《千金裘》作者:千世千景 文案 繁华享乐中, 人说高门大户的富家公子,号称京中魁首的锦园乐伎, 之间那金雕玉砌,风花雪月的浪漫故事。 套路人却反被套路的霸总×不会套路却套路成功的诱受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豪门世家 欢喜冤家 传奇 搜索关键字:主角:王进,玉山 ┃ 配角:盈珠,永禄,小雀 ┃ 其它: 第1章 引子 玉堂歌 林花玉树雨中开, 珠箔曾遮翡翠台。 画殿蒙尘蛛结网, 雕梁朽蠹燕徘徊。 炎凉尽似朱颜改, 世事都如两鬓衰。 万紫千红终是客, 王孙赫赫俱尘埃。 作者有话要说: 原本想写成二十四句的乐府的,然后……写惯了律诗,乐府好难啊! 最后还是改成了律诗。 以及新作可能会变成不定时更新,所以大家点个收藏,然后不要抱什么希望。 不过我用我良好的坑品担保:我会写完的。 第2章 第一回 荣成十二年夏末, 太学博士林芹献十三琵琶伎于太玄宫,上大喜,赐黄金百两,加从五品上著作郎,一时京中无不艳羡神往。 而所谓“上有所好,下必趋之。” 城东安邑坊中有一歌舞场曰“锦园”,锦园中有一琵琶伎名“玉山”,号京中魁首,引公子王孙,门庭若市,销金销魂。时人赋诗咏喻,言琼楼,言玉虚,浓墨重笔,难绘其繁华靡丽之千一。 锦园,七月初五,夜 话说那安邑坊因紧挨着东市,多得是贩夫走卒人家,此时戌时方至,天色渐暗下来,坊中灯火却已稀稀落落。唯有那东南角上的一处,烛火通明,灯影浩瀚,恍恍忽忽照得宛如白昼。 锦园的门房小厮,二十上下年纪,匀称身量,眉目宽和,穿着半新的青灰麻布袍子,雪白褶裤,墨黑短靴,头发梳的干净利落。他正迎了三五来客进门,转身见四下里既无车马也无人影,端的是一片寂静,便忖好歹得了空闲,要与那烧水的阿二,引路的张四,赌几盅骰子去。却不料,正当他扭头举步,就听一阵马蹄细细碎碎,挟着夜风而来。 他暗道一声多事,却只得背了手,转过身,复又站在门前。 只听那马蹄声由远及近,似雨点,似羯鼓,似嘈嘈切切珠玉满地。那匹马,起步时四蹄轻捷若举无物,奔跑时步履协调如奏宫商,此时踏夜而来,真好比电掣风驰,流星赶月。 “好神骏!” 饶是那门房见惯了宝马良驹,也不禁喟叹出声。 再离得近了,就能听见马鞍上清脆摇动的銮铃,嵌玉缰绳与黄金辔头击打的乐音。尔后便是一声嘹亮长嘶,响彻空旷街巷,回荡在初秋天里。 那门房回过神来,忙循声向东看去。只见一匹漆黑色大宛骏马立在灯下,灯影浮动,照得那雕花嵌宝的马鞍灿烂如烟霞。鞍上跨着位英武青年,刀削似的眉眼,春风似的唇线。他穿一袭暗红刻花罗袍,犀角带銙,紫金发冠,马蹬上露出一截贴金褶裤,一双挖云皮靴。 那小厮见他腰上挂着的御赐千牛刀,狭长刀身,鎏金刀镡,忽然福至心灵, “这位爷莫不是斥国公府的王大公子?” 那人正翻身下马,听得这话,一愣, “你倒见过我了?” “哪里的话,王大公子丰神俊朗,放眼京城再寻不出第二人的。” 那人闻言,笑了,眉眼间充斥起英俊而惑人的风采。他摇头道一句多舌,又转身抛出颗碎银,在一迭声千恩万谢中,隐入珠帘,没入灯海,随那领路人渐渐走远。 只见那领路的下人手提一只洒金灯笼,热络而殷勤,脚下生风,不见一点声响。他转过一方清雅庭院,绕过庭中苍翠茂盛的参天榕树,往北穿玲珑院门,又至一间敞亮大院。院中桌椅依着东西两道抄手游廊摆设,零零总总不过百数,竟也算不上恢宏。但那座中宾客,无不锦衣玉带,富贵风流。放眼望去,竟将满京城的王公子弟,占去了大半。而那院子北面,起一座五尺高台,楠木栋梁,柏木栏杆,用点金彩绘细细描着各色花鸟鱼虫。朱红梁枋上,贴着镂了牡丹花的洁白砗磲,明月如银,灯火似金下,散出一片幻惑的荧光。 秋蛩似在鸣唱,那声音衬着满目金碧辉煌,竟有种奇妙的妥帖。仿佛静谧至极处的喧哗,繁盛至极处的伶仃,交错纵横,如缓缓醉倒在珠玉堆里,任金银的光芒遮盖眼睑,东风拂面之柔荑,春水满怀之凝脂,红尘浊世,滔滔兴废,皆可一一抛开。 正顾盼间,引路小厮将王进领至西南边角,安排他落座,那雕花嵌蚌的方桌面上,摆着青盐热茶,精巧茶食,皆盛在翠玉刻葵花纹的碗碟中,桃红杏黄,葱白豆绿,煞是好看。 此时,只听一声弦响,人群中便碎碎谈论起“盈珠”二字。而众人说的,便是那远处高台上正端坐着的娇俏女子。她二八年岁,着藤紫上襦,青蓝间色破裙,烟罗大袖,头上金簪步摇,鬓边斜压一枝艳粉海棠。那女子怀抱一把牙色月琴,琴声清越,顾盼间婉转风流。她十指弄弦,轻启朱唇,将万千海誓山盟,如梭才子佳人都唱得栩栩如生。 “妾为蒲柳哀无主,愿与东风一处生。” 一曲罢,满座皆赞叹起来,振臂纷纭,将那红罗纱如漫天云霞般掷上台去。又有小厮鱼贯而出,持赏银缠头,奇珍异宝,在那高台前一一展过。那女子见状,伸手揽下一段罗纱,覆在乌云发髻上,施施然香尘如飞,在众人面前转过一圈,又低眉行礼称谢,巧笑如花。 喝彩声未绝,又忽有三五素衣侍女自后台步出,将那台上红罗尽数收拾,又将高台三面,六片虾须竹帘放下。自此那台上如隔云雾青烟,再看不真切。一个小厮模样的人轻捷脚步,走到那台前高悬的百花灯下,赭色布衣上的昏黄灯光如浸如染。他将手中一卷帛纱,替了灯上悬的,写着“盈盈珠玉”的素锦。 那帛纱上五个浓墨大字,龙走蛇行: “不识金貂重。” 满座见此,倏然得了号令般,纷纷凝神屏息,正襟危坐,噤若三秋寒蝉,不再多言一句。王进抬眼细细打量,便见帘内飘飘渺渺,现出一道清瘦人影,似着玉色锦袍,松绾了发髻。那人行动庄重,步履轻缓,身上罗裳滑过竹簟,沙沙簌簌,梧桐叶落地般零星。他用一双长睫的桃花眼,将满座理过一番,方盘腿坐于台上。那人横抱起一面华贵琵琶,低首理弦,拨出三两声空灵乐音。 “不识金貂重,偏惜玉山颓。” 这等风姿,这等孤傲,这等凛凛然谪仙意气,也唯有那号称京中魁首的乐伎玉山如是。只是这王大公子别有算盘在胸,全然不为他沉醉倾倒,只是如品鉴行货般,淡淡然觑着。他那一双眸子,桀骜飞扬,仿佛要淬出火来,却又似乎是冷的,似乎隔着流水明镜,总教人看不真切。 台上人却从来只顾弹琴,他调好琴弦,便从怀里摸出一把镶金嵌宝的象牙拨子,深深呼吸—— 却在刹那间如奔雷般扬手挥出! 那曲调迸发在夜色里,如火花,如流星,如铮铮错错金石相击。 满堂秋意萧瑟中忽有春风乍起,卷过月光皎洁如树影涟漪。万紫千红似在那琴弦里堆叠盛放,又自盛放中缓缓流出织锦霞光。良辰美景,风花雪月,都在曲调间匆匆变化,斑驳陆离,又迷迷蒙蒙的消散进空中,变成呼吸里悠久的香气。 王进听得那琴音贯耳,不禁心中震动,自那人手中倾泻而出的音乐,能牵动他关于繁华灿烂的一切回忆—— 那些舞女婆娑的霓裳,那些琉璃灯上的火光,那些佩环璎珞,那些满目琳琅。 京中魁首, 好一个京中魁首! 当那乐曲行至四十二拍,镶金嵌宝的象牙拨子骤然划过五弦,摔珠断玉,焚花摧朽,一切热烈喧哗霎时如泥牛入海,投进瑟瑟然浩瀚天地。 沉寂,秋风吹动台前灯下的帛纱,泛起一阵细碎伶仃。 帘内人望着满座无言静默,一抖袍袖,自丫头手中接过一个白瓷茶碗,垂眸看了眼茶汤青翠,浅浅啜了一口,面上波澜不惊。他沉默着,将象牙拨子收回怀里,又整了整那镶着银边的玉色衣襟,方听台下如大梦方醒,喝彩轰然。 流光溢彩的画片复而滚动,小厮们接连缀着,将那缠头置在台前。 王进远远听那唱报,暗自惊心,忖着原来京城内外,为一个琵琶伎动辄千金究竟也算不得多。但好在,他王大公子素日里最不怕繁奢,最不差金银,早早便定下了万全之计—— “骁骑尉千牛备身王进伯飞赠寒江雪景图一幅!” 话音未落,举座愕然。 这厢里都是王公子弟,深知这寒江雪景图是斥国公府之珍藏,从前那太原府牧拿十条街也换不回的东西,如今竟大剌剌摆在此处,要赠给一个琵琶伎了。如此一想,不禁左顾右盼,果然园中西南角上坐着那一袭红衣的高大青年,灿烂眼中好一派英姿俊朗。 岂料玉山听闻唱报,却蹙起眉头,扬手招来了那锦园管家李全,小声与他耳语了几句。李全闻言急得愁眉苦脸,却万般无奈,只好瑟瑟的走下台去,吞吞吐吐,瞻前顾后。他又见那王大公子好生富贵气派,心中惧意更甚。这真是,伸头一刀,缩头一刀,进退维谷,骑虎难下。但好在王进看他那样子,心里早已明白了七八分,竟也不强求,只耐着性子招呼贴身小厮,道: “这有何妨,永禄,他既不喜字画,你将那盒上好东珠拿出来!” 那叫永禄的小厮应声,自手上包袱中取出一个紫檀匣子,解了那层层绫罗,掀开盒盖,珠光宝气便映了满堂。李全见了暗自咋舌,心说今日吹得究竟什么风,王进平素与锦园毫无瓜葛,眼下出手却阔绰如斯。如此一想,便觉此事轻慢不得,忙从永禄手中接过那匣子,三步并两步,颤颤巍巍送到台前,对那帘内人说: “玉山,王大公子一片好心,莫要忤逆了,你多少收下!” 玉山闻言,颔首,似在沉吟犹豫。 李全着了慌,心说这两个活祖宗较劲,为难的却是他,便大着胆子,又将那紫檀匣子往前一递,疾道: “你快收下!” 玉山却不紧不慢,他抬眼看着那帘外的鲜红人影,忽然掩起嘴,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满座听他笑声,不知所谓,却见自帘内忽伸出一只五指葱白,纤细玲珑的手来,那手腕上戴着一个松石累丝金手钏,莹莹青绿,如翠鸟羽毛。他那食指与拇指拈起,缓缓自匣中取出一粒洁白珍珠,明月流淌在他指间,泛起一圈华光。尔后,他手腕一翻,将指间之物在众人眼前展过,那只手仿佛有魔力般,让人移不开片刻眼睛。他徐徐将那珠子揣进怀里,素手一挥,便要将其余奉还。 满座见状,愣了愣,皆大笑起来,道这玉山果然是个奇人,竟敢当众驳了王进的面子。 李全却只觉耳中隆隆作响,冷汗自额角滴落,他深知玉山已是给了天大面子,但不知那王大公子究竟明不明白玉山的脾气,听不听他这一句解释。 无奈,复又拖泥带水地往台下走。 那王大公子看着李全笑得比哭还难看,眼中那点飞扬桀骜失了神采,满腔得意作了东流水,差点挥袖将那盒子打翻,心道落魄至琵琶伎也敢戏弄自己,倒真嫌活得长了。但他忽然又想起斥国公的嘱托,门庭衰落的阴影,一腔子怒火骤然消了下去,变成了哑巴吃黄连似的抑郁纠结。他叹了口气,搜肠刮肚要寻点说辞,直将那袖子攥成了麻花方才找回了半点雍容气度。他忽然笑了起来,眉眼俊朗如光风霁月,唇齿历历似红梅白雪,慢声道: “这匣子里共有二百八十粒东珠,你若只取一粒,我便每日都来,到你取完为止。” 满座听罢,复又哗然。 中有好事者问他, “王公子何以迂尊降贵如斯!” “美人本在琼楼玉宇,又何谈迂尊降贵,只是不知美人能否消受在下爱慕之心?”那王大公子张口闭口将他称作美人,其实玉山自在锦园以来,从未以面目示人。但仅凭方才那一只手,在座心里便都已笃定,这人定是个天下罕有的真绝色。 帘内人却变了脸色,听王进满口轻薄调笑,愈说愈荒唐起来,又不能真的发作,只得愤愤然抱了那贴金螺钿的五弦琵琶,起身走了。 而那李全本以为今日之事不能善了,必要结下梁子才肯罢休,不料王进言语间竟大有宽恕之意。他何等样的精明角色,眼珠一转,连忙打蛇随棍上,附和说:“玉山他不知礼数,公子莫怪。只愿公子常来常往,锦园定然蓬荜生辉。”言罢,又免了王进的茶钱,亲自将人送到门口,拜年话颠来倒去说得口干舌燥,方才见那王大公子骑着骏马没入夜色之中。 “爷,那玉山忒得给脸不要脸,府上的镇宅之宝被他这样推来阻去,折辱了爷,真当我斥国公府是好相与的!”那永禄生得浓眉大眼,捧着装画的锦盒与珠盒跟在王进马后,甫一出锦园便聒噪起来,“小的看他是有眼不识泰山,改天差人绑进府里就安生了……” “留神脚下,跌了寒江雪景图,安生的就是你了。” 永禄自讨了个没趣,倒不觉失落,撇嘴道: “爷何必给他好脸色,一个琵琶伎,下九流的人物,吹得再大能大过天?” “他倒是大不过天,却能大得过我王进……”那王大公子怅然一叹,复而又说:“前些日子,父亲与我说了,府上若照此以往,已维持不了许久……我若是那余家,有贵妃当靠山,何必受这些冤枉气?我何曾不想像那余国舅,翻云覆雨,只手遮天,你当我真真不爱惜这斥国公府的脸面?” “爷莫要伤神,为了府上,小的鞍前马后,赴汤蹈火都是应该的。” 王大公子正想笑他好吃懒做,只有嘴上勤快,却见一片花瓣乘风而来,绕过冠带,飞入眼帘。王进纳罕这初秋尚有落花,待捉进手里,却发现是片撕碎了的桃花笺,笺上清秀两个字:多情。 他愕然回首,只见远处高楼上灯影阑珊,一个清瘦人影背靠朱栏,月光映在那锦衣华服上,泛起一段如雪如霜。王进见了那人,此前诸多恼怒忽然又翻上心头,于是有意要作弄他,骤然高喊了声玉山。那人闻声一惊,长身而立,慌忙向楼下张望。王进见状心情大好,更发誓今日在这琵琶伎处吃的亏,将来要加倍讨要回来。他大笑着策马绝尘,也不管永禄在身后如何上气不接下气。 李全见玉山自栏杆上惊起,不禁问了句何事。 那琵琶伎却只摇头,复又施施然倚回了栏杆,神色里却多了几分愠怒。 “你若无事,便该多出门去走走,全当散心,成天在这琳琅阁里,我都替你闷得慌。”李全看他那病恹恹的样子,苦口婆心劝道,“再者,小雀还小,又是个粗使丫头,你与她整日相对,岂不要淡了人情,疏了礼数?” “人情世事,不过流水而已,我只觉如今清净自在。” “清净自在?你可知你今日驳回去的,是斥国公府王大公子,京中一等一的得意人物,世上没有他攀不到的花。那等风光锋芒,便是余国舅,余家,也要让他三分。而他特地来见你,一句素未谋面便打发了,他年若算起账来,只记得锦园如何,可不管你玉山的名字……” 听得此话,那琵琶伎转过头来,夜风散开他如瀑青丝,露出一张有些女相的,清秀超绝的脸来的。他将李全的话在脑中细细过了,方沉吟道:“斥国公府,寒江雪景图……凡此种种我都明白。只是人家的镇宅之宝,甫一见面便拿来给我,只怕所托之事,非常人所能担待得起。李爷您是聪明人,知道顺势而为的道理,也定然知道何为锦上添花,何为雪中送炭。” “折煞了,我怎当得起你这一声爷?”李全连连摆手,暗忖这玉山言谈举止都不似寻常优伶乐伎,倒像个富贵出身,又是锦园台柱,说得太过有害无益,忙道:“我不过是担心你,怕你受了委屈。这锦园上上下下几十口人,心明眼亮,都知是指望你吃饭的,见了今日,多少也会不安。你就当为他们想了,发发善心,照拂着些。” 玉山闻言,伸手掖了掖鬓角,极受用的抿嘴一笑, “谬赞了,我吃住都在锦园,若撒手不管,岂非又要落得无家可归?” 李全听罢,知他绝无作对之意,遂放下心来。便嘱咐那粗使丫头小雀,给他新添了衣物,又要多煎几副汤药,预防他哮喘复发。如此交代完,便觉夜深,也就起身告辞了。小雀见李全走远,自牡丹屏风上取来一件墨色大氅,为玉山披上,又说:“公子,我今日可算开了眼了,天底下竟有王大公子那样俊的人物。满座那么些王公贵族,平日里觉得个个不凡,今日与他一比,倒像是尘泥见了天上云!” “你怎懂他?”玉山抬眼间见小雀杏眼眨动,全然一副心驰神往,便笑她,“那王大公子最擅这些手段,又是个薄情佻达,反复无常的。从前升平坊里宝鹂、芙玉两大花魁,他都要去招惹,闹得两个弱女子大打出手——呵,你猜他怎样,竟然还去说情劝架!” 小雀听得怔怔愣愣,半晌才说:“嗄,那他岂不是个坏人?” “他也不是坏人,只不过脑子里从来没有痴情那根弦,又生得一表人才,是个高门大户,自然要多欠点风流眼泪了。”玉山言罢顿了顿,低头拨弄着袖上的珍珠,又轻声道:“但他今日既撞我手里,我便要给他些厉害,免得日后人说起我锦园玉山,也是个追名逐利的轻薄货色。” 小雀知他向来是刀子嘴豆腐心,便笑道:“公子,你就算要给他厉害也是明日了,夜已深,趁早歇息为好,若有个好歹,李管家又该罚我了。” 她话音刚落,就听夜色中传来三声梆子响,算时辰也到了三更。玉山本就体格瘦弱,此时更觉出秋风凛冽,遂掩了门窗,躺在那漆金刻芙蓉的屏风床上,自顾自去梦里琢磨如何对付王大公子了。 一宿无话,唯有窗外上弦月朦朦胧胧,多情潋滟一如千秋万古。 作者有话要说: 旧版的大纲写得我脑壳疼,于是诞生了新版……真的和之前的故事没有半毛钱关系! 另外,有小可爱向我反映希望可以当监工,于是我把我的微博账号清理了一下,用于和大家之间的交流以及一些更新通告的发布。微博搜索:-千世千景-,就可以啦~ 第3章 第二回 话说自那日以后,王进果然说到做到,每日带一箱珍珠去;玉山也果然说到做到,每日只取一粒。京中便渐渐有了些风言风语,言王大公子不顾身份,痴迷锦园乐伎。但王家人是知道底细的,未放在心上。而王进听了也只是冷笑,言他们是风月看惯,站着说话不知腰疼,有本事也与那琵琶伎去磨上会儿工夫,吃几次闷亏,才要知道好歹。 如此又过了旬日,便到了中元节时候。 阳光照进琳琅阁的窗棂,昭昭灿灿,为琳琅阁内的一切镀上金箔,落下如剪纸般的碎影。锦园的白昼不似夜晚,熠熠华灯熄灭,只有那花叶依旧婆娑多情。而锦园里的人,如那华灯一样,无论夜色中如何璀璨辉煌,褪去了金妆玉裹,暴露在朗朗天光下时,都显得黯淡而又伶仃。他们的欢笑愈多,欢笑过后的怅然就愈多;世人的艳羡愈多,艳羡过后的唏嘘就愈多。他们演尽悲欢离合至生死淡漠,冷眼看那公子王孙来来去去,韶华轻掷,流年改易,颠倒了多少纸醉金迷的幻景。 玉山侧卧在北面的屏风榻上,青丝若流水,铺了满枕满襟。他肌肤如雪,现出一种有些病态的苍白,而他的眉峰又是那样秀郁,如水天一线间延绵的青山万里。他有一双不常笑的桃花眼,那眼中往往带着雾蒙蒙似的忧愁,半分世事看淡的冷冽。那令人惊心动魄的双眼,此刻却闭着,纤长如扇的睫毛就历历分明。他的鼻梁很细,鼻尖圆润,让他长相里多少有些阴柔。但那点阴柔在他身上却毫无扭捏,倒像在提醒世人,那副倾城皮囊下,究竟有怎样的玲珑肝胆。 “公子,李管家说了,李管家说了——” 小雀那丫头,穿着件碎花襦裙,梳双垂环髻,欢天喜地地跑上楼来。她一面跑一面喊,脚下生风,将那木楼梯踩得咯吱作响。 玉山被她扰了清梦,也不恼,只道这孩子是散漫惯了,如今要训斥也恐怕为时已晚。于是便推枕起身,坐在榻上,伸手将那三尺青丝斜挽过薄肩,整了整衣襟,笑她: “李全说了什么,值得你捡了钱似的?” 小雀见他一副方睡醒的样子,讪讪然站住了,垂着手,小心答道: “李管家说今日中元节,不便夜晚外出,所以晚上歇一天,院内桌椅都撤了,待明日再摆。” 玉山闻言低眉一笑,道:“不就是歇一天,好像得了天大的便宜,再说,要歇也是我与那班子歌舞乐伎歇,和你有什么干系?” 提到此处,小雀那杏眼又亮了亮,眉飞色舞说: “李管家还说了,既然不用备台,就让盈珠姐带着我们去护城河放水灯!” 玉山听罢,方恍然大悟。但他忽又心中暗忖,小雀那丫头是正爱玩的年纪,在锦园里却整日做些粗使杂活,莫说出去玩,便是头上簪朵花也难,还要陪着自己在这琳琅阁里冷冷清清,必定是不好受的。如此一想,便从榻上起来,自桌上钱袋里摸出一叠制钱,递给那丫头,道:“好容易出去玩,便去买些花呀簪呀的,莫教人看了笑话。还有,听你盈珠姐姐的话,放灯人多,又是水边,不要让她费心。” 小雀接过那铜钱,笑开了眉眼,小跑着将东面那紫檀衣柜拉开,只见柜内各色锦缎帛纱堆叠如山,她道: “公子,月前陈公子送的海蓝蜀锦,李公子送的素白绫罗,江公子送的水红宫绡,裁了袍子,都还未穿过呢。” 玉山听罢,吩咐说:“将那素白袍子拿出来。” 小雀应了一声,又自旁边一个矮柜中取出皮革蹀躞,牙雕香囊,火石袋,小刀,玉佩等物,仔细挂上,伺候玉山穿戴齐整。那丫头手拙,不会簪发,玉山便径自坐在镜前,取了一把犀角梳子,将头发细细理了,复又拿金簪绾上,边绾边问小雀: “照例中元节,园里要摆祭桌供奉,你去过了不曾?” 不料,那丫头闻言却低着头,险些落下泪来, “公子你不明白,我是陇右道人氏,四年前乡里闹了饥荒,爹娘与弟弟饿得没有办法,便将我卖给了牙婆……只换得半斗米。后来就辗转流落,断了音信,还是彭婆子把我收进锦园来,才遇到了公子这样好的人。” 玉山听罢,暗啐自己也忒多事。这锦园里多的是逃难避灾之人,也多的是颠沛流离之辈,太平人家的儿女,又怎至于流落到卖笑卖艺为生?他这一问,当真是不知世道艰难,像小雀这样的丫头,被牙婆随口取了名字,哪知道什么祖宗根源,不过是个孤苦无依的可怜人。 小雀见玉山蹙着眉头,神色间又哀又怜,忙揩了揩眼泪,说: “公子,这些都过去了,如今我在锦园里,处处都好。盈珠姐姐,李管家,公子您,待我都像亲人一样。彭婆子教我忘了过去,是我多嘴,非要提起来。” 玉山见她那样子,千言万语都噎在嘴里,泛起五味杂陈,最后只得苦笑, “罢了,城中宝和楼的苏小少爷是我座上客,改天讹他一盒上好桂花酥给你,莫再抽抽嗒嗒了。” 小雀闻言笑了起来,又说: “公子,盈珠姐姐她们在院子里求签,你也去求一支罢!” 玉山刚想说求签那是姑娘家的玩艺,却已被小雀拉离了月牙凳,一路带至院中。 院里平日看客们的座椅已经撤了下去,盈珠穿一件浅黄上襦并一条宝相花罗裙,簪着牡丹绢花,坐在那高台边上,裙摆下露出一双镶珠绣鞋。她手中一个竹制签筒,正在晃动间,随着那步摇碰撞,发出清脆声响。一干乐伎舞女围着她娇笑,问: “盈珠姐,你求出什么来了?” 盈珠闻言,伸出那纤纤玉手,从膝上将那竹签拈起,道: “长门宫千金买赋。” “这是好兆头呀,陈皇后千金买赋,寓意东山再起,姐姐你莫不是要发达了?” “呸,谁是陈皇后?”盈珠笑骂,“哪个负心汉敢学武皇帝,我就扒了他的皮!”她又凤眼一转,瞥见了玉山,声如银铃:“玉山,来来来,你这一等一得意人,风头赛那赤壁火,快唬她们一唬!” 玉山知那盈珠平常最好赌这些小码小注,今日必已夸下了海口,要争一分彩头。于是也不管究竟是不是姑娘家的玩艺,站在台前,也有样学样,掷了一掷。 “石崇与王恺争豪。” 这说的是前朝富豪间饴糒澳釜,以蜡作柴的穷奢故事。 一众姑娘见了,大笑起来, “玉公子,这难道是说,还有一个阔绰如王大公子的人,要与他争缠头不成?” “瞎说,我看呀,八成是说玉山也要过那样的日子了!” “好了好了,越说越没边了。”玉山抿嘴一笑,将那签筒塞到小雀手里,道:“你不是要求签么?” 话音刚落,那李全从院门中走进来,见众人竟欺负起玉山,忙拦住了,说:“你们这些说话没良心的,倒挤兑起玉山来了。不是说要出去放水灯,这都什么时辰了?”他这话提醒了众人,一干姑娘抬眼看了看天色,如云雀投林,呼啦一下散了。李全望着那些如烟如霞的背影,收拾着台上签筒,忽然叹了口气,心事重重: 长门宫千金买赋,石崇与王恺争豪。陈皇后虽得了一时怜悯,但结局还是真情错付,囚系冷宫。石崇豪奢无双,纵然片刻取胜,却落得乱刀砍死的下场。此二者皆言荣华富贵不能长久,辉煌煊赫过眼云烟,实在令人胆战心惊。 玉山却未将那七字放在心上,他不喜抛头露面,体格又弱,故而早早与众人说了,不去护城河放那水灯。此时他见小雀盈珠等人远去,暮色四合,便忽然从床边杂物柜里寻出一叠纸钱并两支白蜡,拿包裹仔细装了,竟悄声出了锦园。 他在门前雇了一架马车,赶车人见他孤身一个,问: “这位爷要去什么地方?” “东郊乱葬岗。” 那赶车人听得心中一惊,又将他细细打量,见他穿金戴银,无论如何都不像贫苦出身,忙说: “爷,这是中元鬼节,平白无故去什么乱葬岗?” 玉山知他心中疑惑,便耐着性子,与他细细解释: “我有一个故人,不幸作古。我当年不能为她做主厚葬,使她只得安于乱葬岗上,到底不安。故今日才去祭拜一二,聊表愧怍之心。你尽管驾车就好,少言这些怪力乱神,我定不赊你酬劳。” 那赶车人见他字字诚恳,来龙去脉说得清楚明白。便咬了咬牙,心说有钱使得鬼推磨,做这门生意也不由他挑三拣四,于是扬鞭策马,车轮滚滚,向那东郊去了。 东郊,乱葬岗。 月光照在短坡上,映出碑影林立苍茫。 秋风萧瑟寒冷,仿佛催人白头的岁月,卷过荒芜凄清,发出“沙沙”的,如低语般的声响。高大的城墙似壁垒山脉,横亘在天地之间,遮挡城内一切美酒佳人,一切金声玉振,一切数不完的灿烂的火树银花,富贵显达。白云苍狗,霄冠地履,或许人间亦如是,天道亦如是。 玉山沿着记忆中的路径,跨过朽木衰草,自横七竖八的坟茔间寻到一株柳树。那柳树尚小,显是新植不久,却在月光下舒展着致密而油亮的枝叶。玉山用随身的小刀将那坟茔上的枯草割尽了,他本是个再富贵不过的人,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却无一丝拖沓。之后他又摆上蜡烛,擦亮火石,一点豆大的光芒便自他小心呵护的手中闪现,摇摇晃晃,照了一尺方圆。他抬眼四望,周遭全无一点人迹,只有风声月光依旧。那乱葬岗上多是些无名尸首,或是获罪囚犯,身后拿草席一卷,随意挖坑掩埋便算安葬。这样的地方,不知一处香火要羡煞多少孤魂野鬼,勾动多少谈笑风云。 如此一想,忽又觉出些悲凉意味。 纵然百年之后,纵然风光大葬,也不过坟上一尺三寸的高低。那些国色天香,那些王侯将相,那些权倾天下,翻云覆雨的人,到头来都变做山河间一撮砂,一抔土,一滴涓涓细流。而那些他们曾经不齿,不屑,不闻不问的生命,也与他们一道化作烟尘,甚至与他们掺杂至海枯石烂。 玉山暗自一笑,将包袱中的纸钱取出,一叠一叠,就着蜡烛,仔仔细细烧给地下的人。他看那火焰缠绕在黄草纸边缘,焦黑的印迹如墨染般扩散,银白的灰烬飘散进空中,忽然低声一叹。 “这算到如今,也快三年了……” 言罢,摸着纤细手腕上的那一双松石累金手钏,眼中火光有些晦暗不明。 “凭月。” 凭月是个极温柔,极善良,极周到的女子。她像微风,像初阳,像春日中无边无尽的蒙蒙细雨。她有一双好看的柳叶眉,眉稍眼角的笑意常给人以宽慰。眉下是一对明亮凤眼,眼中常有深深涌动的不忍与关切。她的容貌或许并不十分美,但她那体贴的性格,柔缓的语调,足以让她成为一个妙人,也足以让她令人难以忘怀。 玉山回想起往事,他依旧记得三年前那个秋天,中秋还未到,天却凉了下来。他那时穿着一袭豆绿袍子,一件百蝶大氅,路过游廊,看见凭月正倚在栏杆上打璎珞,她的襦裙鲜红,簪花雪白。玉山便放轻了脚步,偷偷绕到她背后,笑她:“你昨晚该是偷跑出去玩了罢!” 凭月闻言愕然回首,却吓得脸色大变,她双肩颤颤,自素手中滚下一粒珍珠,“噼啪”落在地上。 “怎么?”玉山见状不明所以,却又暗自有些惶恐。 “少爷……”凭月抬起一双凤眼,怔怔然看着他,似有万语千言在怀,不知从何说起。但她却顿了顿,复又缓缓低下了头,笑说:“你作甚么这样无声无息,吓煞我了。” 玉山正低头帮她捡那滚落的珍珠,闻言只道:“我看你坐在这里打络子,半个时辰都没一点动静,因而唬你一唬。只是……你可是有什么心事?” “我哪里有什么心事……”凭月听罢却只摇头,但又忽然噤了声。她上上下下将玉山打量一遍,眼中满是赞叹与不舍,半晌,方从手上退下两个松石累金的华贵手钏,递给玉山,道:“这是我家祖传,从前我爹犯了事,满门女眷没入贱籍,只留下这一对手钏。如今我把它交给你,你要好生留着,日后……日后……” 她起初语调平淡,可说到后来,仿佛深深压抑着的感情终于崩溃决堤一般,嘶哑着嗓子,眼泪留了满面。玉山见状着了慌,忙问她究竟出了何事,凭月却听似未听,只狠狠抓着他的手腕道:“凭月虽是卑贱之躯,却从未觉有何难处,有何偏颇,这都是少爷您宽仁所致。世事如水,人情如霜,我虽望您宽仁如故,却又害怕您因此受了委屈。如今,我万般都能放下,唯有此处,只有此处……实在放心不下!” 玉山听她言语间大有轻生厌世的意思,也猛然变了脸色,急忙道: “你快休说这些话,究竟什么事,我替你作主!” 凭月沉浸在莫名的感慨里,又径自缓缓说: “这府上是个一等一的炎凉所在,金银堆里多得是腌臜龌龊。您若有机会,还该从这刀山火海中跳出去,外面虽不比此处,却也有一番自在。” 她言罢,再不开口,无论玉山问她何种问题,都一概只是流泪摇头。 玉山心急如焚,却不又敢再多生是非,只得让她好好歇息,并差人陪伴。转念一想,到底意气难平,便去找素来与她交好的婢女打听因果,不料人正走在半路上,就听说凭月投井,已是回天乏术。 而凭月所言果然不差—— 府上从来是人走茶凉,她生前待人善良温柔,死后却与他人别无二致,因她并无家眷,拿草席随意裹了便要弃到乱葬岗去。玉山心如刀绞,实在看不过,偷偷拿贴身的白玉扇坠抵了口薄棺,又托人在她坟前种一株柳树,以便将来拜祭认寻。 他此时念及过往,不禁又自胸中泛起一股针扎似的痛楚。暗道这世上薄情至此,偏偏要错信错付。 玉山见那纸钱烧尽了,用小刀拨弄了几下纸灰,默然看着那灰烬冷去,黯淡,粉碎在无尽秋风里。他忽地仰头向青冥浩荡,秋月中天,觉得这浩浩天地不过是一口深井。他在坐井观天,而那千秋如故的日月,在看着自己。 凭月死时,他曾懵懵懂懂地以为,那是凭月的不幸。但他如今冷眼看世,倒落了个清楚明白,这不幸,实然并非是谁的过错,也并非是命数轮回—— 那不过是滔天欲望下的一片碎板,一朵浪花,一颗泡沫。 而那巨浪将裹挟世人,将他们冲刷至下一个滩头。 “公子,夜已深了,露冷风寒,趁早回去罢!” 玉山听闻那赶车人的呼喊,徐徐回首,自前尘如海里脱身。 他收起一腔子心绪,将那包袱叠进怀中,缓缓步出了山岗。 作者有话要说: 继续碎碎念:这是新版千金裘,与旧版除了名字以外毫无关系,请看过旧版第一回的看官老爷从头观看。 另,微博需要你们的关注嘤嘤嘤,搜索:-千世千景-,就可以啦~会在上面发布更新消息和碎碎念哒~ 第4章 第三回 自打七月以来,京中人士茶余饭后间便多了一项谈资: 今日那斥国公府的王大公子,可有去锦园送珍珠? “有的有的。” 来来往往皆这样笃定回答。 但到了七月下旬,这传言却渐渐变了味。众人原先不过有意瞧个热闹,要看这王大公子与玉山的笑话。但随着秋意渐浓,身上的衣服渐厚,都纷纷惶恐起来,不禁揣测那王大公子是不是天上降红雨般真动了痴情。如此一来,端的是几家欢喜几家愁,王进原先的那些相好听了,都觉有几分现世报的意味;而那些还做着“王大奶奶”白日梦的,要想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却都绝了希望,郁郁寡欢。于是,但凡是个人,遇见那王进都要向他求证一番,刨根问底,喋喋不休,搅得他心烦意乱,不在话下。 如今且说七月二十三日那天,那王大公子因着好友秦澍之邀,往那升平坊众芳楼聚会。而这众芳楼,实在是京中繁华地里一所不平凡的去处。那众芳楼只卖酒,但身处其中,却可以唤来锦园的乐伎,吃到裴馆的珍馐,甚至见到对面纤云阁中倾城倾国的花魁娘子。世人都说,那酒楼的门是非京中豪客不能进的,只因不懂享受,不知消遣的人,实在无法理解诸般穷心尽力的缘由。 众芳楼的老板姓吴,人称吴二娘,三十开外年纪,却依旧风姿绰约。她此时正穿着一件靛蓝罗裙,耳边挂一双赤金耳环,斜斜倚着门框。她见着那远处夜色中一匹高头大马绝尘而来,忽然笑出了声。 那笑声好像银铃, “王公子,我还当你是醉在锦园,忘了我众芳楼哩!” 王进正飞身下马,听得那话,苦笑起来。他近来一段时间都懒于出门,无非就是为着处处都要笑他与玉山的事情。不止那些平日好友,就连街边贩夫走卒,凡是认识他的,都要问上一句锦园的究竟。如此一来,纵然那王大公子的脸皮水火不侵,也不禁觉出有些招架不住。他暗自将那某个不知姓名,多嘴多舌的东西咒了千百回却无奈无法。 但究竟说到底凭他王大公子的家世,便是真如永禄所言,绑了那玉山进府也不算甚么大事。但一来他自矜身份,不甘做这样龌龊下三滥的事情,二来他与那琵琶伎暗地里较着劲,发誓要对面服软,绑了人便与认输同样。于是,只好每日将那珍珠往玉山面前一放,接着平白受气,又要伺机找出些弱点,拿着些把柄,好叫他服服帖帖。他此时心中早已将那打趣的话背得滚瓜烂熟,于是听她挤兑也不着恼,只笑道: “我倒奇了,原来这满京城只这些谈资?” 那吴二娘闻言,摸着耳环,复又娇笑起来: “王公子说的是甚么话,我们不过是好奇,凭您这通身的气派,竟摆不平一个琵琶乐伎。究竟是他玉山眼高于顶,还是您手段未尽?” 王进被她三言两语噎成了哑巴,只好道: “秦润之秦公子在二楼订了雅间,劳烦带路。” 那吴二娘听罢,掩着嘴闷闷的笑,自门内唤来个穿绿罗衫的娇俏姑娘,打发她将那王大公子带至二楼的“浮萍”雅间。那叫翠晴的姑娘对王进深深行了一礼,脚步如飞,袅袅娜娜的领他上楼。只见那楼梯两旁挂着厚厚的团花锦帐,自边缘垂下珠穗流苏。栏杆是上好的雕花柏木,涂着簇新的金粉,在琉璃灯盏的映照下发出丝绒般的光芒。那姑娘的绣鞋转过楼梯,便领王进到了一处宽阔平台,台四周挂满了金银丝刺绣的山水罗帐,东南角花几上一瓶紫红兰花开得正媚。 那姑娘的素手一指,灯火中肌肤莹莹如玉,道: “王公子,就是那了!” 王进听罢,走过平台,推开那雕花房门,一股子白檀香气便扑面而来。 房中上首坐着太常丞秦孟之子秦澍,表字润之。那秦澍弱冠年纪,生得面如冠玉,目若朗星,穿一袭淡金色刻花蜀锦袍,佩錾银蹀躞,头发拿玉簪绾了,露出宽阔天庭。他甫一见了王进,便笑着,热络地拉起那王大公子的手道: “来来来,今日还有一位稀客。” 顺着他的目光,北边座上端坐一个文雅青年,较秦澍稍长,着一身淡紫罗袍,挂犀角带銙,眉眼细细的,却自有一段温和情态。这便是今春刚中了进士,又兼了探花使的国子祭酒明琅之子明玉,表字维德,是京中官宦子弟里的翘楚。王进幼年曾与他一同读书,后来安了个千牛备身的闲职,便整日里跑马放鹰,没个正形,而那国子祭酒明琅又是个老古董,刻板鬼,因此便与他生分了。今日一见,倒教二人记起往事来,只觉光阴如水似梦,一晃便是数年。 王进向他行了一礼,笑说: “我道润之作什么这样神神秘秘,原来竟是你!” 明玉闻言,摇了摇头, “今日我也只算个作陪的,要论稀客,还属他——” 只听话音未落,西面紫竹帘内忽的传出一声琵琶脆响。 王进听了那琵琶声,又见帘中影影绰绰一道清瘦人影,心中暗自一惊。未曾想,明玉见了他那样子,笑得见牙不见眼,急急对秦润之说: “竟被你料对了!” 那秦润之没等他出声,早径自笑开了,拍着王进的肩膀道: “这满京城都传遍了,斥国公府的王大公子风流天下,却偏偏在那锦园琵琶伎手里吃了亏,今日我让维德把人请来了,看你怎么解释!” 王进先前在众芳楼门前已被吴二娘奚落过一回,此时见他二人一唱一和,心里实然并不在意,却仍佯怒道: “好啊,我算是明白了,你们这是合起伙来的编排我。” 言罢,拂袖转身就要离座。 秦澍见状,连忙上来拉,一面拉,一面笑,又一面劝他说: “我们哪里敢编排你王大公子,不过是凑个热闹,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再者,你今日一走了之,便是不给玉山的面子,他将来又要拿你了!” 王进闻言,知自己早已被他们拿捏准了。秦润之的话不假,但怎么听怎么一股子迁就意思,他自然不可能转身就走,但如今留下来也是落了个顾忌玉山的口实。无可奈何,只好复又坐下,仗着年长几岁,摆出那兄长的架势,沉声道: “润之,维德,你们从前可都是一个赛一个的老实……” 那王大公子本就是个俊朗无双的人物,他在说这话的时候,压低了眉眼,眸子中闪现着一点威胁的神色,映着那跳动火光,让人沉醉至不辨东西南北。秦澍几乎是王进看大的,被那王大公子捏着不少把柄,闻言连忙给他倒了杯酒,神色殷勤, “王兄莫怪,这是众芳楼的日月倾,你且尝一尝。” 王进这才展颜一笑,将那杯子接过了,一口饮尽。 明玉见满座稍定,便复又开口,向那帘内说道: “此处不比锦园,又无外人,你随意便好。” 帘内人闻言点头,似是应下了,又将那琵琶横抱,从怀里摸出一把镶金嵌玉的象牙拨子,低眉扬手,弹了一段海青拿鹤。那海青拿鹤本是极难,极繁复的曲子,但他弹得却甚是轻松,一声一响皆分毫不差。海青冲天的矫捷,白鹤躲闪的轻灵,塞上秋风,漫天黄沙,似乎与他而言,都是信手拈来。如满月的雕弓,如疾雨的马蹄,都在那曲调中飘然浮现,纷纷叠叠。 一曲罢,满座不禁赞叹出声。 玉山将那拨子收回怀里,腾出右手来,顿了顿,忽然向帘外伸出,掌心向上。明玉先看懂了,扭头对王大公子说: “伯飞,人家向你问缠头了!” 王进闻言,一口酒差点给了地面,但他既坐在此处,就明白自己横竖已是个行货。于是也不推辞,径自走到那紫竹帘面前,从拇指上退下一个玳瑁扳指,放在那手掌上,道: “不巧,我今日没带那箱子珍珠,这个玳瑁扳指,给你赔罪。” 玉山隔着竹帘,见他一袭红衣似火,桀骜眉眼间英气纵横,有心要戏弄他,于是依旧将那手掌摊着。王进见了,耐着性子问他,那语气又轻又柔,似情人耳语, “怎么,看不上?” 谁料那琵琶伎闻言,将如玉手掌一翻,葱白手指直指着王进的冠带。 王进方忆起自己冠带上缝了两粒珍珠,暗道这人也忒难伺候,但他在明玉、秦澍两个年少者面前,充惯了从容不迫,总不好此时跌了面子。于是,便从冠带上将那珍珠扯下来,递给玉山,口中道:“算我怕了你了。” 玉山这才笑着收下,又自头上拔下一支金簪,交还给王进。 王进一愣,看着掌中那繁复錾工的赤金簪子,暗道这玉山是转了性了,极傲慢无礼的一个人,竟还知道有来有往。但明玉见状却笑,说:“这是我与他先前说好的,否则就凭我一个穷酸进士,如何能请得动这京中魁首?”言罢,他勾起嘴角,蓦的从身后取出一张面桐底梓的七弦琴来,那琴灰霜为漆,白玉做徵,显不是凡品。明玉轻抚琴弦,又细细交代了来龙去脉。原来此前他与玉山约定,玉山弹一曲,在座便都要弹一曲。如今王进给了那琵琶伎缠头,琵琶伎便也要给王进缠头。 王进听他解释,怔了怔。此前他无非是与二人嬉闹,故作出一副苦恼样子,但此时听了明玉的话,忽然就真的头痛起来。此前说过的,那王大公子是个终日跑马放鹰,观花看柳的人,便是听琴,也是在纤云阁里,喝着美酒佳酿,抱了温香软玉满怀,悠悠听上那么三两声。而论弹琴,恐怕还要说到十数年以前,听那老夫子聒噪六艺精通,被老斥国公按着头学的那一星半点,而如今已是连那一星半点都不记得了。要他弹琴,恐怕莫说铁树开花,就是比登天也还难的。但王进从来最重信诺,约定的事情说一不二,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自然不会看明玉食言。于是只好默不作声,径自惴惴然坐回那位子。 明玉整了整绣着百合花的浅紫罗袍的衣袖,轻轻将琴放在面前的雕花短几上,展颜笑道: “凡此种种皆因我而起,我便拔个头筹,也算是抛砖引玉,投砾诱珠。在座诸位知音谙吕,我这粗浅技艺,权当献丑。” 言罢,便默然弹了曲阳春白雪,轻灵明快,如冰消雪融,春风满堂。而他不枉为世家弟子,京中青俊翘楚,那曲调淡荡间,自有一股冰清玉洁,志存高远的气魄。仿佛那红梅上积累难消的残雪,自清澈晶莹里泛出透骨幽香。便是玉山那京中魁首,听罢也连连点头,暗地里羡煞了王大公子。 秦澍听明玉一曲终了,起身把琴接了过去,一振衣袂,道: “维德你说什么抛砖引玉,分明是珠玉在前。这曲阳春白雪可称绕梁三日,响遏行云。我曾听苏州琴师郑广才演奏此曲,旁人追捧夸耀,我却以为与你相较,终究差了点意境。小弟不才,愚鲁驽钝,这才是当真献丑。” 言罢,奏了首阳关三叠,虽寡淡无味,无甚可圈可点,却好歹是毫不差错又熟习非常。想来平日里即便不勤学苦练,也是下了几分心血工夫的。王进听在耳中,心说润之你过谦如此,让我自惭形秽,恐怕我这一曲才要是当真献了丑。他正出神之际,只见秦澍已将琴抱起,摆在他面前。那小子蹙着眉头,眼中满是犹疑,盯了那王大公子半晌,才低声问道: “伯飞,你,原来还会弹琴?” 王进气结。 他已实然不知该说些什么,甚至连那惯常的客套都省了,只低头默不作声。一边咒那明玉何等多事,玉山何等难缠;一边循着记忆里那个连面目都不甚清晰的老夫子的教诲,按弦挑抹间赫然是一首高山—— 却终究磕磕巴巴,不成气候。 满座听了那琴声,碍于脸面,不敢将那笑意显露在脸上,却都在心中暗忖,今日王伯飞这“绣花枕头”的名号,是无论如何,都要落实了。而那王大公子却不管这些思量,僵着两肩,如临大敌,又苟延残喘般的熬过片刻。待他弹过中篇时,脑海里那老夫子终于神形俱灭,带着后半篇高山琴谱不知去了何个角落。于是他停下手,怔怔然看着那琴弦,端的是一个进退两难。 半晌,方自啐一口: 王进啊王进,枉你人称京中一等一的风流得意,无所不得,无所不能。那从前被玉山戏弄也就罢了,今日满座宾客,你这一世英名恐怕都要交代在这儿。 秦澍见他停手,心道让王伯飞弹琴,果然是床底下点灯,遂一副了然神色,连忙为他打圆场,大声嚷道:“伯飞,弹错了,弹错了,快罚酒!” 那王大公子闻言如蒙大赦,连忙舍了琴弦,接过酒杯,仰头喝了三大白。玉山自帘内窥见他那样子,掩着嘴低低的笑,又伸出手来,指着他手中酒杯。王进见状,问他: “你也要喝酒?” 玉山闻言点了点头,复又将手掌摊开,掌心向上。 王大公子已习惯那琵琶伎成日颐指气使的模样,也不与他多言,将自己手中的乌银酒杯斟满了,递过去。 那琵琶伎接过酒杯,缓缓举至齐眉,向在座三人敬了敬,掩袖喝尽了。那雪白又纤长的脖颈在他动作间划出一线若流水的模样,又隔了紫竹帘帐,朦朦胧胧如花雾交错,令人移不开眼睛。他饮罢,欠身向在座行礼,又慢条斯理的整了整衣襟,将那酒杯置在方凳上,抱着琵琶,施施然自后门离去了。 清凉的夜风自门缝内钻进,掀起紫竹帘子,露出帘后浓黑紫檀方凳上一个雪白的瓷杯。四周灯火微茫,万籁声寂,而他那步履又那样轻捷,仿佛那个叫玉山的人,他的海青拿鹤的曲子,都从未来过一样。 秦澍望着那空空荡荡的竹帘内,忽然感叹了一句, “你说这玉山,该不会是狐大仙变的?” “他要是狐大仙倒当真好了!”王进调笑,将那白瓷酒杯取回了,用手抚着杯沿,上有一点残存的淡淡的余温。他沉吟片刻,方又说: “如此只消拿一面照妖镜,便可降伏了他,教他现了原形。” 明玉闻言便忙指摘道,“胡言乱语,说什么照妖镜,人家一粒珍珠便把能你治得服服帖帖。” 王进见他不信,便微笑着挑眉,复又轻轻呷了口酒,道自有办法。 而那王大公子此言实然非虚,说到底,他在玉山面前再如何吃亏上当,伏低做小,都是因他存心捧着他,让着他,宠着他。无论有没有玉山这个人,王大公子那风光得意都不会变,而只要他想得到的东西,想追上手的人,就永远没有落空的可能。 当然他不曾料到的,他苦心孤诣为讨玉山欢喜的计策虽然大功告成,天衣无缝,却也搭进了他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 王大公子惨兮兮的,却莫名有点可爱…… 另外继续为打广告,微博:-千世千景-,会在上面发一些更新公告和碎碎念,欢迎大家关注~ 第5章 第四回 说起玉山此人,不熟悉他的,都道他是玲珑肝胆,温文尔雅,好一派谦谦君子。但那些在他面前吃过亏的,谈起他来却都要皱了眉头,说他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是一等一的难缠货色。 这也怨不得别人,那琵琶伎圆滑老辣,柔佞阴损中偏生一点率直,明敲明打里自带一份狡诈。就好比他那日在锦园中,当众驳了王大公子的面子,而众芳楼里虽调笑着,却又和那王大公子同饮了一杯酒。如此打一个巴掌,给一个枣的,教人想怒不敢怒,想喜不得喜,只得成天价里思忖他一言一行。如此,待回过头时,却又发现满脑子都是那琵琶伎,挥也挥不走,撂也撂不开,直使人没有办法。 而那王大公子,为使这样一个狐大仙似的角色服软,愁得险些生出了白发。在众芳楼之宴的次日,他横竖睡不着觉,便起了个大早,洗漱罢了,急急带着永禄去了斥国公府西面的库房。 那库房建在西北角门边上,外面是一间班房,由专人看守着,进出都要搜身盘查。库房里放的不是寻常金银钱币,而是数十年来各方赠送赏赐的余留。斥国公府浩大,每逢节庆前来拜会者不计其数,所得通常收归在主屋仓库中,待回礼完毕,便依次分发给各房的主子们随意处置。但偶也有散不完的,看不中的,分不得的,便堆在那西北角库房里,只待某日忽然记起,再来搜寻。 王进穿着身绛紫色绣银云纹罗袍,系着镶金革带,站在门前,惊得库房众人倾巢而出给他行礼。 “进大爷,这是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您要什么,只管开口,小的巴不得给您送去。如此劳驾,真真折煞小的了!” 王进却不答话,永禄见了,连忙接过话头,道: “进大爷要看库房所藏,你且去把门开了,一箱一箱展过。” 那主管极利落的应下了,又招呼人搬椅坐榻,煮茶水,毕恭毕敬的将人往里迎。王进见状,便打那库房中间的雕花短榻上架腿一坐,扬手扇了扇灰尘,抬眼向四处打量了一番。 “主管,这库房所藏,比我去年来时少了?” “呃……”那主管低下头,神色为难,半晌方瑟瑟说: “近年来府上不,不景气,好些兑出去当钱使了。” 王进闻言点头,也未多说什么,只让人搬箱子验看。 “这箱子是近年来的玉佩玉玦等物,这箱子是金银嵌宝的妇人首饰,这箱子是珊瑚树,这箱子是赤狐皮……” 那管家垂手站在边上,一一向那王大公子介绍。王进垂眸看着满地珠光宝气,琳琅眩目,忽然有些头痛。他摆手让那总管停下,托着腮帮子想了想,问他: “你说……一个连寒江雪景图都看不上的人,会喜欢什么?” 那管家闻言犯了难,这府上除了花园里那一只白猫,一条黄狗,恐怕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那寒江雪景图是何物。而若是连那画都看不入眼的人物,只怕这斥国公府里的一草一木都是看不上的。但他却突然想到些什么,支支吾吾说: “这,这几年前江南西道富商,送过一尊鎏金大仰莲观音像,倒是雕工精湛,很是好看。” “现在何处?” “在,在您背后……” 王进闻言,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只见一尊三丈来高的观音像立在墙角,端的是一个顶天立地。那王大公子愣了愣,噎得哑口无言,半晌才扭过头来,道了声: “这不合适。” …… 正两厢无话,横竖拿不定主意时,只听下人来回说,那秦澍已到了门口。王进闻言,连忙召他来库房定夺。谁曾想,那秦润之甫一见他便笑成了一团。他指着那满地大小箱箧,上气不接下气, “伯飞,你终于,终于想起来要晒晒家底,免得生白毛了?” “滚。” 王进瞪他一眼,又絮絮道: “你快来看看,拣一样合适的。那琵琶伎忒难伺候,成天妖妖调调,不知存的甚么心思。” “伯飞,你这是关心则乱。”秦澍闻言正了脸色,叉着腰和他说:“玉山那样的人,甚么奇珍异宝没见过,你何苦来?从前你不是最擅这些,怎么如今就魇了似的浑浑噩噩。他看不上钱,就与他寻个不值钱却有钱也买不着的。你是太看重他,反轻贱了自己……” 他这话倒点醒了王进。于是自那日以后,那王大公子成天混迹在曲江池边,早出晚归。锦园处也仅去露个脸,送颗珠子,不知打的是什么算盘。 放下这些不提,又过了四五日,到那七月二十八日夜晚。 锦园的繁华依旧如故,仿佛不知疲倦的娇笑,银铃般萦绕在红尘如海。 高台上,六片虾须竹帘如春日烟柳,堆叠摇晃间,现出一种深幽朦胧的情致。台前一盏华贵的百花宫灯,垂下三尺长的细密流苏。流苏下,是一卷素白帛罗,上书浓墨五个大字, “不识金貂重。” 玉山坐在那高台之上,穿一袭水灰色卷草纹罗袍,镶金蹀躞,拿犀角簪子绾了头发,背后垂两道银丝发带。这通身打扮,清雅间透出华贵庄重,不似寻常乐伎般争那鲜红嫩绿。百花宫灯的光芒,穿过竹帘,斜斜照在他脸上,在他清秀眉眼处留下斑驳的细影。他略一低头,额前碎发便垂落下来,衬得他那眸子潋滟如水,双唇温润如玉。 他今日弹的是一首霸王卸甲,言那西楚霸王垓下决战之事,象牙拨子上的金玉闪烁间,泛起一股戚戚然悲壮苍凉,如那西风卷大漠,如那霜月照明沙。 此时一曲完毕,那琵琶伎便沉默片刻,接过小雀递来的茶碗,浅浅抿了一口,淡色朱唇映着那皎洁白瓷,煞是好看。他又一如既往,将那象牙拨子收回怀里,慢慢理了遍袖口衣襟,方正坐在台上。玉山隔着帘子,将那座中人物细细看过一遍,见台下灯火微茫,浩瀚如繁星。暗道身处锦园之中,良辰美景看厌,竟不知今夕何夕。 捧缠头的小厮又鱼贯而出,站在台前,将那些金碧辉煌,绫罗锦绣的珍宝一一展过,高声唱报道来。那琵琶伎本是从不会看台前的,今日却缓缓垂下了眸子。只因那王大公子轻薄佻达,又海口夸下东珠一事,便不禁让人存心看那热闹,挑那刺头。 隔着帘子,只见那小厮手中,有玉带扣,宝如意,缂丝蜀锦,雕花香囊,种种天底下稀有的,不稀有的,占了个齐全,却唯独不见王进那盒珍珠。玉山暗自讶然,又有几分嘲弄在怀。他心道那王大公子原来也是个怕麻烦,没恒心的货色;抑或到底惧了人言,不敢在他面前兴风作浪,只缩头缩尾的跑了。 如此一想,便又忽失落起来,暗想自己锦园台柱,京中魁首,旁人追逐不及,他倒竟敢甩开手,别过脸去。这满眼吹捧赞誉,火树银花,却到底是人心如纸,轻薄寒凉。既不可听,更不可信,又遑论那相知相交。 正出神之际,却听远远传来一声骏马长嘶。 玉山一惊,向那院门张望而去,只见一道鲜红的人影,分开人群,疾奔向台前。那虾须竹帘内伸进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拇指上一个玳瑁扳指,指间拈着粒珍珠。 玉山认得那玳瑁扳指,正是先前在众芳楼里,被他驳回去那个。他抬眼细看,王大公子的丰神俊朗,便是隔着帘子也一清二楚。只是那王进未免跑得太急,内心也太焦虑,让那鲜红罗袍下的宽阔胸膛径自起伏不停。 玉山见他那样子,忽然笑了起来,甚至莫名有一丝庆幸。他暗村那王大公子原来比别人不同,值得自己挂心挂念。殊不知,他如此想时,便已将王进这一点轻薄情义当得比天还大了,也不管这此间诸事,究竟是何开头,又究竟是何人纠缠至斯。 放下这些不提,玉山一抖袖子,便伸手要去接那珍珠。不料他指尖甫一触及,那王大公子竟倏然翻过手腕,眨眼间,从袖中抽出一朵红白交杂的芙蓉花来! 王进看他一顿,暗自得意,笑说: “这是曲江池边,今秋第一朵拒霜花—— 可惜我的马跑得太快,震落了这花上的秋霜。” 玉山闻言,垂眸看着他手里的鲜花,那花是这样鲜嫩,这样娇艳欲滴,仿佛还袅娜的开在枝头,散发着淡若无味的香气。他忽然明白,原来这王大公子千里迢迢,赶得上气不接下气,甚至不惜失了仪表在园中疾奔,都是为了这一朵花,这一眼。 玉山心中震动。 他明知这或许不过是王大公子惯用的,哄人的伎俩,却依旧感到一股子温热而又柔软的情感自胸中升腾,慢慢侵占了五脏六腑,将他全身全灵浸没。刹那间,他心跳如鼓,那些琢磨好了的,拿来算计王大公子的念头消散得无影无踪。他的讥诮嘲讽,他的埋阱设陷,都顿时失了用武之地,那双从来清冷看世的眼中,只余下王大公子这一只手,手上这一朵芙蓉花。 其他,其他,天地也好,山河也罢, 皆不过尔尔,不过枕上黄粱。 那琵琶伎张了张嘴,思绪纠缠间,伶牙俐齿竟没有一句说辞,只得在心底哀叹: “他这个人,他这个人……” 那王大公子见玉山默不作声,心中不解,问他: “怎么,你不喜欢?” 岂料他话音未落,那琵琶伎竟俯下身去,就着王进的手,闭眼嗅了嗅那朵红白交杂的拒霜花。一瞬间,王进自竹帘缝中窥见,青丝从那人脖颈间垂落,流水般滑下肩膀,贴入胸膛。而他那莹莹如玉的肌肤,在灯火晃动间,竟有种仿佛透明的光泽。那秀郁的眉头,浓而密的长睫,精雕细琢般的鼻梁,饱满圆润的唇线……那幽幽暗暗,忽明忽灭的一切,都好像神仙巧手的画作,竟让那娇媚无双的芙蓉花相形见绌。 王进看得痴了。 他见过无数美人,也早知玉山定是个人间绝色,却不料会撩拨至此。那琵琶伎垂眸嗅花的一刻,就如明月自海上跃出,如烟柳婆娑在清波池头,如春风万里吹过关山数重。 “这花不香。” 那琵琶伎的声音轻轻柔柔,却很和缓,自有一股雍容气度。 王进闻言,自心底一笑,暗忖果然极难伺候。他为折这朵芙蓉花,每日清晨天未亮时便到曲江池边探看,一连数日守到暮色四合,星斗满天,直熬得两眼鳏鳏。到今日,苦心孤诣等那花正好的时候,算准了玉山弹完一曲的时间,方快马加鞭,绝尘如风的送到锦园。未曾想,这一切一切,竟只换得一句四字的评价。 正当那王大公子丧了气,要收回手时,却见玉山忽然一笑,又续道: “但是好看。” 王进原本拿着那花,因着那琵琶伎嗅花的缘故,手臂酸麻却不敢移动分毫。听闻这话,陡然间浑身上下如沐春风,暗道这琵琶伎难缠如斯,能让他动心一回,也不枉自己费的这些工夫。 玉山自那王进手中接过花来,舒了眉眼,对他说: “我往后不要那珠子了,你带与这花同色的锦缎来,我就给你弹琴。无论晴雨,无论春秋。” 满座闻言,皆大吃一惊。 须知这玉山在锦园弹琴三载,从未揭起过那虾须竹帘,更从未开口说过一言半语。往日城中富家子弟,将那千金难买、万人羡慕的玉屏风,金杯盏献给他时,他也只微微颔了颔首。今日却为着王进的一朵芙蓉花,非但开了金口,还字字恳切,句句殷勤,竟似将那王大公子引为知己。在座众人见状不禁暗忖这王大公子果然不愧为王大公子,什么样的人到他手里,都如那冰凌见了晴日,温温软软的化开了。 而那锦园玉山的名头喊得天响,成千上百的公子王孙在他面前来了又去,砸进锦园的金银就更加不知其数,却无一人入得了眼,无一人近得了身,端的是高不可攀。却原来也怕纠缠,也怕温言软语,丰神俊朗,也会为一点小小的体贴动心。如此一想,便觉这琵琶伎顿时亲近了许多。从前只以为锦园玉山是个铁石心肠,冷眼无情的角色,如今一看,原来不过从前不得要领,不投所好。 话又说回来,玉山实然也就对着那王大公子如此。旁人何等苦心孤诣,何等费尽思量,不冠着王大公子的名头,不顶着王大公子的皮囊,就都是竹篮打水,灯草搭桥,再不与他相干的。而那些岭南茶花,江南菡萏,蜀中戎葵,都被玉山堆在了琳琅阁外,风吹日晒,任那彭婆子挑选。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而京中多嘴多舌的人向来不少,自那日以后,玉山与王进的事情便传遍了京城。于是那风头一变,从前打趣王进的贩夫走卒,亲戚好友,都不敢再多言一句,就连那众芳楼的吴二娘,见了他也只说: “锦园玉山何等样人,怎么就看上了你这个脏心烂肺的?” 但可惜,世人从来只解其一,不解其二。 也是自那日以后,从前必在锦园露面的王大公子却不再来了,甚至连那玉山口中的芙蓉色锦缎的踪影也无。李全偷偷去斥国公府探了口风,只道王大公子近来事务繁忙,但天下皆知那王进是个一等一的闲人。于是,饶是李全心思活络也摸不着头脑。 玉山却似对此事漠不关心,依旧四平八稳的弹那琵琶,四平八稳的坐在虾须帘中。他也依旧会倚在琳琅阁的栏杆上,将写满了诗的桃花笺,一片一片撕碎了,往那楼下乱掷。 “公子,膳房新做了乌雌鸡羹,李管家教我拿来给您。” 小雀提着个描金食盒,捏了把银铃般的嗓音,匆匆跑上楼来。她见玉山倚在栏杆边,便说:“公子,这都八月初了,天气凉,好歹披件衣服。” 言罢,便从那牡丹屏风上取下一件绣花大氅,为他仔仔细细的盖上,又皱眉道: “我不明白,王大公子先前那样围着您,缠着您,如今您松了口,他却怎么不来了?” 这话正说到了玉山恼处,但他知小雀不过关心而已,并非有意顶撞冒犯,于是也细细给她解释, “兴许他找不见芙蓉色的锦缎,就不来了;又兴许是那朵拒霜花只为换我高兴,饶了他每日一粒珍珠的事情。如今他来与不来,都不算失约,都不损名声,又有什么非来不可的道理呢?” 小雀听了却愈加糊涂,急道: “但公子您既然开口相邀,便是给了他天大的脸面,他怎么能不管不顾?” “脸面?”玉山闻言冷笑,“在他王进眼里,我不过是个琵琶乐伎,万千唾手可得人中的一个,有什么脸面值得他看重?他此前不过是被我当众驳了锋头,存心要讨回来,如今两不相欠,自然就老死不相往来。” 小雀听他言语间有几分恨恨,刚想说两句安慰的话,却见玉山自怀中拿出那象牙拨子,横抱了琵琶,胡乱弹着些断断续续的调子。 窗外斜阳如洒金,落在他衣袖上,如扑满了蝴蝶。 作者有话要说: 我居然又二改……这本真的有毒,写了五回改了三回…… 第6章 第五回 那清河苑建在斥国公府的西南面上,是一间极雅致,极奢华,极清静的所在。只是那苑中,平日里总少不得鸡飞狗跳。那王大公子常站在门前石阶上,吆五喝六,一会儿要纸笔,一会儿要茶水,忙得一干下人进进出出的伺候。 这两日却不同。 王进像是被下了降头般,突然间消停起来,也不再嫌香炉太近,也不再嫌火盆太远,只自顾自待在房中安生写字。间或有人不解,问他如何不去锦园,如何不见玉山,他便绷着脸,天南海北的寻托词。 如此遮遮掩掩,鬼鬼祟祟,到了八月十日。 那清河苑房中的紫檀嵌牙短几上,一个鎏金香炉正吐着淡淡青烟,香气逸散在珠帘宛转间,柔软而又缠绵。北面的窗纸里,透过浅浅的日光,被雕花窗棂挽留,只余下三两点残晖,落花一般,复照在素白宣纸上。 一只宽大的手掌,正穿过赤红色华贵蜀锦的袖口,捏了支玉管鸡距笔。那手上一个玳瑁扳指,正在残阳里径自发着蜜色的微光。那人笔下书来写去,龙飞凤舞换了数十种,却仅五个字:不识金貂重。 “爷,小的按您的吩咐,把东西送过去了!” 永禄推开门,小跑进来,甫一见了王进,便是这么句话。 原来几日前,那王大公子偶然得了柄象牙刻花扇骨,觉得很好,便托人裱了张金碧山水扇面,又凑齐了扇坠等物,送给那老斥国公。他此时闻言,便搁下笔,挑眉问道: “爹怎么说?” 不料永禄听了这话,却笑起来,板着脸拿声拿调的学那老斥国公: “这傻儿子,都入了秋了,送什么扇子?” “滚你的!” 王进笑骂,抄起手边卷轴便掷了出去,心道这小东西竟敢消遣起自己了。那永禄见状,忙伸手接下,猫着腰将那卷轴恭恭敬敬的又放回桌上,复腆着脸赔笑,“爷,老爷子戎马出身,风雅不来的,您何苦呢?” 王进闻言,不咸不淡的瞥他一眼,却又料着这说得在理,便突然有些心疼那扇子。永禄却不敢真惹恼了他,见他默然不语,便眼珠一转,移开话头,道:“老爷还问小的,锦园那事……办得如何了?” 王进一听锦园二字,心中一跳,反问道: “你怎样答的?” “小的哪敢胡乱做主,只说那琵琶伎难缠,爷您正成日里想着法子呢!” 那王大公子听罢,心中稍定,只嘱咐永禄仍旧不要多言。但无论他明面上装得如何云淡风轻,实然总有几分心虚在怀。只因那从前王进不过是为着家中基业,要效仿太学博士,诓了玉山进宫献艺。无论寒江雪景图,无论上好东珠,就算众芳楼里吃的那些闷亏,京城中受的那些嘲讽,都是为了斥国公府的打算。也正是如此,不惜挖空心思,去寻那曲江池边第一朵拒霜花。 但从玉山垂眸嗅花的那刻起,诸般坦荡纯粹竟忽的变了模样,说不清,道不明,又夹杂进一点私情,一点暧昧,一点朦朦胧胧的心悸心动。想他王大公子向来惯擅风月,眼中美人佳眷走过无数,此刻却惶惶然不知如何是好。他明知自己该去邀那琵琶伎入宫,但却莫名其妙的不愿见他为难,更不愿见他抛头露面。王进忽然觉得,那朵芙蓉花是个祸害,是一切业障的根源,是一个造化弄人的差遣。毕竟从前他好歹有去见玉山的理由,为着一粒珍珠也好,为着一点薄情也罢,见着了,便觉整日里心安。 说到底,这不懂痴情,岂非因为不曾动情? 正出神际,门房托人传话,言明玉几人在升平坊中设宴,邀王进同去。而那王大公子本就枯坐家中百无聊赖,闻言便连声答应,立刻着人更衣备马,跨上那漆黑色大宛良驹,携了永禄,径自往城南去了。 岂料在半路上,却出了件事。 京城里横贯南北的,有一条永济渠,渠上有一座月棹桥,是斥国公府往升平坊的必经之路。而当今日王进策马至永济渠边,却见桥上里三层外三层,熙熙攘攘,围了个水泄不通。 王进拿着马鞭一指人群,向永禄递了个眼色,让人去问个究竟。 永禄见了忙钻进人群堆里,挤到那桥边,往渠中探头探脑。只一眼,就变了脸色, “爷,有人落水里了!” 王进闻言,眉头一皱,高声斥他: “那你还不快救,在这里磨什么嘴皮子?” 永禄听罢,哭丧着脸, “爷,您忘了,我不会水的!” “养你作甚?”王进言罢一勒缰绳,飞身下马,又摘了那大氅佩刀,团作一团,头也不回的扔给那小厮。永禄见状还想说些什么,却见那王大公子已“砰”地一声自桥上跃入了水中。他白了脸色,忙抱着东西往永济渠中看去。那王大公子却已将人救起,拖到了渠边石阶上。 永禄惊魂甫定,长长舒了口气,又忙嚷道: “爷,您吓死小的了!” 王进抬眼看他,喝道: “没用的东西,还不去学泅水!” 永禄闻言连声答应,捧着东西小跑过去,说着什么英明神武,什么七级浮屠,就差给那王大公子著书立传。 “公子……” 王进方才光顾着救人,此时循声低头一看,却见怀里抱着的,竟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那姑娘生得并不俊俏,圆脸庞,塌鼻梁,眉眼间却自有一股娇憨的气质。她此时仰头看着王进,只觉有些目眩神迷。那王大公子侧着头,浑身河水湿透,一袭红罗袍子就贴在身上,勾勒出宽阔的肩背和胸膛。水滴自他那直挺如刀削的鼻尖坠下,落到嘴角上,滑进那惑人的唇线里。他的眉眼湿漉漉的,那双桀骜飞扬的眸子就愈加黑得摄人,仿佛古井深渊,有令人难以推拒的力量。 “王大公子?” 那姑娘蓦地眨了眨眼,似是认出了王进。 王进正指使着永禄将那深青大氅盖在她身上,闻言愣了愣,觉这姑娘眼生得很,不禁反问: “你认得我?” 听他此言,那姑娘竟露出个笑来,眉眼弯弯的。她捏起一把银铃般的嗓音,道: “我在锦园见过公子!” 此言一出,那王大公子蓦地心虚起来,小心翼翼的问她: “你叫什么名字,是锦园里的乐伎?” “我生来手笨,学不来的。”那姑娘不好意思般低下头去,又小声说: “我叫小雀,是锦园玉山公子的粗使丫头。” 王进闻言,忽然很想再把她扔回水里。 但,青天白日,众目睽睽,他又不能当真如此,于是顿觉这小姑娘是个烫手山芋,再低头,望向她的眼神都有些古怪。 永禄看出自家主子那踌躇来,殷勤问: “爷,要不小的将她送回去?” “凭你这胳膊只有二两肉的货色?”王进横他一眼,叹了口气,心说不是冤家不聚头,“罢了,牵马来,往锦园去就是了。” 那锦园门房只见一匹漆黑色大宛马自东面走来,背上驮了个人,正淋淋沥沥的淌着水,而那王大公子也浑身湿透,沉着脸由得小厮带路。那门房惊得脸色煞白,忙不迭迎上去,问长问短。 王进却只说他路过见小雀落水便顺手救了,言语间轻描淡写,好似喝一杯茶那样简单。言罢,又将那丫头抱下马来,仔细嘱咐门房: “好生看着些,莫受了风寒。” “这不是王大公子!” 王进话音未落,就听园内一声惊呼。他抬头一看,却见那锦园管家李全穿一袭秋香色锦袍,自园内疾奔出来,脸上大惊失色。那李全见王进浑身湿透,于是扶着院墙,上气不接下气道: “彭,彭婆子,快去煮些姜汤!” 王进本是想将人放在锦园便一走了之,此时见惊动了李全,知道定不能善了。他正想转身告辞,却见那丫头跌跌撞撞地跑进门里,一把抱住个俊秀青年,哭得抽抽嗒嗒。那人穿一袭月白袍子,体格清瘦,眉眼温柔,正抚着小雀的头顶,轻声道: “好了好了,这不没事么,莫哭了,王大公子还看着呢!” “公子,我,我那银耳环落在了渠里,我想去捞回来……” 玉山听罢,笑着替她理了理鬓角,哄她: “不就是银耳环,我明天差人下水给你捞,捞不着,就给你照原样打一个。倒是你,王大公子好容易救了你,你谢过他没有。” 那丫头听了,怔愣片刻,点着头抹了抹眼泪,转身向王进作揖,口中称道:“谢王大公子救命之恩。”言罢,由那彭婆子牵着,瑟瑟的入园中去了。 王进见状,暗忖这玉山到底玲珑剔透,这样小的孩子,又受了惊吓,却被他三言两语哄得服服帖帖。恐怕真应了秦澍那话,这琵琶伎是个狐大仙变了人形。他这么一想,便又抬眼去看那人,不料正撞上一双淡然的桃花眼,四目相对,心中尴尬。 那琵琶伎却不管这些,只颠来倒去的打量王进。他从前看那王大公子,总是隔着层虾须竹帘,是以将小雀的形容都作了痴话。如今看那人颀长身量,宽肩阔背,又鬓若刀裁,眉似墨染,一双眼灿如星子,才知这冠绝京中的丰神俊朗,原来都是真的。 王进叫他看得不自在,又觉出些寒冷,遂道: “既无事,我这便走了。” 不料玉山听罢竟道一声且慢,又笑说:“你这像个甚么样子,不如到我琳琅阁换身衣服再走,免得人说锦园待客不周。” 李全闻言,暗忖他到底是识大体的,便忙不迭伸出手,热络的将人往里迎,附和说:“玉山说的是,这也入秋了,王大公子身体贵重,若有个好歹,我等岂非要内心不安?”言罢,又转身吩咐下人去担热水,备茶食,忙得脚不点地。 那王大公子无奈,转念一想却又觉得莫名其妙,他作什么见了玉山就这样心慌气短?暗道既然那琵琶伎开口相邀,便光明磊落的去就是了,又不是刀山火海,又不是油锅利刃,本不欠他的! 永禄也想跟上去,却被玉山截了话头,只听他指使道: “还不快回去给你家主子拿衣服?” 那小厮闻言,觉他说的有理,极干脆利落地应下了,拔腿就往外走。边走边觉出不对来,他是斥国公府的家奴,见那优伶娼妓一流本是高出半截的,怎就被玉山使唤得那样顺其自然?如此一想,便觉背后发凉,暗道这琵琶伎莫不是会些妖术,有蛊惑人心的办法。 放下这些不提,那王大公子跟着玉山上了琳琅阁二楼,见满眼铺金嵌玉,笑道:“你这地方倒好得很。” 玉山闻言,只默默垂着眉眼,拉开那牡丹屏风,温声说: “再好也比不上你斥国公府,只是落得清静罢了。” 王进猜不透那话里的意思,只好径自转到屏风后面,缓缓除了衣物,又坐在那水气氤氲的浴桶中,方觉仲秋寒意消散许多。而那琵琶伎坐在月牙凳上,斜歪了身子靠着檀木方桌,看那赤红色锦袍搭上牡丹屏风。他看着看着,忽然眉梢一跳,起身从那锦袍上拈下一点纸屑来。那纸上洇了水,墨色已花,却仍看得出是片撕碎了的桃花笺。 玉山一笑, “这一片碎纸,你倒还留着。” 王进闻言,方想起那日他将这纸屑捉进手中,却因着无论又残又破,到底是诗词笔墨之类,一时竟丢不开手去,只好揣在怀里。岂料后来,他房里的丫头收拾衣服之时见了,以为是哪家相好的信物,便拿绫罗帕子细细包了。王进见了哭笑不得,又不愿忤了一片好心,只得连那帕子一同收进怀里。如此,竟成了习惯,本无深意的事情倒非做不可了。此时他听那琵琶伎问起,个中曲折又非三言两语能够说清,竟又无端的心虚起来,面上却光风霁月,道: “你竟怨起我了?谁教你好好的诗,偏要撕碎了,让人看了一字半句,牵肠挂肚。” “牵肠挂肚?”玉山正踮着脚收拾那赤红锦袍,闻言暗忖这王大公子口轻舌薄,怕是十句都见不得真的,于是有心要刺他:“玉山不过一介琵琶乐伎,有什么值得王大公子牵挂?” 王进听那琵琶伎言语促狭,不禁苦笑起来,恍然大悟自己是又中了他的圈套。他刚想扭头辩解几句,好挽回一丝颜面,却蓦地住了嘴。 只见牡丹屏风上映出玉山纤瘦的身影,遮挡了斜阳,摇曳起一片幻惑的光芒。他那腰极窄,腿又极长,罗袍下摆朦朦胧胧,好像烟雨繁盛的桥头陌上。而他那葱白的十指,闪闪烁烁,映着赤红色缂丝蜀锦,似理着那阳春三月怒放的百花。 王进见状,无论心中再有什么气什么怨,蓦地都消了,只剩下一点欲说还休的怦然心动。他沉默了半晌,忽然岔开话题,道: “小雀那丫头,如何为了一只银耳环……” 玉山正将那衣服整罢,听他说起小雀一事,复又坐回在月牙凳上,端起个白瓷茶碗,暖了暖手,方开口说: “似你这般荣华富贵里生养的,自然不会明白穷苦人家的苦衷。” “怎么?” “四年前陇右道饥荒,小雀父母将她卖了换米,所留唯有这副银耳环。我也曾给她买过一副赤金坠子,她却说甚么也不肯摘将下来。否则你真当我小气如斯,连个粗使丫头也打扮不好么?”玉山言罢,垂下眉眼幽幽一叹,似有千言万语漫上心头,但当他开口时,却只反复喃喃道: “你又怎么明白?” 王进听他一番话又是尖酸又是郁郁,有些于心不忍,想宽解两句。但他话未出口,又想起那琵琶伎是海底针心思,纵有千百个胆子也不敢胡乱接话。若踩了他的埋伏倒也罢了,至多不过受些冷嘲热讽;可若惹恼了他,指不定又要生出什么曲折祸患。于是只好住了嘴,装作一同沉吟。 正两厢无话间,永禄却跑上楼来,手提一个藤编衣箧,报说已将那衣物取来。玉山见状,施施然起身,伸手接了,又眼中带笑,说: “交给我罢!那楼下备着热茶糕点,你多少用些,路上奔波辛苦。” 永禄闻言,心中一暖,转身便欢天喜地的下楼去了。待走到一半,却又觉出些诡异来: 他怎么又听了那琵琶伎的话? 玉山见那小厮毫不迟疑的转身下楼,行走如风,禁不住闷闷的笑。他将那衣箧里的淡金色袍子,素白中衣等物挂在屏风上,又道: “你家下人,都这样好说话的么?” 王进闻言,暗忖以那琵琶伎的手段,想不好说话都难,嘴上却说那是个胡头昏脑的,让玉山莫要笑他。言罢,便从那浴桶中起身,用细葛布仔细擦干了,又拿了中衣穿在身上,取下那淡金袍子,草草系了,转出屏风来。 玉山看他那织锦袍子的领口松散着,一身富贵风流却穿七歪八扭,抿嘴一笑。他放下手中茶碗,凑过去,道:“还说你不是荣华富贵里生养的,怎得连个袍子也穿不明白?”一语末了,虽嘴上埋怨着,却已伸手替那王大公子细细整好了衣襟,又张开双臂,环上王进的腰去,将衣带也端端正正的系好。 王进低头,见那琵琶伎顺着眼,眉目低垂,白皙脸颊映着那淡金色的衣料光辉。他不知怎的,竟胸口一窒,蓦地将那些莫名其妙的心虚都想通了。他不过是和玉山较着劲,不愿那人知道自己的心思,觉得仿佛谁先痴迷上了谁,便是失了莫大的面子。 而玉山又是个心眼玲珑,柔佞阴损,设计下套堪比喝茶吃饭的人物。是以那王大公子总畏首畏尾,生怕被他套了话去,又生怕被他的狎昵打动,为他神魂颠倒。也因此,要时常心虚自己的一言一行是否露骨,心虚是否已被那琵琶伎察觉了端倪。 玉山却不知这些思量,但当那王大公子的蓬勃心跳传进耳中时,他忽然觉出一丝暧昧,忽然觉出这环着王进腰的动作有些不妥。但他无端的,竟不敢松开手去,好像一旦逃开了,便要将一些不可告人的心思袒露出来。于是那琵琶伎只好将头埋得更低,便自衣领间露出一截雪白的后颈。 王进看那玉山露出的脖颈上挂着几丝碎发,忽然很想替他拢一拢,没等自己琢磨明白,手却已伸了过去。 “咣当——” 那琵琶伎肩膀一跳,赤金带銙落在地上一声钝响,他退出三步远,怔怔然瞪着王进。只见他耳尖上泛起一股桃花般的红晕,如潮水般扩散至清秀超绝的脸上,饶是王大公子风月看惯,此时也忽然支支吾吾起来, “我,你,你那头发……” 玉山闻言,瞪着一双含水的桃花眼,战战抚着胸口。他手腕上的累丝金钏,在斜阳中闪成一片炫目光芒,那琵琶伎半晌才嗡声道: “你要唬死我了……” 王进眼看那琵琶伎面红耳赤,倏然觉出一种久败得胜的畅快,便露出几分得意神色。殊不知,他那桀骜飞扬的神情落在玉山眼里,又使得后者心旌一荡。 作者有话要说: 为什么这两个人会这么暧昧…… 第7章 第六回 话说因着王进在半路上救了小雀之故,玉山过几日看那丫头大好了,便让她做了桂花糕送到斥国公府,也算表了杯水之谢。那王大公子笑着收了,又打听了些玉山的事情,不消细说。 如今且说到了八月十三日那天,中秋将至,家家户户都在预备着拜月赏桂。盈珠穿一袭暗绿色绉纱裙,赤红绣花上襦,贴金大袖,抱着胳膊倚在锦园门口。她梳着百合髻,斜簪一支珍珠孔雀步摇,步摇上垂下的流苏在秋风里发出叮铃啷当的声响。她面上的胭脂很淡,口脂却很红,从那如花的朱唇里飘出一段小调, “芳草逐白马,萋萋不肯留。白马飞驰去,妾自绕城头。” 那路过的农夫,担着些蔬果,方从东市回来。听她唱歌,便停下脚步,从筐里拣出一个顶红顶红的苹果,抛给她,道: “珠娘子唱的歌,比这苹果还甜哩!” 盈珠衣袖一闪,便伸手将那苹果接住了,笑骂: “去你的,一个果子就收买我了,你再贫,小心我讹你缠头!” 言罢,虽说得字字不让,却还是咬了口那鲜红的苹果,倚在门边。 而那盈珠倚在此处,实际是有些缘由的。今日那李全出门,去与人商量将锦园中的栏杆换过一遍的事情,园中便无人主管。彭婆子是个老资历,但为人嘴太碎,见识太短,拿不动主意。玉山倒是个嘴狠见识长的,却不喜欢抛头露面,让他出一次琳琅阁比那大姑娘下花轿都难。于是一来二去,这差事便落到了盈珠头上。而这盈珠生性好赌,更好出风头,于是便成日在锦园前站着,要让过往众人都见识那锦园头牌歌伎的模样。 此时,远远从北面走来个三十岁上下的中年男人,穿一件铁锈色罗袍,腰上扎着皮革蹀躞。他生得本不丑陋,眉眼周正,口鼻宽阔,但那眼中不可一世的神情却教人厌恶。他走到锦园门前,撩起眼皮望了望门上的牌匾,拉着嗓子, “这——就是锦园?” 盈珠见他一副小人得志嘴脸,于是也没好脸色,眼一横,说: “你又不是瞎子来的。” 那男人闻言,气得鼻梁都歪了,指着盈珠骂道: “好你个小娘子,下九流的货色也敢在爷面前吆五喝六,叫你们管事的来,看不打断你的腿!” 盈珠一听,反倒笑了, “不巧,我就是管事的,只是没你这个便宜孙子!” “你……你知不知道,爷是余府的人!” “哟,那你可吓死奴家了。”盈珠装模作样的抚了抚胸口,又娇声道:“奴家知你是余府来的,但究竟是人是狗,恕奴家眼拙,真就分辨不出了!” 俗话说“宰相门前三品官”,那余府家奴走到哪里不是爷样的人物,至今还从未吃过如此大亏,一时间竟被噎得无话可说。偏生盈珠又伶牙俐齿,骂也骂不过,气也气不得,只好干瞪着眼睛看她巧笑晏晏。 盈珠好逞风头,见状还不罢休,珍珠步摇一颤一颤的,又道: “这余府的狗到底是余府的狗,到锦园来,难不成还会听曲子?” “八月十五余贵妃回府省亲,要路过你这破园子,需你们凑一吊钱。这钱名为‘瑞凤捐’,寓意福瑞吉祥,凤凰展翅——” “我呸!”盈珠听罢,靠在那院门上,瞪着眼睛,“你当我这钱是天上掉的,还是大风刮的?你嘴皮子一碰就要一吊,我管什么省亲不省亲,有本事绕道走,没本事别来触老娘的霉头!” “哼,那可容不得你选!”那余府家奴闻言便冷笑起来,恶声恶气,“你若不交出来,我明日便来拆了你这园子。到时只怕你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盈珠眼珠子一转,心说明日便不是她掌事了,但又不好真落下这个烂摊子,得罪了余府的人。正打算要再损那家奴两句,出了口恶气,然后方把钱一交,就听见院门里有人呼道: “小雀,小雀,你将我新买的琴弦放哪了?” 话音刚落,只见玉山穿着件海棠红缂宝相花锦袍,簪着赤金簪子,自门内走出来。他顾盼风流,又被那娇艳欲滴的红色锦袍衬着,仿佛天上人。 那余府家奴甫一见他便怔愣起来,用衣袖擦着眼睛,将人看了又看。 盈珠见了,一搡他,喝道: “看什么看,你这狗眼也配?” 那家奴却没吭声,眼珠不错地盯着玉山,脸上泛起一副惊愕而又狐疑的神情。玉山却由得他看,径自问盈珠, “这是什么人?” 盈珠不敢在那琵琶伎面前逞能,一五一十道: “余府的下人,说八月十五贵妃省亲,非要沿路商户各出一吊钱来,说是什么‘瑞凤捐’。我气不过,就和他争了两句。” 玉山听闻余府二字,眉头皱了皱,神色微变,却仍沉声道: “这‘瑞凤捐’是余家的主意,还是贵妃的主意?” 那中年男人听得这话,回过神来,见方才那张牙舞爪的歌伎在他面前服服帖帖,料想眼前的,定是锦园中排得上名号的人。而那人眉眼温润,体格瘦弱,看上去是个好相与的,于是他又摆出那余府人的派头,慢声道: “余家的主意,贵妃的主意……和你有什么干系,老实交钱就是,问这么多作甚?” 玉山闻言,那双桃花招子冷了冷,反问他: “巧立名目,私自课税,难道这京中就没有王法,你们就不怕报应了吗?” “哈……”那余府家奴像听了什么笑话似的,大笑起来,心说这来人气度不凡,一开口却像个酸腐书生,“王法?在京城中,余家就是王法!至于报应……你最好还是先担心自己!” 玉山闻言,神色不变, “我看你余府,盛极必衰,物极必反,风光横行到了尽头,已是大厦将倾模样。” 那家奴听他言语间字字狠辣,更是戳尽了余家的痛处,恨得眉眼倒竖,伸手就要打。 “住手!” 随着那声怒喝,当空伸出一只大手,手上一个玳瑁扳指。王进一袭绯红袍子,将那玉山严严实实护在了身后,拧着那家奴的手腕,瞪他: “我管你什么来历,我王进的人你也敢打?” 那家奴未曾料半路杀出这么号煞星,暗忖虽然斥国公府外强中干,但那府上定不会为一个下人和王进撕破脸面,到时候算起账来,也只有弃了他这个卒子。如此一想,便又觉得冷汗涔涔,却仍嘴硬道: “我不过是为府上办事,是他——” “还敢多嘴?” 王进看他不知死活,猛地将腰上那千牛刀拔出了一寸。 那家奴见状,吓得倒抽一口凉气,连忙求饶, “小的不敢了,小的有眼无珠,爷您饶了小的!” 王大公子还想再驳几句,却被玉山拦下了,那琵琶伎冷着脸,让盈珠拿了一吊钱来,将钱交到那家奴手里,沉声说: “这吊钱你收好,但我无非是想看看,这世上的轮回不爽。” 余府家奴捧着那钱,忙不迭脚下生风,片刻功夫便无影无踪了。 王进见那人走远,连忙转身抓着玉山的肩膀,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看过一遍,又温声问他: “可有伤着?” 玉山垂下眉眼,摇了摇头,却忽然想起一事,抬头挑眉问: “我几时是你的人了?” 王进见他瞪着那双桃花眼,忽然就笑了: “你看不上,做我的人有什么不好?” 他这话倒把玉山问住了,以王大公子的家世,样貌,确实没有什么不好的, 但此事能用好与不好评判? 玉山语塞,皱着眉头寻不出说辞,最后只好反问他: “你来干什么的?” 王进闻言,向永禄递了个眼色,那小厮便捧着两个锦盒凑近了。王大公子揭开上层那盒盖,道: “这是我写的,托金匠打成了薄板,以后莫要用那卷帛纱,免得人说我寒碜。” 玉山刚想说自己的招牌,扯上他王进作甚么,但一看那盒中金板却哑了声。那琵琶伎曾以为王大公子于琴棋书画一窍不通,如今看来,却是起码通了一窍的。这些年,他面前走过的字画不计其数,孰高孰低,孰优孰劣,看得清楚分明。而眼前王大公子这五个字,想必比那金板要贵重得多。 王进见他不言语,又将那下层盒盖揭开,只见锦盒中整整齐齐叠着件上好缎袍,雪白作底,上面如乱红飞花般间杂了湘妃色花纹。 “你说要芙蓉花色的锦缎,我当是容易的,去和那织工说,却差点被人撵出来。这百来号人,小半个月,才得了件袍子的料。” 玉山听那王大公子为自己费钱费心,蓦地有些羞赧,伸手将那盒盖盖上了,道: “牌子我会挂,袍子我会穿,倒是你,究竟还听不听琴了?” 王进闻言,舒了那俊朗眉目,牵着玉山的手腕便往里走,又喝了几碗茶,听了几曲琵琶,到锦园开张方休。 而到了那八月十五,中秋节时, 众人起了个大早,在李全指使下,将锦园内内外外扫洒齐整。又沐浴焚香,换上簇新的衣衫鞋袜,就连锦园门前的灯笼,都用那最红的红纸糊上。 待到黄昏时分,便有一队禁宫侍卫小跑而来,仔仔细细将沿途商户人家搜过一遍,查看是否妥当,有无犯忌。又将宫中礼仪原原本本的说了,嘱咐众人切莫失仪,该回避者要一律回避,方消失在暮色里。 李全是个见过大阵仗的,从前服侍那家的主人还主理过帝王行宫,纵然省亲候驾诸事庞杂,却也难不倒他。待那侍卫走后,他便召集了锦园众人,将那服色纹样,统过一遍。又将众人按高低尊卑,主次长幼,依次安排了位置。方由他领着,跪在门前。玉山亦不免俗,与那李全比肩,穿一身水红袍子,将那贴金螺钿的五弦琵琶放在身边,也跟着低头跪下了。 盏茶工夫后,天色渐暗下来,只见远处长街跑来两列宦官太监,手抬鲜红色牡丹暗纹绫罗,艳艳的铺了满地。玉山见状,暗自咋舌,心说沿路每家每户那一吊血汗钱,原来是作了铺地用的。如此一想,便不知怎的,又回忆起王大公子那句“我的人”来,惹得脸颊发烫,神游天外。他暗啐一口王进这浑鬼,说话也不挑个地方,在那锦园门前,人来人往,若传出去了,保准又是个笑话。正出神时,只见有无数彩衣宫娥,穿一水儿绣花宫装,手提镂金描花八角灯笼,十步一站,香尘如飞,直连到天去。 又不知过了多久,众人直跪得两膝发麻,脖颈酸疼,方听见远远的鸣锣开道,马蹄声得得作响。而那仪仗赫赫,灯火辉煌间,簇拥着一架华贵凤辇,照得临街两旁恍若白昼。辇上金雕玉砌,镶珠嵌宝,五彩丝绦翻飞如蝶。上面端坐一位华贵妇人,穿朱红色宝相花罗裙,外罩层层烟罗贴金大袖,戴珍珠璎珞,发髻繁复,钗钿熠熠,恍惚间如那神妃仙子。只见那余贵妃三十左右年纪,容貌端丽,眉目含情,举止间仪态大方,笑语中国色天成。她路过锦园,见那园子门前的红纸灯笼,殷殷昭昭,如宫里最好的鲜花,忽道: “慢。” “慢——”她身边的太监捏着嗓子,将她的话又高声复述了一遍。 于是那浩浩荡荡的车驾人马应声而止,竟无一差错,无一例外,无一参差。 余贵妃与那太监低语,蹙着蛾眉,眼中有些疑惑, “这是什么地方?” 那太监闻言答道: “回娘娘的话,这是京城里一处顶繁华的歌舞场,名叫锦园。园里有一琵琶伎,名叫玉山,那琵琶弹得,号称京中魁首。” “玉山,京中魁首,琵琶伎……”余贵妃似有所感,将这几个词反复念了数遍,涂着凤仙花的殷红手指一指,问: “你所说的,可是他?” 顺着那手指看去,玉山一袭水红袍子温温柔柔,正跪在锦园门前。他体格瘦弱,双肩既单且薄,如此跪着,好像只见那纤细项背,与身边一把贴金螺钿的五弦琵琶。 那太监见了,忙答道:“回娘娘的话,这玉山性情古怪,在锦园弹琴总要放下帘子,从不以面目示人,老奴也不知道的。” 言罢,又问李全: “那京中魁首,锦园台柱,说得可是你身边之人?” 李全应声答道:“回公公的话,正是。” 于是那太监又把此话转告给余贵妃。 余贵妃听罢,缓缓点头,珠翠步摇晃动着,闪成一片炫目迷离。她沉默半晌,幽幽道:“便让他弹一段。” “锦园玉山,娘娘让你弹一段!” 玉山一愣,抬起头来,李全忙给他使眼色,疾道:“快弹一段!” 那琵琶伎闻言,低头叩谢,又道: “粗浅技艺,难登大雅之堂,恐献丑了。” 说完,便自怀里取出那镶金嵌玉的象牙拨子,低头理了琴弦,扬手弹了段春风度。此曲乃是反借“春风不度玉门关”之语所创,言大江南北,春风吹遍,万物欣欣向荣,芳草绵绵连天,极尽轻灵活泼,是专在华宴盛会上演奏的曲调。而他又不愧京中魁首,将此间种种生灵蓬勃描绘得栩栩如生,尽态极妍。 一曲毕,玉山将那象牙拨子收回怀里,又把琴轻轻放回身边,整了整水红衣襟。复而叩首,道:“此曲名春风度,贵妃恩泽天下,如春风春雨,照拂日月。在下愿以此曲,祝贵妃芳华不老,青春永驻。” 余贵妃闻言,看着他,和他身边那五弦琵琶,眼底翻涌起怜惜又温柔的感情,忽觉千言万语都无从说起。她连连点头,急忙小声吩咐那太监, “弹得好,弹得好,快赏他。” 那太监附耳过去,点头称是,直起身来唱道: “赏——!” 话音刚落,从旁跑来一个穿官服的侍卫,手捧满满一盘金锭,在余贵妃面前请示。余贵妃见了,微微颔首,表示应允。侍卫点头,便抬腿就走,却又被那贵妃唤住。只见她从手上褪下一串水精念珠,仔仔细细放在那黄金之上,方挥手让人送走。 玉山伸手接了赏赐,低头叩谢。 锦园众人见状,又惊又喜,也跟着谢恩祝福。 待礼毕,那太监一挥拂尘,高声唱道: “起——!” 于是浩浩荡荡的队伍复又缓缓前进,像移动的灿烂宫殿,灯火闪烁皆飘飘渺渺,不甚真切。余贵妃依旧坐在那凤辇上,却突然感受到一股入骨侵肌的寒冷,或是为那琵琶伎,或是为了自己。她茫然四望,眼中忽然噙满了泪水,只是被那珠光宝气遮盖了,被那低垂项背忽略了,被那安然微笑遗忘了。她的手,抚过华美的罗裙,抚过雕花的车驾,却不曾抚过至亲至爱的脸颊。 她闭上眼,往事如烟如幻,被那如水月光冲淡,连叹息声都变得微不可闻: “阿斫……” 作者有话要说: 宠妻狂魔王进上线…… 第8章 第七回 自打中秋以后,天气便渐渐转凉。九月头上又连绵下了几场小雨,吹落那金黄的梧桐老叶,冷得人们纷纷披上了毛织大氅。而锦园中,却因着省亲赏赐之故,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锦园的管家李全,指使着下人,将园中那些秋香色垂幔都撤了下来,换上雪青绣花树对鹿的厚重绒毡,又差人去预订今年的炭火,裘皮,细细查了园中的手炉等物,预备立冬。于是平日里那绚烂夺目的园中景色,倏然如清涧寒潭,稳稳当当的沉静下来。 九月九日。重阳节那天,锦园门前正停着架翠绸马车,镶金辐条,雕花车辕。拉车的是两匹高头大马,油亮毛色,健硕四蹄,正打着响鼻在原地跺步。从那车上,跃下一个披着深青大氅的英武青年,自大氅下摆中,露出截鲜红色绣石青雪花纹锦袍。他抬眼看了看那锦园门上的牌匾,道: “永禄,今年圣上赏的瑞碳,回府分一拨出来,连着那个紫铜熏炉,拂菻薰笼,一并送给玉山。他那病恹恹的样子,受不住风寒,又禁不起烟熏火燎,不过嘴上逞逞强罢了。而小雀又终究是个孩子,顾虑不周,你有事无事要多帮衬些,且仔细记了。” 永禄闻言点头称是,搓着手凑过去,为他打起一柄象牙骨,贴金面,十八楞细工罗伞,又眼珠一转道: “爷,您平常要对老爷也存着这份心,何愁他扣您月钱?” 王进闻言,将眼一瞪,唬得他不敢作声。 那锦园门房,早就认得王大公子,见他到了,热络的迎上来,说: “这几天正扫洒换新,园里杂乱着,王大公子莫怪!” 王进听了,也不在意,打起珠帘便往门内去。只见进门是一方清静小院,院中一棵参天榕树。三面开着三扇院门,北面那扇,上书“余音”二字,往里沿着抄手游廊,便是平日歌舞升平之处。而透过西面小门,穿过帷幔重重,则隐约可见荷花池,九曲桥,精致水榭,想来是众人宴饮游玩的地方。 那王大公子此刻跟着引路小厮,正过东面院门,往北而去。只见一路上屋舍迭绵,鳞次栉比,间杂亭台楼阁,缠绕花草萋萋。待行出数十丈,便忽然深幽冷僻起来,青砖大路都换作曲折小径,而道旁松柏垂露,翠竹扶风,皆自有一股凛凛冽冽,深秋意象。 “便是这了!” 王进闻言,顺着他手望去,便见院墙边上一座二层小楼,在寒凉秋雨中朦朦胧胧,楼外病柳枯黄着摇摆,衰草连绵低伏。王进先前因着小雀落水之事,曾到过琳琅阁一趟。只是彼时是那琵琶伎带路,王进心中又惴惴不安,是以未曾细看。今日一见,却不禁心中纳罕,怎生的偏僻如此。 那引路小厮见他迟疑,又知他是玉山熟客,恐他以为锦园怠慢,便解释说:“玉山公子爱清静,太挨着歌台便嫌吵闹,于是指明要搬到此处的。” 王进听罢,神色了然,便不再多言,却远远看见小雀那丫头穿着件水红绉纱裙,一手打纸伞,一手提裙摆,正弯腰看着门前花盆里盛放的延年花。那小丫头听见脚步声,扭过头来,娇憨一笑,甜甜道: “王大公子万福!” “喏,小雀,拿去买糖吃。” 王进言罢,从钱袋里摸出粒金珠来,抛给她,又问: “你家公子呢?” 小雀揣着那金珠,便笑开了,口无遮拦, “我家主子听闻王大公子要来,又是换衣服,又是梳头,这会儿——” 不料话音未落,玉山便忽的将那二楼窗户推开,探出头来喝她, “瞎贫什么!” 王进见状,只是笑,留下永禄去与小雀嗑牙料嘴,径自背着手上了二楼。只见那琵琶伎穿着王进送的芙蓉色缎袍,手上一支犀角发簪,正沉着脸对镜簪发。他听那王大公子转上楼来,也不言语,只默默然当没看见。王进见他那样子,道他也是宜嗔宜喜,眼中泛起些宠溺神色,便劝他说:“小雀那丫头还小,心直口快,又不是损你,你生的什么气?”言罢,又凑过去,从那琵琶伎手里接下簪子,替他细细簪上,说: “今日重阳节,常乐坊蓬莱馆中有重阳隐逸会,齐聚京中名士,赏花联诗,你去也不去?” 玉山听了,向后懒懒的靠在那王大公子身上,仰着头眉眼如画,嘴里却含酸带讽:“你知我素日里最不爱抛头露面,和我说这些,有甚么意思?” 那王大公子却笑起来,给他理了理额前碎发,又道: “那你若不露面,可就去得了?” 玉山不解,正忖这王大公子莫不是烧坏了脑子,说这些荒诞不经。就见那王进忽然笑着解了深青大氅,胳膊一展,将他蒙头兜住,又手上用力便打横抱起。那琵琶伎几时经过这样的阵仗,只觉目不能视,又被那强壮手臂一头肩背,一头膝弯的勒在宽阔胸膛里,顿时慌了神。 “你发甚么疯,还不放开!” 玉山死命挣了起来,无奈气力不济,临了只收获一阵缺氧窒息,头脑发昏。那王大公子见了,低下头,沉着嗓音唬他: “你再挣,小心我摔你下去。” 玉山闻言气结,又听他正走在楼梯上,担心真有个好歹,只好深深呼吸了几口,咬牙切齿的吼他:“王进!” “欸。” 那王大公子笑得没脸没皮。 这时永禄正在楼下喝茶,见王进抱着玉山下来,惊得眼珠子溜圆,差点掉了下巴,他舌头打结,“爷,爷……这……” 王进却笑的得意,指使他: “快去驾车,他成天闷在琳琅阁里,可算被我拿着了!” 永禄听了忙点头,打起伞诺诺的将他二人送到了门前。 玉山甫一上车,便将那深青大氅一把揭了,瞪着双湿漉漉的桃花招子,伸手就打王进腰侧。那王大公子结结实实挨了他一下,故作吃痛,皱眉说: “我好心带你出来,你竟要打我。” 玉山闻言气得脸都白了,心想天下竟有厚颜如斯之人,他拍着那柏木车舆,嚷道:“永禄,快停车!” 可怜那小厮,两头都受气,里外不是人,急得愁眉苦脸。最后无奈,心道那王大公子才是自家主子,到底忤逆不得,便索性由得玉山着急上火。 那琵琶伎见多说无用,索性站了起来,吓得那王大公子连忙把人揽到怀里,哄他说: “好了好了,我这就给你赔不是,但那蓬莱馆着实是个好去处,又不是诓你的。何况这都在半路上了,你就当赏我个脸不好?” 这斥国公府的王伯飞,京城里顶风流得意的人,几时这样低声下气过?玉山闻言,虽然心中仍是着恼,但也不过是为着自己跌了面子,羞愤而已,倒不再怨王进那些胡作非为了。他抿着唇,暗忖那本就是个浑鬼,与他生气也是白费劲。于是从王进怀里挣出来,小声道: “罢了。” 王进还想多解释几句,却听永禄在车外道: “爷,到蓬莱馆了!” 那琵琶伎闻得此言,冷哼一声,不再多话,只将那深青大氅蒙回了头上,一副引颈受戮,悉听尊便的模样。王进见了暗笑,却还是把他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跳下车来。 好在那蓬莱馆的下人,见多识广,而王大公子又是此间常客,才未闹出笑话,让人看了热闹。而那下人穿一件灰白袍子,下摆掖在腰带里,露出一双熟牛皮胡靴,极轻车熟路的,将王进领了到二楼雅间。 见众人都退下了,王进便将那琵琶伎放在匡床上,又笑他: “你究竟是哪家的姑娘,还是欠了债的老赖,何至怕生如此?” 玉山闻言,扯下那大氅来,正要和他理论两句,却蓦地愣住。王进那张脸与他凑得极近,鼻尖对着鼻尖,呼吸纠缠着,几乎是要贴上来。而那桀骜飞扬的眉眼间,锐利英俊的神采令人不敢正视。玉山看着他眸子中惊惶的自己,倏然有些心悸。于是便推开他,逃也似的走到了窗边,不敢回头。那琵琶伎战战的,只觉心跳声隆隆如鼓。他伸出手想抚一抚胸口,好喘息片刻,却在半空中觉出不妥,只得又反过手去,装作揭那面前帘子。可当他用指尖将那窗帘挑开一角,展眼望向窗外时,却忽然亮了眼睛。 只见那楼下堂中,姹紫嫣红,鹅黄豆绿,好一片繁盛花海。而那花海中,身姿曼妙的少女们穿着鲜艳罗裙,手持宣纸帛纱,正巧笑嫣然的拂过花枝。又有数十文人,三五成群,斗酒饮茶,高声将诗句吟诵,又转身下笔如风,言辞锦绣,文不加点。再用长竿细竹挑了,当空互相传阅,指摘叫好。 玉山忽然有些怀念,他曾经也是锦绣花丛中的一个,曾经也笑着写诗,放浪着高声咏唱,然后醉倒在如雪的宣纸上,收得一片艳羡赞美。但如今,这些往事虽历历在目,却又似隔山隔海,再无法回头。而那些曾给他无尽痛苦与欢乐的金玉辉煌,荣华富贵,都终究似乱红般飞逝而去。仅留下锦园之中一把贴金螺钿的五弦琵琶,一个难缠诡诈的落魄人,一方易碎的镜花水月,一声叹息。 王进见那灯火映在玉山眉眼间,如画一般,便问他: “如何,我难道会欺你?” “我几时说你欺我了……”玉山一笑,转身靠在那帘子上,眼中若有若无几分惆怅,“我不过是厌见那些外人,但此间却很好。” 王进闻言,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下来,他此前生怕玉山记恨自己,因而提心吊胆了一路。如今,听他言语间大有宽恕之意,便笑: “那你还打我,不怕我向你讨药钱?” 玉山听罢,知他不过瞎贫,低眉一笑,斟满了那荷叶酒杯, “我向你赔不是,自罚一杯可好?” 王进看着他仰起脖颈,喉头滚动着,忽然自心底里升腾起一阵怦然。正出神时,只听门外有人小声问道, “王大公子?” 王进闻言,便让他进门。于是走来一个瘦高小厮,手捧描金漆盘,盘上一卷宣纸,一对铜镇,一方砚台,一支紫竹鸡距笔。他见了王进,便说: “明维德明公子听说王大公子在蓬莱馆中,便要联诗,请您出个首句。” 王进听了苦笑,他于诗词歌赋向来兴趣缺缺,遂看向那琵琶伎,道: “玉山,不如你来出一句?” 那小厮闻言,也顺着王大公子的目光,岂料甫一见了那琵琶伎,便狐疑起来,喃喃道: “余……” 玉山耳尖听见了,没等那小厮说完便横了他一眼,却又别过脸来,装作不闻不见,只对王进说: “联个诗也要人捉刀,可惜了你这一笔字。再者,出个首句而已,哪有那么难?” 那王大公子听罢,料想他再推辞下去,只怕那琵琶伎不知要说出多少酸话来,只好一挽袖子,不情不愿的写了句: “九月黄花染阁台”。 那小厮见状,便把纸揭了下来,也拿竹竿挑了,挂在雅间窗外,又恭恭敬敬的告退。 “九月黄花染阁台……” 玉山见那小厮离开,沉吟起来,半晌道: “王大公子,你这一句,说了与没说有甚么分别?” 王进看他那促狭狡诈的样子,有意逗他, “且慢,方才我听那小厮说了个‘余’字,你可知是为何?” 那琵琶伎听了,竟顿时哑口无言,抿着嘴,搜肠刮肚找不到一句说辞。王进却还要再逗他,抬起一双灿烂如星的眼睛,问:“人都知‘玉山’是锦园挂牌用的艺名,那你真名叫什么?”言罢见他不应,便又拖长了调子道: “余斫,余樵山,余二公子?” 他话音刚落,玉山手中那酒杯便“砰”的砸在了地上。那琵琶伎如遭雷击,一张脸上血色全无。他瞪大了眼睛,双手颤颤,身形不稳的后退了几步,扶住那雕花窗棂方休,半晌才道: “你……你如何知道的?” 言语间,那桃花眼中竟已落下泪来。 这反应让王大公子始料未及,他此前不过有意戏弄,却不知竟将那人吓成了这般模样。连忙走过去,伸出手来,一边为那琵琶伎揩眼泪,一边道:“莫哭了,你这一哭,我的心都要碎了。” 玉山却听似未听,僵着身体,万念俱灰般问他: “你如何知道的?” 那王大公子见状,暗自后悔不迭,方知万般不能善了,便拉着他的手,哄他坐在榻上,缓缓道: “我认得你这手钏。四五年前,我曾在街上见过一个富家奴婢,问她姓名,说叫凭月。她那时和城北孙家有些纠纷,大约是为了祖产,而那孙家又是靠斥国公府的采办营生糊口,我便帮她摆平了。她为谢我,给了我两盒子糕点,一罐新茶。细问之下,才知是你余府余二公子身边的大侍女。她那时与我说,他家公子深居简出,却极擅琵琶,是个一等一的玲珑人。后来我在锦园中一见那手钏,便知是你。话又说回来了,你离家而去,她倒没来寻你?” 那琵琶伎闻言,蓦然心中一痛,他轻声道: “凭月,凭月她已死了……” “已死了?” 玉山沉默着低垂了眉眼,似是在将巨大的痛苦吞咽入喉,半晌,他忽然开口,声音仿若叹息: “三年前,长兄余丈川□□凭月,凭月求告无路,被逼得跳井自杀。我得知真相,气不过,要与他理论。谁知爹娘竟斥我说,区区一个家生子奴婢,贱命一条,不值我与他们作对,更不值抵上余家颜面。我自那时便厌了,想那朱门碧柳,说得再好听,也是腌臜龌龊地。孰料出走以后,却又百无聊赖,只得在锦园挂牌弹曲糊口。我挂帘子也好,懒见人也罢,都是为了避着些故友知交。谁知后来名声渐大,兜兜转转,依旧身在这荣华富贵,红尘巨网。” 王进曾以为,这余二公子在锦园弹曲不过一时玩笑,哪知背后有如许辛酸。他忽然觉得有些愧怍,那人明明已近愈合的伤疤,自己却非要挑起,挑起了,又装作无谓。 “玉山,我……” 那琵琶伎闻言却摇了摇头,忖他也是无心,于是舒展眉眼,苦笑道: “你不知此中曲折,也无需在意我。倒是你,既从一开始便知我身份,为何不以此相挟,省了那些工夫?” “那你未免也太轻看我!”王进一笑,“你既然不说,便一定有你的缘由,我王进不是小人,又何必不解风情?” 玉山闻言,想起自己往日还对他百般刁难,顿时不安起来,瑟瑟说: “是我以己度人,望你宽容。” 那琵琶伎顿了顿,又说:“你所托之事,不妨直说来。我虽是个卑微末流,也当倾绵薄之力……” 王进见他连月来机关算尽,狡黠诡诈,此时却终于露出点诚恳真心来,遂说:“原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要效太学博士林芹,邀你入宫献艺罢了。” 玉山闻言松了口气,笑说: “这有何难,也值一幅寒江雪景图?” 不料那王大公子却打断他, “或许于你而言不过举手之劳,但于我来说,眼下却难如登天。” “怎么?”玉山不解。 王进看他愕然睁大了眼睛,暗忖这人平日里聪明太过,缘何一到关键时刻竟呆若木鸡。他低头苦笑,又有几分认输的意思,轻声道: “我舍不得了。” 我舍不得了, 短短五个字—— 落在那琵琶伎耳中,却不啻千雷万霆。 往日王进送他珍珠也好,给他寒江雪景图也罢,他都当是逢场作戏,是别有用心。也因此,他可以警醒自己,一切不过王大公子的巧手安排,一切不过人生苦短的虚情假意。所以每当他心悸心动,都能淡淡然冷眼旁观,收回一腔子温情,保持那无可奈何的清醒—— 直到如今。 他忽然明白了,从他百般动摇的那一刻起,从王进说出那句“曲江池边第一朵拒霜花”起,就早已分不清究竟是谁纠缠了谁,又是谁先奉献了真心。他本不可能置身事外的: 因那王大公子在遇见他时,冥冥中,就已将他牵扯进来了。 是命数,是天意。 玉山垂下头,有些慌乱,又自慌乱中得出了几分坚定。他把往事一件件拆开咀嚼,理开心中纠结的千头万绪。半晌,瑟瑟的伸出手来,眼底涌起柔情万种,风流千般,却仍说: “你又用这些话来骗我。” “我怎会骗你?” 王进闻言,抓住他的手,拉到脸颊边轻轻吻了吻,又将他揽入怀里,嗡声道:“我倒觉,是被你这狐大仙迷了……” 正说话间,门外敲门声阵阵,只听那小厮絮絮说: “王大公子,满座见了您的字,都要来求,乌压压挤了一片。小的实在应付不来,望您想个法子。” 王进闻言,愕然看那琵琶伎已三两步跳下榻去,背着手云淡风轻,只有耳尖一点绯红依旧。他见状,笑着摇头,整了整衣袖,又将那深青大氅抖开,裹了玉山,横抱出去。 玉山听他在一片鸦雀无声中穿行,料想众人那目瞪口呆的样子,直靠在王进胸膛上闷闷的笑。 作者有话要说: 他们真好……(吸 第9章 第八回 却说那日在蓬莱馆中,王进与玉山把话说开了,两厢欢喜,便骤然生出些缠绵情愫来。重阳节过后,那王大公子也常来常往,在琳琅阁中喝茶听曲,又嘘寒问暖,贴补了好些用度,不消细说。 九月十五日那天,李全见一干歌伎闲来无事,便打发她们到锦园西面的水榭中做女红。 那水榭边上的荷花池里,满塘翠叶已经凋敝,只余下古铜色的残梗竖立在寒潭水面。几只不肯休的红色蜻蜓,游丝样的,在其间飘来荡去。水榭里的光景却不同窗外,那乌云鬓发上簪着的各色鲜花,那雪白胸前佩着的琅珰璎珞,随着嬉笑声摇动,在极盛的斜晖里,灿灿闪成一片。盈珠正穿着一件缥碧色罗裙,鸦青上襦,斜斜倚在窗边,而那毛织披风被团作一团,盖在她腿上。她正领着园中一班侍女乐伎,为那几个少数不会亲自动手的,譬如琳琅阁里那位,做冬衣,缝袄子。但她又是个闲不住,好跳脱的,便把那绣绷一扔,索性俏着脸嗑起了牙花。 “小雀,你家主子和王大公子……到底什么意思?” 小雀那丫头,手极笨的,只被安排在了一角理绣线。她闻言抬起头来,眨着双圆眼,怔愣了半晌,问: “盈珠姐,什么什么意思?” “哈——”那盈珠闻言,没绷住脸,笑得花枝乱颤,又抚着胸口,上气不接下气,“我忘了,我忘了!你原就是个傻瓜伸脑壳儿——呆头呆脑的!” 她那把嗓音,银铃似的,脆生生如摔珠断玉,又口齿伶俐,说话迅捷,惹得满堂都笑了起来。 那坐在小雀边上的,叫绾娘,是锦园里执檀板,敲小鼓的。她生得明眸皓齿,为人忠厚老实,又年长几岁。见众人笑开了,便用胳膊肘推了推小雀,抿嘴一笑,红着脸道:“你盈珠姐姐是问你,你家主子玉山,是不是和那王大公子好上了?” “哎哎哎,你们可别害我!”小雀着了慌,忙说:“主子前几天还训我来着,说我,说我要是再嚼舌根,就不给我月钱了!” “你怕他作甚么,他又不在!” 那盈珠的大丫头,名叫香柔的,闻言也来凑热闹,又撺掇道:“再者,玉山也不过是嘴上唬你,他若有心拿你,早被他算计完了。” “我,可是……” “好了好了,你们这样问怎么问的出来?”盈珠见小雀支支吾吾,遂打断说:“小雀,我问你,你答是与不是就好了。倘若玉山知道了,那也是我们嘴碎,和你没干系的。” 那香柔闻言,第一个凑过来,道:“小雀,你告诉我,那王大公子,是不是对你主子出手阔绰非常?” 这是众人眼见了的,小雀也不隐瞒,只老实答道: “是。” 香柔又问:“那王大公子,是不是近来也不去升平坊了?” “好像,也是。” “那玉山头上的雕金簪子,以前还见他天天戴的,是不是也给了那王大公子?” 小雀仔细一想,那簪子自众芳楼一宴后便没了踪影。她也打听过,玉山只道是扔给那浑鬼了。想来是指王进,便又点了点头。 “那我再问你,前些天,王大公子把你家主子抱出了门去,可有此事?” “有的有的,主子还为此发了好大一通火呢。” “那不就得了!”盈珠如此拍板,笑得狡黠, “你看看,我们锦园要攀上斥国公府了。” 绾娘却笑她:“你想得倒美,还真要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话说回来,那玉山狐大仙似的,到底哪里好了?”盈珠叉着腰,头上的步摇晃晃荡荡,又叹道:“我盈珠怎么就没这个命……” 绾娘听了,啐她:“你少赌两手,兴许就将那运气攒下来了!将来也寻个公子哥儿,吃喝不愁——只可惜你是个有瘾的,见了骰子比见金银亲。” “嘁,没趣儿。”那盈珠闻言,撅着嘴,又将那绣绷拿了起来,边绣边说:“玉山啊玉山,来年发达了,别忘我盈珠还给你绣过衣服……” “阿嚏——!” 琳琅阁里,玉山凭空打了个喷嚏。他暗忖莫非是天气又凉了,便放下手里的琵琶,从那牡丹屏风上取下件墨色大氅来。甫一披上,却听楼下有人喊: “玉山公子,玉山公子在么?” 那琵琶伎一惊,打开窗去,就见永禄穿着件灰蓝袍子站在楼下庭中。 他扬着脸,见了玉山便热络的笑了起来,道: “我见小雀不在,又不敢上去,怕叨扰了您。” “哪里的话,小雀随着盈珠她们做衣裳去了,你上来喝杯茶再走?” “不敢劳烦您,我就是替我家爷来带句话。他这几日病了,没法到园子里来,怕您记挂。” “病了?”玉山闻言便惶恐起来,抓着栏杆,连忙问他:“怎么病的,重不重,可请大夫看过,吃了药了?” 永禄见他一连数问,心里顿跟明镜似的,笑说: “就是受了点风寒,又喝了几杯冷酒,便咳嗽起来,没什么大碍的。” “你且等等!”玉山听了,终究放心不下,换了衣服,披着大氅便下了楼,道: “我就看他一眼,可方便带我去府上?” 永禄闻言忙点头, “您要去,哪有什么方便不方便?车在门前,随我来罢。” 玉山听罢,便跟着他,出了锦园,坐上一架矮小马车,往城北去了。 永禄跟在车边小跑,远远见那斥国公府的宏伟大门,便对门房说: “这位是进大爷的朋友,听闻他病了,放心不下,过府来探望。” 那门房见永禄把车让出来,心想车里人那来头定然不小,于是恭恭敬敬搬来一个描金脚凳,扶着玉山下了车。 斥国公府门前的人皆愣了愣。 那琵琶伎从秋风里走来,墨色衣袂纷纷扬扬,露出里面的雪青色缂金绿穿枝花下摆锦袍。他眉眼温润如莹玉,鬓发乌黑似刀裁,顾盼间宛转风流,日月失色。 见者都不禁赞叹一声:“这是谁家公子,好生俊俏!” 永禄极殷勤的为玉山引路,带他转过那西南面角门,穿百花簇拥的抄手游廊,入描金彩绘的垂花门,又过一间植了翠竹,设了山石的花园,方见一座清雅院落矗立眼前。 院门上题“清河”二字,右书“澄心昭夙夜”,左书“秉笔入春秋”,龙飞凤舞,气派不凡,正是那王大公子手笔。 进得院来,便见小桥流水,碧苔石阶,幽幽然苍翠欲滴,使人不知院外清秋。一道青砖小路,曲折拗回,穿过袅娜垂杨,晴日芳草,便到那朱栏玉槛丛生处。而正厅为楠木所建,深棕颜色,恢弘气派,映着琉璃色向晚天空,尽显那斥国公府的滔天富贵。 永禄站在那门前,小声道: “爷,小的回来了。” “永禄,咳咳咳……你进来说话……”王进哑着嗓子,却似乎精神尚可。 那小厮闻言,便道一声叨扰,推开房门,引着玉山。房中燃着上好檀香,泛起一股轻柔典雅的味道。天色虽未暗,灯却已掌上,照得那紫檀陈设熠熠生辉。玉山随着永禄,转过一道山水八扇屏风,就见珠帘罗帐一层层掩映交错,不远处一架雕花匡床正朦朦胧胧。 永禄打起帘子,对榻上的人殷勤说: “爷,您看小的把谁带来了?” 话音刚落,玉山便从他背后转出来,惊得王进一阵急咳,半晌才道: “你,咳咳,你惊动他作甚么,来了也不和我说一声?” “好了好了,是我自己要来的……”玉山走过去,坐在那床沿上,温声细语道:“永禄说你病了,我便放心不下,倒还好么?” 那王大公子靠坐在床边上,背后垫着个织锦软垫,闻言便生龙活虎起来,道:“我能有什么事,好得很!” 岂料他话未说完便又是一阵急咳,玉山就笑他:“谁教你瞎胡闹,拿着大氅裹人,遭报应了罢!” 王进闻言,幽幽看着他,似又回忆起几日前,那琵琶伎顺从的靠在自己怀里的样子,摸着下巴笑得意味深长。 玉山被他看得不自在,低下头去,却因那咳嗽而忽然想起一事,说: “我生来有哮喘之症,小时候是个药罐子,汤散膏方从来没有断过。家里人都当我是累赘,以为活不长久。而满月抓周,我又抓了一手琴弦,便越发觉得我不堪大用。长兄犯错,受罚的是我;长兄建树,受罚的也还是我;就连当年我拔了文社诗魁,都被训不务正业,罚在祠堂跪牌位。” 王进闻言,便有些难过。他是个荣华富贵里生养的,又是嫡长子,自然千般宠溺,万般呵护,从未受过这样的罪。他见玉山垂下眉眼,絮絮说着往事,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安慰。 那琵琶伎却自顾自神色如常,又道: “只有姑母一直待我很好,每每袒护于我,又说我是个玲珑肺腑,要我自惜自爱。姑母无子,现在想来,定是待我如亲生一般。我因着文社诗魁的事情,便懒出门了。姑母知道,便送了一把贴金螺钿的五弦琵琶来,又请了那坐部乐师,教我弹曲。待我弱冠,便又送了一把象牙拨子,要我怀中常有金声玉振,垂馨流芳。” 王大公子听得如堕五里雾中,半晌才反应过来,他口中的“姑母”,便是当今的余贵妃。于是便想到省亲封赏一事,问他: “中秋省亲,余贵妃赐了黄金百两,竟未认出你来?” “怎会……”那琵琶伎苦笑着摇头,“姑母必定认得出我的,只是她常与我说,荣华富贵如刀山火海,想是料定我有苦衷,要护着我罢了。余家的人既然未来锦园寻我,便应是蒙在鼓里,不知其中经过。话又说回来,我在余家向来可有可无,我这一走,他们清静还来不及呢,又怎会多事?” 王进见他眉眼间郁郁的,有些不忍,便拉过他的手来, “这也好,你如今和我一道,不比在那余府强上百倍?” 玉山闻言却挑眉,犟着嘴:“谁要和你一道……” “你不与我一道?”王进冷笑,佯怒说: “你簪着的发簪,身上的袍子,系着的腰带,哪一样不是爷送的?你既要甩开手,先把这簪子松了,袍子脱了,腰带解了,爷看你这小郎君怎么出门去?” 那王大公子永远不会料到的,玉山正是为着要来见他,才特地换了身他送的东西,讨他欢心,却怎知会被他借机噎的哑口无言。如此一想,便恼怒起来,暗忖这满京城传的什么破话,王进分明就是个呆子! 王进见他一席话说得玉山脸色都变了,连忙哄他: “心肝,是我的错,如今是你要甩开手我也不放了。” 玉山却不理他,扭头瞥见桌上放着的白瓷药碗,便端过来,起身板着脸道: “这药凉了,我让人去热过!” “哎哎哎……”王进拦着他,连忙从他手里把碗接过去,“这药苦的很,热它作甚么?” 那琵琶伎看他俊朗的眉峰皱起,端着那碗药如临大敌,忽然便拿了他的把柄,快活起来,笑得见牙不见眼,“王伯飞呀王伯飞,骁骑尉千牛备身,王大公子,还害怕一碗药么?” 王进看他喜怒无常,笑得桃花上脸,衣襟散乱开来,眼波流转不可方物,便有些无奈,只好摇头说: “我喝就是了,你却莫要再笑。” 玉山仍不罢休,还要逗他,又道: “这药不是苦么,你如今怎么又喝的下了?” 那王大公子心说你也是不知死活,于是望着那琵琶伎,眼底翻涌起柔情似海。半晌,方哑着嗓子,缓缓说: “对着你,便觉再苦也喝的下了。” 玉山听罢,腾地烧红了脸,抿着下唇再不作声。 王进想笑却不敢惹恼了他,只好侧过头去,双肩颤颤的将那药仰头喝了,差点没呛着。 “喏,碗给你。” 那琵琶伎闻言,默默将那白瓷药碗接下了,复又放回到桌上,垂着眼,便觉无话可说。 王进却伸手将他揽过来,挑起他下巴,与他四目相对。呼吸间闻着他身上的皂角香气,又见他额前些许碎发,那双桃花招子潋滟生辉,一股子痴迷而又怜惜的感情便撞上心头。 玉山盯着王进那双桀骜飞扬的眸子,那眉眼深邃得仿佛能溺死众生,他早知这王大公子的俊朗无双,却不知为何,总觉得那张脸千回百遍都看不够,看不厌。他沉醉着,吸入彼此间灼热的空气,觉得有些缺氧,便张开口想透过点气来。 就在这时,王进侧过头去,浅浅吻上了他的嘴角。 那个吻,有些霸道的撬开他的牙关,扫过他的齿列,慢慢咬啮着他的嘴唇。玉山仰头迎合着,任凭唇齿纠缠,任凭被一寸寸侵略攻陷,一点点蚕食软化,直到彻彻底底,万劫不复,变成那王大公子柔情蜜意中的一点微光。 待分离时,彼此都有些气息不稳。 玉山低下头整着衣襟,思索自己为何竟随波逐流的放纵起来,却听见王进低低的问他: “这药苦罢?” 那琵琶伎闻言一时语塞,抬起头来时连脖颈都是红的,半晌,方声若蚊蚋道: “不苦,甜的。” 王进听了,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却到底得意太过,又在末尾收得一阵急咳。 “教你瞎贫!” 玉山忙给他抚背,嘴上虽字字不让,眼中却一派担忧情切。 那王大公子看着他关怀备至,忽然抬手替他松了发簪,那如瀑青丝垂落下来,绕在他的手腕,滑过他的指尖。 “怎么……”玉山不解。 王进却自顾自又解了那琵琶伎的腰带,看他一袭雪青袍子松散开,露出里面雪白的衣襟。 玉山着了慌,捏着领口就要逃,却被王进勒进了怀里。那王大公子一面解着他的衣带,一面看他脸上一片灿烂烟霞,低低地笑着: “我又不对你做什么,就是乏了,要你陪我躺一会儿。” 那琵琶伎虽然很想说坐在床沿上也是陪他躺一会儿,但已被那毛手毛脚的王大公子脱得只剩薄罗中衣,饶是房内架着火盆也觉出冷来。于是他认命般,脱了靴子,拉开那锦被一角躺了进去。 王进抱着那有些瘦弱的身躯,枕着青丝百转,心满意足。也不管那琵琶伎是不是羞得面红耳赤,是不是紧张得心跳如鼓,是不是扭头看了不下百遍自己的睡脸,自顾自一觉安稳。 玉山被他那胳膊环着,动弹不得,猛然想起夜晚还有曲子要弹,顿时焦急起来。但当他低头看着王进那手臂,禁不住自嘲: 古人说“哀帝断袖”,他这该断什么,断……断臂? 罢了,罢了, 反正急死的也是李全。 作者有话要说: 他俩好!甜!啊! 第10章 第九回 俗话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而那王大公子一连病到了入冬,过了寒衣节,横竖惦念着玉山,要往锦园去看看。却在琳琅阁里咳得昏天黑地,吓得那琵琶伎又是让人端火盆,又是为他加衣裳,着实鸡飞狗跳了一阵。 这事情被斥国公府的老夫人知道了,气得她直跺脚。那葛老太太死活抱着王进,当着一众丫头小厮的面,又是骂又是哭,说他这个牛心的,被迷了眼了,竟差不了这一时半刻,倘若病反复了,有什么好歹,这让她可怎么活。王进听了,暗忖自己向来没那些三灾八难,哪会随随便便就吹灯拔蜡,小时候落水里抓着根苇子也得活,如今也不会琉璃似的一碰就碎。但他却不敢说给那葛夫人听,只诺诺的应下了,心里却想着避过这风头再说。果不其然,哄了那葛氏三五天,写废了两百张松花笺,便又闲不住,跳着要出门去。永禄哪里敢劝他,又哪里劝得住他,只好惴惴的赶车。 谁料,到了锦园门前,玉山正站在那院里大榕树下,见了斥国公府车驾,竟三步并两步,赶出来训。他横了眉眼,劈头盖脸就道: “你这浑鬼,要不要命了,我前天儿就见你没好透,这会子又来凑什么热闹?永禄,还不把车赶回去,我这里又不是开医馆的。” 王进听他那话,和老夫人如出一辙,想笑又不敢笑的,只好说: “好了好了,横竖是我的不对,我回去就是了。但你千万别把那句‘你死了我可怎么办’说出来,这两天教人听得耳朵都起茧了。” “没心肺的。”玉山啐他一口,又絮絮说:“这入了冬,天气便燥冷起来,我这两天还喘着呢。你倒好,本就生着病,还要来招惹。” 王进听他那嗓子确实沙哑着,又知他生来有哮喘之症,便惶急起来, “你可请过大夫,有没有大碍?” “我不像你,成天跳脱着没事找事,不过是呛了几口冷风,能有什么好歹?” 那王大公子闻言,又见他大抵无事,放下心来,遂安安分分的回了府上。 而又不知是哪个好事的,将这事原原本本说给了老夫人听。葛氏平日里懒出门,根本没弄明白玉山是个男人,闻言只对那王大公子说: “难为她一个琵琶伎,这样有心。你若真喜欢,赎进家来,权当添个乐子。” 王进闻言惊得说不话,在原地愣了半晌,百口莫辩,进退无法,最后只能逃也似的告退了。后来玉山听说此事,笑得见牙不见眼,发簪都松了,亲自上门去挤兑那王大公子,掐着嗓子说他是风流坯子负心汉,忘恩混账白眼狼,噎得王进哑口无言。最后,只好把那琵琶伎圈在怀里一遍遍的亲,到他求饶为止。而这闹剧又持续了将近半月,直到十月下旬,那王大公子好透了方休。 十月二十日那天,王进用完午膳便收拾往锦园去,一进门就见盈珠穿着件猩红袄子,粉绿褶裙,正领着一班姑娘唱曲。她见了王进,便施施然行了一礼,众人见状,也都起来给那王大公子行礼。 王进眼见着天上灰蒙蒙一片,冷得似要下起雪来,便问: “这样的天,怎么倒在外面唱曲了?” 盈珠揣着个手炉,笑说: “这入了冬,人都惫懒起来,正教训她们练功呢。外面天冷,少出几分力就冻得厉害——要不想挨冻,就只能好好的唱。” “我看她们年纪都小,冻坏了怎么办,快回去喝杯热茶罢。” 盈珠闻言却要酸他, “这话留神别被玉山听见,不然,指不定又要醋谁呢!” “他醋过谁了?”王进顿了顿,又道:“我看,你醋他才是真。” “哼,我当然要醋他了,斥国公府这样好的门面,您王大公子这样好的人。我盈珠却偏生没这个命。” 王进一听,便说:“我别的不多,就是朋友多。那秦润之,明维德,何子疏,都是京城里令人艳羡的人物,改天与你引见可好?” “谁稀罕咧。” 盈珠闻言却把柳眉一挑,复又坐下,自顾自弹琴唱曲去了。 殊不知,她虽然天天嘴上吵着嚷着多么景仰公子王孙,实际心底里,却看不上那些满身铜臭气的人。她总想,荣华富贵竟成灰堆,金山银山反生祸端,还是那一点真心,一分痴情来得平稳自在。也因而,平日里对那些绫罗锦绣,金银珠宝,纵然喜悦,却到底不会动心。 正无话,小雀自那门内跑来,这丫头冻得鼻尖眉眼通红,却见着王进就笑,说: “主子这会儿正更衣,王大公子是来听曲?” “他若愿意出门走走,便带他往曲江池边;若不愿,就坐在琳琅阁里听几支曲子。” 小雀闻言便点了点头,欢天喜地的跑着去回话了。 王进只跟在她后面慢慢的走,与永禄说着过冬杂事,交代着玉山的用度,倒不谈自己,路上又碰见李全,寒暄了几句。待到那琳琅阁门前时,只见那琵琶伎已穿着竹青鸾鸟衔同心百结绣花的夹棉锦袍,外罩狐肷大毛斗篷,袖手站在院中了。 他见了王进,眉眼开朗起来,温声说: “你倒全好了?” 那王大公子闻言,一展手臂,又在他面前转了个圈,口中说道: “我全好了。” 他那神采飞扬,夸耀献宝的样子,直惹得玉山掩着嘴笑了起来。 王进静静的看着那琵琶伎,他那一双波光粼粼的桃花招子映着葱白手指,清朗鲜明得令人惊心动魄。半晌,待他笑完了,那王大公子便挥手让永禄取出一个包裹,道: “天气冷了,你又多病,便带了件紫貂裘来。” “带什么?我这件也很好……” 王进闻言,便将他身上穿的那件细细打量一番,竟确实不同凡品,却仍笑着将那包裹打开,抖出一件棕黑油亮的毛皮来,道: “你那件是很好,但也比不上我从小海特意托人寻的。” 玉山打眼一看,便愣住了,他面前展过的貂裘不说上千也有成百,却与王进手里的是云泥之别,料想这大概已是件无价之宝,多少人可遇不可求了。他喃喃说: “天可怜见,万贯家财也不够你挥霍的。这时节小海怎样的冷,你教人去寻,只怕要冻死几个才凑得一件呢。” “哪有这事……”王进凑过去,伸手替他解了斗篷,又帮他将那貂裘细细穿上,左右看了看,道:“好在合身,果然这东西你穿着才像个样子。” 玉山闻言一愣,“怎么?” 王进却笑,“前些天刚送到的时候,我羡慕得紧,谁料披上一看,却活像个熊瞎子。” “浑鬼,哪有你这样既好色又轻浮的熊瞎子?”玉山笑着啐他。 王进听了也笑,又执起他的手来,对他说: “听闻城南曲江池边的芦花正好,王家又在那里有处临水院落,你去看么?” “我这人都在院前了,难道还要再回去给你弹曲?” 那王大公子见他答应,便要携他出门,玉山却让小雀把琵琶裹了,背在身后,复又说笑着来到门前。王进见天气寒冷,问他要不要雇车,他却对园中小厮一笑,道: “牵我的马来。” 片刻工夫,只见那小厮带着匹灰斑玉骢马走来,白玉当卢,赤红辔头,一等一的神骏潇洒。 王进正翻身上马,见了便笑: “你怎么什么都有?” “你问我,我还道别人怎么什么都送。”玉山骑上马,拉着缰绳绕那王大公子转了一圈,道:“这马许久没骑了,好歹与你出城一趟,你那汗血马又善跑,让着我些。” 王进满口答应,便在那马蹄声里,绝尘而去了。 斥国公府在城南的别院,曰三白院,原是京中一陈姓书生祖产,建得清丽雅致,后来他家道中落,便将园子卖给了王家。那园子依水而建,以芦花闻名,是京中文人雅士赏秋的第一去处。园中景色,月白,霜白,芦花白,那三白也由此而来。 二人到时,那三白院管家远远一见那漆黑色高头大马,便笑开了,高声道:“进大爷,您终于得空了?” 王进勒住马,笑说: “前些日子感了风寒,我说不碍事,却被老太太硬是圈在了府里。” 那管家闻言也笑,又见了玉山,看他通身的气派,便恭恭敬敬的行礼,道:“这位公子好生俊俏,此处敝陋,若有不周还望海涵。” 玉山听罢,笑着回礼。 王进遣了要上来引路的家仆,只留下端茶递水的丫头,拉着玉山便往园西的琼澜水榭而去。 只见一座清静亭台在青翠掩映中浮现,一面接水,一面衔着三两丛自在竹林。亭子四面悬银丝刺绣素纱帐,垂下三尺长的白色流苏,衬着那黑漆木料,愈显沉稳端庄。只见亭前写着横批一道“琼澜玉波”,上联“明月照见芦花白”,下联“妙手擢来雪浪香”,那字体棱角分明中透出些秀雅,却不知是何人手笔。 王进打起帘子,水榭内早已铺好了厚厚的花毡,点好了袅袅的熏香,烫好了浓浓的烧酒。玉山坐下来,看着那亭外烟波浩渺,清秋如洗,便提起短几上那雕花白银酒壶,替王大公子满满斟上了,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道:“如此好地方,真要敬你一杯才是。” 王进闻言,笑着与他碰杯,饮尽了,又说:“这琼澜亭我看过数十回了,还从未觉得,有今日你坐在此处这般好。” 那琵琶伎啐他臭贫,把桌上一套錾铜茶具挪到面前,十指纤纤拨弄着茶罐银匙,又拿那青玉研钵茶叶捣碎了,细细放进茶炉里,舀一勺木桶里的山泉水,煮上了。他做这些事的时候,眉眼低垂,神色温和,行动间都有一种缓慢而尊贵的气势,刹那间就在这一方天地作了主人。王进见了,暗忖这琵琶伎便是流落锦园,也到底世家子弟出身,骨子里教养出的东西是丢不掉的。 玉山抬头,见那王大公子懒懒靠在飞来椅边,浩荡江天,芦花似雪都在他身后,凛冽西风,飒飒秋意吹动他袍袖猎猎,心中蓦的有些怦然。那琵琶伎耳尖一红,复又低下头去,只说: “此间管事竟不曾问我姓名?” “秦澍也好,明玉也罢,常来的几个,他都认得的。见你面生,又不似凡人,因而反倒不敢问了。” “也是,若是问起来,令堂知道了锦园玉山原是个须眉浊物,不能娶回家来的,还不打断你的腿去?” “哎哎哎,怎么又说到这事情了?”王进着了慌,忙解释说:“她也不过是一时兴起,家里人不当回事的。若真上了心,着了意,这会儿都去锦园下聘礼了。再者,前两年我为成亲的事情大闹过一场,因此都当是个禁忌,我不提便没人敢催。你倒好了,上赶着触我霉头……” 玉山仗着他宠溺,便笑说:“我触你霉头又如何,你还能拿得了我?” 岂料王进闻言,直起背来,双手支着那短几,压了眉头威胁道: “我虽不能拿你,眼下也不能娶你,但我却可以办了你—— 此,时,此,地。” “我,我的茶沸了……”果不其然,那琵琶伎闻言,别开眼睛,脸腾的就烧红了,他支支吾吾的说着,又着急忙慌去拿那茶壶,自顾自应接不暇,惹得王进大笑起来。 玉山却管不了这些,连忙将那茶分了,又战战的洒了几粒青盐,还失手多了半勺。他将那茶碗推到王进面前,却一副爱喝不喝的脸色。王进连忙接过了,只一口,便心道他这是打死卖盐的了,却又觉出一丝甜来,让他有些莫名其妙的品了好久。 那琵琶伎见他不笑了,也舒了眉眼,望着那曲江池上大雁成行,秋风万里,忽然心中一动,道: “我家原先也有这么个亭子,叫折柳亭。小时候,秋天聚在那里吃螃蟹,橙齑和醋,黄酒煮姜,还要拿桂花豆面洗手。我有回多吃了一个,闹得肚痛了三日,也都是凭月忙前忙后的照顾我。后来,后来便不再有了……” 王进原先便听过他在家中的遭遇,闻言怜悯起来,遂宽慰他说:“红尘万丈,如烟似海,逃不过这诸般怀念却无法回头之事。但幸好我如今有你,便觉得,过去的也大可随意过去。就好比那吃螃蟹,从前虽好,但远不及与你一道。” 玉山听他句句诚恳,轰雷掣电,一时竟鼻尖酸涩,险些落下泪来。他收敛起忧愁神色,舒了眉眼,只笑说:“你又编出这些来哄我,秋天都过去了,没见你那半只螃蟹。” “那冬天给你送羊羔鹿脯,春天有河豚梅子酒,夏天有藕带荷花酥,到了来年秋天,再送你看灯蟹。” “你这般送我有甚么意思……与我一道吃才好呢。” 玉山轻声喃着,又说: “不光来年,还有后年,大后年……” 那王大公子闻言,蓦然怔了怔,顿时腑脏胸臆间皆被柔情充斥,如那桃花外春江流淌,不可回还。半晌,方一点头,极郑重的应下了。 玉山还想说些什么,千言万语却阻在喉中,只愿将那个人抱在怀里好好温存。他伸出手,却听几声雁叫由远及近,一只斑斓大雁摇摇晃晃的盘旋跌在中庭。那琵琶伎见状,忽然起身走过去,一面细细看它伤口,一面说:“旁的我也不救了,但这东西,一只死了,另一只也活不成,怪可怜的。” 他正说这话,便见远处跑来一个粉衣丫头,向玉山谦谦行礼,开口却是对王进说话: “进大爷,方才来了群人,说打猎射下的大雁落在我们这里,要冲进来寻。冯管家哪里肯让,又拗不过,这会子正在门前拌嘴呢。” 王进一听也上火,这失手走了猎物本是平常小事,大抵不过上门讨要,讨不得便也就罢了,断没有要闯进来寻的道理。他暗忖这是哪家不长眼的货色,连斥国公府的地界也要招惹,边想着边起身往那门前去。 只见那三白院门前乌压压站着数十号人,为首的三十岁不到年纪,穿一身松花色龟甲暗纹锦袍,石榴红褶裤,犀角带銙,背一张雕花硬弓。他生得细眉细眼,削尖下巴,本也不难看,只是那耸肩佝偻的站相让人难免觉得他猥琐不端。 王进到了门前,袖着手,那管家纵有千句万句也连忙住嘴,只低下头立在他身边。 那青年见了,拿腔拿调的问:“你就是此间主人?” “这是斥国公府的产业,我也大半算是主人。” “斥国公府,斥国公府是甚么东西?爷怎么只记得,那王老爷早就被削了军权,这会儿成天在家里挨婆娘骂呢!” 话音刚落,那青年的随从们便附和着纷纷大笑。 那王大公子却忽然冷静下来,暗忖此人敢当面开罪斥国公府,定然来头不小,便理了理袖子,好整以暇, “既然如此,敢问阁下高姓大名?” 那青年听罢,眉眼间得意起来,似是等他这一问许久。他向身边那小厮模样的人递了个眼色,只听那小厮嚷道: “说出来只怕唬死你,这便是国舅府上余大公子,堂堂奉议郎余丈川。” 王进闻言,差点把那千牛刀□□将他一刀砍了,心说我道是谁,原来是你这个腌臜泼皮,今日撞在我手里,少不得要你伤筋动骨。 那小厮言罢也奇了,平日里旁人听见这余大公子的名号,都要吓得变了脸色的。岂料面前这位,脸色是变了,可横竖看着都是面露凶光,一副要吃人的样子。他有些惶恐,正想开口问一句你又是谁,却听脚步声响,门内竹林里又走来一人。 “余仞,你但凡识相点就给我滚得远远的,井水不犯河水。不然休怪我旧事重提,把你那点见不得人的勾当抖出去,看临了了是谁下不来台!” 那人见了余大公子,开口就骂,他瘦削身量,眉眼如画,不是别人,正是那琵琶伎。原来玉山横竖等不见王进回来,到底放心不下,便出门去寻,甫一见面却差点气出个好歹。 那小厮不明就里,还想顶回去几句,却见余丈川白了脸色,抖如筛糠,他瑟瑟道: “你,你……你怎会在这里?” “你又如何在这里?”玉山冷笑着反问,又说:“余仞,我劝你行点善,积点德,不要成天里胡乱招惹,否则只怕你下场难看,不得好死。” 他句句铿锵,如刀如剑,噎得余仞大气不敢出,最后只得翻身上马,呼哨一声落荒而逃。 待众人散去,玉山上上下下将王进打量了一遍,挑眉道: “你竟没有砍他?” 那王大公子听了,差点笑出声来,把人揽进怀里,哄他: “我原是要砍的,还没拔刀,你就来了。” 玉山闻言,捶他: “臭贫,又哄我,再不信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 哎,这恋爱的酸腐气息…… 以及跳票了两天,对不起(哭着跑开 第11章 第十回 话说那王进虽轻薄佻达,十句里八句哄人,在三白院琼澜水榭中许下的羊羔鹿脯,倒真不是诓的。这甫一入冬月,他便打发人来送了一腿上好的鹿肉,锦园众人虽不愁吃穿,但明眼里瞧着,却也羡慕得紧。那琵琶伎见了只笑骂,“这浑鬼,这么一腿子肉,要我吃一年不成?”言罢,便招呼李全过来,命人取了三五碳炉,又并铁钎子,小刀,料盐等物,将众人聚在院里大榕树下,七手八脚的分了。玉山此前在三白院中,无非是一惯的讥刺取笑罢了,如今见那王大公子颠颠的真把东西送来了,又有几分柔暖在怀。他身体弱,吃不下那鹿肉,只小小切了一块,眼见众人分了大半,忽又心疼起来。暗道王进素日里挥霍,这一腿子肉又不知有什么说道,万一如那紫貂裘一样,岂不是平白作践了好心。但那说出去的话,泼出去水,他又不能在众人面前现了眼,便急急把那丫头小雀叫来。 小雀穿着件水红罗绡面牙白羊毛里短褂,银青色雪花纹夹棉袄子,朱砂色厚缎褶裙,吃得嘴边满是油光,见那玉山招呼,扔下手中骨头便跑了过去。 玉山看她那样子,从怀里摸出块蟹壳青双格暗纹手绢,笑道: “你这蹄子吃蒙了眼了,还不擦擦去。” 小雀哪里敢接他的帕子,只把自己那块绯红色的拿出来,胡乱抹了半晌,眨着眼问: “公子,您若没吃够,我帮您去拿?” “去你的。”玉山啐她,又说:“我本就不好这些,尝个鲜便好了。倒是王大公子,这样一腿肉,教我拿甚么回他?你如今得了空,就去我那西面的紫檀箱子里翻倒翻倒,合该有把锄头的。再去琳琅阁前老梅树下,将我前年埋下的白梅花酒起出一坛,与了他罢!” 那丫头闻言应下了,却忖那白梅花酒何等精贵的东西,拢共不过十数。从前招待河南府牧,李全好说歹说,嘴皮子都磨破了,就差给玉山跪下才得了一坛。如今他为了一腿子鹿肉便要起出一坛去,倘若旁人知道,岂不要妒死。但她又不敢把这些话真说出来,只诺诺的走开了。 盈珠却是个明白人,见玉山正穿着那件紫貂裘,袖手望着自己这边,便放下吃食,与众人嗑起了牙花。她明里暗里为那琵琶伎与王大公子说了不少好话,收得一片感激,再抬眼时,就见玉山已舒了眉眼,笑着拿铜板赏赐人去了。不禁暗道一声,这论鬼灵精儿,还是那狐大仙略胜一筹。 锦园里几个平素仰慕玉山的丫头歌伎,也借着机会,到他面前走动走动,说是请教,实际不过是看看他那眉眼,要亲近些罢了。玉山既不说破,也不推辞,只让人搬了把紫檀凳子来,懒懒的从那怀里摸出象牙拨子,横抱琵琶弹了几拍。片刻功夫便嚷着手冷,又将那拨子揣回去,只嘴上说着,却再不动弦了。 放下这些不提,到了十一月十日左右,京城里忽地下了场大雪,将那城墙内外,染作了一水儿银装素裹,冰清玉洁。天与地皆是灰白,像是要粘在一块儿,又像是盘古开辟,初初乖离的模样。皇城脚下,那些朱栏碧瓦,那些火树银花,都暗淡冷却,被霜雪覆盖,成了琉璃堆砌的雕像。街上却依旧热闹,穿着厚厚的冬衣的孩子们嬉闹着打雪仗,妇人们则拿着竹笤帚扫雪,满城都是笑声与笤帚的沙沙声。 锦园里,却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凡是下雪天便要歇台。一来是为着雪天人少,热茶热点心都难得,还要防着落了雪,得不偿失;二来是为着露天台子,最是容易受了寒,伤了风,锦园进出都是达官贵人,一个不舒坦也担待不起的。 但那雪却停停落落,一连几天,到十一月十三日,仍旧有细盐样的雪花纷纷扬扬。偏生那王大公子这几日入宫去了,于是玉山坐在琳琅阁里,横竖无聊,便只好作了几首新曲子,又练了几回,到底是要闲不住了。就在这时候,下人来传,说王进乘着架鸦青绸缎的马车,到那锦园门前了。玉山闻言,搁下那贴金嵌蚌的五弦琵琶,一披紫貂裘,就要出门去。 只见那王大公子系着猩猩毡大红披风,里面是一件狐白裘,露出一截墨色金线绣百蝶袍子的下摆。他戴着紫金头冠,冠上一颗硕大珍珠熠熠闪闪,愈加显得眉眼清朗,意气风发。他甫一见到玉山,便笑开了,拉着那琵琶伎的手问长问短,末了,又说: “想我不曾?” “浑鬼,谁稀罕你!” 玉山虽这样说着,却仍将那王大公子的手反握住了,紧紧不松开。 王进知他嘴犟,便佯怒道: “爷这般好的人你不稀罕,改天撒开手去,看你怎么办。” “几日不见,你倒敢戏弄我了。你要撒开手,我能有甚么办法,不过喝一杯鸩酒,再到你身边做一辈子孤魂野鬼。” “你这人,平白无故说什么死活,我向你赔不是,快莫要说了。” 王进说着,便要去掩那琵琶伎的嘴。玉山见了兴起,就与他顽笑,左闪右躲,跑到那榕树后面当屏风。那王大公子追出去,一拽他胳膊,将人拉到怀里,打横抱着又送到了门口,得意道: “好了,横竖又落我手里了。” 那琵琶伎由得他抱着,搂住那王大公子的脖颈,与他咬耳朵说: “你不是要掩我的嘴么,怎么又抱起我来了?” 王进闻言,忽然扭过头去,与他碰了碰唇,道: “我如何不要掩你的嘴了?” “下流混账,还有人看着呢!”玉山自顾自闹了个大红脸,捶他一记,便不说话了。 王进却温声对他道: “三白院里的梅花开了,我看着很好,便想让你也去看看。” 言罢,便把那琵琶伎抱上了车,又一抖袍袖,将玉山的手拉过来,替他暖手。王进看他那冻得有些殷红的眉角,忽然想起一事,不禁问道: “你那日在三白院门前,把那余丈川一顿斥骂,他倒没来报复你?” 玉山闻言却笑,“他又怎么知道锦园?再者,三年前余家便派人搜过京城,只是我因为离家一事的前因后果皆不便明说,故而也没有办法,只好暗地里寻访。又不是海捕文书,怕他甚么?” “我不过是担心你当面开罪了余家,要招惹来是非罢了。” “你王大公子几时这样蝎蝎螯螯了?若说开罪,三年前便开罪透了,如无意外,恐怕余家人也是这辈子都不想见我的。” 王进见他这话说起来云淡风轻,却实际论到底,离家的人,怎会没有一点念想。于是便想着安慰他些,但话到了嘴边,又不该如何说起,只好伸手为他理了理额角的碎发。 那琵琶伎却睁了双桃花眼,抓着他的手,又说: “你这人,平常如何如何的,心肠却比谁都软。改天遇上系草绳,簪草标,卖身葬父的,你是不是也要心疼一阵?” “胡说,我又不是济世菩萨,还不都是为你。你说我没心肝,我看你才是没心肝。” “说你一句,你倒气起来了。”玉山闻言却笑,往那王大公子怀里一靠,拈着他的冠带玩,又道:“你这冠带上的珍珠,原先是一色的,给了我一颗,究竟不是一对了。” 王进见他靠上来的那对薄肩,什么气都消了,此时又听他说珍珠的事情,便道:“你若可怜那一颗,便把之前众芳楼里抢去的还给我,好让它俩凑齐整了。” “浑鬼,哪里是我抢的,分明是你自己给的。” 玉山啐他,还想再说几句,却听见永禄在车外说道: “爷,到三白院了。” 王进闻言,跳下车去,又扶了玉山。那三白院管家此前眼见了玉山对那余仞指名道姓,又将那余大公子骂了个狗血淋头,心里又惊又惧。他也不敢胡乱揣摩,更遑论开口打探,只惟惟的将人往里迎。玉山于是跟着园中众人,转过一道抄手游廊,又过两道垂花门。只见月形院门外两盏素色宫灯还未点上,门内一大片洁白色单瓣梅花却开得正好。 那管家见玉山欢喜,便絮絮说: “园子近水,梅花都开得早些,今年又尤其的好。” “老管家,这梅花可是叫做‘玉君子’的那种?” 那管家一听,愣了愣,不禁喜上眉梢: “正是,正是。这园子自我接手起十数年了,还从未有人认得。今日公子一语道破,实在好眼力!” “哪里,我不过是从前在蜀地见过一眼,当时便觉得很好,因而记下了。”那琵琶伎掩嘴一笑,又说:“这梅花与别的不同,开得又早,又喜湿。算到底,满京城也只有此处种得,旁人自然不认识了。也难为老管家您照看得如此周到,竟比我当年在蜀地见到的那丛更好。” “公子此话当真!” “自然是当真的。我又不是你家进大爷,成天诓人顽的。” 王进听了,连忙要来拦他, “你说归说,怎么又扯上我了?” 那琵琶伎闻言却只是笑,王进被他笑得有些心痒,便连忙打发那管家备酒去了,又遣散了一班了奴婢小厮。方拉着玉山的手,打起毛毡帘子,到那不远处堂屋里去了。 “这堂叫饮鹤堂,原先是用作主屋的。后来,父亲觉得这梅花清秀多姿,便挑了一处景色最好的地方,命人把墙挖空了,嵌上水晶,专做赏梅用了。” 王进为那琵琶伎说着此处掌故,进门后又往西行了几步,打起珠帘瑟瑟,道: “喏,便是那里了。” 玉山闻言,抬眼见那西面墙上果真开了扇圆形窗户,并不设帘帐,从那水晶剔透中映出窗外寒梅点点,清波漾漾。窗前置一描金雕花匡床,正对着窗外,匡床下放着拂菻薰笼,床上铺着猞猁狲毛褥,并一方矮小短几。 王进邀玉山上首坐了,自己也除了官靴,解了那猩猩毡大红披风,脱了狐白裘,坐在右边。 这时,一个容貌姣好的侍女奉来一壶滚烫的烧酒,两个芙蓉冻石酒杯。 玉山笑着点头接下,又问那侍女要了笺管,方将酒杯斟满了,与那王大公子说:“我敬你一杯可好?” 王进闻言,仰头将酒喝尽了,见那琵琶伎面前一叠桃红薛涛笺,一支玉管鸡距笔,一方玲珑歙砚,便眉头皱起,问道: “好好的喝酒看雪赏梅花,你要这纸笔做什么?” 那琵琶伎听罢,笑得活像个偷了宝的小贼,眉眼弯弯的,说: “我要与你联诗。” 王进忽然有些头痛,暗忖这琵琶伎是不是一日不挤兑自己便要浑身难受,但他又极宠玉山的,莫说联诗了,就是让他顷刻间去跳曲江池也使得。于是便盘腿坐正了,一副引颈受戮模样。 玉山也在他面前坐了,开口道: “玲珑镜里数枝梅,” 王进闻言,知他是要叶十灰的韵,便答说: “寂寞亭台寂寞隈。阶下吹来香彻彻,” 玉山一面写,一面头也不抬联道: “堂前拂落雪堆堆。生花不用朱砂色,” 那王大公子闻言便犯了难,玉山“生花”二字用得极浅白,却自有股灵动飘逸,下句若依言答“蔓叶”之类,便不免落了窠臼,有东施效颦之嫌。 玉山见他眉心结成个疙瘩,半晌无话,便笑了起来,自顾自斟饮了一杯,又替他满上,道: “联不出,可是要罚酒——” “饮鹤何须绿蚁醅。”王进猛地想起这厅堂名字来,忽然眼睛亮了亮,又忙接道:“且放东风吹又过,” “霜天素宇自称魁。”那琵琶伎联了最后一句,又将那薛涛笺揭起,上下看了看,笑,“妙极,妙极。以后谁再说你王大公子不会联诗,我可要啐他了。” 王进闻言,便要拿过来看,岂料那琵琶伎又道:“我的字不如你,才不在你面前现眼!”边说边把那桃红笺纸背在身后,左右不让王进拿着。那王大公子也不依,将那短几推到一旁,扑上来便要抢。玉山见状,将那笺纸举高了,又嚷:“浑鬼,仗着人高马大欺负我。” 那王大公子却不管他,劈手将笺纸夺了。他刚得意了片刻,相要品评一番,却发现几番扭打,那琵琶伎早已被压在了身下。而彼此又都喝了几杯烧酒,正是眼花耳热,且因着嬉闹的缘故,粗喘间气息紊乱。那琵琶伎好像有些上头,从脸颊至脖颈至眼眶,一片都是艳艳的桃红。他的眸子又清又亮,让人想起冬日里的寒潭,阳光下的流泉。 王进看得痴了,慢慢俯身,捉住那片唇,与他细细缠绵。那琵琶伎和他厮混久了,也不拘束,只仰头迎合,伸手环上他的背去。而那王大公子的一双大手,由上及下,慢慢抚过他的胸膛腰胯。玉山由他摸着,如游蛇般轻轻扭动着,间或发出几声些微的□□。只是玉山以为同前几次一样,那王进吻过便罢了,不料王大公子一双眼睛像要淬出火来,翻涌起深邃的,看不见底的掠夺之意。 王进哑着嗓子,将那个已经有些灼热的部位抵在他小腹上,道: “玉山,给我好吗?” 那琵琶伎又羞又愤,啐道: “你火烧脑子了,也不看看这是甚么地方?” “三白院……饮鹤堂?” 玉山闻言,差点背过气去,发狠的挣起来,要逃下榻去。那王大公子却倒吸一口冷气,用力将他那双手箍住了,又挺了挺腰,竭力道: “你,不要,乱动。” 玉山感受到那物什愈发胀了起来,连忙如被定身一般,大气不敢出。他抬头,看着王进额角渗出的汗来,忙软了腔,哄他: “伯飞,你说这像个什么样子,外面还有人听着候着,又是你家里的人……万一告到老夫人那里……” 那王大公子快被他絮絮叨叨的话折磨疯了,恨不得将那人的豆绿袍子一撕,当场便强要了他。玉山见他神色微变,也觉得害怕起来,只好认命般开口,声若蚊蚋, “我,我帮你……可好?” 王进见他神色闪动,眉眼间畏畏缩缩,忽地有些不忍,闻言却连句“好”也说不出来,解了腰带,忙拉起那琵琶伎的手,覆上身下火热。玉山的指尖冰冰凉凉,让他吐出一口浊气,脑子清明了不少。玉山却羞赧欲死,他一个弹琵琶的,指尖本就比常人敏感些,此时那正就着手动作的物什的形状,暴突的青筋,跳动的脉搏,都原原本本的传到他脑中,搅得他自己也一片混沌迷蒙。不经意间,那琵琶伎已配合着王大公子的动作,为他殷勤的纾解欲望。 “你,平日里,也是这样做的?” “我……呸,浑鬼你住嘴!” 又过了盏茶功夫,玉山见他愈动愈疾,知他是快到了顶,便主动向他索吻,手上又加了几分力道。倏然,王进低吼一声,玉山那掌心里便沾上了滚烫粘稠。 那王大公子粗喘了几口,从怀里摸出一块墨色帕子,将各处擦干净了,复又系上腰带,只有一点沙哑惫懒的嗓音露出端倪。 玉山却被折腾得情丝荡漾,衣襟都汗湿了,但他却做不出来王进那般的事情,只好灌了两口热酒,念叨着君子如玉啊君子如玉。 如此,于是两人出饮鹤堂时,一个神清气爽,一个桃花上脸;一个昂首阔步,一个缩头缩尾,看得人云里雾里。那管家很想上去问玉山,这三白院的芙蓉烧酒真有那样烈性不成,怎么才一小壶,就教人成了这样。但还好,他本着闲事少打听的规矩,生生忍住了,否则真要羞杀那琵琶伎不可。 放下这些不提,在回城内的路上却横生了一道枝节。 永禄正赶着车,就见不远处三五路人,在大寒天里穿着破布褴褛,拦着车驾,赤着双膝跪在雪中。那永禄载着王进,不敢造次,见状只恭恭敬敬的请示。王进闻言,便叹了口气,从钱袋里攥了一把制钱,分给众人。却在言语间,听众人口音不似京城人氏,就又多问了两句。才知这些人是关内道来的,月前受了雪灾,赈灾银两迟迟不发,走投无路,便来京城寻个公道。 玉山看过的炎凉更多,闻言便劝那王大公子宽心。 但二人却不知道,这三五路人,只不过是冰山一角中的一角。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一辆儿童车,我希望它不要翻车,不然只有让我们微博见了。 第12章 第十一回 到了冬月末时,天气愈发冷了下来,人站在外面,披着大毛衣服,揣着手炉子也不顶用场。盈珠几个姑娘家,素来金贵的,便是三餐也要人送进门里去,成天踩着汤婆子,只管做针线,嗑牙花。李全见状,也不强求,便做主将那荷花池边的水榭收拾干净,铺上花毡呢子,只让几个有常客的乐伎在里面弹曲唱歌,却再不开那院子里的高台了。玉山的常客倒多,水榭中坐不下,晚到那一时半刻便没有位子,只得等着下回。那些公子哥儿们竟也不着恼,只诺诺的听人安排,丝毫不觉跌份怠慢。只是他们究竟不知道,那斥国公府的王大公子听曲从来在琳琅阁里,从来在那描金屏风榻上,从来在玉山的膝头。玉山也曾啐他,不怕聋了耳朵,王进却只是笑,最后那琵琶伎万般无奈,只有轻手轻脚的弹,闹得自己都听不清调子。但好在小雀虽是个呆头呆脑的,却也知道好歹,分得清轻重,否则只怕要走漏了消息,让这些人再不同王大公子来往了。 而那琵琶伎近来,又多了一项神游天外的毛病。那日在三白院饮鹤堂中,王大公子钳着他双手,宽阔的胸膛压在身上,满是侵略索求的气息将他没顶浸透,那些情难自禁,那些缭乱狂放,让他如开了窍般霎时明白过来。玉山有些木然,又有些惶恐,时而忖着王进想要甚么就应该给他甚么,便是身家性命也不顾惜的;时而却畏缩起来,生怕那王大公子真生吞活剥了自己。他有时倒觉得,干脆当初饮鹤堂里就该与了他算了,免得今日这样瞻前顾后,当断不断的。如此一来,便又少不得想起那出事情,想起掌心里蓬勃的热度,头顶上低沉的喘息,教他又是一阵慌乱,恍恍惚惚的,竟连弹错音调也不自知。旁人不知这些,道那玉山一惯四平八稳,是个雷打不动的人物,怎么如今就心不在焉,魂不守舍了。李全将这些瞧在眼里,心底畏惧,几乎要出门去找道士打醮,看看是被哪路小鬼魇了魔了,成了这样。 玉山却不知这些,自顾自坐在琳琅阁里,将新谱的曲子练了几回,又将几首新诗誊了写了。他从前一个人默默倚着栏杆能消磨一晌午,如今却转眼不见王大公子就无聊起来。那琵琶伎实在没了办法,便去叫盈珠等人,连着博了几天的双陆,输给那歌伎十余贯钱,教她乘了兴。一日,小雀那丫头输得狠了,赌气要拿手上的银钏子抵,忙被玉山拦下了,后来给锦园上下做了一人两块糯米桂花糕才算完。 如此得过且过,好容易熬到了腊月,众人便收拾着采办年货,预备过年。绾娘等人做了几件大红绣花袄子,把小雀几个年轻的丫头穿成了红炮仗。盈珠好事,又故意去买了十数朵大红宫花,将那几个人的头发都梳成了双垂环髻,一边簪上一朵,远远望过去,红彤彤一团。众人见了都笑,玉山把小雀叫过去,将她头上那花摘了,笑骂: “小蹄子,瞎听你盈珠姐打扮甚么?她自己是个老妖精,要把你们都变了小妖精才罢休呢!” 盈珠听了忙啐他,“呸!你才是老妖精,成天里狐大仙似的。你不让小雀簪这花,我赶明儿就排揎王大公子去,编排他簪着这花,臊不死你!” “去你的。”玉山虽回着嘴,但心里想起王进簪着花的样子,早就笑软了,上气不接下气的趴在柱子上。 众人是知道王进的,也都笑作了一团。 又说腊月初三那天,那琵琶伎打发小雀去城东青龙寺,要取月前供养着的水精念珠。那念珠是余贵妃所赠,玉山到底放心不下她在深宫里的安危处境,便做主送到寺里,让人每日供着,诵几篇经文,权当祈福。岂料小雀出门转了一圈,不消半个时辰便回来了,对那琵琶伎说: “公子,我去过青龙寺了。寺里只剩了个小沙弥,说住持方丈,大小僧人都一概筹措钱粮去了。” 玉山一听,也怔了怔,问道: “这无事无灾的,平白筹措甚么钱粮?” “我也道好端端的……”小雀叹了口气,又说:“谁曾想出了寺门,就见一队官兵往东边去,我心里奇怪,这又不是点卯,又不是交班的。便在后面缀着,等到了延兴门才知道,北边来的灾民围了城,这会儿正差人守着城门呢!” “有这种事?” “我还听延兴门附近的人家议论,说那灾民月前就三三两两到了京城,回回都让人半夜撵到郊外,终于气不过,一发拥上来了。那守门的禁军也是没个办法的,放进城来又多少成了祸患,只好将那门封了,等着府牧发落。” 那琵琶伎闻言冷笑,“这些人倒好了,各扫门前雪,眼不见心不烦的,横竖冻的死的不是他自己。小雀,拿我那紫貂大毛衣服来,我出门看看去。” 小雀听了喜不自禁,愁眉苦脸顿时开朗起来,连忙应下了。又替那琵琶伎备手炉,熨袍子,忙得脚不沾地,半晌方把他送出门去。玉山穿着件藕粉色绣石青缠枝花夹棉锦袍,领口露出一截海棠红里衣,扎一条嵌玉蹀躞,踩反羊皮胡靴,外罩一件紫貂裘,狐尾围巾遮了大半脸颊。他揣着手炉子,往那锦园门前一站,映着白雪皑皑,说不出的气派风流。正当那琵琶伎要雇车时,只听远处一声骏马长嘶,玉山识得那马鸣,欣欣然回过头去。只见那王大公子坐在马上,口中呵着白气。他依旧是那眉眼俊朗的样子,穿狐白裘,墨色袍子,马镫上露出一截水灰色贴金褶裤,一双反毛官靴。他见了玉山,调笑道: “小郎君往哪里去?” “我去延兴门。” 未曾想,王进听那“延兴门”三个字,蓦然正了神色,问他: “可是为了那件事?” 玉山闻言,知他大抵也是同路,遂点了点头。 那王大公子见状便伸出手,一把将那琵琶伎拉上马来,纯黑色大宛马打了声响鼻,四蹄如风的往城东去了。 守门的禁军远远就见一匹高头大马踏雪而来,黄金辔头,雕花马鞍。他识得王大公子的名声,也自然认得这马,只高声道: “王大公子怎么到延兴门来了?” 说这话时,王进正翻身下马,狐白裘飞扬起来,煞是好看。他又小心扶了玉山,将缰绳扔给那跑得直喘的永禄,方踱过去,与那禁军说: “听闻城东不大太平,就来看看……” 那禁军闻言,知他是来找事的,正想寻个由头将他打发了。却见身后走来一个膀大腰圆,武官打扮的粗莽汉子。他见了王进便大笑起来,步履如飞,嗓门喊得山响: “伯飞,大冷天的,你怎么来了!” “孙大哥,这不是听说你揣了个烫手山芋没处扔,救急来了么?”王进笑道,又给玉山引见说:“这是延兴门禁军副教头,孙培,孙公益,从前与我一同在千牛卫当差的。” “说什么当差,你小子十天有九天没个鬼影,剩下一天在班房睡觉!”那孙培言罢,复又大笑起来,络腮胡子一抖一抖的。他笑完了,却与王进凑过去,低声道: “这事情不上不下,互相推诿,谁都拿不定主意。彭镇那孙子又是颗软蛋,捐的个教头,屁事不顶用,这会儿正滚回家中躲在姨太太怀里哭呢!伯飞,你要出门看看,尽管去,若有法子那更好。只是我劝你一句,城外不比城内。今早我在城墙上远远望了一眼,到现在心里头还比这大雪天都寒。” 王进正忖这话里有几重意思,却见那守军已让开道来。他遂牵着玉山的手,走过那黑黝黝的门洞,没曾想,甫一看了城外景色,便将孙培的话明白了个十成十。 城外一片白茫茫的大雪, 覆在土壤上,粘在城墙上,盖在奄奄一息的皮囊上。 不是三五十,也非三五百,成千上万的可怜人穿着单薄的,甚至是纸做的衣裳,畏畏缩缩的蹲在城外,蹲在那些有阳光的地方。他们互相拥抱着取暖,怀里的尚在呼吸,怀抱的却已冰凉。他们的四肢,冻得青红交杂,肿胀溃烂开,与许久不曾沐浴的肮脏混作一团,发着恶臭。而那些声嘶力竭的哀嚎,被疲惫与饥饿侵蚀,变作垂死挣扎的喘息。 这些人,像是自阿鼻地狱中流落出来的野鬼,既无前路,也无往生。只能麻麻木木的停留在延兴门外,让高不可攀的城墙阻隔一切金碧辉煌的海市蜃景;只能无奈无法的悲叹,匍匐着诅咒虚无缥缈的命运;只能听着那永不知疲倦的歌舞升平,一面愤恨,一面艳羡的死去。 天地不仁。 玉山死死抓着王进的手,气得眼眶发热,浑身战战,半晌才道: “这世上难道就真没有报应,没有轮回不爽么……” 王进知他难过,千言万语却噎在喉头,生生说不出一句。玉山那一问,何尝不是众人想问的。余国舅广植党羽,扶己排他,将那十八道官员换了个底朝天。但那其中究竟有多少人担得起乌纱帽,又究竟有多少人敢违余家授意,拼死说一句公道话—— 恐怕,当真是寥寥无几了。 正哀痛间,听背后呼喝一声: “本府下了禁令,甚么人敢出城去?” 王进闻言回头,见城门内走出两个人来。为首的穿一件玄狐裘,紫色官袍,五十开外年纪,形销骨立,脸上神色阴鸷。在他身后,还有个三十岁上下的青年,穿羊毛披风,深绯官袍,生得有些木讷,但眉目可亲,使人一见便生出些好感来。 那王大公子常在京城中交游,认得这两人。为首的是京兆府牧辜澈,辜玉清,也是余国舅的亲家,余丈川的老丈人,算起来那琵琶伎还要叫他一声伯父。而在他后面的,是京兆府少尹赵亭,赵元直,前两年中的进士,算是顶顶年轻有为的人。 “辜府牧,赵少尹,久疏问候。” 玉山闻言,知王进是在给他报信。那日余仞被他攥着把柄也就罢了,这辜玉清他是万不敢见的,于是便身子一歪,倒在那王大公子怀里,将脸埋在狐白裘中,装作不闻不问。 那辜玉清见了王进,冷哼一声,拿腔拿调道: “本府已下过令了,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城,违者五十板子。” 王进听了,将那琵琶伎搂在怀里,温声软语笑他:“你非要看个热闹,这倒好,不但把自己吓着了,还惹恼了辜府牧,看我回去不拿你!”言罢,又抬起头,对那辜玉清解释说: “他这个好事的,吵着嚷着要来看,我拗不过他。辜府牧大人有大量,不计较这些,饶了他罢!” 辜玉清看他字字宠溺,句句温柔,暗啐这分桃断袖几时也这样光明正大了。但那王大公子毕竟有斥国公府撑腰,他又不好真发作,把人打了,否则只怕王进这把千牛刀就要先照着他脖子来了。他闻言,也便就坡下驴,指着自己那满是褶子的眼睛道: “我这人老了,眼神不好,远远还当谁呢!你王大公子我怎么敢罚,这天怪冷的,快回去罢!” 王进听了点头,向二人行礼告辞,方走出两三步,却又回过头来,问: “辜府牧,容我再多事一次,敢问这灾民……怎么处置?” 辜玉清闻言,似是不愿再提般摆了摆手,笑道: “能怎么办,按规矩办!等着圣上批折子,余国舅首肯,自然这赈灾钱粮就下来了。” 那王大公子听罢,只一笑,转身走了。 玉山见他走远,便恨恨道: “辜澈这老狐狸,糊弄鬼呢!” “管他糊弄鬼还是糊弄人,都是指望不上的。”王进边说着,边向永禄使了个眼色,又翻身上马,对那琵琶伎笑道:“我自有办法,不过还需借你琳琅阁一用。” 玉山不解,但那王进有求,他怎会不应,于是便惴惴的随着回了锦园。 锦园外,那王大公子打起帘子方要往门内走,就被京兆府少尹赵元直拦了个正着。可怜那赵亭,快马加鞭又呛着冷风,嗽得上气不接下气。王进打发人为他取了热茶,他灌了两口,方缓过神来,抚着胸口道: “王,王备身……辜府牧的话,千万不能信。” 王进闻言,差点笑出来,暗忖这人究竟是多直的心眼,为了这一句话赶死赶活。 那赵少尹见他似笑非笑,以为他仍是无谓,便着了慌,急道: “他从前也那样回我,却只会在夤夜将人赶到郊外,他那话究竟做不得数!” “我几时说要信他了,辜玉清什么为人,满京城哪有不明白的?你且进来坐……” 那王大公子言罢,将他领到琳琅阁内。玉山不便见人,于是打发了小雀端茶伺候,自顾自上了二楼。 赵亭在那琳琅阁坐如针毡,猜不透王进那葫芦卖的甚么药,等了半晌,茶喝了三四碗,方见一人道一声叨扰,便打起那门前花毡帘子。来人拥着玄狐大毛披风,紫棠缎面银鼠里长袍,面若冠玉,目若朗星,正是那秦澍,秦润之。他甫一见了王进,便佯怒道: “好啊,许久不见,居然一打发人来请就是要钱,催债鬼投胎的你!” “哎哎哎,这话就不对了,斥国公府酬了一千两黄金,我才要你出五百两就侈侈喋喋的,仔细你的皮。” 那赵元直听得云里雾里,只好眨着眼睛问: “王大公子,这是甚么意思?” 秦澍闻言却抢过话头来,说: “喏,这位王伯飞王大公子,京城里一等一的财神爷,看不过延兴门外的事情,就要仗义疏财一回。而我呢,不幸做了他的朋友,便要舍钱陪君子了。” 正说话间,又一人打起帘子走进来,那人眉眼细细的,却自有一股温柔情态。赵亭见了他,一愣,奇道: “维德,你怎么也来了!” 原来这人便是那国子祭酒明琅之子明玉。他见了满座,一一问好,又坐下喝了碗茶,方问王进: “筹措得如何了?” “刚来了润之和你,其他都还未到呢。” “你们这两个糊涂虫,要那金银作甚么,哪里还来得及现买?”明玉闻言笑起来,又道:“我问过阿爷,将家里采办下的冬粮捐出一半应急,你们那些钱尽管放心买去,支持得了一阵的。” 那赵亭闻言,感动得鼻尖酸胀,眼泪扑簌簌落下来,豁然站起来就要下跪,惊得众人连忙去扶。其间又来了何子疏,段君夷等人,最后竟乌压压站了满堂。这些人或出钱或出力,竟将赈灾一事张罗的整整齐齐。而那王大公子以茶带酒,向大家敬了,收得一片折煞。 赵亭深感众人恩德,他虽是个穷酸书生,一没钱二没力的,却也大着胆子去和那辜玉清周旋盘算,讨价还价。最后,得以让贴有标记的车驾人物出城,这才落定了此事。 后来又过了几日,那升平坊与锦园里的歌女乐伎听闻了前因后果。她们本就闲着,又没寻常女子那些禁忌,便也在延兴门外帮助布粥分食。 如此一来,城外情况稍定。 到了腊八那天,出了好大太阳,将地上的雪晒化了大半。赵元直站在城楼上,字字椎心泣血,声声痛怀入骨,呼喊力竭,劝请众人辗转回乡。又给了盘缠粮食,安排车舆马匹—— 此事,竟就这样尘埃落定了。 那之后又几日,雪花又纷纷扬扬的下来,遮盖了延兴门内外,终究是一丝痕迹也无。 玉山揣着手炉子,在廊下看雪,沉默了半晌,方说: “身在这皇城中,倒真当天下太平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总是一章5k+,勤劳如我…… 第13章 第十二回 延兴门外赈灾的事情,到底在京城众人心中留下了分量。那城里的平头百姓,素日里见了歌伶乐伎,大多轻蔑不忿,或以他是下九流出身,或以他妖妖调调,不是正经人家。但经那城外救济一事,看在眼里,感在心中,都对其生出几分可敬可爱来,一面又心底愧怍,暗忖那平日里说得正大光明,到头来却不如一个歌女子的仁义气节。 而斥国公府则更热闹些,王老爷到底不做那瞎子付灯油的买卖,拣了个文采好的门客,要他将此事前因后果细细记来,却只说帮扶协助,不提那辜玉清如何,临了又言皇恩浩荡,雨露披泽,福佑四方。而那门客也好事,斥国公府内素轻文墨,好容易逮着个机会,便发起狠,直写得洋洋洒洒,动人心魄,凡是见者都要赚下几滴眼泪来。如此,那老斥国公便寻了个吉日,将奏表递上去,果然不到傍晚,便有内侍拿着圣旨替天抚恤。且不光斥国公府,便是秦府、明府、何府,只要是那奏表上见了姓名的,都有人下来传旨,惊得一众人饭也不吃了,赶着换官服,设香案,忙里忙外却都笑容晏晏。 观了一圈,似乎皆大欢喜,却惟有一人吃了闷亏。 那王大公子抱着件狐肷裘,歪在琳琅阁里的屏风榻上,半睡不睡的。玉山提了个食盒转上楼来,见他那样子,便走过去, “浑鬼,还吃不吃饭了?” 王进闻言,撩开眼皮子问他: “吃的是什么?” “不比你家,无非是些火脮鸡,肘子肉,又添了几个素菜。” 那王大公子听罢,觉得尚可,便扔了狐裘,坐起来靠着短几吃了。玉山一面替他斟酒,一面说: “这斥国公府里有老虎不成,唬得你王大公子都不敢回家?” “回去作甚么?一来发不出月钱,二来给不出赏赐,回去只怕要喝冷茶,盖薄被,哪有你好?” 玉山闻言便刺他顾头不顾尾,笑得手里那酒都洒了。 原来那王大公子前日里捐出去的,实然是他自己的体己钱。如今眼看着将要过年,少不了赏赐打发,他却连一个铜板也拿不出来,万般无奈,只好躲到琳琅阁去,免得白眼受气。 王进被他笑得心虚,便伸手夺了他那酒壶,又将人揽到怀里,刚想岔开话题,却又被截了话头。 “那你父亲倒也没救济你?” “他救济我甚么,平日里辖制我还来不及。我前几日去问他讨,他只说我向来挥霍惯了,也该长长记性。哪知道我是连饭也吃不上的?” 那琵琶伎闻言,早笑软了,伏在王进怀里,肩头一颤一颤的。他半晌,抬起头来,如瀑青丝贴在颊上,一双桃花招子浸满了水,笑道: “罢了,罢了,我看你可怜,便施舍你了。” “这却使不得,若传扬开来,我王进岂不成了吃软饭的?” 玉山听罢,笑得见牙不见眼,后来他做主将王进平日里写的几张扇面,几卷文章卖了,兑得七八百两黄金,又自己悄悄贴进二三百两,凑了千两整数,方给了王大公子。而那琵琶伎起初不知市价,后来听人说了才晓,王伯飞自矜身份,从不给人胡乱题字,又从不将字拿出来卖。因此他那字,端的是按个来论的,惊得玉山愣了半晌,方瑟瑟的让人算账。 如此,这事情究竟才算了结,王进也颠颠的回了府上,不消细说。 后来到了腊月二十二那天,众人都预备着过年。李全用了午饭便将锦园上下聚到了台前,放了那些小厮仆役的月钱,又按着一年缠头总数,多少给了几个台柱的花红,收得众人一片谢。之后,又将要休假回乡的姓名细细记了,盈珠几个也好,玉山也罢,都是无处可去的,便留在园子里看守。待到诸事都商量尽了,就有三五小厮抬着条案出来,案上摆着瓜果牺牲,又供了神仙牌位。众人见状,便纷纷肃然整衣,依着玉山、盈珠、绾娘等序,燃香祭奠,拜了伶伦。礼毕之后,又开了一坛烧酒,拿香灰澄了,各饮一小杯。自此,便是封台罢乐,到来年元宵节为止,再不碰一管一弦了。 众人饮了酒,便复又跳脱起来,盈珠命人撤了香案,换上一面螺钿方桌来。又打发人去取了一尺来长的桃木薄板,招呼着几个姊妹,说要写桃板挂门楹。末了,又和玉山说: “玉山,我听说那王大公子,写字最是好的,你究竟有没有得他真传?” “我看你是疯魔了。”玉山笑她,“好端端的,他教我写什么字?” “话可不是这么说的,你看,这教人写字罢,少不了耳鬓厮磨,你侬我侬的……” 她话未说完,众女眷却已飞红了脸,笑作一团。 玉山听了,脸上都要沁出血来,却仍瞪着眼唬她: “啐,你这蹄子再说浑话,留神我撕烂你的嘴!” “他急了,他急了!”盈珠一面笑,一面躲到绾娘身后,又说: “玉山,你且饶我,我赶明儿给王大公子炖鹿茸去!” 那琵琶伎闻言,又羞又气,张口结舌,只差将桌上那方砚台掷出去打人。 小雀见他真要恼了,便拉着他的胳膊劝: “公子,盈珠姐姐那嘴,你且拿她,但岂不跌份?” 绾娘见了也小声责怪盈珠, “玉山脸皮子又薄,你瞎凑什么热闹,还不给人赔礼去,难道要等他给你来赔?” “你们倒合起伙来排揎我了……”盈珠虽这样说着,却仍走过去,拿了支紫竹鸡距笔,递给玉山,好声好气道:“是我不是,您别计较。这桃板还须您头一个来写,我们不敢僭越的。” 玉山看她那样子,变脸比翻书还快,又忖着她往日里便口无遮拦。今日也不过话赶话,赶上了,实际真无半点要计较的意思,再拿着架子倒成了自己的不是。便转怒为笑,接了那笔,又说: “好了,是我怕了你,取那桃板来,定要我写了你们才可胡了闹呢。” 盈珠闻言,伶俐应下,忙拣了副匀称木板来,颜色宽窄俱是相同,工工整整的呈在他面前。 玉山抬眼将那板子细细端详了,搦笔和墨,往左边那板上写了“神荼”二字,右写“郁垒”,便搁了笔。他那字,虽不比王进遒劲飞扬,却自有一段清秀工整,似松似竹般幽幽然俊丽。那琵琶伎又打眼看了看,觉得很好,便说: “这副就挂琳琅阁罢。” 盈珠闻言,也夸赞了几句,转身让绾娘,绾娘却不接,只道: “盈珠,你写你的,我们这些随意作了便好。” “这倒好,咱们各写各的,都挂自家门上。若写得不好,我要可要从年尾笑到年头。”言罢,她也蘸了笔,一挽那麻叶皮袄子,左右依样写了。虽不出彩,但也称得上工整流丽。盈珠再要交笔给众人,便无人肯接,玉山就让小雀接了。那丫头哆哆嗦嗦,几乎不曾把自己唬死,但好歹还是没有写废。 众人先前忌惮珠玉在前,恐献了丑,如今一看小雀那七扭八歪的几个字,也都放了心,便纷纷提笔,不在话下。 这厢里正说着笑着,见那李全走进院来,他看众人也都齐全,道: “这正好你们未散,便有件事要仔细说来。” 玉山闻言狐疑,暗忖这大过年的,有甚么值得仔细来说。却看那院门处露出点反毛官靴的靴尖,再过一刹,便现出一段锦绣面天马皮里的华贵袍子,一寸狐白裘。那琵琶伎见状,舒了眉眼,却听李全猫着腰,热络的迎道: “留神脚下,这边请,这边请……” 盈珠见他唯唯诺诺的样子,有意刺他: “李管家,你被那王大公子拿了把柄不成,怎么这样客客气气了?” 李全闻言却斥他, “胡说什么,如今要称王东家了!” 话音未落,众人都是一惊,愕得说不出话。 王进却从从容容,走到他们跟前,道: “我接手后,园中诸般照旧,仍由李全打点,各位尽管放心。” 众人这才缓过神来,忙给他行礼,口中称道: “见过王东家。” 那王大公子只笑着摆手,又拉了玉山往琳琅阁去,一路上嘘寒问暖,蝎蝎螯螯,说了许多,玉山倒不嫌他聒噪,只觉恍惚如梦。他直着眼睛,将那纤纤玉手伸到嘴边,张开口就要咬。王进唬了一跳,连忙把他揽进怀里, “怎么了?” 玉山听着那蓬勃心跳,心想这大约是真的了,便恼怒起来,捶他: “这么大个事,也不和我商量!” “那前主人死活不撒手,我怕走了消息,教你空欢喜一场。如今不是好了,恼什么?” 那琵琶伎闻言,忽想起他前几日还在琳琅阁打秋风,便又问: “你又哪里得了钱了,买得起这园子?” “不是我的钱,斥国公府要采办几处产业,我便出了个主意。这锦园一者利润丰厚,二者来往间非富即贵,父亲听了高兴,就许下了。我只不过当个说客,哪出了半分钱?” “浑鬼,斥国公府的钱不是你的钱?” 殊不知,那琵琶伎往日便担心他浪掷奢靡,恐难长久。如今锦园易主,内心更是不安,眼见他仍不醒悟,又急又气。但暗忖过犹不及,事缓则圆,便只好软了腔,劝道:“我也知你府上刚得了圣上荣宠,风头正劲,但做人哪有顾头不顾尾的?不是我咒它,今日是好了,明日可如何呢?该减省时仍需减省,似你这般挥霍惯了,将来若有个好歹,如何使得?” 他说到“好歹”二字,又念及当日延兴门外惨状,贫富殊异,心绪更是不平,险些落下泪来。王进见他红了眼眶,连忙把人抱在怀里安抚,想着他此言此语,必是思虑到了极长远处,更有些厮守一生之意。一时间,那王大公子心中五味杂陈,千头万绪竟无从顺起,最后只得说:“我这买都买了,哪有退回去的道理?你且安心,又不是赔本买卖的。至于你说的话,我从来句句都存在心里,且宽慰着!” 玉山的这些话,实然在胸中积了许久。如今说出来,倒觉松了口气,似移开了一块大石,浑身上下都轻捷起来。他听王进应声,便不再多言,又忖着那浑鬼到底是个牛心的,自己还需多替他节俭些。 如此一路无话,到了那琳琅阁门前。 只见永禄穿了件松花绿罗绡面羊毛里夹绵袄子,头上带着绵风帽,正指使着一班杂役抬那衣箱藤箧等物。他见了玉山,笑道: “公子,如今这两厢并到一处,也算一家人了。” 那琵琶伎听了惘然,便看向王进,问: “怎么的,谁和谁并到一处了?” 王进听了哭笑不得,又不知该如何说起,只好指着那衣箱慢声道: “那是我的衣服,我和你并到一处了!” “你……我……琳琅阁?” “可不是。” 玉山闻言,脸上蓦地就红了,暗啐一口刚说那王大是个牛心,原来自己比他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定了定神,半晌才找回那点拿腔拿调的样子,促狭道: “我见你前呼后拥惯了,片刻都不能离了人的。锦园里缺衣少食,老夫人竟也舍得?” “有什么舍不得?她还与我说,要我好生历练,改了那些富贵毛病。但话又说回来,她仍不知你是个男人,只担心你我之间有不才之事,让我无论如何都要明媒正娶。” “去你的!”那琵琶伎瞪他一眼,转身打起花毡帘子,往楼上去了。可待他甫一转过楼梯,见了屏风外面夕阳下闪闪烁烁的雕花屏风榻,陡然又想起一事。这事可比那衣箱藤箧大得多,他双手颤颤,呆在当场,挡了仆役搬运也不自知。半晌,方回过神来,抓了个下人的肩膀,劈头盖脸就问: “你家进大爷可把床也搬来了?” 可怜那仆役云里雾里,又见他瞪着眼睛要吃人一般,过了好久才瑟瑟道: “小的,小的,不,不曾见到有床。” 王进与永禄交代了些琐事,此时刚转上二楼来,当头便听那下人答了这么一句。又见玉山抓着那人,一副要死要活的样子,顿时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只倚着那门框,又是拍,又是喘,看那琵琶伎变了脸色,方道: “你就认命罢!” 玉山被他抓了个现行,气势上便先输了一截,之后又被那王大公子调笑,真真的伶牙俐齿也说不出话来。但幸而此时小雀来传晚饭,救了那琵琶伎一命,否则他非得羞死不可。 李全在锦园主屋摆了几桌筵席,那主屋原本是歌伶乐伎训练用的,因听闻王大公子要搬来便收拾妥了,怎料他转身去了琳琅阁,因此正空闲着。李全起先把一干奴仆的桌子设在廊下。王进没有那些架子,平日里与下人厮混惯了,见那天气寒冷,又恐饭菜凉得快,便做主让人将桌子移到了房内。之后,便领了玉山,又请盈珠、绾娘、李全等人,一同坐在上桌。只见堂内灯火通明,映得那织锦桌布熠熠生辉。桌上菜色虽不豪奢,山珍海味倒也齐全,更兼喜事临门,又是过年时节,竟莫名让那见惯了辉煌的王进都觉得很好。 李全见满座坐定,便站起身来,向那王大公子敬酒,说: “王东家,以后小的为人处事若有不周,还望您提点照拂。” 王进陪他饮了一杯,正色道: “哪里的话,此间利害关系,你只比我更清楚,以后,还望你多多照拂才是……” 这一席话让李全大喜过望又受宠若惊,他原本担心锦园易主,自己这差事难免不保。但如今看来,那王大公子似不愿改弦更张,对他又器重有加,他这颗心才放回了腔子,真心实意的欢喜起来。众人见李全敬酒,便也跟着上前贺喜道谢,宾主尽欢。 到了月上中天,李全恐自己到底是个管事,满座当着面不好玩乐嬉闹,便径自去了。那盈珠见他走远,便拉上小雀香柔,撺掇着行令划拳,自己喝了几盅歪在一边,又推玉山去和王进玩。那王大公子,最擅这些的,见玉山掺和进来,便要换个花样,玩起揭彩令来。 小雀不懂这些,便问: “这揭彩令是什么说道?” 盈珠不等王进回话,便说: “令官在六至三十六间取一数,写在纸上,扣在杯底。起首饮一杯,报六,再传给席间任一人,接者拣一数与传者所言相加,循环往复。而令官则只许加一。中了便叫得彩,若是超了令官所选之数,便要猜拳,超多少数,猜多少杯。” “我懂了!” 那王进闻言,便先饮一杯,做了令官,取纸笔写了个“拾贰”,压在杯底,报六,将那杯子递给玉山。 玉山接了,眼睛一眨,笑着报了个七,便把杯子给了小雀。 小雀:“八。” 王进:“九。” 香柔:“十一。” 玉山:“十二。” “中了中了!”王进笑道,拿起酒杯,拈出一张写了“拾贰”的字条来。与那琵琶伎碰了个盏,对面仰头喝了。 如此,众人又顽了几回,到那小雀做令官时,她写了个“拾捌”,玉山报了十七,递给王进。那王大公子向来精于察言观色,见小雀抿着嘴唇不敢吭气,便料想该是十八,于是故意报了三十六,又将那杯子交还给玉山。 如此一来,超了十八,那玉山便要和王大公子猜十八杯拳。他久居琳琅阁,哪里是王大公子的对手,十八杯下来,自己喝了十五杯。玉山本就不胜酒力,这十五杯喝完哪里还有好的,只伏在桌上,喃喃着胡言乱语。众人见喝倒了他,便也不顽了,端了些瓜子蜜饯,坐在桌边嗑牙花。 那王大公子心里高兴,便拿起牙著,敲着杯沿,唱了一首短歌行。满座正乘兴,又都是歌伶乐伎出身,皆附合起来,只听道: “红尘人如蚁,往来何苍茫。 上掣碧落尽,下走黄泉央。 白驹奔雷电,江海御参商。 倾盖多欢故,大醉三千场。 醒时散浮萍,堂前满清霜。 听我琅玕曲,着我好霓裳。 劝君一杯酒,不枉世上狂。” 作者有话要说: 这首短歌行我居然写了半个小时……(我写诗真的太慢了 第14章 第十三回 话说腊月二十二日晚上,玉山与王进等人顽揭彩令,喝得大醉,一时半会儿清醒不来,那王大公子怕他受了寒,便先行起身将他扶了回去。不料,那琵琶伎竟搂着他死活不肯撒手,嘴里含含糊糊,一会儿劝他忖度用度,一会儿又说什么小雀那丫头如何如何了。王大公子哭笑不得,只得解了外衣,陪他躺下。 一宿无话,待玉山早上醒来时,就见王进将自己搂在怀里,一段金色阳光透过窗纸,斜斜照在地上。他有些头疼,便轻手轻脚的要去倒杯水喝,哪知甫一起身,就见浑身上下被剥得□□。他心头一跳,有些惶恐,偏偏昨晚喝得太过,竟连一星半点都想不起来。那琵琶伎着了慌,想把王进推醒问个究竟,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只得瑟瑟的愣在当场。正进退无奈,那王大公子却醒了过来,见他一副天塌地陷的样子,笑问: “怎么了?” “我……”那琵琶伎咬了咬牙,最终说不出来,只扯了被子盖住那一截如雪的肩膀,翻身睡去了。他刚一闭眼,就听那没心没肺的浑鬼在背后闷闷的笑,便又转过头来,瞪他一眼,“你待怎样?” 王进见他虽横着眉眼,但神色间却多的是心虚惶恐,便笑, “你放心,我又没将你如何的。昨晚你那袍子一身酒气,我便随手脱了。怎知小雀不在,寻不见你替换衣物,就成这样了。” 那琵琶伎闻言,又忖着自己除了头疼之外,似乎也无其他不适,便想开了,指使王进去给自己倒水喝。那王大公子竟也甘愿被使唤,翻身下了床,趿拉着鞋去寻水杯。好歹摸到个茶壶,却发觉是凉的,正要唤人去替,便听那琵琶伎哑着嗓子说: “冷就冷的,不妨事。” “凉水伤肺腑,我此前不就为着两杯冷酒病了一月。你身体本就弱,多不好。” 那琵琶伎见拗不过他,便也由着他打发人去烧水。他此前被那王大公子一骇,提了十二分气力,如今松了心弦,复又困乏起来。虽勉力想支撑着下床,却无奈头昏脑胀,半晌只得躺了回去。王进见了,连忙拿了个软垫,却手忙脚乱不得其法,便索性坐在床沿上,让他靠在自己怀里。玉山闭着眼,从锦被中伸出手来,他腕子上一圈累丝金钏,手指正缓缓揉着太阳穴。半晌,方道: “什么时辰了?” “快到晌午。你饿不饿,我命人做吃食去?” “不忙……”玉山摆了摆手,又忽然恨恨道:“你这浑鬼,放倒我有什么趣味?” 王进闻言一笑,知他是终于想起昨晚那事情来了。那王大公子灌醉他实然是有企图的,说是歪心邪念也不为过,但怎料那琵琶伎忒不中用,喝了几杯便倒。他看着那人糊里糊涂,明明连自己是谁都弄不明白,却还念念不忘的要诸般规劝,要他周到细致,顿时心中一软,甚么念头都没了。那王大公子,从来没有照顾过人的,至多不过命人好生服侍,却在那琵琶伎面前,舒了眉眼,忙里忙外。 小雀穿着件大红绫面羊毛里袄子,手里提着水壶,转上楼来。她见玉山闭着眼,便放轻了脚步,将那白瓷水壶搁在桌上,转身要走。 “小雀,去照着今年春天开的那醒酒汤的方子,与我熬一碗来。” 玉山听脚步便知是她,于是缓缓睁了眼,窝在那王大公子怀里,慢声慢气的吩咐。那丫头闻言应下了,她见玉山皱着眉头,心中有些惴惴,毕竟那琵琶伎是在她作令官时喝倒的,生怕受了迁怒。于是,便一时舍不得走开,又絮絮道: “公子,还有什么吩咐么?” 玉山闭眼忖了忖,忽又想起一事来,道: “昨天还有剩下桃板没写完的,你且拿来,我若觉得好转,便就写了。这快要过年,无论如何,都不能少的。” “哎哎哎,又瞎折腾些甚么?”王进听了,连忙来拦他,又一扬手,对小雀说:“你尽管拿来,我替他写了就是了。” 那琵琶伎闻言却笑, “只怕你王大公子写的桃板,还未到过年,就要被人摘去了。” “你这说的又是甚么话,摘去便摘去了,横竖不过重写就好,你这会子挣甚么命?” 王进言罢,便去桌上,将那冷热水兑了。他自己尝了一口,觉得温度合适,方端给玉山。那琵琶伎接过那荷叶雕花银盏,喝了两口,便觉五脏六腑都热了热,好歹受用些。于是他让那王大公子去东边紫檀衣柜里取了套中衣,蒙着被子穿了,又拉过那紫貂裘来披在身上,遂好像回过魂来般,整个人都多了些气势。 那王大公子看他病恹恹的样子,顿觉出些心痛与不忍来,便小声道: “都是我不好,早知你不能喝酒,便不诓你喝了。” “这有什么,如今两厢并在一处,你倒客气起来了……”那琵琶伎抱着手炉子笑,忽然眼睛一眨,又说:“不过,你那点见不得人的心思,真以为我不知道?” 王进正给自己倒了碗水,闻言差点喷出来,嗽得天昏地暗。 玉山看他那样子,笑出了声,却连忙凑过去给他抚背,一面抚,一面说: “浑鬼,我就这样好,值得你使这么多心眼子?再说了,我……我既然没撵你出去,不就已是许了你么?你倒折腾起来了……” 那王大公子闻言,蓦地一颗心怦怦直跳起来,他回过身,看着那琵琶伎的清秀眉眼,只觉得心肠肝胆,轰然一声,便被他的三言两语烧成了灰烬。而那灰烬,又飘飘荡荡,缠缠绵绵,恨不得永远绕在他身边,再不分别。 不禁感叹: “天爷,这个人到底还有多少好是我不知的,到底还有多少情是我不晓的?” 玉山被他死死盯着,丰神俊朗映在心上,忽觉有些赧然,伸手遮着脸颊,啐他: “浑鬼,再这样看,被你看死了!” 王进闻言,却把他抱进怀里,缓缓压在屏风榻上。那王大公子一双桀骜飞扬的眼睛,刹那间有几分深不见底,就好比饮鹤堂中,他那时看着玉山的神情。玉山皱了皱眉,暗忖虽到底还是有些头痛,但也不是…… “等你好了,我定要教你死上几回。” 王进一字一顿,郑重得如同起誓立据,却又如同在竭力说服自己。他从来无法无天,混世魔样的人物,惹出的祸患自己也数不清,却怕那琵琶伎皱了眉头,怕他有些微好歹。言罢,虽恋恋不舍,却也只好放开玉山,自顾自到窗边去了,也不知是在跟甚么赌气。 放下这些不提,小雀回了话,便下楼去取桃板,在琳琅阁前却遇上了永禄。那小厮穿一身褐色夹绵袍,围羊毛围巾,正在门前院子搓着手。那园中积雪未消,素白一片,他身后的虬然老梅却已透出些绿芽来。 小雀见了他,笑开了,道: “永禄哥,大冷天的,在这里作甚么?” 永禄闻言,浓眉大眼间露出点亲切和蔼的神情,他实然不过二十郎当岁年纪,因平日在王进面前不敢放肆,故而总作出副圆滑世故的样子来。此时,见四下无人,便也随意开,低头一笑,说: “我正路过呢,见你这大红袄子打眼得很,就来瞧瞧。” 小雀那丫头,平日里常跟在玉山身边,寸步不离的,鲜见这些个仆役小厮。如今看永禄同自己说话,而他又是王大公子身边的人,顿觉是被高看了,所以对他生出些好感来,也乐得与他说话,便接道: “这袄子是绾娘几个做的,她们欺负我,非要我穿上。说是喜庆,我倒觉,是要看我的热闹。最可恨还是盈珠姐,存心买了大红宫花给我。我都怕她们一时欢快起来,把我当炮仗放了呢!” 永禄闻言笑得厉害,他暗忖这小雀向来呆头呆脑的,哪知肚子里有这么多痴傻计较,一时觉她又是好笑,又是好玩,便对她说: “我却觉得,你穿这颜色很好。再说,你素日里便是个哑的,就算当炮仗放了,那也是个哑炮。” 小雀听前句时,还觉沾沾自喜,恨不得即刻飞上去与玉山说了。但听到后句,气将起来,暗忖这斥国公府里果然没一个好货色,便翻了脸,扭头就走。 永禄见她生气,连忙叫住她。那小厮在怀里摸了半晌,方拿出一对银钏子来,拿袖子仔细擦干净了,递给她,道: “喏,我给你赔不是。如今你公子与我家爷两厢并在一处,咱俩就算是共事了,就该和和气气的。倘若主子有什么喜怒忌讳,互相知会一声,也好有个防备。琳琅阁里只你一个丫头,只我一个小厮,再没别人了。你公子如何我不知道,我家爷那可是出了名的多事,一会儿嫌茶凉了,一会儿嫌糕甜了。在府上,三十个人围着转尚且捉襟见肘,如今就我们两人,若没个照拂,这日子可怎么过?” 小雀听他说的在理,又忖这大户人家的小厮到底不比寻常。同是作奴才的,偏生人家这样心思灵巧,办事周到,她便是拍马也赶不及的。如此,便又惶恐起来,生怕玉山有个比较,将自己恼了厌了,撂出门去。 永禄见她不接那镯子,又蹙起眉头来,心里也猜了□□分,便话锋一转,道: “不过,我家爷被你公子吃的死死的,纵然有心也翻不起浪来。你在这锦园,到底是老人,比我总熟识不少的。倘若你公子生起气来,或我无意开罪了园中,还要仰仗你来帮来救呢!” 小雀一听,便松了口气,道自己原来也不是个无用场的。她低头看永禄手里那对镯子,亮银色,雕着缠绕的两朵莲花。她近年来在玉山跟前,唯独金银珠宝见得多了,打眼一看便知不是廉价货色,又觉得受之有愧, “永禄哥,这东西贵重,我不能收的!” “哎,多生分呢?你尽管拿着,就当可怜我这只手,教它莫在大冷天里伸着罢!” 小雀闻言,见他那手冻得通红,连忙把镯子接下了。却不晓在外头放的时间长了,带上的时候冷得她一个激灵。她将那大红袄子的袖口往下扯了扯,又从腰上解下一块翠玉如意扣来,道: “公子常说‘来而不往非……非礼也’,这是我送你的,从此我俩就是共事了,要相互帮衬的。” 那永禄给她银手钏,大抵也是为了日后打算,暗忖自己初来乍到,生怕被她压了一头去,却究竟没料她憨直如此。如今见那丫头被冬风吹红的脸颊,又笑得那样纯真,顿时不好意思起来。他伸手接了那如意扣,脑子里晕晕乎乎的,只怪道这琳琅阁里的人是不是都会些操纵人心的妖术。如此,又为那丫头搬了桃板,替她看着醒酒汤的药炉,忙了一圈,却仍乐颠乐颠的。 却说那琵琶伎到底是身体弱,宿醉一场,居然歪歪斜斜了五六日才好。而那王大公子成天里看得见吃不着,心痒难耐,闹得眼珠子里都多了两根血丝。 如此推来挡去,也就到了除夕。 王进到底不敢躲在锦园过年,除夕那天,还是收拾齐整了,骑着马往斥国公府拜会。玉山穿着那紫貂裘,石青色洒金袍子,在锦园门前给他送行,寒风掀起那衣摆,飘飘转转的,映着他眉眼依依。那王大公子看在眼里,忽然很想充一回不肖子孙,就留在锦园,管他呼来喝去。但那琵琶伎却催他上马,又替他细细掖好了衣襟,只道早去早回。王进点头,万般不舍也只有咽回腔子。 待送走那王大公子,锦园众人便掌灯开宴,复又热闹起来。玉山斜倚在匡床上,看着满目辉煌,灯火如昼,倒觉得有些空落落。 斥国公府中却是另一派气象。 描金雕花门楣上挂着两只大红宫灯,艳艳灼灼,似那三春花,似那天上霞。府门前喧嚣若市,来往非富即贵,真当是:人如江海衣如锦,车如流水马如龙。那王进打府门前一站,暗暗吃惊,放眼望去,王家叫得上名号的旁支斜脉竟都来走动,乌压压聚了一片。 王进跟在众人身后,冷不防被人认了出来,只听那人连忙拖家带口给他作揖,口中称道: “进大爷好风采,多时不见,教人艳羡啊!” 那人群一听“进大爷”三字,呼啦啦裂开个口子,纷纷攘攘,嗡嗡噪噪,说什么的都有。 “儿啊,快给你进大叔行礼。” “进大爷,还记得小的吗?” “王进啊,我是你姑妈的妯娌……” 那王大公子听得云里雾里,僵着脸陪笑,拣个由头忙逃也似的进了府,正好在门前抓到个房里的丫头,问她: “这怎么回事,难不成是族谱活了?” 那丫头平日里听他胡言乱语惯了,闻言只叹了口气, “趋炎附势罢了,如今家里得了圣上恩宠,这可不就都活了?” 王进还想说什么,却见那王老爷携了葛夫人,双双盛装走来。王进忙不迭给他们行了大礼,二老见他回来,心里高兴,拉着他的手便往门内去。那王大公子虽然心中想念玉山,此情此景,也万般没有仓促行事的道理。于是帮衬着招待亲友,收礼回礼,又给二老布菜奉茶,张罗拜会,忙得足不点地。到头来临近亥时,匆忙扒了几口饭,又被唤去查验账目。 待安排停当,已是亥时三刻,天上纷纷扬扬落下鹅毛大雪来。 老夫人见他有些魂不守舍,便把他叫到跟前,与他说: “好了,你今日也折腾累了。我老婆子,多少年没见你这么上心稳重,忙前忙后的。你父亲瞧着,心里高兴,只是不说而已,但那眼眶子都是红的。”她说完,顿了顿,又摸着自己心口,道:“我也打心眼儿里高兴,也知道你记挂甚么。如今我们都乘兴了,也该教你乘兴一回。我早打发人去牵马了,你也大了,我们又有这满堂作陪,你该去哪里,就去哪里罢!” 王进闻言,如蒙大赦,忙抬起眼来,见那葛氏慈笑着,终是忍不住出声喊道: “阿娘!” 葛氏听他一声唤,点了点头,拢着那绣珠盘金的袖口,手上珠翠叮铃郎当的响, “去罢,又不是不回来了!” 王进听罢,露出个有些像孩子的笑来,转身跑出门去,消失在那雪夜中。葛氏看着他的背影,喃喃着,怎么也这么大了—— 记忆里,他那样笑着跑出门去,还是在八岁时,得了一个花蹴鞠。 那王大公子骑着漆黑色大宛骏马,马蹄扬起一蓬一蓬的细雪,奔驰在京城街道,此时万籁声寂,万家团圆,只有远处零零落落的几声梆子昭告天地。他紧赶慢赶,几乎不被那狂风吹昏了脑袋,待到了锦园,却左右不见玉山,便问门前聚在一起放爆竹的众人: “玉山去哪里了?” 盈珠见他回来,唬了一挑,忙道: “他觉着没趣味,回琳琅阁了!” 王进闻言便飞身下马,心中忽有些焦急,又忽有些忐忑,他万分害怕那琵琶伎失了望,损了柔肠,只恨不得立刻出现在他眼前。他在漫天大雪里,转过那老榕树,越过西面院门,穿过鳞次栉比的屋舍,疾奔向琳琅阁去。那王大公子三步并两步跨上楼梯,推开那雕花房门,便见门内昏黑一片。 从洒金窗纸上,透出点青蓝色的雪光。 那琵琶伎正背对着房门宽衣,猛见他满身风雪,急闯进来,霎时间又惊又喜。 “浑鬼,你……” 他话未说完,便被那王大公子冲过去攫住下巴。一双有些寒冷的,甚至还带着雪的气味的双唇覆上来,刹那间燃起火星四溅,把严冬作了阳春三月。 玉山为他这如同从天而降般的出现心神颠倒,他满心只想投入那人的胸膛里,看清楚他究竟还能做出甚么,匪夷所思又令人狂喜的事情。 “玉山,玉山……” 王进一遍遍唤着他的名字,将他那衣带扯下来,连推带抱的压倒在床上。那琵琶伎只觉得自己快要融化成他口中反复呢喃的音调,全身全灵沉浸在温柔而又胶着的感情里。他那无力的推拒,最后变成焦急的宽解,他大敞了衣襟,胸膛起伏,媚眼如丝,一副任人予取予求的模样。 那琵琶伎凑在王进耳边,悄悄与他说着,只有二人知道的话语: “伯飞,我是你的,随你怎样,都是你的。” 作者有话要说: 你问我车去哪儿了?车是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可能车的(开玩笑的,正片完结后会从全文中挑选,在番外里补足,鉴于这是初H,应该会收录……吧? 另外,千金裘到这里就写完三分之一了,前面章节的修改已经完成,后续剧情也设计完毕,明后天就会更新新的章节~ 总之,有什么意见或建议请在评论里告诉我吧,单纯想对我说么么哒也可以233333 那么,明后天见~ 第15章 第十四回 “王进此人, 果然说到做到。” 次日,玉山仰面望着那琳琅阁的雕花藻井,脑中混混沌沌,一片天地未开。他木然忖了片刻,劈头盖脸所想到的不是今夕何夕,而是如此啼笑皆非的一句。 这琵琶伎原以为那王大公子,会忌惮他身体虚弱,多少手下留情。却不想是熬得狠了或是如何,王进竟发疯一般将他按倒在丝绒锦被上,来来回回做了一个时辰。其间翻云覆雨,死去活来,纵然玉山百般求饶,万般推拒,也无济于事。那琵琶伎最后眼前一黑,晕厥在屏风榻上,再忆不起后续。他念及此处,又想起种种取舍无度,风月无边,蓦地红了脸颊,暗啐一声没脸没皮,便扭头往窗边看去。 此时霜雪未褪,却已严冬渐歇,就连那窗棂中透过的一点明灭日光,都温和含蓄,如春风拂面。而窗外的老梅,新芽更甚,梳梳斜斜的影子映在洒金窗纸上,似名家巧手,似工笔丹青。 身边,昨晚那罪魁祸首已大醒了,正端着碗热茶,歪在屏风榻上看字读帖。他见玉山睁眼,便从身后扯出件狐肷裘,与那琵琶伎披了,又扶他靠在怀里。玉山本还想和他忸怩一阵,但话未出口,忽然记起昨晚似已把平生脸面悉数丢尽。昏话说了一叠,昏事做了一筐,莫道充新媳妇羞赧,便是连个架子也端不起来的。末了只得暗道一声罢了,是好是歹也都随他。 那琵琶伎如此想着,便挪过去,装着一副云淡风轻。他一面揉腰,一面就着那王大公子的手喝了口茶,问说眼下究竟什么时辰。王进答晌午已过,便扔了字帖,将玉山揽进怀里。因见他青丝荡漾,衣襟底下露出一段雪白脖颈,锁骨边的牙印尚且清晰,胸膛上的红痕更是斑驳,便又想起他种种的,不可为外人说的好来。 玉山却由得他看,径自寻了个惬意位置,靠着那王大公子的胸膛,细声细气,说要吃膳房做的桂花糯米汤。王进闻言,哪有不依的,正要打发人去做,却又想起一事,忽然说: “我倒很羡慕,那个教了你这么多花样的人。” 玉山闻言一愣,刚想问他甚么花样,却蓦然间明白过来,变了脸色,一搡他,啐道:“浑鬼,哪有你说的这个人!” 王进见他恼了,一颗心兀自怦然,支支吾吾的不知如何是好。那琵琶伎见他怔怔然无话,恐他是不信,便也急了。扭头从枕下哗啦啦抽出一本薄册,在那王大公子面前一晃,瞪着眼睛怒道: “我若有半句骗你,便教我即刻死了!” 王进眼前一花,虽没看清却也知那是何物,顿时乐不可支,差点连手里的茶也泼了。他暗忖玉山那么一个谪仙样的人,究竟使了多少心眼子,避了多少耳目,才鬼鬼祟祟,百般淘换到了这么一本。玉山见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羞愤难当,一张俊脸火烧似的飞红,挣扎着就要下床,却被王进连忙揽到了怀里。 那王大公子好声好气的哄他说: “好了好了,是我不是,你且饶了我罢!” 玉山怎会与他存心怄气,听他讨饶,便也罢了,只说: “我还没来翻你那本旧账呢,你倒先排揎起我来了!” 王进听得“旧账”二字,顿时心中一沉,吞吞吐吐了半晌,方贴在那琵琶伎耳边絮絮道:“玉山,我也知我往日的名声不好,是个滥情种子,但我对你……我若对你有半点虚情假意,便教我也即刻死了。” 玉山闻言,哪里舍他发如此重誓,便是听他说一个“死”字,浑身都要颤两颤的。于是连忙掩了他的嘴,道: “我不过随口说一句,你竟当了真。再者,我又不是糊涂人,真心假意分不明白?你若从前对其他人也这般好,那升平坊岂不都变了王家产业?” 王进听他字里行间毫无怪罪,反而大有宽慰开解之意,顿时心中一暖,又怜又爱。便拉过玉山的手来,细细吻了吻那指尖。而自他嘴唇所触及之处,泛起一阵酥酥麻麻,热热灼灼,令那琵琶伎瑟缩着,却直往王进的怀里贴。王进看他那样子,反而起了作弄心思,缓缓舔舐着那白皙手腕的内侧,累丝金钏的光芒便反照在他眼底,扬起一片幻惑的光晕。 那些先前好容易退回去的桃花红,又浮现在玉山的脸上,顿时宛转不可方物。玉山却有些着恼,暗忖王进到底是个浑鬼,又兀自被这浑鬼撩拨得无可不可。他夺过手腕来,趁着那王大公子怔愣的当口,攀上他的肩,与他唇齿纠缠,并得意的看他浑身一僵。王进暗自咒骂一声,却仍慢慢的回吻,把那琵琶伎压在屏风榻上,沉默看了他半晌,方哑着嗓子笑说: “我还当昨晚把你喂饱了……” 玉山刚想噎他两句,却听一阵脚步声急匆匆奔上楼来,他皱眉,果然下一刻,小雀便愕然出现在房门前。 “我,公子……我……” 可怜那丫头一双招子四处乱瞟,开口分辩却险咬了舌头。她又是掩耳朵,又是捂眼睛,直慌得手忙脚乱。半晌方想起不如背过身去,便立即调转脚跟,瑟瑟道: “公子,王大公子年前写的桃板,果然被人摘去了!” 玉山闻言笑成了一团,一面念叨着“我早就说了”,一面捶那王大公子的胸口。这琵琶伎近来似乎是沾染了王进的坏处,修得了脸皮水火不侵的功夫,原先听了两句闲言碎语都要面红耳赤的人,如今被那小雀撞个正着也只当无谓。他喘了两口,方弯着眉眼,道: “你去找两块板子来,我给补了就是。还有,我要喝桂花糯米汤,打发膳房做一碗去。” 小雀听了如蒙大赦,忙不迭脚下生风,疾奔出去。但当她跑到一半,忽想起忘了应声,便又补了一句领命。那声音传到楼上,听得玉山一愣,笑不可抑。而小雀那丫头,素日里便惧怕玉山,因而千般万般都不敢提起此事,作那风言风语。是以锦园众人,虽胡乱揣测二人关系,也究竟未曾料到这般详细。 岂不知,后来又有一日,盈珠为借两匹缎子,到琳琅阁寻玉山通融。正走在楼梯上,听见二楼房内浪声浪语,而那琵琶伎又是哭又是喊,还夹杂着器物翻倒钝响。盈珠顿时骇得魂飞魄荡,忙拉着香柔飞也似的逃了,只当自己是个聋子瞎子。香柔却不比她,对玉山没那些忌惮,总道大佛压不住小鬼。而她又是个喜欢打牙撩嘴的,便不知何时将此间经过抖了出去。一传十,十传百,从此锦园众人要寻玉山或王进,只消在琳琅阁楼下喊一句叨扰。若有人开窗来应,还自罢了;若无人,那只怕是在“忙”。 放下这些不提,王进为和玉山独处,有意拖延了请帖,待到初六那天,方打发永禄去请秦澍、明玉两位公子。而那二人又回说,初七白昼里天子设宴,须得晚间再来。 如此到了正月初七,锦园荷花池边那水榭里,烛影灯火摇摇曳曳,金杯银盏闪闪烁烁。王进有心炫耀,便将上上下下,装饰得豪奢异常。他从家中搬来了拂菻炭盆,嵌玉圆凳等物,又拿羊毛花毡铺了满地。玉山也由得他去,只换了一件银红缂葱绿宝相花纹锦袍,用象牙错金簪子挽着头发,依旧戴着那两个松石累丝金手钏,坐在王进身边。而那王大公子,裹着一领水灰色云纹绫面海龙皮里的绵袍,戴赤金嵌玉冠——那冠带还是玉山亲手为他系上的。 盈珠却不作平日打扮,仅淡施粉墨,穿一袭鹅黄襦裙,头上两股素金簪子,倒现出一段温雅情态。原来,这女子心知今日座上宾客绝非泛泛,因而不愿夺了那二位主人的风头,只在玉山身边小心侍候。她暗忖玉山独点她一人作陪,这等殊荣便足够面上生光,倘若再喧闹多事,恐怕便要应了那句出头椽子先烂的老话。 放下这些不提,三人在水榭中等了片刻,便听帘外一声: “秦公子与明公子到了。” 话音刚落,只见那锦园小厮打起绣帘,从门外走进一双玉树临风的妙人。那秦澍在前,着深青官服;明玉在后,着浅绿官服,顾盼间俱是俊朗风流,又有一股少年人特有的青葱气质。 锦园荷花池边的水榭不大,又被王进塞了好些摆设,拢共便只够一桌方圆。上首坐了王进,右边是玉山,左边是秦澍,再左是明玉,盈珠的位子排在下首,只是虚设,她并不敢坐。 秦润之手上端着个锦盒,甫一入座便递给了王进,道: “今日圣上邀我等斗诗联句,维德咏雪拔了头筹,圣上龙颜大悦,便赏赐剪彩,我与维德挑了几样顶好的予你。因想着你素日里无所不有,唯独此物,却应是难上加难。” 玉山闻言,又想起从前饮鹤堂中与王进联诗的光景,顿时掌不住笑了出来。那秦、明二人听得笑声,抬眼望去,便见王大公子身边坐着个俊俏青年,一张脸清秀超绝,眉眼间日月失色。他此时这一笑,桃羞杏让,燕妒莺惭,端的好比春风满堂,藐姑仙子。让人不禁一同舒了眉眼,心驰神往。 秦澍迟疑道:“这是……” 王进回说:“是了是了,念着相逢,忘了与你们引见。这是京中魁首玉山,这是盈珠。” 那二人听得王进此言,皆瞠目结舌。盈珠自不去说她,锦园玉山的名号无人不知,却从未有人得以睹见真容,今日王进竟能将人请来同席,想必是给了天大的脸面。如此一想,又不禁对那王大公子心生敬佩,暗忖到底是京城第一得意人,论势头,论气派,旁人拍马也赶不及的。 玉山见他二人神色,心中已明白了几分,于是也帮衬着抬举,对王进说:“说甚么京中魁首,只要你唤我来,我一定到的。” 那王大公子闻言,眼中泛起点宠溺神色,伸手替他理了理鬓角,道: “我倒觉得,你日日在身边才好呢……” 话音刚落众人皆干咳一声,心道原来如此。那秦澍红着脸岔开话头,又说:“今日筵席,圣上布了咏雪一题,虽然浅近,倒也十分难作。” 那琵琶伎是个爱诗的,闻言便要讨教两手,于是端起酒杯来,饶有兴味的问二人详细。 秦澍道:“说起咏雪,无非柳絮飞花,此外便是雪光、雪色、雪声。但终究落了前人窠臼,纵然算得了好,却算不得奇。” 明玉听他言语,便也饮了杯酒,续道:“再者,说起咏雪,无非喜春,无非爱冬,无非雅志,无非苦寒。也终究落了前人窠臼,纵然算得了好,却也算不得奇。” 玉山闻言沉吟,“如此说来,倒当真难得很了?” 秦澍点头,复又饮了一杯,笑道: “今日筵席,我就吟了句诸如‘瑞雪兆丰年’的,当时还觉得很好。听了维德那句,却恨不得将纸撕了,自己的人也顷刻间死了。” 那琵琶伎一听,更觉有趣,便忙问: “不知明公子所吟是何妙句?” “莫听他瞎胡扯,我不过运气好罢了,吟的也不堪称妙。只此间有一句‘万里开新卷,千山褪旧痕’,倒确实很好。” “正是此句,正是此句……不但言浩瀚洁白,更有万象一新之气,难道还不算妙?” 那琵琶伎点头,方要夸赞两句,却听王进来拦他,道: “你们这分明是欺负我,从前润之与维德两个倒也罢了。今日玉山你也掺和去了,来日方长,我竟不敢与你们同席。” 众人听了皆大笑起来,便吩咐下人走菜温酒,笑语晏晏。其间,那王大公子非要拿秦润之的旧事开涮,急得那秦小公子面红耳赤,顾不上礼节,抢着要截他的话头。好容易安顿下来,玉山一句“伯飞你去年还在我这里打过秋风”,又让那二人炸了锅,闹得差点要掀了房顶才罢休。最后明玉拉着秦澍,玉山劝着王进,好说歹说,方又相安无事。 筵席过半,玉山便命小雀去琳琅阁取来那五弦琵琶。小雀今日依旧穿着那炮仗似的红袄子,簪两朵大红宫花,闻言便点了点头,飞奔出去。玉山本是不愿弹曲的,一来年前拜了伶伦,按规矩便元宵节前都不得擅动管弦;二来近日里与那王进厮混,技艺难免生疏,且又有几□□体不适。但今日见了秦澍明玉二人,着实欢喜,便想着弹一段罢了,也是为那王大公子脸上贴金。 而盈珠因忖着小雀来往费时,便先执了檀板,唱了首金缕曲。见满座称好,便又唱了首南方小调。她本就是个聪颖伶俐的,说话又利落,喝酒又豪爽,三言两语下来,让秦澍明玉二人赞不绝口。盈珠见状,便与他二人嗑牙,说要乞着他们写唱词。末了,又夸文采,又说人品,收得一片高看。 这时,小雀抱着那琵琶进得门来,玉山见她满身风雪,便问: “怎么,下雪了不曾?” 小雀将那裹琵琶的宫绡解开,拢着手呵气,道: “一时不防备,下了好大雪呢!” 玉山闻言点头,打发她去廊下喝两杯暖酒,便从怀里拿出那把镶金嵌玉的象牙拨子,转轴试了两声。见音色不为大雪所扰,便扬手弹了段春风度。曲调热烈欢畅,似冰雪消融,百花盛开,洋洋然有蓬勃气象。 一曲罢,低垂着眉眼,道: “方才明公子言‘万里开新卷,千山褪旧痕’。我在这鹅毛大雪间,弹一曲春风度,似乎倒也贴切,倒也不损银装素裹。” 明玉闻言,敬了他一杯,笑道: “很是。但相较之下,我这诗却要略逊一筹了。” 那琵琶伎听了笑着摆手,一叠声说谬赞谬赞。他多喝了几杯,又见众人大抵都是知道缘故的,便索性堂而皇之的歪在那王大公子怀里。王进也随那琵琶伎赖着,手却小心的揽着他的肩膀,生怕他栽倒下去。 秦澍是个好酒的,此时也喝得七七八八。他直着眼睛,胳膊撑在桌上,将那琵琶伎颠来倒去的看,半晌才说: “今日入宫飨宴,还见着余贵妃了,眼下一看,倒与玉山有几分相似。” 那明玉只当他是喝醉了,连忙搡他,道: “胡说甚么?你喝成这样,只怕看了门口的垂杨柳,也当是美人腰呢!” “诶,不是,你别混我……真有些像……那个那个,眉眼那块……” 旁人且以为他二人胡闹,玉山却听得心惊胆战,连忙去拉王进的衣袖。那王大公子深知个中曲折,见状了然,只说: “前几年我在千牛卫当差的时候,见过余贵妃一眼,是个美人。不巧,玉山也是个美人。我想美人与美人,总是有些相近的。” 那秦澍闻言,撅着嘴沉吟片刻,蓦地一拍手,觉那王大公子说的在理,于是大着舌头道:“对对对,还是伯飞你,阅美人无数。” 此言一出,满座皆愣了愣,骤然拍桌子大笑起来。 玉山搂着王进的腰,一双桃花眼里满是促狭,妖妖调调说: “王郎……当真阅美人无数?” 王进听他“王郎”二字,心头一跳,暗忖这琵琶伎从来只在床上失了自制时才会这样唤他,今日玉山显是清醒的,那便是要拿他的把柄,看他的笑话了。他如此一想,连忙去哄那琵琶伎,就差供在佛龛里三跪九叩,方让他一笑泯了恩仇。 放下这些不提,众人顽到月上中天方散。 那门外已积了半尺厚的雪,莹莹然真好似书卷未着笔,山河初褪墨,一派天地空旷。 作者有话要说: 妈耶,回首一看,我这两天到底在写什么…… 第16章 第十五回 自正月初七,秦、明二人至锦园赴宴以后,陆陆续续,又有王进素日里的亲眷好友前来拜会。一时门庭若市,车水马龙,不消细说。而那王大公子见此番光景,料想年后众人捧场,只怕愈要忙得不可开交。便嘱咐李全去与牙婆合计,再买十余个丫头小厮填充,要模样姣好,心思剔透,至于银钱倒在次要。那李管家听命,不敢怠慢,连忙领着彭婆子备办,里里外外的张罗。 王进因此得了空,便只顾白日里迎来送往,晚上又同玉山胡天海地。酒肉恣意,食色俱全,再加过年时节本就惫懒,连日来竟还多了两斤肉,被那琵琶伎嫌弃得无可不可。吓得他再不敢大醉酩酊,每天与众人宴饮也只是喝茶。待回了琳琅阁后,还要在那琵琶伎面前转过一圈,道没有酒气,也没有脂粉香,才讪讪然爬上床。玉山见他那样子,笑得见牙不见眼,啐他是个浑鬼,却又径自脱了衣服,予取予求。 如此,日子过得却快,展眼到了正月十五日,上元节那天。 清早天方蒙蒙亮时,锦园门前便停着一列马车,一水儿的墨色车帷,素漆柳木车辕,绵延开四五里地。李全坐在那头车外面,见状跳将下来,吆喝着指使众人下车。 只见那车上满满当当,载的皆是采买得来的丫头小厮,褴褛衣衫,瘦削憔悴,一些趿拉着破鞋走在未消的残雪里,一些便索性赤着脚。彭婆子闻声迎了出来,身后是一班锦园内的仆役下人,她见了众人,道: “来来来,都站好了站好了。看见没有,这锦园的风□□派,你们若小心应付,规规矩矩,兴许还能成那一个半个的主子。就算是成不了主子,能到此间来,也是你们的福分。” 众人闻言,俱是诺诺的应声,又禁不住乜斜着眼,用那余光乱瞟。却见眼前好一户高门大院,金玉灿烂,锦绣辉煌,就连那门前黑漆嵌蚌的牌匾,都仿佛散发着不敢正视的光芒。而那光芒似是有重量的,落在肩上可以压垮头颅脊梁,教人唯唯否否,恭恭敬敬,一丝大气也无。 彭婆子见众人俯首帖耳,不禁咧嘴一笑,暗忖这下马威已给了齐全。她便扬手让人将他们带下去洗涮,又命人取来了先前预备下的旧衣,与众人一一换上,又是篦头发,又是剪指甲,收拾得个个平头正脸,模样一新。 待拾掇完毕,已是晌午时分。李全坐在那锦园主屋里,端着一碗热茶,看众人站在廊下,小声说:“好得很,这便有些像个样子了。打发人去请玉山几个罢,依着次序挑,不要乱了规矩。” 彭婆子闻言,唯唯的应下了,又殷勤道: “今年这几个确实好得很,都是老婆子我细细挑的。可比那些只会打牙撩嘴,又下流没脸的货色强。” “行了行了,少不得你那份的,回头让那几个难对付的听见了,仔细给你好脸色看。” 听闻此言,彭婆子便不再多话,踩着碎步,出门打发人去了。 却说玉山正与王进在琳琅阁里说笑,那琵琶伎非要拣着王进年前写桃板被偷的事情开涮,惹得那王大公子捋了袖子就要拿他。那琵琶伎左闪右躲,绕到屏风后面说俏皮话,王进由得他闹,往屏风一角走了两步,唬得玉山连忙往对侧跑。那王大公子一转身,便将他扑了个满怀。 王进笑他:“我从前以为,你是个文文弱弱的小少爷,怎么竟疯成了这样?” 玉山闻言啐他:“浑鬼,也就在你面前使得这分泼。你若不要,将来我便文文弱弱的,你指东不敢往西,这就有意思了?” “那有甚么趣味……”王进一面笑道,一面把那琵琶伎揽在怀里,伸手替他解了发髻,又说:“跑得头发都散了,别动,我替你绾好。” 那琵琶伎听了,却反抓他手,把那犀角簪子接过来,痴痴娇娇道: “绾甚么?头发都散了,不如解了袍子……再去,睡一会儿?” 王进听他那一个“睡”字,尾音千回百转,端的是意味深长,便轻笑起来。他抬眼看了看窗外,暗忖这白日宣淫的。但低头时,见那琵琶伎一双桃花眼潋滟如水,唇边似乎还有些热吻后的红肿,登时觉得青天白日又如何呢? 却不料,他甫一摸着玉山的腰带,就听楼下有人喊道: “玉山公子,李管家打发小的来请,说王大公子先前吩咐下的丫头小厮已买来了,正站在主屋廊下等您去挑呢!” 玉山闻言,“呀”了一声,忙推开王进,拿着那簪子三两下绾好了头发。一行绾,一行面不改色对那王大公子说: “都是你混我,教我把这件事也忘了。” 王进见他眼里那点幸灾乐祸,暗啐这是个管杀不管埋的,惹起火来只会甩手逃开,也不顾究竟是落在了谁手上。但他又无奈无法,对那琵琶伎横竖提不起一丝恼怒,只好沉着脸,披上那狐肷裘,随他一起出门了。 玉山见那王大公子一路上板着眉眼,便凑过去讨好道: “伯飞,今晚城里有花灯,我随你去看好么?” 王进闻言瞥了他一眼,似嫌这筹码不够。 玉山便又道:“那看了花灯,再随你高兴好么?” 王进听罢,计较了片刻,凑到他耳边说: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玉山听他言语间几分笑意,顿觉失策,心道这王伯飞拿腔拿调的诓他,实然不过正就为此。他又羞又恼,暗忖怎就信了那浑鬼的邪。王进却不管这些,舒了眉眼,心情大好,拉着那琵琶伎便到了主屋门口。 李全见了他二人,连忙起身让座,而盈珠等人也早已盛装候在一旁。那李管家使了个眼色让人奉茶,又说: “王东家,这是先前吩咐下的丫头小厮,您与玉山公子先挑,拣剩下了,再让各家挑去。” 王进闻言点头,端着茶说自己万般随意,全凭玉山做主。而那琵琶伎又是个心思太过的,素日里便不近生人,又忖着琳琅阁人手已足,到底不想再纳,于是道: “我本也不缺人侍奉的,只是近来一时兴起,想教两手琵琶。你们之中若又愿意的,便将手摊开来,与我看看。” 那廊下众人本已料定一生在锦园为奴为仆,此时听玉山说话,恍惚间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于是忙不迭纷纷卷起袖子,弯下腰来,将手掌摊平了举过头顶。那琵琶伎见状,略一点头,揣着手炉子,慢悠悠踱了一圈。 半晌,在一个小姑娘面前站定,道: “抬起头来。” 那小姑娘听得一把温温柔柔的嗓音响起在头顶,心中又惊又喜,慌忙间抬头看去。只见面前那人二十开外年纪,身上松松拢着件紫貂裘,那蓬松油亮的皮毛下露出一段闪闪烁烁的茜色衣领。那人此时正淡淡的笑着,笑容好像三月风,又好像嫩绿枝头初绽的芳华。 玉山也将那姑娘,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一番。因见她体量未足,眉眼怯懦,通身却自有一股凛凛然清冽意象,觉得很好,便问她年岁。 那姑娘顺下眼,呐呐道: “十三岁了。” 玉山听罢,点了点头,又问她: “我看你这手,是学过琴的?” “学过一些。” “那可有读过书?” “读过两三天。” 玉山闻言,暗忖这样一个孩子,若非出身荣华富贵,若非举家掌上明珠,定然不会供她学琴读书。但眼下,谁承想流落烟花,白璧蒙尘,被卖作丫头奴婢,一辈子供人差遣使役。玉山念及此处,顿时生出几分世态炎凉的惺惺相惜。他执起那丫头的手,眼中怜意更甚,遂温声道: “你叫什么名字,同我学琵琶可好?” 那丫头听了,心底一热,眼中扑簌簌滚下泪来,一叠声道谢,说: “我叫环儿,从此当牛做马,结草衔环,也报不尽公子的恩情!” “我不过闲来无事,这又算得了甚么恩情?”玉山拿帕子替她擦了擦眼泪,又转身对众人说:“这孩子像我,我愿意教她,从今往后你们可要多照拂着些。但她若有不是处,尽管向我来说,也是要拿她的。” 言罢,便打发环儿向众人行礼,领她见了锦园内几位名家。又扬手唤来小雀,仔细嘱咐了几句,只让环儿做琳琅阁内的手工针线,却不准她碰粗活重活。小雀是个没计较的,平日里总嫌一人在琳琅阁闷得慌,如今有了伴,高兴得无可不可,拉了环儿的手,吵着嚷着要与她裁新衣。 放下这些不提,盈珠为着房内诸事庞杂,便也拣了一个清秀的,名叫秋萱的丫头回去。其余众人也挑了三两个补缺,剩下的那些,便悉数交由李全安排了。 如此,又分了住所,论清了月钱,便到了掌灯时分。 玉山先前同王大公子许诺下的,要与他去灯市看灯,遂也不回琳琅阁中,索性牵着手便出了锦园。王进横竖担心天寒,要去雇一辆马车,却被玉山截住,只好作罢。而二人出了安邑坊一路向南,走了约小半个时辰,便到了升平坊地界,就见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远处金风玉露,华灯宝影,一点点繁星漫天,一段段锦云铺地。珠玉绮罗,妖童媛女;流光溢彩,晚霞横披。耳边是,长萧短笛吹彻夜,琅玕仙曲入凡音。眼前却,琉璃破碎银河坠,天地倒转南斗倾。人来人往,皆为看灯赏月故,欢声笑语,都入良辰好景中。 那王大公子轻轻携着玉山的手,不断为他分开人流,唯恐他受了一点磕碰。后来愈到灯市中央,往来愈疾,他便只好揽了那琵琶伎的肩膀,将人严严实实,小心翼翼护在怀中。那琵琶伎见他瑟瑟然如临大敌,便抬眼笑他: “我这么大个人,你还怕丢了不成?” 王进低头却说: “我倒是真怕。你若丢了,我究竟到何处再寻这么个俊眼修眉的小郎君?” 玉山听了直捶他,啐他一口: “我难道只有俊眼修眉这一点好?” 那王大公子听罢,见他瞪着一双桃花眼的样子,只闷闷的笑。暗忖这人的好,如若真说起来,只怕是三天三夜也说不完的。玉山却不知他这些心思,只隔着人群,看那巨大的,三丈来高的灯树。灯火映在他眼中,像一对当空圆月,如两片洒金碎银,灿烂辉煌,不可言说。 玉山看着看着,竟忽然有些落寞。他是荣华富贵里出身,却从未享过一天的安生日子。从小只是一味小心谨慎,生怕行动间有丝毫逾矩,要招来一顿冷眼毒打。他记得儿时,上元节这天,家中老小皆盛装出游,却唯独抛下他一个冷冷清清,独坐在庭中赏月。而他自来到锦园,纵然有小雀盈珠等人,却到底不是知心知情,不能诉几句肺腑之苦。 王进见他默然不语,顿时有些不安,生怕何处不经意得罪了他。本想开口询问两句,却不料话到嘴边,却猛的恍然大悟。他暗忖这琵琶伎素来是个计较太多,心眼太甚的,遂宽慰道: “我在三白院许诺过,从今往后,事事都陪着你,再不撂开手去。你又何苦想那些不可追寻,倒丛生烦恼呢?” 玉山听闻此言,心中刹那间轰雷掣电,暗忖这一字一句,竟恰好落在心坎里,严丝合缝,仿佛天生如此。他顿了顿,眼眶一红。骤然扑进那王大公子的怀里,紧紧搂着,暗忖这是积攒了几世的福分,方能有如此一个灵犀通透之人。 王进见他这般光景,心知先前所料不差,又禁不住暗自一叹,哄他说: “好了好了,你莫要哭了,我偿你一个兔子灯可好?” “瞎贫!” 玉山听他打趣,不禁啐他一口。说完却又觉得,这大庭广众之下,搂搂抱抱着实不妥,顿时脸颊一片火烧火燎。他讪讪的松开手,着急忙慌拉着王进往南边去了,一面走,一面心中怪道: “这正是莫名其妙,从前没有他这个人,倒不觉有甚么苦痛;如今有了他这个人,竟娇贵起来,动不动就要为一点小事感怀伤心。” 这厢里,那琵琶伎还未想出个结果,便见人群已稀稀落落,正要回转,却听一声银铃般的娇笑, “王大公子,吃碗糖圆再走么?” 王进一听这声音,再抬头一看,果然是到了众芳楼门前。而那吴二娘正穿着件海蓝绫面麻叶皮里的袄子倚在门边,一双凤眼颠来倒去的,看玉山正牵着王进的那只手。玉山被她看得心中一跳,慌忙甩开手去,理了理袖子,装作云淡风轻。 那王大公子便上去接话,道: “你这众芳楼里还卖糖圆不曾?” “王大公子说笑,我这众芳楼里甚么没有?”吴二娘摸着赤金耳环,又道:“不过……就是没有‘京中魁首’。” 玉山闻言,干咳一声,心说原来他与王进的这点破事已闹得妇孺皆知。如此一想,脸皮竟反而莫名厚了几分,于是凑过去,挽着王进的胳膊,小声道:“那便吃碗糖圆可好?” 王进看他挽着自己那胳膊,忽觉这糖圆是已吃到了嘴里,且是多放了一两白糖的那种。吴二娘见他二人眉目传情,心道罢了罢了,以后可不能再打趣那王大公子是个没人要的滥情种子了。 如此,各有各的计较,却皆大欢喜。 那吴二娘见王进点头,连忙喊过一个穿红罗裙的丫头来,命她将二人带到了二楼雅间。玉山见那雅间陈设华丽,上首一张黑漆描金短榻,四面挂着水绿丝绒,博古架上摆了玉器瓷瓶,笑说: “伯飞,你这碗糖圆吃得倒是豪奢。” 王进却故做无谓,大剌剌往那短榻上一坐,摆手道: “这众芳楼的常客,唯有雅间可坐,便是你要去堂中,她也不让的。” “你又诓我了……” 那琵琶伎闻言瞥他一眼,伸手解了貂裘,施施然坐在那王大公子身边,又问王进要吃甚么馅。那王大公子自然随他,但却不知玉山是从儿时以来再未吃过糖圆的,一时也拿不定主意。 就听那众芳楼丫头展颜道: “我们这里有一样叫做八宝馅的,芝麻,豆沙,枣泥,莲蓉,奶酥,核桃,芋泥,糖冬瓜,样样都有一个。” 那丫头一口气报了八样馅料,嗓子脆生生的,听得二人直笑。王进一面搂着那已笑成一团的玉山,一面与她说: “怕了你了,便就这样吧。” 那丫头闻言应声,极利落的掩门出去了。不一会儿,便端着一个漆盘进来,漆盘上一个錾银葵花碗,碗边一把亮银汤匙。王进打眼一看,知道是那吴二娘有心作怪,也不揭破。只把银碗端过来,仔细吹凉了,捞了一个便作势要喂。 “浑鬼,怎这样没脸没皮了?” 玉山看他手里的汤匙,耳尖都是红的,却听那王大公子道: “你晌午时说过,看了花灯便随我高兴的。” 那琵琶伎听罢,很有一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感觉。却又生不起气来,只好慢慢凑过去,就着王进的手,小心吃了一口—— 但到底只顾着心跳,没察觉出那糖圆究竟是什么馅。 作者有话要说: 恋爱的酸腐气息…… 第17章 第十六回 却说正月十五日晚,玉山王进两人自灯市回来以后,又为着那句“随你高兴”折腾了大半宿方休。环儿与小雀歇在琳琅阁楼下增设的隔间里,被那动静着实唬得心惊胆战,瑟瑟缩缩。 环儿也横竖睡不着,便皱着眉头将那绵被扯了扯,低声问小雀说: “小雀姐,主子这是……打起来了?” 小雀听得扑哧一声笑,却又不知如何与她开口,愣了半晌,倒把自己闹了个大红脸,最后只好支支吾吾道: “由,由他去,由他去就好了。” 环儿是个心思剔透的,见她不便言语,遂也不再开口,复又躺了回去。一转身,却见那窗纸里透出一段清清冷冷,皎皎洁洁的月光。她不禁心中一动,想到今日正是万家团圆,又想到那玉山待她种种亲切恩情,竟比家人更甚。顿时悲哀欣喜一发涌上胸怀,端的是五味杂陈,百感交集。 小雀听她掩声啜泣,道她一人在锦园里到底惴惴不安,便生出几分不忍来,于是与她说: “你莫要哭,主子待人和善,王大公子也是好人,将来必定不会为难你的。你若睡不着,我就陪你说说话。虽,虽然我嘴笨手也笨的,倒要让你见了笑话。” 环儿闻言,轻轻应了声,沉默了会子,忽然说: “我,也曾是官宦人家的女儿,父亲因得罪了余国舅,外放出去,竟气得一病再没有回来。家中积蓄又花得七七八八,母亲只好改嫁,把我托给了族中一户亲戚……却,却怎料那是个狠心白眼的,平日里全把我当丫头使唤,还要克扣月钱用度。后来母亲也去了,我无依无靠,他们要卖我……我,我也没法!” 她愈说愈悲,忍不住落下泪来,最后竟哭得泣不成声。 小雀见她哭得撕心裂肺,一时想到自己身世,也跟着哽咽了嗓子。心说这为奴为婢,哪有一个不是命苦的?但却又怕她哭得太过,惊扰了玉山,忙哄她说: “我原想与你嗑嗑牙花,你竟又哭起来了,快歇了罢。从前我被彭婆子收养,她就与我说,进了锦园,便要将往日一概都忘了,只当自己是个新人。我自小过的便是穷苦日子,饭也管不上的。闹饥荒那年,乡里饿得狠了,连人都吃……你好歹还享过一段丰衣足食!” 环儿听她所言,知她是个更苦的,掌不住心中不安起来。暗道自己也是没见识,空流泪,星点儿大的事情便哭得无可不可,非要揭出这些话来。她诺诺的向那小雀赔罪,又道:“小雀姐,是我不好,扯出这段话头来。如今我孤身一人,也只仰仗着你与我说几句体己话了。” 小雀却说:“我在锦园里也没有兄弟姊妹,如今你来了,正好做个伴,高兴还来不及呢。再者,主子心细,思虑又深,我却是个呆头呆脑的,总有照顾不周之处。” 说起玉山,环儿便又忐忑起来,小心翼翼问:“那……玉山公子,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小雀道:“主子呀,心情好的时候是尊佛,不好的时候就是个魔。他要是明面上训你斥你,要你做这做那,那就是没真动气。但若笑着打发你走开,又颠来倒去打量你,那就是要你好看。王大公子却不一样,喜欢听好话,耳根子也软,遇见甚么事,讨饶就好了,不会真拿你的。” 环儿见她说起来一套一套,顿时破涕为笑,怪她: “你方才还说主子待人和善,怎么转眼就变成个魔了?” “这你却不懂了……”小雀笑她,又眨着眼睛说:“王大公子虽然明面上由着主子,但暗地里,却是主子事事都依着他。纵然主子有好些计较,被那王大公子一打岔,便甚么都没了。但这话你可不能说出来,不然非要你难受上十天半月才好。” 她言罢,又翻着眼想了想,续道: “还有,你做针线女红须记得,主子虽穿艳色,却不穿艳纹,那些孔雀呀蝴蝶呀的,见都不要让他见;只绣卷草纹,宝相花便好。” 环儿闻言,点了点头,极郑重的记下了,刚想再问些别的,就听王进在楼上要热水。小雀听见那声,连忙翻身下床,从被子里扯出件大红绵袄,裹上了,又对环儿说: “主子不让你做粗活,你去把西面描金矮柜里的,那些葛巾、皂角、玫瑰花露收拾妥了。然后装在黑漆盒子里,悄声放在二楼桌上便好,不要多事。” 她见环儿连声答应,便急忙系上腰带飞奔出去。虽然立春已过,但帘外夜风还是吹得她战战瑟瑟,她搓了搓手,三步并两步往那西南角的膳房而去。 膳房边上便是锦园的水房,此时正孤支着一点如星如豆的灯火,自窗纸里透出昏暗而温暖的光芒。值班小厮正打着瞌睡,抱了胳膊,倚在灶台边,煤灰蹭在他脸上也无知无觉。 小雀敲了敲门,高声道: “琳琅阁要二担热水,洗浴用的,越热越好。” 那小厮闻言一个激灵,从灶台边惊起,连忙答是,又喊起身边同伴。纵然睡眼惺忪,烧火担水也有条不紊。小雀听他回话,便调转脚跟,从廊下抄起两个铁箍木桶,打了满满的井水,双手提着回了琳琅阁。 琳琅阁中,环儿已将一干琐碎收拾完毕,热水也已送到。小雀四下一看,觉得齐全,便将水提了,领着环儿上楼。 楼上,玉山正扯着锦被歪在屏风榻上,眼睛湿漉漉的,脸上一片未褪的桃花红。而那王大公子则支着胳膊,披着件素白中衣,背靠屏风,手里一个乌银水杯。小雀与环儿道一声叨扰,低着头轻手轻脚的放下东西,又将热水倒进浴桶,试了水温,便退了出去。 那环儿自头到尾没说一句话,脸上也很是平静,小雀下楼时正想夸她城府,却见她直着眼睛,木然道: “小雀姐,我先前……是不是问了个蠢问题?” 小雀听了,捂着嘴笑得肚痛,心说这姑娘哪里是有担当,原来是吓傻了。她半晌,方喘过气来,对那小丫头说: “环儿,这还算轻的,你往后若撞见了,也千万只当没看见。我从前回回唬得半死,被公子明里暗里损得体无完肤。” 那小丫头闻言怔怔然点了点头,却依旧如在梦里。 放下这些不提,次日锦园众人便起了个大早。王进站在院子里,端着一碗茶,看丫头小厮们来来往往,打点收拾。李全恭恭敬敬的立在旁边,指挥着摆凳子,设桌案。他又打发三五小厮,将新裁的葱绿色绣水波纹锦帐抬出来,仔细挂在廊外,又缀了五彩流苏,八宝璎珞,很是好看。台下的紫檀桌凳也修饰一新,凡有磕碰者一律蠲除不用,又重新上漆描金,在日光下闪闪熠熠。台前那杆百花宫灯,王进横竖嫌它媚俗,便换成了一盏彩云追月的鎏金灯笼,袅袅娜娜的吊在檐下。高台上的虾须竹帘又重新拢在软金钩上,卷着碧琉璃似的天空,一派清明俊朗。 正无话间,却听背后有人说道: “人都言新年新气象,你这倒真换得干干净净。” 王进听那声音便舒了眉眼,转身见玉山穿着件碧蓝色双格锦缎面银鼠里的袍子,围着狐尾围巾,正笑容晏晏的立在堂下。 那王大公子见了他,心情蓦然好了许多,道: “虽说立了春,可到底冷着,你怎么出门来了?” “你这是甚么话,这会子便说冷了,晚上那台子又该如何?”那琵琶伎揣了揣手炉子,凑过去,说:“环儿要学琵琶,我一时没有多的琴,便去主屋翻了翻。幸而有一把小的,音色倒也清越,我觉正合适。” 王进闻言,又笑说: “这锦园的东西便是你的东西,你看中了,尽管拿去;只怕你看不中,又要我费心去寻。” 那琵琶伎听了,只是笑,施施然向李全行了一礼,道: “李管家,锦园虽然易主,却到底还是你我的栖身之所。望你一如既往,多担待些。” 李全闻言,连连摆手,一叠声说着折煞。他展眼四望,看园中大抵收拾停当,便打发人去请盈珠等人,又向玉山赔罪道: “这些个歌女乐伎,过了年都惫懒起来,只晓得嗑牙撩嘴。如今你都来了,她们却连个影子都没,是我平日里太放纵她们了……” “李管家,你这话可要冤煞我了!”李全那话音未落,就听一声娇笑,盈珠裹着件牡丹红袄子走进院来。她向三人行了礼,又说:“我那里新添了人,今日开台,少不了要嘱咐几句,便来迟了。罚酒还是罚唱曲儿都行,只是千万不要罚我的钱!” 众人听她那话,都掌不住笑了,又与她合计下今晚的名目。商定是,盈珠唱一首诉衷情,两首淮南小曲;弹十三弦筝的云萍演一首珠玉调;舞伎栀奴领一支胡舞;诸部合奏一套燕乐大曲;最后玉山以海青拿鹤压台。 商定完毕,绾娘等人也已到齐,李全便命人请出香案供桌,桌上一尊伶伦塑像。玉山领着众人,复又如年前一般,燃香奉酒,磕头跪拜。尔后,他命小雀取来那贴金螺钿的五弦琵琶,当着众人的面,将那琴弦摘下,又张上新弦。他转轴,用手拨了两下,抬眼笑道: “新年新声,当比旧时更好!” 绾娘等人闻言,皆点头称是,也学着玉山的样子,纷纷改换新弦。 玉山见状,拉过一张方凳,施施然坐在院里。他让众人将今晚曲目演过一遍,又逐个仔细指点,几乎小心至战战兢兢的地步。 盈珠得了空,见那琵琶伎从未这般一丝不苟,暗忖到底是王大公子的台面,饶是玉山雷打不动惯了,也要紧张应对。她如此忖着,便忽又想起一事,有心拿那琵琶伎开涮,道: “玉山,许久不见你弹海青拿鹤,怎么今天又用上看家本事了?” 玉山正指使一个乐伎调弦,闻言一愣,抬起头来支支吾吾: “也,也不是看家本事……” “胡说,你这手海青拿鹤,轻易不见人的。往日那些王公子弟,多少钱求你弹一段,你都视而不见,今天倒转了性了?” 玉山从她那含着笑意的眼中总算察觉了端倪,啐道: “小蹄子,甚么时候又敢来招惹我了?” 盈珠听了,忙赔不是,偷笑着,拣个由头跑了。但这段对话却已落在了王进耳中。那王大公子正出神望着玉山的清秀眉眼,闻言一愣,想起当年众芳楼里,似乎那琵琶伎弹的就是海青拿鹤,暗道原来那不过是表面的云淡风轻,实然或许诚惶诚恐不亚今日。他这样想着,不禁摸着下巴,乐不可支。 玉山却不知这些计较,只尽心尽力的指导众人,直到傍晚时分。 那王大公子已先行去锦园门前立着,同来往攀谈问候,忙得不可开交。玉山独自坐在琳琅阁里,匆匆吃了几口晚饭,便让小雀环儿伺候着更衣。他自东面衣柜里拣出一身淡金色绣珍珠的华服来,上面麒麟抢珠,腾云驾雾。又配上镶金玳瑁带銙,素色贴金褶裤,头戴攒珠发冠,手上两个松石累金钏子闪闪烁烁。他那白皙的肌肤,映在珠玉璀璨里,如发光一般。玉山罕有穿这等华服的时候,便是从前锦园开台,也不过一件绣金袍子,更从不束冠。如今这通身锦绣辉煌,衬着他那超绝眉眼,恍惚间好像天上人。 小雀与环儿见他收拾齐整,也不禁纷纷倒抽一口冷气。平日里那琵琶伎已算得上顾盼风流,但眼前此人,此等气派,莫说放眼京城,便是放眼天下也应是此间无双。 “走罢。” 那琵琶伎轻声说道,又揣好了象牙拨子,拢着手炉,命小雀带上琵琶,便径直往台后的庑房去了。 庑房中炭盆烧得火热,脂粉香气逸散开去,扑了满鼻满身。盈珠换上了一袭凫靥裘,下摆露出点水绿色刺绣贴金绉纱襦裙。她簪着一把翠玉错金插梳,两支赤金步摇,致密的松石流苏一直垂到肩上。而一众舞伎则穿着大红舞衣,手腕脚踝的金镯子上绑着铃铛,一动便发出一声脆响。众人见了玉山,都给他行礼,道: “常开无败,长乐无疆。” 这八个字是声色场人中的吉语,寓意荣宠繁华永不退却,风光得意永无尽头。玉山闻言,也与她们回道: “常开无败,长乐无疆。” 众人听罢,纷纷振作精神。只听远处一声鼓响,盈珠便施施然转身出了房门。 那彩云追月的灯笼在夜风中晃动,鎏金做的云纹上光华暗涌,仿佛正随着时间流转,推移变幻。十六日的月亮,依旧很圆,如那灯盏,淡淡然金黄一片。灯下一卷素白织锦,上书“盈盈珠玉”四个大字。台上一位二八女郎,盛装华服,手抱一把牙色月琴。 在她身后,灯火微茫里,是一众伴奏和唱。 盈珠轻启朱唇,歌声震颤在夜色里,非琴非笛,非玉非金。却如醇香烈酒,令人陶醉至不知今夕何夕。她一曲罢,满座喝彩纷纭,将红罗缠头掷上台去。捧缠头的小厮鱼贯而出,手上琳琅满目,台下挥金如土。 玉山坐在庑房里,听唱报声起,便向云萍使了个眼色,让她去门外候着。如此又过了一炷香时间,那琵琶伎便打发了栀奴等人,再是诸部乐伎。直到那喝彩声再起,他方一振衣袖,抱着琵琶往门外去。 锦园高台上那六片虾须竹帘已经放下,满座皆屏气凝神,静待那琵琶伎出场。一个小厮自夜色里走出,手捧一片金板,将灯下写着“锦园诸部”的素帛撤了,挂上那“不识金貂重”五个大字。 在座有认得那金板手笔的,纷纷心中一震,暗忖这王伯飞果真宠溺如斯;又想那琵琶伎何等样人,如非动了真情,不至于此。 这厢还未分出个结果,便见那台上隐隐约约现出一道人影,穿淡金色长袍。他盘腿坐在台上,又细细理了理弦柱,从怀中拿出一把镶金嵌玉的象牙拨子,抬手便是一曲海青拿鹤。 举座哗然。 须知玉山被称作京中魁首,皆因这一曲海青拿鹤实在出神入化。天下诸多名家,向他讨教技艺从来有胜有负。但唯有这一曲海青拿鹤,三年以来,竟不见一丝异议。旁人出入锦园百次,掷下万贯家财,或许都不得一听。而今日,锦园甫一开张便用此曲压台,足可证那琵琶伎倾尽心血也要为王大公子争面。 而众人确实所料非虚,玉山今日使尽了浑身解数,孤心一念要使锦园名震京中。他手上那象牙拨子闪闪烁烁,疾雨般拂过琴弦,奏出一段铮铮错错,金声玉振。半晌,一曲弹尽,他额角已渗出些薄汗,十指也有些颤抖。玉山定了定神,放下那琵琶,喘了口气,方将象牙拨子收回怀里。又整好衣襟,战战的起身向众人行礼。 那台下却都听得痴痴迷迷,竟一时忘了喝彩,甚至忘了曲子已终。 玉山听满座鸦雀无声,一时进退不得,只好维持着行礼的动作,手臂举得发麻。正无可奈何之时,忽听身后脚步声响,那王大公子三步并两步的摸上台来,将他一把搂在怀里。那琵琶伎一愣,方要挣,却见王进背过身去,护着他不让台下瞧见。又打起帘子,自帘缝中笑道: “今日散了。” 满座闻言,方醒悟过来,要向他贺喜递缠头。那王大公子却只打发李全应付,径自将玉山打横抱起,带回琳琅阁了。 路上,王进问他: “你作甚么这样挣命,就不知我会心痛?” 云山闻言却笑他: “浑鬼,我为你挣命本就是应该的,也从来只为你一人挣命。” 作者有话要说: 我觉得第十五回不好,之后会大改,但剧情上不会有太大的变动,所以不要担心。 第18章 第十七回 正月十六日,锦园开台那晚,王进将玉山抱下台去,本想温存一番,却不料那琵琶伎挣着嚷着要去给众人祝酒。王大公子见拗不过他,只好又诺诺的跟在后面,看那琵琶伎在主屋里与人笑语晏晏,心中暗自有些恨恨。 放下这些不提,如今且说正月十七日清晨,琳琅阁门前的老梅已绽出新芽,天气渐暖,金绿色的燕雀蹦跳在枝头。日光朦朦胧胧,透过窗纸,拉出长长的剪影,反照在嵌蚌方桌上,落进玉山那清秀眉眼里。他的睫毛颤了颤,抖动片刻,便豁然睁开一双桃花眼来。又展眼四望,见房内幽深一片,金玉暗淡,暗忖天色尚早。那琵琶伎枕着王进的胳膊,一扭头,看那浑鬼兀自睡得安稳,桀骜眉眼舒展开去,嘴角扬起,他便也掌不住跟着温柔一笑。 “大清早的,吃了蜜糖不曾,笑成这样?” 那王大公子觉出动静来,皱了皱眉头,开眼却见那琵琶伎笑得万紫千红颜色也无,不禁调笑他。 玉山见他醒了,温声道: “我睡得浅,你再多歇会儿罢,我陪你。” “罢了罢了,昨晚又是祝酒,又是摆宴,一摊子事尽数撂给了李全,这会儿还不知如何呢。我不放心,总要去看看的。” 玉山闻言点头,忖他平日里虽没个正形,锦园中事事却都一概细致周全,大抵是把从前那些劝诫都好生记着了。便心中一甜,与他说: “你放心也好,不放心也罢,到底要保重些。乍暖还寒,最容易小病小灾的。” 王进听罢,笑着点了点头,又唤小雀环儿等人,伺候更衣。那两个丫头闻声便跑上楼来,俱穿着大红绫袄子,头戴水沫玉珠花,倒像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那小雀生得娇憨些,圆脸圆眼睛,颊上几点雀斑。环儿却纤弱秀气,鼻梁眉骨俱是细细的,有几分像那琵琶伎。玉山见她二人垂手站在面前,觉得有趣,便说: “小雀,你倒好,自己是个炮仗不说,如今把环儿也打扮成这样了。” 小雀闻言,有些惶急,忙分辩道: “公子,你错怪我了!环儿身量小,穿我近年里的衣服袖管漏风,横竖没个暖的。我便将前几年绾娘做的过年袄子拿了出来,没曾想,竟是个一模一样的。也难怪我怨她,哪有年年都把人穿成个大红绣球的?” 玉山见她眨着眼睛,说得头头是道,禁不住笑成一团,窝在那王大公子怀里,又对他说: “伯飞,那来日方长,你且瞧着。凡是要过年了,都有这么一出!” 王进听了,一面笑,一面指使环儿取来衣柜里的暗红缂花缎夹绵袍子。小雀见状,瘪了瘪嘴,低头去理地上那些散乱衣物了。玉山看她的样子,受了天大委屈似的,便挪到枕边,摸出支金簪子来,抬手给她簪上了,道: “好了,这还没出正月呢,再哭丧着脸,仔细我拿你!” 小雀摸了摸头上那簪子,笑得眉眼弯弯。她忽然又想起一事,正了神色,抱着衣服与王进说: “王大公子,昨天夜里李管家来过,我那时回说您睡下了,他便道今早再来。” “好,待此间收拾完了,就去请他过来罢。” 王进点头应下了,便翻身下床,穿戴齐整后坐在楼下堂中。玉山究竟放心不下,生怕有甚么变故,也草草收拾了,端了碗茶倚在楼梯上窥看。 只见那李全穿着一袭松石绿绵袍,打起花毡帘子,三步并两步走将进来。他手中一个素白洒金卷轴,见了王进,忙给那王大公子行礼,又说: “王东家,您打发人来传我就好,这怎么好意思让您等呢?” 王进道:“无谓这些,倒是听闻你昨夜来寻过我?” “正为这事!”李全闻言,便将手上卷轴展开,又絮絮道: “虽说这甫一开台便忙得不可开交,但无论如何都是好兆头。昨晚散了席,我便将赏给玉山公子的缠头理好,记了账。不曾想,竟寻出这么一件东西。” 那琵琶伎听罢,心中狐疑,索性茶也不喝了,伸着脖子就要观个究竟。便看那李全匆忙将卷轴展开,上面工工整整题着: “锦瑟鸣鸾凤,清萧入玉虚。 千金随意散,莫若一音余。” 侧有穷款: “荣成十三年春,赵元直。” 王进将那诗上上下下念了一遍,又见题款,登时便暗啐一声大意。他接过那卷轴,小心收好了,对李全说:“你做得很是,这是京兆府少尹赵元直的题诗,我一时疏漏,竟怠慢了。”言罢,便召永禄拿来纸笔,当场写了张拜帖,言此前诸事繁杂,不能尽心,邀那赵亭改日再来小坐。写完又仔仔细细的封好,打发那小厮送去了。 李全眼看着事情已歇,又与王进说了些琐碎用度,便诺诺的告辞了。那王大公子送走李管家,方长出一口气来,转身见玉山披着袍子倚在墙边,便说: “赵元直他大小是个京官,怎么来了也不知会一声,倒平白无故骇我一阵冷汗的。” 那琵琶伎闻言,心想刚说他事事周全便现了眼,果然这人是夸不得的。但见那王进额角上兀自挂着的两滴汗珠,忽然又于心不忍起来,摸出块帕子与他细细擦了,道: “伯飞,那赵元直虽官至京兆府少尹,但到底是个没门没户的,见了你恐怕还要他倒行礼。只是你且警醒着些,今日是他,明日指不定是谁呢!回头让那些丫头小厮们的招子都放亮了,别成天荤油蒙心的不拿正眼看人。若招惹了哪个招惹不起的,你我可都得撂独柳树去才好。” 王进见他叨叨的,正欲说笑,却猛听得“独柳树”三字,连忙去掩他嘴,肃然道:“大正月的,又要死要活了。” 玉山却就着他的手,闷闷的笑,那气息扑在王大公子的掌心上,一片酥酥麻麻。而那琵琶伎说的话,王进无论如何都存在心里。过了晌午便将锦园上下聚在主屋,板起眉眼来仔细交代了几句,唬得众人怔怔愣愣,不消细说。 如此又过了几日,玉山拣了个晴暖天气,把环儿叫到锦园的大榕树下,搬一把方凳便要教人弹琴。环儿那丫头瑟瑟的坐在玉山对面,几乎不曾唬死。她僵着肩膀,手上一面檀色象牙柱的五弦琵琶,一把牛角拨子,正眼珠不错的盯着那琵琶伎。 玉山今日教她的,是一首竹枝词,即锦园里惯常唱的民歌小调,也是园中歌女入门要学的曲子。他缓缓弹了一遍,或许是那琵琶太好,或许是他技艺太高,竟将一首再平凡不过的小曲,弹得声动九霄。 环儿听了,愈加战战兢兢,如临大敌,生怕惹恼了那琵琶伎。她暗道能得京中魁首真传已是三生有幸,上天垂恤,定不能轻慢懈怠,教那琵琶伎失望。她一面这样想,一面小心翼翼的跟着玉山,逐拍逐句的翻弹。 玉山见她那样子,笑她: “你慌甚么,这曲子能吃了你不成?” “我……我……”环儿呐呐的,又不敢分心,又不肯罢休,只闹得自己手忙脚乱。半晌,好容易弹过一句,方惴惴不安道: “主子,我是不是……是不是手笨?” 那琵琶伎听罢,“哧”的一声笑了,慢声慢气说: “小雀那才是个一等一的手笨。你且放松罢,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拿着琵琶要打人。再者,我既说要教你,便不会撂开手去,你只安心就好。” 环儿闻言,一颗心方落回了腔子,便收起那些痴傻计较,只埋头弹琴。玉山见状,又细细点拨了她几手,待她能完整记下谱了,便站起身来,收了象牙拨子,说: “你好生练着,几日后我再来查验。若有甚么不明白的,尽管来问我,不要拘礼。” 环儿听那琵琶伎言辞恳切,连忙点头,又向他行了一礼,恭恭敬敬的目送他离开。从此,锦园荷花池边便多了一点琵琶乐声。而那丫头又是个认死理的,最不怕吃苦,于是无论春寒料峭,无论星月飞旋,皆每日练满三个时辰方休。甫一开始,只有小雀一人陪在她身边,后来锦园众人都听说了此事,便纷纷前去嘘寒问暖。再后来,锦园诸部的乐伎们闲来也会指点她两句,或教她几段时兴的小曲。又后来,盈珠手下的歌女们听闻她会弹竹枝词,便乞着她一同练歌练曲。 如此,日子过得也快。展眼二旬过去,天气回暖,锦园众人便将冬衣洗浣干净,曝晒叠好,放入柜中。又拿出春夏的轻薄衣物来,熏香熨烫,补贴刺绣,忙得不亦乐乎。而不知,那琵琶伎是料事如神还是怎的,二月十二日那天,锦园中竟当真来了一位稀客。 二月十二日薄暮,昼夜交替时分。夕阳已渐沉,星子升起在天空上,虽不明亮,却影影烁烁闪动着难以掩盖的光芒。 锦园门前停着一架镶金马车,由四匹一色的高头大马拉着,朱漆辐辏,雕花车辕,很是华丽。赶车的是一位五十开外的老奴,花白了眉毛,皱纹交错的眼中却自有一股宽和又深邃的神情。他的颧骨很高,泛着自然的血色,鼻梁隆起,鼻翼宽大,嘴唇却紧抿着,显得恭敬而又肃穆。那老奴抬眼看了看锦园牌匾,心中忖了片刻,便对那锦绣车帘内说: “大家,这就到了。” 不等帘内人应声,他便跳下车去,向门前小厮使了个眼色。那小厮早被王大公子叮嘱过几回,又见眼前好一派富贵声势,再不敢怠慢的。他连忙从身边搬起一个描金黑漆脚凳,低了头挨着马车摆设。 那老奴见状,便从车上请下一位中年男子。只见那人身穿暗紫色缂花罗袍,镶金嵌玉带銙,眉目庄严,气宇轩昂。那锦园小厮看他的打扮,暗道一声好大的派头,诺诺然垂手立在一边。 但那中年男子却未移步,又向车内看去,一只纤纤柔柔的玉手便自帘内伸出,脉脉搭着他的手掌。那手上指甲打磨得整整齐齐,擦着鲜红的凤仙花汁,在残阳里娇艳欲滴。 “芳奴,到锦园了。” 中年男子言罢,便搀扶下一位衣着锦绣的娇俏妇人来。她簪着碧玉金钗,珍珠步摇,鬓边一朵宫粉色桃花。她有一双带笑的情眼,两弯柔顺的柳眉,虽已是三十上下年纪,却愈加显出一股落落大方。 中年男子轻轻携着那妇人的手,为她打起珠帘,走入锦园的繁茫灯火。门房见这光景,心道这三人必定来头不小,便连忙向引路小厮使了个眼色,要他好生招待。又转身差人去寻李全,想那李管家见多识广,兴许知道来历。 那三人却不知这些经过,只跟着引路小厮的洒金灯笼,转过院里那参天榕树,穿抄手游廊,便见台前荣华满座,个个不凡。 那中年男子四下打眼看了看,忽然叫住小厮,手指着西南面的昏暗一角,犹犹豫豫说: “我看,此处便很好……” 那小厮本是想带他去台前灯下,闻言便眼珠一转,心忖到底忤逆不得,便换了张笑脸,说:“爷好眼光,暗中听曲就如雾里看花,别有一番滋味的。” 中年男子听罢,笑着点头,又命人在桌前增了个方凳,携妇人一同坐着。而那老奴则侍立在旁,低眉颔首,不敢多言一句。 台上那盏彩云追月的灯笼烧得正亮,一干侍女穿着素色纱裙,袅袅娜娜的收缠头,理红罗,又将六片虾须竹帘放下。台前则一如既往,换上一块灿烂金板,板上五个大字: “不识金貂重。” “这字倒眼熟得紧,却记不起是何人所写了……”中年男子见状,小声自言自语,却忽然心中一动,问那妇人:“你心心念念要来听一曲的,可是台上之人?” 那妇人闻言一笑,施施然点头。 说话间,玉山已盘腿坐在台上,理好了琴弦。他将台下扫过一遍,见西南角恍惚坐着一个妇人,心下忐忑,却到底因着夜色深沉而未能看清。那琵琶伎转念一想,便也罢了,从怀中拿出那把镶金嵌玉的象牙拨子,扬手弹了首阳春白雪,算是应景。 一曲罢,满座仍不餍足,嗡嗡噪噪的求他再弹一段。 而那琵琶伎也不是小气的人,见台下兴味正浓,便又理弦弹了段春风度。不曾想,西南角的妇人甫一听闻春风度的乐声,就兀自红了眼眶,泪流不止。那中年男子原沉浸在乐声中,听她呜咽,着了慌,忙问她: “这却是怎么了?” “大家,妾身不过想起一件旧事……这春风度,确实很好的……” “这曲子本是说万物欣欣向荣,草木苏生,听了该高兴才是,你哭哭啼啼的作甚么?” “大家说的是了。”那妇人慌忙揩了泪痕,又说:“这台上弹琵琶的,名叫玉山,人都道他是京中魁首。这名号原先也是因题匾赋诗而起,大家既来了此处,不妨也留下一笔,好让众人瞻仰。” 中年男子闻言,笑着点头,一叠声道很是,便扭头对那老奴说:“孙仁,此间多有不便,不如到那大榕树下。你且唤锦园主人前来,又要上好纸墨。”他言罢,便起身携了那中年妇人,过抄手游廊,进到院中了。 却说王进听那李全传话,道门前来了不凡之人,便即刻收拾妥帖,穿戴齐整,坐在琳琅阁堂中等候。果不其然,未出半个时辰,就有人前来召唤。那王大公子听罢,三步并两步的就往门外走,却忽然想起一事,又连忙命人去请玉山。玉山正下了台,将琵琶交给小雀便要回转,听得此言,也是一愣。却不疑有他,连忙往东与那王大公子会合。 二人俱不明就里,两颗心忐忐忑忑。待进了那小院东门,见大榕树下的一对中年男女,双双骇得大惊失色,忙战战兢兢的下跪行礼,口中呼道: “不知圣人与贵妃驾临,有失远迎,万死难容!” 那中年男子却走过去与他们摆手,道:“朕本就是听了贵妃的话,私跑出来的。你们竟这样大张旗鼓,还不快歇了!”他虽言辞锋利,脸上却是带笑的。 二人听罢,忙不迭起身,垂手立着。而那王大公子到底见过不少世面,又没有玉山那样的身份顾忌,便斟酌片刻,说: “锦园这凡人丝竹,到底不登大雅之堂,恐玷污了圣听,是以父亲也从未上奏。” 那皇帝听他说“父亲”二字,猛然拍手一笑,道: “朕想起来了,你不就是斥国公府那混小子么?方才还道那字是谁写的,原来是你!” “臣与玉山玩笑着写的,如何入得了圣上的眼?恐是献丑了……” “你与你父亲一样,这嘴上说话抹了蜜似的,一会子献丑,一会子诚惶诚恐,究竟是不是一道背出来的?” “圣上说笑了。” 那皇帝先前听玉山弹曲,觉得很好,如今又见王进殷勤利索,心情更是畅快。于是便要纸笔,王进听罢,连忙把自己素日里用玉管鸡距笔,并珍藏的洒金宣纸拿出。那皇帝见了,又笑他说: “无怪人都说你王进一字千金,这样好的排场,兑得少了朕也不干呢!” “可惜将来就不值千金了。”王进言罢,因见那皇帝不解,便细细与他说:“圣上亲手搦过的笔,使过的砚台,臣当束之高阁,奉若珍宝。这样好的排场,便再也使不得了,又何谈千金?” 那皇帝听了,大笑着摇头,饱蘸了浓墨,让那余贵妃拿着宣纸,在孙仁背上写下了“锦绣丝竹”四个大字。他又转身对王进说: “你且收好了,朕要你做一面黑漆鎏金的牌匾,将这字挂在此间门上。从此,便是你的金字招牌。” 玉山与王进闻言,纷纷心中一震,高呼谢恩。 那皇帝见状,心满意足,便携了余贵妃的手,复又缓缓出门,消失在珠帘层叠里了。临走时,余贵妃竟回头望了玉山一眼,对那琵琶伎徐徐一笑。玉山见了,心中刹那间明白过来,感动得眼眶湿润,又无以为报。临了,他只好低下头,深深行了一礼。 四下里静默无言,只有那头顶的榕树叶,兀自在夜风中沙沙作响。 作者有话要说: 肝…… 第19章 第十八回 话说二月十二日,玉山等人得了御笔题匾,喜出望外。散了场以后,那王大公子便忙将锦园上下召进主屋来,将此事原原本本说了。众人听罢,也是又惊又喜,只道毕竟与这园子同气连枝,如今得了圣上题词,就仿佛自己也受了光辉照拂般,浑身上下都矜贵起来。而那些锦园的老人们,从前恐怕王大公子究竟富贵出身,是个银样儿镴枪头,只顾表面光鲜不管仔细经营。如今见此光景,又念及前几日在主屋□□,方知从前是坐井观天,不知他谋虑深远。 王进见众人欣喜,也暗自放下心来,因对李全说: “圣上口谕,要一面黑漆鎏金的牌匾。我家前年修缮庭院楹联,用的是城西胡家铺子的雕工漆工,我瞧着是好的,却不知究竟如何?” 李全听了,低头暗忖片刻,絮絮道: “王东家所言非虚,那城西的胡家铺子确实是顶好的。不过,若要说能工巧匠,还要算江南东道那里的,只是未免路途太远,得不偿失。” “你说的很是,如此便明日打发人去城西一趟。” 王进言罢,又对众人交代了几句,转身携玉山回了琳琅阁。一路上,见星明月白,天朗风清,便与那琵琶伎闲话,说:“这倒好了,从前家里人总催着邀你入宫一事,谁知眼下竟迎刃而解,不攻自破了。” 那琵琶伎听他言家人如何,恍然一惊,暗骂自己托大。又料想此间定有许多不为人知的波澜,禁不住心中忐忑,感激动容,半晌方说:“你总这样……甚么事情好拣甚么与我说,从来报喜不报忧的。入宫一事,我早许诺下会帮你,你又何苦来?” “这话我却不依,便是你要去,我也舍不得,甚么叫何苦来?再说,眼下诸般也都落定,你便放我一马,当作不知道罢了。” 玉山却说:“浑鬼,我不过怕你为难,教你吃了亏去。我从前一个人,事事都可,但如今与你一道,究竟是要记挂牵念的。” 那王大公子听闻此言,舒了眉眼,一颗心暖暖融融,连那嘴角笑意都温和了几分。他踟蹰片刻,执起那琵琶伎的手来,温声道:“这便好了,我心里也挂念着你,因而不与你说这些事,恐教你烦恼。你我存的是一般心思,又如何分出彼此来了?”他顿了顿,复又说:“眼下遭逢天降之喜,高兴还来不及,你且住了这忡忡思虑,放宽心去。” 说到“天降之喜”,那琵琶伎又叹了口气,苦笑道: “平日里说你心思敏捷,今日之事却看不明白……” “怎么?” “嗳,这分明是姑母惦念,放心不下,唯恐我受了贫寒欺侮,要藉天子的光来护我。不然你道怎么好端端的圣上驾临,题匾赐字?” “我道如何,原来是这样。” 那琵琶伎见王进闻言失了喜色,又怔怔然怅惘,掌不住“哧”的一笑,将他的手拉过来,说:“你还真当你王大公子的脸面,有这样顶用?” 王进见他眼中促狭狡诈,心道忘了这是个狐大仙了,便笑道:“好了好了,你是不是一天不刺我几句就不舒坦?仔细我扒了你的皮!” “这却没有的!只是你究竟是要扒我的皮,还是要扒我的衣裳?” 那琵琶伎言罢,蓦然撂开手去,扭头就逃。王进听他话里意思,哭笑不得,只好追过去,一面追还一面蝎蝎螯螯说: “你仔细脚下,莫要跌着摔着……” 如此一个撵一个逃的,到了琳琅阁附近。只是玉山究竟跑不过那王大公子,在门前老梅树下被他拦腰抱住,两人互不相让,扭着闹着,一头撞进那花毡帘子。小雀正在门内煮茶,见状骇了一跳,连忙起身给二人行礼。 玉山红着脸干咳了一声,忙放开那王大公子,又说: “小雀,去把前年送的那块柏木料子寻出来,再拿两卷红绸。还有,让环儿回头打个梅花络子,将缠头里的那块团云玉佩络上。” 小雀闻言,瑟瑟然点头,就着玉山的话,便慌不择路跑了。 王进却不解,问他:“你要柏木料子作甚么?” “浑鬼,你不是要刻牌匾?可巧从前有人送我一段柏木,我当时还想恢诡谲怪的,今日倒正好派上用场。” 那王大公子闻言笑他:“皇上手书,当要上好紫檀或金丝楠来刻,拿柏木像甚么样子?” “这却是你不懂了,柏木质性最坚,经霜耐雪,虽不十分贵重,却是良材好物。这又不比你斥国公府,无论何时都能请工匠修缮补贴,锦园里从来只有年关将近一处空闲,别的时候再没有的。我劝你莫充那华而不实,一来,紫檀也好,金丝楠也罢,甚么木纹斑斓被那黑漆一盖便都看不见了。二来,你那牌匾放在门外,少不得风吹日晒,将来若坏了裂了,你究竟要不要摘下来?” 王进听他字字在理,又忖他心思细腻如此,自是难得,便忙说: “又让你劳神破财了。” “这是甚么话,你从前说你的东西,便是我的东西,那如今这琳琅阁上下,又何尝不是你的?” 王进闻言,心说自己是富贵出身,办事难免迂阔,便又与那琵琶伎复议了工匠材料。玉山从前在余家,金银珠玉见得多了,因而事事都明白。又难为他离家三载,自力更生,更懂得节约俭省的道理。两人坐在琳琅阁中,核实了几处不周,又谈到园中杂事,下人仆妇。 一番话下来,王进对那琵琶伎暗自叹服,心道玉山不过淡然无争,若使出手腕来,定是个叱咤人物。于是便又将结果对李全细细说了,交与他实办。锦园上下听闻此事,也都翘首盼望,欣然得意,自不必说。 到了二十五日那天,王进便请城外青云观的道士打了三日平安醮,焚香祷告,又拣了良辰吉日,将那牌匾蒙着红绸挂上了锦园大门。自此,锦园便独占京中声色歌舞鳌头,往来络绎不绝,门庭繁华若市,恭迎五湖四海宾客,笑纳九州八方金银。而锦园玉山的名号,洋洋洒洒如春风吹遍,响彻江内江外,也悄然迁移,渐渐变成了“天下魁首”。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如今且说二月二十九日,环儿那丫头正坐在园中大榕树下练琵琶。近来天气晴好,她便穿着件松花色上襦,桃红绉纱破裙,珠钗未戴,只鬓边簪着朵雪白茶花。她依旧弹着玉山教她的竹枝词,短短半月时间,却已将那曲子弹得熟稔非常。东风吹过榕树枝头,摇晃着新生的绿叶,洒下斑斑驳驳日光点点,映在她眉眼间如贴花钿。 就在这时,只听西面院门处传来一阵脚步。环儿忙停了手,回头望去,就见盈珠那里的侍女秋萱,正惶然站在门下。环儿进园子那日,与她同坐一架车的,因见她温柔可亲便寒暄过几句。此时见她怔怔然六神无主,不禁问道: “秋萱姐,这是怎么了?” 岂料秋萱听闻此言,扑簌簌落下泪来,哭得梨花带雨。她缓缓走到那丫头跟前,坐下了,当头便是一句: “这教我如何,如何活得成!” 环儿听了,顿时唬了一跳,心中战战,却小心问她: “秋萱姐,怎么好好的……就活不成了?” 秋萱不言语,垂下头去,顿了半晌。暗忖她一人在锦园孤苦伶仃,也只有环儿说得上话,而这丫头是玉山的徒弟,玉山又比盈珠高出一截,竟不全是个做不了主的。于是思来想去,便絮絮道: “这事情也都怨我笨手笨脚,方才主子让我端一碗茶来,不料那茶碗太烫,我失手打了。本来至多不过挨几句训,打两个嘴巴便好了,谁知香柔竟跳出来要拿我。说来也怪,香柔入园时间长,我们都当她是半个主子。今日珠娘子却不依了,瞪着眼斥她狗拿耗子,又将她一顿好骂。这会子正生着气呢,把我们几个都打发出来了。你说香柔那样一个人,因我吃了亏,我还有活路不成?” “这倒奇了,平日里珠娘子和香柔好得不像主仆,香柔罚人我也见过几回,没见你主子插手的。怎么今天就……” “她们的事情,我分不明白,但,但为甚么平白无故拿我垫喘!” 秋萱言及此处,又是悲,又是怕,不禁放声痛哭。环儿见了,连忙拿出帕子来替她揩泪,一行揩一行说: “秋萱姐,你也无需惧她。珠娘子要收拾香柔,必然有些原因,至多不过我向主子求求情,她还真能翻出天去?” 秋萱闻言,强自定了定神。心道若有玉山主持,便如同请出了王进这尊大佛,任她百般刁难也无法的。而此处不防隔墙有耳,不应再多说下去。于是便兀自擦了擦眼泪,又道: “是我不好,一时心慌没了主意,竟把你也连累进来的。” “说甚么连累不连累,玉山公子是个讲理的人,若赏罚不当,他自会做主的……” 正说话间,听背后又有人声,竟似是盈珠。秋萱见状,慌忙收拾了帕子,往北面小跑着走了。她后脚刚出院门,盈珠便已到了那大榕树下,见着环儿,又四下望了望,问: “只你一个?” 环儿忙站起来给她行礼,又道: “一班姊妹们都午休去了,只有我一个。” “哼,她们倒是好惬意。”盈珠冷笑一声,又将那凤眼移回了环儿身上,将她上下看了看,说:“玉山挑人的眼光是好,不消打扮便这等标致,若打扮起来,只怕要抢了风头去呢!” 环儿听得心惊肉跳,连忙答道:“主子说笑了,环儿粗资陋质,怎敢和主子比,更不能够抢主子的风头。” 盈珠听她答得尚可,神色略舒展开些,又说: “你家主子唤你去梳头,还不快收拾了?” 环儿闻言,点头称是,于是仔仔细细向盈珠行了个礼,方抱着琵琶转身告辞,却已惊出了一脑门子的冷汗。盈珠也不着急回去,打起珠帘,抱胳膊倚在那锦园门边,“锦绣丝竹”的金字牌匾,在她头上昭昭烁烁。她今日穿的是一袭黄栌色贴金罗裙,葱绿轻罗大袖,头发松松绾着,斜缀了一支素金簪子。虽然因着香柔的事情,脸色有几分不悦,但那半靠在门框上的身段却依旧很是动人。 盈珠四处望了望,又觉得没趣,正要调转脚跟回房,却听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自西而来。 来者骑着一匹雪白的高头大马,细眉细眼,削尖下巴,在锦园门前蓦然一勒缰绳。他撩起眼皮,乜斜着眼睛,将门上那漆金牌匾看了又看,道: “这该不会,就是那京中众人所说的锦园?” 他身边一个小厮模样的人听罢,忙凑过去,涎着脸殷勤说: “回主子的话,这就是那锦园,是斥国公府的产业,眼下由王伯飞打理着。” 那人听闻“王伯飞”三个字,脸色一变,忽然又想起那从前在三白院里的种种恩怨。便翻身下马,走到那锦园门前,却见盈珠倚着门框。他见了盈珠容貌,暗道一声好绝色,不禁转怒为喜,颠颠的凑过去,问: “小娘子……是锦园中人?” 那盈珠本就为着香柔的事情,一肚子火气正没处撒,此时又见那登徒子流里流气,面目猥琐,掌不住恼怒起来。她将那凤眼一瞪,冷笑道: “是又如何?” 那人却痴痴迷迷,对她的冷眼看似未看,又径自说: “我从前只道纤云阁很好,原来王进还藏着这样的美人……” 盈珠听他言“王进”二字,有些心虚。但此人话里的调笑意思,又多少令人反胃作呕。她暗忖今日这些悖逆东西,是赶一块儿来排揎人了,便心头火起,不管不顾的撒起泼来,竖着柳眉斥他: “扯你娘的臊,纤云阁甚么地方,锦园甚么地方。你是瞎了还是傻了,好端端的别来招惹老娘,滚回你的升平坊去!” 那人被她骂得一愣,警醒过来,又将她仔细打量一番,捋起袖子恶声恶气道:“好你个小娼妇,给脸不要脸。来人,替我捉住她,教她不依也得依!” 他身后的家丁闻言,一发涌了上来,伸手就要来拿盈珠。盈珠着了慌,心说这青天白日究竟有没有王法。但她一时又呼救不得,只好发起狠来,扬手便给那带头家丁重重一个巴掌。她手上带着个宝石戒指,一巴掌下去就是一道血痕。那家丁捂着脸,躲到那人身后,瑟瑟道: “主,主子,她打人。” 那人听罢,转身踹他一脚,怒道: “没用的东西,饭桶,只会丢我余仞的脸!” 盈珠这才明白过来,原来眼前的便是那余家长子余仞,余丈川。而她也有许多在京为官的常客,自然知道余家的厉害,登时唬得浑身战战。一时恨不得将那打人的手掌一发拿刀剁了,撂开去,好撇得干干净净。 余仞看言语间将她唬住,便又打发人去抓她,狞笑着贴过去,伸手便要摸她的脸。盈珠被人钳着双臂,动弹不得,心中又惊又怒。此时正是晌午时分,众人都在歇息,四下里连个小厮都不曾有的。 她便心急如焚,一面挣扎起来,一面嚷道: “玉山,王大公子,快来人!” “玉山算个什么东西,王进又算个什么东西,谅你今天插翅难飞。把她给我带走!”余仞言罢,又忽然凑在她耳边低声说: “今日便要让你见识见识,惹恼我的后果……” 盈珠唬得魂不附体,暗啐锦园里的都是死人不成,她嚷得这样大声也无人来救。登时万念消散,心如死灰,如坠三九天里,浑身上下一片刺骨冰凉。 那余仞见她一副受死模样,便觉得更加快意,正要张开胳膊搂她,却听得背后一声怒喝:“余丈川,让你的人退下去,本府既往不咎!” 话音未落,只见一个高个青年跳下车来,他身穿一件艾绿罗袍,瞪着眼睛,三两步走到那余仞面前。 那余丈川听他说“本府”二字,怪道一声这京兆府牧是他妇翁,府里谁敢打搅造次?他虽心下疑惑,却依旧横着眉眼,恶言恶语道: “你这厮又是哪里来的,既知道大爷身份,还竟敢搅局?” 那青年闻言,却好整以暇,慢慢理了通袖子,方向他行礼,道: “在下京兆府少尹,赵元直。” “赵元直,你是第一天上任不成?就没听过‘辜玉清’三个字么?” 赵亭闻言却笑,“在下当然知道辜府牧的表字,只是他眼下离京探母,府中诸事皆由本府做主。” 那余丈川听闻此言,倒抽一口冷气,失声道:“离京?” “正是,余公子若一意孤行,本府只好差人将你按罪论处。先打二十板子,再上了枷押进监牢。我想,余国舅的手再快,也快不过京兆府差役的一双腿。” 余仞听罢,知他所言非虚,禁不住冷汗涔涔,这才是真晓得怕了。他连忙让人放开盈珠,又呼哨一声,骑上马飞也似的逃了。赵亭见那背影消失在街巷尽头,骤然长出一口气,顿了片刻,忙扭头去看盈珠,关切问: “你没事罢?” 盈珠揉了揉胳膊,觉得无碍,只不过惊魂甫定,尚心有余悸。她点了点头,刚想道谢,却见那人兀自抚着胸口,一叠声说:“骇死我了,骇死我了……” 盈珠闻言,掌不住露出个笑来,暗道这人方才好大的口气,原来都是装出来的。即便这样,她还是欠着身,施施然向那赵亭行了一礼,口中称道: “奴家盈珠,谢明府救命之恩。” 而赵亭实然也唬得不轻,半晌才缓过神来,摆手说: “不必不必,只是你到底要罕出门些,免得又被那余仞拿了由头。” 那赵元直生得眉目宽和,他说这话的时候,虽然一板一眼,却字字诚恳热切,不是虚言客套。而那双不算好看的眼睛里,熠着三分担忧,七分宽慰,教人莫名心中一暖。盈珠因着今日事事不顺,一腔子委屈无可奈何,此时听他温言细语,便不禁红了眼眶,险些落下泪来。 赵亭见她生得冷艳妖乔,本有些忌惮,生怕她狡诈难缠,要赖上自己。但此时见她竟抿着嘴唇欲哭不哭,不知为何,反生一股又怜又爱的感情。 正两厢微妙无话,就见李全慌慌张张的奔将出来,而那王大公子领着玉山也急忙往门前走。赵亭见了,笑说: “几个登徒子,刺了她几句,便急了,嚷着要你们撵人……” 那王大公子见了赵亭,也是一愣,暂且搁下盈珠的事情,道: “赵少尹要来,何不差人通报一声,我等竟又怠慢了!” 赵亭闻言却笑:“我又不比你王伯飞,家里哪有那么多人手,这赶车的还是我堂弟呢!” 众人听了,又见那车边一个瘦高少年,五官与赵亭十分相像,正愣愣的看着园内,便掌不住纷纷大笑起来。而盈珠见此事已歇,便也就坡下驴,不再提那余丈川的名字了。 只是,究竟对赵亭这个人,留了几分念想。 作者有话要说: 玉山:皮这一下很开心! 第20章 第十九回 话说二月二十九日,赵亭因王进之邀赴锦园小坐,却遇上了余丈川强抢盈珠。他出面救下了,但忖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未对王进玉山二人言此间经过,只打了个马虎敷衍过去。幸而王进等人未及细想,余仞回家又抱怨无果,便这样不了了之。三人在琳琅阁饮茶谈笑,直谈到黄昏薄暮。赵亭为人豁达宽和,又能包容,是以众人虽对他不甚熟习,一番交谈下来却如故友一般。 只是,那赵亭未免是个呆子,无意间问了一句: “王备身与玉山公子,是同住在琳琅阁?” 直惹得那琵琶伎面红耳赤,王进想笑,却生生端住了架子,面上光风霁月:“那锦园主屋作了歌女乐伎排练之用,我见玉山这里很好,便赖在此处不走了。” 赵亭闻言,一副恍然大悟神情,又展眼四望。只见那琳琅阁中金堆玉砌,雕梁画栋,一概陈设皆是不凡。虽不及别处宽敞,却自有股精致曼妙之意,便附和说:“此间确实很好。” 而玉山到底没有那王大公子样厚的脸皮,听罢忙寻了个由头,转身煮茶去了。他拢了拢袖子,又命小雀到膳房拿几样吃食点心,松了南北窗户上的碧玉帘钩,方定下神来,袅袅婷婷的坐回了王进身边。 那王大公子正舒了眉眼,与赵亭说到: “我忖,元直你的字很好,诗文也好。不如让人将这诗绣在锦缎上,挂于高台两面的游廊外,你看如何?” 赵亭听他夸赞,惶恐起来,忙说: “我这狗刨鸡划的,若非实在囊中有限,不至于赠诗现眼。本想着你王大公子,看谁的字都应是不好的,便硬着头皮豁出脸去。如今要是挂在锦园里,只怕不出三天,满京城都知道我赵元直的短处了!” 王进听了却笑,“哪里的话,我当真觉得很好。” 玉山见状,暗道此事有益无害,便也帮腔说: “赵少尹何故自谦如此?伯飞他好出风头,得了你的诗,少不得要显摆开去,就饶了他罢!” 赵亭听他字字句句,柔中带刚,心想这琵琶伎玲珑肝胆,当真不容小觑。便也不挣了,只道:“是我拗不过你,但这诗,千万要让那绣娘费些心思,否则我这脸面是横竖也挂不住的。” 众人听了都笑,又扯了几句京中闲话。这时,小雀来传玉山备台,赵亭抬眼看了看窗外天色,道一声打搅,便也起身告辞。临了,玉山又拿出那块前日里教环儿络好的团云玉佩送给赵亭,作为此前开台题诗的回礼。如此两厢欢喜,不消细说。 又过了三五日,玉山得了空,便出琳琅阁走动。那琵琶伎穿着件霜色菱格暗纹锦袍,腰上水沫玉蹀躞,头发只拿一根轻罗发带松松系了,半散不散的垂在左肩。他端着茶碗,斜倚在那琳琅阁外的老梅树下,花枝错综,映衬着一双如水情眼。 王进正从西面回来,远远看那琵琶伎一道纤腰长腿的瘦削背影,便悄声凑过去,一把将他抱了满怀。玉山骇了一跳,正要喝他,但扭头见那王大公子笑得见牙不见眼,一腔子怒火便散得无影无踪,却仍嗔道: “你又作的甚么怪,要唬死我不成?” 王进见他眼中带笑,知他是一惯的讥刺嘲讽,便腆着脸,在他腰上摸了一把,道:“我若不这样,哪里捉得住你?只是,你怎么又瘦了些……” 玉山啐他:“浑鬼,成天里没个正形!你想下手便下手,扯出这些蝎蝎螯螯的来作甚么?” “不是,我说真的,你看你腰都细了。”那王大公子听似未听,犹自胡闹,一双手掐着那琵琶伎的腰比来比去。玉山被他闹得直笑,扭着要逃开,却又道:“我生来就是这样的,至多不过应着四季有些微变化,你倒比我自己还清楚了!” 那王大公子任他挣扎,将他箍在怀里,咬了咬那琵琶伎的耳垂,哑着嗓子道:“我当然比你清楚了……也不想,每天晚上,究竟是谁扶着你这把腰的?” “啐,没脸没皮的东西!”玉山听罢涨红了脸,有些恼怒的推开他。却被那王大公子抓着手腕,又拉了回来,按着后脑,细细唇齿纠缠。 正在这时,却听小雀抱着衣服,三步并两步的下了楼梯。玉山闻声连忙推开那王大公子,故作云淡风轻。而待小雀转到门前,打眼一看,便见二人神色古怪。那琵琶伎正别开脸去,拿袖子狠命的擦着嘴角,而他身边的王大公子则幽幽的盯着那丫头,眼中有几分深不见底。小雀登时脊背一凉,觉得不妙,干笑说:“公,公子,我去把衣裳叠了……” 玉山却道一声且慢,红着脸整了整衣襟,命她去将环儿唤来。小雀得了令,暗道一声阿弥陀佛,忙不迭脚下生风,往那西面荷花池去了。 王进看她走远,因问玉山说:“好端端的,寻环儿来作甚么?” 玉山道:“她那曲子已练了许久,我正要听听好歹。” “你这样,只怕又将她唬死……”那王大公子先前听玉山说过,环儿瑟瑟缩缩,胆子只有针眼模样。此时见玉山着意要查验考校,掌不住暗自替她捏汗。那琵琶伎却抱着胳膊,一双眼睛飘飘转转看他,道: “怎么,你心疼了?” “这是哪里的话,我不过怕你不顺,要说心疼,那也是心疼你的。”王进忙分辩道,又说:“你要是不信,便只好教我顷刻死了。九泉之下,阎罗问起,我只说是个冤死鬼,断不怪你的。” 玉山听得那话,“哧”的一笑,捶他:“我不过骇你一跳,你竟说出这许多话来。快住了罢,你若真下去了,教我怎么办?” 王进闻言,故作痛心疾首,万般不舍,千般无奈,道: “那便只好再醮了……” “浑鬼,今生今世认定你一个了,想赖也赖不走的!”玉山啐他一口,正要说些甚么,忽然又支支吾吾起来,小声道:“只是……只是我这人有许多不好,生怕你厌了恼了……” 那王大公子闻言,见他顺下眉眼,如扇睫毛瑟瑟颤动,不禁心中一软,“胡说,你哪有甚么不好的。” 岂料那琵琶伎听罢,竟当真数落起自己来,从诸事揆度太过,说到七情郁结在胸,听得那王大公子一愣一愣。王进半晌,方缓过神来,径自哭笑不得。他暗忖玉山此人,平日里如何一心剔透,八面玲珑。但许是物极必反,有时忧虑太重,心思太细,倒成了冥顽固执的呆症痴病。而这呆症痴病,皆因玉山满眼满心都是那王大公子,一时容不得他想所起。王进念及此处,心中怜意更甚,遂低眉一笑,想与他许诺些甚么。但思来想去,搜肠刮肚,竟觉得自己那全部身家性命,也不足以抵这情义的九牛一毫。 正怔怔然两厢无话,环儿却抱着面檀木五弦琵琶,疾步往此间而来。 那丫头今日穿的是一件柳黄罗裙,素着脸,头上一对赤金珠花,愈发显得清秀俊俏。她见了玉山王进二人,忙给他们行礼,又道: “主子唤我来,是为何事?” 玉山道:“好容易得了空,便看看你这琵琶弹得如何。先前教你的竹枝词,练熟了么?” 环儿忙答道:“已练熟了。” 那琵琶伎闻言点头,暗忖这丫头到底费了几分心思,下了几分苦工。便命她去堂内搬一张凳子,仔仔细细弹一段来听。环儿闻言,不敢怠慢,忙走进那琳琅阁中,搬出一张檀木月牙凳来,让与玉山坐。玉山却道不必,只懒懒靠在王进怀里。他见那丫头转轴拨弦,已成气候,便舒了眉眼,凝神静听。 环儿心中惴惴的,那竹枝词虽然练得熟稔,但玉山何等样人,生怕他有所不满。她一双手哆哆嗦嗦,几乎连那象牙轴子都转不灵便。玉山见她如此光景,知她那诚惶诚恐的毛病只怕是一时半会儿也改不过来,便说: “你且放宽心了弹去,作甚么这样瑟瑟的,将来上了台,可不得有你好看!” 环儿闻言,诺诺的点头,究竟没了办法,只好拿出那把琉璃色的牛角拨子,抬起头来声若蚊蚋道: “主子,那我便弹了……” 言罢,见玉山点头,遂正了神色,扬手拨弦。那琴声温和如水,又有一股寒潭冰瀑般的清冽。那琵琶伎沉着脸,听她一曲完毕,眼里忽露出些赞赏神色,点头道: “这弹得很好。” 短短一句话,让环儿像吃了蜜糖似的甜甜的笑了起来。她眉眼弯弯的,连忙起身,复又向玉山行礼,口中道:“主子教诲精深,环儿不过得了皮毛,不敢当此夸赞。” 玉山听了,暗忖这丫头果像自己,便笑着说:“好虽好,却到底差了点意思,又匠气了。” “环儿愚钝,请公子明示。” “这竹枝词是蜀地小调,人们随口唱的曲子。你太求四平八稳,一声不差,反失了韵味。”玉山言罢,见那丫头似懂非懂,便将手中茶碗放在树下石桌上,接过她手里琵琶,又拿出那把镶金嵌玉的象牙拨子,扬手也弹了一段。曲调流畅自由,尾音处颤颤的,好像二八女郎半倚朱栏,手理五彩绣线,低低唱着的,柔美娇痴的歌声。玉山平日里多弹一些铮铮错错的曲子,倒少弹这样的小调,旁人都道他是不会的,却不知是他小调弹得太甜,怕与锦园这清雅风光格格不入罢了。 那环儿全神贯注,听他弹了一段,不住的点头,道: “主子,我大致明白了。” 玉山见她懂了意思,遂展颜一笑,便将琵琶还给了她。他又嘱咐环儿多加练习,切莫怠慢,颠来倒去说了好些。王进搂着那琵琶伎,耐着性子,半晌才听他说完,便打发了环儿,将他打横抱起,带进琳琅阁胡混了。 放下这些不提,锦园中人来人往,挨肩接踵,高台上琳琅满目,珠玉金银。一出出歌舞交叠,一声声余音变幻,日子过得竟比翻书还快。这厢里尚觉春寒料峭,转眼间已换罗衫轻袍,正是: 大梦酩酊空醉卧,年年欢笑复年年。 如今且说三月头上,寒食节那天,王进因忖连日里忙忙碌碌,未得休整,便做主歇台一天,要众人往那郊外踏青而去。小雀几个丫头,闻言自是高兴,一大早便起来梳妆整衣。待到晌午时分,便按捺不住,絮絮的变着法子问何时出门。 玉山向来知她们心思,闻言便换了件石青色金线绣雪花纹的袍子,簪着犀角发簪,往院中寻了趟王大公子。他拉着王进的手,眉眼如画,笑道: “丫头们都嚷着要去城外,你便嘱咐人收拾了,一道去罢!” 那琵琶伎开口,王进无论如何都依的,便命人备了些精致糕点随行,又仔细交待了看守事宜。转了一圈,便招呼那李管家让众人上车,李全忙不迭点头称好,将一班歌女乐伎,丫头小厮,按亲疏高低细细分了,俱安排的妥妥当当。 待收拾齐整,便见那锦园门前马蹄飒沓,人声鼎沸,好一番热闹繁华。车上盈珠等人,簪着七宝珠翠,穿着绫罗绸缎,恍然若阆苑百花争艳,姑射仙子乘风。 车队前,王进骑着匹漆黑色大宛骏马,猩红袍子,黄金辔头,端的是意气风发。而那琵琶伎则跨一匹灰斑玉骢,慢悠悠缀在他身后,衣襟上日光流淌,风华宛转。这一双璧人,惊才绝艳,锦衣华服,让多少人暗自叫好,看得目不转睛。 只是还未行出片刻,王进便扭过头来,对那琵琶伎说: “到底天还未大热,你怎么骑起马来了,仔细着凉。” 玉山闻言一笑,拍马上前,因对他说: “这话我却不爱听了,只兴你骑马,不兴我骑马?再者,你告诉我,去年到底是哪个为了两杯冷酒病病歪歪的?” 那王大公子被他噎得哑口无言,皱着眉愣了愣,最后只好说: “你又揭我的短了……” 玉山听罢,顿时笑得无可不可,一双眼中潋滟带水,惊心动魄。王进见他那样子,心中纵然莫可奈何,又有一段说不分明的柔情,便也跟着舒了眉眼,只道:“你小心拉着缰绳,莫摔下去了。” “侈侈喋喋,婆婆妈妈。” 那琵琶伎闻言,张口甩下八字,便一夹马肚,绝尘而去。慌得那王大公子连忙跟在后面追他,又怕真追上了,让他恼了。自顾自惴惴不安,进退两难。 如此,行出一炷香工夫,便见城外草色青葱,杨柳依依,行人如织如缕,笑语晏晏。那琵琶伎展眼四望,手一勒赤红缰绳,便把马牵到一棵大柳树下。王进见了,也跟着翻身下马,三步并两步的赶过去,抱住那琵琶伎,笑他: “你个没心没肺的,竟只顾自己跑了。” 玉山由他抱着,抬眼见那杨柳树高大茂盛,垂落的枝叶如帘如盖,遮掩了万丈红尘,抵挡住千里喧嚣。他看着看着,忽然自心底里,生出一种不可言说的旷然安宁。 王进见那琵琶伎背对着,又不言语,以为是恼了,便哄他说: “罢了罢了,说到底,还是我的不是。侈侈喋喋,婆婆妈妈,却一时半会儿也改不了的,你饶了我罢!” “浑鬼,谁又不饶你了?”那琵琶伎却笑,又说:“我不过是觉得你当真很好,比我见过的,任何人都好……” “我这样一个滥情种子,旁人避都避不及的,哪里好了?” 玉山听了,忙拿胳膊肘打他:“说你胖,你还喘上了!” 王进故作吃痛,龇牙咧嘴说:“你打人可是越来越疼了……” 玉山闻言抿了抿嘴,又转过身来,皱眉问:“疼在哪里了,我来看看?”言罢,虽老大不情愿的,却依旧伸手替那王大公子揉了揉腰。 王进看他顺下眼去,神色温柔得,似那三月里漂满了桃花的春江。掌不住胸口一暖,道: “哪里都不疼。” 那琵琶伎听他说话,刚要发作,心道你消遣我来的,甫一抬头却被那王大公子吻了个严严实实。玉山本想推开他的,但或因忖着四下无人,或因心中情动,那手抬起了半晌,竟又兀自放了下去。他仰着那纤长雪白的脖颈,细细迎合着王进的动作,甚至轻轻舔舐起自己的嘴角,诱惑着侵占求索。 鬼精怪,狐大仙。 那王大公子虽这样想着,却仍是着了名为玉山的道,魇了名为玉山的魔,甚至中了一种世上无解的□□—— 他非这琵琶伎不可终老。 玉山几乎窒息,急喘着松开那手臂,脸上绯红一片,脑中混混沌沌。他半晌方强自定下神来,说: “你这浑鬼,究竟有没有分寸了?” 王进闻言默然不语,只出神的望着玉山。他半晌,折下一段柳枝来,抬手缀在那琵琶伎的鬓角,道:“古人簪柳,祈求世道清明,天下太平。今日你我簪柳,只为此情永驻,此景长存,如日月兮,旦暮不沦。” 玉山听他一字一句,真诚恳切,心中刹那间轰然作响,万念消散。唯有一点柔情似微光,温温暖暖,照亮了整个胸膛。 一池春水吹皱,一袖东风正好。 作者有话要说: 这本也写完一半了…… 第21章 第廿回 话说寒食节那日,王进做主让锦园上下出门踏青。郊外往来繁华,草色青葱欲滴,众人见了自是欢喜,便又感念王进体恤,明里暗里对他更恭敬了几分。如此,俱是尽兴畅快,一班车马浩浩荡荡,直顽到日落方休。 其间,永禄不知从何处寻来几个彩绘风筝,让与王大公子去放,玉山见了笑道:“且歇了罢,就他这样子,旁人当痴了傻了呢!”言罢,便打发永禄去送给那几家歌女乐伎,让她们领着自己的丫头放去。永禄领命,忙点头称是,不敢怠慢。 王进因见他走远,便对玉山说: “我倒觉得那燕子风筝挺好……” 玉山闻言,顿时“哧”的一笑,眨眼说: “这众目睽睽的,恐怕不出三日,便要让全城都知道你王大公子乐颠颠的在郊外跑纸鸢了。” 王进听他说话,心中又一忖那景象,觉得实在不妥,便也只好作罢。 待暮色将近,一干人等正收拾东西,预备回程时,环儿急急跑了过来,对玉山说:“小雀姐不留神崴了脚,这会子正委屈得无可不可。”那琵琶伎骇了一跳,忙问缘故。环儿又道:“嗳,先前和永禄哥放风筝呢,跑得疾了没在意脚下,竟踩了粒石子。” 玉山闻言,啐一口:“这个福薄命薄的,好容易带她来顽一次,没个三灾八难还不休了。罢了,你好生照顾着些,让她千万莫哭哭啼啼的现了眼。回去以后,寻些药酒给她擦上,过几日便好了。” 环儿听了,道一声打搅,便连忙转身去办。 另一厢,永禄见小雀坐在地上揉着脚踝,眼睛也红红的,心中有些不忍,便蹲下身去,与她说:“一班主子都看着呢,快别委屈了。” 小雀撇着嘴,絮絮道:“本来好端端的,都是我非要顽这劳什子,主子回头指不定要如何刺我……” “你这么说,倒还有我的不是了?”永禄听她无端埋怨,竟不觉恼怒,只想着这丫头平日里锯嘴葫芦似的,甚么心思都一股脑藏在肚里,恐教人欺负了去。她又是个没计较的,如今倒起苦水来,发一场恼,兴许便将过去的不好都忘了,却也作不得坏事。如此,便诺诺的听着她怨东怨西,也不吭声。 小雀说了半晌,觉出不妥来,心道自己是个傻子不成,十句话里九句都与那永禄无关,还在他面前兀自叨叨个不停。她于是便连忙住了嘴,赔礼道: “永禄哥,是我不好,睡不着觉怪枕头的,自己没福还要怨别人。” 永禄听她皱着眉头赔罪,一双眼睛里满是瑟瑟的羞赧,掌不住笑了出来,因对她说: “这有甚么了,至多不过我耳根受累罢了,我又不会对别人说去。再者,环儿毕竟还小,有些事情你就算与她说,也说不明白。牵涉多了,对旁人又不好启齿。你就当我是块石头,对着我嘀咕两句就好了。” 小雀听他自比石头,顿时破涕为笑,又道:“嗳,你说,我会不会变成个瘸子?” “你若是变了瘸子,那也是因我这风筝起,我少不得要照顾你一辈子了。” “胡说,兴不兴我掌你的嘴!” 永禄闻言便笑,又伸手将她扶起来,与她说:“好了,我背你回去罢,这可要坐到甚么时候呢!” 小雀听罢,道一声受累,便由他背着,心中一片暖暖融融。 玉山远远见了此景,便拿胳膊肘撞那王大公子,道: “我竟无端觉得,小雀那丫头与永禄挺般配的。” “嗄?”那王大公子张目结舌,愕然道:“小雀甚么头脑,永禄甚么头脑,还能般配不成?” “这可说不准,我甚么品格,你甚么品格,不也随了你么?”那琵琶伎言罢,一双眼睛飘飘转转的看着那王大公子。 “哎哎哎,你好好说话,扯上我作甚么?”王进干咳一声,又调笑道:“不过……你那随我的模样的确挺好。” “浑鬼,还要不要脸了!” 玉山听罢,一扭头就要捶他,王进却抢先一步,撒开手去逃了。 放下这些不提,过了几日天气渐暖,锦园西面的荷塘里翠叶交叠。众人便纷纷换上了轻薄罗衫,将那些象牙簟子,冰片香料,拿了出来,张罗着要立夏。 岂不料,热了半个月之后,竟又下了场雨,顿时冷得和初春一样。而那琵琶伎心知自己身体不好,便也没急着换衣,只捏着把冰纨团扇轻轻地摇,倒是逃过一劫。其余的,盈珠也好,环儿也罢,那些个要俏,早早换上了罗绡裙子的,都或轻或重的染了风寒。小雀那脚踝的伤还未好透,因见环儿倒了,便只好拖着腿忙前忙后。王进心软,横竖看不下去,便着她去照顾环儿,与那琵琶伎诸事亲力亲为。 却说玉山看样子是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不料办事却很利落。而那王大公子虽人高马大,却笨手笨脚,连个帘子也挽不好的。在他摔碎了七八个茶碗以后,玉山叹了口气,老妈子似的包办了一切。 王进有些赧然的见那琵琶伎端茶倒水,铺床叠被,在琳琅阁里的地位也一落千丈。从前那琵琶伎闹将起来,他王进的杀手锏不过是锦园主人的架子,如今这话甫一出口,便被玉山一阵噼里啪啦的数落。不仅如此,那琵琶伎还要刺他,说他只有床笫间的威风。某日,那王大公子终于按捺不住,从家里借来了曾经的贴身丫头逢雪,才将这桩闹剧了结。 而这事被那葛夫人知道了,老太太横竖担心王进的生活,恐他受了半点委屈,便挣着要去锦园看看。唬得那王大公子连忙回家转了一圈,活蹦乱跳的说着俏皮话,让老夫人见他百般无恙才罢了休。 葛老太太半晌,方叹了口气,说: “你看看你啊,非要喜欢那些歌女乐伎的,只有模样生得好看,都不晓得体贴人。还是前年与你说的,那肃亲王府长史的女儿,长得呢……虽是一般,人却是一等一的贤惠……” 王进一听这话头不对,连忙拣个由头跑了,后来惹得玉山笑了他三日。 如此,又折腾了小半个月,到了四月初九那天下午,锦园门前忽多了驾华贵马车,雪白车帷,雕花辐辏。从车上走下一个五十岁开外的老人,穿一袭秋香色缂花罗袍,镶金带銙,脚蹬一双牛皮官靴。他站在锦园门前,展眼四望,又抬头看了看那黑漆鎏金牌匾,神色赞赏的微笑着点头。 那锦园的门房,早被王大公子叮嘱过千万遍的,见来人穿着不凡,又忖眼下不是开台时候,便问他: “这位爷,是寻人?” 那老人听罢,转过身来,缓缓对他行了一礼,慢声道: “我要寻你家玉山公子,不知他此时可在园中?” “玉山公子不见外客,这位爷可是有约?”那门房低头暗想,今日玉山确实没有交代来客,那便应是未曾了。但眼前之人气派非常,实在不敢轻易打发,于是那门房又道:“这位爷,不如小的……先向公子禀明了来由,再作计较?” 那老人闻言,点头答应,又从怀里摸出块白玉牌子来。那牌上雕着百花争魁,蜂蝶游戏,中央一朵牡丹开得正艳。他将这玉牌交给那门房,说: “我也是替人带话传信,你将此物给你家公子看了,他自会明白。” “那便请爷稍等片刻,小的去去就回。” 门房言罢,忙奔进园中,拐过东面小门,到了琳琅阁前。 琳琅阁中,玉山正教环儿弹曲,那丫头今日学的是一曲归去来辞。她垂眉颔首,转轴拨弦间,已有那琵琶伎的一丝风流□□。 “环儿,你记着,此处要弹得慢些……” 玉山正絮絮的说着,他坐在门内月牙凳上,一袭淡金罗袍便在日影里发着微光。那葱白手指扣在檀木桌上,“笃”的一声,缓缓打着节拍。 那门房小厮见了,便也放轻了脚步,转过虬然劲瘦的老梅树干,通报道: “玉山公子,门前有个老人说要见您。” 玉山闻言怔了怔,停下手来,有些莫名其妙。他当头想到的,便是余家过了三载,终究还是寻上门了。却又心念电转,觉得此事平白无故,牵强无端,遂定下神来,问所说究竟何人。 那门房连忙回说:“小的也不认识,但他给了块玉牌,说公子您见了一定知道。”言罢,便恭恭敬敬,将东西呈到了玉山面前。 玉山接过手来,正要细看,甫一抬眼却着实骇了一跳。他不禁霍然长身而立,指使那门房说:“快请他进来!” 那王大公子正歪在楼梯边看书,听他言语间惊惶急促,便忙放下了字帖,问他缘故。玉山却听似未听,只瞪着眼打发环儿避开,又亲自端出那乌银茶具。半晌,方手忙脚乱,头也不回的答道: “孙仁。” “这是哪个?”王进觉这名字耳熟,却横竖记不起面孔。 玉山见他犹自悠闲,一副事不关己模样,暗忖这不愧是个牛心的,忙喝他:“姑母身边的总领太监,你还不去换衣服?” 那王大公子听罢,唬得手中书也掉了,连声嘀咕着“阿弥陀佛”,便着急忙慌上楼,几乎不被自己绊死。玉山看他那样子,一面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面又忙让小雀伺候他更衣。 人仰马翻,鸡飞狗跳了一阵,那孙仁便由门房领着,到了琳琅阁门前。玉山见状,疾步迎将出来,向他谦谦然行了一礼,问道: “孙给事如何得空出宫来了?” 孙仁知那琵琶伎是余贵妃的侄儿,不敢受他的礼,连忙免了,又道: “近日里天气多变,宫中人等,亦有染疾。贵妃横竖惦念公子,便着老奴来看看,有无缺漏。又托老奴,带来寒疾药方一张,要公子保重。” “玉山不过一介白衣,还要劳烦您出宫一趟,害得贵妃牵挂,心中自是过意不去。此处不是说话地方,不如到门内去坐。”玉山言罢,便请孙仁到琳琅阁中小坐,又亲手烹茶为他奉上。默了一会子,又道:“方才听孙给事言语,宫中亦有染疾之人,不知贵妃安好?” 孙仁见他眼中担忧情切,不似寻常客套,便一五一十答说: “不瞒公子,贵妃前些日子嗽了几声,这便记起你来了。眼下已见大好,三五日便可痊愈。” 那琵琶伎听了,放下心来,遂让王进去寻了样回礼。而孙仁因见他谦逊恭敬,举止温和,心中欢喜赞赏,便与他多说了几句家常。又见琳琅阁陈设精巧,一概用度俱全,而那王大公子看玉山的眼神是又怜又爱,心中便已明白了几分。又因他常在宫闱行走,深知缄默之理,自不会说破开去,只暗忖如此也好,终须有个照拂怜惜。 谈了片刻,孙仁便起身告辞,玉山与王进二人不敢怠慢,直送到锦园门前方休。那琵琶伎展开孙仁带来的药方,只见上面写着人参、苍术、干姜等物。他毕竟不习药理,也无可奈何,只命小雀仔细收着,不消细说。 待又过了四五日,众人陆续病愈,纷纷重掌丝竹,锦园中便也恢复了往日生气。原本皆大欢喜,以为此灾既过,再不会横生波澜,可以安心度日。却不料四月十六日,盈珠住的葳蕤堂中一大早便闹得沸反盈天。那厢里,绾娘等人拉着盈珠,秋萱等人拉着香柔,彼此恶言恶语,无可不可。 盈珠穿着件碧绿罗裙,烟罗大袖散乱开去。她被人拽着胳膊,动弹不得,却仍扯着嗓子骂道:“下流无耻的东西,没脸没皮的娼妇!你这蹄子猪油蒙心了不成,胳膊肘子往外拐,合起外人来拨嘴撩牙!” 香柔闻言也不退让,不管自己腮边红肿,怒道: “你还说我,平日里也没见你三从四德,怎么临了倒要□□穿衣充圣贤了!” “好你个小贱货,还敢还嘴,看我不撕了你的皮!” 盈珠气得柳眉倒竖,扑过去挥手就打,却被绾娘死死抱住。绾娘忙劝她:“你们素来好的像一个人,念在这般情面,今日且住了罢!”盈珠却不依,挣着嚷着,要给香柔些好歹。绾娘见此事愈发大了,忙给秋萱使了个眼色,道:“愣着干甚么,劝不住了,还不叫玉山来拿她!”秋萱闻言,急急穿过那人群推搡,向东往琳琅阁而去。 琳琅阁中,玉山正坐在楼下和王大公子说笑,听那秋萱来见,有几分愕然,“怎么了,急成这样?” “玉,玉山公子,王大公子,盈珠姐和香柔姐打起来了,眼看要劝不住,你们快去镇了罢!” “怎么好端端的打起来了?”玉山听罢如堕五里雾中,人却已站起,随着那秋萱就往门外走。王进想跟上去,却被那琵琶伎截了话头,他说:“伯飞你且住,若是我去,事情尚有回转;若你出面,就只有撂出去一条路了。” 王进听他说的在理,便也不跟了,只让他小心。玉山点了点头,走出门去,一路上又问起此事的来龙去脉。秋萱便说: “这最开始,是为了有一日盈珠姐被彭婆子请去南面庑房。她过抄手游廊的时候,听见香柔与人抱怨。说盈珠姐平日里自己花枝招展,下人稍一打扮就要骂她们狐媚子魇道,究竟是气量狭小,嫉妒太甚。盈珠姐听了,自然愤懑,后来我失手打了茶碗,香柔要来拿我,盈珠便骂了她一顿。”秋萱言及此处,仿佛又想起当日种种,顿了顿,又道:“本以为这事情就这样过了,谁料香柔竟怀恨在心,四处说盈珠与那赵少尹有些苟且,这便打起来了。” 玉山听见赵元直的名字,愈发不解,又问: “怎么就扯到赵少尹了?” 秋萱暗忖这是盈珠的私事,不便开口。她刚要寻些说辞,便听那琵琶伎冷着脸要她原原本本说来。秋萱不敢不依,只絮絮道:“那日盈珠姐在门口被几个泼皮缠住了,赵少尹替她解了围。盈珠姐为谢他,便送了些玉器玛瑙。” “这有甚么大不了的,能惹人闲话?” “坏就坏在,那装东西的包袱皮是盈珠姐亲手绣的,她拣哪样不好,非拣一束荷花?这便落了口实……而那赵少尹也会错了意,竟颠颠的送了诗来!” 那琵琶伎闻言,心道这正是一团乱麻,但又避无可避,只能硬着头皮调解。他到了朱漆门前,只见那葳蕤堂里乱作一团,二十来号人挤在房内,乌压压掩了一片。房中地上珠翠乱撒,花叶倾覆,端的是好比狂风过境,强盗洗劫。玉山见状,冷着脸敲了敲门框,沉声道: “西边的事情惊动到东边来,你们闹够了没有!” 众人识得他那声音,纷纷住了手,噤声立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出。玉山抬眼见四下安定,方徐徐走进房内,到了盈珠面前,指着香柔说: “你是她主子,与她打骂岂不跌份?你有甚么念头,直说就好,犯不着闹至这般田地。” 盈珠见了玉山,那气焰消下去一半,只不情不愿的整了整衣襟,冷笑道:“我能有甚么念头?至多把她撂出去。但她说的那些话,做的那些事,却究竟该死!” 玉山听了却面无表情,又到香柔面前,说: “盈珠是你主子,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和她动手!你觉她有甚么不好,与我来说,若是看不上我玉山,就与伯飞去说。犯不着这样阴阳怪气的背后耍狠子嚼舌根……” 香柔被他这话噎得哑口无言,她实然是与盈珠嬉闹惯了,又本性跋扈,忘了自己身份。此时见惊动了玉山,知道万般定无好理,一时心冷心死,竟落下泪来。那琵琶伎看似未看,他今日是当真恼了,只道这一个个不把他与王进放在眼里,做出这等窝里反的事情还兀自有理。他又看向盈珠,问: “香柔是你的人,你要如何处置她?” 盈珠闻言,深深呼吸了几口,沉着脸理了理头上珠钗,幽幽道: “罢了,与她些路费盘缠,也算尽一尽多年主仆情谊,便撵出去罢!” 香柔闻言,慌了神,连忙爬过去拽着盈珠的裙子就要求情。盈珠看着她声泪俱下,跪地求饶,恍惚间眉眼也红,却仍旧说: “撵出去罢,我不愿想你本就是坏的,可你眼下却也不是好的……” 玉山知她主意已决,却仍劝了两句,说究竟是一时言语误会。盈珠却只一叠声道:“撵她出去罢……” 如此,竟一连低低的,说了十三声。 那琵琶伎究竟心软,见状后悔起来,却也毫无办法,只得命人去通报了王大公子与李全。待人回说两家都点过头后,玉山便让人将香柔的行李收拾了,将她拖到锦园门前。婆子们要去攘她身上那件贴金大袖,被玉山挥手拦住,那琵琶伎摇头说: “怪可怜的,既然都要走,至少留一点体面走罢。” 香柔闻言,眼泪流了满面,挣扎着起身给玉山磕了三个响头。随后便捡起婆子扔来的包裹,一脚深一脚浅的,消失在街巷尽头。 那锦园的繁华依旧,珠玉依旧,巧笑嫣然的脸庞依旧。那些如云的过客,如海的赞美,如星的往事,也依旧—— 只是锦园众人究竟没有再见过她。 作者有话要说: 虐虐的…… 第22章 第廿一回 自香柔被撂出锦园之后,一干众人皆惴惴的,担心此番下场终究要落到自己头上。就连木讷如小雀,都在玉山面前明里暗里的示好,其余人更不用提,颠来倒去的送礼问候说好话,是以琳琅阁中竟也少见的热闹起来。王进见了,暗忖此非长久之计,便择日去那葳蕤堂中与盈珠商量。 却说撵走了香柔,盈珠打眼看房中的一干侍女奴婢,抑或愚钝,抑或怯懦,竟没个横竖顺眼的。最后万般无奈之下,忖着秋萱尚且办事体贴,人又含蓄,便将她提到了身边。此时,葳蕤堂中,盈珠正懒懒歪在那楠木贵妃榻上,房内点了块白檀熏香,幽幽然沉静如水。她今日穿一袭水红色渐染罗裙,肩上金丝大袖半搭半落,愈发衬得那肤白如雪,青丝如墨。她听得下人来报,说王大公子正往西边而来,打了个激灵,忙指使人梳头浣脸。 那王大公子进门看时,只见她已俏着脸坐在堂中,手上一碟瓜子,一面嗑,一面与那侍女说笑。盈珠见了王进,便放下手里的葵花玉盘,起身向他行礼,道: “王东家近来可好,怎么竟得空来我这破落地了?” 王进听她说话依旧爽利,便放下一点心来,与她说: “玉山心里惦记你安好,但到底是他自己下的决断,见了面也不知如何说去。而他脸皮子又薄,心思又太细,我恐难免自顾自抑郁,便先来你这里探探口风。” 盈珠闻言,暗忖你们倒好,彼此总算有个照应,她眼下孤身一人,连个说体己话的也没有,便禁不住一叹。但她又念及王大公子仍在面前,忙转悲为喜,强笑说:“那有甚么,说到底也是我要撵那蹄子出去的。你快让玉山住了这等心思,否则还不闷出病来?” “究竟还是你明事理。” 王进何等心思,怎不察觉她神色微变?但听她字字句句豁达爽朗,宽容得体,不禁暗忖从前竟看轻了她去,于是又道:“如此我便放心了,只是你这里正当交接时候,多少有不顺意的。若气着恼着,只管罚她们就好,莫顾忌此间诸事,束手束脚,反生了祸患。” 盈珠听罢,笑了起来,掩着嘴娇声说: “您王大公子这样护着奴家,只怕玉山要醋我死哩!” “他醋你甚么?我今日走这一趟,无非也是为着他愁眉不展,唉声叹气,闹得琳琅阁里都凄风苦雨的。” 盈珠听他说玉山如何,又忖那琵琶伎的为人,只道果然一点不假。她便仿佛亲眼见了那人病恹恹歪在栏杆边,蹙着眉头撕桃花笺的模样,于是掌不住笑得更厉害,因对那王大公子说: “嗳哟,你可千万劝着他些,那些个纸啊诗啊,也怪可怜见的呢!” 那王进心知玉山脾气,闻言虽然想笑,却忙道:“且住了罢,他虽不来说你,但却是要拿我开刀的。”言罢一顿,又低头忖了片刻,说: “只是为着此事,园中众人难免不安,多少要交代一番,你道如何才好?” 盈珠也知他的意思,心说你王大公子亲自登门,难道还有推拒的理。便一展娥眉,伸手理了理头上珠花,慢声道:“哼,兜来转去说了恁些好话,最后少不得要我来做这个恶人。罢了,你就说我是个母药叉,阎王婆,怒将起来便把人打发了。” “这却不会的。” 王进被她说得也笑,又胡扯了几句,便转身告辞。而那王大公子既知会过了盈珠,便也容易办事。午膳后便将众人召进主屋,将香柔一事仔细说了,禁止众人私底下风言风语,临了又教大家宽心。众人听了,至多不过觉可惜可恨,倒再无那些惴惴不安了。 只是玉山难免还要记挂在心,毕竟他是当日做主之人,与别家不同。某日晚,那琵琶伎在床上翻来覆去,瞪着眼睛看头顶的雕花藻井。月光清清冷冷,雕花朦朦胧胧,忽然凭空生出几分凄凉意境来。他又念及当日香柔给他叩的三个响头,那里面到底是恩是恨,是悲是喜,竟一时也说不分明。他与香柔实然并不熟习,却深知那姑娘断然不是个坏人。纵然从前言语间虽开罪过自己,也到底诸般求情讨饶,改过自新。 如今,好端端的,竟不再见了。 玉山叹了口气,心中不快,索性要翻身下床,却被王大公子抱了满怀。王进从背后环着他,用下巴抵着那肩窝,在他耳边嗡声嗡气的说:“睡不着?” 那琵琶伎闻言默了一会儿,忽然扭头吻了吻王进的脸颊,小声道: “我那日失策,究竟没曾想,盈珠竟会狠心撂她出去。若我再周到些,是不是……” “没有的事,盈珠向来说一不二。她既然开口,便是铁了心了。说到底,这也是她们主仆二人的事情。你不过是个调停纾解的,若她们自己放不下,你可有甚么办法呢?” 玉山听他宽慰,心中却依旧不安,他反握住王进的手,疾道:“我可是变了?从前那样为凭月豁出命去,如今……如今莫不是被那金玉晃了眼,锦绣遮了面?” 王进知他从来心思太过,恐忧虑伤神,便连忙抱紧了他,又对他道: “你依旧是你,不过事事不同罢了。你且放宽心去,我想,究竟无人会怪罪你的……” 那琵琶伎听罢,暗道实然世人如何都与他无谓,他所求唯有王进一个罢了。如此,又想那人现在与自己朝夕相对,睁眼可见,伸手可触,也算乐事一桩,便多少轻快了起来。于是他转身,复又舒了眉眼,躺回那王进怀里。 放下这些不提,四月二十九日,老斥国公六十大寿,府中摆下了流水筵席,京中凡是有头有脸的人物都要前去拜会一番。而那王进作为长子,断无不去的道理,于是又是一阵依依不舍。他自二十七日起,就絮絮的,向玉山说着此间利害。但究竟不知,那琵琶伎实然并无太多牵挂,暗忖毕竟不过是从城南到了城北,总不至于有甚么万一。只是因此骤然想起去年除夕的事情,一时心中百感交集,五味杂陈。 玉山有时觉得,锦园中的王进或许与锦园外的王进本就是两个人,前者散漫无拘,后者却是泱泱斥国公府的未来主人。虽然那王大公子与他发过无数誓言,许过无数承诺,但离开了锦园又究竟如何,竟然无从考证。或许那些风花雪月,那些金雕玉砌,是仅存于这方天地的幻景。当某年某月,这幻景破灭的时候,一切归于赤条条来去,甚至他玉山自己,都变做了一个故事里的姓名。 这种情感,在那王大公子翻身上马的一瞬到达了顶峰。漆黑色的汗血宝马依旧健硕,那黄金辔头,嵌玉马鞍,也依旧闪闪烁烁。玉山没由来的一阵害怕,生怕这马蹄一去便再无来日。 “伯飞……” 王进听他一声唤,回过头来,见那琵琶伎眉眼郁郁,眼中似要落下泪来。便忙拉着缰绳俯下身去,睁着眼睛看他,关切问: “怎么,到底放心不下?” 玉山见他那一双黑白分明的,仿佛要照出人影来的眼睛,顿时有些局促。他却不敢吐露那真心实意,只好瑟瑟道: “伯飞,我……” 王进看他那支支吾吾的样子,忽然间明白了大半,便展颜一笑,道: “你若真放心不下,我便带你去就是了。不就是斥国公府么,你也去过的,二老若问起来,就说你是玉山,是我的人。” “瞎说甚么胡话……” “我可从不说胡话的。”王进言罢,向那琵琶伎伸出手去,看他那清秀超绝的面孔,在刹那间又惊又愕,尔后露出一点好似拨云见月般灿烂的笑容。王进心头怦然,一把将他拉上马来,缰绳一振,便绝尘而去。 玉山环着王进的腰,将脸颊贴在那宽阔脊背上,见四周景物飞逝如云,忽然掌不住眼眶一红。除夕也好,今日也罢,王进总能在刹那间予他此生未见的乍惊乍喜。那些只言片语,那些甚至称不上是笑的表情,都能让他兀自心潮翻涌,久久不息。 行出约半个时辰,便远远见斥国公府门前,人来人往,联袂成阴。赤红色的彩绸,沿着一路高墙挂设,在府门前结成两朵繁荣的绢花。花下垂着一丈来长的石青色流苏,赤金坠角,珠宝璎珞。流苏边是两个门房小厮,一般高矮胖瘦,俱穿着鲜红色四季团花暗纹罗袍,腰系牛皮蹀躞,脚蹬挖云皮靴。在他们的面前,各自排着如长龙蜿蜒的队列,其中满目富贵官宦,钟鸣鼎食之辈。那些人手持鲜红洒金请帖,在门前依次递上,又点明了家眷人口,方由人引至门内。 王进见状翻身下马,又将那琵琶伎抱了下来,便携着他的手往正门而去。玉山刚想问这马该如何,扭头却见不知从何处赶来一个穿红衣的仆役,径自拉着缰绳,将那马牵去角门了。而四下里已有人认出了那王大公子,向他恭恭敬敬的行礼,口中称什么的都有。 玉山见人多势众,惶恐起来,担心让人看了笑话,挣扎着要把那牵着的手松开。王进却不依他,一面牢牢抓着他的手掌,一面笑语晏晏的回礼问候。玉山挣了半晌无果,也不敢回头看他,只直着眼睛小声说:“你快松开,让人见了多不好。”岂料周遭一片喧哗,王进只听了个尾音,转过身来狐疑问他: “你说甚么?” “你,松,开,手。” 玉山与他比着口型,那王大公子见了却笑,变本加厉,索性将他整个人都揽进了怀里,说:“让人知道才好,这样,若将来你敢撒开手去,我可要是找这些人作证的。” 那琵琶伎闻言,又急又气,暗忖这果然是个浑鬼。他想搡那王大公子,却又怕动作大了被人瞧见,自顾自闹得一张俊脸通红。好容易熬着穿过了人群,从那颠来倒去的拜年话里逃出,就见门前两个小厮极热络的迎上来,道: “进大爷,你可算回来了!” 王进听罢点了点头,又看着门内熙熙攘攘,问了今年宾客数目,筹备详情,贺礼多少,不一而足。那小厮利落的一一答了,因见玉山形容清秀,看着面熟,又被王进揽在怀里,便问说: “进大爷,这是……” 王进刚想回话,却被玉山截了话头,那琵琶伎撇开他的手来,谦谦行了一礼,道:“我是你家进大爷的朋友,方才见府上门前人员众多,我身体又弱。他恐我受了冲撞,便护着我呢。” 那小厮听他说了一圈,闭口不谈姓名,又见他举止温雅,暗忖莫不是皇家子弟要避人耳目,便也不敢多问,只请他二人入内赴宴。 进得门来,展眼四望,院中张灯结彩,珠翠琳琅,摆了数十紫檀嵌玉方桌并上百雕花方凳,满座交谈甚欢,起坐逢迎,好不热闹。王进见状,复又牵起那琵琶伎的手来,对他说: “我领你去见父亲母亲,看你这会子又怎么分辩?” “哎哎哎……”玉山着了慌,心说哪有上赶着丢人现眼的,登时软了腔,“我若见了他们,真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你饶了我罢!” “我偏不饶你。” 王进狡黠一笑,他心知玉山是个优柔寡断,思虑太过的,暗忖今日不如便与人说破了去,也免得那琵琶伎成天里胡猜乱想,自顾自伤神。玉山却不知他这些思量,眼看着那主屋越来越近,顿时慌得无可不可,差点便要扭头逃开。 门前一对穿红衣的侍女见了二人,向他们行了一礼,便伸出纤纤素手,推开门去。那门内陈设典雅,各色用度一应俱全。老斥国公穿着一袭红罗绣金线八宝纹的袍子,镶金玉带,头戴赤金冠冕,体格硬朗,精神矍铄。他见了王进,声如洪钟道:“混小子,快来让你母亲看看,多少日子没回来了!” 玉山闻言,顺着他的目光,便见一旁坐着位花白鬓发的老妇人。她穿与老斥国公一色的,红罗绣金线八宝纹的褶裙,上着暗红色双格纹绸衫,梳繁复发髻,簪了满头金银珠玉。她见着王进,伸出手来招他过去,手上三个金钏叮当作响, “阿进,到这边来。” 王进闻言有些赧然,那葛氏对他是出了名的宠溺,是以这王大公子今年二十六岁,仍在家中用乳名称呼。但老夫人唤他,借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不回,于是只好不情不愿的挪过去。葛氏抬眼将他上下打量一番,便站起来拉着他的手,道:“好好好,倒是又精神了些。” 老夫人言罢,又见他左手向后牵着,刚想问个究竟,就看王进从身后扒拉出一个红着脸的瘦削青年来。那青年身穿一袭藕荷色缀珍珠绫袍,水沫玉蹀躞,粉绿贴金褶裤,头发拿一支玉簪绾了,露出清秀面容。他的眉眼极是温和,盈盈然如水,鼻梁很细,鼻尖圆润,嘴唇天生带笑,风流宛转,天下罕见。 葛氏叹道: “嗳哟,你又从哪里寻出这样一个谪仙似的人物来了?” 王进却笑, “这便是,我常与您说的,锦园玉山。” 葛氏闻言一愣,瞠目结舌,半晌方抚了抚胸口,笑着啐他:“我的儿,你糊里糊涂的,教我老婆子也跟着现了眼。”她又指着那王大公子,对玉山说:“我从前还让他去锦园下聘,得亏是他怕了,不然指不定要闹成甚么笑话呢!” “伯母说笑了,伯飞也是想当然作,竟将这关键一句忘了。说到底还是玉山不好,锦园事杂,未能趁早拜见伯父伯母。” 玉山笑着,将这话说得滴水不漏,却暗自长舒一口气,只道是绝处逢生。但他究竟不明白知子莫若母的道理,那葛氏虽见玉山是个男人,但心中却更有三分计较,甚至将此间经过猜得七七八八。但她却不愿说破,一来大喜的日子,无谓添这些烦恼;二来王进既敢将他带回家来,便是主意已决,不好当面忤逆。如此一想,又见玉山相貌秀美,行动间端庄沉静,三言两语机敏过人,顿生出些好感。 于是她便执起玉山的手来,带他走到门前,指着院里好一派荣华鼎盛,金碧辉煌,絮絮道: “玉山,你看看这满眼的良辰美景!斥国公府十数年来,都未曾有过的良辰美景!皆是因你,因锦园,因阿进而起。” 她言罢,又将那王大公子唤来,却仍是对着玉山说:“我这家里,实不相瞒,前几年都教人搬空了。而你恐怕也看不上那些烂金破玉。但我老婆子,总要想办法谢你……” “伯母言重了,若无王大公子打点,也不会如此顺遂。” 那葛氏却摇了摇头,又执起王进的手来,将他二人的手放在一处,握紧了,道:“阿进,我要你好生对他,这是王家上下的贵人,也是你的贵人。” 两人闻言,愕然间四目相对,自交叠的手上泛起一阵仿若灼烧的热度。 玉山虽知道,这大抵不过老人收买人心的手腕,或不过随口一诺的轻掷。但还是为了这一点认同,兀自红了眼眶,甚至觉得,可以赴汤蹈火,粉身碎骨,纵然魂飞魄散也甘之如饴。 作者有话要说: 这算是官方发证了吗…… 第23章 第廿二回 话说四月二十九日,斥国公府大摆寿宴,来者皆是京中名流,达官贵人。此间金杯清酒,玉盘珍馐,赏心乐事,辉煌盛景,实在一言难尽。 院里上首,摆一紫檀嵌蚌大桌,坐着老斥国公的诸位近亲知交。王进无妻,因而那位子只是虚设着,由他起坐逢迎,布菜让酒。众人都知王进是个竹篓子,千杯不上脸的,于是有心向那老斥国公敬酒,王进少不得便全挡下了。一番下来,客套话说了七八转,人群也换了两三拨,饶是那王大公子海量也有些支持不住。玉山同明玉、秦澍等人坐在左旁一桌,见状皱了皱眉,心中不安。秦润之看他一副魂不守舍,便凑到他耳边,小声问他:“怎么,记挂伯飞了?” 玉山闻言红了红脸,却仍装作云淡风轻,道: “谁记挂他,只是他若喝醉了,少不得教我受累。” 秦澍听罢,掩着嘴闷闷的笑,倒不再言语。 可巧王进见了此景,心里老大的不痛快,暗道秦澍那小子,平日里守着明维德如何如何,今日却敢招惹起他王大公子的人了。如此一想,便寻个由头,脱出人群去,走到那秦澍面前,与他举了三大白。而秦澍本就不胜酒力,三大白下肚,直挂在明玉肩上蝎蝎螯螯,兀自不停。那明公子恐他现了眼,忙让小厮来将他搀扶出去。王进看着那跌跌撞撞的背影,笑得一脸小人得志。 如此,待宴会完毕,众人又往府中花园而去。那汇景园中搭起一座五彩高台,锦绣堆叠,姹紫嫣红。台前已摆着方凳小桌,众人便依远近亲疏坐了,王进拿来一叠曲牌,让与老斥国公点。老斥国公不习这些,便又转手交给了葛氏,葛氏点了《黄金缕》、《定风流》二首,临了竟让给了玉山,笑道: “你是个中行家,也点一首,让老婆子开开眼。” 玉山心道却之不恭,便点了一曲《长相思》,又将曲牌交回给王进。而那王大公子先前特意交代过,不提玉山名字,是以众人虽暗自惊诧,揣度良久,却终不知,这谪仙样的小郎君竟是何人。 曲罢时,已是月至中天,满座宾客方三三两两散去。王进立在堂前,嘱咐那斥国公府管家收拾院中杂事;命账房把今日诸多礼单细细对了勿使缺漏;又让管事婆子引着汇景园中一干乐伎往角门而出。虽是初夏光景,夜晚到底风寒,便劝了老斥国公与葛氏回房歇息,只自己一人在门前送客。待最后一架马车消逝在无边夜色中时,终于松了口气。那酒劲便一发涌了上来,冲得他头昏脑胀,心头突突的跳。王进掌不住趔趄了两步,却被一双素手扶着,扭头一看,正是那琵琶伎。 玉山知他是逞强挣命,心中又气又痛,啐他: “浑鬼,旁人你信不过,有甚么事情指使我就好,一个人死撑作甚?” 王进听他字字担忧,禁不住伸手抚了抚他的脸颊,笑说: “好好的,又恼起来了,快搀我回去罢!” 玉山还想噎他两句,却见他困得眼皮直打架,到底不忍心聒噪,便喊来一个小厮,问如何到清河苑。小厮见状,忙要来接他的手,却被玉山拿话截住,只得在前面带路。 月色隐隐,灯火烨烨。三人转过几道垂花门,又穿几条抄手游廊,便见那清河苑巍峨在青黑色天幕下。主屋门前,守门的是王进曾经的贴身丫头逢雪,先前锦园众人生病之时,前来帮衬过一会子。她此时正穿一袭银红洒花罗裙,见那玉山搀着王大公子,骇了一跳,忙三两步跑下阶来,道: “这些丫头小厮们忒无礼,竟让公子亲自动手。” “不怨他们,是我小气寒酸,不让假手他人。”玉山言罢,又温声对那王大公子说:“伯飞,到清河苑,留神脚下。” 那逢雪先前在琳琅阁中侍奉,心里跟明镜似的,见状也不多话,只让人取洗漱用的热水来,仔细备下澡巾皂角等物。又差两个粗使丫头,将醒酒汤与茶水煮好,撂在一边,随取随用。 玉山把王进扶到那雕花匡床上,听他嘴里喃喃,便凑过去侧耳听了。 “玉山,玉山,你且放宽心去……” 那琵琶伎闻言一笑,暗道这果然是个痴人,便伸手替他解了衣带,又松了发冠。这时,逢雪推门进来,手里一个白瓷茶碗,小声说: “公子喝口热茶罢,这些琐事交与奴家便好。” 玉山听罢,心说自己到底是客,也不辞让,只坐在床沿上慢慢的喝茶。逢雪看他歇了,便向身后四位娇俏丫头打了个眼色。那四位丫头见状,便悄声收拾起来,足不沾地,行动如飞,很是熟稔惯常。 “公子……今晚是住在清河苑里?” 她这一问,倒教玉山不好回答。若是住下,恐怕葛氏等人起疑,又有放诞倚势之嫌。若不住下,那王大公子定然无趣,锦园众人也会觉厚此薄彼,生出不平来。那琵琶伎忖了忖,忽然计上心来,对她说:“你且去把醒酒汤拿来,我在此守一晚便是了。” 逢雪闻言,眼珠一转,知他的意思。便又拿了张盖毯,将醒酒汤搁在桌上,掩了房门,悄声退出去了。玉山见状,伸手替那王大公子细细掖好了被角,又将盖毯披在自己身上,一散头发,伏在床边倒头睡了。 半夜,王进觉得口干,警醒过来。他看那琵琶伎和衣靠在床边,掌不住小声嘀咕:“你还怨我挣命,这究竟是谁挣命了……”言罢,起身将逢雪唤来,洗漱过了,又用了两口醒酒汤。便轻手轻脚的将玉山抱到床上,扯了被子一同睡下,不消细说。 如今且说五月五日,端阳节那天,曲江池边龙舟竞渡。玉山忖盈珠等人此前为香柔一事多有不快,便知会了王进,让大家出门散心。盈珠本就是个好事好热闹的,听了自然欢喜,便一大早换了袭艾绿色贴金罗裙,鹅黄刺绣上襦,戴着珠玉璎珞,施施然携着香柔等人出门去了。绾娘虽不好这些,但见房中侍女奴婢皆神色艳羡,暗道不如凑个趣儿,遂了大家的愿,便也换了衣服,带着随从,乘车出去了。玉山在琳琅阁里,打眼看那窗外阳光正艳,很有几分仲夏意味,便扭头对那王大公子说: “怪热的,我不去了。” 王进闻言倒未有什么分辩,他心知那琵琶伎素来矜贵,又不爱热闹,想他不去才是应当的。但小雀与环儿听了却惶急起来,欲言又止,绞着衣袖不知如何是好。玉山看她们两个坐立不安,眉眼一舒,道: “小雀,环儿,你们若想去,便教永禄雇车带着。” 两个丫头听罢,又惊又喜,忙向玉山与王进行了一礼。那琵琶伎见状,又多嘱咐了两句,道:“岸边人多,留神脚下,莫要落进水里。永禄既是带你们去的,不要让他为难,更不要给他添了麻烦。还有,上回膳房呈上来的薄荷甜糕很好,你们回来时,记得与我带一份来。” 小雀与环儿闻言,诺诺的一一应下了,低着头等那琵琶伎发落。玉山一笑,转身从东面矮柜中取出两把五彩绣蛱蝶团扇,一人一把的分了,又道: “初春时有人送的,我不喜欢蝴蝶,你们拿了便去顽罢!” 她二人恭恭敬敬的接了那扇子,忙道一声多谢,方松下一口气来,说笑着下楼寻永禄去了。王进看着小雀与环儿的背影没入转角,忽然向玉山招了招手。玉山不解,凑过去刚想问个究竟,却被那王大公子一把扯回了床上。 王进在他耳边吹气,低声笑道: “把那三人都支走了,你这是想作甚么?” 玉山听他笑得暧昧,便踹了鞋子,身体往前蹭了蹭,趴在那王大公子的胸膛上,笑得光风霁月,“你可是想作甚么了?” 王进缓缓的摸着那把细腰,口中却道: “我不过是觉得,你把他们都支走了,谁来伺候端茶倒水?” “谁说除了端茶倒水,便不可换个花样伺候的……” 王进听罢,眼看那琵琶伎媚眼如丝,吹气如兰,顿觉有些无可奈何,却又自无可奈何间泛起一股志得意满。他刚要去松那琵琶伎的发簪,便听楼下有人嚷道:“王东家,城北何府差人来锦园,托了何三公子口信,无论如何都要见您一面。” 玉山听那话里提到“何三公子”,思来想去也从未见过这号人物,因问王进:“何三公子是谁?” “鸿胪卿何敬之子,何远,何子疏。” 王进言罢,便起身下床,推开窗道:“请他上来罢!” 何府派来的,是何远的书童,名叫怀琴的一个。他十五六岁光景,生得眉清目秀,皓齿明眸,眼角一粒暗红色的米痣衬着如雪肌肤,自有一股无边风流。那怀琴见了王大公子与玉山,谦谦行了一礼,温声说: “王大公子久疏问候。” 王进是认得他的,便回礼道: “我当你家主子是忘了我,否则怎么小半年也不见他的踪影?” “王大公子误会了,小的今日来也是为了此事。”怀琴一顿,又说:“年前公子被夫人指去淮南道查账收租,临了要回京时,却撞上了大雪封江。如此,便年也没回家过,只胡乱凑合了。岂料刚过完年,公子就病了一场,却不严重。只是身在异乡多有不便,缺医少药的硬是拖了大半个月。后来夫人又写信来说,要公子采办一批刺绣绢帛,却岂是易得的?一行人跑遍了淮南淮北,折腾了三个月方休,这就到了五月头了。” “如此说来,子疏眼下回来了?” “可不是,公子一回来便听说您盘下了锦园,吵着嚷着要来贺喜打抽丰。好容易挨过了交账交货,这便打发小的来探路了……” 王进一听也欢喜。那何子疏小他两岁,是从前与他一同在京中跑马放鹰,拈花惹草的恶友。而两人一道做下的混事,闯出的祸患,用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全。但何远却不是个坏人,他急公好义,慷慨无私,全无一般王公子弟的矫揉造作之气。从前遇上那京中地痞薛霸,强抢民女。他二话不说便与人打了一架,闹得头破血流,骇得众人皆瑟瑟的寻医馆救人。他却只是笑,用那千金难买的缂丝锦袍擦了擦额角,摆手说着无谓。 而那琵琶伎见王进喜上眉梢,便知他心中意思,于是道:“伯飞,我这月十五休台,不如夜晚在荷花池边的凉亭设宴,你看可好?”那王大公子闻言忖了忖,觉得很好,便点头对怀琴说:“此间经过我已明白,你去回禀你家公子,说五月十五日我将在锦园设宴,请他与秦澍、明玉等人。” 那怀琴忙不迭应下了,又向二人告辞,回府传话去了。 如此,五月十五日夜,锦园荷花池边的凉亭上挂起六盏洒金灯笼。那清澈而柔和的灯火,在夏日晚风中摇曳,好像无形帷幔,笼在朱漆栏杆外边。亭中,设着一面红木圆桌,桌边六张嵌玉月牙凳,桌上金杯银盏,山珍海味,泛起流光潋滟。 两个提灯笼的小厮,在夏虫声里轻捷脚步,将王进、玉山、盈珠、秦澍、明玉、何远六人引至亭前。王进穿着一袭朱红色绢袍,勒紫金发冠,径自在主座上坐了。玉山见状,便拣了位子,默默坐在那王大公子右边。何远是今日主客,却不落座,与秦澍虚让了一番。秦澍自不敢接,只拉着明玉坐到了玉山边上。于是何远便在王进左边坐定。盈珠却是万般不会坐的,只站在一旁奉酒让菜。 王进见众人安定,便命盈珠与大家斟酒,举起那雕花淡金酒杯,道: “我与子疏半年未见,今日虽晚了些,也算是为他接风洗尘。我敬在座一杯,只愿今宵良辰好景,不醉不归。” 众人听他唱祝,纷纷举杯饮了,又互相嘘寒问暖,捎带喝了数杯。何远因见王进身边之人面生,又气度非凡,形容超绝,一时不知如何称呼,便问王进:“半年不见,你是从哪里认识这样一个人物的?” 王进刚想作答,却被那秦澍截了话头。那秦润之望着玉山,展颜笑道: “子疏见多识广,而此人又是个名声极大的,你不妨猜上一猜。” 何远闻言,也不推辞,只问:“是这锦园中人?” 秦澍答:“是。” “是锦园乐伎?” “也是。” “弹什么乐器?” “这却不能告诉你!” “就你这心思还想诓我,该罚,该罚!”何远大笑起来,又忽然正了神色,对王进说:“这莫不是那锦园台柱,京中魁首玉山?” 那王大公子最喜有人提玉山的名头,夸玉山的好处,便也舒了眉眼,笑说:“正是。”何远闻言,连忙站起身来,向那琵琶伎恭恭敬敬行了一礼,不住念叨说:“百闻不如一见,真真的百闻不如一见……” 玉山见状,慌忙也站起身来回礼,温声道: “从来世人谬赞,究竟不堪此语。” “他一向只道谬赞谬赞的,不管旁人竟作何想。玉山,我劝你且住了罢,以后答‘我便是那锦园台柱,京中魁首’就好了,闹得这八个字能吃了你似的!”盈珠捏着一把银铃样的嗓子,娇声说道,引得满座皆前仰后合。她见座中欢喜,便施施然斟酒,又俏着脸说:“我看往后啊,不如将这八个字写成条,粘在他脑门上,省得他蝎蝎螯螯了。” “小蹄子,看我不撕了你的嘴去!” 那琵琶伎闻言,歪在王进身上笑骂。秦澍却仍要逗他,又对他说: “玉山,我却听她说的有理……不如眼下便教伯飞写了,好歹是一字千金,粘在那脑门上也不亏你的脸面。” 王进听了,也忙不迭来凑热闹,道: “玉山,既然他们都这样说,你便依了罢!” “要粘你自己粘去,给你写个‘忘八’可好?”那琵琶伎言罢,忽然计上心来,只道王进从来有一样弱点是拿捏得准的,便说:“你们笑我有甚么意思,不如来行酒令。在座分别以‘风花雪月’作词四句,又分别叶‘风花雪月’四韵。再以古人句,点座中一个人名,错了罚一杯,作不出来也罚一杯。” 那在座众人,都是王进的知交,心中顿时明白过来,这是玉山要王进的好看。却不说破,只兀自没心没肺的拍手称好,也不管那王大公子额上汗如雨下。玉山见大家认同,便开口道: “一阵风,珠帘不卷碧楼空。 二月花,锦绣难堆玉槛霞。 三秋雪,皎皎山河鸿雁绝。 四时月,清光长照千秋阙。” 言罢,又点一句:“潜光养羽翼。” 潜光养羽翼,进趣且徐徐,这便是直要看那王大公子的笑话了。 王进皱眉默了会子,向他讨饶道:“玉山,我能不作么?” “当然不可,还指望着你点下一句呢!” 王进闻言,死了心,便干咳一声,道: “一阵风,吹入平原万里松。” 众人评:“有些气魄。” 王进:“二月花,二月花……开在桥头女儿家。” 众人评:“你果然只懂这些。” “别混我!”王进见众人都笑,忙正色道:“且听一句好的,三秋雪,一衣蓑笠人踪灭。” 众人评:“很是,很是。” 那王大公子熬过三句,却蓦然想起这“月”字押入声六月,又险又穷,又难又刁,思前想后竟无一字可用。众人见他不言语,疑心他是作不出了,便起哄着要罚酒。又催他: “四时月,四时月该如何了?” 王进听罢支支吾吾,吞吞吐吐了半晌,方沉着脸道: “四时月,作不出来莫要罚。” 满座听闻,皆大笑起来,忙给他倒酒,玉山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却仍说: “罢了罢了,‘罚’字也算叶韵,饶了他罢!” “不成,玉山你不许护他。”秦澍板起脸来给那王大公子倒酒。 王进只好愤愤的喝下了。 如此,王进又点了何远,何远又点了秦澍,闹得不可开交,俱是大醉酩酊。 作者有话要说: 玉山还是爱老公的……吧? 第24章 第廿三回 话说荣成九年深秋,余府南面有一方清冷院落,院中只三棵梧桐,两株桃花。枯萎的黄叶盘桓在青砖地上,随着秋风秋雨,发出飒飒声响。北面那株桃花树下,站着一位十六七岁的青年,穿一袭单薄的竹青色绡衣,眉眼间神色哀郁。他仰头,看着那只有炭色枝干的桃花树,半晌,方慨然一叹, “这桃花,究竟,还是死了。” 一个穿素罗裙的丫头闻声从门内迎出来,手上拿着件半新的毛毡披风,对他说:“二公子快莫想这些,仔细露冷风寒。就这次第,若是有个好歹,无人帮衬救济……且该如何呢!” 那青年听她说“且该如何”,便摇了摇头,又道: “索性一发病了死了,倒也干净。” 不料,那丫头听闻此言,却忽然恼怒起来,将手里披风往地上一掼,斥道:“便就是因为你常说这些话,成天里唉声叹气,主子们才打发你来这鸟不下蛋的地方。眼下好了,他们耳根子是清静了,落得我来受气。凭月死了,再无人会听你絮絮叨叨的,你且住了罢!” 那青年听罢也不辩驳,只是红了眼眶,低头喃喃着“凭月死了”,便自顾自游魂似的出了院落。他穿过一道描金彩绘的垂花门,又转两条抄手游廊,就见镂花墙里透出一点枝繁叶茂,鳞次栉比的深幽大宅。 那青年抬头看了看梁枋上繁复的雕花,又见自己身上那绡衣洗得发白,便凄凉一笑,吟道: “富贵荣华皆泡影,凭栏好景梦魂中。” 几个丫头见了此景,纷纷低头避开,一行走,一行笑他“又发的甚么魔怔”,也不管那青年究竟会听不听见。青年却似是看惯,不与她们理论,只又踟蹰着往北走出了几步,却听庑房下有人低语对话。 一个说:“不知怎么,夫人大早的把仞大爷传了去,竟到眼下还未回来。” 另一个说:“该不是为了先前那事?我听府里有人在传,凭月是因仞大爷而死的。” “哪个凭月?” “南面斫公子的贴身丫头……那个,瘦高个尖脸盘子的,仞大爷不就喜欢那样的?” “你这话说得荒谬,但凡模样周正的,仞大爷哪个不喜欢?我从前还听人说……” “说甚么?” “有回仞大爷喝醉了酒,直抱着斫公子不撒手呢。” “去你的,这种昏话也信!” “哎,这倒未必是昏话。你别看斫公子人是疯疯癫癫的,那张脸,府中上下有谁比得上?” “长得再好有什么用,一不得势,二不得宠,过得连个体面小厮都不如。” 言及此处,忽听远处有人呼唤,那二人便连忙住了嘴,齐齐走开了。 余斫在廊下听得心惊肉跳,他向来知那余丈川是个没脸货色。平日里也就罢了,若是见着个年轻貌美的,甚么三纲五常,四维八德,便一发都顾不上了。也不管那究竟是有夫之妇,还是秦楼女子,只知道拉进房里鬼混。 如此一想,便又记起那余仞从前便盯着凭月眼珠不错,更是明里暗里的向他讨要,全因余斫身边只她一个堪用的,方迟迟未能得逞。 而余斫此时听了这些风言风语,又道凭月死得蹊跷,一时痛不欲生,竟如同亲手害死了她般。他恍惚间扑簌簌堕下泪来,却又不敢嚎啕作声,只好扶着那朱漆栏杆,自顾自哽咽干呕,悲哀悔恨。 哭了半晌,正莫可奈何,要将此事烂在肚里,小心度日。却见余仞穿着一袭厚锦袍子,掩着脸颊,一脚深一脚浅的走将过来。 二人对视,俱是一惊。 那余丈川见余斫哭得死去活来,见怪不怪,只忖他是心病发作,自顾自伤神罢了。于是便冷着眉眼喝他: “大白天里的,号丧呢!还不快住了!” 余斫闻言,原本强压下去的怒气一齐涌了上来,直冲得他双眼血红,太阳穴突突的跳。那余二公子猛地转身,三两步冲到余仞面前,揪起他的衣领,瞪着眼睛嚷道:“余仞,我要你偿命!” 那余丈川登时被他骇了一跳,忙瑟瑟道: “偿甚么命,我,我欠你不成?” 余斫见他死不悔改,啐他一口, “你这龌龊畜生,腌臜败类!” 那余丈川怎会不知他所言为何,不过因着平日里他柔柔弱弱,逆来顺受惯了,冷不丁暴怒起来,一时被唬得张口结舌。而此时又听那余斫开腔斥骂,倒清醒过来,暗道是反了天了,于是捋起袖子,挥手便打,还嘴道: “你算甚么东西,敢这样与爷说话!信不信爷撂你出去?” 余斫被他当头一喝,竟也不退,又扯着他的领子疾声问道: “凭月之死,究竟和你有没有干系!” “和我有甚么干系?她自己夺手跑了,还要寻死觅活,你们一个个却都来怪罪我了!” 余斫闻言,只觉浑身都失了力气,直向后趔趄两步,一腔子心血冰凉。他眼中噙着泪,将那余丈川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暗忖这正是黑白颠倒,荒唐世道。行善的髑髅白骨,作恶的披金带玉;干净的天地不容,肮脏的触目皆是。 那余丈川见他似被定住般愣在当场,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正欲拂袖而去。却不料,被那余二公子抓着胳膊,“啪”的一声,打了记响亮耳光。 余仞见他动手,又惊又气,方要与他以牙还牙。却忽然想起这余斫平日里便是个痨病鬼,只剩半条命的模样,若一拳打死了铁定无法交代,倒束手束脚起来,只好嚷着让人来救。 二人拉拉扯扯,争了会子,便见那陈夫人带着一伙侍女仆役,慌里慌张的赶来。两个小厮疾步冲上前去,架开了余斫,死命将他扣住。而陈夫人因见余仞嘴角带伤,忙拿出帕子来替他仔细擦了,一面擦,一面说: “我的儿,你何苦与这个死催的拼命,他可有打疼你?” “阿娘,他为着凭月的事情,与我争了两句,便动起手来了。” 陈夫人闻言,愤愤的转身,正反手给了余斫两个嘴巴,道:“没用的东西,成天里不思上进也就罢了,如今连你哥也要祸害起来。凭月甚么东西?一个家生子奴婢,贱命一条,值得你为她动手,值得抵上这浩浩荡荡的余家颜面?”她言罢,心中更觉不平,便竖着柳眉喊道: “来人,给我拿藤条好好的打!” “不消你动手!” 余斫吼了一声,挣开那小厮。他衣襟散乱,发髻歪斜,一股子狼狈相。但他的眼睛却很明亮,似天上月,似地上霜,看得众人齐齐一愣,后退开去。那余二公子睁眼看了看四周,只觉过往十八年好像一场大梦,飘飘然随风落地。他终于揪出了,那一切哀愁幽怨的症结: 他蓦的看清楚了。 这金碧辉煌,这珠玉璀璨,滔天荣华富贵,倾世翻云覆雨—— 都是藏污纳垢的牢笼,都是海市蜃楼的废墟。 余斫冷笑一声,振了振衣袖,转身头也不回的走了。他未带一分盘缠,也未带一点行礼,只抱着一面贴金螺钿的五弦琵琶,一把镶金嵌宝的象牙拨子。旁人道他是少年意气,一时冲动,待见惯了世态炎凉,识得了钱可通神,便会自行回转。可只有他自己明白,这余家上下,也就唯有那琵琶和拨子,是干净的了。 而众人,也毕竟错看他余樵山的气节。 风刀霜剑,日梭月织,他这一去,便当真再没有回来。 如今,琳琅阁中,晨昏交替,一片迷迷蒙蒙。那琵琶伎卧在雕花描金的屏风榻上,枕着王大公子的手臂,却忽然做了个梦。梦里,不知为何,当日在三白院唬走余仞一事,与三年前在余府廊下对质一事,竟含含混混的搅作了一团,让人辨不分明。梦里那余仞,时而说要打他,时而又惧怕难当,时而神气活现的指责凭月,时而懊丧的策马回城。 玉山心知这不过是梦,便也由得他去,只是有些莫名,不知时至今日,为何竟无端想起那余丈川来了。 而那梦境,最后归结在玉山说的那句: “余仞,我劝你行点善,积点德,不要成天里胡乱招惹,否则只怕你下场难看,不得好死。” 这话甫一说完,玉山便惊醒过来。他抬眼四望,见天色尚早,又见王进在身边自顾自睡得安稳,遂长舒一口气。他整了整衣襟,往那王大公子的怀里一靠,拣了个舒适位置,便复又睡下了。 如此,不知不觉,竟一觉到了日上三竿。待那琵琶伎睁眼时,只见王进正松松披着件罗袍,头发未绾,半靠在屏风榻上看书。他见玉山醒了,便俯下身吻了吻那琵琶伎的额头,温声道:“醒了?” 玉山闻言点头,嘴里含糊的应了一声,揉着眼睛爬将起来。他因见王进方才看得出神,便也凑过去瞥了两眼,却见又是本稀奇字帖,只好摇头。那王大公子却看他襟怀大敞,忙干咳一声,替他掩好,惹得那琵琶伎闷闷的笑。 二人闹了会子,正要唤小雀洗漱更衣,却听楼梯处一阵脚步声响。 永禄今日穿着一件青灰色麻布袍子,脚蹬挖云皮靴,头发梳得干干净净,很是利落合体。他推门道一声叨扰,见玉山一副堪堪睡醒的模样,便又恭恭敬敬的行了个礼,尔后垂手站在榻前。 王进忖他平日里罕上楼来,心中狐疑,便问他说: “可是出甚么事了?” 永禄闻言点了点头,又咽了口唾沫,方正色道: “说起来,此事与玉山公子……也有些干系。” 王进听罢,气不打一处来,心说那永禄平日里,是个机灵太过的,怎么今日倒慌慌张张,六神无主起来。于是,他板着眉眼命那小厮只管拣重要的说。 岂料,永禄当头便是一句: “爷,公子,那余大公子没了。” 玉山闻言骇了一跳,瞠目结舌,险从那榻上蹦起。他瞪着眼睛,脸上阴晴不定,半晌方抚着胸口回过神来,却仍讷讷的, “是,是哪,哪个余大公子?” 永禄见那琵琶伎骇得惊慌失措,便细细与他说: “余仞,余丈川,那个余大公子。” 玉山闻言,这才将心中那些不可置信都做了真。他长叹一声,直着眼睛又倒回了王进身上。那王大公子见他怔怔然沉默不语,便接过话头,又问永禄:“好端端的怎么没了,病了,灾了?” “嗳,这说病不是病,说灾不是灾的,倒像是……被人害死的。” 王进听了却笑:“这满京城还有人敢害他?他那样一个螃蟹似的人物,不祸害别人已是万幸了。” “小的也道是这么回事。但今天清早,有人从永济渠里捞起一具尸首,额上磕破了一块,也不知是死后撞的,还是生前被人打的。那尸首锦衣玉带,二十来岁光景,人都说是个富家子弟。小的正往东市去呢,远远看见那么些人,便去凑了个热闹,谁知竟是那余大公子。” 王进闻言,暗忖余家若知道此事定不会罢休,而辜玉清又是儿女亲家,京兆府也少不得会插手进来。那余大之死事关玉山,无论如何都要打听明白,以免横生枝节。如此一想,便对那小厮道: “永禄,我这就与你写一张拜帖。你去找赵少尹,将此事原原本本的探听清楚,不可有一处缺漏谬误。” 那小厮连忙应声称是,不敢怠慢,拿着王进的字帖便飞奔下楼。 王进见永禄走后,那琵琶伎依旧魂不守舍的,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宽慰,只唤了他两声名字。玉山闻言回过神来,复又叹了口气,道:“我还想,怎么今日,偏偏就梦到了他。”不待那王大公子细问,又说:“我梦见当日三白院前,与他争了两句,我还咒他不得好死,谁知一转眼,竟成了真……” “你且放宽心,若你有言者成真的本事,我岂非早就成了混账?” “你本来就是混账!”玉山笑骂,他实然并非可怜那余仞,甚至觉他罪有应得,死有余辜。但转念一想,那余丈川从前在京中何等的呼风唤雨,竟也说死便死了,不由得感叹命数无常,身不由己。毕竟死生之事,无论死者多可恨,生者多有幸,都作不得玩笑。玉山念及此处,便抬眼看着那王大公子,与他脉脉对视着,半晌才说: “你可要好好的……” “我当然会好好的,否则你若再醮,我岂不是冤死?” 玉山闻言,哧的笑了出来,刚想伸手捶他,却又蓦然变了脸色。王进见自己好容易哄出来的那点笑脸转瞬即逝,有些莫名,便忙问他缘故。 岂料那琵琶伎兀自出神,嘴里不住念叨着大事不妙。 王进不解,思来想去也没个结果,便问他说: “怎么就不妙了?” 玉山看那王大公子怔怔然如堕五里雾中,莫可奈何,只好强自定了定神,皱着眉头反问: “你道,我若是余仞,他们竟还会放任如此我离家?” 此言一出,王进蓦的恍然大悟,也与那琵琶伎一般,神色骤变,忐忑不安起来。 原来那玉山,或说余樵山,是余家二子,又本不受父母待见,因此逃出家时,余府也只暗中派人搜寻,不敢大张旗鼓的丢人现眼。但眼下余大一死,余家便后继无人。虽说也有,从旁系过继的做法,但放着亲生的不寻,却要将几代基业交到一个外人手中,也是万万没有道理的。 王进低头忖了片刻,忽然道: “那如此说来,他们便要寻你回去了?” 言罢,自己先掌不住担忧起来,差点就要将那琵琶伎打横抱起,带回家中,关在清河苑里,量余府的人也不敢来搜。 玉山见他惶恐,心知自己失言,因对他说:“伯飞,你且放宽心去。他们虽要来找,却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一来我离家三载,在不在京中都还两说,余家的手再长,也伸不到天边去。二来到底众目睽睽,他们最多寻个由头,在城内搜上一搜,若搜不着,也只能作罢。” 王进听他说的在理,又忖眼下若自乱阵脚,如何救得了玉山,便安下心来。与那琵琶伎细细商量了对策,拟定了诸般应付手段,不消细说。 而两个时辰后,永禄前来回话,言余仞是因看上城北一位卖花女,意图强占。谁知那卖花女死挣起来,用花瓶砸伤了他的额角。余仞自不会吃眼前亏,受窝囊气,便落荒而逃,伺机再作。谁知途中外伤发作,头晕目眩之下,跌落永济渠中溺水而亡。而那卖花女见伤了余大公子,心知定无生理,便也跟着上吊死了。人证物证俱在,余家反咬不得,还要被那卖花女的父亲告一个强抢民女之罪。 玉山听罢,唏嘘起来,一叠声说:“也是天道轮回。” 放下这些不提,那琵琶伎所料非虚,五月二十三日那天半夜,便有一伙官兵到了锦园门前,恶声恶气说牢里走了逃犯,要全城搜查。那门房早得了王大公子命令,忙把人放了进去,又让锦园众人站在各自门前,等候检视。 那领头官兵带着个乔装了的余家老奴,擎着火把巡了一圈,不见那余樵山踪迹。待到琳琅阁门前,见老梅树下站着两个丫头,一个小厮,兀自心中怪道。因此便走上前去,问那小雀说: “你家主人呢?” 小雀闻言为难起来,瑟瑟道:“主,主人……” “你家主人现在何处,还不从实招来!”那领头的一瞪眼睛,马鞭抽在石桌上一声脆响。小雀听那声音,肩膀一战,似被骇住了,忙道: “官爷饶命,主人,主人他在楼上!” 那领头的闻言,将手一挥,众人便一发涌上楼去。吵吵嚷嚷,嗡嗡噪噪。待走上那一半楼梯时,便听二楼似有人呼喊挣扎。那人一面哭,一面哑着嗓子道: “有,有人,有人来了,你放过我罢!” “我偏不放你,偏不放你!”另一人粗喘着,又说:“管他甚么人,至多不过让他们看看,你这副浪荡样子。” 话音刚落,便是一阵令人面红耳赤的喘息□□。 那楼梯上的众人,闻声皆抽了口冷气,顿时沉默起来,进退不得。半晌,方有一个大着胆子问那领头,“这……还搜不搜?” “搜个屁!” 领头的啐他一口,暗忖这搜人之事本就牵强,锦园又是王进地盘,开罪不起。若真有个好歹,撞破了甚么不该撞破的事,只怕未等到余国舅论功行赏,他便先要人头搬家,于是忙慌不择路的逃下楼去。众人因见他回转,心中十五个水桶打水,七上八下,便也跟着一道脚下生风的跑了。 另一厢,玉山与王进两人衣衫完整的躺在榻上。那琵琶伎侧着耳朵,听脚步声远去,方剜了王进一眼,说:“王大公子,你与我实话实说,今日可是遂了你的愿?” “哎哎哎,我哪有那么下流……”王进连忙分辩,又道:“你我不是约好了的,若白天来搜,便混入歌女;若饭点来搜,便充当小厮;若半夜来搜,那只有……” “你且住了!” 玉山忙打断他,提防那王大公子口不择言,又忽然皱眉道: “你说,此事究竟会通报到京兆府罢?” “想必如此。” “那……那赵亭将来如何看我二人?” 王进闻言哑了声,忽然想起来,他和玉山的事情似乎还未与那赵少尹提过,半晌方道: “这大概,没有大概了罢!” 作者有话要说: 余·预言家·樵山 第25章 第廿四回 话说五月二十三日半夜,禁军官兵携余府老奴来锦园搜了一遭,被王进同玉山使计诓过,只好悻悻而回。后来,京兆府又来人前后盘查过几次,但终究是雷声大,雨点小了。琳琅阁外的人却不知这些缘故,只道那官兵也忒多事,终有一日,盈珠究竟按捺不住,将人骂了一通,撵了出去。因此事本就理亏,禁不起细问,底下众人尚且说不分明,又连日里一无所获,也只好默不作声,任盈珠搓圆捏扁的打发。 如此,乱哄哄的,直折腾到六月头上,天气大热的时候。那余府或是罢了休,死了心,或是碍于脸面,不敢再搜,总之街上日日巡逻的官兵皆撤了下去,也再无人来锦园打探是非了。又过了几日,到六月初八光景,那余家便开斋设宴,请了一众僧尼道士,披锦绣,趿红鞋,每日诵经超度。京中凡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戚戚然前去吊丧,劝陈夫人与余国舅节哀顺变。 那余国舅余敏因着余仞强占卖花女一事,无暇悲伤,只往来迎送,打点安排。他又向吏部知会一声,命人给余仞迁了个闲职,好使幡上光鲜。而那陈夫人却已哭得死去活来,扶着棺木不愿撒手,一叠声儿啊肉啊的嘶喊。她素来不喜那余樵山,以他悖逆幽怨,不能成大事。是以将一腔心血全与了余仞,便是明知他恃宠而骄,溺爱太甚也毫不顾惜。眼下惊闻噩耗,一时心冷心死,万念俱灰,险些生出几分轻生念头来。而那余丈川之妻辜氏,新婚不过二载便丧夫守寡,又见陈夫人痛不欲生,禁不住自怜自哀,也哭得泪流满面。 余敏甫一招待完满座宾客,回了停灵处,便见那二人悲声大作,心中又是无奈,又是恨恨。他掌不住斥道:“哭甚么哭,丈川今日的祸患,还不都是你宠出来的!”他顿了顿,又指着辜氏,“还有你,一味的窝里横,只会拿侍女奴婢出气,上了台面却唯唯诺诺没个本事!” 那辜氏听了,强忍着倒也尚可,不敢作声。陈夫人却不依不饶,直起身来回嘴:“人都言子逆父过,丈川闯了祸时,你只想着自己的乌纱帽。救他也不过是为了保己,何曾有想过我们母子的苦?” 余敏闻言,又忖自己两个儿子,一死一亡,老来还不知何人收葬,禁不住也悲从中来,声泪俱下。 这厢正哭着,远远听人唱报,说余贵妃车驾已到门前,出得宫来便要为侄儿吊丧。那余敏听罢,忙揩了揩眼泪,舍了妻儿直奔前堂。余贵妃一袭贴金素白纱裙,明明三伏天中,却感浑身冰凉刺骨。她展眼望着那好一派深幽大宅,朱栏碧瓦,雕金砌玉,却被漫天白绫纸钱铺洒,恍恍惚惚,似那大雪倾头覆盖。余敏从门内三两步迎出来,就要给她行礼。余贵妃忙搀住了,道: “兄长,这却是怎么回事,好端端的……怎么就……” 话未说完,便泣不成声。余敏见状,那些好容易揩干的眼泪便又一发涌了出来,他回说:“天灾人祸,不料我这儿子竟命薄如此。” 余贵妃闻言,心中更是惊惧,暗道长子暴毙,后继无人,余家这满眼光鲜恐难长久,便问:“族中可有人愿意过继?” 提起这事,那余敏也是一肚子酸楚,“你不知道,族中小一辈也是人丁凋敝,寥寥无几。近的不是年纪太幼,便是为人不好,远的又怕私谋窃取,不是长久之计……眼下,竟还未有个办法!” “那……”余贵妃迟疑了片刻,又忖余樵山眼下与王进私交甚密,自是不合适的,况且她也舍不得余斫,便作罢了。 余敏见她不言语,也犹豫起来,半晌方说: “妹子,我有两件事情拿不定主意,要细细问你。” “兄长但说无妨。” “第一件事情,这丧葬,究竟应厚办还是薄办?你嫂子眼下六神无主,将府上金银悉数拿了出来,势要风光大葬。我却道,一来丈川年岁尚小,厚葬并非福祉,二来毕竟不是达官侯爵,恐怕逾矩。” 余贵妃听罢,却道:“依我看,丈川毕竟是皇亲国戚,厚葬也无不可。且死有哀荣,足见悲痛深沉,我再求圣上体恤,能保余家一时无忧。” “你说的极是,竟是我小心太过了。”余敏点头,又道:“第二件事情,说来也是无稽之谈。不知怎的,自从仞儿走后,我心中一直不安,唯恐大难临头……” 此句话,正说到余妃思量极处,她一时竟也无从分辩,默了会子,只好强颜欢笑道:“兄长且放宽心去,我在宫中万事都好,相信余家定会度过此劫。” 余敏见她苦笑,也不敢再问,只宽慰她说但愿多虑,便亲自引路到余仞灵前。贵妃扶着哭了一阵,又同陈夫人和辜氏说了几句场面话,也未用晚饭,就匆匆回宫了。 后来,再过了几日,余家便安排出殡安葬。一路鼓吹乐队,披麻戴孝,雪线似的连绵十里。沿途路过人家,凡是与余府沾亲带故的,皆在门前设下祭棚,拜谒哭丧,惊动了皇城内外。余家人寻来了一副上好金丝楠木棺板,着工匠细细雕了,又耗费黄金百两修饰,嵌七宝珠玉。单单这副棺材,便要十八个壮丁方能抬得动作。其余明器用度,自不必说,皆是一等一豪奢。而那陈夫人哀痛至极,恐睹物思人,便做主将余仞生前喜爱的字画雕刻,家具陈设,一并在坟前烧了。所涉之多,单单助燃用的木炭,便耗了十三牛车。 如此,这风光大葬,浩浩荡荡到了七月中旬才算完结。 到了七月十八日,赵亭忽派人往锦园去了一趟,递给玉山与王进两张拜帖,言七月二十二日正午娶尚书右仆射魏谨之女魏娉婷,邀二人赴宴。 而俗语有云:“七月流火”,此时天气渐寒,秋意弥漫。而那琵琶伎因炎凉骤变,嗽了几声,便成天里只在琳琅阁养病。他如今正着一袭淡青色锦袍,将那拜帖上上下下读了两遍,讶道:“这赵元直好快的手脚,月初还不见如何呢,这会儿便要成婚了。” 王进见了那大红洒金的拜帖,却拧起眉头,沉着脸说: “算起来,这魏娉婷还比赵元直大上两岁,论相貌才德也并非出众,恐怕此事没那么简单。” 玉山闻言,挑眉不语,正想问个究竟。又见那王大公子吞吞吐吐,瞻前顾后,便道:“你有甚么事情,尽管直说……” “你不常出门去,因而不知道。”王进拣了张嵌玉月牙凳坐下,与自己倒了杯水,长叹一声,“自从余丈川死后,余国舅便大肆敛权,将京中官员不服管教者悉数蠲了出去。恐怕,那赵元直也是心里害怕,要抱着魏谨这棵大树,多少也算是个靠山。” 那琵琶伎听他如此一说,心中不快起来。他想起去年赵亭尚且为了延兴门外灾民奔走驱驰,眼下却可以为了官位显达,娶一个不相干的女子。这世道凋敝,江河倾颓,纵然满目繁华鼎盛,却也身不由己。 王进见那琵琶伎面色一沉,暗自后悔不迭,心道他本就是个思虑太过的,最看不得人间聚散离合,便忙宽慰说:“元直他想必也有苦衷,只是你若再这样挂怀下去,恐怕平白无故添了烦恼。” “我也不是挂怀……”玉山一笑,分辩道,“只是觉得,莫名不平罢了。” 那王大公子见他话中有话,饮一口水,又道:“你曾说我心肠软,但终究只是心肠软罢了,却甚么也做不成的。曾也想多帮扶救济些,怎奈这天下得志者寡,失意者繁,而我不过一双手,一双眼,终究力有不逮。” “好端端的,明明是你要劝我,怎么把自己也劝进来了?”玉山舒了眉眼,又将那请帖拍在王进面前,道:“余府的事情毕竟还未停息,我是去不得了。你便代锦园去罢,将贺礼备足了,倒也不跌份。” 王进闻言,忙点头称是,拣了张桃花笺便要搦笔回帖,却被那琵琶伎拦住了。玉山神色微变,似想起甚么一般,匆匆把小雀唤上楼来,问那丫头: “葳蕤堂的秋萱可在园中?” “这阵子天气转凉,我一直在楼下收拾衣物,未曾出过琳琅阁去。”小雀诺诺的回话,却忽的灵光一闪,道:“环儿平日里和秋萱走得近,眼下她应在荷花池边练曲呢!” “也好,你去找环儿,不要声张。若得了秋萱消息,便让她往琳琅阁来,支盈珠那边的月钱。若她不在园中,勿使再提。” 小雀听罢,虽不知那琵琶伎葫芦里买的究竟是甚么药,但主子开口,没有推辞诘问的道理。她便惟惟的应下了,转身便去西面寻人。 那王大公子,却没有小雀那样好的耐性,俟那丫头走远,便抓着玉山的腕子问:“你这鬼鬼祟祟的,作的究竟甚么?” 玉山道:“我不过想起一件旧事,想暗地里打听清楚罢了。”言罢,便将从前香柔与盈珠不合时,说的那些风言风语一并提了。又道恐盈珠心存芥蒂,如此贸然行事,只怕要落下隐患。 正说话间,小雀在门外报说秋萱已到了。玉山便命人进来,只见那叫秋萱的侍女,穿一件桃红色皱纱裙,石青罗衫,施施然转进雕花门楹,向两人行了一礼。她见二人神色忧虑,欲言又止,便问: “公子可是有旁的事情交代?” 玉山点了点头,因对她说:“有件事情,须得向你暗地里问明,不得转告他人。”言罢,便示意秋萱上前。那侍女见状,敛着气息往前行了两步,一面走,一面小声道:“不知公子所问何事?” 玉山道:“此事与你家主子有关……你还记得,当时盈珠与香柔大闹葳蕤堂的缘由罢。我正要问你,盈珠可还与那赵少尹有所往来?” 秋萱道:“主子的事情,我不敢胡乱揣测。” 玉山见她诺诺的,垂眉就着那王大公子的水杯喝了一口,伸手理了理衣襟,又劝她说:“此间利害复杂,一时也说不分明。只是我自忖从不做危害你家主子的事情,你也须信得过我。” “公子言重了,奴家定有问必答!” “好,你且说说,自香柔被撂走之后,赵少尹是否还与你家主子有书信交谈?” 秋萱道:“起先是有的,主子想把赵少尹的诗退回去,便给他写了一封。谁知赵少尹非但不听,还愈写愈多了。” 玉山又问:“那这些信,究竟又在何处?” “主子先前是一发烧了的,拆也不拆。后来……看了几眼,终究还是烧了。” 玉山闻言,心中已有了大概计较,便命秋萱缄口不言。又着她七月二十二日那天多看着些盈珠,若要出门,须得暗自差人禀告。秋萱一一应下了,只道玉山与王进毕竟是锦园之主,盈珠平日里再待她如何,也拗不过这两尊大佛的。况且玉山嘱托吩咐,担忧之意多于设计之心,便大抵是有所思量,不可为外人道罢了。那琵琶伎见她应允,便放了盈珠房内的月钱,又再三交代她守口如瓶,也就安下心来与那王进说笑了。 如此,风平浪静,相安无事,到了赵元直成婚那日。玉山亲手给王进换了一身海棠红缂银丝宝相花的大袖锦袍,又为他小心系上了刻金蹀躞,与他交代说:“早去早回,少喝些酒。毕竟立了秋,晚上露冷风寒……” 王进听他那话,蝎蝎螯螯,婆婆妈妈,却兀自心中一甜。他粲然笑着,命永禄抱着那红绸裹着的,精挑细选的贺礼,装模作样向玉山行礼告辞,看得那琵琶伎直笑。 赵府的门面,从来有些寒酸,今日却修葺一新,应着大红彩绸,说不出的好看。王进仰头看了看那鲜艳的红纸灯笼,忽然很想回去与玉山好生商量,要不在锦园要也办这么一出。他那厢正沉浸在玉山一袭霞帔的模样之中,赵府门房却迎上来,问他要那洒金请帖。王进不情不愿的,从怀里摸出一本大红册子,却见赵亭一身灿烂吉服,刺绣盘金,好不奢华。那赵元直也见了王进,三两步凑过去,与他行了一礼,笑道: “王备身亲临此间,寒舍蓬荜生辉。” 王进听他恭维,心中却无一丝受用,只拱手扯出个笑来,道:“大喜的日子,说甚么寒舍蓬毕的……” 赵元直闻言也笑,一叠声说“哪里及得上斥国公府风光”,便热络的将王进往里迎。王进打眼一看,院中置着十数桌酒席,西面多坐的是魏谨亲故,而东面则多是赵亭的熟人。而那赵元直却不把王进往东边带,只让他与自己同桌共坐,半晌,方忐忑不安问:“怎么不见玉山公子?” 王进道:“非是不给你面子,只是他近日感了风寒,虽不严重,人却懒懒的不愿走动。” 赵亭闻言,又道:“如此便是不巧了,改日定当登门拜访,也祝玉山公子早日痊愈。” 王进点头答是,便再不多言,只兴趣缺缺的看着那赵元直起坐逢迎,八面玲珑。暗道这世上原来没有真正的痴人,只有那有心人与无心人罢了。他如此一想,便又掌不住疑惑: “那么从前见到的那个,为了辜玉清一句话而狂奔三里地的人,究竟是无心还是有心呢?” 他怀着这样的念头,便觉那一斗万钱的芙蓉清酒也索然无味,甚至不如当年延兴门外救济时,顺势喝的两口薄粥。但满座却很欢喜,或是为了这门婚事,或是为了这族姻亲。那二十出头的老姑娘魏娉婷寻到了夫婿,那报国无门的穷书生赵元直找到了靠山,魏谨有人接班,赵家有人依傍…… 皆大欢喜。 正在这皆大欢喜的当头,一个年轻女子却疾冲进门来,她穿着一袭黛紫色罗裙,在满座红衣宾客间,好像一个固执的杂点。她的身后,跟着那门房小厮,一面追,一面喊:“你且站住,我家主人成亲筵席,不许你胡闹!”那女子听罢,似是怒将起来,转身一个巴掌便将那小厮掀翻在地。 院中宾客见她动手,纷纷站起身来要看个究竟。王进正忖这身影眼熟,就听一把摔珠断玉的嗓音响起在院前: “赵亭,你这荤油蒙心的东西,忘恩负义的蠢材,我竟是瞎了眼了!” 王进听她说话,心中一寒,暗忖那狐大仙似的琵琶伎,竟也有失算误断的时候。 你道那女子是谁? 正是锦园歌女盈珠。 盈珠不依不饶,又是打,又是骂,拼了命的撒起泼来。她将近前的方桌掀了,指着北面又道:“你如今装甚么孙子,真以为两耳一掩,便天下太平了?有胆子出来与我说话,否则我都替你那婆娘不值!” 那赵元直骇得面如土色,他实然心中是记挂盈珠的。但为着盈珠是烟花出身,与那魏娉婷有云泥之别,便不得不断了这些念想。眼下见盈珠闹将起来,暗自心惊胆战,只道是顾头不顾尾,做事不做人。但他既然要娶魏娉婷,便只有一条路可选,于是趁着盈珠还未将事情和盘托出之时,忙挤开人群,劈头盖脸道: “你是甚么人,疯疯癫癫的,说这些不经之谈。来人,还不把她架出去?” 盈珠闻言,依旧冷笑着,脸上却多了两行泪水。她心中剧痛,却又痛极麻木,满口伶牙俐齿说不出一句整话。半晌,方想起要给赵亭一个嘴巴,却被那小厮仆役架着,动弹不得,竟生生落不下一寸手掌。 王进心软,这次第便有些看不过了。他拨开人群,护在盈珠面前,又示意那小厮放人,说:“误会一场,无意冲撞诸位,我王进替她向在座道歉,此间损坏之物,也当照价赔偿。” 赵元直缓过神来,自然不敢让那王大公子赔罪,只摆手作罢。他刚想与王进多说两句,就见那盈珠拔下头上玉簪,猛地惯在地上摔碎了。她红着眼瞪了会子赵亭,忽然扭头便走。王进心里堵得慌,恐生不测,与那赵元直客套了两句,便也跟着走了。 赵亭在院中怔怔然望着门前空旷一片,觉得胸中有甚么东西,与那自己送的簪子一同,刹那间碎裂了。 作者有话要说: 哎,堵得慌……诸位看官老爷想的没错,我要狗血开虐了…… 第26章 第廿五回 话说七月二十二日,那秋萱被盈珠指出去倒茶,回来时见葳蕤堂里空着,心中便知不好。于是匆忙跑进琳琅阁中,上气不接下气的与那琵琶伎报信。玉山闻言也诧异,他此前听闻盈珠将赵亭之信一发全烧了,以为那二人并无瓜葛,却不料竟大意失算,百密一疏。他倚在屏风榻上,见秋萱红着眼睛唬得浑身战战,不住的向他赔罪,便展颜道:“罢了,你传我的话,让人在锦园上上下下的寻。若找不见,再来回我。” 秋萱诺诺的点头称是,还想再继续道歉,却被那琵琶伎挥手住了,便忙不迭转身传话,不敢多留。玉山见她走远,唤来小雀,披上一件玄黑色大氅便下了楼梯。 此时正是晌午时分,锦园众人大多午歇,冷不丁被唤了起来,多少有些怨言。却听是玉山的口信,忙足不点地的穿衣洗漱,分作三拨,向锦园东、西、北三面而去。一时园中呼声大作,奔走来往,衣袂如云,步履如飞。 玉山沉着脸见寻了两圈不见,只道事情不妙,正欲打发人往赵府去请王进,却见那门房小厮冲进来报说王大公子回府。玉山正坐在院里大榕树下喝茶,看王进翻身下马,忙舍了茶碗,打起珠帘迎上去,劈头盖脸便道: “盈珠可有去赵府?” “果真被你料中了,闹得天翻地覆。”王进皱眉叹了口气,四望见园中一片乱象,心里打了个突,便说:“怎么,她没有回来?” 那琵琶伎闻言摇了摇头,强定下神来,又道:“罢了,如她当真出了锦园,这偌大京城,凭你我之力也无济于事。” 王进听罢,也知无可奈何,便命众人各自散去,又让秋萱守在门前,若见盈珠回来,及时禀告。玉山见众人远去,悄悄执起王进的手来,将他拉到一所僻静处,问:“赵元直那里究竟怎样?” “我不过看了个热闹,只是胡乱揣测。”那王大公子正了神色,又将盈珠如何大闹喜堂,赵元直如何下令撵人,此间种种经过一一说了。言罢,叹了口气,慨然道:“原来世间薄情寡义,竟至如此。” 玉山见他心中不悦,强笑着安慰了两句,但终究担忧盈珠处境,无论如何也轻快不来。王进不忍见他那样子,伸手将他揽进怀里,道:“你且放宽心去,盈珠那蹄子虽是块爆炭,却到底是个有能耐,有眼界的,不至于自寻短见。”那琵琶伎听他如此宽慰,纵然心中依旧惴惴,却不再作那愁眉苦脸模样。他只道盈虚有数,富贵在天,便是担忧也担忧不来的,不如好生将眼前事料理了,方为正道。 谁知待到日暮西山,那盈珠竟自顾自回来了,依旧风光娇俏,伶伶俐俐。她见众人如临大敌,捏着一把脆生生的嗓音道:“嗳哟,这是怎么了,个个盯着我,像要吃了我呢!” 秋萱忙走上前去行礼,因忖她装聋作哑,便也顺势道:“主子话也不说一声就出门逛去,遍寻不见,把我们唬得无可不可。” 盈珠闻言,神色转柔,微笑说:“我不过随意走了走,有甚么的?” 众人不知其中缘故,便将此事抛在脑后,以为不过一场闹剧。而那盈珠散了台后,便去向王进等人赔罪,道自己一时冲动,顾不了台面,险些闯出大祸。王进与玉山是可怜她的,说到底,她再如何飞扬跋扈,也不过一介卑微歌伎,抵不上魏家权势,甚至抵不上半点真情。盈珠自己也叹:“轻贱人的命都是轻贱的,更何况一颗心呢?”玉山闻言,又想起凭月横死,深有所感,便与她说了几句体己话。字字赤诚如血,声声催人泪下,言罢竟俱哭作一团,又是笑,又是泣,生生一个五味杂陈。王进见那琵琶伎落下泪来,慌得手忙脚乱,一面拿帕子,一面哄他:“你不是要劝她么,怎么连自己也哭起来了?” 玉山就着王进的手,拿帕子揩了揩眼,笑说:“也怪我了,提起旧事便要长吁短叹的。” 盈珠看二人情浓正好,心中悲凉更甚,便连忙用袖子擦了眼泪,道:“究竟还是我不好,忒得莽撞无礼……”言罢,又向二人行了一礼,施施然走了。 如此,相安无事了几日。那琵琶伎原先尚有一丝顾虑,害怕盈珠究竟不能释怀。却因为感慨世态炎凉,一门心思皆放在了自己身上。又再加环儿近日里技艺突飞猛进,便无暇顾及其他。 直到七月二十五日,诸部乐伎中有一丫头,原先与香柔交好,无意间冲撞了盈珠。而那丫头心中本就为着香柔愤愤,是以不服盈珠管教,竟与盈珠当面争吵起来。其间,旧事重提,众目睽睽之下,将香柔与她说的那些盈珠与赵亭的闲话一发抖落出来。盈珠气得脸色煞白,指着她的鼻梁呵斥。骂了半晌,又觉无趣。心中只是悲愤,想起往日赵亭那些好与不好来,刹那间万念俱灰,嘴里道一声恼也。便转身拿起那桌上剔灯花用的亮银挑子,吵着嚷着便要往颈上刺。 众人皆骇了一跳,却又不敢伸手去夺,只愣在原地七嘴八舌的劝。秋萱见她愈发倚势撒泼,得理不饶,暗忖此事不能善了,便挤出人群去,着急忙慌的告了玉山。那琵琶伎前几日嗽了两声,又为着赵元直的事情,一肚子忧愤之气郁郁不平。而他又谋虑太重,心思太细,因而终日幽怨寡欢,那喘症也竟日渐严重起来。他此时听闻秋萱奏报,暗道一声多事之秋,却仍勉力支持着披衣下床,白着脸色随那侍女出了琳琅阁。一路上,玉山向那秋萱细细打听,问她:“你家主子不是已劝住了,怎么,咳咳……怎么这会子又不依了?” 秋萱见玉山咳得厉害,心中不安,瑟瑟道:“有个蹄子不知好歹,非要触她的霉头,说那赵亭如何如何的。主子一生气,与她争了两句,却不料越争越痛,便嚷着要不活了。” 玉山闻言点头,只是一味的喘着,倒不见回话。 那锦园主屋里,盈珠手上的银挑子明晃晃的,闪闪烁烁间令人胆战心惊。大家见了玉山,纷纷给他让开路去,那琵琶伎便晃晃悠悠的走到盈珠面前。他见盈珠脸上襟上满是眼泪,心中也是一痛,哑着嗓子道: “咳咳……你,咳,你且住了。” “我活着横竖也是个笑话,倒不如一发死了干净!”盈珠哭喊着,又将那银挑子往颈上递了一分。 玉山闻言,知她不过三言两语逼急了要寻死觅活,便苦笑说: “你这又是何苦……咳,难道天下只他一个好的么?” “他不好,他哪里也不好!”盈珠声嘶力竭嚷道,她喘了片刻,抽噎着又说:“但,但是好是歹……我只他一个。他让我寒了心,我也只他一个!” 玉山闻言,幽幽一叹:“傻姑娘,人间聚散离合,变情变心……本就是常有的事。”他念及此处,心中遽痛,暗忖若有朝一日王进不在,自己又该当如何。谁料这念头甫一升起在胸襟,便宛如一把利刃,不偏不倚,死死钉住了他的肺腑。玉山恍惚间亦流下泪来,徐徐道: “不仅情思,不仅你我,便是荣华富贵,山河日月……都有一个无奈的尽头。” 那盈珠听他此言,百感交集,又霎时变作一片白茫茫的空虚。她趔趄了两步,将手中银挑子扔了,钝响一声,倒在贵妃榻上哭得死去活来。众人见状,忙凑上前去安抚,好说歹说,温声细语,才将她劝住。 岂不知,玉山方才那席话,正是他夙夜忧虑之症结。说出时,便已是字字椎心泣血,全因担忧着盈珠生死,方强撑了一口气。此时见盈珠劝住了,那口气一散,便无论如何都再也支持不住。他只觉眼前天旋地转,昏花闪烁,还未等出声让人来扶,就双膝一软,向后倒去。 众人见状,惊呼声乍起,方落下的一颗心又高高吊悬,连忙赶过去搀。如此扶这个,劝那个,乱拉乱扯,胡天胡地。又端茶倒水,煎汤熬药,直闹得惊动了锦园上下,上百来号人鸡飞狗跳了好一阵子方歇。 王进正在斥国公府商量改建别院一事,听小雀来报说倒了玉山,登时慌得连茶也端不稳当,直泼了半截袖子。葛夫人忙命人拿衣服与他来换,他却连声道着不必,三步并两步的奔出门去,跨上那高头大马便回了锦园。 琳琅阁中,玉山已清醒过来,颜色如雪,正端着药碗低低的嗽。他身上披一件墨色大氅,愈发显得形销骨立。那王大公子见了,痛得无可不可,暗道这些疾病,便是加了百倍施在自己身上也罢。他忙走过去,坐在那床沿上,牵过玉山的手来,问他: “前脚我回府时还好端端的,怎么一眨眼不见,就成这样了?” 玉山咳了一阵,与他说:“不过一时气了恼了,急火攻心,没甚么大碍……” 王进听闻此言,正要劝他宽心宽虑,话到了嘴边却又觉不妥,便扭头命小雀去城中请人来看,又说:“诊金多少都在次要,药石之处更是不需俭省,只管请最好的来,用最好的药。”言罢,到底放心不下,便让永禄也跟着一道去请。他二人听罢,忙诺诺的应下了,转身便疾奔出门去。 那琵琶伎眼看一派忙乱景象,便笑说:“你慌甚么,这小病小灾的。” “在你身上,便没所谓小病小灾。”王进紧紧攥着他的手,眉眼恳切,又道:“你从前总怕我三长两短,哪知我心里更怕你有甚么好歹。你说……若不好了,我这金银珠玉,良辰好景,究竟同谁一道呢?” 玉山由他攥着手,忽然想开了,暗道自己果真是个蠢人。那王大公子在此一日,便与他相好一日,还有甚么可求的?纵然百年之后,纵然各自尘埃,但也不过一死罢了。 死有何惧呢? 或是烟波沧海,或是山河无际,那名叫王进与余斫的魂魄所化成的泥沙涓滴,便是仅万万分之一的可能,也要被风吹到一处,随雨落在一起。哪怕千百年后方能遂愿,哪怕永生永世都在流离,只要这一念尚存,便可穿行红尘,栉风沐雨。 玉山想到这里,忽然低眉笑了起来,痴痴的,像个得了奖赏的孩子。他见那王大公子手腕上一截袖子洇着水,便问:“怎么还湿了袖子?” 王进见他眉眼舒展开来,心中稍定,笑着答说:“被你骇得,茶泼在了手上……” 那琵琶伎闻言笑得前仰后合,不料未出片刻便咳嗽起来,唬得王进连忙替他抚背。玉山抬眼见那王进穿着暗红衣衫,好一派意气风发,丰神俊朗,便轻轻碰了碰他那唇,又道:“我与盈珠说,荣华富贵,日月山河,都有一个无奈的尽头……” “嗯。”王进轻声应着,并不言语,只听他慢慢剖白。 那琵琶伎见状又说:“我一直害怕,他年若与你,阴阳两隔,该当如何?每每念及此处,便痛得无可不可,甚至愿意顷刻间一同死了。但转念一想,死后且不知如何,若是记得倒还自罢了,若是不记得,又该往何处寻你?” 王进闻言,默了会子,暗忖这琵琶伎多虑多忧果然不假,只是为了赵元直一事,竟生出那么些念头来。但他又细想玉山此言此语,并非全无道理,一时竟也不知如何作答。 玉山看他皱眉沉默,却忽然展颜道:“但我眼下是明白了,世上诸事周而复始。便是今日散了,将来十年,百年,千年万年,也总有再会的一天。这便是冥冥,是天定……或许你我眼下,便是从前某处相知相爱的人,究竟也未可知。” 那王大公子闻言,心中蓦然一惊,差点落下泪来。只道这等痴人念头,非心如磐石不可思量,非海誓山盟不可厮守。他看着那琵琶伎,掌不住眉开眼笑,举起手来就要发誓,却被那琵琶伎掩住了嘴。 玉山道:“我便知与你说这些没有好下场。你且饶了那满天神佛罢,成日里旁的不做,单听你起誓立据便够了。” 言罢,二人俱笑了起来,而那赵亭一事,究竟到此处才算完结。 放下这些不提,玉山那病拖拖拉拉了小半个月,其间满京城的名医都被请到琳琅阁看诊。但无奈那琵琶伎自小体弱,又兼风寒气郁,不敢下虎狼之药,只敢细细调养。是以见效缓慢,愁得那王大公子险些生了白发。 当然,玉山此病还有些莫名其妙的裨益。比如某日,京城普济堂的医师,断然说要十宣放血才能痊愈。那王大公子闻言,怒道十指连心,一脚将他踹翻在地,从此京中众人皆引为庸医。 而这声势大了,少不得要传进斥国公府老夫人的耳朵里。那葛氏闻说玉山要服人参,便从家中拣了两支顶好的,差人送到了锦园。后来听说玉山那病总不见好,又为他拜了七日药师佛,将常与家中人看病的李太医指到了锦园。 那李太医五十开外年纪,清瘦体格。他见过玉山,又细细诊了诊脉,忽然道:“你这病倒巧得很……”因见玉山不解,便又补说:“我前几日便诊过此症,也是体弱,也是风寒,也是气郁,却比公子你重得多。太医院众人都道没有办法,我开了一帖养怡清风汤,倒是好了些许。只是这病,还需得心情舒畅,戒寒冷当风,方能痊愈。” 玉山闻言,点头记下了。王进便亲自拿来纸笔,让那李太医开方写药,又命人拣上好药材,细细煎了,不消细说。 又过了几日,那琵琶伎横竖担心锦园台面,便唤来了环儿,与她说: “你这琴如今弹得也不差了,正好我病着,你便替我去弹几曲罢!” 可怜那环儿唬得双肩战战,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道: “公子,使,使不得……我这粗浅技艺,怎么登得上台面?” “你就弹《归去来辞》与《阳春白雪》二首,这总是熟的罢……”那琵琶伎言罢,又命小雀剪来二尺四指宽的素帛,道:“如此,便要为你起个牌面,你说叫甚么好?” 环儿见他神色郑重,不似说笑,便攥紧了拳头,心知避无可避。她敛了神色,连忙向玉山行了跪拜大礼,口中称道:“谢公子点拨提拔,此恩永生永世,没齿难忘!牌面之事,奴家见识浅短,便斗胆请公子赐名。” “这还像个样子……”那琵琶伎见状,轻轻嗽了嗽,忖了半晌,道:“不如便叫‘凤啸环鸣’。只是,此四字取得甚重,你莫要辜负了。” “奴家谨记在心!” 玉山见她答应,便轻笑起来,和缓了颜色,说:“会写字罢?我不便提笔,你且好好的自己写了。” 环儿听罢,依言搦笔郑重写下,心中澎湃激荡,感慨万千。 而玉山与环儿自己都皆未料到的,这瑟瑟缩缩的,奴仆出身的丫头首台便大获成功,此后连战连捷,惊艳皇城内外。又与玉山并称“玉振环声”,名达四海,天下皆知。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作者有话要说: 玉山这个痴人啊…… 第27章 第廿六回 话说八月八日,玉山因恐自己久病,耽误锦园经营,便为环儿取了牌面,要她上台弹曲。环儿那丫头唬得无可不可,却终究拗不过玉山,只得俯首听命。玉山思前想后,拟定“凤啸环鸣”四字,教环儿亲自写了,又差人往王进与李全处知会了一声。两家自是欣喜,只道玉山首肯之人,定然不差。 当晚,锦园余音台上灯火通明,帷幔飘卷影影烁烁。台下锦绣辉煌,珠玉叠陈,各家达官贵人,公子王孙,满满当当坐在一处。金杯银盏,流光溢彩,闪闪熠熠摆了满桌。 那环儿因事起突然,并无体面衣饰,盈珠便将自己年青时穿的雪青色贴金羽衣,并碧罗纱八破襦裙与了她。又从自己珠钗奁中,拣了两股七宝赤金簪子,一副翠玉珍珠耳环,亲手与她戴上。待收拾齐整,因见环儿体量未足,形容尚小,恐缺了风流意韵,便又自门前花架上颉了一朵绛紫长春花,仔细替她簪在鬓边。簪罢,盈珠退出两步,上下打量一番,觉得很好,便与她说: “常开无败,长乐无疆。” 环儿知这是声色场中人的吉利话,便也依言回了,向诸位姊妹行礼谢过,方施施然往琳琅阁拜会玉山。待拜了那琵琶伎,又往台后庑房而去,见园中众人都在门前向她贺喜,环儿忖自己初来乍到,是个无名小辈,便极尽谦恭,收得一片赞许。如此,来往一番,李全便斟了杯酒与她,道: “仓促行事,本来是要拜师拜伶伦的,如今一切从简。这是开台时那香灰澄的酒,你喝了罢!” 环儿欠身接过那酒杯,举过头顶,敬了四方,便仰脖一饮而尽。大家见状,便将她接进庑房,说笑了一阵。之后约莫过了半个时辰,鼓声响过三巡,一干歌女乐伎便推她上台。环儿惴惴的走着,觉那七八步石阶仿如山高水长。 台上已摆好一张紫檀月牙凳,孤零零的设在正中,并无其他人等。环儿见状,一颗心险些跳出腔子,她咽了咽唾,战战的在那凳上坐定。又举目四望,只见眼中好一派灿烂光景。那高台两面的抄手游廊外,挂着京中各家名流题诗,俱用金银丝线,刺绣在水绿云纹缎面之上。而台下众人,皆衣着不凡,气度雍容,更兼面若冠玉,目若朗星。她暗想:“无怪玉山平日里眼高于顶,千银万贯只作过眼云烟,这等风光看尽,便是万紫千红也道平常。” 环儿念及此处,心中感慨激荡,她也是富贵出身,却飘零孤苦,流落风尘。如今面对这满目良辰美景,只觉恍如隔世。她忽然又想起,当年玉山在锦园主屋前抚恤知遇之恩,教养宽慰之情,掌不住红了眼眶。她直起身来,向台下众人深深行了一礼,口中称道:“奴家环儿,师从锦园玉山公子,学得两手琵琶,今日斗胆登台献丑,还望诸位贵人宽恕。” 台下众人闻声看去,只见北面高台上站着一位陌生姑娘,彩绣辉煌,云鬓花颜。虽然年纪尚幼,眉眼怯怯,但转轴拨弦间已有那琵琶伎的几分□□。而高台前那鎏金雕花的彩云追月灯下,赫然挂着一道素帛,上书: 凤啸环鸣。 “哈,好大的口气……” “京中魁首的门生,你道她是好相与的?” “也是了,玉山教导出来的人,没几分把握怎会送上台来。” 环儿听台下议论嘈杂,众说纷纭,心中实然浑不在意,只当是过耳微风。她此时已打定主意不教玉山丢脸,更要在锦园京中闯出一片天地,于是俟众人稍定,便拿出一把牛角拨子,弹了一首归去来辞。 曲调悠扬清越,空灵恬淡,竟与玉山大不相同。仿佛松风阵阵,春雨绵绵,直教人听得心胸一宽,千愁万绪,金山银海,皆放任开去。原来环儿常在荷花池边弹曲,见惯了翠叶如浪,碧波如洗。此时一拿起拨子,就如同身处清凉亭台,耳听檐角金铃,衣袂飘举,泠然有乘风意气。 一曲罢,众人皆肃穆神色,正坐起来,整了整衣襟,皆暗道这玉山是妖怪不成,自己弹曲赫赫似百花齐放,铮铮如金石相击,教出的弟子却清秀俊雅,好似山间明月,流照冰瀑清泉。 环儿见众人屏息凝神,心中落下一半,暗忖这开场总算不差。她深深喘息片刻,又将琵琶横抱,知下一首阳春白雪才是重头。这曲子,玉山先前早交待过的,天下名家无不熟稔,要她细细揣摩。环儿也是个痴人,听玉山此言,便练得没日没夜,几乎倾尽心血。锦园中人皆谓她战战兢兢,怯懦太过,殊不知,正是这等怯懦之人,方会反复斟酌考量,勤勤恳恳,万不敢焦躁冒进。那丫头见满座平静,顺下眉眼,将一只纤纤素手高高抬起—— 刹那间,挥手落下! 一段清脆乐音自那琴弦蹦跳而出,跌进无边夜色,勾起无限春风。 举座闻声一愣,恍惚以为那台上坐的是京中魁首,锦园玉山。而其中又有几位公子,颇精通音律,未听她弹完四拍便掌不住点头称好,又惊又叹。 如此,待琵琶声渐悄,满座皆不料今日竟有这般奇遇,是以未带多余的缠头珍宝。但那曲子甚妙,不赏未免不妥,便纷纷从腰上手上,解下玉佩扳指,让人呈到台前。环儿见满座一阵慌乱,抿着嘴轻轻的笑。 小厮们鱼贯而出,手捧描金漆盘,盘上五花八门,金玉琳琅。环儿展眼看过了,暗忖不好得意太过,便施施然向众人谢恩。正在这时,她却眼前一花,定睛看去,一团红纱便掷进了她怀里。那环儿拿着红绸,未见过这等阵仗,无计可施,便慌忙回头向后台看去。 盈珠捂着嘴,笑得前仰后合,头上的珍珠步摇一颤一颤。她对那丫头说:“还愣着作甚么,快缠了头行礼!” 环儿闻言,手忙脚乱的将那红纱顶在头上,眼前霎时蒙上一层绚烂殷殷,烟霞满天。她见那台下鼎盛风光,耳中喝彩雷动,忽然鼻尖一酸,堕下泪来,喃喃道: “公子,奴家没给你跌份丢脸……” 言罢,便转身下台,眼泪却是再止不住的。 而那庑房里的众人,见她深受器重,纷纷迎上来向她贺喜恭维。环儿不敢受他们的礼,诺诺的一一谢过,又将今晚所得缠头,悉数给了玉山。那琵琶伎知道了,便将她唤去,送她一对白玉如意,教她带着去看望盈珠,为衣饰之事当面酬谢。环儿连忙应下,不敢怠慢,又往葳蕤堂与盈珠拜会。 话说盈珠那日,在主屋闹得天翻地覆,伏在榻上哭晕过去,醒来以后,竟越发看开了。她只道炎凉苦乐,命数无常,便将从前那些泼辣脾气一概收了,争强好胜的野心也一概灰了,只安心唱曲度日。盈珠见园中歌女乐伎,少有管教,而李全究竟是打理小厮奴婢之人,不便出手,玉山又因着王大公子的事情,更加不敢插足。便向王进与李全将此间缘由细细说了,讨要了个执掌之位,帮衬打点,倒也上下和乐。 她见环儿进门,便笑:“我还当是谁,竟是你这个俏机灵!” 环儿闻言,向她行了一礼,说:“方才那些缠头,少不得要谢了公子。我正要回去拿东西单送你,公子见了,问了两句缘由,便让我带一对白玉如意过来。我也只好借花献佛了……” “好好好,玉山那得意人的东西,收下还沾几分喜气呢!”盈珠伸手将那锦盒接过了,又道:“你如今上了台,多少也算个人物。非是我多事,将来若还挤在琳琅阁里,究竟不成个样子。” “这我也都明白,只是一来我放心不下小雀,二来又舍不得公子,拖拖拉拉的,不知该如何……” 盈珠闻言,忖了半晌,忽道:“我给你出个主意,那琳琅阁四周空旷,不如扩建两间挟屋。玉山那东西堆得满倒座房里都是,每年蠲出去不知多少,被虫蛀了的,水洇了的,更是不计其数。也正好一并搬了过去,免得暴殄天物的。”她言罢,见环儿神色迟疑,恐她是不好开口,便又道:“你只管交与我去说,但眼下正忙,恐怕到年末才能动工……” 环儿听她字字殷勤恳切,心中感激不胜,忙向她道谢,又说了几句体己话,聊到交三鼓时方散。 放下这些不提,八月十五日,王进搦笔拟帖请秦澍、明玉、何远三人赴中秋夜宴。秦与何二人未见多言,只是明玉家教甚严,此前往锦园去,已是借了秦澍托辞,中秋之夜便更难脱开手去。幸而秦澍登门拜访,使了个金蝉脱壳,言他是往文社联诗去的。他父亲明琅一想,联诗究竟是风雅事,推三阻四倒显自己无礼,便也不再阻拦。 当晚,琳琅阁门前老梅树下铺设一张锦绣花毡,上有矮几四面,乌银酒壶,白玉酒杯若干。四下里月白风清,树影阑珊,足有几分幽静诗意。而那王大公子正站在门前,穿一领鲜红色蜀锦团花缂丝袍,雕金带銙,珍珠发冠,眉眼间顾盼风流。他远远的,见两个引路小厮执洒金灯笼踏夜而来,身后是秦澍明玉二人,便舒了颜色,笑得愧杀春风。 那秦澍穿一袭檀木色绣嫣红茶花罗袍,外罩墨色大氅,系玛瑙蹀躞,勒抢珠抹额,愈发显得眉秀而长,眼光而溜。在他身边,那明维德袖着手,穿月白流水暗纹缎袍,水沫玉带銙,头发拿玉簪松松绾了,既素且雅,与那月光相称。 二人见了王进,忙迎上去与他寒暄,说了几句近况好歹。那秦、明二人因不见玉山,便问缘由。王进听了,面上泛起一股宠溺神色,温声说: “他寒症初愈,受不得风,便不同席了。” “我正道你露天赏月,别有一番风雅趣味,却怎料是少了他。如此,究竟不如在那水榭里,喝几杯薄酒,映几点烛光。” 秦澍听那玉山不在,面有憾色,又皱眉说:“我听闻那寒症虽非重病,但拖得久了,却也要生出不好来。可是吃过药,请过医了?” 他话音刚落,不防楼上有人笑道: “药是吃了,医也请了,只是这王大公子太过蝎蝎螯螯,又霸道不让人的。” 王进闻言着了慌,疾道: “哎哎哎,我也是为了你好,你这没良心的……” 众人顺着他的目光,向那琳琅阁二楼看去,只见那琵琶伎穿着一件海棠红罗袍,正施施然向楼下行礼。他一张面孔清秀超绝,虽有些女相,却到底是谪仙样的人物。那玉山行过礼,又理了理袍子,徐徐道: “恕我不争气,未能远迎,又禁不起罚酒,只好把这王大公子送与你们搓圆捏扁了。” 众人听罢一愣,俱是大笑起来,只道这玉山究竟是个玲珑肝胆,水晶心肠,三言两语将自己撇得干干净净,还诓进去一个王进。 秦澍闻言也笑,又携了明玉的手,几欲转身而去,一行走,一行对他说:“罢了罢了,人家是他心头肉,我们是他鞋底泥,且受气呢!” 那王大公子听了,连忙拽着秦润之的胳膊解释,秦澍又得理不饶,两厢正闹得难舍难分,忽听下人来报,说何子疏就要到了。那三人便忙正了神色,见何远一身豆绿罗袍踏月而来,很是风发意气。 那何远见了他们三人,一一行礼问候,扯了两句家常,方依次落座。 盈珠从琳琅阁里端出一壶暖酒,细细替众人斟了,又命小雀布了几样精致菜色,便香尘如飞的,退回了阁中。 王进举杯,清朗月色照在他眼底,如秋水一泓, “今宵得此佳友,得此良辰,得此光风霁月,实在尽兴。” 众人闻言,纷纷称是,又抬眼见青冥浩荡,蟾宫辉煌,当真似玉盘金轮凌空而起,心中顿生一股飒飒然慷慨空旷之情。饮罢,却听玉山在琳琅阁中道: “虽不能同席,也应当尽宾主之谊。一曲清秋令,一杯霜雪酒,聊胜于无。” 那琵琶伎说完,便命小雀取琴来,摸出那镶金嵌玉的象牙拨子,弹了一首小调。乐声澄澈如水,凛然如霜,似百花坠地,似微风入竹,似玉枕牙簟上清清冷冷的光。 一曲毕,众人点头称好,举起酒杯便向他敬酒。那琵琶伎也不推辞,斟满了,仰头一口饮尽。又将那纤纤素手,连同一截海棠红的罗衫袖子,悠悠然伸出锦帘之外。只见他手腕一翻,七宝金杯倒转,一滴残酒也无。 那月光逡巡在他指尖,流转在华美杯沿,闪出一圈莫名的辉光皎洁。真所谓冰肌玉骨,绣口锦心,令人艳羡神往。众人不禁看得痴了,只觉这一刹仿佛神仙妙手所画,遍寻碧落黄泉难见。 王进见众人出神,掩着嘴干咳一声,道: “你们再这样看下去,我却不依了。” 大家闻言,忙回过神来,举起酒杯向他赔罪,又言玉山此人如何倾城盖世,直惹得那琵琶伎飞红了脸颊不好意思,只是默默的饮酒。直到酒过三巡,盖住了七分脸色,他方舍得一启朱唇。但谁料,甫一开口,便又是乐此不疲的撺掇起联诗联句,要看那王大公子的笑话。 王进那日吃过他的亏,上过他的当,于是早有准备。闻言便让小雀拿了笺管镇纸,又推开面前杯盘狼藉,道: “我这吟咏的能耐,恐玷辱了诗文二字,不如退一步,做个记录罢!” 众人一听竟能得王大公子提笔,忙不迭点头称好,欣欣然替他铺纸研磨。那琵琶伎眼看如此,也无可奈克,只得应了。而在座秦、明、何三人之中,属明玉文采最好,中榜最高,便推他兼作号令评论。 明玉低头忖了忖,又见皓月当空,遂道:“不如你我以中秋为题,联诗一首,再分作咏月、对月、邀月、问月四首,并不限韵。”言罢,因见众人应允,便吟了首句: “洞然天地俱苍茫,” 秦澍接:“海上流波转画堂。金风玉露吹照影,” 何远接:“蟾宫桂阙折菲芳。举觞共饮千秋色,” 玉山接:“醉卧同怀万里光。休道人间多离恨,” 明玉作结:“青云此去是仙乡。” 那王大公子闻言,展开雪浪笺,执一支玉管鸡距笔,细细写了。众人传看,都道诗好字也好,赞不绝口。又将那四题分别拟定,依次是:何远作咏月,秦澍作对月,玉山作问月,明玉作邀月。 如此,饮酒默然,过了须臾,四首便全有了。王进又将四人笔墨抄在一处,正要展与众人,却听那琵琶伎说: “我这虚名太盛,若与诸位同列一处,只恐惹了麻烦,要诸位受不白之冤。这邀月一诗,便让王大公子赚了去罢!” 大家转念一想,心道他此言有理,便纷纷取笑王进,称他是“便宜诗人”。那王大公子无法,只好将玉山的名字涂了,写上王伯飞三字,方才作罢。众人近前观看,只见: “咏月,何子疏。 金玉凌空起,江河浩瀚边。 婵娟如有意,天上永团圆。 对月,秦润之。 独坐倚窗栊,闲听槛外松。 风流无限事,相看月明中。 问月,王伯飞。 瑶台清静处,阆苑绮罗州。 何为多情故,翩跹下玉楼? 邀月,明维德。 萧萧冷画帘,皎皎照乾坤。 既入金杯底,无妨饮一樽?” 秦澍见了,沉吟片刻,忽然道:“眼下诗与字都齐了,只差一篇题序。维德,便交与你了。” 明玉闻言也不推辞,挽袖挥毫,下笔如风,顷刻立就,文不加点。 如此,众人又将此册命名“婵娟集”,反复吟咏,顽到东方既白,兴尽方回。 作者有话要说: 前三分之二已经修改完毕啦,总体没有什么太大变动,主要是有些转承桥段写得不好,以及那个上元灯节的场景描写(有兴趣可以回头看下那一段,明清小说写作实例23333) 以及,今晚(明天凌晨)会放出后续新一章的故事~ 第28章 第廿七回 话说八月十五日晚,秦澍、明玉、何远三人因王进之邀,赴锦园联诗赏月,吃酒谈笑,顽到天明星稀方休。而那明玉是秦澍使计诓出来的,自然也要由秦澍原原本本的送回去。只是这秦小公子喝多了酒,倒成了被拽上车的那个。明玉一面拉扯着他,一面与王进又寒暄了几句,那王大公子实在绷不住笑,便对他说:“你且回了罢,再过片刻,润之就要瘫在此间,抬也抬不动了!”明玉闻言也笑,只好道一声告辞,又深深行了一礼,方才哄着秦澍,上了门前那雕花翠幄的高大马车。 何远见状,也道一声叨扰,便要出门。王大公子却拉着他,问他初春淮南道采办一事,蝎蝎螯螯,颠来倒去。那何子疏心中狐疑,却碍于脸面,不好不答,于是絮絮的将到了何处,买了何物,作了何价,一一说了。直说得口干舌燥,心急火燎,正要讨杯水喝,却听那王大公子迷瞪着眼道: “哦,那你先前在淮南道,买了甚么东西?” 何远一听,哭笑不得,暗道这王伯飞果然是个奇才,醉到这般地步还能谈笑自如。他连忙唤来小雀,对她说:“你家公子醉得厉害,快扶下去罢。”小雀不明就里,心说方才还好好的说话,怎么一会子就成了醉得厉害。但何远开口,她又不敢不依,便对那王大公子说: “爷,回去了,主子还在琳琅阁里等着呢!” 王进闻言,装模作样的点了点头,又与何远行了一礼,方颠颠的回琳琅阁去了。何远看着他那背影,笑得人仰马翻,命小厮牵了马。却也不骑,只慢慢的往回踱。 却说明玉在府前下了车,又嘱咐那秦家小厮好生伺候,托话与秦澍说改日再叙,便一转身,进了大门。却不料,那主屋堂前的灯火依旧亮着,他心中惴惴,也不敢绕道走开,只好径直推门而入。 那国子祭酒明琅坐在堂中,冷着眉眼,见他进来,便道: “五鼓既过,我还当你是醉死在哪家了。” 明玉听他言辞冷冽,心中更是忐忑,却又分辩不得,瑟瑟道: “父亲错怪,我与几个朋友联诗,因觉得很好,便多喝了几杯。” 那明琅闻言,因见他谈吐得体,思路清醒,知道是未醉的,气便先消下去了一半。他沉着脸,又顿了片刻,道:“联的甚么诗,写来与我看看。” 明玉听罢,诺诺的应下了,便往里间掌了笺管,将那《婵娟集》完完整整的默了。而这明维德本就文采锦绣,诗书烂漫,又最擅强记默写。片刻之后,竟将那洋洋洒洒千来字的文集,誊得丝毫不差。写罢,便横搁玉笔,恭恭敬敬的呈与明琅去看。 明琅皱着眉头,接过那雪浪笺来,展眼上上下下读了一遍,却忽然破出个笑脸,道:“确实很好……只是这王伯飞是甚么缘故,他一个大马金刀的混小子,竟能作得‘翩跹下玉楼’这样的句子?” 明玉听他说话,本也想笑,却忖着若说起捉刀一事,少不得要提玉山,便败露了此间经过,只好诓他说:“我也怪道稀奇古怪,兴许是哪里看来的也未可知。” “是了,天下诗文繁盛,你我又不都是全见了的。再说,千词万句,发于七情,事事不同,时时不同。或许未必不是他王伯飞妙手偶得,佳句天成……” 明玉闻言,心知横竖是糊弄过了,便暗自长舒了口气。而那明琅也是个好诗文的,又与他指点了两句,评论了几番,最后归结道“问月”、“邀月”二首不分伯仲,而联诗当指“洞然天地俱苍茫,海上流波转画堂”一句为魁,但那“休道人间多离恨,青云此去是仙乡”一句意境高阔,也不容小觑。 只是联诗一事,到了此处,却究竟还未完结。 又过了几日,那明琅因觉《婵娟集》中的诗文很好,便与国子监众人闲谈说起,后来传至监生们的耳中,引得纷纷传抄评注。而那些监生,素日里又有些京中好友,不知不觉竟闹得满城皆知。而又有好事者,刨根问底,多方打听,不惜亲自登门拜会,要讨明玉原稿来刻板印刷。 只是明维德到底不善辞令,见状也骇了一跳,支支吾吾道: “我,我这也是转写,至于原稿,是那斥国公府王大公子写的!” 他这话甫一出口,便暗自后悔不迭,心道这正是火上浇油,雪上加霜。果不其然,众人听闻是那王伯飞笔墨,竟愈发要来凑这个热闹了,一连几日将斥国公府围得水泄不通。那葛氏见了此景,还以为是天上降红雨了,不住念“阿弥陀佛”,又一叠声道: “天爷,想不到我老婆子有生之年,竟能见那不争气的东西因诗文著名。” 后来众人知晓王进并不在府中,便又一拥而上往锦园堵截,熙熙攘攘,挨肩接踵,混在寻常宾客里,绕过余音台去寻人。那王大公子不胜其烦,终于某日忍无可忍,泼墨挥毫,将一叠字帖扑剌剌扔出园子,并怒道: “若再来打搅,便要派官拿人了!” 众人被他一唬,忙卷着诗文跑了,边跑还边说:“谢王大公子赐字。” 玉山见状,笑得无可不可,因看他一脸子愤懑不平,便对他说: “浑鬼,你还以为这‘便宜诗人’是好当的?” 王进被他笑得没有办法,便只好将他打横抱起,带回琳琅阁中了。 如此荒诞不经,乖谬连连,又过了十数日。京中工匠快手快脚的,将那《婵娟集》付之梨枣,而凡是兜里有两分闲钱的,自诩读过几天圣贤书的,都要买来一观。一时城中仿作无数,评论无数。下到三岁孩童,上到七旬老翁,都会背一声“休道人间”。而此后众人咏月之作也一概蠲除,都言“海上流波”一句开天辟地,再无高峰。凡此种种,也算一段奇谈。 放下这些不提,如今且说九月二十六日,天气渐冷,锦园众人也纷纷换上了大氅冬衣。王进因忖着玉山身体孱弱,白日里便命人将那些拂菻熏笼,紫铜熏炉皆拂拭一新,差人从家中拿来几箱贡炭,仔仔细细的点上。他站在琳琅阁前,一面指使众人将门上的蜀锦帘子换作团花毛毡,一面又让小雀将去年的大毛衣服,披风斗篷,一概拿出来晾晒。 玉山袖着手炉子,倚在那二楼雕花栏杆边上,看他忙得足不点地,笑他:“换东换西的,你怎不把这琳琅阁颠个倒?” 王进听闻那一把温温柔柔的嗓音,便抬起头来,见他倚着栏杆,眉眼如画,便也展颜笑道: “前日里,为了那《婵娟集》的事情,成天价捉襟见肘。如今好容易得了空,索性一发预备齐全,岂不省心?” 那琵琶伎却说: “到底深秋了,你少当风站着,由得他们忙去,且上来喝杯茶呢。” 王进听罢,笑得见牙不见眼,一叠声应承着,便三两步上了楼。 如此,又人来人往了一阵。待到下午时候,秦澍与明玉二人登门拜会,带了好些糕点茶食,又将街边买的《婵娟集》刻本拿出来,取笑王进。这四人坐在琳琅阁里,天南地北聊了几句,又用了晚饭,方两厢散去。 王进见门外月光如水,落地如霜,便吹了琉璃灯,携着那琵琶伎往二楼窗边坐了一会。却究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将那月亮看着看着,便看到了雕花床上。玉山也由得他去,早就惯了那王大公子的掠夺无度,只拿出一把妖媚艳骨,予取予求。翻云覆雨折腾了会子,便教小雀打热水来洗漱,又换了中衣,梳了头发,到交三鼓方休。 却不料,甫一相拥睡下,正昏昏沉沉之时,猛听见楼下有人唤门。小雀睡卧警醒,闻声骇了一跳,忙不迭披衣下床,开门望去。 只见门前老梅树下,月光婆娑,站着一左一右两条人影。左边的,是那锦园门房,乱裹着件半新绵袍,松松绾着头发,手中洒金灯笼照了一尺方圆。右边的,则是一位老人,五十开外年纪,穿织锦官服,系镶金玉带。他那双眼似是肿的,眉间似是蹙的,形容哀戚,神色惨淡。这二人此时站在门前,见小雀前来应门,纷纷舒了口气,便问她说玉山下落。 小雀暗忖这夤夜来访,事情非同小可,而那老人又看着眼熟,不好推拒,便道:“公子方歇下,可要奴家去唤起来?” 那老人听罢,忙向她行了一礼,战战道: “如此甚好,劳烦小娘子了。” 小雀闻言道一声多礼,便将他二人引至门内,又命环儿掌灯烹茶,自己收拾妥当了,便要上楼。却冷不丁看玉山已立在楼梯之上,那琵琶伎肩上乱搭着一领水红罗袍,此时见小雀匆忙上楼,也是一惊,问她: “大晚上的,甚么事情?” 楼下那老人正坐立不安,听见玉山说话,忙起身快步迎上去,道: “玉山公子,快抱了琵琶随我入宫去!” 那琵琶伎听得“入宫”二字,又定睛一看,登时骇得魂飞魄荡。他皱起眉头,瑟瑟然说:“孙给事如何出宫来了,抱琵琶又是哪桩?”如此连问两声,倒未见结果,心中更是惴惴,便又接道: “可是宫中出甚么事了?” 孙仁暗忖兹事体大,此间人多口杂,一时半会儿竟也说不分明。只向玉山递了个眼色,惶急道:“公子,详细关节我与您路上再说,你且收拾着!” 玉山听了,更觉不妙,便往楼上喊一声王大公子,让他将那贴金螺钿的五弦琵琶取来。王进不敢怠慢,忙连同象牙拨子一齐拿将下去,因见孙仁立在堂中,便也有些莫名。玉山却顾不得与他解释,抱了那琵琶便要出门,却被孙仁一把拽住。玉山见他喉中哽咽,半晌说不出话,心中也急,只道: “孙给事有甚么话,不妨直说……” 孙仁闻言,用袖子狠狠揩了揩眼泪,急喘两声,花白眉毛抖动着,嘶哑道: “莫穿,莫穿红衣去……换一身素的罢!” 那琵琶伎听他话里意思,心中又惊又痛,掌不住趔趄两步,眼泪便已扑簌簌落了下来。但他却仍勉力支持着,指使小雀去拿霜色锦袍,素银腰带,又取来一根白玉簪子绾发。一行绾,一行泪流不止,手却也不停。王进看不下去,正想宽慰他几句,却见他已抱起琵琶,红着眼睛出了琳琅阁。那王大公子横竖放心不下,要送他,却被他拦住了,只道露冷风寒,且多珍重。 那锦园门前,金字牌匾依旧昭昭烁烁。一架嵌金雕花的高大马车,停在深青色幽暗夜空下,那车上的白绫帷幔,珍珠璎珞,一对素色角灯摇晃间,显得肃穆而又凄清。赶车的内侍,见他二人出得门来,忙起身行礼。孙仁挥手住了,搬过脚凳来让玉山上车,自己随后也坐了进去。 便听那马蹄得得,车轮滚滚,碾压过清秋街巷,径直往宫城而去。 一路上,孙仁与玉山细细解释,说: “圣上题匾赐字那会儿,还是好的。便是四月头上,同公子送药方那时,也大抵不过嗽了两声。谁承想,这喘症竟未好透,五月底又没了余大。贵妃一面担忧府上处境,一面到底是老人送新人,感慨悲凉,愈发病重了。待到了七月底,秋雨落了几场,更添了寒症。如此,茶饭不思,饮食不想,成天里只索昏昏的睡。余家的事情又没着落,忧心忧虑,患得患失,竟落得一病不起了。” 那琵琶伎,听他絮絮叨叨,已掌不住痛得浑身颤抖。心中又念及从前过往,父母待他如何冷眼,兄长待他如何欺侮,只有姑母将他视若己出,事事照拂。便是离家三载,中秋再叙,依旧帮衬锦园营生,唯恐他受了苦楚。这样一个温良贤淑,锦心玉质的人,上天竟毫不垂怜,要生生夺她而去。正是, 从来芳菲易散,自古红颜薄幸。 这厢里正悲从中来,那高大马车却倏然刹住,发出一阵珠玉敲击的脆响。赶车的忙跳将下来,设了脚凳,报说:“孙给事,到宫门了!” 那孙仁闻言打起车帘,又仔细扶了玉山,方提一盏淡金宫灯,在前引路。二人行出数十丈,又走了百八十级玉阶,方见着那糊了桃红宫纱的雕花窗棂。自窗纱里,透出一点微茫火光,一段呜咽悲泣。门前守夜的宫女认得孙仁,无声向他行礼,复又红着眼低头退去。孙仁便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揭开绣帘,让玉山进门。 那琵琶伎见状,不敢推辞,一撩衣摆,跨过门槛,便见满眼璀璨琳琅,奇珍异宝。不远处帘内,设着一架白玉匡床,影影绰绰,床边坐着位穿明黄袍子的人。玉山暗忖那便应是当今圣上,于是忙给他行礼,口中呼道: “臣玉山叩见陛下。” 那皇帝闻言抬头,怔了怔,忙让他到跟前来。 玉山不疑有他,依言打起珠帘,走入里间。便见余贵妃面色如纸,形容憔悴,头上珠钗尽去,青丝蓬乱。她恍恍惚惚见了玉山,便挣扎着问那皇帝:“大家,可是妾身眼花了,那阶下站的真是玉山?” “芳奴,那就是玉山。你说怀念当年一曲春风度,朕就把人请来了!” 余贵妃闻言点了点头,破涕为笑,便战战的指着玉山,又对那皇帝说: “大家恕罪,臣妾欺瞒您许久。实际这玉山,便是妾身的侄儿,那余二公子余斫……如今,妾身要去了,想与他说几句体己话。那旁的人,都见过了,唯有他……唯有他……” 那皇帝听罢,纵然心中惊愕,却已悲得无可不可,万念俱灰,哪里顾得上这些。他一叠声应承着,又宽慰了余妃几句,便依依不舍,三步一回头的出了里间。 那余贵妃见皇帝走远,兀自喘了一阵,喉中作响,却示意那玉山弹琴。玉山不敢不从,含着泪,横抱了琵琶,又从怀里摸出那象牙拨子,起手弹了一段。余贵妃听着那琴声,点了点头,便断断续续道: “那年中秋省亲,好容易才找见你,不料匆匆……又是分别……” 玉山双手颤颤,弦也按不稳当,却念着是姑母临终之愿,挣着命也要弹完,便一面流泪哽咽,一面又荒腔走板的弹了两拍。 余贵妃看他流泪,也兀自哭得梨花带雨,又道: “你往后,要多珍重。余家,先前要寻你回去,我终究是舍不得……” 玉山听她字字句句,全不顾病势沉重,仍是一腔子担忧情切,登时便有些支持不住。那二十余年的教养之恩,抚恤之情,一发涌上心头,烫得他肝胆俱碎,五内如焚。 恍惚间,只听“砰”的一声钝响,那琵琶与拨子便双双脱开手去,摔在毯上。 玉山向前膝行了两步,一双腿疼痛刺骨也毫无知觉。他捧着余贵妃的手,哭道: “姑母!你是余樵山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余贵妃因见他嚎啕大哭,便伸手抚了抚他的头顶,皱起眉头,眼泪却业已哭干,只哑声说: “当年你父亲把我送入宫时,我就知,这是片不留白骨的坟墓。但我无能,跳不出去……如今,你既离开这金碧辉煌,我是又羡慕,又盼望。只要你好好的……好好的……珍重。” 她又道:“如今我心知自己,不中用了,只有两件事情要求你……” 言罢,似是气力不济,声音渐弱,连眼也懒睁开了。玉山忙凑上去,只听她徐徐道:“其一,是我放心不下余家。纵然你恨它也好,厌它也罢,就看在,我这薄面。去为它置一所宅院,留作后路。其二,是我放心不下你。你与王进,纵然他不能予你名分,也不要漫掷了。” 那琵琶伎闻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半晌说不出话来,只好胡乱点头。却见那余贵妃伸出素手,猛然抓住他的肩膀,强撑着睁开眼来瞪他。口中不吐一字,只是一味的喘,却死死不肯放手。 玉山泪流满面,衣襟如水里捞出来般,却懂她眼中意思,抽噎道: “姑母,你放心!” 那余贵妃闻言,扯动嘴角,露出一丝微不可见的笑容。手上松了力气,眼一闭,便倒回了床榻。 玉山见状,登时有如万箭攒心,再不能自已。 但与这偌大皇城相较,那撕心裂肺的悲声,竟好似泥牛入海,终究无踪无影。 作者有话要说: 我!回!来!辣! 以及后续可能有虐,但这是本HE,是本HE,是本HE! 骗人是小狗,不是HE就把它吃下去的那种! 第29章 第廿八回 话说九月二十七日凌晨,玉山因见余贵妃昏死过去,悲得六神无主,连忙唤孙仁来救。那孙仁闻言,便将门前锦帘打起,一干太监宫女,御医随从,来来往往,足不点地。 玉山茫然站在那湍急人流里,看周遭呼啦啦乱作一团,惊觉自己竟使不上半分力气,插不上半句言语,便愈加悲从中来。他掌不住往后趔趄了两步,伏在金漆雕花柱上,只是一味的哭。 那孙仁见了,暗忖素日里贵妃常说这小侄儿像她,也是个体格孱弱,忧心太重的,便唯恐玉山也生出甚么好歹。便忙走过去,宽慰道: “公子切勿伤心太过,天气寒冷,还须多加保重。” 玉山听他说话,抬起头来,因见那孙仁纵然哀痛欲绝,却仍勉力着支持打点,便也振作了精神。那琵琶伎强捺下心中悲痛,止了哭声,又逼迫自己澄清思绪,将大小事体,一桩桩,一件件的来回盘算。他略一颔首,脑中便已有了三处计较: 这头一处便是眼下,他暗忖此间毕竟是后妃寝宫,自己站着不成体统,要尽早回转;而第二处便是锦园,贵妃薨逝,举国哀悼,一律声色俱废,锦园当趁早作歇台打算,另谋出路;那第三处便是余家,余贵妃乃余家最大靠山,如今倒了,先前又没了余大,余家必要作困兽之斗,在京中掀起惊涛骇浪。 凡此三处,处处要紧,须得他仔细谋划思量,不得错漏一步。 玉山如此一想,便正了神色,警醒过来,恭敬道: “孙给事,我这里也充不上用场,横竖添乱。还是劳烦您与我派一架车,让我好回锦园去。” 那孙仁听罢,连连点头,又见他片刻之内忖度详细,泰然自若之处平生罕有。便暗叹那琵琶伎,果然是玲珑肝胆,剔透心肠,识得大体,重得情义,心中愈发赞赏。他念及此处,便整了整衣袖,引着玉山出了宫门,萧飒秋风吹得他衣袂翻卷,猎猎作响。那孙仁将玉山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忽然对他说: “公子,老奴在这宫里五十年了。生老病死,聚散离合,一幕幕,一出出。前脚这厢里散场,后脚那厢里开腔,是看也看不完……但老奴心里,实然有个疑问,因见公子是个聪明人,便斗胆问上一问。” 玉山闻言,虽不明就里,却仍道但说无妨。 孙仁便说: “请问公子,这世上的荣华富贵,究竟是不是真的?” 那琵琶伎听罢,暗自心惊,道:“吃进肚里的山珍海味,穿在身上的绫罗绸缎,难道还有假的么?”他一语未竟,兀自顿了顿,却迟疑起来:“只是……” “只是甚么?” “说到底,这具啖珠食玉,穿金裹银的皮囊……百年之后,也都随风沙散了。” 孙仁长叹一声:“可不是么!你说这皇宫里,个个风光,也不过人走茶凉——” “但,”玉山忽的打断他,展颜一笑,道:“但或许此间种种经过,他日有幸被人视作传奇,流于街头巷尾,穿梭风里。而这一世薄名,也因此有了归宿,不朽于天地。纵然金雕玉砌,纵然风花雪月,浩浩瀚瀚随万古灰飞烟灭。但这八个字,究竟始终不变,究竟能在人的记忆里鲜活生发。” 孙仁猛听闻此言,心中轰雷掣电,呆然怔了半晌。却见那琵琶伎道一声告辞,青丝飞扬的转入平明天里,随马车去远了。 锦园中,自玉山走后,王进横竖再睡不着觉,便索性起来写字。当他将那《金刚经》抄至半篇之时,就听楼下悉窣响动,似是有人回转。那王大公子闻声,忙搁了笔,三两步奔下楼去。只见那琵琶伎的眼角眉梢,俱是一片通红,甚至隐隐透出些许血点,但他的神色却极镇定,人也极清醒。他此时正端着一碗热茶,问小雀因何未睡,却扭头看那王进一副天塌地陷模样,笑说: “你醒着,她们都不敢睡,快去歇了罢。” 那王大公子听他说话间云淡风轻,心中更是不安,忙拉过他的手来,却只觉手中一片刺骨冰凉。掌不住皱起眉头,忖那琵琶伎是在众人面前不好发作,才强撑着架子。便不由分说,将他打横抱起,带上了楼梯。 玉山搂着王进的脖子,脸颊贴在他脖颈边,未行出两步,眼泪便落在那王大公子肩头。王进却不言语,只默默的将他放在屏风榻上,自己也除了靴子盘腿而坐,与他四目相对。 过了半晌,那琵琶伎方幽幽道: “伯飞,我站在华兴宫中,心里七分是为姑母悲痛,却还有三分……是想到从今往后,天地虽大,却只你一个牵挂了。” 王进闻言,执起他的手来,放进自己怀里捂热了,道: “你虽然不喜欢我发誓,但只要你说出口的,心里想的,我便一一为你做到,再没有假的。” 玉山听他字字恳切,句句真诚,便也舒了眉眼, “浑鬼,你哪里又知道我心里想的……我心里想的,只要你无病无灾就好。若你有个万一好歹,我这一条命,且不知往何处去呢?今日我见姑母那样病重,圣上那样痛心,便忽地想起你来。想你若有一日,成了那两人中的一个,我竟骇得无可不可,连话也说不出了。” “你且放宽心去……”那王大公子见他眼中带泪,慌忙将他揽进怀里,一行抚着他背,一行呐呐说:“好容易劝住的,这会子又哭起来了。你看我甚么时候三灾八难的?再提这些,便要怨你咒我不好了。” 玉山闻言,心说自己是傻子不成,哪有成天把“好歹”、“万一”挂在嘴边的。他忙向那王大公子赔罪,又道:“我怎敢咒你,不过实在乱得很,一时辩不分明……”他说到此处,便又记起在宫中想到的三处忧虑来,因对那王大公子细细说了。王进见他思虑深远,见微知著,更有一番缜密考量,心下暗自佩服不已。 于是二人映着灯火微茫,促膝而谈,将锦园歇台、余家争权两事,前前后后,诸般对策,巨细无遗的说了。而那琵琶伎念着正事,竟也将余妃之死稍稍淡忘了一刻,一双桃花眼中颇有几分冷眼看世的清静通达。 玉山哭了一夜,实然气力已尽,不过为着心中记挂,不肯睡去。待二人将此间经过理顺,万种因果查明,便掌不住松下一口气来,登时睡意滔天而起。他也不管桌上那灯,径自扯过一条锦被,胡乱脱了衣服,靠在那王大公子胸膛上合眼便睡。 王进看他昏昏然低语,摇头苦笑了一番,却又不敢动弹。只好让小雀来灭了灯火,自己则轻轻倚在屏风榻上,也囫囵睡去了。 待到晌午时分,日上三竿,天光大亮着照进窗纸。那琵琶伎方因饥饿而睁开眼来,他展眼四望,见那王进姿势别扭的靠在窗边,料想是自己罪过,却又禁不住心中一甜。玉山轻手轻脚的披衣下楼,让小雀端水来洗漱,又喝了一碗粳米甜粥,方缓过神来。只是他那一双桃花眼皆哭肿了,睁着又费劲,只好细眯着眼睛,指使小雀去拿素帛素绫,银簪银带。小雀看他那样子,想笑又不敢笑的,忙掩着嘴慌里慌张的跑了。环儿究竟看不下去,转身拿一条棉布帕子,用冷水沾湿了,与他细细敷在眼上。 于是,待那王大公子下楼时,便见玉山正仰头靠在桌边,脸上顶着条素白手帕。王进见状差点笑出了声,心中幸灾乐祸那琵琶伎也有今天,故意要凑过去闹他。只见那王大公子做贼似的屏气凝神,鬼鬼祟祟,挪到玉山身边,低头便照他耳垂舔了一下。 玉山骇得差点蹦起,一把抓下那帕子,瞪着眼睛斥他: “下流胚子,作甚么呢!” 那王大公子见他神气活现的,心中稍定,便又与他鼻尖对着鼻尖,细细看了看,说:“我看看……你这眼睛的肿,究竟消下去没有?” 玉山闻言啐他一口,将他搡开,正要发难。却见永禄穿着一袭茶色遍地锦绵袍,腰系牛皮蹀躞,足蹬墨色绵靴,着急忙慌的跑将进来。 那小厮因见二人都在,便与他们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口中称道: “方才在街上得了消息,说余贵妃薨了。京城上下,一律服素三天,禁歌舞宴饮一月。” 玉山听他汇报,心中纵然悲痛,却已有了预备。况且锦园诸事尚待料理,不是哭天抢地时候。于是那琵琶伎闻言,竟只是咬了咬牙,未曾露出一丝悲切,落下一滴泪来。他坐在堂中,命小雀去与各家通报,若有用度不足,一律往琳琅阁来补。又命永禄去知会李全,日落时分,查验锦园上下服色。若有不合规矩,不分时宜的,一次罚钱,两次掌嘴,三次直接撂出门去。 那王大公子站在边上,听他雷厉风行,心中骇了一跳,便问他: “怎么了,是我惹恼了你,不至于用这锦园上下垫喘罢?” “浑鬼,你蝎蝎螯螯扯甚么胡话!”玉山横他一眼,又与他细细道:“我忖着,余家若是想排挤打压,便首先要拿祭礼规矩做开刀。若有甚么闪失,给你扣上个大不敬的罪名,岂是消受得起的?” 王进闻言,只好诺诺的点头,暗道这论心眼子,怕是一百个自己也不及那琵琶伎一个。 岂不料,竟一语成谶。 余妃薨逝之后,又过了四五日,到十月头上光景。锦园众人纷纷除了素服,恢复往日衣装,却因着歇台一事,成天里只顾嗑牙撩嘴,安闲度日。虽京中禁了宴饮取乐,却不禁亲友走动。于是秦澍、明玉、何远三人,常常携一些糕点绢帛,来锦园喝茶闲聊。而那琵琶伎本就清闲无事,静下来又不免胡思乱想,念及余妃过往,惹得眼眶也红,眉角也红的。此时见众人来往热闹,论诗斗茶,倒也欢喜。 只是十月初三那天,王进因葛夫人传唤,大早便跨马出门去了,只留下玉山在琳琅阁里呆坐。他穿着件海棠绫面赤狐皮里长袍,松松系着头发,当窗闷闷的弹了几首曲子。待弹到春风度一段时,便骤然心如刀绞,横竖也支持不住,只一推枕头,和衣睡了。 幸而过了晌午,那秦澍、明玉、何远三人都前来拜会,带了好些吃食玩艺,又将新作的几篇文章,拿与玉山谈笑。那琵琶伎见了,稍稍宽慰开些,便取来乌银茶具,抬手烹了几碗热茶,又同众人博了会子双陆。 如此,众人皆顽得眉开眼笑,尽兴快意。其间那秦小公子闹将起来,好说歹说要拿身上的袍子作注,被明玉一把扯住,才未生出甚么离奇祸患。但那何远却在琳琅阁中闷闷不乐。他穿着一袭松花色金线绣龟甲纹的夹绵袍子,头戴赤金多宝发冠,腰系玳瑁带銙,形容英俊,眉间却蹙了许久。 明玉心细,因见他出神盯着茶碗,半晌不开一口,便住了手,问他说: “子疏,人都道你豁达爽朗,怎么今日倒愁眉苦脸的了?” 那何远闻言,叹一口气,苦笑道: “也并非甚么大事。” “这却是你的不是了,有甚么苦恼尽管说出来。我们若帮得上,便帮了;若帮不上,当个闷葫芦听完罢了。”那秦小公子帮腔道,又饮了口茶,续说:“来来来,你看看这满座哪个是没本事的?便是我秦小爷,还有一张嘴呢!” 何远被他说得一笑,暗忖自己若再不开口,便是不恭了,于是只好絮絮道: “这件事情,莫说你没办法,只怕是天王老子也没办法……” “露馅了罢,还说无甚么大事!” “润之,别混他。”明玉扯着秦澍胳膊,又对何远说:“休管他这个浑人,且说究竟是甚么事情?” 何远又道:“此事说来话长,九月二十七日贵妃薨逝,圣上悲得无可不可,日日夜夜以泪洗面,竟也不理朝政。此时,余国舅上了一道奏表,恳请主上以皇后仪安葬贵妃。” 众人闻言,皆心中一跳,倒抽一口冷气。玉山更是不安,忙失声道: “竟有此事!” 何远沉着脸点了点头,算是默认,复又饮了口茶,说: “先前也道圣上悲痛欲绝,只管哭祭。于是余国舅那奏表,不过是虚呈而已,实际掌朱笔作主的,还是他自己。而那礼部尚书又他的门生,忙不迭献殷勤的,纵然荒唐逾矩,大谬不然,竟也操办的风生水起。” 明玉闻言,一叠声叹着“礼崩乐坏”,又道:“无怪我父亲这两日愁眉不展,竟是为了此事。他身在国子监,许多事情经不了手,到底也是空着急……”言及此处,却忽然心中一动,因对何远说:“难道,是令尊不允此事?” 那何子疏听罢,饮了口茶,苦笑说:“我父亲素日里冷淡,对那朝中诸事,你来我往,乐得是袖手旁观。便是从前,余国舅强征瑞凤捐那会子,里里外外议论如麻,也未见吭得一声。只是唯独此事,竟寸步不让,吵着嚷着说不做千古罪人。” 明玉听他详说,点了点头,又问: “但余国舅定下的事,岂有拖延的道理?” “嗳,这便是所谓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你忘了,若按皇后仪安葬,便是超品形制,要我父亲亲自主持的。他老人家眼下日日称病,闭门谢客,纵然余国舅声势滔天,也拿他没有办法。但说出去话,泼出去水,于是此事竟虎头蛇尾的搁置了。” 众人听闻此言,纷纷感叹良久。玉山更是悲从中来,暗道姑母生前时已为余家殚精竭虑,死后还不得片刻安宁。如此一想,便整了整红绫袍袖,因对那何远道: “恕我说句不中听的,眼下圣上不能决断,事事皆托在余家一处,便是想拦也拦不住的。还应当多多劝慰,趁早了结才好。” 提起“劝慰”二字,何远不免又是一叹,无奈说: “你说的很是,我在父亲面前,也如此与他宽解。但他是姜桂之性,老而弥辣,不夺则已;一旦定夺下主意,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的。我诚惶诚恐,忐忑不安,无非便是为着害怕横生枝节,遭蒙甚么冤屈祸患……” 玉山见他句句担忧,不似有假,便骤然愧怍起来。暗忖自己是小人之心,光为了姑母着想,倒竟忘了这局中人的苦楚。于是他忙温声说道:“我这也是随口一句,作不得数的。你且宽心,俗话说,船到桥头自然直。” 何远闻言,又看满座皆神色凝重,遂端起茶碗来一饮而尽,道: “是我不好,提这些蝎蝎螯螯的。眼下京中不能宴饮,便只好以茶带酒,自罚一碗了!” 众人听了纷纷展颜,道一声何必,复又说笑开去。 作者有话要说: 那段关于金雕玉砌、风花雪月的论述,我是相当喜欢了…… 第30章 第廿九回 话说十月初三那日,何远在琳琅阁中,因祭礼一事闷闷不乐,让众人一顿好说。而玉山听闻此中关节,一面暗自感慨唏嘘,一面又振作精神,将那锦园上下打理得一丝不苟。 王进见他如此,虽心中不忍,却念着他忙前忙后,无暇思量余妃之死,便也由他去了。只是平日里,不禁要多关照几句冷暖,又包揽了一概琐碎衣食,小心翼翼不动声色的护着那琵琶伎,要他宽心宽慰。 这般如履薄冰,到了十月二十日光景,就要出余妃丧期之时。冬雨一场场落下来,打湿那屋上的翡翠琉璃鸳鸯瓦,浸没那阶下的碧玉金银梧桐枝,天地间兀自一派肃杀寥寥。 那琵琶伎穿着一袭粉绿宫绡面羊毛里的夹绵袍子,雕金蹀躞松松系着,也未绾发,靠在琳琅阁栏杆上听雨。 雨声嘈嘈切切,如洒珠玉,又似湍流飞瀑,似群鸦惊起。雨点落在琳琅阁檐角的銮铃上,泛起一丝清灵脆响,尔后倏然没进风声呼啸,再无一丝踪影。 玉山望着窗外雨幕银帘,暗道这人间俊俏风流,最后也不过一声銮铃,消散在山河万里,又从雨打风吹去。而这世事滚滚无穷,如露似电,究竟是我生于弹指,还是弹指中变幻一个我。 “山河飒飒自无情,万籁沉沉听雨声。” 那王大公子正从李全处回来,甫一转过楼梯,便听他如此沉吟,掌不住心中一紧。他忙走上前去,却见那琵琶伎一盏热酒,斜歪在窗边,倒未见伤心流泪,神色也平淡。 玉山见他惶惶然如临大敌,便笑他: “怎么,天塌地陷了?” “我,我唯恐你……”那王大公子见他光风霁月,蓦然间局促起来,支支吾吾道:“我唯恐你又是悲哀难过,伤了肺腑。” 玉山闻言,长叹一声:“我不过是见这风雨飘摇,悟出了一点禅机。去日无穷,来日无尽,上下苍茫浩浩,你我都不过芥子须臾。纵然感慨悲愤,于我而言仿如年岁之长,但于天地,却不过蝼蚁脑中刹那可笑的一念。人生百年,无暇追思……” 王进听他言语间虽是怅惘,却大抵已将余妃之事放下,遂也宽了心肠,笑说:“好好的活着,被你红口白牙一比划,倒说得半点趣味也无了。” 玉山闻言却笑,又说: “我不过是道,人存于世,当真有限得很,但到底不是没趣味。你如今在此处,与我日日对着,成天里消遣着,我便觉有滋有味得紧了。” 那王大公子听他剖白,骤然心中一暖,凑过去将他紧紧抱住,好似要压进胸膛一般,郑重与他道: “我答应你,只要活着一日,便与你消遣一日。” 那琵琶伎却不领情,伸手一搡他,道: “我就知,与你说这些没甚么好下场,快住了罢,又要死要活的了!” 言罢,玉山又起身从西面架子上,取下那把贴金螺钿的五弦琵琶,在嵌玉桌前坐定。又从怀里摸出那象牙拨子,对王大公子说: “会录谱罢?” 王进瑟瑟道:“琵琶谱……却是不会的。” “浑鬼,不学无术。”玉山啐他一口,又道:“罢了,你只管听就好。” 他说完,将那琵琶横抱,扬手弹出一段清冷曲调。 那王大公子虽于音律几乎一窍不通,却仍可以听出,那琴声似刻意同雨声相伴,并间或模仿着檐上摇动的銮铃。曲调清幽而空旷,雅兴盎然间横生一股寂寞孤傲。弹至二十余拍,便忽然又如俯瞰藐视,见山丘连绵,江河萦绕,暴雨倾盆由南而北,吹漫大河上下。曲终,三声往复,如大梦初醒,大象无形,醍醐灌顶般惊破忧思幻想,空余一片茫茫然浩瀚无际。 “好曲子。” 玉山闻言,收回那象牙拨子,低眉笑道: “方才听雨时,听出些门道,便作了首新曲子。原本还指望你帮我录了,谁曾想竟是个绣花枕头。” “哎哎哎,好好的又要来损我了……” 那琵琶伎“哧”的一笑,又说: “你方才还说,你活着一日,便要与我消遣一日,如何眼下倒不依了?” 那王大公子被他说得无奈无法,只好岔开话题, “还不知这曲子,是个甚么名字?” 玉山道:“风雨声。” 王进沉吟片刻,觉得很好,便取来雪浪银笺,搦笔将那三字细细写了。又让那琵琶伎教着,将谱子一一录好。二人说说笑笑,直到日暮。 不曾想,这雨竟下得没完没了。到了十月二十七日,余妃丧期既满之时,仍未停歇。而随着那雨,天气也大冷下来,甚至有几日,王进狐疑那雨中是夹着冰碴的。 却说二十七日上午,李全打着油伞往琳琅阁走了一趟。 那王大公子正穿着件暗红绣海水纹夹绵袍子,犀角带銙,束着东珠发冠,坐在堂里缓缓的喝茶。他抬眼见了李全,便正了神色,问: “李管家如何到琳琅阁来了?” 李全向他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又接过小雀递来的热茶喝了两口,方说: “我因见着连日里天气寒冷,又是刮风,又是下雨的。特地来问王东家一句,这锦园的台子该如何呢?” “今日这天气,必是开不成了,也不知这雨下到何时……” “正是了,我忖着便是雨停,也要到冬月头上。恐怕开不得几时,又要因下雪而歇了。倒不如,索性一发罢了,让底下人也多休两天。免得搬进搬出,凭空折耗。” 王进听他言语,觉得有理,便点头道: “你说的很是,不妨歇了。只是如此一来,园中众人未免惫懒,还需你多担待着些。” 李全闻言,忙不迭点头称是,正要放了茶碗告辞,却见盈珠同了秋萱,一道款款婷婷的走来。 盈珠拥着件赤狐裘,里面一袭桃红色宫绡夹绵袄子,下摆露出截石青织金褶裙,头上簪着两股赤金珠花,颜色很是俏丽。她因见李全在此,便笑道:“我还怨琳琅阁终日冷清,门可罗雀,今天怎的这样热闹了?”言罢,向他二人行了一礼,又问王进说:“玉山可也在?” “他素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又是雨天,能去哪里?”王进笑道,便对小雀使了个眼色,让她去唤那琵琶伎下楼。 而李全因见盈珠来了,少不得又寻了位子坐下,也邀她同坐。秋萱从旁为她端来一杯热水,又将那狐皮袄子细细叠好,抱在手上。王进因见秋萱身上衣料单薄,便问盈珠缘故。 盈珠闻言笑说:“她呀,横竖担心那两件羊毛袄子穿旧了。我与她说,穿旧不过再裁,她却怎样都不依。这会儿好了,现眼现到王大公子跟前,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苛待她呢!” 她一把嗓子脆生生的,说话又爽利,惹得众人纷纷大笑。 王进也因此作主,让秋萱稍后往琳琅阁里支两张麻叶皮料,好歹将那薄绵袄子替下。正说话间,只见那琵琶伎穿丁香色绣银线宝相花绵袍,柳绿掐牙,流苏腰佩,缓缓转下楼来。他见了盈珠,便整了整袖子,笑骂道: “你这小蹄子,我刚要歇下,头发还没散,便着人来闹我。” 盈珠闻言也笑,忙道一声“大人不计小人过”,又向他恭敬行礼,口中称道: “奴这几日,单拿捏那些丫头了,竟也未曾拜会。好容易得了空,可不着急?” 玉山被她说得没了办法,气也不是,笑也不是,只好问: “这话是了,你那里几个歌伎,学得如何了,会唱甚么曲?” “学得虽不算很好,倒也有模有样。曲子会的却不多,只竹枝词、珠玉调一类,到底还未学大曲。若我手底下个个能有环儿那般资质,我也不愁没公子这样的手腕了。” 那琵琶伎听她俏着脸色,一句话说得两面生光,便也跟着舒了眉眼,笑道:“你前几日与我提的那事,可巧今日伯飞与李管家俱在,你且与他们仔细说了。若他们允,我便允的。” 王进听罢,忙问盈珠此事经过。 盈珠答说:“我先前遇见公子,与他说环儿那丫头,总住在琳琅阁也不成个样子,搬出去又生分了,活生生像是撵人。我便忖着,那琳琅阁四周也空旷,不如建几间挟屋。一来到底分出了主次,二来彼此又有个照应,因将此事与玉山说了。他却言,祭礼期间不好动土,便搁置了。” 李全听罢只觉处处妥当,并无任何纰漏。 说起来,此事他本也存在心里,不想近日来被琐事冲撞,竟怠慢了。如今听盈珠提起,便忙不迭点头,又暗自对这歌女生出几分钦佩,只道她是真心实意忖度办事。 而那王大公子生来就是个潇洒漫使钱的,不论金银珠玉,凡是败财的地方,他都要去凑一会儿热闹。这两年虽被玉山里里外外辖制着,收敛了好些,却到底还是有瘾。他眼下听说,有起房子那样的热闹事,便顿觉来了机会,忙直起身来,道: “你说的很是,等过了冬便着手去办。顺带,琳琅阁这栏杆太旧,窗棂太丑,门板又漏风,也一概换了罢!” 玉山闻言走上前来,往那王大公子身边一坐,乜斜着眼光。他怎会不知那王进肚里存的是甚么心思,闻言只酸溜溜的刺道: “你若觉琳琅阁不好,大可搬出去的……” “这却不成。”王进一口回绝,又将他揽进怀里,笑道: “琳琅阁虽不好,但是你却很好。” “浑鬼!”玉山啐道,却又兀自往那怀里靠了几分。 李全与盈珠早已见怪不怪,看他们两个胡闹也只当过眼云烟,遂面不改色的商议下了耗材工匠,诸多琐事。而其间,那王大公子样样铺张浪费,若不是有礼法当头,只怕要将琳琅阁建得如皇宫一般。玉山究竟听不下去,生怕他一高兴,将锦园里里外外都扩建一圈。只好一叠声将他赶到楼上写字,又自己依着分寸,将此事细细定下了。 后来,那王大公子为着此事,还与玉山整整生了盏茶工夫的气,一面皱着眉头,一面道: “我拨来弄去,拢共没几个爱好,凑个趣儿都不成了?” 玉山闻言笑作一团,心说你好好的,玩什么不好,非要跟铜钱过不去。便是如那秦小公子一样,养只笨得出奇,教了三年也不会说话的鹦哥,都比这强上百倍。他念及此处,又想起那秦澍面有郁色,絮絮叨叨,侈侈喋喋的教那小畜生念“关关雎鸠”的样子,笑得愈发厉害了。 王进歪在屏风榻上,见他自顾自笑得无可不可,有些心虚,便将他又揽进怀里,因对他说:“笑甚么,我有那样好笑?” 那琵琶伎却仍弯着眉眼,与他道: “你若真闲来无事,不如也同润之一般,养只雪白鹦哥来顽,岂不省事?” 王进闻言愣了愣,暗道好端端的提那扁毛畜生作甚,却低头见玉山一双桃花眼里仿佛要浸出水来,便又坚定了几分: “纵然要养,也养的是这般绝色。” 玉山见他直勾勾盯着自己,有些莫名,赧然的顺下眼去,将他身上那狐肷裘小心解了下来,呐呐道:“别压皱了,怪金贵的。” 那王大公子看他垂下眼睑,睫毛历历的映着雪白皮肤,忽然什么气都消了。他反手握住十指纤纤,转身将那琵琶伎按在榻上,看二尺青丝铺了满被满床,耳语道: “爷有你这小郎君就够了。” 玉山闻言,被他缠得无奈无法,只好解了衣带,随他去了。 放下这些不提,又过了四五日,好歹是见了太阳。但京中天气却应了李全那话,一日冷似一日,眼看就要落下雪来。 环儿还是每日定时出门练琴,却不在那荷花池边的凉亭里了。盈珠恐她冻伤了手,便为她在西面水榭中设了一架熏炉,要她去彼处弹琴。而盈珠自己,有时也拢着赤狐裘,往那水榭中指点一二。 那日,环儿正穿着件松花绫夹绵袄子,下摆露出截缃色百褶罗裙,樱草刺绣,很是娇艳。她比初到锦园之时长高了几寸,面色也好了许多,体格模样里都现出分窈窕风姿。那丫头此时正横抱着一面象牙檀木五弦琵琶,手里一把牛角拨子,弦中一曲《阳春白雪》。她听窗外有人说笑,似正往此间而来,便忙放下手中琵琶,出门要迎。谁料她甫一站起身,就见玉山与盈珠已径自走将进来。 玉山裹着件紫貂裘,围着银狐尾围巾,见环儿要行礼,忙挥手免了。又将那围巾貂裘一概除去,扯过张金丝月牙凳来,温声道: “前几日又是下雨,又是天寒,被王大公子绊住了脚。如今得了空,便要来看看你。我忖着,你那几首曲子已练得很好,又是个肯下心思的,不如就教你弹《海青拿鹤》罢!” 那丫头闻言一愣,这才看见盈珠手上抱着的五弦琵琶。她心知《海青拿鹤》是玉山压台的曲目,顿时又惊又喜,忙不迭站起来谢恩。 那琵琶伎却说:“这曲子本也不难,只是耗费工夫,需要日日夜夜苦练。练得越熟,其间技艺便越收放自如,自然也有越多余地供你抒情顿挫。我如今不过是教你弹,但其中精深之处,还需你自己领教。” 玉山言罢,便从盈珠手里接过琴来,转轴试了两声,又自怀里摸出那把镶金嵌宝的象牙拨子,扬手便弹了一段。 环儿小心听着,全神贯注于那铮铮错错,金石琴声。只觉曲中纷杂缭绕,变幻莫测,眼前虽止一面琵琶,却又好似三五同鸣。而那象牙拨子上的金玉,更是在日光中闪成一片昏花烁烁,茫茫然不辨东西。 环儿着了慌,支支吾吾道:“公子,这……我……” 那琵琶伎见她僵着肩膀,畏畏缩缩,便笑道: “好了,唬你玩的,自己去学罢!” 言罢,便从怀中扑剌剌摸出叠琵琶乐谱,塞进那丫头手里。因见她仍是怔在原地,只好又与她说: “我原本也想好好教你……岂料这曲子我弹了近十年,若要我弹慢些,竟是不能的。一拍顿住,便再不会下一拍了。” 盈珠听他细细分解,掌不住笑得花枝乱颤,说: “我还当你京中魁首无所不能呢,原来连将这《海青拿鹤》弹慢些也不会的。” 玉山啐她一口,却忽见环儿一双眼睛亮闪闪的。那丫头走到玉山面前跪下,对他一字一句,极诚恳的说: “公子,环儿定会好好练的,环儿想弹得和公子一样好!” 不等玉山回话,盈珠却道: “罢,罢,罢,玉山,这水榭的炭钱你须得给我。否则,哪撑得起她以后那没日没夜烧的。” 众人闻言,纷纷笑得前仰后合。 作者有话要说: 我将第廿九回重写了,原本希望借机致敬一下两位白姓前辈,所以无论如何都想写一下“夜雨闻铃”。但许是我笔力不济,只好作罢了。 第31章 第卅回 话说冬月初时,玉山在锦园北面水榭传了环儿一曲《海青拿鹤》,那丫头半晌说不出话来,只是一味的点头。玉山忙挥手让她住了,又忖她真心实意学琴,心中自然欢喜,便嘱咐盈珠多照拂她些。临走时,又见那环儿长高了几分,年初为她拣的琵琶,如今已觉出小来,于是温声道: “你且将就着,来年与你做把好琴。” 那丫头闻言感动得眼泪盈眶,一叠声道谢,不消细说。 如今且说十一月初四那天,小雀因着环儿成天练曲,便在琳琅阁里孤零零的闲坐。她穿着一领月白袄子,一条洒金青绿褶裙,托腮靠在那紫檀桌面上,硬生生把一张娇憨圆脸折腾得凄风苦雨。 可巧永禄手拎一个油纸包,风风火火的打帘进来,因见她一副愁眉苦脸模样,便道:“怎么了,谁敢招惹你不成?” 小雀闻言,眉间拧得愈发厉害,撇着嘴角含混不清道: “绾娘又要做红袄子了……” 永禄听她说红袄子,又记起往年炮仗似的那么一身,登时乐不可支,道:“我还当多大事呢,有人与你做衣裳还不好?” “不好!” 小雀一拍桌子,又觉这动静大了,瑟瑟的收回手去,呐呐说: “多少年了,总是那么一身,她不嫌闹,我还嫌闹呢……回头主子见了,又要拿我开涮。” 永禄见她愈说愈愁,暗道这是个痴傻计较的,便也好声好气的坐下来,将手中那油纸包打开了,因对她说: “喏,今日在东市买的,觉着滋味挺好。本想拿来孝敬我家爷,这会儿全给你了。” 小雀低头见他推到面前的,那一堆白雪样的甜糕,勉为其难的拈起一片尝了,嚼了两口却忙转悲为喜道: “好吃,永禄哥你哪家铺子买的!” 永禄看她那样子,掌不住笑出声来,浓眉大眼下的脸颊上,泛起两点少年气的酒窝, “你在琳琅阁里,哪有空出去买。若想吃,与我说一声就好,客气甚么?” 小雀听他一字一句不似有假,顿时心里暖融融的,便又与他道: “永禄哥,我有时想,主子他……他会不会一生气,把我撂出门去?” “公子好好的,撂你作甚么?” “可你想啊,我手又笨,说话也不机灵。环儿那样的,强我千百倍去。眼下她是跟着主子学琴,且不计较,若再有一个如此玲珑剔透的,可教我怎么办?” 永禄被她说得一笑,忙宽慰道:“哪里的话,这世上又不只玲珑剔透一个好处。人与人本就不同,为甚么偏偏要看着别人的好,想起自己的不好来?”言罢,拿起块甜糕,尝了尝,又道: “我便觉得你很好。” “当真?” 永禄忙不迭答是,心说这小雀虽是个呆头呆脑的,但生性率直,又是个勤快能容人的。琳琅阁里那么些琐事,三五人尚且捉襟见肘,难为她一人却打理得这样齐全。而她又不善强记,只怕暗地里,比旁人多花了几倍心思,才能将这房里房外收拾得妥妥贴贴。 永禄念及此处,又想那从前府里眼高于顶,拖泥带水的丫头侍女,便又凭空多生出了几分敬佩,因对她说: “我当真觉你很好,因此切莫杞人忧天,畏畏缩缩。你家公子见了,倒让他多心。” 小雀闻言,眉眼舒展开去,点头连声称好。遂转身煮了两碗热茶,又将那包甜糕分了。而永禄在李全处还有些杂事要办,因此收拾完桌椅,便起身告辞。小雀忙拣了些核桃酥作谢礼,又将前几日玉山赏的沉碧宫绸铰了两丈。如此两厢欢喜,不在话下。 却说小雀甫一送走永禄,又将日前串的珠花拿出来细细整了,便听窗外有人言语。她闻声忙迎将出去,就见那王大公子一手打起锦帘,一手携着玉山,说笑着走进帘内。 小雀见他二人,低头行了一礼,又问: “王大公子,玉山公子,可曾用过饭了?” 玉山道:“还未呢,打发膳房随意做点,囫囵吃了就好。” 小雀领命,不敢怠慢,便匆忙裹上件羊毛袄子,出了房门。 王进望着她那背影,与玉山说: “那三白院的老管家,是当真喜欢你,连珍藏的芙蓉烧都拿来与你喝。前年我与润之去的时候,好说歹说才得了一坛。” 原来,那城外三白院里的梅花开得正好,而那老管家又横竖惦念玉山夸他种梅一事,于是便百般托人,要王进携了玉山再去看上一回。那琵琶伎本是无所谓的,可当他甫一进那饮鹤堂中,便将从前那些昏事一股脑的想了起来,顿时一张俊脸羞得通红。 那王大公子却不知这些计较,以他是喝多了酒,便匆匆忙忙又将人带回了锦园。他此时见那琵琶伎脸上的红晕已退下去大半,便笑道: “你这小郎君,竟然是个三杯倒的。那芙蓉烧何等的淡,也能将你脸都喝红了?” 玉山听罢,扭头瞪他一眼,口不择言道: “浑鬼,那酒本来就淡……我……” “怎么?” 那琵琶伎因见他挑眉反问,端的是个云淡风轻,便觉有些无趣,怒说: “你自己做的事情,自己心里清楚!” 王进被他斥得一头雾水,皱眉忖了片刻,忽然将那事记了起来,暗自笑得肚肠打结,面上却波澜不惊道: “这有甚么了,大不了,我偿你一回可好?” 玉山闻言气结,心说这正是莫名其妙,为什么替他做那事是自己吃亏,他为自己做那事也是自己吃亏。 他这厢还未从这,吃亏与不吃亏的弯弯绕里兜出来,就听帘外有人报说:“王东家,玉山公子,何府书童怀琴来访。” 王进闻言,暗忖是何远又要在哪家设宴,差人递请帖来的,便忙让他进门。 岂不料,甫一打了照面,便唬了个十成十。 怀琴穿着袭羊毛裘,海棠红袍子,依旧是那么个清清秀秀的风流模样。但他却肿着一双俊眼,面色如纸,仓皇失措,趔趄着撞进帘来。他见了那王大公子,登时双膝一软,扑倒在地。还未开口,便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玉山见状骇了一跳,忙给他倒杯热水,让他慢慢喝了,又将他搀到月牙凳上,问他缘故。 那怀琴嗽了两声,摸出块帕子来将眼泪拭了,开门见山便说: “方才府上来了群官兵,捉了我家公子,要他去大理寺问话!” 王进与玉山二人闻言皆惊,面面相觑,对视了片刻,都道这是无妄之灾,便忙让他详说经过。 怀琴哭得六神无主,半晌方顺了口气,又道: “来拿人的也没详说,只说是公子一句诗,冲了贵妃名讳,因而要拿去问罪。” 玉山听他说话,心中一惊,暗道此事可大可小,性命交关,便忙问道:“可有说是哪句诗?” 怀琴摇了摇头,神色又悲又戚,兀自垂泪不止。他一手拽起王进衣袖,一手拽着玉山,便要下跪,口中哭道: “老太爷去得早,我家在朝中又没倚靠,这才腆着脸来求您王大公子了!如今眼下,救不救得尚且不论。公子那样的人,若他们要打,怎么经受得起?” 言罢,又哭了几声,抽抽噎噎,只是颠来倒去道: “怎么,怎么经,经受得起……” 那王大公子闻言,心中也痛,便忙将他扶起,宽慰他说: “你且安心,那大理少卿郑骍是我父亲同乡,当年进京赶考之时,还住在我家的。我这便差人去送信打探,相信不日就有回音。况且,我料想大理寺的人不敢对子疏动手。又不是画了押,判了罪的,他年若算起账来,谁都消受不起。再者,也幸而此事不是京兆府主管,若落到那辜玉清手里,不脱层皮是难见光了。” 怀琴此时一腔思绪全托在何远身上,听王进宽解,一时也辨不分明,只好直着眼睛点了点头。王进因见他止住了哭,便又问他: “何鸿胪眼下可在家中?” 怀琴知他是问何敬的事情,便忙回说: “在的。因忖着拿些银钱,好使人托话,如今正翻箱倒柜呢!” 王进听罢,心中更是悲痛,险些也红了眼眶。那何子疏与他一同长大,纵是跑马放鹰的损友,却也情同手足。如今他遭逢大难,家中又无依靠,就连托人传话的银钱也要四处搜罗,可知那何家近年来也是外强中干,不复当初。 而那王大公子如此一想,便又生出几分胆寒意味,暗道那琵琶伎往日让他忖度用度,俭省节制,竟是思虑到了极处。若无玉山在此间辖制,只怕万贯家财也是随手漫掷,攒不下一文半钱,若真有甚么不测风云,且不知又该如何。 那琵琶伎见王进怔怔然不语,又忖他向来心软,遂道: “伯飞,你且稳住了,有甚么难处,我与你一道来解。便是你我解不得,也自有能解的人。使钱也好,说情也罢,都不过见招拆招。” 他话音刚落,小雀便手提着两个朱漆食盒跑进门来,因见满座气氛凝重,掌不住问: “公子,好端端的,这是怎么了?” 玉山头也不抬的回说:“小雀,我与王大公子,骤然有些急事要办,怕是吃不上了。去问问环儿,你们两个随意用了罢!” 小雀闻言,忖着此处不宜多问,忙不迭应下了,提着食盒便又出了门。 玉山因见她走远,站起身来,扣好那紫貂裘,又替王进细细整了衣襟冠带。便带着怀琴,骑上那匹灰斑玉骢,与王大公子一同往何府去了。 如今且说那何府内已是乱作一团。何远母亲叶氏听闻押送大理寺,登时骇得晕厥过去。一干丫头小厮,进进出出,灌参汤,掐人中,方救了过来。 岂料那叶夫人甫一睁眼,便是哭,捶胸顿足道: “我的儿,为娘的今生今世才得你这么一个,若有甚么三长两短,可教我怎么活!” 言罢,又是一叠声心啊肉啊的嘶喊,三个侍女好说歹说的,方将人搀住。那何敬见了,心中也悲,却到底还留着几分主见。他慌忙将自己的故友,刑部司计郎中丘纬请进府中,与了他一大箱子白银,因对他说: “孟裁,犬子不幸犯事,还望你前去通融一二。赔多少钱,罚多少俸,那都在次要,便是拼却这顶乌纱帽,这些好功勋,也在所不惜!”言罢,又对他深深行了一礼,声泪俱下道:“只求你看在我这薄面,让人饶他一命,我也好有人捧牌送终!” 那丘纬听得眉眼也红,暗忖世事无常,炎凉未卜,也是一阵感慨。他忙将那何敬扶起,口中道一声折煞。转身命人将箱子抬了下去,又宽慰了几句,便策马往大理寺而去。 却说这厢里丘纬前脚刚走,那厢里王进与玉山后脚便策马登门。他二人因见院中人来人往,呼东喝西,锦绣珠玉,一概胡乱堆叠,便也是唏嘘不已。 那何敬见了王大公子,忙迎上去,瑟瑟道: “家中一时忙乱,让公子见丑了。” “哪里的话……”王进闻言连连摆手,忙向他行了一礼,口中道: “当此际遇,伯飞定当尽力而为。” 何敬听他允诺,揩了揩眼泪,欠身将他二人往主屋里迎,正色道: “此处不是说话地方,不如进去喝杯茶,细细详谈。” 王进听罢,略一点头,便携着玉山的手,由他领路。只见主屋门前,一双彩衣侍女推开房门,门中陈设一概俱废,只地上摆着两口铜锁大箱。箱内不是别的,唯有满满当当的金银珠玉。 那叶夫人正坐在房里,头上珠翠尽去。但纵然神色戚戚,却也住了眼泪,只哑着声,吩咐人搬来挪去。她是认得王进的,见他来访,忙站将起来,却因那动作急了,又眩晕着坐回榻上。 王进疾步上前要搀,却听那叶氏道: “嗳,人都说表壮不如里壮。你看我这何家上下,多少大的门面,人来人往,川流不息。可临了了,真到用时……连几箱金银都凑不出整!” 王进听她说话,知她心里定是不好受的,却仍是不住的劝。过了半晌,下人奉上茶来,他便端着茶,同玉山一道坐到了下首。 那何敬见状,也寻了叶氏身边的位子,缓缓坐定,开口道: “王大公子,我横竖也是托不到人了。这才拼却一张老脸不要,来寻上你了。” 王进听他言语间自视甚低,遂道一声言重,又问: “好端端的,作甚么要将子疏拿进大理寺去?” 何敬长叹道:“此事说到底,皆因贵妃祭礼而起。我称病在家,不卖那余国舅的面子。他便要借机编排,好让我服软。” “岂有此理!”王进掌不住喝道,却忙被那琵琶伎拉住。 玉山向他使了个眼色,又对那何敬说: “这话伯飞说不出口,我却是说得的。恕玉山直言,若想息事宁人,最好不过将祭礼落定,也无须这些金银珠玉。” 何敬听他说话,神色间泛起一点悲哀落寞,仿佛瞬间又苍老了十岁,他道:“这位公子的道理,老夫何尝不明白?只是这世上,有些事,不可便是不可。老夫今日退一尺,他日难保余国舅不会进一丈。若朝中众人,都忖着今日好过。那这江山社稷,又该落到何处呢?” 言罢,他摇了摇头,又高声道: “老夫司掌礼仪三十余年,旁人都笑我,说这鸿胪寺是个迂腐地方。既是清水衙门,又是绣花枕头。但……但若礼崩乐坏,纵然千金壅户,又有何用?” “说得好!” 话音刚落,只见那主屋门前走来两位俊秀青年,锦衣狐裘,正是秦澍、明玉。王进见了他二人也惊,掌不住问: “你们如何来了?” 他二人向何敬、叶夫人行了一礼,又寒暄几句,便转过身来。 那明玉对王进说: “今日,可巧听见父亲在书斋大发脾气,因而多问了两句,说是何家变故。父亲虽与何鸿胪不甚熟识,却感念他恪守礼法。更何况,子疏与我也算朋友,便差我来府上帮衬一二,也好解燃眉之急。谁料在路上又遇见了润之,到此间又遇见了你们。” 那何敬听罢,一时心中激荡,恍惚间已是老泪纵横。他忙命人上茶,又请那二人入座。而秦澍与王进、何远,俱是同生同长的,因见叶氏形容憔悴,便也宽慰了几句。 他四人在堂中,将何远入狱一事细细详说了,拼凑出了其中主使主谋,又将几个要紧人物探查摸索。玉山在锦园之中,与京城各门各户的官宦均有来往,凡是众人报上的人名,他多少都能说几句来历。 而他又最擅筹谋,不出片刻,便将那京城里大大小小的熟人一一展过。又想余敏的为人,余妃的思量,余家的境地。以及彼此渊源,亲朋故友,诸多弊病损耗,恩怨情仇。还有王进、明琅、秦孟等人在此间的作用裨益。凡此种种,竟一连算出数十条计策,上百种应对。刹那间,这浩浩皇城于他眼中,也不过是人情脉络,利益来往。 众人听他分解,俱是又惊又叹。 那琵琶伎最后断言道: “眼下,我有一计‘围魏救赵’。”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把第廿九回重写了,导致一天写了1w字(瘫 第32章 第卅一回 话说冬月初四那日,玉山与王进在琳琅阁中,听闻何远押送大理寺问话,一时间又惊又痛,忙往何府细问。那琵琶伎一袭紫貂裘,坐在堂中分明了始末,便沉吟道出一计“围魏救赵”,听得众人忙要他详说。 玉山啜了口茶,将那袖子细细理了,双手按在膝上,道: “这一计,既是‘围魏救赵’,也是‘暗度陈仓’。那余敏大半辈子小心谨慎,却生养了余仞这么个儿子,欠下不知多少有头无尾的腌臜官司。如今不妨去寻那些苦主,让余家也捉襟见肘,忙碌会子。如此一来,到底顾不上设计编排,我们也好托人办事——这是围魏救赵。” 他顿了顿,因见众人首肯,便又续道: “而此计不过缓得了一时,缓不了一世,只要子疏那冲撞罪名未改,余敏便仍有拿捏办法。因此,不妨表面上刺探余家,暗地却详查此事经过,若能洗脱冤屈,我还要反告他一个罗织利用——这便是那暗度陈仓。” 满座听他字字句句,滴水不漏,将明里暗里,此间关节,说得一针见血,纷纷点头称是。那何敬更是站起身来,要给他行礼,颤声道: “我那不成器的儿子,能有公子这样的朋友,实在是他的福分。” 玉山闻言,万不敢受此大礼,便忙将他搀起,又温声宽慰了几句。因看着那何敬须发皆白,老泪纵横,浑浊眼中一片悲切戚戚。心中也是一紧,恍惚间记起余家种种形同陌路,暗自唏嘘良久。 那王大公子见他踟蹰,恐他是思虑太过,触景生情。也不顾当着众人脸面,伸手便将他拉到跟前,与他十指相扣。 玉山感到那掌心热度,定下神来,又与何敬道一声保重,便要转身告辞。那何敬却叫住他,死活要他将那地上两箱搬一箱去。玉山展眼看那好一座辉煌屋舍,顷刻间攘得家徒四壁,无论如何也不敢收的。他反从怀里摸出两块金锭,郑重交到何敬手上,温声对他说: “走得匆忙,一时也未带多的。何鸿胪,纵然眼下十万火急,顾不得这些,但到底还需留几分家底。您莫怪我话冷心硬,这也都是肺腑之言。否则即便何公子安然无恙,眼看家中举目倾颓,且该如何振作呢?” 众人闻言,听他这般思量深远,沉稳细致,都是一叹。那秦澍、明玉、王进,也纷纷拿出几串铜钱银锭,交到何敬手里。 何敬咬着牙收下了,眼中泪如泉涌,却仍支持着向在座道谢,又说: “今日之恩,没齿难忘!” 如此,那何敬与叶氏泪流不止,由人搀扶着,将众人一连送到了何府门口方休。众人因忖着天气寒冷,纷纷劝他二人回转,又两厢惜别珍重,俱是百感交集。 此时已到掌灯时分,四面昏昏暗暗,唯有星子闪烁。那王大公子手牵白玉缰绳,漆黑色大宛骏马便在他身后跺步,发出得得声响。他见秦澍与明玉二人向他辞行,忽然道: “润之,维德,你们若不嫌弃,子疏一事落定以前,便住来锦园罢。” 此言一出,他二人皆怔了怔。 玉山心忖此事有利无弊,因此便帮衬道: “这话我本也想说的。一来锦园在城南,我等在城北,往来递信费时费力。二来个中计较,笺管如何写得分明,只恐谬误。三来人多手杂,这一个,那一个的,来往匆忙,倒要走漏风声。” 那秦澍与明玉二人想他说的在理,又是盛情难却,遂问那王大公子说: “伯飞,如此看来,这抽丰是必打无疑了?” 王进笑着点头,一叠声说“打得打得”,便又两厢辞别,翻身上马。临走时,那明维德忽拉着马转过身来,将玉山上下看了看,迟疑问: “玉山公子,有句话不知问得不问得?” 玉山听他说话,心中疑惑,皱着眉头让他但说无妨。 明玉道:“从前见公子谈吐不凡,举止轩昂,便想不是寻常人等,更非一般乐伎优伶。今日又听公子陈言巨细,缜密谋划,实在让维德又敬又叹,自嗟弗如。因有此冒犯一问,公子究竟姓甚名谁,何处出身?” 那王大公子闻言,知道是玉山身份曝露,刚想说“不必多问”,却被那琵琶伎截了话头。玉山一整衣襟,向他二人谦谦一拱手,展颜道: “相识一年半载,本因将此事早早道来,是玉山的疏忽。我真名余斫,表字樵山,乃余家二子,余仞之弟。四年前离家而去,如今已与他们分道扬镳,再无瓜葛的。” 秦澍与明玉闻言,皆骇了一跳,忙拱手道一声“失敬”,又见王大公子神色如常。那秦润之心下了然,便排揎起他来,佯怒说:“伯飞,你一早便知晓了不是,竟不从实招来?” 王进被他噎得没有办法,只好说:“先前那余丈川没了,余家满京城找他,因着贵妃一事才消停了。如今要是问起话来,岂不凭空生事?” 众人都是明白这个道理的,便也不再多言,兴许是那琵琶伎往日太好,如今秦、明二人听闻他是余家后人,竟连一丝迁怒也无,只想少年离家,多少苦楚无人可懂。 少一时,谈笑了会子,便各自散去。 那王大公子骑着骏马,在玉山身后慢慢的踱着,冬风萧飒,吹动那衣袂冠带,飘飘洒洒。王进看着那人穿紫貂裘的背影,忽然道: “我还以为……你只会与我一人说的。” 玉山闻言笑得见牙不见眼,他勒住马,转头与那王大公子说: “这是倒了哪家的葡萄架,如何酸成这样了?” 言罢,见王进不言语,便又看着他,轻声道: “浑鬼,人都是你的,计较甚么?” 王进听他说话,倏然便看开了。于是也笑,拍马上前与他手牵着手,回了琳琅阁。 琳琅阁中,小雀早让膳房预备下各色吃食,听门前来报说王进玉山二人回转,便忙不迭命人热了取来。又将碗碟牙著,酒壶杯盏,茶水手巾一概备好。迎了二人进门,收拾貂裘狐肷,又将二楼窗帘放下。听闻膳房来人送菜,足不点地的下楼接过,双手提着藤编食盒,到二楼嵌玉桌前布好。 玉山见她忙里忙外,不忍心劳动,便径自松了蹀躞,又替那王大公子解了外袍,搭在描金屏风上。二人匆匆吃了些东西,喝了两钟酒,拿茶漱完口便罢了。王进因见小雀上得楼来,遂让她得空去唤永禄。玉山则坐在屏风榻上,拈来一张桃花笺,搦笔写了封拜帖。 王进道:“你这般客客气气,咬文嚼字的,究竟是要见谁?” “孙仁。”那琵琶伎低头答道,又补了句:“我忖着子疏被囚一事,疑点众多,唯恐看漏了阴谋诡计。而说到底,此事起于华兴宫,也应当从华兴宫而解。” 王大公子听他说的在理,便也与他交代:“我明日同润之一道,往大理寺去一趟,使钱通融几分,让人好生待着。更问清此案系何人负责,又是因何而起。” 玉山闻言点头,暗忖京中各处机构,都是看人脸面办事。那何敬往里送一万铜钱,或许都不如王进一句话来得管用。斥国公府浩浩荡荡了整三代荣华,向内关系锦园侯爵,向外牵扯藩王都护,纵然余敏只手遮天,也要忌惮几分。 □□及此处,忽听永禄在外叩门,便着人进来。 永禄向他二人行了一礼,搓着手往那熏炉靠了,又道: “主子,唤我来何事?” 王进道:“明日秦润之、明维德二人要搬来锦园小住。你连夜将琳琅阁北面的梯云馆、筛月居二处收拾齐整。一概用度若有缺损,往琳琅阁仓库去支,若无则向李全去讨。莫问缘故,只管办事。” 永禄听他说“莫问缘故”,晓得此事要小心办理,便也不再多言,只点头称是。待他走后,玉山与王进二人又说了会子私话,因忖着明日诸事繁杂,也早早熄灯睡去了。 次日,锦园门前停着两架雕花马车,在清晨薄雾里兀自影影绰绰。玉山拢着大红猩猩毡披风,水色贴金绵袍,骑着那匹灰斑玉骢马正要出门,却遇上秦、明二人。他笑道: “你们两个是约好的不曾,” 他二人正从车上跳下,闻言也是一愣,半晌说不出话来。玉山见了,掩着嘴闷闷的笑,拱手道一声告辞,便马蹄飞扬的远去了。而那门房早被永禄交代过的,便恭恭敬敬的,将他二人引至园内,又收拾了细软衣服,不消细说。 如今单说那琵琶伎打马至宫门前,见一个穿靛蓝色绵袍的小太监伸长了脖子站在门口。他甫一见了玉山,又看那匹骏马,便迎上去道: “可是锦园玉山公子?” 那琵琶伎点了点头,便翻身下马,随着这小太监进了宫门,又左转右转穿几条清冷小巷,便见一所窄小院落。那太监报了声门,就见孙仁裹着一领秋香色八宝纹蜀锦面紫貂皮里的华贵袍子,捧着手炉。他甫一见了玉山便说: “老奴无事不便出宫,倒委屈公子了。” 玉山摆手说无妨,由于他谦恭行了一礼,便打起帘子进了房中。 房内陈设简朴,打扫得却很干净,堂下炭盆正旺,溢出层层叠叠热气。孙仁引他上首坐了,又屏退众人,亲自烹茶,与他小声说: “公子如何要问宫中事体?” “小小东西,不成敬意。” 玉山闻言,并未答话,只从怀里取出一方锦盒,见他收了,方对他道:“昨日听闻鸿胪卿何敬之子何远,被拿进大理寺问话。不巧他是我故友,此事又横竖恢诡谲怪,便来一问经过。” 孙仁听他说话,大致分明了来意,皱眉忖了忖,便道: “此事也是说来话长……” 言罢,那孙仁呷了口茶,方竖着指头,与他叨叨的分解: “自贵妃薨逝,圣上日夜哭祭,不理朝政,闹得人心惶惶。到上月下旬光景,连下了几场大雨,宫中更是凄风惨雾,流言蜚语。二十四日那晚,圣上忽然见着了余妃,把老奴唬得一身冷汗。次日便设坛扶乩,请了宫中道士问灵。本来也不过顺水推舟,安抚而已,岂料真问出三个字来。” “却是哪三个字?” “折,菲,芳。” 玉山听罢,闪了闪神,倒抽一口冷气。那孙仁见他变了脸色,也知他念及何处,遂战战兢兢道:“老奴哪敢说那话,只是不吭声。但从旁有个小太监,有意或无意,将这事说破了。道那是冲撞贵妃名讳,又点出《婵娟集》由来。” 玉山问:“那圣上倒没问责?” “圣上已悲得无可不可,哪管得上这些,只是斥了两句,便嚷着头疼头晕,歇着去了。老奴也以为此事到此为止,哪知后来余国舅面圣,旧事重提,又刻意勾出贵妃薨逝,这才有了昨日拿人那出。” 那琵琶伎听他分解,暗自心惊胆战,原来这前前后后,从头至尾,都不过一场圈套。他起身向那孙仁行了一礼,又说: “孙给事,那何子疏是我好友,纵然不说情同手足,也实在无法见他承受这等不白之冤。退一步说,这捕风捉影,罗织罪名的口子一开,将来又会有多少冤狱?” 孙仁不敢受他的礼,忙将他扶回座上,无奈道: “公子,老奴也知你说的句句在理。但宫里人,有宫里人生存的规矩。更何况,圣上眼下不能决断,老奴也是为了你好啊。” 玉山见说不动他,一时也寻不出更多借口,只好端起茶碗,心念电转。而那琵琶伎不愧是个狐大仙样的人物,片刻之后,便又有了计较。他说: “孙给事,便是您看不起玉山,惹不起余敏,也好歹为了贵妃着想。” 一听“贵妃”二字,那孙仁警醒过来,忙问他: “怎说?” “那余国舅,为何要将贵妃按皇后仪安葬,个中情由,想必您较我清楚。说到底,子疏也不过是要让何鸿胪听命的棋子筹码。可我昨日,已往何家去过一趟,那何敬死活不依……孙给事,我想贵妃在天之灵,也不愿见此欲加之罪,血光之灾。” 那孙仁闻言,脸色白了白,怔在当场,半晌说不出话来。他颤颤巍巍的端起那青瓷茶碗,只离了桌面半寸,便又放回了桌上。皱着眉头,似在心中狠狠计较,半晌,方咬了咬牙,沉声道: “公子,希望老奴做甚么?” 玉山低垂眸子,将眼中那点欢喜压下,只轻声道: “我不过好奇那宫中道士的来历,还有那小太监的身份。毕竟妖言惑众,不分青红,也是一桩死罪。” 孙仁听他字字如刀如剑,铿锵落地,虽早知那琵琶伎多智冷眼,却仍掌不住打了个寒战,不禁问道: “若此事当真揭出来,公子究竟想要如何?” 玉山见他眼中惊惶,暗忖是自己那话说的狠了,便蓦然展颜,顿时两弯俊眼如水如月,一双嘴角含情带笑,他温声说: “玉山不过想临危救友,其余别的,究竟也没那个能耐,斗不动许多。” 他虽口口声声说着“斗不动”、“没能耐”,但孙仁岂会不知,这琵琶伎的本事只恐比想象中要厉害许多。他又念及从前余妃所说,这余二公子是个忧心太重,忧虑太过的,又多少有些哀怨褊狭,不能释怀的毛病。如今看来,贵妃实然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那琵琶伎虽面上如一潭清浅桃花水,但逼急了,却是会发疯耍狠,生出许多天罗地网筹谋。 那琵琶伎见他迟疑,心想也无须欲盖弥彰,越描越黑,便也由得他猜想。其实他心里也知,这几年离群索居,又在锦园处处提防盘算,到底已不是少爷心气,更无所谓迂阔潇洒。 凭月之死,父母之恨,他毕竟不是圣人,毕竟无法忘怀。无非一己之力奈何不了余家,因而姑且抛之脑后。但这些被压强在心中的抑郁不安,好似蛇蝎毒物,每当那轻柔外表受伤破裂之时,便要蠢蠢欲动。 那仇恨极淡,却无处不在。 孙仁见他展颜一笑,心中长叹,只好岔开话头,又说了两句宫中杂谈。玉山闻言,便也把此间纠结翻过,与他聊上片刻。 待一碗茶喝尽,那琵琶伎起身告辞。由小太监引着出了宫门,跨上灰斑玉骢,只留下一道猩红倩影。 锦园门前,却停着一架陌生马车,由二匹赤色枣骝拉着,沉碧车帷,嵌金车辕,很是气派不凡。玉山见状,纵然心中狐疑,却只道是哪家亲友,遂径自下马,不再多想。 岂料从那车上走下一个年轻人来,锦衣玉带,意气风发。他见了玉山,缓缓与他行礼,口中称道: “玉山公子,久疏问候。” 那琵琶伎见状骇了一跳,僵着脊背与他回礼,道: “赵少尹如何得空,到锦园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为何,感觉明公子和秦公子很有JQ的样子…… 第33章 第卅二回 话说十一月初五,玉山为详解何子疏入狱一事,特与孙仁递了拜帖,将一概关节经过,听他细细说了。那孙仁倒也未懂许多,只说道士与小太监一案,其余再问也是不知。那琵琶伎遂央他彻查,但孙仁谨言慎行惯了,不愿招惹是非,好说歹说便是不允。玉山无奈无法,只好与他细陈利弊,又搬出贵妃祭礼一事,放让他点了脑袋。 如此,玉山忖着宫中之事暂且不必忧虑,便骑一匹灰斑玉骢,得得的回了锦园。岂料那锦园门前,停着好一架高大马车,正狐疑来者,便见那车上走下一位穿茶地金线妆花缎面赤狐皮里绵袍,系玛瑙玉带的年轻人来。 玉山见着,骇了一跳,恍恍惚惚又不敢认,便拍马赶了两步,一见果是那赵亭,遂只好下马与他行礼。 赵亭也不料正遇见他,但见玉山披着大红猩猩毡斗篷,领口露出点银狐皮里子,依旧那么个俊眼修眉,清秀超绝模样。话便随口而出: “玉山公子,别来无恙否?” 那琵琶伎闻言,一时也猜不透他所来何意,但既在门前,也没有拒而不见的道理。于是便舒了眉眼,扬手与他道: “此处不是说话地方,进去谈罢。” 赵亭听罢也未推拒,只道一声叨扰,便随着那琵琶伎打起珠帘,进得园中。只见锦园那大榕树下一派清清冷冷,四下里并无人声,间或二三点弦音飘过锦绣帷幔,吹入耳中。那赵元直因见玉山默然不语,心中自有一股难堪愧怍,便启开话头,问他说: “园中如何这样幽静了?” 玉山听他说话,也不故作冷淡,只笑道:“伯飞忖着冬月里天气寒冷,不日就要下雪,便索性歇了台。只余各家常客来听,自然冷清了。” 那赵元直听闻“伯飞”二字,又忽然想起五月底上,余仞死后,满城搜寻的事来。他刚想开口问那琵琶伎与王进的近况,却转念一想,又觉出不妥来,只好呐呐的住了口。 玉山却没他这样多的计较,只打起东面珠帘,又穿几道抄手游廊,见苍松翠柏,冷石寒竹,轸分珠玉,罗列屏风。少一时,行至一处青砖小径,夹道草木葱茏,愈见冷僻之色。 赵亭忽道:“盈珠之事,是我不好。” 那琵琶伎闻言愣了愣,脚步未停,半晌方道: “此事我只与你说,实际眼下这般,倒也不算坏事。便是你真能娶她,世人冷眼寒心,毁谤销骨,你二人也未必承受得起。伯飞心软,横竖不听我长痛不如短痛的劝,只惦念着当日堂上如何,却终究忘了,到最后是你们的一辈子。更何况,赵少尹是心怀天下之人,不须在意这些。便是要道歉,也不该向我……” 赵亭听那“心怀天下”中的嘲讽意思,却莫名半分怒意也无,满心想的都是:“这情债教我如何偿还?” 玉山见他不言语,心忖这话说得重了。这两日或是因那何子疏的缘故,或是因那余家的缘故,他多少有些提心吊胆,惴惴不安。平日里那些忖度时常捉襟见肘,露出个狐大仙似的里子来。 又行出数十步,待琳琅阁自树影婆娑间闪现之时,那赵元直终是按捺不住心思,因对那琵琶伎说: “那你与王大公子,是否也恐冷眼寒心,毁谤销骨?” 不想玉山闻言却笑,他转过身来,眉眼弯弯的,道: “你不似我心硬,舍不得一身千刀万剐,舍不得一世利禄功名。你又不似伯飞心软,把一个情字看得比泰山还重,把一箱金玉看得比鸿毛还轻。” 赵亭听他说话,心中震动,半晌不知如何接口。 正两厢无话之时,却见那小雀穿着一身羊毛袄子,银缎罗裙,迎将出来。她虽是认得赵亭的,但究竟不明盈珠一事真相,又见玉山晴朗着脸色,便笑道:“主人,公子,两位里边坐!” 玉山点了点头,打起绣帘,引着赵亭入门坐了。 那王大公子听闻楼下响动,又听小雀说“主人,公子”,知是来了外客。便整了整衣襟,穿一领深紫缂花绸面绵袍,趿拉着鞋,下得楼来。他甫一见了赵亭,也是闪神,忙与那琵琶伎打眼色。 玉山见了,让他莫惊动秦、明二人,只管下来说话。 王进略一点头,又命小雀奉上茶来,便也在那紫檀桌前坐定,道: “赵少尹久违了。” 赵亭拱手与他行了一礼,又道: “本来,因着盈珠一事,元直并无颜面来见二位。但听闻昨日晚间,王大公子往大理寺打点了两支白玉如意。那大理正袁光与我同年进士,便多打听了两句,特来告与二位。往后若有需要,也与我知会一声便是。” 王进闻言,见他言辞诚恳,不似有假,遂让他详说。 赵亭道:“听闻二位,是为了何子疏被囚一事,使钱托人。那牢头现已打点妥当,将他拘在倒座房里,虽仍上着镣铐,但好歹每日好食好饭的供着,不与那些腌臜货色为伍。” 他顿了顿,又道: “另,此案卷宗我已着人细细抄来,不日便会送至府上,为的是也好有的放矢。” 王进与玉山二人听罢,纷纷点头道谢,又为他端上茶来。 那赵亭饮了一口,续道: “此外,我听闻这从头到尾,皆是余家作怪。那余国舅不知如何得了宫中消息,在圣上面前兴风作雨。而圣上一时也没主意,听说牵连贵妃薨逝,便只一味的掉眼泪,稀里糊涂的允了。那大理寺的人,心里也明朗,知这是莫大冤狱。因此也两面推诿,只忖着见风使舵。” 那王大公子闻言,暗道玉山果然所料非虚,便又正了神色,问道: “大理寺方面,有说如何判么?” 赵亭摇了摇头,眉间泛起一丝郁色,沉声说: “这世道,把人活活都逼成了精怪。事到如今,大理寺也不敢妄下决断,只听外头风吹草动,拿捏分寸。不然,那袁光为何与我透露这些?无非也是要探听个中消息罢了……” 他二人知他说的在理,心中暗道一声江河日下,却也不再多问,只寒暄了几句,又着小雀将赵亭送出门去。 那琵琶伎见赵亭走远,便问王大公子说: “今早出门时,正见了润之、维德,可安顿好了不曾。” 王进听那二人名字,舒开眉眼,拉着他的手道: “住在北面,我带你看看去。” 玉山由他牵着,往北边架子上取来一件狐肷裘细细替他拢了,方携着手出门。只见那琳琅阁北面处处荒芜,萧萧落木,两间平凡屋舍立在枯黄草甸,纵然风雨不动,却还是无缘由的生出一股凄凉。 那琵琶伎啐了一口,扯着王进的手腕问: “浑鬼,东边恁好些亭台楼阁,怎生安排到这个地方?” 王进闻言委屈得无可不可,道: “东边住的甚么人,不把他们生吞活剥了去?” 玉山听罢,又想起那盈珠俏着脸嗑牙花的模样,登时噎了一口,默然点了点头。那王大公子罕有将他呛住的时候,见状愈发志得意满起来,凌厉眉梢不见一点风骨。 “好了你,嘴角咧到耳边去了。”玉山横他一眼,却有几分虚张声势。 话音未落,秦润之与明维德俱迎出门来,向他二人问候。那秦小公子裹着件及踝银狐裘,袖手捧一个雕金暖炉,浑身上下只露出一张俊脸。而那明维德则松松披一领石青斗篷,里面是翠蓝色满地锦夹绵袍子,冷得脸色苍白,眼角眉梢却是水红的。 秦澍将那炉子又拢了拢,高声道: “怪冷的天,都里面坐了。” 言罢,招呼明玉也进门来谈。 如此,四人在一方清静堂前坐定。秦澍见明玉冻得眉眼通红,便将手头暖炉让与他揣,自己拿着火钳将炭盆拨旺了,又煮了四碗茶分给众人。 玉山道一声多谢,将那茶碗双手捧了,因见房中陈设简朴,又无仆役侍奉,便道: “润之如何清贫了,竟不带些个人来使唤,倒教你自己忙里忙外?” 那秦澍闻言一笑,喝了两口热茶,道: “本就因家中人多手杂,方搬来锦园议事。若是前呼后拥的,岂不自相矛盾?再者,我又不是做不来这些,大姑娘似的金贵甚么?” 玉山听他说“大姑娘似的”,猛然想起暮春时,锦园众人染病的情形,兀自笑得见牙不见眼,因对那秦润之说: “你不知,眼下堂中就有个大姑娘般金贵的,让他倒杯热水也嫌凉了烫了,跌碎我十七八个好瓷杯呢!” “哎哎哎……”王进着了慌,忙去拦他,又道:“好好的说正事,又排揎起我来了。” “浑鬼,你还知道正事。” 玉山咬着嘴唇,笑得万紫千红颜色也无。他又拿起茶杯呷了半口,方端正神色,与那三人道: “今早入宫见了孙仁,他与我说,此事纯粹余家作怪。其间,提到宫中道士一人,华兴宫内侍一人,恐是余家内应,我已托孙给事替我详查。又问此间经过,他道出《婵娟集》三字,我掌不住多几分计较。” 此言一出,满座嗟叹。 想当日中秋赋诗,他四人悉数在场,如何良辰好景,如何风花雪月,竟不想生出此等祸患,破灭成空。而那何子疏从前,多少煊赫得意,多少风头无两,竟也不过弹指刹那的芳华一瞬。琳琅阁前,明月依旧,老梅树依旧,却到底不是旧时人物。如此想来,众人纷纷自心底里生出几分兔死狐悲之情,相顾无言,唯有叹息。 那琵琶伎见满座怅惘,便一舒眉眼,宽解道: “我也知物是人非,心中难过。但诸位不妨一想,余国舅若真有通天手段,为何单拿子疏一人?恕玉山直言,在座皆名列《婵娟集》上,纵然不是主使,却也难逃连坐。我想……” 他言及此处,忽然顿了顿,见众人纷纷振作精神,遂展颜笑道: “我想余敏未必不忌惮诸位声势,所以不敢打草惊蛇,妄加牵连。若他当真敢与在座一搏,又何必留我等后患无穷?” 其余三人听他分解,端的是句句在理,便纷纷点头。那一直默然无话的明维德忽放下茶盏,抬眼道: “那如此说来,余敏也不过赌一手,你我不敢横生枝节,实际外强中干,未必如世人所言。” “正是……可惜他这一手赌大了,只怕要赔不起。” 玉山挑眉一笑,眼中带了几分狡黠邪气。他见秦澍不解,便又与他细细详说:“自余贵妃薨逝,余家已无靠山,最多不过仗着姻亲辜澈在京中横行。再加圣上不能决断,他自以为是浑水摸鱼。却不知,水都浑了,又怎辨那双手和那条鱼呢?” 满座闻言皆笑,那王大公子又把先前赵简所言与众人说了,以及袁光之事,个中推诿详情。道纵然一时改判不得,何远眼下也并无性命之忧,于是彼此都放下心来。而秦澍与明玉见他二人说完,便从身后书案上取下一叠稿纸,铺在众人眼前。 秦澍道:“我在京兆府有几位熟人,拿来了往年案宗,将与余家有关的悉数抄整出来,当真是开了眼了!” 玉山听罢,将那稿纸拈起,只见上书余家圈地围田,逼得几处家破人亡一事。再拈一张,只见是状告余家强征瑞凤捐,毒打良民一事。又拈一张,又言余仞闹市纵马,踏伤行人。最近一案,则是那卖花女悬梁自尽始末。 字字如血,触目惊心。 那叠稿纸足有半拃来高,写的是余家罪状,更是盛世末路。 玉山深吸一口,忽觉手上那几片薄纸重逾千斤,压得他良心不安。谁能知这满目烟花皇城,究竟有多少冤魂白骨,而这锦衣玉带,又究竟有多少人面禽兽? 那王大公子见他脸上刹那间血色尽褪,恐他忧思忧虑,忙拉过那琵琶伎的手来。玉山由他握着,将那些哭诉痛骂悉数按回桌面,葱白五指推到他眼前,长叹道: “你自己看罢……” 秦澍与明玉见状,纷纷低下头去。那稿纸他们已看了许久,但越看越是苦痛,越看越是寒心。那王大公子只翻了半页,便气得浑身战战,一巴掌将茶碗也掀翻了,一叠声道“混账东西”。 那声音回响在空旷屋舍,竟激不起一丝涟漪, 死一般的沉寂。 他四人面面相觑,默默不言,过了近半炷香的时候。忽听梯云馆门外一阵脚步声碎,众人忙警醒过来,要开门去迎,却见永禄报说怀琴来访。 怀琴穿着一袭水灰绵袍,眉眼通红,人却极是精神。他几乎是瞪着眼睛与那王大公子说: “进大爷,我晌午往大理寺见了我家公子一面,与他带了些衣物用度。我家公子已好些了,也振作许多。他听闻诸位高义,要我来带他道谢。” 言罢,一撩衣摆,跪地与那四人磕了三个响头。 众人见状,忙七手八脚的扶他起来。那怀琴却不由分说,执意要拜,挽着众人的手道:“怀琴身无长物,这条命都是我家公子给的。如今,我家公子与我说,他身在囹圄,不能向诸位报答。只能由我先行当牛做马,结草衔环。” “言重了。” 那王大公子命他起身,因见他有情有义,舍生忘死,一时也是感慨良多。那秦澍听王进不言语,便忽然心中一动,问怀琴说: “你可识字,会抄写?” 怀琴忙不迭点头,又道:“我本就是为我家公子抄书写帖的。” 秦澍闻言,露出个笑来,因对他说: “我正有些陈年案卷要理,你不妨过来帮衬一二。” 怀琴闻言,道一声抬举,说话间,那好容易直起来的膝盖,便又要跪落下去。众人忙将他搀住了,却见他将那清秀眼角飞快的一揩,有些赧然的笑说: “我家公子吩咐过了,不许我再落泪的。” 众人闻言,掌不住纷纷一笑,将他安排在梯云馆里,也好照顾些秦、明二人的起居。王进与玉山见两厢安定,便道一声告辞,转身回了琳琅阁。 路上,那王大公子对玉山说: “从前子疏路过扬州,见一少年卖身葬父,被当地恶霸强拖上车去。他一时血热,伸手救下了,后来又教他读书写字,抚琴作诗——而那少年便是怀琴。先前你也见着了,子疏被拿进大理寺问话时,他悲得无可不可,几欲轻生而去。却因着子疏一句话,强捺下许多悲伤,横一条心报恩还命,也是人间至情至性。” 玉山闻言,默了半晌,忽扭头盯着王进,眼珠不错道: “那像我这般,连救命之恩也无,却能为你刀山火海,面不改色的……又该叫甚么?” “这能一样么?” 那王大公子挑眉反问,又执起他的手道: “人说心如磐石,我却觉,似乎可以心如天地。” 作者有话要说: 我笔下的攻君好像都可以去出版情话大全…… 第34章 第卅三回 话说冬月初五那日,赵元直为与玉山等人报信,乘马车往锦园走了一趟。而那琵琶伎顾虑颇多,恐赵亭与盈珠相见,不好分说,便特拣一道冷僻路径至西面琳琅阁中。岂料因挂念秦、明二人,临走时命小雀相送,百密一疏。那丫头也实然无这许多计较,抄着大路便往门前而去,与盈珠在榕树下撞了个正着。 那盈珠身穿一袭黛紫罗裙,松绿袄子,肌肤如雪,鬓发如云。她此时正俏着脸色,教一班歌女唱曲,听闻珠帘声动,扭过头来,见着那赵少尹也是一愣。那句“憔悴有心托病骨,多情无处觅春风”,登时噎在嘴里吞吐不得。她半晌,方记起要与他行礼。遂搁了红牙檀板,一整罗裙,强撑着施施然站起身来。 却不想甫一躬身,往日浓情蜜意,海誓山盟,便争先恐后的涌上心头。 那些如火如荼的岁月,那些锦绣辉煌的人物,万紫千红中沧海一粟,风花雪月里弱水一瓢。她曾狠心为他将香柔撂出门去,狠心撕扯下一切红尘伪装。她为他哭,为他笑,甚至为他闹一遭彤红喜堂,为他发一场终生癫狂。 但他,似泡沫,似朝露,似波涛。 他的人,他的心,都随繁华远去,被声色名利埋葬进万古深渊。盈珠有时也会诧异,为何人可以变得如此之快,如此之彻底。为何这世上的“长久”永无长久,“须臾”终是须臾。 她并非会心痛,只是空空然遮挽不住的怅惘。 但这怅惘,依旧让她红了眼眶。 赵亭见她敛眉垂眸的刹那,那一腔子密不透风的铁石心肠,倏然崩塌。他想起从前在锦园门前,贴金罗裙,葱绿大袖,款款婷婷一句: “奴家盈珠,谢明府救命之恩。” 如今,人是当年人,彼此恩情却已无迹可寻。 他虽有心辩解,但话到嘴边又觉索然无味。事已至此,便是将那些无奈无法,那些委曲求全,那些鸿鹄之志,家国之怀,袒露昭昭又有何用。不过是懦夫畏畏缩缩的借口,小人蝇营狗苟的挣扎。他念及此处,蓦的放下心来,一抖袍袖,与盈珠深深回了一礼。 四目相对,彼此无话,却厘清了心中最后的情分。 盈珠因见他远去,复又坐回那榕树底下,手持红牙檀板,继续唱着那世人编纂的擘钗分钿,比翼连理。她忽然想开了,这世上的痴痴怨怨,并不是人人都要体会的;而那些儿女情长,也并非人人都会拥有的。青春漫掷,芳华空好又如何呢?随心自在,了无牵挂,便可知足了。 放下这些不提,又过四五日,到了初十光景。那秦、明二人将余家诉状打点完毕,又列出四十八种罪名,洋洋洒洒,事无巨细,直写了万字有余。他二人将那文书放在嵌金紫檀匣里,送至琳琅阁中。 琳琅阁里,玉山松松搭着一领绯红缂花袍子,石青衬衣,正端着茶碗与那王大公子嗑牙。他见秦澍与明玉来访,便拢了拢领口,起身行礼。 那秦小公子穿着一袭赤狐裘,栌黄色锦袍,头发拿带子随意绾着。他这几日不眠不休,熬得双眼通红,平日里意气风发的人,也掌不住憔悴起来。但他却面露喜色,精神爽朗,笑着与那琵琶伎说: “我等已将罪状点清,辑录完毕,现交于你手。” 玉山闻言,接过他递来的紫檀匣子,当着众人面小心打开,将一卷绢帛捧在手里细细读了。那一尺来宽、两丈来长的绢帛薄如蝉翼,叠起不过巴掌大的一块,压在手里却重逾千斤。他深知这是一腔滚烫热血,赤诚肝胆,是天地有情,大义凛然的慷慨佐证。 玉山战战的将那文书读过,极郑重的点了点头,复又向他二人行礼,口中称道:“玉山代子疏谢过诸位高义。” 那秦、明二人见状,忙与他回礼,又道: “此乃我等分内之事,义不容辞,何须言谢?” 玉山道:“二位放心,此物定将原原本本,呈至圣上手中。” 他二人听得“呈上”二字,心中一顿,便迟疑问: “听闻圣上因余妃薨逝,伤心过度,日夜哭祭,不在朝堂,不知如何呈至手中?你我虽称得上高门大户,也毕竟无这样的脸面,能进那华兴宫去。” 玉山闻言一笑,自绯红衣袖里露出截葱白手指,指着那王大公子道: “这浑鬼没那样本事,他父亲可是有的。” 王进听他点名,遂站起身来,也与众人行了一礼,说: “我也无甚功绩,只好做这个跑腿的苦差事了。” 众人闻言都笑,那明玉却还有些顾忌,皱眉道: “都言老斥国公为人谨小慎微,我也知此事轻狂,恐怕未必看得惯我等稚子心气。” “那有何妨……”王进摆手笑道,又说:“我父亲与那余敏最不对盘,再者,我等句句属实,又不是凭空捏造。实在不行,我就与我母亲磨会子嘴皮,让老太太收拾他去。” 众人听他红口白牙,将那老斥国公说得一丝威严也无,纷纷大笑起来,便也宽下心去。玉山见满座稍定,又将手中绢帛展至末尾,便看那帛上一截三寸留白,因对秦、明二人说:“可是在此处署名?” 秦澍闻言点头,道: “我等皆未落笔,只等着王大公子先写。” 王进听他说话,便从旁取来笔墨,挽袖搦笔细细写了,又咬破手指,按下一个鲜红指印。众人见状,又依着秦澍、明玉、玉山的次序,一一题名按记,如同签下一张生死无悔的状书。 四人望着那素白帛罗上的浓黑墨迹,殷殷血色,一股豪情顿时冲上头顶,盘旋胸臆,久久不散。 那王大公子红着眼将文书细细收好,放回紫檀匣中,又极郑重的揣在怀里。命永禄门前牵马,大步流星的出门去了。 秦澍回头,见玉山咬着牙关,脸颊绷成了一条直线,因对他说: “你且放心,我等如此夜以继日,辛苦忙碌,断然不会白费!” 那琵琶伎听他虽字字坚定不移,一把嗓音却瑟瑟然颤抖,便掌不住展颜一笑,点头应承。 次日,天刚蒙蒙亮时,斥国公府门前已站列着好些人物。冬风裹挟细雪,刮在脸上,历历生疼。城头角楼,钟鼓遍响,时断时续,声声落在心弦。 那老斥国公换上一袭簇新的妆花紫缎面银狐里官袍,系镶金玉带,勒明珠发冠,跨一匹健壮黄骠马,威仪赫赫,目光凛凛。他拉住缰绳,黄金辔头在晨曦中闪成一片。他扭头望向王进等人,略一颔首,花白长髯在风中微动。 玉山同秦、明二人也随着王进在门前送行,见状深深行了一礼,便听那马蹄声飒沓作响,奔腾远去。 葛氏穿一袭暗红缂花袄子,敛着眉眼,目送那浩浩仪仗消失在长街尽头。她整了整衣襟,温声对众人说: “天气冷,回去喝一杯热茶罢!” 众人闻言,道一声叨扰,随着府中仆役走入那朱漆大门,过青砖院落。便见飞甍碧瓦,雕梁画栋,锦帘绣帐,朱栏玉阶,好一派宏伟屋舍。 那葛氏亲手推开主屋房门,门上刻着四季花卉,泥金嵌宝,拿一色轻纱碧罗糊着,影影烁烁,如烟似柳。上首设一张紫檀匡床,东西两列雕花方凳,搭石青洒金椅袱。门内陈设一概齐整,案几屏风处处不凡。 葛氏施施然领王进上首坐了,秦澍让玉山坐,右面是明玉。少顷,一班彩衣侍女红云样飘至堂前,奉上茶来,与众人喝了。众人饮罢,纷纷向那葛老太太道谢,又言老斥国公高义,为国为民。 那葛氏见满座玉树临风,文质彬彬,言辞文雅,举止宁静,心中喜不自胜,便对王进说:“阿进,你看看人家公子哥儿,再看看你……那么大个人了,还跟毛猴子似的。” 那王大公子正大马金刀的架腿坐在榻上,闻言骇了一跳,连那竖着的膝盖都放下了,仿佛心虚般呷一口茶,道: “阿娘,玉……” 他方想说“玉山还在呢”,却又觉出不妥来,话到嘴边拐了个弯。 “玉山几个,虽与我同辈,但到底要称我一声‘王兄’。你就给我留些颜面罢!” 葛氏听了却笑,佯怒道:“我啐,你没把他们带歪就已是天可怜见,还指望我老婆子给你留颜面不成?”言罢,顿了顿,又问在座三人:“我倒奇了怪了,你们三个还拗不过他一人不成,怎么这些年还是这个模样?” 秦澍为人跳脱,又与王进厮混惯了,闻言便答说: “老太太您不知道,我等也尽力了。可王大公子这,是扭不过来啦!” 众人听他说话,掌不住笑得前仰后合。那王大公子见了,纵很想把秦澍拉过来胖揍一顿,却到底碍于场面,不得不作了罢。而那葛老太太因见众人欢喜,便又与他们说了几句冷暖,问秦家、明家的好,又问何远一事详细。众人与她详说了,又言那余家罪状,何家处境,言罢都是一阵唏嘘。 五人坐了会子,那葛老太太因说家中有事,要去处理,便着王进招待众人。一行人将她送到主屋门口,嘱她慢行。临了在廊下时,葛氏却叫住玉山,让他走近来与自己说话。 玉山闻言,心中惴惴,却不敢怠慢,忙一整貂裘便缀了上去。 那王大公子见了,横竖忐忑不安,生怕有甚么好歹,伸着脖子往外张望,却被秦、明二人好说歹说的劝回榻上。 却说另一厢,那琵琶伎拢着件紫貂裘,一领海水纹宫粉锦袍,湛蓝掐牙,亦步亦趋的跟在葛氏身边。那葛老太太因见他风流瞩目,沉默温柔,便屏退下人,与他走入府中花园。玉山见状忙接过手来,小心搀着葛氏,却只低垂眉眼,并不说话。 二人行出几步,那葛氏忽然道: “听闻你为救何家公子奔走,出谋划策,样样周全。” 玉山温声道:“夫人言重了,子疏是伯飞的朋友,便也是玉山的朋友。” 葛氏听罢,扭头看他,又将他上上下下打量过一遍,因对他说: “此事凶险,那余家何等翻云覆雨,生杀予夺,你竟也肯帮他?” 那琵琶伎听她说话,不知话中究竟何意,是埋怨他未能阻拦王进,还是赞他与那王大公子同心协力?玉山念及此处,纵然一时犹疑,却仍面不改色,道:“伯飞在何处,玉山便在何处……” 葛老太太未曾料他会如此剖白自己,登时愣了愣神,脸上现出几分讶然神色。先前斥国公寿宴之时,她实然已察觉此间端倪,但不过为着府上颜面,为着锦园声势,不得不装聋作哑,曲意逢迎。而她对那琵琶伎,本也是有些计较,甚至心底里还带着点,既是男人,也好一拍两散的庆幸。 却不想,玉山此言此语,这份过人胆色,这点不悔痴心,至情至性,甘心首疾,令人汗颜动容。她怔怔然暗忖,原来这世间痴情,本就不分男女,本就没有顾忌。 玉山见那葛氏愣了半晌,尔后破出一个笑来。她拉着那琵琶伎的手,摇了摇头,叹道: “无怪阿进喜欢你……这也就够了。老婆子我,给他相了数十门亲事,也没见他一个顺眼的。如今好容易有一个,还爱他那脏心烂肺的。若撵跑了,可再去找谁呢?” 那琵琶伎听她言语,掌不住眼眶一红,退出两步,向那葛氏深深行了一礼,哽咽道:“夫人,先前多有欺瞒……玉山并非在下真名,不过是锦园卖艺时起的诨号。实际我本名余斫,表字樵山,是那余国舅的次子,余贵妃的侄儿。” 葛氏闻言骇得目瞪口呆,半晌方回过神来,又睁着眼睛与他道: “阿弥陀佛,那你是如何到那锦园里的?” “此事也是说来话长,我虽生于余家,却未得一日养育之情。愤而离家出走,又无处可依,只好凭着两手毫末技艺赚取衣食。唯有贵妃,待我视如己出,可她业已……” “这么说来,你是个六亲无靠的可怜人了?” 那琵琶伎闻言点头,形容悲戚,却仍笑说: “但伯飞待我很好,也知足了……” 葛氏因见他说话间眉间微蹙,心中更是不忍,暗道若教他离了王进,且该如何活呢?遂伸手替他理了理鬓发,又慢声道: “好孩子,你且随我来。” 玉山闻言,不敢不从,忙应承着,跟在那葛氏身后。只见她左转右转,过几道抄手游廊,穿几间繁华院落,却在西北面一间高大堂屋前站定。 那琵琶伎展眼看四面冷冷清清,杂植松柏翠竹,正心中狐疑。却见那葛氏推开房门,引他入内。他便顺着跨过门槛,打起绣帘,却猛地呆住。 眼前是一方巨大的檀木香案,案上摆着密密麻麻,祖先牌位如林。案前支着一对高大香烛,火光烨烨,照得满室满厅。房中香雾缭绕,非兰非麝,自有一段悠悠然沉静如水。 那葛氏整了整衣袖,跪在正中蒲团,因见玉山愣在当场,便扭头唤他:“樵山,你且往这边来。” 那琵琶伎闻言,猛然警醒,忙不迭在她身边跪了,眼中却一片泪光闪烁。 葛氏见他流泪,便从怀中取出块帕子,替他细细擦了,又一面擦,一面与他道:“你这孩子,怪可怜见的。” 言罢,又转身向面前牌位拜了拜,道: “列祖列宗在上,老婆子我平日里没少聒噪你们,今天又有个不情之请。我身边这位,余斫,余樵山,因是个孤苦无依,茕茕孑立的。我眼下愿收他为义子,好让他有个归宿……” 那琵琶伎听她字字句句,不似有假,登时脑中一片轰然作响。他愣了半晌,方回过神来,颤着手向那牌位磕头敬香,眼泪却断线珍珠似的落将下来,打湿那蒲团上的靛青绸缎。 葛氏在他身边,看他是真心实意的欢喜,便又与他说了几句体己话,言那王大公子小时如何,少年又如何。因见玉山应对从容,风趣机敏,心中便更是称意,又将手上一个东珠戒指戴在他尾指之上,当作今日之礼。 如此,那葛老太太便携着玉山的手,将他带回主屋,又领着一班侍女,前呼后拥的走了。 那王大公子见她走远,忙拉过玉山来,因看他红着眼眶,心中更是一紧,遂问他道:“阿娘与你说了些甚么?” 玉山却弯着双桃花眼,笑容晏晏道: “她与我说,某人五岁被教书先生打得满院跑;七岁骑马摔下来后哭得惊天动地;十六岁看上了隔壁小姐,大半夜的翻墙去送金钗,却被当作小贼,撵了出来。” 王进听他越说越不对,伸手便要掩他的口,却见那琵琶伎张开五指,在他面前一晃,俏着脸道: “还说,从今往后,我与你便是一家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本也进入倒计时啦~ 第35章 第卅四回 话说冬月十一日清晨,老斥国公换一袭簇新官服,携了那装着素帛文书的紫檀匣子,策马入宫面圣。葛夫人邀众人饮茶谈笑,又将那琵琶伎单独唤出,与他分说此间详细。而那葛氏因见他机敏过人,有情有义,更是天涯孤独,无所依傍,遂心中不忍,又疼又爱。便对他与王进之事,不动声色的允了,又带他拜了宗祠,收为义子,赠明珠戒指。凡此种种,不消细说。 且说那王大公子因见玉山被唤出门去,在主屋房内坐立不安,横竖挣着要望个究竟,索性被秦、明二人劝住,方未生出甚么离奇事端。而那琵琶伎回转以后,看他一副心急火燎,便将此间诸事细细说了,听得他喜出望外。王进忙拉过那琵琶伎的手来,三步并两步走到里间,诚惶诚恐的打听葛氏言语。 玉山见他那样子,抿嘴笑道:“她问我,余家那等声势,为何却愿意帮你。” 王进又问:“那你是怎回的?” “我,与她说……”他言及此处,忽然顿了顿,耳尖泛起一点红晕,轻声道:“你在何处,我就在何处。” 王进闻言,心中慨然一叹,暗忖这琵琶伎的好,究竟是一生一世也体会不完。遂张开胳膊,将玉山抱了个满怀,贴在那人耳边道: “你说好的,不许反悔。” “浑鬼,谁像你似的,成天赌咒发誓,嘴里没一句真话。” 玉山啐他一口,却又软了腔,顺下眼道: “我听夫人宽恕,心头一冲,便把我那身世本名也说将出来。夫人听了,约是忖我孤苦伶仃,别无倚靠,恐我离了你,要生出好歹来。这才教我拜了牌位,入了族谱。否则,你家门槛就这样低,我一个下九流乐伎也跨得进来?” “哎哎哎,甚么叫下九流。你这样说,那我成什么了,下九流的姘头?” 那琵琶伎听罢,忙“呸”了一声,怒道: “天打杀的东西,荤油蒙心了乱说话!” 王进恐他真恼了,忙蝎蝎螯螯的赔不是,又拿那拜年话颠来倒去的哄他,半晌才让那琵琶伎“哧”的一笑。玉山见他仍抱着自己,抬手一搡他,道: “好了,等着润之他们看笑话呢,且回去了。” 那王大公子闻言却不放他,抓着他那腰带,横竖要他亲一口才愿松手。玉山将他嫌弃得无可不可,一叠声骂“下流货色”,但仍在他腮上轻吻了一下。 王进却因这浅浅的,堪称蜻蜓点水的一吻,乐得上天入地,坐在榻上半晌,那嘴角都是翘的。秦澍见他那样子,心中一片惊疑不定,忙向明玉打眼色。那明维德是个玲珑心的,见状便看了一眼玉山,岂料竟和那琵琶伎撞了个正着,两厢尴尬,只得默然饮茶。 如此,众人在堂上心思各异的坐了一会子,便听门房来报,言老斥国公回转。此言一出,四人纷纷便振作精神,齐整衣冠,冒着冰霜细雪,迎将出去。 只听门前黄骠马一声长嘶,身后是伞盖蔽日,屏风障目。那老斥国公沉着脸色,翻身下马,因见众人站在门前,便扬手道:“里面说话。” 他四人忙不迭点头跟上,却因见他眉头紧锁,知难免事与愿违,心中顿时忐忑难安起来。却又碍着斥国公威仪,纵有千般疑问,万般揣摩,也只得悉数收入心底。 少一时,众人复又在堂上坐定。那老斥国公坐在上首,命人奉上茶来,便屏退旁人,皱眉道: “此去宫中,见了圣上,也呈了匣子,但……” “但如何?” “圣上看也未看,便要我退下了。” 众人闻言,皆是心中一沉,面上喜色也顿时一扫而空。暗道倘若那皇帝看后无动于衷,还自罢了,不过是他等力有不逮,另谋出路就是。但倘若那皇帝看也未看,便当真是无心处事,无力决断。如此一来,京城中仍是余家的天下,甚至较往日风头更劲。且遑论何远之事如何,便是要参那余敏一本,也是不能够的。 那老斥国见众人沉默不语,也是又哀又怒,沉声道: “从前宫里人与我说,圣上如何追念贵妃,我大抵是不信的。谁知今日入宫,当真见圣上茶饭不思,饮食不想,郁郁憔悴,凄凄惶惶。人都言,国不可一日无君,说句大逆不道的话,这天下且该何去何从?” 玉山听他宽慰,暗道一声折煞,忙向他赔罪说: “斥国公莫要自责,也是我等托大,一时意气用事……” 秦、明等人闻言,虽心中寒凉刺骨,却皆勉力支持,附和着要他宽心。 那老斥国公因见众人这等有情有义,蓦然间感慨万千,长叹一声,道: “若这京城内外,文武百官,都如在座一般忠肝义胆。那国祚昌隆,千秋延绵,便不是痴话一句。可惜……可惜这世道,凭空折耗了多少少年意气,消磨了多少热血心肠。” 众人听他称赞,登时鼻尖一酸,险些落下泪来。他们何尝不知,在偌大权势面前,这些微薄的挣扎好似蚍蜉撼树;在滚滚红尘轮中,这些渺小的悲愤好似螳臂当车。但若无人去作那蚍蜉,无人去作那螳螂,蝇营狗苟只为权势红尘,便徒三光而永寂,虽万古而长夜。 那琵琶伎沉吟片刻,忽对众人说: “眼下动不得余府,便只好自子疏入狱一事入手,查明此间因果,拿下罗织陷害之人。再反推余敏用心歹毒,设计忠良,恳请圣上严惩不怠。” 众人闻言,纷纷称好,正要让他详说计划。却见那琵琶伎倏然变了脸色,似想到些计较。他眉头一蹙,蓦的站起身来,一面向那老斥国公辞行,一面便要众人速回锦园。王进与秦、明二人不解,忙问他缘故,他道: “余敏在宫中眼线众多,恐怕此事已曝,要来兴师问罪了。” 他三人听罢,暗忖轻慢不得,便纷纷告辞策马,往锦园而去。 而那琵琶伎果然所料非虚,众人前脚刚到锦园坐定,后脚就有辜玉清率人围堵。那锦园门房远远见好一队官兵人马,声势浩大,似往此间而来,惊得魂飞魄荡,一连差人报信。 琳琅阁中,小雀那丫头穿一袭水红罗绡面羊毛里袄子,慌慌张张的打帘进来,因见玉山与王进俱安坐桌前,便说: “主人,王大公子,我先前往膳房传菜,正遇上下人回话。说京兆府牧围了园子,好些穿靴的,戴帽的,要来拿人呢!” 那琵琶伎闻言冷笑一声,心道“来得好快”,遂命小雀定下神来,要她将东面众人聚到一处,不要慌乱。吩咐完毕,又转身整了整貂裘,从架上取下那王大公子的狐肷裘,与他细细穿了,方出将门去。岂不料,未走出三两步,便与盈珠撞了个正着。 那盈珠骇得脸色苍白,双手战战,一路小跑而来,上气不接下气。她因见玉山兀自气定神闲,便忙对他说: “玉山,我怎听京兆府要拿人,可是错了?” “错不了的,你速去西面,将一干人等好生安顿,莫要多嘴多舌。至于京兆府,我自有办法料理。” 盈珠听他字字句句,不似有假,忙不迭点头应承,虽心中七上八下,却也只得依言照做。 玉山因见她首肯,遂放下几分心来,又从怀里摸出块明珠镂花金牌,塞进那王大公子手里,与他细细交代: “辜玉清认得我,因而不便去见他。你且与他理论着,若他要强闯,便把这金牌与他看,骇不死他的!” 王进闻言,心中狐疑,便掌不住多看了两眼。却见那牌子上,精雕细琢着二龙抢珠,波纹卷草,正中一个“赦”字写得方正浑圆。那王大公子见状,倒先把自己唬得一呆,忙问那琵琶伎: “这东西你哪里来的?” “既不是偷,也不是抢,你侈侈喋喋作甚?”玉山啐他一口,心说这个牛心的,便忙将他推到院外,让他速去料理。 锦园门前,辜玉清裹着件玄狐裘,正低头拨弄着一个白玉扳指。他生得瘦骨嶙峋,形容枯槁,若不是身上一领大毛衣服撑着,恐怕便要没入官兵之中,再寻不见踪影。他在那金字牌匾下踟蹰半晌,撩起眼皮看了看天光,慢声慢气道:“你家主子,该不是怕了,怎还不来回话?” 那门房见他来势汹汹,不敢顶嘴,只顺下眼,诺诺道: “小的已差人禀告,请明府少坐。” “不必坐了。”那辜玉清将眼一瞪,又道: “他若再不来,本府便只好强搜!” “我倒要看看,是哪个能人,竟敢擅闯锦园?” 话音未落,只听一声珠帘脆响,那王大公子身穿一袭狐肷裘,暗红缂花罗袍,大步流星的走将出来。他甫一见了那辜玉清,便拱手笑道: “哦,失敬失敬,原来是辜府牧这位能人。” 辜玉清听他含酸带讽,气得三尸暴跳,险些便要差人硬闯。却忽然想起,那王进到底是个豪门子弟,只好捺下一腔怒火,耐着性子,与他道: “今晨来报,说这锦园之中有人图谋不轨。本府自然是不信的,但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未免王大公子受人非议,只好来搜上一搜。” 王进闻言,暗忖这老狐狸端的是信口雌黄,面上却笑,问他: “可有文书记录?” 辜玉清道:“一时情急,未曾录得。” “可有报案凭证?” “押在府中,未曾带来。” “可有……” “哎!”辜玉清挥手打断,摆出一派官威,枯瘦指节抖动着, “王大公子,实话与你说了,今日本府是搜不得也要搜,还不退让?” 王进听他说话,将那桀骜眉眼一瞪,手指黑漆牌匾,因对他说: “此乃圣上御笔,辜府牧就不怕落得一桩‘大不敬’的罪名么?” 辜玉清闻言瑟缩一下,却转念一想,横竖有余家撑腰,便不管不顾起来,一声令下,就要拿人。 王进见他不知好歹,心说是天堂有路你不走,遂一抖袍袖,将那刻花金牌赫然亮在辜玉清面前。辜玉清被他骇了一跳,正要发作,却见那牌子上昭昭烁烁,金龙腾飞,登时唬得面如土色。 那王大公子犹嫌不够,将腰上那把千牛刀拔出三寸,咬牙切齿问他: “辜,府,牧,还要不要搜?” 辜玉清见那刀光清冷,仿佛自天灵盖被人灌了盆雪水,禁不住气焰全无。他颤着嗓子,吞吞吐吐了半晌,未见有甚么分明。那京兆府师爷心知这金牌是皇家印信,莫说强闯锦园,便是再与那王大公子计较片刻,都惶恐有性命之灾。偏生那辜玉清早就唬得魂不附体,如被人定在原地,不能发下半点号令。 那师爷见状,跺了跺脚,两家和事佬似的凑上前去,硬着头皮与那王大公子说:“王大公子,待我等将此事详查一二,再作计议?” 王进闻言却笑,收了那牌子,背手只道一个“滚”字,拂袖而去,再不留恋。而那琵琶伎抱着胳膊,看门前人马浩浩荡荡回转,笑得颇有几分幸灾乐祸。王进见了他,忙问: “你这牌子哪来的,下回也与我捎一块?” 玉山闻言啐他,“浑鬼,再没有别的了。先前入宫时,姑母将这牌子塞在我怀里,要我保重。恐怕她到底放心不下……临了还惦念着我。” 那琵琶伎言及此处,又想起余贵妃往日种种爱护仁慈,禁不住眼眶一红。王进最怕他落泪,见状忙哄着他,与他说了好些有的没的,才算了结。 却说众人因见了辜玉清围堵锦园之事,心中惴惴,那王大公子便将一干上下召进主屋,只说“误会一场”,又明里暗里安抚许多,倒未见不平。 傍晚时分,盈珠与环儿一道来琳琅阁拜会。那盈珠穿着袭银狐袄子,袖着手炉,下摆露出截葱绿金银缂花褶裙,袅袅婷婷走将进来。她见玉山与王进正在堂里喝茶,便向二人行了一礼,又携着环儿坐了,对那琵琶伎道: “玉山,恕我多问一句,今日那京兆府牧,究竟是甚么缘故?” 玉山见她神色担忧,心知隐瞒不过,便与王进对了个眼色,又放下手中茶碗,絮絮道:“伯飞有一位好友,因遭余国舅陷害,蒙冤入狱。我等想要救他,便未免要与那余家有些计较。而辜玉清与余敏又是姻亲,自然帮衬着寻衅生事。但好在,眼下我已将此间诸事摆平,无需你担心。” 盈珠闻言,点了点头,与他说: “我还怪道前几日,那赵少尹所为何事,想来也是因此……只是玉山,你怎这样见外起来,害得我提心吊胆。从前那延兴门外,灾民遍地,我等不也齐心协力将它平了么?你有甚么要我办的,尽管开口。我盈珠虽爱惜那几个铜子儿,但也不是无情无义的人。” 玉山听她提起赵亭,暗啐一声托大,忙道: “赵少尹之事,我并非有意要诓你,只忖着不好开口,怕你为难。” 盈珠却笑说:“我与他早已两清,不在乎这些了。” 那琵琶伎听罢,愕然怔了怔,却见她不似有假。暗想这儿女情长,藕断丝连,一时竟也说不分明,便只点了点头,不再多问。 环儿因见他二人无话,忽站起身来,向玉山郑重行了一礼,道: “公子,实不相瞒,我父亲也曾在朝为官,却因那余国舅弄权,被外放出城,含恨而终。家中没了依靠,母亲只好改嫁,把我托养在族中一户亲戚身边。却不料人心不古,最终流落此间。公子待我如再生父母,锦园中我也从未觉一丝悲苦,但是……但是余国舅,但是余家!” 那丫头一语未竟,已是眉眼通红,泣不成声。 玉山见她流泪,暗自心惊,环儿素日里为人坚强,从不见一声埋怨哀诉,今日竟哭得天昏地暗。料想此间种种,定非三言两语之痛。但救何远一事,凶险重重,怎好牵扯进这未及笄的孩子? 王进看那琵琶伎犹疑,知他是不愿连累他人。却转念一想,暗忖余敏之事,干系重大,本就无所谓内外亲疏,遂道:“玉山,如今圣上不能决断,唯有如雷贯耳之声,方能澄清玉宇,扫荡瀛寰。” 言罢,顿了顿,又对那盈珠说: “你从前不是要乞维德与你写唱词?如今便让他写一首,唱得满城皆知,我看也未必无用。”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五回完结……这本真的进入倒计时了。 第36章 第卅五回 冬月十一日,锦园荷花池边的水榭中,熏风环绕,锦绣堆叠。上首设着两张方凳,一架金碧屏风;下首摆了数十朱漆几案,案上青盐煮茶,精巧吃食。地下铺着羊毛花毡,约是贡品模样,织着卷草瓜果花纹。两面立着对鎏金梅花灯,左悬“盈盈珠玉”,右悬“凤啸环鸣”,飘荡摇曳,很是不凡。 盈珠穿一身石青绣珍珠渐染袄子,下着碧蓝缂丝织锦褶裙,梳反复发髻,簪多宝钗钿,坐在那楠木方凳之上。她眉眼俊俏,顾盼风流,面上粉黛轻薄,唇却描得红似春花。那盈珠今日,未携牙色月琴,只手上一把红牙檀板,映着葱白手指,令见者惊心。 她身边,那环儿横抱着琵琶,穿柳绿鹅黄破裙,外披一件雪白兔毛裘,簪银珠花,金步摇。虽是年纪尚小,却形容俏丽,不让桃李。 此时天已大冷下来,只有平日里的往来常客在此听曲,缠头也不比那余音台上,多半不过众人闲得发慌,做人情弹上两手,间或叙旧,以表亲近。但今日却有些不同,盈珠向来多用月琴伴唱,偶尔大曲时用锦园诸部,从未见过有用琵琶的。而那环儿是玉山亲传,虽没有京中魁首的名号,却比寻常乐伎又高出一截,平白无故绝不与人伴琴的。满座如此一想,便纷纷狐疑起来,暗道这究竟是甚么牌面,要作甚么文章。 这厢还未寻出个因果,便看那环儿转轴试了两声,又拿出牛角拨子,轻轻弹了几下。断断续续的,恍惚间竟是一曲《竹枝词》。众人闻声又奇了,那竹枝词是锦园乐伎的入门小曲,人人会弹,人人会唱。即便这水榭中是人情台面,也没有这等简短随意的道理。 正要唤小厮问个究竟,便见那环儿与盈珠对视一眼,两厢展颜轻笑。 檀板一声脆响。 那首《竹枝词》,是环儿最初学的曲子。她已将那民歌小调,弹过成千上百的光阴。此时猛一扬手,往事历历,席卷而来。那主屋中玉山知遇之恩,榕树下谆谆教诲之情,锦园里众人帮扶之义,高台上满座辉煌之景,飘飘转转,一时竟都如在眼前。她想起红尘万丈,想起世态炎凉,心中五味杂陈,却又生出几分洞然开朗。 在座听她弹过两拍,掌不住又惊又叹,那《竹枝词》本是首寻常小调,环儿却将它弹得清冽空旷,似山间雾霭,空谷流泉。此时,又见盈珠略一颔首,轻启朱唇,唱道: “白雪纷纷吹入怀,白头常待故人来。 荒唐一声珠玉散,折芳半句骨皑皑。” 她未用那一惯的,脆生生银铃似的嗓音来唱,反而现出些沙哑本色。尤其“白头长待”与“骨皑皑”二句,苍凉延绵,跌宕婉转,好似秋水望断,百花凋残。 一曲毕,满座皆心中激荡,哑口无言。何远被囚之事,实然已闹得满城皆知,那词中意境,无人不晓,不过是为着明哲保身,不肯多言罢了。但满座此时,听闻那曲中恻然哀思,字字如血,掌不住心头一震。暗想: “今日是他,明日是谁?这罗织陷害,捕风捉影的口子一开,泥沙俱下,岂有人能真正旁观……” 盈珠因见众人无话,便从旁取来一卷素白锦缎,一支玉管狼毫。捧至众人面前,叩首跪拜,道: “盈珠也知,自己是个下九流的歌女,不该掺和这些死生大事。但,但这人间道义,这报应不爽,实在不能轻看了去。因此斗胆向诸位恳求,联名上书,救贤良于水火,挽狂澜于中流!” 众人听她说话,又见那素白锦缎,如雪如霜,如新开银鉴,映照一片赤忱丹心,满腔忧愤热血。顿时皆眼眶一红,纷纷挽袖搦笔,不再话下。 而盈珠唯恐不济,次日又将台面搬至大榕树下,对着门前来来往往,弹唱不绝。冬风凛冽,严寒刺骨,环儿弹过一曲,十指便已冻僵麻木。只好揣着那黄铜手炉,强行暖开,一片锥心疼痛也无怨无悔。 锦园诸部乐伎,歌女舞女,见状知晓了经过,便也看不过去,遂搬琴挪鼓,将一首《竹枝词》按燕乐大曲的规模,在那院子里弹得声动九霄。而那小调甚是易学,因此秋萱领着一班丫头,也在人群中伴唱。歌声传遍安邑坊内外,闻者皆登门拜访,捺指留名。一时门庭若市,是以王公子弟与寻常百姓,挨肩接踵,熙熙攘攘,也毫不避讳。 如此,三天三夜,待到十一月十五日清晨。盈珠将一卷半尺来宽,三丈来长的素锦铺在玉山面前,上面密密麻麻,布满了姓名指印。 玉山骇了一跳,忙接过来,对灯详看,又问她: “这上面有多少人名?” 盈珠道:“我横竖数不清楚,约有五六千罢!” 那琵琶伎闻言,郑重点了点头,又唤王大公子与秦、明二人来看,俱是惊叹不已。他们向盈珠行过一礼,又向锦园众人道谢,收得一片折煞。 十五日晌午,刚用过饭,孙仁便派人传信,要玉山入宫。 那琵琶伎知是先前所托有了回音,便忙换了一身海棠红妆花缎面银鼠里的夹绵袍子,素色洒金褶裤,头发用一根明珠簪子绾了,勒赤金抢珠抹额,打扮得玉树临风,教那王大公子看直了眼去。 王进半晌方笑道:“小郎君,你这是要成亲么?” “滚你的。”那琵琶伎一面笑骂,一面将盈珠给的素白锦缎揣进怀里,又披上一袭轻暖貂裘,衣袂飞扬的出门去了。 灰斑玉骢马,四蹄飒沓,风驰电掣,不多时便到了宫门近前。 那前来接引的小太监早已认得玉山,见状便替他牵过马去,交了缰绳。又将他左转右转,过几道僻静小巷,带进那朴素院内。 孙仁裹着领海龙皮袄子,听人来报,忙打帘迎将出来。见玉山形容秀丽,掌不住夸赞几句,又问王进可好,锦园经营如何。如此,二人在门前寒暄一阵,忖着天气寒冷,少时便转回房内,将连日诸事细细详说。 孙仁亲自执了亮银茶具,与那琵琶伎烹了碗茶,双手捧着,恭恭敬敬予他。玉山忙不迭接下,道一声受累,垂眸啜了两口,便听那老太监道: “公子先前与老奴所言之事,老奴已去打探过了……” 玉山闻言,便放下茶碗,正了神色,忙问他始末。 “嗳,宫里人嘛,胆子只有芝麻点大,也问不出甚么。老奴只听说那小太监与余家确有些干系。而至于那道士,究竟也是百口纷纭,辨不出真假了。” 玉山听他说话,知是难以排查。他纵然心中失望,却业已大抵料想此处,遂也不再多言,只道: “无妨,那余国舅何等心思,断然不在我等之下。他既然敢做,便多少已有应对之策,绝不轻易授柄于人。” 孙仁觉他说的有理,便也点了点头,又见那琵琶伎蹙着眉头,忧思忧虑,恐他伤神太过,因对他说:“早知当日,老奴就该将那小太监拿下,狠狠掌他几个嘴巴,便也不会生出这等事端。” 玉山却笑:“孙给事言重了,想来余敏若一计不成,必定又生一计,哪有作罢的道理?况且这世上因果,怎能轻易论得分明?” “老奴也想再多打探几分,可惜听说前几日京兆府围了锦园,慌张起来,便忖着夜长梦多,索性与你交个底,也好再做打算。”孙仁言及此处,迟疑片刻,又皱眉问:“却不知后来如何了?” 玉山知他是问锦园被围一事,便说: “虚惊一场,倒也没甚么大碍。那辜玉清本就是个欺软怕硬的,见了姑母金牌,唬得连步子也挪不动了。他又从来只靠着余家撑腰,而那赵亭近来声势见长,恐怕假以时日,便要将他架空了去。” 孙仁听他说余贵妃如何,不禁又想起往日种种,长叹一声,道: “贵妃在这宫里,十五年心血,点点滴滴,说到底都是为了余家上下……却究竟给自己留下甚么呢?” 玉山闻言,暗道余妃薨逝,却遭逢余敏弄权,不得早日入土为安,也是天意游戏。他望着那方紫檀几案,葱白手指自上拂过,轻声叹说: “有时细细想来,这世上人来人往,当真虚无缥缈得紧。” “可不是,一抔黄土,甚么也没了……” 这话甫一出口,孙仁便有些后悔。他忖那琵琶伎向来思虑太重,说这些灰心失意实然不妥,遂忙岔开话头,道: “话说回来,公子眼下,预备如何行事?” 玉山道:“我念着,纵然唐突,最好还是在圣上跟前罗唣一番。有些话压在心底,不得不与他分说。” “大家眼下无心朝事,折子堆积如山,想见他的人又何止公子一个?前几日还好歹宣人进宫解闷,但见了又觉无趣,近来便懒召了……” 那琵琶伎闻言,复又拿起茶碗饮了一口,忽道: “明日可是贵妃四十九日?” “正是,眼下正忙乱着,要往仙音院祭奠……” 孙仁言及此处,见他似有所想,蓦然变了脸色,颤声道: “公子,公子使不得!擅闯御苑可是死罪!” 玉山见他骇得魂飞魄荡,忙起身安抚,又说: “我怎得那样没分寸?只不过是想要劳烦孙给事,与圣上通禀一声,让我弹一曲《春风度》,送别姑母罢了。” 孙仁闻言,长出口气,望着玉山那海棠红的衣襟,花白眉毛皱起, “公子,我的活祖宗,您是要唬死老奴么?” 玉山听他说话,掌不住展颜一笑,坐回那紫檀凳上。他整了整袖口,向那老太监行了一礼,道: “玉山无心之过,孙给事恕罪。” 那孙仁见状也笑,连忙摆手要他住了,又盯着他看了良久,忽然道: “恕老奴无端揣测……公子向来冷眼看世,为何此番,竟这样尽心尽力?” 玉山脸上那笑意尚未消退,两弯桃花眼似水一般。他闻言,从怀里拿出那卷素白锦缎,在孙仁面前抖开。见那老太监浑身战战,瞠目结舌,因对他说: “我四年前,自余家出走,心想着只要逃出那高门大户,便可再无拘束,再不用见满目腌臜龌龊。可是……自从子疏入狱以来,眼见着锦园众人,京中上下,那些个至情至性,那些个赴汤蹈火。忽然明白了,惊涛骇浪,沧海倒卷,我这沙滩蝼蚁早已避无可避,唯有直面而已。” 孙仁听他一字一句,铿锵如铁,心中轰然震动。又见那素锦上字字如血,一派好大声势。刹那间,他那皱纹深邃的双眼,似也被一腔豪情沾染,凭空现出一缕锋芒意气。孙仁默了会子,忽然正了脸色,起身向玉山行礼,又向那素白锦缎行了一礼,沉声道: “公子所托之事,老奴定当尽心尽力。” 玉山听他允诺,点了点头,又与他说了些京中琐事,约定明日望仙门相见,不消细说。 如今且说那琵琶伎回了锦园以后,将入仙音院一事与王进细细分解。那王大公子起初死活不愿,蝎蝎螯螯的问东问西,唯恐他有甚么好歹。玉山被他缠得没法,只好搬出“天地君亲”那一套与他说教。王进不幸,少读了几本圣贤诗书,拗不过那琵琶伎,只好坐在琳琅阁二楼的屏风榻上兀自生气。 半晌,那王大公子一拍膝盖,霍然长身而起,对玉山说: “索性明日,我与你一道去就是了!” 玉山知他是放心不下,但又不愿他多事,只好硬着心肠道: “你去作甚么,好生待着罢!” 王进闻言,知是说不动了,便沉着脸,去寻秦、明二人聒噪了。 次日,天还未亮,锦园众人起了个大早,在那金字牌匾下为玉山送行。那琵琶伎穿着年初开台时那件麒麟抢珠绣金袍,镶金玳瑁带銙,素色贴金褶裤,头戴攒珠发冠,手上两个松石累金钏子,在昏暗天光里闪闪烁烁。 盈珠穿一袭凫靥裘,豆绿罗裙,簪松石步摇。她命人搬来几坛上好烧酒,拿白瓷杯分了,依次交与一班歌女乐伎,仆役丫头。众人接过杯子,俱是神色肃穆,一丝不苟。 玉山见状,笑她: “怎么,又不是上阵杀敌,还要喝壮行酒么?” 盈珠听他调笑,却未反唇相讥,只沉吟道: “你我都知,这深宫比战场更甚,这心计比刀枪更毒。” 那琵琶伎听她此言,垂眸一笑,点了点头,似是默认。 盈珠见两厢安定,便说: “今日虽是要闯龙潭,奔虎穴,但这声色场人的吉利话从来只有一句—— 常开无败,长乐无疆!” 言罢,一仰粉颈,又将那白瓷杯往地上一掼。只听“砰啪”脆响,粉身碎骨,炸开一朵洁白。 众人见状,附和着山呼一声: “常开无败,长乐无疆!” 玉山闻言,又展眼将那锦园上下看过一遍。见众人眼中一片灼灼烁烁,耀目坚决,便将那酒杯高举过头,敬了四方,道: “常开无败,长乐无疆!” 一口饮尽,摔杯为证。 那王大公子见他起誓,接过小厮递来的嵌玉缰绳,牵出那匹漆黑色大宛马来。他穿着一领绛紫缂赤金卷草纹绵袍,系雕金蹀躞,踩挖云反毛官靴。见那琵琶伎迟疑,因对他说: “我虽不能与你同去,却好歹可以送你罢?” 言罢便翻身上马,伸出手来。 玉山见了一笑,背上那贴金螺钿的五弦琵琶,握紧了王进的手,由他将自己拉上马去。 纯黑色大宛马打了声响鼻,撒开四蹄,绝尘向西。 望仙门外,孙仁穿着袭深绯官服,远远见好一匹高头大马压地而来。遂整了整衣襟,拱手道: “王大公子,玉山公子,老奴见过二位。” 王进闻言一勒缰绳,跳将下来,又扶了玉山,与孙仁道: “孙给事,玉山……就仰仗您照拂了。若他冲撞了圣上,说话失了礼数,也是一时心急,没有不好的,还望您担待。” 那琵琶伎听他说话,“哧”的一笑,道: “且住了罢,再说,恐怕都要唱那‘白帝托孤’了。” 王进也笑,却佯怒道:“小油嘴儿,你咒我甚么呢!” “咒你……罢,罢,罢,回去再与你理论。” 玉山因见孙仁在场,不便与他胡闹,说了一半便忙掩了口,转身行礼要走。事已至此,那王大公子也无奈无法,只好与他紧紧抱了会子,松开手去,由得他了。 不远处,晓风千重,霞光万丈,吹动那冠带衣襟,纷扬开一幅浩荡天地。 作者有话要说: 还剩四回,为什么还是感觉不到完结的迹象,我的妈…… 第37章 第卅六回 仙音院悲思托谶语琳琅阁大宴庆成功 话说十一月十六日,玉山随着孙仁入了望仙门,便有小内侍抬过两架轿辇来,请二人坐往北面去。玉山因见那轿辇设着杏黄软靠,不敢受,只道: “我几时这样金贵,需要人来抬了?孙给事您用了罢,我走着便好。” 孙仁笑他:“这又是甚么话,圣上厌听那车轮响,因而一律换了轿辇,人人都是这般的。你眼下不由他们抬着,且走到晌午呢!” 玉山闻言,知是辞让不过,遂拣着右面坐了。孙仁知他素来计较这些繁文缛节,也不多言,径自安顿好,便让人到仙音院门前。玉山见状,恐磕了琵琶,便把那背后的银红绫罗解将下来,放在膝上,又见一干内侍小跑着脚步如飞,反毛皮靴起落间一丝晃动也无,暗自称奇。 孙仁见那琵琶伎默然不语,便与他交代说: “今日仙音院祭奠,拣吉时念经送魂,又要焚香祷告,诸多繁杂,不一而足。公子稍后到了院中,歇在近前就好,若陛下准了,自会有人来传。老奴昨日也与圣上言及此事,已获首肯。但昨日是昨日,今日是今日,勿要莽撞了。” 玉山听他嘱咐,一字一句皆不是虚言,遂道: “多谢孙给事提点,玉山谨记在心。” 孙仁因见他温文尔雅,言辞谦恭,心中自然欢喜,于是向他道: “好容易进宫一回,虽然此处也看不到许多,但总聊胜于无。公子无须拘礼,随意便好。” 那琵琶伎闻言,道一声见笑,便扭头望向四周,只见好一派繁华巍峨,滚滚无穷。其间朱栏碧瓦,绯花翠柳,一团团,一簇簇,交叠掩映,层见错出,令人目不暇接,喟叹连绵。 少一时,那小内侍转过一道宫门,又行出数百丈。便见五彩宫娥夹道侍立,手提雕花洒金六角灯,发簪掐丝攒心七宝钗,形容秀丽,仪态非凡。身后羽毳屏风,绫罗伞盖,各色仪仗林立,锦绣辉煌。 那孙仁远远见了此景,便要众人落轿,携着玉山绕过一班人马,将他带入角门。门内已有一个穿赭色绵袍的小内侍等候,他看二人近前,忙不迭行礼。孙仁挥手让他住了,因对他道: “这是先前与你说的,京中魁首玉山,你引他往飞雪台边上那庑房稍坐。若是有人来传,径自去就是了,不要多话。” 言罢,眼见那小太监应承,便又对玉山说: “公子,老奴在驾前还有事情未了,先失陪了。” 玉山闻言点了点头,抱着琵琶略一躬身,因看那孙仁走远,便随着赭衣太监往庑房去了。那太监也不多话,只在前面默默的引路,待到了门前,请那琵琶伎上首坐了。又转身烹来一碗热茶,恭恭敬敬的奉与玉山之后,便在廊下垂手站着。 那琵琶伎呷了一口盐茶,打眼看四周陈设,暗忖这皇家气派,果然不凡。他又见那门前,一片凋零树木,干枯着枝桠,辨不清种类,遂问: “请教一句,外面种的是甚么树?” 赭衣太监听他说话,转过身来,颔首答道: “回公子的话,外面种的是梨树。春天开花时,好似白雪漫天,因而附近那高台也名叫‘飞雪台’。” 玉山闻言点头,因见他说话得体,便又与他多说了几句。那小内侍起先拘谨着,后看那琵琶伎言谈温婉,遂也放下心来,与他说起了宫中掌故,两厢欢喜。 如此,又闲坐了会子。 而那桌上瓷碗里的茶水,凉了又换,换了又凉。门前日影偏移,直到晌午光景,方有人来传玉山觐见。 玉山听人来报,忙不迭起身整了衣襟,又将那贴金螺钿的五弦琵琶抱了,披上大毛衣服,走将出去。那前来传旨的内侍,领着他,穿一道深幽小径,行出五六十步,便见不远处一座高台矗立,四面锦绣翻飞。 引路的内侍道: “大家传你单独见面,前头便是了,快去罢!” 那琵琶伎闻言,纵然心下狐疑,却不敢不从,袖着手便走上前去。他来到那飞雪台外玉阶之下,放了琵琶,叩首跪拜,口中称道: “臣玉山参见陛下,陛下万寿无疆。” 半晌,未听那皇帝免礼,只好依旧跪着。却不料,忽听一阵脚步急响,下一刻,一双明黄鞋尖便赫然在目。玉山骇了一跳,正不知如何是好,却听头顶上,那皇帝颤声道: “芳奴,是你回来了么芳奴?” 言罢,一双手用力抓着他的肩膀,要他直起身来。 玉山掌不住抬头,甫一见了那皇帝,却是心中一震。他实然未见过那九五至尊几次,多数时候,都只顾着战战兢兢行礼。但在他印象里,那皇帝从来意气风发,从来都可以让人毫无迟疑的呼出“千秋万代”,纵然年华似水,也绝不会像眼前这般—— 那皇帝鬓发花白,面上老态龙钟,一双眼赤红着,却业已欲哭无泪。似乎余妃的死,带走了他全部气力,全部精神。 但眼下,那张憔悴苍白的脸上却多了一点古怪喜色,他盯着玉山,目光灼灼,道: “芳奴,你没有骗朕,你回来了!” 那琵琶伎骇得呆住了,一时竟不知如何回话。他自知与余妃有几分相像,但无论如何,都不会令一个神智清醒之人错认。 但那皇帝却不管不顾,一叠声与他说着: “你回来就好,朕还有曲子要与你弹,还有话要与你说,还有……” 玉山听不下去,登时心中又悲又痛,又惊又惧。他忽然想起,若有朝一日王进身死,是否自己也会如此这般疯癫痴狂。 那皇帝见他不言语,似被火烧般猛然松开双手,退出三两步远,皱着眉头道:“是了,是朕失仪。你且起来,早与你说了,不要跪朕的。” “陛下……”玉山瑟瑟然开口,发觉自己声音都是劈的。 “芳奴,你怎和他们一样,‘陛下陛下’的唤朕了?” “我,”玉山顿了顿,咽了口唾沫,强自定下神来,道:“陛下,您看清楚了,我是玉山,余斫,不是贵妃!” 那皇帝闻言,怔了怔,定在原地半晌。他颠来倒去的,将那琵琶伎打量一遍,面露疑惑,又走上前去,将那眉眼细细看了。忽破出个笑来,道: “你又玩的甚么把戏,那余斫又是谁?” 玉山见说不动他,心中更是慌乱,四下又无他人,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他听那皇帝叨叨的在耳边剖白,暗忖这正是一团乱麻,又想到底是子疏性命要紧,便要索性认下了,再作计较。他抬起头来,正要开口,却见那皇帝的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极镇定,极冷静,甚至有一丝漠然—— 那绝不是一个疯癫之人的眼睛! 刹那间,玉山心中轰雷掣电,他蓦的将这一切都明白过来。那琵琶伎低下头去,与他三拜叩首,四目相对,道: “圣上又是何苦呢?” 那皇帝听他说话,脸上一僵,却仍道: “芳奴,你说的是什么话?朕如今见了你,觉着这世上再没有一丝苦了。” 玉山听得心如刀绞,却兀自垂泪说: “余斫不愿欺瞒圣上,这世间也无人能欺瞒圣上,除了,除了圣上您自己……” 话音刚落,那皇帝便仿佛浑身失了力气,趔趄两步,伸手扶住了雕花栏杆。他怔怔然望着那琵琶伎,眼中泪流不止,半晌,方瑟瑟道: “只要朕说芳奴还在……众人便都说芳奴还在,好像真的一样……” 言罢,慨然长叹一声,摇头道: “人都言,太上忘情,朕不是圣人,不能无情。” 玉山听他言语间椎心泣血,一时五味杂陈,千言万语噎在口中,不知从何说起。他忽然想到,从前与那王大公子所说的“周而复始”,便道: “陛下,玉山拙见,恐污了圣听。但这世上诸事,都有一个浩瀚的轮回。纵然今日散了——十年百年,千年万年,总有相见那天。你我又怎知,今日所爱,不是从前某世之所爱呢?” 那皇帝听闻这番分解,愣了愣,忽然真心实意的展颜一笑,摇头道: “你果然是个痴人。” 玉山见他宽慰,心下松了口气,又生出几分同病相怜之意,遂说: “从前臣为了此事,还大病一场,几乎惶惶不可终日。但后来念及此处,便觉凭着这亿万分之一的可能,也可飘零人世,虽九死而未悔。” 那皇帝点了点头,从怀中摸出帕子来,将眼泪揩尽了,要他起来说话,又与他道: “看在你与朕,这点同是痴人的缘分,有话便直说罢!” “臣惶恐……”玉山顿了顿,却自怀中取出那素白锦缎,双手捧过头顶,道:“余斫今日冒昧求见,便是为了此物。”言罢,一抖手腕,那素锦便向两面滚落铺展,现出好一片密密匝匝,姓名指印。 那皇帝见状一惊,忙问他:“这是甚么?” 玉山答道:“这是京中众人,弹劾余敏的联名书。” 那皇帝低头,见那素锦铺地,一眼望不到头,皱眉说: “余敏可是你的父亲……” “忠义面前无亲友,山河面前无私情。更何况,他早已不是余斫的父亲了。” “怎么说?” “四年前,余仞害死我贴身婢女凭月,我要他偿命,家人不允。我便愤而出走,再无瓜葛。” “还有这等事!” “余斫句句属实,敢有半句虚言,千刀万剐,天打雷劈。”他顿了顿,又道:“而余家所藏腌臜勾当,不止于此。斥国公已将罪状呈上,求陛下看在贵妃一世清名,我等一腔热血的份上,开匣过目,哪怕只言片语!” 那皇帝听他字字句句,掷地有声,便道: “朕答应你。” 玉山闻言,心中大石落地,便拿起那五弦琵琶,又摸出一把镶金嵌宝的象牙拨子,扬手弹了曲《春风度》。那皇帝闻声,便取来一把酒壶,三个银杯。一杯给自己,一杯给玉山,另一杯放在台上,默然领受。 二人又谈了几句往事,最后说得双双眉眼通红,面上却带笑。 玉山见日暮西斜,遂辞别那皇帝,又与孙仁道谢。便乘着轿辇,依原路返回,出了望仙门去。 宫门外,一片空旷寂寥,残阳如血映在青砖地上,浩荡苍茫。 只是那青砖地上,平白无故多出一张紫檀方凳,一面嵌玉矮几。那王大公子正端着茶碗,架腿坐得没款没型。他甫一见那琵琶伎,便站起来一叠声问: “事情办得顺利,可有甚么不好,没为难你罢?” “倒是……没有。”玉山见了他,骇了一跳,又问他如何在此。 那王大公子听他无恙,便舒了口气,复又坐回那凳上,笑道: “我只是忽然想起,此处离斥国公府近得很,便索性等着你了。” “浑鬼,且让人在这儿看笑话呢!”那琵琶伎一行说,一行要去拉王进的手。只是他恐摔了琵琶,究竟没使多大气力,倒反被那王大公子拉进了怀里。玉山坐在他膝盖上,一搡他,啐道:“愈发的没脸没皮了!” 言罢,又一摸那王大公子的狐肷裘,一张皮料冻得生硬,便蓦的心疼起来,软了腔道:“你在此间坐了多久?那些没心肝的,只晓得搬椅子凳子,倒没想送个手炉来。” 王进听他蝎蝎螯螯的,“哧”的一笑,替他将那额上吹乱的发丝理好,又说:“我不愿母亲担心,因而就差人私下布设。若被她知道了,恐怕横竖要送桌八宝筵席才罢休。” 玉山闻言也笑,道: “老太太也是为你好,你若厌弃,回头我告你的状去。” “哎哎哎……”王进忙岔开话头,道:“你又寻出这些由头来拿我,好了,快走罢!” 那琵琶伎见他着慌,笑得见牙不见眼,于是起身与那王大公子携着手,因见他撇了桌椅,忙问:“这东西也不收了?” “自有人来办的。上面印着斥国公府的戳儿,哪个宫人寻着,便给送回去了。” 玉山道:“你倒不怕丢?这檀色玉色,看着也怪金贵的。” 那王大公子却笑说无谓,牵着他的手便往东面永福坊去。一路上,因见暮色四合,华灯熠熠,来往行人匆匆,归去倦鸟依稀,便顿生一股隽永之情。玉山望着眼前红尘滚滚,墙内金玉欢笑,墙外褴褛恸哭,高楼上笙歌不绝,高楼下离恨不休。忽觉这世态炎凉,书页似的,天旋地转,翻了又过。 少一时,二人到了斥国公府门前,门房因见他们回转,忙要请去吃茶。王进听了,细问玉山如何。那琵琶伎心里,实然赶着与秦、明二人报信,但转念一想,又觉过而不拜,难免礼数不周,遂说:“不急这一会子的。况且你难得回来,便与老太太说笑一回,岂不让她称意?” 王进觉他说的有理,遂领着玉山进了门去,至主屋堂前坐定,喝了几口热茶,又拈了几样点心与他吃。两厢正说着闹着,便听下人传话,说葛氏已往此间而来。他二人便忙不迭起身相迎,只见那葛夫人穿着一袭秋香缂花锦面狐皮里的夹绵袄子,金丝沉碧褶裙,面上带笑,形容和蔼。她见玉山抱着琵琶,又穿得辉煌若仙,便笑问: “阿斫这是从哪里来,怎这样好看?” 玉山与她行了一礼,回说: “圣上今日在仙音院祭奠,命我去弹了首曲子。伯飞要在望仙门接我,我道这天寒地冻的,费甚么闲工夫,却横竖拗不过他。又想着,既然都到门前了,好歹要来看看老夫人这福寿绵长,可又是多了?” 葛氏因见他剔透玲珑,举止温雅,心中自然欢喜,遂与那王大公子说: “伯飞,你看看人家,一句话说得我老婆子欢天喜地,你怎没这个本事?”言罢,转念一想,长叹道:“嗳,也都是随了你那父亲……” 玉山却笑说:“老太太你不知道,他平日里话可多,说起来也未见不是一套一套的。只因我罕到府上,便特要来怄我,把我当长尾巴鹦哥呢!” 众人闻言,纷纷大笑起来,搀了葛氏入座,与她说了几句体己话,哄得那老太太眉开眼笑。如此,又坐了一会,那葛氏因见窗外大暗下去,想着命人传饭,便问他二人吃与不吃。王进知玉山惦念锦园中人,便推说不用,起身往门外牵了马,与那琵琶伎共骑着走了。 锦园上下见他二人回转,忙迎上去相问,又唤秦、明二人来迎。玉山在主屋里,将仙音院诸事与他们细细说了。道圣上许诺,定会拆看余家罪状,又道虽未言明赦与不赦,何远也大抵性命无忧。听得锦园上下一片欢腾,那盈珠见状,遂命人布菜取酒,在主屋堂里一径吃了。往来推杯送盏,笑语晏晏,竟比当年易主之时更加热闹欢喜。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三回嗷嗷嗷~ 第38章 第卅七回 话说冬月十六日,玉山恳求孙仁进那仙音院去,将盈珠等人安排下的素锦呈上,细言余家种种罪愆,收得那皇帝金口玉言,许诺开匣读状。尔后,他君臣二人又因怀念余妃往事,饮了几杯薄酒,一时相顾无言,唯有流泪。出得望仙门后,那琵琶伎又与王进往斥国公府而去,与葛氏说了几句体己话,方转回锦园。锦园众人听闻此间经过,自是欢喜,遂也纷纷放下心来。在那主屋里,又是饮酒,又是弹曲,滚滚筵席,熠熠灯火,闹到交三鼓方休。 次日一大早,便有何府家奴传信,言赦了何远,要众人一同往城北去接。那王大公子听了,喜得无可不可,忙收拾停当,又差永禄去唤秦、明二人。他二人听得报信,也是喜不自禁,纷纷换衣绾发,走将出去。那王大公子早在门前雇了两架雕花翠幄马车,见状便将众人迎接上车,一径到了城北。 顺义门外,何远去了枷,一袭靛蓝绵袍又灰又白,各色珠玉散失,衣襟也扯破一道。他立在浩大宫城之外,面色青黄,形销骨立,鬓发蓬乱,胡髭参差,一双眼却如星如昼,极有神采。那何敬与叶氏见他出门,忙迎上去,话未出口,眼泪便如断线珍珠。何远打眼看二老神色,憔悴苍苍,一时心中又悲又痛。他本念着男儿有泪不轻弹,要勉力着宽慰几句,未了,却终究还是哭作一团。 玉山等人见了此景,又忖此间诸多跌宕曲折,也是百感交集。那王大公子与何远最亲,便走上去与他拍肩搭背。却不料,那三人甫一见了他,便挣扎着要给他下跪,口中不住称道“大恩大德,没齿难忘”。王进不敢受这礼,忙看玉山。那琵琶伎会意,便快步走上前来,一面劝,一面搀。未曾想,他三人因见王进不肯领受,遂一转身,又要来拜玉山。秦、明二人见状,也忙上去劝,好说歹说,方才止住。那何敬与叶氏定下神来,也忖这些虚礼,不必太多,便商议着要为他四人建一所生祠。那四人闻言,慌得一叠声道“何至于斯”。 如此,推来扯去,一厢道谢,一厢辞让,竟在那顺仪门外兀自立了好久。最后,那叶夫人实在没了办法,便说:“罢了,我回家以后,日日为你们请一柱高香,念千声佛号。乞着你们人人康健,万事顺心。这一节,不比那些金银珠玉,虚名空号,无论如何都要领受了!”众人闻言,也知推拒不过,遂点头允了。又让他三人回去好生歇息,多多保重,千叮万嘱,不消细说。 如今且说,十七日傍晚,空中纷纷扬扬下起雪来。而那秦、明二人因见此间诸事已了,便细细收拾了东西,如来时般载了两大马车,回家去了。那怀琴感念不已,在锦园门前,与一众上下磕了三个响头,哭得泪流满面,方才也收拾去了。那王大公子见满目空旷,散得七七八八,掌不住叹一句“世事如潮”。玉山闻言,笑他是贪心不足,却与他挽着手,说近来空惦念何远,要与那王大公子好生叙旧。王进也知那“叙旧”究竟是何端倪,也不揭破,只将玉山打横抱起,往那琳琅阁去。 岂不料,方走出两三步,便听前门一阵喧嚷。那王大公子心中狐疑,碎放下玉山,打帘出门去看。只见个二十上下年纪,穿内侍官服的小太监站在门口,正与那门房罗唣。他道:“速去教你们主人出来。” 那门房听他口气不小,正要编排两句,却被王进抬手制住。那王大公子将小内侍上下看了看,忖着宫中人,如何也开罪不起,于是耐着性子说: “我便是此间主人,不知这位有何贵干?” 那小太监见了他,与他行了一礼,火急火燎道: “快去备香案,设祭桌。主上有旨意,少一时孙给事要来宣呢!” 王进一听,怪道如此气魄,原来是宣旨御官。登时骇得心惊胆战,忙将人请去喝茶,又命李全细细准备仪仗礼节,自己抬腿便往琳琅阁去。玉山因见他慌慌张张,忙问何事。王进便将因果由来说了,把那琵琶伎也骇了一跳。 待到琳琅阁中,玉山忙让小雀舍了饭菜,翻箱倒柜的为那王大公子寻官服官靴,又要制式玉簪,正统武弁,着实忙乱了一阵。王进被那琵琶伎按在镜前,动弹不得,只好蝎蝎螯螯的与他道歉,又说:“玉山,幸而我这官做得不大,否则只怕是赶不上了。” 那琵琶伎闻言,啐他一口,怒道:“还有没有出息了?”但他虽嘴上这样说,手却三两下替王进绾好了头发,又将那一干配饰腰刀收拾齐整,便与王大公子紧赶慢赶的到了门前。 锦园门前,早围着一班歌女乐伎,穿各色绫罗,簪各式钗钿,映着檐下灯火,地上雪光,灼灼闪成一片。众人见了王进,忙给他让出道来,玉山便也随着上前探看。盈珠在人群缝里窥见了玉山,心下稍定,便拢着银狐大毛衣服,拽了他的袖子,问说:“怎生好端端的,又要劳动起来,难道事情有变?” 那琵琶伎一时,也捉摸不透意思,只道: “今早方赦了何远,大抵不会有事……” 话音刚落,王进便扭过头来,向内打了个手势,要众人噤声跪拜。玉山见状,又回到他身边,与他一同跪了。只听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间杂銮铃脆响,鼓吹仪仗,车轮滚滚。过了片刻,又听骏马长嘶起伏,翻身落地不绝,一双本色反毛官靴,四平八稳,走将进来。 “游骑将军千牛备身骁骑尉王进听宣——!” 玉山闻言,忖那声音耳熟,想着该是孙仁,心里便又落下几分。 那孙仁顶着鹅毛大雪,因见上下齐整,遂点了点头,续道: “锦园上下,锄奸有功,戮力同心,堪称京中表率。赏铜钱千贯,白银千两,羽纱二百匹,蜀锦二百匹,珍珠十挂,狐皮百张,各色金银碟碗,杯盘壶箸三百余件。钦此!” 王进听他一个“赏”字之后连绵不绝,便已呆了。他从前不是未听过赏,只是斥国公府滔天排面,一来二去,见怪不怪。此时听闻皇恩浩荡,加诸己身,于是便怔怔然发愣。玉山见他默然不语,暗道这个牛心的,遂急急用手肘推他,要他接旨。那王大公子这才警醒过来,忙不迭叩首谢恩。 孙仁交了旨,便让众人起来,也不拘礼,由那王大公子带着,往琳琅阁喝茶。玉山亲手取来一套簇新的芙蓉冻石茶碗,又拿乌银茶具,与二人烹茶。那孙仁见此间风头正盛,心中欢喜,便对他两个说: “如今何子疏沉冤昭雪,四下里安宁平定,可喜可贺,实在可喜可贺。” 王进闻言,与他行了一礼,道: “借孙给事吉言,这锦园也好做回本行营生了。” 众人听罢皆笑,又喝了几口热茶,说几句京中掌故。而那琵琶伎此前在圣旨中听闻“锄奸”二字,心下疑惑不解,便问孙仁说: “孙给事,方才可是有‘锄奸’二字的?余家……” 那老太监听罢,点了点头,与他分解道: “昨日大家回华兴宫后,便将先前斥国公呈上来的紫檀匣子开了,坐着看了一宿。清早便赦了何远,又传斥国公面圣。宫里几个余家眼线,见风头不对,要去报信,统统给扣在永安门处。后来,到申正时分,便批了两道圣旨。一道由老奴捧着,往锦园来宣。另一道给了斥国公,到余家去宣。” 玉山听他言及此处,惶恐起来,忙说: “那若余家……当真有个好歹,我……” “这不妨事。”孙仁知他是恐受牵连,毕竟面上那琵琶伎还是余家次子,遂宽慰他说:“斥国公临行前,大家特意交代的。说次子余斫已与余家异爨,再无瓜葛,不受惩罚。” 那琵琶伎闻言,心中方才落定,又与二人说笑了会子,从库房里拣出两样顶好的古玩瓷瓶,赠与孙仁。两厢称意,不在话下。 却说那余府之中,余敏听闻何远被赦,登时已有些不安。却又不见宫中传话,不知是好是歹。他忧心忡忡,忖了半日,思来想去,还是命人将府中铜钱,并一些贵重金银,悄声自后门搬运上车。预备连夜送往家乡,好留一线后路。 此时,余府众人正围在主屋堂前用饭,玉盘珍馐,金杯清酒,浩浩荡荡铺了满桌。余敏与陈氏坐在上首,一色青紫龟甲暗纹锦衫,手持红牙著,黄金杯。从旁一位鹅蛋脸儿,柳叶眉,二十上下年纪妇人,正是那余仞之妻辜氏。她穿着素色贴金袄子,雪青绣花罗裙,顺着眉眼,默默低头布菜。 余敏将这满座流光辉映,暗香涌动,悉数看在眼中,却只觉索然无味。那陈夫人犹不知这些,见他愁眉不展,因问他: “出了何事,竟无故唉声叹气?” 话音未落,只看那廊下侍立着的,陈氏身边的大侍女翠翘,急急忙忙,跑将进来。陈夫人因见她脸色苍白,鬓发松散,上气不接下气,便皱眉问她: “怎得一副天塌地陷模样?” 那翠翘闻言,顾不得仪容,一行指着门外,一行哭喊道:“我方才出门传菜,正瞧见外面好些官兵,擎着火把,捆了来兴儿,似要来拿人了!” 在座三人听罢,俱是一惊。那陈夫人更是骇得丢了筷子,一叠声念着“冤孽”,呼了两声便又支持不住,直直往后栽倒下去。那辜氏见状,慌得六神无主,一时扯这个,劝那个,哭天抢地,好不忙碌。余敏见堂中乱糟糟似铙钹俱响,心中闪了闪,只觉一片彻骨冰凉。那来兴儿是他指出去押车的人,眼下被人拿住,便只好—— 万事休矣! 他念及此处,便觉连轻生的念头也没有了,只是两眼圆睁,淌泪发呆。而这厢还未分明,却见堂前忽转出一列人马。其中为首的,是那老斥国公,围一袭狐肷披风,穿暗紫官袍,上面海水飞龙,隐隐舞动。他大步流星的走将进来,身旁一个内侍,手捧着朱漆方盘,盘上一卷明黄锦缎。 老斥国公目光一扫,见房内一片天翻地覆,便清了清嗓子,道: “开府仪同三司大行台尚书令余敏听宣——!” 众人闻言,正如五雷轰顶,骇得魂飞魄荡,连滚带爬的伏在地上,瑟瑟然不敢出气。只听那老斥国公续道: “开府仪同三司大行台尚书令余敏,贪赃枉法,结党徇私,不忠不义,不仁不孝。其子余仞,横行京中,欺行霸市,草菅人命。种种罪状,不可胜数。着,褫夺官爵,罢免职务,即刻押解大理寺候审。府内家财,尽皆查抄归档,一干女眷,悉数没入贱籍。钦此!” 那余敏听他宣旨,浑身颤颤,说不出一句话来。老斥国公唤了他几声,因见他已是心灰心死,槁木般不肯一动,便将那圣旨放他怀里,转身吩咐人动手抄检。只听一声令下,官兵搬出好一副铁钉枷锁,扣在那余敏肩上。又拿了数条麻绳,去捆陈氏、辜氏等人。一时间,众人哀嚎尖叫,哭声遍地,逃的逃,窜的窜,好似过街老鼠,没头苍蝇。 那些官兵,平日里受够了余敏欺压,见状也不手软。只将那些如花似玉的丫头侍女,一发擉在倒座房里,又拿铁栏杆围上,猪狗似的圈住。又往东西两面而去,所到之处,无不哭天抢地,直将府中上下清得一干二净。 少时,差役来报, “斥国公,小的们查过一遍,已无旁人,可以抄了。” “那便抄罢!” 老斥国公言罢,点了点头,却又放心不下,遂与他说:“府上值钱的,不值钱的,凡是个物件,便悉数登册。俟我等呈交圣上,再行定夺。” 那差役闻言,知他小心谨慎,遂忙不迭应承,率众去办了。 老斥国公见众人走远,便往主屋而去,因见满地珠翠乱掷,杯盘倾倒,竟一时无处落脚,只好又回转过来,向廊下寻了个方凳,自顾自坐了。 那余敏犹自呆呆的,双膝跪在雪地里,身上一件轻薄绵衫。老斥国公见了,心中不忍,暗忖虽势如水火,但好歹彼此同朝为官一场,便命人将他搀进房内,靠着火炉取暖。 半晌,余敏那灰白发上的雪花,融作了水,点点滴滴,淌将下来。与浑浊眼泪一道,滑下腮边,堕入衣襟。老斥国公看他潦倒落魄,掌不住与他道: “人说半百知天命,你怎越活越糊涂了呢?” 余敏听他说话,浑身僵硬,只有那赤红眼珠木然转动。半晌,方一字一顿道: “人,心,不,足!” 老斥国公闻言,冷笑着点头,道:“我若是你,便不会放着好一派清福不享,挣这些无谓荣华。我问你,余仞死了,这满眼金碧辉煌,你又想留与何人?而说到底,你若对那不成器的儿子多加管束,也未必是今日局面……” 言及此处,那老斥国公忽然心中一动,因对他说: “你可知,此番究竟是谁,告了你的御状?” 这话说到了余敏关心处,只见那本已如行尸走肉的老人,忽然间又多了几分精神。他瞪着眼,疾道:“究竟是谁!” “余斫。” 余敏疑是自己幻听,皱眉又问了一遍:“谁?” “余仞的兄弟,你那小儿子,余斫。” “王徐,你,你……哈,事已至此,你还要诓我?我那小儿子是死是活都不分明,你如何又知道了?” 老斥国公听罢,暗叹一声“无可救药”,遂与他说: “我诓你作甚么,还是说……我称他‘玉山’,你便明白了?” 余敏听闻“玉山”二字,心下一凉,满面嘲讽顿时冰在脸上,再掀不起一丝风浪。那老斥国公见他如此,也是感慨唏嘘,却听门前来人报说: “方才在房中抄出一大箱文稿书信,俱是买官卖官凭证。又并两大箱账本地契,恐怕也不干净。” 岂料那人话未说完,便又有人来报: “府中东西枯井,寻出两具陈年白骨,不知是何身份。” 老斥国公闻言也骇,转身骂道: “好一个余国舅,这世上还有甚么事是你干不得的!” 余敏听罢,心知大势已去,便也不再分辩,只闭眼流泪,恍惚已是个半死之人。如此,众人从戌时起,一连抄了四个时辰,搬出绫罗铜钱无数,光是造册用的纸张,便费了成千上百。 天蒙蒙亮时,雪还未停。 那司员冒雪站在堂中,沉声宣读所得物件, “金佛一堂,玉观音像三尊,金玉如意十二柄,古玩软片二十箱,玛瑙玉盘八个,錾金酒杯十七对,镶金牙著二十八双,各色银碗百三十件,各色金碗八十件,金银执壶十六把……” 那余敏听着听着,脑中唱报之声竟渐渐远去,只觉耳畔有人歌道: “也曾丹墀玉笏参王驾, 也曾锦衣貂裘醉春宵。 芙蓉曳地珠帘帐,翡翠积户玉窗寮。 却原来,都是春冰难续雪易消。 说甚么良辰美景,脂浓粉娇。 眼看着兴亡满目风雨萧。 挣一世荣华富贵,心比天高, 谁料那大梦成空竟无聊。 放悲声,唱到老!” 歌罢,他仿佛被魔魇住一般,猛一睁眼,直直向那火盆撞去。 一时噼啪乱响,火星四溅,鲜血迸了满地: 不多时,便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两回(其实是一回半)嗷嗷嗷~ 第39章 第卅八回 话说冬月十七日晚,老斥国公领着一队人马,奉旨查抄余府。那余敏自知避无可避,索性一头碰死在了火盆之上。众人见状,又惊又骇,都是唏嘘不已。当到了清晨时分,一箱箱金银被装上马车,一列列仆役被带出府门。官兵熄了火把,将那朱漆大门用铁链封了,落下铜锁,呼哨一声,如北风席卷,将那些荣华富贵一径扫空。 白雪落在皇城内外,一片皓皓皑皑。 却说那老斥国公回了府上,横竖睡不着觉,又不愿聒噪,索性在堂屋里坐着喝茶。葛氏清早起来,便见他披风半解,怔怔愣愣,脚边熏炉凉了未觉,因笑他说:“忖甚么这样出神,都忘了让人添炭?” 那老斥国公闻言,浑身一激,回过神来,抚着胸口道: “嗳,你是没见着,余府里抄出来的东西……那些铜钱珠玉,别人瞧着稀罕,我倒未曾在意。只是那几大箱子的书信、地契,你说这面上越光鲜的,背地里怎么就越腌臜呢?” 言罢,兀自一叹,又沉声道: “我忖着,你我是安定了,那进儿也早过了惹事的年纪。就算他真和那个甚么……甚么琵琶伎,好上一场,也不过小儿女之事。但我们那些个分家,那些个门生、同乡,他们就必定不会捅出篓子来么?到时候,牵累连坐,天子一怒,如何担当得起?” 葛氏听他说话,知他是生了兔死狐悲之心,便说: “咱们不比别家,是世袭的侯爵,想塌也塌不倒,想走也走不脱的。如今至多不过告老归田,寻个替儿罢了,哪有真能一了百了的。再说,你若是脱开手去,少不得阿进来撑,且舍得呢?” 斥国公闻言,冷笑道:“阿进那个牛心的!要是这偌大府上扔在他手里,恐怕我九泉之下,百年之后,都要与他罗唣不休。” 葛氏听罢也笑,一叠声念“阿弥陀佛”,又道:“阿进也是,那么个没心肝的,非要看上个玲珑玻璃人。你是与玉山见得少,那孩子心思又细,嘴又甜,更难得还仗义仁慈,天底下再寻不出来的。” “罢了罢了,再与你说,恐怕都要说出花来了……” 琳琅阁中,王进与玉山二人,不约而同的打了个喷嚏。 那王大公子揉着鼻子,蝎蝎螯螯的问那琵琶伎好歹,被他厌弃得无可不可。王进怒将起来,气势汹汹,扯着玉山的衣襟要拿他,却被一个吻噎了回去,动弹不得。那琵琶伎见他一副无奈无法又恋恋不舍的古怪神色,笑得前仰后合,鬓发散乱开去,铺在屏风榻上,如山水流墨。 二人闹了会子,便听永禄在门外求见。那小厮见了王进与玉山,便将街上那些风闻细细详说,言余家如何一败涂地,余敏如何身死,余贵妃仍按贵妃之礼下葬,如此种种,听得二人感慨唏嘘,不消细说。 如今且说,到了冬月二十光景,那赵亭却忽然登门来贺,带了好些谢礼,又说了一叠好话。原来抄家当晚,虽余敏已死,却依着文书凭证,揪出朋党无数。三司使连夜而动,伙同禁军诸卫,将京中所涉官吏,无一幸免,悉数擉进牢去。那辜玉清首当其冲,被人半夜惊醒,拖出府门,攘了官袍,除了乌纱,顷刻间变作阶下之囚。而次日,便有人往赵府宣旨,将赵亭右迁京兆府牧,金玉披挂,绫罗加身,一时风头无两。 那赵亭穿一袭银狐裘,碧蓝绣海水夹绵袍子,意气风发的打帘进来。他见了玉山与王进二人,便笑说:“这几日光倒腾那些个来来往往,竟忘了此间诸事,头一个便要来谢你们,实在该死。” 玉山二人先前因着盈珠之事,与赵亭颇有罅隙。却不料何远入狱,最先赶来帮衬的外人竟也是他,一时倒说不分明。玉山忖着,此一桩,彼一桩,便仍亲自烹了热茶,与他好言好语的招待。 王进见了此景,也笑说: “哪里的话,还未庆贺你荣华及第,是我等不好。” “哎,甚么荣华及第,分明是千斤重担……”赵亭闻言连连摆手,又道:“辜澈甩下那么个烂摊子,纵容京兆府里外上下,尸位素餐。如今不过拣几个得力的,一人当三五人来使,方才没教你们看了笑话。而这风气旧例,哪是容易改的,只怕要慢慢磨去。” 玉山听他说话,为他奉上茶来,弯着眉眼道: “刮骨之痛,本该如此。只盼朝中文武百官,以此番为训,心中多警醒着些。” “这又谈何容易?大江水清,大河水浊,清清浊浊,自古分明。但俟百川入海,却到底还有甚么分辨?这便是世道……” 那王大公子因见赵亭眉眼戚然,遂拉过玉山来,与他二人说: “好容易得几天高兴日子,又要说这些江山社稷,打起哑谜来,快住了罢!” 那琵琶伎闻言,道一声“是我不好”,便岔开话题,又去说京中掌故了。三人聊了一会儿,那赵亭拿出两柄象牙骨,画金碧山水的纨扇来,说是这几日抽空画的,要二人收下。玉山接过手,因见那扇上泥金泥银,青碧交错,很是不凡,便忙行礼道谢。他言罢,又转身拿出罐未开封的茉莉新茶来,给那赵元直作了回礼。 赵亭见状,也忙行了一礼,复又坐回那紫檀月牙凳上。正无话,他却踟蹰一阵,从怀里摸出方水绿宫绡丝帕来。那帕子上绣着两簇粉红荷花,花下一对五彩鸳鸯,颜色很是艳丽,针线很是精巧。 玉山不解其意,正要开口相问,却听他垂下眼道: “昨日里收拾东西,我还当是了了了尽,却不曾想,竟连这也未了的。” 那琵琶伎听他一前一后,连说四个“了”字,心中疑惑更甚。但因见赵亭形容忧郁,神色悲戚,满眼追思情重,一时也不知如何开口。那琵琶伎顿了顿,正忖着宽解劝慰,却忽然生出一念,瑟瑟然问道: “这是盈珠……” 赵亭闻言点头,又将那帕子上下看了看,觉得多留无益,便递给了玉山,道:“此事全然是我不好,却是无法挽回。我也知,在你们面前狡辩不得,只是这身不由己,这命不由人……幸而,她大抵已是放下了。而这方帕子是,一切渊源开端,从前我许是忘了,许是舍不得,总之久久未还。今日却下定决心,好歹是到时候了。” 言罢,又缓缓笑道: “他年,若有缘分,来世再作冤家罢!” 玉山听他说话,忙不迭接过那帕子来,展眼看了看,只见上面题着: “起坐月光寒,徘徊柳笛残。 相思如解意,吹送玉栏干。” 情真意切,绵绵密密。那琵琶伎见了,心中五味杂陈,却又不知如何说起,只好与他许诺,必定送到。赵元直见他应允,便松下口气来,复又说笑了几句,起身告辞。 二人将他送到锦园门前,看他乘着架华贵马车,一径走了。 玉山待他走后,将那帕子与王进传看,双双无奈无法,只有叹息。而他因揣了这帕子,浑像个烫手山芋,终究遮捂不住,便往那葳蕤堂去了。 葳蕤堂中,盈珠与环儿两个正对坐着嗑牙打络子。因见玉山过来,便让出上首短榻给他坐,自己向下首坐了,又拿小银碗奉上茶来。玉山喝了口茶,看她二人手里,金红二色纱线打的璎珞,织了好大一段,便笑说: “你们是要络车不成,哪用的上这么好些?” 盈珠听了,愣了愣,道: “不过是打着顽的,忖着将来络帐子,络锦帘用。” “你又来诓我,锦帘帐子,用得着这样颜色,又不是嫁人来的。” 那盈珠闻言,瞥他一眼,又俏着脸对环儿说:“他自己横竖是有人要的,便觉得把身边人都嫁出去才好呢!” “小蹄子,撕了你的嘴去。”玉山佯怒着啐她一口,却见环儿也低着头闷闷的笑,因对她说:“胳臂肘子往外拐的小东西,赶明儿让你盈珠姐姐教你弹琴,我却是再也不管了。” 那环儿一听,着了慌,忙道:“主子,是我不好,且别拿我垫喘。这活儿向来是那王大公子干的,我没这样本事。” “去你的!” 玉山嘴上虽骂着,却早已绷不住笑开了,盈珠二人更是笑得见牙不见眼,花枝乱颤的倒作一团。那琵琶伎看她欢喜,那话便更觉说不出口了,倒是盈珠笑够了,转过身来问他:“你这大能人,大忙人,如何来我葳蕤堂了?” 玉山听她问话,只好将那帕子拿出来,与她说: “方才赵……赵府牧来过,要我把这东西还你,说来世再作冤家。” 盈珠闻言,脸上非笑非怒,把东西接过去了,因见玉山惴惴的,便与他道:“公子,你莫笑我薄情寡义,那与赵亭的事情,我早已放下了。他是好是歹,都与我无关。恕盈珠说句不中听的,倒是他心里惦念难忘,留着份情面,才把这一方丝帕当成了东西。如今在我眼里,给与不给,它便只是个便宜货色,经不起这样还来送去。” 那琵琶伎听罢,知她是当真放下了,遂也安下心来,又与她道几句闲话,不在话下。 又过了几日,何子疏为谢众人救命之恩,及王大公子照拂之情,在何府设下流水筵席,金杯银盏,清酒玉馔,邀众人同去吃了。席间,一连千恩万谢,只差三拜九叩,众人见了,都有些不好意思。而王进因忖着有来有往,不失礼节,便也发下拜帖,邀何远、秦澍、明玉,三日后往锦园赴会。 二十五日清晨,那王大公子起了个大早,偷偷睁开眼去,见玉山在怀中兀自睡得正甜。他那皮肤极白,映着拂晓的日光雪光,现出一段温婉风流。那双不常笑的桃花眼闭着,遮掩了狡黠清冷,倒留下如扇的睫毛,历历分明。 王进看着看着,忽然想起了,从前曲江池边那第一朵芙蓉花。红白交杂,鲜艳欲滴,却偏生了一个“拒霜”的名字,又温又烈,半嗔半喜。似这琵琶伎,好将起来,直让你分不清天南地北;怒将起来,又让你少不得牵肠挂肚。他念及此处,眼前仿佛又是当年策马奔驰,袖里藏着朵芙蓉花,满心想的,却是如何讨那狐大仙的欢喜。及至隐逸会上剖白陈情,三白院中起誓立据,那些灼热的占有,柔软的低语,那些锦上添花意,雪中送炭情。一分分,一毫毫,让他患得患失,又教他顶天立地。 他从前怎就毫不知晓? 这世上有一个人,值得他蝎蝎螯螯的去疼,值得他疯疯癫癫的去爱,值得他将那脏心烂肺过去所欠下的全部柔情蜜意,都在这一个人身上偿还。 他也曾惶恐,玉山是否委屈奉承,是否朝三暮四。但当他听闻那句“周而复始”之时,便觉这此生一切,一切虚名清誉,一切荣华富贵,都恨不得顷刻间悉数交付。连同那热血肝胆,三魂七魄,为他灰飞烟灭,为他百死消磨。 而他眼中的天地众生也渐渐不同,那些与玉山一同赏过的梅花,喝过的热酒,看过的白雪,虽与旧时一样,却总觉比旧时更好。而当年盈珠大闹喜堂,摔簪断发,他从前总以为是庸人自扰,谁料竟一时恻隐难抑,甚至生出几分切切体会。 “原来,这便是爱。” 那王大公子心中,忽然腾起一声俗不可耐的感慨。但他非但不觉可笑,甚至如获至宝,感到这一生都有了去向依靠。 玉山睁眼时,便见他笑得痴痴傻傻,因而掌不住问: “浑鬼,你是甚么毛病?” 王进却笑而不语,只翻身下床,从南面衣箱里寻出两套鲜红色的缂花绵袍来,递给那琵琶伎。玉山见状,觉他是烧坏了脑子,却又不好发作,只说: “这又是作得甚么妖,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成亲,且收回去罢!” 那王大公子却一本正经道:“哎哎哎,怎么又是作妖了?我忖着今天会亲友,宴宾客,拣个喜庆颜色,你倒多话了?” “拣甚么喜庆颜色不好,非要鲜红的……”玉山怨了他句,抬眼看那缂花蜀锦簇新着,上面四季花卉,应有尽有。忖他应是新作的,便又道:“我那里多的是嫣红、茜红、海棠红,选一件穿了就好,费甚么裁剪工夫?” 王进见他不依,便又说:“裁都裁了,你好歹穿一回罢!这样,纵然它压在那箱底,也好与那些袍儿衫儿的,有个谈资。” “瞎贫!”玉山被他说得笑了,暗忖他恐是惦念着成双成对。便也由他去了,将那袍子接过来,唤小雀与环儿伺候着穿了。王大公子在旁看着,眼里笑意不断,也不知有甚么计较。 那琵琶伎究竟未知这些,见彼此收拾停当,又想起今日秦澍等人来访,少不得提前预备,遂拉着那王大公子的手,与他一道下了楼梯。玉山又自堂内架上取来手炉围巾,因见窗纸上人影绰绰,暗道一声恢诡谲怪,更疑心是王进有所图谋,便与他道: “你这唱的是甚么本子,快与我来分说。” 王进闻言却笑,与他携着手,将那琳琅阁锦帘打起。 只见帘外站了黑压压一片人影,俱穿着各色红衣,笑容晏晏。而众人身后,四面红罗满墙,锦绣铺地。琳琅阁外,檐角上挂着红绸绢花,垂下三尺长的璎珞宫绦。玉山见了那络子,方想起来,是前日里盈珠打的那个,一时又惊又喜,又赧又气,直推那王大公子。见王进笑得志得意满,心中窘迫更甚,跺了跺脚,转身便要回房。 王进却拉着他,道:“跑甚么,这会儿才羞见人了?” “你,你敢编排我……”玉山气急,正要与他争辩两句,却被那王大公子打横抱起,带进人群。 小雀凑上来,抿着嘴往那琵琶伎手里递了个红锦荷包,里面满满当当的新造制钱。玉山见状,恍然大悟甚么是“串通一气”,却又无奈无法。平日里向那王大公子讨饶的种种手段,层层花样,他是宁愿一头碰死也不会在人前施展。 这厢里正天人交战,只听众人高呼一句: “新妇子!” 那琵琶伎已骇得呆了,闻言还在脑中忖了片刻,这喊的究竟是谁。王进见他怔怔愣愣,在他耳边吹气,道: “你还不与人发钱去,为夫又腾不开手。” “浑鬼,没脸没皮的东西,下流无耻的小贼……” 玉山一叠声骂着那王大公子,却还是依言照做,与众人分钱。 只是恐怕再没有这样恶狠狠的新妇子了。 后来秦澍等人来访,那何子疏因是个惯擅风月的,见状已明了得七七八八,暗自与那王大公子道了声“佩服”,面上却平静如常。明玉纵然看出了端倪,忖着不好开口,直把自己折腾得煎心熬胆。唯有那秦小公子,眼大无神,看着挺明白一人儿,见了只会问: “伯飞,我与你相识一场,何必这样见外,设下这等排场。那红绸红罗,虽说前日里圣上赏下好多,却到底也都是钱……” 聒聒躁躁,侈侈喋喋,听得何远明玉忍笑到肚痛。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还有半回加后记和集锦~ 第40章 第卅九回 话说冬月二十五日,那王大公子在锦园设下一水儿鲜红罗帐,又诓玉山穿了吉服,方出了门去。那琵琶伎见了满园光景,心里已明白得清清楚楚,却横竖拗不过他,只好红着脸与人发钱问候。后来何远与秦、明二人来访,见状也心下了然,争先恐后的道喜。唯有那秦小公子一截雕花木头,半晌方摸着了头脑。他三人见此情此景,纷纷差人回府,将贺礼加了好些。 及至晌午时分,众人吃了些精致茶食,听了几首曲子。又到了傍晚,那王大公子按去年形制,在主屋设下流水筵席,邀三人与锦园上下一同吃了。王进是个酒篓子,倒无人敢与他多喝,只是抓着秦小公子与何远,将二人都喝得烂醉。秦澍发起酒疯来,拉着玉山要闹他,被王大公子一手拍开。 月上中天时,众人纷纷散去,辞行复辞行,珍重复珍重,一连说了好些方休。那王大公子携着玉山的手,把人带回了琳琅阁里,与他喝了合卺酒,铰了青丝作证。只是他未免太志得意满些,当他口口声声,说到第九个“为夫”时,终于被那琵琶伎踹下了床。 又过了几日,到了腊月初二,王进鬼鬼祟祟的,让玉山同自己出门一趟。那琵琶伎先前已被王进诓过一回,此番无论如何都是不依,却到底耐不住那王大公子蝎蝎螯螯的本事,遂胡乱穿了衣服,恶声恶气道: “罢,罢,罢,前面带路!” 王进笑得一脸子小人得志,在门前骑上那匹漆黑色大宛骏马,又拉了玉山同骑,飒沓如风,往城北去了。 那琵琶伎起先以他是要往斥国公府,道一声恢诡谲怪,待行到永福坊附近,方有些着慌。一颗心掌不住砰砰乱跳起来,暗自惊疑不定。玉山见王进左拐右拐,到了一条大街口上。眼前一面白玉牌坊兀自矗立,上书“祥瑞街”三字。玉山见了,忙对那王大公子说: “好端端的,来这里作甚么?” 王进却不答话,策马将他带至远处一扇高大朱漆门前。那王大公子翻身下马,又扶了玉山,携着他的手与他近前去看。玉山见那门上朱漆依旧光鲜,铜钉人影可鉴,门环却用三指宽的铁链锁着,再不能开启。 王进从怀里摸出把钥匙,将那铜锁开了,铁链卸了,猛然用力一推。只听一声刺耳脆响,灰尘四面分扬,那扇大门里便现出好一派深幽府邸。 前几日,皇城下了大雪,覆在那草木楼台之上,白皑皑一片琉璃世界。堂前雪花积了三寸高,未见一丝脚印,未见一丝杂点,浩浩然鸿蒙初开,皎皎似明镜月华。 玉山慨然道:“从前觉这府上,是没一处不腌臜的,如今看来……腌臜的竟只是那些人。人去了,这上下内外,倒也落得干干净净。” 那王大公子闻言,携了他的手,带他走进那一片白雪,与他说: “这钥匙从前押在三司使处,如今结案了,才交还给京兆府。我听见消息,便向元直借了,忖着让你看看……” 玉山点了点头,抿嘴一笑。又见那画堂蒙尘,四壁空空,从前金玉不在,向日荣华散尽。主屋堂前,那斑斑血迹依旧,却已近黯淡,已近看不出轮廓清晰。这偌大余府,似乎如同行将就木的老人,身披五彩锦绣,却已浑浊了双眼,苍老了肌肤,斑白了鬓发。 萧条,萧条。 人生悲欢显达,便是一出出无情帷幕的开张落下。画片似的翻过,迢迢远去,再不回头。 玉山由那王大公子牵着,与他一处一处的指认,哪里是从前顽乐处,哪里是今日歌舞所。他们又转过那名叫余斫的人,昔日曾倚靠的栏杆,徘徊的游廊,吟诗的树下。那琵琶伎看着看着,只觉被埋葬的往事一一开启,那些笑容,那些笙歌,那些泪水哀哭,刹那间如波澜壮阔,一齐奔向心头。 王进见他怔怔然望着珠帘残破,忽然说: “你消气了么?” 那琵琶伎听罢,心头一跳,转身看他。王进却笑: “我见你自从与余家对上以后,似乎总有股抑郁在怀。原先我以为,是因子疏之事,可是后来子疏获释,你却仍未放下……” 玉山听他说话,字字如轰雷掣电,他愣了半晌,方说:“我心里实然怨恨余家,也怨恨那余敏,余仞,甚至我自己。只是不愿让人看到,故而强作无谓,装出一副前尘如海模样。”他言及此处,顿了顿,又道:“但我如今,见这满目萧条,忽觉也是时候将此间诸事放下。即便我不放下,这仇恨也业已无处可觅,空空如也了。” 二人说话间,已走至一处废井之旁。杂草丛生,嶙峋荒芜。玉山见状,向那废井双手合十一拜,道:“凭月,眼下也算是为你报仇雪恨了。” 那王大公子与凭月也算半个故人,闻言便与那琵琶伎一同,双手合十,向废井拜了。礼毕,他兀自忖了忖,又问玉山说: “不知你从前住在何处?” 玉山笑道:“小时住在东面荻花馆,长到十岁,搬至晴芳院。后来因凭月之事,与家人大吵一架,被撵到了南面杂院。再之后,便离家去了。” 王进闻言,心中一时又悲又痛,不知如何开口。玉山却不管这些,拉着他的手往南面行了五六箭,便自枯枝掩映中,现出一方矮小院落。那琵琶伎,伸手推开院门,只见院中陈设简陋,却与往日同样。想来这破落地,打眼一看毫无稀奇之处,官兵们连搜也懒搜了。 玉山走到那院中桃树下,忽然一惊,指着一点嫩芽与王进道: “伯飞,我还以为这树死了呢,没曾想又活了!” 那王大公子听他大呼小叫,暗忖着琵琶伎稳重惯了,不曾想也有如此光景,遂笑得无可不可,将他揽进怀里细细吻着。玉山觉他这没脸没皮实在到家了,一搡他,又红着脸,往东面去了。 如此,二人在余府内兜兜转转,直走了两个多时辰,才将各处一一看完。待到那朱漆门前,正要离开之时,那琵琶伎忽然顿住脚步,站在一片白雪皑皑中。 王进心中不解,回头看他,却听他小声道: “伯飞,这京城里的珠玉游戏……我终于厌了。” 言罢,那琵琶伎见他怔怔然不解,便又连忙续道: “从前孙仁问我,这荣华富贵究竟是不是假的,我道毕竟是真—— 但纵然是真的,也好像…… 好像这千金貂裘似的,纵然暖得了皮囊,却暖不了心!” 那王大公子听他分解,又见他抓着那件大毛衣服,一双桃花眼中又急又切,不知怎的,竟忽然想要落下泪来。 王进抿着嘴唇,半晌方大笑起来,对他说: “那既然厌了,就去寻一处清静所在,去过逍遥日子!” 玉山闻言,三两步奔上前去,与那王大公子抱了个满怀。他将脸颊贴在王进怀里,一颗心温温暖暖,问他:“回你晋阳祖宅去?” “回甚么晋阳,我看三白院就很好?” “那算哪门子清静所在!” “你若真要去晋阳,小雀盈珠舍得你走,环儿那琴又如何? 在三白院,隔三岔五还由得回去,老太太也惦记你,那管家也喜欢你。再者,枉你读这些诗书典故,岂不闻‘心远地自偏’的道理? 到时候,成天里修剪修剪梅花,温酒煮茶,把那‘不识金貂重’的牌面挂在檐上作风铃,折来芦絮簪桃花……” “好了好了,说起来还没完了,快走了罢!” 玉山虽这样说着,脸上却再掩不住笑。他与王进一人一面,牵着那铜环,将余府大门缓缓关上。 门缝里的光影渐弱,徐徐夹作一线,如丝如缕—— 最终砰然落下, 尘封了满目辉煌,遮掩了一段惊心动魄的传奇。 而这些风花雪月,金雕玉砌的故事,灿然生光的回忆,都随着那皇朝的盛世一同,徐徐落幕,消散在风里。 但当你低眉细嗅, 那传颂着不朽情义的清风, 便依旧可以感到,彼时遗留下的,彻骨芬芳…… 掩卷罢,故事外的我和你! 作者有话要说: 到这里《千金裘》正文就结束了,番外会在wb不定时放出(关注还有点播福利)。 之后还有一个作者后记和诗词集锦,欢迎评论和扩散,么么哒~ 第41章 作者后记 初次见面以及再次见面的读者们,你们好! 首先趁着记忆还新,我想说一句: 结尾点题,最为致命! (后记画风和正文差别这么大真的没问题?) 咳咳咳……严肃一点,严肃一点。 《千金裘》的创作过程异常艰辛,起初我构想了一个二世祖小少爷和穷酸书生的框架,而霸总大公子和琵琶伎的故事是其中一条小支线。 这条支线起先只有三个剧情:拒霜花,抄家,出城。但是后来,随着我把王进这个角色,设定为主要配角,就对它进行了逐步扩充。这之后,又因为原本的构架不适合写作,镜头飘忽不定,所以大刀阔斧的把主线也砍掉了。 总体来说,就是希望统过以王、余为中心的锦园众人,表现一种浪漫的爱情,和风云变幻的现实。最后故事结尾处的“千金裘”归结,也有一种,荣华富贵转头空之感。 很多人都说《千金裘》和《红楼梦》在语言上具有相似处,我在写作的时候也确实参考了大量的明清小说和元曲,融合进近体白话之中,产生了一点独特的美感。但也有许多不足之处,算是小小的遗憾。因为以上诸多作品都倾向于叙事铺陈,对人物的心理活动描写普遍欠缺,很多心情都用外象来寄托,拿来写感情类的小说,就不得不在情感描写时,换成偏近代的语言。 故事的主旨上来说,其实《千金裘》与《红楼梦》也具有一定的相似。但它虽然也讲的是一个“破灭”的故事,却更像是“宁荣二府外人”看“宁荣二府内人”的感觉。而正如《红楼梦》的结尾,《千金裘》在“破灭”的意义上,加了一层“参破”,使故事忽然又开朗起来。 相较于前一本作品《刀煮酒》,《千金裘》欢快了不止一个量级。这其中主要还是由于心境的转变。仔细想来,可能写《刀煮酒》的时间,是我过去二十一年中最压抑和低谷的时候。不过好在,因为大家的支持,和许多人的帮助,终于都走过来了。原本《千金裘》的结尾会更加跌宕起伏,但我在临近提笔的时候却忽然修改了剧情。不知效果是好是坏,但我更喜欢目前这版的蓬勃奋进,中流砥柱。虽然可能另一方面,看起来比较像爽文……吧23333 另外,下一本作品会回归武侠+推理的组合,题目和人设也已经敲定: 《白虹》,腹黑道长×炸毛美人。 具体大纲还在施工中,请大家期待。 最后,希望大家多多评论,有什么意见或建议都可以在评论中和我说。就算没有意见和建议,单纯表示一下在看也行。对于我这样有爱饮水饱的作者,看到大家的评论和收藏,我就很开心了。 当然……推荐分享炸雷,我也不拒绝嘿嘿嘿~ 总之,感谢大家的阅读,感谢友人Z先生和助手T先生在写作过程中的支持。 下次再见就是江湖! 千世千景, 11月23日于灯下。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一个诗词集锦嘿嘿嘿~ 第42章 诗词集锦 【玉堂歌】 林花玉树雨中开, 珠箔曾遮翡翠台。 画殿蒙尘蛛结网, 雕梁朽蠹燕徘徊。 炎凉尽似朱颜改, 世事都如两鬓衰。 万紫千红终是客, 王孙赫赫俱尘埃。 【饮鹤堂咏梅】 玲珑镜里数枝梅,寂寞亭台寂寞隈。 阶下吹来香彻彻,堂前拂落雪堆堆。 生花不用朱砂色,饮鹤何须绿蚁醅。 且放东风吹又过,霜天素宇自称魁。 【短歌行】 红尘人如蚁,往来何苍茫。 上掣碧落尽,下走黄泉央。 白驹奔雷电,江海御参商。 倾盖多欢故,大醉三千场。 醒时散浮萍,堂前满清霜。 听我琅玕曲,着我好霓裳。 劝君一杯酒,不枉世上狂。 注:依太白《短歌行》作,不似乐府,倒似排句。 【赵亭贺诗】 锦瑟鸣鸾凤,清萧入玉虚。 千金随意散,莫若一音余。 【风花雪月令·玉山】 一阵风,珠帘不卷碧楼空。 二月花,锦绣难堆玉槛霞。 三秋雪,皎皎山河鸿雁绝。 四时月,清光长照千秋阙。 注:纯属杜撰之物,未见多好。 【中秋联句】 洞然天地俱苍茫,海上流波转画堂。 金风玉露吹照影,蟾宫桂阙折菲芳。 举觞共饮千秋色,醉卧同怀万里光。 休道人间多离恨,青云此去是仙乡。 【咏月】 金玉凌空起,江河浩瀚边。 婵娟如有意,天上永团圆。 【对月】 独坐倚窗栊,闲听槛外松。 风流无限事,相看月明中。 【问月】 瑶台清静处,阆苑绮罗州。 何为多情故,翩跹下玉楼? 【邀月】 萧萧冷画帘,皎皎照乾坤。 既入金杯底,无妨饮一樽? 【竹枝词·拗体七绝】 白雪纷纷吹入怀,白头常待故人来。 荒唐一声珠玉散,折芳半句骨皑皑。 注:《竹枝词》变格颇多,此系依刘禹锡《竹枝词》十一首作,折腰体,拗第三句第二字。 【曲词·散金银】 也曾丹墀玉笏参王驾, 也曾锦衣貂裘醉春宵。 芙蓉曳地珠帘帐,翡翠积户玉窗寮。 却原来,都是春冰难续雪易消。 说甚么良辰美景,脂浓粉娇。 眼看着兴亡满目风雨萧。 挣一世荣华富贵,心比天高, 谁料那大梦成空竟无聊。 放悲声,唱到老! 注:此系依《好了歌注》与《哀江南》混作,音韵杂乱,未见多好。另有作七律一首,因意境不贴,遂不用。 【题帕】 起坐月光寒,徘徊柳笛残。 相思如解意,吹送玉栏干。 作者有话要说: 下回再见啦~么么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