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面》作者:席云诀 文案: -只有在这个人面前,我想拥有自己的脸与名字,我想他记得我。 -傅氏臣轨,驭情驭心,最忌失心。 伪忠犬/伪君子 第一人称主角攻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搜索关键字:主角:千面;傅清词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纵拥有数千张面具,也参不透人心 第1章 世人都叫我,千面公子。 听闻苍夜有个千姿公子,姿容绝世,长袖善舞,被女王豢养在深宫里; 北离有个天机公子,善奇技淫巧、机关诡道,北离边境的离人关便是他所设,固若金汤,至今无人可堪破; 西晏有个寒衣公子,一曲千金,一令千军,常年征战沙场。那年北离大战西晏,他在深夜的边关奏响了一曲《寒衣调》,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 据说连敌军听到他的乐音都不禁沧然泪下,军心溃散。 我不会跳舞,也不会机关,更是从未想过要做名扬天下的大将军。 主人给我的名字叫千面,只是因为我有一千张脸,不,或许更多,连我自己都数不清。 是,我擅长的是易容,与暗杀。 天下人都知道渚夏裕王的身边有这样一个千面公子,他们知我是主人最忠心的一条狗,为主人一一除去挡在他路上的龃龉。他们知我这一双手杀人如麻,血债累累。 主人每日在朝上都会因我受到无数大臣弹劾,明面上是对我的口诛笔伐,实则是含沙射影。 但每每主人只会一边拨弄着手上的玉扳指,一边漫不经心地问道,“你们这般信誓旦旦,是有什么真凭实据么?” 他们能有什么证据?他们连我的脸,都认不清。 一时间,大殿上一片噤若寒蝉。 主人一拂袖,朗声笑道,“既是无事,那便退朝罢。” 小皇帝在龙椅上沉沉望着主人,目光虽阴鸷不定,但那张脸委实稚嫩了些,他不过还是个十多岁的少年。 主人欺的就是他年弱多病,无可倚仗。 ——这些都是主人下朝回来后讲给我听的。 他还是漫不经心地拨弄着手上的玉扳指,挑了挑唇角,讥诮又戏谑的笑,“千面,你是没看到他们的表情。” “是。” 他忽然伸手来捏我的下巴,那块玉扳指不偏不倚硌在我的下巴上,或是被他拨弄得久了,玉都微微发热。 “千面,我可是不顾一切保全你这条狗命,这番苦心,你要如何报答才好?” 我岿然不动,沉声道,“是,千面无以为报。” 他眯起眼睛看我,终于悻悻地松开手,冷哼了一声,“无趣。” “你去把今日朝上在奏折里弹劾我那几个小官,三品以下的,全杀了。” “是。” “对了,最好就易容成天香楼那个花魁,在床上把他们给杀了,回来把他们的丑态说给我听,呵,这些个文官不是满口理学,最是清高迂腐么。” “是。” 丑态么?的确是够丑的,那些人眼底毫不掩饰的欲望与狎昵。 我特意去偷偷看了一眼天香楼的头牌,那女子黛眉烟眸,朱唇雪肤,一袭玫色的齐胸襦裙,衬得她肤色愈白,冰肌玉骨。 我只是觉得有一点麻烦,易容成女子,必然是要用上缩骨功的。 三个时辰后,我在张县丞家里弹响了一曲《思凡》。 至高亢处的宫音时,我能清晰地听到琴身里发出一阵咔咔的声响,暗藏的机关被牵动,暗器随着一声拔起的琴音倏然飞射开去,等到一曲终了,屋子里已是一片死寂,只剩了隐隐的余音绕梁。 张县丞倒在自己的梨木椅上,满脸鲜血横流。 我很快就抱着琴回了裕王府,当然,第一时间得去给主人讲讲他想听的丑态。 我自然讲得有声有色栩栩如生。 主人看上去也很满意。 我拱手为礼,转身想要离去,却被主人自身后一把拉住。 “等等,千面,你用了缩骨功?” “是。” “怪不得摸上去和女人似的,眼下缩骨功的时限快到了吧,你就在我面前变回去,怎么样?” 不怎么样。 他想看,便看就是了。 我以为可以忍受的。 每一寸骨骼每一寸肌理都渐渐疼痛起来,发出咯咯咯的悚然声响,汗水涔涔而落,濡湿了睫毛,视线迷蒙起来,一片影影绰绰,我紧咬牙关,点点鲜血从唇齿间渗出也不自知。 主人忽然一把拉过我,用手指捏住我的下巴,这次那块玉很冷,他的手却极热,他把我拉进怀里,埋首在我的颈项,在我的耳边喘息,“千面,你不知道你现在的眼神有多好看,可惜……你没有脸……” 他说着舔了舔我的脖颈,我好不容易克制着,只是轻轻颤了颤。 被恶心的。 要编排那些人的丑态太容易了,看着眼前这个人就知道了。 ———————————————— 主人说,替他杀人的人,和陪他上床的人,是要分开的。 不然指不定哪天他就会被枕边人杀死在自己的榻上——就好比他屡屡要我扮作女子去暗杀的那些人。 所以主人不曾真的动过我,只是点到即止。 他言之凿凿,说这就是圣人所说的,发乎情,止乎礼。 他有时会骂我只是他的一条狗,有时又会说我是他天下无双的宝贝。 他还说等到哪天我没用了,就会把我锁在暗室里做他的禁/luan。 我清楚他只是想用言语挑逗我,又或是恐吓我,我面无表情,这张脸又不是我的,自然不会有什么表情。 但他说对了。 我真的很怕。 偷偷潜入天香楼这种事儿做得轻车熟路,只因我自己就是从里面走出来的,我的娘亲曾是那儿的一个名妓。她比而今的花魁更美。 小时候我在楼里打杂,娘有时候会把我叫去她的房里,疼惜地摸摸我,给我桂花糕吃。 有一次客人来了,娘着急地要我躲在她的床底下,那晚我在床下捂着嘴,却还是忍不住把桂花糕都吐了出来。 还好床上的动静大,那个人满嘴的污言秽语,娘细细地抽泣着,他们都没有听到。 那之后,我再也没去过娘的房里。 有时见到她在廊边看着我,目光悲哀又孱弱,像是凝成了一道无声的叹息。 我是一个娼妓的儿子,我也很爱我的娘,但我发誓,不会过和她一样的生活。 ———————————————— 主人的憾事里,或许还要再添一桩。 主人的娘是先帝的浣妃,她出身卑微,是从宫里最低贱的浣衣局里出来的,甚至只是在皇帝一次酒醉后给按在众目睽睽之下侵犯的,但既然偌大的皇宫里所有女人都是皇帝的,也谈不上侵犯不侵犯。后来皇帝赐她妃号“浣”,宛如一个讽刺。 浣妃不喜欢皇帝,或许还是憎恨的,所以她要主人做皇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样就没有任何人或事可以伤害他了。主人从小到大,她就无时无刻不对他如此耳提面命。 耳濡目染,主人对皇权和那个位置的渴望,近乎于一种偏执。 皇后的儿子比主人还晚来了好几年,就在他满月的诞辰上,浣妃无声无息地在深宫里病逝了,她的身体一直不好,且郁郁寡欢,死前还拉着主人的手,遥遥指着大殿的方向,主人心里明白,只是极轻又极笃定地点了点头。 裕王的势力是如何悄无声息地培植起来的,像是一棵树,在地底下盘根错节,有一天突然破土而出,节节拔高,繁盛葳蕤,直至最终隔离天日。却没有人知道,为此他蛰伏了多久。 主人起初斩露锋芒,却是从皇后一派开始着手,外戚独大,气焰嚣张,是当时的先帝不愿看到的局面,主人索性与先帝联手,以一派虔诚忠心的面貌,一举端了整个皇后党。 其后先帝把皇后打入冷宫,把他们的幼子交托给一个无权无势的妃子抚养,只在有一次他把主人和当朝太傅都偷偷叫了去。 一番密谈下来,大意就是问主人与太傅将来可愿做这个孩子的贤臣良将,左膀右臂? 太傅毕恭毕敬地答道,“臣,万死不辞。” 主人亦答道,“儿臣乐意之极。” 却几乎捏碎了手里的扳指。 那之后的几年,先帝的身体就日渐衰落了下去。 主人孝心拳拳,四处寻访名医良药,时不时往宫里送。 只是终究无力回天。 先帝驾崩,拟旨二子司华继位,念其年幼,裕王与太傅辅政。 ———————————————— 主人死在一杯茶里。 那茶叫红/袖水龙吟,颇为香艳的名字。 茶是我亲手端给主人的,事先用银针验了毒,如今朝内权力倾轧,暗流涌动,想杀主人的人数不胜数,防不胜防。 主人喝过半盏茶,抬头看着我笑,似乎想说什么,但他一启唇,就有殷红的血渗出来。 主人伸手去摸了摸自己的嘴角,看着染了一手的血,那块玉也被染红了,他忽然伸出手,这次狠狠捏住了我的脖颈。 他是真的想杀了我。 我渐渐喘不过气来,却未曾想过反抗。 ——但最后一瞬,他竟松了手。 这时裕王府的大门被人毫不客气地一脚踹开,整齐划一的禁军走进来,列阵如云,刀剑发出铿锵有力的声响,转眼间密不透风地包围了整个裕王府。 有人在大声地念,“裕王结党营私,密谋造反,狼子野心……” 有人在屋里恣意翻箱倒柜,最后还像模像样地找出了一身皇袍。 有人走到我和主人面前,他一袭白衣,外罩灰衫,面容清雅秀致,只是略显苍白,笑起来时一派温和,像个无害的读书人。 他低声道,“司羽,昔年你用一味药与胡夏供奉的夜光杯和成毒/药,毒害先帝,又可曾想过这天下的药引不计其数,能让它变成毒/药的茶杯亦不计其数,有一天会被我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药无毒,杯无毒,也不知他们做了什么手脚,这两样东西和在一起却成了剧毒。 主人的茶杯是户部侍郎送来的,主人满心以为,这是他投诚的意思。 “傅清词,你……” 主人指向来人的手不住地颤抖,很快无力地滑落下去。 我站在原地,第一次感到手足无措,只能抬头去看面前的人。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 第2章 我以为自己也要死了。 我叫司羽主人,但心里着实从未对他有过半分尊敬。 他的目光或是肤浅的猥亵,或是深邃的阴谋……都只让我觉得像被一条毒蛇盯着,总有一天就会被他的毒牙狠狠咬上一口。 但我吸食着他的阴谋与毒液为生,他今日一死,世间恐怕再无我容身之所。 ———————————————— 那晚我做了一个梦,梦到我第一次看到司羽。 他的外貌委实具有十成十的欺骗性,那年他不过是个弱冠少年,凤眼凛冽,一袭紫衣却穿出雍容的味道,笑起来时眼角眉梢都微微上挑,顾盼生辉,那样的神彩与光芒异常漂亮。 他向我伸出手来,笑着问我,“随我走,如何?” 我站在原地静静看着他,良久,才伸出手把手交给他,触到他手上那块冰凉的玉扳指,我忽然问了一句,“你为何会松手?” 然后我便惊醒了。 我醒来时,既不是在天牢,也不是在地府。 高床软枕,金丝被褥? 我还来不及作何反应,就听到一旁有一个声音问我,“你是千面?” 我循声看过去,看到傅清词。 说来……我对此人,并不算陌生。 主人以往从朝上回来,提得最多的就是这个名字,他一摔茶杯,伴着那种瓷器支离玻碎的声响,咬牙切齿,恶狠狠地诅咒道,“总有一天,傅、清、词……千面,我要你用最狠毒最残忍的方式杀了他,千刀万剐以消我心头之恨!” “是。” 但我注意到主人说的是“总有一天”,心里清楚,这个人,还是我和主人都动不了的人。 傅清词便是当朝太傅,都说其人温润如玉,才清志高,在朝野间颇有贤名。 先帝昔年选择让他和主人一齐辅政,恐怕也是起了要他们二人互相牵制的心思。 只是此人既能牵制主人至此,那想必也是……颇有手段。 和这种人玩什么心机,不过班门弄斧。 我如实道,“是。” “无人识得你真面目,我已在裕王府上随便找了具尸体,指认那便是千面公子……” 我瞪大了眼看着他,心中惊疑不定。 他忽然笑了,“千面,从此以后,你便认我为主,如何?” 不过是从一个人的狗变成另一个人的狗,狗还是狗,没什么大不了。 我却忍不住在心底冷笑,这些上位之人,天潢贵胄,总是喜欢问我如何,其实我有的选么? 但我面上不动声色,毕恭毕敬道,“是,主人。” 傅清词又顺势问道,“既然我已是你的主人,那么你可否让我一窥你的真面目?” 我抿了抿唇,只是犹疑着不知他会不会信,“我没有脸,主人。” ———————————————— 那之后,我便奉命常侍在傅清词左右。 朝夕相对下来,很快,便觉出他和司羽的不同…… 比如他不会叫我扮作天香楼的女子供他调笑,也不会让我以易容之术去暗杀他人。 他只让我在身边保护他的安全,寸步不离。 眼下朝中的局势瞬息万变,诡谲莫测,裕王一死,自然不可能株连九族,却株连了一干党羽。今上的圣旨一道一道颁布下来,皆是铁血手腕,毫不容情。 所有人都知道少年天子不过一介傀儡,手中并无实权。 先帝或许是认真想要扶植自己的这个儿子——说来也是一桩奇事,他将皇后打入冷宫,将皇后一族连根拔起,却想扶植出于这个家族的血脉。 抑或是先帝念其年幼,所以早早为这个孩子攘除了外戚的内忧,却也让他早早失了外戚的倚仗,看似至高无上地端坐在龙椅上,却犹如一道浮萍,伶仃无依。 有人甚至提出傅清词可以是第二个裕王,如今没了裕王掣肘,他更是一人独大,只手遮天。 但傅清词不过一心想着,如何将朝中大权尽揽于司华一身。 他说起小皇帝时,总是一派舐犊之色,一双眸子里盛满温柔与忧虑。 我自然只能守在他身边做他最忠实的倾听者。 “昔年先帝把他托付给我,那时他还只是个孩子,玉雪可爱,乖巧伶俐,我亲自做他的太傅,他总是脆生生地唤我太傅,久而久之,我都快忘记他是未来的九五至尊,天下之主,只当他是一个可爱的孩子,是我最疼爱的学生。” “我教了他很多,帝王权术,治理天下,乃至苛捐杂税,民生疾苦……” “只是他还太小,我不敢把那些杀人的手段教给他……” 我不由在心底默默腹诽,司羽在司华这个年纪,早不知使了多少阴谋诡计,断送了多少人的性命。 不过听来这二人倒是一番师徒情深,乐也融融。 皇家,也是有真情的呵? 傅清词后来去宫里看司华,我也照常跟在他身边,扮作一个普通的侍卫。 那还是我第一次踏足皇城,红墙绿瓦,斗拱飞脊,一眼望去,数不尽的宫殿层层叠叠,深深浅浅,好似一个迷宫般的牢笼。 傅清词轻车熟路地径直走向大殿,而我则留在外面,身边是一个个面无表情站得跟木桩似的大内侍卫。 那天也不知过了多久,殿里的人都说了些什么,傅清词一走出来,挥手招来一个人吩咐下去,等我们坐着轿子施施然回到府上时,府上的人早已得了消息,收拾和张罗开了。 我微感错愕,“这是……” 傅清词道,“皇上要我去边关,不日出发。” 我看他一眼,他唇角噙着一抹轻轻浅浅的笑,笑意却未及眼底。 以傅清词那副读书人苍白孱弱的样子,竟然也可以上战场? 等到数月后去了边关,方知三军奉他为军师,若只是在营帐里出谋划策,指点山河,倒与这人颇为相符。 边关是一派与帝京截然不同的风貌,朔漠长风,黄沙万里,虽颇有几分萧索冷寂之意,却也别有一番壮阔的风情。 西凉一族不时犯我朝边关,也是想离开这个地方,直捣传闻中的那片花柳繁华之地,温柔富贵之乡。 我站在城楼上眺望这个地方,心中泛起了些陌生而异样的感慨。 夜里如常伴在傅清词身边,他正细细审视案上的行军图,忽然头也不抬地问了一句,“千面,你想上战场么?” 我愣住了,“啊?” 他轻笑了一声,抬起眼睫,道,“你武艺不凡,何不上战场,以图报效国家?” 我几乎怀疑他是拿我取笑,像我这种人,没有自己的面容,没有自己的身份,连名字都没有,合该是见不得光的。 只听他继续道,“我可以给你一个名字和身份,唔,你就是我的表弟……” “主人……” 他打断我,一双眸子熠熠生辉,饶有兴致的样子,道,“傅清涯,这是我给你的名字,你自领命去营里拿自己的军装,要是不干出一番事业来,我可就收回你的名字了。” “是,主人……” “要叫我哥哥。” “是……哥哥。” 我心中委实不愿陪他玩这种兄友弟恭的游戏。 他却开心地笑起来,“乖。” “……” “不过,你该用哪张脸呢?”傅清词又自顾自思索起来。 我忽然问了句,“主人,你喜欢什么脸?” 这下换他怔怔地看着我了。 被他这么看着,我感到面上隐隐有些发热,不知道自己在问什么。 “是这样的?”但我还是把衣袖举至眉上,放下来的时候便变换出一张脸。 “还是这样的?” “这样的?” 最后傅清词总算反应过来,伸出手指向我,命令道,“停,就这张了。” 他直直看着我,还是一副愣怔的样子。 我从他的营帐里走出,也是一阵惘然。 我还记得娘亲从前给我的名字,而这却是我成为千面以后,第一次有人给我一个名字。 ———————————————— 军中没有人用铜镜,还是过去很久之后,行军至一条溪边,我才借着水面看到自己的脸。 看清那张脸的时候,我忍不住狠狠一拳下去,击碎了水面和那张脸。 那时易容自己都不清楚变换了哪些脸,孰料竟是这张脸。 傅清词为何偏偏选中了这张脸…… ———————————————— 当天晚上我就拿着傅清词给的凭证去领了东西,被分配到一个营帐,躺在榻上,周围都是一群大老爷们的鼾声和磨牙声,辗转难以成眠,心中却是一片莫名的激荡。 翌日我在校场上拿起各类武器比划了一圈,最后被分进弓兵。 拉开弓箭,眯起双眼,在校场上连发十箭,连连命中,甚至有好几支箭不偏不倚射在之前正中红心的箭杆上,击碎了箭镞,而后猝然落下。 这一手箭法,不过得益于从前学的暗器。 在场的人纷纷拍手叫好,甚至有人称我为神箭手,上前来和我勾肩搭背。 所以说行伍间的人最简单,只要你有本事,只要你能上阵杀敌,大家就会尊敬你、爱戴你。 只是那十箭真疼,没有护指,弓弦生生割在手指上,一收一放,犹如利刃,割出细细的肉屑和血沫。 我把伤痕累累的手藏在身后,和军营里的人一番说笑,一起去吃了饭,才回到自己的营帐。 一走进去,就看到傅清词正站在里面。 “主人,你怎么来了?” 傅清词回头看我,弯了弯眼睛,笑道,“今日我看到了,你的箭法很厉害。” “主人谬赞……” “喏,这是给你的。” 我乖乖伸出手去,不知道他要给我什么,收回手时,才看到手心里静静躺着的东西——那是锦帛制成的指套。 “要是磨破了,就再找我要,我傅清词的弟弟,总不能连护指都买不起吧。” “多谢主人。” 傅清词不满地瞪了我一眼。 我后知后觉地补上一声,“哥哥……” 第一个月的军饷发下来,我就去给自己买了一套护指。傅清词给的,则随身收了起来。 有时我觉得这个世上的公理其实很简单,有人对我好,我也对他好就行了。 只是从前,从来没有这样的人…… 在边关这一呆,戎马倥偬,白驹过隙,转眼就是五年。 戎马上的岁月,虽然艰苦,却也单纯。 西凉铁骑悍勇,与渚夏大小交战不下百来回,却百折不挠。 连我在此间都立下了不少战功,也不知傅清词在奏折上为我说了什么好话,小皇帝亲自下旨封我做了个校尉。 那时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班师回朝。 但在边关的日子也算惬意,每日被/操练完,和一群大老爷们一起大口吃肉、大碗喝酒,抑或在傅清词的号令下上阵杀敌,横刀立马…… 一生中再没有如此快活恣意的年岁了。 后来又过了些日子,适逢西凉内乱,总算被傅清词逮着了空子。 “西凉的皇帝病危,他的几个儿子开始争位,大皇子要把自己的亲生妹妹嫁给朝中一个大臣……” “问题就在这里,我们在西凉的细作汇报,西凉如今的大将军贺兰与公主有私情,据说西凉皇帝曾应允待他回朝,会把自己的女儿许配给他,如今却由不得他出尔反尔。” “我们可以在其中大做文章,只是端看这文章如何做……” 我看着傅清词若有所思的样子,沉声道,“其实,我倒有个主意……” 我的主意让傅清词皱起了眉,但他一面也点了头,只叹口气,嘱咐了一句,“万事小心。” 西凉公主的画像是细作送来的,看画像易容成一个人对我而言并非第一次,却并不容易。毕竟一个人的神态与性情都要亲眼见过才能效仿。 还好这位西凉公主一贯以面纱掩面,以此可以遮掩不少破绽。 我又召集了十来个亲兵,把他们改扮成西凉护卫的摸样,而后用了一个晚上领着他们从山后绕过,佯作成是从北边的方向而来,黎明时一行人风尘仆仆地直入西凉军营。 尚有百步远便被西凉军营的守兵远远喝止,“来者何人!” 我抬头看过去,高喊了一声,“我是岚烟,叫贺兰出来见我。” 那几个士兵交头接耳,也不知说了什么,中间有个人往营里跑了去。 我策马立在风中等候,还有闲心想着这西凉人的衣服真暖和,皆是动物的皮毛制成,一身短打又干净利落,行走方便。 军营里很快传来一片嘈杂声,有人从营里大步走出,我还来不及看清他的面容,就被人一把从马上抱下来,那个怀抱温暖又干燥,只听他在头顶热切地唤了一声,“岚烟……” “贺兰,我知道这种时候偷偷跑来找你是不对,但我来是希望你能救我……” 我往日里在战场上倒是频频与贺兰交手,却很少看清盔甲下他的面容,如今看来却是个眉目轩敞俊朗挺拔的年轻人,只是左脸上有一道浅浅的刀疤。 “岚烟,”他伸手来握我的手,像是宽慰,一边问道,“何出此言?” “皇兄,要把我嫁给金央……” 贺兰狠狠一拧眉,“什么?他难道不知道……” “父皇病危,实则早已拟旨要你回去,他们几人明争暗斗,在这一点上却达成了一致,都把这道旨意给偷偷压下了,你是父皇的人,他们不确定父皇要你帮谁,你会帮谁……” “何况你手握兵权,一旦回去,这些将士岂不是也得跟着你回去,他们怕你危及到他们的地位……” “甚至……自立为王。” “荒谬!”贺兰冷叱了一声,道,“我贺兰当年幸得大王赏识才有今日,自然只会一心听命于大王,别无异心。” “贺兰,你快和我一起回去看看父皇好不好,我怕再不回去,就来不及了……” 我垂下眼睫,眸中沁出泪水。 贺兰上前揽住我的肩头,温柔地替我擦拭眼泪,温言道,“好,我尽快赶回去,希望大王无恙……我还会……请求他为我们赐婚。” 早闻贺兰近来为朝事所烦扰,似乎并没察觉到面前这个岚烟有何不同。 我闻言面上一阵赧然,心中……却委实有些演不下去了。 这些小儿女情态还是我模仿看过的话本得来的,自己亲身经历,又全然是另一番感受了。 傅清词是早已安排好了要打破此番局面的……怎么还不来? 帐内正是一片柔情蜜意,贺兰捏着我的下巴隔着面纱就要吻上来的时候,帐外总算有人大声通报,“报,将军,渚夏大军夜袭!” “这些渚夏的贼人!” 贺兰骂了一声,起身大步走出去,转头又对我柔声嘱咐了一句,“烟儿,你且在此等我。” 我等了一会儿,料想他大概走远了,从腰间掏出早已备好的令牌留下,再悄悄从营帐里钻了出去。 一路偷偷摸摸回到渚夏的军营,一摸进营里,却看见傅清词也在。 “你……” 他连忙上前来问,“如何?” “主人,大功告成,贺兰看到令牌,自然以为岚烟被大皇子的人掳了回去,说不定明日就会回都。” 也多亏傅清词的细作手里竟握有这道西凉的大人物才会有的令牌。 他静静看我,“我是问你如何?” 我怔了怔,“无妨。” “那你……” 傅清词大概是想问我为何把自己弄得如此狼狈,其实一路上跌跌撞撞勉力支撑自己走回来,一面还要掩人耳目,已是困难重重,只因为缩骨功时限已到,才会连普通的潜行都变得如此艰难。 “你出去……” 他没有动。 对主人用这种语气本是不该,我没有再说什么,只能爬回自己的床上,一头倒了下去。 整个人蜷缩成一团,全身的骨骼都在咯咯作响。 我不知道傅清词是什么时候走近的,这个时候我连拔剑的力气都没有,也不可能把剑锋指向他。 只见他弯下腰,伸出手,却是轻轻将我揽进怀里,靠在我耳畔问了一句,“很疼?” 我死死咬着牙关,“不疼。” 他不依不饶地问道,“很疼?” “不……” “很疼?” “有一点……” “很疼?” “疼!” 我终于大声承认,他把我揽得更紧,揽得我更疼,但他的怀抱却极温暖,在他的怀里,最后,我竟然……睡着了。 醒来后第一眼看见的是傅清词的笑容,他笑道,“清涯,贺兰已经退兵了……” “你看,你的易容不是用来杀人,是用来救人的。” “你不知道你救了多少人,你是渚夏的英雄。” 傅清词,傅太傅。 “主人,你是不是教书教上瘾了?” “啊?”他一脸不解。 不然你怎么会救了我,教我如何去做一个正常人,教我如何去做一个为国为民的将士,教我如何……去救人。 在此之前,我从未想过,在这个世上会遇到像傅清词这样的人。 “傅清词……”我低声唤他的名字,这还是第一次。 “嗯?” “傅清词……” “我在。” 为什么不能早一点遇到这个人呢。 有生以来,我第一次生出一个古怪的念头,要是我有一张真正属于自己的脸就好了,那我就可以光明正大地站在他面前,告诉他我的名字,让他记得我。 第3章 天边晨光初霁,给整片沙漠镀上了一层浩浩汤汤的金边。 我和傅清词并肩策马,远眺西凉的大军退兵,在沙漠与天空的交界处形成了一道黑线,激起来漫天的黄沙。 “走罢,我们也可以回去了。” 我情知傅清词已不再牵挂战事,而是议和的事。 他适才还在斟酌着问我是帮西凉的大皇子还是三皇子好,不过前提是对方得答应与渚夏签订议和条约,约定互不相犯。 西凉铁骑悍勇,以渚夏如今的国力虽不至于落下风,却也讨不了多少好处,长此以往,不过劳民伤财,得不偿失。 他的心念电转,我又哪里跟得上?被问得怔怔的,根本不知作何回答。 调转马头,就在转身的一刹,有一支流矢直直射来,它破风而来,却比风还要迅疾,待我反应过来,连忙去拉傅清词时,已经来不及了。 傅清词从马上直直跌落下去,我只来得及抱住他,整个军队霎时乱成一片,战马嘶鸣声、人声、喊杀声…… “一定是那些西凉人!” 我低头看着怀中人苍白的脸,和衣襟上洇出来的一片殷红的血,一时间只感无所适从。 ———————————————— 等傅清词醒来,已是三日后。 我们坐在回帝京的马车上,我伸手放下窗边的竹帘,正要给他拆下包扎重新上药。 他微蹙起眉,我不由放轻了手脚,解开他的衣衫,只见伤处明显已在好转,只是他肤色白皙,一眼看去尚有几分触目惊心。 我以指腹把药轻轻抹上伤处,忽然被人一把拉住,那只手还在打着颤。 “轻……点。” “主人。”我连忙抬头看去。 傅清词面色苍白,看看我,又衰弱地阖上了眼。 只听他嘴上仍然有条不紊地问道,“今天,是第几日?” “你已经昏迷了三日,以眼下的脚程看来,不出半月,大军便能抵达帝京。” “我受伤之后,军中……可有乱象?” “大家都怀疑是西凉所为,有些个莽汉当时就想要冲杀上去,被我连发十箭勉强稳住了,后来我又去找到林帅发布了禁令,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清涯……”傅清词笑了,道,“你做得很好。” 这几日我想了又想,还是忍不住道,“皆因我知道,这并不是西凉所为。” 我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递给他,“这是当时射伤你的箭,上面有西凉国的标志。这箭极为狠毒,箭头有倒刺,设计精巧,可以死死咬进盔甲与皮肉里,这种箭,我们都叫鱼叉箭。” “但我与西凉交战这几年,看过他们的箭,他们没有用鱼叉箭……” “前晚,我无意中看到弓兵营里的一个小兵,偷偷在河边扔了个东西,我捞出来看,正是这种鱼叉箭的残骸……” “呵,”傅清词低笑了一声,“恐怕不是你无意看到,是你这些时日都防贼一样防着军中这些人吧?” 我置若罔闻,自顾自说道,“我看在眼里,却只能缄口,若被那人知道我洞悉真相,恐怕我也会被灭口。” 傅清词终于睁开眼,抬头看我,问道,“清涯,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却低头不看他了,“主人,我想说的,已经说完了。” 傅清词目光深沉,个中含义未明,半响,忽然轻声笑开,他笑道,“是,司华两年前在京城的禁军里封了一个将军,那人叫萧慎,与你同在弓兵营,他的箭法不见得有多好,比不上清涯你,制箭的技术却是一流。” “他制得最好的,不是鱼叉箭,而是一种铁箭,属弩/箭,回去后我给你也拿一把,你一定喜欢。这种铁箭的箭头以坚硬的铁或铜制成,脊线高,两旁各有凹槽,槽内可贮剧毒。箭头下装有细箭杆,铁箭一旦射入人体,箭杆一拨即出,而箭头则深深嵌入其中,难能拔出。” 傅清词俨然还是一副很欣赏的语气。 “萧慎的背景有些不光彩,是罪奴之子,司华能赏识他,敢重用他,这种人,必然也会对司华忠心不二。” 来边关已有五年,但我清楚地记得,除了高高在上的圣旨,司华可从未给傅清词写过一封信,傅清词却似对他的一切了若指掌。 “我们离开帝京不久,司华就发布了新的政令,虽然受到不少老臣的反对,却很得朝上那些年轻人的心。” “几个月后,他又将好几个老臣的女儿纳入宫中。” “他的皇后是左丞相的女儿,那个老头子一向不怎么喜欢我,大概是因为在朝上和我争论时每次都说不过我,你不知道,他气得吹胡子瞪眼的样子有多好笑……” “四年前,司华在自己的亲卫里开始招募新兵,甚至亲自去校场上校验,得睹天颜就很是振奋人心了,何况他还当场亲射了一箭,把高挂在门上的一块红布射落,露出其下的牌匾,上书‘天行健’三个大字,是他亲自题的……” “我从前教他的都是行书,不过他用的是草书,原来他不喜欢行书么,可他……从未告诉过我……” 傅清词的神色似乎黯然了几分。 这一番话却听得我大感错愕,短短五年间,那个小皇帝……竟已做成了这么多事。更可怕的是,这一桩一件,事无巨细,傅清词都如此洞彻明了。 “以后,我会叫下面的人毋须再给我传递司华的消息了,免得他更加疑心。” “清涯,五年前我领旨离开帝京,也是痛下决心,为了看到司华能有今日的成长。” “今日的他,怕是再也不需要我这个太傅了。” “这样,我也可以放心了……” “只是余心中……难免有几分挥之不去的惆怅和失落,吾家有儿初长成,为人父母,大概就是这种心情吧……” 我根本不知道我爹是谁,娘亲也看不到我长大这一天。 若是看到了,想必也只会……极为痛心罢。 我自己又没有孩子,如何能体会傅清词话中的心情? 不过心头却是为之一宽,看来今日倒是我多话了,傅清词这样的人,胸中必然自有一番丘壑。 我以为,他自然也早就为自己想好了日后的退路。 ———————————————— 我算得恰当,半月后,我们一行人便顺利抵达了帝京。 虽算不得凯旋,相持数年以来,西凉到底是头一回主动退兵了,甚至愿意签署议和。 百姓们夹道欢迎,气氛热烈。 我策马随侍在傅清词的马车左右。 他拉开竹帘,好奇地问我,“清涯,你怎么不到前面去带队?” 有生之年,从未这样光明正大,甚至可以说是风光无限地走在帝京的大道上。 我低咳了一声,不想承认自己心中……竟存有一丝怯意。 傅清词却似看穿我的想法,了然一笑,那笑里甚至掺着些许揶揄。 穿过长街,一条街到底,便可直入宫城。 这一次,我跟着傅清词走进了大殿,面见文武百官,与九五至尊。 一行人一一跪拜,听得上面那人沉稳道一声平身,我悄悄抬眼看去,短短五年,当年那个小皇帝似乎持重了不少,甚至整个人的气质都变了……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何况是整整五年? 他对我们一一行赏,无非是加官进爵,黄金绫罗。 我更是官拜车骑大将军。 我们这些人只有再次跪拜,谢主隆恩,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而后他笑着看向傅清词,眉眼神情都柔和了不少,说话的语气也透出一种旁人所没有的亲近。 傅清词似乎也为之一阵震动。 二人当堂你来我往说了一会儿话,小皇帝的目光忽然落到我身上来,“太傅,这便是你的弟弟?” “是,他叫傅清涯。” 我应声出列,拱手作揖。 “为何从前都未听太傅提起过?” “我这位表弟自小留在家乡静养,此次也是听闻我要上战场才特意赶来投效,这一见,才知道他的旧疾不但痊愈,还练就了一身不凡的武艺。” 小皇帝赞许地看着我,“果然是英雄出少年。” 我垂下眼睫,忽然有些分不清孰真孰假,深宫与庙堂皆深不可测,如雾里看花,拨开迷雾,又能看清什么? ———————————————— 回到帝京之后,等待着我的就是没完没了的拜帖与酒宴。 年少封将,又是当朝太傅的弟弟,这“傅清涯”的风头,可谓一时无二。 帝京风流繁华,与边关截然不同。 衣香鬓影,歌舞升平,觥筹交错之间都是心照不宣的暧昧神色。 今天是礼部尚书,明天是吏部尚书……到最后,我都快分不清礼部与吏部。 今天是群芳苑,明天是天香楼。 倚红偎翠,眠花宿柳。 怀中女伶浓墨重彩的妆容,身上沁人心脾的凤仙花香,却只叫人感到厌烦,再看看边上那些怀抱美人丑态毕露的贵族,更是烦不胜烦。 最后我索性喝得个酩酊大醉,撒了通酒疯,才得以从这温柔乡中逃出生天。 本来只是脱身之计,但我从来不胜酒力,似乎……真的有些醉了。 回到府上——自然是我那名义上的表哥傅清词的府邸,只见大厅里一灯如豆,傅清词一袭白衣立在灯下面,正看着手中的一封拜帖。 “你回来了。”他并没有抬头看我,而是拿着拜帖朝我念,“明日刘大学士邀你过鹿鸣庄一聚,再有沈侯爷的世子邀你至围场狩猎……” “主人。”我不禁出声打断他。 “嗯?” “什么时候……能再回边关?便让傅清涯此人,醉卧沙场,马革裹尸为好……” “清涯……”他行至我身前,垂下眼睛看我,“你这是……在对我使小性子?” 我没有听清他在说什么,兀自嗫嚅道,“不喜欢……” 傅清词一听,似乎就明白了。 “高官厚禄,黄金万两,你不喜欢?” 我摇了摇头。 “美人在侧,权柄声势,你不喜欢?” 我还是摇头。 “傅清涯,你喜欢什么?” 我觉得我一定是喝醉了,才会如实吐露,“结庐而居……一蓑烟雨……” 傅清词闻言果然笑了,他笑出声来,笑了好一会儿,重复道,“结庐而居,一蓑烟雨?” 他话音一转,道,“可只有傅清涯,能光明正大地站在我身边,这样一直陪着我,你不喜欢?” 我闻言,几乎疑心他在引诱我。 我怔了怔,启了启唇,不知道该说是还是否。 而后傅清词却用行动证明了这一点—— 他又凑近了几分,近得我头一回发现他眼睛下有一点极淡极淡的褐色的痣。 我还发现,他的唇柔软至极,却异常的冰冷,这样的温度,不像他这个人。 翌日醒来,是在傅清词的房里,他的床上。头痛欲裂,浑浑噩噩。我暗中发誓日后再也不动酒这个东西。 该死,偏生还记得昨晚他的……那个吻。 第4章 春日宴, 绿酒一杯歌一遍, 再拜陈三愿。 一愿郎君千岁, 二愿妾身常健, 三愿共为梁上燕, 岁岁常相见…… 春日宴,女伶抱琴高歌,乐声清越婉转,更兼青山绿水,花木扶疏,说不出的怡然动人。 今日的天气很好,阳光和煦,万里无云。 宴会繁琐的章程一一走过了,小皇帝端坐在最高处,挽袖举起酒杯,我们一一跟着举杯,见他仰头饮酒,才倾杯喝了下去。 不过有誓在先,我都趁人不注意,把酒偷偷倒在了身后的花花草草里。 小皇帝似乎兴致颇高,一饮而尽后径直摔开了酒杯,一下子站了起来,说这就要去狩猎。 下面的人立马为他准备装束,牵来好马。 我们自然也得奉陪。 我换了身利落的短打,有人为我们牵来众多马匹,我从中随意挑了匹雪白的何曲马,翻身而上。 一行人很快整装待发,跟在小皇帝后面,小皇帝身边则是傅清词,二人率先策马驰入林中。 春狩,小皇帝不喜被人簇拥,又怕会惊扰了猎物,要我们自去各玩各的,不必管他,待狩猎结束后清点猎物,拔出个头筹来便好。 何况有大内侍卫跟着,影卫也潜伏在暗处。 既然圣上都发话了,大家也就分头行动了。 我在原地踌躇了片刻,看了看前方的两抹身影,正欲跟上去,忽有人策马挡在我身前。 好马,圣上御赐的大宛马,肌肉虬劲有力,四肢修长,通体赤色,如上好的玛瑙。这样的马,据说整个帝京里也不过只有五匹。 再顺着那握缰绳的手看上去——是萧慎。 这年轻人生得颇为英气,剑眉星眸,熠熠生辉,一笑粲然,叫人生不出恶感,“久闻傅将军神箭手之名,不如趁今日叫萧某大开眼界,瞻仰一二?” 我挑唇一笑,“不敢。” 说着,只能策马与他并辔而行。 猎物都被赶去小皇帝在的地方了,这是在狩猎场上众人都心照不宣之事,树林里只剩一片静谧。 我和萧慎四下逡巡了一圈,无果。只得抬头,举弓对向天空,一行行飞鸟有序地掠过苍穹,转弯时有几只重叠在了一起。 我拉开弓弦等了一会儿,倏地松开手,旋即只听得一阵箭矢破风声,飞鸟哀鸣声。 只慢了几分,萧慎也松开弓弦,很快便响起同样的声音。 飞鸟应声而落,萧慎策马朝那个方向驰骋而去,少顷又回来了,像一阵风似的。 他手里抓着三只插着箭矢的飞鸟,分出两只来递给我,笑道,“百闻不如一见,傅将军一箭双雕,果然不同凡响。” “侥幸而已。” 我看着他热情妥帖的笑脸,心里隐隐觉得不对。 萧慎是小皇帝的爱将,这次为何不随侍在侧,反倒有意来接近我? 我忽然调转马头,朝来时的方向奔去。 “傅将军,这是要去哪儿?”萧慎在身后唤我。 “我适才好像看到有狼从那儿经过。” 不知在林子里穿行了多久,青草渐渐没过马蹄,我只得下马拨开草丛,循着地上的印迹,一路找过去。 最后看到的印迹里,染上了血迹。 我一怔,忙打马向前疾驰。 很快,只看到更多的鲜血流淌,和一地横七竖八的尸体。 有大内侍卫的,也有穿黑衣的影卫,在其间并没有看到傅清词与小皇帝。 我一个个摸过脉息,尚有几人还有一线气息,我抓住一人追问,“太傅呢?皇上呢?” 他无力地摇摇头,只道,“有……刺客。” 废话。 身后的树林里一阵窸窸窣窣,萧慎从中走出来,见到这副场面膛目结舌,“这是……” “萧将军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又过了一会儿,我耐着性子等到其他人陆续赶到,看到这番情景,圣上又下落不明,众人皆是一派惊惧。 我不得不站出来,发号施令道,“我们分四路人马,各个方向沿途搜寻圣上的下落,一旦有发现,便以随身携带的信号烟为信。” 他们心绪不宁,也无人反对。 萧慎自顾自跟在了我身后。 我领着一行人朝北边找过去,手里握着刀剑,一路披荆斩棘。 走得愈久愈深,天色也渐渐暗下来,眼前愈发看不清了。 我皱眉在树林间摸索着,不耐烦地在一边的树上狠狠剜了一刀。 我大概从未有过如此心绪大乱喜怒于色的时候,萧慎也察觉到了,走过来安慰了一句,“傅将军,你放心,吉人自有天相……” 孰不知看到这个人,我只觉心头犹如火上浇油,让人忍无可忍。 我冷笑了一声,“你家圣上是无事,傅清词就不知道了。” 萧慎压低了声音,“傅将军,你这是何意?” “难道你还不清楚?今日的刺杀,不就是你们一手安排的么?” 萧慎愣了愣,连忙左右探看,见无人留意才松一口气,回过头来看我,俨然已多了几分心虚与心急,“傅将军,我也没想到会变成这样……我和……我并不是这样计划的……” 我只是冷笑。 正是两相僵持不下,只听远方突兀传来一声哨响,业已深沉的天幕上徐徐升起一股黄色的浓烟,幸而此时未及完全夜深,还能看得分明。 “信号烟俱是红色,黄色……是圣上的。”萧慎又惊又喜。 “看来他们已经摆脱了刺客……” “但我们看到了,那些刺客必然也看到了,刻不容缓,走。” 一声令下,我已飞身冲在了最前面。 向着黄烟的方向循去,直到那抹烟愈来愈淡,最后几近融进空气里,我总算看到……不对,我是先闻到了,一种极其浓重的血腥味。 走出树林,还没来得及迈步,先有一把冰冷的剑提上了我的脖颈。 我抬头看去,那人一身的血,却不难看出血色下的皇袍。 我忙道,“圣上,是我……” 小皇帝看着我,目光似有几分恍惚,“太傅的……弟弟……” 他说完才反应过来似的,如获救星般一把抓住我,“快来,你,你快救救太傅……” 我任由他牵引着,钻进一边一处极为隐蔽的山洞里,看着这一路地上的血迹,我心头一沉,走进去只看到傅清词奄奄一息地倒在地上,正中心口的地方直插着一把箭,血色染红了他的半边身子。 他阖着眼,面如金纸,看起来简直像是毫无知觉的死尸一般…… 我张了张嘴,还记着小皇帝在身边,唤了他一声,“哥哥……” 他的睫羽颤了颤,睁开眼看向我,勾动嘴角露出一个苍白至极的微笑,“清涯,你来了。” “你……” 我上前想要给他疗伤,他只摆摆手,沉着道,“清涯,你来了便好,我有一事与你商议……” 我点点头。 他目光沉沉地望着我,“那些刺客还没有走远,他们是早有准备,人多势众,我要你扮作圣上的样子,暂且引开他们……” 说完这话,他低咳了一声,将手握成拳放下,仿佛以为这样便无人看见他掌心的血迹。 小皇帝忙上前扶住他,他身上的血应该都是从傅清涯那儿染来的。 他小心翼翼地半抱着傅清词,专注地盯着那把箭,于是那把箭像是也插/进了他的瞳眸里,他的目光莹然欲碎……我慢慢反应过来,他哭了。 这一刻,小皇帝好像还是当年那个小皇帝,傅清词口中只能倚仗他的稚儿、徒弟。 皇族也是有真情的呵? 却只会在快要失去的时候。未免太迟。 只听傅清词温柔地哄劝道,“司华,清涯很厉害的,他行走江湖学得易容,可以化作你的样子,你且把龙袍脱下来,和他换一换……” 小皇帝只问,“那太傅你呢?” 傅清词没有说话。 他这个样子,恐怕是怕成为司华的累赘。 “傅清词。”我唤了他一声。 他再次看向我。 “我答应你,但你必须和他们一起走。” 龙袍加身,虽然是染血的龙袍,像我这样的人有生之年却也能穿一次龙袍,何其有幸。 等到换上司华的脸,其他人都是一片惊叹声,我看向傅清词,学着司华的笑容与神态,“太傅……” 傅清词怔怔地看着我。 “像吗?” “像……”萧慎回答了。 “那便好,你们快走吧。” 众人忙护着司华和傅清词动身,傅清词看了我最后一眼,便静静阖上了眼。 只剩萧慎还站在我面前,欲言又止。 我看向傅清词离开的方向,忍不住多说了一句,“救他……” 萧慎摇了摇头,“你放心,看皇上如今那副样子,只会和阎王爷抢人,哪里还会害人……” 很好。 “你……”萧慎问道,“是为了圣上?傅家,莫非真是满门的忠肝义胆……” 我扬眉一笑,有几分不屑,亦有几分恣意,“那个小毛孩,他算老几?” 萧慎的表情霎时好看得很。 我大笑。 夜色渐深,树林里古木参天,树影幢幢间像是暗藏着魑魅魍魉,颇为诡魅阴森。 我走在里面,踽踽独行,能听得风声、虫鸣声、树叶飒飒作响的声音,衣衫掠过草木的声音…… 后来,声音便多了起来。 来了。 那些人一来我便察觉到了。 对方人多势众,我不是对手。 傅清词他们……恐怕尚未脱险,更无暇他顾。 摆在我面前的很明显,只有死路一条。 是,我只是为了,傅清词。 他叫我扮作司华,为司华去死,他为主,而我是千面,我不会有半分怨言。 在他的心中,江山社稷与司华,从来都比我重。 更何况,我从不去在意孰轻孰重的问题。 我只知道,他待我好,这个世上从来没有人待我这样好,那么,我便要回报他。 且,我相信,他若是能捡回一条命……会回来找我的。 ——后来想想,我只觉自己,天真得可憎可怜可笑。 第5章 渚夏,华宣十余年来,似乎发生了很多事,不过那些宫廷侯爵、皇族贵胄之事,于我们这等平民百姓无关。 我只是帝京边上一个小村庄里的茶农,这个村世代以产茶为生,被称为“茶乡”,可谓名满天下。但凡茶乡产出的茶,茶芽肥硕苍翠,茶香馥郁醇厚,每年被纳入贡品不说,闻名前来买茶的人更是络绎不绝,虽说不上富贵,村里人的生活却也是衣食无忧。 我家里还有一个妹妹,叫菁儿,山上有好几亩茶圃,我们时不时会把采集好的茶叶送到帝京的茶馆里。 我还记得,那是华宣七年,当朝太傅大婚,娶的好像是帝京里一个大有才名的吴氏才女。 那场大婚异常热闹,十里红妆,雕车宝马,皇上更有旨意举国同庆,有礼部的官员当街发放喜糖。 我们把茶叶送到了,恰好看到发放喜糖的队伍,一行人在街头已经排出了一条长龙,菁儿就非得去凑这个热闹。 “走吧,人太多了。”我扯扯菁儿的衣袖。 “他们说太傅也在……” 我只呆呆应了一声,“哦。” “笨蛋哥哥!”菁儿双手叉腰瞪着我,“太傅!你知不知道当朝太傅是何许人也?” 我配合地摇摇头。 “你去茶馆里听听评书就知道了,想我渚夏立国以来,傅家世代为臣,满门都是忠臣良将,当今太傅昔年更是一力扶植今上,呕心沥血。三年前春狩刺杀,太傅替圣上挡了一箭,命在旦夕,昏迷了整整三天三夜,太医署的医官走了一批又一批,最后还是药王谷里的神医为太傅出马,总算保下太傅一命……” “可太傅的弟弟傅将军为了救圣上,却坠落悬崖,尸骨无存……太傅与他兄弟情深,听闻噩耗,更是生生呕出一大口心头血来,此后不得不隐退庙堂,常年缠绵病榻……” “说来,当年他们大军回来的时候,我远远看过一眼,那个傅将军生得……煞是好看……”菁儿说着,脸都红了。 “那个大才女,嫁给一个病秧子……岂不糟蹋?” 菁儿似乎恨不得用目光狠狠剜下我一块肉来,“我说了这么多,你到底懂是不懂?太傅是何等人物,能嫁给这样的人……” 我摇摇头,不懂。 言谈间我们不知不觉就随着人流来到了最前面,面前摆了一张红木桌,桌后坐着一个大腹便便的官员,给我们抓了一大把喜糖。 他身后是一家茶馆,彼时一个人也没有,湘妃竹帘都垂落下来,细细看去,能窥得竹帘后隐约有一个人的侧影。 菁儿悄悄看了一眼,压低了声音也难掩兴奋,“是太傅……” 真不知这太傅来这儿干嘛。 “糖也拿了,喜气也沾了,走吧。” 我兴致缺缺。 ———————————————— 再是华宣十年的时候,当朝太傅逝世。 说来他成婚三年,娇妻美眷,膝下孩儿不过刚刚满月,自己也才到而立之年,只可惜天不假年。 据说也是因为当年替圣上挡的那一箭,落下了旧疾。 举国新丧,今上更是在太傅的大葬上悲痛不能自持,在墓碑上亲书“贤臣良师”四字,是一手他少用的行书。而后抚碑怆然泪下。 那时候的帝京,满目都是苍凉颓败的白,数不清的纸钱在风中翻飞,宛如残蝶。 连菁儿都殷殷哭了一场。 但日子总还是要过的。 来年三月,春意盎然,万物复苏,整个渚夏好像也从太傅逝世的阴影中走了出来。 圣上再一次春狩,满载而归,又要与民同乐,当街分发猎物。 说来不过是每人一小块肉,还不够我塞牙缝的。 菁儿偏生又去凑热闹了。 我嫌难捱,把茶叶给茶馆送到,说好在茶馆里等她。 茶馆老板与我也是老相识了,请我喝了杯雨前茶。 我低头抿一口茶,只感那阵清冽舒爽的茶香顺着暖流一路渗进了五脏六腑,又暖和又惬意。 我抿抿唇,无聊地四下张望起来。 茶馆里的人来来往往形形色/色,虽鱼龙混杂,上不了什么台面,却是个打探帝京里各路消息的好地方。 那个锦衣华服也掩不住小肚子,满脸横肉却有一双极精明的眼的,想必是新近到京城里来行商的商人。那看也不看对方一眼,相对而坐的男女,却都点了同样的一杯红/袖水龙吟,想必是一对有要事在身的江湖侠侣。那…… 我喜欢看这些人,察言观色,没办法,老毛病了。 我是这时看到他的。 那是个不惹眼的年轻人,独自坐在窗边,一身素裳白衫,面容平平,正低头饮一杯君山银针,我也就多看了两眼,便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 等了大半天,菁儿总算捏着一小块鹿肉欢天喜地地回来了。 “你呀,就是喜欢凑热闹。” 她俏皮地吐吐舌头,把鹿肉分了一半塞进我嘴里。 我顾着咀嚼鹿肉,顾不上说她,又拿她没撤,摇摇头便和她一起走了。 下一次再来茶馆时,却看到那个年轻人还在。 下下次来的时候,他还在…… 我简直怀疑他从未离开过脚下那小几寸地。 正是春寒料峭的时节,菁儿喜欢和村子里的玩伴出去疯,不出几天就感染了风寒,我把她按在床上休息,又给她熬好了药粥。 这天,我只得一个人去送茶。 走到半路天就阴了,天边乌云压城,我暗叫不好,加快了脚步,送完茶出来,一场滂沱大雨突如其来,把不少人困在了茶馆里,还有不少路人纷纷往茶馆里躲。 一时间,茶馆里熙熙攘攘,人声鼎沸。 老板还有空子来招呼我,隔着人群朝我大喊,“阿钰,你且坐坐,等雨过了再走。” “好。” 茶馆里坐满了人,我左顾右盼,只有窗边那白衫的年轻人还独自霸着一桌。 我不过去反而显得奇怪,只得朝他走去,却被人捷足先登从身后赶上,一屁股坐了上去。 唉,可惜。 我正欲收回步伐,就听那年轻人道,“这不是给你的位置。” 那人勃然大怒,拍桌而起。 那年轻人只淡淡看了他一眼,说不清那是怎样的一眼,大概是上位者都会有的眼神,八风不动,自带威仪,那人嘴上骂骂咧咧的,竟然乖乖走了…… 我一怔,有些犹豫,走到他面前坐下了。 沉默了一会儿,他说话了,却不是赶我走。 “相逢即是缘,这位小哥,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阿钰。” 他的睫羽微一颤,道,“品茶,听雨,何等惬意,可惜今日没有人说评书,阿钰,我给你说个故事可好?” “我不想听。” 他置若罔闻,自顾自道,“此事说来话长……我家世代诗书仕宦,伴君伴虎,从未有半分行差踏足,致令家族蒙羞。想那卫氏、白氏在我朝也曾一度只手遮天,权柄无双,但树大招风,惹君主猜忌,最终不过落得个满门抄斩、株连九族的下场,唯我族,一直屹立不倒。” “说来,不过是帝有帝策,臣有臣轨。” “我家世代秘传一本《臣轨》,我十六岁位极人臣,第一次翻开这本书,一字一句看下来,只觉触目惊心,又如醍醐灌顶。” “此书若是落入我族之外的人手里,只怕天下动荡,生灵涂炭。” “其上,都是我族与皇族的旧事秘闻,其间不乏宫闱私秘,乃至分桃断/袖,颠倒纲常……” “祖上有一人,名傅雪臣,他的名字不止在傅氏一族最响亮,在青史上也是流芳百世的人物,天下闻名的美人,元帝的左膀右臂,渚夏的第一大将军,征战沙场,战功赫赫,平内乱,攘外患,一力扶植元帝,开启元昭盛世……” “傅家的臣轨之上亦有他的笔墨……原来他与元帝,有断袖之癖……” “他本是个极聪明的人物,又生就一颗玲珑心,说来也怪,他生来便能看穿他人的心思……” “这世上,还能有谁比他这样的人更了解人心?” “他以帝王之心为局,步步为营,一步一步爬到了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 “不,除了没有坐上龙椅,帝王也不过是他手中的一颗棋子……” “不是没有被猜忌过怀疑过,元帝一动这些心思,他便第一个洞悉。他巧设苦肉计,筹谋布局,屡次奋不顾身保全元帝,自己险险命悬一线,元帝对他本来便有情,如此,更打消了所有忌惮……” “一世为臣,大权在握,光耀门楣,不过是一世驭帝王之心。” “驭情,驭心,是下策,也是上策。” “情与心,最为诡谲莫测,遑论自己的心。傅家的人,不是不能动情,你只需记得,你为他一分,便要他为你三分。如若你能驭住一个人的心,你便赢了。” 我忍不住腹诽,这哪是什么臣轨?不过是狐媚惑主的邪门歪道。 “再说我,先帝驾崩,临终托孤,裕王这人心机险恶,但太过冒进,我根本没把他视作旗鼓相当的对手。我知道他给先帝投毒,但我并没有阻止,先帝去了,小皇帝举目无亲,能依靠的不过我一人……” “小皇帝被我养大,悉心栽培,多少有些情谊。但他毕竟是皇族中人,长大了,皇族的本性就显露了出来,竟也开始疑我猜我……甚至,想杀了我……” “于是我效仿先祖,也使出了一招‘苦肉计’。” “春狩,我知道皇帝安排了刺客,但我也安排了刺客,那一箭虽向着心口而来,却会偏离几分。事先我们已从大牢里抓来几个死囚,试验了几次。” “我不过在赌,赌自己的命,赌皇帝对我残存的一丝孺慕之情,却也赌上了另一个人……对我的感情,和他的命。” 雨停了,我捧场地拍拍手,“好故事,但我得走了。” 说着,起身向外走去。 我听到他在身后问了一句,“阿钰,故事还没有讲完,你还会来么?” 第6章 我没有再踏足帝京。 送茶一律交给菁儿去了,我就在家放放牛,种种田。 菁儿有一次回来,和我提起了茶馆里的那个年轻人。 “他是谁?” “我也不知道,不过他喜欢给我说故事,有趣得紧。” “哦,都是些什么故事?” “话本里老掉牙的故事了,可不知怎么,从这人口中说出来,就是不腻。” 我淡淡说了一句,“别和他走得太近。” 菁儿不放在心上,做了个鬼脸,“你管我。” ———————————————— 那天,又下了一场大雨。 夜色渐深,菁儿一直没有回来。 她一个女孩子雨夜里走山路,难免令人担心,想到茶馆里的那个人,我更是坐立难安。 我披上蓑衣,带了油纸伞,终于朝帝京的方向而去。 赶到茶馆里一看,菁儿不在,那个年轻人倒还是照常坐在窗边。 我走到他面前,冷声问道,“菁儿在哪儿?” 他只是看着窗外的雨,目光恍惚,“终于下雨了,我以为只有下雨的时候,你才会坐到我身边。” “不用了,这次我带了伞。” 老板看我这副剑拔弩张的样子,忙走了过来,“阿钰,是来找你妹妹的吧?放心,她适才在这等了会儿张婶她们,刚和她们一起坐牛车回去了。” “是么……”我松一口气。 对面的人这才抬眸看向我,“阿钰,你放心,我不会再害你。” “你只等我把这个故事讲完,可好?” 我一阵不耐,“讲完了,你就会走么?” 他只是默然地看着我。 我亦看了他一会儿,到底在他面前坐下了。 ———————————————— “我这一生,驭过两个人的心。” “无论司华如何变,他在我眼中也不过是个孩子,何况他对我到底是残存着孺慕之情的。” “但另一个人,看着他的眼神,我便想驭住他的心。” “他虽认我为主,目中却没有半分温顺忠诚的意思,或者说所有的温顺忠诚,也不过是他的假象……” “司羽那样的驭人之术是不成的,想驯服一个人,你得清楚他需要什么,想要什么……” “一一给他便好了,再叫他离不得我,一生为我所用。” “给他名字,给他身份,给他机会……” “这个人的心也在为我抽丝剥茧,逐渐真切起来。” “他看着那片大漠的目光,就好像要化作雄鹰,展翅高飞……可笑,权势与美色迷不了他的眼,他竟有一颗向往结庐而居、一蓑烟雨的心……” “我唯一不能给他的,是自由。我怎么可能让这样的人走?” “所以,我给他自己的心,用来拴住他……” “这人的真性情,十分有趣。 他缩骨时疼得死死抓着我不放的样子又可怜又可爱, 他竟然问我,喜欢哪张脸? 我看着那张脸,说不出话来,如何也没有想到,竟然会是他……” “他为我做了很多事,就像我也为司华做了很多事,不过都是有计划的、要回报的。 他甚至愿意为我去死…… 这很好,如我所料,一切都在我的掌握之间。 让他做我弟弟的时候,早就定下了将来要他为傅家去死的计划。 傅家用我的一箭,用我弟弟的一条命,只求换一份君主的信任。 何况春狩时我派出的刺客尽是府中精锐,领头的是执掌影卫的傅重山。 这些人他都见过,他对人过目不忘,只怕会看出端倪。 无论如何,我都不能再留他。 果然,后来傅重山回来告诉我,他最后重伤倒在地上,他上前摸他脉息,他忽然一把揭下他的面罩,见了他的脸便是一怔,旋即仰头大笑,状若癫狂,笑声中不断退后,自己摔下了悬崖……” “我听傅重山这么说,心里,忽然有点疼,和钝刀磨肉似的,不重,但痴痴缠缠的,绵延不去,不知什么时候才能了断干净……” “我得知弟弟的死讯,呕了血,身子还没缓过来,就又大病了一场。司华看在眼里,愈发愧怍不安,这一生,他是如何也不会、不能怀疑傅家了。” “我第一次看到他,应当是先帝在位,云华七年的时候。我十八岁,官至翰林院大学士,彼时裕王锋芒毕露,大宴群臣,邀众人一齐去天香楼里喝花酒,我虽不喜烟花之地,他们却都很喜欢……” “满席的逢场作戏,奉承溜须,狗屁不通。我一个也没听进去,却忽然听到楼上传来的琴音……” “不知道他弹的是什么曲子,忽高忽低,低时苍凉婉转,彷佛一将功成万骨枯,战场之上冤魂的悲哭与沉吟,高时激亢悲壮,竟隐隐透出金戈交击之声。那完全不像是秦楼楚馆里会有、该有的曲子……” 双唇微微嚅动,我低声说道,“凉州……醉卧沙场君莫笑的‘凉州’。” 他继续道,“后来,有人说弹琴的,是个美人……便把人叫了下来…… 那的确是个极美的人,修眉凤目,颜如舜华,偏生是个少年人,正因为是少年,轮廓还没有长开,因而美得雌雄莫辩。 别说我有几分恍神,连司羽这种惯经风月的人也看得一怔,叹了一句,‘两脸夭桃从镜发,一眸春水照人寒。’ 他看人时一双眸子的确冷冷的,无半分媚态,跟木桩似的杵在那里,一言不发,丝毫不像欢场中人。是天香楼的老鸨上前来打的圆场,说莫怪,他是第一次下楼来。 却有人喜欢他这样的喜欢得不得了,听老鸨这么一说,更是喜难自禁。司羽顺水推舟,整整五百两银票,当场把他买了下来,转手送给了左相的侄子…… 左瑞这人荒淫无度,平素仗着自己的叔父在帝京里横行无忌,欺男霸女,有人头天晚上被送上他的床,隔天就被丢出来抛尸荒野。可惜了这少年…… 左瑞连酒也不喝了,拥着人就入了房…… 其余人都心照不宣又轻浮猥亵地笑着,我只觉厌烦。 他垂下睫羽,顺从地跟着左瑞走了,经过我身边的时候,我瞥见他眸底的神色,心下一凛…… 那双眼睛里,依稀染着浓重的杀意。 他们进了屋,我等了一会儿,饮完三杯酒,便听到左瑞的惨叫…… 其他人忙冲进他房里,我慢腾腾地跟在后面,也凑了过去…… 这事在帝京里是一件秘闻,那时的情景着实惨不忍睹,那少年够狠,没能杀了他,却几乎断了左瑞的子孙根…… 司羽在一边偷笑,看左瑞实在叫得狠了,才站出来咳了一声,让手下按住那少年,又叫人去请大夫来,而后他凑到左瑞身边,打量着那少年,说道,‘左公子,此事是我考虑不周,你看这人要如何处置,我全听你的。’ 左瑞也顾不上哭天喊地了,恶狠狠地瞪着那少年,目光明暗不定,想了一会儿,眼底浮上深刻的恶意与恨毒,道,‘这张脸好看得紧,我动不了,不如毁了。’ 司羽了然地一拍手,便有人上前扼住那少年的头,举起刀朝那张脸落了下去。 有人看得兴致勃勃,有人看得惊叫连连…… 如凌迟一般,一刀,又一刀…… 从头到尾,他都没有喊一声疼,说一句求饶…… 最后那张脸支离破碎疮痍累累,丝毫看不出本来的面貌,一脸烂肉血肉,司羽叫人把他拖下去喂狗,从我身边经过的时候,我听到他很微弱地低唤着,‘娘……’” “后来我又去了一次天香楼,佯作无意提及此事,听她们说他叫阿钰,他娘上个月死了,是从左瑞府上被丢出来的……” “这些年来,我时时做梦梦到他,我知道他不曾向任何人求救,可我比任何人都想救他……” “直到看到你的那张脸,我才知道,你就是阿钰……” “原来你没有死,司羽收了你去做千面…… 你可还记得司羽有一块玉扳指?后来我无意间发现那扳指里竟写着两个字……阿钰,他喜欢你,可他只会利用和侮辱你,这就是皇族中人,根本不懂得如何去爱惜一个人……” “而我,和他并无不同,甚至再一次杀了你。” ———————————————— 雨没有停,故事却讲完了。 我转身离去,这一瞬,想起了很多事。 娘亲、司羽、菁儿、还有……傅清词。 因为我的脸毁了,我这样的人,反而最适合来学易容…… 照着自己最初的脸做了张人/皮面具,是因为害怕彻底忘记自己…… 看到傅重山的脸,洞悉傅清词的计划,是有生以来从未有过的绝望与心死…… 摔下悬崖,挂在了树上,一路跌跌撞撞地晕倒在山林间,是菁儿救回了我…… 用娘亲给我的名字和这张新的脸,是想重新开始…… 可傅清词,你为何要回来,为何要来找我,要告诉我这一切? “阿钰……”他又在身后唤了我一声。 “傅氏臣轨,驭情驭心,最忌失心。可从十八岁第一次看到你,到后来的千面、清涯……我失尽了自己的一颗心。 我后悔,六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后悔,无时无刻不在痛恨自己,可若再来一次,若这枚棋子还是你,我……或许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我承诺给吴氏倚仗和权势,只求一个孩子,让傅家后继有人,她是个聪明的女人…… 我诈死,不然司华不会放我归隐…… 如今,我总算可以放下傅家放下一切,孑然一身了无牵挂地来找你。” “你大概一眼就看出了吧,我的易容之术不比你,委实拙劣。” “我有没有说过,你有一双叫人过目不忘的眼睛?” “这一次,我没有认错你……” 我又走了一步,最后一步,便可撑开伞步入雨中。 这一步,从前和日后,傅清词和我之间,便可以干净利落地做个了断。 雨,似乎下得更大了。 作者有话要说: 说说这个故事的结局的话,对于傅来说,肯定是BE,一是他为官的初衷,甚至说梦想其实就是阿钰,他一步步位极人臣,希望自己有能力救像阿钰一样的人,但最后还是为了自己的家族,再次亲手毁灭自己的梦想。 二是千面并不喜欢他,从前对他只有报答之情,后来……大概什么也不剩了。 最后阿钰平静的过普通人的日子,大概就是他自己最想要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