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白昼》作者:密斯本北 【版本1】 宋杭之少女时期喜欢上庄景明,义无反顾追求整整三年,人送外号“中环袁湘琴”。 她是香江宋家的千金,天之骄女,人人艳羡。 而庄景明,不过是庄氏私生子,藏于暗处,不能见光。 直到后来,机缘巧合下,他们成婚。 宋杭之本以为单恋得见天光,却在婚后日复一日的蹉跎中,明白庄景明根本不爱她。 甚至连一分喜欢都是奢望。 ---------- 【版本2】 那天宋杭之在晚间新闻看到庄景明的访谈。 她想起很久之前的某个秋夜,同他在院子里闲聊。 庄景明讲了一个故事,关于一个大家族中被遗忘的孩子。 彼时她那样年轻,问庄景明:“后来呢,他想复仇吗。” 清夜沉沉,远山被流转的苍云尽数遮去,唯有淅淅的晚风穿过回廊,拂过深院里的青苔。 庄景明笑了一下,道:“杭之,我想这是他的命运。” ------------ 古早狗血/豪门攻心计/追妻火葬场/小虐怡情 男主白切黑斯文败类偏执狂 【高亮】叙事视角不是第一人称!不是第一人称!正文是第三人称视角! 内容标签:豪门世家情有独钟天之骄子婚恋 搜索关键字:主角:宋杭之(宋知遇);庄景明┃配角:翁聿┃其它: 一句话简介:香江爱情故事 立意:唯有岁月可抵风雪可抵荒凉 第1章 序章 她仿似旧时光走来的美人,带着点…… 时至年关,法院为结案率考量,开始控制立案数量,律所理应清闲一些,但老板最近谈了几个大案子,仍在办公室里埋头工作,令我们几个刚转正的实习律师,也不得不跟着加班处理。 电视里在播本市晚间新闻,画面一切,是市里领导在会见信和集团的董事局主席庄景明。 信和集团是香江庄氏的家族企业,由庄汝连执掌大权近三十年。去年春天,庄汝连对外宣布退隐,由小儿子庄景明接任董事局主席一职。 小羽感叹道:“真年轻,生得又仪表堂堂。” A姐念书时去过港岛的大学做交换生,她起身倒掉茶渣,又泡了一壶浓茶:“听讲手腕了得。他排行最小,上面两个哥哥,一个姐姐,都是人精。” 小羽闻言,转身问道:“知遇姐,你在港岛长大,当地小报有没有刊载庄氏的独家秘闻呢?” 知遇只是笑笑,摇了摇头,又背过身钻进厚厚的卷宗里了。 老板仿似幽灵一样现身,冷着脸道:“什么独家秘闻,好好工作最要紧。” 说罢,他又瞬时生出笑脸,对知遇道:“知遇,你过来下。” 不用说,明日老板准是要带着知遇去撑场面了。毕竟她从C大法学院毕业,英文讲得同native speaker没两样,文书又写得工整严谨,待人处事大方得体,是我们所最能拿出手的员工。 -------------------- 知遇姓宋,那天我在帮老板筛简历,邮箱里挑挑拣拣,突然瞄见一封来自CLS的简历。 CLS是A国顶级法学院,知遇读的JD学位,成绩年级第一,毕业后若是在Common Law System地区发展,譬如进纽约的顶级律所,第一年就能赚到19万美金。 而我们这间律所才成立三年。老板从一所二流法学院毕业后,跑去东南亚创业,被印度人骗了一屁G股钱,一夜之间变穷光蛋,只能恨恨回国,在本市一间非诉律所找了工作,乖乖做内地资本市场的螺丝钉。 老板在祖国大江南北跑工地做尽调写法律文书,给合伙人打工,做了三年,但内心的创业火种始终未熄灭。一天,他的法律意见书脚注行间距忘了调,又倒霉碰上合伙人同老婆吵架,合伙人情绪失控,抓了两百多页的文件,就往他脸上砸。老板倍感耻辱,第二天便辞职,梅开二度创业——这一次回归老本行,开律所做诉讼业务。 当然这些都是老板喝醉后透露。我主要是想强调,老板无家世,无学历,能力么也马马虎虎,总之不似上海滩那些红圈所大律师能够呼风唤雨。他租不起陆家嘴的豪华写字楼,就跑来浦西,租了个据说是谁谁谁住过的老洋楼。见甲方时,便舔着脸去借富二代朋友的保时捷,回律所仍是搭地铁。 “干这行,行头很重要啊。” 给外人看的行头光鲜亮丽,说明里子不怎么光鲜亮丽。当时律所加上我,正式员工一共四个人,只有老板有律师执照,其他都在实习期。这样寒碜的配置,令钱多事少的案子,都同我们绝缘,老板只能找些大律师不屑做,客户事又多的案子。 当然,我不是嫌弃老板,只是想说明,同知遇的璀璨教育背景比起来,我们律所的过去、现在以及未来,都着实磕碜了点。 当我将知遇的简历递给老板时,他仿佛刮彩票中大奖,喜得在原地转圈。老板厌烦了整日里跟精明的小市民搅合,离婚、出轨、卖房子,搅得他头疼。他想同大公司攀上关系,而我们所的员工,除了老板,都是刚进社会的女大学生,买不起超过四位数的套装跟鞋子,面孔又透着傻气,若是带出去跟大公司法律总监同桌吃饭,着实拿不出手。当然,体面矜贵的律师,老板也付不起工资。 综合我们所的条件,我怜悯地看着在办公室搓着手,哼着小曲儿的老板,不忍心提醒他,人家算碍于情面同意远程面试,也会被老板开的工资吓跑。 我们都对老板没什么信心,以至于知遇来所里报到的那天,整个所都陷入一种仿若身处梦境的惊叹中。 我仍记得那天知遇的样子。 现下在大都市打拼的女生,尤其是在律师业这种人精扎堆的行业,面对千军万马,必然要做足十分姿态,tough到令敌人闻风丧胆。于是便不得不全副武装,连头发丝都要气势汹汹。 但知遇是不同的。她二十七八岁的年纪,身上着浅蓝色的桑蚕丝嵌花衬衫,脚上是一双看不出牌子的黑色羊皮细跟鞋,面容清丽,眉眼间俱是山明水净,站在朱漆楼梯的扶手边,拢着秋日的光,像是一支淡白的栀子花。 她仿似旧时光走来的美人,带着点儿迷人的故事。 ---------------- 所里有了知遇,便热闹了起来。知遇看上去温和,但极有主见。因为她的缘故,我们所终于谈成了两家中型企业,做常年法律顾问,老板便对知遇愈发和颜悦色。 国庆节加了半天班,这天老板放了我们半天假。中午我们去外滩一间餐厅吃过饭,A姐讲她相中一只香奈儿CF,可惜都断货,便想去半岛酒店一楼的香奈儿店碰碰运气。 “那里的货是本市最全。” 我跟小羽家境普通,律师的实习期工资也勉强够温饱,囊中着实羞涩,一只两三万的香奈儿包,是断然舍不得的,平日里逛商场,遇到这类店都是目不斜视。此时被两名SA包围,我们便显得有些局促。 A姐倒是神态自若地在看货,时不时向SA提问,但她的话比平时少了许多,也许这样更能够给她带来勇气。 知遇跟在我们后头,也不讲话,像是在发呆,只在A姐问我们哪个颜色适合她时,略微点头或摇头。 突然听见一个女声:“宋小姐您来啦,怎么不提前打声招呼!” 因是工作日,店内客人较往常显得稀稀落落,她的声音更显出一种极富穿透力的热情。 只见一名细长眼的浓妆女士,笑盈盈站到我们面前。跟着我们的SA见到她,都微微鞠躬。 我跟小羽面面相觑,只听得知遇轻浅的声音:“我跟朋友过来,随便看一看,您忙您的。” 那人听了,先是请我们入座,SA赶紧拿来四瓶圣培露的气泡水。 后来A姐悄悄同我跟小羽讲,这间香奈儿店往常给的是依云水,唯有一单消费大几百万的大客户,喜欢哪种牌子的气泡水,都要全店记诵。 知遇接过水,只道了谢,那人便又笑道:“仓库新进了货,不上架的,不知您跟朋友是否有需要呢。” 知遇听了,问道:“你家还有classic flap的珍珠mini吗?” 那人又笑道:“其实这款都断货,不过我可以帮您调一只。” 知遇点头,又指了A姐道:“你们到时寄给赵小姐。” 我记得很清楚,过了两天,A姐便收到了那只她肖想已久、全城断货的香奈儿。 知遇在我们眼中更加神秘,A姐都猜她是港岛豪门贵妇,被我们嘲笑不如去写八点档狗血剧。 我那时太年轻,总觉得日升日落,你我这样的普通人,终其一生,哪能像电影,有那样多故事。 ------------------- 月底,一日晚间,老板带了知遇跟我,同客户公司的法律总监在宝丽轩吃饭。对方是一间港资食品商,从港岛飞来,下榻在苏河湾的宝格丽酒店,晚上也不愿太折腾,便在旁边的宝丽轩吃饭。我跟知遇作为助理,提前了一个钟头在酒店大堂等客户。 连续一周加班到晚间十点,我身体着实吃不消。知遇要了杯咖啡,仍是打开笔记本电脑,继续写文书。 酒店大堂沙发柔软,我眼皮打架,睡意渐生,下一秒就要厥过去,却被服务生打断。 “两位女士,实在是不好意思,等会可能需要两位移步。” 他拿出两张黑卡,弯腰递给我们:“这是我们酒店47跟48层bar的餐券,各有两千元,所有餐品都可以用,也能开酒。” 这样大手笔,想必是有贵客。 知遇正要说什么,忽听得大堂一阵骚动,服务生都涌到门口,齐齐立着。 旋转门先是进来一个约莫三十来岁的男子,他套了一件暗色大衣,身形挺拔,步履匆匆。 知遇合上笔记本电脑,对我道:“48层夜景不错,不如去看一看。” 她想把笔记本塞进托特包里,一时没拿稳,电脑都摔到大理石地面上,在一片寂静之中,撞击声显得十分突兀。 那名男子注意到这边的动静,转身朝我们望过来。 知遇低着头,抓了几次,才捡起地上的笔记本电脑,也不理会旁边想帮忙拎包的服务生,只拽了我的胳膊,直往电梯间奔去。 她走得急,我都有些跟不上。 仿佛逃亡一样。 慌乱中,我忍不住转过头,那名男子已经返身,在同大堂经理讲话了。 ----------------------- 晚餐时,知遇显得忐忑不安,几次都讲错对方title,令老板脸色都不好看。我隐隐觉得会发生些什么,但直到这顿饭快结束,都未有情况发生。知遇显然松了口气。 最后一道菜上来时,服务生递来一瓶酒并一张名片,讲信和集团的副总沈弘杉先生在隔壁,同宋小姐是大学同学,想请故人过去叙旧。 沈弘杉是庄景明最信任的助理,在庄景明未发迹时便兢兢业业跟着他做事,如今已经是信和集团三名核心管理层之一。但相比另外两人,其实庄景明仍最倚赖沈弘杉。 沈先生竟然都同知遇这样熟稔,桌上各人都惊叹不已。客户是港岛人,原本拿腔作势,见沈弘杉都递来名片,转脸就夸起知遇,十分客气。 老板更是眉开眼笑,直言老同学叙旧最要紧,叫知遇赶紧过去。 知遇想了想,叫我跟她一同去。 ----------------- 宝丽轩位于上海总商会大楼旧址,服务生并没有带我们去隔壁包间,而是一路领着我们,往旁边的酒店去。 像是知道我心内不安,知遇挽起我的手,终于笑了笑:“他不会做什么。” 那时我以为知遇口中这位“他”,是沈弘杉,还暗中唾弃自己八点档狗血剧看太多,老同学叙旧而已,搞得一惊一乍,仿佛对方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魔鬼。 我们被带到一间套房内。 偌大的会客厅内,坐着一个人。 他背对着我们,落地窗前是黄浦江畔热闹璀璨的夜,淡紫暗青的云雾飘着,碎金一样的灯火连成一片。 这便是我第一次见到庄景明的情形。 没由来的,我觉得他好像很孤独。 ------------------------ 庄景明并不惊讶见到我,也许他心里不高兴,但这样的人总是能够很好地藏住自己心中真实想法。 庄景明先是同我问好,问了我的家乡,和一些律所的情况,像是一个关爱后生的长辈,虽然他看上去着实很年轻。 律所虽然处境狼狈,但我不好意思跟他讲,毕竟他手下的沈弘杉跟知遇是同窗,让他们知道知遇如今在这么一间不靠谱的公司工作,总归太给知遇丢人。所以我便捡好的讲,告诉他最近我们所也同两家科技公司有了业务往来,虽然都是50人左右的中型公司,但都是搞人工智能的,是行业蓝海。 我还跟他讲,这两笔单都是宋小姐谈下来的,对方法总刁钻得很,但遇到宋小姐,也只能甘拜下风。 庄景明听了,笑了笑。虽然这笑很是温和,但不知为何我却觉得他心里有些难过。 待我夸完知遇,知遇突然起身,道:“庄先生,我们明日还要工作,后面就不叙旧了。” 我怕庄景明不高兴,便跟着站起来,解释道:“知遇明天得去北京出差。” 不知为何,庄景明面容突然失去血色,嘴里喃喃道:“知遇,知遇,好名字...” 他表情茫然,像是失了魂魄。 但他终究是商业帝国见惯风浪的话事人,很快便抹去了脸上的脆弱,转而恢复平静。 他望着知遇,笑道:“他已经死了,不是吗。” 其实这并不全然是笑,庄景明只是牵起了嘴角,显出一种残忍的愉快。 我感觉到知遇的身体踉跄一下,仿佛支撑她的什么东西碎掉了。 许久,知遇开口,声音沙哑:“我会永远挂念他。” 庄景明从桌上的雪茄盒里,抽出一支雪茄,没拿稳,雪茄掉落地毯上。 知遇侧过脸,对我道:“我们走。” 我点了点头,跟着她往外走。踏出套房的那一刻,我鬼使神差地回过头,瞧见庄景明颓然地陷进沙发,他低着头,一只手夹了雪茄,搭在沙发扶手上,另一手里的打火机开了又合。 ------------------- 老静安的房子租金不菲,我这样的低年级律师断然租不起,便和朋友在闸北租了一套两居室。此时夜已深,地铁已经停运,我只能叫滴滴,得花八十来块,心中有如刀割。 幸好知遇请我去她家过夜。 “女生大半夜独自乘坐的士,好危险的。” 她见我情绪不高,便讲起港岛的深夜故事,都是些惊悚的连环杀人案,其中好多都被拍成电影。 我终于有一丝丝忘掉今夜的奇遇。 凌晨时分,我感到口渴,从床上起身来客厅喝水,瞧见露台上的知遇。 她在抽一支烟。 满天乌青的云被风吹散了去,露出淡淡的月。 天上的风呜呜咽咽的,掀鼓起她暗色的丝质睡袍,令她的身影愈发单薄,仿佛就要化在浓墨一样的夜里。 只她手指间的一点点火光,在凌厉的寒夜里,明灭生息。 知遇听见身后动静,转过身,按灭烟头,拍了拍手上的烟气,突然道:“要不要听故事呢。” 我即刻点头。 想必诸位也能理解我的不加掩饰,我太想知道她同那一位庄先生的前尘旧事。 第2章 1“那是我表弟Al…… 2001年夏天,宋杭之拖着28寸的行李箱,只身一人出现在港岛的闹市区。她从波士顿的洛根机场出发,经历13个钟,在次日午后抵达港岛国际机场。 她心底藏有快要见到意中人的隐秘快乐,在港岛湿漉漉的雨季里,发酵成甜蜜温厚的朱古力蛋糕。 湾仔食肆林立,宋杭之盘算着先找家店填饱肚子。 这时候便听到一个女声道:“Lily?” 宋杭之回身,原来是小半年未见的中学好友Mia。她用力拥将上去,同好友细细话起各自的学业与生活。 ------------------ 旺记冰室是宋杭之念中学时,跟Mia常来的茶餐厅。此时不在饭点,食客稍少一些,拖着行李箱的宋杭之才没被服务生翻白眼。 宋杭之飞速点了一份炒蛋多士、猪扒包跟滑蛋牛肉饭。 “还要一份鸳鸯冰,多谢。” Mia坐在对面,目瞪口呆:“国泰航空的飞机餐不至难以下咽。” 宋杭之道:“拜托Mia,你可知我为了final,连着两周每日只睡4个钟。上飞机就像被打全麻,昏天黑地睡到港岛,不知晚饭,无论早饭中饭。” Mia笑道:“不如回半山的豪宅,家中厨师八大菜系都做给你填肚。” 这时,服务生端来鸳鸯冰跟猪扒包。 宋杭之眼冒绿光,咬了一大口猪扒包,嘴里鼓鼓囊囊。因为长时间未进食,她吃得又急,食物全堵在胸口下不去,噎得她赶忙饮鸳鸯冰,这才咽了下去。 Mia瞧着她时不时捶捶胸口,心有不忍,让服务生添了一杯茶。 宋杭之吃了几口垫肚子,才擦擦嘴角的面包屑,不好意思道:“远水难救近火呐Mia,再说我爸妈现下大约以为我还在波士顿过暑假。” Mia道:“所以……你爹地妈咪还未知你已返港?” 宋杭之点头,道:“我想先瞧瞧庄景明。” 她低下头:“我爸妈不喜欢庄景明的。” Mia记得这位信和集团的小公子。庄景明身世成谜,八卦小报上写他是信和集团董事局主X席庄汝连同艳X星罗燕菲的私生子。 Mia饮了口柠檬水,叹道:“拜托,你还在追他?都已三年,还未得手?” 宋杭之岔开话题,道:“世上无难事,你听我call他。” 电话响了近二十秒才被接起,宋杭之由欢欣雀跃到黯然,最终眼睛里复又燃起光亮,全在这二十秒钟的功夫内,瞧得Mia连连摇头。 那头庄景明正在开会,接到宋杭之的电话,本想直接挂掉,想了想,跟领导示意了一下,出去接了电话。 “景明,我是杭之,你在忙吗?” 宋杭之从不喊庄景明的英文名,也不愿叫他“景明哥”,而是大喇喇地称呼他“景明”,她认为这样显得比较平等又亲密。 庄景明嘴角忍不住上扬,道:“你好,杭之。” 宋杭之忙道:“我放暑假了,上周回的家。今晚你是否有空呀,我想向你请教毕业论文的思路,我的题目已经被Robin毙掉三个。” Mia坐在杭之对面,嘴里咬着吸管,十分怀疑宋杭之这几句拙劣的借口,私下已经演练千百遍。她讲得流畅,仿佛已经打了无数遍腹稿。 庄景明笑道:“被毙掉三个?明日我会致电慰问Robin,他收下我这个转专业又中途退学的学生,已够倒霉。” 他瞄了眼腕表,道:“我仍有会议参加,大约六点钟结束。你现在哪里,我下班后接你吃晚餐。” 宋杭之忙道:“不用麻烦,我跟朋友就在湾仔吃下午茶,很近的,等会我去电视台大厅等你。” 同事过来喊他作报告,庄景明便没跟宋杭之客套,道:“好,你到了call我,回见。” Mia用吸管搅动玻璃杯里的冰块,问道:“庄公子数学系毕业,在电视台工作?” 宋杭之咽下最后一口滑蛋牛肉饭,道:“是他父亲的意思,他很听话孝顺的。” Mia叹道:“庄先生未免太偏心。大公子、二公子自小就养在身边,亲自教导。小公子呢,先是被他发配到异国,后面未毕业又叫回来,打发到自家电视台做小职员。” 宋杭之不关心庄氏的家事,庄景明从未同她提过,她也未曾想过庄景明参与信和继承人之位的厮杀。她自己是正仪集团的独生女,父母老来得子,从小将她惯得无法无天,惯得她只想和意中人同桌吃饭,一齐逛街看海。 ------------------ 宋杭之第一次见到庄景明,是她在UCL念大学二年级时。彼时港岛世家热衷将子女送至欧洲和北美念书,宋杭之也按照父母的安排,在港岛念完中学,申请到UCL学东亚艺术史。 那天是傅语晴的26岁生日派对。傅语晴是糖王傅齐和的孙女,宋家跟傅家是世交,宋杭之从小都跟傅语晴玩得好,她家中没有兄弟姐妹,便将傅语晴当做自己家姐,甚至大学志愿都追随傅语晴。 傅语晴爱热闹,生日一定要办得热烈。她想起自己在伦敦市郊有一间别墅,是爷爷傅齐和送与她的成年礼物。原先她嫌那里冷清,因为傅家为了保护女儿隐私,将别墅周边的三块地都买下,方圆一英里都见不到几个活人。不过今日总算派上用场。 草坪上有荷兰空运来的鲜花,大团苍蓝色的风信子挨着粉白的香槟,傅语晴涂了红黑色的口红,周身围着她在伦敦结交的朋友们。 港岛的旧友们来得不多,并非不捧场,而是孩童大了之后,总不免各有去处,有的在南欧,有的去了北美,一年也就农历新年时,返港聚会。 宋杭之这几天熬夜写论文,眼皮都在打架,同眼熟的几个人打了招呼,便捡了个角落,悄悄发起呆。 她瞧见有年轻男子倚着窗台,左手拿着一听可乐,右手插袋,着一身最简单的白衬衫,样貌硬净斯文。 宋杭之感到些许讶异。虽不愿意,但她也不得不承认,她自小熟悉的那些公子哥,正处在二十郎当的年纪,离了港岛父辈的管教,成日里跟洋人鬼混,不免像脱了缰的野马,正式场合虽勉强装得人模人样,私下里作风豪迈,如今哪里还会整整齐齐穿一身白衬衫? 傅语晴同友人寒暄完,见宋杭之直直地望着一个人,笑道: “那是我表弟Alex,在剑桥念数学。” 傅语晴又道:“他好无趣的,我们都猜他已同傅里叶宣誓结婚。” 宋杭之被她的形容逗笑。 傅语晴的姑姑傅玲玲18岁时嫁给信和集团的长公子庄汝连,庄傅两家联姻,被报纸写成“世纪婚礼”。宋杭之小时候见过傅语晴的三个孩子,也隐隐听家中佣人讲过庄汝连年轻时的风流韵事,今日这位“表弟”,想必是那位庄傅两家长辈都不愿提及的、庄汝连的小儿子了。 又听傅语晴道:“走,我们去拜一拜大数学家,免得期末挂科。” “好久不见,Alex。最近怎么样?上个月Cathy的生日派对,都不见你,她伤心到蛋糕都吃不下。”傅语晴道。 庄景明放下可乐,回道:“表姐又拿我寻开心。Cathy生日那天,我正好跟师兄去巴黎参加会议。关于这一点,我已跟Cathy说明,并提前致歉,她也对我近日的工作安排,表达同情和理解。” 他讲话温吞,大厅里放着酷玩乐队的歌,震得荔枝红的灯光也荡漾起来。 傅语晴掩嘴笑道:“Cathy家教好,爹地妈咪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平时最是好脾气。但她最中意的一个人缺席自己生日派对,她始终不会好受。正好最近Titanic上映,不如改天你约她看电影,算作赔礼。” 庄景明笑道:“表姐考虑周到。” 他忽然望向宋杭之,问道:“这位是——” 傅语晴瞟了一眼宋杭之,笑道:“你瞧我,倒忘了正事,该死该死。” 她亲切地挽起宋杭之的胳膊肘,道:“这是Lily,我的直系学妹。” 宋杭之的右手心悄悄在裙边擦了擦,方才朝庄景明伸过去:“你好,我是宋杭之。” “谁谓河广,一苇杭之,”庄景明笑道,“我念得对吗。” 因众人渐渐玩开,一楼大厅有些嘈杂,他稍稍凑近了来。 宋杭之感到他的声音好像就在耳根子底下,脸上不由得有些发热。 庄景明在派对呆了大约二十分钟,便跟傅语晴打了声招呼,提前走开了。 后来庄景明从剑桥毕业,直博去了美国东海岸。宋杭之思前想后,推了UCL导师的邀请,申请东海岸的学校,换专业,一路追着庄景明从欧洲跑到北美。圈子里的人拿她寻开心,讲她是香江第一单恋。 宋杭之喜欢庄景明,才会赶着修完学分,每天只睡四个小时,final结束后搭最早一趟直飞港岛的航班,瞒着父母,只为见见意中人。 第3章 2老二庄家诚支着下…… 从旺记冰室出来,沿轩尼诗道,右转菲庄明道,再左转告士打道,直走十分钟,便是环亚中心。 十多年前,信和集团低价买下当时颇不起眼的环亚电视台,作为对外的喉舌。庄汝连在中环拍地盖楼,将环亚从西贡区迁到寸土寸金的中环。这样一间摇摇欲坠的小公司,在庄汝连的手下,一步步蚕食市场,收购对家资产,在世纪末成为港岛最有影响力的传媒。如今,环亚中心已是中环的地标之一。 宋杭之窝在一楼大厅的皮沙发里,摸出手机,想给庄景明打电话,想了想,发了条短信给他,讲自己在大厅等他下班。 天黑了,港岛点起了灯。玻璃幕墙外的世界,是镶着烫金滚边的暗蓝丝绒,车水马龙好像摇曳的火光,漫漫洒洒燃到天际。 宋杭之陷进柔软的皮沙发,迷迷糊糊打起了盹。 ------------------ 宋杭之醒来时,猛地瞧见对面沙发坐着庄景明,他撑着下巴,望向自己,脸上有淡淡的笑意。 宋杭之像被架在炭火上,浑身发烫,瞬时清醒了。 “怎么不叫醒我呀,晚上餐厅位子好难排到,应该早点出发的。” 宋杭之假装整理衣领,偷偷蹭了下嘴角——她的睡相一直很不争气。 庄景明笑道:“你睡得好香,我都好羡慕。” 宋杭之不好意思道:“我姆妈讲,我是生下来抱着十二个枕头——胎里困。景明你平时睡不好吗?” 杭之的母亲王兰是苏州人,七八岁去了上海,成年后又随家人辗转到港岛,才遇见杭之的父亲宋笃之。母亲在家中爱讲沪语,杭之童年时跟着学,至今讲话,也时不时蹦出两句沪语。 庄景明并未回答宋杭之,只是笑道:“我托朋友订到龙景轩的位子,听三姐讲,这家味道还算可以。虽然我没吃过,但三姐是老饕,听她的话应该没错。” 宋家世代经营高级餐厅,拜父母所赐,宋杭之对本港大大小小的餐厅如数家珍,龙景轩风景好,菜品好看好吃,是港岛炙手可热的fine dining餐厅,位置通常要提前半年订。庄景明这样隆重地为她接风洗尘,宋杭之满心的柔情蜜意,从前数不清的患得患失与忧愁,都尽数飘进风里了。 却见庄景明脸上笑意戛然而止,对着她背后恭恭敬敬叫了声“大哥。” 只见一名高个子阔肩膀的男子,拍了拍庄景明的肩膀:“景明,下班了?在电视台写稿子很辛苦吧,瞧你都瘦了不少。” 庄景明道:“多谢大哥关心。大哥怎么会来台里?” 庄家麟摆摆手:“别提了,我上午十点刚下飞机,就被老豆叫来公司训话,半个钟头前才脱身,顺便来湾仔接露西吃晚餐——她高升副台长,非叫我请客不可。你是否愿意一起,她也许可以帮你指点业务。” 庄景明笑道:“我就不做电灯胆了。” 有三三两两的环亚员工路过,纷纷向庄家麟道“庄先生好”。庄家麟点点头,又望向宋杭之,他的眼睛从宋杭之的脸上打量到脚底,转而意味深长地望了一眼庄景明。 “杭之放暑假啦?” 庄景明道:“杭之去年申请到Robin的博士,算是我同门师妹,我替她接风。” 庄家麟对着宋杭之笑开,露出一口森森的白牙:“正仪楼的炝蟹太好味,都要提前半年才能订到位子。九月我老豆六十大寿,不知能否网开一面,给他预留包间?” 宋杭之从小就不喜欢庄家麟的做派,但面上是客客气气:“庄伯伯愿意赏光在正仪楼做寿,是我们的荣幸。我即刻让爸爸联系。” “好,景明你做我的临时助理如何,帮我把这件事办好,老豆开心,我们小的也好过。”他看了眼腕表,没等庄景明答话,又道:“我先上楼了,露西恐怕骂我叫她干等一个钟。” 说罢,便不再理会庄景明跟宋杭之,闲闲地走了。 庄景明面上无甚表情,只是转过身向宋杭之笑道:“走,去吃饭。” ----------------------- 宋杭之在港岛雾沉沉的夜色中,回到位于半山的家。 家里的阿姨给她开的门,手指着会客厅,朝她摇摇头。 宋杭之知道,这是家里那两位大人正在气头上的意思。她挤出笑脸,硬着头皮往会客厅走。 “你还晓得回家。” 只见王兰一面嘴里数落宋杭之,一面立起身从宋杭之手里接过行李箱,示意阿姨拿到楼上。 “又跑去见庄汝连的那个私生子了?昏头了你!” 宋杭之没见着父亲宋笃之,心里松口气,抱着王兰的胳膊,撒娇道:“姆妈,我是孙猴子,怎么都逃不出你跟爹爹的手掌心。” 王兰边吩咐阿姨把晚上现炖的竹荪鸡汤端上来,边道: “囡囡,不是你爹爹跟姆妈做人势利眼,你晓得他生母是做什么下三滥的事体吗?伊是深圳过海来这边卖肉的!一天天的跟些小赤佬胡搞哦,不晓得怎么搭上庄汝连,还生个儿子。可惜是个短命鬼,儿子生下来没几个月,她人就没了,福没享到,还搭上命。” 王兰本就不喜欢庄景明,她跟宋笃之战线统一,希望女儿能嫁个体面人家。庄景明这样的私生子,生母是三J级片艳Y星,庄汝连会否将他写进家族信托的名单都未可知,断不会是宋家嫁女儿的选择。 现如今宋杭之好容易回一趟家,还瞒着夫妻俩偷偷见庄景明,要不是宋杭之的舅舅晚上在饭店吃饭撞见,通风报信,王兰甚至都不晓得女儿今天返港。她在气头上,话讲得便尤其难听。 “囡囡,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打地洞。做姆妈的不是个正经人,这生的儿子呀,庄汝连再怎么教,都要长歪的!你叫我跟你爹爹怎么放心把你交给他!听姆妈的话,离他远远的,再不要见了。” 阿姨将用小盅盛好的竹笋鸡汤端给宋杭之,王兰在一旁叮嘱道:“囡囡小心烫。急急忙忙做的,鸡肉也不晓得有没有炖烂。” 宋杭之心里难过。长久以来,她都是父母眼中的乖乖女,但直到庄景明出现,她第一次清晰地认知到,在庄景明与父母之间,她恐怕非做选择不可。 -------------------- 周六上午,庄景明自己驱车到了石澳半岛。这是庄汝连的命令。庄家祖辈立下规矩,但凡公共假期,儿孙辈定然要回家一同聚餐。 庄家老宅在石澳半岛,上世纪60年代,庄汝连在这里置地建屋,作为庄家开枝散庄的宅子。如今儿女们虽已搬离老宅,在港岛各处添置产业,但石澳半岛的宅子,每周必要回来一趟的。 佣人郭叔立在雕花黑漆的铁门旁,候着庄家的少爷小姐们。他见到庄景明,吩咐另一名小个子替他泊车,边笑道:“少爷到得真早,老爷还在隔壁打球呢。” 却见底下一阵汽车喇叭响,郭叔认得车牌,掠过庄景明,赶忙迎上去,嘴里边道:“小姐来啦——” 不待郭叔走近,便见司机拉开车门,一名高挑袅娜的女子跨出车来,她一身浅香槟色的连衣裙,海风一阵阵地拂过,令她在夏日阳光下波光粼粼。 她先是俯身同车里的人影亲昵地讲了几句话,同那人挥手告别。再直起身,摘下头顶的深灰宽檐帽,抬头瞧见立在铁门旁的庄景明,远远地便笑道:“景明,你是不是又窜个子了。” 庄景明笑道:“家姐事务繁忙,好久未见我了。” 郭叔接过庄家宜手里的小皮箱,道:“小姐怕是得有大半年没返家了吧,老爷时不时就念叨呢。” 庄家宜只是踮起脚,亲昵地抚了抚庄景明的后脑勺,道:“你呀,还是如同昨天,一副乖乖仔的模样。我听讲老豆将你下放到电视台,你都不抗议吗?” 庄景明笑道:“父亲肯定有他的主意。” 庄家宜一双柳叶眉微蹙,道:“多半是大哥跟二哥在老豆面前讲些不着调的话,看准你这个傻小子好欺负。” 庄景明道:“家姐替我不平,我好感动。但我们做儿女的,百事孝为先,听父亲的话,为他老人家分忧,总是没错的。” 庄家宜见他油盐不进,只得叹一口气,绕开话题,讲些异国见闻。两人穿过种了一排长青树的草坪,并肩往大宅走。 ----------------------- 庄氏的家庭聚餐一向不讲究铺张,庄汝连在潮州出生长大,家里的厨师便按他的喜好,做一桌简单朴素的潮州家常菜,能让众人吃饱,但又不至于浪费。 众人等庄汝连吃下第一口,才举箸夹菜。 傅玲玲今日着丝质碎花斜襟方领旗袍,只手腕带着一只月白的冰种翡翠,面上很是有一种温柔敦厚的素净。她起身用公筷为庄景明布菜,嘴里道:“瞧瞧景明,多白净,一看就是读书人。你们三个呐,成日里跑来跑去,晒得像黑鬼,知道的呢,心疼你们为家里风里来雨里去,不知道的还以为先生将你们发配到非洲。” 她给景明夹了几块芥兰牛肉,道:“景明这样瘦,是不是电视台吃食不好?这几年大陆电视台风头无两,本港电视台收益堪忧,不过再不赚钱,也不能让员工挨饿,饿肚子哪里有心思干活!” 庄家麟笑道:“妈咪你这就不懂了,现下靓女最中意四弟这种style,本周我还见四弟约到杭之呢。” 庄家宜放下汤匙,用餐巾掖了掖嘴角,道:“大哥虽一身腱子肉,也不妨碍环亚电视台当家花旦被你迷得神魂颠倒,我看八卦小报都在跟进报道。” 老二庄家诚支着下巴,只在一旁笑。 第4章 3宋杭之接过名片,…… 庄汝连神色不豫,但只道了一句:“胡闹”,便转头对庄家麟道:“卑诗省的case你要尽心去做,你虽然已入籍C国,但毕竟是黄种人,恐怕当地人会有所抱怨。” 庄家麟忙点头:“是,我已同省督郭伟诚交流过,叫他密切注意当地民情。” 庄汝连瞧着杯中残茶,道:“我还是认为你应该常驻C国,至少两年,盯紧case。” 这桩开发项目投资将近200亿港币,并非信和集团所能承担。庄汝连拉上两名同业老友一齐加盟,与C国国家银行下的投资公司共同开发,项目这才开工。庄汝连为锻炼大儿子,将实操工作交由庄家麟,但他仍不放心,时时叮嘱庄家麟细心谨慎行事。 庄家麟心里不情愿,但父命难为,只好道:“是,我跟Edward交接手头工作,两周内去C国监工。” 庄汝连点头不语,又顺便问小儿子一句:“景明周末什么安排。” 庄景明回道:“打算明日去渣甸山看望嫲嫲。” 庄汝连道:“你是嫲嫲养大,她很疼你,要懂得报恩。” 他扫了一圈家麟、家诚和家宜:“你们三个明日也跟景明一同去渣甸山。” 说毕,他本打算起身离席,似又想到什么,回座道:“Robert父亲在养和医院ICU,他刚才同我通电话,讲大约也就这两天的事了。家麟代我跟李家联络,治丧的事情你来办。” 傅玲玲唏嘘道:“小时我们一同去Robert家过暑假,天气好热,uncle都教我们游水,还带我们出海。” 庄汝连只是道:“世事无常。” 说罢,他便对庄家麟道:“近来都没空打球,老大陪我练一会儿。” 庄汝连生活简朴,不似港岛其他富豪,热衷饮酒、赌马跟跳舞,他唯一的爱好便是打高尔夫球。石澳半岛有一间高尔夫球俱乐部,他每天清晨起床后,都会去打一场。 庄景明见庄汝连起身离席,跟着站起来:“公司下个月组织高尔夫球赛,您是否能抽空参加开幕。” 对于庄景明的请求,庄汝连本不欲答应——他实在太忙。但他瞄见庄景明搭在餐桌上的手,袖口都有没剪掉的线头,手腕上的表仍是他被自己打发到英国念书时,送的那支西铁城机械表,心下着实不忍再令这个小儿子失望,终究点头应允。 ----------------------- 中饭过后,除老大庄家麟被庄汝连留下,众人皆各自离开大宅。庄景明独自驱车往新界北去,在粉岭西南片的和合石,有一片公墓,他的生母罗燕菲埋葬于此,今天是她的忌日。 庄景明出生没几个月就没了母亲,他跟着赌鬼舅舅一同生活到七岁,才被庄汝连接回庄家。他只从画报上见过生母,三d点式y泳z装,脸庞尖尖,眉眼间具是风情,是个艳丽女郎。庄家的佣人偶尔当着他的面议论过罗燕菲,都是些不好听的风言风语,他涨红脸,梗着脖子替未曾见过面的生母辩白,传进庄汝连耳里,就讲他贪得无厌,不知感恩,在庄家祠堂里跪了一夜。从此他再不提罗燕菲。 庄景明泊好车,沿着石级走。公墓挨着山,满山都是白千层树,碾碎了晃眼的日光,密密地缠成了黑色的剪影。 他给罗燕菲带了两盒朱古力。听舅舅讲,她生前爱吃甜食,尤其是朱古力,但怕变肥婆,每次只敢舔一小口,过过嘴瘾。 如今罗燕菲在这片局促的墓地已经埋了快三十年,庄汝连始终没将她迁入庄家位于摩星岭的祖坟。 庄景明不知想到什么,摇头嗤笑了一声,在罗燕菲墓前坐下,直至暮色苍茫,方才离开。 ---------------------- 宋杭之托Mia找到《财经周刊》的暑期实习,这份杂志隶属环亚电视台,宋杭之早就暗中盘算,得知Mia在香江卫视工作,圈中好友不乏就职环亚电视台,实习机会多多,她即刻抱紧大腿。 Mia劝宋杭之去金融机构,无奈好友鬼迷心窍,她只得叹气:“色令智昏呐色令智昏。” 宋杭之花了一个礼拜,每日请不同部门实习生喝咖啡,将环亚电视台摸了个门清。庄景明在电视台的财经新闻频道,目前在做出镜记者,偶尔也用笔名写一些调查报道跟特稿。宋杭之所在的周刊就在庄景明的楼下,她找着机会就去楼上混脸熟。 去了几次,众人都知道这个圆脸的小姑娘醉翁之意不在酒,明明是来找庄景明,却每次都带着茶点,嘴上讲毕业想留用电视台,来同前辈取经。有年纪稍长的员工还会打趣她:“Alex这两日出外景,我们无功不受禄,今次的coffee break只好在公司食饼干咯。” 一日,宋杭之做完几个电话采访,照例拿着几盒高级点心,去楼上串门,路过会议室时,瞄见庄景明同一个明艳的长发女郎正在谈论什么。 电视台的会议室是一个透明的隔间,宋杭之假装接电话,隔着玻璃门,细细打量起来这个女生。不同于时下中环女郎因常驻格子间而显得略带青色的皮肤,她的皮肤是晒足阳光的橄榄色,眼尾微吊,带着媚意,有一种毫不在乎的野性风情,举手投足都是明艳的傲气。 同她比起来,宋杭之觉得自己仿若还在念中三的女学生,手足无措,苍白没趣。 茶水间连着会议室,宋杭之溜进去,拿了一包川宁红茶,磨磨蹭蹭地泡上,竖起耳朵听墙角。 “对了Alex,你对Tencent有乜兴趣?上周五我跟Richard报选题,挑了几家emerging market的科技公司,要不要同我一起?” 只听庄景明笑道:“听讲你在深圳走访大半个月,正好我一直想约Pony访谈,恐怕得请你帮忙。” 对面女郎笑声爽朗,又同庄景明聊起最近港岛的艺术品市场。 宋杭之往杯子里添热水,她心神不宁,茶杯没拿稳,直滚在地毯上。她穿的小皮鞋露了脚踝跟一点脚背,滚烫的开水浇上去,疼得她“啊——”一声嚎了出来。 宋杭之泪眼婆娑地瞧见庄景明从会议室冲出来,见她形状狼狈,他眉头紧锁,转身从茶水间冰箱的冷冻柜倒了些冰块,用纸巾包住,蹲下身轻轻覆在她的脚背上。 那位女郎还在一旁观摩,宋杭之不愿自己的倒霉样被人看去,忍不住抬了抬脚,却被庄景明摁住脚踝,低声训斥:“别动。” 他低着头,宋杭之瞧不见他的表情,但她忽然又原谅五分钟以前,同别的女郎言笑晏晏的庄景明了。 ----------------------- 宋杭之第二次见到那位艳丽女郎,是在晚间访谈的直播间。她在环亚中心厮混小半个月,半栋楼都知道她在追庄景明。其实庄景明相貌斯文,脾气又好,台里多少双眼睛盯着,暗暗发誓要拿下他。 只是庄景明平日冷面冷心,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时间久了,台里肖想他的小姑娘,预订他做女婿的女经理,便也没了想法。于是宋杭之追求庄景明的行动,才得到不少台里员工的指点,不过多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毕竟夏日苦长,多一些茶余饭后的谈资八卦,未尝不可。 这天,宋杭之被财经频道的经理带进了晚间访谈的直播间,庄景明端端正正坐在嘉宾席,跟主持人对流程。他今日鼻梁上架了一副老派的黑色框架镜,眉眼沉沉,微微点头时,染了些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肃杀之气。 宋杭之未曾见过他这副做派,便怔怔地瞧着他,冷不防被人拍了下肩膀。 “Hello,我是露西,还记得我吗?” 女郎的头发新染成暖棕色,显得柔和许多。 宋杭之道:“当然。” 露西坐到她身边,撩了长发,颈间是最新款的卡地亚吊坠。她眼睛盯着演播室的人,只嘴角扬起一丝笑,道:“Alex今日sexy到要命。” 宋杭之忍不住将脖颈间挂着的月白玉坠攥在手心里,拨弄了几下——这是她姆妈亲自从内地找的收藏级籽料,带来港岛设计加工,已经跟着她好些年。 宋杭之道:“他穿白衬衫最好看。” 露西掩嘴笑道:“别看Alex官仔骨骨,其实他本人并非小女孩仰慕的温柔学长。” 宋杭之头脑发热,问道:“你很了解他?” 露西笑道:“我同他共事一年,仅此而已。” 说话间,导播切了镜头,直播结束了。 露西迎上去,对庄景明笑道:“Alex,你第一次做直播间嘉宾呐?” 庄景明同主播打了招呼,转头回她道:“是,从前未做过直播,今次是头一回,我好紧张,希望表现没有糟糕到要扣本月薪水。” 露西噗嗤一笑,道:“恰恰相反,Alex你好沉稳。本地3G牌照竞拍底价都要高于星岛,3G手机消费者也仅仅是小小一群,在场人士都不看好3G服务。刚才经你分析,至少已成功说服我,这是很有前景的行业。” 宋杭之凑上来,想听听这两个人聊些什么,再瞅准机会插上话。 只听庄景明道:“其实两周前同你一起跟Pony聊天,给我好多启发,本地公司太过关注房产跟金融这类稳赚不赔的生意,有时会错失一些良机。” 露西笑道:“Pony后来跟我讲,他很希望你愿意去深圳。我认同他的提议,你应该去更广阔的舞台,去开天辟地。” 宋杭之不懂3G的前景,但她很担心庄景明被这个Pony骗去深圳。她愁眉苦脸地想,在港岛追庄景明已是不易,届时跨海去到对岸,如果被姆妈知晓,她一定在报纸发公告,同她断绝母女关系。 但见庄景明笑道:“露西,谢谢你,但我在环亚做事很开心,想先做好手头工作,再考虑将来事。” 宋杭之在心内暗暗点头。 露西耸耸肩,复又笑道:“不聊这些,搞得我好似工作狂。周末你是否有空呢,Nick爷爷去世好久,他终于走出阴影,画廊本周开业,他会来剪彩。” 庄景明道:“收藏艺术品是Nick最中意的一件事,我都好想捧场,不过周末是我嫲嫲八十大寿,实在无法脱身。” 露西只得作罢,同庄景明聊了几句,又约了录制现场几个导播,下班后一同去士丹顿街的酒吧。 临走前,庄景明突然叫住露西,道:“晚点我去士丹顿街找你们。” 待她走远,庄景明方才对宋杭之道:“晚上打车不安全,我先送你回家。” 宋杭之垂下头,把起皱的衣角往下扯,又抬头笑道:“我今晚住Mia家,就在修顿球场附近,走过去很方便。” 她低着头,令庄景明有一瞬恍惚,不过他很快便点头,道:“我上周联系了大学时的学姐,现时她在纽约一家Hedge Fund做事,这是她名片。” 他见宋杭之不讲话,又道:“我想你毕业不如先在纽约历练一些时日,再决定是否回港。” 宋杭之接过名片,不小心碰到庄景明的食指,满心烦躁。 第5章 4她支起下巴,看着…… 宋杭之骗了庄景明,其实Mia家住油麻地,她今夜也未曾计划留宿她家。她只是想在港岛暗金的夜色中,找一处角落,来安置她心内长久的失落和酸涩。 宋杭之的生命中本没有“愁”字,她的人生底色始终明亮。她在钟鸣鼎食之家长大,拥有很多很多钱,亦拥有很多很多爱。直至遇上庄景明,她面前仿佛现出千军万马,只好硬着头皮往前冲,但心中尽是惶惶的不安,又不能同父母讲,便学会借酒浇愁。 Foxglove是都爹利街的一间地下酒吧,宋杭之沿着金钟道走过去,已经快到午夜。酒吧正是一天中生意最好的时候,里面塞满了港岛寂寞的红男绿女,萨克斯演着老套的爵士乐,揉进了鼓点,仿佛一杯French 75,在昏天暗地里冒着气泡。满室都是夏夜湿漉漉的轻声呓语,像一张细密的灰白色渔网,松松地网住人,越挣扎,绞得越紧,始终是逃不开。 宋杭之缩在角落,面前是一小杯蓝色玛格丽特,舌尖尽是灼烧感。 她支起下巴,看着冰蓝色的酒,像剑桥的天,像小岛的海,是她想贴近,却不可捉住的所有。 “靓女,心情不好?不如我请你?” 宋杭之酒量不算好,她喝得又急,此时眼前有些发飘。她没理会面前搭讪的人,高声叫来酒保,道:“阿威,晚上有人请black pearl,你拿过来。” 这一支酒要3万美金。 “神经病。” 男人骂骂咧咧走了。 --------------------- 人群闹嚷,庄景明本有些倦,漫不经心地将手里的牌扣在桌上,十指交叉,懒懒地往后靠着。 不知瞧见什么,他突然眯起眼睛,往池子里扔了几块筹码,叫身边的服务生替上。 “我去打个电话。” 有人按住他,笑道:“Alex,你脸色好差,是不是睇见仇人呐,走,我替你出气。” 庄景明淡淡道:“好,恭敬不如从命,今次正好请Colin你帮忙。” 他径直走到酒吧的小角落,朝贴在宋杭之身上的男人一脚飞去。 庄景明念中学时,有一回周末去探望舅舅,发现他在港岛的地下市场打H黑Q拳。他跟着看了一场。对方近一米九的大高个,听讲是大马的蛇头带来港岛,此时满脸是血,撑不住倒在地上抱住头,疼得蜷缩起来。 庄景明瞧得饶有兴味,后面索性去拳馆找人陪打,身体长结实之后,偶尔也去打两场黑拳。 他这一脚没想控制力道,用了狠劲,直把人踹得撞上酒柜,玻璃碎了一地。只见那人生受了庄景明一脚,左胳膊以一种畸形的姿势,软绵绵地垂在身边,剩下一条完整的胳膊,按着心口,哀哀地叫。 庄景明叫来酒保,道:“你来call中区警署,这个鬼佬一定要坐监。” 酒保吓得不知如何是好,旁边有个人递给他电话,只见那人笑眯眯道:“call差佬保平安呐。有人呢,耐心好有限的。” 他又转向众人,笑道:“今晚我请大家饮酒,不过呢,本店夜深打烊咯,饮完这一杯,还请各位早点归家。” ------------------ 宋杭之迷迷糊糊中,听见庄景明的声音。 她勉强睁开眼,只见一道暗色的影子,淡淡的,好像她伸手,就会散开了去。 宋杭之心里难过,眼泪汩汩地往下掉。 庄景明返身,沉沉地盯着她的眉眼,蹲下来,指腹拭去她两颊温热的泪,突然被宋杭之猛地扑进怀里。 她无声地掉眼泪,胡乱抹在他胸口的衬衫上,两只手带着一腔狠劲,竟然勒得他有些生疼。 宋杭之听见庄景明闷闷的轻笑声:“我都以为你已是大个女,不会哭的。” 宋杭之在苏州河畔的外婆家度过大半童年,七岁才渡海来到港岛,知道“大个女”是指长大的小女孩。 但若喜欢一个人,却始终不能跟他同携到老,纵然是白发苍苍,亦会掉眼泪。 她想,庄景明又在装傻,当她是被鬼佬吓到。 Mia总是同她讲,这个人惯会装傻的,追他仿似飞蛾扑火,永远是自己倒霉。 宋杭之问他:“你不是同那位露西一同饮酒去了吗?” 庄景明边把自己的西装披在她身上,边笑道:“你呢,你不是去同学家中过夜吗?” 他假装思索一番,道:“我怎么记得你同学家住修顿球场边呢?” 庄景明岔开话题的本领一等一,宋杭之嘴笨,讲不过他,脸憋得通红。 庄景明笑道:“我只是同节目组的同事打个照面,并没有同他们聊很晚。” “下回想饮酒,去M1NT,家宜去年同朋友合伙做的俱乐部,目前是会员制,没有这边热闹,但好过被衰仔盯上。” 宋杭之道:“我偏偏钟意热闹的蒲店。” 她甚少同庄景明唱反调,今夜酒精作祟,脑袋一热,便怼了回去。 庄景明并未答话——谁愿意理睬小孩子的气话呢?宋杭之心内更加郁闷,觉得自己一记直拳,打到棉花上。只得垂着脑袋跟在庄景明后头,两人并肩离开一片狼藉的酒吧。 酒吧外是鎏金的夜,风中早已飘起丝丝缕缕的细雨,满天的云团被海风吹开,露出一点淡黄的月光。 庄景明叫来了司机,叮嘱对方几句,转身对宋杭之道:“到家call我。” 宋杭之撇嘴,不理会他。 庄景明笑道:“气我至少有一百种方法,我都可以教你。但最紧要是不要伤害自己,会令爱你的人担心。” 昏黄街灯的余光里,他的嘴角挂着温和的笑,但凝视她的沉沉的眸子里,又好似一点笑意都没有,甚至有点点滴滴的哀痛。 海风呜呜地吹着,钻进鼻腔,灌进肺里,她低下头,半里长街都仿佛洒了碎金。 ---------------- 港岛的夏天终于结束,宋杭之也不得不返回波士顿,临出发前一夜,她犹豫半天,约了Mia在薄扶林道的一间咖啡厅见面。 Mia将近大半月未见到宋杭之,只觉她面上不似刚返港时那般生气勃勃。 “你的Alex还没求婚?” 宋杭之一口吞下大半杯黑咖,涩得心房都揪成一小团。她勉强挤出一丝笑,道:“快了快了。” Mia心下不忍,握住宋杭之的手,道:“Lily,你想同他恋爱结婚,就不要再像小女孩。你聪明、年轻、漂亮,可本港聪明、年轻、漂亮的女生好多,能从青马大桥一路排队到维港。你最大一副底牌,是你的家世。我听学长讲,庄氏也想做食品生意分一杯羹,可如今本港做食品行业,谁能绕开你家的正仪集团呢?若庄景明有在庄氏翻身的心思,迟早会向你求婚。” 良久,宋杭之摇头道:“他不是那样的人。” Mia道:“Lily,我做了好久记者,也见识过本港的old money,没有人真正是清心寡欲,但凡涉及到钱财权力,父子反目,兄弟阋墙,什么事做不出。庄景明今日做低伏小,老老实实在电台工作,不过是因为庄汝连明面上太偏心庄家麟,日后这位大公子若是现出一丁点差池,你瞧他家几个兄弟姐妹,会否像饿狼扑食,将大公子撕个粉碎。” “你追庄景明追到全岛的upper class都知道,他仍是一副暧昧嘴脸,是因他尚未多中意你,但又不愿令你这块肥肉跑掉。他在等待一个打出你这张好牌的最佳契机。” 宋杭之瞧着餐厅角落的玉石梅花,垂头道:“Mia,我十八岁就喜欢他,如果必需挑一个人,我至今仍是想跟他同携到老。” Mia叹了一口气,道:“你会得偿所愿,只要不后悔。” -------------- 周末,庄景明独自开车往渣甸山去,看望自小照料自己的奶奶。他七岁被接回庄家,其时傅玲玲已经有家麟、家诚、家宜三个孩子需要照料,庄汝连担心她忙不过来,便将庄景明托付给自己的母亲,请她帮忙照顾这个小私生子。 老夫人第一次见到庄景明,他还是个怯怯的小孩子,跟着四处漂泊的舅舅一齐讨生活,四肢都瘦小得可怜。同她另外三个孙辈相比,景明过于安静,会用他那双大眼睛暗暗观察周遭的人事,只是不说话。庄老夫人心生怜悯,她是虔诚的佛教徒,一生做事待人都讲究慈悲,便更是尽心尽力地照顾这个母亲早逝的小孙儿。 前些年,庄汝连将老夫人居住的花园别墅其中一间辟为佛堂。庄景明过来时,见到奶奶正在堂内拜佛祷告,便立在一边,静候在佛堂门口。 神龛前燃着檀香,有淡色的白烟。老夫人满头银丝,一身松石蓝旗袍,半件首饰也无,跪在暗金的佛像前,双手合十。 许久,她方才起身,转身朝着佛堂门口,边迎上去,微笑道:“阿明,你来的正巧,嫲嫲刚煲好一锅靓汤。” 庄景明上前搀扶着老太太,亦是笑道:“公司餐我不爱吃,每个礼拜都掐着指头数何时来您这里提高生活质量。” 老太太轻轻拍了拍小孙儿的手背,笑道:“又在逗嫲嫲开心。阿明,你是孝顺的孩子,来看我就已是很好。我在这里吃喝都被人照顾得好好,什么也不缺,无需再特地为我带点心同首饰。你将将毕业未有多时,不能够铺张浪费的。” 庄景明低头道:“嫲嫲,买给您哪里能算作铺张浪费。” 老太太见说他不动,心里又是欢喜又是惆怅,只好岔开话题,笑道:“今次真是好巧,你父亲也过来瞧我这个老奶奶。” 庄景明有些惊讶,昨日石澳大宅的周末聚餐,庄汝连并未出席,听傅玲玲讲他上周二便飞往C国,亲自督促家麟的工作。此时庄汝连现身渣甸山,令他感到困惑。 老太太见景明不讲话,心下了然,笑道:“我想他纵然日理万机,总不至比港督还要忙,就同他讲近日晚间总是发梦,睡不踏实,叫他过来见见我。” 庄景明听了,脸上有一瞬的愣神,很快便笑道:“父亲一直很敬重您。” 老太太转了转指间的黄花梨木佛珠手串,瞧着小孙儿的眼睛,笑道:“父慈子孝,是天地间第一等的规矩,凭你再有本事,都不能忘的。” --------------------- 中午餐吃的是素食。老太太生在民国的老上海,是茂名南路公馆里娇养长大的小姐,然而兵荒马乱的年岁里,性命总是最紧要,一家人只得南下,走走停停,最后到了港岛,这才安定下来。少年时跟着家人,一路亲眼见着时岁艰难,人间已然成了炼狱,故而老太太后半生一心向佛,换成全素的吃食。庄汝连便从上海找来老师傅,负责老太太的一日三餐。 今日餐桌上只有老太太、庄汝连、庄景明三人,景明作为小辈,自觉起身为长辈添筷盛汤。 庄汝连先是夸赞老太太炖的竹荪松茸汤味道好极,又话锋一转:“景明,你在电视台工作是否很委屈。” 说话之间,窗外落起了雨,淅淅沥沥打在窗户上,海青的天,已是一片灰白。 庄景明道:“起初我不明白您的安排,心中确有愤恨。但在台里工作一年多,我收获颇多,也因为身处媒体平台,交到不少各界朋。他们来自三教九流,教会我好多道理,令我在思考和行动时,会更慎重。” 他低头盯住景泰蓝的餐盘,道:“您始终是我的父亲,如果我连生身父亲都不可以信,未免太可怜。” 客厅的电视开着,午间新闻讲八号风球将于今夜登陆,庄汝连听着屋外猎猎的风声,突然有些疲倦。 庄老夫人冷眼瞧着,闲闲抿了一口茉莉雪芽,方才放下茶盏,笑道:“我记得阿明小时候陪我打麻将,个子只比饭桌高一点点,那样小就会记牌,赢了我一次,瞧见我脸色不好看,记在心上,往后再找他,再也不愿意赢我。” 她收敛了笑意,道:“汝连,阿明不是没本事争抢,他是心软的孩子,不愿意家里闹得难看,平白给人看笑话。你打发他到什么电视台,任他自生自灭快两年,我都没说话。只是阿明也到了成家立业的年纪,你作为父亲,总不能流放他一生。” 老夫人话说得直白,庄汝连面上有些挂不住,忙赔笑道:“小孩子到底年纪太轻,须得在下面历练一番。不过阿明这两年表现很好,年后我就同Charles他们商量,将他调进总部。” 第6章 5天青釉刻花瓶里斜…… 电话铃突兀地响起来,管家拿起听筒贴在耳边,搭了两句话,弯腰同庄汝连耳语了几句。因餐厅只有庄老夫人和小儿子,庄汝连没有避嫌,接过管家递来的听筒。那边没说几句,他便脸色一沉,半晌才道:“我们开了很好的条件,ABER公司还不肯点头,宋笃之好大的胃口。” 他的食指缓缓叩击着膝盖:“你跟宋笃之约时间,下周二我要跟他见面谈。” 说完,他挂断电话,转身对庄老夫人道:“下午还有会议需要我出席,您和景明慢慢聊。” 老夫人点头,庄汝连叫了管家进来,又细细叮嘱了一番,方才离席。 ---------------------- 饭毕,女佣拧了滚烫的毛巾把子,服侍庄老夫人跟庄景明擦拭了手指。两人又接过茶水,漱了口。佣人复又将二人引至会客厅。只见另一名女佣捧了一个蜀葵式样的玛瑙雕漆小茶盘,上面放两个越窑的青瓷小茶盅,先是奉与老夫人,再递给庄景明。 老夫人接过茶盅,便摆摆手,叫女佣忙别的去。 饭厅一下子静悄悄的,只听得院子里一阵弱似一阵的知了声。 茶水煎得滚烫,庄老夫人放下杏叶似的银茶匙,对庄景明道:“他们留了去年冬天的雪水,用梅花、松实、佛手泡的,说是能够疏肝解郁、和中化痰。你这几周气色不如从前,想必又开始糟蹋自己了。” 庄景明笑道:“万事都逃不过您的眼睛。国庆将至,公司同事都在加班策划专题,我不好早早下班的,不然被记恨上,明年开工利是又没我的份。” 老夫人被他逗得眉开眼笑,半晌抿了笑意,道:“阿明,你属龙,今年26岁,是否有钟意的女仔呢?” 茶盅周遭似雪的青光晕开来,仿若千峰翠影。庄景明把玩着手里的鎏金茶匙,笑道:“嫲嫲,您瞧我每日写稿录像到半夜,睡觉都不够。女孩子同我恋爱,并非快乐事。” 天青釉刻花瓶里斜倚着几支折花,霜白的、乌金的、鸦青的,在茶烟缭绕中跟着忽明忽灭。 庄老夫人瞧着小孙子的眼睛,道:“阿明,两个人同携到老,真心最紧要。至于其他,都是虚妄。” ---------------------- 庄家麟在pub鬼混一夜,天蒙蒙亮时,被庄汝连一通电话惊醒。他慌得滚下床,开车狂奔二十多公里,到了石澳大宅。 傅玲玲远远地迎上来,神色低落:“家麟,你爸爸心情不好,一上午都闷在书房,连中饭都未吃。你讲话做事千万小心,不要再同他顶嘴。” 庄家麟心里冷飕飕的,胡乱安慰了母亲几句,硬着头皮敲开庄汝连书房的门。 庄汝连正立在檀木长桌边,桌上空空,只石雕犀牛镇纸压在宣纸之上,并一只莲纹嵌螺钿黑漆洗,一只紫檀笔筒,里头插着几支檀香木雕羊毫笔跟玳瑁管紫毫笔。 大儿子进门,庄汝连似浑然不觉,提着黑漆描金的翠毫笔,自顾自写《灵飞经》。庄家麟不敢打扰父亲写字,缩在一旁候着。 庄汝连不喜秾丽的熏香,因而只在案边放了一只小巧的象牙雕梅雀香筒,此时正焚着水沉,生出袅袅的细烟。 庄汝连忽然手一顿,抬眼问道:“家麟,你进公司做事几多年了?” 庄家麟垂眼答道:“一九九零年我从港大毕业,正式加入公司,至今已有十三年。” 庄汝连边笑边摇头:“错,你九岁那年,我在信和的会议室给你配座位,准许你出席董事会议,还让董事局副主席郎世明悉心教导你。这样算来,你在信和岂止区区十年。” 庄家麟佝偻着身子,将头低了又低。 庄汝连又道:“讲讲你如今在信和都有哪些title,我年纪也大了,记不清。” 冷汗从额头划过鬓边,沿着脸颊滴到领口,庄家麟舔了舔干裂的下唇,缓缓报了四个title。 待停下,便见脚边落了一团纸,他弯腰捡起来,正打算抚平了看,耳边是父亲轰隆隆的声音:“下周你不用去公司了,回去静养,好好想想这些年你都做了些什么。” 他眼前一白,勉强立住身子,再定睛一看,手里的宣纸是用小楷写的四行字,是他在信和担任的职务,一个一个都被划去。 父亲的字向来瘦硬飘扬,此番力透纸背,竟是恨意滔天。 他心中凄凉:“父亲,我不明白。” 庄汝连道:“早上郭伟诚同我讲,卑诗省当地人闹得凶,他已宣布优先向当地人发售楼盘,不允许先行卖给香港人。” 只听庄汝连骂道:“那边楼价只有本港三分之一,我辛辛苦苦花钱盖楼,难道是给洋人做慈善?” “当初我一定要你去C国常驻监工,就是怕卑诗省或有变故,让你时时准备,随机应变。结果你隔三差五就跑去拉斯维加斯赌钱玩乐。我甚至将C国的所有业务都教给你打理,可惜你令我太失望。” 屋内有漆雕的屏风,上头泼着水墨画,江上是苍烟一样的远山,山下是被暮色浸染的长云,飞花万点,淡雾沉绵。 父亲爱他吗?在日复一日的如履薄冰中,庄家麟愈发不确定。父亲专注、强大,亦同大多家族企业的话事人一样强势,厌恶质疑。东宫太子不好做,父亲的专断与严苛,令得父子之间的温情,像是香江日落时分的残霞,入了夜,始终会散了去。 庄家麟道:“父亲,我自认对卑诗省的楼盘尽心尽力。两年之内,我出席大大小小两百多个公听会,和两万多个人见面解释我们的计划,来往港加两地将近三十多次,坐飞机像坐巴士一样。可您眼中只看见我半年间去拉斯维加斯的两趟行程。” 瞧着大儿子眼中的痛苦与怨恨,庄汝连心中黯然:“你的两个弟弟,一个至今还在港岛跑工地,另一个被我打发到电台。我不想令你兄弟三人自相残杀,因而在你们未记事时,便指定你做接班人。” 他长叹一口气,道:“家麟,过去是我太纵容你。” -------------------- 庄家宜在电视台接受完访谈,出了演播间,遥遥地便瞧见一个着白衬衫的瘦高年轻男子,原来是她四弟庄景明。 庄家宜一向负责信和的传媒板块,近来事务繁忙,已有三周不曾见过这位四弟,便迎了上去,同他寒暄了几句。 庄景明正在“教训”实习生。那实习生一身奢侈品,庄家宜便知是来混日子的。现时很是有些二世祖,老豆一个招呼,便塞进电视台,专给人添麻烦。不过庄景明十足耐心,讲话仍旧客气。只是他虽然面上带笑,但周身那股子威严冷峭,不知从何而来,唬得小实习生一句话也不敢回嘴。 “好了,都快被你训哭,放他吃晚餐去罢。”赫拉 庄家宜爱充和事佬,一句话解放实习生。 庄景明点头,实习生一溜烟便跑远了。 庄景明这才笑道:“家姐好手段,一句话叫他恨上我。” 庄家宜笑道:“你从小便是这样,做事情一板一眼,从不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多少人都恨你,不差她一个。” 庄景明笑吟吟地默认,又问道:“这三周我都在内地跑采访,家中可都还好?” 谈到家里事务,庄家宜一双柳叶眉便染上愁色:“你都不知,大哥搞砸一桩case,前日老豆气得将他在集团内职务全部解除,直撵他去S市。现时大哥恐怕正在家收拾行装,明日就要启程了。” 庄景明面上现出忧色,又问道:“怎么闹成这样,大哥在公司十几年如一日,没功劳也有苦劳。” 庄家宜叹气:“还不是他不长记性,老豆正在气头上呢,就急不可耐地跟他顶嘴。老豆脾气硬,平生最恨人同他讲理。” 庄景明道:“大哥心里想来不知多少委屈。” 其实香江这些大家族,无论老少,深深夜里,哪个没有委屈呢?庄家宜心里直叹气,嘴上只道:“多少委屈也不能挑在节骨眼上跟老豆叫板。” 她见庄景明不语,又道:“不过始终是虎毒不食子,我看老豆心中也难受,今早都讲胃口不好,没上桌吃饭。” 正说着,一个高壮的男人迎上来,庄家宜惊喜地叫着“Luca!”便扑进那人怀里。 庄景明记着这位三姐上个月还在跟一个有南美血统的港岛人热恋。 Luca是一个健美的混血,蓝眼珠子透明得能映出人影,下巴的美人沟像博斯普鲁斯海峡。殖民地时代,港岛涌进不少欧洲人,Luca便是荷兰大兵跟渔家女的孩子。 这些殖民地混血儿的父亲在欧洲常常都有妻室,往往悄无声息地离开港岛。Luca便是由渔家女独自抚养,在海上长大,性格不羁。最重要是,他很年轻,渴求金钱。对于任何一个家境殷实的女郎而言,Luca英俊热情,只需要一点点钱,就能随意支配他的灵魂,会是理想的sugar boy。 眼看天色将晚,庄景明知趣地没打扰家姐的良宵美景,只同两人道了别,自顾自离开了环亚中心。 第7章 6棋盘上的兵卒,冲…… 露西到夜店的时候,庄家麟正在卡座里,同一个妆容浓艳的小模特亲R热,四周围了一圈漂亮的男男女女。 露西刚陪采访对象吃过饭,一身暗色风衣,戴着口罩,显得格格不入。她撩了撩头发,跟着迎上去,破开人堆,一把推开小模特,自己窝进庄家麟怀里,一只手勾住他的脖子,在他耳边笑道:“这就玩上了?” 她身上有一种热带植物的气息,明艳热烈,在浑浊的夜晚里,破土发芽,直钻进庄家麟心里。 庄家麟一只手剥开她的风衣外套,里面是一件真丝衬衫。他慢条斯理地解开她胸口的两粒扣子,手伸进去抚N弄,边笑道:“这样关心我。” 露西任他的手作怪,只偎在他怀里,指尖轻轻在他胸口划着圈,若有似无的,挠得庄家麟心痒痒。他一把捉住露西的指尖,拉下她的口罩,就亲过去,边亲边含混道:“都是熟人,总带这个做什么,都不嫌闷。” 露西嘴里原本嚼着牛奶糖,被庄家麟这么一亲,她舌尖顺势一送,牛奶糖便被她喂进庄家麟嘴里。 庄家麟正要同她调笑,便见一个衣冠笔挺的男子拿着酒瓶,笑吟吟同他打招呼。 露西也不扭身,只是拢了拢风衣,遮住胸口,靠在庄家麟肩头,冷眼瞧着不断有人来跟庄家麟打照面。 她忽然抬起眼,仰脸望着庄家麟,道:“这才几个月,上海滩竟然遍地都是大少爷的熟人。” 因C国一案,庄家麟被庄汝连流放至内地S市。但明眼人都看得出,庄汝连并未真正放弃这位东宫太子,此番不过是给他吃个教训,时候一到,信和集团仍是大公子的囊中之物。是以庄家麟到了S市,身边热闹得很,圈内多得是赶上来在大公子面前混脸熟的。 露西话中带刺,庄家麟含着牛奶糖,也不恼她,只是笑道:“这里风景好,姑娘漂亮,有什么不好。” 两人又互相喂酒亲R热了一会儿,露西讲要去洗手间,亲了亲庄家麟的下巴,便从他身上爬起来,挤开闹攘的人群,没几秒便不见了人影。 -------------------- 洗手台的镜子里现出一张女人的脸。 这张麦色的脸已经起了一层浮油,明黄的灯下,像极精致的假面裂开一个口子。 露西先是拭去浮油,扑一层薄薄的散粉,又仔细补上口红——方才跟庄家麟厮混,蹭了许多在他身上,庄家麟又跟长久没见过女人似的,逮着她就啃,吃了她不少口红。胡思乱想间,一个不注意,嘴角便多了一个滑稽的红印子,她拽了纸巾,擦去嘴角的口红。 仿佛过了许久,镜子里终于现出一个暗色的人影,露西笑道:“我以为你都不会来。” 庄景明笑道:“他们在赌牌,我不好扔牌下桌。” 他仍旧是一身庄重的暗色,只是带了一丝懒洋洋的倦意,黑色衬衫领口的暗纹扣子解开,领带松垮着,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露西勾住他的领带,慢慢拉着,一点点凑近他,笑道:“你大哥还在外头呢。” 庄景明盯着她的眼睛,嘴角仍是勾着笑:“你呢,露西,你会选庄家麟还是我呢。” 他的瞳仁是沉沉的墨色,像极暗流汹涌的漩涡。露西知道,自己早已堕入其中,万劫不复。 露西粲然一笑,道:“你说呢。” 她嗓子干渴,凑近想贴上眼前人的唇,庄景明却忽的直起身,淡淡道:“他后天过来看庄家麟,午餐订在茂名南路。” 露西有些怅然,索性笑道:“少爷,我总得讨些甜头。” 庄景明微微俯身,指尖沿着下颌骨线条,缓缓滑过她的面颊,方才道:“你是聪明人。” 露西只觉得心口怦怦地跳。 --------------------- 露西回卡座时,庄家麟正在哄小姑娘喝酒,大叠现钞堆在那儿,玩十秒吹瓶,小姑娘们裹着紧身小吊带,仰起脖子,咕噜咕噜自个灌酒,像是引颈的天鹅。庄家麟翘着二郎腿,瞧得开心,时不时鼓掌起哄。 他自个也喝了不少,抬头望见一个人影,揉了揉眼睛,笑道:“你才回来呐,刚才她一口气吹十瓶,你都没运气看到,可惜可惜。” 他挑起露西的下巴,嘴里道:“我瞧瞧,去一趟洗手间,怎么变漂亮了呢?” 露西心里打了个突,面上仍是笑道:“你这是喝多了,看人都重影,哪里能分得清美丑。” 庄家麟笑道:“死了进地府,我都要跟阎王夸你好看。” 说完,便把露西拽得跌在他怀里,又摁住她,发狠一样亲了上去。 ------------------ 凌晨三点,庄家麟终于扔了酒瓶,在沙发上呼呼大睡。 露西看着醉得不省人事的庄家麟,感到头疼。此时卡座里只剩她跟庄家麟,因为庄家麟发酒疯,赶跑了所有人,只留了露西。 庄家麟一米八几的大个子,露西自己断然扛不动。她叫来酒保,两个人架着庄家麟往外走。 庄家麟睡迷糊了,嘴里时不时嘟囔几句,脑袋沉甸甸的,往露西肩膀上蹭一蹭,睡得更香。 露西恨不能拿手包甩醒他,默念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咬牙往前挪。这时,走廊忽迎面现出两个人,竟是庄景明,后面跟着个年轻人,想来是他在S市找的临时助理。 露西带着口罩,只露出一双眼睛,她同庄景明略微点头,便继续低头往前走。 庄景明扫了她一眼,忽然叫住她,对身边的助理道:“去送送他们。” 露西笑道:“多谢。” 她竟觉得肩膀上庄家麟耷拉着的脑袋,也不那么沉了。 ------------- 港岛中环,信和大厦三十层。 庄汝连签完文件,才抬眼对庄景明道: “我已跟Alfred打过招呼,你下个月来集团,由Charles协助你处理C国地产收购案。” “是。”庄景明垂眼答道。 庄汝连未明确指明,究竟是将他调离电视台,还是仅仅命令他办好这桩case,而其人事关系仍在环亚卫视。 庄景明知道,自己是否拿到这场夺嫡游戏的入场券,仍未可知。 庄汝连起身,添了茶,看着紫砂雕纹茶壶,笑道:“你们年轻人的做派,都爱跟洋人学。咖啡、洋酒、夜蒲,醉生梦死,刺激是刺激,但又能刺激到几时?” 他也不喝茶,只看着庄景明,道:“我看老大就是,眼看三十好几,都不思进取,这次C国项目出问题,正好能给他个教训。” 庄景明低头道:“我认同您。” 他想起自己书房里,那一叠庄家麟在S市pub里面醉生梦死的相片,忍不住嘴角勾笑。 但在庄汝连看来,自己这个私生子垂着头,显得异常乖顺。 他又问:“最近是否谈了女友?” 庄景明道:“尚未有打算。” 庄汝连笑道:“我听讲,你跟宋笃之的女儿关系不错。” 见庄景明没讲话,庄汝连又道:“宋家是广东一带做商贸起家,跟内地关系匪浅。如今形势大变,我们须得一步一步展示诚心,而且必得不动声色,所谓‘润物细无声’,你知道,多少双眼睛紧盯着庄氏。” 他拍了拍庄景明的肩膀,如同每一个对儿子报以殷切期望的父亲:“无论你是无心还是有意,我认为你做得非常好。” “同本港的那些人交好,固然重要。但是景明,我能感到信和的未来,是同对岸息息相关。我们必然要比其他人先走一步棋。” 棋盘上的兵卒,冲锋陷阵,取敌将首级的是它,而一旦遇险,亦是它,最先被放弃。 庄景明十分清楚,他便是这样一颗棋子。 第8章 7翁聿坐在吧台边上…… 纽约,上西区。 宋杭之走出地铁口,晴空是疏朗的蓝,秋风簌簌,黄叶远飞。 街边有人在拉小提琴,是帕格尼尼的曲子,宋杭之驻足听了一会儿,便接到友人的夺命连环call,催她快些到场。 宋杭之没办法,小跑起来——她的大学好友半路觅得人生挚爱,改行来纽约读电影学院,触怒父上母上,断掉信用卡,此时穷得叮当响,眼看要交学期作业,他一个半路转行的,拉不来投资,便拽了宋杭之当免费工。 ---------------------- 友人在C大附近包了一间酒吧做片场,宋杭之赶来时,他早已恭候多时。 “女主角,虽然很感激你愿意从波士顿过来,但我仍是不得不提醒你,从今早九点钟开始,我的每一分钟都值五十美金。” “你迟到了两分钟,价值一百美金。” 没等宋杭之抗辩,他又塞了一团衣物给她。 “旗袍是我找Chloe Chou借来的,你将就穿,换好衣服找Liz化妆。” 他朝宋杭之抛了个飞吻:“我去接待另一个男孩。” ------------------- 友人讲得没错,这件旗袍果真是借来的,都要小一个码。幸好宋杭之最近在准备投论文,精神紧张,胃口不佳,腰身瘦了一些,否则断然塞不进去。 宝蓝色绸缎旗袍紧紧裹在宋杭之身上,Liz帮她盘了个发髻,化好妆。杭之对着镜子,左看右看不自在,像偷穿妈妈衣服的小女孩,生涩稚嫩,手脚都不知往哪搁。 Liz推她出化妆间,友人都吹了口哨:“正点。” 他问身边一个陌生男孩子:“你觉得呢,Yung?她是否可以扮风情万种的东亚女郎?” 片场光线被调暗,在光源处,逆光立着个年轻的男孩子,瘦高个,套着棕红色连帽衫,笑起来眼神清澈。 “当然,她都靓过Maggie Cheung。” 他仿佛看出宋杭之不自在,道:“我是翁聿,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宋杭之道:“叫我Lily就可以。” 他嘴角挑起笑容,道:“好巧,我ex也叫Lily。” 友人笑道:“听他胡扯,他根本记不住ex姓名。” 众人一阵哄笑,宋杭之终于卸下一些不自在。 ----------- 下工后,导演讲包了另一间pub,请大家去放松。 宋杭之被友人拖着进了pub,几杯Martini下肚,脑袋发昏,跑到洗手间,摸出手机给庄景明打电话。同从前一样,她有十足的耐心去等待,只是直到洗手间的门被拍得砰砰响,有醉鬼大骂Bitch,电话仍是没人接。 宋杭之心情沮丧,身子愈发沉,一个人靠在角落里。 有路过的鬼佬调戏她,宋杭之直接骂回去,歪歪斜斜往前走。 翁聿坐在吧台边上,放下玻璃酒杯,抱着胳膊瞧她踉跄的身影,兴味盎然。 ---------- 三周后,宋杭之不堪母亲王兰每晚跨洋骚扰,答应她去相亲。趁着周末去纽约给友人补拍镜头,相亲地点便定在DUMBO一间咖啡厅。 宋杭之找了靠窗的位置,要了一杯拿铁,从托特包里拿出笔记本电脑,开始改论文。 改了小半个钟头,瞄了眼腕表,对方已经迟到一刻钟。宋杭之想起母亲王兰在电话里,将这位来自上东区银行世家的小公子,夸得天上有地上无。 “囡囡呀,人家年纪轻,脾气好,有学历,在CLS念书,家里也体面,配你最好啦。他上面还有个能做事的哥哥,虽然讲不是一个妈妈生的,但兄弟两个感情好得不得了,家族生意么就交给哥哥打理,你跟弟弟小日子过得清闲的!” 这样举世无双的年轻人,跟她头一次会面,生生迟到二十分钟。 宋杭之原本就没心思搞相亲,她合上电脑,打算悄悄溜走,回头再同她姆妈告状。 却见落地窗外现出翁聿的脸,他正俯下身,同宋杭之挥手打招呼。 隔了几秒,他小跑着进来,不客气地坐在宋杭之面前:“抱歉抱歉。” 宋杭之没好气道:“迟到近半个钟,总得给理由。” 翁聿从包里掏出三本书,分别是《张老师教汉字》、《生存汉语15课》、《赢在中国》,他摸摸脑袋:“今天中文老师拖堂了。” 宋杭之憋住笑,问他:“你在学中文?” 翁聿点点头,道:“我妈妈是港岛人,我会讲一点广东话,但不认识汉字。” 宋杭之感到奇怪,问:“你不是在CLS念Juris Doctor吗?毕业进大律所,用不着中文的。” 翁聿笑道:“我大哥逼我念JD,毕业好帮他做事。不过上周我决定毕业去港岛发展。” 宋杭之道:“听上去很突然。” 翁聿看着她,笑道:“因为我遇到一个对我很重要的人,是港岛人。” 宋杭之对这个人没兴趣,她没搭话,只是叫来服务生,帮翁聿点了一杯美式,道:“你毕业离家远行,哥哥应该很伤心。” 翁聿笑道:“我还没跟他讲,也许他会很生气,不过他一直这样,我哄一哄他,就好了。” 两人又闲聊了几句,翁聿突然问:“我听妈妈讲,你之前学东亚艺术史?为什么换成政治经济学呢?” 因为庄景明念的是政治经济学,她费尽千难万苦,才从东亚艺术史换到经济学,为了能申到Robin的博士,她甚至在经济学院又重修了两年本科。 但面对翁聿,宋杭之只是面无表情道:“艺术史养不活自己。” 翁聿笑得愈发开心,道:“虽然我认同你,但我想你心底并不真正否定自己读了三年的专业。” “你背的这只包,应该是大英博物馆的限量款,肩带都已经磨损严重。” 这是宋杭之第二次见翁聿,不知为何,她觉得这人很有些小心思,因而并未打算同他交心。但翁聿的话,仍戳到她痛处,揭穿她并非因为热爱,而只是为了倒追庄景明,才换专业。 她感到有些恼怒成羞,道:“观察力绝佳,但很可惜,这只包是我向朋友借来,应付这次相亲。” 翁聿道:“如果冒犯到你,我感到抱歉。” 但他闲闲的样子,哪里有抱歉的诚心。 宋杭之挤出假笑:“没关系。” 她借口还要见朋友,拒绝了翁聿共进晚餐的邀请。 翁聿一副受伤的表情:“我这张脸真的让你难以进食吗。” 这个人可真会蹬鼻子上脸。 宋杭之冷淡道:“我们这才第一次见面,你不用紧张,也不要想太多。” 翁聿笑着纠正她:“是第二次,我相信很快会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见到你。” 第9章 8她起身,因为通宵…… C国,卑诗省督郭伟诚正在翻阅早报,下属讲有一个年轻人求见。 他又问了一遍:“庄生的小儿子?” 下属答道:“是,他带着庄先生的全权委托书,说来处理布勒内湾的商业住宅区。” 郭伟诚感到奇怪,这宗金额高达200亿的收购案,庄汝连无疑十分重视,甚至因为对自己极为不利的结局,跟精心栽培的长子闹得极不愉快,但无论风波再大,他始终未出面,甚至连他的心腹郎世明也未出面,如今结局已经不可改写,却派一个他从未听闻的小儿子来收尾。 “请他到会客室。” 过去,庄汝连出席重要场合惯常带的是大儿子。他很久之前就已经指定了庄氏的接班人,故家中虽有三子一女,但他亲自带在身边的始终是大儿子。 这是郭伟诚第一次见到庄景明。传闻他出身不太光彩,但眼前的年轻人衣冠磊落,从外表看是典型港岛大家族的世家子弟。只是他样貌年轻斯文,像商学院那类成绩优异的后生仔,令宦海沉浮多年的郭伟诚没有将他当一回事。 郭伟诚请他入座,寒暄道:“庄先生及庄夫人身体可好。” 庄景明道:“近来家中有些许波折,但所幸两位一切都好。” 郭伟诚又同他谈了些无关紧要的闲话,C国哪里的滑雪场最够劲,哪里适合海钓。他估摸着时间,再过十分钟,秘书就要来找自己去“开会”了。 只见庄景明突然放下茶杯,杯底落到茶托的声音,震得郭伟诚心中一凛。 眼前的年轻人笑道:“郭先生,如果布勒内湾的发展搁浅,您明白意味着什么。” 郭伟诚对庄汝连在港岛的影响力再清楚不过,他明白如果庄汝连号召其他华商家族减少对C国的投资,那么在港岛移民潮中受益的卑诗省,会被远远甩在其他省之后。 只一句话,就令郭伟诚额头冒起冷汗。 庄景明的食指摩挲着咖啡杯口,盯住郭伟诚道:“您只需要说服卑诗省的议会,让他们同意信和的楼能在港岛和温哥华两地同时出售。” 说罢,他笑道:“当然,有需要信和的地方,我们一定尽力配合。” -------------------- 波士顿下了一夜的雪,宋杭之上完课,走在红褐砖墙的建筑之间。据说今夜会有一场暴风雪,州长已宣布全州进入“Blizzard Defense”状态。念及此,宋杭之匆匆加快脚步。 天上又飘起了细雪,有几只小松鼠被大雪冻得四处跳窜,往宋杭之腿上撞。宋杭之从背包里翻出早饭剩下的一点饼干,蹲在雪地里,都喂给了小东西。 “好了,家底都给你们了。”宋杭之拍掉手心的饼干碎渣,双手举起,作投降状。 她起身,因为通宵复习上课,头有些昏沉,瞧见远远的有个人斜倚着街灯,仿佛已经望了她许久。 那人踏着积雪走来,一步一步都令宋杭之心口泛酸发涨。 庄景明笑道:“这种天气,系里还不放假,我要写邮件投诉了。” 他穿老派的纯黑风雪大衣,里面应是正装,领口露出一点点墨灰色的丝质提花领带。宋杭之见他肩头有薄薄的一层雪,傻傻问道:“冷不冷。” 她想带他去附近一家很好的咖啡店,又想到下这样大的雪,说不定店家早已关门,于是脱口而出:“要不要去我家里,我最近学会煮咖啡。” 其实她不爱喝咖啡,尤其是黑咖啡,她总觉得又苦又涩,要加许多牛奶跟方糖,被Mia嘲笑是小女孩的舌头,注定无法成为英姿飒爽的中环女郎。 但庄景明有喝咖啡的习惯,他偏爱可可纯度高的咖啡,办公间的桌子上有一整套煮咖啡的器具,煮好之后不加奶也不加糖,工作辛苦时一天能灌五六杯。 庄景明的追求者中,有咖啡的狂热爱好者,同他谈起咖啡滔滔不绝,令宋杭之心有不甘,从港岛回波士顿之后,即刻报名咖啡大师班。平日课业繁忙,她便见缝插针研究咖啡豆,劲头堪比当年考GRE。 她是要拼尽十分力,才有机会换得进入庄景明世界的门票。 庄景明点头笑道:“这两日恐怕都要刮暴风雪,我从纽约过来,一路餐厅都是打烊,幸好Whole Foods还在营业。我顺路买了一些食材,上个月我也跟嫲嫲学了几道家常菜。” 他似乎心情不错,替宋杭之拂去肩头和发梢的细雪。 而她仿佛能听见自己砰砰的心跳。 --------------------- 宋杭之小口抿着红酒,两颊泛起红云,才晕乎乎地想起来问庄景明:“怎么突然来波士顿呀?” 庄景明也喝了一点酒,眉眼沉沉,盯着宋杭之看了许久,道:“见一个老朋友。” 宋杭之的脑袋瞬时耷拉下去,暗道原来我是沾了老朋友的光。 酒壮怂人胆,她也没问庄景明这位“老朋友”是男是女,直接酸溜溜道:“新闻上讲纽约也是暴雪,你从纽约风尘仆仆赶来波士顿,这位老朋友一定很重要。” 庄景明笑道:“我开了四个小时车,但见到她,看她把自己照顾得很好,便不觉得累。” 宋杭之酒量浅,此时脑子已是不太能转动,听到庄景明的话,只当他是承认心有所属,心里便难过的很,嘴里的鸡块都不愿意嚼了。 只听庄景明道:“杭之,你仍喜欢我吗?” 窗外是茫茫的雪,屋内壁炉里燃着橡木与山毛榉,明黄的火光把宋杭之的脸也熏得通红。 她攥紧高脚杯,小声道:“喜欢的。” 庄景明盯住她的眼睛,又道:“那么,是否愿意做我女朋友呢?” 宋杭之先是一愣,心头复又涌起一阵狂喜,好像漫山遍野都生出了花,直蔓延到天际。 她未思量许多,生怕慢半拍回应,对面人便要反悔,只好不顾姆妈教导的矜持气度,直点头道:“当然愿意!” 她答应得急,忘了嘴里还含着酒,喷得居家服上一片酒渍。 庄景明递了湿纸巾给她,面上笑意更深。 半晌,宋杭之擦干酒渍,只听庄景明道:“我已经很久没像今夜这样开心。多谢你,杭之。” 第10章 9云层翻涌着,生出…… 圣诞假期,宋杭之返港。 刚到家的两三天,宋杭之昏沉沉地倒时差,白天家中也没什么人同她谈天讲话,她便忍着睡意,先是在院子里陪家中的德牧玩了一会子飞盘,没多久便有些累。花园里还养着一只巴西龟,正在晒太阳,看上去十分惬意。宋杭之索性搬来小马扎,蹲在边上,瞧着巴西龟慢悠悠往前爬。 王兰出席慈善活动回家,推开雕花铁漆的大门,在前院瞧见的就是这么个画面:宋杭之缩在花园的角落里,托腮瞧着巴西龟,巴西龟也不往前爬,伸长脑袋,一人一龟互相瞪眼。 王兰叹气道:“看它有什么用。好好的小伙子瞧不上,成日里盯着只大乌龟。” 新时代的母亲们,大抵对儿女婚嫁态度开明。但王兰在传统大家族中长大,十八岁便嫁给宋笃之,尽管在欧洲求学将近十个年头,但她骨子里仍是认同婚姻对女性的重要性,希望女儿尽早寻到合衬的良人。 宋杭之道:“姆妈,不能这么坑女儿的。幸好我做足背景调查,不然终生要被你耽误。” 她边讲边讨好地从王兰手里接过手袋,道:“翁聿他风流成性,半年换了三个女友。” 王兰狐疑道:“是么,他妈妈是我旧友,当年一同在比利时鲁汶念书,她跳芭蕾,市长都来看她演出。后面嫁到纽约,我们一直有往来,她都向我保证小儿子私下交往干净,我想也是,法学院功课那样紧张,他哪有精力鬼混?” 她见女儿不作声,忍不住笑道:“你说,她何苦骗我。” 宋杭之道:“那我可不晓得了,做妈妈的,又不能二十四小时监控儿子,并不总是能知晓儿子的最新动态,是不是?” 王兰道:“哦?那你跟姆妈讲讲,你自己的最新动态。” 最新动态么,自然是跟庄景明拍拖。但宋杭之知道,这句话讲出口,能将王兰气进养和医院。 她岔开话题,道:“姆妈,大衣好衬你,今天全场一定是你最靓。” 王兰也不愿事事都逼迫女儿,她虽严厉,但亦知道给女孩子留一些余地空间。于是她便笑道:“是老家师傅做的。换季总要添置新衣,上个月我让师傅来家里,新量了尺寸。也给你做了几套,你要是喜欢,改天叫他再过来一趟就是了。” ----------------- 时差倒了两三天,宋杭之终于活蹦乱跳,便挑了日子,去Mia家中做客。Mia父母都执教浸会大学,她自己在九龙公园附近租了一间小公寓。 单身女性夜半谈天,总要有一杯冰镇威士忌,Mia又炸了花生米,开了一袋玉米片。 Mia先是恭喜宋杭之:“功夫不负有心人,总算将庄景明拿到手。” 宋杭之嚼着花生米,笑道:“那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一分耕耘一分收获,成功来自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跟——。” Mia一巴掌拍过来:“停——” 她叹一口气,脸上现出忧色,一边拧开电台。 电台在播陈生的新歌,婉转苍凉:“要拥有必先懂失去怎接受。” 两人都没讲话,沉默半晌,Mia开口问道:“他如何突然去纽约看你。” 宋杭之摇摇头,道:“我没问他,但姆妈同我讲,庄叔叔将家麟流放S市,我猜想景明是过来处理家麟的遗留工作。” Mia被她气笑:“你都心知肚明,他只是顺路看你,又顺便大发慈悲,恩准你做他女友。” 她看着从小一同逛街温书看海的好友,如今被一个不那么喜欢她、还企图利用她的精明男人,骗得昏头转向,低到尘埃里。 宋杭之将玻璃杯举到半空中,迎着吊灯橘黄的光,晃了晃杯子里的冰块。透明的冰块泡在琥珀色的酒里,冷浸浸的。 许久,她放下玻璃杯,将手心覆在Mia手背上,缓缓道:“我不在乎的,Mia。我今年二十五岁,自十八岁那年就喜欢他,这七年间常常夜里发梦他向我求婚。如果此生一定要同某人结婚生子直至老死,我宁愿那个人是庄景明。” Mia道:“即便他利用你、背叛你、伤害你?” 宋杭之笑道:“我知道未来一定好多磨难。如果有那一天,我就去找社团大佬,拿麻袋套住他,丢进维港喂鱼。” 她往嘴里扔了几粒花生米,含混不清道:“再说了,他要是敢对不起我,我老豆跟姆妈也不会放过他。” 房间里开了冷气,Mia觉着宋杭之的手心冰凉凉的,便起身打高了空调温度。两人又聊了些八卦趣闻,便收拾睡去了。 ------------------------ 港岛中环,环亚中心。 露西拿着口播稿来找庄景明时,他正在接电话,声音仍是淡淡的,但露西分明瞧见他眼中的笑意。 他是愉快的。 她都很久没见庄景明的眼中有笑意。 不知能令他眼带笑意的,是什么人呢。露西暗想。 庄景明挂了电话,抬眼看到露西,跟她问了好,聊了两句近况,便接过稿件,一页一页看了起来。 瞧瞧,对着她,就是例行公事。 庄景明对面的工位没人,露西索性拖了一把椅子,毫不掩饰地望着他。 庄景明看稿子很细致,有不认同的地方,会用钢笔标注——他有一支万宝龙,平时写稿子、改稿子、签字,都只用这一支,似乎用了很多年,笔尾的镀金都有些磨损变淡。 露西支着下巴,突然问他:“Alex,你有喜欢过女生吗?” 庄景明道:“问这个做什么。” 露西往椅背上一靠,翘起脚尖,高跟鞋头一荡一荡,露出猩红色的鞋底。 “你还记得,去年夏天来我们这里实习的小姑娘吗?” 庄景明没答话,露西笑道:“你有没有觉得,她长得跟我有一点像。” 庄景明放下笔,抬头看着她,笑道:“不记得了。” 露西边瞧着自己新做的鲜红指甲,边笑道:“是吗?我以为我们都长了唐诗颖的眼睛。” 听到唐诗颖的名字,露西感到某一刹那,庄景明确乎有瞬时的愣神。 但他很快便嗤笑了一声,也不讲话,只盯着对面的人。 露西扭过头。 庄景明却不愿放过她。他起身,俯身凑近她,两只手撑在扶手上,像一张不透风的幕布,挡住了落地窗透进来的光。 露西瞬时绷紧了身体,不敢再动。 他神情淡漠,语气很是平静:“我记得同你讲过,不要再提她。” 露西听出他话里的极度不悦,心里一阵悚然,拿了稿子,便疾步往外间走了。 但她终究忍不住回头,远远地望了一眼他。 庄景明早已背过身,望向落地窗外乌青的天。 云层翻涌着,生出一种压抑的、浓烈的哀恸。 快要下雨了。 ------------------ 港岛某私人别墅。 窗帘大开,月光洒了一地。 床上缠着两道人影,终于听见几声低吼,卧室归于平静,只余下一阵破风箱似的喘气声。 露西打起精神,甜腻地娇叫了两句,算作应景。 平心而论,庄汝连的身材保持得不错,大约对于世家子弟,活在世上一刻,皮囊便是社交名片,必然得花钱费力,悉心保养。 但他终究太老了。 皮肤像鱼鳞一样,再浓烈的香水,都遮不住身上那种枯朽的、令人作呕的老人气息。 露西躺在他怀里,木木地盯着天花板,耳边是男人的喘息声。 庄汝连餍足了,半截身子都是软的,又觉着怀里的小东西似乎心不在焉。他想,自己的确是老了,可她还那么年轻、漂亮、健康。 他想讨她开心,便狠下心,指着床头柜,叫露西拿了药瓶,倒出几粒药片,喂他一并吃了进去。 不多久,庄汝连的身体便又变得滚烫。 露西木然地闭上眼,脑子里都是庄景明帮她改口播稿的样子。 他坐在那里,低着头,背后是盛大的阳光。 ------------------- 庄汝连终于作弄不动,趴在露西身上,笑道:“不比二十几岁的时候了。” 露西拿了水杯,递给他,笑道:“二十几岁有什么意思,口袋里只有三文钱,早饭挑一只猪扒包都要想半天,最终叫服务生包一只叉烧包。” 庄汝连喜欢露西这种满是市井气的调侃。他一生都跟端庄的人打交道,感到厌倦没趣。露西很是有一种街头智慧,能逗他开心,令他放松。 庄汝连笑道:“我个仔要是早点碰见这种烦恼,知道赚钱不易,不至于到今日,还是浑浑噩噩。” 露西知道他嘴上虽然这样讲,心中仍是最中意庄家麟。任何人年轻时再杀伐决断,上了年纪,免不了优柔寡断,念起旧情。庄家麟是庄汝连一手栽培,亲自教养长大,早已积累多少温情,就算再不济,也无人能撼动他在庄汝连心中的地位。 露西笑道:“商场如战场,哪里有人百战百胜,大公子多年轻,又有高人指点,怕什么呢。” 这话讲到庄汝连心坎上,他拉着露西的手,只觉细腻得像上好的和田玉,不免摩挲了一会子,又问道:“下星期就是新年,想要什么礼物?” 露西闻言,笑道:“我好想去正仪楼,但他家花费好多。” 庄汝连笑道:“这个简单,我叫他们留一个包间,记在我账上,专门做你的生意。” 露西想跟他打听,故意问道:“听讲正仪的老板不好交朋友的,去年暑假他家的小女儿都来我们台做短工,做事情一团孩子气。” 庄汝连皱起眉头。 庄景明已私下向他坦白,近日在同宋杭之拍拖。 但这是家事,他不愿向外人多讲。露西再讨他喜欢,也不过是个拿不上台面的小玩意。 于是庄汝连只道:“杭之个性单纯温良,在今时已是不多见。” 这分明是公公看儿媳的口气,露西心下明了。 她心中愈发苦涩,勉强打起笑脸,哄着庄汝连吃了半颗安眠药,两人一同睡了去。 第11章 10镜子里的人,分…… 露西做了一个梦,大雾弥漫,她只身一人在青灰的林子里,四围都是呜呜的风,女人凄厉的哭声,一阵一阵的。 她猛地惊醒,背后都汗湿。 枕头另一边,庄汝连还在睡觉,打着鼾。 露西抓起手机,四点多一点。 她睡眠很浅,尤其跟庄汝连一同睡觉。 露西起身拉开窗帘,天色仍是茫茫的黑。院子里点着一排排的灯火,在晨雾里冷清清的。她裹紧睡袍,上了阳台,发了一会儿呆,觉得没意思,便下楼做早餐。 露西从庄家麟那里听来,庄汝连饮食习惯偏中式,不喜欢咖啡、吐司。她便打算煮一锅粳米粥,配些小菜。 拉开冰箱,里面码着新鲜食材,都是她托管家提前准备的。 这栋别墅挂在庄汝连的旧部名下,平时由一名管家打理。露西跟庄汝连过夜时,总会给管家带些小礼物,有时是一盒高级点心,有时是一只泰迪布偶,她知道管家有一个七岁的女儿。 露西将用纯净水泡好的粳米沥干,加了一小勺橄榄油,拌匀,另起了一口砂锅,姜丝炒香,加进粳米跟纯净水,开大火烧滚。 背后有渐近的脚步声,露西没回头,揭开锅盖,瞧了一眼翻滚的粥。 只听庄汝连笑道:“你都会做饭?” 露西才转身,道:“我这张脸,是不是写着四体不勤五谷不分?” 庄汝连笑道:“不。我想做饭很费功夫,时间是奢侈品,总要权衡用在何处,才能收益最大。” “对于年轻漂亮的女郎,时间尤其珍贵。” 露西边切火腿熏肉,边笑道:“多谢夸奖。一日当中早餐最要紧,我想值得花半个钟头煲一锅粥。” 庄汝连上来揽住她的细腰,道:“有没有我一份呢。” 露西故意道:“那得看你本周会否送我一只鳄鱼皮的Birkin手袋。” 她一手叉腰,一手伸到庄汝连鼻子底下,做出刁蛮之态,逗得庄汝连直笑。 ---- 早饭时间,庄汝连习惯阅览当日《南华早报》。他讲究食不言,因而饭桌上只有碗筷声,跟报纸翻页的声音。 露西自己小口喝着粥,正想着怎么跟庄汝连套话,手机突然呜呜地震动起来。 是庄家麟。 露西不想理会他,按了拒接。 庄汝连抬头瞄了一眼,也没讲话,继续翻报纸。 哪知大早上的,庄家麟发神经一样,憋了劲要露西听电话,没几秒钟,又打了进来。 庄汝连呷了两口茶,道:“接呀,怎么不接。” 露西没法子,又不敢躲进洗手间听电话,只好当他面,按了接听键。 “你......你在做什么呢......” 庄家麟话都讲不利索,大约又是在pub寻欢作乐,鬼混到天亮。 露西怕被庄汝连瞧出端倪,便将庄家麟当做自己手下做事笨手笨脚的实习生,语气不善:“吃早饭呢,大清早找我做什么。” 庄家麟在那边傻笑道:“早饭?你一个人吃?要不要我陪你。” 他明明人在S市,却讲要陪她吃早饭,可见是醉得不轻,开始满嘴胡话。 露西道:“不用。晚点我回你电话,挂了。” 她心中有鬼,立即挂断电话,半刻不想耽误。而后心里长吁一口气,拿起骨瓷茶杯,手都在抖。 庄汝连放下报纸,将报纸叠得整整齐齐,才笑道:“男朋友?” 露西放下茶杯,嗔怪道:“您把我当什么呀?还不是台里新来的小孩子,做早间新闻,都一个星期,还是手足无措。” 庄汝连笑笑,露西也不知他是否信她的鬼话,不过也许他并不在意她同谁交往。 庄汝连又瞄了一眼石英钟,起身接了助理递来的大衣,穿好,叫露西慢慢吃,边跟助理一齐往外走了。 ---- 这天,宋杭之一大早就起床,脸上贴着面膜,翻箱倒柜,找不知被她扔在哪处角落里上灰的LA MER面霜。后又对着梳妆台的镜子,折腾她那没用过几次的卷发棒,胳膊拧过来拧过去,差点就把自己烫到。 镜子里的人,分明就是个小女孩,一点风情也没有。 宋杭之瞧着手里的卷发棒直叹气。 王兰正要出门,听见宋杭之房间里的动静,往里面一瞧,见她头发跟狮子王一样,叹气道:“知道的,讲你是去选美,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去打擂台呢。” 她瞧不过眼,按着宋杭之的脑袋,把她那头乱蓬蓬的发丝儿给理顺了。 “是去哪里选美,跟姆妈讲一讲呀。” 宋杭之边嚷着轻点轻点,边道:“JPM办的资管峰会,我去看一看。” 王兰道:“你明年毕业回港,有中意的公司吗?” 宋杭之道:“还没有。” 王兰道:“你阿舅在GS,毕业先跟他做,学一学商业运作,再回家里帮你爸爸做事。” 她叹了口气:“原本我的意思是,家里公司找职业经理人做就好了嘛,女孩子家不要那么累的,你phd毕业不易,去港大教书做学问,不是挺好嘛,何必掺和那些乌七八糟的事。” “不过你爸爸他都不听劝,非要你回来帮他。” 宋杭之自己心里也没定下主意,只能潦草劝慰了母亲几句。 ---- 中西区太古广场,香格里拉酒店。 此次资管年末峰会,是内地某银行主办,由JPM牵头,庄景明将会作为环亚电视台代表出席。他工作繁忙,宋杭之要来他的schedule,要么是电视台采访录像,要么是代表信和去各地考察调研,排得满满当当。昨夜宋杭之在灯下研究好久,都要放弃。庄景明突然打电话同她讲,本周日有个会议,请她一点半过来。 宋杭之在签到处张望半天,都没见到庄景明,主办方工作人员询问她是否需要帮助。宋杭之正不知如何回答,只听有人道:“她是我带来的。” 庄景明似乎又瘦了些,一身麻灰色的西装外套,里面配了栗色的羊绒领带,矜贵斯文,带着些疏离。 见着宋杭之,他眼里便带了些笑意,冲淡了几分周身的漠然,现出温和。 主办方知道他是环亚电视台派来,客气地同他问好。 庄景明真好看呀,只要站在那里,都不用讲话,宋杭之心口的甜蜜就像加了海盐牛奶的朱古力一样化开。 不断有认识庄景明的人过来同他打招呼,宋杭之站在他身后,听他讲客套话,竟然也觉得好听得不得了。 她都想录下来,夜夜都听庄景明讲“你好,最近过得怎样,身体如何。” ---- 庄景明坐在媒体区第一排,他给宋杭之找了后排的位置。 “要是无聊,就去外面转一转,五楼Summer Palace的桂花糕很好吃。” 其实他都不喜欢吃这些甜点,但电视台的小女孩都很爱吃。有一回在这边聚餐,都要打包一堆带走。 他想,杭之同她们差不多的年纪,应该也是喜欢的。 他伸出手,刚想摸摸她的脑袋,又想到此时她是自己的小跟班,众人面前不好太亲密,伸出的手便顿在半空,换了方向,只拍了拍她的肩膀。 宋杭之浑然不知庄景明的心思,甜甜笑道:“你去忙吧,我可会打发时间了。” 庄景明愣了愣神,方才转身走远。赫拉 ---- 台上请了内地分管市场的高层,正在讲近年市场的系统性风险,插科打诨了几句,众人都在笑。庄景明往后瞥了一眼,远远地瞧见一个小脑袋,一点一点的,明明在打瞌睡,手却端端正正地放在桌子上,攥着签字笔,也不知在涂些什么,装作记笔记的样子。 他忍不住扬起嘴角。 港岛另一家财经媒体的记者坐在庄景明身边,终于松一口气。他知道庄景明是庄氏的小公子,听讲也不好相处,从刚才落座,将近一个小时,好几次全场大笑,都没见他脸上有一丝笑容,全程扑克脸,令自己都不敢搭腔递名片。 直至刚才,这位庄公子脸上终于有一丝松动。看来这位内地高层炒热气氛的功力不浅,连扑克脸都被打动。 ---- 会议结束后,主办方设了晚宴。庄景明只同几个高层打了声招呼,便带着宋杭之离场了。两人正商量晚上去哪间餐厅,背后突然传出一个男声:“哟,这不是庄总。” 宋杭之回头,只见一个瘦高个儿,两手插兜,桃花眼含着笑。 庄景明没作声,这个人便自顾自凑上来,将宋杭之上下打量一番,笑道:“这个妹妹瞧着眼熟,可不就是去年夏天那会儿,庄总‘冲冠一怒为红颜’的妹妹?” 他瞧着庄景明,脸上笑意更甚。 庄景明也没否认,只是笑道:“Colin,这是杭之,我girlfriend。” Colin笑道:“行呐Alex,闷声干大事。怪不得那会儿我找你要妹妹的电话,丫老打岔,死活不肯给,原来还有这一出。” 沈弘杉心情好的时候,爱讲北京话。他在北京长到12岁,才被父亲沈邵荣接到港岛念中学。12岁之前,他一直同母亲生活。沈弘杉的母亲是美籍华人,做珠宝生意,满世界飞,常常两三个月不见人影。虽然沈弘杉每周去西城区的外公家过周末,但平时总爱往南城跑,跟些玩地下乐队的碎嘴子鬼混,混成了不着调的性子,到了港岛,也不知收敛,逃学搞社团不亦乐乎。 沈邵荣当时刚被调入廉政公署,本来每日跟英国佬周旋就头疼,儿子还不省心,害自己隔三差五被叫到学校挨批,气得他逮住沈弘杉就一顿抽,抽了得有小半年,沈弘杉才有了个人样。后面不知撞了什么邪,令他一夜之间爱上念书,一路考进剑桥,沈邵荣在升学宴上都老泪纵横。 沈弘杉向宋杭之鞠躬道:“嫂子好,我是沈弘杉。来这讨生活,全靠庄哥罩着。” 听他满嘴跑火车,庄景明笑骂:“细路仔。” 第12章 11她的眼睛亮晶晶…… 三人从酒店出来,一路沿着金钟道走。 街角新开了一间冰淇淋店铺,卖意式手工Gelato跟咖啡。 宋杭之远远地看见,便走不动路。 她摇一摇庄景明的胳膊,深情款款地望向冰淇淋店。 “我想吃冰淇淋。” 庄景明笑道:“空肚不可以吃,晚间吃过饭给你买。” 沈弘杉在边上插嘴:“Alex,你怎么跟我爸似的,骗我写完作业就给看动画片,结果作业写完了,又赶我去睡觉。” 他笑眯眯道:“你别欺负小孩子呀。” 宋杭之终于反应过来:“你不会是哄我吧。” 她愈发不肯往前走,执着地要吃一口冰淇淋。 庄景明见这两人,一个是吵着要吃糖果的小傻子,另一个在边上可劲煽风点火,扶额认命道:“我去买。” -- 庄景明去买冰淇淋,沈弘杉跟宋杭之两个站在街边等他。 因是周末,冰淇淋店都是些休闲装扮的年轻人,庄景明西装外面套着长风衣,便显得格外惹眼。 透过木质边框的落地窗,宋杭之目不转睛盯着人群里排队买冰淇淋的庄景明。 沈弘杉则一副小流氓样,有漂亮姑娘经过,袅娜生姿,他都吹口哨。 宋杭之从小接触的都是彬彬有礼的世家子弟,就算心里有些见不得人的龌龊念头,断然不会在公众场所露出来。 她从未见过在大街上这么不遮掩的。 宋杭之悄悄往边上挪了两步,想离沈弘杉远一些。 沈弘杉察觉到她的动作,突然转过头,道:“Alex有没有讲过,你的眼睛很漂亮。” 宋杭之仔细回忆了一番,忧伤地摇了摇头。 沈弘杉笑道:“我也猜他没有。不过他现在算是话挺多了,小时候那会儿,真是锯了嘴的葫芦,人家揍他都不喊疼的。” 宋杭之问:“谁那样胆肥,敢揍他。” 她自己是家中独女,宋氏这一代人又只有她一个女孩子,因而不仅父母宠爱,大家族的其他亲人亦是从小将她当做自己女儿,恨不能将天上的星星摘给她。 她从未想过港岛这些大家族的孩子,会被人欺负。事实上,他们不去欺负人家,父母都会谢天谢地。 沈弘杉哂笑道:“杭之,你猜一个小孩子,无依无靠,在斗得跟乌鸡眼似的家里,过的能是什么好日子。” 正说着,庄景明手里拿着两只冰淇淋过来了,这么一个冷淡的人,面无表情,手里拿着花花绿绿的冰淇淋,竟有一种笨拙的可爱。 他问宋杭之:“不知你喜欢什么口味,我拿了无花果味跟椰子味,你挑一支。” 宋杭之刚从沈弘杉嘴里听到庄景明的旧事,情绪不高。 庄景明见她怏怏不乐,扫了沈弘杉一眼,又逗她道:“不吃呀?那我吃了啊。” 沈弘杉被庄景明的眼神扫过,赶紧转头咳嗽了两声。 宋杭之被庄景明逗笑,按下心内思绪。她纠结了几秒钟,无花果口味跟椰子味的,好像都很好吃,便小声问庄景明:“我可不可以都尝一尝呢。” 当然不可以。 庄景明替她作出选择,将另一支椰子口味的塞给了沈弘杉。 宋杭之垂头丧气,不过她安慰自己,无花果口味的Gelato也很好吃,毕竟鱼与熊掌不可得兼,但她又忍不住瞄了下沈弘杉手里的椰子味冰淇淋。 她低着脑袋,舔一口冰淇淋,又瞧一瞧沈弘杉手里的,像一只觊觎人家胡萝卜的兔子,被庄景明看在眼里,令他心中涌起丝丝缕缕的柔情。 -- 晚上庄宋两人在一间西班牙小酒馆吃饭,宋杭之咽下最后一口撒了火腿碎跟海盐的鳕鱼肉,忍不住又拿起菜单,在最后的新品美式冰淇淋上面流连忘返。下午街边的Gelato没吃过瘾,宋杭之暗戳戳地又想点一杯。 庄景明按住她的手,叫来服务生,点了一小块巴斯克芝士蛋糕。 “你太过分了。明明讲好,晚餐后给我买冰淇淋。” 她心虚地强词夺理。 庄景明没揭穿,只是掰了一小块面包脆片,裹上番茄泥,喂到宋杭之嘴边,笑道:“是么,我不记得了。” 他喂东西的时候,眼神温柔,令宋杭之的脸颊都红得发烫。所幸小酒馆光线不佳,遮住她的不自然。 她心底生出得意与甜蜜。 瞧,庄景明对她,多有耐心。 芝士蛋糕上桌子,宋杭之问庄景明:“你要不要吃呀。” 庄景明笑道:“我不爱吃这个。” 其实他从前喜欢吃的。他继承了生母对甜食的嗜好,但是到庄家之前,他同舅舅住一起,舅舅是个地痞流氓,平时没什么正经营生,就将他塞给街坊邻居。他吃百家饭长大,饭桌上看人脸色,多一口都不敢吃,何况街上面包店橱窗里的漂亮点心呢? 后来他被庄汝连接回本家,八岁生日那天,总算吃到人生第一口朱古力蛋糕,却被庄家麟跟庄家诚两兄弟告到崔玲玲面前,诬陷他是偷钱贪吃。 此后他再没吃过一口甜食。 宋杭之自顾自摇头,道:“怎么会有人不爱吃蛋糕。”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脸上有一种被精心保护的天真烂漫。 恍惚间,他都想起另一张脸。 -- 酒馆另一处角落。 “露西,这家生蚝配甜白好好味。” Jessica却见对面的精致女郎盯住什么地方。 她顺着露西的视线望过去,小声道:“那不是Alex?他都在恋爱约会?难怪近日见人都是晴天。” 她眯起眼:“瞧着年纪不大,不知是哪家千金,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露西餐布攥在手心里,揉得稀皱,鲜红的指尖都刺进肉里。 她亲眼瞧见庄景明亲亲热热地喂宋杭之吃饭,觉得刺眼。 即便灯光暗淡,庄景明的脸都现出脉脉的柔情。 他可曾给予她这样的温情,哪怕有一瞬。 露西扔了餐布,道:“男人么,不都爱哄小女孩。小女孩多好骗,整天发梦都是迪士尼童话。” Jessica笑道:“你说得对,男人天性如此,恐怕Alex都不能免俗。” -- 夜色中,庄景明将宋杭之送到半山的别墅区,停了车,两个人在车前抱着,说些临别的话。 山上气温低,宋杭之身上披着庄景明的大衣,笑道:“你快回去罢,都好晚了。” 她不自觉地带上小女孩撒娇时的情态。其实跟庄景明拍拖后,她都认为自己变得好娇气。 夜风吹起宋杭之的长发,轻轻拂过庄景明的鼻尖、脸颊,她仰起脸,是一团澄净的孩子气。 庄景明柔声道:“我好希望时间停在这一秒。” 往后的岁月里,他一个人坐在信和大厦的三十层,俯瞰维港,再回忆今夜,或许这是宋杭之对他的爱意最热烈的一刻。 宋杭之蹭了蹭他的下巴,轻声道:“我希望时间快一点,快进到同你结婚,同你生孩子。” 她的话纯然带着一股子傻气,但庄景明听在耳中,只觉得难过。 他忍住苦涩,亲了亲杭之的额头。 正在这时,一部宾利驶过来,泊在路边,司机下车拉开门,只见一个身着皮草的贵妇人,缓缓下车。 夜色中,她抬头见到宋杭之跟个男人搂将在一起,眉头都皱成一团。 宋杭之呆呆地叫了句:“姆妈。” 只见贵妇神色凌厉,一个眼刀给了宋杭之,又打量起庄景明。 庄景明还未讲话,便听见她道:“你是庄汝连的小儿子?” 庄景明点头,笑道:“阿姨,我送杭之回家。” 伸手不打笑脸人,但王兰仍是冷道:“我家有司机,宋杭之知道电话的,不劳烦你。” 这句话很不给人面子,宋杭之忍不住道:“姆妈,他在跟我拍拖,你不要为难他。” 她话音刚落,王兰便呵斥道:“你才几岁,晓得拍拖?回头再收拾你。” 她见到庄景明的脸,眉眼轮廓跟当年海报上的那位艳星都有几分神似,更是心烦,道:“天色也不早了,你回去吧,我就不送了。” 庄景明没说什么,只是低头朝她鞠了躬,又望了宋杭之一眼,转身走进了茫茫的夜色里。 -- 王兰铁青着脸,宋杭之跟在她后头。 王兰先是叫阿姨去泡一壶花茶,讲她胸闷气短,要喝茶顺气。 她见宋杭之耷拉着脑袋,又是生气又是心疼。 “你骗我讲去参加什么资管峰会,其实是同他约会,是不是?” 宋杭之沮丧至极,只垂着脑袋。王兰看在眼里,当她默认,当即气得从多宝格抓了一个紫砂小件就往她身上砸。 “我辛苦教养你二十多年,你都学会骗我,跟个小赤佬搅在一起,家里的脸面都被你丢尽!” “他亲生母亲是做什么的呀,你看现时的那些导演、摄像师,当年哪个没进过她的房间,人尽可夫,不要脸的。” 宋杭之一脸哀色,似是求她不要再讲。 王兰胸口炽热的火腾腾地烧,烧得她眼角都发酸。 “囡囡,你爷爷家祖上满门英烈,到你爸爸这一代,儿孙们有福泽,都起来了,如今哪个不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外公外婆家虽然不是大富大贵,也是一世清白呀!” “你哪里能同一个不干不净的女人生的儿子在一起!” 第13章 12宋杭之喃喃道:…… 佣人端来茶,王兰坐在红丝绒沙发里,捧着玻璃杯,也不喝,吊灯暗黄的光铺在脸上,昏惨惨的。 宋杭之哀道:“姆妈,我们家祖先荣耀,家世清白,是有福气的人家。可是,这世间并非人人都有好福气的。” 她脸上的哀色看在王兰眼里,刺得她心口一阵火,她正扬起手,却听见有人笑道:“瞧瞧,这是做什么,拍戏吗。” 她回身,丈夫宋笃之正脱下大衣,递给佣人。 王兰指着宋杭之道:“还不是庄汝连那个没皮没脸的小私生子,骗得囡囡像吃了迷魂药一样,我掏心掏肺跟她讲道理,都听不进去的。” 宋笃之心下了然,先是安抚她道:“囡囡好容易回家一趟,一家人和和气气最要紧,其他事情都可以慢慢商量。” 他又转向宋杭之,瞧见她眼尾都泛红。 方才王兰那扬起的手,令宋杭之哀痛至极。她紧紧抿着嘴,眼泪都在眼眶中打转。 宋笃之笑道:“怎么啦?还哭上了?” “你妈妈今日去拍卖行,中意的字画被别人拍走,她心里气得不得了,都发在你身上。” 宋杭之见父亲没劈头就骂自己,心中的委屈忽然一齐涌出来,便扑进宋笃之怀中,抱着他嚎啕大哭。 宋笃之边轻拍她的背,帮她顺气,边假装叹气道:“女仔大了,拍拖是自然而然,我跟你妈妈都不会真正生气。只是现时男仔个个精明算计,你还未入社会,从小又没吃过苦,最要紧是保护好自己。” 宋杭之点点头,哭得迷迷糊糊,还不忘仰起脸,皱成一团的五官展来开,对着宋笃之挤出个笑。 女儿是天真乖巧的,从小都没跟家里急过眼,此时眼泪汩汩地流下来,令宋笃之不忍心。他摸摸女儿的小脑袋,道:“今日累了一天,快去休息。我跟你妈妈再聊一聊。” ---- 见宋杭之上了楼,王兰咬牙切齿道:“要讲精明算计,我看姓庄的论第二,没人敢论第一。” 宋笃之被她的生动表情逗笑。他自己性格温吞,遇到王兰,才知道原来人生都可以嬉笑怒骂,活色生香。 宋笃之上前替她按肩膀,边笑道:“当初我同你拍拖,岳母听讲你要嫁来港岛,都不愿见我,最后仍是不忍心,由着你远嫁。” 王兰原本喝了一口茶,急急咽下,骂道:“那能一样?姓庄的小赤佬能跟你比?” 宋笃之笑道:“你我都是从二十几岁的年纪一路过来,这个年纪的小孩子,拍拖时哪里能听进长辈的话。你越反对,他们越悲壮,黏得越亲密。不如随他去吧。” 王兰道:“我是怕囡囡吃亏。” 宋笃之道:“吃亏是福,她从前的生活,都像玻璃房子里的展品,一丝灰都没有的,我怎么放心把家业交给她。” 他搂过王兰,道:“何况有我们在,她能吃什么大亏。” ---- 湾仔渣甸山,花园别墅。 “外面风大,您怎么在门口呀。” 女佣见庄老太太一个人推了轮椅,大门敞着,惊得赶忙放下果盘,过去关了门。 门外又是风又是雨,冷飕飕的,老太太吹了风,身子要是哪里有些小病小痛,庄先生是要发火的。 其实庄老夫人近日感染风寒,看东西时眼前也愈发模糊。战乱时,她跟着家人南下,随身家财被埋伏在山野间的强盗窥伺许久,最终在一个雨夜里,都被人抢了走。 老太太刚来港岛时几乎身无分文,幸好原先在茂名南路做小姐时,跟佣人学了针线活,于是便做些缝缝补补的事,补贴家用。 她舍不得点电灯,只用老式煤油灯,灯火忽闪忽闪的,穿针引线,眼睛都疼,时日一长,都差点瞎掉。后面嫁给庄汝连父亲,境况才好些。只是从前落下的病根,始终好不利索。 “小少爷讲下雨堵车,可能还要晚一些到呢,您先进屋子里吧。”女佣劝道。 老太太不语,女佣又劝了几句,她才点头。 ---- 外面仍旧下着雨,庄景明带着一身雨气进来,笑吟吟地跟庄老夫人问好。 他见老太太坐在轮椅上,腿上都搭着毛毯,便赶忙脱了寒浸浸的大衣,交给佣人。只是口袋里不知怎么飘下来两张纸,落在老太太脚边。 庄老夫人捡起来,见是电影票,笑道:“阿明,是不是有好事瞒着嫲嫲。” 庄景明不好意思道:“我谈了girlfriend,还未来得及同您讲。” 老太太眼睛发亮,问:“是哪家女仔,快给嫲嫲讲讲。” 庄景明道:“是宋叔叔的女儿,杭之。” 庄汝连成家立业后,没几年庄老爷子就去世了。老太太本身不爱抛头露面,后来庄汝连又给她在渣甸山修了佛堂,她索性再不出席社交场合。因而对于港岛圈内的小一辈,老太太都认不太清,亦是未曾见过宋杭之,于是便问庄景明有没有相片。 庄景明笑道:“抱歉嫲嫲,我还未有杭之的相片。” 老太太笑着抱怨道:“你呀,应该学一学你爷爷,年轻时都将我的相片放进荷包,买单时故意露给别人看。” 她又问:“那她是怎样的人呀。” 庄景明想了想,道:“她心地很软,对我很好。” 老太太知道这个小孙子生性内敛,能这么夸一个女孩子,说明着实喜欢她,便笑道:“那什么时候带回家,嫲嫲给你们煲汤。” 庄景明没讲话,老太太瞧出他的为难,心下明了,道:“是嫲嫲不周到,应该要先见见女仔的家长。” 她笑道:“来,先陪嫲嫲吃饭,有些事呀,急不得,要慢慢来。” ---- 半山别墅。 宋杭之闷在家里写论文,删删改改,一整天都没写几个字。自从前天夜里,在家门口跟母亲王兰迎头撞上,她跟庄景明已经整整两天都未有联系,此时是晚间八点多,她心神不宁,思前想后,给庄景明拨了一通电话。 那边庄景明很快接了电话,声音仍是温温柔柔:“怎么了,杭之。” 宋杭之没想到他这样快接电话,脑子里的腹稿还没打好,支吾道:“你......我......” 庄景明像是察觉她的想法,轻笑了一声,道:“我很好。你呢,你还好吗。” 宋杭之道:“那天我姆妈没有别的意思,你......你不要放在心上。” 庄景明笑道:“不要多想,杭之。这两日我都在开会写稿,等会将下周schedule发给你。你看一看是否有合适的时间,我请你看画展。” 宋杭之道:“我姆妈......她其实很疼我的。只要我们一齐努力,我想.....我想她会改变心意。” 她将满是汗的手心在桌布上蹭了蹭,心里仍是惴惴不安,紧张得很,害怕庄景明不开心,或者对她没信心,下一秒就提分手。 要是被Mia知道她这番心理,准会嘲笑她没骨气。 那边沉默许久,宋杭之都觉得好像过了一个世纪,才听庄景明缓缓道: “杭之,我始终中意的是你,不是其他。你我之间,任何问题都是可解的,唯独是哪一天你不喜欢我了,那才真正是我们分道扬镳的时刻。” 宋杭之喃喃道:“我怎么会不喜欢你,我永远都会喜欢你。” 她心底缓缓淌过暖意,仿似一片白茫茫的雪地,终于开出花来。 ---- 挂掉电话,庄景明先是站在窗边发了会儿呆,又从抽屉的角落里,翻出一个相框,里边嵌着相片,是一个女郎,十八九岁的年纪,圆润明朗,眼神清亮,手里抱着一个虎头虎脑的小婴儿。 照片已经斑驳泛黄。 庄景明瞧了一会儿,便将照片放回了角落。 他点起一支烟,也不抽,看着它一点点烧,一段一段的残灰落在他的手背上,直到燃尽,他才感觉到痛。 ---- 中环,环亚中心。 露西到顶楼时,天空是极深的灰,庄景明正斜倚着栏杆抽烟。 她慢慢走过去,先是笑道:“恭喜你好事将近。” 庄景明懒懒地掐灭烟,道:“什么好事,讲来听听。” 露西笑道:“当然是你得偿所愿,抱得佳人。” 庄景明跟着笑了一声,道:“是么,你都知道了。” 露西道:“宋杭之多大一块肥肉,本港青年才俊都盯着呢。你跟她拍拖,当然轰动全城。” 她问道:“你会同她结婚吗。” 庄景明没答话。 露西笑道:“你结婚时,是否能分我一包喜糖。” 良久,庄景明终于道:“露西,不要胡思乱想,做好你自己的事。” 露西将手里的东西扔在地上,是一叠相片,里面是庄家麟在饭局上寻欢作乐,穿着清凉的女孩子同他喂酒打啵,玩得很是开。 跟着露西又往后退了几步,神色黯败,似是想说什么,但终究只是道:“晚上我得陪你父亲,相片你自己收好。” 说完,她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庄景明捡起相片,想了想,打了通电话给沈弘杉。 第14章 13人临死前,眼前…… 夜色深深。 “呃——呃——” 庄汝连看着女人因为脑部缺氧而憋到发紫的脸,心里感到一阵放松与兴奋。 露西像一只濒死的青蛙,露出白肚皮,四肢疯狂地抽搐、扭动。 人临死前,眼前是会现出幻象的。她看到什么了呢,好像是一条老街,公租房里的老鼠总是吵得人睡不着觉。 忽而眼前一阵白光,她的肺里涌进新鲜空气。 活过来了。 露西张着嘴,大口吸气,又呛到自己,咳得眼泪都出来,顺着脸颊往下滑,脸上黑的眼线、青的眼影,混作一堆,像戏台上的小丑。 她抬眼看眼前的人,他的脸上是厌弃的冷漠,好像嫌恶她带来的兴奋快感太短暂,不够填满他。 庄汝连皱着眉头,没管蜷缩在床上的人,自己披上大衣,助理已经等在前院了。 他今日临时起意,叫来露西,泄一泄近日的不痛快。 庄汝连去年九月过了六十大寿,早已过了知天命之年,俗世间能令他愤怒、伤心的人与事,已经不算太多,长子庄家麟大约是其中最叫他挂念的。 近来他收到三件匿名包裹,里面都是些相片,拍了庄家麟醉生梦死的作态。 庄汝连感到一阵窝火。他自然知道世家子弟寻欢作乐不是多大的事,也明白是有人想趁长子不在他身边,打打小报告,试图在父子之间制造裂痕。 他决定按兵不动,暗中派了心腹郎世明,亲自去S市监视长子。郎世明同他通电话,清清楚楚同他讲,庄家麟都有所收敛,不再夜夜笙歌。结果第二天清晨,庄汝连又收到相片。 庄汝连失望至极,感到长子不懂得节制欲望,亦是没有上进心,恐怕难堪重任。 但他更恨躲在暗处窥探的人,他一生杀伐决断,不允许自己的想法被人牵着走。 于是庄汝连便忍住对庄家麟的不满,找了人去调查,此是后话。 ---- 床上传来女人痛苦的s呻y吟声。 庄汝连积郁已久,觉得闹心,庄家麟是一手栽培的长子,如今这样不成器。他便将这股气撒到露西身上,可劲折磨她。 黑暗中,孔雀蓝的厚厚窗帘被拉开了一丝缝儿,白浸浸的月光便洒了进来,照着躺在床上的女人,衣不蔽体,脖子上有青紫的掐痕,莹白的身子布满交错的勒痕。也许是绳子勒得紧,乌青的皮肉都翻出一点血红色。 庄汝连心中终于生出一丝怜悯,留了一名助理在别墅里,又叫来家庭医生,给露西看一看。 露西脑子里空落落的,有人进来,也只是睁着眼睛,连讲话的力气都没有。 她终于想起来,方才有一瞬间,她看见那条长长的老街尽头,是一个瘦高的男孩子,递给她一颗薄荷糖,是茶楼里免费供应的最廉价的那种。 她被酒醉的父亲打得皮开肉绽,打着抖,蹲在破败的青石墙根下,“呸”一声,吐出一口血水,剥开糖纸,往嘴里一扔。 她含着薄荷糖,凉凉甜甜的,竟然也不痛了。 ---- 露西养了一个礼拜,脖子上的淤青才褪了一些。庄汝连为了哄她,将置地广场一间高奢店铺都清空一天,只为她开门。 那天露西穿上皮草,叫SA包了一排手袋,又开始试鞋子,不喜欢的就踢到一边。没过多久,又忽然要吃薄荷糖,还点明是茶楼里免费供应的薄荷糖。 店里一团鸡飞狗跳,露西窝在皮沙发里,张开手,瞧着灯光从指缝里漏进来,嘴角挂着冷然的笑。 正在这时,她听见门口有女孩子的声音:“Mia,今天它家似乎清场,不如我们去对面看一看。” 露西记得宋杭之的声音。她原本低着头,脸上神色阴霾,听见宋杭之的声音,便站起身,抬脸已是笑意盈盈。 “Lily,好久不见。” 宋杭之想起露西,那些对庄景明怀有爱意的女郎,她总是能记得很清楚。 她似乎憔悴不少,但仍是妆容精致,一丝不苟。 宋杭之朝露西点点头,便想拉Mia离开——Mia妈咪过生日,非得她陪同挑选生日礼物不可,中环置地广场便是Mia扫街第一站。 不过既然碰到她眼中的“情敌”,宋杭之便觉得置地广场也不是那么好了。 露西挡住她的前路,笑道:“不如一起喝杯茶?我知道附近有一间不错的店,它家柠檬奶油挞我都能一口气吃掉两份。” 见宋杭之没答话,她又道:“我都有餐券,三人同行才可以使用,Lily帮帮忙。” 宋杭之只好点头,Mia都暗里掐她大腿。 露西得偿所愿,便指着地上的鞋子,叫SA都包起来,寄到她家。 “下一次不要给我气泡水,我只喝kona咖啡。” 店里一排SA站得齐齐整整,边躬身道歉,边送走露西。 ---- Jonas是湾仔新开的法式甜品店,露西讲主厨原先在法国乡下开餐厅,地理位置不佳,却吸引众多老饕慕名而来,他便将店铺从欧陆一路开到港岛。 宋杭之家中做高级餐厅,她耳濡目染,对业内动向倒是能说出一二。但她自己对饮食并不热衷,忙起来常常在快餐店买几个三明治,便能撑一天,平日里亦是有什么吃什么,从来不讲究。 露西又聊了些电视台八卦,突然笑道:“Lily,这条手链好别致。” 宋杭之手上戴着藏地风格的手链,玛瑙、星月菩提、紫檀柳串在一处,古色古香。 闻言,宋杭之不免有些腼腆,道:“是别人送给我的。” 露西知道,她口中的“别人”必然是庄景明了。 其实她一眼就认出,这串手链庄景明嫲嫲送给他的,他一向珍视。 庄景明的嫲嫲信佛,年轻时去日喀则地区旅行,在白居寺的佛塔里得到一串手链,喜欢得不行,后面庄景明大学毕业,便送了他作毕业礼物。 露西也仅仅是见庄景明戴过一次。 露西笑道:“被人喜欢珍惜,真是好幸福的一件事。” 她喝了一口咖啡,又道:“说起来,Alex同我从小是一条街的邻居呢。” 宋杭之不喜欢露西,但她想知道庄景明小时候的事,便抬头看着她。 露西笑道:“他在圣保罗中学念书时,有一回差点被学校退学呢。” 她见宋杭之瞪大了眼睛,又笑道:“那时他都回本家啦,不知遇到什么事,在学校里将同班同学打伤,后面又逃课。” Mia不客气地问:“既然那时庄景明都回到本家,你又从哪里听来他差点被退学。” 露西笑道:“他打伤同学,又逃课,能去什么地方。我记得那是冬天最冷的时候,Alex回老街找他舅舅,没找到,只好来我家过夜咯。” 她笑得开心,感到一阵快意。 见宋杭之仍是不讲话,露西心中又生出些摇摇晃晃的得意,她看着鲜红的指尖,笑道:“Alex一向稳重,做事情都滴水不漏,不如你猜猜他会因为什么人、什么事,打人逃课?” 宋杭之看见她洋洋得意的神色,平静地摇头道:“我若是想知道些什么,一定亲自问他。也只有他亲口讲的话,我才会信。我跟他的事,不劳烦外人” 她拿起手袋,对露西笑道:“多谢你请客,我就不回请了,当给你积善行德。” 说完便拉着Mia走了。 ---- 半山别墅。 宋笃之这天在家中处理事务,晚间便见到王兰急急地敲开书房的门,同他讲起白天在沙田文化博物馆的见闻。 “笃之,你都猜不到,我今日遇见一个老太太,跟我讲起藏族绘画头头是道,我跟她都互留联系方式。” 王兰在欧洲念的是东亚艺术史,对佛教文化颇有研究兴趣。近日沙田的文博馆在展出日喀则地区13-15世纪的唐卡,她兴冲冲赶去,又在其间遇见同道中人,自然是与对方相谈甚欢,都像忘年交一样。 宋笃之给她递来一杯茶,笑道:“这位老太太不会是大有来头吧。” 王兰忙点头道:“后来她同我讲,她儿子是信和集团的庄汝连,又讲跟我投缘,问我下周末是否得空,想请我去她家坐一坐。” 宋笃之笑道:“老人家看你有眼缘。” 王兰道:“不是这样的呀。都说无事不登三宝殿,上周才见过庄汝连的小儿子,这周看展览又遇见老太太,我心里总觉得不对劲。” 宋笃之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难不成老太太还能吃了你。” 正说着,便见家中管家拿着一个紫檀长方匣,说是庄氏的人递来的。 宋笃之展开匣子,里头是一个素色的封套帖,上面写着:送呈台启,诚邀王兰女士与我小叙,顺颂冬安。庄林佩莹拜。 另有一行小字注明时间和地点。 庄林佩莹是庄氏老夫人的名讳,她原本叫林佩莹,嫁到庄家之后,随了夫姓。 宋笃之笑道:“老太太这样着急,又郑重得很,想来是真心要认你这位忘年交。” 王兰瞧着拜帖,心中突然一个激灵,扶额叹道:“只怕是来做说客了。” 第15章 14庄家麟冷笑道:…… 这天,王兰依约来到庄老夫人位于柯士甸山道的住所。 管家领着她进了会客厅,见着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满头银丝,精神矍铄,一身斜襟的藏蓝旗袍,胸口上挂着一串迦南木十八子手串。 老太太斜倚着沙发,手心里拢了一只黑漆描金的暖手炉,这便是庄老夫人了。 庄老夫人同王兰客套了几句,有女佣捧着几枝腊梅来,插在矮几边上的钧釉胆瓶里头。 只听老夫人笑道:“天寒地冻的,总有些冷清。来年春天就热闹啦,菖蒲、蜀葵、栀子花、玉兰花,后头院子里开得可爱极了。” 不一会,菜便布好了。老太太信佛,客随主便,中午吃的是素食。 老太太先是道:“听说您在苏州住过两年?我妈妈也是苏州那边的。哎呀,苏州菜好吃的,我爱吃的呀,细面淋上浇头,不得了。小时候我妈妈每次回娘家,都要带我吃松鹤楼的。” 王兰笑道:“我家里的长工跟松鹤楼后厨掌勺的张师傅是拜把子兄弟,偶尔也能请到张师傅过来家里露一手,那便是最开心的日子了。” 老太太点头,又道:“阿明带我去吃过你家的正仪楼,菜一上桌,我就想起妈妈,长久都没听过她喊我囡囡了。” 王兰接过老太太的话茬,笑道:“小公子是有心人。” 老太太亦笑道:“阿明是这些儿孙里跟我最贴心的。他是我一手带大,别看他有时闷不做声,但其实心里什么都清楚,是最有主意的一个。” 话已至此,王兰不得不道:“其实我们做家长的,只要孩子喜欢,都没有意见的。只是我们家兄弟姐妹都住在两广一带,我跟笃之来港岛不过十来年,在此地根基不深的。 “我这个囡囡,从小亦是放养长大,说话做事,不比港岛的小姐们。” 庄老夫人没讲话,只是端起剔红的三清茶盅,拿茶盖拨了拨茶叶,又抬头道:“可怜天下父母心!做母亲的担心孩子受委屈,我能理解。这样,我手里统共有信和10%的股权,其中一半是给阿明的,另一半就给杭之吧,权当是聘礼。” 信和集团的市值已逾千亿,且不论给宋杭之的这部分,若庄景明最终能拿到5%股权,他手里的股权份额便足以抗衡庄汝连的另外三子了。 对王兰而言,庄景明亦不再是一无所有的私生子。 更重要的是,今天老太太的态度,无一不在向王兰暗示,比起其他孙辈,她更看重庄景明。 虽说庄汝连对这个私生子一向态度冷清,但他对母亲庄老夫人向来言听计从,是港岛有名的大孝子。能得庄老夫人的支持,庄景明若有夺嫡之心,前路不至于一片昏暗。 王兰低下头喝茶,半晌,方才笑道:“老夫人的话都说到这个份上,我也不是胡搅蛮缠的人,非得棒打鸳鸯,还是得尊重孩子的意见。” 老太太笑道:“是这么个理。”她唤了女佣来,取出一件鸿雁纹银穿心盒,里边是上好的太平猴魁,吩咐女佣去泡了来。 ---- 庄家麟到港岛国际机场时,天色已经大亮。 当时他在pub鬼混一夜,正呼呼大睡,郎世明一通电话打来,惊得他一身冷汗。 他才想起上周庄汝连叫他今日返港,中午跟家里人聚餐。 庄家麟赶紧叫助理订机票,搭最早一班机回到港岛。 家中司机来接他,驶过青马大桥时,庄家麟仰头望见灰蒙蒙的天。海上起了雾,仿佛下一刻就要飘起纷纷扬扬的雪。 但港岛是没有雪的。 庄家麟想起在S市,那天饮醉酒,迷迷糊糊中被露西送回家。第二天清晨,他起身拉开厚厚的窗帘,落地窗外竟飞起细细的雪。 天地都是疏疏落落的灰白。 他转过头,望见熟睡中的露西,窝在床上,小小一团。 庄家麟心里发痒,想过去闹她,又陡然生出一种不舍。 其实他亦不知为何会生出不舍。 这样胡思乱想间,穿过薄扶林道,庄家麟便又睡了过去。 ---- 庄家麟到石澳大宅时,傅玲玲正在院子里修剪花枝。她已经两个月未见到大儿子,迎上来直问早饭吃了没有,饿不饿,厨房里还有些点心,先吃了垫一垫肚子。 又见庄家麟脸色发青,眼底都是疲色,赶忙叫来佣人,去给大公子拎行李、整理床铺。 庄家麟本因为宿醉,是头昏脑涨,见傅玲玲一脸担忧,心里发酸。 他笑道:“我不累,眯一会子就好。” 傅玲玲道:“你老豆年纪大了,老糊涂,不要跟他较真,他心底仍是最中意你。” 她又问女佣:“先生打球回来了吗?” 女佣答:“还没呢。” 傅玲玲点头,对庄家麟道:“你先去休息,等他回家我再去叫你。” ---- 书房。 庄汝连坐在藤椅上,翻着早报。大儿子庄家麟站在他跟前,不敢抬头。 “坐。” 庄汝连晨间打高尔夫球,谈到近日信和拿下德国跟瑞典的3G牌照,心情大好,看见庄家麟垂着头的样子,都顺眼许多。 他先是问了庄家麟一些公司事务,等庄家麟一一回答后,又似笑非笑道: “你在内地过得倒是潇洒快活。” 庄家麟拿不准父亲是否在试探他,父亲年纪越大,心思也愈发难测,阴晴不定。 他只好答道:“您都派Charles过来帮我,我都一刻不敢懈怠。” 庄汝连闻言,冷笑道:“是么,可是都有人天天寄相片给我,精彩的很。” 他起身,从保险柜里抽出一个信封,扔在庄家麟面前。 庄家麟捡起信封,将相片一张张看过,背后都发了冷汗。 庄汝连端起茶杯,笑道:“你就是这样一刻不敢懈怠?” 庄家麟知道此刻自己决不能露怯,因为庄汝连讨厌遇事便魂飞魄散的人。 他笑道:“老豆,同你打球一样,pub不过是另一种social方式,谁还能当真呢。” 他收起笑,阴鹜道:“我倒是好奇,趁我不在港岛,谁这样着急扑上来,吃相未免太难看。” 见庄汝连不讲话,他连忙问道:“是老四?不对,老四是个闷葫芦,难道是老二?老二从小一肚子坏水。” 庄汝连放下茶杯,“哐当”一声,骂道:“你也就这点出息,也不想想自己是个什么样子,成天这个讲你坏话,那个背后使绊子,合着一家人都要置你于死地?” 庄家麟冷笑道:“我们家什么样子,您也不是不知道。” 庄汝连见大儿子跟自己梗着脖子的泼皮无赖样,气得心口突突地跳,几乎眼前一花,便支撑不住往后倒去。 庄家麟忙上前,从雕纹木书架最下边,翻出一小盒药片,喂给了庄汝连。 庄汝连吃了药片,缓了一会儿,见大儿子一脸忧色,心里终究是软了些。 “相片的事我找人在查,你不要疑神疑鬼,家诚、家宜跟你是同胞兄妹,要齐心协力。” “景明虽然并非你母亲所出,但始终都是从小一齐长大的兄弟,不比那些外人亲近?” “你们都是我的孩子,将来我百年之后,几多风雨都未可知,最重要是和气团结,心在一处,才能令我庄氏子孙世代兴荣。” 庄汝连讲了这样多话,微微有些发喘,见庄家麟点着头,也不知听进去几分。 “你把手上的事处理好,下个月回来吧,凡事多向Charles请教。” 他感到疲倦乏力,便摆了摆手,叫庄家麟下去了。 ---- 庄家麟从书房出来,见客厅里坐着庄景明跟庄家宜,两人正在聊天。 庄家麟先是同庄家宜打了招呼,才转头对庄景明笑道:“这不是老四,最近忙什么呢,听讲电视台今年效益不好,都是集团在补贴,明年开工利是也不知能否凑齐。” 庄家宜看不下去,道:“大哥你在内地倒是快活逍遥,可怜四弟忙活了一个多月,替你收拾烂摊子,C国都跑了好几趟,你还讲风凉话。” 庄家麟笑道:“那我可真要多谢景明,替我这个不长进的大哥卖苦力。” 话音未落,就听见庄家诚从门厅走来,边笑道:“我们这些人,从年头至年尾,都跟老牛一样,没一天能安生。还是大哥有福气,得了空放长假,在内地风花雪月。” 庄家诚自小讲话阴阳怪气,放在平时,庄家麟顶多笑笑,做大哥的,能跟亲弟弟计较什么?但庄家麟此时却是头顶窜上一股无名之火。 他想起方才庄汝连甩在他脸上的相片,一张一张,像刀刃剜进他的心口。 庄家诚脸上挂着笑,刺得庄家麟插在裤兜里的十指都攥紧。 但他不能发火,否则就着了小人的道。 庄家麟按住火气,笑道:“二弟是辛苦,老豆都看在眼里,大清早就把我叫来,叫我下个月就回总部,来替二弟分忧呢。” 庄家诚笑道:“那是喜事一桩,不如今夜我去订一间pub,为大哥庆祝。” 他此时提到pub,听在庄家麟耳朵里,更是别有意味。 庄家麟正要说什么,却听见庄汝连不悦的声音:“什么pub,好好的人不做,一个个夜里都跑去做鬼。” 众人忙向庄汝连问好。 第16章 15他先是摇摇头,…… 女佣布好菜,众人方才开始吃饭。 傅玲玲先叫女佣给庄家麟上了海鲜粥,道:“家麟才下飞机,早饭都未来得及吃,先喝点粥,不伤胃。” 庄汝连皱眉道:“他就这样精贵?” 傅玲玲道:“儿子不是你怀胎十月,撑着一口气,咬牙生下来的,自然不知道精贵。” 庄汝连被她呛得没讲话。 傅玲玲是糖王傅齐和的长女,庄汝连当年在家中并非长子,能坐稳信和的头把交椅,跟傅玲玲的联姻在其中居功至伟。 傅玲玲又给家诚、家宜分了粥,到了庄景明,女佣过来讲海鲜粥煮得不多,没剩多少了。 傅玲玲故作怒状,呵道:“厨房是哪个在管?一大家口人好容易同桌吃饭,都叫他败兴。总不能给景明喝锅底煮糊的粥吧!” 庄景明听了,放下勺子,淡淡道:“算了傅姨,我近来吃海鲜过敏,不差这一口。” 庄汝连道:“别成日在会议室坐着,周末抽空陪我去打球。” 傅玲玲正在给他舀汤,手都僵在半空。 庄家诚笑道:“人逢喜事精神爽,我瞧四弟面色都红润不少,是否近日有好事光临呀。” 庄家麟近两个月都不在港岛,满脸狐疑地望着庄景明。 傅玲玲扔了银筷子,笑道:“你跟家麟哪里能及景明一半,他都和宋家的小女儿拍拖呢。” 这句话一出,桌上众人神色各异。 先是庄家诚笑道:“那我得恭喜四弟了,杭之聪明温柔,四弟好福气。” 庄家宜勉强笑道:“这是好事呀,怎么都没听四弟讲过。说起来,四弟从小都好多女生追,我还帮忙送过情书跟巧克力,只是四弟都好冷淡,伤透女孩子的心。” 庄家麟则是一言不发,只瞧着庄汝连的反应,他终于知道为何一向对庄景明冷冷淡淡的父亲,今日仿似换了一个人,竟然当着母亲的面,对他明目张胆地关心起来。 庄景明笑道:“我同杭之只是互相有好感,将来怎样还未可知,有好消息一定同大家讲。” 这番话显得客套疏离,但庄景明在宅子里一向如此。 只是此时这样的客套,在庄家麟眼里,不知怎么就带了一股子得意与傲慢。 庄汝连拿餐巾拭了嘴角,对庄景明道:“过会来书房找我。” 说罢,便下了桌子,留下众人各怀心思,捱过了这顿饭。 ---- 书房。 庄汝连望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小儿子,突然想起第一次见他的情形。 罗燕菲在一个冬夜里死去,死得并不体面。但她始终记得自己有一个沉默寡言的儿子,也明白儿子跟着自己,一生都会在污泥里,看不见盼头。 因此她拨通了那个烂熟于心的电话。 这亦是她人生最后一通电话。 上天垂怜,庄汝连没换号码,也没掐断陌生来电。 她捱着最后一口气,将年幼的儿子托付给庄汝连——他曾给自己带来快乐欢愉,又狠心离去——才闭了眼,安心同这个苦寒的世界告了别。 管家第二天便领着小男孩站在客厅里。 罗燕菲讲,他生日是一九七六年九月二十号,那么他今年已经七岁。 可他的个头都还没管家五岁的小女儿高,四肢都瘦瘦小小,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神情也是蔫蔫的,不似家麟、家诚那样生动。 庄汝连问他在哪间学校念书。 他先是摇摇头,后又怯怯道:“舅舅讲明年秋天再送我念书。” 彼时的庄景明,幼小、怯懦,二十年过去,他站在面前,已经比自己高了大半个头,却仍是沉默的。 一切似乎都起了变化,却似乎又没怎么改变。 ---- 庄汝连先是问道:“你在环亚卫视工作多久了?” 庄景明答道:“快两年了。” 庄汝连点头,道:“我上周同Thomas吃饭,听讲你表现不错。当初你在北美念书,未毕业就被我叫回来,进卫视工作。因为当时实在缺人手,希望你能出一份力。” “我想你始终是我的儿子,将来亦要独当一面,先在卫视锻炼一番,也是好的。” 庄景明笑道:“无论怎样,我都会听从父亲的建议。” 庄汝连道:“如今都过去两年,你也应该进总部了。下周你去报到,先找Charles,具体事项听他安排。” 庄景明点头。 庄汝连又道:“我记得杭之是冬天过生日,她现在放假返港,你同她拍拖,不能让女孩子伤心。” 他笑道:“我在马尼拉有一座私人岛屿,不如去岛上游玩?我叫人安排。” 庄景明笑道:“多谢您关心,不过杭之她都同我讲过,过生日简简单单就好。” 庄汝连点头,道:“既然如此,我就不插手你们年轻人的事。” 他又看着小儿子笑道:“阿明,你比家麟、家诚、家宜都听话,是叫我省心的一个,好好做事,老豆不会亏待你。” 庄景明笑道:“儿子替父亲分忧是分内之事,最要紧是父亲身体健康、心情愉快。” 庄汝连拍了拍他的肩膀。 ---- 西贡清水湾。 一阵翻云覆雨后,露西躺在庄家麟臂弯里,食指细细描摹着他的脸颊。 “今天都弄疼我了,怎么,心情不好?” 庄家麟捉住她作乱的手,笑道:“这不是长久都见不到你的人影,叫我想得紧。” 露西嗤笑一声,道:“鬼话连篇的,谁信。” 庄家麟笑道:“怎么就鬼话连篇了?我们家上上下下,就我最实诚,有什么讲什么,从不扯谎。” 露西笑道:“是么,那你岂不是艰难的很,底下几个弟弟妹妹都那样精明。” 庄家麟仍是笑道:“阿哥们再有手段,也得看老皇帝的意思。” 露西亲亲他的下巴,笑道:“看来你这位东宫太子,能得老皇帝中意,位子坐得稳得不得了。” 庄家麟冷哼道:“那是自然,我都是老豆手把手教养长大,不比那些放养的。” 其实他心里很是不舒服。周末家中聚餐,庄汝连明显都对庄景明和颜悦色许多,只因为庄景明攀上宋家的小女儿。 庄家麟感到不屑。他的母亲傅玲玲是糖王的女儿,这令他有强大的母族去依仗,故而对于出卖婚姻来寻求商业结盟的行为,他从来都是瞧不起。 露西笑道:“你是最厉害。不过我在电视台,听讲Alex最近在同宋氏千金拍拖,风头无两呐。” 庄家麟皱起眉头。 他从小就讨厌庄景明,因为庄景明很会讨人喜欢,像阴沟里爬出来的脏东西,拼命想融入不属于他的世界。 庄景明总是装可怜,连诗颖都被他骗到,将自己送她的朱古力,偷偷分给他吃。 那是父亲去欧洲考察回来时,送给自己跟家诚、家宜的礼物,他都舍不得吃,拿去讨好诗颖,结果都进了庄景明的肚子里。 他气得当即向母亲傅玲玲告状,讲庄景明手脚不干净,偷吃他的朱古力。 母亲自然是站在自己一边的,问了庄景明,他也不辩解,那副铁骨铮铮的样子,真叫人看不顺眼。 父亲不在家,母亲也不好做些什么,只把庄景明锁进地窖里,关了几天。 没过多久,庄景明便被父亲送进渣甸山的嫲嫲家里了。 他心里痛快极了。 他恨庄景明,更是因为这个人的存在,是父亲不忠的证明,都令自己深爱的母亲傅玲玲得了抑郁症。 他永远都记得一九九零年的夏天,他放暑假回家,白天母亲带着他跟家诚、家宜出海,玩到筋疲力尽返家。 那时他正在长身体,半夜饿得慌,下楼进厨房煮牛奶喝,路过二楼主卧时,门敞着,他便鬼使神差地望了一眼。 夜风呜呜地吹,窗帘像是戏台的幕布,陡然被风刮开,阳台上母亲的身影像是下一秒就要跌落。 他魂都飞掉,踉跄着扑过去,一把抱住傅玲玲,眼泪汹涌。 他在寄宿学校念书,课业紧张,小半年未回家,竟不知母亲都有重度抑郁。 那一夜起,他深深地恨上庄景明,跟那个惯会勾引有妇之夫的三级片女郎。 ---- 露西打量着庄家麟的神色,一双白玉似的胳膊缠上他,轻抚着他的腰侧,娇笑道:“怎么办,不如你也去找一位千金,别成日里同我鬼混了,叫你老豆知道,太子宝座都坐不稳的。” 庄家麟又想起饭桌上父亲对庄景明那股子维护劲,阴恻恻道:“拍拖而已,哪里就能叫他庄景明称心如意。” 露西笑道:“你这是心里有主意了?” 庄家麟忽而翻身按住她,咬住她的下唇,边笑道:“你就等着瞧好戏吧。” 第17章 16天已经全暗下来…… 车驶出红磡海底隧道,宋杭之瞥了眼后视镜,两台白色本田已经跟了她将近两公里。 今日她同庄景明约好,在他家中一齐吃晚餐。四点多时,她在佐敦道跟友人喝过下午茶,开车去浅水湾找庄景明,途中便察觉有人跟踪她。 上了浅水湾道,本田离她越来越近,其中一台甚至都开到她前面,势必要前后夹击逼停她。 宋杭之心一横,猛踩油门,车速突然飙上100码,直往隔离带上撞,撞得都熄火。 后面的本田也停下,下来三个男子,一个砸碎挡风玻璃,另外两个夹着宋杭之,拖到后边,将人塞进了后备箱。 ---- 冷。 宋杭之缓缓转醒,头痛欲裂。 她眼前一片黑,四围是瘆人的静默,只听见水滴声,滴答滴答地落。 一瞬间,恐惧奔袭而来,压得她心脏狂跳,涌进鼻腔里的空气都是冰冷彻骨。 直到双臂一阵麻意,宋杭之想站起来,才发现小腿使不上劲,直跌在地上。 她打了个寒噤,才真正明白,她是被人绑票了。 却听见沉重缓长的“吱呀”一声,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宋杭之感觉到有脚步声走近,忽然嘴上的胶带被人扯下,她心中怕极,只是硬撑着一口气,没有示弱。 只听得一个粗重的男声笑道:“宋家的小姐就是不一样,细皮嫩肉,唐楼里的一蚊鸡哪里比得上。” 宋杭之道:“放了我,我要喊人了。” 那人阴笑道:“你喊呀,荒郊野岭,喊破天都没有人的,还能给兄弟们助兴。” 他话音刚落,便有另一个男声骂道:“就你长嘴了,滚出去。” 宋杭之却在心中盘算,港岛面积不大,真正荒僻的地方就那么几处。 她决意继续套话。 “大哥,你们打算要多少呢。” 有人笑道:“靓妹仔都不怕我们的。” 宋杭之感到有人摸上自己的面颊,一口夹着烟味的浊气扑在她脸上:“放心啦靓妹仔,不要你家的钱。” 宋杭之心里一沉。 只听对方嘿嘿笑了两声,道:“兄弟们好久都没开荤啦,你又漂亮,可要遭罪咯。” ---- 庄景明开完会,在办公间处理邮件,总觉得心神不宁,想了想,给宋杭之打了电话,对方都是关机。 他越想越不对劲,抓起大衣就往外奔,正在这时,一个陌生号码打了进来。 庄景明接了电话,只听对方急道:“庄先生,我是香港路富恒物业公司的安保Fred,是这样的,下午五点钟左右,我在浅水湾道巡逻,看见您的女朋友被三名歹徒劫持带走。” Fred是庄景明所住公寓的一名安保,宋杭之时常出入庄景明的公寓,因而他对宋杭之很是眼熟。 只听电话里庄景明道:“多谢告知我,你在浅水湾道先不要动,我即刻就过去。” ---- 沈弘杉正在中区等人下班,被庄景明一通电话叫到了浅水湾。 他看见暮色里的庄景明,跟几个警察在谈话,边上是一台撞废的宝马,车玻璃碎了一地。 沈弘杉嗅出了一丝不寻常,问他:“怎么了。” 庄景明将沈弘杉带到一边,道:“Colin,杭之被绑票了。” 他未等沈弘杉反应过来,又道:“重案组已经设置路障排查可疑车辆,我请求了派遣直升机搜查。” 沈弘杉道:“这帮家伙反应还挺快。” 他本想让庄景明放松一些,却见他像是没听到似的,只是望着暗色的天,自顾自道: “听杭之父母讲,至今未收到绑匪敲诈电话。” “我想他们应当不是为财。” 庄景明深吸了一口气,转头问他:“你是否有门路认得洪兴门的左志飞,大半个港岛都卖他面子。” 他的声音仍旧沉稳,只是沈弘杉离得近,都听见他话尾的沙哑。 沈弘杉道:“我去问老爸,他有个拜把子兄弟,据说混得挺开。” 他不忍心见庄景明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便拍拍他的肩膀,道:“不会有事的。” 但谁都知道,一个女孩子被绑票,对方又不要钱,那么最终等待她的会是什么。 天已经全暗下来,一切的光与尘,都融进这黑沉沉的夜里。 ---- 沈弘杉打了几通电话,跟庄景明讲他父亲已经去联络。 庄景明点头,跟沈弘杉交代了一番,便直奔中环的信和大厦。 其时,庄汝连正同庄家麟、郎世明,并一众高管在开会,就见小儿子闯进会议中心。 小儿子向来稳重,甚少现出惶遽。 却听庄家麟笑道:“莫非是天塌下来了,叫四弟这样慌乱?” 庄汝连心下明了,恐怕出了大事。当即便向众人道歉,散了会。 待众人离场,只见庄景明对着庄汝连,直跪在冰冷的大理石地上:“父亲,杭之被人绑架。您救救她,也救救儿子。” 他声音沙哑,满脸凄然。 郎世明跟在庄汝连身边,做了二十多年事,他深知这个小公子,深沉难测,极少显露情绪。庄汝连都曾私下同他讲,看不透小儿子。 也许他的痛苦惊惶是演给父亲看,求得父亲怜悯,帮他一把,毕竟宋家女儿是他最大一张底牌,不能被人揉烂撕碎。 但郎世明分明瞧见他都跪不稳。 其间究竟几份真情,他就不知了。 ---- 庄汝连见小儿子跪在地上,想起从前的事。 其实家麟家诚联手欺负庄景明,颠倒黑白,傅玲玲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时不时煽风点火,他全部看在眼里。 但他从未替小儿子讲过一句话,因为心中觉得对这位傅家长女亏欠太多。 而令他惊讶的是,那时庄景明也不过八九岁的年纪,吃了闷亏,都不声不响,从不为自己争辩,像一只乖巧沉默的玩偶,可以肆意泄气。 其实刚来大宅子里时,庄景明都会昂着头,像一只骄傲的小公鸡,因为他觉得找到了家,这个家能让他吃饱饭,有暖和的衣服和床铺,还有书可以念。 他不用再四处漂泊,看人眼色。 他变得活泼了许多,甚至都学会跟管家的女儿一起在花园里捅蚂蚁窝。 再后来,他遇上一些事,慢慢又像从前一样沉默,走路都会垂着脑袋。 但唯一始终不变的是,即便被打、被骂,再委屈,他都不会讲一句求饶的话,喊一声疼。 这样骄傲的小儿子,如今都跪在自己面前,哀声求自己。 庄汝连心下不忍,叹气道:“行了,这是做什么,我替你问一问就是了。” 边上庄家麟笑道:“男儿膝下有黄金,四弟都好中意杭之,进来就扑腾跪下,幸好当时看清了,没跪错人。” “只是不知杭之现时如何,唉,她一个乖乖女,怎么就摊上这种倒霉事。” “听讲有的绑匪都——” 他话都未讲完,脸上便挨了庄景明一拳。 庄景明用了十成力,直揍得庄家麟往后踉跄了几步,捂着鼻子,不敢置信地瞪着他。 庄景明脸上殊无喜怒,只是道:“这是替杭之打的,她已是不幸,你不该此时幸灾乐祸。” 庄家麟又如何能忍下这口恶气,当即便一拳挥了过去。 边上庄汝连连连叹气,直叫造反了。 郎世明忙上去拉开两个人。 庄家麟挂了彩,鼻青脸肿的,冷笑道:“宋杭之最不幸一件事,就是同你拍拖。” 他本以为庄景明会再给他一拳,哪知庄景明听了,竟然愣愣地呆立在原地。 庄汝连呵斥他:“我看我一生最不幸就是生了你,还不快滚。” 庄家麟阴沉地望了庄景明一眼,悻悻地拉开门走了。 庄汝连又对庄景明道:“你先去警署找重案组陈sir,我跟Charles现在联系老友,有消息再同你讲。” ---- 油麻地警署,西九龙总区重案组。 女儿已经失联将近三个小时,宋笃之夫妇早已致电恒生银行九龙总行,一个小时内凑出了两亿现金,但仍未接到绑匪的敲诈电话。 这无疑是最令人害怕的。 王兰原先伏在冷冰冰的大理石窗台上,暗自垂泪,看见庄景明,她情绪终于失控,直扑上去骂他:“你这个扫把星,囡囡跟你拍拖,都吃了多少苦头。” 宋笃之忍住伤心,拖住她,将她按在怀中,道:“你冷静点,没消息就是好消息。况且景明都在一直帮忙找人,何苦对他发火。” 王兰不知流了多少眼泪,眼皮都肿起来,此时仿佛泪已流尽,只听得她干嚎道:“我好后悔,后悔把囡囡送到外面的学校。” “她要是......要是在我身边,不去那间破学校,没遇见你这个灾星,一生都会平安......一生都会平安呐。” 她认定是庄景明的原因,才令女儿遭受这无妄之灾。 宋笃之抱着她,鼻子发酸,终于也没忍住,拿手背擦了擦自己的眼角。 庄景明将手里的吃食放到桌上,低声道:“叔叔阿姨,吃一点东西。” 他顿了一会儿,似乎在寻找措辞,却终究什么也没讲。 第18章 17“杭之,很痛吗…… 油麻地。 沈弘杉带庄景明找左志飞的时候,他正在听戏。 戏台上的花旦,月白水袖一甩,水波一样,咿咿呀呀地唱:“虚遣韶华,空对才华,惊怕命似秋霜风雨爱断芽,惊怕落拓笙歌君说玉有瑕。唉,太羞家。” 那边身着湖蓝色海青的小生上前一步,接唱:“历劫珍珠不怕浪里沙,你嫁与我十郎罢。” 戏台上在唱,戏台下左志飞跟着哼,像是没瞧见庄景明同沈弘杉二人,手下的小弟阿Jo亦是不敢打搅他的好兴致。 等这一折唱完,戏班子下台修整,左志飞低头喝茶,阿Jo才敢凑近他,指了指庄、沈二人。 左志飞转过头,戏楼的灯光扑在他脸上,只见赫然一道狰狞的刀疤,从眉骨蜿蜒到脸颊。 但他放下茶杯,朝庄、沈二人伸出手时,脸上挂着笑,看上去仍是个温和的人。 “我是个粗人,讲话也不会拐弯抹角,向来都是开诚布公。” “宋小姐这桩买卖,不是我左志飞干的,但若是我卖个人情,叫人家放过女仔,也未尝不可。” “只是人情么,不能随便卖的,怕有些人记不得、还不起。” 他仔细打量起庄景明,表情讳莫如深。 庄景明笑道:“却不知晚辈这里有什么,能被左爷看得上呢?” 左志飞亦是笑道:“好说好说,庄公子,我舅仔近日出了一点事,左眼都被人挖掉。请问你愿不愿意留下一只眼睛,给我舅仔用一用,作为留得宋小姐全须全尾的交换?” “我去,左爷你这口味忒重了吧。” 沈弘杉勉强挤出一张笑脸,心里直问候他祖宗。 左志飞笑道:“你觉得呢,庄公子?一只眼球,换宋小姐的清白,我觉得好划算呐。” 沈弘杉瞥了眼庄景明的神色,见他没说话,便忍不住哆嗦道:“你......你不会心动了吧?” 庄景明突然笑道:“杭之是我的意中人,一物换一物,有何不可。” 左志飞拍手笑道:“好,年轻人够胆,够深情,我欣赏你。” 他叫来两个手下,又拿出一部电话,道:“他们取下你的左眼,我即刻就call白鲨,放走宋小姐。” 沈弘杉道:“左爷,做人要厚道,我们怎么知道那个什么白鲨,是真的,还是左爷你现编出来,唬我们两个老实人的呀。” 他还要说什么,庄景明止住他,又转头对左志飞道:“人人都讲洪兴门的左爷,做事最是讲究一个‘义’字。” 左志飞悠悠笑道:“他们讲错了,我左志飞无利不起早,讲过的话都是放屁。” 他故意顿了顿,见庄景明脸上仍是没有波澜,像是一潭沉水。 左志飞方才笑道:“不过呢,沈公子讲得有道理,不如这样,我先call白鲨,给你们听一听宋小姐的声音。” 他摁下几个键,没几秒钟,只听得电话里一个粗重的声音道:“左爷,您老有何贵干。” 左志飞笑道:“白鲨,你又在做大买卖,都不带上我左志飞,明年西街的生意我可不拉你入伙啦。” 白鲨赔笑道:“左爷别吓我们,一帮兄弟就靠着左爷您的西街养活呢。” 左志飞道:“我这里呢,也在谈一笔买卖,谈不谈得成,就看你白鲨,卖不卖我左志飞的面子。” 白鲨笑道:“左爷说笑了,整个港岛,敢驳您面子的,不是在地底下,就是在天上。” 左志飞道:“你先叫宋小姐跟我讲讲话。” 白鲨为难道:“左爷......我这笔买卖大得很,够兄弟们逍遥快活小半年了。” 左志飞看了一眼庄景明,庄景明点了点头。 他笑道:“我左志飞也不是断人财路,你让宋小姐接电话,后面都好说。” 白鲨听了暗喜,他原本都嫌对方钱没给够,现下又有买家出手更阔绰,便忙踹了踹方才被吓厥过去的宋家小姐。 ---- 宋杭之其实都是清醒的。 她倒在湿冷的地上,忍住害怕,偷听白鲨跟那位左爷的对话,冷不防被白鲨踹了一脚,痛得蜷成一团。 她放开嗓子,可劲地叫疼,直到耳边传来一个温柔的声音: “杭之,很痛吗。” 一瞬间,宋杭之眼泪“唰”地往下掉。 其实她都不觉得特别痛,但庄景明这样问她,她便觉得五脏六腑都疼得快要裂开。 她哭得喘不上气,那边庄景明笑道:“杭之,你是最坚强,再给我一点时间,好不好。” 宋杭之拿脏兮兮的手背,抹掉脸上的眼泪,哽咽道:“好,我等你,永远都等你。” 白鲨移开电话,对着那头道:“左爷,你看,人好得很呢。” 左志飞笑道:“很好,那么一个钟之后我带人过去,你既然愿意跟我左志飞做买卖,我绝不会亏待你白鲨。” 他挂了电话,转头对庄景明笑道:“庄公子,该处理我们的事了。” 沈弘杉一脸惊恐道:“我去,你来真的啊?” 左志飞道:“大丈夫言必行,行必果,我想庄公子应该知晓这个道理。” 庄景明笑道:“当然,左爷请——” 左志飞递了眼色,两名手下便上前将庄景明按在椅子上,另外一人从箱子里拿出一把明晃晃的手术刀,对着庄景明的脸比划了几下。 左志飞笑道:“庄公子,你会否从此恨上我左志飞,日后找我讨回你这一只眼睛?” 庄景明的眼皮上抵着刀尖,笑道:“左爷,你放心,我心甘情愿。” 左志飞大笑:“庄公子,你必能成大事。” 沈弘杉亦是被人按住,眼睁睁看着刀子往庄景明的眼睛里剜去。 他猛地扭过头,不忍再看。 正在千钧一发之际,却听得左志飞拍掌大笑:“庄公子,我今日才知道,原来燕菲生的儿子,同她当年一样狠。只是她是对旁人狠绝,你是对自己狠。” 沈弘杉一看,原来那刀刃只是浅浅划过庄景明的眼睑。 他长舒一口气。 又望见庄景明坐在那儿,无悲无喜,似乎这峰回路转、险象环生的一幕,与他全然无关。 只听庄景明道:“左爷古道热肠,又是我母亲的故人,还望带路。” 左志飞笑道:“你倒是会顺杆爬,走吧,再晚我都怕你拿我开刀。” ---- 新界北,粉岭鹤薮村。 宋杭之被蒙着眼睛,两只手捆在身后,靠着墙。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有些坐不稳,索性侧躺下来,蜷在地上。 方才白鲨一脚踢到了她的胃,到现在仍是隐隐的疼。 怎么越来越冷了,好困,好想睡觉。 宋杭之挣扎着往墙边爬,“咚”、“咚”地撞了两下,才让自己清醒。 黑暗中,周遭的声音会被无限放大。 她听见门口的脚步声,沙沙,沙沙。 是白鲨他们又过来了吗。 宋杭之打了个寒颤。 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宋杭之抬起头,虽然她什么也看不见。 半晌都没听见人声。 宋杭之感到害怕,决定往角落里爬。 几乎是瞬间的事,她被人一把拥住,鼻间是淡淡的杉木气息。 宋杭之被勒得生疼,咧嘴笑道:“好了,景明,我都看不见你。” 只听一个吊儿郎当的声音道:“看不见才好呢,他呀,哭得跟老丈人嫁女儿似的。” 眼前的黑布被解开,一只温暖干燥的手代替了黑布,轻轻贴着她的眼皮,只听庄景明轻声道:“房间太亮,等会再睁眼。” 宋杭之轻轻点头,心里忽然一阵倦意袭来,便靠在庄景明肩头,喃喃道:“我好困,让我睡一会。” 说完,她便陷入黑甜。 ---- 环亚中心。 露西走进工作区时,看见庄景明正在把工位上最后一本书,放进纸箱里。 今天是庄景明在环亚卫视工作的最后一天,下周起,他便要去信和集团总部了。 她感到怅然,心里好似从此缺了一小块,但仍是笑道:“恭喜你Alex,恭喜你高升。” 庄景明只是淡淡地点头。 露西又笑道:“报纸上都写,宋家女生死时速24小时,你看了没——” 她念出名字,觉得好笑,忍不住笑出声。 却见庄景明抬头,看着她的眼神,叫她脚底都窜起凉气。 庄景明扔了手里的相框,力道之大,震得骨瓷杯里的咖啡都泼了一地。 他一向克制,都极少发火。 露西再不敢讲话。 庄景明望着她,眼睛里是一望无际的淡漠。 他忽而笑了一声,问:“庄家麟干的蠢事,是否有你一份功劳?” 露西脚下发软,手撑在桌上,仍是勉力笑道:“看来你很担心她,听讲都跑去请了洪兴门的左爷。” “左爷可不是阿猫阿狗就能请得动。” 庄景明脸上现出厌恶,道:“宋家亦不是你跟庄家麟能得罪的起。” 露西道:“你真正喜欢上她了。” 庄景明没答话,只是道:“我已经托人将钟姨送至南洋,她现在一处海岛疗养,等你做完事,就同她团聚,不要再回港岛。” 这便是十足的恐吓了。 露西的心像是跌入冰窟。 他连从前的旧情,都要忘得干干净净。 第19章 18“谁让你是我大…… 跑马地,养和医院。 “姆妈,我好撑,真的吃不下了。” 宋杭之拉着母亲王兰的手,摸摸自己圆滚滚的肚皮,以示自己绝无说谎。 王兰心疼道:“囡囡,再喝一口鱼汤,收伤口的,你胳膊上都是麻绳捆的印子,不好好疗养,夏天都不好穿裙子的。” 宋杭之叹了一口气,只得又喝了几口寡淡的鱼汤。 其实这几日,她都好似做了一场梦,梦醒了,躺在养和医院36层,就见自己身边围着一圈人,都红着眼睛,有父亲宋笃之、姆妈王兰,和几个家里的叔叔婶婶。 她眨了眨眼,还是没看见那个人,心里生出黯然。 ---- 有人在敲门,王兰去开了门,见是护工,便问做什么事。 护工是个直性子的福建人,抱着一束花,是最简单的式样,银绿的尤加利,托着几枝郁金香,雪紫的、云灰的、黛蓝的,很是雅致。 王兰喜欢花花草草,便抱了花束,细细打量着,边问道:“谁送的呀。” 护工道:“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同我讲他姓庄,是杭之的朋友,想来瞧瞧她。” 她笑道:“我上来时,他还在大堂呢,坐了好久,得有一个钟头。” 王兰听讲花束是庄景明送的,脸色已是不好,又听讲他还在底下坐着,连忙把花束还给护工,道:“我们不要他的东西。” 却听见背后一个欢快的声音:“姆妈,庄景明来看我了吗?快让他上来,不然我就要下去找他啦!” 宋杭之在病床上装睡,其实都竖起耳朵听,听见庄景明的名字,便来了精神,生龙活虎地从床上爬起来,踩着棉拖鞋,就要下楼。 王兰头疼得很,堵在病房门口,把人往床上赶:“像什么样子,要给人看笑话的。” 王兰终究是收了花束,但护工瞧见她转身便扔进了垃圾桶。 护工想了想,下楼到了大堂,远远地便望见那个姓庄的年轻人,仍是在玻璃窗前的矮沙发上。 他坐在午后的太阳光里,也许在想念三十六层的心上人,整个人都显出奇异的澄澈明净。 年轻人转过头,见她空着手,以为花束送了出去,眼睛里都现出清亮的光。 护工狠心道:“杭之还在睡觉,你不要等啦,快回家吧。” 他眼里的光忽地就暗了下来,良久,轻声问道:“她......她还好吗。” 护工道:“宋家有钱的,订的私人病房一天都要好几万,加上我一共请了三个看护呢。她妈妈每日也是一得闲就来看她,宝贝的不得了。” 她以为又是一出穷小子爱上大家小姐的戏码,心里直叹气,只想早点敲醒这个痴情的傻小子。 只见年轻人眼里涌出失落,低了头道:“宋阿姨她,如果不想见我,我这就走。” 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可怜得很,令护工都觉得好难过,忍不住同他讲:“再过两天,她也就出院回家了,你不要再来啦。” 他慢慢地点头,不再讲话,像是失了力气,转过身,一步一步走远了。 ---- 宋杭之趴着窗台,脸都贴在玻璃上,从36层往下看,庄景明变成了一个小黑点,寥廓,寂静,亦同她越来越远。 母亲王兰是固执的,这令宋杭之感到心烦意乱。她跟看护打了声招呼,打算下楼去花园散散心。 香江的冬天是温暖的,鹅卵石小径边上,铺着一丛丛低矮的罗汉松,绿的发灰发白,在暗下来的天色里,显得无精打采。 宋杭之找了一条长椅,坐下来,望着乌金的太阳,沉沉地往下坠。 却听见隐隐有女子的调笑声,在背后荡漾着,一阵一阵地飘过来。 宋杭之转过头,竟是庄家宜。 她同家宜都在拔萃女书院念过书,当时两人都是合唱团成员,时不时会在礼拜堂排练演出。 不过家宜比她高了五届,因此交集不算多。她升到中三,家宜便去了港大念书。 她同家宜的上一次会面,都是一年多以前了。 今日家宜仍是中环女郎的打扮,浅驼的羊毛大衣,暗纹西装裤,细高跟鞋。 只是她偎在身边男子的怀里,笑容恬淡,平日里总是微蹙的柳叶眉,也舒展许多,像一枝银朱色的玫瑰,原本是最热烈的红,现时掺了一些淡色,变得秀雅可爱了。 庄家宜似乎没料到宋杭之在这里,脸上闪过慌乱,不过她很快便笑道:“杭之,好久不见。祝贺你重获新生,我真为你开心。” 宋杭之笑道:“多谢你,家宜。” 许是看见她脸上的好奇,庄家宜指了身边的男子,笑道:“叫他Arvin就好,不过他习惯用中文名,林涛,森林同浪涛,是不是好美的名字。” 林涛个子很高,肩膀宽阔,有一种强健的壮美,家宜一米七出头,在他面前,气势都暗下去,被衬得像个小女孩。 但他却生了一双古典的丹凤眼,眼角都是温温的笑意。 他听见庄家宜夸他,先是不好意思地低头,又对宋杭之笑道: “你好杭之,我是林涛。” 他的声音又像极了一幅苍润古朴的水墨画,带着喑哑的质感,好像山间习习的风,拂过幽沉的湖水,转过苍绿的群峦,在沉甸甸的、绒蓝色的夜里,揉进了月光里。 他伸出手,杭之同他握了握,他便不再讲话。 庄家宜笑道:“杭之,他就是这样子,不爱讲话。” 她笑得甜蜜。 宋杭之又同她闲聊了几句,本想再问家宜,是否身体不适,还是过来探望友人,又见家宜闭口不提此事,脸上带了一丝焦色,似乎急着要做什么,她便没再问了。 宋杭之目送家宜同男友走远,直至进了医院大楼。她自己又在长椅上发了一会儿呆,觉得没意思,便也回去了。 ---- “囡囡睡了?” 宋笃之白日在星岛跟一家银行谈合作,搭最晚一班机返港,直奔养和医院,想看一看女儿。 王兰点头,道:“她都跟我闹了一天别扭!庄生那个小儿子,真是——” 她叹了口气,道:“我真是拿他没法子。眼巴巴地跑过来,还送了一束花,我拦着不让他上来,被囡囡听见,你是没瞧见她那个样子,魂都跟着姓庄的跑了。” 宋笃之笑道:“这回我可得帮外人讲话了,要不是景明的功劳,杭之哪里能这样快回家。” 王兰听罢,面色不豫:“我就讲他心眼子多,这才几个礼拜,你这做爹爹的就跟囡囡同心协力,一齐来对付我。我看呀,他庄景明是亲人,我才是外人呢!” 宋笃之笑道:“火气这样大做什么,他一个年纪轻轻的后生,家中也没什么依靠,能把杭之从荒郊野岭的地方带回来,已经是很不容易。” 他似是想到什么,道:“你还记得‘白鲨’么?” 王兰点头。宋笃之的弟弟行之,昨天一早便打来电话,讲自己找到绑匪头目的踪迹,就是这个叫“白鲨”的。 宋笃之脸色极差,道:“他死了。” 王兰震骇道:“死了?” 宋笃之苦笑道:“我刚下飞机,就接到卓sir电话,讲在元朗发现一具男尸,法医还在做鉴定,但基本已经确定是他。” 王兰怔怔道:“那么究竟是谁指使他呢?囡囡跟他又无冤无仇......” 宋笃之强笑道:“本来行之想抓白鲨来问话,现在白鲨一死,我们的线索便断了一大半。” 王兰悲恸道:“难道囡囡就真白白往鬼门关里走一遭了吗?” 宋笃之搂住王兰,凝视着她的面庞。因这几日劳心劳力,妻子脸上都带了蜡黄的倦色。 他淡淡道:“凭他是谁,哪怕已经去阎王爷那边报了道,我也要将他揪回来问个清楚。” ---- 中环,信和大厦30层。 庄汝连叮嘱助理,同《明报》记者钟志明联络,请他撤掉写自己在本港电信业大搞垄断的那篇新闻稿。 “简直乱写!竞牌都是公平公正公开,我庄汝连清清白白,哪里就能只手遮天?” 他喝一口茶,又道:“不过我都理解,新闻这样写,好看好卖。钟先生不愿意撤掉稿子,我们也不能勉强。” “这样,你请他开个价。” 助理连忙应诺。 等助理走开,庄汝连才扭过头,对会客沙发上的庄景明闲闲道:“阿明,你讲钟志明是否会答应撤稿呢?” 庄景明思忖片刻,道:“我想他会答应。” 庄汝连笑道:“钟大记者是《明报》的笔杆子,钢筋铁骨,从麦理浩开始,哪个总督没被他骂过。”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小儿子。 半晌,庄景明答道:“也许得开个好价钱。” 庄汝连抚掌大笑,连声称好。 “那么阿明,我给你1个亿,你答应我,不要再查家麟,好不好?” 见庄景明默不作声,庄汝连道:“白鲨已经死了,你不追究,再不会有人知道。” “家麟脑子发热,干了蠢事,被宋家发觉,终究对我们不利。” 庄景明开口,声音黯淡:“我不明白。” 小儿子面色沉痛,庄汝连心里终于生出一丝伤感。 “阿明,我知道你委屈。杭之是你中意的女仔,她受了苦,你比谁都难过。” 他瞧着窗外暗沉的天,道:“但是,你需要记住,你始终是姓庄。家麟再愚蠢、再自私,也始终是你的大哥。你们生下来,就是这间大宅子里的人。如果有一日,这间宅子烂掉、坍塌,你们没人能逃过。” 良久,庄汝连听见小儿子轻声道:“我明白了,父亲。” ---- 庄景明从庄汝连办公间出来,望见庄家麟靠在钢化玻璃的幕墙边,手里点着一支烟。 他面无表情地走过去,也没同他打招呼。 却听见背后庄家麟的声音:“四弟,是我昏了头。” 庄景明转过身,对他忽而笑道:“大哥,没事的。白鲨已经死了,不是吗?” “以后不会再有人将她绑走,打她、吓她、想要QB她,还打算拍下来,寄给记者,让整座港岛都看见她衣不蔽体。” 庄家麟未曾想过庄景明竟然都一清二楚,他此时脸色煞白,嗫嚅道:“你都从哪里知道的......你见过白鲨?” 庄景明笑道:“大哥,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父亲替你处理了白鲨,可惜都晚了一步。” 他笑意更甚,凑近庄家麟道:“不过大哥放心,我不会跟宋家讲的。” 庄家麟欲言又止,终究忍不住问道:“四弟,你真的原谅我?” 庄景明点着头,笑道:“当初诗颖的事,我都帮大哥瞒到今天。” “谁让你是我大哥呢。” 他笑的戏谑,但庄家麟也没细想,仓皇地点头,连忙道:“四弟,多谢你,以后有什么事跟大哥讲,我都会替你出头。” 庄景明扯起嘴角,望着青灰的天,又涌起密密的云。 第20章 19露西笑道:“我…… 清水湾。 近日气温骤降,露西在电话中听见庄家麟声音沙哑,想他或许是感冒,便在家煮了粥,装进保温盒,顺路带来给庄家麟作晚餐。 她想起庄家麟那锃亮崭新的厨房,冰箱里都塞满气泡水跟可乐,便忍不住觉得好笑。 周末晚间,几条主干道格外拥堵,露西到达清水湾时,已将近七点钟。她开了门,客厅里没开灯,一片暗沉沉的黑。 露西觉得奇怪,因为庄家麟在电话里讲,他今天一整天都在家。 她随手按开玄关的灯,忽的瞄见沙发上坐着个黢黑的人影,唬得她手里的保温盒都没拿稳,砸在大理石地板上,“哐当”一声,在空寂的夜里,格外刺耳。 露西定了定神,看明白是庄家麟,忍不住道:“青天白日的,装神弄鬼吓我做什么,真是闲得慌。” 她捡起保温盒,放在茶几上,正要佯装教训庄家麟,却见他脚边散落着什么。 露西走近,借着昏黄的灯,看清是几张相片。 玄关的灯照过来,影影绰绰的,她便弯腰拣了一张,只见相片上赫然是两个交缠的身影,女人闭着眼睛,脸色潮红,白花花的身上伏着个老人。 露西脑子里一片白茫茫的空,浑身的血都是冰凉的。 她抬起头,才望见庄家麟的眼睛都是猩红的,像是被人捅了个窟窿,汩汩地冒着血。 他终于开口,似乎很久都没讲话,像是喉咙里撕开一道口子,声音都时断时续的。 “你......是不是他强迫你的,电视台都好乱,他以前也中意电视台的女生,你......” 他讲不下去,几乎泫然欲泣,扑上来狠狠抱着露西,箍得她都生疼。 露西奇异地冷静下来。 她平时跟庄汝连过夜,都会按照庄景明的要求,在暗处留一个小摄像头,拍一些相片。 庄景明讲,这些相片日后自有大用处。她想,大约不过是挑拨离间的用处了。 可是相片都是她自己拍的,锁在她的书房,怎么就到了庄家麟这里呢。 是庄景明做的手脚吗?她暗想。 但庄家麟在她耳边絮絮叨叨的,吵得她心神不宁,令她都来不及深想。 见露西长久都沉默不语,庄家麟心里翻涌起滔天的怨怒。 他恶狠狠地盯住她,一只手控制不住地爬上她细细的脖颈。 “说呀,说你不是自愿的,是他强迫你——” 露西仍是不讲话,只是瞧着庄家麟,眼中却像是在看着另一个人。 她还在分神想别的事。 庄家麟的五根手指渐渐收紧。 “你怎么这样贱?他有什么好?他还能ying起来吗?为了几张钞票,你都心甘情愿爬上他的床?你都不嫌恶心?” 露西的脸都涨得青紫,也不挣扎,只是嘴里呜呜地叫。 庄家麟终于松了手。 露西咳得肝肺都要吐出来,终于开口道:“他有什么好?他当然好,他送了我一座岛,还要扶我当环亚卫视的台长。你呢,你给得起吗?能对我这么好吗?” 如今信和仍在庄汝连手里,除开在信和供职的工资,庄家麟每月只能从家族信托里拿到一点零花钱,其实他手头并不宽裕。 露西的话戳到庄家麟痛处,他嘴里骂着“贱人”,抬手便甩了露西一个耳光。 “啪——” 露西撞在皮沙发上,眼前都泛白,又扭身对庄家麟笑道:“我一直这样贱,你不知道么?” 她笑得苍凉至极。 其实她都可以装可怜,骗庄家麟,讲自己确实是被庄汝连胁迫。 庄家麟是个傻子,一直都很好骗。 但露西突然感到厌倦,连骗他的心思都懒得花了。 “我一无所有,中三就辍学在旺角给人卖唱养家,一日赚不到钱,一日便要饿肚子,都在垃圾桶同野猫抢食。” “那时庄公子在做什么呢?恐怕还在抱怨家中佣人煲的鸡汤好油腻吧。” “来到这世间,我拿到的牌,便是这张脸,跟这一副身子,你说我凭什么能在环亚卫视做到主播呢?” “让我想想,我的第一个男人,是在庙街卖烧腊的,他都好肥的,我都喘不过气来。不过他每个月都给我零花钱,我终于可以吃饱饭,还能有钱给妈妈治病。” “其实也没有太惨,你说对不对?” “不如你猜一猜,我的第一次卖够多少钱?” “不要讲了——” 露西瞧着庄家麟脸上的怒火被哀色取代,像一个捂着耳朵不要听鬼故事的孩童,样子滑稽极了。 她自己忍不住笑了起来,只是鼻子有些发酸。 她起身拿了衣服,叹了一口气,道:“庄公子,是我对不住你,我们就此别过吧。” 却见庄家麟挡在她跟前,脸上不再哀戚,倒有些寂静的木然。 “露西,我最后一次问你,你是否是心甘情愿,同他在一起。” 露西笑道:“我给你煲了粥,你不喜欢喝,就倒了罢。” 说完,她别过身去,拉开玄关的大门,便走远了。 ---- 浅水湾某高尔夫会所。 “Nick,好久未同你打球,你仍然神勇不减当年。” 庄家诚笑道:“临时急匆匆约我出来,不会是想同我切磋球技吧。” 沈弘杉道:“你工作那样忙,都未荒废,十几年如一日练习高尔夫球。我记得小时候你最爱是网球。” 庄家诚笑道:“老豆爱打高尔夫,我如何能荒废。” 沈弘杉道:“庄伯伯近日可好?我家老豆早上收到举报信,是你大哥举报庄伯伯,讲他转移资产,贿赂港府官员呢。” 他见庄家诚没说话,面色如常,又道:“明报那个钟志明已经堵在廉署门口了,这事恐怕不好压下去的。” 庄家麟近日被父亲发配到内地,庄家上下都有耳闻,至于其中缘由,庄家诚同郎世明的女儿私交甚密,早已一清二楚。 不过家麟向廉署举报庄汝连,仍令家诚吃惊,在他看来,父亲此番将家麟发配内地,不过是想敲打他,根本未有废储的意思,恐怕至多半年,家麟就会被召回集团,在三十层继续做他的太子爷。 中环信和大厦的太子宝座,从来只有大哥一个人能坐稳,只要他乖乖听父亲的话。可惜大哥太蠢,一封举报信提前十年出局。 庄家麟将球杆递给球童,转身道:“多谢你Colin,我想我现在得回石澳一趟。大哥太过冲动,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老豆一定伤透心。” 沈弘杉笑道:“你正好回家雪中送炭。” 庄家诚亦笑道:“现代社会哪有平白无故的雪中送炭,就算是亲老豆,也得拿出点东西交换,你觉得呢Colin。” 沈弘杉但笑不语。 庄家诚心情大好,又道:“对了,我记得Liz明年要念幼稚园了,是想在本港读,还是去外面?我这个做叔叔的,可以给她推荐。” 沈弘杉笑道:“不急,你先解决眼前事,其他再从长计议。” ---- 庄家诚告别沈弘杉,便匆匆赶到石澳大宅,天色已是将晚。自三年前开始,庄汝连每周五偶尔会留在石澳大宅休养。 客厅内只留了几盏落地灯,傅玲玲蔫蔫地坐在皮沙发上,似是等候多时,见到风尘仆仆的二儿子,她憔悴的面容终于有些许安定。 庄家诚急忙问道:“老豆跟大哥呢?” 华堂暗灯之下,傅玲玲耳边垂着几缕没心思打理的碎发,眉眼间凝着倦意与哀愁:“唉,家麟被你父亲关进地下室。你父亲他......他在书房跟几个下属开会。是不是没吃晚饭?我让兰姨炖了汤,先喝两口。” 庄家诚点头,笑道:“您也一起吧。老豆一向爱护大哥,等他消气,大哥再认个错,没事的。” ---- 书房内点了一盏翠青色小香炉,羊脂白玉顶,沉水香应是燃了多时,只余丝丝缕缕的残香流动。 入冬后下了几场雨,一日冷似一日,庄家诚此时同父亲端坐在木塌上,未免有些凉意。木塌前有矮案,案上有风炉,并一套剔红三清茶盅。庄汝连亲自煎了茶,递与庄家诚。 “你大哥多聪明,瞄准上面的动作,一封信要把我送进去吃牢饭,好叫他称心如意。” 庄家诚道:“大哥有错,但这些年他在信和做事,没有功劳,亦有苦劳。” 庄汝连听闻,忆及往昔,苦笑道:“是我早早对外宣布他作为接班人,令他这些年不思进取,骄纵傲慢。” 庄家诚又问:“父亲,廉署怎么讲?” 庄汝连道:“他们也难办呐。” 庄家麟寄出举报信之后,联系了包括《明报》、《东方日报》在内的本港各大媒体,令舆论发酵,全港哗然。廉署专员沈邵荣与庄氏交好,但也不得不提醒庄汝连,此事恐怕难以轻描淡写地翻页。 窗外是岑寂的凉夜,只听得庭院中的矮松被北风摇得簌簌作响,抬头便是一弯疏冷的月。 庄家诚瞧着案几上剔红的茶杯,碧色的茶水尚未冷透,仍有茶气挣着往上冒,只是极轻极细。 他抬眼对庄汝连道:“父亲,佳乐的收购案是我在主导,行H贿的资金池也是我找人运作的,大哥气昏头,搞错举报对象。” 良久,只听庄汝连道:“家诚,你可想好了。” 庄家诚笑道:“您是信和的主心骨,信和不能没有您掌舵。” 庄汝连见他面上并无哀色,想起同自己撒泼瞪眼的大儿子,心内更是五味杂陈,只觉大半生的心血都在这冬夜的雨里成了云烟。 庄汝连问道:“家诚,你想要什么补偿,给老豆讲讲。” 庄家诚也不同他打太极,笑道:“我只要大哥手里信和的份额。” 庄汝连像是一瞬间被卸了劲,朝庄家诚摆了摆手,道:“你去罢,我再想想。” 第21章 20“祝你每天开心…… 二〇〇二年冬天,港岛大街小巷的茶室糖水铺都在议论庄氏大公子举报父亲的新闻。媒体纷纷追踪报道,廉政署在舆论重压之下,查明信和集团行贿的背后推手原来是庄汝连的二公子。次年一月,廉政署将案件移交律政司,由律政司向高等法院提起公诉,三个月后,高等法院正式宣判,庄家诚被判处罚金100万港币,J禁1年。 中环信和大厦,董事会议室。 庄家宜今日一身黑色套装,外套镶嵌的银丝线泛着寒光。此时庄汝连尚未进场,会议室只得庄家宜和庄景明二人。 庄家宜长久不见庄景明,本欲细细问问他的近况,但想到近日家里诸多事故,柳叶眉不由地浅浅蹙起,道:“阿明,我思来想去,大哥不会无缘无故举报爸爸。他耳根子软,恐怕被人利用。” 庄景明点头道:“是了,我昨日都劝父亲,将大哥接回老宅休养。” 庄家宜三天前去青山医院探视家麟,他都疯疯癫癫,清醒时叫她一声“三妹”,忽而便又认不得她了,只瞧着她笑。 家宜同家麟一母同胞,从小同桌吃饭,同处戏耍,如今见到哥哥落得如此狼狈的境地,心如刀割。 但她嘴上却仍是对庄景明道:“难为你替大哥讲话,爸爸这几日正在气头上,恐怕都免不了拿你撒气。” 庄景明笑道:“大家始终都是亲兄弟,偶尔磕磕绊绊,遇到大事绝不能离心离德。” 庄家宜叹道:“若是大哥有你半分明事理,不至于落得今时下场。” 她捧起茶杯,正欲喝,却听见庄景明问她:“三姐是否近日身体不适,脸色都好差。” 庄家宜闻言,茶杯都没拿稳,开水直泼在西装裤上,烫得她倒吸一口凉气。 庄景明忙起身,要叫人拿冰块。 庄家宜嘴角挤出一丝笑,勉强道:“茶都放凉了,不碍事。大家都好忙的,别平白无故给他们添乱。” 庄景明闻言,便坐了下来,又道:“三姐保重身体,不可太过操劳。” 庄家宜似是在想些旁的事,只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同庄景明道了谢。 会议室的门缓缓推开,来者正是庄汝连。他神色疲倦,不复往昔神采飞扬。几乎一夜之间,他同倾尽半生心力教养的大儿子父子反目,又不得不将二儿子推出去捱过难关,这令他寝食俱废,听了一夜淅淅沥沥的风雨声,直至天明。 庄汝连见到家宜与景明,恍惚中记起从前家麟在这间会议室中工作的模样,心内陡然一阵悲戚,眼角竟流下泪。 他按住伤心,只道:“先由家宜暂代老大和老二的工作,具体事务郎世明会教你。其他我还需要跟董事会商量。” 他望向庄景明:“阿明,星岛跟欧洲的电信项目,今后由你处理。” “今天先这样吧,我累了。” 说罢,他再也不看兄妹二人,一个人走了去。 会议室的落地窗外,暮云残照,沉沉的云层像是要坠进乌金色的维港。 ---- 加士居道,壁球馆。 沈弘杉扔了球拍,跌坐在地上,靠着墙,边喘气边道:“庄总,你近日虽然情场失意,事业可是得意的很!打球要不要这么猛呐!我都牺牲跟Julia的约会时间,跨海陪你打球,你能否适当放放水,尊重一下我!” 额头有晶亮的汗沿着鼻梁往下掉,庄景明拽了毛巾,胡乱擦了一把脸,又听见沈弘杉的抱怨声,脸上都带了淡淡的笑意。 “放水才是对你不尊重。” 沈弘杉笑骂了一句,又道:“不过你丫也就这两天再蹦跶下,接下来有你忙的时候。” “听讲你老爸派了星岛跟欧洲的项目给你,啧啧,那时睡觉都要争分夺秒,瞧你还有没有力气虐菜。” 见庄景明不语,沈弘杉心知他不满庄汝连将核心业务分给庄家宜,便打趣道:“你大哥在青山医院装疯卖傻,二哥本周开始蹲班房,革M已经取得阶段性胜利,我要是你,马上飞海岛开酒庆祝。” 庄景明面上仍是无甚表情,只是淡淡道:“我都好希望他们在疯人院跟班房,住到父亲退休——最好住到下一世。” 他抬起头,球馆开着天窗,午后的阳光倾斜坠地,有细小的尘埃在其间浮浮沉沉。 沈弘杉欲言又止,半晌才道:“下个月是诗颖的生日,她要是还在,得二十六岁啦,她念书用功,说不定都已经是Dr.Tang。” 庄景明没讲话,只是笑着摇了摇头。 两人起身换了衣服,出球馆,街角有一间小酒馆,便进去要了一支香槟,配了生蚝跟鲟鱼籽酱。 庄景明同沈弘杉碰杯,饮尽杯中酒,道:“多谢你一直愿意帮我,Colin。” 沈弘杉笑眯眯道:“好说好说,你帮我约Julia出来,下礼拜天是我女儿生日,她这个当妈的要是隐身,我不好交代。” 庄景明道:“你还未搞掂Julia?” 沈弘杉叹气道:“她钟意你们这种假正经呐,我这种老实人么,她才瞧不上。” ---- 屯门,青山医院。 傅玲玲由主任陪着,站在医院活动大厅的门口,一眼就望见了庄家麟。 庄家麟套着病号服,也不像别的病人那样歇斯底里,只是安静地坐在角落里,盯着电视机,里面在放“小丸子又有心事呆望雨,小丸子的脑袋中央诸多鬼主意......” 护工拿了一个透明的小杯子,倒了几粒药片,哄他吃下去。 庄家麟乖乖地张嘴,都没送水,生咽了下去,苦得哇哇叫。 傅玲玲扭过头,眼泪簌簌地往下掉。 主任道:“家麟他情绪很不稳定,有时都会好狂躁,殴打护工,所以我们会定时给他服药,令他镇定一些。” 傅玲玲抹了眼泪,问主任:“我能否同他讲两句话。” 主任叹了口气,叫来几个护工,带着她走近庄家麟。 庄家麟并不怕人,傅玲玲蹲下来,他便抬眼,直直地瞧着她。 傅玲玲哽咽道:“家麟,我是妈妈。” 许久,庄家麟才点头笑道:“露西,你煲的粥都好咸,不过我都有喝干净。” 他抬手摸了摸傅玲玲耳边的碎发,笑道:“下一次煲粥,来我家,我要看着你。” 见傅玲玲不讲话,他有些着急:“你不开心了,那我去学煲粥,煲给你喝,他们煲的鸡汤都很好喝的,一点都不油腻。” 他讲话前言不搭后语,手指紧紧攥着傅玲玲的胳膊,仿佛生怕她跑掉。 傅玲玲的胳膊被他掐得生疼,她一把搂住庄家麟,啜泣道:“露西又是谁,我的家麟,竟连妈妈认不得了!” 庄家麟却再不讲话,只是拍了拍傅玲玲的背,好像在安抚她,只是眼睛又望着电视里的动画片了。 傅玲玲抱着家麟哭了良久,眼睛红肿,才起身叫来随行的助理,道:“你去一趟老宅子,请一个叫杜国斌的,就说小姐有事情找他。我倒要瞧一瞧,这个露西是怎样来头。” ---- 士丹行街,茶楼。 猪肺杏仁汤喝了小半盅,露西才瞧见庄景明上了漆木楼梯,朝她走来。 店里人多,吊扇呼啦呼啦地转,日光穿过彩绘玻璃,被剪成细碎的影子。 待庄景明坐定,露西便递了菜单,红字白底,都是本周供应的点心。 她笑道:“好久都没来这里,餐单都换了几轮,好多点心我都不认识啦。” 她盛了一小碗猪肺汤,端给庄景明,道:“不过这碗汤,同小时候的味道,倒是没有分别。” 他们住在破败的老街,是一条街上的邻居。露西比庄景明早生三个钟,两个小小的婴儿,在夜里一同呜呜地哭,一同咯咯地笑,声音在空远的寒夜里绞着、缠着。 露西出生没多久,便没了父亲。赫拉 庄景明的母亲罗燕菲也不怎么着家,只是寄钱给舅舅,托他照顾儿子。不过舅舅是个赌鬼,钱到了手,当天夜里便输个精光,哪里有余钱给庄景明吃饭。 露西的母亲偶尔收留庄景明,他便和露西坐在一张长椅上,划拉着碗里的米饭。露西的母亲见他瘦小,会省出两三块烧腊,埋在他碗底。 小孩子眼睛尖,露西看见庄景明有烧腊吃,便会哭闹,庄景明感到不好意思,忙把自己碗里的肉拨给她。 露西的母亲抄起鬃毛扫把,便打在她身上。 庄景明一把抱紧疼得发抖的露西,这个年纪的女孩子长得比男孩子快,他又瘦小,哪里能挡住,倒像是挂在露西身上一样。 露西的母亲见状,扔了扫把,搂住两个孩子,默默地垂泪。 ---- 庄景明笑道:“你都还记得小时候的事。” 露西慢条斯理地吃了一口石斑鱼肉,用湿毛巾揩了嘴角,才笑道:“怎么不记得,你欠我们家的,一世都还不清。” 庄景明点头:“星岛很好,很安静,不像这里,那样多人和事。” 露西笑道:“你会记得我吗?” 庄景明沉吟半晌,才缓缓道:“露西,人的一生都好漫长,人来人往,没有谁会永远记住另一个人,记忆都会一点点变淡。” “你到了星岛,会遇见新的人,开始一段新生活,得到很多爱,被很好的人珍惜。” 露西不说话,只瞧着他,忽而仰起头,吊灯的光晃得她眼睛发酸。 但她不愿在庄景明面前掉眼泪,她的眼泪早就流干,何况她有她的骄傲。 露西垂下头,假装吃茶,道:“你走吧,祝你每天开心,快乐常在。” 但是,她未等庄景明讲话,便拿了包,头也不回,奔向汹涌的人潮里去了。 第22章 21老天垂怜,他想…… 半山别墅。 宋笃之回到家,看见王兰坐在会客厅,对着一只青釉胆瓶,满脸愁容。 他打趣道:“拍卖行都拿假货糊弄你?” 王兰白了他一眼,道:“你晓得什么呀,这是南宋官窑的正品,你拿五千万,人家还不想卖呢!” 宋笃之笑道:“是我孤陋寡闻。这么好的艺术品在你手里,应该开心才是,唉声叹气做什么。” 王兰叹道:“我哪里能搞来它,还不是有人送了大礼。” 宋笃之其实心里猜着了七八分,却仍是笑道:“原来二十年过去,你的追求者仍是潜伏香江,伺机而动。” 王兰掐了一把他的胳膊,笑道:“那是自然。你不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倒也自在开心。” 宋笃之故作害怕,道:“后院起火,我要call阿sir了。” 两人又闹了一会子,王兰才道:“这瓶子呀,是庄汝连他妈妈送来的,老太太晓得我平日里无聊,爱去拍卖行拍些小玩意,就送了来,还说以后要同我们常往来。” “你说这样贵重的东西,她叫人抬过来,图什么呀。” 她直叹气:“还不是看上了我们家囡囡。” 庄汝连的母亲多少年都未出来活动,如今为了小孙子,又是递拜帖请王兰做客,又是送古董,是真正掏心掏肺地替她这个小孙子做打算。 宋笃之笑道:“我看庄汝连这个小儿子,囡囡嫁给他,未必就要吃苦头。” 王兰平日里都修身养性,两耳不闻窗外事,不过家麟跟家诚的事,闹的满城风雨,都传进她的耳朵里。她自然明白,庄氏未来大权,究竟鹿死谁手,已经起了变化。 见王兰不讲话,宋笃之又笑道:“我听Charles讲,下周景明就要回到信和总部,他总算守得明月开。” 王兰听宋笃之话中之意,似乎对庄景明颇为满意。 她从来都盼望女儿平安喜乐,嫁给一户简单温馨的人家,男孩子心地良善,同杭之将日子过得安稳,便是她的最大心愿。 再尊贵的人家,哪怕富可敌国,女儿嫁了,过得不开心,她都会跟着难过。 庄景明身世复杂,为人城府深沉,庄氏又是那样盘根错节,王兰心底是万万不愿女儿嫁给他。 而丈夫宋笃之却是对女儿寄予厚望。他期望杭之能够与大家族的继承人订立婚约,两家荣辱与共,风雨同舟。 她本欲反驳宋笃之,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好苦笑道:“该讲的,我都已经讲尽。儿孙自有儿孙福,你们爷俩,一个吵着要嫁,一个在旁边捧哏,我能讲什么。随你们爷俩去吧。” 自此,宋杭之时不时从家中开溜,跑去见庄景明,王兰从前都还会训她几句,如今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宋杭之正同庄景明在热恋中,本就恨不能分分秒秒都在一处,又得了王兰的默许,每日便风急火急地往外跑,只觉得天地间都是万丈金光,哪怕下了雨,都是蜜糖的味道。 ---- 渣甸山。 开春之后,一天暖似一天,宋杭之同庄景明并肩走在山道上,满山的花,芽黄的金钟花,粉白的垂丝海棠,开得热烈极了。 在漫山遍野的春色里,隐隐能望见一排粉墙黛瓦的房子。 宋杭之知道,这便是庄老夫人的居所了。 她慢下步子,拖住庄景明的手,同他讲自己好紧张。 庄景明本想吓唬她,讲自己嫲嫲最讨厌漂亮小姑娘,训起来不讲情面的。 又见她抬眼瞧着他,眼睛像小鹿一样湿漉漉的,纤巧的鼻尖,都出了汗。 他心里软的发涨,便低头亲了亲她的唇角,安抚她道:“嫲嫲是同我最亲的人,她信佛,待人和善,你会喜欢她。” 宋杭之又问他:“那她会喜欢我吗?我今天是否穿得好傻气,姆妈把过年的衣服都翻出来,讲山间冷,怕我受凉,非叫我穿上不可。” 她沮丧道:“哎呀,你嫲嫲都信佛,一定瞧不惯我这样花里胡哨的打扮。” 其实她都像年画上的娃娃,老人家最喜欢她这样叫人喜气洋洋的小姑娘。 庄景明同她十指紧扣,笑道:“她一定都好喜欢你。” ---- 今日都天朗气清,风都是暖融融的,老夫人叫女佣推自己到院子里。 “天气多好呀,我这把年纪,得多晒一晒太阳,赶跑病气。” 女佣心知她是急切地想瞧一瞧小孙儿跟未来的孙媳妇,便抿嘴笑道:“是呀,等会跟小少爷他们,在后院散散步,年前种的紫荆花都开了满树呢。” 老夫人点头笑道:“阿明他们还要多久呀,是不是路上堵车——” 正问着,却望见红漆雕花的大门被推开,管家领着两个年轻人,其中一个是她的小孙子,另一个矮一些的小姑娘,想必就是孙媳妇了。 她这半年眼神越发不好,眯着眼睛,都望不清人,急得按住轮椅,颤巍巍地就想起身往前走。 唬得女佣连忙扶她坐下,嘴里直道:“您这是做什么呀。” 却见一个圆脸小姑娘迎上来,喊老太太“阿娘好”,声音亮亮的。 宋杭之听庄景明讲,老夫人从前在沪上长大,便用沪语同她问好。 老夫人许久都没听到乡音,心中涌起百般乡思,抓着她的手,怜爱道:“好,阿娘好的呀。” 待她看清楚了杭之的一张脸,忽地有一瞬间愣神,总觉得小姑娘的眉眼熟悉得很,仿佛在哪里见过,一时又记不起。 宋杭之见老夫人盯着自己瞧,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发怯,却听庄景明笑道:“嫲嫲,外边风大,您前日咳嗽才好了些,这会子又站在风口,身子受不住的。” 他抬眼瞥了女佣,女佣赶忙笑道:“是呀,老夫人,有什么话呀,咱们进屋子里讲。” 饭桌上自然是其乐融融,老夫人爱热闹,年轻时也是长袖善舞的人物,宋杭之性子里又带点“人来疯”,跟老夫人熟了之后,便左一句“阿娘”右一句“阿娘”同她撒娇,哄得老太太心情大好,都多喝了两碗笋汤。 庄景明在边上瞧着这一老一小捧哏逗哏,也不讲话,只是浅浅地笑,偶尔给杭之夹菜,给老夫人添汤,眼神温柔。 上天垂怜,他想,这便是他这一生最大的福气了。 ---- 同老夫人道别后,庄景明开车送杭之回家。 在薄扶林道等绿灯时,宋杭之百无聊赖,四处张望,忽地瞪大了眼睛。 她望见家宜与一名男子在街头热吻。 宋杭之细细地看,认出男子是上次在养和医院见过的林涛。 她拽拽庄景明的衣袖,示意他往那边看。 庄景明瞥了一眼,若有所思道:“你都认识他?他是家宜近日雇来的保镖。” 宋杭之吃惊道:“家宜在同保镖拍拖?” 庄景明笑道:“三姐一向恋爱大过天,她做事业好拼命,交男友更拼命,只要开心快乐,并不在意对方身世。” 宋杭之不讲话。 其实家宜自小练习芭蕾,身材舒展,像广告女郎,高挑婀娜。但林涛身形高大,紧紧拥着她,衬得家宜小小一团。 在潮湿的春夜里,薄扶林道点起灯,一路烧到海与天的边际线。街角的暗影里,家宜同身边那一位放肆而热烈地亲吻,好像这一刻是做贼偷得,永远不能够再拥有。 ---- 上环皇后大道,The Cupping Room咖啡店。 Julia从薄扶林道匆匆赶到急庇利街,见沈弘杉一个人坐在那向她招手,顿时摘了墨镜,往桌上一扔,道:“Alex呢,怎么就你一个人。” 沈弘杉殷勤地招来服务生,替她点好馥芮白,才笑眯眯道:“他去把妹,你快死心,有我一个不够么。” Julia刚放好手包,听见“把妹”,立马问道:“宋杭之?” 沈弘杉惊讶道:“你认识她?” Julia点头道:“正仪集团千金狂恋Alex,大学时在伦敦留学圈无人不知。” 她从手包拿出笔记本电脑,不顾对面沈弘杉幽怨的小眼神,边敲键盘边问:“Alex何时爱上她?他一向冷面冷心,我都怀疑他是否会爱人。” 沈弘杉斜倚沙发,嘴角挂起一撇吊儿郎当的笑:“扯个证么,又不一定非要爱到死去活来。” Julia心下明了,冷笑道:“我就知道你们没有心的”。 沈弘杉急忙坐直身体,道:“冤枉冤枉,Alex有没有心我不敢打包票,我自己的真心就差掏出来给你瞧了!掏出来也不是不可以,不过应该长得挺血腥,你不是晕血么!” “何况我又不用抢皇位,娶谁做媳妇全凭我开心。你瞧,小茉莉不就是咱俩爱的结晶。” 他讲话向来是三分假四分真,假话里掺点真情,显得深情款款,Julia都当耳旁风的。 只见她冷冷道:“我未委托律师行告你,已是看沈sir面子,感谢他托人替我父亲沉冤昭雪。” 沈弘杉笑道:“是吗。我可记得那天你主动的很,无论如何也算不上被迫。对了,我还拍了几段小视频助兴。” Julia看着他,脸色惨白。 沈弘杉笑意更深,道:“寂寞长夜啊,我这几年全在靠它。” 他眨了眨眼睛,很有些委屈的意思。 Julia终于无法忍受,道:“无耻下流。” 沈弘杉笑道:“你我认识十年,哪一天我不是无耻下流?不如你教教我,如何做Alex那样的正人君子。” 他嘴角都挂着笑,Julia却感到他眼中翻涌的冷意。 ---- 二〇〇三年夏天,信和集团董事局主席庄汝连在一次例行记者会上,透露小公子庄景明即将结婚,女方是正仪集团的千金。一时全港哗然,坊间小报一向又毒又贱,都写大公子、二公子惨遭出局,小公子连夜上位,吃相难看,被庄汝连怒斥一派胡言。 无论如何,港岛圈内人心中都明了,庄宋强强联姻,宣告这位小公子正式加入争夺继承人之位的混战。 信和集团那栋三十层高楼,在香江之畔已然矗立近半个世纪,庄氏的下一个王朝将是由哪一位开启,至此都众说纷纭。 (第一卷 完) 第23章 22翁聿抬眼望着宋…… 湾仔,庄士敦道。 宋杭之计划本周末飞往波士顿,返校处理毕业事宜。临行前,Mia约她见面,讲自己决意投身本港演艺事业,近日已从财经杂志社跳槽,如今在一间经纪公司做事。 这天,宋杭之独自来庄士敦道,在录影棚见到Mia。 其时录影棚内正在拍一支香波广告,导演喊中场休息,Mia大手一挥,化妆师便齐齐上阵给model补妆。 有年轻的男孩子笑道:“Mia姐,那位小姐是你朋友?都同你一样靓绝湾仔。” 他讲话时语速有些慢,音调也显得生硬,好像长久都没讲过广东话一样。 宋杭之转头,便瞧见一张温和无害的脸,歪靠在化妆椅上,笑眯眯同她对视。 竟是翁聿。 他不是在纽约念法学院,怎么跑来港岛? 却听见导演喊道:“好了好了,拍完这一场,早点收工吃饭。” 翁聿连声答应。今日他刘海用发蜡梳上去,额头干净,倒是褪去不少学生气。 Mia贴过来,同宋杭之耳语:“你认识他?他是我跟同事在街头捡到,讲自己被赶出家门,身上半文钱都未有,每日都靠做零工捱过。” “我瞧他这张脸还过得去,就带来拍广告。” 宋杭之扶额道:“他几时混得这样可怜,都要在街头卖笑。” ---- 广告片不多时就拍好,片场提前收工,众人都高声欢呼,忙忙碌碌又是一日。 翁聿胡乱卸了妆,边把化妆盒塞进黑色背包,边喊住了宋杭之。 “Lily,我都三天没吃过饱饭,你看我们都相亲过,不如你请我吃一顿下午茶?” Mia惊道:“你同他......同他相过亲?” 没等宋杭之否认,翁聿便忙不迭地点头道:“差一点都要成功,可惜Lily嫌弃我住在纽约,将来必定同她异地,最终残忍放弃我,令我痛苦好久,单身至今。” 宋杭之一巴掌拍过去,生气道:“你再鬼扯,就继续翻垃圾桶饿肚子吧。” 翁聿也不躲开,胳膊挨了一巴掌,仍是笑吟吟道:“今天我好开心,翻垃圾桶都开心。” Mia在边上咳了一声,宋杭之真想捂住翁聿的嘴,她忙转移话题,问道:“你来港岛做什么。” 翁聿似笑非笑道:“来瞧你呀。” 宋杭之咬牙切齿道:“谁信你。” 翁聿笑道:“我同你讲真话,你总是不信,非要逼我扯谎。” 他扯了扯嘴角,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只是讲自己跟同父异母的哥哥Isaac讲去港岛gap一年,令Isaac气得断掉他的信用卡,还警告他的朋友不准接济他。 宋杭之心下明了。不要说纽约州的律师执照,翁聿连法学院毕业证都没有,根本不可能在港岛的律师楼找到工。更甚,他广东话也讲不利索,认得的汉字又不超过100个,整日在港岛街头游荡,终于被Mia捡到,来拍广告糊口。 ---- 三人找了餐厅,宋杭之让服务生先上一盘香草小羊排。 翁聿都讲自己三天都没吃过一顿饱饭,但拿着刀叉切羊排时,仍是一副慢条斯理的温吞样。 宋杭之一直都对他心有戒备,怕他又满嘴胡话,便问他道:“你做广告model,是否做得开心呢。” 这句话令翁聿都有些惊讶。 他原本以为,Lily这样的乖乖女,听到他离家出走,都会劝他赶紧打包行李回纽约,哪里想到,她竟然都问他现时做model是否开心。 不过他转念想,Lily始终同他从小认识的人都不一样。她生气勃勃,无忧无虑,心思都写在脸上,正是如此,他才会中意她。 其实他来港岛,并非全然为了追求这位世家小姐,他对纽约死气沉沉的生活感到厌倦,一想到未来半个世纪,他还要同那些傲慢虚伪的白佬打交道,他就感到人生没有盼头,都好像一只金线绣起来的翠鸟,张着翅膀,却动弹不得。 哥哥Isaac认同并习惯这样的生活,还做得挺不赖,在纽约如鱼得水,一到周末,佛州的别墅里都是政客名流。他做不来Isaac,便逃来港岛。 翁聿抬眼望着宋杭之,她瞳仁都那样亮,好像永远都不会暗淡下去。 他暗想,也许此刻他尚未多么爱她,只是浅浅地喜欢,但也许有一天他都会爱上她。 宋杭之又问了一遍,他在广告公司是否做得开心。 翁聿才笑道:“做工总是有苦有乐,但我喜欢凭自己力气做事挣钱,不骗不偷不抢,夜里睡觉都好踏实。” Mia道:“你才几岁,就骗过偷过抢过?” 翁聿只是笑笑。 ---- 一顿饭吃完,翁聿又讲自己没钱打车,其实宋杭之都好想直接塞给他两万块,打发走这尊大佛,但又怕伤他自尊。幸好Mia今日开了车,便带上宋杭之,两人一同送翁聿回家。 车子驶过山村道,有一片破旧的寮屋,翁聿便请Mia停车。 他转身望见宋杭之脸上的不可置信,笑道:“是否进来看一看,其实都没有很糟糕。” 宋杭之低头纠结了一会,她只在报纸、纪录片跟新闻里,见过这种类似棚户区的房子,便想瞧一瞧,但她跟翁聿也算不得很熟悉—— “走吧,我陪你。”Mia笑道。 这片寮屋住的多是来港做工的移民,租不到公屋,便自己用铁丝网、木板、石棉瓦,搭建起简易房屋。 有在院子里洗菜的老人家,见着翁聿,从菜篮子里拣了一把小青菜,要塞给他。 翁聿接过小青菜,又从裤兜里摸出两大块巧克力,递给老人家,笑道:“今天做工同事给的,带给阿元尝尝。” 老人家开心极了,叫来小孙子,翁聿还吓他,叫他每天只能吃一小块,不然牙齿会坏掉,怪兽喜欢牙齿坏掉的小孩,要抓到树林里吃掉。 小孩子懵懵懂懂地点点头。 他可真坏呐,宋杭之想。 ---- 青色晾衣杆挂着花花绿绿的衣物,将窄小的通道遮得昏暗极了。翁聿在一间寮屋前站住,拉开锈迹斑斑的铁门,边叫Mia跟宋杭之注意脚下。 房子约莫十几平,翁聿将房间收拾得很干净,空调漏水,用塑料盆接着,但仍是黏糊糊的潮。 宋杭之望着青灰的泥墙,房顶上都露出一截黑色水管。 翁聿烧了一壶开水,拿了两只玻璃杯,从铁盒子里抓了两把茶叶,泡开,端给宋杭之跟Mia。 “这里没人喝咖啡,大家都爱泡茶喝,他们给了我一点茶叶。” 翁聿套着旧卫衣,两只插在裤兜里,斜倚在水泥墙边,看她们喝茶,脸上是坦然阔朗的笑意。 宋杭之想起黄叶远飞的纽约,在咖啡店玻璃橱窗外,同她笑着打招呼的男孩子,同这间逼仄、潮湿的寮屋里的翁聿,此刻都奇异地叠合。 三人又聊了几句,正讲到Mia的新上司,宋杭之的电话却响了起来。 是庄景明问她在哪里,要来接她吃晚餐。 宋杭之脸上倏然现出缱绻的甜蜜。 ---- 宋杭之像一只小鸟,扑进庄景明怀里。 而后又想起来,Mia跟翁聿仍是在场,便有些不好意思地别过脑袋,向庄景明介绍他们。 翁聿打量起庄景明,而后便觉得很不舒服,他感到眼前的这个人,同他哥哥Isaac,恐怕都是一类人。 他们表面都会斯文客气,可是眼睛里满是权衡算计,这令他们的温和虚伪至极。 庄景明笑道:“你是Isaac的弟弟?” 翁聿没讲话。 庄景明又笑道:“你放心,我不会同他通风报信。Isaac是我在波士顿念书时的校友,我们都一同滑雪,他给我看过你的相片。” 翁聿瞧着他,忽然笑道:“哦,他是很喜欢滑雪。倒是我跟Lily在纽约认识时,她都没跟我提过你,所以我都不知她原来都有男友,抱歉。” 翁聿的挑衅在庄景明眼里,都像是小孩子嫉妒别人手里的糖果,他本不愿意搭理他,但不知为何,嘴里却道:“没事的,不过其实‘男友’都不太准确,我们都已经订婚,杭之是我未过门的妻子。” 宋杭之察觉到两人之间的暗流涌动,忙道:“天色都好晚。” 众人这才互相道别。 庄景明意味深长地瞥了翁聿一眼,搂着宋杭之上了车。 待两人走远,翁聿笑嘻嘻问Mia:“Lily的男友看上去都很不好惹。” Mia纠正他道:“Alex刚才明明提醒你,他是杭之的未婚夫。” 翁聿仍是嬉皮笑脸道:“是么,我都忘记恭喜他。” Mia拉开车门,坐进驾驶座,道:“杭之十八岁就好中意他,你早已出局。” 她又笑道:“对了,明天记得早点来公司,要出外景。” ---- 石澳大宅。 傅玲玲倚着沙发,边给山茶花修剪枝叶,边冷冷道:“小杂种结婚,关我什么事。” 她口里的小杂种,便是庄景明,这不惮是将庄汝连一齐骂了。 庄汝连胸口一阵闷痛,强忍怒意,道:“你始终都是这个家的女主人,景明再不济,亦是我庄汝连的儿子。儿子如今娶妻,娶的还是宋家的女儿,你若是不出席婚礼,全港人都要看笑话的。” 傅玲玲听闻,扔了剪子,冷笑道:“‘笑话’?你庄汝连给人看的笑话还少?大儿子在青山医院,二儿子在蹲班房,你讲一讲,这些都不是笑话?” 庄汝连执掌庄氏二十余年,已经好久都未有人敢同他这样讲话。 他想起傅玲玲嫁进来时,她父亲傅齐和见到他,嫌弃他非庄氏长子,连笑脸都不给。 但那时,傅玲玲都会温声抚慰他。 此时傅玲玲望着她,眼里却只剩下恨了。 庄汝连不愿再同她理论,只是冷淡道:“景明的婚礼,你必定要参加。” 他瞧见傅玲玲两鬓暗生的银丝,提到家麟跟家诚,她整个人都陷进沙发,像被抽走了魂。 庄汝连心底生出一丝歉疚,又道:“家麟跟家诚,日后我自有考量,你跟我都是患难夫妻,我哪里能亏待你和你的孩子。” 傅玲玲只是冷笑。 庄汝连长叹一口气,慢慢踱回了书房。 ---- 傅玲玲在沙发上发了一会呆,叫来家中司机,讲自己要回傅家。 车子驶出山道,迎头有一台宾利开过来,傅玲玲认出是庄家宜的车牌号。透过挡风玻璃,她望见开车的是个没见过的陌生男人,庄家宜跟他有说有笑。 傅玲玲问司机:“家宜何时都换掉司机?” 家中司机答道:“原先一直都是老张在给三小姐开车,但上个月老张母亲身体不好,他便回老家番禺了。” “老张带了个小伙子过来,讲身手也好,还能做保镖用。” 傅玲玲皱眉道:“什么乱七八糟的都往家里送?你叫他明天来家里,就讲我要见他。” 第24章 23“说一生的誓盟…… 这天,庄家宜接到傅玲玲电话,叫她回家中一趟。 石澳的大宅子进门是半人高的黑玻璃壁龛,坐着一尊金佛,眼神悲悯。庄家宜撇过脸,心里突突地跳。 她走进客厅,傅玲玲正在沙发上发呆。从前,作为傅齐和的女儿,她总是从容的,带着属于大家族女儿的骄傲,甚至有些盛气凌人。如今她的眼神少了些光亮,显出衰老憔悴的痕迹,甚至偶尔透出歇斯底里的戾气。 庄家宜将手提袋交给佣人,道:“给您带了补品。” 傅玲玲并未答话,表情冷硬道:“你计划何时结婚?” 庄家宜勉强笑道:“妈咪,我都未考虑过结婚,想先做好手头事。” 傅玲玲冷笑道:“我看你跟保镖打得火热,都忘记自己姓什么。” 庄家宜一惊。 原来那日傅玲玲叫来林涛,并未从他口中撬出些什么,她左思右想,派人跟踪女儿,发现她跟林涛很是有些亲密举动。 傅玲玲见她不讲话,道:“后生仔恋爱大过天,玩一玩可以,但同他天长地久,想都不要想。” 她终究疼爱女儿,没讲重话。 庄家宜笑道:“妈咪放心,我知道轻重。” 傅玲玲脸色终于放缓,怜爱地抚了抚女儿的手,道:“乖女,如今只得我们母女二人相依为命了。你的两个哥哥——” 提到家麟和家诚,傅玲玲都忍不住垂泪:“家麟他好天真,被女人骗得一世都难翻身。家诚也是,都不同我商量,就,就——” 她讲不下去,拭了泪水,抬起头,眼里又忽现怨毒,道:“家宜,你讲,是否是老四从中作梗,别看他闷不做声,会咬人的狗都不叫的。” 庄家宜想了想,点头道:“他好细心,做事也有手段。” 其实她从前并未将这位四弟放在心上。庄景明性格沉闷,从小见到傅玲玲的三个孩子,都躲着走,像是避猫鼠,被欺负也一声不吭。家里吃饭他也不上桌子,都蹲在院子里自己一个人闷闷地吃。长大后被流放电视台做事,更是不敢同父亲抗议。 这样没胆识的草包,庄家宜自然不会放在眼中,她甚至都会用些嘘寒问暖的小手段拉拢庄景明,免得他变成两个哥哥的跑腿,跟自己作对。 正值家麟家诚纷纷出局之际,庄景明忽而宣布同宋氏联姻,又获得庄老夫人的股权赠与,令庄家宜终于意识到,这个看上去沉默寡言的四弟,并不似她想象中那样无欲无求。 庄家宜安慰自己神色沉痛的母亲:“大哥同二哥......还有我,我们都有妈咪撑腰,外人掀不起大风浪。” 傅玲玲点头,抓住她的手,道:“妈咪只有你了,做事千万小心,别叫老四钻空子。” 她瞧着庄家宜,又笑道:“你是否记得郭家大儿子?他上个月从华尔街辞职返港,应当是回家替父亲做事了,他妈咪托我问你,要不要见一见他?” 其实庄家宜都记不太清郭孟毅的脸,只记得他们儿时玩在一处,那时郭孟毅仍是个腼腆的小肥仔,后面念了中学,不知受到何种刺激,发奋健身,三个月暴瘦60磅,倒也颇受女生欢迎。 只是后面郭孟毅被他父亲送至加州念书,庄家宜留在港岛,除了假期偶尔在友人聚会上碰面,端着酒杯,聊聊近况,两个人也再没交集。 庄家宜暗想,傅玲玲既然都提到他,恐怕不只是自己要不要见这样简单,不过现时她也无能为力,倘若不依着母亲,将会寸步难行。 庄家宜靠在傅玲玲怀里,像小时候那样,对着母亲撒娇道:“只要妈咪开心,同他见面又有什么难的。” - 二零零三年夏天,宋杭之毕业返港。这年秋天,港岛最盛大一件事,便是信和集团的小公子庄景明,同正仪集团的千金宋杭之,在维港香格里拉酒店举行婚礼。 这天,宋杭之天未亮便起床,在家中做妆发。她吃不下饭,化妆师Rosie边帮她揭掉脸上的面膜,边笑:“好歹吃两口,否则新郎又要担心,他昨日托助理再三叮嘱我,一定要盯住你吃早饭。” 宋杭之闻言,吃了两口粥,又被化妆师的小助理硬喂了一个白煮蛋,才开始上妆。 Rosie笑道:“我给新娘子化妆都快二十年,见过好多新郎官,都无人叮嘱我看住新娘子吃早饭,你家这位是第一人。所以不必紧张啦,他这样在意你。” 宋杭之脸上本是笑意盈盈,不知想到什么,情绪有些低落:“是啊,他必然得在意我。” Rosie觉得她话里有话,不知如何作答。 只见宋杭之挑了一副珍珠耳坠,捻起来放在手心,细细打量,道:“上次挑的白玉耳坠我不喜欢,就用珍珠的吧。” 白玉耳坠是庄景明挑的。那天Rosie在工作室给新娘子试妆,他下班过来接人,斯文硬净,言谈间都是世家子弟的谦和耐心,都令工作室的小姑娘一个个心里都小鹿乱撞,赶着给他端茶递水,被Rosie笑骂没见过世面。 但饶是Rosie,也不得不承认,庄景明的做派,是港岛这些世家子弟里面一等一的稳重深沉。 她见过太多港岛世家的婚姻,其间多是利益之下的妥协,多年后几乎都成怨侣。 但那日庄景明对未婚妻温柔体贴,Rosie冷眼旁观,她确信自己能分辨敷衍与真情。她确乎是看见庄四公子眼中,对未来伴侣倾泻的爱意。 然而Rosie终究是个不相干的旁观者,她只是替宋杭之戴上珍珠耳坠,笑道:“珍珠好衬你,简单又大方。” 宋杭之吸了吸鼻子,忽而又粲然一笑:“其实景明他也都更中意简单的事物。” 她笑意盈盈,眼睛里又是有了光亮,好像一瞬间又变成了甜蜜羞涩的待嫁新娘。 是了,Rosie暗想,新娘子结婚之前,总不免患得患失,心情忽而高昂忽而低落。 - 约莫上午10点钟,车队来接新娘,庄景明坐一辆枣红色劳斯莱斯。 宋杭之坐在自己卧室的床上,一阵困意。按照习俗,新娘的姐妹团是要堵在家门口,新郎官势必要通过新娘这边的考验,才能接到新娘。此时楼下热闹极了,宋杭之暗想,不知道Mia她们正怎么闹庄景明呢,她希望庄景明不要被闹得太狼狈,又希望他被狠狠刁难,好教他一生一世都记得同她的这场婚礼。 其实宋杭之一夜都在胡思乱想,天快破晓时才勉强眯了一会儿,没过几分钟就被家中佣人叫醒做妆发,整个人都有些恍惚。此时她一个人坐在自己卧室的床上,等庄景明来接亲。家里的床软软的,有干燥的暖意,令宋杭之忍不住打起了盹。 她睡得有些沉,甚至都未听见门外蜿蜒而至的喧闹。 庄景明推开房门,见到宋杭之盘腿坐在金丝绣红的大床上,脑袋一点一点的。庄景明脸上笑意更深,转身示意众人噤声,便跨步上前,打横抱起宋杭之,往外走去。 宋杭之窝在庄景明怀里,睡得黑甜,咂咂嘴,还时不时蹭蹭他。 宋杭之家离酒店不过十来分钟的车程,庄景明便让司机开进酒店停车场,等了约莫十来分钟,怀中的新娘迷迷糊糊翻了个身,像是突然记起什么,猛地抬起头,对着眼前人喃喃道:“我不是在发梦吧。” 庄景明笑道:“至少此刻,我认为你未在发梦。” 宋杭之清醒过来,后悔刚才无意识地讲了这么句话,估计庄景明得意的很,便转移话题道:“你都不叫醒我。” 庄景明帮她整了整裙摆,笑道:“睡觉是很好的事,扰人睡眠无异于谋财害命,我不忍心的。” 宋杭之仍有担心。庄宋两家十分看中这场婚礼,都请到特首坐主桌,又有K国、H国亲王跟公主光临,其余两岸三地的富豪名流更是欣然前来捧场。 这样多人,她却在车上呼呼大睡,被婚礼现场蹲点的媒体拍到,恐怕会拖累两家,沦为本港年度笑话。 庄景明似是明白她的心思,轻轻握了握宋杭之的手,道:“别担心,我都会同你一起。” 第25章 24【三合一】宋杭…… 新郎新娘敬酒。 庄汝连今日心情大好,主桌除了宋笃之夫妇,亦坐了现任特首、财政司司长及其夫人,并几位王室成员。他都向他们郑重介绍自己的小儿子。 唯独傅玲玲脸上没什么笑意,但这样庄重的场合,庄景明偕宋杭之来敬酒时,她也不得不挤出笑脸,抿了一小口酒。 庄家宜跟几个傅家的表亲坐在一桌,她先是夸宋杭之今夜好靓,又对庄景明笑道:“景明,想不到你竟然是我们兄妹四个中,最先结婚的那一个。” 庄景明亦是笑道:“我想也许是命运玄妙,很多事都是命中注定。” 庄家宜将杯中酒饮尽,笑道:“是么,那么家麟跟家诚,命书里一定都写的好惨。” 她忽而对宋杭之笑道:“杭之,结婚快乐,祝福你永远都似今日一般快乐。” - 宋杭之酒量浅,敬了四五桌,就有点晕乎乎,庄景明亦是察觉,搂住她的腰,让她能借力倚着。 只听得一个年轻的男声笑道:“Alex,后面还有十几桌,你别顾着敬酒,不如去带新娘休息,我看她都快要饮醉酒。” 她抬眼,瞧见一个男孩子,眉眼深刻,他年纪也许不大,二十岁出头,眼睛里带着一丝狡黠,宋杭之注意到他的眼珠是混着蓝色的灰。 另一个年长的,约莫五十来岁,当他盯着你时,像在掂量猎物,冷漠阴鹜,令人很不愉快。 庄景明笑道:“杭之,向你介绍,这位是Charles,郎世明先生,我父亲最信任的事业伙伴,都跟随我父亲在信和做事三十多年。” “那位是他的小儿子,Jonas,郎明山先生。” 郎世明很快便生出笑脸,道:“Jonas都是小孩子,不懂得规矩礼数,景明、杭之,你们今日这样开心,就不要同他一般见识。” 他笑起来时又透着亲切,仿佛同她熟识已久,是个体恤小辈的家长。 却听郎明山笑道:“品盈,daddy都讲我是小孩子,你比我大两岁,看来也是小孩子咯。下周都是我生日,陪我去迪士尼好不好。” 他旁边坐着一位表情冷淡的女郎,正在一人独自酌酒,瞥了郎明山一眼。 这位便是郎世明的大女儿,郎品盈了。 郎品盈有一种清冷古典的美,好像月下的林间山泉。方才她父亲、弟弟同庄、宋二人讲话时,她只是在一旁坐着,兴致缺缺的样子,此时弟弟郎明山同她开玩笑,她才冷淡道:“别理他,他有病的。” 郎明山只是笑。 庄景明笑道:“品盈和明山都是今年毕业,在地产部是否做得习惯。” 原来郎品盈跟郎明山虽然相差两岁,但郎明山从小显出异于常人的聪明,都连跳两级,跟姐姐郎品盈是同班同学。 庄汝连对郎世明十分信任,爱屋及乌,送他一双儿女去英国念法律。两人今年毕业,都被安排进信和实业参与核心的地产事务。 郎世明笑道:“品盈终究比明山年长两岁,都会稳重些,我让她跟我学做财务策划。明山仍是一团孩子气,不如留在地产销售部历练一番,学习人情世故。” 庄景明点头,笑道:“人人都讲我父亲过于念旧,偏心品盈、明山两个后生仔,日后必将酿成大祸。我却是觉得,这些人都不了解父亲,如果品盈、明山真是庸碌无能,父亲又怎会器重他们。” 这番话令郎世明眼角都有了笑意,道:“品盈、明山虽然都不是亲姐弟,但我视如己出,都希望他们未来终有一日,够有资格做信和的家臣。” 庄景明笑着同他碰杯。 - 庄景明、宋杭之二人敬酒敬到最尾一桌,都是宋杭之不认识的人,也许其间有景明的好友,都上前同他开玩笑。 一切都令人始料未及。刹那间,只见有人拎了红酒瓶,就往庄景明头顶用劲倒下去。 只一瞬,众人只来得及瞧见新娘的身形一闪,扑在新郎身上,撞开那人,酒全泼向了她。 红酒沿着新娘的头发、脸庞、肩膀、胸口,往下滴。 场面瞬时有些失控。主桌上坐的都是本港权势滔天的人物,此刻都起身观望,脸上都不免讶然。 庄汝连脸色更是难看,示意助理将人带离现场,安抚主桌上的特首、亲王,并在场的名流。后又亲自去同现场的媒体沟通,请求众位口下留情。 信和一年之内接连爆出丑闻,令庄汝连此番在媒体渠道花费很大力气,希望能将小儿子的婚礼宣传得风风光光,改善信和的公关形象,是以现场记者众多,令庄汝连异常头疼。 另一边,众人只见新郎阴沉着脸,动作异常迅速,将新娘按进怀里,挡住她的脸,一面脱下西装外套,披在新娘身上,护着她离开现场。 庄景明把宋杭之送到酒店的套房,帮她放好浴缸里的水,吻了吻她的额头,盯着她看了许久,道:“外面还有客人,我们不能失礼。” 宋杭之当着庄景明的面,一面脱掉脏衣服,一面点头笑道:“不用同我解释,你是新郎官,外面那一排特首跟亲王,总不能晾着人家。” 庄景明抬起手,复又放下,只是道:“好好休息。” - 宋杭之洗好澡,穿着睡衣,正背着门吹头发,听见敲门声。她叫了客房服务,让人来收拾脏衣服,便不假思索地答道:“进来。” 对方推开门,没过一会子,宋杭之手里的吹风筒被人拿走,她吓了一跳,正要回头,对方却按着她,轻轻地替她吹起头发。 “别怕,是我。” 宋杭之只觉被一股沉沉的、清冽的松木气息笼罩。 宋杭之打趣道:“外边好多显贵的客人,你多去陪陪他们呀。” 只听庄景明笑道:“我哪里有心思social。” 他温柔地拂过她的发梢,又笑道:“你倒是深明大义。” 宋杭之转头,笑道:“那是自然。全港多少双眼睛盯着,等着瞧你出丑,我可不得贤良淑德,好替你堵住他们的嘴。” 庄景明没讲话,良久,只听他笑了一声,道:“今晚谢谢你。” 宋杭之打趣道:“说吧,你打算如何报答我,可不许敷衍。” 庄景明抚了抚宋杭之额前细小的碎发。 其实这件事究竟是谁策划,众人都心知杜明。今夜在场谁最恨庄景明,谁最盼他出洋相,答案不言而喻。 庄景明又道:“爸爸都好生气,只是傅姨家不好开罪,爸爸必定给傅伯伯留情面。” 傅玲玲的父亲是糖王傅齐和。傅家是马来西亚人,傅齐和抓住上世纪60年代大马政府急求经济独立的契机,与政府合作办炼糖厂,至今已经控制大马原糖市场80%的份额,企业遍布东南亚,后又进驻地产、金融、酒店、船运等各行业,构建起傅氏商业帝国。 庄汝连当年作为庄家二公子,能够挫败风头无两的大哥,在夺嫡之战中大获全胜,与傅氏的联姻在其间作用居功至伟。 宋杭之的心一点点冷下来。她明白庄景明的言下之意。 其实从开始她就知道,今夜的乱局最终将被庄氏轻描淡写地略过。 饶是庄景明,纵使想做些什么,现下也不过是一个正在被父亲观察权衡的小儿子。他无权无势,两手空空,最要紧是讨父亲庄汝连欢心,旁的都可以被献祭。 她嫁给庄景明,从此与他便是一体,不能够多么苛责他。 但宋杭之心里仍是发涩。 她的面前是梳妆镜,镜子里的庄景明深深凝视着她,几乎令她以为,至少有一刻,他也是疼惜她的。 像她心疼他一样。 - 那日婚礼后,庄景明提出带宋杭之搬出大宅。庄汝连原本希望小儿子跟儿媳,能在大宅住上一两年,待到孙儿出生。但婚礼上那出闹剧,令他心知傅玲玲做事狠绝,不留情面,便也没了心思,命人将浅水湾一栋物业,收拾出来,由了小儿子跟儿媳搬过去。 石澳大宅。 这日,庄景明带了宋杭之回大宅。其时,傅玲玲正指使工人搬一座料石梅花盆景,木雕的底座,花盆是玛瑙雕的佛手,白玉的花瓣,鎏金的花萼,金红丝线的花蕊,其间又点缀了牙雕的菊花。 见了庄宋二人,傅玲玲先是笑道:“爸爸也真是的,家里没处放的东西,就往我这里送,你们瞧一瞧,花瓣都掉了,我还得找象牙补上去,不然叫客人看见,都要笑话的。” 庄汝连的父亲早已去世,傅玲玲口中的“爸爸”自然是指傅齐和。 庄景明笑道:“傅姨是讲究的人,我向来眼睛笨,好的坏的,也不太能分辨。” 从前庄景明做小伏低,一副畏畏缩缩的样子,哄得傅玲玲心里受用的很,如今只觉得刺眼,仿佛都在嘲讽她。 她没搭理庄景明,又拉着宋杭之的手,笑道:“按理讲,新媳妇回来看我们,不能空手回去。只是呢,新媳妇什么宝贝没见过。不过,我还有一对金镯子,是我嫲嫲留下来的,倒也还过的去,就给新媳妇,讨个彩头罢。” 话毕,她便叫佣人拿来一只刻花的长方盒。 宋杭之听讲是傅玲玲的嫲嫲所传,便知是十分贵重之物,她知道庄景明不喜欢这位后母,本不想接,却听庄景明笑道:“杭之,傅姨难得中意一个后辈,不能辜负她的心意。” “正是,新媳妇可千万要给我家夫人面子。” 只见庄汝连从门厅走来,眼睛里带着细碎的笑意。 傅玲玲不待见庄景明,却不得不看在宋家的面子上,善待这位面相温敦可亲的新媳妇。这令庄汝连感到些许宽慰。 宋杭之这才收下,众人又闲聊几句,直到佣人来请,讲已经布好菜,这才上了餐桌。 宋杭之小时候在苏沪一带住过,今日庄氏便另请了一名做苏州菜的师傅,午餐时做了几个苏州菜。 正吃着,却听见庄家宜的笑声:“今日有贵客,我都迟来,景明要恨透我。” 傅玲玲起身,边叫佣人给她添一副碗筷,边笑道:“好话都被你讲尽。” 庄景明亦是笑道:“我就当真这样小心眼么,三姐真是冤枉我。” 庄家宜同他调笑几句,坐下来,也不端碗吃饭,只是环顾了四围一圈,转头对宋杭之叹道:“杭之,你没赶上最热闹的时候,家麟跟家诚不在,家里都冷清好多。” 庄汝连放下筷子,皱眉道:“提他们做什么。新媳妇婚礼遭了多大罪,都半个字不讲。” 庄家宜瞧了一眼傅玲玲,低头不语。 庄汝连又看着宋杭之道:“那日是有社会人士,不知如何都混进来,你受委屈了。” 宋杭之只好笑道:“那天的事,其实没人希望发生的,那样多人,难免都有一点纰漏,所幸最后都宾主尽欢。我父亲母亲后来也同我讲,同景明好好过日子是最紧要,其余都不要放在心上。” 这番话讲到庄汝连心坎里,他点头笑道:“正是。” 又吩咐她:“浅水湾的宅子,从前是给族里孩子做学堂的,后面又空了些年。当初你跟景明的日子定下来,张伯带人紧赶慢赶收拾了小半年,这才有了些样子。如今有什么缺的,你不必难为情,尽管同张伯讲,都是一家人。” 宋杭之点头称是。 众人又聊了些近日趣闻,吃过饭,便散了去。 - 因是周末,下午除了庄汝连跟傅玲玲要赴宴,庄家宜便约了庄景明同宋杭之,饭后在院子里谈心散步。 天是灰蓝的,院子里一地落叶,像琉璃色的阶砖,密密地铺着。 庄景明从夹克衫的口袋里,拿出一只药瓶,倒了两粒药丸,找佣人要了水,嘱咐宋杭之吃了。 庄家宜见了,便问宋杭之:“杭之,你怎么啦?要不要紧。” 宋杭之就水咽了药丸,把空杯子递给庄景明,答道:“大约是这几个月有些累,不碍事的。” 原来宋杭之近日身体不爽利,去看中医,讲是思虑过甚,开了些活血化瘀的药丸。 庄家宜点头,也没再问,只是笑道:“景明,你都好细心,我好羡慕你们感情这样好。” 宋杭之红了脸,笑道:“我有时粗心忘记吃药,都是阿明提醒我。” 庄家宜听了,突然指着院子角落里一株苍绿的冬青,笑道:“它都长这样大了,那时我们一齐去花墟道买树苗,原来不知不觉都已经过了十五年。” 她似乎话中有话,宋杭之正要问,却听庄景明笑道:“是么,三姐还记着呢,我却是记不太清了。” 他牵了宋杭之的手,道:“晚间我还得搭机去星岛,不能陪三姐了。” 庄家宜瞧了宋杭之一眼,笑道:“那你们早些回去罢。” - 半山别墅。 自从宋杭之嫁进庄家,王兰都小半个月未见过女儿。此时天色将晚,女儿忽然打电话过来讲,今夜要住在家中,她当即便带了两个佣人,出门采购,亲自做了一桌菜。 宋笃之原本晚间有饭局应酬,王兰一通电话打进来,他也便推了饭局,终于在茫茫的夜色里赶回家。 餐厅里,妻子正在盛汤,她怕烫着女儿,都不住地上下搅动小盅里的汤,才端给了女儿。 暖融融的光影拥着妻儿,宋笃之看了,又是熨帖,又是酸楚,腔子像是放在火上烤似的,原是和煦,忽而又泛起密密的刺痛。 但他仍是勉强笑道:“杭之,你都瘦了。” 宋杭之抬眼看他,笑道:“姆妈也讲我瘦了。” 宋笃之又道:“你已同景明结婚,跟着也要考虑自己未来事业。你是希望去大学教书,还是回家帮爸爸做事呢。” 王兰瞪着他道:“这是做什么,非得现在讲,囡囡脸色这样差,不能吃过饭再讲呀。” 宋杭之笑道:“姆妈,老豆他讲得不错,女仔始终都要拥有一份事业。” 她思忖半晌,才道:“我想,我的个性也许更适合去一间大学教书。” 王兰在一旁帮腔道:“是的呀,囡囡性格软和,在公司里做事还不是被那些人生吞。” 宋笃之笑道:“也好,不必着急,大学里也能接触好多人和事,你先做着,以后都可以慢慢计划。” - 宋杭之回到房间,也没开灯,倒在床上,脑子里一片雾沉沉的灰白,只觉得烦躁。 她又摸索着按开了床头灯,从柜子里摸出日记本,里面夹了一张相片。 她同庄景明婚礼前一周,晨跑回家,在邮筒里发现一个信封,里面只一张相片。 相片里是一群十几岁的少男少女,她能认出家麟、家诚、家宜......以及被挤在角落里的庄景明。 他半蹲着,身后有女孩子,在他头上比了个兔耳朵。 庄景明笑得腼腆,但是她都知道,他那样开心。 宋杭之抬头,看见穿衣镜里的自己,她摸上自己的脸颊,突然感到凄凉的寒意。 因为她有一双,同那个女孩,几乎一模一样的眼睛。 暗黄的灯光里,宋杭之又摸出一只打火机,都打翻了茶杯,水都沿着桌子,泼了一地。 宋杭之木然地点了火,看着火星子,一点点将相片燃尽。 - 二〇〇四年夏天,宋杭之同庄景明结婚的第二个年头,她从M大博士正式毕业,回到港岛一所综合性高校,在经济学院做研究员,同时也承担一些教学任务。 景明的三十二岁生日在九月。圈子里的公子哥多爱拿生日做由头攒局,有的是天性a爱玩,娱乐公司的小野模,什么脏的臭的,全都来者不拒,拉到自家的岛上,玩起来疯得不行。一些家风低调谨慎的,则纯粹是为了社交,亲戚间还得常走动呢,公子哥们自然要寻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将平日里难能见到的人物请过来,联络情谊,至于对方给不给面子,就另当别论了。 但庄景明是不爱过生日的。同庄景明结婚之前,宋杭之四处打听,圈子里却没人晓得这位庄家小公子的生日,她又抹不开脸直接问他,只好作罢。结婚之后,宋杭之每周末都跟着庄景明去看庄老夫人,跟老人家熟络之后,才知道他的生日在九月。 眼看庄景明三十二岁生日在即,宋杭之瞧他整日里处理公事,心知他必然又是不甚在意。宋杭之自小过生日都是花团锦簇的,见不得庄景明生日那天伶仃寥落,便打定主意私下给他做生日。 宋杭之抽空跟家里阿姨学做栗子蛋糕。她来港岛之前,曾在S市的长乐路住过。外婆在大学教书,下班时总会顺路从凯司令带一些甜点给宋杭之。有时是一盒蝴蝶酥,有时是几只白脱柠檬派,有时是一小块拿破仑。不过宋杭之最爱吃的,还是凯司令的栗子蛋糕。 家里阿姨有从S市过来的,是土生土长的S市人,宋杭之干脆将人接来浅水湾,向她请教栗子蛋糕的做法。 这天工作日,庄景明难得没有饭局,八点钟之前便回到浅水湾。宋杭之白天都在参加学术会议,庄景明到家时,她正四仰八叉地倒在沙发上,边听手机里的单口相声,脑子里边盘算第二天的to do list。 却听庄景明笑道:“你都好会寻开心。” 宋杭之起身道:“夜夜独守空闺,只好自己寻开心咯。” 庄景明被她逗笑,道:“嫲嫲平常也爱听黄子华的栋笃笑。” 宋杭之盘起腿,整个人陷进柔软的沙发里,支着脑袋,问道:“你呢,你喜欢什么。” 庄景明将外套交给佣人,坐在宋杭之腿边,一只手摘了黑色的框架镜,放在沙发扶手上,另一只手顺势搭在宋杭之的膝盖上。 他低头道:“我么,喜欢同你讲话,同你吃饭,同你——” 宋杭之赶紧捂住他的嘴,自己假装调整坐姿,在沙发上扭了几扭,才敢抬头对庄景明道:“不正经。” 庄景明笑道:“最近我都好想吃栗子蛋糕。” 宋杭之道:“跟我讲做什么。” 庄景明笑道:“想吃你做的。” “郎世明包岛给我过生日,不过我还是想吃你的栗子蛋糕。” 郎世明包下大马的岛给庄景明庆生,请了不少人,有圈内相熟的世家子弟,也有公司里的高层,还有些娱乐圈的明星。 庄景明本不想去,但郎世明陪庄汝连身边一同打天下,面子总要给的。 宋杭之道:“我听你讲过,家麟从小跟着Charles做事。” 庄景明只是笑,眼神叫人琢磨不透,宋杭之忍不住直言:“也不知是否挖好坑,等你跳进去呢。你别去,我给你烤栗子蛋糕。” 庄景明笑道:“郎世明送大礼,我如何能拒绝。不过你的栗子蛋糕么,我也要吃。” - 郎世明包的岛距离马来半岛东海岸大约16公里,庄景明带宋杭之到达时,正是傍晚日落时分。 最先看到庄景明夫妇的,是景明的表姐傅语晴,宋杭之在伦敦第一次见庄景明,便是他这位表姐搭线。 傅语晴似是冲浪回来,头发还在滴水,见到庄景明夫妇,不似当年热情,只是道:“恭喜Alex你心想事成!” 傅语晴与庄景明并非血亲,她从小同家麟、家诚关系更亲,这句“心想事成”听在宋杭之耳里,不免意有所指。 庄景明面上笑意淡淡,道:“多谢语晴姐。” 傅语晴环顾四周,银白色的沙滩上都是年轻的男男女女,绯红的落日一点点沉入乌蓝的海。她复又望着海平线,道:“特首的大公子,李家、郭家的儿子,Kathy的女儿,这样多人替你庆生,好热闹。还记得吗,从前家麟的生日,也是这样热闹。” 庄景明嘴角挂着笑:“语晴姐恐怕记错,大哥人缘好,过生日向来轮不上我参加。” 傅语晴笑道:“那便是我记错了。想一想家麟如今的光景,在医院里冷冷清清,我这个做姐姐的,难免感慨,还望Alex你多体谅。” 庄景明笑道:“傅姨每周都去看大哥,他似乎精神状态不错。今晚宾客多,恐怕会招待不周,表姐自便。” 庄景明的话令傅语晴像一拳打在棉花上,显得她方才的话小气十足。傅语晴只好道:“你们忙。” - 郎世明立在别墅门口迎接庄景明夫妇,脸上挂着笑意。同大多中产阶级男子一样,即便是海边度假,他的装扮也是一丝不苟。 他此番包下小岛,请来时下欧洲最火的一支乐队,海滩上、别墅里,到处都是酒瓶,宋杭之捡了几支空瓶,瞧了几眼,最便宜的也要一两千美金一支。这次庆生party恐怕花费不小。 庄景明见到郎世明,先是寒暄了几句,便嘴角下抿,道:“Charles,生日年年都有,不值得铺张的。”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但宋杭之知道,此时庄景明内心已经很不高兴。 郎世明仍是笑道:“Alex你放心,没用公司的钱,是我自己私人自掏腰包请你,祝你生日快乐。” 庄景明道:“无论谁掏腰包,并非关键。父亲都要我们小辈勤俭节约,如今我却在这里大手大脚花钱庆生,实在是不孝。” 两人身边围着几个公子哥,家世虽比不上庄氏、宋氏,但父辈也都是港岛有头有脸的人。从前这些人都围着庄家麟转,哪知庄汝连一夜之间废了太子爷。正愁着不知如何攀附庄景明,正好听讲郎世明在给庄景明筹备生日,一伙人便凑上来帮忙准备,想借机在庄景明面前混个脸熟。 但庄景明的样子却不像领情的,他虽嘴角挂着笑,眼睛里却是一丝笑意也无,讲话也冷冷的,看样子若不是顾着郎世明的脸面,恐怕都会甩袖而去。 宋杭之赶忙打圆场:“景明,既然是郎先生自掏腰包,我们不领情,岂不是让郎先生寒心。” 她对庄景明眨眨眼,庄景明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便点了头。 众人见庄景明进了餐厅,方才舒了口气,跟着他入席。席间吃酒调笑,气氛逐渐热络起来。 庄景明心里却是明镜一样。庄汝连平生最恨高调挥霍,即便是众兄妹中最奢侈的家麟,跟本港别的公子哥比起来,也是不够看的。这个郎世明,从前帮家麟做事,这次为了自己的生日大摆宴席,又挑在庄汝连考察继承人的节骨眼上,动机不得不令人生疑。 庄景明心里弯弯绕绕,便没什么兴致下筷子。却见宋杭之边吃边笑:“郎先生,这一桌恐怕没两三百万拿下不来吧,光白鳇鱼的鱼子酱,一公斤就得卖三万美金。郎先生都好大方,看来给信和做事,佣金高企呀。” 郎世明笑道:“是庄先生大方,对我不离不弃。” 宋杭之转头跟庄景明笑道:“景明,这桌饭你要是不高高兴兴吃,就是不给郎先生面子,爸爸听到又要讲你。” 这一番话往深了想,刺得人难受,庄景明憋着笑。 但他终究心里有疑,早早吃完,拉着宋杭之要离席,搭机返港。宋杭之却摇摇头,找了一处室外的僻静地,同庄景明道:“郎世明找了人拍我们,恐怕明天报纸上要写。” 庄景明心里一惊,只见宋杭之指着沙滩上的一个胖子,道:“瞧见没,前年暑假,我去你们家电视台实习,有一次跟着去采访Leo Tsai,他女朋友是model,当时有八卦杂志在蹲点,我见过这个人,他是《苹果周刊》的狗仔。” 庄景明皱着眉头道:“Charles真是...枉我从小将他当老师。” 宋杭之笑道:“他算你哪门子老师,恐怕从前他只认家麟一个学生罢。也不知现时他的‘学生’是哪一位。” 庄景明笑道:“哦?说来听听,你觉得是哪一位?” 宋杭之道:“不好讲。” 庄景明漆黑的瞳仁盯着宋杭之许久,半晌才道:“我去处理他,你先返港。” - 宋杭之同庄景明返回港岛两天后,《苹果周刊》便爆出那天的生日Party偷拍图,只是标题大喇喇写着“郎世明宝刀未老High到爆,海边抓N奶三十六小时全纪录”。照片是郎世明凑近小嫩模咬耳朵,光线昏暗,引人春情荡漾,浮想联翩。 本港小报为博销量一向又毒又贱,在新闻里大写郎世明生活奢华,穷凶极欲,甚至影射信和去年的丑闻。杭之趴在沙发上看得津津有味。庄景明靠在一旁,戴一副金丝边的眼镜,手里闲闲翻着几份文件。 杭之意犹未尽地看完本周的《苹果周刊》,回味了一会儿,爬起身凑近庄景明:“我以为你会买下他们偷拍的照片。” 庄景明把手里的咖啡杯放在茶几上,笑道:“何必断人财路。” 杭之道:“爸爸一定很生气。” 庄景明对杭之笑道:“也许。” - 傍晚下了一场秋雨,院子里浮起舒朗的月色,天上是疾行的云,地下是雨后满院的枯枝残叶。 杭之突然觉得浑身犯冷,忍不住往沙发里缩了缩。或许是她的动作过于明显,庄景明叫来佣人,拿了毯子,轻轻披在杭之身上,几乎是拢住了她。 庄景明的手探进毯子里,找到她的手抓住,笑道:“怎么这样冰凉。” 他放下文件,起身对杭之道:“我去煮点牛奶。” 杭之点点头,陷进柔软的羊毛毯子里。她抬眼瞧着庄景明在厨房忙活的背影,听见窗外策策的风声,心里忽而温热热的,仿佛小时候在外婆家的灶台帮忙烧火,冬天里明灭的火光熏得脸颊发烫;忽而又下起了萧萧的雪,冷清清的。 - 这天,宋杭之参加完学院组织的经济学年会,想起来办公室的零食快要告急,便去了庄月明楼2层的百佳超市,打算购置一点小零食。在货架挑货时,店里急匆匆闯进来个年轻人,西装革履的,打着很正式的领结,抓了几包饼干就要付账。 宋杭之瞧着他眼熟,打量再三,猛然想起来是庄景明的助理。许是急着付账,他并未注意到宋杭之。 等他结完账,宋杭之叫住他,问道:“Eric,你来办事?” Eric是个年轻的后生仔,三年前才从港大毕业,但为人机警又不失灵活变通,庄景明很是信任他,出门办事常常带他在身边。 Eric见过几次宋杭之,知道是老板的妻子,赶忙朝她致意,解释道:“庄先生过来参加图书馆的奠基仪式,从早晨至今未得空吃饭,刚才讲胃有点痛,想吃点饼干。” 宋杭之问道:“他一直这样?” Eric答:“庄先生最近接手集团的科技板块,常常需要加班,有时会议密集,可能来不及吃饭。” 宋杭之知道庄景明工作很勤奋,但她亦生气他不知爱惜自己。但在他的下属面前,她不好发火,伤他颜面。 宋杭之道:“身体始终最要紧,麻烦Eric你多盯着庄先生。” Eric连连称是,但宋杭之明白,庄景明是老板,工作时即便茶饭不思,又有谁敢去劝他呢。 她想了想,对Eric道:“我现在手上没什么事,跟你一同去看看他。” - 助理Anna告诉宋杭之,庄先生在一间小休息室休息。 “庄先生似乎很累,脸色苍白,”Anna道,“仪式现场有教师从办公室拿了面包给庄先生,他就着水咽下去,胃痛才好一些。” Anna叹气道:“庄先生睡过去之前,还命令我将钱给那名教师结清。” 宋杭之心里难过,但面上平静,道:“钱是否都给过?” Anna点头。 宋杭之道:“我去看看他。” Anna将宋杭之带到休息室门前,宋杭之轻轻推开门,看见庄景明缩在双人沙发上。 他一米八几的大个子,一条腿都搭在地上,身上盖着一张薄毯,闭了眼睛,脸色如同Anna所说,是那样苍白。 玻璃窗没关严实,被风吹开。带着凉意的西风拂过庄景明的鬓角,宋杭之才发现,原来他的鬓边也染上了点点银白色。 宋杭之凑近他,在沙发边蹲下,右手虚虚地抚过他的脸,从他的紧锁的眉峰、高挺的鼻梁到殊无血色的嘴唇,从他的鬓角到瘦削的脸颊。 她想起来,其实庄景明也才刚过而立之年。本港世家的公子哥在这个年纪,很多还在游戏人间。而他的鬓角已经染了霜雪。 宋杭之不忍心叫醒他,只是坐在一边,静静地等他醒来。这是难得的时光,她可以毫无顾忌地凝视他。 约莫十来分钟,庄景明翻身坐起,他小睡了一会子,眼神恢复了清明,这才瞧见靠在沙发边的宋杭之。 宋杭之见他醒了,边打开食篮,边道:“我让阿姨煮了小米粥,本来想在食堂随便弄一点,但人实在太多。” 食篮里有三只保温桶,庄景明心想,杭之是将他当做病号,思及此,忍不住笑出声。 宋杭之白了他一眼,边打开保温桶的盖子,边道:“你都还笑,这只胃长在你身上,前世不知造了什么孽。” 宋杭之舀了一小碗粥,递给庄景明,另外两个保温桶里,是一盘笋尖虾饺,一盘鱼汤腐皮时蔬,并一小盅松茸竹笙鸡汤。 庄景明被杭之怼,也不吭声,拿起汤匙小口喝粥,像个被老师训的乖仔。 他胃口不好,吃了几口,便有些恹恹的。 宋杭之给他夹了一只虾饺,道:“多吃点罢,最要紧是懂得爱惜自己。” 庄景明愣住,但他很快笑道:“你放心,我都好惜命的。” 他的笑意轻轻浅浅,但他待人接物总是一副淡淡的模样,宋杭之也不知他听进去没有,只好催他喝鸡汤。 这顿饭庄景明终究没能吃完,Eric敲门提醒他晚上需要出席一个私人饭局。庄景明边答应,边拿出一个小药瓶,倒了两粒白色的药片在手心,就着矿泉水咽下。 宋杭之尚未开口问庄景明吃的什么药,便听到庄景明吩咐助理Anna送杭之回家,然后便匆匆离开了。 索性宋杭之记忆力好,过目不忘,记下了药名。她先是上网搜,仍是不放心,第二天下午约了医学院的朋友吃下午茶,对方肯定这种药片是一种中枢神经系统兴奋剂,可以使注意力短时间集中。 原来庄景明为了能获父亲庄汝连赏识,全力发展信和的科技板块,一天睡三四个小时都已成常态。他身体疲倦,但在下属跟合作伙伴面前,又不能够现出疲态,便靠吃药来强行集中注意力,保持亢奋。 他骗她会惜命,转头就吞下副作用极大的药片。 这便是她的丈夫。 第26章 25“杭之,其实我…… 西贡,清水湾。 郎品盈吃过早餐,靠在沙发上等人,边从包里拿了一支口红,对着梳妆镜补妆。 “品盈,才七点钟,你今天都好漂亮,是要去见人吗。” 身后传来一个带着鼻音的声音。 郎品盈心里有事,被吓一跳,转过脸,对郎明山道:“你几时都学了做鬼。” 她皱眉道:“我做什么,关你什么事。” 郎明山开始咳嗽,他又想讲话,于是咳得更狠,一张脸都是萧瑟的灰白,只有两颊泛着不健康的红晕,两只眼睛死死盯住郎品盈,好像都噙了眼泪。 又来了。 郎品盈冷淡道:“有病就call蔡医生,我可治不好你。” 郎明山道:“庄家诚下个月就不用再蹲班房,你今日还去看他,真是——” “啪——” 未等他讲完,郎品盈一记耳光抽过去,郎明山的脸都偏到一边。 他拿手蹭了蹭嘴角,指尖都是血,却满不在乎,仍是笑道:“品盈,你手劲还是这样大。” “小时候我们一齐上空手道课,我个子小,又讨人嫌,被几个学长打得到处爬,跟狗一样。” “下了学,你都从隔壁的女子训练室跑来,堵住他们,将人揍进医院。” 他陷进回忆,脸上泛着柔色。 郎品盈冷道:“小时候的事我早忘干净。” 郎明山笑道:“不,你没有忘干净,你还记得庄家诚。” 他叹了口气,道:“你只记得庄家诚。” 郎品盈不愿再搭理他,拿了包,便要出门。 郎明山披着单薄的睡衣,倚在沙发上,一只手摸着疼肿的脸颊,边咧嘴笑道:“品盈,忘记告诉你,今天家中四台车都被开走,你恐怕只能打的士到赤柱监狱。” 郎品盈的身形顿了顿,仍是推开门,走了出去。 直至郎品盈消失在视线中,郎明山才渐渐收敛了笑意,脸上现出一丝落寞。 - 中环,文华酒店7楼。 庄家宜吃下最后一口紫菜鸭肝卷,瞄了腕表,正要拎包走人,忽见远远地有人朝她走来。 郭孟毅将外套递给服务生,棱廓分明的一张脸,眼下泛青,带着宿醉的颓废。 他身上都有秾丽的香水,不知道又是在哪位红颜怀中销魂了一夜。 庄家宜嫌弃地捂住鼻子,皱眉道:“我同你倒也没有这样熟。” 郭孟毅耸耸肩,笑道:“来见老友,不妨坦诚一些,见外人才是要提前三个钟焚香沐浴。” 庄家宜脸色都发黑,道:“你给我去开房洗澡,楼下有精品店,叫他们送衣服来。不然这一顿饭,我是吃不下。” 郭孟毅正色道:“家宜,你从小都有洁癖,我并非故意恶心你,实在是昨夜有女士盛情难却,早上我都挣扎好久,才逃来见你。” 他一副信誓旦旦的样子,都令庄家宜脑仁疼。 她叫服务生拿来菜单,递给郭孟毅,道:“看到五点钟方向的细路仔没,我妈咪派他来盯住我,总之这顿饭请你务必配合我,老实吃完前菜主菜跟甜品。” 郭孟毅笑眯眯道:“这个好简单,我都没吃早饭,十万火急赶来见你,现下都能吃两个套餐。” 他伸出手:“合作愉快。” 庄家宜拍开他的手,笑道:“一套就可以了,吃快点,我都还要做事。” 两人又边吃边闲聊了一会,见盯梢的人离座走远,庄家宜才松了一口气,对郭孟毅道:“你慢慢吃,我还有事。” 郭孟毅咽下嘴里的青豆,笑道:“周末仍要工作,你跟读书时,都一点没变。” 庄家宜笑笑,没讲话。她起身拍了拍郭孟毅的肩膀,道:“下周我妈咪去度假,她应当没空管我。你都可以尽情享受周末,不用起早,不用看见我,开不开心。” 郭孟毅嘴角下撇,显出一种矫揉造作的伤心,道:“见不到你,我都好难过。” 庄家宜没理会他,自己哼着歌,边走出了餐厅。 郭孟毅一个人安静地喝完蘑菇汤,拿餐巾擦了嘴角,起身走近落地窗。 干诺道行人如织,庄家宜亲昵地挽住一个黑衣男人,同他接吻。 太阳光刺眼得很,郭孟毅眯起眼睛。 - 阳光透过落地窗,庄家宜躺在床上,伸了个懒腰。 她转过头,身边是空荡荡的。 再抬眼,便望见门口的男人正朝她笑,手里端了餐盘。 林涛无疑是特别的,同她从小见惯的所有男人都不一样,他的眼睛里,永远都只看见她。 “做饭好麻烦的。” 林涛笑道:“给你做,不麻烦。” 庄家宜想坐起身,才发觉腰间都酸得很。 “都怪你,跟蛮牛一样。” 林涛温柔地抱起她,在她背后放了两个枕头,帮她揉着腰,边低头道:“下次我都会注意。” 庄家宜笑道:“傻子。” 林涛腼腆地笑了笑。他身形高壮,跪在床边,都比庄家宜高了小半个头,像一只温驯的兽类,全然被驯服,臣服于他的主人,眼睛里盛满痴迷与爱恋。 庄家宜偎在他的怀里,喃喃道:“郭孟毅都好烦的。” 林涛默不作声。 庄家宜抬眼,瞧着他笑道:“你怎么都不讲话呀。” 林涛这才闷闷道:“我不喜欢你去见他。” 庄家宜在他下巴上啄了一口,笑道:“这世间你我不喜欢的事,都有好多,这一桩桩事,哪里都能称心如意。” 她两只胳膊环住林涛,又道:“及时行乐是最紧要,往后的事,谁又能讲得清。” 林涛脸上现出失落,但他仍是点头。庄家宜讲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他都会服从。他无法占有她,但都会永远忠诚于她。 - 中秋,庄汝连跟庄家宜去看望傅玲玲与庄家麟、庄家诚,宋杭之的父母也去欧洲谈事,临行前叫宋杭之带庄景明回外婆家。 宋杭之的外婆今年七十有六,家中儿女或北上,或南下,她也不愿意去同儿女齐住,一个人从S市搬回祖籍桐庐,只留一个保姆照顾。 宋杭之和景明先搭飞机到萧山机场。萧山机场距离桐庐县一百公里,宋杭之向朋友借了车,自己开车载庄景明。 杭之本来边开车边同庄景明聊着天,聊着聊着,副驾驶便没了声音,杭之瞄了一眼,庄景明抱着胳膊,已然睡了过去。 见他累极的样子,宋杭之心内又是一阵叹息。 宋杭之外婆听讲外孙女带着外孙女婿回家,心里高兴极了。刚好杭之两个舅舅带着妻儿,趁着中秋节假期,也回来看她。小小的院落里有孩子的玩闹声,鸡犬狗吠声,和大人们唠嗑声,一夜之间有了生气。 杭之的大舅宋蔚是老三届,初中毕业后从上海下放到江西农村做了几年,抓住1977年恢复高考的机会,考进现在的北京协和医学院,现在协和医院做外科医生。二舅宋潇则很早就南下港岛,投奔外婆的哥哥,在港大念完书后,进了JPM做事。 晚饭在富春江边一家土菜馆。除了屋子里的坐席,临江的院子里还摆了三四张大桌子,开门便是缥碧的江水,远山环绕,风烟俱净。 保姆是个四十来岁精明强干的本地人,边帮忙端菜,边笑道:“老太太听讲你们过来,上个礼拜就催我来订座位,怕订晚了,儿孙们要饿肚子的。” 众人皆笑。 几道凉菜后,先是上来一道江鲜杂鱼锅,一大锅鱼搀着点蛤蜊、河虾,装在铁锅里,下面支着酒精炉,炖了没几分钟,便飘着河鲜的香气。 二舅宋潇笑道:“侄女婿,这是我最喜欢的家乡菜,你尝尝,比起港岛的海鲜,味道不差的。” 庄景明吃了一口,很是卖力地点头:“好鲜美。” 宋杭之道:“你有福了,今天外婆隆重款待你。” 她又从杂鱼锅里舀了一小勺鱼汤,淋在米饭里,拌了拌,递给景明,道:“这杂鱼汤拌饭我都好久没吃过,想的不得了。” 庄景明笑道:“我是沾了杭之的光。” 大舅宋蔚笑道:“你别理她,小丫头鬼精的,非要嘴上讨人便宜。” 只听大舅妈打趣道:“我看景明被她讨到便宜,心情好的嘞。” 众人皆笑。几杯女儿红下肚,常年在北方生活的大舅宋蔚便打开了话匣子,讲些领导的秘闻,二舅宋潇一直在港岛工作,都撺掇庄景明讲些港岛世家的八卦,自己负责点评收尾。 庄景明被劝了几杯酒,脸颊微微泛红,对面的大舅要给他斟酒,他拿着杯子刚打算起身,便被宋杭之按住:“别喝了,我大舅是个酒桶,千杯不醉万杯不倒的。” 大舅宋蔚笑道:“小丫头,尽会埋汰你大舅。” 宋杭之道:“酒精伤害神经,大舅小心手术刀捏在手里发抖。” 二舅笑道:“正是这个理。” 饭桌上四世同堂,其乐融融,或有三两声犬吠,在暮色四合里,连远山都像是镀上了一层淡金色。 庄景明坐在一边,恍惚都在梦境中。他从小孤苦伶仃,少年时住进朱红洒金的大宅子里,冷眼瞧着各人心怀鬼胎,何尝见过和和气气同桌吃饭的一家人。他心内甚至都缓缓生了个念头,唯愿此夜的清风明月能慢一些走。 - 晚餐之后,老人家上了年纪,便先回去休息。茫茫暮霭中,众人送回老人家,又去江边走了一会儿。直到小镇酒市的灯火阑珊,众人也都各自散了去。 宋杭之找来两张摇椅,同庄景明在院子里看星星。 灯火渐暗,隐约有桂花香飘来,随着薄薄的山雾,被岑寂的夜风惊碎。 庄景明道:“这里的山水和夜空,都好迷人。” 宋杭之道:“外婆很喜欢你。” 庄景明眼神温柔,道:“我也都好中意你的家人,他们真心实意对你好。” 宋杭之缓缓道:“舅舅们都是普通人,努力念书,考一间大学,学一门手艺,凭手艺吃饭,娶妻生子,安安稳稳过一生。” 见庄景明没说话,宋杭之道:“其实......我都想过,倘若一个人能快乐地度过一生,亦是一种福气。” 夜风一阵紧似一阵,呜呜地吹过灰砖砌成的高墙,一地都是苍黄的枯枝碎叶。 良久,庄景明忽然笑了一下,道:“杭之,其实我都好想快乐地过这一生。” 宋杭之正要讲些什么,却听见他笑道:“夜都好深,回去吧。” 第27章 26他还在装傻,仿…… 浅水湾。 宋杭之推开门,走进公寓。她昨晚在家中找一份文件,才想起来大约是从前落在庄景明的公寓里。 天已经暗下来,她开了客厅的灯。这间房子是庄景明大学毕业后,公公庄汝连送给他的。同庄景明谈恋爱时,她偶尔会在这里过夜。结婚后,她同庄景明住在浅水湾另一处房子,这间单身公寓,便渐渐没了人气,茶几上放的仍是去年夏天的《Financial Times》。 主卧是大面积的灰白色调,床头柜仍放着庄宋二人的合照。宋杭之走过去,拿起来看了良久,嘴角上扬,想了想,从木质相框里取出相片,塞进了包里。 她又去了书房。庄景明的书架上很多历史书,他本科念的数学系,后面转到经济系,但始终都很喜欢历史,一面墙都是战争史的纪录片跟电影碟片。有一回,他都讲自己在剑桥念书时,没几个朋友,家里给的零花钱也不多,平时没事只好看《雍正王朝》之类的电视剧作消遣。 宋杭之在书架上翻了翻,抽出来一本《伯罗奔尼撒战争史》,却摸到书架后面的墙壁有一个小凸起。她以为是旧房子装修没做好,也没在意,无意识地按了几下,却听见背后有窸窸窣窣的声音。 宋杭之转过头,瞪大了眼睛。 原来另一面墙上挂的油画,分开后,通往另一间暗室。 她瞧不清里面,只觉得黑魆魆的,像凶兽张开嘴,露出渗着血水跟碎肉的獠牙。 怀里的《伯罗奔尼撒战争史》跌在地毯上,发出闷响。宋杭之扶着书架,心在腔子里都突突地跳。 半晌,她捡起书,放回书架,深吸一口气,往黑洞洞的暗室里走去。 暗室有一盏小台灯,幽幽地点起来。 宋杭之看见半面墙都贴满斑驳的剪报,剪报上似乎都是同一条新闻。 “本港新闻:茶果岭村发现碎尸大柜,死者为艳星罗燕菲。” “茶果岭村女尸案,死者罗燕菲疑被勒赎撕票。” 时间是一九八三年十二月二十日。 宋杭之忍着寒意,将剪报一条条看过去,最尾是一张泛黄的老照片。 宋杭之一眼便认出是幼年的庄景明。他同今日一样,有黑沉沉的一双眼睛,仿似都有好多心事。幼崽时期的他,乖乖偎在一位明艳女郎的怀里。 女郎的面庞同眉眼,同庄景明有七分相似。 这便是景明的生母罗燕菲了。原来她都那样明媚烂漫。 宋杭之不忍再看,转过身,衣摆不小心碰倒一个相框。 相片里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一袭粉裙,眉眼弯弯,笑得露出两粒虎牙。 宋杭之觉得眼熟,猛然想起那日烧掉的相片。 她同她有着一模一样的眼睛。 这样一间不见天光的小小暗室,藏着庄景明心底的两个人,一个是他惨死的生母,他的一生都将献祭给她。 另一个便是这个少女,是他荒凉的半生,唯一保藏的过往。 她失了力气,一瞬间竟跌坐在地上,脑袋磕在桌角,却都不觉得疼。 - 庄景明从club脱身,已经是晚间十点钟,他让司机把车开到浅水湾的公寓,打算拿一件东西。 他在车上睡了一会,被司机叫醒。司机看见他从club出来,走路都发飘,想必是累极,便讲要不要在附近兜一圈。 黑暗中,只听庄景明问道:“几点了。” 司机回答:“十点半。” 庄景明道:“不用兜圈,我去拿东西,早一点回家,免得夫人担心。” 到了公寓,他径直走进书房,抽出那本《伯罗奔尼撒战争史》,却发现书页之间夹着的纸条没了踪迹。他低头,扫了一眼羊毛地毯,俯身从地毯缝里捡了纸条。 有人来过。 家中只配了两把钥匙,他自留了一把,另一把给了杭之。 庄景明疾步走进暗室,调出监控,屏幕幽蓝的光映在黑沉沉的瞳仁里,一点一点冷下去。 半晌,他望了一眼角落里半人高的宝可梦玩偶,起身抱了,吩咐司机开回家。 - 宋杭之坐在客厅里,听见玄关的动静,抬眼便望见行色匆匆的庄景明。 他一身暗色大衣,里面都是工整的深蓝色正装,怀里抱着一个半人高的宝可梦玩偶,朝她走来时,都差点被绊倒,显出一丝笨拙。 她忽然记起,下周末是自己二十六岁生日。 庄景明停在她面前,蹲下来,将宝可梦玩偶放在她身边,拍了拍玩偶的脑袋,笑道:“杭之,提前祝你生日快乐,但愿你不会嫌弃它,我学了三周,赶在你生日之前做出来。” 他脸上带着小心翼翼的讨好,宋杭之扭过头,问道:“你都知道了。” 庄景明笑道:“知道什么。” 他还在装傻,仿佛装傻就能跳过这一段叫人伤心的戏。 宋杭之用力摔了宝可梦,那只玩偶撞在大理石地面,委委屈屈地滚到一边,她却看也没看一眼,只是望着庄景明,平静道:“其实同你结婚前,有人给我寄了相片,不过都被我烧掉。因为我想,既然决心嫁给你,如果不能够给予你信任,对你都好不公平。” 庄景明脸上闪过失落,嘴角仍是挂着笑,道:“那么现在呢,你是否信任我呢,杭之?” 他喊了她的名字,声音在舌尖滑过,温柔缱绻。 那时他着一身最简单的白衬衫,倚着窗台,听见她的名字,温声念了《诗经》里那句“谁谓河广,一苇杭之。” “我念得对吗,杭之。” 过往记忆,都像一幕幕电影,猛地挤进宋杭之的脑子里,她痛苦地佝偻身子,抱住头,哀道:“我不知道,我都不知道是否能信你。” 庄景明拥紧她,亲了亲她的发尖,道:“她叫唐诗颖,是我七岁来庄家时,管家唐叔的女儿。” “我是父亲在外面生的孩子,日子自然不算太好过。诗颖有时住在宅子里,都会悄悄同我一起玩,从厨房拿零食分给我吃。” “那后来呢,你是不是喜欢上她。” 宋杭之抬起眼,眼前都好似雾蒙蒙的。 庄景明伸手替她抹掉眼泪,笑道:“小孩子哪里知道喜欢呢。” “诗颖她现时在哪里呢?我都没听你提过她。” 庄景明淡淡道:“她死了。十五岁那年冬天,她被庄家麟QB,后面得了抑郁症,除夕夜吞安眠药自杀。” 宋杭之手脚冰凉。她从小认识家麟,都不知道这一桩往事。 庄景明又笑道:“茶果岭村的女尸是我妈妈,傅玲玲找人做的。她被分尸时,我都在隔壁的院子里。” 露西的妈妈捂着他的眼睛跟耳朵,但是母亲死前凄厉的叫声、刀刃剁开肉骨的声音,像是荒坟古墓间的悲吟,一阵阵地钻进他的耳朵里。 他曾经跟着舅舅去买年货,屠夫家的羊羔被人按在砧板上,割喉放血的前一刻,发出了跟他妈妈一样的凄鸣。 庄景明叹了一口气,道:“杭之,其实我都不愿意同你讲这些,不过我想你既然都不小心看见,就同你讲清楚,免得你胡思乱想。” 正在这时,家里佣人过来,讲司机已经在车库等,庄景明点头,对宋杭之道:“我现在去机场,柏林有一个项目要看。你在家要照顾好自己。” 他想了想,道:“家里的事其实都好复杂,杭之。无论你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不要轻易相信。” “你嫁给我,便是我庄某此生的妻子。将来有好多艰难时日,我们都要彼此信任。” 他起身捡起宝可梦玩偶,放在沙发上,转身深深地看了宋杭之一眼,便走远了。 那一天,宋杭之抱着宝可梦玩偶睡了一夜。 - 上环,歌赋街11号,咖啡店。 Mia咬了一口雪糕三明治,嘴角都是奶油:“下周末是你生日,计划如何度过?” 宋杭之捏着小汤匙搅了搅杯中的拿铁,兴致缺缺道:“去Petrus吃一顿?” Mia笑道:“你老公呢?他是否表态?” 宋杭之道:“景明现时在柏林,礼物已经提前送到。” Mia道:“也是,听讲信和最近有想拍欧洲的电信牌照,Alex负责家族科技业务,一定好忙碌。” 她提议道:“不如办一场小型派对,同老友聚一聚。” 宋杭之想了想,点头答应。 - Mia做东,包下一间带泳池的别墅。 时候尚早,友人还未光临,宋杭之坐在院子里,盯着远处碧蓝的海水发呆。草坪上有一架施坦威钢琴,一名男子正在弹巴赫的十二平均律。 他的背影令宋杭之觉得眼熟,她正在思忖,那人像是感应到她的目光一样,抬头朝她笑了笑。 点石火光之间,宋杭之想起他便是那位从纽约离家出走,流落港岛街头的翁聿。 自那日之后,她便再没见过这个人,只是Mia会偶尔提起他,讲他被星探相中,去某部文艺片作配,反响不错云云。 曲子弹了一半,翁聿便扔下钢琴,从琴凳上起身,朝宋杭之走来。 “好久不见,杭之。” 小半年未见,翁聿似乎又长高了一些,壮实许多,皮肤都晒成泛红的小麦色。 在本港演艺圈摸爬滚打,似乎都磨掉他身上那股满不在乎的公子哥做派,隐隐地都有凌厉的侵略感。这都令宋杭之有些不自在。 可她作为主人,却又不得不忽略这股不自在,强作欢颜,对翁聿勉强笑道:“欢迎,希望你玩得开心。” 翁聿从服务生的托盘里,拿了一杯香槟,也不喝,只是一只手插在口袋,上下打量着她,眼神放肆,笑道:“今天很漂亮。” 宋杭之今日穿昂蒂布蓝的蚕丝连衣裙,是宽松的式样,腰带也系得松垮垮的,因为天气转凉,还外搭了羊毛坎肩,不知触动翁聿哪根神经,看她的眼神,仿佛她穿比基尼一样。 宋杭之干笑了两声,道:“你随便玩,我去后厨看下。” 翁聿放下香槟,对她笑道:“今天你生日,不好太劳累。不如我同你一起去,替你分忧。” 宋杭之赶紧摇头:“不不不,你是客人,吃好玩好就是替我分忧。” 翁聿大笑,宝蓝色的条纹衬衫之下,胸口跟胳膊上的肌肉随着笑声颤动,都有一点点像美国老电影里那些梳着油头、放浪不羁的男主角。 他的笑声越清朗,宋杭之就越害怕。 良久,翁聿终于停住,他直直地盯着宋杭之,突然伸出手。 宋杭之被他惊得扭过头,骂道:“我都结过婚,你不要动手动脚。” 翁聿莞尔笑道:“你头发上有叶子。” 他摊开手心,赫然是一片苍黄的银杏叶。 宋杭之脸上都烧得慌。 翁聿却没逮着机会笑话她,只是对她笑道:“那么已婚人士,庄夫人,你老公呢,又在忙赚钱?” 宋杭之忍无可忍,道:“是啊,他都要养家,比不得某人。” 翁聿笑道:“我也赞同自食其力,不过你这样爱热闹,一年一次生日派对他都缺席,未免太不珍惜你。” 宋杭之冷道:“轮不上你这个外人评价他。” 说完,她便扭头就走,不想再同这个煞风景的人讲话。 翁聿在背后笑得愈发肆意张狂。 那天翁聿因为要拍广告,提前离开,宋杭之长舒一口气,找到Mia,向她抱怨怎么找来这个人。 Mia哭丧脸认罪,讲翁聿主演的小成本文艺片大爆,一夜之间风头无两,通告排到第二年,她如今供职的时尚杂志主编是个女魔头,下令让她不择手段搞到翁聿下个月的专访。 Mia思来想去,自己手上也没什么能吸引这位港圈紫微星的牌,本来都写好辞呈,打算换间公司,直到那日跟宋杭之商量生日派对事宜,她突然想起翁聿似乎对宋杭之有些兴趣。 她想,本港世家子弟中,谁家后院都可能失火,但宋杭之绝无可能抛弃庄景明,投入另一人怀抱。不如卖翁聿一个人情,好过自己递辞呈。毕竟这两年经济不景气,下家恐怕不好找。 Mia打定主意,便电话联络翁聿,她讲明来意,翁聿先是同她打太极,讲自己行程都是经纪人敲定,工作事宜他都一切听经纪人安排。 Mia见他油盐不进,便暗戳戳提到宋杭之的生日派对,可以给翁聿请帖。那边翁聿听到后,竟也丝毫不掩饰,直接就答应了下个月的封面专访。 Mia心里暗骂他将“无耻”二字写在脸上,脸都不要。 翁聿像是猜到她的腹诽,在电话那头笑了几声,道:“我daddy做银行生意,从小同我讲,生意人讲脸面,是要饿死街头的。” 宋杭之听完Mia的解释,扶额道:“好了Mia,这次就算了,能帮你的职业生涯续命,我很荣幸。下次千万别让我再见到这个人。” Mia心内有愧,保证道:“放心,只要你不发话,我绝不会再向他透漏你的近况。” - 宋杭之再见到景明,已经一周后。那天她给本科生上完课,接到庄景明助理的电话,讲他从机场直接回石澳大宅。 “少爷派人去接您,同老爷一齐吃晚餐。” 宋杭之暗想,庄景明搭洲际航班,已是十分辛苦,都不回浅水湾歇脚,下飞机便直奔石澳大宅,恐怕事出有因,便问助理道:“爸爸那里是否有事呢?” 助理答道:“您过去就知道了。” 宋杭之心里一惊——这便是有事了。 第28章 27郎明山拍手笑道…… 石澳大宅。 宋杭之坐在车上,远远地便看见庄景明的黑色宾利停在大宅门口,只听司机道:“少夫人,少爷在前面等您。” 宋杭之隐隐感到不对劲,但没多想,道:“好,我过去。” 庄景明的助理开了车门,只见他坐在车里,表情淡漠,对宋杭之道:“先上来”。 待宋杭之坐好,庄景明往她面前扔了一个文件袋。 宋杭之打开看,里面是几张相片。长焦镜头之下,人的面容有些模糊,但仍能看出,是那日生日派对的草坪上,翁聿轻碰她的发尖,看上去像一对情人。 没等宋杭之开口解释,庄景明便道:“杂志社直接寄给父亲,他好生气。等会跟我去同父亲道个歉。” 杭之下意识道:“我跟他没有——” 庄景明点头,道:“我都信你,杭之。” 车厢里顶灯暗黄,他离得那样近,身上有沉沉的松木气息,但杭之只觉他变得陌生。 她知道他并未信她,她感到有浩茫无边的风,在拉她往深渊下坠。 司机拉开车门,庄景明准备下车,宋杭之突然紧紧拉住他的袖子。 庄景明只是笑道:“别担心,不是大事。” - 书房里燃着紫藤香,庄汝连提着一支玳瑁管紫毫笔,正细细地写着小楷。 庄景明先是开口道:“父亲,相片的事我同您道歉,杭之她——。” 庄汝连抬头道:“你急什么,让杭之讲。” 宋杭之道:“爸爸,我跟翁聿只见过几次面。” 她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既然嫁给景明,我自然知道身上的义务跟责任,不会糊涂到给两家丢人。” “这次是我大意,往后一定更加谨言慎行。” 宋杭之没有怪罪狗仔,也没为自己伸冤,纵然心中无限委屈,也只是垂头认错。 庄汝连放下紫毫笔,随手拿开青白的玉兔镇纸,仔细端详了一番方才写的字,才笑道:“行了,我就是随口问问。你这样识大体,我很宽慰。景明花钱买下相片,急得不得了,还拉你来特地说明,我看他是小题大做了。” 庄景明道:“其实我亦有责任,结婚后总是忙着工作,连生日都未能陪她一齐过。” 宋杭之笑道:“总归是事业更紧要,何况生日派对也不是什么非办不可的事。” 她转头对景明笑道:“往后这种生日派对,我便不办了,平白无故生出多少事。” 庄汝连笑道:“你们夫妻二人能够互相体谅,我这个做父亲的,还能讲什么呢。” 书房里挂着一幅江南雪景的山水设色图,苍润又清劲,两株老树盘亘在岩石缝隙中,青烟笼罩着层层叠叠的山峦,被白茫茫的大雪掩了去。 庄汝连摆了摆手,道:“晚间我得同老友会面,就不留你们吃饭了。” 庄景明点头,拉了宋杭之的手,同父亲告了别。 - 返回浅水湾的路上,两人一路无话,到家后,景明便进了书房。 宋杭之跟着他一齐进去,看着他拿书,道:“Mia为拿到封面专访,才给他派对请柬作为交换,无论如何我从未邀请过他,当时他......突然那样,我亦是被吓到。” 庄景明道:“好了,杭之。这件事让它过去,我们都不要再提。” 宋杭之道:“你还是不信我。” 庄景明突然攥住她的手腕,勒得她生疼,他眼神瞬时闪过一丝哀痛,又很快恢复平静,只是道:“杭之,不要令我失望。” - 深水湾,傅家大宅。 天色将晚,冬青树上挂起了铜镀金壳的风灯,在月白的黄昏里晃着,灯影密密层层的,仿佛满树朱红洒金的烟火。 傅玲玲站在前院,吩咐了佣人将掐丝珐琅的石榴盆景搬进宅子里。 今日是她的小儿子家诚返家之日,她筹划了小半个月,天未亮便起身,要为家诚办一场最热烈隆重的宴会,庆贺他重生。 “妈咪,有事情你叫我,或者家宜来做就好啦,不用亲力亲为,你都好辛苦。” 傅玲玲转身,见是庄家诚,目光爱怜,笑道:“你遭了那样大罪,好好休养才是。” 庄家诚挽住母亲的臂弯,笑道:“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 傅玲玲瞧见他瘦得下巴颌都尖了一圈,心里一酸,表面仍是笑道:“还同我油腔滑调,看来也没吃多大苦头。” 两人正说着,便听见管家笑道:“夫人、二少爷,郎先生携家眷都在会客厅等候。” 傅玲玲点头,便带了庄家诚往会客厅去。 - 郎世明携大女儿郎品盈、小儿子郎明山,坐在会客厅里。 傅玲玲走近了,先是同他握手拥抱,笑道:“世明,多谢你愿意拨冗。” 郎世明笑道:“家诚为庄先生跟信和都付出好大,我作为信和的一名员工,都好感激他。” 傅玲玲瞧了一眼他身后的品盈和明山,笑道:“品盈都是大个女啦,我看呐,都靓过电影明星!明山也都比从前更成熟稳重了。听讲你们都入职信和,正好和家诚、家宜一齐做事,他们兄妹以后都要仰仗你们兄妹的。” 她看着郎世明笑道:“年轻人同心协力,我们老人也好放心退休。” 庄家诚在边上亦是笑道:“品盈,过去一年,多谢你常常来看我,也都帮我做了好多事。” 郎品盈面上隐约都有飞红,不自在道:“我们都自小相识,何必言谢。” 庄家诚点头笑道:“你能这样念着小时候的情分,我都好开心。” 两家人又聊了一会,直到管家来找傅玲玲,才散了去。 - 待庄家诚同傅玲玲走远,郎明山才对郎品盈笑道:“真是好感人。” 郎品盈没理会郎明山的阴阳怪气,认真道:“家诚是很好的人。” 郎明山见郎品盈脸上都有淡淡的笑意,对自己也不似平日里那样冷淡,甚至都生出几分和颜悦色。 但他反而更难过,因为他心知郎品盈的这份好心情全然归功于庄家诚。 他收了笑意,凑近郎品盈道:“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郎品盈的脸上闪过一丝细碎的伤色,但很快便恢复了往日里的冰冷。 她瞥了一眼郎明山,冷道:“他有情也好,无情也罢,我都心甘情愿,轮不到你讲话。” 说完,她便转身走了。 郎明山望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一点点,直至消失不见,眼神愈发阴鹜。 - 露台外,是沉沉的夜,庭院里点起灯,都仿似万家灯火。 庄家诚倚着露台,转过身,望着宅子内高朋满座、衣香鬓影,对站在他身边的庄家宜笑道:“我都未想过今日有这样多人,傅家、李家、郭家,上下都来向我道喜。” 庄家宜笑道:“妈咪都查到大哥的事,是景明在捣鬼,如今卯足劲要对付他。” 庄家诚叹道:“可怜了大哥,要在青山医院住一世了。” 但他语气里并无多少伤心,庄家宜笑道:“最对不起大哥的就是景明,他好阴毒。” 庄家诚转头,看着她道:“家宜,过往之事不必再提,以后我们兄妹再不能互相使绊子了。我相信只要兄妹一条心,他庄景明就算有通天的本事,也再掀不起风浪。” 庄家宜同他碰杯,笑道:“二哥你都讲到我心坎里。” 庄家诚笑道:“还有一件事,听讲你在跟郭孟毅拍拖。” 庄家宜撇嘴道:“我是乖女,当然要听妈咪话咯。” 庄家诚笑道:“既然是哄妈咪开心,这出戏就要做足,不能叫她生疑。” 庄家宜听出他话里有话,便问:“二哥都看见什么了。” 庄家诚没接她话茬,只是笑道:“家宜,男人可不是狗,扔一根骨头就朝你摇尾巴,都养不熟的,小心哪天被反咬一口。” 庄家宜听了,沉默不语。 - 晚八点,中环威灵顿街,Kee Club。 这间club是庄景明托沈弘杉找人出面买下,他有时会在这里同人见面谈事。 庄景明到达时,郎明山正窝在沙发里看书,他叫服务生弄来一盏阅读灯,灯光下微微蹙眉,翻过一页书,边上茶几上放着一支派克笔并两三张A4纸,纸上潦草写了几个公式。 庄景明坐下来,喝了半杯咖啡,才见郎明山抬头,把书放在一边。 庄景明瞥了一眼书的封皮,是Walter Rudin的泛函分析。 其实郎明山从小痴迷数学,都是IMO HK队成员,后面不知道脑子哪根筋搭错,跑来问他写法学院的申请书。 郎明山看见庄景明的视线,耸肩道:“看着玩。” 庄景明不可置否,问他道:“我都以为庄家诚班房至少蹲到今年底。” 郎明山哂笑一声,道:“还不是我那个好daddy,加班加点给他打点关系,提前放出来。” 他突然正色道:“你叫我盯住家中监控,昨夜我在翻监控录像带,都看见郎世明在书房见一个人。” 庄景明抬眼。 只听郎明山道:“我记得你同宋杭之的婚礼上,这个人介绍他自己是宋氏财务部员工。” 郎明山记忆力很好,平常都过目不忘,他直觉事关重大,连夜侵入父亲郎世明书房电脑,果然叫他翻出100多部尚未来得及删掉的录像。 “都是宋笃之同各界的交易视频,除开GS这类第三方机构,都有SFC、HKP高级人士,还有一些账目审计报表,恐怕你这位老丈人挪用公司款项,送了不少钱出去。” 郎明山笑道:“大约这两天廉署就要接到举报信。” 他翘起二郎腿,一副看戏的样子,道:“都不知是哪一位这么无聊,你老豆?还是庄家诚?” 良久,他才听庄景明沉声道:“恐怕现时廉署都已经接到举报信,宋氏无论如何都要蜕一层皮。我明日去找父亲,看能否先向信和借一些钱,将宋氏账面窟窿填住,宋叔叔至少能从宽处理。” 郎明山拍手笑道:“果真是伉俪情深。” - 浅水湾。 “景明,你醒一醒,怎么了——” 庄景明猛地睁开眼睛,背后冷浸浸的,都已经汗透。 他梦见杭之从信和大厦三十层一跃而下,眼睛里都是恨意,而他只能眼睁睁瞧着。 巨大的玻璃幕墙前空空荡荡,原来自始至终,他所能抱紧的,只有维港的海风。 幸好都是梦。 庄景明脑子里乱糟糟的,嘴里有丝丝缕缕的血腥气,大约是方才做梦,牙齿都打抖。 他一把将宋杭之按在怀里,鼻子发酸:“我只有你了。” 宋杭之被他箍得生疼,安抚地挠了挠他的后颈,笑道:“大半夜的,这是做什么。” 她以为庄景明是被噩梦吓到,便喂他喝了温水,轻声哄了几句。 庄景明却再不肯放开手,攥紧她的手贴在自己心口,这一夜才过去。 第29章 28他转过身,看着…… 中环,信和大厦。 庄汝连到办公室时,天光已大亮。他习惯起床后打一会儿高尔夫,吃过早餐,在八点钟之前开始一天的工作。 秘书递上当天媒体简报,庄汝连扫了几眼,并未有关于信和以及庄氏的负M面报道,便让秘书通知郎世明并其他三名高管九点钟开早会。 秘书点头,又道:“景明在会客室等您。” 庄汝连问道:“他几时到的?” 秘书答道:“七点钟不到,他知道您好忙,所以一直没让我跟您通报。” 庄汝连道:“我九点钟都要开会,哪里有空见他。” 秘书知道这便是不见的意思,只好点头称是,正拿了签过字的文件要离开,突然听见庄汝连叫住他。 只听这位信和话事人缓缓道:“现在八点四十,你跟郎世明他们讲,会议推迟到十点钟。” “叫景明过来罢。” - “坐。” 庄汝连坐在沙发上,用沸水烫了茶具,边叫庄景明将茶饼递给他。 他笑道:“这是我旧友从云南寄来。” 庄景明没讲话,看着茶几上的剪报。 庄汝连拿来剪报,念了标题:“二公子归来,再演父子反目?” “庄汝连低调换‘马’,维港大秀节俭,网友评价:假到爆。” 他放下剪报,自己都忍不住笑出声,对庄景明道:“去年家麟一封举报信,实在精彩至极,都令我名誉扫地,亦累及信和,够本港报纸吃十年。” 庄汝连收了笑意,继续道:“杭之家中有难,是你我都不愿发生的事,但是信和两万名员工,他们亦有家要养。” “我不能够再送庄氏到风口浪尖。” 庄景明看着自己的父亲,道:“我妈妈一生吃过好多苦,却从未要我去恨任何人。从我记事起,她就同我讲,我父亲都是一个有情有义的人。” 提到罗燕菲,庄汝连脸上现出动容。 庄景明道:“妈妈离世之后,您派了唐叔叔来接我,从此我都有遮风挡雨的地方,后面您甚至都请嫲嫲照顾我。” “我自知今日一切都是父亲的恩情,因而从未向您伸手要过什么,您吩咐的事,我亦是不敢懈怠,因为我始终记得,我姓庄,是这个家的儿子,做事都要考虑这个家。我亦知道您的难处,信和自去年深陷丑闻,如今不能够再蹚浑水。” “可是杭之都嫁给我,她是我的妻子,亦成为这个家的一份子,我不能眼睁睁看她恨我、恨庄氏一世。” 良久,只听庄汝连叹了一口气,道:“景明,我从来都以为你是最冷情的那一个。” 庄景明道:“那天我开车经过幼稚园,看见有父母一齐牵着儿女回家,那时我都会想,我这一生都未有机会,同父母牵手一齐去游乐园,甚至连同桌吃饭都未曾有过。” “如今我也同喜欢的人结婚,有了自己的家,将来也许还会有孩子。我不能叫杭之恨我,同我变成一世的仇人,令我的孩子也变成可怜人。” 庄汝连起身,站在玻璃幕墙前,对岸便是维港。 这一片华厦林立的天地里,任何人与事,风和雨,都会散了去,融进这浩荡无垠的世界。 他突然道:“阿明,你知道我坐在这里,花了几多年吗。” “从我十五岁起,直至四十二岁,近三十年,我都用了近三十年,才真正坐进信和的三十层。” 他转过身,看着小儿子,笑道:“我都记不得这一生辜负多少人。” - 庄景明从信和大厦出来,远远便望见宋杭之从车上下来,被阶砖绊了一脚,膝盖磕在花坛边沿,疼得都站不稳,也没停下来,直往前走。 他疾步上前,拽住宋杭之。 宋杭之被人猛地拽住,转过身,见是庄景明,烧得发慌的心,终于有一丝平静。 都好像在戈壁行走,天地间是炎炎的风与沙,眼前突然现出一小湾碧蓝的泉水。 “景明,我家里......我家里出了一点事,我想来找爸爸,请他帮忙。他现时是否在三十层呢。” 见庄景明没讲话,宋杭之以为是自己没讲清楚,又忙道:“姆妈跟我讲,早上家里来了公署的人,带走爸爸,请他配合调查。姆妈已经在联系大伯、二伯,不过他们都没在做生意,我......我想他们也许都会有难处。” 她原本以为难以启齿,因为自己父亲终究做了不光彩的事,她也从未开口求过人,但此时竟然都一口气同庄景明讲了。 庄景明终于开口:“我知道。” 宋杭之眼中都有亮色,两只手一齐抓住他的手臂,道:“景明,你能否同我一起去请爸爸帮忙。” 良久,庄景明都没讲话,宋杭之眼里的光一点点暗下去。 “没关系,你不愿意,我自己去找他。” 庄景明喊住她,道:“他现时已经搭私人飞机去星岛。” 宋杭之道:“我现在订机票,去星岛找他。” 其实她都心知肚明,庄汝连偏偏此时离开港岛,便是对外表态,庄氏不会对宋氏施以援手。 庄景明道:“信和去年都深陷丑闻,他不会插手宋家的事。” 她仍未死心,对庄景明挤出笑脸,道:“那你帮我跟爸爸讲清楚好不好,你是他的儿子,他会考虑你的建议,只要他肯帮我们,我......我......” 她讲不下去,垂了头,眼睛里都是一片水气。 庄景明牵住她的手:“杭之,先跟我回家。” 宋杭之甩开他的手,道:“你们都怕惹事上身,庄汝连怕被报纸写,而你呢,是舍不得你的皇位。” 庄景明被她刺得生疼,但仍是道:“我们一齐想办法。” 宋杭之冷笑道:“不必麻烦你,我自己总会找到法子凑齐三个亿。” 说完,她便不再理会庄景明,一路走远了。 - 佐敦道,路口。 等绿灯时,庄景明手肘支着车窗,按了按太阳穴。 他拨了沈弘杉的电话,没两秒钟,就听见沈弘杉的声音:“Alex,你老丈人惹上大麻烦了。” 原来昨天他父亲沈邵荣一夜未归,沈弘杉找公署的旧识一打听,便知道又有大案了。 “三个亿呐啧啧,他们家资金已经被冻结,你老丈人恐怕牢底都要坐穿。” 只听庄景明道:“Colin,接下来的事很重要,我身边值得信任的人不多,只好拜托你。” “我在外面念书时,跟人学做股票交易,赚了一点钱,差不多五六百万美金。我在纽约还有一套公寓,昨夜已经托人质押。我想请你出面,想办法将钱转给杭之。” 沈弘杉问:“你老豆打算看着亲家公坐班房呐?” 庄景明道:“我原本就未指望他出手。” 沈弘杉笑道:“你这么火急火燎地凑出一个亿,也不知道宋家是否领情。” 庄景明道:“不必说是我,今早庄汝连都讲我太多情太心软,被他知道,少不了又是一顿教训,我可再不想听他训话。” 沈弘杉了然,对于庄汝连而言,儿子心软比无能更叫人失望。 他笑道:“这还是亲爹吗,一点都不懂儿子,我可真没想过‘多情心软’能跟你挨边。” 庄景明没心思同他调笑,他满脑子都是宋杭之濡湿的脸,便跟沈弘杉道:“你尽快联系杭之,我都怕她做傻事。” - 轩尼诗道,Dune Club。 翁聿懒洋洋地靠着椅子,在玩俄罗斯方块。今晚经纪人攒局,凑了一桌制片人、导演。 边上有妆容精致的女郎问他:“这里是有换chef吗?今晚菜单还蛮别致。” 另一名花衬衫男子抢答道:“新来的chef原先是在正仪楼做事。” 有人笑道:“世事难料呐。” 翁聿听见正仪楼,抬头问:“怎么了?” 只听那人笑道:“你不知道么,正仪集团宋生被人举报,被公署调查了。” 又有人接话道:“这有什么,去年信和的庄生不也被举报,找了二公子做替罪羊,不到一年就放出班房。” 那人摇头笑道:“宋生这票玩太大,十年八年都不好说的。” 众人又换了话题,翁聿起身笑道:“你们玩,我接个电话。” 他转身便出了包间,往走廊尽头的露台走。 他突然想出来抽一支烟。 翁聿没想到露台已经被人占座。 此时已经快到午夜,夜风瑟瑟,他漫不经心道:“劳烦让一让,我抽根烟。” 那人转过头,翁聿才看清是宋杭之。 她裹了一件长风衣,纤细的脚踝处露出暗红裙摆。 宋杭之指间夹着烟,见到翁聿,先是深深吸了一口,吐出青色的烟圈,才笑道:“是你呀。” 外面是洒了碎金的长街,有蒙蒙的白雾,她倚着栏杆,朝他浅浅地笑,似乎同从前不一样了。 翁聿想起饭局间有关她父亲的话题,问道:“你父亲——” 宋杭之打断他:“没什么,他很好。” 夜色愈深,风吹开她的衣角,翁聿才看见她穿的长裙,胸口都快要开到腰际。 电光石火之间,翁聿明白了今夜她为何出现在这里。 他突然笑道:“看来你很缺钱。” 宋杭之亦笑道:“不如你借我三个亿。” 凑齐三个亿哪有那样简单,当日同他父亲称兄道弟的人,白天看见她电话,好些都不接的。她没法子,今夜便自作主张,请父亲的几个老友吃饭,几乎存了豁出去的念头。 她原本都是开玩笑,哪知翁聿听了,竟是笑道:“好呀,我借你三个亿。” 宋杭之没当真,仍旧吸了一口烟,看着烟圈散去,指间的那一点火光都快要燃尽。 她笑道:“几时到账,我等着。” 翁聿抢了她手里的烟,看着她的脸,认真道:“我没开玩笑,杭之。” “我刚才突然不喜欢港岛了,我想回纽约——只要我愿意回家,老实念完法学院,Isaac十个亿都会拿出来。” - 浅水湾。 宋杭之到家时,已经是凌晨两点多。 她未曾料到庄景明坐在一楼客厅。 庄景明听见动静,放下手里的文件,抬头道:“我在想,你是否都会天亮才归家。” 宋杭之道:“我为了父亲四处奔走,当然比不上某些无情无义的人,能安稳坐在家中。” 她整日都在劳心劳力,港岛都快被她翻了一遍,故而累极,只想上楼睡觉,指控都显得轻飘飘的。 庄景明伸手拦住她,问道:“你去借钱了?” 宋杭之没理他,不想,却被庄景明拽住袖子,他用了劲,宋杭之又本能地甩手想要挣脱,整件风衣都被拉下来,露出里面的裙子。 庄景明突然笑道:“我明白了,你是这样借钱的。” “你能回家,看来三个亿还未凑齐。” 他讲得难听,宋杭之转过身,一耳光抽过去。 庄景明也没想躲开,苍白的脸上瞬时现出血红的印子。 宋杭之呆立在原地。 庄景明没讲话,只是捡起地上的衣服,披在宋杭之身上,替她拢了拢衣摆,道:“早点休息。” 说完,他便拉开门,走进了港岛雾沉沉的夜里。 第30章 29庄景明笑道:“…… 浅水湾。 自从家中遭遇变故,宋杭之便跟学校请了长假,平日都住在正仪集团,主持公司日常运营,只在晚间偶尔回到浅水湾的家。 午夜时分,她带着一身茫茫雾气,推开家门。 客厅还亮着灯,庄景明倚在沙发上睡着了。 他似乎很累,仍是穿着正装,领带也没摘,睡得极不安稳,也许又做了噩梦,汗湿的刘海垂在额头间,眉头紧蹙。 落地灯暗黄的光线下,他硬净的脸褪去平日里的冷峻,带着一点柔和的倦色,但两只胳膊仍是规规矩矩交叉抱在胸口,显出一种清贵斯文。 宋杭之忽然笑了一下,庄氏是港岛老钱家族,家教严苛,教出来的儿子连累极打盹都一丝不苟。 方才庄景明应是在工作,茶几上有一副黑框眼镜,边上叠着几份文件。宋杭之拿起来翻了几页,看见一份质押授权委托书,最尾是庄景明签的字。 她又从头至尾仔细看了一遍,心中五味杂陈,想了想,返身上楼拿了毯子,俯身给庄景明盖上。 却见庄景明缓缓睁开眼睛,黑沉沉的眸子盯着她,都映出她的剪影。 宋杭之直起身子,低头抚平羊毛半裙的褶皱,边道:“你是装睡。” 庄景明笑道:“原来你都怕我挨冻着凉。” 宋杭之伸手拽走毯子,扭头就走,边道:“谁讲我怕你着凉。” 背后是庄景明的笑声,他笑得极开心,大约是又占到别人的便宜。 - 中环威灵顿街,Kee Club。 庄景明拉开窗帘,望着鎏金的夜。 只听背后沈弘杉笑道:“你我都迟一步,有人呢,已经捷足先登,给宋家填好窟窿。” 庄景明倒是平静,道:“Isaac已经告知我,他愿意出三个亿,条件是我手里欧洲电信业务1个点的营收,20年。” 沈弘杉笑道:“我说呢,三个亿说拿就拿,Isaac什么时候都跟活菩萨一样。我可是记得他念书时精明又抠门,商学院的碰见他都绕道走。” 他又好奇道:“你就这么答应他了?” 庄景明转过身,他的脸逆着光,在窗帘的阴影里,令沈弘杉看不清他的神色。 “老天爷未给第二条路,让我可以选。” 沈弘杉道:“被老头子知道,又是腥风血雨。” 庄景明坐进沙发,转着手里的高脚杯,没讲话。 沈弘杉越想越不对味,嘴里直叹气,道:“Alex,庄老板,你在搞什么?怎么就在节骨眼上留人把柄!你的股票跟公寓凑了一个亿,白给宋家已经是仁至义尽!” “你以为哪个吃饱了撑的举报宋家,还不是你的二哥三姐!” “他们可不是省油的灯!你这样感情用事,迟早被生吞!” “我看你也别想着继承家业,不如跟宋杭之在旺角卖鱼蛋,做一对恩爱夫妻!” 却见庄景明递了一瓶纯净水给他,笑道:“Colin,喝点水。你讲的都对,可是抱歉,我已经答应Isaac,协议都签掉。” 沈弘杉道:“我特么今天算是长见识了,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庄景明又起身开了一支新酒,给沈弘杉倒上,笑道:“若有一日,我跟杭之去旺角卖鱼蛋,你一定要照顾生意。” 沈弘杉没好气道:“放心,开业剪彩我一定送上五十对花篮。” 庄景明只是笑。 沈弘杉抿了一口酒,突然又想到什么,道:“你三姐怎么就相中了那个保镖,简直在自己枕头边上搁了一颗定时炸弹。” 庄景明笑道:“家宜有时都会有一种孤勇。” 沈弘杉道:“林涛是吧?他一家都是烂人,吃喝P赌,五毒俱全。父亲早些年就被人做掉,弟弟如今外面胡搞,欠了大几百万,真不晓得林涛怎么就搭上庄家宜。你家招保镖都不做背景调查么?” 庄景明道:“林涛是家宜自己做主雇佣的,傅玲玲为此都发火,不过后面也不了了之。” 他略一思索,忽然笑道:“家诚刚从班房出来,家宜就拉他入伙,两个人一齐给我送了好大的surprise。今次我不回礼,倒是显得没有礼貌。” - 二人又聊了半个钟,一支酒喝了三分之一,庄景明讲还要回公司加班,沈弘杉便跟他一齐往外走。 “那不是杭之?” Club一楼做成了小酒馆,会有附近的白领下班后来小酌。此时天色未晚,只零星几桌坐了食客。 庄景明原本步履匆匆,听见沈弘杉的话,往酒馆角落瞥了一眼。 只见宋杭之对面坐了个年轻人,套了宽大的灰色连帽衫,嘴里咬了吸管,眼角都是笑意。 他皱起眉头,记起这个人是Isaac的弟弟。 沈弘杉一脸兴奋,问庄景明要不要现场“捉奸”。 庄景明表情冷硬,没打理他,只是叫来一个酒保,吩咐了几句话,便径直走了。 - 翁聿见宋杭之比起几日前,今天似乎又现出些活泼天真,便笑道:“家里的事都处理好了吗?” 宋杭之先是摇头,后又点头,道:“爸爸还在配合调查,公司大部分业务部门都已恢复正常运营。” 她笑道:“多谢你借钱周转。等家里资金解冻,我会尽快还给你。” 翁聿看见她脸上终于有了一点笑意,便逗她道:“我都忘记同你谈条件,一想到半夜都睡不着觉。” 宋杭之傻傻地问:“什么条件?你现时同我讲也不算迟。” 翁聿笑道:“我想要——” 他凑近道:“我想要你跟庄景明离婚。” 宋杭之朝他翻了白眼。 翁聿笑道:“真是好感人,不过我当然理解你老公,他不愿出手,是有难言之隐,那样大的家业要抢,做事自然要更小心谨慎。” 宋杭之想起那份质押授权委托书,对翁聿道:“他都已尽力,我不能够多么苛责他。” 正说着,酒保送来一支白兰地,是Hardy的限量款,市价卖2万美金。 宋杭之道:“我没点呀。” 酒保笑道:“是一位庄姓先生请的,他在这里存了几支酒,看见您跟朋友在聊天,就叫我们拿过来。” 宋杭之起身,环顾四周,脸上现出失望。 酒保又道:“庄先生都还有事,讲您今天这单记在他账上。” 酒馆里灯光打得很暗,在浓稠的黑蓝里有淡淡的光晕流转。 翁聿一只手搭着椅背,把玩着酒杯,笑道:“我今日跟着宋小姐沾光了。” 他垂下头,眼睛里都是浓墨一样的黑。 - 油麻地,庙街。 “老板,埋单!” 林炳就着盘中最后一块烧腊,饮尽杯中酒,砸吧砸吧嘴,对老板关志坚喊道。 关志坚搓手道:“林先生,上个月的账单——” 林炳闻言,从兜里摸出一百港币,道:“不用找了。” 关志坚为难道:“林先生啊,您上个月赊账快一万,我家小本生意,明日又要交屋租,您看——” 林炳习惯吃饭赊账,上月薪水到手被他连夜输光,现下手里余钱没几个,又被关志坚催账,脸上顿觉无光,阴恻恻道:“关老板呐,我哥哥呢,在庄氏做差,三小姐将他当做密友,你也知道的。况且人生在世,谁人没有急缺钱的日子呢?这一万块,就当我林某向你借账,年底一定是一分不少还给你。” 林炳身形高大,讲话时神情凶戾,关志坚不过是在庙街开大排档的小生意人,家中又有病妻要照顾,实在没胆惹林炳,只好点头送走了这尊凶神。 - 林炳酒饱饭足,慢悠悠在街头闲逛,经过暗巷时,因为心中得意,没注意周身,被人从身后掩住口鼻,挣扎了两下,像死鱼一般昏了过去。 林炳醒来时,眼前一片黑,原来是被人五花大绑,蒙住眼睛。 却听见沉重缓长的“吱呀”一声,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林炳感觉到有脚步声走近,忽然嘴里的黑布被人扯下,他心中怕极,大叫:“你个扑街!叼雷老母!” 他还没来得及继续爆粗口,脸颊一痛,被人两个耳刮子抽得脖子都要拧过来。 林炳虚弱地哼了两声,“呸”一声吐出嘴巴里的血水。 他听见远处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嘴巴放干净点,要不要给你洗嘴呐。” 林炳叫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我一没钱,二没做坏事,跟你无冤无仇,干嘛绑我?” 那人拍手笑道:“讲得好!大佬B昨天还问我,你欠他的三百万什么时候还呢。” 大佬B在义兴会老大左惠勇手下做事,义兴会是近年活跃在油麻地和尖沙咀一带的社团,话事人左惠勇明面上合法经营一间娱乐公司,暗地走S私洗Q钱开赌C场,黑白两道通吃,很是令西九龙油尖区重案组头疼。 林炳打了个寒颤,大佬B为人尤其阴狠残忍。 但他仍是怀疑对方是否黑C吃黑,便叫道:“大佬B是哪个,不认识。” 对方噗嗤笑出了声,道:“喂,大佬B,人家说不认识你。” 林炳尚未反应过来,脸上又挨了两记耳光,只听一个粗重的男声在耳边道:“衰仔,你究竟认不认得我?” “认得认得,港岛哪个敢不认得大佬B。” 此时正值港岛一年中最冷时节,林炳被关在阴冷的废弃工厂里,眼前又一片漆黑,只脸上火辣辣地疼,他竟忍不住哆嗦了起来。 许久,只听那个年轻人又笑道:“这事也好解决,你帮我办一件事,事成给你五千万,怎么样。” 林炳听见五千万,也不哆嗦了,浑身都是劲,忙问:“什么事。” “听讲你哥哥跟庄家三小姐感情很好,要是他能同庄小姐结婚,这五千万就给你。” 林炳不说话。其实他虽然是烂人,但对自家亲兄弟仍是有真情。 对方笑道:“五千万都能做好多事,能还清你欠下的所有赌债,从此都不用再跟过街老鼠一样。还能在养和最贵的病房,请最好的医生,治好你家母的病。” “何况也不是什么难事,又没逼你杀人放火。你哥哥同庄小姐情投意合,结婚本就是顺其自然的事。试问港岛哪对有情人不想终成眷属呢?” 林炳终于问道:“你是谁。” 第31章 30“比起家麟,你…… 林炳终于问道:“你是谁。” 只听那人笑道:“有些事你知道越少,便能活得越长。” - 石澳大宅。 这天是周末,家诚、家宜、景明照例回到大宅,陪庄汝连夫妇吃午餐。 庄家诚先是笑道:“四弟,怎么都没见杭之,是不舒服么?” 如今港岛的茶楼都在议论宋家的变故,庄家诚这句话便显得格外虚情假意。 庄景明道:“杭之在忙家中事,昨天都通宵,我让她先休息。” 他对庄汝连、傅玲玲道:“爸爸跟傅姨一定都会体谅她。” 傅玲玲叹道:“家里出事,她一个小女孩,这一天天的,都好难捱。” 庄家诚又笑道:“四弟,你恐怕得要多陪杭之。去年Lawrence家被查,他妻子差点都带了一双儿女跳楼。” 庄家宜听不过去,道:“景明跟杭之感情好,是有目共睹,你何必又扯到Lawrence。” 庄家诚没吭声。 傅玲玲见状,对庄家宜道:“你也晓得人家感情好,你自己呢,跟郭家小儿子谈得如何?他妈咪上周还问我,何时能置办彩礼。” 庄家宜搅着碗里的竹荪鸡汤,边胡乱搪塞道:“我跟郭孟毅都定时约会,不过感情都要精心培养,哪有那样快。放心啦妈咪,后面有进展一定第一时间同你讲。” 傅玲玲这才没再问。 那边庄汝连又问起庄家诚:“家诚,你是否有中意的女仔?” 庄家诚笑道:“老豆,你该问哪家女仔中意我,我都是有案底的人。” 庄汝连心有歉疚,道:“我听讲品盈同你走的近,她父亲跟我自小相识,也算知根知底。郎家都是书香门第,比外面那些乌烟瘴气的人家毕竟清白许多。” 庄家诚笑道:“父亲都这样讲,我自然要认真对待品盈了。” 庄景明冷眼瞧着这一桌子其乐融融的父慈子孝,自顾自喝完了一碗汤。 - 吃过饭,庄景明同众人打了招呼,便独自先走。 车库里,他看见庄家宜那台宾利,驾驶座里坐了一个人。 庄景明走过去,敲了敲车窗。 林涛放下手里的英文单词书,开了车门,跟庄景明握手问好。 庄景明瞥了一眼车座上的书,笑道:“林先生,家宜恐怕都要等好久,不如吃去喝杯茶?” 林涛摇头道:“谢谢四少,三小姐都叫我在这里等她,我不能中间跑出去的。” 庄景明笑道:“既然这样,那我也不为难林先生了。” - 傅玲玲看着林涛,这个年轻人身上的夹克衫跟牛仔裤,都买不起庄家宜的半只鞋。 但衣角倒是熨烫得平平整整,坐在沙发上,恭谨端正,目不斜视,格外有一种从容温厚。 傅玲玲先叫佣人泡了一壶茶,又道:“家宜同她哥哥去打球,现下不着急用车,我们都可以慢慢谈心。” 她跟着问:“上次你讲家中还有弟弟,我都忘记问,他在哪间公司工作呢。” 林涛坦然答道:“他做小时工,我母亲身体都不太好,弟弟都会照顾她。” 傅玲玲笑道:“你弟弟都好有孝心,如今后生仔哪里愿意牺牲事业跟个人生活,去陪伴父母呢?都跟冤家一样,吃父母吃一辈子的。” 她又道:“你家里原本都有母亲跟弟弟要接济,将来你娶妻生子,恐怕都会更加辛苦。” 林涛没讲话。 傅玲玲跟着道:“其实你给家宜做事这半年,我虽然没怎么找你谈心,但都好欣赏你,为人稳重踏实,不像有些后生仔,轻浮懒散,眼高手低。” “只是这样始终存不住钱。不如这样,我朋友公司最近在港股上市,忙不过来,需要一名私人助理,你愿不愿意过去做?他好大方的,薪水不会差。” 林涛仍是不讲话,只是面上露出犹豫,傅玲玲以为他嫌钱少,又道:“假如你都不喜欢这份工,我都可以私人一次性赞助你2000万,供你继续念书或者投资楼市股票。” 林涛终于道:“庄夫人,您有话就直讲,林某不过是一个打工仔,不值得您这样费心思。” 傅玲玲喝了一口茶,笑道:“其实呢,我也不是老古董,也都好希望有情人终成眷属。电视里演的棒打鸳鸯,我向来是不屑做的。” 林涛抬起头,眼睛里闪过一丝无措,不过他很快都恢复平静。 傅玲玲低头盘弄着腕上的黄翡镯子,道:“不过呢林先生,我必须要提醒你,你同家宜不可能一世都在拍拖,最终都会走到结婚这一步。” “家宜是不是同你讲,及时行乐,不用考虑往后?”傅玲玲笑了笑,“她从小就爱用这一招,拖到最尾,谁都拿她没办法。她心里其实都怀着心思要同你结婚。” 林涛沉默不语。 傅玲玲指尖滑过茶杯口,笑道:“家宜非要嫁给你,我虽然不会讲什么,但家宜父亲,整个庄氏绝对不会接受你。到时家宜恐怕都要众叛亲离。家宜自己是恋爱大过天,但你是懂事的孩子,你都忍心看见家宜为了你,同她父亲、她的家族闹到脸面尽失,变得仇人一样?” 讲到这里,林涛脸上终于露出混着哀伤的苦涩。 傅玲玲凝视着他,眼睛里现出一抹厉色:“你又能否保证一生都不辜负家宜的信任?到时恐怕又是一对怨侣。” 她忍着心口喧嚣着快要喷涌而出的歇斯底里,柔声道:“孩子,她从前过的日子,都是公主一样,吃喝住行处处都有人伺候打点,中意漂亮珠宝,心情不好就搭私人飞机去巴黎订货,哪里都知道人世烟火。” “最重要是,她工作也都好努力,希望早一点得到父亲赏识,参与家族事务管理。她生下来就姓庄,她有她应当要实现的人生。” 讲到这里,林涛已经是垂下头。 傅玲玲放下茶杯,叹气道:“爱情当然都好迷人,可惜人的一生那样长。” - 浅水湾,高尔夫俱乐部。 庄家宜打出一个hole in one,庄家诚边鼓掌,边笑道:“情场失意,球场得意呀三妹。” 庄家宜返身问他:“二哥这话我不爱听,什么叫情场失意,郭孟毅天天call我,牛皮糖一样甩不掉。” 庄家诚笑道:“你知道,我并非指Arthur。” 庄家宜嗤笑一声,道:“二哥也别跟我打哑谜,兄妹讲话还得猜来猜去,可不得烦透了。” 她语气带着冷意,庄家诚这才道:“家宜,你心里有委屈,可别拿我撒气呀。” 他指了石澳大宅的方向,笑道:“不如你现时去跟妈咪讲,本周就跟林生订婚?” 庄家宜冷笑道:“人人都瞧不上他,可我倒是觉着,你们这些人,肚里唯独装的就是一颗黑心,跟大团的花花肠子,瞧着叫人恶心。” “林涛心中有光,做人干净,你们哪一个能比上他。” 庄家诚听罢,边拍手,边笑道:“三妹骂得好,我们都是黑心肠,你的林生清清白白。不过我还是劝你,既然将来想在家中立足,分一杯羹,就要立志向四弟学习。” “宋家遇难,他可是眼睛都不眨的,这等魄力,你我都要俯首称臣。” 庄家宜道:“二哥是否都好羡慕?景明这场仗打得漂亮,老豆又拿出几个北美的项目给他做。” 庄家诚笑道:“四弟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从此宋家都不会再跟他来往,也是可怜人。” 他又笑道:“三妹,今日我将该讲的都讲掉,对你已经仁至义尽,日后你栽在男人手中,不要怪二哥当天没提醒你。” “届时你再后悔痛苦,我亦不会伸手拉你。” - 信和大厦,二十六层。 庄家宜伸了懒腰,捶捶自己的腰背,笑道:“今夜终于不用OT,同事送我两张戏票,利托来港演出《歌剧魅影》,不如陪我看,好不好?” 林涛坐在沙发上,正要讲话,助理又在敲门,递了几份文件进来,家宜吩咐了几句,才不好意思解释道:“sorry,找银行借钱,有时都会比较麻烦。” 浅墨的玻璃幕墙外是华灯初上的维港,林涛望了一会,才对庄家宜开口道:“家宜,我向来都理解你的一切。今日我只是来同你讲一件事。” 庄家宜愣了一下,上下打量了几眼林涛,像是预料到什么,笑道:“你看你,心里藏不住事,急得鼻尖都是汗。可是我都好饿,不如我们去餐厅,边吃边讲,好不好。” 她抿着嘴,平日里都有一种叫人不易觉察的倔强,此时却带了一点息事宁人的讨好意味。 林涛狠下心,道:“家宜,我计划去EG公司,他们给了很好的薪水。” 良久,庄家宜终于笑道:“很好的薪水?100万?还是1000万?” 林涛没料到她这样问,垂下头,胡乱道:“200万吧。” 庄家宜笑道:“是我妈咪同你讲了什么吗?” 林涛摇头道:“我家中......我家中事情都好复杂,我需要钱。” 庄家宜拉开抽屉,翻出一叠纸,唰唰签了字,甩在林涛面前的茶几上,是一张支票,兑付金额500万,庄家宜的签字力透纸背。 见林涛不讲话,庄家宜道:“不够?” 她继续签字,林涛按住她的手,道:“家宜,不必这样,我虽然家中艰难——” 庄家宜扔了笔,笑道:“我记得你都同我讲过,只要我尚未厌烦,你都不会走。怎么就突然家中艰难了呢。” 林涛还要讲话,庄家宜打断他,道:“林涛,你听好,只要我庄家宜没玩够,没烦透你,你都要永远陪住我,能提分手的永远都只有我一个。” 她甩开林涛的手,冷道:“你回去吧,我自己开车回家,明早不用来接我。” - 庄景明跟庄汝连汇报完项目进度,从三十层坐电梯下来。 电梯在二十六层停住,他原本都在翻手里的文件,不经意抬眼,便看见庄家宜,她两眼红红,像是哭过一样。 “三姐去几楼?” “停车场,多谢。” 庄景明帮她按了B2,只见庄家宜木木地靠在电梯里,也不同他讲话,魂都似飞走。 庄景明递了一包纸巾,庄家宜没接,只是吸了吸鼻子,抹了眼角。 庄景明道:“三姐,有些事都不好勉强。” 庄家宜突然冷笑道:“你也是深明大义,不晓得杭之是否恨你一生。” 庄景明没接话,只是道:“我姓庄,只是在做分内事。” 庄家宜笑道:“比起家麟,你跟家诚,都好像一对亲兄弟。” 第32章 31有时候,换取真…… 深水埗。 同庄家宜不欢而散后,林涛独自搭地铁到深水埗。他的母亲区婉芳年届70,住在深水埗,由弟弟林炳照料。 其实林涛并非长子,他上头都有两个姐姐,只是都有先天性心脏病,家中又无钱医治,生下来都没撑过两岁。区婉芳生下林涛时,都已经40岁,后面又跟着生了林炳。她一个人咬牙将两个儿子养大,六十岁已经是油枯灯尽,如今每日都只能卧床,不过是吊着一口气。 林涛拎着半只豉油鸡、半只烧鹅,推开家门,弟弟林炳正端了一碗中药,用小汤匙喂给母亲区婉芳,屋子里弥漫中药的苦涩。 林炳听见背后的动静,转过身,他都还没讲话,便听见林涛问道:“又赌钱了?” 只见林炳此刻半边脸都是青肿,胡乱贴了纱布,眼皮耷拉着,像一条沙皮狗。 林炳支支吾吾承认,近日心痒,又跑去借债赌钱,被讨债的堵在暗巷里,揍了半死。 他跟林涛讲话,手里边喂着药,没留神,区婉芳便呛了一口药,捂着心口咳嗽,一只手按在床边,都坐不稳。 林炳赶忙放下药碗,边给区婉芳拍背顺气,边捶自己的脑袋,自责不已:“痴线!衰仔!扑街货!” 林涛见状,心中长叹一口气,也没再责怪林炳赌钱,自己转身去厨房拿了两只瓷碗,并两双筷子,又下楼打了两斤酒。待林炳喂完药,扶着区婉芳躺下,兄弟两个便围在矮几边,林炳又拿刀切了两块卤牛肉,就着烧味,饮酒谈心。 - 林涛睡得迷迷糊糊,听见门外隐约有人声,职业保镖的本能令他瞬时清醒。他立马从床上爬起来,摸黑走近大门,贴在猫眼上,往外面看去。 走廊里的声控灯上星期坏掉,都没人修,此时都忽闪忽闪。林涛借着昏黄的光线,看清领头的是三个男子,一个体格壮硕的光头,嘴里叼着烟头,一个鸡公头,手里在玩一把折叠小刀,余下一个脸上疤痕交错,露出来的大臂上布满文身,青的、红的、紫的,在破碎的灯下,显出一种阴森森的狰狞。 三个人后面还跟着四个流里流气的壮汉。 林涛一眼便知,这些人绝非善类。 他正要返身叫醒弟弟林炳,想叮嘱他跟母亲藏起来,门外的人已经一脚踹开了大门。 这片民居本就是穷人聚居之地,不过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住,也不讲究防贼的。所谓的大门不过是一块木板,此时被人一脚踹了,便摇摇欲坠地挂在门框上。 那个光头看见林涛,捏住嘴里的烟头,扔在地上,伸脚狠狠碾了碾,方才嘿嘿笑了一声,道:“你是林炳的哥哥?” 林涛道:“什么事。” 光头边上的鸡公头原本都低着脑袋,忽然抬眼,手里的东西往前一飞,林涛只感觉到脸上一凉,跟着便是丝丝的隐痛,他拿手一抹,指尖都是猩红的血。 他扭过头,发黄的墙壁上,赫然刺进一把折叠刀。 鸡公头咧嘴笑道:“你都是林炳的哥哥,当然得有见面礼啦。” 三个人都嘿嘿笑了一阵,光头才道:“其实也不是大事。你弟弟欠我们五百万,我都宽限他将近半年,眼看就要年尾,家中等钱置办年货,我也都好不想上门来。” “肥坤,我统共借你五万块!你们——你们狮子大开口,欺人太甚!” 只见林炳从屋内冲出来,指着光头鼻子骂,作势要上前找他理论。 疤脸挡住林炳,像拎小鸡仔一样,将他掼在地上,狠狠踩住他的五根手指。 林炳发出惨叫。 林涛道:“五百万我没法一夜凑齐,现时先给你们三百万,后面我想办法凑齐。” 肥坤踢了踢林炳,笑道:“本来都好商量,不过我都好怕林炳哪天生气来砍我,只好都一次性结清。” 他朝疤脸跟鸡公头使了眼色,两个人心神领会,一齐进了里间。 林涛心里一紧,便见两个人拖着母亲区婉芳,将老人扔在了肥坤的脚边。 “林先生,你是大孝子,我们都不想事情变得难看的。” 林涛背在身后的手攥紧,对方一共七个人,可能还带了枪械,他不可能同他们肉搏。 他看了肥坤一眼,膝盖却一软,猛地砸在了地上。 疤脸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狠劲踹他的膝窝。 “刚去屙屎,出来就看见他个衰仔,小动作都好多。” 鸡公头冷笑道:“林生,我都劝你老实还钱——” 肥坤打断他,叫了疤脸,道:“你刚才屙屎了?正好,给她在马桶添一顿饭。” 他看着吓得打哆嗦的区婉芳,小眼睛里都是兴奋的光。 “死肥佬——” 众人甚至都来不及反应,只见一个黑影闪过,再回过神,便是肥坤肚子里插了一把尖刀。 林涛认出来,是晚间他和林炳切牛肉的那把刀。 林炳满手满脸都是血,却是笑得极开心。 肥坤倒在血泊里,抱着汩汩冒着血的肚子,疼得哀哀地叫。 疤脸并一众跟班慌得不知如何是好,搓着手想给肥坤止血,又不敢靠近。 鸡公头是这伙人中脑子唯一清晰的一个,拿起了电话。 - 九龙塘。 林涛从club出来,蹲在街角抽烟。 边上有个年轻人,跟着他蹲下来,从兜里摸出一包烟,笑道:“大佬,借个火。” 林涛瞥了他一眼,将打火机扔给他。 年轻人接过打火机,点了烟,抽了一口,笑道:“肥坤不死也丢了半条命,他们刚才找你要多少?” “一千万?” 林涛没讲话。 自那日肥坤被林炳刺成重伤,他手下的鸡公头、疤脸都时常找上门,要价一千万,不然就报警,将林炳送去坐班房。 年轻人又笑道:“这些烂人胃口都好大。” 他按灭了烟头,起身拍了拍胳膊上的烟灰,道:“我带你见一个人。” 林涛抬头,问道:“谁?” 年轻人笑道:“除了他,还有谁愿意帮你呢。” - 威灵顿街,Kee Club。 林涛见到庄景明时,他正在讲电话。 那日车库里,他同庄景明打过照面。跟庄氏的另外两个公子哥相比,庄景明温和可亲,不似家麟、家诚,讲话明里暗里带着高高在上的傲慢。 庄景明示意林涛先坐,又在电话里叮嘱对方一些细节,语气带着不容置喙的冷硬,面上显得寡情淡漠,很是不怒自威。 竟是有一点像庄家那位话事人。 过了约莫十分钟,庄景明挂了电话,脸上又恢复了和煦。 他先是客气地问了林涛近况,后又笑道:“肥坤他们要一千万,这笔钱说少也不少。” 林涛问:“庄先生,无功不受禄,你为什么都愿意帮我,我想听听你开的条件。” 庄景明笑道:“如果我说你不用拿任何东西交换,你是否相信呢?” 林涛没讲话,其实他根本不信庄景明。 庄景明靠着沙发,似是陷进回忆:“我是七岁才回到石澳的宅子,我都记得圣诞节,大家在房间挂了圣诞袜,第二天早晨醒来,家麟他们兄妹三个,圣诞袜里面都塞满玩具跟童话书。” “我那时都只是小孩子,拿着空空的圣诞袜,跟自己生闷气,躲进酒窖,五个钟,都没人来找。后面家宜找过来——” 庄景明笑了一下,道:“其实她也是同别人玩捉迷藏,躲来酒窖。” “她看见我一个人,身边一只瘪瘪的圣诞袜,就把口袋里的糖果跟朱古力都给了我,还跟我讲,家里孩子太多,我又是刚来不久,圣诞老人的礼物没带够,明年就会有好多礼物了。” 林涛听见家宜小时候的故事,眼睛里带了一点柔情。 庄景明笑道:“林先生,坦白讲,我不是多么好心的人,但我总算对过往的人和事,都有一点舍不得。” “我愿意出这笔钱,是因为家宜她都好中意你,我想,她一定不愿看见你因为钱而为难。” 林涛道:“多谢四少爷,不过我同家宜......我都计划换工作,以后同她恐怕也不会再有联系。” 庄景明望了他一眼,笑道:“你们之间发生什么,我都是外人,哪里能看明白。但我知道,三姐她始终都好勇敢,至今都未答应郭孟毅家族的婚约。” 林涛扭头看着窗外的凄风冷雨,眼睛里闪过悲楚。 有一刻,他突然都恨起自己的自私,泥淖一样的人生,偏偏拉着家宜下坠。 庄景明将签了字的支票递给林涛,笑道:“这笔钱你先收下,捱过眼前难关,至于你跟家宜,我不好多说什么。” “只是我好希望你们这对有情人,最终都能够同携到老。。” - 沈弘杉送走了林涛,回来时庄景明已经在回邮件了。 他揶揄道:“我说,这大哥现在正好忒缺钱,你又等着庄家宜跟他结婚后被老头子赶出家门。你俩各取所需,坐下来好好谈买卖不就成了,清清爽爽的,何必弯弯绕,什么‘我希望你们都能同携到老’,听得我鸡皮疙瘩都起来。” 庄景明笑道:“Colin,人跟人都不一样,林涛是有情有义的人,不可以威逼利诱。” 有时候,换取真心的最好方式,是伪装成另一颗真心。 第33章 32其实她的运气一…… 西贡,清水湾。 郎品盈26岁生日那天,父亲郎世明在清水湾的家中,为她策划了一场生日派对。 其实她个性清冷,不喜欢热闹,社交圈来来往往统共也就那几个自小相熟的人,不知道这天怎么就来了那样多人。 郎品盈打起精神,同父亲郎世明一齐跟宾客问好,谈近况,无非是念书、升职、家中又添新丁,爱玩的,会聊一聊海钓、酒庄、滑雪。她一直都要笑,面颊都发酸。 “品盈,生日快乐。” 郎品盈瞬时心脏砰砰地跳,转过身,看见笑意盈盈的庄家诚。 他今日一身暗纹西装,领口都端端正正打了领结,像是过来走红毯参加颁奖礼。 郎品盈都不知父亲郎世明请了庄家诚,她慌得都不敢瞧他的眼睛,被父亲郎世明看见,笑道:“家诚,我记得你本周都在大马。” 庄家诚点头,笑道:“品盈的生日派对,我怎么舍得缺席。” 他环顾四周,又问道:“怎么都不见明山?” 郎世明笑道:“最近大陆有项目在投标,我前天叫他过去了。” 庄家诚瞥了一眼郎品盈,见她面上一丝波澜也无,似乎对郎明山的缺席也不甚在意,便笑道:“那的确好可惜,我们一群人中,明山跟品盈感情最好。” 郎品盈听了,低头道:“这样好日子,提他做什么,晦气。” 郎世明皱起眉头,呵斥道:“你再看不惯明山,他都是你弟弟,从小都一齐长大,怎么都跟仇人一样。” 庄家诚笑道:“Charles,兄弟姐妹之间有些小口角,都好正常的,我跟家宜他们至今都会吵架呢。” 三人又聊了几句,郎世明父女还要招待新到的宾客,庄家诚才自己往院子里去了。 - 书房。 庄家诚扫了一眼书架,笑道:“Charles,你跟景明都好像,中意历史书。” 郎世明笑道:“阳光下并无新鲜事,历史书总是能给人一些有益的提示。” 庄家诚亦笑道:“家中兄弟姐妹里,我是最笨的那一个,从小念书考试,都好吃力,每次父亲看见我的成绩单,都会气得没心情吃饭。18岁时,亦是靠父亲捐楼才有大学念。” “Charles,你同我讲一讲,历史书里我这样的人,最终都是怎样下场?” 良久,郎世明才道:“家诚,你的母亲姓傅,已经比他多了三成胜算,如今宋氏遭遇痛创,元气大伤,你便又多出两成胜算。” 庄家诚问:“那剩下五成呢?” 郎世明道:“顺势而为。” 他似是下了决心,缓缓道:“家诚,停止吧,不要再执着于拉拢人心了。你每月从家族信托里能拿到的钱,根本不够你到处走人情。子公司的几千万亏空,说小也不小。” “好好去工作,去为庄氏开疆拓土,做出一番成绩,你父亲才能真正放心将家业交给你。” 庄家诚冷笑道:“Charles,你跟在我父亲身边二十年,都不知他是怎样的人?” “我父亲坐在信和三十层太久了,久到他根本听不得质疑。开疆拓土,你讲得何其容易?我每每提出企划案,他看一眼都会否认。公司中大小事务,他的话就是圣旨,你只能战战兢兢去执行,如果有意见,也只能烂在肚子里。” “他薄情寡恩,刚愎自用,我都常常如履薄冰。Charles,你告诉我,我该怎样开疆拓土,做出一番成绩?” 他阴沉道:“我们兄妹几个连仇人都不如,杀得天昏地暗,他坐在三十层,指不定看戏看得有滋有味。” 郎世明心里直叹气,庄氏兄妹四人,其实或多或少都继承了庄汝连的薄情寡恩跟专断。 只是如今他已经跟庄家诚是一条船,眼下不好同他理论,便再不讲话。 - 郎明山在夜色中回到清水湾。 他是被司机叫醒的,睁了眼睛,脑子里几十秒才反应过来,自己到了家。 其实这一个月他都是在兵荒马乱中度过,五六趟洲际航班,早间醒来都记不得在哪座城市。今日内地的招标会下午四点钟结束,他一口水都没喝,直奔机场,赶上最近一班机,回了港岛。 管家边指挥佣人给他拿行李,边笑道:“小姐在办生日派对,家里好热闹的。” 郎明山听了,笑道:“大约又是daddy的主意,品盈哪里都喜欢热闹呢?” 管家没讲话。郎明山是郎世明第二任妻子从外面带回来的孩子,他生母是个小明星,不晓得跟哪个白佬鬼混,生出来郎明山,眼珠子都是灰蓝色的,脾气也古怪,家里的佣人无缘无故就能惹到他,他也不骂人,只一双灰蓝的眼睛盯着你笑,瘆人的很。 忽而夜空里放起了烟火,花团锦簇的,最后竟然是I LOVE YOU的字样。 郎明山也不往前走了,停在前院,倚着冬青树,抱了手臂,冷冷地瞧着。 管家跟着他停下来,也摸不清这位小少爷的心思,只好陪他一齐看烟火。 只听见郎明山问道:“今日庄家诚也来了么?” 管家道:“是,庄二公子下午两点多就到了。” 郎明山笑道:“是么。” 他又道:“好难看,我不要看了,我去找品盈。” - 郎品盈仿似都在发梦,可是眼前含情脉脉地望着她的人,确乎是庄家诚。 庄家诚笑道:“品盈,做我girlfriend好不好。” 众人围了一圈,都在起哄,烟火仍是在燃着,夜空都通亮,如同白昼。 这样温柔盛大的夜,多少女孩都会沉醉,郎品盈亦是不能幸免。 她朝庄家诚伸出手,刚要点头,却听见一个声音笑道:“品盈,你真好骗。” 众人转头,便瞧见一个瘦高的男孩子,踏着雾茫茫的夜,一步步走来。 郎品盈甚至都未转身,仍是对庄家诚道:“我答应你。” 庄家诚牵住她的手,在她手背上印下浅浅一吻,才抬头对郎明山笑道:“明山,我们都以为你今日不会来。” 郎明山的脸上有一种疲倦的苍白,他没理会庄家诚,只是直直地瞧着郎品盈,眼神冰冷,又有丝丝缕缕的哀伤。 郎品盈道:“下班了就好好休息,别在这丢人现眼。” 郎明山听了,先是没什么反应,良久才点头,道:“品盈,无论你讲什么,我都会听你的。” 他似是承受不住,边讲话,边一步一步往后退,有人惊呼:“小心——” 只是都太迟。 郎明山一脚踩空,跌进了泳池。 众人都未来得及反应,便见一道白色的身影跟着跳进了水。 - 郎明山做了一场梦。 其实他都很少做梦,因为整夜整夜的失眠,他都已经形成药物依赖。药片不会令人进入深度睡眠,所以他再没有机会做一场梦。 梦里他回到六岁时,跟品盈初次见面那一天。 他是个小怪物,性格恶劣,爱捉弄人。从小他便没有爸爸,妈妈也嫌他是拖油瓶,他便跟着外婆住在乡下。乡下的小孩子看见他灰蓝色的眼珠子,边怪叫“小杂种”,边朝他身上扔东西,常常都是些碎石子、沙子、泥块、烂菜叶子。外婆每天给他洗澡时,都唉声叹气。 后面这些小孩子,一个个要么摔断腿,要么掉进河里淹死,再没人敢靠近他。 世界终于清净了,但这样清净的好日子他并未享受多久,因为妈妈带着他,来到港岛,嫁给了新的男人。 那天品盈穿着一件粉色的公主裙,泡泡袖裹着细细的小胳膊,头发被佣人编了繁复的辫子,怀里抱着芭比娃娃,朝他笑,眼睛像月牙一样。 郎明山暗想,她真好看,比贴纸上的公主还好看。 而且她不骂他是小怪物、小杂种,还讲他的眼珠子漂亮,像北大西洋的海水。 他没去过北大西洋,不知道那里的海是怎样颜色。但品盈同他讲,那里的海会有鲸鱼跃出海面,运气好的时候,都能听见鲸鱼唱歌。 后面他跟着品盈一起去了剑桥念书,放圣诞假的时候,他同几个朋友在北大西洋出海。不过他没品盈那样好运,只是远远地望见鲸鱼的身影,没有跃出海面,也没有唱歌。 其实她的运气一直都很好,也许最倒霉一件事,就是被自己喜欢上。 - 养和医院。 郎世明瞧着浑身湿透打着抖的女儿,忍不住骂道:“池子才多深,他又淹不死,你怎么就那样急。” 郎品盈将身上的浴巾裹了紧,面无表情道:“他从小怕水,泡温泉都能溺水被送急救。我要是慢半拍,家里都要变凶宅。” 郎世明被她呛得没讲话,见病床上的郎明山闭着眼睛,脸色苍白,终是不忍心,道:“也好,总算没出大事。” 郎品盈擦干头发,也没看郎明山,对父亲郎世明道:“我明天要搭早班机去S市,先走了。” 郎世明点头,又吩咐道:“你跟家诚好好相处。” 提到庄家诚,郎品盈脸上才有些笑意,跟郎世明又聊了几句,便拿了大衣走了。 - 浅水湾。 宋杭之晕晕乎乎地醒过来,身上不知何时搭上的羊毛毯子滑落下来。 今日是周末,晚间吃过饭,她原本坐在沙发上看报纸,没多久便感到一阵困意,靠着沙发就沉沉地睡过去。 宋杭之揉了揉眼睛,脑袋仍是恍惚的——也许是最近都在处理家中公司的事务,忙得昏天黑地,总是睡不够。 她想起来,下周还得陪大伯宋行之去一趟美东,讲是见一个故人。这一次远行得花费小半个月时间,她得同丈夫讲一声。 书房的门没关紧,露了一条缝,隐隐传出来庄景明讲电话的声音。 宋杭之的手刚贴上门,还未推开,便听见家宜的名字。 她站在门口,听了一会儿,转身下楼,失魂落魄的,楼梯都差点踏空,到了客厅,浑身力气像是用尽,跌坐进沙发里。 第34章 33庄景明呢?虽然…… 跑马地,养和医院。 宋杭之跟庄景明到达三十六层时,庄家宜正在同护工一齐给林涛翻身。 那天庄家宜被埋伏在上下班途中的绑匪劫持,林涛替她挡住一枚9mm全金属被甲子弹。子弹击中他的腹部,从第9-10节脊椎的左侧穿过,留下一个拳头大小的洞口,令他在ICU昏迷了四天。 庄家宜见到庄宋二人,笑道:“你们来得巧,他刚睡醒。” 她脸庞清减不少,没化妆的面上浮着一层心力交瘁的蜡黄色,头发也只是胡乱挽起来,唯独眼睛里闪着明澈的光。 林涛的弟弟林炳在家中照顾病母,家宜便自己开车,每日来看林涛。前些日子他昏迷不醒时,庄家宜更是整日衣不解带地守在养和医院。 庄景明笑道:“林大哥吉人自有天相。” 护工递来保温桶,庄家宜接过来,边笑道:“他是傻人有傻福,平日里做事像蛮牛一样,再不懂得拐弯抹角,是天底下最傻的一个。” 她边讲,却不知怎么掉了眼泪。 林涛躺在病床上,睁着眼睛,胸口疼得讲不出话,便抬起来一条胳膊,小心翼翼地要给她擦眼泪。 宋杭之看了,心中涌起一阵酸楚。 庄家宜拧开保温桶的盖子,对林涛道:“你要是心疼我呢,就好好吃饭睡觉,将身体养好,余下的事我自然会处理。” 保温桶里盛着现煲的黑鱼汤,盖子一打开,那股鱼肉的味道直扑在宋杭之面前。她心里直犯呕,转身就往洗手间去,胃里一阵翻腾,早饭尽数都吐了出来。 庄景明站在洗手间门口,递给她一杯水,一只手隔了外套贴着她的小腹,道:“等会早点回家。” 宋杭之勉强笑道:“也许是着凉了,不碍事。” 庄景明只“嗯”了一声,便又搂紧她。 - 庄家宜喂林涛喝了鱼汤,他精神似是有些不济,没一会儿便沉沉睡过去。 庄家宜俯身替林涛掖了掖被角,唇尖贴上他的眉骨,才起身道:“我还得再看着他,你们回去吧。” 庄景明道:“公司里已经好忙,三姐还要分神照顾林先生,都清瘦好多,爸爸跟傅姨看见,又要心疼,不如多找几个帮工。” 庄家宜看着他,忽然笑道:“景明,多谢你替我着想。不过老豆跟妈咪现时恨我都来不及,哪里都会心疼我呢。” 庄景明一脸讶然。 庄家宜笑道:“你日日忙于事业,恐怕都不知我已向老豆跟妈咪讲明,等林生身体康复,就同他注册结婚。” 这句话无异于一声惊雷,饶是宋杭之,都是愕然。 庄景明道:“三姐,你打定注意要同他结婚?” 庄家宜却未接他的话,而是转头对宋杭之道:“杭之,你知道的,有时即便你明知爱上魔鬼,都会义无反顾。” 她笑道:“何况林生又非魔鬼,他对我情谊如山,都甘愿为我放弃性命。试问整座港岛,哪个男人能为我庄家宜做到如此地步呢?” 宋杭之忽然想起那天庄景明对她讲,家宜身上有一种孤勇,中意一个人,面前是千军万马,都会直往前冲,哪怕头破血流。 庄景明搂着她,嘴角挂着和煦的笑,似乎很是认同赞许家宜的一腔孤勇。 宋杭之却感到遍体生寒。 - 出了养和医院大楼,庄景明同宋杭之并肩走在鹅卵石小径上,他看见妻子情绪不高,便笑道:“怎么,在担心家宜跟林大哥?” 宋杭之抬起脸,看着他,缓缓道:“景明,如果那一枪,没控制好,打中林涛的心脏,后面会发生什么?” 庄景明脸上露出惊讶,不过只是一瞬间,他嘴角仍是噙了笑,温柔地抚了抚她的发尖,道:“不会发生什么,他那天穿了防弹插板。” 他牵住她的手,十指紧扣,笑道:“杭之,家宜同林大哥相爱,我帮她认清自己的心,如今有情人终成眷属,不好么?” 宋杭之看着他,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 良久,她忽然笑道:“恭喜你,又除掉一个眼中钉,现时只剩下家诚了。” 庄景明皱眉道:“不要这样同我讲话,杭之,我不喜欢。” 宋杭之只是笑道:“你的每一步棋,都走得很好,家麟、家宜、家诚,甚至爸爸跟傅姨,都不是你的对手。” 庄景明不愿意再同她谈论这个话题,道:“下周末我们一齐去看嫲嫲,好不好?” 宋杭之也不戳破,笑着点了点头。 - 浅水湾。 宋杭之跟庄景明正坐在桌边,打算吃早餐,家里佣人便讲梁医生已经到了会客厅。 宋杭之感到奇怪,问庄景明:“你哪里不舒服么?” 庄景明边笑边摇头。 他吩咐佣人道:“叫Dario过来,一齐吃早餐吧。” 梁医生是庄景明在剑桥念书时的学长,两个人碰面,先是聊了几件大学时的趣事,后面梁医生忽然关心起宋杭之的身体近况。 他问了几个问题,睡眠、饮食,诸如此类,边让她多喝水。 宋杭之灌下第二杯水后,饶是迟钝,也感到不对劲,直问梁医生:“我是否是怀孕。” 梁医生看了一眼庄景明,笑道:“只是猜测,等会Alex带你去做检查。” 他笑道:“Alex好紧张,昨天中午就夺命连环call,叫我排时间,一定要亲自过来见你,他都怕你笑他想太多。” 他见宋杭之脸上未有喜色,便猜到恐怕事情都不简单,诸如庄氏这样的大家族,总是秘事多多。 梁医生常年服务豪门,经验丰富,忙笑着和稀泥,对庄景明道:“女生听见怀孕,心里其实都好忐忑,后面怀孕导致身体激素变化,心情亦是会受影响。” “怀孕是好辛苦一件事,Alex你作为丈夫,都要更体谅妻子。” 宋杭之突然道:“我都尚未做检查,梁医生你是否太早叮嘱他。” 庄景明在边上笑道:“Dario医者仁心,我都好希望每天被他这样教育。” 宋杭之放在桌沿的手,都攥成小拳头,被庄景明看到,他轻轻握上去,两只手包裹着她的手,像捧起易碎的玻璃花。 - 跑马地,养和医院。 “杭之已经怀孕三周,后面我会跟你们讲一些注意事项。” 梁医生手里拿了一张化验单,笑道。 宋杭之的手贴住小腹,她的肚子里有一个小小的胚胎正在生长,是她同庄景明的孩子。它会一点点长大,会在她的肚子里踢踢小腿,伸伸小胳膊,也许还会打个滚。 后面它会从她的身体剥离,稚嫩的一团,学会哭,学会笑,她亦会学习做一个好妈妈。 庄景明呢?虽然他有时残忍薄情,但也许会是个好父亲。 有宽大温热的掌心覆在她的手上,只听庄景明道:“杭之,谢谢你。” 宋杭之抬眼,看见他眼里快要溢出来的柔情与缱绻。 - 车子驶过文华酒店,庄景明叫司机停车,讲想逛商场。 宋杭之都不知他何时都有闲情逸致逛商场,却看见他停在一间母婴店门口。 庄宋两家长辈都叮嘱小辈低调行事,因而两家小辈平日里不爱出席抛头露面的场合。庄汝连更是打点本港媒体,令家人都很少见报,故这间店的SA并未认出庄宋二人。 但SA却看出两人身上不显山不露水的矜贵。 她给另外两名SA使了眼色,迅速清了场。 “两位有什么需要的吗?” 宋杭之拖住庄景明的手,朝他摇了摇头。 庄景明却是笑道:“是否有适合女仔的衣服?” SA问道:“多大BB呢?” 庄景明想了想,道:“3岁之前的衣服。” 宋杭之打断他,对SA抱歉道:“我们随便看一看就好了。” 她掐了庄景明腰侧,咬牙道:“你就晓得是女仔了,万一是个带把的,衣服你穿哦。” 庄景明笑道:“女仔好,像你。” 店内三名SA都在捂嘴偷笑。 宋杭之瞬时飞红了脸。 庄景明摸了摸她的发尖,仍是让SA将店里男仔、女仔的衣服都包起来,活像小说书里听不进劝的昏君。 - 浅水湾。 黑暗里,宋杭之望着天花板。 她又翻过身子,看见窗帘留着一丝缝,有明净的月光透进来,宛如水银泻地。 白日里家宜与林涛的种种光景,像默片一样在她脑子里闪过。 她又胡乱想起从前的人与事。 不知怎么,她突然眼睛发涩。 “睡不着?” 耳边响起庄景明略带倦意的低沉声音。 宋杭之在想心事,被吓一跳,赶忙摇了摇头。 庄景明从背后拥紧她,低声道:“杭之,我这样的人,终于也都有家。” 他这句话,叫她眼泪汹涌。 庄景明仍是絮絮叨叨:“家中还未添置儿童房,明日我请Laura来设计,她好细心。” 他讲着讲着,又忍不住笑道:“我都好希望它是女仔,因为我自己是男仔,小时候都人嫌狗憎,只会惹麻烦。” “Colin也有一个女仔,我下次都要问问他,该做怎样准备。” 她无声地流着泪,眼泪顺着脸颊滑落,渗进枕头里,嘴角都是咸的。 庄景明将她环得更紧,瘦削的下巴贴在她的脖颈间,仿佛极怕她在这寒夜里,撇下他,一个人融进苍凉的月色里。 第35章 34天已经彻底暗下…… 石澳大宅。 傅玲玲吩咐佣人将灵芝、西洋参炖的乌鸡汤端来,边对庄家宜道:“你昨日又是一夜未归家,传出去像什么样子。” 庄家宜只低头喝汤,也不讲话。 傅玲玲瞧她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火气直往太阳穴窜:“他家都是死绝了吗?轮到你去花钱出力?这都还没嫁过去,真要是嫁给他,我瞧你做牛做马的日子在后面呢!” 庄家宜终于抬起头,冷笑道:“他身上被枪子打穿的窟窿多大,妈妈知道么?我真该带妈妈去亲眼瞧一瞧,免得讲出来这样薄情寡义的话,叫老天爷听见,又要给我们一家记上两笔。” “啪——” 只见庄汝连筷子拍在桌上,横眉怒目,对庄家宜道:“我看你才是该照一照镜子,瞧瞧自己现在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都是哪里学来的,横竖是家里人欠你的。” 他想起庄家宜那日在书房里,信誓旦旦讲非林涛不嫁的样子,更是火冒三丈,失望至极。 他胸口发闷,道:“你是铁了心要嫁给他,别怪我跟你妈妈不近人情。” “你搬出去,不必再为庄氏做事,我会在报纸上发声明,我庄汝连与你庄家宜,此生父女缘分已尽,往后你好自为之。” 傅玲玲在一旁抹眼泪。 庄家宜看着父母,他们满脸愁容与失望,都不再是记忆中那样体面。 她心口涩得发疼,良久,才缓缓道:“我的一粥一饭,都是父母之恩,不过我都已过而立之年,有手有脚,离开家也未必就会饿死街头。爸爸不用担心,同林生结婚,哪怕贫贱夫妻百事哀,我再不会向家中张口要一分钱。” 说完,她便起身下桌了。 这一顿饭吃的叫人不快,庄汝连跟傅玲玲没吃几口,便叫佣人将一桌菜收了走。 - 佣人端来茶,庄汝连跟傅玲玲喝了两口,便见管家讲庄景明夫妇来了。 傅玲玲眼角都发红,称身体不舒服,留了庄汝连一个人在客厅。 庄景明看见父亲一个人坐在客厅,心中隐隐猜到大约又是庄家宜在家中闹了不愉快,便笑道:“上午陪杭之去做检查,没赶上同爸爸跟傅姨一齐吃中饭。” 提到中饭,庄汝连面色不豫:“不吃也罢。” 庄景明笑笑,护着宋杭之坐进沙发,又摸摸她的手心,叫佣人拿了毯子来。 庄汝连见小儿子跟儿媳恩恩爱爱的样子,想起傅玲玲的三个孩子,心里一比较,更是对庄景明夫妇和颜悦色。 “景明,都讲家和万事兴,你跟杭之感情这样好,我这个做老豆的,都好替你们开心。” 他叹道:“你在家中年纪最小,却是行事最沉稳的一个,那天我都还听见Charles夸你老成持重。哪里都像家宜他们,成日里尽会气我。” 庄汝连又见宋杭之恹恹的,好似打不起精神,便问道:“杭之,你家中事务是否忙碌?” 庄景明接过话,笑道:“她家中事务已经步入正轨,医生也讲她现时不必过度紧张,适当工作其实都会更有益。” 庄汝连却只瞧着宋杭之。他心知小儿子生怕妻子的工作权利被剥夺,关进大宅待产,他们这样人家的儿媳,总逃不过这样的命运。 但他仍是想听听杭之的想法。赫拉 宋杭之这才勉强笑道:“大伯过来接手,我肩上担子都轻好多。” 其实自从宋家出事,庄氏视若无睹之后,宋家已经跟庄氏断了往来。宋杭之的母亲王兰本就不喜欢庄景明,每每宋杭之带庄景明回娘家,王兰都借口不见,即便见面,也都是阴阳怪气,讲话句句带刺,叫庄景明再不要上门来给她添堵。如今也不过看在女儿怀了孩子的份上,才没对庄景明冷嘲热讽。 但生活始终都要继续,宋杭之仍不得不硬着头皮,陪庄景明来应付两个大家族的纷繁人事。 庄汝连听了,先是点头,然后才道:“你现在最紧要是安心养胎,其他都不要再太操心。” 宋杭之肚子里若是男胎,便是他庄汝连的长孙,意义非凡。 “你怀胎辛苦,我作为家长,看着也好心疼,我想私人先划给你一点零花钱,你是富贵人家的孩子,可能看不上,不过是爸爸的一点心意。” 庄汝连给了宋杭之1个亿“零花钱”。 宋杭之心内觉得讽刺,那日她低声下气来请求庄氏伸出援手,庄汝连怕信和的声誉被宋家丑闻连累,闭门谢客,甚至都搭私人飞机连夜赶去星岛。直至宋笃之的事尘埃落定,他庄汝连自始至终都未露面。 如今她怀了庄氏的孩子,连男女都未可知,庄汝连便大方拿出1个亿给她作零花。日后若是生出长孙,想必她一定能母凭子贵,10亿奖励都不在话下。 但宋杭之没作声,只是对庄汝连笑道:“谢谢您。” 时过境迁,她再不是无忧无虑的孩童。 庄汝连笑道:“我也不是老古董,你现时该做事就做事,只是毕竟不比从前,凡事都要更小心。” 他又对庄景明道:“你跟管家讲,浅水湾那边再添几个人手。我之前那台车给杭之用,再派两个人平时跟住她。” 庄景明都一一应承。 - 港岛国际机场。 天是青灰的,飘起细细的雨。 庄景明正在将28寸行李箱从后备箱里搬下来,肩头都被打湿。 宋杭之坐在车里,望着后视镜里的他。今日她出发飞纽约,是陪大伯宋行之去见一个故人。原本她以为家里司机跟着就可以,最多再派两名保镖,哪知道庄景明竟然都推掉工作,自己开车来送她。 庄景明撑起伞,扶宋杭之下车。 两人共一把伞,在风雨里立着。 庄景明道:“Anna会陪你,有事同她讲。” 宋杭之点头。 庄景明又笑道:“杭之,其实我都好不愿意你去外面。” 他的眼神认真,听上去并未在开玩笑。 宋杭之低下头,看着鞋尖,道:“我会常常致电问候你。” 庄景明帮她拢了拢大衣,笑道:“早点回家,我等你们回家。” 他用了“你们”,宋杭之的手抚上小腹。 庄景明见了,嘴角笑意更深,俯身亲了亲她的发尖。 - 渣甸山,花园别墅。 庄景明细细问了女佣庄老夫人的近况,示意她不必陪着,自己独自往二楼去。 卧室里的窗帘半拉着,光线晦暗,只在床头点了一盏灯。 上个月庄老夫人晚间起夜,没注意摔了一跤,虽讲没什么大事,老太太的精神头却是一日不如一日。她又不愿意住进医院,庄汝连只好将二楼卧室改成了简易病房。只是如今老人躺在床上,每日昏睡的时间都已经多过清醒了。 庄景明拿来一只小马扎,像小时候坐在生病的妈妈床边一样。只是这次躺在那里的,是将他带大的嫲嫲。 他握起老夫人搭在床边的一只手,她的胳膊瘦得厉害,轻的仿似只余下一层皮了。 庄景明轻声道:“嫲嫲,杭之她有了孩子,我要做父亲了。” 老夫人闭着眼睛,脸上是如海的沉静。 “我没有妈妈,都不知道向谁问,只好来问你。” “嫲嫲,女仔有了孩子以后,是否都会难过呢。” “杭之她有时会掉眼泪,其实我都看见,但我知道她不想提一些事,所以我都陪她装傻。” 庄景明抬手揉了揉眼睛:“Dario同我讲是激素变化,我好希望他是对的。” “我记得你同我讲过,两个人同携到老,真心最紧要。可是人心都会变,只需要一点点筹码,兄弟阋墙,父子相残,旧友会背叛彼此,爱侣会变成最陌生的人。” 他想起从前种种,嘴角扯起一丝凉薄的笑。 “其实家宜讲得没错,我们家的人,都是薄情寡恩,自私又伪善。” “但我......我都好想跟她同携到老。” 良久,他放下老夫人的手,侧过头,瞧见黄花梨木矮柜上放了一柄紫檀灵芝如意,忽而笑道:“这些又有什么关系,她已经嫁给我,是我的妻子,现时亦是有了我的孩子,我们必然都会同携到老,一生一世。” 天已经彻底暗下来,卧室内愈发晦暗,他的眼神显出一种沉甸甸的黑,带了静默的疯狂。 - 纽约第五大道,瑞吉酒店。 大伯宋行之下飞机便约旧情人喝下午茶,留了一名助理,跟Anna两个人陪同宋杭之办check-in。 “Lily,你怎么过来纽约!” 宋杭之转过身,只见翁聿戴一顶纽约洋基队logo的鸭舌帽,挑起嘴角朝她笑。 她答道:“我陪大伯来办事。” 翁聿笑道:“我来这边吃过brunch,下楼就看见你啦。” 他好像又长高一点点,宋杭之原先还能够到他耳垂,现在只到他下巴。 “你又长高了?” 翁聿摇头笑道:“你是不是傻。” 他用脚尖轻轻碰了碰宋杭之的鞋跟,笑道:“妹妹,你今天穿的平底鞋。” 这个动作显得很亲昵,庄景明留的助理Anna还在边上,宋杭之缩回脚尖,往后退了一小步,道:“谁是你妹妹,我都已经phd毕业,你这个法学院在读生。” 翁聿叹气道:“我可太伤心了。为了你,我都放弃港岛的璀璨星途,跑回来C大,通宵读reading写memo,找学长学姐骗到上届的outline应付final,好容易今年夏天毕业,还写了信跟你报喜,结果你都像失忆一样,还以为我仍是在读生。” 宋杭之讶然道:“你都给我写了信?我没收到呀。” 两个人又叽叽咕咕讨论了一番这封信的去向,宋杭之否认收过信,翁聿则坚持认为宋杭之一定都收到信,只是为了掩饰日渐衰退的记忆力以及对他翁某的冷漠绝情,现场失忆。 “算了,你请我吃饭,庆祝我毕业,好不好?”翁聿笑道。 宋杭之看了一眼正在讲电话的Anna,点了点头。 - 第五大道飘起纷纷扬扬的雪,翁聿随手将鸭舌帽反扣在宋杭之头上,笑道:“挡雪。” 鸭舌帽上有他的温度,宋杭之感到不自在,将帽子还给他,道:“我也有帽子。” 她从派克大衣的兜里翻出一个皱巴巴的红色绒线帽,戴在头上。 翁聿个子高,抬手便捏了捏帽顶的绒球,笑道:“它倒是挺配你。” 宋杭之看着跟在自己身后的Anna,直接一巴掌拍在翁聿胳膊上,道:“我结婚了,结婚了你懂不懂,我丈夫心眼小得很,你注意一点。” 翁聿听了,却是笑得更开心了。 宋杭之气得一脚踹飞了街边的雪堆,Anna赶忙跑上来扶住她。 被翁聿看在眼里,嘴角的笑意渐渐都冻住。 - 翁聿在中央公园附近找了一间做地中海菜的小酒馆。 “香槟?霞多丽?还是——威士忌?” 宋杭之摇头,道:“热牛奶。” 翁聿合上菜单,漫不经心笑道:“Lily,你是不是要当妈妈了。” 宋杭之也不同他废话,边点头,边笑道:“是,我要当妈妈了。” 那一瞬间,宋杭之并不真正懂得翁聿的眼睛里是怎样一种神色,因为他很快便低头笑道:“那恭喜你。” 第36章 35“Alex,你…… 二零零八年三月,庄家宜同林涛注册结婚。他们的婚礼没办在港岛,而是在马尼拉附近的一座私人海岛低调举行,亦未邀请任何媒体,只请了二十来个亲朋好友。 那是一个晴朗的周末,海风很舒服,虽然父亲庄汝连都没露面,但一身白纱的庄家宜,挽住新郎的臂弯,脸上仍是有生气勃勃的笑意,肆意又热烈。 等天暗下来,海边生起了篝火,人们围坐在长桌边,饮酒闲聊,看着落日一点点沉入海平线。 海边的黄昏这样迷人,家宜亦喝得醉眼朦胧,起身要给杭之斟酒,同她碰杯。 家诚坐在两人之间,挡住她的手,笑道:“三妹,虽然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但杭之现时恐怕不适合饮酒,二哥陪你一杯。” 家宜拍了拍脑门,道:“哎呀,我一开心,就好容易忘事。” 她自罚三杯,对景明笑道:“四弟,你不记恨姐姐吧?” 她又问家诚:“你同品盈打算几时订婚呢?” 家诚笑道:“品盈中意秋天,也许会在九月。” 家宜点头。她环顾四周,忽然记起少年时在书中读到的一句话,叫“家人闲坐,灯火可亲”。 那日她去信和大厦三十层交了辞呈,本以为自己都会千般不甘,万般不舍,但走出信和大厦的那一刹,她却如释重负。从此她不必再费尽心思去算计、去争抢。 也许她本就是一个软弱的、不合格的庄氏后代,因为她从心底珍惜的,其实从来都是这一句“家人闲坐,灯火可亲”。 家宜举起酒杯,对众人笑道:“今日我好开心,我庄家宜虽然不愁吃不愁喝,但活到今日,真正快活的日子,其实未有多少。” “今日是其中一天,我都会永远记得。” - 晚宴结束后,家宜由林涛陪着去休息,家诚跟景明夫妇,仍坐在海边闲聊。 庄家诚问:“老豆最终仍是不打算出手吗?” 受美国次贷危机影响,从去年11月起,本港恒生指数开始下跌,不过那时市场仍是乐观,今年1月中旬,恒指三天内狂跌近2500点,春节过后,陆续传闻都有一些老字号企业撑不住,面临破产,希望寻找一些善意收购者。 泰林电器主席林作礼已经私下接触庄汝连,但庄汝连态度十分暧昧。 庄景明道:“泰林的门店租金高企,经营模式也都老旧,不算很好的资产,爸爸不一定会做白衣骑士。” 事实上,林作礼是庄汝连多年老友,如今公司账上负债1亿多港币,为避免恶意收购,他这一个月都在试图说动庄汝连。 泰临电器靠卖大型家电发家,大型家电占用空间大、更新换代缓慢,跟新兴电子消费品相比,根本都拉不动销售量。 如果仅是因为跟银行借不到钱,缺流动资金,那么庄氏会欣然救火,可是庄景明并不认为泰林电器是优质资产,他太懂得这些老派的企业家,在新世纪的浪潮里,恐怕大都凶多吉少。 庄汝连碍于旧友情面,一直都在犹豫,庄景明向他讲明利害,令庄汝连昨日下定决心拒绝向林作礼发出收购要约。 庄家诚笑道:“我都记得小时候,林叔叔时常带我们一齐出海,兄妹几个,他最喜欢你。我们一同钓鱼,明明家麟的鱼最大,最终是你拿到红包。” 庄景明道:“在商言商,这是父亲从小的教导。” 说罢,他看了一眼宋杭之。只是她低着头,瞧不清神情。 - 五月初,庄景明往伦敦飞了两三趟,这天从希斯罗机场返港,已是深夜。他刚下飞机,便接到庄汝连的电话,叫他回一趟石澳大宅。 他瞥了一眼机场大屏,电视台在重播白天的新闻,中国四川省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汶川县发生8.0级地震。 家中司机帮他将行李放进后备箱,庄景明想了想,道:“先去浅水湾。” - 庄景明推开家门,上了二楼,卧室的门是虚掩的,只床头留了一盏小灯。 宋杭之侧身躺着,发出轻浅的呼吸。 她已经怀孕28周,上星期打电话同他讲,听见孩子在肚子里踢她。那时他在温布利球场陪人看球赛,山呼海啸一样的叫声,令他只能隐约听清几个词。 他想到港岛应是凌晨四点,恐怕杭之都是被肚子里的孩子踢得睡不着觉。 那时他都好想即刻回去港岛,教育一顿这个孩子。 庄景明蹲在床边,面颊贴上杭之的肚子,闭了眼。 其实并未听见什么,但却能令他奇异地平静下来。 - 石澳大宅。 管家带庄景明到了会客厅,沙发上除开庄汝连、傅玲玲,还有郎世明跟几个世交的叔伯。 庄景明心里猜出三分,问道:“家诚今天没在家吗?” 庄汝连眼底泛着血丝,道:“他跟品盈昨天去了四川。” 原来庄氏计划在川西捐一段公路隧道,庄家诚目前负责地产部,便跟郎品盈一齐去了四川。 庄景明想起方才在机场看见的新闻,刚要问,便听傅玲玲道:“他们两个今早参访映秀镇,也不知......也不知......” 她讲不下去,扭过头,许是抹眼泪。 汶川县映秀镇是这次地震的震中。 此时已经是13号凌晨1点,距离地震已经过去将近11个钟,家诚跟品盈都未给家中报信,恐怕下午并未离开映秀镇。 庄景明安慰道:“当地信号都已经断掉,no news is good news。” 他问郎世明:“明山呢?” 郎世明叹气道:“他听见品盈在映秀镇,火急火燎地找来一支救援队,大约现时已经到成都了。” 其实郎世明已经五脏俱焚,品盈是他最珍爱的一个孩子,他甚至都暗暗祈祷,愿意以命换命,只是在庄汝连面前,他不敢表现得过于沉痛。 庄景明听了,眉头微蹙:“后面是否有余震,都不好讲,明山这样过去,都太冒险。” 郎世明没心思关心郎明山,只是敷衍道:“随他去,能找到品盈也是好的。” 庄景明听了,没讲话。 焦灼在几家蔓延开来,直至四天后,庄汝连才接到成都junqu的电话,听见了庄家诚跟郎品盈的声音。 - 庄景明再次见到郎明山,已经是一个月以后。 佣人领着他来到郎家花园,远远地能看见郎明山在玻璃顶的阳光房里。 走近了,庄景明才看清,郎明山坐在轮椅里,腿上搭了一条毛毯,在看一本书。 见到庄景明,郎明山合上书,放在长木桌上,抬眼对他道:“抱歉,Yolanda去厨房准备点心,我自己没法站起来迎接你。” 他掀开毛毯,给庄景明展示自己的右腿:“我自己设计的,可以监控腿部神经同肌肉,这里还有usb端口。” 他的裤管之下,是一条机械腿,在阳光里,显出一种冰冷的金属感。 郎明山抚摸着自己的这条机械腿,笑道:“不过时间紧张,我原本都有计划找迪士尼设计师画一些图案。” “我还没有学会很好地控制它,都需要Yolanda帮我才可以站起来,可能还需要练习两到三周。” 那天郎明山跟着救援队连夜飞到四川,搭车从成都到都江堰,又找来摩的,一路坐到紫坪铺大坝。因为山体滑坡,通往映秀镇的大路都断掉,机动车没法走,救援队留在原地等指令。 郎明山等不了,他满脑子都是郎品盈血肉模糊的脸,便自己一个人走了十几里山路。脚边是悬崖,悬崖之下是浊流激荡的岷江,但郎明山异常平静。山上的巨石滚下来,他没躲开,小腿被砸断。他便拖着伤腿,一步一步走到映秀镇,后面跟当地的救援队找到了被六层水泥板压了将近100个小时的郎品盈。 “家诚呢,也是被你们找到的?” 郎明山耸肩道:“他倒是跑得挺快。” 原来地震发生时,庄家诚跟郎品盈在映秀中学的一间教室里,庄家诚见情势不对,一把撞开郎品盈,从教室后门跑到空地上。 庄景明点头,道:“原来品盈退婚是因为这个。” 郎明山眼睛里含着笑意:“品盈有洁癖。” 他俯身敲了敲完好的左腿,边笑道:“daddy亦是对他好失望,气得他这一个月都在整理他拆东墙补西墙的账,要送你daddy一份大礼。” 他抬眼瞧着庄景明,哂笑道:“Alex,你讲庄家诚跑那样快做什么,搞得我daddy都要临阵倒戈。” 他嘴角挂着讥讽的笑,灰蓝色的眼睛里有一种戏谑。 “明山,外面风那样大,你刚做完手术没多久,是否都嫌自己命太长?” 郎品盈端来一盘水果,放在长木桌上,又拿了被郎明山扔在一边的毯子,俯身严严实实地裹住他的两条腿。 郎明山收起脸上促狭的讥笑,换上一副最天真烂漫的样子:“品盈,下星期你陪我去迪士尼乐园,好不好。” 他嘴里冷不防被塞了一颗草莓,只见郎品盈冷着脸道:“我没空。” 郎明山慢慢地嚼着草莓,边笑道:“那等我的腿变好一点,你陪我去,好不好?” 良久,郎品盈终于道:“那你快一点好起来。” 第37章 36他手里唯一上台…… 二零零年四月,受美国次贷危机影响,HK恒生指数开启三个月暴跌,从21,000点跌至六月最低的10,600点。 西贡,清水湾。 郎世明让佣人撤掉餐盘,对庄景明笑道:“我从前在欧洲做事,跟Antonio认识,他是意国celebrity chef。今次他来港度假,正好请他过来家中掌勺。只是Antonio惯会做意国菜,都看不上其他,不知是否合你胃口。” 庄景明笑道:“我读书时有好友在意国南部Salerno省长大,放暑假时我们都会去他家做客,他妈妈做意国传统菜肴招待我们,vitello tonnato?虽然不如法餐精致,但很好味,我都吃不够。” 郎世明笑道:“意国人不如法国人那样,懂得如何装饰自己,再对外推销。” “不过我想,低调做事总是不会出错。” 庄景明笑了笑,没讲话。 郎世明跟着又请庄景明去家中书房小叙,叫佣人做了两杯咖啡端来。 郎世明先是啜了口咖啡,叹道:“世道艰难,日子都好难捱,宋氏本周又要关停湾仔跟九龙12间餐厅。” 他打量着庄景明,笑道:“听讲宋行之在寻求资金注入,景明,你现时在信和都风头无两,是否考虑雪中送炭呢?” 庄景明笑道:“Charles,我在信和算什么呢?还不是一切都听从父亲指示。” 郎世明点头道:“傅齐和正在同你父亲接洽,我想大约是谈合作。” 傅家十年前开始做船舶生意,如今做得风生水起,庄汝连这两年亦是有心在航运生意上分一杯羹。 庄景明没讲话。 郎世明笑道:“其实傅氏跟庄氏的买卖能否谈成,恐怕都要看你。” 他讲得隐晦,但庄景明何其聪明,他手里唯一上台面的、能够拿来交换的筹码,便是妻子的家族。 但他只是笑笑,道:“Charles,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我不会出面收购宋氏。” “我可不愿意我的孩子还没出生,父母就成仇人,老死不相往来。” 郎世明笑道:“景明,有时我都很怕你,因为你的身体里住着一个苍老的灵魂,是最冷酷的看客,好像所有事在你眼里,都是戏台上的戏,旁人在大笑或者流眼泪,你都会无动于衷。” “可是有时我又会觉得,你都有一种愚蠢的天真。” 他凑近庄景明,笑道:“你以为是否出面收购宋氏,是你自己能决定?” “你亲爱的父亲,一定都会开出一个你不可能拒绝的条件。” 庄景明没讲话。 郎世明看着庄景明,想从他波澜不惊的脸上瞧出些什么,但最终放弃。 他承认庄景明城府深沉,即使在这样的时刻,他的脸上都不会有一丝裂痕。 矮几上叠着几本书,郎世明随手拣了一本,也没翻开,只是低头笑道:“听家诚讲,你也爱读历史书,那么你一定都知道,古往今来的人,心慈手软是何种下场。” 他抬起头,笑道:“景明,你没有退路的。” - 浅水湾。 庄景明回到家时,宋杭之正靠着沙发,在念一本童话书,她一会儿捏着嗓子,摇头晃脑,扮笑里藏刀的老婆婆:“好孩子,是谁带你们到这儿来的?来,跟我进屋去吧,这儿没人会伤害你们!” 一会儿哭丧着脸,扮伤心的小女孩:“亲爱的上帝,请帮帮我们吧!” 宋杭之边念,一只手搭着肚子,轻轻抚摸。 庄景明倚着门厅的立柱,瞧了一会儿,被宋杭之察觉,只见她立即扔了故事书,扭过头道:“累了,不念了。” 庄景明知道她大约是不好意思,便走过去,坐在她身边,拿起书,温和笑道:“故事没讲完,宝宝一定都睡不着,晚上又要闹你。我给宝宝念。” 宋杭之道:“乱讲,它都好乖的,比你讨人喜欢多了。” 庄景明笑道:“是,我甘愿作检讨。” 身边人突然不讲话,咬着牙,面色发白,庄景明低头,看见她小腿在打抖。 他俯身替她按摩小腿的肌肉,道:“抽筋了?” 宋杭之点头,心里极力忍下的委屈突然喷涌而出,鼻子发酸。 大约女仔有了小孩,总会多愁善感。 她吸着鼻子,道:“你给我按按脚。” 庄景明给她脱了袜子,才看见她的脚都肿了起来。 他将她的一双脚拢进怀里,轻轻揉着,边道:“它哪里乖,这样会折磨人。” 宋杭之愁道:“听爸爸的口气,后面还要生呢。” 庄景明眸子暗了暗,笑道:“爸爸是旧式思想,总是想子孙开枝散叶,家里都好讲究人丁兴旺。” 宋杭之喃喃道:“我家里都很懊悔只生了我一个,遇见大事,找一个能商量主意的人都好难。” 因为肚中孩子都已经31周,宋杭之每日都极累极困倦,此时庄景明缓缓揉着她的腿跟脚,令她又陷入一种浑身松软的、泛着麻意的昏沉状态,眼皮都睁不开,不知不觉就卸了防备,讲出心声。 庄景明听了,也没讲话,只是亲亲她的嘴角,道:“这里睡觉都会着凉。” 他让宋杭之靠在怀里,搂住她进了房间。 - 这天周日清晨,宋杭之听见佣人的敲门声,都已经是上午十一点钟。 “进来。” 佣人讲宋杭之的母亲王兰、大伯宋行之来看望她,已经在楼下等了一个钟。 宋杭之突然想起来母亲王兰昨天跟自己讲过来看她,只是她昨天起夜五六回,直到天亮才睡安稳,再一觉醒来便是中午了。 宋杭之抱着沉重的肚子,让佣人扶自己起身,往会客室走。 - “景明回石澳的老宅子了,他们家的规矩,周末都要回家陪家长吃饭的。” 宋杭之看见母亲跟大伯,脸上便强挂上了笑意。 王兰见女儿都肿了一圈,她自己是过来人,知道生孩子是怎样的苦痛,更是心疼得恨不能女儿即刻卸货,省得再受罪。 她不喜欢女儿嫁的人家,连带着对这个孩子也没什么耐心跟爱意。 王兰握住女儿的手,轻轻摩挲着,忍不住垂泪:“姓庄的怎么就值得你给他生孩子。” 大伯宋行之见杭之脸上也现出隐隐的消沉,知道她恐怕被王兰勾着想起从前的事,便道:“信和又并非景明一个人讲了算,大人之间的是非,何必怪到孩子身上。杭之,你同景明安心经营小家,其余事都不必过于在意。” 王兰叹了口气,便又跟宋杭之叮嘱了几件孕期注意事项。 却听宋杭之问道:“大伯,家里公司最近都还好吗?” 这时,佣人布好菜,来请众人用饭。 宋行之便笑道:“先吃饭,其余慢慢再讲。” - 饭桌上,宋杭之面前摆着一碗鲫鱼豆腐汤,汤炖成奶白色,她却是没什么胃口。 王兰劝道:“好歹喝一些。晚上想吃什么,姆妈来做。” 宋杭之摇摇头,仍是对宋行之道:“大伯,是不是家里公司遇见困难了?” 她如今一个人呆在家,每日所做的,不过是看书跟看电影。庄景明叫佣人将每日报纸都收起来,网线也断掉,讲最近大家日子都好难过,她怀了孩子,少看些破产跳楼的新闻,对肚子里的宝宝不好。 但去年年底,市场已经都开始低迷,今年三月,宋氏亦关掉两间餐厅。她又不是傻的,见宋行之语焉不详,便更要追根究底。 宋行之放了汤匙,笑道:“不过是卖了几间餐厅,家里工厂都还在做工,你不要胡思乱想,听他们乱讲些捕风捉影的事。” 王兰亦是附和道:“是的呀,那些记者最爱把黑的写成白的,才将报纸卖掉的呀!囡囡,你现时将身体养好,是第一等大事,其余都不是你该管的。” 宋杭之狐疑道:“真的么?” 宋行之笑道:“要是公司熬不下去,我跟你姆妈还有心思来看你?到处找钱都来不及,哪里都会有这样闲情雅致同你一齐吃饭呢。” 宋杭之点了点头,终于放心低头喝起了汤。 - 吃过中饭,王兰扶着宋杭之去睡午觉,而后跟宋行之在客厅沙发略坐了一小会。 王兰道:“大伯,我叫了几个银行老友,明天晚间我们一同去见见。” 宋行之点头。 王兰又道:“大伯,你下定决心不找庄汝连借钱了?” 宋行之笑道:“信和的确是一艘大船,外面这样风雨飘摇,它都不会倒。不过上次笃之出事,庄汝连都急着连夜撇清关系,想来他并不真正将我们当做亲家。” “何况庄汝连若是不愿借钱,到时景明夹在庄宋之间,又是十分为难他。他同杭之伉俪情深,我们做长辈的,总是要多替孩子们着想,不能将腌臜事都扔给他们。” 王兰叹道:“大伯,你说20亿资金缺口,我们都要上哪里找钱。” 宋行之道:“天无绝人之路,正仪是笃之跟我父亲的半生心血,核心资产哪里就能够卖给不相干的人呢。” 第38章 37庄景明看着她,…… 石澳大宅,书房。 庄汝连吃掉庄景明最后一个卒,对小儿子笑道:“好久都未同人下过,恐怕都有些手生。” 庄景明笑道:“父亲再手生,也是我这样的比不过的。” 他低头瞧着棋盘上的红黑棋子,忽然想起大哥庄家麟。 从前有资格坐在此处同庄汝连对弈的,只有家麟,后面他出了事,庄汝连常常一个人坐在书房里,对着棋盘枯坐,一坐就是半天功夫。 庄汝连笑道:“棋子如兵将,这一盘棋就仿似战场,战场无父子,不要怪老豆心狠手辣。” 父子二人又下了几盘,庄汝连似是有些倦色,便叫佣人收了棋盘。 两人又闲聊了一会儿,只见庄汝连起身拿了一叠文件,放在小儿子跟前。 是庄氏跟傅氏关于船运业务的合作备忘录。 庄景明只翻了几页,便放下来,笑道:“傅伯伯愿意跟信和合作,是一桩美事。只是我不懂船舶业务,都好难给家里帮上忙。” 庄汝连看着跟自己打马虎眼的小儿子,也不戳破,只是笑道:“近日还有另一桩美事。” 他拎起紫砂茶壶,给茶杯里添了水,道:“宋氏的核心资产已经缩水40%。” 茶烟缭绕中,只见庄景明笑道:“爸爸,人家未必肯卖的,何必闹得那样难堪。” 庄汝连放下茶杯,闲闲道:“恐怕由不得他,我都已告知老友,宋行之他借不到钱的。” 自宋笃之被收监,圈内几家讲得上话的富豪,便隐隐跟庄汝连走得愈发近,大有唯庄氏马首是瞻的意味。何况联合围剿宋氏,庄氏拿大头,众人跟着也能喝到肉汤,何乐而不为呢。 良久,庄景明终于道:“杭之始终都是我的妻子。宋氏落难,我不去救火,已经是不仁不义,如果都要趁机低价收购宋氏,这样落井下石,恐怕长远看,都会失掉人心,对信和形象亦是有负面影响。” 庄汝连瞧着小儿子拐弯抹角地讲出一堆借口,也没答话,只是摘了鼻梁上的老花镜,闭起眼,边反手捶了捶自己的右肩,笑道:“我是老啦,那天跟Robert一齐打球,他同我讲,今年秋天就对外宣布退休。” “我今年也快要七十岁,身子骨瞧着虽然硬朗,我自己却是知道,精神劲是一日不如一日,也不知哪天就油尽灯枯了。” 他忽然又睁开眼,看着庄景明,笑道:“也是时候将信和交给你们年轻人了。” 家麟已经疯掉,家宜嫁了一个中三都未毕业的保镖,家诚又是个吃相难看、做事没有底线的孬种,他的这些儿女,可堪大用的只剩这个小儿子。 他冷眼瞧着这些个儿女厮杀,小儿子最能忍耐,亦是最冷酷无情的那一个。 但他亦是明白,小儿子仍是那样年轻,在某些时刻,不免都会感情用事,譬如背着他,跟Rochester的大儿子达成协议,给宋氏输送了三个亿的资金。 他不得不亲自掐死小儿子的心慈手软。 外面风雨晦暝,他的小儿子坐在那里,长久地沉寂着。 庄汝连笑道:“你从前都做得很好,这一次也不会让爸爸失望,对不对。” - 庄景明陪庄汝连吃过中饭,便独自开车,到了新界北的和合石墓地。 他很快便找到母亲罗燕菲的墓碑。 墓碑上是母亲二十多岁时的相片,将近半个世纪过去,她仍是纯真明艳,永远都不会老去。 庄景明俯身坐在石阶上,从口袋里拿出两块朱古力,一块给了罗燕菲,另一块攥在手里,他盯着瞧了一会,忽然笑道:“今天他讲会将信和交给我。” 他撕开朱古力的包装纸,掰了一小块。 朱古力在嘴里化开,带着一点点苦。 他抬起头,看见天边涌起乌青的云。 似乎下起了雨,他眨了眨眼睛,脸颊有湿漉漉的东西,一直淌进嘴里。 - 浅水湾。 庄景明回到家时,看见佣人在院子里除草,便问她杭之是否已经吃过晚饭,佣人摇头,道:“夫人讲等您一齐吃饭呢。” 现时已经都是晚间8点,庄景明皱起眉头,道:“她怀孩子好辛苦,有时拿自己身体撒气,你们不能陪她一齐胡闹。” 佣人赔笑道:“夫人今日心情很好,还开了菜单子,叫厨房做了一桌菜,说是好久没和您同桌吃饭了。” 庄景明听了,略点头,便疾步往家中去。 - 庄景明刚走进餐厅,便见宋杭之要起身迎他。 他将人按在椅子上,笑道:“这样客气做什么,倒显得生疏。” 他扫了一眼桌子,都是平日里他爱吃的菜色。 宋杭之给他盛了一碗汤,笑道:“还不是庄老板忙得脚不着家,我可不得好好表现,将你伺候得开开心心,才能多多回家。” 她坐在庄景明身侧,身子贴上他,下巴靠在他的肩窝,问道:“最近忙些什么呢,庄老板?” 庄景明环住他,笑道:“不过是公司里的事。” 宋杭之笑道:“看来近来又有大动作。” 未等庄景明搭话,她便给玻璃杯里倒了红酒,递给庄景明,又给自己添了一杯茶,举起茶杯,边笑道:“不讲这些,好没意思。我们夫妻难得同桌吃饭,按道理都要开一瓶好酒,两个人一齐饮醉才是有趣。可惜我肚子里还有个小的,只好以茶代酒。” 今夜她心情这样好,会讲俏皮话,还对他笑,一切仿佛都回到从前的光景。 庄景明跟着也觉得开心,被她哄着喝掉了大半瓶红酒。 他也许都有些醉了,浅黄的灯影下,妻子的眉眼都染上一层冶艳妩媚。 她刚怀上孩子那会儿,对气味尤其敏感,几乎是吃什么吐什么,都瘦成小母猫一样的尖脸。如今养得圆润许多,也许因为当了母亲,她笑起来时带了丝温婉,无故就能叫人心安。此时她嘴里又讲着俏皮话,眼波流转,更有一种旖旎的风情。 庄景明捏住她的小手,只觉手心里像是握着一团羊脂玉,在这样炎炎夏日里,沁凉细腻,勾的他心神荡漾,令他细细摩挲着,舍不得放开。 一阵轻笑声后,他耳边贴上来一个黏糊糊的声音,仿似都泛着潮湿的水气。 “老板,我好热呀。” 宋杭之坐在他身侧,含住他的耳垂,舌尖轻轻舔着,温热的气息在他的脖颈间萦绕。 庄景明摸到她沉重的肚子,深吸一口气,极力压住心中腾腾升起的欲念,浅啄她的唇角,喃喃道:“不行,杭之,你有孩子,再等一等。” 他看着她,眼睛里是无限的沉沉柔情。 宋杭之的鼻尖仍是蹭着他的脖颈,嘴里笑道:“老板,我可是等不及了。” 她凑近他,一字一句缓缓道:“你借我10个亿,好不好。” 庄景明抬起头,像是被泼了一头水,浑身都是冰凉的。 宋杭之像是没看见一样,仍是自顾自笑道:“家麟在青山医院发疯,家宜嫁给保镖自立门户,家诚又是个没本事的扑街货。爸爸能用的,大约只有你一个了。” 她看着庄景明,笑道:“如今你在信和,一定能讲上话的,对不对。” 庄景明的酒已经醒了一半,他扭过头,嘴里发涩:“抱歉,杭之,我不能答应你。” 宋杭之点头,道:“我猜你大约也不会这样好讲话。” 她盯着玻璃杯里的残酒,像极了殷红的血。 “那你能不能跟庄汝连讲,放我家一条生路。” “那天姆妈跟大伯来看我,我躲在洗手间,听见他们讲借不到钱,从前旧友都撇的干干净净。是不是庄汝连干的呢?找一帮走狗趁火打劫,他能做出来的。” 庄景明面色平静:“跟爸爸没关系。” 宋杭之笑道:“是么?” 庄景明道:“不要胡思乱想。” 宋杭之没理会他,笑道:“你不给我看报纸,断掉家里的网络,以为我是傻子,什么都不知道。” “不过我现时也没证据,但我想,总有一天我会知道。” “我总会知道,你为了坐进信和的三十层,会怎样对待我和我的家人。” 她打量着庄景明,想从他脸上窥探到慌乱、心虚、难堪。 餐厅里只点了一盏顶灯,黄黯黯的,他背着光,坐在阴影里,默不作声地盯着她,斯文硬净的脸,一半晦暗不明,露出来的另一半脸,显出一种平日里看外人时的淡漠。 宋杭之的指尖轻轻蹭着茶杯的杯口,笑道:“我在想,那一天都会发生什么事?是否会好精彩?我真想看一看你的表情。” 庄景明看着她,忽然伸手捏住她的下巴,轻声道:“别做蠢事。” 他明明一副风平浪静的样子,可她的下巴却被他捏得生疼。 宋杭之仍是咧开嘴,笑道:“我还要看着你坐进信和的三十层,哪里就会做蠢事呢?” 庄景明放开手,淡淡道:“那样最好。” 他叫来佣人,当着宋杭之的面,将事情一件一件都交代了。 宋杭之的心倏地往下沉。 她明白,在接下来的一个月,她恐怕是要被庄景明软禁在这间房子里了。 第39章 38她曾经交付过的…… 二零零八年七月四日,港岛坊间最大一桩新闻,便是信和集团以260亿港币低价收购正仪集团60%股权,成为正仪控股股东。众人仍记得二零零三年庄宋联姻那天的盛景,此时不过将将过去五年,正仪集团便易了主。就连茶楼里吃早茶的大伯,都摇着蒲扇,感叹宋家女儿嫁错郎。 清晨,浅水湾。 庄景明吃过早餐,手边放着一叠港岛的早报。他刚合上报纸,便接到助理电话,讲庄汝连早上打高尔夫球,突然右侧身体麻掉,整个人跌在地上。 他叫来佣人,叮嘱她将报纸都送进碎纸机碎掉,便急匆匆出门了。 宋杭之睁开眼睛,抓了床边的闹钟一看,尚未到七点钟。她没叫佣人,自己扶着肚子,一点点挣扎着起床。肚子里的小东西都已经36周,令她坐在床沿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也许是知道妈妈近来心情不好,小东西都乖巧许多,不像从前那样不分白天黑夜地闹她。 宋杭之起身拉开窗帘。 自那日同庄景明争吵之后,他便叫人将家中所有阳台都封住,外面加了一层金属网。她被关在囚笼一样的家里,不能看报纸,不能打电话,被自己的丈夫切断与世界的一切联系。 港岛的夏天是金色的。透过密密的金属网,她能看见流丽的云团被海岛的风吹得四散开来,苍蓝的天是那样高远辽阔。 宋杭之看了一会儿,便出了卧室,往餐厅走,打算自己煮一点牛奶喝。 家里的佣人手里拿着什么,从餐厅里出来。 宋杭之叫住她。 佣人弯腰笑道:“夫人早。” 宋杭之问道:“你手里面是什么,今天的报纸么?” 佣人没成想被她撞见,心内发慌,嘴里仍是笑道:“是上个星期的,没来得及处理,我这就去扔掉。” 宋杭之见她眼神有些躲闪,便道:“别扔了,我在家里无趣得很,正好拿来解闷。” 佣人没法子,只好硬着头皮道:“先生讲了,报纸是不能给您看的,您还是不要为难我们这些做工的了。” 宋杭之听了,笑道:“是么?这个家里难道只有他庄景明嘴里讲的话,你们才听了?” 她心里升腾起一阵火,突然间就有些站不稳。 佣人赶忙上前扶住她,急道:“夫人,我嘴笨,不会讲话,您可别生气。” 佣人是个菲国移民,认不得几个汉字,便看不懂报纸里写了什么。她心中暗想,夫人想看报纸,给她看不就行了,她此时又怀了先生的孩子,要是气坏身子送进医院,按先生的脾气一定都会扒掉自己的皮。 这么一想,佣人便将报纸一股脑塞进宋杭之手里,讨好地笑道:“夫人,我们哪里敢不听您的话,哪怕是先生,亦十分尊重您的意见。几张报纸,您看着玩,没什么大不了。” 宋杭之被她搀着,坐进沙发,只觉得一阵无力的疲倦,便摆了摆手,叫她忙别的去了。 - 宋杭之倚着沙发,闭了眼,脑子里都有滋啦滋啦的声音,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她艰难地挺直背,从那叠报纸里,随手拣了两份翻开,只见头版头条赫然印着“信和260亿收购正仪60%股权。”“庄氏入主正仪,只费小小钱。” 宋杭之攥紧了报纸,指尖因为用力,成了破败的青灰色,只觉得眼前都是白茫茫的一片。 庄景明他如何能——如何能—— 不,你早知道他是这样的人,是你的自私、固执、愚蠢、懦弱、胆怯,葬送了家人的半生心血。 有小小的声音在斥责她。 下腹一阵坠痛,她痛得直不起腰,瘫倒在地毯上,浅色的羊毛地毯都被染红。 她曾经交付过的真心与爱意,在这一刻,变成一把泛着寒光的利刃,狠狠刺向她的心脏。 她倒在一地血泊里,忽然记起18岁那年,在伦敦郊外初见庄景明的那一天,他穿一身最干净的白衬衫,笑着对她念《诗经》里的那句“谁谓河广,一苇杭之。” 还有波士顿的漫天风雪里,他斜倚着街灯,仿佛已经等了她很久很久。 - 女佣正在厨房哼着歌煮牛奶,突然听见客厅里惊惶的叫声。 “Aff——Aff——” 她拧了燃气灶,跑出来问道:“怎么了——” 管家抹了额头上的冷汗,边道:“你去拿药箱,把Poy叫来,她之前是产科护士。” Aff看着一地的血,鼻子里都是血腥气,直想犯呕。 “我刚才致电养和医院,他们会在十分钟之内过来。” “先生已经从石澳出发。” 管家见她呆愣愣的样子,冲她吼道:“快去啊。” Aff这才如梦初醒,往后院里跑去。 - 跑马地,养和医院。 “您夫人目前体征平稳,还要再观察24小时。” “过两个钟,由Alice带您去看BB,是很健康的女BB。” 主刀大夫杜医生看着眼前的年轻人,他看上去并非野心家,讲话温吞,眉眼是山明水净的沉静。 杜医生常年都会同政商名流打交道,有人张狂傲慢,有人谦逊和善,但无一例外都是城府深深,眼睛里都会算计交易成本,这样的成本有时候是钱权,有时候是人命。 庄景明的谦和内敛却像是骨子里与生俱来的,同他讲话,似乎都不用想太复杂,他天然就有令人交付真心的本事。 但杜医生知道,如若是一个真正的君子,绝无可能在庄氏这样的人家,一步步走到最高处。 庄景明道:“辛苦你,Kinsley。母女平安,我都不知如何感谢你。” 杜医生笑道:“是我分内事,不必有压力。” 庄景明低头道:“好多事我都不敢想。” 他讲不下去。 杜医生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一切都过去。” 不知再会伪装自己的人,是否都有时会露出真情呢? 杜医生仍记得,当自己从手术室出来时,这位年轻的庄氏继承人,满脸的惶惶不安。 是担心第一个子嗣的安危?亦或是妻子的生死? 他笑着摇摇头,人心似海,总是难测。 - 养和医院,三十六层 宋杭之躺在那里,她也许做了不好的梦,两颊犹有泪痕。 庄景明坐在床边,深深地望着她。 她梦见了什么呢?也许会有他。 庄景明用指尖轻轻拭去她的眼泪。 可是她的眼泪那样多,流不尽似的,他的指尖都被烫得生疼。 - 宋杭之醒来,一眼便望见床边的庄景明。 她没有力气赶走他,便又闭上眼。 “要喝水吗?” 宋杭之不讲话,仍是闭着眼。 嘴唇上有温凉的触感,她下意识用舌尖抵了一下。 是庄景明用棉签在喂她水。 “现在还不能喝水。” 是庄景明故作温柔的假惺惺的声音。 她本来都没有口渴,听见庄景明在边上煽风点火,提醒她要不要喝水,突然就很是有些口干舌燥。 庄景明用棉签蹭了蹭她的嘴角,便拿开了棉签。 宋杭之有些失落,忍不住舔了舔起皮的嘴唇。 庄景明看见妻子的小动作,便又拿了一根棉签,沾了水,笑道:“张嘴——” 宋杭之想念方才棉签上的水,便暂时忘了对庄景明的恨意,顺从地张开嘴。 她等了半天,都没舔到棉签,睁开眼,瞧见庄景明正朝着她笑。 宋杭之的眼泪唰就掉下来。 庄景明慌得连忙要喂她水喝,可是宋杭之却再不要喝他喂的水了。 “我该打,你养好身体,随便怎么打我,我都不会喊疼。” 他絮絮叨叨地讲,宋杭之却再不想理会他。 庄景明便转移话题,讲女儿很健康,长得同她好像。 宋杭之见过新生儿。表姐前年生宝宝,她跟着姆妈去看望表姐,保温箱里的小孩子皱巴巴的,小猪仔一样,眼睛都睁不开,怎么就能看出来像谁呢。 庄景明现在哄人都能够睁眼说瞎话了。 宋杭之不想再听他讲瞎话,扭头道:“她长得像谁,关我什么事。” 她本以为庄景明会自动屏蔽这句话,继续絮叨,未曾料到等来的却是一阵沉默。 宋杭之转过头,看见庄景明正盯着她,样子似乎很是伤心。 他哀伤地看着她,道:“她是你的女儿。” 宋杭之嘴角牵起讥诮的笑:“是呀,她是在我肚子住了几个月,那又怎么样?她等不及来这世上,同她虚伪自私的父亲见面,根本都不会管我这个母亲的死活,我流了那样多血,又为什么要对她倾注爱意?” 庄景明低了头,她看不清他的神色,良久,才听他开口道:“她是我们第一个孩子,无论如何,多谢你。” 宋杭之冷笑道:“‘第一个孩子’?莫非你都还想着叫我给你生第二个?生一个我就赔上大半个正仪集团,再多生几个,岂不是连全家上下的命都搭上?庄老板,庄主席,我是没胆子给你生孩子了。你再忍耐几个月,明年你坐上信和三十层,多少人等着排队给你生,你爱生几个生几个。” 讲着讲着,她眼前便一片湿漉漉的模糊。 她疼得翻不了身,便侧过脸,眼泪顺着脸颊,枕头都洇湿了一片。 庄景明却掰过她的脸,两只手捧着她濡湿的面颊,细细地给她擦眼泪,边温柔地低声叹道:“杭之,你怨我、恨我,都没关系。” 她仍是低着头。 他欺身上前,抬起她的下巴,强迫她看着他,笑道:“但是不要乱讲话,我会生气。” 宋杭之忍不住打了个抖,被庄景明察觉,他笑着俯身替她掖了掖被角,亲亲她的眼皮,道:“你好好休息,我去看宝宝。” 第40章 39“‘陶陶’是快…… 庄景明翻了一个月《诗经》,找来几个文学院的教授商量,又去请教本港专做名流生意的风水命理大师,最终给女儿起名叫“陶陶”。 “‘陶陶’是快乐的样子,希望我们的女儿每天都开心。”庄景明笨拙地抱着小婴儿,边哄她睡觉,边对宋杭之笑道。 宋杭之对这个早产的女儿没什么爱意,她只是冷淡地点头。 她最近染上酗酒的毛病,躲在酒窖里喝得醉生梦死,被庄景明发现,气得叫佣人将一面墙的酒都扔了,还砸烂了几瓶。 宋杭之只是心疼酒,庄景明砸烂的那一支Black Pearl得三万美金呢。 庄景明还将气撒在佣人身上,他认为是佣人没看紧她,连夜叫人滚——上一回送她去医院生庄陶陶的菲佣Aff,也早就收拾行李回了老家。 被庄景明炒掉的帮佣,若想在港岛名流圈子内再寻一份工,总是都会十分艰难。宋杭之想劝庄景明,想了想,又恹恹地闭上眼,由着他发神经。 宋杭之吸取教训,找来一个保险柜,放在杂物间,往里面藏了二十来瓶酒,红的、白的、黄的,庄景明不在家的时候,等家里佣人都睡觉,她一个人坐在阳台上,开一支酒,从半夜喝到天亮。 人在醉醺醺的时候,总可以忘掉很多难过的事,她才有力气去看天光一点点破开深蓝色的夜。 - 隔壁儿童房里,庄陶陶又在哭闹,她那样活泼生动,每日使不完的劲,看不见庄景明时,就会放开嗓子嚎,吵得宋杭之脑子都要裂开。 但她懒得去哄,仍是给玻璃杯里倒满琥珀色的酒。 卧室门被撞开,宋杭之不悦地抬起头,转身瞧见庄景明。 她眯起眼睛,努力想看清庄景明的脸色,转念又想,他怎样脸色怎样心情,又关自己什么事。 宋杭之缓缓地返身,抓了酒瓶——玻璃杯又空了,她得添酒。 手腕被人捉住,她疼得手都松开,酒瓶掉在地毯上,“咚”一声,琥珀色液体洒了一地。 宋杭之不耐烦道:“你做什么。” 霎时,她只觉下巴被人抬起,迎面浇过来什么冰凉的水。 此时天刚蒙蒙亮,冰水沿着她的脖颈,滑进领口,令她都打着抖。 “醒了么。” 耳边是庄景明漠然的声音。 没等宋杭之回答,他又转头对几个佣人道:“收了她的酒,杂物间清理一遍。” 宋杭之任人收了酒,自己只是木然地坐着。 庄景明又淡淡问道:“昨晚没人看住夫人么?” 管家嗫嚅道:“Poy孩子发高烧,我叫她返家照顾孩子。” 庄景明笑道:“是么,那你同她讲,专心照料家人,不用回来了。” 管家犹豫了一下,只好称是。 “跟他们没关系,是我骗他们要睡觉,不要过来打扰我。” 宋杭之踉跄着起身,拉住丈夫的衬衫袖子。 庄景明抬起手,指尖拂过她的眉眼,这才笑道:“酒醒了?” 他接过佣人递上来的干毛巾,给她擦去脸上、身上的冰水,边笑道:“Marta她们几个好没用,陶陶哭了一整夜。” 边上几个女佣脸色都是煞白的。 宋杭之抓住他的手,道:“我现在去看陶陶。” 庄景明将毛巾扔进托盘里,笑道:“她已经睡了。我还没吃早餐,一起吃吧。” - 庄景明叫人泡了蜂蜜水,让宋杭之喝掉。 宋杭之捧着杯子,抿了几口,听见庄景明道:“吃过饭去看看陶陶,她需要母亲。” 宋杭之刚想刺他两句,管家便拿了电话来,讲是李先生找。 这位李姓先生家中亦是经商,去年秋天才过四十岁生日,如今已是立法会议员,是圈内炙手可热的红人,多少人想扑上去巴结,然而李生谨言慎行,作风低调,再揪不出错。也不知庄景明如何能同他走得这样近。 不过,近日围着庄景明打转的人是愈发拥挤,家中常常都有政商界名流递来拜帖。庄景明甚至都在浅水湾另一处置办私人别墅,专门用来招待宾客。 她是女主人,不得不陪着丈夫,同这些人社交,心里觉得厌烦。 庄景明接了电话,也没打算避着妻子,跟李生客套了几句,便商定晚间一起用餐。 他瞥了一眼宋杭之,道:“她今天有些感冒,不过去了。” - 中环太子大厦25层rooftop,Sevva Club。 “Cheers,祝贺你卸货。”Mia举杯笑道。 宋杭之同她碰杯,笑了笑。 Mia知道好友这一年经历太多事,都有好多难过跟隐痛讲不出口,便没再讲话,只是陪她默默地饮酒。 维港早已点起灯,露台对面的汇丰总行大楼跟中银大厦亦是灯火通明。 宋杭之突然道:“Mia,我想同他离婚。” 她嘴角挂着笑,在这样璀璨的夜里,显得苍凉寥落。 Mia听了,手里的杯子没攥稳,泼了一身酒,她胡乱擦了两下,急着问道:“你是认真?” 宋杭之帮她擦着裙子上的酒渍,边笑道:“他最近都在忙信和的交接事项,大约明年春天庄汝连会对外正式公开。后面我再跟他提离婚,能多分一点钱,正好贴给家里。大伯跟姆妈想在北美开几间公司,不至于太艰难。” Mia握住她的手,道:“杭之,我知道你吃了好多苦,可是你同他离婚分钱,是否都会令庄氏恼羞成怒,陶陶以后又如何在庄氏立足呢。” 宋杭之笑道:“我能力都好有限,只要姆妈开心,其余人我哪里都有心思管呢。” Mia看着眼前的旧友,记起从前光景。那时她谈到庄生,眼睛里都有星光坠落。 - “女士,您的酒。” Mia问道:“我们没点呀,你是不是送错了。” 服务生笑道:“是一位先生送的。” 宋杭之抬起头,望见角落里一身暗色衬衫的翁聿。他举起酒杯,远远地做出碰杯的动作。 宋杭之举起他方才送的冰蓝色的酒,同他遥遥碰杯。 只见翁聿同对面的同伴讲了几句话,便起身朝宋杭之她们走来。 “好久不见。”翁聿笑道 Mia道:“你是否又离家出走,来港岛流浪?” 她将翁聿上下打量一番,道:“不对,你这件衬衫是J家本季最新款,少说1万港币。” 翁聿笑道:“海港城,我有好多coupon,五百块三件。” Mia翻白眼道:“你当我傻的。” 翁聿这才耸肩笑道:“平时上班总要见客户。” 原来他法学院毕业后,没理会哥哥Isacc要他留在纽约,自己跑去芝加哥一间律所,本月初被外派到位于港岛的亚洲办公室,帮忙处理涉外业务。 三人聊了一会,Mia讲要接电话,便离座去了室内。 翁聿瞧着宋杭之,忽然笑道:“杭之,你所嫁非人。” 在芝加哥时,他常常都会搜港岛的新闻,看着她的家族垮台,看着她给庄景明生了孩子。 宋杭之笑道:“他是人是鬼,都是我咎由自取。” 她又叫来服务生,要了一瓶威士忌。 翁聿按住她的手,对服务生道:“不用。上次我存在这里的酒,麻烦拿过来。” 宋杭之拍拍他的肩膀,笑道:“还是你够意思。” 翁聿笑眯眯道:“当然,我要对你好一点,你有没有动心?不如早点同你那没良心的丈夫离婚再嫁?” 结果翁聿存的小瓶洋酒只剩四分之一,倒进玻璃杯,只够浅浅地喝上三四口。 宋杭之原本喝得熏熏然,此时气得酒都醒了大半,恶狠狠道:“我看你才是真正没良心的那一个。这么一点酒,打发叫花子呢!” 翁聿抱着胳膊笑道:“你刚生完孩子,少喝点酒。” 宋杭之没讲话。 翁聿把玩着餐盘里的银质餐刀,笑道:“杭之,我究竟是讲你天真烂漫呢,还是讲你幼稚愚蠢?” “你对庄景明很失望么?其实他同我们从小碰见的那些人没什么不同,我那个精于算计的哥哥Isacc,恐怕肚子里坏水都更多,干的事更没人性。” “你只是倒霉,长久都以为自己中意这样一个人。” 他倚着椅子,脸上挂着恣肆的笑:“别再酗酒,保持健康,保持快乐,忘记他。” 宋杭之低头道:“我不喜欢他了。” 临近午夜,人声渐渐嘈杂,混着重金属摇滚,海浪一样,一层层压过来,淹没了她小小的声音。 - 宋杭之放在餐桌上的手机突然振动起来,她接了电话,只听那头庄景明的声音:“在做什么。” 她能想象庄景明皱起眉头,脸上写满厌恶。 宋杭之笑道:“在玩呀。” 也许庄景明没想到她这样直接,那头顿了几秒,才道:“陶陶磕到头。虽然她已无大碍,不过我想你作为她的母亲,有义务回家看一看。” 他的声音听上去很平静:“看一看你在club喝酒玩乐时,女儿在家中是怎样遭遇。” 说完,他便挂掉电话,再没等她的回答。 第41章 40从前他对不起她…… 浅水湾。 庄陶陶安静乖巧地趴在庄景明怀里,嘴角口水鼓着泡,蹭在他的衬衫上,睡得香甜。 庄陶陶被庄景明养得肥嘟嘟的,像极了壁画上的西洋天使。可她本质是个小恶魔,就算睡着了,藕节似的小腿仍是会不安分地蹬几下。 只是她露出来了小半张脸,脑门上贴着纱布,又显得可怜兮兮的。 庄景明抱着庄陶陶,坐在会客室,脸都是黑的,边上围着三四个中年人,带了药箱,佣人则是站了一排,都低了头,不敢看庄景明。 宋杭之回到家,瞧见的就是这么一幅景象。 阵仗倒是挺大,不知道的还以为庄陶陶怎么了,都要请来专家会诊呢。 她觉得滑稽,忍不住对几个佣人笑道:“哟,这是升堂呢?你们几个站着做什么,还不快给老爷跪下。” 庄景明脸色愈发阴沉。 宋杭之不以为然地道:“不过是蹭了指甲盖大的一层皮,我当是出了什么大事。” 庄景明没理会她,只是叫佣人抱走庄陶陶,又假惺惺地慰劳几个医生,叫了管家送走他们,这才对宋杭之道:“陶陶才六个月,今次磕破脑门,若是轻飘飘过去,那么家里工人会松一口气,下一次陶陶也许都是跌断腿。” 宋杭之看出他在强压怒火,耐着性子同她解释。 可惜宋杭之对庄陶陶未有多少爱意,也没有力气同庄景明理论育儿方式。庄汝连教出来一个同他一模一样的小儿子,刚愎自用、自私冷漠。 她早已想明白,如今唯一的盼头,便是安稳捱到明年春天,同庄景明离婚。 她的眼泪早就流尽,所有的愤怒也都奇异地散了去。看着庄景明时,她心内弥漫着冷漠的事不关己,面上却挂起和煦的笑。 宋杭之点了点头,笑道:“你讲得都很好。她才这样小,应该都要更加小心看管。” 也许因为她不再歇斯底里地哭泣,也没再阴阳怪气地讥讽他,庄景明脸上先是有一丝不确定,而后是一种浅淡的雀跃缓缓蔓延开来。 但他仍拿不准宋杭之的想法,便道:“杭之,你照顾陶陶都好辛苦,我让Eric推掉晚间应酬,以后每天八点钟前回家,今晚的事不会再发生,好不好。” 他低着头,带了一点小心翼翼地讨好。 其实宋杭之喝得醉醺醺回家,庄景明讲出这样的话,便是息事宁人的意思。 宋杭之笑道:“不必如此。你明年春天就要接班,现时应酬自然多。” 她都好久未对庄景明有笑脸,此时嘴角若有似无挂着笑,被庄景明看在眼里,都令他惊喜交集。 他轻轻环住妻子。 是了,他们已经都有孩子。陶陶那样招人喜欢,捧在怀里像一团小猫咪,杭之一定也喜欢她的,她会是很好的母亲。 从前他对不起她,他有那样多身不由己,但总归是亏欠了她。可是幸好还有漫长的余生,令他可以去补偿她。 想到余生,庄景明便忍不住将宋杭之搂得更紧。 - 宋杭之越来越发现,庄景明对庄陶陶表现出一种极端的宠溺。连家中佣人都发现,只要在先生面前,用心夸赞小小姐,面冷心硬的先生也会变得好说话。 庄陶陶很聪明,也很健康,力气跟小牛犊似的,刚满十个月便学会跌跌撞撞地走路。后面为了能够每天陪她散步,庄景明甚至真的推掉工作日晚间应酬。 那天宋杭之去参加UNESCO主办的一个有关海洋生物的公益活动,遇见Robert的妻子Elsa,两家在浅水湾的宅子是相邻,往来也更频繁些。 Elsa先是夸宋杭之气色都好很多,又夸庄景明顾家。 “我都常常看见Alex推婴儿车,有时陶陶好调皮,在婴儿车里哭闹,一定要下来自己走路,Alex也不发火,都好耐心跟着她。” Elsa笑道:“我跟Robert讲,他能做到Alex百分之一,我就阿弥陀佛了。” “其实就连我自己,有时对小朋友都会不耐烦,哪里能做到Alex那样耐心。” 宋杭之道:“庄陶陶被他惯得都无法无天。” Elsa摇头笑道:“也许做daddy都会更宠爱自己的女儿。” - 因为庄景明的溺爱,庄陶陶天不怕地不怕,充满勇气和力量,唯独一样令她感到恐惧——她怕黑。 可是世界上又有几个小朋友不怕黑呢?或早或晚,他们总有一天要独自面对漆黑的长夜。 庄景明在这件事上,对庄陶陶仍是无限纵容。他命令佣人夜间不准熄灯,会客厅、餐厅、厨房、书房、影音室,连酒窖也不放过,整座宅子都要灯火通明,直至天亮时分小小姐睡醒起床。 宋杭之觉得他不可理喻。 有一回,趁庄景明去星岛出席某高峰论坛,晚间睡觉时,宋杭之去关了儿童房的灯,只留了一盏昏黄的落地灯给庄陶陶。庄陶陶趴在床上,吊起嗓子,中气十足,嚎得百转千回。 宋杭之搬了个小马扎,坐在边上看一本侦探小说,瞅了庄陶陶一眼,闲闲道:“鼻涕擦一擦,别吃进嘴里了。” 庄陶陶哭着哭着,瞧见宋杭之没什么反应,打了几个哭嗝,仍是哭,不过不似方才那般气贯长虹。 正在这时,门被推开,只见庄景明疾步走进来,衣摆都被风卷起,一脸阴霾。佣人跟在后面,朝宋杭之使眼色。 庄陶陶见到庄景明,不知从哪来的一股劲,又嚎起来,宋杭之耳膜都要被震破。 庄景明先是俯身抱起庄陶陶,边哄她,边问佣人:“谁关的灯?” 宋杭之拦住佣人,道:“我关的。” 瞧瞧,庄景明连夜从星岛飞回家里,考察佣人工作,生怕女儿被虐待。 宋杭之将庄陶陶从庄景明怀中提溜下来,笑道:“晚间妈咪陪你睡,不过呢,灯是一定要关的。” 庄陶陶也不干嚎了,求救似的望向父亲,小脸上尽是眼泪鼻涕。 庄景明却是边给她抹眼泪,边笑道:“陶陶,晚间跟daddy妈咪一齐睡。” 宋杭之听了,转头对佣人道:“这里加一张床。” 自从生下庄陶陶,她便跟庄景明分床睡,虽然近日她装出一副冰释前嫌的样子,哄得庄景明成日里都乐呵呵,但宋杭之仍是没松口,两个人仍是分床睡。 庄景明忙道:“这样麻烦做什么,去隔壁睡多好。” 他这么见缝插针,宋杭之觉得好笑,道:“小孩子挑床”。 庄景明笑道:“是么?陶陶,妈咪讲你挑床,那么今晚她陪你睡在这,daddy去隔壁?” 小孩子摇摇头,揪着庄景明的领口不放,瘪瘪嘴,眼睛里瞬时就噙了泪。 这一老一小演双簧呢。 庄景明亦是眼巴巴地瞧着她。 宋杭之对他笑道:“那你陪她睡这吧,不准开灯,我回自己房间。” 说完,她便开门走了,留下一老一小面面相觑。 - 周末,庄景明带了宋杭之、庄陶陶,回石澳大宅,探望庄汝连。 宋杭之已经都大半年未见他,她听庄景明讲,自从去年夏天打球跌倒,庄汝连身体便一日不似一日,眼瞧着便没了从前那股劲头,时常都认错人,讲过的话也记不清,甚至都会颠三倒四地惹些笑话。 宋杭之听了,只在心里冷笑。 如今整个信和最高层的决策都向庄景明汇报,庄汝连即便还担着董事局主席的名头,也不过是个空架子。权力是男人的C药,他亲手将庄景明养成同他一模一样的怪物后,把手中权力恋恋不舍地交给他,自己便像被人抽走了魂,渐渐也没了精气神。 庄汝连坐在轮椅里,腿上搭着一条毛毯,带了一顶灰格子棉帽,见着庄宋二人跟小孙女,才抬起眼皮,眼神浑浊,全然是一副油尽灯枯的样子。 宋杭之才真正觉着,他已然到了迟暮之年。这样一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人物,在近四分之一个世纪里,随着商海浮沉,见惯香江之畔的风起云涌,竟也敌不过岁月如流。 - 宋杭之胃口不好,只象征性地喝了两口汤,便放下勺子。 她环顾四周,无限唏嘘。 傅玲玲如今是不愿再瞧见庄景明,她带着庄家诚回了傅氏。家诚是没法留在信和工作了,因为庄景明必然不会大发慈悲。然而,傅玲玲始终都是傅齐和最中意的小女儿,依仗父亲的偏爱,她总能给家诚谋一份工。 这一家人,偌大的餐桌,走的走,散的散,竟只留下了三个人。 庄汝连拿不稳筷子,佣人便在一旁喂他吃饭。 宋杭之暗想,也许他早已都习惯这样孤家寡人的生活。 “怎么吃这样少,是不是着凉了?想不想喝粥?”边上庄景明见她没吃几口,便问道。 宋杭之摇了摇头。 她心内却是在想,庄景明是否都有一天,也会成为孤家寡人呢。也许他早有预料,如同他的父亲一样。只是在她这个外人看来,人生到了最尾,却是形单影只,未免寥落可悲。 第42章 41“怨憎会,爱别…… 宋杭之被翁聿约出来,在轩尼诗道一间德国人开的酒吧,看08-09赛季欧冠四分之一决赛。 翁聿讲自己是拜仁球迷,宋杭之到酒吧的时候,看见他跟几个德国人在下注。 “你买了拜仁?”宋杭之问道。 翁聿耸耸肩:“我当然买巴萨。” 他跟着解释:“瓜迪奥拉擅长砍瓜切菜,巴萨又不菜,谁买谁倒霉。” 他叫来酒保,点了一支酒,对宋杭之笑道:“瞧见那几个德国佬没,都押了拜仁。今天酒钱是有了,我请客。” 坐在对面的宋杭之,却是没什么反应。 翁聿扭过头,此时不到十点钟,球赛还未开始,电视台在播晚间新闻,镜头正切到信和集团白天在半岛酒店召开的新闻发布会,两鬓斑白的庄汝连坐在台上,正式对外宣布自己不再担任集团董事局主席,今后信和一切事务都交由小儿子庄景明决策。 原来今日庄景明加冕登基。 翁聿回过身,在酒吧昏暗的光线里,他看见宋杭之脸上有一瞬的酸楚,也许还带着影影绰绰的恨。不过很快她便恢复了淡淡的笑意,低头拿过酒瓶,往玻璃杯里倒酒。 “不去陪陪他?今日是他的大日子。” 宋杭之嗤笑道:“他早就实权在握,记者会都懒得出席,现时大约在伦敦谈事。” 翁聿没再讲什么,在这样喧扰烦嚣的夜里,他只有同她碰杯饮酒。 - 宋杭之是被翁聿送回浅水湾的。 彼时天已经蒙蒙亮,两个人站在黑漆雕花的大门前,满身酒气,宋杭之的一条胳膊还搭在翁聿肩膀上,显得亲密极了。 “她都饮醉酒。” 宋杭之听见翁聿带着笑意的声音,觉得烦人得很,昏沉沉地抬头,竟瞧见自己的丈夫。 庄景明站在他们面前,穿得衣冠楚楚,身上还带了一丝冷冷的柏木香,也许是为了出席伦敦西区某个酒会。 他面沉如水,即便此时此刻,依然保持体面。 宋杭之甩开翁聿搀住他的手,自己直起身子,对庄景明笑道:“都没来得及向你道喜。” “恭喜.....恭喜你如愿以偿。” 她被酒精麻痹的神经,令她讲话都舌头打结。 她在庄景明面前似乎总是这样狼狈。 宋杭之微微有些站不稳,猛地就往前跌,翁聿刚要扶她,庄景明却已经顺势将她揽进怀里。 他斜睨着翁聿,道:“多谢送我妻子回家。” 翁聿笑道:“举手之劳,她都同我看一夜球赛。” 庄景明笑道:“是么?” 说完,他便不再理会翁聿,只回身叫了管家送客,便拢着宋杭之走远了。 翁聿望着他们在渺渺茫茫的晨雾里走远,庄景明整个人都罩住杭之,令他全然看不见她的背影。 - 二楼卧室。 厨房里佣人已经在准备早餐,庄景明叫人送了一杯蜂蜜水。 宋杭之抿了几口,便道:“我想睡觉了。” 庄景明原本是坐在她床边,听了她的话,突然笑道:“杭之,无论如何,你已经姓庄,外出同友人约会,恐怕都要更加小心。” 他嘴角明明挂着笑,可这笑意未达眼底。 他将一叠报纸扔在宋杭之面前。 这叠报纸多是些八卦小报,宋杭之拣了两张,上面印了近日她同翁聿吃饭时的相片,角度跟光线都选的极为巧妙,显得暧昧极了。 宋杭之抬起脸,对着庄景明笑道:“我竟不知自己何时都姓庄。” “正仪资金链断掉时,我那样卑躬屈膝请求你,那时我多傻,以为我是你的妻子,是庄汝连的儿媳,至少不会袖手旁观。结果呢?” “我行为不检点,令庄氏蒙羞,然而你们可曾有哪怕一秒钟,将我当作庄家的人呢?” 她笑得眼泪都出来:“当初嫁给你,姆妈都生我气,我因为你还跟她闹,无论如何都要同你结婚。” “现在想来,我真是天底下最蠢笨、最不孝的人。” 她抹掉眼泪:“我告诉你一个好办法,今后我同任何人约会,都不会令你难堪。” 庄景明似是明白她想说些什么,突然捉住她的手腕,哀求道:“别讲了。” 宋杭之甩开他的手,笑道:“我们不如离婚。你觉得如何呢,庄公子?” 那一瞬间,她恍惚都瞧见庄景明的眼眶都红了。 但她很快回过神,他这样的人,又怎么会为了别人而掉眼泪呢? 良久,庄景明却像是没听见她那句“不如离婚”一样,起身亲亲她的额头,道:“好好休息,我订了一间餐厅,晚间带上陶陶,我们一家人好久都没一齐吃饭。” 宋杭之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重复道:“我说,我们离婚吧。” 庄景明笑道:“杭之,你太累了。” 宋杭之摇摇头,道:“庄公子,这不是一个冲动的决定,其实半年前我都已经想清楚,结束这段婚姻,对你我都是功德。” 她有些伤感地想到,自始至终庄景明都未真正喜欢过她,也许如今这一切都是老天爷对她骄纵任性的惩罚。 庄景明像是不可置信,先是喃喃自语道:“离婚?” 他看着宋杭之,眼神哀伤:“你也要离开我了么?” 宋杭之不忍再看,狠下心,刚要点头,便见庄景明扳过她的脸,她尚未反应过来,只觉着嘴唇上一阵刺痛。 她的唇尖渗出血珠,伤口被庄景明轻轻舔咬着,他轻声道:“是你先招惹我的。” 他嘴角扯起一丝古怪的笑:“你怎么能够丢下我,你必然不能够丢下我。” 宋杭之被庄景明按在床上,像一只刺猬,对着敌人露出最脆弱的肚皮。 他弄得她好痛,令她的力气渐渐流泻。她不想瞧见他脸上那股疯狂的迷醉与依恋,便侧过脸,闭上眼,任眼泪顺着脸颊,濡湿了枕头。 - 自那日与翁聿的相片见诸报端之后,坊间便有庄宋夫妻不和的传闻,传进庄汝连耳中,他气得都被送进养和医院,令庄景明连夜带着宋杭之向他认错。 董事局主席夫妻不睦,总会影响信和的形象,何况庄景明这样年轻,需要牢固、温馨的家庭关系,来维持他稳重持家的个人形象。 庄景明又找来电视台,拽了宋杭之同他一起接受访谈。 主持人Olivia,在本港做了十多年访谈节目,以知性中又不乏犀利提问著称,跟庄景明是多年旧友。 她问庄景明,当初是否跟宋杭之是商业联姻。 庄景明笑答,他那时都是一无所有,哪里都能谈得上是商业联姻。 Olivia笑了笑,又问宋杭之:“Lily,你如何就能看上穷小子呢?” 宋杭之笑道:“那时都好傻。” 她知道这档访谈都是提前录制,有些话必然会被节目组剪掉,因而愈发肆无忌惮,全然不顾庄景明的脸面。 庄景明揽住她,笑道:“人在少年时,中意一个人,就会想同她一生一世,始终都不会想太多,如今听上去都好傻。” Olivia大笑,又聊起近日的小报绯闻。 庄景明笑道:“杭之18岁那年同我认识,从拍拖到结婚,再到生子,其间经历几多风雨。其实我原本都是好冷情的人,直到遇见我杭之,才知道爱人是怎样感觉。” Olivia同庄景明认识多年,难得见到他这样认真地同人聊起感情生活,便笑道:“那么爱人是怎样感觉呢,Alex?” 庄景明看了一眼宋杭之,笑道:“我想真正爱一个人,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松开手。” 他英俊硬净的面庞,在演播室的光影里,显得那样迷人。 这是她少女时代最中意的人,却在此刻显得那样面目可憎。她多想从未遇见他,从未爱上他,那样便不会感受这彻骨的悲凉。 - 那天的访谈节目播出后,街头巷尾对庄宋二人好评如潮,连旺角卖烧腊的阿婆都夸庄氏夫妇比TVB里的情侣都要登对。 夏天快结束的时候,庄景明带了宋杭之、庄陶陶一同去了渣甸山,看望庄老夫人。 老夫人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但仍是让佣人为她穿上旗袍,一头银发梳得整整齐齐,略带上几样首饰,坐在轮椅里,瞧着小孙儿一家人,眼神里溢满了慈爱。 她很快便察觉到小孙儿同孙媳妇的不对劲,便找借口支走了庄景明,留下宋杭之一个人,陪她看电视里的滑稽戏。 庄景明叫人从大陆拉了两大箱滑稽戏的录影带,老人家精气神不错的时候,便叫佣人放给她看。 “我这个小孙儿呀,对人好,是再不会声张的,都埋在心里呢。” 宋杭之勉强笑道:“嫲嫲,他一直都好珍惜您。” 老夫人笑道:“阿明是不是做了信和的董事局主席?他们什么都不同我讲,我呢,明明都是好手好脚的,被他们生生都作弄成老糊涂。” 她一个人住在渣甸山,外面的风风雨雨都与她无关。但她的一双眼睛跟耳朵,像明镜一样,总能捕捉到一些不同寻常的气味。 宋杭之点了点头。 老夫人心中大约猜到了七八分,对宋杭之道:“你恐怕都受了好多委屈,我亦是不好再替阿明讲些什么。” 她瞧着手里的菩提十八子手串,眼神悲悯:“他是可怜人,孤苦伶仃走过这些年,好容易遇着一个知他冷暖悲欢的人。只是有些事,都轮不上我们这些外人去置喙。” “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人这一生,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呐。” 第43章 42原来他都会掉眼…… 庄老夫人最终也未能捱过二零零九年的冬天。 追悼会在北角殡仪馆举行。按照老人生前遗愿,身后事一切从简,只请了与庄氏相熟的几家人。 那日天上都飘起细细的雨。庄汝连被人搀着,在这凄风楚雨里,整个人摇摇欲坠。他自小与母亲感情极深,在艰难困苦的年岁里,母亲身上带着来自昨日世界的温柔与坚韧,令他仿似苦海渡航的人生,始终都有一小盏灯。 母亲在养和医院合眼的那一刻,庄汝连便知道,灯灭了。无论荣光亦或是哀伤,他与旧日的联系已经都被割断,从此这世间再没人能指引他,他真正成了一叶孤舟。 庄景明站在庄汝连身侧,双手捧着老夫人的遗像。 这几日他代表庄汝连,一直在跟几个叔伯处理老夫人的治丧事宜。他虽然年轻,但待人接物都滴水不漏,家族里不常往来的叔伯都对庄汝连相中的继承人赞不绝口。 集团里的重大事务也等着庄景明拍板,令他都没工夫合眼,只有往返各处时,在车上睡一会。 庄景明面上没有沉痛的悲伤,这令庄汝连很是满意。只是在夜阑人静的时候,宋杭之睡不着,起身到阳台抽烟,会看见他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的秋千上,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宋杭之倚着阳台,点了一支烟,边居高临下看着他。 良久,庄景明突然抬手揉了揉眼睛。 这样孩子气的动作。 他是掉眼泪了吗? 一阵风飘过,宋杭之夹着烟的指尖有凉丝丝的水滴。 原来是下雨了。 宋杭之自嘲地想,庄景明如何都会掉眼泪呢。 - 庄老夫人去世后,庄景明愈发溺爱庄陶陶,他挑了一只阿拉伯纯血小马驹送给女儿。后面又花了5亿美金买下一艘游艇,长度超过160米的白色船身上,印着巨大的TAOTAO,招摇地驶过公海。 他每晚回家,都会去二楼儿童房,给庄陶陶念故事书。庄陶陶已经两岁,每日都要听到庄景明念的睡前故事,才肯睡觉。有一回庄景明去外地出差,庄陶陶死活都不睡觉,宋杭之便让佣人念故事书给她听,小女孩泪眼婆娑地讲要daddy念,折腾了一夜都不肯睡。后面庄景明干脆抽空找了一间录音棚,自己录了故事书的碟片,庄陶陶这才没再折磨她的母亲。 宋杭之嘲讽庄景明,庄陶陶迟早都被惯成一个小混蛋。 庄景明没理会她的嘲讽,他的眼睛里如今似乎只能看见庄陶陶。 - 文华酒店。 翁聿没动盘子里的菜,只是饮了一口酒,对宋杭之笑道:“都讲‘无事不登三宝殿’,庄夫人有何吩咐呢?” 宋杭之道:“你是否认得Anthony He?” 翁聿笑道:“他是本港赫赫有名的家事律师,怎么,难道你要托他打离婚官司?” 宋杭之点头。 翁聿道:“何大状贫民区长大,三十多岁还住唐楼,四十岁帮周天王打离婚官司一举成名,摇身一变成资深律师。我好佩服他,这样的人,知道饿肚是怎样感受,又在最低层混迹过,为了钱总会更能想出些旁门左道的法子。你托他办事还是慎重为妙。” 他笑道:“其实我对助人为乐一向兴致缺缺,不过么,既然是你想同庄景明离婚,我当然都会鼎力相助。” 他打了一个电话,然后对宋杭之道:“Cecylia是本港最可靠家事律师,我约到她本周六时间,到时一齐吃饭。” 宋杭之自然感激不尽,正要举杯向翁聿敬酒,服务生上了生蚝,海鲜的味道窜进她的鼻子,令她忍不住胃里一阵翻腾。 “抱歉,接个电话。”宋杭之起身便去了洗手间。 她扶着洗手池,干呕了一阵,才压下那股子恶心。 抬起头,镜子里的女人脸色惨白。 宋杭之突然想起那个混乱的夜。那天她同翁聿看完球赛,回家撞上庄景明,他那样粗暴地对待她。 她打了个寒颤,心头涌上一个荒唐又残忍的可能性。 - 翁聿看见庄陶陶回来,笑道:“是你老公查岗么,瞧给吓的,脸都白了。” 宋杭之却出乎意料地没呛他,只是摇了摇头。 翁聿心里闪过几个念头,笑道:“生蚝很新鲜,多吃一点。” 宋杭之推了盘子,笑道:“我肚子难受。” 翁聿瞬时明白了,但他不愿意令宋杭之难堪,便扯起嘴角笑道:“那就不吃了,我送你回家。” - 宋杭之在药店买了验孕棒,看见两条杠时,只觉得如坠冰窟。 这个孩子在错误的时间来到世上,若非她对庄景明恨意入骨,她如何能狠心抛下她。 她抚上小腹,再抬起头,眼睛里已然带着冷酷狠绝。 - 庄陶陶三岁生日那天,镶满钻石的芭比娃娃,纯金的木马,堆满了房间。宋杭之看着庄景明在“TAOTAO”号上为她举办了一场私人派对,刚满三周岁的庄陶陶是这场极尽奢豪的派对上唯一的女主角。 宋杭之看见庄家诚的时候,他正在甲板上逗庄陶陶,只一个女佣在旁边看着。 突然一个浪打来,船身在海面上晃了几下,庄陶陶站不稳,扑在地上,被庄家诚扶起来。 小女孩同他high five,被眼前笑容和悦的叔叔逗得咯咯笑。 宋杭之抱起庄陶陶,笑道:“家诚,多谢你能拨冗来。” 庄家诚笑道:“我现时是闲人一个,空闲多多。只是家宜都已搬到星岛,不便过来,托我向你跟景明道歉。” 傅齐和有两个儿子,如今正斗得你死我活,哪里会将庄家诚当成一回事呢?不过看在傅玲玲的面子上,给了庄家诚一个虚职,叫他不至于在外人面前太难看罢了。 家诚的言谈之间似是已经放下从前,宋杭之同他又闲聊几句,便借口给庄陶陶加餐,抱着她往船舱里走。 庄景明正在同一对立法会的议员夫妇饮酒谈天,那对议员夫妇跟宋杭之父亲是旧识,小时候两家人都会一齐郊游。后面宋笃之被调查,夫妇两人便跟宋家撇得一干二净。 此时见了宋杭之,他们仍是言笑晏晏,牵起宋杭之的手,亲热极了。 宋杭之将孩子交给佣人,叮嘱她看好庄陶陶,便跟着庄景明扮演起一对琴瑟和鸣的恩爱夫妻。 庄陶陶扭着身子,要父亲抱,庄景明笑道:“陶陶乖,你跟Doris阿姨学会twinkle twinkle little star这支歌,daddy就会出现。” - 庄陶陶死了。 她趁女佣不注意,一个人跑到甲板上玩,失足跌进海里。她在冰冷彻骨的海水里挣扎、呼救,只是海上的风那样大,她又那样幼小。 庄景明不让任何人接近女儿,自己抱着她小小的、再没有一丝温度的身体,亲吻她青白的脸。 他不肯下葬庄陶陶,叫佣人把房子点的灯火通明,不准拉窗帘。 “陶陶怕黑。” 管家为难地看着宋杭之。 宋杭之轻轻摇了摇头。 - 威灵顿街,Kee Club。 “Alex,适可而止。” 沈弘杉推开门,瞧着一地酒瓶,叫苦不迭。 他自小就知道庄景明擅长伪装。女儿出了意外,他竟都能每日如常工作,仿似一台精密机器,人世间的任何事都不能阻止他做决策、训人。 他的缜密、沉着是刻在血液里的,但他那样爱惜庄陶陶,她的死对他仍是最深重的一个打击。他甚至都会躲进这间club,饮酒到天亮。 沈弘杉曾经感到迷惑,庄景明如何就能溺爱女儿至此。 后面他见到庄陶陶,她的长相随了父亲,沉着脸时很是有一种小大人的气质,但当她笑起来时,竟然奇异地同母亲宋杭之有七八分像。 或许就是这七八分的相似,令庄景明都恨不能将自己的血骨都献与这个孩子。 “你来了。” 庄景明斜倚着沙发,身上的衬衫都打皱,他手里攥着一瓶酒,看见沈弘杉,也只是醉眼惺忪地点点头,便又仰着脖子喝酒。 沈弘杉抢了他的酒瓶,他才抬起脸,也不生气,而是看着沈弘杉笑道:“你也要饮酒么?那我叫他们再送几瓶过来。” 沈弘杉没理会他,而是道:“Alex,我陪Julia去明德医院产检,看见杭之。” 他上前同她打了招呼,但她似是不愿意多聊,找了借口便匆匆离去。 沈弘杉肯定,宋杭之一定有什么瞒着庄景明。 令他感到意外的是,庄景明很是平静,他笑道:“提她做什么,来,陪我喝两杯。” - 浅水湾。 宋杭之到家时,家里佣人讲庄景明在餐厅等她一齐吃晚餐。 “跟他讲我吃过了。”宋杭之皱眉道。 佣人赔笑道:“先生讲,一定要请夫人去餐厅,他都已经等了两个钟。” 宋杭之只好跟着她到了餐厅。 庄景明坐在餐桌边,自斟自饮,看见宋杭之,便示意佣人布菜,边笑道:“请坐。” 佣人将一盘东星斑放在餐桌上,宋杭之闻不得鱼腥气,但她不能令庄景明察觉,便忍着恶心,道:“我都吃过饭,你找我做什么。” 庄景明笑道:“杭之,这条鱼很新鲜的,你真的不要尝一尝?” 他起身,闲闲地踱到宋杭之身侧,俯身凑近她,轻声道:“亦或是,你现时站在这里,一秒钟都是折磨,恨不得即刻去洗手间吐个痛快呢?” 宋杭之手心里都是冷汗,勉强维持着镇定:“你在胡言乱语讲些什么,我要回房间了。” 庄景明拽住她的小臂,宋杭之回身,竟看见他的脸上有一种沉沉的悲伤。 “留下它,好不好。” 他紧紧地环住宋杭之,额头抵着她的,哀求道:“我再没有了陶陶。” 他撕开心底的伤疤,露给宋杭之看,想乞求她的怜悯。 她狠下心,对着庄景明,一字一句道:“它不该来到世上,它跟庄陶陶,都无时不刻在提醒我,过去的自己多么愚蠢可笑。” 宋杭之被他按在怀中,挣扎着仰起头,竟有湿漉漉的东西滴在她的脸上,顺着她的脸颊一直淌,烫得她慌忙扭过头。 是庄景明的眼泪吗。原来他都会掉眼泪。 - 宋杭之又被庄景明软禁在浅水湾的家里了。 他好像有一种疯狂的执念,要让宋杭之生下肚子里的孩子,有时半夜醒来,都会看见庄景明在黑暗中坐在她床边,眼神看得她浑身发毛。 家里的电话都收了起来,有佣人看宋杭之成日被关在家里,觉着可怜,便放宋杭之去院子里透透风。被庄景明知道,阴沉着脸,将人连夜赶走,又罚了另几个人的薪水。庄景明的脾气愈发阴晴不定,家里的佣人换了一波又一波,因为他总是怀疑这些佣人会偷偷放走宋杭之,后面干脆找来一支保镖队,24小时看住她。 宋杭之不明白庄景明的这种执念从何而来。那天吃早餐时,她百无聊赖地翻着八卦杂志,看见有一条“港女梦中情男年度大赏”,庄景明在其中勇夺第一。 宋杭之嘴里还塞了半颗白煮蛋,都喷进庄景明的餐盘里。她忍着笑意,指给他看,又讲如今他事业得意,在婚嫁市场抢手得很,既然这么想要孩子,不如趁早休了她,再娶几房年轻漂亮的,生够一支足球队。 “胡言乱语。” 庄景明被她气得早饭都没吃完,气急败坏地走了。 - “夫人,拍卖行的工人过来了,请您看一看。” 宋杭之最近爱上花钱。她翻着拍卖行递来的手册,字画、古董花瓶、珠宝首饰,瞧着哪个顺眼,就刷庄景明的副卡。 庄景明没什么反应,似乎还有些开心,又给了她一张运通的黑金卡。 宋杭之觉得头疼,也懒得起身,吩咐管家让工人将花瓶搬到会客室。 她抬头瞥了一眼,远远地瞧见两个穿着深色工装的人,其中一个戴了一顶棒球棒。 宋杭之猛然想起这顶棒球帽,纽约的漫天飞雪里,有人将它扣在她头上。 她叫住管家,道:“你去跟厨房讲,晚上煲一锅白粥,配小菜,我想得很。” 支走管家后,她独自到了会客室。 翁聿摘了棒球帽,两只手在工装裤上蹭了蹭,才对她伸出右手,笑道:“你家安保级别都胜过Isaac的私人金库,杭之。” - 这天庄景明跟宋杭之一齐吃早饭,听她讲下午有几幅明清字画送来。 庄景明不懂这些,但能令宋杭之开心,他总是会跟着感到欢喜。 杭之这几日心情都很好,也许她是在慢慢试着接受他和这个家,庄景明暗想。 这一顿早餐,宋杭之甚至大发慈悲,都同他讲了几个笑话,令他早餐都有些舍不得吃完,甚至都多喝了两杯牛奶。 直到等在外间的助理来催,他才恋恋不舍地起身。 宋杭之突然叫住他,道:“你现在都管着那样多人,平时更要注意身体。” “那些集中注意力的药,跟安眠药之类,不要再吃了。” 庄景明几乎都喜难自禁,眉眼间俱是笑意,他亲了亲妻子的发尖,道:“我知道。” 他又牵起她的手,道:“等到今年冬天,我会有一些空闲,我们去海岛度假好不好。” 庄景明絮絮叨叨讲了几句,助理又托了管家来催,他才披上大衣,回头朝宋杭之笑了笑,走远了。 - 上午十点半,庄景明开完高管会议,回到办公室,想了想,打开电脑,支着下巴,看起家里的监控。 宋杭之正在指挥工人挂一幅工笔画,工人瞧着不那么熟练,她都有些着急。 庄景明嘴角勾起笑。 他又盯着监控看了一会儿,嘴角的笑意渐渐消失。 他认出那个工人是Isaac的弟弟,叫翁聿的。 庄景明抓起电话,按了几个键,等电话接通后,他沉声道:“Albert,那几个搬运工,你不要放他们走,我现时就回家。” 那边管家战战兢兢道:“先生,他们刚才已经出门了。” 庄景明问道:“车牌号呢?” 管家苦着脸道:“我...我没注意。” 那头庄景明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你去看看夫人。” 管家忙不迭地答应了。 庄景明只觉眼前发黑,他挂掉电话,越想越不对劲。没几分钟,便接到家里的电话,管家在那头发着抖道:“先......先生,夫人......她......她不在家。” 只听那头电话掉落的声音,哐当——。 - 港岛国际机场。 宋杭之从洗手间出来,将深色工装还给翁聿,笑道:“你的朋友对你是情深义重,都在后备箱里呆一个钟。” 翁聿将登机牌递给她,边笑道:“我呢,我对你是否是情深义重?” 宋杭之接了登机牌,低头道:“翁聿,你对我的恩情,我这一生恐怕都好难还净。” 翁聿笑道:“不必担心,我明年夏天会回美国,到时候换一间加州的律所,到时每天都去你家蹭饭,减轻你的负罪感,怎么样?” 宋杭之笑着点头。 翁聿瞄了一眼腕表,笑道:“快走吧。” 他想了想,将头顶反戴的棒球帽摘了,扣在宋杭之头上,笑眯眯道:“后面你老公一定都会发疯,无论新闻怎样报道,你都不要返港,在加州等我。” - 中环,信和大厦三十层。 “本台消息,16日晚,一架由本港飞往三藩市的UA892,坠落于北太平洋库页岛西南方的公海,机上乘客包括机组人员在内,共计275人,目前全部失联。” 庄景明轻声问道:“是她的航班么,我记得她妈妈去了三藩市。” 沈弘杉叹道:“是,她的航班是UA892。” 庄景明拿起一支烟,想找打火机,半天没找到。 沈弘杉不忍再看,拿了自己的给他。 庄景明才发现,原来自己的右手紧紧攥着一支打火机。 沈弘杉看着庄景明抽完半包烟,脸上没什么悲恸,仿佛与平时并无二致,他悬着的心才沉下来。 他刚要劝庄景明去吃晚餐,却见他起身,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 窗外便是华灯初上的香江,一排一排的楼宇像是金色的帷幕,其间多少痴男怨女,无休无歇地唱着纸醉金迷的戏,大都虚伪,也许有如烟云一样缥缈的真情。 而他这位旧友,终于站在信和大厦的三十层,俯瞰香江之畔,这朱红洒金的人间。 金黄色的玻璃窗映出他的脸,却是那样悲伤。 (第二卷 完) 第44章 43“杭之,你恨A…… 天已经蒙蒙亮,宋杭之掐灭烟头,笑道:“好了陶陶,故事讲完了。” 周陶抹掉眼角的眼泪。 她去年刚从大学毕业,并不能真正懂得人世间的种种悲欢离合,既是人们咎由自取,但若深究起来,又何尝不是命运的戏弄。 然而她仍能隐隐地感受到一种无奈与悲凉。她讲不清这一种悲凉的感受从何而来,也许是宋杭之面前的空烟盒,上面印着一朵小小的玫瑰,令她对故事里的人,都无法产生恨意。 宋杭之笑道:“我等会赶早班机去B市,收拾一下,先送你去律所。” - 宋杭之回到S市,已经是三天后。 这天下午,她在律所翻卷宗,整理证据目录,却见老板乌律师从办公室出来,脸上喜气洋洋。 Alice问道:“乌老板又谈成大买卖了?” 老乌嘴角都快咧到耳根:“什么买卖?买卖多俗!我这是交朋友!交朋友懂伐?” Alice笑道:“哪位贵人这样好眼力呐?” 老乌突然又不愿意再讲,样子很是警惕,收了笑,道:“都打起精神,下周带你们参加饭局,好好表现,谈下来,年终给你们包大红包。” 因为老乌平日实在抠搜,众人对他嘴里的“大红包”都一副兴致缺缺的样子。 老乌咬着牙,肉痛道:“六位数,行了吧。” 老洋房里一阵欢呼雀跃。 宋杭之垂下头,嘴角殊无笑意,她暗想,恐怕再过不久,自己得换一间律所了。 - 宋杭之同众人打了招呼,便拿了卷宗跟笔记本电脑,离开了律所。 S市的冬天是一种湿冷,风刀刺骨,街边的梧桐树在风中抖着嶙峋的枯枝。宋杭之裹紧了大衣,看见常去的水果店在打折,想起来自己最近上火,早上起来都流鼻血,便想着买一点梨子,加枸杞冰糖炖来降火。 卖水果的阿姨爷叔是一对老夫妻,女儿嫁去港岛,夫妻俩在供电局做了一辈子工人,退休后闲不下来,便盘了这间街边的商铺,卖些水果跟鲜花。 他们知道宋杭之是港岛人,人又生得恬静,都是街坊邻居,一来二去便亲近起来。 “上火呀?哎呀,老李,上回囡囡寄来的花茶,拿一点给宋小姐。” 宋杭之也没推辞,边顺手又往秤上添了一盒草莓。 宋杭之拎着水果,托特包里的卷宗有些重,她放下水果,将肩带提了提。有几个小孩子追逐嬉闹,踢到袋子,里面的梨子滚了出来。 天色黑下来,街边点起了灯,有人帮她捡了梨子。 宋杭之心里打突,她抬起头,看见是沈弘杉。 几年未见,沈弘杉似乎稳重不少,也许是跟在某人后面学的。 沈弘杉笑道:“杭之,好久不见。” 宋杭之没理他,直往前走,被他挡住去路。 沈弘杉指着对面街角的一间小酒馆,笑道:“不如一齐饮酒?” 宋杭之道:“我同你们没什么好讲的。” 沈弘杉道:“Alex不在这里,我保证。” 宋杭之终于点头。 - 天气冷,酒馆里的客人不算多。 沈弘杉自己要了一支香槟,问宋杭之喝点什么。 “热可可,多谢。” 沈弘杉挑起眉,笑道:“你何时戒酒?” 他仍记得,那两年因为她的酒瘾,庄景明叫人扔了多少好酒。 宋杭之突然笑道:“没有烦心事,每日也不会见到讨厌的人,何必喝酒呢。” 沈弘杉往细长的高脚杯里,倒进琥珀色的液体,要同她碰杯。 宋杭之没动。 沈弘杉便自己捏着玻璃杯,碰了碰她冒着热气的马克杯。 他抿了一口酒,笑道:“杭之,你恨Alex,我都好理解。谁不恨他呢?他是真正的一个孤家寡人。” 他又摆摆手,道:“不讲他了,你又不喜欢他。” “看到你仍旧生气勃勃,我好开心。” 他又拿了玻璃杯,同宋杭之碰杯:“这一杯酒,是庆祝你重生。” 那趟飞往三藩市的班机,坠毁在北太平洋,无人生还。 那两天究竟怎样度过,沈弘杉真是不愿再回想。只记得庄景明先是独自在办公室呆了一个钟头,后面又找来航空公司的人,将机上所有200多号人的身份,都一一核实,最终发现宋杭之其实改签到另一趟飞往洛杉矶的班机。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他后面又陪着庄景明去了一趟渣甸山,那里有一间佛堂,庄景明对着佛像,生生跪了两个钟头。 沈弘杉又问宋杭之,如何就来了S市。 宋杭之道:“我母亲在S市长大,两个uncle前几年也都搬回到这里。” 其实她跟母亲王兰在三藩住了两年,后面王兰得了胰腺癌,她陪着一齐搬到明尼苏达州的Rochester去治病。明州的冬天很长,母亲没能等来夏天,便在纷纷扬扬的大雪里,闭上了眼睛。 但宋杭之没想同沈弘杉长聊。 沈弘杉听了,也没多问。他笑道:“信和也计划在内地投资一些科技公司,希望到时可以合作。” 他似是想起什么,道:“那场车祸并非Alex策划,无论你是否相信,Alex虽然厌恶翁聿,但翁聿兄长Isaac是JP银行董事,他若知道幼弟命丧Alex之手,我们都好难交代。” 他笑道:“Alex从来不会因为个人私情去做冲动的事。” 宋杭之点头,道:“你不讲,我都不晓得时间这样快,他出事都已经两年。” 酒馆的玻璃窗外,有行色匆匆的夜归人。 宋杭之突然笑起来,带着一丝轻蔑:“你没必要替庄景明撇开关系,我自始至终都未怀疑是他做的。” “只可惜老天不长眼,真正该去死的人那样逍遥快活。” 沈弘杉嗤笑道:“杭之,原来你都一直认为Alex失去陶陶同你之后,仍是逍遥快活?” 宋杭之脸上现出一种漠不关己的淡然:“Colin,你想饮酒,看在我们曾经也算相识的份上,我愿意陪你一场,可是你若是来做他的说客,那便恕我不能奉陪了。” 说完,她便起身走了。 - 老乌的贵人朋友请客,讲是想看看律所的团队情况,宋杭之原本不愿过去,耐不住老乌再三恳求,讲这一单能否拿下,年终红包有多大,就在今晚。 她只得点头答应。 那是东湖路一间私人会所,掩藏在苍郁的松柏林木之后,很是有闹中取静的意思。 老乌坐定,搓着手对宋杭之笑道:“其实他也不是我朋友,我哪里能够结交到这样的人物。不过看在你的面子,他才肯赏脸,答应这顿饭。” 却见宋杭之的脸色瞬时煞白。 老乌问道:“怎么了?身体不舒服?” 宋杭之一只手攥紧了手包,边抬手喝光了杯底的茶。 老乌见状,忙起身亲自给她添茶。 宋杭之按住老乌手里的茶壶,笑道:“我不喝了,肚子方才疼得很,今晚就不陪你们了。” 她没理会老乌哭丧的脸孔,便起身要走。 而此时却有人推门而入,先是现出一个中年男子,看着装大约是会所的经理,他客气地请身后人进来:“沈先生,乌先生他们已经到了。” 沈弘杉瞥了一眼拿着手包一副跑路模样的宋杭之,对老乌笑道:“乌律师,庄先生还在开会。他怕你们等得着急,叫我先来陪着吃一点东西。” 沈弘杉是信和的副总裁,日理万机,旁人想见一面都很难,却被庄景明派来招待几个小律师。 Alice跟周陶互相瞧了一眼。 老乌忙请沈弘杉入座,边堆起笑脸:“庄先生同沈先生都太客气了,我们也才刚到。” 沈弘杉笑道:“那咱们先吃,边吃边聊。” - 这一顿饭快要结束,庄景明才匆匆地赶来。大约是不想太招摇,他身边只跟着两个保镖。 庄景明先是同老乌寒暄一番,道:“太失礼了。” 他又问了沈弘杉几句话,当即就给了信和在S市投资的几间基金公司,让老乌的律所做常年法务顾问。 老乌自然是高兴得紧。 沈弘杉笑道:“时间也不早了,各位来日方长。” 老乌得了便宜,更是点头哈腰地送走了庄景明同沈弘杉。 - 临走时,老乌叫了代驾,可他的车只能带两个人,宋杭之叫Alice跟周陶上了老乌的车,自己打算走回家。 却见一台卡宴开过来,停在宋杭之面前,沈弘杉坐在副驾驶,一只胳膊搁在车窗上,对她笑道:“上来吧。” 宋杭之摇了摇头,刚要讲话,后座车门便被推开,庄景明下了车,对沈弘杉道:“你先回酒店,我送她回家。” 沈弘杉为难道:“这——” 庄景明道:“Alfred他们跟着我。” 沈弘杉这才点头,吩咐司机将车开走。 - 两个人沿着长乐路走,夜色深深,长乐路的酒馆渐渐热闹起来。 庄景明道:“当时我们都还在念书,你去cambridge找我,我当时论文被拒稿,去the eagle pub买醉,被你捡到。” 庄景明深深地看着她,道:“我一直都记得,杭之。” 街灯昏黄,阶砖映着他的剪影,瘦削的、清俊的。 其实同他在一起,那些快乐的回忆,都仿佛是南方冬天的细雪,当时纷纷扬扬的,以为整个世界都会是银白色,其实不过仓皇一瞬的事,最终不会留下一丝痕迹。 宋杭之抬起头,凛冽的风扑进眼睛里,她不得不闭了眼,低头对庄景明道:“是么,我不记得了。” 第45章 44曦禾温顺地偎在…… 庄景明似是早已预料她的回答,并未有惺惺作态的哀色,只是淡淡地笑道:“也是,人生在世,总要往前看。从前的事记不得也没什么。” 宋杭之停住脚步,道:“我到家了,多谢你送我。我家地方小,就不请你上去坐了。” 这是一栋临街的旧公寓,斑驳的墙上铺满了爬山虎,在夜风中窸窸窣窣的。 庄景明看了,也没讲话,点头道:“如果有需要帮忙,去找Colin,他最近半年都会常驻S市。” 宋杭之道:“我还得去附近超市一趟,不送你了。” 庄景明点了点头,他犹豫许久,又道:“我在江边有几处——” 宋杭之打断他:“我不需要。” 他看上去有些伤心,但未多说什么,又叮嘱了宋杭之几句,才转身走了。 等庄景明走远,宋杭之才往另一个街区去。她并不想被庄景明知道住址,她只想这个人不要再来打扰自己的生活。 - 浦东国际机场。 宋杭之请了假,自己开车一路奔到机场,得知这趟班机的乘客还没落地,她才松了一口气,抬手抹掉了额头上的汗,找了空座,坐下来歇一歇。 “您是接亲戚呐?”边上有北方口音的阿姨,披着一条油光水亮的貂,问她。 宋杭之笑道:“是,接儿子,小半年没见了。” 阿姨“唉哟”了一声,问道:“您瞧着才多大年纪呀?孩子估计也挺小,母子分离,得多难受呀。要我说,孩子那么小,搁外边能成吗?这要是被人欺负,回家找妈妈哭,都找不着!” 阿姨拍了拍宋杭之的手,道:“听阿姨的,孩子接回来,有妈妈看着成人的孩子,才是块宝呢!” 正说着,便有一个清亮的、稚嫩的声音喊着“妈妈——”。 宋曦禾头上趴着一只草绿色的小恐龙玩偶,被保姆Louis抱在怀里,跟着入境的人潮走,两只大眼睛怯生生地打量着四周,终于被他找到了妈妈。 - 宋杭之从Louis手里接过小小的宋曦禾,他是早产儿,生下来的时候不到2公斤重,如今长到三岁,瞧着也比同龄的男孩子要小只,免疫力也差,时不时便会发烧。 也许因为体质不好,曦禾显得尤其安静敏感,比起同幼儿园的白人孩子们一齐游泳、踢足球,他更愿意一个人在角落里阅读。 后面宋杭之去了明州陪母亲王兰治病,又带曦禾转学到Rochester当地的幼儿园。也许敏感的曦禾能够看出她的焦虑与恐惧,平时吃饭睡觉上学,都会很听话,从来不给家里人惹麻烦,乖巧得令人心疼。 曦禾温顺地偎在宋杭之怀里,小手在背带裤的兜里摸出一块小奖牌。 保姆Louis笑道:“曦禾拿到学校国际象棋比赛第一名,其实他还差16个月才能到报名年龄,但是Mr.Keating为他写了一封推荐信。Darling,你知道,我从来都怀疑曦禾的身体里住着一个八十岁的老人。” Louis又补充道:“我是指曦禾有时候显得过于冷静,就好像...就好像你的所有小动作,他都能一眼看穿你的意图,尽管他不会对此置评,他毕竟是个三岁的小男孩嘛,但我总是觉得...嗯...这样令人很有压力,该死的,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有压力,曦禾想吃一块披萨还得请求我给他买呢,他甚至都无法单独走进迪士尼乐园。” 她看了一眼曦禾,他似乎对宋杭之风衣上的纽扣有了兴趣,正有一搭没一搭地玩着。 Louis嗓子有些干,咽了唾沫,道:“现实生活中,这种品质会令曦禾显得比较......呃......比较特立独行,我猜他也许会觉得幼儿园里的孩子太幼稚,因为他们只会玩泥巴。但是,当然,如果参加国际象棋比赛,能够洞察人心,总是一项有益的技能。” Louis是个在加勒比地区长大的华裔,讲一口熟练的西班牙语跟法语,如今在UCLA念心理学,会找一些part-time job补贴生活费。她很喜欢Miss Song这位雇主,她很大方,而且性格温和,更重要的是,她有界限感。有的雇主只愿意提供一份工资,但是会要求你承担两个人的工作量,对于处在求职市场弱势地位的大学生而言,遇见这样苛刻的雇主是家常便饭,因而Louis便显得格外幸运,她很珍惜这份兼职。 而曦禾则继承了母亲的温和。大部分时间,他都会独自捧着小画册或者是故事书什么的,在角落里阅读。虽然Louis怀疑他是否真正读进去,因为帕丁顿熊之类的画册在这个小男孩眼中,可能会显得很可笑。 至于曦禾身上的那部分早衰的灵魂(好吧她承认自己并不喜欢一个三岁小男孩用那种仿佛洞穿一切的慧黠眼神去观察自己),也许是继承自他那位神秘的父亲。 Louis很少听见自己的雇主提到孩子的父亲。她猜曦禾的生父恐怕是某个位高权重的celebrity,家中有一位门当户对却同床异梦的妻子。 那么Miss Song呢?她也不是灰姑娘。Bel Air有很多年轻漂亮的女生,独自带着孩子生活,Miss Song符合每一条,甚至比她们中间大部分人更有钱、更有背景。她年轻、优雅、低调,虽然开一辆二手雪佛兰,但Louis知道Miss Song家中的一只古董白釉胆瓶,恐怕便价值一栋比弗利山庄的别墅。 无论如何,Miss Song是不一样的。 “Louis,多谢你这半年一直照顾曦禾,他看起来被你照顾得很好。”宋杭之笑道,“你从前未有机会来S市吧?不如我带你在这里转转,S市是我母亲长大的城市,我自己直到这几年才是真正回到这里,但好像对这里的很多街道跟小店,都很熟悉。” Louis知道Miss Song是港岛人,在港岛度过了童年和少女时代,她所熟悉的街道跟小店,理应是港岛的街道跟小店。 她只是刻意遗忘了这一段记忆,甚至将这段记忆里的某些无关紧要的细节,移植到另一座城市。 Louis在UCLA主修的是心理学,她知道,遗忘是人体自我防御形式的一种。Miss Song也许在港岛经历过一段痛苦的人生,令她甚至都会在潜意识里,尝试慢慢地遗忘,去克服这段经历带来的创伤。 “当然,我相信Miss Song会是最好的向导。”Louis笑道。 宋杭之亲了亲怀中孩子的额头:“我们曦禾也是第一次回家,又拿了奖牌,妈妈带你吃蝴蝶酥好不好。很漂亮的,像一只金色的蝴蝶,甜甜脆脆。” Louis很是怀疑曦禾是否对Miss Song嘴里“甜甜脆脆的蝴蝶酥”感兴趣,在她看来,也许曦禾对蝴蝶的兴趣,都比对蝴蝶酥的兴趣大。 事实上,曦禾对所有甜点都表现得兴致缺缺,万圣节甚至都懒得跟小伙伴去街区讨糖果,被Louis苦口婆心地劝,才勉强出门。Louis跟在后面观察,一群兴奋地小孩子中间,曦禾那句“trick or treat”是那样有气无力。 但曦禾面对Miss Song时,又会露出另一副样子。他那双黑沉沉的眼睛会笑得眯成两道月牙,讲话时带着奶音:“我喜欢甜甜的。” 这又是跟谁学的。Louis感到疑惑。 - 农历新年时,宋杭之带着曦禾一齐回了在桐庐的外婆家。 大舅宋蔚、二舅宋潇亦携家眷返乡。宋杭之到桐庐那天,连绵的阴雨天正好结束,阳光将外婆家的院子晒得暖融融的,两家人已经在院子里摆上瓜果,坐在长凳上开茶话会了,角落里的簸箕里尽是些瓜子壳、花生壳。 二舅宋潇看见曦禾,笑道:“这小子长得跟——”,边上二舅妈瞪了他一眼,对宋杭之笑道:“孩子长得像你。” 宋潇连忙跟着点头:“对,像你!鼻子,嘴巴,哪儿哪儿都像!” 大舅宋蔚又问了曦禾的年纪,听讲他已经三周岁,便道:“S市的幼儿园我帮你联系。” 宋杭之笑道:“多谢大舅,曦禾回国之前,我已经找好了两家,年后我带曦禾去看看,看他自己中意哪一间。” 曦禾正在同院子里的大黄狗玩得开心,小小的身子蹲在地上,裤脚上都是泥点子,指挥大黄狗围着他绕圈,蹲下,坐起,嘴里嘟囔着:“good boy”。 大舅宋蔚看着曦禾,道:“曦禾很聪明。” 他没讲明是哪一种聪明,只是笑道:“杭之,我原来都以为,一个人过生活,会很辛苦狼狈。我自己没有这种能力,所以需要一个家,替我遮风挡雨,让我疲倦困顿的时候,能有栖身之地。” “但是你将自己和曦禾,都照顾得很体面,就好像一个人都是千军万马一样。” 宋杭之笑道:“大舅,同我讲话,你何必绕弯,直说就是。” 大舅宋蔚跟妻子互相对视了一眼,便听大舅妈起身,弯腰对曦禾笑道:“曦禾,要不要去看野兔窝?带上大黄一起好不好?” 曦禾先是看了宋杭之,又乖巧地点点头。 大舅妈便抱起他出了院子。 大舅这笑道:“杭之,我哪里有别的意思呢。” 二舅宋潇噗嗤笑出声,道:“大哥,你这是做什么,话讲到一半生生噎进肚子,我都替你急。” 他对着宋杭之笑道:“杭之,你大舅想给你介绍对象呢。” 他没等宋杭之讲话,又道:“外甥女呀,行行好,让你大舅二舅冲一冲你外婆布置的年底KPI好伐?” “这新对象呢,说起来也是我老同行了,清白人家,没乱七八糟的事,交大本科,去Yale念了MBA,回国先在投行做,后面跳去国泰君安固收部做领导,现在自己做私募——” 宋杭之没让他讲完,直接道:“多谢大舅、二舅的美意,我暂时还没有精力跟想法,去应付新的关系。” 两个舅舅见她态度坚决,也没好意思再劝。 - 晚饭吃得早,天色尚未太晚,宋杭之便抱着曦禾,跟大舅、二舅两家人,一齐在村子里散步。 傍晚时,淅淅沥沥地下了一场小雨,雨水沿着青黛色的瓦楞,滴落在青石板小道上,积成一小滩水,依稀映出粉墙黛瓦的影子。 十年间,村子里变了不少,修了几条气派的路,也陆续有农家乐做起来。 宋杭之随口问道:“村口那几条路看着像是最近几年的,是哪位修的呀。” 却见大舅神色古怪,二舅忙笑道:“这位财神爷的名字,我们也是记不清了。” 宋杭之便没再问。 第46章 45宋杭之伸手替他…… 港岛,中环,信和大厦三十层。 庄景明撕开沈弘杉递来的信封,里面有一小叠照片。他盯着看了许久,直到助理提醒他一个小时以后需要搭机去槟城。 他起身,推开私人休息室的门。里面的一面墙,摆着无数的相框。上面是他的妻子同年幼的孩子,从洛杉矶遍布棕榈树的步道,到白雪皑皑的小镇。 而只有在这无人之境,他才能肆无忌惮地去想念他们。 - 宋杭之被幼儿园园长请到办公室时,宋曦禾正一个人安静地坐在角落里的小矮凳上,手里面是一个四乘四的魔方,他的手指还很短小,有些抓不稳。 另一个小男孩,比他壮实一圈,正在抽抽搭搭地抹眼泪,边吸溜着鼻涕。 园长是个中年女人,见到宋杭之,眉心皱成川字。 “您是曦禾的母亲吧?是这样的,今天下午小朋友们在室外活动,曦禾跟别的小朋友发生了矛盾,幸好被崔老师及时制止了,两个小朋友都未受伤。” “后面我们调了监控,斗殴行为是曦禾主动挑起的,这是我请您来的主要原因。” 她给宋杭之看了一段监控。监控里的曦禾像一只小牛犊,竖起犄角,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就把对面的小男孩撞得人仰马翻。被撞倒的小男孩身边本来围着三四个小孩,大约没想到平时安静腼腆的曦禾,竟然都会浑身是刺,一时吓得四散开去。 “当然曦禾才三岁多,还是一个小朋友,但是我们作为家长跟老师,应当一点点引导他们懂得‘责任与秩序’了。” 宋杭之静静地听完园长的话,才走近曦禾,蹲下来轻声问他:“曦禾,你不是没有原因就去欺负小朋友的人。” 曦禾这才抬头,宋杭之看见他黑沉沉的眼睛里,已经都噙满泪水,只是刚才一直忍着没哭出声罢了。 宋杭之伸手替他抹掉眼泪,只觉得指尖都烫得生疼。 “Allen讲我没有daddy,是野孩子。” 曦禾是早慧的,可他毕竟还不到四岁,尚未学会如何包裹自己,去抵抗来自人群的恶意。 园长脸上现出尴尬的神色,她方才问曦禾为什么撞人,曦禾始终都未开口讲话,令她以为曦禾是自知理亏。 宋杭之抱起曦禾,亲了亲他哭得红扑扑的面颊,道:“曦禾,如果Allen的话冒犯到你,你需要讲清楚自己的感受,告诉他不可以随意judge别人。暴力大部分时候是低效的,它会令冲突升级。” 宋杭之轻声道:“向Allen道歉。” 曦禾扭过头。 宋杭之抱着他,走近还在抽噎的Allen,道:“曦禾,向Allen道歉。” 良久,曦禾终于道:“Allen,对不起。” 园长又跟着打圆场,这事才算结束了。 - 宋杭之牵着曦禾的小手,路过一间玩具店,对曦禾道:“曦禾,你向Allen道歉,克服了自己的愤怒、怨恨跟委屈,妈妈很为你骄傲,决定给你一个奖励,好不好。” 曦禾低着头,不讲话。 宋杭之以为他仍在为向Allen道歉生气,正要安抚他,却听见曦禾小声问道:“妈妈,我是不是真的没有daddy。” 宋杭之愣了下,摸了摸他的小脑袋,柔声道:“你当然有daddy,世界上的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daddy。” 曦禾攥住她的大衣衣角,抬起小脑袋,眼睛亮晶晶的:“我的daddy是谁,我见过吗?” 宋杭之一瞬间有些恍惚。 但她只是淡淡地笑道:“曦禾,抱歉,我没法回答你这个问题。” “虽然每一个人都有daddy和妈咪,而且有的人很幸运,能够同自己的daddy跟妈咪生活很多年。可是有的人运气就不那么好,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daddy或者妈咪其中一个,甚至两个人都会缺席他们的成长。” 她假装看不见曦禾失落的眼神,笑道:“我记得你看中那只霸王龙模型好久,走吧。” - 晚间吃过饭回家,宋杭之给曦禾洗完澡,又给他念了一段故事书,哄他睡着,才拖着步子,搬了一个小马扎,到阳台上坐下来。 今天上午有一件涉及多方的信托案子在仲裁委开庭,因为案情复杂,光是证据就运来了两大箱,仲裁员理清事实就花了将近四个小时,她中饭都未有空吃。结束后,她又匆匆奔到另一间客户单位,搜集了一些材料跟录音。后面幼儿园打电话,听见曦禾跟小朋友闹矛盾,她心里着急,便提前跟客户打了招呼,直奔幼儿园。 她并非钢铁铸造,这些年身体也不算太好,这么一天下来,不是不累的。 阳台的角落里有一只玻璃烟灰缸。宋杭之在明州陪母亲治病时,学会了吸烟。家庭医生讲她的身体不能够再酗酒,可是她深夜时常都会睡不着,一个人在空荡荡的房子里打转,这时抽一支烟,尼古丁刺激人的神经去分泌多巴胺,会令她有片刻的舒缓。 曦禾住进这里后,她便刻意地按住心底的烟瘾,包里常常都会放一小包薄荷糖,忍不住时就往嘴里扔一颗。 这样寂静的、沉沉的夜,她感到心慌,隐隐地又想抽一支烟。 书房的柜子,第三层那本《伯罗奔尼撒战争史》,夹着半包烟,你知道的。 可是曦禾住进这里,他明天醒来,当你拥抱他时,他会闻见你指尖二手烟的味道。 杭之,你不可以再任性了。 宋杭之从口袋里,摸出一颗薄荷糖,撕开包装纸,含在嘴里。 夜风里有轻轻浅浅的花香,令她想起过去的时光。那些闪闪发光的日子,家人闲坐,灯火可亲,因为她无可救药的任性,全都化成了灰烬。她伸出手,再怎样想抓紧,都无济于事。 可是人生的路终究要往前走。 此刻,她置身异乡的夜,满身疲倦,告诉自己,不可以再任性。 - 宋潇接到外甥女杭之电话时,正在跟北美的同事开视频会议,他是项目组负责人,按道理应该当即挂掉电话,可他一琢磨,外甥女除了逢年过节,也没主动找过自己,她就不是求人办事的性格。主动联系他,铁定有急事。 宋潇抿了一口茶,对视频里的同事笑道:“我去倒杯水,10分钟。” 说完便点了静音,接起外甥女的电话。 “外甥女呀,是不是有什么大喜事跟二舅汇报呐。” 那头宋杭之道:“二舅,上次在外婆家,你跟大舅,不是想给我介绍男生么.....” 宋潇正闲闲地往茶杯里添水,边喝了一口,没等宋杭之讲完,他便呛得连声咳嗽。 “哎呀,外甥女,你可算走出婚姻阴影了!二舅这就给你安排上!你说你成天惦记着那谁谁谁,有意思么,人家在那小岛上活得别提多滋润,小姑娘直往身上扑,未必就记得你!” 宋潇厌恶庄景明做事太绝,便添油加醋地讲了一番。 “听二舅的,迎接美丽新世界!” - 宋杭之到唐阁时,康祺已经等在那里了。 他倒没有像陆家嘴所有金融从业者那样西装革履,而是很休闲的装扮。平心而论,他长相还算周正,带着金丝边的眼镜,倒也像个读书人。只是他已经不再年轻了,瞧着宋杭之的眼神,有那么一瞬间,仿佛是在打量一件商品,带着中年人的防备和揣度。 不知怎么,也许是因为他那副老谋深算的样子,像足TVB剧集里的师爷,宋杭之都忍不住扑哧笑出声。 “失礼失礼。” 宋杭之忙向他道歉。 “师爷”被冒犯,也不生气,摸了摸鼻头,和气地问她:“宋小姐,我身上有什么品质能逗您开心吗,还是我长得太好笑了。” 宋杭之随口胡乱编了几句来搪塞他:“您跟我朋友长得像,他去从事stand-up comedy了,是个很幽默的人。” 康祺似乎对此很有兴趣,开始向宋杭之打听这行的资产状况,说想投几间相关的娱乐公司。 宋杭之在波士顿念书时,跟着NYU电影学院的朋友,倒是研究过一点,便跟康祺讨论起来。 不知不觉,便聊了小半顿饭的工夫。康祺盘子里的澳龙都冷掉,叫服务生拿去加热。 “康先生,看来您是对赚钱更有兴趣。”宋杭之笑道。 康祺笑道:“宋小姐,那是因为您看到我第一眼时的笑声,令我沉痛地明白,您绝无可能爱上我。” “不过也许我们可以成为好朋友。你们HK导演爱拍情人变老友的戏码,时间对我这样的中年人是尤其宝贵,你同我不如略过情人这一步,直接跳到结局,成为无话不谈的老友,如何?” 宋杭之笑道:“康先生果然是老板的做派,怪不得能将手里的几只PE从港岛做到内地。” 康祺问道:“老板又是怎样做派?” 宋杭之吃了一口蟹肉鲜虾羹,擦了擦嘴角,才道:“自然是分分钟都要想着要赚到啦。” 康祺大笑,道:“宋小姐,我是有自知之明的人,若不是你瞧不上我,我恐怕都会抛弃家业追到你。” 男人嘴里的抛弃家业只为你,大约是喝醉了的鬼话。连家业都能抛弃的男人,又有什么狠不下心来甩掉的呢? 两人一个胡乱讲讲,一个随便听听,没人当真。 最后碰杯饮酒,寒暄一番,各奔东西。 - 没成想,两个礼拜之后,康祺竟然致电宋杭之,请她帮忙陪同他出席友人结婚派对。 “男方在港岛长大,出席婚礼的亲朋好友大多都是港岛人,我想也许宋小姐可以结交良缘。” 明明是想拿她做挡箭牌,堵住当日一众闲人的嘴。 “行行好啦,宋小姐,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呐。” 鬼使神差,宋杭之竟就点头答应救场。 时下年轻人再不愿将一生最重要的仪式交给酒店操办,嫌弃那些以拥有几百年历史为傲的酒店刻板无趣,纷纷在自家的别墅草坪上举行结婚仪式。 新娘家在本地颇有势力,新郎瞧着也有些眼熟。 宋杭之想起来,是郭氏的小儿子。他的大哥郭孟毅似乎都同家宜拍拖过,八卦小报曾经出了专题追踪,只是后面家宜嫁给林涛,这事就没了下文。 正在她神思游走时,康祺突然拍了拍她的手肘,眼睛望着前方,放出惊人的光彩:“Joey没骗我,她都邀请到庄景明。” 那时已经暮色四合,草坪上有人在唱酷玩乐队的歌。庄景明在黑压压的人群里,他穿了一身白衬衫,右手举起高脚杯,同新人碰杯致意。 宋杭之不敢再多瞧一眼,她低下头,转身便走。 却听见背后人群的惊呼声,同庄景明清冷的、沉沉的声音:“杭之——” 第47章 46“Alex要是…… 康祺拖住她的胳膊,惊喜道:“杭之,庄景明认识你?” 他的动作被庄景明看在眼里,令他不悦地皱起眉头。 康祺从口袋里掏出名片夹,递到庄景明鼻子底下,佝偻着身子,边笑道:“庄先生,我是杭之的好友,姓康——” 庄景明身后跟着两个壮硕保镖,见到康祺上前,原本都要挡住他,却不知为何,庄景明丢了个眼风,保镖便退后了。 庄景明笑道:“杭之,既然是你的好友,这张名片我就收下了。” 康祺瞧明白了几分,忙道:“庄总,其实我跟杭之也就吃了两顿饭,我有三只私募基金,想投几间公司,杭之刚好有所了解,一来二去,就会偶尔见面交换一些信息。” 他边解释,越觉得庄景明虽然嘴角挂着笑,眼神却是阴恻恻的,令他额角都冒出来冷汗。 宋杭之在边上冷眼瞧着,没讲话。 这场婚礼派对的新郎是郭氏的小儿子,很有些人是庄宋二人的旧识,此时不免举着酒杯,假装社交,眼睛却不时往这边瞄。 宋杭之终于受不了周围指指点点的眼神,道:“我先回去了。” 庄景明没再搭理康祺,道:“我送你。” 宋杭之摇摇头,自己转身走远了。 她未回头,所以看不见庄景明的落寞。这样一种深远的、长久的落寞,在花团锦簇的派对上,像斜阳里模糊的树影,随着夜幕低垂,一点点吞噬着他。 - “二舅,我大约一个钟头能到你家。” 今日是周六,她跟康祺来参加婚礼派对,家里阿姨又请假回了老家,她便请二舅宋潇帮忙白天照顾曦禾,晚间再接曦禾回家。不过宋潇讲自己晚间六点钟有约会,他离婚后,在万花丛中很是流连了一番,如今重回围城的愿望是愈发火热。 “外甥女,你看——” 宋杭之心领神会,道:“这样,二舅你把曦禾放在我家物业,我去物业接他。” 那边二舅自然是心花怒放。 宋杭之心里叹气,刚挂掉电话,便闻见一阵焦糊味。 她心中泛起不详的预感。果然,没几分钟她这台二手车便抛锚熄火了。 此时是傍晚五点钟,她现在离市区大约有50公里,找4s店派人来修,再回家,这么一折腾恐怕得两个多钟头。 宋杭之飞快地盘算了一番,决定厚脸皮请二舅约会时带上曦禾。她不放心让曦禾一个人在物业呆三个钟头。 她下了车,正要打电话给宋潇,从她身边驶过的一台卡宴,突然在前面停了下来。 有人下车,跑过来问道:“宋小姐,您的车是抛锚了么?” 这是个精瘦男子,瞧着约莫三十岁出头,剃着寸头,笑起来有些憨态。 宋杭之问道:“你是?” “我是庄先生的司机,您叫我小何就行。庄先生让我来问问您,是否需要帮助。” 宋杭之没见过小何,因为庄景明坐上信和的头把交椅后,便花了三年时间,将身边人都清洗了一遍,只留下沈弘杉跟几个心腹。 宋杭之心生警惕:“他怎么知道是我的车。” 小何只是笑道:“这边附近没有4S店,我帮您看看吧。” 宋杭之没搭理他。 小何有些尴尬地立在原地。 却见庄景明从车上下来,他没穿外套,带了一副黑框眼镜,也许在处理工作。 他:“让小何处理,我送你回家。” 宋杭之仍是没动。 她周身都建起铁壁铜墙,风雨不透,无论庄景明如何试图闯进,都机会渺渺。 庄景明嘴角现出一丝无奈的苦笑:“杭之,气我的法子多得是,不要为难自己。” 宋杭之想到还在二舅家的曦禾,心里叹了一口气,终究跟在庄景明后面,坐上他的车。 - “去哪里?”庄景明坐进驾驶座,边系安全带,边问。 宋杭之不客气地坐了后座,报了一个小区名。 庄景明没讲什么,开了导航。 他像从前一样,话不多,显得沉默。宋杭之觉着无聊,便打量起车子。 也许庄景明不常来内地,用这台车的机会不多,因而车里没什么私人用品,显得空荡荡的,只后座有一只宝可梦公仔。 庄景明突然道:“垫着睡觉的。” 宋杭之才发现他时不时都会瞄一眼后视镜,观察她在做什么。 真是不称职的司机。 宋杭之不客气地提醒他:“庄师傅,专心开车。” 庄景明听了,不知怎么,竟然把油门当刹车踩,差点闯红灯。 宋杭之暗自吐槽:真是玻璃心,大约是这些年被手底下的人捧着夸,一点点实话都听不得。 车子驶过延安中路,宋杭之看着华灯初上的夜,忽然一阵困意袭来,便将宝可梦公仔扔到一边,自己靠着车窗打起了盹。 从前她断然不会当着庄景明的面打瞌睡,她一定掐自己的胳膊、大腿,掐得青紫,因为姆妈从小教育她,在人前打瞌睡,是好失仪的事。她那样喜欢庄景明,怎么会在他面前打呼噜睡觉呢? 但如今她再没有了姆妈唠叨,也不再像从前那样珍惜庄景明。最重要是,她被生活磨得筋疲力尽,她那样累,再顾不上修养和体面。 - 庄景明将车停在路边,俯身想替宋杭之解安全带,被她挡住。 庄景明的手停在半空,半晌,他才收回手,笑道:“杭之,附近有粥店吗?我没吃晚餐,有点饿。” 他像是生怕被宋杭之不耐烦地叫他自己找,忙又补充道:“我对这里不算熟悉。” 宋杭之给他指了个方向,道:“直走右拐,有一间广东餐厅。” 她边讲,边推门下车。 庄景明亦锁了车门,跟在她后面。 宋杭之正要撵他走,却听见二舅宋潇的喊声:“杭之,我把曦禾给你送来咯。” 她转过身,宋潇正一只胳膊抱着曦禾,另一只手牵着一条雪纳瑞,笑眯眯地朝她走过来。 其实宋潇有点近视,直到走近,才看清庄景明的脸,心下十分后悔方才喊宋杭之喊得那样亲热——他知道外甥女这几年独自抚养曦禾,便是不想同姓庄的再有瓜葛。 曦禾原本要从宋潇怀里挣脱出来,嘴里还小声道:“妈妈抱。”看见庄景明,他突然安静下来,两只黑沉沉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庄景明。 庄景明一米八五的大高个,比宋潇高了半个脑袋,站在那里,穿着曦禾仍是打量着庄景明,他一点都不怕他。 宋潇暗自扶额感叹,外甥女这可怎么扯谎撇清关系,就算庄景明高度近视——就算他瞎了一只眼,另一只1000度近视,也能瞧得出这小东西跟自个是爷儿俩。 果然,庄景明这小子看见曦禾,眼睛都发直,一副舍不得走的样子,后面恢复理智,又开始装傻充愣,问道:“杭之,这位小朋友是?” 宋杭之从宋潇怀里抱走曦禾,哄了他两句,头也没抬,道:“我儿子。” 她也没让曦禾喊庄景明叔叔好,便又对庄景明道:“你不是饿了么,快去吃晚餐吧,现在是饭点,得排队好久才能吃到的。” 庄景明道:“一起吃吧。” 这个人是蹬鼻子上脸,得寸进尺了。 宋杭之没力气再理会他,刚要转身走,却听见曦禾小声道:“妈妈,我也饿了。” 被庄景明听见,他弯腰凑近宋杭之怀里的曦禾,笑道:“我们去吃大龙虾好不好。” 宋曦禾最中意龙虾。 他忙不迭地点头,像小鸡啄米。 宋潇看不下去,讲自己约会就要迟到,赶紧溜走了。 留下宋杭之对着庄景明父子俩生闷气。 - 庄景明开车带宋杭之母子俩去了一间私房餐厅,这间餐厅在衡山路的小巷子里,车都开不进去,下了车还得走一小段路,才看见一幢灰墙红顶的老洋房,泰山面砖的外墙缠着一层疏疏落落的紫藤,屋顶的暗红琉璃瓦在暮色里泛着浅淡的光晕。 老板是广东番禺人,站在朱漆雕花的铁门前,老远就迎了上来。 “庄先生,听讲你今天来,我开完女儿的家长会,就叫家里司机接她回家,自己打车赶紧过来了!” 庄景明笑道:“听讲莹莹今年夏天都被华二附中录取,你这个做父亲的,也不愿意摆几桌宴席,弄得我昨日才从colin嘴里听见这样好消息,都没有给莹莹准备升学礼物。” 老板被他夸得不好意思,见宋杭之走在后面不讲话,怀里还抱着个小男孩,心里明白了几分,故意笑道:“庄先生,您今天肯赏脸带着家人,来小店照顾生意,我便知足了。” 老板认得宋杭之,也对庄宋这些年的变故有所耳闻。他从前在正仪楼做事,正仪集团被庄氏收购后,便被庄景明派到内地开了三四家私房菜餐厅,背靠庄氏的牌子,结交了不少名流。每每庄景明来内地,总在这些餐厅举行一些私人性质的晚宴。洋房里留着风景最佳的包厢,平日里再不对外开放,是专门给庄景明用的。 穿过种了雪松跟龙柏的前院,便见老洋房的门口蹲着两座石狮子。 宋杭之笑道:“这石狮子好威风,您实话实讲,这餐厅恐怕不招待平头百姓吧。” 老板赔笑道:“我们做小本生意的,哪里就能挑三拣四呢,来者都是客,都得笑脸相迎!” 宋杭之笑笑没讲话。 - 晚饭是庄景明亲自去后厨挑的食材,吃的自然是极妥帖。他又很会逗小孩子开心,曦禾甚至被他哄得吃了两口最讨厌的胡萝卜,这是宋杭之怎么都办不成的事,她曾经为了让曦禾吃一口胡萝卜,特地蒸熟,打成胡萝卜泥,加上一点牛奶,骗他是红薯泥,结果曦禾舌尖刚碰到,就察觉是胡萝卜,气得大半天都不理她。 吃过饭,庄景明又自己开车,送母子二人回家,曦禾趴在妈妈怀里,恋恋不舍回望着庄景明,直到他渐渐变成一个小黑点。 宋杭之给曦禾洗过澡,坐在床头给他念故事书,浅黄的灯光下,曦禾黑沉沉的眼睛看着她,小声道:“妈妈,我今天好开心。” 他喃喃道:“Alex要是爸爸就好了。” 宋杭之没讲话,只是放下故事书,替他掖了掖被角,轻声道:“睡吧。” 曦禾是个敏感的孩子,瞬时便察觉到母亲的低落情绪,忙伸出小手,拉着宋杭之的手指,道:“还是不要了,我有妈妈就够了。” 贪心的小孩会被狼外婆吃掉。他有全世界最爱他的妈妈,不可以再贪心了。 宋杭之抚平他头顶的一小撮呆毛,突然觉得心酸,这种难过从心里爬进了眼眶,令她赶忙扭过头。 第48章 47庄景明的声音带…… 这年十二月,宋杭之被老乌派到星岛,去客户公司做尽调,前后得大半个月。其实她不愿意接非诉业务,但所里人手匮乏,这家客户又是老乌极为看中,她只能硬着头皮带了两个初年级律师来星岛出差。 临出发前一周,她瞧着在坐在毛毯上独自玩数独游戏的曦禾,头疼得紧。家里阿姨的老父亲据讲是摔了一跤,躺在医院,阿姨得回家照顾老人,便请了一个月的假。临时从家政公司找新的阿姨,宋杭之又不放心,便想请二舅宋潇帮忙照顾一阵子,哪知道二舅最近在同泰国女友拍拖,眼瞧着S市越来越冷,干脆跟着女友一齐去了曼谷过冬。 宋杭之思来想去,活页本上列出来的大名单一个个划掉,最后暗自叹气,恐怕还是某人最能无微不至、尽心尽力照顾曦禾。 - 庄景明接到宋杭之的电话时,正在信和的会议室同几个高层开临时会议。他这支手机的号码只给了杭之,因此手机振动时,便叫停了会议,去走廊上接了电话。 他心里有些忐忑,但更多是狂热的喜悦,因为杭之第一次主动致电他。他已经四年多没同她真正通过话,一个人的时候,他常常都会翻出来旧手机里的通话记录跟短信,,一条条看,这样能够给他带来一点希望,仿佛明天就会接到一通电话,或者收到一条短信,是来自杭之。 听到杭之是请他帮忙照顾曦禾,他的喜悦一瞬间便在腔子里轰然胀开,整个人都晕乎乎的,他不知道如何表达这样一种近乎极乐的快活,脑子里恨不能即刻就把助理叫来,下一秒就要出现在曦禾的幼儿园门口去接他,然后同杭之吃一顿晚餐,第二天带着曦禾,一齐送妈妈去机场。 “你在港岛?” “不不,我在S市呢,接下来半年都会在S市,集团会在S市——” 宋杭之打断他:“那后天下午我把曦禾送到你那。” 庄景明忙道:“我去接你们。” 宋杭之想了想,道:“行,那就麻烦你了。” 庄景明刚想讲什么,那边便挂断了电话。 但他仍是很快活,甚至回到会议室,看见几个老狐狸,浑身都松泛不少,没再板着脸。 - 同pwc派来的两名会计师早期贪黑做完尽调,宋杭之才发现时间都已经过去小半个月。 她带了一大包苦丁茶跟黑咖啡,每天轮着喝,强撑起精神,想提前做完活,早点回家。她甚至忙得连给茶杯添水的时间都没有,凌晨两三点钟还在做closing checklist。偶尔能喘一口气,总是不可抑制地想到曦禾。 她很想念曦禾,脑子里总有些莫名其妙的担忧。每天睡觉前,她都会查看S市的天气,12月的星岛依然温暖,可是S市的气温已经都掉到个位数。曦禾会不会着凉呢?他长高了五公分,毛衣会不会短了? 宋杭之会压缩晚餐的时间,手里拿了一小块吞拿鱼三明治,边和曦禾打电话。 “曦禾今天有没有遇到有趣的事呀,可以和妈妈讲一讲吗?” 曦禾心情似乎很好,讲话的声音都大了些,带了一点小孩子的雀跃:“妈妈,今天Alex带我去看大熊猫了!” 原来这周末,庄景明陪曦禾去野生动物园。曦禾从前长在北美,没见过这样多大熊猫,稀奇得不得了。 “妈妈,Alex讲明年暑假带我去大熊猫的故乡,他讲那里很漂亮,有平原,有雪山。” 提到Alex为他制定的假期旅行计划,曦禾的语气里带着憧憬期盼。 宋杭之心里五味杂陈,但她绝不会当着曦禾的面,同庄景明闹不愉快。曦禾才三岁多,对周边的人与事那样敏感早熟,她不愿他的童年因为自己而染上灰色。 宋杭之又叮嘱了曦禾几句,正要挂电话,那边却传来庄景明冷冽的声音。 “杭之,你将曦禾教得很好,多谢你。” 宋杭之道:“他是我的孩子,不用你来感谢。” 庄景明的声音带了一点笑意:“从法律事实上,我们仍是夫妻。” 宋杭之急忙道:“你乱讲什么,曦禾在旁边么。” 庄景明的语气无赖得很:“其实他都已经偷偷问过我,‘Alex你是否是我daddy’,我么自然要以身作则,不能够骗他,只好讲实话。” 宋杭之气得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你答应过我的,你又骗我。” 若非庄景明许诺她,不会向曦禾讲明身份,否则她断然不会放心将曦禾交给他照顾。 她恨死自己,吃过那样大的亏,转头又信了庄景明的鬼话,被他当傻子骗得团团转。 心内仿佛被撕开一个小口子,这些年的委屈、不甘、痛苦、自责,洪流一样倾泻而下,令她讲话的声音都有微微的颤抖与哽咽。 那头庄景明慌道:“杭之,你别哭,我......我刚才是逗你,答应你的事,我不会食言。” 他平日讲话不多,这些年都是云淡风轻的笃定,少有这样狼狈的时刻,讲话舌头都打结。 “庄景明,你真是天字第一号的混球。” 宋杭之骂了一句,便“啪”地挂掉了电话。 听筒里只留下电话被挂断后的“嘟-嘟-嘟-”声,庄景明看着趴在自己膝盖上睡得流口水曦禾,轻声笑道:“曦禾,你妈妈讲得对,我是个彻头彻尾的混球。她这样讲我,可是我还是好开心,只要她愿意同我讲话,我都好开心。” - 周日上午,宋杭之终于有半天假期,便答应大学好友Gillian的邀请,约在一间露天餐厅一齐吃brunch。Gillian是港岛人,毕业后嫁在星岛,目前在星岛一间专注emerging market的咨询公司工作。 宋杭之要了班尼迪克蛋跟巴西莓果碗,又要了一杯黑咖啡。 “Lily,你竟然都开始喝黑咖啡,我记得你上学时常常讲,宁愿被泼冰水,都不要喝黑咖啡提神。”Gillian看着宋杭之灌下一大口黑咖啡,忍不住道。 宋杭之笑道:“Gillian,人总是会被生活推着走。” Gillian看着这位儿时的旧友,她们已经将近十年未见。记忆中她无忧无虑,时常梨涡浅笑,永远都开心。岁月总归是会给人留下痕迹,如今她恬静不少,眉梢间亦是染上风雪。 Gillian对庄宋两家的纠葛有所耳闻,念书时她便看着宋杭之对那位庄氏的小公子情根深种,只是好多事都应了那句“只缘身在此山中”。 她正在心中暗自叹息,却见宋杭之放下刀叉,眼睛盯着她的斜后方,问道:“Gillian,那是家宜?” Gillian回过头,只见一个窈窕的背影,及肩的中长发,孔雀绿的长裙,露出一片雪白的背。 她对面坐着个轮廓深邃的亚裔男子,眼神飘忽,瞧着很是风流。 女郎心情不错,时不时跟男子接一个绵长的吻,侧脸正是庄家宜。 Gillian耸耸肩,对宋杭之道:“你不在星岛,自然不晓得家宜近况。” 她凑过来,小声道:“她当年跟保镖闹得沸沸扬扬,听讲庄老先生差一点就登报同她断绝父女关系,最终还是舍不得,给了她一笔钱,打发到这里。” “可是那保镖最终还是辜负家宜,在外面跟不三不四的女人搅合,被她当场捉到——不过那种门不当户不对的婚姻,最终悲剧收尾,大抵也不会是某一个人的错。” Gillian笑了笑:“你知道的,家宜从前在信和做事,纵横商界,整日都是跟男人斗的,便是信和那些老狐狸,见着了都得恭恭敬敬叫一声三小姐,她哪里就能够咽的下这口窝囊气呢,没过一个礼拜,就拽着保镖离了婚。” 她有些唏嘘:“万幸庄老先生没心软够狠心,当初未叫家宜婚后回信和做事,她手里的股权也都交了出去,不然这婚一离,保镖单单靠分割家产,身家就过十亿,可不正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宋杭之想起那天家宜挽住林涛的臂弯,在小岛的黄昏里,同他订下一生一世的誓言。她眼里的林生,心中有光,做人干净,同她自小见惯的男人都不一样。为了林生,家宜出走港岛,背弃家族,最尾落得的,不过是这样屈辱的下场。 其实家宜是他们这些人之中,最孤勇那一个,可惜世上的男人,又有几个能够真正懂得、保藏这一份孤勇。 家宜或早或晚,都会开始一段新的恋情,她的身边总是不缺漂亮英俊的男孩子,但她再不会交付一颗真心,再不会为了一个男人去对抗一整个世界。 宋杭之举起咖啡杯,对Gillian笑道:“以咖啡代酒,Gillian,不如我们一齐遥祝家宜从此潇洒人间,不问以后。” - 宋杭之回S市,已经都是三周后。她在浦东国际机场落地时,是周日下午三点钟,推着行李进了到达大厅,便看见庄景明的司机小何迎上来。 他忙从宋杭之手里抢过推车,边道:“姐,行李给我就行。” 宋杭之摘了墨镜,问他:“庄景明还在S市?” 小何笑道:“庄先生这一个月都在S市,曦禾可真是黏他,每天六点钟准时起床找庄先生。一般工作日,庄先生都是先送曦禾去幼儿园,再去上班。下午也是先下班接曦禾回家,陪他吃过饭,再去赶场子应酬。” 宋杭之笑道:“你不必替他交代这样清楚,我同他往后不见得就能你来我往。我不过是实在没法子,只好请他照顾曦禾一阵子。等会我上他家接走曦禾,后面再不会麻烦他了。” 小何被宋杭之看破心思,忙赔笑道:“姐,怪我多嘴,其实庄先生一直提点我谨言慎行,我这不是怕您担心曦禾,才多讲了几句,惹您不开心,该罚。” 宋杭之也没再搭腔,只是笑道:“他现时仍住苏河湾那边吗?你带我直接过去。” 小何忙点头道:“庄先生讲苏河湾方便些,离曦禾的学校也近。” 他见宋杭之兴致不高,便换了话题,讲了几个本市的新奇趣闻,又穿插些宋曦禾平日里的事,宋杭之脸上才有些笑意。 - 宋杭之到庄景明家的时候,他正在陪曦禾下国际象棋。一老一小趴在地毯上,老的眉头紧锁,看着棋盘,一副举棋不定的样子,小的倒是手里还拿了本书,在做英文填词游戏。 宋杭之总觉得庄景明在绞尽脑汁思考,怎样最后“险胜”曦禾,既不能丢自己的面子,又得让曦禾输棋也开心。 她都替他心累。 宋杭之冷眼瞧着庄景明做戏,一点点“艰难地”吃掉曦禾的棋子,曦禾后面甚至扔了填词游戏书,也没能力挽狂澜。 “差点就输了。曦禾,你再跟我多练几盘,后面肯定能打败我。”庄景明边收棋盘,边笑道。 宋杭之抱起曦禾,道:“我请了老师,不麻烦你。” 其实宋杭之给曦禾请的是围棋老师。但她不愿跟庄景明交流育儿心得。 庄景明听了,点头道:“曦禾很聪明,请老师教总是不错。” 他又笑道:“曦禾跟老师学下棋,后面再教我好不好。” 曦禾被他哄得直点头。 宋杭之无奈笑道:“多谢帮我照顾曦禾,给你添了不少麻烦。” 庄景明眼睛里有一闪而过的失望,但他仍是笑道:“杭之,不用这样客气,你对我可以随时呼来喝去,我都是心甘情愿。” 第49章 48宋杭之踢了踢他…… 浅水湾。 庄景明坐在书房的藤椅上,正在听沈弘杉讲他在内地西北边境见闻,刚问了他几句话,便听见佣人讲郎明山夫妇已经在会客厅了。 他点点头,对沈弘杉道:“走,去见见明山跟品盈,恐怕你我都有两三年未见他。” 四年前,明山辞去在信和集团的所有职务,申请去了Caltech数学系念master,后面又被录取phd候选人,今年夏天提前毕业,如今在CUHK数学系做研究。 几年未见,明山脸上的轮廓变得深刻,从前的一点稚气也全然褪去。也许是不再接触纷繁复杂的人事,可以专心从事他更有兴趣的数学,他那双灰蓝的眸子里,多了几分平和与沉静。 只是他一开口,仍是从前的明山。 “品盈,我的腿好疼,你帮我揉一揉,好不好。” 他的左腿膝关节之下,是一截假肢,走路时间一长,剩下的膝关节跟大腿肌肉便会抽筋一样的疼。 品盈冷冷道:“叫你不要去滑雪,活该你疼。” 明山自己揉着膝关节跟大腿,委屈道:“好不容易有空去北海道度假,你同那个高田去滑雪,留我一个人在酒店。我等呀等,等了好久,都等不到你回来,只好去找你嘛。” “高田是我请的滑雪教练,”品盈翻了个白眼,“而且你不过才在酒店呆了一个钟,这也叫‘等了好久’?” 明山被品盈戳破,也不脸红,仍是厚着脸皮笑道:“那你下次滑雪带上我,我坐在那里看着你,好不好。” 品盈没搭理他,拍掉他正在揉膝盖的手,他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瞧着很是气人。 庄景明瞧着品盈给明山疏通经脉的手法十分熟练,笑道:“明山,你同品盈看来好事将近。” 郎世明对明山跟品盈相恋,先是大怒,后面见明山一副你奈我何的无赖样,索性眼不见为净,前年干脆递了辞呈,跟着后妻回了台北,如今已不在港岛生活。 明山笑道:“我呢,一向万事都听品盈的。不过,庄总春风满面,是否都有好事要分享呢?” 沈弘杉听了,跟着接过话,想帮庄景明避开明山的问题:“明山,下次去日本,记得同我讲一声,我有好友在轻井泽开雪场。” 明山笑笑。庄景明近半年频繁往返沪港,众人都猜测他在内地大约有了新欢,想一想也是唏嘘得很。 明山不过随口一问,他自然知道庄景明如今身份不同,有的是人替他挡话。 却听庄景明道:“明山、品盈,其实杭之都已经回国,目前住在S市。我知道大家在议论,只是我不愿不相干的人去打搅她的生活。你们不一样,是同我一齐捱过来的好友,今次我将这件事告诉你们,也希望你们能替我保守它。” 他又问起明山,三岁的小朋友,很中意魔方、数独之类的游戏,该怎样教导他,会比较好。 明山倚着沙发,跟品盈对视了一眼,笑着一一同他讲明。 - 港岛中区。 宋杭之带着曦禾等在街边,今天是大年二十五,再过四天便是除夕夜。这是曦禾在港岛度过的第一个农历新年,他显得很兴奋。纵然比起同龄的孩子,曦禾在心智上更为早慧,但即将见到某人的兴奋令他都有些忘乎所以,昨天在飞机上都忍不住问宋杭之,港岛过节要吃的盆菜是否好味。 曦禾从小在美国长大,后面又来了S市,照顾他饮食的不是已经彻底美国化的华裔,就是江浙一带的阿姨,从来对“盆菜”是没有概念的。他大约又是从庄景明嘴里听来的。 宋杭之瞄了他一眼,曦禾心虚地低下头。 宋杭之故意道:“我说呢,圣诞节过后怎么就有人突然来请我们到港岛过年,原来是他知道有你这位小内应配合,同他一齐在我面前唱双簧呀。” 曦禾的小脸有些泛红。 宋杭之轻柔地抚摸他毛茸茸的后脑勺。 其实如果不是曦禾常常见缝插针问她,过年可不可以去港岛找Alex,她未必就答应庄景明。 曦禾小声道:“妈妈,对不起。” 但他心里的小恶魔却是欢欣鼓舞,扑腾着小翅膀,愉快地打着圈儿。 他一直知道,Alex同自己妈妈的关系,是不一样的。 有很多uncle都会对妈妈表现殷勤,妈妈对他们显出一种冷淡疏离的温柔。唯独对待Alex,妈妈总是是那样严苛与不耐。 他不知道妈妈与Alex之间发生什么,也曾经尝试问过Alex。 “Alex,你对我这么好,妈妈为什么不喜欢你呢。” Alex愣了下。 但他很快笑道:“曦禾,你妈妈没有不喜欢我,她是世界上最爱我的一个。” 他那样笃定,弄得曦禾只好云里雾里地跟着点点头。 住在Alex家那几周,周末时Alex都会请走阿姨,自己去买菜,回家在厨房忙碌一上午,做一桌饭菜。 厨房有隐隐约约的洗菜声,曦禾一个人在客厅拼乐高,看见沙发上的钱夹,他鬼使神差爬过去,悄悄打开皮夹。 皮夹里面除了几张卡,还有一张2寸的相片,笑起来眉眼弯弯的女孩,微微偏过脸,偎依在男孩肩头,眼睛里盛满璀璨的星子。 曦禾认得是妈妈和Alex。 他记起Alex那天同他讲,妈妈是世界上最爱Alex的一个。 看来Alex也不是在骗他嘛。 曦禾不讨厌Alex,他看上去比别的uncle聪明,也没把他当做拖油瓶。那些uncle既没有很聪明,对他嘘寒问暖的样子也是装腔作势,假惺惺地演给妈妈看。只有Alex对他的关心跟爱护是真心实意。 非要选一个人喊daddy,曦禾宁愿这个人是Alex。如今又有铁证如山,证明妈妈曾经跟Alex有一段恋情,那么Alex成为他的daddy,陪他参加幼儿园亲子运动会之类的无聊活动,更是义不容辞。 曦禾暗暗下定决心,要帮助Alex成为自己daddy。 - 曦禾见宋杭之不讲话,便抬起头。 机舱里淡黄色的阅读灯映着他小小的脸孔。宋杭之忽然想起那天母亲王兰突然醒来,同她讲想见一见曦禾。 曦禾才不到一岁,王兰原先怕自己身上的病气过给曦禾,始终都不太愿意见他。 宋杭之叫家里的阿姨把曦禾抱过来。 王兰躺在那里,连睁开眼睛的动作都那样沉重吃力,看见曦禾时,指尖都在颤抖。 宋杭之看明白她的意思,将曦禾抱到王兰跟前。 她凑近王兰,听见王兰道:“囡囡乖,听姆妈的话,别再恨他。” 宋杭之至今不知母亲嘴里的“他”究竟是指庄景明还是他的孩子,因为她再没睁开眼睛。 宋杭之擦干眼泪,决定从今往后对曦禾好一点,至少多给他一些笑脸,令他见到自己,不会哭闹着要往家里的阿姨怀里钻。 “别再恨他。” 她可以不再对曦禾怀有厌恶,努力学着做一个称职的母亲。 只是她这一生,都无法不去恨庄景明。 - 回忆总是苦涩,宋杭之用手背蹭蹭曦禾软白的脸颊,笑道:“你那样喜欢Alex呀?” 曦禾点点头,黑沉沉的瞳仁里满是期待。 宋杭之没讲话。 曦禾放下手里的书,爬起身,小心翼翼对宋杭之道:“妈妈不喜欢他,我也不喜欢他。” 他的声音带着奶音,还讲不出很复杂的句子,却让宋杭之眼眶发酸。 宋杭之拿毛毯裹住他,笑道:“别瞎想,睡吧,还有一会儿才到港岛呢。” - 庄景明亲自来港岛国际机场接曦禾母子。曦禾见到他时,小脸都笑得皱成一团,转头又瞧见宋杭之淡淡的脸色,便又垂下头。 庄景明都看在眼里,但他并未说什么,只是牵起曦禾的手,对宋杭之笑道:“舟车劳顿,现时填饱肚子是最紧要。” 他叫司机将车开进浅水湾。 故园重游,这里的一切,院子里的冬青木、蔷薇花,灰白的那一面墙,都是那样熟悉,却又带着一点陌生。 庄景明道:“你好久未回家,布谷生了三个孩子,吃过饭带你去看看。” 这句话是对宋杭之讲的。布谷是一条德牧,生得威风凛凛,宋杭之从娘家抱来时,还是一只幼犬,连站起来都费尽,如今都做了妈妈。 庄景明用了“回家”这个字眼,宋杭之没力气纠正他,由着他去,这样的默许令庄景明甚至都打开了话匣子。 曦禾窝在妈妈怀里,脑袋却转向他中意的Alex,眼睛都舍不得眨,听得津津有味。 她跌跌撞撞地游荡在世间,兜兜转转,终究又回到原点。 - 庄景明比五年前更加忙碌。也许因为那种父子间隐隐的血缘纽带,曦禾又很依赖他,每天醒来第一件事,便是迈着小短腿去楼下客厅找Alex,找不到人影,便失落地爬到沙发上,一个人生闷气。 庄景明听家里佣人讲了,便叫来沈弘杉,让他将工作日程推迟到正月结束之后。 “我得休假一个月,跟他们讲我身体不舒服。” 沈弘杉瞧着排到密密麻麻的schedule,忍不住扶额叹息。 庄景明有了充足的时间陪伴曦禾母子,他感到一种踏实的、安稳的满足。杭之对他仍是不冷不热,但他都好知足,他不敢再奢求更多。 - 那天曦禾讲想去逛花鸟市场——他最近对鸟类很是有兴趣。 花鸟市场原本都是鱼龙混杂,最近杂志上又再写半个世纪以来的绑架案。 宋杭之看了一眼庄景明,对曦禾道:“那明天妈妈陪你去好不好。” 庄景明笑道:“我最近没什么事做,跟你们一齐去。” 曦禾抱着庄景明的胳膊,道:“真的吗,Alex?” 宋杭之刚要讲话,便看见庄景明朝她轻轻摇摇头。 他对曦禾笑道:“当然。” 那天庄景明不知用什么法子,封住了花鸟市场,偌大的市场里,只有零零散散的“客人”,大约都是庄景明找来做戏的。 宋杭之心里的石头才落地。 三个人逛了一圈,曦禾手里提着一只巴西鹦鹉,心满意足地离开花鸟市场。 庄景明的车停在街角。三人走过去时,曦禾突然停下来,宋杭之正要催他时,却听见庄景明笑道:“是不是想吃冰淇淋呀?” 曦禾开心地点了点头。 宋杭之才望见对面街边有一家卖gelato的小店。 “曦禾,你和妈妈先进去车子里,我去买冰淇淋,很快就去找你们。”庄景明笑道。 宋杭之心里有隐隐地不安,她想劝庄景明不要总是溺爱孩子,还没开口,庄景明就小跑着往对面街道去了。 宋杭之抱起曦禾,正要往前走,曦禾的注意力又被玩具店门口的人偶宝可梦吸引,宋杭之只好停下来,站在街边,看着曦禾同宝可梦打招呼。 约莫五分钟过去,宋杭之愈发觉得不安,她抱起曦禾,安抚他道:“我们先回车子里,家里好多宝可梦的。” 曦禾点点头。 宋杭之抱着曦禾,离车子还有十来米时,突然听见身后一个惊惶的声音:“杭之,小心——” 是庄景明。 宋杭之转过身,还未反应过来,便被一个人影扑倒在一边。 随后是一股巨大的冲击力,她只来得及听见汽车的引擎声,跟人群惊恐的呼声。 哗啦啦—— 咖啡店贴着“福”字的橱窗玻璃在一瞬间,碎了一地。 宋杭之护住怀里的曦禾,浑身疼得要散架。 所幸她被一个沉木气息的怀抱紧紧环住,尚未失去意识。 有粘稠液体糊在她的脸上,宋杭之用手背抹掉。她推了好几下,才从这个人的怀里爬出来。 她抬起头,看见地上的庄景明,像是睡着了一样。 宋杭之踢了踢他的小腿,笑道:“醒醒,别装了。” 她听见有小孩子的哭声,哭得她头疼:“妈妈,Alex他是不是死了。” 闭嘴,什么死了,庄景明怎么会死,他坏事做尽,怎么就会死? 庄景明的司机跟助理在那里打电话,救护车、警车呼啸而来,现场拉起警戒线,人群沸腾。 她不想再看见一动不动的庄景明,索性扭过头。 橱窗残存的一小块玻璃里,映出她的脸,满脸都是血红色。 - 跑马地,养和医院。 宋杭之好容易哄曦禾睡着,看见沈弘杉站在病房门口,手里拿着一只保温壶。 “Julia早上煲的汤。” “多谢。” 她接过来,拧开保温壶,倒了一小碗汤,喝了两小口。 沈弘杉看见她脸上虽然苍白,样子倒还算镇定,便没多讲什么安慰的话,只是道:“Alex还在ICU观察,恐怕要到天亮才能转病房。” 他用了“转病房”这样动听的字眼,听上去Alex已经转危为安。 宋杭之点点头,对沈弘杉道:“麻烦你帮我看着曦禾,我去外面走走。” - 宋杭之一个人慢慢地踱到走廊尽头。 此时是凌晨四点钟,离天亮还有一个多钟头。 她靠着墙,往裤兜里摸了半天,才摸出一小包烟,刚拿出一支,才想起来医院不能抽烟。 一瞬间,她好像被卸了力气,跌坐在走廊的地上,额角昏昏沉沉地抵着墙。 走廊里这样静。玻璃窗外是港岛雾沉沉的夜,也许是她的幻觉,天光似乎破开石青的云层。 只是太淡太淡,她的眼前渐渐模糊,便瞧不太清这一缕天光。 凌晨毕竟是有点凉意的,她吸了吸鼻子。 只要他能醒过来。 她想,只要他能醒过来。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