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癫狂半生闲》作者:彼得猫的雪 文案 冰。 一面万年寒冰。 可以凝固绝世容颜, 可以隔绝恩怨情仇。 书。 一本诡异奇书。 英雄为之翻云覆雨, 凡人为之狗苟蝇营。 人。 本是秋水伊人。 奈何前世身如浮萍, 奈何今生枕戈饮血。 冰将融,书将启,人待如何? 是厉鬼归来? 还是,只留清风满衣袖? 本书是一个冰中美人的复仇故事。 乱世纷繁,但寻不羁。 恩怨沉重,可见真情。 内容标签: 江湖恩怨 情有独钟 女强 复仇虐渣 搜索关键字:主角:凌若渊 ┃ 配角:戴天 ┃ 其它:端木华,秦松,钟懿,月牙儿 一句话简介:一个冰中美人的复仇故事 立意:乱世纷繁,但寻不羁。 恩怨沉重,可见真情。 第1章 这个山洞,老可怕了! “看,就是那个山洞。”男孩对着同伴挤挤眼睛,一脸坏笑。 他的同伴,是个女孩。女孩梳着两个麻花辫,圆圆的脸,圆圆的眼睛,好不水灵可爱。但是此时,女孩的圆脸已经苍白无血色。圆圆的眼睛,有些心虚地眨巴着,仿佛要掩饰内心的惶恐。 但是女孩还是想在男孩面前,勉力维持个勇猛无畏的形象。于是她虽然舌头有些发抖,仍然冷哼一声道:“走就走,你以为我会怕?” 说完,女孩仰起头,挺着胸,大踏步地走到男孩前面去了。 大踏步,不过是避免旁人看出自己的两股战战罢了。 然而男孩并没有看出女孩的虚伪。 他颠颠地跟上前去,有些吃惊地道:“你真的不怕?” “不怕。”女孩咽了一下口水,言不由衷地说。 男孩还是不死心。他边走边说:“这个山洞,老可怕了!据说闹鬼呢!” 女孩的脸色更白了,脚步蓦然粘滞起来。 男孩还是不消停:“村里的老人说,这个山洞,万万不能靠近。我爹还说,只要我上了这安乐山[1],就打断我的狗腿!” 女孩明显有些迟疑,用眼睛瞟了瞟男孩的狗腿,言语也没有什么底气了:“有那么夸张吗?” 为了证明自己的言之凿凿,男孩努力做出一个夸张的表情:“真的有鬼。我不骗你。而且还是个女鬼呢。” “女鬼?”女孩终于停下了违心的脚步。她定定地望着男孩,脸色比女鬼还难看。 男孩回忆起村里的老人,用女鬼来恐吓他的场景,也活灵活现地模仿起来:“那个女鬼,一身白衣,眼睛血红,舌头三尺,一头长发,恐怖至极啊!” 听完男孩声情并茂的描述,女孩反而没有那么害怕了。她轻哧了一声:“女鬼就这样啊?太落俗套了。” 男孩有点不服气,争辩道:“那女鬼真的长这样。是村里的猎户,亲眼所见。” 女孩反而奇了:“猎户所见?那女鬼既然如此可怕,怎的没有将猎户抓住,掏个心,挖个肝什么的?” “这个……”男孩一时语塞。他急得抓耳挠腮,终于恍然大悟:“我想起来了。据说那女鬼虽然长相可怕,但却不伤人。” “不伤人?”女孩有点不相信:“哪有女鬼不伤人的?” 男孩一脸神秘地道:“不是那女鬼不想伤人,而是因为她不能离开山洞。” “难道山洞中有异宝,困住了女鬼?”女孩歪着头想了半天,终于得出结论。 说完,女孩将男孩猛地一拉,兴奋地道:“快走。山洞中定有古怪!我们去一探究竟!” 男孩还是一脸懵。他本来想带着女孩来鬼洞前转悠一下,用些许鬼故事来吓唬吓唬女孩。 没曾想,这小女孩,竟然如此胆大,如今居然要闯洞寻宝了。 万一遇上女鬼可怎生是好? 真是吃不了兜着走啊。 男孩越想越觉得不划算。 怎奈何,女孩一股蛮力,竟拉着男孩,径直向着女鬼的山洞,飞奔而去。 安乐山,雄奇诡谲。 据说山上奇花异草,珍禽猛兽比比皆是。 安乐山方圆百里,安居乐业数万人。 但奇的是,平日里除了胆大的一二猎户,竟再无一人,敢轻易上山。 关于附近百姓,不敢上山的原因,莫衷一是。 有人说,因为这安乐山中,云蒸雾蔚,密林深谷,险峰断崖随处可见。不知底细的人,一入山门,便如同走进了迷魂氹,有进无出。 有人说,因为这安乐山中,有个神秘恐怖的门派。这个门派,门规森严,手段阴厉,平日里多造杀业,留下酷名。 还有人说,安乐山后山中,隐藏着这个神秘门派最为神秘的秘密。任何人,绝不能觊觎,窥探,甚至靠近,这个秘密。 这个秘密,被这个门派三缄其口。 不要说附近的居民,就连门派中的普通弟子,也弄不明白,这个秘密究竟是什么。 这个秘密,被严格地与世隔绝着。 门派中的八大长老,轮流值守后山。不让任何人,有可趁之机,一窥这个秘密的究竟。 当然,世上的诡异离奇的传说,多有添油加醋的成分。 众多惊世骇俗的所谓真相,仿佛言之凿凿,其实往往夸大其词,甚至颠倒黑白。 但这后山的秘密,确实是个,被捂得严严实实的存在。 这个秘密,赫然就是那个山洞。 而此时,两个十几岁的小屁孩,正贼头贼脑地,企图靠近这个山洞。 这个山洞,悬挂在安乐山后山的一处悬崖之上。 崖高百丈,壁立千仞,如同刀削过一般。 崖下是波涛汹涌的南恩河。 在低垂的藤蔓覆盖之下,厚重的云雾掩映之中,这个山洞,很难被发现。 山洞前方,有个小平台,可容数十人。 二人一登上平台,就发现,自己陷入了诡异的浓雾中。 白茫茫的浓雾,潮湿且粘稠,很快将二人的皮肤和头发,变得黏糊糊的。 心跳声,在浓雾中,显得格外响亮。 扑通,扑通,扑通…… 小男孩心中莫名恐惧,只能极力地,将自己缩成一团,企图用周围的浓雾隐藏自己的身形。 小女孩倒是站得挺直。她瞪大了眼睛,吃惊地注视着面前的山洞。 洞口有三、四丈高,像个黑黝黝的怪物,张着血盆大口。 血盆大口之中,竟闪烁着红色的微光。微光忽明忽暗,在浓雾的掩映下,仿佛鬼火一般。 “看!那红光,可能就是山洞之中的异宝!”女孩有些兴奋。 男孩抹了抹额头的冷汗,有气无力地伸出手来,企图劝阻小女孩:“我的姑奶奶。山洞你也看到了。我们快走吧。据说,这山洞周围,有好多会使飞剑的黑衣人看守。他们杀人不眨眼,转眼就能让人身首异处呢。” 男孩话音未落,只听一声冷哼传来:“贵客到访,是我们招呼不周啊。” 这声冷哼,低沉嘶哑,如同刀锋刻地。 男孩只觉得嗡地一声,自己的脑子,仿佛一下子炸开了。 他僵硬地抬起头,才发现,自己的面前,赫然多了几个人。 正是传说中的黑衣人! 这些人,仿佛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是黑衣人。他们通通都身着黑色长衫,黑得不带一丝杂色。不但衣着是黑色,他们的脸色,也黑得可怕。个个沉着脸,阴气滚滚。 这种凌厉的黑色,在周遭浓重的白雾映衬下,显得更加扎眼。 说话之人,正是这几个人中的年长者。 他身形干瘦,长须白发。一双鹰眼,闪出摄人心魄的精光。 “此处为本门禁地,擅闯者死!”刀锋般的冰冷声音再次响起。 完了完了。 男孩心中叫苦不迭。 果然遇上黑衣人了。 现在黑衣人貌似还很生气。 下一步就是大卸八块了吧。 男孩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如同筛糠般颤抖起来。 在男孩的剧烈颤抖中,那长须白发的年长黑衣人,果真端着大卸八块的气势,一步步走过来,阴沉沉,冷冰冰。 男孩夸张的抖动,似乎引起了年长黑衣人的兴趣。 他阴森森地道:“小孩,你害怕吗?” “害怕。” “既然害怕,为何还要前来找死?” “我……我错了。” “现在知错,不觉得太晚了?” “呜呜呜……” 男孩抹着眼泪,抬起头来,可怜巴巴地望着黑衣人道:“大叔,求求您,待会您下手时,稍微轻点。” “下手?”年长黑衣人眉头皱了皱。 “就是您的飞剑,刺我刺得轻一些。”男孩企图解释。 “飞剑?”黑衣人还是不明就里。 只听“嗡”一声清鸣,一道寒光突然从男孩眼前闪过。 这道寒光,只有半尺来长,却发出耀眼的青色光芒,在白雾中显得更加冷冽。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飞剑? 男孩心中虽然害怕,却也难掩自己内心的好奇。 他瞪大了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这,据说数息间,就能取人首级的飞剑。 这清冽的飞剑,喷薄出浓重的血腥之气。 果然是杀人的利器! 但不可否认,这杀人的利器,实在美得动人心魄。 “我一个山野之中的无名小卒,能死在这样美貌的飞剑之下,也是死得其所的。”在这生死之际,男孩竟然忍不住地感叹起来。 男孩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觉得还是闭上眼睛为好。 据说被砍掉的头颅,离开脖子的刹那,还可以看到周遭的情形。那是多么令人悲伤的体验。 就在男孩闭上眼睛的一息间,他听到了噗通一声。 仿佛什么东西,滚落到了地上。 “难道是我的头颅,落到地上了?”男孩心中莫名地沮丧起来。 “都说红颜祸水。若不是为了取悦那个长得挺漂亮的小丫头,我怎会落到如今,身首异处的境地?”男孩心中悔恨。 “罢了罢了。既是为了红颜祸水而死,我好歹也睁眼再最后看一眼,这祸水吧。”男孩有点不甘心,努力将自己的眼睛缓缓睁开来。 他首先看到的,不是祸水,而真的是一颗头颅。 一颗血淋淋,孤零零的头颅! 真是奇怪。 自己怎么能,看到自己的头颅呢? 男孩盯着头颅,使劲辨认了一下。 这头颅,与自己长得也不像啊。 依稀可见,头颅长须白发,一双鹰眼,已经黯然无光,却正瞪着男孩。 赫然正是那个年长黑衣人! “啊!”男孩吓得大叫一声,手脚并用地连滚带爬,向后退出数米。 飞剑果然已取人首级。 但取得却不是自己的首级,而是那年长黑衣人的首级! 飞剑果然好气魄。一息之间,就让年长黑衣人身首异处。 只听见周遭如同炸开了锅。 哭喊声,尖叫声,此起彼伏。 只见几个年轻的黑衣人,飞奔而来,个个面色惊恐。 “师叔!你死得好惨啊……”几个黑衣人围着那颗血淋淋的头颅,哭得悲天动地。 但是痛哭很快就冷静了下来。 只听“噌噌噌”数声,几个年轻黑衣人纷纷站起来,并将腰间的长剑抽将出来,擎在手中。 这些长剑,闪着森然的寒光,如同黑衣人脸上冰冷的寒气。 这些寒光,晃得男孩睁不开眼睛。 “你究竟是什么人?”黑衣人厉声问道。 “我……我叫牛大。是,是山下泯河村的村民。”男孩弱弱地答道,声细如蚊。 牛大答完,却发现几个黑衣人并无反应。 难不成,这几个黑衣人,把自己当成了仇人,要来寻仇了? 牛大可怜巴巴地抬起头来,想要为自己的冤情,努力辩驳一下:“不是我,不是我杀的人……” 他却赫然发现,这些黑衣人,根本没有把自己,放在眼里。 黑衣人们的目光,完全没有放在男孩身上。 他们都齐刷刷地,注视着另一个方向。 牛大有点摸不着头脑,只能傻头傻脑地追随着黑衣人们的目光,向一侧望去。 他惊异地发现,那些目光的终点,竟然是,自己带来的那个长得挺漂亮的小姑娘! 只见小姑娘微微一笑,露出个酒窝,显得很甜美。但她的声音,却透着寒气:“我?你们这些无名之辈,不配知道,我的名字。” [1]安乐山:现云南哀牢山。 第2章 果然是女鬼! 这甜美的一笑,却并没有让黑衣人们放下手中长剑。 几个黑衣人,显然如临大敌。 他们将小姑娘团团围住。个个神色冷峻。 几把长剑,闪着寒光,剑尖直指被围在中间的那个小姑娘。 小姑娘,只有黑衣人的一半高。她穿着蓝花的土布衣衫,单薄的身形,在微凉的浓雾中显得楚楚可怜。 但是,她面对这一群以大欺小的黑衣人,面对这密密实实,闪着寒光的长剑,竟然极其坦然。 不但坦然,甚至有些不屑。 她伸出自己莲藕般白嫩的小手,将自己乌黑的麻花辫捋了捋。 “你究竟是谁?”黑衣人中,还是有人沉不住气。 站在剑阵之外的牛大,也沉不住气了:“大,大侠,她,她是隔壁村的二妮,平日里最是温柔可爱的。你们,你们不要吓着她了……” 这温柔可爱的二妮,却似乎并没有被吓到。 而吓唬她的黑衣人们,也没打算怜香惜玉。 只听数声低喝,随着寒光闪过,长剑纷纷向温柔可爱的二妮刺去。 牛大尖叫一声,惊恐地捂住眼睛。 没想到。 又一个鲜活的生命,就这样逝去了。 这个鲜活的生命,还是个娇艳美貌之人。 “二妮,二妮。是我害了你。”牛大在心中暗暗忏悔:“如果不是我,想用鬼洞,来吸引你注意我,你,如今也不会落了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牛大悲伤地睁开眼睛,却发现,那密密实实的剑阵之下,竟然空无一人。 既无首,也无身。 牛大吃惊地抬起头,这才发现,二妮不知何时,从剑阵中脱将了出去。 此时的二妮,正站在不远处。 不同的是,二妮面色阴沉,周身透出一股令人不安的气息。 黑衣人们,看到一击不中,也不犹豫,立即转身腾空而起,提剑向二妮攻来。 这神秘门派,大概是以剑修为主。门下弟子,大多以剑为武器。 不但以剑为武,剑术还颇为刁钻狠辣。 黑衣人们,仿佛纷纷拿出看家本领,各显神通。 有横空劈剑,如泰山压顶。 有凌空一刺,如疾风来袭。 有翻身扫剑,如长鞭锥骨。 …… 剑势凌厉,剑光冰冷。 利剑之下,难有活口! 数剑之后,黑衣人纷纷稳住身形。 却惊异地发现,活口,依然活着。 不但活着,还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二妮毫发无损,慵懒地打了个哈欠。 而黑衣人们错愕不已。 因为他们身上的黑衣,简直不能再被称为黑衣了。 而是变成了一条条,一丝丝,破烂不已,难以敝体。 不但破烂不已,这些黑衣,全部变得血红。 竟是被鲜血染红了! 黑衣人的身上,满是触目惊心的伤痕,汩汩冒血。 此时,黑衣人们,仿佛才觉察出痛楚来。 他们个个大惊失色,慌手慌脚地去捂伤口,企图阻止鲜血流出。 但是很快,血腥之气浓重起来。黑衣人们,不是倒地不起,就是凄厉□□。 而那把青光闪闪的飞剑,正灵巧地围绕着二妮旋转。 二妮粉嫩的小手,上下翻动,仿佛在拈指掐诀。 飞剑,竟随着二妮的动作,灵巧地做出翻飞跳跃的动作。 站在一旁的牛大,此时此刻,也终于幡然醒悟。 原来,之前让黑衣中年身首异处,此时将黑衣人重伤的,飞剑,竟然是被二妮所操纵。 这二妮,竟有如此神通,操纵飞剑! 她究竟是何方神圣? 二妮,也不言语,只是轻笑一声。 这一声轻笑,在周围黑衣人杀猪般的哀嚎声中,却显得异常清晰。 随着这声轻笑,二妮迈着轻快的步子,从那堆在地上痛苦翻滚的黑衣人中间,走了出来。 她径直地向着牛大走过来。 刚见识了二妮的血腥手段,牛大对迎面而来的二妮,竟然心生恐惧。 牛大下意识地向后连退三步,差点跌倒在地。 幸亏二妮及时伸手将牛大扶住。 扶住牛大的手,却如同一块滚烫烙铁般,让牛大噌一下蹦得老高。 牛大面无血色,深以为自己的这一蹦,是对二妮的大不敬。于是他惊慌地结结巴巴道:“二,二妮,你不要生气。我,我刚才是站得脚麻了。所,所以蹦一蹦。” 二妮倒是个大度的人。 她展演一笑,又恢复了平日里那甜美可爱的模样。 仿佛刚才的杀伐,只是一场梦。 二妮亲昵地拉住牛大的手,说道:“傻子,我怎会生气。你看,现在没有人再挡着我们的路了。我们现在可以进洞寻宝了。” 说罢,二妮竟径直拉着牛大,施施然地从倒地的黑衣人中走过,向着山洞走去。 满地的黑衣人,个个双眼喷火,死死地盯着二妮和牛大。 但是竟无一人,敢上前阻挠。 而牛大,只觉得自己被连拖带拽地,浑浑噩噩地就到了那曾经可望而不可及的,闹鬼山洞。 一进这山洞,牛大才觉得,自己在洞外看这山洞,简直就是坐井观天。 这洞中天地,竟是广阔如斯。 洞中幽深无垠,不见边际。 洞中漆黑无光,如临深渊。 洞中静谧无声,万年孤寂。 二妮和牛大的脚步,落在山洞的碎石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这些沙沙声,在空洞幽暗的空间中,显得格外刺耳诡异。 一个沙沙声轻柔,却颇坚定有力。 一个沙沙声细碎,仿佛犹豫不决。 这个细碎的沙沙声,正是来源于牛大。他一路小跑,跟在二妮身后。他缩紧了脖子,动作慌乱,连气息都不顺起来。他畏畏缩缩地左顾右盼一番,然后试探地朝着二妮望了望,怯怯地道:“二,二妮,我们究竟是要去哪里啊?” 轻柔的沙沙声,顿了顿。二妮回过头来,望了望牛大,有点不耐烦:“这不是要去寻那女鬼吗?” 牛大惊得话都说不清楚了:“那,那女鬼,有什么可看的?” 二妮瞪了牛大一眼:“不去看女鬼,那我费那么大劲干嘛?” 牛大想起来二妮费的那么大劲,深以为是,有点谄媚地点点头道:“二妮,你真是好本事。你究竟是什么人?怎么会这么厉害的飞剑?” 二妮嘴一撇,冷冷道:“这与你无关。” 牛大讪讪道:“你不告诉我,也不打紧。只是这女鬼狰狞可怕,确实不值一看。” 二妮冷哼一声:“狰狞可怕?大怕不尽然吧。” 牛大一愣,迷惑地抓抓头,自言自语道:“不尽然?难不成这个女鬼还长个倾城倾国貌?” 二妮也不答话,只是伸出手,向着前方的虚空指了指。 顺着二妮的手指看去,牛大赫然发现,自己的前方,竟然被挡住了。 挡住前路的,仿佛是一块大得无边无际的墙。 但这堵墙,确是影影绰绰,光滑如镜。 竟是一大块冰! 整个山洞,竟是被一块完整通透的寒冰,填满了。 这块寒冰,在幽暗的山洞中,如同一只漆黑的眼睛,默默地注视着来人。 更诡异的是,冰墙前方,孤零零地立着一方光洁如玉的石台。石台之上,竟然明灭着一盏油灯。 豆大的微光,昏暗跳动,隐隐透出瘆人的红色。 正是在洞口看到那个红色鬼火! 牛大打了个寒战,这时才觉出寒冷来。 真是冷得刺骨! 牛大将身上的单薄布衣,使劲望脖子拉了拉,哆哆嗦嗦地道:“真是奇了怪了。一个冰洞里,又没有人,还点什么灯啊?” 牛大想了想,突然倒吸一口冷气,如同恍然大悟一般道:“难道是给那女鬼点的灯?” “正是。”二妮也不回头,只是一把将石台上的油灯取下来,擎在手里,径直向冰墙走去。 待二妮走近了冰墙,冰面在昏暗的微光下,一寸寸地展现出来。 “啊!”牛大却一声惨叫,指着冰墙,语无伦次地道:“女,女鬼!” 二人正前方的冰墙之中,影影绰绰的微光下,竟然出现了一个白色的物体。 赫然是一个人影! 果然是女鬼! 第3章 我?我不过是个,守灯 只是没想到,这女鬼,竟然是在冰中! 这个女鬼,一袭白衣,一头长发,正盘腿而坐。 她双眼微闭,一手扶额,单肘触膝。虽看不清面目,但面容沉静,仿佛正在冥想。 冰壁通透纯净,女鬼白衣如华,竟绝美如同琥珀。 虽不知这女鬼,在冰中待了多久,但她的面容鲜活。仿佛下一秒,她就会站起来,走出冰墙。 牛大心中恐惧,颤着声音大叫起来:“二妮,快走。如果这女鬼活了,出来找我们算账可怎生是好?” 二妮却不为所动,嘴角却露出一丝笑意,冷声道:“她能活?大怕没那个机会了。” 说罢,二妮伸手向虚空一招。 随着一声清鸣,清冽冽的飞剑出现在二妮的头顶,将冰壁照得大亮。 那传说面目狰狞的女鬼,面色虽苍白,却是乌发红唇,眉如远黛,当真是一副倾国倾城貌。牛大竟一时看得呆了。 但这倾城倾国的美貌,牛大还没有看得真切,只听砰一声,冰壁上,竟然出现了一道裂痕。 牛大大惊,定睛去看。 只见竟是那青色的飞剑,在二妮的操纵之下,狠狠地向着冰壁刺去。 “你这是做什么?”牛大好生奇怪,忍不住问道。 “这冰壁里封的,是个妖物。”二妮一边小手掐诀,上下翻飞,一边朗声道:“今日我是替□□道,将这妖物就地正法。省得将来她逃将出去,为祸人间。” “妖物啊?”牛大望着冰壁之上,越来越密集的裂痕,不知为何,心中却莫名地生出一丝惋惜来:“真是可惜。” 这份惋惜,却丝毫不能改变,冰壁在飞剑的重重重击之下,即将崩塌的结局。 冰壁上的裂痕,发出可怕的崩裂声,大片的冰块,掉落下来。 二妮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冷笑。她手中的动作蓦然一停。飞剑也突然停止了重击。 二妮狠狠地盯着即将破裂的冰壁,将右手撤回到自己胸前。她的脸上,出现从未有过的凝重神色。仿佛这最后一击,需要用尽全力。 只见她娇喝一声,周身腾起诡异的红色光影,令人窒息的威压喷薄而出。接着二妮手捏剑指,决绝向前一指。 飞剑突然青光大盛,发出尖利的嗡鸣声。 随即,飞剑带着雷霆之势,风驰电掣地,向着摇摇欲坠的冰壁击去。 但是,一击之后,这摇摇欲坠的冰壁,依旧摇摇欲坠,却没有半点倾覆之意。 二妮大奇,想要立即收回飞剑。 她却发现,飞剑竟然不见了踪影。 而冰壁前方,赫然多了一个人。 一个年轻人。 一个长得挺好看的年轻人,一身深蓝色劲装,长身而立,背上背着一把闪耀着美玉般光泽的长剑。 他面如冠玉,眉目清秀,却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更令二妮气愤的是,这年轻人手中,竟轻飘飘地,拿着那把青色的飞剑。 飞剑此时,黯然无光,如同一把乡间野外的小破刀。 年轻人手中拈着这把小破刀,仿佛拈着一朵毫无分量,无关痛痒的野花。 年轻人随意地晃荡着飞剑,挑着眉,一脸嫌弃的样子:“这么个小东西,戾气太重,不妥,不妥……” 话还没说完,就听见二妮尖叫起来:“你好大的胆!你知道我是谁吗?你敢招惹我?” 年轻人,终于将视线从飞剑上移到了二妮身上。但他的脸上,出现了更加嫌弃的表情:“你是谁?与我何干?不过是个小屁孩,十指沾血,还这么聒噪,真不讨人喜欢。” 二妮据说不讨人喜欢的小脸,气得发绿,显得更加不讨人喜欢了。她恶狠狠地道:“你不知道我也罢。很快便会让你知晓我的厉害!” 说罢,二妮向前两三步,腾身而起,双手交错,向年轻人攻去。 年轻人眉头皱了皱,面上的厌恶之色更重。 他向后连退两步,也不还手,只是快步躲闪二妮的双掌。 年轻人身材瘦高,甚至有些单薄。但是他的身形灵活,动作飘忽。仿佛他并不是在躲闪,而是在山水之中的游弋,颇为顺心随意。 二妮粉嫩胖乎的小手,正是拈花逗猫的年纪,此时,却用来取人性命。她的十指尖利,招式果决,招招抓向年轻人的咽喉之处,狠厉阴冷。 数息之后,二妮已是气喘吁吁,小脸通红,显然这几招,是用了她的全力。 但二妮不但喘着气,还瞪着双眼。不但瞪着眼,还翻着白眼,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 因为,这些呼呼生风的杀招,竟然,全部落空了。 年轻人的咽喉,白白净净,没有一丝伤痕。更气人的是,他那身深蓝色的衣服上,也没有半分破损,连点尘埃也没有沾染。 年轻人依然笑嘻嘻地,望着气呼呼的二妮。 太不给二妮面子了。 简直就是嘲笑! 二妮深吸一口气,脸上竟又现出了天真烂漫的笑意。她望着年轻人,呢喃软语般地道:“你可知,刚才我一共拍出了十二掌。这十二掌,唤作十二追,可是我的平生绝学。” 二妮笑起来,眼睛弯弯的。这弯弯的眼睛,正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年轻人。她继续甜笑道:“死在我这十二追下的,何止千人?如今,我倒是小瞧你了。”说罢,二妮脸上的笑意一收,冷声道:“你究竟是何人?” 年轻人还是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道:“我?我不过是个,守灯人。” 二妮一愣,迷惑道:“守灯?” 年轻人一本正经地点点头:“对啊,就是守着这盏油灯。”说罢,年轻人指了指冰壁前兀然孤立的如玉石台,还有那盏在偌大山洞中显得楚楚可怜的豆大油灯。 一旁的牛大,听得一头雾水,忍不住脱口而出:“你守着这盏灯作甚?难道这被冻在冰中的女鬼,还需要灯吗?” 年轻人的脸上,却出现了从未有过的肃然表情。他正色道:“洞中岁月孤寂。有这一盏明灯为伴,也是一点慰藉。” 二妮冷哼一声:“果然。你是护着这个妖物的。” 年轻人瞥了一下嘴:“这个很明显了吧。” 二妮一滞,语气却软了下来:“小哥哥,我看你身手了得,很是欣赏。这山中岁月苦闷,忒不适合你。不如,你弃了这破灯,随我下山去,寻个好前程,如何?” “好前程?”年轻人竟然露出纠结的表情:“好前程,确实是人心所望。” “但是。”年轻人突然脸色一沉道:“摇尾乞怜,背主求荣,那是狗做的事情。既成了狗,给个好前程,又有何用?” “你!”二妮大怒。一张圆脸变得扭曲。她尖声尖气地道:“你不要得意。你可知为何那十二掌,被称为十二追?” 不等年轻人回答。二妮又疾声道:“十二追,是将绵长掌力,击入章门、太阳、膝下、尾闾、百会、哑门、神庭、睛明、风池、人迎、巨阙、气海十二个穴位。十二掌,其实掌掌追人性命。” 年轻人眉头轻皱,暗提真气,果然觉得穴位隐隐作痛。但周身真气运转流畅,根本没有衰退之相。年轻人不由得心头一松。这小丫头片子,不过是夸大其词,虚张声势罢了。 年轻人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小妹妹,如今我这十二个穴位的真气流转,澎湃汹涌,比以前还强劲有力。你的什么什么追,我怕是等不到了。” 话音刚落,年轻人就发现,自己的经脉,果然真气澎湃汹涌。不但澎湃,简直如同洪水,带着决堤之力,在体内横冲直闯。自己的经脉,似乎寸寸断裂。自己的十二个穴位,剧痛异常,仿佛要爆裂开来。 年轻人心中大惊,却也立即心中澄明。这十二追,是将大量真气,强行打入对方穴位。表面上是为他人做嫁衣,实则是水满则溢,一溃而泄。 这一溃,果然如同洪水一泻千里。 随着全身剧痛,年轻人只感到无力感,滚滚而来。 十二个穴位,突然同时发出可怕的崩裂之声。紧接着,大量鲜血,从穴位之处汩汩冒出。 年轻人顿时全身是血。 但是他咬紧了牙关,仍然站得稳稳的。 二妮冷笑一声,向前一步,就打算继续挥剑重击冰壁。 这站得稳稳的年轻人,却向前抢出一步,横在二妮身前,挡住了身后的冰壁。 二妮眼中厉色一闪,冷声道:“你已命在旦夕,何不退后一步?” 年轻人虽衰弱得如同那豆大昏黄的油灯,但他依然笑嘻嘻地:“既是守灯人,怎能后退?” 二妮脸上阴气滚滚,声音尖利:“既不后退,那就死吧!” 说罢,二妮右手决然一挥,向年轻人已经血肉模糊的前胸袭去。 这最后一掌,果然威力非凡。 这一掌,竟然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 一掌过后,整个山洞都地动山摇起来。 大块的冰块,胡乱地跌落下来,将站在不远处的牛大,砸得抱头鼠窜,吱哇乱叫。 这吱哇乱叫声,顿时响彻山洞。 但在山洞中回响的,不但有吱哇乱叫声,还有二妮的尖啸声。 细细听来,不是尖啸,而是哀嚎。 牛大有些奇怪,不由自主地停止了吱哇乱叫,定睛望向二妮。 只见二妮击出的右掌,已经软软地耷拉下来,竟如同没有骨头一般,显然已经折断。 而这折断的右掌,也仿佛并没有击中年轻人。 因为这只右掌,正端端地被擎在另一个人的手中。 擎着这只右掌的人,竟然仿佛从未见过。 又仿佛颇为相熟。 这人身形高瘦,一身白衣,乌黑如瀑的长发及腰。 赫然竟是那冰中女鬼! 第4章 段云,别来无恙 这女鬼站在二妮面前,居高临下地盯着二妮,面色冷峻。 但这冷峻的面容,也不能掩盖,这女鬼的绝美容颜。 她凤眼微挑,眉目如画。 这如画的容颜,却和这洞中的万年寒冰,如出一辙。 她的脸,阴沉得如同幽深峡谷,可望而不可及,冷清得如同高山雪莲,纯净而不容侵犯。 但这寒冰一般的脸,仿佛比青面獠牙的鬼脸,更加让人恐惧。 因为二妮可爱的小脸,正变得扭曲,也不知道是因为惊恐,还是断掌的疼痛。 “妖女!”二妮嘶声力竭地叫道:“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女鬼刚从冰中走出来,仿佛有些疲惫。她对于二妮的歇斯底里,竟也不言语,只是冷冷地将擎在手中的断掌,弃之敝履般地推将出去。 二妮被这一推,连退两步。她收回右手,顾不得剧痛,大喝一声,竟腾身而起。 二妮虽然右手已断,但她左手翻飞,赫然正是她的绝学十二追。 女鬼看见二妮左手来袭,竟然丝毫不躲闪。 转瞬之间,二妮单手挥出十二掌,又快又狠,显然是打算拼命了。 这十二掌,一掌不落地,全部打在了女鬼的身上。 二妮翩然落地,收回左手,长吁一口气。 但是,二妮脸上的表情,却并不轻松。 她的明晃晃的大眼睛,逐渐闪现出犹疑,不解,甚至,惊恐。 因为,身中二妮十二追的女鬼,此时正有些戏谑地望着她。 女鬼白衣如雪,不沾染一丝尘埃。刚才的十二掌,仿佛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虽不染尘埃,女鬼仍然弹了弹衣袖。她随即叹了一口气,幽幽地向着二妮走过来。 女鬼的脚步很轻,婀娜如踏云前行的女仙,娉婷如待字闺中的小姐。 但她婀娜娉婷的身姿,却带着让人捉摸不透的诡异感觉。 如同暴雨之前的沉闷,骇浪之前的平静。 那是一种威压,一种凌厉的杀气。 二妮忍不住连退数步。 她感觉自己的心头一紧,升腾起一种,从没有体验过的,恐惧。 二妮曾历经大小数百战,从没有体验过恐惧。别人的生死,在她眼中,不过是人生的一场风景。 但是此时此刻,二妮却感觉到了从心底,冒出来的一种寒冷感。 这种寒冷的感觉,比山洞中的万年寒冰,更让人战栗。 二妮脸色苍白,她用左手死死地抓住自己已断的右掌,想用疼痛来压制自己战栗的冲动。 女鬼仿佛并没有注意到二妮的战栗。她翩然走到二妮跟前,竟然露出一丝微笑。 这丝微笑,就像是雪山山顶的一抹血色阳光,虽明艳,却说不出的凛冽。 伴着微笑,女鬼竟然开口说话了:“段云,别来无恙否?” 她的声音,如同深谷清泉,空灵悠远。 一旁的牛大一愣,忍不住插嘴道:“段,段云?她不是二妮吗?” 女鬼轻嗤一声:“二妮?她的乳名仿佛确实唤作二妮的。不过,那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 牛大越发迷惑了:“几十年前?二妮今年不过十四岁。姐,姐姐,您,一定是搞错了。” 女鬼一听,突然仰天大笑起来:“姐姐?哈哈哈……你竟唤我姐姐?” 女鬼脸上的笑意蓦然一收,冷声道:“我今年七十有余。而你的二妮,也不是十四岁。她唤作段云,几十年前,是个威震江湖的人物。她一手创立的追云庄,以十二追魂掌闻名天下。她的掌风毒辣,掌掌追魂。她手中的枯骨,难以计数。只可惜,她的内功独特,让她永远维持在十四、五岁的模样。” 二妮,或者段云,终于答话了:“凌若渊,你冰封这么多年,竟然还记着我。可惜这十二追,对你完全不起作用。看来,你的功力大涨,已经不可同日而语了。” 这个被唤作凌若渊的女鬼,冷冷地看了段云一眼,答道:“我当然记得你,永生难忘!” 凌若渊这句话,异常冰冷,让人不寒而栗。 凌若渊的脸色,也阴沉下来。她冷声道:“我不去找你,你反而送上门来。” 段云突然激动起来:“我现在不来找你,难道还等着五十年期限一到,你来找我寻仇?” 凌若渊一愣,眉头微皱:“这么说,五十年期限尚未到?” 段云指着倒在一旁的年轻人,有些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自然未到。我本想趁你在冰中未醒,手刃于你。岂知被这个小子坏我好事。” 凌若渊回头望了一眼,血人般倒在一旁的年轻人,冷哼道:“明知不可为而为,不过是个废物。” 段云的脸色白了白:“你说谁是废物?” 凌若渊盯着段云的眼睛,幽幽地道:“自然是他,还有,你!” 说罢,凌若渊突然衣袖一拂,一个转身就到了年轻人身旁。 年轻人只觉眼前一花,自己背上的玉色长剑,不知怎么的,就到了凌若渊的手中。 凌若渊右手一翻,回身一刺,直指段云。 这一系列动作,如同疾风骤雨,又如同行云流水。 年轻人只觉得自己的眼睛,根本跟不上凌若渊的剑。 他困惑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终于看清,凌若渊的剑尖,最终落在了段云的眉间。 只听段云一声闷哼,眉心竟然出现了一个豆大的血点。 这个豆大血点,在段云粉嫩的小脸上,如同一颗朱砂,显得娇俏可爱。 可惜,段云的表情,一点不娇俏可爱。 段云的脸上,出现了难以置信的表情。 难以置信的表情,逐渐变得扭曲,再变成了惊恐,最后变成了绝望。 她甚至口角渗出血丝来。 段云用手擦了擦嘴角的血丝,竟然笑了起来:“凌若渊,天下第一剑,果然好气势!” 说罢,段云大口喷出鲜血。而绝望的笑容,仿佛凝固在她的脸上。随即,她竟然软软倒地,气绝而亡。 第5章 今夕是何年 牛大见二妮气绝,顿时心中大悲。他快步跑上前去,蹲在二妮身旁,失声痛哭起来。 只听见凌若渊冷冷地道:“此人一生杀伐,满手血腥,今日倒也死得不冤。” 牛大抽泣着刚想答话,却发现凌若渊竟然挥动衣袖,转眼就要走出山洞。 倒在一旁的年轻人,发出了微弱的声音:“若渊前辈……” 凌若渊的脚步一滞,迟疑地转过身来。她仔细打量了满身是血的年轻人,神色有些困惑:“你是何人?为何拼死相救?” 年轻人苦笑了一下:“前辈,我不过是您的,守灯人。” 凌若渊若有所思,喃喃道:“守灯人?” 凌若渊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的玉色长剑,神色一缓:“这剑是你的?” 年轻人神色有些不自然,却没有答话。 只见剑光一闪,玉色长剑竟然被凌若渊抛回年轻人面前,剑尖深深插入山洞石地中。 年轻人望着直直立在自己面前的玉色长剑,有些发懵。 他却发现白衣一闪,凌若渊竟然如同鬼魅一般,出现在自己的面前。年轻人只觉手腕一痛,自己的太渊穴已经牢牢地被凌若渊抓住。 随之一阵电流般的刺痛,从太渊穴源源不断地传来。 年轻人惊喜地发现自己经脉之痛,迅速地减轻了。 数息之后,凌若渊厌恶地将年轻人的手腕推将出去,冷冷道:“明知不可为而为,果然是废物。” 年轻人此时已经可以站起身来。他恭敬地向着凌若渊一躬:“若渊前辈,多谢相救。” 凌若渊冷哼一声:“我不过是让你经脉中的大量真气,逆流入了我体内。这样如同采他山之石,攻我山之玉,会让你折损十年修为。你居然还谢我?” 年轻人却依旧恭顺地低头道:“段云的十二追,用真气伤我经脉。如果不是前辈相救,我必定命丧今日。” 凌若渊冷冷扫了年轻人一眼,转身向洞口走去,却仿佛自言自语般道:“玉缺,天下名剑,你须好好用之。” 年轻人看见凌若渊离去,心中大急,高声道:“若渊前辈,您,就这样走了?” 凌若渊的脚步并没有停下来,她也不再言语。 此时的山洞之外,浓重白雾已然消散。 金灿灿的阳光,透过浓密的树荫,斑驳地印在洞外的地面上。 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的黑衣人,如果不是疼得直哼哼,简直可以享受一下这晒太阳的惬意时光。 但这晒太阳的惬意时光,很快被怪异的一幕打搅了。 黑衣人的表情,变得惊疑不定。 因为他们苦守的女鬼,竟然自己走出了山洞。 凌若渊一身白衣,黑发飘动,眉目动人心魄。 但她的皮肤有些苍白,她的眼睛,被斑驳的阳光,刺得眯成了一条缝。 凌若渊用手遮挡着阳光,费力地将眼睛睁大,张望着四周。 层叠的青山,肃杀的南恩河,似有似无的半抹青烟,一切,都仿佛和曾经没有区别。 但是一切,已经物是人非了。 凌若渊的眼角有些湿润,刹那间,恍如隔世。 但是,一个黑衣人不识时务地打破了凌若渊的感慨:“你,你竟出,出来了?” 凌若渊长长地吸了口气,轻声问道:“今夕是何年?” 黑衣人有些发懵,下意识地答道:“显德六年[2]。” 凌若渊低头一沉吟,仿佛自言自语道:“才四十年,他们果然是沉不住气的。”她叹了口气,望着远山,面上的表情变得冷清而决绝:“既是天意,我自当顺势而为。” 一旁的黑衣人有些摸不着头脑:“你,你打算如何?” 凌若渊低头扫了一眼答话的黑衣人,微微一笑道:“回去告诉你们掌门,我已守诺践约。从此我与九剑门[0],再无瓜葛。” 说罢,凌若渊一挥衣袖,竟然飞身而起,转瞬就消失在缭绕的青烟之中。 只剩下,一地□□的黑衣人,忘记了□□,只呆呆地望着凌若渊一袭消失的白色背影。 唯独一个年纪不大的黑衣人,闷头闷脑地冒出一句:“你们有没有注意到她身上的白衣?” “有何特别?” “你们没有发现,她穿的,是丧服吗?” 可惜这些窃窃私语,很快,被吹散在清晨的微风中。 数天后。 安乐山的月夜,夜凉如水。 新月如钩,却丝毫不妨碍,月光如银,铺洒在层叠的山峦上,让危崖险峰也变得异常温柔。 松针,密密实实地铺满了蜿蜒的山路。 在月光下,松针异常清晰,纤毫毕现。 踏在上面,沙沙作响。 除了沙沙声,就是微风穿林之声,愉悦的虫鸣之声,或者失眠鸟儿的啼叫之声。 还有似有似无,时远时近的,笛声。 笛声幽怨,如泣如诉。 仿佛在絮絮叨叨地讲述离愁,哀陈相思。 让人不由得生出一丝悲凉。 笛声又仿佛有魔力,让人不由自主地去追寻。 追寻这笛声的,竟是一个女子。 女子一身灰色素衣,长发轻绾,没有一丝装饰。 虽无装饰,却难掩女子的出尘气质。 她衣袖翩然,如同踏浪逐波而来。 她面目纯净,仿佛本来属于山水之间,不曾沾染人世尘埃。 她的步履,却明显有些犹疑,仿佛心事重重。 但笛声凄美,让人心神涤荡。 女子如同入魔一般,有些木然地沿着山路前行。 很快,山头一转,一间茅屋出现在女子面前。 茅屋不大,却精致规整。 茅屋坐落在松林间,月光洒在屋前的松针上,如同铺了一层雪。 正对着女子的,是个长长的连廊,两边挂满了轻薄的竹帘,在晚风中,飘飘荡荡。 女子心中一动。她伸出手,挽起竹帘,踏上连廊。 连廊的地板是松木制成,发出幽幽的松香味。 女子的脚步很轻,在地板上不留痕迹。 但奇怪的是,女子走得越来越慢。她甚至轻微颤抖起来。 笛声越来越近,女子觉得自己的心,不由自主地狂跳起来。连她的手,也渗出汗来。 女子眉头皱了皱,仿佛对自己的惶恐有些不满。 她深吸一口气,稳了稳心神。 早春的深山,晚风料峭。 清冽的山风,将女子的头发吹得飘散开来。 乌黑的发丝,轻拂着女子的面庞。 女子却并不理会,继续抬步向前走去。 连廊曲曲折折,很快就到了尽头。 但这连廊尽头,竟然没有吹笛人。 只有一副画! [2]:显德六年,公元959年。 [0]九剑门:见彼得猫的雪《半水青烟半水寒》。此处注释为0,是因为我忘记标注了。后来想起来,就懒得重新排序。见谅,见谅! 第6章 他,是我的仇人 一副两尺来高的绢画。 女子有些吃惊,细细打量起这副画来。 画中无他,只有一个侧身而立的女人。 画中的女人,身量纤细,却无扶柳之态。这女人身穿紫色劲装长裙,透出一股英气。她的脸侧向一旁,正颔首沉吟。她剑眉星目,面容绝美却是说不出的凌厉。 这绢画,质地精美。 画工极为精细,可知作画之人,是如何苦心孤诣。 画中女人,惟妙惟肖,简直仿佛就要从画中走出来一般。 最奇的是,这画中之人,竟和素衣女子,长得一模一样! 女子看罢,连连后退,仿佛不可置信。 突然她的身后,传来温和的男音:“若渊前辈。” 女子惊疑地猛一转身,发现自己的身后,赫然站着那个守灯的年轻人。 年轻人的手中,还擎着一支玉笛。 女子的脸上,阴晴不定。她的脚步,竟然晃了晃,仿佛有些趔趄。 年轻人有些担忧,打算上前扶住女子。 女子却一甩手。 这貌似随意的一甩,竟然力道极大,将年轻人推出去数步。 年轻人有些尴尬,低头一揖:“若渊前辈,失礼了。” 这个女子,正是凌若渊。 凌若渊刻意将神色缓了缓,恢复了之前冷清的表情。她望着年轻人,问道:“是你在吹笛?” 年轻人将自己手中的玉笛轻轻抚了抚,朗声道:“正是晚辈。晚辈戴天。” 凌若渊的脸上,闪过一丝失望的神色。这一丝失望,却是一闪而过,很快在她雪山般的冷峻表情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缓缓踱步到绢画跟前,若有所思地盯着画中人。 良久,凌若渊才喃喃自语般道:“作画者,何人?” 戴天的脸上,出现迟疑的表情。随即他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双手抱拳,打算张口作答。 谁知凌若渊却冷冷打断了他:“玉缺,九剑门先祖所造,名动天下之剑。又是何人给你的?” 戴天一愣,有些不知所措。 不待戴天回答,凌若渊已经缓步走到了绢画旁的连廊边缘。她伸手挽起竹帘,正见一派山中月景。 从绢画旁边的连廊望将出去,正好看到一轮新月,明晃晃地挂在无云的皓空中。月空下,是一道幽深的峡谷,谷中升腾着如梦似幻的烟雾。这个茅屋,正好坐落在峡谷的一侧崖边。而茅屋对面的山崖之上,赫然竟是凌若渊冰封的山洞! 凌若渊一惊,挽着竹帘的右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她不禁握紧了自己右手。手中的竹帘瞬时碎成飞屑,随风飘散。 她眉头紧锁,闭目沉思起来。 戴天尴尬地站在凌若渊身后,也不敢出声。 良久,凌若渊睁开眼睛,仿佛又恢复了雪山般的高冷。 她没有回头,只是提高了音量:“这个茅屋,就在醉月崖山洞的对面。这个茅屋,又是何人所造?” 不知为何,这连连的问题,让戴天冷汗淋漓,心乱如麻。他呆立在原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凌若渊一声冷哼:“作画之人,赐剑之人,造屋之人,都是同一个人吧?” 戴天低下头,神色黯然,涩声道:“正是。” 凌若渊脸上突然闪过厉色,随即,她竟然仰天大笑起来。 戴天看见凌若渊喜怒无常,却是心中惶恐,惴惴不安。 果然,他的不安很快应验。 只见凌若渊猛一转身,右手向前一伸,转眼就将绢画抓到了手中。 凌若渊虽已年逾古稀,却是一副少女模样。她的纤纤玉手,此时却如同利爪,瞬时让绢画支离破碎。 见到绢画破损,戴天大急。他不顾一切地冲到凌若渊跟前,伸手去抢夺绢画。 看到戴天竟前来夺画,凌若渊大怒。她快步向后连退数步,躲过戴天的双手。 接着凌若渊一个转身,闪到戴天身后,她一掌击出,正中戴天后背。 这一掌,显得有些轻飘飘的,显然未用全力。但戴天还是向前飞出,摔了个狗啃泥。 戴天惊慌地爬起来,正好看到,凌若渊右手擎着已碎的绢画。 凌若渊面无表情,手中突然腾起火光。 转瞬间,她手中的绢画,就被火光吞噬。 凌若渊右手向上一抛,破碎的绢画,化成点点火花,一下子飘散到空中,再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 火花如同漫天花雨,星星点点,明灭交错,美得动人心魄。 但这美,又分明带着毁灭和悲凉。 星星点点的火花,很快化为灰烬,落在松木的地板上。 戴天出神地望着满地的飞灰,就像丢了魂一样。 半晌,他才脱了力一般,软软地跪倒在地上。他伸出手,想要摸一摸地板上飞灰。 但还没有触碰到飞灰,戴天就用双手捂着脸,痛哭起来。 一边痛哭,他一边喃喃道:“为什么?你为什么这么狠心?” “狠心?”凌若渊眉头轻皱,冷哼一声:“你可知,这作画,赐剑,造屋之人,究竟是谁?” “谁?”戴天一听,觉得这么个简单的问题,却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凌若渊的脸色却阴沉下来,声音也变得冰冷:“他,是我的仇人。” “仇人?”戴天听了,突然变得异常激动。他站起身来,将手中的玉笛举到凌若渊面前,高声道:“如果他是您的仇人,他为何要夜夜对着您的画像吹奏这首长相思?如果是仇人,他为何要几十年来,日日守着山洞中的一盏孤灯?” “他是为了赎罪!”凌若渊大怒,脸色变得阴厉可怕。 说罢,她一把抢过戴天手中的玉笛,狠狠地擎在手中。随着五指一用力,玉笛上立即出现可怕的裂纹。 “不!”戴天瞬时脸色煞白。他语无伦次地哀求道:“若,若渊前辈。我求您,不要毁了它。这是师父,留给我唯一的东西了。” “你说什么?”凌若渊一下愣住了。擎着玉笛的手,僵在空中。 她仿佛自言自语般道:“他是你师父。他……”也不知为何,凌若渊的心中,突然没来由的惊慌起来。 她曾经历经过变故,离别,背叛,也曾游弋于刀光剑影,腥风血雨,但这些从来,没有让她害怕过。 而现在,凌若渊却发现自己,竟然害怕得说不出话来。 她的心,像是被人抓在手里,一寸寸地被勒紧。 这种感觉,让凌若渊觉得不能忍受。 自己曾经费尽心力,只为了不会受制于人。 但如今,自己去而复返,流连安乐山,踏月追寻笛声而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只是为了知道一个答案吗? 还是为了一个人的下落? 对否? 错否? 值得否? 凌若渊觉得自己一时心乱如麻。 怎么四十年过去,自己还是这样优柔寡断,感情用事? 简直不能原谅! 这种矛盾和自责,让凌若渊痛苦不堪。 她一咬牙,将擎在手中的玉笛,往戴天怀中一塞,竟然扭头决然离去。 跑出连廊,山中凌冽冷风袭面而来,让凌若渊瞬时清醒了。 她挥了挥衣袖,仰头望向明月。 明月那么清冷,万年孤寂,却始终如初。 往事如烟,又何苦纠缠? 凌若渊仿佛心中蓦然澄明。 她望了望月夜下蜿蜒的来路,自嘲般地轻笑一声,就要离去。 却发现有人将她一把拉住。 凌若渊回头一看,竟是戴天。 戴天放开凌若渊,神色有些哀伤:“若渊前辈,您,就这样走了?” 凌若渊也不答话,只是自顾自地向前走去。 “若渊前辈。”戴天见凌若渊不为所动,高声道:“您月夜追寻笛声到此,难道不是因为师父?” 凌若渊脚步一滞,却并未停下来。 戴天也自顾自地说道:“您说师父是您的仇人,我断然不信。他苦守您三十五年,也定不是为了赎罪。” “三十五年?”凌若渊终于停了下来。她没有回头,只是声音有些颤抖:“什么意思?” “五年前,师父已经仙逝。”戴天眼圈一红,涩声道:“他让我,继续做您的守灯人。他说,洞中岁月孤寂,有一盏明灯相伴,也是慰藉。” 但是这些话,凌若渊仿佛并没有听见。 她已经振衣而去。 第7章 封门! 矩州[3]。 城中多竹,到处竹影绰绰。 城外环水,水多通透妖娆。 水,或作奔腾澎湃之势,咆哮于山涧,或呈婉约柔媚之态,如玉般凝于碧潭。 碧潭如同荷叶上,散落的水珠,璀璨夺目,动人心魄。潭中碧水幽幽,犹如凝脂。更奇的是,潭中水草依依,阳光之下,更是色彩斑斓。 城中之人,却对这些奇景,见惯不怪。这些穿行在壮丽山水之间的人们,养成了处事不惊的态度。他们淡然地面对着恩怨情仇,豁达地处理着悲欢离合。 他们把大部分的精力,放在了研究美食之上。 牛肉粉,酸汤鱼,黄米粑…… 或者辣得热火朝天,或者酸得潸然泪下,或者甜得惊心动魄。 大部分的人,一代代这样逍遥自在地活着。 当然,有人的地方,就会有对名利权势的向往,就会有矛盾和争斗,就会有所谓的正邪划分。 正邪,真是个玄妙的东西。 很多所谓正人君子,喜欢把正人君子当成光鲜亮丽的外衣。 而许多邪魔歪道,也往往是被,邪魔歪道。 正与邪的划分,自古以来,吵得不可开交。 正,好像一道免死金牌,握在手中,便有恃无恐。 邪,仿佛是个了不得的紧箍咒,落在谁的头上,就永世不得安宁。 因此,天下门派,急不可待地站队,挖空心思地标榜,只为证明自己是正非邪。 千绥门,便是其中之一。 千绥门,是矩州城中,最大的门派。 不但最大,也颇有权势。 不但有权势,在江湖之中,还很有声望。 妥妥的,是个正派。 门中弟子,多以刚劲的刀法为主。 门主晋长青,是个年近五十的中年人,人称“笑面刀”。因为他总是笑面迎人,让人如沐春风。 但是这笑面刀的刀法,却和春风,没有一点关系。 他的刀法,以狠辣刚猛闻名。 他的一把青铜打造的浑天刀,刀长两尺,刀身厚重,舞动起来,虎虎生风,有削金断铁的力道。 与他对战之人,多落个武器被毁,甚至手脚残废的下场。 但据说,他平日里,只惩恶扬善,折在他刀下的,尽是些罪有应得之辈。 而且据说,这晋长青,是个德行极佳之人。 但凡城中有个大灾小难的,晋长青总是慷慨解囊相助。城中百姓婚丧嫁娶,他也多会出面出力。 在江湖之中,晋长青也颇有口碑。 他古道热肠,处事公允,多在其他门派危难时拔刀相助。 简直比及时雨还及时。 自然,这些也是据说。 他温润的外表之下,却有个解不开的心结。 这个心结,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连他快要到来的五十大寿,也让他开心不起来。 他的发妻,也发现了他的不开心。 他的发妻蓟容,是个风韵犹存的女人。她正端着一碗银耳莲子汤,走进晋长青的房间。却发现晋长青,手中擎着个花瓶,又在发呆。 之所以是又,因为,发呆,已经成为了晋长青经常做的事情。 而且,最近越发频繁。 蓟容轻叹了口气,走到晋长青身旁,柔声道:“这个花瓶,是点苍派卢掌门送来的贺礼,果然是瓷中极品。” 晋长青这时才注意到妻子走近。他有点尴尬,放下手中的花瓶,接过妻子手中的莲子汤。 蓟容这时才注意到,晋长青竟然脸色苍白,连额头,都挂满了细细的汗珠。 蓟容有些担忧,皱着眉头,握住晋长青的手,却发现晋长青的手异常冰冷。蓟容不禁忧心忡忡道:“老爷,您最近可是生病了?我去给您请个大夫来吧。” 说罢,蓟容转身就要走出房门。 却被晋长青一把抓住。 晋长青神色有些不自然,却安慰妻子道:“夫人,为夫没有生病,只是忧思过度,有些伤神罢了。” 蓟容却更加担忧了:“老爷,您如今在江湖上声名鹊起,家中也是母慈子孝,为何要忧思过度呢?” 晋长青长叹一声,涩声道:“夫人,你可知,为夫这数十年来,为何要做那些个行善积德的事情?” 蓟容有些吃惊:“老爷您宅心仁厚,多做善事,自然是为了悲天悯人,福荫子孙。” 谁知晋长青竟然摇了摇头。 他沉吟数息,又问道:“夫人,那你觉得,为夫,是正是邪呢?” 蓟容大吃一惊,觉得晋长青莫不是疯魔了。她脱口而出:“当然是正!千绥门是江湖中响当当的名门正派,怎么会和邪魔歪道扯上关系?” 晋长青听了,苦笑了一下,却不再言语。 蓟容眉目之间的担忧之色更加浓重,她拍拍晋长青的手,安慰道:“再过两天,便是老爷您的五十大寿。您且放宽心,不要再琢磨这些古怪的问题了。” 晋长青点点头,却难掩脸上的阴霾。 两日后。 千绥门中,果然热闹非凡。 到处张灯结彩,宾客川流不息。 不但矩州城中的达官贵人来往如织,连普通百姓也纷纷登门贺寿。各门各派,各型各色的人,更是要把千绥门的大门踩破了。 而晋长青,也被淹没在无穷无尽的推杯换盏,客套恭维之中。 如此的喜庆和热闹,却还是让晋长青,闷闷不乐。 连天公也不作美,入夜之时,竟然淅淅沥沥下起小雨来。 随着夜色深沉,雨竟越下越大,居然还电闪雷鸣起来。 此时宾客已个个微醺,三三两两地告辞离去。 晋长青夫妻,一脸疲倦,却依然笑容僵硬地与宾客道别。 随着最后一个客人离开,一场大戏终于落幕。 蓟容抹了抹额头的汗珠,拉着晋长青的手,关切地道:“老爷,您今日也累了,不如早点去休息吧。” 晋长青虽是知天命之年,但不知为何,他的容颜苍老,远胜年纪。他轻揉额角,长吁一口气,同时,他转动自己的脖子,打算活动筋骨。 但是,他的动作一下僵住了。 同时,他的脸色,变得如死灰般难看。 站在一旁的蓟容发现了晋长青的异常。她觉得有些奇怪,细细打量起晋长青来。 只见晋长青瞪大了眼睛,仿佛看见什么可怖的事情。 蓟容顺着晋长青的目光看去,也大吃一惊。 正好一个惊雷闪过,将千绥门的大院照得雪亮。 大堂正对面的房顶之上,竟赫然有个人影! 这个人影,长身而立,大雨之中却纹丝不动,显得诡异异常。 此人一身黑衣,居高临下地俯瞰着晋长青。 虽看不清容貌,但此人周身,却喷薄着令人不安的气息。 一种杀伐之气。 晋长青自咐也是见惯风浪,历尽征战之人。但此时,他却感到,深深的寒意。 一种胆寒的感觉。 连他平日里持刀的右手,也不可遏制地颤抖起来。 晋长青强忍惧意。他向前踏出一步,大喝一声:“封门!” 千绥门,经过数代经营,已经成为天下屈指可数的大门派,门下弟子不下数百。千绥门平日作风刚强,在江湖中甚有威名。但门中有一条奇怪的门规:在千绥门遇到灭门危险之时,需将四方大门封死。意在告诫门下弟子背水一战,不可后退。 幸好这条奇怪的门规,从来没有被使用过。 如今,掌门晋长青竟然下令封门! 足见可怕危机来临! [3]:矩州:今贵阳。 第8章 我已经等了 门中弟子听到掌门封门命令,个个惊异,却不敢怠慢,纷纷取出武器,严阵以待。 而千绥门四周大门,被迅速地封死。 厚重的大门,在寂静无声的雨夜中,发出可怕的轰隆声。 这轰隆声,叩击在每个千绥门弟子的心头。 这四道大门的封闭,仿佛切断了与外界的联系,更像是要断绝生的希望。 千绥门,很快变成了一座孤城。 连对手是谁,还没有看清楚。在场所有人,已经人心惶惶,不可终日。 门中黑压压几百人,全都静默在原地,屏气凝神,如大战之前紧绷的战弦。 只有淅沥沥的雨声,不识时务地继续聒噪,让惶恐者更加惶恐。 惶恐,如同荒原上的火势,越来越猛烈,像是要把所有人,吞噬。 晋长青,取出自己的浑天刀,横在身前,缓步走到院中。 大雨,很快将他的头发打湿。 但晋长青丝毫不在意。 他冷冷地盯着屋顶上的身影,高声道:“阁下既已来了,就请现身吧。” 屋顶的人影,终于如同活了一般。 只见黑影一闪,屋顶的人影快步向前,腾身而起,落在庭院正中。 这时,众人才看清,这人影,竟是个女人! 她身材瘦削,一身黑衣,齐腰长发已完全被雨淋湿。她的面庞,有些苍白,却是绝美非常,惊为天人。但这惊为天人的脸,异常冷峻,雨水不断划过,显得阴厉可怕。 她手持一把长剑,闪着寒光。 晋长青望着这个女人,竟然一声长叹,幽幽地道:“凌若渊,我已经等了你,四十年了。” 这个黑衣女子,赫然竟是凌若渊。 她也不答话,只是冷冷地盯着晋长青。 见凌若渊不答话,晋长青继续道:“四十年前,我只有十岁。虽是稚子,但我也耳闻过,你天下第一剑的威名。那场惨烈之战,我也曾目睹。” 晋长青仿佛是找到了个宣泄的出口,他脸上的表情,越来越轻松:“前几日,我听说你从醉月崖冰洞出来。其实,我是极开心的。四十年来,我的内心煎熬。今日,总算可以解脱了。” 一语毕之,凌若渊却仍然不为所动,冷眼望着晋长青。 她的目光,仿佛一把利剑,让晋长青心中发毛。 良久,凌若渊才开口了。她的声音,如同厉鬼索魂:“晋南在哪里?” 晋长青一滞,低声道:“家父,三年前,已经仙逝。” 凌若渊一愣,难掩脸上的失望:“他已经死了?” 晋长青却朗声道:“凌若渊,父债子偿,天经地义。今日,就用我的命,来消你心中之恨吧。” 谁知凌若渊冷哼一声,厉声道:“你的命?怎可消我心头之恨!” 晋长青心中一寒,他强忍心中惧意,大声道:“那你待如何?” 凌若渊紧紧地盯着晋长青,咬着牙道:“晋南葬在何处?” 晋长青一听大怒:“家父已死,难道你连死人也不放过吗?我身为人子,断不会让你,辱我父英灵!” 说罢,晋长青将浑天刀一挥,向着凌若渊劈去。 浑天刀带着千钧之势,速度极快,在空中拉出长长的水影。 但这千钧之势,却落了空。 凌若渊轻轻一个转身,躲过这一劈。 只见寒光一闪,她的长剑已经出手。但这一剑,并没有落在晋长青身上,而是击在了浑天刀的刀背之上。 晋长青只觉得浑天刀蓦然一沉,自己的右手居然如同被电击中一般,麻木异常,一时间不能动弹。 晋长青心中大惊,这凌若渊的内力,竟浩荡如斯。 他也不犹豫,迅速用左手接过浑天刀,反手就向凌若渊扫去。 这一扫,用了晋长青十成力道,在雨中发出尖利的啸声。显然晋长青打算一击即中。 但这一击,还是落空。 凌若渊身如鬼魅,突然翻身而起,躲过了晋长青的横刀。 不但躲过一击,凌若渊脚尖一点,竟落在横扫而来的浑天刀上。她身轻如燕,在空中翩然一翻,落在晋长青身侧。 凌若渊动作凌厉,如同惊鸿,让周围的数百弟子看得发懵。 不但发懵,还寒心不已。 因为凌若渊落地之后,右手一翻,长剑已经架在了晋长青的脖子上。 晋长青的脖子上,出现一道血痕。鲜血很快被雨水冲刷,在他的衣服上留下血红一片。 晋长青惊恐不已,心中骇然。 惊的是,自己纵横江湖数十年,难有人敌。岂知今日,两招之内,就败于敌手。 骇的是,凌若渊并未取自己性命,难道今日真有灭门之灾? 正在晋长青惊骇之时,周围的弟子看见掌门遇险,纷纷亮出武器,冲将上来,将凌若渊团团围住。 “妖女,放开掌门!” “休要在我千绥门撒野!” “今日就要你有来无回!” “.……” 一时间,群情激愤,喊杀声滔天。 “放肆!退下!”晋长青又惊又怒,连声高喊。 他心中明白,如果自己门下弟子,陷入混战,那真是万劫不复之灾。 但他的声音,早已淹没在了众人愤怒的叫骂中。 群情激愤的门中弟子,已经挥舞着各色长刀,让凌若渊陷入了车轮战。 凌若渊见到潮水一般冲过来的弟子,面色一寒。她手一翻,将架在晋长青脖子上的长剑收回来,向着潮水迎了上去。 潮水一浪又一浪,汹涌澎湃。 但凌若渊在潮水之中,却显得颇怡然自得。 她的身形,灵动轻盈,如同乱蝶穿花。 她的剑法,凌厉刚劲,却又迅如疾风,让人看得眼花缭乱。 眼花缭乱之际,这些潮水纷纷发现,不知不觉间,自己就莫名其妙挂了彩,受了伤,甚至连手中的刀,也不知所踪。 数息之间,这些让千绥门弟子引以为豪,长长短短,各形各色的长刀,在凌若渊的身旁,堆了一大堆。 但凡弟子举着刀,或劈,或砍,或扫,或刺,只要接触到凌若渊的长剑,就如同泥牛入海,突然就脱了力,卸了甲。 很快,以刚劲刀法闻名的数百弟子,竟纷纷呆立在大雨之中,丢了刀,更像丢了魂一样。 早春雨水冰冷,弟子们已经全身湿透。 但他们竟丝毫感觉不到冰冷。 他们心中充满了震惊。 这个女子,不费吹灰之力,就让数百人卸甲。 就算是取了这数百人的项上人头,也并非难事。 这据说是天下第一剑的弱女子,莫不真是个妖女? 而这个妖女,根本不等众人震惊。 鬼魅一般的身影,再次闪到晋长青身前。凌若渊提剑一刺,剑尖正中晋长青的咽喉。 晋长青的咽喉之上,立即出现一个豆大血点。 剑尖再向前一寸,便会刺穿晋长青的喉咙。 “凌若渊,你要杀便杀。”晋长青不卑不亢,朗声而言。 “无关之人,我杀你作甚?”凌若渊冷哼一声。 晋长青一愣,刚想答话,突然被一声尖啸打断。 只见一个女子,手持双刺,向凌若渊袭来。 竟是晋长青的夫人蓟容。 这蓟容已是不惑之年,身材发福,面容略显苍老。但她早年曾在峨眉学武,平日行事铿锵,一对双刺颇有威名。 蓟容与晋长青已相守数十年,平日感情极好。她看到丈夫遇险,自然舍身相救,欲以命相抗。 这双刺,很快到了凌若渊面前。 凌若渊见双刺来袭,只是快步向后退去。 蓟容见一刺不中,双刺交错,向凌若渊面门扫去。 凌若渊竟不再后退,只将脸微微一侧,避过双刺。 但蓟容一刺已断凌若渊青丝。 数根青丝,翩然落地。 凌若渊眉头微皱,欺身向前,长剑刺向蓟容心口。 “夫人!”晋长青大惊,失声高喊。 晋长青虽是江湖中人,一介武夫,但颇为专一长情,对夫人蓟容极为爱重。 眼见夫人生死之际,晋长青只觉锥心刺骨,目眦欲裂。 一时间,晋长青万念俱灰。什么正邪,什么威名,什么荣辱,都如浮云一般可笑。 他浑身颤抖,双目紧闭,不忍见夫人血溅当场。 数息之后,当他睁开双眼,却并没有看到蓟容的血溅当场。 蓟容仍然手持双刺,却垂头丧气。她的胸前,赫然正是凌若渊的长剑。 但并非剑尖,而是凌若渊在最后关头,用剑柄击中蓟容。 赴汤蹈火,晋长青从不畏惧。但他不能忍受,夫人蓟容受制于人。 晋长青冷汗淋漓,只能涩声道:“凌若渊,你,你不要伤害蓟容。你要什么,我都答应。” 第9章 晋南,你老了。 晋家祖祠。 就在千绥门后院,是个三进三出的墨色宅院。 宅院厚重庄严,色调沉闷,是个一看就不想进去的地方。 平日里,也只有晋家子孙出入。 谁曾想,今日倒是进去了不相干的人。 一个黑衣女子,全身湿透,却难掩一身英气。她手握长剑,面色冷峻,缓步走进祠堂。 她的脚步很轻,但是每一步,都仿佛踏在了晋长青的心上。 任由外人践踏祖祠,真真是奇耻大辱! 自己不但成为了晋家的不肖子孙,还会落个天下人耻笑的下场。 晋长青铁青了脸,阴沉沉地跟在黑衣女子身后。 随着黑衣女子走进祠堂,祠堂瞬时灯火通明。 千绥门下弟子,手持火把,戒备地围在女子周围。 但是见识了女子的手段,数百弟子此时万万不敢造次,只能对着女子各种怒目而视。 只是这些怒目,黑衣女子完全视之为无物。她翩然地走进供奉祖先牌位的祠堂,施施然地流连起来。 两米高的神龛上,摆放着数十个牌位,周围烛光影影绰绰,萧杀之意浓重。 女子面若寒霜,冷眼扫过,很快从这些牌位中取出一个,擎在手中。 正是晋长青之父晋南的牌位。 晋长青一见父亲牌位被夺,心中大悲,厉声道:“凌若渊,你拿走家父牌位,意欲何为?” 凌若渊面无表情,只是轻描淡写地道:“你父手染血腥。今日我不过是,助你父洗脱罪孽。” 说完,凌若渊就要转身离去。 晋长青大急,上前一步挡住凌若渊,高声道:“你如何助家父,洗脱罪孽?” 凌若渊面无表情,只冷声道:“在故人坟前焚毁,以谢天下。” 晋长青只觉得胸中愤懑难平,他悲声道:“凌若渊,我不是你的对手。但身为人子,我也断不能眼睁睁看你辱没家父。今日,我就与家父牌位共存亡吧。” 说罢,晋长青将手中浑天刀一横,竟向自己脖子抹去。 但是,晋长青很快发现,浑天刀竟然硬生生地停在半空,进退不能。 他定睛一看,竟是凌若渊,一只纤纤玉手,将浑天刀刀背擎住。 这种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局面,让晋长青愤怒。 他大喝一声,双手暗用内力,强行催动浑天刀。 一时间,重逾百斤的浑天刀,在二人之间游移不定。 只听砰一声,晋长青踉踉跄跄,后退数步。 浑天刀竟断成两截! 凌若渊将手中断刀一扔,一脸鄙夷:“迂腐!” 话音未落,凌若渊突然听到暗暗呼啸之声袭来。 凌若渊心念一动,已腾身跃起。 数道冷风,擦着她的发梢而过。 待凌若渊落地站稳,才发现,这冷风,竟然是一尺来长的利箭。 祠堂四周的墙壁,出现密密麻麻的小洞口,源源不断射出利箭。这祠堂之中,居然布满了机关之术。 而更多的利箭,密密麻麻,铺天盖地,呼啸而来。 凌若渊毫不迟疑,长剑一挥,就冲入箭雨之中。 箭雨带着毁灭之力,追魂之势,将凌若渊淹没。 但凌若渊面沉如水,身如惊鸿。她在箭雨之中翻飞,如同翩然起舞。 箭雨之后,她竟毫发无伤! 凌若渊一声冷笑:“原来晋掌门,早有准备。” 晋长青面色一白,欲言又止。 不容晋长青犹疑,异象陡生。 两米高的神龛,突然一分为二,一个黑影竟从神龛之中飞身而出,向凌若渊后背数掌连击。 凌若渊猝不及防,只能向前腾身数步,一个翻滚,站起身来。 待她稳住身形,却发现自己的后背,火辣辣地疼痛。 凌若渊用手一探,自己的后背,竟有数十把一寸来长的飞刀,深入皮肉。 除了钻心的疼痛,就是昏天黑地的眩晕汹涌而来。 凌若渊心中一凛,飞刀上有毒! 但凌若渊来不及惊讶,她心中澄明,劲敌到来。 果然,劲敌发出放肆的狂笑。 这个劲敌,赫然就是神龛中飞身而出的黑影。 黑影身形干瘦佝偻,满头白发,脸上满布可怕的沟壑。实在苍老得可怕。 但更令人可怕的,是这老朽之人的眼睛。 那是一双摄魂夺魄的眼睛,虽浑浊,却透着精光,闪着狡黠,满是谋略。 凌若渊暗暗稳住心神,冷笑道:“晋南,你老了。” 此话一出,千绥门下弟子无不大惊。这死去多年的前掌门,竟又在此处冒了出来。 被称为晋南的老头,嘿嘿一笑:“凌若渊,你倒是美貌如初啊。” 被赞叹美貌的凌若渊,竟露出了难得的莞尔一笑:“晋南,你装死,是因为怕我吗?” 晋南脸上笑容一滞,仿佛颇为委屈:“你可知,这三年,我躲在这个小小的祠堂之中,人不人,鬼不鬼的,有多辛苦吗?” 说着,他又挤出了核桃一般的笑容,阴森森地道:“除了怕你,也是为了算计你。” “算计我?”凌若渊用手拔出肩上一枚飞刀,擎在手中。虽疼得冷汗淋漓,但她依然气定神闲:“就是用这些小刀算计我?我怎么记得当年,你是用大刀的?” 晋南却露出一副得意的表情道:“你莫要小看这些飞刀。这些刀上,可是喂足了尖吻蝮的蛇毒。不出半盏茶,你就会七窍流血而死。” 话音刚落,突然响起惊呼之声。 惊呼之人,却不是凌若渊,而是晋长青。 晋长青快步奔到晋南跟前,有些不可置信地道:“父亲,我们名门正派,怎么,怎么能用这么卑劣的手段?” “正派?”站在一旁的凌若渊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你们名门正派,可没少用卑劣手段。四十年前如此,今天也如此。” “卑劣?”晋南也不甘示弱:“自古成王败寇!手段没有什么高尚卑劣。只要能置你于死地,我不怕留下骂名!” “不!”晋长青却打断了他的父亲:“父亲,我们不能杀她。” “逆子!”晋南大怒,瞪着晋长青。 晋长青的神色蓦然变得有些悲伤。他竟然跪在晋南身前,哀声道:“父亲,这几十年来,儿子夜不能寐。我一闭上眼睛,就是四十年前,那场血案。儿子一直想不明白,我们到底,是正是邪?” 晋南甩手一巴掌打在晋长青脸上,咆哮道:“当然我们是正,这个妖女是邪!” 晋长青却痛苦地道:“如果我们是正,为何当年手染鲜血?如果凌若渊是邪,她为何方才对我们处处留情,没有痛下杀手?” 晋南仿佛看到了扶不起的阿斗,咬着牙道:“难道要看到这个妖女,向为父复仇,你才称心如意?” 晋长青却仿佛没有听见父亲的责问。他还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父亲,这些年来,儿子做了许多善事,就是想,减轻我们当年的罪孽。不如我们今日,就化解了这段恩怨,放她离开吧。” 晋南还没有答话,凌若渊突然冷冷道:“你们不用放我离开。这段恩怨,也无法化解。” 说罢,凌若渊突然一声尖啸,腾空而起。她的周身,出现诡异的威压,掀起的巨大气浪,让周围的人,站立不稳。 数十把扎在她血肉之中的飞刀,瞬间飞将出去,在祠堂四壁上,砸出一个个乌黑深坑。 随即,凌若渊在空中一挥长剑,飞身向前,向晋南刺去。 她的身形之快,如同鬼魅。 剑还未到,威压已及。 晋南只觉得无形的压力,让自己动弹不得,完全成了刀俎下的鱼肉。 恐惧,绝望,汹涌涌上心头。 浑浑噩噩之间,晋南仿佛看到,跪在自己面前的晋长青突然站起来,要替自己挡住这一剑。 可惜,凌若渊的剑,仿佛长了眼睛。 就在剑尖刺向晋长青的一刹那,凌若渊突然剑尖一斜,诡异地绕到二人身后。 晋南和晋长青,还愣在原地,只听到身后传来凌若渊冰冷的声音:“晋南,你已将死,不如就用余下的时间,追悔当年之事可好?” 晋南不可置信地,缓缓转过身,望着凌若渊。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的手脚之上,出现了细细的血线。 凌若渊的剑法之快,根本不知道这些血线,如何而来。 很快,剧烈的疼痛,从他的手脚上传来。大量鲜血,从这些血线中冒出来。 晋南根本无法站立,瘫倒在地。但他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妖女!你是九剑门弟子。但你刚才所用的,根本不是九剑门剑法。你可是在冰洞中,学了妖法?” 凌若渊还是一副雪山般的表情,没有回答。 晋长青悲痛地抱住晋南,泣不成声地道:“凌若渊,你可是断了家父手脚经脉?” 凌若渊望了晋长青一眼,幽幽道:“活着,不一定比死,更好。” 说罢,她一挥衣袖,转身向祠堂大门走去。 周围的千绥门弟子,面露惊恐,纷纷让开出路。人人觉得这凌若渊,果然是个妖女。 而这妖女,施施然地,远去。 第10章 冰冷,凌厉 “师伯,为啥我们要离开安乐山?” “师伯,为啥我们要来这剑门山[4]?” “师伯,为啥要选择这么个难行的地方,开宗立源?这个门派,大概是脑子不好使吧?” “师伯,为啥要在剑阁[5]会面?当真是蜀道难,难于上青天。蜀道长,让我空断肠!” “.……” 这默默忍受了一路絮絮叨叨的师伯,唤作钟懿,是个年逾花甲的妇人。她的身材微微发福,面容苍老,却是一副慈祥之态。 此时,她终于忍无可忍,叹了口气:“戴天,你那么聒噪,真不知道,你师父这些年,是怎么熬过来的?” 这有着蓬勃求知欲的,正是戴天。 他听到师伯抱怨,蓦地脸上一红,扭捏道:“我师父,才懒得理我呢。” 钟懿却一声长叹,脸上的表情变得凝重:“你师父,苦守这么多年,却连若渊的面也没见到。想必他,是含恨而终。” 戴天的心中也一沉,涩声道:“师伯,师父情深义重,我都看在眼里。但为什么,为什么那个凌若渊,却说师父是她的仇人呢?” 钟懿瞪了戴天一眼,佯怒道:“你真本事不见涨,八卦的功夫倒是不浅。” 戴天有些沮丧:“师父临终前,要我舍命,护着凌若渊。但我看来,那凌若渊,就是个无情无义之人。我,我是替师父不值!” “胡说!”钟懿此时真的发怒了:“这上一辈的恩怨,岂是你随意揣测的?” 戴天却丝毫没有生气,反而将脸凑到钟懿跟前,笑嘻嘻地道:“师伯,为了避免师侄我揣测往事,您就跟我讲讲这些上一辈的恩怨,可好?” 钟懿气得翻了个白眼。她深吸了一口气,强忍住胖揍戴天的冲动,温言道:“上一辈的恩怨,既然是往事,就该尘封。无谓再提。”她顿了顿,仿佛有些纠结,犹豫地道:“但是你要记住,凌若渊,绝不是无情无义之人。” 戴天露出迷惑的表情:“凌若渊若是有情,为何毁我师父画作?她若是有义,为何数天内手刃段云,大闹千绥门,重伤前掌门晋南。据说她手段残忍,嗜血嗜杀,搞得江湖鸡犬不宁,人人自危。现在还要召开武林大会来声讨她。您知道如今人们怎么形容她吗?”说着,戴天的表情愈加夸张:“妖女!” “胡扯!”钟懿脱口而出:“妖女?荒谬!血海深仇不报,枉生为人!” 话音一落,钟懿就后悔了。 尤其在看到戴天一副八卦得逞的表情之后。 戴天,正瞪大眼睛,听得津津有味。他愣愣地重复了一遍:“血海深仇?” 钟懿面色一寒,冷声道:“与你无关!” 戴天讪讪地向着钟懿身旁靠了靠,撒娇般地道:“师伯别生气。”他又露出个讨好的笑容:“不过就算您生气了,我也不怕。您惯是个面冷心热的,从不和师侄计较。” 钟懿瞪了戴天一眼,无可奈何地道:“无论过往是非曲直,你且谨记,凌若渊不是个坏人。” 戴天不满地嘟囔道:“师伯,不管是您还是我师父,都要我舍命维护她,却又对她如此讳莫如深。我不是不愿舍命,只是这么不明不白,糊里糊涂的,不得把我活活憋死吗?” 钟懿叹了口气:“罢了罢了。好奇确实憋死了不少猫。说罢,你想知道什么?” 戴天心中一喜,却又不知道该从何问起。他想了想,说道:“那您先给我讲讲,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吧。” 钟懿听了,沉吟了数息,缓缓道:“她,就像,名剑玉缺,冰冷,凌厉。但,其质如玉。 那年我的师父曾澜,刚刚继任九剑门掌门。 一时间武林震动。 虽然九剑门是个颇低调的门派,对于江湖的恩怨很少掺和。但是九剑门却一直处于纷争的风口浪尖。 只因为九剑门,有着天下最诡谲的铸剑之术。 铸剑之术,源自于师祖张九鸦[6]。 九剑门不但能铸出流传千古的名剑,任何平凡无奇的武器,到了九剑门,都可以化腐朽为神奇。 因此,九剑门的一举一动,一直被置于天下人的密切关注之中。 虽然,九剑门对此,非常反感。 九剑门不但低调,还颇孤高。 不仅孤高,简直就是自闭。 九剑门的弟子,如同养在深闺的美人,世人难得一观其容。 其实,九剑门也确实多美人。 九剑门多为女弟子,而且历代掌门,都是女子。 接任掌门的女子,一般都是同辈弟子之中,灼灼其华者。 如若不是铸剑之术出众,就是德行炳然,再不济,也是容貌惊人。 但是,我的师父曾澜,仿佛是个例外。 倒不是说,师父铸剑之术不佳,德行有亏,或者容貌泯然众人。 师父不但铸剑之术卓然,而且为人敦厚和善,让人如沐春风,一直深受门中之人的拥戴。 但是,师父能够成为掌门,还是让人大为意外。 只因为,当时九剑门中,还有另一个人,不论容貌、才华、声望,都远在师父之上。 这个人,简直就像夜空中的皎月,让群星不足以争辉。 这个人,就是我的师叔,聂轻寒。 聂师叔,在我看来,就像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女神。 她的容貌,会让任何人,铭心刻骨。 她是九剑门中最有天赋的弟子。师父曾说,她是百年来,最有可能与祖师欧冶子比肩的人。 不但铸剑之术超群,聂师叔还是一个剑术奇才。 九剑门中,名动江湖的铸剑名士不少,但是剑术大多平平无奇。 偏偏聂轻寒,剑术造诣之高,在江湖之中颇有威名。 唯一美中不足,聂师叔,是个极其孤僻的人。 不但孤僻,而且,非常淡泊。 对世俗名利,她简直就是厌恶。 对于掌门之争,聂师叔仿佛,丝毫不感兴趣。 就在九剑门商议继任掌门的数月前,聂师叔突然不辞而别。 她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竟没有任何人,知道她的下落。 因此,我师父曾澜,顺理成章地,也是出乎意料地,成为了九剑门的新任掌门。 直到一年之后,聂师叔才突然回到九剑门中。 聂师叔突然出现,就如她的突然消失一样。 最奇怪的是,聂师叔不但翩然出现,竟然还带回个孩子。 一个襁褓中的婴儿。 对于这个婴儿的来历,聂师叔一直三缄其口。 一时间,关于这个婴儿,九剑门中,流言四起。 有人说,这个婴儿,是聂师叔周游天下时,顺带捡的。 有人说,这其实是聂师叔仇家的后代。聂师叔斩草不除根,动了恻隐之心,才将孤儿带回来抚养。 还有更荒唐的说法是,这个孩子,其实就是聂师叔的私生子。 当然,这最后一种说法,几乎没有人相信。 冷月一般的聂轻寒,怎可能会倾心于男子? 或者说,难以想象,天下会有男人,能与聂轻寒相配。 况且,聂师叔,对这个孩子,非常冷淡。 不但冷淡,简直就是厌恶。 聂师叔,对这个孩子几乎不闻不问。 之所以说几乎,是因为聂师叔偶尔也会与这个孩子产生交集。那往往是在,聂师叔动怒的时候。 聂师叔偶尔会因为,这个孩子的顽劣,而大发雷霆。轻则训斥,重则打骂。 聂师叔虽然性情冷僻,但平时也是个与人为善之人。 所以,聂师叔对待这个孩子,显得有些难以理解的苛刻。 因此,大家都倾向于认为,这个孩子,是聂师叔的仇人。 当然,上一辈的恩怨,稚子无辜。 所以,除了聂师叔,九剑门中人,对这个孩子,都颇为友善。 而这个孩子,也活得很逍遥自在。 这个孩子,就是我的师妹,凌若渊。 [4]:剑门山:现四川广元剑阁县。 [5]剑阁:剑门关。 [6]: 张九鸦:唐代铸剑大师,相传为欧冶子传人。 第11章 一个怪物 我和凌若渊,一同长大。 一同长大的日子,是我们一生之中,最无忧无虑,天真烂漫的。 童心纯真,毫无杂念。 在一次次上山下河,逗猫惹狗之中,我们成了莫逆之交。 我们形影不离。 同吃,同住,同学铸剑。 同喜,同乐,同悲。 我们窝在一床被子里,讲着鬼故事,然后把自己吓得半死。 一个人生病了,另一个,就会守在床边,讲着笑话,让难喝的苦药,也变得有趣。 九剑门中的弟子,多是江湖世家的儿女,一到过年过节,便会回到家中,共聚天伦。 偏偏这个时候,是作为孤儿的凌若渊,最为寂寞难熬的时刻。 我便把凌若渊带回家中,小心翼翼地,保护着,她那颗看似坚强的玻璃心。 幸亏除了我之外,还有一个人,也对凌若渊的玻璃心,颇为呵护。 那就是你的师父,我的师弟,凌若渊的师兄,秦松。 秦松是师父曾澜的长子,是那种,在九剑门中,可以横行霸道的角色。 但是秦松,把横行霸道的权利,留给了凌若渊。 凌若渊,就这样,成了九剑门中,最耀武扬威的货。 山里的动物被我们追得上蹿下跳,附近农户地里的萝卜被我们拔了个精光。 九剑门的各位长辈,也被我们捉弄得苦不堪言。 到师父那里告状的人,简直要把师父的门槛踏破了。 但师父,对我们出奇地纵容。 特别对于那个混世魔王般的凌若渊,师父仿佛有着浩荡的耐心。 这种耐心,可能与凌若渊的天资有关。 师父说,凌若渊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虽然平日里没心没肺地疯玩,但是凌若渊,妥妥地是个学霸。 她的铸剑和剑术,在我们那一辈的师兄弟中,是最耀眼的。 因此,在凌若渊的带领下,我们有恃无恐地,把九剑门中的岁月,过得颇为自由自在,荡气回肠。 不但在九剑门中折腾,我们还经常,偷偷摸到山下去,霍霍苍生。 我们最喜欢的,是到安乐山下的城镇里去。那里有鸡枞饵块、过桥米线……可以让我们吃得脑满肠肥。还有各种有趣的把戏,让我们起早贪黑地惦记着。 有一日,我们又瞒着师父,出现在山下的他郎城[7]中。 他郎城,因茶马往来而热闹非凡。 城中的商贾川流,马铃之声连绵不绝。 我们大吃大喝之后,腆着肚子,挤在人群之中,给一场落俗套的把戏,大声地喝彩。 落俗套,是因为,不过是些吞刀碎大石的小场面。 但是我们依然很卖力地拍手,跳着脚地欢呼,嗓子都喊哑了。 很快,我们的倾情付出,有了回报。 这场落俗套的把戏,突然有了转机。 几个窄衣长裙的秀美女子鱼贯而出,将围观的人群疏散开来,空出好大一块场地。然后场地周围,被密密实实的栅栏围了起来。 人群沸腾起来,仿佛被什么神秘的原因点燃了热情。人们你推我挤,极力地往栅栏里张望,脸上挂着期待的兴奋表情。 我们当时不过是十几岁的小屁孩,一时被汹涌的人群,挤得站立不稳。 如同惊涛骇浪上的扁舟,弱小,无助,可怜。 当然,弱小可怜之类的,在凌若渊身上,是不可能存在的。 她将脸一抹,拉起我和秦松的手,大喝一声,就往人群深处钻去。 凌若渊身材瘦削,浑身上下又是一股无所畏惧的劲儿。她拉着我们,专门往人最多最密集的地方钻。 不过一会儿,被撞了腰的,踩了脚的,杀猪般地叫嚣声,在人群中此起彼伏起来。 但是,我们也成功地抢到了栅栏旁最好的观景位置。 在我和秦松崇拜的眼神中,凌若渊向我们挤挤眼睛,一副神气得意的模样。 那个模样,是那么绚烂。 就像是阳光下的迎春花一般,金灿灿的。 这一幕,多年来,一直刻在我的脑海里。 不能忘怀。 就在我们的洋洋得意还没有结束的时候,得意很快就变成了惊讶。 不但我们惊讶,刚才还兴奋不已的人群,突然如同掉进了冰窟,热情高涨的火焰突然熄灭了。人们默不作声,呆滞地傻站在原地。 很快,站在原地的人们,开始悄悄地向后退却。 默不作声的人群中,开始迸发出惊疑声,惊呼声,甚至尖叫声。 当然,作为九剑门混世魔王的凌若渊,断不会轻易地露出怯意。 即使胆怯,凌若渊也会故作镇定,不露声色。 果然,凌若渊面色苍白,却如同木桩一般,依旧稳稳地立在栅栏前。 凌若渊是我们三人中,年纪最小的。既然她都没有吓得逃跑,我和秦松自然也只能硬着头皮装胆大,哆哆嗦嗦地立在凌若渊的旁边。 当时,我打心眼里佩服这个个头不大的小师妹凌若渊。小小年纪,就有这样的胆色。 虽然,后来凌若渊偷偷告诉我,她当时并不是胆色超群,而是,她已经,被吓软了腿,挪不动地方了。 这把混世魔王都吓软腿的,确实是个了不得的东西。 一个怪物! 在栅栏围成的空地中央,被抬上来个巨大的箱子。 箱子用竹篾编成,被十来个缠着头巾,穿着短衫长裤的年轻人抬上来。 这些年轻人,身材高大壮实,手臂上纹着繁复的花纹[8],显得霸气十足。 但竹箱被放到空地中央后,这些霸气十足的年轻人突然嗖的一声,做了鸟兽散,跑得干干净净。 仿佛,他们对箱子里的东西,颇为忌惮。 但竹箱被孤零零地落在空地中央许久,却毫无动静。 仿佛箱中让人忌惮之物,正在沉睡。 过了良久,惊恐的人群,仿佛失去了耐性,又纷纷聚拢来,窃窃私语,指指点点。 直到,一阵悠远的笛声传来。 笛声很动听。 但曲调却有些怪异。 听起来,仿佛正在喃喃低语。 很快,这喃喃低语,有了回应。 空地中央的箱子中,发出低低的嘶鸣声。 嘶鸣之声并不尖锐,却异常地震耳发馈,让人的耳膜生疼。 不但耳膜,连人心,都莫名地颤动。 更加让人心震颤的,是那让人忌惮之物,随之从沉睡中清醒。 并且,从箱中出现了。 准确的说,是爬出来。 果然是一个怪物! 一条蛇! 一条车轮粗细的蛇! 但细细看来,又分明不是一条蛇。 九个牛头大小的蛇头,互相缠绕,又互相撕咬。 九个蛇头,仿佛极度憎恨彼此,张牙舞爪,仿佛抱着同归于尽的决心,互相啃咬,直到鲜血淋漓。 不过,这九个怪物,可能皮肉极其粗糙,即使鲜血淋漓,依然生龙活虎,凶神恶煞。 九个凶神恶煞的蛇头,黝黑发亮,长相丑陋,还散发出浓重的腥气,令人作呕。 它们一边互相残杀,一边扭动着身体,从竹箱中爬出来。 这时大家才发现,这九个蛇头,虽然互相憎恨,但却只能永远相爱相杀。 因为,它们竟共用同一个身体! 原来是一蛇九头! [7]:他郎:今云南墨江县。 [8]:傣族男子有纹身习俗,以示勇敢或祈求吉祥。 第12章 本姑娘最 双头蛇常见,这九头蛇,果然是天下奇珍。 但是这个奇珍,显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身份贵重。它显得很愤怒,为了被打扰的沉睡而焦躁不安。 九头蛇笨重的身体,缓缓从竹箱中逶迤而出。九个头晃动着獠牙,滴答着鲜血,发出低沉的嘶鸣。 嘶鸣之声,从低沉,逐渐尖锐起来。 九个蛇头来回环视着周围,仿佛在寻找猎物,来安慰自己的焦躁不安和辘辘饥肠。 周围惊恐的人群,在九个蛇头的打量之下,显得更加惊慌。 人群开始慌乱地四散开来,仿佛九头蛇寻找的猎物,就是自己一般。 凌若渊的脸色煞白。她紧紧抓着我们的手,变得冰冷而颤抖。她自言自语地嘀咕道:“本姑娘不是怕。本姑娘是最讨厌这些不长脚的东西。” 我虽然也害怕,但觉得有些好笑。 凌若渊号称勇猛无谓,其实不过是个虚张声势的绣花枕头。 于是我在小心呵护她自尊心的情况下,附和道:“对对对。这些虫啊,蛇的,忒令人生厌,也甚是无趣。我们且不要看了吧。” 凌若渊回过头来,对着我深以为是地点点头:“天色不早,那我们就赶紧回九剑门是正经。” 说完,她拉着我们,就准备开溜。 谁知,本来四散的人群,突然又迸发出惊讶的叫声。 我们三人,好奇地回头一看,才发现,空地之中,竟然出现了一个人。 虽然勉强可以辨认出是个人,但是,这个人,比怪蛇,还要古怪。 这个人,说他是人,其实,更像个,野兽。 他披散着头发,面目污秽,身披兽皮。他整个人匍匐在地上,手脚上,戴着沉重的铁链。 虽然看不清楚这个人的面目,但此人全身肌肉发达,应该是个壮年人。 但是这么个正值壮年之人,却如猪狗般,被人拉扯着,走进,或者说,爬进了栅栏围成的空地。 此人一进入空地,九头蛇立即变得机警起来。九个蛇头停止了厮杀,而是高高地竖起,紧紧地盯着对面的壮年人。 显然,九头蛇已经将壮年人,当成了猎物。 围观的人群发出惊呼。或者,应该说,人群中,迸发出震耳欲聋的,叫好声。 “九头蛇对战大力士啊!” “精彩!精彩!” “这个才有看头嘛。” “不见点血,那不是忽悠我们吗?” “……” 不但叫好,围观的人还纷纷慷慨解囊,将如雨般的铜钱碎银子,抛进空地里。 本来要开溜的凌若渊,皱了皱眉,停住了脚。 她转过身,定定地瞪着匍匐在空地上的壮年人,若有所思地道:“见了血,就精彩了?” 我也觉得有些气闷,凑到凌若渊身边,轻声道:“世上之人,多喜欢热闹。至于这个热闹后面是什么代价,这个代价是否惨烈,人们多是不在乎的。” 凌若渊的脸色变了变,问道:“世道人心,真的凉薄至此吗?” 秦松走过来拍了拍凌若渊的肩膀,说道:“九头蛇是阿萨姆[9]豢养的圣物。这个人,应该部落里的奴隶。因此,他的生死,被认为是无足轻重的。” “无足轻重?”凌若渊不满地叫起来:“奴隶怎么了?他若是死了,他的父母,也会难过的吧?” 说到父母,身为孤儿的凌若渊,仿佛被触到了痛处。她眼圈一红,泪光闪动。 看到凌若渊伤心,我和秦松都有些不忍。我们握住了凌若渊的手,想要安慰她。 但是,我们说的安慰的话,凌若渊一句都没有听见。 因为周围的人,像打了鸡血一般,高声叫喊起来。 原来是九头蛇,对着自己的猎物,展开了进攻。 九头蛇虽然灵智不高,又刚在自己与自己的厮杀中挂彩,但是丝毫不影响它,可怕的攻击力。 刚才还互相撕咬的九个蛇头,此时已经偃旗息鼓,一致对外了。九个蛇头,九双铜铃般的眼睛,狠狠地瞪着前方的壮年人。九条血红的信子,交替伸缩,发出震耳的丝丝声。 这种丝丝声,让人听了后背发凉。仿佛是要开餐之前,伸出舌头舔舔嘴唇。 这种丝丝声,如同追魂之声,声声扎在人的心上。 九头蛇的蛇身,此时高高地立起来,有两人多高。 蛇身虽然庞大,却异常灵活。 随着一声嘶鸣,九头蛇突然向前一晃,转眼就到了壮年人的跟前。 但九头蛇并没有攻击壮年人。九个蛇头,居高临下地盯着壮年人。 壮年人此时站起身来,也盯着九头蛇。 这一蛇一人,就这样静静地相对而视。 “他们是在较量气势。”秦松低声说道。 这种气势上的较量,大概很快就有了结果。 大蛇的其中一个头,突然张开大嘴,向壮年人的头部咬去。 人群发出惊呼。眼看壮年人就要血溅当场。 但是壮年人突然举起自己手上的铁链,死死地将大嘴抵住。 大蛇见一咬不中,有些气恼。很快第二个头、第三个头,接二连三地向壮年人咬去。 壮年双手被铁链固定在一个蛇头中,无法动弹。很快,他的身上,出现了骇人的伤痕,一时间血流如注。 凌若渊看到壮年遇险,仿佛很是着急。她一个箭步,向栅栏边冲过去。 我一把将她拉住,这九头蛇威力无穷,岂是她一个小孩子可以抗衡的? 凌若渊个头虽然不大,但是却有一股子蛮力。她使劲地试图挣脱我拉住她的手,拼命地向栅栏边跑。 就在我们纠缠的时候,只见壮年人已经陷入险境。 九头蛇的蛇头,已经像水蛭一样,紧紧地咬住壮年的身体,吞噬他的血肉。 但是壮年人也不是坐以待毙的角色。 只见他突然大喝一声,用力一甩。 这一甩,力道极大,瞬间将几个蛇头,甩开了去。 壮年人丝毫不犹豫,用脚狠狠一跺地,竟然翻身而起。 转眼,壮年人就落在九头蛇的巨头之上。他用双腿牢牢地夹住巨蛇的脖子,双手一翻,就将手中的铁链勒在了其中一个蛇头上。 壮年人双手一用力,这个蛇头立即吃痛,徒然地张着大口,露出獠牙。 这个蛇头很快疼得面目扭曲,双眼突出,连喷着腥臭的蛇信子也无力地耷拉下来。 其他几个蛇头露出拼命之势,纷纷扭过头来,疯狂地向壮年人撕咬。 壮年人身上,很快鲜血淋漓。 鲜血,不但让巨蛇变得狂躁,也让周围的围观人群兴奋不已。 尖叫、欢呼、掌声、如雨的打赏,从这些冷漠的看客中,汹涌而来。 “这些人是疯了吗?”凌若渊吃惊地望着周围叫好的人群,不可置信地道。 “他们没有疯。他们只是麻木罢了。”秦松叹了口气,低声道,“人的本性,就是自私。很多人,可能不是奸恶之徒。但对于不公和欺凌,他们会选择沉默,默许,甚至推波助澜。别人的痛苦,哪怕只是带来瞬间的欢乐,很多人,也会毫不犹豫地去做。” 可惜,秦松絮絮叨叨的感慨,还没有说完,凌若渊已经没有耐心听下去了。 只见黑影一闪,一个娇小的身影,竟然越过栅栏,跳到空地里去了。 我大惊失色,定睛一看,正是凌若渊,举着一把短剑,冲了进去。 [9]:阿萨姆:傣族旧称。 第13章 我的心 凌若渊当时,只有十二、三岁光景,站起身来,还没有一个蛇头高。 但是她轻功甚好。她一个腾身,就向着离她最近的一个蛇头刺去。 九头蛇正专注于撕咬蛇颈之上的壮年人,对于这个矮小的身影,根本视若无物。 这个被视若无物的矮小身影,灵巧地绕着这个蛇头一个旋转,又翩然落地。 她手中的短剑,闪着寒光。剑尖之上,却滴答着暗红的血迹。 这个蛇头仿佛有些惊异,回过头来,开始打量眼前这个不起眼的矮小身影。 这个矮小的身影,梳着两个发髻,一身淡紫色衣衫。她红扑扑的脸上,一双大眼睛,正对着蛇头挤眉弄眼。 蛇头有些愤怒,打算张口去咬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奇怪生物。 但还没有咬到凌若渊,这个蛇头,竟然轰然倒地。 这颗蛇头,咕噜噜地滚了七八米,还张着血盆大口,眼睛里满是惊异。 它仿佛不能相信,自己的这颗头,竟然已经被凌若渊的短剑生生地砍了下来。 蛇颈上留下个水桶般大小的断端,汩汩地冒出黑血。 这时,巨蛇终于感觉到了钻心的疼痛。 不但疼痛,还有极度的愤怒。 剩下的八个蛇头,停止了所有的撕咬。 八双通红的眼睛,死死等盯着笑得得意洋洋的凌若渊。 凌若渊也用大眼睛,毫无畏惧地回望着巨蛇。 虽然断头处仍流血不止,但巨蛇似乎毫不在意。八个头高高地抬起,蛇颈弯曲紧绷,仿佛满弓的箭。 气氛突然变得很诡异。 周围寂静下来。 刚才还嘈杂的人群,似乎被眼前这一幕惊呆了,愣在原地,一言不发。 而伏在蛇颈之上的中年人,感觉到了危险。他突然大喝一声:“快跑!” 话音未落,八个蛇头,如同利箭,疾风般地向凌若渊咬去。 巨蛇虽庞大臃肿,但动作凌厉迅猛。蛇头的攻击,如同海浪,一波又一波地向凌若渊袭去。 站在栅栏之外的我,心已经沉到了谷底。 我紧紧地抓住栅栏,手心全是冰冷的汗水。我声音颤抖地高喊道:“凌若渊,你快回来!” 但凌若渊看到巨大的蛇头,如同暴雨一般,向自己砸过来,仿佛有点懵。 我双腿发软,双耳嗡鸣。我不能相信,也不能忍受,我的好友,就这样惨死。 我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模糊了我的视线。 但在我模糊的视线中,却看到怪异的一幕。 这怪异的一幕,简直让我欣喜若狂。 只见排山倒海般的蛇头袭击中,一个小小的身影,正在奋力地前行。 我使劲揉了揉眼睛,发现奋力前行的,并不是一个身影,而是两个。 并且,前行也貌似并非奋力。 反而有些欢快。 秦松,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跳进了空地之中。他正拉着凌若渊,穿行在蛇头进攻的浪潮之中。 蛇头的攻击,又狠又快。每一次,都带着让这两人丧命的威势。 但是这两个人,每一次,都能擦着毒牙的边缘躲开,化险为夷。 这二人左闪右避,在空地中绕起圈子来。 而巨蛇只能徒然又固执地跟在他们身后,愤怒又无可奈何。 秦松当时也不过是个半大的瘦高男孩。他一身银灰色长衫,面容沉静如水。在同辈的师兄弟之中,秦松年纪不是最大的,却是最老沉的一个。他总是板着个脸,皱着眉头,说一些文邹邹的大道理。 怎奈何,这凌若渊,偏偏是他的克星。 凌若渊最大的爱好,就是逗这个不苟言笑的师兄。 但凡有凌若渊的时候,秦松通常只能哭笑不得。 此时,被巨蛇追得满场跑的凌若渊,仿佛并不觉得害怕,反而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在凌若渊的感染下,连表情严肃的秦松,也愉悦起来。 两人边跑边笑,还不时回头看看那些如影随形的蛇头。 仿佛这并不是生与死的较量,而是九剑门中的一场嬉戏。 但二人除了嬉戏,却并无还手之力。 八个蛇头似乎根本没有力竭之象,进攻反而越来越快。 而秦松和凌若渊,却是越跑越慢,和巨蛇的距离渐渐拉近了。 伏在蛇颈上的壮年人,有些着急。他大喊道:“把剑给我!” 凌若渊听了,也不犹豫,将手中的短剑向上奋力一抛。 壮年人空手向前一伸,正好接住凌若渊的短剑。壮年人将短剑一横,向着用铁链勒住的蛇头狠狠划去。 手起刀落,寒光过后,这第二个蛇头,竟也被壮年人砍了下来。 壮年人一手提起蛇头,一边不忘对凌若渊发表了赞叹:“好锋利的剑!” 凌若渊竟然也不忘礼尚往来。她冲着壮年人一笑道:“壮士好眼光!” 这二人的互相吹捧,还没有结束,这边已经异变陡生。 巨蛇连失两头,已经痛得撕心裂肺。它不再追逐凌若渊,而是满地打滚挣扎起来。 巨蛇此时已陷入癫狂。它身躯庞大,在不大的空地之中疯狂翻滚,很快就带来了灭顶之灾。 蛇身撞倒了周围的栅栏,蛇尾抽打在方才还欢笑叫好的人群身上。 人群惊慌失措,慌忙向后撤去。慌乱之中,人们互相推搡、挤压,甚至,踩踏。 很快就有老人和小孩倒地,在纷至沓来的踩踏中尖叫哀嚎。 随着人群后撤,巨蛇周围的空间陡然增大。但巨蛇显然已经不再执着于痛苦挣扎。它开始疯狂追逐周围的人群。一旦捉到人,巨蛇却并不吞噬,只是凶狠的撕咬,直到被捉之人鲜血淋漓,血肉模糊。巨蛇显然是对人怀恨至极,一心报复。但它却忌惮于凌若渊等人的本事,只能将一腔怒火,发泄到普通人的身上。 很快,空地就被鲜血染红,空气中升腾起浓重的血腥味。 我暗叫一声不好。这祸水东引,伤及无辜,可怎生是好? 我来不及细想,提剑就向巨蛇追去。 但我还没有追到伤人的蛇头,却听见巨蛇发出震耳欲聋的厉啸。 这种厉啸之声,异常尖锐,让所听之人,头晕目眩。 随着厉啸之声,剩下的七个蛇头,突然同时放弃了撕咬人群,而是扭过头去,定定地瞪着自己的蛇身处。 我有些诧异,也扭头去看那蛇身。 只见一个小小的紫衣女孩,正伏在蛇背之上。她的两个发髻已经有些散乱,但乱发仍遮挡不住她耀武扬威的神情。她一手持着一把短剑,剑尖已经深深地插入巨蛇的蛇背之中。 女孩的紫衣,已经被巨蛇的黑血染得不成样子。但她依旧得意洋洋地大叫道:“丑东西,快来咬我呀。伤些普通人算什么英雄?” 这个正在跟巨蛇探讨英雄概念的,正是凌若渊。 巨蛇显然怒不可遏。它开始疯狂地甩动自己的蛇身,企图将凌若渊摔下来。 但凌若渊就像一张狗皮膏药,死死地赖在巨蛇蛇背上。 凌若渊手中的短剑,是她自己锻造的,共有七把。短剑只有一尺来长,却是用尽了凌若渊从各位师叔师伯那里捣腾来的奇珍异宝铸造而成。短剑锋利无比,削铁如泥。平日里凌若渊对这七把短剑珍视异常,还起了个情深义重的名字,叫做‘我的心呀我的肝儿’。 第14章 老子快要 此时,两把短剑,已经深入巨蛇骨肉。随着巨蛇的疯狂扭动,伤口之处,只喷涌出更多的黑血。 巨蛇疼痛难忍,却不再扭动蛇身。它突然一个回身,迅速地将凌若渊缠住了。 凌若渊也感觉危险来袭。她顾不得将两把短剑从蛇背上抽出,一个翻身,就想跳下蛇背。 但是已经为时晚矣。 凌若渊小小的身躯,很快就被巨蛇一圈圈裹住。 巨蛇的蛇皮粗糙坚硬。蛇皮很快将凌若渊身上划出道道伤口。 伤口开始火辣辣地疼痛。但是最要命的,还不是这些皮肉之伤。 凌若渊很快发现,巨蛇越缠越紧,自己周身的骨头,仿佛立马要散架般。更可怕的是,自己连呼吸都变得极为艰难。 凌若渊红扑扑的脸,逐渐变成红得发黑的猪肝色,然后是红得发紫的茄子色。 她嘶声叫道:“秦松,钟懿,你们俩死到哪里去了?老子快要挂啦!” 我和秦松自然没有闲着。 我,死死地抱住缠绕在凌若渊身上的蛇身,企图将蛇身拉开。 而秦松已经跃上巨蛇的蛇身。他手持一把幽蓝长剑,唤作烬潋。他奋力将烬潋狠狠向巨蛇蛇身刺去。但令人吃惊的是,烬潋竟然被反弹回来。而蛇身毫无损伤。 凌若渊拼尽最后力气,将背在背上剩下的四把短剑甩给秦松,呢喃般道:“你们的剑都是水货!只有老子的短剑才能刺穿这怪物的皮!” 我和秦松慌手慌脚地拾起短剑,拼命地向蛇背狂刺。 但是,我和秦松的努力,都是徒劳。 巨蛇虽然被短剑所伤,但它根本不为所动。它依旧按部就班地将蛇身越缩越紧,一心想将凌若渊置于死地。 此时凌若渊已经面色惨白,气若游丝。 我二人心中大急,却也无计可施。 这巨蛇往往用缠绕之法让大型猎物窒息而死。它今日竟用此法来对付小小的凌若渊,显然是抱着雪恨之心。 我和秦松心中大悲。看着好友在自己眼前惨死,真真是痛不欲生。 我和秦松,爬到凌若渊跟前,疯狂地想要将她拉出来。 但巨蛇的缠绕,仿佛是个沼泽,让凌若渊,越陷越深。 我流着泪,哀声道:“凌若渊,你不要死。只要你活着,我就把那个你惦记多时的青珏奇石送给你。这个足够你再铸造几把短剑了。” 但是凌若渊此时已经陷入昏迷,我的承诺,她已经听不到了。 就在我和秦松悲痛之时,突然听到那个壮年人的高喊声:“你们这样是没用的。只有将九头蛇的所有蛇头都砍下来,你们的朋友才能活命!” 我和秦松听得真真切切。 我们俩将眼泪一抹,一挥短剑,就向巨蛇蛇头攻去。 我和秦松二人,都抱着拼命的念头。 因此,虽然蛇头的利齿,将我二人伤成了血人一般,我二人,依旧挥剑与蛇头搏杀。 闪闪剑光之中,我和秦松浴血翻飞,如同地狱厉鬼。 艰苦的鏖战,不知过了多久,巨蛇的动作终于缓慢下来。 我将一脸的黑血一抹,定睛看去。 只见昔日不可一世的九头蛇,已经被砍掉了八个头。八个断端,血肉模糊,汩汩冒血。 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蛇头,已经是强弩之末,苟延残喘了。 而缠绕的蛇身,已经软软地松开。凌若渊,滑落到地上,浑身是血。 我和秦松连滚带爬地,跑到凌若渊身侧,将她扶起来。 凌若渊的脸色,已经明显好转。 她幽幽吐出一口气,低声道:“憋死老子了。” 我和秦松破涕为笑。 我们三个,血人一般,抱在一起,又哭又笑。 待我们满身污血地站起身来,却发现,麻烦似乎还没有结束。 巨蛇仅剩的一个蛇头,摇摇欲坠。巨大的蛇眼,已经暗淡无光。巨蛇的黑血,似乎即将流尽,八个血肉模糊的断端,竟然停止了冒血。唯一的蛇头耷拉着眼皮,仿佛就要睡着一般。 但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这个仅剩的蛇头,似乎是九个蛇头中,最大,也是灵智最高的。 它缓慢地向后挪动,竟然一圈圈地盘旋起来。诺大的蛇身,逐渐缩短,它的外皮,却越来越厚。 “它这是在做什么?”凌若渊有些不解。 “蛇在冬眠的时候,能抵抗低温、饥饿、伤害。”秦松沉吟道。 “现在又不是冬天,它干嘛冬眠?”凌若渊还是不理解。 秦松皱了皱眉头,低声道:“九头蛇受伤太重,它大概是想通过冬眠的办法,活下去。” 凌若渊绕着巨蛇缓缓踱起步来,陷入沉思。 但巨蛇竟然对在它面前晃荡的凌若渊,毫无反应。它仍然按照自己的节奏,将自己缩成一团。 刚才还势如水火的一人一蛇,此时竟然如此平静地相处,真是令人唏嘘。 而刚才还熙熙攘攘的他郎城街道,此时已经空空荡荡。除了几个受伤倒地的人,正在摇摇晃晃地爬起来,惊魂未定地逃离。那乐极生悲的人群,早已四散得干干净净。连豢养九头蛇的阿萨姆们,也自知闯下了大祸,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有街道上残留的大量血迹,还昭示着刚才的惨烈争斗。 我仍然心有余悸,颤声问道:“都说斩草要除根。我们要不要,趁着这个怪物重伤,结果了它。省得将来它又去害人。” “不可。”刚才差点被巨蛇勒死的凌若渊,却脱口而出,“这条大蛇,本无害人之心。它个子虽大,却成了人们的玩物,不过是个可怜虫罢了。” 我有点气恼,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准确地说,这个蠢丫头,是伤疤还没好,就要开始妇人之仁了。 我对着秦松使使眼色,想让他,对这个蠢丫头好好说教说教。 我却发现,秦松竟然也是一副不置可否的表情。 我更气恼了。真是近墨者黑。秦松跟着这个感情用事的丫头在一起久了,也变得伤春悲秋的。 虽然说教并不是我的强项,但是今时今日,我也不得不亲自给这两人,好好讲讲江湖道理。 于是我努力地模仿着,师父平时让我们罚站抄经时的凶狠面目。打算唬一唬这两人。 我清了清嗓音,刚想说话,却突然被一阵笑声打断。 这阵不礼貌的笑声,干涩异常,让人极度不适。 这干涩的笑声,似乎洋洋得意。 我们三人定睛看去,发现竟是那个壮年人,出现在昏昏欲睡的巨蛇跟前。 这个壮年人跟我们一样,浑身挂彩。但他却神采奕奕,与刚才低眉顺眼的模样相去甚远。 他的头发,依然散乱,但是不能掩盖此人,灼灼的目光。 他的手脚之上,仍然挂着沉重的铁链,但他的身形轻快,铁链在他眼里,仿佛根本不是障碍。 我心中起疑,觉得当初定是小看了此人。 第15章 世上最 于是我有些恭敬地道:“这位前辈,你为何发笑?” 壮年人没有回头,只是难掩兴奋地道:“我发笑,是因为,今日终于得偿所愿!” 我有些发懵,结结巴巴道:“得,得偿所愿?” 壮年人指着奄奄一息的巨蛇道:“这九头蛇,唤作玉蚕,是个存世千年的灵物。它的身上有一个宝贝,可是世人梦寐以求之物。我追寻它多年,终于在这边陲之地,寻到它的下落。可惜,玉蚕是个生性暴虐之物,我可不是它的对手。我忍辱负重这么久,今日终于等到了机会。这个蠢物,外皮坚硬异常,如同盔甲一般。寻常武器,根本不能伤它分毫。没想到,今日这个丫头的短剑,竟能轻易地割开此物的硬皮。这天下,果然是一物降一物。今日也算是它不走运,遇到了克星。” 话音未落,凌若渊已经怒气冲冲地喊了起来:“原来是你,故意引我们帮你解决这大蛇。你个卑鄙无耻下流的下三滥!” 被评价为下三滥的壮年人,嘿嘿一笑:“小丫头,计谋用得成功,便成了权谋。这些江湖谋略智慧,你且要多学习。” “呸!”凌若渊跳着脚,指着壮年人的鼻子叫骂起来:“做些损人利己的阴险勾当,还要把自己捧得天花乱坠。你这种无德之辈,老子若学了,我师父师叔定会打死老子!” 壮年人也不生气,只是不再与凌若渊争辩。他转过身,面向已经盘绕成一团的巨蛇,举起凌若渊扔给他的短剑,突然腾身而起。 转眼壮年人就飞身到了巨蛇的胸腹之处,他高高地举起短剑,就向巨蛇刺去。 刚才还面目狰狞,有仇必报的巨蛇,此时却一动不动,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 谁知,他的剑尖还没有接触到巨蛇,他突然觉得持剑之手,剧烈麻木起来。 他定睛一看,竟是另一把短剑,从凌若渊手中飞出来,正好打在自己手中的短剑之上。 壮年人的右手,被这一击震得生疼。 他一阵龇牙咧嘴,心中大怒。他暗暗骂道:“死丫头,收拾完这个蠢物,就来收拾你。” 但壮年人不敢耽误时机,他将满腔的怒火,强力按压了下去。他再一抬手,反手就要再次刺出短剑。 凌若渊也大怒,她又抽出一把短剑,准备跳出去阻止壮年人。 但待凌若渊跳出去,却发现,壮年人,消失了! 凌若渊一脸懵。她使劲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四下里找了找,这么个大活人,真的就凭空消失了! 凌若渊暗咐自己的轻功不差,跳出来也就一晃眼的功夫。怎么就能把一个人,给弄丢了呢? 这时,秦松轻咳了一声,用手指给凌若渊示了示意。 凌若渊抬头一看,才发现,巨蛇唯一的一个蛇头,不知何时,静悄悄地出现在凌若渊的头顶上。 凌若渊对大蛇心有余悸。她慌忙向后一跳。 但巨蛇似乎对凌若渊并无恶意,只是自顾自地咋着嘴,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 而蛇腹处,彭出个大包,赫然竟是个人的形状。 凌若渊倒吸一口冷气,说话也不利索了:“那,那个坏人,被蛇吃掉啦?” 秦松无可奈何地点点头。 凌若渊却拍着手叫起好来:“这大头蛇,也是个是非分明的,甚得我心,甚得我心!” 我却有些不忍:“大蛇吞噬活人,太过残忍,我们还是把他救出来吧。” 凌若渊却很是反对:“万万不可。师父曾说过,世上最险恶之物,不是这些毒蛇猛兽,而是人心。如果让这个恶人离去,不知将来还有多少人,会被他算计呢。” 我们正争执不休,大蛇突然发出惨厉的嘶鸣。 我们三人大惊,定睛去看。 只见大蛇突然痛苦翻滚起来。 凌若渊很着急,跺着脚道:“莫不是那恶人不容易消化,大蛇伤了胃吧。” 她虽着急,却帮不上忙。 大蛇的翻滚,越来越剧烈,简直就像是垂死挣扎了。 突然一声巨响,蛇腹处,竟然出现一个血洞。 在我们的目瞪口呆中,血洞里,爬出个浑身是血的人。正是那个壮年人。 这个血人,一手握着凌若渊的短剑,一手高举个血淋淋之物,放肆地大笑起来:“一条破蛇,几个小屁孩,能奈我何?” 我们三人怎么说也是小孩心性,看到壮年人的可怖模样,吓得连连后退。 这壮年人,却一心挑衅。他步步紧逼,走到我们跟前,虽看不清表情,但听得出,此刻他的心情大好:“都说功夫不负有心人,我今日才真正相信。这个宝贝,终究还是落到我手里。” 凌若渊一副厌恶的表情道:“这么个丑东西,还当成个宝贝。送给我,我都不稀罕。” “丑东西?”壮年人皱了皱眉,一副很受打击的表情道:“这可是无价之宝!” 接着他鄙夷地扫了我们一眼,将那血淋淋之物高高举起来,狂热地道:“你们知道,为什么这么条凶狠丑陋的大蛇,会叫做玉蚕?因为这九头蛇,有个逆天的本事。它的蛇胆,是天下最好的玉材。这种蛇玉,一千年才有这么小一块,可以肉白骨,活死人。稀世奇珍,稀世奇珍啊……” 壮年人的狂热还没有结束,凌若渊突然跑到壮年人面前,盯着血淋淋的蛇胆,大叫起来:“你说什么?你取了大蛇的蛇胆?那它岂不是活不了了?” 壮年人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凌若渊,阴森森地道:“小丫头,今日我能心愿得偿,你可是立了大功。” 凌若渊听了,脸色一变,竟说不出话来。 壮年人继续道:“看在你功劳的份上,今日我就放你们一条生路。你们几个小鬼,赶紧给我滚吧。” 说着,壮年人将蛇胆往怀里一收,转身就走。 凌若渊却突然大声道:“你不能走!” 嗓音之大,把壮年人吓了一跳。 他回过头来,有点不高兴:“为何?” 凌若渊的嗓音脆生生的,却是掷地有声:“把蛇胆留下。” 壮年人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干笑了两声。但他笑完,竟然继续往前走,明显没有把凌若渊放在眼里。 看到壮年人的轻视,凌若渊涨红了脸。她一跺脚,飞身向壮年人抓去。 壮年人并没有回头,他只轻轻地用手一挡。 看似轻飘飘地一挡,凌若渊却发现排山倒海般的气浪向她袭来。凌若渊,这一抓连壮年人的衣服都没有碰到,就被掀出去七八米。 我和秦松一看大惊,这壮年人竟是个深藏不露的高人。 第16章 小姑娘 秦松抽出他的烬潋,而我也取出一把墨绿长剑嫣珏。烬潋和嫣珏,都是师叔聂轻寒所赠,皆非凡品。 我二人蓝绿长剑剑尖一指,对着壮年人做出防御之势。 壮年人哈哈大笑,仿佛看到螳臂挡车。 我和秦松大喝一声,挑剑就向壮年人攻去。我的剑法轻盈,专攻壮年人门面,而秦松剑法厚重,只攻壮年人下盘。 我二人这套剑法,也是师叔聂轻寒所教,据说只要我二人合力,一般武林中人,根本不是我们的对手。 为此,凌若渊还生了很久的气。她对于师叔聂轻寒□□裸的偏心,极度不满。师叔对于我和秦松,确实青眼有加,又赠剑,又赐剑法。而凌若渊,却是什么也没有捞到。因此凌若渊才费尽心思,自己打造了七把短剑,就是要证明,即使没有人赠剑,她也是有剑的人。 可惜,我和秦松引以为傲的剑法和宝剑,并没有让我们讨到便宜。 壮年人看似壮硕,身形却异常灵活。眼看嫣珏剑就要刺到他的眉心,烬潋剑就要扫到他的大腿,他却诡异地向后一退,避开剑锋。他再往旁边一闪,一掌挥出,正中嫣珏剑剑身,同时脚尖一挑,正踢中秦松持剑之手。 我们惊讶的,不仅是此人的诡异速度。更让我们恐惧的是,这个壮年人的磅礴内力。 他的一掌一踢,看似简单随意。但我和秦松,却是如同鬼门关上走了一遭。 壮年人的一掌过后,我发现嫣珏剑上承受的力道,竟然源源不断地从剑传到我的持剑之手上,再沿着我的手,播散到我全身经脉。在我经脉中横冲直撞的,是一种难以描述的,如万丈寒冰压在我身,又如同被烈火炙烤的感觉。这种感觉,忽冷忽热,忽强忽弱,却让我如同抓心挠肺,难以忍受。我难以维持身形,跌倒在地,竟再也站不起来了。 我惊恐地望向一旁的秦松。他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他跌坐在地上,面色苍白,冷汗淋漓。更糟糕的是,他被踢中的右手,明显已经折断,连烬潋剑,也不能持握了。 看到我二人受伤,被掀翻的凌若渊,从七八米远的地方尖叫着冲上前来,一副要拼命的样子。 只听秦松大喝一声:“不要过去!” 准备要拼命的凌若渊愣了愣,硬生生地刹住了脚。 秦松用左手抹了抹额角的冷汗,沉声道:“我知道这个人是谁。他用的,是冰炙掌。如果我没有猜错,他应该是夜晴宫的人。我们,我们不是他的对手。” 壮年人听了,哈哈大笑,忍不住地夸奖起秦松来:“好小子,有见识!在下正是夜晴宫掌门祁峥。” 谁知凌若渊狠狠地啐了一口:“呸!听说夜晴宫也自称正派。没想到掌门却是个奇丑无比的。真是见面不如闻名。” 祁峥一听大怒,冷声道:“你们是九剑门人,我本想放你们一马。谁知你们识破我身份,现在又口出狂言。我是断不能手下留情了!” 说完,祁峥大喝一声,一掌向凌若渊挥来。 秦松大急,冲着凌若渊大喊道:“此人内力诡异,切不可接触他的手掌!” 这边厢,也不知道凌若渊有没有听到,秦松在紧要关头的谆谆教诲。只见她突然原地一个翻身,腾身而起,避开了祁峥的一掌。 凌若渊在空中划过一个优美的弧线,正闪到了祁峥背后。她对着祁峥轻轻一推,再翩然落地。 祁峥只觉得背部一阵轻微的刺痛,仿佛被蚊子叮了一下。 他迷惑地转过身,正看到落在他身后的凌若渊,笑嘻嘻地望着自己。 祁峥心中一惊,觉得这个丫头行事离经叛道,不能小视。于是他怒问道:“你做了什么?” 凌若渊从腰间摸出个小巧的短剑,只有数寸长。她盯着小剑,自言自语地道:“老子的七把短剑,是老子的心血之作。可惜刚才已经用完了。不过,你这个丑八怪的皮,定没有那大蛇的厚。所以,用这些普通的小剑,就完全足以了。” 祁峥这时感觉背部的刺痛感,越发明显起来。他用手一摸,自己的双侧肩背部,赫然插着两把小剑。虽然小剑短小,但正好插在秉风穴。祁峥一时双手酸麻,几乎抬不起来。 祁峥惊怒交加,他突然腾身而起,双腿连用,向凌若渊横扫过来。 祁峥身材高大,而凌若渊矮小。此时祁峥奋力向凌若渊一击,颇有些杀鸡用牛刀的感觉。 可是,这杀鸡的牛刀,也依然没有奏效。 祁峥的掌法腿法,不但内功诡谲,能产生极寒和极热的效力,而且,他的速度,一直是可以致人于死地的存在。 但是,这个不起眼的紫衣丫头,速度之快,远在祁峥之上。 她仿佛根本不是人。只有鬼魅,才能有如此快的动作。 殊不知,这紫衣丫头,如何能有鬼魅般的灵动身形?凌若渊的这一身凌厉轻功,其实都是在九剑门中,她闯祸之后,逃避师父师叔的追打之中,练就而来。 只见凌若渊身形一晃,又凭空高高跃起。她轻松闪过祁峥的连续横扫,只在空中留下一条长长的紫色虚影。 祁峥双腿连扫,气势如虹。当他轰然落地,竟然站立不稳,一下子跪倒在地上。祁峥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却发现自己双腿仿佛变成木头一般。他心中骇然,定睛一看,自己腿上的地机、血海穴位之上,果然又多了几个小剑,深入血肉。 祁峥深吸一口气,按捺住心中的惊异,语气变得和软许多:“小姑娘,你到底有多少把剑?” 凌若渊站在离祁峥不远处,眨眨眼睛,一本正经地道:“老子平生最喜欢铸剑。短剑只有七把,小剑嘛,老子也数不清楚。” 说完,凌若渊炫耀般地打开自己的腰带。一条深紫色的锦缎腰带上,竟然密密麻麻,全是数寸来长的小剑。这些小剑,金光闪闪,在阳光下璀璨夺目。 祁峥的心凉了半截。这个古怪的丫头,虽然剑术缺少章法,但是身法诡异。并且她精通经络之理。这些小剑,如果全被她扎在自己的穴位之上,自己估计下半生就是个废人了。 祁峥不敢托大,只能从怀中,将血淋淋的蛇胆取了出来,扔给凌若渊。 但是输给一个半大的小丫头,这种糗事还是让他,万万不能接受的。于是祁峥还是恶狠狠地道:“罢了。今日我与那巨蛇相斗,耗费了不少精力。我就不与你们这些小辈在此纠缠了。这蛇胆,本来也有你们之功,今日我就赠与你们。姑且与九剑门结个秦晋之好吧。” 第17章 你且咬 说罢,祁峥死死地咬着牙,拼尽全力,勉强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蹒跚而去。 看到祁峥走远,凌若渊一撇嘴:“跑得倒挺顺溜。” 凌若渊将地上的蛇玉捡起来,拿在手中仔细端详。我和秦松,也挣扎着站起来。三个脑袋挤在一起,研究起这传说中的天下奇珍。 这天下奇珍,只有拳头大小。上面的血迹,已经发黑。凌若渊用衣服使劲擦了擦,只见这天下奇珍,果然显现出惊人的光彩。 一种绿莹莹的光彩。 这种绿莹莹的光彩,仿佛是活的,就像一潭清泉,凝在这块蛇玉之中。 在阳光下,这潭清泉,灵动幽深,仿佛要溢出来一般。 我们三人咂着嘴,连连称奇。 “我见过我娘戴的碧玉,据说是我爹花了一百金买来的。却也没有这蛇玉通透呢。”我如是说。 “碧玉算什么?”秦松忘记了手疼,不屑地道:“我见过九剑门中,铸剑用的翡翠。那可是从西域弄来的。但也没有这蛇玉好看呢。” 凌若渊只是呆呆地望着蛇玉,仿佛被迷住了一般。 我想了想,问道:“但是,这么稀世奇珍,应该怎么用呢?” 秦松是我们当中,最喜欢读书的,平日里,也喜欢卖弄自己的学问。他煞有介事地道:“当然是服用。没听见刚才那个祁峥说,这个东西,可以肉白骨,活死人。这个奇珍,定是可以入药。” 我一听大喜:“那我们还等什么?把它分了吃掉吧。” 我的这种想法,并非空穴来风。 我们三人,经常在安乐山中,寻摸些古怪的东西来吃。 有一次,我们在林中寻到一个小药瓶,里面盛着红色的药水。凌若渊指天发誓地说,这种药水,她曾经在咳嗽的时候,师父喂她吃过。这种药水甘甜可口,让她魂牵梦萦,难以忘怀。于是乎,我们在凌若渊的撺掇下,将瓶中的药水,分食了个干干净净。结果,是我们三人,昏睡了三天三夜,而凌若渊,被师叔打了个屁股开花。 虽然如此,我们三人,对各种食物的蓬勃兴趣,还是没有一丝减少。 此刻,听到我的提议,凌若渊却一口拒绝:“吃什么吃?这东西是我们的吗?” 我有些迷惑:“不是我们的?那是谁的呢?” 凌若渊面色一沉,凶巴巴地道:“当然是九头蛇的。” 我和秦松一愣,却看见凌若渊一把抢过蛇玉,径直走到九头蛇跟前。 昔日霸气十足的九头蛇,此时已经遍体鳞伤,奄奄一息了。唯一的一个蛇头,软软地瘫倒在地上。只有半睁的眼睛,才能看出它还是个活物。 凌若渊看到九头蛇这副惨状,心中不忍。她将蛇玉往九头蛇面前一递,有些不好意思地道:“今日是老子受了蒙蔽,将你害成这样。这个蛇玉,你就拿回去吧。” 不知道是九头蛇听不懂人言,还是因为它心中怒火难消。这唯一的蛇头,竟然挣扎着抬起来。一双蛇眼,却是定定地望着凌若渊。蛇玉倒仿佛没有拿回去的意思。 凌若渊被巨蛇盯得有些心虚。她想了想,无可奈何地道:“我知道你不能原谅我。老子既然做错了事,是定要受罚的。”说完,她将袖子一撸,露出自己嫩藕般的手臂,伸到巨蛇面前,大声道:“你且咬我一口,就当报仇了。” 看到凌若渊又开始犯傻,我和秦松有些着急。 我俩正要上前拉住凌若渊,竟看到惊异一幕。 巨蛇的蛇头望了望凌若渊手中的蛇玉,通红的蛇眼中,竟然满是悲戚。接着,蛇头将蛇玉,向凌若渊的方向推了推,就一头栽到,再也爬不起来了。 凌若渊有些着急,冲着巨蛇大喊道:“你什么意思啊?” 秦松翻了个白眼,无可奈何地道:“蛇玉是从巨蛇蛇胆中所得。你如何还给它啊?难道让它自己吃了不成?” 凌若渊一愣,神情悲伤起来:“那,那怎么办?” 我走上前去,拍了拍凌若渊的肩膀,安慰道:“你虽与大蛇有仇,但也对它有恩。它大概是要把蛇玉送给你。” 凌若渊的眼圈一红,哀声道:“这大蛇如此对我,我却一不小心,把它害死了。” 悲伤中,凌若渊突然一转身,抓住站在身旁的秦松。然后将秦松全身上下,一阵寻摸。 秦松被寻摸得有些尴尬,红着脸道:“你这是做甚?” 只见凌若渊终于从秦松腰间,找到一枚丹药。她喜滋滋地蹿到巨蛇跟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就将丹药塞进了巨蛇的嘴里。 我和秦松大惊。这枚丹药,唤作摄魂丹。据说能在人离魂危急之时,暂时摄住魂魄,救人一命。但是这颗丹药,珍贵难得,整个九剑门上下,仅此一颗。因为掌门师父爱重她的这个独子,才将摄魂丹放在秦松身上,好让他在遇到危险的时候,保命之用。 但此时,凌若渊竟将这颗丹药,喂了一条蛇! 好不让人扼腕痛惜! 在我和秦松的震惊中,凌若渊笑嘻嘻地转过身,拍着胸脯道:“若是师父问起来,就说是老子偷来吃了。反正不会连累你们两个。” 秦松叹了口气,幽幽道:“罢了,我娘既然将摄魂丹放在我身上,估计也早料到会被你霍霍去。” 我看着缓缓醒转的巨蛇,有些担心:“那这九头蛇,之后怎么办呢?” 凌若渊笑了笑:“当然是带回安乐山。” ……” 钟懿讲完了故事,沉默了许久。她的目光闪动,仿佛对往事,颇为流连。 戴天却很着急,不满地叫起来:“师伯,你的故事还没有讲完。” 钟懿斜瞟了戴天一眼,懒洋洋地道:“怎么没讲完?” 戴天想了想,说道:“你分明是要告诉我,凌若渊是个怎样的人。但是你怎么讲了个关于蛇的故事呢?” 钟懿叹了口气,缓缓道:“凌若渊对一条蛇,都能够舍命相救。所以,她绝对,不是个坏人。” 戴天歪着头,有些不甘心:“那,那结果是什么呢?” “结果?”钟懿有些不明白:“什么结果?” “比如,九头蛇怎么样了?” “九头蛇吃了摄魂丹,嘚瑟得不得了。一回到安乐山,就逍遥自在去了。” “那蛇玉呢?” “蛇玉?就在你的那把名剑玉缺里啊。” “什么?蛇玉被铸成了玉缺剑?” “不错。凌若渊对蛇玉入药,毫无兴趣。因此她执意要把蛇玉铸成宝剑。可惜,我们的师叔聂轻寒看上了那块天下至宝,硬生生地从凌若渊手中,将蛇玉抢了去。这才有了如今这把名动天下之剑,玉缺。” “那凌若渊蛇玉被抢,她能甘心?” “当然不甘心。不但不甘心,还气得要命。可惜一物降一物,聂师叔,简直就是凌若渊的克星。” “克星?” “不错。聂师叔是九剑门的执法长老,专门负责刑罚之事。凌若渊见到她,就像是老鼠见了猫。” “那你们三人,可是受到了惩罚?” “那是自然。聂师叔看见我们三人,一身是血,浑身是伤地回到九剑门,大发雷霆。她甚至说,非常后悔,当年将凌若渊带回九剑门。不但如此,她还给了凌若渊,很多严厉的惩罚。” “严厉的惩罚?” “聂师叔说凌若渊品行不佳,尤其让她不能容忍的是,凌若渊总是以‘老子’自居。因此聂师叔交给凌若渊一本叫做阿含经的佛经,让她抄写了一百遍,说是要让她体会佛学修养。” “一百遍啊?哈哈哈……” “不错。那时候,凌若渊抄佛经抄得半死不活,连做梦时,也在背佛经呢。” “哈哈哈……” “聂师叔还说,凌若渊的短剑,杀伤力过大,容易招惹事端。因此,聂师叔不允许凌若渊再用短剑。” “难怪若渊前辈,现在用的是长剑。” “因为不能再用短剑的事情,凌若渊可是恨毒了聂师叔,整整一年,没有跟聂师叔讲话呢。” “一年不讲话啊?岂不是憋死了?” “凌若渊虽不跟聂师叔讲话,但聂师叔可没少念叨凌若渊。聂师叔说凌若渊的剑术没有章法,就逼她苦练九剑门的九绝剑。” “九绝剑?那可是门中最难学的剑法啊!” “不错。九绝剑,要求习剑者绝情、绝爱、绝痴、绝嗔、绝贪、绝杀、绝饮酒、绝偷盗、绝妄语。并且习剑者,需要日复一日,起早贪黑,付出比常人辛苦十倍的精力和心血,才能有所成就。” “那么多要求,若渊前辈岂不是很痛苦?” “确实痛苦。凌若渊那时,几乎是每天流着眼泪,骂着娘,才能练完剑。” “哈哈哈……” “其实聂师叔之所以给凌若渊选择九绝剑,就是要找个事情困住她,让她再没有精力,去惹是生非。” “那这个办法有没有奏效呢?” “凌若渊是个争强好胜的人。虽然九绝剑难学,但是凌若渊偏不愿轻易认怂,真真是每天咬着牙去练剑。那几年,果然老实了许多。” “那若渊前辈,后来怎么会被冰封在醉月崖?” “.……” “师伯?” “.……” 第18章 有些名 戴天见钟懿没有回答,有些不解。他凑到钟懿跟前,却发现,钟懿的脸色阴沉下来。 戴天吓了一跳,以为自己犯了什么了不得的错。他结结巴巴道:“师伯,我问了那么多,您是不是生气了?” 钟懿叹了口气,神色缓了缓:“你问这么多,不如认真看风景。”她指了指远山,幽幽地道:“这剑门山,可是难得的奇景。” 戴天有些不甘心地顺着钟懿的手看过去,再装模作样地道:“果真是大好山河!” 但是很快,戴天就露出惊讶的表情。 这剑门山,果然是会让人的心,为之一惊的大好山河。 与安乐山的的温婉含蓄相比,这剑门山,显得更加直白凌厉。 山势巍峨,处处险峰林立。 这些林立的险峰,如同把把宝剑,直插云霄。 剑门山,就如同一个巨大的剑冢。 宝剑千万年,历经风雨,沉睡在此。寂静无声,如同折羽的英雄,仰望苍天,一声哀叹。 虽气势恢宏,但这剑冢般的巍峨青山,却莫名地显出一丝无奈和悲凉。 这些险峰之中,有两座山峰,尤为显眼。 显眼,是因为,这两座山峰,巨大无朋,相对而出。 这两座山峰,如同相爱相杀的怨侣。 相爱,因为它们,相隔很近,仿佛相偎相依。 相杀,因为它们,永生永世,只能相望,而不能相守。 两山,被一道险峻的裂谷相隔。 裂谷如同被利剑劈开,直上直下。 在这让千万年的怨侣隔绝的裂谷之中,赫然雄关在目。 剑阁! 灰砖褐瓦,飞檐入云,显得雄浑刚劲。 剑阁如同蜀道的咽喉。 真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险要之处。 千百年来,但凡守住剑阁,其身后的泱泱蜀地,天府之国,就可得太平。 在离剑阁不远的大剑山上,依山而建着,层层叠叠的恢宏楼阁,绵延数里。 钟懿遥遥一指,打破了戴天的吃惊:“那就是剑阁山庄。” 戴天夸张地吐吐舌头,嘟囔道:“都说我们九剑门,铸剑天下第一。但剑阁山庄,却有天下最多最全的剑谱。今日一见,果然是气势不凡,气势不凡。” 钟懿不以为然地道:“剑谱虽多,也没见他们出什么剑仙侠客。” 戴天眨眨眼睛,不解地道:“师侄听说,这剑阁山庄,可是名门正派。师伯您怎么说,他们无侠客?” 钟懿轻哧一声:“有些名门正派,同侠义,是没有关系的。” 戴天面目扭曲,正费力地思索钟懿的话。钟懿却已经拔腿向着剑阁山庄而去。戴天只能颠颠地跟着钟懿,依山路而上。 剑阁山庄。 楼阁庄严古朴,层层次第而上。白墙黑瓦,影影绰绰,掩映在修竹云雾之中。 山庄大门,如同皇城宫殿一般高调奢华,气派非凡。 更高调的是,山庄门口,黑压压地立着数十个旗杆似的青年。这些旗杆,一身白衣,列队排开,个个表情肃穆,如临大敌般,紧紧地盯着进出之人。 这些旗杆远远地望见了钟懿和戴天,肃穆的表情微微变了变。领头的一个,立即颠颠地迎上前来,对着钟懿恭敬地一抱拳:“钟掌门,您大驾光临,有请。”说罢,此人躬身一溜小跑带路去了,就差摇个尾巴了。 钟懿冷冷笑了笑,将戴天一拉,也跟着走进宫殿般壮美的剑阁山庄。 一走进山庄大门,便是错落有致的假山园林,各种奇花妖艳,珍禽傲娇。 这剑阁山庄本来身在山中,庄内又置山水,果然是一副天府之国的闲散之态。 但园林一过,马上换了个腔调。 数百把剑,长长短短,高高低低,闪着寒光,倒插在庭院之中。 人从剑丛中走过,感到阵阵凉意。 戴天撇撇嘴,暗咐道:“难道是要先礼后兵不成?” 钟懿仿佛注意到了戴天的表情,也低声道:“剑术有华山峨眉,铸剑有我九剑门,这剑阁山庄,摆这么多剑,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 二人低语着,转眼走进第三层庭院。 这层庭院,是个巨大的演武场。 戴天却立即感到压抑的气氛,扑面而来。 演武场上,此时已经聚集了上百人。这上百人,按照不同门派围坐,虽如散沙之态,却寂静无声,一言不发。这些人,个个表情凝重,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这上百人围坐,却噤若寒蝉,实在诡异非常。 更诡异的是,这些人,看到钟懿和戴天来到,面色变得更加难看。 大家仿佛看到了怪物,既兴奋,又害怕。仿佛有千言万语,不吐不快,又怕吐了会有麻烦。所以,众人只能阴阳怪气地窃窃私语,交头接耳。 坐在演武场正中的,是各派掌门。他们倒是装模作样地站起身来,恭敬地迎上前来,脸上挂着拙劣的假笑。 剑阁山庄的掌门公孙玄,是个瘦削的老人,同样一身白衣。他的面容苍老,动作有些缓慢,宽大的白袍在风中飘摇,活像个披着白布的稻草人。 虽然面容苍老,但是公孙玄的脸上,荡漾着迷人的微笑。 这个迷人的微笑,用层层的褶子堆砌而成,显得厚重而有深意。 这层深意,透着琢磨不透的狡黠,让人不由得心中发毛。 带着厚重笑容的公孙玄,颤巍巍地向着钟懿拱手道:“九剑门钟掌门,您不辞辛苦,远道而来,老夫感念于心。” 钟懿摆摆手,也露出个外交的笑容,朗声道:“公孙掌门邀老身前来,老身怎敢不应?” 说罢,钟懿施施然地走到公孙玄身旁的座位,悠然落座,丝毫没有理会其他起身相迎的掌门。 其他几派掌门,看到钟懿连跟自己打个招呼的意图都没有,显得有些尴尬。 不但尴尬,还有些愤然。 但是这些愤然,显然被各怀心思的假笑强行敷衍了过去。 各掌门几声干咳,也纷纷落座。 钟懿的不屑和各掌门的忍气吞声,让戴天有些迷惑。 “掌门师伯一向是个宽厚有礼的人,今日怎么如此直白地,怠慢其他掌门呢?”戴天暗咐。 戴天站在钟懿身后,暗暗打量起其周遭来。 演武场上,十来面门派的旌旗,气派地迎风招展。 这些旌旗上的大字,蓦然让戴天有些心惊。 凌霄阁、宁远派、月华谷…… 少林、峨眉等大派并不在内。 反而追云庄和千绥门赫然在内。 追云庄的新帮主段墨,人如其名,是个面目阴沉的中年人,黑着个脸,一副被人欠了钱的样子。 看着这些来者不善的面目,戴天心中一沉:“这些人,莫不是来寻仇的?” 只见这些门派中,走出来个自以为可以号令群雄的人,正是公孙玄。他缓步走到演武场中间,眉头紧锁,一副忧国忧民的模样。 公孙玄站定之后,一声长叹:“现下北方战事连连[10],民不聊生。我们武林正派,正是应该联手抗敌,救万民于水火的时候。哎……偏偏这个时候,出了这么个大麻烦。” 坐在一旁被人欠了钱的段墨,噌地站起来,面目如墨,义愤填膺地高声道:“什么大麻烦?根本就是武林的祸害!凌若渊那个妖女,手刃我追云庄前掌门段云。我追云庄与此妖女势不两立。此妖女阴毒残忍,天下武林应该得而诛之!” 一语毕之,演武场上,就如炸开了锅,众人纷纷附和:“这个妖女还血洗了千绥门,连八十岁的老掌门都遭了她毒手啊。天可怜见……我等必为武林除害!” “此妖女杀师灭祖,人神共愤。我武林中人,必将此人除之而后快!” “凌若渊不死,天下武林将永无宁日!” “.……” 一时间,群情激愤,喊杀声此起彼伏。 戴天的心,却如同沉到了谷底。 原来,这些不着调的人,竟是为了凌若渊而来! 师父临死前,嘱咐自己,舍命相护的凌若渊,怎么竟成了武林公敌? 他们说凌若渊阴毒残忍。 师伯又说她不是无情无义之辈。 究竟孰是孰非?谁真谁假? 天下之事,总有那么多纷繁困扰,看不清根本,辨不出真伪。 戴天一时心乱如麻,不知该如何自处。 [10]:显德六年,北汉及契丹联军攻打后汉。 第19章 根本就是 正惶恐间,这熊熊的无名怒火,不知怎么的,就烧到了钟懿身上。 段墨腆着张催债般的脸,走到钟懿跟前,一拱手,阴阳怪气地道:“钟掌门,凌若渊可是九剑门门下。您可有说辞?” “说辞?”钟懿冷冷一笑:“我的说辞,刚才你们都说过了。” 段墨虽然火气大,但大概是个脑子不太好使的。他听到钟懿回答,显然一愣,呆立在原地,不知该如何将谈判进行下去。 一个圆滚滚,油腻腻的小老头及时地走过来,化解了段墨的尴尬。小老头虽油腻,但仿佛抵抗了时光的冲刷一般,颇有鹤发童颜的神韵。他胖乎乎的脸上,甚少皱纹,活像一个红彤彤的苹果。他笑嘻嘻地凑过来,对着钟懿道:“钟掌门,我们都是行将就木之人,你又何必为难晚辈呢?” 钟懿看到这个嬉皮笑脸的小老头,却露出少有的和颜悦色。她竟然站起身来,对着小老头微微一颔首:“月华谷詹淇谷主,别来无恙吧。” 詹淇笑得更卖力了。他像狗皮膏药一般黏上来,黏糊糊地道:“无恙,无恙。老夫闲散半生,如今才体会到,好吃,好睡,好心情,才是了不得的大事。”詹淇顿了顿,仿佛突然想起来,自己不是来叙旧的。他努力做出一副严肃的表情道:“钟掌门,不管怎么说,这凌若渊,也曾是九剑门的弟子。如今出了这样的事,九剑门也很应该给天下一个交代的。” 钟懿微微一沉吟,点点头,朗声道:“凌若渊虽曾经是九剑门弟子,但正如你们所说,凌若渊杀师灭祖,早被九剑门逐出门去了。” 钟懿音量虽不大,整个演武场却突然谜之安静下来。 几个掌门,也纷纷向着钟懿围拢过来。 不但围拢过来,还个个挂着喜不自胜的表情。 公孙玄喜滋滋地道:“钟掌门言下之意,是愿意和在场各位同仇敌忾,共同对敌了!” 但钟懿没有让这种喜滋滋的气氛,继续欢腾下去。她冷冷地道:“自然也不是。” 公孙玄喜滋滋的表情,立即凝固在脸上。他的脸,仿佛被人狠狠打了一巴掌,由红变青,由青变白,再由白变黑。这绚烂的色彩,最终归结成,可以和段墨相媲美的浓浓墨色。他厉声道:“那你是要护着那个妖女,与天下武林为敌了?” 围拢来的掌门,也从喜不自胜,变成了怒目而视,简直恨不能将眼珠子瞪出来。 但这些喜怒无常的表情,仿佛并没有被钟懿放在心上。她仍然一副云淡风情的模样:“你们剑阁山庄、凌霄阁、宁远派、月华谷、千绥门、追云庄、长贞岛、夜晴宫,虽然自称八大门派,但也未可就是天下武林了。” “你!”公孙玄气得言语都不利索了:“我,我八大门派,纵横江湖数,数十年。如今已经誉满天下,名动江湖。谁人不敬重?谁人敢小觑?” “确实。”钟懿的表情还是淡淡的:“你们八大门派,纵横江湖数十年。但代价是什么,你我心知肚明。” “钟懿!”公孙玄全然不顾自己努力维持的人人敬重的形象,尖声尖气地大叫起来:“数十年前,我们不过是在替□□道,今日也是一样!” “道?”钟懿毫不示弱:“既是替天,为何手刃无辜?既是行道,八大门派为何瓜分真言宗?” “不要再提真言宗。”公孙玄几乎是吼了起来:“还说是天下至尊的武学,其实根本就是一本佛经!不但全是梵文,还晦涩难懂!如今八大门派,哪一个讨到了半点好处?” 话音一落,公孙玄立即就发现自己犯了个祸从口出的错误。 钟懿果然一声冷笑:“你们费尽心思,手染鲜血,结果没有讨到半点好处。真是可笑至极!” 而演武场上上百人,大眼瞪小眼,津津有味地听着这出陈年八卦。 “咳咳……”油腻腻的詹淇觉得不妥,颠颠地跑过来打圆场:“我说,你们两位,加起来都几百岁了,还在这里让小辈们看笑话。” 詹淇顿了顿,露出难得的严肃表情道:“八大门派中,陆连山、肖成、祁峥、方锦宜已过世多年。如今段云已死,晋南重伤。当年的八人之中,只剩下老夫和公孙玄了。如果我们再不当机立断,就只能坐以待毙了。” “你们是否坐以待毙,与我何干?”钟懿一声冷哼。 被人这么一怼,詹淇红苹果般的胖脸白了白。但他很快又堆起了灿烂的笑容,谄媚地道:“钟掌门,当年您师叔的事情,老夫深感遗憾……” “住口!”钟懿脸色铁青,打断了詹淇:“你们也配提我的师叔。” 詹淇有点尴尬,但还是贱兮兮地继续道:“是是是,我们本不该再冒犯您师叔。但是,相信钟掌门的师父和师叔,也必定不想看到今日的情形吧。” 钟懿一愣,眉头微皱,仿佛陷入沉思。 詹淇一看钟懿态度松动,显得备受鼓舞。他又黏糊糊地凑到钟懿跟前,眨巴着小眼睛道:“钟掌门,我们也不是要让您与那凌若渊为敌,只是想让您在其中,说和说和。” 钟懿神色一缓,颇有些为难地道:“只怕凌若渊,未必能被我说和……” “不错。”钟懿话音未落,突然被一阵阴冷的声音打断。 演武场上虽有上百人,但都鸦雀无声地听着几位掌门的八卦。此时这阴冷之声虽然不大,却异常清楚。 不但清楚,简直就像一阵冷风,吹进了众人的骨头里,让人产生一种,寒意。 这种寒意,如同附骨之蛆,让人恐惧,又无法挣脱。 恐惧,不但在骨头里,更在公孙玄和詹淇的脸上,清清楚楚地显现出来。 这二人,一个眼睛极小,一个目光浑浊,此刻却都努力瞪大了双眼,连眨眼,都忘记了。 不但瞪大眼睛,还张大了嘴,仿佛想要发出一声惊叫,又被生生地噎在喉中。 这一双双惊恐的眼睛,仿佛看到了地府恶鬼。 而这地府恶鬼,正踏着施施然的步伐,轻快地从大门走进演武场。 第20章 断了往日 这恶鬼身边,环绕着数十个白衣人,个个手持长剑,却形容怪异。 之所以怪异,只因这些白衣人,虽手有利器,却毫无锐气。 这些长剑,闪着寒光,却剑尖低垂,剑身游移不定,甚至微微颤抖。 这些持剑的白衣人,努力地控制着双手的颤抖。但这颤抖,却愈演愈烈,简直如同筛糠。 不但双手颤抖,这双腿,也不听话地发起软来。 发软的双腿,不但让白衣人畏缩在恶鬼周围不能上前,简直要让白衣人们落荒而逃了。 当然,这落荒而逃的冲动,被白衣人们强行压抑着,勉强维持着剑阁山庄的面子。 剑阁山庄的面子,实在也太难看了些。 虽被白衣人围堵,但这恶鬼,如入无人之境,大大咧咧地,一路顺畅,翩然走进演武场。 这骄横跋扈的恶鬼,仿佛轻易地,就给这剑阁山庄的面子上,扇了狠狠的一巴掌。 但这令众人心生恐怖的恶鬼,长得非但不恐怖,反而十分好看。 恶鬼一身灰衣,红唇乌发,面目如画。 戴天心中一紧。 这恶鬼,自己竟是认识的。 凌若渊! 这里的武林大会,分明是龙潭虎穴。 凌若渊却偏偏来此。 若是她身陷险境怎么办? 或者,如果她大开杀戒,又如何是好? 一时间,戴天只觉得心中惘然,不知所措。 不知所措的,还有演武场上的百来人。 看到人人得而诛之,除之而后快的妖女到来,刚才还群情激愤的众人,突然间,变成了霜打的茄子。 大家仍然鸦雀无声地静立在原地,大眼瞪小眼。 倒是詹淇从震惊中清醒过来。他的红苹果,此时已经惨白。但他依然挤出个难看的笑容,冲着凌若渊道:“凌若渊,多年不见,你还是神采依旧啊!” 说罢,詹淇又夸张地干笑数声。 这几声干笑,在噤若寒蝉的广场之上,显得异常突兀,活像枯藤上的老鸦。 但这老鸦的啼叫,似乎把凌若渊给逗笑了。 她万年冰山般的脸上,竟然荡漾起涟漪般的笑容。 她的声音,如同晴雪化开:“詹淇,你还在世,我当然只能神采依旧。” 詹淇一滞,只能尴尬地继续干笑道:“您大驾光临,不知所为何事?” 凌若渊翩然走到詹淇跟前,温言道:“我来这里,当然是为了你。” 凌若渊盯着詹淇的圆脸,继续道:“你和公孙玄都在这里,也省得我一个个去找你们了。” 呆立在一旁的公孙玄,仿佛终于醒过神来。他厉声道:“凌若渊,你休要嚣张!我和詹淇,岂是你可以搓扁捏圆的?” 段墨也终于想起来应该趁着人多势众,煽风点火,于是也怒气冲冲道:“妖女,我追云庄与你的血海深仇,今日只能用你的命来化解!” 凌若渊用眼睛瞟了瞟段墨的如墨黑面,竟仿佛觉得有些可笑,点头附和道:“没错。追云庄与我仇深如海,以至于段云等不及地巴巴赶着来送命。”凌若渊一边说着,一边露出赞赏的笑容:“今日我能站在此处,也是拜段云所赐呢。” 段墨大怒:“妖女!我前掌门惨死你手。你竟拿此玩笑。可见你蛇蝎心肠,不配为人!” 怎料凌若渊听了段墨怒骂,竟也不生气,仰天大笑起来:“你们既然说我是妖,我自然也不惜为人了。” 她将周围虎视眈眈的众人,环视了一圈,继续道:“同样是杀人,有人杀人,是替□□道。有人杀人,即使是自保,却成了妖。原来这世上的是非,本不在乎孰是孰非,而在乎如何搬弄是非。” 公孙玄冷哼一声,阴阳怪气地道:“你苦心孤诣,遍寻当年旧人寻仇,屡范杀业。难道还冤枉了你不成?” “自然没有冤枉。”凌若渊脸上笑意一收:“公孙掌门既说在下寻仇,那各位,必是先有仇于我了。” 公孙玄面色一滞,竟一时语塞。 段墨的黑脸,此时已经憋得通红,隐隐透出猪肝般的古怪颜色。他忍无可忍地喝道:“今日我们既然在此摆下鸿门宴,这个妖女又不请自来。你们还说什么废话?” 话音一落,段墨已然振臂,顿时两把一尺来长绿色飞剑喷薄而出,盘旋在他身侧。 这两把飞剑,与段云当日所用,如出一辙。但光芒和气势,却是大为逊色。 不但绿色光芒微弱,连飞行也颇为勉强,甚至晃动不安,简直要自行陨落了。 当然,自行陨落这么丢脸的事情,段墨的两把飞剑,还是没有的。 一道白光闪过,将两把飞剑击落在地,勉强了成全了飞剑的颜面。 两把飞剑绿色光芒已失,惨白如同死鱼,直挺挺地落在泥土里。 而保全了飞剑颜面的白光,轻飘飘地落到钟懿手中,化成一柄长剑。 段墨看到自己的两把死鱼般的飞剑,却暴跳如雷:“钟掌门,你果然是要护短的。你和那妖女,就是一丘之貉!” 钟懿脸色铁青,却并不答话。 凌若渊却缓缓走到钟懿面前。“一丘之貉?”凌若渊盯着钟懿道:“还是鸿门之宴?” 钟懿叹了口气,终于开口了:“师妹,四十年了,今日相见,恍如隔世。” “隔世?”凌若渊微微一笑,淡然道:“四十年,确实很长,长到,有人便以为恩怨可以磨灭了。” 她伸手拂了拂自己的发梢,仿佛不经意地道:“可惜当年之事,于我而言,历历在目。” 凌若渊突然面色一肃,冷声道:“钟懿,我毕竟出身九剑门。且不说当年是非,今日在这鸿门宴上,不管你是顾念旧情,还是襄助他人,对你而言,都是为难之事。”她顿了顿,盯着钟懿,缓缓道:“不如,你我今日,就当着这天下英雄,断了往日情分,如何?” 钟懿一愣,有些惊疑,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凌若渊的眼中闪过厉色,冷哼道:“待会刀剑无眼,钟掌门若要与我为敌,也好无所顾忌。” 站在钟懿身边的戴天,觉得心中气闷,忍不住大声道:“凌若渊!人人都道你是妖女,说你冷酷无情,残忍不堪。偏偏师父和师伯,非说你是好人。” 说到这里,戴天的目光有些闪动:“可如今,你看看他们,得到了什么?我师父,苦守数十年,含恨而终,你却毫不留情,毁他画作。钟师伯,为了你之事,亲上剑门山,不惜与众门派周旋。你现在,却要与她决绝。这些护你爱你之人,究竟为何缘故,要被你这样践踏?” 第21章 不如,做点正事? “住口!”钟懿高声喝止了戴天:“你既不知缘由,怎能随意评判是非?” 戴天有些气恼,张口想要辩白。 却听到凌若渊笑了起来:“不知缘故,而辨人是非,天下人做得,他为何做不得?我既践踏天下人,又为何不能践踏这些所谓的,爱我护我之人?” 说这几句话,凌若渊明显带着笑意。 凌若渊眉目清澈,笑容在她的脸上,如同三月的清晨,阳春白雪。 但这种笑容,在戴天看来,却显得那么刺眼。 不但刺眼,还刺痛人心。 冰冷,决绝。 甚至。 可怕。 果然,凌若渊脸上的笑意一收。她神情恹恹地道:“我大概是年纪大了,也絮叨起来。竟跟你们这些不知所谓的人,做些口舌之争。真是可笑。” 说罢,凌若渊不耐烦地拿起手中的长剑,仿佛自言自语般道:“不如,做点正事,可好?” 不等周围的人反应,只见凌若渊手中的长剑,突然模糊起来。 不但长剑,连凌若渊的身影,也变得模糊。 这模糊的残影,还没有消退,公孙玄却觉得眼前一花,眼前竟又多出一个人影来。 这个人影,身如鬼魅,面如寒冰。一把长剑,剑尖直指公孙玄额间。 公孙玄顿时惊得十魂不见了八魄。 刚才的威严之态,瞬间如黄河之水,一去不复返。 公孙玄本来就不利索的动作,显得更加迟钝。 不但迟钝,简直就是呆若木鸡。 他僵直地呆立在原地,结结巴巴道:“凌,凌若渊。你,你这是要作甚?” 鬼魅人影淡然一笑,答道:“当然是,了断四十年前的旧事。” 公孙玄面无血色,颤声道:“这四十年,老夫确实战战兢兢,不能自已。” 凌若渊点点头:“早知如此,你我都不该,蹉跎这些岁月。” 说完,凌若渊手中长剑一收,一个翻身,长剑就狠狠向公孙玄面门劈去。 眼看长剑就要削掉公孙玄的木鱼脑袋,公孙玄木鱼般的脑袋,却突然不见了。 凌若渊一剑劈空,有些惊疑。 她凝神一看,只见一条长索,将木鸡般的公孙玄一裹,拉出四五米远。 这条长索唤作夺月索,由寒铁锻造而成,触之如寒冰,闪着凛冽的白光,正是月华谷詹淇的武器。 詹淇虽身形浑圆,但却是异常灵活。 两米长的银索,围绕急速旋转的詹淇上下翻飞,活像个滴溜溜的陀螺。 詹淇将公孙玄从凌若渊剑下救下,立即挥动长索,向着凌若渊袭去。 夺月索虽看似柔软,实则力道极大。一旦被其缠绕,就犹如被蟒蛇所困,不得所出。 詹淇的成名招式,便是用夺月索缠绕敌人颈部,一招致命。 此时夺月索带着疾风,向着凌若渊平扫而来。 凌若渊听到呼啸之声而来,腾身而起。 她脚尖轻轻一点,就到了夺月索之上。 胖陀螺只觉得自己握住夺月索的手臂一沉,仿佛千钧重担,落在了自己的手上。 詹淇大惊,暗想这么个骨肉如柴的凌若渊,怎么会有如此重量。 那个骨瘦如柴的凌若渊,竟然沿着半空中夺月索,奔跑起来。 而詹淇手臂上的力道,越来越大。自己的胖手,一阵剧痛,简直要断了一般。 詹淇心中一沉,只能咬紧牙关,强行暗用力道,将夺月索向上甩去,以对抗这从长索上传来的重量。 哪知,夺月索上的重量,突然莫名地消失了。 凌若渊分明还站在长索之上,但这古怪的力道,却如它诡异的出现一样,又诡异地消失了。 詹淇手上的蛮力,却无法收回。长索在他的作用下,狠狠地向上一甩,在空中划过一个优美弧线后,重重地落在詹淇的身后。 随着一阵鬼哭狼嚎之声,詹淇的身后,出现了一大片被落下的夺月索掀倒的弟子。 詹淇大怒,再去看那凌若渊,才发现刚才长索之上的身影,已然发虚,逐渐消散。而凌若渊,已经轻盈落地,正笑吟吟地看着自己。 詹淇虽怒也惊,这凌若渊屡屡身影虚幻,皆是因为她的速度极快。她的剑术再配以这样的速度,是多么可怕? 詹淇来不及惊惧,高声喊道:“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刚才不是还信誓旦旦,要为天下除害吗?” 演武场上数百人,仿佛终于清醒一般,纷纷亮出武器,潮水一般地向凌若渊涌过来。 潮水汹涌,一浪接着一浪,瞬间将凌若渊淹没了。 看到凌若渊陷入混战,戴天顿时坐立不安起来。他握紧了手中的玉缺,用眼睛不住瞟着站在不远处的钟懿。 但钟懿出奇地冷静。她只是静静地望着在潮水中翻滚的凌若渊。 仿佛想起了,儿时她和凌若渊在南恩河边的嬉戏。 南恩河的落日,总是金灿灿,懒洋洋的。 一切都是那么安静平和。 仿佛时间的流淌,都变得缓慢起来。 南恩河的暴烈狂放,在安宁山中的曲折迂回之中,被逐渐地消磨。 一出了安宁山,南恩河突然变得平缓宽广。 这里反而是钟懿和凌若渊曾经最喜欢去的地方。 要到南恩河边,需要走很长一段路。 简直让人走得脚都快断了。 但是那段路,却总是出现在,少年们的梦中。 那是一段生机勃勃的路。 路的两边都是稻田。 春天的满眼新绿和点缀其中的黄花,在暖阳下,是比白色,还要纯净的色彩。 尤其是金灿灿的油菜花,是和香喷喷的菜花饼联系在一起的。总是少年们喜闻乐见的存在。 秋天的稻田是一种温柔的金色,仿佛是一床柔软的被子,用温暖的怀抱,容忍着闹腾的熊孩子,躺在其中,仰望天空。 凌若渊那时收养了一只白色的小猫,唤作雪球的,也会跟着他们走过那段长长的路,到河边去。 雪球对自己的定位,颇为迷惑。它总是在人、狗、猫之间犹豫不决。它有着猫的高冷,但却和它的主人一样,对外面的世界有着蓬勃的兴趣。同时它又偶尔会产生错觉,做出忠诚如小狗的行为。在去往河边的路上,它总是形影不离地跟着凌若渊。不同的是,凌若渊走的是大路,而雪球,会贼头贼脑,蹑手蹑脚,跟随在旁边的稻田丛中。 就这样,三人一猫,不知道在那条长长的道路上,来回过多少次。 越靠近南恩河,风光就变得越悠然。 悠然,是因为天地突然广阔起来。 稻田变成了大片的芦苇。白茫茫的芦苇花,将落日的漫天余晖,切割成一丝丝,一缕缕,晃在兴高采烈的脸上。 芦苇一过,就是浩瀚的沙滩。 之所以说浩瀚,是因为对于山里长大而没有见过大海的孩子,广阔的南恩河沙滩,便是浩瀚无垠,天宽地阔了。 南恩河的沙滩,柔软细腻,柔软到少年们的长长脚印久久不会消失,细腻到滩涂之上的小鱼小虾也能活得自由自在。 走过沙滩,便是南恩河。 夕阳下的南恩河,仿佛是个即将离去的美人。 闪着金光的粼粼河面,是她的长裙。逐渐升腾起来的薄雾,是她的面纱。她拖着璀璨的长裙,带着不舍和遗憾,一步一回头地,慢慢消失在逶迤的群山之中。 少年们在河中的欢腾,也随着美人的离去,戛然而止。 凌若渊的水性极好。按照钟懿的说法,凌若渊应该是水中的抗浪鱼[11]转世。 之所以是抗浪鱼,因为她身材瘦长,在浪中上下翻飞,灵活如同一尾闪着银光的小鱼。 更重要的是,这抗浪鱼,味道极其鲜美,曾是少年们的最爱。 少年们曾经不眠不休,将大好的年华,无尽的精力,耗费在捉鱼,烤鱼,和大快朵颐之上。 想到南恩河和抗浪鱼,钟懿的眼角,有些湿润。 [11]抗浪鱼:又称鱇浪白鱼,只生活在云南抚仙湖,身材细长。 第22章 债,自然是要偿的。 钟懿抬头再次望向,陷入潮水般混战的凌若渊。 此时的凌若渊,仿佛又变成了四十年前的那尾抗浪鱼。 她的一身灰色长衣,翻飞轻盈,翩若惊鸿。 各大门派的各色兵器,闪着寒光,或劈,或刺,或斩,招招抱着取人性命的决心,轮番地向着凌若渊翻涌过来。 但这些致命的杀招,在凌若渊看来,仿佛只是南恩河的波涛。 波涛这个东西,是个欺软怕硬的货。 不加约束时,它便东闯西荡,汹涌肆虐。但是稍加限制,它却马上换了嘴脸,平静如湖,温婉如潭。 果然,这些没有骨气的波涛,在凌若渊的翻腾旋转之中,逐渐收敛了锋芒。 不到数息,凌若渊的周围,出现了一个不小的空地。 形形色色的正派英雄,个个挂彩,只能大眼瞪小眼,手持兵器,将凌若渊围在空地中央。却再无一人,敢上前一步。 凌若渊收回了长剑,仿佛也有些乏了。 她拂了拂长发,望了望周围神色紧张的正派英雄们,神色有些不耐烦:“你们这些不相干的人,总是甘心被别人当成棋子。倒是便宜那些老家伙,坐享渔翁之利。” 而打算坐享渔翁之利的老家伙们,此时脸上青红不定。 詹淇手中的夺月索软软地耷拉着,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公孙玄手持两把乌黑玄铁长剑,脸上虽乌云滚滚,却是连一句狠话都撂不出来了。 而段墨之流,已经长衣褴褛,血渍斑斑。他缩在人群深处,再无当出头鸟的勇气。 刚才还义愤填膺,要为天下除害的正派群雄,此时安静若寒蝉,温婉如处子。 凌若渊冷冷地扫了一眼周围众人,仿佛有些遗憾:“当年八大门派,横扫天下,无人能敌。没想到今日,竟不堪一击至此。” 詹淇的胖脸一红,讪讪道:“昔日的八大派掌门,歃血为盟,集众家之长,创出混元八苍阵,确实可以独步江湖,风头无二。可惜我们八人,为了一本真言宗,明争暗斗多年。昔日之盟,早已分崩离析。而如今,八人死伤凋零。当年的混元八苍阵,从此没落,辉煌不再。” 凌若渊一声冷哼:“当年长贞岛的肖成,是你们八人中最厉害的,他如今何在?” 只听一声呼应,一个虎背熊腰的中年人,从人群中走出来。这人手握一支丈许凤翅镗[12],显得颇有霸气。他走到凌若渊跟前,一个抱拳,朗声道:“在下肖坤,肖成乃家父。” 凌若渊将此人粗略打量了一遍,竟然点点头:“总算还有些许长得顺眼的人。” 这个被凌若渊赞赏为长得顺眼的人,果然英武非常。他身材高大,面目轮廓硬朗。唯一美中不足,他的目光阴冷,难掩凶狠之相。 凌若渊将目光从这个挺顺眼的人身上移开,仿佛自言自语道:“还有如意珠陆连山,凌霄针方锦宜。” 凌若渊话音刚落,只见又有两人施施然走了出来。一个儒雅书生,一个娇俏女子。 书生已经不惑之年。他一身青色长衫,长须飘动,面目温和,很有些飘逸之相。但奇的是,书生手中擎的,不是书卷,而是一串佛珠大小的金色珠子,璀璨夺目,竟看不出材质。书生上前一步,对着凌若渊恭敬一躬:“凌前辈,在下宁远派陆哲,陆连山是在下恩师。” 而那娇俏女子,正值桃李年华。她穿着一身杏色宫装,眉目娇艳。她弱骨纤纤,文弱得不像个舞刀弄枪之人。她一开口,娇滴滴的声音更是让人心生怜惜:“凌姐姐,我叫端木华。方锦宜是我的祖母。” 凌若渊饶有兴趣地盯着端木华,仿佛对她颇有好感。她冰山般的脸上,竟然出现一丝笑意:“你这一声姐姐,我可担不起。” 端木华眨眨一双美目,娇笑道:“凌姐姐,你长得这般好看,我可是真心喜欢你呢。” 凌若渊却是一愣,仿佛有些惘然,喃喃道:“真心?我都忘记,真心是何物了。” 端木华对凌若渊的惘然,有些不明所以。她继续沉浸在莫名的兴高采烈之中:“不止我喜欢你。就连我的祖母,生前也经常夸你呢。” “是吗?”凌若渊眯起眼睛,仿佛有些惊讶,“方锦宜会夸我,真是稀奇。” 端木华收起笑容,露出一本正经的样子:“我虽不知你们的昔日恩怨,但即使是仇人对手,也有惺惺相惜的时候。” “相惜?”凌若渊恢复了冰冷的神色,“残杀和死亡之下,也有相惜?真是矫情。” 端木华一滞,竟说不出话来。 凌若渊环顾了一下四周,语气竟欢快起来:“太好了!十二追、浑天刀、冰炙掌、夺月索、凤翅镗、如意珠、凌霄针、乌金剑,都到齐了。其他无关之人,就散了吧。” 冰炙掌祁峥的传人,是个小个子的中年女人。她尖声叫起来:“凌若渊,你尚未问我,为何知我冰炙掌也到场了?你是有意轻视我夜晴宫吗?” 凌若渊用眼角瞟了瞟小个子的聒噪女人,露出一副厌恶的表情,懒懒道:“你父祁峥相貌丑陋,行为粗鄙。而你与他如出一辙,一般无二。我还需要问吗?” 中年女人唤作祁如月。名字虽如诗如画,但其人实在有负美名。她听了凌若渊的话,气得跳将起来,双手叉腰,唾沫横飞地道:“凌若渊!老娘我虽不是美艳动人,但也绝不是平庸之姿!你如此轻慢于我,老娘我,我与你没完!” 看到绝非平庸之姿的祁如月跳着脚的叫骂,在场之人无不掩口而笑。 而詹淇摇了摇头,走上前来,对着凌若渊道:“八大门派都在此地了,你究竟想如何呢?” “如何?”凌若渊仿佛陷入了纠结,“这倒是难办了。” 她沉吟了数息,冷声道:“债,自然是要偿的。” 凌若渊的声音很低,但是在场的人都听得很清楚。 不但听得很清楚,还听得很胆寒。 债,自然要偿。 但是血债,若要用命来偿,自然不是每个人都舍得。 而真言宗,是当初八大门派费尽心力才得到,如今若要还给凌若渊,自然也如同要了他们的命一般。 思来想去,不管是命,还是武学秘籍,在场的人,都是万般不舍。 想来思去,如今也只能拼死一搏了。 [12]:凤翅镏金镗:长兵器之一,曾是宇文成都的兵器。 第23章 冤冤相报,何时了啊? 于是公孙玄大喝一声,将手中的乌金剑一横,对着还在沉思的数人道:“还想什么?难道真的把命偿给那妖女吗?混元八苍阵虽不如往昔,但对付这妖女,也是绰绰有余了!” 话音一落,八大门派掌门如梦初醒般,纷纷亮出兵器,翻身上前,将凌若渊团团围住。 公孙玄的双剑先交错向凌若渊横扫而来。 凌若渊向后急退数步,却听见背后呼呼掌风袭来。凌若渊原地一点,腾身而起,躲开了背后段墨的十二追魂掌。 凌若渊还没落地,却发现眼前一花,原来是詹淇的夺月索向着自己的门面扫来。 凌若渊一侧头,轻盈躲开夺月索。她左手一把抓住夺月索银链,暗用内力一拉。 只见手握夺月索的詹淇小老头,立即如同拔出土的圆萝卜般,和泥带水地,被甩了出去。 被甩出去的詹淇,又和正要飞扑过来的绝非平庸之姿的祁如月撞了个满怀。 两个圆乎乎的身体,咕噜噜地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才勉强停下来。 这边厢,儒雅书生陆哲将手中的金色如意珠甩将出来。金色珠子竟然迎风暴涨,变成拳头大小。每颗金色珠子之间,由细如发丝的金线相连,金线竟然可以被拉长数丈。这一串如意珠,立即成了绵密的暗器。 凌若渊看到如意珠袭来,将手中长剑灵巧一挡。如意珠立即改变方向,向一旁飞去。但紧接着,第二颗、第三颗珠子相继来袭,竟让人眼花缭乱。金色珠子仿佛无穷无尽,周而复始,向凌若渊袭来。 但凌若渊的手中长剑,左右挥舞,越来越快。仿佛手中之剑,幻化出两把、三把、无数把,将无穷无尽的如意珠,撇了个干干净净。 正在凌若渊专心对付如意珠之时,忽然觉得右手一阵酸麻。她低头一看,自己的手臂上,竟然扎着一根细如牛毛的银针。 凌若渊右手一抖,将银针甩掉。她却发现,更多的银针,如同细雨一般,从四面八方,呼啸而来。 而一个杏色的窈窕身影,围绕着凌若渊,快速旋转起来。一边旋转,一边从双手中,挥洒出更多的银针。 正是凌霄针端木华。 幸亏端木华,心中是真心喜欢这个长得好看的凌姐姐。 她的绵密银针,并未使出全力,只是轻飘飘地,如同淅淅沥沥的小雨般,打在凌姐姐的身上。 旋转数圈之后,端木华停下了脚步,有些担忧地去看她心心念念的凌姐姐。 但哪里有什么凌姐姐? 只有一个儒雅书生陆哲,惊恐地站在原地,脸上、身上扎满了银针,如同箭猪一般狼狈。 而凌若渊,什么时候,从端木华眼皮底下消失的,竟无人看清。 凌若渊刚闪出端木华的凌霄针阵,突然听到空中厉声传来。同时,巨大威压从天而降。 凌若渊心中一沉,举剑向头顶护去。 只听铛一声,凌若渊的右手,被震得生疼。 凌若渊被巨大的撞击力逼得倒退数步,才看清,这从天而降的,正是一丈来长的凤翅镗。 长得很顺眼的肖坤,如同天神般,双手举着凤翅镗,正击在凌若渊的长剑上。 这凤翅镗,本身就有两、三百斤重量。再加上虎背熊腰的肖坤奋力一击,少说也有四、五百斤力度。 凌若渊很快收住脚步,稳住心神,却不由地叫了一声好:“肖成的后人,倒还没给先人丢脸!” 这没给先人丢脸的肖坤,还没有来得及得意,只听见一声悲鸣。 悲鸣之声凄婉悠长。 众人惊疑,纷纷向悲鸣之声望去。 竟是凌若渊手中长剑,出现丝丝裂纹,发出阵阵悲鸣。最后,长剑竟然碎成两段。 凌若渊叹了一口气,幽幽道:“若是我的七把短剑还在,如何能有碎剑的事情发生?” 这时,公孙玄却高声喝道:“这个妖女虽剑法卓绝,但她剑已断,正如猛虎去其爪牙!现在正是我们诛杀她的好时机!” 说完,缠斗的数人纷纷欺身而上,再次投入恶战。 而凌若渊,将手中断剑一扔,只是赤手空拳地,游弋在众人的纷乱进攻之中。 但凌若渊的脚步,似乎逐渐迟滞起来。 公孙玄看准机会,将双剑狠命向凌若渊后背刺出。 但双剑却被一把长刀挡住。 公孙玄定睛一看,竟是晋长青,用自己手中地长刀,挡住了双剑。 公孙玄大怒,厉声道:“晋长青,你疯了吗?竟然襄助妖女?” 晋长青面带难色,沉声道:“凌若渊没有对我们痛下杀手,我们又何必赶尽杀绝呢?” 公孙玄面目扭曲,吱哇乱叫:“但凡对妖女存有同情的,视为妖女同党,一律杀之!” 端木华却不满地高声道:“对付一个手无寸铁的人,这可不是正派中人所为。” 但端木华的不满,晋长青的犹疑,被淹没在了滚滚的喊杀声中。 正派群雄,对着一个手无寸铁的瘦削女子,展现出了大无畏的英雄本色。他们纷纷扑将上来,恨不得将这个女子生吞活剥了去。 站在一旁的戴天万分焦急。他一咬牙,一头扎进这滚滚的人群之中。 在举着各色武器,高声叫嚣的人群之中东寻西找,戴天终于近到凌若渊身旁。 但戴天惊讶地发现,凌若渊还是一身灰衣飘飘,翩然旋转在纷乱的刀光剑影之中。 那么淡定,那么优美。 她的身上,不但没有一丝伤痕,似乎连一丝尘埃,都不曾沾染。 但是戴天心中慌乱不已。他将手中的玉缺剑,向着凌若渊抛过去,高声喊道:“若渊前辈,这玉缺剑,本来是师父留给你的。现在我就交还给你!” 刀剑之中游弋的凌若渊身躯一震,脚步乱了许多。 但凌若渊很快冷静下来。她伸手将玉缺接住,轻飘飘地在身旁一绕。 但这轻飘飘的一绕,却让周围的正派群雄们大惊失色。 他们只觉得巨大的压力,从凌若渊的这一绕之中喷薄而出。 这种压力,立即将凌若渊身旁的数十人,掀翻在地。 站在稍远处的人,也纷纷在巨大的冲击下,后退数步,口吐鲜血。 公孙玄刚想挣扎着站起来,却发现一把玉色长剑,已经直指自己额间。 公孙玄心中惊恐,只能对着玉色长剑的主人,求饶讨好起来:“凌若渊,冤冤相报,何时了啊?” 凌若渊冷笑一声:“等你偿了债,就了此恩怨。” 说完,凌若渊将玉缺剑一翻,就要手刃公孙玄。 第24章 三招之内?三招之内? 但这一剑,竟然并没有刺中公孙玄。 凌若渊早年有天下第一剑之称。 这么近距离的一刺,竟然没有刺中敌人,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凌若渊自己也有些吃惊。 她望向自己的右手,发现竟是一把剑鞘,将自己的右手打偏了些。 只听见钟懿苍老的声音,幽幽而来:“凌若渊,你以为师父,想看到今天这一幕吗?” 凌若渊一滞,整个人都呆了。 她皱着眉头,仿佛颇为痛苦。良久,凌若渊才涩声道:“师父?钟掌门,难道你忘记了,我已经不是九剑门弟子了。” 钟懿听了凌若渊的话,心中也很是难过。她缓缓走上前来,看着这个昔日好友,不觉泪眼婆娑。 谁知,凌若渊却脸色一沉,声音也变得阴冷:“师父确实是不想看到,今日我与天下为敌的一幕。但是她更害怕的是,我的所作所为,连累九剑门!” 钟懿一愣,竟说不出话来。 而凌若渊,却仿佛陷入了盛怒。她高声道:“师父为了阻止我,不惜让我背上欺师灭祖的骂名!为了保全九剑门的名声,她甚至不惜置我于死地!” “住口!”钟懿也勃然大怒:“置你于死地?如果师父想让你死,你如今还能站在此地?” 凌若渊一声冷哼:“我能挣扎求生,凭的不过是自己的一把剑罢了。” 凌若渊秀美的脸上,逐渐升腾起暴戾的神色。她厉声道:“今日,我也要用这把剑,雪我心中之恨!”说罢,凌若渊右手一翻,将玉缺高高举起,就要向公孙玄斩去。 而公孙玄,如同飘摇在风中的芦苇。他面如死灰,瑟瑟发抖,颓然地哀叹着自己反复在生死边缘的游走。 “凌若渊!”钟懿却疾声道:“你真的以为,你的剑术,高明到三招之类,就让你求生?” 凌若渊的右手突然停在半空之中,整个人都僵住了。 她仿佛魔怔了一般,自言自语道:“三招之内?三招之内?……” 凌若渊手中的玉缺剑,突然颤抖起来。她举着玉缺剑的手,如同卸了力一般,瘫软下来。 她突然仰天大笑起来:“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说罢,凌若渊将手中玉缺一收,竟然一挥衣袖,大笑着离去。 只剩下,演武场上数百人,望着这喜怒无常,逐渐远去的凌若渊,一脸茫然。 广陵[13]。 三月里的琼花[14],洁白如玉,花团成簇,热闹如锦。 大片的琼花,软软地拢在广陵的街巷中,如同化不开的青烟白雾。 徘徊在这青烟白雾中的人,也变得温婉如水。 特别是打着花伞,眉头微蹙的美人。 一个身着杏色宫装的美人,挽着松松的发髻,扭着袅袅细腰,一步一叹息。 她驻足在琼花林边,手攀花枝,眼睛却望着别处,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旁边的圆脸婢女实在看不下去了。她滴溜溜地跑到美人身旁,有些担忧地道:“小姐,你这是怎么了?茶不思饭不想的也就罢了,连出来散心,也这么魂不守舍的?” 美人仿佛被惊醒了。她叹了口气,幽幽道:“小莲,你说,心中牵挂一人,究竟是令人欢喜,还是令人伤怀?” 被唤作小莲的圆脸婢女掩口一笑:“原来小姐,是芳心暗许了。” 美人狠狠地瞪了小莲一眼,却没有否认。她很快又沉浸到顾影自怜之中,怅然若失地道:“我觉得,牵挂一人,苦涩比欢喜多。因为一刻的触动,就要忍受日复一日的孤寂和思念,这分明是一种折磨。” 小莲似懂非懂:“既然是折磨,小姐你为何还要牵挂?忘记他不就行了。” “忘记?”美人叹了口气,神色有些忧伤:“谈何容易。女人心就是这样,明知情深,是一个陷阱,一旦跳进去,就是眼泪和无休止的等待,甚至万劫不复。偏偏还要那么多人,会跳得义无反顾。” 小莲眨眨眼睛,有些不忿:“到底是什么登徒子,惹得小姐徒生了这许多烦恼?” “他?”美人的目光,有些放空:“他不是登徒子。我不过是在人群中,远远地望了他一眼。他甚至没有正眼看过我。大概连我是谁,他都不知道的。” “啊?”小莲有些不相信:“小姐,你不会是脑子坏掉了吧?你可是凌霄阁的掌门,天下数一数二的美人!金陵小周[15],广陵端木,被称为双陵二乔。世人可是把你和当年的江南二乔相提并论呢。武林之中有多少英雄豪侠,都把你当成梦中情人。求娶你的人,都快把凌霄阁的门槛给踏破了。结果你一个都没看上。现如今,你竟然,对一个没有正眼看过你的人倾心。你不会是,被人下了降头吧?” 这个美人正是凌霄阁掌门,凌霄针端木华。她眉头一蹙,叹息道:“你自然是不懂的。感情这种东西,最是不可捉摸。往往虚无缥缈,求之不得,才往往牵动人心,让人割舍不下。” 小莲正欲开口,劝说端木华,却突然被一阵笑声打断。 这阵笑声,极其放肆无礼。 伴随这放肆无礼笑声的,是一个低哑的男音:“你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正是应该待字闺中,绣花画画,思念情郎的。像你这样,抛头露面,成何体统!” 端木华面色一寒,猛地一转身,对着来人怒目而视。 这向着端木华走来的人,并不消停,仍然操着低哑的嗓音道:“我看你也到了思春的年纪,不如就让叔父为你择一佳婿,你也好享享清福。” 端木华盯着来人,冷笑道:“我享享清福,叔父您好接管凌霄阁,正隧了您多年的心愿。” 这个笑得放肆无礼的,正是端木华的叔父端木思宇。和端木华的艳若桃李相反,这端木思宇,是个极其阴冷的人。他一身深褐色长衫,身材干瘦,皮肤异常苍白。他虽然脸上挂着笑容,但这种笑容,仿佛是他咬牙切齿,硬生生挤出来的。这种笑容,不但假,还仿佛有毒。让人看了提心吊胆。不知道这张笑脸之下,是一颗怎样把人剥皮拆骨的心。 [13]广陵:今扬州,南唐东都。 [14]琼花:扬州市花。 [15] 小周:南唐小周后,南唐司徒周宗次女,大周后周娥英之妹。 第25章 说,重,点! 端木思宇见端木华冷语相向,却并不生气,反而循循善诱起来:“你一个待嫁的姑娘家,让你扛起整个凌霄阁,真真是难为你了。” “不为难。”端木华还是冷着脸:“有劳师叔挂心了。” 端木思宇嘿嘿一笑:“你是我的亲侄女,你的事情当然是我挂心了。” 端木华冷哼一声:“恐怕您是挂心凌霄阁掌门之位吧。” 端木思宇僵硬的笑容一下子凝固在他瘦削的脸上,显得有些狰狞。他恨恨地道:“方锦宜那个老糊涂,竟然把掌门之位交给你这个黄毛丫头。她真是拿凌霄阁的百年基业来开玩笑!” “住口!”端木华虽然说话娇滴滴的,但发起怒来,也颇有气势。她瞪着端木思宇道:“我尊你一声叔父,是抬举你。你休要在我面前诋毁祖母!” “端木华!”端木思宇也发怒了,他高声道:“你少跟我耍横。方锦宜那个老妖婆,分明有两个儿子。她却偏偏爱重你爹那个短命鬼,把我当成个摆设。她死了以后还不消停,竟然把一切都交给你!” “你?”端木华望着端木思宇,仿佛听到了什么可笑的事情:“就你这个纨绔子弟,不肖子孙,还想和家父比肩?真是可笑!祖母早就知道你是扶不上墙的烂泥,把你逐出凌霄阁去。你竟然还有脸面,回来纠缠?” 端木思宇抬头环顾了一下四周。 凌霄阁,正坐落在广陵城中的保障湖[16]边。 烟花三月,湖光山色和凌霄阁的亭台重楼,都掩映在晨曦的薄雾之中。 端木思宇深吸一口气,有些感慨:“这凌霄阁,是广陵城中,最大气磅礴的。这可是我从小长大的地方。方锦宜在世的时候,竟然狠心将我从这里赶出去。如今她死了,我当然要回来。” “哦?”端木华仿佛很感兴趣:“那你回来做什么呢?不会是为了故地重游吧?” 端木思宇显得有些得意:“不但故地重游,我还要你将凌霄阁,拱手相让。” “哈哈哈。”端木华竟然大笑起来:“不是我看轻你。就你这个窝囊废,大怕没这个可能性。” 窝囊废一愣,咬着牙道:“我本以为,那剑阁之约,会让凌若渊索了你的命去。岂知,你居然还活着回来了!” 端木华一展颜:“凌若渊又不是个滥杀无辜的人,为何要索了我的命去?真是让你失望了。” 端木思宇脸一沉,嘶声道:“凌若渊既然不让你死,那就只能我亲自动手了。”说罢,端木思宇突然右手向前一伸,就向端木华抓去。 端木华只冷笑一声,轻盈盈地向后一退,再一个转身,就轻松地将这一抓闪了过去。 而端木思宇却发出杀猪般的尖叫声。 只见他伸出去的一只手上,已经密密麻麻地扎满了银针。 端木华一脸鄙夷:“都说了你是个窝囊废。祖母的凌霄针,你一招都不会,还想来抢掌门之位,真是痴人说梦。” 端木思宇脸色发青,恶狠狠地道:“凌霄针确实只传给历任掌门。但要成为凌霄阁掌门,光有武功有什么用?” “不然呢?”端木华懒洋洋地望着端木思宇的狼狈相。 “当然是还要有谋略。”端木思宇一本正经地道。 “你这个蠢材,和谋略有什么关系?”端木华翻了个白眼。 端木思宇却阴森森一笑,只将左手凭空挥了挥。 转眼间,不知从何处,冒出来数十人,将端木华团团围住。 端木华有些惊异,这些人,个个劲装敛气,明显是武功高手。 但端木华毕竟是一派掌门,还是见过风浪,有些定力的。她只冷哼一声:“叔父,你这是要人多欺负人少吧?” 端木华将周围的数十人轻轻一瞟,捂嘴轻笑起来:“你们虽然人多,但是这些人的身手内功,不但不是我的对手,更远远在我凌霄阁四大长老之下。叔父,打架这个事儿吧,不是靠人多凑数,而是要看实力的。” “四大长老?”端木思宇嘿嘿一笑:“我倒是差点忘了。” 只见他使了个眼色,就从不远处的内阁之中,缓步走出来四个神色各异的老头。 这四个老头,一个长须黑面,一个身材短粗,一个面色阴沉,一个倒是笑脸迎人,却有一股子说不出来的妖媚气。 这四个人,走到端木华面前站定,也不言语,只是神情复杂地望着端木华。 端木华却是心中一沉。这四个老头,便是凌霄阁的和风、独山、南阳、玉岩四大长老。这四大长老,均是凌霄阁中举足轻重的人物,曾经和方锦宜并肩作战,四处征战,为凌霄阁称霸一方立下过汗马功劳。这四人,是看着端木华长大的,平日里对端木华颇为慈爱。但此时,这四人却仿佛很是陌生,甚至,对端木华有些敌意。 端木华心中不解,但仍上前一步,向着四位长老恭敬地一拜。 妖里妖气的玉岩长老,将端木华一扶,呢喃软语般道:“小掌门,我们四个老骨头,可担不起你的大礼。” 这阴阳怪气的呢喃软语,在端木华听来,分外刺耳。她静了静心神,仍恭敬地道:“四位长老不是在蜀中游历吗?怎么此时回来?” 阴沉的南阳长老,冷哼一声:“你自然不想我们回来。” 端木华一滞,有些摸不着头脑:“晚辈为何不愿四位长老回来?” 南阳也懒得维系客套,只生硬地道:“我们四个老不死的,没有死在蜀中,让掌门,失望了吧?” 端木华皱了皱眉:“失望?” 粗短的独山长老倒是个沉得住气的人。他走上前来,缓言道:“我们四人,在蜀中游历,一路风景宜人,人情淳朴,我们不觉心情大好,神清气爽。”这独山长老,不但沉得住气,还是个颇为絮叨的人。他一开了口,就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那天府之国,鱼米之乡,果然是人杰地灵,又好看又好吃……” “咳咳。”站在一旁的和风长老有些尴尬,打断了独山的跑题:“说重点!” 独山的脸一红,讪讪道:“对对对,重点,重点。就在我们其乐融融的时候,我们却发现了个奇怪的事情。” 独山顿了顿,摆出一副卖关子的表情。但他发现端木华正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独山觉得稍显无趣,于是他清清嗓子,一本正经地继续道:“这个奇怪的事情,就是我们发现,我们每日行进的路程,越来越少。也就是说,我们越走越慢。” 端木华听了,有些失望:“您不是说蜀地既好吃又好玩吗?你们流连忘返,乐不思我凌霄阁,又什么奇怪呢?” 独山瞪大眼睛,对端木华的不以为然有些不满:“我们四人,虽然行将就木,但其实这副衰老皮囊之下,是心有不甘。我们年轻的时候,为了凌霄阁,那是奋不顾身,不计得失,不畏艰险……现在老了吧,终于可以一偿心愿,去游历天下,品味这人世繁华……” “咳咳。”和风实在忍无可忍:“你又跑题啦!说,重,点!” 独山一慌,点头如同捣蒜:“对对对,重点,重点。我们既然要游历天下,自然明白美景在前路的道理。我们怎么会在一处拖沓流连?这简直就是浪费我们的生命!况且,也与我们雷厉风行,说一不二,速战速决的作风不相符……” 自诩雷厉风行的独山,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和风长老打断了:“我真是老糊涂了,竟相信你能找到重点!还是我来说吧,让独山老头来讲,才是浪费我们的生命!”说完,和风狠狠地瞪了一眼独山,气呼呼地说:“我们越走越慢的原因是,我们中了毒。” [16]保障湖:现扬州瘦西湖。 第26章 这个实话,一点都不真 “中毒?”端木华有些吃惊,叫出声来。 “不错。”和风点点头:“这种毒,无色无味,竟让我们几个□□湖都没有觉察出来。” “既然无色无味,你们又是怎么确定自己中了毒?”端木华有些不相信。 “因为我们,抓住了下毒之人。”和风盯着端木华,冷冷地道。 端木华觉察出和风的不友好,心中一紧,脱口道:“长老们不会认为下毒者,与我有关吧?” “当然与你有关。”和风冷冷地道:“这个下毒之人,就是站在掌门身边的,小莲。” 端木华大惊。她扭过头去,望向站在自己身边的小莲。 小莲确实与端木华有关。 不但有关,还关系密切。 密切到这二人,几乎形影不离,情同姐妹。 小莲是个孤女,自小便被买来伴在端木华身边。 这二人,一起长大,情谊深厚。 这种深厚的情谊,达到了不分彼此的地步。 小莲,基本上,可以代表端木华。 所以,如果真的是小莲下毒,那和端木华亲自下毒,没有任何区别。 端木华望着小莲,心中却反而平静了。要说别人下毒,端木华还心中没底。但若说是小莲下毒,当真是无稽之谈。 小莲心慈,并且胆小。与别人发生争执尚且不会,更不要说下毒这种极其需要狠心和胆识的事情。 况且,小莲忠心,断不会做出背叛端木华之事。 所以,端木华眉头一松,心中的大石,仿佛放了下来。 但这大石,还是放得早了些。 只见小莲的脸色一白,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她不但跪下来,还如梨花带雨,声泪俱下起来:“小姐,是我对不起你。是我没有做好你吩咐的事情。” 端木华一听,脱口而出:“什么我吩咐你的事情?” 小莲抹了一把眼泪,抽泣道:“就是每日将长老们的饭食,在朱砂[17]中熏蒸,逐渐让长老们疲累失智,直至癫狂归西。” 小莲话音刚落,周围的人都发出惊讶愤恨之声。这么个圆脸可爱的妙龄女孩,竟然歹毒至斯。 而端木华更是惊异。她的脑袋,如同被重物击中,嗡嗡地回响,连思维,也变得缓慢。 她几乎是结结巴巴地道:“小,小莲,你,你在胡说些什么?” 和风长老冷哼一声:“她没有胡说。我们在益州[18]流连之时,就发现有人尾随我们。后来我们更是在小莲下毒之时,将她擒住。这丫头,倒是个识时务的。我们没有逼迫她,她就乖乖地说了实话。” “益州?”端木华一愣,却并不分辨,反而低头沉吟起来。 数息之后,端木华抬起头来,望着和风,朗声道:“和风长老,我猜,小莲所说的实话,应该就是,我指示她,对你们下毒吧?” “正是。”和风有些不耐烦,浪费精力证实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端木华微微一笑:“显然,这个实话,一点都不真实。” “为何?”和风听到端木华否认,毫不惊讶,仿佛早料到端木华不会轻易承认。 端木华淡然回答道:“因为,我没有毒杀四位长老的理由。” “当然有。”半天没出声的玉岩长老,突然拖着长长的尾音,娇滴滴地冒出来搭腔:“小掌门,你可是巴不得我们四个老东西早死呢。” 端木华皱皱眉头,有些迷惑道:“愿闻其详。” 玉岩捂嘴轻笑一声:“自然是因为真言宗。” “真言宗?”端木华更加迷惑了:“祖母传给我的真言宗,不过是一份残缺的佛经。对我来说,只是个弃之可惜,食之无味的鸡肋。这与四位长老的性命,有何关系?” 玉岩皱巴巴的脸上,笑意更浓:“当年八大门派瓜分真言宗,反而导致每个门派手中的真言宗,都是残缺不全的。旷世的武学奇书,如今成了鸡肋。在方锦宜掌门在世之时,我们四人,就多次劝说她将手中真言宗,和其他门派共享,以解开真言宗的秘密。谁知,这反而让方掌门与我们四人产生了嫌隙,以为我们四人觊觎真言宗。此事也不了了之。自从小掌门你执掌凌霄阁之后,我们四人也多次与你商讨破解真言宗之法。谁知,你竟比你那固执的祖母更加冥顽不灵。你认为我们四人是被其他几大门派买通,有叛门之嫌,逼我们四人不得已远走游历。如今,更是动了致我们于死地的心思。” “为了一本破真言宗,就要对你们痛下杀手?”端木华翻了个白眼,有点无可奈何:“那么四位长老,也忒不值钱了。” 这时,只听到一个声细如蚊的声音,从旁边正抹着眼泪的小莲,幽幽传出来:“小姐,这本真言宗,是前掌门临终前郑重交与你的,你们二人又在房中密语许久。平日里你对这残缺的真言宗视若珍宝,花了大力气参详揣摩。如今,你怎么会说,真言宗是食之无味的鸡肋呢?你还时常向我抱怨,四大长老,一直对真言宗虎视眈眈,多次逼你将真言宗交给他们研究。最近更变本加厉,要你把真言宗,与其他几大门派交换。你说四大长老,犯了大不敬之罪。所以,你才让我,让我,投毒……” 这最后几句,更加细弱游丝。但在场的数十人听来,如同晴天轰雷,震耳发馈。 端木华更是站立不稳,冷汗淋漓。 她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震惊?惶恐? 更多的是失望。 一种强烈的挫败感。 端木华自以为和小莲,是出生入死、割头换命的交情。 端木华的父母早逝。一个叔父,是个凉薄寡义之辈。幸亏祖母方锦宜,将这个孙女放在自己身边养大,并对端木华颇为怜惜慈爱,让端木华的童年,过得也不算凄苦。而方锦宜过世之后,只有这个小莲,与端木华相扶相依。端木华早已经将小莲,视为姐妹亲人。 而如今,端木华面对的,是亲人的反戈,姐妹的反目。 她只觉得自己的心,如坠冰窟。 端木华也不分辨,只是转过身,定定地望着仍跪在地上的小莲。 此时的小莲,梨花带雨,楚楚可怜。 记得小莲刚被买回来的时候,黝黑瘦小,行为粗鄙,活像只快要饿死的小野猫。 在端木华的庇护之下,小莲这几年反而白白胖胖,越发富态了。 小莲虽然姿色平庸,但此时她身着浅桃色短袄,明黄色的长裙,斜梳着麻花辫,也娇俏得如同三月的春花。 端木华叹了口气,涩声道:“小莲,可是我对你不好?” “小姐对我,恩重如山。”小莲毫不犹豫地道。 “那你为何,空口白牙,陷我于不义?”端木华仍然望着小莲,有些不解。 [17]朱砂高温后,可产生汞。汞中毒,有癫痫、周围神经损伤等症状。 [18]益州:今成都。 第27章 当然不同意。 谁知,小莲并未回答,反而是站在一旁的玉岩长老,娇滴滴地答道:“既然小掌门,待这个丫头,恩重如山,那这个丫头,必然不会构陷小掌门了。” 端木华心中一沉,自然明白小莲与自己关系亲密。小莲若是指证自己,如今大怕是难以自证清白了。 端木华环顾了一下四周。 四周,是阴沉着脸杀气腾腾的数十人,一脸幸灾乐祸冷笑的叔父端木思宇,和昔日宽厚慈爱,如今却怒目而视的四大长老。 竟无一人,对端木华,稍露友爱之态。仿佛个个都恨不得把她,连皮带骨地吞了去。 端木华突然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 人性凉薄,江湖险恶,本不是她这样的韶华之年应该承受和体验的。 她的同龄人,还承欢在父母膝下,缠绵在朦胧悱恻的忧思中。 但端木华毕竟不是个莺莺燕燕如柳扶风的弱质女流。 她是凌霄针的传人。她是注定要面对风浪,要与狼共舞。 端木华深吸一口气。她低头轻轻理了理自己的衣裙,仿佛漫不经心地问道:“那么,四位长老,你们打算怎么处置我呢?” 和风长老冷声道:“端木掌门,只要你退位让贤,我们绝不会难为你。” 端木华微微一笑道:“你们费那么大劲儿,原来是等这句话。早说不就完了吗?” 玉岩长老一愣,有些不可思议:“小掌门,你同意啦?” “当然不同意。”端木华瞥了一下嘴。 玉岩一滞,仿佛吃了个苍蝇般:“那,那你待如何?” 端木华还是微笑着,柔声道:“我?自然是想知道,你们想让我让位给,哪位贤呢?” 说完,端木华用眼睛瞟了一眼,站在一旁,抱着满手银针的端木思宇,冷笑道:“你们所说的贤,不会就是这个窝囊废吧?” 抱着满手银针的窝囊废不满地大声嚷嚷起来:“端木华!再怎么说,我也是你的长辈!你目无尊长,迫害四位长老,理当被逐出凌霄阁!” 端木华冷哼一声:“将我逐出凌霄阁?做梦!” 话音未落,端木华已经高高跃起。 漫天的银针,如暴雨般,从端木华的双手中被挥洒出来。 周围立即有数人应声倒地。 而端木思宇,立即从满手银针,变成了满身银针的箭猪模样。 这箭猪,也确实发出杀猪般的惨叫声。 箭猪不但惨叫,还抱头鼠窜起来。 但端木华不敢有丝毫的得意。 因为和风、独山、南阳、玉岩四个老头,可不是箭猪般的窝囊废。 四个老头平日里颤巍巍的,仿佛一个石子,就可以将其绊倒。但此时,这四人却突然变得身轻如燕,迅猛无比起来。 四人在暴雨般的银针中疾走旋转,竟没有一根银针,在四人身上留下伤痕。 四大长老,毕竟曾经和方锦宜并肩作战,也是名动天下的人物,果真不是吃素的。 端木华对四大长老本来就心中忌惮,此时看到四人轻松制衡自己的凌霄针,她不由得乱了方寸。 端木华暗提内力,轻喝一声,双手交错,抛洒出更多的银针。 凌霄针以灵活迅猛著称。银针虽细,确有穿金断铁的威力。 可惜端木华少女心性,对打打杀杀的血腥手段甚是反感。祖母方锦宜虽然苦口婆心,连骗带哄地,将凌霄针教给了端木华。但端木华也只是对凌霄针繁复花俏的招式感兴趣,而对于凌霄针的彭拜威力,只是学了个皮毛而已。 而四大长老,虽分开看来,都貌不惊人,技不出众,但这四人,却修炼了一种奇怪的功法。 这种功法,让这四人,数十年来,形影不离。 形影不离,不是因为他们感情好。 而是因为,这四人的奇怪功法,让这他们数十年来,难分难解。 这种功法,叫做四龟缩息阵。 阵法的名字虽然不气派,但是却非常实用。 只要四人守住大阵的四角,整个阵法,便如同缩息的老龟般,易守难攻,令谁也攻不进去。 因此这四个貌不惊人,技不出众的老头,当真如同老龟般,在大浪淘沙般的武林之中,竟然能安然活到如今。 不但活得长久,这四人在强手如云的武林中,还颇有威名。 四龟缩息阵一旦开启,往往将敌人拖入长时间的周旋之中。四人不但能够全身而退,还能在敌人疲累不堪的时候,给人以致命一击。 而此时,四位长老,用来对付端木华凌霄针的,就是这四龟缩息阵。 四个老乌龟,牢牢地占据东南西北四角,竟不再旋转躲闪银针,而是在原地张牙舞爪,疯癫喊叫起来。 看到四长老的夸张形容,端木华也是一愣。但她很快发现这四龟缩息阵的可怖之处。 四只老乌龟的一米开外,形成一个光幕,如同一个坚固的乌龟壳。端木华的银针,被纷纷反弹回来。 不仅如此,这乌龟壳还越来越大,如同一面墙,将端木华逼得连连后退。 正在乌龟壳中,卖力疯癫蹦跶的独山长老,仿佛有些心有不忍。他冲着苦苦支撑的端木华嚷嚷道:“小掌门,你不是我们的对手。不如你服个软,我们定不会伤你分毫!” 但这端木华,长得虽柔弱,偏偏是个执拗的性子。据说从小到大,她就没有对谁服过软。这一根筋的性子,像极了当年的方锦宜。方锦宜也是看中了端木华的心性,才力排众议,驱逐了端木思宇,一手将端木华扶上了掌门之位。 此时端木华银牙一咬,大喝一声,不退反进。她催动内力,将大把的银针抛洒到若有若无的乌龟壳上。 这些银针,击在乌龟壳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而四大长老蓦然感到光幕上的压力增大。 独山居然欣慰地点点头:“小掌门,你的内力进步不少。老掌门后继有人啊……” 一旁的和风狠狠地瞪了独山一眼道:“两军对垒,你还有空欣赏敌人?” 独山有点委屈:“端木小掌门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几时成敌人了?” 和风一怒:“不是敌人,那你在这里鬼叫鬼叫的作甚?” 独山一滞,停止了疯癫鬼叫,赌气一般道:“我早就说了,小掌门即使有错在先,我们也不能与她为敌。现在我,我后悔了。我退出。” 说完,独山气呼呼地将双手一抱,站在原地,发起呆来。 这四龟缩息阵突然少了一角,空中的光幕突然剧烈震荡起来。 站在乌龟壳光幕之外的端木华,也感到了光幕的变化。她将手一拂,停止了挥洒银针。同时,端木华向后连退数步,打算离开光幕范围。 谁知,光幕的震荡,越来越剧烈,竟然砰的一声,碎裂开来。 巨大的气浪,立即将端木华掀翻。 端木华只觉胸口一痛,接着便身不由己地,向后倒飞出去。 但她并没有飞多远,便停了下来。 不但停了下来,还停得舒舒服服地。 因为她正好落到一个人的怀里。 第28章 自古男人最是专一。 这个人将端木华拦腰一揽,再将她轻轻放到地上。 端木华惊异不已,抬起头来看了一眼这个襄助于她的人。 岂知,这一眼之后,端木华反而更惊异了。 岂止是惊异,端木华整个人,几乎凝固了。 她僵硬地呆望着这个人,不可置信地道:“怎么,怎么会是你?难道我又做梦了?” 这个让端木华如此惊异的人,身材瘦高,穿着灰蓝色劲装长袍,脸上是一副万事都无所谓的表情。 竟是戴天! 戴天并没有注意到端木华的怪异表情。他只是盯着四大长老,眉头微皱道:“你们四个老大不小的,怎么欺负个小姑娘?” 独山脸一红,不满地嘟囔道:“不算欺负,只是教训一下……” 戴天瞥了一下嘴:“端木华是你们的掌门。你们竟敢以下犯上,教训掌门这样大不敬的话,你们也好意思说!” 独山一滞,更不好意思了。他低着头,说不出话来。 玉岩倒是一扭腰,走上前来,将戴天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接着,玉岩一展颜,软绵绵地道:“哪里来的小哥哥,长得好生俊俏啊。” 戴天翻了个白眼:“在下是谁并不重要。我不过是,走过路过,碰巧看到点有趣的东西。” 玉岩向戴天凑了凑,问道:“什么有趣的东西?” “郎情妾意。”戴天眨眨眼睛:“你说有趣不有趣?” 玉岩脸色一变:“这有什么有趣的,你小子莫不是在消遣我们吧?” 戴天不疾不徐地道:“有趣在于,这郎,早已妻妾成群,形同枯木朽株。这妾,却是桃李之年。” 独山听到风月之事,也凑过来,听得津津有味,还忍不住插嘴道:“这有什么奇怪。自古男人最是专一。不论老少,都喜欢年轻姑娘。” 戴天微微一笑:“如若这郎,财多势大,而妾,出身寒微呢?” 独山还是不以为然:“女子将婚姻当做谋生之道者,大有人在。在万贯家财面前,男人哪怕是枯朽如飞灰,也是可以被年轻貌美的女人当做宝贝的。” 戴天轻嗤一声:“可惜这女子才貌平庸,不堪入目。” 独山一滞,有点不服气:“姿色平庸的女子,也有可能德行过人。” “德行也有亏。”戴天仿佛热衷于抬杠。 “那,那这女子,必是有恩于这男子。”独山也是个少一事不如多一事的人。他仿佛也来劲了。 “不但无恩,这二人,还曾经势如水火。”戴天瞟了独山一眼,嘴角一勾。 “无,无恩……”独山涨红了脸:“那,那就是这个男子,脑袋被驴踢了。” 和风长老轻咳一声,打断了戴天和独山的无聊对话:“无才,无貌,无德,无恩。那这二人,就是以利相聚了。” 戴天点点头:“正是。” 独山不高兴地嚷嚷起来:“小子,你到底在打什么哑谜?什么郎?什么妾?什么以利相聚?赶紧说清楚,省得老夫琢磨得脑壳疼。” 戴天面色一肃,正色道:“利,是你们凌霄阁。” “凌霄阁?”独山一头雾水。 戴天仿佛在吊着独山的胃口,故意慢悠悠地道:“郎,是你们爱戴的端木思宇。妾,则是这位小莲姑娘。” “胡说!”只听被人爱戴的端木思宇,没有自辩,而是义正言辞地高声道:“小莲是玉洁冰清的姑娘,你怎能随意攀诬,毁人清白?” 玉洁冰清的小莲,也跳将起来,跺着脚,拽着戴天不撒手:“我与你无仇无怨,你为什么要这样诋毁我?” 连心情复杂的端木华都迟疑起来:“小莲,小莲她,不是这样的人。” 戴天叹了口气,对着端木华道:“这个与你情义深重的小莲,刚才差点置你于死地。你如今,倒替她说起话来了。” 端木华一滞,沉吟道:“小莲无中生有,陷害与我,其中缘由,我确是不得而知。” 戴天正色道:“端木掌门你宽于待下,你的婢女自然不会因为小恩小惠的利诱,而背弃你。” 端木华抬头望着小莲,脸上的表情复杂:“是怎样的诱惑,能让我视为姐妹的人,背叛我呢?” “只有感情。”戴天轻叹一声,仿佛不愿在端木华的伤口上撒盐。 他走到小莲面前,问道:“那端木思宇,可是许了你,一个天长地久的承诺?” 小莲脸色一白,绝口否认:“我与端木老爷,从无交集,更不要说私情了。” “从无交集?”戴天有些纠结:“那就奇怪了。” “那日我分明看到,你走进端木思宇的宝庆楼,在其中盘桓了三个时辰之久。”戴天迷惑地道:“而且你走出宝庆楼之时,手中还多了个硕大的金镯子,镯子上镶了个翠绿通透的美玉,足足有鸡蛋大小,简直要亮瞎我的眼睛。” “难不成是我看错了?”戴天想了想,自己也变得有些不确定了:“那女子,看起来,确实与小莲姑娘有些不同。那女子仿佛要清瘦秀气些。” 戴天说到此处,一拍脑门,追悔异常:“都是在下的错。误认了小莲姑娘。让小莲姑娘平白的,蒙受了这不白之冤。” 奇怪的是,小莲听了戴天的忏悔,却并没有露出欣喜之色。 她的脸,一阵青,一阵红。 她的两道娥眉一竖,竟对着一旁的端木思宇怒吼道:“端木思宇!你果然又背着我,和别的女人相好!” 而端木思宇也不示弱,大声回击道:“我说那只赤金碧玉镯怎么找不到了。原来是被你这个贪得无厌的女人顺走了。” 两人斗鸡似的正要大吵,忽然双双表情一呆,很快意识到自己大概是犯了祸从口出的错误。 这从无交集的二人,竟轻描淡写地,落入了别人的圈套。 而这个圈套的始作俑者戴天,正冲着二人,挤眼睛。 端木思宇有些尴尬。但他仍奋力地向着目瞪口呆的四大长老道:“就算我与小莲相好又如何?小莲不过是说了实话。下毒之人,确是端木华无疑。” 端木华却突然笑出声来。 她缓步走到小莲跟前,脸上的笑容,显得有些悲怆:“女人真是好笑。不论什么智慧,坚持,在爱情面前,都会变得无足轻重。多么深刻长久的友情,也敌不过男人的半句花言巧语。只要男人对她招招手,哪怕只是一个迷梦,女人都会舍弃一切,背叛一切。不后悔,不自知,不自怜。” 第29章 幸福,或者不幸。 小莲听到端木华的感慨,面上的表情,仿佛颇为羞愧,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而戴天,仍不消停。他居然良性发现,为小莲筹谋起来:“小莲姑娘,你与人有私,背弃旧主的事情,如今虽被说破。你也无须担忧。端木思宇既然断了你如今的营生,必定会恪守承诺。想必八抬大轿,将你娶回府中,只是迟早的事情。端木思宇,如今受到四大长老的支持,如果顺利成为凌霄阁新掌门,你就是这凌霄阁的掌门夫人了!真是可喜可贺!在下这边厢先给姑娘道个喜了!” 小莲一听,颇有些意外。但她的脸上,却由不安,隐隐透出喜色。她的眼中逐渐放出光彩,仿佛掌门夫人的荣光,正在不远处等着她。 但小莲的愉快心情,很快被打断了。 “德行有亏,她不行。”和风长老首先发话了。 “叛主求荣,她不配。”南阳长老的声音冰冷阴沉。 “出身低微,她没有资格。”玉岩长老翻着白眼,尖声尖气地说。 “长得还不好看,这点最关键。”独山也不识时务地吱哇乱叫。 小莲心中一痛。掌门夫人的荣光,明明刚才唾手可得。这么快,却又要一点点消散。 她觉得不甘心。 人的心,真的很奇怪。 可以大到宽容,那么多人,站在遥远的云端。 但却又偏偏小到,容不下,身边的人,站得比自己高。 端木华的出身、德行、容貌,都在小莲之上。 仰望端木华,忠实地站在她的身后,仿佛是小莲这些年理所应当做的事情。 但是任何站在身后的人,除了敬仰之心,难免会心有不甘。 不甘,会滋生嫉妒,甚至仇恨。 哪怕端木华对小莲有如山的恩情,无间的友情。小莲还是难以抑制,自己内心,强烈想要取而代之的想法。 因此,小莲觉得不甘心。 功败垂成的不甘心,强烈地折磨着小莲。 她转过头,望向端木思宇。 眼前的这个男人,干瘦苍白,形容猥琐,举止粗鄙。但是,却给了小莲一个,温情的迷梦,许了她一个,荣耀的未来。所以,小莲义无反顾地投入了这个暮色沉沉的男人的怀抱。为了他,小莲不惜昧了自己的良知,践踏数十年的友情。 端木思宇看到小莲望向自己,仿佛有些纠结。他吞吞吐吐道:“四位,四位长老,说得极有道理。小莲这丫头,背弃旧主,德行有亏,确实,确实有辱凌霄阁的名声。断不能做掌门夫人的。” 他又义正言辞地道:“四位长老,千万不要将我和那丫头混为一谈。我也是受了她的勾引和蒙蔽。” 端木思宇话音一落,立即引来劈头盖脑,一顿毒打。 毒打他的人,就是据说勾引和蒙蔽他的,小莲。 小莲扑上前来,拳脚并用。 一边打,还一边传来了小莲歇斯底里的叫骂声:“端木思宇,你这个杀千刀的!你这个不要脸的!分明是你软磨硬泡,多次纠缠于我。分明是你夸我貌美心慈,还说要休妻娶我。分明是你教我向四大长老下毒,又让我嫁祸给小姐……” 那么多分明还没有说完,小莲却已经掩面而泣。 从古到今,有多少男人白头到老的山盟海誓,落了个昙花一现的结局。 有多少不离不弃的承诺,不过是新人笑,旧人哭的重复。 多少同生共死的约定,只留下个怨女形只影单,喟叹命运。 哪里是女子的命运不济? 男子薄幸,不过是本性。 女子深情,是因为自欺。 对感情一厢情愿的美化,对男人薄幸的侥幸,对被利用被欺骗的视而不见,让女子,在自欺中,幸福,或者不幸。 此时,不幸的小莲,已经明白了自己被始乱终弃,卸磨杀驴的下场。 她快步走到端木华跟前,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哀声道:“小姐,我,我知错了。” 端木思宇则一脸铁青,脚底抹油般,迅速开溜。 而四大长老,也纷纷走到端木华跟前。 “掌门,老朽有愧。”和风深深一躬。 “老夫糊涂了。”南阳还是一张臭脸。 “哎呀,其实我打心眼里,就从来不相信,小掌门会做出这等事来的。都是他们几个老东西撺掇我。”玉岩一副怨天尤人的表情。 “老子真是晚节不保。”独山红着脸,讪讪道:“小掌门,以后我一定死心塌地,全心全意,誓死不悔追随于你……” 独山的话还没有说完,端木华已经没有耐心听下去。她转身走到戴天跟前,抬起头来,望着他。 “你,你怎么会来这里?”端木华觉得自己的声音,有点颤抖。 “我特地来寻你。结果无意间,凑了个热闹。”戴风没有意识到端木华的异常,施施然地说。 “你,你特地来寻我的?”端木华心中一跳,脸一红。 “正是。”戴风反而有些迟疑了:“我其实,是来向端木掌门求取一件东西。” “东西?”端木华有点吃惊。 “真言宗。”戴风望着端木华,朗声道。 端木华一滞,低头一沉吟,突然道:“好。真言宗,我就送给你。” 此话一出,众人皆惊。 独山跳着脚地道:“小掌门,刚才我还觉得你是个颇靠谱的。怎么转眼间就说些浑话?” 端木华摆摆手,还是望着戴天,但容貌已然恢复冷静:“我的祖母方锦宜,在世之时,对于当年之事,颇为后悔。她临死之前,确实与我密语许久。但她并非要我死守真言宗,而是,嘱咐我将真言宗亲手还给凌若渊。” 端木华一言毕之,戴天反而惊得呆住了。 端木华也不理会发呆的戴天,只是从腰间,取下个精致的布囊。 布囊只有巴掌大小,淡紫色的蜀锦底子上,绣着一支凌霄花。 布囊被端木华贴身收着,发出一股淡淡的凌霄香味。 这么个精致淡雅的布囊中,却并无他物,只有一本单薄发黄的书册。 这么个不可貌相的书册,被端木华极小心地取出来,交到戴天手上。 戴天望着手中的书册,一时心乱如麻。 真言宗! 第30章 岂有此理! 据说可以让人称王称霸的武学奇书,竟是这样不起眼。 但这又哪里是本不起眼的书册?分明是让天下血雨腥风的罪恶之源。 这薄薄几页,其实重逾千金,不知道承载了多少枯骨鲜血。 而这被天下英雄抢破了脑袋的奇书,竟然这样轻易地被人随手相赠。 戴天的手有些发抖,似乎自己手中的,是个烫手山芋。 他深吸一口气,将书册一卷,塞进自己的怀中。 戴天稳了稳心神,抬头望向端木华,朗声道:“端木掌门,多谢成全!在下一意孤行,想要寻回八部真言宗,只为化解,凌若渊与八大门派的仇恨。” 端木华也望着戴天,目光温柔。但她听了戴天所言,却皱了皱眉:“只怕,你的心愿,千难万险。” 戴天却不以为然地淡然道:“天下哪有易事?” 端木华一愣,竟说不出话来。 倒是四大长老面面相觑,脸上表情阴晴不定。和风上前一步,试图挽回那已经揣到戴天怀中的真言宗:“戴少侠,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岂不是徒劳一场?” 戴天并没有理解和风的对自己怀中之物的渴望,反而因为和风对自己的关心颇为感动。他向着四大长老一拱手:“无妨。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之前也有人如此说过我。” 戴天蓦然想起,凌若渊在冰洞之中,与自己初见时,也这样数落过自己,不由得有些伤怀。 和风见戴天不为所动,于是只能继续道:“再说,这凌若渊,是个性情乖僻之人。即使真言宗交换到她手中,这恩仇哪里是说化解就化解的?” 戴天眉头一皱:“性情乖僻?” 独山却颠颠地凑过来,煞有介事地道:“不错。那个女人,美则美矣,却颇为刚强。不好相处,不好相处。” “长老认识若渊前辈?”戴天听到独山此言,眉间竟露出喜色:“晚辈对若渊前辈,知之甚少。长老给晚辈讲讲可好?” 端木华也好奇地走过来,一把拉住独山道:“这个凌若渊,颇为神秘。祖母提到此人,总是躲躲闪闪,让我甚是气闷。独山长老,你若是知道,就快给我们讲讲。” 独山被端木华抓得生疼,一阵龇牙咧嘴。但独山生性是个喜欢八卦的,听到有人打听八卦,便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他一本正经地清清嗓子,眯起眼睛来:“其实,我与那凌若渊,也只有数面之缘。 这江湖之中,从不缺少高手。 高手多了,自然就有了一争高下的想法。 这一争高下的想法,便是纷争和血腥的根源。 高手们,当然也偶尔有一二斯文人。 既是斯文人,自然不好明目张胆打打杀杀的。 于是这些斯文人,怀揣着争王争霸的野心,却装模作样地要客套谦让一番。 高下,自然还是要分的。 天下第一,不仅仅是个呆板的符号,还是与财富、权势、名声交缠。 名动江湖,权倾天下,对王侯将相,凡夫俗子,一样具有莫大的吸引力。 天下人要为此争抢得头破血流,前赴后继。 斯文人的争抢方法,自然含蓄隐晦一些。 他们最喜欢召开比武大会。 彼时的比武大会,五年举行一次。 天下门派皆可参加。 拔得头筹者,便得个天下第一的美名,不仅身价倍升,受天下人敬仰。连其背后的门派,也一举跃上枝头,簌然不可攀起来。 于是,各门各派,都乐此不疲地,蜂拥着,按时出现在太乙山[19]。 每五年的武林大会,也因此得名太乙论道。 虽然,参加太乙论道的人,可能连道是什么都不知道。 但是给自己追名逐利的行为,勉强安个高尚斯文的名字,还是很有必要的。 于是,太乙论道,成了武林中一件顶重要的大事。 而参加论道,变成了各门各派,粉墨登场的盛会。 那年的太乙论道,是在七月。 七月流火一般的中原大地,偏偏在这太乙山中,清凉如春。 尤其是山中的月夜。 月光就像银河之水,从如墨的空中倾泻下来,再铺洒在山中。 银河之水铺洒在山中的湖水表面,湖水变成了纯银打磨的平镜,璀璨发光。只有几只不老实的寒鸭划过,才在银镜上留下几道浅浅的水痕。 银河之水洒落到高大的古树上,只剪出个挺拔威武的侧影,如同武士般,默然不语。 银河之水倾泻到山中的茅屋上,那冰凉的银色,却在昏黄的烛光和寥寥炊烟的映衬下,变得温暖而平和。 但这种平静的月夜,很快,就被如同滚滚洪流蜂拥而至的各门各派,破坏得连渣也不剩。 太乙山中的旮旯角落,很快被人塞得满满的。 各型各色的人物,三两成群,喝酒吃肉,评古论今,高声谈笑,好不快活。 我们四大长老,也赫然混迹其中。 当年,我们四个,还是名不见经传的小角色。 我们跟随掌门方锦宜,坐在个不起眼的角落,听着周围的人高谈阔论。 这些人,最津津乐道的,便是今次太乙论道的头筹,会是花落谁家。 但是这关于天下第一的猜测,却很是天马行空。 “峨眉是天下正道翘楚。听说今次峨眉的月牙儿,是当年吾离双剑[00]后人,实力不可小觑!” “此话差矣。吾离双剑蛰伏已久,多年没有现世。峨眉如今偏安蜀中,其乐陶陶,人才颇为凋零啊。” “华山和少林,出了多位武林盟主。我看,今次如无意外,还是这两派的胜算最高。” “武当山扶摇子[20],是上一届武林盟主,道行很是了得。” “但如今好多门派,是后起之秀,风头正劲啊。” “正是。听说这长贞岛肖成,使得一方凤翅镗,霸道刚劲,无人能敌。” “还有凌霄阁方锦宜,不但是个难得的美人,她还将祖传的凌霄针发扬光大,令人侧目。” “.……” 我们几人,听到旁人赞叹我凌霄阁,自然颇为得意。而掌门方锦宜,彼时正是而立之年,确实才貌出众。她听着闲谈,微笑着品茶,神色自若。 但这悠闲的八卦时光,却很快被生生打断了。 一个冒冒失失的身影,出现在几个闲聊之人的面前,并发出尖声尖气的聒噪声。 这聒噪声,嗓门颇大,仿佛很是恼火:“岂有此理!” [19]太乙山:今秦岭终南山。 [00]吾离双剑:见彼得猫的雪《半水青烟半水寒》。00为补充,偷懒,见谅! [20] 扶摇子:陈抟,871-989年,道学家,隐居武当山。 第31章 统统都是菜鸟! 七嘴八舌的闲聊,仿佛被吓了一跳,突然安静下来。 我们当时正坐在个不大的茶馆中。茶馆中数十人,此时都抬起头,定定地望向这个很是恼火的身影。 这个身影不高,有些瘦弱,不过是个小丫头片子。 但这小丫头片子,竟是很好看。 不但好看,简直就是惊为天人。 这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一身淡紫色衣衫。长发乌黑,却有点蓬松,有些随意地被束了个奇怪的发型。她的脸庞,虽然稚气未脱,却是清澈明朗,仿佛夜空中的璀璨星子,落入凡尘。她的眉目清秀,却不娇媚,反而带着股得意霸道的劲儿。 此刻,她如画般的眉目,显得更加霸道了。 不但霸道,简直就是扭曲。 她满脸通红,瞪着一双大眼睛,眉头锁得紧紧地,几乎可以夹死一只蚊子。 她不但面目扭曲,还双手叉腰,显得确实很恼火。 “岂有此理!”小丫头又恶狠狠地强调了一遍。 “小姑娘,什么岂有此理?我踩到你尾巴了?”闲谈被打断的几个人,望着气呼呼的小丫头,觉得有些好笑。 “尾巴?”小姑娘一滞,竟没有体会到几人的调侃:“什么尾巴?” 看到几人捂嘴轻笑,小姑娘显得更生气了。她将面前的桌子重重一拍,大声道:“你们几个人,在这里,胡说八道!” 这几个人都是各门各派的年轻弟子,此时也不生气,只是奇道:“我们在此煮酒论英雄。怎么就胡说八道了?” “你们,你们,这个……”小姑娘气得舌头都有些不利索了:“你们既然论英雄,为啥不论一论,我们九剑门?” “哦!”几个人神色有些诧异,却也礼貌性地站起身来,拱了拱手:“原来是九剑门的小师妹。” “好说,好说。”小姑娘还是没好气地道:“你们方才说了这么许多英雄,怎的就没有我九剑门的聂轻寒师叔?” 小姑娘说到自己的师叔,神色缓和了不少,流露出极为崇拜敬仰的表情:“我聂师叔,剑术卓然。你们方才说的那些个,在我聂师叔面前,统统都是菜鸟!” 听到小姑娘一本正经的狂言妄语,在座之人无不哑然。 闲谈的几人神色有些尴尬,附和也不是,反对也不是。只有一个愣头青模样的小个子青年,嘟嘟囔囔地道:“聂前辈的剑术,确实是名动江湖。但,但是……九剑门毕竟是天下第一的铸剑圣地。这剑术嘛……恐怕术有专攻,难免轻视些……” 小个子的嘟囔还含混在嘴里,这边厢小姑娘已经暴跳如雷了:“什么专攻?什么轻视?我,我聂师叔那是惊才艳艳!不要说铸剑和剑术,就是琴棋书画,吹拉弹唱,我聂师叔都是样样精通,无人能敌!……” 听到小姑娘口中天花乱坠,无所不能的聂师叔,在座之人,无不心生敬仰,无一不想一睹这位聂师叔的绝世风采。 很快,大家一睹高人的心愿,竟然施施然地就实现了! 这位被吹得天花乱坠的聂师叔,出现在茶馆门口,一脸愠色,厉声道:“凌若渊,你又在胡诌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这被凌若渊执着吹捧的聂轻寒师叔,不愧是名动江湖的宗师。 她虽已不惑之年,但依旧气度卓然。她一身暗白素衣,眉目绝美却带着不怒自威的寒气。 而这个被唤作凌若渊的小姑娘,刚才还得意洋洋,耀武扬威的。她一听到聂轻寒的训斥,顿时如同见了猫的老鼠般,面无血色。嚣张气焰顿时烟消云散去了。她低下头,声音也没有刚才那般洪亮了:“聂师叔,我不过是,将您的才学,略微宣扬宣扬。哪里是乱七八糟呢……” “胡扯!”聂轻寒无情地打断了凌若渊的狡辩:“看来这几年让你抄写的佛学经文,还是没有让你修身养性!” 听到抄写经文,凌若渊的脸上,露出了惊恐的表情。她仿佛回忆起什么恐怖的事情,哆哆嗦嗦地小声道:“弟子千真万确,修身养性了不少。您看,我再也没自称‘老子’了……” 这时,聂轻寒的身后,又闪出来一男一女。两人都是十七、八岁模样,背着长剑。女孩一身水蓝衣裙,神态娴雅。少年身着银灰长衫,剑眉星目,很是俊朗。 这两人走到凌若渊身边,扯了扯凌若渊的衣袖,阻止了凌若渊的继续胡诌。 少年向着聂轻寒一抱拳:“聂师叔,凌师妹她,真的是收敛沉静了不少。” “收敛?”聂轻寒一声冷哼:“所谓小隐隐于山,大隐隐于市。而这个口无遮拦的货,恨不得全天下都知道,她那点破事。” 这个据说收敛沉静不少的凌若渊一听,立即又辩解道:“聂师叔,此话差矣。这些个佛学儒家宣扬的内敛之道,装模作样,实在令人憋闷。明珠要置于阳光之下,才能夺目,怎能使其蒙尘?……” 少年无可奈何地翻了个白眼,一副无力再挽狂澜的样子。 而蓝衣少女则嗔怪地拉拉凌若渊的手,小声道:“凌师妹,莫要再说了。你上辈子莫非是个孔雀不成?” 这个据说上辈子是个孔雀的凌若渊,有些不服气,正要继续分辨,突然发出杀猪般的叫声。 这杀猪般的叫声,实在惊悚,令在座之人,无不侧目。 只见凌若渊的耳朵,被聂轻寒死死揪住。聂轻寒面色铁青,冷声道:“你这个张扬的性子,看来是还要好好打磨打磨。今日再回去抄写经文十篇。抄不完,就不许睡觉!” 凌若渊本来跳着脚地哀嚎着她的耳朵。但她一听到抄写经文,立即换了副生无可恋的表情,死猪般地安静下来。 于是乎,聂轻寒揪着死猪般的凌若渊,带着两个少年,风一般地离去。 而目睹了这师徒几人的闹剧,茶馆众人,顿时笑成一片。 我却发现方锦宜掌门的神色颇有些黯然。 于是我悄悄试探道:“方掌门,可有什么不妥?” 方锦宜低低叹了口气道:“这姓凌的小姑娘,说话虽不着边际,但我看这聂轻寒,气息沉稳,动作凌厉,举手投足间皆是浑厚内力,想必定是明日劲敌。” 我自然明白方掌门年少气盛,想在此次武林大会上崭露头角。但人外有人,山外有山,对于胜败的事情,自然不是一厢情愿的。于是我开解道:“掌门也无须介怀。以您的武学资质,扬名立万不过是迟早的事情。” 方锦宜却瞪了我一眼,有些嗔怪:“凌霄阁已立世百年,虽不是末流小门派,但也一直难登大雅之堂。如今武林人才辈出,我辈若不能力争上游,便是自甘堕落。如若不能将凌霄针发扬光大,有何颜面面对我凌霄阁先祖?” 我听了暗暗叹了口气。方锦宜果然是凌霄阁历代掌门中,难得的人才。她小小年纪之时,便胸怀大志,想要让凌霄阁登上一流门派的行列。但责任同时也是压力,让这而立之年的方锦宜,长年心思深重,郁郁寡欢。 这种家族托付,门派重责,不知道让多少人的人生,为之扭曲,让多少人的心肠,变得冰冷。 我心下黯然,却只能低声应和道:“掌门所言极是。我等定全力以赴,助掌门成就大业!” 可惜我的一番违心的表忠心,很快就被淹没在了茶馆中,闹哄哄,乱纷纷的新一轮煮酒论英雄之中了。 第32章 不公平! 第二日。 太乙山巅。 这太乙山不愧为九州之险,处处深谷险峰。偏偏这群山之巅,有一汪清水,名曰太乙池。 这一汪清池,四季幽深清凉。池中水草依依,通透如碧玉。清池虽不大,但四周的峰岭都倒映在其中,山巅的行云淡雾,也缭绕在其上,让这一汪碧水,显得仙气非常。 历年的比武大会,便在这群山碧潭边举行,倒也诗情画意,把那杀伐之气,柔化了许多。 可惜这一派诗情画意,还是磨灭不了,人们心中,对权势地位名利的热切求索。 怀着追名逐利之心的人们,此时正聚在太乙池周围,神色各异。 太乙池中央,漂浮着一个不大的浮台,材质奇异,闪着温润的金光。 此时的浮台上,已经刀光剑影,拳来脚往好几轮了。 各门各派来人,环坐在太乙池边,密切地关注着浮台,并时而热烈地奉献出自己的惊呼、叫好、痛惜之声。 这方浮台,实在乏善可陈。 但未来五年武林的祸福安宁,竟都系在这一方不起眼的浮台之上。 权利的归属,势力的划分,局势的震荡,这方浮台,便是中心。 太乙论道的名字虽然斯文,但方式却是简单粗暴。 浮台之上,胜者为王。 而胜者,则是这最后站在浮台上的人。 但凡有自以为可以一争者,皆可上台。两两相较,败者离开,胜者则继续迎接下一位挑战者。 最后站在台上的人,便是公认的天下第一,新的武林盟主。 因此上台的时机,变得非常重要。若是上台早了,便陷入了无休止的车轮战,最终为他人做了嫁衣。 天下英雄,虽是舞刀弄枪的多,但也个个头脑灵活,心思缜密,自然都明白这个道理。所以高手们,都纷纷龟缩在后面,希望保存实力,或者,捡捡便宜。 太乙论道共有三天。 头两天,不过是些小鱼小虾们,上台历练历练。真正的高手对决,往往是在最后一天。 我自然也是知道这个道理的,早已做好了头两天打打瞌睡,晒晒太阳的心理准备。 但是,事情却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那年太乙论道的头两天,在我看来,非常有趣。 因为,坐在我附近的,有个非常有趣的人。 凌若渊! 这个聒噪的小丫头,就坐在我凌霄阁的旁边。 这个聒噪的小丫头,让本该晒太阳打瞌睡的惬意时光,变得惬意不起来了。 九剑门彼时,已经是天下第一的铸剑门派,弟子众多,声势不俗。 这个凌若渊,换了件紫灰的衣裙,坐在一群弟子中间,却很是醒目。 醒目,是因为,她还是一副气呼呼的表情。 她的嗓门很大,仿佛生怕别人听不到似的:“不公平!为什么不让我上台?” 坐在她身旁的,正是前一晚出现的蓝衣女孩和俊朗少年。这两人仿佛还是在不厌其烦地安抚着凌若渊:“师妹,不要生气。师父自然是要安排资历高的师兄师姐们上台历练。” “胡说!”凌若渊立即反驳:“秦松呢?秦松为什么可以上台?秦松跟我资历一样好不啦?” 旁边的俊朗少年顿时叹了口气:“我和你资历一样?我比你大了不少好不啦?” “大了不少?”凌若渊毫不留情地批判了这个唤作秦松的俊朗少年:“只大了两年一个月零三天好不啦?” 蓝衣女孩拍了拍凌若渊的背,试图压灭她的熊熊怒火:“师妹,师父大概,大概是不想让你,惹是生非吧。” “钟懿!”凌若渊转过头来,甩开蓝衣女孩的手,怒火显得更加旺盛了:“亏你还说是我的好朋友!连你都觉得我是在惹是生非是吧?” 唤作钟懿的蓝衣女孩有些尴尬,陪着笑脸道:“若渊,好师妹,你哪里是在惹是生非?你做的,都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义之举!” 听到钟懿的附和,凌若渊仿佛稍稍缓和了些。她换了副沮丧的表情道:“正是的!明明我怀着颗匡扶天下的心,却不能被天下人理解!竟还说我是惹是生非!” 这一本正经的豪情壮志,被凌若渊说得颇凄婉。她一边说,还一边抹起眼泪,喃喃自语:“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世人看不穿!” 这时,坐在九剑门第一排的一个中年美妇转过头来,盯着凌若渊,皱着眉头道:“什么天下人?什么看不穿?我看你是真疯癫!就喜欢丢人现眼的。” 责备凌若渊的,正是被凌若渊倾情吹捧的聂轻寒师叔。 被评价为真疯癫的凌若渊,更加自怜自艾了。她抽着鼻涕,嘟嘟囔囔:“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旁边的秦松,觉得有些好笑,柔声道:“小师妹,你虽然如今不能上台比试武艺,但我觉得在场群雄之中,你的文采,是最好的!你这些年的佛经,果然不是白抄的!” 凌若渊抬起婆娑的泪眼,狠狠地瞪着秦松,凶巴巴地道:“你得意个啥?你嘚瑟个啥?你能上台就了不起啊?哼!……” 最后这个哼,被凌若渊拖得无比的长,以表达她的愤慨。 她觉得还不解气,又补充道:“我就祝你在台上,挺不过三招!” 本来是玩伴之间互相斗气的一句玩笑话。 没想到,凌若渊这狠毒的三招诅咒,竟然一语成谶。 就在凌若渊对师兄秦松可以上台比试各种羡慕嫉妒恨的时候,浮台之上已经走马灯似的来回了好几拨人。几大门派中自认为出色的年轻弟子,都到浮台上亮了个相,在天下群雄面前混了个脸熟,至于输赢,反倒无人关心了。 九剑门的几个高年资弟子,各有胜负,此时也喜滋滋地回到太乙池边坐定,眉飞色舞地讲述台上的惊心动魄时刻。 凌若渊瘪着嘴,酸溜溜地嘀咕:“上去溜一圈就回来了,难道是比赛谁跑得快?” 当然,年轻弟子当中,也有不是上台溜一圈的。 此时,华山的武问秋,正在浮台上大放异彩。 这武问秋,身材粗短,浓眉大眼,一副貌不惊人的样子。但此人剑术狠辣刁钻,以攻为守,只要抓住对方弱点,便如毒蛇般狠狠咬住,连续出击,直到对方败北认输。 这人狠话不多的劲儿,让对手胆寒。 因此这武问秋连胜数轮,赢了个满堂彩。 连凌若渊的师父,九剑门掌门曾澜,也频频点头:“此子心性坚韧,将来定是个翻云覆雨的人物!” 结果,这个被认为会翻云覆雨的人物,在浮台上声威大震。一时间,竟出现了,无人敢上台挑战的境地。 第33章 你有本事咬我呀! 凌若渊憋着一口闷气,戳了戳坐在旁边的秦松:“这个人长得不好看,断不能让他耀武扬威了去。师兄,你长得好看,你且上去灭了他的威风!” 秦松无可奈何地翻了个白眼:“又不是选美,我去作甚?” 这时,只听凌若渊的师叔聂轻寒,一声轻喝:“秦松,你去!” 凌若渊大喜,激动地蹦起来,一副大快人心的表情,仿佛即将上台应战的人就是她自己。 而秦松面目一肃,站定抱拳,朗声一呼:“弟子领命!”接着他便腾身而起,两三步跃到浮台之上。 凌若渊虽刚与秦松置气,此时也全然忘了。她兴奋地又蹦又跳,倾尽全力,为秦松造起声势,甚至现场编了个很霸气的口号:“九剑横扫八方,秦松斩妖除魔!” 站在浮台之上的秦松听了,颇有些尴尬。他向着武问秋一抱拳,有些歉意地道:“我的小师妹本意是为我助威,不小心得罪了武兄。还请多包涵。” 武问秋也不答话,只是淡淡一笑。接着,他便将手中长剑一挥,向着秦松攻来。 秦松也不犹豫,只将手中的幽蓝长剑烬潋向空中一抛。秦松同时向前高高跃起,左手一挥,正持住烬潋剑柄。 转瞬间,烬潋出鞘,在空中拖出一道耀眼的幽蓝剑影。 武问秋的剑势凌厉迅猛,转眼间就攻到秦松跟前。 秦松却不徐不急,只是在空中悠悠然一个转身,左手持剑护在身侧,轻松从武问秋的长剑正前方,避到了一侧。 武问秋见自己长剑一击不中,立即站定身形,翻身便向秦松一个横扫。 秦松见武问秋长剑扫来,只淡然将持在左手的烬潋剑,换到右手。接着,秦松手中的烬潋剑,便一个挽花,迎着武问秋的长剑而去。 武问秋的剑法,以刚劲力道见长。他自认为这一横扫,用了自己八成力道,若被击中,轻则伤及筋骨,重则取人性命。 但这一扫过后,武问秋竟发现,自己的长剑,仿佛扫在了泥地里。 不但没有伤及筋骨,还似乎被烂泥糊住,进退不得了。 武问秋大惊,定睛看去。他才发现,秦松的幽蓝烬潋剑,经过绵密的挽花剑式,竟然如同一个漩涡般,将自己的长剑牢牢吸住了。 武问秋心中一急,狠命想要抽回长剑。 怎奈何,烬潋剑产生的漩涡吸力,越来越大。 武问秋的手一痛,手中长剑竟然飞将出去。 转瞬间,胜负已定。 不到三招,秦松就让武问秋卸了甲。 武问秋不可置信地望着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不敢相信自己输得如此干净利落。 而浮台周围的各派英雄,也有些发懵。 直到秦松微笑着,将武问秋的长剑归还,大家才回过神来。很快,喝彩叫好声便雷动起来。 而这雷动的喝彩声中,自然以凌若渊的尖叫声最为突出。 她激动得抹着眼泪,连霸气的口号也不甚清晰了:“九剑,九剑……秦松,秦松斩妖除魔!” 面对周遭的赞叹,秦松显得有些腼腆。他双手握拳,朗声道:“还请各派同道指教。” 秦松的话音未落,只听到一声冷冷的低喝:“那便容老夫,来指教你吧!” 此话一出,众人皆惊。 惊的是,本来是小鱼小虾们的较量,如今却有自称老夫的人,一本正经前来挑战。 更惊的是,这个自称老夫的人,还是个宗师级别的人物! 此人虽自称老夫,其实是个四十来岁的壮年人。他身材魁梧高大,肤黑皮糙,满脸横肉,面目阴狠。虽不至于眼歪嘴斜,但这副面相,也实在一言难尽。 他的容貌,虽不能让人心生愉悦,但却真真能让人,心生畏惧。 他的脾性,与他的容貌,竟然一般无二。睚呲必报,不择手段,便是江湖中人,对他的评价。 他便是夜晴宫掌门,祁峥! 祁峥一身褐色长袍,满头乱发。他缓步走上浮台,似笑非笑地盯着秦松,声如洪钟:“数年不见,小友气度依然啊。” 秦松见上台之人竟是祁峥,也有些发懵,一时呆立在台上。 祁峥见秦松不言语,便上前一步,循循善诱般道:“小友可还记得他郎城中的九头蛇?” 秦松还没有答话,台下的凌若渊已经跳将起来,毫不客气地道:“丑八怪,你那张脸,是惊天地,泣鬼神。我们忘了九头蛇也不会忘了你啊!” 祁峥转过身,看到台下的凌若渊,立即如同得见仇人,勃然大怒起来。他虬髯倒立,怒目圆睁,脸上阴气滚滚。他厉声道:“小妖女,蛇玉何在?” 凌若渊却毫不生气,反而得意洋洋:“蛇玉?我吃啦。你有本事咬我呀!” 祁峥本来就黑的大脸,更加黑如焦炭。他冷哼一声,却不再跟凌若渊多费口舌,反而回头对秦松说:“小子,老夫平生最恨,求而不得。因此只要老夫志在必得之物,一定奋力求索。偏偏你们几个小鬼让我吃了个暗亏。此事已是老夫心中芥蒂。今日,正好跟小友比划比划,就算让此事有个善终,如何?” 秦松低头一沉吟,暗想在群雄眼皮子底下,这祁峥也不至于做出什么出格的事。于是他烬潋长剑一收,朗声道:“请祁前辈指教。” 祁峥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黄牙。他低喝一声,向前抢出一步,蒲扇般的大手,就向秦松攻来。 祁峥膀大腰圆,而秦松身材瘦高。两人站在一起,如同庞然大山上长了棵小松树。祁峥这一攻势,犹如排山倒海,仿佛转眼就要将那棵小松树吞没。 但是小松树却异常□□灵活。在排山倒海的进攻之后,竟然屹立不倒。 只见秦松并没有正面迎击祁峥的一击,而是快速向后退去。同时他暗暗将烬潋剑收到背后,蓄势待发。 祁峥见秦松后退,也快步向前追击。同时,他双掌交错,掌掌攻向秦松面门。 秦松深知祁峥的冰炙掌威力巨大,不敢与他的双掌接触,于是只是咬牙快速后退,只守不攻。 二人一个追,一个避,转眼竟到了浮台边缘。 凌若渊看得着急。她咬着嘴唇,双手揪着自己的衣角,差点就要把自己的衣角揪出个洞来。 第34章 女侠,哭什么? 只见秦松一脚已踏到浮台边缘,再后退一步,就要落入太乙池中。但他突然大喝一声,单脚点地,翻身而起,竟跃到祁峥头顶。同时,他挥出收在背后的烬潋剑,剑尖一转,就要从天而降,刺向祁峥头顶。 秦松这一招变守为攻,矫健灵动,如同行云流水,顿时博得阵阵喝彩。 祁峥看见烬潋剑如泰山压顶般向自己刺来,竟然并不躲闪,而是伸出右掌,仿佛打算徒手接剑。 浮台下众人皆惊。且不说秦松少年有为,剑式凌厉。单这烬潋剑,本为聂轻寒亲手铸造,通体幽蓝,一看便知并非凡品。若肉掌接剑,那定是分筋错骨的结局。 唯独凌若渊,不惊反喜。她心中一松,暗想这祁峥几年不见,越发糊涂了。鸡蛋碰石头的事情,他竟也肯做。 但祁峥的冰炙掌,显然不是鸡蛋。 凌若渊也喜得确实早了点。 烬潋剑并没有让祁峥分筋错骨。 连皮开肉绽都没有。 祁峥的皮肉,简直比当年的九头蛇还坚不可摧。 只见就在烬潋剑刺入祁峥右掌的一刹那,祁峥突然怪叫一声,右手一合,竟然一把抓住了烬潋剑的剑尖。 秦松只觉得那种曾经体验过的又热又寒的感觉,立即从烬潋剑尖上传了过来,并很快扩散到了全身,让他心脉剧痛欲裂。 而更加令他恐惧的是,烬潋剑在祁峥的手中,竟然生了根一般,进退不能。自己连人带剑,就这样直直地被举在祁峥的一只手中。 几年不见,祁峥的冰炙掌更加深不可测。 深不可测的祁峥嘿嘿一笑,右手将烬潋剑狠狠向下一拉,秦松就如同卸了力一般,重重地摔到地上。 秦松此时已经心脉大损,再被这狠狠一摔,更是气血不稳,顿时一口鲜血喷出,竟然瘫软在地,站不起来了。 凌若渊见秦松受伤,心中大恸,尖叫着就要跑上浮台。 哪知她刚跑了两步,突然就被人凌空提溜起来。 凌若渊大急,顿时手脚并用,死命挣扎,并且哇哇大叫:“放开老子!老子要去拼命了!” 但这将她提溜起来的人,丝毫不为所动,只是冷声道:“拼命?你有几条命可拼?” 凌若渊抬头一看,这将她提溜起来的人,正是师叔聂轻寒。 聂轻寒随手将凌若渊往旁边一抛,向着祁峥高声道:“祁掌门贵为一派之主,亲自指点我九剑门弟子。聂某不胜感激。” 祁峥见聂轻寒发话,有些心虚。于是他用满脸横肉,堆出个谄媚的笑容,咧着黄牙道:“不敢不敢。祁某只是同小友切磋一二。” 聂轻寒冷笑一声:“切磋?祁掌门不惜冒着以大欺小的恶名,亲自与小徒切磋,更是用冰炙掌重伤小徒心脉。这哪里是切磋,分明是要致人于死地!小徒与祁掌门有何冤仇,要劳烦祁掌门痛下杀手?抑或是,小徒撞破了祁掌门的什么丑事,祁掌门要杀人灭口?” 祁峥见聂轻寒不留情面,顿时凶相毕露。他横眉一竖,厉声道:“聂轻寒,我今日教训你九剑门恶徒,你待如何?” 聂轻寒面目一寒,右手一挥,刷一声将身旁玉缺剑抽出。 这玉缺剑,剑身温润如玉。但长剑一出鞘,却蓦然腾出浓重的寒意。 不但寒意森然,玉缺还发出隐隐的凤啸之声,悠然不绝。 自古以来,宝剑通灵,都有龙吟凤啸的异象。诸如干将莫邪吾离双剑之类的神剑,更是可以自行飞行,取人首级。 聂轻寒是彼时天下第一的铸剑大师。她铸出的玉缺剑,自然是非凡的神器。 玉缺剑一出,太乙池边,顿时如同炸开了锅。 聂轻寒的剑术天下闻名,是此次太乙论道夺冠的大热。 但这才太乙论道第一天,难道便要上演两虎相争? 聂轻寒旁边的九剑门掌门曾澜,有些担忧,伸出手想要阻止聂轻寒。 但聂轻寒向前一步,朗声道:“九剑门,聂轻寒领教!” 说毕,聂轻寒就要跃上浮台。 谁知,竟然有人抢在聂轻寒前面,跃上了浮台。 此人在台上站定,恭敬地向着聂轻寒一躬道:“聂前辈,您莫要着急。今日才是太乙论道第一天,是我们这些不入流的小鱼小虾们切磋的机会。您是武林宗师,怎可以自降身份,与那不知所谓的人争抢?您且作壁上观,待我与祁掌门比划比划。” 听到有人将自己归类为不入流的小鱼小虾,祁峥的脸上顿时青一阵,白一阵。他定睛一看,来人竟是个年轻人。 这个年轻人身材高大,一身银白色长衣。他面目英武,气质儒雅。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虽是个男子,却有一双大眼睛,颇为水灵。 这人虽然年纪不大,但在武林中,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人物。 他便是峨眉月牙儿。 据说他是吾离双剑后人,修为和秉性,颇有美名。 看到月牙儿上台挑战,聂轻寒点点头,便真的作壁上观起来。 而凌若渊则忙着对着受伤的秦松,抹眼泪。 秦松见到凌若渊为自己流泪,颇有些感动。于是他挤出个勉强的笑容,安慰道:“女侠,哭什么?我不过是,应了你的三招诅咒。” 凌若渊一听,眼泪抹得更勤了:“都是我害了你。你且等着,我自会给你报仇。” 秦松拍拍凌若渊的手,一本正经道:“将来只能我护着你,不需要你来护着我。” 他眨眨眼睛,又补充道:“再说,现在已经有人,要给我报仇了。” 凌若渊迷惑地抬起头,才发现,果然有人,正在给他们报仇了。 月牙儿虽是吾离双剑后人,他自己却是以双刺为武器。 他的双刺唤作平将,也是个了不得的神器,只有一尺来长,模样古朴,闪着纯银般的光泽。 平将被月牙儿从背上取下来,很随意地擎在手中。 月牙儿甚至将平将当成了扇子,扇起风来。 他望着祁峥,有些戏虐地道:“祁掌门,我们这些不入流的小鱼小虾,比划比划吧?” 祁峥涨红了猪肝色的脸,咬着牙道:“月牙儿,你休要嚣张!” 月牙儿吐吐舌头,仿佛有些歉意:“祁掌门,我月牙儿家教颇严,家母最讨厌嚣张霸道之人。若刚才我轻狂了些,你且多包涵。我这就低调些。” 说罢,月牙儿果然走上了低调务实的路子。那就是二话不说,直接开打。 月牙儿将手中拿来扇风的双刺,优美地前后一交错,便腾身而起。 月牙儿身材修长,轻功极佳,寥寥数步,就腾到祁峥面前。 第35章 好一轮月牙儿! 祁峥只觉眼前银光一闪,平将锐利的刺尖,竟然就直指自己的鼻尖了。祁峥一惊,下意识地挥出左手,又故技重施,想要抓住平将的刺尖。 但这平将刺尖,却滑溜得如同一尾游鱼。竟然从祁峥的手中滑了出去。 祁峥一抓不中,又连续抓出数掌。 但这平将,却始终若即若离,分明就在祁峥的不远处徘徊,却终究不能被抓到手中。 平将双刺,就这样绕着祁峥转了一圈又一圈。 而祁峥如同蒙着眼执着追逐胡萝卜的驴,也在原地做起拉磨的动作来。 手持双刺的月牙儿,在空中轻盈几个翻身,飘飘然就绕着祁峥数圈,终于轻松落地站定。 祁峥这才勉强稳住身形,停止了徒然的旋转。 等到祁峥气喘吁吁,结束了令他恼火的拉磨动作,令他更加恼火的情形出现了。 浮台之下,竟然爆发出热烈的哄笑声。 祁峥不明所以,只是茫然地望着站在他对面的月牙儿。 只见月牙儿笑嘻嘻地冲着祁峥挤挤眼睛,接着他将双刺举到自己面前,一脸嫌弃地将双刺吹了吹。 而双刺之上,赫然是几缕烂糟糟的头发! 望着这几缕污浊不堪的乱发,祁峥莫名觉得有些眼熟,下意识地往自己的头上摸去。 这一摸,简直让祁峥肝胆俱裂。 他那一头心爱的如同鸡窝般的乱发,竟然不翼而飞。 只剩下,稀稀拉拉,几根残发,兀自在风中飘零。 月牙儿得意洋洋地摇着脑袋,冲着台下的凌若渊道:“小姑娘,这样是不是没那么丑了?” 凌若渊抹抹眼睛,破涕为笑:“果然!” 祁峥觉得失了头发事小,奇耻大辱事大。他跳将起来,挥舞双掌,竟企图抓住月牙儿的脖颈。 月牙儿将嬉皮笑脸的表情一收,有些厌恶地交错平将,将祁峥的手挡开。 “月哥哥,小心那丑八怪的手掌!”凌若渊看到月牙儿就要接触祁峥手掌,不由得着急大喊起来。 虽听到了凌若渊的友好提醒,月牙儿还是不以为然,径直用平将向祁峥的手挡去。但刚接触到祁峥手掌,他就已经发现了不妥。一丝丝又寒凉又炙热的奇怪感觉,如同蚂蚁一样,从平将缓缓传上他的手,再一层层地播散开来。 月牙儿大惊,暗提内力,迅速将平将收回。但猛烈的疼痛感,还是一丝丝,一层层在他的经脉中激荡。 月牙儿面色一肃,竟挥起平将,将自己的手指割破。 “月哥哥这是作甚?”凌若渊见月牙儿自残,好生惊讶,忍不住惊呼起来。 “冰炙掌一旦入体,就如蛇毒播散。月牙儿割破经脉,是用内力,驱除冰炙掌掌力。”一旁的秦松声音虽低微,却是掷地有声。 果然,月牙儿的面色很快恢复如常,又是一副不羁的表情。 祁峥见冰炙掌这样快就被月牙儿破解,颇为震惊。不但震惊于月牙儿的浑厚内力,也震惊于自己的不堪一击。 就在祁峥发愣震惊的时候,月牙儿的平将竟又再次旋转攻到。 银白色平将在月牙儿双手之上飞速旋转,竟腾起炽烈耀眼的银光。 这炽烈的银光,范围越来越大,越来越浓烈,逐渐将月牙儿包裹得密密实实,看不到人影了。 不但包裹了月牙儿,这团银光,还很快将发呆的祁峥也包裹了进去。 但这浓重的银光,诡异地聚,又诡异地消散开来。 银光逐渐变得稀薄,直到破碎成星星点点的银色碎屑。 飘散的银色碎屑中,两个人的身影逐渐清晰起来。 一个背着双手,抖着腿,颇有些悠闲。 一个仿佛仍在发呆,但是却形象大变。尤其是那颗硕大肥腻脑袋上,刚才还迎风飘扬的几股乱发,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个光头,闪闪发光。 背着手,抖着腿的人,正是月牙儿。他满意地点点头:“不错,不错。祁掌门,你如今的发型,可是比刚才,又好看了不少!” 顶着个光头的祁峥,终于结束了发呆。他却心下黯然,深知月牙儿割取自己的头发,如探囊取物般容易。那自己这颗项上人头,在月牙儿看来,恐怕也与头发一般无二。 祁峥叹了口气,也嚣张不起来了。他勉强冲着月牙儿抱了抱拳,涩声道:“在下输了。” 月牙儿也不还礼,只是用擎着平将的手,略略拂了拂,示意祁峥下台。 祁峥见月牙儿如此轻视自己,不由得心中恼火。但他却不敢造次,只能一咬牙,转身跳下浮台。 月牙儿倒是冲着台下的凌若渊挤挤眼睛,露出个友好的微笑。 凌若渊心情大好,对这个为师兄秦松报了仇的月牙儿,顿时好感倍增。 可惜的是,不单单凌若渊的好感倍增,几乎在场所有的年轻女子,都对这个神勇的月牙儿,露出了花痴般的神情。 对着众人花痴般的神情,月牙儿倒是一副无所谓,见怪不怪的样子。他又将平将当成扇子,扇起风来。一边扇风,他还一边漫不经心地道:“有看不惯我的,赶紧上来比划比划。” 看到姑娘们的倾慕,月牙儿的嚣张,台下的年轻弟子们纷纷气血翻涌,心中愤懑难平。 很快,就有数人跳上浮台,挑战月牙儿。 但月牙儿气势如虹,一时间风头无两,无人能敌。 上台挑战的,个个都是几招之内就七零八落了去。 月牙儿倒是愈战愈勇,一袭银白长衣,上下翻飞,潇洒自如。他手中的平将,银光闪动,果真如同一轮新月,霸气凌厉。 “好一轮月牙儿!”凌若渊望着银光闪动的平将,由衷地赞叹。 “你是说月牙儿,还是平将?”旁边的秦松有些不高兴。 “额……”凌若渊的脸红了红,有些不好意思:“自然是平将!” 秦松翻了个白眼,很是气闷。 没想到秦松这一气闷,竟气闷了整整两日。 因为月牙儿往浮台上一站,竟站了两日。 小到各门各派的小鱼小虾,大到门派长老、掌门,竟无一人,能让月牙儿从浮台上离开。 一时间,太乙池哗然。 江湖中人才辈出,本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但月牙儿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竟然能在太乙浮台上鏖战两日,大放异彩,确实令天下人为之震惊。 震惊归震惊。 天下群雄们,此时大眼瞪小眼,却无人再上台挑战月牙儿。 年轻人自咐不是月牙儿对手。而成名成家之辈,怕在这个风头正盛的小子手中,损了掩面,也个个龟缩。 一时竟冷了场。 我顿时暗暗有些着急。 若是再无人挑战,这月牙儿,就是新的天下第一。这将是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武林盟主。 或者成为美谈,或者成为笑柄。 我转头看了看坐在一旁的方锦宜掌门。方掌门想要大振我凌霄阁声威,此时的机会,断是不能放弃的。 但这月牙儿,身手诡异难测。方掌门胜算实在难测。 若是败给月牙儿,以方掌门心高气傲的性子,怕是难以自持。 我纠结许久,拿不定主意。 就在我思前想后的时候,旁边的方掌门,突然站了起来。 我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想要拉住方掌门。 但方锦宜,已经脚一点地,腾身而起,轻盈落到浮台之上。 第36章 又上了女人的当! 看到方锦宜上台,太乙池周围,顿时欢呼叫好声一片。 我心中却不是滋味。 方掌门和月牙儿,都是如今风头正劲之人。如今两强相遇,必定有一场好戏。 而这些叫好之人,大怕真心敬仰我方掌门者寡,看好戏者众吧。 方锦宜上台之后,形容一肃,向着月牙儿缓缓一福。 月牙儿看到方锦宜上台,竟是露出了少有的严肃神色,也是正儿八经地一抱拳。 方锦宜刚想开口,月牙儿突然打断了她:“凌霄阁方掌门,久仰大名。听闻您最近在江湖中做了许多出人投地之事,真真是风头无两啊。” 方锦宜难掩得意之色,想客套谦虚两句。 哪知方锦宜还没有说出口的客套谦虚,又被月牙儿打断了:“幽州[21]邢家大小姐邢依依,被当地悍匪踏雪帮所虏,索要赎金三万两。方掌门仗义相救,并一举掀了踏雪帮,为幽州百姓除去了心腹大患。江湖之中无人不称颂方掌门义举。” [21] 幽州:今河北。 方锦宜听到月牙儿赞扬自己,却并无喜色,反而微微皱了皱眉。 果然,月牙儿突然话锋一转:“不过方掌门行此义举,却并非没有条件。这个条件,不是金银财帛,不是秘籍神兵,而是要邢家举一家之力,说一句话。” 方锦宜听到此处,脸色更加阴沉。 月牙儿还不消停:“这句话就是,凌霄阁方锦宜掌门,救危济困,仁义无双。” 方锦宜终于忍不住出声了:“邢家感念我的恩情,宣扬一二,有何不妥?” “不妥之处在于,邢家前后派出了三百余人,辗转五郡三十五县,甚至到了北汉、吴越、后蜀、南汉等地。为了给你歌功颂德,这邢家真是下了血本。”月牙儿挤挤眼睛,一脸坏笑。 “这与你何干?”方锦宜的脸噌地红了。她一改平日娴静的姿容,提高了音量。 月牙儿翻了个白眼,又搬出了他那严明的家教:“家母最是讨厌沽名钓誉之辈。偏偏数月之内,峨眉山竟来了好几拨人,到处歌颂你的功德,严重影响了家母享受闲云野鹤的人生。家母不高兴,我就不痛快。你说,与我相不相干?” 月牙儿话音一落,方锦宜脸上顿时青红不定。而太乙池边,也如同炸开了锅。 当年方锦宜凭一人之力,除掉巨匪,在江湖中一度成为美谈。但此时,天下人却发现这美谈,其实是被人刻意为之。确实令人唏嘘、惊讶、愤怒。 就在太乙池炸开锅的时候,始作俑者月牙儿,却很快为自己的不低调,尝到了苦头。 月牙儿只听到声细如蚊的数声,自己的左脸,就如同被蚊子叮咬了一般。 月牙儿心中奇怪,伸手就往自己脸上抓去。 结果,蚊子没抓着,月牙儿却发现自己一手是血。 他大惊失色,这才觉出痛来。 月牙儿好看的左脸,赫然三根银针,深入皮肉。月牙儿好看的左脸,很快肿起来,透出古怪的红色。 月牙儿只觉左脸火辣辣地疼痛。他跳着脚,捶胸顿足,却是哀嚎自己的容颜:“方锦宜!你卑鄙!你的凌霄针,怎么能往我脸上打呢?我若是不好看了,岂不是委屈了喜欢我的姑娘?” 月牙儿果然是少年心性。太乙池边,不少人忍俊不禁。 但月牙儿的哀嚎没有持续多久。因为更多的细蚊之声,在他的身侧响了起来。 月牙儿神色一冷,高高跃起,在空中就是一个鹞子翻身,堪堪将数十根银针闪了过去。 刚一落地,月牙儿手中的平将,突然银光大盛。月牙儿大喝一声,将平将往空中一抛,便向方锦宜冲了过去。 平将在空中急速旋转起来,也随着月牙儿,向着方锦宜攻去。 方锦宜冷笑一声,只将宽大的衣袖挥舞起来。 方锦宜素来喜欢穿着红色长裙。她的衣袖连续挥舞,如同红色云雾缭绕,甚是美艳。 但世上美艳妖娆之物,往往有取人性命的能力。 她的如同红云轻笼的衣袖之中,有上千根银针。这些银针,虽是无毒,其实比毒针还威力巨大。 其中一百根,唤作冰魂针,通体发蓝,触之如同寒冰。若被冰魂针刺中,皮肉冻伤,寒毒入骨。 剩下九百根,称为火魄针,通体发红,滚烫无比。被刺中的皮肉,无不发红溃烂,如同被火灼伤。刚才刺伤月牙儿之物,正是这火魄针。 此时从方锦宜的双袖中,连续闪出丝丝红光,其实便是火魄针接连飞出。 月牙儿的平将左右翻飞,浓烈的白光,将月牙儿牢牢护在其中。大多火魄针打在白光之上,只是如同夜空中的烟花般,闪过璀璨耀眼的光芒,便跌落到地上。 数息之后,月牙儿周围,竟然铺了一层红色细针,仿佛雨后的残败红花入泥。 而月牙儿除了左脸依然红肿,周身竟再无伤痕。刚才还气呼呼的脸上,也逐渐恢复了得意不羁的表情。 方锦宜见自己的火魄针不能穿透平将的光罩,便将动作一收,不再挥舞衣袖,而是静静地望着月牙儿。 月牙儿不敢大意,只是收回了平将,警惕地回瞪着方锦宜。 “月少侠好身手!”方锦宜微微一笑,柔声道:“高手对决,往往在一招之间便可胜负明朗。我们也不必浪费时间了。我再用最后一根凌霄针。若是不能伤到月少侠,我便认输。” 月牙儿一愣,很快露出个灿烂的笑容,扯着红肿的左脸,显得有些可笑:“甚好,甚好。我最是喜欢简单明了。” 方锦宜点点头,便从袖中摸出一根银针。 这根银针,发出幽蓝光芒,赫然正是冰魂针。 月牙儿见方锦宜敢用一根针来定胜负,必然有十足的把握。他咬了咬牙,露出从未有过的紧张神情。 方锦宜娇喝一声,右手一挥,幽蓝的冰魂针便向月牙儿面门激射而去。冰魂针速度之快,发出清越的嗡鸣声,在空中拖出一条幽蓝的耀眼光带。 冰魂针虽快,但也不是避无可避。月牙儿左手将平将一挥,挡住自己的面门。 只听铛一声脆响,平将堪堪将冰魂针挡了出去。 月牙儿的神色却更加紧张。这冰魂针这么轻易就被平将挡了出去,必然有什么古怪。 果然,冰魂针的古怪很快就显现出来。 这被挡出去的冰魂针,并没有跌落在地上,而是转了个圈,又折了回来。 折回来的冰魂针,就像长了眼睛,不管月牙儿怎么挡,总能百折不回地追回来。 而月牙儿的抵挡,逐渐失去了章法,变成了被一根冰魂针,追得满场跑。 他心中暗暗骂起娘来:“这哪是一针定胜负?分明是无穷无尽根针!真真是又上了女人的当!” 至于为什么用‘又’,月牙儿心中也有些不解。自己虽招桃花,但分明万花丛中过,花香不沾衣。女人的伎俩虽见识得多,但着道的寥寥。 正在月牙儿分心的瞬间,他突然觉得剧痛从小腿上传来。他低头一看,冰魂针竟突破了平将的光罩,扎在自己右腿的昆仑穴上。月牙儿的右腿一酸一寒,竟失去了知觉。月牙儿心中一慌,将平将一收,落到地上。 第37章 九剑门,凌若渊! 但双脚刚一着地,月牙儿立即发现右腿一软,竟然站立不住。他慌忙将手中平将点地,勉强支撑自己身体。 月牙儿强行稳住心脉,暗提内力,想将腿上的冰魂针逼出来。 月牙儿内功纯正浑厚。瞬息冰魂针就从昆仑穴中破穴而出。 但破穴而出的冰魂针,并没有消停,而是围绕着月牙儿,飞速旋转起来。 月牙儿此时,已经动弹不得。他心中哀叹,自己竟然也有一天会成为刀俎下的鱼肉。他只能强行挥舞平将,吃力地抵挡见缝插针的冰魂针。 但这冰魂针,果然是见缝插针。很快月牙儿的身上,就出现一个个血点。一个个血点扩散开去,如同雪地里的梅花。 这雪地里的红梅,却是那么触目惊心。月牙儿的精力,逐渐在这一个个殷红的梅花中,消散了去。 浮台之下,众人坐不住了。 这哪里是比武,根本就是寻仇! 峨眉派几大长老焦急地站起来,向台上张望。但太乙论道,除非一方主动认输,否则外人不能相帮。因此峨眉派的人,只能干着急。 不但干着急,甚至要双眼冒出火来。 因为他们看到的,竟是冰魂针,要取了月牙儿的性命。 冰魂针发出清亮的嗡鸣。而针尖,就悬在离月牙儿百会穴,半寸之处。 月牙儿有些发懵。不过是揭了个短,怎么就惹上了杀身之祸呢? 而方锦宜死死地盯着月牙儿,双目透着刀锋般的冰冷。她低声道:“月牙儿,这冰魂针随我心念而动。若是今天你折在我手中,你可记恨我?” 月牙儿虽然小命被人拿捏在手中,却仍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无所谓表情。他甚至宽慰起方锦宜:“不妨事,不妨事。这太乙论道,生死不论。即使我是个短命的,也是自己学艺不精。断不会有人,记恨方掌门的心胸狭隘,睚眦必报。” 方锦宜听到月牙儿死到临头,还在调侃自己,不由得大怒:“如果你不想今日命丧于此,就讨个饶,认个错。你再告诉天下人,刚才那些坏了我名声的事情,都是你瞎编的。” 月牙儿一副吃惊的样子道:“说出去的话,怎可以收回?行走江湖,但求一个逍遥痛快,哪有受制于人的道理?再者,家母最讨厌满嘴谎言,贪生怕死之辈。如果今日这两条我都犯了,家母一定弄死我……” 方锦宜脸色一寒,一手掐诀,咬着牙道:“那就休怪我狠心!” 说罢,冰魂针突然蓝光大盛,狠狠向月牙儿百会穴扎去。 月牙儿虽满口不在乎,但也不是冲动无畏之辈。他之所以敢拂方锦宜的逆鳞,并不是因为豪气干云,轻言生死。而是因为他有十足的把握。 两把平将双刺,是上古宝物。平将的杀伤力虽然可圈可点,但却有一个非常值得信赖的本事。 那就是,保命。 月牙儿虽与方锦宜调侃,其实早已暗暗调动内力,催动平将在自己周围形成不可见的光幕。这光幕,任是十根冰魂针,也是攻不进去的。 但,天意总爱弄人。 计划是美好的,变化是猝不及防的。 平将的光幕,竟然没有起到作用。 因为,冰魂针,突然凭空消失了! 方锦宜和月牙儿都愣在原地。 这凭空消失的冰魂针,其实并不是消失。 而是碎成了两段。 两段冰魂针,幽蓝光芒不再,死气沉沉地落到浮台上。 而击碎冰魂针的,竟是一把剑。 剑,是一把长剑。 长剑虽模样古朴,寒光闪闪,但也无甚夺目之处。 真正夺目的,是这持剑之人。 凌若渊! 这个身量不高,穿着淡紫衣衫,头发有些蓬松的小女孩,手持一把长得与她的身高不太相配的长剑,一本正经地挡在月牙儿前面。 凌若渊收回长剑,自言自语道:“若不是我的大部□□家,都铸成了七把短剑,这把绝世好剑,也不至于只有剑尖部分是靠谱的。幸好幸好,这破针细小,用剑尖刚好可以击碎。” 凌若渊口中的绝世好剑,是她自己所铸。因为记恨师叔聂轻寒将烬潋、嫣珏两把宝剑赠给了秦松和钟懿,凌若渊故意给自己手中这把长剑取了个霸气的名字:‘绝世好剑’。 但凌若渊的自言自语还没有说完,浮台之下,就传来了聂轻寒的叫骂声:“凌若渊!你给我滚下来!” 凌若渊听到师叔责骂自己,有些害怕。但她突然想起来了自己跳上浮台的初衷,于是不服气地大叫起来:“师叔,这个小气的女人,想要杀了月哥哥,我怎能坐视不理?平日里,你不是教导我们,要扶危济困吗?” 被凌若渊称为小气女人的方锦宜,愤怒得有些失了方寸。她厉声道:“死丫头,你可知这太乙浮台,从古至今,从来没有出现过三人同台的。你此刻出手相救,是坏了规矩!” 凌若渊一愣,随即吐吐舌头,向着月牙儿指了指:“那让他下去,不就不是三个人了吗?” 月牙儿气得有些想笑:“小姑娘,你的相救之恩,我感念于心。但你此时上台,确实于理不合。况且你不是方锦宜的对手。你还是快些下台去吧。” 凌若渊见月牙儿轻视自己,有些气恼:“刚才我还赞扬你是个好看又仗义之人。结果你竟是这般迂腐。姓方的坏女人差点扎死你,你居然还跟我说什么于理不合?” 被称为坏女人的方锦宜,刚想发作,突然听到台下的聂轻寒,气急败坏地道:“凌若渊!你若再不下来,我就罚你再抄三年经文!” 刚才还耀武扬威的凌若渊,仿佛被人点了死穴,突然就泄了气。她垂头丧气地将长剑一收,就要跳下浮台。 哪知,方锦宜突然将她拦住。 方锦宜彼时,足足高了凌若渊一个头去。她居高临下地望着凌若渊,神情有些阴森地道:“上了太乙浮台之人,从来没有不战而退的。你现在下去,也是坏了规矩!” 聂轻寒心中一沉。她明白方锦宜心思歹毒,是想将凌若渊留在浮台之上,教训于她。于是聂轻寒朗声道:“我九剑门孽徒,学艺不精,品性不端,不敢污了太乙论道的名声。我九剑门这就带走孽徒,严加管教,以谢天下。” 说完,聂轻寒上前一步,就想跃上浮台,抓走凌若渊。 哪知,凌若渊却仍不消停,火上浇油起来:“师叔!我哪有学艺不精?哪有品性不端?这坏女人手中的几根绣花针,哪里是我的对手?” “几根绣花针?”方锦宜一把抓住凌若渊的胳膊,咬着牙道:“那我们比划比划?” 月牙儿一看方锦宜动怒,连忙上前,也拉住凌若渊的胳膊,仿佛想把凌若渊从方锦宜的手中抢出来。他陪着笑脸道:“方掌门,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是我未过门的媳妇,让您见笑了。她是个头脑简单之人,见我受伤,自然着急上火,才顶撞于您。您且不要和她一般见识。就让她下台去吧。” 方锦宜还没答话,凌若渊瞪大了眼睛,尖声尖气地对着月牙儿大叫起来:“我是你未过门的媳妇?你好不要脸!” 月牙儿讪笑道:“当然是未过门的媳妇。我这就让家母,去九剑门提亲!” 凌若渊一把甩开月牙儿的手,涨红了脸:“你休要信口雌黄,占本姑娘的便宜!看你瘸了一条腿的份上,我姑且不与你计较。你且下台去。不要影响本姑娘与这方掌门比划。” 凌若渊说罢,方锦宜冷笑一声,紧紧地钳住凌若渊的胳膊,将她拖到太乙浮台中心,一个抱拳,高声道:“凌霄针方锦宜领教!” 凌若渊从未见过如此正式的挑战,蓦然觉得兴奋异常。她也有板有眼地学起样来:“九剑门,凌若渊!” 眼见木已成舟,月牙儿只能瘸着腿,跳下浮台,对着这头脑简单的凌若渊,长吁短叹起来。 第38章 我们决一死战! 不管浮台之下,有人如何慌张,有人如何愤懑,有人如何抱着看一场鸡蛋碰石头的好戏,这些人,在凌若渊看来,都不过是浮云一片。 因为凌若渊压根没有打算去看这浮台之下的众生百态。 她故意挑了个背对着师叔聂轻寒的角度站定,就是为了,不会被师叔罚她抄经文的威胁,影响了心情此刻,凌若渊正兴致勃勃地望着方锦宜。仿佛即将开始的,并不是生死的较量,只不过她无数冒险中的一个小场面。 看到凌若渊莫名其妙的兴奋,方锦宜有些鄙夷地轻哧一声。她从袖中,缓缓摸出一根隐隐泛着红光的银针。 结果此举,立即引来了凌若渊的强烈反对:“方掌门,你拿个火魄针,就想糊弄于我吗?赶紧把你那个嘚瑟的冰魂针放出来,跟我决一死战!” 但凌若渊决一死战的愿望,并没有被实现。 方锦宜斜着眼睛,瞟着凌若渊。世上总有些咋咋呼呼的人,嗓门越大,越是在虚张声势,掩饰败絮其中的真相。总有些不自量力的人,只有惨痛的教训,才能让其恍然大悟,原来自己不过是一文不名。 这个一文不名的人,在方锦宜看来,就是挡车的螳螂。 这种螳螂,一根火魄针足矣。 于是方锦宜冷哼一声,一挥手,随随便便将火魄针甩将出去,打算让那螳螂吃点苦头。 但这火红的一针过去,螳螂似乎并没有吃到苦头。 不但没有吃到苦头,反而更加咋咋呼呼,虚张声势了。 螳螂正噘着嘴,不满地抱怨:“我说方掌门,你扔个小破针过来,是几个意思?” 方锦宜低头一看,那小破针,竟然被凌若渊的绝世好剑剑尖,扎穿了针体。小破针就被绝世好剑扎在剑尖上,被凌若渊举到面前,一脸嫌弃地看来看去。 方锦宜心中一惊,这火魄针细小,竟能被绝世好剑扎穿。这绝世好剑剑尖,显然尖利非常。 只有宝剑材质越精良,才能铸得越尖细。 这绝世好剑,看来并非凡品。 不但绝世好剑并非凡品,这凌若渊的视力,也应该是极好的。 此时凌若渊正翻着她的大眼睛,嘟嘟囔囔道:“方掌门,你真不是个爽快的人。你这么一根根地扔过来,真是浪费时间。你不如将你那袖子里的针统统扔过来,我们决一死战!” 听到凌若渊再次要决一死战的要求,方锦宜眉头一皱,竟产生了某种满足凌若渊心愿的念头。她狠狠地往衣袖中一伸手,摸出一根冰魂针,甩手就向凌若渊打去。 刚打出冰魂针,方锦宜就生出了一丝后悔。凌若渊虽狂妄讨厌,但毕竟是个江湖后辈。自己用牛刀来杀鸡,免不了有恃强凌弱之嫌。 这冰魂针,是凌霄阁的不传之密。冰魂针之所以能随心念而动,并且百折不回,不见血不罢休,是因为,这冰魂针的打造方法,颇为费劲。 不但费劲,简直就是残酷。 冰魂针的打造,需要用主人的骨头为引。 因此为了这一百根冰魂针,方锦宜曾经自断一指。 所以冰魂针,得之不易,方锦宜轻易不会使用。除非遇到劲敌,或者保命之时,方锦宜才会使用冰魂针。 但此刻,为了教训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渣渣,就浪费一根冰魂针,方锦宜感到一阵肉痛。 更关键的是,冰魂针,仿佛真的是被浪费了。 冰魂针蓝光一闪,竟然就不知所踪。 方锦宜和冰魂针之间的感应,也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方锦宜一愣,定睛去寻,才发现,冰魂针竟然也被凌若渊,扎在了绝世好剑的剑尖之上。 绝世好剑尖之上,并排扎着一红一篮两根银针,活像个羊肉串。 而凌若渊举着羊肉串,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方掌门,你的银针呢?快些扔过来呀?我等得腿都酸了!” 方锦宜心中大惊。自己接任凌霄阁掌门数年,在江湖之中难逢敌手。而这冰魂针,更是无人不忌惮。 而此刻冰魂针如同泥牛入海,在凌若渊身上没有讨到半分便宜,怎么不叫方锦宜惊心? 方锦宜是方家独女,自幼没有兄弟姐妹提携。孤独的童年和家族的重责,让方锦宜养成了个孤僻的性子。她志向高远,颇有抱负,一心想要光大凌霄阁。但巨大的压力,让方锦宜这些年,越发极端。成功和荣耀,变成了她唯一的追求。为了这唯一的追求,她可以不惜一切,甚至不择手段。 方锦宜见连废两针,便心知这绝世好剑不是俗物。她很快稳住心神,暗咐这凌若渊也无甚古怪,无非是自持一把锋利些的宝剑罢了。 于是方锦宜暗暗从袖中摸出三根冰魂针。她一声清啸,便高高跃起,转眼就围着凌若渊转了一圈。而她手中的三根冰魂针,从不同方向向凌若渊射去。 凌若渊的绝世好剑再锋利,也难以在同一时间,刺穿三根冰魂针。因此方锦宜此举,是抱着致凌若渊于死地的心。 当方锦宜翩然落地,看到的一幕,却令她头晕目眩。 那就是,凌若渊的羊肉串,从两根针,变成了五根针。 三根不同方向射出的冰魂针,还是不偏不倚地,被穿在了绝世好剑上。 方锦宜突然心中明澈。这凌若渊的古怪之处,并非在于宝剑的锋利,而是她的诡异速度。 她在极短的时间内,出剑、刺剑,一气呵成,干净利落。 方锦宜反而心中安定下来。知己知彼,才有破解之道。 凌若渊的速度总有极限。只要有够多的凌霄针,她总有顾此失彼的时候。 于是方锦宜一咬牙,十指一伸,便摸出十根冰魂针。 仿佛只是一阵清风吹过。 十根冰魂针,已经风驰电掣般飞将出去。 这阵清风,仿佛将凌若渊的紫色衣裙吹得翻飞起来。 只见凌若渊在原地翻腾起来,她的衣裙飘动,很是好看。 清风过后,十根冰魂针,还是一根不落,稳稳地扎在了绝世好剑上。 凌若渊将绝世好剑往地上怼了怼,自言自语道:“扎了这么多针,都快没地方了。” 红红蓝蓝的银针,被怼到了浮台之上,了无生气。 方锦宜双脚一软,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 这个十六、七岁的半大孩子,到底是个什么怪物? 这个怪物的速度是否有极限,尚不可知。 但方锦宜的冰魂针,确是有限珍贵之物。 待冰魂针用尽,又该如何? 难道再断一指吗? 第39章 小气鬼。 方锦宜只觉得一阵胆寒。 她满以为凭着一百根冰魂针,足以让自己独步江湖,振兴凌霄阁。 岂知,大业未成,这冰魂针,差点就要尽数折在个怪物身上。 这个怪物,仿佛终于将自己的绝世好剑整理干净了。她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抹了把汗,有些歉意地对着方锦宜道:“这些个细碎的东西,清理起来颇费力。你不必理会我,尽管甩针便是。” 方锦宜将袖中银针执在手中,却迟疑起来。 只听见怪物又自言自语起来:“方掌门,你就是个不耿直的性子,等你甩个针,实在太费力了。幸亏师叔曾经说,最好的自保,就是反击。还是由我来反击,痛快些。” 说完,怪物将手中的绝世好剑一挥,就朝方锦宜蹦过去。 方锦宜见凌若渊的绝世好剑向自己刺来,便侧身一晃,躲了开来。 分明是躲了开去,又好像没有躲开。 这绝世好剑,看起来又轻又薄,实在难负盛名。而这凌若渊个头不高,举着个剑斜剌剌地刺过来,显得软绵绵,轻飘飘地,如同弱女扶风,西施病行。这么个拖拖拉拉的剑法,也难以让人恭维。 但偏偏这么个难负盛名的长剑,难以恭维的剑法,却让方锦宜头痛。 方锦宜头痛,是因为,自己竟然被这软绵绵的一剑,刺中了。 凌霄针法,轻巧灵活,要求施针之人,也要有非同寻常的敏捷身手。所以方锦宜,一向以诡谲身法,闻名江湖。 但此刻,方锦宜的诡谲身法过后,她的如红云轻笼的衣袖,竟然被刺出一个洞。 好大个洞! 黑黝黝,烂糟糟,仿佛一个大口,咧着嘴笑。 这个笑,在方锦宜看来,却是触目惊心。 奇耻大辱! 忍无可忍! 方锦宜刚要发作,却听到凌若渊也忍无可忍的抱怨:“方掌门,你的凌霄针拖拖拉拉,但你的躲闪倒是很快。害得我的剑竟然刺偏了。” 方锦宜低头看了看触目惊心的大洞,对凌若渊刺偏了的结局,有些心惊。 而凌若渊很快对自己刺偏的失误,做出了补救。 她一跃而起,举着那把绝世好剑,又斜剌剌地刺过来。 绝世好剑的软哒哒一刺,方锦宜随随便便一个旋转,就能避开。但方锦宜却再不敢大意。她向后一步,双袖挥出数十根火魄针,打在绝世好剑剑身上。 果然,绝世好剑剑身一歪,眼看就比上一剑,刺得更偏。 但凌若渊,显然不能容忍这种失误再次发生。 只见绝世好剑,仿佛突然弯曲了一般。 绝世好剑不但似乎弯曲,还身影发虚,发出隐隐的青光。 而一阵青光之后,方锦宜的另一只袖子上,赫然又是一个大洞! 只听凌若渊的抱怨声又起:“又刺偏啦!” 接着便是绝世好剑软绵绵的横扫,和着清越的嗡鸣之声。 之后是绝世好剑歪歪扭扭一个天外飞仙,从天而降。 然后是绝世好剑冷不丁地一个挑灯望月,贴着平地蹿上来。 …… 明明剑招平平,乏善可陈。 但偏偏每一招都不能全身而退。 数招之后,方锦宜如梦方醒,这怪物的剑招,虽看似凌乱疲软,却胜在随心所欲的变化,和如同鬼魅般的速度。 天下任何武功,但凡有章法,必然有破解之道。 但如果招式都是一拍脑袋临时想出来的,这让人如何应对? 方锦宜心中发慌,只能将袖中大把的银针,泼水一般地甩将出去。 但这凌若渊,如同波浪中翻滚的一尾银鱼,滑溜溜,贼兮兮,上蹿下跳之后,竟然毫发无伤。 而数招之后,方锦宜的一袭如梦似幻的大红衣裙,已经千疮百孔,七零八落了。 。 方锦宜,却顾不得尴尬自己的形象。因为,绝世好剑终于不再刺偏,而是正端端地悬在,离自己眉心只有一寸的地方。 方锦宜寒着脸,呆立在原地。 她也弄不清楚,自己心中究竟是什么个滋味。 本来打算,在太乙论道上,大放异彩。 现如今,衣衫褴褛,败于人手,还败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角色手中。 这让方锦宜,情何以堪,如何自持? 她一时心乱如麻,竟在浮台之上发起呆来。 倒是凌若渊,看见方锦宜神色悲怆,有些不忍,竟安慰起她来:“方掌门,你果真是好身手呢!昨日我与师兄比试,我的绝世好剑,刺偏了三次,就刺中了他的眉心。而今日与你对战,我整整刺偏了十五次呢!” 听了凌若渊的安慰,方锦宜的脸上,还是无波无澜。 凌若渊见方锦宜还是无动于衷的样子,有些着急起来。她低声道:“方掌门,我不是有意让你难堪。我不过是见你欺负月哥哥,想为月哥哥出口气罢了。” 但方锦宜还是如同一尊石像,无悲无喜。 凌若渊瘪了一下嘴,自言自语道:“小气鬼。” 接着,凌若渊收回自己的绝世好剑,突然捂着自己的肚子,又蹦又跳地大叫起来:“哎哟喂,痛死我了。” 说罢,凌若渊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根银针,又发出夸张的惊叹:“原来我是被这根银针刺中了!” 她向着方锦宜抱了抱拳,一本正经地道:“方掌门的凌霄针,例无虚发,在下佩服得紧。在下甘拜下风。” 说完,凌若渊如同脚底抹油,就要跳下浮台。 哪知,她却被方锦宜一把提溜起来。 方锦宜将凌若渊往浮台上一抛,不冷不热地道:“你用不着演戏。是我输了。” 说罢,方锦宜一扭头,决然跳下浮台。 一时间,浮台之下,哑然无声。 黑马这种事情,不是什么大惊小怪的。 但今年这个黑马,似乎特别黑。 黑马的一头长发,显得更加蓬松了。她正眨着大眼睛,有些尴尬地站在浮台之上,不知所措。 这么个咋咋呼呼,毛毛躁躁的黑马,实在让天下英雄,难以心悦诚服。 所以,就在众人哑然无声,黑马不知所措的时候,又有数人接连跳上浮台。 “少林,法空。” “崆峒,吴连影。” “点苍,陆惊平。” “月华谷,詹淇。” …… 跳上浮台之人,逐渐变成了成名成家之辈。 但这些平日里耀武扬威,呼呼喝喝的大人物,在凌若渊看来,就如同走马灯一般。 这些走马灯,跑到浮台上来,转了一圈,就又从凌若渊眼前消失了。 凌若渊觉得这些走马灯,颇为眼花缭乱。自己甚至连他们的名字,也没有记住。 这些走马灯,都是信心满满地来,不可置信地去。 走马灯们,无一例外,都被凌若渊寥寥数剑,就刺了个灰头土脸,衣不蔽体。 一时间,浮台之下,又出现了哑然无声的诡异场面。 第40章 什么盟?什么主? 天下群雄,面面相觑。 这一众高手,都败在了这么个其貌不扬的丫头手中,让人情何以堪? 这么个其貌不扬的小丫头,横看竖看,都跟天下第一扯不上关系。 但如若再无人上台挑战,这么个蓬头丫头,就要成为新一代天下第一,武林盟主。 一想到天下英雄,就要被个咋咋呼呼的丫头号令,大家不免打了个冷战。 虽然打着冷战,但浮台之下的众人,还是保持着克制,不敢轻易跳到浮台上去,冒那丢人现眼的风险。 所以,哑然无声,依旧哑然无声。 太乙池边,众人正襟危坐,心中却万马奔腾。 而凌若渊,孤零零地站在浮台上,等得有些不耐烦。她打着哈欠,左右环顾了一下,自言自语道:“那,我是不是可以下去了?” 她又小心翼翼地瞟了一眼坐在浮台之下的师叔聂轻寒。聂轻寒的脸上,果然阴气滚滚,怒气冲冲。 凌若渊心中一颤,眼前又浮现出了那堆积如山的佛经。 猛烈的眩晕向凌若渊袭来,让她站立不稳。 凌若渊吐吐舌头,也不多犹豫,就要再次跳下浮台。 岂知,她又被一人挡住。 这个人,一身深褐色长衫,童颜鹤发,手中擎着个灰白的拂尘。 此人踏上浮台,用手中拂尘,将企图溜之大吉的凌若渊挡了回去。 凌若渊有点不满,恶狠狠地抬起头来,却正好看到一张让她恶不起来的脸。 这张脸,虽堆满褶子,却笑容可掬,和蔼可亲。 这张脸,一边笑眯眯地,一边温言道:“小姑娘,你要去哪里?” 凌若渊伸出个手指头,弱弱地道:“下去。” 这个人还是笑得很灿烂:“太乙论道,除非战败,否则不能下浮台。” 凌若渊眨眨眼睛,对着这个颇有好感的人道:“老伯,那就算我输给你了。我可以下去了吗?” 这个人有点惊奇:“你在浮台上,辛辛苦苦了许久,就这样让给我了?难道你不喜欢天下第一吗?” 凌若渊想了想,摇摇头:“不喜欢。” “为何?” “天下第一是个虚名。师叔经常说,小隐隐于山,大隐隐于市。真正的高手,往往是极低调的。那些虚名,都是负累。” “你怎么知道天下第一,是个负累呢?” “这个……我猜的。” “天下第一的名头,可以给你带来很多利益。” “但是天下第一,也会带来很多麻烦。” “麻烦?” “对呀。比如,大家听说你是天下第一吧,就会颠颠跑来找你比试。那你岂不是要烦死了?” “但是你可以用天下第一的名头,做很多善事。比如,惩恶扬善,扶危济困。” “这个……” “你也可以用天下第一的身份,来壮大自己的门派。光宗耀祖,难道不好吗?” “额……” “你还可以用天下第一的权利,来匡扶乱世,为百姓图安宁,为天下求太平,这个难道不是你心中所愿?” “好像,有些道理……” “那这个天下第一,你是做,还是不做呢?” “老伯,你咋知道这么多呢?” “因为我就是上一届的天下第一。” 凌若渊一惊,仔细打量起,这个童颜鹤发的老伯来。 这个老伯,虽打扮得有点文绉绉的,但却从骨子里,透出出尘逸世的仙气来。 “您,您就是天下第一道,扶摇子啊?”凌若渊觉得心中莫名激动,舌头打起结来。 “正是。”扶摇子还是微笑着,让人如沐春风。 凌若渊正了正颜色,恭恭敬敬地一揖:“听闻扶摇子前辈做了很多扶危济困,兼济天下的好事。晚辈真心仰慕您呢!” 扶摇子将凌若渊一扶道:“小友心思纯净,剑法超然,老夫也是真心喜欢你呢!” 他顿了顿,正色道:“如今天下纷争,动荡不安,正是用人之际。你们这些后起之秀,正是大展拳脚的时候。老夫今日,就将这天下第一的名头交与你。从今日起,你就是天下第一剑,可好?” “天下第一剑?”凌若渊听了,一本正经地想了想,拍起手来:“这个名头倒是蛮好听!” 扶摇子微微一笑:“不但如此,你还是新的武林盟主。” 此话一出,太乙池边,顿时如同炸开了锅。 “不可!”白须长袍的少林方丈法清大师摇摇头:“此子心性太过欢脱。” “不可!”黑脸的华山长老叶田皱着眉头:“这丫头离经叛道,怎堪大任?” “不可!”一身白衣的剑阁山庄公孙玄几乎要跳起来:“我剑阁山庄不服!” …… “不可!”在炸开锅的七嘴八舌之中,有一个尖声尖气的声音特别响亮。竟是凌若渊急得满脸通红,跳着脚地大喊道:“什么盟?什么主?是个什么鬼?这些个麻烦的事情,休要来烦我!”、她抹了抹满头大汗,惊慌失措地望向九剑门方向,突然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般道:“我不要!我不要当武林盟主!你们找我师叔聂轻寒当吧!我聂师叔又美又能干!她铸剑天下第一。她的剑法,远在我之上。而且她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她还会诗词歌赋,还做得一手好吃的糖醋排骨……” 但凌若渊天花乱坠的倾情吹捧,再次被聂轻寒打断了。她冷声道:“凌若渊!你又在胡说八道些什么?赶快给我滚下来。今日不抄完八十篇佛经,就不要吃饭了!” 凌若渊瞬时如同被冷水浇了个透心凉。她低着头,抹着眼泪,委屈巴巴地跳下浮台,走到聂轻寒身边。 聂轻寒一声冷哼,一挥衣袍,便要带领九剑门弟子,转身离开。 “聂长老留步!”站在浮台之上的扶摇子有些发懵,立即大喊道:“这武林盟主之名,当属九剑门。还请聂长老上前领命!” 聂轻寒还是寒着脸,头也不回,只是冷然道:“世上虚名,有人视若珍宝,便也有人不屑一顾。位高权重又如何,汲汲营营,如履薄冰,不得安宁。倒不如不负本心,逍遥快活。” 聂轻寒的言语如风,背影已逐渐远去。 只剩下太乙浮台之上,扶摇子一脸震惊。太乙池边,众人大眼瞪小眼。 于是乎,那一年的太乙论道,成了有史以来,唯一一届不了了之的盛会。 而凌若渊,成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不是武林盟主的天下第一。 ……” 第41章 必须带着我。 独山的往事讲完,眨巴着小眼睛。 端木华和戴天正听得兴高采烈,故事戛然而止,让两人有些不满。 “独山长老,您再多讲些。”端木华央求道。 “我和凌若渊的交集就只有如此。再多的,老夫也编不出来了。”独山哭丧个脸。 “这么说来,这个凌若渊当真是个有趣的人。”端木华若有所思地道:“凌若渊曾经在太乙浮台之上,顾全祖母的颜面。难怪祖母会欣赏她。” “那她二人后来,为何会反目成仇?”戴天盯着独山,有些急切。 独山一滞,叹了口气:“此事,是我凌霄阁之秘。恕老夫不能相告。” “连我也不能相告吗?”端木华有些诧异。 “不能说。不能说。”独山摇着胖脑袋,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方掌门生前就说过,这个秘密,她是要带到陵墓中去的。” 端木华瘪了瘪嘴,不服气地道:“你不告诉我,我不会去问别人嘛?” 而戴天难掩失望之色。他向着端木华和四大长老拱拱手,朗声道:“在下叨扰许久,又幸得端木掌门义赠真言宗。在下感激涕零,难以言表。前路渺渺,就此别过。” 说罢,戴天躬身一揖,转身就要离开。 哪知,端木华一个闪身,拦住了戴天的去路。 端木华望着戴天道:“感激涕零有什么用?我将真言宗送给你,可是有条件的。” 戴天一滞,迟疑道:“什么条件?” “条件就是,你去追寻真言宗,必须带着我。”端木华两腮绯红,有点扭捏。 “不可!”四大长老惊呼道。 “不可!”戴天也很诧异。 端木华神情一肃,有些落寞:“真言宗是祖母生前心心念念之物。她说真言宗中的秘密,关系到武林安危祸福。但偏偏这真言宗,是她良心上的一根刺。我如今追寻真言宗之谜,也是完成祖母的遗愿。” 四大长老听了,都默然不语起来。 戴天沉吟数息,抬起头来,温言道:“好。那我们,先去洪都[22]。” 洪都。 虽不如金陵繁华,却更有安宁之态。 金陵隔江与北方雄狮[23]相望,如何不让城中皇室和百姓惴惴不安? 因此,相较于金陵,洪都虽偏,却安。 洪都的清晨,城中便商贩往来叫卖。沿街的包子、豆浆、糖饼,腾着香喷喷的热气。人们在早春的寒意中,缩着脖子,穿行在晨光热气中,显得安详惬意。 皇室连失数城的焦虑,仿佛并未影响城中百姓的安居乐业。 自古,权势的更迭,不过是少数人的游戏。 对于百姓而言,一碗豆浆,一根油条,更加令人充实幸福。 但这种幸福,在戴天看来,有些美中不足。 “都说这洪州府之人,最为精明。今日真是见识了。”戴天坐在街边的小摊上,一边嚼着糖饼,一边抱怨。 “不就是占了你些许便宜嘛?有什么大不了的。”一旁的端木华觉得有些好笑。 “昨日下雨,客栈一文钱一间房。今日天晴,客房竟然就要涨价到两文钱。这房价还跟天气有关。真是够了。”戴天一脸不高兴。 “雨天游玩的人少,天晴自然客栈生意好些。不精明,怎么叫商人呢?”端木华开导道。 “坐地起价,这个不叫精明,而是不诚信。”戴天还是不依不饶:“就拿马车来说吧,从城里去彭泽[24],是20文钱。但是从彭泽回到城里,就是30文钱。这不是欺负人嘛?” “从城里去彭泽,大多数人会步行,马车自然便宜些。但是从彭泽回来,人们疲累不堪,自然不得已要乘坐马车。乘人之危,确实有失道义。”端木华也皱了皱眉。 “反正我不高兴。”戴天又强调了一遍。 端木华托着腮,似笑非笑地望着戴天:“不是人家精明,我看是你小气。男人这么精打细算的,也真是少见。你真是旅行居家必备之良人啊。” 被评价为良人,戴天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不是我精打细算。我师父是个不管事的,所以大大小小的事情,自小便是由我来操持。久而久之,便成了这么个细碎的性子。” 端木华眨眨眼睛:“你师父,为啥是个不管事的?” 戴天的神色变得有些黯然:“我师父秦松,本是个惊才艳艳之人。他的铸剑和剑术,在九剑门同辈之中,最为出色。但师父一生,却隐居在醉月崖对面的松风崖上。他把一生的时光,都耗散在了凝望醉月崖,还有日复一日地,在冰洞中的掌灯之中。” 端木华有些动容:“你师父,是个至情至性之人。” 戴天的目光闪动:“我对师父的苦楚,感同身受。我也越发想知道,师父痛苦的缘由。师父含恨而终,是我莫大的遗憾。我只希望,尽我所能,弥补他的遗憾。” 端木华点点头:“所以,你想要化解,凌若渊的仇恨?” “不错。”戴天沉吟道:“我相信,凌若渊的心结,与真言宗有很大关系。” “嗯。”端木华拍拍戴天的手,想要安慰他:“宁远派,就在彭泽。陆哲与我素有交情,定会偿你心愿。” 戴天抬起头来,望着端木华。 晨光正透过石板街上寥寥的热气,洒下一柱柱光斑。 一柱金灿灿的阳光,正落在端木华的身上,给她镀上一层明晃晃的金色。 端木华长发如瀑,此时流光溢彩。 戴天看得有些发呆,呢喃道:“你我萍水相逢,为何,为何你要如此襄助于我?” 端木华蓦然觉得口唇发干,心跳如鹿。她低下头,涨红了脸,扭捏道:“那日,在剑阁山庄,我远远地看见你。不知怎的,就好像前世认识你一般。” 戴天听得有些糊涂:“前世?” 端木华不好意思地站起身,装模作样地环顾起四周来:“去彭泽,要用马车。但昨日马车都被你骂了个遍。今日怕是找不到马车肯载我们了。” “你们要去彭泽?”端木华话音刚落,只听见二人身后有人搭腔道:“我刚好去彭泽,载二位一程如何?” [22] 洪都:今南昌。南唐从金陵迁都至南都南昌。 [23]:北方雄狮:指后周。当时南唐与后周隔长江相望。 [24]彭泽:现鄱阳湖。 第42章 一叶扁舟,一壶美酒。 端木华和戴天转过身去,正看见一个华服公子。 这位公子,让戴天二人忽然有些恍惚。 因为,此人,仿佛看不真切。 他好像被笼罩在一团光中,明晃晃的,让人不由自主地,不能直视。 莫不是天神下凡? 戴天眯着眼睛,有些迷惑地打量起这个下凡的天神。 这个公子,分明是个凡人,哪是什么天神? 虽不是天神,但也必定不只是凡人。 之所以让人不能直视,是因为公子身上的勃勃英气。 公子一身深紫色长衫,腰间系着明黄色腰带。他身材修长,虽有些文弱,却异常挺拔。他总是微微地昂着头,仿佛居高临下俯视众生一般。这让他,显出一股子桀骜不驯的傲气来。 这股子傲气,在公子的脸上,更加明显。虽然皮肤异常白皙,却毫无柔弱之态。他的五官深邃,如同刀刻。剑眉星目明朗,清澈如同雨后青天。他勾着嘴角,目光如炬,似笑非笑中,不怒自威。 戴天暗暗心惊。自己从小,便被人夸奖俊朗无双。但戴天一直觉得,自己还不足师父秦松之一二。可如今,站在这华服公子身边,自己竟如同明珠较之明月,不敢与之争辉了。 戴天摸摸鼻子,有些不自然地向着华服公子拱拱手道:“多谢公子美意。但我们江湖中人,怕扰了公子雅兴。” 华服公子摆摆手,有些嗔怪:“既是江湖中人,就莫要做那惺惺之态。你们且上车,在下还有美酒相待。” 戴天还想推脱,只听端木华朗声道:“都说彭泽浩瀚无边,若有一叶扁舟,一壶美酒,那真是人间幸事。” 华服公子细细打量了一旁的端木华,抚掌而笑:“知音少,和者寡。渺渺红尘,得一二知己良友,也是人间幸事!在下从嘉[24],愿与二位同行。” 端木华微微一笑,便拉扯着戴天,登上了从嘉的马车。 好一个气派奢华的马车! 马车之中,宽大明亮,铺着雪白柔软的狐皮,弥漫着一股幽幽的檀香味。 端木华一上了马车,便陷入到软软的狐皮之中,满意地将眼皮耷拉下来。 戴天倒很是气恼:“这些个富家公子,我们招惹作甚?” 端木华不以为然:“这从嘉公子,倒像是个磊落之人。他既有意结交,我等何必与人为难?” 看到戴天依然气呼呼的模样,端木华捂嘴轻笑:“再说了,我们蹭个马车,也可以节省你20文钱呢,省得你心痛。” 戴天好不尴尬,刚想辩白,只见从嘉也登上马车,气度儒雅地向二人施了个礼。 戴天只能闭口不言,勉强坐定,却浑身不自在。 待三人相对落座,马车便徐徐行进开来。 一路上风景怡人,春光无限。而从嘉公子颇有文采,与端木华评诗弄词,相谈甚欢,相见恨晚。 只有戴天很是气闷,无聊地望着窗外风光,也不搭腔。 从嘉转过头,若有所思地望了望出神的戴天,幽幽道:“一重山,两重山,山远天高烟水寒[25]。如此大好河山,确是令人心旷神怡。” 戴天回过神来,有些僵硬道:“春苦短,燕易倦,红消香谢柳花残。奈何强作欢?河山虽好,却残缺凋零[26],令人唏嘘。” 从嘉一滞,脸上的表情阴暗下来,仿佛颇为痛苦。 端木华见从嘉神色有异,很是恼火,责备戴天道:“你这人,买弄个文采,也不合时宜。这风和日丽的,你扫兴作甚?” 戴天的脸红了红,被这没来由的批评,搞得更加尴尬了。 从嘉强颜笑了笑,涩声道:“戴兄说得没错。这河山残缺,再美也是枉然。我辈上不能安守祖业,下不能安抚苍生,实在有愧。” 听到从嘉的哀叹,戴天反而有些于心不忍:“从嘉公子,如今天下纷争,群雄环伺,岂是我等能够改天逆命的?你我能够做的,不过是独善其身罢了。” 从嘉却摇摇头:“戴兄此话差矣。家国黎民,我辈岂能任人践踏。我虽有心流连山水之间,却始终不能,坐视苍生之苦。我当穷其一生,护家国黎民周全。” 戴天有些触动,蓦然地对这个矛盾的从嘉公子生出些敬意。他由衷地道:“从嘉兄,你心怀天下,在下好生佩服。你有拳拳报国之心,必能成就大业。” 从嘉苦笑了一下,深深地望了一眼戴天,试探道:“戴兄既知我苦心,可愿随我成就大业,守护天下?” 戴天沉吟数息,朗声道:“从嘉兄,天下,在不同人眼中,意义不同。对于王侯将相,权利在握,便是天下。而对于百姓而言,安居乐业,儿孙齐全,才是天下。” 见从嘉有些惘然,戴天继续道:“我们江湖中人,大多是闲云野鹤,对于朝堂争夺,王权更替的事情,不甚了了。但是百姓安危,我辈义不容辞,自会倾尽全力。如今的天下纷争,不过是野心家们,不顾百姓生死,满足一己私欲的游戏罢了,在下实在不想参与。” 从嘉听了,神色凝重,一时没有言语。 三人陷入沉默,颇为尴尬。 幸亏此时,彭泽露出了真颜。 八百里烟波浩渺,一时间天宽地阔,让人望之忘忧。任是什么哀,什么愁,都烟消云散了去。 湖面连接天际,遥不可及,让人凭空地,生出些许到了地之尽头的错觉。 朝阳将满天的薄云,染得绯红。 这漫天的绯红色,倒映在如镜般的碧波上,显得色彩斑斓,美得惊心动魄。 几点渔船,数抹孤山,懒洋洋,闲散散地落在湖中,好不惬意。 从嘉公子,从马车上下来,走到湖边,低低吟道:“浪花有意千重雪,桃李无言一队春。一壶酒,一竿纶,世上如侬有几人?[27]” 端木华跟在从嘉身后,不自觉地应道:“彭泽碧云青山故,陌上凌霄紫烟暮。芦花深,惊鸿处,轻舟寒衣横笛渡。” 从嘉转过身来,颇赞许地望着端木华,眉眼之间的忧愁,已经不见了踪影。他刚想开口,突然被一串银铃般的笑声打断了。 [24] 李从嘉:李煜,937-978年。公元959年,李煜为南唐太子。 [25] 山远天高烟水寒:长相思.一重山,李煜。 [26] 李璟在位期间,后周进攻南唐。长江以北十四州被迫割让给后周。 [27] 渔父,李煜。 第43章 有舟,有酒,有横笛。 这串笑声,从彭泽湖边的一尾小船上传出来。 这尾小船,虽然不大,却是很精美。船身雕楼画栋,四周挂着水绿色的青纱。青纱在晨风中飘飘扬扬,颇有闲情。 这时,船头的青纱被挽起,一个小姑娘,踏着笑声,款款走了出来。 她边走边说:“从嘉哥哥,恭喜你得一知音。” 端木华定睛向那小姑娘望去,震惊不已。 这个小姑娘,约莫十来岁,容貌却是摄人心魄。 古来北方有佳人,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而这个小姑娘,说她有倾国的姿容,也不为过。 她同样一身水绿色宫装,小小年纪,却梳着端秀的宫鬓。她的眉目绝美,眼波流转。什么肤白胜雪,面若桃李之类的言辞,都不足以形容她的美貌。更奇的是,她的举手投足间,哪有顽童的天真烂漫,反而处处彰显大家闺秀的温婉端庄。 小姑娘对着端木华一笑,声音如清泉击石:“这位姐姐,你甚知从嘉哥哥的心。他最喜欢的,便是有舟,有酒,有横笛了。” 端木华只愣愣地盯着小姑娘,也不答话。 倒是戴天走到端木华身后,低声对她道:“美则美矣,却过于老成,有刻意隐忍之嫌。你至于看得这么痴迷嘛?” 端木华一惊,仿佛清醒过来。她扭过头,瞪了戴天一眼,便走上前去,对着小姑娘一福道:“金陵小周,广陵端木,被并称双陵二乔。如今,我才知道,这二人,如何相提并论?” 戴天一愣,失声道:“你说,她是金陵小周?” 小姑娘也是一惊。但她很快又恢复了雍容的气度:“原来是端木姐姐,奴家也很是倾慕姐姐呢。我与姐姐一见如故,姐姐就随从嘉哥哥,唤我敏儿吧[28]。” 端木华似乎对这个据说一见如故的敏儿,很是喜欢。她走上前去,伸出手来,想要摸摸敏儿的头。 但敏儿头一偏,灵巧地躲了过去。她神色一变,似乎有些不高兴。但这不高兴的神色,仅仅一闪而过,又被深深地埋藏在了敏儿端庄的微笑之中。她气质如兰地道:“端木姐姐,我已经是个大人了。” 端木华哑然失笑:“你是个大人了,就不让摸头啦?” 敏儿正色道:“这是自然。我的头,过去只有从嘉哥哥摸过呢。” 说完,敏儿抬起一双水灵灵的凤眼,望着从嘉公子。她的目光如水,温婉得仿佛要溢出来一般。 但从嘉公子却并没有留意到敏儿的注视。他甚至没有看敏儿一眼,只是冷冷地问道:“你姐姐呢?” 不等敏儿回答,只听到她的身后,传来一声轻言细语:“我在这里。” 这阵轻言细语,仿佛春风化雨,又仿佛触之暖玉,让所听之人,心中莫名地温暖宁静。 只见小船之中,又走出个美人来。 这个美人,一身白衣,正是韶华之年。她的眉眼和气度,都与敏儿出奇的相似。 不同的是,这个白衣美人的温婉,显得更加自然而然。 不但温婉,这个白衣美人,似乎有些柔弱,甚至有点病态。 她正扶着船舷,想要走下甲板,却走得歪歪斜斜,差点要摔倒了。 从嘉突然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扶住白衣美人。从嘉眉头微皱,嗔怪道:“你身体不好,也不小心些。总是让我这么担心,可怎生是好?” 听到从嘉的责怪,白衣美人不怒反喜。她抬起头来,含情脉脉地望着从嘉,沉浸在宠溺之中。 而从嘉的目光,也愈发温柔。 一时间,两人四目相对,好不情意绵绵,你侬我侬。 而站在一旁的敏儿,一声冷哼,狠狠一跺脚,竟然转身跑远了。 刚才还款款而行的敏儿,此时却跑得飞快。仿佛大家闺秀的端庄,一时间被她抛到了脑后。 戴天一声轻笑:“难怪这个敏儿少年老成。她分明是烂漫之时,却要违背天性,矫揉造作出个恬静之态。原来,她是在刻意模仿自己的姐姐。” 端木华皱皱眉:“古有西施心病而蹙眉,被谓之为美。男人喜欢温婉女子,不过是对女人柔弱的病态追求。” 戴天有些不服气,争辩道:“不是每个男人都喜欢柔弱病态之美。比如若渊前辈,刚强率性,爱恨分明,让人倾慕。” 端木华转过头来,定定地望着戴天。良久,她才问道:“你,你倾慕凌若渊?” 戴天一滞,有些慌乱。他极快地反驳道:“当然不是。怎么,怎么可能呢?” 端木华心中一痛,竟然难以自持。但她很快勉强挤出个笑容,装出个轻松的表情,却依旧说不出话来。 这时从嘉公子,扶着白衣美人,走了过来。从嘉有些不好意思地道:“这是内子阿宪[29]。我夫妻二人,情谊深重,让两位见笑了。” 戴天奇道:“你俩是夫妻?那你的妻妹敏儿,怎会唤你从嘉哥哥?” 从嘉神情一寒,不无厌恶地道:“敏儿这丫头,甚是任性妄为。她认定的事情,难以转圜。” 阿宪有些尴尬地打起圆场:“两位远道而来,就不要在此闲聊。妾身刚温了青梅酒,还请二位到画舫中一叙。外子从嘉,可是钓的一手好鱼。如果不是运气太差,今日便可尝到桂花酿焖鲥鱼。这可是妾身的拿手好菜呢。” 这阿宪的温言细语,沁人心脾。而这夫妻二人,一个钓鱼,一个烹成美食的和美安逸之态更是令人动容。 端木华心中羡慕,脱口而出:“甚好,甚好。” 说完,端木华将戴天一拉,就要随着从嘉夫妻二人,登上画舫。 戴天大急,一手扣住端木华,沉声道:“趟这浑水作甚?你难道看不出,这从嘉公子,并非凡夫俗子吗?” 端木华却不以为然:“这夫妻二人伉俪情深,令人羡慕,我自然有心亲近。即使达官贵人之中,也有磊落可交之辈。” 说罢,端木华便施施然踏上画舫甲板。 而戴天无可奈何,只能跟在端木华身后,趟了这浑水。 [28] 敏儿:南唐小周后,名嘉敏。 [29]阿宪:南唐大周后,姓周名宪。 第44章 阳光,碧水,肥鱼,飞 不过说实话,这趟浑水,竟是极惬意的。 船桨轻轻一撑,画舫就幽幽地滑向彭泽深处。 而画舫之中,布置得温馨雅致。 从嘉夫妻二人,一人手拨琵琶,一人横笛相合,其乐融融。 运气,果然不是太差。 从嘉的鲥鱼上钩之后,画舫之中,便被桂花酿焖鲥鱼的香气塞满了。 四人围坐在竹桌旁,品着青梅酒,对着鲥鱼大快朵颐。 “夫人的厨艺,真是极好的。”戴天嘴里塞满了美食,早将不趟浑水的承诺忘得一干二净。 阿宪微微笑了笑,温柔地望了望从嘉,柔声道:“从嘉最喜欢吃鲥鱼。我不过是不想让他错过了,这与鲥鱼的缘分。” 从嘉抬起头来,也笑笑地看着阿宪:“我与鲥鱼的缘分如何,我倒是不在乎。我与阿宪的缘分,才是最紧要的。” 端木华在一旁捂嘴轻笑:“从嘉公子,我知你定是个位高权重的人。但你和阿宪姐姐,却能像一对平凡夫妻相守。实在让我钦佩。” 从嘉淡淡一笑:“庙堂之高,江湖之远,我本无意。寄情于这山水之间,安守一方平静,才是我想要的。” “但我的宿命,却要我纠缠在这万丈红尘之中,不得解脱。”从嘉又想起了自己的抱负,情绪变得有些低落。 端木华有些不忍,她轻咳一声,打算转移话题:“真是的,我们四人在此逍遥快活,却把敏儿给忘记了。不知她在何处?” 阿宪宽慰道:“不妨事。这个丫头被我们宠坏了。离家出走是她惯用的伎俩。一会儿她就会自己回来的。” 端木华却不放心:“不妥。敏儿还是个孩子,孤身一人总是不安全。我们还是快些把船撑回去吧。” 于是,戴天,被端木华从一堆美食中强行拉扯出来,恹恹地出去撑船了。 从嘉虽不是个凡夫俗子,但画舫之上,竟然没有一个随从侍女。大小事务,都是夫妻二人亲力亲为,当真一副平凡夫妻的模样。 所以撑船的事情,自然而然落到了戴天和从嘉的头上。 漫天的红霞,已经退去。碧空如洗,一丝云彩都没有。彭泽碧波万顷,也平如镜面,一丝波纹也没有。 站在船头的戴天顿时有些迷惑。不知这一汪碧色,到底是从水中溢到了空中,还是从天上流淌到了湖里。 随着船桨摇动,湖面出现一层层的涟漪,一圈圈地荡漾开去。 四周,除了低沉的船桨击水声,便是肥鱼跳出水面的嘚瑟声,偶尔不识时务的鸢鸟长鸣声。 人生便该如此。 阳光,碧水,肥鱼,飞鸟,无所事事。 简单又充实。 戴天虽摇着船桨,但却有些出神。他只觉得自己的心,仿佛也如同这碧水青天一般,变得平静无波,不染尘埃。 坐在船舱中的端木华,望着甲板上的戴天,也有些出神。 一旁的阿宪捂嘴轻笑:“戴公子好人才!” 端木华回过神来,神色却很是黯然:“可惜我今日才知道,原来,他倾慕的是刚强率性的女子。” 阿宪不以为然道:“女子的刚强,莫衷一是。行事果决,谓之刚强。心性坚韧,谓之刚强。坚定执着,也是刚强。我看端木姑娘,勇敢追逐本心,怎的就不是个刚强的女子呢?” 端木华一愣,却高兴不起来:“自古女子追逐心之所想,反而会被人轻贱。男人念念不忘的,不是美得不可方物之人,不是恩深义重之人,而是求之不得之人。” 阿宪微微一笑:“端木姑娘不必气馁。心结,人皆有之。但迷梦,终究幡然醒悟。” 端木华有些触动,低头沉吟起来。 阿宪拍拍端木华的手,柔声道:“守过了云雾,才得月明。捱过了寒冬,才有花开。那时的月明星稀,山花烂漫,更加难能可贵呢。”阿宪抬头向画舫外望了望道:“你看,这一船颠簸,也靠岸了。” 端木华回过神来,才发现,画舫果然已经停在了彭泽湖边。 此时已过中午,空气蓦然有些闷热起来。 阳光热辣辣地喷洒下来,灼痛了皮肤。 本来一尘不染的碧空中,堆积起一层层的云彩。 云层越来越厚,色彩也越来越浓重。 从羽毛般淡薄的白色,到雪花银般的纯白色,再到远山的烟青色,最后是怒气冲冲的灰紫色。 艳阳和彩云,仿佛互相较劲。阳光愈有燃烧之势,云彩就愈显灭顶之威。 从嘉抬头望了望天边滚滚而来的乌云,皱了皱眉:“快下雨了,我们还是上岸吧。” 说罢,从嘉伸手拉住阿宪,缓步走下画舫。 戴天和端木华跟在二人身后,也踏上了彭泽湖岸。 岸边是广阔的草滩,被密密实实的树林环绕着。不远处,停着从嘉公子的马车。马儿正耷拉着脑袋,在烈日和乌云交缠的沉闷气氛中,显得有些沮丧。 “我的别苑,就在附近。二位且随我去避避雨吧。”从嘉一边走,一边回过头,向戴天和端木华发出了热情的邀约。 端木华正要答话,却突然被戴天打断了。 戴天一把拉住端木华,神色有些怪异。他的眼睛,扫视着周围,低声道:“有人在附近。” 刚说完,就听见破空之声传来。 数十支一尺来长的利箭,向着四人劲射而来。 端木华大惊,翻身跃起。 数支利箭擦着端木华的衣裙而过,蹭破了她的长袖。 端木华丝毫不犹豫,伸手向袖中一划,便甩出一把银针。 草滩旁的树林之中,立即有数人应声倒地。 戴天已抽出背上长剑,数步奔上前去,他的长剑翻飞,气势如虹,如雨般的利箭纷纷被斩落在地。很快在四人的前方,形成一道屏障。 端木华松了一口气,转头向从嘉和阿宪望去。 这一望,却让端木华心惊不已。 从嘉见弓箭来袭,危急时刻,竟舍身护住身后的阿宪。从嘉的肩背之上,赫然数支利箭入骨。大片的鲜血,已经将从嘉的华服浸湿。 而阿宪毫无伤痕,伏在从嘉的怀中,面如死灰。她死死地抓着从嘉的手,泣不成声:“说好了,生死与共,为何如今又要食言?” 从嘉身中数箭,疼得冷汗淋漓,却故作轻松地道:“什么生生死死的?不过是几个刺客,哪有这么严重?” 从嘉口中的几个刺客,此时终于露出庐山真面目。 只见从树林之中,闪出蒙面劲装之人,足有数百人之多。 这些人个个身形凌厉,动作规整,训练有素。他们有的手握长刀,有的挎着长弓,有的甚至手持盾甲。这些人不徐不疾地向着四人走来,脚步沉重,却个个沉默不语。 这沉重的脚步声,如同催命之声,踏在戴天四人的心上。 “这些人,不像是江湖中人,倒像是兵士。”端木华沉声道。她转头望向从嘉,问道:“从嘉公子,他们可是为你而来?” “他们是北汉的死侍。正是冲我而来。”从嘉脸色苍白,气息不稳,却仍不忘表达歉意:“是我连累了二位。从嘉心中难安。你们不必与我陪葬。还请速速离去吧。” 戴天一声冷哼,只将手中长剑一横,如天神般地立在从嘉和阿宪身前。戴天头也不回,只是朗声道:“从嘉公子,你太小看我们了。你也不必心中不安。今日我和端木姑娘,护你们周全,就算报答你的鲥鱼之恩吧。” 端木华快步走到从嘉身边,一把拉住从嘉的手,疾声道:“从嘉公子,我先送你们二人离开。” 哪知,从嘉却甩开端木华的手。他深深望了一眼满脸泪痕的阿宪,竟将她一把推开。 阿宪心中一凉,伸手去抓从嘉。从嘉却突然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后退数步。阿宪一把抓空,痛哭起来:“你这是要作甚?你说过不会弃了我!” 从嘉对着阿宪微微一笑,却不说话,只是泪光闪动。 接着,从嘉望向端木华,涩声道:“端木姑娘,阿宪,我就拜托给你了。” 说罢,从嘉竟一转身,迎着北汉死侍而去。 端木华大急,却无法追回从嘉。她一咬牙,心一横,便拉起阿宪,向着从嘉的马车疾奔而去。 阿宪却拼尽全力,想要挣脱端木华的拉扯。她如同疯魔了一般,一边挣扎,一边嘶声力竭地高喊:“从嘉,从嘉……你这个骗子!你说过不会弃了我!” 端木华心中酸楚,却只能暗用内力,强行将阿宪拉上马车。 刚才还耷拉着脑袋的马儿,此时也发现了危险,焦躁不安,低低嘶鸣。 端木华狠狠一挥马鞭,马儿便狂奔起来。 阿宪大急,作势就要跳下马车。 端木华大怒,冷声道:“你若回去,只能教从嘉分心,他便更无生机。” 阿宪一愣,呆立数息,便捂脸痛哭起来。 端木华神色一缓,温言道:“你且放心,有戴天在,定能护从嘉周全。” 阿宪抬起头来,一把抓住端木华的手,抽泣道:“你们若救从嘉一命,我今生做牛做马,报答二位……” 端木华眼睛一红,只拍拍阿宪的手,安慰道:“从嘉定不会负你!戴天也定不辱使命!” 第45章 鲥鱼之恩 话虽如此,端木华其实,还是心中没底。 北汉死侍来势汹汹,势在必得。 而戴天此时,也实在孤掌难鸣。 当戴天看到从嘉,义无反顾地向着北汉死侍而去的时候,便心中暗道不好。 自己在这些死侍之中,想要全身而退,自然不在话下。但若要拖着个金枝玉叶般的从嘉,当真是举步维艰。 于是戴天一把抓住从嘉,沉声道:“从嘉公子,现在不是逞能的时候。大丈夫能屈能伸。你且避其锋芒。” 从嘉一伸手,将自己背上的数支利箭,生生拔了出来。一时间鲜血直流,衣襟湿透。从嘉脸色苍白,冷汗淋漓,却面不改色。他冷声道:“避其锋芒?他们不止一次,想致我于死地。我,已经避无可避。” 戴天还想苦口婆心,规劝从嘉。可惜,已经再无机会。 转眼间,戴天二人已经被死侍团团围住。 这些死侍,显然想要痛下杀手,一击而中。 手持盾甲的死侍,站在最前方。后排的死侍,则手持长刀,伺机而动。 死侍们既不言语,也不上前,只是冷冷地围着从嘉二人,仿佛在注视着自己的猎物。 周围的空气越来越沉闷,仿佛凝固了一般。 所有的人,也如同凝固了,只觉得胸口憋闷,难以呼吸。 突然一阵狂风,仿佛从天边卷过来。 狂风带着清冽的湿气,将凝固的空气一击而破。 每个人就像涸泽之中的鱼,本来快要憋闷而死,突然又有了救命之水,可以畅快呼吸了。 所有人都在这清冽的狂风中,贪婪地大口喘气。 这阵狂风,让每个人的头发衣袖都烈烈生风。 但除了衣袖飞舞,所有人都纹丝不动。 死侍们依然严阵以待。 戴天横剑立在从嘉身前。双方僵而不动,仿佛在等待着一声令下。 而天上,也是一派剑拔弩张。乌云从天边滚滚而来,如同大军压境。艳阳终于显出颓势,匆匆将光芒一收。刚才还明艳妩媚的彭泽,仿佛是变了脸的美人。巧笑盼兮,突然就成了怒目横眉,狰狞可怖。那一汪莹莹碧色,变成了昏暗发黑的深渊。深渊之上波涛翻滚,黑浪滔天。大浪拍打岸边,发出骇人的怒吼。 剑拔弩张的死侍和戴天,也瞬时陷入了黑暗。只剩下刀剑,依然冷光闪闪。 这一声令下,很快就出现了。 无边的黑暗之中,突然划过一道闪电,将所有人的脸,都映得惨白。 面色惨白的死侍们,跳将起来,挥舞长刀,以极快的速度,向戴天和从嘉扑过来。 喊杀声,从死侍们低哑的嗓音中嘶吼出来,很快就淹没在了沉闷的雷声之中。 戴天将从嘉往自己身后一拉,长剑一挑,便迎着潮水一般的刀阵而去。 刀剑相击之声清越悠扬,震耳不绝。 死侍虽人数众多,但戴天身形灵活,剑术狠辣,剑剑击中敌人要害。很快,戴天周围,便躺倒了一圈死侍。 剩下的死侍有些心惊,知道遇上硬茬。但这些蒙面劲装之人,仿佛没有灵魂一般,只是义无反顾地重复着自己的宿命,一味进攻,从不后退。 豆大的雨点,稀稀拉拉地砸下来,仿佛也想凑个热闹。 雨点越来越大,砸在人的头上身上,隐隐作痛。 随即,大雨倾盆而至。天地之间,变成白茫茫一片。雨声震耳欲聋,如同万马奔腾。雨点逐渐连成水柱,仿佛河流倒悬,想要将满地的污血冲刷干净。 人影,在大雨中变得不真切。人的五识,在那一瞬间,通通迟钝起来。 戴天觉得难以睁开双眼,再听不见喊杀之声。自己仿佛如坠混沌。连周身的疼痛,也不知是刀剑之伤,还是雨水的击打。 但戴天还是拼命地翻动自己手中的长剑,游弋在从嘉周围,替他挡开攻来的长刀。 这样的舍生忘死,倒不是为了报答那鲥鱼之恩。 在这一刻,戴天心中记得的,只是儿时师父秦松,对他讲的关于承诺的长篇大论。 说是长篇大论,其实只有寥寥数语。 但相对于师父秦松一贯的沉默寡言,这寥寥数语,已经是极少有的长篇大论了。 儿时的戴天,总是跟在秦松身后,往来于松风崖和醉月崖之间。 师徒俩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走进那个黝黑深长的冰洞,在那方如玉的石台上,点上一盏油灯。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点上油灯之后,秦松总是陷入长久的沉默之中。 他会站在那面巨大的冰壁前面,静静地凝视冰中的人影。 而这个时候,是戴天最为难熬的光阴。 小小的戴天,总是冻得瑟瑟发抖,或者无聊得磨皮擦痒,不知所以。 他曾经问师父秦松:“冰中是谁?” “故人。”秦松的回答淡淡的。 “为何要点灯?” “洞中岁月孤寂。一盏明灯,聊做慰藉。” “为何是师父您来点灯?” “这是为师的承诺。” “承诺?” “承诺,就是终其一生,舍其一世,也要完成的事情。” “这件事情很重要吗?” “……很重要。” “那徒儿将来断不能轻易承诺。” “只要承诺,就要倾尽全力实现。这是君子之品,侠义之道。” 小小的戴天,抬头望了望站在冰壁之前的师父秦松,心中对承诺,充满了敬畏。 这儿时的敬畏,也让戴天,多年来,不敢轻易给人以承诺。 没想到今日一顿桂花酿焖鲥鱼,就让戴天,奉上了舍生忘死的承诺。 此时,戴天死死地握着手中长剑,任凭雨水在脸上冲刷。他的长衫已经湿透,动作变得缓慢起来。但他依旧牢牢地守在从嘉身旁,不曾退却半步。 上百个死侍,虽将戴天和从嘉围成铁桶一般,却也只能站在原地干瞪眼,不能上前一分。 手持长刀的死侍,发现无论从哪个方向进攻,都会被戴天的长剑,化解于无形。 不但刀法被化解,这些死侍,很快死的死,伤的伤,横七竖八躺了一地。 鲜血,染红了戴天脚下的泥水。 暴雨让血水越来越深。 浓重的血腥之气,在瓢泼大雨之中扩散,令人窒息。 剩下的死侍,发现了进攻的颓势,突然不再上前,只是呆立在原地。 不但不再上前,持刀的死侍反而默默地向后退去。 戴天见死侍后退,松了口气。 但这口气,显然松得早了些。 只见随着持刀死侍的后退,手持盾甲的死侍走上前来,将戴天二人围在中间。而手持弓箭之人,则冷冷地从这些盾甲之中,现出身影。 数十把弓箭,箭已上弦,一触即发。 戴天冷哼一声:“刀不过如此,箭又何足惧?” 身后的从嘉,全身湿透,面色苍白。刀光剑影过后,他竟无甚致命新伤。生死的考验,对于从嘉而言,仿佛是司空见惯的事情。因此,在刚才的惊心动魄之中,从嘉依然面不改色,一副淡然的模样。 但此时,从嘉突然一把抓住戴天,双手竟微微颤抖起来。 戴天感觉到了从嘉的异常,扭过头去,透过雨帘,望向从嘉。 只见从嘉的一双星目,因为恐惧,而瞪得浑圆。从嘉望着大雨中模糊不清的盾甲和长弓,面目有些扭曲,仿佛想到了什么可怖之事。 从嘉的身体,在大雨之中,剧烈颤抖起来,几乎站立不稳。 戴天皱了皱眉,低声道:“从嘉公子,你且放心。这些人虽身手不凡,但万军之中,护你周全,我还是做得到的。” 从嘉仿佛恢复了一丝神采。但他的脸上,还是一副大势已去的颓废。只听他喃喃道:“北汉机关之术闻名天下。这些不是普通的弓箭,而是震天弓[30]。三箭连发,可及百步,力大无穷。所到之处,皆无活物。最可怕的是,这弓箭之上,铁索相连。箭上有倒刺,一旦刺中人身,便被牢牢擒住,不得所脱。” 戴天愣了愣,心下黯然。 弓箭多用在远距离杀敌。而此时死侍们拿出杀手锏,还在这么近的范围中使用,显然是抱了玉石俱焚的决心。 但戴天仍然洒脱地一笑:“不妨事。虚张声势的玩意儿,何惧之有?” 话音未落,只听见破空之声四起。 只见数十支虚张声势的玩意儿,带着刚劲之势,向着圆圈中心的戴天和从嘉而来。 这些虚张声势的玩意儿,果然不是普通的弓箭。 每支利箭有三尺来长,手指粗细,箭尾果然连有铁索。 利箭的力道也是了得。 利箭穿过暴雨的水幕,竟从水幕中,带出长长的透明水线。长箭仿佛突然暴涨数倍,如同蜘蛛织网般形成箭网。 箭网密集,将戴天和从嘉困在网中央。 利箭从四面八方,带着追魂之音,向戴天和从嘉刺来,让人避无可避。 戴天和从嘉,毫无疑问,会落个万箭穿心的悲凉结局。 但,这个悲凉的结局,仿佛并没有出现。 利箭穿过圆圈中心之后,落到对面的盾甲之上。盾甲发出尖利的金属撞击之声。手持盾甲之人,被利箭的巨大冲击力,逼得连连后退。有些盾甲之上,甚至瞬时出现道道裂痕。 而戴天和从嘉悠然落地,虽然衣衫破烂,却动作轻快,表情戏谑。 第46章 江山那么壮丽! 只见戴天拉着从嘉,在利箭丛中穿梭跳跃翻滚,如同游龙。 利箭擦着戴天和从嘉的发梢而过,刺穿了衣袖,划破了长衫。但偏偏,这二人的身上,竟无一丝伤痕。 但手持长弓之人,并没有给戴天二人喘息的机会。 很快,搭弓弦上,第二轮箭网,转瞬又至。 戴天不再躲闪利箭,而是挥舞长剑,将飞驰而来的利箭挑落。 戴天手中的长剑,唤作蓝伽,是秦松当年亲手所铸。蓝伽以梅里雪山万年寒铁为材,坚韧无比,世间普通兵器,难为敌手。 此时蓝伽剑光闪闪,所到之处,削铁断金,势如破竹。 戴天周围,到处是断箭残兵。 但戴天很快,就意识到,自己犯了个错误。 他小看了这震天弓。 震天弓射出的利箭,如同海浪,一波又一波,连绵不绝。而震天箭,越来越密集,力道越来越大。 戴天逐渐有点自顾不暇。 他手持蓝伽之手,因为斩落震天箭的反击力,而生疼麻木。 更严重的是,戴天的体力,逐渐被无穷无尽的震天箭,消磨殆尽。 他死死地咬住牙,依旧游走在从嘉周围,将汹涌的剑雨,挡在从嘉的半米开外。 但戴天的动作,越来越缓慢僵硬。 一支震天箭击穿了戴天的抵挡,正中戴天小腿。 戴天吃痛,动作一缓。 死侍发现得手,将连在箭上的铁索狠狠一拉,戴天立即一个踉跄倒地。 从嘉看到戴天受伤,心中大急,伸手去扶。 戴天却一个翻身跳起来。他一挥手,便斩断铁链。戴天浴血勉强站立,手中蓝伽闪动,箭雨的冲刷依然近身不得。 此时的大雨,突然诡异地一收,只剩下强弩之末的淅沥小雨。仿佛倾泻的天上河流,已经流淌枯竭。又仿佛是暴雨摄于箭雨的威势,再不敢与其争锋。 震耳发馈的雨声,瞬时安静下来。四周的强弓利箭之音,显得越发摄人心魄。 在这摄人心魄的追魂之音中,突然传来从嘉低沉的声音:“戴公子,你我萍水相逢,你却能舍身相救。从嘉心中感念。你不必与我赴死。从嘉的宿命如此,我自当坦然面对。” 说罢,从嘉突然抢出一步,横身到戴天前方,竟要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挡住汹涌而来的震天箭。 戴天大惊,想要一把推开从嘉。 怎奈何,装睡之人唤不醒,求死之人救不活。 利刃一下子失去了屏障,眼看就要扎进从嘉的咽喉。 从嘉虽有报国壮志,但又有一腔悲情,如同刻入骨血,不得摆脱。 家国的责任,如同一座大山,压得他日日忧思,夜夜难眠。 他想要振作图强,却又难以抑制,自己内心强烈的想要逃避的冲动。 相守于宁静山水之间,是他所爱,偏偏求之不得。 征战于乱世纷扰之中,是他所恨,却又不得解脱。 这种矛盾,时时刻刻折磨着他,吞噬着他。 于是他强迫自己,投身到这万丈红尘。但他的血液里,却尽是酸楚和痛苦。 前路艰险,从嘉早已心中澄明。他几乎时刻准备着,从容赴死。 因此看到利箭袭来,从嘉不惊反喜。 引颈就戮,大概才能终结宿命吧? 从嘉甚至微微一笑。 他闭上眼睛,脑中浮现出的,竟是孤舟,横笛,鲥鱼,和阿宪。 “阿宪,来生我们再一起,一续这与鲥鱼的缘分。”从嘉心中暗暗念到。 但奇的是,从嘉等待的引颈就戮,却迟迟未到。 他反而听到一阵奇怪的声音。 那是一种,横空的霹雳声,金属折断之声,还有,战马的嘶鸣之声。 从嘉心中奇怪,大雨已停,何来霹雳之声? 他睁眼一看,却看到个熟悉的身影。 这个熟悉的身影,正骑在一匹暗红色的高头大马之上。 这匹暗红色的高头大马,唤作漠卢,彪悍矫健,是从嘉的心爱之物。 此时,漠卢正高声嘶鸣,踏开死侍的盾甲,向着从嘉狂奔而来。 而漠卢背上的那个熟悉的身影,瘦瘦小小,一身水绿色衣裙,赫然正是敏儿! 敏儿手持一把长长马鞭,凌空一挥,便将空中的震天箭打落,发出霍霍霹雳之声。 骑在漠卢之上的敏儿,全然没有了刚才的柔弱端庄。她的宫装云鬓,此时已经散乱。乌黑的长发如瀑,飘扬在她绝美的脸庞上。敏儿虽瘦小,却目光坚毅,威风凛凛。 北汉死侍,人多兵强。但这一人一马,竟如入无人之境。 漠卢忠勇,它见主人遇险,便奋不顾身踏入死侍箭阵。 敏儿坚定,去而复返,在从嘉引颈就戮之时,舍身挥鞭击落利箭。 瞬时,敏儿纵马飞驰到从嘉身边,一声大喝:“从嘉哥哥,快上马!” 从嘉仰头望着这平日里娇滴滴,苦心孤诣矫揉做作模仿姐姐的敏儿,有些发懵。 敏儿见从嘉发懵,有些着急,高声道:“从嘉哥哥,你胸有大志,更应惜命如金。今日敏儿即使舍了性命,也定要护你周全!” 从嘉身躯一震,仿佛清醒过来。他望着敏儿,眼睛有些湿润,不由自主地向她伸出一只手去。 戴天将从嘉向上一推,大喝道:“你们快走,我拖住他们。” 从嘉立即翻身上马,双手持缰。 而敏儿坐在从嘉身后,双手牢牢环住从嘉的腰身。她双腿一用力,漠卢一声嘶鸣,便向前狂奔而去。 没有了从嘉这个拖油瓶,戴天立即一身轻松。他忍住腿伤,腾空而起,向着手执弓箭的死侍横扫而去。 转眼功夫,本来就所剩不多的死侍,便被放开了手脚的戴天,横扫了个七零八落。 而漠卢则带着从嘉和敏儿,一路向西而去。 这彭泽的天气,真真如同女人心,瞬息万变。 刚经历了轰轰烈烈的雷雨惊涛,这彭泽上空,竟又施施然地晴开了。 乌云如同打了败仗的残兵败将,逐渐退去。天边的数抹残云,也识时务地变了颜色。刚才还厚重浓黑的云层,如同被大雨洗刷干净,变成了轻薄的白色,之后竟还映上点夕阳的绯红,色彩斑斓起来。仿佛一场盛怒,终于平息,心情又莫名地欢脱。 夕阳,终于守得云开。万丈霞光,从残云中洒下来,把彭泽,镀上一层醉人的酒红色。 刚才还怒气冲冲的彭泽,此时也回归了安宁。湖水微澜,泛着粼粼波光。 骑在漠卢上的从嘉,迎着酒红色的夕阳,仿佛也有些醉了。刚才的血雨腥风,迅速地被抛到了脑后,消散在风中,不留一丝痕迹。 只有从嘉满身的血污,还在昭示着过往的惨烈。 但这些完全不影响从嘉的好心情。他有些动容:“敏儿,你看,江山那么壮丽!将来,你,我,还有你姐姐,每天都来看夕阳!” 从嘉身后的敏儿,将从嘉紧紧地搂了搂,应和道:“甚好!不管看什么,只要和从嘉哥哥在一起,敏儿就心满意足了。” 从嘉还没有答话,敏儿又接着说:“从嘉哥哥,你可知道,我以前,也喜欢这样,看着你的背影呢。” “你喜欢姐姐的端庄娴静,敏儿便从此不再高声说话。你喜欢姐姐弹琵琶,敏儿便日夜苦练琵琶,十指皆伤也不觉辛苦。你喜欢诗词歌赋,敏儿便广交天下文人雅士,只求博你侧目……”敏儿自顾自地,喃喃低语起来。 从嘉一愣,却说不出话来。 敏儿的语气,似乎有些悲凉:“以前你和姐姐情深,我总是很生气。但是今日,我真心希望,你和姐姐一生相守,平安顺遂……” 从嘉觉出敏儿有异,想要转身去看敏儿。 但敏儿突然将从嘉重重向前一推。 从嘉立即感到身后一空,而漠卢似乎负重瞬间减轻,不自主地加速狂奔起来。 从嘉大惊,猛地回头去看。 只见敏儿已经从漠卢背上高高腾起,然后又重重摔倒地上。 敏儿背上,赫然插着一支三指粗细的震天箭。她的前胸,已经鲜血淋漓。 震天箭上,连有粗大铁索。正是死侍拉动铁索,将敏儿从漠卢上拉将下来。 虽然面色惨白,但敏儿的脸上却仍然挂着微笑。 虽然剧痛刻骨,敏儿此时,却觉得异常开心。 原来,只要重要的人平安,哪怕要承受永远的分离,竟也是开心的。 敏儿的双眼,泛出泪来。泪眼朦胧中,她只是静静地望着逐渐远去的从嘉和漠卢。 漠卢和从嘉,越来越远。 敏儿大声喊起来:“从嘉哥哥!从嘉哥哥!你要好好活着!……” 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 深深的孤独,向小小的敏儿袭来。 强烈的恐惧,几乎要把敏儿撕碎。 但敏儿,如同一棵蒲草,渺小,却坚韧。 她流着泪,却含着笑。 但朦胧的泪眼中,敏儿似乎又看到漠卢越跑越近。 只听见漠卢一声嘶鸣。原来从嘉竟然掉转马头,向着敏儿飞驰而来。 漠卢之上的从嘉,向着敏儿伸出手来。 那一刻,向着敏儿奔来的从嘉,就像当初敏儿,在乱军之中,向从嘉奔去一样。 但敏儿却没有向从嘉伸出手。 她摸索到一块石头。她将石头狠狠地向着漠卢砸去,高声道:“快走!” 漠卢吃痛,高高地抬起前蹄,直立起来。 从嘉却不为所动,依然固执地向着敏儿伸出手,想要拉住她。 敏儿含着眼泪,终于迟疑地向从嘉伸出手去。 [30]:震天弓:相传为唐代薛仁贵定天山时所用。 第47章 天下谁人不识? 就在两只手,即将触碰的一瞬间,敏儿只觉背上剧痛,自己竟然迅速向后退去。 竟是死侍拉动铁索,想要生擒二人。 敏儿在铁索的拉动之下,连连翻滚,浑身是血。 而从嘉则咬着牙,催动漠卢,追逐敏儿,想要再次拉住她。 突然漠卢脚下一软,竟重重跌倒。 而从嘉被数人扶将起来,连拖带扯地,越行越远。 原来是从嘉的护卫赶到。 从嘉大急,高声呼喊:“放开我!快救敏儿!” 但他的护卫们,个个神情冷峻,不为所动。这些没有多愁善感之心的护卫,很快掩护从嘉,从草滩上消失了。 而奄奄一息的敏儿,很快落入死侍手中。她望着远去的从嘉,竟含着热泪,抚掌大笑起来。 那一刻,她的大笑,哪有官家小姐的优雅之态? 但是她却觉得异常畅快。 从嘉平安,她便开心。 从此,再没有任何事情,值得她牵挂了。 戴天咋着嘴,显得有些不满。 “你轻些。”他战战兢兢地盯着对面的女子,说得可怜巴巴的。 对面的女子一脸愠色,狠狠地将戴天腿上的纱布一拉,没好气地道:“现在嫌痛?当初怎么不知道守拙呢?” “哎哟!”戴天被女子这样一拉,痛得叫出声来。他苦着脸道:“守拙?还如何能守拙?当初不是你硬拉着我趟这浑水吗?” “我……”拉着戴天趟浑水的,正是端木华。她一时语塞,红着脸道:“我说从嘉公子磊落,可以结交一二,但也没有要你舍命呀。” 戴天神色有些黯然:“只是即使我舍命相救,还是不能护敏儿周全。” 端木华见戴天伤感,有些不忍,安慰道:“好歹从嘉公子和阿宪姐姐逃过一劫。”她低头想了想,又坚定地抬起头,仿佛表决心般:“敏儿是个好姑娘。我颇喜欢她。我们一定能把她救出来。” “你说是不是啊?”端木华怼了怼旁边一个书生模样的瘦高男子,似乎想为自己的表决心,寻求些支持。 “是是是……”书生点头如捣蒜,很是听话。 端木华表示很满意,对着书生点了点头:“你们宁远派是彭泽的地头蛇,找个姑娘应该不成问题的吧?” 听话的书生,正是宁远派掌门陆哲。他听了端木华的话,立即颠颠地附和:“端木姑娘的嘱咐,在下定竭尽所能。在下这就让门中弟子追查。” 说完,陆哲一抱拳,转身推门而出。 戴天看得有些懵,无比羡慕:“你怎会有个这么听话的小弟?” “小弟?陆哲比我们可大了不少好吧?”端木华白了戴天一眼:“陆哲为人忠厚有余,而聪敏不足。他自然对本姑娘的冰雪聪明颇为羡慕,事事以本姑娘马首是瞻。” 这下轮到戴天翻了个白眼。 端木华正了正颜色,解释道:“宁远派和我凌霄阁早有渊源。我祖母曾经有恩于陆哲的师父陆连山。因此我和陆哲一向颇为亲厚。” 端木华小心翼翼地望了戴天一眼,又立即补充道:“我说的亲厚,是指我一直都当陆哲为大哥一般。” “哦。”戴天仿佛没有意识到端木华的谨慎,只是心事沉沉地道:“宁远派虽人多势大,但若北汉死侍有心藏匿,找到他们也非易事。” 戴天口中的绝非易事,竟然很快有了眉目。 戴天的腿伤还没有好,只能瘸着个腿,勉强坐在一个木桌旁。 木桌是个八仙桌。 八仙桌虽然有些陈旧,但雕刻得精美繁复,颇为土豪。 如此土豪的八仙桌,倒也和放八仙桌的房间,颇为搭调。 这个房间,好大的排场! 说是个房间,不如说是个大厅。 大厅足有两层楼高,可容纳数百人。而且大厅四壁张灯结彩,着红挂紫,布置得活像个洞房。 坐在这洞房之中的人,并不觉得尴尬,反而得意洋洋。 得意洋洋的人,足有上百之多。他们彼此高声呼朋唤友,推杯换盏。个个脸上挂着假笑,唾沫横飞。 戴天坐在这一群闹哄哄的、假惺惺的人中间,浑身不自在。他皱着眉头,有点抱怨地瞪着坐在旁边地一个白衣书生:“来这种地方作甚?乌烟瘴气的。” “乌烟瘴气?”白衣书生有些惊讶,面目夸张地道:“这里可是彭泽最有名的地方。能来这里的,非富即贵。多少人,削尖了脑袋,也进不来呢。” “最有名的地方?”对面一个面若桃李的女子,托着腮,也露出好奇的表情:“怎么有名法?陆哲,你赶紧说,休要再卖关子。” 这个白衣书生,正是陆哲。他的脸色一白,有些尴尬,立即颠颠地道:“端木姑娘有所不知,这处庭院,唤作无意阁,旨在无意凡尘俗物。岂知,这无意阁,非但没有独善其身,反而成了这浩荡红尘的漩涡中心。尤其是无意阁的阁主姬无意,真真是个权倾天下之人。” 面若桃李的端木华,翻了个白眼:“言不由衷,表里不一,这姬无意,真是无趣。本姑娘不喜欢。” 陆哲一滞,讪讪道:“端木姑娘虽不喜欢,但这姬无意,当真是人见人爱。不知江湖中多少英雄豪杰,把她当成梦中情人呢。” 生闷气的戴天一听,奇道:“姬无意是个女子?” 陆哲点点头:“正是。不但是个女子,她还是个风华绝代之人。虽是个女子,她却豪气干云,不输男子。如今天下漕运,大半便掌握在这姬无意手中。多少官宦富商的命脉,都在姬无意手中拿捏。姬无意的一举一动,真是关系着天下民生祸福。” 戴天沉吟道:“漕运?你是说这彭泽水运,皆仰仗姬无意?难道北汉死侍,会从水路离开?” “不错。”陆哲解释道:“如今战火连年,动荡不安。姬无意这些年不断紧缩彭泽漕运。彭泽北上水运,只定期开放。姬无意手眼通天,官府不敢造次,从不派兵监督彭泽漕运。今日正是北上漕运开放之时,你瞧这高朋满座,皆是平日里仰仗漕运的富商贵人。北汉死侍要离开,水路是最安全的方法。” 戴天恍然大悟,却有些担心:“官府不查漕运,反而让恶徒有了可乘之机。如若这姬无意有心袒护北汉死侍,我们怎生是好?” “断然不会。”陆哲信心满满地道:“姬无意此人,刚正不阿,行事磊落,最重江湖道义。助纣为虐的事情,她绝不会做。” 端木华不以为然地打断了陆哲:“小陆子,你啥时候变成这般文邹邹的?你如此倾情吹捧这姬无意,不会你也钟情于她吧?” 陆哲的脸,噌地变得通红。他结结巴巴道:“端木姑娘,切不能乱说。我……我……我怎会钟情于姬无意?” 端木华见到陆哲窘态,更加觉着有趣。她凑到陆哲面前,一脸坏笑:“你为啥就不能钟情于她?” 陆哲张口结舌,正急得抓耳挠腮。却听到一阵低沉女声传来:“因为,老身已是暮色之年。” 端木华和戴天吃惊地抬起头来。只见一个身着大红衣袍的女子,正站在几人身旁。 这个女子,气质雍容,肤白胜雪,眉如柳叶,目似清泉,顾盼流波。 但,这个女子却一头银白华发。 赫然已是知天命之年。 这个暮色沉沉的老妇,却完全没有衰老之态。 她妆容精致,身披大红绣金锦缎衣裙,云鬓高耸,珠钗碧玉烁烁生辉。更奇的是,她声如洪钟,毫无女子婉约柔媚之姿。 陆哲见了女子,慌忙站起身来,恭恭敬敬一抱拳道:“姬阁主。” 端木华和戴天一惊。这老妇,竟然就是名动江湖的姬无意。 姬无意一笑,拍了拍陆哲的肩膀,言语颇为爽朗:“若是老身年轻个数十岁,陆掌门可会钟情于我?” 陆哲不好意思地低着头,一副扭捏之态。 姬无意哈哈大笑:“陆掌门的如意珠,让天下人闻风丧胆。哪知陆掌门竟是个忠厚腼腆的性子。” 说着,姬无意用眼睛瞟了瞟一旁的端木华和戴天,朗声道:“这两位,是陆掌门的朋友?” 端木华站起来,也有些不好意思:“姬阁主,在下端木华。我之前说不喜欢您,是因为管中窥豹,对您不甚了解。如今见您性情爽利,颇合我意。” 姬无意捂嘴轻笑:“凌霄针端木华,老身素来知你行事磊落。今日才知,你拍马屁的本事,也是不差。” 端木华吐吐舌头,对这姬无意,顿生好感。 戴天也站起身来,朗声道:“在下九剑门戴天。” 姬无意一愣,若有所思地盯着戴天许久,才幽幽道:“九剑门?有意思。” 端木华不解道:“姬阁主,您为何独独对九剑门感兴趣?” 姬无意微微一笑:“老身不过是想起了九剑门的故人。” “哪位故人?”戴天也感兴趣了。 “凌若渊。”姬无意淡淡地道。 “凌若渊?”端木华和戴天都叫出声来:“您认识凌若渊?” “认识凌若渊有什么稀奇吗?”姬无意见二人表情惊异,有些不解:“凌若渊,天下第一剑,天下谁人不识?” 第48章 沧浪行。 姬无意顿了顿,又补充道:“可惜凌若渊行事特立独行,天下不喜欢她的人多,喜欢她的人少。” 戴天听了有些惆怅,低声道:“那,姬阁主也不喜欢她?” 姬无意还是淡然道:“老身平生从不随波逐流。凌若渊可是老身此生少有的几个看得上的人呢。” “是吗?”戴天脸上的阴霾一扫而光。不知为何,别人褒扬凌若渊时,他会开心。而别人诋毁凌若渊时,真比诋毁戴天自己还让他难受。 “姬阁主是凌若渊的旧友?”戴天对姬无意也心生好感。 “旧友谈不上。”姬无意没有注意到戴天的情绪变化:“我,只是曾经和她,有过短暂的交集。” “什么交集?”端木华脱口而出。 端木华觉得自己表现得有些浮夸,于是收敛了些:“姬阁主,我和戴天,和凌若渊很有渊源,却对她知之甚少。您不如跟我们讲讲她的往事如何?” 姬无意沉吟数息,点点头道:“我和她的交集,是在数十年前的彭泽沧浪行上。 每年的九月,彭泽便有个独特的盛会:沧浪行。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 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 彭泽的沧浪行,实则是一场年轻人的豪赌。 之所以说是豪赌,因为沧浪行的代价,颇有些高。 那代价就是,生命。 大多参加沧浪行的人,即便是自小在彭泽里打滚,水性很好的人,也有去无回。 但还是有众多的年轻人,义无反顾地来豪赌一场。 因为这场豪赌的报酬,也是惊人的。 从沧浪行归来的人,虽九死一生,却无一例外,摇身一变,成了富可敌国的人物。 这些归来者,往往带回惊人的财宝。 但这些财宝,如何得到,却被归来者三缄其口。 一旦问到沧浪行的经历,这些归来者,不约而同,只有四个字:“不堪回首”。 不堪回首,对于这些捡了便宜又卖乖的归来者来说,显得有些矫情。 但这些矫情,丝毫不会影响,人们对于沧浪行的热切兴趣。 人们依旧前赴后继地,如期出现在多宝定江王庙[31]。 定江王庙,是彭泽一处一言难尽的地方。 一言难尽,是因为,定江王庙让人产生一种既怕又迷恋的复杂感情。 怕,是因为定江王庙是个让人惊心动魄,谈之色变的死亡之地。 千百年来,不计其数的大小船舶,在定江王庙水域莫名其妙地沉没或者消失。 哪怕风和日丽,这些船舶,都会毫无理由地遭遇厄运。 而迷恋,则是因为人们对于定江王庙的众说纷纭。 有人说,定江王庙水域实际上是湖中龙宫的所在。水中神族不堪其扰,才会频频痛下杀手。 有人说,定江王庙是仙界的入口,消失的渔民过客,其实是功德圆满,登了极乐。 还有人说,定江王庙的水下,其实有个宝藏。 远方远古没落王国的皇族,带着亡国之痛,天宽海阔,却选择了绝然一跃。 将亡国之殇,灭族之恨,还有无穷无尽的财富,都埋藏在了彭泽的惊涛骇浪之下。 寥寥无几的归来者,带回来的珠宝,确实大不同于中原做工。似乎印证着这异域古国宝藏的传闻。 一时间,天花乱坠,神乎其神。 因此各路艺高胆大者,便三两相约,趁着金秋九月,风平浪静之时,相聚定江王庙。用自己的性命,来赌一场逆天的富贵。 当然,什么富贵荣华,对我来说,实在俗不可耐。 我自幼便是令人羡慕嫉妒恨的存在。出生在彭泽最大的漕运世家,衣食无忧,心高气傲,便是我的标签。 幸亏,我不是那种骄横跋扈,又作又毒又蠢的富家小姐。 我从小就跟随家父在码头或者商船上摸爬滚打。家中虽有哥哥弟弟一大堆,但家父偏偏最看重我。这要感谢我的那堆哥哥弟弟,把一腔热血,都花在了争宠和觊觎家产之上。而我,却是练就了一身好水性,还有在各种人中间游刃有余的精明。 我俨然成了彭泽槽帮的未来掌门人。 不论我走到哪里,总是前呼后拥着,各种低眉顺眼,阿谀奉承之辈。我说的话,简直被当成圣旨来执行。 但,我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我觉得缺少了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 我需要一个机会,来证明自己的能力,机智,还有勇气。 这些都是未来的槽帮掌门人必需的品质。 沧浪行,便是这个机会。 珍宝,并非我参加沧浪行的目标。 能从沧浪行中来回,本身就是个最好的证明。 因此,我热血沸腾,跃跃欲试。 但是,摆在我面前的,还有一个难题。 沧浪行,并非孤胆英雄,意气用事,就能成功的。 寥寥的归来者,无一不是,仰仗着自己出生入死的兄弟。 但是环顾我的周围,除了酒囊饭袋般的哥哥弟弟,就是些烂泥扶不上墙的阿谀之徒。 因此我很惆怅,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选,助我成行。 幸亏,老天真是仗义! 在我惆怅的时候,这个合适的人选,竟然自己冒出来了。 那日,我正在码头的一棵大槐树下乘凉。 我耷拉着眼皮,正没精打采地望着码头上走马灯似的各色人物。 我的眼前突然一亮。 一个人影,如同天上掉下来一般,嗖的一声,就杵在了我的面前。 这个人影,是个十七八岁的姑娘。她身形清瘦,面容秀美,一身淡紫色劲装,显得英武非常。 但这个清瘦的姑娘,似乎有些不高兴。 “你,就是姬无意?”她沉着个脸,气呼呼地问我。 我冷冷地瞟了这个姑娘一眼,没有答话。 长得漂亮的女子,彼此之间,极其容易产生敌意。 漂亮的容颜,与聪明的头脑,或者完整的人格之间,似乎难以共存。 但凡自觉稍有姿色的女子,往往会凭空地生出许多优越感。她们会认为,姿色,是个顶了不起的东西。别人也会理所当然地,发现、认同、欣赏、膜拜这个了不起的东西。因此,万千宠爱,才是别人与自己的相处模式。 然而,自恋,其实是狂妄自大的根源。 漂亮的容颜,滋生的往往是空洞、傲慢和无知。 因此,过了良久,我才对着面前这个空洞、傲慢、无知的漂亮女子,冷哼一声:“在下正是姬无意。有何指教?” 这个空洞、傲慢、无知的漂亮女子,自然听出了我的怠慢。她显得更气了:“指教不敢当。听说你是个生意人,我自然是来跟你谈生意。” “生意?”我斜着眼睛盯着这个女子,表现得意兴阑珊:“我有个坏习惯。不喜欢跟我不喜欢的人,做生意。” “你!”女子气得娥眉倒竖:“都说姬无意精明。没想到无意阁竟是这般店大欺客。” 女子刚说完,只见从她旁边又闪出两个人。一个长身而立,一袭藏青色长衫,面目俊朗,是个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另一个则是个身着水蓝色衣裙的貌美女子。不同的是,这个女子面目柔和,比紫衣女子温婉不少。 这个温婉的蓝衣女子,显得有些担忧。她上前拉了拉紫衣女子的衣袖,低声道:“师妹,我们有求于她,且收敛些。” 我听到这二人的低语,有心想要为难,于是冷笑一声:“不必收敛。我是个有求不应的人。” 只见这个紫衣女子一把甩开蓝衣女子的手,上前一步,也是一声冷笑:“有求不应?听说无意阁行事颇有道义。无钱摆渡的穷苦人,无意阁经常分文不收。彭泽但凡有个大灾小难的,无意阁也是倾囊相助。姬无意,你又何必自黑呢?” 我不为所动,有些戏谑地望着紫衣女子:“你以为奉承几句,我就会答应你所求了?” 紫衣女子竟不生气,只是径直走到我跟前,紧紧地盯着我,低声道:“你一定会答应。因为我所求之事,也是你所求的。” 我心中一动,眯着眼睛,若有所思地望着紫衣女子。 紫衣女子勾了勾嘴角:“沧浪行。” 我一惊,站起身来,打量这面前这个空洞、傲慢、无知的漂亮女子。 只见紫衣女子正了正颜色,对着我一抱拳,朗声道:“九剑门,凌若渊。” 我终于结束了大槐树下的惬意下午时光,正襟危坐在无意阁的乐乎楼上。 乐乎楼是无意阁中,最高端大气上档次的地方。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乐乎楼便是款待四海宾客之地。 家父姬归农,为人豪爽仗义,在江湖中颇得人心,结交者甚众。 但能登上乐乎楼的宾客,只能是其中的非凡之辈。 高官商贾,并不在家父定义的非凡之辈中。 而忠勇侠义之辈,往往颇得家父青眼。 这凌若渊,是不是忠勇侠义之辈,尚不可知。 不过,她此时正像颗钉子一般,稳稳地扎在乐乎楼上。 [31] 定江王庙:位于鄱阳湖中北段,今江西省九江市都昌县境内。因众多船只沉没,被称为“魔鬼三角区”。 第49章 无意阁,姬无意。 我眯着眼睛,若有所思地望着凌若渊,幽幽道:“天下第一剑,凌若渊,久闻大名。” 凌若渊抱着双手,翻了个白眼:“虚名,虚名。” 我一滞,有点气闷:“凌姑娘是江湖中人,而我是个生意人,八竿子打不着的。你为何会找我?” 凌若渊瞥了一下嘴:“因为我水性不怎么好。” 我忽然觉得一股无名之火直冲脑门。我噌地站起来,冷冷道:“凌姑娘水性好不好与我何干?” 凌若渊眨眨眼睛,突然露出莫名其妙的欢喜表情:“姬姑娘的脾性,和我颇为相投。甚好,甚好。”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是站在原地,愣愣地瞪着这莫名其妙的欢喜。 据说两个脾性相投的人,就这样互相大眼瞪小眼,一时冷了场。 坐在凌若渊身旁的那个身着藏青色长衫的俊朗男子站起身来,打断了这令人尴尬的冷场:“姬姑娘,在下九剑门秦松。我们对沧浪行很有兴趣,却苦于不识彭泽水路。素闻姬姑娘的胆识水性出众,我等今日才冒昧拜访。” 我冷哼一声:“我凭什么要为你所用?” 秦松似乎涵养不错,竟丝毫不生气,只是依旧淡淡一笑:“我们自然也有可以为姬姑娘所用之处。” 我心中一动,却不露声色道:“愿闻其详。” 秦松气质儒雅,只轻轻一颔首:“传闻沧浪行,九死一生。水性和胆识,只能让姬姑娘接近沧浪宫。而沧浪宫中机关重重,如果不是身手了得,不要说取宝,连全身而退都是不能的。” “你们竟然知道沧浪宫?”我有些惊讶,语气和软了不少:“不错,单凭我一个人,沧浪宫根本就是有去无回。你们是名门弟子,我与几位合作,才有胜算。” 但我转念一想,有些犹疑:“你们九剑门,一向超脱俗世,怎么会对取宝这样俗不可耐的事情感兴趣?” “我们自然对钱帛珠宝不感兴趣。”许久不搭腔的凌若渊突然蹦起来,大声辩白。 坐在她一旁的蓝衣女子,连忙扯住凌若渊的衣袖,仿佛想要阻止她。蓝衣女子神色有些不自然,支吾道:“我们确实不是为了钱帛珠宝而去。沧浪宫年代久远,由来神秘。我们九剑门醉心铸剑,说不定能找到些铸剑秘本也未可知。” 我本来和软的语气又变得生硬起来:“既然三位不愿告知真相,那在下也难舍命相助。” 凌若渊再一次甩开蓝衣女子的手,嗔怪道:“钟懿,遮遮掩掩作甚?实话告诉她又有何难?” 说罢,凌若渊转过头,对着我朗声道:“我们是去找人的。” “找人?”我一听大奇:“沧浪宫在这彭泽水底至少已有千年。宫中只有死物,没有活物。你们要找的,莫非是个死人?” “不可能!”凌若渊突然涨红了脸,高声道:“他不可能死!” 我不甘示弱:“沧浪宫与世隔绝。不要说居住,就是靠近都千难万险。什么人可以活?” “反……反正他不会死!”凌若渊急得有些结巴:“我师叔断不会骗我!” 秦松走过来拍了拍凌若渊的肩膀,柔声安抚道:“对对对,师叔不会骗我们。我们随你去寻就是。” 接着秦松有些歉意地对我解释:“我们一直在追寻一个故人的下落,才会来到此处。沧浪宫即使是龙潭虎穴,我们也要一探。如姬姑娘愿意相助,我们也定竭尽所能,助姬姑娘得其所愿。” 我对秦松这个温文公子颇有好感,于是真诚道:“普通珍宝自然也入不得我的眼。我所求的,不过是一场历练。” 一直对我有些敌意的凌若渊,突然显得很高兴。她蹦起来,一把拉住我:“这么说,你是同意了?” 虽然这个不冷不热,阴阳怪气的凌若渊,颇不顺我的心。但我还是模仿着她的动作,站定抱拳道:“无意阁,姬无意。” 没想到,这个不顺我心的凌若渊,竟是越看越顺眼了。 这个直来直去的丫头,最大的特点,就是无所顾忌。 无论说话,还是行事,她都尽可能地,随心所欲。 不矫揉,不造作。 不虚伪,不逢迎。 她长得很是清秀,远山眉,芙蓉面,一双清瞳剪秋水。 但她一张口,真和款款伊人相去甚远。 她的嗓门很大,甚至有点聒噪。 更关键的是,她说的话,句句都能呛死人。 古人说,君子所言,字字珠玑。 而凌若渊所言,真是字字如刀。 我一直很困惑。凌若渊这种张扬跋扈的性格,怎么能存活到如今。 在刀光剑影、弱肉强食的江湖,无论多么横冲直撞的棱角,都最终被打磨得妥协圆滑。 但偏偏这凌若渊,依旧我行我素。 不论别人怎么质疑她,非议她,她都无所谓,不在乎,甚至根本听不见。 经过缜密的观察,我终于发现,凌若渊这种不讨喜的个性,其实是活生生被人惯出来的。 一旦遇到阻力,她的口头禅就是:“我师叔说的,不能妥协!”之后她就会像打了鸡血一般,兴冲冲地去将一切阻力化解。可想而知,凌若渊口中的这个师叔,就是她的精神领袖,是她愣头青性格的始作俑者。 而凌若渊身边的秦松和钟懿,简直就是她的左右护法,为她披荆斩棘,一路护航。 秦松是个如玉公子,性情沉稳。他言语不多,总是静静地、微笑地望着凌若渊,兴致勃勃地听着她的絮絮叨叨,毫无原则地宽容她的火爆脾气,并不厌其烦地为她解决一切后顾之忧。 而钟懿,虽然是秦松和凌若渊的师姐,但这个温婉忠厚的姑娘,简直就是凌若渊的粉丝和迷妹。她喜欢站在凌若渊身旁,亦步亦趋,欢喜凌若渊所欢喜的,哀愁凌若渊所哀愁的。偶尔钟懿也会苦口婆心,对凌若渊规劝一二,但往往都会以被凌若渊洗脑作为结局。 我深以为,正是秦松和钟懿这两个人,慈朋多败友,让凌若渊无法无天的作风,越发无法无天。 但这个无法无天的凌若渊,竟颇得我心。 凌若渊虽然直,但很正。 她有强烈的是非观念,并且常常为了不平事,把自己气得半死。 不但气得半死,她还经常为此大打出手。 “江陵派的虞掌门,欺压同门,排挤其他长老远走,生生把江陵派搞成了一言堂,门下弟子敢怒不敢言。所以,我去略微教训了他一下。”当江陵派虞掌门,鼻青脸肿地出现在九剑门告状时,凌若渊如是说。 “晋阳城的卢员外,与原配夫人含辛茹苦,白手起家。哪知这些个男人一朝富贵,立即三妻四妾,冷落原配。这些忘恩负义的东西,就应该落个屁股开花的下场!”当屁股真的被打得开花的卢员外,向九剑门掌门曾澜哭诉的时候,凌若渊说得一本正经。 .…… 虽然凌若渊的这些行侠仗义,往往被评价为惹是生非,但她还是乐此不疲。 “你们无意阁的码头管事吴老大,经常找各种理由,克扣船工的工钱,中饱私囊。你管是不管?你不管我可帮你管啦!”凌若渊很快就发现了我无意阁中的不平事。 我皱皱眉头:“吴老大是家父的左右手,资历老,人脉广,轻易动不得。” “你动不得,我能动呀。”凌若渊眨眨眼睛,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几天后,吴老大走在路上,竟被醉汉痛打一顿,一个月下不来床。 “你们的账房齐先生,不事双亲,任由年迈父母在乡下无人照拂。他自己倒是锦衣玉食,人模人样。你管是不管?你不管我又帮你管啦!”凌若渊隔三差五,便会出现在我面前,半是告状,半是威胁。 我担心齐先生也一个月下不来床,于是立即召集大会,痛斥齐先生,并罚扣工钱三个月。 一时间,无意阁中,人人自危,却从此风气一肃,不敢造次。 虽被烦得够呛,我和这个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凌若渊,却是逐渐亲厚了起来。 我也逐渐明白了,为何秦松和钟懿,会心甘情愿地,呵护凌若渊那颗耀武扬威的玻璃心。 因为这颗玻璃心,明晃晃,亮晶晶,虽刺眼,却通透。 大部分人,一生只为活成别人想要的样子,做别人喜欢的人,用一生来演一出大戏。 而真实地做自己,反而需要莫大的勇气。 因此我也不自觉地,开始呵护这颗勇敢执着的玻璃心。 既然是玻璃心,我自然也明白,这种横冲直撞,是极易碎的。 但我们终归是希望,能让这颗赤诚之心,维持得尽可能久一些。 很快,一应巨细准备停当,浩浩荡荡的沧浪行终于成行。 锣鼓喧天,鞭炮齐鸣之后,数十只大大小小的舰船,洋洋洒洒地驶出了无意阁外的码头。 我和凌若渊等人,立在一条颇气派的大船上。 这艘大船,可是家父送给我的十六岁生日礼物。 大船之上,有船工二十名,木箱十余个,准备了一个月的吃穿用度。 “去趟沧浪宫,至于准备这么多东西嘛?”凌若渊看着十余个大箱子,一脸不屑。 第50章 老子掀翻了你的船! 我笑了笑:“我们能在一个月之内,找到沧浪宫的准确位置,便已是万幸。” “沧浪宫,难道还能自己长脚跑了?”凌若渊不相信。 “这定江王庙水域,非常诡异复杂。一旦进入,如同掉进迷魂氹,进退不得。古往今来,折在这里的船只不下千百。”我很有耐心地解释。 凌若渊将眼睛瞪成铜铃般大小:“就在这破湖上转悠一个月啊?” 我翻了个白眼:“还要看运气。” 凌若渊皱了皱鼻子:“我的运气一向不怎么好。” 我很快发觉,凌若渊别的本事不出众,这一语成谶的能力倒是惊人。 随后的日子,我们的运气真的不怎么好。 简直就是糟透了。 我们的船,就在定江王庙附近,漫无目的地晃荡了许久。 每天,我和凌若渊,就是站在大船的甲板上,无聊地吹风。 彭泽湖面上的风,是乳白色的。 特别是清晨,湖面上,流淌着浓浓的,暖暖的白雾。白雾之中,万物都是影影绰绰的。在厚重乳白的微风中,人声、水声都变得温柔平和。远远的沙滩和芦苇,被晨曦,镀上一层朦胧的,懒洋洋的金色。人,在浓烈的晨雾中,会产生出,莫名的好心情。 哪怕头发被浓雾沾上一层水气,我和凌若渊还是每天乐呵呵地粘在甲板上,在浓雾中,眺望远山和沙滩。 当然,这种好心情,偶尔会被一无所获的困境而影响。 都说秋高气爽,真不知道彭泽的九月,怎么就这样黏黏糊糊的。 天上,是化不开的灰色的云层。 湖面上,是雾气和微澜交缠。 除此之外,我们一无所获。 沧浪宫,没有展露一丝痕迹,没有给我们一星半点暗示。 在最初的几天,和我们一起出发的数十条各型各色的船,还在周围转悠。几天后,这些船只,逐渐丧失了耐性,做了鸟兽散。 我们变得莫名孤单。 不但孤单,还有些焦躁。 尤其是凌若渊,她的焦躁,全写在脸上了。 她把我的甲板,蹭得蹬蹬响:“我说姬无意,你不是这附近水性和胆识最好的吗?你怎么就带着我在这里转圈圈啊?” 我没好气地道:“是你自己说运气不怎么好的。谁耽误谁还不一定呢。” 凌若渊涨红了脸:“我……我是说我运气不怎么好。但是我人品好呀!上天一定不会捉弄我。” 我翻了个白眼:“凭什么上天就这么眷顾你?” 凌若渊的神色突然一滞,连声音都不那么聒噪了:“眷顾?上天何时眷顾过我?” 看到凌若渊难得一见的沮丧,我有些诧异。不过我可不是会察言观色,善解人意的人。我懒得打听别人的辛酸苦辣。于是我赶紧转移了话题,想将这些个愁云惨雾的气氛缓和缓和:“你们到沧浪宫,究竟是找什么人啊?” “仇人!”凌若渊斩钉截铁地道。 “原来你们是去寻仇。”我恍然大悟。 “寻什么仇?”站在不远处的秦松走过来,有点嗔怪地道:“世上哪有那么多仇恨?大多数所谓的仇恨,不过是自己过于小心眼罢了。” “你说我小心眼?”凌若渊仿佛被人踩到了尾巴,蹦得老高。她凶巴巴地瞪着秦松,反驳道:“你心胸开阔。那你尾随我到此处作甚?” “尾随?”秦松有些气闷:“你这么横冲直撞的。如果我们不跟着你,指不定你会撞得头破血流。” “头破血流就头破血流。”凌若渊狠狠地跺着脚,仿佛要哭出来了:“反正这世上,我就是个没人要的。” “有人要,有人要。”秦松立即安抚道:“我……我们都可稀罕你了。” 钟懿也走过来,拉住凌若渊的手,柔声道:“世上的事情,自有因果。说不定,那些对不起你的人,是有什么苦衷呢?” 凌若渊抹抹眼泪,吸了吸鼻子,板着脸道:“苦衷?好!我倒是要亲口问一问,这苦衷究竟是什么?” 说完,凌若渊转过头来望着我,又摆出一副焦躁的表情道:“姬无意!快说,什么时候才到沧浪宫?” 我忍不住呛声道:“秦松和钟懿把你当成宝贝。我可不吃这一套。你少跟我耍横。” “你!”凌若渊一呆,气急败坏起来:“姬无意!你休要耽误了老子的大事!你信不信,老子……老子掀翻了你的船!” 说完,凌若渊夸张地蹦跶起来,仿佛真想把我的船给掀翻了。 谁知,凌若渊的内力,异常澎湃! 她这一蹦跶,我的船,竟然剧烈地摇晃起来。 我们一时站立不稳,纷纷东倒西歪起来。 我大惊,疾呼道:“凌若渊!你使的什么妖法?你休要蹦了!” 凌若渊正抱着一根船帷,委屈巴巴地道:“哪里是老子蹦的?你的船是纸糊的,不禁蹦。休要嫁祸给老子!” 我定了定心神,勉强站起来,向四周看去。 这时我才发现,周围的白雾,比平时更加浓重了。 不但浓重,这白雾,还透出一种诡异的气息。 这种气息,仿佛是,一种腐朽之气。 就好像,推开一扇长年锁闭的大门,屋子里的陈旧破败之气扑面而来。 在浓重的白雾之中,人影看得更不清楚了。只听到甲板上船工们混乱的脚步声和急切的呼喊声。 我的船工,都是跟着家父打拼闯荡了数十年的,个个见过大风浪,经历过大场面。如今,他们却慌乱如斯,着实让我惊异不已。 很快,我就明白了,他们慌乱的原因。 我的宝贝大船,仿佛被凌若渊说中了,竟像个纸糊的,更加剧烈地摇晃,甚至,翻滚起来。 粗大的船帷,一根根地折断,发出可怕的巨响。 船上的物件,不管大的小的,都劈头盖脸地向着我们砸过来。 在剧烈的摇晃中,不断有人被抛出船外。人,如同湍流中的蚂蚁,弱小,无助,不堪一击。 凌若渊,已经吐得七荤八素,被秦松和钟懿牢牢地拽着,挂在船头的首柱上。 我毕竟是从小在这彭泽中,摸爬滚打长大的。我攀住身旁的舢板,勉强稳住身形,大喝道:“不要慌!下帆!落桨!避风!” 我是未来漕帮的当家人,我的话自然是有威慑力的。 船上仅存的七八个船工,停止了惊呼,开始七手八脚地将船上的大帆卸下,又将船桨准备停当,只等着我的下一步命令。 在水上的大风浪里,避风是生死攸关的。 拿准了风向,才能避开风浪袭击,力挽狂澜。 于是我闭上眼睛,强行稳住心神,努力地寻找风向。 但是,哪里有风? 周围除了浓雾,竟然沉闷得可怕,一丝风都没有! 我心中大奇。 没有风,怎么会有浪?这大船,又是如何被摇动的? 我睁开眼睛,伸头向船外望去。 真是见鬼了! 水面竟然也没有浪! 我彻底慌了。 定江王庙的诡异传说,不可抑制地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古往今来,千百条船,沉入湖底的厄运,今日不偏不倚,被我赶上了! 我一身冷汗,却拼命大喊:“划桨,全力向前!” 船工们,纷纷撸起手中的大桨,奋力开划。 生死存亡之际,船工们自然是不遗余力地全力划桨。 但我却发现,大船竟然,丝毫没有前进! 我们就像是,被牢牢地吸在水面上,动弹不得。 不但不前进,还仿佛缓慢后退起来。 船身不再摇晃,却好像被看不见的绳子栓住,被拉入浓雾的深处。 浓雾的深处,越来越幽暗。 不但幽暗,还异常沉闷。 每个人都屏住呼吸,不敢出声。 只听见凌若渊突兀地哑着嗓子道:“老子头晕……” 其实不但凌若渊头晕,船上的每一个人,都感觉到了强烈的眩晕感。 天翻地覆,昏天黑地。 我扶住船舷,双腿发软,很快发现了眩晕的根由。 大船正在旋转! 越来越快! 越来越疯狂! 我探出头去,看到了水面上的可怖变化。 一个巨大的旋涡! 浓雾中的水面乌黑,却翻腾着白惨惨的浪花。水面上仿佛出现了一条大河,急速地流淌。 这条湍流的大河,像一条蛇一般,层层环绕,首尾相连。 我们的船,正沿着这条大河,飞速地转圈。 一圈一圈,一层一层。 巨大的旋涡,无边无际。旋涡的中心,逐渐崩塌,形成一个落差近百米的深洞。深洞仿佛一个庞然大物的眼睛,幽幽地瞪着我们。 而我们,正在一往无前地,向深洞的中心滑去。 船身怪异地扭曲倾斜,发出可怕的嘎嘎爆裂声。 仿佛大船正在被揉成一团。 大船的龙骨,出现一条条裂纹。裂纹越来越多,越来越深。 这些裂纹,好像也出现在我的心上。 我的宝贝大船,就要毁在这么一场不靠谱的历练之中了吗? 如果知道代价是如此,当初我就不该,愣头愣脑地答应凌若渊的邀约。 这个凌若渊,真是个害人精! 虽然满腹牢骚,满心悔恨,但我还是噌地站起来,义无反顾地走到挂在首柱上的凌若渊等人面前。 我将奄奄一息的凌若渊一拉,沉声问道:“会游泳吗?” 凌若渊面色惨白,耷拉着眼皮,有气无力地答道:“在河里抓过鱼……” 我不再犹豫,狠狠地将一滩烂泥般的凌若渊从首柱上拽下来。我一声大喝:“快跟我走!船就要毁了!” 第51章 楼梯? 一滩烂泥般的凌若渊,一脸茫然,嘟囔道:“怎么走?” 我皱着眉头,一脸嫌弃:“当然是跳到水里去。跟着大船,只会被拖进旋涡的深处,死无葬身之地!” 说完,我一把拎起凌若渊,将她抛进水里。 随即,秦松和钟懿也跟着我,一头扎进旋涡里。 水,那么冰冷。巨浪一个接一个,劈头盖脸地向我们扑过来。 我拉着凌若渊等人,沉沉浮浮,费力地逆着波浪向前游。 之所以费力,完全是因为那个传说在河里抓过鱼的凌若渊。 她死死地抓住我的胳膊,不停地大叫:“完啦!完啦!老子要沉下去啦……” 我被这个聒噪的凌若渊吵得头昏脑胀,越游越慢。 我们身后的大船,发出可怕的嘶吼。船身瞬间崩解开来,碎裂的木块,很快在惊涛骇浪中无影无踪。 看到老朋友的陨落,我心痛得不能自已。 但是比我的心更痛的,是被凌若渊狠狠抓住的,我的手臂。 我的手臂,简直要被她薅下一层皮来。 凌若渊没有骗我,他们几人,果然都会游泳。 看来以前没少在河里抓鱼。 但是,旋涡的水流湍急,巨大的吸力,就像猛兽一般,要将我们拖入它的腹中。 我们苦苦挣扎,奋力地抵抗这种追魂般的吸力。 但我们的挣扎,越来越缓慢,越来越微弱。 我已经筋疲力尽。 我甚至强烈地希望,能体验一下随波逐流的轻松感觉。 浪头一遍又一遍地没过我的头顶。 我的意识,越来越涣散。 自诩彭泽水性最好,最有胆识,未来漕帮掌舵人的我,竟然第一个,昏死过去。 在我昏死前的一瞬间,我只隐隐约约,听到凌若渊的大叫:“楼梯!” 楼梯? 真是可笑! 水中怎么可能有楼梯呢? 是什么人,修建了这楼梯? 这楼梯,又是通往何处? 这些念头,一遍遍在我的脑中回旋。 既找不出答案,又不得解脱。 直到我从混沌中清醒过来,这些想法,才消停一些。 我觉得胸中憋闷,深吸一口气,猛地睁开了眼睛。 我究竟在何处? 我不得而知。 至少,我不是在水里。 真是奇了! 我分明记得,自己昏死过去之前,是挣扎在旋涡之中的。 为何如今我反而不在水里了? 我仿佛躺在一块冰凉坚硬的石头上。石头上的凸起,将我的背,硌得生疼。 我四处张望起来,却发现,还是弄不明白,自己在何处。 因为,四周是一片黑暗。 纯粹的黑暗。 没有一丁点光线。 不但漆黑,还有绝对的寂静。 死一般的沉寂。 我有点惘然,究竟我身处无边的黑寂?还是我已经又聋又瞎? 再或者,其实我已经魂归混沌了? 想到这点,我不但没有觉得失落,反而莫名地有点兴奋。 这里,难道就是传说中的黄泉地府? 阴冷也就算了,怎么地府会黑暗如斯? 牛头马面也不见一个。 我揉着肩,不满地站起来,高声道:“有人吗?……不对。有鬼吗?” 我的声音,嗡嗡作响,产生隆隆的回声。 只听到不远处,还有个奇怪的声音传来:“你鬼叫个什么?” 这个奇怪的声音,听起来好生耳熟。 凌若渊! 莫非她也死了? 我有些欣喜。黄泉路上,竟还遇到个熟人! 于是,我立即摸索着,想要找到凌若渊。 正当我努力摸索的时候,周围突然大亮起来。 只见一个人,举着个火把走过来。 这个人身材高瘦,面目俊朗,竟是秦松! 秦松也死了? 我的心中突然有点遗憾。 为了个沧浪行,竟然折了这么多人。 我的眼角蓦然有点湿润,心中感慨万分。 秦松走到我面前,微笑着说:“你醒啦?” “醒了?”我有些迷惑:“不是应该……死了吗?” “你死不了。”凌若渊的声音再次传来:“你的命可硬了呢。” 话音还未落,我的眼前,就出现了凌若渊的脸。 那张脸,颇有些邋遢。 她的头发湿漉漉的耷拉着,脸上还粘着黑乎乎的状似水草的不明物体。 这张邋遢的脸,竟然还满是不屑。她将这张不屑的脸,凑到我面前,阴阳怪气地道:“姬无意,你的水性和胆识被吹得天花乱坠,结果是个绣花枕头。本来还想指望你,哪知稍微折腾两下,你就晕过去了。害得我们还得一路扛着你。” 说完,凌若渊觉得不解气,还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我脸上一阵青红交替,却也无力反驳,只能尴尬地道:“原来我没有死啊。那……这里是哪里?” “当然是沧浪宫啦。”凌若渊没好气地道。 “沧浪宫?”我倒吸一口冷气,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我们什么也没做,就找到了沧浪宫?” “大小姐。”凌若渊恶狠狠地打断了我:“是你,什么也没做。我们,可是历尽了千难万险,千山万水……” “也没那么夸张吧。”钟懿从凌若渊身后闪出来,轻笑道:“如果不是姬无意的大船,误打误撞进入了旋涡,我们也找不到这里。” 我一把拉住靠谱些的钟懿,问道:“快跟我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钟懿微微一笑:“我们在旋涡里苦苦挣扎了不久,就精疲力竭了。就在我们即将沉没的时候,幸亏,凌若渊在旋涡的深处,看到了楼梯。” “楼梯?”我终于想起,在我无尽的迷梦中,百思不得其解的楼梯来。 “没错。是楼梯。”钟懿点点头:“是一段很奇怪的楼梯。” “这段楼梯,就孤零零地,突兀地立在旋涡中央。就像一根定海神针。”秦松如是说。 “这个楼梯吧,实在是又丑又破又磕碜。石头表面上,全是疙疙瘩瘩的贝壳,把我的脚都硌破了!”凌若渊抱怨道。 “楼梯是用巨大的石头堆砌成的,就像个塔,一圈圈旋转,通向旋涡的深处。”钟懿认真地向我比划。 “那我们是怎么到了这里?”我还是觉得有些迷茫。 “我们当然是顺着楼梯走下来的。而你,是被秦松背下来的。”凌若渊瞪着大眼睛:“我们喝了好多水,喝得肚子都要爆炸了。幸亏此时水里冒出个楼梯,所以我们就像捡了根救命稻草般,都跳了上去。我们随着楼梯一圈圈往下走,你猜怎么着?旋涡的中心水位竟然越来越低,露出水面的楼梯越来越多。所以我们就一路往下走,一直走到了这里。” “一路走……到了水底?”数千里浩荡彭泽,竟是如此如履平地,我感到有些诧异。 “那个旋涡,便是沧浪宫的入口。”秦松看我一副不相信的模样,便解释道:“这楼梯,一直通往彭泽最深处。这彭泽的最深处,竟是个炼狱般的存在。千百年来,那些凭空消失的船只,都静静地躺在,这段楼梯的尽头。残破的骨架,折断的桅杆,就了无生机地埋在厚厚的淤泥之下。巨大的旋涡,让这些淤泥和残骨,都被搅动起来。我们的身边,形成了近百米高的如同悬崖般的水墙。而垂直的水墙之中,是飞速旋转的,鬼魅般的千年船骨。这些船骨,互相碰撞,发出可怕的震耳欲聋的声响。仿佛那些水墙,马上就要崩塌,给我们一个灭顶之灾的结局。但是,这些水墙,虽然咆哮,却依旧按部就班地环绕着孤独的楼梯,飞速地旋转。直到楼梯到了尽头,我们才看清,这些水墙的,归宿,原来是个巨大的牌坊。” “巨大的牌坊?”此时我已经完全被秦松声情并茂的描述所吸引,脱口而出。 “不错。”秦松点点头:“一个巨大的牌坊,就立在幽暗深邃的彭泽水底。而水流,源源不断地穿过牌坊,形成方圆百里的旋涡。” “原来旋涡是这样形成的。看来所谓的龙族之怒,升仙之道,不过是牌坊作的妖。”我点点头,却又露出疑惑之态:“怎么会有个牌坊?” “牌坊年代很久远,造型古怪,不像是中原历代的样式。一时半会,我也琢磨不透它的来历。”秦松露出为难的神色。 “那,我们如何又在此处?”我抬头环顾漆黑的黄泉之境,有些不解。 “当然是走进来的。”凌若渊不屑地瞥了一下嘴:“牌坊之后是个巨大无朋的石门。待漩涡将湖底的淤泥和湖水抽干,这个石门就显露了出来。石门至少有数十人高,十余米厚,根本不能由人力打开。” “不能由人力打开?”我奇道:“那你们是如何进来的。” “门是自己打开的。”秦松解释道:“待湖水褪尽,石门便开启。待我们进入沧浪宫,石门自动关闭,前后不足一盏茶的功夫。我猜这石门是用水下万年石壁凿成,可阻断彭泽百米深的湖水,在沧浪宫中,形成了一方与水隔绝的空间。这漩涡形成,石门开启,很可能一年只有一次。沧浪宫的建造者,有卓绝的胆识和智慧,实在让后人望尘莫及。至于这沧浪宫中的空气,从何而来,我还不得而知。很有可能这沧浪宫有别的通道,与水面相通。” 第52章 两扇门。 我心中震惊,由衷道:“古人的心智,果然让我们汗颜。听说这沧浪宫中,尽是异域珠宝。沧浪宫的主人,说不定是异域奇人。” 只听凌若渊一声冷哼:“奇人?你们对这个奇人如此顶礼膜拜,但这个奇人,可是没想对你们手下留情。” 凌若渊一边说,一边在黑暗幽深的石宫里踱起步来。她一本正经,挥舞着手指,一副指点江山的模样:“这个石门,非人力可开。也就是说,我们可能要在这个鬼地方待到明年的此时,石门重新开启,我们才能重见天日了。但你看这里,除了石头,就是石头。难道我要吃一年石头不成?” 秦松轻笑道:“反正你的牙口好,吃石头也未尝不可。” 凌若渊嗔怒道“谁说我牙口好?” 秦松眨眨眼:“去年我们从五师叔那里偷来的核桃,不都是你咬破了壳,我取了核桃肉,最后我们三人吃得昏天黑地,忘乎所以……” 凌若渊翻了个白眼:“牙,牙口好,我也对石头不感兴趣。” 这二人的打趣让我有些尴尬。我径直踱步到幽暗的石室中央,坚定地道:“我们不会吃石头的。” “为何?”凌若渊听到不用吃石头,大为振奋。她像块膏药般粘过来,眨着大眼睛望着我。 “沧浪宫虽然九死一生,但也有人成功来回。”我信心满满:“这地宫之中,必定有食物,或者其他出路。” 凌若渊突然显得很激动:“我就知道,他一定活着!” 说罢,凌若渊转过身,向着石室深处跑去。她的身影在火把微弱的亮光中,隐隐绰绰,很快就消失在黑暗中。 我对凌若渊的喜怒无常感到迷惘。 但我的迷惘并没有持续多久。 秦松和钟懿,仿佛早已经习惯了凌若渊的喜怒无常。只见二人举着火把,慌慌张张地向着凌若渊的方向追去。 黑暗逐渐将我吞噬。 我心中一颤,赶紧撒开蹄子,跟了上去。 这神叨叨的三人,倒不是很难追。 我很快就在石室的深处,看到了三人的背影。 这三人,正呆立在一面巨大的石壁前。 看到这三人发呆,我终于有机会好好看一看这让世人为之疯狂的沧浪宫了。 这个石室,如同一个深渊,静静地注视着我们。 秦松手中熊熊燃烧的火把,在这个空旷幽深的石室中,渺小得如同萤火之光。 石室到底有多大,我不得而知。 我仰着头,瞪着眼,直到脖子酸了,眼睛也花了,也望不到石室的边际。 沧浪宫虽然在彭泽的百米水下,但这个石室,却异常干燥。石室的地板,被打磨得如镜般光滑,甚至倒映出人影来。 我们面前的石壁,如同拔地而起的高山。石壁是一块完整的巨石,却被雕刻得动人心魄。整个石壁上,竟刻满了繁复诡异的文字。 这些文字,我竟然一个也不认识! 这些文字,密密麻麻,望不到尽头。 更惊人的是,这些文字,仿佛是用利器凿刻而成,但并不是一刀刀,或者一锤锤凿刻出来的,而是,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应该,是一个执剑之人,从上而下,在坚硬的石壁上,用剑尖刻出了这无穷无尽的长篇大论。 可惜的是,这神秘的长篇大论,从千年之前流传下来,却,令人费解。 那远古的执剑之人,苦心孤诣,用满壁的文字,向后人浅吟低语。如今却是了无知音,落个空荡荡,寂寞冷清的结局。 我却是看得暗暗心惊:若这千丈高石壁之上的古怪文字,真是被一人,执一剑凿刻出来,那此人,该是何等的轻功和内力? 传说这沧浪宫的主人,是异域皇族。如今看来,竟还是个绝世高手。 世人都觊觎沧浪宫的无尽财宝,我却对这神秘的主人,产生了强烈的兴趣。 然而,站在石壁前的凌若渊等人,仿佛并没有对古怪文字或者沧浪宫的主人,产生什么兴趣。 他们正呆呆地,望着石壁上的门。 不止一扇门。 而是两扇门。 一扇开,一扇关。 门有十余丈高,黑黝黝的,触之发凉,仿佛是某种坚实的木材,散发出阵阵幽香。 “沉香。”秦松望着木门,低声道。 我吐吐舌头。作为商人,这么巨大厚重的沉香,我下意识地迅速进行了估价。单单这两扇门,卖了我无意阁,也是买不起的。 我不禁有些淡淡的忧伤。 世上的不公平和不均衡,原来从远古的时候就开始了。 有人腰缠万贯,有人两袖清风。 幸好,快乐和财富无关。 甚至是相反。 富有的人,得到快乐的成本,往往会更高。 当然,这些不过是我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想法。 正当我自嘲地轻轻一笑之时,只听到凌若渊有些急切地发问:“应该选哪个门?” 我这才开始仔细比较起这两扇门来。 门上有字。可惜对于我们来说,还是如同天书一般。 一扇门之所以开,是因为门前堆满了东西,阻挡了大门的关闭。 而这堆东西,竟然是人骨! 累累的白骨! 白骨交错在一起,足有一人高。 更加可怖的是,白骨个个残缺不全,仿佛生前遭受过极大的痛苦。 我突然明白了。 为何那么多寻找沧浪宫的人,有去无回。 原来是在此处化成了白骨。 “那扇门的背后,一定有厉害的机关暗器。”秦松沉声道:“这些白骨之上,全是折断破损之象,应该是重伤而死。” 钟懿面色惨白,哆哆嗦嗦道:“我猜,这门上的字,一个是生,一个是死。” “不会。”秦松冷静地道:“如果一个是生门,一个是死门,为何这么多人会选择死门?” 我沉吟数息,朗声道:“这么多人,前赴后继,都要走那扇死门。门上的字,应该一个是宝,一个是武。” “不错。”秦松冲着我点点头,应和道:“或者,一个是金,一个是兵。” 钟懿如同大彻大悟般:“此处主人,是个武功高手。宝或者金指的是财富珠宝,那么兵或者武的意思,可能是收藏了兵器或者秘籍?” 站在旁边的凌若渊突然高声道:“那他,一定选择了这扇门。” 说罢,凌若渊竟径直向着那扇关闭的门走去。 沉香木门,看起来厚重,竟是个外强中干的货。凌若渊走到门前,轻轻伸手一推,那扇紧闭的大门,就徐徐打开。 大门仿佛是被什么机关带动,发出咯咯啦啦的声音。这种声音,在静谧的石室中,产生嗡嗡的回响,显得异常瘆人。随着大门打开,一股腐朽衰败之气,从门内喷薄而出,让人窒息。 不但让人窒息,还让人莫名地恐惧。 我的心,狂跳起来。我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地狱的大门,被打开了。 但我的这种预感,显然凌若渊,并没有感受到。 她等不及缓缓打开的木门,竟然一个箭步,从门缝中,挤了进去。 站在我身边的秦松大惊,飞身出去想要拉住凌若渊。 但是为时已晚。 凌若渊如同一尾游鱼,嗖的一声就滑进了门缝。 秦松一抓扑空,却并未落地,而是生生在空中翻了个身,又折了回来。 秦松的身形矫健,动作利落,在我看来,真是说不出的优美。 但我对秦松的欣赏,并没有持续多久。 “快走!”钟懿突然把我狠狠地一拉,紧接着就飞身而起。 我的眼前一花,就被钟懿扯到了半空中。 随之而来的,便是钟懿拽着我,在空中连续的几个翻腾。 我自认为水性了得,在水中打滚,从不皱眉。 但此时,几个翻腾下来,已经让我头晕眼花,云里雾里。 不但头晕,我还感到了,刺骨的寒意。 这种寒意,一丝丝,一根根,从我的耳边、发梢、身边划过。 甚至,刺穿了我的身体。 刺骨钻心的疼痛,伴随着寒意,汹涌而来。 我在百忙之中,抽空看了看刺痛之处,却不由得大惊。只见我的一条腿上,竟已经有七八个窟窿,正在汩汩冒血。 若不是钟懿那一轮翻腾,恐怕我就不仅仅七八个窟窿那么简单,而是成了马蜂窝了。 这些窟窿已重伤于我。我根本无法站立,一下跪倒在地。 而钟懿和秦松也颇为狼狈。 二人的衣服上,也现出了骇人的破洞。 但二人气息平稳,似乎并未受伤。 钟懿一把扶住我,关切道:撑得住吗?” 我自然不想再一次拖他们的后腿,只能咬着牙道:“死不了。” 秦松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缓缓打开的木门,显得很是着急:“若渊可能有危险。我先进去寻她。钟师姐和姬姑娘在外面等着即可。” 说完,秦松将手中的火把递给钟懿,一扭头,竟也一个闪身进了门去。 钟懿扶我坐下,叹了口气:“一个冒冒失失,一个急急吼吼。” 我心中内疚,歉意道:“如果不是我,你大概能阻止他们。” 钟懿拍了拍我的手:“待你好一点,我且进去相助于他们。” 我低头看了看我汩汩冒血的腿,忧心忡忡:“这是什么暗器?好生厉害。” 钟懿一边在我的腿上捣鼓,一边道:“没有什么暗器。你的伤口和那些白骨一样,什么都找不到。” 我奇道:“那究竟是什么伤了我?” 第53章 死人? 钟懿沉吟道:“应该是水。” “水?”我有些不相信。 “不错。”钟懿点点头:“这里的机关,已存世千年。不论什么暗器,都有用尽的一天。只有水,是这彭泽湖底,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 “水,被机关所驱动,形成水针或者水箭,成为杀人的利器。所以白骨虽被重伤,却找不到暗器。”钟懿沉吟道。 我心中一沉。年轻人对于危险,总是容易低估。一腔热血,经常会以一败涂地作为结局。我虽在漕帮混得风生水起,但在这沧浪宫里,却是连大门都进不去的角色。 一时间,我心下黯然。接受失败和承认无能虽然是个痛苦的过程,但此时此刻,也不是心高气傲的时候。 于是我涩声道:“钟懿,你且不必理我了。我受了伤,只能拖累你们。你去助你的朋友吧。” 没想到,我的一番韬光养晦之词,竟被钟懿一口回绝:“不可。沧浪宫情势复杂,危机四伏。不能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况且,这里没有退路,只有向前,才有生机。你不必担心,我定护你周全。” 我和钟懿等人,不过以利相聚。在危机时刻,他们却不止一次地相助于我。这种江湖侠义,让我颇为动容。于是我咬咬牙道:“这些水箭,没有伤及我的筋骨。我们这就去找凌若渊。” 说完,我便挣扎着站起来,在钟懿的搀扶下,艰难地再次走向沉香木门。 刚才还看起来名贵土豪的无价之宝,现在却黑乎乎,阴沉沉,如同地狱之口。 我心中明了,即使没有受伤,这重重机关我也是过不去的。 此时受了伤,就更无生机了。 但人的脑子,容易发热。 尤其在年少轻狂时。 动不动就是生死相许,随随便便就自比山之无棱,天地之合。 这些在钟懿眼中,微不足道的江湖道义,便将我感动得性命向托。 这可能是,因为我长期混迹在尔虞我诈的商道,习惯了与人斗其乐无穷的冷漠。 多年后,偶尔回想起这些年少轻狂,我会觉得庆幸。 这么作,也没有把自己作死。 当然,我也会觉得感慨。 当年龄变成了冷静和智慧,这些无知和危险,逐渐远离我。 但是,那些热血澎湃,酣畅淋漓,却再也不能体会。 当我一瘸一拐,在钟懿的搀扶之下,一步步接近沉香门,我几乎抱着赴死的心。 留在石室是死路一条。坐以待毙绝非我的风格。但由于自己,而拖累钟懿,甚至让凌若渊和秦松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也是我不能容忍的。 所以,以我年少轻狂的头脑,只能选择赴死。 想到那些疾风般的水箭,很快就要不留痕迹地让我成为那堆白骨中的一个,我不免有些沮丧。 于是我几乎是闭着眼睛,一步步挨到沉香木门前。 随着木门沉重的吱呀声再次响起,我紧张得冷汗淋漓,心如脱兔,几乎要落荒而逃。 我的步伐,僵硬如木,被钟懿搀扶着,机械地向前走。 奇怪的是,走了许久,那些破空之声,迟迟没有响起。 那些将我化为白骨的皮肉之痛,也迟迟没有出现。 只剩下我,在赴死的煎熬中疑惑。 我终于忍不住睁开眼睛,竟看到了另一番场景。 沉香木门,已经完全打开。展现在我面前的,是一条长长的甬道。 这条甬道,简直要亮瞎我的眼! 甬道有三丈高,两丈宽,一眼望不到尽头。 这么条巨大深邃的甬道,竟然是用宝石砌成的! 整块的微白色通透的宝石,光滑平整。淡淡的条纹若隐若现,如同水面的涟漪,荡漾开去。墙面地面光滑如镜,倒映出闪烁的火光和人影。 甬道两侧,立着形状古怪的油灯,竟全部被点燃了,闪烁着幽幽的火光。 “水晶?”钟懿望着两侧石壁,露出迷惑的表情。 “玛瑙。”作为商人,我很自信自己的眼光。并且,我又再一次下意识地对这条巨大的玛瑙甬道进行了估价:“无价之宝!” “沧浪宫的主人,富得也太不低调了。”钟懿有些惊讶:“将这么多玛瑙镶嵌在这里,需要多少时间和人力啊?” “这些玛瑙,并不是被人堆砌上去的。它们本来就在这里。”我纠正道:“应该是沧浪宫的主人,在彭泽湖底,发现了一个巨大的天然玛瑙,并把沧浪宫,修建在了其中。” “你是说,我们其实是在一块玛瑙之中?”钟懿的表情更加惊异了。 “不错。”我点点头:“玛瑙一般都是卵石形状,外有石壳,内含晶洞。我们刚才看到的石室和巨大石壁,应该就是玛瑙的外壳。再往前走,我们应该能看到晶洞。” “啧啧。”钟懿一脸崇拜地望着我,由衷地赞叹:“你真有学问!” 我得意地一笑,心情蓦然轻松不少。我对于凌若渊他们而言,总算有了些许价值。 我走到一边,细细地打量起甬道的玛瑙侧壁。 玛瑙坚硬,却仍然被沧浪宫的主人,翻出许多花样来。 首先便是这油灯。 说是油灯,其实没有油,也根本不像灯。 所谓的油灯,其实是立在甬道两旁的一排人形雕塑。 这些人形雕塑,有真人大小,形容怪异。 岂止是怪异,简直是可怖! 这些塑像,服饰古怪,动作癫狂。 或坐,或卧,或笑,或跳跃,或旋转…… 不但动作栩栩如生,这些塑像的眉眼,都活灵活现,细致入微。 仿佛随时会醒转过来。 我几乎要以为,他们都是活物。 但又万万不是活物。 因为这些雕塑,分明只是空壳。 这些雕像的表情虽然丰富,但他们的眼神,都清一色地空洞。 因为,他们都没有眼睛! 这些雕像的眼睛,空空如也。火光,从眼眶中,若隐若现。 雕像虽静默,双眼却闪烁火光,形容实在诡异。 我大为好奇。 “灯烛一定在这些雕像体内。”我凑到其中一个雕像面前,自言自语:“就是不知道,灯油从何而来,能维持灯烛千年不灭?” 这个雕像,是个美人。美人长发垂腰,面容娇美,嘴角上扬。她仿佛在笑,却又似乎笑得有点惨淡。 美人的双眼明灭不定。我凑得更近了,想从她的眼眶处,一探灯油的秘密。 钟懿却一把将我拉开,沉声道:“什么油能千年不灭,我不知道。但是,这些千年的死人,你还是离得远些吧。” 我一听,像兔子一样蹦起来。 死人? 我吓得冷汗淋漓,舌头也捋不直了:“你,你是说,这些雕像,都,都是死人?” “不错。”钟懿点点头:“这些人,应该是被取出内脏,填入灯油,做成了油灯。” 我的脑袋嗡嗡作响,钟懿说的话,也听不真切了。 除了惊恐,我还感觉心中愤懑难安。我不禁脱口而出:“没想到沧浪宫的主人,竟是残忍之辈,能做出这样惨绝人寰的事情。” “古往今来的帝王,多行陪葬之事。”钟懿沉吟道:“但我看这些人形油灯,应该不是陪葬而死。你看他们有老有幼,并且个个表情从容,并无痛苦之色。好像是死后,才被做成了油灯。” “哦。”我突然大彻大悟一般:“想必这些人,曾经都是沧浪宫的随从。死后被沧浪宫主人做成了灯侍,以期长久相伴。” “不错。”钟懿若有所思:“这些灯侍,眉眼如生,服饰鲜亮如初,应该是用了特殊的保存之法。” 我这时才从对这些皮囊的惊恐之中平静下来,定睛去看灯侍的服饰。 果然是大不同。 这些灯侍,不论男女老少,皆穿长袍。这些长袍,竟是异常华丽。长袍为对襟斜开,质地厚重,色彩浓重,大部分以褐红,明黄为基调,其上绘彩描金,做工极其精细。细细看来,这些精致的描画,大多是奇花异草,珍禽猛兽,以金线银丝织就,显得贵气逼人。 而甬道中,数百个灯侍,无一例外,都是长发。女子长发成辫,用彩带做饰。男子长发披肩,斜挎弯刀,英武异常。 除了长发长袍,最令人印象深刻的,便是那无处不在的宝石了。 除了长袍上镶满了细碎珍珠、绿松石之外,便是灯侍长发上如满天星辰般的璀璨红宝石、蓝宝石、蜜蜡、翠玉……红的如烈火热烈,蓝的如深海冷清,绿的如湖水清幽。 我惊得乍舌。 沉香木门尚可估价,这满眼小如米粒,大如鸡蛋的宝石,让我那精于算计的头脑,一片空白。 “咳咳……”我有些不自然地道:“这沧浪宫的主人,富得也颇高调了些。这里随便一个侍从身上的宝石,就能买下我们整个无意阁了。” 钟懿显然对我无意阁到底价值如何,并不在意。她正喃喃自语:“看这些灯的服饰,倒真像来自西域。” “但是古格[32]的文字,我是见过的。并不像如此这般呀。”钟懿的眉毛拧在一起,望着玛瑙甬道石壁上密密麻麻的文字发呆。 [32]古格王朝:9世纪西藏吐蕃王朝瓦解后建立。北宋初年,西藏处于古格王朝统治。 第54章 怎么是你? 我的注意力,并不在这些让人一头雾水的古怪文字上。我突然意识到了一件很重要,但是又被我忽略的事情。 为何我们能施施然走进这玛瑙甬道? 那些致命的水箭,去了哪里? 我腿上的伤,还在钻心地疼痛。我竟然为了些许珍宝,就将差点夺我性命的利器,忘了个一干二净。 我心有余悸地仔细打量起玛瑙甬道四壁。 除了满壁龙飞凤舞的奇异文字,美轮美奂的玛瑙石壁上,果然有一排细密的方形窟窿。 这些窟窿,极其隐蔽,透过透明的石壁,隐约可见其内繁复的机关结构。 显然就是水箭机关所在。 但现在,这些沧浪宫无声的守护者,曾经威震八方的西域雄兵,竟然,坏了。 坏得还很彻底。 方形窟窿,被尖利之物,毁了个稀里哗啦。 只剩下,滴滴答答的残水断流,昭示着这些利器过往的威力。 我很是惊讶:“这些水箭,是被人所毁?” 钟懿瘪瘪嘴:“那还用问吗?” “秦松?”我觉得秦松,完全会为了我和钟懿,扫除障碍。 没想到,钟懿却摇了摇头:“玛瑙石壁虽美,其实很是坚韧。能将深埋在石壁之中的机关损毁得如此干净利落的,只有凌若渊手中的那把‘绝世好剑’。” “凌若渊帮我们扫清了障碍?”我有些不相信。凌若渊风风火火的,做事情冒进又不顾后果。因此我迟疑道:“凌若渊大大咧咧,粗鲁又无脑,怎能心细如斯?” 钟懿捂嘴笑了笑:“凌若渊看似没心没肺,其实最是情深义重。别看她平日里凶巴巴,独立又坚强的样子,其实她的心,是最脆弱柔软的。她是个孤儿,被师叔带回九剑门长大,自幼便没有爹娘庇护。所以,她其实十分在乎别人的情义,满心希望着,别人宠爱她。她对朋友,也是一腔热忱,义无反顾的。她虽嫌弃我们走得慢,却定是将这些骇人的机关都毁去了,才能放心离开。” 我心中一热,却不动声色:“水箭设计精妙,弹指间便能取人性命。凌若渊能这么轻易地就毁去了?” 钟懿一点都没有犹豫:“凌若渊年纪虽不大,却很有天分。以前自己琢磨铸剑之道,所铸之剑,都是削金破银的上乘之物。这几年,她被聂轻寒师叔逼迫修习了九剑门的九绝剑,剑法大为精进。毁去这些机关,对旁人来说,可能比登天还难。但对她来说,却是轻而易举之事。” 钟懿想了想,补充道:“但说来也奇怪。九绝剑,之前也有门中前辈修习过,与凌若渊的剑法,仿佛并不相同。连我师父也说,凌若渊的九绝剑,似乎混了些其他门派的路数。” “其他门派的路数?”我有些诧异:“难道凌若渊还拜了其他人为师?” “绝对没有。”钟懿皱了皱眉:“我们三人,自小便在一处。凌若渊若是拜了其他门派的高人为师,我和秦松怎会不知?” 钟懿顿了顿,又继续道:“而且凌若渊的剑术,诡谲霸道,根本不像中原武林任何一种已知的武功。连师父,也讲不清楚这种剑术的来历。” 我此时,对这个凌若渊,更加好奇了:“难不成,她还天赋异禀。这些高明剑术是与生俱来的?” 钟懿摇摇头:“自然不是。我总感觉,若渊的身上,有些秘密。但这秘密究竟是什么,我又不得而知。” 我和钟懿二人,一边闲聊,一边向着玛瑙甬道的深处走去。不知不觉,竟走到了甬道的尽头。 在玛瑙甬道的尽头,我们看到了一个背影。 这个背影,高大挺拔,却有些落寞。 竟是秦松。 他一动不动,望着甬道尽头,仿佛一尊雕像。 连我和钟懿来到,他都仿佛没有听到。 说实话,我对这个温文尔雅的秦松,颇有些好感。看到秦松呆立,我有些不安。 于是我拖着伤腿,很快走到秦松身后,有些急切地唤道:“秦公子。” 秦松仿佛惊醒了一般,回过头来,对着我和钟懿一笑。 我放下心来,柔声道:“秦公子,你怎么在此处?” 秦松笑得有些勉强,涩声道:“我已经无法再往前走了。” 我一惊,向着甬道尽头望去。 所谓的甬道尽头,是一个巨大的石室。 石室的四壁,还是水白色的玛瑙。不同的是,这个石室明亮了许多。 不但明亮,也宽大很多。 这个石室呈圆弧形,四周立了一圈灯侍。 我粗略一数,石室中至少有二、三十个灯侍。难怪石室明亮如斯。 这些灯侍,依然双眼闪耀火光,无言静立。 不同的是,这些灯侍,无一例外,都双手高举。 高举的双手上,竟皆捧着木匣。 木匣大小不一,雕刻精美,木质并不相同。 我细细看去,有降香黄檀、金丝楠木、乌木、紫檀…… 光是这些木匣,就价值不菲。 匣中之物,应该更非寻常。 作为商人,我难以抑制,内心对于财富的追求和好奇。 于是,我跛着脚,走近一个持匣的灯侍,略一犹豫,便伸手打开了木匣。 虽历经千年,木匣木质依然干燥光滑,木香阵阵。 木匣一经打开,其中的非比寻常之物,便展现在我的眼前。 一对铃铛! 铃铛拳头大小,纯铜打造,乌黑发亮,表面刻着繁复的花纹。 虽然造型古怪,我却看不出这铃铛的惊人之处。 于是我迟疑地将铃铛从匣中取了出来。 铃铛虽不大,却异常沉重,被我拿在手中,发出沉闷的铃声。 没曾想,这平平无奇的沉闷铃声过后,我的眼前,竟突然大亮。 不但大亮,我所站之处,剧烈震荡起来。 我一个趔趄摔倒在地,突然发现光洁如玉的地面,竟然出现道道深不见底的裂痕。 更可怕的是,大量的水,从这些裂缝中冒了出来。 震荡感越来越强烈,我根本无法从被水淹没的地面上爬起来。 我心中大惊,却深深预感,灭顶之灾就要来临。 慌乱之中,只见一个藏青色的人影闪身而来,正是秦松。 秦松一把将我拉起来,急切道:“这铃铛,威力巨大,已经震碎了沧浪宫玛瑙石壁。彭泽百米水下,压力巨大,很快就会将这里毁灭。” 我突然明白了自己闯出的弥天大祸。 凌若渊尚不知身在何处。现如今彭泽之水涌入沧浪宫,大家已危在旦夕。 我心中万分愧疚,却茫然不知该如何挽救败局。 秦松焦急地将我一拉,大声道:“快走。” 话音刚落,四周的玛瑙石壁发出巨大的爆裂之声。石块纷纷跌落,大量的水喷射进来。 在秦松的拉扯之下,我踉踉跄跄地在碎石中前行。 没走几步,我的头,突然一阵剧痛。我下意识伸手一摸,竟是一手鲜血。我知道自己是被碎石击中,心中却莫名地觉得有些好笑:自己初进沧浪宫时,便是浑浑噩噩。如今要离开沧浪宫了,难不成又要被人扛出去? 果然,剧烈的眩晕袭来,我很快双眼发黑,陷入混沌。 幸亏混沌并没有持续多久。 我努力地从混沌中睁开双眼,却发现,那一片大亮,并没有消失。 但这一片大亮,仿佛并不相同。 这片大亮,红得刺眼。 我眯起眼睛,才看清,这红得刺眼的,竟是一对大红的蜡烛。 一对碗口粗的大红蜡烛! 不但碗口粗的蜡烛红彤彤的,墙壁、地面也是红成一片。 连我的身上,也穿着大红色衣裙。 我惊恐地站起来,才发现这红色衣裙,竟是一身大红喜服! 我的头上,还顶着叮当作响的珠翠凤冠。 我要成亲了? 太荒唐了! 我好歹也是个江湖儿女。怎能这么不明不白地就了结了终身大事? 于是我愤然地将凤冠摘下,就要夺门而出。 却正撞在一个人的身上。 我定睛一看,那人竟也一身喜服。 难不成,此人就是与我胡乱了结终身大事的,新郎? 我胸中怒火中烧,就要指着新郎的鼻子破口大骂。 但当我指着新郎的鼻子,我的破口大骂,却变得异常温柔:“怎么是你?” 新郎竟是秦松! 我胸中的怒火,不知怎么的,立即就烟消云散了去。 我的心中,仿佛一汪清水,泛起了涟漪。 秦松眉目清朗,让我不敢直视。我只低下头,扭捏道:“秦公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秦松叹了口气:“你可知,自己昏迷了多久?” 我迷茫地回想,脑海中只有沧浪宫碎裂前的一片光亮。 秦松见我茫然不语,便温言道:“我带着你拼死逃出沧浪宫,至今已是半年有余。” 半年? 我竟昏睡了如此之久? 只听秦松继续道:“我和你从彭泽湖底逃出,正好被你父亲的船队所救。你的父亲,爱女心切,自从知道你的大船在旋涡中沉没,便派出数支船队,四处找寻你的下落。如若不然,你我早葬身彭泽。” 我不禁心中感动。父亲一向对我寄予厚望,果然是对我极为紧张的。 第55章 别动! 秦松继续道:“只是你自从沧浪宫回来,就沉睡不醒。你父亲为此心力交瘁,到处求医问药,寻找医治之法。” “遗憾的是,你一直药石不灵。”秦松的表情,突然变得有些古怪:“虽昏睡不醒,你却偏偏一丝灵智不昧。” “一丝灵智不昧?”我有些奇怪。 “正是。”秦松望着我道:“你在昏睡之时,却会频频呼唤我的名字。” 我的脸,噌地一下红了。 这梦中呓语,竟然会暴露了我的心中隐秘。 秦松似乎没有留意到我的尴尬,只是继续说道:“因此你父亲认为,我是你清醒的关窍。于是便将你下嫁给我。” 听完秦松所言,我竟是心中狂喜不已。 沧浪行,虽不得一宝,我却得一良人! 果然不虚此行! 但这场浩荡的狂喜之中,却又仿佛,有一丝不妥。 我心中明白,这场狂喜,还有一个牵绊。 如果这个牵绊,我不问个清楚,我这一生一世,将不得安宁。 于是我深吸一口气,望着秦松,轻声问道:“那钟懿,和凌若渊呢?” “钟懿被困沧浪宫,并未逃出生天。”秦松的语气变得沉重:“而凌若渊……” 秦松突然停住了。 “若渊……”秦松表情呆滞,似乎喃喃自语起来:“若渊,若渊……” 他突然抱住自己的头,豆大的汗珠,从他的额头渗出。 我心中大急,一把扶住秦松,大声问道:“你可是头疼?” 秦松一把推开我,如同癫狂般道:“若渊不能死,她不能死……” 我踉跄后退几步,勉强站稳,却心中悲痛。 我早看出,这秦松对凌若渊有情。却不曾想,他竟用情颇深。 我真是悔不当初。 好端端地,做什么要刺痛他的软肋? 说不定,还会亲手毁了自己的姻缘。 我的心,狠狠地刺痛起来,如同撕裂一般。 这种疼痛,让我冷汗淋漓,几欲昏死。 但我毕竟不是锦衣玉食,众星捧月般长大的无用小姐。大户人家的斗争,并不亚于江湖中血雨腥风的惨烈。我的心,可不是玻璃做的。 于是我狠狠一跺脚,大喝一声,想要强行保持冷静和清醒。 结果,我却两眼一黑。 又陷入无尽的混沌。 但奇怪的是,这一次的混沌,似乎有些不同。 这次的混沌,似乎有光。 光虽微弱,却星星点点。 我努力睁大眼睛,追随那星星点点的微弱光亮。 这些微弱亮光,好像有些似曾相似。 我仿佛在哪里见过。 我咬咬牙,费力地思索起来。 对了!沧浪宫! 我在沧浪宫中,曾经见过这样星星点点的灯火。 这种灯火,分明就是人的眼睛。 或者,从人的眼眶中,闪耀出来。 我突然恍然大悟。 这分明就是沧浪宫中,灯侍眼中明灭的灯火! 我环顾起四周,这哪里是什么洞房花烛夜?这里分明还是沧浪宫的玛瑙甬道石室! 我正手握铜铃,还站在高举木匣的灯侍旁边。 什么大红蜡烛,什么大红墙面,什么大红地面,通通都是子虚乌有! 什么沧浪宫碎裂,什么被船队所救,什么昏睡半年,甚至与秦松成亲,竟然都是一场大梦! 我不禁冷汗淋漓,恍如隔世。 古有黄粱一梦。 今日,我竟然也陷入幻梦,而不自知。 这幻梦,竟然如此生动清晰,悲欢离合历历在目。 我不禁后怕起来,如若心志不坚,刚才我在幻梦之中,差点就要心痛而死。 我长吁了一口气,手抚胸口,大为庆幸。 只是,好端端的,我怎么会出现幻梦? 我迷惑地望向周围,却吓得几乎惊叫起来。 只见站在我旁边的钟懿和秦松,正在生死之间徘徊。 钟懿脸色苍白,双眼紧闭,额头渗出豆大汗珠,表情痛苦不堪。 而秦松,正双手抱头,歇斯底里道:“若渊,若渊……你不能死……” 我心中澄明,这二人也陷入了幻梦而不能自拔。 我向前抢出一步,用力将二人狠狠一拍,一声大喝:“大梦一场,不可当真!” 二人一机灵,身躯猛地一颤,却逐渐平静下来。 半晌,这二人才睁开眼睛,幽幽醒转。 钟懿环顾四周,露出困惑的表情:“我怎么还在此处?” 而秦松几乎虚脱,面色苍白,满头大汗。他看清周遭情形,却突然手捂双眼,嚎啕大哭起来。 我大吃一惊。 这秦松平日里虽温和,但也是个硬朗大气之人,怎的会在人前做出如此脆弱之态? 我本想上前去劝解一二,却听见秦松自己喃喃自语起来:“幸好,幸好是一场梦……你若死了,我也绝不独活……” 听到秦松悲戚之言,我心中没来由地一痛。看来他的幻梦,一定与凌若渊有关。本来我与秦松,并无瓜葛。但经历了与他成亲的幻梦,现在看到秦松的伤心之态,我竟是说不出来的酸涩。 我正暗自神伤,钟懿却向我走来,颇为正式地一抱拳道:“姬姑娘,如果不是你相救,我与师弟秦松,可能就要命丧此地了。” 我有些不好意思,也一拱手道:“我也差点醒不过来……只是不知道我们是中了什么妖法,为何会陷入迷梦?” 钟懿沉吟道:“不是妖法。是你手中的铜铃。” “铜铃?”我诧异地盯着手中乌黑铃铛,觉得如同烫手山芋般,几乎要把铜铃扔将出去。 幸亏钟懿阻止了我。她一把按住我的手,沉声道:“铜铃之声,有摄魂夺魄之力。切不可再轻易发出声响。” 这时秦松也走过来。他仿佛已经冷静下来,盯着铜铃道:“这铜铃,唤作舍身铃。我在古籍中读到过。铃声可让人陷入幻梦,直至癫狂身死。此铃虽是个上古宝物,其实是个杀人利器。” 我咋咋舌,心有余悸道:“沧浪宫主人,竟然收藏这样的邪祟之物。” “兵器并无正邪。武器的善恶,只是取决于使用之人。”秦松好像并不认同。他环视周围,若有所思道:“看来这里,便是沧浪宫主人,收藏兵器之处。” 我又禁不住兴奋起来:“这么说,这里灯侍手中捧着的木匣之中,都有惊世骇俗的兵器了?” 不等秦松回答,我已经小心翼翼地将铜铃放回原来的木匣之中,又很快地走到了另一个手捧木匣的灯侍前方。 打开这个木匣,我取出了一个方方正正的小盒。 这么个方方正正的小盒,却引来了钟懿和秦松的高呼:“别动!” 定是我刚才乱摇铜铃,将这二人吓破了胆。我心中暗暗发笑,却也不敢大意,规规矩矩地将方盒放回木匣中,只是细细端详起来。 这个方方正正的盒子,有拳头大小,看不清材质,流淌着银灰色的光芒。最奇特之处在于,越靠近方盒,越能听到,从盒子中,发出一种古怪的响声。 一种悉悉索索的声音。 这种声音,在幽暗的石室里,让人产生一种不适感。 一种抓心挠肝的感觉。 我皱着眉头,厌恶地直起身来,说道:“这里面仿佛有活物。” “蛊虫。”钟懿和秦松也凑过来,二人的回答惊人的一致。 我的心颤了颤,连声音也颤抖了:“什么虫子能活上千年?” “蛊有毒和虫两种。”秦松解释到:“蛊虫多半是剧毒之物,饲养方法非常复杂。一般是将几十种毒虫放在一个密封的缸中饲养,让毒虫互相吞噬。最后存活的一只,往往是最毒,最凶残的,才能成为蛊虫。在南疆的苗人中,还有些奇特的蛊虫。比如情蛊,真言蛊,大多也是通过了蛊虫的毒性,来影响被下蛊者的神志。” “我还听说过直接吞噬活人的蛊虫。专吃人的内脏。”钟懿在一旁补充。 我抬头望了望满屋子默然静立的灯侍,突然觉得大彻大悟了一般:“难不成这里被做成了空壳的人形油灯,就是用这种虫子,掏空了内脏?” “有可能。”秦松点点头:“但能够被沧浪宫的主人,当成绝世的兵器放着此处,定不是普通的蛊虫。” 秦松皱着眉头:“冷兵器尚有破解之法。这些豢养的活物,却是最难控制。若渊她,也最是讨厌这些蛇虫鼠蚁的……” 说到凌若渊,秦松又仿佛被点中了死穴。他明显焦躁不安起来。他急切地左右环顾,不耐烦地道:“这些兵器,虽是奇珍,但对我们来说,毫无意义。我们且速速去寻若渊。” 说完,秦松竟然转过身,不再理会我和钟懿,自顾自地走到石壁边,又对着石壁,发起呆来。 钟懿仿佛也有些着急。她将盛放方盒的木匣一关,快步走到秦松身边,小心翼翼地道:“若渊,去了哪里?” 秦松没有回头,双眼还是盯着面前的石壁,喃喃道:“我也不知道。我一路追到此处,就不见了她的踪影。” 他伸出手,竟抚摸起面前的玛瑙石壁来:“这石壁上有纹路。我怀疑,她是到石壁里去了。” 我本来有心将这兵器室中的逆天兵器,至少全部欣赏一遍。 但听到秦松二人的对话,我心中大奇,也快步走到秦松二人身边。我探出头去,瞪大眼睛,顺着秦松地手细细看去。 第56章 小人在跳舞。 果然,秦松所指的洁白石壁之上,有一道淡淡的纹路。如果不仔细去看,根本就难以觉察。 但这道纹路,显然不是天然形成的。 这道纹路,走行奇特,竟仿佛是,两个齿轮,拼合在一起。 我也伸出手去,将纹路两边的石壁向两边推了推。 但石壁纹丝不动。 而纹路依旧咬合得完美无缺。 “我试过很多办法了。不能打开石壁。”一旁的秦松,语气颇为沮丧。 我心中一紧,安慰道:“是不是我们的判断有问题?凌若渊说不定没有进去石壁呢?” “绝无可能。”秦松斩钉截铁地否定:“此处没有别的出路。若渊她,不可能凭空消失。” 钟懿安慰道:“不要着急。我们且再仔细找找办法。” 于是乎,我们开始上蹿下跳,挖空心思地寻找打开石壁之法。 或推、或拉、或砸、或寻机关…… 半天下来,石壁依然是石壁。 纹路仍然是纹路。 我们三人上气不接下气,一脸失望。 “如果是凌若渊,你们觉得她会用什么办法打开石壁?”我觉得还是要从凌若渊身上下手。 秦松突然盯着我,仿佛很是高兴:“你说得对。凌若渊是个独立特行的人,她不会用寻常的办法。” “不寻常的办法?”我抓抓头,还是想不出个所以然。 秦松后退两步,在石室大厅中转起圈来。只听他边走边说:“这四周的石壁,我都仔细检查过。只有这一处,最为古怪,应该是入口无疑。但我只是在石壁上找机关,没有想过其他的线索。” “开关之法,会不会在这些灯侍身上?”我觉得应该拓宽思路。 “不会。”秦松摇摇头:“这里有数十个灯侍。如果一个个找,凌若渊不会这么快进入石壁。” “也许打开石壁,并不是靠机关呢?”钟懿发话了。 “不是机关?”秦松抬起头,沉吟道:“难道跟石壁上的文字有关?” 我顺着秦松的目光看去。有纹路的那块石壁上,果然也有繁复的神秘文字。 “可惜我们不认识这些字。”我苦着脸。 秦松却突然对着我们招招手:“你们过来看!” 我和钟懿急忙赶过去,站在秦松的身旁,向石壁望去。 退后两步看石壁,那道淡淡的纹路,愈加不清晰了。我们的影子,在周围灯火的映衬下,刚好完整地印在石壁上。 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古怪之处。 我一头雾水:“看什么?” 秦松有些激动:“石壁上的字,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我好生仰慕:“秦公子,你认识这些字?” 秦松的气息有些不稳:“这些字,我在若渊的佛经之中看见过。” “佛经?”钟懿恍然大悟:“阿含经?若渊抄了三年的那本佛经?” “对!”秦松提高了音量:“阿含经是一本古象雄佛经[33]。沧浪宫石壁上的文字,是象雄文字!看来传说并不是假的。这沧浪宫的主人,很可能是西域古国的贵族。” 我却高兴不起来:“秦公子,你即使见过,又有什么用呢?难道要将这些文字念出来?” 秦松仿佛也一下子泄了气:“我只是陪着若渊抄过经文。至于这些经文怎么读,是什么意思,我们俩都是一无所知的。” “你们平时就是照葫芦画瓢啊?”钟懿捂嘴笑了笑:“你们不求甚解,如今要自食恶果了。” 秦松却皱着眉:“我虽不认得这些文字,但若渊她,也不认得啊。她为何能进去?” 我们三人再一次陷入沉默。 真相,就像个矫情的美人。她在不远的地方招手,却又要欲擒故纵,欲据还迎。 时间一点点地过去。秦松再一次焦躁起来:“我不能在这里浪费时间。若渊可能有危险。” 看到秦松着急,我有些不忍。有心相助,却无计可施。我只能转过身,拍拍他的肩膀,想要安慰他:“凌若渊虽冲动些,但不是个莽撞的人,应该不会有事……” 我的话音未落,只听到一阵不满的声音传来:“什么冲动,什么莽撞的?果然趁我不在,就有人说我坏话了。” 声音好生耳熟。 我突然有些激动。 凌若渊! 我抬起头来。只见凌若渊,就像我第一次看见她,突然就冒出来,杵在我的面前。 “你,你怎么出现的?”我万分惊讶,想上去拉住她,问个究竟。 但我根本没有这个机会。 只见秦松,早就一个箭步冲上去,将凌若渊抱住了。 凌若渊仿佛被吓了一跳,结结巴巴道:“秦,秦松,你不会是疯魔了吧?” 秦松也自觉失态。他放开凌若渊,却一脸严肃地数落道:“凌若渊,以后不许你单独行动。你知道我……我们有多担心你吗?” 在秦松严厉的数落之下,凌若渊撇了撇嘴,一副满不在乎的神色:“秦松,你怎么越来越像师叔了?絮絮叨叨,絮絮叨叨……” 我心中发酸,刻意不去看这两人,只是把目光集中在了凌若渊的来路上。 她果然是从石壁之中来。 此时,石壁上那条严丝合缝的纹路,已经被打开。 刚才还光洁如镜的玛瑙石壁上,突然多了个形状诡异的大洞。 之所以诡异,是因为这个大洞,边缘如同犬牙交错,活像个野兽的血盆大口。 而大洞之后,连着一条长不见底的甬道。 甬道比之前的玛瑙甬道狭小许多,四壁不再是温润的玛瑙,而是布满了尖利的突起,如同地狱之中的刀山。 这条刀山般的甬道之中,没有灯侍,却反而更加明亮。在石室灯火的映射下,甬道中竟发出璀璨的亮光,让人睁不开眼睛。 我伸着脖子,好奇地向甬道中张望。 我终于看清,那些地狱刀山的尖利突起,竟然是一颗颗巨大的水晶! 整个甬道布满了水晶。水晶呈六棱形晶柱状,通透无比,闪耀着浓郁的紫色光芒。但这种浓郁的紫色,在幽暗的水下洞中,显得格外冷峻。尤其是水晶的尖端,锋利异常,如同吹毛刃断的匕首,不要说在上面行走,就是靠近都令人胆寒。 我打了个冷战,停止了对甬道的观察。我转过身,向着钟懿道:“这么多水晶,可能就是玛瑙的晶洞。” 可惜,钟懿并没有功夫理我。 她和秦松,正围着他们的心肝宝贝凌若渊,问长问短。 “你是怎么走过来的?”钟懿问。 “这个简单。我的轻功,那可是惊天地,泣鬼神。”凌若渊吹捧自己,是信手拈来。 “那你怎么又折回来了?”秦松一脸愠色。 凌若渊愣了愣,眼睛转了转:“因为我惦记你们呀。我猜你们一定打不开这道门。” “你是专程来接我们的?”秦松等着凌若渊的眼睛,似乎有点不相信。 “那……当然。”凌若渊努力地做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 “你最喜欢炫耀自己逆天的本事,怎会空手而归?”秦松还是盯着凌若渊,追问道。 “这个……秦松!你好没意思!”凌若渊见秦松质疑,干脆发起脾气来:“我在前面遇到点麻烦,所以来找你们帮忙。这样你满意了吧?” 秦松轻笑了笑:“满意了。以后你不能想着甩掉我们。不管什么事情,你都不能逞强,我们要一起去。” 凌若渊翻了个白眼,一副不置可否的模样。 钟懿终于想到了困扰我们很久的问题:“这个门,你是怎么弄开的?” 凌若渊挤挤眼睛,又露出一副得意洋洋的表情:“我将前面那条甬道中冒水的机关,毁了个七七八八之后,便到了这间石室。我很快就注意到,这间石室的一面墙壁上,刻着我认得的文字。” 我想到那些差点将我变成白骨的水箭,被凌若渊描述为‘冒水的机关’,顿时觉得有些气闷。但好奇心,让我顾不得计较这些细节。我脱口而出:“你可是会读这些文字?” “当然不会。”凌若渊施施然地道:“这些破字,我虽不会读,但我却是对它们恨之入骨的。” 讲到这里,凌若渊的表情变了变,真的浮现出恨之入骨的表情。她咬着牙道:“以前我师叔聂轻寒,最喜欢的事情之一,就是罚我抄写阿含经。那本破经文,把老子的手都要抄断了。老子看到其中那些弯弯扭扭的文字就冒火。” “偏偏今日,这些文字居然让我颇为顺眼。”凌若渊眨眨眼睛,表情柔和了许多:“这沧浪宫中,竟然还有我的老相识!尤其是墙壁上的那一句,我敢肯定,就是在阿含经里出现过的。” 凌若渊是越说越得意,竟然在原地手舞足蹈地跟我们比划起来:“这一句,颇有意思。我以前抄经时便发现,把这句经文的文字连起来看,就像是一个小人在跳舞。” “一个小人在跳舞?”秦松沉吟道:“难道说,阿含经,记载的是古象雄的舞蹈?” “谁知道呢?”凌若渊急不可耐地打断秦松:“你看,就是这样的。” [33]象雄王朝:西藏吐蕃之前的国家,公元前1500年-公元645年,尊崇雍仲本教。 第57章 不如娶个熟人…… 说完,凌若渊便卖力地我们展示了那句小人的舞蹈。只见她原地一个腾身,便在空中旋转了一圈。优美的弧形之后,她翩然落地。紧接着,她左手置于额前拈花,右手高举,左腿一个后伸,如同飞天仙女。之后她双手交错,便是一个反弹琵琶。接着是禅思、踏云、捧花、振臂……她的动作越来越繁复,让人眼花缭乱。 她的这所谓的一句经文,竟有十余个动作之多。 凌若渊身量瘦高,动作轻盈,这一句经文被她舞动起来,竟真有西域美人的神韵。她一身淡紫衣衫飞舞,长发飘扬,竟是说不出的动人。但凌若渊毕竟是个习武之人,这一套柔美的舞蹈,竟被她跳得颇为凌厉,隐隐显出一股子霸气。 一舞毕之,凌若渊便眨巴着她的大眼睛,冲着看得发呆的我们扮鬼脸。 秦松轻咳了一声,呆头呆脑地道:“真好看!” 钟懿却有些迷惑:“若渊的舞蹈,美则美矣,却如何能将石门打开?” 秦松回过神来,又恢复了之前儒雅博学的样子:“刚才我便发现,站在这个位置,周围的灯火,刚好可以把人的影子,完整地映在石壁上。若渊舞动的影子,可能就是打开石门的钥匙。” 一旁的凌若渊将头点得如捣蒜:“秦松老是笑话我不会琴棋书画,说我不淑女。你们看,如今我会跳舞了。我是不是也算多才多艺了?” “是是是。”秦松立即附和道:“你才艺可多了。淑女有什么好的?我就不喜欢淑女。” 我叹了口气,坚决地打断了这两人的无聊谈话:“这么说,这沧浪宫石壁上凿刻的文字,就是凌若渊的那本佛经?” 凌若渊却摇摇头:“不全是。我只看到了几句眼熟的。大部分文字,我都没有见过。” 秦松沉吟道:“沧浪宫石壁上的文字,很可能是记录了象雄的文化、历史之类。阿含经如果真是用来记载西域舞蹈,应该只是这浩瀚文字中的一小部分。至于若渊的舞蹈,是打开石壁大门的钥匙。可能是要用这种方法来保证,只有沧浪宫主人的族人或者后人,才能进入之后的空间。” “族人,或者后人?”凌若渊一愣,仿佛喃喃自语。 钟懿拍了拍凌若渊的肩膀,温言道:“你不要胡思乱想。你不过是误打误撞,胡乱琢磨了几句舞蹈罢了。这些只是机缘巧合的事情。” 凌若渊将信将疑地望了望钟懿,没有说话。 我倒是对那条求之而不得的水晶通道,充满了兴趣。沧浪宫的主人,只能允许自己的族人或者后人进入的神秘空间,到底藏着什么样逆天的宝贝? 于是我开始不遗余力地鼓动秦松等人:“现如今找到了人,又找到了路,我们还磨蹭什么呢?往前走是正经。” 说完,我就打算身先士卒,踏上那条如刀山般的水晶路。 岂知,凌若渊将我一把拉住。 “你不能去。”凌若渊盯着我,言简意赅。 但这言简意赅,极大地刺激了我的自尊心。 “为什么我不能去?就因为我的轻功不如你?”我气呼呼地道。 “你的轻功不如我,是事实。”凌若渊又挂着那副欠揍的呛死人不偿命的表情:“不让你去,是为你着想。” “为我着想?”我冷哼一声。心直口快的凌若渊,莫非也会说些冠冕堂皇的话了? 凌若渊一伸手,将旁边灯侍身上一颗鸽子蛋大小的珍珠拽下来,然后狠狠地向着水晶甬道扔过去。 如此暴殄天物的行为,让我看着一阵心疼。 但我却顾不上心疼了。 因为被珍珠砸中的地方,突然出现了一个大坑。 大坑竟是两根水晶柱子下沉形成,足有两米来宽,黑洞洞的,看不出深浅。 众人正要往大坑中张望,两边的水晶柱子突然迅速地向中间移动,将大坑合拢。 就在一呼一吸之间,深坑出现又消失,不留一丝痕迹。 但大家却是心惊不已。 原来甬道中的每一根水晶柱子,都是可以移动的。 若是有人不慎掉入深坑,瞬间就会被两边移动过来的水晶压碎。 我倒吸一口冷气:“这沧浪宫的主人,怎么对自己的族人和后人,也这么狠?” 秦松皱皱眉:“这条通道,很可能是沧浪宫主人,用来挑选传人的。心智和身手不佳者,就会被淘汰。” 我一听,又如同打了鸡血:“传人啊?那前方,一定是惊世骇俗的兵器,或者秘籍!” 钟懿却一盆冷水泼了过来:“惊世骇俗的宝贝,往往就潜伏着惊世骇俗的陷阱。” 我虽不忿凌若渊的张狂,但我也是个能屈能伸的人。于是我立即换了副谄媚的面容:“凌若渊,我就知道你是个有本事的。快说说,你是怎么过去的?” 凌若渊对旁人的吹捧,很是受用。于是她得意洋洋地将背上的长剑抽出来,擎在手中,高声道:“这个简单。只要不触碰水晶就可。” 这把传说中的‘绝世好剑’,又细又长,活像个竹竿。但长剑寒气森森,尤其剑尖部分,肃杀之意浓重。 我心中暗暗嘀咕:这个不大的丫头,竟然会给自己铸了把这么凶神恶煞的剑。 这把凶神恶煞的长剑,剑身部分却被歪歪扭扭地刻上了‘绝世好剑’四个大字。这个据说抄了好几年经文的凌若渊,写字竟是如此让人一言难尽。我又不禁哑然失笑。 我对绝世好剑的观察,尚没有结束,就看见寒光一闪。长剑竟然消失了。 和长剑一同消失的,还有凌若渊。 只见凌若渊已经高高跃起,在空中一个翻腾,就闪进了水晶甬道中。 凌若渊的轻功虽然上乘,但也有落地的一刻。看着她逐渐下落的身形,我不禁一声惊呼。 但凌若渊,并没有落地。 深坑,也没有出现。 凌若渊用她那凶神恶煞的长剑,轻轻地在水晶地面上一点,她的身形,便再次腾到空中。 肃杀的长剑剑尖,刚好落在水晶晶柱之间,完美避开了水晶机关。 而凌若渊就如蜻蜓点水一般,在水晶丛中,轻盈翻腾。 我心中骇然。水晶甬道一眼望不到底,这样连续不断的翻腾,不但考验体力,还要求及其精准的剑法。 不一会儿,凌若渊表演完毕,又兴冲冲地出现在我们面前。 “怎么样?是不是很简单?”她笑嘻嘻地冲着我说。 看到凌若渊得瑟的嘴脸,我恨恨地撇了撇嘴:“大不了我就不进去了。” 秦松走过来,安慰我道:“不用担心,我带你进去便是。” 我心中一热,莫名地觉得秦松似乎对我也颇有情意。 其实我心中明了。很多所谓的情意,不过是有情人自己一厢情愿的幻觉罢了。 但那些一厢情愿的幻觉,就如同五石散[34]。虽然只是片刻的欢愉,也让人欣然沉溺其中,而不自知。 我不禁苦涩地一笑:“有劳。” 没想到,这句有劳,竟将秦松,置于了巨大的危险之中。 很快,我们便准备停当。 秦松,将我背在背上,用一根绳子,把我和他牢牢地绑在一起。 我满脸通红,尴尬不已。 凌若渊倒是饶有兴趣地围着我们转了几圈,戏虐道:“秦师兄,你这是猪八戒背媳妇吧?” 秦松满脸愠色,低喝道:“胡说些什么。” 凌若渊一点也不生气,走到我跟前,谄媚道:“姬姑娘,你被我秦松师兄背过两次了。不如就嫁给我秦师兄算了。” 秦松怒道:“你就这么希望,我与他人成亲?” 凌若渊见秦松生气,有些不解:“姬姑娘人好貌美,性情与我颇为相合。你娶别人,不如娶个熟人……” 在凌若渊的倾情撮合下,我这个熟人,翻了个白眼,无可奈何地道:“凌若渊,多谢你的好意。我们再不进去,你师兄只怕就要累死了。” 凌若渊吐吐舌头,颜色一正,便一个腾身率先进了水晶甬道。 她身轻如燕,很快便消失在甬道深处。 钟懿和秦松,也相继翻身而入。 秦松手中一把幽蓝长剑烬潋,据说是他的师叔聂轻寒所赠,刚劲却不霸道。正如它温润的幽蓝色,不张扬,却坚韧。也正如秦松的为人,温和,却执着。 秦松的内力深厚,身形如同行云流水。但他的每一次翻腾和落地,都让我的心,跟着起起落落。 我体验到了从来没有过的煎熬。 生死,对某些人来说,是件轻松的事情。反而人情,是个沉重的负担。 赴死,于我而言,并不可怕。但一想到我的存在,正在将秦松置于险地,我就惴惴不安。 甬道中的水晶,闪烁着夺目的浓郁紫光。但我根本无心欣赏。 甬道是那么长,秦松的翻腾,仿佛无穷无尽。 我紧紧地搂着秦松的脖子,听见他的呼吸声,越来越沉重。 他的衣襟,已经被汗水浸透。 我明白,秦松已经在力竭的边缘。 [34]五石散:五种石材制成的中药散剂。曾流行于晋朝上流社会。有类似鸦片的效果。 第58章 踢毽子? 我心中大痛,只能伏在他的耳边,轻声道:“秦公子,我不能拖累你。你……你且保重。” 说罢,我摸出袖间的匕首,没有一丝犹疑地,把我和秦松绑在一起的绳子,划断了。 我将搂住秦松脖子的双手一松,便从半空中跌落。 我的衣裙,刚触碰到晶石,地面上的晶石就迅速下陷,果然形成一个深不见底的深坑。 我两眼一黑,便向深坑深处落去。 我的心,却是释然了。 女人,生而为人,最是辛苦。 如若一生平平淡淡,相夫教子,只能沦为男人的附属品,甚至财产。 如若奋勇当先,与男人一争,就要有更坚韧的心性,抗争更多的质疑和歧视,花费更多的精力,付出更大的代价。 偏偏,女人的至情至性,是个致命的弱点。 我不够绝情,所以在与兄弟的家族斗争中,迟迟没有分晓。 我不够毒辣,所以在漕帮的生意中,没有将宿敌赶尽杀绝。 我不够冷静,所以频频产生年少轻狂的冲动。 我不够理智,所以会为了莫须有的情意,欣然赴死。 但我至少,做了我不后悔的事情。 换做是凌若渊,她大概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吧。 没想到,我在赴死之前,竟然想到了凌若渊,真是好笑。 不但想到凌若渊,我竟还看到了凌若渊! 莫不是我出现了幻觉? 应该是幻觉! 凌若渊的脸,狰狞可怕,扭曲变形。 不但如此,我仿佛还听到了她的怒吼:“姬无意,你的脑子是被驴踢过吧?” 我有些生气。赴死之前,还平白地,被凌若渊骂一顿。 我越想越气,于是张开嘴就要回怼这幻觉中的凌若渊。 哪里知道,我根本发不出声音! 我的咽喉,竟被死死地勒住了! 勒住我的,是我的衣领。 而我的衣领,正被人提在手中。 我就如同一个被当街抓住的小毛贼,被人提溜住衣领,悬在半空中。 我抬头一看,提溜住我的,正是凌若渊! 她怒目圆睁,一手抓着我,一手抓着她的‘绝世好剑’。 而她的‘绝世好剑’,正卡在两块晶石中间。 我当即明白了。是凌若渊的长剑,阻挡了晶石的合拢。 如果不是这个狰狞怒吼的凌若渊,我早在两边合拢的晶石之中粉身碎骨了。 这个狰狞怒吼的凌若渊,自己也悬在空中,还不住地骂骂咧咧:“姬无意!我还有心让你嫁到我九剑门。我……我真是瞎了眼了!你就是个又蠢又胖的女人……我的天……你怎么这么死沉死沉的……” 凌若渊的骂骂咧咧,很快被一种可怕的声音打断了。 这种可怕的声音,滋滋啦啦,异常生涩。 不但生涩,还掉渣。 碎晶石开始噼里啪啦地往下掉。 我抬头去看。只见横在两个晶柱之间的‘绝世好剑’,竟然一寸寸地,扎入了晶石之中。 也就是说,两块合拢的晶石,终究会合拢。 我和凌若渊,都会死得很难看。 我大急,想让凌若渊放开我,没必要被我拖累。 但我被勒得满脸通红,喘气都困难,更不用说讲话了。 滋啦声中,只听见凌若渊自言自语:“好剑呀好剑,你真真不仗义。平日里嫌你不够锋利,今日又觉得你太锋利了。你看,水晶都快被你扎破了……” 听到凌若渊与‘绝世好剑’的对话,我翻了个白眼,无可奈何。 但滋滋啦啦的声音,越来越沉重。 ‘绝世好剑’,竟然发出阵阵悠长之声,仿佛是在悲鸣。 听到悲鸣之声,我也心中一悲。再绝世的好剑,大概也难逃折断的结局。 岂知,就在我悲从中来的时候,悲鸣声戛然而止。 突然消失的,还有那涩耳的滋啦声。 我心中奇怪,定睛一看,却心中翻涌起来。 原来,在凌若渊的身旁,又多了一个人。 秦松! 他也将幽蓝烬潋,卡在晶石中间。两边晶石的合拢,立即被生生地阻挡下来。 而秦松,悬在半空中,冲着凌若渊一笑。 那个笑容,是那么温暖。 仿佛是一个,同生共死的承诺。 我的双眼有些湿润,哪怕那个同生共死的承诺,并不是给我的。 但温暖的笑容,似乎并没有得到热烈的回应。只听到凌若渊的大嗓门,在深坑中回响:“秦松,你傻笑个啥?你快帮忙拉一下这个胖女人。我的手都要断了!” 秦松伸出手,拉住了我的手臂。我脖子上的窒息感,瞬间减轻了。 虽然被凌若渊形容为‘胖女人’,但我来不及生气。我费力地大喊道:“这样不是长久之计!晶石合拢的力道很大,你们的剑,迟早会被折断!” 果然,令人生怖的滋啦声,又悠然响了起来。 幸亏滋啦声中,混杂着令人鼓舞的声音:“有嫣珏帮忙,是不是会长久些?” 竟是钟懿到来! 钟懿手中有一把闪烁红光的嫣珏剑,跟秦松的烬潋惊人的相似。这两把剑,仿佛是一对,据说都是出自聂轻寒之手。 而此时,嫣珏剑,也被深深地扎入了晶石之中。 钟懿,秦松,还有凌若渊,便挂在空中,热烈地聊起天来。 “钟懿,你来作甚?如果我二人挂了,谁人回九剑门复命?” “你二人若是挂了,我回九剑门还有什么意思?” “呸呸呸。谁说我会挂?天上地下,还没有什么能挂我凌若渊的!” “.……” 我听着热闹,却不禁流下泪来。 这种生死与共的情谊,让我动容。 这种质朴的情谊,在我那个冷漠的世界,实在太难得了。 他们不但分享着这种情谊,还把这种情谊,给了我这样一个萍水相逢的人。 我有些哽咽:“我姬无意,三生有幸,才能和三位,在这人世间,相逢一遭……” 但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听见凌若渊尖声尖气地叫起来:“老子要累死啦!再不走,老子就真的要挂啦!” 她的吱哇乱叫,震得我的耳朵生疼:“你们记不记得,小时候,我们玩踢毽子?” “踢毽子?”秦松沉吟了一下,高兴道:“好主意!” 虽然,我并没有理解,为什么踢毽子是个好主意。但是,很快,我就眼前一花。 我像个毽子一样,被高高地抛到空中。 而凌若渊三人,清啸一声,纷纷拔出卡在晶柱之间的长剑,飞身而起。 晶柱没有了长剑阻挡,一声巨响,轰然合拢。 被抛到空中的我,却不知被谁一脚踢中,又再一次高高跃起。 我来不及生气,就听见凌若渊兴高采烈的声音:“秦松,踢得好!快踢给我,快踢给我!” 我一阵眩晕,我竟然被他们当成毽子了! 但此时,我身如浮萍,只能随风飘零。 凌若渊三人,一边用剑尖点地,一边将我像毽子一般,在三人之间传递。 果然是个好办法! 但我却高兴不起来。 因为这三人,仿佛很欢乐。 尤其是凌若渊,她玩得不亦乐乎:“看我来个蝴蝶穿花……再来个游龙戏凤……” 不一会儿,我就被踢得头发散乱,花容失色,灰头土脸。 就在我昏头晕脑的时候,我终于落到了一个人的怀里。 这个人将我扶住,轻轻放到地上,又温柔地道:“姬姑娘,对不住了。” 我睁开眼睛,看到了秦松关切的脸。 我稳了稳心神,环顾四周,正看到围拢过来的钟懿,和笑嘻嘻的凌若渊。 “水晶甬道走完了?”我有些虚弱。 “正是。”秦松有些歉意:“让你受惊了,又吃了这么多苦。” 我摆摆手:“多谢你们三位,舍命相救……” 凌若渊又阴恻恻地凑过来:“那你不如以身相许……” 话还没讲完,就听见凌若渊杀猪般的叫声:“秦松!你揪我耳朵是什么意思?是英雄就单打独斗……” 我苦笑一下。 一个是情有独钟,一个却是榆木脑袋。 我无心去看这二人的打闹,却左顾右盼起来。 水晶甬道之后,竟是个黑黝黝的巨大空间。 空间不知有多大,看不到边际。 这里没有灯侍,显得很黑。 但也并不暗。 因为,远处,一片灯火通明。 这所谓的远处,不知道有多远,看起来就像是眺望远山的村庄。 而这远山的村庄,显得那么遥不可及。 因为,我们和村庄之间,竟然隔着一个湖! 这个湖,黑幽幽,静悄悄的,大得无边无际,却如同死水一潭。 无风,无浪,无声,无息。 那远山的村庄,似乎是大湖中间的一个孤岛。 而湖边,是凹凸不平的地面。这些凹凸不平,在远处灯火的掩映下,竟然闪闪发光。 我凑近一看,果然全是大小不等的水晶。 “这里才是玛瑙的核心,晶洞。”我沉声道。 凌若渊等人停止了打闹,饶有兴趣地围住我。 我清清嗓子:“很多玛瑙,内部会有石英晶洞,形成一个封闭的空间。有些玛瑙,其中含水,称为水胆玛瑙。只是这么大的水胆玛瑙,真是叹为观止!” 凌若渊露出花痴般的表情:“姬无意,你果然是个有见识的人,都快赶上秦松了!” 秦松瞪了凌若渊一眼,又转身问道:“那玛瑙的水胆,可有毒?” “无毒。”我肯定地回答。 第59章 乌龟?蜈蚣? “太好了!”钟懿露出笑容:“只要有水,我们就能活下去。即使等到明年此时,沧浪宫大门开启,也不是难事。” 我点点头:“不但无毒,有些罕见的玛瑙水胆之中,还有活物生存。比如小虫、小虾,生活在玛瑙的水胆之中,往往让这样的玛瑙成为天下奇珍。” 听到活物二字,凌若渊却一下子蹦起来。 她面色一变,蹭到秦松身边,哆哆嗦嗦道:“说得对,说得对。这水中,似乎正是有活物。” 凌若渊果然对这些蛇虫鼠蚁的,甚是恐惧。她瞟了一眼黑洞洞的死水,小心翼翼地道:“我之前到了这水边,本想一个人游过去,没曾想竟然遇到怪物。” 看到天不怕地不怕的凌若渊,竟被吓成这样,我觉得很好笑,于是调侃道:“于是你吓破了胆,又回来找我们了?” 凌若渊的脸红了红,揶揄道:“不是吓破了胆,而是我最讨厌这些蛇虫鼠蚁的……” 话音未落,黑幽幽的湖中,突然低沉而悠长的啸声。同时,无波无浪的水面,仿佛被什么搅动了一般,翻起巨大的水花。 水花之大,简直就是惊涛骇浪。 惊涛骇浪有两三米高,黑压压地向着岸边扑打过来。 一浪接着一浪。 溅起的水花,把站在岸边的我们浇成了落汤鸡。 凌若渊抹了一把脸,滋溜钻到秦松身后,声音都颤了颤:“怪物!” 秦松和钟懿向前一步踏出,挡在前方。刷地一声,烬潋和嫣珏剑被二人横在身前,红蓝两色剑光闪闪,在黑暗之中烈烈生辉。 在灼灼的剑光之中,那个将凌若渊吓破了胆的怪物,却迟迟不见真颜。 只有巨大的黑影,在惊涛骇浪的中心翻滚。 除了翻起水花,这些黑影,仿佛颇为低调。 不但低调,甚至是羞涩。 除了翻些水花,黑影一直躲躲闪闪,藏头露尾。 水面逐渐平静,水下却热闹非常。 黑影不止一个,而是很多。 巨大的黑影在水面下游弋,仿佛对岸边的不速之客颇为好奇,却又心存忌惮,不敢向前。 凌若渊的头,从秦松身后冒了出来,对着黑影张望。 这两货,就这样互相张望试探了许久。 我觉得有些好笑,低声道:“玛瑙中的水胆,形成于远古。水胆中的活物,定是灵智不高的虫鱼之类。只是这水胆体积庞大,所以这些活物长得随意了些。” “灵智高不高的我不关心。”钟懿显然更加现实:“这些东西能不能吃,关系着我们能不能活下去。” “吃这些大虫子啊?”凌若渊蹦了起来:“我宁愿吃石头,也不吃虫子。” 秦松安抚道:“外貌丑陋的食物,往往鲜美非常。” 凌若渊星目一瞪,怒道:“但凡是个活物,就琢磨着人家的胆、人家的皮毛、人家的血肉。” 我冷哼一声:“说得这样清高,莫非你是个吃素的?” 凌若渊一滞,有些气短,仍不服气地道:“我……我自然是吃肉的。但……但是,也不能随意地欺凌这些手无寸铁之物。它们虽然灵智不高,但也是……也是爹生娘养的……” 我不明白吃个湖中的虫鱼,怎么跟爹生娘养扯上了关系。我刚想回怼凌若渊,只听见那个喜欢护短的秦松又颠颠地走到凌若渊跟前,柔声道:“好好好。我们不吃便是。这湖水广袤,定有水草贝壳之类的让我们果腹。” 凌若渊这才咧嘴而笑。她虽惧怕蛇虫鼠蚁,却又怀揣着悲悯之心。 她似乎很高兴,走到湖边,竟对着湖面之下黑压压攒动的黑影低语起来:“你们放心,不会有离别,不会有孤独……” 我翻了个白眼。 有些人明明活得热热闹闹的,却非要顾影自怜,为赋新词强说愁。 真是矫情。 就在我对这个矫情的凌若渊,各种不以为然的时候,突然又听见凌若渊尖声尖气的叫声。 这尖声尖气的声音,简直震耳欲聋:“你们,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只见凌若渊一边尖叫,一边连连后退。 我一惊,莫不是这些凌若渊口中的手无寸铁之物,要凶相毕露了? 我向前一步,抢到湖边,想要拉开凌若渊。 想想也真是好笑。我虽然对凌若渊各种不忿,却在情急之下,下意识地跑去保护她。 这凌若渊,真真魅力独特。 但是,凌若渊哪里轮得到我去保护? 秦松和钟懿已经横剑跑到湖边,如临大敌。 只见刚才还在平静水面下攒动的黑影,突然如同打了鸡血一般,烦躁地扭动翻腾起来。 黑幽幽的水面,仿佛沸腾一般,又黑浪滔天起来。 水花中翻腾的黑影,身体细长,足有十余米。这十余米的狭长身体,果然丑陋不堪。不但披着厚厚的黑色甲壳,还长着密密麻麻的触角。这些触角,足有上百根之多,每根触角有两三米长,覆盖着利剑般的锯齿。锯齿闪着寒光,在黑暗之中甚是可怖。 看着这些张牙舞爪之物,我不禁一阵心惊。 刚才我们还谋划着,这些丑陋之物的鲜美。如今,谁是谁的盘中餐,还未有定数。 “这是什么?”秦松迷惑不已。 “乌龟?”凌若渊如是说。 “蜈蚣?”钟懿不同意。 “.……” 我打断了他们热烈的讨论:“不管这些怪物是什么,它们想做什么?” 没想到,我的一番话,又引发了新的一轮讨论。 “几万年不曾打过牙祭了,大概是要大开杀戒了吧?”秦松皱着眉头。 “湖中有岛,可能这些怪物,是沧浪宫的最后一层守卫者。擅入者,死!”钟懿也不乐观。 “说不定只是好奇,围过来看个热闹。”凌若渊无力地辩解。 “……” 在这三人唠唠叨叨的讨论中,水中异象已生。 黑压压的怪物,竟然纷纷浮上水面,一阵翻腾之后,居然首尾相衔,一字排开去。 这些怪物,一只便有十余米长,这样排着队浮在水面上,竟然浩浩荡荡,一眼望不到尽头。 活像个浮桥! 水中怪物,竟然用自己的身体,搭了个水中浮桥。 “这个,就是你们所说的,灵智不高的活物?”凌若渊望着这其貌不扬的浮桥,发表了评论。 秦松也很是惊讶:“这湖中无船,难道是靠这些怪物,连接湖中孤岛?” 钟懿也恍然大悟:“这些怪物,可能是被沧浪宫主人豢养。它们千年来,世代坚守的职责,便是成为一座桥。” 我却不太相信:“有些看似友好之物,其实包藏祸心。这些怪物,不会是诱骗我们进入黑湖深处,再将我们赶尽杀绝吧?” “小人之心。”凌若渊不以为然地瘪瘪嘴:“走上去试试不就知道了吗?” 我眨眨眼:“那你去试试呀。” “这个……”凌若渊脸色一白:“我这个人,天不怕,地不怕,就是厌烦这些个,蛇虫鼠蚁的……” 我冷笑道:“你那个吓破了的胆子,确实是挺大的。” 凌若渊果然是个冲动无脑的人。她气得跳起来,大叫道:“姬无意!今日我凌若渊不能让你看扁了。” 说罢,凌若渊突然脚一点地,就飞身而起。 她两三步向前一跃,竟跳上了怪物连成的浮桥。 怪物浮桥晃荡了两下,又恢复了平静。 凌若渊见浮桥稳定,似乎放下心来。她试探地在浮桥上转了两圈之后,便开始得意起来。 她蹦跶两下,又用力地跺了跺脚,然后转过身来,对着我们挥舞双手:“怎样?谁敢小看老子!” 看到凌若渊得意忘形的样子,秦松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也抬腿一跃上了浮桥。 我和钟懿紧随其后。 这诡异的浮桥,竟然异常坚固。 这非龟非蜈蚣的怪物,背着一层厚厚的甲壳,异常平坦。怪物密密麻麻的触角,漂浮在水面上,让人心中发毛。 但这些丑陋的活物,居然出奇地温驯。它们静静地浮在水面上,一动也不动。 当然,除了聒噪的凌若渊,让它们忍无可忍。 凌若渊走得颇不安分。 她蹦蹦跳跳,很是兴奋。她左顾右盼,甚至动手撸起怪物的触角来。 被撸触角的怪物,竟发出一声低啸。 这低啸声,悠长低沉,仿佛颇有怨气。 没想到,这一声低啸之后,浮桥前后的怪物,都纷纷低啸应和起来。 一时间,低沉悠远之声,此起彼伏。 我心中一慌。不会被我言中,我们真的落入了怪物的圈套? 但我还没有来得及惊慌,突然感到胸口一痛。 我的胸口,如同被重物击中,疼痛欲裂。 我站立不稳,一口鲜血喷出来。 “快捂住耳朵!”懵懂之中,只听到秦松的高喊。 我拼尽全力,用双手捂耳,才觉得胸痛感些许减轻。 放眼望去,秦松凌若渊等人,竟也好不到哪去。 秦松面色苍白,嘴角带血。而凌若渊更是狼狈。她一屁股坐在甲壳上,差点就要满地打滚了。 幸亏连续的低啸声,逐渐归于平静。 而我胸口的剧痛,也随着低啸的消失,化为乌有。 我们四人,如同劫后重生,一身冷汗,大眼瞪小眼。 第60章 他是活的! “它们,是不是生气了?”凌若渊可怜兮兮地问。 “显然是。”我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老虎胡子你也敢动?” “这些怪物的叫声,有断人经脉之力。”秦松有气无力地道:“幸好它们只是警告,并没有起杀心。” “不错。”钟懿点点头:“这些怪物,才是这沧浪宫中,最厉害之物。它们随随便便,就能将我们置于死地。如果它们有心要杀我们,我们根本还手之力。” “这么说,它们对我们还是友好的?”凌若渊又高兴起来。 我狠狠瞪了她一眼:“你可以再撸撸它们试一试。” 凌若渊吐吐舌头,一咕噜爬起来。她顺着浮桥,又大踏步地向前走去。 只是,凌若渊明显老实规矩了许多。 我们紧随其后,也战战兢兢地沿着浮桥,一路深入。 黑湖幽深阴冷。 怪物无言静立,敌友难辨。 我们四人不敢言语,闷头前行。 这座浮桥,果然是通往孤岛。 浮桥笔直,如一把利剑,直指孤岛。 只是这浮桥,并不完整。 我们走过的部分,怪物便默默地沉入湖底,不再相随。 凌若渊频频回头,目送怪物的离别。 她自言自语道:“这桥好是好,只可惜是有来无回。” 我却是心存忧虑,这有来无回的前路,真是祸福难料。 在我们的七猜八想中,这浮桥,竟很快走到了尽头。 孤岛。 灯火通明。 却一片死寂。 这便是千年来,哪怕埋枯骨,葬英魂,人们也要前赴后继的追寻之地。 却可及者寥寥。 如今,我们四人,怀揣着敬畏之心,终于踏上孤岛。 不止敬畏,那是一种恐惧,一种不可言说的复杂心情。 这种复杂,在凌若渊的脸上,更加明显。 一向聒噪的她,突然之间,噤若寒蝉。 她总是得意洋洋的脸上,竟然出现了严肃的表情。 这种严肃的表情,在我看来,很是古怪。 她的眉头微皱,双目低垂,双唇紧闭。 泛着幽幽白光的绝世好剑,被她紧紧地攥在手中。绝世好剑的剑柄上,有一块通透无暇的碧玉剑坠,也快被凌若渊给薅下来了。 看得出,凌若渊不但严肃,还很紧张。 我觉得有些好笑,上前去调侃道:“女侠,害怕啦?” 要在平时,凌若渊一定会跳起来,斗鸡似的跟我一阵闹腾。 但此时,凌若渊却缓缓地扭过头来看着我,目光呆滞,只傻愣愣地问道:“为什么,没有人呢?” “怎么没人?到处都是人呀。”我对着凌若渊努努嘴,向着远处遥遥一指。 我的话,果然引得凌若渊抬头张望。 不远处有个高台,果然有好多人。 高台有两米来高,不是很难就能跃上去。 但一向风风火火的凌若渊,竟然爬了两三次,都没有爬上去。 她手脚并用,攀住平台边缘,两只脚胡乱倒腾一番后,又再一次滑了下来。 我走过去将她的肩狠狠一拍:“女侠,你不是会轻功吗?怎的在阴沟里翻船了?” 这一拍,却让我很是惊讶。 凌若渊竟一身冷汗淋漓。 “你怎么了?可是病了?”我有些担忧。 秦松和钟懿也围了过来。 奇怪的是,平时视凌若渊如珍如宝的这二人,却对凌若渊的异常,有些无动于衷。 秦松拉拉凌若渊的手,柔声道:“我带你上去吧。” 凌若渊一把甩开秦松的手,脸色虽然苍白,却依然露出个凶巴巴的表情道:“不需要!我就是手脚有些发软。休息一阵就能蹦上去了。” 说完,凌若渊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稳了稳心神。 数息之后,她果然轻轻一蹦,跃上平台。 这突如其来的手脚发软尚不知缘由,我发现蹦上平台的凌若渊,也不如往日神勇。她仿佛对前方颇为忌惮,缩着脖子,落在后面。 我倒是对她的忌惮不甚关心,因为平台之上的光景,实在太怪异。 我们千幸万苦,所到的孤岛,有上百亩大小,大部分被平台覆盖。 而我们脚下的平台,似乎是由一整块巨大的水晶打磨而成,通体发出柔和的光芒。 这种光芒,正是我们在黑胡边,遥望到的那一片灯火通明。 光芒柔和却闪烁不定,仿佛灯烛摇动。 透过脚底通透的水晶地面,依稀可以看见平台之下,水光流动。成千上万的灯烛,仿佛睡莲一般,漂浮在流动的水波上。 “这是什么水?”钟懿也被平台之下的流光溢彩所吸引。 “应该是灯油。”秦松若有所思。 我吐吐舌头,这样的光彩,闪耀千年而不停歇。沧浪宫,真是让人瞋目结舌的存在。 除了美轮美奂的平台,更加摄人心魄的,便是平台之上的,人。 这些人,竟有数百之众。 这么多人,黑压压地站在平台之上,静默无声,全部都背对着我们。 我们停下脚步,慕然觉得有些胆怯。 “灯侍?”钟懿问。 “不像。”秦松立即否定:“这些人的身上,有一种,杀气。” 我听得心惊,立即向后退了一步。 当我再次打量这些背影,果然是感到一种,浓浓的压抑。 这些背影,身着清一色的藏青色长衫。不论男女,一律长发披散。长发中编着斑斓的细碎宝石,倒是和外面通道之中的灯侍有些相似。这数百人,都低头垂手,肃然直立,面朝同一方向。 我们止步于这百人身后。 我们静静地看着他们,踌躇不前。 这些人,已经默立千年,杀气从何而来? 他们是谁? 为何在此? 他们是在守护?祭奠?还是在等待? 我们大眼瞪小眼,不知所措。 良久,我们才将目光,投在落在最后的凌若渊身上。 虽然她的冒进和冲动,让人头疼。但不可否认,她是我们的定海神针,精神领袖。 但这根定海神针,此时,显得有些萎靡。 她缩头缩脑,神情恍惚。 凌若渊发现大家望着她,才恹恹地道:“走啊,来都来了。” 说完这简单直接的理由,这愣头青,便拔腿向着人群走去。 我们跟着凌若渊,走得蹑手蹑脚,凝神屏气。 很快,我们便走到了最外层的一人跟前。 果然,这些人,并不是灯侍。 此人虽无生机,却栩栩如生。他双目紧闭,面容肃穆。 仿佛,此人只是在沉思。 随时,他都会醒转过来。 我莫名地感觉到恐惧。 但愣头青凌若渊却还嫌气氛不够阴森。 她盯着这人半天,幽幽地问道:“你们觉得,这些人,是不是也没有眼睛呢?” 说完,凌若渊竟然伸手去扒拉这人的眼皮。 我心中一沉,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 果然,凌若渊这么失礼的举动,立即受到了阻拦。 但阻拦她的,竟然,是这个人自己! 此人竟然伸出一只手,将凌若渊的手,挡了回去。 凌若渊一声尖叫:“他,他是活的!” 这个活人,果然在凌若渊的尖叫声中,缓缓睁开了眼睛。 但,这个活人,竟然和外面的灯侍一样,没有眼睛! 他的眼眶,也是空洞。 不同的是,并没有火光,在他的眼眶中闪动。 这个活人,似乎对凌若渊颇有不满。只见他转过身,呆呆地望着凌若渊。 当然,他没有眼睛,应该不是望着。 他既不言语,也无表情,只是静静地面向凌若渊。 凌若渊已经被吓得脸色苍白,半天说不出话来。 秦松倒是镇静。他向前一步,向活人一拱手:“前辈,我们无心打扰……” 结果,秦松的话音未落,这个活人,竟然又有动作。 他竟然一掌向着秦松的前胸挥去。 秦松一惊,连退数步,闪过活人一掌。 凌若渊的暴脾气果然一点就燃。只听她吱哇大叫起来:“你是个什么怪物?怎么没头没脑的就打人呢?” 但是这个活人,显然并不耐烦,解释打人的理由。 只见他并不停歇,数掌交错,又向秦松袭去。 秦松一个转身,轻飘飘就闪过怪物的数掌连击。他一挥手,幽蓝烬潋,已经被他擎在手里。 但秦松这优美的身形,却让我看得胆战心惊。 因为,秦松手中的烬潋,不知怎么的,竟到了活人的手中。 活人的身手之快,我连他的招式都看不清楚。 秦松也是大惊。 烬潋随他出生入死已久,今日竟然如此轻易地,就被他人夺去。 一看烬潋被夺,钟懿和凌若渊便双双持剑,向怪物攻来。 钟懿和秦松二人,修习双剑,配合自然极为默契。而凌若渊,少年成名,身形灵活,剑动江湖。 但这三人联手,竟然,根本不是活人的对手! 这个活人,手持烬潋,在凌若渊三人的围攻中,竟然行云流水,颇为惬意。 他的剑法,狠辣刁钻,章法诡异。 就连武功平平的我,也看得出,这个活人,竟是个剑术高手! 但怪物的招式路数,实在古怪,与中原的武功大相径庭。 秦松失了烬潋,颓势明显,很快只有招架之力。 只见蓝光一闪,秦松闷哼一声,左肩被烬潋划伤。 凌若渊见秦松受伤,气得大叫:“奶奶的,你敢欺负老子的朋友!老子和你拼了!” 第61章 一把钥匙。 说完,凌若渊竟一声长啸,腾空而起。 只见她在空中一个横扫,便向活人的面门踢去。 活人收回烬潋,反手就向凌若渊的腿一刺。 这一刺,速度极快,眼看凌若渊的大长腿,就要受伤。 哪知,凌若渊的长腿,却虚晃了一下,又极快地收回。她的脚尖,竟落在了刺来的烬潋剑身上。 凌若渊用脚尖在烬潋剑上轻轻一点,便一个翻身,高高腾到空中。 活人见一击不中,便提剑腾身而起,追赶凌若渊。 很快,四人的混战,变成了活人和凌若渊的对战。 其实也谈不上对战,反而更像是猫和老鼠的你追我赶。 凌若渊东蹦西跳,或者说,东躲西藏。 而活人紧追不舍,连出险招。 但凌若渊身形灵巧,躲藏路线匪夷所思,一时间活人竟也无法伤她分毫。 也不知道,这凌若渊的脑回路,是怎样的曲折迂回。 明明她的一个转身,应该落在活人的左侧。但不知怎么的,她就能七拐八拐,最后落在活人的右侧。 本来她在空中是一个挽花回刺,但她就能临时变成个龙潜于渊,给活人来个横扫。 分明她还在疲于奔命,就能抽出些许空闲,不时地回身给活人一劈,一刺,或者一挑。 看得出来,活人的剑法,不管是力道还是招式,都在凌若渊之上。 但正因为凌若渊不按套路出牌的随心所欲,让活人一头雾水,望之兴叹。 我虽在一旁看得心惊,却也觉出端倪。 钟懿说得不错,凌若渊的招式诡异,确实不像中原大家大派的路数,反而和这活人,有些异曲同工。 有些相似,却又不同。 仿佛是照猫画虎,有些不伦不类。 但凌若渊不伦不类的招式,却是很实用。 只见活人仿佛厌倦了这种追逐。他将身形一顿,剑身一横,突然如同旋风般旋转起来。 幽蓝烬潋,仿佛幻化成成百上千把,瀑布般向凌若渊冲刷。 凌若渊哇哇大叫,疾步向后退去,但仍然被烬潋连连扫中。一时间,凌若渊身上挂彩,狼狈不堪。 看见凌若渊受伤,秦松和钟懿大叫一声,纷纷抢出去相救。 但秦松二人还没有赶到,凌若渊突然消失了。 她分明刚才还置身险地,难以自保,现在却能诡异地凭空消失。 而旋风般旋转的活人周围,多了一个圈! 这个圈,闪着淡紫色的光芒,正围着活人,急速地旋转。 我定睛一看,哪里是个圈,分明是凌若渊,正围着活人,狂奔。 凌若渊身形瘦弱,却是出奇的灵活。 她的速度极快,逐渐身形发虚。 在一圈圈虚化的身影中,我竟看出些路数来。 只见凌若渊或翻腾,或拈花,或扬手,或振臂。 竟和她在玛瑙石壁前,跳的古格舞蹈,如出一辙! 不同的是,凌若渊手中持剑。 绝世好剑的每一招,都落在了活人的身上。 果然,旋风般旋转的活人,终于消停下来。 而凌若渊,也止住了狂奔。 她气喘吁吁,浑身剑伤,一身是血。 而活人,更加难看。 他的一身藏青色长衫,已经被绝世好剑,刺成了一条条,一缕缕,破烂不堪。 而更加触目惊心的,是活人的眉间,竟有一个深深的剑孔。 显然绝世好剑,已经一剑致命。 但凌若渊等人,却连连后退,惊恐不已。 因为,这活人,虽有触目的伤口,却没有一滴血! 他还是瞪着空洞的双眼,面无表情。 “他到底是活的,还是死的?”凌若渊似乎被吓坏了,浑身筛糠一样地颤抖起来。 秦松脱下外衫,将浑身是血的凌若渊一裹,低声道:“上千年的人,当然是死的。” 凌若渊瞪大了眼睛,面色铁青:“你不早说。我要是知道他是死人,我才不跟他玩呢。” 听到凌若渊将刚才的血雨腥风,归类为玩,我不由得一阵气闷。 幸亏凌若渊受的都是些皮肉伤。她很快就在钟懿的倒腾下,被包扎得严严实实。 被包扎得严严实实的凌若渊,仍然心有余悸,死死地瞪着活人。 当然,所谓的活人,其实并不是活人。 只见他,慢慢起了变化。 他眉间黑黝黝的剑孔,竟越来越大。 不断增大的剑孔中,居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 这种响动,虽然轻微,却是让人极度不适。 像是抓心挠肝。 这种响动,在我听来,竟是似曾相似。 我略一思索,便立即想到了玛瑙石室中,让秦松和钟懿谈之色变的灰色方盒。 果然,窸窸窣窣的响动之后,从黑洞洞的剑孔之中,出现了一个奇丑无比的,虫子。 蛊虫! 这蛊虫,身形肥硕,有小孩的拳头大小,通体漆黑,活像个屎壳郎。 但这屎壳郎,却有极长的前螯。前螯上有血红的锯齿,昭示着剧毒。 我们几人,见到这剧毒之物,惊得纷纷后退。 这蛊虫,费力地从剑孔中挤出来,振翅而去。 而呆立在原地的活人,竟一头栽倒在地,数息之内,便化为飞灰。 我们几人,看得目瞪口呆。 秦松清清嗓子:“此人千年不腐,原来是被蛊虫操控。” 钟懿也恍然大悟:“难怪沧浪宫主人,将蛊虫当成绝世武器收藏。原来这蛊虫,能控制绝世高手。” 凌若渊仿佛心有余悸:“一个死人,就如此厉害。如果这里的上百个死人都来刁难,我们岂不是,死的很难看?” 听完凌若渊的话,我们几人,都立即意识到,自己是陷入了巨大的麻烦之中。 我们抬起头来,向着黑压压的背影望去。 背影,早已不是背影。 上百个低头垂手,背对我们的人,此时,竟全部转过身来。 这些人,面容安详,了无生气。毫无表情的脸上,却无一例外,都是黑洞洞的双眼。 当上百双空洞的眼眶,盯着我们的时候,那是一种怎样的可怖情形? 我吓得双腿发软,低声道:“完了完了。他们发现我们了。一个死人,都把我们打得落花流水。这么多死人,你们可扛得住?” “扛不住。”一旁被布条包扎得严严实实的凌若渊,回答得斩钉截铁。 我心中一沉,悲从中来。 自决定了沧浪行,我便是一只脚踏在了鬼门关上。 失船,落水,玛瑙甬道中箭,舍身铃梦魇,水晶洞里被当成毽子,黑湖被怪物威胁…… 这一路走来,真是步步惊心。 当初被凌若渊等人忽悠,我才来和了个稀泥,如今却要把自己困在其中了。 我不禁仰天长叹,悔不当初。 那些九死一生的寻宝者,估计只是在玛瑙石室中搜刮一二。能进入沧浪宫核心区域之人,古往今来,应该少之又少。 刚才我还在想,黑湖里的怪物,搭了个有来无回的浮桥。真不是个好兆头。 没想到,这个不好的兆头,这么快就应验了。 沧浪宫的核心,根本就是让人有来无回的存在。 这里上百个死人,个个是绝顶的武功高手。 唯一可以与之周旋一二的凌若渊,已经被包扎得如同粽子一般。 要想从这上百个死人手中求生,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罢了,罢了。 世上的事情,与其怨天尤人,不如反思自己。 于是我站起身,向着秦松等人一揖,悲声道:“我姬无意能与诸位共同进退,三生有幸……” 可惜,我还没有感慨完,异象又生。 只见,数百名默默注视我们的绝世高手,竟然齐刷刷地向着我们深深一躬。 这些据说被蛊虫控制的活死人,眼神空洞,面目漠然,鞠躬却是鞠得恭恭敬敬。 鞠完了躬,这些活死人又动作僵硬地左右腾挪,竟然闪出一条长长的通道来。 这一番异象,让我们措手不及。 “他们不揍我们了?” “他们似乎对我们颇为友好。” “他们不会是认错人了吧?” “……” 包得像个粽子的凌若渊,不耐烦地站起来,嚷嚷道:“管他友好不友好。既然有路,为何不走?” 我还有些迟疑:“说不定是个陷阱。这些死人,把我们骗到中央,再围杀我们。” 凌若渊轻叱道:“围杀?我们根本不需要围杀。一个死人就能把我们搞定。” 凌若渊又皱皱眉,仿佛自言自语:“即使龙潭虎穴,我也要向前。” 说完,这愣头青,竟然施施然迈开蹄子,向着死人闪开的通道走去。 秦松等人摇摇头,仿佛早已料到是这样的结局,也跟着凌若渊走去。 而我,只能紧随其后,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这些没有眼睛的活死人,一路死死地盯着我们。 这些活死人,身材高大,面色阴冷。他们从上而下俯瞰着我们,无形的威压,将我压得喘不过气来。 而粽子般的凌若渊,虽然动作僵硬,却目不斜视,走得理直气壮。 这些活死人,虽然凶神恶煞,却丝毫没有阻拦理直气壮的凌若渊。 很快,我们就势如破竹,穿过了黑压压的人群。 “为什么他们不阻拦我们?”钟懿压低声音问道。 “不会是他们怕了凌若渊?”我分析得很客观。 秦松却摇摇头“他们让我们过来,不是因为怕。而是因为,他们愿意。” “愿意?”我觉得秦松和凌若渊在一起久了,也变得神叨叨的。 秦松沉吟道:“愿意,可能是因为,凌若渊是一把钥匙。” 第62章 狂妄之徒? “钥匙?”我还是一头雾水。 “不错。”秦松点点头:“钥匙,就是若渊的舞蹈。” 我突然恍然大悟。 凌若渊莫名其妙学会的象雄舞蹈,可能正是让我们多次畅通无阻的钥匙。 我越发觉得,这个凌若渊,颇为古怪。 但,这个古怪的凌若渊,仿佛对我们的热烈讨论,丝毫不感兴趣。 她,正直愣愣地立在前方,呆若木鸡。 我顺着凌若渊凝望的方向看去,正看到一个高台。 高台有近百米高,被一条长长的水晶阶梯连接。 高台尽头,赫然端坐着一个鹤发童颜的老人。 沧浪宫主人! 他双目紧闭,面容慈和,却正襟危坐,右手一把长剑点地。 老人一身白色长袍,须发飘动,显得不怒自威。 他仿佛正要作势站起来,俯瞰下方的数百人。 但时光,凝固在了这一刻。 这一刻,如同琥珀一样,定格千年。 这便是数百里浩荡彭泽之下的秘密。 这便是层层机关步步惊心的最终结果。 这便是无数人舍生忘死要探寻的真相。 这真相,竟是以血雨腥风,万人枯骨作为代价。 这真相,此时安安静静,云淡风轻。 我们却难以压抑,内心的惶恐。 我们面面相觑,不知何言。 秦松轻咳一声,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看这架势,好像是某个远古的门派。” 我点点头:“高台上之人,就是老大。” 钟懿面露难色:“此人威仪不减,我们,还是不要去招惹他了吧。” 没想到,钟懿话音未落,这边厢,凌若渊已经踏上了招惹沧浪宫主人之路。 她,竟自顾自地登上了阶梯。 不但登上了阶梯,凌若渊还快步跑了起来,仿佛急不可耐。 我的心中叫苦不迭。 果真是千里送人头,不亦乐乎。 罢了。 反正已经在鬼门关外徘徊许久,哪有地府来一遭,不见鬼王的道理呢? 古往今来,好奇总是比恐惧,更令人折磨。 许多人,奋力攀上山顶,只是想知道,山顶上到底有什么。 哪怕山顶的景色令人失望,爬山者也会心满意足:哦,原来山顶是这样的。 因此,我一边抱怨着凌若渊的冲动,一边也麻溜地跳上了阶梯。 百米的阶梯,在凌若渊的带领下,被我们两三下就走到了尽头。 水晶阶梯的尽头,是一个只有十余米的小平台。 沧浪宫的主人,正端坐在平台中央。 但我们此时,根本无心去看,这位不应该招惹的老人。 因为,我们看到了更加怪异的一幕。 平台之上,竟然还有另一个人! 一个死人。 整个沧浪宫,只有这个死人,最像死人。 因为,这个人,已经化为了白骨。 这具白骨,面向沧浪宫主人,盘腿席地而坐。白骨的坐姿肃然,仿佛临死之前正在沉思入定。 白骨身上的银灰色长袍,已经破烂不堪。但依稀可见,长袍上花纹繁复,颇有贵气。 奇的是,白骨左手手握一把长剑,同样剑尖点地,与沧浪宫主人的神态颇为相似。而白骨的右手,竟紧握一本书。 我走近一看,书只有半寸来厚。书皮深蓝,书页不知是何材质,通体暗黄。书名竟是汉文,只有三个字:真言宗。 “真言宗?”我很是感兴趣:“能被放在此处的,一定是逆天的武功秘籍。” 说罢,我将那本真言宗拾起来,却是大失所望。 这本逆天的武功秘籍,除了书名是汉文,其内密密麻麻,全是令人费解的古怪文字。 我忍不住抱怨:“这里的人,也真是小气。既然有心留下绝世秘籍,却又要这般晦涩难懂。幸亏我是个生意人,对这些争强斗狠的事情,不甚了了。只是不知道秦公子你们会怎样失望呢。” 说罢,我转过头,想安慰安慰失望的秦松等人。 怎曾想,我这一转头,竟然吓了一跳。 只见我身后的秦松等人,表情复杂,神色古怪。 凌若渊,面无血色,定定地望着白骨,神情呆滞。 而秦松和钟懿,围着凌若渊,惊慌不安。 秦松的声音,都有些颤抖:“若渊,大概是我们搞错了……” 凌若渊的脸上,露出一种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可怕神色。 那种神色,就像是三月的料峭春风,不暖反寒,刺人骨肉。 寒着脸的凌若渊,连声音也是冷冰冰的:“搞错?如果搞错,那他是谁?” 听到凌若渊发问,我忍不住答道:“他定不是这沧浪宫中的。沧浪宫中有逆天的保存方法,从宫主到灯侍,无一不栩栩如生。而此人腐朽如斯,定是从外面寻了来路,冲着沧浪宫的财宝而来的狂妄之徒。只是这个狂妄之徒,是千年来,唯一一个能走到此处的,倒是身手了得……”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发现钟懿,正冲着我拼命使眼色。 我有些迷惑,不明就里,只听到凌若渊刀锋般的尖利声音震耳欲聋:“胡说!” 凌若渊的脸,愤怒得扭曲变形,阴沉得仿佛马上就要落下雨来。她冷冷地道:“狂妄之徒?一派胡言!” 凌若渊这个人,平时虽然喜怒无常,但我从来没有看见过她如此盛怒暴戾的神色。我心中莫名地一惊,哆哆嗦嗦地道:“那,那他是谁?” “他……”凌若渊一时语塞,愣在原地。 秦松走过来将凌若渊一拉,就要走下平台。他边走边温言道:“他谁也不是。他不过就是个来寻宝的狂妄之徒。” 凌若渊一把将秦松的手甩开,冷哼道:“休要骗我!他是狂妄之徒?那他手中,为何有师叔的霖昆剑?” 我这才注意到白骨手中的长剑。 果然是一把好剑! 长剑通体发青,光泽悠长,凝而不散。 更特别的是,长剑剑柄之上,有一块四季豆形状的白玉。 白玉小巧通透,色如凝脂,雕工上乘,绝非凡品。 只是如此长剑和剑挂,都稍显婉约,似乎是女人使用的。 但霖昆剑身上,却有累累的破损,触目惊心。 “霖昆剑是师叔以前行走江湖时所用,声名赫赫,你我早有耳闻,不会不知。这块四季平安玉挂,本是一对,一青一白。青色的如今在师叔所用的玉缺剑上,与如今这块白色的一模一样,难道你们也不认识?”凌若渊冷言道:“师叔说霖昆剑赠与了故人。此人,此人,就是那个故人……” 我恍然大悟。凌若渊曾说进沧浪宫是为了寻访故人,莫非就是这具白骨? 我不禁对着凌若渊脱口而出:“我早就说过,这沧浪宫中,怎可能有活人?原来你要找的故人,已经成了白骨。” 我刚说完,就后悔了。 因为,我感到了深深的寒意。 两道寒光,从凌若渊圆瞪的双眼中射出来。 我将脖子缩了缩,试探道:“这位故人究竟是谁?你们会赴汤蹈火地来寻访他?” 但凌若渊依然瞪着我,也不言语。 而秦松和钟懿则低下头,面露难色。 我见问不出个所以然,便走到白骨身边,细细观察起来。 “此人身材高大,应该是个男人。”我绕着白骨踱起步来,边走边说:“他的长剑已然出鞘,剑身多有破损。可见此人生前应该是经历过激战。但此人身上并无重伤。我猜,他应该是力竭而死。” 我皱皱眉头,沉吟道:“此人武功高强,但是运气不好。他能来到此处,可能是历经了平台之下的数百活死人的车轮战。可惜,他一路挣扎至此,却力竭而亡。” 此话说完,我颇为得意。 数年的商海沉浮,让我为之仰仗的,便是我的才智。 这一轮分析,我自认为八九不离十。 我眨眨眼睛,偷偷地瞟着呆立在一旁凌若渊。 没想到,凌若渊突然快步走到白骨前方。 她在白骨前方站定,竟然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 磕完了头,凌若渊噌地一下站起来,转头就要跑下阶梯。 这一番操作,行云流水,把我看得目瞪口呆。 幸亏秦松一把拉住想要跑下平台的凌若渊。 凌若渊低着头,默然不语。 秦松拉着凌若渊的手,只是低头叹息。 而钟懿更是奇怪。她走到凌若渊面前,竟然抹起了眼泪。 看到这三人的诡异举动,我如坠云雾。 “这个……”我清清嗓子,想要劝解一二。 凌若渊突然转过身来,打断了我:“姬无意,你不用瞎猜了。我也不想躲躲藏藏,遮遮掩掩的。这个人,据说是我的父亲。” 我顿时愕然。 还没有等我回过神来,又听到凌若渊冷声道:“可惜,这个父亲,我没有见过他,他也没有见过我。甚至,他可能都不知道我的存在。” 一向坚硬如铁的凌若渊,说道此处,竟然眼睛一红:“我自幼,便知道自己是个孤儿。既然要我孤苦一生,我认命便是。可是为何,偏偏又要给我,一丝希望。当我拼尽全力,去追寻这一丝希望,如今却又是一场空。” 她叹了一口气,语调有些悲哀:“人生真是可笑。起起伏伏,总是不得圆满。” 第63章 老子最讨厌矫情。 听到一向欢脱的凌若渊,竟然会有如此悲戚之言,我很是不忍。 于是我劝慰道:“令尊来到沧浪宫,定是为了心中所愿。如今,他也算是,死得其所。” 凌若渊点点头,露出一丝苦笑:“不错。为了自己愿意的事情,他,大概,并不痛苦吧。” “对对对。”秦松凑上来,应和道:“前辈他,来到沧浪宫,很可能是为了切磋武学。如今他得到秘籍,心中一定是欢愉的。” 我将真言宗,放到凌若渊手中,真诚道:“这是令尊的遗物,如今便是你的念想。” 凌若渊低头看看手中的真言宗,终于又露出久违的笑容:“正是的。人总是埋怨,自己没有的。常常哀叹,自己失去的。其实,自己手中的,眼前的,是多么弥足珍贵,值得去牢牢把握。今日,我终于知道,我不是孤儿。而且,父亲既给我留下了书,我又怎么能叫做孤苦一生呢?你们说,是不是值得高兴?沧浪之行,当真是不虚此行!” 看到凌若渊的笑颜,虽有些苦涩,但我们还是长舒了一口气。 我见气氛缓和,便趁机发问:“你们怎么知道,凌若渊的父亲,在沧浪宫呢?” 钟懿低声道:“若渊自小被聂轻寒师叔带回九剑门,我们一直以为,若渊是孤儿。师叔对于若渊的来历,也一直三缄其口。直到最近,师叔突然松了口。” “松了口?”我有些不解。 “师叔对若渊一直颇为严厉。”钟懿解释道:“自从若渊在太乙论道中,莫名其妙地得了个天下第一的名头,师叔对若渊更是不满。师叔总是说若渊性子张扬,要好好磨砺。结果,若渊的日子就更加难过。每日抄经练剑,连到山头上去晒个太阳的时间都没有。若渊是个动如脱兔的人,哪里能耐得住这样的磨砺?于是她便经常在师叔面前抱怨。” “抱怨?”我几乎可以想象,凌若渊抱怨的碎碎念。 “若渊说自己定是师叔仇家的孩子。师叔将若渊带回九剑门,就是要报仇泄愤的。”钟懿答道:“结果,轻寒师叔大怒,竟说出一句让我们震惊的话来。” “震惊的话?”我越发感兴趣了。 “不错。”钟懿点点头:“这句话就是,‘凌若渊和她的父亲一样,不可理喻。’” “若渊听出端倪,咬定师叔认识她的父母。”钟懿接着说:“于是若渊便对师叔各种软磨硬泡。师叔终于忍无可忍,说出实情。” “实情?”我听得津津有味。 钟懿表情有些复杂,小心翼翼地道:“实情便是,我们的师叔聂轻寒,其实是若渊父母的故交。因为若渊的父亲,执意要寻访沧浪宫,便将若渊的母亲托付给师叔。哪知,若渊的母亲,竟然在难产中故去。而师叔久等若渊的父亲无果。无奈之下,师叔只能将若渊带回九剑门。” 我却觉得有些不妥:“既然是故交之女,为何你们师叔,要隐瞒若渊的身世呢?” “师叔说,是不想让若渊长大后追寻自己的双亲,徒增烦恼。”钟懿用眼睛瞟了瞟不远处的凌若渊,低声道:“哪知,若渊知道真相,立即执意要来沧浪宫,寻访她的父亲。” 我不禁感慨:“世事果然难测。若渊反复在希望和失望之中徘徊,真是可怜之人。” “谁说我可怜?”凌若渊仿佛又恢复了往昔炸毛鸡一般的样子,不满地道:“老子好得很。老子最讨厌矫情。” 看到凌若渊恢复了理直气壮的神色,我放心多了。 于是,我们开始探讨,如何离开沧浪宫。 我们绕着高台转了几圈,着实有点失望。 高台四周便是黑黝黝的黑湖,再无他路。 高台之上除了宫主和白骨之外,再无其他。 我不禁仰天长叹:“莫非真的要等到明年今日才能离开这个鬼地方?” 钟懿也有些气馁:“都说这里是鬼地方了,大概只有鬼才能知道,如何离开这里。” 我念念不忘沧浪宫宫主滔天的收藏,于是建议道:“不如我们回到玛瑙石室,沧浪宫主人收藏的兵器里面,说不定有离开沧浪宫的方法。” 我的话,可能引起了秦松和钟懿的可怕回忆。二人连连摆手:“不可不可。把那兵器室的兵器全部试一遍的话,我们怕是不能活着离开这里……” 我哑然失笑:“我看那黑湖边上,有好多玛瑙通道,说不定有离开的路。” 凌若渊却大叫起来:“湖里的怪物未必愿意送我们回去。” 我想起来浮桥的有来无回,也有点泄气。 秦松皱皱眉头,问到:“以前沧浪宫里的人,怎么出入呢?” “自然是有特殊的通道与外界相通。”凌若渊答道。 “通道的出口在哪里?” “这个……大概在水里?” “那又如何到水面?” “这个……游泳呗。” “那就太麻烦了,没有可行性。”秦松立即否定。 “你的意思是,沧浪宫中,一定有什么方法,可以直接到陆地之上?”我觉得灵光一现。 秦松沉吟片刻,微微一点头。 “那这条特殊的通道到底在哪里?”凌若渊沉不住气了。 我翻了个白眼,指了指高台中央端坐的沧浪宫主人:“那就要问他了。” 凌若渊果真跑到沧浪宫主人面前,大声问道:“你既然知道出路,且说来听听。” 我忍不住气闷。这个愣头青,莫非是个活宝? 哪知,凌若渊毫无礼貌可言的质问,竟然有了回应! 沧浪宫主人,这个威仪不减的老人,幽幽叹了口气。 这声叹息,是那么清晰,在空寂的黑暗中,显得毛骨悚然。 凌若渊,向后一蹦,退出去两三米。 “你们听到了吗?”凌若渊的脸,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听到什么?”我看到凌若渊惊慌的样子,故意想要戏弄她。 “叹气声呀。”凌若渊颤抖着嗓音道。 “没有。”我一口咬定:“你撞鬼了吧。” 凌若渊的表情,更加惊恐了。 她指着面前的老人,小声道:“是他,是他在叹气!” 凌若渊以为我们不相信,就拉着秦松,差点把他的耳朵贴到老人的嘴边上。 谁知,秦松认真地听了许久,叹息声再也没有响起。 凌若渊觉得不甘心,跳着脚道:“真的!他,他是活的!” 看着凌若渊气急败坏的样子,我戏谑道:“这沧浪宫中,哪有活人?” 秦松也柔声安慰道:“正是的。说不定沧浪宫宫主,也用了蛊虫,保存自己的肉身不腐。” 凌若渊半信半疑,安静下来,只是戒备地瞪着老人。 在凌若渊睽睽的瞪视下,老人,果然再无动静。 凌若渊松了口气,又开始得意忘形起来。 她走到老人身旁,左翻翻,右扯扯。连老人手中的长剑,也难逃凌若渊的毒手。 凌若渊摸了摸老人手中的长剑,表情夸张地道:“好剑,好剑!” “剑身触之如冰,剑光凝如冷月,剑气寒若远星。”凌若渊啧啧称奇,一副煞有介事的模样。 她又得寸进尺地,伸手打算将长剑扒拉出来。 哪知,长剑如同在老人手中生了根,纹丝不动。 凌若渊有点生气,对着老人嘟囔起来:“问你路,你不说。看看你的剑,你也不肯。真是小气。” 凌若渊的话音未落,只听到那诡异的叹息声,又幽幽响了起来。 这叹息声,更加清晰,更加阴冷瘆人。 凌若渊却嘿嘿一笑,得意地道:“不过是个蛊虫控制的皮囊,还想吓唬我?” 结果,这个蛊虫控制的皮囊,仍然锲而不舍地,吓唬凌若渊。 除了叹息,皮囊还将手中的长剑,重重地一点地。 长剑剑尖,触碰到水晶地面,发出清越之音。 清越之声悠扬,却有荡人心魄之力。 秦松面色一白,高声道:“小心!” 但为时已晚。 凌若渊,突然凭空消失了。 凌若渊所站之处,出现了一个古井大小的深洞。 深洞只有一人宽,深不见底,冒着寒气。 “若渊!”秦松大喝一声,竟毫不犹豫地跳进洞里,瞬间没了踪影。 一旁的我看得目瞪口呆。 我走到深洞跟前,一时心乱如麻。 跳?万一是条不归路呢? 不跳?我和秦松等人,已经同气连枝,此时我万万不能独善其身。 我望着黑洞洞的深坑,犹豫不决。 钟懿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温言道:“不用怕。” 我转过头,正想问个究竟。突然,钟懿手上一用劲,我竟被她活活推到深洞之中。 ……” 姬无意轻飘飘喝了口酒,似笑非笑地望着戴天和端木华。 戴天有些惘然,倒是端木华,诧异地道:“姬阁主,您怎么不讲了?” 姬无意慢悠悠地答道:“讲完了。” 端木华很是不解:“你们当年,怎么离开沧浪宫,您还没有讲啊?” 姬无意淡淡一笑:“钟懿将我推入深坑,便是离开沧浪宫之法。” 端木华奇道:“钟懿前辈如何知道,深坑是离开之法?” 第64章 坐骑? “钟懿后来同我说,沧浪宫主人,已经没有必要,在自己跟前设立机关。所以,深坑一定是出口。” “那,出口通往何处?” “出口并不在陆地之上。” “那出口在水里?” “也不在水里。” “这个……既不在陆地,也不在水中,那出口在何处? 姬无意莞尔一笑,脸上挂着讳莫如深的表情:“其实出口到底是什么,我们至今也不得而知。只记得我们接二连三落入深洞之中。不多时,我们便从深洞掉进一个软绵绵的空间里。这处空间,我们几人费尽心思,揣测良久,也不得而知,究竟为何处。直到后来,我们在这处空间中,发现了,牙齿。” “牙齿?”端木华叫起来:“哦!你们在鱼的嘴里。” 姬无意笑眯眯地道:“有可能。这些牙齿,每颗足有水桶大小,错落参差,排列起来,就像一圈栅栏一般。” “彭泽之中,竟有如此大鱼?”端木华有点不相信。 姬无意点点头:“世间万物,生而有灵。那些惊人之物,不过是人的目光短浅,所知甚少罢了。” “那大鱼岂不是将你们当成了食物?”端木华皱皱眉头。 “不但不是食物,我们的待遇还很好呢。”姬无意摇摇头:“那软绵绵的嘴里,温暖如春,还异常干燥。最重要的是,栅栏般的牙齿缝里,塞满了,小鱼。” 在众人嫌弃的眼光中,姬无意说得云淡风轻:“这些小鱼,味道鲜美,给饥肠辘辘的我们,暂时解决了温饱问题。饱餐一顿之后,我们四人,竟在那嘴里,睡着了。” “你们心可真大。”端木华忍不住评论:“你们怎知道这鱼是友非敌呢?” “沧浪宫主人座下,自然是驯养的坐骑,怎可能是伤人的蠢物呢?”姬无意望着端木华,不动声色。 “坐骑?”端木华恍然大悟般:“难道大鱼将你们送回去了?” “正是。”姬无意道:“等我们一觉醒来,已在彭泽岸边。大鱼何时离开,我们竟浑然不知。” “只是,这大鱼怎可能存活如此之久?”端木华还是觉得过于荒诞。 “人能活着,鱼又为何不可呢?”姬无意还是笑笑的。 “人……能活着……”端木华突然惊叫起来:“你是说。沧浪宫的主人,还活着?” 姬无意不置可否:“不是活着,为何叹气,又如何送我们离开?” 端木华有些惘然:“世间之事,果然不乏荒诞离奇。这些隐世的高人,也不是我们能望其项背的。” 姬无意笑而不答。 戴天却喃喃自语道:“原来,这便是真言宗的来历。” 提到真言宗,姬无意的脸色阴沉下来。她冷冷道:“世间的贪欲,如同无底深渊。我们本来喜不自胜,如获至宝,其实,是带回来了阴间恶鬼……” 戴天有些着急,追问道:“姬前辈,当年真言宗之事,你可是知道内情?” 姬无意却一甩手,作势就要转身离开。她边走边道:“沧浪宫一别,我便与凌若渊等人,再无相见。凌若渊此人,最是刚愎自用。我曾经苦劝她,怀璧其罪,逆天之物,必定招惹是非。不如弃了真言宗,乐得逍遥自在。可惜她执意要将真言宗带回九剑门。其后,你们江湖上的那些啊臢破事,我便不想再理会,也无力改变……” 戴天听了,眉眼之间,说不出的惆怅。 倒是陆哲望着姬无意的背影,有些不相信地道:“姬掌门说她不想理会江湖纷争。但我怎么听说她去你们安乐山,去了好几回呢?” 端木华小心翼翼地瞟了一眼戴天,道:“看来姬前辈不仅仅是和凌若渊他们有一面之缘,而是曾经同生共死的情谊。以前的挚友颠沛身死,想必姬前辈心中是苦痛难言的。看她如今轻描淡写的模样,恐怕是装出来的呢……” 话音一落,几人都有些神伤,默不作声。 这时,正在推杯换盏的大厅,突然骚动起来。 几人定睛一看,只见大厅的门口,突然出现了大批形容夸张的人。 之所以形容夸张,是因为这些人,身着黑色铠甲,全副武装。 为首的一个人,面目阴冷,高声道:“奉太子之命,搜查无意阁。尔等不得擅动。” 此话一出,大厅中如同炸了锅。 “这可如何是好?” “今日我的货物就需北上,耽误不得呀……” “搜查什么?我等皆良民,与我等何干?” “好不容易等到水路开了,怎生有遇到这样的事情?” “……” 在七嘴八舌的抱怨声中,阴冷的士兵们,不动声色地将无意阁大厅围了个结结实实。 两百余人眼见被困,更加慌乱,叫嚣得更加起劲。 端木华向戴天使了个颜色,低声道:“看来是从嘉公子,要动手了。” 戴天却皱着眉头:“就怕打草惊蛇,逼得北汉死侍狗急跳墙。” 端木华刚想答话,突然发现大厅谜之安静下来。 几人有些惊异,四处张望起来,才看见,一袭大红身影,款款出现在士兵面前。 正是姬无意。 只见她不徐不疾地走到兵士面前,虽步履轻盈如若风扶柳,却是说不出的威仪。 为首面目阴冷的军官,见到姬无意,竟然立定抱拳,很是恭敬地道:“姬阁主,我等奉命而来,请海涵。” 姬无意温润一笑:“我一介女流,涵量可不大。” 为首的军官一滞,有些尴尬。 姬无意叹了口气:“战局动荡,彭泽漕运已停滞半年有余,彭泽百姓叫苦不迭。如今刚有起色,你们便来横加阻挠,让人情何以堪?” 军官阴冷的脸竟拼命挤出一丝难看的笑容,讪讪道:“我等也是奉命而为。” 姬无意面色一寒:“我无意阁从来与官府井水不犯河水。你们所奉之命,与我何干?” 军官大怒,厉声道:“姬无意,我等前来搜寻北汉乱党,你若是阻挠,就是与乱党沆瀣一气。” 姬无意一声冷笑:“顺民,我姬无意从来都不是。但污名,也不是可以随便给我姬无意扣的。” 说罢,姬无意一声清呼,忽然从无意阁的四面八方,冒出黑压压的人来。 这些人,都是水手船工打扮,却个个精干强悍,身手不凡,训练有素。 这些人,少说有百十来个,他们的手中,并非拿着船桨工具之类,而是清一色的长棍。 为首军官脸色一变,沉声道:“早就听说姬阁主的手中,有一张王牌,叫做楚天棍。据说上打贪官,下打奸佞,在彭泽一带从无敌手,为你们无意阁立下了赫赫战功。今日本官得见,三生有幸……” 姬无意摇摇头:“只怕阁下会后悔见识楚天棍的威力。” 军官一声冷笑,将手中一把长刀一横,高声道:“今日无意阁中,若干人等,无一可擅自离开!” 姬无意不甘示弱,也高声道:“今日彭泽开漕,一切照旧,不误吉时!。” 话音一落,只听见无意阁之外的码头上,锣鼓声大震。一个尖声尖气的声音尤为清晰:“吉时到,漕运开!” 码头边停靠的几艘大船,立即热闹起来。船工七手八脚地将舢板搭到码头上。 码头之上,早已堆满了黑压压等待登船的普通百姓。众人一看大船开动,立即慌乱起来,互相推搡着,往大船方向靠拢。 戴天等人却是看得心中一沉。都说这姬无意,行事强硬,不畏强权,黑白两道,都不敢招惹于她。但如今,她公然与朝廷叫板,只怕会是个两败俱伤的局面。 果然,军官见状,大喝一声。上百身着盔甲的兵士,闻风而动,将码头上的人群,围了个铁桶一般。 而楚天棍们,一声清啸,鱼贯而起,如天神般列在兵士面前。 两拨人互相怒目而视,剑拔弩张。混战一触即发。 戴天大急,一声高呼:“还说什么开漕运,不误吉时。老子还等着坐船北上呢。现在无意阁被官兵封了,船也走不了了。老子不能陪你们在这里耗时间。姬无意,你且让我等先行离开好了啦……” 一旁的端木华目瞪口呆,拉拉戴天的衣袖,低声道:“你是脑子抽风了吗?” 戴天没有理会端木华,只是更加气急败坏地哇哇道:“快些让老子离开,休要耽误了老子的正事!” 没想到,戴天的咆哮,竟引来了不少的附和。无意阁的大厅里,立即也有人跟着起哄:“对了,你们要闹腾是你们自己的事情,干嘛让我们困在此处?快些让我们离去……” 不但如此,大厅之外的码头上,也抱怨声汹涌:“快些让我们离去,我们不要困在这里。” 不止抱怨,码头上竟有几人,带头与楚天棍和持刀的兵士冲撞起来,想要脱困而去。 楚天棍和兵士们,对着这些手无寸铁的百姓,叫骂也不是,动手也不是。 眼看着有几人就要冲破包围。 这场闹剧的始作俑者,戴天,突然又跳了起来。不但跳,他还以极快的速度夺门而出。 戴天突然跳将起来,大喝道:“那几人便是北汉死侍,快拦住他们!” 第65章 就是严肃了些。 那几个正准备冲开包围圈之人,听到戴天之声,面露惊讶之色,却更加疯狂地冲撞楚天棍和持刀的兵士。 很快,包围圈就被撕破。几人呈鸟兽散,向码头不同方向逃去。 戴天大急,飞身而起,向几人追去。 正和姬无意对峙的军官,见戴天飞出,不但没有出手阻止,反而毫不犹豫地跟着戴天,向逃散的数人追击而去。 姬无意看得有些迷惑,她微微一皱眉头,将大红衣袖一甩,竟腾身而起,也跟随戴天的身影而去。 四散的北汉死侍,三人一拨,身形矫健。 这些人虽轻功了得,逃散快慢却是不同。其中两三拨人,显然走得颇有阻滞,仿佛拉拉扯扯,很是不顺。 甚至有三人中,似乎一个小孩身影,拼命挣扎。 这个小孩,身材瘦削,与敏儿极为相似。 戴天略一迟疑,却没有向小孩方向追击。反而却拔腿向着其中脚程最快的一拨人追去。 这拨人,沿着彭泽湖岸狂奔,渐行渐远。 戴天凝神屏气,与这几人的距离逐渐缩短。 很快,戴天便拦住了这三人的去路。 三人中的一个灰衣人,面露惊异之色,沉声问道:“阁下为何紧追不舍?” 戴天向着三人中间的人一指:“为了他。” 只见这三人中间一人,身形异常肥胖,更为奇特的是,此人似乎是个驼背,背上一个巨大的驼峰,分外扎眼。 驼背满脸横肉,颇为油腻。他不解地道:“我不认识你,你做甚为我而来?” 戴天翻了个白眼,仿佛很不耐烦:“你们费尽心思,做些掩人耳目,声东击西的事。其实不过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驼背脸色一变,一声怪叫,便向戴天抓来。 戴天脚步一虚,向后晃动,躲过驼背一抓。只见他向侧方踏出,闪到驼背身后。 戴天一伸手,驼背的衣领就被戴天牢牢抓在了手里。戴天一用力,只听兹啦一声,驼背宽大的外衣,就被戴天撕成了两半。 奇的是,被戴天撕破的衣服里,竟发出了响动。 这种响动,像是一种微弱的□□。 仔细一听,竟是在喃喃低语:“从嘉哥哥,可是你来救我了?” 一边喃喃低语,一边从驼背的巨大驼峰中伸出个小小的头来。 竟是敏儿! 敏儿云鬓散乱,一张俊俏的脸庞满是泥渍。她那双忽闪闪的大眼睛,此时显得有些木然。她小小的身躯,正被五花大绑地,牢牢固定在驼背的背上。 原来北汉死侍,打算偷天换日,用驼背来隐藏敏儿。 戴天有些心酸,高声道:“敏儿妹妹,我是从嘉公子的朋友。你莫要害怕,我来救你了。” 敏儿的双眼,仿佛有了一丝神采。她声音嘶哑,却提高音量道:“从嘉哥哥,他,他可还好?” 戴天叹了口气,突然觉得自己和敏儿有些同病相怜。他柔声道:“从嘉公子他很好。你是个好姑娘,我今日一定护你周全。” 驼背打断了二人的交谈,冷笑一声:“休要在此逞英雄。想要救人?你不过是痴人说梦。” 说罢,驼背跳将起来,便向着戴天踢过去。 这个驼背虽然肥腻不堪,背上还背着敏儿。他的动作却异常灵活。他一双又粗又肥的小短腿,交替着向戴天扫去,竟然虎虎生风。 戴天见驼背巨大的身影袭来,面色一沉,便向后连退数步。 忽然,疾风之声从戴天身后传来。 戴天一扭头,正是灰衣人,一双鹰爪般干巴巴的双手,正交错向戴天后背抓去。 戴天将背上的长剑蓝伽一横,便挡开了灰衣人的一抓。他一个翻身,便将蓝伽擎在手中,反手向灰衣人刺去。 灰衣人见戴天剑法凌厉,不敢大意,收回双爪,向后退出三、四米远。 戴天见灰衣人后退,却心中一沉。他环顾四周,果然发现驼背和另一个方脸的大汗,也停止了进攻,悄悄后退数米。 不等戴天琢磨,只见这三人,纷纷从怀中掏出个巴掌大小的古怪物件。 这个古怪物件,通体乌黑,并且,发出一种,追魂般的凄厉尖啸。 这种尖啸之声,戴天太熟悉了。 震天弓! 这三人手中的震天弓虽小,却威力不减。 三支半尺来长的震天箭,如同三道闪电,向中心的戴天劈来。 戴天心中有些发怵,腿上的旧伤还隐隐作痛。他眉头微皱,飞速挥舞蓝伽,护在身前。 蓝伽剑光微青,形成一个光罩,环绕在戴天周围。 光罩异常坚固,震天箭打在光罩之上,立即折断,发出尖利刺耳的声响,但震天箭如同附骨之蛆,连绵不断,似乎想将戴天埋葬在那一波又一波的箭雨之中。 戴天稳稳地立在光幕之中。蓝伽在他的手中翻飞,青灰色长衫烈烈飘扬,不带一丝伤痕,不着一丝尘埃。 但他的心中暗暗着急。震天箭虽然不能伤他分毫,他却也不能前进些许。 尤其是,三人之中的灰衣人和方脸大汉向前牵制住戴天,而驼背正悄悄退后,大有远走高飞的迹象。 豆大的汗珠,从戴天额头滑落。他将手中之剑,狠狠地一攥,大喝一声,就要从箭雨之中飞身而起。 岂知,戴天刚腾身而起,便再次落在地上。 因为,没有必要了。 驼背,没有逃走。 而箭雨,也戛然而止。 驼背,灰衣人,方脸大汉,面面相觑,面如死灰。 因为,他们如同垂死之蛇,七寸已别人牢牢钳制。 灰衣人和方脸大汉将手中的震天弓,悬在半空,却呆若木鸡,神情恍惚。 因为这二人的肩上,竟赫然出现了一只手臂。 一只白白净净的手臂。 这只手臂,分明是女人的。 手臂雪白如玉,似乎柔弱无骨。 但又分明很有力。 因为这只手臂,将灰衣人和方脸大汉,牢牢地锁住了。 灰衣人和方脸大汉,在北汉也算是成名成家之辈,外功横练,横行无阻。但今日竟被一只手臂,压得动弹不得。 这二人一脸震惊,却不敢造次。 因为这只手臂的主人,他们太熟悉了。 简直如雷贯耳。 姬无意! 姬无意笑眯眯地,柔声道:“二位这么着急离去,是不是我无意阁,招待不周?” 灰衣人冷汗淋漓,颤声道:“听闻姬阁主内力深厚,今日一见,名不虚传。” 姬无意莞尔一笑:“我不过是和江湖朋友学了几招防身的本事,不登大雅之堂。哪能在林仁肇林大人[34B]面前班门弄斧?” 只见驼背身后,闪出一个人影,正是刚才的阴冷军官。他朗声道:“姬阁主好眼力,竟认得本官。” 姬无意的语气明显柔和很多:“林大人一双轩辕手,名动天下。老身老眼昏花,也不会不识。” 果然,林仁肇站在驼背的身后,一只手正牢牢锁住驼背的喉咙。这只手,孔武有力,显然身经百战。更特别的是,这只手上,纹着一只斑斓猛虎,威风凛凛。 而驼背,喉部已鲜血淋漓。他嘶哑着嗓音,费力地道:“林大人饶命。” 一边说着,驼背一边麻溜地将自己背后的敏儿放下来。 敏儿不知被驼背绑了多久,已经手脚麻木,一时站立不稳,软软倒地。 哪知,她却被另一人扶住。 敏儿定睛一看,正是端木华。 敏儿眼圈一红,涩声道:“端木姐姐……” 端木华微微一笑,握住敏儿的手:“敏儿,好姑娘。” 林仁肇将手中驼背向前一拍,大喝一声:“速速离去。” 驼背一脸错愕:“林大人,你不杀我们?” 林仁肇沉声道:“大家各为其主,无关善恶。是英雄,咱们就沙场上相见。” 驼背神色一肃,一抱拳:“林大人,后会有期!” 说罢,驼背、灰衣人、方脸大汉,三人纷纷腾身而起,绝尘而去。 林仁肇从端木华手中接过敏儿,向着姬无意和戴天道:“多谢几位相助!林某感激不尽!” 姬无意捂嘴轻笑:“老身早就听说林大人忠勇之名,今日一见,果不其然。只是,林大人年少英武,就是严肃了些。” 林仁肇阴冷的脸上,竟露出些许不好意思的表情道:“家国动荡,林某不得已多思多虑了些。” 姬无意哈哈一笑,朗声道:“各位,前尘已了,姬某告辞。彭泽开漕之日,且不能误了吉时。” 说罢,姬无意大红衣袖一挥,转身飘然离去。 戴天望着姬无意的身影,有些惘然。 端木华扯扯戴天的衣袖,嗔怪道:“你又呆了。” 戴天一副怆然若失的模样:“姬阁主是师父和若渊前辈的挚友,她怎么就这样走了?” 端木华柔声道:“姬阁主都说前尘已了,你又何必纠结?” 戴天喃喃道:“我只是在想,若是她,见到以前的旧友,一定会开心的。” 端木华脸色一白,不自然地道:“若是若渊前辈,知道你这般为她着想,也定是开心的。” 戴天没有意识到端木华的不自然,反而被敏儿的声音打断了思绪:“端木姐姐,戴天哥哥,多谢你们救我。且随我回去见从嘉哥哥吧。他……他和姐姐一定在惦记着我。” 戴天点点头,对着敏儿柔声道:“好敏儿,你回去吧。我们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做。就此道别。” 端木华也握握敏儿的手,认真地道:“敏儿,有些事情,莫要强求。强求只会让自己身心俱疲。” 敏儿摇摇头,她面色苍白,却目光坚毅:“我所求的不多。我不过是希望,他一生平安顺遂。” 端木华一呆,有些释然地道:“敏儿,我竟不如你,想得通透。” 敏儿灿然一笑,向着端木华二人一福,便随林仁肇翩然离去。 一时间,彭泽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生机。不远处,彭泽开漕的喧天锣鼓之声,震耳欲聋。 浩荡红尘,凡人的悲欢离合,又有条不紊地延续开来。 [34B]林仁肇:人称林虎子,南唐名将。 第66章 云梦之侧,碧波之旁。 岳州[35],湘山[36]。 端木华和戴天,坐在一个稍显冷清的酒楼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端木华觉得有点郁闷。 她觉得自己一直,潮乎乎的。 仿佛是从一滩水中,到了另一滩水中。 她气鼓鼓地抱怨道:“我的衣服,就没有晒干过。” 戴天觉得有点好笑:“都说水气滋养美人。我都觉得你白了不少呢。” 端木华翻了个白眼:“你自然是笑得出来,你自然是心情愉快。如今两本真言宗到手,这可是多少人挖空心思,费尽心血都得不到的。” 戴天将笑容收了收,一本正经地向端木华一揖:“如果不是端木掌门深明大义,在下也断不会如此顺利地拿到凌霄阁和宁远派的两本真言宗。” 但是戴天转眼露出了愁容:“陆哲兄是你的好友,自然愿意将真言宗相赠。但其他六个门派,没有一个善茬。我想拿回所有真言宗,只怕是机会渺茫……” 端木华轻叹了一声,拍拍戴天的肩膀,柔声道:“世上哪一件事情是容易的?且做到问心无愧就行了。” 戴天无可奈何地点点头:“道理是没错。但我们来这长贞岛已经十余日了,连肖坤的面都没有见着。让我如何沉得住气?” 端木华皱皱眉头:“肖坤此人,在江湖中颇为低调。既无善举,也无恶行。这倒是极为少见的。” “低调?”戴天沉吟道:“肖成当年的凤翅镗威震四方,招式是极霸道的。怎么肖成的传人,竟是如此的性格?” 端木华摆出一副讳莫如深的表情道:“听说这肖坤不但低调,还颇为神秘。他平日里,深入简出,江湖之中大小事务,他从不参与。连拜访长贞岛之人,也很少见到他本人呢。” 戴天奇道:“莫非,肖坤有什么隐疾?” 端木华嗔怪道:“怎能如此猜疑别人?” 戴天讪讪道:“也是。上次在剑阁山庄见到肖坤,连若渊前辈都夸他顺眼呢。倒不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的。” 端木华惆怅地端着下巴,嘟囔起来:“我们上门求见,长贞岛的门人总是推脱说,肖坤外出未回。如今我们见不到他,倒真是难办了。” “肖坤连你凌霄阁阁主面子都不给,我就更加没有机会见到他了。”戴天也学着样子,端着下巴叹了口气。他眼睛一转,又道:“你刚才说,肖坤平时深入简出,如今怎么会频频外出呢?” 端木华也有些迷惑:“是呀。他外出,会去哪里呢?” 戴天想了想:“难道是去找他老婆了?” 端木华翻了个白眼:“听说肖坤尚未娶妻。” “情人?” “情人何必要偷偷摸摸的?” “说不定是见不得光的情人?” “……” 正当端木华满脸愠色的时候,竟还有一个人,要来搅搅浑水。 只听一个声音凑过来:“真的是情人哦。” 戴天一听显得饶有兴趣:“果然。” 端木华脸上的愠色更加浓重:“还是男人,更了解男人的丑事。” 只听这个声音继续乐此不倦:“只是这个情人,并不是肖坤的情人。” 端木华和戴天忍不住细细打量起这个喋喋不休的声音。 只见一个小二打扮的年轻人,正眨巴着一双小眼睛,闪烁着狡黠的光芒。 “小哥,你怎么知道这么多八卦?”端木华问道。 这个喋喋不休的小二,得意洋洋地道:“说到见多识广,长贞岛上,我若是第二,没人敢认第一。” “这是自然的。”戴天露出个浮夸的表情道:“只是不知为何小哥会说肖坤去见的,不是他的情人呢?” 小二讳莫如深地道:“因为肖坤肖掌门,经常探望的,是肖成的情人。” “肖成的情人?”戴天和端木华惊讶地叫出声来。 小二以为这二人不相信,便一本正经地解释道:“我们这个酒楼,唤作听风楼。真真是楼如其名。方圆百里,就属这听风楼最冷清。平日里,在这楼上,听得最多的,便是风声了。但是这里的冷清,倒是吸引了不少文人雅士,来此聚会。偏偏我的兴趣爱好,不是听风声,而是偷听这些文人茶余饭后的闲谈。不要看这些人自称雅士,其实胡诌和八卦起来,比市井之徒有过之而无不及。久而久之,我自然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了……” 端木华没有耐心再听小二的辉煌过往,打断了他:“肖坤为何要去探望,肖成的情人?” 小二眨着眼睛,压低声音道:“因为肖成的情人,就是肖坤的生母啊。” 端木华和戴天有些吃惊:“肖坤的母亲,不应该是肖成的妻子吗?为何是情人?” 小二露出个恨铁不成钢的表情道:“自然不是妻子。肖坤只能算是肖成的私生子罢了。” 端木华恍然大悟道:“这就对了。肖坤是私生子。难怪性情如此孤僻。” 戴天却很是不解:“男人三妻四妾很正常。肖坤就算是庶出,也不至于受什么委屈。为何会变得如此这般?” 端木华瞪了戴天一眼,恶狠狠地道:“男人三妻四妾,薄情寡义,朝三暮四的,怎么就正常呢?” 戴天一滞,下意识地辩解道:“我自然不是朝三暮四的人……” 小二打断了二人的对话,自顾自地道:“肖成的这个情人,连妾都算不上。所以肖坤只是私生子。据说肖坤长年与他的母亲流落在外,最近几年才被肖成接回长贞岛,因此性格极其孤僻。” 戴天有些唏嘘:“原来肖坤贵为掌门,母亲的地位却卑微如斯。” “非也非也。”小二却摇头如同拨浪鼓:“肖坤之母,非但不是地位卑微,反而是个声名显赫的人呢。” 戴天奇道:“声名显赫?那,那如何没有名分?” 小二越发得意,摇头晃脑地道:“肖坤之母杜近兰,当年可是名动江湖的美人。听说,她还是远书楼楼主之女。” “远书楼?”端木华叫出声来:“可是当年号称‘尽知天下事’的远书楼?” “不错。”小二眯着眼睛,一副文绉绉的样子:“这个远书楼,密探遍布天下。任何消息,都逃不过他们的耳目。只要有钱,便可以在远书楼打听到你想要的任何事情。” “可我听说远书楼早在二十年前,便突然销声匿迹了。”端木华有些不解。 小二凑过来,一副搬弄是非的陶醉表情道:“正是的。这远书楼的覆灭,便和杜近兰的突然远走有关。” “突然远走?”端木华沉吟道:“莫非此事,与肖成有关?” 小二干笑几声:“具体缘由无人知晓。不过杜近兰当年是有夫之妇,而肖成是有妇之夫,却是人尽皆知。” “有妇之夫?有夫之妇?”戴天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道:“难怪肖坤之母没有名分。原来是不伦之恋。” 端木华皱皱眉头:“这些纠葛,是别人的家务事,我们无谓打听。既然肖坤在他母亲处,我们总算有个目标。” “正是的。”戴天点点头:“我们这就启程去寻他。” 说罢,二人拍拍衣袖,起身便走出了听风楼。 留下小二,咂着嘴,晃着头,一副意犹未尽之态。 杜近兰所住之处,是个极雅致的地方。 云梦[37]之侧,碧波之旁。 每日晨雾晚风,朝花夕拾,闲看渔舟唱晚,潮起潮落。 杜近兰的庭院,飞阁曲廊,绿树掩映,水草依依,一副世外桃源的模样。 端木华和戴天此时,正坐在庭院中,左顾右盼,露出无比羡慕的样子。 “你说,我们以后也建个如此的院子,远离红尘,不问纷争。可好?”端木华望着戴天,试探道。 戴天点点头,似乎有点心不在焉:“甚好,甚好。” 端木华有点不高兴,却继续耐着性子,追问道:“那,以后你……和我,住在这个院子里,可好?” 戴天环顾了一下四周,仿佛自言自语般道:“如果日后真有个如此这般,超然世外的庭院,我倒是希望,若渊前辈能住在此处。她,一定能忘却,以前那些不开心的事情……” 端木华大怒,噌地站起来,高声道:“凌若渊,凌若渊!你的心里,就只有她一个人!” 戴天见端木华生气,有些惊慌,吞吞吐吐地解释道:“我,我没有呀。我只是,只是……” 吞吐了半天,戴天却满脸通红,支吾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端木华好生失望,却又不忍,就如此转身离开。 正在僵持之时,突然听到一声轻笑传来。 这声轻笑,如同三月春风化雪,让人心神涤荡。 端木华和戴天转身看去,竟看到个很特别的女子。 这个女子,和这超然外物的庭院,倒是极为相配。 首先给人的印象,就是简单。 她穿着一身深紫素衣,长发轻绾,没有一丝雕饰。 虽简单,却夺目。 她气质娴静,甚至有些冷清。 她的眉目清秀,却是一副宠辱不惊的模样。 她已是古稀之年,却没有这个年纪应有的世故和沉闷。 不论是装束,还是举止,都透着一种随心所欲的不羁。 [35]岳州:今岳阳。 [36]湘山:今洞庭湖君山。 [37]云梦:今洞庭湖。 第67章 一袋莲子! 这个女子此时,正轻笑道:“人与人之间的情感,不论如何曲折离奇,难以捉摸,都不过是一场空。你们又何必执着呢?” 端木华和戴天,见到女子,神色一肃,恭敬道:“杜夫人。” 杜近兰走近二人,微微一笑:“人心最难揣测。大可不必为此劳心费力。” 端木华有些沮丧地道:“杜夫人,您的洒脱,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 杜近兰点点头,安慰道:“也是。我的所谓洒脱,也是一番痛彻心扉后的所悟。” 端木华见杜近兰吐露心声,顿时对她大生好感。端木华由衷地道:“杜夫人,如果有机会,我真想向您讨教一下呢。” 杜近兰微微一笑:“小姑娘,世上的人,对我都避之不及。你还有心亲近?” 端木华真诚地道:“世俗的认识,并不影响我对人的评价。” 杜近兰一滞,目光似乎有些飘忽:“我这一生,最是我行我素,最不忌讳的,便是别人的眼光。如今,倒是遇到个脾气相投的人。” 端木华有些不好意思,便道明了来意:“杜夫人,今日我们冒昧求见,其实是想见见您的儿子肖坤肖掌门。” 杜近兰一向风轻云淡的脸上,竟泛出了难色。她有些歉意地道:“我这个儿子,大怕是被我误了。他性子孤冷,最不喜欢陌生人。” 戴天有些着急,提高音量道:“我们是有重要的事情,要与肖掌门商议。请杜夫人引见。” 杜近兰瞟了戴天一眼,懒洋洋地道:“你觉得重要的事情,在别人眼中,不过是无足轻重。” 戴天脸一红,语气明显恭敬很多:“杜夫人,我们真的有要紧的事情。还请杜夫人成全。” 杜近兰轻叹一声,摇了摇头:“只怕,不是我有心成全,就能成全的。” 戴天还想继续言语,端木华却一把将他拉住。端木华微微一笑,柔声道:“杜夫人,肖掌门若是确有难处,我们也不便强求。只是,不知道,我们能否讨杜夫人一杯清茶呢?” 杜近兰一滞,也莞尔一笑:“一杯清茶?自然是荣幸之至。” 于是,一壶清茶,一缕青烟,柔化了刚才的剑拔张弩,三人仿佛逐渐放松下来。 杜近兰有些好奇:“你们是情侣?” 戴天一呆,下意识地摇摇头。 端木华有些尴尬,没有答话。 杜近兰轻哼一声,不屑地道:“男人从来寡情薄幸,果不其然。” 戴天有些不忿,争辩道:“杜夫人,你对男人大概有些偏见。” 杜近兰冷声道:“自然不是偏见,而是我的感悟。” 戴天很不服气:“我师父便是重情重义之人。” “重情重义?”杜近兰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你师父秦松?他若是重情重义,又怎么会有凌若渊如今的大开杀戒?” 戴天大惊:“你,你竟认得我师父……和……和若渊前辈?” 杜近兰仿佛有些后悔,竟脸色一沉,默不作声。 戴天却噌地一声站起来,提高音量,语气生硬地道:“杜夫人,我敬您是前辈。但您也断然不能抹黑我师父和若渊前辈。” 端木华将戴天拉了拉,想要阻止他。 杜近兰却悠悠然地举起茶杯,意味深长地望着戴天:“是不是抹黑,自有公论。世上的事情,表面上纯净华丽的,其实往往败絮其中。” 戴天还想分辨,端木华却站起来,向杜近兰深深一躬道:“杜夫人,今日我二人前来拜访您的目的,其实便是有心化解昔日恩怨。秦松和凌若渊前辈,是戴天至亲之人。但对于他们的过往,我们其实知之甚少。如果您能指点一二,我们感激不尽。” 杜近兰眉头微皱,思索良久,才缓缓叹了口气:“也罢。前尘往事,如果就这样尘封,反而会引起不必要的猜疑。” 她深深地望了戴天二人一眼,仿佛有些惘然:“这些恩怨,要从我与莲花的纠葛讲起。 那时的我,还是花信年华[38]。 洪州[39]的南丰 [40],对于我来说,是个极有吸引力的地方。 因为我,自幼便极爱莲花。 我不但出落得窈窕如莲花,还一直以莲的高洁品行自居。 我爱莲花,简直到了入魔的程度。 饮水需要莲叶做引,餐食必有莲子,每每作画,也是各种形态的莲花。 按理说,我自幼在云梦湖边长大,应该对莲花,是见惯不怪的。 但是,我总觉得,天下不同地方的莲花,有不同的风韵情态。真真要赏尽天下莲花,才能慰我平生。 于是,这有莲乡美誉的洪州南丰,一直是我魂牵梦萦之处。 可惜,一直未能成行。 未出阁之前,女子,要恭顺在父亲的威仪之下。 家父是远书楼楼主,一直按照知书达理,来培养我。 我的家教极严。我的坐卧行走,皆要一板一眼。举止要端庄,行为要稳重。 可惜知书达理,对我来说,就是个金丝雀的牢笼。 我多么希望,我能放肆地大笑,肆意地奔跑,去我想去之处,做我想做之事。 我满心以为,出了阁,嫁了人,便能飞出这牢笼。 哪知,出阁之后,女子不过是从一个牢笼,飞进另一个牢笼而已。 夫纲,如同一座大山,将天下的女子,压得喘不过气来。 我的丈夫,是个极其传统的人。 虽然,不能否认,他是个好人。 他唤作邢轶,是个读书人,被我父亲看中,入赘到我家。父亲有意让他接管远书楼,大小事务,都交给他打理。 但是,邢轶和父亲一样,是个极古板的人。 我每次兴高采烈与他分享那些开心的事情,他的冷漠和无趣,让所有的开心变得索然无味。 他将他的一腔热情,都放在了远书楼上。 这对父亲来说,可能是个天大的好事。 但对于我来说,却是个悲剧。 我仿佛,成为了一个可有可无的人。 我不过是个父亲传承远书楼,邢轶实现自己抱负的,工具罢了。 即使是个工具,也是个颇憋屈的工具。 从待字深闺,到三从四德的贤妻良母,我长年累月,看到的,不过是头顶上四方的天空。 而南丰,对我来说,是个遥不可及的地方。 人,大概是世上,最矛盾,最复杂的。 做不到的事情,往往有着莫大的吸引力。 于是,我的一生,基本上,都在奋力挣扎,试图摆脱束缚。 年少时,我便经常顶撞父亲。 据说不能让女孩做的事情,我都想方设法地去尝试。 出阁之后,我更是间歇性地与邢轶争吵。 一面是发泄我内心的憋闷,一面是,我仿佛找不到,其他与邢轶沟通的方式了。 与其说死气沉沉,倒不如发出点响动。 哪怕这种响动,让我和邢轶越来越陌生。 邢轶仿佛对这种响动,颇为头痛。他更长时间地将自己关在远书楼。 冷落,让我陷入了不能抑制的,想要逃离的冲动之中。 终于,这个机会竟然出现了。 有人送了我一袋莲子! 其实我远书楼,虽算不得富甲天下,也是衣食无忧。 一袋莲子,对我来说,应该不算是稀罕之物。 不但不算稀罕,简直就是平凡至极。 但是,我却视若珍宝。 送我莲子的,是家父的一个故交。 此人,便是当时赫赫有名的凤翅镗肖成。 说起来,这个肖成,是远书楼的老顾客。 我与他相识已久。 这个人颇高大,宽额方脸,模样很是忠厚老实。 他在江湖之中,颇有美名。 正直好客,及危解困,便是江湖中人给他的评价。 他把大量的时间,毫不吝惜地消耗在了呼朋引友,推杯换盏之中。 虽然如此,我对他仍颇有好感。 虽是习武之人,这个肖成,却是个温润有礼之人。 每次他来远书楼拜访家父,便会给我捎来许多小礼物。 他最喜欢送的,便是各种各样的书。 也不知道,我是不是长得很像个书呆子。 以至于他认为,送我书,我会满心欢喜。 出于礼貌,我故作欢喜地收下了他的书。 逐渐地,我的房中,堆满了他送的书。我却连一本也没有看完。 不但送书,肖成还送了我很多美食。 各地的美食。 从这些美食,我基本上可以知道肖成的足迹。 当然,接受别人的礼物,我也不是泰然处之。 刚开始,我客客气气地百般推辞。 但到后来,我发现肖成,是个极其固执的人。 他想要做的事情,任何人都无法阻止。 因此,我干脆放弃了推辞,心安理得地接受起他的好意来。 至于肖成的好意,究竟目的为何,却是不得而知。 彼时我和他,各有家庭。 他的人品操守,又是公认的高洁。 我实在不认为,他是怀着非分之想。 我们之间,大概便是纯洁的友谊吧。 但作为女人,我又有着谜之敏感。 我几乎可以确信,他的这么多礼物之中,是含着隐秘的情意。 女人真是一种奇怪又矛盾的东西。 就像飞蛾一般。 那些可以致命的火光,对飞蛾有着莫大的吸引力。 而情感对于女人,便如同火光之于飞蛾,是个致命又不能或缺之物。 哪怕这种情感,是荒唐又危险的。 [38]花信年华:女子二十四岁。 [39]洪州:今江西。 [40]南丰县:今广昌。 第68章 老死不相往来。 因此,我默许了肖成的这种情意。 但当时我对于肖成,大抵不过是一种欣赏和若有若无的好感。 真正触动我的,正是那一袋莲子。 不知道肖成是如何得知,我对于莲的喜爱。 他托人给我捎来了莲子。 这么简单平凡之物,却让我莫名感动。 从小到大,我的身边,总是围绕着我的至亲之人。 但是我的所思所想,似乎并没有真正被理解。 不论是父亲,还是邢轶,所关心的,是我的生活是否富足。 至于我在喜爱什么,忧愁什么,对他们来说,大概是无足轻重的。 如今,却有一个人,在默默地注视着我,关心着我的悲喜。 我不禁喜不自胜。 我当即做了一个,不知道,是喜还是忧,是福还是祸的决定。 我派人下帖,在听风楼宴请肖成。 我的本意,是为了酬谢,他的大大小小那么多的礼物。 但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大概是要踏出万劫不复的一步吧。 果然,肖成欣然应约。 这是我和肖成,第一次单独见面。 他显得很木讷。 甚至有点呆。 和他平时能言善辩的模样大相径庭。 他局促地,跟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看得出,他很紧张。 我不禁哑然失笑。 这个男人的心思,我竟是一眼就看穿了。 宴席结束,他一本正经地将我送到,远书楼的街外。 穿过一条小街,便是远书楼。 我轻轻一福,与肖成告别,便穿过小街,回远书楼去了。 谁知第二日,我竟收到了肖成的书信。 书信中,他狠狠地责备了我。 他说,远书楼外的小街,车马众多。昨日我却是肆无忌惮,横冲直闯,实在与我的文雅形象不符,更是置自己的安危于不顾。 他虽洋洋洒洒骂了一大篇。 但我的心,却异常的感动。 原来昨日分别后,他竟是目送我回到家中。 我一向,认为男人,多是薄幸寡情之人。 即使对女人大献殷勤,也不过是贪图美色。 但肖成,却在为我的安危而操心。 我不禁重新审视肖成的心思。 他大概,是真心待我吧? 于是,我开始更加频繁地与肖成会面。 我们相谈甚欢,相见恨晚。 有一次在听风楼,他终于鼓足勇气告诉我,其实,他心悦我已久。 从他第一次见到我,就暗生情愫。 后来他到远书楼拜访家父,不过是找机会与我接近。 他说自己,只想远远地站在一旁,静静地伴着我便好。 他从来没有想到过,能有机会吐露心声。 听了他的心声,我当然很震惊。 震惊之余,我又觉得理所当然。 我微笑着告诉他,他的心思,我早就知道了。 从那以后,我的心中,便真正地,有了肖成。 说实话,我也从来没有想到过,我会有这样的一天。 从小到大,我认同的,都是忠孝仁勇之类的道义。 男人的薄情寡义和移情别恋是我最反感之事。 而那些破坏男人家庭的女人,我一向极尽鄙夷。 如今,我自己倒是成了,自己最讨厌的人了。 我现在才知道,很多事情,并不是非黑即白。 情感是那么复杂。 背叛之中,也可能有不得已的理由。 我有的时候,觉得一切都不是那么不合理。 如果这个世上,多了一个人来关心和牵挂我,那,何乐而不为呢? 但不论如何,那段时间,我还是背负着,沉重的负担。 对邢轶的内疚,对身败名裂的恐俱。 但另一方面,则是与肖成在一起的愉悦。 对被理解和被尊重的愉悦。 这些复杂的情感,不断地折磨着我。 不但如此,那种得与舍的纠结,更加令我痛彻心扉。 我希望和肖成长久。任何与肖成的分离,都让我难过。 但同时,对邢轶的不舍,让我矛盾。 不但如此,肖成的态度,也令我寒心。 他说,他的原配妻子,他既不能舍弃,也不会伤害。 所以,我便很落俗套地,必须是个不见天日的存在。 我和肖成,必须面对长时间的分离和偶尔不光明正大的相聚。 但作为男人,肖成对于这些分离,不以为然。 我只能更加孤独地,承受孤独。 我被这些矛盾和纠结,折磨得痛苦不已。 我很多次地,尝试着剪断情思,与肖成分开。 但我发现,我越是想要忘了他,越是忘不了他。 我只能在漩涡里,无力地挣扎。 原来有些事情,越是甘甜若饴,越是要以酸涩无比作为代价。 终于,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出现了。 我发现我,有了肖成的孩子。 多么低级的情节。 多么恶俗的桥段。 但我终于知道,没有谁的感情,会非同凡响。 没有什么至死不渝,也没有什么海枯石烂。 任何情感,都是有开始,和消亡的。 当我知道了我面对的困境,我不得不思考,这个孩子的未来。 所谓为母则刚。 我决定,去找肖成。 我希望,孩子有个完整的家。 但是,肖成那时,似乎遇到点麻烦。 当我赶到长贞岛,发现八大门派的掌门,竟然都在肖成的长贞岛中。 当时他们八人,似乎在商议什么秘事,显得焦虑不安。 我在外堂等了很久,才见到了肖成。 但肖成,根本没有给我任何机会。 “我最近,有些重要的事情要做。我们暂时不要见面了。”他如是说。 我很震惊。 但更多的是,不忿。 “为什么?”我质问他。 “我要做的这件事情很棘手。我不想分心。”肖成回答得很坦然。 “那你想如何处置我呢?”我有些恼怒了。 “等我的事情处理完了,我自然会去找你。”肖成有些不解。男人将女人放在事业之后,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那你想让我等多久呢?”我还抱着一丝期望。 “不知道多久。”他回答得施施然。 我忍无可忍:“你是觉得,我便是那,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吗?” “自然不是的。”他否认,但脸上的表情却异常平静。 那些曾经深情的目光,竟一丝也没有了。 我的语气强硬了些:“如果我不同意等呢?” 肖成一愣,思索一阵,冷静地道:“那一切便你自己决定吧。” 我心中一痛。 那些曾经打动我的深情,原来最终也会化为冰冷的敷衍。 于是我冷笑一声:“我以为,我得到了真情,结果,不过是成为了别人的玩物。” 说罢,我便转身离去。 我只希望,从此与肖成,老死不相往来。 但是真正让我崩溃的,并不是肖成,而是邢轶。 倒不是说邢轶为难我。 反而,他根本没有为难我。 我犹豫很久,决定还是不要告诉邢轶真相。 于是,我专门将邢轶叫回府中,与他面谈。 邢轶有些不自然。他为我的严肃,而感到不安。 我望着邢轶,他的两鬓,竟已经有些斑白。 不知不觉,我和他也在一起多年了。 我第一次和他这么认真地说话,竟然是为了诀别。 我心中突然有些酸楚。 细细回想起来,我和邢轶,究竟有什么大不了的过节,要走到诀别的这一步? 确实没有。 我们之间,不过是些鸡毛蒜皮的小矛盾。 是所有的夫妻,都会面临的问题,经过的阶段。 真正大不了的,其实是时间。 时间,让热情磨灭,让厌腻滋生,让矛盾变得不能容忍。 有些矛盾,仿佛让人觉得,忍无可忍。 但是当真的要抛弃那些矛盾,那些矛盾,似乎又变得弥足珍贵。 那些风平浪静的日子,那些平淡无奇的时光,我曾经觉得是个牢笼。 但当我要远离那些平静,我才发觉,这些平平淡淡的日子,其实是多么地让人安宁。 人的那么多想法,不是都需要建立在安稳的基础之上吗? 没有安宁,什么自由,什么多情,都显得那么苍白和多余。 突然之间,我是多么希望,这一切都是一场梦。 大梦醒来,抚胸庆幸,暗叫一声好险。 我想,如果我还有机会,拥有这平静的生活,我必定用余生,从容守之。 可惜,这些不过是如果。 是忏悔。 是悲叹。 事已至此,我还有何面目,安守这份平静? 我竟是亲手,毁了自己,从来没有意识到的,宝贵人生。 知道现在,我才真正体会了,失去之时才知珍惜。 但不能否认,我的珍惜,实在是太晚了。 因此,我只能,结束这一切。 于是,我冷静地对邢轶道:“我要离开了。” 邢轶有点发懵:“离开?你可是想出去散散心?也好,你总是怨我不陪你。不如,你我二人去那风景优美之处转两天?” 我心中一酸,邢轶这么善解人意的时候,以前我怎么没有发现过呢? 我面无表情地道:“不需要你陪。我自己独自一人去即可。” 邢轶有些吃惊:“那怎么行呢?你自己一人去,多不安全啊?你要去哪里?不如我让管家随你去也可以。” 我摇摇头:“我不需要任何人。我自己一人离开。而且,我,我不会再回来了。” 邢轶似乎还是不理解:“怎会不回来?不论去哪里,你总归是要回家的呀?” 第69章 河婆? 回家。 回家! 我心中一痛。 不管我曾经怎样嫌弃和厌倦,家,其实,是个包容和温暖我的地方。 我终归是回不去了。 眼泪,瞬间涌上了我的双眼。 邢轶见我流泪,竟然大惊。他急切道:“你今日究竟是怎么了?你且不要吓我。莫不是出了什么大事?” 说罢,他就要上前来为我擦掉眼泪。 我心中不是滋味。我曾百般抱怨,邢轶的冷漠。但他竟是如此紧张于我。 我向后一躲,硬起心肠道:“确实有一件大事。我其实是病了,所以要离开。你我缘分已尽。你不用再牵挂我。” 邢轶身躯一震,呆立在原地。 良久,他才仿佛回过神来。他一把拉住我,颤声道:“究竟何病?” 我答道:“痨病。大夫说,最多只有一两个月时间了。” 话音刚落,我便后悔了。 因为,我发现邢轶的脸色,变得如死灰般。 他的魂魄,仿佛被抽离了一般。 一时间,他满头虚汗,全身颤抖。 我忍不住想上前去扶住他。 但他反而将我一把抱住了。 依稀间,只听得他的低声啜泣:“都是我的错,没有好好待你。” 我刚想答话,他突然放开了我。 他抹了一把眼泪,强行挤出个笑脸,仿佛想安慰我一般道:“不妨事,不妨事。大概是大夫搞错了。那些庸医,你也是知道的,就喜欢夸大其辞。” 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又继续道:“我这就去辞了远书楼的差事。我们且搬到乡下去。我们开个小客栈去。这样我们就能时时在一处了。” 我很是惊讶:“辞了远书楼?你……你不是很喜欢,很在意远书楼的差事吗?” 邢轶摇摇头:“我在远书楼里帮忙,不过是为了你。既然你要走,我自己留下来,又有何意思呢?你我在一处,才是最重要的。其他事情,根本无所谓。” 我突然鼻子一酸,嚎啕大哭起来。 有些平淡,并不是不深沉。 有些冷漠,也不是无情。 有些平凡的,却真挚。 有些虽不荡气回肠,却触动人心。 很快,我的嚎啕大哭,变成了我和邢轶的抱头痛哭。 但一切,终究是晚了。 第二天,我便一个人,悄悄离开了远书楼。 从此隐姓埋名,断绝前尘。 在我离开没多久,我便听说,邢轶也黯然离开。 一代传奇远书楼,便从此没落。 离开了岳州,我便去了南丰。 南丰是个依山傍水的地方。 并且,那里有大片大片的荷花。 撑着一叶扁舟,徜徉在接天的莲叶之中,微风轻拂,暖阳相随,是多么惬意。 那时坤儿刚满周岁,便同我一样,爱吃我们自己熬制的藕粉,爱对着红如火焰的莲花手舞足蹈。 他也是个爱莲的孩子呢。 我们母子二人,相依相伴,过得倒也其乐融融。 但平静的日子,很快就被一场熙熙攘攘打破。 之所以说熙熙攘攘,是因为,南丰,突然出现了许多人。 这许多人,有官差,有江湖中人,还有些看热闹的不知道路数之人。 这么许多人,竟一窝蜂地出现在小小的南丰,真是令人愕然。 隐约之间,只听说,南丰似乎出现了怪物。 其实怪不怪物的,我丝毫不感兴趣。 天下神奇难解之事,多有故弄玄虚之嫌。 但是真正吸引我关注此事的,是一个很特别的人。 凌若渊! 凌若渊是武林中人,而我是个隐居山野的村妇,本来我们二人是没有交集的。 偏偏在一个雨夜,这个特别的人,竟施施然地出现在我的茅屋里。 南丰的夏雨,就像个咋咋呼呼的刁蛮女子,来得快,也去得快。 一场大雨稀里哗啦而去之后,我的茅屋的门,都快被敲破了。 我打开门,便看到个颇美貌的女子。 这个女子,正是桃李年华,一身紫灰劲装。 奇怪的是,这个女子,连头发到衣衫,全湿透了。 更奇怪的是,这个女子一开口,竟让我联想到了刚才的那场大雨。 咋咋呼呼,稀里哗啦。 她仿佛想做出个很有礼貌的样子,却显得很别扭。她的嗓门大得就像刚才的雷声:“这位,这位小姐姐,我们遇上大雨了。这个,这个,可以在你家里借宿一晚吗?” 这时我才注意到,她之所以说我们,是因为她的身后,还有两个人。 一个女子一身水蓝色长裙,一个男子身材高大,一身蓝灰色长衫。 这三人年纪相仿,却都如同落汤鸡般。 这个紫衣女子以为我忌惮他们,便着急地解释道:“我们不是坏人。我叫凌若渊,他们是我的师兄秦松和师姐钟懿。我们是九剑门的弟子。九剑门,你知道吗?就是那个铸剑超群,剑术卓绝,剑客超多的门派呀……” 凌若渊絮絮叨叨的自吹自擂还没有结束,只听见她的身后传来一声叹息。那个唤作秦松的男子走上前来,将凌若渊拉开,向我一抱拳,似乎有些歉意:“大嫂,我的这个师妹,说话夸张些,你莫要介意。我们一时间找不到客栈,才贸然前来打扰。” 我微微一笑,便将这三人迎了进来。 这三人,一边往里走,一边嘟嘟囔囔,仿佛互相埋怨。 凌若渊不满道:“秦松,你竟说我夸张,你太不友好了。” 秦松轻笑道:“是是是,下次我友好些。” 蓝衣的钟懿也有些嗔怪:“若渊,我们何必这么急呢?冒雨连夜赶路。若是生病了,师叔又要罚你。” 凌若渊仿佛一惊,缩了缩脖子,默不作声了。 我邀这三人坐下,拿出干燥的衣物让他们换上,又端出热腾腾的莲米粥,这三人,才又恢复了活力。 这三人,开始与我熟络起来。 “姐姐,你这个小孩真好玩。”凌若渊发现了坤儿,很快和他打成一片。 “大嫂,你这个院子真不错。”秦松对我的茅屋很感兴趣。 “姐姐,就你和儿子住在这里?”钟懿比较心细。 我微微一笑:“是呀。我和儿子搬来这里,有一段时间了。” 凌若渊神秘兮兮地凑过来:“姐姐,你儿子的父亲呢?” 钟懿瞪了凌若渊一眼,似乎想阻止她的八卦。 我却很坦荡地道:“孩子的父亲,已经过世了。” 凌若渊吐吐舌头,显得有点尴尬。 我笑着安慰她:“这里风景如画,我和儿子自食其力,乐在其中。” 凌若渊松了口气,又露出个夸张的表情道:“姐姐,我看你气质娴雅,不像个山野村妇,倒像个富家小姐呢。” 我摇摇头,这个姑娘果然是个心直口快的人。 “当个山野村妇,寄情于山水,不比在笼中当个金丝鸟的富家小姐好千百倍吗?”我问道。 “这个……”凌若渊一愣,嘟囔道:“好像是哦。我虽没做过富家小姐,但也超喜欢在山水之中晃荡的。” 我不禁哑然失笑:“你们九剑门在安乐山,据说也是山水极好之处。为何你们会千里迢迢,到南丰来呢?” “当然是为了河婆。”凌若渊想也没想,脱口而出。 “河婆?”我有些奇怪。 凌若渊身旁的钟懿嗔怪地将她拉了拉。 但凌若渊无所谓地甩甩手,继续饶有兴趣地道:“就是水怪呀。姐姐,你在这里住,难道没有听说过河婆?” 我迷惑地摇摇头:“这里民风淳朴,安居乐业,从来没有听说过什么伤人的怪物。” 凌若渊眨眨眼睛,神秘兮兮地道:“姐姐,你有所不知。你们附近有个血木岭,山中有条抚河[41]。这个妖怪,就在河中。” 见我还是不明就里,秦松向我解释道:“抚河之中,最近出了好些怪事。过往商船频繁沉没,连捕鱼游泳者,也溺亡好多。” 我还是不解:“那跟妖怪有何关系?水猴子[42]我倒是听闻过,河婆是什么呢?” 凌若渊将脸凑过来,煞有介事地道:“不是水猴子,是个女人,老漂亮了呢。” “女人?”我有些震惊:“女人住在水里?” “真的。”凌若渊一副想要吓唬我的表情道:“有人落水后,曾经亲眼看到河婆。她一头长发,长得颇俊俏,可惜是个妖怪。听说她一旦将人捉住,便拖到水底。待人溺亡后,就将人心人眼掏出来吃掉呢。” 看到凌若渊夸张的表情,我觉得有些好笑,忍不住想要泼点冷水:“有命案发生,官府自然会查。你们九剑门怎么也会来掺和?” 听到此言,凌若渊的热情似乎一下子被浇灭了。她的脸色阴沉下来,竟发起呆来。 我觉得更加奇怪了。这个凌若渊怎么是个阴晴不定的人。 一旁的秦松,清了清嗓子,温言道:“此事与我们有些渊源,因此我们才来此地追查。” “渊源?”我倒是感兴趣了。 秦松面露难色,歉意道:“此事一言难尽,请恕我们不便相告。” 我有些气闷,但也不好强求,便起身安排他们三人住下。 这三人大概是累了,倒头便睡,一夜无话。 [41]抚河:江西抚州的“母亲河”,发源于血木岭灵华峰。 [42]水猴子:传说生活在水中的生物,形似猿猴,会将落水的人拖入水中。 第70章 我也不孤独。 我的心,却是难以平静。 我在远书楼长大,自幼便对奇闻异事颇感兴趣。 更为重要的是,几桩命案,竟能吸引那么多江湖中人来到此处,此事定不简单。 而且,这些江湖人之中,是不是也有肖成? 提起肖成,我又陷入纠结之中。 明明决定斩断前尘,偏偏在某个时刻,那些往事,便会如同潮水一般,汹涌而来。 越想忘记,越难忘记。 原本以为,远走高飞,便可以了无牵挂。 结果,反而落了个斩不断,理还乱的下场。 我并不是还有什么非分之想。 我只是希望,此事能尽快,有个了断。 于是,第二天一早,我便以要见识河婆为由,带着坤儿,与凌若渊三人,一同上路了。 血木岭。 山中山势陡峭,怪石嶙峋,极难攀登。 抚河,从灵华峰的怪石之中潺潺而出,从涓涓细流化为奔腾而下的大河。 大河在山中蜿蜒,遇到山势回旋之处,竟也变得安静宽广。 我们沿着抚河一路向上,行到宽广处,早已精疲力竭。 于是,我们便架锅生火,准备烤一只野兔。 坤儿一路上咿咿呀呀,和凌若渊聊得火热,没想到这二人竟如此投缘。 “小屁孩,你看这里风景不错吧?”凌若渊指着如碧潭般平静的抚河,对坤儿道。 “呀呀呀……”坤儿手舞足蹈。 “小屁孩,你会游泳吗?”凌若渊又对着坤儿挤眉弄眼。 “呀呀呀……”坤儿回答。 “我游泳游得可好了呢。我能在水里抓鱼。”凌若渊炫耀道。 “呀呀呀……”坤儿睁着大眼睛,仿佛很是羡慕。 “……” 我觉得有些好笑,便打趣道:“若渊姑娘,你如此喜欢小孩,不如早点嫁人好了。” 凌若渊的脸红了红,却一副嗤之以鼻的模样:“嫁人?我没有兴趣。” 我有些惊讶,便问道:“不嫁人?那你不怕孤独?” “孤独?”凌若渊瞥了瞥嘴:“杜姐姐,你不是也一个人吗?你难道孤独吗?” 我笑了笑:“我有坤儿啊。我不孤独。” “那,我有秦松和钟懿啊。”凌若渊将身边的秦松和钟懿拉过来,得意洋洋地道:“我也不孤独。” 我翻了个白眼:“朋友终有一天,会离开你的。他们又不能陪伴你一辈子。” 凌若渊一愣,赌气般地道:“不会的。秦松和钟懿,不会离开我的。” 说完,凌若渊抬起头,望着秦松,眼巴巴地道:“秦松,你说是不是啊?” 站在凌若渊身旁的秦松,脸上阴晴不定,却轻叹了一声道:“是啊是啊,我,我们永远不会离开你。” 凌若渊高兴起来,对着我眨眨眼,得意地道:“你看,我怎么会孤独?我才不要嫁人呢。” 我气得有些想笑,只能摇摇头道:“好吧,你不孤独。我们还是先填饱肚子吧。” 说罢,我便不再理会这个呆头呆脑的凌若渊,认真地烤起兔子来。 而凌若渊三人,安静下来,围在我身边,等待着美食。 这是个山坳,凌厉的山势,突然变得柔和。 而抚河,也仿佛是从急匆匆的赶路中,在此歇歇脚。水势突然减缓,在山坳中打起转来。盘旋的水势,形成一个深潭。潭水绿得发黑,不知道深浅。 山坳之中,清冽的山风在回荡。 松涛声在回响。 野兔的香味在弥漫。 一切显得那么祥和。 时间仿佛凝固了。 但是,兔子还没有烤好,平静便被打破了。 突然有更多的人,冒了出来。 这些人三三两两,装束干练,动作凌厉,一看便知是江湖中人。 奇怪的是,这些人,仿佛对凌若渊,都颇为熟识。 或者偷瞟,或者指点。甚至,有人走到我们跟前,恭敬地抱拳招呼。 我有些惊讶:“凌姑娘,你年纪不大,知名度挺高呀。” 凌若渊露出一副极厌恶的表情:“我又没有表演胸口碎大石。他们认识我做什么呀?” 旁边的钟懿忍着笑,规劝道:“幸亏你不是武林盟主,要不然你更要烦死了。” 凌若渊站起身,气呼呼地将我手中的烤兔子一把抢过来,嚷嚷道:“杜姐姐,我们且搬到林子里去。离那些人远一点,清净些。” 我自然也不想见到些不想见的人,于是欣然应允,麻溜地般远了些。 虽然搬进了树林,水潭边的嘈杂声,我们还是听得一清二楚。 我们烤兔子的这个水潭,似乎是个很重要的地方。 只听见人群中有人说:“就是这里了。最早发现河婆,就是在这里。” 凌若渊差点把嘴里的兔肉吐了出去。她心有余悸地道:“我的天。我们刚才,差点就要在水潭旁吃烤兔子了。万一把河婆引出来怎么办?” 秦松温言道:“这么多人来到此处,都是想捉住这个河婆。如果你能用个烤兔子就将河婆引出来,那你就厉害了。” 果然,又听见人群中,开始讨论:“这个河婆颇狡猾,我们蹲守了好多天,也没有寻到她半分踪迹。” 有人说:“这个河婆,怕是顺水而遁,早不在此处了。” 又有人不同意:“附近这段河道,是发生命案最多的地方。怕是河婆的老巢就在这里,不会走远。” 凌若渊撇撇嘴:“说这么多有何用?下水一探不就知究竟了?” 我轻笑一声:“都说这个河婆最擅长将人拖入水底,谁敢下水?” 凌若渊面露难色:“难道我们,要像这群傻子一样,等河婆自己走上岸来?” 钟懿也面露难色:“这里如今来了这么多人,河婆早就躲得远远的了,怎么还会自己上岸?” 凌若渊听了,突然眼睛发光,尖声叫起来:“对呀。河婆怎么会傻到在此处坐以待毙?她一定顺水远遁啦。” 秦松点点头,沉吟道:“不错。只是,河婆如果要顺水远遁,她会逃去哪里?” 我指指山顶,说道:“我知道这灵华峰上,有个山洞。这抚河,便是从山洞之中汇流而出。听说这山洞之中,空间巨大。说不定,那便是河婆的藏身之处。” 凌若渊听了,很是兴奋,竟拍起手来:“这便是了。如果我是河婆,我肯定会选择住在山洞里。” 说完,她便站起身来,用手一抹吃完烤兔子的油嘴,便一声令下:“走!” 接着便头也不回地往山顶方向走去。 凌若渊这风风火火的行事风格,让我有些懵。 但看到秦松和钟懿利利索索收拾东西,颠颠地跟了上去,我便心中了然:这大概便是三人,一贯的相处模式了。 我不想与太多江湖中人纠缠,于是也起身,顺水而上。 抚河在乱石之中跳跃翻腾。 水质却越来越清澈。 水势也越来越柔和平缓。 越到高处,越像是一个温婉女子,静坐山间深谷。 这个女子,一袭碧绿衣裙,在暖阳之下,巧笑盼兮,顾盼生姿。 我们几人,也被这绿水青山之态感染,心情愉悦起来。 “真想不明白。”凌若渊嘟囔道:“这壮美河山,岁月静好的,为何有人要去当什么河婆,做那杀人掳掠的事情呢?” 秦松微笑道:“不是每个人,都像我们如此这般,寄情于山水。每个人的心中,重要的东西不同。有人迷恋权势,有人醉心功名,还有人以玩弄阴谋为乐。” 凌若渊似懂非懂地道:“你是说,河婆本性便非善类?” 秦松却摇摇头:“没有人生来便是恶非善。每个可恨之人,都有可怜之处。” 凌若渊将嘴一瞥:“说得好像你是个□□湖一般。” 秦松也不生气,只是讪笑道:“我只是多读了些书罢了。” 凌若渊翻了个白眼,不置可否。 这边厢,钟懿却仿佛有了发现。 她沉声道:“不论河婆是善是恶,她应该身手不错。” “而且胃口很好。”凌若渊走过去,如是补充道。 我好奇地凑过去,却几乎要作呕。 竟是一堆骸骨! 这堆骸骨,分不清楚是什么动物。 只见血肉模糊,白骨森然。 但可以判断,应该是个很大的动物。 如果真的是河婆所为,这河婆,果然是个凶残之物。 我心生恐惧,偏偏这凌若渊还不消停:“你们看,这骸骨无眼无心。河婆果然是个掏心挖眼的怪物。” 说完,她还摆了个张牙舞爪的鬼脸,准备吓坤儿。 谁知,坤儿看到凌若渊的鬼脸,竟很配合地哇哇大哭。 哇哇大哭之声,在静谧的山谷之中回响,显得有些阴森。 凌若渊大为尴尬,忙不迭地逗弄坤儿去了。 我有些慌乱,急忙催促大家启程,离开这阴森之地。 岂知,沿着河道再往前走,我们发现了更多的骸骨。 骸骨横七竖八,越发显得阴气浓重。 更诡异的是,这些骸骨,果然都是无眼无心。 我大为后悔。 本来只是追逐一场迷梦。 如今怎么会莫名其妙地,置身险地之中了呢? 凌若渊等人的脸色,也逐渐严肃起来。 几人明显谨慎许多,凝神屏气,左顾右盼。 这几人的脚步,落在河道的碎石上,显得异常沉重。 但除了林中石间的碧水长流,和偶尔的枯骨之外,再无一发现。 第71章 月黑风高,正是杀人夜 凌若渊觉得无趣,抱怨道:“这河婆,真是没意思。躲躲闪闪作甚?说不定,根本就没有什么河婆。这些动物,只是被山中的老虎吃掉了。” 结果凌若渊的质疑,很快得到了否定。 只听到一个稚嫩的声音响起来:“老虎从不在河边捕食。而且,真的有河婆。” 我们几人一惊,回头一看,竟是个半大的孩子,跟在身后。 这个孩子,衣衫破旧,梳了个朝天的发髻,手中拿了个羊鞭,看起来像个羊倌。 但他何时跟在我们身后,我们竟然一无所知。 凌若渊不服气地道:“你怎么知道河婆是真的?” 男孩眼睛一挑,有点得意:“我看见过。” 凌若渊凑到男孩跟前,恶狠狠地道:“说谎话,会被恶鬼咬掉鼻子的哦。” 男孩冲凌若渊拌了个鬼脸,一脸鄙夷:“这些骗小孩的话,休要来糊弄我。” 我蹲下来,温言道:“小弟弟,我们相信你便是。你在何处看到了河婆?” 男孩眨眨眼,一本正经道:“就在前面的山崖上。我放羊时,坐在山崖上晒太阳,一低头,便看见山谷中的深潭里,有个大黑影。那黑影,足有一两米长。不是大鱼,分明是个人的模样。” “那说不定只是在潭水里游泳的人。”凌若渊还是不相信。 男孩急了,连蹦跶,带比划道:“那人一头长发,青面獠牙,血盆大口,恐怖至极,怎可能是寻常人?” 男孩以为我们不相信,继续补充道:“我还亲眼见到,那河婆,将动物拖入河中,连皮带毛吞入腹中。血腥凶残至极呢。” 凌若渊跳起来,大叫道:“我就说你是个小骗子。你说看到河婆,我还差点就信了。结果你越说越夸张。如果河婆连皮带毛将动物吃了,为何还有如此多骸骨留在河滩?” 男孩一愣,一时间哑口无言。 凌若渊一撇嘴:“你说河婆就在前面的河中,我这就去将她抓来。” 结果男孩突然冲上前去,死死抱住凌若渊的腰,大叫起来:“不可去,不可去。那河婆,真的是吃人的怪物。” 秦松皱皱眉头,将男孩一把拉开。 男孩一把鼻涕一把泪,竟然抽泣起来:“我是见你们可怜,白白地去送死。” 钟懿拍拍男孩肩膀,温言道:“小弟弟,我们不会死。凌若渊姐姐可厉害了,那个怪物,怎么会是她的对手?” 男孩一听,仿佛更害怕了,死死地扯住凌若渊的衣裙。 凌若渊却丝毫没有理会男孩。她吐吐舌头,便往前走去。 男孩仿佛不放心,竟一路跟在我们身后。 传说中能看到怪物的山崖,很快就出现在我们面前。 山崖并不高,其下就是一个山洞。 山洞黑黝黝的,一副貌不出众的样子。 唯一特别的,便是洞口,一股碧流潺潺而出,在离山洞不远处,形成一个深潭。 秦松抬头凝视山崖。片刻之后,他沉吟道:“小羊倌可能没有说谎。” 跟在我们身后的男孩一听,激动地跳起来:“那当然!我没有骗你们!这里很危险!你们还是快走吧!” 凌若渊不服气地杵在秦松面前,问道:“你怎么知道,这个小骗子,没有说谎?” 秦松指着山崖道:“从那个山崖往下看,确实刚好可以看到潭水之中的人影。” 凌若渊踮着脚往潭水望了望,嗓门也没那么大了:“你是说,河婆真的在那水潭里?” 秦松点点头。 凌若渊脸色白了白,几乎是悄声道:“那,我们现在,就去把她抓住?” 秦松向四周看了看,摇摇头道:“这里是河婆的地盘,我们不熟悉。我们还是做好万全准备为好。” 我和钟懿颇为赞同。 河婆是真是假? 她到底是谁? 她是否正如传说之中可怕? 一切都是未知。 知己知彼,方有胜算。 目前,我们当然只能以静制动。 可惜,凌若渊应该是个沉不住气的性子。 她噘着嘴,气呼呼地往水潭边一坐,恨恨地道:“又是等等等。难道我们也要等着河婆自己走上岸来吗?” 秦松蹲下来,柔声道:“我们且等一等,说不定,河婆真的会自己走上来。” 凌若渊睁大眼睛,一副不相信的样子。 秦松微微一笑,便站起身来,若无其事地,在水潭边升火,做饭,铺床。 秦松虽剑眉星目,气质儒雅,但没想到,他做起打水烧饭的杂事来,竟是有模有样。 他穿着劲装长袍,在烟火之中忙活。 仿佛威武的天神,落到了人间。 而凌若渊,翘着二郎腿,在天神的烟火之中,哼着一首跑调的歌。 夕阳,在烟火之中,逐渐抽离。 斑驳的树影,逐渐连成了片,再融合成大团大团的黑暗。 我们围着火堆,对着天神做好的美食,大快朵颐。 大家大声地开着玩笑,其乐融融。 连坤儿和小羊倌,都沉浸在满足之中。 这哪里是在追寻杀人的怪物,简直就是一次不错的郊游。 我有些感慨。 我经历过亲情,爱情,激情。 但这种平淡的,真实的友情,却让我动容。 没有伤害和背叛。 只有扶持和包容。 我从江湖之中来,为了逃避,选择了隐居山野田间。 但在他们当中,我仿佛又回到了江湖。 快意地,率性地,自由自在的江湖。 酒足饭饱之后,大家便围着火堆,横七竖八,打起盹来。 我却心中难安。 刚才的恣意玩乐过去,便要面对冰冷的现实。 我们不是在郊游。 我们是在追寻杀人的怪物。 而且,此时此刻,我们便在怪物的地盘上。 河婆,可能正在旁边的深潭中,静静地注视我们。 月黑风高,正是杀人夜! 我们在灵华峰顶的一个山崖下。深谷幽林,此时静谧无声。 说无声,自然也不是的。 松涛声,虫鸣声,鸟啼声,一浪接着一浪。 我却仿佛,听到了另一种声音。 我的心跳声! 我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那么慌乱。 极度的后悔,便是我的唯一感受。 带着年幼的坤儿,来趟这滩浑水,我大怕是脑子进水了。 人的心,果然难以揣测。 有多少人,许个远离红尘的愿,却又难以安守平静。 我如今,为了个虚无缥缈的念想,便让自己和坤儿置于险地。我当真是悔不当初。 如若今日我和坤儿能平安归去,我定不再做这些傻事。 呜呼哀哉。 人总是不断地在后悔边缘疯狂试探。 不断地好了伤疤便忘了疼。 我懊恼不已,却又似乎逐渐陷入混沌,迷迷糊糊竟睡着了。 突然一阵冷风吹来,让我顿时透心凉。 我猛地睁开眼睛,四周还是静谧如常。 火堆还没有熄灭。 怀中的坤儿正睡得香甜。 小羊倌四仰八叉,睡在我的脚边,流着哈喇子,不知做着什么美梦。 凌若渊三人,盘腿入定,环绕在我们周围。 我长嘘了一口气,准备再次闭上眼睛,却又听到一阵奇怪声音。 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 仿佛是人在河滩上行走的声音。 更像是,动物在爬行。 动物! 我突然心中明澈! 是河婆! 我睁大眼睛,果然看到可怖的一幕。 一个似人非人怪物! 这个怪物正匍匐在地,手脚并用,在河滩上快速地移动。 怪物果然一头长发,看不清面目,身上裹着不知材质的衣物,确实是个女人的模样。 她身形矫健,仿佛正在朝我的方向狂奔。 我大惊失色,高声尖叫起来。 我的尖叫,甚是惊悚,划破寂静的山岭,将怀中的坤儿也吓醒了。 坤儿不遗余力地嚎啕大哭,与我的尖叫交相辉映。 我的尖叫声虽震耳欲聋,但我却发现自己手脚发软,竟是连站起来逃命的力气都没有了。 呜呼哀哉! 我命休矣! 我正要哀叹自己的命运多舛,突然,我发现了更怪异的一幕。 我看到河滩、树林、还有河婆,都快速地后退开去。 越来越快。 我莫不是已经被吓得魂飞魄散了? 我的魂魄莫不是已经悠然飘到了半空之中? 我哀伤地望了望我的双脚。果然,我双脚悬空,真的是漂浮在半空之中! 我真是个不经吓的! 只可怜我那才满周岁的坤儿,小小年纪,便要随我共赴黄泉。 我将怀中的坤儿搂了搂,想要将他抱起来,哀叹一番。 谁知,我耳边,传来低沉的耳语声:“不要乱动。” 我一惊,凝神看去,才发现,哪有什么魂飞魄散? 哪有什么共赴黄泉? 我不过是被钟懿,连拖带扯,带到了半空中。 钟懿一手托着我,另一手拉住小羊倌,正快速地向后退去。 而一青一紫两个身影,已经跳将出来,挡在了我们前方。 正是秦松和凌若渊! 这二人,将背上长剑擎在手中,直指河婆。 我突然恍然大悟。 难怪秦松说河婆,会自己走上岸来。 原来他们以自己为饵,诱河婆上岸。 而钟懿则护我安全,果然万无一失。 这边厢,凌若渊已经迫不及待大喝一声,飞将出去。她手中一把长剑,又细又长。长剑飞舞,隐隐闪着白光,在夜空中分外璀璨。 第72章 她的招式,好像有点眼 凌若渊平时咋咋呼呼,剑招却格外优美,看起来倒像是跳舞一般。 但这种舞蹈,又仿佛透着一丝霸气。 说不出的诡异。 我来不及欣赏凌若渊的奇异剑招,只见异变又生。 河婆突然长啸一声,直立起来。 不但直立,河婆竟然手脚并用,和凌若渊缠斗起来。 这种缠斗,并不是动物的撕咬。 而是一板一眼,颇有章法! 河婆竟然会武功! 我心中一沉,河婆果然深不可测。 我还没有想明白,只听见凌若渊已经嚷嚷起来了:“怪物!你不要跑!有本事与我决一死战!” 凌若渊嗓门极大,显得威风凛凛。 但怪物明显不是凌若渊的对手,很快显出颓势。 怪物也不迟疑,立即转身就向深潭方向退去。 凌若渊气急败坏地跺着脚:“怎么越喊你越跑呢?” 秦松高声道:“不可让河婆回到水中!” 说罢,秦松已经欺身向前,紧追河婆到了深潭边。 但河婆如同一尾游鱼,迅速跳入深潭。 转眼凌若渊也追到潭边。她竟然没有一丝犹豫,便一个腾身随河婆跃入潭中。 “若渊!不可!”秦松大惊,伸手去抓凌若渊。 谁知,秦松一抓落空,凌若渊已不见了踪影。 秦松深吸一口气,将手中幽兰长剑向岸边一甩,也转身跃入潭中。 钟懿仿佛也有些吃惊。她将我和小羊倌放到地上,快步跑到潭边。 我怕钟懿也跳到潭中去,便死死地拉住她。 钟懿回头对我微微一笑,沉声道:“放心。秦松给我的任务,是保护你们的安全,我断不会跳到水里去的。”她向着黝黑的深潭望去,掩饰着自己的不安道:“而且我相信凌若渊他们。” 虽然这样说,钟懿显然对凌若渊的冲动非常不满。她低声抱怨道:“河婆在水里有优势。你怎么能如此冒险呢?” 我安慰道:“凌姑娘他们功夫那么好,很快就能抓到河婆了。” 钟懿点点头,却仍死死地盯着血盆大口一般的深潭,身体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没想到我说的很快,竟然过了那么久。 时间仿佛凝固了。 深潭的水面平静下来,无波无澜。 山林又恢复了寂静,一丝声响都听不到了。 钟懿按耐不住,焦急地在潭边来回踱步。她仿佛自言自语:“为什么一点响动都没有?他们会不会是遇到了麻烦?” 这时,小羊倌冲了上来,火上浇油地大叫起来:“我早就告诉过你们!这怪物能把人拖到水底,然后囫囵吞了。但是你们都不相信我!哼!你的朋友指不定已经淹死了!” “不会的!休要胡说!”钟懿大怒,厉声打断了小羊倌:“他们不会死!” 小羊倌不甘示弱,大叫道:“那为何他们这么久还不上来?寻常人能在水里活那么久吗?” 钟懿一愣,仿佛崩溃了一般。她将手中长剑一甩,就要跳到水里去。 我连忙将她拉住,疾声道:“不可!不要冲动!” 钟懿一改平时温婉沉静的模样,她力道极大,眼看就要跃入潭中。 突然,黑色潭水水面一阵翻滚,从中蹿出一个人来。 这个人奋力游到潭边,上气不接下气地道:“憋死老子了!” 正是凌若渊。 钟懿大喜,连忙将她从潭中拖出来。 很快,秦松也从水里爬出来,一副精疲力竭之态。 看到二人的狼狈之态,我不禁脱口而出:“河婆呢?” 凌若渊抹了一把脸,咬牙切齿地道:“大意了,大意了。没想到那个河婆水性如此好。被她跑了。” 钟懿难掩喜悦,却嗔怪道:“你岂止是大意。你根本就是匹夫之勇!在水中与河婆缠斗,能捡回一条命就不错了。还想抓住她?” 秦松一脸苍白,显然经过鏖战。他点点头道:“不错。刚才在水下,我们才知河婆能将人拖入水底的传闻并不假。此人力大无穷,她一人便将我们二人牢牢缠住,困在潭底许久。” “正是呢。”凌若渊睁大眼睛,手舞足蹈地补充道:“河婆的头发最是可怕,就像水草一样绵密,将我的双脚牢牢缠住。老子差点就挂了呢。” 钟懿翻了个白眼,气得说不出话来。 没想到凌若渊还不消停,表情夸张地道:“不过,那个河婆果真是个美人呢。凤眼柳眉,皮肤白净,真是可惜,竟是个怪物。” 我有些好奇:“为何河婆能在水下这么久?” “深潭之下,有条暗河。”秦松解释道:“暗河通往山洞。河婆便是从暗河逃走了。此人来历蹊跷,平时可能就住在山洞里。” “不错。”凌若渊沉吟道:“河婆竟然会武功!而且她的招式,好像有点眼熟。” 凌若渊在一旁绞尽脑汁思索。而我受到河婆惊吓,也一夜无眠。 阳光,很快又洋洋洒洒,穿林而过,透过薄雾,带来生机和温暖。 山中的鸟鸣声,突然蓬□□来。 似乎在发表着对早起的抱怨。 凌若渊揉着惺忪的睡眼,伸着懒腰,不满地嘟囔道:“吵什么吵?我正梦到佛跳墙呢!” 我觉得有些好笑,打趣道:“折腾了一个晚上,你竟也睡得着?” “为啥睡不着?”凌若渊对着我眨眨大眼睛:“应该是河婆睡不着才对。” 我点点头道:“这倒是。河婆不是你们的对手,应该是她睡不着才是。但如今她吃了亏,万一躲在水里不出来,你们怎生是好?” 凌若渊一愣,结结巴巴道:“这,这个,她也不能在水里躲一辈子吧……” 一旁的秦松打断了凌若渊的困境:“与其等着河婆,我们不如采取主动。” “主动?”凌若渊的脸色变了变:“难道又要跳到水里去?我不要去!” 秦松的嘴角勾了勾,有点戏谑地道:“女侠,你竟也有害怕的时候,真是难得。” 凌若渊跳起来,气得直哼哼:“我害怕?我,我那是怕麻烦!那河婆的长头发,在水里,就像水草一样,将我缠了个密不透风。我,我是费了好大劲才挣脱开来……” 看到凌若渊一副斗鸡的模样,我连忙站起来,安抚道:“河婆在水下诸多优势,你们应该避其锋芒,切不可以短敌长。” 凌若渊点头如捣蒜:“对对对。连杜姐姐都知道这个道理。我们千万不能下水。下水就中计!” “不错!”凌若渊的一番高谈阔论,竟然引来一声附和。 但这声附和,声音浑厚,颇为陌生。 对凌若渊他们而言,确实陌生,对我而言,确实再熟悉不过。 肖成! 我惊恐地转过身,果然,那个我最不想见,又最想见的人,肖成! 他不知何时,出现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 他身材高大,一身黑衣,站在林间光影中,显得英武异常。 但他面容冷峻,如同他的心一般,让人不寒而栗。 肖成冷冷地望着凌若渊他们,决然而立,如同一尊天神。 但这尊天神,突然看到站在凌若渊身旁的我,他脸上表情一变,仿佛有些恍惚。 不但恍惚,还有些惊异。 甚至有些畏惧。 就如同一潭死水,出现一丝微澜。 但这丝微澜,应该不在肖成的计划之内。 因此,这丝不易察觉的变化,迅速地被肖成隐藏了起来。 他寒着脸,向着凌若渊等人一抱拳,声如洪钟:“在下长贞岛肖成,几位九剑门同道,幸会!” 凌若渊吐吐舌头,仿佛对肖成的一本正经有些不满,嘟囔道:“你咋知道我们是九剑门的?我又未曾见过你。” 肖成微微一皱眉,耐着性子道:“两年前太乙论道之时,正遇家父病重,因此肖某未能亲临太乙山,深以为憾。但天下第一剑的威名,在下还是早有耳闻。” 凌若渊翻了个白眼:“早知道这么麻烦,要应付这么多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人,我,我当年就该拼死拒绝扶摇子那个破老头。应下这么个天下第一的虚名,真真是坑死老子了!” 旁边的秦松脸上一红,连忙向着肖成一揖,歉意道:“长贞岛肖掌门,一把凤翅镗,刚猛无敌,天下闻名。我师妹是个见识短浅的人,又一贯口无遮拦的。肖掌门莫要见怪。” 肖成微微一笑道:“不妨事。凌姑娘心直口快,个性爽朗,肖某怎会介意。” 这微微的一笑,出现在他冷峻的脸上,如同万年的雪山,映出一抹阳光。 这抹阳光,曾多么让我眷念。 一时间,我也有些恍惚。 往事汹涌而来,万般滋味在我的心中回荡。 我表情复杂地望向肖成。 却,发现他,在刻意地回避我。 他盯着凌若渊等人,目不斜视,仿佛从未看见过我。 我心中酸涩,却莫名地觉得自己有些可笑:本以为是我想忘却前尘往事,到了如今才知,其实是他觉得往事不堪回首,着急想要断绝。 本想自己先行弃了他,其实他早已经弃了我。 女人真是骨子里,便有犯贱的冲动。 优柔寡断,感情用事,反复无常。 决定要逃的是我,忍不住来寻他的还是我。 明白男人绝情的是我,还要一而再,再而三试探男人寡义的,也是我。 第73章 我哪里见识短浅了? 恨不恨他,我说不清楚。 但我很明白,自己在那一刻,是恨我自己的。 有多少悲剧,是因为女人不自爱。 有多少伤害,只是缘由女人不自保。 我心中厌恶着自己的不堪,下意识地将怀中的坤儿抱得紧了紧,尴尬得想要立即逃走。 幸亏,我的尴尬,很快被凌若渊的怒吼化解了。 只听见凌若渊不服气的高声反驳传来:“我哪里见识短浅了?我哪里口无遮拦了?” 秦松显得比我更加尴尬。 他无力地安抚着凌若渊:“这只是一种客套和自谦。” “客套?”凌若渊显然难以体会秦松的礼节,她思索了一阵,还是显得怒气冲冲:“你那不是自谦,你那是自黑。” 肖成也懒得与几人计较,只向前一步,打断了二人的谈话:“几位同道出现在此地,可否也是为了河婆而来?” 凌若渊终于忘记了与秦松的斗嘴,她冲着肖成点点头道:“正是的。那河婆昨夜被我们吓破了胆,大怕是躲进了山洞,不肯出来了。” “躲在山洞里?”肖成沉吟道:“既然知道这怪物在何处,那便好办了。” 凌若渊冷笑一声:“好办?你们是没有见识过那河婆的本事。她在水里,任你的武功再高,也是施展不出来的。” 肖成没有理会凌若渊的威胁,只是朗声道:“这个怪物害人性命,多造杀孽,我们武林正派,自然要将其除之而后快。即使龙潭虎穴,也要一闯。” 肖成说得义正辞严。 我却听得疑窦丛生。 长贞岛确实是名门正派。而肖成也的确行事端正,颇有侠义。 但据我对他的了解,他并不是个爱出风头的人。 尤其沽名钓誉的庸俗之事,他一向不怎么热心。 河婆做出伤天害理之事不假,但也不至于吸引肖成,千里迢迢,从岳州到南丰,追杀至此。 再说,南丰出了伤人的怪物,自有官府过问。肖成这些江湖中人,如此热心,所为者何? 我越发觉得,这河婆蹊跷,肖成古怪。 但一时间,我也想不出个所以然,反而被嘈杂之声打断了思路。 只见肖成的背后,陆陆续续出现了好多人。 这些人装束不一,显然来自不同门派。 有些人我们在半山潭边见过,而大部分人竟是生面孔。 这些人无一例外,都为肖成的一番豪言壮语,感慨不已。 “肖掌门果然是正道领袖!” “肖掌门年轻有为,是我正道之福!” “两年前要不是肖掌门抱憾错过太乙论道,我看如今的武林盟主,定非肖掌门莫属!” “.……” 一时间,褒扬之声四起,群情激动。 我皱皱眉头,越发觉得看不明白,这一出拙劣大戏。 肖成冷静地向众人摆摆手,朗声道:“诸位抬爱了。肖某不过是略尽绵力。” 说完,他便走到凌若渊等人跟前,问道:“几位同道,可愿随肖某进洞一探?” 凌若渊虽知名度颇高,但仿佛是不合群的人。她说话行事,总是一副无所顾忌的模样,即使得罪人也不自知,无所谓。只见她翻了个白眼,一副恹恹的表情道:“有些麻烦,真是左避右避也避不开。” 旁边的秦松大概是习惯了,为凌若渊惹出的麻烦做些补救的工作。他忙不迭地向肖成一抱拳道:“肖掌门,河婆之事,我们九剑门也想知道真相。我等愿意助肖掌门一臂之力。” 肖成微微一点头,抬脚便向不远处的山洞走去。 他的身后,跟着数十名武林中人,显得浩浩荡荡。 凌若渊嘟着个嘴,气呼呼地道:“各抓各的不行吗?非要扎堆,非要凑热闹。听这些人说些互相吹捧的假话,有意思吗?” 钟懿低声道:“如今我们也没有办法将那河婆引出来。姑且观望一下。” 凌若渊极不情愿地哼了一声,没有再答话。 秦松转过头望向我和小羊倌,说道:“待会人多纷杂,怕是顾不得你们。你们且不要进去了吧。” 经过昨夜,我已知河婆厉害。此时我虽隐隐有些不安,但对肖成,我心中充满了疑惑。我不能就这样离开。于是我又几乎作死般地断然拒绝了秦松:“这河婆作恶多端,我也很想看到她伏法。待会我和小羊倌就远远地望着便是,不会以身涉险。你们且放心,不用再看顾我们。” 秦松点点头,嘱咐我们了几句,便同凌若渊她们进洞去了。 见他们走远,我便低头对小羊倌说:“此地不宜久留。你快些回家去吧。” 小羊倌拉住我的衣裙,有些疑惑:“姐姐,你刚才不是说要同我在洞外远远看着吗?” 我对他挤挤眼睛:“大人的话,是不可轻易相信的。” 说罢,我便不再搭理小羊倌,而是抱着坤儿,偷偷跟在人群后面,混进了山洞。 这个山洞,在外面看来,毫不起眼。 但一走进去,才发现,山洞之中,竟内有乾坤。 这山洞的洞口只有两人来高,但越往里走,就越宽大。 本来只是一缕清泉流出洞口,但越往洞里走,这缕清泉的水流竟越来越大。 很显然,洞中的泉水,应该形成了地下河流出。 昨夜凌若渊说洞外深潭之中,有地下河道与洞中相通,果然是有道理的。 这洞中的水流,大有奔流汹涌之势,在空旷的洞中,形成震耳的轰鸣声,甚是可怖。 洞中幽黑高深,本来没有一丝光亮。 如今在众人火把的照映之下,顿时现出四壁的张牙舞爪的怪石,洞顶龇牙咧嘴的蝙蝠,令人胆寒。 如若在平时,进入这山洞,还真是要考量胆量。 众人虽人多势众,却也个个露出惊异之态,噤若寒蝉。 进洞不过两三百米,就看见了一个深潭。 这个深潭,竟比洞外的水潭还要广大。 而且深潭不知深浅,在黑黝黝的山洞之中,令人生畏。 深潭水面在水流的作用下,翻滚如同煮沸了一般。 众人在潭边站定,便开始指指点点,交头接耳。 大体意思就是,大家都觉得,这个深潭,大概就是河婆的老巢。 肖成清清嗓子,高声道:“诸位,这处深潭,位置隐秘,应当是河婆藏身之所。我们且齐心将她抓住,为民除害!” 肖成的一番慷慨陈词,很快又引来一阵吹捧。 但吹捧之后,便陷入了谜之冷场。 众人大眼瞪小眼,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肖成有些尴尬,提高音量道:“河婆虽然水性好,但我们人多。只要在水下形成包围之势,河婆便可手到擒来。” 见众人仍不为所动,肖成便点起将来:“千绥门掌门晋南,您是威震江湖之辈,可愿前往? 晋南是个虎背熊腰,方头方脸的中年人。他本就面色黝黑,一听肖成所言,脸色就更黑了。他为难道:“千绥门地处矩州深山。在下的水性不佳,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这边一个形如陀螺的圆胖小个子也嘟囔道:“月华谷远在宁化[43],我詹淇也是个旱鸭子。” 肖成轻叹一声,转向他身边一个气质颇儒雅的高个子男人,颇期许地道:“陆连山陆掌门,你们宁远派就在彭泽边。陆掌门定不会推辞。” 陆连山眉头微微一皱,却没有拒绝。他向着肖成一抱拳,朗声道:“既是为民之事,陆某义不容辞。” 肖成颇有些感动,也抱拳道:“陆掌门此去只需将那河婆赶上岸来。我等便在潭边守株待兔。定让那怪物插翅难飞。” 陆连山点点头,也不多言语。他将长衫一脱,便招呼门下四五个弟子,一跃而入水中。 这几人一入水,便没了踪影。 水面黑浪滚滚,轰鸣声依旧。 岸边的众人伸长了脖子,都死死地盯着水面,凝神屏气。 隐在众人身后的我,却看得暗暗心惊。 长贞岛肖成,千绥门晋南,月华谷詹淇,宁远派陆连山,个个都是当今武林中成名成家之辈。 这么个小小县城中不起眼的荒山,竟然吸引了这些高手来此。 这必定不是个小小的河婆能做到的。 他们到底有何目的? 他们想得到什么? 我觉得越来越有趣了。 我正冥思苦想之时,忽然看到人群骚动起来。 只见黝黑水面翻滚得更加剧烈,仿佛什么东西要喷薄而出一般。 “河婆要上岸了!”不知谁高喊了一句。 众人纷纷拔出武器,准备使出看家本领。 水面翻腾了许久之后,终于一个人影蹿出了水面。 此人一上岸,立刻就被严阵以待地众人捉住了。 但大家很快发现,还未等众人使出看家本领,此人已经奄奄一息了。 这人并无长发,而是满身鲜血。 他并不是河婆! 大家定睛一看,才发现此人竟是陆连山。 陆连山浑身伤痕累累。细看伤痕,竟像是野兽利爪所伤。 肖成将陆连山一把扶住,疾声问道:“陆兄,水下情况如何?” 陆连山气若游丝:“那怪物在水下好生厉害。我们在水下根本连她的身形招式都看不清楚。她不但力大无穷,一双利爪还锋利无比。我拼命挣扎才能勉强逃出,而其他,其他弟子都折在水里了。” [43] 宁化:今山西宁武县。 第74章 胡说!胡说! 众人心下黯然。 本以为凭借人多势众,便可占得先机。 其实不管多少人进到水里,结局都是一样。 损兵折将,无功而返。 众人见捉拿无望,便有些意兴阑珊。大家纷纷交头接耳,甚至三三两两地远遁而去。 肖成见此行可能徒劳无功,仿佛有些着急。 他高声道:“大家莫慌。即使不入水,我也有办法,将那河婆逼出来。” 众人将信将疑,勉强站定。 陀螺般的詹淇凑过来,一双小眼睛眨巴着,问道:“肖掌门有什么好办法?” 肖成沉声道:“我曾派门下弟子打探河婆底细,知道她的软肋。”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所以。 只见肖成手一伸,突然从人群中,抓出个人来。 此人身材矮小,甚至有些单薄。 我定睛一看,竟是小羊倌。 我大惊失色,小羊倌怎的也混进了山洞? 这个半大的孩子,怎么就成了河婆的软肋? 我突然有些自责。 如果不是我,存着私心,混进山洞,没有看顾小羊倌,如今他就不会搅入这趟浑水之中。 我焦急地扒开人群,踮着脚尖,想看得清楚些。 只见肖成揽着小羊倌的肩膀,挤出个生硬的笑容道:“小孩,你进来这山洞干嘛?” 小羊倌瘦小单薄的身影,在高大的肖成旁边,显得更加弱小。他仿佛被吓坏了,结结巴巴地道:“大,大侠,我不是坏人。我是附近村子里的,从小就替别人家放羊。我,我昨日遇到秦松哥哥他们,就想,就想来凑个热闹,看看河婆长什么样。我真的不是坏人。你,你放了我吧……” 小羊倌带着哭腔,说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秦松从人群中走出来,对着肖成一拱手道:“肖掌门,这个小孩正是昨日与我们一同上山的。他就是个寻常人家的孩子。您大概是有什么误会。” 凌若渊是个炮仗般的性格。她已经跳将出来,一手拉住小羊倌的手,似乎想把他从肖成手中扯出来。一边扯,凌若渊还一边愤怒地叫道:“你这么大个人,怎么欺负个小孩子呢?” 肖成平日里使的是一把一丈来长的凤翅镗,足有两三百斤重。因此他的臂力远超乎常人。因此凌若渊扯了半天,小羊倌竟然纹丝不动。 肖成也不理会凌若渊,只是阴恻恻地对着小羊倌道:“你既然是个寻常人家的孩子,为何日日在这山洞附近转悠?” 小羊倌吸着鼻涕,抽抽搭搭地道:“我,我喜欢在这里放羊。这边水草丰美,羊儿喜欢。” “既然放羊,那,你的羊呢?” “羊,羊儿昨日都赶回家了。” “既然羊回家了,你怎么不回家?” “我,我就是一时好奇,想来看看怪物。” “你一日一夜都不回家,你父母难道不担心?” “我经常在附近山里玩耍。他们不担心我。” “是他们不担心你,还是,你根本就没有父母?” “我,我,我当然有父母!”小羊倌突然激动起来。他奋力挣扎,想要甩开肖成的手。 但肖成的手,如同一只铁钳,牢牢地锁住小羊倌的肩膀。 一旁的凌若渊不知怎么的,也突然愤怒起来。她厉声道:“肖成,你到底想干什么?” 肖成冷哼一声,锁住小羊倌肩膀的手,突然向上一翻,竟掐住了小羊倌的脖子。 小羊倌顿时一声惊呼,几乎喘不过气来。 凌若渊大怒,挥掌便向肖成击去。 肖成一手掐着小羊倌,另一手向凌若渊横扫过去,挡开凌若渊一击。 肖成这一横扫,力度极大,凌若渊竟站立不稳,连退数步。 凌若渊吃了亏,气得哇哇大叫,她一回手,就将自己背上的长剑抽出来擎在手中。 眼看这二人就要大打出手,周围的看客们纷纷上前去拉扯相劝。 正在混乱间,只听一声厉啸传来。 这声厉啸,凄厉悲怆,如同冤死鬼魂的哀嚎。 一时间,众人皆惊,不自觉地停下动作,呆立在原地。 只见黝黑水面剧烈翻滚起来,一个长发女人,从水中腾身而起,落在水潭对面的石壁乱石上。 河婆! 此时我终于看清了这个怪物的模样。 好一个俊俏的怪物! 她是个中年女人,脸色苍白,却长得很清秀。她娥眉细眼,身材瘦弱,实在难以和杀人掏心的恶魔联系起来。 但是河婆一头长发,几乎拖到脚踝,湿漉漉,黏糊糊地遮盖了她大部分的脸庞。让她的脸色,白得更加瘆人。这大概就是凌若渊所说的如同水草一样,将她困在水中的可怕之物了。而河婆的十指,竟是如同野兽般的乌黑利爪,随随便便就可将人变成白骨。 长得再清秀,也终究还是个杀人的怪物。 但这个怪物,竟然哭了起来。 那哭声,哀怨尖利,如同冤鬼索命。 不但哭,怪物竟然还哀求起来:“肖成,你不要伤害我的儿子。” 怪物一言毕之,众人皆惊。 小羊倌竟是河婆的儿子! 难怪小羊倌总是在山洞之外转悠。 之前小羊倌千方百计阻止我们去找河婆,原来并不是担心我们,而是怕我们伤害河婆。 母子连心。 小羊倌的母亲,即使是个怪物,也不影响,他对母亲的眷念。 我心下黯然,对小羊倌的愧疚之心更重。 我抬眼望去,只见一直为小羊倌出头的凌若渊,也似乎被惊呆了。她举着长剑站在原地,一脸错愕。 肖成倒是冷静。他将锁住小羊倌脖子的手松开,却依然让小羊倌在他的控制之中。 只听肖成沉声道:“河婆,你若想保全你的儿子,便说出实情。否则,我便杀了这孩子。” 话音刚落,发呆的凌若渊仿佛终于清醒了。她又高声叫骂起来:“肖成!亏你是名门正派,竟拿个无辜稚子来做筹码!” 肖成仿佛根本不想和凌若渊纠缠。他只将抓住小羊倌的手暗暗一用力,小羊倌顿时疼得叫出声来。 河婆竟急得连声讨饶:“好好好……肖成,你想知道什么?我告诉你便是。” 肖成颇为得意,高声道:“河婆,你且说,你究竟是何人?” 河婆低头一沉吟,缓声道:“我本名叫吐奚容。” 肖成一思索,问道:“你不是汉人?” 河婆点点头:“我是吐谷浑[44]人。” 肖成又问:“那你为何在此地作恶?” 河婆的脸上,突然显出悲戚的神色。她叹了口气,缓缓道:“二十年前,我随我家主人来到中原。谁曾想,竟从此流落他乡,再不能回到故土。” “你家主人?”肖成皱皱眉头:“他是何人?” 河婆神色一肃,语气颇为恭敬:“我主人,叫慕容行,先祖是慕容涉归[45]。” 肖成却一声冷笑:“也算是皇族血脉,为何做些伤天害理的事情?” 肖成话音未落,就听凌若渊大叫起来:“肖成!你休要胡说!你哪只眼睛看见慕容行伤天害理了?” 不等肖成回答,这边河婆却幽幽搭腔:“我谷吐浑,一直颠沛流离。西有吐蕃,南有汉人,东有契丹,个个对我们虎视眈眈。汗国覆灭之后,我们更是在夹缝中艰难求生,苦无立锥之地[46]。而你们中原,却能不费吹灰之力,便地大物博,人人安居乐业。世上之事,为何如此不公平?” 众人听了河婆之言,有点发懵。只听河婆提高了音量:“当年,我家主人带领我吐谷浑族百余人,潜入中原,便是想与你们,共享这中原的盛世繁华!” “共享盛世?”众人议论纷纷,有些不解。 河婆却高声道:“养精蓄锐,以待一朝图之!” 河婆说完,竟然面目狰狞,仰天大笑起来。仿佛那盛世伟业,就要唾手可得了。 众人大惊,顿时炸开了锅一般。 晋南怒道:“果然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詹淇也尖着嗓子道:“一朝图之?你们难道还想图我江山不成?” 陆连山摇摇头:“痴人说梦,痴人说梦!” …… 众人越惊怒,河婆却越歇斯底里。她几乎嘶吼起来:“可惜,如今主人迟迟没有音信。我们只能按照当年主人所交代之事,让你们中原,永无宁日!” 众人的议论声嘎然而止,仿佛被河婆震慑了一般。 古怪的冷场之中,却听得凌若渊尖叫起来:“胡说!胡说!” 肖成表情古怪,向着凌若渊道:“你为何知她胡说?” 凌若渊面色苍白,高声道:“我就是知道她胡说!慕容行,慕容行不是坏人!” 肖成脸上的表情更加古怪了,他追问道:“你如何知道慕容行不是坏人?难道你认识他?” 凌若渊的脸色更加苍白,她瞪圆了眼睛,向前一步,就要答话。 谁知,旁边的秦松和钟懿突然抢出,拉住凌若渊。 凌若渊被秦松他们一拉,仿佛有些气闷,生生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 [44]吐谷浑人:鲜卑族一支,唐宋时期居住在青海一带。公元329年建吐谷浑汗国,公元663年吐谷浑汗国灭亡。 [45]慕容涉归:鲜卑族,其子慕容吐谷浑,是吐谷浑汗国的第一代可汗。 [46]宋朝初年,吐谷浑族人居灵州,归降宋朝。燕云十六州割属契丹后,吐谷浑人又被划归契丹。 第75章 你,你是? 肖成见凌若渊不答话,便冷笑一声,继续火上浇油般地道:“河婆,你且说说,你们还有多少同党滞留在中原?” 河婆略一思索:“当年我们百十来人背井离乡,来到中原。主人便将我们安排在各处,以待一日图之。哪知,二十余年前,主人突然了无音讯。我们彼此之间从不来往,所以如今并不知所剩多少。” 肖成皱了皱眉,追问道:“那,你的主人,可有后人?” 河婆一愣,有些迟疑地道:“这二十年来,我曾四处打探过主人,却并无所获。” 肖成的脸上,突然闪过一丝失望的神色。 他转过身,对着众人高声道:“各位,现在真相已经大白。这河婆,就是外族余孽,意图乱我家国。慕容行和他的党羽,人人得而诛之!今日,我们就将河婆正法,为民除害!” 肖成话音一落,山洞中立即群情激愤,赞同附和声四起。 河婆却腾身而起,发出凄厉的尖叫声:“肖成!卑鄙小人!” 说罢,河婆将长发一甩,向肖成后背击去。 河婆的长发,如同一条软鞭,立即缠住了肖成的脖颈。 肖成猝不及防,被河婆拖倒在地。 河婆一用力,就要将肖成拖到水中。 肖成旁边的方头方脸的晋南,向前抢出一步,手中一把两尺来长大刀挥出,将河婆的长发削断。 河婆力道落空,竟如履平地般,在水面上向后连退数步,在石壁上站定。 众人见河婆身手诡异,轻功卓绝,都惊异不已。 而肖成,在地上翻滚数圈,才终于将脖子上缠绕的头发解开。他一身泥水,满脸狼狈地爬起来。 肖成大喝一声,反手将背上一把一丈来长的凤翅镗擎在手中。他双脚一顿地,便高高跃起。凤翅镗被肖成抡到半空中,竟卷起巨大的疾风,让在场之人几乎站立不稳。 凤翅镗转眼就到了河婆面前。但河婆只冷眼望着足以击碎自己的凤翅镗,竟一动不动。 就在凤翅镗擦到河婆发梢之时,才见河婆如同遁地术一般,身形突然缩短了。 大家定睛一看,才发现是河婆踩裂了脚下的石壁,河婆整个人便沉入到水中。 不但河婆沉入水中,她还伸出手将凤翅镗一把抓住,将凤翅镗也拖入水中。 肖成的凤翅镗一击击空,他自己在空中也难以维持身形,重重跌倒水中。 众人一看大惊,纷纷跳到水中去相救。 一时间,黑沉沉的水面变得如同煮饺子一般,人头攒动。 水中的众人一边高喊着肖成的名字,一边放出要将河婆大解八块之类的狠话。 但这些狠话,逐渐没了声息。 取而代之的,是此起彼伏的,哀嚎声。 黑水之上,不再是人头攒动,而是漂满了断手断脚。 河婆,则像鬼影一般。她在水中上下翻滚,在落水之人的身上,随意地留下伤痕。 浓重的血腥气息,顿时充满了整个山洞。 水中的人,满身是血,浑身是伤,争先恐后地爬上岸边。 岸边的人,惊慌失措,纷纷后退,互相挤压推搡。 有更多的人,在混乱中落入水中,加入了哀嚎的行列。 我连连后退,却犹如巨浪中的树叶,身不由己地在惊慌地人群中跌跌撞撞。 很快,我就被挤到了黑水边。 我艰难地稳住身体,紧紧地抱着坤儿,心中大恸。 果然,我的好奇心,最终还是害死了我自己,还有我可怜的坤儿。 我再一次悔不当初。 果然性格即命运。 我这种好了伤疤便忘了疼,对侥幸有着谜之自信的性格,必定让我陷入万劫不复。 再后悔,再自责,也无力挽救,我即将被推到水中的结局。 罢了罢了。 我闭上眼睛,打算放弃,那无谓的挣扎。 就在我脚下一滑,跌入水中的一霎那,那种昨晚在水潭边,腾空而起的感觉,又再一次出现了。 莫不是钟懿又来救我了? 我心中窃喜。 我虽冒进,但运气颇好。 每当危机时,总有贵人相助。 于是我睁开眼睛,想看看相助我的贵人。 哪知,映入我眼帘的,竟是肖成! 肖成一身是血,却牢牢地抓住我。 他奋力将我和坤儿一拉,腾身而起,落到不远处的空地上。 我惊讶地望着他,目不转睛。 就如同他死死地盯着我。 我盯着他,不是因为我震惊,而是我想看着他。 那张熟悉的脸。 那张我让我爱恨交错的脸。 那张我想要永远忘掉,却又反复纠缠我的脸。 我冷静下来,想要推开肖成。 但肖成的手,像一个沼泽,让我陷在其中,不能挣脱。 他低声在我耳边道:“你为何在此地?” 我赌气般地道:“自然是来看看你的阴谋。” “阴谋?”肖成露出迷惑的神情,嗔怪道:“在你的心中,我自然是个不堪的人。” 我将眼睛望向别处,不置可否。 肖成低头望了望坤儿,沉声道:“这是你的儿子?” 我仰起头,很快地答道:“这是自然。” 肖成仔细打量着坤儿,迟疑地问:“他,多大了?” 我冷冷答道:“他多大,与你无关。” 肖成深深地望了我一眼,语气有些奇怪:“听说你离开了远书楼。我曾经找过你,却没有找到。” 我冷笑道:“你挥之即去的人,自然也不是召之即来的。” 肖成一愣,仿佛有些痛苦。 他张开口,仿佛对我说了什么。 但是我却没有听见。 因为人群突然迸发出巨大的叫喊声。 肖成扭过头去,正看见,河婆从水中飞腾而出。 只见她十指交错,向岸边的人群抓去。 人群纷纷后退,竟无人敢向前阻击。 很快,人们就发现到了河婆的意图。 她在人群中,一把抓住小羊倌,想要把他带走。 河婆再凶残,她终究是一个母亲。 她有致命的弱点。 她的这个弱点,让她一次又一次地陷入险境。 果然,肖成毫不犹豫地将我一把推开。只见他一把将凤翅镗高高举起,就向着河婆的利爪击去。 只听到清脆的骨裂声传来,紧接着便是河婆撕心裂肺的惨叫声。 只见河婆的双手,竟被凤翅镗齐齐打断。 而小羊倌不知被谁抓住,一下子离河婆而去。 河婆转过头,双眼发红,面目扭曲,向着肖成高喊:“肖成!你骗了我!” 说罢,河婆如同疯魔一般,向肖成欺身而来。 她将头一甩,用剩下的头发,将肖成缠了个结结实实。 接着,河婆用尽全力,想将肖成拖入水中。 肖成大惊,抡起凤翅镗,疯地向河婆击打。 凤翅镗力大无穷。河婆口吐鲜血,却丝毫没有放松头发。 她一步步地向水中走去,仿佛想和肖成,同归于尽。 岂知,河婆摇摇晃晃地走了几步,便如同脱力了一般,瘫软下来。 只见晋南的一把浑天刀,已经深深地嵌入河婆的后背。 陀螺一般的詹淇,将肖成一把拉起来,表情夸张地道:“好险,好险!” 肖成惊魂未定,一脸怒气,将手中的凤翅镗高高举起,就要结果河婆的性命。 哪知,这数百斤的凤翅镗一击下去,却击了个空。 肖成定睛去看,只见凤翅镗下,哪里还有河婆的踪影? 而不远处,一个紫灰色的身影,正拉着河婆,向洞外疾驰而去。 凌若渊! 她竟然在肖成的凤翅镗下,将河婆救走了! 众人又惊又怒,叫嚷着追了出去。 黑暗中,我只听见钟懿,在我耳边低声道:“快走。” 也不等我多想,便被钟懿拉扯着,疾速离开了山洞。 一路上,周围的景致,我丝毫也没有看不清楚。只觉得狂奔了许久。 终于,钟懿停了下来,站在林中的一处空地上。 我气喘吁吁,却来不及休息。 因为,我看到一个怪异的画面。 在这个画面之中,凌若渊,正蹲在林中的空地上,扶着一个快要断气的人。 这个快要断气的人,满身鲜血,气若游丝,正是河婆。 凌若渊仿佛很生气,大声地数落着河婆:“吐奚容!你可还记得自己的名字?” 河婆刚想回答,却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 站在凌若渊身旁的秦松有些不忍,低声道:“若渊,且让她休息一阵。” 但凌若渊显然根本不想让河婆有喘息的机会。她继续厉声道:“你既是吐谷浑人,为何要诬陷慕容行?” 河婆有些惊讶,费力地睁大眼睛打量起凌若渊。 许久,河婆突然激动起来,嘶声道:“你,你是?……” 还没有说完,河婆竟挣扎着爬起来,用一双断手,费力地趴在凌若渊面前,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一边磕头,她一边颤声道:“是我的错。是我对不起你……” 凌若渊不等河婆说完,便冲上去抓住河婆,疾声道:“快说,慕容行是不是坏人?” 河婆的双眼,流出了眼泪,痛苦地道:“主人他怎么会是坏人?都是我的错。肖成用我儿子来威胁我。要我抹黑主人……我千刀万剐也难赎我的罪……我万万没有想到,主人竟还有后人……” 第76章 你的家,在鄯州。 凌若渊将河婆拉得更紧了,追问道:“吐奚容,你告诉我,慕容行,是什么人?” 河婆却更加可怕地咳嗽起来,不但如此,她竟一头栽倒,吐出大口的鲜血,面如死灰。 凌若渊大急,冲上前去,将河婆扶住。 河婆睁开双眼,冲着凌若渊露出一个惨淡的笑容,哀声道:“你的家,在鄯州[47]。那是个美丽的地方……” 话音未落,河婆仿佛陷入了混沌,她的眼睛,越来越灰暗。 凌若渊竟然大哭起来:“你不要死,你不要死……” 河婆仿佛清醒过来。她抓住凌若渊的衣袖,用尽力气高声道:“求你,救救,救救……我的儿子……” 还没有说完,河婆竟然气绝而亡。 凌若渊有些发懵,呆在原地,一动不动。 秦松走过来,扶住凌若渊的肩膀,想要安慰她。 凌若渊却突然站起身来,抹了一把眼泪,大声道:“你们听见了吗?河婆她说,慕容行是个好人!那些事情,都是河婆抹黑他的!” “是是是。”秦松连连点头:“我们都知道。这些不过是肖成的阴谋。” 站在我身旁的钟懿,此时也插嘴道:“只是不知道肖成抹黑慕容行,是何意图?” 凌若渊突然决绝地道:“我现在就去找肖成,问个清楚。” 说完,凌若渊就要跑出树林。 秦松将她一把抓住,温言道:“你不要冲动。此事还要从长计议。” 凌若渊一把将秦松甩开,生气地说:“还等什么等?我现在就去找肖成那个伪君子,我还要去救小羊倌。” 二人正在纠缠,突然听到一阵厚重的男音,从我的身后传来:“你想找我?正好,我也想找你!” 肖成! 那么熟悉的声音,我岂会认不出来? 我猛地转过身去,果然看到肖成。 不止肖成,还有晋南,陆连山,以及抓着小羊倌的詹淇。 小羊倌远远地看到河婆,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挣扎着就要跑上前去。 但詹淇死死地抓着小羊倌,让他动弹不得。 凌若渊看见肖成,大怒道:“肖成!你为何要诬陷慕容行?” “诬陷?”肖成冷笑一声:“你可有证据?” “证据?”凌若渊一愣,指着河婆道:“河婆刚才亲口对我说,是你指使她,诬陷慕容行。” 肖成用眼睛瞟了一眼河婆,冷冷道:“河婆已死,就是死无对证。你还有何证据?” “你!”凌若渊气得脸色发青,话都说不清楚了:“你,你还自称正派。你,你颠倒是非,卑鄙,卑鄙无耻!” 肖成反而露出个笑容。他望着气急败坏的凌若渊,幽幽道:“凌若渊,你公然放走河婆,你不会是河婆的同党吧?你这么着急,为慕容行洗冤,你究竟是他的什么人?” 凌若渊想也不想,便脱口而出:“慕容行是我的父亲。” 一言毕之,众人皆惊。 钟懿大惊失色,赶忙上前去拉扯凌若渊。 肖成很快恢复了平静,若有所思地道:“这个外族妖孽,竟是你父亲?” 凌若渊大怒,厉声道:“什么妖孽?肖成!你休要胡言!” 说完,凌若渊竟一把抽出背上的长剑,向着肖成一指,便攻了过去。 凌若渊的身形极快。长剑一转眼便攻到了肖成的面门。 肖成大吃一惊,慌忙用凤翅镗去挡凌若渊的长剑。 哪知,凤翅镗还没有接触到长剑,长剑突然银光一闪,不见了踪影。 肖成有些发懵,慌乱地去寻凌若渊。 只见凌若渊,如同鬼魅一般,不知何时,腾身到了肖成的头顶。 而凌若渊的长剑,从正面横扫,变成了从上而下的凌空一刺。 肖成躲闪不及,只能勉力向旁边快步一躲,却也被凌若渊的长剑,扫到了手臂。 他的手臂,出现一条长长的血痕,汩汩冒血。 我惊叫一声,心中隐隐作痛。 而肖成大怒,大喝一声,反手便将凤翅镗向凌若渊狠狠劈去。 凌若渊还未落地,忽地在空中一个翻身,避开凤翅镗一劈。 肖成将手中凤翅镗,连续左右翻转,向凌若渊追击而去。 数百斤的凤翅镗,在肖成的手中,如同竹棍一般灵活,翻飞自如。 凌若渊将长剑护在身前,连连翻转,凤翅镗竟然丝毫近身不得。 肖成见凤翅镗不能接近凌若渊,便干脆停了下来。他手持凤翅镗站定,虽浑身血迹,却威风凌凌,如同天神。 凌若渊也停下翻转。她紧握着手中的长剑,戒备地盯着肖成。 但肖成也坦然地瞪着凌若渊,仿佛坚决贯彻敌不动,我不动的战术。 这二人,就这样大眼瞪小眼,僵持了好一阵。 凌若渊果然沉不住气,她冷哼一声,便将长剑一个挽花,向着肖成正面攻去。 肖成却冷静地看着凌若渊,不躲不闪。 直到长剑攻到面前,肖成才快速将凤翅镗一挥,将长剑挡开。 但凤翅镗,依旧没有接触到长剑。 凌若渊身形一虚,竟闪到肖成背后。 她长剑一扫,便攻肖成后背。 谁知,肖成仿佛早有准备。他快速回身,仍旧用凤翅镗将凌若渊的长剑挡开。 凌若渊一击不中,竟又闪到肖成侧方,将横扫变成了挑剑。 而肖成只是冷静地翻转凤翅镗,一次次地将凌若渊的长剑挡开。 凌若渊的身形极快,几乎看不清楚。 她那看不清楚的身影之中,我却觉得异常优美。 凌若渊的翻腾跳跃,似乎不是剑术,而是一场舞蹈。 这舞蹈看起来,不似中原的舞蹈一般,温婉如水。这种舞蹈,显得妖娆而霸道。 凌若渊的剑术凌厉,再加上这种舞蹈一般的身形,她的进攻,确实让人难以抵挡。 但,肖成竟定定地立在原地,稳如泰山,滴水不漏。 他的凤翅镗,或劈或扫,每一次都能将凌若渊的长剑挡开。 数十招之后,凌若渊停止了出剑。她落在肖成面前,定定地望着他。 凌若渊皱皱眉头,沉声道:“肖成,我倒是小看了你。” 肖成得意地一笑:“凌若渊,你号称天下第一剑,以快剑出名。其实只要以不变应万变,你便能奈我何?” 凌若渊一愣,鄙夷地道:“你一个男人,却如同乌龟一般,有何值得炫耀的?” 说完,凌若渊突然将长剑一收,只身向肖成奔来。 肖成见凌若渊收了长剑,有些摸不着头脑。他下意识地将凤翅镗一个横扫,就要击中凌若渊。 只见凌若渊左手一伸,单掌来接,扫来地凤翅镗。 在场的人,无不惊讶。 肖成的凤翅镗,以刚猛著称。凌若渊的赤手空拳,眼看就要落个手骨粉碎的下场。 我心中一惊,几乎要闭上眼睛,不忍再看。 凌若渊这个人,美则美矣,就是太刚强了些。 俗话说过刚易折,是不无道理的。 这刚强的性格,早晚会吃亏。 但这么个貌美的女子,若是断了左手,真真是太可惜了。 因此我忍不住大叫道:“肖成!手下留情!” 但肖成,并没有因为我的大叫,而对凌若渊心生怜悯。 凤翅镗还是硬生生地扫到了凌若渊的左手。 但凌若渊的左手,并没有碎裂。 不但没有碎裂,还异常灵活。 这只左手,将肖成的凤翅镗一握,再往后一拉。 而肖成,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凤翅镗,竟然从自己的手中,被生生拔了出去。 自从肖成的父亲将凤翅镗,传到他的手中,这支凤翅镗,便伴随肖成东征西战,从未离手。 而如今,凤翅镗,竟然轻轻松松,被一个女子拔了出去,并被随随便便地,扔在了地上。 肖成大惊,但也心中明了。 凌若渊能徒手接住凤翅镗一击,她的内力,是如何的可怕? 凌若渊不是以剑术闻名吗?何时有这样的内力? 肖成想不通。 他也来不及想。 因为凌若渊一个回身,右手中的长剑便已架在了,肖成的脖子上。 肖成震惊不已,大吼起来:“凌若渊!你用的不是九剑门的剑术!你用的是什么邪门功夫?” 凌若渊只冷冷一叱:“关你何事?” 一旁的晋南、陆连山等人,也是面面相觑,神色古怪。 而詹淇,嬉皮笑脸地将手中的小羊倌放开,向前一推,讨好地道:“凌姑娘,你莫要生气。我们只是吓唬一下这个孩子。怎么会真的对个无辜稚子动手呢?” 随着小羊倌飞一般地躲到我身后,凌若渊也将架在肖成脖子上的长剑一收。 但她仍然冷冷地盯着肖成,一字一顿地道:“肖成,你嫁祸给慕容行,是何目的?” 肖成脸色发青。他的凤翅镗,正了无生气地,躺在不远的地上。 没有了凤翅镗,肖成再也硬气不起来了。但他冷着脸,也不答话。 倒是一旁的詹淇,陪着笑脸,冲着凌若渊道:“凌姑娘,你莫要生气。这是一场误会,误会。” 凌若渊皱皱眉头,还想发问。 但秦松上前一步,将凌若渊一拉,抢言道:“既是一场误会,那我们也无谓在此纠缠,伤了和气。各位就请离去吧。” 肖成冷哼一声,捡起凤翅镗,转身就要离去。 但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又转过身,迟疑地望着我。 我却一眼都不想再看他。 [47]鄯州:今青海。 第77章 关你何事? 如果说,之前他让我伤心,那此时,他是让我失望。 彻底的失望。 嫁祸,谎言,阴谋。 哪一样是堂正之人的所为? 如果之前他的负心和冷漠,让我质疑他的德行。那如今的事,便是让我看清了他的人格。 我曾经的那些情意,竟是许给了这样一个卑劣的人? 我真的很失望。 不是对肖成。 而是对我自己。 在这个世界上,除了自己,我们其实不能掌控任何人。 我对自己的遇人不淑,识人不详,而感到羞愧。 深深的羞愧。 简直无地自容。 女人对男人的感情,真是可笑。 女人可能因为一些说不清楚的原因,对男人产生迷恋。 但女人也有可能因为某一个原因,就对男人彻底死心。 我的心中,对肖成的那一丝好感和幻想,就这样,轰轰然化为乌有。 因此我很冷漠地,坦然地对肖成的注视,视而不见。 肖成刚被凌若渊羞辱,更加不能忍受我的漠视。他脸色一寒,便转身离去。 而晋南等人,也只能随着肖成的退场而离开。 只有詹淇,还是油腻腻地贴到凌若渊面前,神秘兮兮地道:“凌姑娘,你功力大增,是不是得到了什么了不得的功法?” 凌若渊还是白了詹淇一眼,冷言道:“关你何事?” 詹淇脸色一白,只能灰溜溜地转身离开。 一场大戏终于落幕。 结局是,我看清了一个男人。 小羊倌失去了母亲。 而凌若渊,以为得到了真相。 之所以说是以为,是因为,后来的事情,远远超出了她的预料。 ……” 杜近兰讲完,端起清茶悠悠然饮了一口。 清茶的青烟徐徐升腾,在晨光之中,显得闲然自得。 但戴天和端木华面面相觑,一点都不悠闲。 端木话小心翼翼地打断了杜近兰闲然自得:“杜夫人,为何您说后来的事情,超出了凌若渊的预料?” 杜近兰瞟了端木华一眼,懒洋洋地道:“世间的事情,就是这样。有人期许真情,却被凉薄伤害。有人相信道义,却只得到背叛。” 端木华有些似懂非懂:“杜夫人,您是说,有人背叛了凌若渊?” 杜近兰轻笑一声:“也谈不上背叛。欲加之罪,这不过是一场,早就布好的局。” “布好的局?”戴天有些着急:“杜夫人,是不是,肖成他们,布局来设计凌若渊?” 杜近兰不置可否:“肖成说得对。河婆已死,死无对证。之后的是非黑白,自然是人云亦云了。” “人云亦云?”戴天有些发呆。 杜近兰望了戴天一眼,叹了可气:“河婆死后,江湖之中,突然就有了关于慕容行的传说。传说言之凿凿,说慕容行是个无恶不作,祸国谋权之辈。而当年知道真相的几人,不是闭口不言,就是百口莫辩。” 戴天和端木华呆立在原地,心中黯然。 虽是数十年前的陈年旧事,但今天这二人听来,还是觉得愤懑难平。 杜近兰见二人神色有异,便温言安慰道:“你们也不必如此。江湖本来就不是什么温情之地。尔虞我诈,弱肉强食,不过是生存的法则。” 戴天二人还没有答话,突然被一声沉重的叹息打断了。 几人回过头去,只见一人,从不远处的树荫之中走来。 这个人,异常高大,面目英武,却寒着张脸。 正是肖坤。 肖坤向着杜近兰走来,步伐却说不出的沉重。 他走到杜近兰跟前,徐徐道:“娘,父亲他,果真如你所说?” 杜近兰的表情变了变,仿佛有些犹豫。但她还是抬起头,温言道:“坤儿,你且记着他对你的好便是了。” “娘!”肖坤打断了杜近兰:“你我二人,颠沛流离多年,相依为命之时,他可曾对你我有半分好?” 杜近兰低下头:“那是他不知道你的存在。” 肖坤摇摇头:“他年老之时,才来调查我的身世,将我接回长贞岛,教我武功,传我凤翅镗。他不过是怕后继无人。他可真心对我有半分好?” 杜近兰一滞,竟答不出话来。 肖坤表情黯然,继续道:“他做下这些腌臜丑事,却让我蒙在鼓里。让我还以为他是个正派中人。他可曾对我有半分好?” 杜近兰抬起头来,有些担忧地望着肖坤。 肖坤的眉眼之中,竟是痛苦之色。他喃喃道:“难怪他多次来接您,您都闭门不见,断然不去长贞岛。原来您早就知道,他是个伪君子。” 杜近兰眼圈红了红,低声道:“坤儿,娘对不起你……” 肖坤却咬咬牙,一转身,对着戴天和端木华,从怀中掏出个布囊来。 他将布囊往戴天手中一塞,朗声道:“这便是肖成临死前传给我的真言宗。今日我便交给你。肖成是如何设计了这真言宗,我再也不想知道了。这是凌若渊之物,今日我便了结了吧。” 说完,肖坤竟头也不回地离去。 戴天望着手中的布囊,心中五味杂陈。 宁化[48]。 端木华和戴天,挤在一个小小的食坊中,热火朝天。 “这个面真是又好吃又好看。”端木华盯着面前一个大盆,由衷地赞叹。 “这个是莜面。”戴天解释道:“可以做成任何形状。这样合掌用手搓成薄片,再隔水蒸,状如白菜叶,最是清香好看。” 端木华眨眨眼,颇为赞同:“再喝一碗醋。人间美味。” 戴天摸摸鼻子,打趣道:“醋,是用来蘸面吃的。只有醋坛子才喜欢喝醋呢。” 端木华的脸红了红,却试探道:“你也知道我喜欢吃醋?” 戴天愣了愣,一脸茫然:“我当然知道你喜欢吃醋啊,你不是正在用碗喝醋吗?” 端木华很是气闷。她将醋碗一放,赌气般地瞪着戴天。 戴天还是一副不明所以的表情,却胡乱安抚道:“赶紧喝完你的醋,我们天黑前,还要赶到月华谷。” 端木华叹了口气,也不多纠缠。她正色道:“我真是不明白你。为何要舍近求远,先跑到这宁化来?” 戴天沉吟道:“如今我们虽已有三本真言宗,但剩下的几人,个个都不是好相与的。晋长青和段墨,与凌若渊有仇。祁如月脾气古怪。公孙玄和詹淇,是当年八人之中仅剩的两人。从这些人手中,想要取得真言宗,真是难如登天。” “所以呢?”端木华眨眨眼:“你如何就选择了詹淇这个老滑头下手?” 戴天解释道:“詹淇确实是个老滑头不假。但此人并不是没有机会被我们说动。他的性情温和,颇有美名。连钟懿师伯,也对詹淇另眼相看呢。” “更重要的是,”戴天突然表情严肃起来:“这个詹淇,是当年之事的见证者。他一定知道内情。我想找他问清楚。” 端木华点点头,还是有些担忧:“但这里怎么说,都是北汉的地界。我们为了从嘉公子,可是得罪了北汉呢。” 戴天眉头微皱:“你可曾记得林仁肇将军所言?他说战场之上,各为其主,并无善恶。我们虽帮助过从嘉公子,也不过是出于江湖道义。这些权利之间的博弈,我们无谓参与,自然也不会对他们产生威胁。” 端木华望着戴天,眼神有些怜爱:“你无心威胁。但别人却未必能体会。我们还是离这些是非之地远些吧。” 戴天点点头,若有所思。 端木华见戴天不言,便岔开话题:“听说詹淇的月华谷,是个隐秘之地。这些年,詹淇似乎也颇超然世外,不太理会朝堂江湖纷争,大有闲散之态。” 谁知,戴天突然激动起来:“闲散?他们当年设计若渊前辈之时,何曾有过闲散之态?” 端木华见戴天动怒,连忙安抚起来:“你且不要激动。当年之事,未必如我们所想。我们不知内情,还是不要妄加揣测。” 戴天却噌地站起来,说道:“我也不想揣测。我只怕,当年的真相,比我们想象的还要不堪。想到若渊前辈经历过的那些腌臜破事,我怎么还能安然地坐在此处?我这就去找詹淇。” 说罢,戴天竟抬脚走出食坊。 端木华皱皱眉头,轻叹一声:“果然一提到凌若渊,你就不能自持。” 虽抱怨,端木华却也快步向着戴天的方向,跟了出去。 戴天虽急于探求真相,但真相,却往往最是难以捉摸。 它仿佛是花丛中的美人,露出半截衣衫。想要抓住她,她却咯咯笑着跑开,只空留一手香气。 越是渴望,越是容易失望。 端木华说月华谷隐秘,竟然一语成谶。 月华谷果然隐秘。 简直是无影无踪。 戴天二人在集市田间转悠了两天,竟毫无头绪。 宁化虽是边关小城[49],却颇热闹繁荣。 这与太原府[50]蓬勃的商贾文化有关。 太原府之人,大多精明,通算计之道。 大大小小的买卖生意,往往被他们打理得头头是道。 宁化城中,到处是商贾车队往来,贩夫走卒叫卖。 城外的乡间林中,也处处是农耕火种,一派安居乐业之相。 [48]宁化:今山西宁武县。 [49]宁武县有宁武关,宋代初年与北方匈奴相望。 [50]太原府:今山西。 第78章 詹淇果然是个滑头。 这人间烟火之地,哪有所谓超然世外的月华谷? 宁化百姓,被问到月华谷之时,也往往露出一副茫然之态。 真是奇了。 威震江湖的月华谷,竟然低调到无迹可寻的地步。 戴天好不失望,越发焦躁不安。 他恨恨地道:“詹淇果然是个老滑头。堂堂八大门派之一的月华谷,竟被他隐姓埋名如斯。” 端木华拍拍戴天的肩,柔声道:“月华谷偌大个门派,不可能毫无踪影。我们且耐心再寻一寻。” 戴天不耐烦地道:“还要怎么寻?这宁化里里外外,山谷林间我们都找遍了。难道还要掘地三尺吗?” 端木华突然一愣,若有所思道:“不会真的要掘地三尺吧?” 戴天有些迷惑:“你是说月华谷,在地下?” 端木华沉吟道:“有可能。我们还要从月华谷的名字来入手。” “月华?”戴天自言自语道:“那就晚上再出去找?” “还要月圆之夜。”端木华眨眨眼睛。 月圆之夜。 戴天和端木华漫无目的地走在宁化城外不远处的芦芽山上。 月光如水。 水一般的银色光芒,静静地流淌在,山谷林间。 月下的山谷,明晃晃的。 山中的薄雾弥漫,让月夜更加如梦似幻。 “这里的月光,美则美矣,但也无甚特别。”戴天显得有些犹疑:“这里不会就是月华谷吧?” “自然不是。”端木华摇摇头:“月华谷,一定是,在月光下,最特别的地方。” “最特别的地方?”戴天左顾右盼,一脸沮丧:“我怎么不觉得有什么特别呢?” 端木华将戴天一拉:“走,我们到山顶上去看。” 芦芽山不高,很快便到了山顶。 再不高的山顶,也会让人产生一览众山小的豪情。 时值初秋。 芦芽山却无萧索之态。 从山顶望去,山中的树叶,或黄或红,色彩浓重,热烈非凡。 再镀上一层厚厚的月光,天地之间,不再是单一的黑色和银色,而是五彩斑斓起来。 戴天正看得有些出神,却听到端木华的惊叫声:“看!月亮!” 戴天好生奇怪,月圆之夜,当然会有月亮,有什么好惊讶的? 但端木华还是不消停地尖叫:“两个,两个月亮!” 两个月亮?戴天更奇怪了:这端木华不会是疯魔了吧? 但端木华显然不满足于自己疯魔。她跳过来,疯狂地摇晃着戴天,指着不远处道:“月亮!月亮!” 戴天顺着端木华的手指看去,竟然,真的看到了月亮。 一轮圆月,比头顶那汪明月还要大,还要圆! 这轮圆月,就静静地躺在山谷之中,闪烁着耀眼的光华。 “那是什么?”戴天很诧异:“一个湖吗?” “不是。”端木华紧紧地盯着山谷中的月亮,摇摇头:“不会有这么小的湖。” “一面铜镜?” “哪有这么大的铜镜?” “一块宝石?” “宝石会这么圆?” “一颗夜明珠?” “如果是夜明珠,我们俩就发达了!” “.……” 这二人一边热烈地讨论,一边寻着山谷中的明月而去。 这轮明月,也真是奇怪。 在山顶看来,璀璨夺目。 但一走进山谷,这轮明月的光芒,就变得越来越黯淡。 仿佛明珠蒙尘,乌云遮月。 二人越走越奇,勉强追随着微弱的光芒。 直到走到跟前,这二人才发现,这山谷中的明月,竟然,是一口井! 这口井,通体雪白,晶莹剔透。 戴天围着井走了一圈,又伸长脖子,向井里张望了许久。 “这口井,有古怪。”他得出了结论。 “废话。”端木华翻了个白眼:“这山里又没有人住,怎么会有一口孤零零的井呢?必然有古怪。” “这井里,似乎没有水。”戴天眯着眼睛,“而且井壁并不是垂直的,仿佛是,倾斜向下的。”端木华补充道。 “这井壁异常光滑。所以,我们看到的月光,应该是井壁反射月光所致。”戴天抬头望望满月,又望望山顶,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之所以在山顶可以看到强烈的亮光,而在山谷之中,却很难找到井口,可能与我们的位置和角度不同有关。” 端木华伸手摸了摸井口的井壁,惊叫起来:“竟然是冰!” 戴天蹲下来,也伸手仔细摩挲井壁,喃喃道:“原来不是井,而是个冰洞[51]。” 端木华转头望着戴天,有点泄气:“看来我们是白费功夫了。” 戴天却紧紧地盯着冰洞,脸上露出一丝喜色:“没有。这个冰洞,应该就是月华谷。” 端木华瞪大了眼睛,一脸不相信:“月华是有了,但这里顶多叫月华井,哪里有谷?” 戴天微笑着望着端木华:“是你提醒了我。谷,不一定在地面上。” “不一定在地面上?”端木华道:“你是说,月华谷在地下?” “也有可能,就在这个冰洞里。”戴天眨眨眼睛。 端木华却面露难色:“我,我可不要进去。” “为啥?”戴天有点不解。 端木华扭捏道:“这个,我怕黑。” 戴天哑然失笑,拉住端木华的手道:“放心。冰洞里不黑。” 端木华脸一红,很快地将自己的手抽回来,小声道:“你如何知道里面不黑?” 戴天用手指了指冰洞深处:“里面有光。” 冰洞中,果然有光。 光还不少。 简直是亮如白昼。 从洞口向里走的数百米,满是银色的月光。 冰洞特殊的走行和结构,让月光能最大限度地投射到洞中去。 端木华边走边啧啧称奇:“这里明亮如同月下,难怪叫月华谷。能将月光引入地下,这詹淇果然是个滑头。” 戴天纠正道:“应该比月光还亮。” 端木华凝神四顾,惊讶道:“果然。这里竟有灯火!” 只见高大的冰壁之上,每隔数米,便有烛火之光。这些烛火,竟罩在透明的水晶圆球之中。水晶通透,其中的火光影影绰绰,璀璨夺目。 而巨大的冰洞,在这些闪烁烛火的辉映之下,显得美轮美奂。 冰洞之中,净是万年寒冰。 这些寒冰,如同钟乳石一般,呈现出各种奇异的形态。 有的一柱擎天,有的如修竹林立,有的如同涌泉,有的如美人侧立。 这些寒冰,皆通透晶莹,身如琉璃。 端木华看得有些痴醉,连连惊叹:“寒冰竟能如此妖娆?” 戴天沉吟道:“这个冰洞,在深谷之中,地面之下,阳光不入,因此洞中才能保持寒冰不化。洞口倾斜,谷中山风涌入,千年万年,便如同精雕细刻。” 端木华吸了口气,仿佛很是不忿:“如此神奇诡谲之地,竟被詹淇那个糟老头强占了去,真是可惜,可惜。” 话音未落,只听那个传说中的糟老头,幽幽叹了口气:“我这个糟老头,怎的就不能住在这个神奇诡谲之地了呢?” 端木华和戴天一惊,转过头来,才发现詹淇不知何时,竟站在二人身后,悄无声息。 端木华不好意思地一福道:“詹谷主,晚辈谬言了。还请见谅。” 詹淇果然是个性情温和的人。他呵呵一笑,将端木华一拉,眯着眼睛道:“端木掌门言重了。老夫确实是个糟老头,端木掌门快人快语,毫不做作,甚得我心,甚得我心。” 端木华很是尴尬,只能岔开话题:“詹谷主,如何能找到这样好的地方?” 詹淇个子不高,是个五短身材。年老之后,更加富态浑圆。他眯起眼睛看,活像个红彤彤的苹果。这只红苹果,此时却故作深沉地叹了口气:“以前我月华谷,就在这芦芽山山谷之中。但这几年,我对江湖之中的纷纷扰扰,越发不感兴趣,越发闲云野鹤起来。于是我便找了这个隐秘之地,将整个门派移到地下冰洞,只希望无关之人,不要打扰我才好呢。” 一旁的戴天突然插话道:“詹谷主,您是不希望无关之人打扰您,还是希望凌若渊不要找到您呢?” 詹淇一听,瞬时脸色一白。但这样微妙的表情,很快被詹淇如同海浪般荡漾起来的笑容冲淡了。詹淇的笑容,显得油光水滑,在幽暗的冰洞之中闪闪发光。 他凑到戴天面前,踮着脚将戴天细细打量了一遍。之后,他才谄媚地道:“小帅哥,我认识你。你是九剑门秦松的小徒弟。你师父好人才啊。收的徒弟也如此灼灼生辉。哪像我们月华谷,净是些歪瓜裂枣……” 戴天脸色阴沉,冷冷地望着詹淇插科打诨,也不答话。 詹淇见戴天不言语,觉得有些尴尬。于是他吸吸鼻子,眨巴着小眼睛道:“我与九剑门极为亲厚,秦松和凌若渊都是我的故交。方锦宜更是我月华谷的老朋友。所以你们两个小娃娃,我都颇喜欢。你们远到而来,我这个糟老头欢喜得很,欢喜得很……” 詹淇仿佛真的欢喜起来,他搓着手,原地打起转来,圆滚滚的身体,就如一只肥硕的田鼠。 他的语气,也欢快起来:“两位小朋友且到我月华谷中参观参观。老夫可是收藏了天下最有名的好酒,今日就同两位小朋友品鉴品鉴可好?” [51]冰洞:宁武万年冰洞,在春景洼村境内。 第79章 你们俩有口服了。 戴天眉头一皱,似乎很是厌烦。 但端木华将戴天一拉,竟冲着詹淇微笑起来:“詹谷主,我祖母早就告诉我,詹谷主品味非凡,眼光独到,醉心收藏各种稀奇之物。这月华谷中收藏的奇珍异宝,可是比皇宫中还多呢。今日您就带晚辈们,见识一二吧。” 詹淇一听大喜,如同高山遇流水,伯牙得子期。他拍着胖乎乎的手,颠颠地跑到前方引路去了。 戴天翻了个白眼,低声道:“跟这个老滑头,费什么话?” 端木华嗔怪地瞪了戴天一眼:“詹淇虽是滑头,但也是武林宗师。我们俩加起来,可能都不是他的对手。你要逼问他当年之事,定是半分便宜也讨不到的。不如见机行事。” 戴天听了,不置可否,只能跟在端木华身后,向着冰洞深处而去。 这月华谷,越往深处,便越奇异。 灯烛之光更盛,冰石形态更加诡谲。 更奇的是,走了百十米,竟出现了亭台楼阁。 楼阁繁复,飞檐亭台,雕楼画栋。 端木华啧啧称奇,詹淇竟在冰洞深处,修了如此气势恢宏的建筑。 一进入这恢宏的楼阁之中,冰洞之中的寒气就一扫而空。 简直温暖干燥如春。 不但温暖干燥,还种了不少蔬菜瓜果。 不但有蔬菜瓜果,还养了成群的鸡鸭,闲然地乱逛。 俨然一副世外桃源的模样。 端木华瞪大了眼睛,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我说詹谷主,你竟在地下,大兴土木,造出这么个巧夺天工之地。你是打算长年累月龟缩在这世外桃源里不出去了吧?” 詹淇嘿嘿一笑,颇有些得意:“那是自然。老夫住在这里,任是谁,也找不到的。” 詹淇说完,突然圆脸一红,自觉失言。 戴天轻哧一声:“詹谷主果然做了亏心事,怕仇家找上门来吧。” 詹淇愣了愣,又迅速地恢复了笑嘻嘻的表情:“老夫一向与世无争,怎么会有仇家?” 戴天刚想说话,却被端木华一拉。 端木华冲着戴天使了一个眼色,也浮起了笑容道:“正是呢。詹谷主一向与人为善,怎会有亏心事?詹谷主且赶紧带我们去看看您的珍藏是正经。” 詹淇一拍脑门,一副如梦初醒的表情道:“对对对。快随老夫来。” 说罢,詹淇便撒开蹄子,小跑着向前方而去。 端木华和戴天相对一望,紧随其后。 月华谷果然是个浩荡的工程,在冰洞之中绵延了数百里。 院落层层叠叠,房檐飞翘,窗阑雕花描金,显得金碧辉煌,妥妥一副土豪的模样。 但月华谷虽大,弟子却不多。 简直是人丁凋零。 只有稀稀拉拉几个弟子,或者懒洋洋地扎堆闲聊,或者吊儿郎当闲散乱逛。 和詹淇一副德性。 而很多院落房间空无一人,却放置着杂七杂八的物件。 詹淇打开其中一个房间,顿时酒香四溢。 詹淇得意地向着端木华和戴天挤着小眼睛,炫耀道:“这里是老夫这些年收藏的好酒。你们俩有口福了。” 只见百尺的房间内,放满了大大小小的瓶瓶罐罐。 这些瓶瓶罐罐,或者玲珑仅寸许,或者大如水缸。 至于材质,就更加不一而足。 有的是彩绘的陶罐,有的是天下名瓷,有的是美玉打造,还有的通体墨绿,闪着荧光,竟是西域的夜光杯。 戴天和端木华看得目瞪口呆,却听詹淇得意洋洋的声音传来:“这个是九酿春酒,可是曹操当年最喜欢喝的呢。” 戴天二人转过头去望向詹淇,只见詹淇肥硕的身体,正轻盈地游走在上千个瓶瓶罐罐之间,不遗余力地向二人夸耀。 “这个是栆集酒。”詹淇举起一个温润的玉堂春壶:“是孔子最喜欢的。” “这个是酃酒。”他又指着一个方尊造型的金色陶罐道:“别小看它不起眼。这个酒可是历代皇帝祭天时候用的呢。” “这个是羊羔美酒。”詹淇从一个皮囊中倒出一杯琥珀色的酒塞给端木华,顿时奶香四溢。詹淇咂着嘴道:“这种酒,要用最好的羊奶、小羊羔肉、十五种水果、十八种名贵中药来酿造。最是美容养颜呢。” 端木华端起来饮了一口,果然甘甜醇厚,回味无穷。 只听詹淇又开始叨叨了:“这个是五加皮酒,传说是龙女酿造。长年饮用,可以延年益寿,说不定还能长生不老呢。” 詹淇的两个小眼睛,闪闪放光,仿佛已经长生不老了一般。 戴天指着一个晶莹通透的高大赏瓶,有些吃惊:“这个酒瓶,竟然是用冰做的。” 詹淇噌地一声,出现在戴天面前。他眯着眼睛,吸着鼻子,仿佛颇为陶醉地道:“这是杏花村酒,是老夫家乡的美酒。这可是老夫的最爱呢。这个酒清香淳正,若是用冰来盛放,清冽无比,每天小酌一杯,快乐似神仙呢……” 戴天却无情地打断了詹淇的陶醉:“詹谷主,你如此醉生梦死,可是因为心中有愧?” 詹淇一滞,讪讪道:“老夫也不是每日饮酒的,何来醉生梦死一说呢?” 他仿佛想岔开话题,又强行露出一副兴高采烈的神色,他一把拉住端木华道:“老夫还有更多好玩的东西,给你们看看。” 说罢,他就将二人拉出酒窖,闪身进了另一个房间。 这个房间,给戴天二人的映象,就是香。 简直太香了。 这种香,是一种让人流涎三尺的香。 这个房间里,竟挂满了,肉。 各式各样的束脩[52],腊肉,酱肉,腌肉,风干肉干…… 詹淇咽了一下口水,手舞足蹈地道:“这是来自广南东路[53]的束脩,鲜甜可口。这是来自剑南道[54]的酱肉,麻辣鲜香。这是契丹人做的肉干。你不要看契丹人强悍粗鲁,他们做起好吃的,嘿,比中原的大厨一点不逊色呢……” 端木华终于心下明了。这冰洞之中的诺大月华谷,大大小小上百个房间,竟被詹淇藏满了各种各样的食物。 就如同一只硕大而敬业的田鼠,辛辛苦苦,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准备了满满一地窖的食物,准备过冬。 只听戴天冷笑一声:“古有酒池肉林,现在詹谷主也一点不逊色呢。” 詹淇见戴天持续挖苦自己,终于脸上有点挂不住了。他板起脸道:“你们这些小朋友,真是看不透。人生短短数十年。纠缠那些恩怨情仇做什么?总是记着些仇啊,怨啊的,你不放过别人,也就是不放过自己。何苦来呢?还不如像老夫一样,寄情于山水,每日里琢磨些好吃的,好玩的,不是更好吗?” 戴天脸色一沉,冷冷道:“詹谷主,做了亏心事,还能轻轻松松将恩怨一笔勾销,装作淡泊超然,古往今来,确实少有。晚辈佩服!” 詹淇面色一寒,就要发作。 端木华却含笑向詹淇一福道:“詹谷主,我们武林后辈,自然对这些养身之法不甚了了。您且带我们见识一下您的武功秘籍,神兵利器之类的,我们才感兴趣呢。” 詹淇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道:“也是。你们这些小娃娃,对吃吃喝喝的事情总是随随便便的。罢了,我且带你们见识一下我的镇谷之宝吧。” 说罢,这詹淇仿佛把之前和戴天的不愉快,又忘得一干二净。他扭动着自己圆滚滚的身躯,如同一只苹果般,快速滚动起来。 端木华苦笑着摇摇头。这詹淇,不知是真洒脱,还是圆滑世故高明如斯。明明暗藏矛盾汹涌,他却总能化解得风平浪静。江湖中,说他是老滑头果然是不错的。 随着詹淇七拐八拐,戴天和端木华在月华谷中越走越深。 越往月华谷深处走,端木华就感到温度越低,光线越黯淡。 端木华隐隐觉得有些担忧,悄悄将戴天拉了拉,低声道:“这个老滑头,不会耍什么花样吧?” 戴天将端木华的手轻轻握了握,安慰道:“你好歹是凌霄阁掌门。詹淇这么滑头,断不会在自己谷中对我们下手,留人口实。” 端木华觉得戴天的手温暖而有力,顿时心中一热。她顺势将戴天的手紧紧抓住,柔声道:“有你在我身边,我便心中踏实了。” 哪知戴天很快将自己的手抽了回来,有些不自然地道:“你且放宽心。这月华谷虽复杂,但我已经将来时的路记得清清楚楚。一旦有什么变故,我们施展轻功,定能全身而退。” 端木华见戴天将手抽回,好生失望,心中酸涩,但也只能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走在前方的詹淇听到二人窃窃私语,颇感兴趣,凑过来问道:“你们两个小情人,在偷摸说些什么呢?” 端木华脸一红,嗔怪到:“詹谷主,你休要拿晚辈打趣。我们哪里是情人。” 詹淇嘿嘿一笑,自言自语道:“这些风啊,月啊的,老夫可见得多了。你们可糊弄不了我。” 端木华刚想反驳,只见詹淇已经在一道石门前站定。 [52]束脩:腊肠。 [53]广南东路:现广东。 [54]剑南道:现四川。 第80章 冤枉啊! 端木华和戴天相望一眼,有些诧异。 这月华谷中,大多房间院落,都是木质结构。 偏偏这个房间竟是用岩石打造。 连大门都是一块巨石打磨而成。 足可见这道石门之后,放着了不得的东西。 只见詹淇,在石门前站定,一副认真的模样道:“这间石室,是整个月华谷,唯一一处与吃吃喝喝无关的地方。两位小朋友定会感兴趣了。” 端木华故作惊讶道:“这里面,究竟是什么宝贝?” 詹淇神秘地道:“这个地方,是月华谷的禁地。平时谷中弟子,可不能随便进入呢。” 说罢,詹淇转身将石门一阵拍打。 拍打得杂乱无章。 但戴天却在端木华耳边低语道:“詹淇是按照八卦之中的离震两卦拍打石门。” 话音未落,只听石门发出一阵沉闷的声响。 一个巨大幽深的石室展现在大家面前。 在幽幽的灯烛辉映下,勉强可以看到,石室中摆满了高大的架子。 三人走进石室,端木华才看清,这些高大的架子上,放着各种各样的,书。 端木华定睛一看,这些书,有的残破不堪,有的暗黄干枯,有的甚至如同枯叶般腐朽。 但詹淇却将这些破败不堪的书,视如珍宝般。只听他喋喋不休道:“老夫这一生,除了喜欢天下美食,还有一个爱好。那就是收集武学孤本。这个石室之中,全是老夫呕心沥血,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从各地寻摸而来的。” 只见他指着一本枯朽如风烛残年老人的残缺书本道:“这个是华山的养吾剑谱,人们都以为一百年前就失传了。其实这剑谱,是辗转到了我的手中。” 詹淇又指着另一本黄如蜡质,破如酸菜的书道:“这个是点苍派七十二式中的回柳刺。本是不传之密,非本派弟子根本无缘相见。数十年前,我无意中得知了点苍派长老严如寻的丑事,并用这个丑事要挟严如寻那厮。那厮是个胆小怕事的人,就偷摸着把回柳刺的拓本给了我。你们可知那厮的丑事是什么?这厮在六十岁高龄之时,竟然还勾引了同门的女弟子,来了个金屋藏娇。真是笑煞我也……” 但端木华和戴天显然对这些陈年八卦毫无兴趣,而是一脸漠然地望着詹淇。 詹淇见两人不为所动,有些气恼。他便仿佛赌气般,走到一个雪白如玉的石台边,指着一本古朴的书简,高声道:“这个可是我月华谷真正的镇谷之宝。” 端木华和戴天果然被吸引了,抬头望着詹淇。 詹淇有些得意,清清嗓子,一本正经地道:“这本唤作昆仑斩,据说是当年威震天下的吾离双剑冰阳[54A]所写。啧啧,这可是我在巅峰时期,与昆仑派帮主常勇大战了三天三夜之后,才勉强赢回来的。” 端木华和戴天果然很是惊异。 冰阳的大名自然如雷贯耳。 冰阳的武学秘籍,竟然会出现在詹淇的月华谷之中。詹淇的实力,果然不容小觑。 端木华和戴天还在惊异之中,更加吸引这二人的东西,竟出现了。 真言宗! 一本薄薄的真言宗残本,孤零零地躺在角落一个红木架子上。 最奇的是,真言宗旁边,空荡荡的。仿佛,给另外七本真言宗留下了位置。 戴天望着真言宗,心中感慨万千。 这就是让江湖血雨腥风,让凌若渊蹉跎了四十年岁月的真言宗。 端木华却是看得心中一沉。 詹淇自称超然外物,寄情山水,只愿吃吃喝喝。 但其实,詹淇的野心昭然若揭! 收集武学孤本,是他的爱好。 其实,更是他的野心。 貌似人畜无害的詹淇,为了这份野心,可以颠倒是非,痛下杀手。 端木华不自觉地向后一退,有些戒备。 但戴天却是怒火中烧,难以自持。他上前一步,几乎贴到詹淇面前。他几乎嘶吼道:“詹淇,你的这本真言宗是如何而来?” 詹淇被戴天质问,有些发懵。他结结巴巴道:“什么,什么怎么来的?” 戴天寒着脸道:“这本真言宗,本来是若渊前辈的。为何会在你的手中?当年,你们是不是,用了阴谋设计了若渊前辈?” 詹淇红苹果般的脸,一下变得煞白。但他有着波澜不惊的能力。所以他很快恢复了镇定,反而露出一副委屈的表情,高声道:“冤枉啊!” 他一边喊着冤,一边眨巴这小眼睛。 他的小眼睛,竟然闪着泪光,仿佛真的蒙受了天大的委屈。 他甚至抽着鼻涕,可怜巴巴地道:“天可怜见啊!我詹淇一辈子老老实实,勤勤恳恳,从来没有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你们当真是误会我了。这真言宗,是凌若渊的不假。但我们压根没有用什么卑劣手段来设计凌若渊。其实当年,是凌若渊犯下了大错。这真言宗,是九剑门的聂轻寒,为了替凌若渊谢罪,亲手送给我们的。” “胡说!”戴天几乎怒吼道:“一派胡言!” 戴天揪住詹淇的衣领,几乎将詹淇提将起来。 戴天死死地瞪着詹淇,厉声道:“你说,凌若渊犯了什么大错?” 詹淇的衣领被戴天揪在手中,丝毫动弹不得。他的圆脸,憋得通红,只能费力地道:“凌,凌若渊,当年,杀师灭祖。” 戴天将手中的詹淇一把扔出去,发出可怕的声音:“你撒谎!” 詹淇被扔出去后,几乎在地上翻滚了数圈。 好不容易停止了翻滚,詹淇灰头土脸地坐在地上,更加委屈了。 只见他眼圈一红,抽抽搭搭地道:“如果我詹淇撒谎,我詹淇,就,就不得好死!” 戴天还想追问,却被端木华一拉。 端木华紧紧拉住戴天的手,有些担忧地望着他,低声道:“你且冷静些。” 说完,端木华转过头,对着詹淇冷冷问道:“你说,凌若渊杀师灭祖?” “没错。”詹淇吸着鼻涕道:“凌若渊,她,亲手杀了她自己的师父曾澜!” 戴天突然双手抱头,发出可怕的吼声,仿佛痛苦非常。 端木华心中大恸,一把将戴天抱住,柔声安慰道:“戴天,你冷静些。这些不过是詹淇的一面之词。未必是真的。” 戴天的痛苦之色却没有丝毫减轻。只听他喃喃自语般道:“我已经不止一次,听他们说,说若渊,若渊前辈杀师灭祖。怎么,怎么会发生这么可怕的事情?” 端木华心中酸涩不堪。 戴天自小,就是凌若渊的守灯人。 他的人生信念,似乎就是默默守护她。 在戴天的心中,凌若渊已经成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凌若渊在他的心中,是高高在上,正直无畏,纯洁无瑕的。 仿佛是那碧泉中的一朵白莲花。 戴天不能容忍,任何伤害,诋毁,抹黑凌若渊的事情存在。 但是如果,他的人生信念突然崩溃,这让他如何自持? 倘若凌若渊,并不是戴天想象中的凌若渊。倘若白莲花,也不是表象般纯净美好,又该如何? 如果一切都只是戴天的一厢情愿,那该多么可怕! 端木华只觉得自己怀中的戴天,剧烈地颤抖着。 端木华想要安慰戴天,却张开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只能,用尽自己全身的力气,紧紧拥抱戴天。 但端木华,却突然感到,一阵剧痛袭来。 她抬起头,竟惊讶地发现,自己的背部,正在汩汩冒血。 端木华下意识地将戴天一拉,连退数步。 她这才看清楚,自己的背上,赫然扎着詹淇的夺月索! 夺月索是一条银索,末端却铸有锐利的尖齿,可以将目标牢牢咬住。 而此时,夺月索的数枚尖齿,已经深深扎入了端木华的后背。 端木华忍痛将夺月索一把拔出,抬头望去。 只见刚才还在地上吸鼻涕的詹淇,哪里还有可怜兮兮的模样? 他已经站起身来,冷笑着望着二人。 “詹淇!”端木华厉声道:“你这是为何?” 詹淇阴恻恻地一笑:“端木掌门,本来老夫对付你们两个小娃娃,不用这么大费周章。但真言宗是老夫毕生追求之物。老夫自然马虎不得。” 端木华心中一凉,自己担心之事,竟然成真。 她心下黯然,万分后悔自己明明看清了詹淇的野心,却仍然心存侥幸。 对于这些诡魅之人,心存侥幸就是自取灭亡。 但此时此刻,已经由不得端木华后悔了。 只听詹淇又得意洋洋地碎碎念起来:“老夫听闻你们两个小娃娃,扬言要取回八大门派的真言宗,在江湖之中掀起了不小风浪。老夫就知道,总有一天,你们会来找我。老夫不费吹灰之力,就等到你们将真言宗送上门来,真是天助我也,天助我也啊……” 端木华咬着牙齿,冷声道:“原来你想要我们身上的真言宗。” 詹淇圆圆的脸,笑容可掬。他的声音,甜腻得如同少女:“你们不如乖乖将真言宗交给我。省得临死之前,还要受些折磨。” 端木华向后一退,有些不可置信:“你要痛下杀手?我是堂堂凌霄阁阁主,你杀了我,不怕天下人唾骂吗?” 詹淇翻了个白眼:“小娃娃,你还是太天真。不杀你们,我这杀人越货的爱好,就是事实。杀了你们,这些所谓的事实,便成了一场永远不能证实的传说了。” [54A]冰阳:见彼得猫的雪《半水青烟半水寒》。 第81章 路呢?来时的路呢? 端木华还想与詹淇理论,突然觉得自己被人一拉,急速地向后退去。 端木华的耳边,传来戴天的低语:“和他费什么话?逃命要紧。” 端木华心中一喜,有戴天在自己身边,什么危险,都仿佛微不足道了。 戴天身手矫健,转眼就退出去百米有余。 但陀螺一般的詹淇,身形更快。 那肥胖的身体似乎在地上飞速滚动,竟很快追上了戴天。 这只陀螺一边滚动,一边将长长的夺月索甩出。 夺月索仿佛长了眼睛一般,一下子缠住了戴天的右腿。 戴天重心不稳,狠狠摔倒在地上,右腿已经鲜血淋漓。戴天勉强站起身来,竟发现本来就有旧伤的右腿,已经难以动弹,显然伤了经脉。 刚才还人丁凋零的月华谷,突然冒出了数十个弟子。这些平时吊儿郎当,肥头大耳的弟子,露出凶相,像饿狼一般向着戴天和端木华扑过来。 这些饿狼还没扑到,突然纷纷发出惨叫。只见他们有的捂脸,有的跺脚,有的倒地不起,有的甚至直接调转头逃之夭夭。而这些惨叫的弟子身上,无一不是扎满了银针。 端木华虽受了伤,却毕竟是凌霄针的传人。只见她已经高高跃起,一边旋转,一边抛洒银针。 漫天银针围绕在端木华周围,犹如银色雾气缭绕。 被詹淇形容为歪瓜裂枣的月华谷弟子们,竟一时间无一敢上前。 詹淇气得大叫一声。他收回夺月索,将夺月索向着端木华横扫过去。 这夺月索有两米长,为纯银所造,抡起来虎虎生风,力道惊人。 端木华见夺月索袭来,不敢恋战,扶着戴天快速后退。 詹淇见二人要逃,气得吱哇乱叫。他将夺月索左右劈打,追赶戴天二人。 夺月索虽沉重,在詹淇手中却异常灵活。此时夺月索如同一条银色大蟒,张牙舞爪地追赶猎物。大蟒所到之处,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木头,石块,冰壁,在夺月索之下,都被打得粉碎,四处分散。 詹淇苦心经营的精美月华谷,在他自己的夺月索下,被毁得满目疮痍。詹淇如同田鼠般精心收藏的各种天下美食,茶叶,水果,糕点,花生,大枣……散落得到处都是。 詹淇好不心痛。 不但心痛,甚至胃痛。 那些香喷喷,甜滋滋的美食啊,就要毁于一旦了。 但詹淇却没有停歇玩命般的追赶。 因为真言宗,在他的心里,是更大的渴望。 他可以不惜一切代价。 月华谷毁了算什么? 他甚至可以为了真言宗,埋没良心,杀人灭口。 詹淇时常挂在圆脸上的笑容,此刻变成了冰冷与决绝。 他的小眼睛,瞪得溜圆,透着如同野兽一般的凶狠和疯狂。 这种凶狠和疯狂,正在一点点地吞噬戴天和端木华。 端木华的轻功,本来就不如戴天。现在还要拖着行动不便的戴天,就走得更加费力了。 而曲曲折折的走廊,错综复杂的院落,还有如同潮水一般向他们涌过来的月华谷弟子,都让端木华和戴天走得越来越缓慢。 詹淇的夺月索,如同附骨之蛆,就在身后不远处,如影随形。 而飞溅起来的石块和木头碎片,割破了二人的衣衫,划破了二人的皮肤,他们很快就伤痕累累,浑身是血。 戴天手中长剑翻飞,将向着他们扑来的月华谷弟子挡开。 而端木华一手搀扶戴天,一手则泼水般地将银针抛洒出去。 戴天的剑术,在武林同辈弟子中,已算上乘。 而端木华的凌霄针,是江湖中让人谈之色变的存在。 但端木华,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像如今这样狼狈过。 虽然也是见过大风浪,经历过大场面的人,但端木华从来没有体验过,今天这种,在生死边缘游走的感觉。 本是青春烂漫的年纪,缠绵悱恻的时光,但端木华却不得已要面对纷扰和争斗。 如果没有遇见过戴天,端木华的阁主,可能也能做得平淡顺遂,至少没有什么大波澜。 如今,端木华却莫名其妙地陷入了生死挣扎的境地。 但不知为何,端木华却一点都不后悔。 不但不后悔,连一丝恐惧,担忧,不安都没有。 反而,端木华觉得莫名的欢愉,甚至有一丝甜蜜。 能跟戴天生死相随,这让端木华觉得,不枉此生。 人,或许会经历困境,甚至遭遇危险。但如果这些困境和危险,是为了追寻自己喜欢的事情,人往往会义无反顾。不但义无反顾,甚至欣然前往。 因此,端木华虽然带着累累的伤痕,在穷途末路之上奔走,却始终带着一丝笑意。 说到穷途末路,端木华确实有些气恼。 戴天曾经信誓旦旦,说已经将来时的路,记得清清楚楚,定能全身而退。 岂知,这二人七拐八拐,很快就迷失了方向。 无穷无尽的院落和房间,让戴天和端木华晕头转向,只能盲目地疲于奔命。 一边奔命,端木华一边抱怨:“戴天,看你这海口也夸得太大了。路呢?来时的路呢?” 戴天忍着腿上的剧痛,有些尴尬:“这个,我也没料到,这里竟如迷宫一般。” 戴天皱着眉头,担忧地道:“我们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早晚会落到詹淇手中。” 端木华紧紧抓住戴天的手,安慰道:“不妨事。即使詹淇追到我们,我们拼死一战,也未必没有保命的机会。” 戴天一沉吟,对端木华道:“为今之计,我们只能分开走,才有机会……” 端木华立即打断了戴天:“你行动不便,如果分开走,你必然会被詹淇捉住。你是怕拖累我,才这样说的。我,我死也不会和你分开。” 说完,端木华将戴天抓得更紧了,仿佛害怕戴天跑掉一般。 戴天望着端木华,突然有些惘然,心中触动。 就在二人言语之时,危险却逼近。 只见陀螺般的詹淇,神不知鬼不觉地,已闪到戴天二人身后。他面色一寒,将夺月索挥起,又重重劈下。 这一劈,力道极大,若是落在二人身上,非死即伤。 正在惘然的戴天,突然一激灵,猛然转身。他一把将端木华推开,将手中蓝伽长剑向上一挡。 被戴天推开的端木华大惊。这夺月索韧度极高,刀剑难断。戴天用蓝伽去挡,只怕会被夺月索的浩瀚力道所伤。 果然,蓝伽击到夺月索之上,发出尖利涩耳之声,但夺月索依旧寒光闪闪,毫发无伤。 詹淇一声冷笑:“你们九剑门铸剑天下第一不假。但我这夺月索,七分寒铁,三分银,又经历了九炼九炙,坚韧无双,什么神兵利器也奈何不得。” 詹淇还没笑完,却突然脸色一变。 夺月索果然坚韧,但此时却如同在戴天的长剑上生了根一般。 只见戴天的蓝伽,出现了繁复的挽花。而夺月索,竟如同进入漩涡的小船,被牢牢地吸住了。 詹淇心中一惊。这个剑招,詹淇是认得的。这招唤作若即式,秦松当年在太乙论剑之上,就曾展示过。任何兵器,只要陷入此式,就会被困,不得所出。 只见夺月索,在戴天的挽花剑式之中,如同大蟒被人拿住七寸,顿时萎靡不振。戴天左手一伸,就将夺月索擎住。戴天一用力,夺月索竟从詹淇手中飞了出去。 夺月索是詹淇的成名兵器,此时竟被人夺了去,真真是奇耻大辱。 戴天见夺月索到手,心中一松。 但正当戴天想要拉回夺月索之时,才发现了端倪。 戴天拉回的,不仅仅是夺月索,还有詹淇。 只见詹淇身如鬼魅,竟顺着夺月索,欺身到了戴天身侧。 戴天心中大惊,连退数步。 但是已经为时已晚。 詹淇面露凶相,数掌连击,正中戴天前胸。 戴天只觉胸口剧痛,如同碎裂。巨大的冲击力将戴天掀飞,重重地砸到墙壁上。 这一击力道巨大,墙壁立即被戴天砸出个大洞。大洞触目惊心,大洞周围形成道道裂纹。裂纹越来越深,随之整面墙壁轰然倒塌,激起大量碎石烟尘。 而戴天落在地上,翻滚数圈,大口鲜血喷出,全身骨头如同断了一般,根本站不起来了。 端木华一声尖叫,向着戴天奔去。 端木华泪眼涟涟,却听戴天低声道:“你且快走,找人来救我。否则你我都会折在此处了。” 端木华摇着头,哀声道:“你休要骗我。若是把你留在这里,就是死路一条。如果我今日走了,会后悔一辈子。” 说完,端木华一咬牙 将戴天强行扶起,艰难地向前挪动。 地面上全是碎石碎冰,两人根本无法前行。刚走两步,便跌倒在地。 詹淇哈哈大笑:“两位小朋友,何苦来呢?你们年轻人,就是看不透,人生短短几十年,糊里糊涂过了就算了。干嘛这么较真?纠结那些个身外之物有何用?早点将真言宗交给老夫,你们还少受些苦。” 詹淇的脸圆圆的,笑容可掬,说不出的和蔼可亲。 但在端木华看来,简直和地狱的饿鬼一般无二。杀人不眨眼,吃人不吐骨头。 第82章 月牙儿! 端木华眉头紧锁,毅然向怀中一抹,便向詹淇一甩手。 詹淇正得意忘形之时,忽然觉得寒气袭来,大惊失色。 他灵活地向后一个翻腾,想避开这道阴冷的寒气。但他还没有落地,只觉得肩上剧痛。他定睛一看,竟是两根幽蓝色银针,深入血肉之中。而他的一臂,顿时酸麻寒凉,不能动弹。 詹淇心中一沉,暗咐道:“这丫头竟然有冰魄针?我倒是小看她了。” 转念之间,詹淇抬头去寻端木华和戴天,便更加惊异。 这二人,竟在一息之间,没了踪影。 詹淇大怒,呼喝着月华谷弟子,向前追去。 而端木华,拖着戴天,一步一滑,艰难前行。 虽艰难,端木华却觉得颇庆幸。 戴天误打误撞,撞碎的墙壁后面,竟是月华谷的边缘,这二人连滚带爬的,居然出了月华谷。 又见一轮皓月当空。 但端木华再也没有心情,去欣赏这初秋浓墨重彩的月夜。 戴天满身是血,气息仿佛越来越微弱。 端木华心中说不出的惊慌。她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戴天仿佛感觉到端木华的惶恐。他将端木华的手握了握,仿佛想要安慰她:“女侠,你刚才的那招,真是厉害!” 端木华苦笑一下:“我祖母方锦宜,一手冰魄火魂针,名震天下。而我,连祖母的三成都没有学到。祖母临终前,送我两根冰魄针,让我在保命时使用。如今,我已经山穷水尽了。” 戴天见端木华悲戚,想要安慰她,哪知,他却一阵咳嗽,连呼吸都变得极为费力。戴天踉跄两步,一头栽倒在地。 端木华大惊失色,几乎扑上前去,抱着戴天大哭起来。 戴天面色苍白,气若游丝:“端木姑娘,我如今,真的是要山穷水尽了。我,我戴天,能有幸认识姑娘,不枉此生。” 端木华的眼泪,模糊了她的双眼,让她连戴天的脸都看不清楚了。她急忙将泪水一抹,急切地想要看清戴天。 戴天的脸,很是俊朗清秀。银色的月光落在他的脸庞上,却显得一点血色都没有。他的眼睛,就像是天上的流星,光芒在逐渐地黯淡。 端木华颤声道:“戴天,你不要死。我,我还有话要对你说……” 戴天的声音很微弱:“有些,有些事情,不,不值得……” 端木华痛哭起来:“值得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端木华突然坐起身来,认真地道:“戴天,你听好了,我要对你说的是……” 但端木华的话,却被一阵难听的笑声打断了。 这阵笑声,就像是一个长舌妇,打听到了东家长西家短之后,发出的夸张笑声。 笑声中,还夹杂着得意洋洋的声音:“我就说,你们两个是小情人嘛。你们还不承认。” 端木华竟也不回头,只是冷冷地道:“詹淇,要杀便杀,不用废话了。” 詹淇觉得有些无趣,便讪讪道:“端木大侄女,老夫本是看着你长大的。如今要你死在我的手中,老夫还是有些于心不忍的。你放心,老夫一定厚葬于你,把你和你的小情人葬在一起……” 詹淇话还没说完,却突然愣住了。他张大了嘴,如同吃了个苍蝇。 端木华觉得有些奇怪,便抬起头来,竟也看到个怪异的情景。 只见离他们不远的地方,有个人影。 这个人,如同鬼魅,何时来,从哪里来,无人知晓。 这个人,仿佛和月夜,融到了一起。 月光,流淌到他的身上,明晃晃的,让人不能直视。 他身材高大,一身银白长衫,白发长须。但此人却面目英武,仙风道骨,毫无衰微之态。 最特别的是,他的背上,背着两把造型奇特的双刺。双刺流光溢彩,让此人如同笼罩在淡淡的银色雾气之中。 “月牙儿!”詹淇惊呼起来。 只见月牙儿眉头一皱,难掩脸上的厌恶之态。他撇了一下嘴,漫不经心地道:“詹淇。实在不好意思。我不过是走过路过,不小心撞破了你的丑事。你继续,你继续。不必理会我……” 詹淇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他深吸一口气,语气变得极其恭敬:“月牙儿,看你说的是什么话。老夫哪里在做丑事。这是我月华谷的两个逆徒,犯下了大罪。如今我只是略微惩戒一下,小惩大诫,小惩大诫……” 月牙儿露出大惊小怪的表情道:“詹淇,几年不见,你倒是长本事了。竟能教出会使凌霄针的徒弟来!” 端木华拼尽全力,高声道:“月前辈,我们是凌霄阁端木华和九剑门戴天。今日是詹淇要杀人越货。还请月前辈相救!” 詹淇脸色一黑,阴恻恻地道:“月牙儿,这凌霄阁与你们峨眉毫无关联,我劝你不要多管闲事。” 月牙儿翻了个白眼道:“我这个人吧,有逆反心理。别人越劝我的事情,我越是想做。我本来不想管闲事。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有兴趣了。” 詹淇哭笑不得,语气一软道:“月牙兄,今日你且作壁上观,得了好处我与你平分。” 月牙儿一本正经地道:“有好处,我干嘛要与你平分?我自己一人独得岂不更好?” 詹淇忍无可忍,大叫道:“月牙儿!你不要以为我怕了你!” 说罢,詹淇突然右手一挥,先发制人。 只见夺月索如同银色毒蛇,向着月牙儿咬去。 月牙儿却不慌不忙,懒洋洋地将背上的平将双刺取下来。直到夺月索攻到面前,他才微微一闪身。 但这微微一闪身,竟让月牙儿凭空消失了。 他仿佛被一阵银色的旋风带走。 这阵银色旋风,从端木华身侧吹过,让端木华的长发拂过她的脸庞。 这阵银色旋风,从月华谷弟子身边吹过,竟让这些肥头大耳的酒囊饭袋站立不稳,纷纷倒地。 这阵银色旋风,从詹淇面前吹过,詹淇只觉得打了个冷战。 这阵冷战之后,詹淇终于找到了冷战的原因。 他的一身土豪的华服,竟变成了一条条,一缕缕,一丝丝。一时间,这个圆苹果,像是被胡乱削了皮,落了个衣不蔽体的造型。 而月牙儿,终于从旋风之中走了出来。他戏谑地望着詹淇,仿佛强忍着笑:“我说詹淇小土豆,你有几斤几两,难道我不知道?不要说削了你的土豆皮,就是削了你的土豆脑袋,也是简单如探囊取物的。” 端木华睁大眼睛:“土豆?” 月牙儿对着端木华挤挤眼睛:“詹淇小土豆,是一位故友,给詹淇取的名字。” 提到这位故友,月牙儿的表情突然变了变。一丝如同冷月般的寒气漫上了他的脸庞。 他转头向着詹淇小土豆道:“这两个小朋友,我带走了。你可有意见?” 小土豆虽然土豆皮零落,但恭敬得点头如捣蒜。他谄媚地道:“没意见,没意见……” 月牙儿满意地一点头,对着月华谷的一帮弟子,开始发号施令:“你们,将他抬起来。慢些,轻些……小心我剥了詹淇小土豆的土豆皮……” 小土豆又打了个冷战,望着几人踏着月光走远了。 戴天从长久的梦境中醒来。 首先看到的,是端木华泪眼婆娑的脸。 戴天拍拍端木华的手,有些歉意:“都是我学艺不精,才会频频让你担心。” 端木华摇摇头:“你是个好人。你的执着和一腔赤诚让我,让我……钦佩。” 戴天刚想答话,忽然听到一阵阴阳怪气的声音:“好人倒是个好人。就是不经打。看他长得人模人样的,嘿,谁曾想,脆弱得像个花瓶。他那条大长腿啊,旧伤上又添了新伤。我看是不成了。” “不成了?”端木华惊叫起来,一把抓住那个阴阳怪气的人。 那个阴阳怪气的人,大概是被端木华抓疼了,夸张地大叫起来:“我的意思是,以后刮风下雨的,他那条大长腿,就会酸痛难忍。” 端木华松了一口气,重新坐到戴天身边。 戴天定睛一看,这个阴阳怪气的人,一身银白华服,虽已暮年,却依旧丰神俊逸。他此时,正眯着眼睛,饶有兴趣地盯着戴天。 戴天费力地坐起身来,恭恭敬敬地向着此人一抱拳:“月前辈。多谢相救!” 此人正是月牙儿。 月牙儿微微一笑:“我与你们九剑门颇有渊源。你的师父秦松,是我的故交。遇到詹淇那个腌臜破老头欺负你们,我岂有不救之理?” 戴天呆了呆,试探道:“月前辈,你为何会刚好遇到我们?” 月牙儿眨眨眼睛:“其实我正好去找詹淇小土豆。” 端木华有些不解:“月前辈,你既然不喜欢詹淇,为何还会去找他?” 月牙儿的脸上,又闪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他沉吟道:“为了些往事……” 之后,月牙儿仿佛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之中,竟然发起呆来。 端木华和戴天面面相觑,也不敢打扰月牙儿的冥思。 过了良久,月牙儿才似乎回过神来,自言自语地道:“说起来,小土豆,还是凌若渊给詹淇取的名字。” “凌若渊?”戴天一听,又不能自持,叫出声来:“月前辈,您可是为了凌若渊,去找詹淇?” 月牙儿却没有回答,而是幽幽地道:“记得那一年,我缠着母亲,终于去了安乐山。 第83章 万万没想到! 说起来真是可笑。 每个人的心中,总有些执念。 这些执念,就如春风里的野草,会越长越深。 而这些如同野草疯长的执念,往往不知缘由,毫无道理可言。 比如你会突然在某个阳光明媚的下午,迷上街头那串一言难尽的臭豆腐。并且从此魂牵梦萦,找各种借口出现在街头,只为一饱口福。 又比如你会在每次逛集市的时候,觊觎那一碗滚烫的砂锅米线。如果不吃,就好像根本没有来过集市一般。 我的心中,也有执念。 而且这种执念,一直折磨着我。 我自小,就是个莫名其妙的人。 之所以说莫名其妙,是因为,我强烈地觉得,我的运气,莫名其妙的好。 当我还是个小屁孩,就被峨眉上上下下,各种师叔师伯们,捧在手心里。 原因是,我是吾离双剑的后人。 先祖的光芒,让我生而不凡,活在万众瞩目之中。 幸亏,这种瞩目,并没有给我带来压力。 因为我的母亲,彼时的峨眉派掌门,是个很随性的人。 她说,我便是活着就好了。不必太出色,因为太出色实在累的慌。 因此,我的童年,就像峨眉后山上的牛羊一般,颇为欢快愉悦。 但是随着我长大,我发现了更多莫名其妙的事情。 我的身边,总是莫名其妙地出现很多,桃花。 对于这些桃花出现的原因,大概是我有一副好看的皮囊,的同时,还有一个有趣的灵魂。 同门的师姐师妹,总是机缘巧合地,出现在我的周围。 我的房间里,堆满了桃花们送给我的各种各样精美小礼物,母亲每次都要用麻袋来帮我收拾。 除了礼物,这些桃花,也给我设计了很多陷阱。比如崴了脚了,受了凉了,中了毒了……需要我的注目,关心,甚至是搭救。 不但如此,其他门派的掌门长老,也开始遣人来说媒。媒人简直要踏破峨眉山的大门。仿佛我是个什么稀罕的物件,奇货可居一般。 对于这些桃花,我真真是不厌其烦。 但凡长得好看的人,不管是女人,还是男人,都很容易出现有缺陷的性格。这些好看的人,不约而同的,高冷。 但其实,这些高冷的背后,是一种恐惧。 对长久暴露在万众瞩目中的一种恐惧。 对轰轰烈烈热热闹闹人见人爱的表象的,一种逃避。 所以,我大概也有些高冷。 对于这些桃花,我大致都是抗拒的,头痛的,茫然不知所措的。 但我的母亲,对于我的这些困扰,只是哈哈大笑。 她说,哈哈哈。 她还说,桃花丛中过,花香不沾身的,才是高手。 她最后说,男人,如果不懂得拒绝,那就成渣了。 所以,我开始大刀阔斧地,拒绝。 我不再收礼物,不再搀扶崴了脚的师妹,不再对那些苍蝇般往来的媒人笑脸相迎。 结果是,峨眉之中,开始流传,关于我的一些传说。 传说有鼻子有眼。 大致意思是,我对这些环肥燕瘦的美人,统统横眉冷对的原因是,我不喜欢女人。 这个…… 难不成我还喜欢男人? 呜呼哀哉! 自古传说,不管有多么离奇曲折,但凡说的人多了,便成了事实一般。 那些环肥燕瘦们,宁愿相信,这个曲折离奇的传说,总好过接受被我拒绝的事实。 桃花们开始疏远我,甚至用一种奇怪的眼光打量我。 我倒是乐得清净逍遥。 但传说这个事情,说得久了,便连我自己,也搞不清楚是真是假了。 有时候,我也迷惑起来,我不会是真的,不喜欢女人吧? 呜呼哀哉! 我这么高大英武,气宇轩昂,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真是可惜了。 万幸的是,这个迷惑,很快有了答案。 那是在一年的太乙论道上,我终于遇到了我的执念。 我的执念,竟是个,蓬头丫头。 呜呼哀哉! 那么多环肥燕瘦的桃花,或者艳若桃李,或者清丽如深谷幽泉,竟都入不了我的眼。 倒不是我挑剔。 而是这些美人,在我的眼中,犹如一股青烟,美则美矣,却很快随风而散,留不下任何痕迹。 偏偏这个蓬头丫头,像一块死沉死沉的石头,压在我的心中,赶都赶不走。 说来也好笑。 我初见这个蓬头丫头时,真心觉得她貌不惊人。 不但貌不惊人,还颇有些惊悚。 彼时她单单薄薄,一身紫灰劲装,头发胡乱地束在头上,蓬蓬松松,活像个男孩。 像她这个年纪的女子,大多在绣花弹琴,呢喃软语,如同依人小鸟。 可惜这个蓬头丫头,和依人的小鸟一点关系都没有。 她的嗓门很大,简直是震耳欲聋。 不但嗓门大,她说话还极霸气。 她的出现,也是极霸气的。 她竟然救了我。 那时我和凌霄针方锦宜,有些小过节。 这些小过节,竟然让方锦宜,想要杀了我。 当然,我好歹也是当时江湖中最耀眼的后起之秀。 怎么可能如此短命? 方锦宜那几根破针,只不过让我遇到点小麻烦。 谁知,那个蓬头丫头,以为我有危险,竟然跳到太乙台上来救我。 她跑来救我,我其实很感动。 我本来同她萍水相逢,不过是为她的师叔聂轻寒出了口气。 结果,她竟然就要舍命来救我。 她的深情厚谊,我怎能无动于衷? 于是,我当即表示,要娶她为妻。 其实,说要娶她为妻,我自己也颇震惊。 不知道,我怎么就莫名其妙地,在太乙台上,说出这样的话。 我这个人,也不是个容易冲动,或者,容易感动的人。 我也是见过大场面的。 桃花们为了讨我欢心,可谓用尽心思,无所不用其极。有为我写诗的,有为我煮汤的,有愿意为我舍命的…… 我却从来没有感动过。 所以,那日我会感动到要以身相许给一个貌不惊人的蓬头丫头,还是很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更让我意外的是,这个蓬头丫头,竟然当众拒绝了我。 呜呼哀哉! 我这么个气宇轩昂,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倜傥公子,第一次表白,就碰了这么一鼻子灰。 虽然这个丫头让我当众丢脸,但不知为何,我竟不记恨她。 相反,我觉得她,很有趣。 那日,这个丫头,竟然在太乙论道上大放异彩。 她有一把古里古怪的长剑,剑术也一言难尽。但她糊里糊涂地,竟成了天下第一剑。 虽然她抢了我的风头,但,我一点也不埋怨她。 母亲最讨厌的,便是争名夺利。 如果是我,在太乙论道上成了天下第一,估计母亲定会罚我到峨眉后山的冰洞里面壁。 所以,这个丫头,也算是替我解了围。 虽然她救了我,又无意间帮了我,但我觉得江湖朋友,互相排忧解难的,也算正常。 我真正想不通的,是,我竟然就从此忘不了她了。 这个蓬头丫头,凌若渊,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成了我的执念。 从太乙论道回到峨眉的一两年中,我发现了一件可怕的事情。 凌若渊,竟时时出现在我的梦中。 她的头发乱糟糟的,举着把长剑,哇啦哇啦地大声说着些什么。 她在哇啦些什么,我也没有听明白。 我一开始以为,我大概是受了凌若渊的惊吓,所以把她放到了噩梦里。 但渐渐地,我发现,每每梦到她,我便欣喜异常。 这哪里是噩梦? 而梦里的凌若渊,也越发生动起来。 她时而与我月下聊天,时而与我切磋比试,时而长袖曼舞。 说实话,我也没明白为啥会梦到她跳舞。 凌若渊跳舞时动作僵硬滑稽,却是比她舞起剑来,柔美多了。 我竟会觉得凌若渊柔美? 真是想不明白。 更有甚者,有一次,我竟然,还梦到了,她穿着大红嫁衣,蒙着红盖头。而我,正打算掀开她的盖头。 呜呼哀哉! 我怎么会梦到这些荒诞不经的情节! 我莫不是病了吧? 我开始茶饭不思,琢磨起我的病来。 还没琢磨明白,我就发现,这个病,越发深沉。 竟然在大白天的,我都会想起凌若渊来。 她一副咋咋呼呼,耀武扬威的样子。 我的天啊! 我有点害怕了。 于是我将这些诡异的事情,告诉了母亲。 母亲说:“哈哈哈。” 她又说:“月牙儿,你也有这一天!” 我有些摸不着头脑,母亲怎么幸灾乐祸的。 母亲便耐心地解释道:“你确实病了。” 我大惊:“什么病?” “相思病。”母亲一本正经地。 呜呼哀哉! 我差点跳起来。 怎么可能? 万万没想到! 万万没想到! 我竟栽在了,这么个莫名其妙的丫头手中! 母亲见我愁眉苦脸,便问到:“你说要娶她为妻?” 我呆了呆,竟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母亲皱了皱眉头,有点担忧:“听说这个凌若渊,是个孤儿。九剑门中,掌门曾澜倒是个好脾气的。但那个执法长老聂轻寒,可是个厉害的人物。只怕此事,会有些阻碍。” 我有些不相信,脱口而出:“母亲,这世上,还有你觉得搞不定的人啊?” 母亲面色一肃:“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这个聂轻寒,剑术深不可测。而且,听说她脾气古怪,独来独往,不好相与啊。” 我突然着急起来:“母亲,那,那怎么办?” 母亲看我着急,竟捂嘴一笑:“你且稍安勿躁。此事要好好谋划谋划。” 第84章 凌若渊她们,能吃辣么 我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焦躁。但接下来的时间,我确实天天盼望着,母亲能早日谋划成功。 而母亲,的的确确认认真真地谋划良久。 蜀锦,丝绸,首饰,芝麻糕,牛肉干,还有五熟斧[55]的底料…… 我觉得母亲是下了血本了。 母亲还颇紧张,问了我好几次:“你觉得,凌若渊她们,能吃辣么?” 我有些不解:“母亲,您在谋划些什么?” 母亲嗔怪地瞪了我一眼:“当然是你的聘礼。” 我一惊,却没来由地脸红起来。 不但脸红,心中竟然还莫名地喜悦起来。 我还喜滋滋地追问道:“那我们是要去安乐山了吗?” 母亲白了我一眼:“你急什么?这么急匆匆地赶过去,反而显得我们不庄重,失礼于人。” 于是,我只能耐心地等待起来。 好不容易,等到母亲准备停当了,我已经备受执念的折磨。 我终于理解,古人都说,红颜是祸水。 既然是祸水,为何还有那么多英雄豪杰,孜孜不倦,为之折腰。 没想到,这些英雄豪杰之中,竟也包括我。 本来我在峨眉山中,终日流连山水,要不然烫五熟斧,要不然就是晒太阳打瞌睡,好不逍遥快活。 现在心中有了执念,我竟再逍遥不起来了。 凌若渊就像是个阴魂不散的厉鬼,不管我是流连山水,还是烫五熟斧,还是晒太阳,她的影子,都会在我的脑海里晃悠。 虽逍遥不再,但不可否认,我还是快乐的。 想到凌若渊炸着毛的样子,我竟是愉悦的。 痛,并快乐。 这大概,就是这份执念,带给我的种种。 终于,母亲准备停当,穿着隆重,再将大包小包装上马车,才带着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安乐山出发了。 这一行人中,当然也有莫名欢腾的我。 峨眉到安乐山的一路,成了我这一生之中,最开心的时刻。 心中有憧憬时,往往比真实拥有,更加令人心神涤荡。 连初春的安乐山,都是一路繁花相迎。 但除了繁花,我们还遇到了另一个人。 詹淇。 刚进安乐山山门,我们就发现了鬼鬼祟祟的詹淇。 他跟着我们的马车不久,便被母亲发现,并被揪了出来。 “詹淇?”母亲斜着眼睛,瞟着有些狼狈的詹淇道:“你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为何要做些鬼祟的事情?” 詹淇那时候,还是个胖乎乎的中年人。他满脸堆笑,闪着油光对着母亲道:“楚掌门,你有所不知。我完全是出于对峨眉的深厚友情,才冒死前来的。” “哦?”母亲一脸嫌弃:“怎么月华谷和峨眉有深厚的友情吗?” 詹淇一滞,好不尴尬。但他很快露出委屈巴巴的表情道:“楚掌门,我真的是不想看到峨眉深陷泥潭,才来寻你们的。” “深陷泥潭?”母亲有些不解。 詹淇见母亲没有再继续挖苦他,显得很振奋。他向母亲的方向蹭了蹭,饶有介是地道:“楚掌门如此正式,拜访安乐山,所为何事呢?” 母亲立即继续挖苦詹淇道:“不管何事,反正跟你无关。” 詹淇的脸白了白,却假笑着继续道:“楚掌门,其实您不说,天下人也知道,您是去九剑门提亲的。” “那你还问?”母亲冷冰冰地道:“我儿子在太乙论道上,说要娶九剑门的凌若渊。确实高调了些。” 詹淇笑得更甜了:“楚掌门,正是为了此事,我特来给您提个醒。” 母亲眉头一皱:“提个醒?” 詹淇神秘兮兮地道:“这个凌若渊,可不简单啊!” “天下第一剑。”母亲淡然道:“自然是不简单的。” 詹淇贴得更近了:“是凌若渊的身世,不简单啊。” 母亲厌恶地将詹淇一挡,冷声道:“有话就说。休要作妖。” 詹淇尴尬地向后退了退,谄媚地道:“两位难道没有听说,江湖中最近的传闻?” 我有些忍无可忍,向着母亲抱怨道:“母亲,跟这些莫名其妙的人废什么话?赶路要紧。” 母亲点点头,深以为是,便一拂袖,站起身来,就要转身离去。 詹淇大急,竟一把抓住母亲的袖子,尖声尖气地叫起来:“这个凌若渊,是慕容行的女儿。这个慕容行,是吐谷浑人。此人潜入我中原,意图不轨,指使门人,无恶不作。” 我一愣,脑袋竟嗡地一声响开了,心中说不出什么滋味。只暗暗觉得自己这些年的执念,大怕会有波折。 母亲倒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她望着詹淇,眯着眼睛道:“那凌若渊可有作恶?” 詹淇一滞,结结巴巴道:“目前,目前尚没有作恶。” 母亲冷笑一声:“那不就完了。我儿子要娶的是凌若渊,又不是慕容行。父辈的事情,跟儿女有什么关系?” 我心中一喜,感激地看着母亲。 母亲对我挤挤眼睛,将我一拉,就要离去。 詹淇更急了,拽着母亲的袖子不撒手,几乎要在地上打滚。他一边撒泼,一边大叫:“楚掌门,三思啊!有其父必有其女。慕容行是个无恶不作的人,凌若渊将来也必定是个异族妖女。若是武林正道的翘楚峨嵋派,与这个妖女扯上关系,怕是会辱没了百年清誉啊!” 母亲满脸厌恶,想要把袖子从詹淇手中拉出来。 只听到一声呵斥,犹如晴天霹雳:“詹淇死土豆!你说谁是妖女?” 这声呵斥,嗓门极大,众人皆惊。 我却心中一动。 这声音,我再熟悉不过了。 我急切地抬头一看,只见我的执念,凌若渊,正怒气冲冲地杵在我的面前。 两年不见,凌若渊,竟大变了模样。 我的记忆中,那蓬蓬松松的古怪发型,变成了一头及腰秀发。 凌若渊长高了不少,还是一身淡紫色劲装,双手叉着腰,一副耀武扬威的样子。 但那张时常在我的脑海里晃悠的貌不惊人的脸,竟变得惊人起来。 她眉如远黛,目似朗星,轮廓清秀,透着一股英气。 我看得有些发呆,却又听见凌若渊轰隆隆的大嗓门:“月哥哥,你休要听那个詹淇小土豆胡言乱语。” 我心中一喜,竟连话都说不清楚了:“若,若渊,你,你还记得我?” 凌若渊有些奇怪:“为啥不记得呢?我的记性可好了。” 她似乎想起了正事,又转头向着詹淇,厉声道:“詹淇小土豆,你说,你为何要到处散播谣言?抹黑家父?” 詹淇似乎对凌若渊颇有惧意,他向我的身后缩了缩,小声道:“你父慕容行,确是吐谷浑人不假吧?” “不假。”凌若渊回答得斩钉截铁。 “吐谷浑与我中原一向不睦。”詹淇的小眼睛眨巴着,闪着狡黠的光:“你父当年带着族人潜入我中原不假吧?” “不假。”凌若渊还是回答得爽爽朗朗。 “那你父是何目的?”詹淇笑得有些得意。 “这个……”凌若渊有点犯难:“我从未见过家父,我不知道。” “那你怎知我抹黑你父?你父分明包藏祸心。”詹淇突然提高音量。 凌若渊一滞,不知怎样回答,只涨红了脸,气得直跺脚。 我自然不能忍受,凌若渊受人欺负。于是我转过身,将站在我身后的詹淇拽出来,问道:“詹淇,听说你的月华谷在太原府。” 詹淇见我突然打岔,有些不解,只能回答:“是呀。” 我轻笑一声:“听说太原府,商人最多。所谓商人,无商不奸。所以你定是奸的,工于心计,句句假话。” 詹淇立即反驳道:“月牙儿,话可不能这么说。我是太原府人不假。但我可不是商人。商人也不是个个都是奸商吧?” 我点点头,深以为是:“那你怎么说,但凡吐谷浑人,便个个包藏祸心呢?” 詹淇一呆,说不出话来。 一旁的母亲则冷声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詹淇,你休要无中生有,毁人清白。” 詹淇嘿嘿一笑,仿佛又恢复了自信:“楚掌门,我可不是无中生有。河婆就是慕容行的族人,之前大开杀戒,不久前已经伏法。这可是天下人人尽知的事情。” 凌若渊气得跳脚,尖叫起来:“詹淇,河婆是被肖成威胁,才抹黑家父。” 詹淇贼兮兮地道:“河婆是个杀人如麻的妖怪。她为脱罪,自然疯狂栽赃。她的一面之词,不足为信。” “你!”凌若渊脸色发青,指着詹淇的鼻子,大声骂道:“河婆临死之时,你也在场,今日竟能颠倒黑白?” 詹淇露出委屈巴巴的表情:“凌若渊,有理不在声高……” 凌若渊刚想答话,只见母亲将她一拉,温言道:“路遇疯狗冲你乱叫,难道你还要停下来冲着疯狗叫吗?你且稍安勿躁。” 说罢,母亲扭过头对着詹淇,森然道:“詹淇,我这个人,最不喜欢说话重复来,重复去。我最后说一遍,慕容行倒底是什么人尚有二说。哪怕慕容行是个十恶不赦的坏人,那也与凌若渊无关。凌若渊即将成为我峨眉的媳妇。我决不允许,任何人诋毁她。” 母亲说完,走到詹淇面前,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一字一顿地道:“詹淇,你听懂了吗?” [55]五熟斧:今火锅。 第85章 你,你竟然坑我! 詹淇抬着头呆呆地看着母亲,似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我倒是听得清清楚楚。于是我走到詹淇身侧,拉住他的衣领,像拔萝卜一般将他提溜起来。我再将他向外一扔,鄙夷地道:“快滚。休要在这里搬弄是非。” 詹淇被我一扔,竟滴溜溜翻了几个跟头。 他灰头土脸地站起来,仿佛气得发抖,但又颇为忌惮。于是他强忍怒气,憋得一张圆脸铁青,样子真真是解气。 詹淇气急败坏,却一点不敢耽误,飞一般地跑远了。 凌若渊似乎很高兴,竟给了母亲一个大大的拥抱。 一边热烈拥抱,凌若渊一边高度赞扬了母亲:“前辈,您特别霸气!我喜欢!” 母亲似乎被凌若渊的失礼行为搞懵了,一脸错愕。 拥抱完毕,凌若渊对着错愕的母亲,一本正经地道:“前辈,不过,为啥您说我是峨眉的媳妇呢?” 母亲终于反应过来,微笑着说:“因为你马上要和月儿成亲了呀?” 凌若渊一听,突然惊叫起来:“什么?成亲?老子,老子又被人坑啦……” 听到凌若渊语无伦次的嚷嚷,母亲又是一脸错愕。 而此时,一阵女声打断了凌若渊的惊叫:“凌若渊!不可造次!” 这阵女声,浑厚深沉,颇有威仪。 之所以说颇有威仪,是因为这声音,似乎对凌若渊很有震慑。 凌若渊,简直就像听到了猫叫的老鼠,瞬间气焰全无,简直要瑟瑟发抖起来。 我好生奇怪,是什么人,能将混世魔王一般的凌若渊,吓成如此这般。 我抬头望去,只见几个人,从不远处走来。 为首的一个,一身素衣,翩然出尘,衣袖满清风。 这个人正值中年,眉目绝美,却很是冰冷。 此人正是凌若渊的那个不好相与的师叔,聂轻寒。 聂轻寒的一声呵斥,就将凌若渊吓成老鼠,我顿时也对此人莫名地忌惮起来。 聂轻寒身边一个微胖方脸的中年女子,倒是颇为慈眉善目。她一身暗灰色长袍,带着和暖的笑意,正是九剑门掌门曾澜。 跟在曾澜身后的几人,是凌若渊的同门师兄妹。这几人,将凌若渊团团围住,仿佛怕凌若渊跑了一般。 其中一个鹅蛋脸的女子,满脸愠色,走到凌若渊跟前,低声数落着她。 另一个高瘦男子,我在太乙论道中见过。不但见过,还非常印象深刻。他正是凌若渊的师兄秦松。 不知为何,我见到秦松,心中就开始惴惴不安。 人,总是有些说不明白的预感。 我一见秦松,就明白,此人,可能又是我心中执念的一个障碍。 至于我为什么产生这样的预感,我自己也不清楚。 这个秦松,温文尔雅,也是个招桃花的模样。 至于为什么要说也,这大概是我对于自己招桃花的一种分析和反思。 最重要的是,这个秦松,处处流露出,对凌若渊的紧张来。 这种紧张,是人对于属于自己的东西,产生的一种保护欲望。 这种紧张,让我不自觉地,产生出对秦松的,强烈的,敌意。 正在我戒备地瞪着秦松的时候,只见曾澜和聂轻寒径直向我们走过来。 曾澜向母亲一拱手,脸上笑意融融:“楚清,好久不见。” 曾澜能直呼母亲名讳,可见二人交情非凡。 母亲见到曾澜也颇高兴。她回礼道:“曾澜,我也很挂念你。” 聂轻寒走到母亲面前,很正式地一抱拳道:“楚掌门,多谢相助小徒。” 母亲见到聂轻寒,仿佛也有些紧张。她正色道:“聂长老,早闻大名,今日才相见,相见恨晚啊。凌若渊这个姑娘,我颇喜欢。自然不能让人欺负她。” 聂轻寒冰山一样的脸上,竟现出微笑。她刚要答话,突然听到凌若渊的刺喇喇的声音传来:“楚前辈,我也可喜欢你了呢。” 聂轻寒转过头去,冰山般的冷峻表情又出现了。她狠狠地呵斥道:“凌若渊,闭上你的嘴。回去再罚你。” 曾澜有些尴尬,只能笑着对母亲说:“楚清,你们一路辛苦了。快随我们上山去吧。酸汤鱼你也好久没吃了。” 母亲微微一笑,便将我一拉,跟着曾澜等人向九剑门而去。 九剑门在安乐山大磨岩峰。 安乐山果然是不输峨眉山的存在。 一路灵石交错,层林叠翠,秀水长流。 我的心情大好。 不是因为安乐山的一路美景。 而是因为,我发觉,凌若渊,似乎对我颇有情意。 她一路上,都缠着我,叽叽喳喳个没完没了:“月哥哥,你会在安乐山待多久呢?” “月哥哥,这南恩河里,有一种小白鱼,特别好吃。我去抓几条烤你吃啊。” “月哥哥,山下有个他郎城。城里的鸡丝饵块是一绝。我带你去吃啊。” “月哥哥,醉月崖的树林子里有鸡枞,腌起来香得不得了。你一定要尝尝。” “……” 我屈指一算,我至少要在安乐山待一个月以上,才能把凌若渊倾情推荐的美食,统统吃一遍。 最后凌若渊想出一个解决办法:“月哥哥,干脆你就不要走了。住在我们安乐山好了。” 我心中莫名感动,想也不想地答道:“你如果不愿意去峨眉,我住在安乐山,也是可以的。” 哪知,凌若渊非常不同意:“谁说我不去峨眉?我还没去过峨眉呢。我可喜欢到处游山玩水了。我这一生,要走遍天下名川大山……” 我有些不解:“既然你愿意去峨眉,为何刚才母亲说,说成亲的事情,你,你怎么那么大反应呢?” 凌若渊一愣,随即神秘兮兮地低声道:“月哥哥,刚才你娘亲说成亲这个事情,确实吓了我一跳。但是,嘿,你猜怎么着?我转念一想。这个事情,根本不用担心。所以,我又心情大好了。” 我心中一沉,问道:“为什么不用担心?” 凌若渊眨眨眼睛:“因为我师叔聂轻寒,绝对不会同意这门亲事。” “为什么?”我笑不出来了。我就知道,期望越多,事情往往越难如愿。 凌若渊没有注意到我的失望,而是一本正经地道:“因为上次河婆的事情,我师叔,当众宣布,要我凌若渊待在九剑门抄一辈子佛经。所以,她绝对不会同意,让我嫁到峨眉去。” 岂知,就在我们到了九剑门的第二天,我便听说,凌若渊的师叔聂轻寒,一口答应了这门婚事。 我欣喜若狂。那些设想过的阻碍和波折,竟都没有发生。 聂轻寒没有让凌若渊一辈子在九剑门抄佛经。 而我充满敌意的秦松,也没有跳出来搅局。 呜呼哀哉! 天可怜我! 大概是真心终将被上天垂怜。 我那苦苦纠缠的执念,终于不再是一丝念想。这个执念,将会长长久久,与我执手花间,长醉月下,并且大快朵颐,天下美食。 说到美食,凌若渊许给我的一众美食,竟,没有一个实现的。 因为,我突然收到了一个纸条。 是我的执念,约我相见。 这张纸条,出现得颇霸气。 竟是被一把精致的小剑,钉在我的床头上。 这把小剑材质上乘,一看便知并非凡品。 但我无心欣赏小剑,而是急切地打开纸条。 只有四个字:月下,落雁潭。 佳人相约,我不由得心中狂跳。 我开始慌手慌脚地捯饬自己。 我自小到大,便是一个对外貌打扮颇随意的人。 我从未像今日这般,开始挑剔自己的衣服和发型。 月亮刚出现,我便迫不及待地赶到了落雁潭。 落雁潭就在九剑门的后山上,终年不冻,每年入秋便有大雁来过冬,是个颇秀美的地方。 我刚到落雁潭边上,便看到了凌若渊。 她站在一大丛杜鹃花前,似乎正在发呆。 她好像满怀心事,机械地将面前的杜鹃花扯下来,又扔在地上。 初春的杜鹃花,红的,粉的,白的,正开得如火如荼,如今却被凌若渊无情地扒拉下来,扔得满地都是。 很快,凌若渊的周围,就铺了一层花瓣。 不知怎么的,我看到这暴殄天物的一幕,反而心中一动。 月光如水,倾泻在湖面上。凌若渊一身灰紫色长裙,陷在繁花之中。她的背影,那么安安静静的。那一刹那,我觉得,这便是我的一生了吧。 那个月夜,那个背影,哪怕不属于我,也刻在我的灵魂深处了。 我便出神地,站在不远处将这一幕,望了良久。 凌若渊仿佛等得有些烦躁,便转过身来,向四周打量了一下。 她很快看到了我,便一路小跑地向我奔过来。 看到凌若渊向我跑过来,我几乎抑制不住自己内心的冲动,想要伸开双臂抱住她。 但是,凌若渊在离我数米的地方,生生地停住了。 “月牙儿!”她大喝一声。 我一愣,有些不解:“若渊,你不是叫我月哥哥的吗?” “哼!”凌若渊的大眼睛瞪得圆圆的,面目有些扭曲:“亏我当你是兄弟,你,你竟然坑我!” 第86章 这姑娘是个榆木脑袋。 凌若渊的脸,在银色的月光下,美得动人心魄,但此时却凶狠非常。 我被她数落得有些摸不着头脑:“我,我怎么坑你了?” 凌若渊一副肠子都悔青了的表情道:“我还琢磨着要带你去品尝安乐山的美食。哼!我真是,瞎了眼了!” 我看到她斗鸡似的表情,觉得有些好笑,便安抚道:“若渊,我可是,做了什么事情惹你生气了?” “生气?”凌若渊的声音,震耳欲聋:“你说,你为啥要占我便宜?” “占你便宜?”我望着她,忍不住地露出笑意。 “就是,你,你为啥来提亲?”凌若渊有些扭捏。 我见到凌若渊扭捏的样子,觉得有些恍惚。我向她走过去,觉得自己的呼吸有些不畅,心跳得飞快。我轻声道:“若渊,因为,我,我喜欢你。” 凌若渊一愣,突然大叫起来:“月牙儿!这么卑鄙无耻下流的话,你都说得出来!还说你没有占我的便宜?” 我被她的大嗓门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我的心,几乎跳到了嗓子眼。我如同魔怔一般喃喃道:“若渊,自上次在太乙论道见过你,我便不能相忘……” 凌若渊像个兔子一样,向后一蹦。她的脸一红,结结巴巴道:“月,月牙儿。我一直以为,你是个正人君子。你,你怎的,有这样龌龊的想法?” 我有点哭笑不得:“若渊,这,这怎么会龌龊呢?这些,这些都是我的肺腑之言……” 凌若渊打断了我:“月牙儿,你就不要想了。反正,反正,反正我不会与你成亲。” 我如同被雷劈中,怔在原地。 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因为我压根感觉不到任何事情了。 我早有预感,我的执念,会有波折。 我也知道,往往越是看重,越是不容易如愿。 虽然有这些心理准备,但我真的听到凌若渊所言,还是感到深深的挫败感。 这种挫败感,是我顺风顺水的人生中,不曾经历过的。是我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既往,没有遇到过的。 被人喜欢,被人仰望,被人注视,已经成了我与人的相处模式。 当我第一次去仰望,注视另一个人,却被当头一棒。 这当头一棒,让我有些麻木。 我自言自语地道:“为什么?” 凌若渊没有发现我的失常,而是一本正经地道:“月牙儿,我当你是兄弟,怎么成亲呢?” 我仿佛听见了,又仿佛没有听懂。我觉得自己的脑子,如同灌了浆糊。我只能麻木地继续问:“你是说,你不喜欢我?” “喜欢呀。”没想到凌若渊回答得施施然。 “你喜欢我?”我仿佛还是没有听懂:“那,那为何拒绝我?” “我喜欢你,也喜欢秦松,还喜欢钟懿,我还喜欢你娘呢。都要成亲啊?我岂不累死了?”凌若渊如是分析。 我的心,突然被刺得生疼。我觉得我终于不得不面对,那个我曾经想到过的波折了。于是,我涩声道:“若渊,你不与我成亲,是不是,因为秦松?” “当然不是啦!”凌若渊毫不犹豫地答道:“秦松也是我的好兄弟。我不与你成亲,与他何干?” 我突然,感觉到了一丝安慰。 好吧。 我没有输给任何人。 这至少是我挫折中的,一点点底线。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望着凌若渊。 她的脸,像是朦胧在一层雾气之中。 我转过头去,我怕凌若渊看到我流泪的狼狈一幕。 谁曾想,凌若渊走到我身侧,伸手将我的肩膀狠狠一拍,朗声道:“月哥哥,别灰心啊。我可喜欢你了呢。除了成亲,我什么都可以答应你。” 我再也忍不住了。我转过身一把抱住凌若渊。凌若渊原来那么瘦弱,她的身上,有淡淡的杜鹃花香味。我的热泪,突然抑制不住地滚落下来,洒在她的身上。我在她的耳边低声道:“凌若渊,除了成亲,我什么都愿意为你做。” 凌若渊没有推开我。她拍着我的背,仿佛在安慰我:“好的,一言为定啊……” 几天后,我便随母亲,离开了安乐山。 母亲倒没有气恼,反而心满意足地道:“没想到聂轻寒是个可结交之辈。凌若渊也是个招人喜欢的姑娘。” 看到我垂头丧气的模样。母亲仿佛意识到应该安慰我一二,便颇做作地道:“月儿,男人受点挫折,是应该的事情。哈哈哈。” 我幽怨地望着母亲,无言以对。 母亲努力忍着笑,一本正经地道:“反正那些聘礼,我都当礼物送给曾澜了。以后你便长长久久地,来安乐山看一看。我知道你喜欢凌若渊,但这姑娘是个榆木脑袋。有些念想,不一定要在眼前,放在心里,也是极好的。” 我无可奈何地点点头:“母亲,你都认凌若渊为义女了。你还让我,怎么念想啊?” 母亲又忍着笑道:“她不愿意与你成亲,我们总不能白跑一趟吧。总要有点收获。哈哈哈。” 我翻了个白眼。 我知道,母亲说得对。 这个念想,真的,长长久久,在我的心中,永不会相忘了。 ……” 月牙儿讲完,戴天和端木华,都似乎有些神伤。 端木华关心的是,月牙儿这样一个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倜傥公子,是不是孤独终老。 月牙儿温和一笑:“凌若渊,成了我心中的那抹月光。但人不能总是流连在情怀之中。所以如今,我已儿孙满堂,安享天伦。” 戴天不相信:“月前辈,如果你真的没有流连情怀,为何来找詹淇?” 月牙儿叹了口气:“既是情怀,自然会长长久久的,牵绊。” “您在牵绊什么?”戴天追问道。 月牙儿凝神望了戴天一眼,才答道:“我听说凌若渊从醉月崖冰洞出来,又闯了剑阁山庄。因此,我,心中疑惑。” 戴天按耐不住心中的激动,疾声问道:“什么疑惑?” 月牙儿突然沉默了。他的眉头紧锁,似乎有些痛苦。 戴天见月牙儿沉默,着急起来。他挣扎着下了床,走到月牙儿面前,恭恭敬敬地深深一躬道:“月前辈。我的师父秦松,要我舍命护着若渊前辈。但之前詹淇说,若渊前辈曾经,曾经杀师灭祖。我是万万不信的。我不想任何人,抹黑若渊前辈。月前辈,求您为弟子解惑。” 月牙儿凝视戴天良久,长吁一口气道:“你心中的疑惑,也是我心中的疑惑。” 月牙儿缓缓道:“当年我知道凌若渊出事,赶到安乐山,正遇到她去了醉月崖冰洞。” “若渊前辈,为何会去冰洞?”戴天觉得,自己越来越接近真相了。 “听说,是受罚。”月牙儿回答得淡淡的。 “受罚?”戴天不明白。 月牙儿面无表情,却一字一顿道:“据说,凌若渊当年修习真言宗,以至迷失本性,癫狂成魔,错杀了九剑门掌门曾澜。” “不!”戴天突然高声叫起来:“不可能!” 戴天连连后退,竟捂着自己的脸,痛哭起来。 端木华好生心痛。她上前一步,扶住戴天。 戴天的身体微微颤动,连右腿伤口渗出血来,也没有察觉。 端木华想扶戴天坐下,戴天却抬起头来,将端木华挡了回去。 他红着眼睛,费力地走到月牙儿跟前,涩声道:“月前辈,我知道,你对若渊前辈,情意深重。你说你心中疑惑。你一定也是不信的,对吗?” 月牙儿表情复杂地望了望戴天,沉声道:“以若渊刚强的性子,如果不是她自愿受罚,谁也不能强迫她去醉月崖。所以,当年,我并无怀疑。” “但若渊从醉月崖出来之后,遍寻当年八大门派之人,我便心生疑惑。”月牙儿沉吟道:“当年之事,恐有内情。” “您也认为,若渊前辈,是被人陷害的是吗?”戴天仿佛看到了救命稻草一般,他紧紧拉住月牙儿的长袍,热切地道。 月牙儿盯着戴天良久,才点了点头:“自从若渊离开醉月崖,我寻了她许久。但她竟像消失了一般,不知所踪。我别无他法,才来寻詹淇,想要知当年真相。” 戴天突然疯魔了一般,他冲着端木华大笑起来:“我就知道。若渊前辈是被人冤枉的。是那些人设计了若渊前辈。你看!是有人相信我的!” 端木华伸手去扶戴天,安抚道:“相信,相信,我们自然是相信你的。” 戴天冷静下来,仿佛想到什么重要的事情。他拉住月牙儿,作势就要往屋外走。他大声道:“月前辈,切不能让詹淇那厮跑了。走,我们去寻他。” 月牙儿叹了口气,扶住戴天道:“我门下之人,已去寻过詹淇。他知我要追问当年之事,已经远遁。此事,恐要从长计议。” 戴天如同卸力一般。他呆坐下来,喃喃道:“跑了?” 端木华也有些沮丧:“月前辈,要不是为了救我们俩,您怕是早已捉到詹淇了。这厮油滑无比,一旦逃脱,便天高地阔,怕是再难寻踪迹了。” 谁知月牙儿轻笑起来:“我自幼便喜欢捉泥鳅。再油滑的东西,我也能捉住。” 第87章 红配绿,是台戏 上郡[56]。 雄关[57],古城,大河[58]。 夕阳西下,红山[59]赤壁如血,浩荡雄关漫漫,大河奔腾如怒。 戴天站在雄山寺的山亭远眺,苍凉晚景萧疏,他不禁有些惘然。 端木华和月牙儿则站在不远处窃窃私语。 端木华有些不解:“月前辈,这是个边塞小城,而且已经是西夏境内[60],我们为何来此处?” 月牙儿神秘一笑:“你可知,詹淇小土豆最喜欢什么?” 端木华想了想,答道:“我们在月华谷,见得最多的,便是美食。詹淇应该最喜欢吃。” “不错。”月牙儿点点头:“那你可知詹淇最喜欢吃什么?” 端木华一脸茫然,无可奈何地道:“不会是土豆吧?” 月牙儿摇摇头:“是面。” “面?”端木华恍然大悟:“对对对。我们在太原府之时,确实对莜面印象深刻。” “除了太原府,哪里的面最出名?”月牙儿眨眨眼睛。 “莫不是关中?”端木华问。 “正是。”月牙儿煞有介事地道:“岐山臊子面,关中凉皮,羊肉泡馍,油泼面……” 看着月牙儿似乎要流出口水来,端木华打断了他:“月前辈,喜欢吃面的好像是您吧。” 月牙儿有点不好意思:“我确实也爱吃面。最喜欢的是蜀中的担担面……” 端木华无可奈何地再次打断了月牙儿:“那面条与詹淇又有什么关系呢?” 月牙儿咽了咽口水,讪笑道:“詹淇因为酷爱吃面,因此与夜晴宫的祁铮是莫逆之交。” “夜晴宫?”戴天闻声而来:“您是说,詹淇躲在夜晴宫?” “不错。”月牙儿点点头:“祁铮这个人,声色犬马,多有恶名。他与詹淇倒是很对路。二人常常彻夜痛饮。结果有一次,这二人连饮三天,祁铮竟醉死了。祁铮将自己的独女祁如月托付给詹淇。詹淇便收了祁如月为义女。你说詹淇带着自己的宝贝连夜逃跑,会跑到哪去呢?” 戴天想到詹淇的酒池肉林,很是反感。他皱着眉头道:“詹淇将他那一地窖的宝贝带走,一定是藏到他认为最安全的地方。” 端木华问道:“难道夜晴宫就在此处?” 月牙儿点点头:“只是夜晴宫,可不是容易进去的。” “为什么?”端木华不相信:“我们有月前辈,什么地方进不去?” 月牙儿颇有些扭捏道:“老夫若是年轻个几十岁,倒是很容易进去。” 端木华大为好奇:“此话怎讲?” 月牙儿显然是个颇自恋的人,他得意地道:“老夫若年轻个几十岁,那便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 端木华立即附和道:“月前辈,您年轻时是江湖中赫赫有名的美男子。这是我们都知道的事情。只是,这年不年轻的,与夜晴宫有何相关?” 月牙儿解释道:“上郡这个地方,是边塞雄关,机关之术异常发达。祁铮这个人,喜欢研究术理。他生前将自己的夜晴宫打造得如同城堡一般。据说夜晴宫四周,全是强弓硬弩,就是军队也难攻进去呢。” “但是呢。”月牙儿眨眨眼睛,话锋一转:“这夜晴宫到了祁如月手中之后,便有了个弱点。” “弱点?”戴天和端木华异口同声地问。 月牙儿面色有些古怪:“真真是,有其父,便有其女。这祁如月,也是个声色犬马之人。她虽长得一言难尽,却最喜欢,面首。” “面首?”端木华不明白。 “就是长得好看的男宠。”戴天低声道。 端木华脸一红,讪讪道:“这个,这个怎么又是夜晴宫的弱点呢?” 月牙儿轻笑道:“但凡长得好看的年轻男子,便可轻而易举地进入夜晴宫。” 端木华捂嘴一笑:“这便好办了。” 戴天望着端木华:“好办了?” 端木华盯着戴天,忍着笑:“我们也有长得好看的年轻男子。” 戴天很是气闷。 虽然端木华将他捯饬得更加好看了。 不但好看,甚至有点,妖艳。 一袭肉粉色的长衫,一个公子哥的发髻,再加个翠绿的发带。 “为啥是个翠绿的发带?”戴天很是不满。 “红配绿,是台戏。”端木华挤挤眼睛。 “那我自己去便好了,你跟着凑什么热闹?”戴天又问。 只见戴天的身边,还站着一人。 竟也是个俊朗无双的公子! 他柳眉杏眼,肤白唇红,眉目含情。 他一身淡蓝色长衫,身量不高,颇有些女儿态。 他一开腔,更是娇滴滴,软绵绵:“我自然是担心你的伤。和你一起去,也互相有个照应。” 这个俊朗公子,竟是端木华! 站在一旁的月牙儿似乎有点不高兴:“哼。如果不是老夫年纪稍微大了些,老夫也要进去一探虚实。” 端木华连忙安抚月牙儿:“是是是,您老当年可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 月牙儿面色一正道:“你俩也不能大意。听说这个夜晴宫,是个销金毁骨的地方。如果詹淇真的藏在夜晴宫里面,他和祁如月联手,你们俩岂不是羊入虎口?” 端木华点点头:“月前辈,我们一有机会,便打开宫门放您进去。只要有您在,夜晴宫便如履平地。” 月牙儿颇哀怨地叹了一口气:“你们可以到那个削金窝里去吃香的喝辣的,我就只能喝西北风。天可怜见哦!” 端木华捂嘴轻笑,安慰道:“月前辈,等我们捉到了詹淇,我一定请您吃香的喝辣的。” 端木华和戴天的吃香喝辣之旅,也并非轻松。 一入夜,雄山峡[61]的峭壁之上,竟灯火通明。 一条长逾千丈的陡峭石梯,几乎垂直地挂在峭壁上。 石梯狭窄,仅容一人上下。 但奇的是,这条石梯上,竟五步便有一个人。 这些人,个个身披黑色软甲,手持长弩,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 不但石梯上站满了人,石梯尽头更是黑压压的手持长弓的武士。 这些武士一排排地横立在峭壁上。 这些武士身后,竟是一处宏伟的建筑。 这处建筑,有四五层楼高,依山壁穿凿而成。 雄山峡的石壁坚硬,竟能在山壁上雕凿如此宏大的楼阁,建造者真真煞费苦心。 楼阁不但宏伟,还颇精美。 红色的巨大岩石,被凿成飞檐立柱,连墙面窗阑,都雕梁画栋。 楼阁的外墙,正在峭壁之上。上百个窗户,灯火辉煌,每个窗户上,还挂着大红灯笼,颇为高调。 虽已入夜,整个楼阁却明亮如晴朗白昼。 果然楼如其名:夜晴宫。 但细细看去,每个窗户旁边,都有极隐秘的方孔。方孔之内,竟是森然的长箭机关。 因此,红石峭壁上的夜晴宫虽奢华高调,但却暗藏杀机。 上千个长箭机关,将这个天堑之上的城堡,包裹得如同箭猪一般,真真是易守难攻,任是插翅也飞不进去。 前有凶神恶煞的武士,后有强弓硬弩,这个插翅也难飞进的地方,竟然客似云来,人声鼎沸。 只见一拨又一拨的人,如流水一般,通过石梯,涌进夜晴宫。 奇怪的是,这些流水般的客人,个个眉清目秀,衣着艳丽。 不但眉清目秀,还身段苗条,甚至颇为妖娆。 这些客人,皆是二十来岁的俊朗男子,却个个雌雄难辨。 这些人三三两两的,顾盼轻笑,一步三摇地在石梯上,鱼贯而行。 其中两个俊朗公子,却难掩一副厌恶表情。 一个一身粉色长衫,哭丧个脸。 一个一身淡蓝色长衫,明眸善睐,强忍着笑。 正是戴天和端木华。 端木华用手肘怼了怼戴天:“你倒是打起精神来呀。待会不让你进去,就前功尽弃了。” 戴天翻了个白眼,勉强将步子扭得夸张些。 端木华捂着嘴,赞叹道:“不错不错,孺子可教。” 戴天憋着气,无可奈何地跟在无穷无尽的妖娆男子后面,在石梯上盘桓。 石梯之上,五步便有一个武士,手持长弩,密切地监视着流水般的妖娆男子。 长得歪瓜裂枣的,太高太矮,太瘦太胖的,很快被这些武士挑拣出来,灰溜溜地逐下石梯。 经过重重武士的挑拣,石梯上的男子越来越少。 戴天和端木华,大眼瞪小眼,这夜晴宫,还真是不容易进去。 幸亏,戴天和端木华,也算面目周正,经过一路挑拣,终于到了夜晴宫大门口。 夜晴宫的大门,有两三人高,鎏金漆彩,富丽堂皇,颇为奢靡。 门前站着几个红衣的年长女子,面目阴沉。 而每个进入夜晴宫的男子,都会被这几个红衣女子,搜身。 端木华心中一沉,将戴天一拉,低声道:“功亏一篑。我怕是进不去这销金窝了。” 戴天将端木华的手一握,安慰道:“你不去,我反而心中没有牵挂。” [56]上郡:今陕西榆林市。 [57]:雄关:指长城。榆林古时为九边重镇,长城穿之而过。 [58]:大河:指榆溪河。 [59]:红山:红石峡。 [60]:宋代初年,榆林地区为西夏管辖。 [61]雄山峡:今红山峡。 第88章 最美的女人? 端木华心中一暖,却很是担心:“只怕你一个人,会有危险。” 戴天安慰道:“放心,等不到你和月前辈,我定不会轻举妄动。” 端木华深深地望着戴天,轻轻点了点头。 只听端木华一声大叫,跑上前去,将一个红衣女子一拉:“哎哟喂,我的肚子好痛!我怕是吃坏了东西。姐姐,姐姐,麻烦你让我进去,借雪隐[62]一用。” 红衣女子厌恶地将手一甩:“滚滚滚。吃坏了肚子还想进夜晴宫。有多远滚多远……” 端木华垂头丧气地转身,极不情愿地磨蹭着沿着石梯,向下走去。 回首间,只见戴天也正回头向端木华张望。戴天的目光温柔而坚定,仿佛在安慰端木华。 端木华心中惆怅,不能自已。 她越发觉得,自己竟一刻也不想与戴天分离了。 她一步一回头的,心情沉重地目送着戴天走进那扇富丽堂皇的鎏金大门。 而戴天,随着人流进入大门,才真正明白,夜晴宫的真谛。 大门之后,简直是个宫殿。 整个宫殿,金灿灿的。 金色的立柱,金色的墙壁,金色的雕饰。 看来这个祁如月,虽豪,但土。 将炫富炫得一点都不遮掩。 极力用外物来证明自己,只能说明难以用自己来证明自己。 往往越高调,越心虚。 戴天看到这满眼的金色,感觉有点眩晕。 而在大厅之中的翩翩公子们,更让戴天眩晕。 因为这些翩翩公子们,正在翩翩起舞。 各色颜色亮丽的长衫,被这些公子穿在身上,旋转,跳跃。如同一丛丛鲜艳的牡丹花,在金色的大厅中盛放。 被这些牡丹花包围的,便是夜晴宫的主人,祁如月。 祁如月如同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女皇,正窝在,大厅中央高台上,一个很舒服的长椅中。 长椅上,铺着软绵绵的,金色的,金丝绒软塌。 长椅的四周,或立,或卧,或趴着,层层叠叠的俊俏男子。 这些男子,个个含情脉脉,温言软语,围着祁如月。 祁如月,比上次在剑阁山庄,更加富态了。 她半眯着眼睛,用圆滚滚的身段,将长椅塞得满满的。 虽身段滚圆,但她身边层层叠叠的美男子,还在不断地往她的嘴里,塞各种美食。 祁如月惬意地咀嚼着源源不断的美食,一边舒展她的短胳膊短腿。 她的短胳膊短腿,很快被周围的俊俏男子捧在手心里,各种揉捏捶打。 祁如月圆圆的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如同一只皱了皮的桃子。 她和周围的人指点着正在起舞的翩翩公子,评头论足,时不时发出夸张的大笑。 除了祁如月和翩翩公子们,这个金碧辉煌的宫殿里,最让戴天侧目的,便是大厅四周,摆放的,上百架,古琴。 说起来真是好笑。 这么个又土又豪,纸醉金迷的地方,竟还附庸风雅地,放了这么多清高的乐器。 这些古琴,掩映在成堆的瓜果中间,一桶桶的美酒中间,一群群的妖媚男人中间。 戴天无聊地在金灿灿的大厅中打着转,暗地里观察着大厅的结构。 这个□□四通八达,如同迷宫一般。 夜晴宫深深的嵌在红山的石壁之中,三面环山,只有峭壁的一面通向外界。 如果要让月牙儿和端木华潜入夜晴宫,只能从峭壁的一面。 大门有至少上百人看守,滴水难漏。 戴天想要动手脚,还得想其他办法。 另外,大厅如此纷杂,喜欢像耗子一般藏起来的詹淇,也不见踪影。 戴天想要找到他,还得费一番心思。 戴天像个无头苍蝇,漫无目的地转悠了一阵,愈加眩晕。 他抓住一个正在翩翩起舞的美貌少年,低声问道:“小哥,你已经来这里很久了?” 美少年停了下来,眨巴着眼睛打量着戴天,一副懒洋洋的模样:“你是新来的?” 戴天递过去一块美玉,谄媚地一笑:“正是。小哥,多多照拂。” 美少年半推半就地接过美玉,迫不及待地在光下看了看,转瞬变了脸色。他懒洋洋的表情,换成了热情洋溢的笑容。他凑到戴天身边,就差点头哈腰了:“公子,你放心,我一定罩着你。” 戴天满意地一笑:“小哥,这夜晴宫,有几个出口?” 美少年想也没想答道:“一个呀,就是那扇大门。” “就一个门可以出入啊?”戴天吃惊地道:“那我们岂不是不能轻易出去?” “出去?”美少年更加吃惊:“进来夜晴宫的人,没有一个想出去的。” “哦?”戴天这下是真的惊讶了:“怎么你们都不想出去吗?” “是呀。”美少年点点头:“你很快就会发现,夜晴宫有多么令人着迷?” “着迷?”戴天觉得不可思议:“我还以为,你们是因为生活所迫,才来夜晴宫。” “刚开始是的。”美少年回答得很坦然:“我家里的孩子多,田地少,经常饿肚子。听说夜晴宫喜欢长得好看的男孩,于是我便来,想混口饭吃。哪里知道,来到这里,除了能吃饱饭,我还体验到了,人生从未有过的快乐。” “快乐?”戴天很是不解:“比如呢?” 美少年的眼睛里,闪现出奇怪的光彩。他有些飘飘然地道:“祁如月,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女人。在她的身边,我觉得很快活。” “最美的女人?”戴天瞪大了眼睛。暗咐自己的审美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戴天再次将目光投向了躺在软椅上的祁如月。 被誉为最美女人的祁如月,跟她的父亲祁峥,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她的皮肤黝黑,形容粗鄙。 怎么看,都与美人沾不了边。 美少年见戴天迷惑,便主动解释道:“祁如月虽眉眼不出众,但她的身上,有一种独特的魅力。” 戴天觉得有点迷惘。 大概在不同人的眼中,对女人的评判标准是不同的。 只听到美少年还在继续热情洋溢地表达,对祁如月的痴迷:“只要祁如月一弹琴,你就会对她倾心,不会再对其他的女人有兴趣了。” “弹琴?”戴天想起大厅中无数的古琴。莫不是这些古琴中有古怪? 正在迷惑之中,只听美少年自告奋勇地道:“既然收了你的好处,我就让你见识一下,人生的真正乐趣。” 说罢,这美少年竟一溜烟跑到祁如月的身边。 祁如月见到美少年,伸出小胖手来爱怜地抚摸着他的脸。而美少年则撒娇般地向祁如月说了些什么。 祁如月听完美少年的言语,竟软绵绵地从软椅中坐了起来。 祁如月虽滚圆,但动作颇灵活,还带着说不出来的媚态。 只见她扭着腰肢,走到软椅前的一架古琴前坐定。 看来美少年果然是个认真负责的人。他居然说动了祁如月现身说法,这就要让戴天,体验人生乐趣了。 只见祁如月在古琴前坐下,饶有风姿地伸出小胖手。 她的手指粗短,古琴的琴弦顿时被压得摇摇欲断。 戴天有点怀疑,传说中的人生乐趣,能否如愿。 岂知,祁如月一本正经地将手一拨弄琴弦,一阵清泉般的琴音便绕梁而出。 大殿之内,瞬间安静下来。喝酒的,起舞的,纷纷停了下来,都听得如痴如醉。 戴天也心中讶异。这祁如月,人不可貌相。她竟是有些才华的。 果然,祁如月一曲空山鸟语,高深悠远,荡人心魄。 戴天暗暗称奇。祁如月虽形容粗鄙,琴品倒如此高雅。 但戴天也有些疑惑。古琴曲虽动听,但也谈不上惊艳,更与人生乐趣无关。 美少年所说的一听古琴曲,便倾心于祁如月之类,实在是夸大其词。 戴天轻嗤一声,暗笑美少年见识短浅。 哪知,戴天的轻视,还是轻率了些。 只听祁如月的琴风逐渐变化起来。 仿佛高山流水之间,多了些人间烟火。 逐渐的,人间烟火,变成了市井百态,烟花柳地。 琴调越来越缠绵悱恻,暧昧不清。 戴天只觉得自己竟浑身发热,说不出的烦躁。 他环顾四周,发现周围的翩翩公子们,也露出了奇异的表情。 他们个个面露痴笑,仿佛心满意足。有些人甚至喃喃自语,癫狂起舞。 戴天心中一沉,立刻发觉祁如月的琴声有异。 但还没有想明白,戴天的已经觉得周围发生了变化。 那些狂魔乱舞的翩翩公子,仿佛突然不见了。周围仿佛出现了浓重的雾气。 戴天心中惊异,想要拨开浓雾。这时,他才发觉,异常寒冷。 简直冷得刺骨。 浓雾逐渐散去。戴天这才找到了寒冷的原因。 一面巨大的冰壁横亘在他的面前。 醉月崖? 戴天吃惊地走到冰壁前面。这不正是他守了二十多年的冰壁吗? 冰壁之中,赫然一个绝世美人盘腿触额。 凌若渊? 戴天呆呆地望着凌若渊,心中五味杂陈。 日子仿佛又回到了,守灯时的平静岁月。 戴天突然觉得,日子如果真的能够回到醉月崖,那该多好? [62]雪隐:宋代的厕所。 第89章 不全是?全都是! 正在恍然间,凌若渊突然睁开眼睛。她一身白衣,翩然走到戴天面前,一脸鄙夷:“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戴天心中一动,眼角有些湿润,他喃喃道:“若渊,若渊前辈……” 转瞬间,凌若渊竟变了模样。 她一身灰衣,站在月下,想将手中的玉笛折断。 突然间,她又挥舞着玉色长剑,在潮水般的进攻之中,宛若惊鸿。 她的灰衣飘动,美得动人心魄。 戴天竟一时看得呆了。 但很快,凌若渊的装束又有些不同。 她穿着杏色的宫装,安静地望着戴天。 戴天心中奇怪,凌若渊什么时候,会穿这样的衣服? 而凌若渊的眉眼似乎也有些不同起来,越看越像端木华。 戴天觉得自己的脑子突然之间混乱起来。 他也搞不清楚,自己面前的,到底是凌若渊,还是端木华。 朦胧之中,周围终于逐渐明晰。 戴天发现,自己赫然还在夜晴宫的金殿之中。 周围还是痴狂乱舞的公子。 而大殿中央,坐着一个女子,正在拨弄古琴。 戴天依稀记得,弹琴的人,是祁如月。 但那人的眉眼,哪里又是祁如月? 那人面目秀美英气,竟然是凌若渊! 戴天好生吃惊。 更令他吃惊的是,凌若渊竟然放下手中的古琴,微笑着对戴天招了招手。 戴天的心,突然狂跳起来。他的头脑,一片空白。他觉得自己的腿,仿佛不受自己控制般,竟向着凌若渊一步步地走过去。 凌若渊还是盯着戴天,嘴角挂着微笑。 戴天越走越近。他觉得自己的眼中,只有这个弹琴的女子,再也容不下别人。 但这个弹琴的女子,究竟是谁呢? 凌若渊? 还是端木华? 戴天有些迷惑,更加混乱了。 他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想看得清楚些。 只见凌若渊,或者端木华的脸,越来越模糊,越来越混乱。 戴天突然停下自己的脚步,一身冷汗。 他终于清醒过来,惊惧不已。 弹琴的人,就在眼前,还是那个粗鄙不已的祁如月。祁如月正一脸妩媚,望着戴天。 戴天心中明了,祁如月的古琴曲,能让人产生幻象。 幻象之中,会把祁如月当成自己的意中人,所以产生倾慕之情。 但在幻象之中,为何会看到凌若渊?或者端木华? 戴天百思不得其解。 莫不是听了月牙儿那老头的往事,自己也变得多愁善感,感情丰富起来了? 戴天觉得自己很是荒唐,懊悔不已。 正在悔恨,忽的琴声骤停。 翩翩公子们停止了乱舞,瘫软在地。但他们个个面若桃花,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 戴天也卸了力,双脚发软,根本站不稳。 美少年走回到戴天身侧,一副得意的样子道:“如何?有没有体会到人生乐趣?” 戴天深吸一口气,终于定了心神。他故作惊讶地对着美少年道:“果然是神奇!” 美少年笑嘻嘻地道:“是不是觉得祁如月是天下最美的人?” 戴天回想起幻象,有些惘然:“是的,确实是天下最美的人。” 美少年又道:“现在你不会再想离开了吧?” 戴天心中一沉,这祁如月有如此本事,离开夜晴宫,还真是困难。 他神色一正,问美少年道:“我在山下,看到好多窗户,甚是好看。不知道那些窗户在哪里?” 美少年仿佛对这个话题,很是不感兴趣:“临山壁的一面,确实有很多窗户。但那些房间,都是驻守着武士。那些武士哟,杀气腾腾的。我们平时才不会去招惹他们呢。还有啊,这夜晴宫里,有成百上千个房间,迷宫一般,你可不要乱走,会迷路的。” 戴天又追问道:“前几天,有没有个重要的人物来夜晴宫?” “重要的人物?”美少年轻笑道:“每天来这里的,都是美貌的男子,个个都很重要。” 戴天觉得美少年无趣,便不再搭理他。他站起身,四处转悠起来。 这个夜晴宫,不但难进,还难出。 戴天有些泄气,却也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办法。 周围的人,又开始了轻歌曼舞,纸醉金迷。戴天穿行在其中,说不出的厌恶。 戴天走到□□的边缘,果然看到了迷宫一般的构造。 不但像迷宫,简直就是个蚁穴。 这个蚁穴四通八达,有的通道通往楼上,有的通道通往地下。 戴天看到这密密麻麻的通道,更加头晕。 向楼上的通道,被武士层层把守。 想要留下通道给月牙儿和端木华,不但困难重重,而且会打草惊蛇。 戴天决定,先找厨房。 月牙儿曾经说过,詹淇最喜欢面。 所以,只要找到面,就不难找到詹淇。 虽然戴天自知,自己绝不是詹淇的对手。 但人总是这样,有一些固执的念想。 哪怕明知道走不通,也忍不住不断去尝试。 于是,戴天凝神静气,闭上眼睛。 淡淡的香气,果然传了过来。 戴天睁开眼睛,坚定地顺着其中一条通道,走了进去。 不知转了几个弯,经过了多少岔路,戴天终于懵圈了。 他有些后悔。 没有把握的事情,为什么还要尝试呢? 但不去尝试,怎么又能证实没有把握呢? 比如真言宗,戴天说要找回去还给凌若渊,谁都觉得是痴人说梦。 但如今,不是也有了收获吗? 有些梦想,如果不去想,终将不过是一场梦。 戴天叹了一口气,将思绪从梦想,转移到了迷路这件事上来。 无穷无尽的岔路,楼梯,石室,看起来都差不多。 命运啊,没有给戴天一点灵感。 厨房啊,没有给戴天一点提示。 和詹淇的月华谷不同,夜晴宫那些无穷无尽的房间,都亮堂堂,空荡荡的。 每个房间的布置,都差不多。 一张床,一顶轻纱帐。 唯一不同的是,每张床的颜色和款式有区别。 夜晴宫的成百上千个房间,色彩缤纷,光怪陆离。 颜色分明热烈奔放,偏偏空无一人。 艳若繁花,实则孤寂。 戴天置身在这些空荡荡的彩色房间之中,觉得有些瘆人。他怯怯地喊了一嗓子:“有人吗?”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房间之中,来回回荡,更加诡异了。 戴天正想前行,忽然听到了轻微的,回答:“你想找什么人呢?” 戴天一转身,便看见一个身影。 这个身影,一身鹅黄色长裙,正向着戴天走过来。 这个身影的步态轻盈,难掩一股子媚态。 这个身影,走过一个个的空房间。五光十色的光芒,印在脸上,忽明忽灭。 戴天看到这个身影,却连连后退。 “你很怕我吗?”这个身影问道。 戴天没有回答,只是觉得自己的后背,隐隐渗出冷汗。 “戴天。”这个身影唤道:“刚才我便注意到你了。” “祁如月。”戴天答道:“你既然认出了我,为何刚才不动手?” 这个一身鹅黄长裙的身影,个子不高,圆脸宽腰,正是祁如月。 祁如月微微一笑:“我刚才便觉得奇怪。九剑门的高徒,怎会有兴趣,做我夜晴宫的面首?于是我便跟着你,想看看你究竟想干什么。” 戴天稍稍镇静了些。他停下后退,向四周张望了一下,竟露出笑意:“祁宫主,你的夜晴宫好气势啊。” 祁如月也妩媚一笑:“见笑,见笑。” 戴天仿佛有些遗憾:“这么多空房间,祁宫主是意在独守空房吗?” 祁如月仿佛自嘲般:“确实是独守空房。但独守空房的不是我,而是那些风流倜傥,貌比潘安的男人们。” 戴天点点头,仿佛非常钦佩:“祁宫主面首成百上千,真真是魅力无边啊。” 祁如月含羞一笑:“见笑,见笑。” 祁如月突然仔细地望了望戴天,若有所思:“我竟没有发觉,戴公子长得如此俊朗。你若是肯留在我夜晴宫,这些房间,任你挑选。我保证你一生无忧……” 戴天一阵恶心,却强装笑脸道:“祁宫主错爱了。你即使把戴某强行留在此处,戴某的心,也不在此处,又有何意思呢?” 岂知,祁如月突然大笑起来,似乎听到了什么可笑之事。良久她才止住笑声道:“心?我要你的心又有何用?” 戴天有些不明所以,只听祁如月自顾自地道:“即使有真心,也不过是昙花一现,镜花水月。” 戴天眯着眼睛:“祁宫主如此伤感。莫非祁宫主曾经受过情伤,才会如此这般?” 祁如月轻哼了一声:“世人见我长相奇特,必定以为我是个得不到真情的可怜女人。其实,任何鲜花,都有过烂漫之时。我的少女时代,也颇有风姿,曾经得到过别人的青眼。只是,我逐渐地明白,男人的真心,其实是付给美貌的。当美色流失,他们的真心,就像流水一样,不可挽留了。” 戴天有些不服气:“祁宫主,男人自然不全是这样肤浅的。” “不全是?”祁如月哈哈大笑:“全都是!戴天,只是你自己没有意识到而已。” 祁如月指着身侧的空房间道:“你知道吗,这些成百上千的房间中,曾有一个房间,是我自己的。我曾经,就像现在这些男人一样,长时间地独守空房,一天又一天,一夜又一夜。 第90章 你是谁? 我与他,相识于微时。 第一次见面,我是在最好的年华。 我虽不出色,但也是花一样的年纪。 他并不是风流倜傥的俊美公子。虽然不出挑,但却很是稳重老实。 那时,我对于俊朗美男,毫无兴趣。 倜傥公子,无一不风流。 但凡稍有美貌,便极有可能是花心大萝卜。 这种老实稳重的人,哪怕长得平凡些,只要专一重情,便值得我倾心以待。 于是,我很是倾心爱重他。 我自然希望,他是真心爱重我。 而不是因为父亲的权势和地位。 于是,我骗他说,我只是山中佃户的女儿。 他并不计较,我的出身低微。 我自然欣喜若狂,如获至宝。 我们长醉于花间,徜徉于月下。 那确实,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 唯一美中不足,我常常问他,到底,爱我什么呢? 他总是如坠云雾,支支吾吾。最后,他说,他爱我的眼睛,水灵灵的眼睛。 那时,我自然把这样的理由,当成是赞美,作为了呢喃情话。 殊不知,这,竟是他的肺腑之言。 时间一久,我便发现,他的热情,越来越冷淡。 他和我住得颇远,不能时时见面。刚开始,我们即使走上十余里山路,也会天天见面。后来,是一周见一面。再后来,是一个月见一面。 好不容易,捱到与他见面的日子,他还经常,因为其他原因而爽约。 与兄弟饮酒,探访长辈,为逝者送行,都是他爽约的原因。 他的冷淡和凉薄,已经懒于遮掩了。 与他外出,我们只能一前一后而行,不能挽手或者玩笑。他说,他怕被别人看见了,影响我未出阁姑娘的清誉。 与他吃饭,他总是左顾右盼,我说的话,对他来说,仿佛只是耳旁风一般。 我有些不明白,是不是男人只要得到了女人的全部,便不再珍惜,不再感兴趣,弃之敝履了? 当然,时间久了,激情不再,我也能够理解,可以容忍。 但是,让我忍无可忍的事情,发生了。 他竟然移情别恋。 不是说长得平凡的男人,忠厚老实吗? 花心不是风流倜傥公子的毛病吗? 我那时才恍然大悟。 花不花心,专不专情,与男人长得美丑,毫无关系。 与女人长得美丑,也无关系。 再美的妻子,也没有那平平无奇的隔壁家翠花有吸引力。 男人只会对两种女人,产生感情。 第一种,好看的女人。第二种,得不到的女人。 男人对好看女人的感情,会因为好奇心和激情的消退而逐渐消失。男人对于得不到的女人的感情,则是一种挫败感。 他曾说喜欢我的眼睛,并不是情话,而是实话。 他为之付出感情的,不过是美色而已。 而当他的好奇心得到满足之后,他的感情,也自然付之东流。 我问他,你不再爱我了吗? 他说,也不是不爱。 我问,既然还有爱,为何不珍惜? 他说,哪里不珍惜,你莫要猜忌和小心眼。 我又问,那你为何找了别的女人? 他说,哪有别的女人,你休要乱想和胡说。 直到我让人将这个女人,带到他的面前,他才哑口无言。 我问,为什么? 他说,这个女人,是夜晴宫中,管事的女儿。家中家产良田颇丰,颇有地位名望。 我颓然一笑。 不计较出身,不计较地位,不过是男人为了得到女人的一种借口。 我问那个女人,可认得我? 那个女人,见了我之后,扑通跪下来,磕着头道:“少宫主。” 我又将他,带到夜晴宫中,让他第一次,见到夜晴宫的恢弘宫殿,成堆的家产,万亩的良田。 我问他,可后悔了? 他拉着我的裙角,痛哭流涕,说他是真心爱我。 我相信他的真心。 他那真真切切,爱慕美色、财富、地位、权势的真心。 我赶走了他和那个女人。 我也将自己的真心,赶走了。 男人的真心,就像流星,闪烁并且易逝。 男人的真心,有几个不是肤浅虚伪的? 我得来何用? 因此,我找来成百上千的俊美男子。 我曾经独守空房的煎熬和痛苦,也该换成男人来体会了。 ……” 祁如月讲完自己的故事,脸上阴晴不定。 戴天却心中五味杂陈。 江湖之中,都说祁如月是个声色犬马之人。 对她的样貌,人品,所作所为,大多是不屑和挖苦。 但今日,祁如月竟对着一个并不熟悉的人,敞开心扉。 戴天听完祁如月的过往,对这个女人,反而生出许多同情和理解。 他面色一正,对着祁如月道:“祁宫主,你也不必伤怀。我相信,人世间,还是有真情的。你也不必如此偏激。” 祁如月冷笑一声:“偏激?戴天,你处事未深,才会有这么些单纯的想法。将来你见识了世间险恶,怕是要伤心呢。” 祁如月仿佛有些伤感:“只有男人,会抛弃和伤害女人。女人不会抛弃男人。你且在我夜晴宫住下吧。我自然会庇护你。永不相弃。” 若是平日,戴天听了这样的话,定要破口大骂祁如月无耻。但此时此刻,戴天却觉得,祁如月说的话,竟是真心实意的。 戴天摇摇头,真诚地对祁如月道:“祁宫主,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还有我放不下的人。我要为她,做一件事情。” “做一件事情?”祁如月有些不明白。 只听见一个尖声尖气的声音,从祁如月身后传出来:“他想做的事情,就是抢了你的真言宗去。” 戴天心里一沉,詹淇! 果然,詹淇,从祁如月的身后,贼头贼脑地走了出来。 戴天故作轻松地道:“詹淇,你真是狡兔三窟。几日不见,怎么就挪窝了?” 詹淇笑得阴恻恻地:“戴天,你的伤也好得很快啊。所谓好了伤疤忘了疼,你竟然又送上门来了。” 戴天眨眨眼睛:“我能去而复返,自然是有十足的把握。” “十足的把握?”詹淇果然一惊。他抬头往戴天背后使劲地张望了半天道:“你有什么十足的把握?难不成月牙儿也来了?” 戴天煞有介事地道:“詹淇,既然是十足的把握,怎能轻易让你看破?” 詹淇脸色变了变,仿佛回想起了月牙儿削了土豆皮的威胁。他的声音也没那么有底气了:“戴天,你又来着夜晴宫做什么?” 戴天见詹淇一副颇有忌惮的样子,便轻笑一声:“詹淇,那日我忘了问你一件事,所以今日专程来寻你。” “何事?”詹淇的脸上阴晴不定。 戴天定了定心神,缓缓道:“四十年前,真言宗是怎么到了你们的手中?” 詹淇一愣,没料到戴天会问得如此直白。他沉吟数息,又挤出了个迷人的笑容:“戴天小友,我不是早已经跟你说过了吗?当年凌若渊因为修习真言宗,入魔癫狂,犯下大罪。她的师叔聂轻寒便将真言宗交给我们八大门派处置了。” 戴天冷笑道:“既然真言宗是引人成魔之物,为何聂轻寒不将真言宗毁掉,反而交给你们八大门派?据我所知,你们八大门派,与聂轻寒并无交情。” 詹淇一滞,支吾道:“我们与聂轻寒一向颇亲厚。只是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罢了。” 戴天又道:“既然真言宗是如此邪祟之物,詹谷主和祁宫主,岂不是应该将手中真言宗尽早毁去,也好以绝后患。” 詹淇面色一变:“戴天,你几次三番,与我作对,真真是自不量力。” 詹淇又环顾了一下周围,试探道:“戴天,我实在看不出,你有什么十足的把握。这夜晴宫,只有模样周正的年轻男子可以进出。你的护身符端木华和月牙儿,是绝不可能进来的。” 但詹淇话音未落,就发出了凄厉的惨叫。 只见他的衣领,被人从背后提溜起来。詹淇便像个土豆一般,悬在半空中。 只听一个声音抱怨道:“詹淇小土豆,你是几个意思?难道我就不模样周正了吗?” 戴天都惊讶地抬头望去,只见一个模样周正的高大男人,正将詹淇提溜到半空中。 这个男人,面目英武,分明正是月牙儿。 但又不像月牙儿。 好像比月牙儿年轻了不少。 他的长须没有了,头发变黑了,脸上连皱纹也不见了。他身材挺拔,一身银白长衫,腰间还别了把雅致的扇子,活脱脱一个倜傥公子。 “你?”戴天好生惊讶:“你是谁?” 这人尴尬一笑:“我不就是月牙儿罗。你的端木华气呼呼地找到我,说夜晴宫不让她进去。于是便非要拉着我来救你。” “那,那月前辈,您怎么会变成这样?”戴天有些不相信。 月牙儿的脸一红:“端木华那个鬼灵精,剃掉了老夫的胡须。哎呀!老夫辛辛苦苦蓄了五年的胡须啊!真是可惜了!她还将我的头发染黑,最后又在我的脸上铺了厚厚一层粉。” 月牙儿一边抱怨,一边摸了摸自己的脸,喜滋滋地道:“不过,嘿,端木华这么一捯饬,老夫真是年轻不少呢。至少有我年轻时的五成风韵……” 第91章 你个龟儿子! 戴天打断了月牙儿的自恋:“月前辈,那端木华呢?” 只见,从月牙儿身后,闪出一个人影,一身淡蓝色长衫,正是端木华。 端木华气呼呼地瞪着戴天:“我千叮呤,万嘱咐,叫你不要轻举妄动,等着我和月前辈到来。你可好,果然又是如此冒进。如果不是我拉着月前辈混进夜晴宫,又寻到此处,怕是你,又要多些伤疤。” 戴天被端木华数落,有些不好意思。他低下头,讪讪道:“夜晴宫守卫森严,我一时找不到办法,让你们潜入。无计可施之下,我才来探探路。岂知,就遇上了他们。” 月牙儿终于想起了自己拎在手中的詹淇。他将詹淇晃荡着,调侃道:“詹淇小土豆,你不如改名叫地鼠好了。一天到晚东躲西藏的。老夫为了找你,可是费了不少精力。” 詹淇果然一副地鼠的萎靡模样,他低垂着双眼,无精打采地道:“月牙儿,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啥一天到晚追着我?” 月牙儿将眉头一皱,凑到詹淇面前,凶巴巴地道:“无冤无仇?你且说一下,你们当年是不是骗了我?” “骗?骗了你?”詹淇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眨巴着小眼睛望着月牙儿。 月牙儿正色道:“你当年说,凌若渊入魔受罚,可是骗我的?” 詹淇一脸委屈,几乎要痛哭流涕起来:“冤枉啊!月牙儿,天地良心!我詹淇若是有半句假话,我,我就不得善终!你且将我放下来,我将当年之事与你们细细道来。” 月牙儿将信将疑,一把将詹淇扔到地上。 詹淇又灵活地在地上打了个滚,滋溜一声爬起来。 他将自己的衣衫拍了拍,清了清嗓子,一副就要将故事娓娓道来的模样大声道:“快跑!” 只见詹淇将旁边的祁如月一拉,就像两只地鼠般,噌地一声飞奔出去。两人左拐右拐,向着层层叠叠不计其数的岔路奔去。 “快拦住他们!”戴天着急地大喊道:“夜晴宫迷宫一般。他们一旦逃脱,便再抓不到了。” 月牙儿和端木华正在发懵,听到戴天大叫,才清醒过来。月牙儿一咬牙,大骂道:“詹淇你个龟儿子!又骗了我!看我不把你抓住当球踢!” 一边骂着,月牙儿也不含糊,一边腾身而起,向着两只地鼠的方向追去。 端木华也也紧随其后,如同一阵疾风,在繁复的岔路中间穿行。 但是,夜晴宫的房间重重叠叠,环环相扣。岔路曲曲折折,眼花缭乱。两只地鼠熟悉地形,东躲西藏,异常灵活。而戴天三人,只能远远地被甩在后面,近身不得。 月牙儿被绕得头晕目眩,抱怨道:“这是什么鬼地方?转圈圈嘛?捉迷藏嘛?欺负我老人家嘛?跑得我脸上的粉都要掉了!” 端木华也气喘吁吁:“若不是要进门搜身,不能携带武器,不然我早用银针拦下他二人了。” 戴天还有闲心打趣端木华:“话说,你是怎么混过进门搜身的?” 端木华边跑边回头瞪了戴天一眼:“本姑娘冰雪聪明,自然有易容之法。” 戴天一笑,还想继续追问,突然,他发现周围大亮起来。 戴天定睛一看,发现兜兜转转,竟然又回到了□□之中。 刚才还笑语欢歌的大厅,突然如坠冰窟,变得鸦雀无声。 之前狂魔乱舞般的各色翩翩公子们,惊恐地挤在一起,神色讶异地注视着大厅中的变故。 只见詹淇和祁如月已经逃到了大厅的中央高台之上。 高台离夜晴宫大门只有咫尺之遥。只要踏出大门,这二人便天高海阔,难寻踪迹。 但这二人,不但不跑,还悠悠然地在高台上坐了下来。 戴天三人刚踏进□□,就立刻感觉到了,一丝诡异的气息。 月牙儿停下脚步,将戴天和端木华挡在自己身后,沉声道:“有古怪。” 戴天和端木华心中蓦地一紧,屏气凝神起来。 只见詹淇将自己一头的大汗一抹,大大咧咧地坐在祁如月的金色长椅上,仿佛如释重负般地喘了口气,饶有兴趣地盯着月牙儿。 而祁如月则形容优雅地坐到长椅旁的古琴前,活像个大家闺秀。 戴天心中一沉,低声道:“这个祁如月,要弹古琴了。她的琴声古怪,会让人迷失心智。” “迷失心智?”月牙儿沉吟道:“怎样迷失心智?” 戴天脸一红,扭捏道:“刚才我听了一曲,便,便看到些幻象。” 端木华见戴天这副模样,心中莫名苦涩,却不动声色地道:“你可是看到了若渊前辈?” 戴天自己也好生困惑,便如实道:“其实我也搞不明白,自己看到的,究竟是若渊前辈,还是你?” 端木华有些不可思议地望着戴天,心中却是说不出的欢喜。她连话都说不清楚了:“你,你竟看到了我?” 戴天迷茫着点点头,刚想答话,就听到一阵泉水般的古琴音流淌起来。 琴音柔和,让人心莫名沉静。 月牙儿凑过来道:“挺好听呀,没听出什么古怪呢?” 戴天却不敢大意,戒备地紧盯着祁如月。 果然,古琴曲逐渐婉转缠绵起来。 戴天发现,身旁的端木华开始发生了变化。 端木华的双眼放空,表情却显得痛苦。 她喃喃道:“你不要再纠结了。你既然喜欢她,你就去找她吧……” 接着,端木华竟浑身发抖,眼角泛泪。 戴天扶住端木华,沉声道:“端木华,你看到的是幻象。切不要沉迷其中。” 端木华全身冷汗,却逐渐平静。 数息之后,端木华才长叹一声,转过头,对着戴天苦笑道:“幸亏你提醒我。若是陷入这些幻象,定会心智大乱。” 两人想起月牙儿,赶紧转身去看。 只见月牙儿正露出奇怪的笑容。 月牙儿走过来,拉住戴天,定定地望着他。 戴天被看得发毛,想要将双手抽出来,却被月牙儿抓得更紧了。 月牙儿甚至伸出一只手,放在戴天的头上。他一边抚摸着戴天的头发,一边柔声道:“这么久没见你,你竟长高了。你看你的头发,怎么变得这么短?我记得你站在杜鹃花旁,长发及腰,甚是好看……” 戴天哭笑不得。他无可奈何地对着月牙儿道:“月前辈,你醒醒,我是戴天啊……” 月牙儿一惊,仔细盯着戴天看了看,如同触电般将戴天的手扔了出去。他满脸通红,极其不好意思地扭捏道:“我说呢,她怎么会有双这么粗糙的手……” 戴天忍着笑,安慰道:“月前辈,祁如月的琴音厉害,你一时没有防范也不出奇。” 月牙儿眉头一皱,不服气地道:“有什么厉害的?不过是些鬼蜮伎俩。让人产生些幻象,不过是小儿把戏罢了。不痛不痒,不痛不痒……” 月牙儿一边说着不痛不痒,一边突然跳着脚地大叫起来:“好痛,好痛!” 戴天和端木华都着急地问道:“哪里痛?” 但月牙儿痛得跳脚,却又说不清楚哪里痛,只是抓耳挠腮,捶胸顿足。 戴天好生奇怪,却突然也察觉到,一种说不出的古怪感觉。 这种感觉,又寒又热,仿佛针扎一般,在全身游走。 戴天凝神细听,顿时发现祁如月的琴音,已然变化。 刚才还缠绵悱恻如清泉流水的琴音,已经变得尖锐涩耳,如同,霍霍磨刀之声。 戴天只觉得全身酸痛难耐,说不出的难受。 端木华也好不到哪里去,她脸色煞白,连话都说不出来。 戴天和端木华正在煎熬之时,只听跳着脚的月牙儿低声道:“快塞住耳朵!祁如月将她老爸祁峥的冰炙掌糅合在了古琴曲中。这琴音,会伤人经脉。” 戴天和端木华立即用双手塞住耳朵,全身的疼痛感,果然一松。 月牙儿双手捂着双耳,又恢复了往日神色。他得意洋洋地走到高台旁,高声对着高台上弹琴的祁如月道:“祁如月大侄女,你的古琴,不但好听,还有益健康呢。刚才老夫听你弹琴,就如同针灸一样舒服。我看你,不如关了这夜晴宫,去开个养生馆吧……” 戴天想到刚才月牙儿跳着脚喊痛的样子,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高台上的祁如月见月牙儿夸海口,也忍不住气闷:“月牙儿,你休要嘴硬。你刚才的狼狈样,我可是看见了。” 月牙儿瞥了瞥嘴:“大侄女,你的古琴音,虽有点意思,但是吧,太小声啦。我要竖着耳朵才能听见呢。能有什么威力?嘿!就是小儿把戏,不足为惧,不足为惧……” 只见祁如月微微一笑:“小儿把戏?月牙儿,你既然耳目昏聩,我就让你听得清楚些。” 说完,祁如月的古琴音突然音调一转,高亢起来。 戴天只觉心头如同被雷击般,突突跳起来。 但月牙儿还在嘴硬:“正好给老夫按摩按摩,不过如此,不过如此……” 祁如月的琴音越来越激昂,如同战曲。 第92章 这种便宜,不占白不占 这一出战曲在戴天和端木华听来,如同万箭穿身般苦不堪言。 更令人惊惧的是,□□之中,上百架古琴,突然不弹自奏,与祁如月的琴音,共鸣起来。 一时间,百琴齐鸣,震耳欲聋。 战曲浩荡,如大军压境。 戴天突然发现站在不远处的月牙儿,一身银白长衫,竟透出点点血迹。血迹越来越多,在他银白的衣服上分外扎眼。瞬息间,月牙儿就如同浴血而出一般。 端木华的双眼,也突然流出两行血泪。一张桃花般的美艳脸庞,竟变得如同厉鬼可怖。 而戴天自己,只觉喉头一热,竟喷出一口鲜血来。戴天只觉头晕目眩,连站立都困难。 只听月牙儿大呼小叫起来:“祁如月,老夫虽然有点耳背,也不至于耳目昏聩,你如此大声作甚?” 端木华将月牙儿一拉,着急道:“月前辈,我们且不要在此纠缠了,速速离去,从长计议可好?” 岂知月牙儿仍不服气:“詹淇小土豆甚是狡猾,今日若让他逃走,就如放泥鳅入河塘。再抓住他,要等到猴年马月去了。” 说完,月牙儿叉着腰,对着高台上的詹淇大喊道:“小土豆,你躲在女人身后是几个意思?有本事就下来与老夫决一死战!” 月牙儿虽浑身是血,却依然中气十足。 詹淇见到月牙儿挑衅,却面不改色。他眯着小眼睛,缩在祁如月的长椅之中,甚至要打起瞌睡来。 月牙儿见詹淇不为所动,便跳着脚叫骂得更加起劲。 但戴天和端木华却是叫苦不迭。 戴天的眼耳口鼻都在流血,而端木华已经跌坐到地上。 戴天想将端木华扶起来,却听端木华低声道:“月前辈内功深厚,可以与祁如月耗下去。但我们俩可能会吃大亏。为今之计,我们只能想想保全之法。” 戴天点点头,对端木华道:“我先送你出去,再回来相助月前辈。” 说完,戴天将端木华一扶,便疾步向大门跑去。 哪知,还没跑到门口,二人就一头栽倒。 只见一条长长银索,将二人的腿牢牢缠住。 詹淇在不远处哈哈大笑:“两位小友,你们以为有月牙儿撑腰,便可以畅行无阻?可惜你们心爱的月牙儿,如今泥足深陷,自顾不暇啦。你们既然辛苦来了,又何必要着急走呢?不如长长久久留在这儿,与我詹淇小老头,共享天下美食如何?” 戴天和端木华回头张望,果然见月牙儿,似乎挺麻烦。 月牙儿双眼无神,精神萎靡,虽仍对着高台叫嚣,但明显气息微弱,霸气不再。连詹淇已经跳下高台阻击戴天和端木华,月牙儿似乎都没有注意到。 戴天和端木华大急。戴天咬咬牙道:“月前辈对我们有恩。现在我们不能一走了之。” 端木华点点头,沉吟道:“祁如月古琴音之所以威力巨大,是因为百琴和鸣。我们只要毁了其他古琴,她便孤掌难鸣了。” 戴天似乎恍然大悟。他迅速站起身来,将腿上银索解开,对着端木华使了个眼色。 端木华会意,也挣扎着爬起来,对着戴天点点头。 这二人迅速向着不同方向飞奔而去,见琴便砸。 詹淇见状,气得哇哇大叫,抡圆了夺月索,追击二人。 奈何戴天和端木华一个向西,一个向东,左闪右避。詹淇顾左难顾右,夺月索频频落空。夺月索即使不落空,也多是击在了古琴上。一时间,琴弦碎木飞溅。战曲琴音逐渐衰弱。 但戴天和端木华,明显越跑越慢,大有力竭之态。 戴天只觉得双腿沉重有如灌铅,连抬起两个眼皮都颇费力。不但如此,明亮如白昼的夜晴宫□□,似乎逐渐黯淡下来。戴天费解地望望周围,自言自语道:“莫非,天黑了?” 但他又觉得有些不对。自己分明是天黑之后才来夜晴宫,怎么此时又天黑? 戴天只觉得自己的脑子似乎也混沌起来。 他只能机械地艰难举起一把古琴,想要重重摔下。 但他脚下一软,跌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 戴天拼命睁开眼睛,想要看清端木华,却发现,周围模糊不清,一片昏暗。 戴天心中明了,不是天黑,大概是自己的的眼睛不成了。 戴天只觉得心中悲痛。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端木华。自己一意孤行,终将是拖累了她。 朦胧间,戴天却突然发现,周围大亮起来。 他困惑地揉了揉眼睛。莫非是人之将死,回光返照了? 戴天发现,周围的这种大亮,似乎有些奇怪。 夜晴宫□□中的光,是金灿灿,颇缠绵暧昧的。但此时的亮,是凌厉尖锐的。 这种亮光,就像冷月一般,冰冷冷,凉丝丝的。 这种亮光,绚烂无比。 这种亮光,戴天越看越眼熟。 就好像是,月牙儿身上的银色长衫的色彩。 不但一片大亮,戴天还听到了乒乒乓乓的声音。 似乎什么东西被打碎了。 似乎打碎的东西越来越多。 尖叫声,脚步声,碎裂声,掺杂在一起。整个大厅里,热热闹闹,嘈杂不堪。 而祁如月的战曲,却戛然而止。 世界终于安静了。 抑制不住的困倦袭来,戴天竟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戴天才幽幽醒转。 自己还是在那个金灿灿,明晃晃的大厅之中。 不同的是,此时的大厅,已经一片狼藉。 满地都是碎片。 刚才满屋子的娇艳公子,竟跑得干干净净,诺大的夜晴宫显得空荡荡的。 刚才还充斥着人声琴曲的大厅,安静异常。 戴天发现自己的视力和体力似乎恢复了不少。他想坐起身来,却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人的怀中。 一只冰凉的手,正放在戴天的额头上。 戴天一惊,差点跳起来。 他这才发现,端木华正关切地望着自己。 戴天刚想问话,突然听到月牙儿大惊小怪的声音:“我说戴天啊,你怎么是个纸糊的。动不动就倒了。” 戴天转过头,发现月牙儿,正在离他不远处。 月牙儿显得有些狼狈。他的一身银白长衫,已被血渍染红。他脸上的粉也掉了不少,颇有些滑稽。但他神采奕奕,好像心情不错。他坐在一个古怪的凳子上,翘着二郎腿,正在用手中的扇子扇风。 他手中的扇子,仿佛不是扇子。 这把扇子,形状奇特,闪耀着夺目的银色光华。 这种银色光华,戴天觉得很眼熟。 不正是自己朦胧间,看到的那绚烂无比的亮光吗? 见戴天盯着这夺目的奇特扇子,扇着风的月牙儿便解释道:“平将。” “平将?”戴天觉得这个名字如雷贯耳。 月牙儿却是一副嗔怪的表情道:“这货,现在越来越懒了。轻易不肯理我。非要见我遇到真麻烦了,才肯相救。” “才肯相救?”戴天有些不明白。 月牙儿又用平将扇起风来:“这货,打人不行。但它有个本事,就是见不得我挨打。但凡它觉得我被人欺负了,就会自动跑出来保护我了。” “哦!”旁边的端木华嗔怪道:“原来月前辈是故意让祁如月的琴音,将您弄出些皮肉之伤,然后便等着平将来救您。这样您不费吹灰之力,坐享其成。” “什么坐享其成?”月牙儿不服气地叫道:“我可是受了好些伤,还浪费了一件衣服呢。老夫现在老胳膊老腿的,稍微活动活动就浑身不爽利。这些个古琴,我要一一毁掉,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是要费我点功夫。但平将就不同了。它只需要飞进来,一个回旋,就把那上百架古琴毁个干干净净。你说这种便宜,不占白不占吧?” 听到月牙儿为了占点便宜,便让端木华和戴天平白地担惊受怕,这二人很是不忿。 端木华怒道:“月前辈,我看你,比詹淇那厮,还要油滑。” 提到詹淇,只听到,月牙儿坐着的古怪凳子,发出了一声幽幽的叹息:“可不是吗?端木大侄女,你现在才发现吗?月牙儿可比我油滑多了!” 戴天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才发现,月牙儿哪里是坐在凳子上?他压根是坐在詹淇小土豆的身上。 詹淇趴在地上,便活像个凳子。上面正端坐着,翘着二郎腿扇着风的,月牙儿。 而月牙儿旁边,站着个低眉顺眼,垂头丧气的人,竟是祁如月。 月牙儿轻哼了一声:“詹淇小土豆,你还敢说我的坏话!” 詹淇哼哧哼哧道:“不敢不敢,我哪敢说您的坏话?您要不先站起来凉快凉快?我的腰快断了……” 月牙儿极不情愿地站起来,嘟囔道:“看你刚才跑得飞快。现在就一副体弱多病的模样?也罢。你若是再耍花样,我就削了你的土豆皮。” 说罢,月牙儿提溜着詹淇,踱步到祁如月的长椅旁,舒舒服服地躺了下去。 接着,月牙儿眯着眼睛望了詹淇一眼,惬意地道:“小土豆,你将往事老老实实地细细讲来。” 詹淇哆哆嗦嗦地瞄了一眼月牙儿的平将,愁眉苦脸地道:“我也知道,你总有一天,会来找我,问我当年之事。 第93章 东风,不知道在哪里晃 此事,要从公孙玄讲起。 公孙玄这个人,是极其阴冷自私的。 江湖之中,与他交好的,寥寥无几。 偏偏我是个万人迷。 咳咳。 当然也不能说是万人迷,至少是个人缘极好的人。 我的朋友遍天下。 因此,我和公孙玄,也说得上话。 公孙玄跟我讲了一件怪事。 他说,他很小的时候,见过一个很怪的人。 这个人,名字叫慕容行。 公孙玄说,这个慕容行,是他见过的,剑术最高明的人。 他的剑法,与中原剑术大相径庭。 而且公孙玄的父亲私下也说,纵观天下,慕容行的武功,无人能敌。 理论上来讲,慕容行将成为江湖之中的传奇人物。 但奇怪的是,这个慕容行,并没有在武林之中,掀起什么水花,留下任何痕迹。 因为,他突然消失了。 他的突然消失,正如他的突然出现一般。 没有任何人,知道慕容行的下落。 直到在有一年的太乙论道上,公孙玄,发现了一件更奇怪的事。 那一年的天下第一,是一个蓬头丫头,凌若渊。 公孙玄说,他一眼就认出,凌若渊的剑法,与慕容行,有几分相似。 他信誓旦旦地说,凌若渊与那个慕容行,肯定有什么联系。 至于是什么联系,公孙玄也不得而知。 但这凌若渊,本就是九剑门的高徒。她年纪不大,又有这样神秘的传承,她的将来真真是不可限量。 偏偏不久之后,我们又听说了一个令人不安的事情。 凌若渊去了趟沧浪行。 居然还活着回来了。 还带回了,宝贝。 有人说,凌若渊,九死一生,去沧浪宫,便是为了去找慕容行。 还有人说,凌若渊带回了慕容行的武功秘籍,真言宗。 真言宗! 这是我们第一次,听说这个逆天的宝贝! 这个即将掀起腥风血雨的逆天之物! 但凡逆天之物,都是极血腥的。 逆天之物,总是和贪欲、阴谋、伎俩共舞。 逆天之物之下,往往是万人枯骨。 不知道凌若渊带回这逆天之物之时,可有设想过自己将要面对的惊涛骇浪? 我们都心中明了,这真言宗,大概将要开始,搅动这个本来就不太平的天下了。 我们也深知,即使自己独善其身,也自然会有别人,觊觎真言宗。 江湖,从来都不是温情之地。 江湖,从来都是弱肉强食。 强者,获得的不仅仅是权力财富,更重要的是,尊严。 只有力争上游,才能得到他人,还有自己的,尊重。 所以人在江湖之中,便会自然而然地,有了争强好胜之心。 人生既来此一回,谁都想,在滚滚长河之中,留下自己浓墨重彩的一笔。 那些所谓淡泊名利,其实是懦弱者自欺欺人的说辞。 只是如何成为强者,每个人有不同的认识。 有些人恪守底线。 有些人狗苟蝇营。 当时,我们都很清楚,这真言宗,大概便是成为强者的,捷径。 人生如同逆水行舟。不争,便会落后。 如果我们不出手,这真言宗,很快,就会成为他人的捷径。 因此,我们立即开始筹谋。 所谓的我们,是与我志同道合的朋友们。 他们是十二追段云、浑天刀晋南、冰炙掌祁峥、凤翅镗肖成、如意珠陆连山、凌霄针方锦宜、乌金剑公孙玄。 我们八人,年纪相仿,志趣相投。 最重要的是,我们八人,都有着相似的困境。 我们八人,各自都有个尴尬的门派。 之所以说尴尬,是因为,我们的门派,在江湖之中,似乎可有可无,名不见经传。 但是我们偏偏不甘心。 我们或者肩负家族重托,或者自认为怀才不遇,或者真有心怀天下的鸿鹄之志。 不论如何,我们八人,都有强烈的愿望和迫切的压力,想让自己的门派,能与英雄比肩,能与强者共舞。 或许,强烈的愿望和迫切的压力,便会滋生,阴谋。 我们八人,大致的共识便是,不惜一切代价,都要夺取真言宗。 彼时,凌若渊的背后,是九剑门。 九剑门人多势大,而且掌门曾澜和长老聂轻寒都是武功高强之辈,我们断不敢与之公然为敌。 因此,我们刚开始,设想的便是,分化凌若渊和九剑门。 只有凌若渊离开九剑门,我们才有机可乘。 偏偏在这个时候,有一个好机会出现了。 我们在机缘巧合之下,找到了河婆。 河婆不过是个住在水边,靠打鱼为生的穷苦婆子。但我们无意之间,听说了她的来历。 她竟然是慕容行的族人。 我们立即有了个新的计划。 我们可以借河婆之手,让真言宗,从万众瞩目的逆天宝贝,变成众人唾弃的妖物。 这样,一场巧取豪夺,便可以名正言顺,穿上仁义道德的外衣,变成为天下除恶。 凌若渊身为天下第一剑,九剑门身为武林正派,定不敢再私藏真言宗。 当时,肖成是我们八人之中,武功最高,最有威信之人。他自告奋勇,去找河婆。 后来我们才知道,肖成是通过控制河婆的儿子,威胁河婆为我们所用。 肖成的手段虽不光彩,但结果,是我们没有想到的。 河婆对慕容行的栽赃,非常成功。 同时,我们顺便知道了了一个惊人的秘密。 凌若渊的身世! 她竟然是慕容行的女儿! 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 真是一箭三雕。 抹黑慕容行,黑化真言宗,分化凌若渊,这三件事情,任意做到其中一件,另外两件,就是水到渠成。 我们无不欢欣鼓舞。 真言宗,仿佛已经唾手可得。 我们如同打了鸡血一般。 河婆已死,死无对证。 我们便开始,在江湖中,大肆宣扬,一个包藏祸心,谋国殃民的□□慕容行的形象。 不过,我们还有一个顾虑。 可以说,是心腹大患。 那就是峨嵋派。 峨嵋派的月牙儿,不是一个善茬。 咳咳,我的意思是,月牙儿是个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人物。 峨嵋派的掌门楚清,更是我们惹不起的。 听说月牙儿要去九剑门提亲。 如果让凌若渊和峨眉扯上关系,我们的宏图伟业,基本上,可以说是完犊子了。 所以,我连夜去了峨眉,想要搅和这门亲事。 剩下的事情,咳咳,您也知道啦。 我没有成功搅黄这门亲事。 嘿,谁曾想,这门亲事,它自己黄了。 咳咳。 月兄,月兄…… 您冷静,您冷静…… 君子动口不动手嘛…… 我继续讲就是了嘛。 听说凌若渊和峨眉的亲事不成,我们便明白,时机已到。 那是一个五月。 我们八人,按约定,来到安乐山。 我们的计划是,咬死真言宗,是邪族外道之物,逼迫凌若渊交出来,当众销毁。 若是凌若渊不肯,就咬死凌若渊是邪族外道传人,包藏祸心,逼迫九剑门将她逐出门去。 若是九剑门不肯,那,就咬死九剑门包庇邪族外道,逼迫武林孤立九剑门。 若是武林不肯,额,那,就走一步算一步吧…… 我们的计划周详,部署得当。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我们千算万算,赶到安乐山,却发现了一个重大的失误。 凌若渊,并不在安乐山中。 九剑门看门的小弟子,打着哈欠,告诉我们,凌若渊出去玩了。 “去哪儿玩了?”肖成阴沉的脸,几乎要下雨了。 小弟子昏昏欲睡:“若渊师姐去哪儿玩,从不告诉任何人。” “那她什么时候回来?”肖成火冒三丈。万事俱备,这东风,却不知道在哪里晃荡。 小弟子吐了一下舌头:“若渊师姐,一般是玩累了,就回来了。” “混账!”肖成气得脸色发紫。 小弟子一惊,惴惴不安,不知混账的究竟是他自己,还是那个行踪不定的若渊师姐。 肖成上前一步,抓住小弟子的衣领,将他提溜到半空中,恶狠狠地道:“到底何时回来?” 小弟子吓得直哆嗦:“少,少则十天半个月,多,多则数月半年。” 肖成还想问话,忽然听到一阵沉静的女声:“贵客造访,怎么只跟一个门童弟子叙话?怕是我九剑门招呼不周。” 我们听到这个声音,不知为何,心中皆是一沉。 因为这个声音,我们再熟悉不过了。 就如同她的名字一般,简直是如雷贯耳。 聂轻寒! 只见聂轻寒一身青色长衣,背上挎着个包袱,手中提着玉缺剑,仿佛正要出门。 玉缺剑,闪着温润的玉色光芒。 光芒虽温润,却掩藏不住浓重的凌厉气息。 这种凌厉的气息,在聂轻寒的身上,更是显露无余。 聂轻寒的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但我们怎么看,都不觉得是微笑,倒像是瞪着我们一般。 她的话,也很客气。但我们怎么听,都不觉得是在欢迎我们。 聂轻寒,是江湖中有名的美人。 但大部分人,对聂轻寒的印象,都不是觉得她美,而是觉得她,冷。 她的眉眼深邃,但,却如同迤逦江山,被霜雪笼罩。 一眼望过去,江山秀丽,却是天地一片苍茫,寒入骨髓。 第94章 我的母亲叫阿茶! 此时,聂轻寒正站在九剑门入山牌坊的阶梯上,居高临下地望着我们。 她很客气地道:“各位远道而来我九剑门,还是请到内堂饮一杯清茶吧。” 聂轻寒虽发出客气的邀约,但她却依旧挡在门口,丝毫没有给我们让出一条,通往那杯清茶的路。 我们几人,有些尴尬,只觉得一腔热血,却气焰一灭。 喜欢当出头鸟的肖成,仿佛也颇畏惧凌若渊,缩在后面,不开腔了。 往往这种场面,就是我詹淇出马的时候。 再高冷的人,也抵不住我的死缠烂打。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 于是乎,我便甜腻腻地蹭到聂轻寒面前,笑容可掬地道:“聂长老,我们不请自来,其实是为了令徒凌若渊。” “若渊?”聂轻寒眉头微皱:“她又闯祸了?” 我立即深吸一口气,煞有介事地道:“不是闯祸,而是,有麻烦。” “麻烦?”聂轻寒似乎有些讨厌我,脸上的表情有些扭曲。 “大麻烦!”我又再次着重强调了一下。 聂轻寒狠狠瞪了我一眼。但她又掩饰不住,对我即将要讲的话产生浓厚兴趣。于是,她耐着性子,问道:“什么麻烦?” 我凑得更近了些:“聂长老,这个凌若渊,唉……” 聂轻寒忍无可忍,将我一把推开,大喝一声:“装神弄鬼,故弄玄虚!恕我不奉陪了!” 我被聂轻寒一推,连退数步。 被聂轻寒这么一推,若换作别人,定要大怒。 但我不是个轻易生气的人。 任何一个招人喜欢的人,都有个能屈能伸的性子。 因此,我勉强站定了,还是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 而聂轻寒大袖一挥,就要转身离去。 我上前几步,拦住了聂轻寒:“聂长老,您稍安勿躁嘛。” 聂轻寒似乎对我完全丧失了兴趣。她并不搭理我,自顾自地往前走。 我只能一路小跑地跟着聂轻寒道:“聂长老,我们来九剑门,主要是因为,凌若渊手中的真言宗。” 聂轻寒突然停住了脚步。 我一时刹不住脚,一头撞到聂轻寒身上。 “真言宗?”聂轻寒转过身来,若有所思地将我们八人,打量了一遍。 我见聂轻寒停下来,立即见缝插针:“聂长老,这真言宗,就是个祸水。怕是会连累你们九剑门啊。” 聂轻寒缓缓地从石阶上走下来,表情竟柔和了不少:“这么说,你们是好心来提醒?” 追云庄庄主段云,见聂轻寒态度缓和,立即应和道:“正是呢。聂长老,我们几人,都与九剑门同气连枝。如今见九剑门有难,故而不辞辛劳,专程来相告。” 这个段云,是个极其表里不一的人。 之所以表里不一,是因为她的外表,比我,还人畜无害。 段云因为修炼追云庄的绝学十二追,身形和样貌都像个十余岁少女。她穿着一身鹅黄短衫,梳个垂髫发髻,圆脸大眼睛,显得天真烂漫。 但其实,段云不论心机还是城府,都不在我詹淇之下。 她刻意维持的天真烂漫,对于她的敌人来说,就如同毒蛇的毒牙。 她往往在别人毫无戒备之心的时候,痛下杀手。 同时,段云有一个,和我一样的本事,就是能屈能伸。 能够迅速地分析对方的实力,比较敌我的胜算,最后精确地定位自己的姿态。 这是一个极其宝贵的才能。 能让我,或者段云之类的人,在江湖之中,长长久久地活着。 正因为拥有这个才能,段云清楚地知道,聂轻寒,是不能随便招惹的。因此,她调整了个阿谀逢迎的姿态,对着聂轻寒露出个灿烂的笑容道:“聂长老,你定要体会,我们的苦心啊。” 聂轻寒果然,颇有些感动。她走到段云面前,弯下腰,和和气气地道:“你们辛苦了。” 段云一滞,有些受宠若惊,结结巴巴道:“不,不用客气。” 聂轻寒轻笑道:“只是提个醒,又何必这么多人呢?” “这个……”段云一时语塞。 旁边的晋南及时为段云解了围:“我们除了来给九剑门提个醒,自然还愿意为九剑门分忧的。” “分忧?”聂轻寒似乎很惊讶:“八位与我九剑门虽无不睦,但也无甚交情可言。九剑门若有忧愁,定不会劳烦几位。” 晋南脸一白,尴尬道:“聂长老,你又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 聂轻寒颜色一肃,冷声道:“几位,我聂某人,从不愿意与人亲近。更不要说,一些无关紧要的人了。” 我们八人,在自己门中,自然是众星捧月般的存在。我们每个人,都是可以雄霸一方的人物。现在被形容为无关紧要的人,晋南似乎颇受打击,闭口不言了。 聂轻寒冷哼一声,仿佛厌倦了与我们的谈话。她正色道:“几位,我们不必再浪费时间。不如开门见山吧。你们来九剑门,所为者何?” 聂轻寒虽未发怒,但她的话,掷地有声,让人,没来由地,胆寒。 我们几人竟然无一敢上前答话。 好在方锦宜终于向前一步,向着聂轻寒一抱拳道:“聂长老。我们确实无谓在此逢场作戏。我们来九剑门,是想让令徒凌若渊,交出真言宗。” “你们想要真言宗?”聂轻寒冷冷地望着方锦宜,似乎毫不吃惊。 方锦宜好歹自认为是名门正派,羞于明目张胆地巧取豪夺。因此,她有些气短,遮掩道:“不是我们想要。而是,真言宗是邪魔外道之物,不宜留在九剑门这样的正道之地。” 聂轻寒问道:“你怎知,真言宗是邪魔外道之物?” 在这个问题上,方锦宜似乎恢复了些底气:“真言宗出自慕容行之手。而慕容行,是吐谷浑潜入我中原的外族贼子。他包藏祸心,指使门下之人,杀人作恶,是天下皆知的事情。” “天下皆知?”聂轻寒冷笑道:“这还不是你们的功劳。” 方锦宜脸一红,口气软了些,颇语重心长地规劝道:“聂长老,慕容行这样的恶人,你们九剑门何必与他扯上什么关系呢?” “恶人?”聂轻寒突然转头,盯着公孙玄道:“公孙玄,慕容行倒底是不是恶人,你应该知道。” 我们听聂轻寒所言,都大吃一惊。公孙玄这个龟孙,难道还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们? 公孙玄也是一惊。他仔细打量聂轻寒良久,突然失声道:“原来是你?” 我用手戳了戳公孙玄,低声道:“这是几个意思?” 公孙玄这个脓包,却不知为何,满脸通红,闷声不语。 只听聂轻寒幽幽道:“二十年前,甘州有个叫阿茶的女子,在青楼里被人折磨得要死了。幸亏一个客人稍有怜悯之心,将阿茶救出。哪知老鸨的姘头是个厉害人物,唤作丁天龙,半路设计伏击了客人。如果不是慕容行出手相救,这个客人,早已客死异乡。而这个客人,便是当年剑阁山庄庄主,公孙籍。” 话音一落,我便打趣公孙玄:“原来令尊当年还有这样的风流韵事。” 哪知,公孙玄满脸通红,对着我怒目而视。 我有些不解:“虽是救个青楼女子,但也算是扶危解困之举。公孙老弟,你怎的不高兴呢?” 只听聂轻寒继续道:“公孙籍也算重情义,便娶阿茶为妻。” 公孙玄打断聂轻寒道:“不错。家母正是当年的阿茶。家母出逃之时,身边其实带着个十几岁的男孩。那个男孩,便是我。所以,公孙籍并非我的亲生父亲。我出生在青楼之中,父亲是谁,连家母也搞不清楚。” 我吐吐舌头,好不尴尬。 本来是来寻凌若渊,抢真言宗,怎么反倒把公孙玄的丑事给爆出来了? 这公孙玄为人孤僻是众所周知的,原来是因为他的出身如斯。但好歹这公孙玄也是剑阁山庄的新庄主,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了。如今自爆当年不堪回首之事,真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我正在迷惑之时,只听公孙玄继续道:“慕容行当年搭救家父家母,我印象深刻。我还记得,当时慕容行身边有个女人。到了今时今日,我才想起来,这个女人,原来,就是聂轻寒聂长老!”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本以为,只有凌若渊与慕容行有瓜葛。 没想到,聂轻寒竟也和慕容行扯上了关系。 我隐隐觉得,事情越来越复杂了。 我好不沮丧,觉得这真言宗,大怕离我更加遥远了。 这时,聂轻寒朗声道:“不错。公孙玄,二十年前,正是我和慕容行救了你一家。二十年后,也正是你,嫁祸和抹黑自己的救命恩人慕容行。” 公孙玄阴恻恻地道:“聂长老,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不假。但我也恨毒了你们。只要想到慕容行,我就会想起,我的不堪回首的出身。本来这个秘密,可以永远烂在我的心里。我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剑阁山庄庄主。但如今,因为你,所有的人都将知道,我的母亲叫阿茶!” 第95章 后果便是,无穷无尽的 虽然公孙玄也算我的兄弟。但他能说出这样忘恩负义的话,我着实有些惊讶。 心理阴影这个东西,真是能让人的个性扭曲。 我虽嫌弃公孙玄忘恩负义,但我也不是个挑剔的人。 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人,是彻底的坏人。 也没有什么人,好得没有一丝杂质。 可恨之人,也多有可怜之处。 正在我的内心,为公孙玄开脱之时,突然听到聂轻寒道:“诸位,慕容行是不是恶人,不用我再说了吧?“方脸的晋南不服气:“慕容行就算做过些扶危解困的事情,也不能就此否认,他是个邪魔外族。”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聂轻寒冷嗤一声,连看都不想看晋南一眼。 方锦宜见聂轻寒动怒,赶忙走上前去,又苦口婆心地道:“聂长老,世上的所谓真相,不知道有多少,不过是人云亦云。如今慕容行是邪魔外族的事情,已成定论,再难以转圜。即使少数人,当真知道慕容行受了不白之冤,那也无力回天。为今之计,您身为九剑门的长老,肯定得为九剑门着想。切不要把祸水,引到了九剑门。” 方锦宜的一席话,说得颇有道理。聂轻寒竟然没有答话,而是沉吟起来。 方锦宜见聂轻寒沉吟,便继续道:“聂长老,您是个聪明人,您应该明白,慕容行是不是恶人,真言宗是不是魔物,其实不过是个幌子。真言宗只要放在九剑门,九剑门将永无宁日。真言宗是逆天的武学秘籍,不管其中记载的武功是正是邪,真言宗本身,就是引人入魔之物。真言宗,只能引起贪欲、觊觎和抢夺。这样的魔物,聂长老也一定不希望放在凌若渊身边吧?” “真言宗,并不是武学秘籍。”聂轻寒沉吟良久,终于开口说话。她的语气,明显和缓不少。 “不是武功秘籍?”方锦宜似乎有些生气:“聂长老,我真心为你绸缪,你为何要骗我呢?” 聂轻寒不为所动,还是重复道:“真言宗,不是武功秘籍。” 不要说方锦宜生气,就连我,那么好耐性的人,也有些生气起来。聂轻寒用这样粗糙的手段,就想要断了我们对真言宗的念想?那怎么可能? 于是我也不满道:“聂长老,您这样说,就不厚道了。” “不是武功秘籍?那是什么?难不成还是言情话本?”我气呼呼地道。 其他人笑了起来。 肖成笑得很难看:“我与令徒凌若渊交过手。她的剑术诡异,不完全是九剑门的传承。如果不是在真言宗里学了其他武功,难道还是她自己自创的?” 聂轻寒沉着个脸:“你们不相信,我也没有办法。”说完,她竟然整了整衣衫,作势就要离开。 我立即将聂轻寒一拦,皮笑肉不笑地道:“聂长老,您要出门啊?” “与你何干?”聂轻寒没好气地道。 我自然是块甩不掉的狗皮膏药。于是我继续缠着她道:“聂长老,您不会出门去找凌若渊吧?” “与你何干?”聂轻寒好像没有其他话可讲了。 “要不您带我们去找凌若渊吧。”我眨眨眼睛道:“只要凌若渊交出真言宗,从此以后,我们再也不会为难她。您、凌若渊、九剑门,从此以后,乐得清闲,岂不好?” 聂轻寒终于仔仔细细地盯着我看了一阵。 “真言宗,并不在凌若渊身上。”聂轻寒缓缓道。 我们又是一惊。 凌若渊这个人,古灵精怪,若是她把真言宗藏起来,我们今日又是一场空。 没想到,聂轻寒仍是缓缓道:“真言宗,在我这里。” 我的天!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 我的心啊,就如同波涛中的扁舟,起起伏伏。 果然,其余七人,也颇为震惊。 段云奇道:“这真言宗,不是在凌若渊那里吗?” 聂轻寒淡淡地道:“我从凌若渊那里抢过来了。” 半天不开腔的祁铮突然发出一阵颇有深意的感叹:“不错。聂长老确实喜欢从凌若渊那个小鬼那里抢东西。我辛辛苦苦找寻多年的宝贝蛇玉,此时不正好在聂长老的玉缺剑里吗?” 聂轻寒根本没有搭理祁铮,只是面无表情地道:“真言宗,对凌若渊毫无意义。所以,真言宗,现在属于我了。” 聂轻寒言语虽轻,但掷地有声,仿佛在宣布主权。 我们的心,又是一沉。 不管怎么说,凌若渊是个江湖小辈,从她那里抢东西,还是容易些。而这个聂轻寒,江湖中有名的硬骨头,如今她也对真言宗起了私占之心,恐怕我们要完犊子了。 我不禁感慨道:“真言宗果然是逆天的宝贝,连一向逍遥淡泊如斯的聂长老,也为之倾心,真是没想到。” 聂轻寒轻嗤一声:“那是我的事。” 方锦宜,对聂轻寒,有些惺惺相惜。只见她上前一步,几乎要拉住聂轻寒的衣袖:“聂长老,真言宗是宝贝,更是祸水。如今你将其放在身边,只怕会招惹麻烦。” 聂轻寒将衣袖一甩,还是不为所动:“那是,我自己的事。” 方锦宜还是不死心:“你如此固执,难道不怕让九剑门也因此陷入纷争的漩涡之中吗?” 聂轻寒定睛看了看方锦宜,突然笑了起来:“巧了。我刚好与九剑门闹翻了。今日我便是要离开九剑门。从此,我与九剑门再无瓜葛。” 此话一出,我们个个呆若木鸡。 聂轻寒,可是九剑门最耀眼的人物。 难不成,她被猪油蒙了心窍,为了个真言宗而背叛师门? 呜呼哀哉! 贪欲这个东西,果然是世上最可怕之物,让人面目全非。 只见方锦宜呆立在原地,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道:“怎么,怎么可能?” 只见聂轻寒从腰间取出一页纸,在方锦宜面前一晃。 我伸长了脖子,只隐隐约约看到几个字:生死相弃,江湖相忘。 下面是曾澜和聂轻寒的签名。 莫名地,我竟有些伤感。 为了利益权势,自古以来,多少兄弟反目?多少朋友离间? 但聂轻寒似乎并不伤感。只听她淡淡地道:“曾澜是个思想守旧之人。其实风险越大之事,获益往往越高。既然她不愿意让九剑门涉险,那自然也不能,与我分享,真言宗的荣光。” 话音一落,我们自然心中明了。 聂轻寒独占真言宗的野心,已经昭然若揭! 大概在方锦宜的心中,聂轻寒是一个孤高绝立的人。现在见聂轻寒如此,方锦宜似乎好生失望。她惆怅地问道:“那,聂长老,你如今有何打算?” 聂轻寒轻笑一声:“天大地大,任我逍遥。” 说罢,聂轻寒竟然长袖一挥,决然而去。 剩下我们八人,呆立原地,大眼瞪小眼。 如意珠陆连山道:“如此一来,恐怕我们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大家听了一阵沉默。 很快,肖成打破了沉默:“你们难道想就这样回去吗?” 我忍不住回答:“不然呢?” 肖成瞪了我一眼:“然后继续在江湖中不生不死,不冷不热的?” 我一滞,嘀咕道:“聂轻寒可不比凌若渊,她不是我们能招惹的……” 肖成又瞪我一眼:“蠢才!如今是天助我也。机会就在眼前,都不知道把握。” 听肖成将我评价为蠢才,我有点气恼:“什么机会?就你知道?” 肖成冷笑道:“如今真言宗虽然在聂轻寒手中。但聂轻寒已经脱离九剑门。她武功再高,也是孤掌难鸣。” 我惊呼道:“难道要硬抢啊?” 肖成用眼睛斜瞟着我,挑衅地道:“难道你不敢?” 我不禁支支吾吾起来:“也不是不敢。但我们毕竟是,是名门正派……” 肖成听了,竟然放声大笑:“名门正派?你若是正派,如何今日会来这九剑门?历史是强者写的。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哪一个名门正派,没有杀伐征战?如今我们若是夺了真言宗,从今往后,天下,就是我们的天下。当我们的门派,与武林中的强者并肩之时,还有谁敢妄议,我们是正是邪?” 肖成的话说完,我们又是一阵沉默。 肖成很不耐烦,将手一挥道:“愿意放手一搏者,便跟我走!” 说完,肖成便大步向前。 而我们,稍一踌躇,纷纷跟了上去。 在安乐山的一条山涧边,我们追上了聂轻寒。 山涧没有名字。 山涧里不知名的红花,开得热热闹闹。 浓艳似血! 聂轻寒转过身,望着我们,似乎一点都不惊异。 “你们,有何指教?”她冷冷道。 肖成一拱手,声音洪亮:“聂轻寒,交出真言宗,我们便不为难。” 聂轻寒竟然笑了起来:“好!你们直白坦诚,岂不快哉?” 肖成有些迷惑:“那,你答应了?” 聂轻寒还是轻笑道:“当然不答应。” 肖成面色一沉,声音阴厉起来:“聂轻寒,你可知,你将真言宗带在身边,有什么后果?” 聂轻寒淡淡地道:“后果便是,无穷无尽的追杀。” 我们闻言一惊。 惊的是,聂轻寒深知自己的前路艰险。 更惊的是,她竟如此洒脱。 第96章 我,有生之年,必与真 方锦宜还是于心不忍。她温言道:“聂长老,您何苦执着呢?真言宗不过是身外物。您是出尘脱俗之人,岂能任由真言宗污了您的美名?” 聂轻寒望了望方锦宜,一字一顿地道:“我,有生之年,必与真言宗,共存亡。” 声音很轻,但,每个字,如同雷击一般,敲打在我们的心头。 让我们胆寒。 更让我们胆寒的是,聂轻寒缓缓将手中的玉缺剑擎在手中。 哐的一声,玉缺出鞘。 玉缺光泽温润,却寒气逼人。 不但寒,还有一种浓重的,杀气。 这种杀气,压得我们每个人,不敢动弹。 肖成一声大喝:“还愣着干什么?坐以待毙吗?” 说完,肖成将手中凤翅镗一点地,便奔上前去。 我本来以为,大家会一拥而上,趁火打劫。 但没想到,除了肖成,其他几人,竟都冷眼而立,作壁上观起来。 我撇了撇嘴,人就是这样,独善其身,望风而动。 于是我也握了握手中的夺月索,冷眼旁观。 只见肖成凤翅镗一挥,向着聂轻寒平扫而去。 聂轻寒竟也不后退,只将玉缺轻轻一点,正击在凤翅镗的刀背上。 肖成只觉得手一沉,凤翅镗就诡异地改变了方向。 一个人影一闪,一把玉色长剑,就架在了肖成的脖子上。 肖成大吃一惊,悔不当初,觉得自己定是低估了聂轻寒。 聂轻寒冷冷地看着肖成,轻描淡写道:“如何?” 肖成脸色一白,大喝一声,收回凤翅镗,将脖子上地玉缺剑狠狠挡开。 随即,凤翅镗被肖成高高抡起,左右翻转,在肖成周围卷起阵阵旋风。 这股旋风,吹乱了周围人的头发和衣衫。 这股旋风,似乎将聂轻寒吞噬。 聂轻寒,如同旋风之中的柳絮,随风飘荡起来。 旋风,虽可以卷起柳絮,却不能毁灭柳絮。 柳絮在旋风中起起落落,翩翩然然,甚是好看。 旋风终于停了下来。 肖成满头大汗,气喘吁吁,似乎消耗了不少体力。 而柳絮,轻盈落地,负剑而立。 旋风,仿佛是一场梦,没有在柳絮身上,留下一丝痕迹。 肖成望着没有任何伤痕的聂轻寒,大叫起来:“聂轻寒!你还说真言宗不是武学秘籍。你的剑法,分明和凌若渊有几分相似。你定也是学了真言宗里的古怪功夫了。” 聂轻寒厌恶地扫了一眼肖成:“你输了。” 肖成不相信地迅速将自己全身上下看了一遍。 他这才发现,自己的眉间,有个血洞,正在汩汩冒血。 一张英武的脸,竟已满是血污,甚是可怖。 但这个血洞,显然并不足以取了肖成的性命。 肖成心中黯然,聂轻寒手下留情,但早已让自己颜面扫地。 对于男人来说,颜面可能比性命更加重要。 肖成颓然将凤翅镗一收,连退数步,垂手而立,也不言语。 聂轻寒轻哼一声:“还有谁?” 剩下七人,见肖成落败,自然不敢轻举妄动。 肖成在我们八人之中,是武功最好,最有谋略胆识的。如今他吃了大亏,我们其他人怎有胜算? 我暗暗着急。 两军交战,胜败往往在于军心和时机,实力其实尚在其次。 而如今,我们八人已心生怯意。 而且越是沉默,时机越是流逝。 于是,我大喝一声:“我们单打独斗,没有胜算可言!为今之计,只有混元八苍阵了。” 这个混元八苍阵,是我们的杀手锏。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出手。 这个阵,其实是集我们八人的各家之长所创。 说穿了,就是个以多欺寡的伎俩。 我们创立这个阵法的初衷,是为了对付凌若渊。 凌若渊那个丫头,以快剑闻名。我们的阵法,就是在乾坤八卦的位置,围堵凌若渊,让她腹背受敌。 没曾想,混元八苍阵竟用在了聂轻寒身上。 众人听我高呼,精神一振。 八人各持兵器,严阵以待。 聂轻寒见我们形成围攻之势,点点头道:“也好。省得麻烦。” 我深知先机是存亡关窍。于是我率先将夺月索甩出,正对聂轻寒面门。 段云童真的小脸,变得阴厉可怕,她一手高举,祭出一把青色飞剑,直指聂轻寒咽喉。 陆连山手中如意珠金光暴涨,发出刺耳的嗡鸣声,盘旋在聂轻寒头顶。 晋南一把两尺来长浑天刀,舞得呼呼生风,挡住聂轻寒前路。 而公孙玄手中的乌金双剑交错,贼兮兮地立在聂轻寒背后,打算伺机来个偷袭。 祁铮双手架空,做出进攻之势。他面色肃然,露出从未有的紧张。 方锦宜站在聂轻寒侧翼,双手各执一枚幽兰冰魄针,作势要甩出,却又似乎犹豫不决。 肖成手握凤翅镗,岿然而立。虽刚经历败局,却一点没有消减他的霸气。 似乎,一张大网,正在聂轻寒周围展开。 我们八人,站在这张大网的边缘,仿佛蜘蛛一般,冷冷注视着网中的猎物。 这个猎物的四面八方,都是可以将她撕碎的利器。 这个猎物,在这张密密实实的大网中间,腹背受敌,哪有活路? 我们八个狩猎者,都是在江湖中声名鹊起的正派翘楚。 今日却堂而皇之以多欺寡。 那一刻,什么江湖道义,什么是非曲直,都不重要了。 我们的眼中,只有真言宗! 我们的双眼,闪烁着捕猎者的凶光。 大概在这一刻,贪婪,在我们的脸上,毫不遮掩。 做个正直的人,可能是我们所有人的父辈,都曾经教导过,叮嘱过,期望过。 我们所有人,大约也为此努力过。 但当欲望,膨胀到一定程度,正直,便薄弱得只剩下一条底线。 这条底线,偶尔会被我们抛弃。 至少我自己,会安慰我自己,就做一次坏人吧,以后再做个好人。 殊不知,这样的自我开脱,竟慢慢地变成了习惯,随时随地,信手拈来。 有时我也会彷徨,我不会,真成了坏人了吧? 当然,我不会让这种彷徨,被任何人察觉。 随随便便的,我就可以恢复我,道貌岸然的模样。 伪君子,大概就是我这种能在阴暗内心和坦荡外表之间来回切换的人吧。 是伪君子还是真君子我着实是不在乎的。 外人,只会看到君子二字。 至于前面是真是假,又有多少人,会深究呢? 于是乎,我内心毫无波澜地,冷眼注视着大网中的猎物。 正如这个猎物,冷眼注视着我们。 这冰冷的目光,让我蓦然有些心虚。 时不我待。 于是我大喝一声:“八苍不荒,共享荣光!” 我的声音,仿佛成了一声令下。 八方的利器,如巨浪般,扑向聂轻寒。 金色的如意珠,银色的夺月索,乌黑的乌金剑,幽兰的冰魄针,青色的飞剑……五颜六色,漫天飞舞,有如璀璨烟火,甚是好看。 殊不知,这动人心魄的美景之下,是无情的血腥和杀戮。 五光十色闪烁之中,是铿锵冰冷的兵器碰撞之声,尖利刺耳。 烟火璀璨,但是易逝。 很快,五色光芒收敛,铿锵之声平息。 我们八人,都拿出了看家本领。此时个个气喘吁吁,几乎虚脱。 但是,理想中的血腥和杀戮,似乎并没有如愿。 我们费尽心思,织的一张大网,竟然,空空如也! 聂轻寒,竟不见了踪影! 我们面面相觑,觉得匪夷所思。 聂轻寒,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刚才的种种,不会是我们的一场大梦吧? 周围突然,寂静得可怕。 空气,变得异常沉闷,似乎凝固了一般。 和空气一同凝固的,还有我们。 我们一动不敢动,只是凝神屏气。 周围安静得太诡异了! 风平浪静,是最让人心生恐惧的。 巨大的危险,往往就藏在这些诡异的平静之中。 我们八人,谁不是在江湖之中,摸爬滚打的? 这种危险的气息,我们八人,都不约而同地感觉到了。 但是危险藏在何方?如何到来?我们实在猜不到。 死水一般的安静之中,我们仿佛,听到了一丝,微风的声音。 说来也奇,微风,怎么能听到呢? 但是,我们的的确确,听到了风声,就像是,有人在耳边吹气。 我向着风声的方向猛地一回头,只看到,一个素色的人影一闪而过。 人影实在太快了,我没有看真切。 但是很快,我便真真切切感觉到了,疼痛。 刻骨的疼痛! 我低头一看,只见我的双腿之上,是一道血痕,深可见骨,鲜血淋漓。 这道血痕,明显是剑伤! 聂轻寒! 是聂轻寒! 我惊慌失措,没来由地心生恐惧。 恐惧,我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了。 我虽是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但,大多数时候,都是我让别人恐惧。 恐惧的感觉,我都快忘记了。 那是一种,无能为力感。 前途渺茫感。 心如死灰感。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恐惧的,并不止我一个。 我听到了,另外七个人,惊恐的叫喊声。 浓重的血腥气息,扑面而来。 我转头去看,只见那七人,无一不挂彩。有人胸口中剑,有人腹部有伤,有人背部血肉模糊,还有人,比如祁峥,脸上一条长长血痕,显得更面目狰狞了。 第97章 我就要完犊子了。 关键是,我们对如何受伤,竟是一头雾水。 更关键的是,聂轻寒身形如同鬼魅一般,她的屠杀,似乎还没有停止。 之所以是屠杀,因为我们之于聂轻寒,就像鱼肉之于刀俎,根本连还手之力都没有。 而聂轻寒之于我们,就像猫之于老鼠,完全将我们玩弄于股掌之间罢了。 聂轻寒,只剩下一道素色的人影,围绕着我们快速地旋转。 而我们身上的剑伤,还在不断增多。 我心中明白,再这么下去,我们就要完犊子了。 于是我拼尽全力,高喊道:“如果你们不想死,就合力将聂轻寒擒住。” 说罢,我将手中夺月索一扔,飞身而起,向着那道人影扑过去。 说来好笑。我以一条夺月索闻名江湖,到了生死存亡之刻,我反而用不上它了。 我只想用我最拿手的方法,擒住聂轻寒。 那就是,我这一个恶狗扑食,抱住了聂轻寒的一条腿。 我心中大喜,哪肯放手。我往地上一滚,如同一颗钉子扎在地上,死死拖住聂轻寒。 聂轻寒鬼魅般的身形,一下子慢了下来。 玉缺剑如同鞭子一般,不断击打在我的脊背上。 但我深知机不可失,强忍着痛不松手。 那一刻,我觉得自己简直如同杀身成仁的英雄一般。 虽被自己感动得稀里哗啦,我仍没有忘了正事。我杀猪般地高喊道:“愣着干啥?过来帮忙啊?” 众人如梦初醒,纷纷跳到我的身上,依葫芦画瓢地,拖住聂轻寒的双腿。 我被压得半死,心中直骂娘:这群弱智,真是又毒又蠢。 但我们的方法,终于奏效,聂轻寒停了下来。 唯一没有跳过来的晋南,总算机智。他见聂轻寒受困,立即举起手中浑天刀,向聂轻寒劈过来。 转眼浑天刀劈到,我暗暗高兴,今日总算了却大事。 高兴的闲暇,我还顺便,替聂轻寒难过了些许。 这一代剑侠啊,就这样折在我们手中了。 都说怀璧其罪。 身怀异宝者,哪一个有好下场的? 经过这样一分析,我的难过,瞬间化为乌有。 只剩下了高兴。 但是,很快,连高兴都没有了。 我只觉得巨大的力道,从我抱着聂轻寒大腿的双手传过来,让我拔地而起。 没错,是我,拔地而起。 我像根钉子一般,被撬出了地面,并被抛到空中,再旋转了几圈,最后,摔了个狗啃泥。 压在我身上的几人,也瞬间被抛到空中,天女散花一般,倒了一地。 聂轻寒好内功! 竟能将我们几人轻松掀翻。 我趴在泥地里,深深地意识到一件事情。 那就是,我们,根本不是聂轻寒的对手。 除了哀叹我自己,我还想起来了另一件事。 晋南。 我抹了抹一脸泥,抬起头来,看到了惊人的一幕。 晋南一把浑天刀,以刚劲威震江湖。正如他的为人,刚硬不折,桀骜不驯。 但他此时,竟跪在聂轻寒面前,磕头如捣蒜。 毫无刚强可言。 毫无不驯可言。 晋南的脖子上,正架着聂轻寒的玉缺。 聂轻寒站在晋南面前,冷冷地望着他,一脸厌恶。 “果真要你死我活?”聂轻寒的声音,就像是从云中飘过来,悠远不定。 晋南带着哭腔:“聂大侠,你手下留情。我上有老,下有小……” “手下留情?”聂轻寒沉吟道:“你用浑天刀取我性命之时,可没有手下留情。” 晋南满脸惊恐,双眼闪着泪花,沉默不语。 只有玉缺,兀自闪着寒光。 突然,一声厉啸打破沉默。 一个十来岁的小孩,突然跑了过来,一把抱住晋南。 我们大惊。 竟是晋南的儿子,晋长青。 晋长青抱住晋南的胳膊,大哭起来:“父亲,您怎的跪下了?您,您不是教我,男儿膝下有黄金吗?” 晋南又惊又怒,疯狂地推搡着晋长青:“逆子,你怎的在这里?你快走!” 但晋长青丝毫不为所动,还是死死地拽着晋南的胳膊,哭喊道:“我已经长大了。您说您要出门做大事,我,我便偷偷跟着来了。我不走!我要和父亲一起走……” 晋南见推搡晋长青没有效果,只能重重磕起头来:“聂轻寒,是我鬼迷心窍,才做出今日,有违良心的事情来。你要杀我,我毫无怨言。但小孩子与此事无关。求你放他,一条生路吧……” 聂轻寒有些犹疑。她轻叹一声,缓缓将玉缺收回。 就在这时,跪在地上哆嗦的晋南,突然将一旁的浑天刀拾起来,向前狠狠一刺。 正中聂轻寒腹部! 浑天刀为青铜打造,刀身锋利。此时聂轻寒毫无戒备,一尺来长的刀身已经完全没入聂轻寒腹中。 聂轻寒一声怒吼,连退数步,一把将浑天刀拔出。 瞬时,大量鲜血从她的伤口喷涌而出。 鲜血,刺激着我们所有人的神经。 肖成大喝一声:“聂轻寒已经受伤!我们合力结果了她!” 刚才还瘫在泥地里不能动弹的我们,挣扎着站起来,拾起七零八落的武器,重新站回混元八苍阵的位置上。 一时间,那绚丽夺目的五色烟花,又出现了。 不同的是,这一次的烟火,没有再落空。 待烟火光芒褪尽,我们发现,聂轻寒,站在八苍阵的中央,挺拔得如同高山上的松树。 但,她一把玉缺长剑点地,双目紧闭,浑身是血。 她的面容,沉静如水,仿佛睡着了一般。 她一动不动,犹如雕像。 我们面面相觑,既不想后退,也不敢向前。 就这样僵持了不知道多久。 直到,我忍无可忍,抱怨道:“各位,到底如何啊?我受伤可不轻,再耗下去,我就要完犊子了。” 公孙玄紧紧盯着聂轻寒,一脸戒备地道:“你们说,她到底是不是死了?” 肖成冷哼一声,却显得很是中气不足:“受了如此重伤,即使不死,也不足畏惧了。” 我心中一松,备受鼓舞地道:“你们谁去找到真言宗,我们快分了吧。” 段云瞪了我一眼,小声道:“怂包。” 说罢,段云握紧自己的飞剑,蹑手蹑脚地靠近聂轻寒。 段云试探地伸出手,在聂轻寒腰间弹了探。 见聂轻寒没有反应,段云便放下心来。一阵翻找之后,果然,在聂轻寒腰间,找到了一本书。 一本蓝色封面,书页发黄的书,已经被血渍浸湿。 封面上的三个大字,足以让我们欣喜若狂:真言宗! 这三个字,足以让天下人疯狂。 足以让人心扭曲。 我们八人,盯着真言宗,如痴如醉。 对聂轻寒的恐惧,此时也微不足道了。 肖成拦住段云,眼中闪着阴厉的光:“真言宗,平分为八份。” 段云脸上的表情阴晴不定:“若分为八份,我们谁也学不会这绝世武功。” 肖成冷笑一声:“段云,你若是有心,私吞真言宗,聂轻寒就是你的下场。” 我也不遗余力地掺合道:“段云,你以为你的武功较之聂轻寒如何?但凡真言宗放在你的身上,你立马就会被江湖群雄,撕成碎片。” 方锦宜叹了口气,似乎有些伤感:“真言宗就是个祸害。谁与之沾染,都不得善终。这个祸害,并不是我们某一个人可以驾驭的。只有分别放在我们八人手中,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们才能保住真言宗。” 方锦宜说完,我们深以为是。连段云,也沉沉点了点头,将真言宗交给方锦宜。 方锦宜接过真言宗,神色沉重。她郑重地举起真言宗,准备将其分成八份。 但是,她突然停住了。 因为,她听到了一阵声音。 这阵声音,仿佛很遥远。 但是,方锦宜却听得真真切切。 不但真切,还很熟悉。 不但熟悉,还很惊悚。 在方锦宜听来,这声音,简直就是厉鬼索魂。 不仅仅是方锦宜,我们其余七人,听到这个声音,也都面色苍白,冷汗淋漓。 其实,这摧魂夺魄之声,非常简单,只有三个字:聂师叔。 但这声音,来自一个,我们都害怕的人:凌若渊! 只听凌若渊的声音,由远及近。 她仿佛很焦急,扯着嗓子,一遍遍地呼喊:“聂师叔!聂师叔!” 方锦宜擎住真言宗的手,突然夸张地颤抖起来。 没想到,方锦宜竟然如此惧怕凌若渊。她竟然连话,都说不清楚了:“是,是,是凌若渊找来了。我们快走……” 不知是因为做了亏心事,还是因为对凌若渊颇为忌惮,我们几人都惊慌失措起来。 我将头点得如同捣蒜:“对对对,凌若渊个性古怪,比聂轻寒更加难缠。我们还是避其锋芒,快些走吧。” 肖成低头一沉吟,沉声道:“不错。凌若渊若知道事情真相,必定纠缠不休。我们确实应该速速离去。” 方锦宜全身颤抖,胡乱地将真言宗分为八份。 我们几人,匆匆将真言宗瓜分一空,就要作鸟兽散。 肖成却突然低声道:“今日之事,只有我们八人知道。如果大家还想保住自己名门正派的名声,就务必三缄其口。” 第98章 我真的,要完犊子了! 这一点,我是非常赞成的。 名声这个东西,是靠经营的。 好名声的人,不一定是好人,可能只是善于掩饰罪恶。 伪善这种事情,我最擅长了。 罪恶,将成为我心中永远的秘密。 我月华谷,将长长久久,立于正道之林。 而我詹淇,将妥妥当当,成为武林宗师。 就在我浮想联翩之时,其他几人已经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等我回过神来,猛然发现,凌若渊仿佛已经寻到附近了。 她咋咋呼呼的声音,震得我耳朵生疼。 耳朵生疼是小事。 不知为何,我对这凌若渊,也是极为惊惧的。 此人行事离经叛道,又与聂轻寒亲厚。若是凌若渊知道是我害了聂轻寒,她一定会削了我的土豆皮。 想到这里,我不禁打了个冷战。 我凝神屏气,就要遁去。 哪知,我这才发现了大麻烦。 天大的麻烦! 我竟然瘸了。 我的两条不争气的腿,被聂轻寒的玉缺所伤,此时又痛又软。 勉强站立可以,要远遁,根本指望不上。 我的天啊! 我真的,要完犊子了! 眼看凌若渊就要赶到。 我又惊又吓,几乎瘫倒在地上。 幸亏,就在我瘫倒在地的电光火石间,我灵机一动,顺势一滚,就滚到了旁边的灌木丛中。 灌木丛中,开满了血色的红花,刚好隐藏我的身形。 没想到,凌若渊给我取名小土豆。如今,我真要像个土豆一般,藏头露尾。 不过,君子能屈能伸。 在这红花丛中,屈一屈,我是丝毫不在意的。 只是,更加令我没有想到的是,我在这红花丛中的,权益一屈,竟让我无意间知道了,一个更大的秘密。 这个秘密,与凌若渊有关。 就在我刚在红花丛中藏好,就听见了细碎的脚步声。 从细碎的脚步声可以听得出,显然不止一个人。 这些脚步声,越来越慢,如同粘滞了一般。 我偷偷地瞄了瞄,果然看到了凌若渊。 在我的记忆之中,凌若渊,一直都是一副得意洋洋,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 但此时,我几乎认不出她了。 凌若渊穿着一件紫灰色的类似于长裙的衣物。 之所以说类似,是因为这条长裙,实在有碍观瞻。 这条长裙,满是泥水,而且,到处是窟窿缺口。 就像是,凌若渊经历了长时间的摸爬滚打,才来到此处。 不但如此,凌若渊哪有往日的精气神,她简直就像,丢了魂一般。 她越走越慢,最后,竟和我一样,瘫倒在地上。 凌若渊的身后,快步跑过来两个人,扶住了她。 这两个人,我也是认识的。 一个俊朗公子,唤作秦松。 另一个温婉女子,平日里和凌若渊形影不离的,正是后来的九剑门掌门钟懿。 这两个人,人品修为都是年轻一辈中,极为出色的。 但这两个人,偏偏乐意于整日与凌若渊厮混,简直就像是凌若渊的小跟班。 这两个人,此时露出极为紧张的表情。 秦松,紧紧地搂着凌若渊的肩膀,声音有些颤抖:“若渊,你冷静些。” 而钟懿,只是拉着凌若渊的手,红着双眼,却说不出话来。 凌若渊,一滩烂泥般,双眼呆滞,面无表情。 但她的嘴却一开一合,仿佛在念叨什么。 我仔细一听,是凌若渊在自言自语:“聂师叔,师弟师妹们给我传信,说你要离开九剑门。我便飞一般地赶回来了,一刻都没有耽误。你都不知道,我摔了多少跤……聂师叔,你怎么不等着我呢?” 凌若渊的自言自语,絮絮叨叨的:“聂师叔,虽然你总是抢我的东西,但,但是,我其实,其实是极喜欢你的……” 并且连绵不绝:“聂师叔,你若是不罚我抄经了,我怕是会浑身不自在……” 自言自语,逐渐带着哭腔:“聂师叔,你答应过我,待我变得老老实实,规规矩矩的,你就与我讲讲,我母亲的事情。如今,你怎么能食言呢?” 后来,自言自语干脆变成了嚎啕大哭:“聂师叔!你能不能,不要死?” 凌若渊双手捂着脸,放声大哭起来。 她的身体,剧烈地颤动着。 一旁的秦松和钟懿,彻底放弃了安慰,也低声啜泣起来。 听到这些哭声,我竟莫名地也有些伤感。 哪知,哭声突然被打断了。 一阵幽幽的声音传来:“凌若渊,你这聒噪的毛病,能不能改一改?” 凌若渊的嚎啕大哭蓦然一滞,泪眼婆娑地抬起头。 只见不远处,满身是血,双目紧闭的聂轻寒,竟然睁开了眼睛,有些嗔怪地望着凌若渊。 我的天啊! 聂轻寒居然没有死! 躲在红花丛中的我,差点吓得从花丛中滚出来。 若是聂轻寒没有死,那我们的所谓秘密,就不是秘密。 我们杀人越货的罪恶,就会被坐实。 我们苦心经营的,正派美名,将变成镜花水月。 更可怕的是,我们将会和凌若渊,甚至九剑门,结下血海深仇。 我们,将永无宁日。 说不定,还会身败名裂。 想到这些,我的身体,就不可抑制地,筛糠般地抖动起来。 真是何苦来呢? 但凡我老老实实,如今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门派的掌门,好歹也能无灾无祸,自娱自乐。 如今,却要落个胆战心惊,朝不保夕的结果。 罪恶啊,最令人不能忍受的,不是惩罚,而是,后悔。 躲在花丛中的我,追悔莫及。 我寻思着,要不然我干脆爬出这红花丛,跪在聂轻寒面前,忏个悔,讨个饶。 说不定聂轻寒和凌若渊,一时头脑发热,就原谅了我? 正想着,我的思绪,又被凌若渊的大嗓门打断了。 只见凌若渊一声尖叫:“聂师叔!” 然后,她就如同兔子般蹦起来,冲到聂轻寒面前,将聂轻寒紧紧抱住了。 我分明记得,刚才凌若渊还如同一滩烂泥般,转眼间,竟又生龙活虎了? 只听见凌若渊又哭又笑,语无伦次:“聂师叔,你吓死老子了!你若是挂了,老子,老子就永不嫁人!” 聂轻寒轻咳了几声,板着脸道:“凌若渊,第一,你休要再自称‘老子’。第二,你若是不嫁人,那就待在九剑门抄经吧。” 凌若渊吐吐舌头:“聂师叔,我一着急,就会忘了那些假惺惺的繁文缛节。至于抄经,只要您跟我回九剑门,我,我就搬到藏经阁去住。” 聂轻寒微微笑了笑,拍了拍凌若渊的手道:“你若要我回九剑门,也可以。但你需要在我面前,立个誓。” 凌若渊一愣,后退两步,有些戒备地盯着聂轻寒,小声嘟囔道:“您,不会又要坑我吧?” 聂轻寒板着脸道:“你不肯?” 凌若渊翻了个白眼,不情愿地道:“罢了,罢了。我这个人,有强迫症,就喜欢看着大家,齐齐整整的。您只要愿意回九剑门,立个誓什么的,无所谓啦。” 聂轻寒仿佛很满意。她点了点头,朗声道:“凌若渊,那你就立誓:今生今世,不会为我报仇。” 凌若渊愣住了。 她抬眼仔细打量起聂轻寒。 只见聂轻寒一身素衣,已被鲜血浸湿。血渍红得发黑,分外扎眼。 聂轻寒面色惨白,气若游丝。 她虽依然站立,却显得漂浮不稳,如同墙头衰草,风一吹,就要倒了。 凌若渊急切地扶住聂轻寒。 凌若渊仿佛很生气,埋怨道:“聂师叔,您在瞎说什么呀?” 虽然生气,但两行热泪,却从凌若渊的眼眶中滑落下来。 聂轻寒仿佛也生气了。她厉声道:“凌若渊,你立不立誓?” “不立!”凌若渊赌气般地大喊。 “凌若渊!”聂轻寒语气一软:“你立了誓,我便告诉你,你母亲的事情。” 凌若渊一呆,吞吞吐吐地道:“我,我母亲?” 聂轻寒点点头:“对。你若不立誓,你就永远不能知道,你母亲的事情。” 凌若渊低下头,沉吟片刻,又抬起头,大声道:“聂师叔,您不用告诉我,我母亲的事情了。这个誓,我绝不立!” 聂轻寒听了,脸上泛起苦笑:“你,果然,要让我死不瞑目。” 说罢,聂轻寒突然喷出一口鲜血,一头栽倒。 旁边的秦松和钟懿大急,慌手慌脚地将聂轻寒扶起来。 只见聂轻寒勉强坐定,面色发黑,已经是油尽灯枯之相了。 凌若渊又嚎啕大哭起来。她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死死地抓住聂轻寒的手,含糊不清地问:“聂师叔,你快说,是谁害了你?是不是肖成他们?门童师弟说,肖成他们今日来找过你……” 躲在红花丛中的我,此时已经冷汗淋漓。 天下,哪有不透风的墙? 哪有不用付出代价的罪恶? 我正懊悔不已,突然听到聂轻寒道:“没有人害我。是我自己,不想再流连人世了。” 我大吃一惊。 难不成,聂轻寒就这样,放过了我们? 凌若渊也大吃一惊。她不相信地道:“不可能!” 她仿佛想起什么,疾声道:“聂师叔,您若说无人害你,那,您的真言宗呢?您拿出来让我看看。” 第99章 如今还是要完犊子了。 聂轻寒轻轻摆摆手:“那个东西,就是个祸害。我已经扔掉了。” “不可能!”凌若渊再一次大声反驳道:“您那么珍视真言宗。当初为了从我手中抢真言宗,你差点就要掐死我了。” 聂轻寒叹了口气,语气突然有些悲伤:“若渊,你可记恨我?” 凌若渊大概,从来没有被聂轻寒,如此和颜悦色地说过话。她有点发懵,却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回答:“不记恨。” 聂轻寒抬手将凌若渊的头拍了拍,眼中闪着泪光道:“若渊,你性格刚强,并非好事。你要谨记,这个世上,仇,不重要,恨,才最伤人心。所以,你不要为我报仇。就当是,当是,答应为娘的最后一件事情吧……” 凌若渊愣住了。 秦松和钟懿愣住了。 我也愣住了。 聂轻寒,竟然是,凌若渊的,娘? 凌若渊不可置信地抓住聂轻寒,大声道:“聂师叔,你,你说什么?你,可是我,我的母亲?” 但聂轻寒并没有回答。 她带着这个问题的答案,气绝而亡。 凌若渊却再没有放声大哭。 她只是呆呆地望着聂轻寒,面无表情。 秦松有些担忧,握了握凌若渊的手,想要安慰她。 凌若渊却将秦松的手,一把甩开。 她突然站起身来,后退了两步。 接着,她向着聂轻寒跪了下来,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 之后,凌若渊便决然站起来,竟头也不回地走了。 秦松和钟懿大急,高喊着凌若渊的名字,想要阻止她。 但是凌若渊,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而我,当真是捡了大便宜。 等到秦松和钟懿,将聂轻寒的尸首带走,我便从花丛中爬了出来,捡了一条命。” 詹淇讲完,眨巴眨巴小眼睛,试探地向着月牙儿瞟了一眼。 结果他大惊。 月牙儿竟捂着脸,仿佛在暗暗抽泣。 詹淇暗叫一声不好。 自己大概是又得罪了月牙儿。 月牙儿如今已是独步江湖的人物。 自己真是一时糊涂啊! 做什么不好? 偏偏去瞎说些实话。 这些真相,说出来,可是要掉脑袋的! 但是如果不说吧,可能,也要掉脑袋的。 詹淇越想越沮丧。 他向着月牙儿的方向挪了挪,露出谄媚的笑容道:“月牙儿,可是你要我说的。如今,我可是老老实实,坦坦白白地讲完了。那,我,我可以走了吗?” 月牙儿却没有动弹。 詹淇见状,暗咐月牙儿可能正在伤春悲秋之中,无暇顾及自己。 于是他迅速地缩了缩脖子,蹑手蹑脚,就要溜下高台。 哪知,一道银光一闪,詹淇便发现自己,竟动弹不得了。 詹淇低头看了看,发现平将,把自己的长衫,牢牢地钉在了高台的地板上。 只听见月牙儿的声音传来:“你要去哪?” 詹淇一哆嗦,讪笑道:“我,我回家去。” “回家?”月牙儿语气淡淡的:“你的月华谷,不是被你亲手毁掉了吗?” “这个……”詹淇一时语塞,支吾道:“江湖何处不是家嘛。” 月牙儿的声音,突然阴冷起来:“不知道你们毁人清白,夺人性命之时,是不是也如此洒脱?” 月牙儿虽本事大,但他的好脾气,在江湖中是出了名的。 如今月牙儿发怒,詹淇真真觉得自己的土豆皮,大概是要保不住了。 詹淇一时间冷汗淋漓,心如死灰。 四十年前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结果如今还是要完犊子了。 詹淇只觉得眼前黑影一闪,月牙儿就杵在了自己面前。 月牙儿的脸上,还挂着泪痕,面色悲戚。 他冷冷地盯着詹淇:“后来呢?” “后来?”詹淇一脸茫然:“什么后来?” 月牙儿沉着脸道:“凌若渊为何会去醉月崖冰洞?” “这个……”詹淇有些为难:“后来的事情,我真的,真的不清楚了。只是听说,是凌若渊癫狂入魔……” 后面几个字,詹淇说得越来越小声。他斜着眼睛偷偷地瞟着月牙儿,生怕又拂了月牙儿的逆鳞。 果然,月牙儿眉头一皱,打断了他:“休要再胡说!既然杀人越货,都能被你们颠倒黑白。凌若渊入魔,也定是假的!” 说完,月牙儿脸上的悲戚之色更重。他抱着头,喃喃自语起来:“若渊,都是我不好。你受了这么多苦,我,我竟不知道……” 詹淇见月牙儿阴晴不定,强烈的求生欲再一次翻涌而生。 他偷偷将长袍脱下,就想再次溜下高台。 谁知,他又被两人拦下。 詹淇苦着脸抬头一看,正是戴天和端木华。 戴天虽受伤虚弱,但难掩他的一脸怒气。他一把揪住詹淇的衣领,眼睛简直要喷出火来。 詹淇陪着笑脸道:“你们两个小娃娃,就不要在这里添乱了。老夫,老夫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 戴天冷咬着牙,狠狠地憋出一句话来:“詹淇,杀人偿命。今日你还有活路?” 詹淇腿一软,滋溜一声跪下了。他可怜巴巴地道:“连聂轻寒都嘱咐凌若渊,不要报仇。你们,不如,不如放我一条生路吧……” 戴天哪里听得进去,他将手中蓝伽一横,架在詹淇的脖子上。 却只听月牙儿的声音,幽幽传来:“且留他一条狗命。” 詹淇一听大喜,脸上几乎挤出一朵花来:“月牙儿,还是您,宅心仁厚……” 戴天却不能接受:“月前辈,不能就这样放了他。” 月牙儿叹了口气:“我将詹淇带回峨眉。将来交给凌若渊。若渊……我欠她的,太多了。” 戴天沉吟片刻,点了点头。 月牙儿翩翩然然走下高台,拍拍詹淇的肩膀:“人,跟我走。但真言宗,你得留下。” 詹淇蓦然打了个冷战。他颠颠地往怀中一掏,取出本薄薄的书页,递给戴天。 戴天接过来,正是真言宗的残页。 戴天有些感慨,郑重地想将真言宗收起来。 月牙儿却伸手阻止了戴天:“聂轻寒前辈说得没错。真言宗就是个祸害。留在你们身边,只怕会给你们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你可想好了?” 戴天神色一肃:“月前辈,我答应过师父,要舍身护着若渊前辈。只要能洗脱若渊前辈的不白之冤,化解她的恩怨,我,我什么都愿意。” 月牙儿听了,竟发起呆来。 良久,他才酸溜溜地道:“若是我年轻个几十岁,我也一定是如你这般,痛痛快快地,去做那些热血的事情。” 他又仿佛自言自语起来:“若渊……我其实,是极想见你的。但,如今,我,我已经垂垂老矣,美貌不再……此情,此情只可待追忆……” 端木华见月牙儿又发呆,觉得有些好笑。她便安慰道:“月前辈,您放心。我们一旦找到了若渊前辈,一定带她来峨眉见您。” 月牙儿仿佛惊醒了一般。他有些不好意思,扭捏道:“这甚好。那,我就在峨眉,等着若渊……额,和你们。” 保州[63]。 连吃了五日的驴肉火烧,端木华发现自己长胖了不少。 她有些抱怨:“戴天,我觉得你是别有目的。” “别有目的?”戴天一脸迷茫:“啥意思?” 端木华白了戴天一眼:“你专程到了这么个好吃的地方,不就是想把我养肥吗?” 戴天觉得有些好笑:“养肥你做什么?杀来吃了?” 端木华瞥了瞥嘴,也不生气:“男人将女人养肥了,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让这个女人,再也不招别人喜欢了。” 戴天转头望了望端木华,认真地道:“你即使肥了,也招人喜欢。” 端木华抿嘴一笑:“别人喜不喜欢我不在乎。其实,我只在乎,一个人,是不是喜欢。” 戴天有些尴尬,没有答话。 端木华见戴天不言语,便打趣道:“明天去哪里?不如,我们去摘柿子吧。” “摘柿子?”戴天有点懵:“你喜欢吃柿子啊?” 端木华一脸兴奋:“这里有个柿子节。是我今天打听到的。据说每年十月,满城金秋红叶,甚是好看呢。我们去看一看,尝一尝,如何?” 端木华的兴奋,却被戴天泼了一头冷水:“不行,明天有重要的事情。” 端木华好生失望,却很好奇:“什么重要的事情?” 戴天正色道:“今日在路上遇到个师弟,说钟懿师伯,也在保州。” “咦?”端木华露出奇怪的神色:“巧了,今日我在街上,也遇到好些熟人。这里,似乎有什么大事发生。” 戴天点点头:“明日就在开善寺,我们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端木华心中的柿子梦虽然破灭了,但她仍微笑道:“也好,听说这个开善寺,气势恢宏,很值得一观呢。” 开善寺。 果然气势恢宏,很值得一观。 楼阁重叠,烟雾缭绕,古木森然。 本是佛门清净地,今日的开善寺却一点都不清净。 各色人物往来,显得熙熙攘攘。 端木华和戴天混迹其中,有点心惊胆颤。 端木华低声道:“来此之人,都是江湖各门各派的大人物。我怎么感觉,像是要开武林大会呢?” 戴天眉头紧锁:“这武林大会,不会又是要声讨若渊前辈吧?” [63]保州:今河北保定。 第100章 来都来了…… 端木华想起自己曾在剑阁山庄的武林大会上为难过凌若渊,蓦地脸一红,有些歉意地道:“不会的。若渊前辈蒙受不白之冤,早晚武林会还她清白。” 见戴天还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端木华安慰道:“再说,最近若渊前辈突然销声匿迹,并没有什么动作。何必召开武林大会来声讨她?倒是我们俩,闹出了不少动静。哎呀,这个武林大会,不会是声讨我们俩吧?” 端木华想到此,也忧心忡忡起来。 戴天觉得有些好笑:“那我们不如,去摘柿子吧?” 端木华撇了撇嘴:“当然不行,来都来了……” 来都来了。果然是一个放之四海而皆可的理由。 两人正在窃窃私语,突然被一阵夸张的惊叫打断。 惊叫声来自一个妖娆的,老头。 这个老头,身形瘦高,穿着一身碧绿的长衫。他一开口,声音也软绵绵,娇滴滴的:“小掌门!终于找到你啦!真是想死我了!” 戴天和端木华定睛一看,竟是玉岩长老。 玉岩长老,一步三扭地快步跑过来,一把拉住端木华的手,仿佛怕端木华跑了一般。他表情夸张地道:“我的小掌门哟,你跑到哪里去了嘛?我们找了你许久。真是担心死我们了……” 之所以说我们,是因为从玉岩长老身后,又钻出来三个人,正是独山、和风、南阳。 端木华好生惊讶:“四大长老,你们怎么来了?” 独山长老也跑过来抓住端木华,嗔怪道:“武林大会,各门各派都来了。你玩得逍遥,可苦了我们。找不到你,这不,只有我们自己来了。” 端木华沉吟道:“果然是武林大会?” 戴天有些戒备地道:“几位长老,可知所为何事?” 玉岩意味深长地瞟了一眼戴天,幽幽道:“不就是为了凌若渊罗。” 戴天一听,忍不住叫出声来:“什么?又是为了若渊前辈?” 玉岩妖里妖气地道:“可不是嘛?这个凌若渊哟,真是令人头痛。” 戴天按耐不住自己心中的怒火,高声道:“可是八大门派又要作妖?” 端木华慌忙拉了拉戴天,安抚道:“你且不要激动。我们看看情况再说。” 端木华想了想,又低声道:“再说,现在八大门派,祁如月、詹淇、陆哲、肖坤,还有……我,不是都被你搞定了吗?还怎么作妖啊?” 说完,端木华面上浮起红晕,颇为扭捏。 戴天却没有注意到端木华的扭捏。他沉吟道:“那,为何还有人要召开武林大会来针对若渊前辈呢?” 玉岩长老腰肢一扭,将戴天一挽,亲昵地道:“小帅哥,你想这么多作甚?我们进去一看便知。” 戴天厌烦地将玉岩长老的手甩开,却正了正颜色,抬脚走进了开善寺山门。 山门一过,便是开善寺的殿前大院。殿前大院此时,竟黑压压全是人。 戴天觉得有些眼晕胸闷,如同一块石头压在心头。 这一幕,戴天觉得似曾相识。 但又有很大不同。 与剑阁山庄的那一次大会相比,开善寺的大会,显然规模更大,人数更多。 江湖中稍有名望的门派,都赫然在列。 其中不乏少林、峨眉这样的大门派。 戴天心中沉重,难道这么多人,都要与凌若渊为敌? 凌若渊分明已经为了一场不白之冤,蹉跎了四十年光阴。 难道,现在还要继续被孤立?被污蔑?被伤害? 但是,这泱泱江湖,芸芸苍生,岂是凭自己空口白牙,就能为凌若渊洗脱冤屈的? 戴天觉得很无助。 想到凌若渊受过的痛苦,戴天觉得感同身受。 甚至,他真切地希望,自己能够代替凌若渊,去忍受那些无妄之灾。 正在戴天闷闷不乐之时,突然听到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 戴天抬头去看,竟是九剑门掌门钟懿。 戴天眼眶一热,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孩般,跑到了钟懿身边。 钟懿慈祥地拍拍戴天的手,温言道:“好孩子,委屈你了。” 戴天粘在钟懿身边,低头不语,心中却蓦然安定不少。 很快,熙熙攘攘的各色人等,依次坐定,大院逐渐安静下来。 一个瘦削得像个竹竿的僧人站了起来,清清嗓子,声音洪亮:“各位江湖朋友,能够拔冗参加这次大会,老衲不胜感激。” 钟懿低声向戴天解释:“此人是少林掌门慧寂大师,为人方正,颇有威名。” 慧寂大师果然声望颇高,他一出声,众人立马肃然侧听。 只见他缓步走到大院中央,面容很是沉重:“各位,大家也知道,如今乱世动荡,民不聊生。” 他的话,引来众人的应和,大家纷纷点头,深以为是。 慧寂大师继续道:“这几年北方匈奴人,频频来犯我中原,处处哀鸿遍野。” “不错。”峨眉的戒律长老吴语,是个方头阔耳的中年人。他应和道:“北汉与匈奴沆瀣一气,在各地频频生事,老百姓更是苦不堪言。” 戴天见峨眉掌门月牙儿并未出席,心中隐隐有些失望。 慧寂大师点点头,沉声道:“诸位,我们习武之人,习武的初衷是什么?” 此问一出,众人有些惊异,交头接耳起来。 慧寂大师轻咳了一声:“我辈习武,不会只是强身健体吧?” “当然不止是强身健体。”点苍掌门卢敏站起来道:“锄强扶弱,我江湖中人义不容辞。” “惩恶扬善!”青城掌门崔真慷慨激昂。 “激浊扬清!”昆仑巫赤长老中气沉稳。 “……” 慧寂大师摆摆手,朗声道:“各位英雄,吾辈学武的初衷,无外乎匡扶正义。但自古以来,中原武林,门派林立,各自为政,一盘散沙。” 听到慧寂大师所言,众人面上阴晴不定,有些坐立不安。 慧寂大师继续道:“更遗憾的是,各门各派,不是独善其身,就是陷入无休无止的内斗纷争。如此一来,我们修身学武,于天下,于苍生,又有何意义呢?” 众人的面色愈加难看。 慧寂大师仿佛没有注意到众人的变化。他缓缓踱步,面容庄严,语调冷峻:“如今天下大乱,民于水火,我等若继续冷眼旁观,还有何面目,自称正道?” 话音一落,众人再也坐不住了,纷纷附和。 “大师所言极是!” “吾辈羞愧!” “我们武林正道,是应该做点利国利民的事情!” “……” 华山掌门武问秋,六十有余,面目黝黑,颇为威严。他站起来道:“慧寂大师,您一席话,如同惊醒梦中人!我等独善其身,枉为正道。您是武林翘楚,我们以您马首是瞻。您且与我等谋划便是。” 慧寂大师点点头:“各位同道能同心同德,老衲甚是欣慰!” 吴语长老却面露难色:“只是现在天下割据混乱,内战连连,我们该从何入手呢?” 武问秋大手一挥:“自耶律阿保机[64]统一契丹以来,大辽大有蓬勃扩张之相。这些年,契丹频频扰我边境,烧杀抢掠,恶行累累。我们断不能坐视不理!” 巫赤忍不住应和:“不错!契丹骁勇好战,对汉人颇为敌视。后周[65]抗击契丹之战已有数次,战况惨烈,让人扼腕叹息啊。” 卢敏也义愤填膺:“我听说这耶律阿保机有一员大将,唤作耶律错,是个功夫卓绝之人。此人频频在中原活动,铲除异己,暗杀了不少武林同道,是我们的心腹大患啊。” 说到耶律错,似乎很多人对他都心有余悸,面有怒色,纷纷应和。 慧寂大师念了声佛,将手中禅杖一点地,朗声道:“此人狼子野心,早已视我中原武林为敌。他知道老衲有心集合武林正道,已经来寻过老衲了。” 众人一听大惊。中原武林,自古便是散沙一盘,只热衷于窝里横。如今自己尚未成气候,敌人却已经窥视已久,蠢蠢欲动。真是惭愧! 武问秋大声道:“慧寂大师,这个耶律错,有什么企图?” 只听慧寂大师道:“耶律错给老衲,看了一份名单。” “名单?”武问秋很是不解。 “这份名单,是我们中原各门各派之中,耶律错埋下的棋子。”慧寂大师幽幽地说:“名单之上,人数之多,牵连之广,令人瞠目。” 此话一出,众人又惊。 所谓祸起萧墙。 这个耶律错,真是有勇有谋,深知釜底抽薪的道理。 这份名单,就是要动摇武林正道的根本。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只是这蚁穴,极难挖出来。 一时间,在场之人,人人自危。 武问秋是个急性子的人,他怒道:“慧寂大师,您快将名单大白天下,我们好把这些败类抓出来。” 慧寂大师却摇了摇头:“善哉!耶律错只将名单一闪而过,老衲老眼昏花,哪里看得清?” 武问秋好生失望:“这可如何是好?” 慧寂大师皱皱眉头:“耶律错,与老衲谈了个条件。” [64]耶律阿保机:辽□□,公元916年建辽。 [65]后周:公元951年郭威建后周,后赵匡胤改宋。 第101章 疯子!全是疯子! “是何条件?”众人问道。 慧寂大师沉声道:“耶律错说,中原武林,博大精深,他很有兴趣与我们切磋。我们推选一人,与耶律错比试。赢,则名单归我们,输,我们武林众人,退居关内,永不干涉契丹之事。” 话音一落,众人皆沉默。 如拿不到名单,各门各派,迟早内乱。 如输了比试,又埋没了众□□拳报国之心。 真是两难。 还是武问秋,朗声道:“不妨一试。中原武林,人才济济,难道还找不出一人,打赢一个塞外武夫?” 武问秋之言,得到了大部分人的支持。 卢敏道:“不错。我习武之人,切不能妄自菲薄。” 巫赤也显得热血沸腾:“往往危机,也是机会。我们正好让那些塞外武夫,井底之蛙,见识我们的厉害,灭一灭他们的威风!” 巫赤之言,引来阵阵叫好声。 吴语向慧寂大师一抱拳:“大师,您应允便是。” 慧寂大师双手合十:“老衲已经应允了。” 众人一听,稍显惊异。 武问秋道:“慧寂大师英明。那我们当务之急,便是推选一人应战。” 此言一出,便如炸开了锅一般,众说纷纭:“月牙儿!他是吾离双剑后人,武功独步江湖,绝对能代表中原武林!” “武问秋武掌门!他集华山剑法之大成,所向无敌!” “凤翅镗肖坤!他的一把凤翅镗,威力无穷!” “……” 众人讨论火热,争论不休。 果然争强好胜,是这个江湖,最拿手的。 武问秋一脸疲态。他朗声道:“大家休要再争论了。自古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但当今武林之中,武功造诣最高的,当属慧寂大师!三年前的太乙论道,我们这些人,可都是慧寂大师七星拳的手下败将。” 众人果然沉默了。三年前太乙论道上,慧寂大师天下第一拳的威名,还如雷贯耳。 但天下第一拳,慧寂大师,在场中站定,一脸落寞。他清清嗓子,涩声道:“老衲,与那耶律错交过手。老衲,不是他的对手。” 话音一落,全场哗然。 慧寂大师输给了耶律错? 武林中人,不但喜欢争强好胜,还喜欢夜郎自大。 历史悠久,博大精深,所以,谁与争锋? 殊不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只是,承认自己的颓势,是一件令人痛苦的事情。 所以,人们宁愿,活在自欺欺人之中。 只见武问秋,一脸错愕:“大师,您,输了?” 慧寂大师长叹一声:“正是。” 武问秋有些不相信:“耶律错,使的什么武器?” “没有武器。”慧寂大师回答道:“此人内力磅礴,一双铁掌,无坚不摧。” 众人面面相觑,大为震惊。 慧寂大师有些黯然:“老衲对耶律错言明,老衲不过是浩瀚武林中,不出奇的人物。三天之内,定有中原武林代表,与之应战。” 话音落了,却再无人接话。 大家如同霜打的茄子。 慧寂大师如果是不出奇的人物,还有谁人,能有胜算? 此战一输,后果是天下英雄龟缩关内。 那份神秘的名单,也将动摇武林的根本。 这种压力,难以承担。 一时间,黑压压数百人,噤若寒蝉。 慧寂大师一脸肃穆,宏声道:“其实,当今武林,武功最高者,并不是老衲。” 众人闻言,却个个神色古怪,也不答话。 一时间冷了场。 慧寂大师不依不挠:“其实,谁人能胜过耶律错,我们心知肚明。” 众人大眼瞪小眼,还是讳莫如深。 戴天身边的钟懿,突然站起身来,向着慧寂大师一拱手道:“大师,您可是说,凌若渊?” 此言一出,场内立即沸沸扬扬开来。众人面色惊恐,仿佛在谈论洪水猛兽。 慧寂大师却一点头:“正是。四十年前,我在太乙论道上,见过凌若渊。能打赢耶律错的,只有她一人。” 慧寂的话,却引来众人的不满。 追云庄段墨首先跳了起来:“不可!凌若渊满手血腥,是武林公敌!怎可由这样德行不济者,代表我武林?” 卢敏也颇为犹疑:“听说凌若渊此人,倒行逆施,杀师灭祖,并非正道。若由她出战,恐怕难以服众。” 巫赤也撇了撇嘴:“江湖人才再凋零,也不至于求助于邪魔外道吧?” “……” 听着一浪又一浪,诋毁凌若渊之言,戴天心中愤懑难平,目眦欲裂。 他向前数步,大声道:“若渊前辈,不是这样的人!” 戴天之言,让众人一惊。大家愣愣地望着他,神色各异。 只有不远处的端木华,目光闪动,微笑着望着戴天。 戴天稳了稳心神,朗声道:“若渊前辈,蒙受不白之冤,已在醉月崖冰洞冰封四十年。如今,是还她清白的时候。” 段墨冷笑一声:“不白之冤?戴天,凌若渊手刃我追云庄前庄主段云,是你亲眼所见吧?” 戴天不动声色:“段云趁若渊前辈在冰中未醒,意欲夺她性命。若渊前辈,诛杀段云,不过是自保。” 段墨脸色一黑,不甘示弱:“那,凌若渊残害千绥门老掌门晋南,又作何解释?” 戴天冷哼一声:“那是因为,晋南与凌若渊,有杀母之仇。” “杀母之仇?”众人听之大惊,却大多是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不错。”戴天环顾四周,语气沉重:“四十年前,晋南、肖成、詹淇、陆连山、祁铮、方锦宜、段云、公孙玄,联手诛杀了九剑门聂轻寒。而聂轻寒,就是凌若渊之母。” 话音未落,只见公孙玄大袖一挥,厉声道:“一派胡言!谁家黄口小儿,在此信口雌黄,随意攀诬?快些逐出门去!” 戴天毫不畏惧,冷笑道:“公孙玄,此事是詹淇亲口所讲。月牙儿前辈可以作证。” 公孙玄一身白衣,脸上却阴气滚滚。他身形一闪,就腾到戴天跟前。他枯木般的右手向前一伸,就抓住戴天的衣领。公孙玄咬着牙,挤出几个字:“小子,老夫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找我麻烦?你是活腻味了吧?” 公孙玄咬牙切齿之际,突然感到右手一阵酸麻,抓住戴□□领的手,不知怎么的,就瘫软了下来。他定睛一看,正是钟懿,手持一把红色长剑嫣珏,将公孙玄的手挡开。 钟懿气定神闲,收回长剑,淡然道:“戴天是九剑门小徒,不烦公孙掌门教诲。” 公孙玄暴怒:“戴天攀诬老夫,九剑门岂是要护短?” 钟懿冷冷瞟了一眼公孙玄:“是又如何?” 公孙玄气得面目扭曲:“九剑门是要公然与剑阁山庄为敌是吗?” 钟懿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不可以吗?” 公孙玄厉声道:“钟懿,戴天口口声声说,当年老夫参与诛杀九剑门聂轻寒,你可是亲眼所见?” 钟懿一滞,一咬牙,缓声道:“老身并未亲眼所见。” 公孙玄突然发出狞笑:“并无人证,你们就是空口白牙,凭空捏造!” 只听一个声音传来。音量不大,却如晴天霹雳:“我,便是人证。” 众人大惊,抬眼望去。 只见千绥门晋长青缓缓走出,在场中站定,一个抱拳,低声道:“当年八大门派诛杀聂轻寒,我,亲眼所见。” 此言犹如惊天响雷,将各色人等,惊得不知所措。 数百人,鸦雀无声,愣愣地盯着晋长青。 公孙玄,张着个大嘴,仿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晋长青一脸疲惫,缓声道:“此事,压在我的心头,已经四十年了。今日,我终于能得解脱了。” 他顿了顿,语气显然轻松了不少:“当年,八大门派掌门,诛杀聂轻寒,瓜分真言宗,是我亲眼目睹。” 话音落了,众人仍是云里雾里。 只有公孙玄,气急败坏,尖叫起来:“晋长青,你疯了吗?你对得起令尊吗?” 晋长青不为所动,缓步走到戴天面前,从怀中掏出一本薄薄的书页,沉声道:“这便是当年家父所夺真言宗。今日,我便还给凌若渊。家父年迈,已受重伤,就留他一条性命吧。” 戴天接过真言宗,心中感概万千。 公孙玄却一挥衣袖,大骂道:“疯子!全是疯子!” 说罢,公孙玄一个腾身,竟远遁而去。 戴天大急,作势就要追出。 却被钟懿一把拉住。 钟懿摇摇头,对戴天温言道:“善恶终有报。且随他去吧。” 发呆的众人,这才回过神来。大家难掩错愕表情,低声议论。 卢敏向着钟懿拱拱手道:“钟掌门,九剑门之事,我深感遗憾。但,凌若渊当年,杀师灭祖,是江湖尽知的事情。” 只听钟懿轻叹一声,哀声道:“凌若渊,没有杀师灭祖。” 戴天只觉得,一颗心,狂跳起来。 这是戴天坚信不疑的信念。 这是他,多么希望听到的一句话。 戴天颤抖着,紧紧拉着钟懿,疾声道:“钟师伯,真的吗?” 钟懿望了戴天一眼,点点头:“此事,我本以为,今生今世,都不会讲出来。 第102章 说不清楚…… 我的师妹凌若渊,本来是个孤儿。 至少我们一直这样以为。 深信不疑。 岂知,突然有一天,师叔聂轻寒竟然告诉凌若渊,她是有父亲的。 凌若渊便风风火火,带着我们去了一趟沧浪宫。 从沧浪宫,我们只带回了凌若渊父亲的遗物,真言宗。 当我们回到九剑门,聂师叔,却大发雷霆。 不但大发雷霆,聂师叔,还非要抢走凌若渊的真言宗。 “您,您凭什么,总是抢我的东西?”凌若渊抹着眼泪,不服气地质问聂师叔。 “凭我是你的师叔。”聂师叔只是白了凌若渊一眼。 “真言宗,是我父亲的遗物。您不能抢。”凌若渊吸着鼻涕,恶狠狠地说。 “你怎么知道,真言宗是你父亲留给你的?”聂师叔不为所动。 “额……”凌若渊一时语塞,只能胡搅蛮缠起来:“不是留给我的,是留给谁的?” 聂师叔轻哼一声:“你父亲去沧浪宫之前,根本不知道你母亲有了你。” 谁知,此话大概刺激到了凌若渊脆弱的神经。 她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不但哭,还跺着脚,将九剑门大殿的地板都要踩塌了。 她一边跺脚,一边扯着嗓子地抱怨:“父亲,您,您都不认识我……呜呜呜……我就是个没有人喜欢的……” 我和秦松在一旁,看凌若渊大哭,有些心疼。 秦松走过去,轻轻拍着凌若渊的背,安抚道:“有人喜欢,有人喜欢。我们都可喜欢你了!” 聂师叔见凌若渊耍横,翻了个白眼,抬脚就要离去。 结果,凌若渊,突然像个兔子一样蹦起来,一把扯住聂师叔手中的真言宗。 她眼泪和鼻涕还挂在脸上,却是一副咬牙切齿的表情。 聂轻寒瞪着她,问道:“怎么着?你还要与我抢吗?” 凌若渊委屈巴巴地道:“聂师叔,您拿走真言宗又没啥用处。你不会是要拿去垫桌子腿儿吧?” 聂轻寒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了些:“这真言宗,是你父亲,留给你母亲的。我拿到你母亲坟前,焚化了,以慰她在天之灵。” 凌若渊瞪圆了眼睛:“我母亲?师叔,我母亲是谁?她的坟在哪里?快带我去。” 聂轻寒用力从凌若渊手中,将真言宗抽回来,再揣进自己怀中,冷言道:“等你老老实实,规规矩矩的时候,我自然会告诉你,你母亲的事情。” 说完,聂师叔翩然而去。 剩下凌若渊,又可怜巴巴地抹起眼泪来:“我哪里不老实?我哪里不规矩?” 我和秦松都觉得有些好笑。 若凌若渊是个老实人,天下恐怕,就太平多了。 其实,将真言宗带回九剑门,我是颇担心的。 真言宗毕竟是个逆天的宝贝。 自古福祸相依。 宝贝,也往往伴随灾难。 我担心,真言宗会被江湖中人觊觎。 凌若渊会为此惹上麻烦。 我还为此,一度彻夜难眠。 但随后的一两年,竟风平浪静。 我有点暗暗高兴。 大概是我杞人忧天了吧? 谁知,我们很快就听到了河婆的传闻。 本来一个伤人的妖物,没什么大惊小怪的,派一二弟子下山,斩妖除魔,轻松搞定。 但聂轻寒师叔,却非要我们三人去调查此事。 凌若渊一脸不高兴:“我不去。除非您将真言宗还给我。” 聂师叔气得脸色发绿:“真言宗没有。我那里倒是有佛经一二十本,你若喜欢,就拿去抄一百遍吧。” 凌若渊打了个哆嗦,低声嘟囔道:“不必,不必。佛法庄严,定不喜欢我这个,不老实的人。” 聂师叔瞪了凌若渊一样,幽幽道:“这个河婆,有可能是你父亲的故人。” “什么?”凌若渊蹦得老高:“故,故人?” “什么故人?”凌若渊将聂师叔的袖子扯住,换上了一副笑容可掬的表情,甜腻腻地问。 聂师叔白了她一眼,只扔下一句话:“你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凌若渊果然又急吼吼地,带着我和秦松,去寻那河婆。 后来我们才知,河婆,就是个圈套。 一场大戏的开始。 肖成等人,精心设计的局,只等凌若渊到来。 这场局,只为算计真言宗。 抹黑真言宗,抹黑慕容行,孤立凌若渊,离间九剑门。 而凌若渊,傻头傻脑地栽到局中,还乐呵呵地自爆自己和慕容行的关系。 当然,我们从河婆处,也有收获。 我们知道了凌若渊父亲的来历。 “鄯州?”凌若渊回到九剑门,便开始长长久久地发呆,并且常常自言自语:“原来我的家乡,是在鄯州。” 我有些担心。 万一这个不老实的人,脑袋一热,又要去鄯州,该如何是好? 幸亏,凌若渊没有头脑发热。因为,她很快,分身乏术。 江湖之中,莫名其妙地,开始流传,慕容行的谣言。 说得有鼻子有眼。 说什么慕容行是邪魔外族,狼子野心,祸国殃民。 真言宗是乱人心智的邪祟之物。 我们恍然大悟。 两年的风平浪静,不过是,一场大戏的前奏。 一不小心,九剑门,就要饿狼环伺了。 一时间,山雨欲来风满楼。 九剑门中,人心惶惶。 师父曾澜,和师叔聂轻寒,几天几夜,关在密室中商谈。 正在这时,忽然收到消息,峨眉的楚清掌门和月牙儿,要来九剑门提亲。 师父和师叔慌忙下山迎接。 焦虑的愁云,被暂时的欢乐,一扫而空。 这个月牙儿,我是极其看好的。 此人性情温和,行事不羁,而且,对凌若渊,似乎用情颇深。 唯一美中不足,月牙儿太过招桃花。 男人长得太俊美,总让人有点不放心。 凌若渊倒是挺放心。 因为,她最后认月牙儿,当了义兄。 听说月牙儿把自己关在客房里,三天三夜。 凌若渊在南恩河里,捉了好多鱼,烤好了,送去给月牙儿吃。月牙儿也不开门。 估计月牙儿是真的伤了心。 月牙儿的母亲,峨眉掌门楚清,倒是挺开心的。 她颇喜欢凌若渊,送了一大堆东西。 不过,等楚清掌门和月牙儿走后,就轮到凌若渊伤心了。 因为,聂轻寒师叔,又狠狠地数落了凌若渊。 “月牙儿,家世好,人品好,相貌堂堂,你怎么就看不上人家了?”聂师叔气得脸色发青。 凌若渊翻了个白眼:“没感觉。” 聂师叔一口气差点上不来:“你要什么感觉?” 凌若渊郑重地想了想:“说不清楚。” 聂师叔气得鼻子要歪了:“月牙儿将来很可能要接掌峨眉,你有峨眉庇护,我们才能放心。” “切。”凌若渊不屑一顾:“谁稀罕峨眉?我将来要创立一个更大的门派!就叫做若渊门!我自己做掌门。岂不更威风!” 我们听了凌若渊的宏图大业,都忍不住想笑。 凌若渊看到我们发笑,很是气恼:“看不起谁呢!将来若是没有这个若渊门,我,我就不叫凌若渊!” 师父曾澜,忍着笑,温言道:“若渊,你不喜欢月牙儿,是不是,有别的心上人呢?” 凌若渊一惊:“没,没有啊。” 师父曾澜仿佛有点失望。但她很快循循善诱起来:“比如,你的师兄秦松,你觉得怎么样?” 我的师弟秦松,与凌若渊一同长大,青梅竹马,自然感情极好。 秦松对凌若渊的心思,我是最清楚的。 但秦松内敛,就像一缕阳光,默默地照耀着凌若渊。 而凌若渊,是个榆木脑袋。她在这缕阳光中,暖洋洋,施施然,却不自知。 因此,我一点都不意外,听到凌若渊的回答:“秦松师兄?他是极好的呀。” 师父曾澜,有些许气闷,继续追问道:“那,你喜欢他吗?” 秦松在一旁,已经涨红了脸,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我这个师弟,真是个没出息的。只知道灿烂烂地,温暖着,溺爱着那个榆木脑袋。却总是躲躲闪闪,遮遮掩掩。 而那个榆木脑袋,一本正经地道:“喜欢呀。” 师父曾澜大喜,备受鼓舞地道:“那,你就嫁给你秦松师兄,可好?” 这个榆木脑袋,大惊失色:“当然不行!” “为什么不行?”师父曾澜好生失望:“你不是喜欢他吗?” “这个……”凌若渊想了半天,憋出一句话:“没有感觉。” 聂师叔彻底发怒了:“凌若渊!你到底要什么感觉?” 凌若渊见聂师叔发怒,有些恐惧。她只能耷拉着眼皮,小声地回答:“说不清楚……” 聂师叔无语了,一甩衣袖,转身离去。 而我望着一脸落寞的秦松,和一脸委屈的凌若渊,不知道该安慰谁好。 很快,提亲的短暂欢乐,匆匆地散去。 愁云惨雾,又笼罩在九剑门周围。 聂师叔仿佛心情很烦躁。 聂师叔一见到凌若渊,就开始数落她。 要不然,聂师叔就是和师父曾澜,关在密室中,大声争吵。 师父曾澜,是个脾气极好之人。 师父和聂师叔,平日里,也情同姐妹,不分彼此。 像如此这般的争吵,我们以前,从来没有听闻过。 我们很是担心,但却无计可施。 第103章 我愿意。 凌若渊也心情烦闷。 她嚷嚷着要出去散散心。 于是,我和秦松,便陪着她,去他郎城里,吃饵块。 结果,我们前脚才到他郎城,后脚就有师弟找到我们。 师弟告诉我们,聂轻寒师叔,要离开九剑门! 这个离开,不是简简单单的远游。 而是,要与九剑门决裂! 什么?决裂! 聂师叔是九剑门的中流砥柱,她如何能离开? 聂师叔与我们朝夕相处二十余年,我们怎舍得让她离开? 虽然聂师叔与凌若渊,如同猫与老鼠。 但我深知,凌若渊的心中,是极其敬重这位师叔的。 聂师叔,就是凌若渊的偶像。 因此,我们一听这个消息,都大为震惊。 不但震惊,简直是肝胆欲裂! 凌若渊,二话不说,拔腿就跑。 连饵块都没有吃完。 我和秦松,颠颠地跟上前去。 但凌若渊,跑得实在太快了。 我们竟追不上她。 凌若渊,轻功是极好的。 平时,她翻山越岭,如履平地。 但那日,不知为何,她竟跌了好多跤。 她几乎连滚带爬地,衣衫都破损了,才返回九剑门。 看得出,凌若渊很惶恐。 刚到九剑门山门,门童师弟,就说聂轻寒师叔,与几个凶神恶煞的人说完话,已经走了。 凶神恶煞的人? 我们的心中,没来由地,出现一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等待我们的,是聂师叔的诀别。 聂师叔,竟然到死,都不肯说出,凶手的名字。 但是,从设局,抹黑,到九剑门山门的争执,凶手是谁,我们了然于心。 凶手诡谲,抹灭了一切证据。 但证据,对于凌若渊来讲,可能已经不重要了。 尤其是,当凌若渊知道了聂师叔的秘密。 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二十年来,聂师叔要保守这个秘密。 这个秘密,让凌若渊一直自怜自艾,伤春悲秋。 原来凌若渊既有父亲,也有母亲。 她的母亲,虽凶巴巴,恶狠狠,却是无微不至地在为凌若渊筹谋盘算。 可惜的是,每当凌若渊知道了父亲或者母亲的下落,就是诀别之时。 我对凌若渊的痛楚,感同身受。 但我无力减轻,无力改变。 这种无力感,在我看到凌若渊对着聂师叔磕了三个响头之后,尤为明显。 我深深地明白,我已经无法阻止凌若渊了。 凌若渊,已经陷入了仇恨的风暴之中。 这个风暴,既可以摧毁她的仇人,也会摧毁她自己。 看到凌若渊离我们而去,我是那么惶恐。 我和秦松,心急火燎地,将聂师叔带回九剑门。 正好看到,凌若渊和师父曾澜,在大吵。 说是大吵,不如说,是凌若渊在尖叫。 凌若渊歇斯底里,语无伦次,双眼哪里还有半分灵气? 她流着泪,头发散乱,双手挥舞,一遍又一遍地质问师父曾澜:“为什么,为什么让我娘,离开九剑门?” 师父曾澜,低着头,一言不发。 但是当我和秦松,带着聂师叔走进大殿,师父曾澜,突然,崩溃了。 师父是个敦厚温和的人,平时喜怒不形于色。 但那天,师父的失态,是我从未见过的。 师父踉踉跄跄,走到聂师叔身边,泣不成声:“轻寒,轻寒,你,你何必呢……” 之后,师父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来,撕碎了,扔到空中。 从支离破碎的纸片,勉强看出几个字:生死相弃,江湖相忘。 原来是师父和师叔的决裂书。 可是,真心付出的情义怎么能相忘呢? 即使生死两隔,又如何相弃呢? 师父,拉着聂师叔的手,痛哭了良久。 而凌若渊,发着呆,冷漠地看着这一切。 这让我感到害怕。 果然,凌若渊突然没有征兆地,提着剑,就要走出大殿。 师父站起身来,喝住了她:“凌若渊!你要去哪里?” 凌若渊的眼睛,望着某个虚空,有气无力地道:“师父,我知道,你将我娘,赶出九剑门,是害怕我娘和真言宗,连累九剑门。” 她回过头来,望着师父曾澜,面无表情:“我也会连累九剑门,你就把我一并赶走吧。” 师父听了凌若渊的话,仿佛很惊异,久久说不出话来。 倒是秦松,有些生气:“若渊,你怎么能这么说?一直以来,你们就是我们的家人。我娘怎么会怕连累呢?” 凌若渊冷哼一声:“那我娘,为何会离开九剑门?” 师父还是低着头,不说话。 我伸出手,拉住凌若渊,劝慰道:“若渊,师父一定是,有什么苦衷。” 凌若渊却一把甩开我的手,径直向殿外走去。 师父突然晃身将凌若渊拦住。 “你去哪里?”师父还是如是问。 “去报仇。”凌若渊的回答,坚硬而冰冷。 “你觉得你的武功,比你娘高?”师父问道。 “不知道。”凌若渊回答。 “你娘打不过的人,你觉得你能打得过?”师父继续问。 “不一定。”凌若渊继续答。 “既然没有把握,你还去送死?”师父显然有些生气了。 “送死也要去。”凌若渊不为所动。 “你果真要去?”师父脸色阴沉。 “要去。”凌若渊斩钉截铁。 师父点点头,冷声道:“凌若渊,不论如何,你如今还是九剑门弟子,我还是你师父。如果你今日要走出这个门,可以。但我有一个条件。你可答应?” 凌若渊想都没想,脱口而出:“答应。” 师父望着凌若渊,朗声道:“只要你,能在三招之内,打败我。从此以后,你要报仇,九剑门绝不干涉。若你不能,便从此留在安乐山,永不离开。你可愿意?” 凌若渊有点懵,定定地望着师父。 我心中暗喜。 凌若渊的剑法再高明,也不可能在三招内打赢师父呀。 师父果然高明。 轻轻松松,就给凌若渊设了个套。 但我还是有一丝担心。 凌若渊可不是个老实的人。 这个套,又能困住她多久呢? 凌若渊想了半天,又确认了一遍:“师父,如果我在三招之内,赢了您,您就让我去报仇?” “不错。”师父坚定地回答。 “好!”凌若渊点点头。 说罢,凌若渊表情一肃,站定抱拳,缓缓将背上的绝世好剑抽出来,擎在手中。 师父也后退两步,凝神屏气,一旁执剑的小童,递上了师父的长风剑。 长风剑,是一把古剑,九剑门先祖所造。通体暗紫,其华灼灼。 师父哗地一声抽出长风剑,大殿内瞬时腾起一阵如水的冰凉感。 师父望着凌若渊,目光闪动,似乎又回到了往日那个慈爱的模样。她淡然道:“凌若渊,你要想报仇,就不要手下留情。” 凌若渊点点头,向着师父深深一躬。随即,她大喝一声,一挥长剑,便腾身而起。 第一招,妄绝剑。绝世好剑凌空横扫,如长虹贯日。 长风剑一个轻绕,便将绝世好剑的威式消于弥尔。 第二招,念绝剑。凌若渊长剑一收,回身挑剑,如潜龙在渊。 长风剑紫光闪烁,反手横档,如行云流水。 第三招,意绝剑。凌若渊翻身直刺,一剑封喉。 长风剑如长空鹰击,垂剑而立,正好挡住绝世好剑剑尖。 这一挡,发出清越悠扬之声,颇为动听。 我心中一定。 三招已过。 凌若渊入套了。 但只见长风剑紫光一晃,剑身突然一斜。 绝世好剑,势如破竹,往前一刺,正中师父前胸。 血,从师父的胸膛喷薄而出。 凌若渊不可置信般,连连后退。 我大惊,抢上前去扶住师父。 秦松大叫一声,如同发疯的野兽。他冲到凌若渊面前,一掌挥出。 这一掌,将凌若渊击出去七八步远。 凌若渊勉强站定,口角带血。 但凌若渊根本没有注意到自己受伤。她呆呆地望着师父的方向,跪倒在地。 师父一把将插在胸前的长剑拔出,扔在凌若渊面前。 眼泪已经模糊了我的双眼。朦胧间,我只看到更多的血,从师父的伤口喷涌出来。 秦松慌手慌脚地去按住伤口。但,于事无补。 师父的气息,仿佛随着鲜血的喷涌,而慢慢流逝。她踉跄几步,倒在我们怀中。 秦松紧紧抓住师父的手,哀声道:“娘,我,我对不起你……” 师父面色苍白,双眼无神,气若游丝。她拍拍秦松的手,温言道:“松儿,追逐本心,便不后悔。” 师父又望了我一眼,微笑道:“三人之中,你最稳重。以后,就换你,来看住他们两个了。” 我已经泪流满面,不能自已。我点点头,低声道:“师父,您放心……” 师父挣扎着,望向凌若渊,声音微弱:“凌若渊,你得偿所愿了。” 凌若渊趴在地上,低着头,带着哭腔:“师父,我,我错了……” 师父的话,越来越费力:“凌若渊,你后悔了?” 凌若渊哭出声来:“师父,我后悔了。” 师父点点头:“那你去醉月崖冰洞五十年,你我之间的恩怨就算两清,你可愿意?” 凌若渊抽泣着,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颤声道:“我愿意。” 师父笑了笑,似乎很满意。 满意的笑容,还停留在师父的脸上。 但她的气息,已经断绝。 第104章 她必须去。 安乐山哀钟敲响。 九剑门连失两位大神。 九剑门的长老弟子,纷纷赶回安乐山。 各门各派也都遣人来致哀。 一时间悲声遍野。 连天公都哀怨,连下三天大雨。 师父和师叔的灵柩,停在九剑门的青云殿里。 殿前是一个气势恢宏的广场,如今,挂满了丧幡。 来往致哀的人,默然不语,穿行在广场之上。 但往来穿行的致哀人,往往被广场上的怪异一幕吸引,纷纷侧目。但侧目之后,致哀之人又纷纷绕道,仿佛颇为顾忌。 这怪异一幕,是个女子。 她一身丧服,却跪在青云殿外。 大雨瓢泼,早已经将她淋个透湿。 但她不为所动,表情木然。 这女子,正是凌若渊。 她已经跪了三天三夜。 不吃不喝,也不言语。 她面色苍白,看起来很是虚弱。 我好生难过。 我劝了她很久,但她根本不理会我。 我知道秦松更加难过。 他一直在大殿中守孝。但到了夜里,我看见他偷偷地站在门前,望着凌若渊发呆。 秦松一定是极纠结的。 师父临死之前,要我看着这两人。 但这两人,如今弄成这样。我,心如乱麻,不知道该如何去分担这二人的痛楚。 还有一个人,也是极痛苦的。 就是月牙儿。 他和楚清掌门很早就赶到了九剑门。 月牙儿想把凌若渊拉起来。但凌若渊就像在地上生了根一般。 月牙儿无法,就给凌若渊举了把伞,站在雨中,陪了她三天三夜。 到了第四天,凌若渊仿佛醒过来一般。 她突然吸了一口气,大喊一声:“师父,娘,若渊拜别!” 说完,她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之后,她突然站起身来,转身就走。 在场的人,都被惊住了。 我和秦松追出去,哪里还有凌若渊的影子? 我和秦松追到醉月崖,才看到正在冰洞外的凌若渊和月牙儿。 月牙儿正激动地对着凌若渊说着什么。他死死地拉住凌若渊,似乎想要将她拉回来。 但凌若渊不为所动,一股蛮力,几乎要把月牙儿也拖进洞中。 我心中悲苦,怕是今生再见不到凌若渊。想到这里,我眼泪涌出,涩声喊道:“若渊!” 凌若渊停住了脚步,她缓缓转过身,向着我们的方向望过来。 她面目悲怆,却突然淡淡笑了笑。 以前,凌若渊笑起来,就像艳阳下的油菜花一样,金灿灿的。她的笑声是震耳欲聋的:哈哈哈哈…… 但如今,她的微笑,是那么惨淡,让人看了好生难过。 凌若渊抬起手,向着我挥了挥,仿佛是告别一般。 之后,她一转身,迅速消失在山洞深处。 月牙儿似乎想要追进去,被我一把拉住。 “她必须去。”我抹了抹眼泪,低声对月牙儿道。 月牙儿一把将我的手甩开,很是愤怒地道:“你们九剑门,到底在做什么?” 我刚想解释,突然听到身后纷乱的声音传来:“你们九剑门,到底在做什么?” 我转过身,只见大批前来致哀的武林中人,出现在我们身后。 这些人,七嘴八舌,指指点点,仿佛很是不满。 为首的一人上前一步,向我们拱了拱手,朗声:“几位,本来九剑门大丧,我们不便打扰。但是,九剑门如此包庇纵容恶徒,天理不容!人神共弃!” 我定睛一看,此人身材高大,手持一把凤翅镗,竟是肖成! 不远处,詹淇,公孙玄等人,正混迹在人群中,贼头贼脑,伺机而动。 我心中简直要喷出火来! 这群恶徒! 杀了人,夺了书,现在还要回来斩草除根吗? 我刚想上前辩驳,秦松却拦住了我。 秦松缓缓走上前去,疲惫地道:“那,你们想要如何?” 肖成冷哼一声:“杀师灭祖之人,就应该就地正法!” 秦松突然提高音量:“凌若渊为何杀师灭祖,阁下可能最是清楚。” 肖成脸色一白,大怒道:“秦松,你休要信口雌黄!凌若渊修习真言宗,叛道入魔,才会杀师灭祖。此等败类,九剑门应该立即交出来,给江湖一个交代!” 肖成话音刚落,他身后的众人,纷纷点头应和。 秦松眉头一皱,朗声道:“凌若渊是我九剑门弟子。她是否有罪,怎样惩罚,都是我九剑门的事情。不需要任何门派插手!” 肖成冷笑一声:“凌若渊杀师,你们九剑门,只是让她在醉月崖思过五十年。不痛不痒,明显是有心偏袒。” 秦松不甘示弱:“肖掌门如此关心我九剑门弟子,咄咄逼人,一心致凌若渊于死地,又是何目的?莫不是肖掌门做贼心虚,要杀人灭口?” 肖成一时语塞,吞吞吐吐起来:“我,我怎会做贼心虚?” 见肖成语塞,詹淇冒出头来,阴阳怪气地道:“秦松,你也真是大度。凌若渊是你的杀母仇人。你如今却处处维护。你可对得起曾澜掌门?” 秦松面色一青,却仍岿然而立,毫不退缩:“母亲嘱咐我,追逐本心。我今日所做之事,不负九剑门,不负母亲。” 詹淇阴恻恻地道:“你的意思是,九剑门为了那妖女凌若渊,要与天下为敌了?” 秦松突然将背上幽兰长剑烬潋抽出,擎在手中,高声道:“凌若渊已认罪领罚。再与她为难者,就是与我秦松为难,就是与我九剑门为难。醉月崖是我九剑门禁地。擅闯者,死!” 只见人群中,闪出一个蓬头乱发的中年人。他怒目圆瞪,大喝道:“那我祁铮,就来一闯你九剑门禁地!” 说罢,祁铮双掌交错,向秦松抓来。 秦松曾两次败于祁铮之手。但他毫无惧色,长剑一挥,便迎上前去。 祁铮的冰炙掌,掌法霸道,掌掌击向要害。 秦松的烬潋剑,剑风凌厉,寸步不让。 几个回合过去,秦松丝毫不落下风。 祁铮暗暗称奇,暗道秦松剑术,一日千里。 祁铮暗下狠招,意欲取秦松性命。 而秦松咬紧牙关,大有拼命之势。 一时间,二人形势胶着,不分上下。 祁铮大为后悔。自己这一出头鸟,怕是捞不着半点好处。 而再如此下去,自己和秦松,便是两败俱伤。 正当二人力竭之际,突然看到一道光。 这道光,色彩缤纷,犹如漫天彩霞。 伴随这道彩光出现的,是一股澎湃力道。 这力道,生生将祁铮和秦松分开。 祁铮踉跄几步,差点摔个狗啃泥。 而秦松,连连后退,勉强站定。 在场众人,见到这五色剑光,便知是峨眉掌门楚清出手了。 楚清的泽阿剑,是一对短剑,流光溢彩,名动江湖。 泽阿剑虽貌美,其实是令天下人闻之变色的利器。 楚清双手持剑,立在祁铮和秦松中间,面带愠色。 “秦松!”楚清开口了,带着明显的责备之意:“你尚在孝期,便与人动手,争强斗狠,可是人子所为?” 秦松低下头,沉默不语。 楚清转过头,盯着祁铮,语气更加阴冷:“祁掌门,你可是以为九剑门失了曾澜和聂轻寒,便可以任人践踏了?” 祁铮气焰一灭,大气不敢出。 楚清转过身,面向众人,面目威严地道:“凌若渊,是我的义女。她犯下大错,有劳江湖各位朋友惦念提点。今日她已领罚思过。此事到此为止。若将来再有人为难,便是与我峨眉作对。” 楚清用眼睛将众人扫了一遍,又冷声道:“诸位,可听清楚了?” 她的音量不高,却是字字珠玑。 醉月崖外,各路牛鬼蛇神,听得心惊胆颤。 众人不敢造次,讪讪离去。 醉月崖,终于恢复宁静。 只剩下,洞中人,孤灯寒冰,隔绝恩怨情仇。 洞外人,怆然若失,凄风冷雨中,不忍顾念。 我们都心中明了。 不管是洞中人,还是洞外人,都将陷入一场煎熬。 只是,没想到,这场煎熬,会那么漫长。 有人白了青丝。 有人断绝了生死。” 钟懿讲完,已经眼角泛泪。 戴天和端木华,也红了眼睛。 场上众人默然不语,神色各异。 良久,巫赤低声问道:“钟掌门,您且节哀。恕我直言,您所讲之事,不是说明,曾澜前掌门,还是被凌若渊所杀吗?” 话音一落,场上众人纷纷点头,疑惑不解。 只见钟懿神色悲戚,从怀中,缓缓取出一页发黄书柬。 钟懿哀声道:“师父曾澜,过世不久,我们便发现了这封信,是师父亲手所写。她将此事的前因后果,都写在信中了。” 钟懿顿了顿,轻声言道:“师父说,在聂轻寒师叔离开九剑门的前几天,曾经来找过她。 她们二人,发生激烈的争执,为了真言宗的去留。 师父极力主张放弃真言宗。江湖之中已有人蠢蠢欲动,留下真言宗,则一场灾祸在所难免。 但聂轻寒师叔,一意孤行,一定要将真言宗,留在自己身边。 聂师叔,为了避免连累九剑门和凌若渊,决定自己脱离九剑门。 师父苦劝无效,只能与聂师叔写下了决裂书,放聂师叔离去。 聂师叔离去之前,要师父发誓,保住凌若渊。 师父拉住聂师叔的手,流着泪,让她放心。 师父说,她一定会舍命,保住凌若渊。 师父心中明了,让聂师叔孤身带着真言宗离开九剑门,一定会有杀身之祸。 师父最怕的,便是凌若渊会报仇。 如果凌若渊陷入报仇的漩涡,那师父对聂师叔的承诺,就将化为乌有。 师父思来想去,只有一个办法,能让凌若渊,放弃报仇。 那就是,忏悔。 而唯一能让凌若渊忏悔的,就只有,师父的死。” 第105章 唉! 钟懿讲到这里,双眼泪光闪动,几乎哽咽。 慧寂大师念了声佛,问道:“钟掌门,这么说,曾澜掌门,是故意让凌若渊误杀了自己?” “正是。”钟懿点点头,神色悲伤。 慧寂大师长叹一声:“我佛慈悲。曾澜掌门杀身成仁,令人动容。” 武问秋也起身向钟懿一拱手:“钟掌门节哀。曾澜掌门一片苦心,舐犊情深,令人感动。只是可怜凌若渊,蹉跎岁月,还蒙受不白之冤。” 在场之人,也纷纷点头,感慨良多。 戴天心中如波涛汹涌。 自己的师父秦松和师伯钟懿,苦守的秘密,原来是这样的。 四十年,对于凌若渊来说,可能就像一场梦。 但对于这些苦心孤诣,爱她护她的人来说,确实是一场漫长的煎熬。 师父和师伯对凌若渊讳莫如深的原因,原来是一种锥心的隐忍。 凌若渊,终于此生分明了。 但那些年华,终是逝去了。 那些不离不弃的相守,终是消散了。 茶馆。 戴天坐在钟懿身边,心情难以平复。 钟懿端起茶杯,饮了一口清茶。 清茶的茶香四溢。淡淡的热气缭绕。 端木华眨眨眼睛,望着戴天,有点不解:“你心心念念之事,今日终于实现了。怎的你还是闷闷不乐呢?” 戴天望了钟懿一眼,欲言又止。 钟懿不动声色道:“你有什么想说的,尽管说吧。” 戴天吸了一口气,一副不吐不快的表情道:“钟师伯,如今若渊前辈沉冤得雪,我是极高兴的。但,我心中还是替她不值。” “如何不值?”钟懿望着戴天。 戴天正色道:“如今天下不太平,武林正值用人之际。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为若渊前辈洗冤。若渊前辈的清白,只是为了让她名正言顺地去对战耶律错吗?” 钟懿道:“你觉得,武林是在利用凌若渊?” “不错。”戴天气呼呼地回答。 钟懿叹了口气,幽幽道:“戴天,这些前尘往事,我本来是打算带到棺材里去的。” 戴天很不理解:“为何呢?师伯,难道您不想让若渊前辈沉冤得雪吗?” 钟懿摇摇头:“若渊的冤屈,我们心中最明白。如果我和你师父想让若渊洗冤,也不用等到今天。” 戴天眉头微皱:“为什么?” 钟懿抬眼望了望茶馆的窗外,有些忧伤:“我们隐忍不发的原因,和当年我的师父曾澜杀身成仁的原因,是一样的。” “凌若渊的清白,固然重要。”钟懿幽幽道:“但我们,更看重另一样东西。” “什么?”戴天问道。 “让她活着。”钟懿说得很坚定。 “聂轻寒师叔说得对。”钟懿继续道:“仇,不重要。恨,才最伤人心。我们不想让凌若渊知道真相。凌若渊心存愧疚,才能绝了报仇的念头。” 戴天似懂非懂。 钟懿又道:“本来师父计划,凌若渊冰封五十年。她出来之后,仇人都死了,自然无仇可报。谁知道凌若渊竟然提前出来了。如今她能不能放下这些恩怨,就看她能不能体会,当年师父和师叔的苦心了。” “如果不是,慧寂大师想让凌若渊代表中原武林出战耶律错,我也不会,被迫把这些前尘往事说出来。”钟懿皱了皱眉头。 戴天点点头,真诚道:“师伯,您的苦心,我懂了。” 钟懿微微一笑:“如今,你倒是身负重任了。” 戴天有些气闷:“慧寂大师,为何把说服若渊前辈的事情交给我呢?” 钟懿微笑道:“你一片赤子之心,还有比你更合适的人吗?” 戴天瞪大眼睛:“师伯,您与若渊前辈是生死之交,您为什么不亲自去寻她呢?” 钟懿脸上的笑容突然凝固了。她沉吟半晌,幽幽道:“所谓近乡情怯。我与若渊见了面,只会想起,往日那些伤心的事情。” 戴天一滞,无可奈何道:“但是,天大地大,我又去哪里,寻若渊前辈呢?” 钟懿露出讳莫如深的表情:“你以为,慧寂那个狡猾的老头,为何要选保州,来开这个武林大会呢?” 一旁的端木华突然插嘴:“难道,凌若渊前辈,就在保州?” 钟懿的笑容,突然变得很清澈。仿佛,她想起了什么开心的事情。她点点头道:“很有可能。因为,保州出现了一个神秘的门派,叫做,若渊门。” 东灵山[65B]。 端木华走得很是郁闷。 五行山[66]横亘数千里,气势磅礴。要找一个人,简直如同大海捞针。 “若渊前辈,真的在东灵山?”端木华气喘吁吁。 “当然!戴天倒是一路神采奕奕。 端木华抹了抹头上细密的汗珠,望了望好心情的戴天,试探道:“你若是见到了若渊前辈,会怎样?” 戴天兴高采烈,仿佛已经见到了凌若渊一般:“我?首先,我会将真言宗还给若渊前辈。其次,我要告诉她,她的冤屈,已经得雪。然后,月牙儿前辈在峨眉等她的事情,自然也不能忘……” 看到戴天喜滋滋的样子,端木华觉得好生心酸。她凄然道:“那,你以后是不是,要留在若渊前辈身边?” 戴天有些纠结:“若渊前辈如今自创了若渊门。而我,毕竟还是九剑门弟子。这个,倒是难办了……” 端木华低声道:“你,可以以其他的办法,留在她的身边……” “其他的办法?”戴天不明所以。 端木华瞪了戴天一眼,也不言语,只是加快了步子,跑到前面去了。 戴天觉得莫名其妙,也只能快步跟上去。 走了不久,戴天便发现一个奇怪的事情。 东灵山,远离城镇,幽深宁静。山中高峰巍峨,云行雾走。最高峰唤作无过崖,崖高千丈,气势磅礴。站在无过崖之上,当真一览众山小。方圆百里,再无高峰可以匹敌。 正因为东灵山高远,便颇有些冷清。 所谓高处不胜寒。 曲高和寡。 巍巍东灵山,被人仰望的多,而企及的少。 因此东灵山中,常年是云雾与清风朗月相伴,飞鸟与长河落日相随。而人,几乎看不到几个。 但今天,戴天却发现,东灵山中,颇为热闹。 一路上,都可以看到,行人三两为伴,行色匆匆。 这些行人,多是普通猎户打扮。 但显然并不普通。 这些人,脚步轻快,行走带风。 哪里是普通猎户? 戴天疑窦丛生。 他低声问端木华:“你不觉得奇怪吗?” 端木华暗暗点点头:“这些猎户,不带弓箭,反而手持钢刀。他们动作凌厉,明显是习武之人。” 戴天心中一沉,有些着急:“不会是,有人向若渊前辈寻仇吧?” 端木华皱着眉头,安慰道:“你且不要着急。不能每次提到若渊前辈,你就自己吓自己,乱了阵脚吧。” 戴天哪里听得进去? 他将端木华一拉,疾声道:“我心中难安。我们快走。” 说罢,戴天便拉着端木华,向着无过崖而去。 无过崖。 无过崖四周围绕着青烟云雾,远远地将红尘俗世隔离开去。 而崖顶的云雾突然一收,阳光灿烂烂地,肆意地挥洒。 崖顶,不大。 只有百丈见方。 却颇丰富。 可以看出,此处的主人,是个很贪心的人。 奇形怪状的松树,被移来好多棵,密密实实地,种在无过崖的周边。 松树林一过,便是个大花圃。 大花圃里,更是满满当当。迎春花,茉莉花,黄果兰,栀子花,桂花,梅花……花圃中间,还有个不大的池塘,种了些许荷花。一花圃大杂烩。一年四季,都有花开。 可以看出,花圃的主人,定是个喜欢花香的人,而且喜欢极香的花,至于好不好看,倒是其次。 花圃一过,是个菜园。 菜园有点寡淡。 中间散落些小白菜,周边搭了些瓜架,胡乱的爬了些丝瓜南瓜之类。 菜园主人,不是太懒,就是个不太爱吃蔬菜的人。 但可以肯定的是,此地主人,喜欢吃肉。 各种各样的肉。 大批的鸡鸭鹅,在菜地周围闲逛,叽叽喳喳,无聊而聒噪。肥鱼,从池塘中捞起来,晒成鱼干,等待着烧烤。甚至还有猪和牛,散落在不远处的草地上,悠然自得。 菜地的尽头,是个三进三出的,茅屋。 虽是茅屋,但被修葺得很是精致。 茅屋外有一圈院子,种着修竹,颇有意境。 院子不大,却有个气势恢宏的大门。 所谓大门,其实是用竹子,编织而成。门上挂着个高端大气上档次的金丝楠木匾额。 匾额上龙飞凤舞,三个大字:若渊门。 名字虽霸气,但若渊门里,却很是冷清。 简直就是门可罗雀。 屋前修竹下,有个孤零零的石桌子。 石桌子前,孤零零地坐着一个人。 石桌子很好看,用一块巨大的花玉打磨而成。花玉色泽浓郁,温润剔透。 坐在桌前的人,也很好看。她一身浅灰色长袍,乌发轻挽,眉眼清澈。 只是,这个好看的人,仿佛有些郁闷。她端着个茶杯,长吁短叹。 这个茶杯,是用青色的昆仑玉打造,仿佛一汪碧潭凝在这个女子手中。 茶杯中是极香的茉莉花茶,腾着幽幽的轻烟。 女子望着这抹轻烟,自言自语:“唉!” [65B]东灵山:太行山山峰。 [66]五行山:今太行山。 第106章 怎么就无人问津呢? 她抬头望了望气势恢宏的牌匾,若有所思地说:“难道,是若渊门这个名字,不够大气?” 她托着腮,撅着个嘴,显得气呼呼地:“不会呀。若渊门,多好听呀。怎么就无人问津呢?” 从茅屋里,闻声走出来个十几岁的男孩。他梳着两个发髻,一副很灵光的模样。这个男孩端着个茶壶,往女子的茶杯里添了点茶,安慰道:“师父,怎么会无人问津?我们若渊门,如今都有三个人啦!” 女子瞪了男孩一眼,无可奈何地道:“三个人?一个掌门我,一个弟子你,还有一个负责洒扫的青儿。唉!” 男孩捂嘴笑了笑:“师父,您的弟子虽然少,但俗话说得好,浓缩的都是精华。我一定是您最得意的弟子!” 见女子不为所动,男孩又补充道:“师父,如果您嫌弟子少,我就去说服青儿,让她也拜您为师可好?” 女子撇了撇嘴:“没想到,我凌若渊的晚年,竟是如此惨淡!” 这个伤春悲秋的女子,正是凌若渊。 唤作青儿的,是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梳着两个麻花辫,显得娇俏可爱。她也笑着走过来,接话道:“掌门,您正青春貌美,何来晚年一说呢?再说,您哪里惨淡了?平时您弄花逗鸟,饮茶读书,不是乐得清闲吗?” 凌若渊一点都不高兴:“清闲是清闲。闲得都要淡出鸟来!” 男孩眨眨眼睛:“师父,您若不喜欢清闲,我们就搬到保州城里去住吧。我父亲有几处闲置的院子,可以将我们若渊门,好好地扩展扩展。” 凌若渊又瞪了男孩一眼,抱怨道:“阿楠,你的父亲,又太能闹腾了。一会儿要我搬到城里去,一会儿又说我们的茅屋太简陋,要派人来重修。我的天哪!我都要被烦死了!” 唤作阿楠的男孩讪笑道:“师父,我父亲自从行商时被您救回一条命,就将您当成了偶像!他嘱咐我,要好好跟随您,将来,要成为和您一样有本事的人!” 凌若渊若有所思地望了望阿楠:“我如今做了别人师父,才发觉,这师父,也是颇难做的。” 凌若渊仿佛想起了往事,神色有些悲戚。 阿楠见凌若渊神色有异,有些慌张,试探道:“师父,您可是,嫌我太聒噪了?” 凌若渊摇摇头:“过去我也是个聒噪的人。后来在醉月崖冷清了许久,如今,倒是不喜欢聒噪了。” 凌若渊叹了口气:“我虽不喜欢聒噪,但我们若渊门也太惨淡了吧。就我们三人,整日里大眼瞪小眼,还如何成为天下第一大派呢?” 阿楠咋舌道:“师父,我们若渊门,将来要成为天下,天下第一大派啊?” “啊。”凌若渊白了阿楠一眼:“不信啊?哼!以前,也有人不信,我能建个若渊门。哼!如今若渊门不是也建成了吗!” 凌若渊语气突然一软:“虽然,若渊门目前还比较,额,萧条……” 说着,凌若渊又一副颇受打击的模样,托着腮,苦着脸道:“为啥呢?我凌若渊堂堂天下第一剑,怎么就无人问津呢?” 阿楠安慰道:“师父,您莫着急,大家不来投若渊门,可能是因为我们,太偏远了。” 青儿也出谋划策:“对对对,无人问津,是因为世人不了解我们若渊门。我们可以到城中去宣传宣传。” 凌若渊翻着白眼:“怎么宣传?难道要表演胸口碎大石啊?” 只听一声轻嗤道:“天下第一剑,怎么能去表演胸口碎大石呢?” 凌若渊有些惊奇,向门口张望而去。 只见一个气宇轩昂之人,昂首阔步走进院门。 此人一身浅棕色华服,颇为贵气。他面目轮廓刚硬,英武非常。 此人走进院子,施施然坐在凌若渊对面。 凌若渊瞪大眼睛,盯着来人,挤出个和蔼可亲的表情道:“阁下,是来投我若渊门的吗?” 来人也不回答,只是抬起头来,细细打量起凌若渊的院子。 之后,来人微微笑了笑,一副指点江山的模样:“若渊门竟建在这么个风景绝美,与世无争的地方,甚妙。” 凌若渊听来人夸奖,颇为高兴。她伸出脖子,一本正经地道:“阁下有眼光!你若投我若渊门,我就让你当长老!” 来人却摇摇头:“若渊门虽好,毕竟太寂寞了。不如,凌掌门随我去,共享盛世繁华?” 凌若渊奇道:“去哪里?享什么繁华?” 来人哈哈一笑,站起来,向着凌若渊恭敬一躬道:“在下大辽耶律错。我主仰慕凌掌门已久,特遣在下前来相邀。凌掌门若随我归大辽,若渊门,就是大辽第一大门派!” 凌若渊露出失望的表情:“大辽,第一大门派啊?不行,不行。格局太小了。” 耶律错眯着眼睛,笑得颇有深意:“待我大辽入主中原,若渊门自然是天下第一大门派。” 谁知,凌若渊打了个哈欠:“我说,那谁,我何必那么折腾呢?我不去大辽,将来若渊门也是天下第一大门派。” 耶律错哭笑不得,耐着性子道:“凌掌门不去大辽,在中原难有立足之地啊。” “哦?”凌若渊抬了抬眼皮。 耶律错重新坐下来,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缓缓道:“凌掌门在中原,树敌颇多,难以大展拳脚啊。” 凌若渊没有说话,似乎陷入思考。 耶律错仿佛受到鼓舞,继续道:“而且,我知道,凌掌门并非中原人。令尊慕容行,是吐谷浑世子。凌掌门的真名,应该是慕容若渊才对吧。” 凌若渊还是不说话,定定地望着耶律错。 耶律错被盯得有些发毛,只能继续讪笑。 良久,凌若渊才揉了揉眼睛,似乎有点犯困了:“那谁,你倒是把我调查得挺清楚啊。” 耶律错得意地道:“那是自然。我大辽求贤若渴,对凌掌门这样的人物,我们当然是诚意拳拳。” 凌若渊点点头,懒洋洋地道:“你看,在无过崖晒太阳,多舒服啊。” 耶律错有些气闷,不知道自己的话,怎么就让凌若渊联想到了晒太阳。 只听凌若渊,自己又回到了正题:“我说,那谁,如果我就想待在无过崖晒太阳,怎么办?” 耶律错一滞,结结巴巴道:“上,上京[67],阳光也是极好的。” 凌若渊翻了个白眼:“塞外风沙大,对我的皮肤不好。” 耶律错耐着性子道:“塞外水草丰美,肉香奶醇,不知滋养了多少美人呢。” 凌若渊咽了下口水,仿佛有些纠结:“那么多好吃的,我若是长胖了,可怎生是好?” 耶律错眉头皱了皱:“长胖了?这个……凌掌门可以策马扬鞭,驰骋草原,自然能保持貌美。” 凌若渊望着虚空,仿佛脑补了一下自己驰骋塞外的场景,恹恹道:“骑马啊?这些毛茸茸的小动物,我最是不喜欢的。” “凌掌门不喜欢骑马,也可以射箭布鲁[68]之类。” “我眼神不好,射箭找不到靶子。” “草原上有好些珍贵药材,最是养眼睛。” “那些个苦药,我一喝就脑壳疼。” “西辽[69]产葡萄,甜美无比,可以合着药材一起吃。” “葡萄?葡萄籽多,忒令人厌烦。” “那就哈密瓜。” “哈密瓜皮厚。” “……” 耶律错终于忍无可忍。他一拍桌子,大怒道:“凌若渊!你是故意找茬!” 凌若渊一脸委屈:“老身年纪大了,自然身娇肉贵些……” 耶律错噌地站起身来,怒目圆瞪:“凌若渊,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凌若渊却将注意力,转移到了她的花玉石桌子上。她心疼地抹了抹桌面,嘟囔道:“我说,那谁,你差点把我的桌子拍坏了。” 耶律错的脸上,阴气滚滚。他厉声道:“凌若渊,你倒底要如何?” 凌若渊终于抬起头来看了耶律错一眼。她却又端起自己的碧玉茶杯,小酌了一口,悠然道:“不如何。我这个人,是个闲散的性子,不喜欢追功逐利。而且我吧,最是逆反。你逼我向东,我就偏偏喜欢向西。” 耶律错冷笑一声:“凌若渊,你的意思,是要与我为敌了?” 凌若渊眨眨眼睛,一脸无辜地道:“与你为敌怎么了?很麻烦吗?” 耶律错一滞,气得简直不知道该怎么把话接下去。 只听凌若渊又幽幽道:“听说与你为敌之人,也不过是断手断脚,中个毒,残个废之类,也无甚可怕。” 耶律错脸色一白,阴恻恻地道:“凌若渊,你也把我调查得挺清楚啊。” 凌若渊翻了个白眼:“谁调查你啊?是你臭名远扬。” 耶律错点点头:“好。凌若渊,那我也就不用与你兜圈子了。你若愿意襄助我大辽,你我自然共享荣光。如果你要与中原武林那些假仁假义之辈,同流合污,就不要怪我不留情面。” 凌若渊听了,竟然拍手称赞起来:“哎呀!你说的甚好!中原武林那些人,就是假仁假义。这个形容,实在太贴切了!” 耶律错一展颜:“这么说,你是不会襄助中原那些老顽固了?” 结果,凌若渊更开心了:“老顽固!这个形容更妙!” [67]上京:大辽都城,今内蒙古巴林左旗。 [68]布鲁:蒙古族投掷的游戏。 [69]西辽:现新疆。 第107章 嗯,你还不算太坏。 耶律错也心情大好起来:“看来在下与凌掌门是同道中人!” 哪知,凌若渊突然脸一变,凶巴巴地道:“谁与你是同道中人?我虽不喜欢那些假仁假义的老顽固。但我也不喜欢你呀。” 耶律错被凌若渊的阴晴不定,搞得一头雾水。 只听凌若渊继续道:“我最最不喜欢的,就是受制于人。” “所以呢?”耶律错彻底被搞糊涂了,试探道:“我们,到底是敌是友呢?” 凌若渊露出极其不耐烦的表情,恶狠狠地道:“那谁,你真是啰嗦。你这么个手段阴狠之辈,何德何能,与我称友?你也太迷之自信了吧?” 凌若渊想了想,怕耶律错还是不明白。于是她又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补充道:“所以说,你对我的调查,还是不够清楚。你虽知我父亲,却不知我母亲是九剑门人。九剑门第一门规,便是铸剑不为恶[70]。虽然老子现在不是九剑门弟子了。但老子从小,就被教导,要惩恶扬善。老子如今已经习惯了。” 说完,凌若渊吐了吐舌头,很是歉意地道:“不好意思。我一激动,就会自称老子。这个也是习惯了。见笑,见笑。” 耶律错眯着眼睛,盯着凌若渊,冷声道:“那,我也不必手下留情了。” 凌若渊撇撇嘴:“哦哟,我们俩刚认识,谈什么情不情的?” 耶律错气得一声怪叫,突然手掌一挥,向凌若渊扇过来。 凌若渊本来坐得安安逸逸地,端着个茶杯,不知怎么的,就身形发虚,向后退出去三四米。 耶律错一掌击空,有些吃惊:“传说凌若渊轻功诡异,果然名不虚传。” 三四米外的凌若渊,气定神闲地端着茶杯道:“客套个啥?” 耶律错一咬牙,双掌交错,向凌若渊扑了过去。 掌未到,凌若渊便发觉,凌厉的掌风袭来。 这掌风,颇为古怪。 明明是风,虚无缥缈。 似乎又不是风。掌风所到之处,销金断铁。凌若渊的宝贝花玉石桌,立刻被削成了两半。 凌若渊痛心疾首,跳着脚地骂道:“耶律错,有什么你冲着我来!你砸我的桌子是几个意思?” 凌若渊大喝一声:“阿楠,玉缺!” 不远处的阿楠立即应了一声,将手中玉色长剑抛向凌若渊。 凌若渊右手一伸,接住玉缺,便是一个腾身。 耶律错只觉得眼前一花,一把冷冽的长剑便已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耶律错一惊,竟然下意识地伸手去抓长剑。 凌若渊也是一惊,好心好意地提醒道:“不能抓,这剑,可锋利了呢,会伤了你的手。” 结果,善意,并没有被体会。 锋利的玉缺剑,也并没有伤了耶律错的手。 名动天下的玉缺剑,竟然被耶律错,抓在手中,进退不能。 凌若渊使劲将玉缺剑拔了拔,发现纹丝不动。 她不满地道:“我说,那谁,你的手有什么古怪?你不会是把手放在糖炒栗子的铁砂里,崩了崩吧。” 耶律错冷笑道:“凌掌门好眼光,在下一双铁掌,刀枪不入。” 这二人的互相吹捧,没有持续多久。 凌若渊突然将手中玉缺一松,一个转身,就闪到了耶律错身后。 耶律错只觉得后背一凉。 他不敢大意,猛地一转身,面向凌若渊。 只见凌若渊,端着茶杯,悠悠然地望着耶律错。 耶律错将手中玉缺一扔,向背后一摸,竟是一手血。 耶律错错愕不已,这凌若渊使的什么妖法? 凌若渊见耶律错惊异,便耐心解释道:“我最近吧,闲得太无聊了,便琢磨了点新玩意儿。” 说罢,凌若渊将自己的手掌,抬起来,放在耶律错面前,给他演示起来。 在灿烂烂的暖阳下,只见从凌若渊的手掌中,腾起一股数寸长的白雾。白雾歪歪扭扭,稀薄不堪,仿佛一阵风,就能被吹散了。 但偏偏这股惨淡的白雾,散发出浓重的寒意。 “这是什么?”耶律错强忍疼痛,问道。 凌若渊一本正经道:“我听说以前的神剑吾离[71],都是可以随心意自行飞行的。偏偏我那把傻不啦叽的玉缺剑,怎么都飞不起来。我便研究了这以气化剑的办法。” 说着,凌若渊有些不好意思:“虽然,这气剑,还长得磕碜点。” 耶律错难掩心中恐惧。凌若渊行事离经叛道,身法诡异,如今又能化无形为有形,不可小觑。 如若凌若渊与自己为敌,必定是心腹大患。 想到这里,耶律错杀心大起,挥掌向凌若渊的咽喉击去。 凌若渊连连后退旋转,如同一团灰色云彩。 耶律错的铁掌,所到之处,灰飞烟灭。 三进三出的茅屋,被掀掉了屋顶。 院子里的几拢修竹,被拦腰打断。 扎得密密实实的篱笆院子,被毁了个七零八落。 连气派的金丝楠木牌匾,也轰然倒地。若渊门三个大字,裂成了五块。 凌若渊停下了旋转,望着满目疮痍,发起呆来。 耶律错也停止了挥掌。他低低地喘着气,再也不敢动弹。 因为,耶律错已经浑身是伤。 这些伤,在耶律错浅棕色的华服上,如同开满了绚烂的红花。 这些伤,不但伤了耶律错的皮肉,还重伤了了他的经脉。 凌若渊的无形之剑,虽长相磕碜,却剑剑都打在了耶律错的穴位之上。 耶律错心中明白,自己已无还手之力。 耶律错本想借凌若渊一挫中原武林的锐气。谁曾想,自己如今恐怕要折在凌若渊手中了。 都说凌若渊是天下第一剑。 耶律错本以为是夸大其词。 如今,他才真真体会到了,恐惧。 但令耶律错心生恐惧的凌若渊,发了好长时间呆。 她还举着茶杯,仿佛在喃喃自语:“啥都没有了……” 过了好一阵,凌若渊才如清醒过来一般。她面目扭曲,对着耶律错一阵咆哮:“耶律错!你毁了老子的若渊门,老子饶不了你!” 说完,凌若渊向前一步,就要继续胖揍耶律错。 哪知,凌若渊的脚步一滞,脸色一变。 她突然手捂胸口,面色惨白。 随即,凌若渊竟喷出一口鲜血来。 凌若渊面容痛苦,强撑着直起腰来。 她疑惑地盯着自己手中的碧玉茶杯。 只见已无还手之力的耶律错,蹒跚着向凌若渊走来,边走边得意地道:“凌若渊,你喝的,是西域的钩吻[72],其毒无比。不要说拿剑,你很快,就连站也站不起来了。” 凌若渊果然腿一软,重重摔在地上。而且,更多的鲜血,被大口地喷出来。 凌若渊抹了抹嘴角的血丝,抬起头,望着耶律错,突然抱怨起来:“我若渊门一共就三个人。你还要买通我的青儿。你让我情何以堪?” 站在不远处的青儿,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她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哀声道:“凌掌门,我爹把我卖到窑子里,是您救我出来,我感念于心。但他们抓了我弟弟,我爹来找我,要我替他们做事。凌掌门,我对不起您!但我无能为力。我这一生,注定是为了我弟弟而活着……” 凌若渊抬头向着青儿望了一眼,嗔怪道:“你就是为了你自己而活!怎么能为了另一个人而活呢?” 青儿旁边的阿楠已经哭成泪人一般。他狠狠地攥着拳头,死死地盯着耶律错。 凌若渊叹了口气,对着阿楠道:“小阿楠,没想到,你我的师徒情分这么短。今日师父有一句话,你可要听?” 阿楠突然放声大哭起来。他跑到凌若渊身边,扶住凌若渊,哽咽道:“师父,您说什么,我都听着。” 凌若渊拍拍阿楠的手,夸奖道:“好孩子,你可比我当年听话多了!” 阿楠抹着眼泪,颤声道:“师父,您不要死。以后阿楠一定听您的话……” 凌若渊翻了个白眼:“谁说我要死了?” 她又笑了笑:“真是好笑,现在我终于体会到,我娘当年的心情。” 凌若渊神色一正,低声道:“阿楠,江湖险恶,人心更是如此。你且随青儿姐姐下山去。以后跟你父亲做生意。安安稳稳一生。不要再想着为师。不要为我报仇……” 说到这里,凌若渊突然想起来多前的一幕,何其相似!她的眼睛一酸,流下泪来。 阿楠哭得更大声了,死死地拉住凌若渊。 凌若渊似乎有些不耐烦。 她将阿楠一推,对着耶律错道:“这个小孩太聒噪。吵得我脑壳疼。你且放他下山去吧。” 耶律错冷哼一声,点点头:“凌若渊,我敬你是个英雄。你这两个门人,我自然不会放在眼里。放他们走了便是。” 说完,耶律错大手一挥。不远处立即有军士模样的人跑过来,将阿楠和青儿一把扯起来,推搡着走远了。 凌若渊松了口气,觉得自己有点好笑,竟矫情如斯。 凌若渊挣扎着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对着耶律错点点头:“嗯,你还不算太坏。” [70]铸剑不为恶:见彼得猫的雪《半水青烟半水寒》。 [71]吾离双剑:还是见彼得猫的雪《半水青烟半水寒》。 [72]钩吻:马钱科植物。中度症状有肌无力,呕血等。 第108章 凌若渊!你站住! 耶律错也对着凌若渊点点头:“凌若渊,你我虽不能为友,但我是真心敬重你。你如今英雄末路,我也颇为遗憾。” 凌若渊微笑道:“没事。据说十八年后,我就又是一条好汉了。” 耶律错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瓶,语气一软:“凌若渊,我知道你硬气。但此事未必不能转圜。你且服了这解药,随我回大辽,我们再从长计议。” 凌若渊也变得客气起来:“多谢,多谢。” 一边说,凌若渊一边摇摇晃晃地到处转悠起来。 她指着废墟般的若渊门,抱怨道:“你看,你看你干的好事。” 她又走到若渊门的后院篱笆边。 若渊门的后院,正临着无过崖。 崖高万丈,从篱笆边望下去,只看到环绕无过崖的重重云雾。 透过云雾,深谷河流若隐若现。 凌若渊一副指点江山的模样道:“我说,那谁,你看我若渊门的景色不错吧!视野开阔,气势磅礴,谁与争锋……” 耶律错皱皱眉头,向前两步,疾声道:“凌若渊!你站住!” 凌若渊连头也没回,只是冷声道:“我这个人,是个倔脾气,气性大,爱记仇。最不能容忍的,就是受制于人。” 耶律错有点慌:“凌若渊!你且不要冲动!什么骨气,什么执着,都是废话!活着比什么都好!” 凌若渊还是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道:“母亲说,仇,不重要,恨,最伤人心。本来以为,我已经放下了恩怨,可以释然了。谁知道,如今还是这般执拗。非要计较个是非黑白。” 凌若渊,突然神色一冷,肃然道:“生而为人,我的生死,怎么能让别的人,来决定呢?……” 说罢,凌若渊,竟纵身一跃,从无过崖,跳了下去。 无过崖的层林薄雾中,一群倦鸟被惊起,在峡谷中盘旋几圈,隐没在远山之中。 无过崖,恢复了平静。 暖阳繁花依旧。 但有人惆怅,有人神伤。 惆怅的是耶律错。 他站在崖边,望着脚下化不开的浓雾,一声叹息:“凌若渊,害你性命,非我本意。但乱世之中,身不由己……” 神伤的是戴天。 他拉着端木华,一路狂奔,赶到无过崖,却只看到了,凌若渊的一袭灰衣。 那袭灰衣,飘飘荡荡,隐没在万丈浓雾深处。 “若渊前辈!”戴天大声呼喊,连滚带爬地,奔到无过崖前。 无过崖下,只剩,白云空悠悠。 戴天呆呆地趴在崖边,突然惘然了。 极度痛苦的时候,反而不觉得痛苦了。 戴天只觉得阳光晒在身上,暖洋洋的。至于其他,一片空白。 端木华似乎走过来,哀声对着他说了许多。至于具体说了些什么,戴天一句没有听清。 耶律错走过来,对着戴天也说了些什么。戴天没有听进去。 端木华似乎很激动,和耶律错争辩了很久,戴天还是没有在意。 耶律错,和那大批的猎户打扮的军士,什么时候离开无过崖,戴天更加没有留心。 戴天一直坐在崖边。 从夕阳西下,到繁星初上,再到月明星稀。 戴天终于,感觉到有点冷。 他转过头,突然发现,端木华坐在他的身边。 “你怎么在这里?”戴天问道。 “我一直在这里。”端木华回答。 “哦。”戴天又将头转了回去,望着前方。 前方本是一片远山,在皎月下,只剩下淡淡的轮廓。 “戴天。”端木华的心很痛:“你想哭,就哭一下吧。” “为什么要哭啊?”戴天转过头望着端木华,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 端木华迟疑地道:“若渊前辈她……” 戴天愣了愣:“现在不是见若渊前辈的最佳时机。我毕竟,还没有将真言宗找齐整。” 端木华温言道:“戴天,你别伤心。你的苦心,若渊前辈,一定能体会。” 戴天又扭头看向远山,陷入沉默。 端木华好生担心,怕戴天思忆成狂。她涩声道:“戴天,世上的事情,多是如此。曲曲折折,不得圆满。你且不要太介怀……” 戴天不为所动。却自言自语起来:“若渊前辈,我找了你许久,听了你许多故事。如今,终于可以见到你了。你,你为何,不等着我呢?……” 说着说着,戴天突然掩面而泣。 端木华却终于长吁一口气。 戴天终于找到宣泄的出口。 端木华放心了。 端木华只是没想到,戴天这一宣泄,竟是三天三夜。 三天后,无过崖,还是暖阳繁花。 松林一过,便是个大花圃。 大花圃中,开满了极香的花。 花圃一过,是个菜园。 菜园有些寡淡。 成群的鸡鸭,闲散而无聊。 三进三出的茅屋,修葺得精致大气。 竹子扎得密密实实的篱笆,围着个干净的小院子。 院中一方花玉石桌子。桌子上摆着一壶热茶,一个昆仑玉的碧绿茶杯。 院门口是个气派的大门。门上一方金丝楠木匾额。 匾额上三个大字:若渊门。 唯一不同的是,花玉桌前,再没有一个托着腮,唉声叹气的女子。 若渊门下,只站着个,十几岁的小童,扎着两个发髻,显得很灵光。 他拿着笤帚,正在打扫院落。 戴天走过去,摸摸小童的头,温言道:“阿楠,你随我们走吧。” 唤作阿楠的小童摇摇头:“师父不在了,我便是若渊门的掌门了。虽然现在若渊门只有我一个人了。我也要守在这里。师父说,若渊门,将来要成为武林的第一大派的!” 戴天心中一酸,说不出话来。 端木华冲着阿楠笑了笑:“好孩子。你是你师父,最得意的弟子。他日,我和戴天哥哥,一定回来,投到你若渊门门下。” 阿楠高兴起来:“如此甚好!端木姐姐和戴天哥哥,便是我若渊门的长老!” 随即,端木华和戴天,带着玉缺剑,挥别了若渊门下的阿楠。 端木华问戴天:“我们何时?投到若渊门下?” 戴天想了想:“等我找齐真言宗。我对若渊前辈,应该有一个交代。” 端木华点点头,握了握戴天的手,柔声道:“龙潭虎穴,我也陪你去吧。” 戴天定定地望着端木华,没有说话。 端木华有些不好意思,转移了话题:“只是,慧寂大师和钟懿掌门所托之事,我们并未完成。” 戴天淡然道:“耶律错受了重伤,短期内,无法兴风作浪。” 果然,三天之约,凌若渊没有出现,耶律错也没有赴约。 安乐山中,大办丧礼。 九剑门钟懿,忧思过度,大病一场,缠绵病榻数月之久。 江湖之中,却得到了短暂的安宁。 第109章 又不是养狗。 莫州[73],瓦桥关。 一个军士模样的年轻人,急匆匆地跑进营帐,恭恭敬敬一抱拳道:“大人,那人,醒了。” 被唤作大人的,是个中年人。 此人身材高大,宽额方脸,肤色稍黑。他两道剑眉入鬓,双目狭长而有神,鼻梁挺拔,轮廓很是英武刚硬。 他一身深棕色武官服饰,声音浑厚:“是吗?去看看。” 说完,此人便起身,大步向帐外走去。 军士一溜小跑,跟在此人身后,有些诧异:“大人,你怎的,对一个普通人,如此上心?” 这个大人,边走边说:“普通人?能受如此重伤?真是奇怪。” 很快,在另一个营帐中,他们见到了这个受伤的普通人。 这个普通人,竟是个女人。 一个很好看的女人。 这个女人,一头乌发及腰,眉目清俊。 但这个女人,确实受了很重的伤。 她的手脚,都断了。 她被绑得严严实实的,活像个粽子。 她只能平躺在床上。两只大眼睛,瞪着走进来的大人和年轻军士。 大人对着女人一拱手道:“姑娘,在下后周,玄郎[74]。” 女人翻了个白眼,没有搭腔。 玄郎有些尴尬,以为女人是个哑巴。他便安慰道:“姑娘,你若不会说话,也不打紧。等你的手脚好了,你再把自己的名字写出来。在你好之前,我也不便姑娘姑娘地叫你。姑且先给你取个临时的名字吧。” 玄郎认真地想了想:“叫小灰怎么样?我发现你的时候,你是穿着一身灰衣的。” 女子涨红了脸,脱口而出:“小灰?你以为是养狗啊?” 玄郎一惊,更加尴尬了:“你,你不是哑巴啊?在下造次了。” 女子没好气地道:“我姓凌,如果你实在喜欢,可以叫我凌灰。” 玄郎微微一笑:“凌姑娘。” 凌灰不能动弹,只能勉强挤出个笑容,算是回答。 玄郎在凌灰身旁坐下来,仔细看了看她,很是不解:“凌姑娘,为何你受了如此重伤?” 凌灰又翻了个白眼:“我可以不回答吗?” 玄郎被怼了几次,似乎并不气馁。他自顾自地道:“在下一介武夫,却对医术颇感兴趣。十日前,我沿着城后河道而上,想采些药材,不想却发现了姑娘。” 他见凌灰面无表情,便继续道:“姑娘当时,全身多处骨折,经脉断裂,显然是从高处坠落。” 凌灰还是望着玄郎,一言不发。 玄郎朗声道:“姑娘一介弱质女流,受了重伤,却一息尚存。这让在下好生惊讶。” “所以呢?”凌灰终于搭腔了:“玄郎大人将我救回来,是出于对医术的爱好,想研究我吗?” 玄郎被凌灰逗笑了:“凌姑娘,我对你确实很感兴趣。至少,我觉得你很有趣。” 凌灰再次翻了个白眼:“玄郎大人,我刚醒,乏得很。你若是实在对我感兴趣,明儿请早。” 玄郎微微一笑,站起身来,将盖在凌灰身上的被子向上拉了拉,朗声道:“凌姑娘,好生歇息。” 说完,玄郎转身离去。 剩下凌灰,只能无聊地盯着屋顶,心中有些后悔:还不如和玄郎那厮聊聊呢。 第二日一早,玄郎果然又来了。 他穿着浅色的便服,凌灰觉得他顺眼多了。 他坐在凌灰身边,眨眨眼望着她。 凌灰也用大眼睛,瞪着玄郎。 两人就这样大眼瞪小眼了好一会儿。 凌灰觉得有些气闷:“你为何不说话?” “因为我发现,你喜欢怼人。”玄郎似笑非笑。 “不管我说什么,你都会怼回去。我不如不说。”玄郎微笑道。 凌灰一愣,莫名地产生一种,棋逢对手的感觉。 “好吧。”凌若渊语气一软:“这是哪里?” “莫州。”玄郎抬起头,神色一肃:“此地地处中原边境,形势复杂,自古便被各方势力虎视眈眈。如今,契丹人,就在城外百里处。” 凌灰心中一沉,有点气闷:怎么就不能安生点呢?又搅到这些纷争之地里来了。 玄郎见凌灰不说话,便温言安慰道:“凌姑娘,你莫担心。我玄郎,定护你周全。” 凌灰有些诧异:“我与你非亲非故,你干嘛护我周全?你是个自来熟吗?” 玄郎轻笑一声:“你如今这副模样,我不护你,谁护你?” 凌灰从小到大,便是个上房揭瓦的角色。只有她护别人周全,何时需要别人来护她周全?因此,她颇感不习惯地道:“你不用费心。我很快就康复了。” 玄郎沉吟道:“凌姑娘确实骨骼惊奇,比普通人好得快些。” 凌灰假笑了一下:“主要是我小时候,没少挨打。皮糙肉厚骨头硬。” 玄郎若有所思地盯着凌灰,继续道:“不但如此,凌姑娘心性坚韧。受伤至今,我都没见姑娘落泪喊痛。” 凌灰狠狠翻了个白眼,形容夸张地大叫:“好痛啊!痛死老子了!你满意了吧?” 玄郎一愣,大笑道:“满意了,满意了。” 凌灰气得盯着屋顶,不去看玄郎。 玄郎又将脸凑到凌灰面前,煞有介事地道:“更奇怪的是,你还中了毒。” “中个毒怎么了?”凌灰不满地嚷嚷起来:“我最喜欢吃一二野味,中毒不可以吗?” 玄郎似笑非笑道:“奇就奇在,这种毒唤作钩吻,只有西辽才有。” 凌灰一滞,结结巴巴道:“西,西辽?我这人,闲不住。偶尔去过西辽也是有的。” 玄郎直起身,仿佛自言自语:“这种毒,极其罕有。只在契丹军中,才有使用。我为了给姑娘解毒,可是下了好大力气呢。” 凌灰气得想挣扎着坐起来,却疼得龇牙咧嘴。她无可奈何地躺好,怒气冲冲地道:“没错。我其实是契丹细作。大人可以把我扔出城去了。” 玄郎扶凌灰躺下,皱皱眉头:“我还以为,你真的不知道疼呢。” 玄郎叹了口气:“你这人,还真是刚硬。我几时说你是契丹细作了?” 见凌灰一副气鼓鼓的模样,玄郎便没话找话般道:“我猜,姑娘中毒,又受伤,是为了逃婚吧?” “咳咳……””凌灰没来由地一惊:“逃,逃婚?” 玄郎煞有介事:“姑娘性情刚烈。被家人逼迫,嫁给个年老富商为妾。姑娘自然是万般不愿。姑娘是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人。于是在送亲途中,服毒后又跳崖自尽。” 若不是四肢都被绑得严严实实,凌灰简直想给玄郎鼓个掌,喝个彩了。凌灰忍着笑:“玄郎大人,你怎么不去写话本子呢?” 玄郎诧异道:“难道我分析得不对?” “没有一点是对的。”凌灰无可奈何。 玄郎又将脸凑到凌灰面前,贼兮兮地道:“那,真相是如何的呢?” 凌灰见玄郎的大脸凑过来,强忍着想啐他一口的冲动,恶狠狠地道:“让你在军中,真是埋没人才。你这种八卦的性子,不去说书真是可惜了了。” 玄郎碰了一鼻子灰,有些沮丧。他直起身,淡淡地道:“边塞的秋天,是极壮美的。等姑娘好些了,我便带姑娘去看看吧。” 凌灰有些触动,哀声道:“我无过崖的秋天,也是极美的。” “无过崖?”玄郎微微一笑:“姑娘可愿带我去看看?山河壮美,人生短暂,若能四处游历,真是乐事!” 凌灰蓦然对玄郎产生些好感来:“正是呢。我也最喜欢四处晃荡。玄郎大人是同道中人!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玄郎也同凌灰亲近起来,他笑着说:“凌姑娘以后别唤我大人了,就唤我玄郎吧。” 凌灰很是戒备:“我唤你玄郎,你岂不是要唤我小灰?” 玄郎轻笑道:“自然不会。又不是养狗。” 两人都笑了起来。 秋日的边城肃杀。军帐内却暖意浓浓。 [73]莫州:今河北任丘。 [74]赵玄郎:赵匡胤,宋□□。公元959年,后周在莫州抵抗北汉和契丹联军。 第110章 玄郎!玄郎! 又过了些时日,凌灰竟可下地了。 她全身的绷带被拆掉,换上了一身灰色长裙。 一个唤作小娟的婢女,正搀扶着凌灰,在军营的墙角边来回走动。 凌灰走得颇费力。骨头断了再重新接上,便仿佛不是自己的了。 她一个趔趄,就要倒地。 却被一双大手牢牢扶住了。 凌灰扭头一看,正是玄郎。 凌灰好生沮丧,对玄郎抱怨道:“完了。我如今是个残疾人了。想当年,我跑得可快了呢。” 玄郎笑了笑,温言道:“放心。你一定能跑得像只灰兔子。” 凌灰心中一暖,眉眼弯了弯。 玄郎扶着凌灰,又顺着墙根,缓缓走动起来。他边走边问:“凌姑娘不愿告诉我你的来历,年纪总可以说了吧?” 凌灰抬头望了望玄郎,坦然道:“老身,今年六十有余。” 玄郎一滞,也学着凌灰翻了个白眼:“那老夫,今年便七十有余。” 凌灰有点不高兴:“跟你说实话,你又不相信。” 玄郎望着凌灰,突然有点扭捏:“还有……姑娘,姑娘可有婚配?” 凌灰一愣,更不高兴了:“婚配?老子才不要嫁人!” 虽然又被怼了,玄郎却莫名高兴起来:“如此正好。” “正好?”凌灰有点莫名其妙:“什么正好?” 玄郎虽长相霸气,却脸红起来:“没,没什么。我寻摸着,若是姑娘已经婚配,我倒是要赶紧将姑娘送回家去。如今倒是不用急了。” “不急,不急。”凌灰安慰道:“等我跑得像个灰兔子,我便自己回家去。” 玄郎高兴起来:“甚好!到时契丹可能也退兵了。我便陪姑娘回去。” 凌灰脸一沉:“谁要你送?” 玄郎不为所动:“要送。” 事实证明,凌灰确实骨骼惊奇。 她很快便跑得像只灰兔子。 但她还是没有回家。 因为玄郎没有时间送她。 玄郎变得很忙。 瓦桥关的军民,都变得很忙。 不但很忙,还很紧张。 城中人来人往,个个神色慌张。 城门,被紧紧锁了起来,不让任何人出入。 大批弓箭手,从各处调来,驻扎在城门附近。 玄郎手下的军官,全副武装,守在城门,几天几夜没有合眼。 而玄郎,凌灰也有好几天没有见到过了。 没有玄郎来跟她聊天,凌灰觉得有些郁闷。 “真奇怪。”凌灰自言自语:“在醉月崖几十年都不觉得闷。如今怎么会这么闷呢?” 于是,凌灰站起身来,打算去看看玄郎。 凌灰还是穿着一身浅灰色长裙,走在城中。 商贩们如临大敌,将自己的生意收拾起来,匆匆赶回家。 老百姓纷纷关窗关门。大街上,很快空空荡荡。 只有来往的军士,拿着武器,跑来跑去。 凌灰觉得很奇怪。 她有点遗憾地张望了一下平日里爱去的臭豆腐铺,果然也关门了。 她抓住一个眼熟的军士,问道:“你们这是怎么了?慌个啥?” 军士果然很慌乱,连舌头都捋不直了:“契,契丹人来了……” 凌灰翻了个白眼:“切。契丹人也是人。怕什么?” 军士瞪了凌灰一眼:“人?这些马背上的军队,在战场上,就是魔鬼!死在他们手中的兄弟,成千上万。如果让他们进了城,便是烧杀抢掠,城里的百姓就遭殃了。” 凌灰皱皱眉头,沉吟道:“他们果真如此?” 军士懒得理会凌灰,一溜烟跑了。 凌灰见无人理她,便独自往城门走去。 城门如今,全是全副武装的军士,严阵以待。 凌灰提溜着她的灰色长裙,在军士中间七拐八拐,费力地溜上了城楼。 凌灰终于看到了玄郎。 他站在城门主楼上,望着城下。 玄郎一身战甲,手持一根青铜盘龙棍,显得威风凛凛。 他被一群军官围在中央,凌灰实在走不过去了。 于是凌灰扯着嗓子大喊起来:“玄郎!玄郎!” 玄郎扭过头,看到了凌灰。 他眉头一皱,扒拉开人群,径直向凌灰走来。 凌灰觉得好些天没看到玄郎了,便冲着他笑了笑。 谁知,玄郎脸色一沉,数落道:“胡闹!” 凌灰一愣,觉得被人数落的场景,竟是好多年都没有体验了。 她刚想发火,突然发现玄郎伸出手来,将自己一拉。 凌灰浑浑噩噩地,就被玄郎拉到城楼主楼上,与他并肩而立。 这时,凌灰才有机会,望向城楼之外。 瓦桥关主楼不高,仅百余米。 但此关以北,便是大漠草原,人烟稀少,颇有一出桥关无故人之感。 站在瓦桥关上,衰草如烟,远山如岱,甚是苍凉。 凌灰刚想感慨,忽然听到玄郎低声道:“燕云十六州[75],曾经是我们的耻辱。现在好不容易回到我们手中,断不能再拱手让人。” 凌灰虽然不明白玄郎在说什么,但听他的语气悲怆,也很是触动。 但更加令凌灰触动的是,从大漠远处,出现大批的黑点。 黑点越来越近,卷起飞扬的尘土,颇为壮观。 “契丹人?”凌灰问道。 玄郎眯着眼睛,没有答话。 黑点逐渐涌向瓦桥关,很快,瓦桥关下,就黑压压一片。 凌灰这才看清,这些黑点,并非契丹人的骑兵,而是,老百姓! 这些老百姓,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扶老携幼,很是狼狈。 玄郎身旁一个络腮胡军官,唤作石守信的,低声对玄郎道:“是难民。益津关[76]已经失守。这些难民,可能是从益津关逃过来的。” 凌灰好生着急,大声道:“既是难民,就赶紧开城门,放他们进来呀。” 玄郎却沉默不语。 凌灰大怒:“玄郎!原来你是这么个冷漠无情的人!” 玄郎还是没有理会凌灰,只是凝神注视着城下越来越多的难民。 倒是石守信向凌灰解释道:“此时断不能打开城门。这是契丹人惯用的伎俩。用难民为饵,诱我们开门。只要打开城门,后面的大批轻装骑兵,便会杀到。” “哦。”凌灰恍然大悟。 “但如果不开城门,那些难民会怎样?”凌灰又问。 “会被契丹人杀死。”玄郎终于开口了。他的语气冰冷而凌厉。只听他大喝一声:“开城门!” 说完,他竟手持盘龙棍,转身大步就要走下主楼。 石守信大急,跟在玄郎身后苦劝:“大人,万万不可啊!现在不是妇人之仁的时候。大局为重啊!如果瓦桥关也失守,后果不堪设想!” 玄郎突然站定,转头盯着石守信,似乎有些犹豫。 但他咬咬牙,沉声道:“如果一城人都不能保全,我还怎么保全,天下人?” 说完,玄郎将腰间帅印取出,递给石守信,低声道:“你来守城。” 随即,玄郎走下城楼,翻身上马。 玄郎所骑的,是一匹黄膘马,高大健硕,很是勇猛。 玄郎一上马,黄骠马就发出高声嘶鸣,躁动不安。 玄郎左手勒住缰绳,右手持着盘龙棍,朗声点了几人,就要出城。 这一系列操作,行云流水,把凌灰看得有点懵。 她暗咐道:军人打仗,竟比我武林中人行事,还要麻溜。 看到玄郎就要出城,凌灰却突然有点担忧。 于是她又扯着嗓子,大声喊起来:“玄郎!玄郎!” 行事麻溜的军人玄郎,竟抬起头,将城楼之上的凌灰望了望。百忙之中,还冲着凌灰笑了笑。 清晨的阳光,落在玄郎的脸上,金灿灿的。 凌灰莫名地开心起来。 但开心是短暂的。只听厚重的城门,被缓缓打开,发出可怕的吱啦声。 聚集在城外的难民,一拥而入。 玄郎的战马嘶鸣,一队人马快速奔出城门。 玄郎策马在离城门百米处站定,两米长的盘龙棍横在身后。他冷眼望着远方大漠,真如天神一般。 城头弓箭手如临大敌,纷纷拉弓引箭,蓄势待发。 果然,随着四面八方的难民涌入,不远处,出现了更大的尘土飞扬。飞扬的尘土之中,可以看到,黑色的人影,快速移动。 这些黑影,速度之快,远超聚拢的难民。 随着黑影逼近,凌灰终于看清,是大批的骑兵,杀气腾腾,对城门逐渐形成包围之势。 只听石守信大喊:“契丹骑兵到了!” 守城官兵,纷纷抽出刀剑,面色冷峻。 凌灰心中一沉,着急地望向玄郎。 却见玄郎,仍策马而立,纹丝不动。 凌灰心中大急,扯着嗓子大喊:“玄郎!玄郎!” 但凌灰的声音,很快淹没在一浪又一浪的号角声中。 玄郎听到号角声,将手一挥,便快速向城门撤回。 石守信看到玄郎手势,便大声下令:“关城门!” 凌灰一把拉住石守信,惊疑道:“你家大人还没有回来,你,你怎么关城门?” 石守信瞪了凌灰一眼,只低声道:“大人,他会回来的。” 凌灰无法,只能伏在城楼上,干着急。 [75]燕云十六州:唐代末年割让给契丹。 [76]益津关:与瓦桥关、淤口关合称三关,以防契丹。 第111章 小姑娘,你怕吗? 只见局势,很快变成了一场角逐。 难民和骑兵的角逐。 玄郎和契丹人的角逐。 难民,还在挣扎着最后的机会,在关上城门之前涌入城内。 玄郎,则拼尽全力,掩护剩下的难民进入城门。 难民,是老弱妇孺。 契丹铁骑,如滚滚而来的洪水。 眼看厚重的城门缓缓关闭。 玄郎,才如同利箭般向城门奔来。 城门关闭,也就意味着生的希望破灭。 还没有跑进城门的难民,开始哭喊,嘶声裂肺。 难民一边哭喊,一边连滚带爬地,拼命地想要抓住那根救命稻草。 但是,在战争面前,人,卑微得如同蝼蚁。 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扎着两个羊角辫。本来是被父母捧在手心里的明珠宝贝,如今,她却孤零零地站在离城门几十步的地方,哇哇大哭。不知是与父母走散,还是已经被父母放弃。 小女孩瘦小单薄,在慌乱的人流中,随时会被撞倒踩踏。即使不被人流吞噬,女孩的结局,也将是契丹铁骑下的亡魂。 女孩抹着眼泪,哭得昏天黑地。 即将冲进城门的玄郎,突然看到了女孩。 他略一犹豫,突然跳下黄骠马,一把抱起了女孩。 眼看城门就要关闭,玄郎大步向城门飞奔而去。 但没跑两步,玄郎,突然轰然倒地。 他的后背,赫然插着一支长箭。 契丹铁骑的长箭,已经深入玄郎骨血。 契丹人,兵临城下。 而城门,终于轰然关闭。 剩下的数十个难民,还有玄郎,被关在了城门之外。 契丹人,停在离城门数百米开外的地方,开弓满弦,对准玄郎。 而城头数百弓箭手,也成对峙之势。 双方冷冷观望,按兵不动。 城头之上的凌灰,一身冷汗。 江湖纷争,凌灰经历得太多了。 但往往不是争强斗狠,就是为了恩怨情仇。 像玄郎这样,舍生忘死,为了一个城,一城人,或者天下人,凌灰从来没有经历过。 凌灰突然很感动。 直到今天,她才觉得,自己明白了,什么叫做侠义。 但是,凌灰也感到了深深的恐惧。 这种恐惧,在她历尽生死的时候,从来没有体验过。 这种恐惧,不是为了她自己,而是为了另一个人。 玄郎! 凌灰不想看到玄郎死。 他不应该死! 他这样的人,应该活着。 为了天下人而活! 凌灰不再犹豫。她转过身,从石守信的手中,抽出一把长剑。 随即,凌灰一个翻身,从百米高的城墙上跳了下去。 城头将士,见到凌灰之举,都发出惊呼。 一个弱质女流,从百米高城楼上翻身而下,岂不是自寻死路? 两军交战,这个弱质女流,突然自寻死路,莫不是要为情郎殉情? 在众人的惊呼之中,只见这个弱质女流,一身灰衣飘飘,如同惊鸿。 然后,这惊鸿,翩然落地,正立在玄郎面前。 玄郎好生惊讶,目瞪口呆地望着惊鸿。 “凌,凌姑娘?”玄郎已经挣扎着站起来。他后背鲜血淋漓,有些头晕,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若在平时,这百米高度,对凌灰来说,简直如履平地。但凌灰如今全身骨头碎了重接,轻轻一蹦哒就痛得钻心。 因此凌灰一阵龇牙咧嘴,也不理会玄郎。 她突然想起来自己还有重要事情要做。于是凌灰一把抱过玄郎手中女孩,对玄郎低声道:“你先走。” 说罢,凌灰转过身,左手抱着女孩,右手将长剑一挥,向前几步,竟走到两军中间去了。 玄郎大急,想要拉住凌灰。谁知凌灰动作快得像只灰兔子,玄郎一把抓空。 玄郎身边两个军士,快速拉住玄郎,用随身的盾甲护住他。 只见凌灰施施然走到城门前空地上,竟和自己抱着的小女孩,聊起天来了。 “小姑娘,你怕吗?”凌灰眨眨眼睛。 “不怕。”小女孩用稚嫩的声音答道。小女孩搂着凌灰的脖子,停止了哭泣,反而用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好奇地四处张望。 “好孩子!”凌灰微笑着赞叹:“跟我小时候一样勇敢!” 这二人的聊天,看得城外的契丹铁骑目瞪口呆。 也让城头的军士,如坠云雾。 凌灰似乎并没有将两方的迷惑,放在心上。 她与小女孩聊得不亦乐乎。 凌灰还在热切地吹嘘自己:“小姑娘,你知道吗?你凌姐姐,哦,不。你凌婆婆我,以前可厉害了呢!” 但她神色一哀,有些遗憾道:“不过,我现在受了伤。也不知道,待会儿能不能扛得住?” “.……” 见到凌灰絮絮叨叨个没完没了,契丹铁骑显然忍无可忍。 正中一个身着黑色战甲的契丹军士,拉弓搭弦,一支长箭射出。 这支长箭,竟与射中玄郎的一模一样。 殊不知,这个军士,是契丹军中的神箭手,唤作萧定南。他一把射日弓,不知折了多少英雄的性命。 此时,射日箭势如破竹,带着尖利的破空之音。向着凌灰而去。 玄郎觉得肝胆欲裂。 他自己也不理解。 分明自己纵横沙场多年,看过多少生死离别。 死亡,对他来说,应该早已经麻木了。 为何这个女子的生死,会让他触动?让他疼痛? 玄郎知道,凌灰逃不过这支箭。 这个让他触动的女子,马上就要成为他心底,一道不能愈合的伤。 玄郎闭上眼睛,痛苦不堪。 痛苦的时刻,是那么漫长。 玄郎只觉得自己冷汗淋漓。 也不知过了多久,玄郎突然听到,凌灰絮絮叨叨的声音,竟然又响了起来:“哦哟,这支箭力道不小啊!” 玄郎慌忙睁开眼睛,只看到凌灰,举着手中长剑,而那支射日箭,已经断成两截,落在凌灰身边。 玄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只觉得自己的眼泪,竟抑制不住地夺眶而出。 流泪,在玄郎的生命之中,实在太稀少了。 因此他流泪,也把自己吓了一跳。 玄郎哈哈大笑起来。一是笑自己矫情,二是,他真心地觉得高兴。 特别高兴。 他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过。 玄郎身边的两个军士,被玄郎的怪异表情惊呆了。 这又哭又笑的,在他们大人的严肃生涯中,仿佛从没有出现过。 被惊呆的,不止这两个军士,还有萧定南。 他的射日箭,几乎从未落空。 如今,却在一个不知所谓的女子身上,落空了? 萧定南怒目圆瞪,也不犹豫,立刻开弓满弦,接连射出三支射日箭。 三支长箭,带着毁灭之势,追魂之音。 只见这个不知所谓的女子,在三支长箭中间,仿佛翩然起舞。 旋转,跳跃,翻腾。 她的灰色长裙烈烈飘扬,如同盛开的雪莲。 她手中的长剑银光闪闪,寒气森然。 数息之后,凌灰翩然落地,三支射日箭,竟只剩碎屑。 虽正是剑拔弩张之时,但城头的将士,竟忍不住喝起彩来。 凌灰回身向城头将士招招手,好不得意。 萧定南大怒,哇啦哇啦一阵高喊,只见契丹的弓箭手,全部对准凌灰。 这些弓箭手,少说有百来个。 凌灰剑术再高明,也难以一敌百。 况且,凌灰怀中有孤女,身后是手无寸铁的难民。 果然,凌灰显然也感觉不妙。她皱着眉头,撅着嘴,扯着嗓子不满地大叫起来:“人多欺负人少啊?你们怎么这样打仗呢?这哪里有江湖道义呢?……” 战场自然不是江湖。 江湖本来也不是什么温情之地,战场更加是你死我活,胜者为王之地。 什么道义,什么廉耻,不过是君子的一厢情愿。 但这个世界,君子又有多少呢? 即使是君子,也未必能保证,一生一世,不改初衷。 对权势,地位,名利的追求,是所有人,骨子里的欲望。 只不过有些人,躲躲藏藏。 有些人,明目张胆。 战场上的谋城谋国者,就更加肆无忌惮。 果然,凌灰嘟嘟囔囔的抱怨,根本无法改变,契丹军中,百箭齐发的结局。 百支穿云箭,浩浩荡荡,铺天盖地,如倾盆大雨,转瞬就到了凌灰眼前。 凌灰神色一冷,露出前所未有的肃然神色。她将怀中女孩放在地上,毅然向前两步,将手中长剑狠狠向前一劈。 只见,长剑瞬间断成数截。 百支浩荡的穿云箭,瞬间化成飞灰。 契丹铁骑,只感到巨大气浪迎面而来。 气浪之中,分明空无一物。 但又分明,夹杂着千刀万剑。 这些刀剑,无影无形,刺穿了契丹铁骑的战甲,刺入了契丹军士的血肉。 一时间,契丹军士人仰马翻,个个重伤挂彩,叫苦不迭。 而凌灰,也好不到哪儿去。 她面色惨白,一口鲜血喷出,仿佛耗尽了精力。 凌灰中毒又受伤,本已大不如前。如今她又强行化气为剑,简直是自寻死路。 果然,凌灰仿佛强弩之末,她踉踉跄跄,一头栽倒。 栽倒之际,凌灰仿佛看到,小小的女孩,哭着向她跑过来。 凌灰又似乎看到,玄郎向她跑过来,还大声地唤着她:“小灰!小灰!” 凌灰在心中暗暗骂道:你是在养狗啊? 昏天黑地的眩晕,向凌灰袭来。以至于她觉得自己出现了幻觉。 在这个幻觉里,瓦桥关的城门被打开,石守信带着骑兵杀了出来。本来倒地□□的契丹铁骑,丢盔弃甲,落荒而逃…… 这个幻觉,凌灰还来不及细细品味,就陷入了无穷无尽的混沌。 第112章 有馄饨吗? 混沌,持续了多久,凌灰自己也搞不清楚。 最终,她被饿醒了。 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舒舒服服,躺在软床上。 床边,坐着玄郎。 他抱着手,正在打瞌睡。 凌灰动了动,全身竟火辣辣地痛,如同分经错骨一般。 “哎哟……”凌灰一阵龇牙咧嘴。 玄郎被惊醒了。 他慌慌张张地将一张大脸凑过来:“你醒了?” 凌灰盯着这张大脸,吐出几个字:“有馄饨吗?” 玄郎突然笑了起来,笑得如同春天里的一朵花。 他噌地站起来,搓着手,喜滋滋地道:“馄饨?你等着,我去给你弄来……” 说完,玄郎便转身慌慌张张地离去。 凌灰只能无可奈何地大声吆喝:“要干虾馅儿的……” 凌灰终于吃上了干虾馅儿馄饨。 她边吃边哼哼:“饿死老子了……” 玄郎还是抱着手,饶有兴致地旁观凌灰吃馄饨。 “你晕了这么久,不饿才怪呢。”玄郎微笑着说。 “哦。”凌灰没空搭理玄郎。 玄郎摸摸鼻子,有点扭捏:“我,我一直在这儿守着你。” “哦。”凌灰嘴里塞满馄饨。 玄郎有点尴尬,只能继续道:“谢谢你,救了我。” “不客气。”凌灰连头都没抬。 “所以。”玄郎盯着凌灰:“你就是凌若渊?” 凌灰终于停下了塞馄饨。 她抬头望了望玄郎,没头没脑地道:“你咋知道的?我这么有名吗?” 玄郎笑了:“天下第一剑,果然名不虚传!” “切!凌若渊翻了个白眼:“你们打仗的,也会搞这些虚头巴脑的?” 玄郎突然将大脸凑到凌若渊面前,一本正经地问:“凌若渊,你真的六十岁了?” 凌若渊向后一退,正色道:“自然。老身可没有骗过你。” 玄郎直起身,突然道:“凌若渊,我喜欢你。” 凌若渊差点将口中的馄饨喷出来。 “你们打仗的,都这么直白吗?”凌若渊也扭捏起来。 玄郎似笑非笑地:“我是后周太傅,不仅仅是个打仗的。” 凌若渊不以为然:“差不多,差不多。” 玄郎有点气闷:“凌若渊,刚才我说的话,你听见了吗?” 凌若渊有点心虚地望了一眼玄郎:“年轻人,你我的年龄差距有点大。” 玄郎一笑:“无妨。” 凌若渊想了想:“这个……你是打仗的,我是个江湖中的闲散之人。八竿子打不着的……” 玄郎还是似笑非笑地盯着凌若渊:“无妨。” 凌若渊好生气闷,吸了口气,循循善诱道:“你看,我也挺忙的,我马上就要回无过崖去了……” 玄郎还是不为所动:“不行。” “为什么?”凌若渊不高兴了。 玄郎拍了拍衣袖,淡然道:“因为你受伤了,还要在此修养一番。等我得空了,便陪你一同回去。” 凌若渊一呆,竟不知如何反驳。 正在此时,突然一人推门进来,走到凌若渊床边,恭敬一抱拳。 凌若渊定睛一看,竟是石守信。 石守信有点犹豫:“凌若渊,前辈……” 一旁的玄郎似乎有点不高兴,瞟了石守信一眼:“什么前辈?唤她小灰即可。” 凌若渊眼睛一瞪,嚷嚷起来:“玄郎!你不要没大没小的!” 石守信更加犹豫了:“这个……小灰……前辈?” 凌若渊无可奈何地翻了个白眼。她突然想起来自己混沌之前的幻觉,于是说道:“石守信,我梦见你打开了城门,打退了契丹人。” 石守信有点不好意思:“小灰……前辈,这个不是梦。我确实打开了城门。但契丹人退兵,主要是您重创了他们。” 凌若渊吐吐舌头,难掩得意之相。 玄郎很不耐烦:“石守信,你进来啰哩啰嗦的干嘛?没看到我和小灰很忙吗?” 石守信一滞:“很忙?” 石守信很快神色一肃,向着凌若渊一抱拳,朗声道:“小灰前辈,家父求见。” “你父亲?”凌若渊莫名其妙:“我不认识。” 石守信朗声道:“但他认识您。家父,也是吐谷浑人。” 玄郎很郁闷。 本来是他和凌若渊独处的时光,被石守信这厮,搅和了。 石守信的父亲,也是玄郎的老部下,唤作石重隆,是个眉目深邃的老将。 他气宇轩昂,丝毫不显老态。 石重隆对着凌若渊一躬,有些激动:“少主,我寻了你很久了。那日在瓦桥关城头,我认出了您的剑术。您一定是慕容行的后人!” 凌若渊很惊讶:“您老,认识家父?” 石重隆点点头:“慕容行,是我的先主人。六十年前,我还是个七八岁的孩子,随先主,来到中原。” 凌若渊神色有些悲戚,缓声道:“以前,有人说,我父是个包藏祸心,觊觎中原的外族贼子。可是真的?” 石重隆大怒:“一派胡言。” 凌若渊有些激动,拉住石重隆道:“那我父,为何来到中原?。” 石重隆道:“先主慕容行,是吐谷浑世子,是我见过的,最有抱负,最有远见,最丰神俊朗的人。 当年他风华正茂,一心想要光大我吐谷浑。 他说,只有学习到中原的先进文化,吐谷浑才有出路。 于是,他在吐谷浑挑选了一批人,进入中原。我们这批人,各有分工,分别学习中原的文化、经济、军事、武学等各方面。只是没想到,我们这些人,来到中原后,就再也没有机会,回到吐谷浑了…… 当年,我是这批人当中,年纪最小的,于是便跟在先主身边。 先主慕容行,是个武痴。他的武学造诣非常高。据说他是一个古老门派的传人。他来到中原,一心想找一个叫沧浪宫的地方。听先主讲,沧浪宫中,隐藏着这个古老门派的秘密。 但先主,却因为其他事情,耽搁了去沧浪宫的行程。 因为,他遇到了一个女人。 一个如冷月般清冷而璀璨的女人。 聂轻寒。 聂轻寒是九剑门的执法长老,据说是当时最出色的铸剑大师。 聂轻寒不但铸剑出色,剑术也超群。 更重要的是,聂轻寒是个绝世美人。 第113章 呸!登徒子! 这二人第一次相遇,是在甘州的一个唤作清凉楼的青楼里。 中原的青楼,真是个好地方。 那么多美人,那么多美酒,歌舞升平,纸醉金迷。 当然,先主慕容行,去清凉楼不是为了美人或美酒。 他是为了一个人。 这个人,倒是真心喜欢美人和美酒。 这个人唤作丁天龙,是清凉楼的常客。 说起这丁天龙,真是让人咬牙切齿。 他是甘州城中一个小官。芝麻大点的小官,竟也让这个丁天龙,耀武扬威。 对着他的部下,他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找茬。错的是错的,对的也是错的。反正找个原由来将手下之人臭骂一顿,才能让他一天气息顺畅。 但凡遇到麻烦,丁天龙就如一条滑腻的泥鳅,随便拉个下属来嫁祸,自己脱身得干干净净。 除了耍官威之外,他还热衷于敛财。 黑白两道,雁过拔毛,兽走留皮。 甘州百姓,苦不堪言。 慕容行经过甘州之时,听闻得最多的,便是这个丁天龙的恶行。 慕容行是个嫉恶如仇的人。他对此愤懑不平。 于是慕容行出现在清凉楼里。他认为,丁天龙这样的恶徒,应该有些横祸,受些教训才是。 结果,慕容行并未如愿。 因为,另外一个人,有同样的想法。 这个人,坐在清凉楼二楼的隔间里,很是悠闲自得。 这人一身公子哥打扮,举手投足间风流不羁。但奇怪的是,这人面目秀美,眉眼清澈,真是比清凉楼里的美人,还要引人注目。 慕容行也注意到了这个人。 慕容行,当时坐在二楼对面的隔间,正在坐立不安。 清凉楼中的淫词艳调,让慕容行芒刺在背,如坐针毡。 正在忍无可忍的时候,慕容行注意到了对面的秀美公子。 不知怎么的,这个秀美公子,让慕容行一阵清凉。 不安的心,仿佛也沉静下来了。 慕容行便把目光,放在了对面这个秀美公子身上,连热热闹闹的花魁大赛,也没心情看了。 当时,清凉楼中的花魁大赛,正在如一场华丽大戏,粉墨登场。 台上浓妆艳抹的艳俗女子,搔首弄姿。而台下疯狂的知客们,如群魔乱舞。 慕容行一脸厌恶,有一搭没一搭地饮着清茶。 倒是有一个女子,引起了慕容行的注意。 这个女子,与歌舞升平很不搭。 她穿得很朴素,一身淡绿色衣裙,也无甚装饰,显得,她似乎是来滥竽充数的。 这个女子的脸上,更是一团愁云惨雾。 女子的眉眼倒是好看,但神色实在凄苦。她走到台上,随便逛了一圈,就打算溜下台去。 但是,越与众不同,越引人注意。 一个彪形大汉唤住了她:“阿茶!你站住!” 这个唤作阿茶的女子无法,只能站住。 彪形大汉一跃而上高台,饶有兴趣地围着阿茶转悠起来。 阿茶似乎很害怕这个彪形大汉,颤颤巍巍道:“天龙大爷。” 原来他就是丁天龙! 慕容行将手中的茶杯一紧,露出肃然的神色,紧紧盯着丁天龙。 丁天龙绕着阿茶走了几圈,狞笑道:“阿茶,难道你不想选花魁?” 阿茶像个受到惊吓的兔子,可怜巴巴地道:“不想。” 丁天龙盯着阿茶,放肆地大笑道:“看了这么多浓妆艳抹的美人,倒像是大鱼大肉吃得有些腻了。现在看到个清淡素雅的,反而舒服。” 说着,丁天龙伸手一把拉住阿茶,哈哈大笑:“每年花魁,都是浓艳娇媚之人,今年我们不如换个口味。就阿茶吧。” 台下乱舞的群魔,大声叫好,纷纷应和。 新任花魁阿茶,却惊恐万分,一下跪倒在地,一边磕头一边哀声道:“天龙大爷,您饶了我吧……” 丁天龙有些不高兴:“让你当花魁,是抬举你。你还装什么清高?” 阿茶流着眼泪:“天龙大爷,我自幼便被卖到清凉楼。我在这清凉楼,已苦捱了十余年。今日,今日便是我的赎身之日……” 丁天龙大怒:“你扫了老子的兴,还有什么赎身之日?” 阿茶一听,大失所望,站起来,就想跑下高台。 结果丁天龙伸手一抓,便把阿茶如小鸡一般抓回来。丁天龙将阿茶一把摔在地上,拳打脚踢起来。 丁天龙膀粗腰圆。阿茶哪里受得住这样的毒打,很快就奄奄一息。 坐在隔间中的慕容行眉头一皱,将手中茶杯狠狠摔在地上,就要翻出隔间。 谁知,对面的秀美公子,竟然先出手了。 只见秀美公子,翩然翻出隔间,脚尖轻轻一点,便腾身而起。秀美公子身形轻盈,衣衫飘飘,很是潇洒。他在空中两步,便到了高台之上。 丁天龙正打得兴起,突然就发现身边多了个人。 丁天龙迷惑地抬起头,只看到一个锦衣华服的公子哥,正笑吟吟地望着自己。 “你是谁?杵在这里作甚?”丁天龙最讨厌被人坏了兴致。 秀美公子淡淡一笑:“为了你呀。” 丁天龙好生惊讶:“为了我?” “正是。”秀美公子说罢伸出手来,如抓小鸡一般,将丁天龙凌空抓了起来。 丁天龙少说有二、三百斤,竟被秀美公子单手提起。秀美公子看似文弱,实在臂力惊人。 秀美公子神色一冷,将小鸡般的丁天龙一甩。丁天龙就飞到了台下,将台下桌椅,掀倒一大片。 一时间,惊呼声,怒骂声,杯碎碗裂声,响彻清凉楼。 哪里还有歌舞升平? 哪里还有纸醉金迷? 秀美公子翩翩然走到高台边,望着在碎碗碟中气急败坏的丁天龙,冷冷道:“你,鱼肉百姓,作恶多端。” “与你何干?”丁天龙大吼。 “我看不顺眼。”秀美公子答道。 丁天龙怪叫一声,跳将起来。张牙舞爪地向秀美公子冲过去。 不但如此,丁天龙的手下,也纷纷拥上来,加入混战。 秀美公子,面沉如水,从腰间抽出一把长剑。 长剑一出,慕容行就移不开他的眼睛。 真是一把好剑! 剑身修长,色如寒霜,灼灼其华。 最特别的是,剑穗是一块白玉四季豆,色如凝脂。 秀美公子,长剑飞舞,长衫飘动,动人心魄。 四周涌上来的人,何人能敌? 秀美公子,一个旋转,发髻的束带突然飘落。 一头乌黑长发落到公子肩上。 哪里是什么无双公子? 根本就是倾城美人! 慕容行,心念一动。 他翻身出隔间,一个腾身,就在高台站定。 此时,秀美公子,或者,美人的长剑,已经架在了丁天龙的脖子上。 慕容行突然一伸手,将丁天龙从长剑下扯了出来。 慕容行将一脸错愕的丁天龙一架,飞身离去。 美人一脸惊疑。 仿佛看到盘中的烤鸭,飞走了。 美人一跺脚,追了上去。 这二人,一个走,一个追。 很快到了城外。 甘州城外,是一大片树林。 正值早春。 树林是樱花林。 樱花,开得热热闹闹。 纷繁的落花,飘飘扬扬,铺在地上。 幽香,弥漫在微凉的夜色里。 慕容行一路风驰电掣,进了这樱花林,反而停了下来。 他将丁天龙攥在手里,悠悠然转过身。 美人转瞬追到。 美人长剑一指,厉声道:“为何跟我抢?” 慕容行微微一笑:“是你跟我抢。” 美人眉头一皱:“我早就知道,你在打丁天龙的主意。” 慕容行嘴角一勾:“我就知道,你也在观察我。” 美人脸一红:“呸!登徒子!” 说完,美人长剑一挥,就向慕容行扫过来。 慕容行攥住丁天龙,轻轻往后一退。 只听到杀猪般的叫声传来。 竟是美人的凌厉剑式,落到了丁天龙的身上。 美人的长发飘扬,长剑挥舞。 慕容行左闪右避,身形灵活。 美人的每一剑,都最终落在了丁天龙身上。 转瞬,丁天龙身上,便被划出好几道剑痕。 美人停了下来,定定地望着慕容行。 慕容行将手中的丁天龙一推,冷声道:“还不快多谢女侠,不杀之恩。” 丁天龙浑身是血,连滚带爬地趴在美人面前,颤声道:“女侠,我再也不敢了。” 美人冷冷一哼,也不搭理。 慕容行道:“还不快滚!杵在这里,影响本大爷的心情。” 丁天龙捡了一条命,哆哆嗦嗦跑远了。 美人瞟了一眼慕容行:“你为何放他走?” 慕容行似笑非笑:“他在这里,你不觉得碍事吗?” “碍事?”美人皱着眉头。 “没错。”慕容行一本正经地点点头:“如此月色,如此佳人,奈何辜负?” 美人脸一红,大喝一声:“登徒子!” 说完,美人提剑便向慕容行扫来。 慕容行一个侧身,竟用手指夹住长剑。 他的手指轻轻一用力,美人竟发现巨大的力道传来,长剑居然脱手而出。 闪着碧玉光泽的长剑向前飞出,落在铺满樱花的地上。 美人大惊。 美人纵横江湖,剑术了得,难逢对手。 今日居然一招,就败于敌手! 美人抬眼仔细打量起慕容行。 只见慕容行正望着美人,目光如水。 慕容行身材高大,面目俊朗,眉眼深邃,一身暗白色长衫。他的肩上,头上,都落上了樱花花瓣。 美人蓦地心中一跳。她稳了稳心神,不自然地道:“我输了。” 慕容行浅笑道:“是你故意让我的。” 美人低下头,声音很轻:“你是什么人?” 慕容行想了想:“我以前是什么人不重要。但是,我即将成为,你的朋友。” 美人脸一红,佯怒道:“登徒子。” 慕容行嘴角一勾,很正式地一躬:“登徒子,慕容行。” 美人也一笑,轻轻一福:“九剑门,聂轻寒。” 第114章 果然是旷世好剑! 事实证明,坏人,不能随便原谅。 原谅了坏人,就是在为难好人。 几天后,指天发誓再也不敢为恶的丁天龙,又为恶了。 但是他运气不好。 因为他又落在了慕容行和聂轻寒手里。 丁天龙落在二人手中,还是因为阿茶。 大概男人总有些执念。 得不到的女人,就像心中的一根刺。 丁天龙为了拔掉心中的这根刺,在甘州城外的管道上,追上了准备逃跑的阿茶。 “为什么要逃跑?”丁天龙又恢复了昔日趾高气扬的神情。 阿茶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大爷,你放了我们吧。” 之所以称我们,是因为,和阿茶一起逃跑的,不止一个人。 阿茶身边,还有一个男人,和一个孩子。 这个孩子,是阿茶那个不知道父亲是何人的儿子,只有七八岁。坎坷的童年,让这个孩子,贼眉鼠眼的。 而男人,干瘦矮小。此时,这个男人瘫倒在地上,鼻青脸肿。 丁天龙,身上绑着绷带,似乎也受伤未愈,但丝毫不影响他,暴跳如雷。 “为了这么个窝囊废,你就要离开清凉楼?”丁天龙大吼。 阿茶泪眼涟涟地望了男人一眼,涩声道:“大爷,他叫公孙籍。虽然他面目普通,武功平平,但在阿茶心目中,是可以依靠一辈子的人呢。” 丁天龙冷笑道:“那我就叫这个公孙籍,断手断脚,看你怎么依靠他一辈子。” 说完,丁天龙举起手中大刀,就要行凶。 只听咔嚓几声,清脆的骨头折断之声传来。 果然已经断手断脚。 但不是公孙籍。 而是丁天龙。 丁天龙躺在地上,痛苦地翻滚,哇哇大叫。 他的眼睛,惊恐地望着前方,仿佛看到恶鬼。 恶鬼,不止一个,而是两个。 一男一女。 男的身着暗白色长衫,俊朗飘逸。女的眉目如画,一副倾城之态。 男的手中一把长剑,长剑剑穗,是一个白玉四季豆。 男的忍不住地赞叹:“昆霖剑,果然是旷世好剑!不如,你送给我吧!” 女的一脸愠色:“前些天你放了我的恶人。今日,又来图我的剑。” 男的有些不好意思:“我怎么知道,你们中原的恶人,不长记性呢?” 女的瞪了他一眼:“如今你断了恶人的手脚,他不会不长记性了。” 被断了手脚的丁天龙,虽痛不欲生,却连连应和:“大侠,大侠!我错了!我长记性了。我以后不敢了!” 赶走了丁天龙,女的扶起阿茶,男的扶起公孙籍。 公孙籍好生惊讶:“大侠,你的剑法,好生玄妙!我敢说,当今武林,没有人是你的对手!敢问大侠高姓大名?” 男的摸摸鼻子,有点不好意思:“我叫慕容行。那位是内子聂轻寒。” 聂轻寒却怒道:“慕容行!你胡说什么?谁是你的内子?” 慕容行讪笑道:“现在不是,以后一定是。” 聂轻寒满脸通红,说不出话来。 阿茶拉住聂轻寒的手,感激地道:“聂姐姐,两次蒙你相救。我做牛做马也难以报答。” 聂轻寒奇道:“你怎么知道我救你两次?” 阿茶道:“聂姐姐容貌无双,让人过目不忘。” 聂轻寒轻笑一声,对着慕容行道:“你看,这样的才叫嘴甜。你还要好好学习。” 慕容行一本正经地对着聂轻寒一躬:“娘子美若天仙,仁义无边,倾城倾国……” 聂轻寒又怒道:“谁是你娘子?你又占我便宜!” 慕容行吐吐舌头:“今日我便去找个八抬的大轿,迎娶娘子……” 这二人,一边玩笑打闹,一边走远了。 连站在一旁的公孙籍和阿茶,他们都忘记了。 仿佛在天地之间,能入他们眼的,只有对方。 其他的,都不重要了…… 后来,八抬大轿没有出现。 因为聂轻寒不喜欢浮夸。 但是聂轻寒确实成了慕容行的内子。 他们在湖边置了一个宅子。 宅子在竹林深处。 湖中有鱼,林中有笋。 清晨有雾,傍晚有霞。 春有繁花,夏有蝉鸣。 二人过得逍遥快活。 但快活的岁月很短。 很快,慕容行便寻到了沧浪宫的下落。 他有点犹豫:“我舍不得你。” 聂轻寒微笑道:“那你就不要去了?” 慕容行又面露难色:“我不甘心。” 聂轻寒拍拍慕容行的背:“追逐本心,不负年华。” 慕容行抱怨道:“你都不留恋我。” 聂轻寒娥媚一竖:“限你一个月滚回来。否则就睡到牛棚里去。” 慕容行满意了,给了聂轻寒一个大大的拥抱。他在聂轻寒耳边低语道:“我一个月就回来。你,等着我。” 聂轻寒将慕容行推开,将挂着白玉四季豆的昆霖剑递给他:“送给你吧。反正你都觊觎这把剑好久了。” 慕容行接过剑,喜滋滋地道:“有昆霖剑陪着我,睡牛棚我也愿意……” 慕容行将聂轻寒安顿好了,嘱咐我好好听主母的话,便离去了。 结果,慕容行,一去不回。 主母聂轻寒,大哭了几回。 但她发现自己有了孩子,便不再哭了。 后来,主母生下了孩子,便带着孩子不辞而别。 而我,守了宅子几年,也投到军中。 ……” 石重隆讲完,老泪纵横。 他悲戚道:“没想到,我有生之年,还可以见到,当年的那个孩子。” 凌若渊也抹了一把眼泪:“多谢您老,让我知道了父亲的事情。” 石重隆还想继续追忆慕容行,哪知,玄郎突然站起来,不满地道:“讲这么多凄苦的事情,不利于病人修养。石将军,您老就改天再来拜访吧。” 见玄郎下了逐客令,石重隆只能不情愿地站起来,和石守信离去了。 凌若渊瞪了玄郎一眼:“谁说不利于我修养?” 玄郎坐在凌若渊面前,盯着她道:“凌若渊,原来你的身世,这么悲苦。你放心,将来,我一定让你开开心心的,不再受一点委屈。” 凌若渊一呆:“委屈?我不委屈呀。现在谁敢惹老子?” 玄郎忍俊不禁:“好好好。你不委屈。反正我会好好待你。” 凌若渊眼睛一亮:“太好了!那我且收拾收拾回家去了。” 玄郎脸色一变:“不行。” 凌若渊苦着脸:“你刚才还说要待我好!现在就关着我!” 玄郎似笑非笑地道:“没有关着你呀。你哪里都可以去。不过,得我陪着你才行。” 凌若渊翻了个白眼:“你!你就是在养狗!” 玄郎哈哈大笑:“反正,以后我养着你。” 凌若渊:“……” 病人的修养,很快就磨皮擦痒起来。 凌若渊在瓦桥关城中,整日晒太阳,吃臭豆腐,逛来逛去。 玄郎,也似乎很空闲。 他每日来遛狗。 哦,不。 是来看望病人。 他陪着凌若渊晒太阳,吃臭豆腐,逛来逛去。 凌若渊瞪着玄郎:“你很有空吗?” “是呀。”玄郎答道。 “不用打契丹人了?”凌若渊有点不相信。 “契丹人退兵了。”玄郎解释。 “退兵了?契丹人这么不经打的?”凌若渊道。 “是因为契丹人害怕你。”玄郎一本正经地。 “我?”凌若渊莫名地高兴起来。 玄郎突然拦住凌若渊,认真地看着她,说道:“所以,为国为民,你必须留下来,留着我身边。” 凌若渊惊慌起来:“这个……压力好大……” 玄郎眨眨眼睛:“公平起见,我先陪你去做一件事情。” “什么事?”凌若渊很好奇:“我咋不知道?” “救人。”玄郎微笑着说。 第115章 一身轻松! 龙兴寺[77]。 佛法庄严,古木森森。 两个带着僧帽的小和尚,显得鬼鬼祟祟。 其中一个,眉眼秀美,说话呢喃软语,有些女儿态:“真的是这里?” 另一个,剑眉星目,很是俊朗。但他此时皱着眉头,有些犹疑:“应该是。” 这二人正在窃窃私语,突然看到古怪一幕。 一队身着铠甲,手持弯刀的士兵,从院前经过,竟是契丹人。 两个小和尚相视一笑,反而显得很高兴。 其中一个道:“戴天,这龙兴寺这么大,我们怎么找?” 唤作戴天的小和尚,沉吟道:“端木华,为了节省时间,我们不如分头去找?” 端木华摇摇头,伸出手紧紧拉住戴天:“不行,我要和你在一起。” 戴天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也罢,我们在一起也好有个照应。耶律错可不是好对付的。” 这二人一边说,一边顺着寺院的墙根,偷偷摸摸地前行。 龙兴寺楼阁寺院一重又一重。 这二人在大悲阁外,发现了端倪。 大悲阁,本供奉大悲菩萨。平日里,香客如云。如今,却大门紧闭,无一香客。大门外,还重重叠叠,站了三层契丹武士。 戴天向着端木华使使眼色:“应该是这里。” 端木华面露难色:“这么多人看守。我们怎么办?” 戴天抬头望了望,低声道:“我们先混进去看看情况。” 不一会儿,两个提着大桶饭菜的小和尚,出现在大悲阁门外。 一个小和尚,颠颠跑到契丹武士面前,满脸堆笑:“军爷,到了斋饭时间了。主持命我们俩来给里面的人送饭。” 另一个小和尚,也笑容可掬:“军爷,摩尼殿内,主持准备了斋菜,请各位军爷去用饭。” “斋菜?”为首的一个手持弯刀的契丹武士皱了皱眉:“没有肉?” 小和尚的脸白了白,讨好般地道:“军爷,佛门清净地,肉是没有的。但我龙兴寺的斋菜,是远近闻名的,好多人,不远万里,专程来吃呢。包军爷满意!” 契丹武士摸了摸自己的肚子,似乎有些动心。于是他将手一挥,点了几个人,大声道:“你们几个,继续在这里守着。其他人,先随我去吃斋饭。” 说完,契丹武士果然迈开步子,急吼吼地带着一队人,往摩尼殿的方向去了。 剩下的十几个武士,个个低声抱怨,却又不敢造次。 其中一个武士,对着小和尚吼道:“快滚,不要在这里碍眼。” 两个小和尚,麻溜地提着大桶,推开大悲阁的大门。 大悲阁内,本应该灯火通明,佛像庄严。 此时,却是一片黑暗。 并且,一股浓重难闻的气味扑面而来。 仔细一听,还有低低□□之声。 两个小和尚快速将大门关严,并点燃火烛。 大悲阁内的情形,让他们二人,触目惊心。 大殿的地板上,横七竖八地或坐或躺着密密麻麻的人。 少说有一二百人。 这些人,个个面容憔悴,衣衫不整。 这些人,好多都是两个小和尚认识的。 慧寂大师,武问秋,卢敏,巫赤,祁如月,公孙玄…… 一个小和尚,突然眼圈一红,跑到一个奄奄一息之人面前,哀声道:“钟懿师伯!” 钟懿面如死灰,勉强睁开眼睛,涩声道:“戴天?” 戴天含着眼泪,点点头。 戴天和端木华将钟懿扶起来。钟懿神色缓了缓,低声道:“你们两人,怎么在此处?” 戴天道:“我们听闻,耶律错抓了好多武林中人。几经波折,才寻到这里。” 钟懿叹了口气,缓缓道:“没有想到,耶律错手中的名单,竟然这么快,就摧毁了中原武林的根本。” 戴天道:“九剑门里,竟然也有耶律错的细作。” 钟懿苦笑一声:“天下本来就没有无坚不摧的信仰。” 戴天有些黯然,低声问道:“师伯,你们是怎样被耶律错抓到这里来的?” 钟懿气息微弱,咳嗽了好一阵,才费力道:“我们这些人,都是各大门派的掌门或者长老。我们,应该都是中了毒。” “中毒?”戴天皱着眉头:“什么毒?” 钟懿道:“这种毒,叫做钩吻。服食之后全身无力,不断咳血,让人逐渐衰微。” 戴天有些着急:“可有解法?” 钟懿摇摇头:“没有。这种毒药,是契丹军中独有。我们根本找不到解药。” 戴天望着苍白微弱的钟懿师伯,很是心痛,不由得泪光闪动。他涩声道:“耶律错将各派中流砥柱擒到此处,是何目的?” 钟懿长叹一声:“或者归降大辽,或者杀之。” 一旁的端木华提醒道:“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我们不如,趁门外守卫不多,带钟懿掌门离开此处?” 钟懿摇摇头:“耶律错在龙兴寺里,驻守了大批契丹武士。我现在内力全无,只能拖累你们。现在强行逃走,根本没有胜算。” “不错。”突然一个浑厚的声音,高声地附和。 戴天一惊,回头去看。 只见一个身材高大,威风凛凛的武士,出现在大殿门口。 耶律错! 耶律错阔步走进大悲阁大殿,边走边道:“钟懿掌门,果然看得通透!” 戴天愤怒地站起来,宽大僧袍一挥,手中就多了一把长剑。戴天一挥长剑,挡在钟懿面前。 耶律错盯着戴天,若有所思地道:“戴天!我们在无过崖见过。” 戴天狠狠地咬着牙道:“不错!我亲眼所见,耶律错,正是你逼死了若渊前辈!” 耶律错神色一变,有些惆怅:“凌若渊的死,我也很是遗憾。” “耶律错!”戴天几乎嘶吼起来:“今日便要你偿命!” 说罢,戴天长剑一挥,便冲上前去。 转瞬,戴天长剑攻到,直指耶律错眉心。 耶律错冷哼一声,也不躲闪,只是将右掌一挥。 戴天只觉得巨大压力落在自己长剑上。长剑剑尖一歪,戴天难以控制身形,竟被掀翻在地。 戴天一个翻身站起来,也不犹豫,长剑一挑,向着耶律错侧身刺去。 耶律错只随随意意将手一抬,戴天竟然又应声倒地。 但戴天很快爬起来,虽口角带血,却依然咬着牙冲上前去。 耶律错皱皱眉,心中暗咐这戴天岂是不要命了? 果然,耶律错一双铁掌交错。铁掌到处,削金破铁,大悲阁中佛像被毁了个七七八八。 而戴天,显然不是耶律错对手。他被铁掌掌风一次次击到,却又一次次爬起来。 戴天显然抱着必死之心。 他浑身是伤,满身是血,却依然执剑与耶律错缠斗。 耶律错有些惊慌。抱着必死之心的复仇,往往令人胆寒。 端木华也很惊慌。戴天如果死了,自己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端木华流着泪,嘶声力竭:“戴天!戴天!” 耶律错不想再与戴天纠缠,于是凝神屏气,全力挥出一掌。 戴天就在耶律错正前方,这一掌,正对戴天胸口。戴天必死无疑! 但一掌之后,戴天并没有死。 只见端木华,紧紧抱住戴天,后背已经血肉模胡。 竟是端木华,替戴天,挡下这致命一掌。 戴天大惊。 他紧紧抱住端木华。 但端木华,软软地滑倒。她的身体很轻,衰弱得像一片枯叶。 戴天突然很慌。 他已经习惯了端木华的呵护,听惯了端木华的呢喃软语。 他不能想象,不能忍受,身边没有端木华。 这一刻,他才发现,端木华,早已经刻在自己心里了。 人生真是好笑。 总是匆匆地徘徊在放不下和舍不得之间。 放不下心中的执念。 舍不得即将的失去。 戴天的眼睛模糊了。他抚摸着端木华苍白的脸,涩声道:“端木华……” 端木华睁开眼睛,竟微微笑起来。她的声音,依然很温柔:“戴天,以后,你且要收敛些。横冲直闯难免会受伤。若你受伤了,我,我会难过的……” 戴天的眼泪流下来。他紧紧地抱住端木华,颤声道:“以后你亲自来提醒我。端木华,你,你不要离开我……” 端木华的眼角湿润,她伸手摸了摸戴天的脸,气息微弱:“戴天,记得我在剑阁山庄,第一次看见你。你远远的,是那么好看。我那时,便喜欢,喜欢你了……” 戴天再也忍受不了了。 他觉得心痛欲裂。 他失去了他最放不下的凌若渊。 现在又要失去他最舍不得的端木华。 人生,为何要那么曲折? 际遇,为何总不得圆满? 凌若渊死了,端木华就要离去,戴天,真的觉得自己,生无可恋了。 他大喝一声。 他放下端木华,突然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戴天一步步向着耶律错走去,仰天大笑起来:“好,好,好!既然我杀不了你,我便也不苟活。” 说罢,戴天拼尽全力,腾身凌空刺剑。 耶律错,也不敢大意。他双掌掌风凌厉,连连挥出。 澎湃的掌风,果然尽数落在戴天的胸口。 戴天听到自己胸骨的断裂之声,感到自己的血液喷薄而出。 耶律错的掌力之大,将戴天击飞出去。 戴天并没有感到疼痛,反而觉得轻松。 一身轻松! [77]:龙兴寺:现河北隆兴寺。 第116章 死来死去都死不了! 师父秦松吩咐自己拼命护着凌若渊,自己没有做到。 明明可以带给端木华幸福快乐,自己也没有做到。 今日来救钟懿师伯,还是没有做到。 人生啊!不是自己一厢情愿,便能得偿所愿的。 戴天觉得自己当真有愧。 如今一死以谢天下,反而一身轻松。 戴天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凌若渊。 凌若渊一脸嫌弃:“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戴天苦笑了一下。 戴天觉得自己的意识模糊起来。 模糊到出现了幻觉。 朦胧中,他仿佛又听到凌若渊嫌弃的声音:“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真是废物!” 戴天挣扎着睁开双眼,发现自己,竟落到一个人的怀里。 这个人,一身灰衣,面目绝美。 凌若渊! 戴天震惊了。 戴天的双眼,涌出泪来,他颤声道:“若渊前辈?” 凌若渊一脸嫌弃,将戴天放到地上。就如第一次在醉月崖冰洞里一般,她居高临下地道:“你这个人,怎么不长进呢?” 戴天抹了一把眼泪,突然觉得很高兴。 简直是欣喜若狂! 他哈哈大笑起来:“若渊前辈!您,您没有死!太好了!太好了!” 凌若渊瘪了一下嘴,对着旁边的一个人解释道:“我们武林中人,就是神叨叨的。你别见怪啊。” 戴天这时才发现,凌若渊旁边,还站着一个人。 这个人身材高大,面目英武,正微笑着望着凌若渊。 这个人望着凌若渊的眼神,如水一般温柔。 那种眼神,就同师父秦松,在冰洞之中,凝望凌若渊的一样。 戴天突然觉得心中一阵苦涩。 只听凌若渊又对着这人道:“玄郎,你说得太对了。对坏人仁慈,就是对好人残忍。这个耶律错,也忒坏了。” 这个唤作玄郎的人,开口应道:“你刚才不是还在夸奖他,不算太坏嘛?” 凌若渊一滞,不好意思地道:“这个……我看人,一向不太准……” 玄郎轻笑道:“无妨。以后我帮你看。” 这二人的谈话,旁若无人。 周围众人,神色各异。 戴天苦涩。 耶律错震惊。 大悲阁内的众人,惊喜万分。 钟懿,老泪纵横。 既为老朋友的平安而高兴,又为她的归来而感动。 凌若渊神色一正,面对耶律错,冷声道:“我说,那谁,你在搞什么东西啊?你把这些个老胳膊老腿儿的人,抓到这里来干嘛?” 耶律错心中莫名一颤。他的底气突然没有那么足了。他讪笑道:“额,凌若渊,你没有死啊?真是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凌若渊翻了个白眼:“那谁,不要说这些虚头巴脑的。说,重,点!” 耶律错一滞,竟结巴起来:“这个……我不过是,请中原武林朋友,来,来聚一聚……” 凌若渊突然眼睛一瞪:“你请他们来聚一聚?那怎么不好吃好喝地伺候?你看我的钟懿,都饿瘦了!” 耶律错气焰一灭,解释道:“这个……我之前和慧寂大师达成过协议。所以……我不过是依照协议行事……” 凌若渊两道娥眉一竖,厉声道:“呸!协议?你还好意思说协议!我说,那谁,你说一下,你我在无过崖,是不是已经比试过了?你算不算输给我了?” 耶律错一滞,有些理亏:“这个……” 凌若渊叉着腰,又大声嚷嚷道:“你说你一个习武之人,怎么老是用些下毒的龌蹉手段呢?” 耶律错脸一白,怪叫一声:“凌若渊!亏我对你,还有惺惺相惜之感。如今你要坏我大事,就休怪我无情!” 凌若渊又翻着白眼:“又来了。说得好像你曾经有情似的……” 凌若渊话还没有说完,就感到劲风袭来。 正是耶律错,面目狰狞,双掌繁复,转眼就挥到凌若渊面前。 凌若渊轻轻一个侧身,便闪到耶律错身侧。 耶律错,只看到凌若渊一晃而过。 凌若渊的一晃,实在太快了。快到耶律错根本看不清楚她的轮廓。 但这一晃,仿佛又是极慢的。慢到凌若渊可以做好多事情。比如,她拍了拍耶律错的双手,还有空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手,是个好东西,但拿来滥杀无辜,就不妥了……” 凌若渊一晃之后,到了耶律错的身后。 耶律错双掌悬空,却纹丝不动,如同凝固了一般。 只听凌若渊又开始摇头晃脑地絮叨:“我说,那谁,做人呢,要堂堂正正,不要鬼鬼祟祟的。今日我专门吃饱喝足才来到此处,所以你的下毒伎俩,对我是不管用的……” 只听耶律错长叹一声,缓缓转过身,打断了凌若渊的絮叨:“凌若渊,我输了!” 此话一出,众人皆惊。 只见耶律错双掌低垂,手腕处赫然两道血痕。 显然,凌若渊的化气为剑,断了耶律错的经脉,废了耶律错的一双铁掌。 耶律错一双铁掌,让人闻风丧胆,让多少英雄,折了羽翼? 但这一双铁掌,居然不费吹灰之力,便被凌若渊废掉了。 凌若渊,眨巴着大眼睛,望着耶律错:“我说,那谁,你认输倒认得挺麻溜。那,就放大家走吧?” 认输认得很麻溜的耶律错,却冷声道:“不行。” 凌若渊一呆:“你,你不讲武德!” 耶律错双掌被废,痛得冷汗淋漓,却阴沉沉地道:“你们中原,所谓习武之人,从来喜欢独善其身。自以为淡泊名利,其实根本是逃避保家卫国的责任。殊不知,你们这些人,若是联合起来,是一支比任何军队还可怕的存在。所以,我即使做个背信弃义之人,也断不能放虎归山。” 凌若渊道:“那,你想如何?” 耶律错忍痛一笑:“各派掌门,连同你,天下第一剑凌若渊,今日都将死在这里。” 凌若渊有点不服气:“切!你虎谁呀!我凌若渊命硬,死来死去都死不了!” 耶律错冷哼一声:“我已在龙兴寺外,驻守了一万契丹军士。只要我一声令下,契丹铁骑就会踏平大悲阁。” 只听凌若渊身旁的玄郎轻咳了一声:“额,耶律大人,我实在不想扫了你的兴。但是吧,你的那一万契丹武士,已经,额,被我搞定了。” 只见身着战甲的石守信大步走过来,向着玄郎一抱拳:“大人,城外契丹武士一万人,七百人战死,三千人受伤被俘,剩下六千人,不战而降。” 耶律错听了,简直如五雷轰顶。他望着玄郎,不可置信地道:“你究竟是谁?” 玄郎一本正经道:“我?我是凌若渊的官人,赵玄郎。” “呸!”凌若渊跳着脚地叫起来:“玄郎!你休要占我便宜!” 玄郎笑笑地,柔声道:“我做你的官人,总比养狗好吧?” 看到这二人玩笑,耶律错垂下头,低声道:“凌若渊,中原武学,果然博大精深。如今中原精兵良将,我契丹无利可图。我耶律错,从此退居关外,不再涉足中原。” 玄郎听了,朗声道:“耶律大人,希望你践约守诺。” 说完,玄郎手一挥,石守信便走上前来,将耶律错带走。 大悲阁中人,陆续走了出来。 慧寂大师走到凌若渊面前,念了声佛:“凌施主,老衲果然没有看错人。” 武问秋走过来道:“凌若渊,别来无恙!看到你今日如此,我仿佛,看到了四十年前,太乙浮台上的天下第一剑……” 巫赤走过来,却是对着玄郎道:“赵大人,耶律错说得没错。中原武林,不能独善其身。我愿投到您军中,为天下人,做些真正的侠义之事。” 钟懿有些衰弱,却与凌若渊相拥,又哭又笑。她拉着凌若渊的手道:“若渊,师父当年,其实是故意,让你背上杀师之名。希望你,体会她的苦心。” 凌若渊点点头,有些忧伤:“钟懿,如今,我已经懂了。母亲和师父,都让我放下仇恨。我知道,她们是想让我快乐地活着……” 公孙玄走过来,黑着一张脸,却递给凌若渊一个残册。他生硬地道:“凌若渊,没想到,今日竟是你救了我。这本真言宗,今日我便还给你。我当年犯下血案,这些年,根本没有真正安稳过。你若愿意原谅我,我便用余生,忏悔吧。” 更多的人走过来,对着凌若渊和玄郎絮絮叨叨。 躺在地上的戴天,竟一时间,无人问津。 但戴天觉得异常高兴和轻松。 他望着凌若渊,觉得自己可以无所牵挂了。 倦意,汹涌而来。 那些走马灯似走过来的人,戴天再也看不真切了。 一切,仿佛戛然而止。 第117章 若渊门! 不知过了多久。 戴天睁开眼睛。 首先看到的,竟是端木华。 戴天好生欣慰。他握住端木华的手,开心地道:“端木华,如今我们魂归混沌,竟还能在一起。我们永生永世,都不要分开了吧!” 端木华脸一红,低下头去。 倒是一个咋咋呼呼的声音响了起来:“戴天,你果然是个纸糊的。” 这个声音,好生熟悉。 戴天心中一动,挣扎着坐起来。 只见端木华身后,赫然站着凌若渊和玄郎。 “若渊,前辈?你们怎么也在此处?”戴天失声叫起来。 凌若渊翻了个白眼:“戴天,你不过是受了点伤,不会脑子也坏掉了吧?这里是玄郎的府邸。为啥我们不可以在这里?” 戴天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若渊前辈,您不知道,我有多开心!因为,我终于可以亲手,把真言宗还给您了!” 说罢,戴天伸手从怀中取出一个包得严严实实的布囊。 打开布囊,竟是七本真言宗。 戴天将真言宗递给凌若渊,目光闪动。 凌若渊望着真言宗,却淡淡地道:“真言宗,对我来说,毫无意义。” 戴天不可置信:“若渊前辈!真言宗是您父亲的遗物,是天下至宝,是您的仇恨根源。怎么会毫无意义呢?” 凌若渊却摇摇头:“真言宗确实是父亲遗物。但真言宗,并不是逆天的武功秘籍。而且,真言宗,也不是父亲留给我的。” 戴天和端木华都惊疑非常。 端木华涩声道:“若渊前辈,八大门派为了这本真言宗,明争暗斗了四十年。难道,它真的不是武学秘籍?” 凌若渊点点头:“公孙玄将他那本真言宗给我之后,我才发现,真言宗的秘密。” “什么秘密?”戴天脱口而出。 凌若渊拿出公孙玄的真言宗,缓声道:“这真言宗,与我从沧浪宫中带回的真言宗,已经不一样了。” “不一样了?”戴天大惊失色:“难道有人偷换了真言宗?” “不是。”凌若渊的神色,变得有些哀伤:“这真言宗,我从沧浪宫带回来之后,便被我母亲,聂轻寒,抢了去。从那以后,我便再也没有见过。直到几天前,我翻看真言宗,才发现,这书上,被人做了很多记号。” “做记号?”端木华沉吟道:“是谁人做了记号?” “是我母亲聂轻寒。”凌若渊道:“真言宗是用吐谷浑文字所写。母亲是认得的。我却不认得。于是我将这些做了记号的字,拿去问了石重隆。” “是什么内容?”玄郎也感兴趣了。 凌若渊缓缓道:“莽原暮,风如诉, 寒星数点,箫声如故。 塞上顾云舞千年,欲往何处? 花几度, 水难覆, 怆然一梦,不识归路。 恨无? 悔无? 落落衷魂卿知我,痴心不负。” 一言毕之,众人沉默。 端木华打破了沉默:“原来,万人枯骨的天下奇书,竟是慕容行,写给聂轻寒前辈的。其中款款深情,哀陈相思,令人动容。” 凌若渊哀声道:“难怪母亲,当年宁愿身死,也要保存真言宗。原来真言宗,是父亲留给母亲的肺腑之言。父亲被困沧浪宫,力竭而不可出。他便在最后时刻,将自己的相思,写在了真言宗里。” 戴天也颇为感动:“聂轻寒前辈,强行留下真言宗,早已抱着必死之心。但她怕连累九剑门和若渊前辈,所以才离开九剑门。” 凌若渊泪光闪动:“而师父曾澜,为了阻止我报仇,舍身赴死,设计让我冰封醉月崖。” 玄郎走过来,扶住凌若渊的肩膀,柔声道:“这些都不是你的错。世间真情,让人生死相许。你的母亲,当年一定是不后悔的。你的师父,不负好友所托,也一定是开心的。” 凌若渊低着头,沉吟道:“世人都以为,真言宗是诡谲奇书,武功秘籍,得知而得天下。殊不知,我的武功,其实都是从母亲让我抄的那本佛经阿含经中学的。阿含经一定是父亲送给母亲。其中的文字,就如同小人跳舞。久而久之,那些舞蹈,便成了我的潜意识。” 戴天惊叹道:“阿含经可能只是沧浪宫中,神秘武学的一小部分。” 凌若渊点点头,含着泪:“母亲总是逼我抄阿含经,其实是想用这种方法,把父亲的神秘武学传承下去。” 玄郎突然一展颜,朗声道:“好了!这些真言宗,我们就拿去聂轻寒前辈墓前焚化,以告慰她在天之灵。而那些愁云惨雾的往事,就让它随风而去吧。从此以后,凌若渊,我要让你开开心心,快快乐乐的!” 端木华却不合时宜地提醒:“那个……月牙儿前辈说,他在峨眉等着若渊前辈呢……” 玄郎脸色一变,酸溜溜地道:“去峨眉,可以。但是,必须我陪你一起去。” …… 太平兴国元年[78]。 无过崖。 松树长得奇形怪状。 松林一过,便是个大花圃。 花圃中,杂乱无章,种着极香的花。 花圃后面,是个菜园。 菜园里,不再寡淡,种满了南瓜,西红柿,土豆,白菜…… 看得出,此处一定住着个喜欢吃菜的人。 而喜欢吃肉的人,也活得极滋润。 成群的鸡鸭,聒噪而无聊。 一个大大的庭院,亭台楼阁重重。 气派的大门上,挂着个金丝楠木的匾额。 匾额上三个大字:若渊门。 大门下,站着个俊朗的年轻人,一身白衣,气宇轩昂。 这个年轻人,年纪虽不大,但却极老成。 他板着脸,正在教训小弟子。 小弟子们,密密麻麻,排在若渊门门口,足有几百人。 年轻人一本正经地道:“都给我打起精神来。我们若渊门如今是天下第一大派。你们的剑术,可要勤加练习,不能丢了若渊门的脸!” 小弟子们声音洪亮:“是!掌门!” 这个年轻的掌门满意地点点头。他挥挥手,示意弟子们散去。 这时,突然有人拍了拍年轻掌门的头,夸奖道:“小阿楠,你这个掌门,当得有模有样!” 阿楠一回头,脸红起来。他不满地抱怨道:“戴天长老,端木长老,您两位不要老是叫我小阿楠。我好歹也是若渊门的掌门。被弟子们看到,多丢脸啊!” 戴天轻笑道:“你师父,最讨厌看到你一本正经的样子了。” 阿楠的脸更红了:“师父现在才懒得管我呢。” 端木华奇道:“怎么不见你师父?” 阿楠想了想:“玄郎前几天回来了。我师父刚才还在后院的花玉桌子那里,同玄郎下棋呢。” 戴天摇摇头:“没有。我们刚去寻过她。” 阿楠恍然大悟:“我想起来了。师父前几天说,玄郎终于放下了家国大事,将那些烦心事,丢给了他的弟弟。以后,玄郎便会长长久久的,住在无过崖了。这是件可喜可贺的事情。她要同玄郎好好庆贺一下。他们二人,好像是筹谋要回鄯州去看一看。” 端木华点点头:“正是了。玄郎如今终于想到好办法,不再管天下事。以后,他们二人,便可以逍遥快活了。” 戴天翻了个白眼:“说得好像若渊前辈平时,不逍遥快活一样。” 端木华捂嘴轻笑:“正是呢,以后他们二人,可以更逍遥快活了!” 说罢,戴天和端木华挽着手,走远了。 剩下阿楠,撅着嘴,嘟囔道:“师父和玄郎是逍遥快活的。你们两个长老,不也不管事吗?啥事都推给我来管。还嫌弃我一本正经……” 无过崖的清风,徐徐而来。 环绕无过崖的云雾飘飘荡荡,层层荡漾开去…… [78]太平兴国元年:公元976年,赵匡胤卒,史留斧声烛影的悬案。作者认为,赵匡胤其实,是用金蝉脱壳之法,回到了无过崖。 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