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胥拾遗》作者:书自清 文案: 族与私,父与母,仇雠与阔达; 仕与驸,爱与恨,燃情与断情; 侠与儒,进与退,家国与众生; 欲择难择,道阻且长。 不如执鞭归去,书声朗,无白丁。 夫子阖门归,煮酒梦华胥,敞轩书拾遗。 腹黑双面女驸马X白璧忧国长公主 【看这里!】本文有加更机制。一篇长评可兑换一章加更,累计三颗深水鱼雷也可兑换一章加更。从第四章 开始计算,一直到本文完结为止。欢迎大家踊跃支持,你们越支持,我就更得越多。 【阅读提示】 1、本文为北宋背景历史文,尊重历史,努力考据,会有很多历史名人出现。但也会融入一些个人的创作。接受有理有据的指正,不接受无理扣帽子、且对历史一知半解的人的指责。 本文完全不会改变历史走向,不存在穿越等玄幻设定,但含有武侠元素,不会影响后世历史的发展。特此说明! 此外,宋人最重避讳,文字之上斤斤计较非常麻烦,我写小说为了便利,就不搞那些了,为了更好地创作。 2、女主之一是女扮男装的女驸马,且扮相逼真能骗过绝大多数的人。不铁不油,主攻视角,也会被反攻,不喜勿入。 3、会有感情方面的抉择,但最终还是1v1,从一而终。 4、固定每周二、四、六、日更新,节假日尽量日更,如有余力会有加更。更新消息可在作者wb获取。 本文将于下周二(2023年3月7日)入V,届时连更三章。本文独家发表于晋江文学城,不接受盗文转载,特此说明! 作者收藏很重要,戳一戳,收藏一下吧→北垣山房 微博名:书自清-寒捷,用于日常交流、要情发布。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女扮男装 科举 朝堂 正剧 搜索关键字:主角:韩嘉彦,赵樱泓 ┃ 配角:章素儿、章惇、谢盛、苏辙、苏轼、赵煦、太皇太后高氏、韩忠彦 ┃ 其它:北宋拾遗 一句话简介:历史夹缝中的大宋女驸马拾遗 立意:儒为表,道为骨,墨为魂。 第一章 宋元祐五年十一月廿四,交五更,汴京城蔡河畔陈州门启,诸行贩夫走卒入城赶早集。正是小雪时节,东京尚未见白雪,只有干寒凛冽。蔡河河面已然冻结,风刀入骨。 一年轻的书生裹着毛袄,内着月白圆领襕衫,头戴幞头,足踏沾满泥点的皂革靴,背着竹箧,正随于喧嚷的人群之中,独自排队进城。 他身长约莫五尺五,加上出众的外貌与这身儒生的打扮,人群里拔尖儿得紧,惹来无数注视的目光。近几月来,如他这样的书生随处可见。只因跨过年来,便适逢三年一次的大比登科。 又是一年春闱时,各地举子齐入京。 按着规制,解试合格的举子,需要在十一月廿五之前入京至礼部报到,投纳解牒、家状等文书,等待参加礼部省试。除非路途遥远,绝大部分外地举子会提前半月、甚至一个月就抵达汴京住下,进城找住处、适应环境、闻听朝堂风向、结识高士、干谒名臣,都是举子们事先必做的功课。 这书生十一月廿四才来,将将掐着点,确是少见。可他却丝毫不见急迫紧切的神色,眉目舒朗、颜含浅悦,颇有闲情逸致地观望着四下里的景象。 正走着,前头排队入城的人群中忽而传来一阵骚动,似是有人晕了过去,有人疾呼“可有大夫?快救人!” 闻言,这书生连忙向前挤去,一边动作,一边口中抱歉道:“某去救人,借过,借过则个。” 他动作轻巧,脚步敏捷,如游鱼般穿梭在人群中,倒是很快挤到前方。钻入围观人群时撞到了一个同样身着圆领襕衫,须发花白的中年儒生,他匆忙一揖,低声道了句: “失礼,先生见谅。”接着便转身,蹲在了那倒地不起的人跟前,查看起来。 那中年儒生被他的嗓音吸引,只觉清雅圆融,犹如甘泉,十分特殊,在男子声音之中极为少见。匆匆一面,却见他眉如剑,眼含星,肤白唇殷,皓齿琼鼻,笑意吟吟一团和气,端的是丰神俊秀的美郎君。 巧的是,那倒地不起的人也是个儒生,身上衣袍有些破旧,形容枯槁憔悴,病恹恹的。他身侧跪着个胡须花白的老年仆从,托着他头颈枕在自己腿上,正是他在呼喊着救人。 “大夫,大夫!这位郎君是大夫吗?救救吾家郎君罢,他有心疾,刚才人群中拥挤,他心中着急,一下就不行了。自家们舟车劳顿,连日赶路,盘缠、药丸都用尽了,老奴实在没办法了。” 老仆一口蜀中音,见到那俊逸书生走近蹲下,顿时仿佛见到救星,忙不迭地祈求相助。书生也不多言,观察了一下倒地不起的那儒生的面色,下手切了他的脉搏,片刻后放下背后竹箧,从中取出一卷皮革,展开后,里面排布着银针。 他择取其中几根针,让老仆扶他坐起,拉开他袍襟,露出前胸后背与手臂。将银针分别扎在了那倒地儒生的手腕、手臂、胸背之上。 中年儒者对人体经络和岐黄之术有所了解,见状眸光一亮,看出他是取手少阴心经、手厥阴心包经腧穴,这一手治的就是气虚心悸。 好个后生,还兼修岐黄杂术,有点本领。 不多时,就见那倒地儒生绀紫的面色逐渐转白,微若游丝的气息也逐渐舒张,他缓了过来。但随即又因寒风凛冽,被冻得瑟瑟发抖。 书生取下他身上的银针,笑道:“某此番只是救急,并不治本。这位仁兄病根深缠,还需再行寻名医救治才好。” “多谢,多谢!”老仆感激涕零。 “快将衣物穿好,以免着凉。”书生收起针具,背起竹箧,起身就要往回走。 “郎君留步。”那中年儒者发声道。 书生闻言,忙驻足,又是一揖,中年儒生也起手回礼,笑然问道:“郎君这是去哪儿?” “某自后方插队上前救人,如今救人已毕,自是回原本的位置排队。”书生回道。 “哈哈哈哈,郎君这会子回去,后方人可还会让你再入列?你再回去,岂不也是插队?”中年儒生大笑,问道。 “这……”书生一时踌躇,片刻后却笑道,“人有不为也,而后可以有为。” 中年儒生沉默片刻,一拱手道:“善。” 书生点了下头,转身返回了此前自己排队的位置。本排在他后方的是个推着独轮车的菜贩,见他返回,给他让开两尺距离。他笑着抬手,道了句:“多谢。” 日头越来越高了,寒风依旧凛冽。排队入城的队伍逐渐变短,终于轮到书生入城。他取出自己的解牒,城门门子勘验后,客气放行。而他前后诸百姓,则雁过拔毛般,一二顶头巾、十数枚木梳,五六尺衣着之物,似此类等,无不先报都务印税,缴钱,方可引照会入门。 入城后已是日上三竿。他紧了紧脚步,从陈州门内大街向北,左手侧出现一座拱形石桥,名唤观桥,跨蔡河雄立。桥背上,担夫走卒熙来攘往,分外热闹。再进两步,忽而瞧见刚才救助的那一主一仆,以及那位独身一人的中年儒者,都站在桥畔候他。他一来,他们便上前行礼。 那虚弱的儒生这会儿缓过气来,感激道:“多谢仁兄相救,仁兄高义,还请受某一拜。” “唉,举手之劳,兄台不必如此。”书生连忙去扶。 “某观仁兄也是来参加大比,敢问仁兄高姓贵字,来日也好往来互通。”虚弱儒生询问道。 “在下韩嘉彦,字师茂。”书生笑道。 “师茂兄,在下谢盛,字无疾。”虚弱儒生说完,咳嗽了两下。 “无疾……哈哈哈哈,无疾兄。”韩嘉彦笑出声来,谢盛也跟着自嘲笑了。 二人这刚结识完,一旁那位中年儒生,面露欣喜神色,询问道:“敢问,可是韩府六郎?” 韩嘉彦顿了顿,笑容微敛,道:“先生识得在下?” “东京何人不识韩忠献韩相公?听闻韩相公有六子,忠彦、端彦、良彦、纯彦、粹彦、嘉彦,某询问一下,以免认错了人。”中年儒生笑道。 “敢问先生高名?”韩嘉彦道。 中年儒生抚须拱手:“秦观,字少游。” “原是秦少游秦先生!失敬!”韩嘉彦大喜,连忙又一次施礼。 谢盛立刻唱吟道:“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这首《鹊桥仙》便是先生大作?” 说到激动处,他又咳嗽起来,惹得一旁老仆忙为他拍抚后背。 秦观微笑着听他吟唱完,末了道:“某听无疾口音,似是蜀中人?” “在下确是成都府人。”谢盛道。 秦观则转而又问道:“师茂怎会从外地刚入城?”作为韩府六郎,他自是该居住于汴京才是。韩府老相公韩琦已去世多年,目前是其长子韩忠彦当家,韩家尚未分家,一府六房都居于汴京内城的大宅之中。 “某自幼离家,辗转求学于多地,去年于大名府应举得中,后游历大江南北,刚从外地回返。”韩嘉彦简单解释了一下自己的经历。 秦观闻言,听出韩嘉彦经历与他几个兄长大相径庭,似有隐情。他虽好奇,却不便多问,于是干脆洒脱拱手道:“哈哈哈,后生可畏。师茂,无疾,某如今于太学任博士,刚从南郊送友而归,要返回太学讲学。时间紧凑,这便告辞。后会有期。” 韩嘉彦与谢盛一道拱手: 谢盛:“秦先生请便。” 韩嘉彦:“先生慢走,来日晚辈再登太学拜谒。” 太学位于汴京外城正南,在他们目前所处位置的西方。向西送别秦观,韩嘉彦侧身面向谢盛,见寒风之中他面色又苍白几分,道: “二位可有落脚之处?” 谢盛摇头,焦虑忧愁爬上他清瘦的面庞:“某与老仆长途跋涉,自成都走了三个月才到汴京。某体弱多病,半途舟车劳顿、风吹雨淋,生了两场大病,差点就赶不过来。某在京城无依无靠,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只道是先寻礼部报到,投纳才是。只是这路该如何走……某与老仆从未入京,实在不熟,让师茂兄见笑了。” 韩嘉彦笑道:“无妨,二位且与某来,某恰有一处空院子,可借与无疾兄暂住。” “这如何使得!”谢盛连连摇手。 “无疾兄不必客气,我那空屋空着也是空着。你这身子需要即刻静养,再请大夫来看。莫要耽误了身体,误了科考。且与某来,我等先去礼部报到,然后便去我那屋子落脚,那附近药铺医家甚多,兄自可安心住下。” 韩嘉彦不由分说便在前引路。谢盛与老仆二人踟蹰半晌,终于还是跟上了他。 “师茂兄,大恩不言谢,以后有需要谢某的地方,尽管开口。”他道。 韩嘉彦只是笑着摇了摇手。 他于观桥畔雇了一辆骡车,乘上车,让车夫往内城行去。骡车一路沿着陈州门大街向北,行出一里地,都是喧嚣商铺。尽管是从锦官城而来,谢盛与老仆还是被这繁华景象惊呆了。 “这便是东京之繁华,谢某今日开眼了,咳咳咳……”谢盛清瘦的面庞上,一双眼炯然有神。 “这只是新城,入了旧城,更繁华。”韩嘉彦笑道。 不多时,眼前又现一条河流。河面凝冰,两岸建筑白墙乌瓦,错落有致,沿河而植的垂柳凋敝,于寒风中瑟瑟摇曳。正前方的道路上,又出现一座桥,没有桥柱,大木料凌空架设,装饰如船,宛如飞虹。 过桥时韩嘉彦介绍道:“这便是汴河,自西北穿城而过,目下走的这座桥,是下土桥,仿上游的虹桥而造。前头是南角门子,我等从此门入旧城。” 一入角门,眼前景象又是一变,檀香阵阵扑鼻而来,入眼尽是宫观佛寺,重檐叠瓦,蔚为大观。 “目下沿着走的这条街是旧宋门大街,西侧大半个坊基本都是观音院,观音院往北,隔着一条街是上清储祥宫。观音院的西侧,看不清的地方,那里便是大相国寺了。” “似是隐约能见大相国寺资圣阁。”谢盛双目放光道。 沿着旧宋门大街前行约莫一里地,左拐入一条略窄的街道,打景德寺路口拐入审计院小巷,右向西拐入东二条甜水巷,自此便一路向西。 韩嘉彦指着北侧的一座繁华无比的楼宇道:“这是潘楼街,在宫城东角楼外,东京最繁华的集市之一。” “这热闹的酒楼莫非就是潘楼?”谢盛猜测道。 “正是。” “潘楼蜜饯的大名,某在成都府也时常听闻。” “无疾兄等回来可带一份尝尝。” 谢盛观他神色,道:“师茂兄不喜甜食?” “某确然不大喜爱甜食,儿时因吃甜食遭了罪。”韩嘉彦淡笑道。 闲谈间,骡车晃晃悠悠穿过御街。这是汴京城的中轴线,正对着御街的皇宫正大门宣德门阙楼高对、恢弘庄严,很远便能望见。宣德门近前一坊距离内,有重甲禁军把守,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巡逻不间,无人敢于靠近。 远远望见御廊侧排满了香车宝马,这时间,正是早朝时分,达官贵人的车马具聚于御廊侧的待漏院旁,等待自家郎官散朝。 韩嘉彦与谢盛沉默下来,皆注视着眼前巍峨的宫殿群。那重重宫锁之后,藏着自古以来士大夫的理想,而眼前的重重宫锁恰如横档于理想前的道道关隘,成了年轻的学子们需要用毕生去突破的桎梏。几人败下阵来,又有几人可上重宇?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似是有所触动,韩嘉彦轻吟出声,随着摇晃的骡车,圆融清灵的嗓音唱出一曲凄婉的词。 谢盛静听,观他侧颜清俊柔和,好看至极,心口莫名一颤,竟是突兀想起他在故乡的未婚妻来。他暗道一声荒唐,收敛了心神。 第二章 礼部贡院位于宫城西南角的尚书省官衙之南,一街之隔。尚书省门阙高耸肃穆,贡院前却热闹非凡。礼部每日派驻考吏在此,为报到举子办理投纳诸事。 “谢盛,成都府华阳县人,祖谢裳,进士出身,将作监丞通判成都府军府事。父谢充,进士出身,秘阁校理充成都府府学教授……”礼部的吏员拿到解牒、家状后,一人唱名,一人与各地贡院发送的名目核对,将举子籍贯、三代名讳与曾任官职、体貌特征等事无巨细唱出。 压着最后一日前来投纳的人倒也并不少,贡院前设以报到的连廊内已排满了人。大多衣衫陈旧,风尘仆仆,一瞧便知是偏远地区赶来的举子。 唱名让谢盛颇为尴尬,却也只能硬着头皮听考吏唱名。 他之后便是轮到韩嘉彦,考官一拿家状便神色一凛,忙缓了声,客气道: “竟是韩家六郎,您怎的亲自来投纳?” “某不能亲自投纳吗?”韩嘉彦反问。 “自是使得,是仆多言了。”考吏连忙施礼赔罪,不敢再套近乎。放低声音念出家状,让身旁同僚核对。韩嘉彦默然冷眼注视,等核对无误,取到应试状,便与谢盛主仆离了贡院。 他比之此前,心绪似是沉郁了些许,坐在骡车上,一时没了给谢盛介绍汴京风物的兴致。原路返回,途经潘楼,韩嘉彦让停了车,领着谢盛主仆入了潘楼东侧的土市子。 他买了两袋胡饼、一份白肉、一份鹅鸭排蒸。半途遇着个白虔布衫的小郎卖辣菜,他也买了一角。末了又去了蜜饯铺子,买了西川乳糖、回马葡萄、樱桃煎。拢共花了百文钱有余。 挑花了眼的谢盛主仆还以为韩嘉彦买这么多吃食是饿坏了,却不曾想听他道:“无疾兄,我那小院荒废多年,灶冷无柴,你二人去住下,头日里怕是很难生火造饭。这些吃食你且带回,莫要饿了肚子。” “这如何使得!师茂兄折煞某也。”谢盛感动至极。他与老仆身上盘缠用尽,住不起旅店也买不起吃食,本想着找一处庙观住下。如今却得萍水相逢的韩嘉彦如此照拂,感激涕零以至于惶恐。 逛街采买的韩嘉彦心情已然平复,不由分说将吃食全塞给他二人,笑道:“你们尝尝,好吃得紧。” 见他诚挚笑容,谢盛主仆一时难以成言,盛情难却,只能含泪收下。 骡车转而向北,一路行至西榆林巷,终于停下。韩嘉彦付了车费,领着主仆二人站在了西榆林巷北的一处宅院门口。宅院牙头护缝软门上铁锁紧闭,院内墙头有枯藤蔓出,看得出已是许久无人居住了。 他也没急着开门,指了指西侧,道:“一街之隔就是马行街,有好几家医馆。抓药可去金紫医官药铺,医病妙手诸如能太丞家、杜金钩家、曹家、山水李家。你这病,杜金钩最善,让他瞧一瞧,半年内应能缓解不少。” 谢盛主仆又是感激一揖。 韩嘉彦这才取出钥匙,打开院门,因着锁头生了锈,他废了好些力气。院门吱呀打开,入眼是个前院,西南角落里一口水井,东南角是柴房、灶厨,正对着坐北朝南的是前堂,前堂后,围着后院分西屋、东屋。西屋是主寝,东屋兼着书斋,亦附寝榻,东北角是茅房。前院载着一棵紫藤,后院有一株梅花。这个时节紫藤枯萎,梅花却凛然傲立,含苞待放。 屋内物什落满灰尘,看得出常年无人洒扫。 “师茂兄,这是多久未归了?”谢盛询问。 “算算应有七年了罢。”他应道,随即道,“无疾兄,你二人可住东屋,西屋供有我娘亲灵位,有些不便。” “哦,这是自然,不敢打搅尊堂。”谢盛连忙应道,心中因知晓他青年丧母而生怜悯同情之心。只是为何会在这小院之中供奉灵位?韩忠献家自有宗祠……莫非是外室? 韩家六郎竟是外室子……谢盛眸光微变,心中对韩嘉彦的身世起了好奇心。 韩嘉彦开启了西屋的锁头,独自入屋,取了自己腰间悬着的巾帕,擦干净灵位牌与面前香案上的浮灰。灰尘扫尽,牌位字清,望着灵位牌上“先妣韩母杨氏闺名璇生西莲位”,他喉头微动,眸光含波。 将灵位摆正,他从香案抽屉里取出三支香来,点燃,扶香向案头灵位三叩首,将香恭恭敬敬伫于香炉之中。 他低声道:“娘亲,儿回来了,学成了一身本领,当能应付宵小。来年早春,便要应试。儿会实现您多年的夙愿,也会查清您去世的真相。请娘亲保佑儿一帆风顺,保佑女儿身之秘得以保全。” 说此番话时,那本清雅圆融的男子嗓音,忽而变为了隽美柔畅的女子嗓音。韩六郎竟是女儿身!却不见她有丝毫女儿姿态,一口男嗓切换自如,从头到脚无一处不是男子样,任如何跑道走马的老江湖,也瞧不出破绽。 庭院梅浅,案台积尘。母音谆柔,游衣密线,凡此过往,皆成绝唱。她叩首伏地,低低隐泣。 …… 约莫一盏茶的时间,韩嘉彦自西屋而出,重新给西屋落锁。她已与寻常样态无异,又与谢盛主仆辞别道: “某这便告辞,久游未归,要回家宅中请安。无疾兄安心住下,某过几日再来相会。” “师茂兄慢走。” 她笑而洒脱一揖,跨出门去,谢盛主仆在后相送,送出去两条街。韩嘉彦驻足,推手: “回去罢,城中道路不熟,莫要迷了路。” 在谢盛主仆深深的揖礼之下,她转身离去。一路沿着建院街向南,抵达汴河畔寺桥桥北,她并不过桥,折向西,过大相国寺对岸的沿河街。却见这里与平时不同模样,熙来攘往的商贾贩夫少了许多,采买游玩的人也少了。有禁军在桥头道旁排布,竖起回避、肃静的牌子,寻常人等不敢靠近。 人都聚集在寺桥北岸,向南岸的大相国寺张望,议论纷纷。韩嘉彦寻了个正说得起劲儿的人,默默在他身后听: “……怎的这一大早就来了?” “说是太皇太后近来身体欠安,加上入冬以来未有雨雪,来年恐歉收。便请大相国寺主持水陆法会祈福。水陆法会有吉时,天不亮就出来了,倒是动静不大。” “二位兄台,冒昧问一下,可知是宫中哪位贵胄在大相国寺祈福?” 那说话的男子回首看了他一眼,应道:“是太后娘娘并宫中诸命妇、公主。” “说起公主,某听闻温国长公主也来了?”男子身侧方才与他交谈的另一人,好奇询问道。 “是,看仪仗,似是几个长公主都来了。” “全东京都知官家亲姊温国长公主美名,国色天香,冠绝京华。若某可得见长公主一面,真是三生积德,死而无憾了。” “哈哈哈,兄台还未睡醒罢,长公主是自家们见得的?” 听他们胡言乱语着实令人尴尬,韩嘉彦讪笑一下,便不再驻足观望,沿着汴河北继续向西。 此时她心绪流转,回忆起往事。 元祐五年,这是当今大宋天子赵煦登基的第五个年头,此时这位天子不过是一位十四岁的少年,尚未亲政,由其祖母太皇太后高氏临朝听政。 五年前,先帝驾崩,庙号神宗,谥英文烈武圣孝皇帝。赵煦是他的第六子,原名赵佣,他的前五个兄长皆早夭。生母朱氏出身卑贱,本为宫女,但为神宗生下二子五女,封德妃,颇得圣眷。 赵煦登基后,将生母朱氏尊为皇太妃,嫡母向氏为皇太后。温国长公主便是七个同母兄弟姊妹中的长姊,算算年岁,当有十七了。 只是不幸的是,三个姊妹过早地夭折,如今只剩下长姊温国长公主、长兄当今官家、幼弟十三皇子与幺妹徐国长公主手足四人。 彼时围绕着立储,有一番激烈阴险的朝堂争斗。 权臣蔡确和邢恕有策立神宗年富力强的兄弟雍王赵颢、曹王赵頵之意,他们曾想通过太皇太后高氏的侄子高公绘和高公纪达到目的,但高公绘等拒绝。 蔡确和邢恕见阴谋难以得逞,便决定拥立六皇子赵佣,以夺策立之功。蔡确四处张扬,说自己有策立大功,反诬高氏有废立赵佣之意。 这自是不会有好下场,待太皇太后高氏逐渐把持住朝政,蔡确被贬安陆,去年又出车盖亭诗案,牵扯一大批人,至今尚未辨析清楚黑白。这已不是单纯的罚罪,更是你死我活的党争。太皇太后要打压一切新党力量,不容许新党继续把持朝政。 五年前,元祐元年,司马温公与王荆公相继去世,此二人点燃的新旧党争之火延烧五年,如今已到了不可逆转、不可调和的地步。 韩嘉彦蹙起眉头,想起这些事儿来,她就心绪烦躁,脚步也不自觉加快。 转过州桥北,她踏上州桥平坦宽阔的桥面,向着南岸西侧光化坊的韩府行去。韩府高耸的乌头门,站在州桥之上便能望见,五进的大宅院在寸土寸金的东京可谓是数一数二的豪宅。 韩嘉彦的父亲韩琦,是历经仁、英、神宗三朝的重臣,位高权重,更是门生故吏遍天下。韩门六子,除早逝的三子良彦之外,其余四子均已成亲多年,如长子韩忠彦娶重臣吕夷简之孙女。韩家第三代最年长的都已成亲生子,整个韩氏家族与各路重臣权贵形成了复杂的联姻网。 唯有年龄悬殊极大的韩嘉彦,至今未婚。 韩嘉彦生于英宗治平四年,今岁二十有四。出生时其父韩琦已是花甲之年,长兄韩忠彦年长她二十九岁,可以做她父亲了。 谁家幺子不是掌中宝?可韩嘉彦因着外室子的身份,直到九岁时才被接入韩府。在此之前,她一直与母亲杨璇在那西榆林巷的小院子里相依为命。 如若不是将她扮作男儿,恐怕她至今连韩府大门都无法踏入。 不过母亲杨璇是个奇女子,她文武双全,有着开阔的眼界与高远的志向,对于韩嘉彦的培养也不遗余力。嘉彦自幼出众,聪慧伶俐,性格坚韧,志存高远。她亦非寻常女儿家,自幼被当做栋梁之材培养,继承母亲的遗志。 九岁时,也就是父亲韩琦去世一年后,她与母亲终于被长兄忠彦接入韩府。 然而三个月后她就与母亲分离,被送去了韩氏家族的相州老家,入家学读书。只有每岁元日至上元,能回汴京韩府与母亲团聚半月。 十二岁元日归省,母亲要她离开家学,前往龙虎山寻一位平渊道人拜师学艺。起因在于她已到豆蔻年纪,身上逐渐出现女儿家的明显特征,她必须要离开相州家学,远离一切认识她的人,去习得女扮男装的绝技。 年后,她便尊母命前往。此后一如往常书信不辍,她便安心于龙虎山学艺。 谁知五年后她学成而归,竟得知母亲早已亡故的噩耗。 第三章 就在她前往龙虎山习艺的两年后,元丰四年七月廿九,母亲意外坠入汴河溺亡。韩嘉彦难以相信这样的事实,她央长兄忠彦带她查勘东京府刑名案状。其上记载,尸骨于水中泡了数日,肿胀变形后才被打捞上岸,随后葬于东京西南郊外。 母亲惨死对韩嘉彦造成了巨大的冲击,她绝不相信母亲会意外溺亡汴河。母亲会水性,汴河又非湍流,船只密集,亦无暗礁或缠人水草,怎会无故溺亡? 何况无人能说清那日母亲为何会独身前往汴河畔,那几日大雨滂沱,汴河两岸几无人烟。此案疑点重重却被搁置,如何让人信服? 只是彼时她只是个十七岁的少年,身为一家之长的长兄忠彦不支持她继续调查,她唯一能做的就是隐忍。此后再次离家,七年后方归。 目下她的当务之急,是考取功名。在韩府之人的面前,至少要有进士及第的身份,才有登台说话的机会。无论如何,她都要倾尽全力,查明母亲溺亡的背后原因。 她忽而心生踯躅,驻足于州桥之上。远眺汴河,淡远冬日下,河面如玉带远接青灰天际,清晨的薄雾未散,喧嚣繁华自两岸远远透来,如迷如幻。 她幽幽念道:“通济名渠古到今,当时疏导用功深。源高直接黄河泻,流去遥归碧海浔。护冢尚存芳草乱,隋舟安在绿杨阴。年年漕运无穷已,谁谓东南力不任。” “好个年年漕运无穷已,谁谓东南力不任。”忽而有人在背后插言,声如莺啼于耳畔响起,清脆悦耳。 韩嘉彦一回首,便见一位女子俏生生立于当面。她着鲜红狐领大氅,单手抬起,撩开头上维帽纱帘,露出娇美面容,正笑吟吟凝望着韩嘉彦。这一抬手便露出她内里所着紫锦长褙子、淡粉窄袖襦袄与淡银花印百迭长裙。 她身后还跟着一名丫鬟,一名厮儿,一瞧便知是官家千金。 “素儿……章素儿?!怎会是你?”韩嘉彦惊喜,连忙揖手笑道。 “怎不会是奴?”章素儿也回揖礼,俏皮反问,“许多年未见,嘉哥儿倒是一眼便认出奴来,记性还是那般好呀。” “虽说七年未见,可你还是那般模样,我怎会认不出?”韩嘉彦感叹,“而且某与你书信未断,倒也不觉生分。” 章素儿笑问:“嘉哥儿可还奏箫?” 韩嘉彦反问:“素儿可还抚琴?” 二人会心一笑。 眼前这位千金,是章惇之女章素儿。她与韩嘉彦年龄相当,是多年好友。 作为力主推行新法的重臣,章惇在元丰年间曾官居宰执,位高权重。但入元祐后,太皇太后高氏反对新法,旧党把持朝政,章惇遭到攻讦贬黜,目下正在杭州,提举余杭洞霄宫(闲差贬职),并为其父守丧。 此时章惇妻子儿女大多皆随他在余杭,章素儿之所以未曾随行,是因她自十四岁之后,就一直生活在龙虎山上清宫中,以俗家居士身份修行,未被贬谪牵连。十四岁时,章素儿因为淋雨而发烧,烧坏了脑子,长时间内神思不属,浑浑噩噩,十四岁前的记忆全部丢失。 为了救女儿,章家人寻遍汴京,遇到龙虎山上清宫一位正在汴京云游的老道,说是有法可救治她,只是必须要将章素儿送到上清宫中长期斋素,清心养性,不能被俗事牵扰。 说也神奇,章素儿一入上清宫,病况便大为好转,反倒对熟悉的自家亲属、仆从产生畏惧,一见面就心慌气短,长久以来对家人避而不见。章家不得不在当地给她找了两个不熟悉的年轻仆从,照顾她在上清宫中的起居。她自此便长居上清宫,再未回过家宅。 上清宫正是韩嘉彦修行学艺之地。更巧的是,章素儿所居静室与韩嘉彦的静室仅一墙之隔。二人因着都好乐律,抚琴奏箫时无意间形成合奏,高山流水遇知音,进而相识。 自十四岁至十七岁,二人相伴三年,结下深厚的情谊。十七岁,韩嘉彦学成后离开龙虎山返回汴京,二人自此分离。 一直到几个月前,她在大名府应举时接到书信,得知章素儿已被接回汴京。她病情早已好转,年纪二十有四,家中要为她安排亲事,不能让她在道观中孤老。 她大约早韩嘉彦几个月抵达汴京,今日却与州桥偶遇。 “素儿目下暂住何处?”韩嘉彦询问道。 “家中旧宅尚在,只余管家和几个老仆洒扫,目前就奴一人独住。” “身体如何?归家后,可还会心慌?” “已无大碍,劳嘉哥儿挂怀。” “如此善矣,怎会这一大早过州桥?” “不早了,该到卯时了罢。今早宫中命妇入大相国寺举水陆法会,管家让奴候驾,远远观望未来夫婿模样。奴甚觉无谓,半途便溜走,来这州桥上透透气。”她笑道。 韩嘉彦打眼一瞧她身侧的两个仆从,确然上气不接下气,一脸慌乱神色。 “素儿的未来夫婿……是何人?”犹豫了片刻,韩嘉彦还是开口询问道。 “殿前司御龙弓箭直指挥蔡香亭。”章素儿淡淡道,“他今日负责后妃命妇们的仪仗护卫。” 韩嘉彦点头,思索片刻,奈何她对殿前司诸军士不是很熟悉,想不起来是谁。 “他是蔡京的侄子,因着刚丧妻,也正在寻姻亲。目前已纳采,对方似有意向。”章素儿将原委说得清楚,为她解惑。 “原来如此。”韩嘉彦一时语塞,心中五味杂陈。 “奴……并不想嫁他。”章素儿直言不讳,惹得身后两位仆从面色紧张,欲言又止。 韩嘉彦抬首凝望她,章素儿的面容秀丽美绝,眉目如画,眸光如诉。韩嘉彦微微抿唇,扬起笑容道: “如若需要帮忙,素儿尽管开口。” 眼前那眉目顿时弯成了月牙,极开心地笑了。 当此时,远处的钟楼传来了卯时的钟声,声声远荡。韩嘉彦一惊,随即拱手抱歉道: “对不住素儿,某这便要回府,改日再寻你详谈。” “快去罢。”她十分干脆地应道。 韩嘉彦忙辞别她,快步下桥。忽闻身后传来她的呼喊: “嘉哥儿!此番可能考状元?” 韩嘉彦驻足回首望她,不由得大笑出声:“不能!” “韩师茂一定能高中!” “承君吉言!” ===== 大相国寺,大雄宝殿,绵长的诵经声伴随着肃穆的法乐渐止。 日上三竿,水陆法会结束,于蒲团上跽坐两个半时辰的温国长公主赵樱泓在婢女的搀扶下缓缓起身。双腿已然麻木,一时无法走动。幸而,前方为首的向太后正与方丈大师说话,众宫妃、命妇皆不敢动。 她身着樱粉锦绣长褙子,肩披紫云霞帔,不动声色地抚了下百迭裙,抹去褶皱,流苏髻上簪着的金步摇微微响动。 粉唇如桃,微微抿起;舒眉似柳,细细颦蹙;月眸低垂,掩下痛苦;肤白若脂,泛出殷红,似是被着大殿内浓重的檀香所熏,形如浅醉。 “长公主……您可还好?”身旁婢女媛兮压着极低的嗓音,几不可闻地询问道。 “无妨。”她亦用极低的声音简短回道。 无非是熬时间,熬性子,宫中人都习惯了,她亦不例外。 片刻后,向太后与方丈大师举步向大殿深处行去,众宫妃命妇按位份静默随行。赵樱泓仰首抬眸,望了一眼最前方随于向太后身侧的母亲朱太妃,见母亲行走无恙,她暂且安心。 过佛塔,待步入后寺庭院,渐渐有了私语交谈之声,气氛也逐渐松快下来。此时赵樱泓才偏首,询问身侧婢女媛兮道: “桃滢呢?可在后面?”她问的是她的幺妹赵桃滢。 “十姐儿困了,嬷嬷抱回舆上歇了。”赵桃滢在神宗的女儿里排行第十,为最幺,今年刚满六岁。因而宫中人习惯于唤她“十姐儿”。 “让她莫要跟来,非要闹,这会子吃到苦头了。”赵樱泓叹息。 媛兮抿唇憋笑。十姐儿最粘长公主,最爱长公主,长公主走到哪儿她跟到哪儿,姐妹极为亲近。 “嬷嬷可带了吃食?等她醒了,定要喊饿。”赵樱泓再道。 “长公主,您就放心罢,带了小点、乳糕,炉盘一直温着。奴婢们都考虑周到的,定会顾十姐儿周全。”媛兮安抚道。 直到此时,赵樱泓才彻底松一口气。片刻后,微不可闻地叹了句: “今日算是荒废了,有这时间,我还不如多读一本书。” 一听长公主提起读书,媛兮就头疼。长公主实在好学,自十岁以来,日日向藏书阁报到。宫中藏书她已翻了大半,时有废寝忘食,清晨入阁,夜半才回的情状。那些书里之乎者也,媛兮压根就不知有甚好读的。 众宫妃命妇被引至寺内专门接待皇室贵胄的资圣阁赴宴,大相国寺的素斋宴虽无荤腥,却做得极为好吃。这大抵是今日唯一能让赵樱泓感到欣慰快意之事。 她并不知晓,上首座里,向太后正与朱太妃淡淡提起她来: “这跨过年来,便又是一年大比登科。樱泓也到了大婚的年纪了,正该将选婿提上日程。我忖着,明年新科进士,当可列入樱泓择婿的对象,就算择不了一甲的栋梁之材,二甲也有很多青年才俊嘛。” 一甲状元、榜眼、探花,以及二甲排序靠前的人才,都是朝堂未来的宰执人选。而大宋祖制驸马不参与朝政,以此规避外戚干政的风险。因是,一甲及二甲排序靠前的人才,自然而然就很难被选为驸马。 “太后说得是。”朱太妃性情素来端谨恭顺,似是从不曾表现出不愿的情状来。 向太后突然笑了,道:“妹妹道我是如何作此想的?樱泓呀,聪慧敏捷,性高洁、心胜雪。前头为她选的几个夫婿,她都不满意,倒也在预料之中。她性喜读书,又颇有学识,定是更爱读书人的。” 朱太妃道:“蒙太后抬爱,是樱泓不懂事。不过……太皇太后的意思是,在勋门子弟间寻佳婿,以示宽恩慰恤。若能有勋门子弟高中,就更合太皇太后她老人家的心意了。” “是啊,是这样的。”向太后颔首,若有所思,片刻后询问身旁服侍的入内省副都知黄敞道,“黄都知,可知道有哪几位勋门子弟此番应举?” “回禀太后娘娘,贡举乃前朝国事,奴婢哪儿能知晓呀。太后需要,奴婢这就派人打听打听。”黄敞陪笑道。 向太后半似玩笑地反问一句:“你平时不是消息挺灵通的嘛?” “奴婢不敢……”黄敞苦了脸,连声道。 向太后牵唇一笑,放过他道:“也罢,你给苏学士捎个信儿,就说是为温国长公主觅婿,请他择出本次应举的勋门子弟,有适龄待婚的,皆可举荐。” 她指的苏学士,是龙图阁学士、御史中丞苏辙,而非其兄苏轼。因着此时苏轼正知杭州,不在汴京。苏家兄弟是当今文坛领袖,因而虽非今年知贡举的主官,但苏辙应该对当前的举子情况十分了解。 “喏。”黄敞叉手,躬身应承。 朱太妃望向不远处正认认真真小口吃着碗中斋食,丝毫不理会四周的长女,幽幽叹了口气。 第四章 九岁时第一次入韩府,年幼的韩嘉彦心中只有一种感受:高楼重院如迷宫,人人神情似阴鬼。这种印象虽然在此后有所改观,但仍然带给她不可磨灭的阴影,以至于她每每回府,都心如泰山重压,难以舒缓。 她在韩府内总也住不长,顶多一个月便要走,否则就会感觉如鱼上岸,会窒息而亡。母亲走后,那里就更成了伤心地,如若不是为了科考应举,如若不是还不能断了这层亲缘关系,她是真的不想回来。 她站在府门踟蹰片刻,终究还是敲响了乌头门的门环。 开门的仆从是熟悉的魏大,他是韩府的门阍兼外院洒扫。只是七年未见,他老了不少,眼睛也有些昏花了。盯着韩嘉彦瞧了一会儿,才认出她来,连忙躬身叉手道: “竟是六郎回了,仆这就去禀报。” “竟是”,好个“竟是”,韩嘉彦不由得心中生寒。 尽管早就知道府内人对她漠不关心,但自己即将回京应举的事,她是写过家书的,府内的人应该都知道。若是简单算算时间,也该知道自己这段时间必会回来,又怎么会这般讶异? “不必了,长兄这会儿应是不在罢,就不要惊动府内人了,我自回练蕉院去。”韩嘉彦淡淡道。 这个时辰,身为尚书左丞的长兄韩忠彦应刚刚散朝,在官衙办公。而他的另外三个兄长目前都在外地履职,家眷也大多随行了,不在府内。府内只有长嫂与几个和她年纪相仿的侄子、侄媳,以及尚在襁褓中的孙辈。 她并不想浪费时间与他们应酬,她还有急事要办。 魏大是个忠厚人,口拙但眼尖,平日里话少,但办事妥帖,口风极严,因而才能稳稳当当在韩府做事二十余年。他不似府内其他势利眼的仆从,见风使舵。对韩嘉彦,他其实内心十分敬佩。他观韩嘉彦风尘仆仆,面上神情淡泊平静,也看不出任何情绪,猜不透她甚么意思,只能权且叉手应是。 韩嘉彦快步沿着回廊向内院行去,进了四进院子,入了西侧的月洞门,门头一块砖刻匾额,上书“练蕉”,取自怀素练蕉的典故。这个院子曾是府内存放书画的地方,也是韩琦还在世时,闲暇习字绘画的地方。这里环境清幽,院内有一汪灵泉,做成了泉池,池边种植了芭蕉,每到下雨时,雨打芭蕉,颇有意趣。 杨璇、嘉彦母女入府后,就改成了她们居住的小院。韩琦的字画,就都移到了第三进的公务房中。 韩嘉彦突然想起了自己在相州韩氏老宅时的日子。韩家藏书数量冠绝大宋,老宅的万籍堂,藏书量能与馆阁比肩。韩忠彦当家后,扩建万籍堂,将藏书规模扩大至七千余卷,号称丛书堂,分为六库。 韩嘉彦在老家读书,除了听私塾先生讲学,大半时间都是在丛书堂内度过的,她看得书极多极杂,对她形成渊博的学识大有裨益。不得不承认,身为韩家人,她还是享受到了一般学子享受不到的待遇。 思绪电转,她已步入练蕉院的主屋。另她没想到的是,这里有人洒扫过,窗明几净,并非她想象得叠灰落尘之状。偏屋传来响动,珠帘挑起,走出来一名婢女,见着韩嘉彦被惊了一跳,随即慌忙叉手行礼,口呼: “给六郎请安。” “你是?”韩嘉彦并不认识她。 “婢子名唤雁秋,是郎主安排服侍六郎的。郎主知晓六郎近几日会归,让婢子前来打扫整理练蕉院,好叫六郎安然入住。” 韩嘉彦笑了:“你没见过某,怎知某是六郎?” 没想到雁秋颇有几分急思,当下应道:“婢子虽不曾见过六郎,可婢子见过郎主,亦见过老郎主画像,六郎眉眼与他们极为相近,又都是这般俊朗的身段,不会认错。” 呵呵……有意思,韩嘉彦对雁秋起了几分好奇心,却也心生警惕。 “你且去忙其他罢,我一人惯了,不需要服侍。”韩嘉彦道。 “喏。”雁秋未有任何异议的神色,顺从地躬身,退了出去。 韩嘉彦入了内室,将门掩闭上闩,卸下身上的竹箧,从中取出一管长箫,将箫管一头微微一柠,便起开了一柄内藏细剑。她眸中寒光闪过,将细剑回收,放于台案之上。 她褪了身上的毛袄、襕衫,从竹箧内取出一件夹袄翻毛领的青锦胡服穿上,系好蹀躞带,将长萧斜插腰后,随后又从竹箧的夹缝中取出了一张银色面具,收至贴身处。 随即她行至内室大柜旁,运起气力,将大柜缓缓抬起,无声地挪开约莫两尺距离,蹲下身来启开柜子下的四块地砖,从中取出了一个扁平的铜匣。这铜匣挂着一个鲁班锁,她三下五除二开了锁,从中取出了一个封存纸卷的竹筒,查看接口封蜡完好,随后将其揣进怀里,将一切复位。 最后,她拿起挂在竹箧一侧的斗笠,将塞在内侧一圈的乌纱垂下,从内屋走了出来,进了院子。 院内雁秋正在清扫落叶,见她出来,又上前行礼。 “我有事要外出,大概会晚归,晚食不在家中用了。”简单交代了一句,韩嘉彦便戴上垂纱斗笠,脚步极快地出了韩府。 她一路以极快的速度沿原路返回,再过州桥至大相国寺对岸,方才偶遇的章素儿果已不在。她沿着汴河北岸行至一处漆器铺子门口才驻足。这一路上,她极警惕地观察了一下自己身后是否有人尾随,确认无人,方才跨步入铺内。 铺内正冷清无人。因着皇室内外命妇入大相国寺的缘故,绝大部分人都围着御街两侧看热闹。铺内只有一人看店,正打着算盘对着账簿算账,看穿着似是店家本人。他见有来客,立刻迎了上来,笑道:“客官您瞧瞧看看,本店的漆器都是上等货,远销东洋南洋,更为宫中上供。” 韩嘉彦观这店家约莫三十岁模样,颇有些年轻,不应该是她要找的人。于是先假装挑选漆器,口中状似无意问道: “店家颇为年轻,上回来时,似不是这般年纪。” “哦,客官说的是家父罢。家父近几年身子不好,已不再看店了。”店家道。 韩嘉彦摘去斗笠,扬起笑容道: “某是平渊道人的旧人,想见一见令尊。” 店家神色一凝,倏然间面上笑容隐去,起了郑重谨慎的神色:“既然如此,请客官随我来……” 韩嘉彦一抬手,道:“莫要在此相见,去街西角的杏园茶肆,寻第三层云水间。某先行一步,一盏茶后,请令尊前往。” 说罢,从怀中取出那竹筒,将其上封蜡戳印亮给他看。对方定睛瞧得真切,遂郑重揖手应下。 韩嘉彦于是信步出了漆器铺子,往杏园茶肆行去。茶肆刚刚开门,这时辰正卖早茶并各色早点。 她入茶肆,寻到掌柜,望一眼挂在掌柜身后的雅间牌,见自己想要的那间果然还在,于是笑而问道:“第三层云水间,某今日包下,须多少钱?” 掌柜讶异看她,半晌才道:“没这么包过,不过那雅间,一日约莫可卖出十壶东南茶,各色茶点三十碟。算下来,得要个五百文钱。” 韩嘉彦肉疼得抽了下嘴角,默念一句“东京居,大不易。”她也没那个闲心砍价,解下钱袋,取出半贯钱拍在柜台上,道: “某包下了。”她想起此前游历巴蜀时当地人使用的交子,着实是方便。她常年旅居在外,每日都得揣两三贯钱在身上,又沉重又不安全。 “好嘞,云水间摘牌,客官您请上座!”掌柜的笑咧了嘴,美滋滋收下钱来。 韩嘉彦上楼,入雅间,于牖窗旁静坐,不一会儿茶博士便来上茶。 韩嘉彦静静地看着茶博士沏茶,墨绿的茶粉冲泡而出,化为浅绿,表面浮起一圈白沫,高香满溢,分外诱人。 “上好的余杭茶,客官请,一会儿还有赠送的小点三样。客官若还需要其他,尽管吩咐小的。”茶博士恭恭敬敬地说罢,便退了出去。 韩嘉彦远远凝望着大相国寺的方向,碧瓦朱甍,气象磅礴。尤其是雄伟矗立的资圣阁,排云入空、熏风解愠,便是声名远外的资圣熏风,为汴京八景之一。 在她的视野范围内,还能看到宫廷仪仗,赤旌羽纛,冠盖如云,车辇卤簿,次第相随。 她黑瞳如墨,内里隐有思光流转。 不多时,雅间外走廊上响起脚步声,蹒跚而艰难。槅门拉开,一花白须发的岣嵝老者杵着拐杖走了进来。 韩嘉彦起身相迎,道一句:“劳烦老丈移驾,实在抱歉。” “不妨事,郎君是贵人,老朽走这两步还不算甚么。”老者笑道。 “老丈请坐。” “郎君请。” 落座后,茶点也同时端来,隔间再度安静下来。韩嘉彦酝酿了一下,率先开口道: “老丈,您既然赴某之邀,想必对此也早有预料。您确然识得平渊道人,那么,您一定也识得西榆林巷的杨大娘子。” “识得,很熟悉。”老者笑了,“郎君,应当是杨大娘子的后人罢,这眉眼……太像了。杨大娘子已过世多年,为何今日才来寻老朽?” 韩嘉彦未回答这个问题,但老者问完后,忽而反应过来:平渊道人恐怕也早早驾鹤西去,他守口如瓶,面前这位郎君一无所知。故而郎君寻寻觅觅多年,才寻到了他这里。 他不由得喟然叹息。 韩嘉彦继续道:“您曾经往来汴京与江西之间走商,是杨大娘子与平渊道人间书信的传介之人。杨大娘子入韩府后,您是如何为她传书信的?” “她每月的初三都会出府一次,单月去绸庄,双月去粮行,我们就在那里私下见面,她会予我书信。”老者回忆道。 韩嘉彦知道他说的是实话,因为她母亲在练蕉院中的用度,都是她自己开支采购,她坚持不麻烦府内用人,也不花府内一分钱。她的钱,都来自于早年间不知何来的积蓄,以及在西榆林巷时做女大夫的积攒。 此外让韩嘉彦奇怪的是,她儿时时常会见到家中来一些陌生男子,隔三差五给母亲送钱,那些都是脚力行当的汉子,一瞧就不是韩府人。她不知道母亲和那些人是甚么关系。她曾问过,但母亲回避了。 她从怀中取出那个信筒,问道:“可都是这种制式的信筒?” “正是,封腊上的印戳是‘璇玑隐珠’,刻印手法很独特,不会有错。” “实不相瞒,这竹筒里是杨大娘子的最后一封手书,未曾来得及送出,她便……”韩嘉彦难以遏制地面现哀伤道。这信筒里的手书,韩嘉彦早已读过,内容烂熟于心。封蜡、戳印也是拆开后她自己再封回去的。 “郎君节哀。”老者缓缓道。他甚么也不问,仿佛一点也不关心这最后一封手书的内容。 “老丈与杨大娘子究竟是因何相识?为何会为她捎信这许多年?” “嘉祐八年四月,老朽当时还是个汴京城里的寻常车夫,有一驾快蹄驴车,绰号‘神行乔三’,在车夫行当里小有名声。平渊道人当时找到我,他那会儿也不是道人,看上去应是个军士武夫,面额之上有抹去的刺字痕迹。他出手很阔绰,给了我一大笔钱,要雇我的车。他让我在旧宋门门口候他,大约寅时末、卯时初,他带了一个女子来登车,要我立刻赶车出城。那女子就是杨大娘子,二人行色匆匆,很是紧张的模样。”乔老丈仔细回忆道。 “具体是四月几日?” “四月廿九。”乔老丈道。 “杨大娘子当时除了紧张,还有甚么异状?” “倒也没有其他,穿着荆钗布裙,像是个市井里的妇人。” “老丈请继续。” “我们……候着开城门后的第一拨人出城,混在商队里。出城后,平渊道人才告诉我具体要去哪儿。我们星夜兼程去了巩县。” “巩县?”韩嘉彦蹙眉。 乔老丈缓缓道:“是,人送到县城后,我就被打发回来了,此后约莫四年时间,我都不曾再见过他二人。只是临别时,他们又给了我一大笔钱。我借这个钱做起了生意,渐渐也有了起色。 “四年后,不知怎的,平渊道人又找到了我,当时他已经做一副道士打扮。他与我聊了聊,又带我去西榆林院的小院子里,见到了杨大娘子。那会儿她刚生产完不久,你还是个襁褓中的婴孩。我远远地见过你。” 他顿了顿,见韩嘉彦眸光波动,笑了:“我随后,便为他们来回送书信了。算算时间,拢共能有十四年吧,情谊深厚啊。只是从十年前开始,杨大娘子再也没找过我,有一段时间后,我才知道她已然离世。” 二人一时沉默下来,老者饮茶解渴,韩嘉彦为其添茶,自己也饮下一杯,任苦涩弥漫舌尖。 “除了这些,您还知道甚么?”她不死心地追问道。 乔老丈顿了顿,从怀中取出了一幅叠得方方正正的巾帕,递给韩嘉彦道: “这是杨大娘子初次坐我车时,不慎落在车上的。我一直藏着,从不敢示人,亦不敢归还。我等这一日很久了,郎君今日终究寻得我,我也终究能将此巾帕归还。” 韩嘉彦将巾帕接过,摊开于掌上端详,忽而眸光一凝,唇微微颤抖起来。 乔老丈感怀道: “老朽已是将死之人,没有甚么好隐瞒的,我说与郎君的,便是老朽所知的一切。二十多年了,人生能有几个二十多年?杨大娘子与平渊道人是老朽的恩人,没有他们,就没有我这漆器铺子,没有儿孙满堂、田产丰足。老朽……是知道感恩的人,只是老朽也终究只是个小人物。咳咳咳咳……” 说到最后,他剧烈咳嗽起来。 韩嘉彦默然将巾帕收入怀中,起身,向他郑重一揖。 乔老丈像是卸下了多年的包袱,欣慰起身揖手,道一句:“郎君安好,替老朽问杨大娘子与平渊道人好。” 言尽于此,他已形如凋木,又如皴龟曳步,蹒跚离开了云水间。 第五章 用罢斋饭,饮茶闲谈一会儿,时辰也已不早。太后等诸内外命妇这便要起驾回宫。 赵樱泓随着仪仗队伍安静行至自己的车驾旁,却冷不防见幺妹徐国长公主赵桃滢从她的车舆中探出头来,甜甜地唤了声: “阿姊~” “桃滢……”赵樱泓无奈地看着调皮的幺妹,却又忍不住扬起了笑容。 六岁的女孩儿梳着可爱的垂髫,大眼睛晶莹润亮,吹弹可破的小脸蛋儿红扑扑的,粉雕玉琢。红缎带编入发辫,身上的淡黄锦袄将她的小身子裹得圆嘟嘟的。 “阿姊抱!”小家伙跳出车来,就往赵樱泓怀里钻。惹得一旁的嬷嬷忙上前阻拦: “小祖宗可使不得,莫要将长公主衣裙弄脏了。” “不妨事。”赵樱泓张开自己披在肩头防风的大氅,将幺妹裹住揽入怀中,问道,“你这小家伙,可是又不听嬷嬷的话?” “桃滢听话的,就是听大和尚念经困了,睡着又醒了,就精神了。嬷嬷给的吃食,桃滢都吃了,一直乖乖等长姊出来呢。”小家伙条理清晰地一一道来。 “那你怎的会在阿姊车舆之上?怎的不在自己车舆上老实待着?”赵樱泓挑眉问。 “桃滢想和阿姊一起乘车,嘿嘿……”小家伙不好意思地道,鬼灵精的大眼睛滴溜溜地转,似是还打着什么主意。 赵樱泓一眼瞧破,倒也不戳穿她,这便登上车舆,带着小家伙同乘。 小家伙在她怀里扭捏了半晌,见车驾已然启程,她才终于憋不住,出声道: “阿姊~~桃滢不想回宫,桃滢想~想去州桥夜市玩儿。” 赵樱泓叹了口气,道:“桃滢知道不行的,此番出宫,咱们必须按时回宫。行举礼仪皆有规程,不可违逆。阿姊出宫前,是怎么教你的?不记得了?” 小家伙委屈地撅起嘴来,道:“可是,桃滢好不容易才出宫一趟,下一回也不知是几时了。” 赵樱泓一时无言,她儿时也有这般想法,恍然间,不知从何时起她已然不再对宫外的世界升起向往之心了。 “阿姊……我想吃酢脯和香糖果子,上回还是外出的宫人买给我吃的。他们还说有喷火、相扑、踩高跷的百戏瞧,桃滢都没瞧过……呜呜……”说到委屈处,小家伙竟是哭了出来。 “唉,怎的就哭了呢?”赵樱泓心疼地用自己的巾帕为她擦泪,“这回是真的不行,下回吧,再过一月半就是上元佳节,太皇太后和你皇兄便会允咱们出宫逛夜市了。” “可是……”小家伙还是不死心,小嘴嘟嘟囔囔的,“阿姊,明年上元佳节,您还在吗?” “怎会有此一问?” “宫人们都说您就要出降了。出降是不是就是阿姊再也不能陪着桃滢了?”她抬起泪汪汪的大眼睛问道。 赵樱泓再度语塞,不由得又有些恼了,这些宫人怎的这般话多,都让孩子听了去,上了心。回宫后,定要惩治一番了。 “阿姊不出降,就一直陪着桃滢。” “真的吗?阿姊不能骗桃滢!”桃滢破涕为笑,似是忘了自己要去州桥夜市玩儿的想法了。 阿姊已经骗了你了……赵樱泓心中叹息。 上百驾车舆步辇缓缓启程回宫。坐在平稳的车舆内,赵樱泓任幺妹在自己身边自言自语地玩耍,却显得沉默而忧郁。 她时常痛惜自己为何不是男儿身,若是男儿身,兴许五年前登极的就不是她的弟弟。退一步,她也能以王公的身份听政,参与国朝大事。不似如今,即便她有盖世才华,也使将不出,被锁在深宫十数年,到了年纪出降给一个完全陌生的男子,生子育后,了此残生。 即便锦衣玉食,即便地位尊崇,这样的一生又有何意义?还不如山里的樵夫、田间的农人,虽然贫苦,却能行游于天地。 一叶题诗出禁城,谁人酬和独含情。 自嗟不及波中叶,荡漾乘春取次行。 “阿姊……你哭了?”桃滢不知阿姊为何会这般伤心,一时呆愣,随后仿佛被感染,泫然欲泣。 “阿姊不哭,桃滢也莫哭。”赵樱泓抬起巾帕,缓缓拭去眼角泛溢的湿润,眸中波光隐去,面现坚毅神色。随即她沉声问幺妹: “前次阿姊读书与桃滢听,桃滢可还记得?” “记得,是太史公《史记·吕太后本纪》。” “哦?桃滢可还记得内容?” “唔……”小家伙想了一会儿,背诵出一段来,“吕太后者,高祖微时妃也,生孝惠帝、女鲁元太后。及高祖为汉王,得定陶戚姬,爱幸,生赵隐王如意……阿姊,后头的桃滢记不得了。”小家伙感到有点害怕,怕阿姊责怪。 赵樱泓并不责怪,幺妹只听了一遍就记住了这么多,可堪天才。她问道:“桃滢可觉得有趣?” 小家伙摇头。 这孩子聪颖、敏学、强记,但本身对学问似是不感兴趣。也许是太年幼了,年长一些会有变化。 赵樱泓想了想道: “桃滢,目下听不懂没关系,你记得阿姊的话。若你不喜读书,便不要读,开心快乐地过完自己的一生,就是最好的。若你喜爱读书,就好好读,明智明思,为国为民,能为当为。记住,女子并非不如男。” 赵桃滢看着目光灼灼的长姊,懵懂地点了点头。 …… 漆器铺老东主离开已经有段时间了,韩嘉彦却仍旧一人独坐于杏园茶肆三楼的云水间中,似是在等待着什么。 此间,四壶茗茶、三碟茶点下肚,韩嘉彦借了店家的茅房两趟,内心不由感叹自己出来时走得急了,没带一本书,这时辰甚是难杀。及至后来,干脆抱起双臂,靠墙闭目养神。 时间已走到午后申时末,静坐于牖窗旁的韩嘉彦听到了开道锣声,于是睁开了眼,她知道那是仪仗回驾的信号。 她此刻所在的位置位于大相国寺对岸,坐北面南,西临御街,南面汴河,斜前方几十步远便是州桥。此时自大相国寺西侧的御街一直到宣德门都有禁军把守清道,百姓只能站在道旁,夹道观看皇室辇驾回宫。 她坐着的这个位置,倒是得了个便宜,视野更开阔,将周遭一切尽收眼底。 百姓们对皇室出行总是抱有极大的兴趣,楼下道两旁站满了人,喧喧嚷嚷,都是在议论他们所指的皇室秘辛传闻,以及他们所想象的皇室生活。 韩嘉彦忽而注意到御街对侧有个男童,手里抱着个蹴球,正旁若无人地在脚上颠着玩儿。她心中不由得冒出个念头:若是皇室车驾到了,这孩童不慎将蹴球踢到街心,惊扰了贵驾,合该要遭大罪了。 只是这孩子矮小,被站在前方的大人们挡得严实,道旁拦截清道的禁军兵士也瞧不见他,故而无人来制止。 想来也不会出甚么事,韩嘉彦任这个念头自然流去,不再挂怀。 恰当此时,她忽而闻得云水间外一丝微毫的动静,猛得起身,右手向腰后一模,箫中剑静静出鞘,在指间一旋,便提在手中。门开了,一身着玄色鹤氅、头带逍遥巾,长须飘然,若清风般轩逸的道人,身上背着褡裢,手托铁拂尘缓步而入,返身将门扉闩好。 韩嘉彦舒了口气,将剑归鞘,道:“师兄,可教我好等。” 来人是平渊道人的大弟子,韩嘉彦的师兄浮云子。平渊道人此生所收弟子唯他二人,而这位师兄知晓韩嘉彦所有的隐秘,甚至韩嘉彦的很多本领都是师兄传授的,比如轻功,比如洞箫,比如变嗓口技。 浮云子可谓是目下韩嘉彦在世间最亲近之人。 “师茂,警惕心尚不够啊,我走至门口你方才惊觉,慢了。”浮云子笑呵呵道。 韩嘉彦一时无言,待他自行落座才道:“师兄轻功已入化境,行步无声,某已然很是警觉了。而且师兄没走正门罢……” “嘿,你当江湖上没有比你师兄我轻功更厉害的人了?一山还比一山高啊。”浮云子自沏了盏茶,一饮而尽,赞了句“好茶!” 韩嘉彦已等得不耐烦,直切主题道:“师兄约我今日在此等候,东西可是取到了?”说话间眸光落在了他那褡裢包袱上。 浮云子叹了一声,道:“莫瞧了,没拿到。” “怎会如此?某可不信这民间还有甚么库房是师兄进不去的。”韩嘉彦道。 “不是民间库房,是宫内府库。你师兄我除非立马练成飞天遁地之术,否则也是拿不到的。”浮云子似是还没吃午食,饿得狠了,从包袱里取出一块饼子咬了一大口,含混道。 “怎会送到宫内府库去了?”韩嘉彦锁眉问道。 “那画本好好的在扬州画院,怎知被米芾给要走了,米芾又与东坡交好,去年东坡上任杭州,途径扬州去见了米芾。恰好又让东坡看到了那幅画,于是米芾就赠与东坡,这画被东坡带去了杭州。十月时,各地官员纳贡,东坡就将这画作为贡品献了上去。我就晚了一步,没追上这幅画。估摸着,这会子这幅画正在宫中府库里存着呢。” “唉!”韩嘉彦着恼地拍了一下茶案。 “你莫急,贡品没有那么快让宫中人看到,你专心应试,此后若有机会入府库,再寻那幅画罢。此事强求不得,你也莫要挂怀。”道人三口两口吃下饼子,用茶水送了送,舒了口气道。 “可是我们也尚不知晓那画中有甚么玄机,师尊羽化时我俩都不在他身侧,他既然遗书中特意提到那幅残画,非要我等找到丢失的那一部分并毁掉,一定是有缘故的。”韩嘉彦道。 她所说的残画,是平渊道人遗物中最为奇特,也最为神秘之物。他非常在意这幅画丢失的部分,专门在遗书中提到。平渊道人手里的残画只留下一部分,但仍可以清晰判断这幅画是那幅世人皆知的名画——《韩熙载夜宴图》,但并非是真迹,只是仿作。 据平渊道人羽化前的遗言,画的主体部分被茶帮的人带去了江南,他在遗书中反复叮咛,要师兄妹两人一定找到这幅画的残余部分销毁。 这便是师兄妹所知晓的一切。 平渊道人羽化后,浮云子便下龙虎山,往江南寻觅残画。整整七年,直到今年才有了眉目,知晓这幅画在扬州画院。 谁曾想,竟还是没能赶上,让这幅画辗转收入了宫中。 “不愧是海岳外史米元章,不愧是苏东坡苏大学士,我真是服了他们了!”越想越是懊恼,韩嘉彦声线都拔高了。 七年寻觅苦功就此白费,真是任她心绪如何深沉也抑制不住怒火。 “你着急有用吗?咱们现在总不能立刻就往大内闯罢,心不静、气不宁,则思绪不畅。你今晚回去后,小周天要循环一次,去一去燥气。”浮云子淡淡捻须道。 “是……”韩嘉彦有些颓丧地应道。 “你去巴蜀寻那往来送信的漆器商人,可有眉目了?”浮云子问道。 未等韩嘉彦回答,忽而楼下御道之上传来了骚乱惊呼之声,随即马儿的嘶鸣声刺入耳中。 她立刻往窗外望去,便瞧见一驾富丽堂皇的车舆前,拉车的御马受惊扬起前蹄,胡乱蹬踢。道旁滚落一颗蹴球,球身似是破了,内里填充的米糠漏了出来,撒在地上。那蹴鞠的小童不见了,对面建筑拐角处有一个身影快速闪过,韩嘉彦虽眼力超群,但太快了,她还是没看清。 御道侧的禁军吓得不敢靠近,尝试用手中军棍压制马匹,可这反倒使马更为惊惧。马撒开四蹄,拉着车舆斜刺里往人群中横冲直撞,吓得人群四散奔逃,而马儿冲撞的前方不远处就是汴河! 糟了!韩嘉彦当即从怀中取出银面戴上,脑后束绳一拉就紧。不及与浮云子说些甚么,她就从三楼窗口飞身而出。 浮云子淡淡一笑,未有一丝惊色,只又添一盏茶,摇头笑着饮下,嘟囔了一句: “小师妹结了茶钱没有?” 第六章 (投雷加更一) 韩嘉彦从三楼牖窗飞身而出,双臂张开以控身躯平衡,双足并起舒展点出,轻盈落于一层探出的遮雨檐瓦之上,身子顺势下蹲卸力。随即飞速扭身弹起,向着马车疾驰的方向追出,足尖闪电般连续蹬踏,在瓦片上发出清脆的咔咔声响。 下方满是胡乱奔走的惊惶百姓,而那驾失控的车舆就在她身前下方,遮雨檐长度有限,她很快便跑到尽头,随即飞身而出,人如猿猴在半空中腾跃而起。 皇室车舆有着十分结实的华盖,而她大约是有史以来第一个用双足狠狠踩踏华盖之人。结实的顶棚由坚硬的皮革制成,颇具弹力,她一踏上华盖就被弹起,随即又因马车正在向前急速飞驰而向后仰倒,眼看着就要从车侧滚落。 她上半身翻倒,右足却勾住了华盖顶端的固索,没有掉下去。就是身子“啪”地打在了车厢侧壁之上,引发了车内女子和孩童的惊呼声。 彼时那马已奔到桥墩近前,马儿虽然发疯,但也知道要避开障碍,可它身后拉着的车舆却会止不住前冲,届时会练车带马一起摔进河里。 她心中焦急,腹部狠狠一卷,猛地腾身而起,又从顶棚之上向前飞扑,直扑向那匹失控的大马,飞身拉住辔头缰绳,双腿扎稳在颠簸的车辕之上,发力狠狠一扯。这一扯马儿再度凄厉嘶鸣,提前转变奔跑方向,车舆歪斜,右侧车轮甚至抬了起来,险之又险地在河畔擦过。韩嘉彦,丢掉马辔急忙撤步,一脚踩在车厢侧的边沿上,使出千斤坠,将自己的大半身子悬挂在车身右侧,拉住车身重心,车身终于归正,双轮落地,没有落下河去。 但马儿仍然惊吓未止,拉着车沿着河道猛跑。 韩嘉彦顺着马性,任它跑了一段路,跑到了人流稀少的街道上,马儿在她控缰的力道下渐渐安稳,停止了奔跑。 她站在辕坐上喘息了片刻,才跳下车去,进一步安抚马儿。这马儿全身枣红,皮毛水滑,高大健硕。多好的马,宫中的御马皆为良马,性情温顺,单单一颗蹴球,当不会让马儿发疯。 她拨开马鬃,才注意到那马的左侧鬃毛下似有什么东西寒芒一闪,这是一根飞针! 她眉头蹙起,从腰间取下自己的巾帕,垫着手将那飞针从马身上拔了下来。马儿胡噜了一下,甩了甩头,似是减轻了痛苦,又似感谢韩嘉彦一般。韩嘉彦抚了抚马面,马儿温顺地眨了眨眼。 她举起飞针在鼻端嗅了一下,似乎没闻到药味。 怎么回事?她察觉到了不寻常的阴谋味道。 “敢问……车外是何人?”此时车内传出一个柔美动听的女子音,她强装镇定,可声线却止不住地发颤。 韩嘉彦眸光闪烁片刻,重又跃上车辕,隔着车舆前垂下的纱帘,她用自己的女子本音道: “莫要害怕,我并无恶意,只是过路出手救人。马儿已经安稳下来,一会儿禁军便会赶来。” “你是……”车内人听到了柔煦的女子音,一时略微安心,可又起好奇心,怎会有女子有这般的好身手,竟在这危急时刻出手救了她们? 她还待再问,却被韩嘉彦打断:“舆内贵人,此事与我无关,不过我在马身上发现了一根飞针……” 车内女子迟疑了片刻,道:“你且撩开帘来,将那飞针放在舆板上。” “是。”韩嘉彦挑起车帘一角,将那飞针缓缓放下,收回巾帕。 借着这个机会,她抬眸飞快地看了一眼车内的人。一五六岁的小女童正害怕地缩在一位二八年华的少女怀中,瑟瑟发抖。二人均是一身宫廷华服,少女容貌美绝,余悸未散,肤色泛白,眸中含泪,楚楚动人,只一眼就让韩嘉彦心神恍惚,差一点移不开眸光。不过因着情况特殊,她强敛心神,垂下眸光,没有多看。 车内正是温国长公主赵樱泓与徐国长公主赵桃滢姊妹。 赵樱泓见撩开车帘的人竟是个身着翻领胡服,头戴幞头、面容遮盖在银色面具之后的男装女子,暗暗心惊,却仍然强作镇定,不敢表现出一丝一毫的胆怯软弱来。 但她的戒备似乎有些多余,那银面女子未有任何其他动作,只是一揖手,道了句: “贵人,您多保重。那马儿无辜,若是可以,希望您能保它不死。” 说罢,银面女子猛地扭身跳下车去,如一阵轻烟般飞快消失,不知何踪。而此时,车舆后方已经传来了本次仪仗护卫首领——殿前司御龙弓箭直指挥蔡香亭焦急的呼喊: “长公主!您可有大碍?!” “无碍,蔡指挥且安心。”赵樱泓高声回道。 “大幸,大幸!”蔡香亭大呼,随即又立刻滚下马来,单膝跪于车舆前,请罪道:“臣护驾不利,让长公主等受惊,臣罪该万死!” 他等了片刻,并未等到车内人给出任何话语,一时心下拔凉,自知可能逃不过惩戒了。 在殿前司禁军们杂乱的脚步声和呼喊声中,车内的赵樱泓用自己的巾帕盖住了车舆底板之上的那根飞针,将其裹住收入袖中。此过程中,她已收敛全部的惊惧与不安,显出沉稳的颜色来。 当她抱着桃滢被禁军接下车舆时,她仍是那个镇定自若、处变不惊的温国长公主。 …… 跑出去五条街,天已昏暗下来,夜幕降临,暮鼓次第响起。 韩嘉彦摘去面具,辨明当下方位,在少保祠附近,于是抬步向北,往西北侧不远处的祆庙行去。祆庙前有个万氏书画铺子,内里黑漆漆,大门紧闭,似是无人。她绕到铺子后院,利落地翻墙而入。便瞧见她师兄浮云子果然坐在石墩上,正一面饮着葫芦中的茶,一面等她。 “哟,大侠凯旋,当贺之。”说着,便剥开手边一个油纸包,里面的烧鸡冒出热腾腾的香气。 他又把葫芦让给韩嘉彦,韩嘉彦接过喝了一口,拧眉道:“师兄您也忒抠门,云水间剩下的那壶茶水都被您灌在这里面了罢。” “那可都是你的钱,师兄怎么能浪费呢?”浮云子捻须笑道。 韩嘉彦无语地坐在另外一个石墩子上,自撕了一条鸡腿拿在手中,大口咬着吃。 “瞧你?饿坏了?” “今儿奔波了一整天,就吃了几个小茶点,实在饿了。”韩嘉彦含混地道。 “你这爱管闲事的毛病,甚么时候能改一改?”浮云子点了点她道。 “师兄您还别说我,您不也是行走天下,救济苍生吗?”韩嘉彦乜眼道。 “我那救的是黎民百姓,你救的那是个大麻烦!好端端的你救甚么皇家人?”浮云子驳斥道。 “皇家人那也是人,情况危急,我也没多想。” “那是长公主的车舆?” “嗯,应当是温国长公主和她的幺妹徐国长公主,我认出她们,但假装并不知晓她们的身份。而且,车驾看似是被孩童的蹴球惊吓,实则有歹人在暗处向拉车的御马打了一根飞针。那飞针看着……似是没有喂毒,但我没看清飞针的手法,辨不出门派来。” “这下麻烦了,原本我俩在汴京可以低调行事,你这么一闹,万一身份暴露,咱们甚么事都办不成了。” “您别多虑,我把这身衣服烧了,那面具我也不戴了,不会有人知晓的。而且,我方才救人,用的是女子音,没人会把救人的胡服女子与我联系在一起。”韩嘉彦从容道。 “你让那个公主听到了你的本音?”浮云子吃了一惊。 “那公主与我全无瓜葛,这才是最好的掩藏。”韩嘉彦道。 浮云子沉吟了下来。默默饮了两口茶,放下葫芦,他忽而话题一转,道: “我此前问你的问题,你还没回答。” “哦,你是说那漆器商人。找到了,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就咱们刚才喝茶的杏园茶肆,同一条街上有一家温州漆器铺子,老东主就是我们要找的人。”韩嘉彦吃完了一个鸡腿,没吃饱,又扯了一条吃。 “唉……你说他个蜀中人,叫什么温州漆器铺子啊!让我们这一通好找!”浮云子气得胡须都飘了起来。 韩嘉彦差点笑喷出来,解释道:“他跟着的老雇主是温州人,他倒是个念旧的。而且,温州漆器闻名海外,商人打着这个名号好做生意,你又不是不知道。” “你与他谈过了?” “嗯。他与我娘亲还有师父的渊源,就在嘉祐八年四月廿九,他那时还是汴京城的车夫,被师父雇了,一大早接他们出城,将他们送去了巩县。四年后再遇师父,便开始往来送信。可惜他是个聪明人,聪明人惜命,不该问的甚么都没问,所以他甚么都不知道。” 韩嘉彦吃完了鸡腿,用自己的巾帕擦干净手上的油腻,才从怀中小心取出了那张巾帕,递给浮云子看。 “他只有这个,是我娘亲当时落在他车上的。” 等浮云子接过巾帕,韩嘉彦收回手时顺带拿过浮云子摆在石案上的葫芦,一气儿将里面的茶全喝光了。 浮云子却震惊地端详着手中的巾帕,半晌才憋出一句:“竟是……宫中物……” 他手中的那张巾帕是上好的苏杭丝绢帕子,以苏绣的工法在其上绣了花鸟,这都不稀奇,也不能代表什么。然而在帕子的一角,绣了一个纹样:嘉佑宫幂。 “嘉祐八年……四月廿九……翌日清晨不正是仁宗皇帝大行?巩县不正是皇陵所在?彼时你父亲韩琦正任仁宗皇帝的山陵使,就在巩县。他们就是去找他的……”浮云子语气发虚地缓缓道。 韩嘉彦默然坐在一侧,一言不发,眸中思绪翻滚。 浮云子起身负手,在院中徘徊了片刻,忽而对韩嘉彦道: “查还是要继续查,分两步走,你全力应试,我则暗中去会一会茶帮,搞清楚他们当年为什么会和师父争夺那画。不过,我需要你帮我撒一撒烟雾,吸引他们的注意。” “如何撒烟雾?” “你那银面哪儿来的?”浮云子不答反问。 韩嘉彦道:“我初到蜀中时恰好是端午节,那里的人跳傩戏,集市上还卖傩面。这面具是一个苗人卖给我的,你知道苗人尚银。” “这样,银面不要毁掉,胡服换成夜行服,过段时间我给你赶制出来,你再把屋里那把师父传你的剑带上。”浮云子指了指一侧万氏书画铺子的库房道。 “带上剑作甚么?城中不能携刀剑,会被查的,我一个书生,又寄人篱下,你要我往哪儿藏那剑?”韩嘉彦问道。 “那这样,你以后但凡夜行,就先来我这里拿剑。” “夜行做甚么?” “撒烟雾啊,你个傻闺女,以后你就以银面女侠的身份在暗夜里活动。” 韩嘉彦呆愣愣看着他:“银面女侠?” 浮云子面上露出狡黠笑容,捻须思索了片刻,给她起了名字:“就叫……侠女彦六娘,如何?” 韩嘉彦面现羞耻神色,恨恨道:“我不要!要当夜行侠你自己去!” 说罢便夺过他手中的巾帕塞回自己怀里,瞪他一眼,随即转身疾奔,轻身越过墙头离去。 “诶!”浮云子喊了一声,然而韩嘉彦已经走远了。 浮云子一回头,发现烧鸡两条腿都没了,葫芦里的茶也喝光了,他忍不住骂了句:“臭丫头片子,干啥啥不行,抢食头一名!” 第七章 十一月三十,距离韩嘉彦初入汴京已过去五日。 她虽对自己那日的身份伪装十分自信,但终究还是惹出了意外之事。她闻听风向,这几日城里起了搜捕的风,朝中、宫中必有聪明人看出那日长公主所出意外很不简单。而那位倒霉的蔡香亭蔡指挥,已被停职下狱接受调查。 也不知他与章素儿的婚事,是不是该告吹了。 风声渐紧,她这几日颇为低调,既不曾回西榆林巷的小院,亦不曾去找她师兄浮云子,更不曾去见章素儿。她只老老实实待在练蕉院中,埋头温习功课,练笔习字,准备科考。 她归家已有五日,家中人都不曾来看过她。只有院中的婢女雁秋日日勤快洒扫,照顾她的起居。韩嘉彦的贴身衣物都是自己清洗,沐浴、就寝,皆不需要人服侍,她更不让雁秋进入她的寝室,都是她独自收拾。 她只给雁秋一些钱,让她帮忙在外采买些菜肉米粮,回来后用院中小灶做给她吃,解决每日的吃饭问题。 韩嘉彦观察了雁秋五日,暂且没看出她有甚么异样,至少她确定雁秋不曾去找过家里的其他人。她似乎也随了主人,进了这个小院子便与外界隔绝,互不往来。 今日北风渐止,虽然天地间仍旧寒冷萧瑟,但好歹阴云散去,出了日头。 韩嘉彦搬了一把交椅到院子里,一面晒太阳,一面温书。她读的这卷书并非经史子集,而是她在大名府时买的历年试题汇编。这书出自一位府学教授之手,刊印上千册,在大名府一时洛阳纸贵。 然而韩嘉彦买这书可并非真将这书当成了甚么登科秘籍,而是看个乐子,增长见识。她时而能看出有趣之处来,发出会心的笑声,惹得一旁忙碌干活的雁秋频频侧目,还以为她在看甚么逗乐的闲书。 正当此时,外头传来了韩府内知(即管家)刘昂的声音:“打搅六郎则个,郎主唤您去东院一会。” 韩嘉彦望了眼日头,这会子约莫刚到巳时,尚未到午时。她长兄韩忠彦不在官衙,怎会回府了?不过算算日子,也该见一面了,否则她这位长兄也忒能沉住气了。 她站起身来,将手中书一卷,背在身后,长身鹤立,远远问道: “长兄今日怎这般早归府,往日里掌灯时分都不一定能回。” “回六郎,今日散朝早,亦无太多公事需要处理,郎主前几日一直很忙碌,将手头事务处理完,这才腾出空隙专门与您一会。一会子可能还需出门,六郎您先做好准备。”内知刘昂淡然又清楚地回答道。 韩嘉彦眉头微蹙,片刻后应了声: “知道了,你且等一会,我换身衣服便来。” 一盏茶后,换好衣服的韩嘉彦随着内知刘昂往东院行去,那里是郎主韩忠彦及其家眷所住。韩嘉彦换了一身青布交领袍、外罩乌黑裘氅保暖。因着时间匆忙,她未戴幞头,以碧玉小冠束发。 韩忠彦正在东院的西厢暖阁内,彼时刚换下公服,穿上燕居的宽敞袍子,只以木簪束发,正洁面净手准备用朝食。因着他时常天不亮就要早起上朝,家中一般不为他准备朝食。今日情况特殊,他未在官衙用,回家后其实早已过了时辰,但腹内空空,便需吃些垫底。 韩嘉彦入屋时,长兄韩忠彦正站立仰首,用梳子整理他的长髯。他身材高大,有一副美须髯。已过知天命之年,他鬓角已然斑白,眉目却依旧俊朗,并不很显老态。 “嘉彦,问长兄安好。”韩嘉彦立于门口,拱手揖礼,有婢子为她褪去外氅。 “来了,坐,陪为兄用些。”他抬眸打量了一眼韩嘉彦,淡淡指了指花格栅另一侧餐厅内的梨木虢石台面圆桌,其上正用暖炉温着一小锅黄米粥,并一碟煎角子,一碟热时蔬,简单精致。 “长兄,我已用过朝食,不饿。” “用些,一会子出门,怕是要误了午食。”韩忠彦将梳子递给身旁服侍的仆从,转身走来,语气仍旧淡淡的,但透着股不容拒绝的意味。 “是。”韩嘉彦从不违逆他的意思,至少在表面上。 二人落座餐桌边,静默用餐,食不言、寝不语。韩嘉彦只喝了一碗粥,用了点时蔬。煎角子一筷未动。韩忠彦为她夹了一筷,她犹豫了片刻,还是吃了。 用罢餐食,韩忠彦以茶水清口,用巾帕拭唇,然后走近内屋去更衣。韩嘉彦在外间候他,就听他缓缓提道: “师茂功课温习得如何了?” “尚可。”韩嘉彦的回答惜字如金。 “呵呵……”听到韩嘉彦的回答,韩忠彦淡笑起来,“七年未回,师茂看上去成熟了不少。” 韩嘉彦没有回应。 “此次应试,可有高中把握?”韩忠彦再问。 “有。”韩嘉彦并不讳言,她此番回来就是为了应试得中,给其兄施加压力。 “好!”更衣完毕的韩忠彦从里屋步出,面露欣慰神色,“天圣五年,父亲于弱冠之年高中榜眼,惊才绝艳。在你身上,依稀能看到昔年父亲的风采。” 韩嘉彦却谦卑地垂下眉眼,道:“父亲神风,已再难见。” 韩忠彦顿了顿,眸中神光微敛。半晌才缓缓道:“我受父亲荫庇,以将作监簿入仕,后才补举为进士,其实内心颇有些遗憾。七年前,我本想送你入太学,奈何你不告而别。不过都过去了,只要你有才学,不论走哪一条路,都能大放异彩。” 大放异彩……为韩氏家族门第添彩吗?韩嘉彦心中冷笑,面上神色愈发谦卑。 “走罢,我们出去转转。”韩忠彦扬了扬手,随即率先出了屋去。有仆从为他披上防风的裘领大氅,他缓步前行,韩嘉彦随后披氅而出,默然跟随。 韩氏一族身形皆高大俊朗,韩忠彦上了年纪,腰背微躬,但仍旧伟岸。韩嘉彦本是女子,身长不及兄长,但也高挑颀长。二人一前一后出府,有扈从牵马随后伴行。 韩忠彦今日心绪尚可,有漫步街头,游赏汴京冬景的兴致,并不急着上马。韩嘉彦有些无奈,只能耐着性子陪同。 看着兄长的背影,她心思逐渐飞远,想起他这些年为官的经历,只能说他老成持重有余,奋励精进不足,二字概括是为“平庸”。唯一的建功之举,便是元丰四年、五年,对西夏用兵时,他曾出使辽国,稳定局势,未曾让辽国插手宋夏之战。 但那场战,宋大败,至今想起仍倍觉痛惜。 如今他位高权重,尚书左丞为副宰执,他自户部尚书擢升到这个位子上,掌百官纲纪、国朝钱粮。然而近些年国势每况愈下,却也是有目共睹。前些年新政猛苛,于百姓是灾难,后又除新复旧,更造成许多混乱。朝政为今之计,乃是寻一定法,利民生,休养生息。 然而如今的朝臣皆以党争为第一要务,互相攻讦,少有干实事之人,国朝弊政,看在韩嘉彦眼里,忧愤不已。 而她的这位兄长,其立场并不偏向于任何一派,让人难以捉摸。可以显见的是,他如今能身居高位被任用,显然立场得到了太皇太后的认可,旧党认为他是自己的人。但他与新党之间的关系也并不差。新党如今失势,但韩忠彦依旧用私人关系保其中一些人生活无碍,比如章惇、邢恕。这是最典型的官场权术,他做的这些事也并非无人知晓,只是更无人敢说些甚么。 韩府在党争中似乎天然有着某种超脱的优势,因为谁都知道,做官做到韩门这个份上,不论甚么党争,韩门都能在强大的关系网荫庇之下安然无恙。 在韩嘉彦眼里,兄长的背后写着两个大字——“权臣”。但这不是她想看到的,权臣不一定是能臣,更不一定是敢为之能臣。 这世上只有一个敢作敢为,敢做能为的王荆公,尽管韩嘉彦对新法的一些措施有个人的异见,总体之上,她仍然支持革新。这是她母亲的主张,亦是她个人的主张。十几年了,至今仍未变过。 但在如今的形势之下,选择沉默,才是明智之举。 走街串巷一直向南,走到朱雀门附近时,韩忠彦终于上了马。韩嘉彦于是也跟着上马,随在他身后,二人纵马小跑,出了旧城入新城,再往南。至此时,韩嘉彦基本能猜到他要去哪里了。 这是去太学亦或国子监的方向。 韩忠彦缓了速度,向后方的韩嘉彦招了招手。韩嘉彦控马上前,与他并辔而行。 “到这儿差不多可以说话了,师茂啊,你对当下的朝局有甚么看法?”韩忠彦目不斜视地控马于道中,四周行人稀少,他稍稍放开了一些音量。 韩嘉彦有些惊愕于他竟然会问自己这样的问题,他是朝中重臣,自己不过一个尚未登科的举子,这是某种考验吗? 韩嘉彦思索了片刻,道:“太皇太后身体欠安,与官家之间似有龃龉。想来是,风向要变,也就近几年的事。” 韩忠彦瞥眼看她,忽而意味不明地一笑,问道:“你怎知风向会变,即便不远的未来官家亲政,当下旧党把持朝局的局势就一定会扭转?” 韩嘉彦笑道:“新旧党争能争得起来,不过是因为掌权者默许制衡。若官家下定决心要实施新法,则旧党难有生存余地。我观当今官家年纪虽轻,可胸怀宏图壮志,当能断行新法。” 韩忠彦见她说得如此笃定,不由蹙眉,道:“师茂,揣度上意,可莫要一叶障目,误入歧途。” “某这个猜想并非空穴来风。三件事,项背听朝、乳母猜忌、薄待生母,此三件事必成心魇,一生难除。帝受辱而怀旧,数年闷闷不乐。而时间站在官家那一边,这便是最要紧的。”韩嘉彦淡淡分析道。 她说的这三件事,“项背听朝”是指太皇太后高氏临朝听政,与官家御位相对。众朝臣皆向太皇太后禀事,从不回身面向官家。每每上朝,官家只能看到众朝臣的后背颈项,默然垂听,毫无发言机会。 “乳母猜忌”指的是去年,也就是元祐四年十二月时,民间传出宫中寻找乳母之事。范祖禹上书太皇太后批评此事,言辞激烈。太皇太后对外解释说,是神宗遗留下的几个小公主年幼,需要乳母照顾,但私下却将官家身边的宫女唤去审问。此事后来在民间传出许多笑话来,太皇太后本意是想遮掩此事,结果却成了欲盖弥彰,让官家难堪受辱。 而“薄待生母”则更是四海皆知,官家生母朱太妃,本应封太后,却因太皇太后打压而只能为太妃,各项待遇都次于向太后。只因太皇太后不愿树立朱太妃的威仪,以折损自己与向太后的威望。 官家怀念先帝,崇敬先帝所施之政,对亲人手足尤其爱护,这都是宫中出了名的。而太皇太后高氏与他之间是皇权之争,虽表面平静,可内里暗流汹涌。确如韩嘉彦所说,时间站在官家那一侧,待他亲政,风向必变。 然而姜还是老的辣,韩忠彦只用一句反问就驳她哑口无言:“若再起玄武之变,武后临朝呢?” 韩嘉彦心中嘟囔了一句:那倒也并非不可,届时我就可换下这身男装,以红妆入朝了。 第八章 太学,阙楼威严,阔庭广厦,书声朗朗。太学之东,一墙之隔,为国子监。 尚书省礼部统管国朝之文化教育,国子监为其下辖机构之一。管理国子学、太学、辟雍、四门学、广文馆、武学、律学的具体事宜。太学隶属于国子监,国子监祭酒兼掌太学,另设司业一人协助祭酒负责校务。 国子监本部直接教导少数学生,即国子学,多为京朝七品以上官员子弟。至元祐年间,国子学基本已不再招收学生,只存行政之效用。 太学的生员无品官的资格要求,广大庶民子弟皆可入学,但光是入学考试这一关,绝大多数人就过不了。 神宗时期,借着熙宁变法的东风,太学大兴。如今已然是全国学子向往的最高学府。如今的国子司业由夫子第四十七代孙——孔武仲担任。他与其兄孔文仲、其弟孔平仲合称“三孔”,孔文仲两年前业已驾鹤。 韩嘉彦随着长兄进入太学,穿庭过院时恰逢午间课休,一众白布襕衫的学子正三五成群,从授课的学房向供膳的膳房行去。许多人注意到了他们,从穿着、形貌,可轻易判断他们的身份,于是便成功吸引了注意力。 “好像是尚书左丞韩师朴。”韩嘉彦听到有人认出韩忠彦来,低声议论道。 “他身后的那是谁?颇为年轻?” “应是他的幼弟,形貌很是相像。” “韩六郎?似是很少闻名。” “据我所知,韩六郎自幼就不在汴京。” “这是为何?” “家事,家事,莫打听……” 韩嘉彦眉梢微颤,不禁腹诽:这帮子太学生消息可真灵通,大宋朝文武百官,至少七品以上的京官都被他们摸清楚了家世背景。 韩忠彦稳步前行,似是对一切议论充耳不闻。行至司业住邸,有门徒上前迎接,恭迎他们入内。韩嘉彦本以为长兄带自己来此,是为了科举之事,想向国子司业孔武仲请教今年的应试策略。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只是令她没有想到的是,孔武仲邸内还有一位先客,他一身素衣直裰,头戴东坡巾,面貌颇有些沧桑,苍须霜鬓,年岁已长,但气质儒雅端谨。 “诶呀,子由,你果在此处。”韩忠彦这一进门,便笑呵呵拱手道。 头戴东坡巾的儒雅男子便是苏辙,他忙起身回礼:“师朴兄。” 韩忠彦比苏辙还长一岁,故而苏辙唤他为兄。 另一位身材高大,一身学官公服的短须男子,年岁也颇大了,脊背有些岣嵝,跟着向韩忠彦行礼:“见过师朴兄。” 韩忠彦回礼道:“客气了常父,今日是某打扰了,还是为了私事,某这是厚着脸皮登门拜访呀,呵呵呵呵……” 孔武仲字常父,年纪比韩忠彦小四岁。 “师朴兄今日过太学,是为了令弟罢。”苏辙的注意力已经落在了他身后的韩嘉彦身上。 “哈哈哈,子由你可太机敏了。” 此时韩嘉彦回过味来,想来韩忠彦定是没跟苏辙打过招呼,韩忠彦今日可能是临时得到了消息,直接带着韩嘉彦来抓苏辙的。 因为能明显看出,孔武仲知情,但苏辙不知情。 “来,师茂,过来见礼。”韩忠彦招呼身后的韩嘉彦。 韩嘉彦上前,端谨方正地施礼:“嘉彦见过孔司业,见过苏中丞。” 苏辙凝目打量他许久,由衷赞道:“公子如玉……公子如玉呀。” 韩嘉彦神色更显谦卑。 又是一番寒暄,众人才分宾主落座。韩嘉彦陪了末席,虽然她对于一会儿可能到来的考校并不犯怵,可长兄这一点不与她打招呼,直接突袭的行事方式,还是令她颇为不爽。 茶盏已添了一轮,是时候该切入正题了。就听韩忠彦笑道:“我这幼弟,自幼是在相州老家长大的,今年刚应举得解,明年应试。我带他来见见二位山长,二位给提点提点。” 苏辙也曾任学官,称一声“山长”也恰如其分。 苏辙与孔武仲相视一眼,孔武仲读懂苏辙眼神,于是率先开口道: “近些年,进士科取士之风向,想必二位也很清楚。字简言洁,行文舒朗,说理为重,崇高古而弃艰涩,最忌佶屈聱牙。这是自欧阳文忠以降就形成的取士风向。不过,也并非不考文采,相反,这种考法更显功力。师朴兄,我得先看看师茂的底子如何。” 韩忠彦笑着做了个请的手势。孔武仲一扭头,便瞧见不远处墙上挂着一幅古渡图,于是道: “就以古渡作诗或词罢。” 韩忠彦眉头一蹙,心想这题出得有点刁钻,并非是寻常考题。 他将眸光投向韩嘉彦,就见韩嘉彦面上未有一丝怯乱,忖了一会儿,缓缓开口吟道:“词牌:南乡子。烟暖雨初收,落尽繁花小院幽。摘得一双红豆子,低头,说着分携泪暗流。” 苏辙静静听着,没有太大反应。孔仲武暗暗点头,景很美,意象是红豆,说相思别离,符合古渡所象征的场景。上阙看上去中规中矩,无功无过。但是急思之下有这样的发挥,很不错。 “人去似春休,卮酒曾将酹石尤。别自有人桃叶渡,扁舟,一种烟波各自愁。”韩嘉彦继续吟完下阙。 “好!”孔武仲点头称赞,“好词。” 卮乃古时酒器,洒酒于地曰酹。“石尤”用典“石尤风”:相传古时有商人尤某娶石氏女,情好甚笃。尤远行不归,石思念成疾,临死叹曰:“吾恨不能阻其行,以至于此。今凡有商旅远行,吾当作大风为天下妇人阻之。” 后称逆风、顶头风为“石尤风”。 苏辙心中沉吟:词是好词,但他有些纳闷,好端端的怎会作出这样凄婉的送别词来?似是这位韩六郎已有缠绵心上却不能得的佳人了?还是说,有更深一层的暗喻? “子由,该你了,尽管考校。”韩忠彦微笑着看向苏辙,打断了苏辙内心的揣测。他捻须思索了片刻,道: “某也不考诗赋文章,某想问问师茂,对西夏边事,有何看法?” 韩忠彦面色一僵,孔武仲也神情紧绷起来。此等军国大事,一介书生很难有全面妥当的议论。更何况西夏边事在朝堂上本就争论不休,韩忠彦知道苏辙主张割地议和,近年来颇遭诟病,成了他的心结,只是没想到他今日竟会用此事来考韩嘉彦。 韩嘉彦几乎没有过多的思考,便开口道:“一城一寨,皆是血汗筑就。万千儿郎不能白白战死。为今之计,当稳扎稳打,伺机缓缓蚕食,立稳脚跟,终有一日当可夺回失地。” “如何夺?话说得容易,做起来困难重重。正是因为有万千儿郎在边关,我们才不能轻易用兵。如果能和谈,为何不谈?米脂、浮图、葭芦、安疆四寨本就守不住。”苏辙蹙眉反问。 “守不住,难道就不守了吗?”韩嘉彦淡淡道,“若我只有一抔米,只够今日的口粮,难道我今日不吃、明日不吃,只是为了以后能吃,而永远不吃吗?” 苏辙噎住,随即道:“谬论!你这是强词夺理。西夏边事牵一发而动全身,辽国坐山观虎斗,一旦有渔利的罅隙,必会介入。我们有那个能力两线开战吗?” “若想避免辽国介入,把握时机与大势最为重要,我观近几年辽国内政,时机不远。我也并非是说现在就要开战,但我们不能因噎废食。 “中丞,您应当知道,西夏横山一带有几个位置极佳的战略要地,比如石门城。拿下此地建立战略堡寨,便如在西夏腹内扎入一根铁钉,敌人必畏首畏尾,难以前进。我们便可借此进一步扩大战果。一旦蚕食横山,西夏将失去最后的屏障,只要能控制住辽国,平灭西夏指日可待。”韩嘉彦继续道,她眉目无波,心绪极稳。 “纸上谈兵,你还太年轻,你可去过前线,带过兵?哪里是那么容易办到的事?”苏辙摇头道。 韩嘉彦平静道:“军事,有带兵经验、熟悉前线情况固然重要,但宏图战略,也可于沙盘推敲演练。有大方向,再结合前方实际,方可知道甚么当为,甚么不当为。至于后方钱粮支持,自当革新以扩军备。” “好了,师茂。”韩忠彦终于出声阻止她继续说下去,嗓音低沉,威严毕现。 但不用他制止,韩嘉彦也不会继续往下说了。因为谈及革新,必要进入话题的禁忌地带——新旧党争,这是她现在不能也不该谈的话题。 她含笑垂眸,仿佛刚才那辩才滔滔之人不是她一般。 本有些怒意上涌的苏辙意外得沉默了下来,他到底老成谨慎,在几个故友挚交面前,他虽敢于聊这个话题,但也绝不会因被一个晚辈驳倒而失态。 他向韩忠彦拱手笑道:“恭喜韩门又出娇子,惊才艳艳,真是令我想起昔年忠献公的风采了。” 韩嘉彦起身,再次向苏辙大揖行礼:“晚辈见识短浅,颇有冒犯,还望中丞见谅。” “诶,莫要这般唤我,见外了。” “栾城先生。”韩嘉彦再拜。 “哈哈哈……”苏辙抚须大笑,惹得一旁韩忠彦、孔武仲也跟着笑了起来。 苏辙心下感怀,这韩嘉彦思维敏捷,年纪轻,有锋芒,但知道甚么该说,甚么不该说,分寸拿捏十分老道,又颇有为官数载的圆滑。不得了,将来必成大器。 他笑着点了点韩嘉彦道: “六郎,我认你为小友,可否!” “此乃嘉彦之荣幸。” “六郎的才华某分外欣赏。但某要提醒一下,今次知贡举的主官,可不会喜欢这样锋芒毕露的言论。该如何应题,想必六郎心中当有分寸。”孔武仲笑道。 “多谢先生提点。”韩嘉彦应是。 此后闲聊一阵,苏辙有急事要回官衙办理,几人就此道别。此行没有别的目的地,见完了孔武仲与苏辙,韩忠彦便与韩嘉彦径直归府。回程路上,韩忠彦一言不发,韩嘉彦看似观赏四下景象,心中却在忖度长兄带自己专程见一面苏辙,到底是为了什么。 “兄长,今次知贡举的主官是谁?”她开口问道。 “范百禄。”韩忠彦未有隐瞒,言简意赅地答道。 范百禄,现任翰林学士兼侍读,是官家的老师之一。他是正直之能臣,但相对保守,属于旧党,与苏辙的立场相近……但今次大比与苏辙也没有甚么关系呀?韩嘉彦愈发纳闷了。 兄长到底在打甚么主意?韩嘉彦看着前方韩忠彦骑马的背影,陷入沉思。 …… 当日深夜,坐在自宅书房案前踌躇许久的苏辙,终于提笔在一份札子的最后,添上了韩嘉彦的名字。他吹干墨迹,缓缓阖上了札子。这份札子,明日将会呈于太皇太后高氏的案头,他苏辙不想趟这浑水,也不愿作甚么皇室的媒人,但今日与韩氏兄弟的会面,令他感到顾虑重重。 韩嘉彦……他沉吟着这个青年的名字,回忆着他今日当面的一切行举,心怀忐忑地熄灭了油灯。 第九章 时入腊月,日头一天天地过去,不知不觉,竟已走到了腊月末。 汴京终究下了入冬的第一场雪,天愈发寒冷了。章素儿清晨醒来,屋内碳火已微,她觉出几丝寒意,赖了片刻,还是揭开锦被,起身更衣洗漱。 婢女阿琳正在隔间候着,听到内屋起身的动静,连忙进屋帮着服侍。章素儿裹上厚衣,坐于梳妆台前,琳儿为她梳发盘髻: “七娘今日起得挺早,往日里还得再睡半个时辰才起呢。”章素儿在章家这一辈的女儿中排行第七,因而仆人唤她“七娘”。 “这天愈发寒了,近日里也是懒散过头了。”章素儿有些没精打采地回道。 “七娘近来一直在宅内未出行,外头可是热闹极了,正是置办年货的时候。”阿琳笑道,“涂四说,今儿要上集市去买半只羊,三对鸡鸭,五条干鱼,年节时能做不少好吃的。” 涂四是章家的杂役小厮,负责外院的诸多杂事。那日在州桥偶遇韩嘉彦时,跟在章素儿身侧的,便是阿琳与涂四。 下人们关心吃穿,可章素儿却没有心情想这些。她只是问了句: “今日可有新的书信?” 阿琳缓了手上的动作,终于憋不住道:“七娘……我知道您与蔡指挥的亲事没了,您心中难过……” 章素儿一挑眉,没精打采的眼中终于浮现出一丝光亮,打断她道:“谁说我因为此事而难过?” “啊?”阿琳一时摸不着头脑,“那您为何最近这般倦怠,甚么事都打不起精神来?阿琳愚笨,还以为您一直在等蔡指挥的书信……” “傻丫头,我说了多少次,我不愿嫁他,你当我是说胡话呢?婚事没了,我内心可畅快着呢。”章素儿哭笑不得。 阿琳傻眼了:“那……七娘到底是在等谁的书信?是郎主还是娘子?” “都不是。”章素儿叹息。 当此时,她忽而听闻闺房院落的墙外,响起了箫声。只是很短促的一段旋律,呦呦如鹿鸣,很快便消失了。章素儿猛地从梳妆台前站起身,惊了身后阿琳一大跳。手一松,好不容易盘上去的发髻如瀑般披散,章素儿提起裙摆,散着及膝的乌发,便往屋外跑。 “七娘!您去哪儿?发髻还没绑好呢?”阿琳急急忙忙在后面追。 章素儿一气儿跑到了院内,环视一圈,未见那日思夜想的身影,一瞬袭来的欣喜顿时散了。不过她很快就注意到院子里植的那一棵青松,就在青松枝丫上,别了一封折成纸鸢形状的书信,她连忙踮起脚尖将那书信取了下来。 一展开,便看到了熟悉的舒朗字迹:【素儿兹启:数获手书,至感厚爱。因学业繁重,家中管教亦是严苛,予一直不曾回书,心下甚愧。予登门拜访不妥,若素儿得便出门,可逢双午后,于祆庙对侧万氏书画铺子相见。——嘉留】 “七娘……您看什么呢?”阿琳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今日是几日?”章素儿将信一叠藏入大袖中,忽而回首看她,面现桃云,眸中情海泛起涟漪。 阿琳不曾见过她这般模样,一时讶异万分,半晌才结结巴巴应道:“腊月廿三日……” “明日……明日我要出门。”章素儿兴奋地在原地转了两圈。 “七娘?”阿琳被她吓到了。 “你快来为我择裳,我明日穿哪一件好?” …… 韩嘉彦负手握箫,立于章府后门不远处的酒楼楼台之上,观望了一会子后院内的情景,确认章素儿拿到了信,才信步下楼离开。 她此时心中彷徨难过,不知自己此举是否应当。 她是男装女子,自幼也未有亲近的友人亲朋,章素儿可以说是唯一一个与她相熟的女性友人。 但不论如何,她对外都是男子的形象,“男”未婚,女未嫁,确不该过从甚密,会影响章素儿的名声。原本以为七年前龙虎山一别,便再难相见。没想到刚回汴京便偶然相遇,实在是缘深。 韩嘉彦不愿意无情斩断这段好不容易才有的宝贵友谊,章素儿自幼也十分孤苦,无人相伴。她前些日子好不容易寻得的姻缘也断了,想来恐怕心中也郁结不快。 只是那日与州桥偶遇,她似是能看出章素儿对她有几分情愫。韩嘉彦虽未经情/事,也知她对自己起了情爱之心,该如何是好?她身为女子不可能娶她为妻,岂不是要耽误了她。 思来想去,似是只有斩断情缘一条路可走。只是这条路可并不好走。 起先,韩嘉彦只想着晾她在一旁,兴许时间长了她便不再会联络。可近一月来,她于韩府数度收到章素儿以章府内知的名义发来的手书,言辞虽委婉,但情谊毕现。尤其是最近一封,作词一首,凄婉哀切,再如何迟钝也能看出她多么想见一面。韩嘉彦毫不怀疑若自己再不回信,她会大着胆子登门拜访。 届时,事情闹大,让长兄知晓,可就不好收拾了。 她知道素儿绝非那种好打发的人,她外表内敛,内心却热烈又敏锐,且有一股柔竹一般的韧性,只可以柔化解,不可强力弹压。也莫要想去糊弄她,因着她冰雪聪慧,即便一时被蒙蔽,不久后也定会识破,届时她必会来讨要说法。 韩嘉彦实在不想与她走到那一步,她想着章素儿是半个化外之人,若是能将自己女儿身之秘透露与她知晓,倒也未尝不可。她只需明白自己是女儿身,自会退却,一切烦恼得解。 但这事儿她这几日与师兄吵了好几回,师兄无论如何都不同意。 “你怎能如此信任她?她是章惇的女儿,身份可并不简单。就算她现在不往外透露你的身份,以后呢?如何能保万无一失?小师妹,你不要一时糊涂,把身家性命全搭了进去。” “唉……”她禁不住唉声叹气。 她承认向章素儿透露女儿身,确实相当危险。可如若不告诉章素儿自己的女子身份,她又该编出什么样的借口,来斩断她们之间的情谊?是说自己要成婚了,还是说她早已有了相守相爱之人?亦或是装作性情大变,忽而对她冷言冷语? 不论如何,章素儿定不会信的,她定会深究一切,直到明白一切原委,她太了解自己了,韩嘉彦自忖是没办法糊弄过去的。 何况她内心深处也并不想继续欺骗她。 韩嘉彦无比苦恼,心沉似有千钧重,就连温书备考,都难以集中心神。 章府位于杨楼街,其实距离西榆林巷不远。她脚步转南,入了小货行街,买了些吃穿用度与纸墨,随后走到了西榆林巷的巷口。 今日出门的另一个打算,是想来看看谢盛主仆。这一个月来,她一直闭门温书,不曾回西榆林巷。她始终不解那日长兄韩忠彦带她见苏辙的用意,这使得她的危机感又上升了,总有一种兄长会对她的科考做手脚的猜疑。 然而她现在甚么也改变不了,唯一能做的就是奋发备考,以期一举高中,如此方可在一定程度上冲破桎梏与束缚,获得在朝中活动腾挪的间隙。 谢盛主仆也不曾去韩府拜访,一是本就不熟路,二是冒昧登拜韩府门第非常不妥。 韩嘉彦刚站在巷口,就被不远处院门前洒扫的谢家老仆瞧见,对方立时迎了上来: “韩公子!韩公子,您可算来了,我家郎君一直就盼着您来呢。” “近来某一直在温书,也未出府,怠慢无疾兄和您了。” “诶,您太客气了。我们主仆能有住处,都是您的恩惠,您这么说真是折煞老仆了。” “无疾兄近来身体可好?” “尚好,托公子您的福,我们典了些字画换了钱,寻了杜金钩杜大夫瞧了,近来身体正稳步转好。” “如此甚好。我给你们带了点东西,若是有短缺的,尽管与我说。”说着将手里提着的大包小包递给了老仆。 “哎呦,使不得使不得,都够用了。” 老仆推辞,韩嘉彦坚授,最终老仆还是收下了。 寒暄着,二人走入了院内,彼时的谢盛正坐于厨房灶膛旁烤火温书,聚精会神,一点也没注意到门外的动静。直到韩嘉彦走到厨房门口遮住了光线,他才一抬头看到了来人是谁。 “师茂兄!”他惊喜起身,起得太急了,一时眼冒金星,眩晕要倒。韩嘉彦闪电般伸手扶他,谢盛只觉得韩嘉彦手上有股排山倒海般的力量,稳稳地拿住了他。 他心下一惊,暗道韩师茂看上去纤瘦颀长,哪来的这么大力道?这是练过功夫? “啊……失礼失礼。”缓了一下,谢盛拱手作揖道。 “无疾兄小心,越是临近考试,越是要保重身体。”韩嘉彦笑着收回手,还礼道。 “是,算算日子……也该锁院了罢。” “应是要过了正月,才会锁院,还有几日。”韩嘉彦道。 锁院,指在考试前数日,知贡举的考官在接到任命后必须入住贡院,并被封闭,与外界隔绝。 主试官进入礼部贡院后,首先是出试题,大概是六七日的时间,接着才是举行考试,即“引试”。考试结束后评定考卷、定等、核对字号,最后则是发榜。直到最终定出等第,主试官才能出院,在此之前都是锁院时间。 考试每日一场,一般考三场或者四场,分诗赋、经义、论、策四科目。 近些年,省试大多都是考诗赋、经义、论三场,后期殿试时只考一门策。举子但凡过省试,便不再黜落,因而举子们最看重的便是省试。而殿试是最后一层镀金,以期能在官家面前展露头角,为今后的仕途铺路。 此四科,义以观通经,赋以观博古,论以观识,策以观才。四科兼备,便是全才英隽。 一般来说,锁院都在正月里,时长在一个月左右。判定锁院是否开始,就是看朝廷发布的省试知举官任命是否出来。一旦任命昭告而出,就要立即锁院,与外界隔绝。也就是说,任命知举官的日子,一般也就是锁院开始的日子。 当前,举子们大多并不知晓今次的知举官是谁,如此就可最大限度地避免考官与举子事先进行接触。因而与前代大不相同,本朝干谒官员,已经不能成为科考得中的关键。再加上糊名、誊录、祥定、对读等举措,本朝科举应试已形成了相当完备严谨的制度,也形成了相对公平公正的大比环境。 不过似韩嘉彦这般身份特殊的勋门子弟,大多都有渠道知晓本次知贡举的官员是谁。公平公正永远也只能是相对的,但不论如何,比起前朝,寒门子弟入仕之道已然拓宽了许多。 韩嘉彦与谢盛闲谈几句,便笑而道: “本次应举,想必无疾兄应当能高中。” “师茂兄何出此言?”谢盛疑惑。 “哈哈,本次知贡举的主官,是你的同乡啊。”韩嘉彦哈哈笑道,本次知举官范百禄,正是成都华阳人。 谢盛愣住,半晌才苦笑道:“师茂兄莫要拿我寻开心。” “某可不是开玩笑,某确知今次的主考官是谁。正是……” 她还没说完,就被谢盛打断,只见他神情严肃地拱手道: “师茂兄不必告知于我。不论主考官是谁,天下举子都是同场竞技,考官也偏袒不得任何人,我知与不知,是否又是我同乡,皆无影响。” 怎么会无影响?这里面的门道可多了去了。不过,谢盛有他的持身之道,韩嘉彦还是颇为欣赏的,虽然这在她看来这有些迂阔了。 韩嘉彦默然片刻,笑而揖手:“无疾兄高风。” “呵呵呵,师茂兄,你这是恭维我,还是贬损我呢?”谢盛半是玩笑地道。 “我是打心眼里敬佩你,我希望你我能同榜高中,以后我们便是同年了。”韩嘉彦道。 “承君吉言,愿能与君同年。”谢盛终于开怀笑了出来。 第十章 韩嘉彦随后又去西屋给母亲灵位上了香,出来后,已到了午膳时分。谢家老仆端了吃食上桌,韩嘉彦便也自然而然留下用餐。 谢盛身子尚虚,不能饮酒,他以茶代酒敬了韩嘉彦一杯,感怀道: “我来汴京一月,这门都没出去几回,风土人情我也尚未认全。外界之繁华,似是与我无关一般。我是很想出去走走呀,似师茂兄一般,游遍大好河山,可惜我这身子……不争气。” “无疾兄还年轻,身子将养好了,再出游亦不迟。”韩嘉彦安慰道。 “不年轻了,二十有七,已年近而立了。” “无疾兄可成婚了?”韩嘉彦顺口询问道。 “尚未成婚,但已定亲,未婚妻还等着我高中后回去完婚。婚事之所以一直这般拖着,也是因为我这身子不好,是我耽误了她。”谢盛说到此处,神思中透出几分缱绻来。 韩嘉彦却道:“恭喜啊,此番高中,人生三大喜,无疾兄一口气就全占了。” “嗯?甚么三大喜?” “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他乡遇故知。”韩嘉彦竖起三根手指笑道。 “哈哈哈哈……”谢盛大笑,“这么说,师茂兄便是那位他乡的故知了,你我萍水相逢,却一见如故呀。来,师茂兄,我再敬你一杯。” 又饮下一杯茶,谢盛询问韩嘉彦道:“师茂兄可定亲了?” 韩嘉彦摇了摇头,随即道:“无疾兄,我比你年幼三岁,莫要以兄相称了。” “好。”谢盛点头,“那师茂可有相好之人?” “算是……有吧。”韩嘉彦脑海中不自主地浮现出了章素儿的容颜。 “哦?可去提亲了?” “暂时尚未与家中长辈提及,她亦是官宦家的女儿,只是,其父目前正贬谪,我恐家中不会同意这门亲事。而且……我的婚事,恐难自己做主。” 她不知自己对素儿到底是甚么情谊,但想来应尚未到情爱的程度。她困惑于此事已然很久,自己女扮男装,嫁娶皆不成,感情似是也迷茫起来。她对男子一直就不曾有过爱恋的心绪。而对女子……她目前唯一十分在意的就是章素儿。只是她并不认为那是情爱,只是一段非常珍贵的友谊。 龙阳断袖,磨镜对食,这样的事虽少,但韩嘉彦行走江湖多年,也未尝不曾听闻。只是她从未想过这样的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幼时,她与母亲相依为命,想着的是发奋图强,帮母亲减轻劳苦,得享天年。 入韩府后,母女受气,她被送入相州家学读私塾,想着的是还是发奋图强,考取功名,将母亲接出韩府,不再受辱。 再后,骤闻母亲死讯,悲痛欲绝,想着的是查明她去世的真相。 这许多年来,私人的情爱从不曾占据她脑海片刻,她错乱了性别,只能以虚假的男性身份在这世上活下去,她怎敢去谈甚么情爱? 谢盛听她如是说,终于明白她为何今日看起来似是神思不属,原是为情所困。 他一时踟蹰,斟酌半晌才道: “师茂,我不在你的身份立场之上,也不懂勋爵门第的姻亲之事。人道是大丈夫不应为情所困,眼见着应试在即,你当专注于当下,莫要分了心神。若你与那女子有缘无分,还是尽早断情为好,若能见面就当见一面,若不能,便与书信一封说清楚你的想法。” “是,无疾兄说的是。”韩嘉彦点头。 断情,如何是那么容易做到的?韩嘉彦绝非薄情寡义之人,她珍惜身边所有的缘分。要她狠下心来与章素儿说些绝情的重话,她心如刀割,难以开口。 一餐饭吃罢,韩嘉彦愈发郁结,只是她内心越是纠葛,面上就越是平静,以至于骗过了谢盛,还当她已然看开。 辞别谢盛主仆,她缓步向南,穿行于街道,往万氏书画铺子行去。正值午后,街上行人少了许多。茶肆、饭馆、酒楼热闹非凡,都是行脚、会友的食客。 只是这些热闹都与韩嘉彦无关,她曳步缓行,也不知走了多久,不知不觉已然来到了秘书省外的税务街前。税务街这里有个张榜的告示栏,每日有开封府衙的差役在此张贴布告,宣读公文。 此时告示栏前正围了一群跑江湖的商客,对着告示栏议论纷纷。韩嘉彦本不在意,却忽而听到其中一人道:“长公主可真是心善啊。” 长公主?这个词如今听在韩嘉彦耳中,有些敏感。她敛了心神,走到告示栏前,想看看张告了甚么。 仔细一瞧,发现竟然是通缉令,原是之前她在汴河边救了长公主车驾,却被当做了歹人通缉。为了通缉她这个“银面胡人”,开封府竟然悬赏了一千缗钱。 韩嘉彦无语了片刻,心想如果师兄拿了自己去投案,是不是就发了?遂觉滑稽,不由笑出声来。 这顿时引起了旁边的几个人注意,有一商客开口道:“兄台何故发笑?” “哈哈哈……”韩嘉彦笑得直摇头,“我是觉得开封府抓错了人,那银面胡人分明是要救人,反倒被通缉,这都一月过去了,也没抓着人,有些滑稽。” 那商客摇手道:“兄台你有所不知,现在都传那银面胡人乃江洋大盗,胡服只是伪装,那日长公主车驾被惊,就是因为那胡人要窃取车驾上的贵重之物。只不过因着禁军赶来及时,未能得手。” “甚么?”韩嘉彦一头雾水,“甚么贵重之物?” “这就不知道了,定不是甚么金银器皿之类的寻常事物,或许是甚么宫中秘宝呢。”另一人神秘兮兮道。 韩嘉彦更无语了,这风言风语传得也忒离谱了。不过她心中一凛,想起自己是从杏园茶肆的云水间里边跳出来的,想来这么长时间了,那茶肆老板定是要被查了。之前她就此事问过师兄,师兄说他会善后,让她莫要多管。 不知茶肆老板现在可好,可别被扣上个甚么大盗同党的帽子,被抓去下狱了。 韩嘉彦着急去万氏书画铺子找她师兄浮云子问清楚情况,不过临走前,她还是回身问道: “几位仁兄方才谈及长公主心善,某有些好奇,想问一下是怎么回事?” 为首的商客见状,忽而露出调笑的神情来:“兄台也对长公主分外关注呀。” 韩嘉彦尴尬一笑,腹诽道:我可不是你们这群登徒子。 另一人回答了韩嘉彦的问题:“近来宫中传出消息,那受惊的御马本要被斩杀的,长公主求太皇太后和官家饶过了御马。多好的长公主呀,心善又绝色,也不知未来便宜了哪个王孙公子。” 韩嘉彦心尖一颤,似有所触。片刻后她默然一揖,转身快步离去,唇角已挂上了笑容。 她继续往万氏书画铺子行去,走至门口才反应过来,那通缉令上并未提及银面胡人的性别为女……她顿住脚步,忖了片刻,自己开口说话暴露性别一事,只有两位长公主知道。开封府不提性别,自是将胡人默认为男,也就是说长公主这是包庇了她。 温国长公主确实非常良善啊……韩嘉彦心中唏嘘。 她走进书画铺子,就见他师兄大白日的靠在铺内的躺椅上,正闭目打盹。他已不是道人打扮,穿了一身青布直裰,戴了一字巾,身旁燃着碳火,手边还摆了点心盘子,吃了一大半,懒散闲适,以至于让韩嘉彦心中冒火。 她上前一步,探出脚来扫向躺椅的腿儿,浮云子却猛地睁眼,身子向前一坠,躺椅向前压来,就要压到韩嘉彦的脚背上。韩嘉彦敏捷地一缩脚,浮云子业已起身,从背后躺椅边沿抄起拂尘,就往她头上扫来。 韩嘉彦猛地侧身让过去,劲风在眼前荡过,吹动了她的幞头。她将挂在身前的幞头长角甩至身后,并起两指笑着点了点浮云子,道了句:“万掌柜好闲心,大白天烤火吃零嘴,甚正事也不干”。 浮云子将拂尘挂于臂弯,叱道: “你这没良心的,还知道来看我啊!” 此前韩嘉彦在府内一个月,只借着买纸墨的借口与浮云子见了三面,其余时间,都靠万氏书画铺子雇佣的两个小工——阿丹与阿青传信。 大约是七年前,为了调查残画的下落,浮云子前往江南,第一趟大约待了三个月,没有消息。于是后来北上,干脆在汴京开了这家万氏书画铺子。 他褪了道袍,用了曾经的俗家名字——万方,盘下了这间铺子,逐渐混进了汴京的书画买卖行当,如此方便打听消息。阿丹与阿青就是那时候收在手底下,帮他做事的。 他们是亲兄弟俩,姓翟(音同宅),因着早早没了父母亲人,也没有名字。他们早些年是汴京街头的破落户,混号飞毛腿和长臂猴,一个善跑,一个善攀,尽干些偷鸡摸狗的事。万氏书画铺子刚开张时,他们去铺子里偷盗,被浮云子降服。 他们心知遇上了贵人,死心塌地追随浮云子。浮云子正缺人手,于是收下了他们,给哥哥起名丹,弟弟起名青,跟着浮云子学些装裱书画的本事,也读书识字。 他们自知并非是能考功名的才子,能跟着万掌柜学一门本领糊口,已然是此生之大幸。 此后浮云子几次三番打着收字画的名义下江南调查残画下落,阿丹和阿青也轮番跟着他下江南跑腿,逐渐成了可以信赖的帮手。 “阿丹、阿青呢?”韩嘉彦拉过一把交椅,坐在了碳盆旁烤火,问道。 “出去进货采买了,年节快到了。”浮云子道。 “是啊,这日子过得真快。” “韩府也该张罗起来了罢。” “他们自张罗他们的,与我无关。”韩嘉彦漠然道。 “怎么着,他们又欺负你了?” “没有,我回来后,除了长兄,那家里我谁都没见面。再说了,她们也没那个本事欺负我。若不是想查清楚我娘亲的事,我早和他们断绝往来了。”她想起九岁刚入府时的一些不愉快的往事,心下沉郁。 “你小心点,你的长兄,他可不是个简单的人,他城府极深,是个能左右你的人。你现在啊,是他的重点关照对象,他估摸着正在你身上打算盘呢。”浮云子用铁钳捣了捣碳火,让火烧得更旺些。 “师兄,我问你,杏园茶肆的事儿你怎么处理的,那茶肆东家没被我牵连吧?” “没有,你当你师兄我是谁啊,这点小事还处理不好?”浮云子捻须笑道。 “那你本事还真大。”韩嘉彦哂笑。 “那可不,我教那老板与开封府应答,说他铺子里进了歹人,是个江洋大盗,有高超的易容术,摸进他店里就是为了偷皇室秘宝的。贫道我追这个江洋大盗追了好几个月了,今次她藏进铺子里,老板亦是无辜至极。开封府问了几次话,就没再找他麻烦了。” “好啊,原来是你!”韩嘉彦气得直咬牙,“因为你我成通缉犯了!你可真是我的好师兄!” “我这是为你造势啊,师妹,上回咱们谈到的侠女彦六娘,你考虑得如何了?” “不干!”韩嘉彦眼中冒火。 “你别急嘛。我猜你今次来,定是为了那位章七娘,对吗?你答应我做一回侠女彦六娘,我就帮你解决章七娘的麻烦。” “不用了,我自己解决。”韩嘉彦不上当,“你明日借我地方用一下就行。” “怎么着,你要斩情了?” 韩嘉彦不答。 浮云子却话锋一转道:“也不必做的如此绝情,我有一法,你想不想听?” “甚么?说好了,彦六娘的事不是交换条件。” “行行行,我的意思是,你可以告诉她你的女子身份,不过,你也要也要用一件事拴住她才行。她不是没了十四岁之前的记忆吗?你帮她查一查十四岁那年到底发生了甚么事,帮她唤起回忆。查不查得清楚另说,重点是,你要拴住她。这样一来,她可以断了对你的情丝,也不会将你是女子的事随意乱说,你们还能保持相对良好的关系嘛。” 韩嘉彦眸光闪动,陷入思索。章素儿确然非常想恢复十四岁之前的记忆,为此她尝试了很多法子,都没有结果。还在龙虎山时,她曾告诉韩嘉彦,她完全没有那日淋雨发烧前的任何回忆。没有回忆,人就像是无根浮萍,不知自己从何而来,这让她感到非常没有安定之感。 也许……可行?韩嘉彦沉吟下来。 第十一章 (投雷加更二) 腊月廿四,这是民间祭灶的日子。宫人们昨日刚做完整个宫苑的扫尘,今日正为殿宇张灯布彩。 延福宫昆玉殿,为温国长公主寝殿。清晨,赵樱泓梳洗着装完毕,便依着往日里的规程,先前往宝慈宫,给太皇太后、太后、太妃请安。 她是不喜坐步辇的,自行于宫道之中,身后随着她的贴身侍婢与内侍,内侍们抬着一架空步辇。她先是绕去了一旁的群玉殿,宫人嬷嬷们已经服侍着赵桃滢准备出门了。小家伙打着哈欠,还没睡醒的模样。瞧见阿姊远远行来,立刻笑起来,迈开步子跑着迎了上去。 “阿姊!”她抱住赵樱泓裙摆,赵樱泓发髻上的步摇随着她的入怀,清脆摇晃了一下。 “桃滢昨夜可早睡,可顽皮了?”她矮下身子,牵起幺妹的手。 “睡了!早早便睡了!”小家伙十分骄傲地说道。 桃滢年纪还小,走路不快,也走不远。因是,二人这才上了同一架步辇。 两位长公主的随驾队伍穿过延福宫锦绣雅致的亭台苑道,一直向西,来到了宝慈宫外。主殿宝慈殿为太皇太后寝殿,慈宁殿为向太后所居,朱太妃陪入宝慈宫偏殿。 姊妹俩抵达宝慈宫的时间,恰好为常朝散朝后不久。太皇太后仪仗刚从垂拱殿返回,算算时间,正是更衣已必的闲暇时刻。 姊妹俩先入太皇太后寝殿,叩首问安。寻常日子里,向太后与朱太妃都各自在各自的寝殿内,今日却都聚在了太皇太后这里。赵樱泓、赵桃滢前来问安后,太皇太后高氏便将赵樱泓留了下来: “嬷嬷带桃滢先回去罢,樱泓你留下,祖母有些事要与你谈。” 赵桃滢被宫人带走,走时还依依不舍地看着姐姐。朱太妃看着自己的两个女儿如此亲厚,神情虽依旧端谨,眸中的缱绻温情却掩盖不住。只可惜她甚少能长时间与女儿们相会。 赵樱泓在末位端谨坐下,就听太皇太后道:“一会子官家也来,我让他也听听你的婚事。” 赵樱泓心中叹息,该来的总归是来了。 约莫半个月前,母亲朱太妃曾找她私谈了一回,说是太皇太后与向太后已为她择定了一份驸马的备选名录。但官家坚持要让赵樱泓自己也有选择权,太皇太后也答应了。因此可能过段时日,就会将这份名录展现给她知晓。 母亲还说,这一回挑选的驸马,都是勋门子弟且已然应举,或即将应举的青年才俊,太皇太后知道她爱读书,故而专门要为她挑选满腹诗书的才子做驸马。 赵樱泓谈不上愿与不愿,她根本没得选。如果可以,她更希望一辈子老死于宫中,也不要出降宫外,去面对一个全然陌生的男子。 “樱泓,这几日身子可有不适之处?”太皇太后询问道,语气和蔼慈祥。 “孙女一切安好,多谢祖母关怀。” 一月前赵樱泓与赵桃滢车驾遇险,此事亦是惊吓到了太皇太后与太后、太妃,回宫后,太医给两位长公主检查一番,确认了身子无碍。可此后数日,桃滢连连做噩梦,赵樱泓夜里也睡不安稳,确然有惊吓成疾的倾向。 太医又开了安神的汤药,服下后,总算是转好了。 “开封府这几日上报,悬赏仍未有消息。也不知那银面歹人藏到了何处去,兴许是早早就逃出了开封。”太皇太后思索道。 向太后开口道:“太皇太后,近来传言甚嚣尘上,说那银面歹人是个江洋大盗,要窃取宫驾中的秘宝。” 太皇太后笑了:“谣言毕竟是谣言,市井百姓不知原委,胡编乱造消遣罢了。你我都知晓,我们宫驾中有甚么秘宝值得窃取?是你我的珠钗罗裙,还是香炉舆铃?” 向太后掩唇而笑,四下里侍候的宫人们也忍俊不禁。 “莫不是,那歹人正是针对樱泓?”朱太妃缓缓开口道,“否则怎会无端惊了樱泓的车舆?”这些日子,朱太妃因着这件事忧思不已,可没有太皇太后与向太后的玩笑心情。 “谁人敢针对樱泓?又为何要针对?”太皇太后蹙眉反问。 朱太妃垂下眉眼,无法作答,因为她也想不通。赵樱泓不过是先帝留下的长公主而已,不论她是活着还是没了,都不影响朝局。 除非……只有一种可能,就是这本就是设计出来的一个局,真正针对的可不是赵樱泓,而是赵樱泓背后的官家、朱太妃,有人想借此挑起事端,借着温国长公主出降的事,将水搅浑以谋私利。 此时,殿外响起了内侍通传:“官家到!” 赵樱泓立刻起身,面向殿门,不多时就见一位头戴无脚乌纱硬幞头,身穿紫锦燕居圆领袍,腰系金玉带的俊雅少年稳步而入。他身高与赵樱泓一般高,尚未长成,面如冠玉,眼似朗星。神态恭谦,不似一般少年飞扬,沉稳内敛。 赵樱泓立即向少年揖礼:“官家金安。” “长姊莫要多礼。”少年皇帝虚扶了一下姐姐,眸光亲厚。然后他才向上首的太皇太后、太后与太妃一一见礼。 待官家落座,太皇太后命内侍捧出几份名录,呈给向太后、朱太妃、官家和赵樱泓。 几人同时打开名录卷轴,细细端详。太皇太后亦不言语,等了一盏茶的时间,见他们差不多都过了一遍,才道: “这是老身这边近一月来整理挑选出的名单,结合了苏学士的举荐,各个勋门内适龄待婚的青年才俊,基本都在这份名录之中了。官家、樱泓都瞧一瞧,哪位是比较中意的人选?” 赵樱泓扫了一眼名单,只知道约莫有十来个候选人,就没再细看。因为她谁也不认识,谁也不熟悉,根本无从挑选。 倒是赵煦看得极其认真,并且仔细回忆每一位候选人的家庭背景,以期择优。不多时他眸光落在了韩嘉彦的名字上。 韩嘉彦,韩府竟然还有个六郎……这位才俊似是没有听说过呀,在汴京声名不显。一看后面补有一句苏学士举荐,今次要参与登科大比,他了然了,看来应是苏学士看好的秀才。 一提及韩门,他就想起先皇曾为韩琦做御撰“两朝顾命定策元勋”之碑,为相十载、辅佐三朝,为国朝鞠躬尽瘁。欧阳修曾评价韩琦:“临大事,决大议,垂绅正笏,不动声色,措天下于泰山之安,可谓社稷之臣。” 韩门现如今的当家人韩忠彦,他也时常于朝会得见,亦有乃父之风。在朝中稳如泰山,不动声色,每临大事有静气。官家十分喜欢这样的家风,稳重恭谨之人,修身持正、从一而终,对于长姊才能爱护有佳。 思及此,不由得对韩嘉彦起了几分好感。 再观其余人,官家都不大满意。要么是门楣有些低了,要么是年纪有些大了,还有就是虽早有才学名声传出,但亦常出入烟花柳巷,品行私德有亏。 “长姊可有相中之人?”官家先不表态,而是询问了赵樱泓。 “樱泓全凭官家、太皇太后、太后、太妃做主。”赵樱泓垂眸道。 官家沉吟了片刻,这才小心道:“我观韩府六郎似是不错。” 太皇太后道:“确然,这也正是老身看中之人。先帝在时,曾与老身提过,他顾念韩琦功德,欲与为婚姻,当是六郎嘉彦与樱泓最为适配。因此,也早早算过两个孩子的生辰八字,颇为相合。今次恰逢韩六郎应举,若是能高中,自是添了彩头。” 这话,不论是官家还是赵樱泓都是头一回听闻,原来先帝在时就想要给赵樱泓与韩嘉彦牵线了。 官家心中顿时起念,他素来崇顺先帝,既然长姊与韩六郎的姻缘是先帝的遗愿,他身为人子,当替父完成。 不过赵煦还是想要为长姊最大限度地争取利益,于是道: “既然韩六郎要应举,若是能入殿试,也许能让长姊屏见于他。太皇太后以为如何?” 太皇太后沉吟,朱太妃刚要开口,向太后就笑道:“官家,内廷不应出前朝。” 后宫与前朝举行殿试的集英殿隔着相当远的距离,这许多年来,除了摄政太后,没有女子出过前朝。哪怕是摄政太后,也只在垂拱、紫宸二殿内朝垂帘,从不曾踏足过集英殿。这是不成文的规矩。 “这……”赵煦瞥眼去看长姊,就见赵樱泓抿唇轻微地摇头。 他不得不退一步,道:“太后说得是,朕思虑不周。” 太皇太后却忽而话锋一转,道:“樱泓的公主第,已然修出个大概来了。改日有空,亦可先去看看,毕竟是出降以后的长居地,有甚么不满意的地方,尽早提出来。” 温国长公主第是今年四月开始修建的,因着旧城土地紧张,因而是挪了新城之北军头司驻地、龙卫营东壁地带的土地来修建。 官家默然点头,赵樱泓瞧他神色,便知他作何打算。 见弟弟对这位韩六郎如此推重,她似是也起了几分兴趣,想看看这是个何等模样的人了。 …… 商议过后,赵樱泓返回自己的寝殿。官家恰好也要回福宁殿,便有一段路与她伴行。少年皇帝看着自己风华绝代的姐姐,一时惆怅不已: “长姊,朕实在不愿放你出宫。” 赵樱泓笑了:“官家已经长大了,莫要说些孩子气的话。” “朕心里害怕。”少年皇帝与长姊关系亲厚,无话不谈,“昔年福康公主齐大非偶,夜扣宫门,后癫狂抑郁而终。朕每每想起,都心中惶恐,深怕长姊所托非人。如若可以,朕真不想放长姊出宫。” “我非是福康公主,官家不必过于忧虑,不论我所托之人如何,我都能过好自己的日子。”赵樱泓平静说道。 “长姊不在,朕只有一人了,连个说些体己话的人都没有了。” “官家身居皇位,大位孤寒,官家应早些适应才是。” “不论如何,朕必要为长姊选出最佳的伴侣,定不能让长姊此后半生受苦。” “哈哈,好,樱泓感谢官家厚爱。”赵樱泓笑得眉眼弯弯。 “长姊,我说真的,你可别不信我,我的眼光可不差。祖母既然松了口,等我寻个合适的时机,就让韩嘉彦过公主第,让你见一面,若你不喜,便作罢。”赵煦逐渐在长姊面前露出孩童模样,也不再自称“朕”了。 “官家莫要思虑过重,这般年纪日日眉头紧锁,樱泓怕官家伤了身子。” “哎……朕怎能不发愁!今日筵经,正好轮到知贡举的范百禄范先生给朕讲经,朕让他注意一下韩六郎。” 少年皇帝忧心于长姊的婚事,好似个小老头般絮絮叨叨。行至福宁殿,又不舍与长姊分别。还是赵樱泓坚辞,他才入了福宁殿,未再相随。 赵樱泓幽幽叹息,她这个弟弟甚么都好,就是自小到大眉头不展、心绪阴郁,赵樱泓怕长期下去他会折寿。 赵氏皇族,寿数都不长,尤其是做了官家,更是折寿。赵樱泓不想看到弟弟走在自己前面。 回到寝殿内,她更衣完毕,去了头面,散了发丝,坐于梳妆台前,凝望着那枚放置于妆奁内的飞针,陷入了沉思。 身旁的宫婢媛兮为她梳发,亦瞧见了妆奁内的那枚飞针,但她并不多言。惊驾那日回殿后,她亲眼看到长公主从袖中取出了这枚飞针,收在了妆奁内,但她至今并未与媛兮解释这是甚么。 “媛兮……女子能习武,行游天下,该是何等潇洒美好之事。” “长公主想要习武?”媛兮吃了一惊。 “不是……我只是羡慕那样自在的生活。”赵樱泓缓缓道,抬起手,盖下了妆奁。 第十二章 腊月廿四,过午。章府寝室内的章素儿捧起心爱的琴,将其收入了一个精美镂刻的琴匣之中。她爱不释手地抚摸着琴匣,满目缱绻。 “七娘,咱们该走了。”阿琳有些紧张地催促道。 “好。”她点头,披上火红的裘氅,在阿琳与涂四的护送下出得府来。 因着今日章府内知马诚安有客人要接待,早间一直于前堂相会交谈。近午时,门口一直又有媒人来往,多是来问章府结亲意向的。 章素儿年岁已长,因而相等门第的家庭,大多已不会将她纳入初婚的对象范畴。愿意提亲的大多是二婚。但章家毕竟是大官宦世家,即便近年遭贬谪,仍旧有很多小门小户的家庭期望能高攀上这门姻亲,提亲的人可并不少。 马诚安目前被章惇夫妇委托全权张罗章素儿的婚事,蔡香亭一出事,他立刻就放弃了这门亲,另寻他人。近一个月来,日日如此,只是他也并非能完全做主,还需与余杭的章惇夫妇书信往来,汇报情况。 过午后,宅内一般会清净下来。马诚安习惯午间小睡片刻,这是章素儿出府的时机。她到底是主人家的女儿,马诚安也不能强硬束缚于她。因而章素儿回汴京近一年来,时常也会于午后出宅门散心。 春日赏花放鸢,夏日扑蝉捉萤,秋日藏枫拾栗,冬日踏雪寻梅。 本来无忧的她,近日里生发了无限的愁肠怨情,这愁怨都是向着那不开窍的人的。她知道自己栽进了情海,七年前分别时就已然心中空落,明白了对那人的感情。 七年时光,本以为早已冲淡了感情,她也确实有很长时间里不会总是想起他来。哪知州桥再会,那埋藏时久的情,已然酿成了醇厚芳香的酒,只轻轻一嗅,便迷了眼和心,让她难以自持。 只是那人不开窍,明明有缘再会,却木头一般迟迟不与她再续前缘,使她愁怨难抑,相思成疾。 如今终于要相见了,又忐忑难安起来。 涂四驭使着府内的车驾,载着她和阿琳行至万氏书画铺子时,天空飘下了密如飞絮般的雪。她披着那件火红的氅,戴着氅衣的兜帽。进门时如白雪中的红梅一般,倏然间抖落覆盖,露出了娇美的身姿。 柜台后的浮云子瞧见她,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随即扬起笑容,道: “章七娘,许久未见了。” 章素儿的眸光定在他身上,片刻后笑容飞扬:“竟是浮云子道长,您怎会在此处?” “七年前,贫道下山后在汴京开了这间铺子,糊口饭吃。”浮云子从柜台后行出,与她见礼。 “道长这是……还俗了?” “非也,因一些原委,需要一个俗家身份。”浮云子含混解释道。 “怪不得……”章素儿美眸沉吟,也并未深究,只道,“怪不得他会约我在此处。” 浮云子淡笑道:“七娘是来寻六郎的罢。” “嗯。”章素儿轻声应道,面现淡淡羞涩,眸中含情。 “她在内院客房等你,你去罢。”浮云子做了个请的手势。 章素儿将婢女阿琳留在了前堂店铺,自往内院行去。推开西厢客房门,一抬眼便瞧见了那个让她魂牵梦萦的人。 韩嘉彦今日只以玉簪束发,穿了一身广袖大袍,大寒的天里衣衫单薄。正坐于碳炉旁,一面烤火,一面捧书静读。炉上铁壶煮水,袅袅烟气弥漫,炉旁摆着茶案,茶台上已沏了一杯茶,高香四溢。 抬眸见她推门进来,韩嘉彦淡笑起身,远远执书一揖。章素儿恍惚间被迷了心神,慢了半拍,才心慌回礼。 “劳素儿奔走,是某的不是。进来烤烤火吧,外头下雪了,冷得狠。”韩嘉彦抬手指了指炉火旁的另外一把空着的圈椅,温和道。 章素儿准备了一肚子的话,等见了面,却怎么也说不出来了。心口怦怦跳着,扰得她难以思考。 她解了氅衣的系带,将其褪下,挂在了一旁的衣架之上。抚了抚精心挑选的素雅锦绣襦裙,略显拘谨地坐在了韩嘉彦身侧的圈椅上,端正着姿态,显得有些紧张。 “喝茶。”韩嘉彦放下手里的书,提起茶壶,为她沏了一盏茶。又将那一碟未动一块的茶点推至她面前。 “嘉哥儿……”章素儿尝试着开口,可却听到了自己有些干涩的嗓音。她止了话头,端起茶盏,打算饮下润嗓。 “唉!小心烫。”韩嘉彦见她喝得有些猛,忙出声提醒道,但还是迟了,章素儿被烫得手一颤,茶盏从手中脱出。韩嘉彦眼疾手快勾手一捞,茶盏稳稳抓在手里,被她眨眼间搁回了案上。 但茶水不可避免地洒了出来,洒在了章素儿的衣裙上。 “素儿!没烫着吧。”韩嘉彦连忙从腰间摘了自己的巾帕要为她擦拭,手举到半途又顿住,不敢去触碰她。 “没事……没事……”章素儿有些慌乱地用自己的帕子拍掉身上的茶水,低着头正又羞又恼,一时也没注意韩嘉彦的动作。 韩嘉彦默默将手收了回去。 屋内一时沉默,韩嘉彦又为她沏了一杯茶,然后自己主动起了话头: “今日约你到此,是有要事须说于你知晓。素儿,你我于十年前相识,相伴三年,我非常珍惜与你之间的情谊。只是这情谊……” “你不要说了……”章素儿立时打断了她,面上的桃云缓缓褪去,显出苍白的模样来。韩嘉彦话及此,冰雪聪明如章素儿如何能猜不到接下来要说甚么,定是些拒绝的话。 “你要听一下,我希望你能听一下素儿,这很重要。我不愿与你断了这份珍贵的情谊,你是我唯一的挚交好友。只是,我不知是否是我会错了意,你似是将男女之情错付在了我的身上,我是否说错了?”韩嘉彦十分严肃地问道。 “何谓错付?”章素儿终于抬眸,看向韩嘉彦,美眸已然泛红,有泪光凝聚,“也许是我自作多情了,但你我门第相当,你未婚、我未嫁,缘分到此地步,为何要用错付二字?” “不,不是的,素儿。你并非自作多情,只是……是我欺骗了你,你不能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对我付诸感情。我今日约你到此,就是为了告诉你这个重大的秘密,我希望你能保守这个秘密,这对我真的很重要。”韩嘉彦有些急切地解释道,她看不得章素儿哭泣。 章素儿有些发懵地看着她,不能理解她所谓的“欺骗”是什么意思。 韩嘉彦深吸一口气,缓缓抬手摘去了自己的玉簪,将松散盘起的发髻打散垂落,又抬起手来,摸住咽喉部位,一点点撕去了贴在咽喉位置的假喉结。 接着她起身,解开衣带,将宽敞的大袍散开,又将内里的内衬衣领扯开,露出了缠得紧紧的裹胸布。那裹胸布似是特制的,很厚实,完全遮掩了她女子的身段。 她换回了女子本音,执女子礼道:“我为女子,这便是为何我说你错付感情于我的缘故。” 章素儿眼睁睁地看着眼前这个俊美无比的郎君,眨眼间化为了如此秀美清隽的娘子,一时间眸光呆滞,脑海里一片空白。 怎会如此,怎么可能?!她的眉眼、气质、身段,丝毫不能让她联想到女子,可眼前的事实却如当头一棒,震得她不得不去面对。 “素儿?”韩嘉彦见她半晌不曾给任何反应,担忧地在她眼前挥了挥手。 章素儿猛得站起身,身后圈椅因她动作过猛,翻倒在地。她浑身都在发颤,仿佛在压制甚么一般,难堪地低声问道: “你这是在与我顽笑吗?” “素儿……我不是顽笑,如果你愿意静下心来听一听我的故事。”韩嘉彦十分无力,叹息道。 章素儿忽而抬手,似是要拒绝她。接着她愤然转身,抬步向屋外行去,韩嘉彦默然看着她,没有阻止。但她走到了门口,却顿住脚步,返回身来,眼泪已然夺眶而出: “我昨夜一宿未眠,想着今日你可能会对我说的话。我满怀期待,以为你想通了,明白了我对你的情意,愿意娶我。最不济,我以为你不过冷言冷语拒绝于我。只是我做梦也想不到,你竟然……竟是如此一个陌生至极的人。七年!我等了你七年!你骗得我好苦!” 言及此,她忽而止住了话头,因为她看清了韩嘉彦面上悲戚的神色,这是章素儿头一回看到这样的她,泫然欲泣却又苦苦隐忍。那一瞬间,被愤怒和不可置信冲昏头脑的她,猛然间仿佛被扇了一耳光,再度陷入了怔忪。 往事一幕幕于心头浮现,她意识到眼前这个人,不是虚假的,如此真真切切地站在她的面前。 初识之时,她是那个吹着洞箫、坐在墙头看她抚琴的俏皮少年,会变着法儿逗不开心的她笑,会给她带好吃的,会陪她一起坐在龙虎山颠看漫天繁星。 年岁渐长,她是那个曾与她说过未来许多宏图壮志的少年,那个日日挑水劈柴、勤奋习武读书的少年,正直良善、纯真机敏,深受龙虎山上每一个人的喜爱。 那也是那个学成下山时依依不舍,临别前耗费近一月为她雕刻琴匣相赠的少年。 她不是虚假的,不是一个谎言,她只不过不是他罢了。她也有喜怒哀乐,也会悲痛欲绝,此刻的她正因为自己的偏激与诘难而伤心欲绝,她好看的眸子里,有泪光在闪烁。 心中的怒焱一瞬熄灭,愧悔暗生,她默然垂泪。屋内陷入安静,只余章素儿饮泣声,与韩嘉彦压抑的呼吸声。 “对不起……”也不知过了多久,章素儿缓缓道,嗓音哽咽滞涩,“我不该说那些话。” “我知道你会很愤怒伤心,那七年我已然无法赔偿于你,因此不论你说什么,我都得受着。”韩嘉彦再度深吸一口气,调整情绪,将方才未能递出的巾帕,再度递到她面前。 “不,是我失态了,我不应该口不择言,你有你的苦衷……”章素儿接过她的帕子,拭去了面上的泪水,试着让自己的情绪平复下来,“我不需要你赔偿,你娶不了我,那我便不嫁,谁都不嫁。我本就是俗家居士,不过就是再回龙虎山,出家为坤道罢了。” “素儿……莫要说些气话。”韩嘉彦无奈道。 章素儿道:“这不是气话,你还记得我曾与你说过,我不愿嫁给我不喜之人,如果我无法选择与谁相伴余生,我宁愿孤独终老。这不是玩笑话,亦不是赌气话,我从十四岁入山起,此念便起,一直未曾动摇。” “好,既然如此,如果你家人逼你,我愿帮你达成心愿。”韩嘉彦认真道。 章素儿看着眼前的这个女子,心下慨然,她到底是自己的知心人,只有她才会说出方才那样违背良俗的话来,她只是为了自己。 尽管她并非男子,尽管她骗了自己这么多年,可她又不是只骗了自己,她骗过了所有人。她活得该有多艰难,真是难以想象。自己何必要因为她不是男子,而起这么大的气性?她反思自己,深觉愧疚。 “素儿,我以为你会夺门而去,与我就此断绝往来。可你却能这么快接受我的身份,依然留在这屋中,我真的很开心。”韩嘉彦扬起笑容,看着章素儿,真切地说道。她黝黑的眸子好似能看进人心底。 “你……你莫要说这些……”章素儿忽而又觉得面上发烧,移开了目光。她侧过身去,偏首望向一旁闷烧着的碳火,试着掩藏眼底的慌乱。 怎么回事,她这心……怎么还跳得这么快,她明明是女子…… “好,我不说这些,那你是否愿意听听我儿时的故事?是你完全没有听过的那一部分。”韩嘉彦见她不再抗拒自己,终于开怀,兴致勃勃地问道。 “嗯。”章素儿点头,随即转而道,“你先把衣服穿好,还有发髻,我帮你束好罢。” “好!” 韩嘉彦掩好衣襟,系好衣带落座,将那假喉结重新黏回自己的喉间。章素儿绕至她身后,以手为梳,捧起她乌黑柔软的发丝,细细理着,这是她头一回摸到她的发丝,还带着一丝温润的体温,叫她心跳不已。 接着她一面听着韩嘉彦述及过往,一面为她盘发束髻。本悸动难安的心思,逐渐平静下来,思绪转到了她那段不可思议的人生经历之上。 第十三章 治平四年九月十二,暑意渐散,蝉鸣依旧。韩嘉彦便是在这一日夜间于西榆林巷的小院里呱呱坠地。 治平是英宗的年号,但其实这一年正月里英宗就已然大行,新帝继位,尚未更换年号。这位新帝便是神宗赵顼。彼时的他,是个不足弱冠年的年轻人。 韩嘉彦有记忆以来,身边就只有娘亲一人。她与娘亲住在西榆林巷的小院子里,过着平静的生活。娘亲是女大夫,专给官宦门第的贵妇娘子看病,在汴京也算是口口相传的名医,只是地位低下。 她娘亲杨大娘子眉目秀丽,身材高挑,行步有风,手提肩扛不输男子,头脑灵光聪慧,举止颇有风度,做事利落又有条理。四下邻里多对她有好感,但因为知道她是大官养在外的外室,又并不敢过从甚密。 韩嘉彦儿时曾听到隔壁宅院中大人议论她娘亲曾是青楼妓/女,被大官赎身后养在了外室。她儿时第一次与人打架,也是因为和附近的孩童一起玩耍时,被那些孩子骂作“妓生子”。 不论是妓/女,还是女大夫,都是下九流的卑贱行当。她的母亲处在最底层,但她勤劳、聪慧、坚韧,用她的一双手努力养大了韩嘉彦。不仅仅是养大,她还全心全意地培养韩嘉彦成才。 记忆深处,韩嘉彦几乎从未见过生父韩琦,娘亲也很少向她提及父亲。她看过娘亲的账簿,她似乎也从未拿过韩琦的钱做用度。 她只记得大约是她四五岁时,某个夏夜,确实有一位年纪很大的老者来过院内,与母亲秉烛夜谈许久。那老者在她的记忆里已经很模糊了,她只能隐约记得他高大佝偻的背影,与花白的长须。他似乎抚摸过自己的头,亲切地喊过自己的小名“嘉儿”。 三岁时,韩嘉彦逐渐产生了分辨男女性别的意识。那时,西榆林巷几户院子里的孩子们总是凑在一起玩儿。玩骑竹马打仗游戏的都是男童,而女童则在一起编彩绳、踢毽子。只有蹴鞠时,所有孩子才会凑在一起分组来踢。 韩嘉彦总是跟着一群男童玩,他们带着她成天跨着竹马跑来跑去,那时的韩嘉彦性子很内敛,她不喜欢动,她想和女童们一起编彩绳,可却被男孩们嘲笑,说她天生女相,长大定要做宦官。 小嘉彦回家后委屈哭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委屈,但被嘲笑总归是会很难受的。她询问娘亲自己到底是男孩还是女孩,她见过男孩光屁股,他们和自己不一样。 “嘉儿,你是女孩子呀。但是呢,娘亲将你打扮成了男孩子。别的人都不知道,这是嘉儿和娘亲之间的秘密。”杨璇笑眯眯地摸着她的小脑袋,抹去了她的泪花,道。 “可是……为什么呢,娘亲?”小嘉彦问出了灵魂一问。 “因为啊,嘉儿,这世上有很多的不公之事,最大的不公,就是女孩不如男孩。女孩不如男孩,所以女孩会被鄙视,会被遗弃,会被买卖,甚至被当做物品一般互相赠与。所以,女孩如果想靠自己在这世上更好地生活,扮成男孩会是一种捷径。” 杨璇尽量用平实质朴的语言对孩子解释道,她没有丝毫的不耐烦,努力尝试让年幼的孩子去理解什么是不公。 小嘉彦很气愤,这气愤来源于本能:“凭甚么说女孩不如男孩!” “因为女孩子力气不如男孩子大,所以男孩子可以去打仗、打猎、种田耕地,女孩子只能采果子、养蚕缫丝织布,久而久之,男子占据了更多的粮食、猎物,并用武力压制住了女子,女子打不过他们,只能屈居在他们之下。” “为什么女孩子力气不如男孩子大?” “这是上天的意思,娘亲也不知道呢。但是娘亲知道,我们女孩的智慧,一点也不比男子差。而女孩子可通过刻苦的锻炼,获得和男孩子一样的大力气,只是必须要很努力很努力才行。” 小嘉彦懵懂地看着娘亲,就听杨璇问道: “嘉儿想不想变得很强,打得过男孩子。” “想!”小嘉彦毫不犹豫地应道。她的好胜心就是在那一刻被点燃的,至今未曾熄灭。 于是四岁时,小嘉彦开始在娘亲的指导下习武。最开始只是枯燥地打基础,日复一日的训练,对于孩子来说是一种折磨。 娘亲对她的教导松弛结合,训练时十分严格,训练结束,韩嘉彦表现得好,就一定能得到她喜欢的吃食或玩具。比如她儿时最爱吃的各式甜食糕点,还有娘亲亲手做的一些木制小机关。 娘亲还会为她制定每一个阶段的目标,每当达成,母亲就会带着小嘉彦去郊外游玩儿。那是小嘉彦最喜欢的事,她喜爱汴京的四季风景与人文风物,春花秋月、夏雨冬雪,一切都是那样的壮丽美好。 母亲告诉她,汴京很大,但大宋的疆土更大,比汴京要大数百倍,东南西北风土各异。在大宋之外,还有辽与西夏,在辽与西夏之外,甚至还有更为广袤的世界。 小嘉彦的心一下被放得宽阔广大,她开始做梦,梦见自己遨游广袤的山川大地,乃至宇宙星河。 “嘉儿,有朝一日,你要用你的双脚丈量整个世界,不必在意一时一物的得失,你所见过的一切,将会组成你的一生,你要过得绚烂多彩,无拘无束,无悔无愧。”那一日大相国寺开放日,娘亲带着她登临资圣阁顶,抱着她俯览汴京城全景时,对她如是说道。 这话韩嘉彦一直铭记于心,从不曾忘怀。 韩嘉彦五岁识字,六岁发蒙读书,都是杨璇亲自教授。她的启蒙读物便是史书,从太史公《史记》开始,一边识字通句,一边听母亲讲述过去的故事。 时间的纵轴从平坦广阔的地域横轴之上拔地而起,她的世界开始变得立体起来。她知道了自己脚下的这片美丽的大地,曾经还生活着那样多的人,经历过那样繁多的故事。 两千年王朝兴替,多少人匆匆走过,多少喜怒哀乐、悲欢离合在这片热土之上上演。她每每读史,总是情绪起伏跌宕,难以自持。 在这横轴与纵轴的框架下,母亲允她读任何书,任何感兴趣的,只要她想看,母亲就会想方设法借、买甚至抄来给她看。那些儿时的有趣读物,逐渐充实了她的识海,让她知晓了很多稀奇古怪的事理。 韩嘉彦正式接触并研读四书五经等正统典籍,已然是九岁以后的事了。她无比怀念与母亲在西榆林巷的时光,那是她人生之中最无忧无虑的时候。 无烦恼是一件多么奢侈的事,以至于上天吝啬将其赋予人们,只有童年的短短几岁可得此福分。九岁的韩嘉彦终究迎来了她仅次于隐瞒性别的第二个烦恼——认祖归宗。这个大烦恼至今困扰着她,纠缠着她,也许毕生都无法解决。 九岁那年她和娘亲被长兄接回了韩府,她逐渐明白了娘亲将自己扮作男子的用意,也渐渐通晓人心的险恶与阴暗。 刚入府时,便吃到一记下马威。待客厅内众家人齐聚会面,都要来瞧一瞧新入门的杨璇与小六郎。 仆人端来的茶点是韩嘉彦最爱吃的乳糖,放在她手边的茶台上,而与她隔着茶台坐于下首的是韩忠彦的长子韩治,比她要长五岁,当年已然有十四岁了。 这糖端上来后,韩嘉彦本忍耐着没去吃。却不曾想韩浩拿起一块递给她,她刚要感谢,对方手却一松,那乳糖落在了地上。 “哎呦,瞧我真不小心。不过想必六叔也不爱吃这糖,奶娃才爱吃。” 韩嘉彦至今还记得当时全家上下看他的眼神,讥讽鄙夷中暗含着打量、审视,人人的脸上都挂着做出来的假笑,只为迎合郎主韩忠彦的决定,但他们内心深处的不满已然掩藏不住。 这不是韩嘉彦唯一一次受辱,在那之后,韩嘉彦又有几次与府里人发生冲突,母女二人被仆从下人为难,区别对待。娘亲屡次妥协,最后只得分开用度,以不支取府内分文的态度,获得了一个相对隔绝的安宁小院。 但不久之后,韩嘉彦就被送去了相州老家,与娘亲分别。 她与娘亲是极不受韩府上下欢迎的,将她们接回来,是韩琦临终前的遗愿。韩琦养外室这件事,在韩家人看来,是老郎主身上一个巨大的污点,让他们面上无光。韩家人极讲究出身清白,而杨璇来路不明,且传为妓/女,始终为人诟病。 身为一家之主的韩忠彦也很不情愿,在韩琦过世一年多之后,才不知出于什么样的考虑决定遂行父亲的遗愿,接回杨璇母女。 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如果她不是“儿子”,也就再也没有踏入韩府的机会了。 所以韩嘉彦戒了最爱的甜食,时时以此告诫自己身处于怎样一个动辄得咎的环境之中。她发奋读书,立志考取功名,只为挣出一个名堂来,让韩府上下再也不敢轻视她,让娘亲再也不用于府内受气。 她曾问过娘亲为何一定要让韩府将她接回去,承认她这个第六子的存在。娘亲问她: “嘉儿未来想做什么?” “走遍天下,自由自在,无愧无悔。娘亲,您的话嘉儿一直记着的,这就是嘉儿的梦想。” 然而这一回,母亲严肃地告诉她一个残酷的事实: “如果你想要实现这个梦想,韩府六郎的身份就是你必不可少的助力。嘉儿,你长大了,过了做梦的年纪了。现在娘亲要教给你的,叫做审度形势,如水而动。顺则进,逆则避,借势而行,这样你才能一步一个脚印,行稳致远。娘亲不求你获得多大的成就,但娘亲希望你能不负此生。” 那时候的韩嘉彦不理解,但此后数年,她逐渐参透了母亲的话。她是如此的呕心沥血,一点一点地认真教韩嘉彦成人,教她如何立足于世。 仿佛她早就预见了自己寿数将尽、天不假年一般。 “十二岁那年,我回韩府过年节,那是我最后一次和娘亲相聚。她要我上龙虎山,寻我师父平渊道人学艺,不学成不得归来。名义上是精进功夫,实则是学女扮男装的本领。那会儿,我已然有了女子的模样,再不走,必会叫人看出破绽来。我必须等到身体长成,扮男装再无破绽,才能回汴京。 “韩府大多数人并不关心我去哪儿,我与相州老家那里的借口是外出游历,拜会各地名学。在这点上,我的长兄给与了我一定的宽容。 韩嘉彦的自叙收尾,发髻也早已盘成,她一回头看见满面泪水的章素儿,一时有些哭笑不得地道: “唉……素儿,你哭甚,眼睛都哭肿了。” “我难受……替你觉得苦。”章素儿带着浓浓的鼻音,低声应道。 “都是过去的事了,我也已不在乎韩府人对我是甚么看法。我现在只是想查清我娘亲去世的原委,否则我身为人女,该是何等的不孝。” “为此,你还是要做韩府六郎,还是要考取功名?” “是,这是我必须要跨过的坎儿。不如此,我无法查清娘亲去世的真相。” 章素儿一时沉默,瞧她面上神色坚毅,她心中的酸楚也渐渐淡了。抬起巾帕拭去泪水,她并未追问个中原因,只是道: “这段时日,我不会再与你书信打搅你,你好好应试,我等你的好消息。” 没想到韩嘉彦却道:“素儿,我还有一件想做的事。” “甚么?” “我要查清你十四岁那年发生了什么,帮你记起十四岁之前的回忆。” 章素儿怔然,望着她澄净真诚的目光,她缓缓醒悟过来,她这是在自己身上拴线,是希望自己不要泄露她的身份之秘。 且不论素儿到底愿不愿回忆起十四岁前的记忆,就算她不在乎那段记忆,也不会四处散布韩嘉彦的女儿身份。 一是她并无向外散布的渠道,无缘无故散布这样的消息,无凭无据,反倒不让人相信。二是说出去对她也没有任何益处,反而会惹来非常多的麻烦,不仅仅是得罪了韩嘉彦,她还会得罪韩府,如果世人知道韩府六郎是六娘,这对韩府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 再者,单纯从感情出发,她章素儿也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这么做。 是以,章素儿嫣然一笑,不以为忤,反以为喜,打趣儿道: “如此,素儿就仰仗嘉哥儿了。还有,如若家人逼我嫁人,嘉哥儿可得来救我。毕竟我可是知道你是女子呢。” 韩嘉彦苦笑了一下,只得向她拱了拱手。 第十四章 韩嘉彦独自一人在韩府练蕉院内度过了除夕夜,聚精会神温书备考,两耳不闻窗外事。长兄并没有请她加入府内的守岁宴,但也派人送了吃食和屠苏酒来。韩嘉彦独饮屠苏,微醺中倒觉颇有意趣。 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元祐六年在一片爆竹声中到来。这刚跨过年头,元月初三,朝廷正式发布敕令,命翰林学士兼侍读范百禄权知贡举,天章阁侍制、吏部侍郎兼侍读顾临,国子司业兼侍讲孔武仲同权知贡举。 即日知举官入院,贡院落锁以禁军把守,大比进入第一阶段——出题。 这段时间,韩嘉彦反倒没有闭门温书,出了几趟门,专程去杨楼、潘楼、状元楼等茶肆、酒楼、勾栏瓦舍,坐个半日,听一听汇聚在场内的举子们讨论可能出的试题,以开阔思想,更好地做预备。 她颇有收获,尤其是在初七那一日,她于杨楼遇见了一位慷慨陈词的书生,名唤宗泽,字汝霖,长她几岁,亦是今次即将应试的举子。他对西夏、辽国边事颇有见地,于众多学子面前痛陈军事时弊,并推测今次考题可能与边事有关。 韩嘉彦颇为赞同他的想法,但心中有些担忧,因他的观点涉及到了新政革新中最敏感的整顿吏治,如若在考试时不把握好分寸,可能反倒会引发考官不满而落第。 不过韩嘉彦也并未与他接触,只远远观望。 十二日,出题已毕。礼部张榜,将正式的引试时间定在正月廿一日。在此期间,是举子们最后的备考阶段。 正月十五上元,汴京城热闹非凡,通宵达旦地狂欢,韩府人也大多出门去,到街道上看花灯、赏百戏,品尝美食。但一切都与韩嘉彦无关,她一人留在安安静静的练蕉院内,足不出户,做最后的备考。只有无父无母亦无家可归的雁秋依旧陪着她,不吵不闹。 正月二十,考试前一夜,韩嘉彦最后查验自己的文房四宝与纸张无碍。长兄韩忠彦当晚来见了她,与她简单谈了几句,说了些鼓励的话。他最后道: “放平心态,中与不中,皆无大碍。大不了三年后再考,你还年轻。” 韩嘉彦笑了,拱手道:“多谢兄长宽慰。嘉彦定会全力以赴,不辜负兄长一片苦心。” 韩忠彦临走时深深看她一眼,微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 翌日。引试第一门诗赋进士初试开考。 神宗熙宁变法时,王安石废诗赋进士,只以经义取士,本意是想获得更多务实的人才,因为王安石认为诗赋于政事无用。彼时身为新法反对者的司马光,反倒与他有着类似的见解。不过司马光认为取士当先重德行,文学次之。文学之中经义为先,诗赋次之。 熙宁前,举子皆考诗赋,学问范围极广,因为诗赋命题杂出于六经、诸子、历代史记。从命题角度来说,也较难重复。经义之题出于所治一经,一经之中可为题者,举子皆能类集。裒括其类,豫为义说,左右逢之。因而废诗赋后才十余年,数榜之间,所在命题,往往相犯。 进入元祐年间,为革除这一弊病,采取了折衷的办法,分立经义、诗赋两科,使天下之士性各尽其方,技各尽其能,器各致其用。 诗赋进士与专经进士,此二者的考试范围不同。 凡诗赋进士,于《易》《诗》《书》《周礼》《礼记》《春秋左传》内听习一经。初试本经义二道,《论语》《孟子》义各一道;次试赋及律诗各一首;次论一首。末试子、史、时务策二道,时务策一般是殿试的内容了。 凡专经进士,于《易》《诗》《书》《周礼》《礼记》《春秋左传》内听习两经。初试本经义三道,《论语》义一道;次试本经义三道,《孟子》义一道;论策如诗赋科。 两科评定成绩的标准为:专经者用经义定取舍,兼诗赋者以诗赋为去留,其名次高下,则于策论参之。 按照最初设想,诗赋、经义平分秋色,各占一半名额;不过事态发展超出估计。自从诗赋科再开,举子们一窝蜂全选了诗赋。而专经者十无二三。太学生员总二千一百余人,不兼诗赋者才八十二人。 原因很简单,诗赋、专经本身取士难度大略相当,重开诗赋意味着朝堂政治走向偏于旧党,应诗赋,便是顺势之为,至少不会让考官觉得应试者是个刺头,有利于取士。 韩嘉彦自不会去做那个刺头,她也兼诗赋科。第一日诗赋进士初试,考的便是经义二道,《语》《孟》义各一道,一共四道题。 入场时间定在卯初,收卷时间定在酉正。天不亮,上千举子便已齐聚贡院门外,排队勘验入场。天光晦暗,长夜未明,上千盏灯笼排布在贡院前的街道上,将街道占得满满的,颇为壮观。 每当此时,汴京城都有好事者起个大早前来围观,尤其是家中有正在读书的子弟者,会专门领着子弟前来观瞻。看着那些襕衫学子入场,长辈们耳提面命,要孩子好好读书,有朝一日如那些举子们一般取士。 排在韩嘉彦身前的便是谢盛,他体弱,韩嘉彦与他约好一起排队入场,帮衬着他,以免他身体出问题。 不过好在谢盛今日斗志昂扬,满面红光,并未看出身体的异样。 入场时,贡院吏员要检查考生携带的物品,笔墨纸砚与蜡烛,食盒内的餐食饮水,以及发冠、衣物内都不允许有任何夹带。吏员查得很仔细,每一位考生一套流程下来得费去不少工夫。 可怜谢盛大寒的天里脱得精光,折腾得面上面色发白。但排在他后面的韩嘉彦待遇却截然不同,那吏员一瞧是韩府六郎,只象征性地检查了一下袍衫的领口袖口,便客气放行了。 韩嘉彦心中窃喜,她本最害怕搜身,但历次考试之中,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勋贵子弟进入考场时一般都不会仔细搜检,以免开罪贵人。这也是为什么韩嘉彦不能放弃韩府六郎身份的重要原因之一,如果不是有这一层勋贵子弟的身份掩护,她恐怕连搜身这一关都过不了。 搜检结束,领到号牌,众举子入场寻找自己的号舍。号舍以天干地支加数字的方式排序定位,韩嘉彦的号舍是丁字排十七号。 号舍开间约莫三尺半,纵深约六尺,仅容一人在内落座,起身走动亦或躺倒皆不得,十分狭窄。当面横装一块桌板,可以掀开进入,内里放置一把圈椅。号舍角落里还摆放有恭桶,是让考生方便用的。 一旦开始考试,考生将会一整日都待在考房之中,不得离开,除非提前交卷。眼前只有三尺半的视野范围,对着的前一排号舍的后墙,顶多能看到来回于廊道内巡逻的巡考官。 考生的吃食都是自带的冷食,多为干粮,能简单吃饱、吃了不会闹肚子就行。 卯初整,铜钟敲响,入场结束,所有考生领到试卷,开始答题。 韩嘉彦沉心静气,铺展试卷,先是纵览审阅试题。今年的经义两道,考的是《尚书》《春秋左传》两部经,试题风格老成持重,中规中矩。《语》《孟》两题更是毫无新意,直接被她押题了。 但韩嘉彦没有掉以轻心,取出稿纸,一面缓缓研墨,一面忖度破题开篇之法。提笔沾墨时,她已然成竹在胸。 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这句杜子美的自述,如今放在韩嘉彦身上也不为过。相州家学藏书带给她丰富的学养,她文思泉涌,将四道经义题目一气呵成。此间聚精会神,全然未关注身旁的事物。 等搁笔时,惊觉腹内空空,鼻端弥漫着各种杂乱的味道,有食物的香气,也有粪尿的臭味。巡考官每隔两刻钟会报时一次,韩嘉彦等了一会儿,听到报时,是午末未初。 她从食盒里取出菜馒头,吃了两个,就着清水喝了两口,便算是解决了午餐。她最后审阅了一下稿纸上的内容,修改了个别词句,于是换了一支专写小楷的无心散卓笔,蘸墨后,开始小心誊抄上正式的答卷。 这是一项磨人又费神的功夫活,好在韩嘉彦本身就是练功夫的,性格谨慎坚韧,沉得住气、手又稳当,一丝不苟,不出一错地将答案完全誊抄完毕。 彼时是申初时分,已经有其他号舍的举子提前交卷了。但绝大部分的举子要磨到最后一刻,也就是酉时。有些人携带蜡烛,就是为了继烛延长答题时间而准备的,尽管这是明令禁止的,但历届考试皆有放宽答题时间的例外,举子们大多心中抱有侥幸。 韩嘉彦有些内急了,即便她身上有功夫,能长时间不出恭,这一天下来也十分艰难。最后快速审阅了一遍考卷,她便果断提前交卷,随后迅速收拾物品,啥也不顾,径直出了号舍赶去茅房方便。 她实在爱干净,又是女子,那号舍里面的恭桶她实在不想用,更不能在号舍里直接宽衣脱裤,若是被巡考官瞧见,她也不用考了。 第一日考试过后,韩嘉彦径直回府,府内下人们瞧她的眼神有些不对劲,似是想从她身上看出个窟窿一般。韩嘉彦觉得好笑,她知道这些下人们是想要从她的神情中看出她到底考得如何。只是她神情永远那样无波无澜,平静谦卑,任谁也看不出她心中所想。 这一晚兄长并未来打扰她,只派内知刘昂给她送了些进补的吃食,叮嘱她早些休息。 正月廿二日,也是考试第二日,早间,韩嘉彦于约定的地方与谢盛汇合。她简单问了一下谢盛昨日考试的感受如何,谢盛笑答“尚可”。韩嘉彦便知道他内心对于自己所答十分有自信,想来应该是不成问题的。 而今日考的是诗赋,这是最关键的一门。 此试出一考题,要求考生作诗一首,赋一篇。诗为五言排律,其格式要符合平仄、押韵、粘对、拗救、避重韵、忌复字、起承转合等要求。考生必须严格遵守,一旦不合要求则直接黜落。 赋为律赋,一般限三百六十字,亦有严格的程式,押韵时一定要从试题中规定的限韵字所在的韵中取字,这些限韵字一般代表八个韵,多为四平四仄,且平仄相间。这非常考校举子的才学广度,相当多的举子枯坐一整日,也不一定能凑出一篇完全合乎韵律规格的赋来。 诗赋完全合规后,还要看文采、立意与抒情的水平,这并无定论,不同的考官有不同的评判标准。 韩嘉彦审题,今年的考题出自《诗经》,用的是《国风·陈风·衡门》这篇。 衡门之下,可以栖迟。泌之洋洋,可以乐饥。 岂其食鱼,必河之鲂?岂其取妻,必齐之姜? 岂其食鱼,必河之鲤?岂其取妻,必宋之子? 限韵字为:门下栖乐齐宋鲂鲤。 这题目出得有点不正经,似乎不是主考官范百禄的风格……但这首诗表面看,写的是男女私会偷情,要是答题也真通篇去写男女幽会则必然要落入陷阱。 韩嘉彦蹙眉思索了片刻便有了思路,唇角一勾,露出了笑颜。 第十五章 如果说经义考试还不容易看出考生之间的才华差距,诗赋考试则会将各自水平暴露无遗。此项考试之中,考生以提前交卷为荣。谁能更快更好地完成答题,其才情将遍传京中。 提前交卷的考生,考吏将会收走其号牌,号牌会与试卷一起报到贡院的钟楼下的考检房之中。诗赋考试时,知举官都会坐于钟楼之上,俯瞰连片的号舍,观察考生们的举动。 开考不过半个时辰,便已然有考生提前交卷。 “丙字号排四号舍,交卷!”考吏高声宣布提前交卷的号舍,无形之中,给所有的答题考生施加了极大的压力。 “哈哈哈哈……”钟楼之上的本次知举官范百禄笑呵呵地抚须,感叹道,“比上一回要快了不少,今次试题比上回更难,天佑大宋,人才济济啊。” “当下的年轻举子确然不错,常父,我上回去太学讲学,发现了好几个青年才俊,比我们当年要强。”顾临顾子敦笑呵呵地应道,随即面向孔武仲笑道。他是一位清隽瘦削的老者,一身端方风骨。 “还差得远,心浮气躁啊。”太学生都是孔武仲的门生,他谦虚了一句。 仅仅过了半刻钟,又有考生提前交卷:“戊字号排八号舍,交卷!” 韩嘉彦彼时已然誊抄完最后一字,正在等墨迹风干。听到两次交卷叫号,她心中感慨,还是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她犹豫着到底该不该崭露头角,静静等了片刻,忽闻再有人交卷: “癸字号排十九号舍,交卷!” 好啊!好个谢无疾!韩嘉彦心中一凛,惊于谢盛的才华。这癸字号排十九号舍,正是谢盛的号舍。 她也一举手呼喊巡考官:“交卷。” 于是贡院上空传来了响亮的呼喊声:“丁字号排十七号舍,交卷!” 此时距离开考,还不满一个时辰。韩嘉彦收拾好自己的东西,从号舍出来,迈开步子,面含微笑向贡院外行去。 钟楼之上的知举官范百禄仔细盯着这位第四个交卷的考生,只觉对方的神态步伐似乎有些熟悉,但因为离得太远,他不能确定。 他想起去岁腊月时,他给官家筵经,官家专门叮嘱他,要他关注韩府六郎嘉彦,说是此子会参加本次大比。这位公子,是太皇太后给温国长公主选定的驸马,今次可不能落第了,否则公主婚事也不好看。 范百禄应承下来,心中却暗暗叫苦,他对韩嘉彦一无所知,叫他如何从上千誊录糊名的试卷里挑出韩嘉彦的卷子来? 揭开糊名已经是定等之后的事了,他虽然是知贡举,但顾临、孔武仲权知贡举,对他有钳制分权的作用,他也并非是能乾纲独断的。 他只能在考试时,居高临下地去一一观看举子们的号舍,以期能从其中认出韩嘉彦的身影来。但这无异于大海捞针,实在没有准数。 方才这第四个交卷的考生,似乎有点像,他暗暗记在心里。一旁孔武仲将他神态尽收眼底,默然笑了笑。 …… 韩嘉彦步出贡院时,看到了正在门内侧候她的谢盛。她扬起笑容,上前拱手道: “无疾兄高才,我不如也。” “哈哈,师茂,你我在伯仲之间,不必如此抬举我。我听到了你的号舍名字,心中大畅,特在此候你,向你道喜。” 二人并肩出了贡院大门,没想到刚一开门,就看到门口乌央乌央的全是人。一见他们出来,人群骚动起来了: “第三名和第四名出来了!” “谁先谁后啊?” 有人高声呼喊: “两位郎君高姓大名,烦请告知!” 谢盛一时不知所措,有些畏惧地退了半步。韩嘉彦却笑着上前半步,拱手道: “鄙姓韩,小字师茂。这位是谢盛无疾兄,排于我之前,乃第三名。” 人群再次骚动起来,竟然有人带着纸笔,将二人的名字记录了下来。 “第三名谢无疾!第四名韩师茂!” 远处有个年轻的男子,打扮得如同浮浪子一般,开始高声呼喊着,招摇过市。 谢盛实在有些受不了这场面,一时心病又要发作。韩嘉彦见状,便领着他挤出人群,往僻静的街道上行去。 “怎会如此……怎会如此……”躲入附近一无人的小巷之中,谢盛颤巍着从随身的物品中取出一个瓶子,抖出两粒药丸服下,捂着心口喘了片刻,总算平静了下来。 “汴京科举乃是一大盛事,三年一回,次次如此,倒也不稀奇。”韩嘉彦平静笑道。 “两位仁兄也是来此避难的?”突兀间,对面屋檐下走出一人,进入了他们的视野。此人身材高大,唇边蓄着一圈黑硬须髭,看上去孔武有力,年岁约莫三十出头。虽然穿着一身白布襕衫,却不像个书生,反倒像是个武人。 韩嘉彦认出他来,正是她曾于杨楼上遇见的宗泽宗汝霖。 “可是宗汝霖兄当面?”她揖手道。 “这位兄台认识宗某?” “认识,在杨楼时,听过汝霖兄高论,甚为叹服。”韩嘉彦笑道。 “哈哈,见笑了。”对方抬手回礼。又与谢盛见礼相识。 “汝霖兄在我们之前出来,怕不是第一个交卷的?”韩嘉彦笑问。 “非也,我不是第一名。”宗泽笑道,“第一名那位仁兄,我见他朝西面跑了,还没来得及与他相识。他似不是第一次应试,对于会被人包围之事早有预料。” “我知道谁是第一名……”谢盛忽而出声道,“马涓马巨济,他是阆中人,与我也算是老乡。昨日考完后,我们于川蜀会馆见了一面,我知道他的号舍是丙字号排四号舍。” 他话音刚落,这僻静小巷内又转来两人,一看便知是提前交卷的考生,被追着躲进了这里。众人面面相觑,随即哈哈大笑,互相见礼。 这刚来的两人,一人名叫朱绂(fú,古代印章上系着的丝绳),字圣与。是著作佐郎朱伯虎的侄儿,秀州华亭县(今上海)人。 另一人名唤张坚庭,字才叔。广安军(今四川广安)人。 韩嘉彦暗道好个秀蜀,真是出人才。马涓、张坚庭、谢盛都是蜀中人,这倒也在情理之中,当今文坛领袖东坡居士便是蜀中人,知举官范百禄亦是蜀中人,近些年,蜀中确实是人才辈出。 宗泽是浙东乌伤人(今浙江义乌),与朱绂一起,算是江浙的代表。今年的知举官中,顾临顾子敦是会稽人。 相比之下,自己这个汴京人可显得有些孤零零了。 五位才子互相认识后,也并不讨论试题,各自分道回归住处。韩嘉彦送了谢盛一程,怕他晕倒在半途之中。谢盛又是千恩万谢,连连道: “师茂大恩,吾难还矣。” 当日夜里,韩忠彦仍旧未露面,但照例给练蕉院送来了进补的吃食,不过还多附了一件顽物。是一把未开锋的小匕首,嵌着红珠翠玉,很是精致。 “无锋、藏锋……哼……”韩嘉彦冷笑一声,将匕首丢进了书案旁的画缸中。 正月廿三,考试第三日,试论。今次的论题是“皇极之道”,出自《尚书·周书·洪范》:皇极:是建其有极。敛时人福,用敷锡厥庶民。惟时厥庶民汝极。锡汝保极:凡厥庶民,无有淫朋,人无有比德,惟皇作极。凡厥庶民、有猷酞有为守,汝则念之。不协于极,不罹于咎,皇则受之。 她顿觉惊愕,暗道出试题的范百禄胆子真大,竟然直接切中了党争要害,让举子来写论。若是文章分寸没有把握好,恐怕就直接黜落了。 随即她忽而反应过来,这不该是范百禄的意思,难道是……官家? 按照惯例,官家一般不会过问省试出题,但范百禄是官家的筵经师,几乎日日与官家接触,官家兴许通过范百禄,影响到了省试论题。否则以如今太皇太后与旧党把持朝政的局面,老于官场、且本身就是旧党立场的范百禄,不敢也不会出这样的试题。 她无声一笑,思忖片刻,已有文章在胸中。这一日她并未抢先交卷,而是仔细斟酌了几番,写了篇相对中规中矩的论交了。她只需保证自己绝对不会出错,就没问题。 不过她也并未僵等至酉时,约莫未时出了考场。 令她感到意外的是,她刚一出来,正好撞见道路对面的尚书省官衙门阙下,她的兄长韩忠彦正长身鹤立。紫锦公服外罩着黑裘领大氅,手中捧着暖手的手炉。头上的方顶硬乌纱官帽,两侧的幞脚平直伸出,仪态威正。有车驾正在候他,但他并未上车,一直遥望着贡院门口。 瞧见韩嘉彦出来,他无声凝望了他片刻,才转身上了车驾离去。 韩嘉彦眯了眯眼,心下再度起疑。他这是专程候她出来,只是单纯出于关心,还是在监督她是否行举跳脱,过于招摇? 这日夜间,韩忠彦未归,练蕉院内也静悄悄,一夜未有人前来打搅。 正月廿四,考试第四日。今日是诗赋进士科的最后一场试,内容为子、史。子部分为儒家、兵家、法家、农家、医家、天文算法、术数、艺术、谱录、杂家、类说、小说家、释家、道家十四类。史部分为正史、编年、纪事本末、别史、杂史、诏令奏议、传记、史钞、载记、时令、地理、职官、政书、目录、史评十五类。 这一项考试范围极广极杂,题目也相对多,测的就是考生的学识渊博程度。 这项考试对于韩嘉彦来说,实在没什么难度。以她遍览万籍堂和极强的记忆力的帮助下,轻轻松松便拿下了这场考试。 至此,省试进士科所有考试目类已然结束,接下来还会继续进行一些工算、制科、武举等考试,至二月初考试才会全部结束。 然后便是漫长的阅卷时间。考生们大约需要等十日左右的时间,至二月中旬,省试才能定等放榜。放榜之后,至二月末三月初,才会举行最后的殿试。 韩嘉彦出贡院时,就遇见了一众刚刚结识的举子,他们正专程等她: “师茂兄,可找着你了。今日考完,定要好好庆祝一番。”说话的是朱绂,他比韩嘉彦还小一岁,年轻英俊,满面红光,看上去非常兴奋。 “圣与这是打算怎么庆祝?”韩嘉彦问道。 “那自然是要有美人作陪啦,我等正打算去白矾楼,师茂兄意下如何?” “啊……某就不去……” “诶,师茂兄可别急着拒绝。白矾楼那位绝色美人,师茂此前是否见过?”张坚庭笑着打断她,问道。 “你说的是……李师师?”韩嘉彦迟疑着问。 “正是!” 十五年前,李师师以十三岁的年纪在汴京声名鹊起,彼时已然八十五岁高龄的著名词人张先张子野专门为她作词牌《师师令》: 香钿宝珥。拂菱花如水。学妆皆道称时宜,粉色有、天然春意。蜀彩衣长胜未起。纵乱云垂地。都城池苑夸桃李。问东风何似。不须回扇障清歌,唇一点、小於珠子。正是残英和月坠。寄此情千里。 此后,她先后与晏几道、周邦彦、秦观等词人来往密切,多有词曲唱和。如今这位师师姑娘二十有八,正是风韵醇美之时。 “某自幼在外,也并未踏足汴京的风月场,家中管教甚严……”韩嘉彦还当再拒绝,就再度被朱绂打断: “走罢!某知道师茂兄洁身自好,咱们只是去吃个酒罢了。” 他上来抓住她手腕,十分热情。韩嘉彦一时抵触,差点翻掌将他推出去,好歹是咬牙攥拳忍住。 “近来师师姑娘唱了一曲新词《减字木兰花》,好听得紧。这是秦少游新词,趁着大比这几日师师姑娘回白矾楼,师茂兄可得去听听,不能错过。”张坚庭又劝。 韩嘉彦踟蹰,见谢盛、宗泽亦在他们之中,并不打算离去的模样,心下无语。 文人雅士、官宦士子出入秦楼楚馆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她一时之间又找不到什么借口拒绝,若是态度过于生硬,反倒会惹人怀疑。她想了想,还是先顺了这帮人的意思,届时再找机会溜走。 第十六章 李师师挂名在白矾楼,只因白矾楼的东主与她之间仍然存在卖身契约。但她并不住在白矾楼中,因成名早,许多年来她已然十分富足,并不需要日日接客为生。她有一处自己的院子,风月场皆称“师师家”。 师师家若是要开门迎客,会私下给客人发云笺邀请。往日里能过师师家的,皆是她十分熟悉的恩客文人。 但也有例外,比如这几日大比,李师师会回到白矾楼去,连唱许多日,这个时间段的白矾楼人满为患,全是为了一睹李师师风采的人。 一行人将各自携带的文房考试用具招呼街面上跑腿的送回各自家中。来到白矾楼前时,正是掌灯时分。 夜幕降临,白矾楼初初展现其华美绝伦的一面。三层相高,五楼相向,飞桥栏槛,明暗相通,珠帘绣额,灯烛晃耀。 这座楼最初只是一座卖白矾的小铺子,不知何时被一位酒商买下,改建为酒楼,真宗大中祥符年间就已然是规模蔚然的造酒作坊和大酒楼了。 天圣五年,仁宗下诏三司:白矾楼酒店如情顾买扑,出办课利,令在京脚店酒户内拨定三千户,每日于本店取酒沽卖。至此汴京酒类大多出于白矾楼。 本朝的官宦仕子、文人墨客,狎妓是常有的事,不但政策允许,而且被认为是儒雅的事情,官员只要不嫖妓,就不会受到谴责。 所以白矾楼尽管只是个酒楼,但它的兴盛主要依靠的不是酒食,而是陪侍饮宴歌舞的人。 从另一个角度来讲,文人墨客要想名扬天下,让自己的诗词远传,还要靠艺妓传唱扬名,双方互惠互利,一举两得。 韩嘉彦随着众人的脚步过门口的五彩迎宾楼门,一步跨入楼内,顿时被喧嚣包裹。一楼大堂内人满为患,她不自觉昂首,三层天井高悬,四围廊道层层环立,令人目眩神迷。 更兼酒香四溢,食香扑鼻,一时使人神思不属。 一层中央搭了个高台,便是表演用的主舞台。四下架起红栏浮廊,专供艺妓穿行。一层围着舞台置了许多散席,平日里接待散客用。如今比较特殊,散席皆撤去,只为让一层能进入更多的人。 自二层起,宴席价格层层高升。二层、三层靠近中央天井的位置比外围更昂贵。还有雅间环置,客人可专点艺妓入间作陪表演。 靠着两侧墙壁的浮廊之中,站着一排排的艺妓,妆容华美,等待着被客人点名。 而这样的楼宇一共有五座,分东、西、南、北、中,中楼最高有三层,其余四座楼皆为二层。客人一般从南楼或东楼入,进入中楼看表演,五座楼之间有飞虹桥相连。 “走,上楼,今日是巨济兄出资包间,在二楼最好的位置。”朱绂招呼韩嘉彦跟上。 马涓马巨济,他家是蜀中丝绢商人,十分富裕。今日是韩嘉彦第一回 见到这位诗赋科仅仅半个时辰就交卷的神人,他风姿卓绝,言谈举止姿仪甚美,确实是绝代才子。 爬楼时,由于过于拥挤,韩嘉彦不慎撞到了一个伏在栏杆边的年轻书生,那书生本在比划着什么,口中喃喃有词。被这么一撞,差点从栏杆边翻下去。韩嘉彦急忙拉了他一把,道一声: “对不住兄台,当心!” 对方连声感谢。韩嘉彦见他眯着眼,似是眼神不大好使,一双手上五彩斑斓,全是彩墨的痕迹。暗道这人是个画工? “咦?这不是小择端吗?”太学生朱绂认出此人。 “谁?”其余人皆不认识他。 “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张择端,今年刚满十五,数月前从家乡东武到太学画院,专攻画道,年纪轻轻一手丹青绝技,令吾佩服不已。”朱绂道。 “小子张择端,见过诸位兄长。”张择端揖手道。他看上去有些稚拙,也许是因为太年轻,也许是因为眼神不好使。 “你这小孩子,不回去睡觉,怎么跑到白矾楼来了?这儿不是你现在该来的地方。”朱绂道。 “我只是……来观察建筑的……”张择端从随身的褡裢中掏出了好几把标尺,道。 “啊?真是个痴儿!”朱绂无语,“你吃晚食了吗?” “尚未。”张择端老实答道。 “那你与我们一起来罢,一起吃点。”朱绂招呼他。 一众人好不容易挤到楼上去,进入了包间入座,总算是清静了下来。 “还是包间好,这往日里我在大堂内饮食,总有些厮波、扎客、撒暂到近前烦扰。白矾楼包间里,就不允这些人入了。”张坚庭道。 马涓招来跑堂的闲汉,向他点吃食,百味羹、虾蕈、乳炊羊、入炉细项莲花鸭、炙鸡、鹿脯、从食蒸作、旋切莴苣生菜、西京笋等白矾楼著名的菜肴都点了。 “上好的白矾酒,多上几坛来!”朱绂高声道,随手赏了他一陌钱。 “好嘞,列为客官慢座赏曲,用些瓜果,菜肴一会儿就来!”跑堂乐开了花,收了钱就出去张罗。 到目前为止韩嘉彦还未感到明显不适,这白矾楼她并不是没有进来过,只不过此前只是白日来此用餐罢了。白矾楼白日与夜间是两幅图景,到了夜间,艺妓全部出来营业了。 朱绂这帮人尚未点妓前来,她就当是来饮酒吃饭。若是他们点了妓,那她就必须要找借口离开这里。她实在没有办法如寻常男子那般与娼妓调笑,如果可以她甚至希望这世上没有娼妓这个行当。 奈何,她没有能力帮助世间广泛存在的娼妓从良,这是她们的生存之道,她无能为力。她也不会以一副腐儒的嘴脸去劝人从良,她唯一能做的就只是躲避。 不多时,佳肴美酒陆续端上。楼下忽而传来喧嚣的呼喊起哄声,众人好奇自牖窗探出头去,就瞧见台上,有一绝代佳人款款曳步而来。 锦衣缎帔,坠领露玉项;襦裙曳地,莲步款款迈;危髻珠翠,叮当环佩响;眉目浓丽有正气,朱唇懒笑一抹,揉成旖旎傲骨奇女子。 她手捧一把琵琶,走至舞台中央,缓缓向台下观众施礼,接着坐在了舞台中央的圆墩上。 “师师姑娘!真绝色矣。”朱绂双目放光。而一旁的马涓已经招来闲汉,将门口挂着的雅间号牌递了下去。 很快,全场静了下来。李师师青葱玉指拨动琵琶琴弦,清脆的弦音舒缓奏出,不多时,便有动人至极的唱词传来: “天涯旧恨,独自凄凉人不问。欲见回肠,断尽金炉小篆香。 黛蛾长敛,任是春风吹不展。困倚危楼,过尽飞鸿字字愁。” 这词便是秦观新作《减字木兰花·天涯旧恨》,被李师师婉转唱出,犹如唱进了人五脏六腑,柔肠百结,心儿都挂在了她的身上,如痴如醉,难舍难分。 韩嘉彦一时感慨,李师师不愧是汴京第一等的名妓,这唱腔之美,荡人心魄,恐怕很长时间之内,都难以有人可以超越。 一曲唱完,众人意犹未尽,但李师师不再唱了,有跑堂的来给她递牌子,手里一串的全是雅间的房号,都要请她去雅间内一坐。她问了那跑堂的几句,最后挑了一间,自顺着浮廊上了二楼去。 由于离得太远,众人听不清她选了哪间房,但眼尖的韩嘉彦注意到就在他们这间房的隔着天井的对面,有一间房半掩牖窗,能看到窗边坐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是她初入汴京时于城门口偶遇的秦观。他并非一人独饮,还有几人相伴。 想来,李师师应当是去寻秦观去了。 马涓:“遗憾,我也递了牌子去,师师姑娘没有选咱们。” 张坚庭:“能听这一曲已然是十分有幸了,不过也确实遗憾,我还以为新科进士能有印象加成呢。” 朱绂:“咱们还没成新科进士呢,哈哈哈哈……” 三人你一言我一语,玩笑起来。倒是宗泽不言不语,只是默然饮酒吃菜。一旁的谢盛正好奇地对张择端褡裢里的尺子问东问西,此二人的心思全然不在李师师身上。 不多时,就听朱绂道: “既然无缘与师师姑娘私下见面,咱们也叫几个姑娘上来吧。”于是又招来跑堂的闲汉,点了四名相熟的歌妓,让他去把人叫上来。 韩嘉彦暗呼不好,开始寻找时机,准备开溜。她就知道所谓的“只是吃酒”根本就是个幌子,人都到这里了,怎么可能不狎妓。 她刚要起身尿遁,就被谢盛一把抓住手腕: “师茂可是要走?带我一下。”谢盛与她耳语。 “怎么回事,你不是很想来的?”韩嘉彦压低声音反问。 “我不想,我不想啊!你快救救我。”谢盛终于露出了几分如坐针毡的模样。 韩嘉彦一时促狭,差点笑出声来。没想到谢盛这个家伙可真能装,差点骗过了她。 “你装病。”她低声道。 “哦,好。”谢盛反应过来,随即立刻捂住心口,短促了呼吸,眉头紧锁,口中呜呼哀哉起来。 “无疾兄?!无疾兄你怎么了?”韩嘉彦抓住他,作焦急状道。 “老毛病……犯了……” 一众人等立时紧张起来,他们也都知道谢盛身子不好,有心病。 “我去叫车驾,立刻送医馆去。”朱绂跳了起来。 “没事没事,我缓缓,去外头吹个风就好,这里闷气。”谢盛连连道,“我带了药,没事的。” “我扶他出去,你们继续喝,勿扰了雅兴。”韩嘉彦道。 “师茂懂岐黄之术,有他在,没事……”谢盛又补了一句,韩嘉彦掐了他一把,让他莫要再多嘴废话。然后不由分说带着他出了雅间,留下四个面面相觑的人,还有一个一直在闷头吃饭的张择端。 “嗝~我吃饱了,回去睡觉去了,四位兄长晚安。”张择端打个饱嗝,抹了抹嘴,起身向剩下四人行礼,亦走了出去。 “哈哈哈哈……”宗泽猛地拍股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马涓、朱绂、张坚庭三人显得有些灰头土脸。 韩嘉彦带着谢盛从二楼包厢出来,绕开人来人往的走廊,来到了中楼二层通往东楼二层的飞虹桥上。灯烛与红栏互相映照,将他们的面庞照得明亮。 谢盛回身向韩嘉彦一揖,道:“多谢师茂又救我一回。” 韩嘉彦摆了摆手:“无疾兄洁身自好,某甚为敬佩。”她说的是心里话,似谢无疾这样的男人,还真是打着灯笼都找不着。 谢盛叹息一声,道:“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我得对得起家乡的未婚妻。”随即又问道:“我观师茂似乎也不喜这样的场合,这是为何?” “我……我只愿有朝一日,这世上再无女子须卖身取悦他人而活。”韩嘉彦半是哀伤半是愤懑地回道。 谢盛一时困惑不解,片刻后他转了话题,道:“接下来师茂可是要回去?” “我再留一会儿,不能就这么不告而别。” “说的是,都是同年,不好抹了面子。既然如此,我这便回去休息了。”言罢,辞别了韩嘉彦,下楼离去。 韩嘉彦站在飞虹桥上,目送他身影隐去。刚要转身,忽而听到身后传来极为临近的呼吸声。她心下大惊,霎时紧张地要扭身摆臂,抢个先手,单鞭击打对方。但是对方预判了她的攻击,压低声音切切道了句: “莫动手,是我!” 竟然是她的师兄浮云子。他用箫管抵住了韩嘉彦的肩胛,让她难以转过身来。 “师兄?你怎么会在这里?”韩嘉彦收了攻势和劲道,放松下来,偏头问。 “当然是为了调查茶帮的人,我也没料到你会在这里,你今天不是要考试吗?” “考完了,被硬是拉了过来,推辞不过。” “那正好,你随我来。记住,要装作与我不相识。” 语毕,他率先转身离去。韩嘉彦等了片刻,拧身跟上了浮云子。走在后方,她发现浮云子穿了一身乐工服,身上背着个包袱,腰间别着一根长萧。打扮得就像来白矾楼内讨生活的乐师。 那包袱里鼓鼓囊囊的,也不知里面装着甚么。但那长箫,韩嘉彦非常熟悉,那非是真箫,而是她师兄的箫中剑。 第十七章 正月廿二日,这一日是朱太妃三十八岁的生辰。太妃素来崇尚节俭,不喜铺张浪费。加之太皇太后与向太后打压,她更不敢做任何惹眼的庆祝之事。 官家看不过去,最终拍板,要借着庆生,让太妃能还家省亲一次。由温国长公主、徐国长公主、普宁郡王陪同,返回位于皇宫东北的任宅。 朱太妃出身平民,生父名叫崔杰,在她很年幼时便去世了。母亲李氏带着她改嫁朱士安,这夫妻俩后来又将她托付给亲戚任廷和抚养。因而朱太妃实际上有三个父亲。 太妃与养父任廷和更为亲厚,与生母李氏、继父朱士安疏离,且朱士安与李氏此时皆已过世,只有养父任廷和还活着。 朱太妃得宠后,任廷和得了个闲差,授俸颐养天年,于皇城东北得了一所宅院居住。这便是太妃要归省的家。 朱太妃省亲,特意叮嘱仪仗从简,以微服归省。加之近来连日科考大比,因而太妃省亲竟然没在汴京城内翻起任何浪花,太妃带着她的三个孩子,就这样悄无声息地住进了任宅。 普宁郡王赵似是太妃的小儿子,今年七岁。因着还很年幼,此时仍然养在宫中未出阁。他生性调皮,比他的亲兄长官家要活泼许多。 难得能出宫门一趟,他亦是很兴奋,和幺妹赵桃滢一路于车驾之上叽叽喳喳,吵得赵樱泓脑仁疼。 这两个小娃娃,数日前上元日时就出宫微服,疯玩了一回。回去后一直就不老实,还想再出来。因是,借着太妃省亲,又将这两个小娃娃带了出来。 这一回省亲会住两日两夜,任宅虽不及皇宫富丽宏伟,却也典雅精致,住进来后亦能改换心境。赵樱泓喜静,任府专门将宅内最为僻静的阁楼让出来,给她居住。 而最爱缠着她的桃滢,这两日被任宅同龄的表亲带着喂鱼钓虾,蹴球放鸢,玩疯了,一时将长姊赵樱泓忘在了一旁。因而赵樱泓难得拥有了一小段清闲时光。 她入住的阁楼有三层高,第三层实则是一个观景的露台,只有飞檐四柱而无墙壁。站在这里向南,能远远望到繁华的白矾楼。风景宜人,令人心情晓畅。 因而入了任宅,赵樱泓便迷恋上了这阁台,无论日夜,总爱在此烹茶焚香,执卷浅读。累了便起身远眺,欣赏汴京的风景。她知道,这可能是她出降之前为数不多的安宁闲淡日子了。 廿四这一夜亦不例外,只是夜里稍寒,她叫婢子于三面拉起帷屏挡风,只敞开面向白矾楼的一面赏景。 “你们下去吧,我想一人静读。”烛火明亮,碳炉暖意十足,手边茶盏温热,她已然没有太多需求,便遣身侧服侍的婢子们去阁楼下暖身候着,贴身侍婢媛兮亦不例外。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看书有些眼酸,于是将视线抬起,眺望遥远处那座灯火通明的白矾楼。正出神,忽而觉得一阵凉风沁入后背,似乎有人出现在了她背后。她猛得一惊,身子僵住,从软榻之上缓缓支起懒靠着的身子,还未及转头,只听背后传来了一个有些耳熟的女子声音: “莫出声,莫回头,我无恶意,此处借我避一避。” 赵樱泓却并不听她的话,缓缓侧首,视线余光逐渐捕捉到身后人的全貌,她猛地认出来人,惊愕出声: “是你?!” “嘘!”下一刻她就被从后揽抱住,一只温热带茧的手捂住了她嘴唇。 …… 约莫半个时辰前,白矾楼内。 韩嘉彦随着浮云子回到了中楼之中,沿着廊道缓步向着二层西侧行去。他们让过廊道内熙熙攘攘的人群,最终浮云子驻足在了一雅间之外。 韩嘉彦与他隔了几尺距离,二人均不约而同地朝廊下的一层舞台看去。此时正有其他的歌妓在演唱,四下里多是聊天的嘈杂声,没有方才李师师演唱时安静。她与浮云子之间,随后又来了几个人夹立,这几个人亦凭栏驻足看了会儿,便转身离去。 韩嘉彦知道身后那雅间不对,于是运起全部的听感,聚精会神去听那雅间之中的动静。 “……哈哈哈,师师姑娘说的是,不愧是飞将军。” “侯转运您可别戏弄奴家了,来,奴家敬您一杯。” “爽快!哈哈哈……” 韩嘉彦的眉头皱了起来,侯转运…转运使…这是谁?竟然能让李师师亲自做陪。韩嘉彦还以为李师师去了秦观的雅间,却没想到竟是来了此处。 此时他们站立的廊道内短暂只余他二人,浮云子口中发出一声细微的呼哨,吸引了韩嘉彦的注意力,他向一旁甩了下头,示意她再跟他走。 于是浮云子率先迈步离开,韩嘉彦在原地站了会儿,才跟上。 他带着韩嘉彦绕到了楼梯口,往三楼去,到三楼后拐入中楼向西的凭栏处,忽而从栏杆头翻了出去,贴墙沿着墙外雨檐挪了几步,瞄准了下方通往西楼的飞虹桥的屋檐,轻身一跃,稳稳落于其上,几乎未曾发出声响。 韩嘉彦嘴角抽了抽,只得也随着他冒险翻出栏杆,落于他身侧。 就见浮云子取下身上的包袱,解开后拿出了一副银制的面具,递给了韩嘉彦,道: “戴上。” “甚么?”韩嘉彦愕然反问,“你怎么也有一副银面?” “就是模仿你那张造的,我今晚本想打扮成你那个银面胡人的模样出手,但既然你本尊就在,还是你来好。我给你打配合。”一边说着,他又从包袱中取出了一套黑色的夜行武服,塞到了韩嘉彦手里。 “慢着,你先把事情原委与我说清楚,我不能没头没脑就做事。”韩嘉彦道。 “你读书读傻了?没看出刚才咱们驻足的那间房外,杀机四伏吗?”浮云子敲了她脑袋一下。 “啊?”韩嘉彦捂着脑袋,愣在原地。她方才全神贯注听雅间内的动静,压根就没去关注四下里是否有杀机。 浮云子一时无语,只能一面催促她赶紧把襕衫换下,将夜行武服穿上,一面道: “时间紧迫,我长话短说。那间房的左右两侧,都有武人进入吃酒,方才咱们在雅间外的廊上,不是有好几人夹在我俩左右吗?那些都是杀手。 “他们都是跟着侯转运一起进入白矾楼的,注意力一直都在侯转运身上。而这些人袖子、怀里都鼓鼓囊囊,分明是藏着刀刃。那侯转运是福建路转运使,你知道福建路转运使是干什么的,从蔡襄开始,这个差使就与建茶息息相关。” 韩嘉彦心中一凛,道:“那些武人……是茶帮的人?” “对。我这几日与阿丹阿青一直盯着汴京茶市,注意到了这帮人。这刚过了上元节,他们就押着一批货走水路进汴京,坐的船是从两浙来的。那批货表面看是丝绢,实际上内里藏着茶叶,他们是私茶贩子,就是茶帮的人。但他们来京的目的可不仅仅是为了贩私茶,他们一来汴京,就盯上回京述职的那位侯转运,他们就是冲他来的。” 大宋茶叶乃是禁榷商品,与盐、铁、白矾、马匹、铜等一道,由官府经营,民间不允许私卖。督管一地盐、铁、茶是转运使的主要职责。 而转运使除掌握一路或数路财赋外,还兼领考察地方官吏、维持治安、清点刑狱、举贤荐能等职责。 当今茶叶,可按工艺大略分为三种。一种是散茶,只是炒后自然风干;一种是片茶,工艺复杂得多,需要将采摘下来的茶芽通过蒸、揭、拍、焙、穿、封等步骤加工成片状;还有一种是腊茶,就是把茶芽蒸后,碾成膏状,压成茶饼,饼中间留有小孔,焙干后十饼串为一串。 腊茶大多产自建、剑州,又称作团茶、饼茶,是片茶之中的精品。其中又以建州茶为最佳,一片茶甚至能够价值千金。世人谓之“金可得,而茶不可得也。” 仁宗庆历年间,蔡襄担任福建路转运使时,开始制造精品建茶上贡。当时,建州王家的白茶极为有名,唯一株茶树,岁可作五七饼,如五铢钱大,一饼值钱一千,且数有限。 而到如今,精品建茶的价格,大约一饼能有三十贯钱,奢侈至极。 由于此等暴利被官府完全垄断,以至于民间私贩茶叶成了亡命之事,但凡是私犯盐铁茶者,均不是好相与之辈,多是刺配过的凶犯或上过战场、杀过人的军士,身上有着很强的功夫,啸聚绿林,悍而无畏,刀口舔血。 茶帮的基本盘在江南地区,他们私犯东南茶起家,已然越做越大,成了官府无法彻底铲除、只能压制妥协的存在。但福建路的建茶产区,他们的手还尚未伸进去,因而一直对这块肥肉垂涎三尺。 韩嘉彦不解问道:“他们杀他做什么?建茶暴利已经不是一日两日之事,杀了一个转运使,还会有下一个转运使。” “那个侯鹏远侯转运定然是做了甚么事,惹怒了茶帮要对他下杀手。我也尚未完全查清,因此不能让这位侯转运轻易死了。” “你要我救他?!” “错,是我们一起救他,还有阿丹阿青在外掩护,咱们换上夜行服,先潜行过去。” “夜行服就一套!” “我不用,我黑布蒙脸就行。你换上夜行服,以你为主。” “师兄,你疯啦!你这是在与茶帮为敌。”韩嘉彦瞪大了眼睛。 浮云子飞快说道:“我不是与茶帮为敌,我只是要把水搅浑。师妹,你要知道,你娘亲和咱们师傅的事,可能远比咱们当初猜想得要复杂得多,从上到下牵扯了多少人与事,是我们无法想象的。 “咱们只有把水搅浑,那些沉在水里的大鱼才能浮出来,我们才有可能查明白当年的事。为此,我必须要把你这杆旗帜竖起来,你必须要做这个银面彦六娘,有你这面旗在,我们查明当年之事才算是摸到了门路。” 说罢他忽而向远处打了个呼哨,这次呼哨声更大,犹如夜枭呼鸣。不多时,远处夜幕下,有一个黑影从白矾楼的庭院中窜过,身手极其矫健地爬上了二层飞虹桥的檐顶,轻轻踏着瓦片,向着二人快速跑来。 此人穿着夜行服,蒙着脸,压根看不清样貌。但韩嘉彦还是轻松认出他来,他正是长臂猿翟青,攀爬是他的看家本领。 “师父、师叔。”翟青拱手向浮云子、韩嘉彦见礼。 “外面情况如何?” “有官府衙役在包围白矾楼,事情似乎有些不对。”翟青道。 浮云子沉吟片刻,道:“不妙,这可能是个局。师妹,你必须尽快动手,来,把剑卸下来。” 翟青背后背了一个黑布包裹的长条状物什,此时依言将其卸下,双手托起,毕恭毕敬地呈给韩嘉彦: “师叔,您的剑。” 已然换上夜行武服的韩嘉彦看了一眼浮云子,叹了口气。将银面摁在脸上,束紧脑后绑绳,随即她抬起双手接过翟青手里黑布包裹的剑。唰,她将黑布扯开,一柄通体青绿的宝剑亮了出来。 剑长三尺宽四指,鞘革层华似龙鳞。柄长九寸格似翼,剑缑旋叠如龙骶。镡如龙吻穗如须,出鞘嗡鸣似龙吟。剑脊清透亮如镜,剑锋寸芒寒如星。 谓之曰:龙尧。 第十八章 李师师放下酒盏,有醉意上涌。今日陪这位侯鹏远侯转运吃酒,真是累极,对方酒量极大,千杯不醉。哪怕是久经风月场的李师师也是少见。 这会子,雅间中他的随行幕僚都醉得东倒西歪,压根直不起身来。他还是兴致勃勃地与李师师聊着,满面红光。 李师师只能耐着性子陪着他,只因他手里握着建茶的分销权,白矾楼的东主也想分一杯羹,叮嘱她一定要好好接待。 就在此时,屋外响起了李师师随扈的声音: “阿姐,秦少游先生相邀,等很久了,您看看要不要去?” “不得无礼,让秦先生改日再会罢。”李师师道。 “诶,不妥。师师姑娘也陪了侯某这么久,侯某不能不识抬举。秦先生亦是某钦佩的大家,师师姑娘请便。”这侯鹏远倒是很知分寸,说出这番话,显出几分阔达胸襟来。 “这怎能使得,怠慢侯转运了。” “不妨事不妨事。” 又客气几句,李师师察言观色,发现这位侯转运是真的在遣她走,虽然不知道是甚么原因,但应该并非是被冒犯后不悦所致。于是她起身,又说几句得体话,这才迈步往雅间之外行去。 她跨出门槛,忽而就被屋外的两个壮汉一把抓住,护着她、随着那位随扈就往楼另外一侧快步走。除了他二人和随扈,廊道之内还布满了一大群壮汉,全是白矾楼的护卫。 “怎么回事?”她吃了一惊。 “东主派我们来接您,有危险,快撤!”随扈护着她,一边快步撤退,一边急切解释道。 话音刚落,忽而听到身后传来了破窗之声,雅间之间拦着的格栅门全被撞烂了,两侧屋子之中,有好多人冲进了侯转运的这间屋内。紧接着便响起了兵刃交击的金铁之声,呼喝声此起彼伏响起。 李师师面色发白,竟然有人敢于在白矾楼动手刺杀朝廷官员,国朝自建立以降,就不曾发生过这样的事。 “阿姐!走这边。”她被扈从们保卫着,一路跑上了不远处的飞虹桥,一踏上飞虹桥,就看到正有客人站在桥上向远处发生打斗的雅间外窗观望。有人惊呼: “喂!你们看,那是不是个人?” 李师师顺着他所指,就远远看到夜色之中,有一个黑衣身影背后负剑,从飞虹桥屋檐之上飞速掠过,沿着雨檐向上矫健攀登,游墙而上。 只见那黑衣人反手攀住牖窗下缘,忽而卷身向上,向牖窗踹去,一脚洞开窗子,人如游龙钻入了雅间之内。 “阿姐!快走啊。”身旁扈从催促李师师。 李师师却断喝一声:“不走!就在这儿待着!” 她方才虽然受到了短暂的惊吓,可这会儿突然起了极强的好奇心,她非常想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尤其是刚才那个黑夜中游墙而上,身手矫健的人物,那是谁? 她生性慷慨,快意恩仇,有“飞将军”“红妆季布”之号,一旦起了心气,谁也劝她不动。她甚至欲返身回去,身旁扈从只得苦苦阻拦,以蛮力阻她。迫使她不得不退而求其次,就立于飞虹桥上远观。 …… 雅间内正打得不可开交,白矾楼东主派来的护卫们围成一圈,将侯鹏远护在中央,外围的刺客们正尝试突入刺杀侯鹏远。这些刺客衣着普通,也并未蒙面,一个个五官皆寻常,没有特征。但他们极其凶狠,下手极重,将那些护卫打得七零八落,眨眼间倒地七人,只剩下一个人还在苦苦支撑,且已经被砍了好几刀,跪倒在地,难以站起。 而被刺杀的本尊侯鹏远只是眯眼捏着酒盏,缓缓饮着,不急不慌不惧,颇有几分豪杰之气。 就在这紧急关头,忽而紧闭着的外窗被洞开,一个黑衣人以惊人的游龙之势钻了进来。刚一进来,不由分说就一个筋斗翻起,跃过刺客围起的人墙,双足啪的一声,狠狠踩在了酒桌之上,踩碎了好几盏盛着珍馐佳肴的碟盘。 餐食飞溅起来,溅了侯转运一脸。 “锃”,剑鸣声在整个雅间之中回荡,震得所有人耳膜一阵难受。剑芒在烛火的映照下于桌台之上绽放,电光火石之间,进攻的刺客们只觉得手腕刺麻,竟是拿不住手中武器,全部噼啪掉落于地。 唰,剑已归鞘,执剑人昂立于桌台之上,一身黑色武服,银面蒙面,背剑于左手,默然而立。 众刺客大惊,这是哪门哪派的剑技,竟是如此快如闪电,让人看都看不清。再仔细一看被挑动的手腕,并未破皮,但手腕筋骨似乎是被剑气刺痛,导致连刀剑都抓不住,还在隐隐发颤。 “你是何人!知道自己管的是哪家事吗!”刺客之中的首领,捂着手腕怒吼道。 “管的就是你们茶帮的事。”银面黑衣人平静道。 刺客、护卫们纷纷大吃一惊,因为这银面黑衣人竟然是个女子,声如冰泉凌冽,高寒不可攀。 “女人?”刺客首领惊疑不定。 “女人又如何?”银面黑衣人淡淡反问。 “敢问……是哪门哪派的高手,怎么称呼?”他察觉到事情不简单,眼前这个人身手高绝,单凭他们几个人恐怕是打不过的,于是强压住功败垂成的怒火,拱手问道,语气客气了几分。 “无门无派,可以称我彦六。”她惜字如金。 “燕六……”姓燕的?此刻首领飞快在脑海里搜索记忆,就是记不起来哪门哪派有这么一个姓燕的女高手。 此时韩嘉彦面具下的嘴角抽动,暗道:他们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我要不要解释一句?好像不大合适啊。算了,将错就错罢了,反正都是伪装。 “燕女侠,我们茶帮哪里得罪你了?还望高抬贵手。” “非是你们得罪于我,我是在阻止你们犯错。你们最好尽快离开这里,否则一会儿恐怕就走不了了。”她语气依旧冷冽淡薄。 “哈哈哈哈……”一直沉默的侯转运忽而大笑起来,他一直在用巾帕擦拭自己的面庞,笑道,“这位燕女侠真是好眼力。” 随即忽而起身,将脸一扯,撕下假面,笑道:“你们仔细看清楚,我是侯鹏远吗?” 那侯鹏远本有一张圆脸,蓄着一把长髯,这一变,假面下竟是个长相毫不起眼、眸光颇为阴鸷的光面男子。 这一下,倒是将站在桌案上的韩嘉彦也吓了一跳。她虽然预料到了这位侯转运早有后手,可也没想到他竟然是假的。 “糟了!”首领大呼,“撤!” 众刺客立刻向方才韩嘉彦破窗而入的那扇外窗奔去。 “哪里走!”伪装成侯转运的男子忽而从袖中抖出数根飞针,向着那几个刺客身上打去。 韩嘉彦动作与他只差毫厘,她踏桌腾身,从伪装男子的头顶上飞身前跃,手中龙尧剑再度闪电般出鞘,剑光大湛,剑尖横扫而出,追上那几枚银针,剑锋虽差了几丝未曾触及,但剑气扫过后,那几枚飞针亦被扫了开去,未曾打中任何一人。 而韩嘉彦也已然落地,挡在了伪装男子与那群刺客之间,她回身一劈,剑锋扫过身后追来的伪装男子,后者被迫顿足躲避,并从腿上取出了暗藏的匕首格挡。 “燕女侠,莫要挡路!”伪装男子退开几步,躲避逼人剑锋,薄怒道。 “我只是居间调停,请你也高抬贵手。”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你知道我是何人?我背后又有谁吗?劝你莫要蹚这浑水。”对方阴涔涔地道。 “不过漕马帮罢了,我燕六是谁,你恐怕也并不知晓。”韩嘉彦干脆将错就错,抬高调门唬人。 对方冷笑一声,不作答。韩嘉彦忽而断喝一声: “去岁十一月末,惊了长公主车驾的可是你?!”@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对方身躯微微一颤,并未作答。却冷不防忽而从口中发出一声响亮的呼哨,霎时间,从雅间门外走廊突入了一大群带刀军士,均穿着衙役的制服,腰中系着开封府的牙牌,一闯进门就高声呼喝: “开封府衙办案!都给我站住,谁都不准跑!” 韩嘉彦见势不妙,立刻返身跳窗。彼时那一群刺客都已经从窗口跳了出去,韩嘉彦跳窗时,那伪装男子并未阻拦。 她刚从二楼窗户跳入院内,就见四面八方全是衙役快班,向她所在的位置围了过来,只是尚未发现她。 她不得不立刻躲避,却一时之间被堵住了四下退路。她咬牙握剑,虽然有一身的本事去对付那些快班,可她并不想与官府为敌,而且双拳难敌四手,人多难免有失,此时能躲过去才是上策。但躲不过去……她也没有办法了。 正打算拔剑动手,却忽而听到不远处的飞虹桥上,有一个清亮的女声响起: “喂!人往南面跑了!你们快追!” 她扭头一看,发现竟然是李师师站在飞虹桥上,正引导楼下的衙役们。那些衙役一时迷惑,随后顺着她的话往南而去。顿时北面留出了一个空档,韩嘉彦立刻踅步向北跑,翻墙而过时踞于墙头,最后看了一眼飞虹桥上的李师师,对方竟远远向她一揖礼。 她不禁弯起唇角,暗道李师师真是个妙人,于是亦执剑遥遥回礼,遂翻身跃下墙头快速遁逃。 虽然她在李师师帮助下逃了出来,可还是低估了这场局的复杂程度。开封府似乎对这次围捕早就做了充足的准备,他们安排了一队马快班就候在北侧未动,被韩嘉彦迎头撞上。 韩嘉彦暗道一声阴魂不散,掉头就跑。马快班的班头大喝一声“站住”,立刻拍马就追。韩嘉彦被追得跑入了皇宫东北角的民宅区域内,夜幕中一时难辨方向,浮云子和阿丹阿青也不知去了哪里,恐怕亦是自身难保。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马快的速度可比步快要快太多了,她虽然提气轻身,运足轻功奋力奔跑,也难免被包抄合围,落入罗网。开封府的快班可真不是吃素的,否则镇不住这皇城之地。 眼见着前无出路,后无退路,她被堵在了一条巷子中。仓促之中,她忽而瞧见自己右手侧院墙内,有一座三层阁楼,楼上有屏风合围,屏中有烛火透出,影影绰绰,似是有人在其中。 没有过多的犹豫,她直接翻墙而入,打算找一处空屋躲藏一下。却没想到这阁院布局十分别致,主阁楼就建在池畔,向西侧伸出一间抱厦,除此之外无别处下脚。池上搭着朱红栏杆的九曲桥。桥头烛亭很亮,且有不少宫婢打扮的女子散布在桥上,正嬉笑逗玩池中的锦鲤,一时竟然让她难以找到一个可以躲藏的地方。 为了不引人注意,她只能腾身上抱厦屋檐,伏低身子,但这个角度非常容易被桥上的婢女们瞧见。 而她又无法沿着抱厦屋檐进入阁楼二层,因为二层之中亦有婢女留守。 她心中诧异,这院子里住着的是谁?怎么会有这么多的宫人服侍? 正思索间,忽而二楼有人靠近窗口,她吃了一惊,立刻跃步挪身,躲开对方视线范围,但很快便蹭到了屋檐边沿的瓦当,没有了立足之处。无奈之下,只得继续向上攀,不得不游上了第三层。 这刚上第三层,透过刺绣屏风,她能看到内里坐着一位佳人,只有她一人,并无他人。这身影似乎非常熟悉,让她一时怔忪,思索着自己在哪里见过她。 那佳人本有些倦怠地半卧于榻上,可忽而身形一紧,从榻上起身,似有所察觉。韩嘉彦暗道不妙,连忙绕开屏风走了进去,悄然来到她身后,低声警告她: “莫出声,莫回头,我无恶意,此处借我避一避。” 哪知这女子压根不听,仍然侧首,以眼角乜她模样。韩嘉彦看到了她侧颜,忽而认出她来,心口莫名剧烈跳动起来。 竟是温国长公主!兜兜转转,竟又让她无意间撞见了她。 “是你?!”这位长公主竟也认出她来,一时愕然出声。惊得韩嘉彦连忙伸手从后捂她的嘴,并揽抱住她,以未出鞘的龙尧扼在她肩头,控制住她双手不要胡乱动作。 “嘘!” “唔~”她象征性地挣扎了一下,就未再动弹。 韩嘉彦落了三分注意力在她身上,剩下七分注意力正凝神听取外间的动静。马蹄声、呼喝声将这处宅院包围,有人敲响了宅院门,但被宅院内的下人喝退。 “你们这群腌臜泼才,这里是任府!宫中贵人在府内,不得无礼!” 搜查的衙役见状,不得不退却,适逢又有属下来报:“班头!在南面,那个银面人往南面跑了!” “快追!” 墙外的呼喝声、马蹄声以及火把的光亮逐渐远去。 是师兄和阿丹阿青他们把人引走了罢,韩嘉彦暗暗猜测。 直至此时,她的警觉心才渐渐松了。倏然间,有香气飘入鼻端。她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怀中女子身上有股恬淡芬芳的香气,非是熏香,似是某种花香。 韩嘉彦下意识垂眸观察她的神色。见她一双灿若星辰的美眸正有些慌张地左右顾盼,纤弱的身子僵在她怀里,轻微颤抖着。 韩嘉彦忽而心口浮起一丝怪异陌生的感觉,六识感官被无限放大。她的掌面触感清晰地传递过来,只觉怀中人的肌肤如此细腻柔嫩,如脂胜雪。呼吸喷薄于她掌心,温热湿润,褐色的瞳眸如受惊的幼鹿,惹人怜爱。 她一时迷了心神,竟忘记了要松开束缚。 “嗯!”赵樱泓推了一下韩嘉彦,她这才回神,连忙松手,退开几步,执剑一揖赔礼道: “见过温国长公主,在下失礼了。” 第十九章 赵樱泓抚着胸口努力平复了一下呼吸,这才强撑起气势,压低声音恼怒地问道: “你半夜擅闯我母家私邸,胁我隐匿你,该当何罪?!” “烧杀抢骗奸盗,在下皆未犯。依据宋刑统,只有一条:夜间无故入人家笞四十。但在下也并非无故闯入,是为躲避追捕而进来的,自是有缘故。因而,在下目前并未犯罪。”韩嘉彦一板一眼回道。 赵樱泓怔住,她没想到此女伶牙俐齿,颇有辩才,竟然还很熟悉宋刑统。如此被人冒犯,她本有些苍白的面庞起了怒红,美眸紧紧盯着韩嘉彦,道:“你这般无礼顶撞,可是要我现在立刻喊人捕你。”@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长公主既然选择隐匿我,自不会再唤人来,否则方才没有当即喊人拿我,又作何解释。”韩嘉彦笑而反驳道。 “笑话,你胁迫于我,我该如何喊人?我怎知你不会一剑杀了我。我且问你,你缘何躲避追捕至此,定是犯了事。” “非也,长公主这是有罪推定,若大宋判官人人都以有罪推定来断案,则极易出现冤案。” “你!”赵樱泓气极,她心知此人在诡辩,却一时之间找不到反驳的说辞。@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韩嘉彦见她怒意上涌,怕真的激愤之下做出一些不利于当下情势之事,因而出言安抚,语气比方才要软化许多:“在下今晚确然是无辜被牵连,实在是不得不进来避祸,惊扰到长公主,万分抱歉……” 她这些年在外随性惯了,又兼本身好胜心强,但凡遇着有人要与她辩论高下,总忍不住要逞一时口舌之快。这是她的大毛病之一,只能日日提醒自己收敛改正。 且这银面燕六娘的身份,似乎给了她一条肆意释放本性的渠道,藏着脸、仗着剑,她就不再是那个需要是时时刻刻注意行举皆合乎儒道的韩六郎。侠以武犯禁,任侠之性上来了,竟一时忘记了自己面对的是皇家公主,而自己犯了大不敬之罪。 “在下是江湖粗鄙之人,不通礼数,给长公主赔罪。”她此前也从未面对过皇家的人,但想着跪拜应当不会有错。于是一面软声道歉,一面撩开衣摆,跽坐而下,将剑横放于身前,躬身下拜赔礼。 赵樱泓见她行大礼,原本因怒意紧绷的神情逐渐舒缓了下来。她性情本恬淡无争,虽有忧国壮志,可近来有些心灰意懒,心气也不比以往强。故而虽然今晚莫名被惊扰、又被言语刺激,使她起了怒意,但这怒意来得快,也去得快。 她盯着眼前这个戴着银面、身着夜行服,垂首跽坐于她跟前的女子,默默然思索着对策。 她知道自己现在无非三个选择,一是喊人拿下她,但以她的身手,多半还是能逃掉,只若是如此,恐怕以后与她之间也不会再有任何交集了。二是不管她,赶她尽快离去,就当她今晚从未出现过。三则是不喊人,也不赶走她,留她下来交谈一番。 赵樱泓在宫中整整十七年,出宫的次数屈指可数,即便出宫也在禁军和宫人们严密的看护之下,得不到半点自由。 她多么想自在地看看外面的世界,多么想知道大宋民间繁多有趣的各类见闻。如今,她的跟前突然出现了这样一个奇女子,怎能让她不好奇?她没有过多的犹豫,便选择了第三个选项——留下她来交谈,弄清楚她的身份。 若是可以,结个交情。她在任府这几日,若是她愿意来府内和自己讲讲江湖上的见闻,也是好的。 她这些年在宫中,也从未与人深入交谈过,面对着燕六娘,怕若是言语之上给她造成了压迫,会使得她再也不会出现于自己眼前。于是只能细细斟酌着字句,掂量着语气,道: “你还未回答我的问题,你原何躲避追捕至此?” “在下……今夜于白矾楼调停事端,却不慎落入开封府布下的罗网,因而躲避。在下为救长公主而被通缉,虽自认并未犯罪,但亦不想被拿入大牢。” 关于燕六被误认为江洋大盗而通缉一事,赵樱泓也很无奈。当时是什么情况,她最清楚,可她却没办法与人解释,只能将错就错。好在燕六有本事不被抓住,若是她真落入罗网,赵樱泓也不知自己是否有那个勇气站出来为她说话,解救于她。 此外,韩嘉彦话语中的“调停事端”引起了她的注意。什么事端?赵樱泓对此十分好奇,还想要继续细问。却忽闻楼下传来上楼的脚步声,紧接着婢女媛兮的声音响起: “长公主?您没事吧,奴婢好像听到什么响动声。” “无事。”赵樱泓立刻回道,她此时正有些焦急地招手让韩嘉彦赶紧过来,指了指自己所坐软榻下的位置,让她躲过来。 韩嘉彦按照她的指挥行事,握剑前扑,灵敏地滚到了软塌下侧,团身藏了起来。赵樱泓一扯软塌上的毛毡,将其挂下,盖在了韩嘉彦身上。 此时媛兮已经走至屏风外,她觉得赵樱泓方才的回答口气有些生硬,似是不大对劲,于是大着胆子绕开屏风向内探看了一下,但她只见到赵樱泓依旧侧靠于软塌之上,身上盖着柔软的毛毡,尾端坠在了下方铺设的茵席之上。 “方才外间甚么响动?”赵樱泓慵懒支着额角,主动问道。 “回长公主,是开封府在追拿歹人,追到了咱们府门口,被下人们喝退了。” “既如此,你下去吧,我这里不需要服侍。”赵樱泓似是有些不耐烦地道。 “喏。”媛兮知道长公主可能是因为读书被打搅而心绪不宁了,于是立刻叉手躬身退下。 确认媛兮已然下楼,赵樱泓扯了一下毛毡,韩嘉彦便从榻底钻了出来,离了榻缘几尺距离,于茵席之上跽坐。 “多谢长公主隐蔽在下,在下不敢再叨扰,这便告辞……”她只觉今夜事端已足够多,又怕给这位长公主惹上祸事,因而急着要离去。 “等一下。”赵樱泓开口阻止,本还想套她话,但眼见她急着要走,干脆直接问道,“你……我该如何称呼你?” “在下,姓燕,行六。”这个被人误会的错号已然传开,韩嘉彦干脆将错就错,就以这个身份行事。 “燕六……燕六娘?”赵樱泓又问,“你是在哪儿学的功夫?” “在下武艺乃是家传。”韩嘉彦哪里敢实话实说,否则必会牵连龙虎山。 “你为何会给他人调停事端?你是哪个家族的人,家里是做甚么事的?”赵樱泓继续追问,但随即意识到自己的问题问得太多,于是又接了一句,“我只是好奇一问,你若是不方便回答,亦可不答。” “长公主恕罪,在下不能说。”韩嘉彦觉得眼前的这位公主问话十分直接,全然不与她绕圈子。于是她也直来直去地回道。 “好罢……”长公主果真不再追问,微微抿唇,神情显出几分无奈。 韩嘉彦藏在面具后的唇角微微上扬,她本慑于这位长公主身上天潢贵胄的气质,只觉得她鹓动鸾飞,行举端方,颇有威仪。 可是这一来一回聊了几句,她才发觉眼前的女子不过还是个二八年华的少女,身上的稚气尚未完全脱开,对着自己时,满心满眼是十足的好奇。想必是生在深宫之中,难以接触到外界,身边又并无可交心之友所致。 韩嘉彦既不是她的长辈,又不是她的奴婢,更不是她的弟妹,全然陌生。虽然长她几岁,但亦是同龄。成长背景截然不同,脱开于她当下接触过的所有人之外,是一个极其独特的存在,因而她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与韩嘉彦接触交流,行举言谈显出几分笨拙来。 又是一番斟酌,赵樱泓道:“我还未感谢你那日救我车驾,牵累你被悬拿,我也无法解释,是我的不是。” “长公主不必挂怀,这是个误会,只可惜已然很难解开了。”韩嘉彦含笑道。 二人一时陷入沉默,韩嘉彦顿了顿,便打算起身告辞。可她刚从茵席之上站起身来,就看到长公主面上闪过一丝不舍之情。 她心头忽而一颤,心中某个最为隐秘的角落被触动了。 “在下冒昧,敢问长公主为何不在宫中,却会在此?”韩嘉彦鬼使神差地主动递出了话头,反倒询问起长公主的事来。 “这里是任宅,是我养外祖父的宅邸。母亲生辰,我与弟弟妹妹随母归省。”赵樱泓却未有任何隐瞒地告知于韩嘉彦原委。 “原来如此。” “我们……正月末才会回宫。”赵樱泓很突兀地又补了一句。说出来后似又觉后悔,一时蹙起眉头,面上起了几分红晕。 韩嘉彦几乎瞬间读懂了她的心思,差一点笑出声来。长公主这是童心未泯,想借她的口听一听外面的故事?她定是想让自己再来寻她聊上一聊,解解闷。 兴许是深宫之中太过寂寥压抑,如此碧玉年华的女子,正是心性最为跳脱开朗之时,却日复一日过着此等如迟暮岁月的日子。她一时只觉哀叹惋惜,不禁起了恻隐之心。 她心中思忖:每晚来此陪长公主聊聊天,倒也并非不可以,反正她省试已然考完,未来殿试尚远,亦无需着急温书。就是自己今夜不慎卷入的事端,不知接下来会有怎样的发展,又是否能平息。还得与师兄他们商议后,才能做决定。 她斟酌着开口道: “在下斗胆,请问长公主可愿允在下雪夜访戴。” 雪夜访戴,这是个出自《世说新语》的掌故:王徽之与戴逵乃是好友。一天夜里下雪,王徽之欣赏雪景一时兴起,想起了好友戴逵,便令下人准备好船只去访问好友,可快到戴逵那里时,突然下令回去。下人不解,问起原故,王曰:“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 饱读诗书的赵樱泓自然对这个掌故很熟悉,她也很快懂了韩嘉彦的意思:燕六娘愿意此后几日夜访任宅,但是不能保证每一夜都能来。 “我日日在此读书赏景,你自可随你之便。”赵樱泓分明喜上眉梢,面上却仍然端谨,含蓄而答。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夜已深了,在下必须得走了。长公主安康,在下告辞。”韩嘉彦执剑揖礼,随即转身出了屏风,赵樱泓只闻得一阵破风之声,眨眼间,那黑衣银面的身影已然不见。 她从榻上起身,走至屏风外,凭栏远眺对方离去的方向。春日寒夜的风拂动她衣袂钗坠,眼前的汴京夜色似是有些不真实起来,她恍惚间还以为自己身处梦境,这梦如此的细腻,以至于让她难辨真假。 “长公主!您怎么不披件衣裳,受了风寒可如何是好。”不知何时婢女媛兮已经来到了她身后,为她披上裘氅,温暖她寒凉的身躯。 却听赵樱泓柔声吟道: “紫府东风放夜时。步莲秾李伴人归。五更钟动笙歌散,十里月明灯火稀。香苒苒,梦依依。天涯寒尽减春衣。凤凰城阙知何处,寥落星河一雁飞。” 媛兮不知是何意,只觉得长公主心绪晦暗难明,不知是喜还是悲。而赵樱泓却拢了拢肩头的裘氅,道了句: “我乏了,这就去歇了。”说罢便转身离了楼台,往楼下寝室行去。 “喏。”媛兮连忙撵步跟上她。 第二十章 正月廿四,夜,戌末亥初时分。汴京一如往常,灯火通明,夜乐不禁。但皇城附近却显出几分紧张模样,开封府的快班正大队人马出没于巷道之中,来回巡检搜索,甚至挨家挨户搜查。 韩嘉彦避开灯火辉煌处,尽量择黑暗小道,自皇城东北的住宅区,一路行至皇城西南的祆庙外。几次三番与搜检的快班擦肩而过,终于翻身入万氏书画铺子的后院。 她尚未松一口气,就听身后翻墙破风声,她的师兄和阿丹阿青也跟着翻墙进来了。师兄浮云子还穿着那身乐工服、以黑布蒙面,阿丹身着夜行服、戴着与她几乎一模一样的银面,阿青则身着夜行服、以黑布蒙面。 看来此前在任宅之外,是阿丹扮成了她,引开了追兵。阿丹是飞毛腿,跑得极快。 “先更衣,有事一会儿再说。”浮云子一进来就道。 于是众人进入书画铺子的仓库之中,将夜行服、面具、蒙面黑布全部藏入一口箱子内,韩嘉彦手中的龙尧剑也被放归剑匣,藏入了卷轴大屉之中。 而他们皆换上平日里的服装,韩嘉彦此前换下的襕衫又被重新穿上。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到底甚么情况?”韩嘉彦系好腰带,蹙眉询问浮云子。 阿丹阿青正忙着起炭盆,烧火煮水,这一夜下来跑得他们口干舌燥。浮云子敲了敲自己的后腰,陷入了躺椅之中,舒舒服服叹息一声,道: “哎呦我这老腰,再这么跑真要跑断了。” “师兄!”韩嘉彦催促道。 “哎呀,你急什么。”浮云子努力支开眼缝,不耐烦地瞧着她道,“咱们的目的已经达到了,而且超额完成任务。” “我不是问这个,我就问你,你到底有没有预料到只是漕马帮伏捕茶帮刺客的圈套?”韩嘉彦坐在他对面,问道。 “没有,我又不是神算子,算不到这一步。”浮云子一摆手道。 “你这个家伙!你差点害死我!”韩嘉彦真要被他气死,“我不明就里地就闯了进去,差点就被他们一起埋伏了。” “你这不是好好地逃出来了吗?” “我如果不与开封府动手,就不能逃出来。如果不是我机灵,躲进了……” “你躲进任宅去了罢。”浮云子道。 “是。” “任宅里面有人隐蔽你?还是你自己藏起来了?”浮云子问。 “我自己藏起来了。”韩嘉彦对浮云子撒谎了,她也不知自己为何要撒谎,但她似乎下意识不想让任何人知晓她与长公主的秘密来往,也包括她最亲的师兄。 “嗯~”浮云子意味深长地哼了一声。 这个时候,阿丹将刚烧好的水冲了四碗散茶,端了两碗给韩嘉彦、浮云子解渴。阿青又取出肉干、馒头,于火上烤着,充饥用。 今日白矾楼上的晚宴,韩嘉彦几乎就没吃,东躲西藏了一晚上,她真是饿得紧了。 “你放心吧,今晚白矾楼被大闹一场,客人都吓散了,这事儿必然会闹大,你的名声也会随之被一传十、十传百,很快,汴京人人都会知道有个彦六娘,竟然有胆识单枪匹马调停茶帮与漕马帮之间的矛盾。”浮云子喝了茶,又拿过烤好的肉干来,一面嚼着,一面道。 “不是彦六,是燕六,茶帮刺客听错了我的诨号。”韩嘉彦补了一句。 “那更好了,哈哈哈~”浮云子大笑起来。 韩嘉彦无语地呷了一口茶,等浮云子止了笑,她才道:“我看那些白矾楼派去保护那个假的侯转运的护卫,有六七人倒在地上生死不知,恐怕是不得活了。” “茶帮刺客是什么人,不会留手的。一般是一击毙命,即便当时不死,后面也难救回来,除了你,没有人在乎那些人的命。”浮云子道。 “唉……”韩嘉彦叹息,默默拿了个馒头吃。 “这漕马帮,真不愧与官府牵连深厚,竟然勾动开封府帮忙围剿茶帮刺客。”翟丹坐了过来,插言道。他今年刚二十出头,豹头环眼,年轻力壮。 漕马帮顾名思义,就是从漕运之中生发出来的组织帮派。其中的首脑多为官绅大户,漕运过程之中涉及到的漕工、船工、脚夫、下力、镖师,还有其中牵涉到的各级各类吏员,乃至于转运使这种等级的官员,相当一部分都是漕马帮的成员。 因而漕马帮其实可以说是因官府漕运衍生而出的食利群体,谈不上是江湖门派。称呼为漕马帮不过是泛指,这其中包括了太多的小团体,各自的利益又都有所不同。但这帮人常年跑江湖,也都懂江湖,知道如何处理江湖事。他们是官与民打交道的手段和工具。 茶帮与漕马帮素来为敌,茶帮想要分食官利,漕马帮则要尽可能地维护自身集团的利益,此二者水火不容,是近乎你死我活的利益之争。 翟青也坐了过来,一面嚼着馒头,一面含混问道: “师父师叔、哥,我一直没怎么想明白,咱们让师叔出了名,然后呢?该怎么办?” “不怎么办,等。”浮云子道。 “等什么?”翟青更不明白了,其实连韩嘉彦与翟丹也不是很明白。 “等春茶上市,等茶帮的核心人物到汴京来,再做计较。”浮云子道,“春茶上市一般要到三月初了,在此期间,师妹你不能闲着。这张家长、李家短的事儿,你都得管管,不然这个居中调停、好管闲事的燕六娘形象,立不住。” “师兄,这居中调停茶帮和漕马帮的恩怨,单纯用‘好管闲事’可解释不过去吧。”韩嘉彦蹙眉道。 “是解释不过去,但咱们需要解释吗?别人猜测咱们的目的,就让人猜去,猜得越离谱,咱们真实的目的就被掩盖得越好。”浮云子笑道。 韩嘉彦显得十分无奈,最后她只能道: “你让我管甚么张家长、李家短,我……我都不知道该从何下手。” “太鸡毛蒜皮的事,你不能管,要管就管那些容易扬名的事。而且,你娘亲留下的最后那封书信,是写给文彦博的,你最好能往文家身上靠一靠。” “文公今年已经致仕了,你让我怎么往他身上靠?” 浮云子点她道:“致仕是致仕了,可官家和太皇太后不是还在慰留嘛。趁着文公现在人还在汴京,你得把握住时机呀。你放心,我不耽误你准备殿试,让阿丹阿青去文府附近转转,每天探听点消息,咱们不怕磨时间,就怕功夫不够深。等找到合适的切入点,咱们就动手。” 韩嘉彦苦恼地蹙着眉,回忆起了母亲的那封书信的内容。 那封书信言辞简短,连文字都写得潦草,看得出母亲写信时很急。信的内容是恳请文彦博一定要力保韩家,母亲似乎已然意识到自己危在旦夕,且笃定韩家即将大祸临头,只有位高权重的三朝宿德元老文彦博才能平息事端,保住韩家。 信的内容含糊其辞,只是求救,但并未说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故而后来拿到信的韩嘉彦和浮云子等人,看得是一头雾水,压根不知该从何查起。 他们自然也不可能直接去找文彦博询问,毕竟此前杨璇到底与文彦博是否有书信往来,又是什么样的关系,而文彦博又是否对杨璇求助的祸事有所了解,他们一概不知。万一此前杨璇与文彦博其实素无来往,如此唐突上门询问,反倒会坏了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因而直接询问文彦博这条路他们一直搁置,选择了其他的路径来查明事情真相。只是眼见着文彦博即将致仕离京,且已过耄耋之年,指不定何时就会驾鹤,因而此事已然耽误不得,必须得冒险行事了。 而且,细细推敲,能体察杨璇修书求助于文彦博这件事之中,存在着五个令人深思的问题。 其一、为何会是杨璇修书与文彦博,而并非是韩家人呢?如果解释为杨璇不能将这个灭顶之灾告诉韩家人,那又是什么样的灭顶之灾,是韩家人自己并不知晓的? 其二、杨璇又为何会认为自己危在旦夕,会给韩府带来灭顶之灾呢?这个问题其实还是关联到了第一个问题之上,即到底是什么灭顶之灾。 其三、韩琦与文彦博本就是几十年的交情,即便杨璇不给文彦博修书,文彦博应当也会出手救援韩家。所以,为何杨璇一定要修这封救援书给文彦博,是不是因为这个灭顶之灾,大到会让文彦博也与韩家割席自保? 其四、文彦博是否本身就知道些什么,所以当文彦博看到这封书信时,他会第一时间知道杨璇在求助甚么事。 其五、杨璇为何会费力求助文彦博保住韩家,如果她遭受生命威胁,她其实可以悄然离开韩家远逃,她并不是没有能力。她力保韩家,不肯远逃,甚至最后殒命,是否是为了给韩嘉彦铺路?她为什么要让韩嘉彦女扮男装,一直坚持要让韩嘉彦认祖归宗,活在韩家的荫庇之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五个问题,这么多年来一直困扰着韩嘉彦等人。今夜再度被翻起,来回于胸中掂量思索,令她脑仁都疼了。 她眯着眼,疲惫地捏了捏太阳穴。今日本就是刚经历完最后一门子史考试,虽然并不难,但题量极大,颇为耗费精力。晚上又大闹一场,生出如此多的事端,任她精神如何强韧,也有些支撑不住了。 “你回去歇了吧,今夜白矾楼的事,估计已经传遍全汴京了,你兄长肯定也知道了。回去后也不知道他会做什么,你恐怕还有一道关要过。”浮云子拍了拍韩嘉彦的肩膀道。 “好。”韩嘉彦点头,起身准备离去,刚走到门口,她忽而回头道,“我这几日夜里都要行动吗?” “嗯?”浮云子挑眉,反问道,“你不是说你不知道该怎么管张家长、李家短吗?那这两日就当是避避风头,也不必再出手了。” “我……若是撞见甚么破皮无赖欺压他人,自会出手来管。这几日夜里,我还是出去转转吧,就当是露个脸,趁热打铁,将燕六娘的名声坐实。”韩嘉彦似是有些不自然地转移开视线,道。 “噢,那就按照你的想法来,就是当心着点,别被逮到了,阿丹阿青接下来的精力要放在文府那里,我这里还得盯着茶帮,可没人给你料理善后。”浮云子含笑捻须道。 “我晓得了。”韩嘉彦不耐烦的一挥手,终于出了屋门,翻过院墙离去。 “师叔这是咋了?看着不大对劲。”翟青迷惑地问道。 “咋了……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啊。” “师叔不是女人吗?”翟丹也困惑起来。 “女人也难过美人关!”浮云子拔高声音强调道,“美人谁不喜欢啊,你们不喜欢吗?” “嘿,喜欢。”翟青害羞地笑起来,结果被他哥照脑门呼了一巴掌。 “好色非是英雄汉。”翟丹教训弟弟道,惹得翟青不服气地瞪他。翟丹却不理他,扭头对浮云子道: “师父,您可是出家人?怎么也能好女色?” “谁说贫道好女色,我说的是你们的师叔。贫道是化外之人,女色于我如浮云。”浮云子捻须笑道。 “唉,师父,所以说师叔虽然是女人,但她也好女色?”翟丹道。 “正是。”浮云子哈哈大笑起来,起身走至方才存放夜行服的箱子旁,打开箱子,取出方才韩嘉彦穿着的那件夜行服,拿给翟丹翟青看。 “看到了吗?衣襟这一块,胭脂红啊,嗅一嗅还有一股恬淡花香,这可不是你们师叔身上的味道……” “嚯!师叔今晚是抱了那任家的娘子吗?”翟青着实是起了极大的好奇心,目光灼灼,无比兴奋。 “哼,我问她是有人隐蔽她?还是她自己藏起来了。她竟然与我撒谎。这小丫头,心思不纯啊。想蒙骗她师兄我,还早得很,哈哈。我已允她接下来夜夜出行,我亲自去盯着她,看她到底干甚么去了。” 此时正在夜幕中的街道上快步行走的韩嘉彦,连连打了三个喷嚏,暗道是不是自己今夜迎风于屋顶更衣,给吹着凉了。 第二十一章 这一夜韩嘉彦归家时,已然是亥时。本打算如往常一般径直归练蕉院,却被内知刘昂拦了下来: “六郎,郎主、娘子在前堂候您,烦请您去见一面。”他躬下身,态度似是比以往还要谦卑几分。 这个时辰,竟然在前堂等候自己,这是有什么要事吗?韩嘉彦揣测着,也未多说半个字,自随了刘昂去了前堂。 堂上,一身燕居服的韩忠彦正负手站在百宝架前,观赏着一块太湖奇石。他的夫人吕氏端坐于正位的下首座上,正托着茶盏默默饮茶。她五十已过,但因保养得当,看上去似乎只有四十出头,面旁端庄秀丽,温婉和美。 她是吕公弼之女,吕公弼是吕夷简第二子,韩吕结为秦晋之好,成为了朝堂之上绝不可忽视的强大力量。 不过这位夫人并非是韩忠彦的第一任妻子,而是继室。韩忠彦的第一任妻子同样也是吕公弼之女,是这位夫人的亲姐姐。 “兄长,长嫂。”韩嘉彦进入前堂后,向二人揖手行礼。 “回来了啊,怎这般迟,叫人心焦。”韩忠彦尚未开口,吕氏就先说话了,一开口就是埋怨,埋怨之中又隐含着关切。 “诶,考完后去一趟白矾楼,这没什么。”韩忠彦抬起双手抖了下宽大的袖子,替韩嘉彦说了句话,随后踅步来到韩嘉彦身前,仔细看了看她。 “挺好,没喝酒。”他笑道。 “兄长,长嫂,这么晚了,找我有甚么事?”韩嘉彦感到有些不适,于是直接开口询问道。 “今晚白矾楼出事了,你既然去了,应当知道罢。”韩忠彦坐回正堂上首位,问道。 “是,刚回来的路上见到了开封府的巡捕衙役,有所耳闻。不过我不喜宴饮歌舞之所,是以早早就出来了。此后去了相熟的瓦舍,喝茶看戏。”韩嘉彦道,如何解释自己今晚的去向,她早就想好了。 “那就好,我和你长嫂,担心你的安危,听到消息后专程派人去白矾楼接你,但一直没消息,差一点就央开封府寻你了。幸而你自己回来了,我们才放心,今晚能安心睡下了。”韩忠彦端起茶盏,呷了一口茶,舒了一口气。 韩嘉彦一时无言,她竟不知道韩家还会这么在乎自己。愣了片刻,只能默然再次施礼,以表感激和歉意。虽然感激中藏着猜疑,歉意中暗含漠然。这十多年如同陌路人的相处,只是这样一件小小的事,还不至于让她感激涕零,何况她也不知道兄长所言究竟是真是假。 不过她可以确定的是,她能感受到她的兄长正在试图讨好她,自从她返回汴京,兄长对待自己的态度明显升温。 只是他也很有分寸,并没有一下过于热情。 “是我的不是,让兄嫂担心了。多谢兄嫂关怀,嘉彦惭愧,不会再有下回了。”场面话她还是捏着鼻子说了一句。 “你与我们客气甚么,都是一家人。”吕氏扬起笑容,温和道。这笑容韩嘉彦很熟悉,九岁刚入府时,她也是这么对着她笑的。 “你也累了一天了,去歇息吧。哦,对了,有一件事要与你说一下。距离殿试还有段时日,最近有一场寿宴,兄长希望你也能参加一下。你也许有所耳闻。你有一位堂姐,嫁给了李清臣李邦直,只可惜早早就过世了。再过两日便是李清臣的六十大寿,亦给我们韩府发了请柬。我公务繁忙,你便随你长嫂代我去一下,以表祝寿心意。”韩忠彦叮嘱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李清臣李邦直,韩嘉彦是知道的。他是出了名的大才子,现任知制诰,朝廷诏书大多出自他手。只是她不懂兄长为何要自己代为前往。 但她还是拱手应道:“我知晓了。” 离了前堂,韩嘉彦满腹狐疑地回到了练蕉院,进门时瞧见内里竟然灯火通明,不仅堂桌上呈着热乎的饭食,甚至浴房还备了热水给她沐浴。她的婢女雁秋正进进出出,忙得不亦乐乎。 “怎么回事?”韩嘉彦一头雾水。 “娘子吩咐,这刚考完试,给您洗尘解乏。六郎,您是先用食,还是先沐浴?”她殷切问道。 “我……沐浴……”韩嘉彦有些发懵,下意识答道。她现在没什么胃口吃东西,但确实很想泡个热水澡。 随即她反应过来,雁秋这副模样,很是不对劲。虽然她往日里也会尽心服侍,可从不敢越雷池半步,亦不会自作主张张罗这么多事。 今日到底是怎么回事? “婢子服侍您沐浴。”雁秋道。 “等会儿,我是不是说过,我沐浴就寝皆不需要人服侍?” “可是……娘子说……” “长嫂说甚么了?”韩嘉彦逼问。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婢子不敢说……总之,今夜请让婢子服侍您沐浴。”雁秋顿时红了脸,但看她神情并非是急切,更近似于羞赧无措。 韩嘉彦猛然间悟了,兄嫂这是要将雁秋与她做通房媵妾的意思。其实一开始往她一个“未婚男子”的独居院子里塞一个女婢,本身这举措就不寻常。只是韩嘉彦对这方面的事有些迟钝,一直没想明白。 恐怕兄嫂见她这么长时间都没碰过雁秋,还以为她有什么特殊的癖好。今日见她去了白矾楼,才确信她也是“好女色”的,于是便命雁秋今夜一定要与她同房。 “荒唐!”韩嘉彦一口气堵在了胸口,上不去又下不来。 雁秋第一回 见到韩嘉彦发怒,顿时吓得不知所措,噤若寒蝉。 韩嘉彦瞧着眼前这个被她吓得面色发白,颤颤巍巍的女婢,张口想继续训斥,却无法发泄出来。错又不在她,她本身就身不由己,对她来说,能成为韩嘉彦的妾,已经是最好的结局。 “唉……你,沐浴我自己来,不要你服侍。饭食你热着,我洗好了就来吃。难为你忙前忙后,你早点去歇着罢。”韩嘉彦和缓了语气,无奈道。 雁秋泪水哗哗地流了下来,一时难以自持。韩嘉彦更无奈了,问道: “你哭甚么?” “婢子……也不知道……”她哽咽道。 韩嘉彦看着她,默了片刻,问道:“你可想出去做事?” “六郎是要赶婢子走吗?”雁秋哭得更委屈了。 “不是!我是说……你愿不愿意在外面的铺子里做事,用自己双手挣钱,养活自己。不必日日服侍他人,仰人鼻息。你若是愿意,我可以介绍你去做事,也可以去找牙保销了你的奴契根底,让你转为常户,不必再为奴为婢。”韩嘉彦解释道。 雁秋眸光颤颤,大为感动,禁不住打开了话匣子: “婢子是刘管事花了三贯钱买回来的,本是乡野的农人女儿,甚么也不懂。十来年前,青苗法刚开始实施,我们家不知怎么就背了重债,只能卖田还债。阿爷带着我阿爹进京谋生,甚么行当都做过。 “婢子不怕在外做事,婢子怕的是没有依靠,我们小门小户贫苦人家,太容易被人欺负。就在这京城里,也被恶霸欺压,以至于我爹被打死,阿爷、娘亲也相继病死了。我与弟弟被卖做奴仆,两不相见。”雁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 这还是韩嘉彦第一回 听闻雁秋的故事,她胸中怒意直窜,问道: “是哪个恶霸欺负你们家?”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雁秋抹泪道。 “你说!”@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六郎……您,您不会要找他报仇罢?”雁秋见她横眉冷目,语气不善,不禁又被吓了一跳。 “我问你,你就说,别的你不需要知道。”韩嘉彦道。 慑于她的逼问,雁秋只能小心翼翼的回道: “曹门旁有一间酒铺,颇有些规模,名唤乳酪张家酒铺。那铺子的老板叫张定图,好使枪棒,身上有不弱的功夫,铺子旁还有一家放债典当的铺子也是他开的。 “我们家十多年前刚到汴京时,阿爷阿爹都是在他手底下做事,本也相安无事,但后来因着我阿爹也想出来开酒铺,向他也借了点本钱。本以为他是好心相助,哪晓得签下的借契竟然是阴阳契,是骗人的。我们就这样惹上了高利贷,越滚越大,我阿爹生意没做起来,反倒欠了他一屁股债。 “五年前的冬至,他们又上门讨债,我们家已然山穷水尽,他们就要抢我和我弟弟去卖作奴仆。我爹爹不肯,与他们拉扯,他们竟将我爹活活打死了。他还与开封府勾连,上下打点买通,最终甚至都没有坐牢,一直逍遥法外。 “我爹没了,我阿爷也一下就不行了,后来我娘苦苦支撑家里,最终也落了病根死了。我和弟弟……最终还是被卖作了奴……” 说到这里,雁秋已然是泣不成声。 韩嘉彦缓缓握紧了双拳。 …… 正月廿六夜,贡院。 这是省试后阅卷第二日,伏案审阅卷子一整天的范百禄从一大堆卷录之中抬起头来,拍了拍酸疼的肩颈和腰背,疲惫地从圈椅里站起身来。 “子功兄,你这也累了一天了,身子受不住,去歇了吧。” 三名考官一人一间阅卷室,互相隔绝,互不打搅。范百禄的房门一直是敞着的,此时适逢孔武仲从他门口路过,笑着开口道。 “唉,不成,今日的定数完不成,要耽误了放榜时日。还是现在苦一苦,能早日放榜解禁,我也好回去歇着。”范百禄苦着脸道。 目前誊录、校对的工作与阅卷同步进行。他这两日一直在阅经义的卷子,可能要到后日才能看完。后面还有诗赋、论要看,幸而子史有低一等级的阅卷官审阅,能减轻一些他的负担。 “你本就有眼疾,这一直耗损可不行,劳逸结合方可事半功倍啊。”孔武仲道,“你出来,我们且绕一圈去,调剂片刻。” “好,常父相邀,我怎能拒绝,哈哈哈……” 二人并肩游于贡院的抄手游廊之中,廊上掌着的灯笼散出昏黄模糊的光晕,照亮了两侧的碑刻。这些都是经文名篇,历代书家、篆刻家的手笔。 “子功兄这两日可看到甚么出彩的卷子?” “那可太多了,本次的考生,各个是本领高强。只不过这刚开始阅经义的卷子,诗赋还未来得及看。”范百禄打了个哈哈,也并未正面回答孔武仲的问题。 孔武仲笑道:“诗赋可是最精彩的,那几个提前交卷的举子,我心忖,新科进士榜,他们肯定是榜上有名。” “是啊,才华横溢啊……” “当初刚锁院出题时,子功兄择了诗经里的那首《衡门》,我与顾子敦可是都吃了一惊。我也参与了几次出题,这首诗,一般都是避开的,因为涉及到男女之事、难免有些直白。子功兄怎会如此坚持要以此诗为题?我至今百思不得其解呀。” 范百禄笑了笑,回道: “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死亡贫苦,人之大恶存焉。故欲恶者,心之大端也。人藏其心,不可测度也。美恶皆在其心,不见其色也,欲一以穷之,舍礼何以哉? “这《礼记·礼运》我们是早就滚烂于心,但能应用于考试之中,才是真的得道。要考察一届考生的品德修养素质,就得从最本质的问题下手,来看其态度,观其言行。 “当下的朝局,要的不是能吏,而是德臣啊。” 孔武仲默然品了品他的话,随即拱手笑道: “子功兄用心良苦,见识远在我之上,孔某佩服。” “常父你太谦虚了,哈哈哈……” 二人相视而笑,眸中却各自另有揣测。 第二十二章 (投雷加更三) 时回正月廿五日,诗赋科进士省试结束第二日,夜,约莫酉末戌初时分。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韩嘉彦刚刚从韩家脱身出来,来到了万氏书画铺子的后院仓库中,取她的夜行服与剑。 她没有欺骗雁秋,在离开韩府时,她明明白白告诉她,自己夜行而出,就是为了解决她的问题,让她能获得良民身份,让她能与她弟弟团聚。雁秋跪在地上给她叩首,将额首都砸破了。 “六郎,雁秋死心塌地跟随您,至死不渝!” “你快起来!以后莫要再这样作践自己。”韩嘉彦连忙阻止她继续伤害自己,又取出药箱给她处理伤口。雁秋再次哭得泣不成声,口中喃喃念叨着,说除了亲人,再没有人对她如此亲厚了。 韩嘉彦很欣慰也很无奈,欣慰于她并非是兄嫂的人,自己也算是在韩府内得了个可以信任的帮手。无奈则无奈于,雁秋情绪波动较大,处事有些不够冷静,且对大家族内部的争斗认识不足,恐怕将来在府内对她的帮助也有限。@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问清了雁秋的牙保是谁,她的奴契根底在哪里,心中思量着,这才出了门。到万氏书画铺子时,阿丹阿青都不在,就剩下已经换好夜行服的师兄浮云子,正在库房等她。 “你可算来了,我正要出去,思量着你今夜是不是不来了。”浮云子见到她,开口道。 韩嘉彦看到浮云子,突然想起一件事情来,道: “师兄,昨夜太过仓促,我忘了与你提一件重要之事。 “那假扮成侯鹏远的人,使了一手飞针绝技,情况紧急,我也未看得很清楚。但那飞针似乎就是去岁十一月末时,袭击长公主车驾的飞针。我心下有此猜测,故而当时断喝了一声,诈了诈那男子。那男子的反应似乎有些异常,我觉得这事儿值得一查。” 浮云子道: “我也正要问你,他那伪装做得如何?” “很精妙,是特制的薄皮面具,戴在脸上全无假象,很逼真。不只是我,那些茶帮刺客也毫无察觉。” 浮云子沉吟片刻,道: “提起飞针绝技,江湖上以楚秀馆的郎中们最为出名。不过楚秀馆在湘中,独立于江湖之外,无人敢惹,与漕马帮素来也没有甚么来往,且他们有三不问和三不救的原则,故而长公主车马遇袭时,我虽想到了楚秀馆,却也很快将其排除了。” “三不问”是:不问地域、不问经过、不问贵贱,只要等价交换,就为人排忧解难。只有三类人除外,天劫之人不救,武逆之人不救,该死之人不救。这就是“三不救”。楚秀馆不掺和江湖事,而江湖人谁也不会去得罪楚秀馆,这是多少年来早已形成的江湖规矩。 浮云子继续道: “但你又提到了那人做了绝佳的伪装,这就太巧了。因为楚秀馆素有邪名在外,他们最善做伪装,能将高变矮,将胖变瘦,男女互置、改头换面、变嗓口技,无所不能。 “你知道,我是湘中人,在拜入龙虎山出家前,我是个走街串巷的奇技子,专门给人变戏法赏玩的。教我戏法的师父,就是楚秀馆的外门弟子。你师兄我这点伪装的本领就是跟他学的。只是一点皮毛,就能把你从一个女人改扮成男人,叫人认不出。可想而知,楚秀馆伪装的本领有多高深。 “楚秀馆做的薄皮面具,我也曾接触过,其捏鞣的绝技,真是鬼斧神工。此人伪装如此成功……恐怕是与楚秀馆脱不开干系了。” 浮云子俗家姓万,本无名字。出身贫寒,父母亲人在荒年的一场瘟疫中全死了,他亦被当做死婴草草掩埋。但他着实命大,被一个途径乱葬岗的百戏艺人救下,才活了下来,起名为“万方”,自此以后以百戏杂耍为生。 不幸的是,他十五岁那一年,养大他的师父也病故了。他无依无靠,万念俱灰,适逢当时游历至江西龙虎山下,于是径直上山,出家为道,拜入了平渊道人门下。 那是十六年前的事了,十二年前杨璇要韩嘉彦上龙虎山,也是因为有浮云子的存在,使得女扮男装能够继续执行下去。韩嘉彦上山,首先是为了跟浮云子学伪装,其次才是跟平渊道人学武艺。 平渊道人本是军人,其武艺,尤其是剑术极其高强。浮云子拜入平渊道人门下时,他已然过了最佳的习武年纪,且因为天生体格不是很好,所以平渊道人的剑术他只学到了三成,平渊道人的龙尧剑他也使将不出威力。 倒是平渊道人的一身轻功,被他登峰造极、青出于蓝。所以他的武器是箫中剑,配合着他的独门轻功,能发挥出最大的威力。 而韩嘉彦自小就跟着娘亲杨璇打下了良好的基础,且杨璇的功夫与平渊道人的功夫同出一门,根本就是相通的,所以她上山后以极快的速度习得了平渊道人全部剑法,并得到了龙尧剑的传承。 韩嘉彦接过话头道:“所以师兄的意思是,这个伪装成侯鹏远的男子,是楚秀馆的人,而楚秀馆竟然破了自己的规矩,替漕马帮做事了?” “嗯……不好说,也有可能是楚秀馆的外门弟子。但按道理讲,即便是外门弟子也都要遵守楚秀馆的规矩,否则会被馆内门人追杀,清理门户的。”浮云子似是没有想通。 “你的百戏师父不是也收了你做徒弟,传了你伪装技?这算是违背门规吗?”韩嘉彦好奇问道,对于她师兄的过去她不是很了解,因为浮云子很少提及,她也不会故意去问。 “不,外门弟子再收徒,这不是违规。但外门弟子若是加入其他帮派,且用楚秀馆的绝技替其他帮派做事,这就是违规了。我是楚秀馆外门弟子的弟子,这实在是关系太远,可能楚秀馆都不知道我的存在,所以他们也不会管我。”浮云子解释道。 “这么说,如果那伪装男子也与你一样,楚秀馆自然就不知晓了。”韩嘉彦推测道。 “是,说得很对,这件事值得探究一下。不过,更令人奇怪的是,漕马帮为何要袭击长公主的车驾?”浮云子问道。 “我也十分不解。”韩嘉彦蹙眉。 “看来,我得去接触一下这个伪装男子了,兴许……有人和我们一样,要搅乱汴京这一池的水。” 韩嘉彦换好夜行服,戴上面具,刚取出龙尧剑,就听浮云子问她: “你今夜打算去哪里?” “家里与我一婢女,名唤雁秋,我与你提过的。今夜便是要去解决她的事。”说着便把雁秋的经历简单说了一遍。 “这倒是好事,你身边有个韩家安插来的女婢,行动总不是很方便。你解决问题后,将她送到我这儿来,我恰好缺个缝补绢画、修补残籍的女工,阿丹阿青手太糙,干不了这活计。教她这门手艺,她以后就能养活自己。”浮云子点头道。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似是想起什么,道: “那乳酪张家酒铺在曹门附近,和文府离得不太远,你要不也顺道去文府看看。今夜哪怕不行动,单是探听探听消息,也是好的。那附近……” 韩嘉彦接话道:“那附近不只是离文府近,还是大内职官们的所在,甚么辇官、亲事官还有皇城防营,都聚在那处。还有座念佛桥,每天早上都有个老瞎子在桥上念经,故而得名。” 浮云子笑道:“你倒是门清儿。” 韩嘉彦笑了:“汴京城我比你熟啊,我从小在这儿长大的。” 浮云子不与她在此争短长,转而道:“你可想好怎么对付乳酪张家了?但凡在这汴京城里敢于干典当放债行当的,没一个是善茬。” 韩嘉彦回道:“我打听清楚了,雁秋的牙保名叫阚老四,他就是乳酪张的妹夫,他们本就住在一起。我去摸一摸情况,看看能不能把雁秋的奴契根底给毁了。当然不能只毁了雁秋的,要毁就一起毁了。然后我再寻着机会,把家里的那张奴契处理掉。就是这很难不引起家里人注意,我也没想好到底该作何解释。” 本朝已经废除了唐时的部曲制,奴婢不再是贱籍,都是良民,与主家之间是雇佣关系。法律还规定了不得私自惩罚奴婢、不得私自杀害奴婢等,国朝初年杀雇佣奴婢需要抵命。 只是到了真宗年间,又做出法律调整:雇主打死奴婢,减常人一等,就是不再抵命,处流三千里刑。不过先决条件是,奴婢在主家做事已满五年。未满五年,则仍需判死。 不论如何,奴的身份其实依旧卑贱,不如良民。 不过雁秋也并非是犯罪罚没的罪奴,在官府的编户齐民这一层上依旧是良籍身份。她只是民间因债务而产生的私下里的人口买卖,本身既不被官府管制,亦不被官府鼓励。所以如果要让她恢复良民身份,只需要将买卖双方私自定下的奴契毁了就行。@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韩家的奴契你别急着毁掉,先叫雁秋留在你身边做事。否则以你兄长的城府,很快就会看破其中蹊跷。等寻到了合适的时机,再将她送出来不迟。 “此外,你若是打算去文府,就去念佛桥头的那株柳树下,阿丹阿青有一人就守在那附近。切记注意安全。”浮云子给出了建议。 韩嘉彦点头应是。 于是与浮云子分头行事,韩嘉彦一路穿行于暗巷小道,若遇上行人便跃上墙头屋檐藏身,尽量避开沿街的军巡铺屋,亦避开望火楼上的军士的视线,耗了点功夫,终于抵达了乳酪张家附近。 今夜路面上的巡逻军士仍然很多,除了开封府的衙役,甚至能看到殿前三衙的军士在搜索。想来昨夜白矾楼的动静,恐怕惊动了宫中和朝中人,这天子脚下,可不允有凶徒逞凶作恶还逍遥法外的,否则冒犯的是天威。 故而整个汴京的城防军力皆被调动起来,要将歹徒搜罗而出,抓捕下狱。 韩嘉彦藏身于乳酪张家后院外的一株杨树树冠之中,观察院内的情景。 她方才过前堂时,也向内张望了一下。此时乳酪张家酒铺正在做生意,大堂内坐满了人,都是些粗壮的汉子。 这乳酪张家酒铺非常奇特,不允厮波、扎克、撒暂入内,只以店内上好的酒水和餐食吸引顾客,在汴京还颇有口碑。 韩嘉彦其实也曾来此用过餐,记忆中食物确实美味。但只是没想到知人知面不知心,这张定图心是黑的,表面上装得道貌岸然,私底下却干着如此腌臜的勾当,真是人面兽心。 本忖着该不该再进一步,冒险入其后院查找一番,却忽而瞧见不远处的巷口转进来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他弓背猫腰,探头探脑,来回张望个不停。最终逡巡徘徊几步,还是定在了乳酪张家后院的门口。 由于他面孔藏在阴影之中,韩嘉彦看不清他长相,也无法认出他是谁。 “嘭嘭嘭…嘭……嘭嘭嘭……”此人有节奏地拍打着后院门,下手很轻,声音并不大。不多时便有人开门,将他迎了进去。开门的是个女子,头上扎着包髻,腰间缠着青花布手巾,看打扮似是酒铺里的帮客。 令韩嘉彦吃惊的是,这男子刚入得门去,掩上门,就与那开门的娘子抱在一处,亲作一团。她不禁愕然: 我这是遇上偷情的了? 第二十三章 韩嘉彦没想到这只是个开始。 二人刚抱住亲作一团,前堂入后院的甬道口就忽而冒出来两个男子,怒喝着扑了上来。 “阚老四!枉我如此信任于你,今日终于让我抓个现行,奸夫淫/妇,来啊!今日就拉你去见牛提辖,咱们做个了结!”其中一人人高马大,粗着嗓子吼道。 “大兄,大兄你饶了我吧,我一时糊涂。莫要这般损了脸面,还当如何于汴京立足?”那男子跪倒在地,连声求饶。 “你还知道脸面啊,我今日就是豁出这张老脸,也要叫你们这奸夫淫/妇付出代价!” …… 树冠上的韩嘉彦心中暗喜:这可真是瞌睡了就有人送枕头。阚老四竟然与乳酪张的妻子通奸,还叫乳酪张逮了个现行。 这下可有好戏看了。 此时那与乳酪张一道的男子忽而哭着开口了:“月儿,他貌不如我,财不如我,我对你如此之好,他有哪点儿比我强?你说啊!”他声音尖细,乍一听令人有些不适,似不像是个男子。 “二郎,是我糊涂……念在往日情谊,你饶了我吧……”偷情女子哭将起来。 嗯?原来不是乳酪张的妻子,称呼为二郎……是乳酪张的弟弟吗?没听说乳酪张还有个弟弟,好像只有一个妹妹。 “阿妹,你莫哭,在这汴京城里,哪怕是天潢贵胄,也欺我张家不得!为兄替你做主。奸夫淫/妇!立刻与我走!”乳酪张怒发冲冠,又打个呼哨,自前堂呼啦啦跑入一大群汉子,将那一男一女抓住。 阿妹!?韩嘉彦仔细定睛一瞧,原来那哭泣的男子可并非是男子,而是个男装女子。这后院光线昏暗,难以辨清人貌,再加上外形先入为主,竟一时蒙蔽了她的认知。 韩嘉彦霎时目瞪口呆。她本以为自己女扮男装乃是世上独一份,哪晓得竟有人比她还夸张,竟真的以女子身份扮作男子,与女子相合,假凤虚凰? 那这阚老四是个甚么情况?只是个幌子? 往日里她虽知道有磨镜对食一事,可也只是耳闻,如今是亲眼所见,且情况如此复杂,着实是令她震惊。 那边厢吵闹不停,外间的灯火却灭了,客人一瞬走了个干净。韩嘉彦这才发现,那些前堂里坐着的食客哪里是甚么客人,都是些打手,应该都是乳酪张为了今晚之事早就安排在那里候着的人。 “张定图!你莫要欺我太甚!你让我娶你妹妹不过是个幌子,我这些年做这个窝囊丈夫,已经受够了!月儿更是屈从于这腌臜淫/妇,不得不对她虚与委蛇,她每每与我哭诉,我都心如刀绞。你兄妹二人以势压我,我今日就算是拼死,也要将你们张家的丑事昭告天下!牛提辖乃我舅父,你看他会帮谁?!”此时阚老四似是意识到求饶已然不起作用,于是开始放狠话威胁。 “哼,你这剜嘴剪舌的泼才!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给我修理他!” 一声令下,打手们一拥而上,对着阚老四就是一阵拳打脚踢,打得他连连哀嚎,接着很快就没了声息,恐怕是被打晕过去。 一众人等将他抬起,并那女子一道,从后院而出,抬上了早就停在后院墙外的一驾驴车。那张定图和其妹也一道上了车,其余汉子随扈两侧,快速离开。 那后院门,临走时有一扈从给随手落了锁。院子里此时彻底安静下来。 韩嘉彦知道时机已到,观察四周状况,确认无人注意此处,她才从树上下来,迅速翻入了乳酪张家酒铺的后院。 虽然莫名撞见了一出好戏,对她形成了不小的冲击,但她可没忘了今日是来做甚么事的。她查找后院,发现这里不是后厨、就是酒库,压根没有存放奴契的文书库。 此外,几间住人的屋子,韩嘉彦也仔细查看了,并未见到有存放奴契的书柜。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奇怪,找错地方了? 据雁秋说,隔壁有一家典当行是乳酪张家的,可乳酪张家在路的最东头,更东侧只有道路。而西侧……韩嘉彦探头往隔壁一瞧,这哪里是甚么典当行,这是个作坊仓库,而且是隶属于文思院的作坊仓库。 文思院执掌制造宫近器物。这文思院作坊库此时并无人在其中,门阍只有一名老吏在看守。他似是耳聋眼花,方才那么大动静他都没听见,窝在值房里打呼噜。 怎么回事,是雁秋撒谎,还是时过境迁,这附近的建筑布局有所改变? 这府库重地可不能随意进去,进去就是犯了杀头大罪。韩嘉彦踌躇了片刻,自嘲一笑,她本就是被通缉之身,还在乎甚么杀头不杀头?不被抓住就行了。 于是提气轻身,翻过文思院作坊库的院墙,悄然潜入。 作坊与仓库有厚重的大锁锁着,这锁头内结构复杂,无法轻易撬开,她进不去。但那老吏所住的值房隔壁,是一间文书库,那里面存放着这个作坊库所有的制造记录,和批次供给与验退的出入记录。这的锁很好开,韩嘉彦打开腰间革包,取出一卷针包,捡了两根针探进锁眼,很轻易便撬开了。 她潜入进去,发现这里与值房之间只隔着一面花格栅,格栅还不曾糊纸,从值房内一眼就能望见文书库内的情况。 这极易惊动隔壁老吏,哪怕点燃火折子也会增加风险。故而韩嘉彦只能摸黑查看。 她发现这里面摆着三排敞柜,所有存放的文书都是开放着的。但唯有角落里摆着一个一人高的大柜,是上锁的,十分扎眼。@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韩嘉彦好奇心起,凑近柜子,废了番功夫将柜锁撬开,便见到里面一屉屉的全是契书。那些契书上都是人名,她运足目力,凭借着微弱的光芒,辨识这些契书上的文字。能认出的不多,但其中一部分契书之中,牙保的名字相当醒目——阚明。 韩嘉彦震惊不已,这文思院作坊库里怎么会存放着牙保奴契的根底?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等等……方才那阚老四和乳酪张都提到了“牛提辖”。此人是何人?是否与这个作坊库有关联?如果他就是负责管理这作坊库的提辖,那么一切就都解释得通了。 韩嘉彦察觉到事态走向越发混沌黑暗起来,这牛提辖胆子可真大,竟然占用宫廷府库重地的便利,给他自己谋私利。若是他背后没有靠山,安敢做此等事来? 但既然已经查到此处,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她将柜子中的全部文书取出,叠了约莫一掌厚,准备直接带走。她也没带包袱布,就卷了卷,用随身带着的绳子栓了挂在腰上,刚准备离开,就听到外边传来了光亮和脚步声,是那个老吏醒了,察觉到这里有响动,正要过来查看。 这文书库只有一扇门出入,没有窗户,她暂时无法离开,于是立刻伏低身子,躲到了架子后藏身起来。 那老吏进来,笔直向着那锁柜走去,看到柜里空空如也后,慌里慌张地又跑了出去,压根忘了要搜一搜这屋里还有没有人。 她趁此机会立刻翻墙离去。 一口气跑出去三里地,她寻了个僻静的屋檐,借着檐角挂着的灯笼的光晕,仔细查看她拿出来的文书。这些文书之中约莫有四十多张奴契,都是近五年来的奴契根底,韩嘉彦很快找到了雁秋的奴契,才知道原来她姓王。她的弟弟也很快找到,名叫王奎。他们的奴契压在最底下,是最早的两张。 除了奴契,韩嘉彦还发现了更令人惊愕的东西——文思院府库的真实账目。其中贪墨的钱款数目,真是令她触目惊心,而这仅仅是一处作坊库的情况。 方才她害怕惊动那老吏,不敢点火折子,是以没有看清这是什么,还以为也是奴契,就一道拿出来了。谁曾想竟然是贪墨的证据。 这下事情变得有些棘手,一时不知该如何处置了。 她转念又想:这账目已被发现失窃,即便还回去也没有任何意义,何不妨……借此做做文章? 她沉吟下来,随即寻了一处隐秘角落,挑出雁秋和她弟弟王奎的奴契、与账目一起收入腰间的革包之中,随即点燃火折子,将其余奴契堆在墙角烧了。 做完这一切,她听到了打梆的声音,知道已经到了二更天。 这个时间再去文府,就来不及去任宅了。她权衡了片刻,决定先去一趟念佛桥头的柳树下,问一问情况,然后就赶去任宅。 夜已深了,念佛桥头柳树下空无一人。韩嘉彦打了个呼哨,不多时一人从桥底停靠着的乌篷船中探出身来,正是阿青。 “师叔。”他踩着乌篷船的船帮,向韩嘉彦拱手。 “文府有情况吗?”韩嘉彦轻盈落在了乌篷船的甲板上。 “文府上下近来正忙着搬家,相当一部分家眷已经离京。此外,我们还发现一件奇怪的事。那每日早间上桥念佛的瞎和尚,每日午时都会到文府用一顿素饭,应是已经持续很久了,文府人都认识他,不知出于甚么原因。” “他住在哪儿你们知道吗?”韩嘉彦问。 阿青摇了摇头:“我和大哥轮流盯着文府前后门,抽不出身去盯着他。” “此事交给我,你们辛苦了。” 阿青一拱手,韩嘉彦便很快离去。 今夜她获得了两条重要的情报:贪墨账册与瞎目和尚。接下来该如何行事? 她一面转着心思推演琢磨,一面分心躲避搜捕、小心行路,约莫两刻钟后,才气喘吁吁地跑到了任宅之外。 三层楼台之上,一如昨夜掌灯布障。韩嘉彦仔细观察四下里的情况,没有急着进去。因为她仍然留着几分警惕心,害怕长公主若是反悔,那当下这任宅可就成了捉鳖之瓮了。 不过她似乎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长公主这院子里的人手不仅未增,反倒减少了。昨夜侍候在院子里的宫婢数量减半,且院外守着的内侍、禁军侍卫等扈从,亦有缩减。韩嘉彦小心在远处观望了约莫一盏茶时间,基本能确定这任宅之内并未设局。 她这才翻墙而入,熟门熟路地沿着抱厦屋檐上到了三层楼台之上。隔着屏风,她又见到了温国长公主。她今夜并未懒靠于榻读书,而是摆了书案,正在习字。 韩嘉彦观她聚精会神,一时不忍打搅,便安静站在屏风之外等候。直至她运笔写下最后一笔,长舒一口气,她才轻声于屏外道: “长公主好雅兴。” 赵樱泓猛然抬头望向屏风之外,透过屏风看到了那黑衣银面的身影,面上难掩惊喜神色。 “你可算来了,已快要三更了,还当你今夜不来了呢。”她抿了下唇,藏起喜悦,平静端谨地说道。 韩嘉彦这才绕过屏风入内,于她一丈之外定住脚步,躬身揖礼道:“燕六见过长公主,劳长公主久候,是我的不是。” “在这里你莫要多礼,过来坐。”赵樱泓淡淡地指了指书案对侧摆着的另外一把圈椅,见韩嘉彦依言走过来落座,随即又拢袖为她斟茶: “我闺名叫做‘樱泓’,娘亲说她生我前一夜,于梦中见到了泓泉之畔、樱花如雨繁落,景致美如仙境,故而便与我作此名。是以,你也莫要‘长公主’这般唤我,唤我闺名便是。”她一面说着,一面将斟好的茶盏推至韩嘉彦面前。 “燕六不敢。”韩嘉彦刚沾了圈椅边缘,恭敬接下茶盏,又连忙起身揖手道。 赵樱泓见她这般拘谨,不似昨夜恣意豪放,一时亦有些退却。心想自己今夜等她许久,终于等到她来,可能心绪未免有些太过激动,失了分寸。 她想了想,退而求其次道:“既如此,那你我就都以行辈相称罢。我行三,你可唤我三娘子,总之莫要再唤我公主。” 她不愿在与燕六相处时,还要时时刻刻被“长公主”这个称谓提醒自己的身份与处境。 韩嘉彦于是再度躬身而下,道:“三娘子,燕六冒犯了。” 第二十四章 “你这人……也是有趣,昨夜以蛮力冒犯我、还振振有词,怎的今夜却这般拘谨而守礼数了?”赵樱泓不禁问道。 韩嘉彦盯着眼前的那盏茶,不答,反倒将茶盏又推了回去道:“长……三娘子,茶……我就不用了,戴着面具,也不方便喝。” 她面上的银面只露出一双眼睛,确然是不摘下面具就无法饮茶。赵樱泓看着那双眼,眸子黑而亮,犹如澄澈的夜空中繁星点点。但眼底似乎蕴有一股化不开的墨影,使得这双眸子看上去有些深沉晦暗,心思难明。 她顿了顿,又将茶盏推回去道: “我知你不方便喝,不过你是客,我招待你是本分。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为何今夜见了我,态度变了?” “昨夜是我鲁莽,因着一直被追捕,我奔跑躲避,气血翻涌之下,心绪一时有些亢奋,是以未能很好地控制住行举,三娘子恕罪。”韩嘉彦无奈道。 “这么说,如今的你才是你平日里的模样?而昨夜我看到的是你的本来面目?常常端谨有礼,有时恣意狂傲,有趣……”赵樱泓唇角扬起淡淡笑容,取了印章,给自己方才的那幅字盖了印。 韩嘉彦倒着欣赏她的这幅字,她写的是行草,风骨颇有王右军之范。上书四个大字:银月翡龙。 赵樱泓道:“我不知你是否懂书法,我这字写得如何?是不是还差很多。” “三娘子太谦逊了,您这字飞逸俊俏,灵动漂亮,虽然欠了些笔力,但仍然是一幅好字,拿去与当今的书家比一比,也能名列前茅。”韩嘉彦笑道。 “真的吗?”听她评价如此之高,赵樱泓一时喜出望外,“这幅字是送给你的,你能喜欢就好,还望笑纳。” “这……在下受之有愧……”韩嘉彦一时惶恐。 “怎会有愧呢,昨夜你的冒犯我已不在意,你能愿意来陪我说说话,我自是要回礼答谢于你的。怎的,不想要?”赵樱泓挑眉。 韩嘉彦哪里敢说不想要,而且她内心深处实则是又惊又喜。于是也不矫情,敛了眉目,躬身抬起双手,道: “多谢三娘子赐御笔,在下定会用心保存。” “这就对了。”赵樱泓性子颇有几分飒然,可那面庞却又如此娇怜绝美,糅合成浑然天成、白璧无瑕的可爱模样。 她将字卷好,封入硬纸卷筒,纸筒上有栓绳。 “这样你也方便拿。” 韩嘉彦接过纸筒,斜背于背上,再度揖手拜谢。 “长公主……夜深了,您该歇着了。”此时楼下传来了媛兮的声音。 “知晓了,我一会儿就下去。”赵樱泓回道,眉目中显出几分懊恼神色。 “今夜太迟了,明夜再聊罢。你明夜可还来?”赵樱泓问。 “在下尽量早一些过来。”韩嘉彦道。 “如此甚好。”赵樱泓展颜浅笑,“我还有好多的问题想问你。” 那笑容若浅白的月莲在韩嘉彦眼中绽放,她心口怦怦作响,慌忙后撤了半步,垂下视线道:“若在下知晓,定知无不言。” 说罢她再度绕开屏风,准备离去。临走时,却又莫名顿住脚步,回身望向屏风之内正望着她的赵樱泓。那人儿已然变得模糊,可她的心却跳得更快了, 她飞身而起,轻轻踏过抱厦屋檐,跃出任宅。寒凉的夜风灌入面具的罅隙,面具冰寒地黏压在面庞上,终于使得她面上的温度转凉,她不禁按了下胸口,暗暗自问: 你这是怎么了?韩六。 …… 翌日晨间,韩嘉彦天不亮就出门了。 昨夜归家时,她将带出来的奴契展示给了雁秋看。并当着雁秋的面将雁秋的那张奴契给销毁了。保留下王奎的那张奴契。 这是因为其上有王奎的去向——内侍省。 韩嘉彦昨夜刚拿到这张契书时,并未细看,只看到契书之上买主的签章位置画了个圈,然后盖了个印。这印盖得有些潦草,一时难以分辨。等到带回家,于明灯下仔细辨别,才发现这印是“内侍寄班”的印,其上有日期,是五年前的事了。 她不禁愕然,这才知道王奎竟然是被送入内侍省去了。 国朝宫廷宦官有入内内侍省和内侍省之分,此二者是内外之分,入内省宦官更贴进皇家的日常生活,而内侍省宦官则在外朝当值。不论是哪一种,那都是在宫廷之中,都是宦官,都得净身。 雁秋知道自己的亲弟弟王奎被送去了内侍省后,哭得双目都肿了。王奎当时还只是个十二岁的孩子,却要被净身入宫,从此不得人道,不得自由。实在是最凄惨的处境了。 但她尚未放弃希望,因为韩嘉彦答应她再去寻一下,进入内侍省有一个选拔过程。虽然五年过去了,希望渺茫,但还是得试一试,也许王奎就被淘汰了,并未能入宫。 这一夜,主仆二人近乎一夜未眠。雁秋是情绪太过激动,而韩嘉彦则是因为被过多的事情烦扰。 这么多年来,不论身边事物再如何千头万绪,韩嘉彦只需一件一件厘清便是。 可如今她这心思却不知怎么回事,明明思索着正事,可不知不觉间就走了神,脑海里总会浮现长公主的眉眼、话语,还有那三层楼台之上的香几、书案与茶盏,那里的一切总是三不五时于脑海中闪现,搅得她难以定下心神。 她心烦意乱,干脆一大早天不亮就出了门。她今日戴软脚幞头、着青锦圆领袍,系着蹀躞带,带了箫中剑,手里提着个包袱,里面是昨夜她搜到的账目与王奎的奴契,还有长公主昨夜送她的字。 这幅字实在太扎眼,签章刻着的是“樱雨泓泉”四个篆字,指向性很强,因而不能留在韩府之中,她只能拿去万氏书画铺子留存。 在去万氏书画铺子之前,她打算先绕道去一趟念佛桥。因着她十分在意那个瞎眼和尚,想试探一番,以便制定接下来的行动计划。@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清晨五更未到,天边还尚未大亮,晨雾笼罩着汴京城,潮湿阴冷。 念佛桥头人烟稀少,来往之人不及十数。但那瞎目和尚已然坐在了桥上,韩嘉彦刚打算上桥去与他攀谈,就听到踢踏的马蹄声,有一位英俊佳公子,一身太学生的月白襕衫,骑着一匹马打桥上过。瞧见了那瞎目和尚,便翻身下马,与他攀谈起来。 “元达和尚,你可用过朝食了?” “哦,是文四公子啊。”那瞎眼的和尚止了念经,颇为和蔼地回应道。 “是我,今日晨雾颇大,你坐在这里,要染了湿气,还是回去罢。” “不妨事,不妨事,下着大雨,老僧也会披蓑戴笠,来桥上念经。” “你说,这都这么多年过去了,你日日坚持,那亡魂真的可以超度吗?”文四公子不禁问道。 瞎眼和尚并不回答,却又合掌,继续诵经:“……此事阎浮提造恶众生,新死之者。经四十九日后,无人继嗣,为作功德,救拔苦难;生时又无善因。当据本业所感地狱,自然先渡此海。海东十万由旬,又有一海,其苦倍此。彼海之东,又有一海,其苦复倍。三业恶因之所招感,共号业海,其处是也……” “唉,可怜了,年老又糊涂……”这位公子感叹了一句,便又翻身上马,纵骑而去。 韩嘉彦站在那株柳树下静静观望,没有急于靠近。不多时忽闻身侧一阵风,是翟丹发现了她,赶了过来:“师叔,怎的一大早到这儿来了?” “我对那瞎目和尚有些好奇,对了,方才那位骑马的公子,说是文四公子,是文府的人吗?”@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是的,他是文及甫的第四子,文煌真。”文及甫是文彦博第六子,文彦博有八子,他是其中成就最高者,目前是直龙图阁、权管勾西京留司御史台,人在西京洛阳履职。 “文煌真……我观他穿着太学服,是太学生啊。” “是,他每日早间都会打马路过此桥,往太学去。” 韩嘉彦沉吟了片刻,道:“我上去会会那和尚。”说着便走上桥去,站定于那瞎目老僧面前,道: “若在下没有记错,大师念的是《地藏菩萨本愿经》,在下好奇,敢问何故?” “施主又何故有此一问?”瞎目和尚止住了念经,反问道。 “那位文四公子所说的超度亡魂是甚么?莫非这里死过人?”韩嘉彦再度问道。 与此同时,她观察了一下这和尚的双手、身上的僧衣、脚上穿着的僧履,以及他放在手边的木手杖。唇角微微噙了一抹笑意。 她做了一个动作,从腰间的钱袋里取出了两文钱,捏住两枚铜钱,分别遮盖住自己的双眼,透过方孔钱眼望了望这位瞎目和尚,随即蹲下身,将两枚钱轻轻放入了他身前的钵盂之中。 这是瞎目和尚今日化到的头一份钱,空荡荡的钵盂里,两枚钱币隔开了一段距离摆放着,如同一双眼睛,与黑洞洞的钵盂圆口组成了一个形似人脸的图案。 从韩嘉彦问出“莫非这里死过人”这句话后,那和尚满是褶皱的面庞上神情变得呆木,一双发白的眸子毫无神采地耷拉于眼眶中。他沉默了好久,既不回答韩嘉彦的问题,也不继续念经。@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韩嘉彦亦不打算继续等待,站起身,抖了抖袍摆。此时翟丹也从桥底上来,站在了她身后不远处,凭栏望向桥的另一侧。 正当她转身,迈了几步开去,瞎目和尚终于开口了: “这桥上曾有一女子被人谋害,推落水中身亡,老僧当时就在桥畔,却因瞎目、胆怯,未敢上前救助。老僧是造孽之人,只有日日在此诵经,超度亡魂、减轻业障。” 韩嘉彦猛然回头,乌黑的眸光如剑,她迅速转身跨近三大步,抓住那瞎目和尚的肩头,逼问道: “是何时的事?” “熙宁九年,十五年前的寒冬腊月。” 韩嘉彦呆住,随即苦笑一下,卸了力道,拉开了距离,拱手道:“冒犯了。” 她收敛了情绪,眸光微微波动,似是在沉吟思索着什么,片刻后忽而问道:“大师知晓凶手是谁,对吗?” 老僧再度合掌,开始念经,不再作答。韩嘉彦再进一步:“是文府的人,对吗?” 老僧摇首,道:“施主莫要妄言,文家都是良善之辈,不会害人。我后来耳闻,才知那死者是一官妓,杀死她的凶手至今未曾抓到,文家人彼时尚未搬到这里来,与他们又有何干?此案开封府有案底,老僧不打诳语。” 韩嘉彦点头,随即话锋一转,道:“既然文家如此良善,我有一位师兄,是道士,亦贫苦,不知文府可愿招待他。” “不论僧道,只要有缘。令师兄如与文府有缘,自会得到热情款待。”老僧道。 “既如此,便让我那师兄,不日去登一登文府的门,还望大师能领上一程。” “阿弥陀佛,善也。”那老僧倒是没有过多犹豫,应承了下来。 韩嘉彦合掌行礼,随即下得桥来,翟丹跟了上来,满腹疑惑。他还未问出心中疑问,就听韩嘉彦道: “你去叫上阿青,撤了吧,这文府不需要再这般日夜勘察了。我与你们分道走,一会儿于铺子碰头,有什么话等到了铺子细说。” “是,师叔。”翟丹拱手应道。 第二十五章 文煌真午间散了学,用过午食,喜好携一卷书,向东行至繁台,赏景慢读,打发时辰。近来寒冬渐去,春意悄然而至,万物复苏显生机,他更愿意往户外而去。 这繁台原是一座长约百米自然形成的宽阔高台,相传是春秋时的师旷吹乐之所,西汉梁孝王之时增筑,尝按歌阅乐于此,当时因名曰吹台。其后有繁(po二声)氏居于其侧,里人乃以姓呼之,时代绵寝,虽官吏亦从俗焉。 时节尚早,繁台的桃李花木皆尚躲在芽孢中,只有春梅正临寒绽放。文煌真很喜欢梅,红的、黄的、白的,一团团簇着,可爱至极。 但今日他瞧见了比梅更可爱的人,那是个女子,一身鹅黄襦裙,戴着维帽,有侍女陪伴在侧。她莲步款款,似有心事一般徘徊于梅林之间。走了一阵,那女子想要感受梅香,于是摘去了碍事的维帽,凑近花瓣细嗅。 文煌真看清了她的面容,聘婷秀雅,娇而不媚。 只是不知为何,她眉眼间似郁了一层忧愁,虽是出来赏景,却总也难以展颜开怀似的。走了许久,还是幽幽然叹息离去。 文煌真不自觉随了上去,想要主动上前见礼,却又怕自己唐突了佳人。一时踌躇不已,但眼见着佳人即将上车离去,他亦顾不得那许多,急忙跑了几步赶上,匆忙于车驾旁拦住了佳人。 “在下冒昧打搅,敢问娘子尊姓。” “你是?”已然坐于车中的女子默了片刻,撩开车窗布帘望向他,开口询问道: “在下文煌真,字赫实。” “可是文相家中的公子?”女子又问。 “正是,娘子怎知我是文相家中人?” “汴京文姓中最出名的自然是文相,我也只是知道文相的孙辈,名中都有一个煌字,故而猜了猜。”女子笑道。 “娘子能知道这一层,当是官宦之家出身,今日相见分外有缘,故而冒昧相询,还望宽谅则个。”文煌真再度施礼。 “公子多礼了,我姓章,家父章子厚。” 文煌真身子猛然僵住,而车内女子只淡淡向他颔首,便放下了车帘。 车驾向北远离,文煌真还立于原地,不曾动弹。 …… 章素儿懒靠于车厢闭目养神,身旁的婢女阿琳小心问道: “七娘,方才那位文公子,可是对您有好感?” “是又如何?” 阿琳见她回答如此漫不经心,也不敢再往下说了。 其实她本意是想,那年轻的文公子明显对七娘有意,如若七娘能与那位公子好好聊上一回,兴许那位公子就会上门提亲了。现在她家娘子的婚事成了老大难问题,连她这个婢子都开始忧心忡忡起来。 七娘上回与那韩六公子也没了下文,两人似是发生了争执。她家娘子这脾性,表面看着柔软顺从,可内里拧着股极强的劲儿,她不认可的事,就绝不能成。恐怕正是因为这个性子,才会得罪了一个又一个,唉……真令人头疼。 章素儿抬眸乜了一眼身旁的阿琳,无声叹了口气。 她这婢子是一点也不懂她的心,愚钝极了,以至于她有些想要换一个更体己的身边人。 文彦博是四朝重臣,虽并未完全表明立场,但其实文氏一直是反对新法的。她父亲章惇乃是新法的主力军,如何能与文家结亲? 是以,那位文公子即便对她有意,两家也不会走到一起去。自己亮出姓氏与出身时,观那位文公子的神色,便已然知晓结局了。 不过阿琳是从江西龙虎山时就跟着她的,本是当地招来的奴婢,乡野出身,近一年才刚入汴京,确然对官宦之事懵懂不解,她也不强求她能多玲珑机灵。不论如何,阿琳也一直尽心尽力服侍,未曾在她的生活起居上出过错,这已经很好了。 而她真正的心思……恐怕连她自己都不懂了。 自那日,她知晓了韩嘉彦的秘密,她竟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面对她了。 起初总会去回想当年在龙虎山之上的相处经历,回味她言行举止之中,是否曾流露出女子的模样。但可能是她当年先入为主,印象中,真不能回想出任何细节。 接着,那一日她在自己面前散发解衣的场面,一遍又一遍于脑海之中回荡。每每回想一次,便使她心旌摇曳一回,难以自持。如此反复,直至刊心刻骨,久久难忘。 她柔软乌黑的发丝与温热的体温,身上淡淡的墨香,仿佛此刻仍然萦绕于鼻端。她露于衣襟之下的肌骨,如雪之白,如竹之俏。肩膀平直似刀削,脊背盎然若松柏。腰肢强韧如弓,双股修长且劲。 每每不自主地回想起她的一切,她又会觉得赧然而不知所措。她不知自己怎会这般,总惦念着她,明明已然知道她是女子,却总会去回想她的容颜、身躯,想她的声音、气息。 她怀疑自己患了心病,又骂自己心下放荡,不知廉耻。这一切难以启齿,她压根无法与人言说,只能闷在心里,日复一日地陷入回想与制止自己回想的死循环之中。 如此反复数日,她实在受不住,今日才从章府出来,到这繁台来透透气,解解闷,改换心境。 这并非无效,但成效有限。现在她又开始想她了,她倒宁愿自己不知道这个秘密,反而能更好受一些。 算算时日,她也该考完了,考得如何?身份的秘密可有被发现?这铁石心肠、不解风情的人儿,竟真的不来联络自己了吗? 转而她又想,自己不能再见她,或看到关于她的事物,否则这思念可能会再也无法压制,以至于让她做出一些丧失理智的事来。不若就这样罢,时间长了,自然就淡了。 可她这心里头,怎么会如此的难以割舍? 章素儿,你真是疯了……她再一次制止自己胡思乱想,长长的叹了口气。 …… “噗——你就这么把我给卖出去啦?!”万氏书画铺子后院仓库之中,浮云子一口茶喷了出来。 “哎呀师兄,我不方便在文府人面前露脸,你代我入府,接触接触文彦博。这样咱们才能继续查下去嘛……”韩嘉彦陪笑道。 “你可真是我的好师妹,半点不与我商量,就会指派我!”浮云子气鼓鼓地将手中茶碗重重放到了旁边的茶案上。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师兄……”韩嘉彦小声唤他,浮云子将头一撇,不理她。 韩嘉彦随即伸出两根手指,道:“事成后与你两贯钱。” “两贯不成,三贯!”浮云子道。 “好,三贯就三贯。”韩嘉彦一阵肉疼。 她确实并不缺钱,每月韩府都会给她百贯例钱,供他各类花销。但她的私房钱真不多,都是她这些年游历在外,自己写字卖画、与人看病、采药卖药、做些小顽物卖,一点一点攒下来的。她和她娘亲一般,不想用韩府的钱。 “哼,这种事,若是外边有人来请我做,与我三百贯我都不做,也就是你啊,谁让你是我师妹。”浮云子拿手指点了点韩嘉彦的额头。 “多谢师兄,师兄最疼我!”韩嘉彦很是没皮没脸地凑到他身后,给他捏肩捶背。浮云子从鼻孔里出了气,表情逐渐得意起来。 一旁翟丹、翟青憋着腮帮、鼓着肚子,想笑却不敢笑出来,只能痛苦地假装自己啥也没看见、啥也没听见。 片刻后,翟丹终于把笑意忍了下来,当下凑了过来,询问道: “师叔,我真没想明白,您怎么三言两语就让那元达和尚同意了呢?以我和弟弟这些天观察这个老和尚的心得,他可是油盐不进的类型,而且看似行为疯癫,实则心思深沉,叫人看不明白。” 翟青也搬了个小墩子凑过来听。 韩嘉彦尚未开口解释,就听浮云子插言道: “等等,我猜……那瞎子不是真瞎子,对吗?” “嘿,师兄您真是神了,您怎么知道的?”韩嘉彦也吃了一惊。 “哼,我过的桥比你走的路还多,你说他双目泛白,我猜他多半是在眼睛里垫了糯米纸。”浮云子道,“骗人的把戏,我十来岁时就见过。” “哇……”翟青叫了一声,幻疼一般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翟丹抬手打了他一下,叱道:“大丈夫怕甚疼!叫甚!”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韩嘉彦笑着开口接过话头,解释道: “确实,他是在装目翳之症,奈何他骗不过我这个懂医术的人。他在眼睛里蒙了糯米纸。不过他长期如此,对眼睛的伤害亦很大,所以我猜,他虽然不是真瞎了,可眼力也确然不好。 “我起初是从他的双手、衣着还有手杖之上看出了一些端倪。他的僧袍很旧,打着补丁,一看便知是穿了很久了。可他的下摆居然没有一块补丁,这可不是盲人的常态,盲人行路很容易剐蹭到一些障碍,是以衣摆一般都会有破损。 “他僧履亦是干净,不曾踩到任何脏污,鞋头也完好无损。这说明他能够避开路面上的脏污、石子。 “此外他的双手虽然苍老起皱,却半点伤口没有,这也不自然,盲人在日常生活中,双手是最为容易受伤的,哪怕是在极为熟悉的环境之中生活,也很容易打翻碰坏一些物什。 “他的木手杖也是如此,除了杖底有磨损,杖身竟然一点剐蹭的痕迹都无,这更为不自然。盲人杵盲杖,就是为了探路,盲杖怎么可能没有损伤?那盲杖的杖头握柄都被盘出油光来,可并非是新杖。” 翟丹不禁感叹:“师叔您眼力真强,观察细致入微,我和弟弟还差得远啊。” 韩嘉彦继续道: “于是我就用两枚钱币在眼睛上比划了一下,用动作暗示他我已看出他不是个瞎子。我想试探试探他是否会喊住我。如果他喊住我了,就说明他承认了他并非瞎子,且心里有鬼,害怕被人知道。 “结果你们也知道了,他喊住了我,并且告诉了我有女子在桥上被谋杀之事。我起初惊了一跳,还以为他目击了我娘亲被杀,结果并不是,他说的是十五年前的一桩官妓被杀的悬案,开封府亦有案底可查,他确实撒不了谎。 “我就想着,虽然与娘亲无关,但既然拿住他把柄,可不得利用一下?于是便以凶手是文家人诈他,奇怪的是他虽替文府辩白,却显出几分言不由衷的模样。话里话外似乎在暗示,文府确实与那桩案子有干系。 “我想也是,否则文府为何无缘无故请他一个瞎眼和尚日日到家中用斋饭?文相可并不崇佛,他家更是典型的儒门,与佛门两立,全不相容。 “这瞎眼和尚可真是太聪明了,他目睹了凶杀案,自知自己可能会惹上麻烦,于是狠心装瞎,又日复一日上桥头念佛,让许多人都能见到他。如此,他一旦消失,定会惹人注意。 “而文府请他日日去用斋,可能一是为了监视恫吓他,一是为了拉拢收买他,这已然是心照不宣之事了。如此,时间久了,除了知晓内情的当事人,再无人明白为何这瞎和尚会日复一日在桥上念经了。” “于是我就提到了师兄,希望他能领师兄也入文府。他被拿住把柄,自然不能不答应我。” “精彩,太精彩了!”翟青不由自主地惊叹道。 “好了,你们俩也听完故事了,赶紧出去干活去!我们不要开门做生意的?都快揭不开锅了。”浮云子开始挥袖子赶人。@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翟丹、翟青自去了前堂准备开业迎宾,韩嘉彦从随身的包袱里取出了账册、奴契和那幅字。 她将账册递给浮云子,解释道:“这就是昨夜去探乳酪张家的收获,上面全是文思院府库作坊的贪墨记录,这事儿与一个叫做牛提辖的人有关系,他很可能是乳酪张与阚老四的上家,贩奴的事是从他这里开始的。” 方才翟丹翟青还在时,她就已经将昨夜的经历都叙述了一遍。眼下只是再做补充。 随即她趁着浮云子的注意力都在账册之上,状似不经意地道了句: “我有一幅字存在你这里,这字很宝贵的,你可别给我卖了,也别损坏了。” “嗯……你放罢。”浮云子翻着账簿,头也不抬地道。 “我放剑匣这个大屉里了。”韩嘉彦又强调了一句。 “嗯。”浮云子含混一应,随即忽而冷不丁道,“你昨夜又去了任宅?” 韩嘉彦浑身一僵,片刻后道:“师兄你都知道了啊……” “嗯,该知道的都知道了。”他啪的一声阖上了账册,抬眸严肃望向韩嘉彦,道,“不该知道的,也都知道了。” 第二十六章 韩嘉彦默然垂手而立,面上不再嬉笑。她知道她就要挨训了,她师兄浮云子一旦严肃起来,可是非常可怕的。 不过令她意外的是,浮云子并未训斥她。反倒是拿起了那张王奎的奴契,看了一眼,转而问道: “王奎的事,你打算怎么查?” “思路还不是很清晰,我只知道得想办法接触到内侍省。但我没有把握,且以韩六郎的身份,接触内侍省必会引人瞩目。我只能用燕六娘的身份行事。” “你知道文思院归谁管吗?”浮云子问道。 “工部、少府监选两名职官监管,此外……内侍省也有一名都监。”韩嘉彦想了想道。 “这不就结了,我猜王奎就是循着这个路径入宫的。牛提辖,不是工部的人,就是少府监的人。而五年前那个勾当文思院的内侍都监,多半就是带王奎入宫的人。你去查查文思院的职官名录,大概就能查到这个内侍都监。不过……” 韩嘉彦接话道:“后面就查不下去了,咱们没有接触到内侍省的门路。” “咱们是没有,但那个牛提辖多半是有的。可以寻个法子,让他替我们办事。昨夜,乳酪张家后院的那出好戏,可以利用,打听清楚再行事。如果牛提辖这条路走不通,你不是还有一条可以接触到内侍省的途径嘛?” “师兄……”韩嘉彦无奈地叹气。 “怎么?你和那位温国长公主关系不好?她不愿意替你办事?”浮云子挑眉。 “我和她不是那种利益关系,我也绝不会找她办事。”韩嘉彦严肃回道。 “那你每晚都去她那里是做什么?单纯交友?” “对,单纯交友。”韩嘉彦道。 浮云子嗤笑出声:“你知道自己在说甚么蠢话吗?你与皇家人交友?别做梦了师妹,醒醒吧。” “皇家人怎么了?皇家人就不能为友了吗?”韩嘉彦莫名起了怒气,“从长公主车驾遇袭那一次,你就一直是这般,对皇家人嗤之以鼻,皇家人不足以救,皇家人亦不可为友……” “皇权至上,最是无情!”浮云子不等她说完,就发怒道。 “难道就是因为所谓的天家最无情吗?!可她只是个十七岁的女子!”而韩嘉彦却拔高了音调,硬是压过了他的声音。 二人随即怒目相视,韩嘉彦攥紧了双拳,转身就要走。浮云子却出声喊住她: “站住!” 韩嘉彦回身瞪她,就听浮云子语重心长地说道:“你已然长大了,本领比我还强,你做甚么事,我也没法拦着你。我只是提醒你,别忘了你娘亲留下的那巾帕,其上绣着的可是嘉佑宫幂四个字。你娘亲和咱们师父的事,与宫中绝对脱不开干系。你别忘了咱们到底要做甚么。” “我有分寸,她月末就要回宫了,也没有几日了。你不必担心我与她有过多的牵扯,我只是不忍看到一个碧玉年华的女子,总也伶仃一人,如那笼中之鸟,教人……难受……”她搜肠刮肚,最终也只是用“难受”二字来形容自己的心境。 “你……”浮云子欲言又止。 韩嘉彦缓了语气,道:“对不住,师兄,我不是有意要与你顶撞。该办的事,我会办妥的,不会耽误咱们的事。夜行的装备我先带走了,晚上再还回来。” 说罢,她取出龙尧剑,用剑布裹了,又将夜行服与面具打了个包袱背在身上,便出了屋去。浮云子看着她消失的门口,幽幽叹了口气。 …… 正月廿六,午前,文思院上界衙署。 牛秉延换下绿缎公服,套上燕居的圆领袍,戴好幞头。整顿好自己的仪表后,他坐于自己公房的书案后,按着自己的眉心,闭目养神。这时一位便服小吏匆忙走了进来,向他叉手行礼道: “提辖,马备好了。” “好,这就走。”牛秉延立刻从书案后站起身来,与那小吏一道,匆匆出文思院衙署,于后门上马,向东北行去。 这文思院上界衙署本就在皇宫宫城之北,与上界的大作坊是连在一处的。而下界大作坊则是与左藏库毗邻,在州桥以南。 文思院上界、下界,分别是文思院所属两大工场。上界为金、银、珠、玉、犀象、玳瑁等宝器制造雕琢处,下界为铜、铁、木、竹、杂料加工场所,此外,官诰、度牒等也都是下界所作。 文思院所属的作坊拢共有四十三所,其中上界作坊八所,其余皆为下界作坊。其官衙与最重要的一座上界作坊库毗连,便位于皇城以北,距杨楼不远。 牛秉延骑着马,打杨楼前直接过去时,并未注意到有一个身影一直远远缀在他身后,小步快追,正是韩嘉彦。 牛秉延的目的地是白矾楼,白矾楼距离也不很远,走过来不需多久。但他显然很急,急得浑身冒汗,不断执鞭催马。 这个时辰的白矾楼正在准备午市,昨夜喧闹一晚,此时对比之下颇为安静。未曾掌灯,白日之下的白矾楼少了狂歌宴饮的飞舞灵动,多了几分庄重肃穆。 韩嘉彦站在楼下,无奈一笑,兜兜转转她又来了白矾楼。 于是装作行脚的食客,随之入内。但见那牛秉延爬上了三层,进入了最为豪华的一间閤子之中。那閤子门口有护卫把守,生人勿进。而随着他的那个小吏则入了一旁的另一间閤子吃酒用饭。 韩嘉彦发现,牛提辖入内的第三层閤子之下,第二层的那一排三间閤子,正好是廿四那夜发生刺杀的处所。此时那三间閤子的门是落了锁的,暂不对外营业。 她想了想,咬牙砸钱要了距离那一排閤子最近的一间,只点了茶水,告诉跑堂的自己要等几个朋友来了后再点单,让他莫要进来打搅,并赏了他半贯钱。 那跑堂的乐得清闲,收了钱便很快离去。 兴许是因为两日前那场刺杀,也或许是因为还未到午时时刻,此时的白矾楼略显冷清,二层之上几乎无人。 韩嘉彦瞄准走廊之上无人的空档时机,悄然出了自己这间,来到那落锁的第二层閤子门口。閤子之间被撞破的格栅已然复原,被开封府撞破的门扇也修复完好,门上落着的锁是最普通的挂锁。 她从腰间摸出两根针,飞快在那锁头里一撬,便打开了锁。她将门扇推开一道缝,又将锁扣上,锁头拴上两根线,线又穿过门上的栓扣眼。 随即矮下身来,牵着长度不大够的线,以惊人的柔韧性从狭窄的门缝钻了进去,将门扉阖上后一拉线,锁头便提起,线被她拴在了自己的箫中剑上,箫中剑一横,抵在了门后,制造出了锁仍然锁在门上的假象。若无人仔细留意此处,一时间看不出端倪。 她为了保险,干脆将燕六娘的银面具戴上,夜行服则暂不换上。随即打开了窗,从窗口探出身去,扒住头顶的雨檐,提气卷腹,便翻身而上。 她轻盈地蹲在了第二层的雨檐上,伏低身子,贴近三楼那豪华閤子的窗口,仔细聆听。就在她头顶不远处,挂着一窝燕子的巢,早春刚刚归巢的燕子叽叽喳喳于巢口探出脑袋,给她打了掩护。 “……团练,这件事本身就上不得台面,您如此计较,我们两家都难做啊。” “难做?到底是谁让我们都难做的。你知道,乳酪张是我的从弟,你也知道张某在这汴京也算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你的外甥如此欺辱我堂弟妹,你让我张定远的面子往哪里搁?”另外一个男子声音响起,声线中气十足,语气淡然从容。 “是,您就是这汴京城的地下天子,谁人不知您张团练是这白矾楼的东主,我不过是提辖文思院造作,六品的小官,我就是在您手底下讨口饭吃。可是……眼下还有比这淫-乱之事更重要、更危险的事,咱们两家决计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闹内讧啊。” “你又打甚么主意?” “不是打主意,昨夜……文思院下界在乳酪张家隔壁的那间作坊库失窃了,真账全没了……” “失窃?属实?” “绝对属实,句句属实!我这急得直冒汗,一宿未眠,今日您愿意见我,我这就马不停蹄赶来见您了。” “可知道是甚么人做的此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不知,悄没声地就失窃了,窃贼没留下任何痕迹。”牛秉延都快哭出来了。 那位张团练一时没有作答,韩嘉彦似是听到了一声压抑地叹息。随即她听到靠近窗户的脚步声,暗道不好,连忙扣住雨檐瓦当,将身子挂了下去,双腿勾住雨檐下的斗拱,手抓在了雨檐下方椽子之上,稳定住上半身。 以上这些动作,都是在高空第三层完成,这是大白日,幸而这一角屋檐向西北方向,并不对着人来人往的大街,下方是白矾楼内部的院子,院子里此时无人来往。否则但凡下方有人一抬头,就能看到她挂在雨檐之下。 此时那张定远张团练打开了窗户,望向外面的景致,沉声道: “近来到底是甚么人在与我们做对?两日前茶帮和漕马帮在我的地头上斗,全然不顾及我的面子。还有一个甚么燕六娘莫名冒出来搅局,在我屋檐上踩来踩去,如入无人之境。现在好了,真账又失窃了……多事之秋啊。” “您似是一点也不着急。” “我着什么急?那账上又没有我的名字,我只是把我的地头划出来,让你们更便于行事罢了。你们租我的地,用我的屋子,具体做甚么事,我也只是被蒙在鼓里,并不知晓嘛。”张定远淡淡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团练啊……这都甚么时候了,您快点想想办法罢!咱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啊。”牛秉延说话的声音都在发颤,全力压制着自己不怒吼出来。 “不瞒你说,我还真有法子。”张定远笑出声来,“你可知道那夜在白矾楼里设局抓茶帮刺客的人是谁?”@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谁?” 张定远道:“那是昭宣使裴谡,内侍省的一等高手,十八岁入宫前是富商子,一身绝佳的武艺,后来家道中落又被人寻了仇,断子绝孙,干脆便入了宫。此人在西夏前线待过五年,真刀真枪打过仗、见过血。现在他是内侍省勾当淮南东路贡茶的专使,与漕司关系很深。 “若是能借到他的势,你还怕这账抹不平?账册没了便再做一本就是,工部压根不过问文思院的事,都监文思院的除了少府监,不就是内侍省嘛。少府监你又不必发愁,只要攀上这位中贵人,难处自解。” 牛秉延不禁大喜,连声道:“我的好大哥,您给引个路,救救老弟。” “我与他也只是照了一回面,我试试看吧,只是你要做好准备,岂知他会向我们索要甚么,他可不是单用钱就能推使的人。”张定远道。 “我省得,该准备的我都会准备的。” …… 韩嘉彦听到此处,察觉到有人从下方园子里经过,她连忙落入下一层雨檐,从窗户进入了方才的二层屋子内,关窗,同时迅速观察了一下院子里的来人,但只看到了一把撑开的油伞。伞下人是个女子,一身桃红襦裙。身后有婢女为她撑伞,挡开日头直照。 她松口气,对方应该并未看到她。 随即她一边摘去面具塞入怀里、一面冲至门口,抽出箫中剑割断线,拽住线牵住锁、小心开门缝观察门外、确认无人后立刻出来,将门重新上锁。 接着她若无其事地返回了此前定下的閤子之中,继续饮茶。 她等了一会子,听到楼上下楼的动静,于是开了门走至廊上,见到那牛秉延匆匆携着小吏离去。 于是她也收拾好东西,往桌上丢了点钱,便打算随后离开。却不曾想刚走到堂前楼梯口,忽而迎面一位身着桃红襦裙的绝代佳人正提裙上楼,身后跟着位持着油伞的女婢。 韩嘉彦一惊,因为这正是大名鼎鼎的李师师当面。原来适才打伞从楼下院子里穿行而来的人,就是她。 此时,李师师扬起了娇美的笑靥,对着她身后打招呼道: “团练,今儿吹得甚么风,竟叫我大白日的来?” “开春了,特命人寻了好几味河鲜,我知晓你最喜腊头鱼,自是要与师师娘子先尝鲜。”身后响起了张定远的声音。 “那可好极。” 说话间,她与韩嘉彦擦肩而过。香风拂面,韩嘉彦镇定心神,目不斜视继续下楼。李师师当是认不出她的,她自不必过于警惕。 而步上楼去的李师师,却回首望了她一眼,眸中显出疑惑的目光来。 第二十七章 (投雷加更四) 牛秉延又回了文思院衙署,短时间内不会出来。韩嘉彦暂时寻不到查找五年前那位都监文思院的内侍的路径,不过她也并不着急,自寻了间卖面的食铺用午食。 用午食的过程中,她已然大致理清了思路。 那个伪装成侯转运的飞针客,就是昭宣使裴谡,他是东南茶的利益相关方。与漕司牵扯颇深,又出自内廷,这意味着他与户部乃至于尚书省高官之间应该存在某种利益相关。 暂将此人搁置,因他与茶帮是敌对势力,与韩嘉彦等人要查的事暂且看不出有多大干系。但恐怕此后在深入调查茶帮的过程中,还是无可避免会与他打交道。 此外,裴谡与楚秀馆到底是甚么关联,她也很好奇。 而这个牛秉延必定还依附于更大的权官,少府监的级别还不够,少府监是五监之一,六部、九寺、五监都隶属于尚书省,彼此之间是互不隶属。这意味着,牛秉延的靠山,也是尚书省内的高官。 当然,这不是绝对的。短则一两个月,长不越三年,六部官员与尚书省高官都面临一次轮换,并非长久任职。但朝堂之上,能常青不倒,且触角深入到各个部门之中的人物,自元祐以来屈指可数。 牛秉延开始从事贩奴之事,也不过是五年前,与元祐开始的旧党执政时间相合。这意味着他的靠山,应当是旧党重臣。 白矾楼的东主张定远,显然是继承了祖辈传下来的基业。虽然只是个商人,捐了一个团练的虚职,但他是汴京的地头蛇。他家祖上曾获得过皇家的眷顾,奉旨沽酒,几代人的经营,关系网在汴京盘根错节,确然是一个惹不起的人物。 他并没有与哪一位高官有明显的攀扯关联,但他本身就是一尊不倒翁。牛秉延称他一声“汴京城的地下天子”,名副其实。硬要说,他既然本身是经营酒业、地产等行当的,与户、漕自然也关系颇深,与牛秉延的立场相近。 不过,此二人究竟有着怎样的背景,与韩嘉彦要做的事无关。 她需要做的,是通过牛秉延,接触到五年前的那位都监文思院的内侍监官。此人才是她寻到王奎的关键。韩嘉彦盘算着,她是不是该伺机接触文思院里面的老吏,从他们的口中得知五年前的内侍都监是谁。 只是……韩六郎的身份实在是扎眼,燕六娘打听这件事也很奇怪,只能让师兄或者阿丹阿青来打听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且,明日她没有时间再来文思院,长兄韩忠彦安排她跟随长嫂吕氏去参加李清臣的寿宴,接下来她也没有必要继续留在此处了。 她打算去一趟茶市,探听探听那夜逃遁的茶帮刺客到底去了哪里,是否顺利出城。师兄去了文府,她就得接替师兄继续盯着茶帮。 她正准备起身结账离去,却意外瞧见了一驾熟悉的马车,于她目前所在的食铺对面停留,有一女子从车上下来,一身鹅黄襦裙,头戴维帽。 她一眼认出,正是章素儿。 韩嘉彦一惊,心想怎会如此凑巧?随即反应过来,是了,这里是杨楼街,章府可就在向南一百步开外。 不过章素儿停留的这家铺子,是一间香料铺,她似是来购置香料的。 正在韩嘉彦思索着要不要上前打个招呼时,忽而有一人打马路过此处,本已跑出去几丈开外,忽而又勒住马缰返了回来。 他跳下马来,几步逼近刚从马车上下来的章素儿,开口道: “七娘,你可认得我?” “蔡指挥!您怎会……”驾车的涂四脸色大变,连忙从车辕上跳了下来,挡在了章素儿和他之间。 蔡香亭烦躁的一掌将他推开,他一身酒气,大白日里喝得醉醺醺的,上来就要抓章素儿,口里还道: “你怎的如此无情?就这样舍了我们的婚事?” 章素儿的面庞隐藏在维帽纱帘之后,看不真切。她亦不言语,后缩躲避的动作,很分明地展示出了她此时的厌恶之情。 “蔡指挥!有甚么话,寻个合适的地方再说。”阿琳虽然愚钝,却也知道要护主,此时的她爆发出了从未有过的勇气,努力挡住蔡香亭,一旁被推开的涂四撞在了马车边沿,此时又连忙回身再挡。 “闪开!”蔡香亭此时酒意上头,理智十不存一。想他也算是汴京城有头有脸的衙内,又在宫中当差,自身面貌家世都不差,哪点配不上这个二十多岁的老姑娘,何况还传闻她有些疯癫,有时会神志不清。 然而他近来走背字,伯父蔡京被贬,妻子难产早逝,父亲蔡卞又在外赴任,就连他自己都因一个甚么戴银面具的江洋大盗,被牵连下狱。好不容易才打点关系出来。 这两日,他三度来章府,想要再续婚事,却被推诿敷衍,他实在是愤懑至极,以至于大中午的就在杨楼里喝得醉醺醺。本趁着醉意打道回府,却教他在这杨楼街撞见了刚从繁台回家的章素儿。 他虽然并未与章素儿照过面,却见过涂四,也认识章素儿的车驾。这两日他也一直想要碰运气,候在门口等章素儿车驾出府,可都错失良机。眼下机会来了,他怎能不抓住。 他人高马大,又自幼习武,一身好气力,借着酒意挥动双臂,就将涂四、阿琳打翻在地,涂四脑袋磕在了车轮之上,顿时肿起一个大胞。阿琳撞在了香料铺的门扉上,又被门槛绊倒,跌入了香料铺内。二人都摔撞得头晕眼花,一时爬不起来。 蔡香亭除掉了挡路的障碍,便一把抓住了章素儿手臂,口里喃喃道: “七娘,我是真心实意地要与你结下良缘,你为何要这般弃我于不顾。谁人还没有个逆风背运之时,我蔡香亭不是孬人……” “你放开!救命啊!”章素儿一面奋力挣扎,一面喊了起来。 本来蔡香亭下马纠缠就引来了周围的目光,章素儿一喊,更是满大街的人都围了上来看热闹。 被人围观,蔡香亭不以为耻,反似仗了势,还想伸手去摘章素儿的维帽,只因他听媒人说亲时,说章素儿虽然年纪大了点,可相貌是一等一的好,还带了一幅画像与他瞧。 他当时就起了意,对章素儿生了许多的遐想。今日终于让他逮着机会,定要见一见她的好相貌。 章素儿根本抵挡不过,维帽一下就被他揭开。 可是尚不等蔡香亭看清她的面容,忽而冷不丁有一人从天而降,闪电般抓住蔡香亭的手就狠狠一拧,蔡香亭痛呼出声,随即腋下忽而被一根坚硬的长条状物什狠狠捅了一下,疼得他痛不欲生,弓腰弯背,一时难以反击。 袭击他的人敏捷地绕到了他身后,紧接着他膝盖窝就中了一脚,被迫单膝砸地。 他本还想挥肘反击,却被身后人抬膝抵住,随即他被一肘砸中天灵盖,霎时脑目震荡,向前扑倒在地。头晕目眩之中,他双臂被反剪于背,背上传来膝压的沉重力道,使得他动弹不得。 唰,一柄碧剑的剑鞘杵在了他的眼前,来者用他方才询问章素儿的话,反问于他: “蔡指挥,你可认得我?” 令人惊异的是,此人有着一口女子的嗓音,寒若坚冰,凌冽刺骨。 蔡香亭缓了缓晕厥疼痛,瞥眼去瞧压在他身上的人,她戴着一副银面具,穿着一身漆黑的武服,衣袍有些凌乱不整。那柄杵在他眼前的碧剑非常漂亮,其上竟有龙鳞纹路。 “你是!你是那个江洋大盗!” “燕某行六,不是甚么江洋大盗。”她冷冷道。 “来人呐!江洋大盗在这里,悬赏丰厚,还不快抓住她!”蔡香亭扯着嗓子大喊。 从方才起,此处就有很多的人围观。只是谁也不曾上前多管闲事。现如今他被三两下制服于地,压制他的却是如此一个惊人的人物,更是惊呆了周边所有的围观之人,谁也不知道她到底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好像就是从头顶飞进来的。 燕六不慌不忙,拾起落在地上的维帽,抖了抖灰,递给了正瑟缩在一旁的章素儿。 “你们先回去。”她看着章素儿的眼睛道。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章素儿已经失语,脑海里短暂一片空白。她意识到了眼前人是谁,可她全然不知她为何会是这般模样。 “章七娘!”韩嘉彦见她盯着自己发怔,无奈之下只得拔高嗓音断喝一声,总算将她惊醒。她匆忙接过维帽,戴好,又去扶跌倒的阿琳,涂四此时已经自己爬起来了。 主仆三人匆匆忙忙爬上马车,涂四强忍着刚才撞到脑壳的疼痛,挥鞭打马,就要驾马车离去。奈何,人群里三层外三层地堵住了去路,马车一时走不脱。不仅如此,人群还在不停地往前凑,围观的人在不断增多。 “娘嘞,真的是银面燕六娘!”人群中有人喊道。 “就是那个两日前大闹白矾楼的银面燕六娘?” “去岁十一月惊了长公主车驾的也是她,正被通缉呢,一直都没被抓到。” “真的是她啊,这也忒大胆了,大白天的竟然也敢出来!” “有人报官吗?” “报甚么官,看戏不好吗?” …… 人们议论纷纷,面具下的韩嘉彦神情十分无奈。她也没想到这天还没黑,燕六娘就要出工了。但眼见着章素儿被人欺辱,却根本无人伸出援手,她如何能忍? 韩六的身份不适合出现于这种场合,韩六的第一要务是应试,在春闱期间,韩六必须要低调行事,不能惹上任何麻烦。因而此时,只有燕六娘出马解围。 于是,趁着这条道路被围观的人里三层外三层地拦堵住,连着她所在食铺里,食客、掌柜和跑堂都跑出去看热闹了,她寻个时机溜进了食铺的柴房,急匆匆将夜行服换上,戴上面具,解开龙尧的缠布。 她将换下来的衣物迅速打了个包裹提在手里,接着跃上了食铺的屋顶,从屋顶跳上了章家马车的车顶,将自己的包袱丢在了车顶上,接着跳下车顶,出手阻止蔡香亭。 制服蔡香亭之后,眼见着马车被围,韩嘉彦于是出声高喊道: “诸位街坊!乡亲父老们。蔡香亭当街欺辱未出阁的女子,毁人清誉,我燕六今日打此处路过,路见不平,出手相助!街坊们行个方便,想想家中的小娘,若是遭遇了这样的事该有多么无助。让一条路,让无辜的娘子先回家去。” 韩嘉彦的女子本音非常清亮,若非刻意压低以营造孤高冷僻之感,大声疾呼时,则极富穿透力与感染力,人群中有热心肠的人被感染,附和道: “女侠说得对,大家让一条路,让小娘子赶紧回家去,请大夫瞧一瞧!” 人群慢慢让开了一条道,涂四连忙驾车从中而过,往章府行去。 此时韩嘉彦放开了对蔡香亭的压制,道了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打搅街坊们了,燕六这便告辞。若有想拿我见官领赏的,尽管来追!” 说着从容执剑,向所有人环视揖礼,忽而就返身入了身后的香料铺,趁着店家尚未反应过来,猛地跑上二楼,从二层牖窗飞身而出,踏檐而去。 围观众人有想追的,奈何实在身法差了很多,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消失于眼前。 第二十八章 蔡香亭当街纠缠调戏未出阁的章七娘,反被银面女侠燕六娘修理了一顿。此事已经于附近的街坊传开了,章府的内知马诚安第一时间听到了家中下人的报信,匆匆忙忙来见了章素儿,确认她并无大碍,这才安下心来。 “这蔡香亭欺人太甚!老仆这就修书于郎主与娘子,这口气怎能忍下。”马诚安愤愤不平地念叨着,吩咐下人好生照看章素儿,这才离去。 涂四和阿琳都受了伤,涂四脑袋都肿了起来,阿琳走路亦是一瘸一拐。 章素儿看不过去,叫了府内另外一位女仆,让她用跌打药膏给阿琳揉一揉,今夜便不需要她在近前服侍了。 阿琳哭红了眼,一直责备自己没用,又气呼呼骂蔡香亭人面兽心,章素儿却一个字没有听进去,直到她离开,屋内空下来,她脑海里都一直在回想那个银面黑衣的身影。 她心中清楚,那人也许脱了身便会来寻她,所以亦是故意支开了身边的人。 章素儿无意识地搅着手里的巾帕,坐立难安地于自己的闺房之中等待着。一刻钟、两刻钟,一个时辰、两个时辰,直到天边擦黑,夜幕即将降临,那人也一直不曾来,她实在焦急了。 可是出了甚么事?难道是未曾脱身,反倒被抓捕了。她想喊人去打听打听,却又觉得这样不妥,一时踌躇不已。 等府内掌灯已毕,仆人给章素儿送上了晚食,她却一口也吃不下,让仆人翌日再来收碗碟,她烦躁地于屋内踱步。 终于,朝东的牖窗外响起了敲击声,很轻的两下。章素儿的心一下提了起来,她以为自己听错了,踯躅着不敢上前。但那敲击声再度响起,并传来了那人压低的声音: “素儿,是我。” 喜悦飞上了她的面庞,她连忙扑到窗前,支起了牖窗。便看到了她一身黑衣,负包挎剑的模样。那张银面她暂时卸了下来,就拴在她腰间。 烛火照亮了她含笑的面庞,她道: “可算逮着只有你一人的时机,我来迟了,要甩掉身后的尾巴真并不容易,我得确保不会牵累到你。”她方才还绕了一趟章府的马棚,将丢在马车顶上的包袱取了回来。 “你怎么会……怎么会……”章素儿此时已然语塞,千言万语堵在胸口,难以一气吐露。她美眸波光流转,一瞬不瞬地盯着眼前人。 “你知道的,为了查我娘与我师父的事,我只能这么做。抱歉,吓着你了。” 章素儿深呼吸了两下,这才稳定住情绪,道:“我知你会功夫,只是没想到你……竟这般强。” 韩嘉彦笑了:“不敢说强,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我亦是在冒险,不敢掉以轻心。” “那你今日怎会突然出现在杨楼街这里?” “我正盯着文思院,在查文思院的牛提辖。” 章素儿见她没打算细说,因而也不曾细问。她转而问道: “应试如何?” “放心罢,一切顺利。”韩嘉彦温和地看着她。 章素儿咬唇,难以克制心中翻涌的情愫,看着她的容颜,禁不住抬起手来,将她鬓边的碎发拢于耳后。韩嘉彦一怔,下意识要让开,可转念一想若是让开岂不是伤了她的心,犹豫之下就未曾动弹。 她想着,兴许是素儿知晓自己是女子后,便不再那么在乎男女大防了,故而举止亲近了许多。她亦不必过于紧绷那根线,她实在是扮男子扮成习惯了,不大熟悉女性友人之间的相处之道。 章素儿这一动作,忽而又后悔,连忙收了手。抿唇,转开目光,掩饰般道: “你莫要再这般冒险,还未殿试,我怕你出事。” “嗯,我省得,今日若不是撞上你出了事,我也不会这般冒险。” 一句话,说得章素儿心跳不已。心下正窃喜,却听她道: “蔡香亭今次折了面子,定不会善罢甘休。他若是再欺辱你,你定要与我说。啊对了,你若要与我书信,就遣人送到万氏书画铺子去,我这些日子一直在外奔忙,回信可能会稍有迟滞。有甚么麻烦,找我师兄或者铺子的伙计也是一样的。” “嗯。”章素儿点头应下。她知道韩嘉彦说出这样的话来,定是要走了,果不其然就听她接着道: “我还有事,这便走了。你千万保重,这两日最好避避风头,就在宅子内,莫要出去了。” 章素儿连忙出声问道:“你何时再来?” 韩嘉彦微微一怔,片刻后思索道:“等过了这一阵,殿试后我应该就有时间了。到时候再来寻你,帮你记起当年的事。” 章素儿想解释,解释她并不是为了回忆起当年的事才问她何时再来。可这又该如何解释,解释她有多么的想她,想她时刻都陪在自己身旁?这如何能开口。 章素儿无处安放自己内心的这一腔情愫,她压抑着压抑着,觉得自己一定是不正常的,若是说出来,定会让她嫌恶。她不能再贪心了,只要她还能与她为友,她就该满足了。 韩嘉彦此时已然将银面从腰间解下,戴在了脸上。临别时,她笑道: “素儿,不开心的时候就抚琴吧,抚琴最能忘忧。” 说罢她转身,猛地助跑一段,蹬踏着东窗旁的一块湖石,一个鹞子翻身便越过了章府的院墙,消失于夜幕之中。 …… 赵樱泓有些焦虑地坐于圈椅内,望着上首正悠闲品着羹汤的娘亲朱太妃,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 也不知娘亲今日怎么起了兴致,忽而就到她这里来待了一个下午,这用完了晚膳也不走。她有些着急,燕六娘答应她今天会早点来的,若是娘亲不肯走,可如何是好? “樱泓,我瞧你晚膳没用多少,可是生病了?”朱太妃关心地看着她。@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孩儿很好,就是午膳用了不少,这会子也不饿。”她道。 “我听下人们说,你这每夜都在楼台之上,虽是起了屏风、又点了暖炉,但免不了还是寒风侵体,你莫要贪赏景致,惹了风寒。”朱太妃叮嘱道。 “娘亲放心,孩儿真的不冷,一切都好。”赵樱泓只能再度强调自己无恙。 “你啊……”朱太妃搁下碗勺,用巾帕轻轻拭了拭唇,道,“我知你厌烦宫中,一心向往山水。好不容易出一趟宫,自是舍不得少瞧一眼外头的景致。娘亲也心疼你,不忍说些重话。可你毕竟是皇家公主,若是在养外祖父家里生病,岂不又要落人口实,往后想再出来,还会被人拿住话柄拦阻。万事都讲一个度,我看,你今夜就莫要再上去了,就在屋里歇着罢。” “娘亲!”这下赵樱泓是真的急了。 “你看,不乐意了。真是个孩子,玩心这般重。”朱太妃难得拿出大家长的姿态来,吩咐旁边的奴婢们,撤了楼台上屏风等物。 赵樱泓没奈何,只得另想它法。她想了想,忽而道: “娘亲,孩儿想外出走一走,太医说多走动,排一排汗,人就不易生病。” 朱太妃想也不想就否了她的提议:“近来外头是非不断,你怎能出去冒险,若是再遇上个歹人,你可叫娘亲如何放得下心。” 赵樱泓腹诽:您说的那个“歹人”可是夜夜都到府里来呢,也没见这院子安全到哪里去。 “那好罢,樱泓今日乏了,要早些歇下。”她显出不开心的模样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朱太妃叹息,心道自己的这个大女儿,确然在大事上不糊涂,人前、宫中也颇有长女的温重端谨之风。可到底还是个孩子,也会闹性子,面对自己时,小女儿家的姿态掩藏不住。 也罢,她就要嫁人了,能使性子的日子不多了。今日就由着她使性子罢。 大宋的公主与寻常人家的女儿也差别不大,嫁出去也要相夫教子。驸马娶妾虽然受到限制,可也并非是不能。若是公主不能为夫家开枝散叶,夫家娶妾是被允许的。有时,为了给天下做表率,公主甚至在夫家受到的限制更多,时时刻刻要小心自己的行举言谈是否符合天家风范。 朱太妃在宫中小心了一辈子,想到女儿未来的日子,也难免痛心忧愁。她只盼樱泓能嫁个好夫家,疼她、爱她一辈子,她才能放心。 “你听娘亲的话,今夜就好好在暖阁里歇着,明日我让下人们换上更厚的帐幕,将那楼台造得严密温暖,也不耽误你赏景,如何?” 赵樱泓抿唇,讨价还价般道:“暖阁里不要下人服侍。” “好,不要下人服侍。”朱太妃温声无奈应下。 朱太妃见下人们将楼台上的物什都撤了,又安顿长女在暖阁歇下,才离去。婢女们听从吩咐,都不进入二层暖阁,皆在外侍候。 赵樱泓在暖阁书案旁点灯看书,没过多久便吹灭了灯。她并未上榻,而是静静坐于黑暗之中,默然等待。 月光皎然,映照于二层暖阁的西窗上,这西窗连接着外头的抱厦屋檐,是个别致的扇形窗。她凝望着那被莹白月光照亮的绮纱扇窗,不多时,忽而瞧见一个熟悉的剪影投射其上。 赵樱泓一喜,暗道燕六娘果真聪明,精准地找到了她所在的位置。她走至西窗边,开了窗锁。外头的韩嘉彦缓缓推开了窗,钻了进来,并返身关上了窗。 “燕六见过三娘子。三娘子……今夜怎的变了处所?”韩嘉彦进来后,悄声询问道。 她来时观楼台之上一片黢黑,屏风、书案、软塌等都撤走了,还以为长公主已然离去。但仔细一瞧,庭院内还有巡逻的内侍,楼阁中也有宫婢来往。再细细观察,发觉婢女们都侍候着二层的暖阁,而其中的火光早早便灭了,于是猜测那应是长公主所在。 “娘亲怕我于楼台上染了风寒,管束于我,因而委屈你来此夜话。明日重搭帐幕,当可再于台上相会。”赵樱泓小声解释道。 她此时有种儿时在宫中与宫人们玩捉迷藏般的窃喜之感,觉得十分有趣。@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个时辰刚过了掌灯时分没多久,还未到二更天,燕六娘今夜确实信守承诺,来得很早。赵樱泓熟悉这暖阁里的布局,因而熟稔地寻到了软榻坐下。忽而想起韩嘉彦一片黢黑间甚么也看不见,又连忙起身要来引她。 却听韩嘉彦轻声道:“三娘子请坐,不妨事,这里光线尚可,在下能视物。” 光线尚可?赵樱泓环视四周,若不是她熟悉环境,真不能看清这四周的事物。这燕六娘不愧是夜行侠客,夜视能力真强。 她重新坐回软塌上,韩嘉彦上前,解下腰间的龙尧持在手中,于她跟前的一把圈椅上落座。却听赵樱泓道: “你坐近些,说话声可再收一收,我怕外头婢女们听见。” 韩嘉彦踌躇了片刻,应了声:“是。” 于是起身,略显犹豫地坐在了软塌的边沿,距离赵樱泓约莫三掌的距离。今夜她看不清温国长公主的容颜,只能听见她如泉琤琮般清脆悦耳的声音细细在耳畔响起,暗香浮动,萦环身周,她原本匆匆碌碌的心境,渐渐平静了下来。 她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幸而长公主先提问了: “你都去过哪些地方,能与我说说吗?”她似是为防谈话再被打断,故而急切地直切主题。 韩嘉彦想了想,道:“中原地区、江南一带、巴蜀与湖中,我都走过一些地方。更远的岭南、西北、幽燕,暂时还无缘得去。” “太好了,你一一与我细说。”赵樱泓仿佛求知心切的孩童般询问道。 黑暗中,韩嘉彦笑了笑,组织了一下语言,从山川地貌开始细细道来。 第二十九章 大宋全境,西至西宁、冬至登州、南至琼崖、北抵真定。西南有吐蕃、大理;西北有西夏,正北有辽国。失去了燕云十六州,又丢弃了河西走廊,彻底失去了与西域的联络,疆域已然大不如唐全盛之时。 韩嘉彦自幼长于汴京,后去了老家相州。相州在汴京以北,其实距离汴京并不很远,约莫四百里地,快马一日可到。 不过即便如此,那也是她头一遭离开汴京,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汴京一带的百姓生活尚算富饶,自汴京往北,一路基本都是大面积的田产,农人辛勤地于土地上劳作,一派景明祥和之像。 只是后来她才了解到,这些土地上的自耕农并不多,大多都是佃农,汴京周遭的大片田产土地,都归属于京中的各路达官显贵。 而他们韩家,几乎占有相州将近三成的土地,良田数千亩,尽数入韩门一族的手中。 离开相州后,她一路南下,水陆交进,过应天、寿州、庐州、舒州,于盛唐湾渡口过大江,下彭蠡湖,最终才至信州贵溪县的龙虎山。 这一路南下的景致又有不同,水道交错纵横,将阡陌田野分割,百姓从事的产业繁多,更是近乎人人从商,并不仅仅以种地为生。 山水越往南越是秀美,人物越往南越是精巧。水雾迷蒙之间,人家几座错落,美不胜收。 她于盛唐湾见长江恢宏浩渺,向东奔流;又见彭湖,落星转疏雨,晴云散远空。于湖中望庐山,中流见匡阜,势压九江雄。黯黮凝黛色,峥嵘当曙空。 南方之人显然更为富足闲适,但她下江西时,新法已然实施数年,对各地仍然有不小的影响。她所过之处,无人不在议论新法。而许多地方,消极应对,也并不能真正推行。彼时似是已然能见民间对新法的抵制。 此后她亦曾随师兄去过一趟江左,自龙虎山一路往东北,适逢春日至杭州,正应了那首——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再后来,她往巴蜀而去,一路溯江而上,由于赶时间,并未能仔细欣赏两岸风致。即便如此,江陵、岳阳洞庭、荆门、巴东,还是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真正体会到了甚么叫做“天门中断楚江开,碧水东流至此回。两岸青山相对出,孤帆一片日边来。” 巴蜀的风物景致则更为不同,此处山峦叠嶂,与外界之间有重重阻碍,而人却富足安逸,只因天府之国、物产富饶至极。而此处尚巫,与汉地中原传来的儒道佛交融后,形成了极为特别的风物景象。 巴蜀留给她的印象,是阴云的天际与青翠的山林,潮湿的气息与神秘的傩面巫师。 “惭愧,在下去过的地方实在不多,让三娘子见笑了。”韩嘉彦结束了回忆叙述,道。 在与长公主的讲述之中,她隐去了自己去这些地方的缘故,只挑她的一些所见所闻讲述。韩嘉彦否认了自己师承龙虎山,也否认了坤道的身份,只道是她曾于龙虎山修行过一段时间,不过外门弟子罢了。 赵樱泓静静聆听下来,唯一能判断的是她出生成长于东京附近,曾于龙虎山修行。除此之外,再不能知晓其他。 “六娘莫要如此谦逊,你已然走遍大江南北,见过那般多的景致,而我……依旧困于围城,寸步难行。”她不无忧伤地感慨道。 韩嘉彦一时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心知皇家公主难得自由,此时若再说些不疼不痒的安慰话来,未免显得敷衍。 不过很快,长公主自己就转了话题,未一直陷入孤城锁闭的自怨自艾之中。她道: “我听你所述过程中,屡屡提到了各地百姓对新法的感受。我知道新法有不妥之处,可我不理解,为何朝中上下会这般抗拒?若有不妥,改进便是,怎的改都不改,直接全都废除。难道变法图强,以期夺回北方失地,不是一件好事吗?” 赵樱泓读过很多的书,在治国理政方面,她的老师其实是馆阁学士们。全因她那天子弟弟,最喜欢与她坐而论道,谈论古今。五年前,弟弟尚未登基时,其实姊弟俩是一处读书的。后来弟弟登基,但凡有空也会来寻她,向她请教与探讨许多学问。 关于新政,馆阁学士们给出的教导是新法不足以布天下。新政有重大缺陷,先帝却力排众议,一意孤行,致使各地民怨四起,本身就是大错特错的。 可是不论是她,还是弟弟赵煦,仔细研读新法内容,都始终不认为要变法这件事是错的。这确然是变革强国的途径,只是在一层一层的执行过程中,走了样。 为什么他们要如此,难道不是人人都希望我大宋强盛吗?大宋强盛难道不能惠及他们吗?她生发出这样的疑问来。 韩嘉彦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思索了片刻,反问道:“恕在下冒昧,敢问三娘子于宫中,可曾听人提及过当时反对新法的领袖是谁,而他们又为何要这般做?” “我知晓是司马文正为首,文正公也并非是无理取闹,他提出的意见,确为新法之弊端所在,他反对新法也并非毫无道理。”赵樱泓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司马文正许是因为政见不合而反对新法,但实际上他不过是被当枪使了。他的反对是有章法的,而有些人的反对则是利益攸关。因而司马文正被裹挟了,反对不彻底,在这些利益相关之人看来,则毫无意义。必须掐死新法,才能保住他们的利益。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再反过来看,新法的弊端,难道王介甫不清楚吗?他都被围了府邸,遭了抗议,他为何一意孤行,就是不改?因为那确然是富国唯一可行的最强硬手段,但并不是针对真正该缴纳赋税的大户,而是转向民间攫取财富。在扳不倒世家豪强的前提下,他只能这样做才能用最快的速度聚敛财富。 “变法,从决策开始,就不曾考虑过百姓的利益。此后的反对者,自然更是拼死转嫁被损害的利益。于是最终这场斗争的牺牲者,仍然是劳苦百姓。大多数的负担,都转嫁到了他们的身上。 “变法带来的一系列问题,其根源起自先帝与王介甫。反对者中,维护自身利益者为大多数,只有极少部分官员真正在为百姓生计考量,拼死不肯执行新法。 “民不强,则国不强。民心似水,载舟覆舟。长公主,恕在下斗胆一言,我大宋,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矛盾的根源,便在此处。 “不改吏治,则不可改根本。而若想改吏治,则无异刀尖向内,割肉放血、剜心刮骨,执行不好,便会动摇根基。纵观历史,历代王朝但凡要动这一层,无不动乱纷纷,何况如今国朝内忧外患,又是何其艰难……” 韩嘉彦被勾起压抑于内心深处许多年的愤懑与思索,对赵樱泓说了许多本不该由“燕六娘”来说的话。话到最后,她摒弃了“三娘子”的称谓,再度称她为长公主,犹如痛陈时弊的臣子一般,苦心劝谏。 黑暗中,暖阁内寂静得落针可闻。赵樱泓良久不发一言,只能听到她微促的呼吸声。 她终究明白了为何自己与弟弟,总是看不透新法争端的来龙去脉。教他们的老师,那群馆阁学士们,人人讳莫如深,不敢言及根本。但凡触及根本,皆以祖宗之法来搪塞,又为尊者讳,隐蔽了许多人的错误做法。以至于她思索许多年,也不能洞察根本。 今夜听闻韩嘉彦一番话,她才茅塞顿开,醍醐灌顶。 也不知过了多久,赵樱泓终于开口了: “我大抵知晓原因为何了,唉……” 一声叹息,也不知包含了多少无奈。 “长公主赎罪,今夜燕六实在僭越了。”韩嘉彦起身立于旁侧,躬身作揖赔礼。 “不妨事,此等闺中密谈,自是更愿听你说心里话,而非场面话。我不曾想到,你竟然对朝政也有这般深刻的见解。我真是好奇,你到底是何人?”赵樱泓不禁问道。 “在下……只是爱读书,爱胡思乱想,实在谈不上甚么见解深刻,让长公主见笑了。”韩嘉彦苦笑了一下道。 “当下我大宋的积弊,与你调停争端可有关系?”赵樱泓忍不住进了一步。 “有一定的关系,在下调停争端……其实发端为了在下自己的私人目的。实话讲,是为了扬名。只有扬名,我才能进一步去达成我的目的。但若是能在这个过程中,帮助到一些人,少却一些无谓的争斗与牺牲,在下亦会感到愉悦满足。我上不得庙堂,身在江湖,也能行江湖之道,做些力所能及之事。” 她承认了燕六娘的行为是为了扬名,这并不难判断,似她这般戴着面具夜行于京,招摇过市,若说不是为了扬名,肯定无人相信。 “善哉,范希文有言,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六娘有范文正公的风骨。”赵樱泓的双眸炯炯地注视着韩嘉彦于黑暗中的身影。 “实在不敢当,长公主谬赞了。”韩嘉彦惭愧垂首。 赵樱泓知道自己若再往下细问,也问不出甚么了,燕六定不会回答。但她已然知足,今夜能与她一番深谈,不仅增长了见识,更是对朝政有了深一层的思考,这恐怕是她在深宫中数年都未必能积攒出来的见识。 此时响起了打梆声,已然三更了。赵樱泓尽管有些不舍,但仍然道: “夜已深了,我不耽误六娘子歇息了。明夜再叙。” “明夜……在下有一些私事需要处理,可能并不能前来。”韩嘉彦道。 赵樱泓一时十分失望,但也无法,只得道:“既如此,后日再叙。” 韩嘉彦于是揖手道:“三娘子早歇,在下这便告辞。” 绮纱扇窗再度开启,燕六钻了出去,很快便携剑融入夜色之中,消失不见。赵樱泓倚在窗畔,遥望头顶的明月,久久未曾成眠。 …… 正月廿七,韩嘉彦睡到了午时才起。她这两日实在是忙坏了,四处奔波,以至于体力透支。昨夜自任宅归万氏书画铺子,她都懒得回韩府,直接便于铺子仓库里的榻上和衣而眠。 午间她被食物的香气勾动,这才迷迷糊糊转醒。刚起身,便见她师兄浮云子正端了一碗香喷喷的素面,正在吸溜吃着。 她吞了口唾沫,下了榻就要去抢他的食物。 “唉,干甚么呢?睡糊涂了?你的那份在厨房里,加了肉的,洗漱了再吃。”浮云子躲开她的手道。 韩嘉彦立刻飞速洗漱,打理自身仪容,随即奔入厨房,端起一碗面来就往嘴里塞。她这狼吞虎咽的模样,将正在掌勺的翟丹吓到了。 “师叔……您这是闹饥荒了?” “昨日午后就没吃东西,可把我饿坏了。”韩嘉彦含混地回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您这日日夜夜的都在忙些甚么呢。”翟丹不禁道,随即往她碗里加了一勺肉浇头,又转身从不远处的簸箩里取了一张胡饼,递给她。 韩嘉彦只是吃,也不答话。恰逢此时,浮云子端着碗从厨房门口进来,笑道: “忙甚么,哼哼,反正是忙得不亦乐乎。不过也没白忙,燕六娘的名声算是传出来了,今天大半个汴京城的人都在议论你呢。” “哦。”韩嘉彦早已预见有此结果,因而并不惊讶。 “你歇着吧,往后几日不必再跑了。”浮云子忽然道。 “嗯?怎么了?”韩嘉彦问。 浮云子干脆把所有的事都梳理了一遍说与她听: “那蔡香亭气急败坏,托了开封府正满大街地搜捕你,这五步一岗、十步一哨的,你出去想不被逮住可不容易。茶帮那群刺客,昨夜我安插在茶市的眼线来报,说是已经安全离京了。茶帮暂时还未有接触咱们的意愿,多半也是在避风头。咱们眼下也不必着急了。 “我昨夜已经随那瞎目和尚去了一趟文府,但只是蹭了顿饭,也未曾接触到文彦博,接下来还需日日都去,寻找机会。文思院那里的事,我让阿青去接触打听了,你就不必亲自去了。 “对了,你今日是不是有甚么寿宴要去?” “糟了!”韩嘉彦一惊,这才猛地想起今天她要随长嫂去赴李清臣的寿宴。于是急匆匆搁下碗筷,就往外冲。 “唉!你慢点!”浮云子在后面喊了一句,随即无奈摇了摇头。 第三十章 万幸,韩嘉彦赶回韩府时,长嫂尚未出门,正在最后点数寿礼的名目。前院聚了一大群府内的小厮,正将寿礼最后打包装入车驾之中。 韩嘉彦趁着前院忙乱,急匆匆回了练蕉院。她昨夜一夜未归,可急坏了雁秋,眼见着大娘子就要走了,派人来催了好几回,雁秋只能硬着头皮顶住压力,只说六郎起迟了,还在收拾。 好在是把韩嘉彦盼了回来,她长舒一口气,将早已备好的华服锦袍递给韩嘉彦。韩嘉彦入寝室自行更衣,等她跨出寝室,就接到了雁秋递来的热帕子,她擦去面庞脖颈的薄汗,嗅了嗅自己身上,一股熏香的气息,是雁秋帮她熏过衣服了。 她连忙坐下,雁秋以最快的速度麻利地帮她重新束发,戴上玉冠。 “我走了,回来再细说。”她起身,抚去身上白锦云纹圆领袍的褶皱,整理了一下腰间的银銙鞓带说道。 说着便一步跨出屋去。 等她赶到前院时,长嫂的车驾已经在门口候她。有马夫为她牵马,她接过马鞭,利落地跨上马去,韩府的贺寿队伍这才出发。 士大夫家互相之间的来往交际,是韩嘉彦最不耐烦之事。她并非不善交际,却并不喜欢虚与委蛇、阿谀求容。但她心中清楚,身为韩六郎,若还想要维持这个身份,最基本的交际往来,还是要做的。 她耐着性子随着队伍行至李府,门口已然车马络绎不绝。李府内知前来相迎,长嫂吕氏自马车而下,笑而与其见礼,韩嘉彦也被迫下马上前,随于长嫂身侧见礼。 她虽然心中不耐,可却依旧关注着长嫂的一言一行,以期察觉出一些端倪。他的长兄从不做无用之事,尤其是在自己身上,每一步棋都有用意。他为何要让自己来参加李清臣的寿宴?韩嘉彦到现在也没思考出答案来。 李清臣虽为知制诰,即中书舍人,掌中书省,清贵无比,可又不参与科考大比出试题,与她的应试并无利害干系。难道是亲事?可李家似乎并没有与她年纪相仿的年轻女子待字闺中。@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带着疑问,她随长嫂见到了寿星公李清臣。花甲之年的李邦直须发已然斑白,但仍满面红光,见到韩家来人,顿时感慨又欣悦。他曾与韩氏有姻亲之缘,没奈何缘分浅薄,妻子韩氏早逝。但这许多年来,他仍旧与韩氏保持着良好的关系。 “弟妹,今日莅临,老夫真是蓬荜生辉,受宠若惊。” “哎,邦直兄大寿,我们韩家人怎能不来。近来邦直兄身子可好?” “好,一切都好。就是咳嗽,老毛病了。” “年纪大了,可要将养好身子才是。” …… 一番寒暄,吕氏才为李清臣引荐韩嘉彦:“这是舍弟嘉彦,家中行六。” “原是六郎,真是年轻啊。”李清臣打量韩嘉彦,目光灼灼,只觉眼前这位郎君一副清俊美姿容,恍惚间仿佛瞧见了曾经的韩稚圭。 “这孩子很年幼的时候,老相公就故去了,都未曾见过亲父,也是惹人怜惜。今次刚考完进士科,正等放榜。”吕氏道。 “好,好啊,时光荏苒,老相公再添虎子。六郎必定是能登榜高中的才俊。”李清臣笑道。 “六郎若是能中进士自是好的,但实在是比不过邦直兄年轻时,邦直兄能中制科,得欧阳文忠赏识,比肩东坡,实在是了不得的才华。”吕氏笑道。 “此言差矣,怎知六郎不能考中制科?”李清臣笑而反问道,“不过今年是否有制科,就不大清楚了。” “李舍人您也不知晓?”吕氏笑问。 李清臣眸光一闪,闻弦歌知雅意,于是笑道:“若是老夫知晓,自不能放过六郎啊。要让六郎也试试。” 李清臣本繁忙接待于各路宾客,但自从韩家人来后,他特匀出了一段时间专门接待。他们于东厢客房分宾主落座,上茶后,李清臣随即打开了话匣子,盯着韩嘉彦询问了许多的问题。天文地理、四方军事、财税赋役、琴棋书画,甚至连投壶蹴鞠都问了。 恍惚间,韩嘉彦还以为自己正参与策问,她今日状态不算很好,脑袋昏沉沉的,疲乏尚未完全消解,因而回答也不是很精细认真,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李清臣似是看出她不在状态,聊了约莫小半个时辰,便不再多问。只道了句: “六郎真是才华横溢,想必将来大才堪用啊。” “我看还差得远。”吕氏道,“怎么也得再多读两年书,多长些见识才行。” “今次若六郎考中了进士,我看,当可入太学上舍再进修一段时日,适逢今冬为太学上舍两年一度的考试,若能达优,便可直接授官了,未来前途无量。只不过,这太学清苦,要委屈六郎一段时日。” 吕氏看了一眼韩嘉彦,见韩嘉彦面上平静谦和,于是只道:“还要瞧六郎本领才是。” 韩嘉彦此时才算是反应过来了,原来他长兄长嫂这是在为他落榜之后铺路呢,万一他落榜,还能入太学上舍再修半年时间,参与上舍考试,并通过此途径授官。 而如果她中了进士,则希望她能随李清臣学习制科考试的经验,以期于制科中获得高等,而授官。李清臣身为中书舍人知制诰,中央敕令皆要过他手,他是最先知晓朝中消息的人物。怪不得要她来亲自拜谒李清臣,便是为了此中干系。 方才自己的表现似是不大好,没入李清臣法眼,故而他详细提了一下太学这条路径,制科考试则未再提。韩嘉彦苦笑一下,那制科考试她还真没本事去考,也就苏氏兄弟这样的大才,才有本领过制科。 与李清臣谈过后,她与长嫂便离开了东厢客房,由李府家仆引导,分别入男宾席与女宾席。男在前堂,女在花厅,韩嘉彦舒了口气,总算是摆脱了长嫂。她这个长嫂对她颇为冷漠,强装关怀,实在让她如芒在背,恨不能离得更远些。 而前堂男宾们喧闹间的觥筹交错,亦让她有些窒息,她今日实在不在状态,也不想交际,故而好不容易应付了一轮交结敬酒,便寻了个由头遁逃出了前堂,信步沿着抄手游廊往庭院行去。 她带了几分薄薄的醉意,正站在廊内欣赏颇有江南韵味的布景,却见不远处的假山湖石上,有一小女童正往上攀爬,她还很年幼,娇小的身躯并不灵活,稚拙地手脚并用,却总也爬不上去。好不容易爬到中段,却脚下一滑就要掉下来,她双手奋力攀住石头缝,急得叫出声来。 韩嘉彦连忙赶上前去,拖住她小身子,将她抱了下来,免得她摔坏了腿脚。 女童粉雕玉琢极为可爱,此时却眸中含泪,泫然欲泣。韩嘉彦蹲下身来,拍去她身上桃红襦袄的灰尘,柔和问道: “小娘子,你这是怎么了?为甚么要往那石头上爬?摔下来多危险呀。” “我的小纸鸢飞到那上面去了,我想爬上去拿。”女童委屈地说道。 “莫哭,我帮你拿。”韩嘉彦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随即轻巧踏石而上,瞧见石头顶端确然落了一只折出来的纸鸢,于是将其摘了下来。 她跳下湖石,又蹲下身,将纸鸢递给女童:“来,给你。” 女童没了泪意,双目放光地看着她:“大哥哥,你好厉害!” 韩嘉彦笑着问:“你也可以的,只要多跑跳,多锻炼,也能有好身手。” “可是……我是女儿家……”女童双手拿着纸鸢,稚气未脱地说道。 “女儿家怎么了?女儿家也能身手敏捷,也能读万卷书,行万里路。”韩嘉彦笑道。 女童懵懂地望着她,此时,远处的游廊上忽而传来一声急切的呼唤: “清照!照儿!” “爹爹!”女童听到了父亲的呼唤,连忙蹦跳应道。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来人是个约莫三十岁的儒生,他焦急地跑了过来,将女童抱入怀中。@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你这孩子怎的乱跑,爹爹这一转眼的功夫就不见你了,你可将爹爹吓坏了。” “方才有个小哥哥,他带我来这儿玩的,可是小哥哥突然不见了。”女童回道,声音清脆,发语清晰。 儒生叹息一声,道:“这是别人家里,你不可再乱跑,跟紧爹爹。” 随即他的注意力转向韩嘉彦,抱着孩子他不方便行礼,只是颔首欠身道: “劳烦郎君照看小女。” “举手之劳。敢问阁下是否也是来参加寿宴的?”她好奇问道。 儒生放下女儿,揖手道:“正是,在下李格非,字文叔,太学博士。” “原来是李先生,学生韩嘉彦,字师茂。”韩嘉彦连忙回礼。 “韩……可是六郎?”李格非双目一亮,忙问道。 “是,韩师朴是我长兄。” “真的是六郎!在下与家父皆出自韩公门下,这可真是有缘,能与六郎在李邦直家中相遇。”李格非十分惊喜。 “六郎,韩师茂。”名唤“清照”的小女童拉着父亲的衣摆,眨着大眼睛望着韩嘉彦,笑着跟随父亲喊道。 韩嘉彦顿时笑得眉眼弯弯,这孩子实在太可爱了,真是玲珑聪慧。 “照儿不得无礼,你要唤六师叔。” “无妨,这孩子真是聪颖可爱。”韩嘉彦笑道。 李格非苦笑了一下,眼中满是宠溺道:“古灵精怪的,性子不似一般女童那样文静。” “她今年几岁了?” “六岁。”李格非怜爱地抚摸着女儿的发顶,笑道。 韩嘉彦能看出他非常爱女儿,一般来参加寿宴,父亲都不会带着女儿来的,即便要带也是带儿子。他却将女儿带来了。而小清照对他的依恋,也超出了一般的父女。 “这孩子这么聪颖,可要多多读书,说不定有大才呢。”韩嘉彦笑道。 “哪里,女孩子家,也就是些小聪明罢了。”李格非嘴上谦逊着,眸中的光芒却更亮了。 “可别小瞧女孩子家,文叔兄若是能好好培养,当不输男子。女孩子多读书不是坏事,明事理,更通达。”韩嘉彦敛了笑容,认真道。 李格非闻言,忽而郑重揖礼道:“师茂真乃我知音也。” 第三十一章 韩嘉彦本以为今次来赴寿宴,只是纯纯的虚度光阴。却不曾想偶遇李格非,与他聊得甚为投缘。 韩嘉彦虽未婚未育,却听李格非讲自己的育儿经,听得入了迷。这位太学博士对于育人有着十分独到的见解,对于女子不如男其实打心眼里并不认同,故而他虽人前不展现,人后却十分重视对女儿的培养。 李格非本是齐州章丘人,熙宁九年中进士,后在郓州官学做教授。他的妻子王氏是先帝时著名的“三旨相公”王珪的长女,只可惜刚诞下女儿清照一年,就病故了。且同一年时,王珪也随女儿一起去了。 悲痛欲绝的李格非回乡守孝,小清照也随父亲回到老家,受伯母照料。 三年后,小清照四岁时,守孝期满,李格非被调入汴京担任太学录。由于孩子还小,李格非又是单身男子一人,伯母不放心他照料,小清照就留在了老家继续由伯母照料。 两年过去,小清照长大了不少,已转太学博士的李格非思念女儿,却不得归。故而老家人带着小清照入汴京,与父亲相会。 等再过一段时日,小清照就又要被送回老家去了。 “我平日里见不到她,只能指望她早早读书识字,能看懂我写给她的信,若能早日书信往来,也能解我相思之苦。”李格非不无遗憾地道。 “放心,小清照这般聪颖,能写书信也就是这一两年的事。”韩嘉彦笑道。 如此与李格非闲聊,也坐于前堂角落一桌,吃些酒菜垫肚。不知不觉竟已天黑掌灯入了夜,给寿星公的祝寿也渐至尾声。 长嫂吕氏从女宾花厅出来,遣小厮来唤韩嘉彦回府。韩嘉彦这才与李格非、小清照道别。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若师茂入了太学,当可来寻我,我们再把酒畅聊。”临别之时,李格非笑而拱手道。 “好,一言为定。” 韩嘉彦随长嫂走至马车边,先送长嫂上车,她再上马。本以为长嫂会一如既往不与她多言,却不曾想长嫂冷不防对她道: “自明日起,便不要随意离开家里了。李邦直已答应介绍先生与你,至殿试之前,每日都会为你讲学,专攻策论。明日你长兄休沐,会先与你问策。” 韩嘉彦猝不及防,愣了片刻,才躬身应下:“是。” 夜幕之中的汴京,四处灯火璀璨,行于道中,能闻歌乐之声相交。韩嘉彦骑于马上,穿行于热闹的街巷之中,心中却一片寒凉。 她意识到,韩家对她的控制,终于摆在了明面之上。 ……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正月廿八开始,韩嘉彦失去了自由,境况急转直下。 她被韩忠彦折磨了一整日,问策数个时辰,他长兄是全不满意,要她推翻既有的想法重来。 韩嘉彦揣摩他的意思,起初就已然收敛锋芒,往平庸里对策。然而韩忠彦不满,她又敛去了三分锋芒,再策一篇。韩忠彦还是不满,以至于韩嘉彦不得不站在了旧党的立场之上,完全维护旧党的主张来策对。 可哪怕如此,韩忠彦仍然不满,这一日,韩嘉彦便在揣摩不定中度过。 翌日,李清臣介绍的先生来了。令韩嘉彦不曾想到的是,这位先生竟然正是苏辙苏子由。 苏辙能来为他讲策,虽是看韩忠彦、李清臣的颜面,但他认韩嘉彦为小友,确实也很欣赏韩嘉彦。 不过他身为御史中丞,公务繁忙,时间紧凑。因而给韩嘉彦讲课,他真是惜字如金,尽可能节省时间。且他真有严师风范,毫不留情面,第一日就将韩嘉彦批得体无完肤。 苏辙每日下午来,只来半日,一开始便出一题,韩嘉彦现场口头作答,他当场点评。随即再留一题,韩嘉彦夜间须作出一篇策对,翌日早间由韩忠彦派人送到他的案头,他看过后会以朱笔批改。 韩嘉彦自是因应旧党立场答策,怎料苏子由却批她暮气沉沉,不够拔尖亮目。这下可将她整不会了,自此以后徘徊摸索策问的分寸,而苏子由尤其讲究遣词造句,对她的语句拆解得极细,韩嘉彦更是写一句话就要耗费一刻,仔细揣摩。 午后授课之时,他当面讲解不妥之处,韩嘉彦需要当场给出修正后的新作,直至他满意为止。随后再出一题,日日不同,如此往复。 韩嘉彦半步出不得练蕉院,院子门口专门派了小厮来看守,院内还安插了杂役,分去了不少雁秋的活计。韩嘉彦的一举一动,都在这些下人们的注视之下。 不得已,她只能让雁秋出府,以外出采买的名义,往万氏书画铺子暗中传信。此间,雁秋也从翟青处知晓了寻找弟弟王奎的下落。 彼时都监文思院的内侍名叫周珂,现在是内侍省押班,管勾国信所。就是此人将王奎带入了宫中。 翟青费了番功夫与文思院内一位正在当值的内侍混熟了。这内侍好赌又好酒,翟青能与他混熟可不容易,花去了大把的钱,终于请他往宫中去打听王奎的下落。两日后传来消息,王奎早已净身五年,现在是内侍寄班小底。 内侍省寄班是专司每日侍奉内朝的部门,以备执行驿传急诏差使。其中的小底,便是来回跑腿传旨的差使内侍,俸禄尚算不错,且有机会接近权枢,是内侍之中很令人羡慕的类型。 即便如此,这个消息对雁秋来说仍然是重大打击,但她无能为力,只能接受现实。知晓了弟弟所在,她如今也没有其他念想,唯有死心塌地追随六郎,细心替六郎办事,才能有机会与弟弟再会。 而韩嘉彦也从雁秋带回来的信中,得知师兄浮云子仍未获得接触文彦博的机会。文家人十分低调,文彦博现如今是半闭关的状态,除了相熟的老友,他几乎谁也不见,哪怕是家中亲人亦如此。 浮云子一个外来的野道,除非采取非常手段直接游墙夜入,否则接触不到文彦博。此时尚未到必须要采取非常手段的时机,若暴露有人在查杨璇之事,反倒会陷韩嘉彦于被动的处境之中。 因而接触文彦博之事,还需另寻契机,从长计议。浮云子打算转而去调查瞎目和尚提及的十五年前的那桩歌妓坠河案,看看是否能从这起案子里找出文家的把柄,摸一摸文家的底细,看看是否与杨璇有关系。 韩嘉彦则写信给师兄,托他给任宅的长公主送信,告诉长公主她不得不离开汴京,此后不能再去她那里夜话。 廿九那日,师兄浮云子给了她回信,说事情办妥了。且他不仅给长公主送了信,还给章素儿也送了信。她师兄浮云子,在信中洋洋洒洒数百字,描写他身法如何出神入化,出入任宅、章府皆如入无人之境,留下信便走,不曾与任何人照面。 末了还要她好好读书,静心备考,查案的事都交给他和阿丹阿青来做,莫要再想着往外乱跑,满汴京地奔忙去私会佳人。 奚落嘲讽、落井下石之意从字里行间蹦出,仿佛师兄捻须憋笑的模样就在眼前,气得韩嘉彦七窍生烟,恨不能立刻出去揍他一顿。 可恶!可恨!等她过了这关,今日之仇,定要从这臭师兄身上讨回来。 可这长年形成的文风语惯,哪里是那么容易改的。一旦改起来,无异于左手改右手,处处不对,时时犯错,她是日日都能见苏子由的批红盖满自己的文章。 她咬牙发狠,要让苏子由再不用红改一字。于是夙兴夜寐埋头翻书写作,熬得眼圈发黑,仔细钻研文脉题意,苦苦思索下笔用语。数日下来,已然是精神恍惚,不知今夕是何夕了。 直到有一日,忽而那最近派入她院内杂用的小厮魏小武兴冲冲地冲进她书房,大声报喜: “六郎!大喜!六郎高中!” 魏小武是韩府门阍魏大的孙子,魏家祖孙三代都在韩府当差。 “甚么?”韩嘉彦发丝散乱地从一堆书中抬起头来,眯着眼瞧他,一时不能反应过来。 “六郎,您高中了!今日进士科放榜,您榜上有名!”魏小武急不可耐、语速极快地说道。 仁宗时,曾发生一名通过省试,但在殿试被黜落的考生张元愤而投奔西夏之事。自此以后省试才是中进士的关键,殿试都只定名次,而不会黜落考生。当前省试放榜,但尚未定名次,只是确定了殿试的人员名单。未在榜上的人员,便已然被黜落了。 “今日是……几日?”韩嘉彦问道。 “二月十五日,今日放榜啦!” “放榜了!?”韩嘉彦猛地站起身来,“那殿试的日子定了吗?” 魏小武没想到她知晓自己高中的消息后,第一时间会问这个,不过该记住的他都记在了心里,于是回道:“定了,定在三月十日。” 殿试锁院一般在引试前三日,御试官会进入学士院出题。御试官分为覆考官、点校试卷官、详定官、编排官。由馆学、郎官四员充初覆考官,以余官一员充点校试卷官,侍从二员充详定官,两省二员充编排官。 韩嘉彦心中盘算了一下,知道自己还有大半月时间可以继续努力。 “好,我晓得了,你出去吧。”她又坐回了书案旁,提起笔来,全然未见任何喜悦之情。 魏小武不禁感叹六郎好强的定力,于是躬身叉手行礼,正待退出,韩嘉彦却突然喊住他,问: “府内可有人去抄进士榜名单?” “尚未。”魏小武摇首。 韩嘉彦想了想,取了一张书笺,列了份名单,谢盛、宗泽、马涓等她在考场结识的人全都赫然在列。她将书笺递给小厮道:“你去帮我确认一下这些人是否都榜上有名。” “喏。”韩府下人基本都识字,尤其是给主人家跑腿当差的,必须识字且机灵。魏小武拿了条子,立刻退了出去。 韩嘉彦继续埋首钻研文章,午后,苏辙因公务繁忙,未曾来府内给她讲课,只是派了书吏来取她的文章,并退回昨日批改的文章。韩嘉彦递出新文章后,目送书吏远去,恰好见被她派出去看榜的魏小武回来了,回报道: “六郎,您给的名单上的人,全都高中了。” 韩嘉彦闻言,终于展露出笑容。于是又问:“兄长可回来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还不曾,但已然派人捎信回来,今夜要摆宴给您庆贺。”魏小武回道。 韩嘉彦绕回书案道:“既如此……我写几封书信,劳烦你多跑几趟,给名单上的几个人送去,想来他们此时当聚首庆贺呢,我去不得,也得遥祝他们高中才是。” 魏小武忙道:“六郎折煞我了,您尽管吩咐,小的都给您办得妥当。” 韩嘉彦笑了,这魏小武倒是机灵勤恳,兴许可以培养培养,留在身边。 夜间她去了家中的花厅,韩忠彦摆了几桌家宴,只有韩家中人汇聚庆贺。 归家已然三个月的韩嘉彦,还是头一回见到家中人齐聚一堂。除了兄长长嫂之外,她的几个侄子、侄媳以及侄孙辈,也都现身了。 每每见到这些人,她总是心中沉郁不快。往事不堪回首,年幼时她与母亲被欺辱的记忆涌上心头。如今这些人,为了庆贺她高中而齐聚,人人脸上都挂着虚伪的笑容,不得不对她揖手敬酒,恭谦祝贺。她心中却没有丝毫大仇得报的快感,反而感到愈发压抑难受。 她真不愿留在韩府之内,如若不是为了遵从母亲的遗愿,如若不是想要查清母亲的死因,她早已逍遥山水,从此不归。 娘亲,您到底为什么要安排这一切?您就这样走了,独留女儿一人在世间,迷茫寻不到前路,女儿到底该如何是好? 这一宴,韩忠彦显出了难得的开怀喜悦,而韩嘉彦却一言不发,一如既往地在韩家人面前表现得平淡木讷,骨子里透着股疏离。 翌日她收到了谢盛等人的回信,谢盛赋诗一首,与她同庆高中之余,又询问她近况如何,孜孜关怀,令她倍感温暖。她重整精神,继续埋首书案,精进笔墨。 人一旦投入进某件事之中,时光似是插翅展翼一般过得飞快。二月春光日日新,下旬数日匆匆流过,不知不觉,三月已至。 七日,学士院锁院,殿试正式开始出题。十日,殿试引试开考。 第三十二章 殿试引试前一日,天未明,所有省试得中的举子都需要至贡院外的书铺请号。被封闭于韩府一个月之久的韩嘉彦,终于在这一天得以出门来。但仍然是在韩府下人们的前簇后拥之中,全然不得随意走动。 入书铺后,便可见尚书省的一位高官据案坐于庭中,监管整个放号过程。今次恰好正是韩忠彦负责此事。 长廊的尽头,摆放了一张桌子及一份号历在外。吏部的吏员依省榜次第唤举子姓名,考生闻名上前后,自书姓名押字于号历,记则得号一枚。此时,考吏将号牌给与举子,同时大声训诫举子道: “你当牢牢收好此号牌,入集英殿后不得搪突。” 这号牌以白纸半片制成,其上有字数行,尚书、侍郎、郎中偕衔押字,还有当日监集英殿门的中官签字其上。 考试之日,需要以这号牌与另外一半照对,才可入殿门。一旦失掉号牌,则不得入内,也就自动失去了殿试的资格。当然,也有不领号牌,不参与殿试者,但这样的人实在太少,但凡有意入仕,势必要争取入殿,如此才能得前途。 当日韩嘉彦夜间未再读书,而是静坐冥想,放空身心。日前韩忠彦就已经来交代过她入宫的注意事项。当然举子们入宫都是在禁军和内侍的重重围引之下,几乎没有可能乱走乱跑,但每逢大比,举子入宫,偶尔还是会发生一些意外事件。 这是韩嘉彦头一回获得入宫的机会,但偏偏这一次好不容易获得的机会,她却不能利用起来。因她决不能出任何岔子,如若为了探听娘亲的事,而误了科考,甚至误了身家性命,就实在是顾此失彼,得不偿失了。 只是她不论如何静心,脑海里总不由自主地想起温国长公主来。那四方锁闭的宫城,是她的家。她二月初还宫,也有一月过去了,过得如何呢?可还会觉得困顿愁闷? 她只能止步前朝集英殿,距离后宫还有重重宫墙,自是不可能见到她的。长公主是个有才华抱负的女子,如若她也能参加科举,又是否能高中呢? 唯有此时,她才能察觉到娘亲让她女扮男装的好处来。女子如若不扮作男子,确然寸步难行,哪怕是尊贵如长公主,也丝毫不得触碰前朝国事。 十日,寅末卯初,韩嘉彦就被韩府专门安排的车马队伍送至宣德门外的御街御廊,排队验身,等候禁军引导入宫。廊下验身,查得倒不是很细,至少不需要举子们都脱光了身子,只需除掉外袍确认无夹带、无利器便可。 由于殿试的特殊性,即便夹带往往也没有用处,策问需要的是急思,要当场给出合适的解决方案,抄书没有任何意义。而且,宫中禁军环伺。集英殿内监考更是极为严苛,内侍林立,每一位考生身后都会有一名内侍,压根不可能有任何作弊的机会。到了入殿试的程度,举子已然不会再冒这种被黜落降罪的风险了。 韩嘉彦今日将裹胸布裹得更紧,搜身时并未露出任何破绽。这一关过去,她整个科举最危险的一道关,也算是过去了。 整理好衣襟,她举目眺望。遥远处的宣德门楼正雄静地矗立于半白的天幕之间,雕甍画栋,峻桷层榱,琉璃碧瓦,朱栏彩槛,此时都隐没于铅灰的色调中,看不分明。 举目所见,所有引试举子都身着月白襕衫,打扮一新。显然没有人希望入宫时邋里邋遢,惹人嫌恶,败坏了座师们的印象。殿试不比省试,经过大浪淘沙,如今能参与殿试的举子不过五百余人,人数少则更为显眼,集英殿中,御试官都在现场。 虽然近些年,皇帝已然不再亲自驾临集英殿御监殿试,但这也是说不准的事,如若当今天子兴之所至,说不定所有参与殿试的举子都能得见天颜了。 韩嘉彦眼尖,一眼就瞧见了人群中排队前进的谢盛,他排在韩嘉彦的前面,在队伍之首,位于马涓与朱绂之后,在张坚庭之前。而韩嘉彦在队伍之中,她的身后,恰好就是宗泽。这个位序代表着省试的次第,虽然省试的次第并不代表最终的排名,但也一定程度上反应了举子们的水准。 “师茂兄,好久不见,你这一闭关可真是久啊。”宗泽小声在她身后道。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韩嘉彦苦笑了一下,道:“家中管教甚严。” “确实,管教甚严。”宗泽本以为她此前说这句话只是推诿去白矾楼,如今深切体会到了确实是事实。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近来几位仁兄可好?我真羡慕你们能在汴京自在来往。”韩嘉彦问。 “尚可,但也颇为辛劳。我们结伴入太学,每日拜师请教策论,可并非一昧贪玩。”宗泽道,随即将这一月来的事捡重要的说了遍。@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说话间,队伍已然在内侍与夹道禁军的引导下,来到了皇宫右掖门处。 右掖门虽不及宣德门楼高耸壮观,却也门洞高深,需数人奋力推门才可开启,内里还有千斤闸,如若遇兵燹,则转动绞盘可落下闸门。 一入门内,一股沁凉的寒意透入肌骨,肃穆压抑的氛围将韩嘉彦笼罩。本还在小声议论的举子们,此时自然而然全部安静了下来,近乎屏住呼吸,开始沿着宫道入大内。 穿过右掖门,直行沿宫道向北,两侧朱墙青瓦的宫墙笔直向前延伸,右墙内乃天章、宝文等阁。左墙内则为中书、门下、枢密院、都堂四重叠院。左墙内的这个大院,实际正门当从宣德门而入,内有中书、门下、枢密院等重要的中央高部。其中还包括修史院、门下后省、中书后省。 后省官员,基本都是谏官、史官为主。主要为左右散骑常侍、左右谏议大夫、左右司谏、左右正言、起居郎、符宝郎及给事中。起居郎为史官,符宝郎掌御玺,亦划在后省。 一路向内行去,再遇一重宫门,此门唤作“右升龙门”,此处为宰执入朝下马处。入内,廊西为宣徽院、学士院所在,廊东则是文德殿重院。文德殿为常朝殿宇,不过因如今是太皇太后临朝,故而常朝安排于垂拱殿,还需往北,再入一层宫墙。 过文德殿后,可见一条宽阔的东西向大宫道横于眼前,这条宫道横通东西华门,过宫道再往北,便进入了后宫的范围之中。只不过这后宫也分前后,前宫为皇帝、太子的居所活动处,紫宸殿、皇仪殿、垂拱殿、集英殿皆在此处。故而近臣、皇亲以及特殊情况下,比如参与殿试的举子,也能进入前宫之中。 而真正的后苑禁中还在更深处,再无外男可入。 过东西大宫道,入宣佑门后,众举子便已然进入了集英殿的范围之内。远处汉白玉的高台之上,一座雄伟肃穆的大殿矗立,飞檐平伸,苍瓦朱栏。 拾阶而上,殿中廊下已然布置好诸多坐席,举子以号牌与集英殿中官照对入殿,对号入座。韩嘉彦顺着队伍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在西廊下一根殿柱旁。坐下后她深呼吸了一下,只觉这殿内阴寒,比宫外清冷许多。 司殿内侍官已然将策论卷发至每一位考生的案头,笔墨纸砚也都是内廷备好的。待所有考生入场落座,卯正时分,四名覆考官入场,端坐于殿上。未见御驾亲临,便知本次一如以往,殿试不面君。 金钟奏响于殿中,脆耳回荡。主覆考官朗声道: “时辰到,开卷。” 殿内随即想起了沙沙的启卷之声。韩嘉彦解开了殿试策问黄卷的束带,展开卷面,开始浏览策题: 【朕以眇躬,嗣承大统,思所以仰奉太母之六年慈训,无忝祖宗之盛烈,若涉渊冰,罔知攸辛未济,是用详延天下之士,咸造于庭,冀有所科闻,以辅不逮。 朕属当六圣之次席,造邦百年之休,寅畏以事上帝,哀矜以临兆民,而岁报重辟,至以千数,或既贷之,又相随以就死也。乃至寒燠僭差,水旱为渗,况敢望灾祥之迟至哉? 彼何修而臻兹,今何由而反是?朕甚恧焉。 夫舍乐成之业而事纷纷者,朕所不取也。端拱无为,游于岩廊者,朕所欣慕也。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此朕所恭闻也。然而贤鄙之未明,徭赋之未平,法令之屡更,戎羌之不诫,蛮徼之未清,颇欲革而正之,安得无扰而定也?】 这题目……韩嘉彦一读便知不同凡响,这并非是御试官假借官家名义出的题目,这应当就是官家亲自出的题。 官家……好强烈的改革之心,自揭伤疤,毫不讳言。一句“安得无扰而定也?”真是丝毫不掩饰求才若渴之心,令韩嘉彦一阵感动。 她研墨提笔,却久久不能成文。只因她陷入了踌躇两难的境地之中。长兄韩忠彦、半师苏子由的谆谆教诲言犹在耳,她亦刻苦受训一个月,完全知道自己该写甚么样的文章才能入得御试官的法眼,眼下堂上坐着的那四位,无一不是旧党成员,他们才是评定最后等级的关键人物。 然而……这策问题目,韩嘉彦仿佛能看到年轻的官家提笔写下这些文字时,他内心的渴求,能看到他满腔的抱负无处施展,唯有在策问题目之中,才能展露一丝锋芒。 她脑海里又不自主地回忆起了曾与温国长公主的短暂夜话,她也不止一次与自己提起她自幼与官家在禁中的生活。姊弟俩都是心怀高志之人,奈何被压抑至此,难得施展。 韩嘉彦也不禁跟着忧愤不已,心口似堵了块大石,不得舒怀。 思来想去,她忽而冷笑了一下。她何时变得如此畏手畏脚了?难不成这一个月真被规训得失了自我了吗? 殿试不黜落进士,大胆写了便是,就算定了第五等又如何?娘亲的事,她还有别的手段能查,今次她若是不抒怀,何以对得起娘亲早年间的教诲?何以对得起自己这些年于民间的所见所闻? 更何况,官家亲政是迟早的事,今日即便不入御试官之眼,只要能让官家注意到她,以后亦不是没有机会再入大内。 于是不再犹豫,微微一构思,便将许多年来早已成熟于胸的洞见觉察,提笔纸上。她越写越快,越写越兴奋,文字愈发激昂澎湃,草稿之上龙飞凤舞,竟是无意间成了一篇绝佳的行草。 一篇策对洋洋洒洒一千余字,直至落笔,韩嘉彦才恍惚间回过神来,幸而只是草稿,她又耐心仔细认真誊抄了一遍于试卷之上,这才长出一口气。 殿试没有提前交卷一说,考生即便作答完毕,亦只能老老实实等待于原处。不过考试时间比较短,卯正开考,午正便结束了。等到了时间,所有考生都必须停笔,统一收卷。 期间如若需要出恭,会有两名内侍陪同前往集英殿侧的净房。这么短的时间,韩嘉彦倒不需要方便,她也不能在宫中冒任何暴露身份的风险。 试后,宫中会赐宴,所有人于位子上用完御膳,再在宫中内侍的引导之下,于西华门出宫。直至出宫,韩嘉彦终于长出一口气。 她回首遥望身后的重重宫城,丹楹刻桷、峻宇雕墙,心头仿佛忽而卸下了一块大石,一时空乏恍惚,不知其味。她人生前二十年为之奋斗的一件大事,此时终于告一段落。接下来她究竟能登上何等次第,又是否还能再入庙堂,已然不是她能决定之事。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她的命运流向,将从此刻彻底转变。 第三十三章 近日大比殿试,集英殿人手匮乏,王奎身为寄班小底,也被抽调来集英殿帮忙。 他负责在殿试结束后,将考生留下的稿纸全部收走,交给学士院统一焚烧处理。这件事由他和另外一位集英殿殿直负责。 他儿时读过五年书,识文断字,参与殿试当值时,他就无比羡慕那些考生能够入殿策对。收稿纸时,他总不自禁地放慢动作,去欣赏稿纸上的文字。有些语句他不一定能读懂,但他对书法有着极强的热情。 大多数的考生稿纸之上都涂涂改改,且字写得也不一定认真,这无疑影响到了书法的水平。可当他看到某位考生桌案上留下的稿纸时,他震惊了。 这是一篇一气呵成的行草墨宝,最令人震惊的是,竟无一字涂改。王奎捧着这篇稿纸,蹙着眉头仔细研读,即便有些字他不能识全,可并不影响他将全文通读一遍。 这篇策对文采斐然,并不在于用了多么高妙艰涩的语句,也不在于用了多么冷僻难辩的典故,而在于气势磅礴,字字如刀,切中时弊,且给出了极为简洁有力的解决方案。 整个解决方案一气呵成,浑然天成,步步环扣,着实是太过漂亮了。 “王奎!磨磨蹭蹭作甚,快点,一会儿洒扫班就要来干活了。”集英殿殿直见他傻站在大殿西边一处立柱旁的桌案前,出声催促道。 “是,马上来!” 王奎猛然间回过神来,思来想去,实在不忍将这稿纸就这样烧却,于是大着胆子将这稿纸仔细叠好,收入袖中。然后匆忙收拾了剩余的稿纸,追上了不远处那位殿直。 …… 殿试阅卷将在十日之内完成,三月十日考试结束后,将于三月二十日定下最终的等第。接下来几日,将会安排唱名。 唱名开始于太宗时期,雍熙二年三月十五日,太宗御崇政殿试进士,梁颢首以程试上进,帝嘉其敏速,以首科处焉。十六日,帝按名一一呼之,面赐及第。 皇帝亲自宣布殿试及第者的姓名,显出对延揽人才的无比重视。唱名赐第,盖自是为始。后临轩唱名成为定制。 只不过后来,皇帝只象征性地唱出前三名的名字,故而殿试头三名荣耀登极,冠以状元、榜眼、探花的特殊名号。 状元,“状”泛指所有向官府投纳名状报考的举子,“元”指的是头名魁首,状元二字合称,便指的是所有举子之中的魁首。榜眼之名,来源于进士榜的格式,仅次于状元的二、三名,在榜单上写于状元名字下方的左右两侧,故而称为“榜眼”。而探花,指的是考生之中的头几名,一般一甲剩余的两名,以及二甲的头几名,都可称为“探花”。 只是在后来漫长的科举之中,由于误解讹传,逐渐范围缩小至代指前三名。@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实则,一甲并不止这三名,一甲无定额,而以前三人为贵。第一、二甲赐进士及第,第三、四甲赐进士出身,第五甲赐同进士出身。殿试成绩最差者,便被排入第五甲,在后面的官场仕途之中,要比其余考得好的考生起点低得多。 约莫三月十八日,当阅卷进入尾声时,年轻的官家赵煦驾临锁院之中的学士院,要求亲自浏览试卷。 这本不很符合历年陈规,但皇帝有权如此行事,即便太皇太后也无法置喙。 他一入学士院便不走了,坐于学士院单独辟出的文房之中,一份一份地翻阅已经糊名誊录的试卷。绝大部分的试卷已然定等,且有朱笔批注定等的理由。 官家翻阅完定了第一等的卷子,无奈地叹了口气。字句行文确实无可挑剔,标标准准的欧阳文风,但策对办法之守成无变,令他顿觉失望。 难道这就是满朝文武认可的第一等的才华?他不死心地继续翻阅,可从一甲看到三甲,全是近乎一模一样的守成之言,看得他无比烦闷憋屈,面色惨白。 三年前那场大比,官家年纪还轻,懂得太少,难以插手科举。 三年来他也与举子们一样,夙兴夜寐,日日苦读,希望自己能早日担纲朝政。 今次可以说是他头一回能够参与到大比的选拔之中,亲眼见识四海举子的才华。可他看到的,却是一派暮气沉沉的景象,守成固然重要,可若不革新,国朝的未来在何处? 我大宋之弊,究竟谁能来佐我革除?想到此处,他胸口一阵气血翻涌,不禁剧烈咳嗽起来。 “官家……您歇歇吧,您午膳还没用呢。”随于一旁的入内内侍省都知苻杨轻声提醒道。 “不用,朕没胃口。” “那您……至少把药喝了……”苻杨再劝道。 “唉……取来吧。”赵煦蹙着眉头,无奈道。 苻杨连忙命人将热好的汤药端了上来,赵煦硬着头皮一口饮下,苦涩冲脑,苻杨连忙递上蜜饯,赵煦却推开,任由苦涩在胸腹口腔中蔓延。 如今举目四望,无一人可用,这境况之苦,与他此时饮下的药,真是“相得益彰”。 还剩下第四甲、第五甲和未定等的卷子,他也要一翻到底。一份、两份……终于他眼前一亮,看到了一篇雄文,笔力浑厚,用词用语虽然差了几分讲究,但胜在针砭时弊,尤其是对边事,有着十分犀利独到的见解。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再一看等第,竟然定了第五甲!理由是妄言边事,无知应对。 一股无名之火冒了上来,官家抿唇,紧紧压抑着情绪。心中默念八字箴言:不可冒进,忍让谦逊。 他将卷子挑出搁在一旁,深吸一口气,继续翻阅。 翻完了第五甲,除了这篇雄文,他又看到了两篇支持革新的策对,只是行文差了几个档次,被排入第五甲,确实也有道理。不过这让官家的心里好受了点,举子之中,还是有人想要革新的。 接下来便是未定等的卷子,不多,只有两篇。据说,御试官们为了这两篇文,始终争执不下,有人认为要打入第五甲,有人认为当取状元榜首,意见分歧极大。 这两篇文,观点截然相反,一个是秉持革新之见,一个却例数新法所有弊病,并给出了相应的解决方法。这两篇文甚至被传入了都堂,在宰执们之间传阅。 关于后者,御试官们的意见分歧主要在于这篇文对先帝的不敬之处,当然这篇文没有犯讳,可是对新法如此露骨地批驳,还是科举场上的头一遭。争论主要在于该不该入一甲,但可入二甲以上则是共识。 而关于前者,意见分歧真是一个天,一个地了。旧党朝臣一边倒地批驳,恨不能将这试卷焚烧泄愤。而持重的老臣们,却按住了愤怒的旧党,认为此考生才华横溢,不该埋没。虽然政见不同,可也不该压抑人才。 宰执之中,尚书右仆射刘挚读来,微微摇首。 已经拔擢尚书右丞的苏辙读来,感慨万千,爱才之心顿生。 知枢密院事韩忠彦却不喜,叱为一派胡言。 中书侍郎苏颂读来,半喜半忧。 尚书左仆射吕大防不露声色,一言不发。 中书舍人知制诰李清臣极度欣赏,大为赞叹。 签书枢密院事王岩叟直言此子太过狂傲,不知天高地厚,当打入第五甲。 官家今次来阅卷,有相当一部分原因,就是为了看到这份试卷。如今可算是让他找到了,他一气读下来,只觉酣畅淋漓,字字珠玑。犹如酷暑大热的天里喝了一碗透凉的清茶一般,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彻透肌骨清,妙绝通仙灵。 他本苍白的面庞忽而涨得通红,猛地从桌案后站起身来,难以遏制地击案高呼: “妙哉!大善之言!!”@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捧着试卷来回踱步,极为兴奋,竟就要带着试卷往外跑,吓得苻杨连忙喊住他: “官家!不可,试卷不能拿走!” “啊!”已经迈出门槛半步的官家反应过来,又连忙退了回来,道: “苻杨,快,铺纸磨墨!” “喏。”苻杨连忙照办。 官家提笔,亲自誊抄,将方才摘出来的那份讲述边事的卷子,以及这两份尚未定等的卷子都抄了下来。在抄那份被他大赞的卷子时,他整个人都坐不住,站着挥笔,龙飞凤舞,一气抄下来浑身发汗,竟觉得这两日身体的不适都舒缓减轻了。 他捏着这三份试卷,兴冲冲地就往禁中跑去。他虽然很难左右这次定等,但无论如何,也要收存这三份试卷,等到来日唱名,记住写这三份试卷的人才,未来可堪大用! 还有,他已经迫不及待地要和姐姐温国长公主分享了,姐姐若是看到这份试卷会作何感想?这位高才,又会否是我赵煦的“王介甫”呢? …… 王奎忙碌了一整日,晚间带着一身疲惫回到了内侍班的班房。但他还不打算歇息,他用小炭炉煎了一贴药,又带了几颗蜜饯,提着灯笼往两省都都知的独门院子而去。 两省都都知,是入内内侍省、内侍省最大的管事内侍。如今的都都知是张茂则,仁宗时期就在宫中的老人,曾服侍过仁宗与曹皇后,也因与曹皇后之间的流言蜚语,而成为了宫中不可言说的人物。 如今他已然七十有八,年老体衰,虽为都都知,但其实只是养在宫中,并不真的管事了。内侍们大多疏离他,但带王奎入宫的内侍周珂是张茂则的义子,周珂曾带他见过张茂则,并告诉他可以多来看看张茂则,这位传奇人物说的每一句话,都值得他仔细揣摩,能学到非常多。 此后,王奎就养成了每夜都去看望张茂则,陪一陪这位老内侍的习惯。 今夜他照例去送药,这些药材、蜜饯,都是他用自己的例钱去御药房支取的,他只是看张茂则一人孤老宫中,寒苦无依,勾起了他思念家人的心绪,才自愿去陪伴他。他不求张茂则能给他带来甚么,他唯一的念想就是在宫外的姐姐,如果姐姐能安然,他便再无所求。 张茂则的居所非常简朴,全然不似一个内侍高班该有的排场。他一如往常,靠在书案上,形容枯槁地对着油灯修补一幅残画。 “老祖,药我给您送来了,您快趁热服下。”王奎将食盒中的药碗端出,放在了张茂则手边。 张茂则含混地应了一声,他牙齿都快掉光了,说话已然不是很清晰。 王奎监督着张茂则喝光了药,又看他将去了核的蜜枣吃下,这才放下心来,收拾好他晚膳时用过的碗碟,带出去洗了。 等他忙完,便坐回张茂则的屋里,在老祖身旁摆了一张小案,又点了一盏灯烛,小心取出稿纸来仔细看。 两人不言不语,安安静静,一如往日寻常的每一个夜晚。 忽而灯光一晃,身后传来了响动,看入迷的王奎一惊,一回首便见张茂则站在他身后,满是褶皱的面庞显出肃穆神秘的神情,一双苍老浑浊的眸子盯着他手里的稿纸。 “这是甚么?”张茂则询问道。 “啊……这,我捡到一张废纸,看上面有字,写得还挺好看,就拿来看看。” “小子,我再问你一遍,这是甚么?”张茂则的声音忽而变得异常深沉,含混的发音竟然也清晰了许多,苍老的眸中有寒芒闪现。 王奎见老祖发威,自知瞒不过老祖,只得解释道: “一日前抽调去执殿试,殿直让我收稿纸,但我见这稿纸上的字实在漂亮,心中不忍……” “你这个小子犯浑,知不知道自己犯了大错?殿试稿纸都是连号的,校对无缺后才会焚烧。如若今次因殿试而再出党争,你定被牵连。”张茂则道。 王奎当场汗如雨下,一时仓皇道:“我……应当无人发现我拿走了这稿纸,而且只是稿纸而已,反正都要焚毁。” “傻子,焚毁就是为了不外泄,举子将考题传出都要等上一年半载,你个内侍怎这般糊涂?且,发现没发现不是重点,重点在于你担了甚么干系。何况我现在已经知道了。”张茂则阴恻恻地说道。 “那我这就烧了……”王奎忙就要抓起稿纸,去烛火上点了。 “慢着,谁让你现在就烧了?”张茂则压住他肩膀道,“你留着,更有用处。” 张茂则沉吟了片刻,忽而神情又变回了那老态龙钟的模样,缓声道: “你本执内朝,便寻个契机,将这篇稿子敬献给官家吧,这不仅能帮你避祸,对你未来……更大有裨益。” 王奎眸光闪动,末了忙跪地叩首,颤声道:“多谢老祖救我!” 第三十四章 三月,春光无限,章素儿却摇摆于焦躁和惫懒之间,心绪不宁。 近来围绕在她和章府周围的流言蜚语,使得她的日子愈发难过起来。她已再难出门,只因父亲回信,要求内知马诚安严加管束于她,如无必要不得出府。 章惇回信之中还提到,章素儿的婚事暂且搁置,等他回来再商议。至于那欺负章素儿的蔡香亭,章惇自会寻机讨回说法。 章素儿素来知晓自己的父亲是怎样的人,他爱憎分明,行事雷厉风行,才高而倨傲,端正严明,自己认准的事,便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不论是王介甫还是苏东坡,都曾说过他奇伟才高,机略胜人,是不世出的仕宦高才,出将入相有如命定。 如若不是现在朝堂之上旧党得势,他不得不避锋芒,他此时也不会身在余杭。 而他性格之中,也是有仇必报,蔡香亭此举俨然触到了他的逆鳞,他自不可能放过此子。 在这一点上,章素儿的性格其实受父亲影响很深。她虽表面不显,乍一瞧似是温婉可人,实际内里一样爱憎分明,刚韧强执,情感汹涌。 不用父亲替她出头,章素儿已然在思索该如何处理蔡香亭。只是她一介女子,没什么太多可以使用的手腕,又被锁于内院,一旬半月间,也很难施展出有效的举措。 不过这些日子,她更多的还是在思念韩嘉彦。她知道了韩嘉彦被韩府管束,寸步难行,心里反倒平静了不少。大约是她与自己的处境相似的缘故,她能好好在家中读书备考,不在外冒险,自己反倒更能安心。 只是她不能来看自己,多少还是让她心中愁怨。 章素儿不能出府,但她的仆人能。她让涂四乔装打扮,每日得空,便去暗中跟踪蔡香亭,看看他到底在做些甚么。这个人自从上回在杨楼街被燕六娘当街按倒,丢了极大的颜面,此后就销声匿迹了一段时间,再不曾来章府搅扰。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章素儿的名声不可避免也受到了一些影响,传出她自幼失忆入道,不宜家不宜室的流言蜚语来。不过倒也说得是事实,以至于近来提亲的人都消失不见了,曾有结亲意向的人也大都反悔了。 这对不愿嫁的章素儿来说,反倒是件好事。 只是蔡香亭这种人睚眦必报,更是将颜面视作生命,怎么会善罢甘休?指不定还在憋着甚么坏水。章素儿知道自己必须有备无患。 根据涂四的回报,一整个二月,蔡香亭几乎都萎靡于家中,很少出来。即便出来,也只是去赴几个朋友的邀请,去的都是并不热门的酒楼,专挑僻静的閤子闭门密谈,也很难窥探到他们在谈些甚么。 不过这些人都是纨绔子弟,在京中素有恶名,蔡香亭在他们之中反倒相对比较出众了。 三月十一这一日,正好是殿试结束后的第二天。午前,涂四又照例去了蔡府,午后便回来了,赶在章素儿午憩之前,他汇报了一个新的情况。 “今日那蔡香亭去了龟儿寺,和一个和尚见了面,那和尚带着他又去龟儿寺的后院,见了一个女冠。我是趴在墙头偷看的,实在距离远,没听清他们在说什么。但他们鬼鬼祟祟的,形迹可疑,当不是甚么好事。”涂四说道。 “女冠?”章素儿蹙起眉头。 这蔡香亭素来与佛道无缘,往日里除了好枪棒,就是好酒色,怎么突然之间会与和尚道士来往?而且还是个女冠。 这里面必有蹊跷。 “你继续盯着蔡香亭。”她吩咐了一句,待涂四下去后,她思索了片刻,也不午憩,举步出了自己的闺房,往前院马诚安的屋子行去。 每日午食后,马诚安会看账,看一会困了便会午睡,这几乎是雷打不动的习惯。她这会儿去找马诚安,他当还未睡着。 果不其然,她刚行至马诚安屋门口,就见他从屋内出来,手里还捏着一封信,见到章素儿,忙上前行礼,道: “七娘,您来得正好。老仆正要去寻您。” “甚么事?”章素儿问道。 “是龙虎山上清宫来信,二月中时,上清宫已经遣人来汴京,参与上清储祥宫落成后的罗天大醮。不日,来人就当抵达汴京了。信中提及,张天师也亲自来了,罗真人、于真人等与七娘讲道的真人也都随行。”马诚安解释道。 “是吗?我竟不知上清储祥宫落成了。”章素儿一时怔忪。 “刚刚落成,这宫观修了有六年多,还是太皇太后动用宫内所有的私库钱财修建的。”马诚安笑道。 “何时能到?” “大约再有十天,约莫寒食、清明前后,也说不准。届时,罗真人、于真人会来看您。” “我可否出门去看看这罗天大醮?”章素儿问。 马诚安苦笑了一下,道:“老仆已经写信去询问郎主了。” “好罢。”章素儿无奈地叹息了一声,“前些日上巳节,我都未能出门呢。” “七娘见谅,老仆也只能奉命行事,再者说,您现在出门,危险重重,可不会再有甚么燕六娘正好路过来营救您。现在府里人手不足,又都是些老弱,实在打不过那些泼皮无赖。万一出了事,老仆该如何向郎主和娘子交代……”马诚安为难道。 这燕六娘消失了一个多月未曾出现,汴京城讨论这位神秘的银面女侠的风头热潮也渐渐过去了。多数人都猜测,这燕六娘多半是离京了。 “我正要与你说,你遣几个机灵点的人手,去探一探龟儿寺的情况。”章素儿接着便将涂四看到的景象与马诚安说了。 马诚安闻言,思索了片刻,道:“老仆这便遣人去做。不过,七娘,您恐怕多虑了。昨日郎主来信,说他已然修书与蔡京,将此事处理妥当,这蔡香亭在汴京待不长了,很快就会被调去外地。” 这确实是她父亲能做出来的事,不过定然是使了什么手段,让蔡京自愿这么做的。章素儿坚持道: “即便如此,也不能不做防备,毕竟他人现还在汴京之中。何况蔡京、蔡卞两兄弟现在都在外地,鞭长莫及,并不能真正管束于他。” “好,老仆听您的。”马诚安见她态度坚决,心下思忖还是谨慎为上,于是颔首应下。 交代完此事,章素儿一如往常回自己屋内,小憩、读书、抚琴,如此百无聊赖地打发时间,不知不觉,已然到了晚食时分。 她吃了一些,就吃不下了。阿琳叹息,只能将剩下的饭食与碗碟端出去。七娘这些日子总是这样,吃得越来越少,人也越来越清减了。 章素儿坐回琴案旁,近些日子每每心中忧愁烦闷,她都会抚琴。她清楚得记得那人对她说,若是不开心便抚琴,抚琴可解千愁。 可她说得不对,章素儿愈是捻拨琴弦,曲意就愈发忧思缠绵。声声诉,字字怨,使她愁肠百结全不得解。@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借着心绪的婉转,又拨动了一段琴乐,这是即兴的一段,无谱,因情而起,无疾而终。正思量该如何接续,忽而窗外遥远处响起了一段箫乐,接上了她的琴声。 她猛得抬头,站起身来推开牖窗,遥望远处院墙之外的黑夜。只得隐约见远处的楼台之上,立着一个人影。 她忙再勾动琴弦,抚了几个音。就听得远处也随即给了回应,仿佛一问一答。 是她!真的是她!章素儿真是喜上眉梢。 她想着也许她一会儿就要来,于是连忙去寻阿琳,打发她这就去仆人房歇息去,告诉她自己要早睡,莫要来打扰。 阿琳不明就里,但既然七娘赶她走,她便听话离去。 章素儿又匆匆返回自己屋里,吹息了灯烛。没等多久,忽而房门口有人推门而入,一人立在门口,身着夜行武服的颀长身影一瞬被屋外廊下灯笼的光芒照亮,她又反手将门掩好,上闩。身影重新隐没于黑暗中,只在昏黑中留意下一个挺拔的剪影。 章素儿疾步上前,可走了几步又顿住,踟躇着不敢靠近,只是询问道:“你怎的从正门进来了?” 韩嘉彦听她这样问,不禁笑出声来:“你正门开着,屋内外也没人,我何苦还要爬窗,我又不真是贼。” 你怎不是贼!偷人心的贼!章素儿真想这样回她,可最终也只是跟着笑了。 “殿试考得如何?”章素儿又攒了满腔的话语,却不知该如何对她倾诉,只能先问她考试的事。 “我尽力了,无悔。”韩嘉彦缓缓回答道。 “这就好。”章素儿捂了下心口,只因韩嘉彦自门口缓缓靠近了她几步。她这心又开始不听话地战栗,屏息咬唇。 幸而未点灯的屋内黑暗,她的神情才不能那样明显地落入她的眼中。 韩嘉彦却只是从她身侧走过,走至她屋内的衣架旁,道:“你可有厚一点的披风大氅,找出来穿上,我们一会儿出去。” “去哪儿?”章素儿不禁怔然。 “自然是去帮你寻找记忆,奈何你我白日都出不来,只能夜间行事了。我今日出来一趟,可真是不容易。”韩嘉彦解释道。 章素儿恍然大悟,原来她一直记着要为自己寻记忆的事,一考完就冒险夜行来寻自己,她心口一甜,欣悦万分。 “你这都考完了,家中怎的还这样束着你?” “唉……”韩嘉彦不禁叹息一声,“我也不知,我那长兄心思难测,很多事不与我明说。这许多日来,总派人跟着我。我只能趁着晚上,假借早睡,从屋内偷偷溜出来。我猜许是殿试放榜之前,他害怕我在外与人胡乱厮混,败坏了名声,要我老老实实等到放榜才行。” 章素儿噗嗤一笑:“你何时在外与人胡乱厮混了?” “我自是不曾,但这一考完,举子们去白矾楼喧闹狎妓,确然也是风气。省试考完后,我曾被考场上结识的同年胁着去过,当夜白矾楼还出了刺杀的事,我猜是兄长害怕我重蹈覆辙。”韩嘉彦解释道。 章素儿偏头想了想,道:“不过倒也正好,我十四岁之前最后的记忆,就是一个雨夜。我一人在街上走着,被淋了个透彻,又冷又害怕……” “哦?可还记得具体是在何处?” “我只记得……我好似在某个街角的角亭里避雨,远处的街对角有一处宅院,门口挂着两盏白灯笼。” “白灯笼……是家中有丧啊。”韩嘉彦思索道。 “这记忆太模糊了,该从何找起?”章素儿不禁苦笑。 “那是几月的事,七月?” “是七月廿八,我家中人告诉我的。”章素儿确认道。 “那就从十年前的七月廿八,汴京城里谁家治丧开始查起吧。”韩嘉彦道。 这个日子,是她母亲去世的前一夜,这莫名的巧合,总让她心中感到奇怪。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又该从何查起?”章素儿问。 “就从街角亭开始查起,我们走遍汴京城的每一个街角亭,看看你能不能想起更多来。顺便打听一下街角亭附近人家十年前是否有丧事。不过……晚上敲人家的门查这个恐怕不大妥当,还是白天查更好,看来得拜托我师兄他们了。”韩嘉彦思索道。 “那今夜可还出去?” “当然!我得先带你走一走街角亭,以缩小范围,才好继续查。何况,你都在府内憋闷这么久了,就不想出去走走?”韩嘉彦反问。 章素儿在黑暗中嫣然一笑,回道:“当然想。” 可最想的还是你。 第三十五章 在章素儿的记忆中,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爬墙,爬的还是自家的院墙。 韩嘉彦带着她从西墙假山石那一处往外爬,她手脚并用,总觉得这石头滑不留手,手把不住、脚也踩不稳,韩嘉彦在下面护着她,确保她不小心掉下来时不会摔着。 她好不容易爬到了石头的中段,一时手脚酸软,找不到下一个落脚点,陷入了进退两难的状况之中。她不禁责备自己怎的如此笨手笨脚,在她面前丢尽了脸。早知如此,就该在龙虎山上也学点功夫才是。幸亏是晚上,她面庞上的窘态不易被看清。 下方的韩嘉彦看着她扒在石头上的模样,忽然噗嗤一笑,章素儿不禁急道:“你笑甚么,快来帮我。” “好,你等一下。” 随即耳畔刮过一阵风,章素儿也没看清她如何动作,她就如玄狸一般窜上了墙头,从上方搭下手来,道: “来,我拉你上来。” 章素儿奋力抬手一抓,抓住了她的手,只觉她手温热粗糙,布满老茧。且极其有力,臂膀一拽,就将她提了上去。 只是这墙头太窄,韩嘉彦拉她上来后,章素儿无处落脚,害怕得死死抱住她肩膀,挂在了韩嘉彦身上,脚尖慌乱地在墙头上乱点,一时无法站稳。 韩嘉彦半抱半扶着她,安抚道: “莫害怕,你看墙外,正下方就停着一驾马车,我们先跳到车顶上去。”即便轻功如她一般强,也没办法带着一个人轻身翻墙,她只能采取这种笨办法。 章素儿嗫嚅地应了一声,随即在韩嘉彦的引导搀扶下跳上了马车,又从车顶慢慢下到了车辕之上。至此,章素儿长出一口气,只觉额首、颈项、后背都渗出了一层薄汗。 她二人方才这一番动静,倒是不曾惊动府内的人。章素儿坐进马车之中,不禁问道: “你竟然专门准备了一驾马车来?” “是,今天刚从车行赁来的。我赁了一个月,有这驾车,你我在外行动能更方便些。”韩嘉彦并未戴面具,而是从车厢里取出了一顶垂纱斗笠,戴在头上,遮住样貌。又在夜行服外披了一件灰布半臂,随即坐在了车辕之上,驾车往北行。 “我们就从章府附近查起罢,我记得你家北边有个街口,有一处街角亭。”韩嘉彦道。 “嗯,那里我自己去过,应当不是我记忆之中的那处街角亭。街角的那户人家,十年前也并没有办丧事。”章素儿道。 “原来如此,你自己还去过哪些地方?” “就只有这一处了,其他地方,我偶有路过,但总觉得不是。” “看来得先从舆图之上排查,这样事半功倍。”韩嘉彦道,“我师兄手里有一副汴京全图,非常详尽细致。我们这就先找他去。” “好,都依你。”章素儿应道。 “都依我……素儿,我怎觉得你似不是很想回忆起过去的事?”韩嘉彦听她语气,一时有些疑惑地问道。 章素儿不答,反问道:“你先告诉我你方才笑甚么?” “啊……我想起了不久前,我去李清臣家中赴寿宴,遇见了一个六岁的小女童在爬湖石,与你方才真是一模一样,一时觉得甚为滑稽,哈哈哈……”韩嘉彦笑道。 “好啊,你就知道嘲笑我!”章素儿佯嗔道。 “不是不是,怎么能是嘲笑。我是觉得……你稚拙可爱。”韩嘉彦顿了顿,择了个妥当的词汇来形容自己的感受。 章素儿面上一时染上绯红,幸而韩嘉彦在前面车辕上驾车,不曾回头看她。她抿唇片刻,道: “我都二十四了,是老姑娘了,还说甚么稚拙可爱。” “谁说的,这正是最好的年华,怎么是老姑娘呢?你要是老姑娘,我与你同龄,那我是甚么?”韩嘉彦反问。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你是个泼天的顽皮猴。”章素儿说完,自己跟着笑出声来。 “哈哈哈……”韩嘉彦被逗得大笑,一时不禁想起自己在龙虎山上的岁月了,那会儿她确实也干过不少调皮捣蛋之事,都是被她师兄带坏了,她从前在汴京城时,可文静了。 她刚到龙虎山上时,想家、想娘亲,终日不快,还经常自己一人躲着哭。这与在相州家学时境况截然不同,相州快马一日可往返,风土人情与汴京相近,距离近使得她思乡思家的情绪并不重。 而她自汴京至江西,山高水长,地貌山川、风物人言迥然不同,饮食生活方面处处不习惯,深深加重了她的乡情。 她师兄为了逗她开心,就时常变着法儿来戏弄她玩儿,随着时间的推移,她逐渐习惯了在龙虎山上的生活,也被师兄感染,成了个喜欢闹腾的顽皮猴子。这也使得她性子里多了一层洒脱不羁,嬉笑阔达。 如若不是如此,她也没有机会与章素儿相识,攀墙游檐之事,她那会儿就开始做了,一不小心就翻进了章素儿清修的院子里。 章素儿望着她的背影,见她不再问自己为何不愿回忆那段丢失的记忆,不禁松了口气。她并非不愿,只是如若她当真想起那段记忆,之后韩嘉彦是否就与自己断了联系呢?她私心里,想用这事儿拴住她,如此她便能常常来找自己。这真实的原因,她可真是说不出口。 “素儿往日夜间可曾出来过?”韩嘉彦问。 “不曾,我自龙虎山回汴京后,只有白日会出门。一般会去的地方也就那几处,白日能出门的机会就不多,更遑论夜里,掌灯后就不会再出闺房了。能出去的时候,也就只有上元节了。”章素儿道。 “那我可得为你好好介绍一番……”韩嘉彦兴致勃勃地开口,将沿街的景致一一向章素儿讲述。不过这在外,她没有再用女子本音,而是换回了伪装男音。此时的她也并非是燕六娘,仅仅只是个车夫而已。 她们的车驾沿着杨楼前的横道一路向西,路过宫城之北,自天波门大街折向南,一路继续贴着宫城西墙往南而去。 过西华门时,韩嘉彦提起自己殿试时便是从这里出宫。章素儿一时好奇,又问起殿试的详情,韩嘉彦便事无巨细都与她说道。 “你竟然放弃了旧党立场做策对?这样……岂不是会落榜?”章素儿听闻她所作策对乃是完全站在革新立场上,一时担忧不已。 “没事,只要不犯讳,便不会黜落的,最坏的结果是入第五甲,第五甲同进士出身,那也是进士呀。我又不求高官厚禄、出将入相,只要能考中就行。” “可你不是要入宫吗?若不能留京,被外派去任官,岂不是又要耽误许多工夫。只有担任京官,你才有机会入宫,接触到那幅画。”章素儿问道。 “别担心,我自问心无愧,至于那幅画,我再想其他办法。”韩嘉彦并不担心,实际上她当下已然有一个粗略的想法,只是还需完善细节。 章素儿见她如此飒然,于是莞尔一笑,也不再挂怀。 沿途,她们路过了另外两处街角亭,但这两处的对角皆非民宅,一处是酒楼,一处是瓦肆,且韩嘉彦很确定十年前这里也并非是民宅。 韩嘉彦打开了万氏书画铺子的后门,让章素儿先进去等自己。然后她卸了马车,将马儿拉去附近的牲口棚栓好,喂了草料。 等她返回书画铺,刚准备去井边洗手,章素儿忽而从门后跳出来,“哇”了一声,试图吓唬她。然而韩嘉彦早就注意到她藏在门后了,完全没有被吓到,反倒被彻底逗乐了: “哈哈,素儿……你裙摆都从门缝里露出来了……哈哈哈哈……”她笑得直摇头。 “你真无趣!就算发现我了,你也配合一下嘛。”章素儿嗔道。 韩嘉彦于是做出被吓状,颇为敷衍地道了句:“惊了我一跳。”惹得素儿打了她后背一巴掌。 韩嘉彦笑着一边去井边洗手,一边道:“难得能看到你这么活泼,终于有点当年龙虎山上的模样了。自从在汴京遇见你之后,还是头一回。” 章素儿闻言沉静下来,应了句:“今夜是我回汴京后最开心的一夜。”其实应当是自你离开龙虎山后最开心的一夜,她在内心补充道。 “那看来我往后要多带你出来玩儿才是,瞧你在家里都被憋成甚么样了。我俩可真是同病相怜,都不得自由。”韩嘉彦感叹了一句。 章素儿在她身后,无奈苦笑。这呆瓜还是全然不懂她的心。 韩嘉彦反手闩上后门,用瓢舀了井边桶里的水冲干净双手,甩了甩手上的水,便带着章素儿往书画铺的后堂屋行去。 然而此时整个书画铺子里的灯火都是熄灭着的,一片漆黑。韩嘉彦有奇怪,推开后堂屋的门,喊了一声: “师兄?阿丹,阿青?” 没有人应。 “奇怪,这会子是出去了吗?也没听说他们今夜要出去啊。”她嘟囔道。 随即她招呼章素儿进屋,又去点了灯,然后道: “素儿你等一会儿,我去对面库房找地图来。” “嗯。”章素儿点头。 韩嘉彦自去了对面的库房,章素儿则坐在后堂屋里,打量着这里面的布局。 这里其实就是韩嘉彦那天向她坦白女儿身的地方,只是她那日完全没有注意这屋内的景象,没想到今夜她又回到了这里来,一时感到有些神妙。 这屋内陈设朴素而雅致,她注意到唯一一处比较显眼的事物,便是不远处的墙壁挂着的一幅女子画像,十分漂亮。那女子面容明媚又英气,竟然还身着一身戎装,眉眼间似是与韩嘉彦有几分相似。 她不禁凑近去看,见旁侧提了半首绝句:木兰藏花芜,璇玑似隐珠。落款是嘉佑七年八月乙亥,作画者留下了一个篆字章,只有两个字——夜宴。 “这画上是我的娘亲。木兰藏花芜,璇玑似隐珠,说的就是她。所以我娘亲的印戳也是璇玑隐珠。”韩嘉彦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章素儿偏首,便见她拿着一大卷舆图,来到她身侧站定,眸光定定地望着这幅画。 “作画的夜宴是谁?”章素儿不禁问她。 “不知道,我们唯一知道的是,这个夜宴,也是那幅伪《韩熙载夜宴图》的作画者。我师尊手里的那一部分残卷,保留了完全相同的落款章印。”韩嘉彦道。 “这可真是神秘。”章素儿感叹道。 “是啊……我真不知我娘亲当年究竟经历了甚么。”韩嘉彦苦恼地蹙着眉头。 “木兰……隐珠……你娘亲难道是甚么明珠蒙尘的女将军?这一身英气,可不是寻常女子。”章素儿猜测道。 韩嘉彦噗嗤一笑,道:“你猜得可真准,我娘亲那样的人,不做女将军,真是可惜了。”随即她转而道: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莫谈那些无头绪的事了,咱们来先缩小一下查找的范围。”说着便将手中的汴京全图,于桌案上铺展开来。 章素儿靠近她身侧,轻抿唇瓣,望着倒映在墙上的二人的灯影重叠在一起,仿佛她靠在了她的肩头,一时心旌摇曳,眸光更不自觉地黏在了她的侧颜之上。烛火下的韩嘉彦,五官柔和许多,往日装出来的男子气消散了,她用女子本音说话时,自有一种英美兼备的独特气韵,令章素儿万分着迷。 “这儿,这儿,还有这儿,都不是。我瞧瞧……素儿你平日里出门都走过哪些地方?” “嗯……主要是往城南与城东去。”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好,那这里和这里,这里的街角亭也不是?” “想来应不是的。” “那这两处也要排除了……” 韩嘉彦认真圈定着地图上的范围,章素儿却心不在焉地回答着。她好想今夜时光就此循环往复再不往前走,如此,便是令她心满意足的长久了。 二人刚圈出一个大致的范围来,忽闻前院有人开锁进门的声响,韩嘉彦开了后堂屋门往外一看,便见浮云子、翟丹、翟青三人一齐从前堂穿堂而入,且翟丹、翟青二人浑身上下湿透了,只有浮云子身上是干爽的。 “你们这是……出了甚么事?”韩嘉彦吃了一惊。 “说来话长……总之是终日打雁,今日反被雁啄了眼。”浮云子看上去面色不虞,翟丹苦笑着抹了把面上的水,言简意赅的解释道: “师父和我们兄弟俩下午去汴河边的纸厂谈生意,顺带打听茶帮入京的事,谁曾想竟然被两个契丹人阴了,差点就没逃出来。” 第三十六章 自真宗与辽国签订澶渊之盟后,大宋与辽国虽偶有摩擦,但已然维持了八十余年的和平局面。两国在边境开设榷场互市,往来经贸。凡有越界盗贼逃犯,彼此不得停匿。因而各自国境之内,鲜少能看到对方国家的商人。 能入宋境的契丹人,除了使者,多半是拥有宋朝颁发的特别经商许可的契丹商人,这样的人屈指可数。@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因而浮云子三人被契丹人阴了,可真是一件极少见的事。 丹青兄弟俩自去沐浴更衣,浮云子与韩嘉彦在后堂屋外说话,章素儿在屋内未曾出来。浮云子道: “那两个契丹人也当是去收字画的,与我等争夺一幅仕女图,没能争得过我这三寸不烂舌。却不曾想,此后我们去河边漕船码头打听茶帮船只所在,这两个契丹人对我们挟私报复,雇了好几个搬工,在狭窄的栈道上故意将我们往河里挤。我躲过去了,他们俩身手还差了点,被挤得掉进了河里。此后这俩契丹人还在岸上嘲笑我们落水。 “这还不算倒霉的,兄弟俩刚落水,迎面就有一艘漕司的官船入码头,船头上站着两个人,正是牛秉延与裴谡。这俩兄弟此前一直在文思院附近转来转去,尤其是阿青,在文思院里混了个脸熟,与牛秉延也曾照过面。当时落水本就惹人瞩目,他们很怕被认出来,不得不埋头到水里,潜游了好远才敢爬上岸来,差一点就憋死了。” “你确定是裴谡?”韩嘉彦蹙眉问。 “确定,面白无须,体格强健,能看出身上有功夫,这样的内侍太少见了。加之牛秉延近来一直谋划与裴谡相勾,不会有错。” “这可真是……巧合得可怕。” “倒也并非完全巧合,这裴谡似是每日都在汴河边巡船,他多半也在找茶帮的船。这时节是明前茶的时节,正是茶帮入京的时候。”浮云子道。 “你作何打算?” “给我撞上了,自不能不继续查。不过我来做就行,你自做你自己的事。”浮云子瞄了一眼屋内,淡笑道。 “十五年前念佛桥上的那桩落水案,最近查得如何?” “没甚么头绪,我正忖着要不要潜入汴京府衙的书库查卷宗。”浮云子道。 “不妥,汴京府衙那地方可不是说进去就能进去的,戒备森严堪比皇宫大内。实在不行,这事儿交给我来办,我再通过韩家的关系光明正大走一遭。”韩嘉彦道。 “好,不过你最近还是被你长兄束着,这事儿可以往后靠一靠,等殿试唱名再说。” 二人快速交流完毕,便转而入了内堂屋。浮云子笑着与章素儿打招呼,随即也帮着韩嘉彦、章素儿圈定街角亭范围。 交谈之中,章素儿提及寒食、清明前,龙虎山上清宫会派人来参加上清储祥宫落成的罗天大醮之事,韩嘉彦颇感喜悦,只因她能见到不少老熟人了。浮云子却忽而一拍脑门,对韩嘉彦道: “提起这件事,我差点忘了告诉你。一日前,我收到了曹仙姑派人送来的书信,她也跟我提及说不日就要返回汴京呢。” “是吗?曹仙姑……这得有十多年不曾见过了。” “曹仙姑?”章素儿奇怪问道。 韩嘉彦笑道:“素儿你应当听说过,曹仙姑名叫曹希蕴,是开国宰相曹利用的族孙女,自幼聪慧,五岁即能赋诗属文。十五岁时,凡古今书籍,博览无遗,书一经目,终身不忘。她经常说处世居家,如在樊笼中,因不愿嫁,脱身遁去。 “经过几年的游历生涯,在二十一岁那年,隐居于少室山玉华峰。后来家人听闻她行踪,上山寻她,她又遁走隐蔽,自筹钱款,两年后于江西阁皂山受箓为女冠。她与龙虎山上清宫往来繁密,我与师兄和她坐而论道好几回,很相熟。她真是个大才女,熟读文史,医道仙通,而且还习了不弱的功夫。 “不过她在素儿你上山前就又出去游历了,算算,我们也有十一年未见了。” 章素儿一时听入了迷,不禁感叹道:“怪不得……我曾听罗真人提过,说我与一位女冠曹仙姑经历十分相似,我当时不曾追究细问。原来是这位曹希蕴。” “对,是她,你刚入上清宫时,大家都在议论,说你与曹仙姑经历太相似了。”浮云子笑道。 “曹仙姑此番入京,也是为了罗天大醮?”韩嘉彦问。 “多半是的,不过她也有意回来会会老友。”浮云子点头道。 “不若介绍她与素儿见一面,如此有缘,怎能不相识。”韩嘉彦道。 “是也。”浮云子点头,“素儿姑娘意下如何?” “我自是愿意认识这位曹仙姑。”章素儿笑道。 商定好此事,三人转而继续讨论寻找记忆之事。讨论到了二更天,不仅大致圈出了范围,还给后续的查找规划好了路线与行程。 接下来,韩嘉彦便又套上马车,带着章素儿走了南侧的一条路线,返回章府的同时顺道又查看了三处街角亭。奈何章素儿对这三处也都记忆模糊,无法说清到底是不是。韩嘉彦将这三处标记出来,方便此后查七月廿八治丧之家时进行排除。 夜渐深了,韩嘉彦将章素儿安稳送回了章府闺房,并约定好翌夜同一时间还会再来。章素儿与她依依作别,再次目送她的身影融入黑夜。 …… 三月十九,内朝朝参前。垂拱殿后的廊上,赵煦攥紧了双拳,对眼前的御试官范百禄怒目相视。 “范先生,真的就没有转圜余地了吗?如此锦绣文章,就让他明珠蒙尘,朕心甚痛。”他道。 “回陛下,此子文章虽锦绣,可若点为一甲,则无异于误导朝政风向,对您的处境也不会有任何益处。因而他不仅不能升入一甲,二甲、三甲、四甲也留不得,必须贬入五甲,才得万全。” “朕……真无用……”赵煦因愤懑而红了眼眶。 “陛下,一会儿朝参,将做最后的定等,还请您以大局为重。”范百禄面如老僧入定,拱手拜道。 赵煦神情隐怒、步履沉重地走入了垂拱殿,坐入自己的御座,望着对面垂帘的太皇太后的宝座,他咬紧了牙根。 又是颈背相对,他对定等莫可奈何,只能如牵线木偶一般按照规程应答、批定、下诏。垂帘之后的太皇太后高氏,威严又和煦地与朝臣们商议着,如同一座难以逾越的高山,横亘在他面前。 散朝后,他等太皇太后先往后宫,才拖着沉重的身子,准备起驾返回福宁殿。 寄班邸候本该等在一旁,随时等待皇帝下令传书。可按照往日惯例,皇帝一般没有任何吩咐,长久以来,寄班邸候便有些松懈,提前离殿。谁曾想皇帝行至门口,忽而出声道: “将近日苏学士的札子都拿来,朕要看看。” “是。”皇帝身侧的都知苻杨应了一声,随即喊道:“寄班!取苏子由学士的札子来。” 顿了片刻,无人回应,苻杨奇怪蹙眉,再喊一声:“寄班!寄班人呢?!” “奴婢在!”这时寄班邸候才匆匆赶来,只因他方才已经准备离开垂拱殿了,听到高声传唤,才面色煞白地匆匆赶来。 “你怎能如此怠慢!陛下还未离去,你倒想着要提前溜走了!”苻杨勃然大怒,叱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寄班邸候连连叩首。 当此时,忽见远处有一个低阶黄门内侍匆匆赶来,手中捧着一沓札子,跪地行礼后托起手中札子,道: “回禀陛下,苏学士近一月的札子都在这里了。” 苻杨吃了一惊,心道这小子好快的动作,此处距离存放札子的垂拱殿偏殿可有段距离,这小子是有备而来。 他凝眉,上前来拿了这些札子,问了句: “你叫甚么名字?” “奴婢名叫王奎,寄班小底。”那小内侍叩首在地,不敢抬头。 “抬起头来让朕瞧瞧。”一直未曾说话的赵煦,本蹙着眉,对眼前发生的事感到很不快。可这个寄班小底却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终于开口了。 王奎这才缓缓抬起头来,低眉垂眸,虽亮出面庞,可绝不敢直视天颜。 赵煦见他唇红齿白,长相十分清秀机敏,一时心生好感。但他甚么也没说,直接拂袖离去。 那寄班邸候看着圣驾离去,浑身瘫软地坐在了地上,他知道自己在宫中的升迁之路,到今天便是终结了。他将目光转向一旁已然站起身来的王奎,心中无比寒凉。 王奎双手揣在袖中,向他一揖,默然离去。 …… 赵煦怒气冲冲地回到了福宁殿,顺手抄起暖阁桌案上的金虎镇纸,向一旁的一尊琉璃花瓶砸去。啪啦一声,花瓶应声破碎,一整个暖阁侍候的宫人吓得噤若寒蝉,全部伏地叩首跪拜,生怕这怒气会牵连到自己身上来。 素来顺从忍让的小皇帝,今日竟然会发这么大的火,让宫人们也认识到了他并非只是个泥塑皇帝。 “官家……您莫要这般动怒,气坏了身子可如何是好?”苻杨连忙道。 “这内侍省该好好整顿一下了!”赵煦怒道。 “是……奴婢该死,是奴婢管教无方。”苻杨连忙跪地叩首道。 “你和黄敞,一个管着入内省,一个管着内侍省,你们俩商量出一个整顿方案来,三日后朕要看到方案。”赵煦指着他道。 “奴婢遵旨!”苻杨再次叩首。 “给朕下去!都给朕下去!朕不想看到你们!”他烦躁地赶人。 他气得在原地徘徊了好久,才喝了口茶水,顺了顺气。望着放在桌案上的那堆札子,他忽而发现那札子第一份里面露出了一个纸角,于是奇怪地走过去,展开札子,发现里面夹着一张纸。 他展开一看,顿时瞪大了双眼。 “来人呐!来人!”他猛然高喊起来。 外间候着的苻杨跌跌撞撞地赶了进来,叉手拜道:“奴婢在。” “传王奎来福宁殿见朕。不,到延福宫昆玉殿去见朕和长姊。立刻摆驾昆玉殿!” “喏!” 约莫两刻钟之后,昆玉殿内。赵煦兴奋地在赵樱泓身前徘徊,道: “大才子!不世出的大才子!朕真想知道他是谁,只可惜糊名要到明日一早放榜前才能除去。锦绣文章,更兼有一笔绝美的行草,真是太有才了!” 赵樱泓却只是怔忪地凝望着眼前这幅稿纸之上的行草,这篇文章她数日来日日精读,早已烂熟于心,只是没想到今日还能看到书写这篇文章的举子的亲笔书法,好文章配好书法,相得益彰,更是让这篇锦绣文章的文气纵横百倍,摄人心魄。 她不发一言,激赏与愤懑、开怀与抑郁交织在胸口,最终只汇作一声叹息: “唉……但他还是落入了第五甲。” 小皇帝立时捶胸顿足,道:“是朕无能,朕心中真是太难受了。” “官家莫要这样激动,我怕你身子撑不住。”赵樱泓见弟弟面上红一阵白一阵,气血翻涌,真害怕他会发病。 “官家、长公主……王奎在殿外侯了许久了。”苻杨在外传声道。 “传,传进来!”官家立时招呼道,他和长姊谈得太投入了,都忘了王奎的事。 不多时,王奎躬身趋步近前,叩首而拜,口呼:“奴婢王奎,参见陛下,参见温国长公主。” “这一幅稿纸,可是你夹在其中的?”赵煦指了指赵樱泓手中的稿纸,问道。 “回陛下,是奴婢斗胆将其夹入,呈给陛下。”王奎不敢抬头,回应道。他的声线在微微打颤,他知道此时自己若有半点惹官家和长公主不快,他的下场可能会比那位寄班邸候还要惨。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你为何这么做?”官家不禁追问。 “奴婢当值殿试收卷之事,瞧见这稿纸之上文字风流绝美,一时欢喜不已,不忍将其烧毁,故而私藏下来。但奴婢自知犯了大罪,只得敬呈官家,以求保全。”王奎按照张茂则的指示,实话实说。 “哈哈哈哈哈……”没想到官家却大笑起来,用手指点着王奎,道,“你倒是个玲珑人物。” “奴婢罪该万死。”王奎卑微叩首。 “甚么罪该万死,朕要赏你!若不是你,朕真的见不到这幅字啊!”官家负手,踱步思忖,不多时就听他询问姐姐赵樱泓: “长姊有何想法?” “他到底是犯了宫规,不若还是改个名字,调到你近前服侍罢。免得使人联想起此前他曾值殿试。”赵樱泓道。 “长姊说的是,那么,该改甚么名字?” 赵樱泓低头一瞄手里的稿子,正好瞧见了“从政”二字,便道:“就改名从政罢。让他拜梁焘为义父,就叫梁从政。” 梁焘是勾当御药院,御药院掌按验方书,修合药剂,以待进御及供奉禁中之用。御药院内侍可谓是皇家亲信中的亲信,安排王奎入御药院,只要他不犯错,未来前途无量,成为两省都知只是时间问题。 “好,就按照长姊说得来办。王奎,你自此以后便叫做梁从政了。”官家垂目而视道。 “奴婢梁从政,得蒙天恩,必当肝脑涂地,万死不辞。”王奎激动得浑身颤抖,伏在地上应道。 第三十七章 三月廿日,殿试正奏名与应举宗子唱名。 卯前,宫外已然布满了头戴乌黑幅巾、身着麻衣襕衫的举子们,按照此前殿试的排序,依次列队入宫,再至集英殿前,听候唱名赐第。 近日天公不作美,虽春寒渐去,可春雨又来。昨日刚下了一场雨,宫中砖石地面上湿漉漉的,透着股阴寒潮湿的意味。头顶之上乌云密布,且不知何时这雨就又要落下来。 卯正时分,净鞭响了三下,殿前肃穆无比,鸦雀无声。于料峭春风中站立许久的举子们,终于等来了御试官,而紧随着御试官,一身朝服的皇帝陛下准时驾临,方心曲领、戴通天冠、佩蔽膝,年轻的皇帝陛下穿着隆重肃穆,神情庄严。 众举子们兴奋不已,这是所有人第一回 得睹天颜,因而虽都垂首欠身,可仍然有不少人正努力偷瞄皇帝陛下的容颜。 清俊、年轻,略显病弱,但眉目间隐含了一丝倔强,五官线条与温国长公主有几分相近,这是韩嘉彦对皇帝陛下的第一印象。只是到底是男子,若要比美,温国长公主自然要比弟弟漂亮数倍。 韩嘉彦随即自嘲一笑,此等场合,她脑子里却冒出这些浮浪想法,真是莫名其妙。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在唱名之前,礼部御试官要先宣读谕旨,昭告天下取士之意图,以及对本次春闱做一个总结。念了约莫一刻钟不到,谕旨宣读完毕。 皇帝随即拿起一旁内侍呈上来的唱名名单,高声道: “元佑六年辛未科,登进士第五百一十九人: 一甲头名:马涓,字巨济。阆州阆中县人!” 少年皇帝青涩的声音在整个集贤殿前回荡,众举子内心翻涌着激动的情绪,却不敢在殿前失态,只得强压激动,双目骨碌转着,打量身周的人。而激动的马涓意气风发地从人群之中迈步而出,躬身一礼,上丹墀前而立。 “一甲次名:朱绂,圣赐名,改为谔。字圣与。秀州华亭县人!” 朱绂大喜,顾不得自己突然被改了名字,忙出列,趋步上前,面庞涨得通红。 “一甲再次:张坚庭,字才叔。广安军人。” 闻得唱名,一股气血直冲脑门,张坚庭身子晃了晃,努力稳住身形,强撑着出列上前,浑身抑制不住在颤抖。@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报完一甲前三名,官家将唱名名单交给了一旁的御试官范百禄,不再亲自念诵,而是坐于御座之中,静静观看后续唱名。 范百禄躬身取得名单,接着继续道: “二甲头名:谢盛,字无疾。成都府华阳县人。”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今年一甲只有三名,接着便入了二甲名单,谢盛为二甲头名,这位羸弱的举子一时懵怔,在原地愣了半晌,才举步上前,按照规定好的位次排于朱绂的身侧后。他面上的神情倒是相当冷静,未见情绪多么激动。 后方队伍之中的韩嘉彦笑了笑,为他感到高兴。 接着她默然静听,二甲唱完、三甲唱完、四甲唱完,她都不曾听到自己的姓名,也未曾再听闻任何相熟之人的姓名。 直至五甲,她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五甲头名:韩嘉彦,字师茂。相州安阳人。” 韩嘉彦唇角泛起一抹苦涩,却默然不语,只是随至队伍规定处,站定。前方一甲、二甲几人纷纷向她投来视线,目中满是不可置信。 “五甲次名:宗泽,字汝霖。浙东乌伤人。” 宗泽高大的身躯出现在了韩嘉彦身侧,韩嘉彦侧首看他,宗泽对他淡然一笑,显然他对这个结果,早就有所预料。 传胪唱名持续了一个时辰,终于结束。举子们向天子行礼,以谢天恩。接下来,举子按照引导往琼林苑,享用琼林宴。天子也会一同出席,席间若对某位举子感兴趣,还会单独叫上前来交谈问话。琼林宴之中,进士奉诏作和诗,往来唱和,亦是风雅惯例。 韩嘉彦随着队伍往琼林苑行去,心中沉郁,面相木然。她虽然对自己可能会落入五甲早有预料,可仍然不能平静地接受这个结果。一股怀才不遇的愤懑之情,在胸口弥散,使她丝毫提不起任何喜悦之情,甚至对身周的宫中景象,也失去了兴趣。 琼林苑位于皇宫后苑之中,一路之上,举子只走专门的宫墙夹道,避开后宫的重重殿宇。身周是戒备森严的禁军,直至琼林苑,于葱郁葳蕤、繁花似锦的美苑之中入席。内侍、宫婢穿行席间,端上道道佳肴。 韩嘉彦却对眼前的美食毫无感觉,举筷吃了一些,也尝不出是甚么滋味。 “师茂兄,我敬你一杯。”身侧的宗泽向她举杯。 韩嘉彦端起酒杯,与他遥举,敛袖饮下,只觉辛辣入喉,神丝顿生迷蒙。 “我不知师茂兄做了怎样的策对文章,真想看一看。”宗泽笑道。 韩嘉彦苦笑道:“妄言革新之文罢了。” “怪不得……”宗泽怔了一下,这才道,“我道以师茂兄的才华,怎会落入第五甲,原来是与我犯了一样的忌讳。” “哦?汝霖兄也策对革新?”韩嘉彦不禁问道。 “是,不过我的文章,更侧重边事。”宗泽笑道。 “边事……我第一回 见汝霖兄于杨楼之上激辩,说的就是边事。汝霖兄真是好胆量,好气魄!”韩嘉彦胸溢一股欣赏之情,不由得主动再向宗泽敬酒。 “彼此彼此!”宗泽回敬,二人又干下第二杯。 虽然落入第五甲,韩嘉彦却与宗泽惺惺相惜,一时把酒畅聊了起来。却不知,前方天子御席之中,赵煦正有些坐立难安。他不断探首,目光越过前方几甲举子的坐席,望向后方第五甲的坐席。 由于隔得太远,他只能模糊地看到一个人影,实在无法辨认出清晰的样貌来。 第五甲头名,韩嘉彦。是他亲自将本次殿试他最喜爱的一篇策论排在了这个位置,因而当今晨弥封除去,名榜列出,第一时间报到他案头时,他浑身都在发颤。 他看到了那个名字,韩嘉彦,韩琦第六子,正是他亲姊温国长公主的驸马人选。 苍天啊!这难道是你与朕开的一个顽笑吗?他不禁仰首望天。 我大宋驸马素来不参与朝政,可偏生的他竟是这样一个不世出的人才,你要朕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 他胸中气血翻涌,差一点闭过气去,幸而苻杨及时喂他服下丹药,缓了好久,才终于能打起精神赴集英殿传胪唱名。 在赶赴集英殿前,御药院梁从政奉命送来了新备好的丹药,赵煦吩咐他道: “你去传信给温国长公主,让她即刻到琼林苑,寻一个高处远观。她的驸马韩嘉彦,就在苑中。我届时会专门唤他上前,便是见他的好时机。” “喏。”梁从政立时应下,快步退去。 …… 此时的韩嘉彦并不知道,官家与他的亲姐姐温国长公主,都在远处关注着自己。她仍然与宗泽把酒交心,恣意释放着胸中愤懑的情绪。 在琼林苑西南角,有一处二层水榭,站在水榭楼顶,凭栏远望,能清晰地看到琼林苑之中的景象。就是稍微有些远,并不能看清每一个人的长相。 温国长公主得到梁从政传信之后,吃了一惊,她知道那篇不世出的策对就排在第五甲头名,只是决然想不到,写出这篇策论的竟然就是她未来要下嫁的驸马。 她脑海里一片空白,身子却不由自主动了起来,忙随着梁从政一路赶到琼林苑,登上了这处水榭。她眺望着,入眼却全是麻衣胜雪的举子,根本无法分辨谁是谁。 官家此时正与一甲头三名一一问话交谈,但他心中十分不耐,只是实在不能跳过这些人,直接去问第五甲,因而必须例行程式。 官家问完了一甲,又择选二甲头三名问话,接着很快跳入三甲、四甲。此过程中,水榭之上的温国长公主隐约能听到内侍高声呼喊唱名的声音,但也并不能听得很真切。 梁从政竖着耳朵帮长公主聆听,他听力倒是极好,能分辨出不少人名来。 “韩嘉彦韩师茂,上前觐见!”终于唤到了第五甲,韩嘉彦此时已有几分朦胧醉意,忽闻内侍唤自己的名字,有些迟缓地起身,整肃衣袍,随内侍穿过前方无数宴席,趋近御席。 “禀长公主,是韩嘉彦,唤到他了。”水榭之上的梁从政清晰地听到了这个名字,忙叉手道。 “是,我也听到了。”赵樱泓握紧了身前的栏杆,便看到席间一位麻衣举子起身,身材颀长挺拔,步履缓而稳,一步一步飒然上前,举止仪态颇为出众。 只可惜,看不清面容。 官家攥紧了拳头,望着眼前这位举子一步步靠近,面容也在眼前逐渐清晰起来。他愣然望着她,入眼之俊逸美姿容,令人顿生好感,韩师茂仪态绝佳,气质端谨谦恭,上前后不卑不亢,躬身揖手而拜,口呼: “臣韩嘉彦,参见陛下。” “好,平身。”官家双唇嗫嚅,竟一时不知该说甚么才好,半晌突然道了一句,“朕甚为喜欢你的文章。” 韩嘉彦猛然抬眸望向官家,见年轻的皇帝目光灼灼地望着她,欲言又止,似是心中还藏着很多的话不能说出来。 韩嘉彦恍然,垂下眸子,不着痕迹地弯了下唇角,不喜亦不怨,拜道:“臣惶恐,才疏学浅,妄言朝政。” “莫说甚么才疏学浅,你之才华,本次殿试本无人可及。是朕辜负了你……”官家忽而口出惊人之言,发自肺腑的诚恳语气,使靠近御座的一甲、二甲等坐席间的人都投来愕然的目光。 “官家……”韩嘉彦连忙深深一揖,感动、委屈、惶恐难以遏制地于心中交织在一起,复杂难言,鼻间酸涩,眼眶泛热。 “官家……该唤下一个了。”苻杨在旁提醒道。 “朕记住你了,韩师茂。”官家忽而起身,绕到席案之前,解下腰间一块玉珏,取其一半,赠与韩嘉彦道: “卿愿为朕之孔明乎?” 韩嘉彦立时跪下,躬身接过玉珏,道:“臣必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官家喉头哽咽,望着她躬身承玉的模样,一时甚么话也说不出来了。他不愿在这样一个时刻,提及韩嘉彦将要相公主为驸马之事,如果可以,他真想悔了这桩婚事。 可……那是他最亲爱的长姊啊,如此俊贤能才,与长姊才是匹配的,除了韩师茂,还能有谁配得上长姊呢?他当支持,当高兴才是。 于是他能苦涩一笑,又坐回了席间。 韩嘉彦则在一众举子惊愕的目光之中,手捧玉珏返回自己的席位。 此时的她,脑海之中一片空白,壮志于胸襟间徘徊,可对未来,却又觉大雾弥漫,甚么也看不清。 她缓缓捏紧了玉珏,步履比觐见上前时要快出许多,神色亦不再木然,眸中绽放出夺目的神采。 …… 此时的水榭之上,赵樱泓看到了官家赐玉珏的一幕,但她并不能看清韩嘉彦的面目,不能认清韩嘉彦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物。 但她此时,却对弟弟的痛惜感同身受。 梁从政瞄了一眼长公主,见两行清泪自她美丽的面庞上滑落,一时惶然不知所措,他完全不能理解为何长公主会落泪。 “走罢。”赵樱泓转身下水榭,梁从政忙跟在她身后。 赵樱泓下了一条决心,她要尽她所能悔婚。 第三十八章 韩嘉彦未曾想到,一场风暴席卷了她的生活,彻底打乱了她所有的计划。她措手不及,且根本无从逃避。 殿试唱名之前,她按部就班,每晚领着章素儿去查访所有的街角亭,寻找当年她记忆之中的位置。虽然许多日过去,她们走遍了汴京绝大部分的街角亭,但章素儿仍然未能找回任何记忆。 十年前,她那日清晨被家里人找到时,正蹲在章府侧门的石鼓旁,蜷缩着身子,浑身湿透,瑟瑟发抖。此前无人知道她前一夜究竟去了哪儿,又是因为什么出去、怎么出去的。而唯一知情的章素儿自己,却失去了记忆,使得一切陷入了谜团之中。 韩嘉彦本忖着等唱名结束,再扩大查找范围。还正盘算着要查一查十年前七月份的汴京户档销名记录。 这户档就在汴京府衙的架阁库之中,其中有着所有落户汴京的人口档案,如若有人离世,一般情况下,亲属都需到官府报丧,勾销户档中的记录。 且,本身他师兄要查的那桩十五年前念佛桥落水案的卷宗,也在汴京府衙的刑名架阁库中。正好一并查了,如此查案才算是走了捷径,而不必像如今这般事倍功半。 可唱名之后,她忽而获得了官家的赏识,并受赐半璧,霎时引发举子间的议论狂潮。要知道一甲状元、榜眼、探花三人都不曾有这样的礼待,她一个五甲头名却拿到了,引发众举子的议论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即便她是韩府第六子,也无法解释这份独有的赏识从何而来。 长兄韩忠彦的消息非常灵通,且反应也非常迅速,韩嘉彦刚从琼林宴返回韩府,就再度被强制圈禁在练蕉院之中。且当日晚间,韩忠彦就来练蕉院,询问韩嘉彦到底在策对之中写了甚么。 “长兄,您应当已经知道了,又何必再来向我确认?”憋闷的韩嘉彦坐在练蕉院主屋的椅子上,垂眸不看兄长。 “我是怎么教你的,是如何叮嘱你的?亏我还托了关系,求了李清臣牵线,让苏学士亲自来指导你,结果到头来,你是全然不顾大局!”韩忠彦的怒意已然无法压制,立在韩嘉彦面前,犹如一尊勃怒的金刚像。 那篇策论他早就读过,并大加批驳,却不曾想竟然就是他这六弟所作,此时他不仅感到失望透顶,还有一种被背叛的愤怒。 韩嘉彦沉默以对。 “从今日起,你禁足在家中,我会派人贴身看着你,你也不要想着偷偷溜出去。记住,我不是在压你,我是在护你。现如今的朝局,容不得你乱说话、乱站队,否则你招来的罡风会将我韩家苦心经营六十余年的大树连根拔起。” 说罢,他拂袖而去。 三月廿二,韩嘉彦的那篇策对不知怎的被流传了出来,引发了太学仕林的广泛讨论。韩府六郎策对革新之论的传言,也很快传遍了汴京城。韩府附近多了不少士子文人,对府内指指点点、议论纷纷,还有些好事之徒在门口徘徊往来,多半是想逮住韩嘉彦,以谋私利。 然而他们并不知道韩嘉彦已然被禁足。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廿三日,朝参,有旧党台谏借机发难,批驳韩嘉彦口出狂言,当黜夺其同进士出身的资格。 朝堂之上,韩忠彦不发一言,如老僧入定。苏辙、李清臣、苏颂三名宰执出面驳回,太皇太后对此没有明确表态,但熟悉高氏的重臣们心中清楚,她必然不悦。 端坐在御座之上的官家赵煦被置之不理,也无从插言,只得紧握双拳隐忍不发,指甲深深嵌入了掌心。 当日晚些时候,温国长公主独身觐见太皇太后,请求退婚。 “为何要退婚?”高氏望着眼前跪地的赵樱泓,淡淡问。 “孙儿不喜韩六郎孟浪,言辞轻率误国。”温国长公主给出的理由,令高氏蹙起眉头。 赵樱泓是皇家公主,本不参与朝政,但她与官家赵煦关系深厚,且志趣相投,赵煦常往长姊处漫谈国事,这在宫中是人尽皆知的事。因而赵樱泓本身支持革新,也并非是秘密。 可她却说,看到了韩嘉彦的文章,感到对方孟浪轻率而不喜? 高氏几乎一眼就看透了她在想什么,她并非是因为不喜而退婚,她是因为太喜而不愿耽误了韩六郎的前程,因而要退婚。 而这韩六郎,是韩家的第六子,身份特殊,又如此锐意革新,若假以时日恐成为新党的一面新旗帜。太皇太后因而不喜此子,本就打算借着相公主的婚事将此子打压下去,谁曾想如今赵樱泓忽而要求退婚,理由是她也不喜韩嘉彦。 这可真是“不谋而合”啊。 高氏道:“他若相你为驸马,自是不会再有机会误国,你又何必因为一篇策论而如此冲动,排斥这桩婚事。先帝为你们牵红线,你当慎重才是。” 赵樱泓知道太皇太后必然不答应,但她早有准备,道: “孙儿珍惜先帝所安排的婚事。只是孙儿也不愿重蹈福康公主覆辙,还望太皇太后让孙儿与韩六郎交谈一次,若孙儿还是不喜,还望太皇太后能为孙儿做主,改换驸马人选。” 说完她便叩首在地。 她今次来寻太皇太后,生母朱太妃和弟弟赵煦都不知道,完全是她自己的主意。她自知冒了极大的风险,但有些事,她不得不去做,否则会抱憾终身。 听她提起福康公主,高氏幽幽叹息了一声。她心知自己这个孙女儿在想甚么,见面只是个幌子,她只是想以退为进,最终迫使自己改换驸马。不论她与韩六郎见面后说些甚么,她都会说她不喜韩六郎,不愿嫁。 只是……她也不想强人所难,赵樱泓生性倔强,若是太过压制反倒会使她愈发逆反,若是真造成了福康公主的悲剧,那是她绝对不想看到的。 不若顺水推舟,就让她与韩六郎见一面又如何?只需与韩忠彦私下里沟通一下,让韩六郎与公主问答时尽量讨好,顺她的意来,表现出沉稳的品性,不就自然破除了赵樱泓不喜驸马孟浪的理由? 何况,据传这韩六郎生得极为俊美,樱泓虽然心怀家国,可到底是少女心性,见面后也很可能会被吸引,新生欢喜。@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于是高氏淡笑道:“老身自是不愿强迫于你,也好,见上一面,免得盲婚哑嫁误了一生。再有两日便是上清储祥宫落成后的罗天大醮,届时老身与官家都会去,你便随着来罢。老身可以我的名义招韩六郎来见面,你毕竟尚未出阁,男女有别,见面时还当有旁人在场,幕帘而见才是。” 赵樱泓闻言心中一喜,拜道:“多谢太皇太后宽恩。” …… 三月廿三日,章素儿见到了已然抵达汴京的龙虎山上清宫一行,引她修行的罗真人以及罗真人的关门弟子于真人都往章府递了拜帖,章素儿与他们在堂前见了一面。 两位真人询问起她是否会参加这次的罗天大醮,章素儿给与了肯定的答复,因她已然收到了父亲自余杭寄来的回信,同意她前往上清储祥宫参与罗天大醮。 父亲在信中提及,如若有幸能见到崔夫人,一定要上前问安交好。 这位崔夫人,正是朱太妃养父任廷和的正妻,是朱太妃的姑母兼养母,年事已高,笃信仙道,最爱出入宫观,究道养身。这一回罗天大醮,她想必也会参加。 只是父亲为何专门叮嘱她一定要与这位崔夫人交好?章素儿百思不得其解,但她父亲章惇极擅机谋,并定有更为深远的打算。 不论如何,既然父亲同意她参加罗天大醮,她自然也乐得能出门走走。只是她又担忧起韩嘉彦来,听闻她近些日子又被禁足于家中,且这一回有仆从日夜贴身看守,使她想偷溜出来都不得。 究竟要怎样,韩嘉彦才能过了这一关?章素儿努力思索着办法,只可惜短时间内,她也没有主意。只能与浮云子师徒三人保持着联络,密切掌握韩府的动态。 …… 三月廿六,上清储祥宫罗天大醮之日。 天未明,韩嘉彦已然着装完毕,独坐于寝室之中,凝望着桌案之上的冷烛,眸光呆滞。 这并非只是她这一日的状态,而是数日来日日如此。只因她知道了一个让她五内俱焚的事实——她韩嘉彦,将要相温国长公主为驸马。 她知道这个消息是三日前,廿三日那一夜,那一天长兄韩忠彦回来得特别晚,一回来连公服都来不及换,就直奔练蕉院来见她。长兄直言不讳地告诉她,她是先帝选中的驸马人选,与温国长公主的婚事早在年前就已然敲定,只是一直不曾知会她罢了。 当时的韩嘉彦五雷轰顶,脑海一片空白,不知作何反应。 她只道一切都完了,如若真的相公主,她的人生将彻底失控。 她韩嘉彦本可走独木桥过河,虽然逼仄,但只需稍加小心也能很快渡过。可如今却突然被赶上了一条狭窄摇晃的钢索,脚下是万丈深渊,她一个行差踏错,就会万劫不复。 然而韩忠彦的话还没有结束,他告诉韩嘉彦,长公主因为她的那篇策对而要悔婚,被太皇太后阻拦。长公主要求于罗天大醮时屏见韩嘉彦,问答一番,以明心向,太皇太后应下了。 因此,韩嘉彦要于罗天大醮时前往上清储祥宫,并且要完全按照韩忠彦的吩咐回答长公主的问题。必须要表现得端谨持重、温吞木讷,不得展露丝毫锋芒。要阐明那篇策论写作的缘由是为了博取考官关注,并非真心所想。要承认一时糊涂犯了错误,与革新之见撇清干系。 韩忠彦逼迫着韩嘉彦全都应下,最后半是威胁半是语重心长地道: “六郎,韩氏一门百余人的身家性命,如今都系你一身,你切不可再犯错了。长兄知道你与我们有隔阂,但想想你的娘亲,你还想不想查清楚你娘亲的死?” 韩嘉彦眸光沉郁地望着他,就听韩忠彦道: “你如果老老实实按照长兄说的办,长兄就配合你查清你娘亲的事。” 见韩嘉彦长时间地沉默不答,韩忠彦抖了抖公服的宽袖,道:“你好好思量思量,这不仅关乎你一人,更关乎上上下下所有人。你已得罪太皇太后,开罪旧党群臣,只有相公主,才能平息这场事端。” 言罢,终于离去。此后,每日夜间都会来与韩嘉彦问答,直至逼迫韩嘉彦将那些违心的作答全部记熟为止。 人生二十四载,韩嘉彦头一回陷入了彻底的无措与恐慌之中。她不知道为什么偏偏是自己,又为什么偏偏是温国长公主,一切如同一场噩梦。数日来她每每追问苍天,都感到仓惶至极。 如果她真是男子,也许她还不会这般惶恐,可偏生的她是女子!这是一个绝不可向外透露的秘密,除了已然知晓秘密的那几人之外,韩嘉彦将这个秘密告诉任何他人,都会将自己陷入生死危机之中。 温国长公主,那个马车里惊慌的少女,那个楼台屏风后寂寥的少女,那个有一身才华却无处施展的少女,那个渴望游遍万水千山的少女,与她成婚,成为她的驸马,喜悦否?缘分否? 皆非也!简直是上苍降在她头上最恶劣的顽笑,荒唐离奇! 韩嘉彦深深觉得自己会毁了公主,毁了她的一生。她只是一个假男子,假凤虚凰,何以为驸马?@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那夜她在乳酪张家后院中见到的场面,如今仿佛成了她未来的预演。而她的下场,恐怕会比乳酪张的妹妹凄惨无数倍。 欺君之罪,按律当斩,她本就以女子身份欺君中进士,因而士大夫的身份也是虚假的,不能庇护于她。她不仅当斩,还会牵连韩家,更别提查明母亲死因了。 如今摆在她面前的有两个选择:进则抗婚,大不了一走了之,然这举动极不负责,造成后果不堪设想,必然引来轩然大波;退则隐忍,藏好身份,硬着头皮将假凤虚凰的戏码演下去,但这会直接导致她未来很长一段时间身陷危险之中,需要时刻绞尽脑汁藏好身份,编圆谎话,且不得靠近长公主。 进不得,退亦艰难,该如何选择? 她写了一封密信,讲明自己的处境,托雁秋带了出去送给师兄浮云子。当日,雁秋带回回信,师兄的回答很简略,但字字千钧: 【当择退,忍字当先。寻机促使太皇太后率先悔婚,此为上策。然则极难,需先自毁才得自保。汝当沉住心气,莫要自乱阵脚。罗天大醮之日,见吾传信后行事。】 韩嘉彦这几日每逢心中忧思张皇,便一直默念师兄的这段回信,总算是获得了一丝冷静处事的余地。 天光彻底照亮了轩窗,时辰到了,她整肃衣冠,推门而出。 第三十九章 上清储祥宫,位于旧宋门里大街,与观音院毗邻。韩嘉彦初入汴京时,就曾路过此处,只不过当时此处还在最后的修缮之中。 上清储祥宫本名上清宫,只是汴京城内一座十分普通的道观。修建于太宗时期,后在仁宗庆历三年毁于大火。朝廷本想重建,但包拯包龙图极力反对,故而最终这里就改为了禁军营,一改就是三十七年。 直至元丰二年,道士王太初入京面圣,得先帝欣赏,遍游汴京堪舆风水。不久,王太初言称上清宫旧址乃是风水眼,关系到皇家子嗣繁盛与否,兵营血煞,不可镇于其上。 自仁宗之后,皇室子嗣确然非常艰难,此言引发了先帝的重视,立刻重启了修筑上清宫的工程,并赐名为“上清储祥宫”。“储祥”二字,意为储君祥瑞,带有十分美好的寓意。这座宫观的意义,也就非同凡响。 只可惜没过几年,先帝崩逝,宫观的修建也停滞了下来。 今上年幼即位,由太皇太后高氏主持朝政,高氏也很重视此事,想要继续修宫观,但碍于满朝儒家士大夫对此事都不很上心,她亦不愿在这个新君交替的节骨眼上劳民伤财,给新党攻击她的口实。故而最终由后宫拨发私款,继续修筑。 直至元祐六年三月落成。 绵绵细雨,阴云压城,春风不解人愁恼。今日的汴京天公不作美,但罗天大醮仍然准备冒雨进行。 韩嘉彦在一众强壮的家仆们的簇拥之下,自马车下来,抬眸望向上清储祥宫的门楣。高庭广厦,壮阔繁丽,且因是新修,漆画艳丽无比,九重天上的各路神仙活灵活现,仿佛一步跨入了天界。 然而此时她的心境无比复杂酸涩,难以言明。 今日上清储祥宫外几乎是水泄不通,除了节庆,汴京百姓已经许久不曾遇着如此热闹喜庆的事了,都想来凑一凑热闹。但因着此次罗天大醮有皇室成员出席,故而禁军还是辟出了专供皇室出入的道路,严阵以待。 韩家的车马队伍也是从这条道路进入的,韩忠彦亲自带着韩嘉彦前来面见太皇太后、官家与温国长公主,并且会全程陪同在侧。他要看紧了韩嘉彦,确保面圣的过程中不出任何差错,且韩嘉彦的应答绝对不会再有所偏离。 面圣的时间就安排在罗天大醮之前,此时距离罗天大醮的良辰吉时还有约莫半个时辰。韩忠彦领着韩府众人,穿过上清储祥宫的廊道,于繁忙往来,为大醮做最后准备的道士之中艰难穿行,向着后殿行去。 韩嘉彦眸光打量着四周,她在寻找师兄浮云子。浮云子说他会给韩嘉彦传信,指导韩嘉彦如何行事。可韩嘉彦现在被包夹在一众韩府家仆之中,除非撕破脸皮直接动手,否则她根本突不出来,外面的人也很难联络上她。 师兄到底想怎么做?她内心忧虑,忧虑的不仅是自己的未来,她也担心师兄太过冒险而将自己也搭了进去。 过一处廊道拐弯口时,忽而迎面走来一群抱着大鼓、锣镲的道士,不由分说就十分莽撞地往韩府众人队伍挤进来。韩忠彦猝不及防,被挤得一个踉跄向左歪倒,手下意识扶住了旁边的立柱。连头上的东坡巾都差点被挤掉了。 “你们怎么走路的!”他暴怒道。 身后的韩府众仆从已然是东倒西歪,有的甚至被挤得翻倒出廊道。 却不曾想那抱着大鼓的道士也不离去,竟然又挤了回来,连声道歉: “对不住,实在对不住,这位相公,小道就跟他们说了,不该走这廊道,他们想要避雨,就是不听。唉……这储祥宫刚刚落成,咱们也不熟悉格局,这都迷了半天的路,相公,您可知道怎么往三清殿去?” 这道士絮絮叨叨地对韩忠彦说了一大通话,大鼓夹在他与韩忠彦之间,韩忠彦左右探头都无法看清他的面庞。 “哎!你给我让开,让开!”韩忠彦烦躁地想要避开这个道士。 那道士终于是抱着鼓让开身子,口里直呼:“对不住,对不住……”随后与另外几个同伴穿过廊道,远去。 而此时谁也没有注意到韩嘉彦手往衣袖里一勾,藏起了一张字条。这字条就是方才匆忙之间,有一道士塞到她手里的。她趁乱低头一看,其上只有短促的一行字: “寻机往茅厕,再往前走一点,就在右手侧。” 于是韩嘉彦跟着韩忠彦又往前走了一段路,果真远远地看到了茅厕。她立时驻足,以至于身后的家仆差点撞上她: “长兄,我要去茅厕。”她出声道。 韩忠彦正焦急万分,因约定好的见面时辰就要到了,他可绝对不能让太皇太后和官家等待。 忽闻韩嘉彦这么一说,他烦躁地回首,就见韩嘉彦面庞倏无血色,仿佛乞求一般地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就在那里,几十步开外。” 他长出一口气道: “你去!快点回来!你们俩,跟着六郎。” 两名家仆贴身跟着韩嘉彦往茅厕,韩嘉彦看见了一排茅厕正当中那一间,门上刻了个梅花瓣的印记,立刻便走过去开了这间的门,进去后发现这茅厕崭新,还无人使用过。 两名仆从自不可能要求她将茅厕门也敞开,故而只是守在外头。 韩嘉彦在茅厕后板子摸索,忽而下方腰腹处一块板子被卸了下来,浮云子的面庞就出现在其后。 “师兄!”韩嘉彦蹲下身,凑到近前,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只剩下气音。 “你听我说,我有上中下三条计策。下策是自毁,我帮助你装神弄鬼一番,你要装出笃信神道,疯疯癫癫的模样,如此便可退婚。” “不可!”几乎没有多做考虑,韩嘉彦便断然拒绝。 她娘亲千方百计将她送回韩府,希望她能够出人头地,结果现在她却为了逃婚而自毁,她无法接受。一旦这么做了,便再无回头路,她会被韩府彻底抛弃,也会被皇室厌弃,在汴京也不会有任何立足之地。她确实不会成为驸马,但她想要实现的所有愿景,都会化为泡影消散。 “我就知道你会如此回答。中策,向太皇太后表明你已心有所属,只愿求娶章素儿为妻,请她成全。并坚定革新立场,迫使太皇太后放弃将你纳入驸马的想法。”浮云子再道。 “素儿……她知道了?”韩嘉彦愕然问道。 “当然知道了,我已找她商议过此事,她愿意帮助你。”浮云子道。 韩嘉彦眉头紧蹙,思索半晌,未曾有回答。此时茅厕外头响起了家仆的呼唤声: “六郎?您好了吗?” “马上!”韩嘉彦应了一句。 仓促之下,浮云子等不及她考虑,道:“素儿姑娘今天也来了,如若需要,她也会现身。” 她暗自摇头,中策亦不可行,她如何能将章素儿也牵扯进来,这必会给她招致祸患。人有不为也,而后可以有为。 “上策?”韩嘉彦转而问。 “上策……顺势而为,灵活应变。此策的唯一弊端是,你必须更加小心藏好身份,但如若你成为驸马,你将更容易实现我们的目的。” 韩嘉彦莫名舒了口气,果然如此,果然师兄也与她想到了一处,为今之计,她只有自己扛下一切,步步为营,以求突围。 “好了,我必须离开了,你慎重思量,不论你是择了中还是上,师兄都支持你。”说罢,浮云子又将木板安了回去,消失在了韩嘉彦的视野之中。 韩嘉彦缓了口气,推开了厕间门,缓步而出,自去了一旁的净手池边净手。两名仆从跟了上来,递上白布巾给她擦手。 她洁手净面,用冰凉的井水迫使自己冷静下来。随即用白布巾帕擦干净手脸上的水,丢还给仆从。 她快步赶上韩忠彦。此时的她,彷徨无措的神色为之一变,已然展露出沉稳肃穆的模样来。 …… 赵煦忐忑地坐于主位之中,眸光向右手侧的姐姐赵樱泓瞥去,只见她面容淡漠,无情无绪,配上一身淡素鹤绣襦裙,以及简朴的发饰,竟有一身超逸脱俗、不落凡尘的谪仙美感。也不知是不是为了配合今日的罗天大醮,而刻意选择了这样的妆容。 他直到今早车驾出发才知晓姐姐也要随行,且要在这上清储祥宫之中屏见韩嘉彦。他很快猜出姐姐的意图,一时是又急又气,可却找不到机会与姐姐沟通。 且这事儿已然被太皇太后敲定,他也无从阻拦。好在自己今日也在场,无论如何,他要努力促成这桩婚事。 他这个姐姐,有时就是太过执拗,不知灵活变通。赵煦早先虽然异常痛惜韩嘉彦明珠蒙尘,可现在他想清楚了,韩嘉彦相为驸马,虽然不能再入朝堂,可到底已经是皇亲,他有相当多的机会能够问政于他。 他已派人打听过韩嘉彦的身世背景,真是干净无比。放眼汴京,似韩嘉彦这般一身才华又洁身自好,几乎不踏足风月场所的男子,打着灯笼也找不到,赵煦可绝不希望耽误了姐姐的一生的幸福。 他又瞥了一眼左手上位屏风后的太皇太后,她老人家更如三清帝君一般稳坐入定,难以品出丝毫神绪。 唉……赵煦不着痕迹的叹息了一声。 至于向太后与朱太妃,今次未曾伴行,这也是太皇太后的意思。她显然想将赵樱泓悔婚这件事的影响压制到最小范围之中来处理妥当,并不希望将太后、太妃之争也卷进来,使得事态复杂化。 终于,外间内侍传信,韩忠彦、韩嘉彦已到。 “传。”赵煦望了一眼祖母和姐姐,沉声道。 伴随着沙沙的轻微脚步声,两人跨过门槛迈入门内。为首者内着墨色交领宽袖袍,外罩白锻对襟大袍,长髯及胸,东坡巾下鬓发斑白,眉目威严,仪态端谨持正。 后者一身天水碧的圆领锦袍,系银銙鞓带,戴乌黑硬纱幞头,面白无须,双眉斜飞入鬓,乌眸晦暗深沉,五官极俊近乎于美。 可虽然他生得如此俊美,面上神色却异常肃穆端谨,举止拘谨木讷,一身的沉郁气息,与其兄长的威仪气度形成了鲜明的反差。 赵煦与屏风后的赵樱泓同时蹙起眉头。 赵煦:韩嘉彦怎成了这般模样?莫非是装的? 赵樱泓:此人便是韩嘉彦?与我印象中惊才绝艳的孤傲才子,可真是大相径庭。 二人进来后,向太皇太后、官家和赵樱泓分别行礼,太皇太后和煦开口道: “今日请你们来到此一叙,为的是家事。先帝为告慰韩氏一门功勋卓著,愿使天家与韩家结为姻亲,这是早就定下的大好事。来,给韩相、六郎赐座。” 立即有内侍端上两个绣墩,放于二人身后。 “你俩别拘着,坐。”太皇太后笑道,说完端起手边的茶盏,轻轻呷了一口。 韩忠彦、韩嘉彦再度行礼谢恩,接着半坐而下,挺直脊背。 “樱泓啊,自幼长于深宫,与娘亲和弟弟妹妹亲厚,我们是真不舍放她出降。但婚姻乃人生大事,到了年纪,终究还是要嫁人的。樱泓耳闻六郎今次中了进士,十分好奇,老身就忖着,让这两个孩子好歹见上一面,聊一聊,也好过彻底的盲婚哑嫁。” 太皇太后话说得亲和而含蓄,且处处都在为赵樱泓打掩护,虽然一部分原因是她必须要顾看皇室颜面,但更多的是她确然非常喜欢这个孙女,感情并非作假。 因此尽管赵樱泓是朱太妃之女,太皇太后也并未因为太后太妃之争,而波及到孙女。赵樱泓在宫中,素来过着受人尊崇宠爱的日子,没有受过什么薄待委屈。@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最大的委屈,恐怕就是对母亲和弟弟的委屈感同身受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太皇太后说得是,孩子们能聊一聊,在婚前就彼此有所了解,是一件好事。”韩忠彦出声附和道。 “既如此,樱泓,你有什么想问六郎的,现在就问罢。”太皇太后出声询问赵樱泓,从她所在的位置并不能看清赵樱泓的容颜,但她对于赵樱泓可能会做出怎样的问话,早有各种预见。 “谢太皇太后。首先我有个请求,请韩六郎到我屏前,我有些看不大分明。”赵樱泓开口第一句话,有些语出惊人。 “是,长公主。”韩嘉彦恭谨起身,走至赵樱泓屏风之前,微微躬身,揖手。 屏风后的赵樱泓凝眉,韩嘉彦的声音总让她有种莫名奇妙的熟悉感,他的声音很奇特,在男子音之中属于是比较清亮的类型,带有一种很难形容的柔和感觉。 我到底……在哪里听过这个声音?她苦苦思索,却得不到答案。 于是她忖着要仔细看看他的样貌,看看自己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他。可当她凑近屏风,通过屏风间隙看到外面的韩嘉彦时,她却觉得有些陌生。她很确定自己没有见过这个人。 她有些失望地坐回了椅子之中,出声道: “韩六郎请坐。” 韩嘉彦再度落座,就听赵樱泓问道: “我想问韩六郎,对于三纲五常,有何见解。” 这一问,让赵煦紧张起来,眸光频频在姐姐与韩嘉彦之间转移。太皇太后却无声一笑,心道这小丫头可真会问问题。 韩嘉彦回道:“回公主,这是一个极为复杂的问题,臣化繁为简答之。臣以为,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此乃天理人伦。仁、义、礼、智、信乃为人准则。有了三纲五常,人人方可找准自己的位置,认清自己该做的事,能遏制恶行,使天下少却许多争端,如此天下安定,千秋万代。此谓名教,治天下当以名教为先。” 说这些话时,她已然将拳头攥紧,才努力控制住面庞,保持住那种木讷端谨的表情。 赵樱泓听得直蹙眉,只觉得眼前回答自己问题的不是一个弱冠年的年轻男子,仿佛是个须发花白的道学先生。她素来不喜道学先生,觉得这些人迂腐不堪,阻碍了朝政革新,其中最突出者便是已然去世的司马光。 “那么你以为身为驸马,又该如何与公主相处?”赵樱泓再问。 “回长公主,公主为君女,驸马为臣子。君臣在先,夫妻在后,驸马要对公主恭敬爱戴,而公主对驸马亦要谦和柔顺,如此方得始终。”韩嘉彦再道。 赵樱泓又问:“如此,公主与驸马就可善始善终了吗?若驸马不敬,亦或公主思变,又当如何处之?” “此乃犯了纲常人伦,自然需要纠正才是。若驸马不敬,则驸马有错当罚。若公主思变,也当顾及天下人的目光,为天下做好表率。”韩嘉彦不疼不痒地回道。 她心知此时公主已经用驸马、公主的夫妻关系,来比喻君臣关系了。她看似是在问公主驸马的相处之道,实则是在探究韩嘉彦对于革新到底是个甚么态度。 “你说的顾及天下人的目光,指的是全然不顾夫妻之间情感破裂的事实吗?”公主已然带上了一点不满的情绪,追问道。 “臣……不敢。”韩嘉彦立时显出惶恐神色,嗫嚅着不敢再说话。 “嗯,长姊,朕有一事好奇,也想问一问韩师茂,可否?”赵煦连忙打圆场,他已经能深刻体会到姐姐此时的愤怒了,只是韩嘉彦应当绝非今天表现出来的模样,若再这样下去,恐怕场面不好收拾。 “官家请问。”赵樱泓深吸一口气,抑制住内心的失望愤懑,回道。 “朕读过师茂的策论,精彩至极。不过今日师茂所言,似乎与那日策论态度有些出入。朕有些好奇,想询问是为什么?”他有些受够了这种打哑谜的状态,干脆帮着姐姐点破窗户纸,直截了当把问题问出来。 韩忠彦的眸光立时变得凌厉起来,瞥向身侧的韩嘉彦。韩嘉彦起身,拱手回道:“回禀陛下,臣在备考时听闻新奇言论更能获得陛下的关注,故而一时糊涂写了些狂妄言辞,臣年轻无知惹来祸端,实在是犯了大错。” 韩嘉彦终究是将早已排演好的回答说了出来,韩忠彦不由得长出一口气。 “原来如此。”官家微微一笑,没有再说什么。 他深知那篇策论可不是简简单单“新奇言论”四字就能揭过去的,也绝非是突发奇想就能写出来的文章。那篇策论蕴含着遍览古今的底蕴、游遍天下的见识与长年累月的究索,字里行间都透着振聋发聩的言辞,怎可能是备考前的临时准备? 韩嘉彦果然在藏,在装,他懂了,所以他会心一笑。 他又瞥了一眼姐姐,见姐姐还是一副不快模样,心道果然当局者迷,姐姐似乎没看出来韩嘉彦在装。 此时太皇太后发话了: “哎呀,这年轻孩子见面,怎的都谈些老学究才谈的话题呢?樱泓啊,你问些家常嘛。” 说着她便开始主动与韩嘉彦谈些家常话题,以示亲厚。韩嘉彦嘴上得体回应着,内心默默松了口气,背后已然一片汗湿。 她知道自己已经过了今天这一关,但未来……恐怕还有无数道关要过。 但愿她今天的选择是对的。 第四十章 这一日天地间一片青灰,春雨细密如幕,将世间万物笼罩在一片水雾迷蒙之中。 罗天大醮正在冒雨举行,普渡区内用五色布遮天,无论内坛或外场都显得极隆重庄严。身着黄衣道袍的道士们在三清殿前搭设九坛天地诸神,上三坛称普天,由皇帝主祀,祀三千六百神位;中三坛各周天,主公卿贵族祀之,设二千四百神位;下三层为罗天,由百姓供祀一千二百神位,醮期则长达七七四十九天,并分七次举行七朝醮典。 今天只是最隆重的第一天。 皇帝宗亲、公卿贵族按照道士们的指引,一步一步完成繁琐的科仪:焚香、请水、扬幡、宣榜、荡秽、请圣、摄召、顺星、上表、落幡、送圣等等。四周来自天下九州的道士们,共同诵念道藏经典。在诵经礼拜时还伴有优美的道教礼乐,道士们统一动作,排成队形,踩禹步,踏罡斗。 韩嘉彦的面庞被五色布间隙渗入的雨水染湿,滞闷冰冷。她浑身发木地跟随在公卿队伍之中,随着队伍做出各种动作。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简直如同被操控的人偶。 罗天大醮不仅祭仪隆重,醮期长,所耗费的人力、物力也超出一般醮典十倍以上,她本身就是龙虎山上清宫的外门俗家弟子,在龙虎山上那么多年,她也不曾见举行过一次罗天大醮。在她看来,宗教靡费真是国事废弛的一大隐患之一。即便自己与道教渊源深厚,也不喜欢这样的场面。 她的目光时不时就会去追望前方随在皇室宗亲队伍之中的赵樱泓,对方的身影在烟雨帘幕之中看不分明,只有那一身洁白的素锦鹤绣襦裙格外显眼,衬得她的身姿于人群之中娉婷婀娜又格格不入。 韩嘉彦内心五味杂陈。她很抱歉以这样的方式,这样的状态与她相识。曾经的燕六娘与长公主有一段不可对外言说的秘密交往,而如今的韩六郎注定无法与长公主再有任何交心深谈。 她终将这样误会自己下去,直至自己找到脱身的办法。而自己也注定要这样一直欺骗她。韩嘉彦不愿如此,但她无可奈何。长公主应当是这场婚姻之中最大的受害之人,比自己遭受了更大的伤害。她不仅被强迫,还被自己欺骗,就这样走入了一段注定没有结果的婚姻之中。 韩嘉彦的心中无比愧疚惋惜,为长公主,也为自己,为她们看不到希望的未来。 …… 此时,在上清储祥宫东门之外的一株柳树之下,青衣素裙的章素儿正打着油纸伞,静静聆听院墙内的大醮曲乐。 她身侧站着一身道士打扮的浮云子,而婢女阿琳与翟丹、翟青兄弟俩,都在远处持伞等候。 章素儿唇瓣微微颤抖,强压着翻涌胸臆的情绪,道:“多谢浮云子道长告知我此事,我亦料到她不会采取中策。只是……我很担心她,未来该如何是好?” 她忽而哽咽,眸中有泪光浮现,立刻撇过脸去,以巾帕掩面。 浮云子长叹一声,道:“素儿姑娘,你的情谊,还是莫要错付在她身上了。” “为何你与她都说甚么错付,我真的不懂,我只是单纯地欢喜她,能见到她我就很开心了。 “起初,我以为女子与女子,是万万不可的,是违背人伦的,我不敢表露丝毫。我甚至不敢去想与她白头偕老,余生共度。 “只是我万万没想到……她竟然要和皇家公主成亲了,她要与公主共度余生,难道这不是错付?早知上苍如此安排,为何不是我?” 言及此,她咬紧下唇,眸中尽是不甘与伤怀。 “我们总还是要想办法破这一困境的,不能够一辈子都这样下去。纸包不住火,终究要泄露身份。”浮云子十分冷静地说道。 “既然如此,我愿意等她。她甚么时候能得大自在,我便甚么时候与她寄情山水,远离尘世。”章素儿红着眼眶,带着泪意,说出的话却万分坚决。 “唉……素儿姑娘,我们与六郎,如今是将身家性命全搭了进去,已经走不了回头路了。前路艰险,但与你无关,你莫要卷入进来。不论是我还是六郎,都期盼你能一世清欢、顺遂安康。”浮云子发自肺腑地劝说道。 “我的一世清欢、顺遂安康,也都全系在她身上。我一个全无十四岁前记忆的人,人生至此最快乐的记忆全是与她度过的时光。除了她,我还剩下甚么呢?”章素儿忽而扭头,盯着浮云子追问道。 浮云子一时语塞,一副三寸不烂舌,此时竟然笨嘴拙舌到无法言语的地步。 “浮云子道长,我章素儿不知自己的来处,但希望能掌控自己的去处。你不必再劝,除非有朝一日我不再欢喜她,这份感情淡了、变了,否则我心意已决。”她用巾帕拭去泪水,深吸一口气,稳定住心绪,道, “家父交给我一件事去办,素儿这便告辞了。我会再联络你们。”说着,她便向浮云子微微福身行礼,转身离去。 浮云子望着她的身影消失在迷蒙的烟雨之中,深深叹了口气。 …… 阿琳忐忑随于章素儿身后,她只觉得七娘浑身蕴着一股出离的悲伤与愤懑,但她强压着、强忍着,以至于自骨血里生发出一股怒意来。她似是怒气冲冲地要毁掉甚么一般,凝着眉、攥着拳,连行走都带着凛冽的风。 七娘这是怎么了……她不敢问,她只模糊地知道与那个韩六郎有关,也大致猜到可能与韩六郎即将相为驸马有关,可她甚么也不敢问。 她知道自己笨,总是不能为七娘排忧,她现在只愿能日日用心服侍,以不至于被赶出家门。更不敢于多嘴去问些笨问题,惹七娘不快。 章素儿领着她返回罗天大醮的外场,这里大多都是些公卿贵族家的年幼公子、娘子,以及家仆聚集所在。还有一些位次尚未达到参与大醮的人,便只在外场候着,等待大醮结束后,能交情往来一番。 章素儿在这里寻了半晌,走了几间女眷屋子,未曾找到目标。她有些烦躁,想着要去不远处的花园之中淋淋雨、透透气,于是举步就走。 “小心,七娘!”在廊道中快步穿行的章素儿,忽而与拐角处行来的几人迎头撞上,脚下一崴,差一点跌倒,惹得身后阿琳惊呼一声,连忙扶住她。 “哎呀!真是对不住,这位小娘子,可有大碍?”来者两人,其中一位中年富贵女子连忙上前来扶。 “不妨事……是我自己莽撞了,走路不小心。”章素儿扶着阿琳稳住身形,略显狼狈地道。 “贫道看来,并非不妨事,娘子恐怕崴了脚了。权且坐下,若不介意,让贫道瞧一瞧。”一旁一位身形清俊的女冠开口道,声如冰泉冷冽。 章素儿听她这么一说,这才感觉到脚踝一阵刺痛,确然崴了。她有些惊异地望向这位女冠,她身着八卦玄缎鹤氅,束玉莲冠,手执拂尘,面庞秀美出尘,气质如冷月,皎然清冷让人难以靠近。真可谓是霁月光风之相,着实迷人万分。 “小娘子,你且坐下。这位可是鼎鼎大名的希蕴道长,是阁皂山的药道仙子,精通医道。”那中年女子劝说道。 希蕴……莫非是!章素儿吃了一惊,原来这位女冠,竟然就是早有耳闻的曹希蕴。这可真是仙子,她看上去全然不像是已有三十余岁,仿佛还停留在双十年华。 “崔夫人过奖了。”曹希蕴淡淡一礼,将手中拂尘收束,挂于腰带之上。腾出双手,示意章素儿坐下。 崔夫人……原来这位中年女子就是崔夫人,她可真是一撞就撞对了人。 “奴家……章素儿,家中行七,见过崔夫人、见过希蕴道长。”章素儿连忙行礼,然后依言坐下,忍着痛抬起脚踝。 曹希蕴双手温柔地托住了她的脚踝,道了句:“冒犯了,此处为女宾厢,娘子不必担心有外男。”随即便解开章素儿的罗袜,展露出她红肿的脚踝。她那一双冰凉的手往章素儿肿胀的脚踝上一抚,章素儿浑身一激,不由自主就红了面庞。@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娘子忍着痛一点,贫道为你活血化瘀。”说着,将章素儿的脚踝架在自己的膝头,从腰间蹀躞带上挂着的革包中取出了一只药罐,挖了一些色泽青绿透明的药膏,在掌间抹开,然后涂抹于章素儿脚踝之上。 不多时,章素儿便感觉到一阵透心冰凉的感触渗入脚踝皮肤,霎时止住了她的痛处。而曹希蕴的手法如此娴熟又恰到好处,并未将她捏痛,反而迅速缓解了刺痛。 她不由得舒服叹息一声,看着曹希蕴的目光多了好几分好奇。 “敢问小娘子,是哪个章家的女儿?”一旁的崔夫人和气问道。她看上去也十分面善,许是因为长期修道,故而人也显得年轻。实则她今年已有五十余岁了。 “家父章子厚。”章素儿回道。 “啊……原来是章相公。”崔夫人笑了,“我与章相公也有一面之缘,相公真是一个高妙人物。” 却听一旁曹希蕴忽而吟道:“君方阳羡卜新居,我亦吴门葺旧庐。身外浮云轻土苴,眼前陈迹付籧篨。涧声山色苍云上,花影溪光罨画馀。他日扁舟约来往,共将诗酒狎樵渔。”@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是章惇在元丰年间与苏轼唱和所作诗作《寄苏子瞻》,如今被曹希蕴念出,颇有一番意蕴。 “希蕴道长,真是出口成章啊。”崔夫人钦羡不已,交口而赞。 章素儿则莫名有泪意上涌,模糊了视线。 曹希蕴见她泫而欲泣,一时怔然,以为是自己勾起了她思念父亲的心绪。 故而抚慰道:“章相在余杭,在绝美江南之间,想必当是一身轻松放达。小娘子也不必愁云满面,今日虽阴雨漫天,但草木正于这春雨间滋长,勃发生机。春日生命伊始,万物轮回,皆有定数。吾辈只需常保道心,细心体味,自能参得自在妙法。” 她洒脱旷达,毫无挂碍,仿佛真是这尘世间的仙人一般。章素儿本逼仄苦楚的心,忽而为之一宽,一时盯着她的侧颜默默然发起呆来。 世上竟真有此等人物……谪仙一般,真是叫人为之神往。 “好了,章娘子且起身,看看能否走路。”曹希蕴细心地帮章素儿套好鞋袜,整理裙摆,又伸出手一只手臂递给她,让她搀扶着起身。 章素儿连声感谢,扶着她的手臂,只感觉到一阵磅礴的力道,稳当如石。她小心着地,竟觉得脚踝已然如常,除了热乎乎的感受之外,全然无痛,行走亦无大碍。 “哎呀,今日可算是亲眼见识到药道仙子的功力了,真是神奇。”崔夫人十分欢喜地盛赞曹希蕴。@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曹希蕴却依旧是那一副谦逊淡漠的神色。 崔夫人热情地拉住章素儿,或许是因为对章素儿未曾跟随父亲去往贬所有些好奇,又或许是对章素儿本身就一见如故。她邀请章素儿与自己、曹希蕴往不远处花园内的亭子里去,坐下闲话。 这自然正中章素儿下怀,崔夫人并不懂朝政,那些事也与她无关。她不在乎章素儿究竟是谁的女儿,亦不在乎对方新旧党的立场。虽然她是朱太妃的养母,但哪怕在外命妇之中,她的地位也谈不上突出。 章素儿本一直在思索父亲让自己接触崔夫人的意图,只不过如今,她的注意力更多的都在曹希蕴的身上了。 这位女冠可真是迷人……她总不由自主地去看她。她的谈吐与风度,都是章素儿全然不曾接触过的。 她不禁想起了韩嘉彦,若是将韩嘉彦比作时而甘冽沁润、时而疾风骤雨一般颇具变化的水,那么她就是冰,晶莹剔透、寒而冷彻,更有一种亘古不变、松柏长青的风骨。 于是她终于开始迷惑起来。 第四十一章 三月廿七日,罗天大醮第二日。皇室成员今日已不再继续参与,由指定宗亲代为举行大醮祭祀。汴京城又恢复了往日模样。 昨日下了一整日的细雨,今日总算是停了,可水雾迷蒙,使得汴京有了些江南的意蕴。晨间,在一片薄雾之中,有一艘漕船自汴河入码头。船上的漕工刚准备抛锚,忽见水雾迷蒙的河面上,有一团黑色的东西在飘荡。 他起初没在意,直到他忽而看到那黑东西展露出一只苍白泡肿的手,霎时惊了一跳。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不好!有人溺亡了!”他大喊道。 约莫半个时辰之后,开封府刑名推官与军巡判官带着一众开封府衙役赶到汴河漕运码头边处理这起命案。溺亡之人已经被打捞上来了,浑身泡得肿胀变形,就搁置在栈道木板之上。 “龚刑名,这人看打扮,似乎是个契丹人。”见到溺亡之人的第一眼,军巡判官邹简就做出了判断,“不妙啊,怎么会有契丹人死在了汴京城里,这要处理不好,可能会惹来麻烦。”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龚刑名没有回答,他蹲下身来,检查了一下这个溺亡之人的衣服,从他腰包中搜出一枚令牌,乃是北境白沟河榷场颁给的公凭。其上写了这个契丹人的姓名、籍贯、样貌特征以及去处,还有契丹人携带了多少商品。 龚刑名看到其上记录这个契丹商人的左侧耳后有一颗痣,他将这人的面庞掰了过来,拨开湿漉漉的乱发,压下耳朵,仔细一看,并未见到痣。 公凭上还记录这个契丹商人身长五尺七寸,然而龚刑名打眼粗估,这个溺毙死者身长不及这个数。 怎么回事?他蹙起眉头。 随即他又粗略检查了一下尸体,发现尸体双拳攥紧,右拳之中似是捏着甚么东西。 他用力将死者的拳头展开,发现了一页纸角,已经被水泡湿。他将这纸角小心展开,发现其上有一个已然模糊但仍可辨认的章印。 “璇玑…邹判官…这个两个字是璇玑吗?”龚刑名将这个章印展示给身旁的邹简看。 “应当是这两个字。还有两个字太糊了,看不清……”邹简仔细分辨后确认道。 龚刑名推测道:“汴河每日船只繁忙,这人的死应当就是昨夜的事。且汴河流速十分缓慢,尸体落水后,多半是漂不远的,也就是说,他落水的地点也在这漕运码头附近。” 邹简佩服道:“龚刑名明断。” 这位龚刑名,名龚守学,字况知,乃是开封府一等一的聪明人,且早有名声在外,只是一直被老刑名打压,无出头之日。 就在几日前,朝廷刚刚调任京官,龙图阁学士范百禄因知贡举有功,权知开封府。范龙图一到任就将他提拔为刑名推官,主办开封府内各类刑名案件。他与老邢名的作风截然不同,每有命案,必亲到现场勘察,几乎是瞬间就能看出案件端倪。 不过今天这个案子,颇为复杂诡异,龚守学一时之间无法看清。他吩咐道: “仵作,将尸体带回仔细检验,其余人,随我到附近查访!” “是!” …… 这一日午后,浮云子打着算盘算完了最后一笔账,随即起身,伸了个懒腰。近来诸事烦忧,真是让他这个混不吝的浪荡道士,也心绪不畅了。 韩嘉彦那里的境况急转直下,如今自己能帮的忙也很有限。而茶帮那里全无消息,也让他心中颇有疑虑。 昨夜,韩嘉彦连夜派雁秋送密信与他,说她向韩忠彦提出了婚前入太学静修的打算。韩忠彦也已然同意。@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料定从现在开始到大婚之前,韩忠彦定会对她严加看管,绝不会让她有机会做出任何对婚事不利之事。故而她才想要入太学。 如此,虽然被囿于太学之中,但好歹还有一方清净天地,不必日日对着韩忠彦那张令人憎恶的面庞。 皇家婚事筹办的时间很长,起码需要半年的时间,因此在接下来的半年时间里,她都不会有机会踏出太学。 但这正是她所希望的,既然无法避免成为驸马,那么在成为驸马之前,她希望自己能获得些许喘息的余地,安安静静思考对策。 韩嘉彦直言,她如今已然不能以真性情示人。她希望自己能在太学之中静修一段时间,逐渐改换秉性,压制住自己本有些跳脱飒逸、狂傲狡黠的性格,习惯成为一个持重老成、端谨恭谦的韩六郎,如此才不会使人起疑。 书信的最后,虽然难以启齿,但韩嘉彦还是向师兄写明:韩府下人贴她太紧,以至于她现在来月事都不方便处理月事布。希望师兄能想个办法,让她在太学之中能避免这样的麻烦事。 浮云子对韩嘉彦的情况了如指掌,为了女扮男装,自韩嘉彦十二岁月事初潮后,她就上了龙虎山。此后都是浮云子在用药帮她调理身体。 经过数年的漫长调理,现在的韩嘉彦虽不能免除月事,但也只是三个月一回,每一次的量相当少,两到三日便会结束。 即便如此,月事这件事仍然是她女扮男装的心腹大患。她的上一回月事,当是正月初,算算日子,确然是近期又会有一次。 唉……难为她了。 浮云子确然有办法让她完全不来月事,但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想使用这个办法,因为实在太过伤身。 将韩嘉彦调理成如今这般,也是耗费了相当长的时间,一点一点转变,才不至于伤害她的身体。短时间内的办法必然猛烈,她势必大病一场,在当下这样的处境中,恐怕适得其反。 他当时没有回书信,只让雁秋口头传信,说他都知晓了。虽然什么也没有明说,但想必韩嘉彦定能懂他的意思。 他负手站在铺子门口沉思,忽闻一声颇有些戏谑的调侃在身侧响起: “数年不见,浮云子道长如今这是还俗了?” 浮云子回神,扭头一看,便见一绝代风华的女冠正手执拂尘立在门侧,淡笑望着他。 “哈哈哈哈哈!”浮云子猛得大笑起来,“希蕴道长,你可真是神出鬼没,我竟没察觉到你……哈哈哈哈……” 曹希蕴淡笑道:“若不是去岁胡道长途径天台山访我,我还不知你已然回汴京,还开了这么一间铺子。”胡道长是一位与曹希蕴、浮云子都相熟的云游道士。 “俗事缠身,不得自在啊。在这点上,我实在是不如你。”浮云子感慨道。 “怎的就俗事缠身了?你浮云子道号浮云,可不正是一等一的自在身吗?当是此间了无牵挂才对。”曹希蕴挑眉反问。 “为了我那小师弟,你知道的,韩嘉彦。”浮云子简单道。 “哦,韩府六郎,听闻刚中进士,还引发了朝野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曹希蕴道。 浮云子将她让进铺子内,笑道:“你还是一如既往的消息灵通。” “看来我也是俗事缠身啊。”曹希蕴自嘲道。 “哈哈哈……而且一如既往,妙语如珠。来,这边坐,我给你沏茶。”浮云子十分开怀,曹希蕴是他在这世间最欣赏的人,可能没有之一。 二人落座,一言一语,一问一答,很快便将今日发生之事全部说清。除了一些必须保守的秘密之外,浮云子对她是并未有任何保留。曹希蕴人品高洁,又是方外之人,完全值得信任。且有她帮忙,可能很多问题也能迎刃而解。 “我竟不知,平渊道人与杨大娘子还牵扯出那么多的复杂事端来,韩六郎的身世可真是迷雾重重啊……”曹希蕴凝眉道。 “你自江南而来,可知道茶帮的消息?”浮云子问。 “确然有所耳闻。茶帮自东南起家,虽然现在各地都有分舵,但仍然是东南帮势力最大。我听闻前些日子东南帮的帮主陈硕珍遇刺,是她手底下的一个弟兄妄图篡权。不过没死,就是左腿受创,目前在养伤。今年茶帮并不打算入京了,内部出了乱子,漕运又查得极紧……”曹希蕴说到此处,抿唇摇了摇头。 “这陈硕珍真是胆大,胆敢声称自己是文佳皇帝陈硕真转世,连名字都起得大差不差。啸聚了一帮绿林,如今当真硬生生从官营茶叶里分了一杯羹,每每想来都觉得佩服。”浮云子感叹道。 “我离开江南前与她还见过一面,确然是个奇女子。不过可以看出她已有疲态,茶帮内部也因为诸多事端,快要分崩离析。朝廷的分化奏效了,昭宣使裴谡很有手段。”曹希蕴淡淡道。 “你若有新的消息,还望告知于我。”浮云子道。 “好,我自会帮你打听。”曹希蕴没什么犹豫便答应下来。 “还有一事,我想拜托你。我听闻你对狂症、癔症都有研究,不知你对人的记忆,可有研究?”浮云子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问道。 “记忆……我确然读过几本关于记忆的医道奇书,但从未尝试过在真人身上研究。”曹希蕴踟蹰道。 “我此前也与你提到,那位章素儿章七娘……六郎一直想要帮她恢复记忆,但是她现在分身乏术。这事儿也不能一直这样搁置下去,我对这方面一窍不通,不知你可有办法?” 曹希蕴眸光微微一颤,随即道:“我恰好昨日见过这位章七娘,也确实知晓她失去了十四岁前的记忆。当时我就仔细观察了一下她的瞳眸,我猜测可能并非是颅脑受损,而是她……因惧而忘,是心病。” “因惧而忘……”浮云子喃喃地重复了一遍。 “嗯……难办,很难办,但不是完全没有办法,确实值得一试。”曹希蕴眸中闪现出思索的光芒。 “你愿意帮忙?”浮云子面露喜色。 “我本就打算在汴京留一段时日,此事我很感兴趣,也想一试。”曹希蕴淡笑道。 “好,多谢!” “道友之间不言谢,只是若一直这般留恋红尘,你我何时才能得大自在,大飞升?真是希望渺茫啊。”曹希蕴默默然饮下茶盏中的茶。 浮云子笑着摇了摇头。 …… 曹希蕴今日来得比较匆忙,离去前只是给浮云子写了一幅字。浮云子会将这幅字装裱,然后送去拍卖,得到的报酬,他会抽成一小部分,其余大部分给曹希蕴。如此二人互惠互利,这也是曹希蕴自在往来山水间而不缺银钱的重要营生。 送走曹希蕴后,时辰已然不早,今日又是生意冷清的一日,直至掌灯时分外出给各家大户送定购的笔墨纸砚的阿丹阿青归来,他们也准备打烊了。 这一日做成的生意,还是此前就定下的几笔单子。不过似书画铺子这类行当,做的都是老主顾的生意,走的是人情世故。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 比如近一年来,与浮云子恢复书信往来的曹希蕴,就顺便给他们这间书画铺子寄了不少墨宝。浮云子还认识许多擅长书画且早已美名远扬的丹青高手,只需隔三差五向他们求些墨宝,他这铺子就不愁开不下去。 这刚关门落闩,铺子前门忽而响起了拍门声。阿丹疑惑地去开了门,就看到门外站着一位身着绿色公服、唇上蓄了一圈短髭、有着一双鹰隼眼睛的官吏,他的身后还跟着几个衙差。 “请问万方万掌柜是在这儿罢?”官吏询问道。 “是,掌柜的在。”翟丹警惕起来,“请问您是?” “在下龚守学,开封府刑名推官,关于一起案子,我们要找你们万掌柜问询情况。”来者面无表情道。 一盏茶后,书铺待客厅内,浮云子吃惊道:“那两个契丹商人居然死了?!” “两个?你说两个?”龚守学抓住关键点,追问。 “是,那日我们三人在汴河码头见到的,确然就是两个契丹商人,怎么?死的不是两个人?”浮云子奇怪道。 “溺毙的只有一人。”龚守学蹙眉思索起来。 “那……这里面可能问题就很多了。”浮云子也觉得此事蹊跷,随即忽而苦下脸来,道,“这位官人,小人就是个书画商,虽然被那两个契丹商人抢了生意,又被戏弄落水,可也不至于杀了他们呀。小人手无缚鸡之力,哪有那样的胆量去杀契丹人……” 龚守学抬手道:“你不必紧张,我只是例行公事,只因汴河码头的严氏书画铺掌柜,提到了那日你们与契丹商人之间的矛盾,我才会上门询问。只不过他并未提及契丹商人乃是两人相伴,我如今才知竟还有一个人。” 说着他从怀中取出了一本穿线订册、似是速记手札一般的巴掌大的小册子,将其打开到其中一页,从中小心取出一张碎纸片,展给浮云子道: “你可见过这个章印?” 浮云子打眼一瞧,瞳孔瞬间放大,但他强行控制住了面庞,迅速表现出迷惑的神色来。龚守学一双鹰眼紧紧盯着他的面庞,眸光微凝。 这正是“璇玑隐珠”之印! “不好意思官人,这章,小人经手那么多书画,也从未见过。”他道。 龚守学点了点头,将纸片夹回手札,收入怀中,起身道:“既如此,我便不多做打扰。若还有疑问,我还会派人登门拜访。” “好,官人慢走。” 目送龚守学一行消失于暮色中的街道,浮云子的眸光愈发深沉。 第四十二章 (第一卷 终) 媛兮已将上好的贡墨研磨开来,赵樱泓提起无心散卓笔,沾墨,以馆阁体在上好的宣纸上书写手札。 这一日是三月廿九日,这是她开始写手札的第二日。自罗天大醮之后,她便决心如此。目的有二,一是为了打发接下来长达半年多的难熬时间,给自己找点事做,来转换心绪,使自己不至于抑郁不振;二则是以自己的绵薄之力,帮助她的弟弟,使得他未来亲政之路能够顺坦些许。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写的手札,内容皆是她自古代无数贤德能吏的著书,以及史书经部之中总结而出的治世心得。以朝代划分,总结各个朝代的为政利弊得失,深挖产生各种政治弊端、人世隐患的根源问题,并给出了她的见解看法。 而最关键的,是她对赵宋官家自□□以降所形成的祖宗家法的革新意见,这一部分内容,她会用朱笔特别批出,以示重要。 这可是一项大工程,即便赵樱泓饱读诗书,一时间做起来也十分困难。但这正是她想要的,她需要一些艰难的、耗费心力的事,来占据她的脑海,使她不会再有余地去胡思乱想。接下来的半年多时间,直至婚前,她应当都不会有空闲了。 只是即便再忙碌,她也总要休息,每当她疲累地靠于软榻之上,欣赏着延福宫中早已看腻的风景时,她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罗天大醮那一日的种种经历,以及回宫后,自己与弟弟在福宁殿暖阁中的密谈。 她对驸马韩嘉彦,内心是不喜的。尽管他容貌出众俊美,但他的言谈举止,都透着典型的腐儒道学气息,赵樱泓不喜欢这类崇古木讷的空谈儒生,她欣赏的是治世能臣,是志向高远、有勇有谋之辈,是有气节、知进退的高士。 而韩嘉彦实在是差得太远,且他显然被其长兄韩忠彦完全控制,不得独立,这更是令赵樱泓感到绝望。她自己虽然囿于宫城牢笼,可至少思想独立,韩嘉彦却是连思想都不独立,不自由,要与这样的人共度余生,简直是折磨。 然而赵樱泓缺乏政斗经验,在这一次的斗争之中,她虽然采取了以退为进之策,为自己争取到了亲见韩嘉彦的机会。但奈何韩嘉彦与她预想之中的模样偏差太多,导致她做了一件弄巧成拙之事,被太皇太后拿住话柄。 太皇太后只是一句简单的:“老身见这韩六郎也并非孟浪之辈,沉稳端谨,是樱泓你多心了。”使得原本能够悔婚的机会就此丧失了。 她若要继续闹下去,怕是要被冠以“无理取闹”“寒了勋门之心”“悖逆先帝遗愿”等恶名,给台谏以口实。大宋台谏管天管地,她这个身在深宫的公主他们自然也会管。何况如今的台谏绝大部分都在旧党控制之下,受太皇太后驱使。虽然台谏对她喷唾沫,不能影响她分毫,但母亲和弟弟的处境就会更逼仄了。 她不禁感到十分懊恼,因为她实在难以想象那篇精彩绝伦的策论,竟然会是这个腐儒写出来的。她都怀疑是不是此人事先背诵了其他甚么人的策论,抄录而来的。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可是……那篇稿纸上的书法,却让她仍然保留了一丝理智。 那稿纸上的书法堪称绝品,与文章内涵完全匹配,文气纵横,甚至能通过笔锋变化,看出笔者在写到精妙之处时的极度亢奋之情。 如若只是单纯背诵,而不认同其中内容,如何会在书写时有这样的情绪变化? 赵樱泓想不通。 而且,回宫后,官家专门找她密谈,对她说的那番话,也让她起了疑虑。 官家认为,韩嘉彦这一次面见,全程都戴着面具在伪装旧党身份。他是被迫如此行事,只因朝野大势压迫,他不得不先隐蔽锋芒。 加之他身份特殊,乃是韩府六郎,韩府六郎持有革新之见,与其兄长韩忠彦完全站在了对立面之上,其兄必然要对他实施控制。韩忠彦虽然表面持重,对新旧从未表态,但其实仔细观察其行事为政,无一不在维护旧政,他是旧党乃是朝野心知肚明之事。 太皇太后必然是看透了这一点,才会联合韩忠彦逼迫韩嘉彦在表面上反转立场,然后促成婚事,从而将他打压下去,彻底断了他再入朝堂、影响政局的机会。 “阿姊,归根究底,还是因为权不在咱们手中,咱们现在还不能与太皇太后争斗分毫。你悔婚这一事,被她翻掌压下,不费吹灰之力,我就已然看透了。我只能继续隐蔽,磨练自身。”官家叹息道。 “即使如此,那也改变不了韩嘉彦为其兄所控制的事实。他虽有革新之愿,但已然壮志难酬,终究还是选择屈从威权……”赵樱泓已然对韩嘉彦有了一些成见,一时之间难以转变态度。 “阿姊,人在屋檐下,谁能不低头?即便贵如你我,难道就没有低头吗?我们都如此,又何苦责难于他。他能有一腔革新之见,已然是很不容易了,这至少说明他思想上是独立的。”官家苦劝道。 “思想独立又如何?”赵樱泓不以为然,大宋驸马不参与朝政,已然是很难改变的成法了。既然婚姻不可逆转,那么韩嘉彦的从政之路便已然断绝。 官家立刻反驳道:“那就还有机会!只需蛰伏一段时日,待我亲政,他自可大展宏图! “他是不世出的大才,我们要保护好他。他为驸马利大于弊,弊端就是他不可再立于明堂之上,堂堂正正施展抱负。但利端则在于,如此便可隐秘行事,通过你的这层关系来辅佐于我,成为我的影子军师,这样他便不会直接受到朝堂攻讦,不至于如同新党那些人被屡屡罢相,政策延续艰难。 “阿姊,你与他成婚,便会成为他的保护伞,更进一步说,也是我的保护伞。你信我,我观此人人品贵重,洁身自好,世间男子中绝对罕见,他定不负你。” 正是这句话,让赵樱泓暂时放弃了内心之中的挣扎抗拒。既然抗拒也不起作用,干脆勇敢地直面现实。官家说得对,她会成为韩嘉彦的保护伞,会成为官家的保护伞,她更希望自己能成为大宋的保护伞。 其实不用官家专门来劝,她内心深处明白这些道理。她是大宋的公主,从降生那日起,她的身上就有着各种各样难以挣脱的枷锁,她早就知道自己的命运和“用途”,只是她一直不愿接受罢了。如今她接受了,内心反倒获得了些许平静。 她的嘴硬与抗拒,还因为她确然有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女儿心思,就是从男女情爱的层面上,与韩嘉彦的这一次短促见面,她并未勾动任何倾心之感。这是让她失望而不愿嫁的重大原因,尚未开窍又是男子的官家,是很难体味到这一点的。 不过也许是因为在那样的状况下,她也很难有倾心之感的缘故。她只盼婚后,随着自己对韩嘉彦的进一步了解,这样的状况能有所改变。韩嘉彦若真是装得如此,那么婚后总不至于一直这般,总会流露出真性情来。届时,也许自己对他的感受会有所改善。 但愿他能不负此心,否则这段婚姻,就真的只剩下利政牵扯了。 思及此,她惊觉已然停笔走神多时,悬于纸面上的笔尖已然有些干涸。她懊恼咬唇,整肃精神,再度沾墨,下笔续书。 …… 韩嘉彦收拾好自己所有的贴身物品,装入竹箧,确认并无遗漏,便背着竹箧走出了练蕉院。 这一日是三月三十日的日落时分,她已然获得了太学的进修许可,即将往太学入住。她已然是进士身份,此次入学只是旁听,并不参与任何考试。 韩府的车马已然在北侧门等她,她步出门时,雁秋就在身后送她。这一次她是孤身入学,身边不会带任何仆从,只有魏小武会定期给她送些日用之物。 “你且回去吧,我走后你也可以收拾好东西离开这里了。”韩嘉彦平淡地对她道。 她已然从兄长那里获得了送雁秋出府的允许,这也是她成为驸马的交换条件之一。她已经拿到了雁秋存于府内的奴契并销毁,现在的雁秋是自由身了,韩嘉彦会安排她去师兄那里打下手。 雁秋红着眼眶望着她,抿唇不发一言。 韩嘉彦笑了笑,毫不留恋地上了马车。此后在太学内,她会使用其他的传信方法,不再依靠雁秋。 何况此后如若要传信,雁秋可送不到,因为她的师兄浮云子,不日就要离京了。 师兄昨日送给她一封密信,信中除了提及将章素儿恢复记忆之事托付给曹希蕴道长一事之外,还提及了三月廿七日发生在汴京城中的一起命案。 韩嘉彦读信时吃了一惊,她实在想不到那两个曾戏弄丹青兄弟落水的契丹人,其中一人竟然已死,另一人下落不明。 且这件事,竟然与她的娘亲有关。 师兄这些日子都在暗中调查这起案子,他说基本已经确认这起案子还与茶帮有关,因着这两个契丹人最后出没的地方,就在汴京的茶场,据说他们和茶帮的人接触过,很可能他们还暗中从事着茶叶走私出境的勾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两个契丹人即与娘亲有关,又与茶帮有牵扯,实在太可疑了。平渊道人生前到底与茶帮有什么牵扯尚未查清,现在杨璇的印章又浮出水面,此事的复杂艰险程度超出了预想,让人不敢深想。 但不论如何,这是韩嘉彦与浮云子调查此事这么多年,终于获得的新线索。师兄打算搁置一切汴京城内的事务,即刻前往白沟河榷场,查清这两个契丹人的来龙去脉。 且,师兄似乎不小心引发了汴京府衙刑名推官的怀疑,那位名叫龚守学的刑名推官盯上他了,几乎日日都会到他店里转一圈,搅得他心绪不宁。 因此师兄也打算借此机会,出去避避风头。店铺就交给丹青兄弟继续照看,且有雁秋新加入,培养一段时日,当可熟稔上手。 师兄密信的最后写道: 【你在太学之内,当努力接触画院,查找线索。你娘亲的书信从不落章,且具阅后即焚,不可能被他人获得。那碎纸之上的印章,多半是某一幅字画之上的鉴章。画作在争斗中撕扯破损,与师尊手里那幅韩熙载夜宴图残片遭遇相似,这实在值得一查。】 韩嘉彦坐在略显颠簸的马车中,望着车窗外的汴京春景,一时陷入深思。也许当她再看到汴京城繁华的景象时,已然又是一个春日时节了。 远处夕阳西下,逐渐遮蔽于汴京繁密的楼台馆阁之后。她起了几分兴致,轻声吟唱道: “红笺小字。说尽平生意。鸿雁在云鱼在水。惆怅此情难寄。斜阳独倚西楼。遥山恰对帘钩。人面不知何处,绿波依旧东流。” 第四十三章 元祐六年腊月二十九,再有一日便是新年了。 午前巳初时分,雁秋坐在柜台后,打着算盘记着账。经过大半年的学习,她对珠算、账目已然十分熟稔,且习得一手不错的装裱技艺,能应付铺子里绝大部分的生意。每日她都能拿到不错的酬劳,就在铺子附近,她租了间房,与另外三个进城打短工的妇女住在一起。 书画铺年末的扫尾基本做得差不多,忙碌多日的阿丹阿青这两日也没有外出。 “哥,你说师父能赶在元日前回来吗?”翟青收拾完仓库,从后堂走出来,见到在前堂拖地洒扫的阿丹,张口询问道。 翟丹停下手上的活,戏谑道:“怎么着,想师父了?” 翟青觉得有些丢脸,瞄了一眼柜台后的雁秋,涨红着脸辩解道:“才不是!就是师父上次来信说了他能赶在元日前回来,可这都最后一天了,也没有音讯。” 雁秋瞥见翟青那副模样,抿唇憋笑,也不说话,继续打着手里的算盘。 又过了片刻,翟青又道:“哎对了,师叔不是来信说,今日离开太学吗?” 翟丹回道:“师叔肯定要先回韩府呀。她这次出来,是为了筹备大婚的事。多半没什么机会往咱们这里来。” 温国长公主出降吉日定在了明年的二月,眼看着元月即至,身为新郎的韩嘉彦不能再继续留于太学之中了,必须出来参与最后的筹备之事。量体裁剪驸马新衣、规训皇室礼节、进宫面圣等,都需要起码一个月的时间。 “谁说我不能来?”忽而门口响起了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 众人循声望去,顿时又惊又喜。只见韩嘉彦一身月白锦袍,小冠束发,正笑意吟吟地站在门口。 “师叔!”翟青惊呼。 “师叔您怎么来了?!”翟丹感到不可思议。 雁秋快步从柜台后绕出来,望着韩嘉彦,眸光闪烁已有泪意。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昨日我就提前回府了,今日兄长允了我一日自由身,可往汴京城寻访友人。”韩嘉彦淡淡解释道。随即步入屋内,在屋内的会客圈椅里坐下。 三人围了上来,傻愣愣打量着她。韩嘉彦环视他们的神情,颇觉有趣。 半晌,直肠子的阿青说出了三人共同的感受:@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师叔……好像变了。” 韩嘉彦笑问:“怎么变了?” “好像……说不上来。”阿青尝试去形容,但奈何词汇贫乏。 “更内敛了。”雁秋接话道。 “嗯,对对对。”阿青点头附和。 “甚么对对对,没大没小的!”阿丹敲了他脑袋一下。阿青捂着脑袋很委屈,这话又不是他说的,怎么只打他? 韩嘉彦笑着摇了摇头,也不与他们胡闹,问道:“师兄还没回来?” “没有呢,说是年前能回来的,看来是不能了。” “谁说不能?我这不回来了吗?”门口再度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众人扭头去看,便见背着包袱褡裢、风尘仆仆的浮云子摘下头上的斗笠,走了进来。 真是奇了,今日仿佛犯了口谶一般,说谁来谁。 “师父!”两兄弟大喜,扑上去行礼,浮云子这一走就是大半年,他们确实很是思念。 浮云子点了点这俩兄弟的脑门,算是完成了久别归来的见礼。又与雁秋问候一下,然后才将目光落在了韩嘉彦身上。 韩嘉彦此时已然立于一旁多时,浮云子与她对望片刻,将彼此模样收入眼底,随即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雁秋兴致勃勃地捋袖子下厨,阿丹、阿青去帮忙打下手,今天中午必须要好好庆祝一番,还要开一坛上好的酒。考虑到韩嘉彦也就这一日得闲,今天也算是大家聚在一起提前过年了。 浮云子回屋放下行李,更衣后,便与韩嘉彦在偏厅饮茶歇息聊天。 “师兄出去这大半年,也就书信三封,言简意赅,我实在是好奇你查到了甚么,怎么会从白沟河查到了西夏边境去了?”韩嘉彦问道。 浮云子去的地方,信件沟通困难,如若不是因为浮云子认识一些往来边贸榷场的商人可以代为传信,甚至会与汴京断了联络。为了防止信件在路上遗失或被拆毁,浮云子绝不会在信中写任何隐秘内容,只简单提及他走了哪些行程,当下身在何处,又打算去往何处。 浮云子呷了口茶,整理了一下思绪,才开始从头说起。 他自汴京北上,去了白沟河榷场,向榷场打听那两个入境的契丹人。榷场的官僚确然还隐约记得这两个人,也能查到这两个人的入境记录。他们携带了一批上等羊毛、一批乳酪、一批金银器皿入境。 但是,诡异的是,凭着浮云子对那两个契丹人长相的回忆,那两个人的样貌与榷场登记的样貌对不上。 浮云子于是猜测,也许这两个人在入境半途,被人半道拦截,恐遭不测,随后被冒名顶替身份。 宋人显然不大可能会这么干,会这么干的人,就只有西夏人了。 神宗五路伐夏虽然失利,但也重创西夏,于熙河路增置兰州,鄜延路增置塞门、安疆、米脂、浮图、葭芦五寨,边境向外扩展二百余里地,且使西夏心有余悸。 然而入元祐后,西夏趁着大宋新旧君权交替,新旧政党变换时机,屡屡尝试夺回失地。被旧党把持的宋廷却采取绥靖之策,天真得想要让地求和,导致西夏得寸进尺,屡屡进犯西边而得逞,烧杀劫掠,给边地百姓带来深重的兵燹之灾。 两地因此久久未开边贸,西夏人也不能入境。虽然如此,但汴京城中时而也能查出西夏间谍,渗透之深,使人心惊。 而宋与辽承平日久,这许多年来边贸往来一直通畅,故而极有可能是两个西夏间谍顶替了入境的辽国商人,借助辽国商人的身份深入宋境,打听朝廷动向。只是令人奇怪的是,这两个西夏人,有一个人死了,另一个人却失踪了。 如此便有许多种可能性,或是这两人起了内讧,或是失踪那人也遇害了,但始终未曾被找到。只不过事出蹊跷,浮云子倾向于前者,因为直至五月他抵达白沟河时,开封府持续搜索全城也并未找到另外一个契丹人的尸体,这说明此人很可能还活着,或是藏起来了,或是被掳走了。 浮云子又沿着白沟河榷场仔细查访,希望能查明那两人行走过的路径。他沿途找到了一些线索,榷场附近深山之中的猎户曾报案,说是找到了两具摔成泥的裸身男子。 由于尸体严重腐坏且被野兽啃食,当地官府完全无法确认这两人的身份,只得以“行走山路时不慎坠崖”草草结案,两人的尸体也被就地立坟掩埋。 浮云子愣是挖开了那两个坟包验尸,幸运的是尸体的颅骨部分尚未完全腐烂,浮云子找到了其中一人耳后的痣,确认到这一步,他基本就可以推定,真正的辽国商人确实被害,身份被顶替了。 查到这一步十分不易,彼时已然是八月了。浮云子随后启程向西,希望能搞明白这两个西夏人是从何而来的。奈何一路打听过去,询问了相当多的商旅以及沿途村庄,他都不曾找到丝毫线索。 后来他去了秦凤路首府凤翔府,凭着三寸不烂舌,从一个当地的军校口中打听到哪些路径时常会有西夏人偷渡入境。 那军校告诉他,在大宋西军修筑的堡寨与堡寨之间,确然会有一些羊肠小道适合偷渡入境。虽有军士定期巡逻,奈何也不能完全避免此事。 偷渡入境是一件十分有风险的事,西夏与宋到底有语言差异,民风亦不同,若要融入宋人村落城镇更是不易,边境民众多为宋军亲眷,或是退伍老兵,常年经历与夏之间的征战,警惕心极强,往往一眼就能分辨宋人与夏人。 故而,如若不想被人发现,就必须绕开人群聚落,专捡无人的山林穿梭入境,那些蛮荒山野之中遍布野兽,更是凶险万分,长期得不到补给,一不小心就会死在半途之中。 故而能够偷渡入境的夏人,都是精锐中的精锐,也是少数中的少数。与周遭的边民打听,也是打听不到甚么消息的。 浮云子在宋夏边境徘徊了许久,从永兴军跑到秦凤路,都没有任何收获。时间如此白白消磨下去可不行,到十一月他便决意返程。 “虽然此行艰苦,但也不算是完全一无所获。”浮云子挠了挠自己明显粗粝黝黑许多的面庞,道,“我联系上秦凤路的汴京商会,耗了点功夫和他们混熟了,尤其是做字画生意的在他们那里比较少,他们很欢迎我也加入。 “茶帮在那里也有生意,而且官府管束没有那么严厉,西北茶帮活动相对更宽松。我与那里的话事人也见了一面,算是留了一个与茶帮联络的口子。 “关于宋夏边境的情况,我看得很清楚了。那里的人斗志昂扬,人人心里都埋了一团火,要向西夏复仇。 “只要上头下决心开边,西边必定军民一心。不得不说,昔年的王韶王子纯是真的有手段。此外今年刚到任的环庆路经略安抚使章楶,此人也是个人物,做事谋篇颇有章法。 “反观西夏,有些莽急,若没头苍蝇乱撞。在这种情况下,屡屡派间谍入我境内,也很正常。只是我死活想不明白,你娘亲盖上印章的字画,为何会成为西夏人抢夺的目标。” 韩嘉彦道:“阿丹、阿青应该在书信里告知你了吧,他们托了好几家字画行,查了那段时间汴京城流通的所有字画,每一件都好端端的不曾损毁,且可以肯定与娘亲没关系。这说明当时死者争夺的那幅字画,本身并非是汴京城内市面上正在流通的字画。而且那段时间也没有书画铺报案字画失窃。” “是啊,所以这事儿就更蹊跷了,现在既然找不到那两个人的来历,就只能转而去查那幅画的来历。你娘亲……到底会接触甚么画?这实在更无头绪。”浮云子苦思冥想。 韩嘉彦却转而道:“师兄,你近期最好从旁接触龚守学。他是开封府刑名推官,能帮我们做很多事。我在太学这些日子也找人打听了一下他,他为人端正,没甚么不良嗜好,只有一个正妻,生有两子一女。他母亲已逝,剩下个老父亲,这些年得了眼疾,视物困难。他接在家中,靠妻女照拂。这老父亲崇佛喜道,没事儿就喜欢往寺庙宫观跑,喜欢研究草药,自己制丹。” 浮云子转了转眼睛,笑道:“明白了,你这是打算在他身上栓根线,牵着他,让他帮我们查。” “是,如此才事半功倍。你跑边境这大半年,真是吃力不讨好。不过如今风头总算是过去了,龚守学可能对你也逐渐淡忘了。”韩嘉彦道。 浮云子捻须打量她片刻,笑道:“这大半年未见,你变化不小啊。不仅这模样更俊俏水灵了,连脑子都灵光了。” 韩嘉彦白了他一眼,就听浮云子伸出手指道:“来,我给你切个脉。” 韩嘉彦于是递出手腕,浮云子切上,沉吟片刻后道:“嗯,内功精进了。”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大半年,我主要就是练气养气,这时日长了,心思沉静,似乎很多之前看不透的事,也能看清楚了。”韩嘉彦道。 “确然如此,能沉住气,这是大好事,有利于你接下来与公主成亲后的伪装。”浮云子笑道。 “我这大半年也一直在思索,婚后该如何与公主相处。” “可有答案?”浮云子反问。 “除了躲别无他法,但躲也要有理由,甚么样的理由才能让公主接受?我真的苦恼了很久。” 浮云子颇为戏谑地说道:“若说你不可人道,是最有效的借口。但显然,这样的借口不可行,因为如若公主将这个消息传出去,并以此为借口再退婚,你必然又会被推上风口浪尖了,而且这回只会更加狼狈不堪。” 韩嘉彦又白了他一眼,道:“我想与她维持一个相对平衡良好的关系,不近亦不远,能够互相帮衬,如同盟友。你放心吧,说辞我已经想好了,我想以我对她的了解,最好的办法就是在最初与她达成同盟,共同进退。 “她最在乎的就是官家和大宋天下,而这正是我为之奋斗的目标。但我不能让她明显地认清这一点,否则我怕她进一步探究我,我隐藏身份就会更困难了。我还是需要在她面前做出一定的伪装,要把握这个度,可真难啊。” 浮云子却是一副凑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道:“我有一个办法,你可以再让燕六娘这个身份出来活动活动,一来可以暗中查我们自己的事,二来你以这个身份去接触公主,将她的注意力吸引到别处去,韩驸马的身份之秘自然就保全了。” 韩嘉彦:“……” 似乎……也是一个办法?她忖道。 第四十四章 (投雷加更五) 分离了大半年的众人聚在一起,把酒言欢。韩嘉彦与浮云子你一言我一语,讲述这大半年的主要经历。 韩嘉彦这大半年的经历可谓枯燥乏味。她在太学有自己的一间独舍,每日上甚么课,由她自己决定,无人干涉。 她每日晨起练功,用完朝食后,会去择一些名师的课旁听。如此上午的时间便过去了,午后她会读书、习字、作文,若有感兴趣的课,也会去听。夜间再练功,睡前打坐吐纳,静思。几乎日日如此。 她在太学是一个很特殊的存在,学生们大多对她抱有兴趣。只是,她策论革新,为一些维护旧党立场的太学生不喜。又传言她写那篇策论只是出于投机目的,且她即将尚公主为驸马的事传出,导致新党立场的太学生也有些不愿接近她。 因此,在太学这大半年的时间,她交到的新朋友唯张择端一人尔。不过,她与太学的诸多名师都有交往,尤其是李格非,与她已然有相当深厚的私交。 她入太学后,相识的几个同年都来太学看过她。中进士并不代表会立刻授官,新科进士起码还有一年的时间来安排私事。 一甲三人各自风光无限,在汴京交游到七月,之后便携手壮游天下。谢盛与宗泽则在四月时就各自回乡去了,谢盛要回乡成亲,宗泽也有自己的家事要处理。 “我在太学颇受疏离,不过因着韩家人身份的庇护,倒也没人故意为难我。我新交到的学生朋友只有一人,就是画院的张择端。这是个痴儿,他不在乎那些蝇营狗苟,每日只是作画,观察四周,纯粹至极。他经常往外跑,而我不能出去,只能看他带回来的画作,看他研究建筑物的间架结构和尺寸,全不在乎外界的一切,我就只是那样看,就觉得很舒服自在了。”韩嘉彦说到此处,不禁露出了笑容。 “这倒也好,你能有这段清静日子,对磨炼心性是好事。”浮云子点头。 他饮下一盏茶,又问道:“不知章七娘现在如何了,我托曹希蕴道长医治她的失忆症,可有结果了?”在给浮云子的回信中,翟丹翟青并未提及此事,他颇有些挂怀。 翟丹摇了摇头,回道:“据我们所知,因着家中祖父过世,其父章相公已经除官回乡守丧,章七娘亦被家人接去了老家浦城服丧。曹道长和章七娘来往并不密切,这大半年也只是书信往来。曹道长倒是一直留在汴京,在上清储祥宫挂单,也会常来我们店里逛一逛。” “素儿回了浦城?”韩嘉彦吃了一惊。 “你也不知道?”浮云子扭头看她。@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我不知,这大半年我没有收到素儿的书信,而且阿丹阿青给我的信里也没提过此事。我一直以为她就在汴京,只是为了避嫌所以不再联络我了。”韩嘉彦解释道。 “其实……是章七娘让我们不要告诉你的。”翟青有些扭捏地说道。 “为何?”韩嘉彦蹙眉问。 阿青也是不解,阿丹只是喝酒不说话,雁秋则道:“章七娘临走前来过一回铺子,大概是五月时候的事。她说此次回老家服丧,丧期结束后很有可能会安排在当地成婚。此事她会自行处置,希望在有结果前,让我们不要告诉你她离开汴京的消息。” 韩嘉彦与浮云子相视一眼,一时无言。 “但是这事儿……一直瞒着你也不好……”雁秋一时也有些踟蹰,不知自己将这个消息说出是否合适。 “嗯,我知晓了。素儿的心思我明白,她向来好强。既然她要我等消息,我等便是。”韩嘉彦道。 一时席间气氛有些沉郁下来。但不多时,浮云子便岔开话题,聊起了即将到来的元日与上元佳节。 “你婚事忙到哪个地步了?”浮云子问。 韩嘉彦回道:“我其实这大半年完全没有关心这事儿,也就昨日听我兄长和长嫂说了些。这么长时间主要都是在造办备礼,以及给公主府做最后修缮,张罗各式陈设用度。婚俗五礼,会在婚前一口气做完,这一个月就是要演练婚礼当日的事。” 皇室婚礼与民间大不相同,规程礼仪都是早就定下的,尚公主的夫家一切都处在被动之中,按照规程该做甚么做甚么,压根不需操心。 按照礼制,天家公主出降前一日,行五礼,即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最后的亲迎,在出降当日完成。 古时候,结婚始用冰媒,告以夫家采择之意,谓之纳采。 问女之名,归卜夫庙,吉,以告女家,谓之问名、纳吉。 夫家给以聘礼,谓之纳征;择良辰吉日,谓之请期。 而天家婚礼,选驸马尚公主,不待纳采。公主封爵已行诞告,不待问名。若纳成则既有皇室赏赐进财,请期则有太史局择日。只是稍依五礼之名,存其物数,俾知婚姻之事重、而夫妇之际严如此,亦不忘古礼之义也。 “二月初二……这日子可真是不错,龙抬头。这六礼最后一步迎亲,可是在韩府举行?”浮云子又问。@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是,公主过门第一夜是要在韩府过的。第二日早间还要向公婆见礼,然后才会去公主府。” “早些年,驸马升行,当了驸马直接与父母同辈,兄弟姐妹则成了晚辈,可真是荒唐。幸而先帝将这个规矩给改了,否则你……你就成了你兄长的六叔了,噗……”浮云子一时没绷住,笑出声来,席间其余几人顿时喷酒喷饭,笑作一团。 韩嘉彦无语至极,一想到她那个年长自己二十九岁、威严无比的兄长见自己要喊六叔,她就浑身起疙瘩。她决定回去给先帝烧高香,感激他把这个离谱的制度给取消了。 “我只盼着早日完成婚事,等搬入公主府,我就自由多了,兄长管不到我,我就能放开手脚做事。”韩嘉彦舒一口气道。 “时间过得很快,这一个月,眨眼间就过去了。”已有醉意的雁秋有些囫囵地说道,“只是我不能服侍在六郎身边了,我真想见见公主呢。” “我也想!”阿青跟着附和道,“听闻温国长公主国色天香,我至今都不曾见过。”@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能让你见到?”阿丹鄙夷地看着弟弟,“做梦呢吧。” “你们若想见,以后也不是完全没有机会。”韩嘉彦淡笑道。 “真的吗?!”丹青兄弟和雁秋顿时来了精神。 韩嘉彦苦笑,只得补充一句:“不过要看我与公主相处得如何了。” “仔细想来……师叔你就要成为驸马了啊!这真是一件了不得的事,算起来,你可是官家的姐夫啊!我们也与皇亲沾亲带故了。”阿青颇有些后知后觉地感叹道。 “你可莫要借此逞什么威风,你们师叔接下来要夹着尾巴做人,低调还来不及呢,你们切莫打着她的名号惹事生非。”浮云子点着自己的两个徒弟,严肃警告道。 阿青忙道:“哎呀,师父,我们兄弟哪有那么不懂事。我就是颇有些感叹,这世事变化,可真是出人意料啊。” 一时众人也都心有戚戚。 这一日韩嘉彦在书画铺子里与众人把酒言谈,天南海北聊了个够,终究是到了将近午夜时分,必须要归去的时候了。 丹青兄弟和雁秋醉得一塌糊涂,浮云子不饮酒,韩嘉彦也未多饮,故而二人仍然十分清醒。他们在仓库之中,看着一直保存在箱子之中的燕六娘的面具、夜行服与龙尧剑,浮云子道: “这些东西,照例还是保存在我这里,你若需要便来我这里更衣。” 韩嘉彦点了点头,随即忽而注意到放在龙尧剑剑匣旁的那个卷轴匣子,她打开已然装裱完好的卷轴,看到了赵樱泓亲笔手书的“银月翡龙”四个字,一时心底忽而涌起一股奇怪的情愫来,使得她望着这幅字出了神。 浮云子看着她辉映于摇曳烛火下的侧脸,沉吟了片刻,道: “师妹,如果……有朝一日你觉得隐瞒身份,欺骗别人实在太累了,不想继续下去了,也许……也可以试着放下。” “甚么?放下,如何放下?”韩嘉彦奇怪地看着他,没听懂他为何会说这样的话。 “我是说……算了……”浮云子欲言又止。 韩嘉彦蹙眉,但也并未继续追问,而是小心收起了这幅卷轴,重新纳入卷轴匣子之中。 离去时,浮云子在门口送她,看着她的身影融入冬日寒夜,默默叹了口气。 …… 元日,又一年过去了,元祐七年到来,世间万物翻开了新的篇章。 韩嘉彦晨起照例吐纳练功,在太学大半年,她已彻底养成了晨起吐纳的习惯。不过如今,也就晨起这一段时间才是她的自由时光。 接下来,她要跟随宫中派来的内侍学习宫廷礼仪,过目礼单,还随着宫中内侍事先去公主府邸熟悉环境,随内侍走几遍当日迎亲的路线,每一日的行程都被安排得满满的。 元月十六日,刚过了上元节,趁着喜庆尚未过去,朝廷正式颁布了公主出降的诰文。 “温国长公主晋封曹国长公主,下降韩琦第六子韩嘉彦。韩嘉彦拜左卫将军、驸马都尉,赐玉带、袭衣、银鞍勒马、采罗百匹,又赐办财银万两,定于二月初二大婚亲迎!” 此后数日,汴京城的各个张榜告示之地,都有大量好事百姓围观,议论纷纷。 大宋公主出降,这是多少年没有的喜事了,何况这位公主可是官家的亲姐姐,素有美名流传,汴京百姓更是兴奋不已。 诚如雁秋所说,时光荏苒,一月时光如沙流过,眨眼便入二月了。 二月初一,大婚前一日,韩嘉彦晨起沐浴,更换礼服,先去拜见长兄。 韩忠彦已然整肃衣冠,等候多时。见她来了,揖手下拜,执臣子礼,道: “往迎肃雍,以昭惠宗祏。” 韩嘉彦回以半礼,道:“祗率严命。” 接着,便随着包围自己多日的宫中内侍、女官,以及家中的掌事、仆从,携礼、贴等物出了门去。上马往东华门而去。今日,她需要独自完成规定好的五礼。 太常寺在东华门内的一大片空地之上设置了行五礼之地,铺上红毯,在西侧正对皇宫的位置设好长公主的卤簿、仪仗、厌翟车,于门外设驸马位次。 韩嘉彦骑马至东华门下马,有礼直官引她到指定的位次站定。太常寺礼官高声宣礼,韩嘉彦躬身西向,随声而拜。待宣上雁,韩府掌事执一对大雁奉上。入内省内知接过大雁,奉雁以进。韩嘉彦一直躬身,等候将驾驶公主的厌翟车入深宫,她再拜,耗时一个半时辰,总算是结束了五礼。 繁琐的宗法礼节,带给她现实迫近的压力。回府的途中,她耗费大半年时光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境,终究还是起了波澜。 第四十五章 二月初二,大婚当日。清晨,一夜未眠的赵樱泓从床榻上起身,披散着一头乌黑如瀑的长发,凝望着帘外忙碌来往的宫人们。她们已然在准备香浴,以及今日需要穿着的大婚服装。 媛兮见她起来了,忙上前,躬身叉手道: “长公主晨安,您是现在就沐浴?还是先用朝食?” “沐浴。”赵樱泓淡淡道。 媛兮掌帘,赵樱泓一身乳白的宽松交领燕居裙,从床榻中起身,脚步轻盈而缓地穿过寝殿,往浴宫而去。这大半年的时光,她似是清减了不少,腰肢盈盈一握,身段翩跹。 赵樱泓不能很准确地形容自己今日的心境,自然她是不欢喜的,但也并不十分惆怅。这多半是因为她到底是终于能走出这深宫了,往后的日子里,她或许能获得更多的自由。起码,在汴京城里往来,妨碍不大。 她走入浴池,乌发一团团漂散在水面上,与花瓣交织绽放。微烫的池水包裹着她的身体,她仿佛回到了婴儿时,懵懂无知,汲取着每一丝温暖。 而那位驸马……她一想到今夜要与他共度,一时就感到反感,神经紧绷。她已决意今夜将对方拒于床幕之外,虽然这很不合礼数,但她就是短时间内无法接受和一个她全然不喜的男子同床共枕。 沐浴完毕,众宫女服侍她出浴,干发,她用了些朝食,漱口,接着便来到了梳妆台前,做大婚之妆。 她换上青罗绣花鸟大袖翟衣,两名宫女默契合作,帮她盘好发髻,然后将沉重华丽的凤冠戴于其上。待到穿戴齐整,她便离开自己的寝宫,去拜见太皇太后、太后与太妃。 早前一日,已有宫中嬷嬷教导她男女行房之事,赵樱泓默然听着,心中只觉鄙夷厌恶。她知晓这是人伦常情,可她却不想这样的事发生在自己身上,至少不能和一个全然没有感情的男子做这样亲密的事。 拜见太皇太后、太后、太妃时,她听她们说着早就规定好的话语,一时只感到有些困顿乏力。这已然近午了,只是过去了半天,她就已然开始疲惫,她真的能坚持到黄昏吗? 太皇太后难掩面上喜色,向太后也一直赔笑。只有朱太妃神情中隐藏着不舍与担忧,可又不敢明显地表现出来,只能强作笑颜。 此后,官家也来与即将出嫁的长姊见面,互相见礼后,官家还未开口,就红了眼眶。 “长姊,朕愿你此后一切顺遂安好,琴瑟和鸣。” “多谢官家吉言。”赵樱泓顶着沉重的凤冠,微微倾身行礼。 “弟弟妹妹都很不舍得你,桃滢哭得撕心裂肺,朕……朕也很是不舍。”官家哽咽道。 泪意上涌,赵樱泓强忍着,道:“我出嫁后,还能回来看你们的。” 她打量着眼前这个少年,这大半年,他个头长高了不少,本和自己差不多高低,如今已然超过了自己半个头去。 弟弟长大了,已有了成年男子的模样,亲政已然不远。自己早些日已将耗费大半年心力所著的手札集卷交到了他的手中,希望未来能够帮上他一二。 太皇太后留官家,与新娘一起用午食。午后约莫申初时分,有内侍回报: “驸马已在内东门等候,请太妃、长公主启程。” 朱太妃起身,看了一眼女儿,便率先走了出去。赵樱泓整肃精神,在众多宫人的簇拥之下,步出宝慈宫,乘小辇往内东门而去。官家目送着她们的身影消失于宫道尽头,终于流下泪来,攥紧了双拳。 按照惯例,公主出降,会由宫中高品阶的妃嫔率宫闱掌事诸人,送驾至夫家宅第之外。不过如今官家尚未大婚,也无妃嫔,故而此事便由朱太妃亲自来做。 至内东门,赵樱泓换乘厌翟车,跟随者太常寺礼官的宣礼,一步一步执行礼仪。驸马在内东门外行礼,不同于昨日对着空车辇象征性地完成五礼,今日亲迎礼节更重。 待门内外行礼已毕,驸马韩嘉彦骑马率先返回韩府等候。而新娘赵樱泓车驾在庄重的礼乐声中,从东华门出发,往汴京城州桥之西南的韩府而去。 道路早就开辟肃清得当,两侧设置行幕、步障,街道司禁军几十人在前方引水路,他们有人拿着扫地工具,有人提着镶金镶银的水桶,一路洒扫,此谓“引水路”。身着紫衫、头戴卷脚幞头的禁军上四军天武官抬着步辇、驾驶着厌翟车车驾,庄重而行。 随行的宫中女官、宫娥、内命妇头戴珠翠金钗、吊朵玲珑,穿着红罗销金长衣与披风,乘双控双搭马,随着青色华盖而行。 仪驾队伍前后皆有人执红罗销金掌扇遮蔽簇拥,长公主的厌翟车更是被重点装饰。其上绣额珠帘,白藤间花,栏杆之上皆镂金花,装雕木人物神仙。 两侧街道旁人山人海,全是围观公主出嫁的百姓。大家欢喜无比,议论纷纷,或惊叹于皇家排场,或惊艳于女官宫娥之貌。但是自然,谁也瞧不见长公主的容貌,如此反倒生出无限遐想。 “方才我看到了驸马的模样,这位韩六郎长得可真是俊啊。早就传闻公主国色天香,如此当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哼,长得俊又如何,还不是尚了公主,以后没出息了。” “嘿你这人,大好的日子,尽说些酸话。” “不是我酸,好男儿当然要报效朝廷,志在四方,可他韩嘉彦五甲进士,差点落榜,连我这个四甲进士都不如。如今也就靠着家族门楣,能结个皇亲,做个富贵闲人罢了。” “哼,你可知他写了甚么文章才被黜入第五甲?那文章,我看你是一辈子也写不出来。” “你说甚么!” 这两人话赶着话,火气直冒,要绞打起来。不远处,也在人群之中围观的浮云子看到这一幕,一时无语地摇了摇头。 “师父师父!我们和雁秋挤散了!”阿青在人群中拼命挤向浮云子,焦急道。他的不远处,阿丹正攀到一根柱子上,呼喊雁秋的名字。 “还不快去找?咱们也别在这儿挤了,一会儿去韩府门口!”浮云子道。 …… 韩嘉彦一身绛色公服制礼袍,头戴平脚硬纱花幞头,鬓边亦簪花,默然站立在韩府正门之外,等待着长公主车驾。 今日日头尚可,但气候尚寒。她这身衣服不很抗寒,不一会儿便手脚冰凉。幸而她内练一团火,有内功撑着,还不至于受寒感冒。 可她身侧的韩府傧相、家人们就惨了,一个个冻得瑟瑟发抖,面色苍白。@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正门之外已经被禁军开辟出一大片空场,以便于等会儿公主车驾抵达后行礼。但远处仍能看见无数汴京城老百姓围观,嘈杂热闹。韩嘉彦知道所有人都在打量她,这让她颇觉无奈,只盼车驾快来,不然若是眼神能穿洞,她此时都快成筛子了。 然而为了配合良辰,车驾必须确保在昏时,也就是酉正时分前后抵达。故而自申时从宫中出发的车驾,走得极慢,要走上足足一个半时辰,才能抵达韩府门前。 韩嘉彦几乎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望一眼韩府门口的日晷,确认时辰。府内,韩忠彦等一众家人也在静默等候。皇室大婚不似民间那般热闹,会开宴延请宾客庆贺,只是庄重肃穆地做完整套流程,如此而已。 时辰煞是难熬,为了打发时间,韩嘉彦内心反复琢磨着今夜洞房之时要与公主所说的话,将公主的所有反应考虑在内,一遍一遍推演得当的应对之词。 终于,当日头逐渐西落,礼乐声从远处响起,有人来报,公主车驾正在过州桥。韩嘉彦浑身绷紧,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 先头队伍逐渐出现在前方大街的尽头,韩嘉彦张望,隆重的车驾靠近,引发周遭围观百姓的一片惊叹之声。 韩嘉彦眼中,车驾仿佛动作迟缓一般,等一切就位,公主车驾降下。有一名赞礼官上前,口中宣礼,引导韩嘉彦上前揖礼。 “臣韩嘉彦,恭迎肃雍。”她拜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珠帘被宫女揭开,一身青罗锦绣大袖翟衣的曹国长公主赵樱泓,从厌翟车中而出,在宫人的搀扶中走上早就铺设好的毡席,礼官撒谷豆,口宣吉利赞词。 随即公主向韩嘉彦回礼,二人并肩站定,登上韩府门阶,准备跨门槛入府。 入门前,礼官递上系好同心结的牵巾,韩嘉彦与赵樱泓各执一端,韩嘉彦的那一端须缠在她手中的笏板之上,由韩嘉彦在前倒走进门,引着赵樱泓往韩府家庙去。 韩嘉彦能明显地感到自己掌心已然出汗了,她抬眸偷瞄向赵樱泓,后者的面庞遮盖在凤冠垂帘之后,神色端谨,眸光低垂,并不正眼看她。虽看得不很分明,但也能明显感受到她的紧张情绪。 二人步入家庙,堂上已请出韩琦夫妇灵位高置,韩忠彦夫妇则坐于正位,代为接受拜堂之礼。 赞礼官高声宣唱礼词,引导新郎新妇向家庙前的天地位、以及家庙中的宗位参拜。此谓拜天地与拜高堂。 待到拜堂结束,韩嘉彦在后,赵樱泓在前倒走出家庙门,随即由韩府内眷引导,往新房而去,最后的夫妻交拜,将在洞房之中完成。 新房仍然安排在练蕉院之中,但已然大变样,布置一新。家中掌事在练蕉院内挂设大量红缎,设巾、洗各二于东阶东南,一于室北。水在洗东,尊于室中,又设四爵、两卺于篚。 新郎新妇被引导入练蕉院门口时,韩嘉彦还需再次揖礼,请公主入门。二人登上东阶,盥洗双手。接着入室,新妇面左、新郎面右,相对而坐。在赞礼官的引导下,二人先后交相对拜,完成对拜礼。 接着,宫中女官与韩府女眷各自往二人身后的床榻抛撒金钱彩果,此谓“撒帐”。 一个瓠瓜分两半,中间系上红丝线,斟酒,二人同时端起饮下,此谓“合卺”。赵樱泓饮酒时拨开了眼前的珠帘,韩嘉彦却并不敢抬眼看她,避免任何带有侵略意味的动作。实则赵樱泓也未看她,眸光始终落在她衣领之上。二人就这样垂眸默默饮下了合卺。 此后,韩嘉彦取下头上花幞头,与二人方才用过的合卺一起抛下,落地后合卺一个朝上,一个朝下,帽子正扣,此为大吉。赞礼官与女官、女眷们纷纷笑意吟吟地说起吉祥话。 为了练这一手,韩嘉彦可准备了好长时间,才确保无误,她暗自松了口气。 随即她们取来彩缎包裹的剪子,从二人头上取下一缕发丝,用红绳绑在一起,此谓“合髻”。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待二人又吃下共牢食,于新房之中的礼节总算是结束了。若换了民间人家,此时还要闹上一闹,但公主金贵,怎可胡闹,于是宫中女官宫娥与韩府女眷只是分别向公主行礼而出,韩嘉彦接着跟出去,她还要去前堂,向送公主来的朱太妃等宫中命妇女官行送礼。 这又耗费了一番功夫,约莫到了戌时初,天已然彻底黑了,韩嘉彦才带了一身酒气返回新房。新房之外,有十多名宫中派出服侍赵樱泓的宫女与内侍等候。韩嘉彦回来后,又与他们见礼,才被送入洞房,掩上了门。 终于周遭一切安静了下来,红烛辉映之中,韩嘉彦身子发木地站在原地,遥望着静静坐于榻边的赵樱泓,喉咙就像被泥封住了一般,竟一时间说不出半个字来。 方才送朱太妃敬酒时,朱太妃恳切的叮嘱言犹在耳:“吾女今日便托付于你,她性子刚烈,颇有主见,又自幼受宠,多有些骄矜。还望你海涵,多多珍重。” “臣定不负所托,毕生珍爱,不离不弃。”这一句场面上的应答,如今却让她如鲠在喉,如芒在背。她素来不轻易许诺,然而如今,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未来可能要违背自己的诺言。 我恐怕要遭天打雷劈了,她苦笑着想到。 第四十六章 户外绿杨春系马。床前红烛夜呼卢,相逢还解有情无。 这句晏几道的词句,此时莫名徘徊在韩嘉彦的脑海之中。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人生三大喜,她也已然占了二,然而此时她的心境,真是难以言明。 她决意还是按照自己早就演练无数遍的说辞,与长公主先达成一个共进退的同盟关系。谁曾想,她刚上前两步,还未开口,却听长公主冷冷开口道: “驸马莫要再靠近了,今日我已乏了,我们二人,便各自歇息罢。” 不过好在,在韩嘉彦的预演之中,长公主的这种态度也在考虑之中。只不过,是最坏的一种状况。她拒绝沟通,要将韩嘉彦拒之千里之外。这说明她的抗拒心非常强,韩嘉彦知道自己短时间内最好不要悖逆她的意愿行事,否则后续相处只会更加困难。 韩嘉彦躬身一揖,也没有说其他的话,只道:“长公主可需我唤侍女入内,为你卸妆?” “不必了……”赵樱泓倒是有些意外,她不曾想到韩嘉彦竟然如此好说话,全不见他有任何情绪起伏。 不过转念一想,她也就释然,韩嘉彦本就是这场婚姻之中的棋子,被他长兄所操控,他性格便是素来如此软弱的,有此表现实属正常。 思及此,她更为烦躁厌恶了,以至于全然不想见到韩嘉彦。 韩嘉彦无声地叹了口气,向新房寝室的另一侧走去。寝室的另一侧是她的书房,那里有一处小憩用的软榻,她知道那就是自己今夜的去处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掩上寝室通往书房的格栅门,站在门口,透过窗纸能模糊地看到寝室内的景象。长公主唤了宫人入内,为她卸妆梳洗,约莫小半个时辰后,寝室内的烛火熄灭了,彻底安静了下来。 韩嘉彦此时也除去了身上的喜服,裹着毛毡靠在了软榻之上。静谧的书房之中并不是十分昏暗,廊下挂着的灯笼火光透过牖窗映照入内,影影绰绰。 她忽而回忆起儿时,夏日夜晚热得睡不着,娘亲便会带着她靠在凉榻上,就在黑暗里给她讲故事。也不知娘亲怎么会有那么多的故事可讲,她记忆之中,那一整个夏日她都在听故事。但是每一次……听不到故事的结尾,她就会靠在娘亲的身上睡着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娘亲……孩儿成婚了,她是长公主,尊贵无比。我们这场婚姻是一场被迫使然的荒唐闹剧,我该如何是好呢?她阖上双眸,眼角有泪意渗出。 赵樱泓躺在床榻之上,陌生的被褥,陌生的床帐,陌生的气味,全然陌生的环境,使得她难以入眠。虽然宫人给她用碳炉暖了脚,将整个寝室烘得热乎乎的,可她仍然手脚冰凉。 这床榻比之她在宫中的床榻可实在狭窄许多,床板也坚硬,硌得她十分难受。好在也就今夜将就一晚,待明日拜过公婆,她下午便会回公主府入住了。 她不自觉地开始回忆起今天所经历的一切,母亲忧思的眼神和弟弟红肿的眼眶再次触动了她的心弦,她知道自己从此以后便不再是宫中受宠的掌上明珠了,与母亲、弟弟妹妹见面的机会也屈指可数,她往后只能一个人生活下去,再也不会有任何知心人。 思及此,不禁悲从中来,泪水自眼角滑落,打湿了绣枕。 …… 翌日,韩忠彦刚梳洗完毕,就叫了韩府内知刘昂过来问话: “昨夜六郎与长公主洞房,可成了?” 刘昂一时无奈摇头道:“昨夜他二人是早早歇下了,但是分房睡的,连话都没说上几句。” 韩忠彦蹙了蹙眉头,虽然早有预料,但他还是感到不悦。不过他也无可奈何,长公主金贵,自家六郎若是强硬行事,恐怕要适得其反,还是慢慢来为好。 “一会儿长公主拜堂结束后,让六郎到我书房来一趟。”他吩咐道。 “是。” 今日的拜堂,实则是见公婆敬茶,也有着一整套礼仪流程,由赞礼官宣礼而行。 长兄如父,韩忠彦夫妇便代替受礼,但因着辈分相同,他也只能受半礼,受了长公主的茶,他与夫人还要揖手谢恩,还以臣子之礼。@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待到礼成,众人总算能在堂中落座,闲话家常。 韩忠彦打量着眼前这对新人,一个青锦缂丝圆领袍,一个绯缎云绣襦裙,真真是一对颜如玉的璧人。长公主已盘起妇人发髻,韩嘉彦看上去也成熟了不少,兴许只是错觉,但眉目间原本属于年轻人的跳脱张扬,已然看不见了。 只是这一对璧人,看上去都并不喜悦,二人眼底都有些发青,昨夜应是没睡好。 韩忠彦向韩嘉彦使了个眼神,示意她仔细听。随即便开始问些赵樱泓的个人喜好,诸如好吃些甚么,喜好甚么颜色、甚么顽物花朵,但长公主兴致缺缺,回答得颇为敷衍。 无奈之下,韩忠彦只能将话题转向诗词文学,他知道曹国长公主自幼饱读诗书,这个话题她总能给点反应了。 韩嘉彦全程听着,也不说话,只是默默饮茶。赵樱泓也不看他,眸光始终面对着韩忠彦的方向,面带得体微笑,给与应有的回答。 “词我还是更喜欢东坡词,苏大学士的词,实在是高绝,世人之中难出其右。”赵樱泓回道。 “哦?不知长公主最喜哪一首?”听闻长公主喜欢东坡词,韩忠彦倒是有了点意外之喜。 “《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与《念奴娇·赤壁怀古》,实在是境界超绝,大气磅礴。”赵樱泓说到此处,眸中终于是起了几丝光亮。 韩嘉彦抬眸望向她侧颜,眼底也终于有了笑意。昔日任府楼台夜话,赵樱泓就曾对燕六娘说过她喜爱东坡词,希望有朝一日也能去往那些词中的大好河山,饱览胜景。所以韩嘉彦知道,她如今的回答确然是她内心之中的真实想法。 “哈哈哈,长公主好气魄。苏子瞻这境界,我辈不及也。”韩忠彦笑呵呵地道。 韩忠彦再度向韩嘉彦使眼色,示意她接着这个话题起个话头,与赵樱泓继续聊下去。韩嘉彦看懂了,她刚要开口,忽而赵樱泓话题一变,将她的话又堵了回去。 “去岁苏子瞻回京时,不知长兄可与他见过面?” “见过,短促一面。他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啊。也就留了两三个月,便再次被外放了。”韩忠彦颇有些感叹道。 “不过,苏子瞻留下了一个碑刻,为了庆祝上清储祥宫落成,写了上清储祥宫碑。”韩嘉彦终于得以插言道。 赵樱泓闻言微微一蹙眉,道:“我见过碑文,我记得碑文里有写到:大率依本黄老,清心省事,薄敛缓狱,不言兵而天下富。苏子瞻这碑文莫非有些太过理想化了。”说此话时,她的眸光仍然不曾投向韩嘉彦。 韩忠彦顿时有些尴尬,韩嘉彦却淡淡一笑,只道:“所以这吏部尚书干不长,又被调去了颍州任知州。不过,苏子瞻在杭州修水利可真是有一把手段,杭州百姓十分拥戴他。” 赵樱泓终于转过目光看向她,眸光微凝,秀美颦蹙,她不知道韩嘉彦说这话到底是甚么意思?是顺着自己的话说,还是在暗中讽刺自己的政党之见? “啊哈哈哈,午食备好了,长公主,咱们用午食罢。”韩忠彦连忙笑呵呵的打圆场道。 用午食时,几乎所有家人都被叫出来,一一向长公主见礼。随即分位次落座餐桌边,餐桌之上,赵樱泓又沉默了不少,如若不是有人递话于她,她绝不会开口说话。 但她偶尔会抬眸望一眼身侧的韩嘉彦,探究此人究竟是何态度?只是韩嘉彦眼观鼻,鼻观心,一副老僧入定的淡泊模样,实在看不出个所以然。 这个人……她本以为他软弱无能,却不曾想他竟还会暗中讥讽自己。真是真人不露相,使得她又想起了那篇精彩的策论。 那策论当是他写的没错,此人绝不是自己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 午食过后,众宫人已然在备车马,准备前往公主府。而主人们皆在花厅饮茶等候,期间,韩忠彦借故公事离场,不多时,内知刘昂在韩嘉彦耳畔悄声说了甚么,韩嘉彦于是起身,亦借故离席。 赵樱泓倒是不甚在意,只安静品茶,并期盼着赶紧离开韩府,回自己的公主府去。 韩嘉彦刚步入韩忠彦的书房,就见她兄长站在书案旁,将手搭在一个黑色的匣子上。 “长兄找我何事?”她问道。 “你自幼在清静的环境中长大,此前我为了让你给天家留下一个洁身自好的好印象,对你束缚也比较重。但如今状况不同,你既然已成婚,就要好好经营夫妻之道。这是……一些书,就给你了,你回去仔细研读,好好实践。”韩忠彦面上带着一丝古怪的神色,将那黑匣子递给韩嘉彦。 韩嘉彦莫名其妙地接过黑匣子,刚准备将其打开来看看,韩忠彦突然递给她一块包袱布道: “回去再看,当下先收好了。” 韩嘉彦:“……”她只得接过包袱布,将那黑匣子打了个包提在手中。 约莫一刻钟后,韩嘉彦跨上马,随着长公主的车驾队伍,向公主府而去。她的大多数生活物品都已经由下人送去了公主府安顿。而一些随身的零碎物件,包括刚才从兄长那里拿到的黑匣子,都由贴身小厮魏小武打了个包袱背着,随行在她马侧。 公主府邸在北部新城,挪了军头司驻地、龙卫营东壁地带的土地建成。韩嘉彦此前去过几次,对公主府实则已然比较熟悉。 倒是赵樱泓自己没有去过,她本打算在出嫁之前去一趟,官家甚至还打算安排她在那里见一见韩嘉彦。但计划跟不上变化,自从在上清储祥宫见过韩嘉彦后,她有些心灰意冷了,这大半年都蜗居宫中著书,懒理外事。 长公主车驾在禁军护送之下穿城向北,这些禁军是专门拨给公主府的护卫禁军,有一个都(百人)的步兵兵力,统帅都头名叫王隋,副都头高平远,此二人已然拜见过韩嘉彦,与她相熟了。 韩嘉彦对他们有一些初步了解,这两人都是禁军之中的老实人,无上进心,也无惫懒意,只是想老老实实、本本分分地办好差事,领一份饷钱,若是能跟着主子吃香喝辣就更好了。这种安分守己之人确然十分适合派来戍守长公主府。 韩嘉彦已然将公主府的地图默记于心,且从这两名都头的口里,大致了解到了公主府的戍卫布局点,她心中有数,知道该走怎样的路线能悄无声息地进出公主府邸。 再过几日,她便要考虑让燕六娘重出江湖了。 车驾向北过州桥,接着折向西北,恰好打皇城西南角的祆庙前街过。而隔着祆庙前街的对面便是万氏书画铺子,韩嘉彦骑马走这路过时,下意识望了一眼铺子方向,竟然恰好就撞见了她师兄浮云子就站在铺子前的檐廊下。 二人目光对撞,浮云子忽而竖起三根手指,接着背过手来,转身进入铺门。韩嘉彦眸光一闪,猜出他的意思。 今夜三更见面。 她若无其事地转开目光,驾着马,随队伍继续向北,沿着西华门外大街笔直走到天波门出旧城,就在新酸枣门大街以西,瑶华宫以东,一片占地广阔的坊地,便是新修落成的曹国长公主府邸。 公主府正南的阙楼门楣已十分明显地映入眼帘,那里便是韩嘉彦与赵樱泓此后的新住处了。 不过……赵樱泓早先就看过建造图纸,对宅院早有安排,她专门给韩嘉彦指定了一处独院,距离赵樱泓自己入住的主院之间隔了一汪春池。这倒是正中韩嘉彦下怀,如此更方便她隐藏身份。 韩嘉彦带着魏小武入自己的独院,先是安排魏小武入住下人房,接着才带着自己的东西进了自己的屋子。一间独寝、两间面扩的大书房,还有浴房与小灶,真是自成一片小天地。 长公主这是铁了心要和我隔绝开来啊……她不禁苦笑。 随后她收拾包袱中的私人物品,将那黑匣子拿出来后打开,便看到里面放了几本线装书。封面上无字,边角都翻卷了。 她好奇翻开一看,霎时涨红了脸,连忙将这书塞回了黑匣子。 “这老不正经的!”她咒骂道。 这黑匣子里是好几本春宫画。 第四十七章 韩嘉彦今日没能等到和公主共进晚食,公主昨夜没睡好,十分困倦,刚回到公主府便梳洗睡下了。 前来告知她此事的是公主府内知、入内内侍省副都知陈安,这位温和内敛的中年内侍,一脸抱歉地向韩嘉彦赔礼。 “无妨,让公主好好歇息罢。”韩嘉彦并不在意,淡笑道。 她看了看外头天光,想着反正此后无事,干脆出门去。师兄约她三更见面,她当下空闲,何苦还要半夜跑出去,干脆一会儿就去一趟。 于是吩咐道:“我一会子出府会友,晚食亦不用给我备了。” 陈安叉手道:“喏,驸马可需要备车驾?” “不用,备马就好,不需要随行。”@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陈安一时有些为难,道:“驸马,您还是带两个人罢,奴婢需要对您和公主的安全负责。” 韩嘉彦闻言,意识到是自己考虑不周了。她现在身份已与从前截然不同,自不能再如从前那般随性。只是她并不想让过多的随从知晓自己和师兄浮云子之间的关系,思索了片刻后,她道: “既然如此,我就带魏小武一起出去,此外,你给我挑个侍卫随行罢。” “喏,您有甚么要求?” “忠诚,机敏,寡言。最好没有亲眷牵挂。”韩嘉彦道。 陈安闻言,眼睛骨碌碌一转,便择定了人选,随后叉手躬身道: “奴婢这就去准备。” 约莫一刻钟之后,韩嘉彦带着魏小武在公主府后门的马厩旁见到陈安安排的侍卫。对方还给韩嘉彦牵了马。这是个精壮的军士,一身武服,一张娃娃脸,面上刺了字,看上去实在是过分年轻。 “小人岳克胡,拜见驸马都尉。”他上前揖手行礼。 “你可满弱冠了?可有表字?”韩嘉彦询问道。 “小人今年十九岁,还没有取字。家中父母亲人,大多病死饿死了,也无长辈给我取字。小人从军侥幸活下来,能知自己姓名来历,已然是幸事。”岳克胡用平静的语调,述说出极度悲惨身世。 韩嘉彦心中一时触动,询问道:“你是哪里人?” “小人是相州汤阴人。” “你与我是老乡啊,我是相州安阳人,汤阴与安阳离得不远。”韩嘉彦笑道,“你若不嫌弃,我给你取个字吧。” 岳克胡心中一喜,连忙抱拳揖手,道:“谢驸马赐字。” “你名克胡,就字燕归罢。” “燕归……燕归……谢驸马!” 主人给随扈赐字,是对随扈表示出极大的信任,岳克胡本以为自己被调来公主府已然出头无望,却不曾想被驸马看中,这位驸马虽然无法入朝堂,但却仍然是贵人,对他此后的从军之路大有裨益。他对此有着清晰的认知。 短暂见面过后,韩嘉彦跨上马去,领着魏小武与岳克胡出了公主府,一路往城南而去。又入旧城,至万氏书画铺子前停下。她对二人道: “我与这铺子的老板相熟,时常会到他这里赏字画,饮茶闲聊,你们便在外堂等候,自有人来侍候,若是闲坐无趣,你们也可出去逛逛,我晚食之后才会回府。” 她此后不可能总是避开身边的随从偷偷摸摸与师兄在夜间相见,与其故意隐瞒,不如干脆让身边的一二忠心随从知道自己会常来此处,反倒是一种更好的隐瞒。 果不其然,魏小武与岳克胡皆不疑有他,入铺子后,便在前堂坐下等待。雁秋反应十分机敏,见韩嘉彦带人来了,立刻便拿出待客的店家模样来,热情引韩嘉彦往后堂去,又客气给前堂二人奉茶。 韩嘉彦则在后堂见到师兄浮云子。 “你怎么现在就来了?我的手势你没看清?”浮云子感到意外。 “我知道你要我三更来,我这会儿闲的没事,何苦大半夜的往你这跑。”韩嘉彦坐下后,饮下一盏茶解渴。 “也行,你不怕让人知道你我的来往,你便大白日来就是。”浮云子道,“不过,有些事到底是不方便白日做,你现在来了,那这件事就得往后靠了,今天做不成。” “甚么事?”韩嘉彦问。 “夜探开封府。” 韩嘉彦差点被茶水呛着,蹙眉道:“我不是让你接触接触龚守学的老父吗?怎么着,事儿不成?” “不成,他老爹死了。”浮云子摆手道。 “死了?!”韩嘉彦吃了一惊,“怎么突然就死了?” “倒也不是突然,就是发病了,他早有消渴症,眼疾也是消渴症引发的。一日前,服丹药,不知是放错了一味甚么药,发病而亡。”浮云子解释道,“现在,龚守学也去官守丧了,短期内无法帮我们办事。” 韩嘉彦沉吟下来,片刻后道:“不成,夜探开封府,得从长计议,怎么能说做就做。” “开封府的路线图我都规划好了,守备情况我也摸清了,就是需要你帮我的忙,有个照应。”浮云子道。 “可以,你与我细说,我回去思量思量,择个更合适的日子行动。”韩嘉彦道。 浮云子不禁笑了:“听你这口气,你是听取了我的建议,打算让燕六娘重出江湖了?” “是。我既然无法再上朝堂,便专心查清楚我们自己的事罢。白日闲散无事,夜间总得找点事做。”韩嘉彦回道。 浮云子从一旁的桌案上拿来几张图纸,与韩嘉彦放低声音,反复商议行动计划。约莫到了晚食掌灯时分,总算是敲定了大致的计划。 “不过……我还是觉得龚守学的老父死得有些突然,这事儿……我去探一探罢,师兄你就不必出面了。”韩嘉彦思量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浮云子点头,又在手边的汴京地图上一指,道:“行,你小心行事。他家在外城西,金梁桥东。” 韩嘉彦记下地址,适逢阿丹阿青跑单归来。雁秋今日做了羊肉面,佐以辣菜,给屋内的韩嘉彦、浮云子送了,又给外间的魏小武与岳克胡各送了一份。此间,魏小武和岳克胡相谈甚欢,已然成了好友。 吃过晚食,浮云子和韩嘉彦饮茶闲聊。 “你这两日和长公主相处得如何?”浮云子问。 “我和她……总共说的话不超过五句。”韩嘉彦苦笑。 “意料之中,不过我看你似乎对此也感到很难受?你很想和她多聊聊?”浮云子问。 “我……”韩嘉彦一时语塞,片刻后叹口气道,“按道理说,我为了隐藏身份,自然要离她远远的,但我怕这反而会造成一些其他的误会。 “公主府内人多口杂,甚至有宫中的眼线盯着,我们太过疏离,对她、对我的名声都不好。至少,我希望我们在人前,还是能表现出相敬如宾的夫妻样子来。但是如今,连这点都做不到,我恐怕再过几日,就该传出我与她不和的传言了。 “我现在就是不知道该怎么才能靠近她,我怕我若是太过强硬,恐怕会与她关系更为僵化。但我若是始终不靠近,也不行。” 浮云子一脸你来着了的表情,随即从一旁的书架上拿出来个包袱,递到韩嘉彦手里:“拿着,好东西。” “这甚么?”韩嘉彦警惕地看着他。 “我早几年从一个书商那里淘来的宝贝,世所罕见。你可以打开看看。”浮云子笑道。 韩嘉彦满腹狐疑地揭开包袱,就看到了一本雕版画册,其上写了四个字“合丰春云”。揭开来一看,满眼都是春宫图,她猛得将其阖上,怒道: “我心知天下男子好色绝不稀奇,但你一个出家道士怎么还如此?你不是说甚么美人于你如浮云吗?都是骗人的?果然天下乌鸦一般黑。” 浮云子突然被她劈头盖脸一顿骂,顿时莫名其妙:“不是,这是好东西啊……” “甚么好东西!满脑子男盗女娼。”韩嘉彦厉声打断他。 她真是要被气死了,今天连续被她兄长和师兄塞春宫图,难道他们觉得自己靠这种事就能解决问题吗?兄长不了解情况也就罢了,连师兄也如此,她是真的无法忍受了。 “咋的?你长兄也给了你春宫图?”浮云子猜出她发怒的原因了。 韩嘉彦鼻子里哼了一声,将手中包袱丢到了一旁的桌案上。 “哈哈哈哈哈哈……”浮云子霎时笑得直打颠,前仰后合,不能自已。韩嘉彦阴沉着脸看着他,直到他终于喘过气来,她才道: “笑够了没有?没事我回去了。” “唉!你等等,我话还没说完呢。你也别这么抗拒,打开看看嘛。我的这一册《合丰春云》,定然与你兄长给你的不同。” “能有甚么不同?我和她还真能滚到床榻上做那事去吗?简直不知所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个,这个,你看看。”浮云子只得自己翻开那册春宫图,指了指图画旁的小字,道,“这可不是简单的春宫图,这是专门描写女子之间春情的画册,这侧面的小字,写的都是女子与女子之间的故事,所思所想事无巨细。 “这可是一件珍奇异宝,据传作者是一风流女道士,自己就是个爱女人的女子,她走遍许多的地方,专门搜集女子与女子之间的轶闻记录下来,配以女子之间的春宫图画。后有雕版妙手刻录成栩栩如生的连环版画,在闽地流行。 “师妹,你是不会和长公主做那事,但你俩都是女子,你也要学着与她之间的相处之道,这本书对你肯定有帮助。” 韩嘉彦终于有些惊奇,重新坐下来,随手翻了两页,眉头拧起,心中不禁生发出一些古怪的情绪来。她面上略有些发热,阖上书,重新打好包袱道: “好了,师兄心意我领了,还有甚么其他事吗?” 浮云子见她神色有些尴尬,暗自憋笑,道: “没什么要紧了,就是还有一件事,我代为转告一下。阿青说他喜欢上了雁秋,想娶她。这小子还没向雁秋剖白心迹,但是和我说了,你看如何?” “嗯?好事啊,让他大胆追求去。”韩嘉彦颇有些意外之喜,道。 浮云子却意味深长的望着她,道:“是啊,是该大胆追求去,师妹。” 韩嘉彦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又收了回去。 约莫二更天,韩嘉彦自书画铺子回公主府时,走得很慢,她骑在马上心不在焉地欣赏着久违的汴京夜景,过州桥时,突然想起了前年十一月末时,自己刚回汴京,救了长公主车驾的往事。 那时候,她们就已然初见。此后她又以燕六娘的身份与她见过两面,不可谓没有缘分。她尤记乳酪张的妹妹,也是喜欢女人的,甚至愿意扮作男子假凤虚凰。原来这世上竟然有这么多的女子会对女子起爱意,那到底是一种甚么样的感情?与男女之情一样吗? 毫无经验的她,不禁开始思索这些问题。她又想起了素儿,素儿在不知她是女子的情况下,曾对她抱有情愫,但在知道自己是女子后,她又是个甚么样的心境?那情愫是否就消散了? 她有些迷惑了,难以判别情为何物。但此时却有一个念头如种子一般悄然在她内心落下生根:我是否也会喜欢上公主呢?那又会是一种甚么样的感觉? 这个念头瞬间被她否决了,她怎么能去喜欢公主,这简直是自寻死路。自嘲一笑,她加快了马速。 待回到公主府,岳克胡牵着马去马厩,她带着魏小武往自己的独院行去。却不曾想刚走到院子门口,就见到了长公主的大宫女媛兮带着两名内侍候在此处。 媛兮上前向韩嘉彦见礼,随即道:“驸马,长公主请您今夜去主院过夜。” “啊?”韩嘉彦十分意外,以至于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媛兮却只是叉手躬身,一副恭敬模样,并不解释太多。韩嘉彦犹豫一下,道了句: “稍候,我片刻就来。” 她回到自己屋中,将师兄给她的《合丰春云》锁了起来。随即抚了抚发鬓,理了理衣袍,才跟着媛兮往主院行去。 她此时已将赵樱泓的心思猜出了大半,长公主是不可能短时间内突然转了性子的,多半是因为她也意识到了必须要与驸马保持表面良好的关系,故而才会请韩嘉彦过去。 赵樱泓恐怕已经察觉到了这府内确然有宫中和韩家安插的眼线,她必须做好一个下降公主该做好的事,否则若是让韩家人不满,告到太皇太后处,恐怕会给朱太妃和官家带来麻烦。 韩嘉彦舒了口气,不论长公主的动机为何,她总算有机会能与她聊一聊了。 第四十八章 长公主居住的主院,雅名“雪蕊苑”,来源于她的名中之“樱”字。这院子完全是按照她的喜好营造的。她不喜铺张奢靡,故而院子精巧雅致。入院有幽深翠竹引道,堂前左有鲤池,右植团簇。 前堂一入门,正当面挂有她最爱的吴道子的《南岳图》,下方供案净瓶中插着白梅枝。绕过前堂,两侧是花厅与餐厅,餐厅圆洞花格栅上装点着人物木刻,精巧漂亮,花厅百宝格中陈设着青白瓷器、顽设,简约雅致。 再往后入中庭。中庭乃是水庭,除两侧檐廊可绕后,亦有三折桥可从中间过。桥下薄薄一层水,其上布置微缩的山水景观,借鉴了黄山百峰与余杭西湖,这两处是她最向往的去处。 水中养着拇指大的小金鱼,在水中彼此簇拥着缓缓游荡。 韩嘉彦自三折桥步入了中堂,这里是长公主的起居厅,中有会客桌椅,亦布置有餐桌。 左侧为公主的书房,内里数排书架置满书籍,宽大的书案之上还铺着早先刚写完的字,笔架之上挂着的毛笔刚刚清洗过,还在滴水。 右侧则是茶室,内里除了茶案茶具之外,还有围棋、象棋的棋案,以及琴案。长公主亦会抚琴,且有收藏多架名琴,这是她诸多爱好之一。 过中堂再往后便是寝院了,两侧抄手游廊各有三间下人房,中间天井相当宽敞,承接落雨的石槽是莲花的造型,其内亦种植有莲花。石槽旁种植着的大山樱则更为瞩目。只是尚在早春,樱花尚未发苞开花。 长公主此时就在主寝之中等她。 韩嘉彦随着媛兮一步跨入寝室,便嗅到了一股熟悉的花香,这花香她很熟悉,每一回近距离接触到赵樱泓,她都能嗅到。香味悠远,静气凝神。许是长公主自己调的香,韩嘉彦在别处从未遇见过。 “回禀长公主,驸马到了。”媛兮带着韩嘉彦在珠帘之外站定,出声道。 “驸马请进,你先下去吧。”寝室内传出了赵樱泓悦耳的声音,听上去如水淡薄。 “喏。”媛兮躬身退下。 韩嘉彦撩开珠帘,在一片清脆珠碰声中走入了寝室。 这寝室布置得颇有前朝遗风,赵樱泓正端坐于寝室东窗下的筵席之上,身前是香案,案上博山炉香烟袅袅,身侧有凭几隐枕,香案上还摆放着她刚刚正在看的书。韩嘉彦瞄了一眼封面,是《左传》。 她走进来后向长公主揖手行礼,公主未起身,但也倾身还礼。韩嘉彦察觉到她没有昨晚那么抗拒,情绪平静了许多。 “驸马请坐。”她十分客气地说道。 韩嘉彦依言而坐,神色端谨。匆忙一瞥间,她见长公主穿戴齐整,除了未着发饰之外,一如在外。她美丽的容颜熟悉又有些陌生,不似初见时张皇泫然,亦不似夜话时恬然可爱,更不似昨夜僵冷难近,却将皇室公主的端庄优雅表现得淋漓尽致。@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昨夜大婚,我言语态度多有冒犯,请驸马见谅。”赵樱泓见她坐下,开口道。 韩嘉彦闻言,忽而一笑,并非是因她道歉而感到宽心,而是她发觉赵樱泓仍然不看她,只是垂着眸子,自说自话。 这显然是她早就打好腹稿的话,道歉只是为了暂时缓和二人之间的关系,以便于进一步谈接下来的事,她果然是找韩嘉彦来约法三章的。 “无妨。长公主刚刚离宫,在外不习惯,是我们照顾不周。”韩嘉彦和声回道。 赵樱泓随即道:“你我既然已成夫妻,有些心里话,我想与驸马谈一谈。” “长公主可是想说,你本不愿下降于我,亦不希望与我亲近。但希望我能与你表面上维持良好的夫妻形象,使宫中放心?”韩嘉彦含笑说道。 赵樱泓要说的话,被韩嘉彦一气儿说了出来,她一时怔然,终于舍得抬眸望向眼前人。眼前人微笑看着她,倒不像那日在上清储祥宫时那样唯唯诺诺,古板可恶,显得十分和煦温柔。加之他本就生得俊俏,如此笑着,一时间使赵樱泓那萦绕心间的厌恶之感忽而淡去了许多。 “驸马既知我意,不知你意下如何?”赵樱泓问道。 “长公主之意,亦是在下之意。你我既然身不由己步入这段婚姻,想要再回头亦是不可能了,只有经营好这段婚姻,才能使外界对我们的压力逐渐减少。”韩嘉彦道。 赵樱泓心中一舒,能听他说出这番话来,她悬着的心暂时放了下来。此时她不禁起了些歉意,自己抗拒婚姻,可他亦是被迫成婚,何苦对他如此刻薄。他们俩应当互相体谅才是。 于是道:“那么,我这里有三点提议,请驸马听听是否可行。” “长公主请说。” “一是出行同乘,二是夜晚同房,三是称谓要亲。”长公主道,随即立刻补充道,“当然这只是做做样子,同乘自不必说,夜晚同房,但还是要分榻隔屏。眼下我尚且不能确认这府内到底有哪些人是宫中眼线,但我可以保证能入我这寝室的人,必然是可信的。” 韩嘉彦沉吟片刻,道:“那么在下那独院……” “自然还是留给你独住,你也不必夜夜都来我这里。我每日晨间会命人在我这雪蕊苑门前放一盆文竹,代表此夜可同房,若没有,则不可。” 长公主说到此处,弦外之音十分明显,她有难言之隐。 若换了一般男子,恐很难体会,但女儿身的韩嘉彦却敏锐地领会了她的意思。她每个月也有几日不方便的时候,多半月事带给赵樱泓的困扰比较大,那几日她可能会很痛苦,她绝对不想让韩嘉彦看到自己如此。 韩嘉彦观察了一下她的眉心面色,她面色苍白,哪怕施了粉黛气色也不算非常好,当是阴气较重,多半有宫寒之症。这可能与她长期生活在阴寒的深宫之中有关系,也可能与遗传有关。赵宋天家都有心血方面的疾病,虽然不同的皇室成员表现不同,但多半都会血亏体虚、寿数不长。 且这寝室之内炭火颇盛,以至于让她感到有些燥热滞闷。今日外间气温并非很低,已然开春了,正是万象更新时。想来,长公主定是非常畏寒。 长公主是官家一母同胞的亲姐姐,弟弟身子弱,姐姐虽然并不显病症,但到底也不很康健。 韩嘉彦一时不由自主地担忧起她的身体来。 “……不知你有何建议?驸马?”赵樱泓说了什么,奈何韩嘉彦盯着她的面庞出神,没听进去。赵樱泓出声唤她,眉头微微蹙起。 “啊,实在抱歉,在下昨夜没有睡好,今日有些神思不属。长公主方才说甚么?”韩嘉彦垂眸歉意道。 赵樱泓见韩嘉彦眼底发青,神色倦怠,想起自己大婚之夜把他赶去睡了书房,一时更感歉意了。而且她自己今日午后补了一觉,此时精力不错。韩嘉彦昨日忙了一整天,晚上又没睡,今日亦是马不停蹄地来回奔波,一直到现在才回来,定然是累极了。 她本性良善,若白璧无瑕,且身为长姊替母照顾弟妹,也非以自我为中心的骄矜之人,当她摈弃情绪开始正视眼前的驸马韩嘉彦时,内心的善意也在逐渐苏醒。@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我是说,关于你我之间如何昵称,你有何建议?”她耐心又问了一遍。 “若是长公主不介意,在下……唤你闺名可否?”谈及这个话题,韩嘉彦突然感到有些不自在起来。她想起了燕六娘对长公主的限定称呼“三娘”,心想若自己以六郎的身份唤她“三娘”,也未免太过亲昵了。 “可以,不知我该如何称呼驸马?”赵樱泓倒是不甚在意,爽快应下,继续问道。 “长公主随意,唤在下六郎、师茂皆可。”韩嘉彦道。 赵樱泓想了想,颇为认真地说道:“六郎是你家中人对你的称谓,师茂是你的表字,我唤来似乎都不大称口,不若,我唤你‘嘉郎’如何?” 韩嘉彦心口猛地一滞,怔了片刻,才迟疑接道:“…可以。” 赵樱泓于是道:“你我先预演一下,明日入宫回门,我们就得表现得亲昵一些。” “好。”韩嘉彦应道。 随即屋内沉默了下来,赵樱泓看着韩嘉彦,韩嘉彦也看着赵樱泓,二人都等着对方呼唤已经定下的昵称。结果二人也不知是有默契,还是没有默契,同时开口唤道: “樱…泓。” “嘉郎……” 韩嘉彦不由自主气血上涌,直冲双颊,不得不尴尬地别过视线去。赵樱泓本不觉有恙,可这唤出口来顿觉羞赧无比,稍显苍白的面庞终于起了绯色,不禁垂下眼眸,抿唇遮掩赧然。 良久,韩嘉彦清了清嗓子,道:“长公主,夜深了,还是早点歇下罢。明日还要早起。” 赵樱泓应了一声,随即道:“你的床榻我为你准备好了,你随我来。” 言罢,她起身,韩嘉彦随在她身后。长公主的床榻被挪到寝室的西墙,就在床尾另一侧,用屏风隔出来一处空地,内里亦安置了一处床榻,锦被暖炉一应俱全。 “便是此处,委屈你将就一下。” “无妨,在下有一处床榻置身,已然十分满足。只是在下惶恐,怕自己会搅扰长公主入眠。” 赵樱泓也很无奈,只能道:“唯有尽快习惯才是,我也会尽快找出府内的宫中眼线,将他们剔出去,如此我们才得便利。” 随即她唤媛兮进来,吩咐道: “你带驸马去浴房梳洗。” 韩嘉彦暗道不好,洗浴这类私密之事她从来小心,确保一定是独处不会有人闯入,现在要她在长公主的浴房梳洗,这里可全是宫女往来,实在是太危险了。 但此时她一时间又找不到拒绝的理由,若说不洗怕是要给长公主留下一个邋遢的印象,在眼下急需与她缓和关系的档口十分不合适。且她自己也无法忍受不梳洗就睡下。若说要回她自己的独院洗也很奇怪,这一来一回的折腾极不自然,反倒招人怀疑。 她只得硬着头皮,随着媛兮去了浴房。 好在长公主在这方面还是很细心的,她专门为韩嘉彦辟出了一间浴房,与她自己所使用的并非一间,且她也吩咐过侍女们不要打搅驸马沐浴,将热水、澡豆、干巾、更换衣物等备好后,就全部撤出,由媛兮看着众侍女,不允许谁半途进入浴房之中。 长公主到底是留了个心眼,仍然防着韩嘉彦,她不希望服侍自己的侍女与韩嘉彦有染,这会极大的折损皇家颜面。驸马虽然可以纳妾,长公主也不在乎韩嘉彦是否和别人有染,但妾室也必须身份来历清白,且征得公主同意,兔子吃窝边草的行径是极为令人不齿的。 于是韩嘉彦在一种极不安心,浑身紧绷,风声鹤唳的状态下,匆匆梳洗完毕,待到穿戴齐整,才终于松了一口气。她发丝尚湿,故而只是用簪子在脑后随意一挽,穿着一身白棉布的舒适睡袍,往寝室走去。 这睡袍多半是早就送到公主府的,是为驸马定制的许多衣物中的一件,公主主院这里也有备着。 待她在媛兮的引导下回到寝室时,长公主寝榻的帘帐已然放下,她已就寝了。韩嘉彦放轻脚步,绕过屏风,亦躺倒在自己的床榻之上。 媛兮吹熄烛火,在黑暗中向长公主、韩嘉彦道了一声: “长公主、驸马夜安,媛兮告退。” 伴随着吱呀声响,寝室门阖上。黢黑的夜色乌麻麻地盖上眼帘,一切喧嚣似乎都沉静下来,渐入阒寂。韩嘉彦的却觉心头砰砰直跳,全然睡不着。她蜷缩在锦被之中,碳炉温暖,她只觉得这寝室好热,渐渐连被子都盖不住,不得不探出手脚来散热。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那鼻端萦绕的花香,仿佛丝绒,微不可查地在搔动她的心弦。焦躁感爬上心头,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明明身体如此疲倦,可就是难以入眠。 她侧首,隔着屏风她压根看不到另一侧被包裹在床帐之中的赵樱泓。但她仍然望向了那个方向,只觉万分奇妙。 又是屏风,作为韩六郎,她总是与她之间隔着屏风。只有在身为燕六娘时,她才会绕开屏风,直面她的容颜。 接着她暗道一声不好,若是夜夜如此,她还如何让燕六娘复出活动?且每夜都在长公主这里提心吊胆地过夜,长久下去,她真的会失心疯的,搞不好什么时候身份就暴露了。 不行,得想个办法解决这个突如其来的新问题。 她努力转动脑筋去思索,可偏生的这会子脑海是空落落的,竟是思索不动了。不知不觉间意识逐渐模糊,她终究还是睡着了。 第四十九章 赵樱泓午后补过一觉,本身并不困,加之她寝室内又多了韩嘉彦,使得她躺倒在床后一时睡不着。 她阖着眸子静听帐外的动静,心中略有些忐忑,害怕韩嘉彦会爬到她床榻上来。她知道韩嘉彦应当不是那种胆大包天之人,但就是无法克制地去这样想。 今夜她邀韩嘉彦入寝室,确然也冒了一定的风险。不过她也有备用预案,一旦韩嘉彦欲对她行不轨,她便以藏于枕头下的匕首抵颈威胁,加之媛兮就在不远处,听到动静她也会立刻赶来,想必韩嘉彦定无法得逞。 她唇角下撇,苦笑了一下。按常理讲,她与韩嘉彦已然是夫妻,对方要行夫妻之礼本就是理所应当的。只是她完全不愿,也无法想象与韩嘉彦亲近,故而才会出此下策。 也不知在黑暗里提心吊胆了多久,她忽而听到了韩嘉彦悠长的呼吸声,心下顿时一松,但又不敢完全放心,于是又仔细听了一会儿,还是无法确认对方是不是真的睡着了。 她于是缓缓起身,揭开床帐,着履下榻。 夜间的寝室着实有些黑,赵樱泓刚刚入住,对自己寝室的环境也不是非常熟稔。好在她双眼早已适应黑暗,加之外廊垂挂着的灯笼光芒透过窗纱映入,也给寝室内提供了一些光亮,使得她能够小心翼翼地缓步绕开屏风,走到韩嘉彦床榻边查看。 她看到韩嘉彦散了发,侧卧在榻上,面向屏风,呼吸悠长,应当确然是睡着了。且他盖着的锦被都被掀开了,手脚探出,显出十分怕热的模样来。 他的面庞隐在黑暗中看不分明,但睡相似乎不错,不打鼾亦不磨牙,呼吸沉稳而深。 赵樱泓不记得自己曾在哪本书上看过,说是习武之人长年累月的锻炼,使得他们的姿态会显出十分出众的模样来,所谓站如松、坐如钟、卧如弓、行如风。@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赵樱泓觉得,韩嘉彦似乎都对得上,他的仪态确实十分好,身板乍一瞧虽然瘦,但却并不弱。听闻他早些年曾在龙虎山上修行过,可能确然习练过功夫? 不论如何,既然他已入睡,赵樱泓也放心了。她转身绕开屏风,又轻手轻脚走回自己的床榻睡下,此后迷蒙许久,终究入睡。 翌日晨间,韩嘉彦是惊醒过来的,一瞬她甚至无法判断自己身处何处,直至昨夜的记忆浮现,她才意识到自己居然在长公主的寝室之内毫无防备地呼呼大睡了一觉。 也许她是真的疲累至极,也许是长公主寝室之内的香薰起了安神助眠的效果,不论原因如何,这都吓得她不轻。她坐在床上惊魂未定地查看自己的衣襟,确认昨夜没有人趁着她熟睡时解开她衣服查看。 她随即转念一想,这寝室之内就她和长公主二人。长公主并不喜欢她,何至于这般做,应当是她多心了。只是只此一次,下不为例,在长公主寝室之中她必须要保证自己的身份保密。往后夜里她必须要随时保持警惕,不能再像昨夜那般熟睡了。 昨夜入睡前热出了一身汗,今早起来后又吓出了一身冷汗,韩嘉彦觉得自己的疲乏之状并未完全消失,于是盘膝在床榻之上,短暂地吐纳了片刻。接着起身,悄然出了寝室。 她望了一眼漏刻,这才刚到卯初时分,是她起得太早了。不过下人们比她起得还早,媛兮正好从她自己的房内出来,她已然洗漱完并穿戴齐整。一出门,就见韩嘉彦正站在廊下望着天井发愣,她连忙上前来见礼,声音压得很低: “奴婢见过驸马,驸马晨安。” “媛兮,你起得可真早。”韩嘉彦和缓轻声回道。 “这是奴婢应当的,在宫中时奴婢起得更早,出了宫反倒惫懒了些,能多睡会儿。驸马您起这么早,可真是勤奋。”媛兮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韩嘉彦笑笑,也未多做解释。她往日里一般都在卯正时分起身,今日提早了半个时辰。早起后她要晨练,奈何在公主的院子里不大方便,只得作罢。 “长公主一般何时起身?”她随口询问道。 “一般要到辰时中,长公主好夜里读书,常常至深夜不眠,故而早间亦起不早。”媛兮解释道。 韩嘉彦点了点头,媛兮则躬身叉手道: “奴婢这就去为您准备梳洗更衣。” “就在外头更衣罢,莫要吵到了公主。”韩嘉彦再次压低声音叮嘱了一句。 媛兮眸光微闪地望了她一眼,随即扬起笑容,颇有些轻快地道:“喏。” 不多时,媛兮领着一班宫女来了,她们端水的端水,提壶的提壶,搬墩子的搬墩子。还有拿梳子、捧衣袍靴子的。韩嘉彦在她们的簇拥之下,用刷牙子粘了牙粉清洁牙齿,盐水漱口,随即热水洁面,敷以乳膏。 有一侍女还细心地取了刮刀,以备驸马刮胡须用,不过见韩嘉彦面庞白净,几乎看不见须茬,便作罢了。 韩嘉彦心中十分无奈。扮男子最大的障碍就在于胡须,她其实懂得伪装胡须之道,只是如今她还年轻,内心多少有些女儿心思作祟,不想天天给自己粘假胡须,觉得这样很丑。但若往后上了年岁,可不能一直这般不蓄须,否则势必引人怀疑。 她坐于墩子上,两名宫女利落地为她盘发束髻。 接着韩嘉彦就站在廊下,穿好今日入宫觐见的衣袍。这是一套属于驸马都尉的礼服,样式虽与官袍基本相似,但不论缎面、纹理还是色彩,都不属于朝臣官服序列。深青色的圆领袍之上压着云鹤暗纹,官帽亦非平脚,而是上翻的卷脚幞头式样。腰间的鞓带银片嵌玉,脚上的皂靴是上好的麂皮鞣制染色而成,纳有较厚的白底。 待到她打扮一新,在宫女搬来的铜镜照耀下打量了一下自己的面庞,顿觉有些不认识自己了。她只有此前大婚时穿过官服式样的大红喜服,但那日匆忙间她都没有仔细观察过自己的外表。如今穿上这一身驸马礼服,好似真有了几分朝臣的模样。 随即她自嘲一笑,明知入朝无望,想这些作甚么,徒增烦恼罢了。 她并不知晓,服侍她的一众宫女已然看呆了眼,她们何曾见过这般美姿仪的郎君,一言一笑温谦和煦,举手投足风度翩然。 随即众宫女内心又有些唏嘘,奈何此等美郎君却不被长公主所喜,真是苦命人。 “您是现在就用朝食,还是等长公主起身后再一起用?”媛兮询问道。 韩嘉彦想了想道:“我等她罢。” “我可否去瞧一瞧长公主的书房?”她随即询问道。 “您请便。”媛兮躬身道,长公主倒也并未吩咐过她不让韩嘉彦入书房,媛兮身为长公主的贴身大宫女,地位在下人之中虽高,却也不能阻拦驸马。 韩嘉彦自去长公主的书房中,负手穿行于书架之间,浏览她的藏书。她并不去碰触那些书,而是自己跟自己做游戏。她规定自己在看到书封之后,随意给自己择一章一节,轻声背诵出其中的段落来。 这游戏有些费脑,但也使她颇感有趣。 “《尚书·周书·多士》:在今后嗣王,诞罔显于天,矧曰其有听念于先王勤家?诞淫厥泆,罔顾于天显民祗,惟时上帝不保,降若兹大丧。惟天不畀不明厥德,凡四方小大邦丧,罔非有辞于罚。” “《春秋公羊传注疏·文公十六年》:先祖为之,已毁之,不如勿居而已矣。” …… “《诗经·国风·邶风·柏舟》: 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隐忧。微我无酒,以敖以游。 我心匪鉴,不可以茹。亦有兄弟,不可以据。薄言往诉,逢彼之怒。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威仪棣棣,不可选也。 忧心悄悄,愠于群小。觏闵既多,受侮不少。静言思之,寤辟有摽。 日居月诸,胡迭而微?心之忧矣,如匪浣衣。静言思之,不能奋飞。” 念及此诗,不禁触动她心弦。她感怀颇深,反复诵读,到最后幽幽唱出曲调来。 “唉……”唱了两个来回,她叹息了一声,颇觉口渴,也有些肚饿,想着先去寻口水喝。 此时她就站在最前排的书架前,一转身,却见长公主正立在书房门口,静静地望着她。她不知何时就已站在此处,令韩嘉彦一时哑然,面上又有些发烧。她上前揖手,道了声:“长公主晨安。” 赵樱泓凝眸望着她,半晌欲言又止,只是颔首还礼道:“驸马晨安,抱歉让你久候了,朝食已备好,一起用罢。” 随即二人一前一后往前堂的餐厅行去,韩嘉彦随在赵樱泓身后,见她今日穿了一身红锦缎牡丹绣襦裙,挽起的同心髻之上簪了金步摇,着装颇为隆重华美,心道她多半很重视这次回门。此时辰时刚到,长公主今日也确然早起了。 长公主府内的食谱颇为养生,晨间主食药粥,用红枣、当归、红米、桂圆等熬制而成,养气补血。佐以微甜的各式精致糕点,清新而不腻口。另有时蔬三道,辣菜一道,用以下粥。 但这有些不大符合韩嘉彦的胃口,她晨间爱吃蛋、肉,往往一碗猪肉或羊肉汤泡馍加一颗煮蛋,热乎乎一气儿吃下去,暖身益气。这是儿时养成的饮食习惯,不论是她娘亲还是师父、师兄,都这么吃,习武之人增长气力必不可少。 甜食她确实不怎么爱吃,可偏生的长公主是个好甜口的,韩嘉彦有些无奈,她如今颇有寄人篱下之感,立场被动,加之当下也饿得很,是以便不顾那么多,稀里糊涂吃了些,只求填饱肚子。 餐桌之上颇显沉默,赵樱泓慢条斯理地吃着,偶尔眸光瞥向韩嘉彦,见对方眉目无喜,食餐无味,心下猜想可能这饭食不合他胃口。 方才他一人在书房中吟唱《柏舟》,让赵樱泓窥见他内心世界的一隅光景。《柏舟》这首诗,讲的是一位女子为求自由婚嫁而遭受家中人欺凌遗弃,满心愁绪的故事。后世用此诗,多是不得志又满腔才华之人,以此诗来类比境遇,抒发怀才不遇之感。 韩嘉彦果然隐藏了真实的政见意图,赵樱泓心中盘算着,要不要试他一试,以确定自己的猜测。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这个韩嘉彦……我可不是欺侮你的群小,我可没将你当石头踢,当席子卷,你倒委屈起来了。思及此,赵樱泓有些气不顺,心想以后要将韩嘉彦供起来,看他可还说自己欺侮他。 朝食末尾,公主府内知、入内省副都知陈安前来问安,并且询问饭食是否合胃口,可有需改进之处。 未等韩嘉彦开口,赵樱泓就道:“不知驸马往日里一日三餐都吃些甚么,有哪些喜好?好说与陈都知知晓。” 韩嘉彦一时踌躇,陈安望了一眼长公主的神色,见她眉目间颇有一股严厉之气,一时惶恐起来,忙道:“奴婢驽钝,请驸马分明示下。奴婢若是一直不知驸马喜好,怠慢驸马,可真是有罪了。” “既如此,烦请陈都知每餐都备些肉蛋,再做些咸口菜,我不是很喜甜食。”韩嘉彦和气说道。 “喏,奴婢知晓了。驸马可饮酒?”陈安连声应道。 “不怎么饮,但偶尔有兴致也会小酌。”韩嘉彦道。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赵樱泓瞥了韩嘉彦一眼,心想:这人居然喜欢吃肉,看不出来……他性格这般温和懦弱,仿佛餐餐只吃草似的。 她觉得有点滑稽,眉梢眼角透出笑意。用韩嘉彦是吃草的还是吃肉的来判断他的性格,这是把他当野兽了。 随即她转念又想,不对,若他当真是个食肉的性子,只是隐藏起来了呢? 她不禁又望了一眼韩嘉彦,适逢韩嘉彦也看向她,目光相碰,二人都迅速转移开视线,假装刚才无事发生。 第五十章 韩嘉彦有些后悔答应长公主出行同乘的提议,虽然长公主的车驾宽敞,坐下她二人绰绰有余,但二人并肩坐着、默然无言,也着实是太尴尬了。还不若在外独自骑马来得自在。 赵樱泓似是并未睡够,她裹着裘袍,手中捂着手炉,闭目养神。许是为了照顾怕热的韩嘉彦,以往车驾内也要燃一个暖炉,但今日作罢了。 韩嘉彦见她如此畏寒,一时踌躇着,不知该不该开口询问她身体状况。望闻问切,她现在还处在“望”“闻”的阶段。 每每内心升起这种关切她的想法,韩嘉彦都会立刻阻断念头。她本就不能与长公主走得太近,若是对她关心太多,岂不是自找麻烦? 她还想着有朝一日能够摆脱这场婚姻,逍遥而去,现如今自是要避免与她之间的过多来往才是。 可她内心深处总有一个微弱的声音时不时冒出来:她与赵樱泓又非仇人,赵樱泓是这场婚姻之中最大的牺牲者,自己若当真抛下她而去,岂不是混账一个?太过自私无耻了。 现如今关心她一下,帮她医治疾病,也算是为将来可能的背叛而提前赎罪了。 唉……韩嘉彦无声地叹息。这种内心之中的自我拉扯,搅得她难以安宁。她决定还是想想该如何改变每夜都要与长公主同寝的状况吧,这才是她目前最大的威胁所在。 也许可以找个夜不归宿的理由,但这对于韩嘉彦来说十分困难。一般男子可以去烟花柳巷,可她能吗?她甚至连个约去一起吃花酒的对象都没有。何况现在的状况也不允许她夜不归宿,眠花宿柳。否则触怒天家,不仅她遭殃,韩家也要跟着她一起遭殃。 那就……制造噪音,吵长公主睡不着,让长公主主动把她踢出去。这……会不会太缺德了点。韩嘉彦瞥了一眼身侧闭目养神的赵樱泓,暗自吐了吐舌头。 那看来只有一个办法了,就是熬夜,先让长公主睡,她自己以读书的名义在书房熬着,等长公主睡着了,她假意入寝室,再偷偷溜出去。虽然十分冒险,但也就只有这个办法可以兼顾多方了。 实在不行,她还有最后的手段,就是迷香。她只需要往长公主寝室内的香炉加一点迷香,很快长公主就会人事不知,一觉到天亮。 不过这存在一个很大的问题,用了迷香,长公主睡得不省人事,燕六娘还如何与她夜话?而且她也不好夜夜都给长公主下迷香,时间长了,次数多了,定要被人发现。 等等……一个想法逐渐在韩嘉彦脑海之中成型,她觉得颇为可行,一下子就精神起来,决意今夜就寻机试一试。 当啷,当啷,耳畔金步摇的清脆声音每隔一会儿便会响起,赵樱泓是真的困了,昏昏欲睡,坐在车内不由自主地点头。 韩嘉彦见她东倒西歪还要坚持坐正的模样,一时有些不忍。终于还是清了清嗓子,开口说话了: “长公主可需要躺下休息会儿?” “嗯?”忽闻韩嘉彦的声音,赵樱泓登时一个激灵,清醒过来,随即道,“不用,一会儿就到了。” 确然,此时长公主的仪仗卤簿已过五王公桥,转东,往宫城北门——拱辰门而去。今日他们要走拱辰门入宫,这也是进入后宫的最短路线。 “你记住,入宫后别再喊我长公主,要叫得亲昵些。”入拱辰门之后,赵樱泓再次提醒道。 韩嘉彦点了点头,一时间又有些紧张,她实在有些不大适应唤长公主的闺名,每一开口,心头总会浮现出一种奇怪又陌生的情绪,仿佛有甚么绒毛搔动她的心扉一般,让她感到不适。 出降公主入宫回门,亦有一整套礼仪流程。车驾在临华门外停下,公主、驸马皆需下车下马,步行入宫。绝大部分的随行人员都只能在临华门外候着,只有公主府内知以及公主、驸马的贴身侍从才得随入。 接着由宫中的入内省副都知领着,往宝慈宫而去,太皇太后高氏、向太后、朱太妃等长辈,以及官家、徐国长公主、普宁郡王等公主晚辈亲属,都汇聚在宝慈宫,一同相见。随即会在宫中举行家宴,至傍晚时分归还长公主府,并不留宿。 韩嘉彦上一回入宫还是殿试唱名后的琼林宴,那一回被禁军严密看管着,走固定的路线,并不能看清宫中全貌。如今她在宫人们的带领下,穿过了后苑,行于宫道之间,欣赏着两侧高台之上雄伟漂亮的殿宇楼台,一时心生感慨。 长公主便是在这样的深宫之中成长起来的,这一日两日感到新奇震撼,可若岁岁如此,眼前的景象从不变化,也确然是太过沉闷了。 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 韩嘉彦突然想起了这首唐末诗人张祜的《宫词》,写的是一位宫女的一生。赵樱泓不是这位离家三千里,入宫二十年,一生蹉跎于深宫之中的宫女,她有长公主的高贵身份,且已然离宫,她应有美满幸福的一生。 韩嘉彦意识到,如果自己离她而去,她可能还会再被接回深宫之中,一如曾经的福康公主。到那时……已然见过墙外风光的她,又该是何等的绝望啊。 思及此,韩嘉彦忽觉脊背发凉,她把一切都想得太理所当然了。这绝不是一段可以说断绝就断绝,说离去就离去的婚姻。而她韩嘉彦也不再是自在的一个人了,她的肩头,还背负着另一个人的命运。 她必须要对赵樱泓的人生负责。 以往她并非对此没有认识,但只是浮于表面,尚且抱着一种侥幸心思,以为靠着自己总能化险为夷的聪明才智,也能应付这次的婚姻所带来的麻烦。 直至此刻她才真正将婚姻的概念铭刻于心,便仿佛被一座巨山压顶,再也不能轻松面对。 “嘉郎……嘉郎?” “嗯?”忽闻赵樱泓呼唤她的声音,她猛然一惊,回过神来。就见赵樱泓正奇怪地看着她,前方带路的入内省副都知黄敞则笑眯眯地叉手躬身,静然等候。 他们此时正行于福宁殿通往宝慈宫的夹道之中,韩嘉彦步伐突然放缓,以至于前方的黄敞与赵樱泓不得不停下来等候她。 “你怎么了?”赵樱泓问道,她发现韩嘉彦忽而脸色发白,额角渗出了些许汗意。 “没事,我有些紧张。”韩嘉彦随意找了个借口。 “又不是没见过太皇太后和太后、太妃,何至于此。”赵樱泓上前,取出袖中的帕子,扬高手臂,擦了擦韩嘉彦的额头。 这动作颇为亲昵,长公主身子微微前倾,脚跟踮起,美丽的容颜近在咫尺,一双眼眸澄澈如湖,明媚醉人,香风扑鼻而来,沁人心脾。 韩嘉彦心口猛然滞缩,随即剧烈地跳动起来,慌乱中下意识想躲,但见赵樱泓向她眨眼,示意她配合一下,于是便僵在原地没有动弹,配合着完成了这次擦汗。待到长公主若无其事地收起巾帕,韩嘉彦已然是满面红霞。 前方的黄敞笑容更盛,只觉得这画面实在是甜丝丝的,养眼极了。 此后再行一段路,他们进入宝慈宫的范围内,等候于宝慈殿前,不多时便传入内。 韩嘉彦见到了端坐于上首的太皇太后高氏、向太后、朱太妃以及官家,下首座中,年幼的徐国长公主赵桃滢和普宁郡王赵似都由嬷嬷带着静坐,见到赵樱泓走入殿内,两个小家伙顿时眼前一亮,蠢蠢欲动。 不过因着这场合相对正式,他们只能忍耐着,暂时不上前与长姊亲近。 除了这两个小家伙,在座之中还有许多陌生面孔,都是些年幼的小公主,是先帝遗留下来的孩子。 韩嘉彦按照早就习练熟稔的礼仪规制,向几位长辈,以及官家行跪拜礼,并敬茶。又一一与晚辈见礼,按照习俗,她和赵樱泓给小辈们都备了礼,此时已由宫人送去了这些小辈们各自的居所。 行礼结束,太皇太后笑着给她们看座,开始问些家常话来,诸如婚后相处是否如意,公主府是否有短缺,可还住得惯等等。赵樱泓、韩嘉彦打起精神,互相配合,一一细致回答。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此间,官家作为晚辈并未插言,但他一直在观察韩嘉彦和长姊。这两人看上去神色都有些疲倦,想必这两日可能都不曾好好歇息过。不过听姐姐唤韩嘉彦“嘉郎”,十分亲昵,似乎关系处得不错,官家也就放心了。 待到闲话结束,太皇太后摆驾后苑,今日的家宴便设在后苑之内举行。直至此时,气氛才终于松快下来。赵桃滢瞬间就黏在了她长姊身侧,连捣蛋鬼赵似今日也成了黏姐姐的乖弟弟,和赵桃滢争在长姊左右,叽叽喳喳。 官家走在她们之前,专程唤韩嘉彦同行。 “姐夫,这几日与姐姐过得如何?”官家笑呵呵问道。 “官家折煞臣了。”韩嘉彦苦笑。 “你就是朕的姐夫啊,朕怎的折煞你了。朕看你与长姊似是面容憔悴,这几日都没睡好?” “确然……有些睡眠不足。” 官家想了想,突然笑道:“你与姐姐新婚,柔情蜜意,真是令人钦羡啊。” 柔情蜜意?韩嘉彦脑海之中绕了一圈,明白过来官家会错了意,但她又不好解释什么,只得尴尬一笑。 官家大约也不是很适应与韩嘉彦谈此类话题,故而很快转移了话头:@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你如今已然是我皇亲外戚,虽然不得入朝堂参政,但朝堂之中也并非完全没有你的容身之处。朕思索数日,择了些差遣供你挑选,一是资善堂直讲,一是宗正寺丞,此外禁中诸司之中若有出缺,你亦可随意挑选任职,不知你意下如何?” 资善堂乃是未出阁的皇子读书的处所,资善堂直讲,就是给皇子上课的老师。宗正寺是管理皇族、宗族、外戚的谱牒,管护皇族陵庙的衙署。 而禁中诸司则指的是为了支持、维护一整个宫廷的运转而设立的诸多衙门,主要分为东西两班,东班主要包含皇城司、翰林院、尚食局、御厨、军器库、仪鸾、弓箭库等;西班主要包含宫苑、左右骐骥、内藏库、左藏库、东西作坊、庄宅、六宅、文思院、内院、洛苑等。@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禁中诸司的官阶实则是武官、内侍迁转用的官阶,诸司官僚多为武官、内侍,当然也有类似韩嘉彦这样的皇亲国戚,虽然并非身居可以左右朝政的要职,但是担任诸司使副,却可借助靠近皇权的便利,获得一些上不得台面的权势。 韩嘉彦一时有些犹豫,按此前她与师兄的谋划,她现在应当借着身为驸马的便利,尽快获取收入内藏库的那幅《韩熙载夜宴图》仿作,因此选择内藏库的差遣是最佳捷径。 可她不能一上来就说自己要去内藏库,这简直明晃晃将自己的目的暴露出来,会惹人怀疑。她必然要先做做样子考虑一番,思索出一个让人能够接受的理由来。 不曾想,官家笑道:“朕以为,资善堂直讲最适合你,你学问广博,才华横溢,能做个直讲,培养培养小皇子也是好的。最关键的是,资善堂就毗邻讲筵所,离朕比较近啊。” 韩嘉彦心里咯噔一下,心道官家既然都这么说了,她可真就不好再开口说自己要去内藏库了。于是只得强作笑颜,揖手道: “多谢官家体恤,臣受宠若惊。” “哈哈哈,朕为了给你找一个合适的差遣,可是苦思冥想了好久。往后,你每日去资善堂当差,上午授课,午后便空闲下来了,朕正好下午去讲筵所筵经,寻你饮茶下棋,聊上一聊,岂不快哉。”官家显得十分开心。 韩嘉彦心中发苦,只得安慰自己,还有机会,此后另寻他法。 第五十一章 宫中家宴摆设在后苑的华景亭之中,亭边拉起一圈帷幕,幕后有乐工奏响丝竹雅乐。 食案与圈椅早已摆设妥当,韩嘉彦与赵樱泓同案,坐于下首第一席。入席后,便陆陆续续有内侍抬着各式物品上前,向太皇太后、太后、太妃、官家以及长公主“夫妇”展示。这些都是朝臣为庆贺长公主大婚而进上的礼物。 韩嘉彦与赵樱泓一面慢条斯理地享用着供膳佳肴,一面听黄敞介绍各类礼品。黄都知笑眯眯的,好似一尊弥勒佛,口才又极好,绘声绘色地介绍这些礼品,妙语如珠,逗得太皇太后、向太后开怀直笑。 “这是苏子瞻苏大学士送来的贺礼,《潇湘竹石图》,恭祝长公主、驸马白头相并,潇湘情深。”两名内侍展开一幅画卷,黄敞介绍道。 一听是苏轼送来的画作,在场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仔细欣赏。太皇太后笑道: “苏子瞻这墨宝真是高绝,如今可难得了。樱泓、师茂,你们可得好好珍惜。这画作在外,可是千金难求啊。” 赵樱泓今日情绪本不很高昂,但这会儿突然得了苏子瞻赠画,面色转晴,笑道: “太皇太后说的是,樱泓铭记于心,谢大苏学士相赠。” “臣谨记太皇太后教诲,谢大苏学士丹青美礼。”韩嘉彦也跟着附和了一句。 宴会过半,赵樱泓与韩嘉彦起身向席间长辈敬酒。宫中人多,尤其多的是先帝留下的妃嫔、子女,一时之间韩嘉彦也不能完全记下来。她只能尽力默记宫中这些生疏的面孔,以备往后不时之需。 敬完一圈后回到席间,又有小辈起身,按照亲疏远近、辈分、齿序一一上前向她们敬酒。最先敬酒的是与赵樱泓最亲近的弟弟妹妹。 普宁郡王赵似是个顽皮的小家伙,上前敷衍一般地行礼完毕,就忙不迭地下去,要寻几个相熟的小皇子玩儿。小孩子,尤其是男孩子的心思变幻得极快,早先他还粘着长姊,这会儿注意力已然转去了别处。 接着赵桃滢在嬷嬷的带领下上前敬酒,当然,小桃滢杯子里盛着的并非是酒,而是甜醴。 “祝长姊,姐夫百年好合,鸾凤和鸣。”小桃滢稚气地说着早就背诵下来的祝福语,向长姊行礼,面对韩嘉彦时,却撅着小嘴,似不是很高兴,也不愿行礼了。 赵樱泓瞪了她一眼,示意她不要使性子。小家伙终于还是乖乖地向韩嘉彦福身行礼,接着一气儿将杯中甜醴饮下。 她可能是第一回 喝甜醴,有滋有味地舔了舔唇角,面上多了几分喜爱的神色。 韩嘉彦觉得她颇为可爱,笑吟吟地询问她: “桃滢可喜爱杏花乳酪?我的这份还未动过,给你吃。” 方才上这道甜品时,她见并未给几个小皇子、公主上这道甜品,故而有此一问。这道甜品里加了甜酒米,对孩子来说有些醉人,但观桃滢方才对甜醴的喜爱,韩嘉彦心想她应当也会喜爱这道甜品。 没想到小桃滢却撇了下嘴,道:“不用,姐夫自己吃。” 说罢就转身离去。 “桃滢!”赵樱泓不悦地蹙眉,出声唤她。小家伙却只是回头委屈地看了一眼长姊,又仰头看了一眼身旁的嬷嬷,嬷嬷于是去拿了韩嘉彦的那份杏花乳酪,带着小桃滢回了座位。 韩嘉彦颇为尴尬地挠了挠脸颊,就听身旁的赵樱泓歉意道: “实在抱歉,我这幺妹自幼就粘我,如今我出降,她心中有些逆反,你别介意。”@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无妨,无妨,人之常情。”韩嘉彦温声道。 “唉……”赵樱泓叹息了一声。 韩嘉彦瞥了一眼她的侧颜,想起自己前年在州桥边救她们姊妹俩车驾的场景,一时心中五味杂陈。 随即,又有几位小皇子上前敬酒,由于九皇子赵佖早年患有急惊风,致盲,故而未曾前来参加宴会。桃滢之后,便是十一皇子赵佶。 这位十一皇子今年九岁,母亲是先帝的美人陈氏。先帝大行,陈氏为其守陵,粥药不进,形容憔悴,不久后便抑郁而亡,故而这位十一皇子如今是父母皆丧,被向太后接在身边抚养。 他面容俊秀,小小年纪眉目间却有一股风流气质。他自小就爱好笔墨丹青、骑马射箭、蹴鞠,对奇花异石、飞禽走兽有着浓厚的兴趣。因着他出生时,先帝曾到秘书省观看收藏的南唐后主李煜的画像,赞叹其人物俨雅,宫中一直传言他是李后主转世。 赵佶见到韩嘉彦与赵樱泓,行礼时大方自在,颇有些雍容气度: “小弟赵佶,祝三姊、三姊夫白首偕老,永结同心。” 赵樱泓和韩嘉彦向他回礼,赵佶便笑呵呵举杯一揖,饮下后回自己席间,与赵似玩在一处。 “向太后颇为喜爱十一皇子。”赵樱泓忽而低声对韩嘉彦耳语了一句,“你以后若是遇上他,当小心处事。” 韩嘉彦扬眉,诧异于长公主会对自己有此提醒,就听她继续补充了一句: “我猜想官家定给你安排了资善堂直讲的差遣,我猜得可对?” “长公主真是冰雪聪慧。”韩嘉彦赞叹道。 赵樱泓唇角微微一弯,眉目舒展飞扬,显出少见的得意模样来,韩嘉彦见状也禁不住跟着笑起来,能见到她在自己眼前露出几分少女的模样,可真是不容易。 宴会持续到午后,太皇太后今日身子有些疲乏,便让韩嘉彦、赵樱泓自去朱太妃处亲近详谈,自己则与向太后返回宝慈宫。 官家虽然很想留下,但他午后还有筵经,因而也随即离去,宴会就此散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长辈尊者离去后,因着普宁郡王与十一皇子在后苑中的一处空地之上蹴鞠游戏起来,不肯离去,朱太妃也就不急着回宫,与新婚“夫妻”二人留在了后苑之内,立在草坪旁的石径上,一面欣赏孩子们游戏,一面闲聊。 朱太妃先是与女儿低声交谈了一阵,多半是问些女儿家的私密之事,韩嘉彦很识趣地没有近前,只是观望着蹴鞠的孩子们。 小桃滢也被吸引过去了,想和哥哥们一起玩儿,奈何她还矮小,身子也比较弱,跑不快,只能一直努力地追着哥哥们,却无论如何也碰不到蹴球。不一会儿,碰不到球的她便委屈起来,撇着嘴角泫然欲泣。 韩嘉彦连忙上前,蹲在她身边,笑道:“桃滢想不想玩儿翻花绳?” “嗯?甚么是翻花绳?”小桃滢显然没有听说过这个民间的游戏。 “随我来。”韩嘉彦领她走到一旁,避免蹴球踢飞会打到她。 随即蹲下身,从自己腕上解下一条红手绳。这是她去岁本命年戴在身上的辟邪之物,因着成了习惯,暂时没有摘下来。 她将绳子两端系在一起,以双手食指拇指撑起绳子,随即也不知她手指如何动作,小桃滢眼一花,就见那红绳被她用十根灵巧的手指编出了神奇漂亮的花样来。 “哇!这是怎么做的?”小桃滢双目炯炯地盯着韩嘉彦,极其好奇。方才的委屈难过霎时消失不见了,对韩嘉彦的排斥也全然不见了踪影。 “想学吗?”韩嘉彦笑问。 “嗯嗯嗯!”小桃滢连连点头。 “来,我教你。”韩嘉彦把绳子递给她,让她用手指撑起来,教她如何用不同的手指勾动绳子,做出不同的花样来。每一种花样,她都给起了十分好听的名字,诸如“千千细雨丝”“老鼋初探头”“飞鸟振翅”“飞桥如虹”“雨下伞花开”等等。 小桃滢抿着嘴巴,极其认真地学,起初还有些笨拙,但随着韩嘉彦的耐心教导,她自己做出了好几个花样来,顿时兴奋得又蹦又跳。 不远处正听母亲朱太妃说话的的赵樱泓,注意力已然全在她们身上了。她望着韩嘉彦蹲下身子,耐心教导小桃滢翻花绳的模样,觉得极其的不可思议。 这样一个男子……怎会存在于这世间?如此的耐心细腻,懂得女孩子的心绪。 “樱泓?”朱太妃注意到女儿已全然走神,没在听她说话,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就见她正盯着韩嘉彦出神。她不禁莞尔一笑,暗道是自己多虑了。 她本还以为樱泓排斥这婚姻,与韩嘉彦其实处得不好,今日入宫都是逢场作戏呢。如今瞧她这模样,分明就是陷入情网了。亏得自己方才还绕着弯子,颇费口舌的劝说她好好与驸马相处,这可真是瞎操心。 “母亲……您说甚么?”赵樱泓回过神来,侧过身看向母亲。 “没甚么……今日看到你和驸马相处和睦,为母也就放心了。”朱太妃慈爱地看着女儿笑道。 赵樱泓一时无言,若是让娘亲知道自己和韩嘉彦的真实状况,她该有多担心啊。 起风了,寒意凉飕飕地透入赵樱泓的骨子里,哪怕是裘氅也遮挡不了。她抬头一瞧天色阴沉了下来,拢了拢衣襟,道: “母亲,我们回去罢,外头风大。” “好。樱泓啊,我看你脸色不大好,需不需要让太医看看?”朱太妃有些担心地望着她。 “没事的母亲,不用。”赵樱泓摇首。 她刚刚挽起朱太妃的臂弯,转身准备往回走,忽闻一声来自孩童的惊呼:“长姊小心!” 话音未落,忽而耳畔传来“啪”的一生脆响,激荡起一股尘风,拂动她发髻之上的金步摇哗啦作响。她惊愕侧首,便见一只修长的手掌张开,挡在她侧脸旁,牢牢地抓住了一只蹴球。 “尔等小心,莫要胡乱蹴球,伤了人可如何是好?!”韩嘉彦有些薄怒地出声训斥道,收回握球的左手,将球换到右手,抛回给两个小皇子。 赵似接过球,与赵佶面面相觑,惊呆了地望着韩嘉彦。他们都没看清韩嘉彦是怎么动作的,她分明刚才还蹲在一侧,陪着小桃滢玩儿,怎么蹴球瞬间就被她抬手挡下来了?! 朱太妃也生气了,叱道:“十三郎!不许再贪玩,即刻随我们回宫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赵似见母亲发怒了,一时不敢再造次,只得向十一皇子赵佶吐了下舌头,抱着蹴球追了上去。 赵佶站在原地目光灼灼地盯着韩嘉彦,心中充满了对这位新晋驸马的好奇。 此时还有一个人的目光黏在韩嘉彦身上,便是赵樱泓。她望着韩嘉彦,心中泛起一阵阵波澜。 而此时的韩嘉彦却仿佛方才那一幕全然没有发生,也并未察觉到赵樱泓的关注,她落到最后,柔声呼唤翻花绳入迷的小桃滢,带着她追上赵樱泓与朱太妃,模样是如此的温和可亲。 这个人…到底怎么回事…赵樱泓蹙起眉来。 回门至傍晚,赵樱泓、韩嘉彦留在朱太妃殿内,与母亲和孩子们一起用罢晚食,最终才依依不舍地作别。 回程,二人依旧同乘,依旧如晨间入宫时一般沉默。只不过这回换韩嘉彦闭目养神了,赵樱泓几次三番侧首看她,都欲言又止。 “谢谢你能带桃滢玩耍,我出降后,这孩子很孤独,性子也变得有些乖僻了……”赵樱泓终于斟酌着开口了。 “长公主不必客气。”韩嘉彦轻声回道。 “你……”赵樱泓刚想开口问她是不是习练过功夫,却被韩嘉彦抢先打断道: “在下如今真是疲乏至极了,长公主还是让我今夜回独院就寝罢,在下怕自己会打鼾,搅扰到长公主休息。” 赵樱泓唇瓣微张,半晌才回道:“好,你好好休息。” 第五十二章 韩嘉彦归府后,先去了一趟公主府对面街坊,寻到了一家专做外租车马的行脚客店。给了老板一贯钱,赁了一匹马,并吩咐夜半过来取马。老板拿了钱爽快应下,并答应她一定候她来。 于是韩嘉彦归府,早早梳洗睡下了。等到夜半二更梆子响,整个公主府都安静下来后,她悄然出了自己的寝室,沿着早就规划好的路线,潜行出府。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去取了马匹,上马赶路。如今她身住新城,不比在狭窄旧城内活动方便,有了马匹便大大减轻了她每晚奔跑的压力。 她于是纵马南入旧城,赶到了万氏书画铺子,在后门栓了马,便进入仓库更衣。师兄浮云子彼时正在院子里练剑,见她来了,惊诧道: “你这么急?今天不是回门吗?我以为你今天不会行动的。” “我得尽快改变当下的境况,否则这日子一天也过不下去了。”韩嘉彦匆匆走进了仓库。 浮云子顿时笑了起来,跟着她一起进门,望着她打开箱子,取出夜行服更换,笑问: “怎么,和长公主同寝就这么折磨人?不至于吧。” “至于,很至于!我不仅要跟她同寝,还要在她那里沐浴,我提心吊胆的,生怕自己哪天就暴露了身份。你看我的黑眼圈,再这么下去,一直睡不安稳,我人要废了。”韩嘉彦倒豆子般飞快说着,将近来积攒的一腔闷气都释放了出来。 “所以你这是打算以燕六娘的身份,夜入长公主寝室,迫使长公主主动拒绝与驸马同寝?”浮云子笑着点出了她的想法。 “是,我作为燕六娘虽然前半夜也没法睡,但好歹后半夜还能回自己独院里安稳睡下,顶多就是晨间晚点起而已。”韩嘉彦已经穿好了夜行服,开始系蹀躞带。 “我说,你要不要把你这套装备直接带回公主府藏起来,这样你也不用每夜都往我这里跑。你现在住得远,这一来一往实在太麻烦了,耽误多少时辰啊。”浮云子捏着胡须道。 “我藏哪儿去?万一被发现了我就完了。”韩嘉彦回首瞪他一眼,师兄怎么会出这种馊主意。 “那……我就在公主府附近赁一个小院,住在那里面,装备和马匹我都给你备好,这样你也不用跑了。”浮云子道。 韩嘉彦穿衣的动作一滞,扭头看向浮云子,神情颇有些感动:“师兄,你这么破费啊……” “……我近来做了几笔大单子,不差钱。”浮云子颇有些暴发户的派头。 “不用你花钱,我现在有的是钱。”韩嘉彦对他调皮一笑。驸马的食禄之丰厚,说出来都吓人一跳。 “哼,不愧是富贵闲人。”浮云子被气到了。 等韩嘉彦穿好全套行头,她转而询问浮云子:“师兄,我报个药方给你,你看用来医治心痛心弱引发的胸痹之症可对。”接着便说了一串药方。 浮云子想了想,在她的药方之上增减了各一味药,随即道:“怎么着,你要给长公主医病?” “是。”韩嘉彦道,“她看上去身体有些恶化的征兆,要即刻介入治疗。” “胸痹啊……这病有些麻烦,很难根治,只能一直调理压制。不能情绪过度起伏,也不能心绪一直压抑,更不能过度劳累,最好人能过得舒心快活,才能长寿延年。”浮云子道。 韩嘉彦默然了片刻,叹了口气。 浮云子望着她忧心忡忡的神色,斟酌着道:“我改日再问问曹道长,看看她是不是有更好的方子。” “嗯,谢师兄,等我安稳下来,就去查龚守学家的事。”她抓起龙尧剑,匆匆一揖,便戴上面具,从后门跨马离去。 浮云子掩上后门,不禁幽幽叹道: “真是个傻姑娘,何时才能开窍。” …… 夜深,赵樱泓躺在床榻之上,回忆着早先在宫中的一幕幕,一时竟有些睡不着。 她越发觉得韩嘉彦身上隐藏了一些秘密,她想要探究清楚。可又觉出他身上有股强烈的疏离之感,总是在刻意地与自己保持距离。 这让赵樱泓感到不忿,她道是自己排斥这段婚姻,如今看来韩嘉彦似是比她还要排斥,竟是对她避之唯恐不及。也许是自己早先大婚时做得有些过分了,伤到了他。 可……赵樱泓心中难平,许是自尊心作祟,她虽然对韩嘉彦起了好奇心,可自己却不愿承认,压抑着这样的心思。 辗转反侧之中,她感到心口有些滞闷,这是老毛病了。她坐起身来,深呼吸几下调整了过来,以指为梳理了理凌乱的发丝,颇感近来有些挥之不去的疲倦。 她随即听到帐外传来了一些轻微的声响,似是衣袂摩挲的沙沙声,她眉头蹙起,出声问道: “媛兮?是你吗?” 半晌,无人应答。 赵樱泓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刚准备继续入睡,忽闻一个冷峻的女子声音在寂静的黑夜中幽幽响起,吓得赵樱泓浑身悚然,差一点惊叫出声: “长公主夜安,在下无意搅扰您休息,实在抱歉。” “你……你……”赵樱泓缩在帐中,仔细辨析这女子声线,随即记忆被唤醒,她惊奇道,“你是燕六娘?” “正是不才燕六,拜见长公主。”帐外的女声平静冷淡。 赵樱泓小心撩开帐帘,向外探看,便看到夜幕之中一个漆黑的剪影正立在她床榻旁,高挑健美的身姿,以及那挎在腰间标志性的剑,还有面上戴着的面具,她真的是消失已久的燕六娘。 只是夜色太浓,她只能看清轮廓,不论是剑、面具还是人,细节都无法看清。 这……这真的太吓人了!赵樱泓捂着心口喘息不止,惊惧道: “你半夜……闯我寝室,意欲何为?” “在下全无恶意,只是远游归来,听闻长公主已然大婚,便前来拜谒。在下本只想给您送一封手书,却不曾想惊醒了您,万分抱歉。” 送手书……不对啊,赵樱泓察觉到她这话中的破绽,于是追问道: “你怎知我是一人入睡,莫非你查过我这府内的情况了?” “是的,在下实际前几日就想来拜谒,故而率先对您府内的情况探知了一番。前两日您与驸马一同就寝,在下不便夜访。今日寻到了机会,故而前来送信。”燕六娘十分坦然地回道。 赵樱泓一方面觉得她本事可真大,一方面也觉得有些不安。自己的府内守备被她轻易堪破,随意夜入,若她真有歹心,自己可能已然命丧黄泉了。 赵樱泓平息了一下心绪,道:“你也莫走了,我今夜总归是睡不着了,久别重见,你且留下与我一叙。” “是。” “你等一下,我掌个灯。” “长公主安坐,在下来掌灯。”燕六心知掌灯必会增加她被外界察觉的风险,但她反倒主动要求这么做,因为接下来她要做的事,非掌灯不能做。 她就手取过一旁的烛台,从腰间革包之中取出火折子,吹燃后点亮烛台。 一豆烛火映照寝室,昏黄晦蒙。燕六那张傩面间于光影交际之处,今夜看上去格外的吓人。她安然跪坐于赵樱泓床榻下方的承足踏床之上,碧色宝剑收在腰后,贴身的黑武服勾勒出她美好的身姿,静如铜塑。 长公主望着眼前这一幕,半晌未曾言语。 她不禁回忆起去岁二月时,燕六当时留给她一封手书,便消失不见。她道这些江湖之人来无影去无踪,也许便是永别,当时她的心中是失落又无奈的。 却不曾想她还会回来拜见自己。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褪去了惊惧,此时她的心中浮起了一丝失而复得的喜悦与惆怅。时隔一年,她已嫁做人妇,与燕六娘再见已是换了身份,倒是出宫了,相见便捷了许多。 “去年一别,你去了何处?可愿与我说明?”赵樱泓询问道,她这话之中多少带了些怨怼,燕六想来便来,想走便走,今日又将她吓得不轻,她多少也起了些情绪。 “在下往漠北、西羌边境走了一趟,因着一些私事。”她移花接木,将师兄的经历嫁接到了自己的身上。 “具体为了什么事?”今夜的赵樱泓颇有种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气势。 “在下……不便细说,但在下此次归来,当是不会轻易离去了。因着许多事,需要在汴京斡旋。”燕六回道。 赵樱泓沉默地盯着她片刻,叹了口气,接着道:“我知晓了,但我已不方便见你了,至少近期不大方便。” 燕六见她有些情绪,怕自己要做的事做不成了,故而直切主题说道: “长公主,有些话请恕在下直言。我自初见您,观您面色,就觉您心气淤堵,血脉不畅。闻听您呼吸声,也短促而浅。在下斗胆猜测您可能患有心肺疾患,但不能确定是哪一种。去岁离去后,我在外也一直挂怀此事,如今归来,也是希望能为您着手做一些医治。在下不知御医是否有为您做诊疗,但还是斗胆请脉,若长公主信任,在下有办法医治您的疾病。” 赵樱泓颇为意外,她自己的身体她是知道的,御医自然也有为她做过治疗。她有胸痹心痛、气血两亏之症,但不很严重,故而只是以食疗为主,定期服用一些太医院开的药物,往日里除了情绪起伏较大或者过于疲劳伤神时会发病,偶尔只是胸闷气短,并无大碍。 而她弟弟就严重得多,太医怀疑他可能是心缺之症,但心类疾病素来难以判断,何况她弟弟贵为天子,关系到社稷安危,只能一直采取保守治疗。 她将这个情况与燕六说了,燕六仍然坚持要请脉: “在下认为太医的判断过于保守。”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好罢。”赵樱泓无奈地伸出手腕,既然燕六娘如此坚持,不妨让她瞧一瞧。她能如此挂怀自己的身体,倒是让赵樱泓颇为感动。 燕六将手搭上长公主尺寸关,左右皆号,蹙眉仔细研判。半晌,她缓缓开口道: “您可能也患有心缺之症,这是先天家族遗传,只不过后来自愈了大半,只是还会有遗留问题。近来您忧思积聚,郁气堵心,诱发并加重了原来的病症。此病必须尽早治疗,需即刻用药用针。” 赵樱泓惊奇,燕六娘还真是深懂医术,快准狠地切中她的病因。她不由得也担心起自己的身体来,而且,她更担忧起弟弟了。 于是问道:“该用何药?如何施针?” “若您不放心,在下可开药单,画一幅针灸图,您让太医按照上面的意思来就行。” 赵樱泓摇了摇头:“这自然是不可能的。太医每一次为皇室成员的出诊都要做记录,每一位皇室成员的用药、诊断记录都有完整的档案。我是不可能让太医按照外人的想法用药用针的,太医必然追究来源,甚至要报给宫中知晓,我该如何说明呢?” “这……” “没事,你既然都懂,何必要假他人之手。你来吧,我信你。”赵樱泓笑道。 “长公主……您真的信我?”燕六娘轻声问道。 “你若要害我,何必如此麻烦,我知你是好心。”赵樱泓处之泰然。 “今夜……在下尚未准备针灸用具,还待改日再来。不过在下可以先开个药单,您让府内下人按着抓来煎服。”燕六娘道。 “寝室里有纸笔。”赵樱泓点了点头,然后着履起身,走向寝室东南角的书案。那里摆放着案上台架,存放着几本她近日在读的书,架子旁搁了笔架、砚台和一些备用的纸张,以便她读书时随时取用。 燕六端着烛台,随着她走至书案旁,赵樱泓取水,亲手给燕六娘磨墨。 昏黄的烛火映照着她的面庞,她长发尽散,垂至腰际,身上入睡时穿着的中单领口松散,锁骨隐隐可见。卸了妆容的她面庞虽失了不少血色,却愈发释放出一种柔弱而惊心的美来。 燕六望着她,失了神。 赵樱泓磨开墨汁,搁下墨块,见燕六娘还杵在一旁,道: “你坐,写罢。” 燕六这才回过神,吸了口气,坐下身,提笔蘸墨,在纸上写下药方。赵樱泓站在一侧观赏她行笔,见她一笔一划认真写下每一个字,一手端正的楷书似乎脱胎自颜体,心道这燕六娘多半也接受过良好的教育,家庭背景并不简单。 只是她这字……怎么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她不由得蹙起眉头思索起来。 第五十三章 待燕六娘写完药方,她搁下笔,起身一揖道: “在下不打扰长公主休息了,这便告辞,若长公主明夜方便,在下再来,给您针灸。” 赵樱泓想了想,道:“你明夜就别急着来了,这几日都不是很方便。今日是初四,再过三日,初八夜里你再来罢。届时,我会早些安排就寝,你也不必这么晚过来,约莫二更时分来即可。” 初八……燕六猜测这可能是长公主的月事之日。 这种日子自然是不能行房的,故而可以理所应当地与驸马分房睡,而不必担心府内眼线的关注。似长公主这种地位的人,她身体的所有状况都有婢子关注记录,尤其是婚后的一些私密事。对此,长公主也不得不防。 “是。”燕六又是一揖,应承下来。随即便准备转身告辞离去,她来时走的牖窗进来,出去时还走原路而返。长公主吹熄了烛火,在夜色中送她到牖窗边。 “你下次来,要与我说一说边地的见闻,我很想知道那里的情况。”她说道。 “是。长公主夜安。”燕六再次应下,便翻窗而出,迅速融入了夜色之中消失不见。 赵樱泓站在牖窗旁,借着廊外灯火的光亮,摊开手中药方细看。思索辨析良久,不得要领,疲倦之意上涌,她不再多想,回到榻上歇息。 …… 是夜,韩嘉彦匆匆地出了公主府,再度折返回了万氏书画铺子,并且在书画铺子的仓库里和衣而眠。翌日清晨天不亮,她就起身回返公主府,回公主府时府内仍静悄悄的,没有多少人起身。 这一夜折腾,她只睡了两个时辰不到。不过好在接下来几日她白天是空闲着的,可以补觉。 她蒙头大睡,睡到日上三竿也无人来打搅她。等再醒来时,已经是近午时分了,她被饿醒,饥肠辘辘地起身洗漱、找食。 也不知是不是巧合,今日赵樱泓同样起身晚了,二人都差不多时辰起来,也都差不多时辰到餐厅用午膳。 今日午膳的菜式相当丰盛,为了照顾韩嘉彦的口味,公主府特意做了好几道咸鲜口味的肉菜,喷香诱人。韩嘉彦禁不住有些狼吞虎咽,连吃了三碗粳米饭下去。 赵樱泓碗里的饭食几乎没怎么动,因着她望着韩嘉彦吃饭的模样已然是目瞪口呆。这人仿佛饿了三顿似的,吃得也太香了,这是赵樱泓从未见识过的。 “嘉郎,可是习练过功夫?”她忍不住问道。 韩嘉彦似是早就料到她会有此一问,回道:“早些年在龙虎山上修行过一段时间,练过一些基本功。骑射、拳脚有所涉猎,但都不精通。” 赵樱泓又问道:“蹴鞠、击球、竞渡,这些游戏你可熟稔?” 韩嘉彦道:“会一点。”她不能说自己一点也不会,赵樱泓明显已对她起疑,她若是否认必会招致更强烈的怀疑。但她也不能说自己很擅长,自然只能说模棱两可的话。 “待到三月,皇家有好几场春游大会。一是大名殿前的击球大会,二是金明池上的水嬉竞渡大会,三便是骑射大会。王公子弟皆可报名参加,与禁军诸多骁勇同台比拼,不知驸马意下如何?”长公主问道。 韩嘉彦苦笑道:“长公主,在下这拙劣功夫,还是不给您丢脸了。” “不比一下,怎知你是拙劣功夫?”赵樱泓不以为然,“你若是能拔得头筹,在禁军之中可是会有声望的,将来说不定还能在军中谋个一官半职,虽不能掌兵,亦可做个参谋。” “我教教小皇子们就挺好的了。”韩嘉彦嘟囔道。 “驸马竟是这般没有上进心?”赵樱泓忽而非常不给面子地问道,望着韩嘉彦的目光显出审视与强势来。 韩嘉彦哽住,一时无言以对。 “我不希望你因为娶了我,而断了前程。我希望能在允许的范围内,尽量为你谋一个实职,但这得看你自己的意愿。”赵樱泓垂下眸子,用调羹缓缓挑着汤羹,软了语气补充道。 韩嘉彦最终还是沉默以对,此事还需仔细考虑一番。究竟要不要在军中谋职,这是个很难权衡的问题。 餐后,宫中派了内侍前来传话: “宣驸马明日辰时入宫,往资善堂报到。” 这么快就定下资善堂直讲的职务了?看来官家早就在为韩嘉彦的事做安排了。赵樱泓心中思忖着。 “驸马且去休息片刻,午后未正来我书房罢,我为你仔细介绍一下宫中小皇子们的情况。”待宫中内侍离开,赵樱泓对韩嘉彦道。 韩嘉彦揖手应下。知道长公主还要午休,她便先行离去。此刻距离未正十分还有约莫半个时辰,她需要利用这个时间回去翻一翻医书,尤其是经络针灸图。长久不给人施针,她已经有些手生了。 离开雪蕊院时,她望了一眼院门口摆放着的文竹盆栽,眸光微凝,心生感慨。 长公主该是一个多么为人着想的人?她对韩嘉彦必是心怀愧疚的,尽管错不在她,尽管她亦是身不由己,尽管她也并不喜欢韩嘉彦,她仍然因为自己耽误了韩嘉彦的前程而感到不安,总想要为韩嘉彦做些甚么。 这让韩嘉彦心中酸楚,也许她该从科举被打压的落魄状态中走出来了,当再奋进一二,只为让她安心。 …… 资善堂之中有翊善、赞读、直讲、说书、小学教授等不同的职务,各负责教导不同的内容。 翊善的教导内容非常广泛,几乎可称之为皇子们的“师傅”,传道受业解惑。翊善本身就是王府的官职,只不过因为宫中皇子大多都未出阁,故而设在了资善堂。 赞读、直讲、说书,基本是讲解四书五经等正统儒家学问的师傅,赞读的讲解内容为经义,说书则偏向四书,直讲的讲解内容偏史学、杂学、时策。 小学教授则是教授小皇子基本功的师傅,音韵训诂、解字句读,以及书法绘画。 资善堂以双日讲读,仍轮值一员宿直。初讲及更旬,宰相执政并赴。 韩嘉彦二月初五辰时至资善堂报到,并非讲筵之日,她来此熟悉了一下环境。 大多数的资善堂教授都是由翰林学士乃至于宰执来兼任的,韩嘉彦属于少见的专职资善堂的学官,专职学官除了负责教导小皇子之外,还负责管理善本书籍,编修书目。 与她相同地位的同僚,是资善堂小学教授刘浔,字桑阳,江西浔阳人。 刘浔今年四十七岁,担任此官已届三年,即将换职。他看上去面色不是非常好,颇有种愁云惨淡之状。见到韩嘉彦,揖礼过后,他苦笑道: “驸马能来,是我之大幸。只是你得小心,小皇子可不好教。” 韩嘉彦微微一笑,心中早有准备。因着昨日午后,长公主已经先给她上过一课了。这宫中的小皇子们人不多,但各个都不是好相与之辈,极其难管。 除了小皇子们,还有诸多国公家的子弟入学资善堂,所以资善堂的学童数目大概在二十余人左右。 此外,因着官家和长公主坚持的缘故,桃滢目前也跟着哥哥们在读书,但只上小学课。她与哥哥们的座位是用屏风隔开的,教授会专门兼顾着她的课业。 而宫中其他的小公主,就没有这个待遇了。 赵樱泓还在宫中时,桃滢的功课都是她在盯着。现在赵樱泓出降,又遇上资善堂多日未曾开课,小桃滢的学业耽误了不少。赵樱泓昨日午后特意叮嘱韩嘉彦,如果在资善堂遇上了小桃滢,要帮忙看顾她的学业。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资善堂除了教授学业的师傅们,还有专司日常管理的内侍,都属于入内省统辖。诸如资善堂都监、祗候、手分、入内院子、把门亲事官等,韩嘉彦也与这些人一一见面相识。 接下来刘浔又为她介绍了一下善本书籍,编修书目的具体事务内容,韩嘉彦算是对资善堂一整个运行流程有了把握。 午间她吃到了自御膳房送来的午膳,与都堂的宰执们吃的菜色几乎无差。资善堂南面就是御厨所在,可谓是近水楼台先得月。 这位置其实十分讲究,即位于外朝与内朝的交界之处,又位于东部内廷司与西部后妃聚居处的交界之处,可以兼顾到皇帝日常生活、处理政务的内廷殿阁和宰执所在的外朝都堂。 这其实与天禧四年最初设立资善堂时的政局有关,彼时真宗正着力培养仁宗,资善堂专为仁宗所设,不仅是他的读书授课所在,更是他会见群臣、熟悉政务之处,颇有小东宫之状。 只不过后来随着时局变化,资善堂逐渐归于寻常,不再具备一些特殊的政治含义。只是布局就这样一代代承接下来,直至当今官家,又重新具备了一定的政治导向意味。 用罢午膳,韩嘉彦正在偏厅饮茶歇息,就闻得外间有内侍通报: “官家到!” 韩嘉彦连忙起身,理了理身上的绿缎官袍,将搁置在一旁的官帽戴上,出去迎接官家: “臣拜见陛下,陛下金安。”@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姐夫!朕刚结束内朝,就赶紧来见你了。”一身白锦红边圆领袍的官家只以金玉小冠束发,看上去满面春风,喜悦快乐,状态不错。 韩嘉彦微笑叉手,颔首应道:“多谢官家抬爱。” “来来来,你与我来,朕有好多话要对你说。” 二人于堂内落座,内侍奉茶。官家似是有些口渴,喝了满满一盏,喘了口气,接着问下首座的韩嘉彦道: “姐姐回去后,身子可还行?我见她那日回宫面色不大好。” “长公主一切安好,她也很挂念您的身子。”韩嘉彦回道。 “朕近来感觉不错,请转告姐姐不必挂怀。”皇帝笑道,随即他面上的喜色有所收敛,道,“不过,近来太皇太后提及要给朕主持大婚。因着姐姐已婚,朕的婚事也提上日程了。” “恭喜官家。”韩嘉彦恭敬道。 “唉……可惜,那女子非是朕喜爱。”他叹了一句,随即意识到这个话题不大方便对韩嘉彦说,故而转移话题道: “今晨朝议已正式通过决案,你的长兄已改同知枢密院事,目前是我大宋的军事主官,位列宰执。这是一件喜事。” 韩嘉彦知晓,韩忠彦这次升迁,进入宰执行列,原因就在于是自己尚了长公主,韩氏一族成了皇亲使然。 若说是韩忠彦出卖了“弟弟”的仕途以换取自己的仕途,也未免有失偏颇。毕竟这婚事是先帝定下的,又由太皇太后重新提起,韩忠彦不过是奉命行事。 但韩忠彦终究不遗余力地促成了这桩婚事,并且凭借六弟尚公主之事,突破了入宰执的最后一道关隘。他资质平庸,站在宰执门前已很久不能寸进。凭攀亲而得权,未免来的不够光明正大。 韩嘉彦不禁冷笑,心底发寒,面上却平和道: “多谢官家与太皇太后信任抬爱,长兄持重,当能稳定朝局。”@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官家望她神色,虽不见愠,亦不见喜,平淡无波。心道几日不见,韩嘉彦愈发沉稳了,韩琦当年的风采在他身上愈发明显了。他笑道: “朕不知姐夫可有雄心壮志,愿为我大宋江山出谋划策?” “臣十数年寒窗,科举登科,本就是为了辅佐君王平济天下。” 她早就猜出官家将她安排入资善堂的目的,既然已决意再奋进一二,既然不愿真的完全成了被长兄出卖的牺牲品,她自然也需要表现出一定的进取态度来。 “好!”官家大喜,“此处没有外人,你与我交个底。你的那篇策论,可是完全出自你手?” 韩嘉彦叹了口气道:“官家,臣尚且年轻,见识短浅,还望您不计前嫌。” 官家听出了韩嘉彦的言外之意,呵呵一笑,心道他虽不明着承认,但终究还是给出了一个委婉的答复。 行,你要装,朕就陪你装到底。 第五十四章 韩嘉彦这日午后一直在资善堂熟悉事务,而官家则在北侧的讲筵所听讲。约莫到了申正时分,讲筵结束了。官家似是为了避嫌,并未再来看韩嘉彦,也没有再召她觐见,而是返回了福宁殿。 反倒是,为官家讲筵的师傅龙图阁学士、中大夫守尚书右丞苏辙来了一趟资善堂,会见韩嘉彦。 “师茂小友,许久未见,风采更胜往昔了。”苏辙见她第一眼,便笑呵呵夸赞道。 “子由先生谬赞了。”韩嘉彦恭敬揖礼道。 “近来可好?”苏辙又问。 “一切安好。” 苏辙仔细端详了一下她的神色,没有再追问。转而笑道: “你能入资善堂,我是极高兴的。官家到底还是知人善任,知道不能埋没了你的才华。你的那篇策论,真是精彩至极,我实在是佩服小友的胆略与胸襟。” “子由先生莫再这般抬举我,某年轻识短,不知深浅,已经知晓自己错了。”韩嘉彦连连求饶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苏辙默然下来,端起茶盏饮了一口,才叹息道: “非是你见识短浅,而是朝中人非此即彼,非黑即白,已然不知什么叫做致中和了。我很赞同你的谋略和方策,我觉得那是务实之道。只可惜,面对如今的朝局,要想实施起来难比登天。我苏辙亦非是孤臣啊……” “去岁中,子瞻先生回京,能不惧这股风气而敢言直谏,是我等晚辈的榜样。”韩嘉彦由衷道。 苏辙闻言苦笑不已:“你可莫要学他,以你的身份,若是学了他,可就更难了。唉……我真恨不能同他一起去了,罢朝远放,逍遥自在,也好过日日在这朝中煎熬。他现在在颍州,定是快活极了。他在杭州疏浚西湖,现在又到颍州疏浚西湖,现在人送外号苏筑堤,真是……哈哈哈……” 元祐六年苏轼被召还朝,因对旧党执政中的弊病提出革新意见,而招致旧党朝臣攻讦,再度被外放出任颍州知州。彼时苏辙心中苦不堪言,随兄连上四道自求外放的札子,但都未曾被允。 苏轼因着早些年反对王安石新法,大体上还是被时人归入了旧党行列。但实则旧党内部也分为了洛、朔、蜀三派。洛党以官家曾经的老师程颐为首,蜀党以苏氏兄弟为首,朔党则涵盖了其余大部分北方旧党重臣。 洛党、朔党大多看不惯以他为首的蜀党,只因他也提出了相当多旧党的弊病。他就是这样一个按捺不住的性情,任何看不惯的事,都直言敢谏。再加上他酷爱写诗作词,文采斐然,每每下笔又总有暗喻讥讽之意,给了政敌相当多的把柄。 哪怕是曾经因“乌台诗案”下狱,生死攸关,也不曾彻底改变他这个性情。 故而他是两头都不讨好,连遭贬谪外放。 而苏辙相对更持重、保守、谨慎,他虽然内心深处的政见于其兄一致,但该妥协退让之时,他也会妥协退让。故而能在朝中留得更久。 “我也算是留在朝中,为吾兄保驾护航罢。否则我也不在朝中,以他那闲不住的性子……以后若是再犯了事,也无人能保他了。”苏辙叹息道。 聊着聊着,不知不觉夕阳西落,到了该离宫的时候。韩嘉彦与苏辙一同从东华门出宫,韩嘉彦往北,苏辙往南,二人就此辞别。 临别时,苏辙对韩嘉彦揖手道:“师茂小友,还望你不忘初心,官家是要做大事之像,我辈已卷入新旧党争难以自拔,而你如今能置身事外,未必不是好事。隐于暗处,冷静旁观,徐徐图之,终究还是能做成事情的。希望你……能为我大宋苍生谋得福祉。科举之事,苏某未能尽心,致你明珠蒙尘,在此赔礼则个。” 说罢长揖而下。 韩嘉彦慌忙扶他,也躬身揖手而下:“子由先生折煞我也……晚辈,尽力而为,尽力而为。” 黄昏之中,韩嘉彦策马北归,夕阳在遥远的天边缓缓垂落,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她心绪怅然复杂,难以言明。 …… 韩嘉彦今夜宿于长公主寝室之中,二人从一同用晚食,到各自梳洗睡下,都沉默不言。她们各有心事,也都并不愿意与对方明说。 韩嘉彦保持着三分警惕,浅浅入睡。赵樱泓亦并未睡实,于夜色中混沌迷蒙,直到约莫破晓才终于熟睡。 而韩嘉彦彼时已悄然起身,准备入宫,正式开始入资善堂公干。 二月初六的清晨,早间寒凉,韩嘉彦骑在马上,神色掩不住疲倦。她打了个呵欠,心道再坚持几日,再坚持几日她就能睡个完整觉了。 她今日头脑不是很清醒,状态也不是很好。但今日是他第一回 要与皇子、公子们见面,给他们讲课,一时心中还有些紧张。 这些小皇子、公子每日上午都要上三门课,自辰初至午正,每门课持续两炷香时间,间隔一刻钟的休息时间。或是经学、史论,或是史论、杂学;或是经学、杂学,轮番交替来上,只有小学课是每日都要上的。经学由赞读、说书来讲课,分摊在三位翰林学士身上,轮值上课。 直讲韩嘉彦和小学教授刘浔,作为专职学官,几乎是日日都要上课,韩嘉彦还好,她的史论课实际与另外一位翰林学士之间可以分摊,有轮空机会,得以空闲。刘浔就辛苦一些,哪怕不当值,每日也得报到上课。除了每月旬休以及节假日不课,不得空闲。 不过朝廷休假制度还是很宽裕的。 每月除了十日、二十日、三十日旬休三天,还有三大节:元日、寒食、冬至,各放七天假。 五中节:圣节、上元节、中元节、夏至、腊日,每节各三天假。其中圣节是太后和皇帝的生日。本朝则有太皇太后、向太后与官家三人的生辰可放假。@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十八小节:春社、秋社、上巳、端午、重阳、立春、人日、中和、春分、立夏、初伏、中伏、末伏、立秋、七夕、秋分、授衣、立冬,每节各一天假。 此外还有探亲假三十天,便于家乡遥远的官员回乡探亲,这种假日韩嘉彦是无福享受的。 婚假九天,自亲迎之日算起。韩嘉彦现在就处在婚假之中,按理说她本不该来资善堂报到的,因为距离她的婚假还差四天才结束。奈何是官家直接下旨召她至资善堂报到,情况特殊,她只得提前结束休假。 也不知官家是不是和长公主私下传话商议过此事,自从昨日被长公主催发奋进之后,韩嘉彦就觉得这姐弟俩哪怕不是早有预谋,也是颇有默契,反正是不能让她闲下来的。 今日的课程安排是经学、小学、史论。辰时,韩嘉彦刚抵达资善堂,皇子公子们就已经在学堂之中上课了。今日教授经学的是翰林学士邓润甫邓温伯,他已年逾古稀,须发皆白,说话走路都慢吞吞的。 但在先帝变法时,他是被青睐的知制诰,文采风流,学问精深。故而哪怕到了如今的元祐更化时,他虽然不掌实权,仍旧能留在朝中担任清贵文学之士。 他上课时,刘浔一直在问韩嘉彦关于今日授课的内容。韩嘉彦其实没有怎么准备,只道今日第一天授课,不愿讲那些精深枯燥的内容,她只想先和小皇子、小公子们聊一聊。 刘浔顿时急了,忙道:“师茂可莫要这般轻视授课,这些皇子公子的功课可是每日都有人盯着的,你若是上课言之无物,若是被人告了一状,定要得罪一大批王公权贵了。何况,这其中以十一皇子为首,各个都不是好相与之辈,鬼灵精一般,能整得你叫苦连天,还有苦说不出。” 韩嘉彦不禁笑了:“便是被开门泼墨,饭食加餐那档子事?” 刘浔和她提过,说他刚到资善堂时,因着性格老实被欺负惨了,调皮的皇孙公子们在门上挂墨壶、砚台,开门就砸头上,搞得他极度狼狈,至今都不得不另备一套衣服来公干。 还有午间放课后,他饥肠辘辘用餐,却发现御厨送来的餐食里埋了蛾虫、土灰、苦籽,原是被那帮皇孙公子偷偷溜进来混入的,真是大倒胃口。 他们课间休息,在院子里蹴鞠玩儿,还会假装不小心,将蹴球往他身上踢,好几次打到他脑袋上,生疼。 奈何刘浔实在得罪不起这些皇孙公子,但凡他们向父兄告状,将黑的说成白的,白的说成黑的,他便要倒大霉。他只得忍气吞声,一直忍到如今,才算是和这些皇孙公子混熟了,他们也会给点面子,较少地欺负他。 相应的,他也只能对他们的功课放松下来,根本管不严,他们爱学不学,考试作弊,实在是无法无天。 刘浔见韩嘉彦不以为然,连声道:“哎呦师茂老弟啊!你可得听我劝,重视起来。可莫要觉得你是驸马,是魏国公之后,他们就会对你客客气气。要知道那位十一皇子天不怕地不怕,有向太后溺爱撑腰,他根本就是顽劣难驯。 “况且他还聪明至极,懂得伪装,从不为难兼职的经学师傅,就逮着我一个人欺负,加之他本身就天赋异禀,颇有才华,每次考试都能顺利通过,甚至不用作弊。如今你来了,这欺负的对象定要转移到你身上了。” 韩嘉彦依旧一副笑呵呵的温和模样,道:“多谢桑阳兄忠告,我也做好准备了。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也不必过于忧虑,何不妨放松心态,或许更能拨云见日。” 说话间,今天的经学课结束了,课间休息,一会儿便是小学课。刘浔叹了口气道: “你小心为上,唉!” 说着便去做上课的准备。 韩嘉彦立在公房门口,望着院子里的皇子公子们蹴鞠、斗虫戏耍,回忆起了自己儿时的经历。有孩子注意到了她,却并不上前招呼问询,他们向她张望,聚在一起低声议论着什么,神色诡秘。 韩嘉彦唇角微弯,含笑向他们点了点头。 “姐夫!”韩嘉彦忽而听到了小桃滢的声音,不远处的廊道之上,一身男童衣袍的小桃滢出现了,见到韩嘉彦就快步跑了过来。 韩嘉彦不禁笑出声来,她还是第一回 看到桃滢穿男袍,与垂髫搭配在一起,总有些不伦不类。不过这也是为了方便在男童之中上课。 自从上回教她翻花绳,小桃滢就和她混熟了,临别时还吵着要她早些再入宫。此番见到,立刻就扑了上来。 “姐夫,哦不,韩先生日安。”小姑娘上前,顿住脚步,颇有礼有节地向她施礼,表情古灵精怪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桃滢日安。”韩嘉彦好笑地向她回礼。 “姐夫再教我翻花绳,你之前教我的我都会了,我还翻赢了好几个宫人!”随即这小家伙就绷不住了,原形毕露,蹦跳着直入主题说道。 “你这小没良心的,就记得翻花绳,怎不问问你姐姐可安好?”韩嘉彦笑道。 桃滢一时赧然,只得有些别扭地问道:“姐姐可安好?” “你上回可伤了你姐姐的心,她这几日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觉得被妹妹讨厌了,心里难受着呢。”韩嘉彦颇有些坏心眼地逗她玩儿。 “啊!桃滢……桃滢不是故意的,姐姐……我要去看看姐姐……”小桃滢顿时急了,眼睛也红了,拽着她的袖子乞求道。 韩嘉彦见她反应这么大,有些出乎意料,忙解释道: “逗你的,你姐姐一切安好,就是担心你的功课,要我看顾你。” “你!”小桃滢被她气到了,嘟起嘴来,转身就走。 “哎,桃滢?”韩嘉彦喊她。 “不理你,我要上课去了!”小家伙回头对她吐舌,做了个鬼脸。 韩嘉彦目送她入了学堂,笑着摇了摇头。暗道自己疏忽了,她本以为桃滢天真烂漫,对很多事都没心没肺的,没想到这孩子对姐姐的事还是很敏感的,她以后要避免在这方面戏言。 远处的十一皇子赵佶望着她们的互动,眸光若有所思。 第五十五章 韩嘉彦上课时,已是午初还差半柱香的时间。有内侍敲击石磬提醒在外玩耍的孩子们回学堂归位,韩嘉彦特意拖到了孩子们都回了课堂,才空着两只手,来到了学堂门口。 她推开门,但没有急着步入进去。不过门上也并没有甚么东西落下来,打眼往里一瞧,就见皇子公子们都安坐在书案后,好奇地看着她。@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韩嘉彦进门后就捕捉到学堂中的全貌,四周景象皆入她眼中,她并未发现这学堂之内有任何异样,想必自己第一天上任,又有魏国公第六子与驸马的双重身份,这些皇孙公子暂时在观望她,想看看她是否好欺负。 但是观十一皇子赵佶的面色,嘴角噙着一抹笑意,眼珠子一直黏在韩嘉彦身上,不知他憋着甚么坏。 长幼有序,因着宫中最年长的赵樱泓出嫁,官家的婚事以及最年长的皇子——赵佶的出阁也基本定下了。大宋皇子在十二岁到十七岁之间出阁,离开皇宫,在外修建府邸。七年前官家刚即位时,十一皇子赵佶被封遂宁郡王,如今他已然满十岁,府邸也在修建之中,再有两年便要出阁了。 韩嘉彦望向角落里,那里竖着一围屏风,内里是桃滢的座位。桃滢本只上小学课程,不过因着今日是韩嘉彦的第一堂课,她也留下来旁听。 学堂的正中央挂着一幅孔子像,画像前正中央摆放着教师的教案,笔墨纸砚一应俱全,还摆放着一把檀木戒尺,也不知是否真的有师傅使用过这把戒尺。 教案侧手边有一个约莫一人高的架子,是用以垂挂长卷,亦或现场题写诗词、句子等而置。 韩嘉彦在教案前站定,环视下方一众皇孙公子,开口自我介绍道: “我名韩嘉彦,字师茂,刚任资善堂直讲,以后便负责教导你们史论、时策、杂学。”说罢站直身子,揖手行半礼。 “韩先生日安。”下方诸学子在十一皇子的带领下起身,向韩嘉彦揖手,行拜师礼。 行礼毕,诸学子落座,韩嘉彦开口道:“今日这堂史论课,我暂时不打算给诸位讲解内容。我想问问你们的史论都学到了哪里?” 她目光所过之处,学子皆不言语,低下头来装作不知道。她笑了一下,点了最靠近前面的一位学子,这是太·祖义社十兄弟之一的王审琦家的来孙王殊,他父亲是王师约,和韩嘉彦一样尚公主,为英宗长女、上一代徐国公主的驸马。 “王殊,你来说。” 王殊有些惊讶于他居然能一眼认出自己是谁,结舌片刻,才嗫嚅回道:“回韩先生,刚学到《后汉书·孝桓帝纪》。” “你可会背?”韩嘉彦问。 王殊显得十分为难,眸子骨碌碌乱转,希望旁边的学子能提醒他一下。奈何他旁边的人都在闪躲,谁也不记得内容。 此时,眼见着十一皇子赵佶就要站起身来背诵,韩嘉彦直接打断,点了桃滢的名字: “徐国长公主可会?” 桃滢没想到她姐夫会突然点她这个旁听生,有些怯场的站起身。本不敢开口,但看到韩嘉彦眼含鼓励,突然想起长姊给自己读史书的日日夜夜,她想着不能给长姊丢人,于是努力回忆片刻,开口背诵道: “孝桓皇帝讳志,肃宗曾孙也。祖父河闲孝王开,父蠡吾侯翼,翼卒,帝袭爵为侯。 “本初元年,梁太后征帝到夏门亭,将妻以女弟。会质帝崩,太后遂与兄大将军冀定策禁中,闰月庚寅,使冀持节,以王青盖车迎帝入南宫,其日即皇帝位,时年十五。太后犹临朝政……” 她背得头头是道,竟是一连背了好几大段,未错一字,惊得一众学子十分愕然。最终还是韩嘉彦抬手打断她,她才停止背诵。 “徐国长公主太厉害了!”她抚掌赞道,其余学子并未跟着抚掌,但桃滢还是颇为得意,开心至极地坐下来,小脸红扑扑的。 “哼……这小丫头不就是记忆力强一些嘛。”桃滢的亲哥哥十三皇子普宁郡王赵似嘟囔了一句,显得有些不服气。显然他的资质比较平庸,在兄弟姐妹四人之中最为寻常,小时候估计时常也会被拿来和妹妹比较,以至于他心中对妹妹感情比较复杂,多有嫉妒。 坐在他右手侧的赵佶听闻他这一声嘟囔,眼珠一转,突然举手道: “韩先生,我有疑问。” “十一皇子请说。” “若你是汉桓帝宠臣,他让你脱光了衣服与后宫宫女戏耍,你可会这么做?”他调笑问道。 此言顿时激起学堂内一众哄笑声,汉桓帝的荒淫,反倒是这些学子最感兴趣的事,故而他们不记得史书写了甚么,却记得汉桓帝干了甚么荒唐事。 韩嘉彦眸光暗沉,望了一眼屏风之中的桃滢,见她神色懵懂,但小眉头却紧锁,显然她虽不明白哥哥们在笑些什么,却本能地感受到了他们对韩嘉彦的敌意,这让她感到不适。 赵佶故意挑起的这个话题对年幼的桃滢来说很不合适听,韩嘉彦决定速战速决,于是道: “若十一皇子是汉桓帝,你可会让我做这种荒唐事?” 赵佶没想到她的回答如此狡黠,以问代答,自己反倒被将了一军。他立刻尝试把话语权拿回来,道: “韩先生,可否正面回答我的问题?” “十一皇子,历史不可假设,正如前路不可预测一般。你的问题毫无意义,我自然可以不用回答。因你不是汉桓帝,我亦不是汉桓帝的宠臣。我是官家的臣子,如若你执意要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我是否可以猜测你对官家有些特别的想法?”韩嘉彦冷笑着反问道。 赵佶顿时哽住,一时面色苍白。他没想到自己随口戏谑一问,本打算给这位新晋师傅一个下马威,如今却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射出的箭矢反倒回旋到了自己身上,被扣了个大帽子。 四周传来的偷觑目光使他芒刺在背,这种折了颜面的感觉是他自出生至今都未曾感受过的。他脸色由苍白涨得通红,却并不服输,梗着脖子强辩道: “我的问题怎么就没有意义了,人们以史为鉴,自然都是将今人代入古人的情状之中,思索之后得到经验教训。若汉朝不吸取暴秦的教训,何来的泱泱大汉?唐朝不吸取隋亡的教训,何来的贞观之治?我大宋若不吸取乱唐的教训,又何来的国祚绵延,江山永固?因此我的这个问题,就是有意义的。” 韩嘉彦却轻松反驳道:“你问的是如若我是汉桓帝宠臣,我是否会听从他的命令而去行荒唐之事。若按照当时的朝局,汉室衰微,群臣荒唐,臣子大多身不由己。但若换了活在大宋的韩某,却因国朝优待士大夫而不必奴颜婢膝。所以,十一皇子,这当中的历史教训,究竟该是我这个臣子来吸取,还是天子来吸取?如果你真想学习历史教训,就不该提这样一个指向错误的问题。” “你……”赵佶憋了半晌,终究未能再找到话语反驳,暗自心惊这位新来的韩师真是好一副伶牙俐齿。 韩嘉彦却立刻当场布置功课:“现在,所有人将《后汉书·孝桓帝纪》抄写十遍,写完了,再闭卷默写,写不完不准下课。开始罢,哦对了,徐国长公主除外,长公主今天可以回去了。” “凭什么!”立刻就有人不服气了,出声喊道,此人还正是方才第一个回答韩嘉彦问题的王殊。 韩嘉彦望着他道:“哦,你既然回答了我的问题,罚抄就免了,默写一遍即可放课。” 随即她抬起眼眸,环视众学子,唇角扬着戏谑的笑容,道:“各位抓紧,写不完可没有饭吃哦。” 王殊一听自己免了十遍罚抄,一时愣住,心想不就默写一遍嘛,写完了还能早点放课,何乐而不为,比其他人可强多了。于是不再反抗,拿过手边的白纸,起笔开始默写。 桃滢收拾好自己的文具,两名内侍撤了屏风,护送她出了学堂。可小桃滢却不愿立刻离去,她非常好奇姐夫会怎么对付那帮顽劣的哥哥们,所以出了学堂还在廊外靠窗听内里的动静。两名内侍无奈,只得在旁候着。 “我就不写!凭什么要我写。”眼看着妹妹走了,普宁郡王赵似急了,要强行反抗。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韩嘉彦再次强调道:“不写,不准离堂,直到写完为止。” 赵似当即站起身来就要往外走,韩嘉彦早就预判地抄起了教案之上的戒尺,几步就追上了他,抓住他衣领将他提溜起来,仿佛提小鸡一般将他拉回了座位上。@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赵似发疯似地大叫“谋反!谋反啦!”,自小到大何曾有人敢这般对他,他早就顽劣惯了,除了母亲朱太妃和长兄官家能管住他,连长姊赵樱泓他都不怎么害怕。如今却被他的姐夫如此教训,颜面尽失,简直是难以接受。 韩嘉彦左手单手按着他的后脖颈,将他牢牢按在座位之上,他竟然丝毫挣扎不得,浑身酸麻,气力尽丧。韩嘉彦将手中的戒尺举在目前,笑道: “这戒尺在这学堂内可曾被使用过?我看是没有罢。今日我韩某人便是第一个用它的!”说罢将戒尺往一旁赵佶的桌案之上狠狠一拍,“啪”的一生脆响,戒尺霎时断做两半。赵佶的黄花梨桌案都被拍出一个深深的尺痕来,崩断的那一节飞到了牖窗之上,嵌入了纱窗之中。 堂内霎时鸦雀无声,所有人无比震惊地望着韩嘉彦,还有那断成了两半的戒尺,心悸难平。赵佶面色再度由红转白,倏无血色。不仅是他,全学堂的学子都被吓得噤若寒蝉。 廊外的小桃滢被内里的声响惊呆了,抬头一望,见自己头顶的纱窗上,半截戒尺扎在上面,她一时害怕,可随即双眼发亮,又兴奋起来。 姐夫……太厉害啦! 韩嘉彦松开了在她掌下瑟瑟发抖的赵似,负手拿着那一半戒尺,慢悠悠地走回了教案之后。她指了指孔子像,道: “韩某九岁入学第一天,就学会了甚么叫做尊师重道。 “我不知道此前你们是否学过这个,想必只要是儒门出来的师傅,都不会忘了要教这个。你们的父亲、兄长,也必定都学过这个道理。所以韩某不害怕告状,你们回去尽可告诉你们的父兄韩某今日做了甚么,如果他们要来找我,我一律奉陪。 “诸位公卿子弟,我大宋是以甚么立国,你们可还记得?尊崇文教,首先就要懂得尊师重道,但我想你们恐怕将这四个字完全忘在了脑后。今日第一堂课,便是帮你们回忆回忆这四个字,不熟悉没关系,接下来你们会越发懂得这四个字的含义。” 她面上的笑容已然消失,冷着脸望着堂下众人,淡淡道: “抄写,事不过三,我不会再说第四遍。” “唰唰唰”,堂下传来了密集的翻纸之声,再无人敢反抗,各个小脸煞白。这些无法无天的皇孙公子,是生平第一次被一个教书师傅身上的威严气息彻底震慑到了。 第五十六章 自二月初六韩嘉彦第一天上课已过去两日,她逐渐过上了稳定规律的生活。 每日从长公主寝室晨起,悄声洗漱避免打扰还在熟睡之中的赵樱泓。 简单用完朝食,便至资善堂报道,或上课、或当值,至午间用午膳,偶能与官家一道用。 午后官家必定会来,于她在公房偏厅内饮茶闲聊,约莫两刻钟后,官家便会起身往讲筵所听讲,韩嘉彦则会将未做完的事务处理完毕,接着离宫归家。 官家大约是最早听闻韩嘉彦初上任就发威之事的人,因着他初六那日中午到学堂时,就亲眼目睹了一众抄书抄得手酸无比的小崽子们,叫苦连天,没有饭吃。彼时韩嘉彦正负手捏着断了半截的尺子,立在学堂门口,另一手举着一卷书在静读。 官家当日无比的高兴,连连抚掌大笑,夸赞韩嘉彦“干得好!干得妙!”,甚至兴致来了,还冲进学堂去,穿行于座位间,嘲讽那帮抄书到欲哭无泪的王孙公子:@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你们这群顽童,今日终于遇上阎王克星了。定要牢记教训,知道好歹!” 这相当于是用他的帝王权威直接给韩嘉彦做了背书,王孙公子们只能认栽。 此外,桃滢那日对她姐夫升起了无限的崇拜之情,此后闹着一定要上姐夫的课,故而现在桃滢每日在学堂之中的时间也增加了,韩嘉彦每日会专门匀出一些时间来关注她的功课。这孩子没有系统地学过史论、杂学和时策,只是幼时被长姊带在身边读书,故而耳濡目染记住了一些内容。韩嘉彦需要给她单独补习缺下的功课。 韩嘉彦每天基本都是在晚膳时分前回到公主府,与长公主一起用晚膳,顺便汇报一下这一天在资善堂之中的经历。说是汇报,也不过简单说两句,除了桃滢的功课,长公主一般也不会细细追问,晚间二人再分别洗漱入睡。 韩嘉彦这几日逐渐习惯了在长公主寝室内入睡,警惕心不再提得那么高,晚间睡得时间还是比较长的,加上她白日在资善堂,午后若是无事还能在躺椅之上补眠,故而缺觉的情况总算缓解了。 赵樱泓似是也习惯了与韩嘉彦同寝在一个屋檐之下。二人每晚都没有任何交流,只是单纯的各自入睡,赵樱泓基本已经看出来,韩嘉彦是个非常老实的人,至少在对待她这个方面,驸马是小心翼翼,毕恭毕敬。 不过她也知道了韩嘉彦并非是个毫无脾气的温吞先生,初六那日在资善堂内以雷霆手段制服那帮小兔崽子的事迹,这几日已经在宫内宫外、王公贵族之间广为流传。 如今,在资善堂读书上课的王公子弟暗中给她起了个外号,叫做“半尺先生”。足见那日韩嘉彦发威,给这帮小崽子造成怎样的冲击与震撼。 这消息也传入了赵樱泓耳中,赵樱泓感到有些好笑,初六那日韩嘉彦归来,自己问他上任第一日感受如何,他的回答只有简单的两个字:“尚可。” 原来这就是“尚可”吗?他还真是甚么都不愿对自己说呢。想到此处,赵樱泓不禁感到一种被疏离的不适。这感受让她很不习惯,于是又逆反地不愿多理会韩嘉彦了。 既然他甚么都不愿意对自己说,自己又何必多问,自讨没趣。 正如韩嘉彦自己所说,她不惧任何家长找她算账,而果真就没有家长去找她,反倒有不少公卿给他写信,表示歉意和谢意,感谢他能治服这帮小崽子,并希望她接下来不吝手段,多加训诫。 今日是初八,适逢春社之日,资善堂罢课一日。这一日,官家要带领群臣至社稷坛祭社,赐予大臣食物,如羊酒、脯腊、海味、油面、粳米等。 而民间百姓,也要办祭社,观社火,欣赏鱼龙百戏,欢聚畅饮。汴京城其实早几日就在为今日的社火做准备了,清晨已有相当多的摊头在各大街道之上支起来,可以预想到今夜的社火欢腾。 民间习俗,出嫁妇女要在这一日回娘家,不过赵樱泓毕竟是皇室公主,皇室这一日祭社,宫中无人,她也没有回门的必要,故而便留在公主府之中。 她近日有些惫懒,总不愿早起。晨间有听闻韩嘉彦早起离开,不多时她起身询问媛兮,才知道韩嘉彦今日访友去了。据说那位友人在汴京城外的乡间隐居,不喜见外人,故而他一个仆从都未带,且今夜都不会归来。 不过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因着昨夜赵樱泓就与他打过招呼,说过今夜不同房。 没想到他竟然这样一走了之了,仿佛被囚在牢笼之中的雀儿一夕放飞,这让赵樱泓心中多少有些不舒服。 “长公主,今夜汴京城州桥附近有社火,您可愿意去走一走?”为赵樱泓梳发时,媛兮笑呵呵地提议道。 赵樱泓望着镜子中的自己,总觉得似是比去岁要憔悴了一些。 她本以为出宫就得了自由,实际不然,不过是从一个大笼子换入了另一个小笼子,她要出一趟府可不容易,公主府内知陈安要事先禀明宫中,备好车驾,做好繁琐的准备,才能出行。此间不能随性而至,否则公主府的侍从们定要提心吊胆,往往是无法游得尽兴。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故而,赵樱泓入住公主府这些日子,只有初五那日白天,去城南繁台走了走,便再未出去过。 “罢了,那般热闹的去处,陈安怎能同意去?我若强硬要去,他定要哀求,还要惊动宫中了。”赵樱泓道,随即内心补充了一句:何况今夜她早就有约在先,要与燕六娘见面,针灸诊疗。 不过……此刻赵樱泓心中冒出一个大胆的念头。 媛兮顿感失望,倒不是失望于自己不能去,她更心疼自家公主。公主婚后比以往更消沉了,似是失去了对所有事情的劲头,总也打不起精神的样子。她希望公主能出去游玩,多高兴高兴才是。 …… 韩嘉彦其实压根没有走远,出了公主府之后,她在附近绕了一圈,确认身后没有人跟着,便又回到了公主府附近。在撷芳园北侧的巷弄里,有一处老宅院,墙头有白藤冒出。她在门上有节奏地敲了几下,便有人来开门,正是师兄浮云子。 “进来罢。”浮云子引她入内,又拴上了院门。韩嘉彦是从院子的北门入内的,一进门左手侧就是一处马棚,连着茅房。马棚内系着一匹漂亮的枣红马,正嚼着草料,呼呼地摇着马尾。 韩嘉彦上前,摸了摸马儿的面庞,回身笑道: “这可真是匹好马。” “那当然,你给的钱足够,我可舍得花。我在马市给你挑了最好的西域马,这马能贩到汴京来可不容易,陆路不好走,是大食商人的海船运来的,从泉州一路北上来的汴京。”浮云子解释道。 韩嘉彦一面与师兄聊了聊近况,一面与马儿熟悉了片刻,又给它添了草料。接着便跟着师兄逛了一下这间自己刚赁下的小院。这院子原是撷芳园的花匠一家居住的院子,不过近来花匠这一家人南迁,不在汴京了。故而这院子便空了下来,正好被韩嘉彦赁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我和阿青、阿丹会轮流来这院子,基本每日都会有人来喂马、洒扫,你就放心吧。你的装备我都存到内室里了,内室也打扫干净了。你以后若是有甚么特殊情况,也可到这个院子里过夜。”浮云子介绍道。 韩嘉彦入了内室,这里陈设简单,一张床榻,一副大柜,内里存着被褥。大柜旁搁着一口上锁的铁皮大箱子,这也是最近才定制的。箱子内壁注入了沙子,十分沉重,没有四五个人是搬不动的。 锁是韩嘉彦十分熟悉的鲁班机关锁,这锁没有钥匙,也无法暴力撬开,没点智慧,不懂其中机巧,休想打开。 打开箱子后,内里装着她燕六娘的全套装备,龙尧剑就静静的躺在剑匣之中。 她有注意到了那幅长公主送她的字“银月翡龙”,也躺在箱子的一隅。她不禁道: “师兄,你怎么把这幅字也带来了?” “这都是你的东西嘛,所以我就一起放在这里了。这幅字不好存在我那里,那仓库里乱,东西多,我怕哪天不小心给弄坏了。放在这院子里,比我那里更安全。”浮云子道。 “行。”韩嘉彦接受了师兄的建议。 接下来,韩嘉彦与师兄便在这小院子里耗了一天,向师兄仔细请教了针灸的整个流程与细节,她非是真正的针灸高手,平日里做个急救还成,想要治好长公主的疾患,没点针灸功夫可不成。故而只能临时抱佛脚,加紧练习。 不过好在此前她救治过有相似疾患的谢盛,虽然只是粗略急救,但也证明她的针法还是可以的。 临到晚间,韩嘉彦换上了夜行服,戴上面具。原本只打算徒步去公主府,却被浮云子喊住: “你骑马去罢,公主府西南角的街对侧有一株柳树,你可以将马拴在那里,不易被发现。” “就这点路程,我何苦骑马?”韩嘉彦不禁迷惑问道。 “今日赶巧是社火夜,等你医治完长公主,便可出府骑马,去逛逛社火。这些日子你沉潜下僚,心情愁闷,也该去散散心才是。”浮云子淡笑着道。 韩嘉彦闻言思索了片刻,笑道:“好,若是得空,我便去看看。” 于是到了二更天,已经做燕六娘打扮的韩嘉彦辞别师兄出发。按照事先的约定,策马来到了公主府西南角的柳树下,栓好马,接着依循早就探明的公主府巡逻守备空缺,一路潜入公主府,至长公主寝室外,果见寝室内一片黢黑,西窗开了一道缝隙,以便她入内。 燕六娘悄然翻窗入内,就听到赵樱泓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 “六娘?” “是我。”她调整出自己的本音,回应道。 长公主显然是松了口气,燕六娘摸黑走到她榻前,便见她于夜色中静坐榻边等候。燕六揖手行礼,长公主却直切主题道: “你上榻来。” “啊?”燕六娘吃了一惊。 “你要给我针灸,总得点灯,光亮会惹外间注意。你到榻上来,放下帐帘便可遮挡光芒。”赵樱泓解释道。 “是。”燕六莫名舒了口气。 她褪去脚上的靴子,穿着白罗袜上了赵樱泓的床榻。拘谨地跽坐于宽敞的床榻一隅,道: “在下衣衫污浊,怕污了长公主床褥。” “莫要说些无用的话,今夜时间紧凑,你抓紧时间给我针灸。”赵樱泓已然放下帘幕,并点亮了早就准备好的烛台。这烛台有一个十分稳定的铜制基座,外有笼围,故而点亮后不怕翻倒,也不怕火星飞溅。 昏黄的烛火照亮了两人的身影,赵樱泓已然在宽衣解带。燕六莫名觉得浑身发热,偏开视线,手心出汗。 “长…长公主一会儿要做甚么?为何这般赶时间?”她感觉到舌头有些不听使唤,视线不自主地瞟到了身侧的帐帘上。 赵樱泓褪去身上中单的动作被烛火映照到了帘幕之上,她虽看不到长公主真人的模样,却能看到她的剪影。 夜烛阑珊,暗影婆娑,幽香环萦,她已心猿意马,神思不属。 “一会儿针灸完了,我央你一件事,你可得答应我。”赵樱泓的声音细微,仿若牵了一根丝线在燕六耳中幽幽颤动,触她心扉。 “长公主请说,燕六力所能及便去做。” “你能做到的,带我出府,我想去州桥看社火。”赵樱泓语出惊人道。 燕六吃惊地将视线投向她,昏黄的光线中,赵樱泓披散着如瀑的乌发,半跽于榻,上身只剩下内着的丝绢淡粉抹胸,双肩自乌发间羞露,纤手撑着锦褥,吴盐胜雪,美不胜收。 咚咚……咚咚……咚咚……燕六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她呼吸短促,神思恍然地望着眼前这绝世美景,一时之间忘却了自己方才要说甚么。 “六娘?”赵樱泓轻启朱唇,呼唤她。 燕六的视线又聚焦在她那晶莹剔透的红粉唇瓣之上,进而转移到她的整张面庞,幽光下的她实在太美了,面庞上好似包裹了一层暧昧的柔纱,往日里长公主的骄傲与疏离消失不见,她仿佛全然换了一个人,半是疑惑,半是羞赧地又唤了她一声: “六娘?你……你发甚么愣呢?”说罢微微调整了一下坐姿,抱起双膝,垂下眸子。她也开始害羞了。 “啊……我……”燕六张口结舌,根本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你到底愿不愿带我出府,去州桥看社火?”赵樱泓追问道。 “我愿意。”这三字几乎没有过脑子就从燕六嘴里吐了出来,这刚吐出来,她就后悔了,连忙要改口。可却忽见眼前的赵樱泓对她嫣然一笑: “太好了,我还愁你不答应该如何是好,我好想出去自在地逛逛,不要有任何人跟着。也就只有你能帮我了。” 燕六本要改口的话再也说不出口了,她调整呼吸以压制自己狂跳的心脏,默了片刻,从腰间的革包中取出了针灸包,道: “长公主,我们开始罢,约莫需要耗费半个时辰的时间,完了之后,我便带您出去。您先平躺下来。” “嗯。”赵樱泓乖巧地点头,依言躺下。 “长公主,因着我需要在您的天池穴上扎针,所以在下……在下需要您除去抹胸,实在冒犯了!”她硬着头皮说完这句话,只觉得额头后背渗出了大片的汗珠。这帐中怎会如何闷热,她快喘不过气来了。 饶是赵樱泓早就做好了准备,到这一步也无比的羞赧,虽然都是女子,可她除了沐浴时被侍女看过身子,再未被任何外人瞧过。虽然六娘也是女子,她却不知为何,在此刻升起了一股强烈的、难以启齿的羞涩之情。 “天池穴在哪个位置,我可以……用手挡一下吗?”赵樱泓细若游丝地声音响起。 “可以的。”燕六头都快埋到肚子里去了。 “你…你先莫看我。”长公主的面色已然如晚霞一般彤红。 燕六连忙背过身去,下意识地吞咽了一口唾沫,汗珠顺着额角滴落,滑进了她的面具之中。她无比庆幸此刻自己戴着面具,不至于让人瞧见自己满面灼烧的窘态。 身后又响起了一番窸窸窣窣的声响,终于赵樱泓轻声唤她: “好了……” 第五十七章 燕六浑身僵直,心中默念医者眼中无男女,深呼吸了一下,才横下心来转身。 眼前,赵樱泓正躺在床榻上,以右臂横过胸前遮挡,神色羞赧至极,以至于根本不敢看燕六,只将头转向床内侧,盯着另一侧的帐子。 她桃李年华的身躯刚刚长成,还稍显青涩。许是因为瘦弱,体态并不丰腴,但却凝脂白雪,若雨打栀子,无比惹人怜爱。 旋暖熏炉温斗帐,玉树琼枝,迤逦相偎傍。燕六刚刚还在心中念叨医者眼中无男女,转眼就被她的身子迷了眼睛,脑海之中不自禁地冒出这句柳三变的词句。 她不得不时刻警醒自己,隔绝内心升起的奇怪情绪。 她膝行至赵樱泓身子左侧,将针灸包铺开在手边,取出一根银针,过火后,准备下针。但接下来她又发愁了,因着天池穴在左乳/尖外侧一寸位置,这位置也被赵樱泓的手牢牢遮盖,她没法下针。 她只得有些艰难地清了清嗓子,道:“长公主,医者仁心无邪,在下需要移动一下您的手指,才能扎准位置,您请放宽心。身子放松,莫要紧绷。” “嗯……”赵樱泓声如蚊蝇。 燕六小心挪动她的手指,避开准确的穴位位置,随即从她指缝之中下针。下针前她已然强行摒除所有杂念,全神贯注。这是关系到赵樱泓性命的事,容不得半点闪失。 赵樱泓强自镇定,闭着眼,颇有听天由命的态势。她本无比羞赧,恨不能掘坟自埋,可忽而感到左胸口瞬间刺痛,痛感如蚊蛰,转瞬即逝,随即左胸一阵酸麻。 她脑海中的胡思乱想也随即消散如烟,所有的注意力都落在了自己的左半边身子上。紧接着她的左腋、左臂一直到左手中指尖,被燕六陆续落针,这是分别走了天泉、曲泽、郄门、间使、内关、大陵、劳宫、中冲几大穴位。 落针结束后,她开始不断询问赵樱泓的感受,并依照她的感受,不断地调整针刺的深度,或提扎,或捻转,或弹拨,赵樱泓感觉自己左半边身子开始发烫,酸麻胀重,随即就觉一股前所未有的热气从心胸间涌出,开始游走全身。本冰凉的手脚,也开始发热了,实在是立竿见影,令她感到无比惊奇。 约莫半个时辰后,赵樱泓竟然浑身发汗,热得有些受不住,嫌弃起自己这寝室内的炭火烧得太旺了。 而此时的燕六,早就被汗水打湿了衣背。待撤针,她转过身去,默默收拾银针,才长舒一口气。今日的针灸很成功,算是开了个好头。往后只要一直坚持,想必赵樱泓的病要根治应当不是问题。 赵樱泓趁着这个间隙,赶紧穿好衣物。燕六随后又为她诊脉,检查本次针灸的疗效。 “长公主这几日可曾用我的药方?”其实韩嘉彦知晓赵樱泓正在按着她的方子吃药,但作为燕六,她必须问清楚,否则无法解释她是怎么知道的。 为了转换这两重身份,韩嘉彦思虑重重,将各种细节都考虑到了。 “吃了两回,药材还是我让亲信避开府内去外采购的。服下后,感觉挺好,这两日尤其是睡得挺好的,未曾再失眠,就是总感觉早间起不来。”赵樱泓回道。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是正常现象,您的身子正在修复疾病损伤与疲劳,亟需睡眠。”燕六示意赵樱泓换一只手,叮嘱道,“药还要坚持吃,这个方子可以先吃三个月,此后再视情况改方子。” 赵樱泓望着她,从面具的缝隙之中,能隐约窥见她面庞一二。她有一双漂亮的眼睛,双眼皮,眸子乌黑如墨,光芒映照入眼,晶晶亮似星辰。 但除此之外,她再看不见她任何样貌了。 这真是个聪慧至极、才学广博、能力极强又有德行的奇女子,赵樱泓对她充满了好感,又好奇极了,难耐地想要伸手摘她面具,但还是努力忍住了。 “你上次写的药方,我一直留在手边,你的字很好看,是跟谁学的?” “我是女儿身,也入不了学堂,没有师傅。只是家中有几本法帖,我照着临摹练的,一手拙笔,让长公主见笑了。”燕六平淡似水地道。 她知晓赵樱泓可能见过自己的行草字体,毕竟自己的那张稿纸可是传入了官家手中,多半官家也会分享给长公主看。所以作为燕六之时,她刻意用了板板正正的颜体字,颜体字平直规整,且有相当数量的人摹写,很难从其中发现甚么特殊可甄别之处。 “六娘实在太谦逊了,能将颜体临摹到你这个境界,已经胜过了绝大多数的人。若说你家世背景寻常,我可一点也不信。”赵樱泓道。 燕六道:“家中虽不是甚么高门大户,但也算是在地方上有些名望,确然不是一般平头百姓。” 她这话说了就像没说一般,赵樱泓知晓她不愿意继续聊这个,故而转开了话题: “你可能为我弟弟医治疾病?” “您指的是……官家?” “是。”赵樱泓不禁想起自己另一个弟弟,普宁郡王赵似是兄弟姐妹四人之中身体最健康的,从小就顽皮好动,也没怎么生过病。 而桃滢年纪尚小,目前还没发过甚么大病,但身子也不算很好,经常会感染风寒,发热咳嗽。 燕六揖手拜道:“长公主,且不论我到底能不能,您这实在是太为难在下了。官家哪里是我这等江湖之人可以近身的,燕六也不知有几个脑袋敢给官家医病。” “这你不必担忧,我自可做中介人,也可保你性命无忧。只要你能医治,其他的我来想办法。”赵樱泓神色坚定道,在她心目中,弟弟的身体比太多事情都重要。只要有一线希望,她都想试一试。 “这……”燕六实在是为难至极,但长公主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她只能道,“在下见不到官家,无法下定论。我只能说,如若官家当真有心缺,在下恐怕也无能为力。在这方面,在下的能力也不比太医们强。” 她说的是实话,不论是她师兄,还是前几日给他们提供药方建议的曹希蕴,对于心缺实际都无能为力。这是一种先天心脏缺陷,非是药石可医,只能尽可能地延缓发病的频率与风险。 如若不是赵樱泓的先天心缺自愈了,燕六也无法治疗她的病。 赵樱泓顿感失望,但她还是坚持道:“好,我知晓了,我再思量思量,若有需要,请你一定帮忙则个。” 燕六未语,只是再度揖手。 赵樱泓下榻,望了一眼不远处的漏刻,道:“还未到三更,咱们这就尽快出发,我现在感觉身子松快极了,浑身发热,特别想出去动一动。” 她显出兴奋的模样,取了早就备好的衣袍,穿上了身。燕六惊讶发现她竟然也准备了一件男袍,这袍子应当是宫中宫女蹴鞠、击球玩耍时穿的衣物,故而剪裁贴身,非完全是男子衣袍。 赵樱泓穿好衣袍,又利落地给自己束发盘髻,只是她长发浓密,又比一般男子长太多,故而无法完全绑成男子发髻,只能用巾布包了装个样子。她又变戏法似的取出一张金色的面具,对燕六嫣然一笑,然后戴上: “怎么样,好看吗?这是学你的。” 燕六面具下的唇角不禁弯起,笑问:“长公主何来的面具?” “好像是……西夏送来的贡品,我翻找出来,不知细节,就觉得挺好看,只是一直没甚么机会戴。”她道。 燕六心道:原是西夏金面,西夏人确实有戴面具的习俗。 长公主兴冲冲地要推门而出,片刻后意识到不好走正门,于是就往燕六刚刚进入的牖窗而去,这是她生平第一次翻窗,虽只是一件再小不过的事,但对于从小循规蹈矩、受尽宫中严苛管束的她来说,实在是兴奋又好玩儿。 可惜……她身手实在欠缺了些,因着缺乏锻炼,手脚都无力,导致想要翻出这扇及胸高的窗有些困难,不得不喊道: “六娘,你快来帮帮我。” 话音刚落,她就感到肩头一重,回头一看,原来是燕六将她挂在衣架边沿的裘氅拿了过来,披在了她身上,就听她道了句: “夜间寒凉,您又是刚刚针灸完,不能受风寒,要注意保暖。” 说罢,她托住赵樱泓身子,也没见她怎么用力,就将赵樱泓轻轻送出了牖窗。接着她自己也轻身跃出,反手关好牖窗。 赵樱泓惊奇地看着她,觉得她这气力真是谜一般的大。她还在宫中时,见过力士相扑,但那些力士长得五大三粗,看着确实就很有劲儿。燕六明明如此高挑,身材匀称,也并不壮,又是个女子,哪儿来的这么大气力? 燕六见赵樱泓一直望着自己,似是还没反应过来自己是怎么出来的。一时觉得好笑。又见她裘氅系带散着,于是抬手给她系好,又将裘氅兜帽拉起戴在她头上,给她挡风。 眼前人为自己系带、戴帽,眸光温柔至极,赵樱泓心口忽而一阵陌生地震颤,热流上涌,直冲脑海,慌得她忙垂下眸子,躲闪开燕六的视线。 我这是……难道是方才针灸残留下的感觉吗? 往日里为她系裘氅披风带子的,都是她的侍女,她从来觉得理所应当。可燕六不是她的侍女,却为她冒险入府,又是陪她聊天,又是为她医病,现在又要冒险带她出去夜游。 她为甚么会对自己这般好?只是因为自己是皇室公主?可自己也并不能给她带来甚么,她似乎也并没有讨好自己的必要。实际上一直都是燕六在为她付出,除了第一回 自己被迫隐匿了她的行踪之外,她从来就没有帮过燕六甚么,燕六也从未向她求过甚么。 “长公主,您随我来,为了不被人发现,我们必须避开府内的巡逻人员,贴着墙,走尽量隐蔽的地方。”她轻声解释了一句,随即便领着赵樱泓出府。 雪蕊主院的位置在府内靠东北的位置,燕六的马拴在公主府的西南角,她需要带着长公主穿过整个公主府。 她沉默地跟在她身后,努力地跟随她的每一个脚印,望着夜幕中她漆黑的剪影,只觉得这个人真是神秘又温柔,浑身散发着一股令人迷醉的气息。她心口一阵热流上涌,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抓她的衣袖。@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燕六回身看她,还以为她被绊到了,抓她是为了找平衡,于是小声提醒了一句:“您小心脚下,这里有些凸出的细碎石阶。” “你…你走慢点,我扶着你走好吗?这假山后实在太黑了,我甚么也看不清。” “好。”她递出自己的右臂,赵樱泓扶住她的臂膀,触手间只觉得坚硬如铁,她不能撼动分毫。她再次吃惊,随即终于明白燕六磅礴的气力到底是从哪儿来的了。 好个铁娘子,她为了练成这一身功夫,该吃了多少苦呀!她突然很想看看衣衫下,燕六到底有着怎样一副身躯。但随即又被自己的这个想法羞到,疑惑自己今天怎么回事,控制不住地胡思乱想。 当燕六带赵樱泓来到可以翻墙的位置,蹲下将她托起来时,赵樱泓第一回 从自家的院墙墙头看向外面的世界,兴奋、欢畅之情溢于言表,她一点也不害怕,只因身下托着她的这位黑衣假面的神奇女子,带给她无以撼动的安全感。@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从今夜起,她出嫁后的生活才真正开始。 第五十八章 “来,长公主,您大胆往下跳,在下接着您。”燕六将赵樱泓送上墙头坐着,自己则利落地翻过墙到了外头去,侧过身子,扬起双臂,对还坐在墙头的赵樱泓道。 公主府的院墙是将近两丈的高墙,外壁刷着平滑的白灰,没有任何落脚点,很难爬上去。就算蹬墙爬上去,墙上也会留下清晰的脚印,白日必会被公主府巡逻的禁军发现。 故而,自公主府落成后,这雪白的外墙上就不曾留下一点污渍痕迹。而她们翻墙而出的这个位置,并非是最佳的入府位置,只是在这个位置出府比较方便。 赵樱泓从未从这么高的位置往下跳过,心里害怕,但在几次三番地自我鼓励之下,还是将心一横跳了下去。燕六在下方双手敏捷地一搂,左臂托住她膝窝,右臂牢牢托住她后背,将赵樱泓跳下来的冲击化于无形,并将她轻巧地送至地面上。 赵樱泓心有余悸地回头望向高墙,抚了抚胸口,平息胸臆间的激荡,随即扬起笑容。她可算是出府了,只有她和燕六两个人,没有那些令人烦扰的前簇后拥,终于能自由自在地逛一逛汴京城了。 燕六又将右臂递了过来:“长公主,夜色深,您小心随我来。” “嗯。”她凑近身旁这人,挽起她的手臂,燕六带着她避开在府外街道来回巡逻的禁军守备,过了一个街口,来到了一株柳树之下。垂柳枝条遮蔽下,竟然藏着一匹马,一匹漂亮的高头大马。 燕六将马牵出,道: “长公主请上马。” 赵樱泓曾经骑过一回马,那还是先帝在世时的事了,先帝曾带着她骑马,但她全程都是被先帝抱上去,又抱下来,从未自己上过马。她抓住马鞍努力蹬住马镫,腿使劲儿想要跨上去,奈何却事与愿违,差点跌倒。 幸而燕六扶住了她,随即又双手扶住她腰际,用力向上一送,赵樱泓只觉得身子像是飞起来了一般,轻松跨上了马背。 马儿呼噜了两下,似是还不熟悉这位骑马人,且没有接收到这位骑马人的明确指示,马儿迷茫地在原地踏了几步,转了个圈。 赵樱泓有些紧张地抓着马鞍,陌生于马背上的晃动,害怕自己摔下去。 但随即身旁一阵风刮过,燕六不知何时也已飞身上马,这单人马鞍无法坐两个人,她是跨骑在马鞍后的马背上,双手环过赵樱泓身躯拉住缰绳,将她护在怀中,随即双腿一夹马腹,口中发出一声呼哨,催马前行。 “长公主,在下单人匹马,让您受苦了。若您以后夜里还要出行,在下给您备一架车。”燕六柔声道。 “不用,骑马挺好的,我很喜欢。”赵樱泓感受着迎面吹来的寒风,望着两侧逐渐被抛到身后的街景,兴奋极了。 随即她想到了什么,道:“去年我就和你说了,莫要再唤我长公主,要叫我三娘。一会子去了闹市,你可千万要改口了。” 燕六笑道:“好,在下记住了。” “你也不要谦称在下,亦不要再用敬语唤我。现在你我无贵贱,你可记住了?”赵樱泓强调道。 “嗯,记住了。”燕六觉得此时的赵樱泓有些孩子气,这也许才是她最本真的模样。@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催着马儿小跑前行,赵樱泓却嫌弃有点慢,催促道:“六娘,骑快点。” “我怕你会害怕,不安全。”燕六谨慎道。 “我不怕,你骑快点!”赵樱泓不服气了,自己是从没翻过墙、骑过马,身手也笨拙,总要她护着、帮着,但她不想给她留下一个胆怯畏缩的印象。 她赵樱泓骨子里是向往自由,想要如鸟儿一般自在飞翔的人,胆子可一点也不小,今夜敢于偷出府去夜游,就足以证明这一点。 “好,你抓稳了。驾!”燕六一亮嗓子,脚后跟狠狠一磕马腹,马儿立刻撒开四蹄加速奔跑起来。 赵樱泓惊呼一声,这加速有些超乎她的想象,她身子一下没坐稳,加上马镫长了些,她不能完全蹬住,身子不自禁地向右侧歪了下去。 燕六立刻腾出左手环住她腰际,将她紧紧抱在怀里,稳固住她的身子。单手抓缰绳,继续策马快速前进。 寒风将赵樱泓面上的金面吹得冰凉,她本还兴奋于奔腾驰骋的快意,可身后逐渐传来的温暖,还有那环在她腰间的臂膀,却渐渐分散了她的注意力。心口再次热流涌动,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温暖与满足。 新城冷清一些,尤其是公主府附近的街道,这附近的民居大多搬迁,除了一处坊市,剩余的房舍大多都要被皇室征用,成为一些公卿贵族的新住所。 而入了天波门进入旧城后,两侧街景瞬间热闹起来。到处张灯挂彩,喧嚣非凡。 因而进了旧城,马速就被迫慢了下来。燕六带着赵樱泓骑马缓行于街道之中,欣赏两侧的热闹景象。 赵樱泓自幼出宫的次数屈指可数,哪怕是汴京城来往过几次,也只是在车马簇拥之中,甚么也看不清,更看不到寻常百姓的劳作生活。偶尔会在元日、上元夜间出宫,那也是全程紧张护卫,不能靠近闹市,只能远远在楼台上观望,差遣宫人下去采买顽物、吃食到楼台上供她们享用。 这还是她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进入闹市之中,春社之夜,家家户户都要去凑热闹。尤其是越靠近州桥,人流就越密集,骑马已然不是很能走得动,她们不得不下马来,徒步行走。 此前在入旧城前,燕六为了不引起旧城守门禁军的关注,更换了自己的面具。她的马鞍旁挂着的驮包中有一副备用面具,并非是燕六娘那标志性的吓人的傩面,只是一张很朴素的银面。她趁着赵樱泓背对着她不注意,迅速换上了。 赵樱泓发现时还小小的吃了一惊,但这一换面具,燕六给人的那种凌厉霸道的印象为之一柔,越发和煦可亲了起来。 燕六顺便将自己的龙尧剑用黑布条裹了,也拴在了马鞍侧,藏在了驮包后。 今夜社火,街道上也有不少人戴着面具逛夜市,社火本身就带有狂欢的意味,也是青年男女约会的时节。故而她二人面上这一银一金的面具,在人群中倒也并不特殊显眼。 燕六牵着马走在赵樱泓身侧,保持警惕地观望四周,心中时刻紧着一根弦,要护她周全。赵樱泓却甚么都感到新奇,不论是卖顽物的小摊贩,还是卖吃食的串街郎,她都要凑上前去仔细看,问东问西,一定要弄明白是什么。 “这是甚么?”她不知道是第几次问道,这刚路过一个推板车的小摊贩,板车上搁着好几个坛坛罐罐,里面冒出一股香甜气息来。 摊主见眼前这位面戴金面、一身绸缎的秀气男装娘子凑近询问,连忙笑道: “娘子您看看,这是自家做的狮子糖、双峰儿、林檎干,甜丝丝,好吃着哩!” “那我要一点。”爱吃甜食的她顶不住诱惑说道,小贩立刻每样都给她称了一纸包,末了道: “二十文钱。” 赵樱泓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没带钱,不由得看向身后的燕六。 燕六无奈地笑了,从腰包中取出钱袋,付了钱。 赵樱泓欢喜地接过纸包,取了一颗林檎干,揭开面具下缘露出唇口,含入口中,顿觉酸甜可口。 她想与燕六分享:“吃吗?” “我不吃,你吃罢。”燕六笑道。 赵樱泓想着她可能不愿在这样热闹的地方揭开面具吃东西,故而也没有再坚持,想着一会儿给她打包回去。 她们慢慢顺着人流来到了州桥上,桥两侧一字排开全是鱼龙百戏。扛鼎寻撞、吐火吞剑、踩跷拿顶、柔术叠碗、耍枪弄棒、跳丸走索等等,看得人眼花缭乱。 最惊奇的就是那走索,竟然横在州桥旁的汴河河道之上,与州桥平齐。那人在长索上翻转腾挪,看得人手心冒汗,直呼惊险。也因如此,吸引了大量的人围观,无数人高声叫好。 赵樱泓何曾挤入如此热闹的人群,万事万物都在吸引她的眼睛,她都觉得自己要看不过来了。 “长…三娘,你跟紧我了,莫要乱跑,这里人太多了。”燕六见人潮汹涌,心中愈发担忧,又见赵樱泓对甚么都好奇,实在担心她出意外,也顾不得太多,伸出手来牵住她的手,带着她走。 赵樱泓只觉得她的手粗糙又温暖,这在方才针灸时她不慎触碰自己时就已然感受到了,低头去看,她的手纤长有力、骨节分明,十分好看。包裹着自己的手,寒夜里就像套进了暖手套一般舒服。 燕六带着赵樱泓努力挤出人群,总算下得州桥,站在桥下河畔,凭栏向桥上远望,此处人潮总算没有那么汹涌,燕六打量赵樱泓,询问道: “你可曾磕着碰着?” “没事,莫担心。”赵樱泓见她如此紧张,不由觉得好笑。 燕六长舒一口气:“我就怕护你不周全,你若有一点闪失,我可真是……”她没说下去,赵樱泓望着她追问: “可真是甚么?” “三娘接下来还想去哪儿?”她转开话题道,“只要不去州桥上拥挤就好,这四处逛逛都无碍。” “暂时不走,就先在这里待一会儿。”赵樱泓莞尔一笑,不再追问什么,“这里可是那日车马受惊时,你出手救我的地方?” “是,是这里。”燕六颇有些感慨地回身望向身后的那处茶肆,“杏园”二字入眼,恍如隔世。 当时的她不过仗义出手,何曾想过自己会有朝一日与马车中的贵人相伴夜游,故地重走。那贵人还成了她的妻子。人生境遇可真是变幻莫测。 赵樱泓好奇问道:“你是从那杏园茶肆二楼跳下来的罢,当时你在做甚么?” “我…我也不记得了……”燕六笑着打了个马虎眼。 赵樱泓噗嗤一笑,道:“我不信,不过是你不愿说罢了。神神秘秘的,早晚有一天,我要弄明白你是谁。”@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燕六心中苦笑不已。 赵樱泓站在河畔,将糖果蜜饯都尝了个遍,随即都塞给了燕六:“你收着,都带回去吃。” “三娘,这是你爱吃的,你拿去吃。”燕六推辞。 “我怎么能都吃掉,剩下的都给你吃,这是你花钱买的。” “我不爱吃甜的,就当是我送给三娘的。”燕六无奈道。 赵樱泓一愣,只觉得这句“我不爱吃甜的”有些熟悉,好像有谁对她说过。随即她想起来是驸马韩嘉彦。她不禁对这种巧合感到奇怪,但也并未多想。 “可是……我回去后也没地方藏,会让侍女发现的。”赵樱泓道。 燕六想了想,无奈只得收下,装入驮包之中。 赵樱泓又对其他东西感兴趣了,远处传来歌声,原是一家妓馆,妓馆门头上做出一个露台来,有歌伎正在上方吹奏弹唱: “意中有个人,芳颜二八。天然俏、自来奸黠。最奇绝。是笑时、媚靥深深,百态千娇,再三偎著,再三香滑。久离缺。夜来魂梦里,尤花殢雪。分明似旧家时节。正欢悦。被邻鸡唤起,一场寂寥,无眠向晓,空有半窗残月。” 赵樱泓对淫词艳曲不是很熟悉,但听这词曲写得极其香艳,一时面庞发烧,幸而有面具遮挡,故而瞧不出来。 “这是甚么词?”她转头问燕六。 燕六回道:“若我没记错,当是柳三变的《小镇西·仙侣调》。” “你竟然会知晓这等词曲?”赵樱泓不禁挑眉望她。 燕六一时发窘,道:“没奈何身边有人酷爱柳三变的词,耳濡目染。”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倒也没撒谎,她那师兄没事儿就爱哼柳三变的词曲,虽然是个清静道人,从不近女色,但却酷爱艳词,美其名曰“唱多了便无欲亦无求”,也不知是个甚么歪理。 赵樱泓半信半疑,想来可能燕六这样的江湖人士,时常会出入秦楼楚馆打探消息。她身为女子自不可能嫖宿,但耳闻淫词艳曲倒是很寻常。 “三娘,咱们还是离开罢,这场合不是我们来的。”眼见着门口汇聚了一帮喝得醉醺醺的醉汉,正勾肩搭背地要往这妓馆中去,一时四下空气都变得酒气熏天。燕六眉头直蹙,轻声道。 赵樱泓点头,正准备随她离去,忽而迎面吹来一阵风,将砂砾吹进了她的眼里。她迷了眼,于是驻足,唤道: “六娘,等一下,我迷了眼睛。”说着用手去揉,可面具碍事,于是她将面具摘了下来。 “莫揉,我找点水给你冲一下,你等等。”燕六去自己的驮包中找水囊。 就在这节骨眼上,那一群妓馆门口的醉汉中有一人看清了赵樱泓的面容,一时色心大起,立刻扑了上来,凑近她调笑道: “呦,这小娘子穿个男袍,不曾想面具下如此绝色,让官人好好瞧瞧。” 赵樱泓凝眉怒目,冷声道:“让开!” “哎哟,很有脾气呀。”说着就要抬手来摸她面庞。赵樱泓往后退开,而侧旁伸出一只手,铁钳一般抓住了这男子的手腕,狠狠一拧,立时痛得他跪地哀嚎起来。 “你是谁的官人?!”燕六怒气冲天,声如爆裂火焰,“有本事你再说一遍!说一次,我卸掉你一个关节!” 第五十九章 “诶呦!我错了,我错了,女侠饶命,我嘴贱,我掌嘴!”这醉汉还真是“能屈能伸”,将欺软怕硬表现得淋漓尽致,被燕六拧得痛不欲生,当即就跪地求饶,用剩下的那只手拼命掌自己的嘴。 “滚!”燕六厌恶地一脚踹在他心窝,将他踹飞老远。这家伙登时闭过气去,歪倒在地,半晌没了声息。 其余在旁围观之人,包括此前和这个醉汉一起来的另外几个男子,都慑于燕六身上的霸气,站在一旁畏畏缩缩,压根不敢上前。 燕六怒意未消地拉起赵樱泓,道了句: “我们尽快离开这里。” 赵樱泓顺从着没有说话,她也被燕六这么大反应给吓着了。燕六将她扶上马,她自己也飞身而上,纵马穿过街巷,扯过缰绳向北离去。 此时赵樱泓面具下的唇角才渐渐弯起,心口微甜。 夜风拂面,燕六控马最终停在了汴河畔某处清静的行道树下。借着附近楼台的灯火,燕六小心为赵樱泓清洗了一下眼睛,赵樱泓用自己的巾帕拭干面上的水,感到舒服多了。 “三娘,夜里出来实在太危险了,你还是莫要往人多的地方凑热闹了。尤其是妓馆这类地方,更是三教九流,污秽不堪。你身子金贵,经不起一点冲撞。”她再度劝道。 “嗯,我知晓。我只是太久不曾到热闹的地方去玩耍了。这些场合,我也只是一时新奇,我更想去山水间畅游,只可惜……实在没有机会,哪怕是你,也不能大白日的带我出去不是吗?夜间游山水,那是不成的。”她怅然道。 燕六一时沉默,陷入思索。 “咱们回去罢,热闹我也凑过了,我已满足了。”赵樱泓笑道,此时对她倒显出几分洒然来。 约莫到三更正中,二人回到了公主府外。燕六带着赵樱泓从府东门侧便门旁翻入,来到了下人房旁的柴房侧,小心避开下人房里仍在进出的人,最终将赵樱泓安稳送回了雪蕊院寝室之中。 赵樱泓没想到自己的府内还有这样一条路径可以翻入,便暗自记了下来。想着以后这个位置必须要让下人们注意点,免得除了燕六之外的歹人也摸清了这处位置,潜入进来。 当然,短期内她暂时不会这么做,因着这些日子燕六要频繁夜入府中为她治病。 “三娘,你早些歇下吧,针灸后更需休养,莫要劳累。”燕六站在牖窗外,轻声对她道。 “你明夜也会在这时来吗?”赵樱泓希冀般问道。 “是,针灸需要持续七天,明夜我再来。”燕六点头道。 “好,我等你。”赵樱泓展颜,犹如昙花夜放。 燕六驻足片刻,似是不舍,又似是要等赵樱泓上榻安眠。但最终她还是在赵樱泓的注视下,转身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 韩嘉彦在刚刚赁下的小屋里一觉睡到日上三竿,才恍惚转醒。昨夜她回到小院时,师兄还在,还给她准备了饭食。她吃下后就睡下了,话都没说几句。 今日她恰好轮空,不用去资善堂当值,故而算是难得空闲了下来。师兄已经离开了,走之前还帮她挑好了水,灶上也喂了柴。 韩嘉彦于是自己烧了一大锅水,就着热水泡了个澡,梳洗了一番。 待她收拾完毕,换上了早先自己出公主府时穿着的衣衫,这才发现师兄给自己留了一张字条,就压在桌面上的砚台下。 她取出来展开一看:【今晨丹至,得希蕴新信,念佛桥落水歌伎一案有新进展,我去追查,查明后再与你详谈。】 咦?师兄竟然将那念佛桥落水歌伎的案子和曹希蕴提了吗?也是,曹道长人脉广博,消息灵通,从她这里兴许能得到意想不到的线索。 韩嘉彦想着自己今日无事,也不用急着回公主府,就趁此机会去查查龚守学父亲暴毙之事。这事也拖了好长一段时日了,得尽快提上日程了。 她出了门,往附近坊市吃了朝午食,顺带赁了一匹马,往外城西,金梁桥东而去。 过金梁桥,老远就看到一户人家门口挂着白灯笼,她向附近的邻居打听了一下,确认这户人家就是龚家。 龚家是汴梁本地人,在城外有田庄祖宅,据说龚家老父已经运到祖宅旁的祖坟下葬,龚守学一家人都在祖宅守孝,唯有龚守学三不五时还会回这处城里宅院居住,因着开封府的同僚办案都得请教他的意见,他离不开身,即便是去职戴孝,也要时时处理案情。 适逢她今日来此,龚守学正好在家中,韩嘉彦想了想,也不打算做甚么遮掩,直接敲响了龚家的门。 开门的是一位小厮,韩嘉彦揖手道:“在下韩嘉彦,唐突拜见龚况知,烦请小郎传告。”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您是……韩驸马?小人失敬了。”小厮惊奇拜道。 看来前段时间的长公主大婚,已经让汴京城人人都识得韩嘉彦是谁了。 韩嘉彦含笑再次揖手,显得十分温和谦恭,不以身份自居。 “驸马不必多礼,郎主有吩咐,如有客人尽管带入相见,您请随我来。”小厮立刻侧身相请,韩嘉彦随即步入其内。她心道这龚家恐怕每日都络绎不绝,否则寻常人家怎会有这样的规矩? 小厮一面带她进入,一面与她交谈。韩嘉彦从他口中知晓自己算是来得迟的,中午这会儿没甚么人,龚守学正在午休。等到了午后,还会有一批人来。 小厮将她带到书房门口,通报一声后,龚守学很快出来迎接。他也没想到驸马竟然会突然来见他,让他感到措手不及。@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不知驸马驾临,在下有失远迎。”他深深一揖拜道。 韩嘉彦打量了一下他,一身素服,额上还绑着白孝带。确如师兄向她形容的那样,唇上蓄了一圈短髭、有着一双鹰隼眼睛,但是看上去有些憔悴,眼底发青,面颊凹陷,大约近期其父去世给他造成了相当大的打击。 “况知兄节哀,某此前听闻令尊西行,今日偶然路过你家门口,便进来拜谒上香一番,未曾事先递上拜帖,实在唐突了。”韩嘉彦揖手道。 龚守学感到惊奇,驸马可是韩府六郎、新科进士,和他也素不相识,是从何处听闻他的事的? “驸马心意,龚某实在感激不尽。只是不知驸马竟也会听闻龚某这样的无名人物,实在是惊奇。” 韩嘉彦知道以他这种追根究底的性情,必然会十分在意自己来此的原委与目的,故而将早就想好的说辞托出: “诶,况知兄谦逊了。你在汴京城颇有美名流传,人人都说你有包龙图明断之力。韩某此前在太学就听闻你破获太学后山盗贼一案的传说,后来座师范龙图也对你推崇备至,关于你的事,韩某也是从座师处听来的。” 原来是从知府范百禄处听来的,龚守学确实曾经是太学生,在太学破过一起盗窃案。范百禄也正是因为元祐六年知贡举有功才被拔擢为权知开封府,确实是韩嘉彦的座师。于是点点头,接受了这个说法。 韩嘉彦并未撒谎,范百禄确实和她提过龚守学,不过是她主动问的,而非是对方主动提的。那已经是去年的事了,彼时那起契丹商人被杀的案子刚刚发生,浮云子被龚守学盯上,韩嘉彦听闻后,趁着范百禄巡视太学的机会,向他打听了一下龚守学。 龚守学与她又寒暄几句,随即便带着她往家中祖堂上香拜谒。待拜谒结束,又请她至厅中饮茶闲聊。 “说来也不怕况知兄笑话,韩某自幼就很想做开封府的刑名推官,明断悬案,抓捕凶徒。我还真有些羡慕况知兄呢。”韩嘉彦呷了口茶,搁下茶盏笑道。 “哦?驸马怎会有这等想法?”龚守学颇感兴趣地问道。 “开封府曾经出了不少悬案,城内传得沸沸扬扬,大人们也说来吓唬小孩子。我那时年幼,甚么也不懂,但儿时听娘亲给我说故事,说了很多包龙图断案的故事,心中异常钦慕。现在想想,不过是儿童心性罢了。” 龚守学却被她这话勾起了思绪,回忆道:“师茂兄与我经历真是相似。只是某年幼丧母,与我讲包龙图故事的人是家父。若不是受到家父影响,我也不会选修律学,放弃成为上舍生而直接出太学谋职了。” 龚守学读书那会儿,还是先帝的熙宁变法时期,那会儿的科举规矩与现在不同,太学生大多不参加科举。 他不禁又念起已故的老父亲,唇角微颤,眼眸含泪,终究是强行忍住了悲痛,未曾在韩嘉彦面前失态。说这话时,他对韩嘉彦的称呼已经从“驸马”转为了“师茂兄”,因着韩嘉彦短短几句话就拉近了与他的距离,令他颇感亲切。 韩嘉彦柔声询问:“令尊是怎么突然间就西行了?想来他年岁也不大,似乎本来还很硬朗康健。” 提到这个,龚守学不禁捶打扶手,顿首慨叹:“都怪我忙于公务,疏于陪伴,才会酿此悲剧。家父本来身子就不好,患有消渴症,双目近盲,家中也一直请大夫看着,吃着药调理。那会儿家父还能走动,眼前也能模糊视物,故而每日总会跑出去,找些和尚道士寻医问药。家里人几次三番劝说无果,只得派了个小厮随时看顾他。 “他虽然每天捣鼓些草药、法术,倒也身子尚可,绝未到行将就木的地步。那些和尚道士也不害人,我们为了周全,都去打听过他与谁来往,那些人绝不害人,只是也医不好他。 “奈何就从上个月中旬起,他某一日趁着小厮不注意独自出去了一整日,将家里人急坏了,纷纷在外寻找。好在傍晚时分又回来了,见他无恙,所有人都松了口气。问他去找谁了,他却说谁也没找。事后我们都去问过,那些常常往来的和尚道士都说没看到他那日来。 “后来也不知怎么回事,他就不愿吃药了,说那些药吃了会加速病情恶化。不论怎么劝都不吃,就算强行喂下去,也会吐出来。也不出门去寻访那些和尚道士了,终日里将自己关在屋中,念叨着甚么奇奇怪怪的咒语,还会烧符纸、喝符灰。 “我那时候忙于公务,想着他当是迷信又固执的老毛病犯了,他能不出去乱跑也是好的,不吃药就不吃药吧,等忙过了这一阵,再劝他一定要吃药。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可谁曾想……他的病情就这样急遽恶化了,只是两三日的工夫,就卧床难起,第四日就奄奄一息,开始交代后事,终于是没能挺过第五天,就这么去了……” 说到最后他已然无法压制情绪起伏,哽咽难语。 韩嘉彦一时沉默,半晌,等他情绪逐渐平复下来,才揖手道:“况知兄节哀,长者已逝,子孙安康快乐,才是他们在天之灵愿意看到的。” “唉……是我不孝,多谢师茂兄,自从家父过世,这些话我也不曾对外人说过,今日不知怎的,觉得师茂兄真是亲切,竟都对你说了。” 韩嘉彦想了想,站起身来,郑重道:“况知兄,某早些年因着身子虚弱,在龙虎山上修行过一段时日,也随着那里的道长学过一些岐黄杂术,粗通一些药理医理,某方才听你描述,令尊有饮下符灰,不知某是否能去瞧瞧这符灰。” “师茂兄的意思是,这符灰中有蹊跷?”龚守学摇头道,“某也曾这么想过,也请大夫瞧过,大夫说那浮灰就是很正常的纸灰,没有任何有毒成分。我也试着用这纸灰掺在鱼食之中喂鱼,那些鱼也都好好的。” “尽管如此,某还是想去令尊房中看看,令尊短时间内身子急遽恶化,这是很反常的。总该是有原因的,若是真有歹人害了令尊,况知兄怎能不管不顾呢?”韩嘉彦坚持道。 龚守学闻言眸光微动,亦站起身来,向韩嘉彦郑重揖手下拜:“师茂兄说得有理,某这些日耽溺于苦痛之中,对家父之事已然有些逃避了。此事确有蹊跷,只是某一直不愿去面对。家父的屋子、物品都还原样保留着,我们打算等守丧期过了,再收拾。师茂兄请随某来。” 第六十章 龚守学推开了其父的屋门,请韩嘉彦入内。 韩嘉彦一步跨入,环视四周。左手侧是寝间,中央间堂是起居间,右手侧则是文房。 一入屋内,一股强烈的艾蒿味道扑鼻而来,尚未入春,离熏艾草的时节还远,这屋子里怎会有股这么浓烈的气味? 而间堂起居间,入门正当面挂着一幅钟馗像,下方的供案上摆放着一个圆腹三足的瓷质大香炉,内里似是有艾蒿燃烧后留下的痕迹。 大约是看出了她的疑惑,龚守学解释道:“家父生前每日都会熏艾草,说是要驱邪,他非说自己身上这病,是中邪了,吃药吃不好。这气味久久不散,一直到现在都还有。” 韩嘉彦点了点头,举步往左手边的寝间而去。床榻之上,被褥都卷起来堆在角落里,露出床板。 “那都是家父生前睡的被褥,有些实在污秽的,家人都已拿出去烧了。留下的这些,都是干净的,还没来得及处理。” 韩嘉彦闻言,询问道:“冒昧问一下,令尊病重时的病状是甚么样的?这关系到病因的判断。” “大夫说就是消渴症引发的全身衰竭,家父当时日日手脚颤抖不止,双腿浮肿,下白尿,浑身疼痛发寒。”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韩嘉彦沉思,又问:“令尊烧的符纸、熏屋子用的艾草是哪里来的?还有这幅钟馗像是之前就有的吗?”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符纸、艾草就是那日他独自出门,从外面带回来的。带回来一大把,藏在屋子一角,每天取用一些。后来艾草用光了,还催我们去市场上采买,这又不是季节,家里人好不容易才买到。这钟馗像也是他一并带回来的,问他在哪儿买的,他也不说。”龚守学道。 韩嘉彦的目光略过床榻对面的桌案,其上摆着日常喝水的青瓷茶壶与茶盏,还有一鼎小香炉,香炉里有些白色的残灰。 韩嘉彦询问道:“某冒昧检查一番可否?” “师茂兄请便,不必在乎礼节。” 韩嘉彦先是捻了一小撮香炉里的灰在手里研磨观察,询问道: “这就是烧符纸的炉子?” “是,应该是。”龚守学应道。 韩嘉彦眸中闪烁思索怀疑的目光,随即从怀中取出了白叠布巾帕,擦了擦手上的灰烬,接着叠好垫在手上,打开壶盖,往里面一瞧,还剩下小半壶白水,扇风嗅了嗅,除了淡淡的茶香,没有任何特殊的气味。 “这壶里的水还是令尊生前时装入的吗?”她问道。 “是,都是家里人烧的水灌进去的,我们也没处理,就搁在这里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韩嘉彦检查了一下茶盏,依旧没发现任何异样。 她随即转变思路,穿过间堂,往文房而去。一边走一边问道:“令尊病重时可还动过文墨?” “哪儿有那个气力动文墨,家父本来眼睛就近盲,已然好些年看不清字迹了,写字读书都非常困难。” 确如他所说,整个文房都染了一层灰,表面上的薄灰是家人打扫后,近期留下的,而书架内里的书明显很长时间都没动过,都落了一层厚厚的灰。书也有很久没晒过,不少都发霉了。 桌案上的砚台非常干,挂着的毛笔也都炸开毛尖,纸卷堆在画缸里压根不曾裁剪,也未见任何信笺摆在手边。 “令尊是做什么的?” “家父身上亦有功名,但也只是个举人,在开封府做吏员。他是开封府二十余年的老吏,经历过无数任知府,其中就有包龙图。” “怪不得。”韩嘉彦点头,“况知兄也算是子承父业了。” 于是韩嘉彦又回到了间堂,站在那幅钟馗像下,仔细观察这幅画像。绘画者落笔极为细腻,钟馗的每一根毛发都清晰可见。画像栩栩如生,横眉怒目,极为威武,甚至于有些骇人。 但奇怪的是,这幅画没有任何落款。韩嘉彦仔细端详这幅画,总觉得这笔触观感似是在哪儿见过。猛然想起她师尊平渊道人留下的那幅《韩熙载夜宴图》仿作残画,登时眉头蹙起。 怎会如此巧合,是我看错了吗?她怀疑起自己。 “况知兄,某能将这幅画拿下来仔细看看吗?” “可以,当然可以。师茂兄稍等。”龚守学去了院子里,不多时拿回来一根撑衣杆,将那幅画从高处挑了下来。 韩嘉彦又仔细看了看这幅画的背面,装裱精细,镶边的绫绢是上好的材质,手法很老道,是个行家做的。 但是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其他线索可以表明这绘画装裱之人到底是谁了。 韩嘉彦将这幅画卷起来,道:“况知兄,我现在有些想法,这画我觉得有些熟悉,但心中不大确定,我得拿去太学画院找人鉴别一下,不知可否?” 龚守学在随着韩嘉彦勘察的过程中,心中也逐渐升起了重重疑虑,此时韩嘉彦开口,他立刻答应道: “当然,师茂兄大恩,某真是不知该如何感谢才好了。” 韩嘉彦摇了摇手,随即又去观察那供案之上的大香炉。她一边仔细观察,一边问道: “那些艾草都是在这里面烧的吗?” “是的。” “可曾清理过灰烬?” “不曾,家父不让清理,说要让灰烬留在里面,延续驱邪的作用。所以家里人都不曾动过这缸灰。” 韩嘉彦从腰间解下自己随身佩戴的小匕首,拨开上层的灰烬,挖开一个洞,从下方挑出更早的灰烬来仔细看。不多时她蹙起眉头,挑出来一小撮灰烬,放在了白叠布上,将灰烬磨开,看到了内里有一些黑色的小疙瘩,只有芝麻粒大小,凑上去嗅了嗅,眉头蹙得更紧了。 龚守学见她神色不对,连忙上前询问: “师茂兄发现了甚么?” “你看这个黑色的小籽,这是马钱子的种子。”韩嘉彦沉声道。 “马钱子?!”龚守学大惊失色,作为刑名推官,他非常熟悉各类毒药,马钱子的种子乃是剧毒,他当然知晓,“怎么会……” 他顿觉脱力,脚下一软,差点向后跌倒。韩嘉彦连忙扶了他一把,他才站稳。 韩嘉彦继续解释道:“马钱子燃烧后毒性本该减弱,但这是特殊处理过的马钱子,其上包裹了一层蜡,蜡烧化掉后,火已灭了,种子本身却并未被完全烧毁。令尊是不是也在这香炉之中烧符纸?” “我……我不知道,家里没人亲眼见过他是怎么烧符纸的。我还以为……他用的是寝室那个小香炉……”龚守学脸色煞白,惶惶然道。 韩嘉彦道:“我在这大香炉的灰烬里发现了朱砂燃烧后的痕迹,应当就是符纸之上的朱砂。朱砂并不能完全燃烧成粉末,会结成一些黑色的焦糊团块,且有一股硫磺味,此外朱砂火煅还会析出水银,与草灰、纸灰不同,能分辨出来。 “令尊很可能是将符纸在那混入马钱子的艾草中烧了,随后又将灰烬挑出放在碗里,用水冲后服下,这样一来,他恐怕是即服下了马钱子又服下了水银,从而中毒。因而病情急剧恶化。 “这其中,水银的量少,只会积攒在令尊的五脏六腑,顶多会使得人心绪暴躁,性格改变,短时间内倒不会有性命之忧。但马钱子是十分致命的,哪怕身体康健之人也无法承受一丁点的量,何况令尊身子虚弱,本就有疾。” “怎么会……怎么会……”龚守学实在无法接受,缓缓蹲下身子,最终竟是坐在了地上,双手抱头,感到难以置信,“家父一生勤勤恳恳,谦和友爱,从未得罪过任何人,谁竟然会如此处心积虑地害他性命?!” “这就要查了,我们得搞清楚令尊那一次出门,到底遇上了甚么人,竟会被蛊惑了心智,带回来这么多有害有毒的东西,自己给自己下毒。”韩嘉彦沉声说道。 龚守学真是懊恼至极,捶胸顿足,终于是含恨而泣:“我若是……我若是好好检查一下他带回来的东西,若是阻止他继续服用符水,何至于此…亏我还是刑名推官…我不仅不孝,还失职失察!爹!爹……” 韩嘉彦见他如此伤怀,一时想起了自己不明不白就去世的母亲,顿时感同身受,难过非常。她缓了缓自己心中翻涌的酸苦之情,才出言安慰道:“至亲之人,难免受情绪影响,反倒失了关注。况知兄莫要如此自责了,查出害了令尊的凶手,才是最好的告慰他在天之灵的方法。” 龚守学抬起头,望向韩嘉彦,鹰眼中眸光坚毅起来。随即撑着地面站起身来,向韩嘉彦深深一揖,道: “今日多亏师茂兄点醒我这浑噩心思,还请师茂兄为我指一条继续探查的明路。” 韩嘉彦道:“这就只有费功夫去磨了,况知兄作为刑名推官,应当比我在行。你得不惜气力,多走动、多磨嘴皮子,将这附近都要打探个遍。令尊毕竟眼盲,走不了太远,行动范围不会很大,除非……他上了别人的车马,被带去了很远的地方。但也总该有人注意到才是。 “如今距离令尊去世大概过去了七日,距离令尊那日意外出走大概过去了半个月,兴许还有机会查到线索,况知兄要抓紧最后的时机了。 “关于何人会害令尊,我猜想这可能与令尊曾担任过开封府吏员有关。他是何时辞官养老的?” “治平三年,我记得是在士曹参军任上辞官养老的。”龚守学回忆道。 开封府下设六曹,分别是功曹、仓曹、户曹、兵曹、法曹、士曹,每曹各设一员长官,叫做“参军”。其中士曹参军主要掌管汴京城所有公家的舟车、宅舍,凡士人婚田斗讼也归士曹管辖。 治平三年……这个时间是韩嘉彦出生的前一年,韩嘉彦蹙起眉头,一时沉吟下来。随即她又想到了什么,道: “此外……”说了一半却欲言又止。 龚守学凝眉问道:“甚么?师茂兄但说无妨。” “看顾令尊的小厮那日为何不曾注意到令尊溜出去了?令尊又为何无缘无故要偷溜出去?我想这里面必有蹊跷,况知兄最好从这里查起。”韩嘉彦眸光暗沉,缓声道。 龚守学顿时一凛,想到了很多。片刻后他躬身拜道: “这其中如此多疑点,半个月了我竟浑然不觉,差一点就让家父死不瞑目。今日师茂兄大恩,守学无以为报,若师茂兄以后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尽管差遣。” “哎,况知兄不必行此大礼,我也失去了母亲,能理解你的痛苦。举手之劳,并不图回报。”韩嘉彦扶住他道。 龚守学起身抬头望向她,就见她忽而莞尔一笑,补充了一句: “就是某对此事的后续颇为在意,还请况知兄不吝告知。” “这是自然,此后我便与师茂兄常通书信,所有查找细节我都会写明,还请师茂兄与我参考一二才是。”龚守学欣喜道。 二人交谈之际,有人前来拜访龚守学了。龚守学正待推辞,韩嘉彦却拱手作别: “况知兄,某今日叨扰了,不耽误你待客,这便告辞了。” “诶,师茂兄,你帮我如此大忙,怎么能不吃一顿便饭就走。”龚守学连忙挽留。 “不客气,某接下来还有事,何况这幅画,我还要去找人鉴定。今日就不叨扰了,改日再聚。” “好,好,一言为定。” 此后韩嘉彦才在千恩万谢之中离开了龚家,他上了自己赁来的马,打马就往万氏书画铺子而去。好在离得不算远,她赶到时,阿青和雁秋在店里,阿丹出去跑单了,浮云子并不在,恐怕还在调查那起念佛桥落水案。 “诶?师叔,您怎么来了?”阿青惊奇道。 “我来找师兄,他没回来?” “没啊,他不是在北边新院子里吗?说是赶明儿我哥去换班儿来着。”阿青奇怪道。 “哦,你俩跟我来。”说着就往后院仓库去。 第六十一章 (投雷加更六) 雁秋和阿青面面相觑,随即跟了过去。韩嘉彦从师兄桌案的锁屉里拿到了钥匙,开了仓库中存放最贵重物品的铁皮大箱子,从里面捧出一个画匣,放在了附近桌案上,又从画匣中取出了一幅残卷画。 这画只有尾部的四分之一,留下了画轴、镶绫的边,以及画尾一男一女两个人物,边沿断裂处有着很明显的利刃切割后的痕迹,断得十分干脆。 画尾这两个人物勾肩搭背,极富特色,正是《韩熙载夜宴图》最后出现的两个人物。这幅画最后贴了纸加长,落了一首词,落款的红章是“夜宴”两个篆字。 词则是李后主词《相见欢·林花谢了春红》: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字非常娟秀漂亮,像是女性的字体。但可以确认,并非是浮云子、韩嘉彦所熟悉的任何字迹。 《韩熙载夜宴图》本身就是李后主为了了解重臣韩熙载传闻中糜烂的私生活,而派宫廷画师顾闳中潜入韩府窥视而作的一幅带有政治意味的画卷。画卷将韩熙载“丰富多彩”的夜生活描绘得淋漓尽致。 画的最后配了一首后主词,看着似乎正正好,可这词本身表达的意味,却与画卷的内容有些不搭界。 “阿青,你去把放大镜拿来给我。” “诶,好!”阿青连忙去外间取,韩嘉彦则将手中那卷钟馗像也铺展开来,放在残画旁,弯下腰凑近了,仔细观察。 “六郎?这画……是怎么回事?”一旁的雁秋感到一头雾水。她目前对于韩嘉彦、浮云子等人正在调查的事还是一知半解,并没有人把事情完整和她说过。她只是知道韩嘉彦在查她已故生母和已故师尊的过往。 “我在对比这两幅画是不是出自同一个画师之手,雁秋,你也帮我看看。” “啊……可我不懂绘画。”雁秋踟蹰道。 “没事,你女红强,眼神好,心也细,你帮我仔细观察着毛笔运笔的方向,看能不能判断此人运笔的规律来。” “好。” 这时阿青已经快步跑了回来,手里拿着个水晶磨成的透镜,外围包了一圈藤条编织的圆框,加了个把手,以方便抓拿。 韩嘉彦又让阿青将光亮打足,俯身下来,拿着透镜仔仔细细一笔一笔地观察。约莫一刻钟之后,她心中大概有数了。不过她没有说自己的想法,反倒先问雁秋道: “你觉得是一个人画的吗?”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似乎是的,感觉很像。” “哪里像?” “我说不上来,就是一种感觉,六郎您太为难我了。”雁秋发窘道。 韩嘉彦于是提点了一句:“你有没有看到像柳叶一般的笔锋?” 雁秋忽而双眼一亮,忙道:“对对对,就是柳叶一样的笔锋,一条一条的,仔细看能看出来,这画师似乎很喜欢这样一笔一笔地勾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是吗?哪里啊?我怎么看不出来?”阿青眯着眼凑得很近,迷糊道。 韩嘉彦笑着解释道:“顾闳中的笔法圆融,间以方笔转折。这个画师虽然极力模仿,却短时间内不能改掉自己的绘画笔法。这类笔法称之为柳叶笔,或者兰叶描,擅长勾画极为细腻的场景事物,且稠叠而成势后,可造成波浪起伏的变化,谓之为‘吴带当风’,这画师应当是学吴道子起家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两幅画都是柳叶笔为主笔,模仿的却是顾闳中、周文矩这样的南唐宫廷画师,南唐宫廷画多为精细传神的浓丽人物画。画师自己也兼具绘画工笔画的本领,所以细微处的模仿能力很强,足以以假乱真。 “此外在设色这方面,我注意到这画师似乎不能分辨赤青二色,你们看这韩熙载夜宴图残卷上最后这个男子,真画上此人穿着的是青袍,但此处用的是墨黑。你们再看钟馗的正红袍,用的却是雄黄的橘红色。这说明画师能意识到自己必须要小心使用颜色,也知道自己该用哪种,却还是用得不准确。不能分辨清楚赤色和青色。 “这画师是个瞀(音同茂)视之人。且此人大概是独居,绘画也是一人完成,故而画作用错色彩也无人纠正。”韩嘉彦下了推论。 “瞀视之人?”阿青问。 “对,夫瞀視者,以黈(tǒu)为赤,以苍为玄。”韩嘉彦说着又将那幅钟馗像提着,往后堂而去,与后堂挂着的她母亲的那幅画像进行对比。 这幅画像的所有者本来就是杨璇,是韩嘉彦从她的遗物中找到的,她儿时压根就没有见过这幅画,第一次见时非常震惊,她完全不知道娘亲还藏着一幅别人送的画像。 她又仔细比对一番,确认这幅钟馗像与娘亲的画像也是出自同一人之手。不过她娘亲这幅画像并未有设色之上的误差,因着画师采用了淡蓝晕染的方式上色,娘亲这幅画像整体上色十分淡雅清新。 如此一来,基本就可以确认绘画这幅钟馗像的画师,就是夜宴。只是尚不能确认夜宴是否是害死龚父的凶手。 这夜宴的画作连番出现在一些意想不到的场合,总让韩嘉彦心中感到十分蹊跷。这画师的身份必然不一般,且可能卷入了某些复杂的事端之中,而这事端同样也将自己娘亲杨璇和师尊平渊道人卷了进去。 此人到底是谁?也许查清楚夜宴的身份,也是一条调查路径。她看了一眼漏刻,想着时间还来得及,不若先往太学画院走一趟,问问张择端是否识得夜宴。 她在太学大半年时光,张择端是唯一交到的好友,她也寻不到其他人帮忙了。 于是带上钟馗像,匆匆忙忙离了铺子,跨上马,又打马往太学赶去。 …… 浮云子抬头打量着眼前一间商铺上挂着的匾额“秦氏医馆”,看向身侧的曹希蕴道: “就是这儿?” 曹希蕴点了点头,她还是那身玄袍女冠的打扮,漂亮的面庞上神色平淡无波。 浮云子捻须笑道:“你啥也不说就把我带到这来,考我呢?我可是知道这家医馆的背景的,这是太医官秦价家里开的。怎么秦家还有人参与了那起落水案的后续处置?” 曹希蕴淡然解释道:“秦价的父亲秦缪是楚秀馆出身,有改换容貌之能。那起落水案并不单纯,据说尸体的面庞被毁了,原本的容颜难辨,且全身赤-裸,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证明身份。 “开封府压了许久,后来是某个朝中重臣托关系找了楚秀馆背书,楚秀馆让秦缪出手恢复了尸体的容貌,才弄清楚尸体的身份。这事儿是甄道人告知我的。” “你居然和甄士清那家伙也有联络,你这人脉也太广了。”浮云子摇头。 “甄道人也是个好交朋友的人,我与他几年前就认识了,还是他主动联系上我的。他就是贩卖消息为生的,他的人脉可比我广。”曹希蕴的神色依旧无波无澜。 “那你这次帮我打听这事儿花了多少钱?你尽管说数,我让韩六给你,反正她有的是钱。”浮云子笑呵呵道。 “没花钱。”曹希蕴道。 “啊?不能罢。” “我给他写了幅字。”曹希蕴眼皮都没眨一下。 浮云子嘴角抽了抽,心道你曹道长的字画都快成硬通货了。 “话说回来,这秦缪居然还活着,算算年岁该有八十多了吧,可真是长寿啊。”浮云子道。 “不仅长寿,而且驻颜有术。”曹希蕴说罢就跨门而入,浮云子跟着她走了进去,“我听甄道人说他鹤发童颜,见过的人都称颂为在世活仙人,只是他为人极其低调,深居简出,很少有人能见到,他儿子名声反倒更大。” “曹道长!”取药的柜台后,一位掌柜模样的中年男子一眼就认出了曹希蕴,疾步而出,前来迎接。 此人名唤秦儋,是秦价的二弟,秦缪次子。目前这家秦氏医馆,就是他在看顾全局。此番前来查问当年的落水案,曹希蕴也早早就向秦家人打过招呼了,没想到秦缪非常喜欢曹希蕴的字画和诗词,听闻曹希蕴要来,当即痛快应承下来。 “秦掌柜,冒昧打搅了。这位是浮云子道长,这位是秦儋秦掌柜。” “见过道长。”秦儋揖手。 浮云子揖手还礼,笑而不语。 曹希蕴接着直入主题,道:“不知现在可方便?” “方便,方便,家父也等候多时了,二位请随我来。”他一扬手,领着二人往里面去。 不多时,他们在内堂见到了秦缪。果真如甄士清所言,秦缪驻颜有术,八十余岁鹤发童颜,眸光清灵,口齿伶俐,全然不显老态。 这楚秀馆也太可怕了,随随便便一个外门弟子,竟然有这等本事……浮云子心里泛起嘀咕,想起自己这个外门弟子的弟子本事也不小,心中不由得对楚秀馆这个神秘的庞然大物又升起一重敬畏。 “哎呀,希蕴道长,实在是蓬荜生辉啊。老朽真是没想到,希蕴道长竟能驾临寒舍。”秦缪笑呵呵揖手道。 “秦公太客气了。”曹希蕴郑重还礼,“今日冒昧前来拜访,实在是我的不是。” “我知道,曹道长要帮人查案子。”他的目光随即落在了浮云子身上,笑着揖手道,“要查这起案子的,便是这位道长吧。” “贫道浮云子。”他自我介绍道。 “浮云子道长……”秦缪打量了一番浮云子的面庞,笑道,“道长可是和老朽的师门有些渊源?” 浮云子眸光一凛,竟不知这秦缪是怎么看出来自己和楚秀馆的渊源的,难道是内功气息? 他幼年随师傅入门练功,练的就是楚秀馆的内功心法,奈何心法不全,他练了一半就没了,后续年纪大了才拜入平渊道人门下,想要再改内功路径已然很是困难,所以他的内功差了师妹韩嘉彦一大截,也没办法修习与内功搭配的剑法。 见他一时未曾答话,秦缪笑呵呵地岔开了话题,未曾在这上面纠缠。 “二位想要查的那起案子,恕我不能说明当年委托我修复面容的人是谁,这是师门规矩。不过,其他的我都可以说说,这不妨事。” 他请二人坐下,又有药童上来奉茶,等屋内清静下来,才继续道: “二位想知道些什么,尽管问。” 曹希蕴看向浮云子,示意他来问,浮云子于是开口道: “我想知道那落水的歌伎,叫甚么名字,是哪家妓馆的歌伎,具体有怎样的人际关系。” 秦缪眼中闪过回忆的光芒,说道: “那歌伎名唤李冥,这个名字不好听,故而她有个艺名叫做岚蝶儿。她曾经挂名在白矾楼献艺,后来嫁了个商人做妾,就淡出了。 “开封府也曾调查过那商人一家,彼时商人正在外地走商,将三个儿子都带在身边,家里只有女人。商人的正妻是从很远的外地嫁到汴梁来的,体弱多病,根本不接触外部,身边也没有亲属,不可能杀害岚蝶儿。家里几个小厮、丫鬟也都没什么嫌疑和动机,到底是谁杀了她,至今还是个谜团。 “开封府猜测可能是她此前的某个恩客,见她嫁人,出于妒忌心将她推下了河。只是这歌伎接触过的人成百上千,实在是查不过来。也可能是曾经和她一起卖艺的某个歌伎,毕竟毁掉容貌这种举动,证明凶手十分嫉妒她的容颜,这更有可能是女性所为。” 浮云子不禁问道: “这岚蝶儿的长相您可还记得?” “记得,印象深刻。不仅如此,我当时给她修复好面容后,便有开封府第一等的画像师给她画了一幅人面像,真是传神至极,以至于开封府后续没费多少功夫就查清楚了她的身份。我后来便问那画像师要了一幅人面像,算是留作纪念。此等经历十分奇特,我素来有记日记的习惯,所以想留下画像以作凭证。”秦缪解释道。 “我们可否看一看?” “可以,你们稍等。”秦缪起身去了书房,不多时带回来一本线装的册子,他翻开到其中一页,有一张叠成方块纸的画像被浆糊粘在了其上。将纸展开,一个女子面容便印入浮云子、曹希蕴眼中: 一双丹凤眼,一对柳叶眉,唇如薄冰,鼻如刀。颧骨微隆,面颊凹陷,神色冷漠,有种漠视世间一切的傲骨嶙峋。她无疑是美的,但却美得与众不同。 “这可真是……好特别的一个美人。”浮云子喃喃念叨着,将画像刻入了脑海。 第六十二章 韩嘉彦扑了个空,她赶到太学画院时,张择端正好不在。这孩子特别爱到处跑,满汴京城地寻找地方测绘,故而他不在太学画院的时候居多。 此事隐秘,韩嘉彦不想让更多的人知晓,故而也未曾找画院的其他人,而是迅速离开了画院返回撷芳小院。时辰已然不早了,再有一个时辰太阳就要下山了。 明日是初十旬休之日,春社、轮空加上旬休,韩嘉彦正好得了个三日连休。她打算明日一大早去画院找张择端,眼下需要先为晚间给长公主针灸做准备。@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回小院时,师兄浮云子已经回来了,且已然备好了饭食,就等她回来边吃边谈。 韩嘉彦饥肠辘辘地坐在餐桌边开始吃饭,吃下去大半碗,喝了口汤,才算和缓过来。浮云子询问她查得如何,韩嘉彦将事情的来龙去脉都详细说明。 浮云子沉吟道: “又是夜宴……这个画师可真是神秘,现在可以确认,他与茶帮、师尊和你娘亲乃至于开封府都有牵扯。” “你那边查得如何?”韩嘉彦放缓了吃饭的速度,询问浮云子。 “查到了那个歌伎的身份,叫做李冥,冥冥之中的那个冥。她有个艺名,叫做岚蝶儿。”一边说着,他从自己袖子中取出了一幅临摹画,展示给韩嘉彦看: “我看到了秦缪收藏的当年开封府绘制的画像,但那画像秦缪不外借,这张是我凭着记忆画下来的,差不离,就长这样。” “看上去很是傲骨嶙峋,有种凌厉的美感。”韩嘉彦形容自己的感受。 浮云子笑道:“英雄所见略同。虽然这秦缪藏着掖着,不肯告知我们到底当年是哪位朝廷重臣委托楚秀馆出手修复岚蝶儿的容貌的,但我猜也能猜出来,就是文彦博。否则没法解释他为何会在那前后买下了念佛桥边的宅院,举家搬了过来。也不能解释一个不信佛不信道的儒门之家,为何会一直布施当年的目击者——元达和尚。” 韩嘉彦蹙眉,疑惑道:“可文彦博为什么要请楚秀馆修复岚蝶儿的容貌?还要一直布施元达和尚?” “蹊跷就蹊跷在这里,接下来太难查了,要么就找文彦博问清楚,要么就往开封府架阁库看卷宗,搞清楚岚蝶儿在嫁给商人之前,到底接触到了甚么人甚么事,为何会引来杀身之祸。 “这些内容,当年开封府应当是查过的,十五年过去了,我们现在恐怕很难再查清楚了。总之就这两条路。楚秀馆或许知道什么,但这条路别想了,就凭我们的力量对付不了楚秀馆。” “怎么能找文彦博问清楚,这事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做。还是先夜探开封府罢。”韩嘉彦沉吟道。 找文彦博问清楚,就要确保他会开口,而且说得是实话。 如果以黑衣蒙面人的身份去夜探文彦博,逼问当年的事情,哪怕是性命相要挟,也不能保证他说实话。文彦博在朝堂上翻云覆雨多年,常青不倒,心机城府可不是一般的深,即便是韩嘉彦也很难从他口里套出甚么话来。且他知道韩嘉彦是要从他这里得到某些消息,在此之前不会伤他性命,他就更是有恃无恐,不会说。 而严刑拷打,以皮肉苦痛逼迫文彦博开口,且不论此举绝非韩嘉彦的行事风格,首先就行不通,文彦博已然如此年迈,拷打他若是失了分寸,恐怕他就真的一命呜呼了。 若想让他开口,就必须要亮明身份,说明原委,才有可能使他开口相告。但这样一来,身为驸马的韩嘉彦一直在调查当年生母溺亡之案的事,就瞒不住了,必然会招致许多不必要的非议。而且,韩嘉彦很可能还会被文彦博拿住这个把柄,受他驱使。这是韩嘉彦绝不想要的。 浮云子道:“所以,到底甚么时候夜探开封府?我可是一直在等你定时间啊。” “最近不行,最近七天我得为长公主针灸,夜里不得空。此事就定在……十五日那一夜罢。” “好,一言为定,我这就去做准备了。”浮云子点头道,随即他又笑道,“你好像和长公主处得不错嘛,前夜还一起与看社火。” 韩嘉彦苦笑了一下,道:“甚么处得不错,我这个驸马到现在和公主都没见几面呢。燕六戴着面具,更是一面都没见着。长公主不过是好奇心强,等新鲜劲儿过去了,也就厌烦了。到时候我差不多也能把她医好了,燕六就能功成身退了。” “功成身退……嘿,那你加把劲儿。”浮云子意味深长地一笑。 韩嘉彦瞪他:“你啥意思?” “没啥意思,嘿嘿,就是你得加把劲儿,不然没法功成身退。” 韩嘉彦真是一头雾水,怎么自己每次和他提起公主,他就总是这样言辞古怪,似讥讽又似藏了什么话不说清楚一般。 但韩嘉彦今日没空和他辨析清楚,她匆匆收拾碗筷,随后准备沐浴更衣。因为知晓要上长公主的床榻针灸,她害怕自己的夜行服弄脏了被褥,因而还专门清洗了衣服,换上了一套备用的干净夜行服。 “你怎么这么爱干净?这夜行服你就穿两次就洗了?出汗了?”待她沐浴更衣完毕,刚准备提着剑出门,就听坐在廊下嗑瓜子儿的浮云子笑问。 韩嘉彦:“……”她有些来火,反问道:“我以前不爱干净吗?” “那倒不是,就是没这么爱干净。而且沐浴也太频繁了,大冬天的一天一次,多浪费柴火和水啊。光是我带过来的澡豆都被你用了一大半了,还得再添置。”浮云子又道。 “不用你添置了,我自己下次带来就是。”韩嘉彦气鼓鼓道。 “哎?怎么说着说着还气上了?” “师兄你到底怎么回事?你心里有什么话就直说,别总是这样刺挠我。”韩嘉彦忍无可忍,总算把话挑明了。 “我没刺挠你啊?”浮云子一脸无辜。 “你!”韩嘉彦欲言又止,最后不理他,扭头离开。 “哎!你不骑马去吗?” “不要你管!”韩嘉彦远远地丢下这句话,就听一阵衣袂迎风之声,迅速离去。 “哼,还能看出来我在刺挠你,还算有救。”浮云子嗤笑一声,又往嘴里丢了颗瓜子。 …… 赵樱泓魂不守舍地在府中一整日,食不下咽、睡不安寝,书看不进去,练字下笔亦难静心,脑海中满是燕六的身影。 她仿佛就在自己眼前,温柔细语,小心翼翼,她温暖的手臂有力地承托、拥抱自己,修长带茧的手心包裹着她的手,也裹住了她的心。 她晚食后就进了寝室,一直伏在窗台边观望外头的天色。约莫一更天,媛兮进来为她准备就寝,就见她这般模样。 “你少加些碳火,我嫌热。”赵樱泓吩咐道。 “怎会热呢?您会冷的。”媛兮担忧。@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我让你少加些,你听话便是。” 媛兮实在忍不住问道: “长公主,您这是怎么了?可是生病了?” “没有生病,我身子比以前都好。”赵樱泓回道。 “那您怎么今日一整天都……心不在焉的?” “驸马还没回来?”她岔开话题问道。 媛兮愣住,没想到长公主会突然提起驸马,顿时心下恍然,原来长公主这是思念驸马了。她忙道: “尚未回来,但想必明日会归。” “准备好了就出去吧,我要早点歇息,夜里不要有人扰我。”她点了点头,吩咐道。 “喏。” 待媛兮出去,她自窗口望向外面的月色,一时恍惚。我这是……怎么了?我对燕六娘,莫非是动心了?她自问。 怎么会这样,怎么能这样?她是女子,更是个不明身份的女子,我怎能对她动心? 也许是她太过孤寂了,太久未曾与人亲近,所以产生了一些错觉。兴许并不是动心了,只是因着燕六娘象征着自己与外界的那一丝微弱的联系,她才会对她如此牵挂。 莫要胡思乱想,待她为自己针灸结束,一切也就结束了,她自没有道理再夜入公主府。到时候,她们之间的缘分也就尽了。莫忘了她去年是怎样离去的,她是那样一个水中月、镜中花般的虚幻人物,或许某一日,她就消失不见了。 尽管只是在说服自己,想到此处,赵樱泓却也伤心起来。心口的酸楚无法遮掩,是真实存在的,她明白自己内心深处是渴望燕六能一直留在她身边的。 “唉……”她轻叹,坐在床榻边,暗自神伤。 “三娘何故叹息?莫要如此神思深重,对身体不好。”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熟悉的黑影从夜色中走至眼前。燕六在她面前蹲下身,熟悉的傩面下,一双漆黑的眼正温柔地看着她。 赵樱泓愣神片刻,恍惚间还以为是自己产生了幻觉,半晌才意识到这是真实。 她来了,悄无声息地就进来了,真真切切地出现在了她眼前。 她禁不住探出手来,向那张傩面伸手,希望触碰那面具下的真实面孔。但尚未触及,却被燕六抬手捉住,握在掌心之中。还是那温暖的感触,掌心中的茧有些粗糙刮人,却莫名让她感到安心。 “抱歉。”燕六道歉。 “没事……但我真的很想看看你的面容。”赵樱泓诚恳道。 “有朝一日,时机成熟,你会看到的。”燕六轻声道。 有那一天吗?韩嘉彦不禁自问道。如果有那一天,那一定就是她的末日。 “三娘,我们开始罢。” “嗯。” 一回生,二回熟,此番针灸赵樱泓虽然仍很羞涩,但好歹没有第一回 那么窘迫。燕六则更为轻车熟路,也更专心了。只是二人很沉默,除了问答下针的感受,几乎一句话不说。 待到针灸完毕,燕六照例为赵樱泓号脉,并问诊: “三娘昨夜睡得可好?” “好,很沉。”赵樱泓撒谎了,实际上昨夜她太过兴奋,且一夜都在想燕六,压根就没怎么睡,还是白日补的眠。白日里那场梦,也全都是燕六的影子。 燕六顿了顿,倒也没拆穿她,只是继续问: “药可有坚持吃?” “一直在吃。” “今夜三娘需要好好睡一觉才是。”说完这句话,她也结束了诊脉,开始收拾身边的物品。 “你这便要走了吗?”赵樱泓问道。 “三娘可还有事?” “我……想必你今夜不愿再带我出去了,但我想去高处看看。”她竟有些卑微地恳求道。 “你是要去多高的地方?”燕六迟疑着询问道。 “最好能俯瞰汴京城。我不求入闹市,但也想远观繁华。” “燕六明白了,只是今夜燕六准备不足,明夜我再带你去。”燕六十分爽快地答应了下来。 赵樱泓喜上眉梢,可又很快察觉不对:“可是明夜驸马归来,这不碍事罢。”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你只需确保和驸马不同寝,便无大碍。”燕六道。虽然这也在她的计划之内,但想着身为韩嘉彦的自己又要被继续疏远,不免只能苦笑。 赵樱泓想着自己还在经期内,和驸马不同房倒也仍是情理之中,于是便放下心来。 “早些睡,你黑眼圈都出来了。”燕六劝道。 赵樱泓抿唇,嗫嚅道:“那你能多陪我一会儿吗?” “好。”燕六依旧答得很干脆,这给了赵樱泓一种很实在的确定感,无形中减轻了她内心的彷徨焦虑。 她钻入被窝,凝望着盘膝坐在床沿,于黑暗中吐纳静坐的身影,良久,终于满足地闭上了双眼。 第六十三章 二月初十,赵樱泓起身时已近中午,燕六早已不在。她这一觉睡得极其踏实,起来后更是神清气爽,从未感觉身子如此轻快。 想着燕六晚上还要再来,还会带自己出去,她也不暗自神伤了,反倒欢喜期盼着,心情飞扬起来。这样的日子,有一天她便好好珍惜一天,燕六想要她健康快乐,那她就健康快乐地活着。 这一日午后,赵樱泓破天荒地在雪蕊院外的花苑湖畔,与侍女们蹴鞠玩儿。 她好久没这般痛快地奔跑玩耍了,身子轻快,动起来也有劲儿,玩了好一会儿,只觉得大汗淋漓。刚想要吩咐侍女们去准备热水沐浴,一旁的侍女忽而给她传球,赵樱泓用力一踢,球却踢歪了,划出一道高高的弧线,飞进了不远处驸马的独院之中。 “哎呀!”赵樱泓懊恼地咬唇。 媛兮连忙赶了过来,道: “长公主,奴婢去取球,您稍候。” “我也随着去吧,你们随意入驸马的院子不好,有我在,到时候驸马若是要怪罪,也怪罪不到你们头上。” 赵樱泓取下腰间别着的巾帕,拭去面上的汗珠,理了理踢球穿的便于运动的男袍,便领着媛兮与另外一位侍女绿沅绕到独院正门。 “有人吗?”站在门口,绿沅呼唤道,“来人啊。” 院子里无人应答。赵樱泓觉得奇怪,韩嘉彦虽然不在,但他的贴身小厮魏小武应该在院子里才是。 “魏小武?”媛兮也喊了一声。 还是无人应答。奇怪,难道魏小武也出去了? “算了,既然无人在,我们便进去罢。”赵樱泓说着,便领着两个侍女进院子找蹴球,三人在院子里转了半晌都没找到球。 正没着落,绿沅无意间一抬头,发现那蹴球竟然挂在了二层阁楼屋檐下的椽子上,蹴球外裹着的彩绳被勾住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哎呀,怎么挂上去了……”绿沅抬着头发愁道。 “哈哈哈,长公主这一脚可真是踢得精准。”闻声赶来的媛兮禁不住笑出声来。 “去拿钩子来把它取下来。”赵樱泓瞪了媛兮一眼,媛兮吐了下舌头,忙和绿沅两人去找长杆和钩子。 然而二人翻找了半天,却只是找回来一架木梯子,这木梯子长度还不大够,似乎爬上去也不大能够着那蹴球。 “长公主,我来试试。”媛兮说着便爬了上去,伸着手努力够了半晌,却还是差了半掌距离,她都够不着,别提绿沅了,这小丫头比媛兮要矮半个头。 三人中,赵樱泓其实是身高最高的那位,她出嫁前刚刚测过身长,已有五尺二,比媛兮要高一些。 “我来罢,我个子比你高。”赵樱泓说着就要爬,却被媛兮连忙拉住: “长公主!高处危险,您金枝玉叶,可千万别摔着了,奴婢去喊内侍来帮您取。”@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唉,不就取个球嘛,何苦惊动那么多人,我试试,不行再喊人不迟。”赵樱泓坚持道。 媛兮拗不过她,只得一个劲儿地提醒她注意安全,和绿沅一起帮她扶住梯子,生怕她掉下来。 赵樱泓却并不畏高,爬上梯子最顶端,努力就手一够,竟然真的让她抓到了那蹴球。她开心地喊道: “我拿到了!” 刚准备将其取下,却不曾想那球勾得颇紧,她一下子没扯下来,忙又使劲儿再扯,这下力气用大了,球却轻飘飘落了下来。赵樱泓因为用力过猛,反倒失去了平衡,身子一晃,顿时脚下一软,惊叫着从梯子上跌了下来。 “啊!!”两个侍女吓得惊声大叫,却忽闻身后另一个声音响起。 “小心!”那人飞扑了过来,双足分开稳稳踏住地面,双臂一兜,将跌落的赵樱泓一整个抱入怀中,将将救她下来。 惊魂未定地赵樱泓还以为自己要摔坏了,抬眸一看,却看到了韩嘉彦焦急的面容: “长公主,您没摔着吧。” “啊……我……”赵樱泓的脑海短暂地一片空白,暂时做不出任何反应。 “我放您下来,您看看脚上能不能走,会不会疼。”韩嘉彦力道柔和地将她放下,赵樱泓站起身,缓步走了两下,一切无碍,韩嘉彦松了口气。 “多谢驸马相救。”赵樱泓平复了一下心绪,向韩嘉彦施礼。韩嘉彦连忙还礼,道: “长公主无恙便好。” 赵樱泓回首看向两个侍女,媛兮和绿沅小脸都煞白煞白的,接收到长公主的视线,媛兮到底机灵许多,去捡了掉落在了一旁的蹴球,绿沅见状又忙去收了梯子。 赵樱泓回首,见韩嘉彦的包袱丢在了不远处,身上穿着远行的衣衫,看上去风尘仆仆的。方才韩嘉彦那个温暖有力的兜抱,让她莫名想起了燕六娘。想着夜里她要和燕六私会,再看眼前满面关怀的韩嘉彦,忽而觉得心里烧得慌。 “驸马既已归来,晚上便一起吃个饭罢。”她匆匆丢下这句话,便领着两个侍女转身离去。 韩嘉彦默默立在原地,直到赵樱泓彻底消失在眼前,她才缓缓舒了口气。 回去捡起地上的包袱,拍去灰尘,她走进了已离去三日的寝室。魏小武这几日趁她不在,回韩府照顾魏大去了,眼下只有她一人在。 她将包袱里的换洗衣物拿出来,收入橱柜,又将那幅钟馗像取出,摆放进了书案旁的画缸之中。 今晨她已经找张择端问过了,小择端捧着这幅画像看了一会儿,想起什么,最后在自己的房舍里找了半晌,找到了一本画谱,翻到了其中一张,道: “这本画谱是我的老师李柏时传给我的,专门记录本朝的有为画师。这里有记载一位画师,名叫李玄,是仁宗皇帝时期的宫廷画师。说是自学吴道子,工笔画达到出神入化的细腻境界。设色多浅白淡雅,少有浓丽,画风清丽脱俗,非常受仁宗皇帝喜爱。不知道这个人是否就是师茂兄说要找的画师。” 李伯时,名公麟,字伯时,号龙眠居士。熙宁三年进士,现任御史检法,是本朝有数的大画家,常常会在太学画院讲学画道。他尤善人物画和工笔画马,苏轼称赞他:“龙眠胸中有千驷,不惟画肉兼画骨。” 韩嘉彦将画谱中记载的那一段记在心中,又仔细观察了一番画谱中的临摹画作,基本可以确定这位画师李玄的笔法,就是夜宴的笔法。 “小择端可知晓这位画师眼下在何方?” 张择端摇头:“但想必应当早已不在宫中供职,至于究竟去了何处,实在不知。也许师茂兄可以去问问宫中的一些老内侍,兴许还有人记得。” “太好了!择端这回可帮了我大忙!回头送你一套画具。”韩嘉彦丢下这句话,便迅速离去。 她一口气赶回了万氏书画铺子,告知师兄浮云子已查明夜宴的身份很可能是李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浮云子却道:“仁宗朝的画师,这可怎么查?他活着与否都不晓得了。” “得问宫中的老内侍,我记得仁宗朝还有几位老内侍仍然还在,比如……张茂则。” “你要去问张茂则?怎么问?你现在又没法入宫,除非跟着公主回宫去。也许公主有办法呢,你要不要问问看?”浮云子笑道。 韩嘉彦一阵无语,她该怎么和公主解释要找张茂则的原因?就算能找到理由,可她本就不想让驸马身份的自己和公主走得太近,现在反倒要主动接近,欠公主的人情了,她自然是不愿意的。 “诶,等等,我记得公主是不是提过三月有好几场春游大会,甚么击球大会、骑射大会,希望你参加的?这不正是入宫的机会嘛。”浮云子突然道。 韩嘉彦眼前一亮,此事终于上了心。 她以驸马韩嘉彦的身份回府,一路上都在考虑该怎么向公主开口,表明自己愿意参加春游大会。没想到自己刚进院子门,就听见院子一隅叽叽喳喳,喧闹不停。她走过去一看,就看到长公主攀在梯子上抓球,而且就要跌落,吓得她魂不附体,连忙赶上前去营救。 往日不好动的赵樱泓,怎么今日这般心血来潮,又是蹴球,又是攀高。兴许是这几日针灸服药下来,身子越发好了,心情也畅快了,故而她孩童心性又起来了。 她身子贵重,若是有个好歹,自己可如何是好?不行,必须要提醒她注意身份,一切要以安全为重。 她转着心思,换上驸马的燕居服,已有侍女前来请她去雪蕊院用晚膳了。 她至雪蕊院门口时,没有看到那盆文竹,随即步入餐厅,赵樱泓尚未来,但餐桌上餐食基本都已上齐。她又感到饥肠辘辘,但却强忍着,要等赵樱泓来。 约莫等了一刻钟,赵樱泓才姗姗来迟。她明显刚刚沐浴更衣,发丝都尚未干透,只简单以碧蓝绸缎松松束在身后。雪白的肌肤透着一股健康的红晕,看着比大婚时苍白病弱的模样有了明显的区别,如今这般更显明艳大气,光彩照人,愈发迷人起来。 韩嘉彦望着她,一时失了神。直到赵樱泓落座,将目光也投向她,她才慌忙收回目光,注视着眼前的碗筷。 “抱歉让驸马久等,可是饿着了,先用饭食罢。”赵樱泓道。 韩嘉彦点了下头,端起碗筷,开始吃饭。今日她吃得相当克制,头都不抬一下,只盯着自己眼前那盘菜吃,筷子都不伸到别处去。 赵樱泓忽而噗嗤一笑,韩嘉彦身子一顿,终于抬眸望向她,疑惑于她在笑甚么。 “驸马可听说过王介甫的故事?”长公主开口问道。 “甚么?” “某一日,王介甫赴友人宴会,席间友人们高谈阔论,王介甫却只是专心吃饭。友人见他一直盯着眼前的那盘獐脯肉吃,还以为他非常爱吃獐脯肉。 “后来,友人向王介甫的夫人吴氏提起此事,吴氏感到奇怪,说她和王介甫生活了几十年,从不知道他爱吃獐脯肉。 “后来再仔细一问,那盘獐脯肉是不是就摆在他眼前,友人说是,于是夫人笑道:‘之后你们再请他吃饭,将那獐脯肉挪开,换一盘菜,你看看他是不是还盯着吃。’这便是王介甫只吃眼前菜的故事。”赵樱泓道。 韩嘉彦闻言顿时臊红了脸,望着自己眼前那盘已经被她吃掉一半的煎燠肉,一时竟不知该往哪里下筷子了。 “人家王介甫是一心一意、满心国事,不知驸马只吃眼前菜,到底是在想甚么呢?”赵樱泓今天心情很好,加上方才韩嘉彦救了她,她见到韩嘉彦也不觉得有多排斥了,竟开起了她的玩笑。 她其实是想问韩嘉彦去哪儿了,访友访的是谁,可又抹不开面子直接问,便以调侃带问。却不曾想韩嘉彦闻言放下碗筷,十分郑重地回答道: “长公主,我在想,您说得对,我是应该在允许范围内尽量谋个实职。我考虑过了,谋个军职确实也是条出路,我愿意参加三月的春游大会。” 这可是赵樱泓主动给自己递了话头,韩嘉彦便就坡下驴了。 这话有些出乎赵樱泓的意料,但随即她便扬起笑容道: “既然驸马下了决心,我自然会支持你。” “多谢长公主,接下来几日,我便寻空闲多练习,争取得个好成绩。”韩嘉彦表态道。 出门一趟,开窍了这是?赵樱泓夹了一筷子韩嘉彦一直在吃的煎燠肉尝了尝,咸鲜可口,还挺好吃。 第六十四章 一更过后不久,赵樱泓如约等到了燕六娘。她们照例上榻针灸,躺在榻上,赵樱泓已然能克服羞涩,望着跟前专心给她下针的燕六,禁不住问道: “今夜咱们去哪儿登高?” “容我保密,一会儿三娘就知道了。”燕六今天的语气带着几分轻快,不似往日那般总透着股疏冷淡漠的意味。 赵樱泓被感染,心中也雀跃不已。嘴上却不饶人道: “你竟然还会玩卖关子这一套,真看不出来。” “三娘对我到底是怎样的印象?”燕六反问道。 “吓人,我被你吓了好几回。”赵樱泓半开玩笑道。 “抱歉。”燕六只能道歉。 因着被面具遮挡,赵樱泓无法看清她的面色,也不知自己方才的话是不是让她不高兴了。她心中有些忐忑,沉默下来,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待到燕六为她针灸结束,转过身去收拾用具,赵樱泓穿好衣衫,点了点她的后背。燕六回头看她,就听赵樱泓笑道: “我原以为你疏冷淡漠,出手无情,是个十分骇人的江湖客。但后来发现不是,六娘是个温柔真诚的人,明明会害羞还假装自己冷漠。” 烛火摇曳下,燕六的耳根红透了,赵樱泓的面庞也染上了绯色。 “三…娘,我们出发吧。” “嗯。”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还是熟悉的出府路线,熟悉的枣红马,熟悉的怀抱与气息。赵樱泓今日未戴面具,只一身便于行动的男袍,照例披上了裘氅防寒。 夜风的寒凉一日比不过一日,春意渐起。燕六未从公主府附近的天波门入旧城,而是直接打马向东,自安远门入旧城,来到了杨楼街附近。 赵樱泓认识这里,不禁问道: “你不会要带我重回养外祖父家的楼台上罢?”这附近距离她养外祖父任廷和的府邸很近,她和燕六,就是在任府的三层楼台之上相识的。 “不是的,我们一会儿要去的地方,比那里视野更好。”燕六淡笑道。 “嗯?”赵樱泓疑惑,还有什么地方视野比那里还好?她想了半晌没甚么头绪。@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其实按道理说,资圣阁才是视野最好的地方,奈何大相国寺人眼繁杂,且夜间资圣阁锁闭,要上去实在太难了。三娘想要看繁华景象,夜间白矾楼附近是最为繁华的,我便选择带你的到这里来。”燕六解释道。 不多时,她策马停在了开宝寺外,远处一座高耸的尖尖黑塔已然映入眼帘。赵樱泓吃了一惊: “咱们这是要上开宝寺塔?” “是的,开宝寺比大相国寺冷僻不少,开宝寺塔是这附近最高耸,视野最好的地方。放心,我事前来探查过,塔底的门锁我可以轻易开启,我们上去没有问题。” 说着,她下得马来,又将赵樱泓扶下马。赵樱泓兴奋道: “早就耳闻汴京八景之一的‘铁塔行云’,只是一直没有机会上这开宝寺塔。没想到今夜有这样机会入内,虽看不见行云,却能将汴京城一览无遗。” 这开宝寺是以太·祖年号命名,此寺旧名“独居寺”,始建于北齐天宝十年。铁塔的前身原来是木塔,平面呈八角形,共十三层,通高三十八丈,传说是巨匠喻皓主持建造。庆历四年木塔毁于雷火,皇佑元年重新修建,即今之铁塔。 重修后的塔并非是铁制的,而是砖制仿木构的,只因塔外表如同铁色,故民间俗称为“铁塔”。 燕六将马拴在寺外寂静的巷道之中,带着赵樱泓自偏门入寺。这个时辰,寺内正在进行晚课,寺中的净头僧几人正在偏门处进进出出,处理晚膳后僧人们留下的残羹剩菜,这些残羹剩菜会被运出寺外,运到开宝寺东、外城城墙外的寺属田庄菜园去,那里有养猪。 僧人们当然并不吃肉,但菜园、猪圈有一部分都是租佃出去给俗家人打理,猪也是佃户养殖买卖,与寺庙无关。 燕六便是瞅准这个时机,趁着这些净头僧不注意,从半开着的偏门溜了进去。她倒是不曾带赵樱泓翻墙,主要是开宝寺的院墙颇高,她一人攀上去无妨,但要带着赵樱泓攀上去就有些费劲了。 她们安静地穿过宽阔的寺院,偶能遇见几个僧人打着灯笼路过,燕六都仿佛有预知之能般,带着赵樱泓避开。赵樱泓的心突突地跳着,鼻尖萦绕着浓郁的檀香味道,远远地传来诵经之声。她既兴奋又害怕,但因着有燕六在身旁,还是兴奋占了上风。 她从未做过这么刺激的事,实在太好玩了! 她们抵达塔下时,燕六没急着进去,因着她看到了塔上有火光。不多时,塔主僧从塔上巡逻检查而下,给塔门落锁离去。待他走远,燕六才带着赵樱泓上前,从袖中抖出早就准备好的撬锁针,往那锁眼中拨弄两下,便打开了锁。 “三娘你先进去,上二楼,开窗子等我。”燕六轻声道。 赵樱泓顿时明白了她的意图,于是依言行事。她进入塔中,燕六从外将门关上,重新上锁。 这么做是为了防止有人路过此塔看到锁打开了,她重新落锁,然后从第二层攀入塔内,这样一来不用赵樱泓冒险爬塔,也不怕被人发现有人进入了塔内。 等一会儿下塔,仍旧如此操作,神不知鬼不觉。 赵樱泓连忙往上爬,塔内一片漆黑,只能看到有一圈螺旋式磴道,将塔心柱和外壁紧密地联成一体,一直向上绵延至顶端。 赵樱泓沿着磴道攀到二楼,打开窗户,还未等她呼唤,便听一阵衣袂烈烈之声,燕六已倏然间出现在了二层窗口,一跃而入。 若换了旁人,赵樱泓可能还真会慌张片刻,以为对方抛下自己不管了。但面对眼前这个蒙面的女人,她却毫无保留地信任着,不曾有一时一刻的慌张怀疑。 “我就不点灯了,免得引外界关注。塔内很黑,三娘抓紧我,跟着我走。”燕六说着, 已将手递了过来,赵樱泓握住她的手,踏实的安全感再度包裹住她的心扉。 她们沿着磴道一路向上,攀到约莫第八层的位置,赵樱泓已然气喘吁吁走不动了。且浑身热得发汗,身上的裘氅也穿不住,脱下来递给了燕六。 “我……我歇会儿……呵……呵……”她喘着气,弓着腰,扶着燕六的胳膊,感到双腿无比酸软。 燕六却仿佛没事人一般,右臂任赵樱泓扶着,左臂挂着她的裘氅,气息都不见有丝毫紊乱。她伏低身子,关心地望着赵樱泓道: “三娘若是走不动了,我背你上去罢。” 赵樱泓确实很想让她背自己上去,但却又不希望总是这样显得柔弱不堪,故而一时还想逞强,道: “等我歇好了,还是自己爬上去。” 燕六于是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安静站在她身边等候。 半盏茶后,她们继续向上爬,赵樱泓一面喘气,一面询问道: “六娘,我突然想起来,我还没问过你年岁多大了。” “二十有余。”燕六回道。 “二十多少?” “二十六。”燕六犹豫了片刻,往自己的实际年龄上加了一岁。 这人竟然比我大了八岁,赵樱泓眸光微动。 她虽然此前对于燕六的年龄有所猜测,也大致能感觉出她比自己年长,但等清晰了年龄差距,她心中忽而明白了自己为何会对她升起这般如火的依恋。 她年长自己所带来的阅历见识、沉稳安宁与温柔关怀,都是她自幼最欠缺又渴望的。 赵樱泓是长女,她从未有过姐姐。且因着打小只在乳母、嬷嬷等宫婢的簇拥下长大,与生母朱太妃也不很亲近,她几乎是没有体会过父爱与母爱。 她与谁都隔了一层,在一整套对公主的规训之中慢慢长大,凡事都要按着规矩来,压抑是她生活的底色。 但她内心是叛逆的,不知从何时萌芽,一直延续至今未曾熄灭。她反感一切桎梏,想要冲破束缚自己的牢笼。她一直严格要求着自己,在有了弟弟妹妹后,又主动承担起了抚育他们的担子。时刻要端庄明理,展现出皇室公主的谦和与大气。 可谁知道,她内心深处其实渴望能有一个引路人,能在她真正孤寂无助时,在她身侧温柔抚慰。她也想要一个姐姐,如自己宠着妹妹一般宠着自己。 她一直是这样的孤单,直到燕六出现在了她的身边。在燕六之前,她从未与任何人这般亲密,她不曾与人牵手,也不曾被人抱在怀中细心呵护,这种肌肤之亲,实在陌生又充满了冲击力,她片刻也招架不住,就沦陷在了燕六带来的温暖之中。 尽管她完全不了解燕六的任何事,她仍不可救药地就此倾心。 她是自己渴望的姐姐,但远远不止于此。赵樱泓心知自己对她的感受超越了姐妹的范畴,这是爱恋吗?非是男女之间也能产生真正的爱情吗?她不懂,但这心中的悸动没有一刻是停歇的,已搅得她难以安宁了。 “你背我罢。”她忽而顿住脚步,轻声道。她不想逞强了,何苦呢,也不知能与她有多少个夜晚了,她只想被多宠一点点。 当然其实,她真的爬不动了,腿都快抬不起来了。现在还在第十一层,还有两层才到顶端。 “好。”燕六将她的裘氅挂在脖子上,矮下身子,赵樱泓伏在她背上,被她托住膝窝,轻松背起。燕六带着她健步如飞地往上走。 “我重吗?”她禁不住问。 “不重,我练功时顶着的沙袋有两个你重呢。”燕六的话语里带出了点笑意,让赵樱泓感到新奇。 “那该多重啊,你为什么要吃这个苦?”她又问。 “嗯……为了实现我的理想,为了…不辜负我亲人对我的期望。”燕六缓缓道。 “愿意和我说说吗?”赵樱泓小心翼翼地问。 “其实也没甚么,我自幼是娘亲抚养长大的,她希望我能文武双全,能有所作为。尽管我是女儿身,她从不认为女子就该不如男,她希望我儿时多吃苦,长大有能力做大事。最起码,有能力保护自己所珍惜的事物和人。”燕六道。 可是自己好像一样都没做到……燕六心中难过地想到。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你确实很有能力,只是你娘亲大概不会想到,你竟然蒙着面成了夜行侠,还背着长公主在夜里爬佛塔,噗……”赵樱泓忍俊不禁。 “哈哈哈……”本笼罩在燕六心间的阴霾忽而被驱散,她顿时被逗笑了,笑声在空荡的佛塔中回荡。好在这会儿无人能听见这里面的动静。 赵樱泓与她相识以来,还是第一回 听她如此开怀大笑。她欢快极了,觉得自己总算能为燕六做点事了,比如逗她开心。 说话间她们已然爬到了塔顶,燕六放下赵樱泓,与她并肩站在佛塔外廊下,凭栏远眺。 万家灯火在眼前绵延铺展,橘红色的光芒汇聚在一起,将天空都照亮了。最亮的莫过于张灯结彩,仿佛近在眼前的白矾楼。只是站在这样的高处望去,白矾楼仿佛都成了小房子一般。但那里的繁华喧嚣、酒香舞乐却并未减弱,仿佛能乘着夜风游弋于眼前。 “真漂亮啊。”赵樱泓轻声感叹道。 高处寒风更为凌冽,燕六见她出了热汗,又吹冷风,身子怕是受不住,便连忙将裘氅又给她披上。她刚要缩回手,赵樱泓忽而靠近了她一步,凑近到她眼前,垂首低眉,小声道: “六娘,你抱抱我好吗?我有点冷。” 仿若天音在耳畔乍响,回荡不休,燕六脑海里一片空白,短暂做不出任何反应。 可她如何能拒绝?她也根本不想拒绝。面具遮掩了虚假的韩六郎,却释放出真实的韩六娘。她不必再压抑克制,她告诉自己,现在她可以忠实于自己的本心。 于是她听从自己的心声,张开双臂将她拢入怀中。当她入怀时,心口仿若银瓶乍破,暖流四溢,心潮涌起,冲击着她残存不多的理智。 赵樱泓含笑伏入她怀中,侧首,右耳贴着她的心胸,她的心跳有力地鼓动着,强韧到不能被夜风盖过。 而她的视线透过她的肩头继续望向那一片歌舞升平,远方是大宋的天下,身边是她倾心的人,好像她儿时所有的梦,都在此刻实现了。 “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静静相拥片刻,赵樱泓有感而发,轻声念道。 燕六继而唱出了下半阙:“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六娘可真的会不悔?”赵樱泓忍不住问道。 燕六却终究没有回答,只是岔开了话题:“你还说你不读柳三变。” “我这两日才刚开始读,因为你……”赵樱泓没等到她的回答,失魂落魄地道。 燕六攥着拳头,拼尽全力克制着内心情感的汹涌波涛,最终甚么也没说,只是她无论如何也没能松开拥抱她的双臂。 第六十五章 连续两次传情都不曾得到燕六的回应,赵樱泓心中有些低落。但燕六始终抱着她,仿若一株扎根的树木般一动不动。 赵樱泓也不曾急着离开她的怀抱,她知道自己能和燕六相处的时间不多了。七日针灸,今天已然是第三日,还有四日,此后燕六是否还会再留在她身边? 她知道自己与燕六是没有未来的,她已然嫁做人妇,是别人的妻子。而燕六至今也不肯表明身份,始终隐藏在面具后。她们都知道这是一段不可触及的婚外情/事。 哪怕燕六不给任何的回应,那也在情理之中。燕六是个明事理的人,赵樱泓也是,她们都知道有些事需要把握好分寸。 尽管赵樱泓排斥自己的婚姻,但她仍然必须维持这场婚姻,因为这婚姻背后是皇室的体面与尊严。她也能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在做出轨的事,她这样是对不起驸马的。 但这是她人生中头一次体会到爱情的滋味,她真的没办法克制,也完全不想克制。她们的感情犹如短暂夜放的昙花,只在这几日盛放。她已经克制了十八年,她的人生还能有下个十八年吗?就让她好好放纵一回罢。 “你还没和我说说你去边境的经历。”赵樱泓提起话头。 “好,边境苦寒,生活十分艰辛。我去的时候,正是夏日,北方水草丰茂,相对平和。宋辽边境的老百姓除了务农,大多都会行商坐贾,与辽国往来货物。许是多年平和,已然有些积蓄,生活尚算宽裕。 “西夏边境则更为复杂些,因着就地招募兵源的缘故,西境老百姓家中普遍缺乏男丁,但那里的民风彪悍,人人尚武,其中相当一部分人是羌人,组成藩兵,弓马均是一流。 “那里有非常多的堡寨城池,都是军事设施,百姓一般散落在堡寨城池附近生活,大多是务农放牧,也须负担不少军需。百姓家中多无完衣存粮,人人面黄肌瘦,尚需在山林野河中狩猎采撷,以补充家用。” 赵樱泓安静地听着,六娘口中的边境,是她从未见过的世界。她甚至都很难去想象一家人竟然只有一件打满补丁的衣服可以穿是怎样一种景象。 燕六叹息:“豪强兼并,流民四起,赋税繁多沉重。我听闻去岁两浙水灾,桑稻减产,但还是比不过西境苦。若是遇上灾荒,更是惨不忍睹。九月时我在西境,战火又肆虐,夏人寇麟、府二州,十户九空。好在赈济及时,但庐舍焚毁,许多人流离失所,无片瓦安身。” 她说的是她师兄的见闻,但她如临其境,感怀万千。西境她尚不曾去过,但她游历过西南的贫苦地区,能够想象那里的情状。 “我曾读杜子美《石壕吏》,读到:‘室中更无人,惟有乳下孙。有孙母未去,出入无完裙。’只感到无比夸张,难以想象。我以为我大宋繁华,似安史之乱时的惨状不会发生在大宋境内。但……是我太浅薄了……”赵樱泓离开燕六怀抱,凭栏远眺。 那远处的繁华景象,真的只限于汴京吗?外面到底是什么样,她想要去亲眼看看,想要思索清楚新政究竟还有哪些地方可以完善,有哪些弊端必须去除。 但也许这都不是最紧要的,尽管她不曾看到过外面的世界,但她仍然明白一个道理:最该率先革新的,难道不是这朝政风气和朝臣党争吗?若无一个志向与目标明确的统一朝堂,又如何能劲往一处使,治理好整个大宋呢?陷在无意义的内耗之中,只是白白虚度光阴,浪费时机,此消彼长之下,大宋还如何有国力与西夏、北辽抗争? 这些纷乱的思绪,以及燕六的不回应,搅得她有些意兴阑珊。她道: “我们回去罢。” 燕六顺从地领着她下塔,悄然出寺。回程的路上,骑在马上,赵樱泓问燕六: “待七日针灸结束,你可还会来找我?”她还是想要一个确定的答案。 “我只想医好你的病,没有想太多。”燕六轻声回答道。 “所以,若我的病好了呢?” “……”燕六难以回答。 “如果有朝一日你消失了,我也许会再度病倒。到时候你还会再回来医治我吗?”赵樱泓近乎逼迫般问道,她已然把话说到不能再说的地步了。 “我是江湖中人,如果长公主需要江湖,那我便会出现。但如果有朝一日长公主不需要了,我便会回归江湖,消失不见。”燕六决定把选择权都给赵樱泓,她知道这不公平,因为明明是她主动闯入了赵樱泓的世界。 “好,那如果我说,我需要你一辈子都在我身边,你会答应吗?”赵樱泓再问。 “我无法承诺,但我会尽我所能一直守护在您身边。”燕六的措辞愈发卑微下去,“三娘”又变成了“长公主”,“你”又变为了“您”。 “好,那就好……”赵樱泓总算得到了她想要的确定的回答,她暂且安心了。只是她明白,这安心建筑于虚幻的高台之上,仿佛随时都有崩塌的危险。 …… 约莫半个时辰之后,将赵樱泓送回公主府寝室中的韩嘉彦,回到了撷芳小院之中。师兄已然与阿丹换了班,阿丹先睡了,但也为她准备了吃食和沐浴用的热水。她没甚么胃口,径直去沐浴。 褪去夜行服,收起龙尧剑,她散去发髻,泡入水中,感到身心都无比疲惫。今夜发生的一幕幕若流光般在眼前拂掠,挥之不去,使她心口隐隐作痛。赵樱泓一遍遍的追问,也萦绕在耳畔,反复拷问她的心。@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开始后悔了,她就不该听师兄的,用燕六的身份去吸引赵樱泓的注意力。现在好了,吸引得太过成功,以至于赵樱泓已经陷入了与燕六的感情漩涡之中去了。 呵,韩嘉彦,你该如何收拾这个局面?她不禁自嘲自问。 长公主不知此中原委,但韩嘉彦仍然保持着清醒。她心里清楚,自己不是燕六,终究是韩嘉彦。她终究要让燕六消失,要以韩嘉彦的真实面目去面对一切。 只是她撒了个弥天大谎,为了维持这个谎言不被拆穿,她不得不做出越来越多的掩饰与遮盖。她无法判断自己是否能将韩嘉彦最核心的秘密告诉长公主,也无法判断长公主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被一个女扮男装的女子骗得团团转,丢了一生的婚姻幸福,她真的没办法去赌赵樱泓能因为对燕六的那点感情,就可以对这些释怀不究。换了任何一个人,遭遇这样的惊天骗局,也是无法接受的。 她确实曾将自己的身份告知过章素儿,但赵樱泓与章素儿的情况截然不同。赵樱泓是她的妻子,她与公主是皇室与韩氏联姻的棋子,她们的婚姻背后牵扯着太多人的利益,是不可轻易撼动的。 但章素儿与她并无任何利益瓜葛,又是半个化外之人,本性善良,与韩嘉彦还是儿时玩伴,故而当时告诉她自己的女子身份并无大碍。事实上至今,章素儿也确实不曾因为此事而对她不利。 赵樱泓只是个十八岁的少女,哪怕因着身为皇室公主,自幼早熟,心智更为老成,但她到底还是个年轻的、充满叛逆心的女子,她会冲动大胆地随燕六偷偷外出游玩,会为寻求刺激而骑快马、攀高楼,更会直率地求爱,不囿于新妇的身份。 她的爱来得太快,让韩嘉彦难以判定是否也会迅速消失。也许这份感情只是长公主的一时冲动而已。 相比之下,韩嘉彦的感情已然在内心之中酝酿了两年。她直至今夜才真正地认清自己内心对赵樱泓的情感。 从元佑五年十一月救她车马,第一眼看到车中那脆弱无助的赵樱泓时,她的内心就已然起了变化,她开始有意无意会关注长公主的消息。一度误入楼台,捂嘴入怀,彻底乱了她的心,无法拒绝她往后相会的请求;二度相见楼台,藏她榻下,获她赠字,满心欢喜;三度在暗夜中漫聊,知她苦楚抱负,惺惺相惜。 再到后来,知晓与她的婚事,虽然心烦意乱,可内心深处却仍有一丝不可对外人道的窃喜。也正是这一丝窃喜,最终促使她没有做出抗婚逃婚的举动,选择了驸马这条路。 这份情逐渐酝酿至今,终于成熟清晰。 如今她知道赵樱泓对燕六起了爱恋之心,不仅不喜,反而更愁。韩嘉彦可以是燕六,但燕六不能是韩嘉彦,燕六也给不了长公主稳定幸福的一生。 如今的她们如在薄冰之上共舞,谁都无法彻底安心。若想获得内心的安宁幸福,唯有向公主表明身份,但偏偏她不能这么做,这使得一切都打成了死结。 当务之急唯有先让燕六消失,淡化赵樱泓的感情。她知道这会伤到赵樱泓,因为她明明承诺若赵樱泓不弃,她便不离。如若不是被赵樱泓逼到了死角,她真的不愿做出这样的承诺。她面对赵樱泓时总是太过心软,无法看她伤心难过。 现在她恐怕要为自己的承诺付出代价了。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 石磬声敲响,二月十一日上午的课结束了。这最后一堂课是韩嘉彦的杂学课,她给学生们讲了算术之法。韩嘉彦本身并不十分擅长算术,但教这些王孙公子还是绰绰有余的。这帮家伙听算术课都能听睡着,超出十以外的运算就脑子打结算不出来了,也不知此前到底是怎么学的。 恐怕此前教杂学的先生压根就不敢得罪这帮小祖宗罢。 “姐夫,你今天好像不大精神,是不是生病了?”放学后,大多数学生都一窝蜂地跑出去,准备用午食了。学堂中顿时空了下来,韩嘉彦正收拾教学用的算纸和算筹,留到最后的桃滢凑了上来,问道。 “我没事,多谢桃滢关心。”韩嘉彦笑道。 但她眼底加深的黑眼圈,以及略显憔悴的面容,显然并不能说是“没事”。方才讲课时,她也是强打精神,说话也没有此前中气足了。以至于连桃滢都看出来她不在状态。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心中不禁苦笑:这便是为情所困吗?她体会到个中滋味了,真是一言难尽啊。 桃滢没甚么心眼,转而就问:“姐夫下午可当值?” “午后当值的。” “若是得空,姐夫也来武备库前罢,午后兄长们要练习射术,为三月份的骑射大会做准备了。”桃滢兴奋道,“姐夫会不会射箭骑马?” “会,会一些。”韩嘉彦谦和回道。 她骑术精湛,但射术有些手生了,想自己集中学习射术还是在龙虎山上时,是师尊平渊道人手把手教导的她。平渊道人射术了得,但韩嘉彦本身专精剑术,射术水平按照平渊道人的评价,只是“说得过去”。 下山后已过八年,她有八年没有碰弓箭了,射术确实生疏了太多了。骑射大会已然临近,虽然她向赵樱泓表态参与春游三大会,只是为了能有机会接近张茂则。但也得习练习练,表现的说得过去才是,即便要藏锋,她也并不想给赵樱泓丢脸。 她平日里只能囿于资善堂的范围活动,不能擅自闯入宫中其他区域。而张茂则想来应当居住在内廷之中,适逢举行射术比拼的大明殿就在内廷后苑之中,如此便于她入内寻找张茂则。 不过就这么冒然去找张茂则显然也不大合适,她想要找一个中间人,如此才显得更自然一些。 “我就不去了,我困得很,下午想补个觉。”她笑道,和那帮王孙公子一起练射箭,显然是不合适的。 “好,姐夫你好好休息。不知姐姐何时能回宫,我想见姐姐了。”桃滢小声道。 “别着急,等春游大会开始,你姐姐也会入宫小住的。”韩嘉彦笑着抚了抚她的发顶。 “太好了!”小家伙兴奋地一路蹦跳,本还想继续缠着韩嘉彦不肯走,不曾想却被嬷嬷逮住,不由分说,一路领回宫中用午膳去了。 韩嘉彦刚回了自己的公房,就发现官家不知何时竟然已经来了,还命人温了午膳在候她。她连忙揖手下拜: “陛下金安,臣不知陛下已至,未能出迎……” “好了姐夫,不必拘礼,过来坐。”官家直接打断了她的话,道,“今日朕提前来找你,是有事要和你细谈,我们边吃边聊。”官家笑呵呵地说道。 第六十六章 韩嘉彦恭恭敬敬地陪着官家用餐,官家倒也没急着说甚么,先劝她吃了几道菜。这几道菜都是官家的最爱,且竟然还是民间的手艺,比如一道旋煎羊,这就是朱雀门旁梅家楼的招牌菜。还有得胜桥郑家的油饼,香飘阵阵。 “味道不错吧,不过姐夫应当也尝过,毕竟你出宫比朕可容易多了。”少年皇帝颇为得意于自己的这番布置。 “陛下自宫外购食,膳房可要紧张了。”韩嘉彦笑道。 “无妨,朕瞒着他们,让亲信内侍出去买的。这亲信,朕也介绍你认识认识。”说着便对屋外喊了一声: “进来罢。” 话音刚落,一名年轻的内侍恭敬入内,见韩嘉彦后揖手下拜:“奴婢梁从政,拜见驸马。” “这是御药院梁从政,几乎每日都要出宫采办。我若要找你,会让他传口谕。” 韩嘉彦打量着梁从政,总觉得这位年轻的内侍眉宇间似乎很是眼熟,在哪儿见过。可一时之间,却不大能想起来。 梁从政进来打过招呼,便又退了出去。 皇帝则突然转了话锋,道: “我读姐夫的文章,读到革新新法之处,以为妙绝,只是限于篇幅,有些语焉不详。不知姐夫在文章中所提的那个‘考成考绩、末位淘汰’,具体是该怎样施行?” 他此话毫无铺垫,直截了当,打了韩嘉彦一个措手不及。看来少年皇帝在只有他二人的私密场合里,是一点也不愿和她继续装下去了,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和试探,他打算开始拉着韩嘉彦着手做事了。 韩嘉彦心想来得正好,她近来郁闷至极,除了收拾了一帮小崽子之外,没有一件事是称心如意的。眼下皇帝给她下策论题,她怎能不痛快答之,以抒胸怀。@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于是搁下手中筷子,揖手道: “回陛下,臣以为,熙宁新法的整体方针是正确的,大方向也是对的。国之弊病在于冗费,革除冗费,必然就要开源节流。开源在于青苗、免役、方田均税、农田水利、市易五法,节流则在于保甲、保马、裁兵、均输四法。 “方法是好的,奈何执行者有大问题。因着不论是开源还是节流,都按照富户多缴多承担,贫户少缴少承担来执行,如此一来富户必会千方百计转嫁身上的负担给中下等户。这些富户的关系盘根错节,多半都有亲戚在朝中为官。故而朝中官员彼此盘护,便是必然的结果。 “官商勾结,是历代都无法革除的弊病,也是再自然不过的现象。因此,就会导致中下层老百姓愈发困苦,民怨四起。官府又强硬弹压,便会陷入恶性循环,最终导致稳定不复,内部都不稳,何谈与外征伐? “因而,真正的根节在于吏治。国朝善待士大夫,士大夫地位过高,导致相当一部分人压根就无心为国效力,一心只想维护自己的利益,成为蠹虫,蛀蚀国家根基。 “因而必须要施行考成考绩,考察官员对新政的实施成果,陛下最好要组建几个巡抚地方的中央官员团体,只对您负责,将他们派驻往下,定期轮换,保持长期在地方巡视考察,及时向您反馈新政施行的成果。 “并且,要制定出一系列的考成考绩标准,定期定等,裁夺官员去留。末位官员要做降级、减俸的处罚,有严重抗拒执行新法者,则要夺去官身功名,降为平民。此谓‘末位淘汰’。 官家越听眉头蹙得越紧,听到此处,不禁道:“这要实行,难度实在太大了,可以想见朝堂上下会有多么强烈的反对声浪。” “回陛下,您说得没错,阻力无比巨大,但唯有如此,才能将新法彻底执行,新法不长效,则刮骨疗毒不彻底。要做成这样的事,需要契机,需要突破口,还需要能够强力执行的得力帮手。刚柔并济,张弛有度,长效有力地推行,才是正道。”韩嘉彦道。 “将士大夫得罪彻底,岂不也是乱了我大宋根基?导致国祚不稳?”官家不禁问道。 “官家,您认为我大宋的根基是士大夫群体吗?”韩嘉彦反问。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你是想说,民为重,载舟覆舟的道理?”官家看着她。 “我大宋与前朝不同,已无世家大族。如今朝堂上这些官员,近乎八成都出自平民百姓家中。他们既来自百姓,却又因位高权重而高于百姓,压迫百姓,这是说不过去的。大宋的根基永远都在民,有民心,便不愁无士大夫。民越强,则大宋越强。”韩嘉彦道。 官家眸光闪烁,陷入沉思。 “官家,改革势必得罪利益群体。您得罪现在获得利益的士大夫,总好过让大宋继续冗费,积贫积弱罢。若不快刀斩乱麻,则反被其乱,最终只会被拖垮。”韩嘉彦补充道。 官家沉吟片刻,问道:“那么依姐夫之见,朝中哪位官员有这个能力来辅佐朕做成此事?”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自古荐人难,一不小心就要被牵连进去。但韩嘉彦早就思索过这个问题,没有太多的犹豫,她回答道: “臣私以为,章惇章子厚,有这样的本领。”但她随即话锋一转,道,“但章子厚性桀骜,爱憎烈,陛下需找人制衡,从中调节压制,才能在有力推行新法的同时,维持朝局平稳。” 官家莞尔一笑,没有对韩嘉彦的推荐做任何评价,而是继续问道: “那么,何时才是恰当的契机与突破口呢?” 韩嘉彦揖手躬身:“待您亲政,便是第一个契机点。若遇外敌入侵,便是一个好的突破口。只是臣非仙人,无法演算未来,当前,您只能耐心等候。” “哈哈哈,好!姐夫,今日朕真是大开眼界,醍醐灌顶啊。来,这一杯,朕敬你。” 官家举杯,韩嘉彦连忙躬身捧杯,掩袖饮下。官家畅快地叹息了一声,苍白的面庞涌现出红光。 “官家近来身体可康健?长公主十分挂怀。”韩嘉彦问道。 “朕…挺好,就是……朕的皇后已然定下了。” “哦?”韩嘉彦有些意外。 官家解释道:“暂时还只是太皇太后与向太后内定的,尚未对外宣布。自元月时,二后便在遴选名单,选了世家之女百余人。姐姐大婚后,名单上的这些世家之女便入宫进一步遴选,最终选定了眉州防御使、马军都虞侯孟元的孙女孟攸棠,已将她接入宫中,学习礼仪。大概不日,便有谕旨宣达了。” “恭喜官家。”韩嘉彦拜道。 “唉……”官家却又自斟一杯饮下。 “官家莫要这般痛饮,对龙体有伤。”韩嘉彦劝道。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啊。” “您这是不喜孟氏女?” “朕对她没有任何感觉,但朕…这几日有了意中人,也想说与姐夫知晓。她是,朕身边的御侍,名叫刘漪柔。朕可真是爱她,娇艳欲滴,聪明伶俐,多姿多才,可爱至极……”提起她,官家面上的红光更甚,满目柔情,指腹缓缓摩挲着酒杯口,仿佛忆起甚么美妙的瞬间。 韩嘉彦一时没有接话,这样的话题她身为臣子也实在不好说什么。 而且,就连她自己也为情所困呢。 “姐夫,你和长姊相处时,可有……柔肠百结、肝肠寸断,恨不能将她揉入自己骨血中的感受?”年轻的官家尝到了初恋的滋味,不禁向年长已婚的韩嘉彦请教。 韩嘉彦唇口微张,眼前不由得浮起赵樱泓的面容身影,心中霎时便涌现出方才官家所形容的那般感受。她眸中柔光缱绻,情云翻涌,竟一时间说不出一个字来。 官家见她这模样,顿时笑了起来:“朕真是羡慕你和长姊,琴瑟和鸣,能与意中人结为夫妻。” 韩嘉彦只能垂首苦笑。 …… 赵樱泓今日有客,婚后过了一段清静日子,渐渐的皇室宗亲也都要来她府上走动走动,以显亲厚。今日的来客便是驸马家中的亲眷,不过并非是韩忠彦亲至,只是长嫂吕氏携着韩家的妇孺前来。数日前,就已然递了拜帖。 赵樱泓倒并不反感她们来,如此便牵扯了她的一些精力,使得她没有那个余地去胡思乱想。否则但凡她停下来,人一放空,昨夜的一幕幕便会在眼前重演,搅得她心烦意乱。 她客客气气接待,一切都安排得当,使吕氏一行人如沐春风。都听闻长公主端庄大气,满腹诗书,虽然年轻,但待人接物果有天家风范,名不虚传。 这一行人中,年纪最小的是韩忠彦的孙女,韩治的幺女,今年刚满四岁,口齿伶俐,懵懂可爱。 赵樱泓很喜欢这孩子,在公主府湖心亭中坐着闲聊时,见乳母抱她吃果子,赵樱泓也会顺手逗她玩儿。见到这孩子,就想起自己的幺妹桃滢,她有好久没有见到妹妹了,这一想起,真是思念得紧。 她请托韩嘉彦看顾桃滢,韩嘉彦也很负责,关于桃滢的一切,他都会事无巨细报来。在这一点上,赵樱泓还是很感谢韩嘉彦的。 只是她心中越发对韩嘉彦升起愧疚心来,他明明并未做错甚么,但自己却已然背叛了他,背叛了这段婚姻。也许,唯一能补偿他的就是往后他若有了意中人,赵樱泓不会反对他纳妾入门。 在这一点上,驸马比她可自由多了。 而燕六,想起这个总与夜色相伴的神秘女子,赵樱泓就心口隐隐作痛。她该拿她如何是好?她对自己定是有意的,但却又因她们之间所隔着的重重障壁,而止步不前,难以靠近。她该如何把她留在自己身边? 赵樱泓并未因她做出的承诺,而真的相信她就会尽可能地守着自己。要把她留在身边,自己必须要做出更多的努力,必须要给她安全感才是。 是啊,现在轮到自己给她安全感了。可该如何是好呢?她从昨夜思索至今,没甚么头绪。因着她完全不知道燕六需要甚么,也弄不清楚她的身世背景,实在是无从下手。 她只知道燕六曾试着调停茶帮和漕马帮之间的矛盾,但这是为了甚么? “长公主,这眼见着开春了,您和六郎可有出行的计划?”坐在她身边的吕氏询问道。 赵樱泓回道:“暂时未定,因着嘉郎想参加三月的春游三大会,这些日子恐怕要多加习练才是。” “哦?竟有此事。”吕氏显得有些讶异,“不过六郎确然也有些功夫在身上,他到底在龙虎山上修行过。” “长嫂,我颇为好奇,嘉郎当年因何会上龙虎山?只是因为身子不好?”赵樱泓不禁问道。 “您没问六郎?”吕氏笑着反问。 赵樱泓一时无言,只是摇了摇头。她和韩嘉彦,至今除了有桃滢这个共同话题之外,就不曾聊过其他的事。以至于,她真的对他丝毫不了解。 “说来也不怕您知晓,六郎他母亲身份低微,入门也极晚,一直是养在外室,直到老相公去世后才被接入门。故而入门后很不习惯,母子俩都有寄人篱下之感。也是我们不好,始终就没能处理好与六郎母子间的关系,以至于这么多年了,他与我们越发的疏离。 “当年就是因为他在府中住不惯,他娘亲央着师朴将他送去了相州老家读书,后来在老家也住不惯,他提出要游历名山大川,师朴便同意了。他在龙虎山上待了五年,后来又下山游历了五年,在大名府中举,这才返回汴京参加会试。” 赵樱泓还真不知晓这些事,她倒是能看出来韩嘉彦于家中关系不睦,但并不知其中原委。没想到今日,竟是吕氏主动说了出来。 “他是个命苦的孩子,作为老相公的幺子,八岁就没了父亲,十二岁娘亲又不明不白的没了,唉……”说到此处,吕氏颇为感怀,提起绢帕拭了拭眼角的泪花。 赵樱泓感到一阵揪心,她发觉自己真是太不了解韩嘉彦了,竟不知他身世如此凄凉。 “嘉郎的娘亲是怎么回事?”她不禁问道。 “他娘亲姓杨,原是妓,后被老相公赎出做了外室,因着学过医术,也做女大夫行医。元丰四年的夏天,我记得是七月廿八的夜里,那天下大暴雨。杨姨娘和府里下人打招呼,说是有一户人家难产,就要一尸两命了,她必须赶去救人,然后便打着伞出去了。这一出去……就再没回来,翌日被人发现溺死在汴河中,开封府查了很久,查不出个所以然,因着当时整个开封府就没有人求杨姨娘接生的,最后只能以‘失足落水而亡’结案。” 赵樱泓听得眉头直蹙,难以想象韩嘉彦当时听闻娘亲死讯,会是怎样的心境。 “这案子,至今就再也不曾查明白?”赵樱泓再次确认道。 “是,或许真的是意外,当年六郎难以接受这一结果,求师朴带他入开封府查档案,亲自重查,但到最后仍然是没有任何其他的线索。”吕氏道。 赵樱泓感到难以接受,就连她这个毫无瓜葛的人都觉得无法接受,更别提韩嘉彦了。 此时已入申正时分,有下人来报:“禀长公主,驸马已归府。” “请驸马来湖心亭一叙。”赵樱泓道。 下人显出犹疑,赵樱泓奇怪问:“怎么了?” “驸马带了弓箭回府,说是要练习射术,想要问长公主借翠雨阁外那片竹林一用。” 赵樱泓愣了片刻,随即失笑。好个“借”字,偏生的当着长嫂的面说出来,这不是当面显示我与驸马疏离不合吗?这个下人……真不会说话。 但转念又想,这下人可能只是原原本本转达了韩嘉彦的话,而韩嘉彦用这个字,就是他的心声。想他这么多年都寄人篱下,如今成婚后仍旧在小心翼翼地居处,赵樱泓一时感到十分心酸,继而愈发愧疚起来。 “让他用罢。”她轻叹一声道。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吕氏则提议道:“不若我们也去瞧瞧,我也尚未见过六郎射箭呢。” 赵樱泓也颇有些好奇,于是应道:“好。” 第六十七章 移步往翠雨阁,需要穿过整个府邸。翠雨阁在公主府西南,那里是藏书阁,存放着赵樱泓藏有的诸多书籍、字画、金石古玩。赵樱泓起居的雪蕊院书房内的书籍,只是她平日里常会看的书籍。 吕氏与赵樱泓并行,闲话家常。她的几个儿媳落在后面私语交谈,因着韩治的幺女要去净房,带着孩子的乳母则落在最后。赵樱泓向身旁的媛兮使了个眼色,媛兮立刻会意,当即退了下去,找到绿沅耳语了几句。 绿沅一路小跑返回。 吕氏不愧是名门出身,与赵樱泓聊起诗词歌赋,依然是无比健谈。她满腹诗书,尤其对儒家经典有着相当深厚的理解,让赵樱泓颇感佩服。 走了一会儿,翠雨阁终于到了。远远的便看到公主府内知陈安候在此处,见到赵樱泓来了,便连忙迎了上来。 “我带长嫂来看看嘉郎练箭。”赵樱泓道,“他怎不在空旷地带练箭,入了竹林怎么练?” 陈安只是叉手回道:“奴婢亦不知驸马的练箭之法,不过驸马让奴婢准备了一些小型箭靶,零散地挂在竹林之中。以奴婢浅见,这似乎更像是在模拟真实的狩猎场景。” 正交谈间,忽闻箭羽破空之声,“刷”的一下,一支箭钉在了竹林入口处的一株竹子身上,准确地说,是竹身上挂着的箭靶上。 赵樱泓好奇地走上前去查看,陈安连忙跟在后面,道:“长公主莫靠近,危险。” “不妨事,嘉郎怎会伤我。”赵樱泓一点也不放在心上。 她发现这箭靶只是一块木板,能看出来是建造公主府时剩余的木材,这些木材本来是堆积在公主府的仓库中,以备往后修缮用的。如今被临时取出来,仓促间锯成了箭靶。 每一块木板只有约莫两个巴掌大,约莫两个指节厚,其上简单画了个圈做靶标。木板只是以绳子挂在柱子上,位置大概是一个成年男子身高的高度。且只固定了上端,下端都并未固定,被风一吹,左右摇晃着,非常不稳定。 而韩嘉彦的那支箭就射中了箭靶,在圆圈的中心偏右侧的位置,箭簇扎进了木板,却并未穿透木板,丝毫没有伤到木板背侧的竹身。 “这是嘉郎让你们这么固定箭靶的?”赵樱泓不禁询问身侧的陈安。 “是的,驸马吩咐就这么挂,他说不能伤到公主府的竹子。” “一共多少靶子?” “二十五个靶子。” “你们挂靶子的时候他人在场吗?”赵樱泓又问。 “驸马在竹林之外等候,等我们挂好后才带着弓箭进去。而且驸马设定了时限,让奴婢看着香,要在半柱香的时间里打完全部的箭靶出来。”陈安叉手回道。 赵樱泓这才注意到不远处摆放在翠雨阁檐廊下的香炉,内里插了一根细香,烧得很快,约莫不到半刻钟就能烧完,半柱香,那时间就更短了。 赵樱泓吃了一惊,她已然明白韩嘉彦的练箭之法究竟有多困难了。 首先他不知箭靶分布,箭靶随意散落在竹林中,由不同的人悬挂,高低各不同,他只能在竹林中不断移步观察,然后瞄准射箭。 其次,箭靶随风摇动,并不稳定,他必须抓住时机精准将箭射出,才能打中。 最后,因着有时限,他不能慢慢观察,缓缓瞄准,必须出手快狠准。且出手力道还要有精准控制,必须保证箭簇能扎入木板,又不会伤到竹子。 她又看了一下香,半柱香已经快烧完了。心中刚冒出韩嘉彦恐怕无法完成这么困难的射术训练的想法,却忽闻快步奔跑的脚步声,就见韩嘉彦已经从竹林中跑了出来。 他头戴幞头,穿着一袭翻毛领胡服,腰间蹀躞带上挂着箭箙,手中握着一把包裹着黄桦皮的长梢角弓,看样式十分精美,非是凡品。一袭装束,颇有前代遗风。 韩嘉彦一眼看到了长公主,随即目光上移,看到了自己方才打出的那支箭射中了靶子,一时松了口气。 “陈安,时间可超了?”她高声问道。 “刚刚好。”陈安躬身应道。 她心道自己功力虽然退步了,但还在接受范围内,等再练练,就能找回来了。于是将弓挂在腰间,上前与赵樱泓见礼。 “长公主,您怎么来了?” 赵樱泓实在没想到自己方才看到的那一箭,就是韩嘉彦射出的最后一箭。这个人……究竟还有多少让她意想不到的本领? “我……你长嫂今日来府里,我本想让你到湖心亭一会,却听闻你在这里练箭,于是将长嫂也一并领来看你了。”赵樱泓回神,组织了一下语言,解释道。 “长嫂来了?”韩嘉彦讶异。 “是啊,前些日我用餐时与你提过,你忘了吗?”赵樱泓反问。 韩嘉彦汗颜,她可能当时压根就没听公主在说什么,尽闷头吃饭了。 她们说话间,不远处驻足远观的长嫂吕氏,领着后方跟过来的其余韩家妇孺也上前与韩嘉彦相见。韩嘉彦与长嫂吕氏打招呼时,见她神色似是有异,面对韩嘉彦时眼神有些飘忽,且总不断关注身后的韩治妻子杜氏。她得有些奇怪。 且她发现赵樱泓似乎也一直在默默观察着吕氏身边这些妇孺的动向。她忽而回过味来,赵樱泓一直在说要查清安插在公主府中的韩府眼线,眼下恐怕正趁此机会进行试探呢。 陪韩嘉彦习练射术的还有公主府的几个侍卫,其中就有此前曾跟随韩嘉彦出门的岳克胡。此时岳克胡很利落地将散落在竹林中二十五处靶子上的箭矢都收集了回来,呈递给韩嘉彦: “禀驸马,二十五处靶子全部命中,箭都齐了。” 韩嘉彦接过箭收入箭箙,笑道:“好,你去准备大靶。一会儿我练完后,你和兄弟们也可以练练手。” “喏。”岳克胡此时已然对韩嘉彦刮目相看,他本以为驸马只是个典型的读书人,真不知道竟然是此等高手,简直令人折服。他想着一定要向驸马讨教射术,这对他往后从军大有裨益。@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你还继续练?”赵樱泓询问道,她以为韩嘉彦的训练已经结束了。 “练,不过要换个方式,方才只是测试一下我自己目前的水平。”韩嘉彦道。 不远处,岳克胡已经与另外两名公主府禁军校尉抬着大箭靶过来了。 “你这是哪来的弓箭和箭靶?我怎么看得这么眼熟?”赵樱泓不禁问道。 “这是宫中武备库存着的弓箭和箭靶,我午间时与官家一起用餐,提到了我要参加春游三大会的事,不曾想官家特别热心,当时就吩咐武备库,给提了一张弓,一壶箭,还送了我一个大箭靶。”韩嘉彦笑道。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怪不得。”赵樱泓也笑了,她之所以看得眼熟,是因为这些装备本身就是殿前司御龙弓箭直的装备。 “这弓是多少石的?” “二石弓,这是重弓,一般战时不用这么重的弓。我之所以取这弓,主要是为了恢复气力,长久不练,有些生疏了。”韩嘉彦解释道。 赵樱泓点头,她虽然饱读诗书,但对军事多少还是有些一知半解,不过她求知心旺盛,对任何事都有探究的想法。 可韩嘉彦所谓“生疏”也实在让她感到无语,她觉得韩嘉彦可能对一般人的射术水平有所误解。她见过她的官家弟弟练射术,那水平真可谓是糟透了,七斗的弓拉开都比较勉强,不过那时候官家还是个孩子,且他体弱,不能代表一般人。 按照宫中禁军的一般水平,一石弓能做到三十步之外精准射中大靶,便是合格。武举之中,步射两石弓,马射九斗谓之绝伦,已然是顶尖高手。韩嘉彦的水平,以她刚才看到的,用两石弓,在竹林之中,五十步开外一箭命中晃动的小靶,必然是顶尖中的顶尖。 超凡的弓箭手,一般都体格极其强健,膂力过人。韩嘉彦看上去身材颀长,也不见多么魁梧,怎的射术这般了得?赵樱泓实在是感到惊奇。 然而惊喜还在后头,当大靶竖起,赵樱泓、吕氏等人在侧旁落座,仆人还未来得及上瓜果茶饮的功夫,韩嘉彦已然提着弓走到了距离五十步开外。尚未站定,就探手从箭箙中取箭,回身看也不看就是张弓一箭,嗡的一声,弓弦的振动声仿若在赵樱泓耳畔响起,而箭矢已然眨眼间扎中了远处的大靶正中红心。 韩嘉彦感到不满意,心想这翠雨阁外、竹林侧的步道有些短了,再往外走便要入弯道,没法射箭了。不然二石弓拉满,还能射得更远,五十步实在不是甚么考验,只是让她找一找感觉。 吕氏很庆幸瓜果茶饮还没上,否则她若喝着茶看到这一幕,非得让茶水给呛着了。她心中无比震动,因为她印象之中的韩嘉彦,绝对不是这样一个射箭高手。她以为韩嘉彦在龙虎山上也不过就学了些皮毛功夫,谁曾想…… 这还没完,韩嘉彦随即弓换右手,以左手引弦,再次闪电般射出一箭,箭矢唰的一声,干脆利落地扎在了红心偏右的位置上。 韩嘉彦蹙眉,心想还是手生了,打偏了,左手果然差劲很多。 她给左手加练了三箭,直到能稳稳打中红心为止。接着又换回右手,以最快的速度连续射发数箭,箭矢如流星赶月,一箭紧跟着一箭,下雨般落在了箭靶之上。有几箭打歪了,但绝大多数都落在了靶心。 不一会儿,箭靶的靶心就被占满了,韩嘉彦喊了一声“清靶”,岳克胡上前,将靶上的箭取下来,送回给韩嘉彦。 此时观射的众妇孺们都已然麻木了,呆呆地望着那崭新的大靶红心上密布的箭孔,心想驸马真的有练箭的必要吗? 当此时,正射箭的韩嘉彦观察到绿沅从远处跑回来了,向候在众主人后的媛兮耳语了几句,媛兮点头,又上前向赵樱泓耳语了两句,赵樱泓全程神色保持无波无澜。这一切都在吕氏等人不曾注意到的视线死角中上演。 怎么回事? 有人在旁观看,尤其是赵樱泓和长嫂在侧,本就让韩嘉彦感到分心,加上观察到这一幕,让她联想起吕氏方才面上闪过的那一抹异色,越发难以安心。她想着今日不是练箭的好时候,还是再待他日,去郊外寻个更合适的地方习练罢。 于是收回岳克胡送来的箭,她将弓箭解下,塞到岳克胡手里,让他练,自己来到侧旁,道: “射艺生疏,让长公主、长嫂、诸位侄媳见笑了。” 众妇孺想起此前曾欺辱韩嘉彦的一幕幕,不禁一阵尴尬心虚。吕氏干笑了两声,竟也找不出合适的话语来回她。倒是吕氏身旁四岁的小孙女兴奋地抓住韩嘉彦的衣摆,夸赞道: “小叔翁好厉害!” 韩嘉彦失笑,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整个韩家,也就这个孩子对自己毫无成见,赤诚相待。然而其母杜氏见幺女与韩嘉彦亲近,一时显得坐立难安,想拉回女儿,却又觉不妥,眼神直往身旁的婆婆吕氏面上瞄。 吕氏笑容尤盛,只显出和蔼的模样。 “这天色不早,长嫂可饿了?不若这就用晚食罢。”赵樱泓忽而转移话题,提议道。 韩嘉彦看向赵樱泓,见赵樱泓竟向她飞快眨了下眼,她意识到赵樱泓果然在试探吕氏。于是也跟着附和: “长公主提得正好,我练了会儿箭,一下就饿了呢。” 于是便在翠雨阁的廊下设宴,诸多美食一一呈上,众人一面观看公主府禁军校尉射箭,一面用晚食。席间赵樱泓显出别样的热情,询问吕氏喜好,又向吕氏介绍各式菜肴,尤其着重夸了夸公主府的厨师。 “我听闻厨房有一位掌厨,是长嫂安排来的。这手艺可真是令人佩服,尤其是这一道烧鸭掌,真是红亮鲜香。长嫂既然爱吃鸭子,怎舍得将这掌厨送到我们府上来。” 吕氏道:“长公主与六郎大婚,我们做长辈的当然要多加照拂才是。”@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让樱泓心中有愧,宫中有指派两名御厨在我府上,我怎好再夺人所爱?我们作为晚辈的,也该孝敬长辈才是。嘉郎,你说是不是?”赵樱泓看向韩嘉彦。 韩嘉彦微笑着点头。 吕氏的神色略有些僵,但她又一次很好地掩饰了过去,只道:“承蒙长公主关怀,真是倍感温暖。” 韩嘉彦差点笑出声,但她很好地忍住了。 待到宴散,刚过掌灯时分,吕氏一行辞别,走时,她们还带回了一位厨子,一位负责传膳的婢女。 “这厨子和婢女都是宫中下派的,公主怎知她们是韩府人?”立在门口送别的韩嘉彦,望着远处消失在夜色中的吕氏一行车马,悄声询问赵樱泓。 赵樱泓笑道:“我让绿沅仔细观察了一下后厨给吕氏一行供膳的过程,此前我并未吩咐过膳房客人的喜好是甚么,但那位掌厨却十分熟悉该准备什么,她不仅知晓吕氏爱吃鸭子,还知晓韩治的幺女不能吃虾蟹,否则会出疹子。 “此外,移步到翠雨阁的时候,韩治的幺女要去净房,彼时其母杜氏不在身边,带她的嬷嬷在一众婢女中就选了那个传膳的婢女,绿沅亲耳听到她们在净房门口悄声讨论你我的私密之事。” “长公主真是聪颖智慧。”韩嘉彦由衷地赞道。 第六十八章 一更天已然快要过去,韩嘉彦紧赶慢赶地出了公主府,到撷芳小院更衣,准备晚上的针灸。 今日许是因为长嫂来访之事,长公主专门留了她一段时间,二人在雪蕊院的书房交谈了一阵。长公主专门询问了她的身世背景,问得很细。末了,感叹道: “今日若不是你长嫂提起这些,我还不知你竟有这样的经历。” “长嫂主动向您提起此事?”韩嘉彦感到怪异。 “是,但我也想听一听你的说法。”赵樱泓见她神色有异,解释道。 “我的说法……长公主,我长嫂她恐怕不会向您提起我们刚入府时,他们是怎样欺辱我与娘亲的。”韩嘉彦冷笑道。 赵樱泓眸光一凝,顿时明白了吕氏的意图。 她主动提起此事,是为了让赵樱泓先入为主,留下一个兄嫂心疼幼弟的印象。当然这是远远不够的,往后吕氏还需多跑几趟公主府,与长公主处好关系。 如此,哪怕长公主听韩嘉彦提起当年刚入府时的事,她也会认为是韩嘉彦小题大作,亦或是因尚公主断了前途而怀恨在心,故意抹黑兄嫂。 这样一来,不会影响到长公主与韩家之间的关系,以后韩家借助皇亲身份还能继续向上攀附,永保富贵。 他们拿准了长公主无法轻易和离,故而哪怕影响到了长公主与韩嘉彦之间的关系,也无所谓,只要这段婚姻存续下去,韩家的地位就能一直稳定牢固。 他们认准了长公主对这段婚姻本就不情不愿,对韩嘉彦也冷漠疏离,因此也没太多顾忌。因着他们已经通过安插在府内的眼线,知晓赵樱泓和韩嘉彦婚后始终不曾圆房的事实了。所以谋划掐准时机,在这段时日里争取到赵樱泓的信任。 这一番盘算不可谓不老辣,但奈何赵樱泓本就打算清除府内的眼线,被她不幸撞上。 再加上有些事她无法控制,比如她带来的妇孺,尤其是年幼的孩子,很难控制自己的行为,如此便出了纰漏,让聪慧的赵樱泓看出了破绽,故而不仅折了安插在公主府的眼线,甚至连此前吕氏苦心给赵樱泓植入的先入为主的印象,也反被冲垮动摇了。 这就是为何待吕氏一行走后,赵樱泓要找韩嘉彦详谈的缘故,同样的往事,她也要听一听韩嘉彦的说法,要确认吕氏是否有诓骗她。 “你娘亲的事,我很遗憾……不知有什么是我可以帮你的?”赵樱泓最后询问韩嘉彦。 韩嘉彦心中温暖,她本就知道赵樱泓心地善良,白璧无瑕,今日更体会到了她的悲悯之心。她揖手道: “多谢长公主费心,我娘亲的事,这么多年仍然查不清,我心中这道坎虽然过不去,但也别无他法,唯有……让时间磨平内心的不甘了。” 她当然会继续查,但她不想让赵樱泓卷入,也不想让外界知晓韩嘉彦仍然抓着此事不放。否则,若娘亲的事真有内幕,那很可能会打草惊蛇。 赵樱泓并未坚持,尊重了韩嘉彦的意愿。谈话到此为止,长公主也委婉送客。韩嘉彦这才得以脱身,立刻赶往撷芳小院更衣。 她一人分饰两角,不论白天黑夜都围着赵樱泓转,已然感到有些疲倦了。她有时甚至怀疑自己若是哪天一个不小心,可能会混淆燕六与韩六的角色,用错了假声与真声,亦或是说出不该说的话、做出不该做的事,直接导致身份暴露。 这想法着实让她冷汗直冒,更觉如履薄冰,小心翼翼。 也许,七日针灸之后,真该让燕六消失一段时间了,否则她再这样没日没夜地耗下去,总有一天要出错。 当她一如过去的几个夜晚一般潜入长公主的寝室时,赵樱泓已然褪去了衣衫,裹着锦被在候她了。燕六在床榻前躬身一揖: “三娘夜安,燕六来了。” “上榻来。”赵樱泓回道,语气听上去似是有些疲倦。 燕六除履上榻,跽坐于赵樱泓身侧。后者望了一眼燕六,然后便阖上了眸子,轻声道: “开始罢,今夜针灸完了,你就早些回去歇着,我不想你夜夜奔波劳累。” 她今夜颇显疏离,且有心事,面对燕六,神色中有着无奈与愁闷,但眸光缱绻依旧。 燕六多少能体味她的心境,她今日见到了韩嘉彦射箭,被其箭术折服,又听闻韩嘉彦的身世凄苦,心中对这位驸马愈发愧疚难安。 故而在面对燕六时,她的情感就愈发复杂起来,情愫仍在,但却因内心的道德谴责,而不愿与燕六亲近了。 韩嘉彦心中亦无奈愧疚,她知道赵樱泓会有这样的心境转变,因为她今日展露射箭本领,本就是故意为之。她想稍微平衡一下燕六和韩六在长公主心目中的地位,否则若是燕六过重,韩六过轻,那她就很难继续维持眼下的局面了。 但长嫂的事是个意外,她并不知道长嫂今日会来。而长嫂也无意中加重了韩六在赵樱泓心中的重量,于是造就了今夜赵樱泓的格外疏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燕六甚么也不问,甚么也不说,只是按照惯例给赵樱泓行针。待针灸完毕,又给赵樱泓切脉,最后只道: “三娘身子如今是一日好过一日了,好好休息,莫要忧心劳累才是。” 说着,收拾好物品,便下榻着履。一直不曾开口的赵樱泓,终于说话了: “你也知我不能忧心,你怎不问我今夜为何这般对你?” “燕六驽钝,不知三娘如何对我了?”燕六平静问道。 “你…你这人,真是愚木至极!”赵樱泓愤愤地咬牙,斥了她一句。赵樱泓有生以来几乎不曾开口骂人,今日是极少见的一回。 她真是气急,怎会有女子如她这般对感情迟钝至极,她怕不是故意气自己的,再不然,就是也故意在疏离自己。 她果然是不愿守在自己身旁的。这么一想,不由得鼻尖一酸,泪意上涌。她侧身过去,一口吹灭了床榻内灯台中的烛火,以被蒙头,赌气道: “你走罢!莫要再来了。” 黑暗霎时笼罩过来,燕六默然在榻边站了一会儿,幽幽叹了口气。她不是愚木,只是当她身为燕六时,已然不知该如何回应赵樱泓才好了。只能装傻充愣,来回避她的亲昵。 但她根本见不得赵樱泓落泪哭泣,都是自己不好,怎惹得她伤心难过起来。 成婚后,她扮做燕六接近赵樱泓,本意是想为她医病,因为这件事韩嘉彦不方便来做。其次,也是想逗她开心,毕竟此前燕六几次出现,赵樱泓都表现得十分兴奋快乐,在她的眼中,燕六象征着自由。 可如今似乎一切都与她的初衷背道而驰,她无法预料到赵樱泓竟会对她升起情爱之心。谁又能想到赵樱泓会对一个陌生神秘的女子起了感情呢?以至于她甚至怀疑赵樱泓的感情是否真的是情爱之思。 踌躇了片刻,燕六坐在了赵樱泓床榻边,试着将她蒙在头上的被子扯下来,道: “莫要这般蒙头,呼吸不畅,对身子不好。” “怎的?你将我当孩子来哄吗?”赵樱泓更气了。 “你小我八岁,确实还很年轻。” “那又如何?” “三娘,你可真的对我起了情爱?亦或是,混淆了某些感情。”燕六已经强行扯下了她蒙在头上的被子,以温暖的手掌附在她的侧颊,询问道。 赵樱泓沉默了许久不曾回答,燕六能感受到她的身躯随着略显急促的呼吸起伏着,她在委屈伤心,但不回答,也确实是因为她并不能给出完全确定的答案。她被问住了,也开始仔细思索自己的感情究竟是什么样的。 “三娘,我平生不曾经历过感情,也确实愚笨。我尚且不曾体味过男女之情,就更难理解女子与女子之间的感情了。我需要一些时间看清楚自己的内心,我想,你也一样需要才是。”她发自肺腑地说道。 “我只知道,我不想你消失。”赵樱泓轻声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我知道,我知道的。”黑暗中,燕六以指腹缓缓抚过她的面颊,拭去她的眼泪,“莫伤心,伤心更伤身,你若又病倒了,我可真是太罪过了。我说过只要你需要,我就会出现,燕六决不食言。”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不论白日还是黑夜?你时时刻刻都能陪着我吗?”赵樱泓得寸进尺地索求道。 “不论白日还是黑夜,我一直都在。也许你看不见我,但我一直都在。”燕六轻声回道,她不曾撒谎,这是十足的真心话,不论白日还是黑夜,不论是韩六还是燕六,她真的一直都陪着她。 此时此刻的赵樱泓无法理解她这话中的深意,她以为这是燕六在说些好听的话哄她开心。但不得不承认,她很受用,心中不禁舒服多了。 “你……你陪我一会儿……”赵樱泓极少在人前落泪,今夜却在燕六面前哭泣,像个孩子似的撒娇耍赖。这会儿冷静下来后,她赧然不已,感觉自己都不像是自己了。 幸而她吹灭了烛火,有深浓的夜色做她的伪装,她兴许还可以再肆无忌惮一点点。 燕六坐在榻边,赵樱泓静静侧躺。好一会儿,尽管神思疲倦,赵樱泓却全无睡意。她辗转反侧,又怕留燕六太久,劳她苦熬深夜,也很伤身。 正没主意间,察觉到她失眠的燕六悠然道:“我给你哼一段小曲,儿时我娘亲总会用埙吹这曲调催我入眠,很是管用。” “你会吹埙吗?”赵樱泓倦声慵懒地问。 “我懂些乐理,会吹笛箫,只是这府内不大方便吹奏。” “那明夜咱们出去,寻个无人的去处,你吹给我听可好?”赵樱泓顿时来劲了,她亦懂乐理,会抚琴,只是不论在宫中还是出阁后,都不曾遇上知音,也就懒动琴弦了。 “戴着面具,不大方便。”燕六道。 “可我想听。”她又无意间撒娇,声线仿佛裹了蜜糖,丝丝缠绕住燕六的心。 “好罢,我想想办法。”燕六又一次很不争气地答应了。 赵樱泓就知道她会答应,心口一甜,手伸出被子,摸索着抓住她的手,闭上了眼: “你快哼,我听着呢。” 燕六清了清嗓子,渐渐哼起了一曲小调。她声线本就清寒,略显低沉,往日里说话少,每逢开口都觉孤高疏冷。不曾想哼起曲调,却显出隽永婉转的意蕴来。这曲调十分旷远,似是大漠之上的长调,在她的嗓音演绎中,曲调仿佛一阵悠长的风,带着赵樱泓的心远远高飞,脑海中纷繁复杂的思绪也渐渐淡薄而去。 终于,在昏昏沉沉之中,她失去了意识,渐入梦乡。 燕六小心挣开她的手,为她掖好被角,转身拉好床帐,她取下了面具,默默拭去了面上的泪水。 第六十九章 孙绍东揉了揉隐隐作痛的胸口,唉声叹气地换下了官袍,准备下值。作为开封府右军巡检,他是地方上有头有脸的人物,时常呼朋引伴,出入秦楼楚馆,与各路豪杰谈笑风生。虽说官做得不大,但权力可不小,一整个开封府的刑狱官司,有三成都在他手里管着。 但就是这样一个在开封府可以横着走的人,前段时日却丢了极大的颜面,以至于这两日一直被人嘲笑讥讽。 社火那日,他和朋友开宴痛饮,打算通宵达旦地欢乐。不曾想刚喝完第一场,准备转去州桥附近相熟的青楼继续玩乐时,在门口撞见一金一银两个戴面具的女子。其中戴金面的女子被风沙迷了眼,摘下面具揉眼睛,露出了绝美的相貌。 当时他就无比惊艳,一时色心大起,想一如往常上前调笑一番。却不曾想惹怒了女子身旁那个黑衣高挑戴银面的女子,这女子身手不凡,差点没把他胳膊拧断了,又当胸踹了他一脚,当时就将他踢晕过去。 若不是他能屈能伸,恐怕还要吃更大的亏。饶是如此,也在床上躺了好几日,胸口青肿一大片,连呼吸都疼,手臂也好几天使不上劲。养伤数日,才下得榻来,今日恢复当值。 其实他还没好全,若不是好面子,他真想再多躺几日。 这么多天过去,他胸中的气闷都还没过去。想他孙绍东堂堂七尺男儿,竟然被一个女子打成这样,关键还不知道打他的是谁,压根无处找回场子,这让他以后还怎么在开封府混?真叫他胸中积郁难平。 今日当值,更是灰头土脸了一整天,同僚一个个见他都憋着笑,还有与他不对付的个别人,更是奚落他阴沟里翻船,惹得他又气又耻,还无处发泄。 满心郁闷的他,下值后去了新城城西,打算寻他的老友蔡香亭一叙。去岁蔡香亭也遭了一次无妄之灾,被坊间传为“侠女燕六娘”的面具女人搅得丢了官,还被燕六娘当街暴打,比他还要狼狈许多,最终被其父遣去了外地避风头。 他是上月末回来的,暂居于新城城西的蔡家宅第,每日在家喝闷酒,还无多少人知晓他回京之事。其伯与其父已然施展触角,走动勾连了几个京官,打算为蔡香亭再谋一份差使,东山再起。 作为蔡香亭打小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发小,孙绍东是为数不多知道他近况的人。 他们俩可谓是同病相怜,如今自己也被一个戴面具的女人打了一顿,整得下不来台。他都怀疑是不是打他的那个蒙面女人,就是打蔡香亭的燕六娘?否则汴京城哪来那么多能打又戴面具的女人? 难道是消失了一整年的燕六娘又回来了?作为掌管刑狱缉捕的军巡,他在这方面有着旁人没有的敏感度。否则这份差使,他也干不长。 去年为了缉捕燕六娘,可把开封府上上下下给累惨了,全城搜捕那么久,硬生生就丢了踪影,让她如烟雾一般消失了。如果打他的那个女人真是燕六,这可是难能可贵的机会啊!待他与蔡香亭商量一番,两人合力打个翻身仗,抓住燕六娘一雪前耻才是。@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那个摘去面具的绝美女人是线索,那女人的样貌他还清晰记得,待他细细查来,一定能查出端倪。到时候顺藤摸瓜,不愁找不到燕六娘! 想到此处,不禁兴奋起来,往城西蔡家宅第的脚步也加快了。 …… 天已暮,月如钩,西风渐起,吹皱一池春水。 悠远的箫声隐隐传来,在昏黑的池畔,传出几丈远,便隐没于风声之中,融合为一。 这池子是新城城西位于汴河南岸的一处私家土地,在建龙观以西一街之隔。池子东北侧,汴河河道自西北向东南流淌而过,西侧是景初园,南侧正对着禁军军营。四周到了夜晚,基本寂静无人,十分清幽。 池子外圈出一圈围墙,归属于建龙观的□□,但往日里人迹罕至。这是汴河改道后留下的一处水洼,一年干涸过一年。建龙观将此地预留,是打算等池子干涸后,再于其上建造新的宫观。 便是这样一个夜幕里的僻静之处,成了燕六为赵樱泓吹奏箫曲的好去处。 池畔的亭台之中,赵樱泓裹着厚厚的裘氅,静静注视着远处的那个身影。燕六站在亭外,背对着她,黑夜里什么也看不清,她只能模糊地看到燕六的轮廓。 她挪开了面具,举着箫管悠然吹奏,衣袂随风缓缓拂动,箫声阵阵传入耳中,偶似呜咽,但大多时候都疏阔旷达,清朗如月。 赵樱泓很想看看她的模样,但她知道自己没有办法。燕六比她的反应快太多了,她哪怕现在起身走过去,都会惊动她。 她想要让燕六主动摘下面具,向自己表明身份,而不愿违背她的意愿去强行查明她的身份。但这个愿望究竟该如何达成,她毫无头绪。燕六似是无欲无求一般,她真不知到底该拿她如何是好。 一曲尚未奏完,燕六忽而停了箫声。她立在风中静听着什么,随即将箫管别入腰间,戴好了面具,迅速返身回来。 赵樱泓惊诧起身,望着燕六赶到她近前。她不知发生了什么,因为除了风声她甚么也没听到。 “三娘,我们得立刻走,有人来了。” 说着便拉住赵樱泓的手,带着她往来时的地方跑。她们是走院墙翻进来的,这里的院墙并不很高,燕六能带着赵樱泓慢慢翻过来。但此时情况紧急,她必须加快速度,于是对赵樱泓道。 “你到我背上来,我带着你走。” 一面说着,已然将赵樱泓迅速背起。赵樱泓刚伏到她背上,忽而一阵迅猛的力道带着她前冲,她没抓稳,差点从燕六背上翻下来。幸而被燕六反手托住后背,才稳住身形,连忙收紧手臂牢牢勾住她脖颈。@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此间,忽闻身后有人在喊:“谁!谁在哪儿?!” 赵樱泓心中一紧,实在佩服燕六的听觉之敏感。 燕六背着她快速跑了一段路,眼见着到了院墙附近,又将她双腿往自己腰上缠,道:“抱紧了,一会儿我没法空出手护你。” 说话间已然松了手,发力往不远处的墙面奔去。赵樱泓吓得收紧手脚死死缠住她,下意识闭上了双眼。下一刻只觉得耳畔风声烈烈,她突然腾云驾雾,身子在半空之中旋转翻腾,紧接着倏然坠地。 待她睁眼,已然来到了院外。 燕六一刻不停地背着她往南侧跑,因为燕六的马就拴在西南侧汴河边的柳树下。赵樱泓回头去看,视线抖动之中,她并不能看清身后是否有人,想来以燕六身手之敏捷,身后的人恐怕和很难追上她们。 方才燕六到底是怎么翻过院墙的,她有些后悔自己闭了眼,没看清楚。 燕六迅速带她上马,紧接着策马飞驰,约莫向西南跑出去一二里地,才收束马缰,放缓马速。赵樱泓惊魂未定,不由问道: “我们安全了吗?”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们并未追来,方才应当是建龙观的人听到箫声赶过来查看了,我们今夜还是太冒险了。” 赵樱泓想要听箫,其实最保险的是去人迹罕至的郊外。但跑得太远,来回折腾,反倒不好,燕六盯着地图思索再三才选定了建龙观的这处池畔。但因着比较仓促,她事先侦查可能并未完全勘明池畔的状况。 “三娘,往后咱们最好谨慎外出,若是真被人发现可就不妙了。”燕六劝道。 “嗯,我明白的。”这一回,赵樱泓想要追寻刺激的心思被完全压倒,惊悸占据了上风。她身份贵重,又是已婚公主,实在不能让人发现夜间与燕六私会外出,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此时此刻的二人并不知晓,当她们打马路过右手侧的一处府邸时,这府邸的少主人正和他的损友密谈,交谈的内容正是关于她们。 蔡府,恰恰位于建龙观西南侧,不过一街之隔。蔡香亭房内,此时蔡香亭看着眼前的画像陷入震惊,一旁的孙绍东道: “崇鹤(蔡香亭字),你知道我认人的本领可是一流的,再加上开封府最好的画师来画,这五官神韵全出来了,我敢保证与我所见相差无几。这女子一脸贵气,可绝非是民间凡女,你熟悉京中的诸多贵女,看看能不能认出来?” “太眼熟了……我不敢说。”蔡香亭眸光闪烁,面色发白,手指打颤,浑身都不自主地绷紧。 “她是谁?为甚么不敢说?”孙绍东对他的反应吃了一惊,连忙问道。 “她是……”蔡香亭面上神色古怪至极,似是害怕、又压抑着兴奋,他压低声音凑到孙绍东耳畔,悄声道,“先帝第三女,刚刚大婚的曹国长公主。” 孙绍东仿佛被一道惊雷劈中,霎时僵在原地。半晌,他结舌问道: “你确定?” “我不确定,但这画让我第一眼就想到了她,我感觉多半差不离。”蔡香亭道,“不行,咱们得确认一下,不能冒然行事。” “那该怎么办?” “守株待兔,我们找几个人埋伏在曹国长公主府附近,看看夜里是否有人会潜入她府中,燕六娘必然是偷溜进去的,不可能走正门。”蔡香亭道。 孙绍东眼珠子一转,拍了下桌子道:“就这么办!老弟,若真是曹国长公主,你可知道这里面有多大的风浪吗?这机会凶险无比,但若是利用妥当,你我不仅能翻身,更能飞黄腾达!” 蔡香亭给自己二人斟满酒,举杯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你我落得如今之地,还有甚么不能舍了的?干了!” “干!” …… 二月十三日,燕六为赵樱泓针灸第六日。 傍晚,浮云子自万氏书画铺子而来,与守在撷芳小院的翟丹换班。彼时韩嘉彦尚未过来更衣,浮云子提了一壶新鲜的梅汁、一叠胡饼和刚炙出的荷叶鸡、鲊豝,打算晚上享用一顿好的。 刚走到撷芳小院的巷子口,忽而撞上一个男子从巷子里出来。他反应迅速,及时避让,才避免自己手里的那壶梅汁被打翻。他有些愕然的望着那个男子,对方戴着个大笠,穿了一身粗布衣衫,长得五大三粗,满面须髭,肩上还扛着根空扁担,看上去像是个行脚搬运的力夫。 对方从巷子里钻出来就一路往外走,还侧首关注身后的浮云子是否有在看他。浮云子微微蹙眉,收回目光,入了撷芳小院。 “师父,您来了啊。”翟丹迎了上来。 “嗯,你吃了吗?” “还没呢。” “留下来一起吃饭。”说着将手里的吃食都在餐桌上铺展开来,一边布置,一边问道,“阿丹,你这两日在这附近可看到有人家请力夫做活的?” “力夫?没有啊,这附近都是高门大户的庭院宅第,尤其是靠近公主府,戒备森严的。最近的集市也隔着好几条街呢,哪来的力夫会到这里来?” “我刚刚就撞见一个。” “会不会就是路过?”翟丹道。 浮云子扯下一只鸡腿递给翟丹,道:“你就吃一个,剩下一个留给你师叔,翅膀和鸡脖子留给我,我出去转转去,一会儿就回来。” “哦,知道了。”翟丹咬了口鸡腿,直呼“真香”。 也就这一眨眼的功夫,浮云子已然没了人影。 第七十章 二月十三日,在资善堂当值的韩嘉彦约莫未末时分归公主府。 昨夜在建龙观差点被人发现,促使长公主对夜间出游起了畏惧心。昨夜归府后,她向燕六说明暂时不打算再出去了,只让燕六来府中针灸陪伴。@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韩嘉彦松了口气,今日总算不用再去四处侦查,勘定合适的出游地点了。她也算能难得放松一下,回府好好休息补眠。她忖着可以先躺一个半时辰,待到酉正时分再出府,去撷芳小院更衣。 不曾想睡到申正时分,她忽而被魏小武的敲门声吵醒了: “六郎,您醒了吗?万氏书画铺子的万掌柜来了,说是要亲自将您订购的字画送给您,这字画贵重,不能假他人之手。” 啊?韩嘉彦一头雾水,披衣起身,走来开门。这一打开门,就见到她师兄浮云子笑呵呵对她一揖手,身上还背着个长条状的大黑包袱。 韩嘉彦心中一凛,她心知师兄绝不会随随便便到公主府来找她,除非出了什么事,他才不得已为之。 随即她扬起笑容,揖手见礼:“万掌柜,劳您亲自跑一趟,实在不好意思。” “字画贵重,又是驸马相中的好物,我自当多多上心才是。”浮云子“客气”道。 “万掌柜快请进,小武,去备茶点来。” “唉,不麻烦,我一会儿就走。” “那怎么行,万掌柜当留下用晚膳才是。” “真不妨事,驸马,您知道小人也算是业务繁忙,还有不少账目得回去清点,今日真不行,改日,改日如何?” “好,一言为定。先请进,饮一盏茶再走。” “好,多谢驸马。” 这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寒暄,煞有介事地彼此客气,愣是将魏小武给唬住了。他依言去沏茶,韩嘉彦抓着浮云子的手腕就将他扯进了屋内,低声道: “出甚么事了?你怎么进来了?”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有人在盯梢公主府,今夜你不能离开公主府去撷芳小院,否则必会被发现。我将你的装备都给你送进来了,如此不耽误你继续给公主针灸。”浮云子飞快将情况解释了一下,随即解下包袱,塞给韩嘉彦。 韩嘉彦更是心惊,她也不打开包袱,将其先搁置在一旁,道:“怎会有人盯梢公主府,是甚么人,师兄知晓吗?” “我在公主府附近探查了一圈,发现好些个不自然的人,或打扮成脚夫,或打扮成商贩,在公主府附近徘徊。这些人看样子许是些泼皮打手,应当是拿钱办事,他们背后是什么人暂且不明。我还要问你,你是不是惹到什么人了?以至于查到了公主府上来。” 正说话间,魏小武端着茶点进来了,二人止了话头,又展露出一副客客气气、谈笑风生的面容来。待到魏小武上茶点退下,关好了门,韩嘉彦面色沉吟下来,道: “我近来小心翼翼,除了在资善堂收拾了几个小崽子,也没惹到甚么人。难道是其中某个小崽子咽不下这口气,要找我的麻烦?” 浮云子抚须,摇头道:“不对,这帮人盯梢公主府,不是来对付驸马韩嘉彦的。你教训资善堂的王孙公子,也不会惹来这种下三滥的还击,公卿贵族最讲身份,怎么可能联合泼皮无赖对付你,要对付你也是用政斗手腕。而且你可是有官家、公主两层保护伞,这对公卿贵族就是最大的威慑,他们不会为了小辈的事对你穷追不舍。” 韩嘉彦仔细一想,也认同了浮云子的判断。随即她忽而想到了什么: “既然不是对付驸马的,那就是对付公主的。否则为何要盯梢公主府? “我想到了!春社那夜,我与长公主外出,彼时长公主因为风沙迷了眼,摘下面具揉眼,露出了容貌,结果遭到了一个男子调戏。我气不过,打了对方。兴许是那男子怀恨在心,想要对付燕六。但又无从下手,所以就盯梢长公主府,想借此守株待兔。” 浮云子闻言,顿觉不对,道:“有多少人见过长公主?那男子竟然认出了长公主?既然当时认出了长公主,怎么还敢上前调戏?” “那男子不认识长公主,但他身边甚么人认识,当时他不是一个人。”韩嘉彦道。 浮云子道:“这就证明这伙人身份不一般,能见到长公主真容的人,多半与宫里有关联。长公主自幼长在宫中,只有宫里人能见到她,她为数不多的几次出行,也都是前簇后拥,外人压根接近不得,只有身边的宫娥、宦官、禁军有机会见到她的容貌。而且禁军官阶还不能低,必须要有机会接近长公主近前。” 韩嘉彦眉头越发蹙紧,心觉不妙。 “你小心了,这帮人可不简单,知道是长公主还敢来此埋伏,守株待兔,摆明了就是要查实长公主和燕六之间的瓜葛,并借此做文章,他们多半有更大的野心。” “春社那夜,我没有戴傩面,只是戴了一张银面,也没有配龙尧剑,更没有表明身份,对方多半并不知道我是燕六。”韩嘉彦道。 “但你还是戴了面具,而且身手不凡,又是个女子,这样的女子在汴京城能有几个?不管你是不是燕六,你的身份显然不简单,而且还与长公主一起夜游,这要追究起来,里面可以做文章的地方太多了。”浮云子点了点手边的茶案,道。 又沉默了片刻,二人忽而非常有默契的异口同声道: “后日夜探开封府……” “十五日夜里的行动……” 二人相视一眼,迅速读懂了对方的意思。浮云子让韩嘉彦先说,韩嘉彦沉吟道: “燕六以后必须避嫌,不可再出现于公主府。但燕六这个角色不能消失,反而要在外大肆活动起来,对这些宵小之辈形成威慑。以对方目前手中所掌握的东西,根本不足为惧,连污蔑都污蔑不起来,没人会相信。恫吓一下,对方便会知难而退了。” “说得对,所以行动不仅要做,而且还要高调来做。夜探开封府,要变成夜闯开封府,如此才能形成真正的威慑。”浮云子点头道。 “如果要高调来做,就得有个幌子来掩饰咱们的真实意图。”韩嘉彦继而道,她显出苦恼模样,“该用甚么来掩饰?” 浮云子忽而咧嘴一笑,道:“这可真是巧了。最近开封府大狱可是下了好几个茶帮分子,你可知晓?” “哦?”韩嘉彦这几日一门心思围着赵樱泓打转,对外界消息的感知已然有些迟滞了。 “我本就打算今天和你提的,裴谡此人有些手腕,去年一整年在漕运线路之上来回,真让他刺入了茶帮的核心层,约莫是去年年末收网,抓了好几个茶帮的老骨干。翻过年来,三堂会审,就押到开封府大狱来了。” “怎么不收到大理寺监狱里去?这不合规矩啊。”韩嘉彦奇怪问道。 浮云子道:“问题就出在这里,我想了很久,猜测不收入大理寺多半是此次落网的茶帮骨干之中,有人本身就是开封府通缉人员,因此必须要先从开封府走一道审理程序,所以为了精简来回关押的麻烦,干脆就收监在了开封府大狱之中。不过具体的,你得去向龚守学打听一下,他比较清楚情况。” 韩嘉彦望着他:“所以师兄的意思是,我们要劫狱,救出那几个茶帮骨干?” “是,这是十年难逢的机遇。这件事做好了,我们与茶帮就能建立相当牢固的关系,探究茶帮与师父之间的往事,就事半功倍。同时还能一石二鸟,形成对窥视公主府的那伙人的威慑,说不定还能转移他们的注意力。”浮云子道。 韩嘉彦沉吟片刻道:“很凶险,但值得试一试。不过我们之前拟定的计划就不够用了,得从长计议。” “是,你明天白日能否去一趟万氏书画铺子?” “可以,明日不当值,我午后有时间。此外我现在有个模糊的想法,说不定借助夜闯开封府一事,可以钓出到底是甚么人在窥探公主府。不过现在想法还不成型,待我仔细考虑一番再说。” “好,到时候再详谈。”他随即止了话头,定定地盯着韩嘉彦打量了一会儿,韩嘉彦挑眉问: “看甚么?” “我发现你挺黑啊。”@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啊?”韩嘉彦摸了摸自己的脸,一脸疑惑。 “不是脸黑,是手黑。”浮云子笑道,“对方走了一步棋,你已经走了三步棋将对方围死了。” “若非如此,怎能保我们平安无恙。”韩嘉彦淡淡道。 “嘿,这‘我们’里面,长公主占了几分?” “你又来了……”韩嘉彦无语地看着他。 “好好好,我不说。”浮云子起身,对她一揖手,“驸马保重,还有两夜针灸,珍惜这最后的两次罢。” 韩嘉彦坐在椅子飞起一脚就要踹他,被他轻松躲过,然后一阵风地出了屋离去。 韩嘉彦负手站在屋檐下,望着他离去的方向,默默叹了口气。 …… 今日的晚膳照例还是与长公主一起用,长公主今日精神不错,但是因着午后贪嘴,多吃了两块糕点,以至于晚膳有些吃不下了,只喝了一碗金米粥,用了几口鲜蔬便搁了筷子。 韩嘉彦默默地吃着饭,也不似往日狼吞虎咽。长公主照例问起官家、桃滢和赵似的情况,韩嘉彦都一一答了,却忽闻长公主道: “驸马今日身子不舒服?” “某一切安好,多谢长公主挂怀。” “那怎的心不在焉的?”她奇怪问,“想来你的射术这般厉害,要在春游三大会里拿到好成绩,当不是问题。” 韩嘉彦只道:“人外有人,某资质驽钝,身手还差得远。” 赵樱泓一时无言以对。默了片刻,她道: “待春游三大会结束,我想着趁春色出去游赏一番,不知驸马意下如何?”如若要出游,势必要报与宫中知晓,来做全套准备。如此,自然是夫妻俩一起出去最为妥当,赵樱泓已不耐继续束在府中了。 七日针灸眼瞅着就要结束,燕六此后是否还会来仍是个问题,她心中很是彷徨,没有着落。若燕六真的不来了,她恐怕需要出去走走,透透气,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才是。这段没头没尾的感情磨折她的心,使她精神疲惫。她需要做好最坏的打算,给自己留一条退路。 “长公主有游兴,承蒙不弃,某自当尽心陪同。”韩嘉彦道。 赵樱泓站起身,似是无奈,又似是在与谁生气一般地道:“莫要再这般贬低你自己,哪怕是谦辞,我也不喜欢听。说甚么不弃……我已经……”说着说着,已然说不下去,眼眶泛红。 韩嘉彦望着她,心口皱作一团,端着碗筷的手微微发颤。 “我有些字帖在整理,你慢慢用,我先回书房了。”赵樱泓起身,掩去眸中的凄楚,离了餐厅。 这一夜,韩嘉彦是从自己的独院更衣,换上燕六的全套装备,她绕了一圈,假装自己从外来,熟门熟路地潜入了赵樱泓的寝室。 针灸的过程异常安静,赵樱泓似是一直强忍着甚么,不曾开口。直到针灸结束,燕六背对着她收起全套装备,赵樱泓合衣而起,忽而缓缓贴上来,轻轻将面庞靠在了她的右后侧肩头。 燕六浑身一僵,难以动弹。 “这是第六日,明日就是最后一日。待明日结束,你有何打算?”赵樱泓问,尽管燕六多次对她承诺,只要赵樱泓不弃,她就不离。但赵樱泓仍然不放心,仍然要时时刻刻地询问她是否还会再来。 “三娘,我有一些事要去处理,因此明夜针灸结束之后,我可能要离开一段时间。”燕六十分艰难地开口道。 赵樱泓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之中。 燕六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她踌躇再三,忽觉肩头暖湿,转过身,就见她已然泪流满面。 “三娘……”她顿时心如刀绞。 “你果然……还是要离开……”赵樱泓隐忍低泣道。 “不是的,我……我真的有事要去办,而且非常重要。你可能……也会听到一些风声……”她焦急不已,想解释又无法解释透彻,因而不得不透露了一些消息。 “你要去做甚么?是不是很危险?”赵樱泓顿时紧张起来。 “有危险,但我能应付。”她温声安慰道。 “事情办完了,你还回来吗?” “会的,我会回来。”她顿了顿,本想提醒赵樱泓注意府外有人盯梢,但转念又想若赵樱泓派人去查,可能会打草惊蛇,这不利于她引蛇出洞,揪出幕后指使。反正只要燕六不出现,赵樱泓就是安全的,她没必要知道这些,又多一件烦心事,于她的心病无益。 故而她还是没有提。 她只道:“你这几日在府里好好休养,也多活动筋骨,我想看你健康长寿,我们来日方长,不必急于一时。” “嗯,好。”赵樱泓终究被她安抚,心里的忧虑也舒缓了。燕六抬手抹去她面上的泪,劝道: “睡罢,睡足了才好。明夜我再来。” “你等我睡着了再走。” “好。” “我想听你哼那个曲子,很好听。” “好。” 夜半,待赵樱泓睡熟,燕六才悄然潜出雪蕊院,她绕了一个圈,返回了自己的独院,迅速更衣,将存放燕六全套准备的包袱藏在了房梁之上最为隐蔽、无法被注意到的角落里。然后才倒在床上,枕臂沉思。 似是想通了甚么,她心中有了大概的主意,不多时便渐渐入睡。 此时的她并不知晓,方才她悄然翻墙入独院的一幕,被独院外正提着灯笼走过的公主府内知陈安注意到了。陈安习惯于在睡前走一遍公主府,查看烛火安全。 只是陈安夜里视物的能力不是非常好,所以总会带一个眼神好的小内侍在自己身边,帮着查看。彼时他们站在较远的抄手游廊之下,陈安模糊间只看到了一个黑影在墙头闪过,似是进了驸马独院。 “那是甚么?你看到了吗?”陈安询问身旁的小内侍。 “对不住,掌事,奴婢方才没注意。”小内侍有些紧张道。 “莫非是狸猫?”陈安嘟囔了一句,也没有太在意。 第七十一章 二月十五,韩嘉彦午后归公主府,午休片刻,便背着个长条状的大黑包袱出了门。他吩咐下人转告赵樱泓,说是有友人远道而来,他要赴往相会,共同品鉴字画,把酒言欢,夜里便不回了。 赵樱泓听闻,不由得纳闷他的友人到底是谁。昨日府中掌事陈安向她汇报府内事务的时候,提到前日有个字画行的掌柜曾入公主府给他送字画,她心中有些好奇,到底是甚么字画这般贵重。只是韩嘉彦似是并没有要与她分享的意思,她也只能作罢。 她仍然沉浸在与燕六的离别之情中,有些打不起精神。昨夜是针灸的最后一夜,尽管她努力追问,但燕六始终不曾说明她到底要去做甚么。赵樱泓好生担心,只盼她周全无恙地将事情办妥,再早日回自己身边来。 她决意给自己找些事做,不能再这般荒废懒散下去了。想起去岁呕心沥血为弟弟写政事手札一事,有些地方终究不够完善,因着缺乏对地方上的了解,尤其对边事缺乏考察,她的文章略有些空泛。 近日听燕六提起边事和民间疾苦,便想要多了解这些,于是打算修书一封送入宫中,请弟弟将有关的奏疏邸报抄录来与自己知晓,好多多学习研究一番。 说来也巧,当她写好信件准备让陈安发入宫中时,宫中来人了。是御药院梁从政,她与弟弟的亲信。梁从政是来给赵樱泓送药的,近来赵樱泓服用的药,有好几味也是御药院送的。他还送来一封官家的手书,是给韩嘉彦的。 却没有与她的书信。 赵樱泓心里不是个滋味,弟弟这么快就把姐姐给忘了,倒是和姐夫亲近得很。她将自己写的信交给梁从政,让梁从政转交。然后收了官家的手书,打算亲自转给韩嘉彦。她有些好奇官家到底在信中写了甚么。 …… 彼时,被赵樱泓牵肠挂肚的“燕六”韩嘉彦,赁了一辆驴车,赶到了距离开封府衙不远的水官茶肆。 开封府位于皇城东南,北邻秘书省,西与东藏库隔街相对,南与大乾明寺二分一坊之地。占地相当开阔,内里楼宇森严繁复,被汴京百姓俗称为“南衙”。 虽然如此,开封府仍然位于相当繁华的地段,四周商铺林立。这水官茶肆便是一处有名的吃茶去处,每日顾客熙来攘往,热闹非凡。她入了茶肆第二层的閤子,已有人在此等候了。 “师茂兄。”韩嘉彦一入閤子,对方便起身揖手行礼。 韩嘉彦笑而还礼:“况知兄,让你久候了。” “我也是刚到。” 候在此处的人正是龚守学,韩嘉彦昨日书信一封送与他,约他今日午后在此见面。 韩嘉彦入内后,将身上包袱卸下,搁在身旁的条凳之上。龚守学好奇问道: “这是何物?” “这是两幅字画,一会儿与况知兄谈完,某还有友人要会。”韩嘉彦笑道。 “原来如此。”龚守学道,“那我不耽误师茂兄的时间,我们直入主题。” “不急,我先问问况知兄,令尊的事情查得如何了?”韩嘉彦笑着提起桌上的茶壶,为他沏了一杯茶。 “暂时还无头绪。”龚守学叹了口气,“师茂兄要我探究家父到底与何人见面,我和家人们分头细细去问,但都没甚么收获。只知道家父那日大概是往西面城外去了,但出了城,就实在无从查起了。” “西面……可是沿着万胜门内大街往城外去的?可有人目击?” 龚守学解释道:“是,有个卖货的小郎,每日都在那里卖货,记性也很好。他说他确实看到家父沿着万胜门内大街往城外去。某问他家父身侧是否有其他人,那小郎说是没有,只是家父独身一人。那小郎是卖竹编物的,家父在他那里买了一个背篓,一顶斗笠,付了一贯钱没让找,所以那小郎记忆深刻。” “如此说来……令尊是有备而出,并非是被人拐走的。”韩嘉彦沉吟片刻,随即道,“城外也并非无法继续查下去,况知兄可以查找一下郊外的寺庙、宫观,想必令尊不会走得太远,最好这些庙观附近有艾蒿生长,兴许还会有收获。” 龚守学双眼一亮,忙揖手道:“多谢师茂兄提点。” 韩嘉彦则笑道:“某现在也很需要况知兄提点啊。某早年间于江南行走,结识了一位朋友,家中是做茶的。这位朋友近日予我书信,说是家中出了事,有一位同样做茶叶的舅舅外出行商下落不明了,后来仔细一打听,竟然是被官府抓了,押到了汴京来,就关在开封府大狱之中。他托我解救,我全然不清楚情况,很是头疼啊。” 龚守学闻言,一时蹙起眉头,道:“师茂兄,某劝你还是不要插手此事的好,近日押入大狱都是茶帮的反乱分子,多半都是要绞死或远徒的。你那位朋友的舅舅,恐怕可不是什么善茬。” “我心想也是,但你也知人情难还,我早些年在江南,身上盘缠用尽,是人家收留了我,与我吃喝,使我不至于落魄无依。如今人家求我办事,我却甚么也做不了,心里实在过不去。”韩嘉彦唉声叹气。 “这……可不论是你,还是在下,都没那个能力救他们出来,这也是实在没办法的事。”龚守学为难道。 韩嘉彦思忖了片刻,道:“要不这样,况知兄若是知晓那些个茶帮分子有几人,姓甚名谁,列个名单给我。我看看我那朋友的舅舅是否真的在其中,若不在其中,倒也不必如此劳心费神。若在其中,我也好给我的朋友一个交代,不是我不作为,只是实在没那个本领。” 龚守学思索片刻,道:“既然师茂兄如此相求,某怎能不帮。这不是甚么秘密,待到量刑之日自会告知天下,我现在便写与师茂兄知晓。只是师茂兄……此事还望你替我保密。起码在裁夺刑罚、告知天下之前,这份名单不能让第三者知道。” “这是自然,某知晓其中利害,你我自当要撇清干系才是。”韩嘉彦郑重道。 于是龚守学以手指蘸茶水,在桌面上写下了四个名字。韩嘉彦仔细看去,第一个名字就惊了她一跳。 只见“陈硕珍”三字赫然入目。其余三人分别是:杨浩然、段成才、任品规。 “可有师茂兄要找的人?”龚守学问。 “万幸,都不是。”韩嘉彦笑道,随即又道,“某也对东南茶帮有所耳闻,这个陈硕珍莫非正是茶帮的女首领?” “是。”龚守学点头。 “那岂不是东南茶帮已然群龙无首,崩溃在即?”她又问。 龚守学呵呵一笑,道:“茶帮去岁年末时已然被裴谡率领的官军击溃了,不仅仅是陈硕珍被伏,她手下的三员虎将,号称‘三柱石’的杨、段、任也都一起被抓。剩下的成员四散奔逃,死的死,抓的抓,现在基本都在地方大狱之中。” “此事倒是做得隐蔽,未曾听闻。”韩嘉彦一面说着,一面将方才茶水写的那四个名字抹去。 “因着还牵扯到了闽茶、川茶等茶产区,怕还有其他的成员不曾落网,故而没有大肆宣扬,还等着一网打尽。” “那为何不入大理寺狱?” “因为段成才还牵扯到了去岁开封府的一起刑案,故而开封府要先行审理此案,再统一交由大理寺复审。” “是甚么案子,某就是好奇一问,况知兄若是不方便告知,可以不说。” 龚守学也并未隐瞒,解释道: “这案子……兴许师茂兄也听说过。有个契丹商人,去年三月溺毙在了汴河之中。这案子也是我负责查的,只可惜线索极其稀少,很快就没头绪了。 “不过这契丹商人最后出没的地界是汴京茶场,同一时间,茶帮的核心骨干段成才就在汴京茶场之中,且很可能与被害的契丹商人接触过。上级怀疑段成才有重大的作案嫌疑,故而将他列入了这案子的通缉对象。” “况知兄不认可这个判断?”韩嘉彦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 “确实不认可,因着有许多细节对不上,通缉段成才,不过是为了找个能顶罪的交差了事。即能打击茶帮,又能向辽国交代,何乐而不为。但这不是案子的真相,所以我不认可。我姑且一说,师茂兄姑且一听。”龚守学笑笑,不打算继续这个话题了。 二人又聊了几句,龚守学便起身告辞。送走他后,韩嘉彦坐在閤子沉吟等待了片刻,等来了翟青。 “师叔,都准备好了,就差车马了。” “备一辆四人马车就够了。”韩嘉彦回道。 “好,我明白了。”翟青一揖手,便又离去。 待他离去,韩嘉彦背起包袱下楼结了茶钱。接着绕到水官茶肆的后巷,上了一辆停靠在这里的马车。这是一架很小的马车,乌篷之下只够一人落座,两人都嫌拥挤。马车的车辕之上坐着个穿黑衣,戴斗笠的男子,正是浮云子。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韩嘉彦坐入车中,解开腰带,除去外袍,内里是一整套夜行服。而长条黑包袱里,便是她的龙尧剑。她取剑出鞘,用麂皮布仔细擦拭打理剑身,神情肃穆。 “如何?”坐在车辕上的浮云子低声询问道。 “事情比我们想得要严重,陈硕珍与茶帮三柱石一起被抓,茶帮覆灭。”说着将方才龚守学告诉她的事情,都说与浮云子知晓。 “哈哈,茶帮怎么会轻易覆灭。只要有茶一日,茶帮就还在。有没有陈硕珍,并不紧要。”浮云子倒显得十分豁达。 “我只怕我们要查的事情,查不明白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查不明白,就换一条线。” 韩嘉彦不再多说甚么,剑枕双膝,闭目养神,脑海里一遍一遍过着今夜的行动计划,静候夜幕降临。 红日低垂,逐渐掩没于天际。开封府雄伟的府门也逐渐被深沉的夜色笼罩,有值夜的胥吏给开封府内的诸多灯笼点灯。府门旁的鸣冤鼓侧,两名身材高大的军巡力士带刀伫枪,挺立护卫。 穿过府门,为仪门,仪门东西两侧通往办理具体公务的职属部门,如左右司理院等。 仪门之后是开封府长官的办公大厅,叫做“设厅”。设厅与仪门之间,有一块戒石,上刻“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难欺。”十六字铭文。 设厅的两侧,同样分布着各个职属部门。左侧为府院、司法厅、司户厅、佥厅、节推厅、察推厅等,右侧为储放公共物资的库房,如军资库、甲仗库、常平库、架阁库、公使库、钱库等。 设厅后面,是开封府长官生活起居的地方,还有用以待客休闲的园林——府圃。 入夜后,各司各部都会留人值夜,而左右军巡院每夜也都有值守队伍,重点布设于诸库房之中,彻夜轮守、巡逻。 正是日夜轮替之时,今夜负责戍守架阁库的军巡校尉换防后立在了架阁库铁将军把门的大门口,无力地打了个呵欠。 他身侧的同僚笑骂了他一句:“刚到点就瞌睡起来,你这整日的不是吃就是睡,猪啊?” “滚你娘的,洒家昨儿赌了一夜,一宿没合眼,今夜又轮夜班,能不困?” “是吗?手气如何?” “输光了。” “哈,我就知道,你这臭手。” ……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笑骂间,并不知晓架阁库二层的飞檐之上,有一个黑影背负碧剑,面戴傩面,正无声无息地蹲在阴影中,手里摸索着身后的窗锁。压根无人察觉她何时入内,更无人发现她如何在府内行走,如鬼魅似幽影。 “咔哒”一声轻响,窗锁开启,黑影缓缓推开了身后的牖窗,身子向后一倒,便没入了架阁库二楼之中。@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第七十二章 开封府架阁库,是一处三层阁楼,每一层都相当高敞,内里排布着几十排书架。这些书架之上,多半都是民事、田亩、诉讼案底等案卷存放。 而贴墙则布满直通天花板的大立柜,这些柜子都是带锁的,每一列都是连环锁,需要打开最底层的锁口,才能打开一整列的书柜。 燕六没有过多地在第二层浪费时间,进入之后,便直接循着楼梯上了第三层。十七岁那一年,刚从龙虎山归来的她知道了娘亲三年前已去世的消息,无法接受之下,曾央求长兄以他的关系带她入开封府翻看案卷。 由于案卷不外借,因而彼时她就候在架阁库之外,亲眼看到书吏爬上了三层,取出了案卷。她知晓刑事卷宗都存放于第三层,哪怕八年过去了,想必这个格局也并未改变。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的判断是正确的,第三层的书架之上都是刑事卷宗,结案的或正在审理之中的大多存放在敞开的书架之上,方便于取调查阅。而大案要案以及涉密类案件,则锁闭于大立柜之中。 书柜之上有标识,按照年月排序,以方便精准查阅。 燕六从怀中取出一个黑布包裹的小球,打开黑布,便有荧光照耀发散而出。这是一颗夜明珠,如此她便可以避免在架阁库内生火。夜明珠的光芒比火光更微弱,她试验过,夜间从阁楼之外并不能识别出夜明珠的光芒。但这点光芒足以让她辨识出小指甲盖大的文字。 迅速找到了元丰四年七月的柜子,她先翻找敞开的柜子,翻了约莫一刻钟,没能找到娘亲那起案子的卷宗,这在她的预期之中,她知道娘亲的案子多半是要锁起来的,一是十一年过去了,老卷宗肯定是要储存起来,二是娘亲的案子确实是无头悬案,疑点重重,但却被草草结案。 不过今日她入架阁库可不单单只是为了查娘亲的卷宗,熙宁九年念佛桥歌伎落水案和去年的西夏商人溺毙案也是她这次翻卷宗的重点。这三起案子疑点重重,且都有一个共通点,死者都是溺毙而亡。 她又找到了元丰四年七月的上锁柜,小心将锁撬开,开始查找起来。又翻找了一会儿,她总算找到了娘亲案子的卷宗,将其翻开,熟悉的文字进入眼帘,这卷宗她反复读了几遍,每个字都刻入了脑海,如今回看,仍然与当年别无二致。 娘亲尸首的验尸结果是口鼻泛白沫,溺亡。尸身之上没有任何外伤,散发,发簪丢失,衣衫也完整,衣衫之内不曾夹带任何多余物品,双手干净、指甲之内也无异物。判断并无他杀可能。最终断为意外失足落水溺亡。 但这显然不正常,她出门起码会带着钱袋,若真是去为人接生,也该带着存放器械的医药箱才是。怎么这些东西都不曾见到?且母亲会武功又会水,怎会溺亡于汴河这种并不很深、且流速很慢的河水之中? 她叹了口气阖上卷宗,想必八年前被她翻阅后,这卷宗就此尘封,再也没被打开,也没有添置任何新的内容。 她感到失望,但这也在她意料之中。这么多年过去了,有谁还记得韩家最卑微的姨娘杨大娘子? 她深吸一口气,没有气馁,反倒将娘亲案子前后时间相差无几的卷宗都迅速翻阅了一下。很快,一起案子进入了她的视野。 元丰四年五月时,相州出了一起劫盗杀人案,相州审理完毕,但在审刑院复核中,发现此案错判,三名盗贼之中,有两名从犯不该判以死罪,但彼时此二人已然被处死。此案于是被审刑院发给开封府异地审理。 开封府在审理过程中,发现相州负责判决此案的观察判官陈安民有问题。陈安民身份不简单,他是文彦博的小舅子,文彦博长子文及甫的母亲便是陈安民的亲姐姐。而文及甫又是当时左相吴充的女婿。 陈安民为了消灾弭祸,一面让下属用钱贿赂大理寺上下官员,一面让文及甫请吴充之子吴安持帮忙,吴安持还是王安石的女婿。 彼时是蔡确担任知谏院,他注意到了这个案子,看出此案之中的官场牵扯,故而将此案发往御史台,御史台介入,直接杜绝了此中的官官相护。最终导致陈安民被罢官。 七月时,陈安民回到开封府家中,没过多久就突然一命呜呼了。卷宗上记载,时间是七月廿六,死因是突发心绞病不治而亡。而她的娘亲杨璇是七月廿九被人发现溺毙于汴河之中的,期间只差了三日不到。 燕六之所以会注意到此案,是因为她记得章素儿曾说过,她七月廿八那一夜因不明原因跑出家中,曾在一处街角亭避雨,见到了对角一户人家挂着白灯笼,正在治丧。 会不会就是这个陈家? 陈家在哪里?她翻遍卷宗,未有记载,不过这倒不难查。 她收起卷宗,又用撬锁针将锁锁了回去。为了掩盖她曾进入过架阁库的痕迹,这是必要的步骤。 接着她又找到了熙宁九年歌伎落水案卷宗,同样也是锁着的。死者李冥,艺名岚蝶儿,张定远之妾。 张定远?!白矾楼的老板?原来岚蝶儿的丈夫竟然是他。 她又仔细去查看李冥的人际关系,发现基本都是围着张定远转。但有记载的只从她十三岁入白矾楼为歌伎开始,之前的出身记载一概全无。 据张家老夫人、张定远之母的口供记录,岚蝶儿自称是庆历五年生人,自言家中赤贫,七岁时失怙失恃,舅姑将她卖为奴婢,因着有几分姿色,辗转被卖入白矾楼。 她小张定远三岁。刚入白矾楼时,张定远还是少东家,尚未继承家业。七年后,她二十岁,虽然不是白矾楼最出名的歌伎,但与张定远已然走得极近,有了实际上的肉/体关系,在白矾楼中地位十分特殊。 张定远二十八岁时接过家业,不久她便嫁给张定远为妾,时常也会帮着丈夫打理生意,白矾楼关于盐、酒的这一部分生意,有相当一部分是她主理。她和漕运一系的人关系极好。 漕运……燕六沉吟。 她出事的时间是熙宁九年的腊月十八,彼时张定远带着他的三个儿子皆在外行商,尚未归来。张定远的老母、正妻皆在家中,家里的奴婢仆从也未出门。约莫傍晚时分,本在家中的岚蝶儿在并未告知家人的情况下,悄然出了家中,随后被元达和尚“目击”到于念佛桥上坠河。 这是第一个疑点,因为张家就居住在白矾楼附近的宅院之中,距离念佛桥很远,步行要走三刻钟,坐驴车也要一刻钟还多。查过当晚的张家附近的车马租赁点,并没有人见过岚蝶儿来租车马,她应当是步行去了念佛桥。 元达和尚的供词里,自称双目无法视物,离得又远,故而不能说清杀害岚蝶儿的人是谁。他只知道岚蝶儿确实与人发生了争执,他听到了争吵声、惨叫声,紧接着就听到了落水声,整个过程非常短促。 燕六眉头蹙起,她知道岚蝶儿被毁容了,如果说一切都发生得如此迅速,凶手来得及毁容吗? 她将卷宗翻回仵作验尸的记录,仔细查看。岚蝶儿的面庞是被刀刃割烂的,如果真如元达和尚所说,惨叫声后紧接着就听到了落水声,显然凶手是来不及一刀刀地划烂岚蝶儿的脸的。 怎么回事?是元达和尚在撒谎,还是说岚蝶儿落水后一时没死,还发生了什么,导致她被毁容?她记一下这个疑点。 而岚蝶儿的死因与杨璇一样,口鼻有白沫,是溺毙而亡。毁容,是发生在溺毙之前的,因为她面上有部分比较浅的伤口出现了结痂愈合的痕迹,人活着伤口才会愈合。 她被毁容这个过程,显然是相对较长的。不该是在桥上发生的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很可疑……她越发心惊。 看完了岚蝶儿案的卷宗,她照例将卷宗重新锁好。接着她又走到最近两年的刑案卷宗架子旁,西夏间谍溺毙案发生在去年三月,算是比较近的案子,而且至今尚未结案,想必会放在非常容易触及的架子上。 不过她找了一遍,没有,她也没有奇怪,想来这案子的卷宗应当尚未归档,还在开封府判官们的手中。 至此,她在架阁库内需要查阅的事项就全部查完了,不过她估算了一下时间,距离接下来的行动还有一段间隔,她便下到二层,查找起陈家的宅第契书。陈安民是士人,他的宅第归属开封府士曹参军管理,不多时,她果然找到了陈安民宅第的管理记录。 她随即吃了一惊,原来这宅子距离念佛桥并不远,就与现在文家所在那片宅院毗邻。陈安民死后,这宅子空置下来,由文府托管,现在似乎是对外出租。至于租客是谁,就没有记录了。 熙宁十年年初,岚蝶儿案后约莫两个月,文彦博一家就搬到了念佛桥畔。四年后,元丰四年七月,文彦博的小舅子陈安民死在了念佛桥畔的陈宅之中。三日后娘亲溺毙于汴河。 这难道真的都是巧合吗?她不相信。 她收起了夜明珠,又从窗户潜出,静悄悄不曾惊动任何人地穿过府衙的重重楼阁,向不远处的开封府长官办公区域潜行而去。 今日真正的目的已经达成,接下来她要做的,就是演上一出大戏。 …… 裴谡理了理身上的宦官袍服,在两个随侍的簇拥下,自开封府侧门进入。已有一名开封府吏员在候他,等他进来了,便带着他一路快步往开封府大牢行去。 他大阔步前行,行步如风,以至于那领路的吏员有些赶将不上,只得一路小跑追着。 不多时,他们来到了开封府大牢前的司法厅。已有几名身着官服的官员候在此处多时了。 “范龙图,久侯了。”他一进入,只与上首座的权知开封府范百禄行礼,其余人一概不理,直接落座于下首第一处空着的位置上。 “裴昭宣客气,因着时间紧急,明日朝会便要有个初步的裁夺呈给太皇太后,故而今夜将你约来详谈,搅扰之处还望海涵。”范百禄道。 随即又将身侧几名官员介绍给裴谡认识,他们分别是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以及枢密院派来的代表,基本都是五六品的中级官僚,只负责上传下达,并不拿主意。 刑部、大理寺、御史台本就是三法司,会派代表来很正常,这枢密院之所以会派代表来,是因为死去的契丹商人牵涉到了边事,这归枢密院管辖,故而要派人旁听。 当然这个契丹商人到底是不是契丹人,还存疑。 “范龙图不必多言,直入主题罢。”这裴谡说话直来直去,很不客气,显得倨傲无礼。惹得在座几位官僚面上不是很好看。 奈何此人现在是太皇太后眼前的红人,不仅背景强还刚立了大功,很是惹不起。因而他们也只能忍气吞声。 “抄录的卷宗就放在手边,我们几个都已看过,裴昭宣要不先看看?”范百禄倒是毫无情绪波动,平和问道。 “不必了,我对这四人的情况了如指掌。主要是这个段成才杀契丹人的事,目前的审理结果如何?”裴谡直截了当地问道。 “他并不认罪。”刑部代表回道。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哼,想来也不会认罪。”枢密院代表冷哼道,“哪有会老实认罪的罪犯。” “问题是他不论认不认罪都是死刑,已然是债多不愁。若真是他干的,为何不干脆认了?”御史台代表疑惑道。 范百禄打圆场道:“虽然没认罪,但他还是招了一些事的。这个契丹商人,实际上是西夏人,说的是西夏语,这就是最大的收获。这就不会影响到大宋和辽国的关系了。” “这倒是件好事,我们已派人赶往白沟河榷场核实过了,这个契丹商人的身份确实被顶替了,其尸首目前也在榷场附近的山林中找到了。”枢密院代表道。 “这也不能就说是西夏人顶替了他呀,而且杀的是西夏人就好了吗?这不还是要影响到和西夏的关系?本来西边就紧张,这下给西夏人找到由头了,又要来挑衅掠杀。”御史台代表愤愤道。 “将他抛出去顶罪不就完事了。”枢密院代表不耐烦地道,“除了段成才,凶手还能是谁?” “他不是还有个同伴下落不明了吗?”刑部代表道,“这里面有疑点啊。” “唉,刑部、御史台,你们二位整日里审案子脑子都审成木头了罢,不带转弯儿的?” “你说什么!” 说着说着,刑部、御史台代表和枢密院代表又吵嚷起来,范百禄连声劝架。想来这架已经从白天吵到了晚上,还没吵出个结果来。 燕六伏在屋顶之上,周身都融于夜色之中,静静听他们吵架。裴谡今晚的到来在她的计划之外,不过看眼下他们吵成这样,多半是一时半会儿不会有结果了,故而燕六倒也不着急。 她正在等待着潜入大狱之中的师兄浮云子的信号,救出那四个人,师兄计算过,大约只需要半刻钟时间,当然这是顺利的情况下。此时距离约定好的师兄潜入救人的时间约莫过去了不到半刻钟,应该快了。 “我真不该和你们坐在这里浪费时间,安排一下,我要亲自审理段成才。”裴谡略显尖利的嗓音忽而穿透了那几个官吏的吵嚷声,随即厅门被推开,裴谡大阔步走了出来,就要往大狱而去。 不好! 裴谡的嚣张跋扈与急不可耐远远超出了燕六的预期,而此时浮云子还未发信号。情况急转直下,一旦裴谡闯进大狱,就该发现不对了。 需要即刻改备用计划! 燕六一咬牙,猛地从屋顶起身跃出,龙尧于半空中出鞘,嗡鸣着朝裴谡的头顶劈去。裴谡霎那间察觉剑气,来不及回头,立刻向侧向滚出躲避,险之又险地避开,但头顶幞头的一脚被剑锋劈断了。 “谁!是你,燕六娘!”裴谡滚地而起,当即从靴子里摸出一把防身匕首,一抬头就看到了展剑而立的燕六。 “是我,裴昭宣还认得我,是燕六的荣幸。”她笑意吟吟道。 “哼!果然,你和茶帮的人是一伙的!开封府的儿郎们!行走的悬赏就在眼前,还不来取?!”他尖着嗓子高声呼喊道。 听到动静,外部有大量杂乱的脚步声向这里涌来,宿卫开封府的军巡军士们披甲执锐,一拥而来。 “哈哈哈哈哈!燕六项上人头就在此,有本事就来取!”她大笑喊道,一振剑,闪电般向裴谡冲去。 第七十三章 当燕六在开封府大狱前与裴谡等一众人等开战之时,浮云子正艰难地托着一个沉重的大汉往大狱的气窗上爬。 这位大汉正是段成才,他长得又高又壮,但没奈何人处在晕厥的状态之中,必须要靠人把他抬出去。 浮云子在下面使劲儿推,杨浩然、任品规二人在上方拉拽,三人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才终于把段成才拽到了气窗口。但因着气窗狭窄,段成才身材粗壮,一时之间又很难将他弄出去,不得不一点一点地磨,胸腹和背部的皮肤都要被磨烂了。 而已经在窗外的陈硕珍焦急万分,她已经听到了大狱前的动静,且听到了有军士在呼喝,要派人来大狱后面查看,若不抓紧时间,他们就会再度落入罗网。 浮云子的计划是这样的: 自从决定劫狱,他曾三次勘察开封府,注意到开封府中的一个杂役小吏,他负责洒扫送饭,做一些杂事,他经常值夜班,且专门负责给牢狱之中的狱卒送饭。浮云子跟踪了他两日,摸清了他的声音和举止特征,又制作了他的人皮-面具。 行动这一日,他趁着这个小吏不备,将其打晕绑住藏起来。随后装扮成小吏潜入了开封府,并按时按点给狱卒送饭。 如此混入大狱,又在狱中巧舌如簧,使赌博玩乐的手段,吸引散布在狱中的狱卒全部集中到了值房之中,然后乘人不备,闭气、放出迷烟,将所有狱卒迷晕,锁在了值房之中。 接着,他不费吹灰之力摸到了钥匙,打开关押陈硕珍等人的牢房,并开启了他们的枷锁。他劫狱的动静显然惊动了牢房中的其他犯人,有人大喊大叫,有人冷眼旁观,浮云子一概不理,反正不论他们如何扯着嗓子叫,声音也传不出这大牢,惊动不了外面的人。 直到这一步,都与计划一般无二,然而计划终究赶不上变化。 他有预料到陈硕珍三人受刑的情况,只是没想到开封府下手这么重,连番的鞭挞杖刑将段成才打得皮开肉绽,整个人承受不住晕厥过去。 以浮云子对开封府大狱的了解,开封府作为首善之地的牢狱,为了给天下做出天子脚下、仁爱之地的表率,素来对于用刑十分审慎。在包龙图知开封府后,上行下效,执法严明,更是几乎没有出现过屈打成招的情况。 而类似段成才这样的死囚,因为涉及的案情重大,一般也不会急着上大刑,三法司会审后,若嫌犯执迷不悟,拒不招供,才会上刑。 这还没三法司会审呢,开封府就擅自上大刑,这显然超出常理。也正因如此,这给他劫狱的计划造成了一定的阻碍,减缓了不少时间。 开封府大狱只有一个正门出口,显然不能走正门。按照浮云子的计划,从气窗爬出来后,便会来到府圃之中的一片竹林。这竹林隔绝了大狱与知府私人住处,穿过竹林进入府圃,可以进入知府的私人地界,然后便可从侧门而出。 他安排的马车,就候在后门附近,等他的信号。一旦从后门出来,浮云子便会吹响鹰哨作为信号,届时马车会来接他们。而燕六听到信号,则会开始大闹开封府,吸引官兵的注意力。 气窗钉着木栅栏,其长宽高本身尚不够一个成年人钻出去,不过浮云子既然做好了计划,也会考虑这一点。开封府大狱是砖砌结构,浮云子早早就松动了气窗附近的几块砖,用的是他自己调制的腐蚀液,每天都过来抹两遍,墙砖已经全部松脱了,从内里用锤凿敲一敲,便能轻松将气窗连带着附近的砖块都拆掉。 不过他低估了段成才的体型,加上时间紧促,窗子还是开小了。 好不容易将段成才送上去,浮云子都快累瘫了。喘了口气,来不及去关注外面燕六的情况,他立刻跳上气窗钻了出去。 “这里走!”他带着几个人往竹林里跑,但此时已有开封府的官兵围了上来,并有人一眼就看到了他们奔跑于竹林之中的身影。 “在那儿!” “站住!” “哪里跑!” 呼喝声此起彼伏地响起,大批的开封府官兵快速围了上来。浮云子、杨浩然、任品规三个男人抬着段成才气喘吁吁地往外跑,杨浩然、任品规本来就身上带伤,好几日茶饭未进,早就饿得没了力气,浮云子方才也把力气使将出去七分,不剩下多少了。因而带着一个如此沉重的人跑,速度压根比不过这些官兵。 陈硕珍虽然是女流之辈,可胆气、毅力均是人中龙凤,她身长五尺三,体型比之一般女子更为魁梧健硕。自幼习武,一身高强本领,因着有勇有谋,靠本事被推举为茶帮首领。 黑暗中,她忽而看到竹林中有几节砍倒的老竹,就堆在林子里尚未被运走,于是顺手抄起一根,给几人开路。 “啪啪啪”,一根竹棍在她手中使出长枪一般的威力,棍头开花,有无可匹敌之威,竟然将围上来打算包抄众人的官兵打得四仰八叉,硬是破开了一个缺口。 好霸道的枪法!浮云子在后面看着暗暗心惊,心道这枪法可不是哪个山野之人随随便便能练出来的,必然是有传承的。 几人趁机加紧逃跑,官兵在后方追,但此时,被拖住包围的燕六也赶过来了。她剑锋所过之处,人所不能匹敌,裴谡即便武艺高强,也无法近身。因而虽然本领尽出要把她围死在大狱之前,却硬是被她破开一道口子,冲了出来。 她脚下生风,跑得极快,闪电般饶过了大狱往竹林奔去。裴谡带着官兵在后面紧追不舍。并急得大喊: “弓弩手!弓弩手还没到吗!?” 开封府的弓弩平日里都封闭在军械库之中,因着弩是管制兵器,哪怕是开封府的军巡一般也不会使用。所以紧要关头,官兵配备弓弩就需要时间。 承平日久的开封府军巡官兵,已经很久没有用过弓弩了,突然遇袭甚至难以反应过来,显得相当迟缓。不过饶是如此,仍然有三五精英弓弩手跌跌撞撞追了上来,并向奔逃之中的燕六发射弓箭。 燕六的身影在夜幕之中如同蝙蝠一般灵活,穿梭于竹林之中,迅捷地躲避着弓箭。 追在后方的裴谡趁着弓弩手发射弓箭搅扰,从腰间摸出飞针暗器,瞅准时机对燕六打出。燕六发觉右手后侧有箭矢射来,左手侧却也有一股阴寒的危险之气,危机之中急中生智,使出一个旋身跌,身子打着转儿伏了下去,到最低处手一撑,又弹了起来。继续逃跑。 尽管极限躲避躲开了大部分的攻击,但仍然感觉到左侧后肩一紧,顿时麻了一片,她知道自己中针了。 顾不得那么多,她飞身赶到了竹林外侧,与奔逃至此的浮云子等人汇合。并仗剑加入战阵,将龙尧舞得滴水不漏,帮助陈硕珍拖延住追击的官兵。 陈硕珍本有一些体力不支,支撑不住,这会儿突然得到助力,顿时战意大激,手上竹棍又加了两分力道。 她看向身侧不远处这个黑衣傩面的女子,见她剑法凌厉至极,招招致命,一时大惊。因着她发现自己识得这剑法的路数,这剑法已是二十多年不曾得见了。 但危机之下来不及思索太多,她与燕六分别负责两个方向上来的大部分敌人,苦熬苦战,且战且退,总算等到浮云子三人半拖半抬地将段成才从侧门救了出去。 “包围!包围的人呢!”裴谡大急,连声高呼,奈何他指挥不动开封府这帮官军。他们无人统一部署指挥,遇袭之后就是一团乱,脑海里压根就没有合力包围开封府的概念。在府里传来警报声时,门口守卫的人都跑进府内支援了,侧门这里防守空虚,就留了两个人守在这里象征性地看着门。 但这两个人显然被门外的接应之人给干掉了,浮云子等人没有遭到任何阻拦地出了门去。 “你快走,我断后!”燕六对着身旁的陈硕珍高喊道。 “你撑得住吗?”陈硕珍问。 “走!锁门!”燕六不愿过多废话。 陈硕珍手上脱力,已然榨干了自己最后的力气,眼瞅着再不走自己可能会拖后腿,于是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提着竹棍飞身出了侧门,将门一带,顺手将竹棍卡在了门框的对角线上。如此,这扇对外推开的门就被一时间堵住了。 燕六听到了关门声,观察到两个官兵想绕开她去撞门,于是回身一剑,劈向那两个官兵,锋锐的剑锋划开了他们的后背,鲜血飞溅,他们应声倒地,惨叫不止,吓得其余官兵再不敢上前。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燕六一直收着手,不愿杀人或过度伤人,但这会儿遭到围攻,已然杀红了眼,有些收不住力道了。 她眼观六路,以惊人的速度挥舞着剑,打开四面八方的袭击,给自己创造突破口。余光中,忽见裴谡不知何时绕到了她左手侧的刁钻角度,手中多出了一只制式弩,冷不防就放出一箭打向她。 她惊了一跳,尽全力避开却仍然躲避不急,箭矢扎进了她的左臂之中,穿透了她的上臂。她左臂本就中了一针麻痹了,现在又中一箭,虽然疼痛并不剧烈,却因洞穿伤开始不断流血。 她知道这下彻底糟了,流血不止,会给她的逃跑带来极大的阻碍,流血不止等于是一路留下标记,很容易便能追踪查找。 不论如何,现在不能再在这里耗下去,必须立刻逃走。她一咬牙,狠狠挥舞龙尧,挡开三名官兵刺来的长枪,顺势夺过其中一人手中长枪,迅猛地大范围挥舞,迫使包围的官兵让出一大片空地,她随即将长枪当做撑杆,猛地助跑撑地,提气轻身飞起,越过了开封府的墙头。 裴谡早就察觉她的动向,对着她当空又打了两箭,奈何燕六动作极快,他上箭的速度还是慢了,也来不及瞄准,都打空了。 “追!”他恨恨咬牙,看着那帮还在撞门的开封府官军,他简直无语至极,叫了一个人站在墙下跨步搭手,自己提气轻身,踩着那人的手、肩,就飞身跃出了墙头。 一出来,就看到远处街角一个黑影一闪而过,他几步奔过去果然看见了血迹,于是立刻如猎犬一般追了上去。 血迹一滴滴落在砖石地面上,在月光下折射出诡异的光,这开封府附近的街道繁杂密集,多是商铺、住宅、市场汇聚之处,燕六在这复杂的巷道中穿来穿去,不停地打转拐弯儿,把裴谡都绕晕了。 这燕六的轻功太强,哪怕受伤也丝毫不影响速度,裴谡死活追不上,不多时竟然发现连血迹都消失了。这下成了没头苍蝇。 他望了望前,又望了望后,此时他正身处一处不知名的巷道之中,右手侧有一户人家的侧门。他看了一下,这门大门紧闭,门上还挂着锁,两侧墙壁之上没有任何痕迹,他犹豫了一下,没有耽误时间去敲门,而是径直向前跑去,继续追索。 而此时的燕六刚刚爬过这户人家的院墙,摔在了墙下,半边身子全麻了,动弹不得。如果裴谡选择进来查看,她定然躲不过了。 她在奔逃过程中,将左袖撕了下来,死死扎住了被箭矢洞穿的手臂上围止血,又用右腿裤腿一圈圈裹住左臂,避免血液滴落,才勉强躲过了追踪。 然而现在她已然无力再跑,只能在角落里缓缓调息,尝试着重新积聚力量。 方才她并不是没头脑地乱跑,在备用计划之中,她还有一个最后的自救手段,她知道开封府附近有一处地方可以在危急之下藏身,这个地方的主人应当不会把她供出去。 但愿她没有跑错地方,方才饶了那么多路,她自己都差点没认出来自己身处何方。 不知那裴谡到底在针上喂了甚么毒,燕六脑海已相当迟滞了,方才一系列的剧烈运动促使毒素加速运转到了她全身,尤其麻痹了她的大脑。她头晕眼花,耳鸣不止,眼前的景象都变得五彩斑斓。 有人提着灯笼走来了。燕六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如果她跑错了地方,那就全完了,她握住龙尧剑柄,做好了殊死一搏的打算。@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随即,她听到了来人清脆悦耳的嗓音:“是你?燕女侠?” 她听到来人呼喊身边的亲信过来救人,脑海终于相当迟滞地冒出了最后一个判断:是李师师,我没跑错地方。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接着她就再也支撑不住,晕了过去。 第七十四章 赵樱泓没想到晨间写了一封信,托梁从政送给官家,傍晚就又见到了梁从政。他是来送官家的回信的。 “长公主,官家有口谕:收到来信,已遣入内省抄录,陆续送至你府上。” 赵樱泓行了一礼,收下来信,又留梁从政吃一碗热汤暖暖身再走。梁从政腼腆地吃下,深深一揖,背着褡裢上了马,迅速回宫。 赵樱泓回到自己的书房,裁开了官家的信,阅读其中内容。 官家先是说了说他最近的为政心得,他首先指出了几个政事上的问题,也并非是什么新鲜事,都是国朝老大难的问题。但中途却话锋一转,提起了韩嘉彦。 他说韩嘉彦果然见识非凡,提出了整顿吏治的良法,他近来专门就这个问题进行了深刻地思索,已有了初步的整治框架。 赵樱泓虽然早就猜到韩嘉彦的懦弱无能多半是装的,但如今被官家证实其才华,心中不由得唏嘘不已。 这么说,那篇策论果真出自他手,他确实是治国良才。只可惜因着长兄压迫,不得不断了前途,与自己成婚。 他与他兄长之间的矛盾,不仅仅是早年间的家庭矛盾,更是政见的根本不同。怪不得他兄长要如此打压他,不让他得志,又让他得享一辈子荣华富贵,一方面消磨他的意志,一方面牺牲他以攀附皇权,进一步抬高稳固了韩家的地位。 这一手可真是狠毒。 说完了政事,官家又提到了他自己的婚事。说是等三月过去,四月他可能就要大婚了,大婚的对象是眉州防御使、马军都虞侯孟元的孙女孟攸棠,过不多久,她就会成为孟皇后。 行文至此,官家的笔锋转缓,带上了几分忧思意味。他提到了一个心爱的侍女刘漪柔,他初尝爱情滋味,感到欢喜万分,恨不能日日都与她黏在一处。奈何不能娶她为妻,给与最为荣耀的地位,感到哪怕贵为九五之尊也不得丝毫自在之处,委屈愤懑不已。 【吾不知姊与驸马相处如何?初婚之时,姊万般无奈,多是对他不喜。不知如今心中可有转圜?他本性温和良善,奈何被逼迫至此,如履薄冰,吾能体悟他难处,还望姊对他多些关怀包容才是。汝二人为夫妻,当相濡以沫,共赴白首。】 读到此处,赵樱泓的内心深处五味杂陈。她知道自己对韩嘉彦缺乏耐心和包容,至今也不曾给他好脸色。若当真换位思考,他内心深处又该是多么惶恐难安。 何况她……又对燕六暗生情愫,那“相濡以沫,共赴白首”八字好似尖针,刺痛了她的眼。 我这样做真的好吗?本就无法与燕六相守,只是因为她给了自己一时的关怀与自由,便对她牵肠挂肚,可最终她们还是不能在一起,这对她们谁都不好。 这段感情是否还该持续下去? 官家这封信的最后一段,让赵樱泓陷入了怔忪沉思:【问世间情为何物,姊可有解答?吾已通情、事,亦可看出驸马对姊心怀爱慕,吾曾问他对汝之感受,他眼中情愫绝非作假。不知姊可曾对驸马生情?还望姊多多思量,爱己爱人,莫要为自己虚设囚牢。弟只愿姊幸福安康,顿首顿首。】 韩嘉彦竟然对自己心怀爱慕?赵樱泓一时之间难以相信,因为她自己完全没有看出这一点。但看弟弟字字句句真诚,也不像是在说瞎话,她一时之间陷入了犹疑之中。 我不知韩嘉彦已对我生情,又已然对燕六的感情心生动摇,是我太过凉薄?还是我压根不懂什么是爱情……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此时此刻的赵樱泓,对自己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她收起弟弟的这封信,目光又投向了那封弟弟写给韩嘉彦的信,一时无比好奇那信中究竟写了甚么。 她想了想,咬了下唇,将信放在烛火前,并不拆开,只透过火光去瞧里面的字。宫中的信封乃是上好的眉山布头笺,光洁厚实,密不透光,她瞧了半晌,啥也没瞧见。 但她最终还是没有擅自开启这封信,人生至此十八年,她素来光明正大,不会去做些偷摸的小人行径。然而转念间,她又想起自己与燕六私会之事,这难道不是偷摸行径?她不禁又为自己感到羞耻。 也许她需要正视自己的内心,她到底想要什么,思索清楚,将一切处理妥当。 该如何做?答案只有一个,清晰明了。她内心深处忽而恍然得悟——放燕六回归江湖,向韩嘉彦坦白自己夜会燕六的隐秘,才是唯一的正心之道。 她是曹国长公主,是先帝三皇女,她可以没有爱情,没有自由,但她不能不顾帝国,不顾天家尊荣;更不能不顾自己良心的谴责。 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此为君子。赵樱泓自问自己是君子,怎可迷心失志。燕六是江湖鱼鸟,强留她则无异于画笼囚鸟,于她于己都非长久之计。 她本心向往自由,怎却做出囚锁他人的行径,这可真是己所不欲,却施于人了。 赵樱泓,你嫁给韩嘉彦有多委屈?委屈到已经失了自己的本心了! 原来你并不爱燕六,你只是放不下心中的向往,不甘于一段强加的婚姻,但求一个人可以给你温暖与自由。你真的爱她吗?你连她是谁都不知道,何谈爱。你给不了她任何东西,却不断从她身上汲取温暖,你只是缺乏关怀而已。 如此叩问心扉,她忽而顿悟,不觉后背沁汗。但又有种病体初愈的通透淋漓之感,仿若幻梦初醒,明证前路。 她在夜幕中枯坐于书房之中良久,心绪渐渐平稳了下来。她将那封官家寄给韩嘉彦的信端端正正摆放在桌子中央,决定明日等驸马归来,便亲手将这封信转交给他。若有可能,她还想找韩嘉彦好好谈一谈。 打定主意,她吹灭了烛火。今夜虽无燕六陪伴,她却酣然入睡。 翌日,赵樱泓早早就醒来了,这是她出嫁后第一次醒得这般早。清晨起身,唤来媛兮梳妆,她决意早间去活动活动筋骨,再用朝食。 却不曾想刚在花苑里转了一圈,忽而遇上陈安带着三名军官赶了过来,其中两人是守卫公主府的禁军步兵都头王隋以及副都头高平远,还有一人面生,赵樱泓不认识。他们神色肃穆紧张。见到赵樱泓后,纷纷行礼下拜。 “出甚么事了?”赵樱泓问道。 陈安叉手道:“禀长公主,昨夜开封府突遭劫狱,有四名重犯被劫走,犯人是团伙作案,其中有一人是前段时间名噪一时的燕六娘。凌晨时消息传入宫中,惊动了官家,因着燕六娘此前有袭击您车马的前科,官家担忧您的安危,特遣马司朱都头带一百马兵前来,加强公主府的宿卫。” “嗡——”赵樱泓短暂起了耳鸣,一时脑海迟滞,没能反应过来陈安在说甚么。为甚么担忧我安危?谁劫了开封府大狱? 六娘……劫了开封府大狱?! 她忽而脚跟一软,身子晃了两下,身旁媛兮吃了一惊,连忙扶住她。 “为甚么会劫狱?”她恍惚问道。 “长公主?您莫要担心,属下定会保护整个公主府周全。”见赵樱泓面色煞白,朱都头还以为她是被吓到了,立刻揖手表忠心道。 “我问你为甚么会劫狱?”赵樱泓忽而咬牙,逼问陈安道。 陈安顿感威严如山压来,来不及讶异于眼前这位年轻温方的长公主竟突然爆发出这样强大的气场,慌忙应道: “奴婢亦不知为何劫狱,那四名重犯,似是……似是茶帮的核心首领……再多的,奴婢也不清楚了。” “必是这燕六娘乃茶帮成员,才会谋划劫走茶帮核心首领。”步兵都头王隋说道。 不可能……这不可能!赵樱泓一时间难以接受,她眼里的燕六是那样的温和友善,乃是一等一的侠义之人,虽戴着凶恶的傩面,却心如菩萨,常怀悲悯。 如此之人,与逞凶斗狠、数年来不断与官府争斗搏杀的茶帮盗匪难以联系在一起。她有学识,有修养,一身武艺超逸绝伦,佩剑龙尧更是非凡,必然是名门之后。 她为何会与一群盗匪混在一处? 可仔细一想,她第一次出现时救了自己的车马,接着第二次便出现在了白矾楼裴谡设圈套伏捕茶帮刺客的现场,彼时正是因为她的出现,本就要落入罗网的茶帮刺客全都顺利脱身而走。她给赵樱泓的说法是调停争端,赵樱泓现在明白了,并非是甚么调停争端,她本就是茶帮之人。 不,还不能这么武断的下定论,她要向六娘问清楚。可现在她压根不知道燕六身在何处,更不能确定她是否还会再来,一时之间心中焦虑万分。 她稳了温心神,决意暂不去考虑这些。她正忧心另外一个问题——前年十一月时,惊了自己车马的人可并非是燕六,这个凶手至今没能查明,成了一笔糊涂账,那根扎在她拉车御马身上的银针,至今还保存在她手边。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如今开封府大狱突然被劫,此事必然已经传遍了全城,城内人心惶惶,保不齐这隐藏在暗处的歹人又要趁机出来行凶,暗中害她。胆敢袭击皇室车马,暗害皇家公主,必然有极大的阴谋,一次不成哪能善罢甘休?哪怕一年半过去了,也不可懈怠才是。 于是道:“既如此,就请朱都头费心,与王都头、高副都头一起部署兵力,加强巡逻。此外……府内外出的人员是否都回来了?”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陈安立刻回答道:“外出采购的都回来了,就只是驸马暂时外出未归。” “驸马可是今日会归来?”赵樱泓问。 “他是这么吩咐的,说是昨夜外出会友,今日早间便归。算起来,今日资善堂还有驸马的课。会不会是时辰赶不及,直接去了资善堂?”陈安道。 “你差人去问问,打听清楚。他到底去了何处,也未曾与你说明?”赵樱泓蹙眉。 “奴婢问了,但驸马不愿明说。”陈安苦着脸道。 赵樱泓叹了口气,道:“以后不得如此,但凡他要出门,都要问清楚他去何处,就说是我要知道的。他若不愿说,就不放他出去,让他来见我。现在,先尽快把他找回来。” “喏。” “陈都知,几位都头,你们随我来,我这府邸有几处地方守备需要加强,否则会让人钻了漏洞潜入进来,我说与你们知晓。”赵樱泓一展袖,返身就在前引路。 三位都头和陈安彼此相视一眼,王隋、高平远的脸色顿时显得很难看,刚来的朱都头有些绷不住,戏谑地看了身旁两个都头一眼,神情似嘲讽似同情。 长公主竟然还知晓这府邸中存在的守备漏洞?连专门负责守备的王隋、高平远都完全不知晓。他们本以为长公主也就是外行指挥内行,却没想到她指出的假山背后、仆从院夹墙等位置,确实存在视线盲区和死角,当真是不容忽视的漏洞。 长公主果真如传闻一般聪慧过人啊,自此几人打从心底敬服,再不敢小瞧这位主子半分。 第七十五章 有光芒透过眼皮映入,鼻尖逐渐能分辨出熏香与草药混合的味道,随即对身体的感知浮现,疼痛与麻痹猛烈地刺激着她的神经。 “嗯……”她禁不住痛苦地哼了一声,沙哑的嗓音仿佛不属于自己。她艰难地想要睁开眼,奈何眼皮仿佛灌了铅。试了好几次,终于缓缓睁开一道缝。 眼前的景象一片模糊,她什么也看不清,许是大脑太过迟滞,她甚至无法分辨那些映入眼帘的事物到底是甚么。 随即听力逐渐回来了,她听到有两个人在压低声音说着什么,声音是从不远处传来的,她想听他们到底说了甚么,可大脑仍旧转不动,故而无法分辨。 她不得不又闭上眼缓了好一会儿,直到那两人的对话结束了,她才再次睁开眼。这会儿迟滞的大脑总算开始了运转,她发觉自己躺在一张柔软芳香的床榻之上,身上盖着锦被,不远处的置物架上搁着的白瓷香炉正缓缓散着香烟。 她艰难地抬起右臂,掀开盖在左侧的被子,看到了自己被白绷带覆盖着的左半边身子。她暂时没有能力驱使自己的左臂,那左臂就像个挂件一般挂在她身上。但凡有所牵扯,还会撕心裂肺的疼。 她的外衣全被去除了,只有裹胸还缠在身上,已然被血染红了一大片,干涸板结。下身的裤子也都被除去了,只剩下亵裤还在身上。@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当然,龙尧剑与面上的面具也没有了。 她慌张地想要坐起身来,好不容易卷起上半身,却浑身一脱力,又砸回了枕头上。 “诶?你醒了啊,先莫动,你需要静养。”不远处那个方才在说话的声音现在回身靠近,她的容貌身影也进入了韩嘉彦的视野之中。 眉目浓丽,朱唇娇美,正是李师师。只是她现在并没有任何往日里做出的媚态,眉目舒朗,看着韩嘉彦的眸光清澈,含着关怀的意味。 “我这是……”韩嘉彦想要开口说话,奈何那声音就像是破锣裂鼓一般难听。李师师忙去倒了一杯温开水,扶起韩嘉彦,要喂她喝下。韩嘉彦却还是用右手接过水杯,自己喝了下去。 “多谢……多谢师师姑娘。”她干裂的嗓音得到了缓解,原本清亮悦耳的女子本音显得低沉而虚弱。 “不客气,你求助于我,想必是早料到我会救你罢。”李师师帮她用枕头垫着后背,支撑她坐着,接着拿回她手里的空杯,又去倒了一杯,递给韩嘉彦。 “是,元祐六年,白矾楼一面之缘,承蒙师师姑娘相助,在下不敢忘。只是尚不曾报恩,却又劳师师姑娘相救,在下十分惭愧。” “哈哈哈哈……”李师师忽而咯咯笑了起来,“奴家可没觉着吃亏,毕竟我这无缘无故,突然知晓了一个惊天的大秘密,好比上天掉馅饼砸中了我李师师,奴家乐还来不及呢。”@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韩嘉彦怔怔地看着她,心提到了嗓子眼。李师师见状,直接点破道: “侠女燕六娘,竟然是新科进士、新晋驸马韩嘉彦韩六郎,这可真是妙不可言,妙不可言啊!” 韩嘉彦面上的血色倏然退去,手脚发麻,大脑一片空白。李师师竟然认得韩嘉彦的长相,自己印象中,可从未与她照过正面啊。 当然,在求助李师师的时候,她就预料到身份暴露的风险,毕竟那时候她没有任何反抗的能力,陷入晕厥,任人摆布。危急关头,她也顾不得隐瞒身份,先保命要紧。 她是在赌李师师不认识韩嘉彦,所以哪怕见到了燕六娘的真容,也无法与韩嘉彦联系在一起。奈何她赌输了…… “师师姑娘……认得在下是谁?”事到如今,她只能先稳住李师师,看她到底想要什么。 “认得,韩驸马大婚那一日,奴家也在旁观的人群之中呢,那日驸马花冠红袍,端的是俊美天成,惹得开封府一众姑娘心花怒放,却愁新郎非己郎呢。可谁曾想,这新郎,乃是新娘呀,哈哈哈……”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笑得合不拢嘴,一张口,李师师那在风月场中练就的花腔不知不觉地就出来了,调笑得韩嘉彦一时间赧然地盖下了眼帘。 “师师姑娘……某恳请您替某保密,这个秘密,至今还未有几人知晓,这事关某身家性命,还望您高抬贵手。”韩嘉彦努力别过身子,就要给李师师叩首。 “唉!作甚呢,奴家逗你两句而已。我既然救了你,又怎么会去害你性命。”李师师忙扶住她,阻止她下拜,随即好奇问道,“这个秘密长公主知晓吗?” “她不知。”韩嘉彦无奈回道。 “那你们成婚这许多日?都不曾同床共枕过?” “不曾。” “诶呦……这可不行啊,你们不是打算一辈子都这么过罢。”李师师一时间无语道。 “走一步看一步,不敢遥想一辈子……”韩嘉彦苦笑道。 李师师一时沉默地望着韩嘉彦,眸光看得韩嘉彦浑身发麻,她不得不出声缓解心中的忐忑: “师师姑娘有甚么话,但说无妨。” “这纸包不住火,你这么下去可不行,总还是要向长公主坦白的。”李师师道。 “不论我坦白不坦白,这婚姻都必须存续下去。若她无法接受,要与我和离,我要做的很多事,就做不成了。不仅如此,我可能还会遭到灭顶之灾。我不敢去赌。”韩嘉彦道。 “你要做甚么事?”李师师问。 “我……我要查我娘亲的死。”韩嘉彦道。 李师师眨了眨眼,似是在回忆什么,不多时道:“我好像确实听人提过,韩府的杨姨娘,是你的娘亲?” “是,她是女大夫。” “女大夫?我怎么听闻她是妓?”李师师问道,她说这话可不带任何贬低的意味,因着她自己就是妓。 “她只是时常出入烟花柳巷,给妓看病,故而有此讹传。十一年前,元丰四年七月廿九,她被人发现浮尸于汴河之中,此案疑点重重,我至今不曾查清其中内幕。但我知晓她的事……多半与宫中牵扯,因此我也需要驸马这个身份。”韩嘉彦解释道。 李师师一时动容,眸光闪烁。 韩嘉彦三言两语说清楚了娘亲的事,没有对李师师做任何隐瞒。因着她就是打算用娘亲的事先晓之以情,与李师师先建立起信任的纽带。 “带我入行的李蕴李娘子,曾有一个关系极好的金兰姐妹,也是这样不明不白死了。唉……妓的命,比草芥还薄……”她叹道。 “那位结拜姐妹,可是名叫李冥?”韩嘉彦试探着问。 李师师蹙起眉头,一时惊讶万分:“你怎么会知道?” 韩嘉彦暗喜,这下全都严丝合缝地扣上了。于是将自己查到的关于李冥案件的所有细节都和盘托出,李师师听得暗自心惊,意识到自己触及到了某张大幕的一角。 “文彦博……惹不起,惹不起啊。倒是我与他的孙子文煌真相熟,他时常到白矾楼吃花酒。”李师师道。 “师师姑娘,如有需要,在下便将这位李冥娘子的事也一并查得水落石出,还给你们一个交代。” “怪不得……怪不得你要夜闯开封府,原来不只是去劫狱的啊。”李师师恍然大悟,随即笑道,“如此,就拜托燕女侠了。” “师师姑娘不必客气,我为报恩,这么做是理所应当。” “哎,账不是这么算的。”李师师忽而一笑,“这件事算是给李蕴娘子的人情,我的恩情你可是一点没有还呢。” 韩嘉彦一时噎住,问道:“还请师师姑娘明示。” “嗯……”李师师抬眸向上望,拖着长音,思索了片刻,忽而狡黠道,“我还没想好,先欠着,等我想到了再让你还。先说好,是两笔账啊,我救了你两次呢。” 韩嘉彦真是哭笑不得。 “还有……”李师师继续开口,吓得韩嘉彦浑身一紧,心道还有什么要还的?就听她道,“救你的可不只是我,我不通医理,你身上的伤,最重的乃是毒伤,我可是请了专家来帮你解毒的。这位专家当然也知道你的身份了,你要不和他也谈谈?” 韩嘉彦脑子嗡嗡的,她干这一票可真是收支失衡,突然就背了一身的债,还让两个本无瓜葛的人知晓了自己的秘辛。这下好了,又有一个人的人情债要还。 “请他进来罢。”韩嘉彦叹了口气,将被子拽到颌下,盖住裸露的肩膀。 不多时,就见李师师将一男子请入了屋中,来到了韩嘉彦床榻前。这男子白须白发不掺一丝乌黑,却驻颜有术,满面红润,皮肤光洁,眼眸清明灵动,全然不显老态。 就听李师师介绍道: “这位是秦氏医馆秦老大夫,他帮你解了毒,又治了箭伤。还真是巧了,恰好昨夜他就在我府上赏玩字画,顺手就救你了,否则按照秦老大夫的说法,你蓖麻毒入心入脑,再迟一点就没得救了。” “多谢秦老大夫。”韩嘉彦颔首施礼,心中却直呼有缘,她竟然在这里遇见了秦缪。 秦缪此前和师兄浮云子、曹希蕴道长见过面,他们正是从秦缪那里拿到了李冥的画像。也是秦缪当年还原了李冥被毁的容貌。 “韩六郎不必多礼,老朽是半截入土的人,不想也没必要卷入任何事端,老朽只想过我的清闲日子,也只对古玩、金石、字画、兵器感兴趣,其他的都与老朽无关。再者说,医者仁心,怎可戕害自己救过的病人呢?”不等韩嘉彦开口说甚么,秦缪就率先表明了态度。 “可是……”韩嘉彦还想说什么,就被秦缪抬掌打断,“老朽就求两样报酬,一是老朽想听一听你的故事,二是想借你的剑一瞧,如此就算你付了医药费了。我们两清,如何?” “哎,我也要听,就当给你还人情债打个折扣。”李师师立刻就去搬了两个绣墩来。 韩嘉彦连忙道:“二位,不若改日再谈如何?在下……在下既然已经醒来,就得立刻走,否则家里人那里不好交代。” “无妨,你要向谁交代,我派人去知会一声就好。你现在还不能下床走动哩。”李师师道。 “这……”韩嘉彦再度噎住,“在下要向长公主和宫里知会一声,在下在资善堂任直讲,今日本该入宫当值,眼下已然迟到了。此外,在下还有一位师兄,在万氏书画铺子,要与他打声招呼,免得他以为我……遭遇不测。” “没事儿,就以老朽的名义去知会,说你染了风寒,昨夜在老朽这里吃了酒,病情加重了,高烧不退,在我这里养病就是。”秦缪知道她在顾忌甚么,笑而抚须道,“你这身子,不再休个两日休想下榻来。” 李师师十分干脆地唤了她自己的心腹僮官进来,一一吩咐清楚。这僮官乃是孤儿,自幼被李师师养在身边,极为聪颖,口风也极严。因着李师师的特殊身份,他也跟着知晓不少上层的秘辛,韩嘉彦的事在他眼里虽然新奇,倒也不算惊世骇俗。 听完吩咐,他又口齿伶俐地复述一遍,然后揖手行礼,出去替韩嘉彦一一知会关联人。 李师师坐回墩子上,转过话头来,笑对秦缪道:“秦老,您不知道,这燕六娘夜闯开封府,可是在查李冥的事呀。” “哦?李冥……”闻言秦缪眼珠一转,似是明白了过来,问道,“前段时间曹希蕴道长带着一位浮云子道长到我府上来要看李冥的画像,怕不是……他们都是韩六郎的朋友罢。” 韩嘉彦苦笑:“秦老明鉴。浮云子是我师兄……” “懂了懂了,哈哈哈哈,妙极妙极!”秦缪抚须大笑,“说起来你师兄与我还有渊源,他身上的内力,有一半出自楚秀馆。老朽是楚秀馆的外门弟子,与他也算是有同门之谊。” “楚秀馆真是故旧遍天下,伤我的裴谡,也出自楚秀馆。”韩嘉彦道。 “唉,非也非也,韩六郎有所不知,楚秀馆这块牌匾实则已名存实亡。如今还打着楚秀馆名头行走江湖的,主要有三派,北派是老朽的师门,南派是裴谡的师门,至于你师兄浮云子……照面尚短,老朽尚不清楚渊源何处。” “那还有一派呢?”韩嘉彦好奇问道。 “还有一派离开大宋,回归西域了。因着楚秀馆改换面容的本领,就是魏晋时从西域传入的换面术,这西派崇尚此术,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故而回归西域,要认祖归宗。 “楚秀馆之所以分裂,也是因着理念不合。南派重用毒,轻医道,对换面术则充满了功利心,想要以此谋夺更大的利益。北派则重医理,讲究融合平衡医、毒、换面术,以仁道驭术。西派则对换面术有着一种狂热的崇拜,要求彻底断绝换面术外传,甚至不愿意再给外人施展换面术,要求宗派向西域回归。” 原来如此,没想到楚秀馆内部还有这样的情况。她不禁问: “秦老是外门弟子,为何知晓得这般清楚?” “呵呵呵,我虽是外门弟子,但颇受师尊喜爱,他也时常会与我说些门派内部的事。我与师尊、内门师弟都保持着良好的关系。不过师尊已然驾鹤了。”秦缪抚须道,“若是有缘,你也许会见到老朽的内门师弟,他的身份你想象不到。” 谁啊?韩嘉彦十分好奇,奈何秦缪却不愿多说了。 第七十六章 范百禄袖手躬身候在垂拱殿外,春寒料峭之中,他却汗出如浆。他身侧,裴谡半阖着眸子默然站立,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位代表官员更是惶恐地立在后方。 不多时,有内侍传他们入内。众人随着内侍进入,至垂拱殿偏殿之中,便见到端坐于垂帘之后的太皇太后,以及坐在帘前的官家。 太皇太后本身体抱恙,今日常朝本已取消,但听闻开封府之事,她还是强打精神更衣,来到了垂拱殿面见范百禄等一众官员。 众官员惶恐地躬身下拜,请罪。太皇太后声音却很平静,道: “事已至此,便封城搜索罢,想必逃不出去,多搜几日,总能搜出来。” “臣等已联络禁军、城防,彻底闭锁城门,展开全城缉索,定将逃脱罪犯缉拿归案!”范百禄叩首道。 裴谡一言不发,只是揖手行礼,神色铁青。 官家望着下首众人,可怜范百禄刚拔擢为中书侍郎,尚未离开开封府任,就遇上这样的事,恐怕在中央朝廷留不久了。 裴谡显得愈发阴鸷,也不知在暗中盘算着甚么。他好不容易将茶帮核心首领缉捕回京,到嘴的鸭子却飞了,可以想见他此时的心境。 官家本身对于茶帮这些人,倒持有宽容态度。他理解这些人为何会啸聚山林,与官府争斗茶利。 国朝初年,因着川蜀归附后,对于蜀地不当的盘剥与征榷,导致蜀地爆发以王小波、李顺起义为主的大规模暴-乱,国朝付出了相当大的代价才将起义镇压下去。为了安抚蜀地百姓,取消了川茶征榷,但川茶不得出蜀,只在蜀地内部运卖。直到神宗熙宁七年才开始征榷川茶。 这就是官府与民争利的恶果,他深知百姓生活之艰辛困苦。朝廷唯有颁布利民的政策,才能得民心,才能长治久安。 当然这也是许多旧党所打着的旗号——新法劳民,国朝家法当与民休息。官家并不认为不管不顾就是好的政策了。要想开源节流,又不劳民伤财,自然需要更高水准的政策制定,更精准高效的执行能力,如此方可两全。 “茶帮即以覆灭,便好生安抚江左百姓,与民休息,三法司今日也在,你们回去转告你们的长官,羁押于各地牢狱之中的匪帮要员,要加快司法惩处。拔除茶帮生长土壤,要拟出方案来。” “是,臣等谨遵太皇太后懿旨。”三法司的代表官员俯身拜道。 太皇太后继续道:“如今恶首遁逃,是开封府失职,范百禄,老身这两日便要看到整改方案。” “是,太皇太后。”范百禄叩首道。 “裴谡,你就在现场,竟也没追着人?”太皇太后微抬声调,质问道。 “奴婢无能。”裴谡咬牙,俯身下去。 “你把人抓回来,又不慎将人弄丢了。功过相抵,便全权负责接下来的缉捕罢。”太皇太后轻飘飘就将裴谡的过失揭过。 “喏,奴婢领命。”裴谡应下。 “老身要说的就这些,官家还有甚么要吩咐的?”太皇太后有气无力的问道。 “朕赞同太皇太后的安排,尔等谨奉懿旨,尽快处置。”官家象征性地说了一句。 众官员大松一口气,本以为会遭到太皇太后重罚,却不曾想太皇太后的处置相当温和。也许是因为还在病中的缘故,老太太没那个气力动怒。 他们诚惶诚恐地退出去,加紧去各自收拾残局。官家送太皇太后返回宝慈宫休息,请安叩首后,便往资善堂而去。他想找姐夫聊聊茶帮的事,也许姐夫有甚么独到见解。还有那个甚么“燕六娘”,真是个神秘人物。她似是茶帮的人,但又似乎游离在茶帮之外。 元祐六年十一月末,长姊的车驾从大相国寺返回宫中的途中,在州桥旁遇袭失控。长姊和他私下聊过此事,她认为是燕六娘救了车驾。只是官家不相信,总觉得这燕六娘是惊了车驾后又救车驾,故意为之,想要借此达成某种目的。 如今燕六娘消失了一整年又出现了,保不准她还打算对长姊不利。长姊本身并不与任何政党派系存在利害关系,只有身为朱太妃长女、官家长姊这个身份最为特殊。这蒙面女贼到底为何要针对长姊,实在是让人难以捉摸。官家只能判断这可能是冲着自己或者母亲朱太妃来的。 摸不清对方的目的才是最恐怖的事,官家只觉忧心不已。 他刚入资善堂,就见小学教授刘浔正在候他。 “桑阳先生可是有事?”刘浔虽然不曾教授过官家课业,但官家仍然以先生尊称于他。 “启禀陛下,微臣今日一直不曾等到韩直讲入宫轮值,故而有些忧虑。臣将此事禀报与内侍省知晓,内侍省派人去了公主府上。公主府回报,韩直讲昨夜访友未归,今日也尚未归府。微臣知晓陛下要来,故而在此等候,向陛下禀报。” 姐夫没有来当值?官家眉头蹙了起来。 他立刻转身问身旁的入内省都知苻杨:“苻杨,此事你可知晓?” “奴婢尚未接报。”苻杨连忙垂首躬身道。 “再派人去打听打听,及时向朕回报。”官家吩咐道,他心中浮起一丝不安,觉得不大对劲。姐夫素来行事端谨,不会无故迟到缺工,是不是出甚么事了?联想起昨晚的开封府骚乱,他心中升起一些不好的联想。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十六日过午时分,忙乱了一上午,寻找驸马未果的公主府,忽而迎来两个报信的僮官,二人共骑一匹毛驴,滴溜溜在府侧门停下,向门阍告知驸马韩嘉彦在秦氏医馆,因着染了风寒又饮了很多酒,导致高烧不退,需得在秦氏医馆将养几日才得回。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得到门阍汇报,陈安连忙出来接待,仔细一问,才知晓驸马原来就是去寻秦氏医馆的老大夫秦缪饮酒,赏玩字画去了。 既知驸马下落,陈安总算松了口气。但他行事老成持重,要亲自随这位僮官去瞧一眼驸马,才能安心。 为首僮官推辞了几句,说是驸马眼下不能见风,外人进入病室,可能会加重其病情。这反倒让陈安更加起疑,他一定要留僮官等候,然后去报与长公主知晓此事,听候长公主安排。 那僮官吓出了一身汗,师师姑娘只说传话就完了,怎么长公主府里人还要亲自去看驸马?这可如何是好? 万幸他身边还有秦缪的贴身药童。眼瞅着公主府不肯轻易放他走,他连忙叮嘱了一声药童,要他骑驴即刻快速返回师师家,将韩嘉彦转移到秦氏医馆去。 那药童便趁着公主府下人们慌乱空虚之际,偷偷溜走了。 不多时,长公主突然随陈安一道出来见这位僮官,并提出要亲自随僮官前往秦氏医馆看望韩嘉彦。 陈安则很快发觉僮官身边的药童和毛驴都不见了,更是疑窦丛生。 僮官察言观色,解释那药童只是骑毛驴送自己来的,这会儿有事儿先走了。只是这解释,并不能消除陈安的疑虑。反倒连带着赵樱泓也起了疑心。 赵樱泓态度愈发坚决,僮官根本无从拒绝,单从气场上就被完全压倒。 这还是僮官第一回 瞧见天潢贵胄,长公主一身贵气逼人,他连抬眼看她容颜都不敢,内心不由得叫苦不迭,深深觉得师师姑娘派给他的这个传话的活计,比想象中难做得多。 无奈之下,他只得跟着长公主的车驾随扈,一路往秦氏医馆而去。长公主轻车简从,随行都骑马,行车速度非常快,她一路上还在不停地催快一点。僮官步行追不上,最后还是被一名好心的侍卫提溜上马带着走。 他只能暗暗祈祷药童尽快传信,师师姑娘尽快将人转移到秦氏医馆去,否则一切都暴露了,欺骗长公主那后果真是太难堪了,尤其得牵连到自家师师姑娘,这可真是无妄之灾! …… 僮官和药童并非是第一个传话给公主府的,因着师师家距离万氏书画铺子近,距离公主府远,他们是由近及远,顺道传信。至于宫中……皇宫他们不能随意靠近,也不知该通告于谁,所以李师师吩咐他们直接传话给公主府就行,自会有人报给宫中知晓。 因而,万氏书画铺子比公主府更早收到了韩嘉彦的消息。彼时的万氏书画铺子里,熬了一宿的浮云子、翟丹、翟青和雁秋四人正苦苦等待韩嘉彦消息。 翟丹急得要命,要去找韩嘉彦,被浮云子死死拦住。当下这个节骨眼,开封府正在全城搜捕,但凡他们再回到开封府附近,那都是十分凶险之事。 “不急,相信你师叔,给她点时间。今夜若仍然无消息,我们明日再去搜寻。”浮云子安抚道。 翟青、雁秋则在照看昨夜救回来的陈硕珍四人,这四人身上都有不同程度的伤,尤其是段成才,伤得最为严重。两人配合着忙前忙后,帮着他们清洗换衣、上药包扎,又给众人做饭煎药,到此刻都没停下来。 昨夜,正是雁秋驾着马车在开封府外等候,接走了浮云子和茶帮四人。 翟丹翟青昨夜也并未闲着,不过他们并未参与开封府的行动,而是身负另外一项重任——赶走埋伏在公主府外的盯梢,并顺藤摸瓜查到指使的幕后之人。 这件事倒是非常顺利,翟丹翟青一人戴着一副与燕六娘一模一样的吓人傩面,浑身包裹在黑色的衣袍斗篷之中,仿佛没有身子,只有一张惨白脸庞、血盆大口的鬼面漂浮在半空中一般。 他们便以这幅尊容深更半夜里在公主府外装神弄鬼,吓唬那几个盯梢的泼皮无赖。一会儿从屋檐椽子上倒挂而下,突然出现在目标眼前;一会儿又用泡了冰水的手塞进目标的后颈里,吓得那几个盯梢的哇哇乱叫,喊着什么“燕六显灵啦”“恶鬼报复来了!”,没头苍蝇般乱跑。 慌乱之中,他们盯住了其中一个首领模样的人。此人一开始色厉内荏,想控制住那几个被吓唬得到处乱跑的手下人,但后来他自己也被吓得不轻,撒腿就跑。翟丹翟青一直追踪他,他跑回家里裹着被子瑟瑟发抖了一整夜,天一擦亮,果不其然就跑去找幕后之人报信。 翟丹、翟青眼睁睁看着他进了蔡府,和蔡香亭见了面,这下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了。 目的达成,二人接着撤回万氏书画铺子,与浮云子等人汇合。一路上就见街面上乱哄哄的,官兵一队一队地搜索民宅。到处在传开封府大狱被劫了,丹青兄弟还以为师父师叔的行动一切顺利呢,何曾想师叔竟然失踪了。 接着,他们就接到了僮官和药童的报信。两人并未对他们撒谎,告诉他们韩嘉彦在师师家,秦缪救了韩嘉彦的事。浮云子早先就对此有所猜测,如今被证实,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本还要留僮官和药童用茶饭,但他们提到了一会儿还要去公主府报信,二人便共乘一匹快脚毛驴,一溜烟地走了。 浮云子望着毛驴离去的身影,似是在思索什么,他在原地徘徊了一会儿,掐指一算,忽而道一声“不好”,随即立刻叫上翟丹、翟青: “你二人即刻套车拉马,与我来。” 他也不多解释甚么,只留雁秋照拂茶帮四人,带着一头雾水的兄弟俩架着一驾马车,两匹马,沿着御街一路向东赶去。走到潘楼街路口,折向北急速奔驰,最终赶到了金水河南岸的马行街。 秦氏医馆便在此处。他先进医馆,问了一声秦缪可在,得到了否定的答复。接着便出来,派遣翟青到前方探路去,一旦看到长公主车马出现,立刻回来报信。 然后他带着翟丹驾着马车、牵着两匹马,到了医馆北侧的路口。此处恰有一家粮行,此时粮行正组织脚夫搬运粮袋。 浮云子上前,笑着与那老板攀谈,买了几十袋米粮,搬到马车和两匹马身上。此过程里磨磨蹭蹭好一会儿,对着自家马车还暗中做了一番手脚,终于看到翟青跑了回来。 “师父!来了。” “好,你到医馆那里去,看你师叔有没有进医馆,进了再过来和我们打招呼。” “是,师父。” 此时兄弟俩已经明白浮云子要做甚么了,他算到了韩嘉彦赶不及从师师家来到秦氏医馆,公主很有可能会快她一步。故而他要拖延时间! 他带着翟丹,驾着车马迎了上去,在路口忽而以暗劲打了下马颈,故意惊马,马儿四蹄乱蹬,将粮袋打翻在地。 后方拉车的马被前方突然发疯的两个伙伴惊到,进退失据,踩到了旁边鱼贩子的水盆,惊得盆里的鱼跳起,反吓得它扬起蹄子,瞬间绷断了早就被浮云子故意割开口子的缰索。 装满粮袋的围车翻倒,粮袋散落,又撞到了另一侧卖米醋的小摊贩,醋罐子叮铃咣啷砸碎满地,将整个路口搅得鸡飞狗跳,顿时堵得水泄不通。 如此,将长公主的车马堵死在了路口,拐不到秦氏医馆所在的马行街之上。 坐在马车中的赵樱泓听到了动静,掀开车帘向前望去,就看到了前方路口乱糟糟的一片,行人正对着两个货郎装扮的男子破口大骂,那两个男子狼狈地四处道歉。 她眉头蹙起,对车辕上的陈安道: “陈都知,你去问问怎么回事,尽快清理一条道出来让我们过去。” “喏。”陈安立刻跳下马车,迎上前去。 第七十七章 接到药童匆忙报信,说长公主要去秦氏医馆看望韩嘉彦后,韩嘉彦急得浑身冒汗,苦于自己寸步难行,暗暗叫苦。 李师师倒显得十分淡定,不急不忙地吩咐下人们做准备。 穿衣下床成为了一个大问题,韩嘉彦从小到大都不曾受过这么重的伤,她甚至很少会生病卧床。眼下哪怕穿个衣服都耗费了极大的气力,衣服是李师师给她的一套男子衣袍,是一般文生都会穿的襕衫。她不知道李师师的府上为何会有男子衣袍,不过这个问题似乎也不成为问题。 她是在黑布蒙面的状态下被师师家的下人们扶上了担架,抬上了马车,李师师还很贴心的将她的面具和剑打了个包袱,一起带上了。哪怕在师师家,也不是谁都能知道燕六娘是谁的,除了进入过韩嘉彦寝室的几个人之外,李师师严格替韩嘉彦做了保密。 因此绝大部分下人们只知道李师师昨夜收留了一个受伤的夜访客,也有人会猜到是燕六娘,但不知晓燕六娘究竟是谁。 至于泄密那更不可能,藏匿通缉犯乃是连坐重罪,师师家的人一个都跑不了,谁也不会蠢到为了这点事出卖李师师。而且这已经不是李师师第一回 这么做了,她黑白两道通吃,不仅与达官贵人往来密切,也与许多相当危险的江湖客来往。那些江湖客哪一个都是官府里数得上名头的通缉犯。 能在师师家做事的下人,大多都过了忠诚和口风严这一关,否则她往日里会接触到的那些达官贵人,谁也不放心进她家中去。 李师师笑眯眯立在自家侧门的台阶之上,摇手送走了马车。韩嘉彦躺在马车之中,忍着左臂的牵拉疼痛,面上倏无血色。她身旁,秦缪悠然坐着,口里哼着不知名的小曲儿。 “嘶”,韩嘉彦尝试挪动一下身子,换个姿势靠着,她感觉腰间有些不吃劲。结果又不小心扯到了左臂,疼得直吸气。 秦缪见她这般焦虑,便靠坐过来,压低声音道: “莫着急,保管你这回有惊无险。” “秦老大夫,您……您说笑了,我算了算,我们现在赶过去必然是来不及的,公主肯定先到。”韩嘉彦道。 “确实来不及,但谁说老夫的住处就只有马行街那一家的?”秦缪笑道,“老夫在城南还有一处别苑。” 韩嘉彦:“……”您老不早说啊,她内心很崩溃。 “老朽是没想到长公主对你这般重视,还会亲自来看你。既然她要去马行街,我们就去迎她。到时候只说传话的小僮是路上找的,不知其中原委,产生了误会即可。”秦缪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长公主对我重视……韩嘉彦不禁苦笑,恐怕是这节骨眼上驸马突然失踪,难免让人感到担忧罢。实在谈不上是长公主重视自己。 不过饶是如此,赵樱泓如此急切地亲自出来看她,还是让韩嘉彦感到意外。她本以为公主府接到消息安心了,也就没事了,毕竟她出门那么多回,公主府的人似乎从来都不在乎。 “秦老大夫,我这受伤左臂根本无法动弹,是否会让长公主察觉出异样来?” “你只需躺着不动,长公主不去仔细查你,自然发现不了破绽。你这手臂好在是没伤到骨头,但也得养个几天,活动起来才能不那么疼,现在乱动会影响伤口愈合。此外你身上不可避免会有些血腥味,好在我家里药味重,当能掩盖过去。” “若长公主硬要带我回府,可如何是好?”韩嘉彦忧虑道。 “那就……”秦缪犹豫了一下,道,“权看六郎伪装的本领了,老夫就爱莫能助了。” 韩嘉彦不禁再度崩溃。 秦缪笑出声来:“哈哈哈哈哈,老夫逗你玩儿呢。六郎无需忧虑,你只需保证长公主不会看到你的身子就行,我这边派药童去照顾你,你安心静养,好好敷药休息,过个几日,左臂也就差不多能动了,不用太担心会暴露。” 韩嘉彦:“……” 约莫两刻钟后,他们来到了马行街秦氏医馆。不知是不是该感谢上苍,他们居然赶在公主车驾来临前抵达了。一问医馆的一名伙计,才知道北面路口堵住了,公主的车驾暂时过不来。 这么巧堵住了?韩嘉彦想了想,弯起了唇角。看来她该感谢的不是上苍,而是师兄啊。 …… 陈安带着随行手下人上前,与前方一片狼藉中“手足无措”的浮云子、翟丹照面: “怎么回事?”他询问道。 “这位官人,小人不慎惊了马,弄得满地狼藉,实在不好意思。”浮云子陪笑道。 “赶紧收拾出一条道路来,你把这路口堵死了,后面的车马人流都过不去了。”说话间,后方确然已经是水泄不通,不断有人在叫骂、发牢骚。 “是是是,这就收拾……”浮云子嘴上答应着,手上动作却异常缓慢。 陈安看了一眼后方随护在公主马车旁的马军朱都头,喊道:“朱都头要不请兄弟们帮帮忙?” 朱都头想讨好长公主,自不会拒绝陈安,故而点了几个随侍的骑兵下马,去帮助清理路面。 陈安并未与浮云子见过面,上回浮云子进入公主府时,真正近距离接触到他的人也就是公主府门阍、魏小武两人,个别侍卫也只有短暂的照面,大多数并不能记住他。陈安是后来得到汇报,才知道有一名万掌柜来见过驸马。 恰好公主车马队伍之中,唯二认识浮云子的魏小武和岳克胡都在。魏小武一眼认出了浮云子,登时觉得莫名异常,书画铺的万掌柜甚么时候做起米粮生意了?但转瞬间他忽而意识到事情不大对劲,有了一些猜测。 是不是驸马正瞒着公主甚么事,才会拜托万掌柜在此拦路?这种时候当下人的只有装聋作哑才能明哲保身。于是魏小武非常机灵地选择对浮云子视而不见。 但身旁有人没有他脑袋瓜灵光,岳克胡曾随韩嘉彦去过万氏书画铺子,故而他是认识浮云子的。这会儿突然认出他来,一时懵怔道: “万……” 话还没说出口,忽而魏小武一把抓住他的手臂,狠狠掐住。岳克胡惊愕地望向魏小武,就看到魏小武死死瞪着他。 岳克胡顿时回过味来,一时越发愕然,而他方才那一嗓子吸引了前方陈安和朱都头的注意力,纷纷看向他,他只能灵机一动接道: “万……万幸没伤到人啊,啊哈哈哈……”他干笑着挠头。 结果换来了陈安和朱都头的白眼。 “恁得回事?”岳克胡掩饰般下手收拾路面上的杂物,随即对身旁的魏小武小声问道。 “现在装聋作哑就对了,别跟我说话。”魏小武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话。 耿直的岳克胡只得闭嘴。但他还是会不自觉地去瞄浮云子和翟丹,浮云子和翟丹也注意到他了,但二人始终装作不认识他。 后方马车中,赵樱泓一直掀开车帘去观察前方的情况,一切皆入她眼中。她眉头紧蹙,焦虑地等待着,但眸光中亦闪烁着思索的光芒。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心有疑虑,因着报信僮官的支支吾吾、突然消失的同伴和毛驴都带给她异样感,她很敏感地觉得韩嘉彦似是在瞒着她甚么,但又说不清这种感受的来源。 她又有些担心韩嘉彦,他毕竟是她的丈夫,虽说暂时还没建立起甚么感情,但到底是荣辱命运与共,他有什么事,自己也不会好受。 等了好一会儿,前方路口好不容易清理得差不多了,那两名货郎中的其中一人,突然又与旁边那个鱼贩子吵了起来,二人很快纠缠绞打作一团,谁也不肯让谁。眼看着再搬开几袋米路就通了,结果旁边的人又停下手来劝架。 赵樱泓的耐心即将耗尽,她打算下车,徒步走过去。就这么几步路,她却一直堵在这里,简直是犯蠢。 于是她出声对陪侍在身旁的媛兮道: “我不愿再等了,这就下车走过去。” “长公主……这前面路上全是烂泥,还有醋水在地上,脏了您的鞋袜衣裙可就不好了。”媛兮连忙道。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启禀长公主,您身子金贵,可不能让那些粗人冲撞了您。还是等等吧,一会路通了,让车子送您过去。”护在马车外的朱都头听到了赵樱泓的声音,也跟着劝说。 而那一直躲在旁边的僮官,此时正在寻机溜走,奈何骑马带他的侍卫一直盯着他,他始终走不了,急得直冒汗。 赵樱泓被劝住,幽幽叹了口气,打算再候一会儿。若路再不通,她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又等了片刻,马行街上突然跑来了另一位男子,怒气冲冲地隔开了那货郎与鱼贩子。看起来,他似乎是那货郎的兄弟,帮着货郎一起对付鱼贩。鱼贩不敌,只得自认吃亏。 接着最后几袋横在路上的米袋被搬开,路终于通了。公主车马队伍重新整队,拐入了马行街,很快停在了秦氏医馆门口。 长公主在陈安和媛兮的搀扶下下车,步入了秦氏医馆。说明来由,不多时便有秦氏医馆的秦二掌柜毕恭毕敬将她引入内室,来到了韩嘉彦的病房前。 “还请长公主单独入内,驸马风寒较重,不能见风。人多了,会加重他的病情。” 赵樱泓随即单独入内,一进门便有一股浓郁的草药苦涩味扑鼻而来,随即她见到了床榻上的韩嘉彦,以及守在韩嘉彦床榻旁鹤发童颜的秦缪。 秦缪起身向她揖手施礼,赵樱泓还礼,接着将目光投向床榻上的韩嘉彦,就见他全身裹在厚厚的被子里,只露出脸来。面上倏无血色,一脸病容,显得十分虚弱。 “在下……病得下不来榻,劳长公主忧心来看我…是我的不是…咳咳咳……”韩嘉彦沙哑着嗓音努力说道。 赵樱泓十分吃惊,好端端的一个人,健健康康出门去,怎的转眼间就病成了这样? “嘉郎何以病重至此?”她不禁问。 “在下…也不知,似是衣服穿少了,也可能是前些日练箭…出了汗…受风寒了,咳咳咳……”韩嘉彦痛苦地咳嗽着。 “好了好了,你别说话了。”赵樱泓连忙阻止她,随即转向秦缪道,“多谢秦老大夫救治,实在给您添麻烦了。我家官人也不好一直在您这里叨扰,不知他眼下身体究竟如何,能否下榻,随我回府?” 一声“我家官人”听得韩嘉彦一阵恍惚,猛然间想起自己的身份——曹国长公主驸马。她这两日扮燕六太投入,都快忘了自己的驸马身份了。 “回长公主,驸马眼下最好是在老朽这里静养,不要随意移动才是。”秦缪道。 赵樱泓到底心善,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听取了秦缪的建议。 “即如此,实在麻烦秦老大夫了,我留两个随扈服侍照看驸马,有甚么事您就吩咐他们去做,不好劳您费心。” 秦缪揖手拜道:“长公主实在太客气了,照看驸马是应有之义,驸马在老朽这里饮酒病倒,老朽也有责任。” …… 二人互相推辞拉扯一番,最终赵樱泓还是点了魏小武和另外一名内侍留下照看韩嘉彦。她弯腰伏低身子,靠近榻边,叮嘱韩嘉彦道: “你好生养病,我每日都会来看你。” “如何能劳你如此往返波折,还是不……” 韩嘉彦当即要拒绝,却被赵樱泓立刻打断,不由分说道: “你是我夫君,你现在病成这样,我也无法在公主府里如无事人般不关心,我很担心你!” 韩嘉彦怔忪地望着她,一时间哑口无言。赵樱泓坚定的话语、凝结的眉宇,神态如此自然真诚,全然不似作假演戏,她是发自内心地在担心韩嘉彦。 什么时候起,长公主竟然对驸马韩嘉彦起了挂念之心?韩嘉彦感到出乎意料,难以想象。 “我这就走了,不扰你休息,明日我会再来。”她起身,最后深深望了一眼韩嘉彦,终于转身离去。 韩嘉彦呆滞地望着她离去的方向,她留下的暗香仿佛凌寒大雪中的梅香,穿透满屋药味萦绕在鼻尖,浸透心扉。 韩嘉彦忽而感到无比的疲惫与难过,到底这场欺骗要持续到甚么时候为止,她不想再骗下去了,为了维持一个最初的谎言,她滚雪球一般编织出了一张越来越大的谎言大网,牵扯进越来越多的人,她预感自己撑不了多久了。 一旁的秦缪默然望着这一幕,幽幽叹了口气。 第七十八章 伤病中的人总是脆弱而情绪化的,冷静下来,她还是没有那个勇气去面对向赵樱泓坦白后的未知命运。 韩嘉彦这一日在床上躺到入夜时分,秦缪打发魏小武与内侍去厨房帮忙给韩嘉彦准备药食,趁此机会,浮云子领着翟丹、翟青偷偷进了韩嘉彦的病室来看她。 他们长话短说,各自说明从昨夜到现在的情况。 得知韩嘉彦中箭又中毒,好不容易躲入师师家才避开追缉,浮云子与丹青兄弟都心有余悸。这一回确实太过惊险,差一点韩嘉彦就要落到裴谡手里了。 “是我失算了,若不是我拖延了那么一段时间,你也不至于会和裴谡照面,还为了给我们断后被拖累,不得不一人匹敌那么多官兵。哪怕你是铁打的筋骨,也受不住啊。”浮云子感到很内疚。 “师兄,你说甚么呢,人都救出来了,该查的也都查到了,我们这回虽然有些狼狈,也算是成功了。而且,若不是你堵住路口,我今天真的很难向长公主交代。你我之间就不要算这些对错得失了。”韩嘉彦靠在床榻上道。 “诶,瞧你,嘴唇都白了,多吃些补血的。长公主留人在这里照看你,我们想要来看你都不方便了。” “无妨,让秦老大夫给你们腾时间就好。不过最近,你们还是别来为上。”随即她又问,“路口那些被波及的商贩,你们可处理妥当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放心吧,我做事哪有那么不地道。给他们赔了钱,买了他们当天所有的货,连路费都包含在内了。那些米粮和抢救下来的醋,也没浪费,我收拾收拾都捐给福田院了。唉,这下花了不少钱,驸马郎,你的小金库可得替我报销才是。”浮云子笑道。 “放心,少不了你的钱。”韩嘉彦没好气道。 随后韩嘉彦三言两语说明了自己在架阁库里查到的情况,末了道: “我认为岚蝶儿案、娘亲的案子、文彦博小舅子陈安民的死亡与去年的西夏间谍案,这四起案子之间必定存在某种内在联系。不过这是可以以后再查的事,师兄你们现在先藏好茶帮四人,短时间内,开封府是出不去了。最好能问清楚那幅《韩熙载夜宴图》的事,只是我这段时间恐怕没办法参与调查了。” “你就别操心了,交给我们来办罢,你好好养伤。不是还想在三月的春游比武大会上露一露身手吗?眼下伤了左臂,恐怕不得行了。”浮云子道。 “没事,我哪怕一条手臂也行,我的目的也不是非得拔头筹出风头,只是为了进宫接近张茂则而已。”韩嘉彦道。 “这一回可要小心又小心,那是皇宫大内,不比开封府,你若出错被逮着,我们都救不了你。也就只有……官家和长公主能救你了。” 韩嘉彦:“我现在躲着她还来不及。” “哈哈哈哈……”浮云子忽而笑得停不下来,“长公主多重视你啊,你可算体会到了罢。” “你快走罢。”韩嘉彦开始赶人。 “好好好,我走了,后面抽空再来看你。”浮云子也不多废话,很快领着丹青兄弟离去。 他们刚走到门口,冷不防魏小武从侧面跳了出来,拦住了去路。 “万掌柜留步。” 浮云子心中咯噔一下,登时戒备起来。就见魏小武行礼道: “小人并不想惹事,请万掌柜莫要误会。小人是来坦白的,今日之事后,我心中清楚驸马可能有秘密瞒着长公主,您也从中帮了忙。小人眼下是驸马的贴身侍从,驸马是我唯一的依靠,我已回不去韩府了。但驸马待我并不亲近,我内心惶恐,还望万掌柜指点迷津。” 浮云子打量了他一会儿,只道:“你只需也向她坦白坦白,她自会待你更亲近。” 言罢,领着丹青兄弟风一般离去。 …… 二月十七日,赵樱泓又一次早起。昨日一日忙乱,她心中被诸多事情杂扰,未能安眠。晨起后,便开始为今日看望韩嘉彦做准备。 她先是叮嘱厨房做了几样清口开胃又好吃的小菜,都是韩嘉彦平日里爱吃的,一会儿一并带过去。 随后又亲自去了一趟韩嘉彦的独院,监督婢女们收拾了几套韩嘉彦的袍子,准备给他带过去。 这还是赵樱泓都一回进驸马寝室,这里的陈设质朴简单,看不出太多生活的痕迹。韩嘉彦自从住进公主府,也确实没在这寝室里住过几日,不是为了配合自己睡在雪蕊院的寝室里,就是独自出门会友不归。 他在公主府中当是很不自在的,可以看得出来,他并未将这里当成居所,毫无归属心。 待一切收拾妥当,她领着侍女们去寻陈安,商定今日府内需要办的事务。 陈安昨日将府内事务交给了副手,下午亲自回皇宫禀告驸马韩嘉彦的情况,结果被官家留在了宫中问对。因对驸马疏忽护卫,照顾不周,被他的上司——入内省都知苻杨责罚禁闭一夜,导致未能出宫。今晨开宫门才出来,刚刚回府没多久,正在更衣洗漱,准备补眠。 赵樱泓念及他劳苦,特意叮嘱身后婢女们不要喧哗。走在公主府内侍院墙旁的雨廊上,她忽而顿住了脚步,身后的侍女们也随之停步,安静等候。 她右手侧是内侍院墙上的扇形花格石窗,窗子另一侧则是内侍院内的抄手游廊。有两名公主府内侍正躲在这抄手游廊中悄声说话。声音仔细听,还是能分辨清晰的。 “……李师师?!”其中声音较为低沉的内侍突然拔高音量,口中蹦出的名字吸引了赵樱泓的注意力。她侧耳倾听。 “嘘……你小点声。”声音较为尖利的内侍捂他嘴。 “你真的看到那个僮官进师师家了?” “我说瞎话我下拔舌地狱,你说说看,我该怎么和陈都知交代啊……我真的说不出口。怎么是我摊上了这么个差使啊。”尖声内侍叫苦不迭。 “报信的僮官是师师家的人,驸马却在秦氏医馆,这就说明,驸马所谓的访友,访的很可能不是秦老大夫,而是李师师…嘶…”那低沉声音的内侍,这会儿还没饶过弯来,还在掰着手指分析。@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喂!你啊,你听我说话了吗?”尖声内侍怒道。 “唉,这有什么大不了的,那可是李师师,驸马也是新科进士、风流才子,去见见佳人又如何。而且皇家也没有不允驸马狎妓的规矩呀。” “你懂什么啊!你知道为什么陈都知要命我去跟踪那僮官吗?这说明陈都知一早就怀疑这僮官不是秦氏医馆的人。陈都知是苻都知的人,苻都知是官家的心腹,陈都知的态度就代表官家的态度。 “官家可是非常在乎驸马是否对长公主忠心不二的。你说这才刚刚大婚没有多久,驸马就疏远长公主狎妓,要是此事让长公主知晓,与驸马之间起了罅隙,我可能会被扣上个挑拨公主驸马夫妻不和的罪名来,那就惨了!” “唉……这……” 二人沉默了片刻,最后那低沉声音的内侍出主意道:“那你就当啥也没看见,就说那僮官是秦家人路上随便找的信僮,交差了事算了,明哲保身为上。” “是,是这个理。但…若是被发现我撒了谎,我就怕这个……” 赵樱泓僵在原地,藏在袖中的双手不安地握紧,秀眉颦蹙,眸光摇动。后方的婢女们,只有靠近赵樱泓的媛兮与绿沅听清了那两个内侍的对话。她二人眼观鼻、鼻观心,全都假装甚么也没听见,恨自己不能原地蒸发,消失不见。 那两个内侍嘀咕了一阵,因着抄手游廊有人来了,便离去。赵樱泓也终于迈动僵硬的步子,继续前行。 她沉默地走入内侍院,没有去找那两个内侍的麻烦,亦不曾对陈安提及这个话题,只是按照原计划与陈安叮嘱了几句今日府内的事务安排,便很快离去。 一路前往秦氏医馆的路上,她坐在马车之中,只是闭目养神,神情看不出丝毫不对。陪侍在旁的媛兮心中无比忐忑,但她了解长公主,公主自幼识大体、有见地,绝非一般女子,亦不会因为丈夫在外拈花惹草,就又哭又闹。 而且长公主实在太能忍了,情绪都不表露在面上,让人很难猜到她到底在想甚么。媛兮只能凭借常年侍奉的经验,感受到赵樱泓周身散发出的淡淡薄怒与怨气。她知道自己现在绝不能惹长公主一丝一毫的不悦,于是愈发小心服侍。 长公主车驾抵达秦氏医馆的时候,韩嘉彦刚睡醒没多久,秦缪正亲手喂她吃粥。一听长公主这就来了,慌得韩嘉彦连忙套好衣衫,又钻进了被窝,只露出一张脸来。没受伤的右手在脸上一通乱摸,害怕有米粒落在了脸上。又清理了一下眼角,揉了揉面庞,让脸上起些血色,免得实在难看。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不多时秦缪迎长公主入寝室,长公主委婉请秦缪出去,让自己和韩嘉彦独处片刻。秦缪笑了笑,无视了韩嘉彦无助的眼神,揖手躬身退了出去。 赵樱泓吩咐侍女们将为韩嘉彦准备的衣衫,还有厨房专门做的小菜都在寝室里安置好。待侍女们退出去带好门,她亲自端起放在一旁吃了一半的粥碗,用银筷夹了小菜入碗内,端着碗走过来,先搁在了榻旁的绣墩上,看着韩嘉彦淡淡道: “我扶你起来吃粥。” “不……不用了,长公主,在下现在不饿。”韩嘉彦道。 “你为何每次见我,都总缩在被子里,就算染了风寒,也得起身罢。怎么,秦老大夫能喂你吃粥,我就不行?”赵樱泓忽而凝眸问道。 韩嘉彦顿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得努力坐起身来。好在她方才将袍子套上了,不至于让赵樱泓看到自己左臂的伤。 “怎的穿着袍子睡在被子里,袍子都褶皱了,这是人家的衣服,还得熨了还给人家。”赵樱泓又道。 “冷……一床被子嫌冷,两床又嫌热,就套个袍子正好。”韩嘉彦背心微微冒汗道,她怎么感觉今日赵樱泓说话夹枪带棒的,颇有攻击性。 赵樱泓见她可怜兮兮的模样,一时间又心软,叹了口气,扶了她一把,又为她垫好后腰,让她坐稳。 她靠近过来时,韩嘉彦真是紧张至极,生怕她突然拉开自己衣襟查看,更怕她嗅到自己身上微弱的血腥味。好在赵樱泓并没有这么做,她端起碗,坐到绣墩上,用调羹舀了一勺粥,搭着精心准备的小菜,喂给韩嘉彦吃下。 这倒不是她第一回 做照顾人的活,她的弟弟妹妹幼时不爱吃饭胡闹时,也只有她能管住他们,喂他们吃饭。相比之下,韩嘉彦听话也好喂多了。 甚至于……喂韩嘉彦吃饭,是一件很赏心悦目的事。 他长得真是唇红齿白,漂亮极了,病中更添一份苍白淡朗之感。 现在的他吃饭确实没以前那么香,但也更斯文优雅。因着要配合她喂食,每每张口含住调羹时,赵樱泓的手指透过瓷调羹都能间接感受到他唇的包覆与齿的轻碰,总会泛起一股奇怪的感受,心头酥酥麻麻的。 赵樱泓压抑着自己古怪的感受,一勺一勺将剩下的这半碗粥全都给喂了下去。 待最后一勺送入韩嘉彦口中,赵樱泓忽而冷不丁冒出一句: “你们男人,是不是都爱李师师那样的女子。” “咳咳咳……”韩嘉彦这口粥没能顺利咽下去,顿时呛到了,猛烈咳嗽起来。 赵樱泓任她咳着,自去放了碗,又倒了杯茶给她。韩嘉彦接过,一饮而下,才缓了咳嗽。她面上不显,心中却已然掀起惊涛骇浪。 长公主怎么会无端提起李师师?她定是察觉自己在撒谎了! “长公主何出此言?”但该装还是要装一下,说不定就蒙混过去了。 “我何出此言……你心里不清楚吗?”赵樱泓垂下眸子问。她知道自己也没甚么资格来质问韩嘉彦,但她心中真的很不舒服,连她自己对自己的情绪变化都感到很惊讶。 她告诉自己,这是因为她被欺骗了,所以很难过,很生气,不是因为其他的什么。哪怕是一个无关的人,如此欺骗戏耍自己,让自己在下人面前丢尽颜面,她也会生气。何况对方是自己名义上的丈夫。 韩嘉彦心里很慌,她到底是该继续装下去,还是坦白?沉默不语显然不合适,她必须得说些什么才是。 “在下最爱高洁如梅,端庄大气,秀外慧中的女子。”她道,“李师师与我并无交集,我对她实在谈不上喜爱。我只能代表我自己,代表不了其他人。” 韩嘉彦这话听上去很像是在狡辩,又像是在讨好,赵樱泓自是不信的。她决意继续诈他一诈,于是道: “你十五那日究竟去了哪儿?我希望你对我说实话,莫要两相难堪。” “我在秦氏医馆……长公主,你这是怀疑我去了李师师家?”她反问道,“莫非是那传信的僮官让你产生了误会?” 这人好生聪明……赵樱泓抿唇。 韩嘉彦不急不忙、口齿清晰地解释道: “秦老大夫和李师师素有交往,那僮官是来还一幅此前秦老大夫借给李师师的画的。撞见我在秦老大夫府上重病,他恰好也要往北面去跑另一户人家,会路过公主府,故而顺道帮忙传话。 “那日适逢开封府搜查,到处封路搜检,医馆的伙计都住在新城,耽误在城门那里,医馆里面只有秦二掌柜和他的徒弟二人,要顾看生意。秦老大夫年纪大了,又要看着我,故而传信的人手不足。” 赵樱泓听他这解释合情合理,一时间半信半疑。但想来自己这突然逼问,如若韩嘉彦事先没和其余人串供,那待她去核实,势必会被迅速拆穿。他定然也能想到这一层,既然脸不红心不跳说出来了,想必说得可能是实话。 难道真是自己冤枉他了? 看赵樱泓神色中起了一丝动摇,似是被自己说服了。韩嘉彦暗中松了口气,她这谎撒的有八成是真话,就算赵樱泓去一一核实,也不会有问题。 “那你为何不说清楚?”赵樱泓道。 “这实在不好主动解释,反倒越描越黑。长公主不问及,我也就干脆不提了。”韩嘉彦抬起右手挠了挠脸颊道。 二人顿时陷入了沉默,气氛凝结。赵樱泓绷着面庞,心中尴尬万分,她没弄清楚情况,就来质问韩嘉彦,岂不显得她非常小心眼?而且很在乎他? 她瞄了一眼韩嘉彦,见他视线亦不敢看自己,看着别处,苍白的面颊起了一丝红晕。赵樱泓忽而想起他刚才所说“在下最爱高洁如梅,端庄大气,秀外慧中的女子”,羞赧顿时爬上了她的面庞。她方才还没在意这话,如今细细一思索,分明像是在向自己表诉衷肠。 又想起弟弟信中提及韩嘉彦对自己有爱慕之心,她更浑身不自在了。于是忙站起身,匆匆道了句: “你好生休息,我先走了。” 接着便落荒而逃。 第七十九章 夜幕降临,雁秋与翟青从万氏书画铺不远的集市返回,带回了不少吃食,还有两匹新布。雁秋打着灯笼在前面走,翟青抱着一大堆东西跟在后面,二人不多时自书画铺后门入内,关门时雁秋警惕地环顾四周,确认无人盯梢,亦无可疑人徘徊,然后关门上栓。 “你先下去,我炒两个菜,很快就来。”她对翟青道。 “好,有事就扯铃铛。”翟青叮嘱道。 “放心罢。”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翟青看着她,忍不住上来抱了她一下:“让你跟着受罪了。” “说甚么呢,若不是六郎还有你们,我哪有现在的好日子过。我和你们早就分不开了,别腻歪了,快下去送吃的去。”雁秋推了他一把。 “等过段时间安稳下来,钱也攒够了,我就娶你过门。”翟青道。 “你要娶我,我还不嫁呢。” “哈哈,你可不能说话不算数。” “快去!”雁秋红着脸赶人了。翟青这才进了仓库,雁秋透过厨房窗户能看到仓库里的油灯被点亮了,不多时,灯光却消失了。 雁秋开始忙活,添柴烧灶,洗菜切配,脑海中却不禁回想起这几日的经历。这可真是她人生中最为紧张刺激的经历了,翟青说她这是跟着“受罪”,其实她内心深处并不觉得有多受罪,反而很是兴奋快乐。 她是真没想到万氏书画铺子还内藏玄机。这铺子原是一处酒场,因而在铺子内院的下方,还有一个地窖,原本是用来储酒的。 浮云子盘下这里后,将地窖入口改造了一番,做成了一个相当隐蔽的入口,口子在仓库大柜里面的一块隔板后。这个隔板需要掌握一定的机巧,推挪固定的位置,才能打开。 为了能及时得到外界的动向,浮云子从地窖内牵出一根线到外间的仓库中,绑在了柜子后的一根钉子上,一拉扯,地窖内的铃铛便会叮铃作响。 那地窖之中,还严密收藏了大量稀奇古怪的顽物与武器,相当一部分看上去邪门歪道,十分诡异,都是浮云子这么多年走南闯北淘来的宝贝。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私人的武备工坊,浮云子会在这里捣鼓相当多的小玩意儿,浮云子平时会使用的暗器、机关,还有几人的夜行服、武器携行具、仿燕六的面具,这些东西全都是浮云子在这里制造出来的。 而如今,这地窖内住进了四名新的来客,茶帮四人在里面住了两三天了,此过程中万氏书画铺子也经历了三波官兵的入屋搜检,地窖中的四人都安然躲过。 香味飘出,雁秋很快炒了两道可口小菜,装了食盒便出了厨房进仓库,反闩好库门,她打开了机关门,翟青在入口给她留了一盏油灯,她提着油灯沿着台阶往下走,不多时狭窄的通道为之一阔,一片相当宽敞的地下空间展现在眼前。 浮云子在原本的武器收藏柜旁铺了四张地铺,茶帮四人就睡在这里。此时的浮云子正在不远处工坊的工台上捣鼓着什么东西,翟丹和翟青正在陈硕珍三人身前的矮桌旁布置晚食。雁秋将自己炒的两个菜也送了过去。 她又去看了一下段成才,他的伤被控制住,正在缓慢恢复。可眼下还处在昏迷之中,短时间内不知何时能苏醒,必须每天靠人喂一些流食维持生命。 “实在感谢,劳你们如此照拂。”陈硕珍三人向丹青兄弟和雁秋行礼。 此时浮云子突然从工台旁跳起,飞身过来,蹲在陈硕珍身旁,剥开手里的一块半掌大的丝绢道: “是不是这一层?” 陈硕珍道:“是,老帮主说就在这一层,有重要的布防图。那布防图在当时是对西夏最重要的军事机密,彼时正被叛徒送往西夏。半路上,被平渊道人与老帮主阻截。那叛徒狡猾,偷告官府追索老帮主,因而当时还有官府追兵在身后。可谓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画在撕扯争斗之中被用剑劈开了。叛徒重伤平渊道人突围而逃,平渊道人一时难以继续追击,手里只有画的残尾。他让老帮主继续追,抢到画直接逃,不要回头找他。后来老帮主将画抢了回来,但叛徒太狡猾,弃画而逃。自那以后,平渊道人与老帮主也再未碰面,二人各自保存了画的一部分。” “叛徒是谁?” “宫廷画师李玄,这幅《韩熙载夜宴图》仿作,以及仿作之内的布防图,都是李玄所画。” “所以李玄就是夜宴。” “应该是。但此人早年间出身楚秀馆,非常神秘,极善伪装,还特别会用毒,有好几重身份。谁也不知道他的真身究竟是谁。” “布防图现在还夹在画内?”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应该还在,因为布防图离开了上层的韩熙载夜宴图,就不完整了,必须互相嵌套贴合,然后透光分辨出其中采用了特殊颜料的笔画,才能勾勒出一幅完整的布防图。老帮主实在没这个本事,最后只是把尾部裁齐,重新装裱。只需确保这幅画不会落入敌人之手就行。” “那这画怎么又到扬州画院去了?” “因为茶帮本身并不安定,老帮主去世后,总部转移了好几回,金银财宝不是丢了,就是被拿去卖钱了。那幅画就是丢了,我一直想找回来,但死活找不到。竟不知被扬州画院给收了。” 浮云子已大致弄清楚了原委,他缓缓坐在了地上,眸中闪烁着思索的光芒。错过了前情的翟青与雁秋一脸迷惑,为什么平渊道人会和茶帮老帮主一起去抓叛徒? 翟丹看了他俩一眼,忽而冷不丁念了两句诗:“西流不返日滔滔,陇上犹歌七尺刀。恸哭应知贾谊意,世人生死两鸿毛。” “拽什么文?”翟青瞪他。 翟丹问:“知道这诗叫甚么名字,写的谁吗?” 翟青摇头,翟丹道:“这诗叫《杨无敌庙》,写的是杨业杨无敌。” 陈硕珍望着他们,接道:“我本姓杨,祖上是杨无敌的嫡系,不过并非是亲属。茶帮老帮主是我的父亲,曾追随杨文广征战多年。平渊道人本名刘兴武,他父亲是刘平刘士衡。杨刘世代交好,因而我父亲与平渊道人私人关系很好。” “刘平刘士衡……是三川口之战被俘的那位大将刘士衡!?” “是。” “曾传闻刘士衡与西夏女生子,难道是真的?” “是真的。刘平身死异乡,诸子早卒。只有一个小儿子刘景文眼下还活着,人在杭州。刘景文半生艰难,官运不济,今年五十八岁了,才刚刚凭着苏东坡的举荐得以升官。然而,世人只知刘景文而不知刘兴武,刘兴武的命运更为悲惨,他是不可认祖归宗之人。” 地窖中响起了倒吸气的声音。 …… 蔡香亭负手在自己屋前廊下来回踱步,神情时而愁闷,时而惊惧,时而愤恨。 本想着这回能抓到燕六娘的小尾巴,坐实她与曹国长公主之间暗通款曲。却不曾想,燕六娘大闹开封府,而他安排在公主府之外的眼线,也同时被燕六娘吓得魂不附体,好几个一病不起,再也不肯盯梢公主府了。 蔡香亭猜测多半这燕六娘是有同伙的,故而能同时出现在两个地方,只是对方显然也发现了有人盯梢公主府,蔡香亭能猜到,对方多半已然反向追踪到了自己。 蔡香亭无比慌张,眼下他在明,燕六在暗,这个女人阴狠至极,压根不知她何时会对自己下手。因而他必须尽快想办法自保才是。 他将此事与孙绍东一商量,孙绍东就说他再去想办法。这一回,他要找个能对付燕六娘的人。昨晚他来信,说是人已经找到了,今日就会带来见他。蔡香亭担惊受怕了一整晚,一直焦虑地等待着。 终于,孙绍东领着一个道士模样的人从远处行来。蔡香亭连忙上前去见礼,仔细一打量,发现这是个眉清目秀,有一点女相的小个子道士,蓄着一把俊逸的五绺长须,细皮嫩肉看着颇年轻,可一双眼睛却显得深沉沧桑,看不出年岁。 就听孙绍东介绍道: “来,崇鹤,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北辰道长,去年上清宫罗天大醮时,与我相识。他是不世出的高道,一身高绝本领,眼下在嵩山隐修,是我磨破了嘴皮子,才肯出山助我们一臂之力。” “孙军巡实在过誉了,小道没甚么本事,就怕不能帮上忙。”北辰道人开口道,他声音听着细弱缓慢,如在梦中一般飘忽不定,很是独特。 “道长,可有把握抓住那燕六娘?”蔡香亭连客气话都省却了,直切主题。这件事性命攸关,他不愿浪费一点时间。 “有把握,不过缺少契机。”北辰道人捻须道。 “可有我们能做的?” “引蛇出洞,首先第一步就是做饵。小道来的路上,听孙军巡提到了那燕六娘与曹国长公主有来往,既然如此,那就以曹国长公主做饵。” “该如何做?” 北辰道人忽而诡秘一笑,招招手道:“你二人附耳过来。” …… 韩嘉彦难得地过了一段清闲日子,自二月十六入住秦氏医馆之后,每日都有人照看她起居衣食,她甚么也不用做,既不用去资善堂当值,亦不用为了查娘亲的案子而四处奔波。精神好些的时候,与秦老大夫聊聊天,下下棋,一起鉴赏字画,倒也颇有雅趣。 除了每日为了应付长公主的“查房”有些耗费心力之外。不过长公主这几日来看她,不似那日般咄咄逼人,蜻蜓点水一般,来一下很快就走,总觉得像是在躲她。 陈安这些日子也是日日都来,第一回 还跪在韩嘉彦榻前请罪,自责照顾不周,以至于韩嘉彦生病。韩嘉彦知他心中委屈,对他也有几分愧疚。 师兄浮云子不知是不是听了她的话,这些日子都没来看她。不知茶帮四人那里的情况如何,韩嘉彦虽然对师兄做事很放心,但也有些挂念。 查了这许多日,开封府再度陷入了没头苍蝇的境地之中,找不到任何燕六娘的线索,茶帮四人也像是蒸发了一般。久寻无果,让负责缉拿的范百禄与裴谡焦急难耐。范百禄已经在联络朝中人,为自己寻后路了。 裴谡没有退路,只有发了疯一般地带着人挨家挨户地搜。 这些,都是韩嘉彦从秦老大夫这里听来的。他老人家有一个老友会,朋友都曾是朝中重臣,眼线遍布开封府,故而消息极为灵通。 “师师家也被查了,而且是裴谡亲自带人查了两遍,嘿,看来这裴谡对师师家很是疑心啊。他甚至对师师家的下人挨个问询,但甚么也没有问出来。师师也不是没有后台的,很多人不满裴谡搅扰李师师,已经在暗中给他施压了。” 这是二月廿十这一日,韩嘉彦从秦老大夫那里听来的消息。 而这一日,也是她要离开秦氏医馆的日子。尽管伤尚未好全,但她亦不能久留,毕竟她对外说自己得的是风寒,不是偏瘫,不能一直赖在秦氏医馆不走,否则长公主必定起疑。 辞别秦老大夫,她上了陈安亲自带领的车驾队伍。至于燕六娘的面具、龙尧剑、蹀躞带上的武器工具包等等物品,此前已经被浮云子打包带走了,自会妥善保管,不用她操心。 陈安想扶她上车,但被她婉拒了。她眼下除了身子有些发虚,左臂还不能使劲儿,抬不起来之外,行走是无碍的,马车她自己能上去。 一路平安返回公主府,令韩嘉彦不曾想到的是,当她自正门而入时,她看到了赵樱泓亲自带着一众内侍、婢女等候在门口,将他车马迎了进来。 她下车时,赵樱泓伸出手要搀扶她,韩嘉彦犹豫了一下,还是将右手递给了她。其余内侍、婢女纷纷向她下拜行礼,口呼: “恭迎驸马回府。” 韩嘉彦愕然地望向赵樱泓,只见她面对众多下人,神色肃穆,声音洪亮而威严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我既往不咎,但自此以后,待驸马若待我,不可再有一丝怠慢。若有再犯者,严惩不贷!” “喏。”她听到了山呼般的齐声应答。 第八十章 三月初一,春风和煦。 韩嘉彦走在公主府的游廊之中,这是如今她每日的锻炼方式,借此缓慢恢复体力。 左臂的创口已基本结痂愈合,但内里断裂的肌腱尚未完全长好,故而疼痛常伴于她。手抬不起来,也使不上劲儿,只能无力地垂在身侧。 无人时她会用巾帕将手臂吊起来,免得因自重下沉造成的牵拉加剧疼痛,影响肌肉愈合生长。但在外,她不能悬吊手臂,只得让其自然下垂,还得肩膀用劲儿,努力使手臂看上去自然一点。 “驸马日安,可有甚么需要奴婢的?”迎面走来一位内侍,对方立刻退到廊道一侧,躬身行礼,请安道。 “不用,你忙你的罢。”韩嘉彦面上和气回应,心中暗道又开始了。 那内侍候了一会儿,等韩嘉彦走远,才离开。 韩嘉彦往前走了没几步,又有两名婢女迎了上来,一瞧见韩嘉彦,二人立刻上前,其中一人手中还拿着一件裘领斗篷,请安道: “驸马日安,这两日倒春寒,您披件斗篷防风。” “不必,我不冷。”韩嘉彦苦笑道。 “您还是披上罢,风寒要好透可得有个过程。”婢女不由分说就将披风往韩嘉彦身上一兜。 韩嘉彦一阵无语,只得用右手扯了下斗篷领子,对她们道了句:“你们去忙罢,莫劳心我了。” “喏。”两名侍女似是觉得韩嘉彦的模样窘迫滑稽,抿唇笑了笑,退下。 韩嘉彦继续她的散步旅程,刚走出廊道,入花苑,前方石径又迎面走来两名内侍,一见她,就加快脚步迎了上来。 韩嘉彦掉头就跑,返身从花苑穿过廊道,来到了雪蕊院附近。回头一看,那两名内侍被她甩掉了。她暗自松了口气,身上已然热得发汗了。 很好,起到了不错的锻炼效果,她自嘲般安慰自己。 自从她二月廿日回公主府后,已然十日过去了,几乎日日如此。公主府的下人们都围着她转,对她过分地嘘寒问暖,但凡见着她,都得上来请安问好。 反倒是她的贴身侍从魏小武待她一如往常,不过他看上去似是有心事一般,总会走神发呆。 正当她打算歇一口气,站在雪蕊院旁的湖畔雨廊下望山见海时,冷不防身后响起了脚步声。她心想怎么又被人撵上了,赶紧又要拔腿就走,却听到了赵樱泓的声音: “嘉郎去哪儿?” 她顿住脚步,回身看向声音的方向。赵樱泓就站在廊的那一端静静地望着她,她身后还跟着媛兮和绿沅。 韩嘉彦努力抬起左臂,控制住面上肌肉的抽搐,揖手而下。如今她每每抬手行礼,都似这般痛苦,因而她这些天都不曾出府见人,免得不作揖显得无礼。 她也尽量避开赵樱泓,不愿与她见面。以有病尚未好全,不能过给长公主为理由,她们这些日子都不曾坐在一起吃饭,更别提在一个寝室就寝了。 “随意走走,恢复体能。”韩嘉彦和声应道。 赵樱泓缓缓走近,关心地问了句:“身子可好全了?” “差不多了。”韩嘉彦轻声回道。 赵樱泓打量她,见她气色确实比前些日好了不少,不由得放下心来。 她这些日子都不曾去看望过韩嘉彦,只因她心绪复杂,一时间还不能看清自己的内心。但她也没少从下人们口中得知韩嘉彦的情况,自从那日韩嘉彦回府,她在所有人面前代夫立威,下人们就开始围着韩嘉彦转。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如今,驸马反倒成了公主府的香饽饽,他总是一副好脾气的模样,温和友善,半点没有架子,特别讨下人们喜爱。不仅婢女们爱他俊逸和秀,连内侍、禁军们都觉得他特别可亲。 赵樱泓想想也觉得哭笑不得,她本意只是想杜绝此类事件再发生,顺便让下人们看住驸马,不让他随随便便乱跑。免得自己与驸马不和的传闻在下人之中成了定论,会惹得太皇太后和向太后对她过分关注,让母亲和弟弟担忧。 只是不曾想,反倒造就了眼下的局面。 而那日韩嘉彦对她说的那些话,她至今尚未能完全消化。她不能接受的是,韩嘉彦竟会喜欢自己。他若不喜欢自己,那该有多好,她还完了欠他的债,便两不相欠。 到时候,若他爱李师师,自让他爱去,自己毫不在意。而自己与燕六靠近,也不必有甚么负罪感了。 现在,要她如何是好?这份感情她该如何回应? 唉,她恨自己还在牵挂燕六,那人闯了那样大的祸事,已杳无音讯这么长时间了,是生是死都不知。赵樱泓总有一种她再也不会回来的预感。 她也许不该再这般下去了,她心中清楚好好与韩嘉彦相处,过好自己的日子才是正道,可她控制不住自己的心。 且她这些日子,隐隐感觉自己似是对韩嘉彦也有一丝好感,尽管她一次又一次地否定这个念头,说服自己这是因为愧疚而带来的补偿心态。 可脑海里依旧会没来由蹦出韩嘉彦的面庞,还有那日她喂他吃粥的场景,心湖泛起丝丝涟漪。 她不知这是不是自己的错判,毕竟她一直迷惑于情爱,看不清自己的内心。若是真的,她真是无措至极。因着对燕六的喜爱,她好不容易才说服自己是爱女人的。如今却又对男人起了好感,难道自己的本性是水性杨花的? 她无法接受,更无法面对自己。 她自我隔绝了数日,不曾去见韩嘉彦,却时时刻刻从下人的口里关注他的状况。如今偶一遇见,见他长身玉立于湖畔,裘领斗篷伴着春风飘荡,竟有种谪仙人般的飘逸感,禁不住举步靠近。见他要走,又下意识出声喊他,而现在却又不知该对他说些甚么才好,一时踌躇不已。 “后日是上巳,长公主可愿出去踏青?”韩嘉彦见她神色压抑,举止徘徊,始终在克制着什么,一时心口发酸,主动开口道。 她已决意不再让燕六出现于赵樱泓眼前,这段淡忘的过程是注定难熬的。她明白她内心的挣扎,都是自己不好,惹得她如此难过。 尽管眼下避开赵樱泓才是正确的选择,但她做不到淡漠不顾。分明是自己惹她难过,总得负起责任,为她排解情绪才是。 “你病可好透了?”赵樱泓有些惊讶,怔了片刻,才应道。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见了自己就躲的人,竟也会主动邀自己出门踏青? “在下已无碍。”韩嘉彦温和道。 赵樱泓想了想,又道:“我已接到请帖,今年的春游大会往后延了延,十五日是击球大会,十六日是骑射大会,十七日是金明池竞渡。你身子如何,可能参加?” 韩嘉彦盘算了一下自己的愈合进度,只要她好生将养,十来日时间,她的左臂应当能恢复到八成的状态,于是笑道:“放心,我能参加。” “即如此,我们便去城外走走。去……金明池和上林苑走走如何?春花合该都开了。”赵樱泓征求韩嘉彦的意见。 韩嘉彦却道:“长公主不必迁就我,如若要踏青,不若走远点。出去个三五日,看看山 水再归,如何?” 她面上笑容浅淡,话语轻柔,却精准地点在了赵樱泓的心尖上。 他怎知自己想要走远些,想要看山水?赵樱泓微微抿唇,心头再度泛起涟漪。情不自禁就随了他,问道: “那……去哪儿好?” “去嵩山可好?自汴京出发,脚程快的话三个时辰可到,五日往返,当能尽兴。”韩嘉彦似乎早就想到了要去哪儿,没有多做思索就提议道。 “好,我一直想去嵩山一游。”赵樱泓双眼亮晶晶,她藏在衣袖下的手互相拧了下,还是未能压制住迸发的少女心性,颇欢快地对身侧的媛兮道,“你去报与陈安知晓,让他即刻做准备……不,还是我亲自去吧……” 说着转身就往内侍院的方向走,媛兮和绿沅连忙追她。冷不防赵樱泓忽而顿住脚步,两婢女差点撞上她。 赵樱泓又回身看向韩嘉彦,她还未开口,韩嘉彦就失笑一下,跟了上来,道: “我随你一起罢,应是更有说服力,免得陈安不肯。”@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又被他猜到了心思……怎么回事? 她与韩嘉彦并肩而行,赵樱泓故意慢了他半步,偷偷以眼角余光瞄韩嘉彦。她心底莫名升起了一股奇异的熟悉感,没来由的,总觉得他一点也不陌生,似是他们也曾靠得非常近,他身上的气息好令人熟悉。 这熟悉感她此前也体会过,在甚么时候呢?她一时想不起来。 韩嘉彦见她总不跟上,因而又很体贴地放慢了脚步等她。赵樱泓见他侧身回首看自己,慌忙移开视线,低头跟上。 她想:他总是这样温和谦让,谦谦君子应就是他这般模样。 这人如此才华横溢,文武双全,难得性格还如此好,真如完人一般。想起他悲惨的身世,长兄对他的百般打压,以及自己对他的冷淡对待,赵樱泓真是酸楚、愧疚杂然于胸,难以排遣。 亡羊补牢、未为晚矣,她叹了口气,又不自禁想起燕六。若她再也不出现,就让她藏在自己心底最深处罢。能忘却也好,不能忘却也罢,自己终究是国朝的长公主,有自己的责任要担负。 自此以后,便待韩嘉彦友善一些,总不会有错。至于情与爱,她阅历尚浅,实在堪不破,短时间内也不愿再徒增烦扰了。至少她还能分清对错,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这就足够了。 陈安并未阻挠她二人的提议,揖手拜下,只说时间紧迫,他需要即刻往宫中送信,得到宫中允许,再开始做准备。 赵樱泓希望能尽快出去,不愿耽误韩嘉彦为后续的春游大会休整做准备,故而决意写一封亲笔信给太皇太后。 陈安为她研墨,赵樱泓略一思索,便提笔落字。韩嘉彦静静立在一旁观望。在赵樱泓斟酌字句时,她适时做出提醒,赵樱泓顿时文思泉涌,一封字句漂亮至极、言辞恳切真挚的信,转瞬间便落笔而成。 赵樱泓轻轻吹干墨迹,陈安立刻封装,亲自送入宫中。 赵樱泓舒了一口气,接下来全看太皇太后的意思了,但想来她老人家多半也不会阻挠才是。 她一抬头,忽而望见陈安屋中的屏风,猛然间想起她第一次见韩嘉彦时的情状。隔着屏风,韩嘉彦向她揖手行礼,她透过屏风偷偷瞧他,觉得他异常熟悉。 熟悉感竟从那时就开始了? 她的目光又落在了不远处站在门廊下的韩嘉彦,她正在望天。晨间好端端的晴朗日头,西头却忽而飘来一片雨云,似是要下雨了。 “这天公不作美呀。”她轻声嘀咕了一句。 赵樱泓站在门后,离韩嘉彦三尺距离,静静地望她背影。接着她小心挪动步子,无声缓缓靠近她。幸而她今日没有戴步摇,也未挂环佩,走动起来没甚么声响。 她想要偷偷靠近韩嘉彦,嗅一嗅他身上的气息,她知道这么做很无礼,不该是皇室公主做出的事,但她真的太好奇韩嘉彦身上这份熟悉感到底从何而来了。 一步、两步,正当她以为自己能再靠近一步时,韩嘉彦忽而回身,眼含笑意地望向她。显然,她早就发现赵樱泓的动作了。 赵樱泓登时窘迫无措,脚步一错,就躲到了门扇后头去,满面羞红。 太尴尬了!她双手掩面,难以抬头。 但韩嘉彦实在是厚道人,她甚么也不说,甚么也不问,只是与赵樱泓隔着门扇背靠着背,悠然哼起了一段不知名的无词曲调。 这歌声……好熟悉,赵樱泓抬首,眸光微动。 第八十一章 韩嘉彦哼了一段,便未再继续哼下去,那曲子并未成调,赵樱泓也没有分辨出这曲子的来由。许是旋律与她曾听过的某首曲子相似吧,她想。@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长公主,某有些倦乏,这便回去休息了。您若有什么事,请人传话与我就好。”韩嘉彦隔着门扇,温和地说道。 赵樱泓知道他这是在给自己台阶下,于是应道: “你自好好休息,身体为上。太皇太后那里有回复了,我再告与你知晓。” 韩嘉彦听她声音强自镇定,语气却难掩窘迫,差点失笑。但她还是转身离去,不愿让赵樱泓愈发难堪。@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返回独院的一路上,脚步愈发轻快,竟情不自禁地又哼起曲子来。这曲子实际上是那首母亲儿时唱给她的催眠曲的变调,她方才情不自禁哼出口之后,反应过来这曲子可哼不得,故而临时变调,即兴创出了一小段曲子来。 想来应是糊弄过去了,赵樱泓显然没能听出来。 至于自己为何会情不自禁,想想还是会唇角上扬。当十八岁的少女显出她最纯真的模样时,她的一举手一投足对韩嘉彦来说都有着极大的感染与刺激。 那人儿真是可爱至极,令她心境飞扬,难以控制地欢笑歌唱。 她是她心爱的人,因而她快乐,自己便快乐,这实在不需要理由,只是情绪最自然的宣发。 但当她脚步踏入自己的独院,进入自己的寝室后,飞扬的情绪被拉了回来,逐渐沉静了下来。她心中模糊的有了另一番计较。 如果纸包不住火,注定要向她坦白。那何不妨避开最直接、最激烈的碰撞,让真相在润物细无声之中渐渐揭晓?也许给赵樱泓一个漫长的缓冲过程,让聪慧的长公主自己去慢慢揭开真相,是一个更好的选择。 而自己只需一点一点引她去发现便好。快与慢,自己也可把控。她相信当她有了一个缓慢的探究过程,逐步发现真相时,她的情绪便不会那样激烈波动,不至于丧失理智,在激愤之下做出葬送她二人命运的举动。 她选择相信赵樱泓的判断,相信天家赋予她的广博胸怀,相信她的良善美好,相信她对韩嘉彦绝非毫无感情。除了相信,她也没有更好的办法。这是可行的,也是目前她所能想到的最佳的方案了。 如若她赌错了,那就算她看走了眼,活该承担一切后果。这场欺骗,她终究还是不愿继续下去了。 西面的雨云渐渐压了过来,盖过了天光,寝室缓缓沉入晦暗之中。她独身坐于寝室之中,身形半隐没于窗影下,细细思量。 …… 轰隆一声,春雷炸响,今年的第一场春雨降下。 干涸了一整个冬日的中原大地,终于再度迎来甘露浸润。草木生发,百花竟放,惊蛰雷动,雨云翻滚。天光氤氲若蒙了一层薄纱,风中的寒意层层削弱,带上一丝温柔。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上巳节下雨,实在是天公不作美。不作美的不仅仅是天公,还有太皇太后。前往嵩山游玩的请求未被应允,不过被否的并非是这趟行程,而是时间。 太皇太后说春游大会近在咫尺,在京禁军大多都在紧张的集训之中,抽不出人手去护卫这趟行程。且上巳就要出发,时间实在太仓促,只依靠公主府的守备力量,不能令她放心。她到底老成持重,让赵樱泓将这趟行程向后挪一挪,挪到春游大会结束了,一切准备稳妥再去。 赵樱泓未曾抗命,柔顺地听从了太皇太后的安排。不过上巳这一日,她们还是出发踏青去了。往金明池畔观禁军竞渡集训,往琼林苑中赏樱观花,也算是为了后面韩嘉彦要参加的春游大会提前踩点。 韩嘉彦从未来过金明池,并不熟悉这周边的环境。 细雨如雾,街上行人少有撑伞的,但在雨中走得时间长了,衣衫也会被打湿。韩嘉彦伤病未痊愈,故而她今日也并未独行骑马,与赵樱泓共乘车舆。 这并非是二人头一回共乘,长公主车驾宽敞,乘坐四、五个人也不嫌拥挤。韩嘉彦按着上一回的经验,坐在了靠车门的位置,与内里正位上端坐的赵樱泓拉开了一点距离。 往日里陪侍车驾的媛兮,便退出了车厢,坐在了车辕座驾旁,与驾车的禁军士兵共乘。 韩嘉彦一直透过珠帘望着外面的雨景,赵樱泓睁开假寐的眼眸,偷偷望她。见她神思怅惘,似是有心事一般。喉间微动,犹豫着要不要开口与她说些甚么。 可那日自己偷偷接近被发现的窘况还历历在目,她每每想起都觉羞耻不已,这两日又开始躲着韩嘉彦。 该说些甚么才好?她从未察觉自己竟这样笨嘴拙舌。 韩嘉彦似是感知到了她的纠结,忽而回首看向她,扬起笑容,开口道: “长公主一会儿可想要泛舟金明池?” “想,正是为此而去。”赵樱泓道,“只可惜,嵩山之行延后,连泛舟都觉无趣了。” 此时她莫名感到松了一口气,憋了许久的纠结终于得到了释放。一些她早就想询问韩嘉彦的话,也得以说出口: “嘉郎可是只参加击球大会与骑射大会?金明池竞渡,也有骁勇赛,但参与的多是禁军将领。” 金明池竞渡,本身是端午龙舟竞渡发展而成的比赛,目的是增强军队的协同能力,故而都是团体竞赛,禁军将士以都为单位,出参赛龙舟,先进行内部的淘汰,然后再以部为单位推出代表队,进行全军大比武。 而骁勇赛,实际就是个人赛,这属于是锦上添花、颇具娱乐性的比赛,有好此道的王孙公子出舟,亦有擅长此道的禁军将领出赛,但大多王公子弟都碍于身份不会参赛,免得毁了斯文形象。 这在崇文抑武的国朝看来,是武人的游戏,文人不与武人争斗。在赵樱泓看来,韩嘉彦虽然文武双全,但毕竟是进士科登第,是十数年寒窗的文人,因而有此一问。 韩嘉彦道:“竞渡我便不参与了,实在是不怎么会水。” 她撒谎了,她会水,且非常擅长潜渡,是儿时娘亲手把手教出来的。她亦会撑舟划船,这是她早些年游历大江南北时从艄公那儿习得的本领。 她不参与,一是因为她左手尚未痊愈,必会影响到她划桨;二是早就耳闻竞渡的骁勇赛,鼓励彼此冲撞以增加观赏性,参赛的选手大多赤膊上阵,还会有接舷后的角力打斗,不少人更是满身极具冲击力的刺青,就等着这一刻向万众展示,这一点她可做不到。 此外翻船后落入水中,必会打湿衣衫,要更换衣物,这会加大她暴露身份的风险,这是必须要避免的。 赵樱泓猜到她会这么说,唇角微弯道:“也好,那竞渡赛虽激烈好看,但多为赤膊男子,不合适女子观赏。你不去,我也不用去了。” “长公主不曾观赏过金明池竞渡?”韩嘉彦好奇问。 “只看过一回,那时先皇还在世,我年纪尚幼,但只觉吵闹,不喜那样的场合。后来便再未去看过。”赵樱泓答道。 韩嘉彦笑了笑,道:“泛舟还是悠闲清雅些才好。我见长公主今日带了围棋,可是打算泛舟时手谈一局?” 她方才刚上车时,就注意到摆放在车内的棋盘棋罐了。 “不知嘉郎可赏脸?”赵樱泓问道。 “好。”韩嘉彦颔首。 赵樱泓再舒一口气,他答应了,今日她出游的目的就达成了。 她听留在医馆照拂韩嘉彦的那名内侍回报,说韩嘉彦时常会与秦老大夫对弈,她因此技痒,想要试一试韩嘉彦的深浅。一个人的棋路,极能反应一个人的性格、智慧与大局观,她想借此看看韩嘉彦的本质如何。 她知道此人一直在藏锋,因而总觉得他像是一座等待被发掘的宝藏一般,时不时就能发掘出一些令人惊奇的本领来。 比如那封写给太皇太后的信,他随口一个词,便为她打开思路,润色增彩。他似是猜到了自己与官家书信相通,知道自己已经认识到了他的真实本领。因而在自己面前,他也不愿再继续藏下去了。 即如此,赵樱泓可就不客气了。武,她比不得,文她还比不得吗?她好胜心上来了,要看看这人的本领到底能达到甚么样的程度,是否比她赵樱泓还强。 …… 金明池含在琼林苑的范围之内,位于汴京城西郊,规模比之宫中的琼林苑要大上数十倍。这一带乃是皇家禁苑,往日里除了王公贵族和一部分朝臣,不允许闲杂人等进入。有大批禁军驻守在此处,每隔一段时间便会换防。 只有每年三月初一至四月初八会开放,允许百姓进入游览。 金明池虽以“池”命名,但实际上是一片烟波浩渺的大湖,周长九里三十步,池形方整,四周有围墙,设门多座,西北角为进水口,池北后门外,即汴河西水门。正南门为棂星门,南与琼林苑的宝津楼相对,门内彩楼对峙。 在其门内自南岸至池中心,有一巨型拱桥──仙桥,长数百步,桥面宽阔。桥有三拱朱漆栏盾,下排雁柱,中央隆起,如飞虹状,称为“骆驼虹”。 池上可泛大船,可训水军。 太平兴国元年,诏以卒三万五千凿池,以引金水河注之。中有水心五殿,南有飞梁,引数百步,属琼林苑。 也是自太平兴国年间始,每岁三月初,命神卫虎翼水军教舟楫,习水嬉。故而逐渐形成了三月金明池竞渡的习俗。 车驾抵达金明池时,是三月三的午前时分,上午池上的禁军水训已然结束,一行人靠近池边时,数艘龙舟正划向北岸奥屋停靠。 岸边多是些携家带口的百姓,撑着伞在雨中漫步,有人在仙桥上慢行驻足,烟雨迷蒙,仿若画卷。 垂杨蘸水,烟草铺堤,车马自东门而入,往水心殿而去的路上,能看到岸旁有临时搭建的彩棚,供游人观赏水嬉,十分热闹。而遥望西岸,岸旁星星点点,那都斗笠蓑衣的渔翁在垂钓,静谧祥和。 公主的车马队伍在北岸行驶,过赐宴群臣的临水殿,在仙桥之前得驻守禁军迎接,随即过飞桥往水心五殿而去。 今夜她们会在此留宿一夜,明日再归。眼下便是先去住处落脚。北岸的这片建筑,包括仙桥、水心五殿,因着今日有皇室成员下榻,故而暂时封锁,不允外人入内。 因而方才她们瞧见的仙桥上撑伞慢行的人,便是水心五殿的宫中先客。 赵樱泓自车窗望出去,瞧见那一队撑伞慢行的人中,为首的正是向太后,还有一位年轻的姑娘陪伴她身侧,自己从未见过。而后方,都是随行侍奉的仆从护卫。 马车停下,赵樱泓与韩嘉彦当即下车见礼。原来这位面生的年轻姑娘,便是已然选定婚配官家的未来皇后——孟攸棠。瞧她面容绮美,气质温婉,说起话来柔声细语,确然是个十分得体的女子,但若要论母仪天下,似乎还差了不少。 “樱泓啊,我想着这些日子你也合该来此游赏了,正与攸棠谈起你,你与驸马便来了,可真是巧。”向太后笑道。 “未曾想太后在此,樱泓失礼了。”赵樱泓躬身道。 “哎,都是来游玩散心的,不必如此拘泥于礼数。我们一会儿就去泛舟,樱泓与驸马可同往?”向太后笑着发出了邀请。 “我与驸马尚未用午食,落脚后还待有一番休整,就不耽误太后出行了。您与孟娘子先行,我们随后便来。”赵樱泓委婉拒绝道。她素来与向太后不对付,可不想与她待在一处。 向太后今日心情很好,因而也不勉强,只是忽而冷不防道了句: “十一皇子今次也来了,这会儿正在奥屋观船,不肯回来呢。晚食时,我们照个面,一起用餐。” “谨遵太后安排。”赵樱泓扬起笑容,无懈可击。 两队人马在桥上错身而过,赵樱泓与韩嘉彦也不上车,只步行过桥,车驾缓行随后,婢女们为她二人撑伞。 赵樱泓本闲适轻松的面庞起了一丝阴霾,向太后一见她面便故意刺她,真是令人嫌恶。弟弟本就不喜孟攸棠,她却随时带在身旁,她还故意提及十一皇子,这充分说明了眼下官家的皇位尚未坐稳,她忧心不已。 一侧首,却看韩嘉彦正在观赏湖上的风景,显得心不在焉。她不满地撇了下唇角,想着等会儿下棋,要先给他个下马威才是。 第八十二章 (投雷加更七) 听闻太后住在了水心五殿的东楼,赵樱泓、韩嘉彦一行便在水心五殿最西北角的楼宇入住,一开窗便能将整个金明池收入眼底。 由于在外,时刻处于他人的关注之下,赵樱泓与韩嘉彦不好分房睡,故而共同入住了一间奢华漂亮的大屋。 刚落脚没多久,便有内侍来报,说是泛舟的舟船已备好,午食也都备好了。下人向赵樱泓请示在哪儿用午食。 赵樱泓没有过多犹豫,便吩咐将午食送上船去。随即她招呼韩嘉彦,二人自下榻的寝殿而出,下楼后来到水心殿的临水平台之上,平台边沿四角,都有往水边而下的台阶作为船舶停靠的小栈。 她们在下人们的护送下沿着台阶而下,韩嘉彦在前,赵樱泓紧随其后。已有一艘宽敞漂亮、可乘十人的画舫等候在此。韩嘉彦一步踏上船板,回身将右手递给赵樱泓,赵樱泓犹豫了一下,握住了她的手。 好粗糙的手,赵樱泓一触及她掌心,便觉入手全是老茧。此前她其实也触碰过韩嘉彦的手,那日他病愈回府,也是自己搀着他的手下车。只是当时赵樱泓心思全在立威之上,没有注意到他手的特质。 是不是习武之人的手都是如此?她没来由又想起了燕六,她的手也是如此粗糙而温暖。 粗糙而温暖……某个异样的感觉划过心头,赵樱泓眸光微动,凝望向韩嘉彦的面庞。 此刻赵樱泓正好一脚踏上船板,这一走神,船只的摇晃顿时出乎了她身体的自然预判,她重心不稳,人一晃,惊得要往水里跌去。 “!”韩嘉彦也没意料她突然跌倒,而且还是往自己的左侧跌去,她下意识就抬起左臂去抱她,手臂一兜将她拢住,扣进怀中。 “嗯…”左臂这突然一使劲儿,疼痛霎时袭击了韩嘉彦,她禁不住闷哼一声,面上血色褪去,冷汗瞬间就下来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但好在,她牢牢扶住了赵樱泓,赵樱泓没有跌倒,站稳了。 “长公主!”后方的媛兮吓了一大跳。 赵樱泓却大喊了一声: “莫慌,我没事。” 她声音强自镇定,却倏然抬头望向近在咫尺的韩嘉彦的面庞。后者没有看自己,眉头紧锁,眼睛眯起,面颊苍白,脖颈处渗出汗珠,搂抱着自己的左臂在轻微颤抖。 而自己的手正紧紧抓着韩嘉彦的左上臂,透过衣衫,她似乎能触到厚厚的绷带,僵硬板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你……”她想要开口问什么,但欲言又止。 韩嘉彦当即放开怀抱,退开三步远,只道了句:“小心。” 声音听上去虚了三分。 赵樱泓惊疑未定地望着他,他却已然率先转身钻入船舱之中。 赵樱泓则在后方下人们慌张的簇拥之下随后进入船舱,所有人都在询问她可有事,可她的视线却牢牢黏在了不远处独身而立的韩嘉彦的背影之上,她看到韩嘉彦的左手藏进了袖子里,手臂不自然地夹紧,似乎在努力抑制手臂的颤动。 他的左手受伤了? 难道……所谓的生病,其实是受伤?她敏锐地想到。 为什么会受伤,为什么瞒着我?她进而想到。 “哎呀,我都饿了,快吃饭罢。”韩嘉彦再转身时,面上的苍白已然消失不见了,气色恢复如常。仿佛方才赵樱泓观察到的一切,都是错觉。 她坐在了船舱中的餐桌旁,桌上早已布置好了美食美酒。好几样春日的时令菜,并各式甜点果子,看着就让人垂涎欲滴。酒则是上好的白矾楼酒,只是嗅上一嗅,便足以醉人。 赵樱泓沉吟了片刻,最终甚么也没问,甚么也不提,只是落座于韩嘉彦对面,二人很快用起午食。只是她的视线,总是会不自觉地落在韩嘉彦的左手之上,观察她手的状态,还有她面上的神色。 尽管韩嘉彦以惊人的抑制力压抑着痛苦,控制着自己的左臂,但终究还是不能如正常人一般表现。汗水缓缓打湿了她的衣背,她不得不故意猛饮酒,来为自己的出汗找一个合理的借口。但实际上眼下的她并不该饮酒,这会影响她伤口的愈合。 “嘉郎,你莫再吃酒了,病刚好,身子还虚。”赵樱泓见他一杯接着一杯,瞧着都觉得吓人,连忙出声制止道。 “好,我不吃了。”韩嘉彦当即从善如流。 她出了好多汗,压根遮掩不住,媛兮都看出来了,特意去拧了帕子递给她擦汗。 “我这人一吃酒就出汗,让长公主见笑了。”她掩饰道。 赵樱泓并未接茬,只是弯起唇角,道了句:“我还未谢嘉郎方才救我。” “举手之劳而已,不必言谢。” 举手之劳……赵樱泓又不自觉地望向那左臂,韩嘉彦知道她已然心中生疑,道了句: “我方才摸了摸客房的床,似是有些太硬了。我昨夜睡觉时姿势不大对,压着了左臂,今日始终不得劲,不知今夜睡时可有妨碍。” 话一出口,她忽而又有些后悔,因为那客房之中只有一张大床,除此之外只有一张软榻。她们今夜因着要被迫同房,大床自然是要让给赵樱泓睡的,自己就要去睡那张软榻。 眼下自己忽而又说起大床的不是,虽然能理解是因为在外当着陌生人的面,不能让人知晓她们分床睡,但也显得有些刻意了。赵樱泓会怎么想?许是会觉得她对于睡软榻不满罢。 赵樱泓果有些犹疑,顿了顿,才道: “等回去后,让婢女们多垫些软的,兴许会舒服许多。” 韩嘉彦清了清嗓子,决定之后不再轻易开口。眼下醉意已然冒了上来,她害怕自己言多必失。于是只是暗中调息,压制住醉意,逼出体内酒气。同时调整好姿态,让方才遭到拉扯的左臂缓一缓。 午食的杯盘撤去,二人清口后,媛兮为她们沏茶小憩。泛舟湖上,饮茶赏景,惬意安静了片刻。晨间一直持续着的绵密细雨,这会儿又下大了,噼里啪啦地敲击着画舫的船篷。 金池听雨,汴京八景之一。雨声仿佛能安定人心,韩嘉彦的焦虑难安舒缓了下来,身上也不再出汗了。赵樱泓的疑心虽未完全放下,但也不再完全占据脑海。 也不知过了多久,服侍在旁的媛兮都有些泛起困意。赵樱泓终于开口,迟疑询问道:“嘉郎,你眼下可好,能否手谈一局?” “我很好,长公主莫忧心。媛兮,摆棋盘罢。”韩嘉彦回道。 于是棋盘展开,黑白子缓缓落下。赵樱泓偷觑对面的韩嘉彦,见他面上一抹醉红,带着醉意与自己下棋,棋路却安静舒朗,步步沉稳。看着看着,就莫名心跳加速,觉得他真是个漂亮又完满的人。 也许……女子会喜欢上他不是一件该令人苦恼的事,而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何况他本就是自己的丈夫。 但很快她就没有心思再冒出这些念头了,不知怎的她忽然发现自己落进了韩嘉彦给她设的陷阱里,她分明甚么端倪也没看出来,仿佛韩嘉彦比她多想了十多步,早早就等在了那处。 她开始苦思冥想破局之法,秀眉紧锁。韩嘉彦却带着笑意端起茶盏,静心品茶听雨,欣赏对面的苦思模样。 “啊……我认输。”赵樱泓将两颗棋子放在棋盘右下角,不甘心地道。 “这就投子了?再想想呀。”韩嘉彦笑着鼓励道。 赵樱泓抿唇,她觉得眼前这人面上的笑容有点可恶,他好像在嘲笑自己。 “再来一盘!”她赌气道。 这回是自己大意了,下一盘她一定小心,她暗暗道。 奈何事与愿违,这回她真的非常小心,每一步都走得很谨慎,并且努力去想得更远。但她却因此犯了另外一个错误——举棋不定,这回她输得更快,一盏茶的时间不到,就被韩嘉彦所执黑子逼死在了角落里。 “再来一盘!” 她就不信了,她在宫中和许多人下过棋,包括曾教导过官家的老师大儒刘挚。 刘挚说她棋力不弱,加以练习,必能更为精进。而赵樱泓这么多年来一直在有意地锻炼棋力,不曾懈怠过。而她经常对弈的人便是官家,她与官家棋力基本相当,但她还是略胜一筹,她以为自己是很擅长此道的。 难道刘挚是在恭维自己?还是说……官家其实是个臭棋篓子?她开始怀疑自己。 不行,这回不能再犯错了,要更敏锐些,早些察觉动向。要更果决地下判断,不能游移不定。她总结教训。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回她确实鏖战了更长的时间,每一步的考虑时间更长,要做的综合判断更多。然而眼前的人,却一直是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带着一丝微醺的醉意,饮茶、听雨、下棋,闲适而享受。 赵樱泓开始生闷气,因为这一盘她还是落了下风,她必须得承认自己与韩嘉彦的棋力差了不止一星半点。但这也没办法,她到底与韩嘉彦差了八岁,年龄和阅历必然带来见识的差距,自然而然也会影响到棋力。 这人……脑袋瓜可真灵光,怪不得能写出那样的文章,他其实是才是官家和赵樱泓心目中的新科状元。 “我不下了……”她气不顺,投子认输后,端起手边茶盏,一口气灌了大半盏茶下去。 “长公主棋力其实不差,只需再打开些思路,不用这么拘泥于棋谱,棋力必然更上一层楼。”韩嘉彦笑着收拾棋子道。 她说这话不只是在说下棋,话里还有一层说的是揭秘自己身份的事。她希望赵樱泓能多想想,但又不希望她太快想明白,内心万分纠结。 赵樱泓未接话,画舫船舱之中安静了下来。赵樱泓望向舷窗外,不知何时天已彻底黑了,夜幕降临,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雨点打在画舫船篷之上,发出砰砰的声响,静谧悠然。 湖面黑暗,但可见远处另外一艘更大的画舫正在缓慢向他们的方向靠近,船上灯火通明,船身奢华无比,那应当是向太后等人所乘坐的船。 不知不觉已到了晚食时分,向太后邀请小画舫之上的赵樱泓与韩嘉彦赴晚宴。于是大画舫与小画舫之间搭起宽阔的扣板,仆从们打着伞,小心搀扶着主人走上扣板,来到了大画舫之上。 赵樱泓与韩嘉彦进入大画舫的船舱,与船舱中的人见礼。这里俨然一幅宴厅模样,向太后还带了宫中的一小队乐班来弹唱助兴。 宴厅中,向太后端坐主座,十一皇子赵佶与未来皇后孟攸棠陪坐下首。赵佶一眼看到韩嘉彦走进来,登时浑身一颤,本来欢笑着的面庞绷紧,笑容消失。 天知道他这些日子在资善堂被韩嘉彦折磨成了甚么样,这人真是个魔鬼先生。偏生的还总是和和气气的模样,自己挑不出他半点错处,真是有苦无处诉。 这最近几日他请了病假,自己好不容易过了几天舒坦日子,哪成想来金明池踏青又遇上了他。 孽缘! 这不,这会儿韩嘉彦又冲他笑眯眯起来,赵佶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心想这人又在打什么坏主意,要离这满腹黑肠的人远点,一会儿不论他说甚么,不接茬就对了。 不过画舫之中还有一位老者,看着面生,韩嘉彦是不识得的。但赵樱泓见到他,顿时面庞就拉了下来,实在连礼节性的笑容都欠奉。 “见过王都尉。”她冷冷道。 “曹国长公主有礼。”这老者须发花白,但面庞仍残留着年轻时的俊逸风流,一身华贵的绫罗绸缎,起身揖手行礼。 韩嘉彦这才反应过来,这人是王诜王晋卿。“都尉”指的是驸马都尉,此人和自己一样也是驸马。而他的妻子则是英宗的公主、神宗一母同胞的亲妹妹蜀国长公主。不过公主在三十岁时就已然仙逝,可以说是被这个王诜给活活气死的。 赵家的儿女都不长寿,蜀国长公主性不好妒,但身子也不好。这王诜生性风流,就像拿住了蜀国长公主的软处一般,一个妾接着一个妾地纳进门来,足足纳了八个妾。这些妾室时常欺压到蜀国长公主头上,公主却始终隐瞒不外露。 直到公主过世后,乳母告发,神宗命彻底追查,杖打八妾并把她们婚配兵卒。公主下葬后,王诜被贬谪均州。一直到神宗驾崩,当今官家即位后的元祐元年才被召回汴京。 公主唯一的儿子王彦弼也在三岁就夭折了,她的一生是如此悲切,又仿佛映照着大宋所有公主的命运。 对赵樱泓来说,蜀国长公主是她的亲姑姑,这王诜是她的姑父。但她非常厌恶此人,哪怕王诜乃是当世最有名的书画大家,风流才子,哪怕他与苏大学士等高士齐名,时常唱和往来,也不能博得赵樱泓一丝半点的好感。 此人害死了她的亲姑姑,尽管那时她还年幼,但她还记得父亲神宗听闻蜀国长公主卒逝后,连饭都不吃赶往公主府,在府门口失声恸哭的模样。 而向太后、十一皇子怎么还能和此人坐在画舫之中宴饮欢笑的?赵樱泓真是难以忍受。 但她必须忍,在向太后面前她不能有丝毫的把柄落下。 韩嘉彦望了一眼努力隐忍的赵樱泓的侧脸,又皱眉望向眼前这须发花白,满身锦绣的老者,藏在袖中的拳头缓缓攥紧。 第八十三章 晚宴的内容乏善可陈,除了应酬还是应酬。 向太后笑里藏刀,赵樱泓则应对得滴水不漏,绵里藏针;十一皇子默然不语,时刻关注韩嘉彦动向;王诜对向太后卑躬奉承,一副犬相。 而韩嘉彦,一如既往地温润如玉,君子之风。只是偶尔在赵樱泓实在招架不住向太后投来的暗刀时,她会出声,替她挡下。 以至于向太后频频看向韩嘉彦,觉得此人似是与印象中的韩六大相径庭。传闻韩六孱弱无能,如今看来实在非也。 她安插在公主府的眼线回报,说赵樱泓与韩嘉彦实则不和,至今未曾同房。如今看来,这小两口确然有些疏远,但也并非像是不和的模样。她二人实则还是有默契的。 情报有误,向太后不禁沉吟了下来。 夜已渐深,晚宴也渐入尾声。大画舫向水心五殿码头停靠,船上贵客下船,准备各回客房歇息。 由于大画舫的甲板与水心五殿的临水平台几乎在一个平面上,只是稍稍低一些,故而船工在临水平台与甲板之间架起了栈板,供贵客直接从船舷渡步过去。 向太后走在最前面,十一皇子紧随其后。接着是赵樱泓,韩嘉彦暗暗护在她身后,而那王诜落在了最后,随在了韩嘉彦身后。 韩嘉彦正关注着前方赵樱泓过栈板时的脚步,深怕她又跌倒。不过好在这回赵樱泓很利落地走了过去,而当自己过栈板时,忽闻身后王诜低声对她耳语道: “韩都尉真是风采卓绝,想必极受女子青睐罢。” 韩嘉彦眉头蹙起,只是笑笑,未曾答话。 “不知韩都尉可曾有心上人?”不曾想那王诜进一步问道。 “你甚么意思?”韩嘉彦顿住脚步,回首冷声问道。 王诜却笑容满面,浑不在意道: “我等为驸马,断送一生前途,总不能在情-事之上委屈了自己。你还年轻,趁着年轻多纳几房妾,也好早日生下子孙,莫要断了香火才是。” 此时前方太后、皇子、公主皆已走远,后方只剩下仆从还未上栈板,就等着韩嘉彦与王诜过去,他们才过。 韩嘉彦冷面不语,但光线不强,王诜眼神不大好,没看出来她的态度变化。这老家伙大约觉得这是个聊私密话题的时机,故而凑近韩嘉彦耳畔道: “老夫也不讳言,天家血脉单薄,公主多半子嗣艰难,你总得为自己考虑考虑。” 污秽之气扑面而来,韩嘉彦心底的厌恶与忍耐皆双双达峰,她冷笑一声,道: “好个王驸马,承蒙指教了。” 随即甩脸便走,几步跨过栈板,下栈板时忽而脚跟一勾,精准而大力地将栈板打翻,头也不回地上了岸。 “啊!”那王诜突然被看上去和和气气的韩嘉彦阴阳怪气了一句,正发懵间,冷不防栈板翻了,他惊呼一声,霎时落入金明池中。 这时韩嘉彦才回头,装作惊诧地喊道:“哎呀!风大,王都尉落水了,快来救人!” 喊了一嗓子,她便冷笑着立在岸旁,欣赏王诜在水中扑腾的场景。 “噗~”还在船上的媛兮等随侍真是大开眼界,忍俊不禁。她们虽不知王都尉到底和韩嘉彦说了甚么,但看那嘴脸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如今这一遭,可真是大快人心。 不过也不能做得太过了,韩嘉彦守在岸边,直到确认禁军将王诜捞上岸,没有生命危险,才迈着悠闲的步子离开了岸旁,追上了远处正向后观望的赵樱泓。 王诜落水的事,没能得到向太后和十一皇子回头,他二人只是吩咐禁军捞人,却懒得上前关怀,可见这王诜如今在皇室眼前的地位。 这家伙以为天家召他回来,是既往不咎。加之向太后给了他好脸色,他已然有些飘飘然。 他在席间观察韩嘉彦与赵樱泓貌合神离,听闻韩嘉彦本来前途无量,但因为长兄打压,尚公主被断了前程,还以为韩嘉彦必然对公主心怀怨恨,像他一般。所以他才会与韩嘉彦谈起纳妾的事,以为能拉近彼此关系。 可惜,他实在是看错了人,更打错了算盘。@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韩嘉彦走到赵樱泓身旁,赵樱泓抿唇望着她,那双漂亮的大眼睛仿佛在问:你到底做了什么。 因着有外人在场,韩嘉彦只是温和道: “回去吧,雨还在下,莫打湿了衣衫。” 她们在禁军的护卫下入了水心五殿,雨廊下,与向太后、十一皇子问安告别。向太后乜了韩嘉彦一眼,见后者垂眸谦恭的模样,笑了笑率先离去。 十一皇子心想肯定是韩嘉彦踢翻了栈板,也只有这魔鬼先生敢在向太后面前做这样的事。因而他躲开三丈开外,只匆匆道了句:“三姊、三姊夫晚安。”随后见了鬼一般撒腿就跑。 小兔崽子,韩嘉彦在心里骂了句。 此后,她们沿着水心五殿的廊桥慢慢往下榻的西楼而去,赵樱泓终于忍不住问: “你刚刚做了甚么?” “没甚么。”韩嘉彦回道。 “是不是你踢翻了栈板?”赵樱泓憋不住笑出声来。 “我没有,长公主莫污我清白。那是风吹的,王都尉自己没站稳。”韩嘉彦声音里亦带上笑意,嘴上却打死不承认。 “好哇……我真是没想到……”赵樱泓话只说一半,咬住了下唇,忍耐着不让自己笑得太夸张,不然就会显得太没教养了。 “甚么?”韩嘉彦追问。 “谦谦君子也有坏心眼呢。”赵樱泓扭头看向她,终于说出了心里话。 “有些人是咎由自取。”韩嘉彦轻声道。 “他对你说了甚么?” “他劝我纳妾,而且要多纳几房以延续子孙香火。”韩嘉彦无意替那王诜遮掩,直接坦白道。 “我就知道,真是死性不改!”赵樱泓很气愤。 韩嘉彦没有接话,但神色凝重,想起蜀国长公主的遭遇,她亦十分愤慨。蜀国长公主过世的时候,她已有十三岁,已然上了龙虎山,并未亲身经历当时的境况。她是后来才听闻,当时还是太后的高氏和先帝神宗,闻听噩耗悲痛欲绝,连带着整个汴京开封府都无比愤慨,引发众怒。 此等败类渣滓,这么多年过去仍然不知悔改。哪怕才华盖世,自己也必要教训教训他,好叫他知道厉害。 “你会纳妾吗?”韩嘉彦心中正愤懑不平之时,忽闻赵樱泓冷不丁问道。 韩嘉彦看向赵樱泓,后者却并未看她,眸光下垂,盯着身前的地面。 她不禁苦笑了起来:“长公主,您莫要胡思乱想,我韩嘉彦绝不是王诜,今日不是,明日不是,此生都不是。” “你若要纳妾……我也……”赵樱泓却踌躇着,未把韩嘉彦的话语放在心上。此时的她出于补偿心理,想要应允韩嘉彦纳妾。 “莫要再说了!”韩嘉彦出声打断了她的话。赵樱泓愕然抬眸望向她,就见她神色无比严肃地道: “莫再提纳妾的话题,我很不喜欢听。我绝不会纳妾,韩六此生……只有赵樱泓一个妻子。” 说到此,她唇瓣微颤,抬眸凝望了赵樱泓的面庞片刻,竟第一回 抛下赵樱泓,率先离去。 赵樱泓的心房仿若被重锤砸中,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呆然站立在原地。直到媛兮等人赶上来,她才在众婢女、内侍的护送下回到了寝殿门口。 彼时韩嘉彦也尚未进屋,立在屋外廊道之上,负手观看下方天井之中的水景。 下方天井直通金明池,内里圈出了一片锦鲤池,种植着莲花。这个季节莲花尚未开放,只有荷叶冒头,被池旁的石灯笼照亮。 赵樱泓感到有些难以面对他,她知道自己伤到了韩嘉彦。对他来说,纳妾并非是补偿,而是一种对他人格的羞辱。而自己竟然未能察觉到这一点,真是太不应该了! 而那句“韩六此生只有赵樱泓一个妻子”,如此振聋发聩,深深击穿了赵樱泓的心。这是韩嘉彦第一回 唤出自己的姓名,诚挚而热烈,让十八岁的赵樱泓心旌摇曳,难以自持。 她内心愈发煎熬起来,觉得自己太卑劣了,不配拥有韩嘉彦的喜爱。 她们沉默下来,不再交流,而是各自梳洗准备就寝。这间下榻的寝殿被分为了东西,中央以帘帐隔绝。赵樱泓在西,韩嘉彦在东。@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韩嘉彦今日意外牵动伤口,她需要一个更为私密的环境来检查一下伤口,故而以出恭为借口躲入了净房,拆开绷带,细细观察伤口。好在已经愈合的痂口并未撕裂,但是估计内里本来长好几分的筋肉又裂开了,故而才会如此疼痛。 哎……她默默叹了口气,又手口并用,重新将绷带扎了回去。然后出了净房,躲在了外面的屏风之后,谢绝了一切服侍,自己兑了热水梳洗。 “驸马,您真的不需要服侍吗?”有内侍在屏风之外询问道。 “不用,我不习惯服侍,我自己能照顾好自己。”韩嘉彦回绝道。 “你下去吧,莫要打搅六郎。”韩嘉彦听到了魏小武的声音,魏小武到底是她身边人,了解她的习惯。 过了一会儿,当韩嘉彦泡好脚,准备唤魏小武进来帮忙倒水时,魏小武却忽而在屏风之外道: “六郎,长公主命人送了一碟香拌玉板,一碟羊肉包来,她说您晚食没吃多少,必然饿了。还有,她还给您送了跌打药膏来,要小人给您按摩一下左臂。” 韩嘉彦愣了片刻,摇头失笑。 她这是知道说错话了,哄自己开心呢? “吃食你放外面罢,跌打药膏送进来,我自己涂上就行,不用你按摩了。”韩嘉彦道。 “喏。”魏小武依吩咐行事,绕进屏风给韩嘉彦送药膏时,韩嘉彦叫住了他: “小武,你有什么心事,与我说说。” 魏小武顿住手中端盆的动作,忽而向她俯身叩首,道:“六郎赎罪。” “这是做甚么,快起来。”韩嘉彦连忙扶他。 魏小武长跪不起,俯首压低声音道:“长公主第一回 去秦氏医馆那一日,小人随行长公主车驾旁,认出了拦路的万掌柜。小人……猜想您兴许与万掌柜商量着,隐瞒了长公主甚么事。小人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因而这些日子,茶饭不思,烦扰不已,生怕……”他说不下去了。 韩嘉彦闻言,第一反应便是询问道:“你可曾对他人提起过此事?” “小人曾向万掌柜请教该如何是好,万掌柜劝我向您坦白。除此之外,小人再未对任何人提过。还有就是,当时岳克胡也在,他也认出了万掌柜。”魏小武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小武啊,你们一家服侍韩氏一族,有多久了?” “自祖父起,已历三代人。” “你是你父亲独子,如今却被遣来随侍我身旁,你可知其中深意?” “小人明白,小人是六郎的人,一辈子都是。” “很好,你已无退路,但前路光明,你是聪明人,知道该如何选择。你今日做出了正确的选择,听从了万掌柜的建议,这是非常好的。”韩嘉彦道,“待我在长公主府立稳脚跟,你一家人也一并接来,阖家团圆,其乐融融,在公主府长长久久,岂不美哉。” 魏小武双眼晶晶亮,忙叩首道:“小武承蒙六郎提携,一辈子感恩戴德,没齿难忘。” “你自听我的吩咐,做好你的分内事,其余的不必管。时机成熟,你会明白我到底瞒着长公主甚么的。”韩嘉彦笑着拍了拍他的发顶,“去忙罢。” “喏。”魏小武除去烦扰多日的心结,顿时心情飞扬。六郎不愧有君子之风,早知如此,他该早些坦白才是,何苦纠结这数日。 此后各自收拾就寝自不提。 夜深了,水心五殿的灯火逐渐熄灭。韩嘉彦靠在垫得厚厚的软榻之上,思索着方才自己对赵樱泓说的那些话。 她是不是说话太重了,赵樱泓会不会心里很难受? 她踌躇烦忧,加之手臂一阵一阵抽疼,一时间不能入眠。 也不知迷瞪了多久,忽而身侧传来脚步声,隐隐有香风拂来。此时主寝殿之内只有她与赵樱泓二人,下人们都在外屋休息。因而来者是谁自不必说。 韩嘉彦闭着眸子,未曾睁眼。她能感受到赵樱泓在她身侧立了片刻,本以为她只是来看看自己,却不曾想赵樱泓还是开口说话了。 “嘉郎,你睡了吗?” “嗯……长公主有事?”韩嘉彦装出刚刚苏醒的迷蒙语气,回应道。 “我有些话,想对你说。”赵樱泓的语气里满是负担,而韩嘉彦此时已然猜到了她想要说甚么了。 果不其然,她听到了赵樱泓隐隐哽咽的声音: “我对不起你……我…与他人有私情……” 韩嘉彦的心顿时皱缩成一团。 第八十四章 “长公主……”韩嘉彦缓缓从软榻上坐起身,一时间实在不知该回应甚么才好。 “我对不起你……”赵樱泓哽咽抽泣。 韩嘉彦心中实在太难受了,分明是自己造成了这一切,却让赵樱泓背负如此沉重的道德负担。该说对不起的是自己才是。这实在太荒谬了,荒谬得她竟有些想发笑。 但此时若笑出来就实在太怪异了,她无言以对,只能起身,缓缓展开怀抱,试探着去拥抱赵樱泓。 不出意料,赵樱泓瑟缩了一下,退后了一步,躲开了她的怀抱。 韩嘉彦叹息一声,轻声问道:“你与谁有私情?” “燕六娘……”赵樱泓哑声回道。 “燕六娘,就是那个前段时日闹得满城风雨的侠女?” “是。” “所以是因为她,你才一直不愿与我同寝?” “是。婚后那几日,我几乎每晚都会与她在一处。”赵樱泓深深垂首。 “甚么时候开始的?” “婚前……” “她救你车驾之前?” “不,那是我第一次见她。之后我在外公家小住,她无意间又闯进了我所住的楼台,因此相识。” 韩嘉彦沉默了下来,赵樱泓忐忑地揪着手指,道: “你不惊讶吗?她是个女子。” “惊讶,同时也很好奇,女子与女子之间,是否能产生真正的情爱。长公主与她亲厚,那可以称之为与他人有私情吗?”韩嘉彦轻声道。 赵樱泓直到此刻才缓缓从自己的情绪之中抽离出来,她发觉眼前的韩嘉彦显得异常平静,话语更是异常柔和温暖,像是一个循循善诱的先生一般。丝毫不像得知妻子红杏出墙后,丈夫该有的状态。 而韩嘉彦的问题,也让她陷入了思索。这问题她已经思索良久了,至今未有答案。她对燕六到底是一种甚么样的感情?若说那是依赖,必然是的,自己感念于燕六带来的温暖与包容,终于有人能走进她内心。若说那是情`爱……到底什么才是情`爱? “你与她亲近过吗?” “亲近……” “拥抱、牵手、接吻,还有……” “没有!”赵樱泓惶急地打断她,“我只是……牵手与拥抱是有的,但更进一步的并没有。” “那么,你想吻她吗?” “她一直戴着面具,我怎么……” “你想吗?”韩嘉彦打断她,继续问。 “我……说不清,好像没有过……”赵樱泓有些痛苦地回忆道。 韩嘉彦再度沉默,心中发苦,面上却笑了起来:“长公主,你多半是因着一直不曾与人亲近过,才会如此罢。拥抱、牵手,寻常的姊妹与闺房密友也都能这么做,你若不曾对她起情·欲,就实在谈不上爱上了她,更谈不上与她有了私情。” 情·欲……赵樱泓细细思量,她对燕六实际是有情·欲的,她对燕六包裹在衣衫之下的身体,产生过深深的好奇与迷恋,更有甚者,她曾想过与她赤身裸体躺在床上的模样,也想过她温热粗糙的手抚摸自己时带来的愉悦快感。 但奇怪的是,她确实不曾想过要吻燕六,许是因为她总是戴着那幅面具的缘故。在赵樱泓心中,燕六的面具是不存在的,但燕六的面容也是不存在的,因而她心中的燕六形象是不完整的。 如果她能看到她的面庞,看到她的唇瓣,那她一定会想要吻她。@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但这些实在太难以启齿,她无法对韩嘉彦开口。 “你并不爱她,你甚至不知道她是谁……”韩嘉彦怀着一腔的酸楚,说出了这句话。如果说出这样的话,能减轻赵樱泓心中的道德负担,让她好受一点,轻松一点,那她愿意说。 不,我是爱她的……我是爱她的……赵樱泓的心在疯狂颤抖,困惑她许久的问题突然拨云见日,她心底一瞬从通透狂喜又跌入惶恐悲哀,最后彻底幻灭空虚。 她真的彻彻底底红杏出墙了,而燕六也已然离去了,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一面。 “长公主,早点睡罢,莫伤了身子。”韩嘉彦轻声劝道。 “你会恨我吗?”赵樱泓忐忑地问。 “我怎么会恨你,长公主莫胡思乱想。”韩嘉彦安抚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为什么你可以这么的宽宏大量?”赵樱泓感到很费解,“爱情应该是自私的,你若…对我有情,不该是这般模样。” 韩嘉彦无言以对,她好想此刻就扑上去抱住她,告诉她自己就是燕六,自己爱惨了她,然后狠狠亲吻她的唇。 她咬碎了牙根,拼命抑制着心中汹涌澎湃的情感。她不能现在就失控,时机未到,若此时失控,一切就全完了。 如此念经一般反复劝告自己,终于她未能迈出那一步,但也彻底错失了回应赵樱泓的时机。 赵樱泓见他始终沉默不语,以为他是默认了,她悲凉一笑,知道自己搞砸了一切。她已经失去了燕六,如今又把本对她有一些好感的韩嘉彦给推开了。韩嘉彦对她的感情确实尚未到那一步,这是很自然的事,自成婚到现在,自己对他有多冷淡,有目共睹。 如今她却头脑一热,把甚么都告诉了他,他该怎么想自己。宽宏大度是他的雅量,他能这么宽宏大度,自然是因为他没有那么爱自己。但想必,他也再不会对自己有任何感情了。 “你睡罢,我不该扰你的。”赵樱泓失魂落魄地绕开身前的韩嘉彦,往自己的床铺走去。 她到底在做什么,她快看不清自己了。 然而就在此时,忽而手臂被拉住,随即韩嘉彦粗糙的手掌捂住了她的唇,从后将她整个人抱住。 “嘘……有人进来了。”韩嘉彦的声音很轻很轻地传了过来,温热的风吹过她耳畔。 赵樱泓大吃一惊,有人进来了?怎么可能? 但很快她也察觉到了,夜色之中,透过东屋与西屋隔开的珠帘,赵樱泓忽而看到一道黑影出现在了她的床榻前。那黑影正拨开床帘往床内张望,赵樱泓看到这一幕,浑身泛起鸡皮疙瘩。 那黑影未曾见到床中有人,似是一惊,然后返身就往东屋这里来。韩嘉彦已然松开了赵樱泓,跨前一步挡在了她身前。 而赵樱泓透过韩嘉彦的肩头,惊诧地看到那黑影竟然佩戴着一幅熟悉的傩面。 六娘?!赵樱泓浑身僵直,难以做出任何反应。 韩嘉彦却一言不发,径直向那带着傩面的黑影冲了过去。 这黑影似是完全不惧韩嘉彦,亦不惧闹出动静来,腰间剑出,就向韩嘉彦劈来。黑暗之中,韩嘉彦周身没有任何兵器,只是抄起身旁一杆铜灯架,与黑影打斗了起来。 “铛铛铛”,直到金铁交击的声响响起时,赵樱泓才回过神来,惊得就要张口呼喊救援: “来人!”这人绝不是六娘,六娘怎么可能会夜闯而入,冲着她和韩嘉彦下杀手? “别喊!长公主别喊!”韩嘉彦当即出口阻止她。 为什么?赵樱泓不解。 “这是陷阱,你若现在喊出来,让人发现就解释不清了!”韩嘉彦一面用很不趁手的灯架招架着对方的剑,一面出口飞快解释道。 那黑影听闻韩嘉彦一眼识破他的图谋,手下剑法愈发凌厉起来。韩嘉彦本就左手受伤,使将不出,只能用右手招架。而对方的剑法极为古怪刁钻,韩嘉彦生平未见,一个回合已然落了下风,只得苦苦支撑。 “嘉郎!”赵樱泓手足无措,心急如焚。若她不喊人,韩嘉彦就要敌不过了。 “快躲出去!”韩嘉彦话音刚落,手中灯架已然被利剑一劈两段。 赵樱泓一咬牙,返身就往外跑,好在仆人们素来睡得不死,她此次出行,身边带着的都是心腹,她刚一冲出来,就见到媛兮等仆人都醒来了,正慌张地要往她屋里来。 “长公主?出甚么事了?”媛兮一把扶住几乎要跌倒的赵樱泓,惊慌问道。 “快去叫护卫,莫声张!”赵樱泓焦急道。 后方绿沅极为机灵,闻言立刻撒腿就往楼下跑。媛兮立刻护住赵樱泓,与另外赶来的两名内侍和魏小武一道,护着赵樱泓往楼下撤。 就在此时,忽闻寝殿之中传来一个狠辣张狂的女声: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赵樱泓!你忘了我们的海誓山盟了吗?你说过要与我燕六共赴天涯。如今你却要与这个驸马双宿双栖,你对得起我吗?”这女声声音极其尖利,仿佛还用上了内力,一嗓子吼出来,震动整个水心五殿。 甚么?赵樱泓脑海里嗡嗡作响,她都不知道这人到底在说甚么。 “你闭嘴!”随即响起了韩嘉彦愤怒的声音。 “哈哈哈哈,我杀了你这个驸马,再杀了你,我燕六让你们双宿双栖!哈哈哈哈!”这女声继续大喊,这一回声音更高,传得更远。 整个水心五殿都苏醒了,向太后、十一皇子等人居住的东楼、南楼,全都亮起了灯火。 禁军被惊动了,大批刀枪侍卫冲进了西楼,顺着楼梯向上冲。 赵樱泓与身旁的仆从被团团围住,护在中央。 而楼台之上的打斗仍在继续,那黑影下手虽狠厉,但似是不打算真的对韩嘉彦下杀手。她方才吼出的那几句女嗓,不仅震惊了赵樱泓,也震惊到了韩嘉彦。 这声音明显是在模仿燕六,而且是开封府那一夜拼死断后时的燕六。虽然不完全像,但也有七成神韵了。 “你到底是甚么人!?”韩嘉彦又惊又怒,对方却完全不理睬她,挥出几剑将她逼退,随即返身就走,竟然冲出了窗户,抓住椽檐,攀上了水心五殿的殿宇顶部,并踏着屋檐往东楼冲去。 不好!那是向太后的居所! 韩嘉彦不能让这个家伙跑了,必须当即将其拿下,揭开其面具来挫败其阴谋。 她眼下左手不能动,轻功弱了一大截,攀不上屋顶。而且作为韩嘉彦,她也不能太过锋芒外露。故而只能咬牙,提着半根灯架冲出了屋门,从顶楼的廊道去追那个家伙。 她冲出来时正好赶上负责护卫本次行程的公主府禁军副都头高平远带队赶来,高平远立刻带着人追上她。 他们从西楼一路穿过廊道冲向东楼,但最终还是慢了一步,韩嘉彦还差一步就要赶到向太后寝殿前,忽而就听那张狂的女声再度怒吼: “我燕六,被赵樱泓所负,此生此世,不死不休!” 这一声怒吼仿若惊雷在向太后头顶的屋檐之上炸响,随即忽闻“扑通”一声,那黑影从屋檐直接跃入水中,就此消失不见。 韩嘉彦气喘吁吁地立在栏杆旁,风雨吹湿她的衣衫,她的心沉入了深渊。 “好个张狂的女人!”她身后,高平远惊诧不已。 “那不是燕六……”韩嘉彦缓缓道。 高平远莫名其妙地望着她,不知道她为何会这么肯定。 …… 半个时辰之后,禁军冒着雨将整个水心五殿包括金明池搜了个底朝天,也未找到那所谓“燕六”。 向太后则来到了赵樱泓所居住的寝室。 她看着散着一头长发,双眼红肿,失魂落魄地赵樱泓,缓缓道: “樱泓,此事我必须上报与太皇太后知晓,兹事体大,你莫怪我。” 赵樱泓抬眸,张了张口想要解释,可最终还是甚么都没说出来。向太后撇了下唇角,返身离去。 赵樱泓眼眸中的光芒缓缓熄灭,直到一道阴影挡在了她身前。她僵硬抬头,对上了韩嘉彦垂眸看她的温柔目光。 “莫害怕,我护着你。”她轻声说道。接着张开怀抱,将赵樱泓抱入怀中。 赵樱泓攥紧她腰间的衣衫,终于在她怀中痛哭出声。 第八十五章 金明池的行程被迫中断,清晨一大早,天还未亮,长公主一行就已然返程。而向太后一行比他们走得还要早一些,已然返回宫中。 赵樱泓病倒了。 许是因着昨夜受到的精神打击,也许是因为淋雨受凉,她翌日返程的路上就在车厢中发起烧来,且一下就起了高烧,浑身畏冷,面庞却烧得通红。 韩嘉彦将她抱在怀里,让她枕在自己膝上,为她取暖。她口里不断喊着“冷”,身子轻微发抖。一会儿又揪着自己的心口,喘不上气。媛兮则一边掉眼泪,一边在旁不停地拧冰帕子,搁在她额头之上降温。@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韩嘉彦心疼得无以复加,她好不容易才将赵樱泓的病治得七七八八,眼瞅着她再将养将养,就该好透了。可发生这样多的事,她终究还是支撑不住,一下又旧病复发。 “驸马,这该如何是好……呜呜……”媛兮哭得泣不成声,她根本想不到会发生这样的事,长公主转眼就倒下了,接下来会发生的事,哪怕只是想想都觉得难以承受,她内心的惶恐无法抑制,以至于只能找韩嘉彦做主心骨。 “你照顾好公主,其余事情交给我。等回府后,立刻召太医来看病。振作点,别哭了,接下来的难关需要公主府上上下下团结一心渡过去。你是公主身边的大宫女,你必须起到镇龙石的作用。”韩嘉彦道。 “喏,奴婢知晓了。”听韩嘉彦声音冷静,媛兮总算打起精神,努力抹去泪水,红肿着眼睛,又给赵樱泓换了块冰帕子。 马车迅速返回曹国长公主府,下人们手忙脚乱地将赵樱泓送回寝室,留守的陈安迎了出来,见这一片兵荒马乱、人心惶惶的状态,一时不知发生了什么。 不过韩嘉彦很快就找上了他。 “陈安,出事了,你听我吩咐,即刻召集全府上下,除了公主府内贴身侍奉的奴婢之外,都到雪蕊院前的空地上集合,我有话要对所有人说。” “敢问驸马,出甚么事了?”陈安凝眸问道。 韩嘉彦叹了口气,将昨夜发生的事简明扼要地说明了一遍,末了道:“眼下长公主被人诬陷,恐怕太皇太后也要过来问罪,全府上下必须众口一致,不得胡乱编排长公主。” “喏,奴婢这就去办。”陈安到底老练,立刻就明白事关重大,即刻去召集全府。 韩嘉彦则飞身返回自己的独院,魏小武寸步不离地跟在她身后。 “小武,去取我官袍来。”她道。 “喏。” 她在魏小武的协助下,褪去外袍,换上官袍官靴,系好腰带,最后将漆纱长直角幞头官帽戴正,端正衣冠,对铜镜整理了一下仪容,眨了眨熬得通红的双眼。随即跨出自己的独院,往雪蕊院赶去。 待她到时,全府上下都已基本到齐。韩嘉彦几步走到上首,声音清亮而有力道: “昨日出游,长公主于金明池遇袭,歹徒污蔑她与燕六私通,此事已传入宫中,接下来数日,尔等可能会听到许多关于长公主的风言风语,但那些都不是真的。长公主高洁如皎月,不容任何人污蔑!” 下首众人吃了一惊,顿时开始议论纷纷。韩嘉彦声音拔高,盖过窃窃私语,道: “自长公主出嫁后,她可曾与来路不明的人私会过?尔等可曾见过?这种毫无证据之事,歹徒竟敢拿出来污蔑皇家公主,这是栽赃陷害,其心可诛!” 所有人噤若寒蝉。她则继续道: “长公主待尔等如何?可有克扣例钱?可有体罚刁难?她还曾对我说过,往后要让到了年纪的内侍找到对食的伴侣,让愿意出府的婢女能早日出府寻找如意郎君,过上自己想过的生活。让劳苦的禁军将士人人都有田产家资,只要她力所能及,都会去满足。 “这样温润和美的主人,你们到哪里去找? “非常时期,现在是长公主需要大家的帮助。不论接下来尔等听到怎样的风言风语,受到了谁的盘问逼迫,都请想想长公主,她才十八岁,如花一般的年纪,如何能经得起这样的污蔑摧残?请大家缄口不言,否认一切对长公主的污蔑,这便是对她最大的帮助。 “好与坏,大家心中有杆秤。尔等帮长公主一分,长公主自会回报尔等十分。而若谁拎不清轻重,跟着乱嚼舌根,我韩六必会揪出此人,下场如何,倒时便会见分晓。韩某人虽是一介书生,识人断案的功力还是有的,莫要想着糊弄隐藏,我必追究到底! “都听明白了吗?” 一时之间无人回应,绝大部分人还沉浸在韩嘉彦方才的话语之中,尚未回过神来。 陈安刚要替韩嘉彦再喊一声,给她个台阶下,就听韩嘉彦忽而气沉丹田,爆发出极为响亮的音量,一声断喝振聋发聩: “都听明白了吗?!!” “禁军明白!我等必力挺长公主,不容任何人污蔑长公主清白!”禁军步兵都头王隋以及副都头高平远,还有刚来公主府的马军朱都头率先表态。 随后,众仆从纷纷揖手下拜,表示应从。 “好!待风浪过去,人人有赏!”韩嘉彦高喝一声,随即穿过人群,向门口行去。魏小武追随着她,就听她吩咐道: “即刻备马进宫。”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喏。” 魏小武迅速牵来马,韩嘉彦跨上马,就策马向宫中疾奔。她来到往日进宫所走的东华门,但因着她今日并不入宫当值,守门禁军并未接到她的另一半鱼符,故而委婉客气地将她挡在了门外。 韩嘉彦急得来回踱步,磨破了嘴皮子,请禁军入内通报,告诉内侍省都知黄敞有急事要入内觐见。可禁军却推诿,只说若有事奏报,请走上疏流程,非紧急军情不得无故入宫。韩嘉彦急得攥紧了拳头,恨不能一拳砸到这不知变通的禁军脸上。 奈何她只是个从七品的资善堂直讲,哪怕是驸马,也是“外男”,禁军对她严加管束是没有错的。 早知就带陈安来了,他是能入宫的。但眼下非常时期,陈安必须要留在府内坐镇,而入宫觐见这件事,陈安的位阶还不够,必须她亲自来做。 正纠缠间,东华门内有一小队内侍出宫办差。碰巧其中一人韩嘉彦识得,趁着对方还没走出来,她立刻喊住了对方: “梁从政!梁从政!” 梁从政听到有人呼喊自己,抬头瞧见韩嘉彦,吃了一惊。 “韩都尉,您这是有事?”他揖手拜道。 “麻烦即刻传话官家,我有急事觐见。”韩嘉彦隔着东华门的门洞喊道。 梁从政愣了片刻,随后也没过多犹豫,叉手躬身,便转身往宫中跑去。 韩嘉彦焦虑地等待了一段时间,终于,她看到梁从政再次出现在了东华门,并且带了黄敞过来。黄敞向禁军传了官家口谕,韩嘉彦终于得以入宫,随着二人快步往宝慈宫而去。 “官家眼下在太皇太后处,韩都尉随我们去那里觐见。”黄敞解释了一句。 眼下是卯时刚过,朝参尚未开始,参与常朝的官员们尚在点卯入宫,等候朝参。韩嘉彦几乎要在宫道之上跑起来,以至于黄敞和梁从政从在前带路变成了在后追跑。三人花了很短的时间,一口气赶到了宝慈宫,通报后,太皇太后即刻召她入内。 她一入内,便看到上首端坐的一身朝服的太皇太后,向太后与官家分座下首。向太后睨着韩嘉彦,神色冷淡;官家同样一身朝服,眉头紧锁,显得紧张不安。 “事情我都听太后说了,你急急忙忙进宫,想必是要替樱泓做解释罢。”见礼之后,太皇太后声音平静地望着行色匆忙的韩嘉彦问道。 “回禀太皇太后,长公主备受打击,今晨已然病倒。她无辜遭人污蔑,臣身为人夫,心急如焚,为保长公主声名,臣斗胆入内,禀明天听。”韩嘉彦忍着疼痛揖手,声音中气十足,满目凌然。 “那个闯入的歹徒,自称燕六娘,说她与樱泓有私情,你解释一下。”太皇太后不慌不忙。 “臣以性命担保,绝无此事!长公主自出嫁以来,根本不曾接触过任何来路不明的外人,这是明晃晃的栽赃嫁祸!”韩嘉彦道。 “既然樱泓不曾接触过外人,那为何会有人要嫁祸于她?空穴来风,总该有原因才是。”向太后开口了。 “臣不知嫁祸之人企图,但臣知道,长公主自前年十一月车驾遇袭开始,便被歹人盯上了。那袭击车驾的人,至今未曾查明,如今又有人要栽赃长公主与通缉犯燕六娘私通,其意歹毒,其心可诛!”韩嘉彦铿锵有力地回道。 “前年袭击车驾的不是燕六娘吗?”官家插言询问道,他感到无比困惑。 “不是燕六娘,长公主对臣提过,她是被燕六娘救下的。燕六娘彼时是从杏园茶肆的二层跳下。当时的位置关系,杏园茶肆在车驾所行御道的右侧,而御马遇袭后,飞针是扎在马的左侧颈项之上,燕六娘是无法打出这样的飞针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飞针?甚么飞针?长姊的车驾不是被孩童的蹴球给惊了吗?随后不是燕六娘试图劫持车驾未果,突围逃跑了吗?”官家吃了一惊,事情与他所想竟截然不同。 “当时有一根飞针打在了御马的左颈之上,御马才会发疯,那蹴球只是掩护。长公主发现了这根飞针,还将其取下来一直保存着。”韩嘉彦解释道。 “竟有这等事?”太皇太后本平静的面容终于起了波澜,她眉头紧锁,道,“樱泓怎不说清楚,反倒遮掩了下来?” “长公主生性淡泊无争,又怕因为一根飞针牵连甚广,故而隐瞒下来,才会使燕六娘背负了袭击车驾的罪名。”韩嘉彦解释道。 “如此,这燕六娘岂不是对长公主怀恨在心?”向太后又一次开口道,“那这一回她闯入金明池袭击长公主,就说得通了。” “太后此言差矣。”官家出言驳斥,“那歹徒口口声声说长姊负她,又扬言要杀了长姊与驸马泄愤,分明指向为情仇。这与燕六无辜背负袭击车驾的罪名是两回事,朕同意驸马的判断,这是栽赃嫁祸,必须要严查!” 向太后见官家情绪如此激动,而太皇太后对此事的态度也有变化,故而顺势而为,避开锋芒,不再多言。 太皇太后出声道:“此事事关重大,尤其关系到樱泓的名声。老身已然下了封口令,好在事情发生在金明池,那里都是禁军,是天家的手能够得着的地方。但人言可畏,即便下了封口令,也难保此事不会传出去。 “因而要早日找到那个自称燕六的夜袭歹徒,此人……确实意图歹毒,这燕六娘前些日子刚刚劫走了开封府中关押着的茶帮匪首,而且在争斗逃脱之中受了伤。按照常理判断,近些日子绝无再度出手的理由。 “而昨夜的歹徒胆大包天,潜入了金明池这种禁军严密驻守的地方,只是为了袭击樱泓与六郎,大喊大叫惊动了那么多人,未果后跳水逃脱,这一切都是毫无道理的。老身认为,此人多半是假冒燕六娘行事,至于为何会栽赃樱泓与燕六私通,老身实在是迷惑。燕六娘乃是女子,将她与樱泓扯在一处,这也实在太牵强了。 “但这其中必有更为隐秘的道理,此事要暗查。官家,此事就交给你来盯着。老身这些日子身子实在欠妥,困乏不已,你与六郎要细心办好此事。” “祖母明鉴,孙儿很快给您答复。”官家激动不已,立刻起身揖手应道。这恐怕是自他继位以来,祖母第一次主动交给他一件事去办。 “太皇太后明鉴!”韩嘉彦跪地拜服,心中长舒一口气,她今日入宫一博的目的达成了,只要太皇太后还站在赵樱泓这里,那她们就立于不败之地。好在她赌对了,太皇太后对赵樱泓仍有孺慕之情,毕竟是亲孙女啊。 不过还有一层更深的缘故,太皇太后多半已怀疑有人要借此动摇官家的皇位。这是她所不能够允许的,官家是她一手扶上皇位的,即便最初有所摇摆,但选定之后她就再未有过悔意。国朝的稳定才是她毕生的追求,有人企图动摇官家皇位,就是在动摇她的权威。 这也是韩嘉彦着急入宫,赶在向太后还未对太皇太后说出更多蛊惑话语之前,专门提起前年长公主车驾遇袭一事的目的。将昨夜之事与车驾遇袭之事结合在一起,才能最大程度地激发太皇太后的疑虑,激发她维护国朝稳定,政权平稳的本能。 “唉,近来汴京乱哄哄一团糟,燕六娘到现在没抓住,又出了这档子事,看来是有人不想让天下安定。一会儿朝参,要向群臣提一提此事了。”太皇太后缓缓道,随即她威严的视线落在了跪地的韩嘉彦身上,轻飘飘道了句: “六郎,你留一下,等朝参结束,老身要与你聊聊。” 韩嘉彦颇感意外地抬眸,随后恭敬垂首应下:“喏。” 第八十六章 韩嘉彦静静地候在宝慈宫偏殿之中,这里是太皇太后的居所,陈设毫不张扬,大气淡然,素雅简约。这许是一种大族豪门熏陶出来的气质,令疲惫的韩嘉彦不禁放飞了思想,想起了国朝曾经的过往。 国朝自建国以来,已出现了三位杰出的临朝称制的女主。 一是真宗的后妃,章献明肃皇后刘氏,俗名刘娥。出生微末,一生传奇,被世人称颂为“有吕武之能,无吕武之恶”。 二是仁宗的皇后慈圣光献皇后曹氏,开国大将曹彬之孙女,出身将门,临危不乱,熟读经史,善飞白书,谦谨节俭。一生被仁宗忽视薄待,忍辱负重,母仪天下。 三便是如今的太皇太后高氏,闺名滔滔。她是曹皇后的外甥女,因而也算是曹氏一门所出。三岁入宫,遇见彼时还是仁宗继子的英宗赵宗实。赵宗实与她同龄,两个三岁小儿就这样成了最好的玩伴,自此青梅竹马,缘定终生。 英宗与她携手三十年,生育了四男四女八个孩子,后宫没有其他的嫔妃,所有孩子皆为她所出,可见二人的感情有多么深厚。 她的人生,比她的姨母曹皇后要顺遂太多,她想要的总是能轻易得到,富贵出身、和美爱情、子孙满堂、至尊权柄,哪一样不是世人毕生追求。 高氏人生中的劫难,恐怕便是早早撒手离去的丈夫与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还有丈夫交到她手中的这大宋天下。 韩嘉彦不知道太皇太后为何会反对变法。 变法是她丈夫英宗与长子神宗早年间就已然商定好的想法,父子两代努力推行,她身为妻子、母亲,在此期间一直是隐身的,不曾有人问过她的想法。谁曾想丈夫、长子都故去后,她当政的第一件事就是推翻父子俩长久以来努力推行的一切。 也许真的是家族利益牵扯过深,也许是她一直忍耐着变法期间所带来的乱象,韩嘉彦只是倍感惋惜,新法就此夭折,未能持续下去,仿若一切构想终成泡影,归入尘烟。 太皇太后亦有将门之风,她行事雷厉风行,手段强硬,相比于她的姨母曹皇后,她更为强势。奈何这份强势的动因却过于保守,缺乏了开疆拓土的野心。 曹氏家族,作为大宋开国将门,所出的两位女主,终究左右了大宋的朝局走向。韩嘉彦感到无奈,她想起了自己的娘亲,以及娘亲的理想。 她想要踏平陇西,复得燕云,重现盛唐雄风。娘亲,您的理想好远大,孩儿想要承继您的理想,都不知该从何下手。 糟糕,实在太困乏了,她昨夜一夜未眠,一直处在紧张、愤怒、无奈、隐忍、忧虑的情绪之中,劳心劳神,加上伤病未愈,体力不比康健之时,已有些支撑不住。 这会儿太皇太后还在朝参之中,不知何时才能来,身边只有宝慈宫的宫女随侍。她想着眯一会儿,等太皇太后来了必有人来通报,她肯定一下就醒了。 于是以右手撑着太阳穴,手肘支着身旁的高脚茶案,阖上了眸子。 鼻端的幽香安神舒心,韩嘉彦的意识逐渐模糊。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忽闻有人唤她: “韩都尉,韩都尉!醒醒,太皇太后正候着呢。” 是太皇太后身旁的内侍徐都知的声音。 韩嘉彦猛然一惊,睁开眼,就看到慈眉善目的徐都知正凑在她跟前,而太皇太后就坐在她对面的圈椅之中,神色平静地望着自己,眸光深沉难测。白发与褶皱已不可避免地沁染了她的仪容,韶华不复,但那眉眼间依稀可见年轻时的娇美动人。 “臣……臣失态了,太皇太后恕罪。”韩嘉彦急忙起身,揖手行礼。 “你也累了,在老身这里打个盹没甚么。坐,老身就与你随意聊聊。”太皇太后莞尔一笑道,声音出乎意料得和蔼慈祥。 韩嘉彦依言落座,只坐了半个椅面,挺直了腰背。 “你与樱泓成婚也有一个月了,日子过得可还顺遂?” “臣一切安好顺遂,多谢太皇太后关怀。”韩嘉彦道。 “瞎说。”太皇太后再次笑了出来,“樱泓定是欺负你了罢。” 韩嘉彦一时哑口,太皇太后则道:“她待你不好,你不必遮掩,有目共睹。但你今日能入宫,为她挺身而出,说明老身没有看错你的品行,把樱泓的后半生交给你,老身算是做对了。” “臣惶恐。”韩嘉彦再度起身,叉手躬背。 太皇太后打量着她,许久,忽而道:“你自幼不在韩家长大,也过了不少苦日子。你是个好孩子,与你的兄长们大为不同。就此断了前程,你心中恐怕对老身多有怨恨罢。” “臣不敢,臣不敢……”韩嘉彦连忙跪下,俯首。 “你起来,莫要这般惶恐,老身并非要对你如何,只是心中有些话,憋闷许久,想要对你说。” “喏。”韩嘉彦的后背已然渗出了些许冷汗,她起身,又端坐回圈椅中。 太皇太后继续道:“你想要做事,这未尝不可,但要注意法度,莫要让人捏住了把柄。官家与你亲厚,我看在眼里,他身子弱,也请你多多帮扶。老身年纪大了,眼见着这一两年间,孙辈出嫁的出嫁,出阁的出阁,这宫里也愈发冷清起来。老身最后的愿望,是想看到我大宋后继有人。如此,我下九泉见了列祖列宗,也有个交代。” “太皇太后,您莫要说这些话……听着多让人伤心啊。”白发苍苍的徐都知在旁抹眼泪,韩嘉彦则保持沉默。 “你这眼睛真是开了闸似的,去,去把东西拿来罢。”太皇太后打发徐都知,徐都知离去,不多时,捧来了一方锦盒。 “你拿着,这里面是一柄匕首。”太皇太后道。 伴随着她的话语,徐都知打开了锦盒的盘扣,掀开盒盖,内里的绵衬垫之上,静静躺着一把精美的匕首。 韩嘉彦感到惊异非常,自古以来主君赠臣子兵器,都意味着赋予将帅权柄,亦或嘉奖臣子的武功。而其中多以刀剑为主,少有赠匕首的。 韩嘉彦一时不能参透太皇太后此举的意图,实际上,方才太皇太后对她所说的那一番近似于临别托孤一般的话语,也令她惶恐不安。仿佛话里有话,难以完全明晰深意。 “臣惶恐,无功不受禄。”韩嘉彦揖手,下意识地要拒绝,因为看不透,故而不敢受。 “这本就该是你的东西,收下罢。”太皇太后坚持道,语气平和,但不容拒绝。 本该是我的东西?这句话犹如惊雷在韩嘉彦耳畔炸响,她呆滞片刻,无法明白这是甚么意思。但她终究还是本能地接过了匕首,叩首谢恩。 “回罢,照顾好樱泓,你们二人……好好地过下去,长长久久,和和美美。”太皇太后最终仿佛叮嘱,又仿佛是祝愿一般地说道。 韩嘉彦最终一头雾水地在徐都知的护送之下出了宝慈宫,回首,能看到太皇太后站在宝慈宫的高台之上远远遥望着她,仿佛在送别。 韩嘉彦有一种这一面便是永别的预感,这让她心中倍感难过。她悄然打开了手中的锦盒,取出匕首,亮出匕首锋刃。 她细细观察,首先看到了匕首柄上刻着的北斗星纹路,其中的前四星被重点装饰,嵌入了红梅花般的红宝石。 她眸光微动,喃喃念叨出一个词语:“璇玑……” 而匕首锋刃如水,能映照出人的面庞,着实是一把工艺登峰造极的宝刀匕首。 她翻转匕首,忽而发现匕首的镡盘之上刻了两圈纹路,那纹路乍一看似是为了防滑,但细细一看,发现竟然是阳刻着一圈文字,这是一句《道德经》中的名言: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夫唯不争,故无尤。】 她心中有所触动,但一时却无法于头脑内明晰洞察,故而迟疑地收起了匕首,眸中闪过若有所思地光芒。 …… 金明池的风波过去了四五日,也不知是不是太皇太后的封口令起了作用,朝中并未有对赵樱泓的议论或非议出现。 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民间却还是传出了流言蜚语,说是曹国长公主因着车驾被燕六娘所救,与燕六娘有了私交,甚至因为不满与韩嘉彦的婚姻,而与燕六娘暗生情愫,夜里偷偷私会。@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谣言传得有鼻子有眼,说她二人偷溜出府,曾于社火之夜在外游荡,后因长公主面具摘下而被人认了出来。 还说她二人曾黑灯瞎火在建龙观后的水池边私会,被建龙观的道士撞破,仓皇逃跑。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些风言风语逐渐传得甚嚣尘上,成为了汴京百姓茶余饭后的新谈资之一。这些民间流传的言论,官府无法管控,故而最终还是传入了不少朝中大臣的耳中。 但因着这都是一些捕风捉影,毫无根据之事,国朝谏官即便可以风闻言事,但此事牵涉到了皇室成员,又是涉及到女子清誉,还会牵扯到韩氏一族的面子,故而大多数谏官都保持着谨慎观望的态度,暂时未有人对此事发表甚么意见。 长公主府的下人们自然也听到了传言,因着有韩嘉彦事先的约法三章,下人们对这些言论倒也毫不奇怪。依旧是按部就班地做着手里的事,不受影响。 而这几日韩嘉彦几乎是两耳不闻窗外事,衣不解带地在照顾赵樱泓。赵樱泓这一回旧病复发,来势汹汹。高烧反反复复,胸闷气短时而出现,整个人都处在一种迷迷糊糊,神志不清的状态之中。 宫中派来的御医会诊了一次又一次,都拿不定主意,害怕下药、下针过猛,会导致本就体弱的长公主承受不住。但不下药、不用针,就这么一直拖着,也不是个事,最终御医还是选择了保守治疗,因为这个病在他们看来本无法根治,拖一拖,延缓下去,也就没事了。 有一个人却对这种治疗方式感到很不满,便是韩嘉彦。 她为赵樱泓私下里号过几次脉,认为这一次赵樱泓虽然发病凶猛,但眼下血液流速极快,这是一个下针彻底冲破心阻的绝佳机会。虽然有些凶险,但绝对值得一试。一旦成功,赵樱泓此后都不必再被心病折磨了。 思来想去,韩嘉彦最终还是决定放手一搏。若不趁此机会搏一把,恐怕以后再也不会有机会了。因为她自知自己身份秘密在不远的将来可能要守不住了,故而必须为赵樱泓的身体早做打算。 她为何会有此预测,只因赵樱泓从未与韩嘉彦详细提及前年车驾遇袭时的细节,尤其是那根飞针,是连皇室、开封府都不知道的隐秘,因着赵樱泓的隐瞒,知晓那根飞针的只有她、桃滢与燕六娘。 韩嘉彦是如何知晓的?总不能是桃滢对他说的吧,当时桃滢都被吓懵了,全程蒙在赵樱泓怀里瑟瑟发抖,根本也没在意那根飞针是怎么回事。 何况桃滢到底说没说,一问便知。 因此不难猜想韩嘉彦恐怕就是燕六娘,起码与燕六娘有关联。 现在赵樱泓生着病,等她病好了,一旦听官家等人问起此事,势必要猜疑她的身份。届时她真的很难再继续隐瞒下去。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故而韩嘉彦要把自己能做的事,在这段时间内都做了,为赵樱泓的未来好好铺一段路。做完这些事,赵樱泓若要赶她走,她也能安心离去了。 于是她写了一封秘信,让魏小武送至万氏书画铺子,魏小武归来时,为她带来了针灸包和一幅针灸点位图。这显然是师兄浮云子与曹希蕴曹道长地手笔,他们给了韩嘉彦此次针灸的建议。 是夜,她给贴身服侍长公主的婢女们都点了迷香,然后潜入了赵樱泓的寝室。 放下帐幕,点起明灯,他用黑布蒙住自己的面庞,只露出一双眼。将针灸包铺开在手边。她用手轻柔地抚了抚赵樱泓烧得通红的面庞,眼下她正处在昏迷沉睡之中,好不容易安宁片刻,韩嘉彦真的不忍心搅醒她。 “樱泓,对不起,没有时间了……我来为你针灸。”她用上了自己的女子本音,轻声说道。 接着她解开赵樱泓身上的衣袍,褪去她上身所有衣物,捏住银针,屏气凝神,找准穴位,一针扎了下去。 赵樱泓身子一颤,仿佛醒了,又仿佛还在梦中,她眸子半开半阖,望着跪在她身侧的这个人,口里虚弱地呢喃道: “六娘?是你吗?” “嘘……别说话,闭上眼。很快就好了,很快你就再也不生病,不难受了……”回应她的是一声轻柔的话语,接着便有一只熟悉的温暖粗糙的手盖上了她的眼,阖上了她的眸子。 第八十七章 赵樱泓做了一个悠长又痛苦的梦。 梦中她浑浑噩噩地泡在浴池之中,四周空气氤氲潮湿,闷气至极。她喘不上气,想要从池子里上来,却浑身瘫软,动弹不得。 故而为了能得到片刻喘息,她拼命地大口呼吸。那池子里的水,忽而热得好似沸腾,忽而又冷得如同数九冰湖,她在反复的折磨之中挣扎着,不知何时才是尽头。 不过她还是能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的,因着她偶尔也会清醒过来,但身旁的人来来回回,全都面目模糊,声音如同蒙在鼓面之中,很不清晰。 除了专门服侍她的媛兮等婢女,她好像……一直都有看到韩嘉彦的身影,她勉强能辨识出他那熟悉的一袭青袍,还有那双温热粗糙的手。 给他添麻烦了……病重的赵樱泓,心中只有这样的想法。 在这永无止境的浑噩之中,她忽而感受到了一阵刺痛,随即浴池消失了,她被惊醒,拉回现实。她睁开眼睛,看到了一个黑布蒙面的人,那人用她异常熟悉的声音安抚着她。 是六娘……是她!她来了,她来了!她没有出事,也没有抛下我,她狂喜着,心口却愈发绞痛起来。 “啊……啊……”她痛苦地喊出声。 “樱泓,坚持!努力呼吸,努力呼吸!”那一双温热有力的手将她抱了起来,抚着她的前胸,为她顺气。 “难受……心口好疼……”赵樱泓的泪水不自主地流了出来,痛苦使得她的面目全都缩成了一团。 “坚持……樱泓,最后一道坎了,迈过去你就解脱了!”六娘的声音温柔而坚定,好像还隐隐带上了哭腔。她满心的焦急与心疼,仿佛对赵樱泓的痛苦感同身受一般。 “我不要,我不要!娘,救我,救我……”赵樱泓浑身开始不自主地发颤,胸口在剧烈地起伏,此时的她上半身几大关键穴位都扎着针,而她背后,韩嘉彦用自己的身子支撑着她的后背。 “呼吸,深呼吸!樱泓,你可以做到的!”韩嘉彦用拳眼一下一下敲击着她的心脏位置,帮助她的心脏鼓动。 尽管她二人此时闹出了不小的动静,但因着雪蕊院内的贴身侍从都被韩嘉彦迷晕了,而她们的声音还不至于传出院外,故而倒也无甚挂碍。 赵樱泓不知这浑身的发麻震颤与心绞痛折磨了自己多久,赵樱泓连哀嚎乞求的话语都说不出来了,整个人逐渐委顿下去。但她并未放弃,强烈的求生本能促使着她努力喘息,直到她忽而觉得心口一热,仿佛是血液冲破了甚么关隘,她忽而感受到整个胸肺间一片酥热麻痒,不禁剧烈咳嗽起来。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韩嘉彦眉目间飞起狂喜,手忙脚乱地拿过旁边早就准备好的白帕子,捂在了她的嘴边。 “咳咳咳咳,咳!”赵樱泓猛得咳出了一口鲜血,殷红发黑的血液瞬间浸染了雪白的帕子。 “通了,通了!”韩嘉彦喜悦地呼唤道,“太棒了樱泓!你挺过来了!” 然而赵樱泓已然没有任何气力回应了,呕出这一口心阻淤血,她便彻底晕厥了过去。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 待赵樱泓再次苏醒之时,已然是三日后了,这一日是三月十二日,距离春游大会还有三日的时间。 她睁开眼,天旋地转了许久,才适应了眼前的景象。还是熟悉的床帐帷幔,这里是她的寝室。她觉得浑身虚软至极,哪怕催动一下手指,都会感到手臂发酸。 媛兮就守在她榻旁,见她醒了,立刻喜极而泣道: “长公主!您可算醒了,恭喜长公主,贺喜长公主!” “甚么?”她问道,嗓子是彻底哑着的,声音压根就没发出来,只是嘴巴呼出了两个气音。 “太医三日前来给您号脉,说您的病根消除了,您自己咳出了心阻淤血,这简直是奇迹啊!”媛兮兴奋地道。 是六娘,是她,她彻底治愈了我。赵樱泓立刻反应过来。她心底空落落的,不知该作何反应,也没有任何气力作反应。 这是自然的,因为她已经连续将近十日不曾好好吃过一顿饭了。 媛兮决定要好好养胖自家的长公主,但也必须遵医嘱,循序渐进地喂药食。于是苏醒过来的赵樱泓,很快先进了一些加了盐的米汤,随后又吃了一碗调得很稀的甜甜的枣泥羹。 又睡了一会儿,她发觉身上有点力气了,因着躺了许久,浑身不得劲,她最终挣扎着在媛兮的搀扶下坐起身,又吃下了少量补血益气的药膳。 直到此时,她才觉得自己的精神恢复了不少,能支撑她与人完成完整的对话。 “驸马呢?”她问道。 媛兮没料到赵樱泓这刚苏醒就询问韩嘉彦在哪儿,她回道: “驸马眼下正在训练,因着您这几日身子好转,他也不用再继续衣不解带地照顾您了,他在准备三日后的春游大会。” “他……一直衣不解带地照顾我吗?”赵樱泓确认道,她以为她看到的韩嘉彦是梦里的场景。 “可不是嘛,驸马真是个极好的人。他从早到晚都守在您榻前,给您喂食喂药,真的是亲力亲为,毫不虚假作伪。他是真的担心您,奴婢看得真真儿的。”媛兮感叹道。 “他…碰我的身子了吗?”赵樱泓有些难以启齿地问道,因着只有媛兮在跟前,她才问得出口。 “长公主,您别担心,他也就扶了扶,抱了抱,但更衣擦身这些事,都是奴婢等来完成的。驸马是君子,不会趁人之危的。”媛兮知道她的心思,安慰道。 媛兮还是误会了赵樱泓的意思,赵樱泓之所以有此一问,一是确然出于女儿家的害羞心思,被男子触碰,总会有所在意;二是她内心深处莫名十分在意那双温热粗糙的手,她总觉得那双手在浑噩的梦境之中总是不断的出现,抚摸她的面庞和身子,仿佛……燕六的手与韩嘉彦的手完全重叠在了一起,难以分辨。 她隐约记得,那日燕六来与她扎针时,没有戴面具,以黑巾蒙面,穿了一身靛蓝的男子衣袍,还束着发。燕六一直都是夜行服的装扮,也一直都是束着男子发冠,因着这样方便行动。但那天她没有穿夜行服,看上去背影与韩嘉彦好像。 那件靛蓝的袍子,她好像在韩嘉彦的衣柜之中见过,但此类袍子千千万,也许是她认错了。 赵樱泓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她兴许是病糊涂了,脑海里一直不自主地将燕六与韩嘉彦重叠在一起。 但是……也许……她心中有一个相当疯狂的猜测,不知何时浮现了出来,就再未沉下去过,总会不知不觉间扰动她的思绪。 但眼下她没有那个体力去思考这些,她只想快快将病养好,春游大会她还是不想缺席,她想亲眼见证韩嘉彦在春游大会中大放异彩。 还有一个原因是,她知道自己眼下的处境很不妙,身在流言蜚语之中,因此她想与韩嘉彦出双入对,在宗亲贵族和文武百官的眼前表现得亲密一些,这样能够破除不少流言蜚语。 听闻赵樱泓苏醒过来了,韩嘉彦来看了看她,但只远远在床榻旁站了会儿,说了一会儿话,她便以还有许多事务要处理为借口走了,赵樱泓想多留她一会儿都不能。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韩嘉彦倒也并未撒谎,眼下整个长公主府的运行都是她在全面盯着,未免再出任何纰漏。她眼下最怕的是那个夜袭金明池的歹徒再出现,对赵樱泓不利。故而她费尽心思,将整个公主府的护卫做到了极致。甚至亲自带队夜巡,不敢有丝毫的放松。 因此,她这几日没有得到充足的休息,手臂的恢复便远远不及预期。本预计能恢复到八成,如今连七成都不到,手臂虽然已经能小幅度地动一动,但还是使不上力气,稍一用力就会痛。 她眼下依然无法拉弓射箭,故而只能被迫放弃骑射大会,只参加击球大会了。击球便是马球,她用右手持月杖,左手只需拉缰绳控马就行,其实控马她用双腿就能做到,不需要左手,故而影响不大。 她一直也无法抽出时间来去与师兄浮云子见一面,如今是她最需要师兄帮助的时候。 奈何夜闯开封府之后,他们为了避嫌和躲避侦查,一直不曾再见过面,连书信也只通了一回,因着传信的魏小武还不能知晓所有内情,故而为了防着他,信的内容言简意赅,根本不曾提及近况。 她只能凭借自己的能力,处理当下面临的所有困难。 翌日,她清晨正照例在府内巡逻之时,忽闻院墙之外传来了箫声。这是一首韩嘉彦再熟悉不过的箫曲,因着这是她第一回 跟着师兄学的曲子,名叫《少年游》,就是应着晏殊的那首《少年游·芙蓉花发去年枝》而谱的箫曲。 “芙蓉花发去年枝。双燕欲归飞。兰堂风软,金炉香暖,新曲动帘帷。家人拜上千春寿,深意满琼卮。绿鬓朱颜,道家装束,长似少年时。” 这词与箫曲,是她初上龙虎山,内心彷徨抑郁之时,师兄专门帮她排解心绪所作。曲调恣意畅快,充满了少年人的欢乐明媚。 师兄在府外?韩嘉彦不禁驻足聆听,忽而闻得漏音,她不禁眉头蹙起,仔细辨认。这曲子吹了三遍,漏掉的音都是相同的,但顺序不同。而漏掉的音正好对应着词里的几个字:“花”“归”“家”。 韩嘉彦唇角一弯,已经知道了是什么意思。这三个字的正确排序应该是“归花家”,扩展一下,就是“归去花匠家”,就是要约她在撷芳小院见面的意思。 韩嘉彦这些日子倒是一直在频繁出府,她眼下还肩负着官家派给的重任:调查那个夜袭金明池的歹徒的下落。她眼下暂不用去资善堂当值,全权负责调查此事。故而她要出府,只要身边带了随从,府里的人是不会多管的。 她这回带上了魏小武和岳克胡,但出府以后,她在公主府以南的坊市茶肆中落座,便打发魏小武和岳克胡去调查附近的宫观,记录下所有能找到的左撇子道士。 她并非只是为了打发人而无的放矢,之所以要让他二人这么查,是因为她发现了那个夜袭金明池的歹徒身上为数不多的两条线索。 线索一:那人虽然用右手持剑,但在与她对打的过程中,会不自觉地左右手交替持剑,而对方的左手更有力道,使剑更流畅,想来这人应当是个左撇子。亦或者,此人的右手曾经受过伤。 线索二:韩嘉彦无意中瞧见了对方隐藏在袍摆之下的鞋袜,那鞋是道士才会穿的十方鞋,鞋上有十个圆孔,代表十个方位,而袜则是云袜。云袜配十方鞋,是道士再日常不过的穿着了。 这些日子,她但凡出府,基本都会带上岳克胡,这耿直的汉子至今对那日发生的浮云子拦车之事还是一头雾水,但胜在他知道好歹,口风也很严,此事就一直闷在他肚子里。他没有魏小武圆滑聪明,故而韩嘉彦需要慢慢取得他的忠心。 待到他二人走远了,韩嘉彦则偷偷出了茶肆,脚步一转就返回了撷芳小院。 她进门时,似是察觉到了甚么,扭头向不远处观望了一下,眸光微凝。随后唇角泛起一丝苦笑,才推开门,进了院子。 浮云子已经在这里等候她多时了,韩嘉彦见他一身即将远行的装扮,一时愕然。就听浮云子道: “裴谡还没放弃追查,最近书画铺子附近越来越不安全了,我们必须立刻转移。我和翟丹负责走这一趟,将茶帮四人送出去。一切都准备好了,今天就要走,因着春游大会临近,西水门近来一直在运送龙舟,这是个时机。” “去哪儿?”韩嘉彦问。她没有细问师兄打算怎么用龙舟把人运出去,师兄做事自有他的章法,他既然没有开口求助于自己,想来应当是胸有成竹。 “暂时未定,但应当会去龙虎山附近,找个地方先藏起来。我们这一走,顺利的话,也要两个月才能回来,只有翟青和雁秋照应你了。你的装备,我都给你重新存进了这屋子的铁箱子里,你若有需要,就来自取。” 韩嘉彦默然叹了口气。 “怎么了?”浮云子见她状态很不对,问道。 “师兄,我的身份快瞒不住了,她就要发现我是谁了。”韩嘉彦欲哭无泪道。 浮云子愕然了片刻,随即忽而笑了:“坐罢,说说看怎么回事,我给你出出主意。” 韩嘉彦坐下,饮了一口茶,整理了一下思绪,缓缓将一切道来。浮云子默默听着,唇角带笑。 …… 约莫半个时辰之后,二人交谈完毕。浮云子从撷芳小院率先离去,韩嘉彦在屋里留了片刻,才跟着锁门离去。 有一个人影正在远处的街道拐角处,静静注视着她。 第八十八章 “万氏书画铺子的万掌柜,你确定?你怎么识得这位万掌柜的?”赵樱泓靠在床榻边,确认道。 绿沅情绪有些激动,脸颊红扑扑的:“回长公主,奴婢看得一清二楚。驸马离开府里后,带着魏小武与岳克胡去了南边集市的茶肆,后来驸马打发那二人离去,自己又折了回来,进了公主府附近的撷芳园。 “那园子里有个小院,驸马就是在那里与万氏书画铺子的万掌柜见了一面。只是奴婢不敢靠近,只能一直在远处观望,不知他们谈了甚么。 “此前万掌柜来府中找驸马,奴婢在远处瞧见过,本不知他是谁,后来听魏小武提到他的身份,故而记住了。” 这件事令赵樱泓感到十分意外。她本没有打算让绿沅去跟踪韩嘉彦,只是今晨她还躺在床上混沌迷蒙之际,忽闻墙外传来箫声,那箫曲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很像是她曾听过的燕六的吹奏之法。 她还以为是燕六要向她传递甚么消息,只是在寝室内听不真切,故而她便让当时正好在身旁服侍的绿沅循声出去,靠近去听,将曲调记下来,如果能找出到底是谁在吹箫就更好了。 绿沅熟悉音律,也会吹笛箫,于是领命去了,却发现了韩嘉彦正在墙边驻足听箫,嘴里还在念念叨叨,跟着吟唱着甚么词,不一会儿还流露出窃喜的神色。她感到很奇怪,虽然不懂是怎么回事,但她能看懂驸马似乎从箫声之中领悟了甚么。 难道驸马和吹箫之人有甚么关系? 她好奇心大起,随后便跟上了韩嘉彦。便有了后来看到韩嘉彦在撷芳小院与万掌柜见面之事。 “所以……那吹箫之人就是万掌柜?”赵樱泓眉头蹙起。 “驸马与万掌柜为何会这般鬼鬼祟祟地见面,真是可疑。”绿沅道。 赵樱泓则叮嘱道:“此事你莫要对任何人说,包括媛兮,只有你我二人知晓。” “长公主……咱们要不要去那院子里看看,驸马是不是在那里面金屋藏娇了?”绿沅担忧道。 “莫要瞎说,那院子……再寻机会罢,眼下不要莽撞进去,你先去将那曲谱默下来。” “喏。”绿沅自去了东间的书案旁,提笔蘸墨记下自己听到的曲谱。记到末了,忽而感到有人站在自己背后,一回头顿时吓了一跳。是赵樱泓起身了,正站在她身后看曲谱。 “长公主,您怎么起来了?您现在身子还虚着呢,不能随意下榻。”绿沅着急道。 赵樱泓面色稍显苍白,走路也稍显缓慢僵硬,但她昨晚那一觉睡得黑甜,眼下的精神状态比从前还要好:“我要尽快恢复体力,起码要行走无碍。你莫管我,快写完了,我要看。” “喏……”绿沅无奈,只得继续默写。 赵樱泓迈着步子,有些艰难的在寝室内来回走动,她虽然眼下腿脚发软,身子无力,但却能感觉到心口前所未有地畅快,以往虚浮的呼吸如今变得更深了,一呼一吸间,五脏六腑似是终于从某种疲乏的状态之中得到了解脱,逐渐被唤醒。 她开始经常地感受到肚饿,明明上一顿已然吃饱,过不多久就又饿了,总想吃东西,这是她以往从未感受过的。 她有预感,只要自己好好吃饭,多多锻炼,身子一定会一天比一天好。 过了一会儿,绿沅将曲谱写好,刚准备交给赵樱泓,忽而寝室之外传来了媛兮的声音: “驸马,您来看公主吗?” “不知公主这会儿可醒着。” “醒着的,您瞧,长公主还说想吃甜乳酪呢,您进来罢。” 门开了,绿沅一紧张,连忙将那曲谱塞在了书案旁的一沓信纸之中。赵樱泓有意无意地挡在了她身前,眸光投向了门口。 韩嘉彦一步跨入,便落入了赵樱泓眼中。她从未如此仔细的打量这个人,每一个细节都不肯放过。这修长的手脚,挺拔的身姿,优雅的颈项,白皙的皮肤。还有那俊到极致,甚至可称为美的面庞。 这是她的驸马,她的丈夫,甚至有可能是……她猜想之中的那个人。现在她要应证这个疯狂的猜想,她要动用全部的智慧,看透眼前的这个人。 韩嘉彦就立在门口,一眼望见一身中单衣,披散着乌黑长发,纤弱地立在不远处的赵樱泓,便不再跨前一步。只是揖手下拜,谦恭而敬远。 “哎呀,长公主,您怎么起来了。”媛兮惊呼一声,连忙将手中盛着甜乳酪的托盘放在一旁,去扶赵樱泓,看到绿沅杵在不远处,她不禁恼道: “绿沅,作甚发愣?!快过来扶长公主。” “我没事,我能走路,莫要大惊小怪。”赵樱泓对媛兮道。 “可是……” “起来走一走是好的,有助于康复。”韩嘉彦柔和地出声,打断了媛兮的话。 “你们都出去罢,我有些话要单独对驸马说。”赵樱泓忽而道。 绿沅眼珠子在长公主和门口的驸马之间来回转,媛兮见这小丫头这副模样,意识到有些不对劲,故而甚么也不多说了,招呼绿沅便退了出去,带上了门。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韩嘉彦被独自留在了门口。 但她二人又不敢走远,故而就在屋外默默候着,听里面的动静。 赵樱泓端详了韩嘉彦一会儿,道:“你过来。” 这三个字显然说得有些不客气,但并非是高高在上的呼喝,更像是十分熟稔的人之间才有的话语,藏着怨怼与一丝微不可查的惶惑。 韩嘉彦立在原地一时未动,赵樱泓见状,迈着步子往她跟前走: “你总站在门口作甚,叫你过来,你却不听。” 说话间脚下走得似是有些急了,虚软的腿跟不上大脑急切的指挥,顿时重心不稳向前栽倒。韩嘉彦终于动了,猛然上前一步,抬起双手扶住了赵樱泓。 “长公主小心。” “说甚么小心,都怪你,你不过来,只有我过去了。”赵樱泓没好气地瞪她,随即抬眸,近距离打量她容颜。 “长…公主?”韩嘉彦见她一直盯着自己看,终究还是不自在起来,挪开了视线。 赵樱泓松开扶着韩嘉彦的双手,敛袖,将宽大的袖口提起,往韩嘉彦的面上遮。韩嘉彦下意识偏头要躲,赵樱泓嗔了一声: “别动!” “长公主这是作甚?”韩嘉彦内心发苦地问道。 “莫问。”回她的只有两个字。赵樱泓用自己的袖子遮住韩嘉彦的下半张面庞,只露出她的眉眼,仔细端详。 韩嘉彦的眸光不再躲闪,终究因着那张近在咫尺的面庞而无法转动视线。她明亮的双眼里,眸光渐渐温柔如水,缱绻牵丝。 赵樱泓本专心地对比眼前人与自己内心那人的形象,但逐渐的便被她的眉眼与眸光所吸引。这人的眉眼俊雅至极,真是好看,清透的眼眸中倒影着自己的影子,仿佛满心满眼只有自己一般。 确实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一直萦绕在她心间,越是端详,这感受就越发明显。但理智告诉她,这不能作为确凿的佐证。 “长公主……我能不能……” “你唤我一声‘樱泓’。”韩嘉彦刚要出声,就被赵樱泓打断道。 那日燕六来为她针灸,一直都在唤她“樱泓”,这很奇怪,因为燕六应着她的要求,一直是唤她“三娘”,从未唤过她闺名。@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可有一个人曾唤过她的闺名,便是眼前的韩嘉彦。这人虽然总是以“长公主”称呼自己,但大婚后回宫省亲之前,为了表现得亲昵一些,她曾和韩嘉彦约定过,让他唤自己的闺名,韩嘉彦是唤过自己闺名的。 “樱泓…”韩嘉彦唤了一声,随即遮掩般无奈道,“这是在做甚么,我实在有些不解。” “再唤一声。”方才那一声太快,赵樱泓没能仔细分辨,“多唤几声,我不喊停,你就不要停。” “这……樱泓,樱泓,樱泓……”韩嘉彦面庞逐渐涨红,但还是依言不停地唤她,心中真是又惶恐又好笑。 这样真的能分辨出我是谁吗?樱泓?她在内心颇有些调侃地问道。 “停。”脸红的可不止韩嘉彦一人,赵樱泓终究承受不住这一声声的呼唤,羞得满脸通红,不得不喊了停。 好像是……又好像不大像,主要是声音并不同,但语气似是有点像。她当时到底是烧得迷迷糊糊,实在是记忆不清了。 “你…你出去罢。” 这就赶我走了……韩嘉彦颇有些庆幸,又莫名有些失落。她矛盾地笑了笑,道了声:“长公主好好休息。”接着便揖手告别。 “等一下。”韩嘉彦刚要开门出去,赵樱泓喊住她,“后日便是春游大会了,届时我会和你一起出席。明日你再来我这里一趟,我与你商量一下接下来需要注意的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韩嘉彦没有劝阻,也没有询问原因,她早就猜到了赵樱泓的心思,故而只是应道: “好,我明日再来。” “这些日子,辛苦你了。你眼下状态可还行,若太过疲乏,就不要再参加比武了。” 韩嘉彦借机解释道:“近来确实感到疲惫,尤其是金明池与那歹徒对战,左臂的扭伤加重了,一直没好全,拉弓射箭很困难。故而我只打算参加击球大赛。” 赵樱泓默了片刻,道:“也好,量力而行。” “你明日几时来?”韩嘉彦刚要再推门,赵樱泓又出声问道。 “长公主几时方便?” “那就巳时罢。” “好。” 韩嘉彦终于得以退出她的寝室,这刚一出来,就看到媛兮和绿沅两人在门口,红着脸、抿着唇、憋着笑,一脸兴奋。她二人一见韩嘉彦出来,慌忙躬身叉手,然后互相搡攘着,如两只被踩了尾巴的狸花猫般跑掉了。 韩嘉彦:“……” …… 赵樱泓的身子一日好过一日,到了十五日春游大会这一日,她虽然身子仍有些乏力,但在婢女的搀扶下已然行走无碍。 昨日,她和韩嘉彦商定好了今日所需要注意的事项。 首先第一点便是二人一定要表现得亲昵,不能让人看出一丝一毫的疏离来。故而今日她们全程都要互相亲昵相称,还要彼此牵手伴行,寸步不离。 其次,不仅是她二人之间,连下人对韩嘉彦的称呼也要改。不再称“驸马”,而是专称“阿郎”,以突显韩嘉彦长公主府“男”主人的身份。这个称呼也更显出仆从们对他这位“男主人”的认可。 其三,不论主仆,但凡在大会现场遭遇任何的非议、诘难、暗讽亦或者试探,都要彻底否定目前民间所有关于赵樱泓的传闻,不躁不怒,不允许与任何人产生冲突,维持不卑不亢、敬谨谦恭的态度。 于是为这一天准备多日的长公主府一行起驾,向金明池而去。 今日的击球大会,在金明池以南、与棂星门相对的宝津楼附近举行,那里有一片专门建造的击球场地。场地的北面是射殿,射殿的东面则是宴殿,宴殿就在宝津楼以南。 那宴殿是春游大会之时,皇帝临幸之地,圣驾与六宫妃嫔都是在宴殿之中下榻。赵樱泓与韩嘉彦作为皇亲,也会下榻宴殿。 韩嘉彦今日依旧未曾骑马,而与赵樱泓同乘。她望了一眼车窗之外的天空,碧空万里无云,阳光和煦而温暖,真是绝佳的好日头。 许是因为气候和暖,天光太好,街道上人人面上似是都洋溢着微笑。汴京百姓知道今日是春游大会,因而街面上人头攒动,好多人起个大早,就是为了能去金明池附近占个位置,凑凑热闹。即便看不到皇亲国戚的模样,也能赏一赏皇家美苑的绝好春光。 女儿家个个笑靥如花,男儿郎幞头上别着花枝,百姓扶老携幼,面上是开朗的笑。 真好啊……韩嘉彦一扫这些日子心中的阴霾,心绪逐渐舒缓放达。 昨日翟青给她暗中传信,浮云子与翟丹已经顺利将茶帮四人送出城去了,过了这一关,接下来除了寻找入宫见张茂则的契机之外,她便没甚么可以忧心的了。 除了……赵樱泓。她注意到,赵樱泓此次出行没有带绿沅,她多半能猜到绿沅留守府中是为了什么。 她将眸光投向赵樱泓,赵樱泓也在打量她。 二人目光相撞,但谁也没有退让,互相凝望了片刻,她们才颇有“默契”地同时移开了视线。 第八十九章 三月十五,春光无限好。 清晨一大早,圣驾就已然出宫,自新郑门出城,圣驾首幸宝津楼,于宴殿下榻后,先于宝津楼之上观看禁军各部百戏,随后驾幸射殿,举行御射典仪,最后在射殿外观看一场精彩的击球表演赛,谓之为“小打”“大打”。 “小打”是男子比赛,因着时长较短,故而称之为“小打”,但拼抢激烈,十分好看。而“大打”则是女子比赛,因着时长较长,又因女子马队装饰华美,偏向礼仪表演,故而称之为“大打”。 韩嘉彦要参加的便是“小打”赛,不过她虽然报名了,却一次集体训练都不曾参加,届时全凭临场发挥。幸而“小打”赛参加的都是王公子弟,多以娱乐热场为主,相当一部分人确然是从来不去参加集训,韩嘉彦在其中并不突出。 这一系列仪程走下来,要耗却一整日的时光。 “今日怎不见魏小武与岳克胡随行?”车驾快到宝津楼前时,赵樱泓忽而问韩嘉彦。 “我派了他二人去查案子,寻找那日金明池夜袭的歹徒。”韩嘉彦解释了一句,关于对歹徒身份的猜测,她昨日已然向赵樱泓说明了。 “他二人是不是力量不够?这大海捞针,要查到甚么时候?”赵樱泓问。 “本就是暗查,人多了容易打草惊蛇。而且,也不知是不是巧合,他二人已经查到了线索。 “今晨出发前,魏小武回报我,说是他动用人脉打听到在上清宫,确有这么一个左撇子的云游道士,从去年上清宫刚落成后就挂单在上清宫中,道号‘北辰道人’。 “只是这个道士年初去了嵩山,一直再未回上清宫。据传最近一段时日,有人见北辰道人出没于蔡府,与蔡香亭、孙绍东过从甚密。此人很可疑,我让他二人去上清宫蹲守查访,一定要找到。”韩嘉彦解释道。 赵樱泓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魏小武所谓的人脉,其实是韩府的人脉。虾有虾道,蟹有蟹路,在士大夫公卿贵族府内当差的仆从们,彼此之间也是有人脉网络的,往往这些下人都消息极其灵通,公卿贵族府里有什么传闻,都是这些人传出来的。 说话间,她们的车驾已然在宴殿前停稳。 车辕上的车夫与贴身侍女媛兮率先下车,随后,一席青锦压菱纹圆领大袖缺胯袍、腰束银銙鞓带的韩嘉彦步下车来,抬手扶了下头顶的垂脚漆纱硬幞头,回身,将赵樱泓从车辕上抱了下来。 赵樱泓扶着她的肩膀,觉得自己在她手里轻飘飘浑似没有重量。@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下车后,她低头理了理身上的紫锦绣牡丹大袖对襟衫,将肩头耷拉下来的霞帔重新披好,一仰头望向韩嘉彦,高髻之上朱钗步摇叮当作响。花钿、斜红、面靥以珍珠点缀,眸光似水、粉黛绝美,她扬起笑容,挽住她手臂,亲昵伴行。 这一切都是按照昨日就商量好的计划上演。 虽然是在演戏,但二人此时心中的感受都十分微妙。对于这场戏,她们谁也不排斥,反倒有些乐在其中。 赵樱泓想借此机会再接近韩嘉彦,从对方的每一举手一投足间寻找破绽。而韩嘉彦的心思则更为复杂,有小心翼翼的引导,有出于逃避的遮蔽躲闪,还有因她的靠近与亲昵而感到的窃喜与欢快。 下车后,她们互相挽着手登上宝津楼的高台,在宫中内侍省内侍的指引下,于规定位置落座。这位置位于宝津楼一层的台基之上、檐廊之下,一双太师圈椅、中央摆放着高脚茶案,专门为她“夫妻”二人准备好的。 这一路行来,已遇上不少前来赴会的公卿,上阶梯时也与几位贵妇人相遇,一一见礼。这些人涵养是极好的,并不会当面表现甚么,但看他们惊异打量的眼神,免不了人后要议论一番。 她们的左侧上首位,靠近中央帝君与太皇太后之位的座椅是朱太妃的位置,朱太妃的上首是向太后。右侧下首位则是遂宁郡王、十一皇子赵佶,普宁郡王、十二皇子赵似,徐国长公主赵桃滢等一众官家的姊妹兄弟。 中央帝君位的另一侧则是公卿百官的位次。 赵樱泓坐下后,本没打算那么快松开与韩嘉彦牵着的手,但忽闻一声急切的呼唤声: “阿姊!” 她顿时下意识松开了韩嘉彦的手,去寻那声音。远处廊道尽头,赵桃滢急切地跑了过来,一头扎进了赵樱泓的怀里。 “桃滢……阿姊好想你。”赵樱泓泫而欲泣,抱着怀里的妹妹,努力克制着内心汹涌的感情。这是她自大婚之后,第一次再见妹妹,这也是她们姊妹俩头一回分别这么长时间。 “呜呜……”桃滢在她怀里呜咽起来,赵樱泓忙松开怀抱,用手去抹她眼泪,温柔劝道: “莫哭,今日专门化了梅花妆出来,哭花了多不像样呀。” 桃滢今日一身朱红色的锦绣襦裙,梳着双丫垂髫,身上环佩叮当,粉嫩的梅花妆衬得她漂亮活泼又可爱。 “阿姊也莫哭花了妆。桃滢再也不惹你生气了,桃滢错了,不该对你发脾气。”桃滢说着说着,反而越是要哭起来。 “哎呀,都叫你莫哭了。说甚么呢,阿姊都不记得你甚么时候对我发脾气了?”赵樱泓有些好笑地抚着她的垂髫问。 “就是……”桃滢的眸光终于从赵樱泓身上移到了韩嘉彦身上,看到韩嘉彦面上温和的笑容,她顿时赧然低下头。 赵樱泓这下想起来了,是归宁时,桃滢莫名对韩嘉彦发了一通火,自己当时出于情面训了桃滢几句,惹得桃滢甩下她就走。 这小丫头一直内疚到现在啊……赵樱泓忍不住捏了捏她圆嘟嘟的脸颊。 “姐夫。”桃滢从赵樱泓怀中站好身子,乖巧地向韩嘉彦行礼。今日并非在课堂上,故而她不以师道行礼。 赵樱泓难得与妹妹见一面,故而也不打算让妹妹不开心,她不问桃滢的功课,只是将她抱在膝上,姊妹俩亲昵聊天,询问近况。 韩嘉彦坐在一旁,静静看着听着,只希望时光就停在此刻。 过不多时,十一皇子赵佶、十二皇子赵似一起来了,俩小子向赵樱泓、韩嘉彦行礼后落座。赵似见到亲姐姐,倒也知道上前亲昵一下。赵佶见了韩嘉彦可真是如坐针毡,但无法,位次如此安排,他也不能离开。 接着,大批禁军列队出现,他们是圣驾的先头开道队伍。辰正时分,圣驾亲临,公卿贵族、文武百官纷纷起身,躬身相迎。 官家、太皇太后、向太后与朱太妃的车辇在宝津楼外停稳,四位尊者下车,步上柔软的绒毯,一路上至宝津楼一层的台阶正中央,接受朝拜后,太皇太后抬手示意,在礼官的呼喊声中,众卿落座。 赵樱泓再见生母朱太妃,但母女此时无暇亲昵谈话,只能以眼神做了短暂交流。 宝津楼之下的宽阔广场之上,闲杂人等已然全部退却,有即将开始表演的禁军正在两侧临场等候。@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伴随着礼官的宣喝之声,鼓乐奏响,表演开始了。 鼓手击鼓,整军齐唱《青春三月蓦山溪》,气势磅礴,随后笛声加入,演奏瞬间将场间气氛拉入恢弘欢悦、活泼激昂的氛围之中。伴随着鼓乐,广场远端瞭望高台之上,一个裹着红头巾的将士挥舞起绣着猛兽的大纛,驯兽师们牵着狮虎豹下场。这些猛兽训练有素,在驯兽师的指挥下做出各式表演动作。 “哇!”窝在赵樱泓怀里的桃滢看兴奋了,连连鼓掌惊呼。她是第一回 看这些表演,对她来说极为新鲜。 这些驯兽表演结束之后,红头巾的将士又挥舞起白色小旗,接着便有百余人的将士军校山呼入场,开始各类阵法的演练与表演对战。 韩嘉彦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但还是让赵樱泓注意到了。她偏头悄悄看她,见韩嘉彦眸光中含着忧虑,便猜到了韩嘉彦的心思。 禁军长久不打仗,却纷纷钻营这些花哨的表演之道,国朝还何谈抵御外侮,收复边疆。 她眼下看不到官家的面容,不知官家看这些表演作何感想,虽然已不是第一回 看了,但想必官家心中多半是不喜的。 倒是她手边的赵佶、赵似看得津津有味。 对阵表演在一声响亮的爆仗声中结束,烟雾中,忽而钻出一位戴着面具、披散头发、口吐狼牙烟火、如鬼神形状者,他身穿青色贴金花短后襟的上衣,贴金黑色长裤、赤着脚,拿着一面大铜锣,晃动着身体跳跃舞蹈,或进或退,这叫做“抱锣”。 他在场中舞蹈一阵,接着伴随第二声爆仗响,鼓乐为之一变,奏起《拜新月慢》曲子,一帮面涂青绿鬼脸或戴面具,眼睛一圈涂得金灿的角色入场,他们身上挂着豹皮锦绣条带,或手持刀斧,或手拿棍棒,在场中飞舞跃动,翻转腾挪,做出各种高难度动作。 这叫做“硬鬼”,是在表演群魔乱舞的情状。接着便有戴着面具、身穿绿袍、脚踏快靴,蓄着满脸大胡须的钟馗登场,在“舞判”的引导下表演捉鬼。 百戏表演本身发源自民间的祭祀,驱鬼辟邪是其中非常重要的部分,加之金明池的禁军百戏本来就承袭自端午民俗,只不过将时间提前到了春日,以便皇室来此赏春。所以会有这样的跳大神驱鬼的表演并不奇怪。 韩嘉彦正蹙着眉头观看下面神魔乱舞的表演,冷不防忽闻耳边响起了赵樱泓的声音: “鬼戴着面具我能理解,怎么钟馗也要戴面具?嘉郎你知道吗?” 闻言,韩嘉彦神色微凝,侧首看向赵樱泓。赵樱泓唇角带着一丝笑意地看着她,似是单纯发问。韩嘉彦亦扬起笑容,回道: “因为鬼面佛心,才能做到惩恶扬善。” 赵樱泓眸光若有所思,韩嘉彦神色平静舒朗,表演仍在继续。 …… 绿沅东张西望,紧张至极。 今日公主府绝大部分的下人都随着主人车驾去了金明池,留守的只有一部分禁军和杂役。 她按照公主的吩咐,今日要独自一人探明这撷芳园小院里到底藏了什么。而且这件事必须秘密来办,不能让府里其他人察觉。 她换了一身杂役的粗布衣衫,从仓库中找了一把趁手的梯子,扮成修剪枝丫的杂役,趁着府内禁军不注意偷偷溜了出来。 她扛着梯子快步走到了小院门口,确认四下无人后,拍了拍门。那门是落着锁的,按理说内里应该没有人,但她不能完全确定,故而打算先试一试。 “剪枝丫~挑粪水~主人家,你院里的树枝杂了,要不要修剪一下。”她粗着嗓子,努力装扮出男子音色,喊道。 拍了一会儿门,见没人应,绿沅将心一横,大着胆子架起梯子爬上了门旁的院墙。跨坐在墙头,她将梯子提起来送入了院墙内侧,又顺着梯子下到院子里。 这院子空落落的甚么也没有,右手侧有一片马棚,但内里并没有马。但这马棚还残留着一些牲畜的气味,可能不久前还有马匹养在这里。 这院子内设很简单,一间灶房兼着餐间,灶房旁辟出一间土房作为浴房,铁浴桶下的灶眼与隔壁的火灶连在一起,烧火时顺带就能烧热洗澡水。 主屋与西屋两间是住人的,西屋内里摆着一张简陋的木板床,一面大立柜,柜子里是一些男子的寻常衣物,未见任何女子的用品。 除此之外,西屋里就只存放着一些蜡烛与油灯了。 她又进了主屋,待客的正堂只有一张方桌,两把圈椅。正堂后是主人寝室,在这里,绿沅终于发现了一个奇怪的事物。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一个沉重的大铁箱子,里面似是灌了铅一般,压根挪不动。 箱子摆放在主寝室的床榻旁,落着锁。锁是一种她根本看不懂的锁,与箱子铸为一体,坚固结实,难以外力破坏。锁扣是机关,绿沅摆弄了好久,压根看不懂这锁该怎么打开,都没有锁眼。 她急得抓耳挠腮却根本无法,无奈之下,只得满屋子找,在寝室东窗下的书案上找来了纸笔,努力将这锁给画了下来,画得尽量详细。指望着带回去给长公主看看,凭着长公主的智慧也许能解开。 画完后她将画纸藏在怀里,最后将这院子仔细搜了一遍,再未发现任何值得关注的物什。这里不像是有人长期居住的模样,更像是个落脚点,偶尔来一下,很快便走。因此虽然内里陈设看上去比较新,但物品也过于简陋,不足以支撑人在其中长期生活。 绿沅又原路攀梯子返回,她不知道,她的所有动作,都落在了远处一个藏在暗处中的人眼中。 第九十章 岳克胡擦了擦额角渗出的汗水,拉了拉袍襟领口以散热透气。 “小武,咱们这都跑了大半个汴京城了,从上清宫查到蔡府来,还是没找到那北辰道人,这家伙是不是跑了?” 魏小武望了一眼蔡府的后门,道:“瞎猜没用的,再找人打听打听。” 眼下他二人一身便服,身在蔡府的后巷之中。方才他们在这里与蔡府的一名下人见了一面,这下人和魏小武算是有点远方亲戚关系,故而看着情面,愿意将他所知道的蔡府里的一些消息告诉他们。 据这下人说,二月末的时候确实看到北辰道人到府上来,但自从三月后,就再也没见到了。此外,蔡香亭这些日子也一直往府外跑,还是与那孙绍东在一处,二人终日里混在一起,不知在谋划些甚么。 在蔡府能打听到的消息实在有限,但魏小武另有计较。就在蔡府附近,有个建龙观,关于长公主和燕六的传闻之中,有一个就是说她二人曾在这建龙观后的水池边夜会,被看守人发现之事。 空穴来风,这建龙观必然脱不开干系,不若就去寻那建龙观的人问问。 魏小武与岳克胡找上了建龙观,但没有去搅扰观主,而是去寻了那后池的看守人。那看守人起初对他二人非常防备,问什么都不答,直接就赶人。不得已,魏小武使钱,岳克胡使劲,二人恩威并施,终于还是撬开了这看守人的嘴巴。 关于长公主与燕六在池边夜会的传闻,确实是从他这里传出去,但他当时甚么也没看清,根本也不能确定就是长公主和燕六。后来孙绍东找上门,给他塞了一笔钱,要他一口咬定那两人就是燕六和长公主,他畏惧于孙绍东的势力,又拿了钱,不能不办事,所以才改口,传闻因此变了样。 “哎呦,两位官人,小道真是被迫的,我一个草芥般的小人物,哪里能与那些大人物斗。” “那你就敢污蔑长公主!”岳克胡气不打一处来,揪着这道士的衣襟怒道。 “小道压根就没见过长公主,那是远在天边的人物呀,可那孙绍东近在眼前……小道真的是没有办法,二位官人莫要再为难小道了。”这看守人哭丧着脸道。 岳克胡松开他,愤愤咂了下嘴。随即转向魏小武,道: “接下来怎么办?” 魏小武想了想,打听道:“我向你打听个人,你要说得出一二,我们也不纠缠你了。” “您问,小道一定知无不言。” “你可知道有个道士,道号‘北辰’?这人与孙绍东、蔡香亭是一伙的。” “北辰……小道还真听过这个名号。”看守道士思索道,“我听观里的师兄说起过他,据说是一个极厉害的道士,使了一手绝强的左手剑,而且千变万化,能模仿世间绝大部分的人,还会口技。 “此人此前是挂单在上清储祥宫的,上清储祥宫刚落成,彼时还未开四方丛林,不受外界挂单。但他偏要挂单,因而与上清储祥宫的人起了些龃龉,但因着在一众王孙公子面前展示了一身神技,后来服众了,便一直住了下来。后来他的名头就传遍了开封府的所有宫观。” 原来如此……竟然还有这等事,魏小武与岳克胡若有所思。 “你可知这北辰道人现下在何处?” “这…小道实在不知,小道也只是听闻而已,从未见过这北辰道人呀。” “那你可知道孙绍东家在何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倒不是甚么秘密,孙绍东家往来宾客络绎不绝,时常大开门户招待一些江湖盲流,因而民间都流传一句话:吃福田院一年粥,不如吃龟儿寺一碗酒。这孙绍东家就在龟儿寺对过。” 约莫两刻钟后,魏小武与岳克胡赶到了龟儿寺附近,果然见到了孙府的门头。而且彼时门是开着的,孙绍东就站在门口,和家里的下人们吩咐着什么。 魏小武与岳克胡躲在远处观望,只见那孙绍东在门口和下人说了一会儿话,府里又出来了一个年轻男子。 “是蔡香亭。”岳克胡认出人来,他身为禁军,还是识得这个前殿前司御龙弓箭直指挥的。 孙绍东与蔡香亭一道出了门,直接过了门前街道,进入了龟儿寺。 “咦?这龟儿寺怕不是和这个孙绍东有甚么干系。”岳克胡惊道。 “克胡大哥,你可有办法潜入进去,不要让寺里人发现,偷听他们说话。”魏小武道。 岳克胡想了想,道:“交给我吧,你在外面等我。” 说罢,围着寺外围绕了一圈,选定一个僻静角落,助跑翻越围墙而入。他一进来寺中,便猫低身子,不断寻找掩体,躲避寺里的僧人。这龟儿寺不大,不多时他便找到了蔡、孙二人所在。 他们进了一间僧房密谈,岳克胡悄悄趴在窗边观望,透过窗上糊的窗纱,能隐约看到那僧房之中还有一僧一道两个人。僧人大约是这龟儿寺的住持,而那道士是个女冠。此时正是那女冠在说话: “……你二人放心,以北辰师兄的本领,此次必叫那燕六娘现出原形。” “你们怎么肯定那韩驸马就是燕六娘?”蔡香亭问道。 那女冠解释道:“原因右二,其一、北辰师兄那晚与他对战,发现他武功路数与燕六极为相似,且左臂有恙,故而起疑。 “其二、我们得到消息,韩驸马派了人在秘密查北辰,而且直接就冲着蔡府去了,这么精准地认定了蔡府,必然是此前就有瓜葛才能这么快想到。谁与蔡府此前有瓜葛?不就是燕六嘛。这韩嘉彦就算不是燕六,也与燕六有关系。但结合前面一条原因,想必韩六就是燕六的可能性更大。 “北辰师兄眼下就守在公主府附近,那燕六如若真是韩驸马,那她在公主府附近必定还有据点才是,否则她的装备、马匹若都放在公主府里,公主府的人怎会不知晓?且燕六还有同伙,他们必然需要一个秘密接头的据点。因此只要能找到那秘密据点,揭穿就不成问题。” 孙绍东的声音透着兴奋:“这韩六要真是女贼燕六,那乐子可就大了。李道长,这事儿若是成了,你与北辰可真是首功。若是崇鹤兄能借此翻身,说不定还能博得长公主欢心,成为真正的曹国长公主驸马,届时荣华富贵不在话下。” “你们也别高兴得太早,这燕六到底是男是女,还不好说。按常理讲,男人是不会将自己装扮成女人去做夜行侠的,但也不能完全排除这种状况。”那女冠泼了盆凉水道,“不管是不是,咱们必须拿出确凿的证据来。做两手准备更为保险,就算找不到那秘密据点,咱们还可以直接让韩六现场现原形。” “怎么做?”蔡香亭追问。 “眼下韩六就在金明池,要参加春游大会。孙巡检,还得劳烦你那在金明池当值的堂兄再用点办法,逼迫那韩六参与竞渡骁勇赛,想办法让他落水。”女冠道。 “嘿!这可真是无巧不成书。”孙绍东抚掌,“你们猜怎么着,这韩六的仇人还不止一个,前段时间在金明池落水的王诜听说了吗?就是被那韩六踢翻了栈板落水的,对韩六那叫一个恨,是我堂兄下水将他捞上来,还一直照顾他的,两人这段时日混得挺熟稔。” “你莫这般多话了,赶紧去与你堂兄商议此事,莫要错失了时机。”蔡香亭不耐烦地催促道。 “你别急,听我说完。这王诜找我堂兄塞了钱,要我堂兄趁着春游大会之机教训那韩六,最好要让那韩六在万众瞩目之下狼狈落水才好。我堂兄和我提过,说是这韩六没有参加骁勇竞渡赛,但我堂兄已然将韩六的名字报了上去,打算激他参赛,撞他落水,一报还一报。这可真是一拍即合。我这便去找我堂兄去。”孙绍东说着便站起身来。 糟糕啊,情况好像不大对劲。外面偷听的岳克胡背后沁出冷汗,尽管他也震惊于这帮人对韩驸马就是燕六的猜测,但他打心底不相信,出于忠诚,他的第一反应是要阻止这帮人的阴谋。 所以他立刻返身,潜出龟儿寺,与外面等候的魏小武会合。二人急急忙忙往金明池赶去。 …… 在禁军表演接近尾声之时,有一名内侍来到了韩嘉彦身侧,悄然在她耳畔道: “韩都尉,您该准备更衣上场了,击球赛马上就要开场了。” 韩嘉彦点了点头,起身。赵樱泓看向她,眸光中隐有担忧,她怕韩嘉彦不在状态,上场会出事。 “放心,我去去就回。”韩嘉彦温和笑道。 那内侍并不只是来喊韩嘉彦的,还有赵佶、赵似都报名参与了击球小打赛。这俩半大孩子还没法骑高头大马,但胜在骑术不俗,故而是专门给他们备了小马来骑。 皇家在宴殿内辟出了几间隔间,专供贵宾更衣,每个隔间之内都备好了击球的窄袖袍子以及护具,袍子分红黑二色。每个人所属的颜色是抽签抽出来的,随机分配。韩嘉彦的袍子是黑色的,她属于黑队。 她褪下身上的大袖缺胯袍,摘下官帽,换上赛服,扎好腰带,包上黑头巾,戴上束袖与护肘护膝,步出更衣间后,有内侍专门领她到校场旁侧,热身候场。 有专门的军士为她牵马,并备好了击球用的月杖。月杖又叫做球杖、鞠杖,杖长数尺,顶端为偃月形,是木制的,外套上一层牛皮。 她的马是公主府专门为她挑的高头骏马,通体乌黑,四蹄雪白,与传说中项羽的宝马乌骓如出一辙。她和马儿已经熟悉了一段时间,给它起名骓云。 骓云见到她,亲昵地吐息,晃了晃脑袋。她笑着拍了拍马颈,随后开始热身。她尤其试了试自己的左臂,今晨感觉手臂状态不错,长久伴随的疼痛已然减弱了许多,左臂的活动度也大增,力道可以使出五成,但更大就会疼痛到难以为继了。 她的身侧,赵佶与赵似都在与小马彼此熟悉,大约是第一回 看到姐夫兼先生的韩嘉彦一身武服出现,这两人都感到很新鲜,不停地将视线往她身上投。 赵佶是红队的,赵似是黑队的。 不多时,黑红两队的队长出现了,这两名队长都是禁军之中的击球好手,往届多次作为队长带领队伍进行小打赛,不少参加了两度、三度小打赛的王孙公子对两人都很熟悉。 黑队的队长姓周,他抱拳揖手,向自己手下的十名队员一一行礼,他虽位卑,但要指挥一众尊贵的王孙公子组成的队伍进行比赛,这可不是甚么容易的事情。 作为老禁军,周都头对大多王孙公子都熟悉,也知晓他们的击球水平,唯独今次新参加的韩嘉彦,他不很熟悉,故而直接点名韩嘉彦道: “韩都尉,可否担任后翼侧卫,主要负责防守,如遇敌队来袭,要阻拦拼抢,抢球后要及时传出。”@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韩嘉彦温和道:“没问题。” 周都头松了口气,后翼侧卫这个位置不是甚么显眼的位置,大多数时候都没有表现的机会,很难进球,若是换了爱出风头的公卿勋贵,恐怕就不乐意。好在韩驸马看上去很好说话的样子。@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接下来这位周都头将所有人的位置都布置好,简单讲解了一下阵型和战术。 黑队有两个大主力前锋,周都头自己就是一个,还有一个便是李博明。此人是西夏立国前随李继捧内迁而来的李氏贵族,李氏还是唐王朝赐姓。因着党项民族习惯,他极擅骑射,击球也不在话下,长得五大三粗、一身黑肉,冲锋起来极为凶猛,犹如一头黑牛,故而有个诨号“黧牛”。 黑队的主要战术,就是全队努力拼抢防守,将球尽量传给周都头和李博明突围得分。 讲解完战术,在号角声中,全部击球队员上马,拿好手中月杖,进入击球场。 附近围观的禁军,和远端高台上围观的百姓见队伍入场,知道今日最精彩的重头戏来了,纷纷欢呼起来。一时间山呼海啸,分外激昂热闹。 击球场上铺着一层黄沙,东西两端竖木为球门,球门高一丈余,上刻金龙,下为石莲花座,中间加以彩饰。场边高台之上,有校尉持小红旗唱筹记分。御龙官沿着场边围城一圈,手持哥舒棒守卫球场。同时,教坊乐师在球场外奏乐。 韩嘉彦策马上场,按照布置来到了左翼的侧卫,赵似也和她一样,处在左翼的更后方。他骑着小马路过韩嘉彦身侧时,对韩嘉彦道: “姐夫,你要小心红方的那个领头的。那人叫孙庆忠,据说要找你麻烦。” 韩嘉彦闻言,顺着他的月杖所指,看到了红队为首的一个魁梧的大汉。此人虽极其魁梧雄壮,但却面白无须,骑着一匹通体雪白的强壮白马,提着月杖立在队伍最前头,正如狼一般盯着自己。 “找我麻烦?为何?”韩嘉彦淡笑问道。 赵似一笑道:“嘿,姐夫日前不是整了那王诜吗?那王诜不甘心,要找补回来,就找了这个孙庆忠。此人是神卫虎翼水军的副指挥使,一直就驻守在这金明池。他家中也算是有些背景。而且能力很强,不仅善舟楫水战,更是弓马娴熟,使了一手好枪棒,在军中颇有威望,是一号人物,不好对付。” “十二郎这是从哪儿得来的消息?”韩嘉彦好笑问道。 “是十一兄告诉我的,他消息灵通着呢,和禁军中的不少人物经常在一起玩儿,甚么都知道。”赵似道。 原是赵佶啊,这小子……韩嘉彦眯了眯眼。 “姐夫,要不要我给你打掩护,那孙庆忠虽然凶狠,却也不敢对我如何,我乃是皇子。”赵似虽然此前被韩嘉彦整得很惨,但他有个好处,一旦对一个人服气了,就死心塌地地支持和追随此人,韩嘉彦便是他目前内心之中最为佩服的人之一,他觉得韩嘉彦是绝对的深藏不露。 而且韩嘉彦毕竟是他亲姐夫,赵似极为护短,只要是自家人,他就一定会抱团。 “不必,十二郎保护好自己,莫要伤着了。我的事我自己来处理。”韩嘉彦左手倒提马鞭,捏着缰绳,右手持着月杖垂在马侧,对着远处的孙庆忠扬起了笑容。 两队队长各自策马上前,对马而立。特别的是,他们面对的是自己队伍,身后则是对方队伍。 中央裁判一身白衣,同样骑马,手中持着马球。马球大小如拳头,用轻韧木施朱做成。 伴随着一声震耳的铜锣敲击声,场中裁判将球高高抛起,两队队长同时挥舞手中月杖去击打飞舞在空中的马球,将球打向自己的队伍。 红队的队长孙庆忠一上来就大展神威,纵马狠狠前撞,撞开了周都头的马,手中月杖已然精准地打到了马球之上,马球“嗖”地飞入红队队伍之中,恰好被队伍的小前锋赵佶提杖一勾,揽在马下,他将球灵巧一击,球立刻飞向孙庆忠杖下,孙庆忠立时击球前冲,狠狠向黑队后场冲杀过去。 “防守!!!”周都头大喊,稳定军心,因着黑队一时被气势所压,有些自乱阵脚,不少人还没反应过来。 在一片山呼海啸声中,韩嘉彦如一道黑色的闪电,穿过混乱的队伍,策马迎了上去。 第九十一章 孙庆忠本就是从黑队的左翼冲杀进去的,迅速甩掉了还没反应过来的左翼前锋和最近的中锋,犹如一把血色利刃直切黑队左后翼。 韩嘉彦却丝毫不惧,直直迎了上来。 孙庆忠唇角扬起张狂的笑容,好个韩六,竟然有胆量直接迎战!还愁你躲闪呢。 他凶狠地以月杖击打马球,直直冲着韩嘉彦撞去。手中月杖不断挥舞,带着一股狂傲的杀气。 韩嘉彦却神色平静,策马冲到与孙庆忠近乎只有不足一丈远时,她已然将一切情况预判结束,只见她忽而出了一招神乎其技的控马术,忽而马儿身子微一侧,偏开前冲方位,在孙庆忠的右侧与孙庆忠的白马擦身而过。 孙庆忠手中的月杖呼啸着从骓云背上马鞍的上空挥舞而过,韩嘉彦整个人却从马侧俯下身去,右手自马腹下方灵巧又精准的一勾,就将滚在孙庆忠战马马蹄之下的球截断,揽在了自己杖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双马闪电般接触,又迅速擦肩而过,韩嘉彦已然如黑色闪电一般,带着球直插红队而去。 孙庆忠吃了一惊,他本意是想用月杖使点小动作,给韩嘉彦使个下马威。马球赛有规定不允许以月杖打人,但以他的经验,方才那种状况裁判是看不清他的动作的。 然而,就像全力挥出了一拳却砸了棉花上一般,谋算落空,他浑身难受,连忙调转马头去追,眸光沉凝,心中再不敢小觑韩六。 “好球!”“精彩!”“好!!!!”四周爆发出震惊无比的欢呼声,周都头整个人顿时陷入惊呆的状态,随即连忙大呼: “前冲!掩护!” 黑队此时终于稳住阵脚,眼见韩嘉彦已然单枪匹马冲了出去,黑队成员们顿时精神大震,纷纷纵马随后前冲。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高台之上观战的官家整个人从龙椅上惊得站了起来,满目炯炯的盯着场中的情景。太皇太后抬头望了他一眼,唇角扬起了一丝微不可查的笑容。 “哇!姐夫!姐夫!冲啊!”眼尖的桃滢眼看着韩嘉彦神乎其技地截球前冲,整个人顿时兴奋到了极点,在廊下蹦跳不止。 赵樱泓亦浑身紧绷地站起身,凑近了栏杆,眸光灼灼。 “师朴兄,你家六郎竟有此等本事,从未听闻呀。”公卿百官的座位之中,坐在韩忠彦身侧的苏辙惊喜地向韩忠彦询问道。 “他自幼确实打过马球,在龙虎山上也练了几年功夫。”韩忠彦只能尴尬地解释道。实际连他也不清楚韩嘉彦竟然有此等本事,他现在也处在震惊之中。 韩嘉彦身子伏得很低,双足牢牢踏稳马镫,下半身微微抬了起来,整个人无比和谐地在马背之上配合骓云的奔跑律动着,手中长长的月杖如臂使指,那马球就像粘在杖上一般,稳稳当当。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红队大惊,己方大将冲入敌阵,却被截球反冲,他们一时间无人指挥,有三名队员凭借经验和悍勇,一起上前来堵截韩嘉彦。 一群呆傻之人!还不快躲! 一旁的赵佶见状连忙策马躲开,能躲多远躲多远,他已经怕了这位韩先生了,对方在文武两道全面碾压他,让他无比服气的同时也心生畏惧。但虽然他躲开了,却忍不住扭头去看后方韩嘉彦的状况,韩师这策马的身姿,太美了,太俊了,真是让他两眼放光,无比欣赏。 韩嘉彦的应对策略再次出其不意,她选择了避开三人围堵的锋芒,手中月杖往后一勾,头也没回,球却精准的传到了身后已然追至的周都头杖下。 赵佶被她这一手操作给惊呆了,他感觉自己的眼睛都快跟不上韩嘉彦的动作了。 而漂亮的还在后头,她偏转马头,做了个要将球往前打的假动作,将那三人晃了一下,没看清球在哪儿,就纷纷挥舞手中月杖往她杖头来堵。这么一耽误,眨眼间,周都头已然带球从那三人旁边的缝隙中穿插了过去。 猝不及防之下,红队防守不及,周都头在与另外一位骑术了得的队友的协助下,互相配合传球,最终直冲到红队球门之前,门将如临大敌,连忙来挡,奈何左支右绌,无法判断球会从谁手里打出。 最终周都头经验丰富,月杖一敲,球从一个刁钻的角度穿过门将战马的马腿,滑入门中。 场边校尉举起红旗示意进球有效,高台之上立刻响起了鸣锣之声,黑队拔得头筹,插上了红旗计分。 场边的欢呼声响彻云霄,观众们压根没想到小打赛一开场就如此出人意料,来了个精彩的大反转。官家大笑起来,桃滢拉着长姊的手蹦蹦跳跳无比兴奋,赵樱泓终于露出了笑容,眼眸弯弯地望着场间。 “漂亮!太妙了!师茂真是好身手、好风姿啊!”苏辙激动地站起来鼓掌,欢欣地对身旁的韩忠彦大加夸赞道。 韩忠彦眸光却愈发沉凝了下来。今次韩家人其实都来了,只是家眷都在外围的看台之上,无资格上宴殿。估计此时整个韩家人的反应,都与韩忠彦如出一辙。 韩嘉彦在一片惊疑不定的目光之中镇定地提杖回马,返回己方半场。彼时被她远远甩在后面的孙庆忠才拍马赶到,眼见韩嘉彦已然回马,他用审视的目光打量韩嘉彦。随即蹙着眉头又往宴殿高台之上看去。 韩嘉彦注意到了他这个往高台上望去的动作,心中如明镜似的,已有所判断。 王诜一个落魄驸马,就算想使手段报复,又哪里能驱使孙庆忠这种等级的禁军将领,他不过是个顶在台前背黑锅的家伙,敢于对付韩嘉彦这个韩门六郎、与官家最亲的驸马,自然要有更高更硬的后台。 孙庆忠果然是受到了太后向氏的指使。 看来今次金明池春游大会,有人专门为我设了局啊。她唇角挂上冷笑。 来者不善,但韩嘉彦半点不惧,保持头脑清醒,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静观其变。 “韩都尉!这球传的漂亮!”周都头策马到韩嘉彦身侧,笑着喊了一声。韩嘉彦摇了摇头,周都头则转而道,“看来你本事很强,但还是要听指挥行事。” 韩嘉彦无辜道:“我听指挥行事了啊。” “啊?”周都头懵了。 “你不是要我注意防守,拿球后尽量传出吗?我这不就是防守,传球了嘛。”韩嘉彦笑道。 周都头顿时大笑出声,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哈哈哈哈哈~韩都尉,您可真是个妙人!” 孙庆忠见他们欢乐笑谈的模样,微微眯起了眼。 击球比赛继续,孙庆忠突然变得谨慎了许多,不再左突右冲,而是有序地组织起红队开始反攻。韩嘉彦截断对方的下马威之势,使得比赛就此陷入了双方激烈拼抢的阶段,这是极为考验马术和驱使月杖的本事的,没有经年累月的练习,这帮王孙公子之间也很难拉开差距。 比赛一时陷入胶着。 但韩嘉彦则是其中异类,她本就有功夫在身,虽然她专精剑术,但枪术也不弱,只因平渊道人的剑法本来就脱胎自一套未名枪术。韩嘉彦在习练剑法的同时也研习枪术,借此钻研剑术。那一套枪术还是马上枪术,必须要配合骑马使将出来,才能将威力发挥到极致,故而她在龙虎山中也没少习练马术。 对她来说,这月杖比马上枪术简单太多了,实在是如臂使指。 师兄浮云子曾说,平渊道人的这一套马上枪术,乃是战场上从尸山血海中淬炼出来的杀伐绝技。改成了剑术,藏却了杀伐血腥气,多了几分仁爱潇洒。 只可惜浮云子内力不足,习练不了。 韩嘉彦心想师父平渊道人难道曾上过战场?或者曾跟随过哪个将军习练过武艺?这个念头当时在她脑海里一闪而过,也未曾太在意。如今回想起来,恐怕所差不离。 忽如其来的传球打断了她的思绪,她此时已然跑位到了红队靠近球门的场边,接过球就直接打了出去,以至于前来截球的红队队员猝不及防,眼睁睁看着那球飞过一道漂亮的弧线,穿过门将的后背,落入了球门。 黑队再下一球! 全场沸腾了,官家都顾不得仪态,在宴殿高台之上啪啪直鼓掌,笑得像个孩子。 孙庆忠毒蛇一般盯着她,韩嘉彦决定集中精神、提高警惕,虽然队友开始不停地给她传球助攻,但她却逐渐开始满场绕行,尽量避开与红队的近距离接触,免得被人暗算。 “进攻!韩都尉!进攻!”周都头见她拿球后全传了出去,开始着急起来。韩嘉彦却置之不理,只做了个安抚的手势。 这须臾间,忽而红队抓住了一个反扑时机,带球猛冲,终于打破黑队球门,扳回一城。 周都头气不打一处来,奔马到韩嘉彦近前,督促道:“拿球就进攻!机会稍纵即逝!” 韩嘉彦却忽然一扯他手臂,拉着他趴下身子,下一刻有什么东西呼啸着从他们头顶飞过去,仔细一看原来是马球。 周都头吃了一惊,他们眼下身在场边,这会儿正是两队回防之际,红队此时应该带球向黑队半场进攻才对,他们所在的位置也没有红队队员在,球怎么会飞到红队半场的边缘来,还飞得这么猛,简直就像是往他们这里打来的。 他眸光向场中望去,红队队员一个个都在策马小跑,往黑队半场而去,似乎谁也没有打出那一球,他觉得万分诡异,一时难以理解。 “小心被人暗算,我们求稳,好好防守,保持领先就行,不要这么着急。”韩嘉彦镇定解释了一句,便策马去自家半场防守。 周都头心中多少有些察觉到这场比赛的异常之处了。韩驸马似是被针对了…… 他不禁开始盘算小九九,眼下情况不明,他要做的就是保持住黑队的优势,稳扎稳打,至于甚么暗算、甚么针对,与他无关,权当没看见。他可不想卷入某些水面下的争斗之中,否则只会被吃得连骨头都不剩下。 小打赛的时长为一炷香,无中场休息,香灭得分高者为胜。眼下过去了半柱香的时间,周都头开始组织黑队队员进行防守反击,而韩嘉彦犹如鬼魅一般穿梭在场上,从不多在一个位置上停留。周都头不再管束韩嘉彦,任她自由发挥。 比赛愈发胶着,看台上的观众本来亢奋的情绪,也逐渐因为拉扯的僵局而陷入沉闷。就在香只剩下小半截时,场中情况终于为之一变。 红队队长孙庆忠忽而发难,只因此时球传到了十二皇子、普宁郡王赵似的杖下,他狠狠冲向赵似,暴力截下了他杖下的球,并且带球突围,直逼黑队门下。 赵似的月杖都被他勾得脱手而去,整个人从马上翻倒而下。他所骑的小马还年轻,性子不够沉稳,顿时受惊,扬起前蹄,眼瞅着就要踩到赵似身上去。即便是小马,这一蹄子下去恐怕赵似也得肋骨尽断,如果踩踏到了脑袋或者脖颈,人就要没了。 “十二郎!”宴殿廊下,朱太妃心悸到要晕厥过去,赵樱泓、赵桃滢顿时失声惊叫。 “!”官家大惊失色,脆弱的心脏顿时一阵绞痛。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黑色闪电忽而从场边飞奔而来,马上人将月杖夹在左臂腋下,整个人从马身右侧挂下,双腿牢牢夹着马腹,探手一捞,堪堪将赵似带起,躲开了马前蹄的践踏。 “吁!”韩嘉彦左臂痛苦扯动缰绳,将马速降了下来,随即控马,提着吓得缩成一团,近乎晕厥过去的赵似来到了场边。 “十二郎!你可有大碍?”韩嘉彦高声呼喝道。 赵似吓得说不出话来,整个人都是呆滞的。 “十二郎!!”韩嘉彦猛地摇晃了一下他,赵似终于回过神来,开始剧烈喘息,面色煞白。韩嘉彦见他没有被吓傻,顿时放下心来。 “你立刻下场休整去。” 因着这一变故,裁判吹动号角暂停比赛,赶上前来问询。但在他喊暂停之前,孙庆忠已然带球突围,将球打入了黑队的球门。 二比二平,因着球是在暂停之前进的,进球有效。 场外观众顿时炸开了锅,有人说孙庆忠使阴招,这一球不能算,有人说各凭本事,十二皇子技不如人,凭什么不能算。 裁定权,落在了白衣裁判身上。 裁判询问赵似是否有大碍,是否有受伤,确认无碍,只是因为拼抢不过而被带下了马匹,而非是孙庆忠犯规。故而裁判打手势,示意此进球有效,比赛继续。 “怎么能这样!”小桃滢愤愤不平,朱太妃却松了一口气,感念神佛般默然念诵佛经,拨动手中佛珠。此时韩嘉彦这位本不很起眼的女婿在她心目中已经上升到极其重要的地位了。 赵樱泓却眼含担忧,她已察觉这场比赛不大对劲,那孙庆忠似是一直在针对韩嘉彦,对付十二郎也是冲着韩嘉彦去的。 官家喘息了一下,平复心脏的绞痛,面色苍白地望了一眼身旁的太皇太后,以及太皇太后另一侧的向太后,见她二人皆如老僧入定一般,神色无任何异常。最终他只是将手边茶盏中的茶水饮下,甚么也没有说。 万幸十二郎无事,若是有事,这口气他绝不能忍。 他扭头望了一眼自己左手侧百官行座之中的韩忠彦,韩忠彦彼时面色有些难看,他似乎也看出了一些什么。 比赛重新开始,还沉浸在刚才那场意外中的众人,忽而看到了令人震惊的一幕。刚刚还在场边照拂十二皇子赵似的韩嘉彦,忽而提杖上马,策马急奔,身下骓云带起一片尘土,头也不回地向着红队后场疾驰。 身后正在持球准备进攻的黑队队长周都头见状,立刻悟到她要做甚么,大吼一声:“接球!” 接着用尽全力狠狠一杖击出,将球挑得极高极远。韩嘉彦纵马疾驰,双目已然牢牢锁定那球的位置,月杖高高举起,自半空之中如抛袖揽月一般将球轻盈干净地接在杖下,人与马已然杀到红队门前。 “啊!!!”孙庆忠怒吼着策马狂奔追击,红队其余人都已然傻在了原地,压根没有几个回防的。 红队门将大骇,情绪霎时失控,判断失误,整个人策马前出,打算正面迎击韩嘉彦,却忘了韩嘉彦在马上到底有多灵活。 此时全场鸦雀无声,场外观众连欢呼都忘却了,震惊地望着场中的景象,屏住呼吸。宴殿之上,官家、后妃、公主、百官全都不自觉地捏紧了拳头。 眼见着两匹马压根刹不住,就要撞在一起了。韩嘉彦压根就不算勒马减速,杖下球忽而被挑起,自马儿腰间击出,穿过红队门将腋下,径直飞入球门。 而她整个人自马上飞跃而起,一个筋斗翻过红队门将的头顶。 前冲的骓云与红队门将和马匹撞成了一团。红队门将在冲撞之中惨叫一声跌下马来,被早已稳稳落地的韩嘉彦拽住衣领拉了开来,免得被践踏。 眼见着反应迟钝的红队在孙庆忠的怒吼声中姗姗来迟,她微微一笑,扬起手中月杖指了一下高台。 “铛!”的一生清脆的铜锣声响,号角响起,一炷香燃尽,小打比赛结束了。孙庆忠的面色顿时变得无比铁青,却也不得不勒住马缰,不再前冲。 黑队在韩嘉彦这个神将的带领下,三比二赢得了比赛。 “好!漂亮!!!”全场响起了热烈的呼喊和经久不衰的掌声。 第九十二章 魏小武与岳克胡急急忙忙共骑毛驴往金明池赶去,却不曾想,半途之上突然遇见了拦路虎。 几个泼皮破落户在西大街御史台附近的街道路口一把拽住他们的毛驴,几人手中还有棍棒,二话不说,就往二人头上招呼。 二人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一时没防备,双双中招。魏小武头上狠狠中了一棍子,头晕目眩,摔下驴子,随即脚踝一阵剧痛,他顿时惨叫出声,原是有个泼皮恶狠狠地踩了一下他的脚踝,直接将他踝骨踩断了。 紧接着脊背之上,棍棒雨点般落下,砸得他毫无反抗之力。只能抱住头部保护要害。 岳克胡到底是禁军,不是白白训练出来的,他挨了几棍后就稳住阵脚,用随身携带的短棍开始防守,他棍棒功夫很不错,啪啪啪几下闪电般的出手,不仅将那些泼皮的棍棒全挡了下来,还顺势狠狠砸了其中两人的脑袋,导致对方倒地不起。 “小武!快跑!去报信,我给你挡着!” 他抢过其中一人手中长棍,将这些泼皮拦腰截在了巷口之中,任对方对他拳打脚踢,棍棒相加,额头开花流血,愣是支撑着不退。 魏小武顾不上脚踝的剧痛和头疼,头晕眼花,挣扎着爬上了驴子,一边催使驴子快跑,一边呼喊着救命。 “救命啊,杀人了啊!当街杀人了啊!”@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魏小武凄惨的呼嚎并非毫无作用,开封府中还是有不少义士的,附近一家肉店的店主顿时提着刀杀了出来,对着那帮泼皮破口大骂:@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一帮腌臜玩意儿,光天化日的怎敢当街殴人,洒家看不过去!” 那帮泼皮见着店主人高马大,一身壮实的黑肉,这个天赤着上身,满身血污,犹如杀神,顿时怕了,纷纷丢下棍棒逃跑。 而岳克胡此时已然被打得神志不清了,只是一直依靠着绷紧筋肉僵持立在原地。那些泼皮一撤,他就栽倒在地,头破血流,彻底晕厥过去。 “救人,救人啊!”魏小武呼喊着,看到那肉店店主顾看住岳克胡,这才放心地骑着驴子往前赶,不理会那肉店店主在后面的呼喊。 他必须立刻去报信,可是……他怕自己支撑不到金明池去。而且就算到了,他这副模样,禁军也不会让他进入。 怎么办……快想办法……魏小武强忍着针刺一般的头痛,几乎难以辨清方向,只是催促着毛驴向前跑。 直到他突然看到了汴河南岸的钟楼,才想起来自己身在何方,随即他猛然灵光一现,连忙催促毛驴继续沿河向西,终于找到了兴国寺桥,上桥过汴河后,他一路向北。 骑在驴子上,他不停回头,好在并未有人追上来。 于是他终于将驴子停在了万氏书画铺子的门口,一头栽下驴子,他几乎是爬着来到了书画铺的正门口,啪啪拍门,口呼: “万掌柜!万掌柜!救命啊!” 门吱呀一声开了,开门的却并非是万掌柜,而是他曾见过的那名在店里务工的女子。 “哎呀!这是怎么回事?”雁秋看到栽倒在门口,满脸血污的魏小武,惊呼一声。 “救命,救命……”魏小武猛然哭啜泣起来,只能说出这两个字。饶是他机灵聪慧,但还是人生第一回 遭遇这样的惨痛经历,被摁在地上狂殴时,他真的以为自己要死了。 “你等一下……”雁秋慌张地去找出一床被褥来,铺在店铺地板上,然后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将魏小武抬过门槛,拖到了被褥上躺下。 这会儿翟青不在,外出跑单去了。店里只有她一人看着店,没人能帮她处理当下的情况。 “你……你的脚……”雁秋被魏小武左脚踝那诡异的弯折角度给吓到了,煞白着面色道,“我去给你请大夫。” 魏小武却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抓住雁秋,道:“不要管我,立刻去金明池报信,找驸马……报信!” “报信?”雁秋懵了。 “告诉他,有人要害他,公主府被盯上了……还有,提防水军将领,姓孙,是孙绍东的堂兄,千万不要参加……竞渡!”说完这些关键的信息,他再也支撑不住,一下晕了过去。 “喂!”雁秋晃了晃他,而他已然没有任何反应。 六郎有难?雁秋顿时紧张起来。她连忙扑到柜台边,抄起纸笔,留下一封言简意赅的信给翟青。然后带上一些碎钱,将魏小武就留在铺子里,出了门将门反锁好,然后急急忙忙要往金明池去。 本打算赁个马车,却打眼瞧见魏小武骑来的那匹毛驴,正呼哧带喘地立在门口休息。她立刻骑上毛驴,催促毛驴往城西疾跑。 六郎……千万不要出事啊,她焦急万分。 …… “韩都尉,好身手!”比赛结束,韩嘉彦正策马离场,却被孙庆忠追上搭话。 韩嘉彦没有回应,权当没看到他。 “敢不敢再与我比试比试?” 韩嘉彦仍然不回应,直接加快马速,打算甩掉这个家伙。 她跑出去几米远,忽闻身后孙庆忠拔高声音,阴阳怪气地喊了一句: “韩都尉身手这么好,怎么长公主好像不甚喜欢的样子?是不是不行啊?” 这一嗓子让周围所有人都投来了目光,韩嘉彦勒住缰绳,冷冷回眸看他。 “嘿,都是男人,只打马球不够劲儿,韩都尉要不要与我来一场骁勇竞渡,我们赤膊上阵,纯拼膂力,这才是最爷们的比拼。”@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呵呵……”韩嘉彦忽而扬起笑容,轻飘飘道了句,“在下没兴趣和粗野之人比拼膂力。” 说罢再也不理孙庆忠,直接打马离去。 这要是换了个脑子不好使的男人,恐怕还真会被他激到,可男性羞辱对韩嘉彦可是不起作用的。他知道眼前这个禁军将领话里有话,意指长公主与燕六偷情一事,暗讽韩六还不如一个女人能吸引长公主。 但拿燕六来羞辱韩六,真是滑稽可笑。她脑子清醒得很,在明知道这孙庆忠不安好心的情况下,她怎么可能还被他激将。 哼……孙庆忠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冷笑,好个聪明狡猾的韩六郎,确实不好对付。 但是,参不参赛可由不得韩六,名字既然都报上去了,要临时退赛可是会背负骂名的。骁勇赛是纯个人竞技,在军中这种崇尚绝对实力的地方,无故临时退赛就意味着怯战,是懦夫的表现,必会被军中瞧不起。 你韩嘉彦参与春游大会的目的就是在军中扬名,如此与目的背道而驰,你到底会怎么选呢? 孙庆忠决定再给韩嘉彦参与竞渡赛推波助澜一把,于是亦调转马头离去。 韩嘉彦连身上的赛服都来不及换,匆忙赶到了宴殿中辟出来的医药间看望十二皇子赵似。彼时官家、朱太妃、赵樱泓和赵桃滢一家人都在,而太皇太后和向太后来看望过后已经离去了。 赵似确然并未受伤,除了半边身子摔青了,有些狼狈之外,就是精神上收到了一些冲击,需要时间缓一缓。十岁的半大小子,第一次经历这么凶险的场面,一时之间确然有些浑噩了。 “让你贪玩!知道厉害了罢!没那个本事,你上场凑什么热闹,真是气死朕了!”官家正在愤怒地训斥弟弟。 “皇兄……别骂了……臣弟知道错了……呜呜……”赵似呜咽起来。 “官家,你莫要这般激动,当心龙体。”赵樱泓劝道,见官家脸色红一阵白一阵,她知道眼下官家已出现犯病的前兆。 她连忙与朱太妃一起将官家扶着坐下来,给他顺气。此时内侍通报韩嘉彦到了,屋内众人顿时一喜,连忙请韩嘉彦进来。 韩嘉彦本还要行礼的,桃滢却先冲了上来,抱住韩嘉彦的腰,抬头仰望道:“姐夫!要不是你,今天十二兄就没了!姐夫是大英雄!” “瞎说甚么,我就摔了一下,也不至于没了……”旁边的赵似不满妹妹的说法,要面子地纠正道。 “你还说!还不谢谢你姐夫!”官家叱道,吓得赵似连忙向韩嘉彦揖手拜下: “多谢姐夫相救。” 韩嘉彦扶了他一把,笑着拍了拍他肩头。 “师茂,今日多亏了你。”朱太妃亦感念道。 “太妃、官家,莫要过于担忧,击球比赛历来也会出不少凶险情况,十二郎只要没事,就过去了。”韩嘉彦揖手拜道。 “你可有大碍?哪里有不舒服的,让太医给你瞧瞧。”官家关心道,擅长跌打损伤的太医与专门看顾官家的太医今次都来了,此时就候在不远处的屏风之外。 “多谢官家挂念,臣一切都好。”说这话时她感受到了赵樱泓投来的目光,实际上自她进来后,赵樱泓的目光就一直黏在她身上,没有一刻是转移的。 “太不像话了,那个红队的首领是谁?胆敢这么比赛,不惜得伤害皇子性命,简直反了!”官家怒道,“这就宣朱少志来见朕!” 朱少志是神卫虎翼水军的都指挥,也是驻扎在金明池的禁军最高长官,当然他负责的只是平日里的训练,战时不是他带水军打仗。 “官家……切莫动怒,臣有一言。”韩嘉彦连忙劝道,“赛场拼抢凶狠,不能作为追罪的理由。那红队首领只是在完成他的职责,他尽心比赛,且裁判也未判他犯规,官家则不可因十二郎落马而追罪于他。如此,方可展现天家气度,让万众心悦诚服。” “唉……朕都懂,可是这人……”官家欲言又止,“姐夫,你难道没看出来他在针对你吗?” “官家,莫要忧心,臣能处理好这件事。”韩嘉彦温和笑道。 官家望着他,微微叹了口气。他心里其实清楚,针对韩嘉彦,其究其根本,仍然是针对自己。 向太后的危机感很重,太皇太后是她最大的倚靠,眼见着这位老祖身子一天不如一天,大行之日已然不远。 没了太皇太后,官家将会亲政,官家非是向太后所出,而朱太妃这个生母身子硬朗,短时间内也无法除去,身为嫡母的向太后处境就会非常尴尬。 她想要找到新的倚靠,同时还想削弱官家的权威。但她能使用的手段不多,只能对付对付官家身边的一些无关紧要的人物。 而韩嘉彦显然就是她近来盯上的猎物,只因她看出了韩嘉彦非外表表现得那般懦弱无能,且能够左右官家的想法,韩嘉彦那篇策论明明白白表现出了他的新党革新倾向,若是让他与官家过从甚密,绝不是好事。 所以她要先把韩嘉彦整下去。最好的办法,就是使韩嘉彦犯错,然后被贬谪到外地去,或者让他与长公主夫妻失和,进而失去官家的信任。 一旦沾染上政斗,可就非常麻烦了。韩嘉彦虽然化险为夷,但心中丝毫没有感到轻松,她知道更麻烦的事还在后头。 她向官家、朱太妃等请安,然后退了出去。官家亦感到不适,太医要给官家做诊疗,朱太妃寸步不离地陪在他身边。 赵樱泓随着韩嘉彦走了出来,桃滢也想跟着,但赵樱泓示意她留在母亲和官家身侧,小桃滢很听话地没有跟出来。 “你还有多少事情是瞒着我的?”刚从宴殿出来,廊下,赵樱泓拉住了韩嘉彦的袖子问道。 “长公主……在下有甚么事瞒着你了?”韩嘉彦感到不解。 “你的马术如此了得,我怎不知?”赵樱泓的眸光如针,紧紧地盯着她。 “长公主也没问起……在下总不好唐突相告。”韩嘉彦尴尬地躲避她审视的目光。 赵樱泓沉默片刻,半晌,只是叹了口气道:“你莫要再冒险了,接下来老老实实的,不出风头。眼下情况不妙,我等不可有半点行差踏错。” 韩嘉彦宽慰道:“好,在下都听长公主的,老老实实、安安稳稳,就陪着你赏春。” 赵樱泓被这句话撩动了心扉,抬眼望她,却见她温和地看着自己笑,她心口漏跳了一拍,连忙躲开视线,扭过头去,遮掩发起烧来的面庞。 “你知道就好,快快沐浴更衣去,一身臭汗。”她说着便丢下韩嘉彦,又回了宴殿去。 第九十三章 (长评加更一) 雁秋骑着驴子赶到了金明池,她在金明池抓着好几个路人打听了半晌,才知晓圣驾目前下榻在宝津楼南侧的宴殿之中,这个时辰,小打赛已然结束,正在举行大打赛。 “小娘子,你要进宴殿里去吗?那不给进的,有禁军拦着呢。”一位前来金明池钓鱼的老翁,对雁秋道。 “可我需要找一个人,得进去才行。”雁秋急道。 “那你试着上校场边专门给老百姓搭建的看台去,也许能望见你要找的人,但肯定是进不去的,除非你有关系。”老翁道。 雁秋无法,只得拜谢老翁,然后尝试着去和守卫禁军交谈,以期让人传个话。哪怕让六郎出来一下也好。 “唉!你干什么的,皇家禁地,擅闯者立斩!”雁秋正打算从禁军将士手中的哥舒棒之间偷偷溜进去,就被禁军发现并严厉制止。 “这位官人,劳烦你给曹国长公主的驸马韩都尉传个话,就说雁秋有要事相告。”雁秋乞求道。 “呵!我管你雁秋还是雁冬,你要见韩驸马,我还要见太皇太后哩!滚滚滚,离远点,真是不知天高地厚。”这禁军将士嗤笑道。 边上的禁军将士纷纷笑了起来,都觉得雁秋大约是个做富贵梦做疯了的可怜女人。 雁秋本还想使点银钱,如今看这架势,她也不愿浪费自己好不容易攒下来的钱了。多半是使钱也办不成事。 即如此,就只能上看台搏一搏了,也许宴殿之上的六郎能看到自己。 她刚准备往看台去,却忽见一个婢女模样的女子也来到了宴殿入口处,同样被禁军拦了下来。那女子取出令牌来,脆声道: “奴婢绿沅,是曹国长公主府的,公主派我外出办事,眼下返回交差。” 曹国长公主府?雁秋一惊,趁着禁军查验令牌,连忙上前来拉住那婢女: “好姐姐,且等一下!” “你是谁啊?”绿沅有些害怕地往后缩。 “唉,你这个女子,好不识好歹!”禁军见状开口骂道。 “我是……我是雁秋,我有要事要报与韩驸马知晓。”雁秋连忙抓紧时间说事。 绿沅正心想这哪来的痴女竟要找驸马,忽闻眼前这个自称“雁秋”的女子道: “魏小武受了很重的伤,托我传话!” 绿沅顿时吃了一惊,忙问道:“你认识魏小武?” “这驴子就是他的,他受了很重的伤,骑驴子找到我,要我代替报信。” 绿沅看了一眼她拴在后方不远处树边的驴子,好像还真是小武的驴子,但随即她奇怪问道:“他为何要找你报信?” “我是万氏书画铺子的伙计,魏小武曾跟随驸马到铺子来,因此相识。他情急之下,估计想到了我们与驸马关系尚可,故而前来委托我们传信。只是万掌柜和他的两个徒弟都不在,只有我一人在店里,我也是无法,只得硬着头皮前来。”雁秋将情况解释清楚。 绿沅一听“万氏书画铺子”,顿时心中一凛。她这才刚发现万掌柜和驸马暗中密会,这会儿魏小武又在情急之下委托万氏书画铺子传话,这万氏书画铺子是不是和驸马关系太紧密了? 她知道此事非同小可,必须要找公主来裁夺。 “你随我来,我带你进去。” 她领着雁秋使令牌进去,这一回禁军不曾再拦,因着有绿沅这个保人在,即便出了事,责任也不在他们禁军身上了。 二女快步地往宴殿之内行去,绿沅很机灵,事先找到了下人所居的偏殿,果然寻到了陈安。从陈安嘴里得知眼下长公主正在宴殿廊下观赏大打赛,而驸马正在下榻的宴殿寝室内沐浴更衣。 他问明情况,没有去打搅赵樱泓,而是先带着绿沅和雁秋来到了韩嘉彦所在。 宴殿的每一间寝室内都辟了间浴室,内里是一方造型别致的浴池,人可以步下浴池沐浴,由管道统一供给温汤,池中都是活水。 眼下韩嘉彦就在这温汤中泡澡,不过她还是很在意私密性的,将外间门反锁,浴室门窗也全部锁死,并确保不会有人偷觑。 她的左臂方才比赛中为了救赵似,又使了一次劲,不过好在并无大碍,眼下没有任何不适。 这温汤非常舒适怡人,刚刚激烈运动过后的她泡在其中,浑身松弛舒坦,连左臂常伴的疼痛感都消失不见了。 但她并不敢在池中贪恋过多,洗浴干净,就立刻上来擦干身子,裹好束胸,将左臂也重新包扎好,然后套上袍子。 她正干发,准备挽起发髻时,忽闻外间有人敲门,随即传来了陈安的声音: “阿郎,有一位雁秋姑娘,有要事向您传话。” 听到雁秋的名字,韩嘉彦浑身一震,顿感不妙。她匆忙将还湿漉漉的发丝盘起来,简单用发簪一束,然后连忙开了门出去迎接。 “出甚么事了?” 她望着屋外的雁秋,尽管努力克制表情,可眼神之中的惊色仍然无法掩盖,她此时此刻以为师兄出事了。 “魏小武重伤,寻到书画铺子求援,托我向您传话:有人要害您,公主府被盯上了。提防水军将领,姓孙,是孙绍东的堂兄,千万不要参加竞渡。” 此番话不曾避开绿沅和陈安,因此二人闻言顿时大吃一惊。 韩嘉彦神色却微微放松了一点,随即她询问道: “小武可有大碍?” “脚踝断了,头破血流的,被打得很惨。”@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是和岳克胡一起出去的,岳克胡可在?” “未曾见到,只有他一人来寻我。” “好,我知晓了。陈安,麻烦你派人和这位雁秋姑娘走一趟,看顾好魏小武,找到岳克胡。我现在尚不能离去,他二人是因我受伤,必须妥善照料。”韩嘉彦冷静地吩咐道。 陈安立刻叉手躬身应下,对雁秋做了个请的手势,雁秋便随他离开。她有些放心不下地回头看了一眼韩嘉彦,韩嘉彦只是微微笑着,摆手让她放心离去。 待二人走远,她回过头来看向绿沅道: “绿沅你这是……” “奴婢……奴婢只是在外偶遇雁秋姑娘,带她进来,奴婢还有事要办,这就退下了。”绿沅慌忙向韩嘉彦叉手行礼,转身就跑。 韩嘉彦张了张口,望着她仓皇跑走的背影,幽幽叹息。 她返身回到了寝室之中,负手徘徊,脑海之中开始思索应对之策。孙绍东的堂兄,想必那位红队的首领就是,她听闻有人喊他孙指挥。 魏小武与岳克胡是去查找那天金明池夜袭的歹徒的,报信回来,说的是孙绍东要勾结其堂兄对我不利。但实际上对方已然对我不利的,指使者是向太后。 不对……这里面有偏差,魏小武所说的孙绍东勾结堂兄对我不利,和当下向太后指使孙指挥对我不利,并非是同一件事。后者是打算以王诜之事做盾,想让我在万众之前出丑。前者的目的…… 不让我参加竞渡……此意是对方要逼我落水,为何? 她一惊,想到了最坏的一种情况,那就是对方已然洞悉自己的女儿身,多半是因着那个夜袭金明池的歹徒看穿了自己与燕六乃是同一人这件事。 但既然对方还需要利用落水来揭穿她的女子身份,这就说明对方还处在猜测阶段,尚不足有证据证明。 这就难怪对方要埋伏在公主府附近了,多半就是想找到她在公主府附近的据点,拿到她就是燕六的确凿证据。 她并不着急返回公主府处理此事,因为此时回去无异于不打自招。 眼下她只能将希望寄托于那储物箱子的牢固以及机关锁之奥妙难解之上了,那箱子上的锁,可以说是她师兄机关锁的集大成之作,若是没有在这方面长期的浸淫,不懂口诀,是解不开的。 就算解开了,对方看到了箱子里的燕六装备,也不能无缘无故栽到韩嘉彦的头上。 只是若敌人将此事抖落出去,她的身份在公主和绿沅那里就真的瞒不住了,她二人是目前除了浮云子几人之外,唯二知晓韩嘉彦与撷芳小院之间关联的人。 她不禁苦笑,本来她不曾转移箱子里的燕六装备,目的就在于引导公主发现。如今反倒让敌人捷足先登了。 眼下敌暗我明,敌人要出招,韩嘉彦的应对方式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以不变应万变。因为眼下师兄和翟丹不在,她最大的助力一下少了两个,她必须愈发谨慎。她仍然决定按兵不动,通过敏锐观察,料敌先机,以静制动。 不过,还是要预防一手,预先埋一步棋,这棋关键时刻兴许能起作用。她走到书案边,快速写了一封信,将其于信筒之中密封好,盖上钤印,然后将其收在袖子里,步出了寝室。 她返回宴殿辟出来的医药间,宫中太医与御药院的内侍都在此处。她准备找梁从政帮她传信。 可刚走到医药间的廊下,忽闻屋内传来内侍尖利的嗓音,此人正用讥讽的语调说着话: “……叫你带上五味子,你这人怎的如此愚笨,连这么重要的药材都忘了?这可是官家的保心药。” “拣药这件事,梁勾当是安排给其他人,非是我的事。” “不是你的事?你不是御药院当差的?我告诉你梁从政,你别以为你攀上了官家的高枝儿,就能不把其他人放在眼里了。你真把自己当官家身边的中贵人了,别忘了自己的主业是甚么?侍候不好主子,定叫你知晓甚么才是你的事。” “小人……小人知错了……”梁从政的声音听着很不甘心。 见他不服气,那尖利嗓音的内侍继续训斥道:“小子,你本不姓梁,你别忘了你自己原来叫王奎。是长公主赐你姓名,才能让你拜了梁勾当做义父。你可莫要忘本!” “小人知错了……” “你即刻回宫去,取五味子来!”那尖声内侍最后斥了一句,屋内终于安静了下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没过一会儿,梁从政从屋内出来了,身上背着往日里总会背着的褡裢,垂头丧气地沿着廊道闷头往前走。 “梁中官留步。”却不曾想一个温和的声音忽而在身前响起,他一抬头,看到了韩嘉彦立在廊前,眸光炯炯地望着自己。 “韩都尉…”梁从政连忙趋步上前,叉手行礼。 “你原名王奎?哪个奎字?” 梁从政一愣,随即低头应道:“二十八星宿奎星的奎。” “你是否有个姐姐?”韩嘉彦进一步追问道。 梁从政顿时震惊了,浑身颤抖起来,也忘却了谦卑,目光直直地盯着韩嘉彦,呆然开口道: “韩都尉怎知……” “嘘。”韩嘉彦笑起来,竖起手指立在唇边,眉眼弯弯的极为好看。她道:“别声张,你即刻随我来。” 她带着梁从政以极快的速度往宴殿之外行去,及至后来,二人甚至跑了起来,终于在出禁军的封锁圈后,拦住了正准备带领公主府几个将士、内侍往城内赶回去的雁秋。 “雁秋!”韩嘉彦脸不红气不喘,喊住了前方的雁秋。 “六郎?!”雁秋回头,吃了一惊。 “你过来。”她喊道。 雁秋不明所以的跑了回来,其余公主府的下人只在远处等候观望,没有随行。 “来看看这是谁?王奎,还不喊姐姐。”@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韩嘉彦笑着一侧身,将缩在她身后的梁从政亮了出来,后者此时正弯着腰大喘气着。 他一抬头,看到了眼前的女子。她的容貌,渐渐地与记忆里那个模糊的印象重叠在了一起,而雁秋的眼眸不知不觉已然被泪水模糊。 那时她们还都很年幼,因青苗法举债而家破人亡,姐弟俩被债主卖给牙行,双双分离时,眼里留下的最后景象是彼此泪水漫布的面庞和撕心裂肺的哭喊。 数年来,姐弟俩唯一的念想就是团圆,哪怕能再见一面,也是圆了梦。现如今,梦想照进现实,一时间他们甚至不敢置信。 “阿姊!阿姊!!!呜呜呜……”王奎率先反应过来,瞬间情绪崩溃,大哭出声,扑了上来抱住了雁秋。 “阿奎……我不是在做梦吧……”她尚未回过神来,不敢相信地抱住了弟弟。她的弟弟,分离时他还是个孩子,眼下他已然长得这般大了,比她还要高了。 “你还活着……活着就好……活着就好……”雁秋啜泣呢喃着,如同梦呓。 终年夙愿终于得圆,一时间如在梦中,不可置信。但弟弟身上的温度,与哭泣颤抖,将她拉回现实。她又哭又笑,泣不成声。 韩嘉彦默默走开了两步,眼眶已然泛红。能寻得至亲团圆,真是令她羡慕。如今的她,在这世间孑然一身,已无骨肉至亲了。 如若公主也不要她了,那么她将一无所有,到那时,不若与师兄归隐江湖,再不问红尘。 但眼下她还有未完成的心愿,她希望能尽自己所能努力一下,至少让雁秋家这样的悲剧少一些上演,让天下苍生能够繁荣安定。 她想起了横渠先生那四句振聋发聩、声传四海的教诲: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从未有一刻,她感觉自己的灵魂与这四句如此契合贴近,此为娘亲所愿,亦刻入她的魂灵。 第九十四章 雁秋拉着梁从政向韩嘉彦下跪敬拜,泣道:“恩公大德,永世难报。” 韩嘉彦连忙将这姊弟俩扶起,安抚二人:“过去的都过去了,以后日子会越来越好的。” 姊弟俩终于破涕为笑。 待他们情绪平稳下来,该办的事还要继续办。韩嘉彦将信托梁从政送出,收信对象则秘密耳语告知于他。 梁从政此时对韩嘉彦已然铭感五内,暗暗发誓要好好报答韩嘉彦的恩德。却听韩嘉彦悄声道: “将此密信交与师师家,要李师师亲收。” 梁从政一惊,但甚么也没说,接下密信,决意忠实地执行六郎的吩咐。不该他知道的事情,他绝不会多问。 韩嘉彦立在道旁,目送姐弟俩离去,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切的预案已经做好,接下来便是尽人事,听天命。 此时大打赛已然快要结束,时近黄昏,韩嘉彦缓步慢行,返回宴殿。想必此时绿沅也在等待赵樱泓离开宴殿高台,找机会向她禀报关于在撷芳院中的发现。 韩嘉彦突然起了促狭心思,想逗一逗赵樱泓,算是身份被揭穿的前夕,为自己最后留一点值得珍视的回忆。故而她快速返回寝室,对镜梳好发髻,戴好玉冠。然后加快脚步,返回宴殿廊下,果不其然候到了赵樱泓等一众贵宾的仪仗离开宴殿廊下,往大殿内落座,准备参加今晚的宴席。 此前十二皇子就医的插曲过后,朱太妃、赵樱泓、赵桃滢都已在大打赛开始后不久返回廊下观赛,官家也是在吃药平复心绞痛后,返回了龙座。 此时他们正往殿内而去,绿沅并不在赵樱泓身边。韩嘉彦几步赶上,突然出现在了赵樱泓身侧,将她吓了一跳。 她扭头看了一眼韩嘉彦,见她换了一身衣物,身上有一股澡豆的清香,便知道他已然沐浴过了。 “怎的这么长时间?”赵樱泓问。 “不小心泡晕了。”韩嘉彦小声回道。 “……”赵樱泓愣了片刻,微微抿唇,神色古怪。她有种这人在说胡话逗她的感觉,她可不相信韩嘉彦能泡澡泡晕了,他一定又瞒着自己在忙甚么事。 这人是不是察觉甚么了? 正思索间,没留意韩嘉彦忽而主动牵住了她的手,她一惊,下意识挣了一下,但没挣开。韩嘉彦微笑道: “樱泓,你若是累了,一会儿宴间早些回。”@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说这话时,恰好韩忠彦从她们身侧过,闻言不禁侧眸看了眼她们。赵樱泓这才反应过来,忙扬起笑容回道: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确有些乏了,嘉郎你扶着我点。一会儿若敬酒,你可要帮我挡着。”说着改牵手为挽臂,整个人靠到了韩嘉彦右侧身上来。 “好。”韩嘉彦笑容愈发灿烂。 韩忠彦亦笑了笑,自去他的位子落座。 韩嘉彦和赵樱泓落座后没过多久,待官家和太皇太后全都坐定,晚宴便开始了。钟鼓丝竹奏响,歌舞宴乐齐放。一众宾客开始连番祝酒,更有才华横溢的才子现场奉上诗词唱和。 不知是不是因为今日韩嘉彦大放异彩,她成了宴会之上最受欢迎的人物,公卿贵族纷纷前来向她敬酒,她甚至被迫和了一首诗、一首词,没过多久,就饮下了好多酒来。 同时,但凡有向长公主敬酒的,她也出手挡下。赵樱泓在她身侧看她喝个不停,有些心惊肉跳。虽然自己出于其他的目的,说了让她帮忙挡酒,但善良的赵樱泓不想看到韩嘉彦喝多了浑身难受的模样。 “你莫再喝了……”宴会进行到一半时,赵樱泓实在看不下去,小声劝道。 “没事…没事……”韩嘉彦说话已有些不清晰了,但却依旧脊背端直,坐得犹如一面石屏。她半阖着眼眸,神思迷离,看上去已然陷入了半梦半醒的状态。 “嘉郎……”赵樱泓试探着摇了摇她。见她眼皮终于支撑不住盖了下来,便温柔着嗓音,在她耳畔劝道: “困了就趴着睡一会儿,睡一会儿就好了。” “唔……”韩嘉彦含混地应了一声,很是听话地抱起双臂,伏低身子,将头枕在了手臂上。 赵樱泓凑在她身边,见她呼吸逐渐悠长,知晓她睡着了。于是趁着宴会热闹欢畅,无人注意之际,悄然离席,往宴殿侧廊而去。 彼时绿沅已然在廊下等候多时,此前她曾去寻过赵樱泓,因不方便在那么多人并排坐的廊下说事,只是给赵樱泓递了个条子。眼下赵樱泓终于寻着机会出来了,绿沅连忙迎了上来。 二人确认四下无人,绿沅这才把自己的发现都与赵樱泓说了,接着将那张她画下的图纸给赵樱泓看。 赵樱泓看图画上的锁一头雾水,思索了半晌也没有任何头绪。但那箱子里面显然有非常关键的东西,她必须要打开那箱子。 她将那图纸收好,打算想办法套一套韩嘉彦的话,这人必然知晓那箱子到底该怎么开。 她打发绿沅先回去休息,自己返身跨进侧廊往大殿的通间门槛。刚一步跨入,顿时吓了一跳,因着韩嘉彦就立在通间门边,正直勾勾地看着她。 “嘉郎!你……”她浑身紧绷,极其紧张地望着韩嘉彦,这人刚才不会都看见听见了罢。 “樱泓……樱泓你怎么到这儿来了,我一直在找你呢……”韩嘉彦醉醺醺地道。 赵樱泓顿时松了口气,心想韩嘉彦应当是真的喝醉了,并不能意识到当下发生了甚么。于是温声上前,道: “我出来透透气,一会儿便回去了。” “你别离开我太远,危险呢……”说着韩嘉彦又抓住了她的手。 赵樱泓顿时有种哭笑不得的感觉,但心底却满溢温暖。她方才听绿沅提到了,说有人要坑害韩嘉彦,而且还暗中盯着公主府。韩嘉彦已经吩咐陈安处理此事了,看来他那句“泡晕了”果然是糊弄自己的浑话。 但这人醉成这样还想着要保护自己,确实让赵樱泓心生感动。 至于究竟是谁要害韩嘉彦,赵樱泓心中已然有了计较。她决意使些手段,教训教训这帮敢于欺到长公主府头上来的家伙。 不过眼下趁着韩嘉彦醉酒,是她套话的最佳时机。她上前扶住摇摇晃晃的韩嘉彦,轻声道: “嘉郎很好酒呢,总这般豪饮。” “不不不……我喝得少……”韩嘉彦迷迷糊糊地回道。 又开始说醉话了,赵樱泓继续道:“你是不是在外头藏了酒,偷偷喝?我好像从未见你在府里这般豪饮。” “没有……没有的事……”确实没有,韩嘉彦指天发誓。 “嘉郎,我淘到了一个箱子,里面有最美的陈年佳酿。只可惜箱子锁很特殊,打不开,你聪明,你瞧瞧看怎样打开。”赵樱泓将袖中的图纸拿出来,在韩嘉彦眼前晃了晃。 借着身旁的落地高脚铜烛台的光芒,韩嘉彦醉眼迷蒙地望着赵樱泓手里的图纸,她眨了眨眼,双颊泛着醉酒酡红。 “这是什么,一个套一个?” “啊?”赵樱泓迷惑,看了一眼手里的图纸,没有什么一个套一个呀。这人真是醉得不轻,不会是看见重影了罢。 “樱泓,我们回去吧,我想睡觉……”韩嘉彦不感兴趣地打了个呵欠,凑了上来,张开手臂半揽着她,用脸颊在她额头上蹭,像只大花猫似的。 “你……”赵樱泓想推开她,却又莫名觉得这怀抱好温暖,好熟悉。虽然带着股浓重的酒气,但却很让人安心。韩嘉彦不带任何侵犯的恶意,哪怕醉酒了,手脚还是规规矩矩的,也没趁机占她便宜,只是发自内心地想要亲昵靠近。 她没有推开韩嘉彦,只是颇有些费劲儿地扶住她摇摇晃晃的身子,再次将图纸举到她眼前,耐着性子劝道: “现在还不能回去,宴会还没结束呢。乖,你再仔细看看,这箱子怎么打开?” 韩嘉彦有些不耐烦地嘟嘴,眯着眼再仔细瞧了瞧那图纸,末了道: “这样,这样,再这样,就打开了。”她胡乱比划道。 “你认真点!”赵樱泓真是无奈了,哄孩子般再努力引导道,“咱们就再仔细看一下,你一定认识的,嘉郎多聪明呐。” 这回韩嘉彦好像终于听进去了,认认真真眯着眼凑近去瞧那图纸,还从赵樱泓手中将纸拿了过来。 但下一刻,她就趁着赵樱泓没防备,忽而将那图纸揉成一团塞进嘴里吃了。 吃了! “啊!你快吐出来!”赵樱泓大吃一惊,连忙往她身上扑,抬手要掰开她的嘴巴。可韩嘉彦踮起脚尖,抻长脖子,双手格着赵樱泓,不让她够到自己的嘴。 然后她仰着头飞快嚼了两下,很快喉头动了动,她将那图纸吞了下去。 “你做甚么呀!你怎么能吃了它!”赵樱泓气不打一处来,实在忍不住怒气地用拳头砸向韩嘉彦,这恐怕是温良谦和的长公主平生第一次这样挥拳头打人。 韩嘉彦却迷迷糊糊的,也不反抗,只是用右臂护着左臂,侧着身子,任赵樱泓打。 等她打够了,打不动了,韩嘉彦才委屈地默默道了句:“我饿了。你总是让我看那劳什子纸,我烦了,就吃了。” 你居然还如此理直气壮,赵樱泓捂脸,哭笑不得。她就不该问一个醉鬼套话,是她太蠢了。古有王右军以馍沾墨,食而不知,今天这算什么?韩师茂醉酒吞纸? 赵樱泓累了,不想理会这个醉鬼。奈何韩嘉彦又黏了上来,揽住她身子,就往旁边柱子上靠。 “!”赵樱泓被她用手护着后脑勺,一下靠上了立柱,差点惊呼出声,但被韩嘉彦用手指封住了嘴。 “有人来了……表现亲昵点。”她声音听上去分明醉意十足,可眸中却闪过一丝凛芒。 赵樱泓视线向韩嘉彦背后望过去,还真看到了不远处走来了两人,是赵佶,他还牵着一个小侍女,正对着侍女调笑不已。 赵佶本打算带着小侍女往通间里来,忽而打眼瞧见此中已有先客,居然是韩嘉彦和赵樱泓,他显然吃了一惊。眼眸咕噜噜一转,他没急着拉小侍女离开,反而躲在远处观望。 赵樱泓连忙收回视线,往韩嘉彦面庞上在凑了凑,假装二人在接吻。赵佶这小子她是知道的,汴京城公卿贵族之间的好多事都是从他这里传出去的,他若是瞧见自己和韩嘉彦在这里亲昵,多半是会传出去的,这样就能抵消赵樱泓与韩嘉彦不和、还和燕六偷情的传闻。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只是这小子,才十一岁,就开始调戏侍女了,可真是个风流入骨的家伙。 不对啊,赵樱泓忽而转念又想,好你个韩嘉彦,你没喝醉啊?居然还能察觉到赵佶在后方? 她眸光投向近在咫尺的韩嘉彦,对方带着酒气的呼吸微弱地呼出来,她好像在努力闭气,不愿意熏到赵樱泓。但赵樱泓还是不可避免被酒气沾染,也有些恍惚了。 她眸光颤颤地望着韩嘉彦,她的面庞如此靠近,乌黑的眉秀丽英挺,半阖的眸子蒙着一层醉意,朦胧而美好。酡红的面庞带起几分难以形容的蛊惑魅力,轮廓优雅的面庞之上,肌肤细腻光洁。 这人怎么长得这般俊美干净,脸上连一丝胡茬都见不到,真不似男子…… 她经不住诱惑一般抬起手指,摩挲她的面颊,想起她吞了图纸又起了气,双手揪住她的双颊往外扯,将她的脸蛋拉扁。看着她面庞古怪滑稽起来,赵樱泓经不住噗嗤笑了出来。 “呜呜……”韩嘉彦含混地呢喃两声,似是舍不得撤开步子,将额头抵上了赵樱泓的额头,迫使赵樱泓扯她面颊的手松了开来。 赵樱泓一阵心悸,心跳得仿佛要离开自己的身子。 “你这混蛋,你怎么好意思一直抱着我的,快将我图纸吐出来还给我……”话虽这么说,她却将手搭上了韩嘉彦的脖颈。她指尖微微一颤,好像触到了韩嘉彦脖间一层不自然的皮肤。 那是甚么? 还没来得及仔细查看,双手却被韩嘉彦攥进了掌中,捧在了心口。只听韩嘉彦恳切仿若哀鸣一般地对她道: “樱泓,我好欢喜你,我这心已无法回到过去了。” 一言入耳,犹如发烫的温汤灌入了心田,从头顶到脚底一阵发麻。赵樱泓仿若被施了定身术,一时呆然,难以做出任何反应。她痴痴地望着韩嘉彦,震惊地发现眼前人竟突然留下了两行清泪,如此凄美绝然。 “我该如何是好?”她饮泣着,好似在问赵樱泓,却又仿佛在诘问自己。 赵樱泓心口狠狠一酸,咬住了唇,却无言以对。 怎么会这样,你为何会哭泣?你让我……如何是好? 第九十五章 灯影绰绰,酒正酣,一众皆贪欢。赵樱泓却独坐于筵席之上,神思恍惚。 半刻钟前,韩嘉彦好似镜里孤鸾般对着她饮泣,令她手足无措。她竟不知韩嘉彦对自己已然用情至深,一时之间心间微颤,喉头发酸,实在不知该如何回应。 好在那人已然醉得狠了,哭了一会儿,忽而就靠在她肩头闭上了眸子,像是要睡过去的样子。赵樱泓连忙唤来内侍,让他们将韩嘉彦先送回寝室安顿。 她已然没有那个心思去管被那人吞下去的那张图纸了,反正待回府,她就亲自去开那箱子。她就不相信打不开来。 但她眼下要好好处理身边的事,主要是韩嘉彦的事。 他到底是怎么了?或许,只有当他为她时,才能解释这一切。 赵樱泓已然无法克制地去猜测韩嘉彦的身份: 她雪白毫无胡茬的面庞,她脖间那一层不自然的皮肤,她方才醉酒哭泣时不经意流露的嗓音的细微变化,她藏在撷芳小院里的箱子,她与万掌柜的来往,她受伤的左臂,她的疏离与亲昵,她的醉酒与清醒,她的笑与哭,她的一切……本该是一团乱麻,现如今仿佛终于找到了线头,逐渐理出了头绪。 赵樱泓斟了一杯酒,端起,来到官家身侧,敬酒后,靠近官家低声询问道: “官家,我有一事不明。燕六在夜闯开封府时,是否是受伤了,伤在了何处?” 官家有些微醺,但依然保持着清醒。此时太皇太后已然因身体不适回去休息了,但向太后还在远处接受宾客的致敬,他并不能放松。 “听说是受伤了,裴谡用弩箭射中了她的左臂。” 官家眸光一闪,随即又道:“长姊怎么会突然问起燕六的事?对了,朕正要问长姊呢?前年你车驾遇袭后,是否私下留存了一枚飞针。” 赵樱泓眸光闪动,不答,反倒切切追问道:“官家从何处得知此事?” “是姐夫告诉我的,姐夫说这事情是你告诉他的。”官家一头雾水地说道。 赵樱泓只觉得自己的心脏被狠狠锤了一下,面上血色缓缓褪去。 “长姊?你没事吧?”官家疑惑地看着她。 “没事……”赵樱泓强自镇定下来,“我确然保存了一枚飞针,那针就扎在御马的左侧脖颈处。我怕此事有阴谋,或与党争有关,又会牵连甚广,故而私自藏下,未曾拿出来。” “果然,请长姊将那飞针给朕,朕要派专人去查,一定要查出到底是甚么歹人要对长姊不利。”官家连忙道,“也许是朕冤枉燕六了,真的不是她袭击你的。” 赵樱泓缓缓弯起唇角,那笑容复杂而酸楚。 “飞针待我回府后派人送去宫中。官家赎罪,我有些醉了,先告退回去休息了。”她眸光闪烁地道。 “好,长姊保重身体。”官家温和道。 赵樱泓返身离开大殿,踏上外廊楼梯,候在宴殿之外的媛兮很快就跟了上来。赵樱泓甚么也没有吩咐,只是沉思着走上楼去,最终来到了今次下榻的寝室门口。 有内侍候在廊外,见她来了,忙叉手上前行礼。 “驸马睡了?”赵樱泓问道。 “韩都尉此前醒了,已然自己梳洗睡下了。”内侍回道。 醒了……赵樱泓此时内心陷入彷徨,她的一切猜测,也许此时冲进去质问就能揭开谜底。但她竟然怯了,乱了,不知该如何去面对。也许不是的,也许都是她在胡思乱想,也许都是在做梦…… 她步履迟缓地步入屋中,环视了一下昏黑的屋内,韩嘉彦此时正躺在屏风围起的软靠小榻上,并不登上主卧大榻。一如最开始成婚的那些夜晚,她就睡在赵樱泓寝室的一隅,以屏风隔绝。 “即刻梳洗就寝,轻声些,莫要……莫要打搅嘉郎。”赵樱泓低声吩咐媛兮,声线莫名发颤。 “喏。”媛兮似是察觉到了赵樱泓的情绪不大对,但又说不上来。 夜逐渐深了,她们所居寝殿第三层,抬头望向牖窗之外,便能看到迢迢银汉星河。赵樱泓毫无睡意地趴在床榻上,望着那窗外的星河,又去望那黑暗之中的屏风。 但这一夜,她未曾下榻去看屏风里的人。 …… 翌日,碧空万里,朗日昭昭。 今日是骑射大会的日子,官家等一众贵宾在用完朝食之后,要先在射殿举行射仪,随后校场之上才会拉开骑射比拼。 骑射大会,女宾一般并不出席。故而赵樱泓今次是跟随太皇太后、向太后、朱太妃等一众内外命妇往琼林苑踏春赏景。 而韩嘉彦可以选择陪同女眷踏春,也可以选择留在射殿、校场,出席骑射大会。@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今次,韩嘉彦选择了后者,而赵樱泓对此毫无意见,甚至暗自松了口气。 今晨赵樱泓起身之时,韩嘉彦就已然起来了,她穿戴齐整,神色如常,丝毫不像是昨夜饮下那么多酒的人,也没有任何宿醉情状。 吃朝食时,赵樱泓鼓足勇气试探地问她是否记得昨夜发生了什么,韩嘉彦却甚么也记不起来。 “实在抱歉长公主,我昨夜一定是喝得太多了,失态了罢。”她有些惶恐道。 “……”赵樱泓嘴角颤了颤,努力维持住表情。心中却在想:这人一定是在装。她现在才发现这人真是一肚子坏水,丝毫不像表面上表现得那么纯良无辜。 若她真如自己猜想的那般,那就更加可恶了……她不禁捏紧了玉箸,心中却又开始胆怯逃避起来,不愿去面对。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如此怯懦,这都不像她了。 朝食用到尾声,陈安前来问安,并汇报了昨日事情的处置结果。魏小武已然得到妥善医治,岳克胡也找到了,同样送到了医馆医治。陈安专门派了人,在公主府附近密集搜索,查找可疑人物。目前暂无抓捕可疑人员的回报。 此外,魏、岳二人遭到殴打一事已报开封府立案缉拿,那些泼皮破落户想必逃不了,很快就能找出来。届时顺藤摸瓜,就能找出幕后指使。 虽然事情尚未完全解决,但也令韩嘉彦和赵樱泓暂时安心。 …… 赵樱泓随着女眷队伍向琼林苑而去,她牵着桃滢,仿佛回到了出嫁前的年年春日,在琼林苑中踏春游赏,那时的她还无忧无虑。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桃滢又长了一岁,愈发活泼起来,蹦跳不已。赵樱泓好不容易逮着个机会,悄声询问桃滢: “桃滢可还记得之前阿姊马车失控之事?” 桃滢听闻顿时撅起小嘴,这是她不愿记起的回忆,她当时太恐惧了。 “桃滢有和谁谈过这件事吗?” “没有……桃滢害怕……”小家伙低着头道。 “有没有和姐夫说过?”赵樱泓再度确认道。 “没有的,要不是阿姊今日提起,桃滢都快忘了这件事呢。阿姊以后也不要再去想了,对身体不好。”桃滢道。 赵樱泓一时有些哭笑不得,抬手摸了摸她小脑袋,道:“好,阿姊也不去想。”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说完此话,她的眸光终于沉凝了下来。既然桃滢不曾告诉过韩嘉彦飞针之事,那就只有一个可能了…… 她仍然在慢慢验证自己的猜测,不管多么的不想去面对,但她赵樱泓不是一个会逃避的人。 只是她的内心深处仍然是彷徨的,十八岁的她,尚不知该如何处理好这一切,安放好自己的心。她的暂时逃避,来源于发自骨髓的不安。 她决意给自己划一条最后的底线——打开那个箱子,拿到最确凿的证据。在这之前,她暂时不会揭穿一切。但如果那箱子被打开了,一些都被坐实,那她也将退无可退。不论她多么不愿去面对,她也要妥善处理此事。 …… 射殿之中,贵宾筵席之上,没有女眷在,官家特意与韩嘉彦坐在了一起。一面观赏禁军的射术比拼,一面聊天: “姐夫昨日神勇表现,真是令朕刮目相看!今日怎不参加骑射大会了?”官家眸光熠熠道。 “近来肩膀一直有些不适,拉弓射箭颇有些困难,故而作罢了。”韩嘉彦淡笑着解释道。 “即如此,姐夫怎会报名参加明日的骁勇竞渡?”官家奇怪问道。 韩嘉彦眸光一凝,片刻后道:“官家是从何处得知我参加了骁勇竞渡?” “那自然是从报名名单之上,竞渡的名单,两日前就到朕案头之上了。”官家奇怪道,“姐夫怎会有此一问?” 韩嘉彦笑了笑,一时间没正面回答这个问题。要谋害她的人擅自给她报名,她不去便是,也不会有任何实际损失。这些水面下的阴谋诡计,就不要让官家知晓了,他本就身子不好。 但官家何等聪慧,很快看出了其中异常,压低声音凑近道: “姐夫,你没有报名。这事……是不是向太后的谋划?” “官家明断。”既然官家猜出来了,韩嘉彦也不遮掩。 “朕这就让人将你的名字除去。” “官家……此事是不是已经传出去了,我恐怕现在除去也来不及了。”韩嘉彦道。 官家眸光微颤,看向身旁侍候的苻杨,苻杨立刻低下身子,官家对他耳语吩咐了几句。苻杨即刻下去。 没过多久,苻杨回来了,向二人回报: “昨夜金明池禁军之中已然传遍了韩都尉要参加骁勇竞渡的消息,且有人将竞渡人员名单在军中张榜,开了赌盘。韩都尉与孙指挥是大热门对决,韩都尉的赔率还相当高。” “这帮家伙……太不像话了!”官家暗斥了一句。他已然知晓孙庆忠是谁了,昨日击球大会一直与韩嘉彦作对的那个红队首领便是。此时孙庆忠恰好也在骑射校场之中,但并未下场比赛,只是负责指挥现场。 听闻自己赔率高,韩嘉彦却笑了起来。 官家有些着急:“姐夫,这样一来,你若不参赛,岂不是要在军中折损名声?这有悖于你参加春游大会的目的。” “没事,臣眼下……也不是非常需要这个名声了。”韩嘉彦缓缓舒了一口气道。 官家不解,却忽听韩嘉彦幽幽道: “官家,若有一日,臣向您自请外放,还请您准允。” 官家顿时大吃一惊,不禁问道:“出了甚么事?” 韩嘉彦却不答,只是从座椅上起身,理了理衣袍,郑重地后退一步,揖手躬身,深深拜下: “还请您准允。” “朕不允!请姐夫向朕解释清楚。”官家起了怒气。 韩嘉彦没有向他做任何解释,只是道:“也许真到了那个时候,您会清楚原因。” 官家真是一头雾水,昨夜长姊也是这般,突然提起燕六,说话只说一半,总像是有什么心事似的。这夫妻俩到底是怎么回事?吵架了? 他想了想,决定迂回一下,道:“朕还是下令除去你骁勇竞渡的报名,只说这是场误会。眼下做些补救,总比不做要强。名声也不至于折损太多。” 韩嘉彦默了片刻,最终只是微微叹了口气,拜道:“多谢官家体恤。” “待你想通了,就与朕说说。”官家看着她道。 然而事情的发展还是超出了韩嘉彦与官家的预料。 待到骑射大会接近尾声,官家派下去为韩嘉彦剔除报名的人回报,说是骁勇竞渡参赛者的大名已被挂上金明池畔的英雄榜。眼下一群军校围在榜下护榜,说是上榜无悔,怯战为耻。底下办差的人十分犹豫,不知该不该去强硬摘下驸马名字,故而回来请示。 而此时,骑射校场之中,大队禁军集结,在孙庆忠的带领之下纷纷肃穆站定。 孙庆忠在阵前,单膝跪地,抱拳大声道: “末将孙庆忠,向驸马韩师茂发起挑战,愿与韩师茂在骁勇竞渡赛中一决高下。这是末将的致师书,末将斗胆请官家做个见证,这也是末将身后部众们的愿望。” 话音刚落,他身后将士纷纷跪下行礼:“末将等微愿,还请官家作见证。” 官家大吃一惊,面上红一阵、白一阵,却只能强力压制,无法发作。他不曾想到自己不仅未能保护住韩嘉彦,反倒被逼宫,威权受到了严重的挑战。 他看向韩嘉彦,韩嘉彦神色沉沉,但还是安抚地看了他一眼。 此时,文武百官皆列座在校场高台之上,孙庆忠在万众瞩目之下向韩嘉彦发起挑战,无疑将韩嘉彦逼入死路。谁人不知韩嘉彦眼下与官家绑定在一起,挑战韩嘉彦,就是冲着官家发起挑战。 而韩嘉彦身为驸马,本在文武两道皆无出头之日,若是连骁勇竞渡这种娱乐性质的比赛也懦弱怯战,不能给官家长脸,无异于连仅存的皇亲颜面也扫地。 若她韩嘉彦只是一个人也就罢了,她非是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人。奈何她还与官家、长公主和韩氏一族深度绑定,代表着这些人的颜面。 她眸光投向坐在不远处的韩忠彦,他此时的面色果然非常难看。 她可以不顾韩氏一族的面子,但官家的皇权若是遭到了贬损,就绝非她所愿。她要尽快让官家树立起权威,如此,大业才能开一个好头。 即如此,那便一战又何妨。就当是离开前,最后再为理想拼搏一次。 她举步而出,朗声道:“韩某人愿接受挑战!” 官家叹了口气,示意苻杨去将那封致师书取了,随即起身,站在了韩嘉彦身侧,厉声对高台之下道:“朕可以为你的挑战做个见证,但尔等僭越挑战之事,又该如何算?” 孙庆忠叩首道:“若驸马赢得比赛,末将等甘愿受罚!” 官家冷冷道:“不论输赢,尔等都犯了僭越之罪,无非是惩罚的轻重不同罢了。尔等就尽管好好比,为自己争取一个近一点的徙地罢。朕要让你们知晓,朕的姐夫,不仅文能高中,武亦不可敌!” 言罢,拂袖而去。 第九十六章 孙庆忠向韩嘉彦下战书之事,几乎一个午后就彻底传遍了整个汴京城勋贵圈子。这件事转瞬就成了万众期待之事,以至于赌盘愈开愈大,愈来愈多的人加入了这场输赢。 但韩嘉彦的赔率不减反增,只因实在是没甚么人看好她能赢。且不说二人在舟楫这一道的经验差距,单论二人的膂力,看体型也并不在一个层次之上。 韩嘉彦多半是必输无疑。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不过也有喜欢剑走偏锋的人押注在韩嘉彦身上,她在击球赛之上一鸣惊人,显然让某些人对她的潜力十分期待。若是她能赢,那可就赚大发了。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赵佶便是其中之一,他押注在了韩嘉彦身上,只因他觉得韩师此人绝对不会输,也输不起。 赵佶心里清楚,这分明就是向太后在做局要将韩嘉彦整下去。按道理说,他的立场应与向太后一致,毕竟他是向太后养在身边的养子。但他内心深处是十分欣赏韩嘉彦的,还是希望韩师能赢。 至于孙庆忠此等攀附小人,不惜主动给向太后当枪使,赵佶反倒从内心深处有些看不起。 汴京城从来不缺趋炎附势者,但似韩师这等风姿卓绝、文武双全的人物,实在难得啊。 而赵樱泓却感到担忧,深深的担忧。她知道这是一个危险的陷阱,韩嘉彦肯定也看出来了,但她还是义无反顾地踩了进去。 她对自己的能力实在太过自信了,有些莽撞盲目了。舟楫竞渡赛绝对是一个陌生的领域,水性难测,陆上再如何神通广大,到了水里也得削弱三分。哪怕韩嘉彦会划船,有体力,也不代表就能赢得竞渡。 但赵樱泓没有试图劝她退赛,因为这件事已经被架到火上,下不来了。而且这场赛,必须要赢,还得赢得漂亮。事关官家的威权是否能树立,韩嘉彦半点不会退缩。 赵樱泓思来想去,还是在赛前晚间,于寝室中与韩嘉彦密谈,询问她可有应对良策。她想要帮她想办法,两个人的智慧总比一个人强。 但韩嘉彦似乎对明日的比赛早做好了全面的部署,她只是叮嘱赵樱泓,不论明日金明池中发生了甚么,都不要离开水殿的观赛席。 赵樱泓不明所以,但还是应承了下来。韩嘉彦却温和委婉地提出要早点休息,养精蓄锐。赵樱泓只得抱着一颗惴惴不安的心,与韩嘉彦各自安寝。 …… 三月十七,圣驾临金明池水殿,赐宴,观争标竞渡。 这一日依旧是晴空万里,一大早,烟波浩渺的金明池上舟楫尽出。那都是些漂亮的大船,纷纷挂着五彩飘带,壮丽万分。 水嬉竞渡大会,从早到晚将持续一整日,早间水殿与侧旁宴殿就已然高朋满座,从朝食开始赐宴。 而围湖一整周,更是挤满了前来凑热闹的汴京百姓,扶老携幼,争抢一席之地,坐下野餐观赛,这便是汴京百姓一年之中最大的乐趣之一。 不多时,伴随着鼓乐声响,水嬉表演已然开始。 水殿前伸出的水棚之中,排列站立着卫士,靠近水殿的地方,横列着四艘彩船。甲板之上,正有大旗狮豹、掉刀蛮牌、神鬼杂剧等上演。旁边又列两艘船,上面都是演奏的乐部。 接着又有水傀儡、水秋千等新奇有趣的水嬉表演上场。尤其是水秋千,十分刺激,彩船之上竖起几丈高的立柱,秋千就拴在其上,艺高人胆大的表演人就在那几丈高、底座也不稳定的秋千之上翻转腾挪,做出各种惊人的动作。最终一个高高腾跃,在空中翻转出漂亮的筋斗来,飞身入水。 水殿、宴殿及看台廊棚之下的人们不约而同地大声喝彩,直呼漂亮。这可是真功夫、真胆量,若是一个不小心,恐怕就砸在船板、船榄之上,受重伤。 好在表演有惊无险的结束了,百戏船与乐工船纷纷撤离。此时已然时近中午,今日的竞渡赛总算要开始了。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不过在那之前,还有水军操演要先上演。 只见奧屋之中划出来二十艘小龙船,每条船上都有穿红衣的军士五十人,船头有一人舞动彩旗进行引导,这是“龙头”,由禁军中虎翼级别的军官担任,其中就有孙庆忠,他的小龙船是所有小龙船中的首领。 又有虎头船十艘,同样一艘五十人。每条船上有一个身穿锦衣的人,手执小旗立在船头,其余船手皆一身青衣短打,戴着长顶子的头巾。 这十艘虎头船是由百姓之中不在编制的划船高手组成,也要参与竞渡。不过民不与官斗,二十艘小龙船彼此争标军中头名,十艘虎头船彼此竞渡民间第一,各有各自相应的对手。 不过虎头船也要参与比赛之前的水军列阵操演。 操演开始,在鼓声之中,二十艘小龙船牵引着一艘大龙船从奥屋之中驶出,渐渐来到了水殿之前开阔的水面之上。 这大龙船长大约三四十丈、宽三四丈,头尾龙鳞龙鬣,都是雕刻或镂空并加以镶金装饰,船板之上刷着锃亮的红漆。船身两侧各排列着十间舱室,内里可以乘坐贵宾,其中还设有皇帝御座。 皇帝可以选择在水殿之上观战,也可以选择上船。不过自从官家登基,就不曾真正上过那艘大龙船,都是在水殿之上观战。 接着二十艘小龙船带领着十艘虎头船,开始围着大龙船打转,意味着大军、万民向天子拜服。 就在这样的簇拥之下,大龙船来到了水殿之前,停泊而定。众小龙船、虎头船逐渐散开,各自向湖中而去。 红旗招展,在大龙船之上水军将领的指挥之下,二十艘小龙船、十艘虎头船各自均分为两阵,十艘小龙船领着五艘虎头船,彼此列阵相对,在湖中操演水军阵法。 忽而鸣锣,两军前出,彼此旋行,搅动湖中央形成一个圆形的船阵,谓之为“旋罗”。 忽而又击鼓,两军分离,各成圆阵,旋转成两个“海眼”。 再三展旗,两军交叉相错,互相咬住,谓之为“交头”。 待到令人眼花缭乱的军阵操演结束,小龙船与虎头船逐渐退到西侧湖边,湖中出现了一些工船,在湖中布置插着红旗的浮标,拉出船只的赛道。 终于龙舟竞渡即将开始。率先开场的是军中二十艘小龙船的竞渡。拢共分出四个赛组,每组五艘船,率先夺标为组别第一。随后组别第一的四艘船再赛出真正的军中第一。 其次是虎头船的竞渡,十艘船分两个赛组,每组五艘争第一,随后组别第一的两艘虎头船再竞夺民间第一。 有兵士持着一根长长的竹竿,其顶上挂着锦旗与银碗,就插在大龙船的龙首之前,这里也是赛道的最尽头。谓之为“标竿”。所谓夺标就是第一个冲到标竿前,取下标竿之上的锦旗与银碗。 第一组小龙船到位,对齐船头。水殿观赛台之上,官家手持一只黄色旗帜,摇晃了两下,下方的指挥船收到了指令,立刻挥舞大红旗,伴随着一声响亮鸣锣声,五艘龙船齐头并进,在激烈的鼓声指挥下,桨手整齐划一地划动船桨,呼喝着号子,破开水浪,向前急速进发。 金明池瞬间沸腾了,不论是水殿、宴殿之上的天潢贵胄、达官贵人,还是沿池席地而坐的老百姓,纷纷站起身来,发出热烈的赞美和鼓劲儿声,跟着呼喊号子,手舞足蹈,欢快而紧张。 这一片热闹之象似乎与官家、赵樱泓无关,因为此时已有内侍前来传话,请韩嘉彦去做竞渡准备了。这姊弟俩,包括朱太妃,都忧心忡忡。韩嘉彦此去竞渡,不知会遭遇甚么暗算,实在是令人担忧。 赵似和桃滢年纪还不大,不大明白这里面的龃龉,只单纯以为姐夫又要大展神威了,兴奋地给韩嘉彦鼓劲儿。 韩嘉彦笑着摸了摸他俩的头,然后向官家、朱太妃揖手行礼,最后看了一眼赵樱泓,留给她一个安抚般的温和笑容,便转身下水殿而去。 “长姊放心,姐夫心中自有估量。”官家见赵樱泓的眼神就黏在韩嘉彦离去的背影之上,出声抚慰道。 “我只是怕……”赵樱泓的话说了一半,却又一次没有再说下去。 …… 激烈的龙舟竞渡,军中第一与民间第一均已角逐出胜者。今次的军中第一,由孙庆忠率领的小龙船蝉联。 孙庆忠满面红光,意气风发,整个人处在极度兴奋的状态之中。似乎官家对他下达的贬谪徙官之命,未曾对他造成任何影响。 接下来,骁勇竞渡即将开始,这比赛的受欢迎程度可是丝毫不亚于龙舟竞渡的。观众们爱看的就是骁勇力士赤膊上阵,看这些力士身上的刺青花纹以及壮硕的身姿,这些力士划船之时,能感受到一种极致的力量之美。 骁勇力士们的舟船,是由一块整木凿出来的独木舟,其形状犹如鳅鱼,非常细长。桨手坐于船中,手持宽浆,两侧交替划水前行。 孙庆忠将上半身袍子褪下,扎在腰间,露出一身雪白的皮肤。此人生得极其壮硕,但奇怪的是身上毛发很少,也许是故意剃得极其干净,方便泅水。他满身的刺青,背上一双腾跃的鲤鱼,胸腹间布满虎豹兽爪,在雪白的皮肤反差衬托之下,显出极端的冲击力。 他直接扛起了属于他的鳅鱼船,走下水去,在水中腾身上船,动作矫健,一看就是个中高手。 其余骁勇竞渡参赛者,也大多是这样的壮汉,各个魁梧善战,大多出身水军。 但也有爱好骁勇竞渡的公卿贵族参赛,比如开国大将的后裔之中,就有两人,自幼舞枪弄棒,爱好这类事。 唯独韩嘉彦,是一个极其特殊的存在。她相对之下,看上去是如此的纤瘦,也不裸露上身,一身黑衣裹在身上,用布腰带在腰间缠得紧紧的。她带了一顶黑布头巾,将发髻都保护起来。正蹲在自己的鳅鱼船边,检查船身。 嗯……果不其然,这船被动了手脚,船底很不起眼的地方有凿痕,这要下水,恐怕会立刻进水下沉。而她的桨板也有点问题,太轻了,若是大力划水,或是被别人的桨板碰撞上,恐怕会有折断的风险。 她即刻举手,示意一旁的裁判给自己更换鳅鱼船和船桨。那裁判见状,连忙惶恐躬身揖手,慌里慌张命人抬来了新的鳅鱼船和船桨,韩嘉彦又是一番检查,确认无误,才终于下水。 她下水时显得有些笨拙,像是不熟水性一般,扶着船走入水中后,爬了半天才爬到了船上坐稳,看得旁边的对手发出了嗤笑声。 她却浑不在意,仿佛旁若无人一般,聚精会神地摆动了两下桨板,似是熟悉这鳅鱼船的特性。 她是最后一个到位的,因为中途更换船,耽误了不少时间。故而匆忙间,旗帜挥舞,鸣锣声十分突然地敲响。 大批骁勇霎时奋力划动船桨冲了出去,战鼓雷鸣般奏响,桨板在水中的划动仿佛压着节奏。十多位精壮的军中汉子赤着上身,爆发出凶猛的力道,手中双头桨在身侧溅起白花花的水浪。 几乎眨眼间,最快的舟船就冲到了赛道的三分之一处。不过最快者却并非是孙庆忠,只因他身上还带着其他的任务。 而韩嘉彦的船不出意外地落在了最后,她正在适应鳅鱼船的特性,这是一个必经过程,她可是第一回 上这种两头尖尖、十分狭长的独木船,这船的平衡十分不好掌控,必须要摸索一番。 她划出去约莫两三丈远,船身摇晃了好几下,船头都跑歪了,差点跑到别的赛道去,引发了岸上一片哄笑声。但最终她还是以惊人的领悟力、学习力和身体素质,迅速掌控住了这艘鳅鱼船,开始找准方向加速。 骁勇竞渡并非仅仅是比拼速度,更比拼的是水上的厮杀和战斗能力,最快抢到标竿不代表就赢了,要在后续残酷的肉搏争夺之中支撑到最后,将标旗插上大龙船的龙首之上,才算是赢到了最后。 所以第一个抢到标竿的人,往往会被群起而攻之,要知道从低矮的鳅鱼船爬上大龙船龙首,是一件极其困难的事,龙首之上只是垂下了一根绳索供人攀爬,就算抢得再快,爬绳子的速度也会慢到足以让后来者追上。 所以韩嘉彦不急,她的策略便是先坐山观虎斗,寻机坐收渔翁利。 不过有个人比她还要不急,孙庆忠在前方竞渡的队伍之中也落后了,他还在放缓速度,并回头观察韩嘉彦的动向。 韩嘉彦注意到了他,唇角挂上了冷笑。 第九十七章 韩嘉彦试了试自己的左臂,目前的状态不好也不坏,划桨要使的劲儿会带起一些疼痛感,但不强烈,在忍受的范围之内。 她慢吞吞地划到赛道二分之一的位置,而此时前方龙船之下已然打做了一团,那大龙船龙首垂下的长绳之上挂了好几个人,正在彼此拉扯,不时有人从绳子上被拽了下去,落入水中,而又有新来者抓住绳索攀了上去,看来短时间内很难分出一个结果来。 而就在赛道二分之一处,韩嘉彦终于追上了前方几乎要停下来的孙庆忠。孙庆忠见她赶上,立刻划桨追上,并偏转了船头向她撞去。 韩嘉彦拨转水流,将船身迅速推开,船身在水面上巧妙地转了个圈,躲开了这偏头一撞。但躲开是躲开了,却没避免孙庆忠也一推水浪,船身反贴了上来。两船眼下并行在水面上,互相接舷,船侧已然碰在了一起。 孙庆忠手中的桨也向韩嘉彦劈头盖脸地打来。 水殿看台之上,赵樱泓倒吸一口凉气,咬唇捏紧了袖边。这比赛太凶险了,若不是韩嘉彦参赛,她压根就不会来观赛。而如今,更是愈发心惊肉跳。 韩嘉彦冷静地用自己的桨板接下,嘭嘭嘭几个来回,韩嘉彦的虎口已然被震得发麻,这家伙双臂力量吓人,挥舞双头桨打起人来虎虎生风,力量逊色不少的韩嘉彦一时之间只能勉强招架。 而且这个家伙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他从左侧与韩嘉彦接舷,逼迫韩嘉彦在船上只能向左侧扭身与他对打,结舷之后他一直保持着左侧贴近的位置,与韩嘉彦的船并行着在湖面上打圈圈,并不断从左侧对她发起攻击。 这迫使韩嘉彦只得以左手在前,右手在后,拧着身子,以一个十分难受的身体姿态接他的招。她左手本就受伤,眼下作为前方的防御手,更是难以长久支撑。 二人在对打的同时,还要不停地保持船身稳定,避免身体的前冲后仰造成船只倾覆,这显然将对战难度增长了无数倍。 熟悉水性和船性的孙庆忠,在这一方面如鱼得水,身子稳稳当当坐在船中,船桨如臂使指。 但韩嘉彦就难受了,她不断承受大力挥桨的击打,身子越发向后仰,以至于船不断的出现向后倾覆的风险,导致她必须不断地收桨,用桨去反击水面,制造一个反冲力,来控制船只的倾覆角度。 这就在孙庆忠密集的挥舞击打之中落了下风,好几次差点被桨板砸中,她都是努力偏转身子才躲了过去,惊险无比。 这一幕幕险象环生,看得水殿看台之上的赵樱泓、官家和朱太妃手心直冒汗,神色无比紧张。官家甚至已经吩咐底下人做好急救的准备了。 韩嘉彦似是有些恼了,左臂愈发明显的疼痛,加上一直扭着身子别扭地接招,都迫使她必须尽快破解眼下的困局。 她找准一个时机,待到旋转并行的两条鳅鱼船背对大龙船的方向时,韩嘉彦忽而出其不意地从坐在船中的姿态一个挺立,起身变做了单腿跪姿的状态,同一时间胯部一拧,身子一转,整个人在船中的方向从背对大龙船变成了面对大龙船,船桨向后一拍,砸在了孙庆忠背上,形成了一个反推力,黏在一起多时的两艘鳅鱼船终于分离了开来。她接着以单膝跪姿开始奋力划桨,脱开了孙庆忠的粘黏。 “好!”场外顿时爆发出惊叹的赞美之声,这一招船不动人动、换尾为首实在太漂亮! 孙庆忠忽而被甩脱,还被反砸了一船桨在背上,却不怒反喜。他就是为了迫使韩嘉彦从船中起身,才会这么做。一旦起身,重心上抬,平衡将更难以控制,这就离落水不远了。 韩嘉彦以跪姿奋力划出去一段距离后,刚准备改回坐姿,就见后方孙庆忠已然以蛮牛般的力量与惊人的控水控船能力迅猛地追击了上来,一船桨就从她后背招呼了上来。 还来! 韩嘉彦咬牙,将跪着的右腿也立了起来,在船上扎稳马步,将船桨当做长枪,左臂在前控住“枪”的方向,右手在后握住桨尾,挑开孙庆忠呼来的桨,随即枪出如龙,狠狠戳到了不及回防的孙庆忠右肩膀之上。 这一桨本该戳在他的脸上,奈何这家伙还是偏过身子躲了一下。不过这桨吃下去,他也不好受,打在右肩之上,顿时让他痛得面容扭曲。 但这个家伙咬牙狞笑,忽而狠狠用桨板在水中一捣,巨力掀起极大的水浪波动,韩嘉彦脚下的鳅鱼船顿时狠狠打晃,孙庆忠趁她努力控制平衡之机,桨板从水中向上一挑,打在韩嘉彦鳅鱼船的侧舷边沿,这一下顿时导致韩嘉彦的鳅鱼船彻底倾覆,翻转过来扣在了水面之上。 而韩嘉彦也扑通一声落入水中。 “嘉郎!”赵樱泓急得眼泪都要出来了,立刻回首看向身侧的官家,“官家,救人!” “长姊……再等等,再给姐夫一点时间。”官家安抚赵樱泓,但实际他自己此时也是一身冷汗,也是强自镇定。 今晨,韩嘉彦前来秘密觐见,千叮咛万嘱咐,不论金明池中发生了怎样惨烈的争斗,韩嘉彦如何落在下风,都不要终止比赛。 向太后一言不发,只是面带微笑地看着湖中的比赛。太皇太后望着着急万分的赵樱泓,幽幽叹了口气,道了声: “樱泓,你坐下,莫要这般着急。” “可是祖母……” “安心看比赛,输赢自有定数。”太皇太后道。 赵樱泓无法,只得咬牙坐了回去。她想起了韩嘉彦的嘱咐,不论池中发生了甚么,都不要离开水殿观赛席。 你到底有何应对之策,真是磨折人心。她双唇抿成了一道线,眸光却倔强地盯着下方的湖面。 而此时的赵似和桃滢,都不敢继续看了。赵似捂住了妹妹的眼睛,自己神色张皇的望着湖中。 这一回……姐夫还能施展出神奇的能力,逆转困局吗? 湖中,韩嘉彦落水后再也没有冒头,孙庆忠犹如一头老虎巡视领地一般,在她落水的地方划桨盘桓了许久,注意观察着水中的动向,似是随时准备给冒头的韩嘉彦砸一船桨。这家伙心思全不在比赛之上,竟有一种要弄死韩嘉彦的意图。 孙庆忠不断地划动船只,是为了防止韩嘉彦在水下靠近,但时间过去了好久,韩嘉彦还是没有冒头,孙庆忠有些急了。他发热的大脑此时终于降了降温,想起自己的任务是让韩嘉彦落水,迫使其不能夺标,可不是杀死他。 这要是闹出人命来,他可就不是徙官的下场了,那是要掉脑袋的! 他也顾不得那么多了,连忙将船桨往船上一搁,纵身跃入水中,一个猛子扎下去,就要去救人。 可刚一下水,睁开眼看清水底下的景象,他就大吃一惊。韩嘉彦人就躲在自己倾覆的鳅鱼船之下,并且利用船舱与水面之间形成的空腔,一直踩着水直立其下,以获得长久的呼吸。 她终于静候到孙庆忠落水,于是做了一个迅雷不及掩耳的动作,扶住翻覆的鳅鱼船的船舷侧边,发力以极快的速度将船边向上一推,船咕噜一下翻转了过来,又因速度太快,水来不及进入舱中,船舱依然保持着相对干燥的状态。@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而她捡回了不远处自己的船桨,左手抓船舷近侧,右手抓船舷远侧,将船狠狠往肚子底下一压,同时双腿配合着在水中狠狠一踩水,整个人轻身上了船,比之赛前湖边上船时,动作不知轻盈飘逸了几许。 倏然之间黑衣青年飒然上船,她周身头巾、衣袂飞溅起的水花似乎都被阳光折射出别样的色彩,面上还带着灿烂的笑容。 “哇!!好!!”全场霎时被感染了,爆发激动无比的欢呼尖叫声。 “漂亮!”官家从龙椅上跳了起来,满面红光的振臂高呼。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赵樱泓终于喘息起来,只因她方才已然忘却了呼吸。 “啊啊啊啊!姐夫!冲啊!”赵似和桃滢两个孩子将双手捂在嘴侧,撕扯着嗓子大喊,完全不顾皇子公主的仪态了。 向太后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韩嘉彦划动船桨,迅速驶离原地,向着大龙船发起冲锋。这一下的速度比之前半赛段,快了又不知几许。 而被戏耍了的孙庆忠怒意滔天,愤怒地在水下要去抓韩嘉彦,奈何韩嘉彦动作太快,他的游动速度并不能追上。 待到韩嘉彦都跑了,他愤恨却又无法,只得又返身游回去自己的船边,再上船追击,这一来一回顿时被彻底甩下,再也无法追上。 彼时大龙船之下已然形成了相对明确的战况,已有一个将士夺旗并爬到了绳索的中段,他的下方,还有两个人缀在绳子上,第二名抓住了第一名的腰带死活不撒手,第一名奋力向上爬,脸憋得通红,他觉得自己裤子都要被拽下来了。 第二名还在与第三名彼此角力,互相踢踹、抓拿,真是好不热闹。 而其余人均已落水,也体力耗尽,失去了夺标的能力。一些人泡在水中看热闹;一些人扶着船漂着,满脸不甘心;还有体力不支或受伤的,不得不提前上岸。 而就在此时,场外的山呼海啸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他们愕然地回头看去,就见一艘鳅鱼船以惊人的速度冲了过来,船上人一身湿透的黑衣,头上还紧紧裹着黑巾,正是韩嘉彦。 他们张大嘴巴,看到了一连串让人震掉下巴的动作。韩嘉彦在距离大龙船还有一定距离时,已然不再划桨,整个人忽而从船上腾身而起,利用船只前冲的惯性,带动她向前跃起,她脚底下仿佛安装了弹簧,整个人从船中猛然弹起,直接跃到了第三名的上方,并踩着他的脸,抓住第二名的腰带就往上爬。 这第二名、第三名打得正酣,没防备突然窜出来一个人,这人几乎是飞上来的。第三名被一脚蹬在脸上,霎时一懵,落下水去;第二名也被狠狠一拽腰带,手一脱力,从绳索上翻了下去。 韩嘉彦借助这一踩一拽的力道,运起轻功,二次腾身,又蹿上去一大截,霎时抓住了第一名的手臂。第一名眼瞅着还剩下一小节绳索,爬到顶就触到龙首了。这会儿突然冒出来个搅局之人,自然又惊又怒,立刻肘、膝向韩嘉彦招呼过去。 奈何韩嘉彦比他能打多了。她左手抓紧绳索,左脚将绳索一挽,做出一个绳环踩住。只用右手右脚与那第一名对打,不仅迅速接住了他的所有攻击,还闪电般出手,立起指骨,一拳戳在了那第一名的腋下,也不知击中了甚么穴道,那第一名霎时浑身一麻,双臂脱力。被韩嘉彦一把夺过咬在嘴里的锦旗,一脚给踹了下去。 这一二三名在绳索上耗掉的体力太多,韩嘉彦后来居上,闪电般迅速占据优势。 她有点嫌弃地抓着那被人咬出牙印子的锦旗,犹豫了一下,将锦旗插在后颈衣领之中,继续向上爬。 眼看就要触到龙首了,忽而绳索剧烈晃动起来。原来是趁着方才在绳索上争斗的工夫,后方孙庆忠赶到了。这家伙满面杀意,以双臂恐怖的巨力,如猿猴一般拽着绳索急速向上爬,连双腿都不用,与韩嘉彦之间的差距在迅速拉近。 一连串的争斗下来,韩嘉彦的体力消耗是巨大的,此时的她已是强弩之末。耐力有余,爆发力却所剩无几,左臂越来越刺痛,严重影响到了她攀爬绳索。 但她此时依然无比镇定,所有的情况均在她的推演之中。眼见着孙庆忠已然追到了她脚下,并伸出手拽住了她的脚踝。她忽而上演金蝉脱壳,脚上靴子突然脱开,趁着孙庆忠一把抓空,身形不稳之际,又一次一脚踩在了孙庆忠的脸上,借着反推力再度向上一窜。 终于绳索到头,韩嘉彦用右臂攀抱住了龙颈,现在只需翻身爬上龙首,插上锦旗,她就赢了。 孙庆忠却发狠,脱开绳索向上一跃,一把拽住了韩嘉彦的左腿。整个人抓着韩嘉彦悬吊在了龙首之下。 全场爆发出一阵惊呼之声,万众心惊。 韩嘉彦本要勾上去的腿霎时又被拽了下去,幸而她左右手齐上,奋力攀住了龙颈。虽然没摔下去,但孙庆忠实在太重了,她攀着龙颈的双臂已然开始发抖,坚持不了多长时间。偏生的那插在后颈的锦旗这时候滑了出来,落了下去。 孙庆忠大喜,以右手死死拽住韩嘉彦的左脚踝,空出左手就要抓住那落下的锦旗。但锦旗却在距离他指尖只有几寸的位置停止了下坠,只因韩嘉彦空出了左手抓住了锦旗,没让它掉下去。 孙庆忠发狠,尝试着拽住韩嘉彦的脚踝往上爬。虽然到这个时候,他也没甚么体力了,但到底是双臂力量优势太大,依然还能挣扎着向上爬。 他现在想法很简单,把韩嘉彦拽下去,两败俱伤也好,总之不能让他夺标。 韩嘉彦似是也已然无力反抗,只能凭借惊人的耐力和意志力吊在龙颈之处,浑身都在发颤。但她两只手都攀不住,何况只剩下一只右手。 眼瞅着她就要抓不住了,孙庆忠心想: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总算还是把这个滑不留手的韩六给拿下了。 但他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他以为韩嘉彦为什么要裹那一圈厚厚的腰带?他又有没有想过,为什么韩嘉彦不将锦旗插在腰带里,那样不是更牢靠?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当他抓住韩嘉彦的腰带之时,那腰带忽而断开了,毫无预兆,令人错愕。孙庆忠手上一空,霎时感到韩嘉彦离他远去,不,是他在急速下坠,狠狠拍在了水面上,落入水中。 韩嘉彦身上的腰带没了,但黑衣还在,她顿时浑身轻松,最终爆发出仅剩的一丝力量,腰腹用力带起双腿,勾住了龙颈。 她终于骑上了龙首。 她浑身颤巍巍地趴在龙首之上,半天没缓过气来。四周似乎都安静了下来,直到她用颤抖的左手将锦旗插在了龙首之上。 全场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与掌声。 第九十八章 “嘉郎……媛兮,我们下去,去找嘉郎。”当韩嘉彦将锦旗插上龙首之时,赵樱泓的泪水已然夺眶而出。她实在无法看着那人在场上拼命,自己却坐在看台之上无动于衷。 “可是……长公主,阿郎不是叮嘱我们不要离开看台吗?”媛兮有些迟疑地问,“咱们眼下下去,会不会遭遇什么危险?” “能有甚么危险?嘉郎之所以不让我们离开看台,只是因为这比赛她需要以弱胜强,我若因为心焦下去终止比赛,会打断她的计谋施展而已。眼下比赛都结束了,又有甚么不能下去的。她眼下一人在龙船之上,无人照应,该如何是好?” 赵樱泓以巾帕拭去面上的泪水,不由分说地起身向官家、太皇太后和向太后行礼。在三人点头应允之后,就往台下走。 媛兮连忙招呼绿沅和两名内侍跟上,赵樱泓几乎是一路小跑下了水殿,带着一众仆从来到水殿下的水棚之中。立刻有禁军将士迎了上来,叉手行礼。 “拜见曹国长公主。” “驸马呢?”赵樱泓急切地问。 “回长公主,驸马已被人接下大龙船去了。” “谁?被谁接走了?”赵樱泓满脸疑惑,怎么有人比她赶来还快?韩嘉彦的身边人魏小武眼下不在,身边服侍的人都是公主府的人。而自己就是公主府最快赶来的人,府里竟有人比她还快? “小人也不知……但看穿着内侍的服装,似就是公主府的人?”这军校也是一头雾水,他以为接走韩嘉彦的人就是公主府的人。 “他们去哪儿了?” “小人不知…只知道似是往宴殿的方向去了…”军校小心翼翼回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赵樱泓一时无语,也难怪这军校一问三不知,这事确实十分莫名其妙。@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返身走出水棚,四处张望了一下,对身后的仆从们道: “分头去找,应是走不远。”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身后的仆从们各自分头往水殿附近去寻,赵樱泓带着媛兮去了宴殿。军校口中的宴殿指的是金明池畔的宴殿,是文武百官观赏金明池竞渡的地方,而非是宝津楼南他们下榻的宴殿。 赵樱泓领着媛兮寻到了宴殿,问了好几个负责宴殿事务的内侍与宫女,都不曾见到韩嘉彦在哪儿。 正没着落间,忽而不远处,绿沅急匆匆跑了过来,领来了一个小内侍。 “长公主!他说他看到了…看到阿郎了。”她气喘吁吁地说道,随即将那小内侍往前推。 小内侍在赵樱泓急切追问的目光之下惶恐地叉手,拜道:“回…回长公主,奴婢瞧见韩驸马在几个内侍的搀扶簇拥之下,往…往琼林苑去了。” 赵樱泓即刻带着媛兮、绿沅往琼林苑去,心中愈发疑惑:这人为何要跑到琼林苑那么远的地方去? 待她急急忙忙跑到琼林苑,一下又没了方向,想了想,还是三人分为左中右三条线路各自去搜寻。若没找到,再于原处会合。 赵樱泓独自走中路,沿着石径,穿过一片如落霜挂雪的梨花林,最终在花道的尽头看到了一处六角飞檐亭,亭外,三个穿着内侍服的人正匆匆忙忙抱着一些物什离开,赵樱泓定睛一瞧,其中一身材比较魁梧高大的内侍手中抱着一卷长布、几根支架,那似是布帘;另有一身材娇小瘦弱的人手中提着个黑包袱,包袱底下还在滴水,那里面似是装了什么湿透了的物什;还有一人挎着个医药箱模样的箱子,还很年轻,不足十五岁的模样。 三个内侍匆匆忙忙自亭边离去,不曾注意到藏在梨花间的赵樱泓。 赵樱泓愈发疑惑,缓缓举步靠近亭子,就见韩嘉彦坐在亭中。这人已然换上了一身干爽的靛蓝锦袍,发丝还有湿润,但也梳成发髻,一丝不乱。她坐在亭中的石凳之上,双手自然放在膝上,闭着眼似在养神,神色倦怠,满身疲乏。 “嘉郎……”赵樱泓走入亭中,立在了她面前。她有一肚子的话要问她,可见到了却又开不了口了。 “长公主,来了啊。坐罢。”韩嘉彦似乎对她的到来丝毫不感到意外,睁开眼温柔地看着她。 “你…可还好?”赵樱泓依言坐在她身侧的石墩子上,斟酌半晌,还是打算先问她的身体状况,方才那么激烈的竞渡博弈,实在将她看怕了。 “无事,我坐会儿,坐会儿就好。”韩嘉彦缓缓道,她说话的气力已有很明显的不足了,连面色都已发白。 二人沉默了下来,赵樱泓的眸光打量着她,一种奇特的感觉笼罩在她心间,她觉得眼前这人似是要走了,远去某个她所不知的地方。 这感受就像一只无形的手揪着她的心,让她感到惶惑不安。 “嘉郎怎么突然到琼林苑这么远的地方来?比完赛怎不回住处沐浴休憩?”她还是忍不住问道,“方才那三个内侍……” “长公主,你看眼前这梨花,多美啊……”韩嘉彦却忽而打断了她的询问,仿佛叹息一般地说道。 赵樱泓哑然,眸光颤颤地望了一眼她,转而又望向眼前的一片雪白的花海。 “在这片梨花海的尽头,有几株早梅,这个时节花瓣已凋谢成绿了。”韩嘉彦继续道,“那几株梅,是我父亲当年高中后游琼林苑之时,亲手植下的。我们相州韩氏,以梅花为一族象征。这梨花以花海团簇成群为美,但梅花不然,梅以韵胜,以格高,贵稀不贵密,贵老不贵嫩,贵瘦不贵肥,贵含不贵开,谓之‘梅韵四贵’,横斜疏漏,意蕴高远。 “我自上龙虎山后便是孤身一人,鄙陋粗疏,不敢以梅自喻。一心也想结交一帮志同道合的好友,有明德圣君提携,报国有道,一展宏图。然而……天不遂人愿,即断绝前途,又遭人排挤,即如此,还不若做一支梅,凌寒独自开。 “但我望着眼前团簇的梨花海,也会艳羡啊!”她长长一叹,赵樱泓忽而被这一句长叹触动心弦,眸中浮现泪光。 就听她眸光熠熠地望着那片梨花继续道:“在那几株梅的更远处,有一株樱花树,好高大一棵,植在泉旁,这时花开得最美,粉色的樱瓣落雨一般,点缀在清澈的泉水之上,令人心旷神怡。相比之下,梅树真是不起眼得紧。梅树终日里仰望着远处的樱花树,只觉可望而不可及。” “樱花虽美,花期苦短。梅花总是早樱花一月开,似是永不能相见。”赵樱泓压抑着内心翻涌的悲伤情绪,缓声说道。 “相见终有时,长公主,我在那樱花树上绑了个锦囊,里面有一样送你的礼物。你去取来看看罢。”韩嘉彦微微扬起笑容道。 赵樱泓踟蹰,半晌未动。韩嘉彦仿佛鼓励又仿佛催促般再道:“去罢,去取来看看。” 赵樱泓终于起身,却看着她:“你不与我一起去吗?” “我好累,站不起身,容我歇一歇,长公主自己去罢。”韩嘉彦笑容之中似是带上了几分苦涩。 赵樱泓迟疑着,终于还是独自迈步出了六角亭,沿着石径继续向前,穿过梨花海,她确然看到了散植在梨花林子旁的三株梅树,绿意盎然。 梅前一道石径横陌,在石径的对侧,确然出现了一株在池边盛放的樱花树。 赵樱泓仰首望着眼前的美景,一时怔忪。原来娘亲怀自己时做梦看到的场景,就存在于现实之中,自己来过琼林苑这么多回,怎么从未见过这株樱花树? 兴许是因为她从来只跟随太皇太后、向太后所走的道路,并不敢随意乱走,又也许是她每每来琼林苑,都无心赏景的缘故。 赵樱泓的心在砰砰直跳,她确然看到那樱花树的枝丫上,挂着一个锦囊。而且就挂在她伸手就能够着的位置。 她将那锦囊取下,打开后取出其中的物什。这是一支梅花簪,纯银打制成簪身,簪头是两朵盛放的梅花,梅心用红玉点缀,做工极其精美漂亮。赵樱泓见过太多的珠宝首饰,这支簪子乍一看似是并不显眼,可她却莫名感到这簪子的非同寻常。 韩嘉彦大费周章引自己到此处来,总不至于只为送自己一个簪子罢。她仔细研究这簪子,突然发现簪头两朵梅竟然可以取下,簪身内里是中空的,簪头一取下,便带出塞在里面的一张纸卷。 她忙将那纸卷展开,便看到内里用蝇头小楷写了如下内容: 【哑铃大头进前孔,横梁靠上两侧平。 山字大边右下行,进入正面留一空。 抬起山字左移三,听到哑铃落空声。 提起哑铃前移山,落下哑铃继续行……】 这是……口诀?!难道是开启那箱子的口诀吗? 赵樱泓仿若被雷劈中,半晌无法动弹。那些蝇头小楷仿佛变作了蚂蚁一般,从指尖爬上心头,啃噬她的内心。 不好……嘉郎她……她连提起裙摆,往回跑。 当她急急忙忙跑回亭中时,韩嘉彦却已飘然远去了。她忽而无法克制地呼喊出声: “嘉郎!嘉郎!!!” 她发觉自己的声线竟然如此声嘶力竭,将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声音将不远处还在找韩嘉彦的媛兮与绿沅吸引了回来。她们忙过来扶住赵樱泓,却见她已然泪流满面。 “长公主?!出甚么事了?”媛兮被吓到了,惊声问道。 “嘉郎,嘉郎刚刚还在亭子里,她去哪里了?” “阿郎?我们没看到他呀。” “她走了,找她回来!”赵樱泓泣不成声。 “甚么?走了?”媛兮和绿沅满脸的莫名其妙。 但赵樱泓却因情绪太过激动,一时无法成言,只是不断呼喊着韩嘉彦。二人无法,只得扶着赵樱泓,三人匆匆忙忙跑回水殿,恰好遇上御驾转移至宴殿。 黄昏已至,夜幕降临,宴殿之外,正有内侍点灯,宴殿之内已然坐满了宾客。 赵樱泓找了半晌,竟无人瞧见韩嘉彦。她见主座之上只有太皇太后与向太后在,官家并不在,心中生疑,忙又问苻杨在何处,便有内侍匆忙领着她去寻苻杨。 找到苻杨,果然便找到了官家。彼时官家正在宴殿后的待客间内,这里环境相对私密,赵樱泓赶到时,苻杨向她行礼,神色之中有些苦涩。 “官家在里面?” “回长公主,官家……眼下情绪不大好,不愿见人。”苻杨犹豫着道。 “他方才见了谁?可是驸马?”赵樱泓追问道。 “回长公主,官家方才确然见了韩都尉……” “她在哪儿?!驸马在哪儿?”赵樱泓急切地打断他的话,逼问道。 苻杨头一回看到这样的赵樱泓,已然被惊住了。但他还是镇定心神,口齿清晰地回道:“驸马已向官家请求外放,官家也同意了,眼下已然跟随韩府的车驾离开金明池了。” 赵樱泓仿佛被当头一棒,呆然在原地。 “长公主……”她身后,媛兮和绿沅一脸惶恐,泫然欲泣。 赵樱泓终于垂下眸子,落下泪来。她此时衣乱钗歪,神色委顿,好似遭受了甚么巨大的打击。苻杨不明所以,只得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 “长公主……您是要找驸马,还是要找官家?” 话音刚落,不等赵樱泓回答,吱呀一声,待客间的门已然打开,官家就站在门后,红着一双眼看着赵樱泓,道: “长姊,进来罢。” 赵樱泓仿若失了魂魄一般走了进去,门一阖上,她就近乎质问道: “你为何要同意将她外放?” “长姊,朕也不愿意放他走,可他说服了朕。眼下事态不妙,他被向太后盯上,公主府亦被牵连,应当出去避一避才是。是朕无用,无力庇护他。” “外放她,是在对向太后服软,这是折辱啊官家。”赵樱泓气急道。 “长姊!眼下我们不服软又如之奈何?!”官家急了,对着赵樱泓提高了声量,“我一个没有实权的皇帝,好不容易找到一个知心人可以辅助于我,大业尚未开始,他就已然被处处针对,我能如何? “他可以用智谋一次又一次地化险为夷,一次又一次地打退敌人,可他能坚持多久?你瞧见他方才的模样了吗?那样的虚弱,几乎就要在朕面前倒下。他在金明池之中差一点丢了性命!长姊,你要继续强留他在身边,你能保他平安吗?就连韩忠彦也看出事态不妙,亦求朕将他暂时外放,朕能怎么办?” 赵樱泓哑口无言,屈辱无力的泪水倾泻而出。 “还有,长姊,朕是晚辈,本不该管你们夫妻间的事。但他看上去那样的心如死灰,仿佛朕不让他走,就是要了他的命一般。朕不得不问一问,你们究竟怎么了?” 我们到底怎么了……呵呵呵……我也想问呀,我们到底怎么了?赵樱泓说不出任何解释的话来。 屋内沉默了半晌,官家长长叹了口气,将自己的帕子递给赵樱泓,让她拭泪。 “长姊,你们之间许是有误解与不和,但到底是夫妻,有甚么话是不能摊开说的呢?你对这段婚姻有诸多不满,朕能理解。可……人不能一直总与自己过不去,日子总要过下去不是吗?长姊,你素来是豁达明朗之人,甚么都看得透,为何在面对他时却蒙了心。” 赵樱泓真是有苦说不出,事情压根并非如官家所想。但她确实如蒙了心一般,始终就没看清她是谁。 但是迟了,赵樱泓知道一切都迟了。韩嘉彦既然选择主动坦白身份,请求外放,意味着她已然彻底不愿再做这个驸马了。她一定是累了,倦了,一定是不愿再对着自己虚与委蛇了。 她的那句“……天不遂人愿,即断绝前途,又遭人排挤,即如此,还不若做一支梅,凌寒独自开。”已然将她的态度表达得一清二楚。 自己许是她人生路上的劫难,已然不能再厚着脸皮去缠着她了。 可是赵樱泓不甘心,她还记得前夜她喝醉了对自己说的话,难道那句“欢喜你”是骗人的吗?她到底是真的醉了,说了心里话;还是装醉,为了将这场骗局进行下去? 韩嘉彦,你到底哪句是真,哪句是假!赵樱泓真的看不清了。 赵樱泓也累了,她不想再去猜了。那人甚至不愿站在自己面前好好地面对自己,不愿亲口对自己做一句解释。 她竟如此决绝地抛下自己,懦弱! 若她要走,便让她走罢。她若想逍遥自在,便还她逍遥自在,那才是燕六该有的模样。就当是自己编织了一副囚笼,笼住了她这只自在的鸟儿,鸟儿苦闷欲亡,爱鸟之人便要成全它,放它走。 她们自此再不相见,这本就该是樱与梅的宿命。 第九十九章 万众欢腾的金明池水嬉竞渡结束了,人们扶老携幼,心满意足地返回家中。韩门六郎出了极大的风头,人们认识到这位新科进士文武双全,一身绝强的本领,奈何做了驸马,抱负无处施展,令人嗟叹。 但不论怎么样,驸马亦是贵家公子,一生荣华富贵,比他们这些日日为生计奔波的老百姓还是强太多了。 一切似乎都没变,但又似乎已然悄悄改变。 大会结束第二日,神卫虎翼水军指挥使朱少志就接到了贬谪御令,命其麾下副指挥孙庆忠及其一干党羽全部除去军职,发配西夏边境修筑碉堡,即刻启程不得耽搁。 而孙庆忠的堂弟孙绍东亦被开封府查出与谋划暗害韩嘉彦之事有关,并收买了泼皮破落户七人,当街殴伤韩嘉彦仆从魏小虎、岳克胡。孙绍东被除去官职,打入开封府大狱等待最终的判决。 可惜的是,因证据不足,加上蔡氏兄弟蔡京、蔡卞的全力运作,未能对蔡香亭实施逮捕,但他与孙绍东的往来不是秘密,已然彻底上了官家和曹国长公主的黑名单。 此外,协助蔡香亭、孙绍东谋划此事的龟儿寺主持亦被抓捕下狱,但岳克胡供词之中提到的那个龟儿寺中的李姓女冠,却已然不知所踪。至于那个北辰道人,更是踪迹渺渺,难以抓捕。 这一切都在太皇太后的默许之下处理完毕,向太后未能有丝毫置喙的余地。但为了平衡向太后,韩嘉彦被外放,前往邓州安置。她亦是即刻启程,都未曾回公主府收拾行李,直接从韩府出发离去。 邓州位于开封府的西南方向,全程约莫七百多里路,骑快马要走一整天。若坐车,则要走两日。这并非是多么远的贬谪之地,比韩嘉彦的家乡相州距离开封的路途稍远。邓州亦是中原枢纽,北依伏牛,南连荆襄,西纳汉水,东接宛洛,乃兵家要冲。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邓州入国朝后改武胜军,但老百姓还是习惯于呼之为“邓”。治所是穰城,另领内乡、南阳二县。南阳,便是诸葛武侯的家乡,人杰地灵。 许多名臣曾在邓州任知州,最出名的要数范仲淹范文正公了。他那篇闻名遐迩的名篇《岳阳楼记》就是在邓州知州任上,创立花洲书院时所写。彼时范文正公实际并不在岳阳楼,他是接到好友滕子京来信邀文,坐在花洲书院的春风堂之中,凭着手上仅有的一幅《洞庭秋晚图》,写下这一名篇的。 韩嘉彦启程时,身边只有一名宫中派来的携带御令的内侍,以及韩府派来的两个小厮。他们负责帮她搬运行李,护送她到邓州。韩嘉彦身上伤病未愈,只能坐马车,脚程不快。 他们自汴京城西南的顺天门而出,一路向西南。 那日出城时是三月十八日的午后,韩嘉彦在城外的送别亭停了下来,使了银钱,请内侍与两小厮去不远处的茶棚饮茶歇息。她自己坐于亭中等待,坐了很久,她等了又等,直到夕阳西斜,黄昏已近,也未曾等到想要等的人,身边只有送行的翟青、雁秋。 她失魂落魄地望着夕阳渐落,心中的苦闷萧瑟已然达到了顶点。 以赵樱泓的聪明才智,她此时应该已然打开箱子了,知道自己是谁了。自己离开的原因,她也应该已洞悉明了。 可她没有来送自己,甚至不曾派一个下人来。从昨夜到今日,她在韩府一直在等她,都未曾等到,及至如今,她终于有些心灰意冷了。 她难以猜透赵樱泓的心思,但大抵是倾向于相信赵樱泓对自己是有情的。她相信赵樱泓在知晓一切后,会来找自己。 她承认自己头一回露了怯,做了一次缩头乌龟。她不敢去直面赵樱泓,不敢去看她的神色,害怕看到她流露出一丝一毫无法原谅自己的表情。故而她选择了迂回躲避,寄希望于先让赵樱泓自己找到真相,若她愿意原谅自己的欺骗,那么她一定会来找自己的。 然而事实给了她沉重的打击,她的这场大梦终究是走到了尽头,是该梦醒了。 她不禁苦笑着自我嘲讽,长公主没有向太皇太后和官家揭发自己,已然是最好的结局了。她仁慈而良善,许是不愿看到韩嘉彦因欺君之罪而被下狱徒流。再退一步,撇开一切感情因素,她与自己利益绑定、生死攸关,揭发韩嘉彦的真实身份,对她也没有任何好处。她隐蔽韩嘉彦的真实身份,是理智的。 但韩嘉彦终究还是期望她能对自己留有一丝恋念,那些曾对燕六、韩六展现出的情愫,是否已然在骗局真相揭晓之时,被彻底击碎了呢? 千算万算,终究还是算不准她的心,她赌输了。罢了,输了就输了罢,至少她再也不用提心吊胆地隐藏身份了。 “六郎……你为什么要走呀……”雁秋一直在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她也是刚知晓韩嘉彦的女子身份不久,知晓时她竟没有多少惊讶之情,她只是释怀了,兴许这世上如六郎这样的奇男子是不存在的,但她是女子,那一切就都解释得通了。 昨日在琼林苑中协助韩嘉彦上岸后更衣的三个内侍,其中有一人就是她假扮的。 另外两人,一是翟青,还有一人是秦老大夫身旁的药童。药童给韩嘉彦做了一些急救,她当时体力严重透支,左腿被孙庆忠拽脱臼了,走路都是一瘸一拐拖着左腿在走,左臂伤病复发,右臂也拉伤了,两只手都抬不起来,整个人惨不忍睹。若没有翟青、雁秋和药童的帮助,她当场就要在金明池畔现原形。 “不走,留下来讨人嫌吗?”韩嘉彦轻声反问道。 雁秋顿时哭得更厉害了,韩嘉彦却无心安慰她。 翟青只能无奈的安抚雁秋,好说歹说才让她渐渐平复了情绪。他对韩嘉彦道: “师叔,您甚么时候能回汴京?” “我不知晓,但兴许三个月、半年都有可能。”韩嘉彦无力道。 “公主府,您还回得去吗?” 韩嘉彦只是苦笑,眼眶泛红。 “唉……”翟青心里也很难受,只有叹息,说不出话来。 “阿青,我此番金明池赴会,竭尽全力才挡开针对我的阴谋,已无力再去兼顾接触张茂则之事。但好在,雁秋的弟弟找到了。他眼下改名梁从政,就在御药院当值。接触张茂则之事,可以通过他来进行。据我所知,他每日都会外出公干采办,你们在几大药局一定能找到他。此事,就拜托你与雁秋留意了。”韩嘉彦叮嘱道。 “好,您放心罢。雁秋其实已经和他商定好联络之法了。”翟青揽住了雁秋的肩膀道,雁秋擦去眼泪,也道: “您放心,事情交个我们来办,很快会有结果。” “好,待师兄回来,写信于我,我有很多事要问他。”韩嘉彦再道。 “嗯,一定!” “你二人在汴京城里要小心,那姓李的女冠,还有北辰道人,都还没抓到。他们藏在暗处,不知还会谋划些甚么。想来我不在,他们应当不会针对你们,但你们也不能放松防范。” 一番叮咛嘱咐,万般不舍,也得上路。天快黑了,他们得赶去最近的驿站歇脚过夜。韩嘉彦在几人的搀扶下上了车,躺倒在硬邦邦的车板之上。 车辚辚,她凝望着摇晃的车顶棚,终于抬手掩额,无声落下泪来。 …… 四月廿六,细雨如幕。@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在南阳县城西南、新野西北的林道之上,行来了两个道士打扮的人。为首的道士约莫三十几岁,三绺长须飘然,长得是俊秀出尘。但眼眸灵转,笑容常挂,又像是个十足机敏的人物。 他抖了抖罩在蓑衣之下的八卦道袍,抬手扶了扶头上的斗笠,停下脚步眺望远处,脚上的十方鞋沾了不少泥点。 他身后跟着个精壮的年轻道士,唇边蓄了一圈硬髭,背着大包小包的行囊。 “师父!该到了吧。”后方的年轻道士累了,呼喊道。 “快了,再有半个时辰的脚程就到花洲书院,你就见到你师叔了。”前方俊雅道士笑道。 “没想到,咱们走了没多久,师叔突然就贬到邓州去了。”年轻道士感叹道,“这可如何是好?” “船到桥头自然直,你瞎担心甚么。她眼下到外面来避一避,可比在汴京城里受罪要好。”前方俊雅道士不以为然道。 “师父,该不会是您撺掇着师叔退避在外的罢。” “你这小子,说话怎这般难听。甚么叫撺掇,为师那是给出合理的建议,合理的建议,懂吗?”前方俊雅道士不满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师徒二人正是自江西而返的浮云子与翟丹,他二人半月前在龙虎山接到汴京来信,得知韩嘉彦被贬邓州之事,匆忙间安置好茶帮四人,便提前回返,急匆匆往邓州赶去。 二人先是到了穣县治所,一打听才知韩嘉彦并不在县城,而是客居于南阳花洲书院之中,故而又从穣县往南阳而去。 此前过湍河渡口时,渡船太小,不得已,二人将骑着的驴子丢下了,眼下一时没找着可以代步的牲畜,只得在雨中徒步而行。 又行了好一会儿,终于瞧见了花洲书院的门楣。白墙黛瓦笼罩在烟雨之间,颇有一番诗情画意。 行至门口,见一斗笠蓑衣的老者正在用笤帚清扫道旁的落叶,浮云子即刻上前,揖手问道: “老丈,劳驾打听一声,可知韩师茂在何处?” “啊?”这老丈耳朵不大好,没听清。 浮云子拔高声线,放缓语速,再问:“韩师茂!韩师茂在哪儿?” “韩四毛?”老丈满脸疑惑。 浮云子一阵无语。当此时,忽而正门口传来了一阵爽快的笑声,一身材高大的中年儒生,一身锦绣襕衫,走了过来,揖手道: “莫问他,他耳背。在下知晓韩师茂在何处,您二位是?” “我们是她的好友,前来探访。敢问这位先生贵姓?”浮云子回道。 “在下范纯礼。” “原是范彝叟,贫道失敬了。” 范纯礼,范仲淹第三子,字彝叟。他本该在太常少卿、江淮荆浙发运使任上,会出现在此处,是因为他接到了调令,朝中以光禄卿召,迁刑部侍郎,进给事中。 他在回京的路上绕道来了一趟花洲书院,但凡能来看看,他都愿意来看看,这里毕竟是他父亲的心血。 “范某也是没想到,竟会在书院遇见韩六郎,这人真是酒中仙啊,自来了书院,日日不离酒,不知今日饮了没,某方才还听见他奏箫呢。”范纯礼笑呵呵地领着二人入了书院,一边走,一边说道。他性格极其豁达开朗,颇爱笑,洒然不羁。 酒中仙……浮云子心知韩嘉彦甚少饮酒,但在花洲书院却被人称作酒中仙,她该有多苦闷,才会这般…… 如此一想,不由得着急起来。 他们绕过讲堂,自那知名的春风堂前过,门楹上书“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乃是范文正公亲笔书法,望之令人一阵心神激荡。 春风堂侧是学生的宿舍,这里辟出了一间房,给韩嘉彦下榻。 韩嘉彦按理说是戴罪之身,安置邓州的意思是她不能离开邓州治所穰县县城。但显然朝廷不打算追究她甚么罪名,相反,邓州知州等一干当地官员,对韩嘉彦极其客气,在邓州范围内,她愿意去哪儿就去哪儿。 韩嘉彦最后便择了花洲书院,入住后就再也没离开过。 学生宿舍遍植杏树,故而这院子又称作杏园。杏园的建筑北侧,有一片花圃,称作惠圃,那里鲜花满园,分外漂亮。 这个时节杏花已然败落,杏子尚未成熟。范纯礼带着他们站定于韩嘉彦门口时,已然闻到了一股酒味。 门没锁,范纯礼一推便开,他十分不拘小节地跨步而入,亲昵地唤道: “六郎,六郎啊,你有朋友来看你呢。某竟不知你还有道士朋友,你交游颇广,哈哈哈哈……” 浮云子跨步而入时,注意到门上屋檐下,有一窝燕子筑的巢,此时小燕子在其中叽叽喳喳地叫唤着,等待母燕喂食。 他跨入门中,环顾四周,这宿舍之中陈设极其简单,床铺、柜子见不到多少生活用品。唯有书架、书案上,书卷凌乱堆砌。 对南的窗户开着,窗外就是惠圃。小径石缝间已有绿草挤出,窗外一株桃树开花正艳,花瓣被雨水浸润,愈发晶莹美好。莺声欢悦清脆,反衬得这屋中一片阒寂。 韩嘉彦就坐在书案后,歪着头睡着了。她清瘦了许多,神色委顿,面色苍白。右手搭在圈椅的扶手上,支着脑袋。左手垂落,指尖侧滑落了一个酒罐子,酒未饮尽,已然淌了出来。 她睡得好沉,范纯礼对她的呼喊,她丝毫没有听见。 范纯礼收了声音,放缓脚步,走到了她身边。瞧她熟睡的模样,又见她衣摆上蘸了墨,一支毛笔滚在脚边,便拾起毛笔搁回书案,自然而然地将视线投向案面。 书案一角斜斜地放着她的玉箫,箫旁铺着一篇文,定睛细瞧,原是一首词。墨迹未干,刚刚书就,书法飞白,一气呵成,洒意近于狂乱。 范纯礼双唇翕动,一字字读来,眸光微颤,心旌摇曳。 “好词,好词啊!”他不禁感叹道。 浮云子亦走了过来,望着那纸上的词,忽而心间一酸,红了眼眶: 《玉漏迟》 杏香消散尽,须知自昔,都门春早。燕子来时,绣陌乱铺芳草。惠圃妖桃过雨,弄笑脸、红筛碧沼。深院悄。绿杨巷陌,莺声争巧。 早是赋得多情,更遇酒临花,镇辜欢笑。数曲阑干,故国谩劳凝眺。汉外微云尽处,乱峰镇、一竿修竹。间琅玕,东风泪零多少。 第一百章 (第二卷 终) “秦太医,长公主今日如何?”媛兮忧心忡忡地询问床榻帐幕之外端坐着,正在收拾诊脉悬丝的秦价秦太医,他是秦老大夫秦缪的长子,太医院的医官。 秦价沉吟了片刻,道:“长公主脉象比较平稳,想来并非是旧疾复发。但一直如此卧床,茶饭不思,神思不属,还是心病,不是脏器之症,是忧思成疾。” “忧思成疾……能医治吗?”媛兮有些绝望地问道。 “心病还须心药医,寻常药石是没用的。”秦价温和道,“下官建议,还是让长公主尽量出去走走,散散心,不要一直闷在府内。下官只能给长公主开一些安神的香丸。” 媛兮叹了口气,恭敬地送秦价出府。 自金明池大会,韩嘉彦离去后,赵樱泓就病倒了。她近乎做甚么事都提不起劲儿来,起初是滴水不进,竟有绝食轻生的倾向,是媛兮等仆从拼了命逼迫她每日吃下一点食物来维系她的生命。 但如此一个美丽的人儿,还是不可避免地一天天委顿下去,衣带渐宽,红颜病哀。每日懒起不梳妆,总是靠在窗畔,手中捏着那只银打梅花簪,望着外头的梅树发呆。时而又落泪,无声无息,哀伤至极。 太医来看了无数回,都说她身体并未罹患疾病,但她显然愈发忧郁,难以自拔。 韩嘉彦外放邓州安置之事,已然在汴京城中悄然传开。罪名是对上不敬,但却并未指明到底对谁不敬。 多数人都猜测这个人就是长公主赵樱泓,这夫妻俩不和是早有传闻的,那日金明池大会,有人目睹韩嘉彦撇下长公主,跟随韩府车马率先离去。虽不知到底发生了甚么,但可以猜测大抵是这夫妻俩发生了龃龉。 赵樱泓对外界的猜测和传闻,没有任何的反应。她唯独下令做了一件事,派了府里的兵丁和内侍,打开了撷芳小院,将小院屋子里那口沉重的铁箱子抬到了公主府里来,就存放于韩嘉彦的独院书房之中。 但这口耗费八个强壮兵丁才勉力抬动的大箱子,自入府后,她也没有去看过。 一直到如今,已入五月,春末夏至,日头渐渐热了起来,她却始终一步不曾踏出屋门。外面无限美好的春光,似是都与她无关一般。 媛兮觉得不能再这般下去,她与陈安商量一定要让长公主出去走走,于是陈安又进宫觐见,流着泪面呈朱太妃和官家,请求派人领长公主出去散心。 朱太妃和官家这些日子也是忧心不已,一面要时时关注韩嘉彦那里的情况,一面又要兼顾赵樱泓的情况。听到陈安的哭奏,母子二人一咬牙,下定决心要将赵樱泓强行带出去。 于是派了苻杨坐镇,桃滢出马,又召集一干高官千金、宫中女史陪同,浩浩荡荡去了公主府。他们命下人强行给赵樱泓更衣梳妆,送上车驾,一路又去了金明池。 这一日是五月初二,春光渐被夏意更替,绿树繁荫,草木葳蕤。 赵樱泓却像失了魂魄一般,对这一切都漠不关心,更衣梳妆任人摆布,上车之后也不问到底去哪儿,只是阖着眸子,好似睡着了。哪怕心爱的妹妹来陪她,她也没有太多的反应。 桃滢本是来逗姐姐开心的,奈何她也被姐姐的情绪感染,撇着小嘴靠在姐姐身边,安静下来,不再吵闹了。她其实也很不开心,姐夫被外放,她不知所措又十分愤慨,和朱太妃、官家闹了一场,被训斥了一顿。 她至今都不知道到底发生了甚么,怎么突然姐夫就走了,惹得姐姐如此难过。 赵樱泓车驾旁,还陪着好些个高官千金、宫中女史,叽叽喳喳与她搭话,她一概不理。这些人也浑不在意,自顾自地说着,似是得了命令,一定要逗赵樱泓说话一般。 直到入了琼林苑,赵樱泓才有所反应。这一处伤心地,她又回来了。一时甚至有逃走的想法,但最终还是仿佛被拴住了魂魄,未能离去。 那几株种在梨园旁的梅,现如今怎样了呢? 她举步向那几株梅的方向走去,身旁的一众女伴们见她突然自己有了主意,纷纷兴奋起来,变着法儿在她身旁叽叽喳喳。 赵樱泓觉得吵闹,蹙起眉头叹息。桃滢见状,连忙张开小手,扬起下巴,将那些女伴挡住,道:“诸位且让我长姊安静安静,她想一人走走。” 众女伴终于不再搅扰,赵樱泓在前独自行走,桃滢、媛兮与绿沅缀在后面,远远跟着。其余女伴,则都去了附近的亭台水榭中歇息赏景。 赵樱泓走到了那三株梅树旁,瞧梅树绿意葱茏,生机旺盛,又望向远方的樱花树,同样绿叶成荫。她忽而心中一松,梅与樱虽不能开花相见,但也会各自生绿,各自繁茂。 她好不容易医治好我,我若又倒下了,岂不辜负了她一片苦心。 可我如今就算努力活着,又是为了甚么呢?她不在,人生好似失去了所有的意义,哪怕是她最在乎的大宋江山,也瞬间失色,让她再也提不起精神去关心。 此时,忽闻一阵婉转又清脆的琵琶声传入耳中,赵樱泓恍然间还以为自己起了幻觉,聚精会神聆听,才知晓是真有人在这琼林苑中弹琵琶。 她不禁感到奇怪,四月初八已过,琼林苑与金明池的开放日已然过去了,这个时节池苑封闭,有禁军看守,除了皇亲国戚、高官显贵,一般平民是不得入内的。 又是谁会在这里弹琵琶?且技法高超,曲调娓娓,闻之使人幽思百结。 她不禁循声而去,穿过已然枝繁叶绿的梨园,终于又来到了那座六角亭外。 她站定脚步,瞧见那亭中有一绝色女子坐在石凳之上,正在抚弹琵琶。她身后站着个十分面熟的僮官,他正在点茶。@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但赵樱泓没能想起他是谁,注意力已然被眼前这女子完全吸引,她生得真是绝色容颜,眉目艳美,朱唇懒笑,好一身旖旎傲骨。 女子瞧见了赵樱泓,却并未停下手中的弹奏,继而张口唱道: “杏香消散尽,须知自昔,都门春早。燕子来时,绣陌乱铺芳草。惠圃妖桃过雨,弄笑脸、红筛碧沼。深院悄。绿杨巷陌,莺声争巧。 早是赋得多情,更遇酒临花,镇辜欢笑。数曲阑干,故国谩劳凝眺。汉外微云尽处,乱峰镇、一竿修竹。间琅玕,东风泪零多少。” 赵樱泓只觉那歌声仿佛穿刺了她的魂灵,她呆然立在原地,任如泣如诉的曲调与凄婉的唱词将她的心掰开揉碎,在腹内化为一汪滚烫流淌的泉。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尤其是那下半阙的唱词,曲毕,她已潸然落泪而不自知。竟是就这般挂着泪痕上前,询问道: “敢问这位娘子,这词是甚么词,曲又是甚么曲?” 女子搁下琵琶,起身向赵樱泓叉手行礼,回道:“词牌是《玉漏迟》,曲调奴家自行做了些修改,故而您可能没听出来。” “原是《玉漏迟》……这是谁写的词?” 女子粲然一笑,道:“您竟不知吗?这可是近日来风靡整个汴京城的名词。是韩嘉彦韩师茂的词,范彝叟自花洲书院带来,在白矾楼一唱,便传开了。” 赵樱泓闻言,浑身颤栗,眸中泪意上涌,一时竟激动到难以自持。 这词竟是她写的!她为何……她为何要写这词,她应是为了我写的!应是为了我…天啊,我都误会了什么? 我未能去追她,她……她该有多伤心啊! 赵樱泓在原地徘徊了两步,终究难以克制自己的情绪,向那女子微微福身表示感谢,便忙不迭地返身往回跑。 刚跑出去几步,又顿住脚步,回身看向那女子,问道:“敢问姑娘尊姓大名?” “不敢为尊,奴家鄙姓李,名师师。”女子笑而揖手拜下。 赵樱泓神色一震,突然想起了什么,看向李师师身后那个僮官。她终于想起那僮官是谁,也瞬间悟透了燕六自夜闯开封府后,到底发生了甚么。 她怔然立在原地,泪水再度模糊了眼眶。好啊,好你个韩嘉彦,你骗得我好苦。 良久,她终于向李师师一礼,道:“樱泓感念师师姑娘恩德,往后必有答谢。”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三娘子珍重。”在李师师这一声祝福之中,赵樱泓返身就往回跑,她从桃滢、媛兮、绿沅身侧擦肩而过,不理会她们的焦急呼唤,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跑得裙钗半散,终于还是因体力不支,被后方的仆从们追上。她在仆从们的搀扶下返回了车驾旁,催促着车驾即刻回府。 当车驾紧赶慢赶回府后,她又一路奔跑,进了韩嘉彦的独院。她将院门一闭锁,不允许任何人进来,随即一把推开书房门,扑到了那口箱子前。 她从自己发髻之上摘下那支梅花簪,颤抖着手拧下簪头,取出里面的口诀,然后按照口诀的指示,一点一点拨开了箱子之上的机关锁。 “吧嗒”一声清脆的响动,箱盖弹开了,她打开箱盖,一眼便瞧见了箱中的事物。一叠折得整整齐齐的夜行服,最上方搁着燕六的面具,旁边还放着燕六的龙尧剑与腰间的武装蹀躞带,以及各式武器,最角落里,还有那熟悉的针灸包。 尽管早就猜到了,但看到这套装备时,赵樱泓的泪水还是倾泻而出。她抬手抚摸着燕六的面具,又笑又哭,难以自持。 在那套装备的旁边,还放置着一个精心装裱好的卷轴。赵樱泓解开卷绳,将其展开,便看到了自己亲手所书的四个字“银月翡龙”。 在这四个字的后方,还接了一幅字,一起装裱。是燕六那手端方漂亮的颜体楷书,所书为一首七绝,曰:我本浮游羁旅叶,愧连高阙月中仙。自藏自抑何时尽,苦盼明眸回首怜。 赵樱泓本已然失控的情绪顿时更加汹涌地爆发而出,她再不自矜,痛哭出声,将压抑许久的一腔心绪彻彻底底地宣泄而出。 也不知过了多久,当赵樱泓红肿着双眼从独院之中出来时,面对忧心忡忡望着她的陈安、媛兮等一众仆从,她平静而坚定地道: “去报宫中,我要尽快往嵩山出游。” …… 五月初五,端阳节。 南阳县城一片热闹的景象,人们白日赛龙舟、舞龙狮,夜里围着火堆起舞驱邪。到处张灯结彩,热闹非凡。 花洲书院的学生们也放假了,彼此结伴从书院来到南阳县城之中过节。一整个书院都空了下来,就连韩嘉彦这个整日里烂醉如泥的家伙,也被浮云子强行带去了南阳县城,感受节日氛围。 “别喝了!说了对你的伤不好。”浮云子气呼呼地夺过韩嘉彦手里的酒壶,道。 彼时他们就坐在南阳县城最大的酒楼之上,身处一间相对隐蔽的閤子内。今次来县城之中,也未告知任何人,浮云子就是想让韩嘉彦相对安静地感受一下人气,将她拉回现实之中。 翟丹随范纯礼先返回汴京,散播《玉漏迟》去了。这些日子,他独自陪在韩嘉彦身边,已经快把自己三十年的养气功夫全给败光了。他每时每刻都在生气,气眼前这个家伙是个榆木疙瘩,气她天天买醉,颓废不堪。 他每天费尽心力地给她针灸疗伤,试图把她大战之后耽搁的疗愈措施补上。她却对自己的身体全然不顾惜,近乎往死里虐待自己。 混账一个! “你说说看,你也不笨啊,多聪明一个人,文武双全,全大宋也没几个能超越你的人。你怎么在感情上就这么迂啊?”浮云子气得骂她。 韩嘉彦不答,一个劲儿地去要去抢浮云子手里的酒壶,被浮云子挡开,推回了座位上。 “叫你别喝了!”他怒道。他就点了一壶酒,本来是打算自己浅斟几杯,也算过节怡情了。结果刚上桌就被韩嘉彦夺过去,咕咚灌下大半壶。 “不要你管!”韩嘉彦脾气也上来了,“全搞砸了,都是因为你,她不要我了……” “怎么还怪到我头上了?”浮云子瞪大了双眼。 “是你让我思退,我就想着,以退为进……我太自以为是了,我以为她……是对我有情的……”韩嘉彦说着说着,又彻底颓唐下来,怒气也泄了干净。 浮云子绷不住了,开始破口大骂:“以退为进,你不搞清楚她在想什么,你退个鸟啊!你长了一张嘴,是摆设吗?你就不能开口好好和她谈谈?你打什么哑谜,啊?我让你思退,是让你和她谈清楚,摸清楚她的态度后再做决定。你倒好,谈也不谈就直接以退为进,你以为你在干甚么?你这是在谈情,不是在打仗!感情是没有兵法可依的!” 韩嘉彦被骂哭了,捂着脸低声抽泣。 “唉!”浮云子将手中的酒罐子往桌面上重重一砸,道,“你眼下的当务之急,是不要再自苦自虐了,酒这玩意儿你接下来一滴也别想喝。先把伤病养好,我们再想后续的补救措施。” “没用的……” “你又来了!你不试试怎么知道没用?韩嘉彦,你脑子里成天都在想甚么!你能不能睁开眼看看身边的人,试着体量一下别人的想法?你走到今天这一步,都是你自己作的!你真以为自己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啊?再这么下去,就连我也救不了你。”浮云子气不打一处来。 “我错了……我错了……”韩嘉彦的泪水仿佛开了闸,止也止不住地往外流。自母亲和师尊去世以来,她就再未这般痛彻心扉地伤心流泪。 她真的知道自己错了,甚么叫做因爱而生忧,因爱而生怖,忧怖而失智,在她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浮云子缓和了语气,安抚道:“别再怕了,都到这一步了,你还有甚么好失去的。莫再因忧惧而失理智,好好想清楚,是否还有补救的余地。” 韩嘉彦啜泣良久,情绪终于平复了下来。她用帕子拭干脸上的泪,脑海里却一时间一片空白。她只得道: “我去……我去楼上吹吹风,冷静一下。”说着便起身,出了閤子,上了酒楼最顶上的楼台。 这一出閤子,她似乎察觉到了一丝不对,酒楼怎么突然变得这般安静?食客酒客似乎都不见了踪影。 她也没多想,举步往楼台上去。那楼台上往日里都聚集着许多的文人墨客、官宦显贵,在那里吟诗作词,唱和不断。 今日楼台之上却一人也无,只余初夏的暖风微微拂过,令人感到一阵微醺。 她独自一人坐在了楼台边沿,头顶的数盏红灯笼,将她的面庞照得极亮。她不再饮酒,任暖风带走她身上的酒气。 楼下似乎有些吵嚷,许多车马停在了酒楼之下。许是甚么贵客驾临罢,但她丝毫不关心。 若上天再给她一次机会,她一定不会再犯这样的错。但这么想无济于事,她还能有补救的机会吗?樱泓,若我再次出现在你面前,你是否会……感到厌烦。 我若成了纠缠之人,岂非更加难堪。 也罢,难堪就难堪!就这样结束,她如何能甘心?她必须要找赵樱泓好好谈谈,看清她的内心。 她下定决心,猛地站起身来,一回首却整个人怔在了原地。 就在距离她几步远的地方,赵樱泓就站在那儿,流着泪看着她。红灯笼亦将她的面庞照得透亮,她苍白的面庞仿佛都染上了绯色。她清瘦了太多,美眸亦是红肿着的。一身锦缎襦裙,披着薄斗篷,发饰朴素,只簪了自己送她的那支银打梅花簪。浑身风尘仆仆,面上神色夹杂着凄楚与喜悦。 “到底是谁不要谁了,明明是你不要我的。”赵樱泓忽而张口,嗔怨道,“你这人不仅怯懦逃避,而且还颠倒黑白。” 说罢,她虽仍在落泪,却又禁不住笑了出来。 “樱泓……樱泓!”韩嘉彦再度泪洒当场,不断呼喊着她的名,飞奔了过来,将她一把抱进了怀中。 “六娘……”赵樱泓轻声在她耳畔,低泣出这个埋藏心底许久的称谓。 这一刻,两颗悲切颤抖的心,终于紧紧依偎在了一起。 第一百零一章 失而复得,恐怕是人生最值得开怀之事。韩嘉彦差点丢掉人生之中最重要的人,她的失而复得,所带来的安慰与欣悦,难以用言语来形容。 就仿佛前一刻尚在地狱之中煎熬,下一刻便乘风扶摇直上,飞入星河遨游,飘然欲仙。 她激动到难以自抑,将赵樱泓紧紧抱在怀中,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之中。又是哭,又是笑,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她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赵樱泓竟然会离开汴京,直接来到邓州找她。 赵樱泓流着欣喜的泪水,安抚她的后背。也不知过了多久,那强烈的情绪刺激过去,韩嘉彦终于平静了下来。而赵樱泓的泪水,也早已将她胸前的衣襟打湿了。 她终于舍得松开怀抱,似是怕将赵樱泓闷坏了。她低头凝视赵樱泓的容颜,抬手理了理她鬓边凌乱的发丝,取出自己的巾帕,小心擦拭她面上的泪痕。 “对不起……对不起,樱泓……是我不好。”她开始不停的道歉,“你瘦了,你瘦了好多,是不是又生病了?” “你也瘦了,你又喝酒了,你的伤养好了吗?”赵樱泓抬手去摸她的左臂。 “我再也不喝了……”韩嘉彦担忧地去摸她的手腕,为她切脉,片刻后缓缓舒了口气,不是旧病复发,但赵樱泓的心脏确实还不强壮,这样强烈的情绪折磨,她也很难再遭受一次。 “对不起樱泓,都是我错了,我太笨了,我太害怕了……”她后怕地再次抱紧她,她此时已暗暗发誓此生再不离开她半步。 “你笨甚么?你聪明着呢,是我笨,你骗得我好苦!”见到她后的喜极而泣过去,赵樱泓那一肚子的怒火爆发了出来。 “我错了……我错了……”韩嘉彦不停地道歉。 “你就这么……这么不信任我吗?我真的很伤心……”赵樱泓再次泛起哭腔,用手狠狠揪她的脸,“你甚么都不和我说,你要气死我吗!” “我错了,我错了,对不起……”韩嘉彦要被愧疚的大山压垮了,垂首低眉,脸被赵樱泓揪到变形,那模样真是可恨又可爱。 “混账!混账!混账!”赵樱泓又狠狠地捶了她几拳,韩嘉彦乖乖挨打。尽管那拳头没有几分力气,打在身上也谈不上任何伤害,可韩嘉彦的心却跟着不住地震颤。 待到赵樱泓气发泄出来了,望着眼前这个委屈愧疚又低声下气的人,爱意又如潮水般涌上来。她情不自禁勾住她的脖颈,踮起脚尖,仰首吻住了她的唇。 韩嘉彦倒吸一口气,脑海里嗡的一震,接着溢满胸腔的爱意彻底如山洪爆发,喷涌而出。她一手拢住她腰际,一手托住她后枕,将这一吻加深。 赵樱泓本只是将唇贴了上去,却没想到她切切回吻了过来,一吮一离,她窒息般打开齿关,她的舌便探了进来。赵樱泓一时意乱情迷,压根不知该如何进行下去,但也全然不愿分离,便将自己交给她,由她领着,细细体味她们的第一次吻。 韩嘉彦整个人是眩晕的,理智已不复存在,她全然凭着本能在亲吻赵樱泓,片刻也不愿停下,恨不能就此天荒地老。 赵樱泓感觉自己要被她的热情彻底淹没,要窒息了。 韩嘉彦于是突然感到下唇刺痛了一下,找回些许理智。她蹙起眉头,手臂却没有松开。赵樱泓似是泄愤般咬了一下她的下唇,但又舍不得使劲咬破,唇分之际,她又用手指轻轻抚捻韩嘉彦的下唇。这反倒让韩嘉彦浑身战栗,周身升起一股难以形容的欲念。 她好想要她,就在这里。 “六娘……我们不要一直在这里,大家都在等我们呢……”她胸口起伏着,气喘不已。 韩嘉彦有些不情不愿,但也知道此处并非久留之地。她磨磨蹭蹭地又抱着赵樱泓在原地亲昵了半晌,又是抱着她转圈圈,又是小狗一般蹭她脖颈,逗得赵樱泓不禁笑出声来。 最后在赵樱泓再三催促下,她才克制住自己的欲念,牵住她的手,二人并肩往楼下行去。 直到此时她才询问道: “酒楼里的客人可是你赶走的?” 赵樱泓一笑,道:“我使了点银钱,麻烦掌柜的静默清场。我不希望我们再会之时,有人在旁打搅。还有就是,我想给你个惊喜。” “樱泓,我真的……我太开心了!这惊喜实在太冲击了。”韩嘉彦难以表达自己的情绪,又禁不住侧首,吻了一下她的额角。 “可不是只有你一人会做局使坏。”赵樱泓颇有些得意于自己的安排,“我可是联络了南阳县令,还在城外就预先得知了你在这里,你身边跟着不少县令安排的眼线呢,在这南阳县你无处遁形,哼!” “哈哈哈哈……”韩嘉彦开怀大笑。她难得当一回彀中人,也颇觉有趣,“那我师兄知道吗?” “你说的是那位在马行街拐弯处堵我的万掌柜罢。”赵樱泓挑眉。 “是……是……”韩嘉彦心虚地挠头。 “他不知道,必然要将他一起瞒住才是。你不向我介绍介绍你这位师兄?”赵樱泓睨着她道。 韩嘉彦连忙带着赵樱泓返回了自己方才所在的閤子,彼时,浮云子已然立在走廊上等她们了。他笑眯眯地向赵樱泓揖手,道: “贫道浮云子,拜见曹国长公主。” “万掌柜,我对您早有耳闻,今日始得相见,实在是曲折啊。”赵樱泓颇有些感慨道。 “长公主赎罪,贫道也是不得已,于情于理都得帮助师妹才是。”浮云子笑呵呵地道。 韩嘉彦连忙瞪他,浮云子却笑道:“你这酒鬼,酒喝多了五感都迟钝了,贫道一早就察觉到这酒楼被清空,有人进了隔壁閤子听墙角,也一早就猜到了是长公主寻你来了。就你不知道,哈哈哈哈……” 赵樱泓顿时有些惊讶,但见韩嘉彦灰头土脸的模样,她又忍俊不禁地笑了出来。 “六娘,你和你师兄在汴京做的事,可得原原本本与我道来,再不许瞒我。” “好,都说与你听。” “嗯……二位请便,贫道就先回花洲书院了。”浮云子有点受不了这两人的肉麻,赶紧要开溜。 “唉,师兄,你接下来要去哪儿?可是要回汴京去?”韩嘉彦连忙喊住他问。 她之所以会有此一问,是因为师兄来看她这几日,她一直都烂醉如泥,故而他们并没有谈正事。师兄到底从茶帮四人口中查到了甚么,她至今还不知道。这关系到接下来他们行动的方向。 浮云子眸光转了转,一时之间似是不知该不该当着赵樱泓的面回答,但他最终还是道: “江西的事差不多办完了,你这里没事的话,我是该回汴京去。” 不等韩嘉彦开口,赵樱泓接话道:“万掌柜不要急着离开,我此番是打着嵩山游的旗号出来的,虽然途中绕道邓州,但终究是要去嵩山的。届时六娘肯定要与我同行,万掌柜若不介意,便与我们去一趟嵩山游玩,可否?” “是啊师兄,你别急着走,我还有好多事要问你。也正好让樱泓知晓。”韩嘉彦道。 浮云子本来是没打算那么快回去,但瞧着这小两口,他就牙酸……罢了罢了,早晚得习惯。于是道: “即如此,贫道就厚颜相随了。” 三人终于出得酒楼,酒楼之外有不少人围着看热闹,其中相当一部分人是此前酒楼里的酒客食客。他们基本每人都领了钱出来,听闻是有贵家女来此寻夫,不想有人在旁打扰,且耽搁不了多少时间,故而不肯离去,纷纷围着看热闹。 一看到韩嘉彦和赵樱泓携手而出,人群顿时起哄,有人吹哨子、有人欢呼,还有人高声问: “小娘子可找到夫君了?” 赵樱泓被闹得脸颊通红,幸而她此时已然戴上了垂纱维帽,遮盖住容颜。韩嘉彦感到不快,忙不迭地将她送上车驾,自己也随了进去。本在车内陪同的媛兮与绿沅便坐在了车辕之上。 虽然韩嘉彦有意遮盖自己的面庞,但还是被人认出来了。 “诶?那不是韩驸马吗?” “真的假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那岂不是公主寻夫?”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哎呀!真是公主寻驸马呀!” “可我听说驸马不是因对上不敬安置邓州吗?不是对公主不敬啊。这都千里迢迢来找了。” “真是一刻也不能离开夫君呀。” 韩嘉彦不满这些人对赵樱泓轻薄的话语,蹙着眉道:“这些人真是嘴上不饶人。” “莫管他们,外人怎知我们的事。”赵樱泓倒是浑不在意。 在有些刺耳的纷纷议论之中,公主车驾驶离酒楼,向南阳县令为他们安排的下榻之处行去。 就在县衙以南,有一处空置的宅院,是当地大户的院子,时常用于接待贵客。大户非常乐意将自己的院子借给途径南阳的贵客下榻,以此广泛交游。故而将这宅院托管在县衙手中。 赵樱泓此次出行,并未大张旗鼓,车驾队伍之中没有任何显眼的标识旗帜。随扈人员都穿着统一的便服,不论内侍、兵丁,都穿着青衣,头裹黑巾,佩刀带枪棍。女婢则都着素雅襦裙。 她以嵩山行的名义出行,但往邓州拐了一个大弯,这些显然是不能瞒得住宫中的。 但赵樱泓不在乎,宫中也早就知晓她此行到底是为了甚么。太皇太后亲允她出来这一趟,便是默许了她来找韩嘉彦。 而韩嘉彦自然也不必将邓州安置看得很重,本地官员不会囚着她,她自可随赵樱泓离去,邓州安置的罪名很快也会撤去。 “你师兄跟上了吗?”坐上车,赵樱泓还很贴心地询问浮云子的情况。她知道浮云子与韩嘉彦关系紧密,故而时时留意照拂。 韩嘉彦掀开车帘,见浮云子就随在车边,笑道:“跟着呢。” 浮云子没有搭乘赵樱泓的车驾,自骑了他刚买来的驴子陪在车驾旁。他素来随遇而安,若不是为了查明师尊平渊道人和韩嘉彦娘亲的事,他早就去往山水之间逍遥快活去了,不过现在好了,他一直费心照拂着的师妹终于有了着落,他也觉得自己身上的担子轻松了许多。 他心中快活不已,骑在毛驴上,将韩嘉彦剩下的那小半壶酒,一点一点咂摸着饮下,悠然哼起曲儿来。 嵩山,浮云子还未上去过。那山上佛寺名气比道观要大,少林功夫更是天下闻名。但身为道教中人,久闻中岳庙大名,他亦想去拜访一下,长长见识。 “浮云子是你师兄,那你师父是谁?”赵樱泓开始对韩嘉彦刨根问底。 韩嘉彦紧挨着她坐下,牵起她的手,十指相扣。赵樱泓靠在了她的肩头,闭上眼休憩。她累了,自开封赶路了两日,颠簸不已,总算是找到了她,心中紧绷的弦一松,疲乏顿时潮水般袭来。 “我师父号平渊道人,我至今也不知他到底叫甚么名字,他的过去非常神秘,也从不对我们提起。我们只知道他曾是军人,一身极强的功夫脱胎自某个军中世家的传承,他与我娘亲关系甚笃,甚至,得知我娘亲去世的消息,他便跳崖自尽了……” 韩嘉彦开始将自己的身世背景娓娓道来,赵樱泓靠在她肩头静静听。听她从小时候说起,将人生的全部经历和盘托出,甚至很多小细节都不放过。她觉得心口被填得满满的,再也没了那飘浮无凭的荒芜之感。 但随之而来的,她也陷入了极大的困惑之中。困惑于韩嘉彦的母辈到底经历了甚么,母辈的事似乎至今尚未了结,那个画师李玄实在诡异,似乎还与宫中有关系,愈发令她心惊。 她们从车驾之上,一直说到入住宅院寝室,韩嘉彦也只是说了个大概。她着重说了一下在开封府之中的发现,赵樱泓禁不住开始仔细分析思考。 但没想一会儿,她忽而就肚子咕咕叫了。她有些慌张地捂住自己肚子,面庞染上绯色。她今天一整天都在赶路,上一餐还是午前,只简单吃了点干粮。距离现在已然五个时辰过去了,再加上方才情绪起伏过大,消耗太多。一脱离开抑郁的情绪,饥饿感瞬间便涌了上来。 “饿了罢,吃饭吃饭,我也快饿扁了。”韩嘉彦笑道,“这段时日你定是没有好好吃饭,这可不行,得将你养胖才是。” “都怪你,你还好意思说。”赵樱泓瞪她。 “是,都怪我。”韩嘉彦老实承认,然后便呼唤媛兮赶紧准备饭食。 媛兮和绿沅这会儿像两只快乐的小鸟,见到长公主开心,愿意吃饭,她们便立刻忙活了开来。 “对了,你师兄吃了吗?要不咱们叫上他一起吃罢,顺带了解一下他到底从茶帮那里查到了甚么。”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韩嘉彦本想让她先休息一夜,有什么事明天再说。但见她如此好奇又迫不及待,于是便依着她道:“好。” 以后她甚么都依着她。 第一百零二章 五月初五,夜里戌正时分,一桌简单热乎的饭食上桌,韩嘉彦顾看赵樱泓先吃上,自己则出去迎师兄。 浮云子本都打算洗洗睡了,一听长公主邀他共进晚食,忙不迭地赶了过来。他知道自己今晚应是有口福了。 果不其然,随在韩嘉彦身后一进门,就见寝室外厅的餐桌之上,摆了好几道精致喷香的素菜,浮云子虽然并不斋戒,但他往日里的饮食也都很清淡,荤腥很少吃。这桌菜正和他胃口,不由得食指大动。 三人围桌落座,也不谈事,先吃饭。待到饭饱,杯盘撤下,上了羹汤,这才慢条斯理地一面品,一面聊起来。 “时辰这么晚了,长公主一定要听这些事儿,那贫道丑话说在前,晚上可能会睡不着呀。”听完赵樱泓的询问,浮云子用调羹轻轻舀着碗里的羹汤,神色已然沉了下来。他这话虽然是对着赵樱泓说的,眸光却看着韩嘉彦。 韩嘉彦心中一凛,对事情的冲击程度有了一定的预判。 “无妨,我想我今夜本就很难入睡,道长但说无妨。”赵樱泓已不再唤浮云子为“万掌柜”,而是迎合他在外行走的道士身份,尊为道长。 “好,那我就长话短说。”浮云子组织了一下语言,道,“我先说一下关于段成才的事罢。抵达江西时他伤势已有好转,苏醒过来了,我问了他关于去年西夏商人在汴京溺亡的案子,段成才否认自己杀了人。彼时他押了一船货返回江南,有市舶司的准运钤印可以证明,那个西夏商人溺亡的时间点他已然离开汴京了。 “他还提供了一个重要的线索。 “他认为那两个西夏商人的其中一个,可能做了外貌装扮。虽然只是短暂会面,他却发现那个西夏商人的手长得十分细腻白净,与体型和外貌不匹配。且那两个西夏商人之中,这个双手细腻的人是占据主导地位的,此人一直拐弯抹角地向他打听茶帮是否有名画可以收购,却迟迟不谈关于茶叶的生意,让段成才心中起疑,生意也就没有谈成。” “我揣测,多半那两个西夏商人去与段成才见面的目的,就是为了打听《韩熙载夜宴图》仿作的下落,他们知道这幅画的主体部分曾被茶帮老帮主收藏,这说明这两个人来历绝不简单,多半与那个画师李玄有关系。而且那个死去的西夏商人手中还攥着盖有杨大娘子印章的残纸一角,让人不得不如此揣测。” “甚么意思?不是茶帮抢走了残画的主体部分吗?”韩嘉彦不解问道,赵樱泓也是一头雾水。 浮云子知道自己没说清楚,道: “我从头说起。茶帮的女首领,名叫陈硕珍,但这个名字是模仿初唐时期的起义军女首领陈硕真起的,并非是她的本名。她本姓杨,祖上是杨无敌的嫡系,不过并非是亲属。茶帮老帮主是她的父亲,曾追随杨文广征战多年,因崇拜杨无敌而改姓的杨。” “杨无敌?竟然是杨业的嫡系!”赵樱泓吃了一惊,一旁的韩嘉彦已然蹙起眉头。 浮云子点了点头,继续道:“据陈硕珍说,那幅《韩熙载夜宴图》,内里实际藏着先帝针对西夏的边境布防图,是非常重要的军事机密。这幅图由画师李玄所画,此人乃是叛徒,早年间出身楚秀馆,有一身高强诡异的功夫,他曾试图带着这幅画逃往西夏。 “但是事情败露,消息是从宫中传出来的,是谁传的至今不明,总之是师尊先知道的,师尊找上了茶帮老帮主,二人联手追击。 “那李玄狡猾,察觉到身后追他的人中有一人是茶帮老帮主,故而偷告官府老帮主的位置,因此当时还有官府追兵在身后,可谓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后来二人追上了李玄,双方发生争抢,画在争斗之中被用剑劈开了。李玄重伤师尊,突围而逃,师尊一时难以继续追击,手里只有画的残尾。他让老帮主继续追,抢到画直接逃,不要回头找他,免得落入官兵之手。 “李玄一不能敌二,他虽重伤师尊,但亦被师尊重伤。老帮主将画抢了回来,李玄自知携画离去已不能成,使了个脱身计,弃画而逃,不知所踪。 “自那以后,师尊与老帮主再未碰面,二人各自保存了画的一部分。” 原来如此,二人恍然大悟。韩嘉彦接着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应是元丰三年秋。” 元丰三年……是娘亲出事的前一年,也是西夏前线永乐城大败的两年前,那一战好不容易修筑的永乐城失陷,宋军将校伤亡两百多人,损失民夫工匠二十多万。先帝闻得战报,临朝恸哭,自此失去了对西夏用兵的信念。 韩嘉彦沉吟了片刻,道: “所以,老帮主能确认李玄就是夜宴?” “是。”浮云子点头。 “夜宴?”赵樱泓疑惑询问。 “我还未与你细说这件事,我们目前接触到的几幅画作,作画者都是夜宴。除了这幅《韩熙载夜宴图》仿作,还有一幅我娘亲的戎装像,目前在万氏书画铺子里。以及龚守学老父于元月中旬独自出汴京城,从某神秘人手中获得的钟馗像。我在太学画院查过画谱,也问过画院的画师,可以确定李玄是仁宗时期的宫廷画师。” “夜宴显然不是他的正式名号,不会用在对外的画作落款之上。陈硕珍认为,夜宴这个名号,应当只会落款在非常私密的画作之上,甚至有些时候不会落款。”浮云子道。 韩嘉彦点头:“夜宴这个名号出现很早,至少不会晚于嘉佑七年八月乙亥。这个日期是我娘亲那幅戎装像的落款日期。不过我不解的是,既然这《韩熙载夜宴图》仿作内里藏有布防图,李玄应当隐藏自己才是,为何要在最后接上那首李后主的《相见欢》,还落了夜宴这个款?” “这就很难猜测其中缘由了……”浮云子捻须思索。 赵樱泓显得若有所思,但她并未说出自己的想法。韩嘉彦道:“师兄你接着说。” 浮云子叹了口气,道:“陈硕珍是认识师尊的,她知道师尊是谁。这件事……长公主,还望你千万要保密,他的身份对师茂的影响很大。” “请道长放心,我眼下与嘉郎已密不可分,我不可能做任何危害到她的事。”赵樱泓郑重道。眼下虽然环境相对私密,但赵樱泓依然慎重改口,不再唤韩嘉彦“六娘”。 浮云子这才凝眸,压低声音对二人道:“师尊俗名叫做刘兴武,是刘平之子。他的母亲,是西夏人。” “哪个刘平?莫非是……三川口之战的大将刘平?”韩嘉彦一惊,亦低声确认道。 “就是那位三川口大败后被西夏俘虏的将领刘平刘士衡。”浮云子给与了清晰肯定的回答,“还记得去年风传汴京的苏东坡的那首《赠刘景文》吗?” “荷尽已无擎雨盖,菊残犹有傲霜枝。一年好景君须记,正是橙黄橘绿时。”赵樱泓轻声诵出。 浮云子点头,声音压得更低了:“世人只知道刘景文是刘平遗留世间的唯一子嗣,且对刘景文充满同情。却不知道刘平还有一个与西夏女所生的子嗣,就是刘兴武,也就是咱们的师尊。 “当年刘平被俘后,西夏那里曾传出过刘平已然叛变,在西夏再婚生子的传闻,但朝廷并未采信。谁曾想他竟然真的与某个西夏女生了孩子。只是这个孩子到底是刘平被迫与西夏女生下的,还是自愿生下的,都已然无法查清了。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刘兴武的身份如果被曝光,刘士衡势必被扣上通敌卖国的罪名,身败名裂,如今年过五旬的刘景文也不会有任何好下场。而协助刘兴武入宋的人,也都会被牵连进去。” “是谁协助刘兴武入宋的?”赵樱泓追问道。而韩嘉彦此时已然面色发白。 浮云子竖起三根手指道:“以我推测,至少有三路人。 “首先,杨刘世代交好,彼时的杨家将虽已势弱,但杨业的孙子杨文广尚在范仲淹麾下为将,就在西夏前线。可以肯定,杨文广参与了迎刘士衡遗子入宋之事。且据陈硕珍说,刘兴武本就是在杨家长大的,很可能就是杨文广亲手养育成人,一身功夫就是学自杨家。@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第二路人,虽无实证,但亦可推测出来。范仲淹、韩琦多半知晓此事,也多多少少参与了此事。彼时他二人联手驻防西夏前线,前线任何事都不可能绕开这两个人。” 赵樱泓眸光微动,忽而看向韩嘉彦,颤声道: “嘉郎的娘亲,姓杨,与刘兴武关系甚笃,莫非嘉郎的娘亲是杨家人?” 浮云子眸光沉沉: “是,八、九不离十,她的功夫,她的抱负和眼界,这等奇女子只有杨家能养出来。她一定是与刘兴武从小就认识的。” “陈硕珍还告诉我一个关键消息——老帮主和她提过,杨文广常年征战在外,妻子早逝,家中贫困,儿女无人照拂。杨文广将儿子带在身边征战,唯一的一个女儿送到了曹家,陪侍在曹彬的孙女身边,伴读习武。 “杨家彼时已然衰败,但与杨家交好的开国大将曹彬的家族还很兴旺,家中武学昌隆。杨文广将有才华抱负的女儿送到曹家,陪在能文能武、聪慧敏捷的曹家孙女身侧,也不失为一种好的选择。当然更大可能,是杨家打算与曹家联姻,女儿是送去等及笄后成婚的。 “接下来发生的事你们也知道,曹彬的孙女后来入宫,成了仁宗的皇后,就是曹皇后。这位杨家女,也随着曹皇后进宫,成为了曹皇后身边的大宫女。联系上师茂的娘亲曾是宫里人,又多了一层证实。” 十多年来头一回洞悉娘亲身世,韩嘉彦浑身止不住颤抖起来,嘴唇翕动,却说不出话。赵樱泓见状,忙握住了她的手给以抚慰。 “所以我推测,协助刘兴武入宋的第三路人,兴许是曹家。毕竟师茂娘亲当年出宫,绝对绕不开曹皇后,就连来接杨大娘子出宫的刘兴武,应当也是曹皇后安排的,是曹皇后安排他们去巩县找韩琦。因此曹皇后不会不知道刘兴武的存在,也不会不知道杨大娘子与刘兴武的关系。”浮云子说出了他的推测。 屋内沉默了下来,韩嘉彦心绪起伏不定,赵樱泓思索了片刻,问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杨家的衰败,其中是否有秘辛?如今的杨家人已销声匿迹,就连杨家将残余的嫡系也不得不改名换姓,成立茶帮谋生。这实在是……我无法接受。” 浮云子道:“长公主应当知晓其中的原因,军中人本就不受重视,杨家将这种近乎于私兵的军队,威胁上权,更不能允许存在。自仁宗末年与西夏契定和平之后,杨家将势必会被拆分。若不是先帝有意伐夏,又须平定南方侬智高叛乱,杨文广这样的将才亦不会有施展才华抱负的机会。 韩嘉彦接话道:“据我所知,杨文广在病逝前,最后向朝廷献阵图和伐辽之策,但这件事被压下来了。杨文广自此一病不起,杨氏族人也销声匿迹,想来是被秘密处理了。也难怪他会把女儿送到曹家,送到曹皇后身边,他是在保护她。”@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赵樱泓虽对军国大事十分关注,但苦于女子身份,深宫之中消息渠道匮乏,故而很多事她确实不清楚。 她感到非常难受,垂眸长叹了一声。自己思索伐辽、伐夏之策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最愁苦于将兵之才缺乏,这祖宗之法,难道就真的不可变吗? “那么,娘亲当年为何会出宫,为何会与刘兴武一起去找韩琦?找到韩琦之后又到底发生了甚么,为什么刘兴武最后会成为平渊道人,上了龙虎山,与娘亲分隔两地?”韩嘉彦一口气问出了许多问题,她抬眸望向浮云子,眸光凌然道,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我的父亲,到底是谁?” 浮云子哑然,赵樱泓眸光看向韩嘉彦,心中震颤。 韩嘉彦已察觉到了,嘉佑八年,杨璇在刘兴武一人的护送下仓促出宫,近乎于逃命般找到了韩琦。在那样惶惶不可终日的情况下,二十多岁的杨璇与年过五旬的韩琦之间产生感情,诞下孩子,是非常不正常的事。 这二人从无交集,阅历见识也截然不同,甚至抱负志向是相悖的。按照杨璇刚烈自主的性格,以及韩琦老成持重的秉性,他们之间绝不该发生男女之间的情爱关系。 但韩琦显然对杨璇、刘兴武进行了隐蔽与保护,联系到另外一个猜测,即韩琦曾庇护刘士衡遗子刘兴武入宋,就不难猜测他与杨璇、刘兴武之间到底是甚么关系了。韩琦自始至终都是一个保护者,沉默无言地保护着刘兴武、杨璇,甚至……是他们的孩子。 “师茂……也许你的父亲,就是刘兴武,而不是韩琦。师尊才是你的亲生父亲。”浮云子艰难地说出了他的猜测。 第一百零三章 灯火已熄,寝室内安静得只能听到细微的呼吸声。 赵樱泓有些紧张地躺在床上,注意力止不住地落在身旁的韩嘉彦身上。 这是她们成婚以来,自己第一次真正意义上与韩嘉彦同床。此时韩嘉彦因方才与浮云子的对话而心绪低沉,显得有些沉默。 浮云子离去前叮嘱她睡前要记得做晚功,帮助身体更快速地恢复,故而她梳洗上榻后,就一直盘膝闭眼,吐纳冥想。 赵樱泓很是后悔自己今晚坚持要找浮云子问清楚那些往事,惹得韩嘉彦难过了。今晚她们久别重逢,本该亲昵相伴,互诉衷肠,结果却…… 这么一想,她就鼻酸欲泣。可怜六娘,再一次品尝到父母双亡的苦痛。这苦痛比之此前更痛,因她本对韩琦没有甚么感情,但她与平渊道人是有着深厚的情感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如今骤然得知平渊道人可能就是她的生父,父亲骗了她这么久,不肯相认,甚至还抛下她跳崖自尽,随母亲而去,可以想见韩嘉彦此时的心境有多么悲凉。 “樱泓,怎么还不睡,你赶了一天路,合该很累了。”韩嘉彦忽而出声,将赵樱泓的思绪拉了回来。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已吐纳完毕,缓缓躺倒在她身侧。 “我等你呢。”赵樱泓轻声道,随即往她肩头凑了凑。韩嘉彦张开手臂将她半拢在怀,轻轻吻了吻她额头。 “你手臂可养好了?”赵樱泓问。她其实很想枕着韩嘉彦的手臂入睡,但又怕压坏了她。 “右臂的拉伤养好了,左臂还差点,没完全好。”韩嘉彦道。 “你定没好好养伤,你师兄说你天天酗酒。”赵樱泓怨道。 韩嘉彦心虚地笑了笑,道:“我以为你不要我了,我心里太难过了,没办法清醒着过活,只想喝醉了,什么也不知道。” “真是个呆子…”赵樱泓抬手抚了下她脸颊,去没料到摸到了一片冰凉的泪水。 “六娘……”赵樱泓心疼得无以复加。 “若你真的也不要我了……我韩嘉彦……又到底为甚么要来这世上走一遭。”韩嘉彦哽咽着说道。 赵樱泓忙向上挪了挪身子,将她的面庞拢入怀中,抚慰她的身子: “我怎么会不要你,我要你这一生一世都陪在我身边,等我们到了耄耋之年,头发全白了,我也要你陪着我,决不允许离开我半步。” 韩嘉彦伤心得说不出话来,但赵樱泓的话还是带给她莫大的安慰。她见韩嘉彦情绪仍然十分低落,又道: “六娘,你仔细想想呀,你师尊若真是你父亲,他怎么舍得抛下你不管,就这样自尽了。你们可曾在崖下找到他的遗体?” “不曾……他自尽之时,我和师兄都在外地,我们听闻龙虎山传来的噩耗,急匆匆赶回去时,龙虎山已经给他立了衣冠冢。龙虎山仙人峰的峭壁,那是万丈深渊,摔下去尸骨无存也不奇怪,我们找了很久,没能找到他的尸骨。” “那么是不是有一种可能,他是假死脱身,实则隐姓埋名,也去查你娘亲之死,为她复仇去了?”赵樱泓道。 韩嘉彦怔住,她真的从未往这方面去想。也许是一叶障目,她虽然一直觉得师尊的去世十分突然,却一直没想过他是假死。 因为平渊道人确实一直有很浓重的避世和厌世的情绪,他是个异常沉默严肃的人,面庞上极难看到笑容,总是苦大仇深的模样。他亦时常酗酒,十几天不说一句话是常有的事,有时甚至连浮云子和韩嘉彦都不愿见,一个人躲到龙虎山的深山老林之中去,好几日才会回来。这样的人会跳崖自尽,丝毫不奇怪。 且他蓄着满脸的大胡子,再加上脸上的刺青和伤疤,面容走形,看上去非常吓人。 “可是……为什么?”韩嘉彦一时疑惑。 赵樱泓认真分析道:“他与你娘亲分离两地,以道士身份避世隐藏,肯定是有原因的。他身份如此特殊,我恐怕只要有心人知道他是谁,一定会利用他的身份做文章。 “也许,不论是朝中还是西夏,都有人在找他,他才必须隐藏身份。也许他还有我们所不知道的仇家。你娘亲不明不白地死了,他一定知道发生了甚么,故而才会假死,让隐藏在暗处的仇家放松警惕,找不到他。 “而他甚么也不告诉你,应当是为了保护你。他与你表面上的关系只是师徒,没人知道你们是父女,你有韩家人的身份做庇护,也不需要知道上一辈人的仇怨,他恐怕是希望你能安稳地活下去。” 赵樱泓分析得是如此有道理,以至于韩嘉彦的伤感情绪转瞬消散了,认真思考起这一可能。若真是如此,师尊…父亲现在应当还活着,他在哪儿呢?他是否曾来看过自己。 赵樱泓轻轻按揉她的后枕,道:“所以莫要伤心,你好好将伤养好了,咱们回汴京去,我帮你把幕后黑手揪出来,一血前仇。说不定到时候,你就又能见到你师尊了,到时候就甚么都明白了。” “嗯。”韩嘉彦心怀大慰,紧紧抱住她,道,“樱泓,你真好。” “你才知道我好啊,是谁不信任我,还抛下我的?”赵樱泓又忍不住怨她,这事儿她要记一辈子,以后但凡她犯错,都要拿出来说道说道。 “我错了,我真是无地自容了!”韩嘉彦苦笑不已,不得不连连求饶。 赵樱泓用自己的袖子擦干她面上的泪水,轻声道:“睡罢,很晚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二人都很累了,久别重逢加情思得解,近些时日的磨折疲惫报复般袭来,也未进一步亲昵,互相拥抱着,没过多久便双双睡去。 …… 翌日晨间,绿沅打着呵欠从仆从房里出来时,发现媛兮已然起身了。长公主的贴身女婢之中,媛兮素来是起得最早,睡得最迟的那个,她也不觉得奇怪。 待她用过朝食,打算去长公主房外陪侍时,却发现媛兮竟然还在屋外等候,尚未进去服侍。 她点了一下媛兮的后背,媛兮吓了一跳,回身看到她,不满地撇了撇嘴。 “媛兮姐,你在这里等了多久了?长公主昨夜临睡前不是吩咐了,早上会迟点起吗?”绿沅压低声音问。 “我知道,我是怕阿郎起来了没人服侍,所以还是早点来候着。” 绿沅抬头看了一下天光,自己今天本就起得迟了,这会子已然快巳时了,长公主素来晚起不奇怪,可惯常早起的阿郎也没有起来,那可就不寻常了…… 绿沅不禁红了脸,凑到媛兮身边道:“长公主和阿郎昨夜不会是圆房了罢。” “你休要瞎说,这是在别人家里,他二人还没有这么不顾及身份的。” “嗨,哪有这些死板的条条框框,是你脑筋太死了。长公主和驸马久别胜新婚,这还不干柴烈火,阿郎也太能忍了罢。”绿沅道。 “你这小丫头!哪来的这些思想,跟谁学的坏在这编排长公主和阿郎呢。”媛兮伸出手来掐绿沅的脸蛋,训斥道。 “诶呦诶呦,我错了,好姐姐饶了我罢。”绿沅被掐得受不住,连连求饶。 “嘘……别吵,把主子吵醒了。”媛兮忙不迭地捂住她的嘴。 绿沅压低声音含混道:“要不咱俩进去瞧瞧看看罢,一直在这儿候着也不是个事儿呀。” 媛兮犹豫了片刻,对绿沅道:“你在这候着,莫让人过来打搅,我进去瞧一眼就出来。” 绿沅有些不情愿,但还是应道:“知道了。” 于是媛兮轻手轻脚的推门而入。赵樱泓的寝室一般是不会落闩的,以便奴婢随时进来服侍,在外也依循这一习惯。昨夜是她第一次与韩嘉彦同床共枕,情况特殊,好在习惯一时半会儿改不了,门仍是开着的。 她返身将门关好,屋内一片静悄悄,只有安神香丸的味道残留在室内。她蹑手蹑脚地向床榻边靠近,连呼吸都不敢大口呼。 待到行至床榻边,她的心已然扑通跳得厉害,一时对于是否该掀开帐帘瞧瞧床榻上主子的情况感到非常犹豫。 如果真如绿沅所说……那也太尴尬了。 她自十三岁起就服侍在赵樱泓身侧,可对于赵樱泓成婚、圆房这些事,她至今都还没有多少实感,在她心目中,长公主永远都是那个圣明聪颖、美丽端方的长公主,是天上的谪仙人,不接凡尘俗气。 可…阿郎倒也不是甚么凡夫俗子,也是个神仙般的人物呀。这二人若圆房了,到底是个甚么景象?她想了想,脸颊绯红似要滴血,忙慌张地对着空气挥手,仿佛在拍散萦绕在身周的纷乱思绪。 她眼下也不能出声打搅主子休息,不然就更罪过了。思想挣扎了片刻,定了定神,最终还是好奇心战胜了一切,她决定飞快看一眼,就一眼。 她将心一横,悄然探手揭开帐帘,打眼往里一瞧,顿时松了口气。长公主和阿郎身上中单都挺完好的,没有谁衣衫不整。因着这天有些热了,锦被只是搭在肩下,没有盖得很严实,绝大部分的被子都盖在赵樱泓身上。 看上去,二人昨夜应是没有圆房。但眼下她们的睡姿却异常的亲昵,看得媛兮脸红心跳。 赵樱泓向左侧侧卧,头颈枕在韩嘉彦的右臂之上,韩嘉彦从后将她环抱怀中,左手探过来,与赵樱泓的右手十指相扣,二人的眸子都紧紧阖着,仍在沉沉睡着,没有转醒的迹象。 韩嘉彦发髻半散,神色安宁平静,瞧上去比醒着时更俊秀,乃至于有一种难以形容的美态。赵樱泓在她怀中更是睡得好似个孩子,神情天然可爱,乌黑长发如瀑流散,又显得别样的妩媚动人。 媛兮心中不禁感叹这可真是一对璧人,从成婚起,自己见证她们一步步走到如今,可真是不容易呀。希望长公主和阿郎能一直走到最后,白首偕老,这便是她这辈子最大的心愿。 于是放下帐帘,心满意足地悄然退了出来。 “咋样?圆房了吗?”外头绿沅追问道。 媛兮望着她,忽而呵呵一笑,也不回答,径直离去。 “媛兮姐?”绿沅见她突然走了,望了一眼寝室,有些犹豫,最终还是不敢进去,忙去追媛兮了,“你说话呀!” …… 韩嘉彦和赵樱泓在南阳县城的这处宅邸里住了三日,一是为了让长途跋涉而来的赵樱泓歇脚休息,二是为了让浮云子有时间全面深入地治疗韩嘉彦身上的伤。 “好了,今天感觉如何?”浮云子摘去韩嘉彦肩膀穴位上的最后一根针,一面收拾东西,一面问道。 “好多了,左臂松快了不少,力气也涌上来了。”韩嘉彦用右手扶着左肩,转了转左臂,笑道。她此时上身只有裹胸布,赵樱泓就陪在她身侧,全程观摩浮云子对她的治疗。 “你啊,要是再耽误治疗,你这左臂就废了。多亏长公主及时来找你。”浮云子道。 这话惹得赵樱泓对韩嘉彦瞪起了眼,韩嘉彦受不住,只能转而去瞪浮云子,让他不要乱说话。浮云子却一脸“可找着办法整你了”的狡猾表情。 赵樱泓帮她穿上中单,掐了一下她的耳垂,道: “真是不让人省心,可不许再这般糟践自己。” “是,谨遵娘子之命。”韩嘉彦起身揖手拜道。 赵樱泓抿唇忍笑,这人突然扮酸腐儒生,让她想起自己与她初次在上清宫中屏见时的场景,她可真会装,当时自己可讨厌她那腐儒的模样了。 浮云子无视了这小两口当着他的面打情骂俏,道:“长公主要是平日里得空,也可以帮她按一按手臂上的穴道,帮助恢复。”说着教了一下赵樱泓手法,赵樱泓都用心记住了。 这几日,韩嘉彦和赵樱泓也将对平渊道人假死的猜测说与浮云子听了,浮云子对于这个猜想未置可否,他似乎也曾有这方面的猜想,只是一直不曾对韩嘉彦提过。 他道:“若真如此,那师尊这些年恐怕一直都未能找到杀害杨大娘子的凶手。这对我们来说,并非是甚么好消息。” 是啊……这凶手一日不找到,韩嘉彦就一日不得安宁。他们在开封府架阁库里查到的那几起隐有关联的案子,以及近些日子以来遭遇的几起事件,各种线索都指向李玄。 而近来出现的那个北辰道人,以及李姓女冠,也似乎对她和长公主怀有恶意。他们又到底是甚么人? 局势真是愈发错综复杂了。 “如今先不想那么多,长公主,打算何时启程去嵩山?”浮云子问,他已有些迫不及待了。 “既然嘉郎好转,就明日启程罢。”赵樱泓拍板道。 “好!” 第一百零四章 自邓州往嵩山而去,须一路向东北,行约莫六百里路。快马一日可到,但长公主车驾显然不可能那么快走到,若是路上徐徐前行,恐怕得耗费两三日。 这是赵樱泓十八年人生第一次走得这么远,此前她匆匆忙忙自汴京启程,一路颠簸,只一心要找到韩嘉彦,压根无心欣赏沿途的风景。 及至如今,才终于有闲情雅致观赏沿途风致。 环汴京的中原近畿地带,除了城镇之外,多是广袤的田野。时近夏麦成熟的季节,入眼满是绿油油的一片。 车驾行走在官道之上,道旁多是原野村庄,树木都少见。农人在田间辛勤地劳作,田亩阡陌间,孩童嬉笑玩闹。 路过村庄时,偶能闻得朗朗读书声,几乎每一处村落,都有私塾学堂。 赵樱泓是很喜欢孩子的,但凡看到孩子,都会停下车驾,下车去与孩子们闲谈几句,打听这附近的生活状况。孩子没有心眼,有甚么话都会实话实说,这样最能获知真实的情况。 整体来说,近畿地带生活尚算不错,承平日久,物产丰饶,若非遇上灾年,百姓生活大多还过得去。加上能往汴京做些生意贴补家用,到底还是富余的。 不过,近畿地带的田亩多归大户所有,兼并现象已然非常严重,加之此前变法执行走样,上户向中下户转嫁青苗、募役保甲的负担,元祐初年又因司马光的更化而再被压榨一道,将小户自耕农折腾得够呛。即便如今旧党当政了几年,不少小户依旧未能从此前新法的阴影之下走出来,不得不变卖田产成了佃户。 赵樱泓如实地记录下每一地的见闻,从邓州出来时,她特意着人备了方便使用的笔墨纸,就是为了一路进行考察。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而韩嘉彦陪在她身侧,也时常会与她说一些自己对政策在民间执行的看法。她认为王安石制定的政策,确实是在经过考察、验证后制定出来的良策,如果能够切实地执行下去,是能够转变当下冗官冗兵所造成的冗费现状的。 奈何,执行起来与预想产生了相当大的落差,触及到根本利益的大户与国朝上层官僚盘根错节,要动他们,没有一些雷霆手段是不行的。但国朝上层当权者,显然缺乏这样的手段。 “一口气得罪所有人显然不是明智的做法,但做老好人谁也不得罪,变法也进行不下去。唯有拉拢一切能够拉拢的力量,雷霆压制一切无法拉拢的力量,才有可能将变法执行下去。但这样做的难点在于,很难掌控好度,要分清敌我,需要的是眼光和决断力。要看清人心谈何容易,我十分能理解王荆公的难处啊……” 五月初七午后,途径汝河时,渡口处,韩嘉彦望着汝河流水对赵樱泓感叹道。 “嘉郎……你会不会怨我……”赵樱泓忽而幽幽问她。 “怎么会?!”韩嘉彦愕然,忙拉住她的手,“莫要胡思乱想。” “可你如此才华横溢,有这样的见识和抱负,只是因为和我成了婚……”赵樱泓说不下去了,眼眶泛红。这件事一直折磨着她,让她内心难安。 韩嘉彦将她拥入怀中,安抚道:“樱泓,能遇见你,和你成婚,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幸事。才华抱负施展的途径很多,但在这世间只有一个你,如果说再给我一次选择的机会,我还是会毫不犹豫地选你。但其实,我也没有可选的余地,正因没有选择余地,我才会觉得你如此珍贵,就好像上天赐予我的一般。” 她的话给了赵樱泓莫大的安慰,她情不自禁地仰首,在她唇角印下一吻。韩嘉彦爱她至极,好想回以拥吻,只是眼下在外,她只能克制自己的欲念。 她二人磨折这么久,终于心意相通,短时间内情潮汹涌,心里眼里全是对方。尽管努力克制,但仍不可避免在人前有些彼此亲昵的举动。对此,她们身侧的侍从们一个个都眼观鼻、鼻观心,想看又不敢看,只能假装自己没在看。 而浮云子这两日神龙见首不见尾,总是躲得远远的,眼不见为净。 渡过汝河,过汝州后,车驾队伍途径白云寺,彼时依然日暮,便再度歇脚过夜。距离嵩山已然很近了,明日当能抵达。 白云寺,曾名风穴寺,与白马寺、少林寺、相国寺并称为中原四大名刹。寺庙依山而建,所依之山名风穴山。 这寺庙不接待女客入住,但赵樱泓身份尊贵,便例外了。寺院专门辟出厢房让二人入住,服侍的女婢也都集中在了厢房附近。 赵樱泓诚心礼佛,先是拜见了寺院的住持,又去添了香火钱。在佛前,赵樱泓静心跪拜,虔诚祈祷。韩嘉彦却因是儒生,又受道家影响颇深,故而不曾有过多跪拜的举动,只是安静地陪在赵樱泓身侧,神色谦和。 白云寺的香火很旺,汝州人都会来此礼佛上香,哪怕时近黄昏,寺庙里依旧有不少人。 二人从大雄宝殿后门跨出来时,见不远处廊下有个女子正与一位大和尚低声交谈,她身侧还站着一个女婢,怀中抱着一把用锦袋包裹着的琵琶。 谁会将琵琶带进寺庙里,真是怪奇。 赵樱泓有些好奇,询问身旁接待她们的知客僧道:“敢问师傅,那位女子是谁?” 知客僧知晓身边的人是皇亲贵人,不敢得罪,小心回答道:“回施主,她是汝州本地大户家里的歌伎,名叫王师师,也是一位虔诚信女,她近日因怀了孩子频繁来寺中祈愿,希望孩子能平安降生。”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王师师……这名字,难道是巧合?赵樱泓不解。 韩嘉彦看出了她的疑惑,解释道:“汴京李师师声名远扬,故而很多青楼女子都模仿她取名。” “……”赵樱泓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 入夜点灯时,二人在厢房中用斋饭,赵樱泓看着韩嘉彦,十分直截了当地问道: “你和李师师到底是甚么关系?” 韩嘉彦差点又要呛到。 “我上次问你,你说你与她素无瓜葛。结果现在我知道了,你又在骗我。不然她怎么会去琼林苑寻我,专门将你写的那首《玉漏迟》唱给我听。” 韩嘉彦定了定神,放下筷子,平和解释道:“樱泓,我与你说过的,我作为燕六时,在白矾楼与她有过一面之缘,她助我逃遁。故而在开封府那一夜我中箭后,因着她家离我最近,我便赌了一把,翻入她院子求她救命。这次因为我犯错,师兄想帮我挽回,就又求了她,请她出马唱词给你听。她是个颇有侠义之心的女子,我们之间的关系也只是义气之交,说起来,我也欠她许多人情尚未还呢。” “真的只是义气之交?”赵樱泓再问。 “真的。”韩嘉彦无比认真地回道。 “可……你的身份让她,还有那位秦老大夫知晓,我总觉得心里不踏实。她为甚么要这么帮你呢?这对她有甚么好处?”赵樱泓说出了心中的顾虑。 韩嘉彦安抚道:“她说,以后若有事会求我帮忙,倒也并非完全不求回报。樱泓,若他们当真存了坏心思,图谋不轨,何必这样费心救我,还帮你我解除误会?他们是江湖人,江湖人自有江湖人的行事作风。莫忧心,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船到桥头自然直。” “哼,你倒是心宽,这点和你师兄挺像的。”赵樱泓终于放了心,道,“不过我也并非恩将仇报之辈,既然她如此襄助你我,我自会加倍回报。” 韩嘉彦一脸促狭地揖手道:“娘子任侠高义更胜一筹。” “休要贫嘴!”赵樱泓着恼地揪她脸蛋。 …… 翌日,车驾约莫午时抵达嵩山脚下。行在官道上,远远就能望见嵩山巍峨连绵的群峰,东西横卧,雄峙中原。彼时正值雨云汇集,峰峦之间烟云缭绕,巍峨气势被遮掩,反倒有了几分南方山水仙气缥缈的意境。 这里是三教合流之地,儒释道均在此山间。汴洛两京,畿内名山,嵩高惟岳,峻极于天。 这是赵樱泓人生之中看到的第一座大山,她被震撼了,一路行来,她一直掀开车帘,望着远处的大山,心中翻腾着无数的诗文,意况情远。韩嘉彦笑而不语,安静地陪着她,她偶尔会问一问嵩山附近的地形地势,韩嘉彦则会细心与她回答。 上山颇要费一番功夫,故而车驾在山脚下暂歇。在这里有一处传驿,她们打算在此用午食,下午再上山。 不曾想这驿传之内早就有了先客,这是一队宫中内侍,专程在此候着长公主车驾到来。他们是为了向赵樱泓传达太皇太后和官家口谕的。为首的传谕内侍恭敬道: “孟皇后的册封典礼,将在五日后举行。太皇太后、官家让长公主在外自便,不必急于归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赵樱泓确实可以不必急着回去,因为皇后的册封典礼并不需要她参加。 皇后自然就是那位太皇太后选定的孟氏女孟攸棠,四月时,孟攸棠立后的消息就已然昭告天下了,从那时起,其实就已然该称呼她为孟皇后。 不过彼时不论是赵樱泓还是韩嘉彦,都沉浸在分离的苦痛之中,并未在意这件事。 如今骤闻这一消息,韩嘉彦倒没说甚么,赵樱泓却心中有些不是滋味。她想了想道: “不知中官如何称呼?” “奴婢梁师成,劳长公主费心询问姓名,实乃大幸!”这内侍很是激动,竟叩拜而下,道。 赵樱泓眉头一皱,觉得此人的反应有些过度了。不过她在宫中久了,谄媚的仆从也没少见,故而也不是很在意,只是道: “梁中官且等一下,我写一封回信,麻烦你带给官家。” “喏。”梁师成应下。 一旁的韩嘉彦蹙着眉望着眼前这个内侍,他总觉得此人的声音十分熟悉,似是在哪儿听过。想了半晌,突然想起是在宝津楼击球大会那一日,她去寻梁从政,在廊下听到有人训斥梁从政的声音。 原来那人就是这梁师成啊,她见此人确实面相刻薄尖酸,遇上谄媚,遇下打压,典型的小人行径。她一时对这个梁师成印象有些不好。 赵樱泓提笔快速书就一篇回信,表达了自己不能回京庆贺官家大婚的歉意,并写明了自己眼下已抵达嵩山,让宫中放心。言辞虽简略,但情谊深长。 梁师成恭恭敬敬地收了信,带着信快速返回汴京。 “唉……不知官家此时是甚么感受,所娶正室并非自己真心所爱,难为他了。若是寻常帝王,生性风流也就罢了。他自幼是个专情之人,很有他祖父的样子。夹在其中,当很难办。”赵樱泓感叹道。 韩嘉彦若有所思道:“樱泓,我觉得此事还待观察。官家所爱也并非就是好的,他那宠爱之人刘漪柔我虽未见过,但孟皇后我见过,她是个相对温和正派之人,确实如太皇太后所说,她宜正位中宫。” 赵樱泓想了想道:“待回汴京,我应当会进宫一趟,到时我见一面刘漪柔,瞧瞧她是个甚么人物。唉……但愿官家把持住局面,眼下孟皇后立,他恐怕要迫不及待地扶起刘漪柔,到时后宫形成对峙,又会有一番争斗。” 确实如此,还是长姊了解弟弟呀,韩嘉彦心中感慨。 午食用罢,休息了约莫一刻钟,车马队伍的首领、长公主府的步兵都头王隋前来请示: “禀长公主、阿郎,东南方向有大片的乌云飘了过来,这眼瞅着就要下雨了,午后上山可能会遇上雨,路会很难走,我们是否继续在此歇脚,等这阵雨过去后再上山?” 韩嘉彦看向赵樱泓,她无所谓下雨上山,就怕车马若是陷在半路上,会十分狼狈。 赵樱泓却笑了笑,道:“按照计划上山,这便启程罢,莫再耽搁了。” 韩嘉彦不禁问她:“你不怕路难走?” “怕甚么难走,车马陷了,就挽起裤脚趟过去。东坡先生写得好: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赵樱泓十分洒然地说道。 随即她似是觉得这话里有漏洞,于是眨了眨眼,又狡黠地补充了一句,“要是路真的难走,我就让我的驸马背我过去。” “哈哈哈哈哈哈……”韩嘉彦不由得大笑出声。 第一百零五章 赵樱泓可真是一语成谶。 车驾队伍在山脚的嵩阳书院停下,她们在书院中瞻仰了历代书法家的碑刻,以及三株已有四千岁、遒劲葱茏的将军古柏,出来后刚走上山道,便遇上天降大雨。队伍冒雨前行了一段路,赵樱泓的车驾不出意料地陷在了泥泞的山路之中。 随行的兵丁、内侍合力推车,奈何本就是上坡,轮子陷得死死的,马儿不断嘶鸣,逐渐失去了体力,最终只能无奈地暂时将车子弃置此处,全员继续前行。 不过目前这段路,马儿尚能走,若要再往山上去,泥泞路也没了,只剩下崎岖险峻的山石路,山体在雨水冲刷下露出雪白的岩石肌理,走在其上不断打滑。马是走不了了,只能徒步而行。 韩嘉彦将赵樱泓带上了自己的马,她们戴了斗笠,穿了蓑衣,韩嘉彦将她护在怀中,冒着雨继续骑马,沿山道前行。 大雨倾盆,如瀑而下,眼前的山路都有些迷蒙看不清。山林间一片萧寂,只有雨水的哗哗声在耳畔冲刷。 赵樱泓方才只是下车,转移上马的一会儿功夫,身上的衣服全湿了,鞋袜都沾了泥,但她丝毫没有受挫之感,反倒情绪高涨。她本性之中那爱玩的特质如今被彻底地释放了出来,好奇心重又爱追求新鲜,这样的经历她从未有过,对她来说实在是太刺激,太好玩了。 因她心情好,韩嘉彦心情也很好,但除了她俩,整个长公主的车马队伍可谓是苦不堪言。在这大雨之中跋涉,实在太艰难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也许只有浮云子是最轻松的,他骑着毛驴飞驰上山,竟然一瞬就将大队甩在身后,没了踪影。 她们自峻极峰脚下的嵩阳书院开始登山,走的是太室三十六峰之最——峻极峰的登山路径。这也是上嵩山东岳太室山最主要的登山路径。 赵樱泓此次登嵩山,主要的目的是要瞻仰武周封禅之地。她内心深处显然对武周有一定的钦佩敬仰之心,只是此心绝不可外露。且因着她的公主身份,她不能一到嵩山就奔着少室山封禅之地而去,否则会让人猜测她的心思。 故而她打算迂回一下,先上太室山。加上嵩山的道教圣地也大多集中在太室山上,浮云子、韩嘉彦都想去看,故而首选这条上山路径。 好不容易行至老母洞,众人即刻进去避雨。 这里是一处自唐时建立的道教洞府,是唐代道士潘师正隐居之处。因形如鸡卵,也称“鸡卵洞”。中轴线上有山门、无极洞、无极老母殿共三进院落。无极洞内供太极、无极、皇极老母像。 浮云子眼下就在这洞中避雨,韩嘉彦护着赵樱泓冒雨进入无极洞中时,见到浮云子正在殿内和一个人交谈着甚么。那人也是一身的狼狈,浑身湿透,身上背着褡裢包袱,独自一人远行的模样。 韩嘉彦一眼将他认出,不禁出口喊道: “龚况知,你怎会在此处?!” 那人正是许久未见的龚守学龚况知。 “师茂兄!别来无恙!”龚守学一看到韩嘉彦,顿时激动不已,上前见礼。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况知兄,我来介绍一下。这是内子,樱泓,这位便是龚况知。”韩嘉彦连忙引见道。 龚守学顿时惶恐向赵樱泓拜道:“小人龚守学,拜见曹国长公主,长公主万安。” “龚先生不必如此大礼,我听外子提过你,听说你破案十分厉害。”赵樱泓对此人也有几分好奇心,尤其是他老父之死,令人挂怀。 “师茂兄谬赞了,若不是师茂兄襄助,我至今都还不知道家父的去世个中深有隐情呢。相较之下,师茂兄的破案功夫当在我之上才是。”龚守学笑道。 听他主动提起老父的案子,韩嘉彦于是询问道: “况知兄此次上嵩山,莫不是为了调查老父的事?” 龚守学神色一沉,道:“是,老父的事已有进展,我上山就是为了查找线索的。三月末时,事情就查出了眉目,只是当时师茂兄离开了汴京,我一时不知该往哪里寄信,就想着等一等,待这趟嵩山行结束后,若有眉目,再写信告与师茂兄。没想到在这里偶遇,倒也省了笔墨。” “哦?”韩嘉彦惊讶,忙道,“此处没有外人,快快说来,内子对你的事也是知情的。” 她说话间向浮云子招了招手,龚守学惊讶于浮云子与韩嘉彦原是相识的,顿时愣在当场。他仔细一回忆,终于明白那日韩嘉彦突兀登门拜访是怎么回事。原来是因为自己曾调查过浮云子,才会致使韩嘉彦登门。 “况知兄,我与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师兄,道号浮云子,你当与他早已相识,但他并非只是万掌柜。因着你向他调查过西夏商人溺亡案,故而我们也对你上了心。还望况知兄海涵。” “在下真是…完全蒙在鼓里…还是师茂兄技高一筹啊。”龚守学感叹地揖手拜道。 眼下大雨倾盆,嵩山山道上除了赵樱泓的车马队伍,没有一人。老母洞中只有一位老道看守,此时这老道正在外招呼车马队伍陆续进入山门和老母洞中避雨,韩嘉彦一行四人则转移至最内里的无极老母殿内,入了一间内室,各寻了一个蒲团落座密谈。 众人身上都湿透了,故而点了炭盆烤火。这天尚未彻底入夏,山洞之中颇为阴寒,围着火,终于有了几丝暖意。 龚守学开始了他的叙述。 “在得到师茂兄的指点后,我严厉拷问了负责看顾家父的小厮,他哭诉说是犯困偷偷睡了,才没留意家父溜出去,因为怕我责罚,故而不敢说自己睡着了。我们后来查出来,应当是家父给他下了蒙汗药。这再次说明,家父是在头脑十分清醒的情况下,谋划偷偷出去的。 “我与家人分头去找汴京城外遍布艾蒿的庙观,虽然历经波折,还是找到了线索。在万胜门外,确实有一处密集艾蒿的地方,不过并非是庙观,而是一处义庄。 “我们在义庄附近的几个村落里打听了许久,终于找到了两个小童,说是见过家父在那义庄附近割艾蒿,一边割,还一边手舞足蹈,口中念念有词,仿佛在跳大神。彼时家父身边还有一个女冠,那女冠就站在一旁看着,面上还带着一张诡异的面具,面具惨白,其上绘画着神态骇人、仿佛鬼一般的脸。 “这俩小童本在那义庄附近玩耍,偶然见到这一幕,被吓坏了,回家之后大病一场,因而对此事印象深刻。 “我们又顺着此线索继续打听那女冠的来历,问了好多道观人士,终于在建龙观打听到了线索。那建龙观有个道人,负责看守观后湖池,他说他知道那女冠是谁。这女冠姓李,住在龟儿寺之中,她是北辰道人的道侣。 “这女冠神出鬼没,汴京城自去年以来,有不少人家莫名闹鬼,这个女冠被好几家请去做法驱鬼,每每做法都会佩戴一张白傩面具,十分骇人,因而有些名气。” 又是这个道士,韩嘉彦一时惊奇。看来这道士告诉魏小武、岳克胡的远远不是他所知道的全部。他兴许不仅和孙绍东接触过,更与北辰、李姓女冠接触过。 “你们查出这件事时,是金明池大会之前还是之后?”韩嘉彦插言询问道。 “应当是之后,具体日子不记得了,但我记得我们刚查明白李姓女冠的来路,就听闻您安置邓州的消息。”龚守学道。 韩嘉彦点了点头,这就对了,这道士应当是因为被魏小武、岳克胡威胁逼迫后,害怕了,所以遇上龚守学来打听此事,以为是官府查到了他头上,故而和盘托出,撇清干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韩嘉彦示意龚守学继续,龚守学想了想,继续道: “我们去龟儿寺查那女冠,反倒碰上了开封府前来捉拿龟儿寺的主持。一打听,才知道原来龟儿寺主持与孙绍东合谋要在金明池大会害师茂兄,而且那个李姓女冠,以及她的道侣北辰道人也参与其中,而这两人已然逃了。 “来迟一步,无奈之下我们只得继续寻根溯源,期望找到这两人的来处,兴许能查明白他们躲去了哪里。那北辰道人据说曾挂单在上清储祥宫,我们就又去上清储祥宫打听。这一打听,才知晓北辰道人原来是从嵩山来的,是去年上清储祥宫刚落成时来挂单,后来没多久就离去了。 “我本意是即刻启程往嵩山,去查北辰道人在嵩山的隐修地。但此间又出了一个岔子,使我去查了一下家父的隐秘往事。故而耽搁了将近一个月时间,才启程来嵩山。” 龚守学话及此处,所有人的精神都为之一振,龚父果真有一些隐秘往事,才会致使他被谋害。而他的隐秘往事,必然与谋害他之人的往事有关。 只听龚守学道: “四月初时,我突然接到一封来信,信是开封府的一位老仵作的家人寄来的。这老仵作刚刚过世,家人送信报丧。信上写了让我父亲亲启,他们尚不知晓我父亲已然离世。 “信中提到了家父对老仵作十数年的秘密资助,感谢他这么多年的帮扶与庇护。此事我全然不知,我只知道那老仵作是在元丰年间病退,他病退之时,家父早就辞官了,我全然不知父亲对他还有庇护。 “故而我专程去了那老仵作家中,详细打听此事。据老仵作的儿子道,老仵作其实当年是因为犯了事才会提前病退,给他这个建议的人就是家父。而让老仵作犯错的案件,是元丰四年的一桩牵涉到党争的案子——陈安民案。” 韩嘉彦、赵樱泓与浮云子均面露凝重神色,陈安民案,与杨璇溺亡案相隔只有三日。陈安民是犯了心绞病而亡,他亡故的宅邸与眼下文彦博所居之处毗邻,距离念佛桥不远。 韩嘉彦在开封府查到这起案子的卷宗后,便认为此案可能与娘亲杨璇的案子存在某种程度的关联。 龚守学:“据那老仵作的儿子说,陈安民并非是心绞痛而亡,而是中毒而亡。只是因为中毒后的状态与心绞痛发作相似,故而验尸结果被篡改了也未被发现。而篡改验尸结果的,就是老仵作,他彼时受贿,做了错事,也因此事不得不提前病退,逃离党争漩涡。 “贿赂老仵作的人,正是文彦博家里的管事。” 韩嘉彦、赵樱泓、浮云子三人顿时一惊,赵樱泓道: “你的意思是,文彦博隐蔽了陈安民遭到毒杀的事实?” “是的。”龚守学点头,“老仵作篡改了陈安民的验尸结果,但心中非常害怕。他刚入开封府时,就是跟着家父查案,与家父关系甚笃。故而虽然彼时家父已然辞官十五年,早不在开封府中,他还是去寻了家父,请教该如何是好。 “家父让他即刻病退,离开汴京,这是唯一的保命之法。所以老仵作毫不犹豫地就执行了他的建议。 “但是关于文彦博为何要将陈安民案从毒杀改为心绞病发而亡,老仵作的儿子也说不清。案情更具体的细节,他是一概不知。 “于是我便着手调查此事。我去了开封府,托关系专门查了陈安民的卷宗。陈安民是因为错判了一起发生在相州的抢劫杀人案,才会被牵连进党争旋涡之中。因着他与文彦博以及当时的左相吴充之间的亲戚关系,被当做旧党的靶子,被新党的关键人物蔡确精准打击,因而罢官。 “按理说,陈安民是文彦博的小舅子,他被毒杀,应当是一个可以用来攻击新党的抓手。但文彦博却没有这么做,他选择了隐蔽,那么这可能存在三种可能: “一是毒杀陈安民确实是新党所为,但文彦博不愿挑起进一步的党争,决定咽下这口气。 “二是毒杀陈安民并非新党所为,而文彦博知道是谁,出于某种目的,要进行隐蔽。 “三是毒杀陈安民并非新党所为,文彦博也不知道是谁干的,但他不愿有人利用这件事挑起党争,故而隐蔽。 “我个人更倾向于第二种可能,当然我个人也愿意相信文彦博消弭党争的意愿,只是我认为新党不会蠢到对陈安民下此毒手,给自己留下口实把柄。 “抛却党争的部分,着眼于他所错判的那起发生在相州的抢劫杀人案,这案子也显出几分蹊跷来。我也调取了这起相州抢劫杀人案的卷宗,这案子说来还与韩家有些关系。案子就发生在相州韩氏祖宅不远处的官道之上,三个劫匪夜里杀死了从韩氏祖宅返回自家田宅的仆人,这仆人还是个老妇人。劫匪从她手中抢走了一幅画,还有一大笔金银。其中的匪首实施了杀人,另外两人没有动手。 “案子的分歧就在于此,新党革新之中,对于律法有从宽的倾向。但旧党司法则更为严苛。故而在旧党人看来,判决杀死三个劫匪,没有什么问题。但在新党看来,匪首才该判死罪,另两人只是从犯,罪不至死,所以这是错判。彼时是新党执政,故而陈安民判死三个人,直接撞到了枪口上。 “但奇怪的是,相州韩氏在这起案子里全程隐身了,而那个被杀死的老妇,怎么会携带着一幅画,还有那么多金银走夜路的?这不符合常理,卷宗之中对这些细节也是语焉不详。我认为这案子必定另有蹊跷,只是我还未来得及去相州细查。 “此后我发现,我父亲也调阅过这些卷宗,而且是老仵作病退后没多久的事,他老人家也查过陈安民的案子。 “就在我调阅卷宗时,帮助我的同僚向我诉苦,说是府里最近严抓托关系查架阁库的事,让我赶紧查完,悄悄走了,千万不要让人发现,不然他要担不小的干系。 “我问是怎么回事,他说是开封府现任士曹参军家里出了蹊跷事,闹鬼,请了个白傩面女冠去做法驱鬼。他还失忆了,矢口否认自己曾调取了士曹的宅户变迁记录,并且说调取签字不是他的签字。这件事闹得不可开交,到现在还是一笔糊涂账,知府下令严管档案调取查阅。 “我当时心中非常震惊,询问同僚细节。同僚说,这件事发生在今年二月,现任士曹参军当时查了治平三年的记录。 “治平三年的开封府士曹参军正是家父呀!” 第一百零六章 (长评加更二) “那治平三年的宅户变迁记录,况知兄可查了?”韩嘉彦连忙追问道。 “查了,虽然冒了点风险,但当时也恰好是顺带着看了,并且我当时出了开封府,就凭着记忆及时将那几条宅户变迁记录默记了下来。”一边说着,龚守学从自己的褡裢里取出了一个皮革包袱,包袱里面是一些重要的文书。他从其中抽出一张纸,递给韩嘉彦。 浮云子与赵樱泓都凑了过来一起看。 这纸张之上一共有十来条记录,是治平三年全年的仕宅变迁内容。这内容是按照整个开封府的里坊来条分理析的。这一整年仕宅契约变化并不多,但这些记录看上去似乎并没有任何问题。 赵樱泓感到不解,问道: “这有甚么问题吗?” “没有问题。”龚守学道,“但没有问题,才是问题。” “甚么意思?”浮云子和韩嘉彦也糊涂了。 “我抄下来的这几条是记录之中用红批标注变动的内容。 “我父亲在担任士曹参军时,曾将整个汴京的仕宅做了汇总名录,且手抄了一份留在了家中。@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你们也知道,汴京城寸土寸金的,除非天家或官府要大兴土木,否则宅院大抵是几十年不会变动的,因此即便我父亲留在家中的那份汇总名录已然有二十余年的历史了,还是具有参考价值。 “我将治平三年这些红批变动记录与这份汇总名录做了对比,没发现异常,想了想,又委托我同僚再去细查治平三年之后的宅院变动记录,进行对比。结果发现西榆林巷有一处宅院,治平三年四月时还属于文彦博,但治平三年五月做了转契的手续,架阁库内有契书留底,可交割对象却没有留档。且最诡异的是,治平三年之后,西榆林巷这处宅院就从仕宅记录之上消失了。” “是我家……”韩嘉彦瞪大了眼睛。 “甚么?”赵樱泓亦大吃一惊。 龚守学道:“是,我去西榆林巷打听了一下,才知道这处宅院是韩老相公购置的,曾经是师茂兄与令堂居住的地方。也就是说,我父亲帮助韩老相公从文老相公手中购置了这处宅院,做了房契交割,但却隐蔽这处宅院的存在,并不让人知晓这处宅院属于韩老相公。及至后来,这处宅院就再也不属于仕宅了,成了民间宅院。” “如果说是为了隐藏官人和她娘亲,我可以理解。但为甚么要这么麻烦的费工夫去抹除记录?”赵樱泓感到奇怪。 “因为仕宅,属于公家管理的范畴,也是朝廷细查官员贪腐的一条途径。所有登记在册的仕宅,每年御史台都会进行审核。抹除此宅院的存在,御史台就查不到了。”龚守学解释道,这些官府书吏规程之类的事项,赵樱泓不了解很正常。 赵樱泓眉头蹙得紧紧的:“那我就更不明白了,韩老相公为何不直接从民间购买宅院,而非要向文彦博购置仕宅,这不是自找麻烦吗?” 浮云子摇头道:“不,这样才更隐秘。因为民间宅院的交易买卖,反倒更容易追根溯源,牙行一查便知,哪怕查不到,拉着人打听打听,也都能问出来。 “而你瞧,韩琦从文彦博手里买宅院,只留下文彦博交割房契的底根,却不登记韩琦这个新的房主。如此一番运作下来,有谁知道这宅院是谁的?哪里也查不到。 “附近的邻居也只知道杨大娘子和她的孩子曾在那里居住,二人搬走后,宅院空置,附近邻居也大多将她们淡忘了。若不是况知兄弟这样细心查找,根本查不明白。” 话及此,内室之中安静了下来。炭火的微光照耀在几人面庞之上,他们都显得若有所思。赵樱泓心中不禁感慨,不愧是韩老相公,浸淫官场这么多年,于细微处见其心思之缜密,他将自己的牵涉痕迹降到了最低,同时还完成了对杨璇母女的庇护。 只是新的问题又出现了,为什么韩琦不惜大费周章,也要让杨璇母女在汴京城里住下呢?若藏在外地乡野之中,隐蔽的难度会降低许多。 但随即她自己就反应了过来:因为杨璇明面上的身份是韩琦的外室呀。若将这母女藏在汴京城外,韩琦一个京官,年纪又大了,根本不能时常出去相会,也就实在谈不上是养外室了。为了让杨璇的外室身份更有说服力,所以才不得不如此大费周章地将母女俩在汴京城内安顿下来。 这么做,也是为了给未来做铺垫,因为韩琦老了,也预见到生命已不长远。他终究是要将这母女俩交给自己的长子韩忠彦来照拂的,故而他必须加强这母女与韩氏的亲缘关系,让韩忠彦不至于抛弃她们。 韩嘉彦却在想:即如此,那么文彦博也确然是娘亲之事的知情人了。娘亲会在最后的关口向文彦博求救,也就不奇怪了。 龚守学此时揖手道: “师茂兄,龚某不知你家中究竟有何隐情,也无意窥探。但老父既然曾卷入其中,龚某也是心愿难了。唉……某已不知该不该继续查下去了,还望师茂兄明示。” “我家中之事……确然不大方便明说。”韩嘉彦凝眸道,“但是杀害令尊的凶手,肯定是要继续查下去的。此人不仅与你有仇,与我也有仇,此仇不报,枉为人子。” 龚守学眸光震颤,感佩道:“多谢师茂兄成全,说得太对了。此仇不报,枉为人子!” 浮云子问道:“况知兄弟是两日前上嵩山的,可有甚么收获?”方才韩嘉彦、赵樱泓尚未到老母洞时,先到的浮云子与龚守学寒暄了几句,得知他是两日前上的嵩山。 龚守学回道:“唉,这太室山我问了许多人,都说没见过甚么北辰道人,并不知晓有这么一号人物。我在山上乱转了两日,没有收获,本想着今天下山,往少室山去查查看。不曾想下山走到老母洞这里,遇上了瓢泼大雨,只得进来避雨。” 赵樱泓想了想,道:“即如此,龚先生可愿在这老母洞中等我们两日,我们今日上山,后日就下山,再一起去少室山看看。我与官人也打听打听北辰道人的事,兴许能问出来。” 龚守学大喜,忙揖手拜下:“多谢长公主相助。” 大雨茫茫下了近小半时辰,终于停了。赵樱泓一行辞别龚守学,出了老母洞,继续上山。 山道湿滑,马匹已然无法再往上走,故而全部留在了老母洞这里。队伍步行上山,开始了漫漫跋涉。 赵樱泓起初还十分兴奋,走步轻快,踩着湿漉漉的石径,走着狭窄的凿山道,欣赏着雨后的太室山风景。初夏季节,山体披上了绿装,虫鸟的鸣叫声被山风从大山之中带出来,一阵一阵的,好似山在吐息。空气潮湿而清新,让人感到神清气爽。 但走了一段路,赵樱泓渐渐喘了起来,逐渐有些走不动了。为了上山,公主府专门备了小步辇,可以抬着长公主上山。但赵樱泓不愿意坐步辇,她想靠自己的双腿爬上少室山,完整地体味一次爬山的经历。 爬山素来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太室山比少室山更难爬,故而大部队很难上山,武周封禅也选在了比较容易登山的少室山。 韩嘉彦小心护在赵樱泓身侧,一是为防地面湿滑,她若太兴奋不注意脚下会滑倒;二是怕她体力不支,腿脚浮软,失去平衡。 不知道是否是怕甚么来甚么,赵樱泓没留意一脚踩在了一块瞧上去有些凹凸、实则非常滑的石头之上,猝不及防脚一扭,身子向韩嘉彦身边倒过来。韩嘉彦惊了一跳,连忙稳稳扶住她。 “嘶……”她倒吸一口凉气,显然是短促吓到后,感受到了右脚踝不对劲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樱泓!没事吧?”韩嘉彦极其紧张地问。 “脚踝…好疼…”赵樱泓美丽的面庞都皱缩了起来,痛苦爬上她的眉头。 “来人!将皮垫子拿来!”韩嘉彦立刻喊道,此时早有仆从紧张地围了过来。有人在旁边的大石上铺上了皮垫子,韩嘉彦扶着她小心坐在那垫子上。 奴婢们此时都落在后方,有些体力不支,跟不上队伍。身旁服侍的都是内侍和兵丁。 韩嘉彦小心捋起赵樱泓的脚踝,一瞧,便见已然肿了起来,她小心扭转赵樱泓脚踝,以手指轻轻探骨,并询问赵樱泓感受。最终判断她并没有伤到骨头,只是单纯扭伤了。 “医药箱!”韩嘉彦直呼医药箱,是出于她的习惯,她本就通医术,习惯于自己处理各种伤病。但赵樱泓此次出行,配备齐全,随队有一位年轻的太医院医官,姓徐,负责此行照看赵樱泓的身体。 这位徐太医体力不是非常好,气喘吁吁地从后方跑了过来,又对赵樱泓做了一番检查,给她涂上跌打药膏做了固定包扎。 “长公主短时间内不能下地走路了,还是上步辇罢。”徐太医道。 “这得多长时间才能好?”赵樱泓问。 “起码三到五日才能消肿,下地走路。”徐太医下判断道。 赵樱泓显得有些泄气,都是自己太过兴奋,太过逞能,结果乐极生悲了。 “没事,坐步辇也是一样的,节省体力。你是金枝玉叶,能自己爬到这里已经很厉害了。”韩嘉彦安慰道。 “是我太弱了,嘉郎,我该怎么才能增强体力呀?”赵樱泓显得很苦恼,她若一直这般柔弱,还如何能与韩嘉彦白首偕老,她还想和她一起去更多的山川游玩,若没有体力支撑是不行的。 韩嘉彦笑了:“待回公主府,我带着你锻炼,要想增强体力还不容易嘛。你眼下先莫要想那么多,将扭伤养好了,咱们好好走完这一趟行程。” 赵樱泓觉得她口里的“很容易”,恐怕对自己来说比登天还难。这个人时常不能认清普罗大众与她之间的差距,以至于总是过分谦虚,高估他人。 此番小插曲过去,队伍继续登山,他们必须赶在夜幕降临前登上嵩顶,否则就要走夜路爬山了。 赵樱泓被抬在步辇之上,韩嘉彦紧紧护在她身侧,众人开始加速登峰,略过了沿途的所有风景,只等下山时再慢慢欣赏。 终于在夕阳西下,万丈霞云之中,他们来到了嵩山之顶。 赵樱泓坐在步辇之上,远观山巅之外的风景,只觉得从前困于一隅的心境霎时通达,旷远疏朗,意识仿佛能无限地向天边延伸,万物都匍匐在脚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忽而觉得这人世间是如此的渺小,在山川的腹怀之内,哪怕是天家大事,似乎也成了小事。自己并非是甚么高高在上的长公主,不过只是天地一蜉蝣罢了。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今日方知此诗之势,这便是登山的魅力呀。 “白云随人来,翩翩疾如马。洪崖与浮丘,襟袂安足把。不来峻极游,何能小天下!”她身旁,韩嘉彦以低沉疏朗、意蕴洒脱的声音诵念道。 赵樱泓望着她带笑的侧脸,眸中情意缠绵。 第一百零七章 当韩嘉彦与赵樱泓登上嵩顶之时,汴京城的皇宫之中,内侍、宫女们都在紧张地忙碌着。 皇后册封典仪即将举行,宫中有相当多的事务需要处理和布置。 御药院也不清闲,倒不是为了忙自家事务,而是相当多在御药院当差的内侍被抽调去给册封典仪帮忙去了,这其中就包括梁从政。 梁从政自从三月金明池大会时与亲姐姐相认,心愿得了,整个人都开朗快活了许多。这反倒让他在御药院内打开了交际网络,结识了不少新朋友。 因着筹备册封典仪,此番梁从政被调往官家所居福宁殿,负责筹备服章。 只是梁从政没有想到,此次被调离御药院,竟再也回不去了。刚到福宁殿,他就直接被带去了入内省都知苻杨的面前,彼时与他一起面见苻杨的还有一名内侍,二人给苻杨叩首,就听苻杨道: “承蒙官家看重,特例拔擢你二人侍奉左右。梁从政升内东头供奉官。苏珪调勾当御药院,接替梁从政职位。” 苏珪……梁从政用眼角余光瞄了一眼身旁的内侍,他听过此人名号,听说是官家御侍刘娘子身旁的近侍,得刘娘子信任。刘娘子眼下虽尚未有名分,但宫中谁人不知她已承圣幸,深受宠爱。 梁从政本是从九品的内侍高班、勾当御药院,突然拔擢为从八品的内东头供奉官,可谓是连跳三级,跳过了内侍高品、内侍殿头、内西头供奉官三个品阶,直接来到了权力中枢的边缘。 连跳三级,多少内侍苦熬一辈子也不一定能熬出头,梁从政却在如此年轻之际获得此等恩泽,他自不能拒绝,于是叩首感谢圣恩。 内供奉官,管理的是宫禁出入,由于皇帝上朝、起居都集中在皇宫东侧,故而内东头供奉官虽与内西头供奉官同阶,但更尊于后者。内东头供奉官是每一位高品内侍都会经历的官职,可谓是一个跳板职位,一旦被任命此职,就离进一步拔擢不远。 梁从政心中的兴奋是难以言喻的,但随即又泛起了几丝无奈之情。勾当御药院还能时常出宫采办,可内东头供奉官负责管理东华门以内的门禁,轻易不能离去,这下出宫成了难题。 他还想时常出去与姐姐相会。且,前段时日姐姐委托他的事,眼下还没有眉目,突然调职,惹人瞩目,他以后往张茂则处跑就更麻烦了。 他到底该如何开口去询问张茂则关于当年仁宗末年的事?甚么画师李玄,甚么《韩熙载夜宴图》仿作,他觉得莫名其妙,也不知所措。此前他也旁敲侧击了两次,奈何张茂则似是年纪太大了,没听见一般,不给任何回应。 梁从政也不知他是真的没听见,还是不愿搭理自己。他只能暂时偃旗息鼓,再寻机会。 当日晚间,梁从政又备了些小菜,提了一壶清酒,往张茂则的住处行去。每夜他都会来看老祖,即便近来发生了那么多事,他也不曾改变这个习惯。 老祖还是那个样子,垂垂老矣,每日只忙活修补那幅残画,甚少步出院子去。 但是今日似乎有些不同寻常,张茂则衣冠端正地坐在屋中,屋内灯光充沛,他的手边搁着一幅卷轴。 “老祖……您这是?”梁从政感到惊奇,连忙放下手中的东西,上前见礼问询。 张茂则起身,将那幅画双手捧起,郑重地交到了梁从政手中,道: “你承蒙韩六郎照拂,得官家恩宠,如今已然有出息了,我也可以放心了。这幅画请你转交给韩六郎,他要知道的事情,都在这其中了,就看他自己能不能悟出来。我找到这幅画耗时九年,修补这幅残画,耗时两年,这幅画凝结了我十一年的心血,你当小心保存。” “老祖……这……”梁从政背后沁出冷汗。 “这画你可以看,看看也无妨,它不是那么容易看透的。”张茂则脸上的笑容有些诡异。 梁从政小心解开卷轴绳子,展开画作,就见到了一幅描绘夜宴群欢场面的画作。他心中一凛,暗忖难道这便是那幅《韩熙载夜宴图》仿作? 但张茂则却显然不打算再对他多解释一句了,他甚至冷下脸来,对梁从政说了一句绝情话: “自今日起,你就莫要再来看我了,就当你我从未相识,从无瓜葛。你走罢。” “老祖……”梁从政泪意上涌,忙跪在了他的脚边,“我是犯了什么错吗?为何老祖要赶我走?” “你没犯错,但我已经老了……”张茂则叹息道,“你去罢,不论顺境还是逆境,不论成功还是失败,都莫要再来见我。” 梁从政泪如雨下,入宫这么些年,若不是有这个老人,他甚至无法支撑下来。可眼下,老祖却不愿再见他了。 难道以后的路,都要他自己一个人走了吗? 但他知道老祖说一不二,自己再如何乞求也无济于事。于是只得给张茂则磕了三个响头,道: “梁从政感念老祖再造之恩,此生不敢忘!” 说罢终于起身,逼迫自己坚决不回头地离去。 梁从政离去后,张茂则缓缓吃掉了他带来的酒食,将一切收拾干净,吹熄了屋内所有的烛火,只捧着一盏油灯步入内室。 昏黄如豆的灯光之中,他将一幅珍藏许久的画像取了出来,挂在了墙头。那是一幅皇后像,画中人正是曹皇后。 他跪伏在画像之前,呜咽着,老泪纵横: “殿下……老奴终于可以去陪您了……” 呜咽声渐隐,屋内那唯一一盏烛火,倏然熄灭了。 元祐七年五月,当整个皇宫沉浸在孟皇后册封的喜庆氛围之中时,一个自仁宗年间走来的老人,孤独地在宫中一隅离世。人们发现他的遗体时,他衣冠端正,维持着向曹皇后像叩拜的姿势,就此魂归苍穹。 没有人知道他的离世意味着甚么,在这喜庆的日子里,他的丧事被低调地处理了。但当数十年后已入暮年的梁从政忆起这段往事时,他可以说他的离去,意味着宫廷之中最后的温良宽厚就此消散。@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 赵樱泓与韩嘉彦游赏了嵩顶的玉井、玉女窗、封禅坛、石室,她们尤其对那石室十分好奇,据说韩愈曾带着芦仝、李渤宿于其中。虽然看上去实在简陋,也未曾留下任何书法铭刻,亦不知是真是假。 她们上山后,便宿在嵩顶三寺之一的栖禅升道寺之中。当夜更换了湿衣,韩嘉彦为赵樱泓的脚踝扎了针,二人好好休息了一夜。 翌日晨间,赵樱泓的脚稍有些消肿,仍无法下地。可她却按捺不住游赏的心,所以便由步辇抬着,往嵩顶各处名胜去。 中岳庙、太室阙位于黄盖峰,距离嵩顶有一定的距离。浮云子已先去那里瞻仰了。 太室三十六峰,多的是汉武帝游嵩山留下的名胜古迹,许多山峰也是从其中典故来命名。这么多山峰,要全部走一遍实在太难。加上赵樱泓伤了脚踝,韩嘉彦必须寸步不离地陪着她,她此行随师兄瞻仰道教名胜的想法只能作罢。 但寻找北辰道人的线索这件事,还是要完成的。这茫茫群山之中,那北辰道人究竟藏在何处,实在是太难找了。 思来想去,她们准备随着浮云子的脚步,先去黄盖峰游玩。午前,韩嘉彦正背着赵樱泓穿过一条有些狭窄的山道,这里步辇要过去比较困难。 “嘉郎,我们不要管身后那些人了。带着他们,我们还怎么打听事情?”赵樱泓伏在韩嘉彦的背上说道。她们已然在嵩顶三寺中询问过了,确然没有人知晓甚么北辰道人。 “莫要任性,咱们要是跑了,可不得急死他们?”韩嘉彦知道她的心思,笑道。 “可是……唉……真讨厌,出来还要拖着大尾巴。”赵樱泓很无奈。 “你可以告诉他们去处,让他们远远跟着。黄盖峰距离这里也就十来里山路,我背着你直接就去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真的吗?你不会累吗?”赵樱泓惊喜问道。 韩嘉彦道:“我十二岁上龙虎山,十七岁下山,就是在山里训练出来的本事,走山路不在话下。” 打定主意,二人便与身后带队的首领王隋打了个招呼,王隋虽然有些担忧,但最终还是拗不过主子的意愿,只能应承下来。心中却在想,千万要跟紧了,万一出甚么事,他实在无法交代。 奈何,他们跟着的可是韩嘉彦。她即便背着赵樱泓,在山间依旧如履平地,脚步轻快而敏捷地踏着山道,只是几个呼吸的功夫,就将身后的侍从们甩开来了。 王隋连忙带队去追,奈何怎么也追不上,反倒消耗了过多的体力,最后不得不停下脚步喘息。 彼时韩嘉彦早背着赵樱泓没了踪迹。 去往黄盖峰,要先下山再上山。穿行于山林之间,清新的空气将人的身心都涤荡干净,自从上了山,赵樱泓感觉自己神清气爽,思维都敏捷了许多。 鸟雀叽叽喳喳的鸣叫声回荡在山中,雨后的艳阳穿透枝叶的间隙照耀在山道之上,仿佛落下斑斑碎金。 这一切实在太美好了,若不是脚踝的刺痛还在一阵一阵地提醒着赵樱泓,她真以为自己身处在梦境之中一般不真实。 自幼怀揣着游历山川的梦想,今日终于成真了,而且还是与心爱之人相伴着。这一定是多年的虔诚祈愿,得到了上苍的回应。 她感念于心,缓缓收紧搂着韩嘉彦脖颈的手臂,将面颊贴上她的侧鬓。 “六娘,我都不想回汴京了。”她轻声道。 “哈哈哈,我也不想。”韩嘉彦道。此时的她不愿泼冷水,只想随着她一起疯。 “你都淌汗了,累了吧,咱们还是寻个地方歇一歇罢。”赵樱泓见她鬓角渗出汗水,忙拂去,又取出自己的帕子,为她擦拭额头渗出的汗。山间虽凉爽,可韩嘉彦这样奔跑不停歇,也架不住地要出汗。她的幞头都被汗水打湿了。 “好,再有一段路就到山谷了,咱们就去山谷里找一处地方歇歇。”韩嘉彦道。 远处听到了溪流潺潺的声响,韩嘉彦知道自己已经走到谷底了。这水许是悬练峰北侧的卢崖瀑布之上流下来的水,在峡谷间汇集成了溪流。 她加紧脚步,背着赵樱泓出了山道,眼前景象为之一阔,峡谷间一条波光粼粼的溪流穿过乱石滩,一路向东南方向流去。 韩嘉彦寻到了溪流浅滩边的一株大树,将赵樱泓送到树下阴凉之处的大石上坐下,自己则摘了腰间挂着的竹筒,去溪边打水。 她蹲在溪边,先是掬了一捧水往脸上泼,冰凉的山泉刺激之下,她只感到通体舒爽。禁不住捧着水喝了好几口,甘冽清爽。随即打湿巾帕,拭去头脸脖颈的汗水,再将帕子浣洗干净。@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最后才淘了一淘水流,打上满满一竹筒的水,送去给赵樱泓。 赵樱泓接过竹筒,喝了一口,顿时大赞道:“好甜好凉!” 韩嘉彦笑着,用打湿的帕子也给她擦了擦面庞降温。赵樱泓眯着眼享受,她的六娘简直比媛兮还贴心温柔。 “郎君、娘子,好一对璧人啊。”冷不防忽而下游传来一声老者的赞美声,韩嘉彦一惊,忙侧身将赵樱泓挡在身后,手按在了腰间的匕首之上。 声音来处,却见一个头戴斗笠的老人从不远处溪边的大石之后走了出来。他一手握着鱼竿,一手提着鱼篓,背后还背着柴架。衣衫朴素,发丝灰白,满面沧桑的皱纹,双手黝黑粗糙,一看便是这嵩山附近生活的山民樵夫。 “老朽没有恶意,郎君莫要这般紧张。”那老人见韩嘉彦一副对峙的架势,笑着道。 “老丈是这嵩山里人?”韩嘉彦高声问。 “是,祖祖辈辈生活在嵩山,就在这溪水的尽头,有一处燕家村,老朽是那里人。” “老丈对这山里可熟?” “哈哈哈,那不能说熟,老朽当了一辈子樵夫,五十余年都在嵩山之上摸爬滚打,这山里的一草一木,我都认得。”老人颇为自豪道。 “哦?那连这山里修行的僧侣、道士,您也都知晓?”韩嘉彦不禁问。 “排得上名号的,排不上名号的,老朽都能认一认。”老人道。 “那您可听说过一个道号‘北辰’的道人?”韩嘉彦问。 老人一愣,思索了片刻,旋即回道:“啊,你说的是玉衡子道长罢,他在这山里有点小名气,就是比较孤僻,一人独居在洞府中。” “玉衡子?玉衡子就是北辰道人?”韩嘉彦疑惑,她身后的赵樱泓也露出了同样疑惑的神情。 老人道:“是,前段时日,有个汴京人来山中打听玉衡子道长,也说他叫甚么北辰道人,然后展示给老朽一个匕首看。老朽一看……那不就是玉衡子道长的匕首嘛。 “我们燕家村人承蒙玉衡子道长之恩,对他可熟悉着哩,他腰上一直就挂着那把精致的匕首。匕首柄上刻着北斗星纹路,其中的后三星被重点装饰,嵌入了蓝宝石,老朽虽未读过几年书,也知道那北斗七星勺柄的那三星叫做玉衡嘛。” 这匕首……和太皇太后给自己的那柄匕首何其相似?一个是璇玑,一个是玉衡……韩嘉彦心中震惊。 她定了定神,问:“这位玉衡子道长对燕家村有恩?” “那是,村里去年夏季闹瘟疫,他来了后,给我们每人一粒丹丸,服下便好了。他可是个神仙人物呀,这医术水平太高超了。”老人似乎对玉衡子十分敬仰。 韩嘉彦一时有些欣喜,道:“即如此,老丈可知晓这位玉衡子道长在哪个洞府隐修,我与娘子正是来求他妙手治病。” “诶,他不在,今年二月时就随那汴京人离去了,应是还未回来。”老丈摆摆手道。 “您确定吗?万一他已然回来了?” 她这一问,将那老人问住了。老人道:“老朽确有一段时日没去他洞府瞧瞧,也罢,你二人随我来罢,我带你们去看看。” 第一百零八章 老丈告诉韩嘉彦,北辰道人的洞府就在悬练峰的瀑布之下。接着便率先在前带路。 韩嘉彦用树枝粘了泥土,在自己的巾帕上写下悬练二字,随即将巾帕系在了一根朝向东北方的树枝枝丫上,随后背起赵樱泓,随着那老丈溯水而行。 走了一会儿,赵樱泓在韩嘉彦耳畔低声问: “这老人的出现未免太巧,会不会有诈?”她不大相信这突然出现的老人,龚守学在这山上盘桓了这么久都没找到北辰道人的线索,怎么她们这么巧就遇见了一个知情人? 自己要往嵩山来的消息并未保密,韩嘉彦随行之事,恐怕也很容易打听到。如果隐藏在暗处的北辰道人有心探听,是肯定能知晓的。如此便可预知她二人在嵩山的动向,提前设伏,将她们导入陷阱之中。 此人诡计多端,狡猾善变,实在是不得不防。 “没事,我防备着呢。就算真有甚么陷阱,我也给后方的王隋留了指向。”韩嘉彦低声安抚道,“而且,我认为那北辰道人的目的并非是要咱们的性命,从他两次的陷害行径来看,他的目的更多是想将我们搬开,我们多半是挡着他的路了。” “他到底要做甚么?”赵樱泓不解。从目前获知的线索来看,此人的目的在于针对韩嘉彦和自己。而且他还除掉了一个可能知晓某些关键讯息的人——龚父。 赵樱泓曾经以为这北辰道人的目的是拿到《韩熙载夜宴图》仿作。但如今她发现不是的,因为即便拿到那幅《韩熙载夜宴图》仿作,也早就没有甚么用了。时移世易,先帝时期的边境布防图,早就过时了,不具备任何战略价值。 所以她才会困惑北辰道人又盯上了韩嘉彦和自己,到底是为甚么?且如果赵樱泓车驾遇袭那件事就是北辰所为,说明他并不单纯是因为赵樱泓与韩嘉彦成婚,才会针对赵樱泓,他早就盯上赵樱泓了。 这一点韩嘉彦和赵樱泓在来时的路上也讨论过,未能得出任何可靠的推测,只能猜测也许与官家有关,这让她们心中很不安。 “我试探试探他。”韩嘉彦轻声道,随即清了清嗓子,对前方的老丈道,“老丈,您说的那个瘟疫,是怎么回事?” “唉……不知道呀,咱们这村儿多少年没有生过瘟疫了,去年突然间就出了疫病,村里人普遍是头晕恶心,吃甚么都吐,手脚发麻抽筋,老人家还心口疼,喘不上气。怎么也找不到源头。” 闻言,韩嘉彦眉头蹙起,又问:“是人畜都患了病吗?” “是,都患了病。” “那牲畜,玉衡子可曾救?” “救不了,他的丹丸只能人吃。那么珍贵的救命药,数量也不多,哪里舍得给牲畜吃啊。得病的牲畜都宰了,一把火烧了,损失惨重啊。”老丈道。 “老丈,你们村里吃的是这山上流下的水吗?”韩嘉彦问。 “是,就是这条溪水,流经村边,大家靠水吃水。” “这水是悬练峰流下来的罢。” “就是悬练峰卢崖瀑布的水,村里的先生说,这是嵩山的天上水,我们村世世代代都吃这山上流下的水。”老丈颇有些自豪地地道。 韩嘉彦一时沉默,片刻后又问:“老丈这几日可曾上山?” “得有十来日不曾上山了,这几日我家重孙出生,老朽在家抱重孙呢。适逢募役,我家儿子、孙子都出去修坝了,家里的重活没人干,所以老朽今天山上,一是为了打柴,二是为了钓鱼,回去给孙媳妇儿炖汤吃。”说起这个,老丈那张沧桑黝黑的脸上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笑容。 “恭喜老丈啊。您多大年纪了,看着可真硬朗。”韩嘉彦笑道。 “哈哈哈,老朽今年七十有六,都说这嵩山里住着谪仙人,山上水养人,我们村里都是长寿老人,小老儿还不算长寿的呢。”老丈开怀道。 韩嘉彦暗暗侧首对赵樱泓道:“看来不像是假的,此后再派人去燕家村探探虚实,真相自明。” 赵樱泓揪了下她的耳垂,道:“你还真会套话呢。” 韩嘉彦笑了,不等她说什么,前方的老丈突然回头问道: “唉,二位莫怪小老儿多嘴一问,您二位是谁有疾,要上山找玉衡子道长医治的?” “我……嗯……”韩嘉彦刚要回答,忽而就被赵樱泓掐了一下,于是反应敏捷地道,“我有疾,不过娘子爬山时不小心崴了脚,也得一并治。” 那老丈看韩嘉彦的眼神顿时就有些同情,韩嘉彦一脸无语,赵樱泓藏在她后颈,憋笑十分辛苦。 “郎君,据小老儿所知,这玉衡子道长毕竟是出家人,对那方面的疾患,似乎不是专长。您二位不知是从哪里听到了他的名号,莫不是找错了人,还是不要抱太大希望才是。”老丈是个实在人,说话也耿直。 赵樱泓实在憋不住笑出声来,韩嘉彦红了脸,忙解释道: “老丈误会了,是我有心疾,在汴京时听闻北辰道长有本事治疗心疾,所以来寻。” “哦哦,唉,小老儿真是闹笑话了。郎君看着挺硬朗,也不像是有心疾的人呢。”这老丈尴尬地嘀咕道。 三人一路跋涉,闲聊漫谈。这老丈在嵩山附近生活了这么多年,对着山上的各种传闻都十分熟稔,加上很健谈,一说起话来就止不住。韩嘉彦偶尔搭腔,询问些情况,大多是时候都是这老丈在说。 而赵樱泓安安静静地伏在韩嘉彦背上,听那老丈讲些神乎其神的仙家故事,倒也觉颇为有趣。 约莫行了小半个时辰,卢崖瀑布已在眼前,远远的就望见一道银色匹练从高崖之上腾空泄下,水声如雷轰鸣,阳光一照,流光溢彩,壮观无比。瀑布积流,形成水潭,潭上独出一黛色圆石,好似龟背。 赵樱泓被眼前的景色震撼,一时屏住呼吸,只觉自然造物,神异非凡。韩嘉彦见得景色多了,便没有她那样的心神震荡。 就在那瀑布潭水南侧不远处的岸旁,结了一间草庐,看上去十分简陋。老丈带着她们走到草庐前,道: “就是这儿了。” 说着,老丈拍了拍草庐的木板门,发出“砰砰”之声,出声道: “玉衡子道长,道长可在?” 半晌,无人应答。 在老丈的拍击之下,那本就不是很牢靠的木板门已然摇摇欲坠,他还待再拍,门板忽而就脱落而下,哐当一声砸在室内的地面上,飞起一片尘土。与尘土一起飞出来的,还有密密麻麻一大群绿头蝇。 老丈咳嗽了几声,一手掩面,一手赶开那些苍蝇,道:“这破屋实在不能住人了。您二位也瞧见了,早没了人,这里边是不是死了什么动物呀,一股腐臭味,这么多苍蝇。” “我们可否进去瞧瞧?”韩嘉彦问。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请便。”老丈可不愿踏进去,见她们执意要进去,便坐在了草庐外,自休息去了。 韩嘉彦背着赵樱泓进了草庐,这草庐屋檐有些低矮,她不得不半蹲下身子,避免赵樱泓撞到檐边。。 进来后,扑面而来一股腐臭味道,十分刺鼻。看到的是一片狼藉,屋内摆了一张大桌,两把竹凳,桌凳都翻倒在地,其上落满了灰。远端摆放着一张矮脚竹床,床榻上还铺着一些落满灰的干草。竹床的脚边,屋子的东南侧,用泥砖砌了一个土灶,灶上有一口大黑锅,盖着锅盖。 除了这些翻倒的家具,木板墙上还挂着钓竿、鱼篓等渔具,柴刀、斧头、镰刀、锄头等工具堆在墙角。 这似乎就是一个典型的山中隐士的住处。简朴至极,甚至可谓破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韩嘉彦知道这屋子里恐怕有些脏东西,赵樱泓若是瞧见会受不了,故而将赵樱泓放了下来,让她在门口扶着墙单脚站立等候。她自己进入其内查看。 她首先用手中的匕首拨了拨床榻之上的稻草,没见有藏什么。 竹床底下有两个罐子,取出来后发现是空罐子,里面黑黢黢的,还有一些脏东西在里面。韩嘉彦以手扇风,嗅了嗅罐子里的气味,里面散发一股混杂着腐臭味的药味。但熟悉草药的韩嘉彦并不能分辨出有哪些草药,纯粹的药味已被污染。 想来这两个罐子里钻进去一些虫鼠,且都死在了里面,腐臭味是从这些小动物的尸体身上发出来的。 她又走去灶旁,发现锅盖留了缝隙,没有完全盖严实。揭开锅盖,顿时有一股腐臭的气味扑来,又是一片绿头蝇飞了出来。她吃了一惊,因为她发现那锅里竟然有一只死山鼠,已然腐坏,绿头蝇就是从其尸体上孵化生蛆而化成。 锅底似乎残留了某种黑色的东西,吸引了山鼠钻入缝隙去吃。但山鼠吃了之后就毒发而亡,再也没能爬出这口锅。 这口锅到底熬了甚么?韩嘉彦心中发寒。 她忍着恶心,从自己腰间的革包之中取出了一张厚油纸,用匕首小心刮了一点锅底的黑色膏状物,抹在油纸之上,叠好后在其外又包了一层,最终收入革包之中,打算回去后看看能不能查明这里面的成分。 “嘉郎?你查到甚么了?”赵樱泓有些担忧地站在门口询问道,这屋子内的乱象与腐臭的气息让她眉头紧蹙,感到十分不安。 “回去与你细说,咱们先离开这里。”韩嘉彦迅速回到了赵樱泓身边,再次背起她,出了这间草庐。 那老丈见她们出来,便领着她们原路返回。韩嘉彦随在后面,询问道: “老丈,您上次来这草庐是甚么时候?”@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就是二月末时,那汴京人来的时候,此后就没再来。”老丈回答道。 “二月末……”韩嘉彦思索着,这屋子荒废了有三个月了。 来寻北辰道人的应当就是孙绍东,玉衡子也就是北辰道人离去时,似乎不该如此仓促忙乱,以至于桌椅翻倒,锅盖也没盖严实。 也许……这草庐后续可能还有人来此查看过,才会如此杂乱。是什么人与自己一样也在追查北辰道人?难道真如樱泓推测的那样,师尊还在世,也在暗中追查李玄? 韩嘉彦不由自主地这么想,因而燃起几分期望。 她细细思索着,不再言语了,那老丈似是也看出了他们有心事,也不再多搭话。 原路返回,行至半途,他们遇上了匆匆忙忙赶来的王隋一行。王隋看到两位主子完好无损,顿时大松一口气。天知道他看到那系在树枝上的巾帕时,那种天旋地转的慌乱感有多么强烈。 他还以为两位主子出事了,若真是如此,他有几颗脑袋都无法交代! “王隋,你派人送这位老丈回家,顺便也给他们家送些礼钱,感谢老人家给我们领路。”韩嘉彦笑呵呵地吩咐道。 王隋不明所以,赵樱泓抬手招他靠近,悄悄在他耳畔吩咐了几句,王隋心中恍然,立刻揖手领命。 王隋自去吩咐下面人做事,并亲自护送那老丈返回燕家村。老丈此时才觉出眼前这对璧人的身份不一般,一时惶恐不已,面上神色期期艾艾。韩嘉彦笑着安慰了他几句,他才安下心来。 又等了一会儿,等到媛兮等仆从气喘吁吁地追上来,赵樱泓终于舍得离开韩嘉彦的后背,坐上了步辇。韩嘉彦也有些累了,只是她体力充沛,还走得动,故而就伴在赵樱泓步辇旁随行。 长公主队伍再次启程,往黄盖峰去寻浮云子。 第一百零九章 韩嘉彦和赵樱泓顺利在黄盖峰南麓寻到了浮云子,彼时他正与中岳庙的观主、天师王淳安谈笑风生。 中岳庙的前身为太室祠,始建于秦,为祭祀太室山山神的场所。西汉元封元年,汉武帝游嵩山时下令祠官增添这一旧制。 东汉元初五年,中岳庙增建“太室阙”。 东汉以后,中岳庙成为道教徒居住传教之所,据说,道教创始人张道陵曾在嵩山修道九年。 南北朝期间,太室祠曾两迁庙址于嵩山玉案岭、黄盖峰。后著名道士寇谦之入嵩山中岳庙修道七年,在此改革“五斗米道”,创立“新天师道”,并得北魏太武帝重视,封为“太平真君”。中岳庙因此地位陡然上升。 后历代皆有扩建修缮,最近一次是真宗大中祥符年间,中岳庙增修崇圣殿及牌楼等八百余间,规模宏大。 赵樱泓不是非常了解道教的历史,她只知道南方有个天师道,却不知这嵩山的新天师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于是韩嘉彦预先给她做了一番解释。 道教发源自东汉末年的五斗米教,创建者是张道陵,其子张衡、孙张鲁继承了张道陵的道统,三张奠定了五斗米教的基础,将五斗米教发展成“正一盟威”。 后来第四代孙张盛时,正一派迁居江西鹰潭龙虎山,子孙世传其业,一般称第几代天师,统称张天师。韩嘉彦的师尊平渊道人算是正一道的外门弟子,与本代张天师相识,浮云子、韩嘉彦也常听张天师讲经说法。 天师道还演化出了上清派、灵宝派两大分支,前者重炼气,后者重炼丹。上清道场在茅山,灵宝道场在阁皂山。陆静修、陶弘景是上清派的代表人物,葛玄、葛洪这“二葛”是灵宝派的代表人物。 曹希蕴,也是在阁皂山受箓为道,属于灵宝派道士。 南朝时,道士陆静修对天师道做出一系列改革,因东晋之后南朝宋齐之时的道教内部积存许多弊端,诸如组织涣散、科律废弛等等,这给道教自身的延续发展造成严重的危害,尤以与农民起义结合密切是最大的隐忧,为此陆修静提出了一系列整顿改革当时道教的办法。 其中最重要的莫过于提倡斋戒,他认为这是求道之本。他还编定需戒仪范多种,意在从斋戒入手整理南朝宋齐之时道教存在的种种积弊。他宣扬只有斋戒,才能把人的“身、口、心”引入正常“仪轨”。 陆修静提出“祖述三张、弘衍二葛”。对道民的组织编户,修道场所等等有关“宅箓”制度进行改革,要求“奉道者皆编著户籍,各有所属”,经常接受“种禁威仪”的教育,知法守法,确保家国太平;婚丧嫁娶牛育应申报增减户口;奉道者的行为必须严守本分,不得僭越;严格执行道官论功升迁制度等等,加强和完善了道教组织。 如此,获得了统治者的欢心,南朝以来奉道不绝。 这便是南天师道。 而北天师道同样是应时运而生,北魏时期佛教盛行,对道教造成了冲击。北方道士寇谦之挺身而出,对旧天师道进行改革,引儒入道,道士要以礼为标准,儒道兼修。 奈何,后因北齐举国崇佛,道教在北齐被视为异教,高洋于天宝六年,举行道佛论争,道教失败。高洋下令废除道教,于是齐境无道士,寇谦之的新天师道教团,至此便烟消云散。 一直到唐代时期,道教才重新在中原发展起来,嵩山之上,又有了天师道的身影。 大宋官家崇道,但赵樱泓自幼学儒,又受母亲影响尊佛,反而对道教知之甚少。韩嘉彦与她简单捋了一下道家变迁历史,她心中顿时有了一条清晰的脉络。 如此,在与王天师的交流之中,赵樱泓也不至于露了怯,给皇家丢脸。 在交流之末,韩嘉彦也询问了一下玉衡子。果然,提起玉衡子,王天师显然知情。他蹙了蹙眉,神色之中多了一抹轻蔑鄙夷: “玉衡子在嵩山之中隐修的时间不长,我记得是去年的春末来的,至今年二月离去。此人心术不正,总是沉迷于炼丹,有些走火入魔了。我们这山中的草药,几乎都被他摘光了,连药田都曾被他强掠,实在是不知廉耻。” 这话听得众人一时愣怔,不知该作何应对。最后还是韩嘉彦问道: “那玉衡子可是一人独居?”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一直是一人,结庐在卢崖瀑布之畔。” 问清这一问题,韩嘉彦也不再提玉衡子,任此话题流去。 得中岳庙素斋招待后,她们下榻客室之中,韩嘉彦、赵樱泓与浮云子讲起了今日的见闻。交谈末尾,远去送那老丈的王隋也返回了,向她们报告情况。 “那老丈姓燕,就是那燕家村人,这一点没有问题。我们也向村民仔细打听了一下去年夏季的瘟疫之事,也都属实。”王隋恭敬道。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好,辛苦你了王都头,去休息罢。”赵樱泓道。 王隋退出,赵樱泓看向韩嘉彦,二人眼中已有默契。浮云子捻须思索道: “所以,这玉衡子,也就是北辰道人,很有可能是在卢崖瀑布旁的草庐之中做了甚么毒药,以至于水源被污染,下游的燕家村村民也差点遭到毒手。正是因为村民不知始末,还以为是闹瘟疫,加上玉衡子及时出手给了村中解药,反倒让村民感恩戴德了。” “是,并且我认为这个毒药,北辰道人也用在了龚守学的老父身上。”韩嘉彦道。 “毒杀龚守学老父的,是北辰的道侣,那个李姓女冠罢。”赵樱泓纠正道。 浮云子摇摇头,道:“不对,我认为这里面有偏差。毒杀龚父的,到底是玉衡子还是李姓女冠,这里面存在偏差。但对师茂来说,这偏差应该比较容易看明白。” 赵樱泓听糊涂了,一旁的韩嘉彦解释道: “樱泓,你也看到那草庐之中的景象,那里面只有一个人生活过的痕迹,床榻是单人床,所有的用具都只有单份。我也问了王天师,确认玉衡子一直就是一人居住。 “即如此,道侣之说到底是从何而来?那李姓女冠莫非是他离开后,在汴京找的?他离开嵩山,是应孙绍东之邀来对付我的,竟然还有闲情逸致寻找道侣? “实际上,孙绍东本就是他老早埋下的钩子,他将那玉衡匕首留给孙绍东,就不愁他不上门。我怀疑他目睹了去年春社之日时,你我与孙绍东的冲突,故而盯上了孙绍东。他大闹上清储祥宫,其目的就是吸引孙绍东的注意力,与他结交。 “而李姓女冠可能本就不存在,或者准确说,北辰道人这个人就不存在,北辰就是李姓女冠,李姓女冠就是北辰,她是一人兼了两重身份。”韩嘉彦顿了顿,低声补充道: “就好似我与燕六的关系。” 赵樱泓感到头皮发麻,因为她忽而想起了那李姓女冠的白色傩面,而燕六佩戴的是黑色傩面。这人就好似处处都在学韩嘉彦一般。 “而这李姓女冠,就是李玄,李玄自始至终都是女人,女扮男装的女人。”浮云子说出了他的猜测。 韩嘉彦接着道:“她与我娘亲必然有很密切的关系。我曾从太皇太后那里拿到一把璇玑匕首,可以确认这把匕首当是我娘亲的东西。而那把玉衡匕首,听描述显然与璇玑匕首所出相同。 “一个是璇玑,一个是玉衡,二人合起来便是北斗七星……我娘亲曾经是曹皇后身边的大宫女,那么这个李玄,会不会也是?她会成为宫廷画师,会不会是因为她本就是宫女,而套了一个李玄的男子身份?” 浮云子道:“璇玑玉衡实际有很多种说法。 《史记·五帝本纪》说:‘舜乃在璇玑玉衡,以齐七政,遂类于上帝,禋于六宗,望于山川,辩于群雄。’这里面说的璇玑玉衡指的是美玉所制成的浑天仪。 “此外﹐又有北极星即北辰说﹐例如伏胜在《尚书大传》中写道:‘璇者,还也,玑者几也,微也,其变几微而行动者大,谓之璇玑,是故璇玑谓之北极。’ “《说苑》则说:‘璇玑谓北辰﹐勺陈枢星也。’《周髀算经》称北辰皆曰璇玑﹐而《甘石星经》又有不同的说法:‘璇玑者谓北极星也﹐玉衡者谓北斗九星也。’ “但不论怎么说,璇玑玉衡确实时常并列出现,且是一种将天象与人间政治教化结合在一起的意象。可惜,我们眼下查不到曹皇后身边的婢女具体叫甚么名字,起居注之中对此是不会记录的,只有自仁宗年间遗留的老宫人才知道。 “不过我说句猜心的话,这玉衡子给自己起了个北辰名号,真可谓是半步不离璇玑,处处忘不了璇玑,她似乎与杨大娘子纠缠颇深啊。” 赵樱泓听着他们的分析,心中感佩,自己的见识还是少了,以后要更加多读书,多涉猎,才能更好地帮助到六娘。 韩嘉彦的面色则更为阴沉了,假若这李玄当真与娘亲纠葛颇深,那就意味着娘亲的死,确然与此人脱不开干系。 “师兄,那草庐被翻得如此凌乱,我猜测可能在玉衡子离去后,又有人进入草庐查看。你说,这人会不会是……师尊?”韩嘉彦终究还是将这个猜测说了出来。 闻言,赵樱泓拉住了韩嘉彦的手,心中即欣慰又心疼。欣慰于她能听进自己的猜想与劝说,又心疼于她失去双亲的苦痛。 “我只能说,存在这种可能性。但咱们也不知那玉衡子还招惹了甚么仇家,比如楚秀馆,就很有可能一直在追踪她。因为此人当是个叛出楚秀馆的内门弟子,她的换面术如此高绝,多半获得了正统的师承,兴许是楚秀馆南派叛出的弟子。”浮云子分析道。他决定给韩嘉彦泼泼冷水,不希望她抱有太大的希望,否则若无结果,迎来的只会是更大的失望。 听师兄提起这个,韩嘉彦突然想起一件差点被自己遗忘的事: “对了,秦老大夫是北派的外门弟子。他与我提过,他有一位内门师弟,说如果有缘我可能会见到呢。” “是吗?”浮云子捻须,笑道,“你至今尚未遇到,恐怕是缘分还未到罢。”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甚么北派,南派?”赵樱泓听得一头雾水,问道。 韩嘉彦忙和她解释楚秀馆内部的派系划分,赵樱泓听后恍然大悟,颇感有趣道: “没想到这里面有这么多的门道。” 韩嘉彦点头:“对,所以此前我在白矾楼遇见裴谡捉拿茶帮刺客,见他善于伪装,又使了一手飞针绝技,还以为他就是袭击你车驾的歹徒。” 浮云子闻言,立刻道:“你确实错怪他了,这一点可以确定。我问了茶帮四人,当时率领茶帮刺客的首领是杨浩然,就是茶帮四人之中那个瘦高个。据他所说,他率领手下的弟兄一直追踪着假冒侯转运的裴谡,是十二月才进汴京的。十一月底裴谡人不在汴京,是不可能袭击长公主车驾的。” 韩嘉彦抚掌道:“原来如此,这样就说得通了。我当时喝问了他一句,现在回想起来,他的反应很奇怪,既不辩解,也未有措手不及,反倒是先震惊后思索,那样子似乎像是知道到底是谁干了这件事一般。裴谡是楚秀馆南派的弟子,若他真的知情,那就可以判断袭击樱泓车驾的歹徒很有可能就是楚秀馆南派的弟子,若真是李玄,那李玄就是师承自楚秀馆南派。” 浮云子思索道:“即如此,十五年前念佛桥李冥落水案,以及陈安民被毒杀,是否都是李玄所为?还有陈安民牵扯到的那起相州抢劫案,可真是错综复杂啊。” 此时赵樱泓突然插言道:“不若……我们下嵩山后,不急着返回汴京,先去一趟相州罢。那里也算是嘉郎的家乡,韩氏祖宅就在那里,就当是我这个新媳妇去夫家认祖归宗了。” 浮云子和韩嘉彦双双吃惊地看向她,赵樱泓却似是已然拿定了主意: “相州抢劫案,当趁此机会细细查一查才是。” 第一百一十章 赵宋官家已有许多年未有迎亲的大喜事,皇后册封成了近来汴京城最为热门的话题。 四月时,陆陆续续就有诏命下达: 尚书左仆射吕大防摄太尉,充奉迎使,同知枢密院韩忠彦摄司徒副之;尚书左丞苏颂摄太尉,充发策使,签书枢密院事王岩叟摄司徒副之;尚书右丞苏辙摄太尉,充告期使,皇叔祖同知大宗正事宗景摄宗正卿副之;皇伯祖判大宗正事高密郡王宗晟摄太尉,充纳成使,翰林学士范百禄摄宗正卿副之;吏部尚书王存摄太尉,充纳吉使,权户部尚书刘奉世摄宗正卿副之;翰林学士梁焘摄太尉,充纳采、问名使,御史中丞郑雍摄宗正卿副之。 公卿大臣代替皇帝,完成了一系列复杂的嫁娶典仪。及至皇后被迎入文德殿,皇帝亲至文德殿,册其为皇后。 向太后主持了文德殿内的大礼,以母之尊向帝后训话。生母朱太妃只能在旁观礼,母子二人均只能忍耐。 孟皇后的父亲进合门祗候、宗仪使,封荣州刺史,皇后母亲王氏封华原郡君。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在这繁复的典仪之中,缺少了一个人的身影,便是右相刘挚。 大宋中央官制,以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右仆射兼中书侍郎,此二者为相;尚书左丞、右丞为副相。又因左尊于右,因而左相实则为首相。 典仪结束,宫中赐宴群臣,放还之时已然入夜。昏黑之中,仆从们提着灯笼在前引路,身着华贵礼服的宰执们随后而行。 吕大防与韩忠彦并肩走着,韩忠彦笑而道: “左相今日气色甚好,新后刚立,可是沾了福气?” “哈哈哈哈,师朴莫要笑话老夫。是已为相,怎能在人前显病态?何况这等大喜事,当要打起精神应对才是。” “说起这病,右相之疾亦令人忧心啊。”韩忠彦道。 吕大防默了片刻,笑道:“师朴有话但说无妨。” 韩忠彦斟酌道:“左相忠直,是我等臣子的典范。忠彦有些困惑,不知当问不当问。在左相看来,朔可是党?可是元丰的余烬?” 吕大防花白浓眉之下的眼眸微微眯起,道:“元丰余烬不可怕,可怕的是这余烬若是遇着易燃之物,燃起烈火,这烈火无睛,不分敌我,便会吞噬万物呀。” “所以左相便是灭火之人。”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火种可保留,但这火不能胡乱延烧。”吕大防道。 “据我所察,右相亦在灭火。即如此,左相与右相何故生隙?”韩忠彦已将话问得很明白。 吕大防回答得也很耿直,不负他忠直的外名:“这是不同的。刘莘老与我虽都想灭这火,可他是想将这火种据为己用,这是很危险的。司马温公在世时,兴洛党之见,便是周敦颐、二程兄弟的主张,克己复礼,崇古近于迂。 “司马温公丧礼时,程伊川因反对百官吊唁,被苏东坡叱为迂腐,蜀洛就此决裂。而朔表面依附于洛,实则已然慢慢显出温和改良的端倪来。刘莘老是有才学见地的,只是不合时宜,此时提改良,反倒会被当首鼠两端,再燃党争之火,于朝局不利。我不过缝缝补补一裱糊匠罢了,今日东墙着火,我得扑,明日南檐漏水,我也得堵。” 韩忠彦显得若有所思,吕大防呵呵一笑,道: “待有朝一日,师朴兄亦登相位,自然就明白了。以如今的朝局,为相者首须弥合裂痕,重塑朝廷风气。” 韩忠彦拱手拜道:“多谢左相指教。” “你们家六郎,近来风头很盛啊,汴京城都是他的传闻。”吕大防有些坏心眼地提起了韩嘉彦。 韩忠彦顿时苦笑,只得道:“舍弟年轻不懂事,让左相见笑了。” “怎是年轻不懂事,毕竟这当驸马,确实委屈,尤其是六郎有才,更委屈。”吕大防话里有话,话中带刺,“师朴,我可得提醒你一下,顾看好这段婚姻,给六郎敲敲警钟。那王诜就是前车之鉴,你们韩家可不能重蹈覆辙。” 韩忠彦很是失了颜面,但也只是笑笑,隐忍揖手道:“左相说得极是。” 出了宫,分道回府,骑在马上,韩忠彦不禁叹息。 刘挚是由父亲韩琦一手带入中央朝堂的,与他韩忠彦也关系匪浅,一直互相帮扶。眼下刘挚遭到左相吕大防排挤,他想为刘挚争取一番,奈何无用。反倒被吕大防拿住了韩嘉彦安置邓州的话柄,一番挤兑,要他顾好家事,莫管他人。@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不过韩忠彦倒不担心韩嘉彦的事,听闻长公主已经去寻他了,他自知好歹,以词挽回公主芳心,此后必然是一番浓情蜜意,乐不思蜀,短时间内当不会出问题。 眼下孟后已立,官家却心属刘氏,他要担心的是后宫产生的争斗对前朝形成的微妙影响了。 …… 赵樱泓要去相州,这不是一件小事。韩嘉彦与浮云子知道她要做什么,故而都选择了支持她,但在与王隋、媛兮等人商议时,仆从们都表示反对。 不过理由各异,王隋是怕此行路远,久不回程,万一出了岔子,宫中必会降罪。而媛兮则认为长公主乃天家之尊,不必纡尊降贵去夫家祖宅认祖归宗,这实在是折了身份,也没有先例。 但赵樱泓最终还是力排众议,拍板去相州。 五月初十,长公主队伍从峻极峰而下,返回老母洞,与等在此处的龚守学会合。赵樱泓、韩嘉彦将山中查到的事与龚守学说了,龚守学道: “这玉衡子显然不可能返回嵩山了,所以二位才想去相州细查陈安民案,继续寻找更多关于玉衡子的线索?” “是的。”韩嘉彦点头。 龚守学道:“我有一个疑虑,还望师茂兄、长公主、浮云子道长解惑。 “据我理解,杨大娘子溺亡案与陈安民案案发时间相近,陈安民案与李冥溺亡案案发地点相近,而杨大娘子案与李冥案作案手法相近,故而将这三起案子视作关联案。 “可在某看来,这些都是间接的猜测,并无切实的证据将这三起案子串联在一起,咱们这样查下去,会不会有些盲目?若是查错了方向,事倍功半啊。” “龚先生思维缜密,樱泓佩服。”赵樱泓接话道,“不过龚先生大概忽略了一点,文彦博是串联这三起案子的一枚纽扣。李冥案后,文彦博迁居念佛桥畔,明显是在掩盖甚么。陈安民本身就是文彦博的小舅子,而杨大娘子最后也向文彦博求救。三起案子都牵涉到文彦博,此三案真的彼此无关吗?” 龚守学陷入沉思。他也知道,若文彦博真藏着甚么秘辛,直接去问文彦博,他是不可能说的。何况文彦博眼下已然致仕退隐,八十余岁高龄,神志是否还清晰都很难说了。 至此已然别无他法,还真就只能将这三起案子一点一点追根溯源查清楚了。且,杨大娘子和李冥的案子都没头没尾,实在没法查,能查的只有陈安民案。 这就好似拼一块碎镜子,碎片四散,要找到碎片,放回原本的位置,殊为不易,只能耐着性子四处奔走查找。 他于是揖手道:“即如此,龚某愿随长公主、师茂兄、浮云子道长往相州。”希望此行能从陈安民案寻到突破口,他心中希冀。 龚守学加入长公主队伍,浮云子总算是寻到了一位能说得上话的伴儿,便与龚守学伴行。一行人重新带上留在老母洞的马匹,下山时,那陷在泥泞之中的赵樱泓的车驾,已然被先遣的公主府护卫禁军推了出来,刷洗干净,就在山脚下等候赵樱泓上车。 车子下了太室山,又往少室山而去。此行上少室山,赵樱泓先去了武周封禅处瞻仰,随后才去了少林寺。少室山风景比太室山更秀丽,植被更丰茂,佛寺林立,檀香阵阵。 她们往少林寺上了香,少林主持一早得知皇家长公主与驸马前来,亲自出来迎接。 韩嘉彦久闻少林功夫大名,却对少林的沿革历史不甚了解。于是轮到赵樱泓向她做介绍。 少林寺始建于北魏孝文帝之时,寺院落成数年后,印度高僧勒拿摩提和菩提流支先后到少林寺开辟译场,在少林寺西台舍利塔设立翻经堂翻译经书。 之后,慧光在少林寺弘扬《四分律》等师说,经多代发展,后世最终形成四分律宗。 北魏孝明帝时期,释迦牟尼佛第二十八代徒菩提达摩来到少林寺,在前者开创的基础上,广集信徒,传授禅宗。东魏孝静帝天平三年传法于慧可,从此禅学在少林寺落迹流传。 后遭到北周武帝灭佛,少林寺毁坏严重,直到隋文帝时重修。唐初,少林十三僧护唐有功,受到唐太宗的封赏,赐田千顷,水碾一具,并称少林僧人为僧兵,从此,少林寺名扬天下,被誉为天下第一名刹。 此后少林拥有的良田、屋舍数量不断增加,僧众也越聚越多,又不断有禅宗宗师前来少林弘扬禅法,试图将少林改律为禅。 听说眼下就有一位报恩禅师,正在少林宣讲曹洞宗禅法,已然得到少林绝大部分僧侣的信服。赵樱泓好奇之下,拉着韩嘉彦去听。 韩嘉彦听得迷迷糊糊的,不是很能听懂。赵樱泓就不断与她解释曹洞宗的法理,简言之,禅宗提倡明心见性,顿悟修行,这是六祖慧能带来的修行法,只是非一般人能够做到。故而曹洞宗的开山祖师良价就提出了五位君臣之说,以“正”、“偏”、“兼”三者,配以“君”、“臣”之位,藉以分析佛教真如和世界万有之关系。 韩嘉彦还是不大能听得明白,赵樱泓又努力解释道: “这五位只是确定事物关系的一种参照,在曹洞宗看来万事万物之间存在着一种‘回互’与‘不回互’的关系。所谓‘回互’就是指万事万物是互相融会贯通的,虽然万物的界限脉落分明,但在此中有彼,彼中有此,互相涉入,不再区别彼此。‘不回互’就是说万物各有自己的位次,各住本位而不杂乱。” “啊……有意思,这与道家阴阳调和很有几分相似。”韩嘉彦似是有所领悟,神情显出几分通达的愉悦来。 不曾想赵樱泓此番言论让台上讲禅的报恩禅师听见了,对方从台上下来,向赵樱泓行佛礼,道: “施主慧根极佳,将我宗禅法做出如此精辟的解释,令贫僧钦佩不已。” “俗女妄言,让禅师见笑了。”赵樱泓还礼道。因为朱太妃修禅,赵樱泓也耳濡目染,时常听禅法,经年累月才有了一些粗浅认识。 她随即惭愧道:“我虽知个中道理,但遇见复杂事端之时,却仍旧难以保持明心见性,实在是知易行难。” 比如此番与韩嘉彦之间的情感波折,她始终迷雾当头。迷惑于自己是否如燕六所说,只是对燕六产生了长姊一般的依赖之情。燕六消失后,又踟蹰于自己是否该接纳韩嘉彦。哪怕最终被韩嘉彦吸引与感动,又遭良心谴责,陷入自我拉扯的情感漩涡之中。哪怕在知道韩嘉彦就是燕六之后,仍然徘徊不定,无法确定韩嘉彦对自己的感情。 她始终看不清自己的内心,做不到明心见性。 直至最后看到了韩嘉彦的那首词,才拨云见日。 报恩禅师道:“心是诸佛的本觉、众生的妙灵,只因无明风起,自设障隔。如能静坐默究,净悟佛理,将所有的妄念去掉,不被愚痴包裹,便能事事无碍以至事理圆融。施主闲来可坐一坐‘默照禅’,沉默专心坐禅,以慧来鉴照原本清净心性。” 赵樱泓似是有所悟,当下双手合十,向报恩禅师行谢礼。 第一百一十一章 在少室山游赏、听禅一整日,长公主车驾队伍下榻少林客院,休整一夜。五月十二日,自少室山北麓少林寺而出,一路向东北方向行去,目的地为相州。 在韩嘉彦的细心针灸、按摩之下,赵樱泓的崴脚很快变好了,眼下已能下地行路。她总闹着要锻炼身体,故而韩嘉彦便先从带她骑马开始。自少林往相州的第一日,赵樱泓几乎没有坐在车内,一直与韩嘉彦共骑。 队伍行了一整日,赵樱泓也不知疲倦地学了一整日的骑马。逐渐的,坐在赵樱泓身后的韩嘉彦可以彻底放开对马儿的控制,让赵樱泓自己执辔踩镫,控制马儿行走。 可韩嘉彦要下马,让她一人独骑,她又不敢了,看来还需进一步练习。 韩嘉彦觉得她出行的这些日子,性子愈发活泼好动起来,愈发有一个十八岁少女该有的模样。这可爱的状态与从前端庄自持的她相比,又别有一番风情,实在让她心神难持。骑在马上,韩嘉彦好几回经不住偷偷吻她面颊。 然后便看到赵樱泓赧而羞恼的神色,小声紧张地嗔她,怕别人看见了,实在丢人。 可她自己分明也乐在其中的模样,韩嘉彦因此“屡教不改”。 因着带上了龚守学同行,赵樱泓也不耽搁时间下车去问民生了,队伍埋头赶路,在五月十三日午前抵达了郑州城。 他们打算入城稍事休整补给,用午食,午后继续北行,在郑州北渡口过黄河。 他们寻了郑州城最繁华、口碑最好的酒楼,入店打尖。店家瞧见这突然来了这么一大帮身份不一般的人,顿时无比殷勤地招待。赵樱泓、韩嘉彦、浮云子、龚守学四人入了一间上好的閤子,其余人则分入左右两间大閤子,特色美食很快就送了上来。 上完菜,韩嘉彦吩咐一句不必再来打搅,店家立刻退了下去。 饭食用到尾声,却忽闻琵琶弹奏声传来。应是有人在对面的閤子之中奏曲,并有女子声唱词道: “三十年来无孔窍,几回得眼还迷照。一见桃花参学了。呈法要,无弦琴上单于调。摘叶寻枝虚半老,看花特地重年少。今后水云人欲晓。非玄妙,灵云合被桃花笑。” 这曲子瞬间吸引了赵樱泓的注意力,她搁下筷子,仔细聆听,分辨唱词,默默品味。待到曲子唱罢,她沉默了片刻,道: “好词,这词中有禅意啊。这曲调词牌应是《渔家傲》。” “是,这词是黄鲁直的《渔家傲》。”韩嘉彦道。 “咦,原是黄鲁直的词,怪不得……”赵樱泓了悟,年近五旬的黄庭坚黄鲁直,前些年刚刚经历母丧。他至情至孝,因此差点悲伤致死。后来便对禅宗起了兴趣,开始修禅。他近来的文章与词,都多少带上了几分禅意。 黄庭坚眼下在汴京城担任国史编修,此前他还负责修撰了《神宗实录》,文稿赵樱泓看过,写得是很不错的。 不过赵樱泓不似韩嘉彦要考科举,不会时时刻刻盯着大宋这些顶尖文人的文章诗词,因此不能记住全部。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是甚么人在此唱黄鲁直词?”韩嘉彦询问了一下守在门口的绿沅。绿沅并不清楚,正待去问,廊外却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原是那弹琵琶唱曲的女子主动前来众人的閤子门口见礼。 “奴家王师师,携舍妹见过诸位贵人。”她也不知眼前这些人是谁,便统称为贵人。 赵樱泓、韩嘉彦愕然,这女子不就是在汝州白云寺见到的那个带琵琶礼佛的女子吗?她怎会出现在郑州城里? 且她看上去有些狼狈,双脚泥泞,风尘仆仆,发丝凌乱。她身后的那抱琵琶的女子是她的妹妹,亦是如此狼狈,神色期期艾艾。 “王娘子方才那一曲,是专门唱给我等听的?”浮云子捻须笑问。 “诸位贵人见谅,奴家在白云寺遇见贵人车马,因而一路跟随诸位来到这里的。你们上嵩山的那段时间,奴家就一直候在山下,犹豫数日,因实在没办法了,才出此下策,希望诸位贵人能略施援手,救救我可怜的孩子……”说到此处,王师师忽而哽咽落泪,跪下向众人叩首。 “唉!快起来,有话好说,莫要行此大礼。”赵樱泓道,此时候在门口的绿沅与媛兮,已然伸手将她扶了起来。 “你说救你的孩子?这是何故?”韩嘉彦奇怪问,据白云寺的知客僧说,这女子应是刚怀了身孕才是,孩子尚未出生,怎么就需要救了? 媛兮给她搬了一个墩子,让她坐下再说。 女子感激地坐下,讲述起她的故事。 确如知客僧所说,王师师乃是汝州知州家中的歌伎。但实际上,她已身如妾室,与汝州知州早已育有两个孩子,但都流掉了。这一次再怀,大夫说不可再流,否则会造成终生不孕。 “我每每入梦,总是梦到婴孩向我哭诉、嘶喊,喊娘亲救我。我实在是……苦痛难堪,以至于忍无可忍。我终究是带着妹妹逃了出来,可是我们因家中变故,早就没了去处,不得已,只得上白云寺,求主持收留。奈何主持连见都不愿见一面,只让我们走,不可连累寺中。 “我与妹妹,除了汝州知州府,唯一常去的地方就是那白云寺,认识的外人,也就是寺中的那些和尚。他们不愿救,我与妹妹真是走投无路了。 “我们本打算就此藏进深山里,坚持到将孩子生下来,总算是能带一个生命到这世上,我也算洗刷了罪孽。届时我若死了也罢,若还活着,便入庵庙,青灯古佛了此残生。只是我的身份太卑贱,孩子必须要托给能够抚养孩子的正常家庭才是。” 听完王师师的遭遇,赵樱泓气得站了起来,神色嫌恶而愤恨。韩嘉彦则安抚地拉了一下她的衣袖,冷静问道: “王娘子,恕在下冒昧问一句,你可是官家人?”她实则是在问王师师是否是官妓。如若是官妓,那么士大夫官员与官妓发生□□关系,是犯了法,要遭罢官徒刑的。 王师师并不避讳,回答道:“正是因为奴家是官妓,知州才如此遮掩,但凡我怀孕都要打掉,不能生下孩子与人话柄。我的籍贯也被做了手脚,在官府的花名册上除了名。” 龚守学插话道:“王娘子求我等相助,是想让我等怎么做?” “奴家只求一处栖身避世之所,有点钱财能度过孕期,待产下孩子,奴家……”她饮泣起来,似是也并未想好未来的路该如何走,“奴家已走投无路,若有幸得贵人相助,奴家此后做牛做马,报答贵人恩德。” “我等并不需要你做牛做马来回报,但既然你已如此困窘,又冒着风险求告到我等这里来,我等自不能坐视不理。”韩嘉彦道,随即看向赵樱泓。 赵樱泓与她目光相碰,点了点头,对王师师道: “你算是求对人了,我可以保证你能安然待产,你二人且先与我等走罢。” 王师师喜极而泣,浑身颤抖地伏在地上,不停地叩首,感激涕零。她身后抱琵琶的小妹,也泪流满面,跟着叩首。 这苦命的王氏姊妹出来时,身上带着的盘缠都已用尽,连发钗珠宝也都典当了。唯独只剩下那一把琵琶不敢丢弃,还要靠这琵琶赚钱营生。 赵樱泓实在同情她们,着人去市集之上,为这两人裁了几套衣物、做了几双鞋袜,又备一驾马车安置。 为了筹备这些,长公主车驾不得不在郑州城多下榻了一夜。她们行事低调,并未惊动任何人,挑了一处干净整洁的客栈落脚。赵樱泓晚食之后,专程去这姊妹俩的屋子里,听她们说自己的遭遇。 而韩嘉彦没有陪同,则是留在客栈大堂,领着仆从们行事。 她首先吩咐王隋,派了两个伶俐的侍卫快马返回汝州去,暗中调查一下王氏姊妹所说是否属实。她行走江湖多年,遇到太多行骗之人,也吃了许多暗亏,实在是不得不提防。 接着她带人将这客栈四周都侦查了一遍,排除任何跟踪和盗匪隐患,最后着人专门盯着店家喂食的马匹,注意马槽之中的粮草是否正常。 忙完一圈回到大堂,发现浮云子点了一壶清茶,一碟蚕豆,正坐在那儿吃吃喝喝。而且他还拉上了龚守学,对着龚守学侃侃而谈黄老之道。龚守学一脸倦色,眼皮都快睁不开了。 “师兄?你做甚么呢?”韩嘉彦奇怪上前问道。 “守夜,今夜我和龚兄替你守夜。怎么样,安心罢。”浮云子丢了一颗豆子到嘴里。 韩嘉彦:“……”师兄还是和她有默契的,知晓他们这队伍太惹眼,恐怕这一路行来会吸引不少有心人,故而提起了更强的警惕心。 “愣着作甚,快上去陪你家长公主去。”浮云子开始赶人。 “师兄……我怎么看你都不像是个要守夜的人。而且你瞧况知兄都困成这样了,你就放过他罢。”韩嘉彦禁不住道。 “没事……没事……师茂兄尽管放心,龚某在开封府不知值了多少次夜,有经验。”龚守学立刻努力睁开眼,道。 “罢了,待后半夜我再来替你们。”她道了一句,便往客栈楼梯行去。 浮云子在她身后喊了一声:“诶,你和长公主好好聊聊未来的打算,我觉着今日王师师来寻我们,这是冥冥之中的缘分。” 韩嘉彦愣了片刻,似乎品出了浮云子的言外之意。不过她莫名有些生气,回了一句: “你个道士谈甚么缘分,又不是佛家人。” 说着便蹬蹬上楼去。 “嘿!这家伙……真是嘴上不饶人。”浮云子嘟囔了一句。 韩嘉彦回到客房时,赵樱泓已然回来了。媛兮已帮她卸了头面,拧了热帕子给她擦脸。她眼眶是红肿着的,显然哭过了。 韩嘉彦心口微疼,到她近前来,问: “怎的眼睛都哭成核桃了?” 赵樱泓本还沉浸在悲伤的情绪中,被她这一逗,顿时又笑出来,嗔道:“才不是核桃呢,恁得夸张。” 媛兮见长公主笑出来,顿时乐呵呵地接过热帕子,笑眯眯退了出去,带上了门。 “丑吗?”待媛兮退出去,赵樱泓总算不端着了,双手附上自己的眼睛,触摸道。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丑甚,我家娘子怎么样都是绝美的。”韩嘉彦在她跟前蹲下身,笑道。 结果她就又被揪住了脸蛋:“莫要糊弄我。” “我说的是实话。”韩嘉彦含混道,“诶呦,娘子莫要再揪我脸,腮帮都要肿起来了,到时候就成了四四方方的国字脸,娘子还喜欢吗?” “噗……”赵樱泓瞧她这模样,实在忍俊不禁,“喜欢,你怎样我也都是喜欢的。” “瞎说,我要是长成贺鬼头那般模样?你会喜欢?”韩嘉彦笑问,贺铸是出了名的貌丑,但因才高,名气也甚大。 赵樱泓顿时有些犹豫起来,但她旋即着恼道:“莫要问我这些诛心之言,你就是韩六郎,你怎会是贺鬼头?” “哈哈哈哈……”韩嘉彦笑起来,“报恩禅师说你有慧根,所言非虚。你能这么快看出这话里的诡计,说明你心澄澈。” 赵樱泓蹙着眉看她,道:“你是不是有话要对我说?” “是,你与那王氏姊妹谈过了,觉得她们可信吗?” “你不信?”赵樱泓挑眉。 “我非是不信,是不完全信。故而我派了人回去求证。”韩嘉彦搬过来一个墩子,坐在了她身侧。 赵樱泓一时沉默,神色显得有些踌躇。韩嘉彦瞧她这模样,便知道她在想什么,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樱泓,你是不是觉得怀疑这两个柔弱无助的人,是一件很罪恶的事?” 赵樱泓不禁叹息,起身,来到了牖窗边,望向夜色之中的郑州城。 韩嘉彦扭头看向她,道:“恶者往往以弱者的形象出现,这是我行走江湖多年的经验谈。我们这一路行来,车马队伍显眼,会惹来麻烦也不奇怪。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待求证无误,再助人不迟。” “你说得对。”赵樱泓点头,“我还是欠了经验。只是这两个女子身世太凄惨,我实在不忍。 “熙宁四年八月,金州大水,冲垮了她们家的屋舍农田,他们一家本是富农,却至此沦落为流民,食不果腹、衣不蔽体,逃难乞食,往汴京城去。那时她五岁,妹妹两岁,祖父母、父母相继饿死,最后只有一个饿得皮包骨头的兄长,将两个妹妹卖给了牙行,换了钱。 “她们因着长相秀丽漂亮,口齿伶俐,故而得到了牙行的培养,吃了无数苦头最终才练就技艺,成了官妓。不想一朝被达官贵人看中,一番运作就从官妓成了家妓,沦为禁脔。一生命运都握在他人手中,不曾有一刻可以自己做出决断。 “我方才问她未来想要做甚么,她如此迷茫,除了卖艺讨好男子,她甚么也不会,不知自己未来到底何去何从。我心中很难受,她明明是如此一个活生生的人,为何那些人都不将她当人?” 韩嘉彦叹息,站起身来到她身后,张开手臂将她拥入怀中。 赵樱泓靠在她怀中道: “灾害肆虐时,即便官府能赈灾,但这一个个的灾民,不只是报给朝堂的数字,他们灾后的人生,我不敢想。今日王师师是因幸运,遇上我们。而其他人呢?我曾读曹操的蒿里行: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我不想大宋到最后出现在这样的场景,我们赵家人死后要被戳脊梁骨。” “莫忧心,有一人帮一人,遇一事行一善,我们做我们力所能及的事。”韩嘉彦望着牖窗之外的夜色,一时心绪怅惘。 第一百一十二章 韩嘉彦哄着赵樱泓睡下了,夜半又悄然起身,去替换浮云子和龚守学。到楼下时,发现只有浮云子一人坐在大堂之内,一人独自饮茶,依旧精神奕奕。 “龚况知呢?” “他支撑不住了,我让他回去歇着了。”浮云子笑道,随即顺手给韩嘉彦沏了一杯茶。 韩嘉彦坐在他身侧,端起茶盏慢慢品。就听浮云子道: “难得我俩安静处一会儿,我有话要对你说。” 韩嘉彦抬眸望着他,就听浮云子道:“你可曾想过你娘亲,还有师尊,如此苦心孤诣地瞒着我们,不让我们知晓当年之事,到底是出于何种目的?” “多半是不想让我们卷入是非之中罢,也许有些事,在他们看来过去了就过去了,后人不该再去追寻。”韩嘉彦道。 “即如此,我们还在这样费心查找,岂不是违背了他们的意愿?”浮云子道。 “他们有他们的想法,可我也有我的。他们就这样不明不白地离去,我如何能接受?师兄,你应该明白的,我们追查当年事,不正是因为心里过不去嘛。为了寻求心安,因而必须要知晓真相。” “假如真相很难堪呢?假如真相会彻底败坏你娘亲还有师尊在我们心中的形象,又当如何?”浮云子忽而沉声问道。 韩嘉彦震惊地看着他,片刻后问道:“师兄何出此言?” “我困惑于,那玉衡子为何要救燕家村的村民。她应是有底线的,不该是那种穷凶极恶之辈。”浮云子道。 “她只是不愿过早暴露自己罢,燕家村水源被污染,这一查不就查到她头上了?也许她还有甚么计划需要等待时机,故而必须蛰伏,不能过早地被人盯上。”韩嘉彦推测道。她似是有些生气,道: “师兄,她可是杀了龚父的凶手,这等不顾惜人命之辈,必然是恶人,即便救人也是为了她自己,不是真的爱惜人命。你可莫要被假象糊弄住了。” 浮云子似是还有所思虑,片刻后叹息道: “唉……我只是有这种预感,你知道我的……我平日里看上去总是嘻嘻哈哈,开怀乐天。但我内心深处实则总是悲观地看待一切。自从嵩山上下来,我就有一种难以言明的预感。她若当真曾与你娘亲关系甚笃,为何又会走上邪路?你娘亲那样一个人,难道还不能将她往好的地方引导?也许当年事,黑白难分,是非难明。” 他默了片刻,韩嘉彦也未曾接话,只是蹙着眉头思索着甚么。 “嗨……”浮云子饮下盏中茶,再度扬起笑容,“不想那么多了,你要查,我就继续陪你查。我也好奇,我这预感到底是准还是不准。我这些话,你也莫要太当真,就是些胡思乱想。” 韩嘉彦舒了口气,道:“师兄,早些睡罢。” “我去了。”浮云子拍了拍她的肩膀,迈步上楼而去。 韩嘉彦一人坐在夜半空无一人的客栈大堂之中,陷入静谧沉思。只有柜台后值夜的店家的鼾声陪伴着她。 …… 一夜无话,翌日五月十四日,当韩嘉彦困倦地回到房里时,赵樱泓已早早起身梳妆完毕。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心疼韩嘉彦没睡好,吩咐媛兮服侍她梳洗,用了朝食。便让韩嘉彦上榻补眠,自己坐在她身侧,为她摇扇,扇去暑热。 韩嘉彦约莫补了半个时辰的眠,下人来报,置办的新衣、鞋袜已然拿到,马车也已备好,长公主车马队伍带上了王氏姊妹,继续往相州进发。 她们未再骑马,一起乘车,韩嘉彦在车中枕着赵樱泓的腿,继续养精蓄锐。 过黄河颇费了一番功夫,郑州北渡口暂时没有足够大的船只能将赵樱泓的整支车队一次运过去,故而分了两趟。 赵樱泓与韩嘉彦等人先走,仆从随后上第二批渡船。过黄河时,赵樱泓站在甲板之上,望着眼前的滚滚黄涛,久久难言。 开封府实则就在黄河南边,但她却一次也未见过黄河,反倒是来到这里才第一回 见。 “九曲黄河万里沙,浪淘风簸自天涯。”她情不自禁念道,一时十分感慨。 自己曾读过的所有典籍之中的那条只存在于文字中的大河,终于以一种真实而震撼的状态在眼前展现。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是母亲河,是华夏的发祥之源。 “这大河脾气不好,也时常肆虐泛滥呀。”韩嘉彦立在她身侧道。经过此前的一番修整,她眼下精神头也回来了。 “唉,这我也知晓。国朝自开国以来,黄河就不断决堤泛滥,泥沙淤积,河床愈来愈高。多次治黄,都反而造成了更严重的灾害,始终不得要领,多少良田被浸淹成了沼泽。文彦博分流六塔河失败,王安石用浚川耙清理淤泥,治标不治本,导致曹村决堤。到底该如何治黄,难道真的是上天觉得我大宋德行不够而降下惩罚吗?”赵樱泓道。 “非也,这看似是天灾,实则是人祸。何时朝堂之上不再将黄河当天堑,试图靠黄河阻截辽国铁骑,何时咱们才能脚踏实地勘探,寻根溯源治理黄河。自然伟力,岂是人力可以强改的?唯有顺其自然,才能天人合一。”韩嘉彦道。 似是被这个话题所吸引,浮云子也走了过来,对赵樱泓道: “长公主,您瞧这水中的泥沙,您觉得是从何处来的?” “这……应该是流经地区的土壤卷入水中带来的?”赵樱泓猜测道。 “可您想想看,咱们瞧见的汴河、汝河,为何水流都那么清澈,不曾见黄沙呢?” 赵樱泓一时有些迷茫。 浮云子捻须笑起来,解释道:“呵呵呵呵,长公主不曾溯河而上,去瞧瞧这些泥沙卷入的源头在何处。不过贫道去岁走了一趟西北,算是对此有些粗浅的见地。这黄河西溯,在陕西路,古雍州之地,以及陇右等相当大的一片区域,存在大片的黄土地。 “那里的土地沙化严重,水流一冲刷,立刻便会卷起大量泥沙向下游而去。这些泥沙来到中原人口稠密的地带,流速放缓,逐渐沉积,便会导致河床抬高,水流溢出河道,四处泛滥。” “为何那里的土地会沙化如此严重?”赵樱泓不禁问。 “据秦地老农说,因为干旱、不下雨,而且树木都要伐没了,所以土地越来越干,庄稼都种不出来。那里流行一句土话,大致意思是,树是个宝,根能储水,抓住土壤,让土地保有肥力。上游没有树可不成啊。这些年治黄,反倒是从上游不断伐木来下游筑堤,这不是本末倒置吗?”浮云子道。 “哎呀师兄!怎没听你说起过这些,我真是大受启发!”韩嘉彦顿时抚掌叫绝。 “你也没问过我呀,我又不是搞水利的,我就是一道士。”浮云子乜她道。 韩嘉彦一时激动不已,难以遏制,便冲进船舱中,铺开纸,提笔沾墨,开始书写。 赵樱泓笑了,也跟着进了船舱,凑到她身边看她写。她写的是一篇治水策,几个呼吸间,笔走龙蛇,殿试时的那篇神策风采再现。她思路清晰,文不加点,一气呵成。她此次用的是行书,字写得相对认真,但笔力却更显遒劲。 “写得真漂亮。”赵樱泓赞道。 想来韩嘉彦琢磨这治黄之策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但始终未得要领。经浮云子这么一点拨,顿时如拨云见日,胸中锦绣喷薄而出。 约莫只要了一盏茶时间便写完,韩嘉彦搁笔,叹了一声:“论是正论,奈何要执行起来需要千般辛劳。十年树木,百年树人,也不知是否有人愿意做这样寂寂无名之事,数十年上百年,一代代人坚持,方可见成效。” “有人能意识到问题的根源在何处,就是好的。”赵樱泓道,“以后只需不遗余力地推行,总能成事。你放心,待回去,和官家好好商议该如何施行。” 她顿了顿,又爱不释手地看着这篇文,道:“我不管,你这篇策论实在太漂亮了,我要私藏。待会去再抄一份,送给官家看。” 说着便笑而吹干墨迹,将她的治水策卷了起来,命人拿来卷筒,收藏起来。 韩嘉彦哭笑不得,又禁不住拥她入怀。赵樱泓抬手理了理她被河风吹乱的幞头巾带和鬓边散乱的发丝,道: “我的嘉郎可是状元之才呢,朝中那群老迂腐都有眼无珠,不知珍惜。” 韩嘉彦心口无比温暖,低头抵额,旋即又禁不住吻她唇瓣。赵樱泓一时有些意乱情迷,手摩挲着韩嘉彦的颈项,想往她衣襟内探去。 此前她已瞧过数回韩嘉彦的身子,都是浮云子给她针灸臂膀之时。 彼时赵樱泓过分关注于她左臂之上的箭伤。那伤疤可怖狰狞,出现在韩嘉彦身上实在太让她心疼,难以想象她当时到底有多痛。 可后知后觉间,她总会想起她的身体。她虽裹着裹胸布,可那肩背、臂膀、腰腹,实在美妙至极。修长而坚实,线条分明,腹间块块分明。无疑她是强壮的,但又极富美感,皮肤白皙,抚之细腻,让她脸红心跳,想入非非。 她总想着,她二人已情投意合,互明心意,只差那最后一步圆房还未成。这在外到底不方便,韩嘉彦这个呆子似乎也没有在外云雨行房的打算,而她心中这点心思又实在不好明说,只能一直忍着。 而且她也不大明白两个女子之间该如何行房,想着韩嘉彦毕竟是假扮男子身份,在婚前也许家里人有教过她行房之法,她应是懂的。 这回她打算再稍微主动点,给点暗示,好教这呆子明了。 奈何船尾艄公的一嗓子将这二人的情致搅散了: “靠岸嘞!” 二人只能无奈停止亲昵,互相携手,一起出了船舱。 并不算十分宽广的黄河河面很快渡过,船已然缓缓靠岸。 一行人下了船,便打算去渡口不远处的一家茶棚歇脚,饮茶等候后方的人来汇合。 王氏姊妹与龚守学都在后面的船上,故而方才浮云子、韩嘉彦和赵樱泓才能无所顾忌地彼此称呼,闲聊国事。他们暂时还未打算将真实身份透露给王氏姊妹知晓,待查明王氏姊妹之事无诈,再做打算。 坐在茶棚之中,韩嘉彦与赵樱泓紧紧依偎着。浮云子离她俩远远的,免得彼此尴尬。 韩嘉彦伸手去拉赵樱泓的手,却突然发现她腕上多了一只翡翠镶金镯子。 “咦?你何时戴了镯子?”韩嘉彦奇怪道,赵樱泓因着时常伏案,是没有佩戴镯子的习惯的。出行这段时日,她二人日日如胶似漆,韩嘉彦也确然不曾见她戴镯子。 “我本也没想起来要戴,只是今晨梳妆时,瞧见这镯子就在妆匣里,我便取出来戴了。” “好精美的镯子,看上去有点像是宫廷造物啊。”韩嘉彦惊叹道,她仔细观察这镯子,发现其上镶金的细节,似有宫印。 “嗯?你不识得这镯子吗?”赵樱泓奇怪问道。 “甚么?”韩嘉彦莫名其妙。 “这镯子是我在你那口机关箱子里发现的,镯子外面还裹着一片黄锦,其上绣了李后主词《长相思》的前半阙:一重山,两重山,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 “我还以为是你要送给我的东西,我就存在我的妆奁里,一起带了出来。”赵樱泓解释道,她也感到很困惑。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韩嘉彦霎时泛起一身的鸡皮疙瘩,震惊不已地看着赵樱泓。赵樱泓见她忽而被惊吓到脸色煞白,顿时也心惊肉跳,道: “怎么回事?你不要吓我。” “我没有……在那箱子里放镯子……”韩嘉彦已然无法连贯地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第一百一十三章 赵樱泓的车驾还在后方的渡船上,大部分的行李也在后方,也包括那存放裹镯子的黄锦的妆奁。 看不到那黄锦,韩嘉彦想了想,领着赵樱泓去找渡口边的浮云子。 “师兄,你可识得这镯子?”韩嘉彦紧张地询问道,她希冀于浮云子回答“识得”,然而浮云子却一脸茫然。 “镯子?我不识得这镯子呀。” 韩嘉彦心中发寒,再次确认道:“你不曾将这镯子存进撷芳院的那个机关箱中吗?或者丹青兄弟、雁秋,有谁这么做过?” 浮云子神色顿时凝重起来,道:“你知道,丹青兄弟和雁秋都不会开那箱子,哪怕是对鲁班锁十分熟悉的人,要解开箱子上那把我特制的锁,也得有极度聪明的脑筋才行,否则……不懂口诀是开不了那箱子的。” 韩嘉彦与赵樱泓顿时沉默了下来,此时她们心中发毛,难以成言。半晌,还是韩嘉彦最先定了定神,道: “既然如此,就只能推断是有一个外人,曾打开过这个箱子,在里面存放了镯子。而且这个外人没有动过箱子里的其他东西。他为何要这么做?” “很难说……但那段时间,北辰道人应当有盯着长公主府,李姓女冠曾对蔡香亭、孙绍东明确说过这一点。也许是在那会儿,北辰发现了撷芳小院的秘密,这镯子是她放进去的。”浮云子猜测道。 赵樱泓突然接话道:“我也是在那会儿察觉到撷芳小院的存在的,我还曾让绿沅去那小院子里查看过……会不会是在那会儿,绿沅被人跟踪了?”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三人再度陷入沉默。 “不论如何,也许这个在箱子之中存放东西的人并不心存恶意,否则也许我都不会看到箱子之中的东西,也许此时嘉郎的身份都暴露了。”赵樱泓试图往好的方向去想。 “不,北辰显然对我们是有恶意的。如果放镯子的是她,那她这么做就是另有深意。而如若不是她,那……就更扑朔迷离了。”韩嘉彦摇头道。 “给我仔细瞧瞧这镯子。”浮云子道。 韩嘉彦将镯子递给他,浮云子从自己的褡裢之中翻了翻,找出一副透镜,对着光放大了仔细端详那镯子。 “嗯……上好的材质,这工艺应当是宫廷造物。咦?这是…钟山国将作。”他发现了镯子镶金内壁之上有一处极其细微的刻字,于是将透镜递给韩嘉彦和赵樱泓,也让她们看。 “真是钟山国将作,甚么意思?”赵樱泓很迷惑,因为她从未见过宫中的器物使用这种刻印。 “钟山,是江宁府的那个钟山吗?”韩嘉彦不是很确定,但不得不如此联想。 浮云子一时悚然:“应当就是,钟山国……不妙啊,这东西是南唐遗物。而且应当是李后主时期的东西,因为李后主没有自己的年号,彼时已向大宋称臣。他自号钟影,钟山国也是南唐的别称。” “多半是了,樱泓说这镯子之外还包裹着一片黄锦,上面绣着后主词《长相思》的上半阙:一重山,两重山,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韩嘉彦的神色似是要凝出水来。 赵樱泓实在不解:“所以将这镯子放进箱子里的那个人,是想要告诉我们她的身份?也就是北辰道人,她和南唐李后主有关?” “李玄……姓李不是吗?”浮云子道,这话似是有些好笑,但谁也笑不出来。 因为假若真是如此,一个与李姓、与南唐后主有关的人,一直在汴京暗中活动,其目的到底为何,就很难乐观预计了。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后主死后,他的后人都去了哪儿?”韩嘉彦不禁问道。 赵樱泓想了想,道:“我记得后主有两个儿子,仲寓、仲宣。仲宣很小的时候就死了。仲寓随后主到了汴京,被授为右千牛卫大将军,后主死后又被授以郢州刺史,都是虚职,实则就是囚在汴京城中,一步也出不去。仲寓三十余岁时卒,只有一个儿子,也早死,所以南唐李氏已然绝后了。” “女儿呢?”浮云子追问道。 “似是没有女儿?”赵樱泓也不是很确定,“这恐怕要向皇城司去查档案才会知晓,这些亡国之君在汴京的生活,都是交给皇城司来监管的。家中的后事,也都是皇城司处理的。” “这里面有漏洞啊……”浮云子捻须,随即凑近赵樱泓,压低声音问道,“长公主,贫道问一句十分僭越的话,这后主究竟是怎么死的?是否当真是猝然病亡?” 赵樱泓知道他到底在问什么,他是要问李后主是否真的死于牵机药。 李后主生于七夕,死于七夕,关于他之死,上百年来民间一直传言不断。大多都说后主尸体头足相接,状似牵机,乃是被毒杀。杀他者正是太宗皇帝。还传言太宗皇帝杀他,是因为要夺小周后,且看不惯李煜在府中奏乐怀念故国。 赵樱泓始终不愿相信这些传闻,她觉得这都是民间的臆想,是对天家的非议。奈何,悠悠众口,谁能堵住?这传言在大宋流传这么多年,实则也逐渐被人淡忘了,若非特意提及,谁平日里还会去琢磨这些早就淹没于过去之事。 “我不知。”她只能如此回答,因为她确然不知。 “牵机药……这不是巧合,龚家老父就是亡于牵机药。燕家村的瘟疫,听症状描述,也很像是牵机药的表现。牵机药在太宗之后就被全国销毁了,除了深山老林之中的马钱子树,在一般地方也几乎找不到这种树木。其具体配方除了马钱子这一味之外,也无人得知。所以李玄才会如此费尽心力研究牵机药之毒。”韩嘉彦望着远处逐渐靠近的第二艘渡船道。 赵樱泓面色发白地看着她,这对她来说,无疑是沉重的打击。因为这意味着,李后主确然是被太宗用牵机药毒杀,而其后人正打算利用牵机药,对赵宋复仇。 “不对啊……”浮云子眸光闪烁,似是想到了什么问题。 不过此时第二艘渡船已然靠岸,后续队伍已然陆陆续续过来会合了,此事暂无法继续讨论,三人神色凝重地约定好晚间再谈,便各自准备再度启程。 过了黄河,距离相州已然不远,车马队伍紧赶慢赶又走了一段路,傍晚于汤阴县城的馆驿歇脚住宿,预计明日便可抵达相州。 用过晚食,韩嘉彦、赵樱泓与浮云子再度碰头,于室内密谈。路上,韩嘉彦已然与赵樱泓讨论过了,眼下二人说出了讨论过的想法: “我和樱泓觉得李玄要用牵机药向天家复仇这件事,可能还存有疑点。首先是,她为何要用飞针袭击樱泓的车驾?如果说她的目的是要杀死樱泓,显然这么做不一定能够杀人。且那飞针之上也并未喂毒,否则御马应当会有异样。实际上那匹御马此后还是好好的,依旧在御马监的马棚之中。” 赵樱泓接着韩嘉彦道: “是的,御马一切如常。且之后她应当还会有相当多的机会杀我,她却没有这么做。包括在金明池夜袭之时,她的行为也很反常,她假扮燕六意图让所有人都知晓燕六与我的关系,这目的似乎是为了让我声名扫地?” 浮云子捻须道:“此人勾结蔡香亭、孙绍东,本身就很能说明问题。蔡孙二人无非就是小人要报仇,找回面子,可没打算要将你二人置于死地。她的目的,多半是要以长公主为突破口,逐渐破坏官家的君威,影响太皇太后对赵宋继承人的看法。至于用毒……想来此人还有些底线,并未打算滥杀或大规模投毒,此人更想利用这毒药实现某种政治目的。” “道长以为是甚么政治目的?”赵樱泓其实已有自己的想法,她只是想听一听浮云子的看法与自己是否一致。 “愚以为,此人行事如此偷鸡摸狗,但意图鸿远,恐危及大宋国本,不可不防。”浮云子道。 赵樱泓心惊肉跳,尽管她心中也对此已有预判,但当浮云子说出相同的猜测之时,她仍然不可避免地感到彻骨之寒。 “官家……是否会有危险?”她紧张地抓住了身旁韩嘉彦的手臂。 韩嘉彦安抚道:“别担心,宫中她应当短时间内渗透不进去,否则也不会要绕远路,以你为突破口。但这件事确实不得不防,还是得提醒宫中注意防范。” “我这就去写信。”赵樱泓说道。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韩嘉彦拉住她道:“别急,北辰道人本就在皇城司和开封府的通缉名单之上,而且已经是全国通缉,宫中自然也会严加防备,这信你写与不写都不要紧。问题在于,这些都是我们的推测,缺乏说服力。 “而且要说明北辰道人就是南唐后人,就必须要说明这镯子是从何而来的,因而就必须得说那口箱子的来龙去脉,这就又牵扯到我的秘密了。你到底该如何说明此事,而不让官家心中生疑呢?” “这……”赵樱泓顿时迟疑了。 浮云子突然嗤笑了一声,道:“好个工于心计的李玄,她是知道的,哪怕给我们这只南唐宫廷所造的镯子,我们也无法去明着揭发她。长公主,您即便拿着这镯子去与官家说,不论你如何解释这镯子的来历,官家依然会猜测你这镯子到底从何而来。 “贫道说句不好听的,自古帝王多猜疑。您与官家姊弟情深,官家即便不怀疑您,却势必要怀疑您身边的人了。这猜疑的种子种下,可就会悄悄生根发芽了。所以,我们不与官家提这镯子的存在,才是上策之选。 “我算是明白这李玄的用意了,她将这镯子放在那箱子里以乱我们的心,这便是她最主要的目的。” 赵樱泓阴沉着面庞,重新坐回位子上。韩嘉彦安抚地握住她的手,道: “我们抓紧时间将她抓住,就能解决所有的问题,别担心。” “我们该如何抓住她?她千变万化,也许……不知甚么时候就装扮成外出公干的内侍,混入宫中……”赵樱泓愈想愈是不寒而栗。 “若真是如此,那她早有机会这么做,但宫中至今也未出事不是吗?说明混进宫中害人并非是她的目的。她要实现更宏大的目标。大宋灭了南唐,那么南唐后人要复仇,显然就是要灭大宋。为此,必须搅动八方风云,使得国势倾颓,或引外敌入侵。这可不是轻易能做到的事。”韩嘉彦分析道。 韩嘉彦说得有理,但这依然不能安慰赵樱泓的心,反倒让她愈发焦虑了。 浮云子也帮着安慰道:“长公主,别多想。李玄这家伙,忙活这么久,到如今也未能得偿所愿,这说明她也举步维艰。所以您放心,只要咱们抓紧时间找到她,她的阴谋势必不能得逞。” 韩嘉彦沉吟了片刻,欲说还休。浮云子这种乐观的想法,她其实并不赞同。 李玄这些年的经历谁也不知,如果在西夏间谍溺亡案之中失踪的那个西夏间谍就是李玄,就说明她最近这些年一直都在西夏国土之上,真正入宋开始谋篇布局,是从去年春开始。 为什么要挑这个时间点入宋?不得而知。更无人知晓她的计划进行到哪一步了,也许某一日,惊天之变便会袭来,打她们一个措手不及。 还是得做最坏的打算才是。 然而赵樱泓已然太过担忧,韩嘉彦不愿让她心慌意乱,故而没有将这些思虑说出。 “早些睡,我们明日快些走,尽快赶到相州查案。”她道。 “好。”赵樱泓见她如此沉着冷静,心中安定了不少。 第一百一十四章 大宋南境,自西向东横亘五岭,分别为越城岭、都庞岭、萌渚岭、骑田岭、大庾岭。这五岭以南地区,统称为“岭南”。 自古以来,这里被中原视为烟瘴蛮荒之地,瘴气弥漫,蛇虫横行,流放此处,九死一生。 但自唐以来,岭南地区得到了长足的发展,居功至伟者,莫过于唐朝名相张九龄。 这位韶关曲江人,开凿大庾岭,将秦以来破败不堪的古道拓宽加固,为岭南与中原的贸易往来开辟了黄金捷进。自他以降,至本朝时期,岭南愈发繁华,商旅如梭,物资云涌,氏族迁徙,文教兴盛,海运畅通,岭南也常有俊杰入朝堂。 张九龄开辟的大庾岭路,因穿过大庾岭的要塞段梅岭梅关,因而也被称作“梅岭古道”。 五月末,一场雷雨横扫而过,将本就绿意盎然、暑意蒸腾的梅岭浇得一片淋漓滞闷。梅岭古道之上,大汗淋漓的商贾旅人们在有些湿滑的石板道上无言地闷头赶路。 一身着道袍,足踏草履的女冠,头戴斗笠,身披蓑衣,杵着竹杖,自北向南行来。 遇着远处相向而来的客商,女冠上前行礼,询问道: “敢问,距离南雄还有多远路程?”她使了一口赣南口音,岭南客商听着倒无障碍,于是回道: “不远了,再有一个时辰脚程便到保昌县城。” “多谢。”女冠笑而施礼,继续向前行路。那客商望着她离去的背影,赞叹道: “真是个大美人。” 这女冠便是曹希蕴,四月起,她自汴京启程,一路向南,千里迢迢往岭南而去。途中,经过受箓所在的江西阁皂山,上山拜谒了师尊葛道长和师兄弟姊妹,未曾多留,星夜兼程继续赶路。 她这般行色匆匆,不为别的,只因收到了一封自建州浦城发来的信,写信的人,便是章素儿。 章素儿在信中向她求救,说她本因祖父丧期,随父亲在建州老家守丧。奈何她年岁渐长,终身大事始终没有着落,家中人无比着急。四处张罗之下,终究还是找到了愿意结亲的人家。 这户人家乃是岭南富商,姓林,家中有官商背景,丝绸、茶叶、瓷器都有涉猎,在岭南、福建、汴京三地往来经商。 她要嫁的这位林家公子,今年二十八,尚未成婚,举人功名,曾入京考过一次进士,但落榜了,目前正在准备第二次科考。 章素儿本就不愿嫁人,何况听闻这位林家公子风流成性,挥霍无度,故而一直到现在也不肯成婚。她就更想要逃离这场婚事了。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眼下林家想要攀附章家,章惇虽被贬,但浦城章氏在福建有着相当大的影响力,并不影响当地人与章家结亲的想法。 章惇本有些看不上林家,但眼看着女儿一日日蹉跎下去,他实在坐不住了,因而认可了这桩婚事。 章素儿知道自己若嫁给那林家公子,这辈子就彻底毁了,她必须赶在丧期之内,章家尚不能举行六礼的档口,尽快筹谋逃婚。 奈何她能够求助的人实在有限,原本还能向韩嘉彦求助,可韩嘉彦已然成了驸马,章素儿实在不愿再去烦扰她,无奈之下,只能向曹希蕴求助。 她想要以一次彻底的出逃,来表达自己的意愿,不惜与家中决裂。她甚至希望能够像曹希蕴那般受箓出家为道,畅游世间,逍遥后半生,也好过嫁人为妇,囚困樊笼。 这封信历经波折,由章素儿的仆从涂四辗转托人送出,二月写的信,送到曹希蕴手里时已然是四月了。曹希蕴没有写回信,她二话不说便收拾行囊,离开了汴京城南下。 她离开时,正是韩嘉彦安置邓州,与长公主分离之时,浮云子也在外地,汴京城中,暂无她烦心之事。 她犹记浮云子的嘱托——帮助章素儿恢复记忆。奈何她与章素儿只有一面之缘,此后再未相见,实在难以着手医治。这段时日以来,与章素儿也只有寥寥几封书信相通。这位官家千金惜字如金,仿佛总克制着甚么,使得曹希蕴这个清心寡欲乃至于薄情的道士,反倒对她起了几分挂念之心。 既有了挂碍,不了却它,何谈继续修行。红尘历练,也是必经之途。若能带章素儿步入修行一途,得窥大道,羽化登仙,她也算是功德一件。 她素来果决,于是说走便走。 约莫又行了大半时辰,曹希蕴终于出了古道,进入了县城。一路打听,她终于摸到了林家所在。 她没有选择先去建州看章素儿,反倒先来林家,目的就在于,她要施巧计,破坏这段婚姻。这事儿乍一看十分离经叛道,也很缺德,但实际上乃是求心求真之道,亦是曹希蕴修行的法门。 大道至简,一切求真,问心便是问天道。 强逼一个不愿嫁的女子嫁人,带来的只有悲剧。她非是破坏他人婚事,她这是在救人。 她神色和煦地敲开了林家的大门,揖手笑道:“有礼了,贫道自北方云游而来,路过这林家门楣,瞧见府上宅气有变,故有要事相告主人家。” 这门阍见曹希蕴如此貌美,又气度不凡,一时迟疑。家中郎君、娘子也都信佛信道,他不敢怠慢,于是连忙进去通报。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曹希蕴等了一会儿,便如愿等来了主人家的邀请。她笑呵呵跨步而入,约莫半刻钟后,便又跨步而出,飘然而去。 数日之后,保昌县城中传出逸闻,说那打算与章家结亲的林家突然要悔婚,有高道给他家算了一卦,说林家公子与章家七娘命数相克,乃是极凶的征兆,强行婚配,家中势必要出人命。 而在这逸闻传扬之际,建州章家祖宅之中,章惇正气得七窍生烟。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哪来的妖言惑众的女冠,竟破坏七娘好不容易求得的姻亲?” 祖宅堂上,身材高大的章惇章子厚一身白麻孝服,正拍着桌子怒吼道。他的美髯气得抖动不已,英俊的眉宇拧作一团,显得狰狞。他已年过知天命,须发已发白,但仍能看出年轻时的俊美气度,一身桀骜之骨,嶙峋如山巅怪石。 他拍的四方桌面上,放着的正是林家派人送来的悔婚书。书信用词极其委婉,将一切的不是都归到了林家头上,奈何字里行间都写满了一定要悔婚的决绝。 “相公,您消消气,消消气,莫要气坏了身子。”他身旁的夫人张氏劝道,自被贬以来,已甚少见章惇如此生气了。 这些年他似是蕴着一股气劲,憋闷在心中,无处发泄一般,总是阴沉着脸。有时候又显得惫懒,仿佛厌倦了一切。唯独不见他生气,似是已经不想再对生活之中的琐事起甚么怒气。 “我怎么能不气?唉!”章惇坐回了自己的交椅之上,竟又垂首搭脑,气馁起来。近年来事事不顺,连女儿的婚姻都无法安排妥当,他自骨髓之中生出一种无力感。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事到如今,林家悔婚,他也没办法说甚么,只能另寻他家。 “想我章惇就这么个女儿,七娘她怎么就……这么不让人省心?”章惇这气无处发泄,便冲着张氏而去。 张氏也委屈,七娘也是她的亲生女儿,她也是五内俱焚。但她更心疼女儿,只得搬出这些年不知说了多少回的老话来劝: “七娘十四岁时受了那般罪,留在我们身边,也好过让她去夫家受气……” “怎么去夫家就受气了?怎么,你委屈了?!在我们章家受气了?”章惇愠怒道。 张氏不敢言。 “都怪你,慈母多败儿!也不知是不是被你惯出来的坏毛病,我当初就该强行将她的婚事给办了,也许她眼下就……”章惇自己却说不下去了,红了眼眶。 张氏知道他是个刀子嘴,脾气又大,家里谁也不敢惹他。但要论宠女儿,其实这家里谁也比不上章惇。他虽然口里说着“都怪你”,实际上说的是“都怪我”。 若非如此,章素儿这些年每每逃婚也不能得逞。还不是章惇太心疼女儿,而不愿强迫她。他当初提举洞霄宫,未带上章素儿,一是怕她跟着去吃苦,而是怕她在洞霄宫中一动心思要出家,拦都拦不住。 不过此时,不开口说话才是最正确的选择,张氏决定先默默离开,等他平静下来,再细谈接下来的打算。 章惇自让她离去,独自一人坐在堂中生闷气。 张氏绕到堂后,却发现女儿素儿就躲在这里偷听,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地叉腰瞪她。 章素儿吐了吐舌头,自觉地往院子里去。张氏跟了上来,与她伴行。 自去年离开汴京,这一年多的时间,章素儿身子愈发清减,但看上去精气神尚且不错。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方才听闻林家悔婚的事,她眼下眉眼中有着掩不住的喜悦。 “你还笑!你爹都要愁死了。”张氏埋怨道。 “娘……您不是也不愿我嫁给那林家公子嘛。”章素儿开始撒娇,这一招对她娘亲张氏屡试不爽。 “娘知道你的心思,但为娘的,如何舍得让你出家去?娘宁愿你一辈子就留在身边,我也不愿……”说说这,张氏低泣出声。 “哎呀,娘……莫哭莫哭,女儿陪着您就是,一辈子都陪着您。”章素儿道。 “这哪儿能行,哪有女子不嫁人的……”张氏抹泪。 “有啊,那曹……嗯,也有不少没嫁人的女子呢。”她差点说漏嘴了,勉强改口过来。 “你还说!”张氏叱道,章素儿连忙闭嘴,抿唇望着她,显出无辜的模样。 张氏真是头疼至极,只能哀叹:“都怪我,为何那年没看好你,让你半夜就出了府去,你说你干甚么去了,你怎么就不记得了,唉……” “娘……您就别再说这些了……” “是,人生憾事何其多。远的不说,就说近的,那韩家六郎,也是一门绝好的姻缘啊,你自己也是有意的,怎的最后就没成呢?”张氏懊悔不已,“都怪你爹,若不是他贬谪,我们也不至于只将你一人落在了汴京城,否则你爹上门去与韩忠彦谈一谈,兴许你这姻缘就成了。” 听她提起韩嘉彦,章素儿眸光一凝,垂下眸子,神色之中有掩饰不住的遗憾与失落。 “娘,人家已经是驸马了,您再提这些……又有何用?她与长公主的姻亲是先帝早就定好的,我与她,本就是有缘无分。” 这一年多,她以为她应该要看淡了,但每每想起,还是会心中隐隐难过。因着失去了十四岁之前的记忆,她人生最浓烈的记忆都留在了龙虎山之上,对家人的情感反而比较淡薄。不论是爹还是娘,在她心中都只是熟悉的陌生人,还不若韩嘉彦在她心目之中的地位重要。 她不知道韩嘉彦这一年来过得如何,是否还在扮演那燕六娘,是否还在苦苦隐藏女子身份,与长公主成婚,她到底是忧还是喜呢?想来她应是没有暴露身份,否则如今也该听到她出事的消息了。她如此聪慧,应当有办法应对。 只是也许她过得并不好,那自己是否还能有机会?这段时日,她是否有一刻有想起自己?想到此处,她忙止了想法,她知道她二人已然不可能了,还是尽早断了这念想罢。 “我可怜的女儿……”张氏抱住了章素儿,一如儿时章素儿学步跌倒时一般。 章素儿伏在娘亲的怀里,心中却在想:好在,她并非一无所有,眼下还有一个人正在为了她的事奔波。 这么长时间了,仅仅一面之缘,她还以为写信向她求助不会得到回应,却不曾想她竟然会为她万里驰援,这让章素儿心中无比的感动: 曹道长,您眼下在何处? 第一百一十五章 相州,古之殷都所处,汉魏邺郡。隋唐从之,至本朝依旧用古称相州。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韩氏无疑是此处最大的望族,良田千亩,几乎都属韩氏,农户千家,几乎都是韩田佃农。韩忠献祠得全州香火供奉,人人称颂韩稚圭功绩。 韩氏对相州的建设是不遗余力的,这里教化繁盛,人人尊老爱幼,谦和礼让,垂髫小童歌咏先圣,田垄地头的老农闲来也唱诗颂词,处处可见诗文礼教的痕迹。 赵樱泓要来相州韩氏祭祖一事,是一早就派先头快马报给韩氏知晓了。因而这几日,远在汴京的韩忠彦也得到家中传来的消息。 他没有想到长公主竟然会去相州老宅,心想他这六弟还真是魅力不凡,竟然能让长公主纡尊降贵前来祭祖,这可是无上的荣光,大宋开国以来头一遭。 于是叮嘱家里人,一定要对长公主尊敬,礼数周全不得怠慢。家族宗祠、学堂、书屋一律对长公主开放,必须要不遗余力殷勤招待。 于是离着相州城老远的官道之上,就已然有韩家老宅的仆人候在道旁,迎候长公主车驾了。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此后殷切备至的照拂关怀,入城之后的夹道相迎,让赵樱泓浑似回到了汴京一般。相州城的百姓对长公主的到来,无疑是无比期待的。 而随行的王氏姊妹,也终于不可避免地知晓了贵人的身份。她们简直浑身发麻,难以想象自己竟然攀上了这样的高枝。最难得的是,这高枝是如此的亲和友善,真犹如活菩萨一般,让姊妹二人心悦诚服。 韩家祖宅实际上并不在相州城中,需要穿城而过,过洹河,在河西北岸的安丰村,能瞧见一大片白墙乌瓦的亭台楼阁,宅邸宏阔而雅致,那里便是韩氏祖宅。 韩嘉彦自从入了相州城,就显得沉默无言。她安静的看着相州城中的景象,看着这田亩阡陌间的景致,看着前来迎接她们的韩府下人,一切似是如此陌生,似是从未见过;又好似熟悉到不需回忆了,一切都在记忆中活生生地上演。 只是记忆之中,九岁的她第一次来到相州时,身边只有一个从相州老家到汴京接她的老仆,没有什么热烈的出城迎候、夹道相迎,年幼的她头一回离开娘亲,怀着一腔不安的心绪,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地随着那老仆而来,隐没无声,无人知晓。 洹河还是那条洹河,但韩宅似是比以前还要富丽堂皇了。近几年,韩忠彦没少修缮祖宅,尤其是韩琦的万籍堂,被他扩建成了丛书堂,藏书七千余卷,分六库。河朔地区多有大士族爱藏书,但也无出其右。 祖宅前,一列的仆从夹道揖手相迎,车驾队伍被隆重地迎入宅邸正门之中。随后,韩宅目前最大的话事人携一大家的家眷出来迎接,这话事人便是韩嘉彦的五兄长韩粹彦。 韩粹彦,字师美,比韩嘉彦大两岁,目前官至卫尉寺丞。不过这是个虚职,韩粹彦不用在汴京卫尉寺就职,而可以奉官治宅。 他也有韩家共有的高大身材,年轻而器宇轩昂,唇上蓄了短髭,看上去谦卑宁和。@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身后的一大家子人,是韩氏这些年苦心经营、开枝散叶的结果。 赵樱泓下车后被引入大堂,于上首落座。只是认识这些家人,搞清楚彼此间的亲属关系,就已然让她头疼不已。饶是她冰雪聪明,也不能一下全部记住。 这其中有韩琦那一辈的老人,也有韩嘉彦的另外四个兄长的家眷,除此之外,另有族亲、表亲难以计数,能养着这么一大家子人,相州韩氏之繁盛可窥一斑。 韩嘉彦显得愈发局促阴郁了,一些幼年时的痛苦记忆逐渐翻涌而起。她来到相州韩氏之后,一直被养在偏院,是几乎见不到家中其他人的,只有老仆每日照看她的起居。她每日要去私塾上学,与一帮十分陌生的兄弟子侄坐在一个学堂之中,被所有人冷落排挤。 韩氏私塾对子弟的教育非常严肃,每日的课业也很繁重,还有奖惩机制,逼着每个子弟都必须拼命读书,才不至于落于人后成为笑柄。家中子弟是人人都要争着考科举拿功名的,若有子弟连功名都拿不到,在家族之中就会失去立足之地,连所获屋舍、钱财都会减少许多。 韩嘉彦记得自己在私塾上课后的第一夜,写先生布置的课业写了一个通宵。先生教的是《左传》,讲得已然很深奥,要求写的是策论。彼时娘亲都还没教她这些,她跟不上,不得不自己给自己补课,那年她才九岁,一夜内读完《左传》,翌日心力交瘁地交上那篇人生第一次写的策论,虽然写得语无伦次,相当糟糕,但还是被先生青眼相看了。 她到相州一整年,几乎就没有说过甚么话,也未去结识甚么人,只是自己一人埋头读书,想要出人头地,给娘亲争一口气。 她在相州韩氏老宅无比孤独,唯二相伴她的只有接她来的老仆和万籍堂中的千卷藏书。老仆已于五年前病逝了,眼下她对这相州韩氏已不存任何美好的回忆,只有那万籍堂中的书她还有些挂念。 如今回头想想,自己之所以能中进士,或许在相州老宅苦读的这三年时光相当关键,给她打下了非常坚实的基础。她自上了龙虎山,获得的更多是体能的飞跃与心境眼界的开阔,真正的苦读日子倒是没有了。 如此放飞思想,她一面出神,一面陪着赵樱泓走完了入老宅的全部礼节会面。因着赵樱泓远道而来,韩粹彦没有急着带赵樱泓去祠堂,而是先安排她与韩嘉彦等人入住客院。 韩粹彦将靠近丛书堂,环境最为清幽雅致的院子洒扫出来,让给了赵樱泓住。随后又马不停蹄地去筹备晚宴。 他与韩嘉彦还寒暄了几句,奈何她二人实在不熟,见面也只是生分如外人。韩粹彦是五兄弟之中的老幺,性格谦和老实,没甚么仕途野心,故而让他经营家业,倒也恰如其分。 韩嘉彦将他送走后,院子里总算获得了片刻宁静。赵樱泓问她: “回家后感受如何?你似是不开心。” 韩嘉彦苦笑,道:“我在老宅可没甚么美好的回忆。” 赵樱泓对此心知肚明,抬手安慰般抚了抚她的面颊。韩嘉彦握住她的手,放在掌心中摩挲,神色好似个委屈的孩子,惹得赵樱泓心口酸软,凑近她,垫起脚亲吻她唇瓣。 许是因为近期亲昵太多,赵樱泓都不抿口脂了,免得粘得韩嘉彦也唇瓣殷红,外人一眼就瞧出来发生了甚么,太过丢人。 韩嘉彦刚搂住她腰际,打算好好回应一番,就忽闻屋外传来媛兮的通报: “长公主、阿郎,王氏姊妹求见。” 赵樱泓、韩嘉彦连忙收拾心思,理了理衣袍,请两姊妹进来。 却不曾想这两人刚进来就又跪地不起,颤声向赵樱泓、韩嘉彦请罪: “奴家姊妹不知贵人竟是长公主与驸马,唐突天家,请长公主治罪。” “你又何罪之有?我与相公要救你,不会因为你是否知晓我们的身份而发生变化。何况不知者无罪,不是吗?好了,你们快起来,莫要再这般动不动就跪拜请罪,实在累得慌。”赵樱泓笑道。 王氏姊妹心中感佩,诚惶诚恐。 赵樱泓请她们坐下,道:“我与相公商量了一下,我们打算就在相州韩氏这里寻一间屋舍,你们就先在这里安顿下来,有韩家庇护你们,你们尽管安心待产。孩子生下来后,由韩氏养大,不论男女,皆可入韩氏私塾读书识字,以后自寻出路。 “你二人就莫要再染风尘了,若是不嫌弃这乡野鄙陋,便跟着乡中妇女学着养蚕缫丝,也可换钱财营生。你二人以及孩子的生活用度,都从我这里支取,我会每年与韩氏结清,你们就不用操心了。” 她说到这里,王师师又忙站起身来,要下跪。但被赵樱泓的眼神制止,她顿住身形,躬身道: “长公主,您这样仁慈,奴家与妹妹实在受之有愧。我们也有一些新的想法,想要尽绵薄之力,为长公主、驸马广积善缘,积德积福。” “哦?你说说看。”赵樱泓好奇问。 “我与妹妹经此劫难,实在看不得女子受苦,孩子受累。我们想着不若开一间庇护所,庇护那些可怜的女人和孩子,大家佃一块田,自耕自足,吃住在一起,共同拧成一股绳,如此女子有屋瓦庇护,孩子也可得养育,我们也不必一直白拿您的救济,这乃是无上的功德。”王师师鼓起勇气道。 “你的意思是要开私人的福田院?”韩嘉彦瞪大眼睛问,不禁对王师师刮目相看。赵樱泓心中亦震动,十分惊讶地看向王师师。 “是的,确然与福田院类似……不知奴家是否是异想天开了……”她又畏缩起来,身子不住地颤抖着,多年的家妓生活不仅摧垮了她的身体,也几乎要压垮她的精神,她眼下很难如常人一般挺直脊梁过活,总是卑躬屈膝,将自己降入尘埃之中。 而她妹妹来到她身侧,扶住她,给她鼓励。这小妹被她保护着,反倒精神更好一些,但韩嘉彦见她袖子、脖颈处有一些散不去的淤青,想来可能也曾遭过侵犯和殴打。 “不,这是个很好的想法,但要实施,还需从长计议。王娘子,不必妄自菲薄,在下与长公主都会支持你这个想法。”韩嘉彦看向赵樱泓,赵樱泓就知道她与自己有默契,顿时扬起笑容,也点了点头。 其实她们这些日子都不约而同地想到了这个问题。 她们想要帮助更多的人,但该怎么做呢?对于朝堂的经济政策实施间接影响,让百姓都过上丰衣足食的生活,虽然这是根本策略,却收效太慢,且受到相当多因素的掣肘,实施起来困难重重。 只有广开类似于福田院的机构,去给有困难的人提供最直接的帮助,才是捷径。 本朝福田院只在汴京附近有开设,其余广大宋境之内,不能说绝对没有这样的设施,但也少之又少,大多都是一地乡绅自己所办的私人救济堂,并没有公家开设的福田院。 福田院制度其实承袭自唐制,始创于唐玄宗开元二十三年,起初称为“病坊”,专门收容无家可归的老年乞丐,以后改名为悲田养病坊。 而大宋的福田院在汴京城东南西北各有一个,主要收养鳏寡孤独的老年人与孤儿,以及城中衣食无着的饥民。“福田”的含义来源于佛经,意思是积善行可得福报,好像播种田地,秋获其实。 每当严冬来临、朔风如刀、寒雪纷飞之际,也正是福田院最为忙碌的日子。汴京城的主管官吏,就要到大街小巷巡行,把无依无靠或流浪街头的老年人、失去双亲的儿童以及乞食街头的饥民,都一起收容到福田院中住宿。 福田院收养的人数,平时有定额的限制,但在冬天则可以额外收养。每天由福田院负责官吏把收养人数上报中书省,由国家左藏库按规定拨给相应的钱米。直到春回大地、天气转暖,老年人们可以自由行动时,才停止额外收容的钱米供给。 韩嘉彦犹记得,以前每到冬天,娘亲都会出去义诊。她会背着药箱跑遍每一家福田院,给所有有需要的人看病,不收一文钱。 她也曾随娘亲去过一次,那福田院之中的景象,曾给幼小的她造成了心灵冲击。她见过冻烂了手脚的人,见过腹部积水如同怀孕一样的枯瘦老者,见过饥黄的孤儿靠米汤续命,回家后做噩梦,不敢一人睡,丢人地钻了娘亲的被窝。娘亲就再也没带她去过。 不论如何,王师师能自己生发出这样的想法,产生了这样的觉悟,证明她的本质是极善的,苦痛的生活没有磨灭她的魂灵,却赋予了她悲天悯人的心肠。太难得了,令韩嘉彦感到无比钦佩,似乎再去查王师师是否撒谎,已然成了一件多余的事。 赵樱泓的声音将韩嘉彦拉回当下,十八岁的少女被这个伟大的想法所激励,十分兴奋地道: “那这庇护所,就叫……坤育院如何?意思是女子与孩童的颐养之所。” “好,这名字取得好。”韩嘉彦笑道。 赵樱泓似是来了兴致,又道:“王娘子,你若不介意,我与你改个名可好?你莫再用师师之名,却叫……慈渡如何?” 王师师顿时眼睛一亮,不等她回答,身旁的小妹兴奋起来,头一回在人前开口道: “那我也改名,我随姐姐,叫慈舟,舟船的舟。”她声音十分脆亮,很是悦耳。 “哈哈哈哈,好。”赵樱泓笑起来。 “谢长公主赐名。”两姊妹双双向赵樱泓福身行礼。 第一百一十六章 当日晚间,又是一番觥筹应酬自不提。韩氏祖宅一大家子人齐聚一堂,见赵樱泓似是没甚么架子,于是也都十分热情。这一番实在是免不了推杯换盏,韩嘉彦与赵樱泓都饮了酒,二人因这一路旅途舟车劳顿,有些不胜酒力,便都早早睡下了。 翌日,五月十六日清晨,沐浴在初夏微热的阳光中,赵樱泓于一众韩氏子弟的簇拥下,入韩氏祠堂祭拜,又参观了韩氏私塾。 午后去了相州城中的韩忠献祠,祭拜韩琦灵位。 这一来一回又折腾了一天,到了傍晚返回韩氏祖宅,与韩粹彦等一众韩氏的核心子弟吃了一顿简便的家宴,总算是能稍微提一提来相州要办的事。 因为她们要查的劫杀案,距离如今也过去了整整十一年,知晓这起案子的人已寥寥。向韩家人突兀提起这案子,也显得不合适。 韩嘉彦、赵樱泓、浮云子与龚守学四人想了很久,最终还是想了一个公干的理由,打算先从相州官府下手。 不过这就需要浮云子与龚守学二人乔装打扮一般,扮成随长公主队伍来到相州的汴京大理寺吏员,前来相州例行监察巡案。之后借着韩氏的关系混水摸鱼,免去合勘,以此来查找当年的秘辛。 也许是韩粹彦急着讨好赵樱泓,见赵樱泓似是颇为照顾浮云子、龚守学这两个“吏员”,韩粹彦以为这两人是甚么关系户,故而满口应承下来,说此事由他来安排。 如此,来相州的头一等大事算是有了眉目。借着这股势,赵樱泓又提了一下王氏姊妹的事,隐去了二女的身份,只说是半道上偶遇她们,姐姐的丈夫已死,留下遗腹子在怀。姊妹俩身上有些盘缠,想要在相州买一块宅地落脚生根,开一个收养孤儿的庇护所。 韩粹彦认真听完,依旧爽快应承下来,并且说做就做。 五月十七日,当韩粹彦领着赵樱泓、韩嘉彦游览韩氏祖宅的丛书堂时,有下人来报,说已然给王氏姊妹找好了宅地。 就在韩氏私塾旁,有一处空置的菜园子,正好可以让她们先住进去,大夫与接生婆村里都有。那菜园子此后便先托管给王氏姊妹,宅地的钱可以慢慢结清。她们可以自行在其中种菜,卖与祖宅,这项营生就足以保证她们的日常饮食和开销了。 韩嘉彦心知韩粹彦办事如此利落,完全是看在长公主的天家颜面,听从了长兄韩忠彦的吩咐,而非是与她之间有甚么“兄弟情份”。不过她也不在乎,只要事情办妥了,她并无需在意对方到底出于甚么样的心思。 而赵樱泓真是开心极了,王氏姊妹有了着落,开坤育院的构想,就算开了一个好头。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之所以挑选在相州这里开,显然是因为在相州这里最方便。毕竟是韩门一族势力所覆盖的地域,土地的流转没有多少障碍,对于王氏姊妹的人身安全也有保障。 眼下虽然只拿到一个小宅院、一块菜地,但此后慢慢经营,便能逐步扩大,届时对于韩氏一族来说,也是一件可以博得名声的双赢之事。 …… 韩氏丛书堂是主楼与别馆合一的建筑,主楼三层开五间建筑,别馆二层、走了个之字形,形如画廊。二者以廊桥相连,十分别致。为了防火,建筑主体是砖木的,看上去敦厚大气。出檐深而檐角翘,又很有江南建筑的意蕴。 藏书类分六阁,分别是经典阁、史传阁、子书阁、文集阁、天文阁、图画阁。其中经史子集四部集中在主楼中,而天文、图画则放置于别馆内,主楼与别馆陈设布置各不相同,营造出截然不同的品阅氛围。 韩粹彦领着赵樱泓、韩嘉彦大致游览了一遍丛书堂,他对于家中的这海量藏书,显然是十分自豪的。不过赵樱泓毕竟是在宫中书库内泡着长大的,宫中藏书显然比这里多许多,哪怕是她的公主府藏书,也敢与丛书堂比一比,故而她也不觉得震撼。 韩嘉彦在这里待了三年,她对这里太熟悉了,哪怕她十多年未曾再来过,哪怕这里已然修缮扩建,焕然一新,也与她记忆中的模样相去不远。 她反倒有了一些怀念儿时的心绪生发出来。那些年吃的苦头,如今回头想想,似是也带着甜的。毕竟那会儿她一门心思读书,要出类拔萃。心思纯净质朴,毫无杂念。彼时娘亲还在,她还不知失恃之痛为何,无疑是幸福的。 “唉……”她不着痕迹地幽幽叹息了一声。 走在她身侧的赵樱泓还是察觉了,侧颜看她,想要牵她的手,又碍于韩粹彦在场,不得不忍住,收在袖中的手攥在了一起。 来到相州后,韩嘉彦陷入了喜忧参半的心绪之中。喜的是自己与赵樱泓好像突然又找到了一件值得奋斗的事,她们对坤育院的建立有着极大的热情。 忧的是娘亲的案子仍然未有头绪,危机四伏,暗流涌动的现状也没有改变。 很快,令人忧心的事就又多了一件。 假扮成吏员的浮云子和龚守学在这一日午后返回韩氏祖宅,找到了丛书堂内的赵樱泓和韩嘉彦。韩粹彦见她们似是有事要密谈,虽然满心疑问,却还是很是识趣地找了个借口离开。 四人进入了丛书堂别馆的茶室之内,悄声密谈。 浮云子与龚守学几乎是空手而返,出师不利。相州府架阁库中元丰四年五月的刑案卷宗,一部分丢失、一部分则记录混乱,还不如开封府留存的卷宗清晰。显然真实情况已然被掩盖,很难看出甚么端倪来。 二人唯一找到的有用信息是,一名老吏记得当时韩忠彦曾主政过相州,时间很短暂,但他确实在元丰四年于相州担任了小半年的知州,后因五路伐夏开始,被紧急调任,出使辽国。 韩嘉彦有些吃惊,显然她并不清楚那段时日韩忠彦曾知相州,这段为官经历似是被抹去了。这可是不得了的事,她以为她对长兄足够了解,却倏然间发现自己遗漏了长兄人生之中一个关键时间段的经历。 她只记得熙宁八年六月,韩琦去世,韩忠彦去官服丧,在相州待了三年。彼时韩嘉彦才八岁,她和娘亲都还未被接入韩府。 到元丰元年出丧期,韩忠彦重回仕途,擢天章阁待制、知瀛州。在这个任期结束之时,恰逢元丰四年七月,西夏国主李秉常被小梁后、小梁国相囚禁,西夏国内政局动荡,神宗趁机五路伐夏。 在这个时间段,韩忠彦被任命为特使,出使辽国,稳住了辽国局势。 大宋官员每年年末考绩,次年正月里放假,一般在此期间会接到新的调令任命,并前往履职。故而一般地方官一届自然任期结束后,新一任期的到任时间是二月到三月。所以元丰四年的二月到七月,韩忠彦实际是在相州担任知州。却为何这段为官经历被抹除了呢? 太不寻常了,事出反常必有妖。 等一等……元丰四年的宰相是三旨相公王珪,但王珪只是个台前菩萨,真正把持朝政的是参知政事章惇。当时王安石已然二度罢相,先帝神宗仍在艰难推行新法,章惇是其得力干将。 章惇……若韩忠彦的为官履历被抹除,那么势必要有能控制吏部的人来操弄此事。吏部属尚书省,尚书省彼时就在章惇的控制之下。 且当时恰逢元丰改制,相当多官员的档案发生了变动,官衔待遇等都有重大调整,在这个节骨眼上抹除掉韩忠彦小半年的为官记录,操作起来倒也不难。 韩忠彦彼时已然是地方正官,还挂了天章阁侍制的衔,是从四品的大员。他的为官履历,不可能逃过先帝的法眼,先帝也是知晓的,这件事是在先帝的默许之下如此操作的。 为什么先帝要这么做?韩嘉彦只觉得后背汗毛耸立,只觉得这件事越是查下去,越是令人心惊。 赵樱泓起初有些迷茫,因为她没有韩嘉彦如此熟悉过去官场上的情况。但在韩嘉彦的一番解释之后,她也意识到了此事牵扯到了先帝,先帝是她的父亲,她顿觉此事与自身关系又进了一步。 “当时蔡确凭借此事攀咬许多朝廷旧党官员,也许先帝是为了保护长兄,才会如此行事。他是当时的知州,对此案也负有最直接的责任,先帝若不保他,那么他首当其冲,韩氏也会遭到牵扯。”赵樱泓思索道。 “可为何先帝保了韩师朴,却并未保陈安民,使得蔡确凭借此事攀咬到了文相公?”龚守学觉得不解。 “程度不同。陈安民与文相公的关系没有那么直接,文相公三朝老臣,也不是区区一个陈安民就能拉下水的。但彼时家父已故,家兄在朝中立足未稳,先帝应当是有权衡在其中。而且陈安民是此案的直接判官,文书上都有他的签章,实在是逃不了。”韩嘉彦分析道。 浮云子此时打断了他们的分析,道: “当年的事从韩家发起,还得从韩家开始查。我与况知假扮大理寺吏员,身份摆在这里,不好明着来查韩氏,是没办法继续帮你们了,此事就交给师茂和长公主了。当年被害的老妪是谁,你们可以先从此处查起。她既然是带了一幅画出来,是否是与这丛书堂中的藏画相关呢?” 此话言之在理,四人不约而同望向了茶室之外。就在那门外,便是图画阁。@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我们不便在此多留,免得招人蜚语。这就先退出去了。”在这韩氏祖宅之中,浮云子行事很是谨慎。 四人约好各自继续查找线索,便就此分开。浮云子与龚守学出了丛书堂,打算往附近的安丰村打探消息。 韩嘉彦与赵樱泓则出了茶室,往图画阁内仔细查看。 只是没了人引导介绍,二人面对海量的卷轴,也不知该从何查起。她们便有些漫无目的地先游览起悬挂在图画阁墙面之上的画作。这些画作,大多是主人家非常喜爱的画作,挂出来便于欣赏。 韩琦似是偏爱山水画,而韩忠彦则更爱人物画,这里的画作自唐以来的居多,本朝名画师的也不少,每一幅都价值连城,随便拿出去一幅,都足以让一个普通人家置地换宅,成为财主。 这图画阁确如画廊一般,二人沉默地赏画前行,沿着之字形的走道向前,不多时,终于走到了头。@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却不曾想尽头处的一间房子里,一名身穿仆从服的老者忽而开门走出,正好与赵樱泓打了个照面。老仆从似是眼睛花了,眯着眼瞧了半晌,也没认出赵樱泓是府中哪位女主人,只是默默然行了一礼,退在一旁。 赵樱泓觉得奇怪,正打量这老仆从之际,她身后韩嘉彦已来到近前,向那老仆从道: “周四叔,您可还识得我?” 老仆从闻言,张皇地眯眼打量韩嘉彦,双唇翕动,名字似是在嘴边呼之欲出,但就是喊不出来。 “是我啊,小六子。”韩嘉彦提醒道。 “六…六郎!真的是六郎!六郎长这么大了…好好好…”被唤作“周四叔”的老仆从顿时激动起来,握住了韩嘉彦的手腕。 韩嘉彦一时眼眶泛热,再见故人,感怀不已。 若说韩嘉彦在韩氏祖宅有甚么亲近之人,接她来祖宅的老仆是一位,这位周四叔也是一位。除了这二人,便再无其他。 老仆负责照看她的饮食起居,而周四叔一直是万籍堂的书仆,这里的藏书绘画,几乎都是他一人负责整理保养。他还会装裱定册、修补古籍等十分精细的活计,可以说没有他,丛书堂之中的书籍画册,不会是如今这样好的状态。 据她所知,周四叔是童生,读过书,有学识。只是因着家道中落,贫困交加,不得已才靠着关系进入韩家为仆。后被韩琦赏识,让他管理万籍堂,也就是如今的丛书堂。 当年他很喜欢小嘉彦,见小嘉彦总是不开心的模样,于是他就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帮助小嘉彦完成功课,给她搜罗新奇好玩的书籍,教她如何赏析诗词,又给她讲历史人物的故事。 可以说,周四叔是韩嘉彦的半个蒙师。 长期的伏案工作,使得他的眼神恶化,模糊不清。他只能看清很近处的事物,已然很难辨别眼前的人物。 不过十多年前韩嘉彦在老宅时,周四叔的眼神还没有这么不好。且周四叔今年应当不过四十多岁,怎么会苍老至此,须发花白,瞧上去有花甲之年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 韩嘉彦与周四叔寒暄了好一阵,又将赵樱泓介绍给周四叔相识。周四叔惊觉眼前人便是曹国长公主,慌得连忙要跪地叩拜,但却被赵樱泓扶住了。 “莫要行此大礼,您是嘉郎的长辈,也是我的长辈。” 周四叔心中欢喜,见长公主如此温和可亲,也让他如沐春风。他不禁感叹道: “时光荏苒,六郎都已然成家了,夫妻和美,令人钦羡。我也老了呀……” “四叔一切都还好?可成婚了?”韩嘉彦问。 周四顿了顿,神色间哀痛一闪而过,复而笑道:“好,一切都好。这把年纪,怎么能不成婚呢。村头东侧那片地,有三亩是我们的,拙荆与长子在打理。幼子前些年中了秀才,眼下一面准备乡试,一面在学堂教书。” 韩嘉彦犹豫了片刻,想要询问关于元丰四年的案子,但最终也不曾问出口,只指着周四叔方才出来的那间屋子,问道: “这里面是您的工房?” “是,小人在里面保养书籍画册。” “我们可否进去看看?”韩嘉彦问,她师兄浮云子也是做书画生意的,连带着韩嘉彦自己也对这些比较有兴趣。 “长公主、六郎请便。” 于是周四叔在门口的椅子上坐下等候,韩嘉彦与赵樱泓进入工房。赵樱泓很快便对这里面存放的各种工具升起了浓厚的兴趣。 韩嘉彦一一给她做介绍: “这是命纸,画心的托纸。这是一张刚揭下来的魂于,实际就是垫在画心后的命纸,已然与画融为一体了,甚至可以以假乱真。这绫绢是用来做隔水的,上隔水、下隔水,让局多少,取决于绘画本身的布局……装裱不可喧宾夺主,要自然圆融。这木棍是用来做画杆的,还有这些牛角象牙、红木紫檀,这些是用来做轴头的。这些丝绢编出来,或用作绊、或用作扎绳。” 赵樱泓饶有兴致地听着,忽而却见桌面上放着一册有些破败的图册,装订的线都松散开来了,纸边也已翻卷。她好奇,小心翻开,却顿时红了面庞,忙将这图册阖上。@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怎么了?”韩嘉彦注意到她的举动。 “没事……”赵樱泓神色发窘,虽然极力掩饰,还是被韩嘉彦看出不对。 韩嘉彦敏锐的目光瞥见她正用身子努力挡住那图册,她没有作声,也未再提。笑呵呵继续为赵樱泓介绍这里的工具,故意背过身去,假意不看赵樱泓这里。 赵樱泓此时心思已然不在韩嘉彦口里介绍的内容了,她趁着韩嘉彦背过身去,又去翻开了那画册,仔细看了好几眼,一页一页翻过去,令她脸红心跳,心绪震颤。 这…这春宫图也太大胆了……赵樱泓内心感叹着。不过这都是男女春宫,也未见女子与女子之间的图画,她心中莫名升起一丝遗憾来。 没想到周四叔一把年纪还在看这个……不对,也许是因韩家子弟翻烂了这画册,他才不得不修,赵樱泓想通了其中的缘由。 她压根不知她偷看画册的举动,早就全部落在了韩嘉彦眼里。 “啊,樱泓啊,一会儿离开时,你先回去,我与周四叔单独谈谈。也许当年的事还得从他这里查起,但我突兀问起也不好,总得先拉拉关系才是。你在场他显得拘谨,有些话不好说出来。”她道。 “好,我知晓了。”赵樱泓不疑有他。 韩嘉彦又道:“你且去客院等我罢,这些日子奔波不停歇,实在是累了。我一会子去与五兄提一下,夜里不再摆家宴,我们也可好好歇一晚。” “嗯。”赵樱泓见韩嘉彦出了工房,与门外周四叔攀谈上了。这才从这间工坊的西侧门而出,去与丛书堂外候着的媛兮、绿沅会合。 走在返回客院的游廊间,赵樱泓方才舒了一口气,心中又升起一丝怨怼来。韩嘉彦这呆子,难道脑子里就没有想过要与自己更亲近一点吗?难道自己不主动,她就不明白该怎么做吗? 也许她一门心思要查案子,对自己疏于关怀了。想到此处,不禁委屈起来。但转念又劝慰自己不要太过敏感,这毕竟是在外,有所顾忌也属正常。 何况要说韩嘉彦对自己疏于关怀,那可是有些冤枉她了,她虽发乎情、止乎礼,但与自己这些日子也是如胶似漆,终究是一辈子的爱人,何苦这样着急。 回到客院的赵樱泓等了好久,直到夜幕垂下,韩府点灯,韩家仆人来给她们送晚食时,韩嘉彦都尚未回来。 她实在是沉不住气了,询问那来送晚食的仆从道: “不知六郎现在何处?” “六郎正与五郎谈事,晚食也一道吃了,他嘱咐我转告您,请您用了晚食,早些歇息,不必等候了。”仆从恭敬道。 赵樱泓顿感失落,只得自己一人无滋无味地用了晚食。此后,她百无聊赖地在客院转了一圈,夜色逐渐浓了。 满月刚过,月光尚且足亮,奈何起东风,将云吹得时开时散,月光也忽明忽暗。 客院内的池塘里植有荷花,尚未到花期,花苞含着,月光下显出娇美含羞的模样。 她坐在荷池边静静看着,心头的空寂感愈发强烈。她又怨起那呆子来,怎舍得抛下她一人在此处,明明说好了今夜早些歇下,却又去与韩粹彦谈事。 “媛兮,就寝罢。”她喊道,她不要理会那呆子了,就让她一边去罢。待她回来,也不让她上榻来。 媛兮见她心绪不佳,似是蕴着怒气,不敢吭声,小心服侍她梳洗上榻。最后吹熄了烛火,缓缓退出了寝室。 赵樱泓独自一人躺在纱帐之中,听着窗外虫鸣,久久难以成眠。她与韩嘉彦自心意相通,一路行来这许多日,每夜都同床共枕,相偎而眠。没了她的怀抱、气息和温度,赵樱泓竟有些不习惯了。 加上今夜上榻实在太早,也确实难以睡着。 “长…长公主……”也不知躺了多久,忽而绿沅推门而入,呼喊赵樱泓。 “你这死妮子怎敢吵长公主安眠!”媛兮在后面拉她都拉不住。 “无妨,我还未睡着呢,怎么了?”赵樱泓迷惑起身,还以为出了甚么事。 “萤火虫,外面好多萤火虫!您快起来看。”绿沅兴奋道。 赵樱泓心中惊奇,下榻着履,散着发披衣出门。绿沅兴奋蹦跳着,引着她来到廊下,就见院子里四下流萤,如点点星光缀在夜幕之中,空灵忽闪,万分好看。 “怎么会?”赵樱泓惊喜不已,不明白哪来的这么多萤火虫。却听不远处的院墙下,韩嘉彦那熟悉的声音响起: “樱泓,好看吗?” “嘉郎?”赵樱泓连忙循着她的声音,走下檐廊,去靠近那个站在黑夜中的剪影。韩嘉彦的腰间还拴着一个萤囊,亮晶晶的,好像引路的灯火。 却没想到韩嘉彦忽而转身从院子的门洞走了出去,并不等她。 这人在玩什么把戏?赵樱泓顿觉好奇心大起,立刻就跟着追了出去。韩嘉彦没有一下跑得没影,只是与赵樱泓维持着一段距离,并总会停下脚步,确认她是否跟上来。 二人穿过韩府的屋舍、廊道、花苑,最终竟来到了一处别院门口。韩嘉彦此时就立在门口,微笑等着赵樱泓。 “嘉郎……这是哪儿?”赵樱泓气喘吁吁地追上,却见韩嘉彦在她距离十步远处,忽而抬手摘下了头上的发簪,放下了一头乌发,随后对她扬起笑容,转身进了院子去。 她散发的举动好似缕缕丝线缠住了赵樱泓的心,而那一抹笑容勾魂摄魄,更是令她心旌摇曳,难以自持。 赵樱泓连忙提起裙摆跟了进去,这一进院子便嗅到了一股硫磺气味,氤氲的热气蒸腾而来,她才知道这里竟然有一口温汤。 她绕开院门口刻着莲花的石屏,加紧脚步来到了温汤外用以更衣闲憩、游乐赏玩的前堂。堂屋前铺着石阶,那石阶之上,有一双韩嘉彦褪下来的靴子。 赵樱泓笑了,也褪了自己的绣履,搁在她靴子旁。 她穿着袜子步上了浴堂的木地板,顿觉有些打滑,便一面走,一面弯下腰来,以手指勾着,褪去了袜子。她倾身而下时,发丝如瀑落下,肩头披着的衣服也跟着落了下来。她未管,任着袜子与衣物就落在了廊道之间。 赤足踏在木地板上,穿过浴堂中央的廊道,发觉这里左手为男更衣间,右手为女更衣间。穿过更衣间,便进入了环绕温汤一圈的檐廊。@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彼时檐廊下温汤的石阶旁,散了发的韩嘉彦就站在那里,她已然褪去外袍外裤,与腰带一并挂在廊道的栏杆之上,只着中单,赤足立在那里,手中捧着那一袋萤囊。 她见赵樱泓来了,便揭开了囊袋,手指夹着囊带一抖,便飞出数十只萤火虫,点点萤光散落入汤池之间,仿佛繁星落入了银河。 赵樱泓放缓了脚步,及至此时,她反倒不急了,只是心口猛烈地跳动着,对于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事,感到无比的期待,这期待之中又隐隐含着羞怯,难以言说。 只是那人,无疑是这世间最吸引她的人,她知道自己今夜踏进了她给自己构筑的情彀,必然逃脱不得了。 浴堂并未点灯,水雾弥漫,月光洒下都变得朦胧起来。韩嘉彦的面容并不能看得十分清晰,但在这旖旎夜色之中,却终究褪去了伪装的男儿气,显出别样的女儿美态来。 她迎着款步而来的赵樱泓,缓缓解开了衣带,褪去中单,又一点一点撕去了贴在颈项间的假喉结。始终唇边带笑,仿佛在向赵樱泓献出灵魂。 如此动作着,她口中伴随着缓缓吟出一首词: “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画堂南畔见……” 尚未念完,赵樱泓就扑进了她怀里,恨恨地张口轻咬她左侧的锁骨。 “嘶……樱泓,疼呢……”韩嘉彦回抱着她,轻声道。 “你这呆子,既然能读懂我的心意,怎还拖到如今才知晓要迈出这一步?你就知道磨折我。”赵樱泓这一腔怨气到底还是撒了出来。 “我是怕你不愿,所以我一直不敢。我怕我要是太着急,在你眼里就成了急色之人了。”韩嘉彦解释道。 “哼,你还与我装。你到底急不急色,自己心里还不清楚?我在邓州找到你时,你就在想了罢。”赵樱泓伏在她怀里轻笑道。 “是,我真的很着急,樱泓。”韩嘉彦老实承认,“你太让我着迷了,我也非是甚么清高迂腐之辈,我就是想要你,想很久了。” 赵樱泓对她的坦诚感到很满意,但也同时被勾起了无限的欲念。她的手已然在韩嘉彦的后背之上摸索,寻找解开她裹胸布的结眼。她的裹胸布是用三根细小圆润的钩子勾住的,为了在剧烈的运动下也不松开,钩子打造得颇为严密,不费些功夫还真取不下来。 “这儿,环扣要按下去,才能解开。”韩嘉彦将右手伸向自己后背,抓住赵樱泓的手引导着将她带到了正确的位置。 赵樱泓觉得她此时是如此的迷人,浑身都撒发着一种前所未见的蛊惑之气,教她难以招架。 她解开第一颗扣子时,韩嘉彦在她耳畔轻声问道: “你在丛书堂偷偷翻春宫图,可有学到甚么特别的技法?” “没……你……你果然察觉了。”赵樱泓的身子已然在她怀中发软。 她解开第二颗扣子时,韩嘉彦与她耳鬓厮磨,再道: “我倒是曾经学过,今夜总算能有用武之地了,哼哼……”她轻笑两声,搔动赵樱泓心窝。 “你从哪里学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想知道?待回府中,咱们一起观赏钻研。” 赵樱泓的面庞已然彻彻底底地灼烧起来,神思迷离。 “这里可会有人来?”她强撑着最后的理智询问道。 “放心,有人替我们看着。”韩嘉彦低声道。 赵樱泓终于努力揭开了她的第三颗扣子,就听韩嘉彦再问:“画堂南畔见,下一句是甚么?我想听你念。” “我不要……”赵樱泓羞赧。 “我想听呢,听了就给你看。”说话间裹胸布已然散去,落在脚边。赵樱泓却被她锁在怀中,不得见春光。 “……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赵樱泓艰难地念出了下半句,这冤家到这一步还在磨折她的心。 刚念完,她就被以吻封缄。韩嘉彦是如此深情地吻她,仿佛要吮吸出她的魂灵。晕头转向的赵樱泓,已然被雾气湿热的温汤气息搅得脑海混沌,心如一叶扁舟在海浪之上漂浮,便干脆将一切都交给她。 第一百一十八章 鸟雀的叽喳声从窗外透入,和煦的阳光照耀进入屋内,越过纱帐,怯怯偷觑着床榻上的二人。 她们的乌发纠缠在一起,彼此紧紧搂抱着。赵樱泓枕在韩嘉彦的左肩之上,睡得酣甜,眉目舒展着,神情似是都带着一丝浅笑。 韩嘉彦以左臂为她的枕,右臂牵过薄被盖着她,为她保暖。被子盖得一点也不周整,她自己的肩背、臀腿,还有大片露在其外,雪白如云。 不知是不是被冻着了,亦或是被鸟鸣声唤醒,韩嘉彦率先苏醒过来。有那么一瞬,难以想起自己身在何方。直至看清怀中人以及她们二人眼下的状态,她才恍惚间回忆起昨晚的欢愉。 她的心口霎时仿佛被香蜜溢满,甜腻四溢,窜入四肢百骸。她又情不自禁地拢了拢怀中人凌乱的发丝,理出她的面庞,俯下身去细细地亲吻。 于是怀中人终究是被她吻醒了,细软地轻哼了一声,眼皮沉沉睁不开的模样,又往她颈窝间钻了钻,不愿起来。 “樱泓……”她用自己的本音呼唤她,声音意外得沙哑。 “呜……”得到的是一声小动物般的回应。 “樱泓……”她好笑地再唤,怀中人却懒得理她了,搭在她腰间的手无力地揪了一揪她的皮,似是在告诉她“不要吵”。 真可爱!韩嘉彦能这样看着她看一整天,不起丝毫腻味。 又躺了一会儿,韩嘉彦见赵樱泓又睡过去了,虽很不舍,但也不愿吵醒她。 昨夜自己似是有些索取过度了,樱泓身子还不很康健,这一夜激情,她实难承受,确实比自己需要更长时间休息。 虽然昨夜她已和家里人打过招呼,也托师兄清场,这会儿不会有人进来打搅。但这浴堂之内毕竟不好久留,待得时间长了,全家人都要看她俩笑话。韩嘉彦是无所谓,赵樱泓脸皮薄,她不得不考虑。 挣扎着挣扎着,韩嘉彦最后还是叹息一声,小心松开怀抱,抽身出来,先自己更衣。 这一挪动身子,顿觉私密之处一阵异样,昨夜的一些画面在脑海中闪过,她一时赧然。想自己从前不懂那些人为何如此爱这档子事,夜夜笙歌,还厚着脸皮专门写情词艳曲,画春宫画册,如今她算是明白了,这确实是人间至乐之事。 穿衣时,她发觉自己浑身都留着吻痕,尤其是颈项间,真是有些“惨不忍睹”。幸而她扮男装要贴假喉结,还能做些遮掩。 由于昨晚行为过于放浪形骸,她清洗身子后,不得不满浴堂地收拾脱下的衣物。待她好不容易收拾完毕,将二人换下的衣物打了个包袱,赵樱泓终于舍得起身。她撑着身子半靠在榻上,将薄丝被拉在胸口遮掩,乌发垂落身侧,雪肩半露,眸光迷蒙地望着四处忙活的韩嘉彦。 “忙甚么呢,不多睡会儿。”她轻声问,声线一样嘶哑。 “你可算起来啦我的娘子诶,日上三竿了。快起来梳洗,我得收拾这被褥了。”韩嘉彦取来早就给她备好的崭新衣裙,坐到她身侧,笑道。 赵樱泓懒懒地笑起来,从床上爬过来,靠进她的怀里道:“谁让你昨夜突发奇想要到这里来的,现在还得靠自己收拾。” “不到这里来,咱们俩就避不开媛兮她们了,你不怕我身份暴露?”韩嘉彦抱着她笑问。 “是哦……真讨厌,身边总是跟着仆从。”赵樱泓抬手去摸她的假喉结,噗嗤一笑道,“其实我在金明池的时候,就发现你的假喉结了。这到底是甚么做的,真是逼真。” “树胶、软骨,具体怎么做的我还真不清楚,这都是师兄做的。他还会做假皮面具,足以以假乱真。”韩嘉彦道。 “哎,昨夜该不会是你师兄守在外面罢。”赵樱泓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韩嘉彦笑了:“除了他还能有谁?总不能是龚守学罢。” “这…这怎么好意思,哎呀不行,我还是快点起来罢。”赵樱泓顿时面庞红到耳朵根,想想都觉得羞耻。 韩嘉彦笑出声:“哈哈,不用不好意思,我这是等价交换才换来他帮忙守夜的。” “你出了甚么价码?”赵樱泓好奇问道。 韩嘉彦掰着手指道:“万氏书画铺子接下来三年的租金,加上三年的伙食费,加上开给伙计的例钱,加上给伙计置办成婚的聘礼和嫁妆,再加上开分店的资金。” 赵樱泓笑得乐不可支:“你师兄这是彻底赖上你了啊,哈哈哈……” “这说明我与你春宵一刻值千金。”韩嘉彦正色道。 “还真是‘值千金’。”赵樱泓用手指点了点她脑门,“还不都是我的钱。” “是是是,我的娘子是大宋公主,这天下都是你家的。” “错,这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赵樱泓丢下这句话,便裹着薄薄的中单,趿着木屐去竹口流水沐浴洗身。她那及膝的秀发随着行走轻轻摆动,身姿步态一夜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格外的妩媚动人。 韩嘉彦被勾得心痒痒的,奈何只能强忍克制。 待到赵樱泓梳洗结束,穿戴齐整,午时都早已过了,二人都已饥肠辘辘。 韩嘉彦收拾出来两个大包袱,提在手里,赵樱泓觉得她这模样实在太好笑了,忍不住地乐。 “你到底打算怎么处理这些衣服被褥?”她不禁问。 “自己洗呀。”韩嘉彦笑道,“好好的衣服被褥,扔了多可惜。” “那我帮你洗。”赵樱泓知道这些衣衫被褥确实不大方便让下人洗,但又心疼她,不想让韩嘉彦一个人干这样的活。 “你确定?”韩嘉彦好笑问。 “确定,怎么……看不起我?觉得我四体不勤,五谷不分?” “没有,好,也让你体验一回浆洗的活计。” “这话说的,我也是能过百姓生活的!” “是是是,我家娘子上可通天,下可入地,无所不能!” “休要贫嘴!” “诶呦!” 因着昨夜有些不知节制,赵樱泓今晨起来行路有些不大自然,双腿也发软,走不快也走不稳。只得依偎在韩嘉彦身侧,扶着她慢慢走。 “樱泓,你还好吧,要不我背你?”韩嘉彦见她如此,心中升起心疼与悔意,是她自己不知分寸了。 “不要,叫人瞧见也太丢人了。”赵樱泓果断拒绝,“我没事,自己能走的,你让我扶着点就好。” 她二人慢慢从浴堂步出,绕开石屏,出了门,便见到不远处石径旁的凉亭之内,浮云子正坐在其中。这凉亭建在假山之上,因着位处高处,虽不能看清浴堂之内的景象,却可以看清浴堂附近是否有人靠近,乃是个绝佳的观察点。 一夜未眠的浮云子见她二人出来,终于松了口气,顶着一副黑眼圈,还有一脸古怪的笑容步下凉亭,迎上来。 “午安,长公主、六郎,昨夜过得如何?”他颇为调侃地打招呼。 两人顿时红了脸,尽管做好了心理准备,但见面还是会很尴尬。 “虽然我很喜欢钱,但您二位下回别再以这种方式给我送钱了。”他张口道,“我昨夜可是提心吊胆了一夜呀。” “师兄!”韩嘉彦脸上在发烧,忍不住叱他。 “不说了不说了,我回去补眠了,你答应我的可别赖账哦,白纸黑字我都留着呢。”浮云子打了个呵欠,转头飘然而去,甚至用上了轻功。 韩嘉彦躬身一揖,高声道:“多谢师兄!” 赵樱泓紧紧抿唇,随着她行礼。待浮云子不见了踪影,他抬手掐了掐韩嘉彦的脸颊,笑道: “丢脸死了,都怪你。” “在师兄面前丢脸无所谓,我已经等不及了。谁让你昨天给我那种暗示。”韩嘉彦抱她入怀。 “我哪有暗示……唔?”赵樱泓急道,话没说完,就被韩嘉彦以吻封缄。 …… 媛兮候在客院门口,焦急地等待着。等了一会儿,远处绿沅跑了回来: “回来了回来了!”她咋咋呼呼地道。 媛兮立刻回头,对身后挤作一团要看主子状况的公主府下人们训话道: “都给我回去,该干甚么干甚么去,莫要叫长公主瞧出你们躲懒来!还有,一个个的表情收敛点,别在主子面前不知尊卑,没大没小!主子体恤咱们,可不是咱们欺负到主子头上的理由!都散了!” 本堆在一起窃窃私语的众仆从顿时作鸟兽散。 绿沅抬起手臂架在媛兮肩头,平复了一下喘息,随即两眼放光道: “媛兮姐,咱们主子可真会玩儿。这头一回行房,居然……是在温汤池里,啧啧啧……”@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你闭嘴!就属你最没大没小,成天编排主子,当心我罚你浣衣服去!” “唉,别啊媛兮姐,我错了我错了,我再也不乱说话了。”绿沅连忙拽着她的手臂撒娇。 媛兮叹息了一声,她其实心中很欣慰,长公主和驸马的圆房之事一直未成,反倒成了仆人们的心事,如今终于是大石头落地了。 只是……驸马往后要玩浪漫,能不能先与她打声招呼,这闹得动静也太大了,下人们都骚动起来。害得她一宿未眠,不得不出面管束下人们。 “谁要浣衣服呀?”冷不防韩嘉彦的声音响起,媛兮和绿沅悚然一惊,回头一瞧,韩嘉彦已然和赵樱泓来到了客院门口。 “长公主……阿郎……”媛兮和绿沅慌忙俯身行礼。 “绿沅,打水去。”赵樱泓笑道。 “甚么?”绿沅一惊,随即泫而欲泣,请罪道,“绿沅错了,绿沅下回再也不敢了,求长公主饶恕,呜呜呜……” 赵樱泓莫名其妙,道:“你哭什么呀?” “噗……”韩嘉彦撇过脸去,轻笑出声。 “奴婢斗胆一问,长公主要打水是为哪般?”媛兮连忙护在绿沅身前,问道。 “我与嘉郎要洗衣服,你们帮个忙,用盆打些水,再将香胰子取来。”赵樱泓耐心解释道。 绿沅的哭声卡在了嗓子眼,顿时瞪大了双眼。媛兮惊道:“这…这怎么能成,长公主您金枝玉叶,衣服甚么的留给奴婢们来洗就行。” “莫多话,让你们打水去,你们就听话。”赵樱泓端出架子来,可声音中分明有些发窘。 媛兮听出来了,恍惚间好似也听懂了。 “奴…奴婢这就去办,绿沅……”她一时面红,拉扯着一脸茫然的绿沅连忙退下。 半刻钟后,为韩嘉彦和赵樱泓汲满两盆水的媛兮和绿沅,躲在客院廊下观看院子里赵樱泓与韩嘉彦洗衣服。她二人搬着小马扎坐在盆边,一边洗衣物,一边欢笑不断,看上去非常快乐。 “媛兮姐,长公主和阿郎这是怎么了?洗衣服这件事很好玩吗?”绿沅迷惑问道。 “你还小,莫要多问。”媛兮回道。 绿沅嘟起嘴来,她也不小了,也有十四岁了呢。再有一年及笄,就要许配人家了。 她虽然已查知床笫之事,但却不知个中细节,故而确实还是个小孩子。 远处又传来了一连串的笑声,原来是韩嘉彦忽而用手指挑起一小撮皂角泡泡,挂在了赵樱泓的鼻尖。赵樱泓反击,用沾满泡泡的手往她脸上糊来,二人顿时闹作一团。 “真好啊……”媛兮叹息道。 “是啊……真好啊……我也想要个如意郎君呢。”绿沅羡慕道。 媛兮看了一眼她,道:“你眼下可有相中的郎君了?” “没有……”绿沅摇头。 媛兮淡淡一笑,道:“小丫头,你还早着哩。” “嘿!”绿沅不服气,奈何媛兮不理会她了,又忙着去井边汲水,给赵樱泓和韩嘉彦换水。 在媛兮和绿沅的帮助下,赵樱泓与韩嘉彦总算是洗完了两大盆的衣物和被褥,随即又架起架子来,晾晒而出。 韩嘉彦以手在眉眼前搭棚,望了眼午后的太阳,如此热辣,这些衣衫被褥当很快就能晒干了。 念及此,腹内一阵咕噜噜的响声,才想起来朝食、午食都还没吃。 赵樱泓在旁用媛兮递上来的干巾擦手,她瞧着自己的手,刚要对媛兮说什么,肚子也跟着一起叫起来。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看向韩嘉彦,二人顿时笑作一团。 “阿郎、长公主,饭食早就给您二位备好了,都在灶上温着呢。”媛兮道。 “走,我们吃饭去。”随即她贴上韩嘉彦的身子,扯着她弯腰侧首,在她耳畔轻道,“一会儿吃完饭,你给我修指甲。”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好。”韩嘉彦再度被撩拨心弦,强忍住吻她的冲动,又看了眼一侧眼观鼻鼻观心的媛兮,心中盘算起甚么来。 第一百一十九章 用过饭食,韩嘉彦与赵樱泓进了寝室,二人此时还有些犯困,打算小憩一会儿。不过在那之前,韩嘉彦拿过指甲剪来,小心帮赵樱泓修指甲。 这指甲剪极为精美,乃是御造之物,专供皇室。这种特质的指甲剪,一般百姓家可能连见都没见过。除了剪指甲,还能锉指甲,功能齐全。 就连韩嘉彦也是第一回 使这个指甲剪,颇为好奇。她小心捧着赵樱泓的手,一点一点修去她的指甲,见她手被泡得有些发白,皮肤也起了皱,一时心疼,道: “你手都泡坏了,往后别再做这些活了。” “你果然嫌我十指不沾阳春水。”赵樱泓道。 “这怎是嫌呢,我是心疼你。你金枝玉叶,从没做过这些家务活,手这么嫩,伤了多让人心疼。”韩嘉彦忙解释道。 “天下女子都干得,我干不得?”赵樱泓又道。 韩嘉彦无奈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赵樱泓笑:“我逗你玩呢,这么认真。我喜欢你的手,所以有点嫌弃自己的手。” “你也想长茧子?我的手多丑呀。” “甚么丑!不许你这么说自己。多好看的手,我特别喜欢。”赵樱泓反捧起韩嘉彦的手,用手指轻轻刮着她掌心中的老茧。 “你该吃了多少苦,才会长出这样的厚茧子。” “没事,我其实乐在其中,并不觉得苦。”韩嘉彦温和笑道。 “要是咱们有一日过上老百姓那样的日子,也许也挺好。”赵樱泓道,“到时候我就不是甚么金枝玉叶了,我也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我的手也会慢慢变得粗糙,但我也乐在其中。” 韩嘉彦帮她修完了最后一根手指的指甲,小心锉圆了指甲尖,漫不经心地问: “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其实很早就有了,我小时候就常常想,我若是生在平民家里,会过甚么样的生活。身为天家公主,我也有些累了。”赵樱泓摩挲着自己的指甲,感受着从未体验过的新奇感觉。她从未将指甲修到这般短,感觉怪怪的。 她接着道:“我及笄之后,宫中开始为我寻驸马,我就特别担心自己未来的生活。因着姑姑的先例,害怕自己所嫁非人,幽怨一生。不过上苍垂爱,让我遇见了你。因为有了你,我才敢去想得更远,做一些更不切实际的梦。” 韩嘉彦将她的右手捧在胸口,感觉暖暖的。 赵樱泓用空着的左手轻轻抚她面庞,道: “我眼下真的很想和你远走他乡,远离京中的那些是非。” “我也想,樱泓。但我们还有必须要做的事没做。”韩嘉彦轻轻蹭着她的手掌道。 “你说得对,我们还不能走。我终究是……放不下官家,还有娘亲、弟弟妹妹们。”赵樱泓无奈道。 “那我和你商量个事。”韩嘉彦笑起来,“咱俩以后总不能一直躲着媛兮罢,该不该也让她也知晓一下我的身份?” “这……”赵樱泓一时犹豫起来,她心中到底有些害怕,尽管媛兮对她的忠心毋庸置疑,但知晓的人多一个,便多一分风险。如今知晓韩嘉彦身份的人已然不少了,她实在有些不放心。 “你信不过她?”韩嘉彦见她犹豫,问道。 “这不是信得过信不过的问题,多一个人知晓,便多一丝风险,哪怕她主观上不愿泄密,万一因着某些被动原因,不小心泄露了你的秘密……”赵樱泓道。 “但我觉得此事宜早不宜迟,因为迟早还是要让媛兮知晓的,瞒不住。”韩嘉彦道。 “为何?”赵樱泓不解。 韩嘉彦唇角的笑容显露出一丝无奈:“樱泓,你我在外人眼里终究是男女夫妻,我们如此如胶似漆,却一直没有孩儿,外人该怎么想?” 这件事,其实自成婚之日起,就一直盘桓在韩嘉彦心中。只是当时的她还没到要考虑这个问题的份上,但如今她与赵樱泓已然圆房,不得不开始考虑这个问题了。 赵樱泓显然并未曾考虑过这个问题,她的眸光闪烁起来,陷入了踌躇与为难之中。 “所以……”冰雪聪明的赵樱泓说出了韩嘉彦的考虑,“如果我们要有孩儿,只能抱养,还必须要有一个欺骗他人的假怀孕过程,这个过程势必要依靠下人配合来完成,至少瞒不过贴身服侍我的媛兮,因而迟早得让她知晓你的身份秘密。” “是的。”韩嘉彦点头。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唉……”赵樱泓轻叹了一声,一时之间不知该说甚么才好。 当然她们也可以不在乎他人的目光,不要孩子。但不孕不育,势必会引起宫中重视,韩家也会关注韩嘉彦的子嗣问题,因为这个孩子可是姓韩的,是韩家后人。 届时宫中势必要派太医来给她们诊治,一旦事态发展到那个地步,韩嘉彦的身份就更瞒不住了。 所以要一个孩子作为遮掩韩嘉彦身份的盾牌,是最好的选择。 “我们确实得要一个孩子,这个孩子还得是个男孩,如此便可堵住悠悠之口。”赵樱泓知道自己没得选,她便果决地做了决定。 “你想要男孩儿吗?”韩嘉彦问。 赵樱泓想了想,道:“我没有想过,硬要说,我想要女孩,想要个跟你长得很像的。” “为何不与你长得像?我想要个与你长得像的。”韩嘉彦道。 赵樱泓笑:“噗……那和我们俩都长得像的女孩,要是有,那就好了。” “会有的。” “那就养个一儿一女罢,足矣了。”赵樱泓道。 “好。” 韩嘉彦张开怀抱,赵樱泓依偎入她怀中,轻声道: “真累啊,何时才能逃离这俗尘,若有一日我们可以不在乎他人的目光,自在于山水间,便是大圆满之时。” “会有那一日的,一定会有的。”韩嘉彦坚定道。 “在那之前,我要先想想该怎么与媛兮开口说这事。”赵樱泓道。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不急,寻个好的契机再说。” 二人沉默地相拥了一会儿,觉得困乏了,便倒在床榻上彼此依偎着睡了一会儿,待到睡醒,又饿了。 韩嘉彦理了理散了的发鬓,经不住调侃自己:“吃了睡,睡了吃,再这样下去,我真要如那圈里的小豕,长出个肥肚皮来。” “瞎说,你这一身的筋肉,我不信还能变成肥肉。”赵樱泓笑道。 “可别不信,不练必然会胖起来。我真是好久没练功了,荒废了有快两个月了,得重新拾起来了。”韩嘉彦道,眼下她左臂也好全了,确实也该重拾往日里的作息了。 “那我跟着你一起练。”赵樱泓道。 “你先多吃点,养胖点再说。瞧你瘦的,我都害怕你跑几步就散架了。”韩嘉彦笑道。 赵樱泓很生气,于是晚食努力吃,韩嘉彦劝都劝不住。尽管吃下去的食物量还不及韩嘉彦的一半,她还是把自己吃撑了。 “我好难受嘉郎……”她揉着自己鼓鼓的肚子苦笑道。 韩嘉彦无奈了:“早劝你别硬撑,硬要逞强。凡事都讲个循序渐进,身体也受不住呀。这样吧,一会儿咱们出府走走去,散散步,消消食。” “嗯,好。” 歇了一会儿,韩嘉彦提了灯笼,牵着赵樱泓的手,二人步出客院,往韩府侧门行去。 她们未带仆从,只与媛兮打了声招呼,说在附近散个步,一会儿便归。 媛兮本打算通知禁军护卫,但想想最终还是作罢了,她想起昨夜两主子故意躲开他们,便心知她们想要独处,故而贴心地不去打搅。 至于安全问题,阿郎本就是高手中的高手,有他在,何人能伤长公主?在嵩山时,二人就曾甩开过扈从,彼时在山中都未出事,何况这里乃是相州韩氏的地盘。 从客院往府外去,必经丛书堂。韩嘉彦见堂内亮着灯,便领着赵樱泓进去了一趟。但却只见到两个陌生的小书童在这整理书目。@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两书童见长公主和六郎突然来了,慌忙行礼。韩嘉彦问了一声: “周四叔可在?” “回六郎,周四叔回了自己宅子去,近来夏麦要收了,他也得回家帮忙。”书童道。 “他家这些年可搬了?是否还在原处?” “未曾搬过,一直在村东头,那株老槐树的南侧田宅。”书童回道。 “好,你们忙你们的。”韩嘉彦笑呵呵地道了一声,便领着赵樱泓继续往府外行去。 赵樱泓好奇问:“你昨天留下来和周四叔谈了甚么?” “甚么也没谈,就拉了拉家常,套了个近乎。我毕竟与他也有十多年未见,有些生分了,要从他口中问出当年的事来,眼下还不到时机。”韩嘉彦道。 “所以咱们现在是要去周四叔家看看?”赵樱泓猜到了她的意图。 韩嘉彦笑道:“是的,散步顺带去看看,他家离得不远,走过去不过一刻钟。这夜里的乡间道路,走着也别有一番情趣。” 二人步出府门,上了乡道。就见道旁的田野里,遍布着点点萤光,与天穹之上的繁星交相呼应,璀璨漂亮。 “萤火虫!”赵樱泓惊呼着凑到田渠旁,探身向田里望。 “小心!”韩嘉彦忙从后揽住她的腰,怕她不慎摔下去。 “昨夜你就是在这儿逮的?”赵樱泓回首问。 “是,颇费了番功夫。”韩嘉彦笑道。 “哼~”赵樱泓笑了,凑过来啄了下韩嘉彦的唇,“你倒是有心。” “这是我儿时的回忆,我也想分享给你。我那会儿过得不开心,真正放松的时刻,便是夜晚观星,捉萤。”韩嘉彦笑道。 “不知我家相公,可有囊萤映雪,悬梁刺股的苦读经历呢?”赵樱泓笑问。 “我条件倒没有那么艰苦,但不苦读,我家娘子哪还能瞧见我的文章呢?”韩嘉彦这话里颇有一丝得意。 二人笑谈着,彼此依偎着,徐徐缓行,不多时拐上了一条向东的道路。这是一条官道,是连通相州往汴京的主要道路。 道两旁遍植一连排的水杉,树干粗壮高大,似是已然十分古老了。 “这一连排的树,是相州韩氏刚迁居此地时所植,如今已有百年了。”韩嘉彦感慨道。 赵樱泓却觉得夜幕之中,这道旁的两排水杉耸立着,好似陵道两旁的石人瞧着她,颇有几分阴森之气。她一时有些害怕,缓缓收紧了挽着韩嘉彦手臂的手。 “怎么了?莫怕,我在呢。”韩嘉彦察觉到了她情绪的微妙变化,立刻出声安慰道。 “嘉郎,当年相州抢劫杀人案,可是就在这条道上发生?”赵樱泓问道。 韩嘉彦回忆了一下卷宗之上的内容,道:“确然是在这条道上发生,也许咱们如今所走的位置,就是命案现场。” 她的话让赵樱泓不自觉地颤抖了一下,韩嘉彦拢住她肩头,道: “这都十多年过去了,命案现场也早就不知被风雨洗刷了多少回,莫怕。” “我感到诡异的是,怎么会有韩府的仆妇,大半夜的带着画卷和金银财宝从韩府出来回自己家田宅。这简直像是盗窃一般,且这窃贼还被另一伙儿盗匪盯上了。真是匪夷所思。”赵樱泓道。 “也许,金银财宝根本不是重点,画卷才是根本。那画卷偏偏掉到了田垄旁的沟渠之中,被水泡毁了,后人再也见不着那画真正的模样。”韩嘉彦推测道,“我笃定周四叔必定知晓一些内情,只是我必须要想办法撬开他的嘴巴。他真的守口如瓶,实在太难了,我至今还未有头绪。” 赵樱泓显得若有所思,她也在帮她想办法。 二人行了一会儿,便已然来到了村东头。笔直的水杉树尽头,有一株歪脖子老槐树,老槐树的背后有三亩田地,田地的东南角,有一处篱笆圈起来的农家宅院。 二人自官道下到田边土路,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略显坑洼的路面,终于来到了周四叔家门口。 “汪汪汪!”老远的,院中看家的犬就在狂吠。靠近门口时,那看家犬更是恶狠狠地扑到了柴门上。 赵樱泓被吓得惊叫一声,韩嘉彦立刻将她护在身后,呵斥那看门犬: “回去!趴下!” 那看门犬似是被她带着气劲的怒音吓着了,呜咽了两声,缩到角落里不敢再叫了。 此时宅院的主人终于开门出来,是个妇人。她穿过院子,呵斥那看门犬老实待在一旁,随即隔着柴门问道:“谁啊?” “打搅一下,我是附近韩氏祖宅的韩六,我与内子夜间出来散步,路过周四叔家,想来看看他。”韩嘉彦客气道。 “哎呀!六郎君!长公主!可不得了……”妇人连忙打开了柴门,将她二人迎进来,一面揖手拜个不停,一面又着急忙慌地喊: “孩儿他爹!快出来,六郎与长公主来瞧你了!” 韩嘉彦与那妇人寒暄客气,赵樱泓却注意到那趴在院子一隅的看门犬。这看门犬竟是一条威风凛凛的细犬,颇有宫中豢养的细犬的风采,不禁有些吃惊。 一般农户家中的犬,都是土狗,这户人家怎么回事? 只是这只细犬已然上了年纪,虽然夜色中乍一看有些吓人,但灯光下仔细一瞧,老态毕现,已入暮年。 第一百二十章 腿脚不便的周四叔蹒跚地从屋里出来,向韩嘉彦和赵樱泓作揖行礼。他面上没有太多惊讶的神色,似乎对韩嘉彦和赵樱泓的来访早有预料。 “快请进。”没有过多的寒暄,周四叔将二人引入屋中,于正堂内落座。 待到妇人忙前忙后上了茶点,他道了句: “家里人都回避罢,我有要事与长公主、驸马相谈。” 那妇人点了点头,出了正堂。 周四叔看向韩嘉彦和赵樱泓,憨厚的面庞上扬起浅浅的笑容,道: “六郎、长公主这夜间来访,小人十分惶恐。家中寒酸,实在是照顾不周。这茶点都是些乡野粗食,您二位要是不介意,也请品尝品尝。” “四叔您别这么说,这酥饼我记得儿时您经常拿给我吃,我可爱吃的。”韩嘉彦说着就拿起一块,咬了一口,顿时眯起眼笑道,“嗯,还是儿时的那个味道。” 赵樱泓本就吃撑了,但听韩嘉彦说这是儿时味道,于是好奇不已,也拿起一块小小咬了一口,是咸口的,有一股油香,酥得掉渣,很好吃。 六娘说她不爱吃甜食,果然连儿时的回忆都是咸口的。她偷觑了一眼韩嘉彦,暗笑。只是赵樱泓喜甜,这酥饼又干又咸,她还是有些吃不惯,故而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将食物送下去,顺便清口。 这茶虽也是粗茶,倒也很是清香呢,她望着茶盏中浅黄的茶汤,暗道。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不曾想在她喝茶的档口,韩嘉彦将她刚咬过的那块酥饼也拿起来,三口两口吃了。赵樱泓霎时面上发热,暗道这人怎么回事,在别人家里呢…… “六郎这是……没吃晚食?要不我让家里人给你做点。”周四叔见状,笑呵呵道。 “不用了,我吃过了,就是馋了,嘿嘿……”韩嘉彦鼓着腮帮子道。 傻气……赵樱泓觉得好笑,抿着唇强忍住了。 “六郎,容小人多嘴问一句,您特意来我这里走一趟,是为哪般?”周四叔是个性格不会拐弯的人,于是直截了当地问。 “是这样,您也许听说了,大理寺派了两名官员随着我们的队伍也来了相州。这是因为年初在复核开封府档案之时,发觉了元丰四年五月,相州发生的那起抢劫杀人案,还有一些不清不楚的地方。我呢,也是领了官家口谕,协同调查……” “哦……”周四叔点了点头,“官家这是要查韩家罢,小人懂了。” “也不是多么严重的事,官家只是想了解一下当年这起案子的情况。”韩嘉彦语调轻松地道,“不知道,您这里知晓多少内情?” 到底还是问出来了……赵樱泓瞥了一眼身旁的韩嘉彦,又看向眼前的周四叔,见对方的神色已然沉凝了下来。 他果然是知情的。 “长公主……您喝茶……”周四叔见赵樱泓看他,忙堆起笑脸,劝道。 “嗯,好。这茶是好茶,不比宫中的差。”赵樱泓迎合道,她又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忽而不经意地问出一句: “您家院子里的那条细犬,瞧着可真威风,比宫中也不遑多让。” 既然有我在场如此难开口,那我就推你一把罢。赵樱泓心道。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周四叔闻言,神色一紧,已现出几分慌张。韩嘉彦没急着开口,堂屋之内安静了下来。难捱的一阵沉默后,周四叔忽而起身,向二人跪拜而下。 “唉!四叔您做甚么,快起来。”韩嘉彦连忙去扶。 “请长公主、官家宽恕韩府罪责,小人一辈子为韩府效力,实难出卖府中人啊!”他激动不已道。 “周四叔,您起来,我们不是来问罪的,过去的事已然过去了,我可以担保,韩府不会遭到责难。我们只是想知道当年发生了甚么,您说出来,您自己心里也舒坦了。”赵樱泓道。 韩嘉彦见他不愿起身,长跪不起,自己也不好强扶,故而蹲下身来,道: “当年的事与您到底有甚么关系?那被害的仆妇到底是谁?为什么她手中会拿着一幅画?那幅画里面又到底画了甚么?” 她这一连串问题,仿佛连环箭一般,射穿了周四叔的防线。他忆起当年事,已然是老泪纵横,久久难以平静。 韩嘉彦好不容易将他扶起来,坐回椅子上,又为他顺气。半晌,他才稍稍平静下来,道: “那被害的仆妇,是小人的前妻啊……鸢娘她……”话及此,他已捂着心口,说不出话来。 “四叔,您缓口气,慢慢来,慢慢来。”韩嘉彦安抚着,掐住他背后的心脉穴位,为其疏通心血。 她看向赵樱泓,赵樱泓与她目光相碰,她们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震动。 赵樱泓舒了口气,待周四叔面色逐渐恢复,她才道:“当年发生了甚么事,您慢点说,我保证不会牵累到您如今的生活。” 周四叔瞧了一眼门外院子的方向,道: “长公主,屋外的那条细犬,是元丰四年年初时,陈安民来相州赴任时送给大郎君的礼物。彼时这条细犬刚满两岁,敏捷而强壮。眼下,已然是一条十多岁的老犬了。” 韩嘉彦见他已无大碍,便坐回自己位子上,道: “四叔,我在相州时还不曾见到过这条细犬,还有您……若没记错,我离开相州时,您似是还未婚。” 周四叔点头,道:“六郎,您离开相州老宅上龙虎山是元丰二年春的事。彼时我刚过而立之年,送走了双亲,孑然一身,一直也没动心思要成婚,只想一心在丛书堂好好做事,服侍那一屋子的书卷。 “不过缘分来了挡不住,在您走后不久,我遇着了刚入府的鸢娘。当时的她还很年轻,刚满十七岁。她是绣娘,一手好的针线活,本可以不为奴为婢,奈何命苦,家里人都病死了,她只能依靠着韩府过活。 “我和她命运相似,情投意合,很快便成婚了。婚后各自为府里做事,我们的儿子也出生了。元丰四年初,大郎君来了相州任知州。不久,陈安民也赴任,带来了这条细犬。 “府里本有犬舍,也有专门的养犬人。但大郎君将这条细犬交到了我手里,说是以后要专门用来看守丛书堂,所以必须要与我足够熟悉。 “我心中十分奇怪,丛书堂这么多年下来,也从未失窃过。堂内所藏字画很值钱,可一般的蟊贼,也不会盯上字画,因为没有出手的渠道。相州素来民风淳朴,教化兴盛,这一带都是路不拾遗、夜不闭户,有这个必要吗? “不过既然是大郎君的安排,我与鸢娘就一起养起了这条细犬。养了几个月,到五月时,这细犬已然十分熟悉韩府的环境,与我和鸢娘都很亲近,把丛书堂当成了自己的家。@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也是五月某一日夜里,细犬一直叫个不停,府中一片骚乱,但找了半天也没找到有贼人闯入。后来细犬夜夜吵闹,连吵了好几夜,家中忍受不了,就让我们将细犬牵走,养在了我家中。 “再后来,我记得很清楚,五月十七日的白日,鸢娘忽而一反常态,像是交代后事一般将家里的事置办得妥妥帖帖,随后与我说了一声,要进府帮忙做个夜活,夜里留宿,就不归家了,接着便入了府。 “到了第二日早上,我去丛书堂当值,就被大郎君叫去秘密谈话。大郎君告诉我昨夜出事了,鸢娘没了。 “我无法接受,太突然了,我真的无法接受。 “我问大郎君到底出了甚么事,他说鸢娘昨天夜里从画阁里取了一卷画轴,带着一些金银细软,连夜走官道不知要去哪儿。结果没走多远,遭遇了三个劫匪,被不幸杀死。画轴被毁,金银细软倒是没丢,三个劫匪也已然被逮住了。 “匪夷所思,鸢娘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她老实本分一个人,怎么可能从韩府偷东西?我无法接受,一定要讨个公道。但大郎君却直接将我关了起来,足足有两个月,我未曾踏出韩府一步。我那只有一岁多的儿子,也被韩府接管了。 “直到七月,大郎君接到了紧急调令,要离开相州了。我才被放出来。大郎君将事情的真相告诉了我,要我务必保密,否则他只能斩草除根。 “他说鸢娘是一个诱饵,那幅画轴也是诱饵,目的是为了钓上来一条大鱼。奈何大鱼太狡猾,跑了,只抓到了大鱼掉下来的三块鳞片。但即便如此,也已然找到了大鱼的踪迹。鸢娘是自愿这么做的,她想要报答韩家的恩情。 “大郎君说这是他的失策,他对此事的凶险程度缺乏足够的估计,也不曾想到对方竟然这般痛下杀手,他说他愿意赔偿我的后半生。但如果我将此事抖露出去,此事涉及党争乃至于边患大事,一个不小心,整个韩府就得跟着一起陪葬,届时玉石俱焚,谁也别想活。 “我吓坏了,我真的吓坏了,只能答应缄口不言。但这件事我是一刻也没有忘记过,我这一生已然无法被赔偿,我只想知道为何鸢娘被选中成了诱饵,那大鱼到底是谁? “后来我了解到了鸢娘案子的传言,这案子被传得面目全非,当年只有二十岁的鸢娘成了老妇,三个劫匪也全都被处死了。但没人知晓死去的那个老妇就是鸢娘,是我的娘子。对外,只说鸢娘因突发疾病没了。就连判案的陈判官,都死了。 “不久,出使辽国归来的大郎君回来了,又专程着人安排了我的事。他送来鸢娘的骨灰,鸢娘的遗体已然不知何时被火化了,我只能将鸢娘葬在了老槐树之下,连坟头我都没敢立……” 他哽咽了片刻,继续道,“丧期过后,他又安排我娶了眼下的妻子,我不得拒绝,只得假装忘记了所有事,与现妻再生子,好让大郎君放心。 “若不是鸢娘留下了一个儿子,我有时真会怀疑她是否曾来过这世上。我是个软弱无能的人,无力去查清鸢娘的事。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牢牢记住这一切,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将这一切说出来。 “六郎,当我看到你回来时,我就已然有预感。我等了十多年的那个时机,终于来了。” 赵樱泓安静地听完他的叙述,却并未觉得拨云见日,反倒愈发觉得整件事大雾笼罩,混沌不清。 但韩嘉彦似有所觉,只听她问道: “四叔见过我娘亲吗?” “杨大娘子?我无缘得见。”周四叔摇头道。 “我娘亲,高个子,身材窈窕挺拔,十分康健强壮。她有一头乌黑的秀发,瓜子脸,明眸善睐,美丽大方。”韩嘉彦忽而形容起杨璇的外貌来,“不知鸢娘,是否也是这般模样?” 周四叔浑身颤抖起来,他面色煞白地望着韩嘉彦,问:“甚么……意思?” “四叔,鸢娘生前穿着的衣物,是什么样的?” “是一件织锦的袍子,男装袍子,不过是按着她的身材剪裁的,应是很合身。我很奇怪,因为她以前从不会穿这种衣物。” “我娘亲爱穿男装袍子,尤其是干体力活,亦或要出远门办大事时。在汴京韩府时,她每每出门办事,都会穿男袍。”韩嘉彦道。 “鸢娘她……确然也是个难得的高个女子,骨架子比一般女子要大,因而看起来比较高挑挺拔。她也确然是个瓜子脸的漂亮女人,一双眼特别亮……”周四叔回忆着回忆着,泪流满面。 韩嘉彦艰难开口道:“也许,鸢娘之所以会被选中,正是因为她与我娘亲外形上很相似,能够以假乱真。那些歹徒针对的并非是她,要杀死的也不是她,而是我娘亲。他们杀错了人……” 她话音落下,屋内陷入了难捱的寂静。片刻后,隐隐传出周四叔压抑的呜咽声。 第一百二十一章 这些年的隐忍,已然将周四叔的所有勇气磋磨殆尽。他戴着一副永远也不能打开的枷锁,身处于一座难以逾越的无形囚笼之中。而韩嘉彦与赵樱泓的出现,是这么多年黑暗人生之中终于出现的一束光。 尽管这些年他不止一次想要鼓起勇气,去查清楚当年事的原委,但只要韩忠彦还在的一天,他就顾虑重重,只能止步不前。 “我对当年的事,知之甚少。实在给不了二位多少帮助,对不住……”在平息了内心的哀恸情绪之后,他仿佛被抽走了灵魂,神色木讷,声音也好似瞬间苍老了十岁。 “四叔……唉,您好好歇息罢……我们实不该来打搅,这便告辞了。待改日,再来看您。”韩嘉彦叹息着起身道。 赵樱泓心中太难过了,沉默着随她起身,一起步出了屋外。 院子里,苍老的细犬安静地伏在地上,抬着脑袋,一双眼盯着韩嘉彦与赵樱泓。韩嘉彦望着细犬,喉头哽着,心口压着大石。 你这个家伙,若是能说人话多好,你许是知道很多事罢,你当年到底发现了谁,又为何夜夜狂吠?韩嘉彦默默地在心里问。 细犬黑亮的眼珠子望着她,懵懂而无辜。 周四叔将二人送到柴门口,道:“当年那三个劫匪,是相州府衙连夜升堂绞死的,流程走得太急,很不寻常。行刑的刽子手以及牢狱里的牢头,兴许知道点内情。刽子手叫朱九,牢头叫钱大石,我也是当年被传唤到相州府问询时,从一个小吏嘴里打听到这两个人的。这么多年,我一直没有找过这两个人,我怕再不查,就真的来不及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韩嘉彦未答,还是赵樱泓应了一声:“好,我们会去问的。” “六郎、长公主,小人还有最后一个请求,不论结果如何,在可以说的范围内,请告与我知晓。小人想让鸢娘,明明白白地离去。” “等查出结果,我会写信的。”韩嘉彦道了一声,便转身出了篱笆院。赵樱泓连忙追了上去,最后看了一眼立在门口的周四叔,她小跑两步,挽住了韩嘉彦的臂膀。 “你在生他的气?”赵樱泓看着面庞紧绷的韩嘉彦,小心翼翼地问道。 韩嘉彦一时没有回答,隔了一会儿,待走到了远处的田埂小路之上,韩嘉彦顿住脚步,望着漫天的繁星,喉头哽咽: “我只是在气我自己,竟然开始怀疑起娘亲的清白来。” “怎么……怎么会这么想?”赵樱泓被她悲伤的情绪感染,眼眶泛热,声线微颤。 “之前,师兄有找我私下里谈过,他问我有没有想过娘亲、师尊如此苦心孤诣地向我们隐瞒当年事,是出于甚么样的目的?会不会事情根本就不像是我们想得那般,会不会真相很难堪,我娘亲、师尊,其实在这些往事之中形象并不光彩。我们如此去探究真相,是否是违背了他们的意愿。 “我当然是不愿这么去想的,但今天我真的不得不……不得不怀疑,我娘亲到底做了甚么事?为何会有一个无辜的人,做了她的替死鬼?她到底知情还是不知情……我真的控制不住自己去往坏的地方想……樱泓啊……”韩嘉彦已然落下泪来。 赵樱泓忙踮起脚尖,搂住她的肩膀,努力劝慰道:“那就不要这样想,我们所知道的不过是过去的一鳞半爪,根本不是全貌。全靠猜,能猜出甚么来?既然此事你长兄是知情人,那就去问他。” 韩嘉彦摇头道: “他会说吗?尤其是对着我,他能说出来吗? “我有时真的不能理解他对我的态度,为何会是这般模样。他利用我,又保护我;讨厌我,又似是对我抱有愧疚;他总是想要试图控制我,又总是小心翼翼,束手束脚,似是不愿把我得罪得太狠。 “如今我好像明白了他的心思,他终究还是知情人,他与我娘亲之间存在我所不知道的一段隐秘往事,所以我娘亲的死,终究与他脱不开干系。” “别想了,六娘。”赵樱泓压低声音,在她耳畔喃喃劝道,“乖,我们回去罢,好好休息一晚上。明日,再去查查朱九与钱大石。事情总要一步一步查清楚,胡乱推测的事,咱们不要做。” “好。”韩嘉彦很是听话地应了一声,赵樱泓揉了揉她的面颊。关心则乱,浮云子与她说的那些话,显然已经乱了她的心,眼下但凡事关杨璇,她都很难保持一个冷静客观的态度了。 幸亏还有赵樱泓陪着她,帮她稳定心神。 …… 翌日,二人寻得浮云子与龚守学,关门密谈。她们将昨夜从周四叔那里得知的情况说明了,浮云子捻须问道: “你怎么会突然就想到鸢娘是杨大娘子的替身?这里面的推测过程我不是很明白。” 韩嘉彦道: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首先,从我长兄在这件事中一系列的表现,可以推知他本来就打算在相州这里做一个局。陈安民,以及他带来的那条细犬,还有被赋予某种使命的鸢娘,鸢娘带出来的画,显然都是他的安排。 “不用我说,你也应该明白,鸢娘半夜带出来的东西里面,那幅画才是重点。她与那幅画共同组成了诱饵。为何长兄会在相州这里设置这样一个诱饵?我只能想到我的娘亲,因为她的事从头至尾,都与画作分不开。那会不会鸢娘带出来的也是一幅布防图? “亦或至少,我长兄想要让人以为那是一幅值得夺取的布防图。 “鸢娘与我娘亲的外貌,我也与周四叔仔细确认了,确实十分相似。应当是我长兄发现了鸢娘这个人与我娘亲的相似之处,才会构思出这样一个计划。我娘亲究竟知晓不知晓,无法得知。 “只不过事态超出了他的控制和预期,导致他措手不及,差点遭到反噬。故而他只能竭尽所能将自己摘出去,他让陈安民顶在前面,判死那三个劫匪,将这起劫杀案伪装成一起民间寻常案件。 “但他没有想到,这事竟然被蔡确盯上了,胡乱到处攀咬,最后不得不让先帝出来收拾残局,才得以狼狈脱身。 “先帝……”浮云子心中咯噔一下,望了一眼韩嘉彦身旁的赵樱泓。赵樱泓此时的神色凝结,沉思不语。 韩嘉彦点头:“是的,我不得不将先帝考虑进来。若先帝并不知情,他似乎并无必要在蔡确攀咬的过程中,如此费心地抹去了我长兄的存在。我长兄在此事之中完全隐身了,被擦除得如此干净,能做到此事的只有先帝。” 浮云子思索了片刻,摇头道:“不对啊,你还记得李玄携带《韩熙载夜宴图》妄图逃往西夏,被师尊和茶帮老帮主阻止之事吗?那幅布防图分明被拿回来了,藏在了茶帮那里。这件事是元丰三年秋的事,怎么到了元丰四年又冒出来一幅布防图,还被韩忠彦拿来当了诱饵?” “这不重要,那幅图就是一个诱饵,恐怕压根就是假的。我不觉得我长兄敢拿真正的布防情报图去做诱饵。”韩嘉彦道。 “我不同意,你要知道你长兄到底在引诱的是谁。很有可能就是元丰三年秋逃遁而不知所踪的李玄,若是假情报,李玄是不可能上当的。”浮云子道,“韩忠彦势必向外界传递了某种十分可靠的消息,才能诱使李玄出现,夺取布防图。” 韩嘉彦思索着道:“也许确实存在第二幅布防图,李玄元丰三年失败了,可能并未急着逃往西夏,而是蛰伏了起来。随后,我娘亲和师尊,可能又想办法要诱使她出现,抓住她以绝后患,故而联合韩忠彦设局。” 她随即叹息道:“不论如何,我本以为我娘亲的事和长兄之间没甚么关系,他甚么也不知。但现在我知道我错了,我娘亲和他之间,至少是某种合作关系,他对我娘亲在做的事,某种程度上是知情并且参与了的。相州布下的这个局,娘亲到底参与了多少?我不敢想……” 浮云子道:“你也莫胡思乱想,总之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与长公主不方便查那三个被处死的劫匪的身份,所以这件事就交给我与况知兄弟罢,我们去与当年的刽子手、牢头接触接触去。” 说着他与龚守学起身,二人向赵樱泓行了一礼,便往外行去。 “师兄!”韩嘉彦在后面喊住他们,“务必低调行事,莫打草惊蛇。北辰道人恐还在暗处盯着我们。” “我懂。对了,况知兄弟,昨日你我在乡间闲逛时遇见的那件事,就交给师茂她们去办罢。”他看向龚守学。 “甚么事?”韩嘉彦问道。 龚守学道:“就在韩宅北侧,安丰村的西北处,有一户人家。家中是寡妇与她刚及冠的儿子。本来说好,给王氏姊妹的那菜园子,是要让那户人家的儿子包下来的。结果王氏姊妹一来,答应给他家的菜园子便没有了。昨天我们在村里闲逛时,听村民说闲话提到了此事,于是便去她家中瞧了瞧。 “她们家……确实困难,母子俩也都是老实人,儿子跟着村里的木匠学做活,但要出徒自己接活,还有一段时日。当娘的还生了重病,全指望那菜园子的收成过活。 “这菜园子本来的佃户从军去了,空了出来,韩府本打算自己收回来打理,还是儿子的木匠师傅几番打点疏通,才说服韩府的管事将菜园子佃给他们。 “也不知韩府此后可有甚么补偿,长公主、师茂兄,我与浮云子道长不好插手韩家的安排,只好拜托你们,帮一帮他们罢。” “这户人家叫甚么名字,你们可打听到了?”赵樱泓问道。 龚守学道:“为娘的姓吴,村里都叫她吴寡妇。她年轻的时候也是韩府里的奴婢,后来嫁给了村里的一个农户。那农户姓郑,是个周正人物,从过军、会枪棒,一把子好气力。他彼时还是村里的保正,率领这村里的壮丁,每天巡夜打更,维护治安,勤勤恳恳,颇受爱戴。二人很恩爱,不过吴氏身子不好,他们只有一个儿子。 “可叹,这郑保正命短,十一年前的夏天,下暴雨,洹河涨水冲走了一个小孩,他下河救人,跟着一起没了,丢下妻子和只有九岁的儿子。” “唉……”赵樱泓叹息,随即点头应允道,“好,我知晓了,这件事交给我和嘉郎来办罢。”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韩嘉彦却像是想到了甚么,忽而问道: “这郑保正是甚么时候去世的?” “元丰四年的夏季,六月的事情。”浮云子道。 “元丰四年……他去世前还是村里的保正,对吗?”韩嘉彦道。 “是,就是因为这个死亡时间太蹊跷,我们才会上了心。”浮云子道。 “确实,时间太巧了,也许这郑家人知道些什么……”韩嘉彦呢喃道。 第一百二十二章 菜园子的事,韩嘉彦亲自去寻了韩府管事过问。得到的答案是韩府打算赔给郑家一个仓吏名额,让郑家的儿子去看管村里的粮仓,能多拿一份钱粮。 这个赔偿,不能说不好,但对于郑家儿子来说,显然没有佃下菜园子更方便。因为这郑家儿子是学木匠活计的,菜园子距离他家很近,几步路就到。他佃下菜园子,可以一边种菜,一边做木匠活,同时照看他重病的母亲,三不误。 但要去看管粮仓,吃住都在仓旁的茅屋中,条件很差,粮仓又在村子最东南处,距离他家也远,他没办法兼顾他重病的老母亲。 “真的没有其他的地皮可以划给他家了?”韩嘉彦问。 “他家里本来是有地的,但郑保正死后,儿子还小,没人种地,只好让了出来。眼下郑家儿子长大了,但毕竟只是一个人,学了木匠活,能种的地就有限,一个菜园子就够他忙活了,种庄稼恐怕是没那个精力。”韩府管事为难道,“况且,这附近的佃户一直都挺稳定的,家家户户的田地都有人规整,他家因为情况特殊,才会这般。眼下也不好叫其他佃户为了他腾出地皮来。” 这相州洹河北岸的上千亩土地,几乎都是韩氏的,这附近的农户也都几乎是韩氏的佃农。韩氏对这里采取的治理,是典型的儒家教化,顺天理、讲人情,叫人心服口服。故而才能在这里博得如此高的声望。 若做出欺负人的不公平事来,显然违背了韩氏治理乡间的宗旨。 “六郎啊,郑家的事,是乡老会早就和全村商量好的事,我们也同意了的。您和长公主的吩咐,我们也不敢不执行。您看……这事儿该如何处理才好?”韩府管事小心问道。 他对这位六郎并不熟悉,他虽听命于大郎和五郎,但六郎也是主子,而且还是驸马,实在是不敢得罪。 “我与五兄商议过了,让郑家儿子看仓的事暂缓,我今天与长公主会去他家里拜访,问问情况,之后再做决定。”韩嘉彦沉稳道。 于是这一日午后,王隋亲自驾着马车,引赵樱泓与韩嘉彦往村西北行去。同行的还有媛兮。 韩府几乎是位于村子的正中央,出了韩府北门,上了村道,行了约莫十里地,便瞧见了一处宅院,宅院的东北用篱笆圈出来一大块地,内里种满了各式蔬菜。这里便是打算给王氏姊妹的菜园子。 韩嘉彦让王隋先停车,二人下了车,先往菜园子里去,打算见一见有两日未见的王氏姊妹。她们刚刚住进这里,不知是否住得惯。 姊妹俩见韩嘉彦和赵樱泓来了,慌忙出来相迎,这刚住进来,屋子还在收拾。姐姐慈渡有孕在身,而且已然有些显怀了,做起事来不方便。全靠妹妹慈舟做事,收拾了两日,也就将一间堂屋与一间寝室收拾出来,旁的厨房、仓房都还没动手,就别说这满园子的菜了。 “哎呀,长公主、六郎君,屋里实在太简陋了,您二位身份尊贵,我们实在是惶恐……”慈渡感到手足无措。 “没事,咱们没那么矫情。”赵樱泓笑道,在见识过嵩山卢崖瀑布旁那间茅屋之后,她觉得这里其实还不错,至少看上去挺结实。 王氏姊妹见赵樱泓一身十分平易近人的素雅襦裙,薄施粉黛,发髻之上也并无太多金贵的首饰,只簪了一支银打梅花簪,尽管一身的天家气度并不能遮掩,也确然已有几分融入民间的状态了。 且总觉得两日未见,长公主好像愈发成熟了,也不知是不是错觉。 而六郎……似是好像比前两日看起来更疏朗俊逸了,眉目愈发温柔,说话和颜悦色,比从前还要和气。 她们不禁感叹,能遇见这两个神仙人物,是她们前生好几世修来的福分。 韩嘉彦与赵樱泓来此,显然并不只是来看望姊妹俩当下的状况,她们也将郑家母子俩人的情况告诉了王氏姊妹知晓。 她二人一听,顿时过意不去了。 韩嘉彦却安抚道: “此事你们知道就行,你们到底是外来人,就莫要出面了。还是我与长公主来协调,再不济,我们俩给他们做补偿。我们一会儿去郑家瞧瞧,问一问他们最需要甚么。” “这怎么能行……长公主、六郎待我们已然太好,我们怎能心安理得地受着。此事,我们合该出面赔偿才是。”慈渡道。 慈舟也道:“姐姐说得是,六郎、长公主,就带我们一起去郑家看看罢,我们突然到来,占了人家的田宅,不能连一句道歉也无。” 韩嘉彦和赵樱泓相视一眼,出于保护姊妹俩的想法,赵樱泓微微摇了摇头。但瞧韩嘉彦眼神,赵樱泓最后还是答应了。 “你二人随我们来罢,一会儿到了郑家,不要往前冲,跟在我身后。”韩嘉彦吩咐道。 姊妹俩立刻答应下来。 郑家距离菜园子非常近,马车往前跑了一小段路,就见田埂旁,有一处略显破败的农家木屋。 一行人下了车,韩嘉彦率先去敲柴门: “敢问,郑大郎可在家?” “来了,谁啊?”不多时,从院子后头走出来一个年轻男子,打开了柴门,看着门外一大群人,他愣在当场。 他个头颇高,一身黝黑的皮肤,头上扎着一圈彩绳抹额,身上的竖褐布衫沾了不少木屑,因着天热,他又一直在外做活,衣衫都被汗水打湿了。松敞的领口里露出了结实的胸膛,加上他五官长得颇为周正,倒是个看着很顺眼的年轻人。 韩嘉彦揖手笑道:“可是郑大郎?” “我……我是。”他有些结舌道,眼前这个人的气质相貌,实是他见所未见,让他恍惚间以为谪仙人下凡了。 “在下韩嘉彦,字师茂。这位是在下的娘子,曹国长公主。” “六郎君、长……长公主……”郑大郎感到了一阵眩晕,连忙收回了看向赵樱泓的目光,浑身颤抖起来,慌里慌张就要跪下。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诶,免礼,我们在民间私访,不必跪拜。”韩嘉彦扶住他。 “怎…怎…怎…怎么会……”他已然说不出话来,甚至以为自己还没睡醒。 “我们可以进屋谈谈吗?”韩嘉彦笑问。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可……可以,当然可以。”他稍稍镇定心神,将一众人迎入屋中。 当他瞧见随在韩嘉彦、赵樱泓身后的王氏姊妹时,他一时神思震动,眼神凝滞在了妹妹慈舟的面庞上。慈舟注意到了他的目光,对他微微一笑,带着些许赧然与歉意。 “娘亲眼下卧病在床,不大方便出来见人,诸位先在堂上就坐。”他将众人引入堂屋,这堂屋里实则就两把椅子,一个方凳。韩嘉彦与赵樱泓被请到了上首两把椅子上落座,有身孕的慈渡坐了下首方凳,其余人等皆立着,侍候在旁。 “茶……茶盏,我得洗洗,家里没茶了,还有吃的……”郑大郎急得满头大汗,他家里几乎不会来两人以上的客人,更是穷得没有任何可以用来招待客人的东西。 这屋子里几乎是家徒四壁。只有些小巧精致的木头玩意儿,估计都是这位木匠学徒的作品。但这些小作品,恐怕也得拿出去换钱,来供给郑母治病的汤药。 “郑大郎,莫要忙了,你过来,我们有些事与你谈。”韩嘉彦温和道。 郑大郎手足无措的立在韩嘉彦和赵樱泓身前,窘迫至极。 “你名唤修文,是吗?”韩嘉彦问。 “是……是的。” “这名字是你父亲给你取得?” “是,父亲想让我读书,考功名。” “读过书吗?” “读了五年私塾,实在不是那块儿料。”他挠头。 “你习过武?”韩嘉彦瞧着他的体格,问。 郑修文有些惊讶于韩嘉彦的眼光,点头道:“是,自六岁起至今,习武不辍。” “你爹教你的功夫?” “爹爹会的就是些军中的枪棒功夫,比较粗浅,但也能强身健体。” 韩嘉彦起身走到堂屋不远处的餐桌旁,看着桌子摆着的那些精美的小木构件,其中有某种木制机关,似是水车上用的。也有木玩具…… “手艺很好啊,学了几年木匠了?” “也有三年了……做得不好,实在教您见笑了。”郑修文愈发窘迫,且一头雾水,不知这群贵人来他家中是为了什么。 韩嘉彦走回他身前,抬起手向他介绍道:“这两位是王氏姊妹,姐姐慈渡,妹妹慈舟。她们俩的情况,想必你也有所耳闻。是我们带她们来的,也是我们将她们安置在了那菜园子里。” 郑修文闻言,顿时面色一白。他忙跪下,道: “六郎君,长公主,小人绝不敢与您二位争地……” “唉,都说了莫要跪拜,起来说话。” 韩嘉彦要扶他起来,这憨直家伙却不肯。韩嘉彦心道好小子,够沉的,于是提了把劲儿,将他一拽而起。郑修文顿时吃了一惊,他没料到眼前这位温和的儒生模样的驸马郎,竟然有此等气力。 韩嘉彦道:“我们就是来解决你的问题来的。那块菜地,还是要让给你种,佃租我们来付,你尽管在那儿种菜,收成你与王氏姊妹对半分。就是菜园子的屋舍,还是让出一间来,给姊妹俩住下。王家姊妹毕竟是女子,姐姐又有孕在身,不比你一个年轻力壮的男子能做活。那园子里的菜你打理着,也请你帮衬帮衬这姊妹俩,如何?” 这个想法是来的半途中,姐姐慈渡提出来的。她知道自己和妹妹这么些年也没下过地,几乎不做农活,这一下子要管住一整个菜园,没有人帮忙是决计不行的。且她们两个外地人,刚到本地来,也不能与本地人闹出矛盾,搞坏关系,所以必须要让步。 至于开办坤育院的事,还可再徐徐图之。 本还愁苦到毫无出路的郑修文此时仿佛被天降的馅饼砸中了。他不仅重新拿到了菜园,而且还免了佃租。他甚至可以带着病重的母亲搬去菜园那里,那里的屋舍更结实,更宽敞,比他们眼下所住的这处破败木屋好多了。 此前他还忧心村里将他打发到村边去看管粮仓,娘亲无人看护呢。 “小人,小人……不知该说甚么才好。”他激动不已,再次跪拜叩首,“感谢长公主、六郎君大恩大德!” 这回韩嘉彦也没再扶他,他忙又道:“我去,我去告与娘亲知晓。” “我都听到了。”堂屋旁的寝室门打开了,一身破旧、打满补丁衣裙的女子颤巍巍地扶着墙走了出来。她实际尚不到四十岁,但已然是鬓发花白、面庞皱纹丛生。 韩嘉彦瞧她面色,又见她躬身弯腰,腹部缠着一圈保暖用的缠带,一时蹙起眉来。 “娘!您怎么出来了。”郑修文连忙去扶她。 郑母双膝一软,就要向韩嘉彦和赵樱泓跪下,赵樱泓和韩嘉彦已然无奈了,只得又去扶。她泪眼婆娑,絮絮叨叨着千恩万谢的话,让韩嘉彦和赵樱泓感到心酸。本该是他们的东西,不过是失而复得,怎会好似得了甚么天大的恩情似的。 韩嘉彦将自己椅子让给了吴氏坐,吴氏望着王氏姊妹,腼腆地打招呼。 慈渡歉疚不已,对吴氏道歉。吴氏却道:“你们姊妹无依无靠的,遇着长公主与六郎君这样的贵人,实在是天大的福分。长公主、六郎君这是在行善事,我们也得跟着沾沾福气不是。我这傻小子没甚么本事,但做事情勤快,有甚么事你们尽管跟他说。”@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到底曾经是韩府服侍过的奴婢,吴氏还是很会说话的。 她抬头看向自家儿子,却见这傻小子一直盯着妹妹慈舟瞧,目不转睛的。吴氏心头一喜,暗道这可真是云开月明,还以为是一场祸事,如今却变成了大喜事了。 “郑夫人,恕我直言,您是否是得了胆石?”韩嘉彦询问道。 吴氏讶然,道:“确然是胆石……疼了三年了。” “六郎君,您…您会医术?”郑修文连忙求道,“求您救救娘亲!” “冒犯了。”韩嘉彦给吴氏切脉,沉吟了片刻,问,“眼下你们在服甚么汤药?” “我……我去拿方子给您看。”郑修文立刻冲进寝室,不多时小心捧着一张药方出来,呈给韩嘉彦。他虽识字,但实在不懂药方,因而也复述不出来这些药材的名字。他只是按照村里郎中开的药方,按时按点的抓药,煎药,给娘亲服下。 只可惜,吴氏病了有三年多了,还是不见好转,反倒愈发病重了。 韩嘉彦看了看这个方子,蹙眉道:“这方子有问题,郑夫人这分明是热结血瘀,表现为胁痛如刺,持续不解、入夜尤甚、疼痛部位有积块。这方子却是治肝郁气滞的方子,根本不治本。” “六郎君,您……您有甚么办法吗?”郑修文瞪大了眼睛。 “有,针灸排石,配合药剂,可以做到七日内见效。”韩嘉彦道。 郑修文大喜过望,韩嘉彦想了想,笑道:“这样,宜早不宜迟,我今日来本就打算给郑夫人瞧瞧病,针灸包也带来了。王隋,你去车上取一下。来,郑夫人,我带您上榻针灸去。我再开个方子,郑大郎你这就去抓药去,回来煎服。” “好,好,多谢六郎君,多谢六郎君!” 第一百二十三章 龚守学与浮云子在相州城里打听了两天,终于找到了牢头钱大石。 此人就住在相州城里,是个鳏夫,有一个女儿已经嫁人了。因着好酒好赌,时常出没赌坊酒肆,很多人认识他,比较好打听。 今天比较幸运,刚到钱大石家门口,就撞见此人打算出门。浮云子二话不说就将这人摁回了家中,并让龚守学锁上了门。 “你们干什么的?!”钱大石已六十余岁,年老体衰,气力根本比不上浮云子。被浮云子拿住,动弹不得,心中大惊。 “我们俩是京中大理寺的,前来相州暗访。”浮云子开门见山亮明身份。他身后的龚守学亮出了手中的大理寺令和派遣文书,这实际上都是伪造的。 龚守学和韩嘉彦都见过大理寺令和文书的模样,浮云子按照他们画出的样板,巧手造出。大理寺令牌本是铜铸的,浮云子使用烧陶的泥仿制,烧硬了后,在其上喷了些铜粉,打造出金属的质感来。 钱大石闻言皮肉一紧,陪笑道:“原来是京中的上官,小人……小人早就不在相州府任职了,您有何公干,要来找小人?” “我且问你,你可识得朱九,此人曾是你们相州府的刽子手。”浮云子道。 钱大石歪着嘴,眉头拧在一起,一脸痛苦地道:“朱九……小人确实识得,但他早就死了。” “死了?甚么时候的事?”浮云子问。 “应是十多年前的事了,猝然病死的,好像是犯了心绞病。小人还去他家吃了丧酒。” “具体点,甚么时候死的?” “这……元丰四年六月时死的。” 这个时间点让浮云子、龚守学眉头蹙起,心道怎么这么巧,相州劫盗杀人案是五月份的事,六月,处死三个劫匪的刽子手就猝死了,要说这里面没有问题,他们可半点不信。 “那就只剩下你了,嘿。”浮云子扯着嘴角诡异一笑,钱大石闻言,心底一沉,他显然已意识到了浮云子二人是来调查甚么事的。 “上官,您饶了小人罢,小人都这把年纪,没几年好活了……”他哭丧起来。 “你哭甚么?我啥都没问呢?还是说,你有什么说出来会危及身家性命的事?”浮云子冷笑道。 “小人哪敢有此等隐秘,上头打个喷嚏,我们这些小人物都会被喷出老远,小人好歹在相州府干了这么多年,这点道理还是懂的。” “你搞清楚,你现在不老实回答我们的问题,当下就有性命之危。”浮云子道。 钱大石颤抖道:“上官要问甚么,小人答就是了……” “你可还记得元丰四年,相州府发生的那起劫道杀人案?” “小人好像……唉,记得,记得记得……”钱大石还想耍滑头,但被浮云子掐住酸穴,稍一使劲儿,便痛不欲生,只得立刻改口。 “记得就好,现在老实回答我的问题。那三个劫匪是何人,你一一说来。” “小人……”他挣扎着,实在难以开口。 浮云子见状,加把火道:“不敢说?没关系,我们早就查出眉目来了,你自己说,还是我们查,这里面的差别可就大了。” “我说,我说……唉……”钱大石一脸痛苦,“那三个劫匪,是三兄弟,姓唐。” “没了?”浮云子挑眉,随即喝道,“继续说!”@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钱大石吓得一抖,只得道:“多的小人真的不知了,小人只是偶然间听闻这三兄弟在牢里窃窃私语,说到甚么‘大姐’,甚么‘颠覆宋室’,甚么‘死而无憾’之类的话,小人真的要吓死了,根本不敢细听。” “是谁下令处死他们的?是否是当时的知州韩忠彦?” 钱大石摇着头,死活不肯说,只道:“你们杀了我罢,杀了我罢,一了百了算了。” “不敢说?你和朱九当时是怎么活下来的?如何能安然在相州城里待着,你以为我们不知道?封口费拿了多少?” 钱大石嚎啕大哭,整个人从浮云子手中滑到了地上,瘫软下来。 “说!说了就解脱了。” 这一番威逼恫吓,真是让一旁的龚守学大开眼界。浮云子似乎一早就看透了钱大石的性格,根本不与他绕圈子,单刀直入,见血封喉,几个来回间就迅速打破了钱大石的防线。 钱大石嚎了半晌,终究是累了,颓丧地哑着嗓子说出了当年事: “我俩是拿了钱,陈安民直接找到了我们,要我们尽快处理掉那三个劫匪,下手的是朱九,我只负责开牢门把人带出去。他绞死了那三个人,不是我下手的。陈安民本身就听命于韩相公行事,这一整个相州府,有谁不知道相州韩氏的威名的。但那三个劫匪也确实干了杀人的勾当,也确实该死啊。” “朱九死了,你怎么会安然无恙?你就不觉得自身处境危险?” 钱大石叠声道:“谁说不是啊!小人就是因为跑了,才能保住这条命。我事后每每想起此事,都觉得自己当时做出的决定无比英明。我吃完朱九的丧酒,就连夜逃去了外地。反正我孤家寡人一个,女儿早嫁了人,也没甚么牵挂。我在外躲了三年,后来觉得风声过去了,才回来。” 龚守学接过话头,转而问道: “被劫杀的死者是否名叫程鸢?” “是叫程鸢,曾是相州韩氏的女婢,丈夫名叫周书诚。” “程鸢当时不过二十岁,怎么会后来讹传成了老妇人?” “小人也不知道,可能是韩相公放出来迷惑人的消息。”钱大石猜测道。 “关于劫匪,把你知道的都吐出来,你绝不仅仅只知道他们姓唐。” 钱大石乞求道:“我确实知道一些别人不知道的内部消息,还望二位上官看在我知无不言的份上,放小人一条生路。” “你说,我们自会视情况决定。” 钱大石无奈,只得道:“劫匪是亲兄弟三人。杀人者是这三兄弟的老大,叫唐毅。老二叫唐肃,老三叫唐复。他们操着汴京口音,是白矾楼的乐工。” 浮云子与龚守学震惊,浮云子确认道:“你说甚么?白矾楼的乐工?!” “这唐家三兄弟是教坊司乐籍,是白矾楼的乐工,这是刑部查出来的结果。我也是无意间看到陈安民公房之内还没烧尽的信件里提到了这些,其他的我都不知道了。”钱大石抱着脑袋,颓丧道。 龚守学眸光闪烁,浮云子则追问道:“唐毅为何会杀死程鸢?怎么杀死的?这三兄弟又是怎么落网的,你细细道来。” “为何会杀死……这小人真的不知啊,那三兄弟,守口如瓶,任如何严刑逼供,也不说一个字。若不是小人瞧见了陈安民未烧完的信,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知道他们是谁。小人只知道,那唐毅是二话不说,上去就给了程鸢一刀,那一刀砍在脖子上,当时就断了气。这若不是天大的愁怨,压根就不会……” “你不是说这三人守口如瓶的吗?你怎么会知道他行凶时的情况?”龚守学发现他话中的漏洞,厉声逼问道。 “因为当时……安丰村的保正带着巡夜的乡勇就在附近,目击到了全过程。这三兄弟行凶后,当即就被保正带队阻截,之后便落网了。据保正说,还逃了一个人,没抓住。”钱大石解释道。 果然,钱大石的证词与周书诚所说的“大鱼跑了,只落下三块鳞片”完全吻合。 “那保正可是姓郑?”浮云子确认道。 “对对对,姓郑。” 浮云子与龚守学相视一眼,知道一切都串联了起来。 …… 正当浮云子与龚守学从钱大石口中问出关键信息之时,安丰村内,为卢氏进行第二日针灸的韩嘉彦,也套出了关键情报。 趴在床上接受韩嘉彦针灸的吴氏回忆道: “哟,您提起此事,我倒确实曾听我家相公提过。那夜他带着人巡逻到道口,就碰巧撞见了歹人行凶。那歹人可狠毒,上去一刀就杀了那个女子,抢东西的过程中,耽误了点时间,相公便带人追了上去,将他们当场拿下。因为这事儿,相公还得了韩府的奖赏,拿回来好些银钱、布匹,还有三对鸡鸭,一头猪。” “一刀就杀了?甚么话都没说?”韩嘉彦蹙眉问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吴氏非常确定地道:“没有,相公当时特意跟我说了这个细节,他也感到很惊讶。说他分明看见有四道人影从田里猛地窜上了道路,为首一人手起一刀就劈了过去,半句废话都没有。后面一个人直接就去夺包袱,翻里面的东西,最后留两个人在路两头望风。 “后来相公带人追了上去,那个翻包袱的黑影率先跑了,身形就像是那黄鼠狼似的,快得看不清,根本追不上。其余三人反应不及,在逃跑的过程之中,被乡勇追上,拿下了。” “那被杀的女子,你知道是谁吗?”@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知道,是村东槐树旁周四家的媳妇,程鸢程娘子。唉……年纪轻轻,就这样没了。” “郑保正可曾与你提过那包袱里的画,到底画了甚么?” “还真提过,那画被那翻包袱的歹徒一把丢到了旁边的沟渠里去了,相公后来去捞上来看,那画上甚么都没画,就是一张白纸。相公说他最纳闷的就是这件事,程娘子偷盗已然是非常不可思议了,偏生的还偷出一幅白画来,怕不是拿错了。” 果不其然,韩嘉彦心中沉吟。 “那为何后来传着传着,大家就又都不知道是程娘子被杀了,反倒传成了老妇人被害?”一旁的赵樱泓询问道。 吴氏连忙解释道:“是乡老会召集了当时一干知情人秘密碰头,当时还有韩府的人在场,大家商议着要保护程娘子的丈夫周四还有他们年幼的儿子,还是不要让人知晓程娘子半夜盗窃之事,故而能瞒着的都瞒下来了。相公因着与此事脱不开干系,知道内情,也就说与我知晓了。但我们夫妻俩只是私下里交谈,从未对外人提过。这么多年过去了,要不是六郎君和长公主问起,我也是不会对谁说的。” “你儿子知道吗?”韩嘉彦问。 “他不清楚,村里的小辈几乎都不清楚。”吴氏道。 “你相公有提过那三个被抓的劫匪,长什么样吗?或者身上有甚么特征?” “长什么样?这……他倒是没提过。但相公与我说,那三个劫匪,看着长得挺像,应该是三个亲兄弟。他们被抓之后,砍人的凶器,相公看了一眼,那是一口宝刀,刀镡上还刻着刀匠的名号,叫甚么……诶呦,我还真不记得了,就记得相公是识得的,他说是汴京城一家十分有名的铁匠铺子造的。” “可是丰城雷氏?”韩嘉彦问。 “是,是这个名字来着。”吴氏经她这么一提醒,顿时想起来了。 全汴京城最出名的刀剑铺子,就属他家了。传说晋永平年间,丰城县治曾有“紫气冲斗牛星”,县令雷焕挖狱基得春秋干将、莫邪雌雄宝剑。雷氏便自称是这位雷县令的后人,是传承好几百年的工匠世家。 韩嘉彦与丰城县不可谓没有缘分,因为她的龙尧剑,就是师尊平渊道人下龙虎山,亲自往丰城,托最好的刀剑匠人打造出来的绝世神兵。 这兜兜转转的,又转回了汴京城,恐怕韩忠彦也知道了这条线索,此后往丰城雷氏刀剑铺查访,不难查出买刀人是谁。 果不其然,当她与赵樱泓返回韩府,与浮云子、龚守学那一侧所获知的消息一比对,顿时所有线索严丝合缝地扣上了。当年相州劫道杀人案的始末,也终于有了一个比较清晰的轮廓。 第一百二十四章 相州韩式祖宅,客院茶室之中。韩嘉彦、赵樱泓、浮云子与龚守学四人私下密谈。 韩嘉彦将目前已知的所有线索信息按照时间顺序、逻辑关联串在了一起,做了梳理: 元丰四年初,韩忠彦接到了相州知州的任命,赴任。随后没多久,他的副手陈安民也从汴京到任,并带来了一只疑似从宫中而来的细犬,送给了韩忠彦。 韩忠彦随后将这只细犬交给了周书诚、程鸢夫妻来养,并用这条细犬来护卫丛书堂。 此后一直相安无事,直到五月,细犬开始连续数夜狂吠不止,韩府查遍了里里外外,并未找到任何可疑人物潜入的痕迹。因实在忍受不住这细犬的吵闹,故而韩忠彦让周书诚将这条细犬带去了周家田宅去。 紧接着五月十七日,程鸢表现异常,她如同交代后事一般处理完了家中所有的事,随后向周书诚告别,并告知他要去府内连夜赶工,夜里便不回了。 当夜,程鸢携带一幅白纸画、一些金银珠宝连夜出了韩府,上了官道,疑似往自家方向行去。随后遭遇劫杀,抢劫者为唐家三兄弟,大哥唐毅似是带着极大的仇恨,上来就砍死了程鸢。另一名身份不明的同伙(疑似李玄)翻看了那卷画,得知上当后,迅速逃离。 这一过程被巡夜的郑保正目睹,唐家三兄弟被郑保正带人抓捕。郑保正发现画卷是白纸,杀人凶器乃是汴京城丰城雷氏所造之刀。 命案发生第二日,韩忠彦将周书诚和他尚且年幼的儿子接入韩府,控制起来。 之后韩忠彦、陈安民对这三兄弟严刑逼供,约莫三日后,连夜将这三兄弟一并绞死。处死三兄弟的为相州府衙刽子手朱九,而从牢里将三兄弟带出来的人,是牢头钱大石。 三兄弟死后不过一个月,刽子手朱九猝然发心病而亡,随后郑保正溺亡,钱大石觉得自身岌岌可危,连夜逃往外地避难。 之后七月,西夏前线生变,韩忠彦被调任,出使辽国。相州劫道杀人案被蔡确利用攻击旧党,陈安民卷入党争漩涡,被去职调回汴京城。韩忠彦担任相州知州的履历被抹除。 七月廿六,陈安民被毒杀,死因被掩盖为突发心绞病而亡,掩盖死因的乃是开封府仵作,他收授文彦博家中管事的贿赂,对验尸结果做了篡改。而龚守学的老父亲对此知情,并给老仵作提了病退避难的意见。 七月廿九,杨璇不明原因溺亡。 十年后,元祐六年春,两个西夏间谍伪装成辽国客商入汴京,其中一人溺亡于汴河之中,从其手中握着的纸张残角可判断,某张盖有杨璇签章的文书或画卷失踪,疑似被其同伙取走。 元祐七年二月,时隔十一年,龚家老父被害。 听完韩嘉彦的一系列叙述,浮云子想了想道: “就这一系列的事实,我们可以推测出几个比较确定的推论: “一、元丰四年相州之局,是一个利用假画对某个人物所设下的诱捕陷阱。基本可以推测,他们要诱捕的正是元丰三年逃遁的李玄。当时李玄未曾将布防图带去西夏,势必不肯罢休。 “二、先帝对此事知情,并且可能本就主导了这个局。宫中细犬、抹除韩忠彦履历这两件事是最有力的佐证。 “三、此事隐秘,先帝不允许其他的朝臣知晓,故而限制在了极小范围内,避开了汴京城,让韩忠彦在相州制造了一个诱捕陷阱。 “四、这诱捕陷阱的关键在于程鸢与杨大娘子的相似性,但这件事到底有没有杨大娘子的参与,不好说。我倾向于杨大娘子没有参与,否则就不会存在替身这一说。不过,此事发生之后,杨大娘子应还是知情了。 “五、诱捕失败,让李玄跑了。为了善后,此事处理得太急太草率,反而未曾掩盖妥当,被蔡确注意到,当成了党争的利器,才使得事情闹到了台面之上。此后文彦博也被牵扯进来,不得不跟着一起掩盖此事。但文彦博很可能一开始就与此事脱不开干系,他的小舅子陈安民被选为此事的参与者,就是一个佐证。 “也因着唐家三兄弟被杀,逃脱的李玄事后对所有人都进行报复,刽子手朱九率先被杀、其次是郑保正、接着是陈安民、然后是你娘亲杨大娘子、最后是龚家老父。钱大石因为躲去了外地,逃过一劫。” 赵樱泓叹息:“如此看来,先帝果然对这一切都知情,都是他安排的。” 如若不是因为设了这个局,也不会制造出这么多的悲剧,也许韩嘉彦的娘亲也不会死,赵樱泓感到无比的痛心。 这些想法她没有说出来,但韩嘉彦都懂,她紧紧握住了赵樱泓的手,让她莫要多想。 “时隔十一年还会被害,她为何还会回来杀了我爹……”痛心的不止是赵樱泓,龚守学至今也还无法接受父亲被害这件事。 浮云子道:“因为你父亲本身与此事的关联度不强,很可能李玄十一年前尚未注意到你父亲的存在。直到去年她以北辰道人的身份重现汴京城,通过西榆林巷小院的产权变动,发现了你父亲与当年事情的关联性,你父亲才会被杀害。” “所以……李玄是一开始就知晓六郎就是杨大娘子的孩子吗?”赵樱泓问出一直以来的一个疑惑。 “如果李玄害死了杨大娘子,她就不会不知道六郎是她的孩子。只是她可能从未接触过六郎,对六郎的样貌特征比较陌生。”说这话时,浮云子望了一眼韩嘉彦,韩嘉彦默默地与他对视了一眼。 关于平渊道人刘兴武可能是韩嘉彦亲生父亲的猜测,当着龚守学的面,她们很默契地没有提。至于李玄究竟知不知道这一点,不论是浮云子还是韩嘉彦,都倾向于不知道。因为除非杨璇或平渊道人亲口告知,李玄是无从得知这件事的。 哪怕是对平渊道人和杨璇如此熟悉的韩嘉彦,这么多年都始终未曾察觉这件事,何况是李玄呢?杨璇当初一定要将韩嘉彦与韩氏绑定在一起,就是为了让韩嘉彦受到韩氏庇护,断绝她父系血缘带来的危险因素。 赵樱泓再问:“既然如此,那么有没有一种可能,嘉郎前年刚返回汴京时,就已然被李玄盯上了呢?” 韩嘉彦、浮云子沉吟了片刻,韩嘉彦思索了片刻,神色铁青道:“确有可能,而且可能性还不小。现在可以确认的是,元祐六年春末至七年二月,李玄应在嵩山之中。我返回汴京城是元佑五年的十一月,这个时间点,李玄在何处不得而知,很有可能已然在汴京城内。这与西夏间谍入京的时间相差不多,也是吻合的。 “我在过城门时,偶遇同年谢盛发病,当场给他医治,又结识了秦观,当时在城门口就曾表露过身份。后与谢盛一起去礼部报道,也曾唱名。我还带谢盛主仆去了西榆林巷的小院,将小院借给他们住了一段时日。也许在这个过程之中,我已然暴露了我的身份,被盯上了。” 浮云子补充道:“不仅是你暴露了,而且西榆林巷的小院也暴露了,后来李玄才会顺藤摸瓜,查到了安排这院子给杨大娘子居住的龚守学的老父。 “我现在甚至怀疑,李玄向长公主车驾打出去的那飞针,本身不是冲着长公主去的,而是冲着你去的。她知道你在茶肆楼上,她想看你在这等危机之中,会作何反应。这个家伙,她一直在盯着你。” 赵樱泓神色中透出惊惧,她望向韩嘉彦,见韩嘉彦的面色发白。她想安慰,却说不出话来。 此时的韩嘉彦真是脊背发凉,如此看来,进汴京城后她的所有行动,包括以侠女燕六娘的身份行事,都在李玄的注视之下。也难怪她会与孙绍东和蔡香亭勾结,这两人与燕六娘产生冲突,也都是李玄亲眼所见。 念及此,她忽而起身,感到不妙: “师兄,你们问完话后,是如何安排钱大石的?” 浮云子道:“你放心,我们考虑到了他的安全问题,我们看着他收拾东西,送他到女儿女婿那里去了。并且叮嘱他这些天都不要出门,避一避风头。不过……这钱大石与女儿女婿的关系不好,尤其是和女婿关系水火不容的,也不知他能在那里待多久。” 韩嘉彦闻言,暂时放下心来。但她总觉得心里不踏实,思虑再三,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明日还是得去见一面钱大石,让他再去外地避避风头才是。这钱大石的女儿女婿一家在哪里?” “说来也巧,就在安丰村。郑修文的木匠师傅——刘采,就是钱大石的女婿。刘采和妻子钱氏住得距离周书诚家不远。在周家北面,隔着田地。” 这可真是巧了,也省却了到处跑的麻烦。 …… 这一日是五月廿日。当日深夜,戌末亥初,安丰村内静悄悄的,村民们大多都已入眠。周书诚按照每日入睡前的惯例,在田宅旁的老槐树下给亡妻上了一炷香,拜了拜,便披着衣服,提着灯笼返回不远处的周家屋舍。@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周书诚年纪大了,因着常年伏案做事,眼神很不好,夜里几乎不能视物。但家门口这条路他太熟悉了,半夜里出来也早已成了习惯,因而倒也无大碍。 他是为了给前妻鸢娘上香。但不愿让现在的妻子瞧见,故而总是等家里人都睡下了,才自己一人独自起身,到槐树下祭拜。 他提着灯笼,迈着蹒跚的步伐,缓缓打开了柴门。老迈的细犬伏在院子一隅,闭着眼假寐,耳朵动了动,听到了他返回的声响,但早已习惯,故而一点也不吭声。 周书诚并不知道他离开后,老槐树下出现一个黑影,仿若从浓如墨汁的夜色之中析出一般,悄无声息。黑影蹲下身来,瞧着他插在槐树下土地里的香,片刻后又起身,衣袂拂过香头,带起的风使得袅袅香烟忽颤。 黑影沿着周书诚方才走过的道路,来到了柴门外。站在门口,黑影隔着篱笆望向院内。老迈的细犬警觉地抬起头,黑暗之中,细犬凝视着篱笆之外的黑影,而黑影也凝视着细犬。 片刻后,细犬似是终于辨析出了久远的,埋藏在记忆之中的气味,忽而开始狂吠起来。那黑影身形微微一顿,随即立刻拔腿就走,快速远离了周家。 细犬不依不饶,发了疯一般地吠叫着,声音穿透了寂静的夜,将村庄之中已安然入眠的人们吵醒。 “怎么回事?狗在叫甚么?”周家人纷纷起身,率先出屋查看情况的是周书诚的大儿子。他刚走到院子里,忽而那细犬咬断了拴在脖子上的绳索,猛地翻越了篱笆,吠叫着跑了出去。 “唉!别跑!”周家大儿顿时吃了一惊,顾不得其他,连忙抓起地上的绳索,就去追狗。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周书诚与其妻随后出了屋子,吃惊地望着眼前的景象。 “这是怎么了这是……”周妻张皇询问丈夫。 周书诚面色苍白,似是忽而想起了什么,立刻去抓了院子里的劈柴斧头,道了句:“你回去!” 说罢就往外跑。 他在黑暗的夜里奔跑,因着难以视物,走得很艰难。但他毕竟在这村里生活了这么多年,道路的朝向还是很清楚的。他深一脚浅一脚,磕磕绊绊地跑了一会儿,循着犬吠声的方向,判断应是往刘木匠家的方向去了。 待他终于跑到刘木匠家,周家儿子瞧见父亲也追过来了,连忙过来扶父亲。 “爹!爹啊……糟了,出事了!”周家儿子明显是被吓到了,声音都在发颤。 “怎么了?出甚么事了了?”周书诚抓着儿子问。 “出人命了!狗也死了……”周家儿子颤声道。 周书诚连忙推开儿子,冲进了刘木匠家中,哭嚎声从寝室之内传出,他冲进寝室,就看到刘木匠的妻子钱氏趴在床榻边哀嚎,刘木匠抱着妻子瑟瑟发抖。二人遭受了巨大的冲击,已然说不出话来。 他们俩的脚边,家中的细犬已然倒毙,正在抽搐。细犬的头颅被重击了一下,脖子上扎了一根银针。 而火炕之上,钱大石圆瞪双眼,眉心之间中了一针,浑身状如牵机,反弓着身子,腰部向上顶起,犹如一座人桥,形状骇人,已然没了气息。 周书诚双腿一软,向后倒退了几步,片刻后忽而想起了甚么,连忙高呼道: “儿啊,儿!” “爹!”周家儿子就在他身后,连忙过来扶住他。 “快去,快去找六郎,去韩府找六郎!快!” 第一百二十五章 夜里,韩嘉彦总感觉睡得不踏实,她又不敢乱动,怕吵着怀里安眠的赵樱泓。 思绪翻来覆去总是在最近这几日查到的案情上打转,挥之不去。她有些烦扰,闭着眼,打算静息凝神,不再让纷乱的思绪占领脑海,冥想片刻以正心念。 却忽闻怀中赵樱泓低声道:“睡不着啊?” “嗯,想事情呢。” “我也睡不着呢。” “想甚么呢?”韩嘉彦缠着她散于后背的发丝在指尖玩,低声问。 “想我父皇。想……元丰年间的事。那会儿我还很小,不怎么记事。但我记得那段时间,因着西夏前线战事的问题,父皇的情绪非常不好,时常发怒。他也时常熬夜,一直到夜半仍然在福宁殿内盯着舆图与沙盘推演,听取战报。那会子,好些个宰执也都夜宿在阁内,随时听候传诏。也许就在某个夜晚,父皇与韩忠彦定下了在相州的这个局。” 韩嘉彦一时无言,默然半晌,却听赵樱泓小声道了句: “对不起,六娘。” “说甚么对不起呢?” “若不是……我父皇设的这个局,也许也不会牵连到杨大娘子,也许杨大娘子就……”赵樱泓说不下去了。 “嘘……不要这么说,我不爱听这些话。这不是谁的责任,若说谁有罪,那也是害死了娘亲的罪魁祸首。我不会无缘无故地迁怒他人。”韩嘉彦抱紧她,安抚她的后背。 二人正在床帐内互相低语抚慰时,忽而寝室之外传来了一阵骚动声。韩嘉彦顿时警觉,起身下榻着履,赵樱泓随后也跟着起来。 “你躺着,我去看看。”韩嘉彦将头发迅速束起,用幞头干脆利落地一裹,随后换上了衣袍。幸而她目前仍然防备着有人偷窥她与赵樱泓就寝,故而并未解开裹胸布,也未撕下假喉结,否则眼下更衣也没办法这么迅速。 她刚穿戴好,寝室门就被拍响了,门外传来了公主府禁军都头王隋的声音: “臣有罪,搅扰长公主、阿郎安寝了,府外有急事要禀报。” 韩嘉彦随即走来开门:“出甚么事了?” 门外,媛兮正怨怼地望着王隋,不满于他搅扰韩嘉彦和赵樱泓休息。见韩嘉彦出来了,立刻躬身退去了一旁。 王隋见韩嘉彦一敲门就出来了,实在是佩服于她的警觉度,随即揖手道:“府外来了个乡民,自称是周四家的儿子,说是村里出人命了,要紧急报与您知晓。” “出人命了?!”韩嘉彦吃了一惊,“是谁?谁出事了?” “说是刘木匠家的老丈人,姓钱来着。” 果然是钱大石!韩嘉彦的心狠狠一沉,立刻道:“你带一队人,即刻备马,我们现在就往现场去。” “喏!” “嘉郎!”韩嘉彦刚要带着王隋走,身后赵樱泓追到了寝室门口喊住她,她散发跣足,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披一件,慌得王隋连忙别过身子去不敢看。 赵樱泓满面担忧,她本能地意识到眼下韩嘉彦出去,可能会面临危险。@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放心,我去去就回。”韩嘉彦回身,拥住赵樱泓,在她面颊上落下一吻。 “你千万小心。”赵樱泓强忍住担忧,理了理韩嘉彦鬓边的碎发,叮嘱道。 “嗯,我会的。一会儿师兄若来,让他留在你身边保护你。” “好,王隋,你护好嘉郎。”赵樱泓又叮嘱不远处避开视线的王隋。 王隋连忙垂眸拜下,道:“请长公主放心!属下肝脑涂地,护阿郎周全。” “我走了。”韩嘉彦不再耽搁,与王隋一道出发。 她们自马厩旁的侧门上马出府,彼时韩粹彦也被惊动了,已然派了一队韩府的家丁,跟着长公主府的人马一起去查看情况。 韩嘉彦对在场的韩府管事道:“即刻派人封堵离村的道路,再派人通知州府,让厢兵立刻支援封锁全境,歹徒应该还未走远!” “喏!”管事立刻去办。 吩咐完,韩嘉彦见周家儿子就等在门口,便直接把他拽上了自己的马,让他坐在自己身后带着他走。 “甚么情况,你跟我说一下。”前方有一韩府家丁举着火把照明带路,韩嘉彦紧随其后,率队打马快行。 坐在韩嘉彦身后的周家儿子手不知该往哪儿放,只得扶着马鞍后角,颤巍巍地将今夜发生的事都说了,他因着太过惊惧害怕,说话有些颠三倒四,但韩嘉彦还是听明白了。 “你家的细犬以前也会咬断绳索往外跑吗?”韩嘉彦问。@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从未有过的,六郎君,我家狗顶多就护着院子,陌生人走远了它就不叫了。尤其是它年纪已然大了,早没了小时候那股猛冲的劲儿。今夜还是第一回 这般模样。” 细犬是顶级猎犬,对气味极度敏感,听觉次之。擅长奔跑追索,速度与耐力兼备,且记忆力很强。如果自小精心养育训练,能成为极佳的狩猎帮手。 今夜这番表现,极不寻常,它当是嗅到了记忆之中的某种味道,刺激到了它,才会使得它发狂,咬断绳索,翻出篱笆猛追。 韩嘉彦加紧马速,不多时便赶到了出事的刘木匠家。彼时,附近已有村民赶到了,刘木匠家外围了一圈或打着灯笼,或点着火把的村民。 见一大队人马打马而来,村民们心知是韩府来人了,连忙让开道路。韩嘉彦翻身下马,迅速往刘木匠家里行去。 她冲进屋内,见刘木匠搂着他的妻子钱氏正坐在前堂上,二人神色期期艾艾。钱氏已然不哭了,面上挂着泪痕,看上去像是没了魂魄一般。夫妻二人身侧,周书诚焦虑地坐着,见韩嘉彦来了,立刻上前见礼。 “六郎君。” “村里的保正没来?”韩嘉彦进来就问。 “来了,眼下带着乡勇到附近追索去了。” “你去通知村民,让那些人都撤回来,不要冒然去追,否则有性命之危。”韩嘉彦道。 “好,好。”周书诚连忙出门,告与外面的村民。 韩嘉彦向刘木匠和钱氏揖手,道了句:“节哀,在下需要进去查看一下,冒犯了。” “六郎君请便。”刘木匠低声道。 韩嘉彦步入了寝室,首先入眼的是破碎的牖窗,正在夜风中吱呀作响。那条老迈的细犬倒毙于火炕旁。她走过去,查看了一下细犬的情况。细犬正当头挨了重物一击,面部凹陷进去,击打它的重物落在一旁,是一根本放在炕旁石臼里用来舂米的铁杵。 但凶手唯恐这细犬不死,在细犬的脖颈处还补了一针。这针韩嘉彦太熟悉了,与袭击赵樱泓车驾御马的那根针完全一致。只不过这一回,针上喂了剧毒。 而同样的针,还有一根,就扎在炕上钱大石的眉心处。而钱大石头项强直,腰背反折,向后弯曲如角弓状,状似牵机。韩嘉彦检查了一下,除了眉心这根针,他全身上下均无明显外伤,应当是中了针后立时毒发身亡。 细犬同样是四肢僵硬外张,口中流涎,死状狰狞。 好厉害的毒,这毒已然超越太宗时期牵机药的毒性了。韩嘉彦沉吟。 韩嘉彦忽而注意到细犬嘴部的异样,她掰开细犬的嘴,发现它齿间残留着血液,还有一片撕扯下来的黑色布片。 细犬咬伤了李玄!机会千载难逢! 她将两枚针小心收入自己腰间的革包之中,随后步出屋来,询问刘木匠道: “今夜你们可曾听到闯入的声响?” 刘木匠苦着脸道:“我与娘子是被犬吠声吵醒的,匆忙起身,就撞见家中门不知何时被撬开了,门栓落在一旁,老丈人的寝室门也开着。有一条大黑狗从外头窜进来,一头扎进了老丈人屋内,随后就听到大黑狗的狂吠变成了呜咽声,一下没了声响。 “我当时吓坏了,腿都软了,强撑着身子,拿着家里的柴刀冲进老丈人屋里,就见老丈人已经是那般模样,大黑狗也死了,窗户也被劈开了,凶徒跳窗跑了。” “你看到凶徒的模样了吗?”韩嘉彦问。 “只看到了一个黑影子,一下窜了出去。根本看不清长甚么样子。”刘木匠道。 “晌午过后,两个京中的差役将我爹送过来,我就觉得不妙,谁曾想晚上就出事了……定是,定是十多年前那个索命鬼又回来了,呜呜呜……”钱氏哭诉起来。 “关于这个索命鬼,你知道多少?”韩嘉彦闻言,追问道。 “我啥也不知道,我就知道我爹自从十多年前摊上那桩劫杀案,就没过过一天安生日子。朱九死了,郑保正也死了,若不是他逃去外地,恐怕也不会活到今天。我本以为这么多年,也该过去了。谁曾想今天他被差役送来,我就知道这事儿还没完!”钱氏悲怆道。 刘木匠附和道:“唉,可不是嘛,我也是看那郑保正家里的孤儿寡母可怜,才会收他家儿子当学徒,学点手艺,以后吃饭不愁。都是同病相怜的人。” 韩嘉彦问:“恕我多嘴一问,听闻你们夫妻与老丈人关系不睦?” “他三不五时要我们拿钱接济,赌瘾难戒,一把年纪了安定不下来,到处漂着,叫人担心。因着这些事,我与他也是闹得不可开交……但到底是我老丈人,他人就这么没了,我们也……”刘木匠说不下去了。 韩嘉彦心知自钱大石返回相州,这些年来出入赌场能够安然无恙,全是因为李玄并未对他穷追不舍。但如今自己又将李玄引来了相州,李玄开始翻旧账,再度查到了钱大石头上。她定是要杀他以报当年之仇了。 思及此,韩嘉彦心中不好受,自己也许就不该来相州的,行事也该更隐秘一些。但事到如今,后悔已无用,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她必须抓住。 “我会给你们一个公道。”她丢下这句话,便步出了刘木匠家。 她自破开的窗外查找线索,果然发现有血迹落在了刘木匠家的院墙之上,那是半个指印,李玄确实被咬伤了!血迹往南侧绵延而去。 韩嘉彦眯眼,心中升起一股难以遏制的兴奋之情:李玄,这回是你自己冒进行事,你既然敢在这个节骨眼上杀人,就要有被抓住的觉悟。 眼下龙尧剑不在身边,她没有趁手的兵器。她心知李玄狡猾,且手段诡异,与她正面对上,恐难占上风。但眼下若她不亲自出马,还有谁拦得住李玄这等狡诈诡异的人物? 她看向身边侍候着的公主府卫兵,为首的王隋使的是朴刀,他身侧的副将使一杆银头环子枪。身后的将士都挂弓带箭,腰间悬刀。 “枪借我用一用。”她对那副将道。 “这……”那副将迟疑,被王隋瞪了一眼,于是副将连忙恭敬地双手呈给韩嘉彦。 韩嘉彦接过,拿在手中颠了颠,随即将枪杆拦在腰间,扎、搕、挑、崩、滚、砸、抖、缠,一套枪法行云流水,英武非凡,枪尖震动的气流刺破了夜晚的宁静。 “好枪!”韩嘉彦赞了一句。 副将吃了一惊,他不知道驸马郎竟然还会使枪,而且这枪术是真的不弱,像是有十年以上的功夫了。 韩嘉彦随即又从一名士兵的马鞍旁解下箭箙,道了句:“弓给我。” 士兵连忙听从,韩嘉彦将箭箙挂上自己的马匹,弓往身上一背,提枪上马。 “阿郎,您这是要做甚么?”王隋顿时紧张起来。 “抓凶徒,你们随我来。”韩嘉彦打马就往村子南侧去,她走得不快,全神贯注地分析着四野里的状况,判断李玄会往哪个方向而去。 “阿郎!太危险了,万万不可啊!”王隋吓得急忙要拦住她。 奈何此时有个村民急匆匆跑来,报道: “保正他们发现那凶徒踪迹了!他往西南面跑了!洹河方向!” 果不出所料! “追!”韩嘉彦当即一马当先,冲了出去。 第一百二十六章 温热的夜风拂过面颊,暑热在夜间也未能完全褪去。 寂静的相州村野被搅乱,打着火把的追击马队穿过田间,向洹河的方向急速冲去。河畔的树林在夜风之中沙沙作响,马蹄杂乱纷飞。 背弓提枪的韩嘉彦已然从林道树木的间隙之间瞧见了黑夜里奔腾的洹河之水,水声哗哗,与马蹄声混杂在了一起,仿若一曲夜奔调。 有一队十来人组成的夜巡小队出现在了道路侧旁,那是一处过河的桥口。这群人同样打着火把,是村中保正所带领的保丁夜巡队。 “人在哪儿?”韩嘉彦勒马高喊问道。 “往西南去了,前面还有一处过洹河的浮桥。”为首保正回道,“那凶徒太能跑了,我们追不动了,但是放了猎犬去追,循着狗叫声应该能找到!” “王隋,你派一队人马走这边的桥过河,包夹过去。其余人随我继续追击,驾!”韩嘉彦丝毫不停,策马继续往西南方向猛追。 “阿郎!你慢点!”王隋在后面急得大喊,队伍已经要追不上韩嘉彦。她马术太过精湛,马儿在她的控制下越跑越快,竟不觉疲惫一般。王隋这一停下来调派人手包抄,后方的大部队已然与她脱节了。 韩嘉彦却像是没有听见一般,越骑越快,在王隋眼中逐渐拉远。 马儿冲到了岔路口,一条路继续往前,一条路则往河畔延伸过去。此路的尽头便是过河的浮桥,是北岸村落往河南岸而去的一条便捷之路。 浮桥以数艘木筏栓在一起,随水而动,往日里水源不充足时倒也无恙,但若遇着发大水,势必要被冲跑了。 自入夏季以来,雨渐渐增多,洹河之水上涨了不少,水流也湍急了起来,冲得浮桥来回摇摆,走上去相当不稳当。 而此时隐有犬吠声传来,与其说是犬吠,不若说是呜咽之声。韩嘉彦眯眼远眺,眸光穿透黑沉沉的夜色,能瞧见远处浮桥桥面之上有几个黑影混战在一起。 那是数条猎犬,追上了逃遁的凶徒,但几个眨眼间,就已然被黑影毙于掌下。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韩嘉彦策马上前,心中盘算了一下时间。自己从韩府被吵醒,赶到刘木匠家查看,再到追逐至此,其实耗费了不少时间。按道理说,她其实不大应该能追上凶徒了。 于是她心中下了个判断:她是故意将自己引到此处来的,她甚至故意在等候。 韩嘉彦来到了河畔,借着稀疏的星月光芒看清了浮桥上的人影。那人戴着一副惨白可怖的傩面,静静立在浮桥之上。脚边倒毙了四五条猎犬,她的手臂被咬伤了,临时扯下来扎住了伤口,露出一条苍白的手臂,瘦削且青筋暴起。 韩嘉彦的心口在剧烈地跳动,跳下马,一手取下箭箙拴在腰上,一手提着枪,在浮桥的一端停下了脚步。她警惕着,并未着急靠近,立在岸边不踏上浮桥,保持着飞针打不到的安全距离。 她将手中枪往脚下滩涂泥地狠狠一杵,张弓搭箭对准浮桥上的白傩面黑影,怒目圆睁,爆喝一声: “李玄!我找了你十三年!杀母之仇,今日当报!”说罢连连放出三箭,分三路锁定对方躲避的路径。 然而那黑影身法诡秘摇晃,身段如蛇一般扭曲,竟让她将三支箭全躲了过去。 “哈哈哈哈哈……”那惨白傩面的黑衣人伏在桥面上,怪笑出声,声音韩嘉彦听着颇有几分熟悉,确然是金明池夜袭时,那个歹徒的声音。虽然当时那歹徒力图伪装出燕六娘的声线,奈何装得不完全像,还有几丝本音掺杂,让韩嘉彦辨别了出来。 “小孩子,不要说大话。你能找出我的蛛丝马迹,追索到这个份上,已然很了不起了。但三十年了,也无人能找到我,抓住我,何况是你这个毛头孩子。”她谑笑着说道。她的声音听上去略有些沙哑苍老,但确然是女声,年轻时,嗓音可能更为动听。 “哼!到底是谁在说大话,你今夜被狗咬成这副惨状,还真是令我意外。”韩嘉彦冷笑着嘲讽道。说话间她丢掉弓箭,拔起长枪提在手中,对付此人,单弓单箭无用。 “那细犬,真令人怀念。奈何畜生就是畜生,我想对它留情,它却要咬死我,这畜生已不知主人到底是谁了。” “甚么意思?”韩嘉彦蹙眉道。她一面与李玄对话着,一面拖延时间,因为她知道自己派出的另一队人马已然过了河,正从河对岸包抄过去,她需要等待合围包夹之势形成,有了十足的把握,再抓李玄。 而且此人身上的毒针实在是防不胜防,这黑暗里甚么也看不清,她不能冒进。 “呵,你当那细犬是哪来的?那细犬名唤乌毛流矢,这一脉细犬本就自金陵皇室而来。我在宋宫之中时,还曾照料过那细犬的祖辈。畜生,不分主人是谁就咬。” “畜生能知道甚么家国忠孝,畜生只知道谁对它好,谁对它不好。你怕是连畜生都不如。”韩嘉彦道。 “小鸦头,你这伶牙俐齿的模样,还真有你娘亲当年的风采。”李玄轻笑了两声,站直了身子。 “你还敢提我娘亲?”韩嘉彦眯起眼来。 “为何不敢?你这眉眼五官,与她有七分相似,尤其是你杵着枪站在我眼前,就好像她复活了过来。果敢杨娘子,银枪白牡丹。迷人,太迷人了。”她状似疯癫地说着,面具下的双眸闪烁着痴迷的光芒。 这个凶手怎么有脸在她面前口口声声亵渎娘亲的!韩嘉彦的心仿佛被狠狠攥住,又疼又酸,她努力克制着自己胸中溢出的悲愤之情,试图让自己保持冷静。 “我且问你,北辰道人、龟儿寺的李姓女冠,是不是都是你伪装的?”她问出关键问题。 “哈,你很聪明,我也没甚么好隐瞒的。对,那都是我。”李玄笑道。 “你终日里假扮他人,也不怕忘却了自己是谁?”韩嘉彦问。 “她也问过我,问我究竟是谁,呵呵,我是她可怜的玉衡啊,她却说她不认识我了……” 这李玄似是精神不大正常了,忽而张皇地念念有词着: “我让她跟我走,她就是不肯。这宋室有甚么好留恋的?杨家将是如何被迫害至分崩离析的?难道她都忘了?随我去西夏,在大梁后治下,当能一展宏图伟愿,一统天下也未尝不可!但她就是不肯,就是不肯……太倔了……” 她忽而呜咽起来,仿佛孩子一般哭泣,抬手想去擦眼泪,却发觉被面具挡住了。于是竟然也不遮掩了,挪开了面具,以手拭泪。 韩嘉彦震惊无比地看清了她的容貌。 好个绝色的大美人!一双丹凤眼,一对柳叶眉,鼻如悬刀,薄唇两角天然微翘。肤如凝脂,不起一丝皱纹。此时那黛眉凝愁,眸波含泪,楚楚可怜。这容颜样貌,韩嘉彦好似在哪里见过。@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想起来了……是李冥!那画像之中的李冥不就是这般长相吗?但画像画的是毁容复原后的死者相,真人在面前,比那画像要美艳鲜活无数倍。 韩嘉彦心中翻腾起惊涛骇浪。 这人还是个正常人吗?岁月似是不曾在她面庞之上留下丝毫的痕迹。 她年少时既曾与杨璇一道在曹皇后身侧服侍,那么她的年纪应与杨璇相仿,都是仁宗庆历年间出生的人,算起来起码也年过五旬了,瞧上去竟像是个三十出头的美妇人一般。 这应该就是她的本来面目,是并未作伪的面容。 “阿璇,阿璇啊……”她啜泣着,跌跌撞撞地向韩嘉彦靠近,摊开双手泪眼婆娑地呼唤着杨璇的名。偏斜的面具将她头上包裹的头巾扯开一角,韩嘉彦瞧见了她雪白的鬓发。 “你怎么这么傻,你怎么这么傻!阿璇!”她扑到韩嘉彦近前,韩嘉彦竟慌得不知该如何对处,不自觉地后退了几步。 “啊……”见状,她顿住了身形,泪水凝结在面庞上,望着韩嘉彦的神色骤然变得疏冷,“我差点忘了,你不是阿璇,你是她女儿……” 这人怎么变脸比翻书还要快?方才还哭得梨花带雨,下一瞬变成了个冷冰冰的怪人。韩嘉彦眉头紧蹙,神经紧绷。 “你的身上,还流着某个臭男人的血。我现在不确定是哪个臭男人霸占了她,但我承认我差点被她骗了,她把那个男人保护得很好。”李玄怪笑着说道。她那绝色容颜变得扭曲怪异,令人毛骨悚然。 “你觉得是谁?”韩嘉彦故意问,她不相信李玄不知道,她要试探试探她。 “呵呵……”她轻笑两声,“她没告诉你?连自己的亲女儿都不说,不愧是她。我头一回听闻她怀孕生产,我压根不相信她会和韩琦生孩子。我一早就知道你的父亲另有其人,只是我知道,哪怕我逼问她,她也不会说。不过那不重要,她依然是我的,永远是我的,我可以不在乎那些,我就是要她跟我走。我以为……我可以说服她……” 她的神色再次变得哀恸,韩嘉彦却愈发警惕起来。因为她发觉这一回,李玄是在故作姿态,她藏在袍袖下的左手有异动。 马蹄声从远处传来,火把的光亮逐渐照亮了洹河两岸的景象,李玄比韩嘉彦更早注意到追兵靠近。她微微一笑,左手率先打出两根飞针,一面甩向韩嘉彦,一面拧身往桥另一头跑。 “休走!”韩嘉彦舞动银枪,挥开那两根飞针,大踏步拖枪追击。 李玄向洹河南岸疾奔,韩嘉彦也大阔步跑上了浮桥,脚底顿时变得不稳,浮板在水浪的冲刷下,不断地抬升下降、左右摆动。韩嘉彦怒喝一声,向前急速大跨步,托枪前扎,人未到、枪先至。 李玄偏转身子,让开枪尖,枪尖扎在了她右肩上方空出,韩嘉彦抹枪横打,李玄俯身左旋身躯避让,被迫转身与韩嘉彦在浮桥之上对战。 她拧过身时,白傩面具已然回到了面庞正处,遮盖了全部面容。 韩嘉彦未见她使任何兵器,只是不断的避让银枪的各路攻击。韩嘉彦将枪使出了花来,这李玄却像是泥鳅一样滑不留手,片叶不沾身,步伐诡异,身法奇绝。@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韩嘉彦却因为心神震荡,脚下不稳,枪法也有些生疏了,一时间奈何她不得。但李玄似是留了后手,一直未曾再向韩嘉彦打出飞针,这让韩嘉彦愈发忌惮。此人手段阴狠毒辣,不知还有多少暗器藏在身上,她只敢与她拉开距离,根本不敢近身。 她急促呼喊,试图用谈话扰乱对方心神,同时全力施展枪法,试图寻找她的破绽:“唐氏三兄弟和你是甚么关系?!李冥与你又是甚么关系?!” “哈哈哈哈……”李玄却只是怪笑着,根本不答。 眼看着二人的对战在桥上陷入僵局,两岸的追兵也终于完成了合围,韩嘉彦见状,道: “你逃不了了!束手就擒罢!”言罢,一枪挑向李玄心窝。 李玄扭转身子轻松避开,笑道: “小孩,你以为我为何要将你引来这里?你今日抓不住我,日后就休想再抓住我,这是你最后的机会。” 她到底要做甚么?此人一会儿疯癫,一会儿又清醒,不论是疯癫还是清醒,都足够狡猾,实在是太难缠!韩嘉彦恨恨咬牙。 只见李玄忽而从怀中摸出一瓶药,道: “你猜我在韩府客院的水井里放了什么?” 韩嘉彦瞳孔震动,浑身汗毛耸立。 “你家长公主能扛得住这药吗?要是她眼下去井中取水喝,牵机毒发,除了我,无人可解。” “李玄!!!!!”韩嘉彦愤怒地大喊。 “放我走,你现在回去,还赶得及救她。” “所有人撤退!立刻回府!”韩嘉彦怒喝道。随即倒退着往桥边去,绝不将背后对着李玄。 “很好,明智的抉择。”李玄笑道,她忽而足下用力一蹬,浮桥竟然从中断开,原来拴住浮筏的绳索此前已然被她弄得将断不断。她踩着那断开的一节浮筏,被水流瞬间往下游冲去。 “小孩,你记住。你娘亲不是我杀的,她是被他们害死的,是他们害死了她!”李玄立在筏子上,对韩嘉彦喊道。 “谁?他们是谁?!”韩嘉彦急切追问。 “我会让他们付出代价,一整个赵宋、北辽、西夏,全都要付出代价!哈哈哈哈哈哈哈……”伴随着一连串张狂的笑声,筏子逐渐漂远了。 韩嘉彦提气轻身,踩着失控的浮桥跌跌撞撞奔上岸,顾不得与王隋等人多解释一句,丢下手中枪,立刻跨上马往回疾奔。 樱泓!千万不要有事啊! 第一百二十七章 韩嘉彦出去后,赵樱泓哪里还睡得着,只得披衣盘发,略略洗漱,坐于客院前堂中等候消息。 不多时,浮云子与龚守学一道赶来了。 “长公主,我听闻出事了。”二人进来后一揖手,浮云子便急切问道。 “是,钱大石死了。嘉郎带着人去查看现场了。”赵樱泓神色凝肃道。 “唉!”浮云子感到很气馁,“怎么会,我与龚兄去寻钱大石时,再三确认了身后无人跟踪,怎么还是被盯上了……” 龚守学仰天一叹,太难了,杀害他父亲的凶手,实在太难抓到了,他不知何时才能为父亲复仇,将那凶徒绳之以法。 “二位莫急,嘉郎让你们候在府内,等候消息。”赵樱泓气息倒是显得沉稳,转头吩咐道,“媛兮,你去沏茶罢,浓一点,好提提神。” “喏。” “六郎这一去,不会有事罢。”浮云子根本坐不下来,有些焦虑地在堂内徘徊。 龚守学有些无力地坐下,一时脑海放空,没了主意。 不多时,茶水呈上来了,赵樱泓端着茶盏放在唇边吹了吹,太烫,她没急着喝,只是将茶盏端在手中,凝望着茶汤出神。 她内心其实比浮云子还要焦虑,只是此刻并不能表现出来。 等了一会儿,韩府管事也赶到了客院,面色很难看。赵樱泓连忙放下茶盏,询问道: “有甚么新消息?” “回长公主,六郎君他们发现了凶徒的行踪,六郎率队追缉去了。五郎君眼下也赶到了案发现场稳定局面。” 赵樱泓、浮云子顿时紧张起来,赵樱泓面色苍白道: “她怎么就追上去了?” “她手里也没有个趁手的兵器,如何对付那家伙!”浮云子也焦急万分。 韩府管事被他们问得哑口无言,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唯唯诺诺地揖手哈腰。 龚守学道:“我看今夜这事颇有些蹊跷,那凶徒若真是北辰道人,她不是向来狡猾谨慎的吗?怎么会冒险在今夜杀人,而且还打草惊蛇,闹出了这样的乱子。若说她是故意的,目的为何?” “可不是嘛,我也在想这个问题。她一定有所图谋,也许是……声东击西?转移视线?也许就是为了要引六郎出韩府……”浮云子念叨着、思索着。 赵樱泓咬唇,她恨不能现在就飞到韩嘉彦身边去,拉住她,让她不要冒进。奈何她没有这个能力,她只能等。 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心口像是被火灼烧着,无奈又煎熬。 她强压着内心的焦虑,端起茶盏,想喝口茶压一压情绪,茶盏刚送到口边,却忽闻韩嘉彦焦急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别喝!别喝!” 人未到,声先至,赵樱泓身形一顿,惊了一跳,手上一软,茶盏没端稳,啪嚓一声摔碎在了地上。而下一刻韩嘉彦已然冲了进来,若一阵旋风般赶到赵樱泓近前,一把抱住她: “樱泓,那茶你喝了吗?”@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没……没呢。”赵樱泓被她吓坏了。 “天呐……苍天保佑……”韩嘉彦大松一口气,身子一软,差点要跌倒。赵樱泓连忙扶抱住她,但韩嘉彦的体重她扶不住,最后还是浮云子赶上前来,一掌顶住韩嘉彦后心,温热的内劲输送进入她心脉,给了韩嘉彦强有力的支撑。 “怎么回事?茶怎么了?”浮云子蹙眉问。 “让所有人都别碰客院井水,那里面可能被下了毒!”韩嘉彦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 所有人霎时无比震惊,韩府管事反应非常快,立刻出去做安排。 “我方才……用水洗漱了一下……”赵樱泓道。 “甚么水,可是我们睡前打的水?”韩嘉彦忙问。 “是啊?就是房里那盆水……”赵樱泓的面色更白了。 韩嘉彦当即为她切脉,两只手仔细切过后,神色舒缓下来,道:“没事,没事,一切正常。” 随即她望向媛兮道:“这茶水可是客院井水泡的?” “是……是的,不过今夜的用水都是今晨下人们从井中汲上来的,满满一缸,尚未用完。”媛兮结舌道,她亦被吓坏了。 “万幸,万幸。” 虚惊一场,略略平息情绪,韩嘉彦、赵樱泓、浮云子、龚守学四人再入茶室内密谈。韩嘉彦将今夜发生之事详细说出,其余三人越听神色绷得越紧,及至后来,赵樱泓甚至紧张地抓着韩嘉彦的手臂,不敢松开。 今夜太凶险了,她不敢去想韩嘉彦与李玄在浮桥上对决的场面。 “如此看来,此前我们所有的推测,其实都是对的。李玄就是北辰道人,同时也是那个白傩面的李姓女冠。而她的样貌,竟然与念佛桥落水溺亡的被害者李冥一模一样,这两个人……难道是双胞胎姊妹?”浮云子惊疑不定地道。 韩嘉彦道: “多半是的。李冥死后还被毁容,这必定与李玄有关。而且这也解释了为何身为白矾楼乐工的唐家三兄弟会和李玄扯上关系,随她一道来了相州犯案,杀人夺画。 “这唐家三兄弟应该本来就与李玄、李冥是一伙的。这五人之间关系非常密切,应当都是南唐后裔。唐家三兄弟被处死,对于李玄来说是不可饶恕的,故而她为了复仇,杀死了一系列的人。 “我此前就已然有这样的猜测——推李冥落水之人与毁掉其容貌之人,并不是同一个人。而李冥究竟死于谁手,很难说。” 三人视线均看向她,等她的解释。 “根据元达和尚的供词,李冥出事那夜,念佛桥上的争执十分短暂急促,争执后紧接着就落水了,显然与李冥产生争执的那个人是来不及一刀一刀划烂李冥的脸的。而落水后的李冥,应是被另外的人杀害。 “她落水后,曾一度上过岸,被某个神秘人物控制住,毁了容,最后被这个神秘人物溺毙。” 闻言,赵樱泓灵机一动,侧首道:“嘉郎,会不会是这样的。世人不知李玄、李冥双胞胎之事,李玄的仇家找错了人,找上了李冥,李冥为逃脱仇家纠缠而从桥上跳水逃走。但是上岸后却被李玄抓住,李玄毁掉了李冥的面容,并且将她淹死,因为她想要让仇家以为自己已死。至于毁容,很可能是李玄预见到此后经手李冥尸体的人中,有人不认识李冥,但却认识李玄,所以为了隐藏双胞胎的事实,才会毁容。”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龚守学一拍手道: “对,长公主说得非常对!官府之中定有人认识李玄,若是看到李冥尸体的面容,定会联想到李玄,进而察觉异样。若继续探究,说不定就会揪出李玄等一系列党羽来。故而李玄毁掉了李冥的面容,是有可能的。” 浮云子突然顿悟,道:“是那个开封府的画像师,李冥的遗容像就是那个画像师画的。李玄也是画师,这两人定然认识!” 众人顿时眸中放光,一切扑朔迷离的线索在脑海中串联,通达,变得明朗起来。 韩嘉彦接着道:“还有文彦博,他托秦老大夫恢复李冥的容貌,定然是为了确认死者的身份。也就是说,当他看到李冥的画像之时,应当就确认了李玄已然死亡。文彦博与李冥之死必然脱不开干系,当初在桥上迫使李冥落水的人,应当就是文彦博的人。文彦博为了收拾残局,掩盖事实,才会在后续有买宅院、搬家、收买元达和尚等诸多动作。” 浮云子点头,接受了这个猜想。但他仍然心存疑惑:“毁容这事,做得还是很不自然,文彦博托人恢复了李冥的样貌,确认了死者确然是落水的李冥,但被毁容这件事不是文彦博的人做的,他定会心存怀疑。且诡异的是,李冥身为张定远之妾的事被掩盖了,张定远似乎全程在李冥之死中隐身。” “张定远此人……背景幽深,我认为李冥没有能力背着他做事,李冥的一切行为都在张定远的掌控之中。他在案件中隐身,说明他定是使了手段做切割。也许这里面还存在我们不知道的隐情。”赵樱泓推测道。 龚守学思索着,缓缓道:“李冥是熙宁九年死的,这个案子比所有案件发生得都要早。我总觉得这一系列案件的时间先后十分重要,我们必须严格按照时间先后来推断案件的起因、经过、后果。” 韩嘉彦道:“况知兄说得非常在理,李冥案最先发生;随后是元丰三年李玄带布防图欲逃往西夏,被平渊道人、茶帮老帮主阻截,后隐匿。接着是元丰四年相州劫道杀人案,紧接着发生了一系列凶杀案,刽子手朱九、郑保正、陈安民、我娘亲杨璇、西夏间谍、龚老父,还有今夜被害的钱大石。这一系列案件,都是相州劫道案的延续。” 赵樱泓提出疑问:“你娘亲算吗?李玄不是说她没有杀了你娘亲?” “她这是不打自招,若我娘亲之死与她无干,她何苦要强调自己没有害死娘亲?何况她口口声声甚么要说服娘亲跟她往西夏去,又说是‘他们’害死了娘亲,她必定知晓我娘亲之死的隐情。我敢肯定就算不是她直接下杀手,也间接与她有关。”韩嘉彦道。 “这个‘他们’到底指的是谁?”赵樱泓一头雾水。 “不知道,她疯疯癫癫,说话颠三倒四,看上去神智不是很清楚。”韩嘉彦摇头。 浮云子却道:“千万别被表象迷惑了,这李玄极其狡猾,你看她疯癫,实则她脑子清醒得很,她懂得蛰伏、设陷阱诱导、嫁祸利用乃至于控制人心,计谋权术一样不落。尤其是今夜,她蛰伏了这么久,却突然现身杀人,鲁莽惊动细犬,难道真的只是为了杀死钱大石复仇?我认为目的可不简单。” 龚守学问:“浮云子道长认为今夜李玄如此行事,目的为何?” 浮云子道:“方才我就推测她今夜可能是为了单独将六郎引出去,眼下听完全过程,我更笃定了。 “你们仔细想,我与龚兄不曾去过周四家里,而六郎与长公主去过。李玄要去杀钱大石,何苦绕个远路先去了周四家,还惊动了细犬?她是故意的,她知道一旦惊动细犬,周四会第一时间去找六郎。 “事急从权,六郎必定会撇下长公主独自率先带队而出,去查看现场。我与龚兄则会因着时间差而赶不及应对,落后于府中。六郎谨慎,留我和龚兄在府里保护长公主,也是大概率之事。 “待六郎独自追出来,届时她再耍些手段,使得六郎落单,便能创造她与六郎独处的机会。那浮桥,就是她一早设定好的见面场所,她早就在那浮桥上做了手脚,也是为了方便脱身。” 赵樱泓不禁问:“她为何要千方百计制造这一次单独见面?” 浮云子点了点太阳穴,道:“为了思想控制。我敢笃定,她正在一步步尝试控制六郎的想法。” 韩嘉彦顿时感到汗毛耸立,忙道:“这怎么可能?” “你正在试图扭转你对她的想法,她主动将镶金翡翠镯放进箱子里,让你知晓她的身份,随后又引导你出来见面,告诉你她的苦衷,屡次三番暗示或明示她与你娘亲之间亲密的关系,无非就是要让你知晓,她并非是害死你娘亲的凶手,她也不想与你为敌。她甚至……可能期望你能成为她的帮手。” “不可能!”韩嘉彦的反应十分激烈。 “确实不可能,但你不能否认,你的心里已经被她种下了种子。这种子会慢慢生根发芽,直至占据你的思想。这不是阴谋,这是阳谋啊,哪怕你能认识到这一点,也无法抗拒。”浮云子道。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我……”韩嘉彦一时无言以对,但随即又道,“那她还企图下毒毒害樱泓?她这么做,分明与她想要达成的目的背道而驰。” 正当此时,门外响起了韩府管事的声音: “启禀长公主、六郎君,我们查了一下客院井中的水,水里应该并无毒。可否请几位出来看看?” 闻言,众人连忙离开茶室,来到院中。只见韩府管事让人逮了好几只老鼠,分别喝下了方才沏茶的茶水、水缸里的水还有井中水,这几只老鼠都活蹦乱跳的,在笼中到处乱窜。 “我们还将府内所有井水都查了一遍,应该都无异样。”韩府管事道。 韩嘉彦的眉头蹙得更紧了,李玄不曾下毒,那就意味着她单纯只是为了脱身,才用计迫使自己放她走。 难道真如师兄推测的那般,她在试图改变我对她的看法? 她不禁看向浮云子,浮云子感受到她的目光,望向她,神色凝重。 “嘉郎,待此间事了,我们即刻返回汴京城罢。我很担心京中的安危。”赵樱泓拉着韩嘉彦的手,轻声说道。 她想得更远,眼下李玄逃遁,想来是不会继续跟踪她们了。她会去哪里?她今夜喊出“赵宋、北辽、西夏,全都要付出代价”,这让赵樱泓对官家的安危愈发忧心。 “好。”韩嘉彦反握紧她的手,眸光沉沉。 此后数日,相州当地的乡勇、相州府官兵和韩府家丁组成的队伍合力封锁搜捕,未果,宣告着李玄再度隐匿于黑暗之中。 第一百二十八章 建州蒲城,毗邻闽江之源,位于武夷山北段东南侧。自蒲城向西南三百里,便可看到绵延苍翠的武夷山。 六月初,县城中暑热愈发蒸腾。白日里街面上除了商贩走卒,几乎不见人影。一直到夜幕降临,家家户户才有人出门,或临水嬉戏,或于屋檐下摇着扇子纳凉。 章氏大宅位于县城西侧,几乎占据了县城四分之一的土地。章家是这里绝对的名门望族,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章素儿回到章家祖宅已然一年有余,但她几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被父亲禁足于家中,哪儿也去不了。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郁郁寡欢之下,她只能日日抚琴排遣。但近来越发炎热潮湿,她食不下咽、睡不安寝,时常夜里噩梦连连,精神萎顿,以至于连抚琴的力气都没了。 娘亲张氏很着急,请了郎中来给她瞧病,郎中开了几贴解暑的药,服下后暑气是解了,但郁气仍然凝结胸中不散。 郎中建议,要让她出门散散心去才是。张氏几次三番向章惇哭诉,闹得章惇实在心烦。 章惇内心本就心疼女儿,也觉得近来郁闷得慌,不愿待在家中。他眼下去官闲居,本也无事,便携了一家人,坐了两驾马车,往武夷山中避暑散心而去。 至于他服丧期间不在家中戴孝,却去游玩山水,是否会给旧党造成新的攻击他的口实,已然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了。他已然厌倦了这些,只想找个地方躲躲清净。 走了一日,一家人自蒲城来到了武夷山脚下。章家在建州的交往面极广,在武夷山这不远的地方,自然也有熟人。他们与武夷山脚下的一处黄姓大户人家有姻亲关系,来了武夷山,便住进了这户人家的客院之中。 翌日,休整了一夜,章素儿便随着家中人徒步上山游玩。 这武夷山乃是道教三十六洞天之一的第十六升真元化洞天,此山的武夷宫乃是闻名遐迩的道教宫观。 同时,这山上还产名茶,建州本就是大宋最负盛名的茶产区,而武夷山的茶在建州茶中亦属珍品。闻名大宋全境,让皇亲贵胄也为之疯狂的龙团凤饼茶就产自于这里。 故而围绕着武夷山而居的山民大多都从事茶业,且各个富甲一方,与北方朝中权贵大多都有利益输送的关系。比如章惇一行人此次下榻的这户黄姓人家,这家人就是做建茶起家的,自上一辈就已然与章家结了姻亲,后代子弟多有科举及第之辈,迅速从民家变为了世代传家的官商。 建茶之暴利,还引发了朝廷控制的漕马帮与东南茶帮之间的争斗。眼下东南茶帮被剿灭溃散,未能染指建州茶。建州茶依旧稀缺不已,名贵无价,其中暴利被官府及其附属利益集团所把控。 不过今日,来此游赏的章素儿脑海之中并未去想这些蝇营狗苟之事,她这几日一直打不起精神,除却因为暑热造成的身体疲劳之外,也因她一直在等曹希蕴的消息。 她知晓五月末时,曹希蕴已然南下,且出现在了南雄。算算日子,如若她要东行来建州,也该到了。 可她一直不曾等到曹希蕴露面,不由得心中打起鼓来。也许曹希蕴并没有来看她,也许她替自己解了围之后就已然离去了。 她说服自己这才是正常的,毕竟曹希蕴能为她千里迢迢南下解困,已然是仁至义尽,二人本也没有甚么交情,她凭什么期望人家来建州寻自己。 何况就算寻到了自己,又能如何? 她知晓自己的人生,终究还是要自己去面对。如若她当真想要摆脱婚嫁的约束,那唯有狠了心与家中断了关系。可偏生的,她无法狠下这个心。爹娘待她不薄,包容抚养她至今,为她操碎了心。她根本不愿伤害他们,否则莫说不孝,连生而为人的良心都丧尽了。 也许唯有“拖”字诀一条道路,她只能硬着头皮拖下去,拖到家中彻底放弃为止。 秀丽的武夷山风景似乎与她无干,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之中,随着家人们上山,走着崎岖的山路,徐徐而行。 他们时走时停,并不着急,累了渴了就停下原地休息,过午也只是在山中亭台中落座,吃些冷食干粮充饥。他们爬上了天游峰,纵览了整个武夷山风景,望见山下九曲溪水蜿蜒流淌,如同翡翠玉带。随后又从天游峰西麓下山,夜间宿在了九龙窠谷中的黄氏茶园之内。 这里不止一间茶园,都属于这附近的茶农。章素儿在这里尝到了上好的岩茶,茶香涤去了她的烦扰,使得她内心终于获得了一丝平静。 这走了一整天,她的脚都磨出泡来,累得没了力气,夜里倒也久违地扎扎实实睡了一觉。 待到翌日,一行人用罢朝食,继续出发。这一回,终于从山中而出,过一线天、观玉女峰,最后沿着九曲溪一路顺流而下,抵达了大王峰南麓的武夷宫。 章惇比较崇道,此前也曾担任过提举杭州洞霄宫,对道家宫观他总是莫名感兴趣。一行人入内上香礼拜,章惇随后与观主道长坐而论道,家中妇孺则被安排去了武夷宫后院的花苑游赏,饮茶暂歇。 章素儿见这花苑景色别致,尤其是一片青翠的竹林,内里幽静闲适,不由得撇开了下人,一人独自步入了竹林之中。 她又不由自主回想起在龙虎山上的时光,她所居的院子之外也有一片竹林。韩嘉彦总会在那竹林里练剑,她就在旁边看着,悠然而没有烦恼。 她知道自己回不到过去了,可她却不知道自己的前路在何处。迷茫,已然成为了她人生的常态。她曾以韩嘉彦作为自己的人生目标,但如今这目标已然破灭,再不能去希冀。 那么,她究竟该何去何从?她尚未做好真正出家的准备,也许是因为她尘缘未断。她割舍不下家人,也无法彻底割舍过去的情。而最重要的是,她的脑海中还有一段始终无法恢复的记忆,也许这段失去的记忆,才是牵绊她的最重要的尘世钩锁。 甚么时候她能够堪破一切,也许人生才终究寻到了方向。 “姑娘一人步入这竹林之中,望见了甚么?”冷不防一个清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章素儿惊了一跳,回身一瞧,顿时由惊转喜。 “曹道长!您竟然在此处!” 身后正是曹希蕴,她唇角扬着淡淡的弧度,美丽的面庞依旧如记忆中秀丽出尘。身着八卦丝缎道袍,束玉莲冠,手托拂尘,霁月光风。见章素儿望向自己,便一扬拂尘挂于臂弯,揖手抱拳,微微颔首。 “福生无量天尊,章七娘,许久不见。” “福生无量天尊,曹道长。”章素儿还礼。 曹希蕴淡笑道:“你不问贫道为何在此处,却说贫道‘竟然在此处’,有意思。”@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章素儿顿时面上一红,垂下眸子不敢看她。这句话,已然将她期盼曹希蕴来见她的心思暴露无遗了。 竹林中一时沉默,曹希蕴望着眼前的章素儿,默然不语,不知在想些甚么。章素儿赧然了片刻,又鼓起勇气,抬眸问道: “曹道长……为何在此处?” “我在此处竹林静修,偏生的遇上了七娘,恐是上天之安排…”曹希蕴微微弯唇轻笑起来,又道,“我在犹豫该不该去见你,有些进退两难,故而先落脚在此处,等思索出答案,再行动。” 章素儿莫名感到心头一滞,一阵酸酸的感受逐渐在心间蔓延而开,倏然间又化为了淡淡的甜意。 “为何会……犹豫?”她怯怯问道,仿佛生怕眼前这一切都是幻觉,自己一说话就会消散不见。 “是啊,我这犹豫可真奇怪。我在汴京接到你的书信后,可是丝毫没有犹豫,背着行囊就南下了。可临到此处,却心中踟躇难前,这……我自己也没想明白是为何。”曹希蕴淡薄的面容中带上几分滞涩迷惑,没了往日的洒脱。 她与韩嘉彦可真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韩嘉彦在面对章素儿时,总会闪躲退避。可曹希蕴说话异常坦诚,将自己的心思明明白白剖露给章素儿看,这着实让章素儿有些受不住。 “我还未感谢道长,千里迢迢南下,只为了帮我解困。”章素儿道。她的面颊已然绯红,自韩嘉彦之后,她从未遇见过这般能为了她做出这样不可思议之事的人。 “倒也不完全是为了给你解困,我也是为了完成老友的嘱托。浮云子道长曾嘱托我,为你恢复失去的记忆。我近些日子,也一直在研究此事,埋首书海几个月,总算是有了些眉目。适逢你来了书信,我才会南下寻你。此为其一,其二是我知你素有向道之心,也不知我此行,是否能引你入道。若然,则也是功德一件。” 曹希蕴解释到此处,自认已然将理智之中南下的目的全部解释清楚了,可她总觉得着心中还含着甚么说不清道不明的缘由,困惑着她,难以看清。 于是她神思现出一瞬的迷惘。 然而章素儿没能注意到,她垂首低眉,心口微堵——原来是受浮云子道长之托……章素儿就知道定是韩嘉彦和浮云子委托曹希蕴,不然非亲非故,她怎么会对自己有这般大的热情。 她的神思现出了一瞬的失落。 但她还是压下了那些难以言明的情绪,正色道:“不论原因为何,道长为我车马劳顿,我都合该称谢才是。我真不知该如何答谢道长才好……” “我自循心迹,乃是顺从天道冥冥之中的指引,这也是为了我自己的修行。”曹希蕴举步上前来到她身侧,与她并肩而立,视线望向竹林深处,转而道,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你在这竹林里望见了甚么?” 章素儿偏首瞧她,忽而轻笑一声:“莫非道长这便开始给我治病了?” “是也,非也,七娘先回答贫道的问题。”曹希蕴道。 “我……甚么也没望见,在你出现之前。”章素儿道。 “这竹林在七娘眼中,是不存在的事物吗?”曹希蕴问。 “我心不在此处,竹便不在我身周。”章素儿垂首低声道。 “但我出现后,你却瞧见了我,你的心回来了吗?”曹希蕴笑问。 章素儿面上再起殷红之色,一时扭过头去遮掩神色,赧然不作答。 曹希蕴沉吟了片刻,道:“七娘可介意我与你父母相识,去你家中借宿一段时日?亦或,我还是不出面的好?”@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章素儿顿时有些着急,她下意识地害怕曹希蕴离去,连忙道: “道长可还能于建州久留?” “我本无根浮萍,在何处不是修道。客随主便,全凭七娘安排。”曹希蕴温和道。 “我……家父家母一直忧心于我向道,害怕我出家。若让他们知晓我与……” “我明白了。”曹希蕴不等她说完,淡然应道。 “可是我……”章素儿怕她误会,连忙解释,“我希望道长……能留下。” 曹希蕴顿时笑出声来,眉眼弯弯,皓齿似月牙儿:“哈哈哈,所以贫道这不是要让你这位主人家做个安排嘛。贫道在这建州人生地不熟的,七娘可得管我食宿呀。” 章素儿咬唇,被眼前的笑靥美景迷得心跳加速,神思不属。天呐,曹道长这清冷美人欢笑起来竟是如此好看吗? “我家祖宅附近也有一处道观,观主与我相熟,也许……道长可以去那里挂单。” “好,便托七娘安排了。”曹希蕴从贴身的袖袋中取出了一只白玉瓶,放到章素儿手中道,“这里面是三十粒我调配的凝神丸,你一日服下一粒,一个月后,你无论如何寻个机会出府,咱们再见一面,我需要查看你的状况,再确定下一步的治疗方案。” 章素儿捧着那还带着她温润体温的白玉瓶,一颗心陷入了久违的雀跃欣喜之中。她如雀儿一般颔首应下,又忙不迭地扯了扯曹希蕴的衣袖,催着她去往静修的竹林草庐,借纸笔、写荐信,好让曹希蕴带去道观作为信物。 曹希蕴被她欢欣的小动作所感染,望着她走在前面一步三回头的背影,眸光如寒冰逢春,化为春波。 第一百二十九章 在相州韩氏配合当地州府处理完钱大石被害的案子,又给吴氏做完了七天的针灸治疗,确认她的病情已然好转,最后看着郑修文带着母亲吴氏一起搬入菜园子,整顿好一切,与王氏姊妹融洽相处,韩嘉彦与赵樱泓一行人在相州的事,也差不多了了。 李玄的突然出现与骤然消失,使得赵樱泓已然归心似箭,她要尽快看到宫中亲人们安然无恙,才能放下心来。 这几日,作为“大理寺吏员”的龚守学、浮云子一直在协助相州州府处理钱大石之案,这案子与从前案件的牵扯,显然让所有人都感到不安。 由于凶手已然逃遁,相州韩氏与当地州府商量了几日,最终只是发了个通缉令,对外宣称钱大石是在外惹了赌债,遭到仇家夜半追杀,就算是暂时将这个案子压了下去。 韩嘉彦感到很无力,她本答应给刘木匠与钱氏一个交代,如今看来,这个承诺短时间内很难兑现了。她只能上门安抚,送了不少慰问之物,让他们暂时接受现状。夫妻二人经过这一番冲击,精神显得萎靡了许多,但钱大石之死,终究也算是去掉了他们的一个心病,他们也只能无奈地接受现实。 约莫拖到了六月初五,一行人才总算自相州南下,返回汴京。 出行一个多月,长公主车驾返回汴京的消息传回宫中,官家特意派了宫中的内侍在城门口迎接。入城时,赵樱泓故意让韩嘉彦骑着马伴行在马车侧,让所有人都瞧清楚驸马已然随公主车驾回京。 这个消息,恐怕不日将会传遍整个汴京的上层圈子,人人都会知道,长公主此行出去,就是去找驸马的,而驸马也已然结束了邓州安置的小小惩处,与公主重修于好。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返回汴京城后,一切似乎又都归于寻常。 赵樱泓首先入宫看望官家、朱太妃和弟弟妹妹,确认他们安然无恙,随后又去拜见了太皇太后高氏、太后向氏以及新立的皇后孟氏。 高氏还是老样子,她的身子似乎愈发病弱了,思维也不再敏捷,总是昏沉不语的状态。基本都是向太后在代她向赵樱泓问话。而向太后仍是老样子,气焰却收了不少,对待赵樱泓愈发柔声细气起来。 新后孟氏温良贤淑,小心谨慎,在赵樱泓面前,甚至显得谦卑而不敢说话。 赵樱泓听宫人说,她与官家的关系相处得不算好,自立后以来,除了第一夜圆房,后面再未同过房。官家近来夜夜与宫人刘氏在一处,但还暂未给刘氏上任何封号。 赵樱泓也见到了刘氏,这个女人千娇百媚,温柔体贴,且十分会说话,确然与孟氏截然不同。也难怪弟弟会喜欢她,她身为宫人的体贴,反衬得孟氏木讷迂腐了。 官家本身这些年就过得拘谨压抑,最需要的就是心灵上的抚慰,这最重要的需求是孟攸棠不能给的,但刘漪柔却能做到时时刻刻让官家如沐春风。 官家近来身体状况还不错,不知是不是因为刘氏悉心抚慰照料。他又长个子了,面容愈发英俊,嗓音愈发低沉,唇上也长出了软须,逐渐有了成年男子的模样。 但在长姊面前,他仍然是那个听话懂事的弟弟。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官家很关心长姊的感情生活,听闻长姊与驸马已然重归于好,他不禁笑着用韩嘉彦的那首《玉漏迟》逗弄起姐姐来,惹得赵樱泓又是羞赧又是气愤。 “改日还是要请姐夫进宫来,朕可想他,有好多话要对他说。”他笑道。 赵樱泓则问:“你仍打算让她担任资善堂直讲之职?” “长姊有何建议?”官家知道她有别的想法,故而直接问。 “不知皇城司可有合适的职位?” 官家感到很意外,他本以为赵樱泓要让韩嘉彦入太学担任某个清贵的教职,却没想到竟然是皇城司。 这个想法是回来的路上韩嘉彦与赵樱泓商议出来的,眼下韩嘉彦在京中也算是有了不小的武名,她眼下还要继续查李玄的事,有一个皇城司的官职,会更为便宜行事。 且皇城司前身乃是武德司,由太祖皇帝初创,本身就是直接隶属于皇帝的监察特务机构,内里成员全是皇帝的亲信之人,官职不大,但权力颇重。所谓“戚里致贵,尤被亲任,中外践历,最为旧故”。 眼下皇城司之中多为武臣、宦官,但并无规定皇城司之职只能由武臣、宦官来担任,但凡是皇帝亲信都有可能被委任。只不过这皇城司之官,多被科举晋升的文臣所鄙夷,因着祖宗之法,也少有皇亲国戚担任此职。皇城司之官必须能随时入宫向皇帝报告情况,故而才会多是宦官担任,韩嘉彦可谓是一个十分特殊的存在了。 眼下京中谁人不知韩嘉彦是官家亲信,倒也不必有任何避讳。不过,眼下皇城司内的宦官,其实都是太皇太后的耳目亲信,官家的人是一个没有,韩嘉彦若是此时被安排进去,就会成为第一个官家的亲信。这对官家来说,不可谓不是好事。 “皇城司眼下确然还缺一个勾当之职,朕可以安排,不过……太皇太后必然要过问。”官家沉吟道。 赵樱泓对此早有预料,只道:“无妨,官家尽管安排,太皇太后应不会阻挠。” 官家奇怪问:“长姊为何这般确信?” “相信你姐夫的神算。”赵樱泓半开玩笑道。 官家挑眉,知道姐姐不愿细说,他也便不细问了,全心全意信任她二人。 …… 赵樱泓在宫中上下打点安排之时,韩嘉彦也没闲着,她、浮云子与留守汴京的丹青兄弟、雁秋重聚,互诉近期发生之事。相比于韩嘉彦、浮云子在外的波折经历,汴京的生活并无太多起伏变化,一切都很宁静。 话题谈论的重点自然在李玄的身上,消失的李玄究竟去了哪里,仍然是未知之事。丹青兄弟与雁秋,都不曾察觉到汴京城内有任何异样。 唯二值得一提的,一是雁秋的弟弟梁从政在宫中的职位变动,他眼下成为了内东头供奉官,在禁中炙手可热。但相对的,想要出宫就成了难事。不过他出不来,却可以托小内侍出来传话,小内侍近期频繁来书画铺子,都是问有无驸马回京的消息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得知张茂则已然病亡,而梁从政频繁找自己,让韩嘉彦感到有些诧异。猜测莫非是与当年的事有关,张茂则临死前说出了甚么内情,需要梁从政传达给自己吗? 韩嘉彦眼下正在等皇城司的任职下来,在此之前她不好进宫,此事只能先暂时往后压一压。 另外一件事,便是曹希蕴道长南下去寻章素儿去了,这让韩嘉彦多少有些意外,感叹曹道长真是个自由自在的性情中人,令人钦羡。 不过这是一件好事,韩嘉彦希望曹道长能有办法唤起章素儿失去的记忆。韩嘉彦心知章素儿当年可能瞧见的是服丧中的陈安民宅,也许她瞧见了甚么也说不定。 当然比起这些,她更希望章素儿能填补缺失的记忆,因为这关乎于她的精神与志向是否能美满清晰。 她想要看到一个为着某个目标而努力奋斗的章素儿,不是为了谁,而只为了她自己奋斗,自由而独立。 接下来要做的,便是寻访丰城雷氏刀剑铺子,同时还要去查一查白矾楼的张定远,搞明白当年李冥与唐氏三兄弟到底有甚么关系,以及白矾楼是否还有人记得李玄的存在。 然而韩嘉彦在查这件事时,却遭遇了前所未有的阻力。 一是丰城雷氏的老店主已然过世,新的店主是他的孙子,还很年轻,根本不记得十多年前的事,不能提供任何情报。二是白矾楼看似只是一家民间酒楼,但想要打入内部查清楚内情,却比登天还难。 也难怪张定远号称是“汴京城的地下天子”,这个人对自家产业的掌控超出外界的想象,他与官府有着极深的利益绑定,所触及到的生意,不论是茶还是酒都是暴利行业,是个一时间很难查清、看清的人物。 韩嘉彦一时有些头疼,以她眼下驸马的身份,比较敏感,哪怕拿到了皇城司的职务,也不好大鸣大放地进入白矾楼调查。而若要再度启用燕六娘这个身份,也不妥,毕竟燕六娘曾与漕马帮为敌,而白矾楼显然与漕马帮利益相关,互相并不对付,燕六娘暗中查访也很难查清楚张定远的私事。 她眼下与赵樱泓心意相通,已经不打算再冒险启用燕六娘这个身份了,否则一着不慎,可能会弄巧成拙。她知道李玄恐怕一直躲在暗处盯着她,她必须慎重、稳当地行事。 她只能托师兄浮云子与龚守学乔装改扮,低调地在白矾楼附近潜伏,寻找可以接触的人,以期能渗透入白矾楼的内部。 而她自己眼下还有一件事可以做,就是寻找李冥曾经的金兰姐妹——李蕴李娘子,看看她是否知道些甚么。李蕴的存在还是从李师师那里打听出来的,她还需要再去问一问李师师李蕴眼下身在何处。 不过……不能以驸马的身份明晃晃地去找李师师,她决定还是先与赵樱泓商量一下,然后写密信询问比较妥当。于是也不着急了,不紧不慢地回了公主府。 到了六月中旬,太皇太后与官家的任命下来了,果不出韩嘉彦所料,太皇太后并未阻拦韩嘉彦担任皇城司勾当之职。而与此任命一同到来的,还有李师师的回信。 李师师在信中说,李蕴娘子眼下就在大相国寺旁小甜水巷的宅中,已经是半隐退的状态。她已然写了荐信过去,韩嘉彦可以随时上门拜访。 “师师姑娘对你的事还挺上心的呢。”赵樱泓看完了李师师来信,瞪着韩嘉彦道。 韩嘉彦心道不妙,连忙解释:“她素有任侠之心,乐于助人。” “嗯,上回你也是这么说的,你倒是说说看她究竟帮了谁?”赵樱泓眯眼。 韩嘉彦只能赖一声:“哎呀,好娘子,可饶了我罢”,缠过去抱住赵樱泓,转开她的注意力,不然晚上也许就不能上榻了。 赵樱泓总是对李师师特别的在意,尤其在意韩嘉彦与李师师的关系。她解释了无数遍,赵樱泓仍然心存芥蒂。也难怪,那会儿自己受伤被李师师救了,后来还暴露了女子身份,李师师比赵樱泓还先知道韩嘉彦的秘密,这件事让赵樱泓始终耿耿于怀。 赵樱泓被她抱住,又是被密密麻麻一阵亲吻,又是被她提抱起来转圈儿,闹得她头晕眼花,不得不掐住她脸蛋叫她停手。 “别闹!快放我下来。” “我不放。” “你这是欺我力气不如你?” “我可没有!” “听话……” “哦。”韩嘉彦最终还是依言行事,却没想到刚将赵樱泓放下来,突然被赵樱泓一推,她本下意识转开重心,避免向后栽倒,但忽而反应过来不该躲,于是使了个千斤坠,还真就一屁股向后坐去,坐在了身后的圈椅上。 赵樱泓随即欺身上来,跨坐在了她双腿之上,掐着她的下巴恼道:“你到底何时带我强健身体?是不是怕我厉害了,你就再不能欺我了?” “娘子可莫要污蔑我,要不自明日起,娘子便随我锻炼?”韩嘉彦提踵,拢住她的后腰,免得她滑下去。她仰首望着赵樱泓漂亮的眉眼和殷红的唇瓣,低声笑道。 “一言为定,你明天可别起不来。” “娘子这话……”韩嘉彦觉得好笑,到底是谁会起不来?她本想反驳,却被赵樱泓含住唇瓣,堵了回去。她也就不再说甚么了,便遂了这被撩拨起来的心火,忽而一顶腰,托着赵樱泓的身子从椅子中猛然起身,抱着她三步并做两步往榻上去。 红鸾帐暖,一室旖旎。 第一百三十章 翌日晨间,当韩嘉彦呼唤怀中的赵樱泓起来锻炼时,赵樱泓却连眸子都不愿抬一下,只想继续睡。昨夜又是好一番缠绵,权当是锻炼了罢。 于是韩嘉彦再一次纵容她睡了懒觉,却鞭策自己起身晨练。眼下她不好再启用燕六娘的身份,而与燕六娘身份绑定的龙尧剑,自然也就很难再继续使用。 她必须要更换武器了,正好前段时间去丰城雷氏刀剑铺调查,顺便在铺子里定了一柄剑,完全按着龙尧的规制打造,可以作为她的替换武器。 眼下这剑已然打好,丰城雷氏特意送了过来。剑鞘剑柄全黑,外表看着十分低调。但剑出鞘后,剑光似水,锋锐至极,虽比不上龙尧,但应付寻常战斗已然是足够了。 这柄剑,韩嘉彦起名为“潜渊”。近来每日晨间,她都在院中习练这柄新剑,熟悉磨合新武器的特性。 练了约莫半个时辰的剑,赵樱泓终于起身了。韩嘉彦擦着汗、提着剑走到寝室门口时,她刚梳洗穿戴好,坐在梳妆台前,媛兮正给她盘发。 看到媛兮,韩嘉彦神色微凝。 赵樱泓和她目前仍然还未将身份之秘相告,总觉得此事要说出口,有些困难。赵樱泓说这件事让她来和媛兮提,但如今看来,樱泓也是实难开口,只是如此僵持下去也不行,总得下定决心才是。 眼下她和樱泓亲热,也并不会躲开贴身侍奉的媛兮,其中就藏有让媛兮自己发现的意图。只不过媛兮十分识大体,也很机敏,知道昨夜主子行房缠绵,一大早也不会再来搅扰,更不会擅自掀帘偷窥,这就很难让她自己发现端倪了。 韩嘉彦将潜渊剑挂在寝室多宝格旁的挂钩上,随后走到室内的洗漱架旁,就着盆里的水打湿毛巾擦了擦汗。 “阿郎,那是方才长公主用过的洗面水。我给您换盆水罢。”媛兮注意到了,连忙开口道。 “无妨,我就擦擦汗。这天可真是越来越热了。”韩嘉彦笑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赵樱泓瞥着镜中的韩嘉彦,淡笑着道: “日头出来了肯定就热了,还是等太阳落山了再练,比较凉爽。” 闻言韩嘉彦笑着回身,走过来道:“那今夜你可得随我习练,莫再偷懒了。不然又得怪在我头上,说我不愿让你练。” 她搬了个墩子坐在赵樱泓身侧,手臂支在梳妆台上,撑着太阳穴静静观赏赵樱泓的容颜。 赵樱泓忍不住抬手抚了下她的面颊,道:“好,要练甚么都依你,我定不偷懒。” 媛兮眼观鼻,鼻观心,手上依旧稳稳当当地盘着发。假装甚么也看不见,甚么也听不到,面带绯红地完成盘发。近来赵樱泓已然不喜戴太多首饰了,故而发髻也择了最简便的,独独簪上那银打梅花簪。@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你的官服昨儿送来了,今儿穿吗?”赵樱泓问韩嘉彦。 “穿还是要穿,今儿得先去皇城司报个到。” “李娘子那里你打算何时去?” “明日罢,明日入三伏,是休沐日。”韩嘉彦道,“你可想与我一起去?” “想啊,我们顺便去大相国寺逛逛。”赵樱泓来了兴致。 “好。”韩嘉彦开心地笑弯了眼。 “一身的汗,快去换衣服去,我想看你穿官服的样子。”赵樱泓催促道。 韩嘉彦听话地去了屏风后更衣,不多时走了出来,赵樱泓望向她,眼前一亮。 韩嘉彦眼下身为勾当皇城司公事,为从七品武官。按规制,穿绿缎窄袖圆领公服,配银銙革带,足踏皂靴,头戴乌纱交脚官帽。这交脚官帽帽翅向上交叉束在脑后,乃是武官日常的首服,方便行动。若要入宫面圣,还得佩戴展脚官帽。 韩嘉彦穿过文臣的公服,赵樱泓却还是感到很新鲜,这回的武官服将她英姿衬得越发淋漓尽致,丰神俊秀,朗逸非凡。 “怎么样?”韩嘉彦笑问。 “好看。”赵樱泓回道,随即看了一眼身旁的媛兮。媛兮顿时领悟,躬身一礼,迅速退下,带好了门。 韩嘉彦走了过去,再次坐在了赵樱泓身侧。赵樱泓理了理她的领口,道: “我家六郎,合该服红服紫。” “绿袍也挺好。” “皇城司不是好差事,你是状元之才,实在委屈你了。”赵樱泓不无痛心道。皇城司被全大宋的文臣武将视作瘟神,虽然待遇还是很好的,升迁也快,可顶天了也就到正六品结束,本身地位并不高,还会被暗中鄙夷。 “无妨,便宜行事。” “我为何不是……前朝公主……”赵樱泓哽咽道。 “樱泓……莫哭莫哭。”韩嘉彦连忙捧住她的面庞,以拇指抹去她落下的泪,“莫要再挂怀了,如今的我真的很幸福,你是我人生最珍贵的宝物,是上天赐给我的。甚么仕途名利都不可比。我的志向,你和官家也可以帮我实现,我也不是非要站在台前。” “可我想让你青史留名。”赵樱泓轻声道。 “能与你成婚,我已经青史留名了。”韩嘉彦笑了。 赵樱泓被她逗笑:“你说的青史留名,不是我说的那种。” “三千年史书,留名者不过万人。兆亿黎民,若长河流水奔腾离去,留名者能有几许?我已然很满足了。”韩嘉彦半抱着她,安抚道。 韩嘉彦用巾帕小心拭干净她的面庞,道:“答应我,以后莫要再想这些了,开开心心的,我们好好过日子,过好我们这一生。” “嗯。” “我们这一生,只要行得端,坐得正,尽我们所能结善缘,广积德,定能得福报,也是在为后世开太平。这是大事业,不比成为王侯将相差多少。”韩嘉彦说着,拾起梳妆台上的眉笔,笑道: “弄笔偎人久,描花试手初。樱泓,我为你画眉。” 赵樱泓闭上眼,感受到眉笔在眉间轻缓擦过,不多时眉心被印下一吻。 她觉得定是自己前世修了大德,才能换来此生良缘佳偶相伴余生。她决意此生还要继续修德,许愿此后生生世世,与她结为鹤伴,永不分离。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 开封府左承天门,实际便是皇城东华门里内横门,皇城司衙署便在此处。韩嘉彦纵马而来,在东华门外翻身利落下马,过门合勘、解除兵器后,大阔步向衙署门口行去。 门口看守的皇城司禁军前来见礼问询,韩嘉彦出示了皇城司官令,兵将瞧过后立刻躬身揖手行礼: “韩管勾稍候,容小人先去禀报。” 皇城司衙署不得随意出入,因着内里有许多机密,哪怕是在衙署内行走,不该去的区域也是不能去的。韩嘉彦虽然是新官上任,但她到底对内里一无所知,按照惯例,是需要有同等级的官僚前来接引。 勾当官是皇城司的实际掌权官,官额一共十人。此前空缺一额,是因为有一老勾当官因病去世了。 另有吏额十四人,分别为勾押官、押司官各一人,前行四人、后行六人、勘契官二人,负责协助处理文书工作。 此外,皇城司共辖亲从官五指挥约三千人;亲事官六指挥约五千人;入内院子五百人,司圊三人;曹司三十人。此皆为兵额。 这些人分别隶属于探事司和冰井务两大皇城司所属机构。 探事司顾名思义,便是刺探各类情报的机关,是皇城司绝对的核心。绝大部分的禁军兵额都归属于探事司九勾当的手下。 而冰井务设勾当一人,下属八十兵额,职责比较特殊,主要负责采冰、藏冰、颁冰、刷洗冰室等一系列工作,负责给皇室及宗亲贵戚、高官勋贵提供夏季的冰食降暑服务,同时也负责一部分的贮藏事务。 近来入伏,天气炎热,正是冰井务最为忙碌的时节之一。曹国长公主府近些时日的用冰,也都是冰井务送去的。 等了一会儿,皇城司内出来了一位官僚,与韩嘉彦见礼。此人是一名从六品的宦官,名唤冯谦,与韩嘉彦同为勾当皇城司公事,但他见了韩嘉彦必须揖手行礼,因为韩嘉彦身为驸马要比他尊贵得多。 “下官见过韩管勾。” “冯管勾,有礼了。”韩嘉彦也客气见礼。 却没想到冯管勾接下来向外做了个请的手势,道:“还请韩驸马随下官先走一趟。” “所谓何事?”韩嘉彦疑惑道。 “下官也是昨夜接到命令,今日候到驸马前来任职,便要带您去见一面,就在不远处,还请您行个方便。”冯谦不愿在此多说。 韩嘉彦想了想,道:“好,请。” 冯谦带着她往南行,一路穿过宫道,出了左升龙门,进入了都堂所在的院落。韩嘉彦愈发惊奇,这可是她头一回步入这大宋的权力核心地带。那些历代为人所津津乐道的高官宰执,就在这里办公。 皇城司可真是便宜行事,有皇城司令,出入大内几乎没有任何阻碍,也包括进入宰执们办公的都堂院。 上门下,下中书,都堂在中央,枢密在南方。这说的是都堂院的公房位置分布。门下省的公房在北,中书省的公房在南,中间夹着的便是宰执们议事、办公的都堂。而枢密院的公房则在院落的最南端。 冯谦引着韩嘉彦一路穿过三重公房,最终抵达了最南端的枢密院公房门口。此时的韩嘉彦,已经猜到了是甚么人要见自己了。 枢密院掌管一国军务,皇城司虽然只对皇帝负责,但枢密院仍旧是上级部门,也得给几分薄面。何况如今皇权旁落,太皇太后倚重几位宰执重臣处理国事,皇城司眼下的处境也有些尴尬,对于枢密院下来的命令不敢怠慢。 而如今掌管枢密院的,自然就是韩嘉彦的长兄——韩忠彦。 唉……躲是躲不了的,终究还是要面对。自回京,韩嘉彦一直就不曾去见韩忠彦,至于为何,一是不忿,二是不敢。而在相州发生的事,韩忠彦多半都已知晓了,他也明白韩嘉彦到底在查甚么。 不得不说,韩忠彦可是真沉得住气,韩嘉彦回京也有大半月了,他一直不曾主动找韩嘉彦见面。 冯谦请韩嘉彦入内,他自己则候在了外面。韩嘉彦称谢,入内,过前堂,穿过两侧一溜的公房,最后来到了最内间属于枢密院最高长官的公房。 韩忠彦的公房门是开着的,一身紫袍公服的他彼时正伏案看公文,不远处的帽架上端端正正放着他的展翅乌纱官帽。他眯着眸子,似是已有些看不清公文之上的文字了。 韩嘉彦抬手在门旁敲了三下,韩忠彦抬眸看向门口,见到她的那一瞬眸光微凝。随后道了句: “进来罢,关好门。” 韩嘉彦依言行事,入内后垂首安然站立,等候韩忠彦发话。 “回来这么久,也不知道往家里捎封书信?”韩忠彦一面继续批公文,一面开口道。 “您知道我回来就行,我无需对家中任何人汇报。”韩嘉彦淡淡道。 韩忠彦笑了笑,无视了她此话中暗含的怒意,只是道:“在外这么久,过得还好罢,可有生病?” “长兄,有甚么事就直说了罢,莫要再拐弯抹角。”韩嘉彦受不了他这假惺惺的关怀。 “唉……”韩忠彦叹了口气,搁笔起身,在窗口站定,负手望着牖窗外都堂院南侧的花苑景象,道: “相州发生的事,我确然都已知晓。你既然已经查到了这一步,便也没有甚么好隐瞒的了。我此番叫你来,并不是我想对你说甚么,而是你想知道甚么事,你现在就可以问我了。我所知道的,都可以告诉你。” 韩嘉彦十分诧异,诧异于他竟然会如此坦诚。她不禁怀疑起韩忠彦这葫芦里到底卖得什么药。 “您肯说?那为何此前十多年始终隐瞒,瞒得密不透风。”韩嘉彦很是不客气地质问道。 韩忠彦却语出惊人:“你要我直说,那我便直说。你在相州之事,太皇太后也已知晓,这是她的意思。当年杨璇之事,我们所知道的部分全部对你解密。” 韩嘉彦睁大了眼睛。韩忠彦随即补充道: “但我们也有很多不知道的部分,这就需要你来查清了。这也是为何太皇太后应允你进入皇城司任职的最大缘故。她老人家说……时日已然无多,希望你能抓紧时间,查明真相,杜绝隐患继续蔓延。她希望在她有生之年,能弄清楚杨璇之死,究竟是怎么回事。” 第一百三十一章 韩嘉彦撩开袍摆,在韩忠彦公房的圈椅里坐下,沉吟了片刻,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我也不一一去问了,长兄就从头说起罢,在此过程中,我若有疑问,自会询问。” “好。”韩忠彦提起一旁碳炉之上的铁壶,为茶壶注水,随后沏了两杯茶,其中一杯放在了韩嘉彦跟前。他自己亦落座,整理思绪,开始讲述。 “嘉祐八年,仁宗大行,父亲他老人家被任命为山陵使,前往巩县,负责修筑仁宗皇帝的永昭陵。大宋祖制,天子七月而葬,生前不修陵,死后只用七个月工期修完陵墓。父亲此去,也就七个月而已,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这把年纪,在工期紧张,每日繁忙的情况之下,竟然还会与一个民间女子生情,将她纳作外室。 “这便是我对你娘亲的第一印象,我认为她是一个攀附权贵的狐媚女子,而父亲他老人家定是糊涂了,不守晚节。可我身为人子,没有资格立场说父亲的不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你娘亲的存在都让我如鲠在喉。 “我很早就知道你娘亲的存在,父亲修陵归来后就告与我知晓了。我也曾远远地看过你们居住的西榆林巷小院,见过当时刚能站稳的你,被你娘亲带着在门前练习走路。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我无数次说服自己,不论如何你都是我六弟,我们血脉相连。不论你娘亲到底是怎么攀附上父亲的,都不重要了,她既然已为韩家开枝散叶,也算是我们家中的一员。” 见韩嘉彦面露不悦神色,韩忠彦转过话头道: “不提这些。我第一次知晓你娘亲的家世背景,是在父亲病榻前。他已到了弥留之际,嘱托我一定要照顾好你们母子,将你们接入府中。 “他告诉我,你娘亲是杨文广唯一的女儿,因着杨文广四处征战,居无定所,妻子又早逝,家中儿女无人看顾。无奈之下,杨文广将儿子们带在身边,随军锻炼,而将唯一的女儿送到了与杨文广关系甚笃的曹家抚养,陪伴在后来的曹皇后左右。 “曹家乃是开国将门,地位尊崇,杨文广此举也是为了女儿未来的前途。你娘亲自幼才华横溢,文武兼备,一身的本领。奈何是个女子,送她去曹家,一是为了给她找一个志同道合的好姐妹,也就是曹后,继续读书习武,锻炼本领;二也是为了未来与曹家联姻做铺垫。 “后来曹氏入宫封后,也将她带入了宫中,她便成为了曹后身侧的大宫女。一直到至和三年,仁宗大病,出了一件大事,后续发生的一系列事件最终导致你娘亲被曹后送出宫去避难。 “至和三年正月,仁宗在临朝受文武百官参拜时,忽然手舞足蹈,口出涎水。同日,辽国使者正在紫宸殿拜见仁宗,仁宗语无伦次。文彦博对辽使解释为饮酒过量所致。此后数日,仁宗病情愈益加重,整日大呼‘皇后与张茂则谋大逆’等言语。至二月才逐渐康复,开始处理政事。” “我知道此事,我以为是仁宗病糊涂了。”韩嘉彦蹙眉道。 “不是,这件事非常隐秘且复杂,我也是后来从你娘亲那里才知道内情。 “当年有歹人潜伏在宫中,每日都在偷偷给仁宗饮食下毒。你知道,帝王饮食,全部都有宫人事先试吃,对方下毒的方式是细水长流,用的毒药也并不是猛烈的毒药,而是慢性毒药,银针试不出来。而且这药针对的还是仁宗的后嗣能力,宫中不是内侍就是女子,也就仁宗一个男子,根本察觉不到。 “天长日久,毒药逐渐蔓延积累到四肢百骸,连太医都查不出来。且仁宗的病并非是独一份,自真宗那一辈开始,就存在这样的病症。不仅会影响到子孙根,还会影响到心脑,遗传给后世子孙。后来的英宗虽非仁宗亲生之子,却也同样患病,疯癫发作时极为骇人;神宗早逝,也有心脑病的缘故。 韩嘉彦感觉到后脊骨冒出一股凉气来。 韩忠彦继续道:“曹后隐约意识到了下毒之事,便遣你娘亲与张茂则暗中查索。且曹后还联系了当时外朝的宰相文彦博,让文彦博配合着在外寻访。于是你娘亲和张茂则便开始秘密与文彦博联络,此事引起了仁宗的注意。当时连续发生了一系列的事,导致仁宗猜忌心起,认为是曹后与张茂则要谋大逆。 “一是宰相文彦博、刘沆、富弼三人借祭祀之事强行要留宿大庆殿,强迫仁宗身边的大内侍——内副都知史志聪配合。 “二是开封府知府王素前来报告说,有京师禁卫揭发禁军都虞候要作乱,文彦博阻止王素进宫上报此事,只是与另外两位宰执商议。刘沆主张逮捕都虞候,文彦博在禁军都指挥使许怀德的担保下,反而把告密的禁卫杀死。 “三是富弼曾经与曹后取得联系,询问一旦仁宗病逝后由谁来继承皇位,替富弼和曹皇后搭线联络的人正是张茂则。 “其实这三件事,都在情理之中,当时是非常时期,仁宗病重,人心不稳,三宰执要稳定朝局,势必会插手诸多事,也要着手为立储做准备。曹后身为皇后,也是立储的核心人物,立储必须要过问她的意见。 “但仁宗病重,哪儿还会顾得那么多。后来仁宗病好了,虽然表面上不再追究此事,但实际暗地里一直在收紧手中的权力,并对宫中人设置了诸多监视掌控的措施。 “而曹后身边的杨璇与张茂则尤其遭到了针对,从至和到嘉佑的几年间,仁宗病况反复,愈发虚弱,杨璇与张茂则的处境也越来越堪忧。张茂则被赶出宫中,遣到外地负责屯田。杨璇则被关押幽禁,不得自由。 “即便是在这样艰难的处境下,杨璇仍然查出了下毒的罪魁祸首,她没有证据,且因为始终不愿相信这个事实,而不曾揭发。那人宫籍上的名字叫做李露儿,同样是曹后身边的大宫女。因为生得聪明伶俐,又极其擅长书法绘画,才艺高绝,非常受曹后喜爱。她与杨璇在宫中并称为‘璇玑’‘玉衡’,合在一起便是北斗七星,是曹后的左膀右臂。 “李露儿来自于教坊司,因绘画出众而被曹家相中带入府中为婢,比你娘亲要晚上几年来到曹后身侧,并随曹后入宫。李露儿天性孤傲,有些不好相处。也因此,曹后虽然非常欣赏李露儿的才华,但对她的喜爱和信任始终不及杨璇,也从未派遣李露儿去为自己处理机要之事。 “嘉佑八年三月廿九,仁宗崩,当时宫中就有恶毒传言传出,说是曹后指使身边的璇玑玉衡二宫女毒杀了仁宗,此事虽然迅速被曹后和文彦博弹压下去,但显然杨璇与李露儿已然不合适再继续留在宫中。彼时她二人也都二十余岁,是该放还民间成婚出嫁了。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于是四月初,曹后安排二人分先后秘密出宫。杨璇先出,李露儿后出,走不同的宫门。二人临别时,李露儿赠给杨璇一幅画,那是一幅女将军画,画中女子正是你娘亲,那画暗藏玄机,你娘亲看到了画,就明白李露儿已向她坦白下毒之事,更明白了她是南唐后人。” 韩嘉彦眸光微动,她想起了娘亲留给自己的那幅画像,就挂在万氏书画铺子的后堂屋里。上提一句“木兰藏花芜,璇玑似隐珠。”落款是嘉佑七年八月乙亥,作画者留下了一个篆字章——夜宴。 难道就是这幅画?娘亲是怎么从这幅画中看出李露儿就是下毒者的,又是怎么看出李露儿便是南唐后人的? 她于是将自己的疑问问了出来,韩忠彦似是对此早有预料,回道: “我见过那幅画,我也问了与你一样的问题。你娘亲告诉我,夜宴二字是她和李露儿之间才知道的暗语。她和李露儿还在宫里时,一次聊天偶然间聊到了南唐绘画。李露儿曾告诉过杨璇,南唐绘画之中有一幅韩熙载夜宴图,本是刺探之作,却画得极为精湛,被视作南唐画之最。 “这幅画后来进入宋宫收藏,却无人问津。彼时的李露儿曾感慨,王朝兴替,使明珠蒙尘。这也暗合了那句‘木兰藏花芜,璇玑似隐珠。’ “表面上李露儿是在感慨你娘亲女主豪杰的才干,却被埋没于杂草之中,如同天上的璇玑星辰流落人间成了一颗暗沉的珠子。实际上是将你娘亲作为了她自己的映射,她也是在说她自己——夜宴,被埋没在宋宫之中。 “你娘亲深知李露儿心高气傲,心中一直不很安分,且一早就查出她与宫外某些人有隐秘的联系。此时看到这幅画,便明白了一切。但明白的时候,为时已晚,李露儿这一出宫,等于是虎归山,鱼入海。要想再找到她,难比登天。 “曹后对她二人出宫后的安排截然不同,曹后将你娘亲送到父亲身边,是希望有朝一日能让你娘亲重新有途径辅佐国事,毕竟是自幼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割舍不了。父亲在对西夏前线掌兵多年,与几大将门关系都极好,当时又身在巩县,远离朝堂,且曾经是杨文广的直属上司,一直对杨家有所照拂,故而被选中。 “但李露儿在外无依无靠,曹后只是给了她一笔钱,让她自行安顿,也并不打算过问她此后的人生。 “再到后来,你出生了,日渐长大,被接入府中,又被送出去读书。眨眼间便是十多年过去。我忙于政事,出各地为官,你娘亲则守着自己的院子,在此期间一切似乎都相安无事。但她曾与我打过招呼,说她有一帮江湖上的朋友,她一直在依靠这帮朋友打听李露儿的下落,希望能找到她,以杜绝后患。故而她时常会出府,与这些江湖上的朋友密会商谈。 “彼时正值新法如火如荼地展开,先帝雄心勃勃,誓要拿下西夏,开疆拓土。所有人都焦头烂额于新法带来的种种问题,已无人有闲心顾及仁宗年间的旧事。 “熙宁八年年末,我回京述职。你娘亲突然来见我,并带来了一幅图,是她自己手绘的西夏境内详细的地图,这幅地图同时也是一幅战略布防图。 “这幅战略布防图做得太出色了,采取的是广扎寨、缓推进、慢慢蚕食,稳扎稳打的策略,将所有适合扎寨的地点,以及战略价值、缺点,都说得一清二楚,乃是她这么多年的智慧结晶。 “而且我可以断言,这是我大宋从未有过的西夏详尽地图。标清楚了整个西夏的城池、兵寨,粮仓分布,行军路线乃至于村落的位置。她说这幅地图,是她的江湖朋友深入西夏数年获得的极其珍贵的情报汇总,对于灭夏有着极其重要的战略意义。 “她希望能借由我手呈给先帝,希望能给先帝伐夏带来帮助。我照做了,虽然我不赞成冒然伐夏,但你娘亲确然让我看到了希望,当时的我非常兴奋,我觉得和两幅图的价值已经超越了我的党派之见,是国之重器。 “我一不能将其昧下,二不能冒名顶替,君子坦荡荡,我将这两幅图呈给了先帝,并说明了作者是你娘亲。先帝对你娘亲非常感兴趣,甚至夜里微服到韩府,与她见了一面,促膝长谈。 “后来他们谈到了李露儿,令人惊讶的是先帝竟然知道此事。原来是曹后在弥留之际,将李露儿的隐秘之事与她的外甥女,也就是当今的太皇太后都说了,并嘱托太皇太后接替她,护好大宋江山,莫要让宵小得逞。太皇太后又与先帝说明了此事,好让先帝长些心眼,多做提防。 “先帝得到了你娘亲的布防图,受到了极大的启发,后来日夜与群臣秘密商议军事,制定出了一幅官方的西夏前线布防图。 “但变故随即发生,熙宁九年,这幅秘藏于枢密院校阅房机要秘柜里的布防图差一点失窃。事发当晚,看守的官吏被迷晕了,柜子被打开,图被取了出来。幸而禁军来得及时,贼人未能将图盗走,但是那图上留下了一些粉痕和刮擦的痕迹,应当是被盗拓了。 “先帝立刻派人封锁整个开封府,宫里宫外秘密查索,都不曾查到任何蛛丝马迹。后来不得已,托当时的枢密院最高长官文彦博求助于你娘亲。你娘亲查看过盗拓的画作后,确认是失踪多年的李露儿重现,她很快就找到了蛛丝马迹,知晓李露儿女扮男装,用了‘李玄’这个画师身份,混入了宫中,并顺藤摸瓜查到了白矾楼东主张定远家的妾室——李冥。 “李冥在念佛桥畔有一处私人宅院,是她用从妓时攒下的钱购置的。在那宅院里,住着她的同伙,一个画院的画师,加上三个白矾楼的乐工。李冥偶尔会来这宅院,与四个同伙私会。她从来都是自张宅徒步走来,不乘坐任何代步车马,以免留下踪迹被人察觉。 “你娘亲在宅院外蛰伏观察了好些时日,终于抓住了一个时机。某夜,宅院内的人全都离开了。李冥只身自张宅徒步来到宅院,并不乘坐任何代步车马。在过念佛桥时,你娘亲抓住机会上前,与李冥对峙,质问她是否盗图。却不曾想李冥竟然跳水遁走,你娘亲猝不及防之下,让她给跑了,后来不曾追上。 “没过几日,我们便惊闻李冥溺亡毁容的噩耗,唐家三兄弟和画师也再也没有回过念佛桥畔那处宅院。这是嫁祸,而李冥被毁容,让你娘亲悟到了一个事实。李冥并不是李露儿,而是她的双胞胎姐妹。李露儿实际上没死,她故意杀了姐姐,还毁掉了姐姐的容颜,其目的就是为了不让人察觉到双胞胎的存在,同时,也是在警告你娘亲莫要再插手此事。 “我彼时一直在外为官,并无机会参与这些事。你娘亲是在文彦博的协助下对李冥展开秘密调查的,事发后,也是文彦博出面处理此事。文彦博做了一系列的事情善后,使他自己和你娘亲摆脱了嫌疑,也使得这起案子隐没于尘埃之中。” 第一百三十二章 韩忠彦叙述到此处,韩嘉彦出言打断,询问道: “你们是如何知晓李冥之死是李玄所为?是否有证据?” 韩忠彦道:“我们没有直接证据,但有间接的佐证。 “开封府有个画像师,姓王,与李玄是相识的,他们都曾在太学画院供职,为宫廷画师。只不过这个王姓画师,后来因守丧不得不离开太学画院,两年后返京,入开封府做了一名人像师。 “此人当年经手了李冥被毁面容修复后的画像工作。他认出了死者,并确定死者并非是李玄。随后没多久,这位画像师便失踪了,至今不曾找到他的下落。 “他的失踪,间接佐证了我们的判断是正确的:有人不希望外界知道李冥不是李玄。这个人既知晓王画师与李玄相熟,又与李冥被害案密切相关,从常理推断,是第三者的可能性很小,而是李玄本人的可能性极大。” 很严谨的推断,韩嘉彦内心赞同。但她心中仍然有疑问: “我想知道李冥的丈夫张定远,在这件事中到底是个甚么角色。他是不是真的全然无知,置身事外?” 韩忠彦答道:“事发当时他确实在外地,这是事实。 “念佛桥那处宅院是李冥用自己的私房钱购置的,也并未经张家的账。李冥因着帮丈夫顾看生意,也时常会独自出府应酬,但一般都有家中下人或白矾楼的伙计陪同,按理说她如果独自离开,是瞒不过家里人的,家里人也势必会告诉张定远知晓。 “唐家三兄弟是白矾楼的乐工,这件事也瞒不过张定远。所以我能确定的是,张定远知道李冥在外盘了一处宅院,也知道唐家三兄弟就住在那宅院里,更知道李冥与三兄弟的关系。但除此之外,他具体还知道哪些事,无法确定。张定远与朝廷内部众多利益集团盘根错节,我们也不好轻易动他。” 韩嘉彦无奈叹了口气,看来哪怕是长兄这里,也不知道张定远那里的内情。 她道:“您继续说。” 韩忠彦叹了口气,接下来要说的事,每每想起也让他心中郁结: “李冥案后,李玄不知所踪,而被盗拓的边境布防图让先帝如鲠在喉。他不得不对布防进行调整,使得原本的布防图失效。同时加紧时间整军备战,准备抓住时机伐夏,不给夏人部署反击的机会。 “而自熙宁九年布防图泄露,李冥溺亡后,李玄就再未出现。你娘亲迫于无奈,只能联系她在江湖上的友人,暗中查找李玄。 “以李玄的聪明才智,她不可能认识不到当盗图一事被察觉后,被盗一方势必会修改方案,使得布防图失效。所以她很可能去了西夏前线,恐怕就是在等先帝对前线的部署彻底成型,回天乏术之际,她再将变动的部分探查清楚,补完一幅切实的布防图,好呈给西夏。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到了元丰三年末,西夏前线部署基本定型。你娘亲突然写信于我,告诉我她在江湖上的朋友追捕李玄,已夺回布防图。那布防图藏在一幅南唐画的仿作里,解读出来后,他们发现李玄已经将大宋真实的战略意图猜得七七八八。而最要命的是,李玄本人逃脱了。 “她告诉我,必须对李玄进行诱捕,这是最后的机会。因为李玄身受重伤,短时间内很难长途跋涉,且丢了布防图,西夏不一定会信她,她必须夺回布防图。她希望能托我上疏先帝,让先帝意识到情况危急,她也申请亲身参与诱捕。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但此事被先帝断然拒绝,因你娘亲在李冥案中的失误,他已然不信任你娘亲,并亲自派了人到韩府看管住你娘亲,只要我全权负责此事。并定下了相州之局,将我调往相州任知州。 “我无奈之下,开始着手做局。彼时你娘亲被禁足于韩府,我相信韩府一直被李玄监视,所以我故意泄露我府中的一些异样,诸如疑似先帝的人物再度微服秘访你娘亲;府中书房连夜灯火通明,府中纸张画布用度突然增加;疑似你娘亲的女子秘密携带某秘匣自汴京前往相州;以及我可能会在相州任上被直接调任西夏前线的消息。 “这一系列的假消息,让李玄以为我们再度放弃了原本的战略意图,偷偷绘制了新的进攻路线,且将新图转移去了相州,避开了她在京中的眼线。 “同时,我找到了与你娘亲外貌、体型相近的女子冒充你娘亲,又以一幅空白图作为诱饵,去诱捕李玄。先帝还专门命陈安民协助我完成此局,并托陈安民带来了一只宫中的细犬作为辅助。这细犬,本是南唐宫廷的犬种,李露儿尚在宫中时,还照顾过这一支细犬。当然这么多年过去了,识得她的老犬都已死了,送来的是幼犬。 韩嘉彦问:“先帝为何要用细犬对付李玄?” “因为据张茂则说,李露儿怕犬。还在宫中时,她曾因为犯了错被罚去犬舍养犬,终日惶恐不安,后来还是你娘亲帮她说话,使得曹后原谅了她。”韩忠彦解释道。 韩嘉彦恍然大悟。 韩忠彦继续道: “你在相州查了那么多事,想必你也知道了后事。 “我们确实诱使李玄上当,但没能抓住她,只是抓住了唐家三兄弟。唐家三兄弟认为是你娘亲杀害了李冥,故而将伪装你娘亲的程鸢当场砍死,以复仇。@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先帝得知诱捕失败,催促我们尽快审问唐家三兄弟,寻找李冥可能躲藏的地方。但随后,西夏国内状况发生突变,西夏国主李秉常被其母梁太后与国舅梁乙埋囚禁,万分珍贵的伐夏时机到来。 “先帝见唐家三兄弟冥顽不化,怕留着他们夜长梦多,下令尽快将他三人处死。随后便全身心投入了伐夏战争,不再理会逃遁的李玄。 “五路伐夏没有达到预期效果,但也讨回了两千多里西夏土地。接下来,为了守住这些土地,修筑永乐城之事被提上日程。 “这座城的位置在夏、银、宥三州交界处,在此处筑城,是鄜延路经略使沈括提出来的,本来先帝将这个计划纳入了布防意图,奈何这个意图已然被西夏看透,不知这里面是否有李玄泄密的作用。 “先帝本该放弃这个想法,听取种谔的建议,固守银川。但他摇摆不定,无法下定决心。银川虽然占据明堂川、无定河的交汇之处,但旧城东南已为河水所吞没,其西北边又被天堑阻隔,实在不如永乐的形势险厄。 “再加上徐禧此人一直在先帝身边进言修筑永乐城,先帝最终下定决心,认为即便意图被看透,但凭永乐险要,也能守住。 “唉,一招错,满盘输。先帝一旦下定决心,无人可阻,他派遣徐禧去筑城。 “后来发生的事,你也知道了,徐禧此人刚愎自用,对于永乐城缺水之事缺乏深刻的认识,迂腐不知变通,对战争一窍不通,导致永乐被西夏围困,城内十万军民被渴死,惨不忍睹。最终失守大败,国朝元气大伤,先帝当朝悲恸大哭,自此丧失伐夏意图。这已经是元丰五年的事了。 “我一直在想,你娘亲的不被信任,真是与几代杨家将命运高度重合。我对你娘亲是十分敬佩的,她是不世出的奇女子,如果先帝能多信任她一些,让她多做点事,也许不会有那么多的悲剧发生。 “唉……” 韩忠彦说到此,长长一叹。韩嘉彦默了片刻,出声问道: “长兄跳过了我娘亲之死,元丰四年七月到底发生了甚么?” “我也想知道,可我当时并不在汴京城。你知道的,七月,我出使辽国,一直到九月才返回。我对你娘亲之死的了解,不比你多多少。唯有一点,你不知而我知,就是你娘亲之死与西夏细作有关。” “西夏细作?”韩嘉彦蹙眉。 “其实,当年你娘亲落水的地点是被查清楚了的,就是念佛桥。 “当时案发现场还散落着数具残尸,或断手断足、或身首分离、或被砍成了肉糜,尸体还有被人齿啃咬的痕迹,现场极度血腥可怖,通过这些死尸身上的刺青,确认这些人都是西夏细作。肢体拼好后,一共是五个人。 “其中一个人死亡时趴在地上,他的怀里揣着一只匕首,被压在身下,故而没有被杀他的凶徒发现。那匕首上有红宝石点缀的璇玑图案,那是你娘亲的匕首。这匕首成对,一只璇玑匕首,一只玉衡匕首,是曹后当年命工匠特制,赏给你娘亲和李露儿的宝物。 “你娘亲过世后,这件遗物被太皇太后收回。现在这匕首,太皇太后又给了你。 韩嘉彦听到此处,眼眶已然通红。 韩忠彦顿了顿,喝了口茶,等她将情绪平复下去,才继续道: “你娘亲的案子疑点重重,首先就是她冒着大雨出府到底是去做什么,是否是被人引出去的。其次是那帮被虐杀分尸的西夏细作本身不在皇城司掌握的名单上,而是秘密潜入的一批新人,不知目的为何。 “而最诡异的是,案发当晚,皇城司收到不明人物的箭矢密告,说是念佛桥发生了凶杀案。皇城司派人第一时间赶到现场,目睹了这番人间地狱般的惨状,随后连夜将现场处理了。当晚下着大雨,桥面上的血迹都被雨水冲刷干净了,也因为大雨,无人目击当时的案发现场,以至于此案终究成为了无头悬案。” 无人目击?不,是有人目击的……章素儿,章素儿很有可能就目睹了当时的案发现场。怪不得素儿会失忆,如果当时现场那样血腥可怖,确然会给她造成极其强烈的冲击。 而且……长兄自始至终都不曾提到过师尊平渊道人,也没有怀疑过自己可能不是韩琦的亲生女。显然他并不知道平渊道人刘兴武的存在,也不知道他与娘亲之间的关系。在他的概念里,平渊道人就是与娘亲相关的江湖友人。 娘亲为了保护自己,让韩家愿意接纳自己,费尽心思将自己扮作男子,就是要让韩家认定自己身上留着韩家的血。她当然绝不可能告诉韩忠彦一星半点关于刘兴武的事。 但实际上,刘兴武本身可能才是牵扯西夏细作的关键,毕竟他乃是大将刘平与西夏女之间的儿子,而且这个西夏女到底是谁至今无人知晓,刘兴武的身份实在太敏感了。 而缺失关键信息的韩忠彦,自然看不透娘亲为何会被西夏细作盯上。 如此一来,似乎李玄没有撒谎,她确然不是杀害娘亲的凶手?娘亲难道是为了保护刘兴武而牺牲?可她怎么会落水溺亡呢?那群西夏细作有能力溺死她吗?溺死她了又如何查出刘兴武的下落?这不符合常理呀…… 韩嘉彦心头疑窦丛生。 而此时韩忠彦的声音将她拉回当下: “我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了。你自己不提要入皇城司,太皇太后不日也会做出安排。眼下你既然入了皇城司,那里面的卷宗全部供你调阅,你就全权负责查清你娘亲的案子罢。这案子不查清楚,始终是个隐患,不利于未来官家亲政后对西夏用兵。” 韩忠彦确实不绕弯子,话已然说得非常明白了。太皇太后自知时日无多,已然开始逐渐放权,且要给官家的未来铺路。她心知官家亲政后的朝政走向,也知道官家的抱负。对西夏用兵,是必然之势。 韩嘉彦饮干杯中已然凉透的茶,起身郑重向韩忠彦一揖,张口想说什么,但看着长兄花白的须发与布满皱纹的面庞,她喉头哽住,千言万语在胸腹间徘徊,难说一个字。 她终于明白长兄对她复杂的感情来源到底是为何,而说到底,他并未辜负韩琦对他的嘱托,也确实做到了在他能力范围内照看杨璇母女。但他终究是能力有限,很多事不受他左右。 她垂眸一笑,那些自幼在韩府所受的委屈,如今仿佛烟消云散,不再重要了。她转身步出韩忠彦的公房,却听韩忠彦在她身后道: “你娘亲留给我的最后一封信,嘱托我一定要照顾好你,隐瞒一切,让你远离是非。你与长公主的婚事,是先帝对你的补偿,他晚年很懊悔。我逼你完婚,是希望…不负君亦不负亲。”说到此处,韩忠彦竟有些哽咽。 韩嘉彦的背影微微一颤,终究没有回首,大步走了出去。 第一百三十三章 今日是韩嘉彦第一日上任皇城司,尽管韩忠彦告诉她,她已拥有了调阅皇城司所有卷宗的权力。但韩嘉彦却并不打算急着去翻卷宗,她心中清楚韩忠彦告诉自己的事已经是目前已知的全部了,卷宗不过是完善了其中的一些细节。 而今日韩忠彦告诉自己的事,就足够自己消化很久了。她受到了不小的冲击,一时之间不大愿意去面对这起案子。 韩嘉彦自都堂院随冯谦冯管勾返回了皇城司,在与皇城司目前在岗的另外三位勾当官见过面后,韩嘉彦来到了独属于她的公房之内,静静坐了一会儿。 她手底下有一名押司,一名前行,都是负责处理文书工作的吏员。韩嘉彦叫了押司进来,询问道: “皇城司往日里有哪些具体的公务需要处理?我需要在这里坐班多久?是否有值班制度?” 皇城司之神秘,外界少有知晓,故而哪怕是对整个大宋官僚体系十分熟悉的韩嘉彦,也并不清楚皇城司内部的架构与运作方式。 “回管勾,一般来说,每个勾当官手底下都有几个案子在跟进,案子的调查由管勾全权负责,彼此之间互不沟通。我们也都是按着管勾的吩咐做事,做一些文书、案情的分析整理工作,也不知道案情的全貌。值班之事,由我们这些吏员负责,您只管做您的事,出入自由。您还可以令牌调禁军随您外出公干,没有固定的坐班时辰。” 也就是说,勾当官要做甚么事,谁也管不着,他们只需要对皇帝负责,将皇帝吩咐给他们要查的事查清楚就行。 “你将元丰四年七月廿九韩氏妾杨氏溺亡一案的卷宗全部调来,我需要翻阅。”韩嘉彦道,说着将自己的令牌递给了押司。 “是。”押司接过令牌,揖手一拜,退了出去。 待到卷宗全部调来,韩嘉彦惊讶发现居然有厚厚的一大摞文书,按照时间顺序装订成册。韩嘉彦收回自己的令牌,只是翻开了卷宗的头一页,查看了一下当年负责此案的皇城司管勾签名: “舒建元。”她念出了这个名字,随即询问身旁的押司道: “这位舒管勾眼下可还在任职?” “舒管勾两年前已然因病去世了,您就是补了他的缺位。”押司恭敬回答道。 韩嘉彦眉头一蹙,见不到当事人,当年的很多细节恐怕要被遗漏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押司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试探着道: “您是想当面询问舒管勾案情?其实,舒管勾去世前已然年迈到神志不清了,就算他还在人世,您也问不出甚么来。但早年间他为管勾时,做事非常细致勤勉,且笔头勤快。当年这起案子,他事无巨细皆记录下来,您看卷宗也是一样的。” 韩嘉彦点点头,道一声:“辛苦你,你去忙罢,我一会儿要外出,便不归了。” “喏。”押司再度揖手退出。 韩嘉彦转手将这一大摞厚厚的卷宗锁进了身后的书柜之中。她有些惊讶于这公房的书柜竟然如金库一般,外层的木皮只是装饰,内里是铸铁的,十分坚硬,锁也是扎实的精铁铸就,保险程度可真是极高。 做完这一切,她转身离开了皇城司。 将过东华门时,她突然想起梁从政要找自己。于是又踅步回来,往内廷方向而去。在往内廷而去的宣佑门前驻足,她并未以令牌强入,只是向守门的内侍揖手见礼,和和气气地笑道: “烦请中官通告东供奉梁中官,就说韩嘉彦求见。” “韩都尉稍后,奴婢这就去禀报。”守门内侍见惯了趾高气昂,用鼻孔看他的皇亲国戚,韩嘉彦这谦恭的态度让他有些受宠若惊,连忙返身进入内廷。 韩嘉彦在宣佑门旁的值班厢房坐下稍候,有内侍给她奉茶,她不急不缓地饮茶。等了有一会儿,才见梁从政急匆匆自内廷而出,手中还拿着一卷画轴模样的物什。 他一进来,便对韩嘉彦纳头就拜: “恩公!您可算回来了。” “唉,怎的又行此大礼,快起来。”韩嘉彦扶他起来,注意力已经全然转移到了画轴之上。 梁从政借机与她拉近距离,压低声音飞快道: “恩公,时间紧迫,人多眼杂,我长话短说。这画轴是张老祖去世前给我的,托我转交给您。” “这里面是甚么?”韩嘉彦其实是变相在问梁从政是否看过内里的内容。 “一幅南唐画仿作——《韩熙载夜宴图》。”梁从政并未遮掩自己看过此画的事实,老实回答道。 韩嘉彦吃了一惊,确认道:“这画可是从内廷府库中来的?” “确然是。”梁从政给了很肯定的答复,并补充道,“老祖让我转告您,您要知道的事情,都在这其中了,就看您自己能不能悟出来。老祖找到这幅画耗时九年,修补这幅残画,耗时两年,这幅画凝结了他十一年的心血。” 这段话中暗含诸多信息,韩嘉彦瞬间一一提炼了出来。 首先是“两年”这个时间段。《韩熙载夜宴图》仿作自被苏东坡从杭州上贡至汴京宫廷府库,确然已有两年的时光,时间对上了。张茂则应该就是在两年前自内廷府库之内得到了这幅画。 其次是“十一年”这个时间段,往前追溯,十一年前正是元丰四年时。元丰三年时《韩熙载夜宴图》仿作被李玄携带着往西夏去,被茶帮老帮主和平渊道人截留,后其主体部分被茶帮收藏。张茂则大概是并不知晓此事,原来他从元丰四年开始,也在寻找这幅画。 为何呢?他是出于自己的意愿,还是得到了别人的命令? 最后是张茂则说他对这画做了修补。《韩熙载夜宴图》确然是残缺的,他为何要做修补?难道是要向我传递甚么讯息? 最令她在意的则是“看自己能不能悟出来”这句话,悟出甚么来? 韩嘉彦思忖着,但确然此地不宜久留,她也不曾展开画作确认,便向梁从政一揖手,道一声: “你阿姊一切安好,即将与翟青成婚了,咱们改日再聚。”@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好,多谢恩公。”梁从政发自内心地笑了出来。 这小子,自从韩嘉彦认识他,还是第一次瞧见他笑,从前一个畏畏缩缩的小子,如今也长开了,个头长高了,也有些中贵人的气度了,挺好。 她本十分沉重的心情,似乎轻松了些许,抿唇一笑,清风一般倏然出了宣佑门,离宫而去。 …… 白矾楼,一层散客区,靠近中庭的一张方桌边,浮云子悠然坐着,饮下杯中茶,又给自己续了一杯。不远处,龚守学整理着腰带走了回来,面有菜色。 “道长……我都跑了第四趟茅厕了,我说句难听的,咱们终日里在这坐着,灌下这许多茶水,可是啥也捞不着呀。” “守株待兔也是必要的,咱们眼下寻不着突破口,就只能耗着,撞大运。”浮云子丝毫不着急,又剥了一颗蚕豆丢嘴里嚼着。 “唉……”龚守学叹息,他还在为李玄的逃脱而感到懊恼,只觉得如今的自己像是在做无用功。 浮云子见状,又给他空了的茶杯添满了茶。龚守学下意识举起了茶杯要饮,想起自己跑了这么多趟茅房,又不由得放下茶杯。 “莫要这般焦躁,耐心的猎人才能抓住猎物。饮茶。”浮云子笑着催促道。 龚守学以茶作酒,闷闷仰头饮下,茶水还没咽下去,浮云子忽而一抬手,敲了一下桌子,随即敲桌的手指往龚守学右后侧的方向一指,面上神色却未变。 龚守学很有经验地没有回头,只是盯着浮云子的手指瞧,待浮云子的手指指向转到了他的右侧前方,龚守学才将目光投向他所指的人。 那是一个小个子男人,面庞白净,身材实在太过文弱,以至于瞧着总有些别扭。他穿了一身绸缎衣袍,腰间挂着玉,衣着倒是显得光鲜亮丽。 此人进来后目不斜视,直接奔二楼楼梯行去,看上去熟门熟路。但除此之外,龚守学看不出其他的特殊之处,此人似乎就是个白矾楼的熟客,此类熟客在汴京城里数不胜数。 “那人怎么了?”龚守学小声问。 浮云子笑答:“肩臂狭窄,盆胯却宽,喉无凸结,足小而狭。那是个女扮男装的女子。” “哦?”龚守学眼睛一亮,他乍一下还真没看出来。不过大宋也有不少的男装女子,汴京城近些年出现了越来越多奇装异服的人,已然不奇怪,女扮男装也不算新奇。 “那人我认识,她是乳酪张的妹妹张定齐。”浮云子道。 “道长如何识得的?”龚守学奇道。 “哼~曾经因为某些机缘巧合。”浮云子笑道。 这要解释起来还真有些复杂,眼下时间紧急,他暂不打算费口舌。 当年韩嘉彦曾为了销毁雁秋的奴契而以燕六娘的身份夜探乳酪张家。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乳酪张名叫张定图,是白矾楼东主张定远的堂弟。他有个女扮男装的妹妹名叫张定齐,好女色,与乳酪张铺子里的帮客月娘之间假凤虚凰。为了遮掩,她与阚明阚老四假结婚。这个阚老四就是当年买卖雁秋姐弟的牙人。 但这阚明阚老四不甘于只当个为人遮掩的假丈夫,与月娘通奸,反倒将张定图的妹妹置于十分尴尬的境地。当年燕六娘夜探乳酪张家时,恰好就撞见了张家兄妹捉奸阚老四与月娘的一幕。 后来燕六娘盗走了藏在乳酪张家铺子隔壁文思院作坊书库之中的所有奴契,全部焚毁。 阚老四的舅舅是文思院的牛提辖,他受了气,便去找舅舅做主。 浮云子与丹青兄弟轮流跟踪了一段时间文思院的牛提辖,摸清了他的行踪。在此期间也见过乳酪张兄妹去找牛提辖算账,故而能一眼认出张定齐的模样。当年此事差一点闹到了开封府去,但后来被张定远压下来了。 浮云子则对后续事情做了追踪,对结果了解了个大概。为了不妨碍生意往来,当年的处理结果是张定齐与阚老四和离,阚老四带着月娘去了外地,牛提辖与张定远之间的生意照旧。 知道这个结果后,因着白矾楼暂且与她们要追查的茶帮无关,故而浮云子将此事搁置了,未再理会。 却没想到兜兜转转,今天会在这里又碰见了张定齐。浮云子有预感,他们等待多日的机会终于要来了。 且看看这张定齐此番来白矾楼是做甚么来的。浮云子观她神色紧绷,似是来者不善。 于是浮云子笑着起身,道了句: “龚兄先离开,在白矾楼对面茶肆候我。我去去就回,若半个时辰还不见出来,你立刻回万氏书画铺子通知丹青兄弟,再寻六郎计较。” 龚守学颔首:“道长千万小心。” 二人几乎是同时离开了座位,浮云子步伐迟缓地随着张定齐上了二楼。他今日做了商人打扮,还故意将须发染得花白,做出皱纹,将自己变成老态龙钟,耳目昏聩的模样。 但实际上他敏感的听觉正精细地捕捉到了张定齐的脚步声,并循声定位,判断她所去方向。 不多时,他观察到张定齐上了三楼,去了那间独属于张定远的閤子。 还真是来找张定远的?机不可失。浮云子内心嘟囔着,学着曾经的燕六,悄然飞身出了楼檐,潜至牖窗外窃听。 第一百三十四章 张定远正在接待客人,这位客人恰好浮云子也识得,正是老熟人裴谡。不过浮云子还未听清楚他二人在谈论甚么,就闻閤子外传来了声响: “唉!你不能进。团练正在接待客人。”守着閤子门的家丁护院将某个人拦了下来。 “团练今儿找我来的。”浮云子听到了张定齐的声音,她的嗓音是明显的女嗓,显然她并不会伪装嗓音。 “让她进来罢。”屋内传来张定远的声音,不多时,浮云子听到了门开的声音,张定齐的声音也更清晰了: “见过团练。” “你过来,我介绍你认识一下。这位是昭宣使裴谡裴中官,中官,这就是我堂妹。” “哼,有意思。”裴谡略显尖锐的嗓音响起,充满了戏谑的音调。他在张定远面前显得不是那么客气,对待张定齐颇有些不加掩饰的鄙夷。 张定齐不敢多吭声,只是咽下气来,揖手见礼。 “中官,您看她的资质如何?贵派可还看得上?”张定远问道。 “弱了点,不过本派功夫不讲蛮力体格,倒也并无大碍。就是她已经过了习武的最佳年龄了,眼下再要练,恐怕很难出成果。”裴谡直截了当道。 “无妨,无妨。我这堂妹自幼就不安分,前些年吃了些亏,如今跟魔怔了似的,天天缠着我要习武。我想着,若能向楚秀馆攀个师门,也是好事。不过您若不收也无妨,我们就是想试试。” “哈哈,不愧是张团练,您可真是会找师门。”裴谡阴阳怪气地笑道。 牖窗外静静窃听的浮云子,心中起了波澜。不成想未找到打入白矾楼内部的突破口,却遇着了张定齐要拜师入楚秀馆。有意思,楚秀馆素来神秘,如若能借此向楚秀馆内部摸索,也许能找到关于李玄的线索。 此时,又闻裴谡询问张定齐道: “本师门有三样绝学,暗器、轻功、医毒。走得素来不是甚么光明正大的路子,你要学功夫可以,但我必须问清楚你学功夫的目的。否则这个引荐人,我可不当。” 大概是张定远早就对张定齐有所嘱咐,故而张定齐直接实话实说道: “我想强身健体,同时改造我的女子身体,不受经血困扰。我想要有对付力壮男子的手段。” “为了甚么?”裴谡半点不惊讶,只是追问道。 “为了……娶妻,过我想过的日子而不怕他人欺辱。”张定齐咬牙道。 “哈哈哈哈哈哈……”裴谡大笑起来,仿佛听到了甚么天大的笑话。 浮云子可以想见此时张定远、张定齐堂兄妹神情有多尴尬。张定远只好打圆场,道: “我家这个妹妹,自幼就脑子有毛病,总觉得自己该是个男人,打小就作男装打扮。我们找了多少大夫瞧,也扭转不过来,反而愈演愈烈。而且她还喜欢女人,真是……让您见笑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裴谡却止了笑声,道:“张团练此言差矣。我楚秀馆源起于微末,三教九流甚么样的异人都曾拜入过师门。我楚秀馆来者不拒,看得不是这人正不正经,是不是个常人,越是不正常,反倒越是符合楚秀馆的要求。 “张团练应该听说过楚秀馆的‘三不问’与‘三不救’。不问地域、不问经过、不问贵贱,只要等价交换,就为人排忧解难。只有三类人除外,天劫之人不救,武逆之人不救,该死之人不救。这就是‘三不救’。楚秀馆收徒也是一个道理,三不问,三不收。令妹非天劫、武逆、该死之人,不论她如何异于常人,我楚秀馆都不在乎,只要有内派弟子做保荐,即可收徒。 “说实在的,我裴谡若不是有师门相救,也无我今日。我是个假男人,令妹也是个假男人,我们这不是同病相怜了吗?哈哈哈哈哈……” 张定远跟着干笑了两声,继而问道: “我听闻,楚秀馆还分北、南、西三派?不知中官这一支属于哪一派?” “哼。”裴谡冷哼了一声,道,“我自是不承认甚么北派的,那都是一群懦弱无能、教条死板的家伙。但你若这么问,那我师门正是南派正宗,我师尊已然年近八旬,仍然精神矍铄,功夫已臻化境,天下无人可敌。其实本门最精华的是他的毒功,奈何我没学到,没那个本领啊。至于西派,倒是有个十分有趣的传说,张团练你见多识广,不知是否有听闻?” “哦?”张定远来了兴致。 “西夏那个美得倾国倾城的女人没藏黑云听说过罢。那西夏国开国之主李元昊,被没藏黑云迷得神魂颠倒,为了她杀尽妻族野利氏。不仅如此,几乎整个西夏男人都为她神魂颠倒。传说这没藏黑云就是楚秀馆西派弟子。易容术出神入化,她能美得惊心动魄,倾国倾城,并非真是她有多么天生丽质,而是她有穷尽容颜之美的能力。这就是楚秀馆西派的能力。” 张定远眸光灼灼,仿佛在想象那美得倾国倾城的没藏黑云到底是何模样。一旁的张定齐却更兴奋了,大着胆子问道: “不知南派可有易容术?” 裴谡道:“有,不过我师门不擅长此道,我们只能做一些基本的易容术。我听闻我的大师姐曾往西域寻访西派踪迹,期望能习得易容术精髓。只是在我拜入师门时,大师姐已然失踪了。” “好厉害的女子。”张定远感叹道。 裴谡深思怅惘,道:“她是我师尊收下的第一位弟子,很早就拜入师门了,是师尊亲自收的徒,只因一幅画结缘,没有任何引荐。她是我师尊最出色、最得意的弟子,资质天赋之高,世所罕见。虽然正式习武时已年逾二十,却一点就透、进步神速,最终青出于蓝胜于蓝,轻功、毒功皆独步天下。唉……我们这些弟子,大多都无缘见她,只是师尊每每鞭策我们习武练功时,总是会提到她。” 屋内一时沉默,裴谡口中这位大师姐的风采已然引得张氏兄妹神往不已。 半晌,裴谡开口道:“我今日也说得多了,本不该将这些与门外人说,不过您二位也算不得外人。因着是张团练相求,这面子我是必须得给的。师门规定,师尊健在不收徒,我眼下是没有收徒资格的。不过团练放心,这保荐人我肯定是当了,寻个合适的日子,我便领着令妹去见见师尊。但我丑话说在前头,收不收徒,这事儿还是师尊他老人家的意思,我无从左右。” “好好好,多谢裴中官,这便足够了!”张定远大喜道。 张定齐也连忙揖手感激。 牖窗之外的浮云子暗道:妙极妙极,这裴谡的大师姐,恐怕正是李玄无疑。待探明裴谡师尊是谁,再查李玄,当能事半功倍。 于是展开轻功,若一片树叶翻下屋檐,无声无息悄然离去。 …… 韩嘉彦出了宫,就加紧速度策马赶到了万氏书画铺子。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本打算今日去皇城司报道后,就去太学画院一趟,找找看李玄曾在这太学画院里留下了甚么踪迹。她本还想找那位开封府的画像师,奈何这画像师也死了,时间久了,线索一一终断,也是无可奈何。 此外,关于李蕴李娘子的住处,她也打算先去查看一番。虽然昨日她就派翟丹去李蕴家附近看守了,但始终有些不放心。 她感到奇怪的是,李蕴与李冥是金兰姐妹,为何李玄没有灭口李蕴?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李蕴对李玄并不了解,亦或者她所知晓的,都是李玄希望韩嘉彦知道的,否则就不该留她到如今了。 她显然对明日拜访李蕴之事,不报太大的希望。 意外之喜是她从梁从政那里拿到了《韩熙载夜宴图》仿作,她与师兄兜兜转转追索好些年,努力这么久,终于拿到了这幅画,实在是无比艰辛。 如今她必须要尽快查看这幅画底下所藏着的秘密。 “六郎!您怎么来了。”韩嘉彦走进铺子时,雁秋正在柜台后拨算盘算账。 “我拿到了好东西,师兄呢?还没回来?”韩嘉彦扬了扬手里的画。 “确实还没回来。不过,长公主刚才派人送了信,说是一会子就过来。”雁秋道。 “樱泓要来,那正好,你且去准备些酒菜,咱们今夜就在铺子里一聚。”韩嘉彦笑了,她和她们家樱泓还真是心有灵犀。 昨天她和赵樱泓约好了,今日自己去赴任,赵樱泓则要处理一下出行以来长公主府里积攒下的内务,她眼下还需进一步对府内做整顿,以期将所有可疑人员清除,让府内再无外界眼线。 这也是在为未来铺路。@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只是不知为何她突然要来万氏书画铺子,府里的事,难道出了甚么岔子? 她也不多想,反正一会儿问一问就清楚了。趁着大家都还没回来,韩嘉彦先入了后堂,给娘亲的画像上了一炷香后,将刚获得的这幅《韩熙载夜宴图》仿作铺展开来。 她仔细观察了一下画卷,大致明白了张茂则到底修复了甚么。前面的主画部分他显然没动,只是将卷尾的残缺补齐了。当年茶帮老帮主曾将尾部裁齐装裱,如今被裁掉的尾部部分多了出来,那兴许是张茂则要传达给韩嘉彦的关键讯息。 “娘,孩儿历尽艰难,终于将这幅画找回来了。您与师尊以及茶帮老帮主当年拼死夺回此画,却并无机会仔细拆解此画。如今孩儿便当着您的面,仔细拆解,好让您在天之灵瞑目。”韩嘉彦对着杨璇的画像低声说道。 随即整肃精神,取来全套的拆画工具,开始仔细研究此画的构造。 确然如陈硕珍所说,此画是用特殊的颜料和绘画技巧在一整张布防舆图之上覆盖了一幅南唐人物画。舆图的纹理都藏在人物画的底下,若不用放大镜仔细观察,还真看不出来。舆图离开了上层的韩熙载夜宴图,就不完整了,必须互相嵌套贴合,然后透光分辨出其中采用了特殊颜料的笔画。 这幅画从茶帮失窃后,曾经在诸多画家、匠人以及文人墨客手中经过,不知有几人注意到了藏在此画内里的玄机。 她用喷壶给画作喷水,开始进行拆画操作。全神贯注做了好一会儿,两耳不闻窗外事,待到脖僵眼酸,被迫抬起身子缓一缓,才猛然注意到赵樱泓不知何时已然来了,正坐在门口的角落里静静看着她。 “樱泓!你甚么时候来的,我竟没注意!”她惊喜道。忙搁下手里的活计,走过去拉她的手,俯身吻她的额头。 赵樱泓淡笑着道:“有一会儿,你好专心,我蹑手蹑脚不敢吵你,怕把你吓着了,坏了手里的活。” “你快来看,我终于拿到韩熙载夜宴图仿作了,正在拆解。” “嗯,我就猜到是这幅画。”赵樱泓笑了。 韩嘉彦牵着她来到画前,赵樱泓仔细观看,经过韩嘉彦的先期处理,已然能隐约看出一些特殊颜料勾勒出的线条了。 “对了樱泓,你怎么突然来铺子这里了?”韩嘉彦问。 “我有些事……想和雁秋商量。”赵樱泓犹豫着开口。 “嗯?”甚么事怎么自己不知道,韩嘉彦一时奇怪。 “只是个想法,我还没与你提,我怕你反对。”赵樱泓看上去似是有些忐忑。 “你有甚么事都可以与我说的。”韩嘉彦连忙正色道。 赵樱泓小心道:“雁秋眼看着马上要和翟青成婚了,我想着孩子的事……也许我们可以配合着来。如果他们夫妻俩不介意,是否可以过继一个孩子给我们……” 韩嘉彦沉默了下来,片刻后问:“你与雁秋谈过了吗?” “还没有,我……不知该如何开口。”赵樱泓道。 “没事,没事,你不用开口,我来提。”韩嘉彦将她拥入怀中,安抚道。 她赞同赵樱泓的想法,因为丹青兄弟和雁秋知道韩嘉彦的身份,又是关系密切的自己人,与他们商议过继孩子的事,是最顺理成章的。 “我们一起,我不希望你事事都挡在我前面,过继孩子这种大事,我必须出面。”赵樱泓坚持道。 “好,我们一起。” 沉默地相拥了片刻,雁秋在门外敲了门,道: “六郎、长公主,掌柜的他们回来了。先出来吃饭罢。” “好,马上来。”韩嘉彦回了一声,随即捧起赵樱泓的面庞,道: “不急,咱们慢慢来。” “嗯。” 第一百三十五章 “所以师兄是打算专门盯着这个张定齐,以接触到裴谡的师尊,而这位师尊很可能就是李玄的师尊?” 餐桌旁,韩嘉彦、赵樱泓、浮云子、龚守学、翟青、雁秋围坐一桌,饭食吃到一半,听完浮云子的讲述,韩嘉彦问道。 “对,这是一条比白矾楼稍稍好走些的路径。”浮云子点头。 韩嘉彦道:“嗯,即如此,师兄千万小心。这裴谡与我们素来有敌意,他的师尊也不敢说就是好接触的,我看这事儿也很困难。” “放心,就是白矾楼这边也不能放松,就托龚兄继续伪装探查了。龚兄不会功夫,就不必勉强与我一道去查裴谡的师尊了。”浮云子道。 龚守学点了点头。 浮云子那里的事谈得差不多,韩嘉彦又将自己今天的经历,以及从韩忠彦那里所听到的秘辛说了说。 她没有回避龚守学,龚守学已经深入参与他们的调查,若总是想着如何瞒着他,势必会被他察觉,也会使得彼此之间产生不信和猜忌,这反而不好。 不过因着韩忠彦本身就不了解刘兴武之事,故而韩嘉彦在复述他的话时,也没有提及刘兴武。关于刘兴武,也就是平渊道人可能是韩嘉彦父亲一事,以及韩嘉彦自己的女儿身之秘,是韩嘉彦仍然选择瞒着龚守学唯二两件事。 她说完这些,这顿饭也就吃得差不多了。众人因着听闻杨璇被害时的一些细节,而感到内心堵得慌,皆不作声,陷入沉思。@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韩嘉彦放下筷子,转开话题道: “师兄,眼下得请你和阿青来帮个忙了,我已拿到《韩熙载夜宴图》仿作,希望今夜就能拆解出来。张茂则应当在卷尾修补了一些我们不知道的内容。” “好,事不宜迟,这便去。”浮云子早已迫不及待了。 “樱泓,你们继续用饭,我们拆画还有段时间。一会儿好了,便来唤你们。”她在暗示赵樱泓先和雁秋聊聊关于婚育的想法,赵樱泓听懂了她的意思。 韩嘉彦三人离去,只留下龚守学一人与赵樱泓、雁秋继续用饭。龚守学实在不大自在,随意吃了两口,便起身告辞,也去观赏韩嘉彦等人拆画去了。 这下终于只剩下两位女子独处。赵樱泓慢条斯理地继续用饭,一面与雁秋拉起家常。雁秋起初与长公主独处还有些紧张,但很快就被赵樱泓的温柔和煦所感染,说话不再那么拘谨了。 “长公主,您与六郎感情可真好呢,令人羡慕。有老话说感情好的夫妻会有夫妻相,我发觉您与六郎还真是越来越有夫妻相了。”雁秋笑道。 “是吗?”赵樱泓笑了,下意识抬手抚了一下自己的面庞,她不知道雁秋这话是真心的还是奉承她,但不论哪一种,她听着都很开心。 于是顺势问道:“我看你与翟青感情也很好呀,这距离婚事也没几日了,心里可还紧张?” “说不紧张,那肯定是假的。但高兴还是占了大头,我自幼没了家人,如今终于也要组建自己的家庭了,有了爱人,很快也会有亲人。”雁秋含羞地畅想道。 “翟青待你可好?没有欺负你罢。你是六郎身边的老人,她很在乎你过得是不是好。” “没有,没有的,多谢长公主、六郎挂怀,阿青待我很好,他本性纯良诚善,虽然表面看着有些玩世不恭,但该担当时也毫不推诿,是个好男子。请长公主与六郎放心。” 赵樱泓笑着调侃道:“这还没嫁人呢,胳膊肘就往外拐了?” 雁秋顿时红了脸蛋。 “你们打算要几个孩子?”赵樱泓问。 这下雁秋更是羞得不能回答了,连连摆手,求赵樱泓饶过她。赵樱泓心知雁秋显然是打算多生孩子的,她自幼孤苦,自然就想要多要几个孩子来组成一个大家庭。知道这些便足够了,至于过继的事,以后再找合适的时机与他们夫妻二人坐下来细谈。 随后转开话题,又与雁秋聊些家常。 等了有一会儿,翟青兴奋地跑了回来:“好了,快来看!” 雁秋连忙扶起赵樱泓,伴着她,随在翟青身后步入后堂。彼时所有人都围在画旁,神色皆有惊诧。见赵樱泓来了,龚守学、浮云子让开了位置,让赵樱泓来到了韩嘉彦身侧。 “樱泓,你来看。”韩嘉彦引着她从头看到尾,赵樱泓瞬间被画作所震惊。 此时表面的夜宴图已经被浸透,内里的特殊颜料被凸显了出来,使得表面的画作淡薄到可以被忽略。一幅完整详实的舆图被展露出来,范围覆盖了整个西夏全境,西夏前线只是其中的一部分。而西夏国境内的多处军事要塞、通道、粮仓、兵寨乃至于民宅和终点人物的宅第,都有标注。 而贯穿这些要点的道路也都被绘制出来,如牛毛麦芒一般遍布在其中,密密麻麻,不用放大镜几乎看不清。 而就在画卷的末尾,用蝇头小楷写满了大量的关于舆图的标注文字,说明其中的要点道路该如何走、城池的守备状况、乃至于重点人物的作息时间。只不过因为在卷末,导致大部分文字被裁掉丢失了,但又被张茂则又将其补全了。应该是张茂则握有当年杨璇给的原始图纸,否则他也无能力补全这些。 这幅图着实是来之不易,若无十来年走遍西夏全境一一细致观察记录的功夫,是得不出这么详尽的情报的。 哪怕只是绘制此图,也得耗费数年之功。 “太厉害了!这真的是李玄绘制出来的?”雁秋惊叹道。 “是李玄绘制的,但这幅图是从先帝制作的舆图之上盗拓下来的,先帝的舆图是依据我娘亲所献之图创制的。但也并非是我娘亲一人之功,应是一整个团体之功。也许我娘亲有来自于西夏内部的更为原始的草图……”她此话没有说明白,但在场众人之中,有一部分人听懂了。 韩嘉彦指的是刘兴武的父亲刘平,此人三川口战役后被俘入夏,与夏女生下刘兴武。此后一直在西夏生活,也许这幅图能如此详尽,与刘平有很大的关系。 当年杨璇不论是在西榆林巷的小院子里,还是入韩府后,都一直与外界的某些人保持着通信往来。这些人看上去都是些贩夫走卒,如今想来,很可能都是杨璇与刘兴武组织起来的情报谍探。刘兴武因着身份特殊,很可能与西夏保持着某些情报渠道,能够通过这些渠道获取到详尽的西夏内情。 “你们看末尾。”韩嘉彦指向卷末,“这一部分可以确定是张茂则补充的。这几段是对丢失注释的补充,但接下来就不是了。 “第一段:‘骞以郎应募,使月氏,与堂邑氏奴甘父俱出陇西。径匈奴,匈奴得之,传诣单于。单于曰:【月氏在吾北,汉何以得使往。吾欲使越,汉肯听我乎?】留骞十余岁,予妻,有子,然骞持汉节不失。——这是《汉书·张骞传》的记载。 “第二段:曾孙虽在襁褓,犹坐收系郡邸狱。而邴吉为廷尉监,治巫蛊于郡邸,怜曾孙之亡辜,使女徒复作淮阳赵征卿、渭城胡组更乳养,私给衣食,视遇甚有恩。@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巫蛊事连岁不决。至后元二年,武帝疾,往来长杨、五柞宫,望气者言长安狱中有天子气,上遣使者分条中都官狱系者,轻、重皆杀之。内谒者令郭穰夜至郡邸狱,吉拒闭,使者不得入,曾孙赖吉得全。——这是《汉书·宣帝纪》的内容。 “第三段:凝之妻谢氏,字道韫,安西将军奕之女也。聪识有才辩。……及遭孙恩之难,举厝自若,既闻夫及诸子已为贼所害,方命婢肩舆抽刃出门。乱兵稍至,手杀数人,乃被虏。其外孙刘涛时年数岁,贼又欲害之,道韫曰:‘事在王门,何关他族!必其如此,宁先见杀。’恩虽毒虐,为之改容,乃不害涛。——这是《晋书·列女传·王凝之妻谢氏传》的节选内容,讲的是谢道韫晚年的故事。 “这三段内容,说的是什么,你们怎么看?”韩嘉彦问道。 众人陷入沉思,不多时赵樱泓开口道:“这三段内容,似乎是在隐射当年的故事,拼凑在一起,也许就是张茂则所知道的当年的故事。” “这说得不清不楚的,怪不得张茂则说就看你能不能领悟呢。”浮云子道。 韩嘉彦的眸光飘过不远处的龚守学,又看向漏刻,道了句: “快申正了,今夜已晚,既然画已拆解出来,咱们改日再细细探究。诸位今日辛苦,这便早回歇下罢。” 于是众人散开,丹青兄弟与雁秋自去收拾杯盘残羹,浮云子送韩嘉彦、赵樱泓与龚守学至门口。龚守学揖手作别,率先跨上他的驴子离去。韩嘉彦观他神情,似是还陷在方才三段历史记载里,神思不属。 浮云子对身旁的韩嘉彦道: “你在避开龚守学,是因为那三段记载,讲得是师尊的事?” “对,第一段讲的是刘平被俘后与西夏女生子,第二段讲的是迎年幼的师尊入宋之事,第三段……就实在是指向明显了。谢道韫拼死抵抗保护亲人,隐射了娘亲很有可能是为保护亲人而死。”韩嘉彦沉声道。 浮云子沉吟,赵樱泓却道: “嘉郎,我……我有个疑惑一直困在心里,你娘亲的遗体,可是埋在汴京西南郊外?你可曾亲眼见过你娘亲的遗体?会不会你娘亲就如谢道韫一般,死里逃生了?” 韩嘉彦深吸了一口气,摇头道:“我知晓娘亲亡故之事时,已经是娘亲故去后两年了。我也曾怀疑过娘亲根本没死,曾央求长兄让我亲自开棺验尸,长兄答应了。 “开棺时,娘亲的尸首只剩白骨。我不能从白骨看出她的容貌,但我娘亲儿时曾因顽皮摔断过左手腕,养伤也没养好,导致左手腕骨有些变形。那具尸骨确然左腕骨变形,有断后愈合的旧伤裂痕,是我的娘亲无疑。在这一点上,长兄还不至于欺骗我。此外,当时韩府内知刘昂亲自去看过尸首,能确认就是我娘亲。” 赵樱泓心底燃起的一丝希望,被浇灭了,她感到一阵苦闷,更心疼于当年不过十来岁的韩嘉彦在亲眼看到娘亲的白骨时,所承受的苦痛。 “我不孝!回汴京两年了,还未去娘亲坟前扫墓祭拜。”韩嘉彦眼眶湿润,“我曾发誓不破案不报仇不去见娘亲,这么长时间了,依旧毫无进展,我觉得自己真的没脸见她。” “这不能怪你。”赵樱泓搭着她的肩膀,靠在她肩头,安抚她后背。 浮云子亦拍了拍她的后背,道:“早点回去歇着吧,这三段史载,一时半会儿参不透。唯一能确定的是,张茂则在防着这幅画被有心人拿到手,所以故意打哑谜。汴京城仍有当年的余孽存在啊。” 韩嘉彦携赵樱泓上了马车,车马打道回府。 赵樱泓望着韩嘉彦阴沉的面庞,一时也未继续言语。及至车马出了内城城门,韩嘉彦却主动出声道: “樱泓,我与李玄在浮桥上对峙时,她曾唤我‘小鸦头’,这是会稽当地的俗话。” “她是南唐后裔,打小身边当有江南来的人,会讲会稽话倒不奇怪。”赵樱泓道。 韩嘉彦则道:“那第三段史载,提到了东晋孙恩之乱,这个孙恩也是会稽人,而且他还是五斗米教的信徒,是个道士。这身份特征,与李玄完全重合。” “你的意思是……张茂则是在暗示,害死你娘亲的就是李玄?可是李玄却说她没有害死你娘亲?这……不是矛盾了吗?到底谁说得是真,谁说得是假?”赵樱泓糊涂了。 韩嘉彦眉头紧锁:“现如今已然无法判断谁真谁假了,唯有找到第三方目击者,才能知晓当晚究竟发生了甚么。” “章素儿?”赵樱泓轻声问。 “嗯。但她恢复记忆这事儿急不得。” “慢慢来罢,咱们先将力所能及的查清。今夜早些睡,养好精神,明日咱们去拜访李蕴娘子。”赵樱泓安抚道。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好。” 第一百三十六章 暑热当头,一清早便是骄阳似火。 赵樱泓今早终于耗费大毅力起身,随韩嘉彦晨起锻炼。因着昨夜归府迟了,本约定好的夜间锻炼不得不挪到了今日早间。 韩嘉彦带着她活动筋骨,围着府内小跑了一圈,这对赵樱泓来说,就已然是大运动了。她气喘吁吁,香汗涔涔,终于是跑不动了。 韩嘉彦知道她需要一段漫长的循序渐进的过程,故而绝不勉强。只是这运动量对韩嘉彦来说,连热身都算不上。 于是在长公主府的水榭边,韩嘉彦练剑,赵樱泓则坐于榭内乘凉观赏。这不是赵樱泓第一回 见识韩嘉彦的身手,但却是她头一回完完整整看她练完一整套剑法。她不懂武功,却也能看出这剑法好似枪法,迅猛如龙,大开大合,颇为凌厉高绝。 她竟也有些想学,奈何她知道自己实在是眼高手低了,跑两步都气喘的自己,要谈练剑还差得太远。 不过令人欣喜的是,近些时日她似是有些胖了,再不是从前那瘦弱不堪的状态了。这都是韩嘉彦近些时日的功劳,她总是三不五时地从身边便戏法似的摸出些好吃的食物喂她吃,总把她喂得饱饱的。 待到晨练结束,她们返回沐浴更衣,收拾停当,已然到了快巳时。于是抓紧时间备车驾出府,往大相国寺旁的小甜水巷而去。 今日负责领护卫禁军的是岳克胡,魏小武作为韩嘉彦的随侍也跟来了。这两人自三月末受伤,养伤养了两个多月,如今差不多是完全恢复了。 为了奖赏他们,韩嘉彦和赵樱泓将岳克胡提到了副都头的位子上,地位仅次于王隋,与高平远平级。此前因着燕六娘一事被临时调派来的马军朱都头,如今已被调回了。岳克胡接手了朱都头留下的一什骑兵,归他调遣。 而魏小武作为韩嘉彦看重的侍从,开始跟随长公主府内知陈安学习掌理府中事务,尤其是得到了一部分掌理府中财务的实权,使得他的地位在府中跃升。 赵樱泓今次出行,本打算只带媛兮的,奈何绿沅一直闹着也要往相国寺,赵樱泓最终还是答应了。绿沅这小妮子古灵精怪的,可爱是很可爱,但却不足够可靠。赵樱泓暂时还未将她提到贴身侍婢的位子上,就是因为她不够沉稳。 不过近来因着整顿府中事务,赵樱泓意外发现了一个人才。此人也是宫中随她出嫁的宫女,名叫何霜凝。这婢女天资聪颖,尤善算术,她虽从不接触府中账目,但却居然对府中用度估算得大差不差,令赵樱泓大开眼界。这婢女此前一直默默无闻,只因那日赵樱泓召集婢女们报算用度,她才脱颖而出。 何霜凝背景清晰干净,赵樱泓专门找她私谈,发觉她不仅擅长算术,看人也眼光独到,对府中不少人员关系都门清,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眼下赵樱泓正打算调她到账房历练,同时负责清查府中人员背景,清理外界安插人员。若做得出色,往后可作为自己的副手,钳制宫中派来的掌事都知。 长公主车马过天波门入旧城,沿着汴京城的大道一路南行。 虽出行低调,却仍旧惹人瞩目,不少百姓驻足观看,悄声议论,眼光好的还能认出来是曹国长公主车马。 眼下韩嘉彦与赵樱泓这对“夫”妻,已然成了汴京城的一对爱情模范,成了老百姓喜闻乐见的金童玉女。而韩嘉彦作词传情,赵樱泓千里追“夫”的故事,甚至广为流传,传出了汴京城。 有好事者已然将《玉漏迟》谱曲,在茶肆勾栏传唱演绎,活灵活现。 此番变化,让韩嘉彦、赵樱泓有些始料未及,更是哭笑不得。 车驾过大相国寺东门大街,今日凑巧逢着大相国寺每月五次的万姓交易,寺东街已然堵得水泄不通,皆是襆头、腰带、书籍、冠朵铺席。丁家素茶更是闻名,茶摊前全是围着吃茶的人,热闹非凡。 等了半晌,车驾过不去,无奈之下,赵樱泓只得戴上维帽,韩嘉彦扶着她下车,在扈从的护卫之下,二人穿过喧闹的人群,往小甜水巷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还未走过人群,忽闻得有人高声呼喊、招手:“六郎!六郎君!” 韩嘉彦一抬头,便瞧见了立在寺东门台阶上的翟丹。他似是已然等在这里多时,瞧见了长公主府车马后,正费劲地从人群里挤过来。 “阿丹?你怎在此,不是让你守在小甜水巷吗?” “我正是赶来相告,李蕴娘子这会子不在小甜水巷中,入了大相国寺礼佛去了,这才刚进去没多久。” 这么不凑巧,也怪自己未有先与李蕴打声招呼,约定好今日见面……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韩嘉彦与赵樱泓相视一眼,转而对翟丹道: “我们这便进去寻她。” 于是留了人在寺门口看守,二人与翟丹一道,在扈从们的护卫之下挤入大相国寺。 这大相国寺入山门,便是进了第一道门。三重门内,全是前来摆摊交易的百姓。这些人一赶早便来了,就是为了占个好位子。山门后的天王殿前院,皆是卖瓜果菜蔬的农人。@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过天王殿后,可见卖飞禽猫犬之类,珍禽奇兽,无所不有。 到了第三门,至大雄宝殿前庭,皆卖家用什物,庭中设彩幕露屋义铺,卖蒲合、簟席、屏帏、洗漱、鞍辔、弓剑、时果、脯腊之类。 靠近大雄宝殿的位置,铺面则更为出名,摊前人头攒动,压根挤不进去。光韩嘉彦所知的,便有孟家道冠王道人蜜煎,赵文秀笔及潘谷墨。而殿东西占定两廊的皆诸寺师姑,卖绣作、领抹、花朵、珠翠头面、生色销金花样襆头帽子、特髻冠子、縧线之类。 殿后资圣门前,皆书籍、玩好、图画及诸路罢任官员土物香药之类。 人实在太多了,韩嘉彦护着赵樱泓一路往内走,穿过重重门殿,终于到了大雄宝殿后侧,资圣门前,这资圣门后,便是闻名天下的资圣阁了。 “这人也太多了,李蕴娘子会在何处?”赵樱泓挤出了一身汗,时已近午,头顶骄阳似火,晒得她睁不开眼。韩嘉彦连忙将她拉到树下阴凉处,用自己的衣袖给她擦汗。赵樱泓也取出自己的帕子,拭去韩嘉彦鬓角的汗珠。 媛兮、绿沅一个打伞,一个扇风,给她二人降温。 “我去寻,长公主、六郎,您二人便在此候着歇一歇。”翟丹道。 “好,劳你了。”韩嘉彦道。 却不曾想翟丹刚转身离去,还没走远,忽而有一老年女子靠近。她发丝花白,面庞已爬上不少褶皱,衣着素雅,手持一串念珠,身后跟着一名随侍的女婢。 她上前向韩嘉彦、赵樱泓行了个佛礼,道:“敢问可是曹国长公主与驸马都尉当面?” “正是,您是……李蕴娘子?”韩嘉彦问。 “老身正是李蕴。”她又行一礼,说话间,翟丹已跑了回来。李蕴瞧着他,笑了笑道: “老身还以为这位好汉是甚么歹人,想着躲入大相国寺保身,不成想是误会一场。” 原来如此,众人恍然大悟,不由得笑起来。韩嘉彦笑道: “这位是韩某安排来保护李蕴娘子的人,并非是歹人。是某考虑不周了,合该事先说清楚才是。” “对不住。”李蕴向翟丹赔礼,看上去谦和平静,神情间已有佛相,瞧她这般举止,恐怕已然是向佛的俗家居士。 翟丹笑而还礼,道了句:“李娘子可真是警觉,竟然察觉到了洒家。” “早年间经历了太多,成习惯了。”李蕴淡淡回了一句。 这句话似是话里有话,众人听后一时都不言语了。 李蕴主动道: “二位贵人,此处杂乱,二位若要谈事,是去老身那小院,还是往寺中清静处去?老身在这一带几十年,与寺中几位长老也都相熟,可为二位安排。” “不急,李蕴娘子若不介意,且领我与娘子逛一逛这大相国寺。娘子虽非第一回 来大相国寺,但来这万姓交易,还是头一遭。”韩嘉彦温和地望了一眼身侧的赵樱泓,笑道。赵樱泓视线与她轻碰一下,垂眸浅笑。 “老身荣幸之至。”李蕴也扬起了笑容。 这对璧人,可真是好看。 就是这位韩六郎,瞧着颇有女相,连个青皮胡茬都见不着,面庞干干净净的,真是俊俏非凡。李蕴在风月场这么些年,如今虽然已半只脚踏入空门,早已不理红尘,但多年的习惯还是改不了。 “不知二位对外间买卖的那些货品可有兴趣,不若我们先往内里去,资圣阁四周更清净。待用罢斋饭,再往外走。”李蕴提议道。 “好。”赵樱泓与韩嘉彦皆同意。 于是一行人穿过资圣门,往资圣阁行去。 过资圣门后的廊道间,可见到诸多铺子,皆是相士或道士在此摆出的卦摊,专行占卜、日者、货术、神算之事。 韩嘉彦、赵樱泓皆胸中一口浩然气,不信鬼神,不占吉凶,不窥天道。何况真正懂行的人就在身边,浮云子可是个中高手,犯不着在这里花钱买上当。 “这寺三门阁上并资圣门,各有金铜铸罗汉五百尊、佛牙等,凡有斋供,皆取旨方开三门。”李蕴介绍道。 赵樱泓颔首,实则她瞧过那五百罗汉金身,随太皇太后来礼佛时,大相国寺的所有佛都被她拜过了。 “……寺内有智海、惠林、宝梵、河沙东西塔院,都在出角院舍里,各有住持僧官。斋院每间塔院都有,二位可还用得惯清淡斋饭。”李蕴再道。 “习惯的。”赵樱泓道,“我与嘉郎口味都清淡。” “那老身推荐往宝梵塔院用斋,那里的素丝汤面乃是一绝,更有新鲜的藕汤,滋味甜美。” 李蕴这话说得韩嘉彦与赵樱泓舌底生津,腹内也闹腾了起来。 她们先绕资圣阁一圈,瞻仰了一下资圣阁大殿两廊的壁画石刻。此皆国朝名公笔迹,左壁画炽盛光佛降九鬼百戏,右壁佛降鬼子母揭盂。殿庭供献乐部马队之类。大殿朵廊,皆壁隐楼殿人物,非常精妙。 “你我初见那日,我就是从大相国寺返回的,那日是在资圣阁用的斋饭。”赵樱泓仰望着高耸的资圣阁,轻声道。 韩嘉彦同样仰首望去,追思道:“儿时娘亲带我上去过一回,她抱着我俯瞰整个汴京城,跟我说有朝一日,我要用我的双脚丈量整个世界,不必在意一时一物的得失,我所见过的一切,将会组成我的一生,要过得绚烂多彩,无拘无束,无悔无愧。” “娘亲真是个奇女子,我若是能见着她,该多好。”赵樱泓感慨道。 韩嘉彦一时红了眼眶,胸腹间情思涌动,不顾身侧人来人往,侧身抱住赵樱泓。赵樱泓唤杨璇为“娘亲”,让她无比的感动。 赵樱泓没有因羞赧而推开她,微笑着安抚她的后背。 “咳”,一旁的李蕴咳嗽了一声,笑呵呵道,“二位,斋院往这儿走。” 韩嘉彦这才松开赵樱泓,牵住她的手,二人颇有些不好意思地随了上去。 大相国寺火头师傅的手艺可真是厉害极了,简简单单的素丝汤面,却能做得如此鲜美。韩嘉彦可真是食指大动,连吃了两大碗。赵樱泓也将一碗面吃得干干净净,还多喝了一碗藕汤。 正用斋饭间,韩嘉彦透过屏风间隙,忽而瞧见了一位面熟之人,那是个书生,一身太学的襕衫袍,正与三个同样是书生的同伴一道,在韩嘉彦她们隔壁的桌子上用斋饭。 韩嘉彦回忆了片刻,终于想起此人是谁。 “文煌真?竟在这儿又碰见他。” “嗯?”赵樱泓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打量着那书生,低声问道,“文彦博的孙子?” 韩嘉彦点了点头。 第一百三十七章 文煌真想来是还未考取功名,正在太学修课,为后年的科举做准备。他与身边学子们也大多讨论的是近来的朝政局势,以及策论技巧。 不过年轻男子聚在一起,这话题聊着聊着便落到了女人身上。这些个太学生,大多都爱吃花酒,也都有相好的歌伎,谈起词曲风流,更是眉飞色舞。 倒是文煌真显得闷闷不乐,最后还很不合群地道了句:“佛门清静地,列为兄台自重。” 一旁的某个太学生不乐意了,刺了他一句:“我说赫实,你最近到底是怎么了?你爹不是终于松口,给建州章氏修书请亲去了吗?你也说那女子你见过,很合你眼缘。这门当户对的,不挺好吗?怎么,难道是你怕别人说那章七娘脑子有病,还是说她年纪大?” 他此话一出,顿时同伴们纷纷笑起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文煌真憋红了脸,怒道:“你给我放尊重点,章七娘是清白人家的女儿!” “我也没说她不清白啊,我是问你你到底那里不高兴了。”那太学生道。 “与你待在一处,我才不高兴!哼!”文煌真瞪了他一眼,愤而离席,出了斋堂门去。 “嘿!”那太学生一脸震惊,大概是震惊于文煌真竟然反应这么大。 “过了,过了啊。”其余人开始打圆场。 “这个赫实,往日里没脾气似的,还真有几分火气。多半是学业不顺,近来几场试题,先生都说他答得不好。而且那章七娘确实不愿嫁,我也没说错。”那太学生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 “这你就不懂了,你知道赫实不喜欢新党的那些主张。但是章子厚是谁?有这样的未来岳丈,他可不得犯愁嘛。” “嗨,又不是和老丈人过日子,是他自己要喜欢那章七娘、还要娶她的,可没人逼他。”另一人笑道。 “你说……这风向是不是要变了啊,文家人可是素来会站队的。赫实他爹松口同意这门亲事,是不是意味着章子厚……就要回来了?” “你还别说,真有可能。近来宫里传闻,太皇太后身子日益衰退,恐怕……” “嘘……别说了!”一人急忙阻止他们,因为此时,他所面对的斋堂一角席位正好撤去了围屏,屏风后,赵樱泓与韩嘉彦赫然出现,惊得他三魂七魄俱震。 赵樱泓和韩嘉彦此时适逢刚用完斋饭,起身离席。赵樱泓冷冷地瞥了他们一眼,默然离开,韩嘉彦随在她身后,对这一桌太学生粲然一笑,眸光却无半丝笑意,将这一桌学生吓得冷汗直冒。 待到二人率着一众随从离去,才有人嘟囔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长公主和韩驸马怎会在此啊?” “你问我?我去问谁?” …… 出了斋堂,韩嘉彦感慨了一句:“近些年太学生的人品、修养,已是大不如前了。” 赵樱泓闻言弯唇一笑,又抬眼瞧见文煌真就在不远处的资圣阁下,似是一个人坐着生闷气。于是侧首问道:“那文煌真还未走远,你不去与他结识一番?”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我为何要与他结识?”韩嘉彦问道。 “因为……他要娶章七娘。” “那又与我何干?”韩嘉彦再道。 “你不担心章七娘真就嫁给他?”赵樱泓挑眉。 “樱泓……”韩嘉彦无奈唤了她一声,道,“章七娘的婚嫁是她自己做主,连她的父母都很难左右,我就更是外人了,没有任何资格去插手置喙。” “真的?”赵樱泓不相信章素儿可以对自己的婚嫁之事完全做主,除非她能与家中恩断义绝,完全独立出来。 “我相信她能做到,何况如果她一人势单力薄,还有曹希蕴道长陪着她呢。”韩嘉彦道。 “那如果……她向你求助呢?”赵樱泓总算是图穷匕见了。 “我会帮助她,尽我所能。”韩嘉彦坦坦荡荡,随即补充道,“不过,如果你不高兴,那我也会斟酌考虑。” “哼。”赵樱泓轻哼了一声,“你这个人有时可真讨厌。” 韩嘉彦失笑,道:“樱泓,莫要再吃些莫名其妙的飞醋了。我与她从来就没开始过,师兄可以为我作证,我一早就与你坦白了。” 赵樱泓幽幽道:“我就是恨与你相识得晚了,你这人意外得讨女子欢喜。” “我可真是太冤枉了。”韩嘉彦抓耳挠腮,觉得自己浑身长满了嘴都解释不清。 “我问你,你可吃过我的醋?”赵樱泓笑问。 “我家长公主如清风明月,高洁皎然,我上哪儿吃醋去?”韩嘉彦也笑了。 “好啊,你这是瞧不起我?那我下回也让你吃一吃醋,体会一下是甚么滋味。”她开玩笑道。 “好娘子,饶了我罢!”韩嘉彦哭丧着脸,摇晃她的手臂,惹得赵樱泓抿唇憋笑。 她二人在后你来我往悄声拌着嘴,前方领路的李蕴娘子默然听着,唇角带笑,暗道这对小夫妻可真是有趣得紧。 他们自资圣阁往外,又细细逛了逛大相国寺其他地方的万姓交易摊位,最终甚么也没买,出了相国寺。李蕴领着他们徒步返回家中,道: “委屈长公主来小甜水巷,这里多是些妓馆。” 赵樱泓却道:“我听闻这里南食店胜多,一直没机会来,今次很想尝尝。” 李蕴神色中起了几分柔和,佩服赵樱泓这不端架子、亲和温润的气度,也佩服她会说话的本领:“确然有很多南食店,老身推荐我们会稽的食店,鱼兜子,桐皮熟脍面,煎鱼饭,都好吃。配上会稽的老黄酒,人间至味。” 这刚吃过斋饭,她又将韩嘉彦腹内的馋虫勾了出来,韩嘉彦不禁道: “那不知今晚我们可有幸尝一尝?” “哈哈,长公主、韩都尉驾临,老身自是要使出浑身解数,张罗一桌好菜来招待。”李蕴开怀道。 赵樱泓状似无意地问道:“李娘子是会稽人?” “是,小甜水巷,多的是越州一带人。”李蕴应道。她的神色、声线均很平静,并不能看出任何心绪上的变化。 李蕴的小院子在小甜水巷西段末尾,不大、但相对清静。院子被她布置得很雅致,没有半点庸脂俗粉的气息。她请韩嘉彦与赵樱泓入堂上落座,自己吩咐身边的婢女出去采买,末了又去沏茶,招待韩嘉彦与赵樱泓。 而公主府带来的婢女与侍从,皆在堂外廊下落座,也都奉上茶点吃着歇息。 “是我等打搅了,李娘子且坐,莫忙。”韩嘉彦道。 “无妨,无妨。”李蕴笑着,在她二人下首落座。 “这院子只有李娘子与婢子二人居住吗?”赵樱泓好奇问道。 “是的,老身忙活大半生,也就挣下这份家产,用作养老。那婢子是老身收养的孤女,为我送终。到年纪,老身就让她嫁个良人,也万万不会让她入风月。”李蕴道。 “方才李娘子提及这小甜水巷都是越州人,这可是有甚么缘由吗?”韩嘉彦问道。 李蕴淡笑起来,道:“当年吴越国钱弘俶‘纳土归宋’,此处乃是安置吴越国臣民的迁居之所。故而此处有这么多的南食店,都是做些家乡风味,聊慰思乡之情罢了,天长日久,渐渐也就成了惯常的营生。” “原来如此,那李娘子可也是吴越国臣民后裔?” 李蕴低头片刻,终于是开口正色道:“师师姑娘在与我的信中,谈及二位想要询问一些往事故人。二位贵人放心,老身活到六十余岁年纪,已然是通透自在身,也不想带着甚么秘密进棺材。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二位想要知道甚么,便直接问罢。” “我们想问一问关于李冥的往事,听闻你与她乃是金兰姊妹。”韩嘉彦见有了突破,便立刻开诚布公。 “李冥……可真是个令人怀念的名字。”李蕴道,“我与她相识于微末,彼时我们都是教坊司里刚开始学艺的雏妓。她是金陵人,那会子入行的雏妓之中,相当多人都是南唐、吴越来的姑娘。因着南唐、吴越先后亡国,而流亡入宋。这些女子地位本都不低,多是两国王公臣子家中的女人,也都有琴棋书画的涵养。” “你可知晓她有个双胞胎姊妹?”韩嘉彦又问。 李蕴面上明显露出一丝惊诧,茫然道:“这……我从未听闻,竟有此事?” “我们也是道听途说,不知李娘子可知晓这李蕴,与南唐李后主有甚么关系?”韩嘉彦笑着转开了话头,心中判断这李蕴应不是作假,她确实不知李冥与李玄是双胞胎。 李蕴垂首叹息,道:“我不知二位是如何得知李冥的身份的,但我也是与她结拜之后,才知晓她确然是南唐李氏后裔。她是李后主的孙子李正言的外孙女,李正言早卒,无后嗣,仅有一个女儿,闺名唤作怀陵。真宗怜悯怀陵孤苦无依,赐了钱财,派了内臣过去帮助她打理家事。到了年纪,又给她准备了聘礼,她嫁给了一个黄姓的商人。 “但这个商人薄待怀陵,霸占了官家赐给李家的供奉、宅院、侍从,最后迫使怀陵带着她唯一的女儿出走,还将女儿的姓名改为了李冥。再后来,怀陵在贫病交加之下,留下八岁的李冥撒手人寰,李冥最终被卖入教坊司。 “唉……她曾与我说,闺名的这个‘冥’字,意味着九幽玄冥下黄泉,亡国灭种碾作尘。很不吉利,也很沉痛。她娘亲叫她永远铭记亡国之痛,记住所有欺辱过她们的人,有朝一日,要加倍奉还。” 李冥是李怀陵唯一的女儿?不,李怀陵有一对双胞胎女儿,只是其中一人——李玄被曹氏带走了,故而只剩下李冥一人身在教坊司。 韩嘉彦又问:“你可知那黄姓商人是做甚么生意的?后来怎么样了?” “听闻是死了,老身记得那会儿是包龙图权知开封府。那黄姓商人是官商背景,做茶榷的。包龙图那会儿查办了一起贪墨案,他也卷入其中,后来在狱中暴病身亡,也是家破人亡,下场凄惨。人可不能做坏事,苍天有眼,终有报应。”李蕴道。 包拯权知开封府,是嘉佑元年至二年的事,在与玄冥姊妹相关的案件中,这起案子发生的时间最早。 这不是甚么苍天之报,恐怕是玄冥姊妹俩的手笔,这可能是她们犯下的第一起命案,复仇是从这里开始的,韩嘉彦暗忖。 “黄商的茶榷生意,后来是谁接手了?可是白矾楼张定远?”韩嘉彦敏锐地问道。 “诶哟,您问老身这些,老身也实在答不上来。”李蕴为难道。但韩嘉彦从她的神情中已然得出了肯定的答案。 “不知您可认识唐毅、唐肃、唐复三兄弟?他们是白矾楼的乐工,也是教坊司乐籍。” 李蕴点头道:“认识,认识的。这三兄弟,是李冥失散多年的表兄弟,都是南唐遗民。三兄弟从小也是孤苦,据说是父母早亡,一直流落在汴京城中,后来被一个教坊司的乐工收养,学了些乐器本领,演奏维生。李冥是一直到入了教坊司,才与这三兄弟重逢。” “您可知三兄弟后来去了哪儿?” “这不大清楚,李冥去世后,他们就离开白矾楼消失了。”李蕴摇头道。 “那么,您可知晓李冥曾在念佛桥畔买过一处宅院?”韩嘉彦终于问出了关键问题。 “知晓,她曾与我提过。彼时她都已嫁给张定远为妾了,我也感到惊奇。她说那宅院是给唐家三兄弟买的。”李蕴道。 “您可知道那宅子里还曾住过一位太学画院的画师?”韩嘉彦继续问。 “不知。”李蕴摇头,面上血色却有些抑制不住地褪去,神色中显出几分追忆之情,皆被韩嘉彦捕捉到了。 韩嘉彦扬起笑容,没有继续逼问。 一直安静旁听的赵樱泓,此时开口了:“莫不是,那画师与张定远有甚么恩怨罢,李蕴娘子,您说过知无不言的,但是事关张定远,您却总是闪烁其词。” 韩嘉彦侧目,感慨赵樱泓的敏锐,也感慨她的直截了当,不留情面。而此话由赵樱泓问出来,显然比她还多了几分压迫感。 李蕴双手合十,握住念珠,诵了一声“阿弥陀佛”,道:“长公主明鉴,但老身确实甚么也不知。” 接着便作闭口禅,再也不肯多说甚么了。 第一百三十八章 李蕴一时不愿开口,赵樱泓与韩嘉彦也不逼问,便转开话题,又聊些小甜水巷的往事。只是李蕴似乎一直绷着一根弦,对于某些话题,她不愿深谈。 韩嘉彦察觉到她不愿谈的事,似乎都与茶榷、酒榷相关,与漕马帮亦息息相关,更准确点,是与张定远相关的漕马帮茶榷、酒榷生意。 这其中必定有甚么秘密,韩嘉彦在心中下了定论。 李蕴准备了一桌子晚宴,算不上多么丰盛,但却都是江南名菜、名点来招待韩嘉彦和赵樱泓。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见李蕴已有些微醺,韩嘉彦做了今日的最后一次试探: “李娘子,这会稽黄酒,果真名不虚传,可真是醇厚,在下年岁尚浅,见识浅薄,但也要说一句,这是我饮过的最美的酒。” “这是六十年女儿红,是当年我的爹娘亲手埋在院子里,为我备的嫁妆。奈何我命苦,此生沦落风尘,无缘得良人。如今能得长公主、韩都尉来相见,便取出来招待二位。”李蕴确然是醉了,谈及自己的经历,已然难以保持镇定自若的状态,眸中含泪。 “这可真是……太珍贵了,我与嘉郎如何当得起?”赵樱泓也醉了,靠在韩嘉彦身侧,双颊酡红,美艳不可方物。 “无妨,您二位是贵人,我此生得遇的最后的贵人,我若再不拿出来,这酒恐怕就再无用武之地了。哈哈哈哈……”李蕴笑道。 “李娘子,这么多年了,您可有过意中人?”韩嘉彦同样饮了不少酒,此时也有些上头,微醺地支着额头,和声询问道。 李蕴怔然了片刻,凄然一笑,摇了摇头。 “李娘子,人生一甲子,何苦将过往全埋在心中。说与我们听,您的故事,也许就能永远流传下去。”韩嘉彦劝道。 也不知是不是这话正正好戳中了李蕴的心窝,泪水终于溢出了她的眼眶。她饮泣道: “我…对不起他……” “此话怎讲?”韩嘉彦立刻追问道。 李蕴长叹一声,道:“你们问我,是否知晓李冥在念佛桥畔的宅院里,还住了一位画师。我怎会不知。他是李冥的堂兄李玄,我第一次见他还是在白矾楼里。他穷书生一个,很有才华,画了一手好画。那会儿我啊,见他第一眼就爱上他了。 “他是要入画院的人,却穷得无片瓦栖身。李冥为他在白矾楼长租了一个角座,用屏风一围,便成了他的住处。白日他在外奔波,夜里回来了就将长凳一拼做了床榻。任外界如何喧嚣吵闹,他和衣便睡。 “他非常刻苦,每日都在努力钻研画技,为出人头地打拼,我这风尘女子,自是不能拖他的后腿。我只能……有空就去看看他,为他带些吃食,帮他磨墨,能与他聊上几句,我便心满意足了。我知他心里有人,每每得闲,总爱描摹一个女子像,不论是仕女图还是女将图,画得都是一个人,画完便烧了。我这份情,便从始至终不曾道出口。 “他分明一个金陵人,却总爱用会稽话唤我‘小鸦头’,好似我的兄长似的。他年纪也许并不比我大多少,但他很老成,心里藏了很多事,谁也不说。 “其实……本来该嫁给张定远为妾的人是我,我不愿,是李冥替我出了头,用身子勾了张定远,最终替我挡了张定远的这门亲。她说这是她自愿的,她嫁给张定远,有她想要达成的目的,让我不必自责。 “但张定远其实没有对我死心,某一日在白矾楼内,他…竟想强/暴我……若不是李玄当时碰巧在场,挺身而出为我挡下,我恐怕……我当时吓坏了,拼命地往外跑,躲到了城外义庄之中。后来隔了两日,李玄鼻青脸肿地来找我,告诉我没事了。我已然能够离开白矾楼,去其他地方谋生,张定远不会再为难我了。就是他……必须要离开画院,离开汴梁。 “我真的……我对不起他……他本是太学画院最好的画师,能入宫在官家面前作画的大画师,大好的前程,就这么毁了……”李蕴泣不成声,“我问他到底付出了甚么交换代价,他只笑笑,说都是生意而已,让我不必太过挂怀。我怎么能不挂怀?我怎么能不挂怀?” 韩嘉彦、赵樱泓望着哭泣的李蕴,沉默难言,心中五味杂陈。 李蕴对李玄的认知,是如此的片面,以至于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仍然被蒙在鼓里,不知真相。她以为是她自己造成了李玄的远走,也以为是她造成了金兰姊妹替自己嫁给张定远,实则她在玄冥姊妹俩的计划之中根本无足轻重。她却为此愧疚了一辈子。 但此时告知她真相,显然更加残忍,于是她二人只能选择沉默。 李蕴压抑多年的心绪,终于宣泄了出来。待到平复后,她以巾帕拭去泪水,喘息了两下,才道: “再后来,李冥突然就没了,我虽然不敢与张定远为敌,却总想要探听出来关于他和李玄之间到底做了甚么交易。我也想报复,可没了李冥的帮助,我也很难近张定远的身。我只能回到了小甜水巷,发动越州的老乡们组成了商会,这么多年在与张定远为代表的官商贸易中探听蛛丝马迹。只是我们势单力薄,实在不敢明着与张定远为敌。越州老乡们,也都是拖家带口的,牵连太广。” “那您目前知晓些甚么呢?”赵樱泓询问。 李蕴的神色从犹疑,逐渐变得坚定起来。她仿佛豁出去一般,站起身道:“您二位稍等。” 说着入了里间,韩嘉彦听到了她开锁的声音,不多时,她取出了一册账簿回来。坐在韩、赵二人对面,她翻开账簿第一页,递给她们道: “这是我自己做的记录,都是牵涉到白矾楼的生意,其中比较可疑的部分。我们越商遍天下,有在白矾楼上游的产业,下游亦有。 “这么多年探听下来,我们可以确定一件事,白矾楼有黑产,他们一直有在向西夏、辽国进行走私,主要是茶、粮和布这些生活必需品。 “其中西夏是大户,因为西夏境内盛产青盐,但却缺粮、缺茶、缺布,缺粮自然就缺酒,故而酒也是一大走私品。张定远便组织走私商队,在边境以粮、茶、布、酒换青盐,源源不断地向西夏境内输入必需品,导致朝廷对西夏的贸易遏制效果减弱。他个人却从中谋取暴利,赚得盆满钵满。” 韩嘉彦翻过一页页的账目,赵樱泓凑在她肩头看,感到触目惊心。 “我听闻您二位要来见我,询问当年事,其实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但要将这一切说出,着实还是需要勇气。老身一辈子都活在白矾楼和张定远的阴影之下,如今已入暮年,只想给当年事做一个了结。老身没有这个能力,只有将我知晓的一切,全部托付给二位贵人了。” 说罢,李蕴撤后一步,揖手下拜。 韩嘉彦与赵樱泓颔首受下这一拜。 “还有一件事,是我偷听到的,也不知说出来是否对二位有用。我曾意外探知张定远与辽使有秘密往来,当然他本就与辽国有生意往来,认识辽使也不奇怪。不过他们谈的却并非是生意上的事。 “当时正是元丰四年五路伐夏肇始,彼时距离我熙宁九年离开白矾楼,已过去了五年。我在其他妓馆谋生。受辽使馆相邀,往辽使馆演乐,恰好撞见了辽使设宴接待张定远,宴后二人入室密谈。我彼时画了浓妆,以薄纱遮面,张定远未能认出我来。我为了探听关于他的秘情,刻意寻机偷听。奈何他们非常小心,说话极其小声,我只听到了只言片语。 “张定远谈及西夏,说到了甚么元昊遗孤,线索已有,利用此子搅动西夏朝局,可乘伐夏之机,里应外合彻底剿灭西夏云云。我后来没有细听,怕被发现,就撤出来了。” 韩嘉彦眉头大皱,忙确认道:“元昊遗孤?西夏开国之主李元昊的遗孤?” “应当是的。” “这怎么可能,他是一国之主,子嗣来历全都清清楚楚,哪来的遗孤?”赵樱泓感到匪夷所思。 韩嘉彦掐指一算道:“若这个孩子是在李元昊盛年时期出生的,不该不被记录在案,我推测可能是李元昊晚年那个动荡时期出生的孩子。李元昊晚年沉湎酒色,夺他人之妻无数,又残暴嗜杀,生下的孩子没几个长命的。不过即便如此,这些孩子也都是来历清晰有记载的。唯有一个孩子比较蹊跷,就是他与没藏黑云的孩子。 “没藏黑云本是李元昊的心腹大将野利遇乞的妻子,后李元昊中了宋将种世衡的离间计,猜忌野利遇乞,将野利一族满门尽灭,黑云逃出生天,流落尼姑庵。野利皇后可怜她,将她接入宫中,放在身边服侍。却不曾想,被李元昊一眼相中,至此为她神魂颠倒。@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们这个孩子是偷情所生,彼时没藏黑云因被野利皇后所妒,而被赶出皇宫。后被李元昊安排入了戒坛寺出家为尼,李元昊经常去戒坛寺与黑云幽会,数月后他带黑云出猎,在行至两岔河时,黑云为李元昊生下一子,也就是李谅祚。 “李元昊是庆历七年年末之时,因抢夺太子妃,而被太子宁令哥所弑,而终于病亡。李谅祚在他去世时只有一岁不到,是李元昊最后的一个孩子。从庆历八年算起,到元丰四年,已历三十三年,若当真存在这样一个遗孤,当时已是个妥妥的成年人了。 “而且竟然是张定远与辽使谈起此事,说明是张定远寻到了线索,张定远的势力恐无法渗透进入西夏境内,我恐怕这个遗孤就在宋境之内。” 赵樱泓一时眸光闪烁,似是想到了甚么,再次确认道:“张定远与辽使密谈这件事,具体是元丰四年的几月?” “应是……六七月时的事,更具体的日子记不清了。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张定远,此后十多年未再见过。”李蕴道。 这日子……莫非太巧,发生在相州劫杀案后,杨璇遇害之前。结合杨璇遇难时出现的五个来路不明的西夏细作,莫非这个所谓的元昊遗孤,就是刘兴武,也就是平渊道人吗? 可刘兴武不是刘平与西夏女所生的儿子吗? 不,若刘兴武当真是刘平与寻常西夏女所生之子,他被接入宋境这么些年,还剩下多少价值,值得张定远、辽使和西夏三方大费周折去抓他吗?他势必身份不寻常,才会值得这些逐利之人若嗜血饿狼一般围剿上来。 细细想来,李谅祚出生时,三川口之战已然过去了八年,刘平也被俘八年,身在西夏境内的他,确然有机会接触到李元昊的身边人。 按理说,刘平不可能与黑云有甚么往来,他能够做的就是调包自己的孩子与李元昊、黑云的孩子。李谅祚出生在宫外野林之中,确实有机会被调包。 回想一下,李谅祚确实不像李元昊,他喜好汉学,崇儒崇文,斯文有礼,更像是个汉人。 赵樱泓被自己这个想法给惊到了,连连摇头否认。她偷觑了一眼韩嘉彦,见她神色凝结,眸光暗沉,一时心口隐隐作痛。 自己能想到的事,韩嘉彦如何想不到。她此时,究竟该是何等的心境? “阿弥陀佛,二位贵人,夜深了。”李蕴颂了一句佛号。她此时将几十年来的心结诉出,将重担托付,终于是一身轻松。 “今日搅扰了。”韩嘉彦与赵樱泓起身,向她揖手行礼,随即道,“张定远之事,会有一个结果的。请李娘子静待。” “多谢二位贵人,请千万保重。”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送韩嘉彦、赵樱泓出了院子,今夜的汴梁抬头不见星月,微风习习吹散暑热,夜凉如水。 韩嘉彦上马车时,忽而对赵樱泓说了一段没头没尾的话:@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我上龙虎山时,初见师尊,见他面上又是刺青,又是刀疤,着实是吓到。再加上他满面胡须,披头散发不修边幅,总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故而很怕他,不敢直视他的脸。但我听龙虎山的掌门天师偶然提及,说他曾是世所罕见的美男子。” 第一百三十九章 韩嘉彦这句话,让赵樱泓心口一揪。而她自己却神色平静,牵住赵樱泓,扶她坐在自己身侧。 “嘉郎,你也在猜,那元昊遗孤是不是他?”赵樱泓轻声在她耳畔问。 韩嘉彦点头,继续道: “掌门天师与师尊相识于江湖,那会儿师尊刚过弱冠年,已从军归来,在外闯荡行走,四处拜师学艺。他武功天赋极高,小小年纪就能集百家之长,融会贯通。 “我娘亲也曾跟我提过,甚么貌比潘安、颜如宋玉,用来形容师尊容貌都俗了。他走在路上,连男子都会为他倾倒。这样的容貌在一个男子身上实在是太罕见了,儿肖母容,若非亲娘极度美丽,不会继承这样的容颜。但他也因为这美姿容而受尽困扰,及至从军,面上刺了青,常年边关风吹日晒,皮肤粗糙了,蓄了胡须,才总算摆脱了困扰。 “我内心一直以为是娘亲在跟我玩笑,在我心中,娘亲与师尊只是意气相投的江湖友人。但凡见过龙虎山上的平渊道人,都不会相信这样一个面容可怖、不苟言笑的人,年轻时能那般俊美。所以我就没放在心上。” 赵樱泓好奇问:“你师尊他是甚么时候从军的?” “我对师尊的过往知之甚少,他对我和师兄甚么也不说。龙虎山的其他人对他也不了解,只有掌门天师曾和他短暂相伴,行走江湖了一年多时间,比较相熟,但对他的过往也不熟悉。我只知道他打小在军中长大,十六七岁就已然打过真仗,手下有不少人命。至少在我娘亲出宫前,他已从军队退伍归来了。他与掌门天师相识是我出生之后的事。” “这么算来,你师尊比你娘亲似是要小几岁呀。” “嗯,确实差了四岁。”韩嘉彦点头。 赵樱泓默了片刻,安抚似的靠在韩嘉彦肩头,揉捏着她的后颈,道:“莫想了,我们在这儿瞎猜,不过是徒增烦恼罢了。他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做了甚么。往事如烟,就让它随风而散罢。” “嗯。”韩嘉彦有些疲惫地侧首,侧颊轻轻靠着赵樱泓的额头。 “我总有种奇妙的感觉,我觉得你师尊他没有死,总有一日,咱们还会见着他的。待到那时,一切往事都清楚了。” “他若未死,如今又在何处,在做甚么呢?若我真是他的孩子,他这么多年都不来见我一面,是不要我了吗?”韩嘉彦轻声道。 “他一定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比见你要重要得多。” “好,樱泓,我信你的感觉,你的感觉总会灵验。” 赵樱泓轻声笑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 七月,建州蒲城,章府。 一大早,前庭廊下,章惇满面红光地逗弄着笼中的鸟雀,提溜着金勺,给雀儿喂水喂食。廊端月洞门口,妻子张氏从后院来到前庭,远远见到他心情不错,于是笑着上前来见礼。 “官人,今日精神可好?” “夫人,好事成双啊,哈哈哈哈……”他笑起来,凌厉眉眼绽开纹路,须髯伴随着欢笑而抖动。 “不就是文府提亲了吗?还有甚么好事?”张氏好奇问。 “想我章某人被打压数年,也总算是时来运转了!”章惇抚须道。 “官人!”张氏惊喜,“您要被召回朝中了?” “诶,不是。”章惇摇头,“朝中来信,不日将调我往湖州任职。这是风向变了,要我先回去做做事,找找感觉。要回朝中,恐还需要一些时日。” “那官人可是要携家眷赴任湖州?女儿的亲事该如何是好?”张氏问道。 “不忙,我打算请辞知湖州之任,改复提举洞霄宫。”章惇垂眸逗着鸟雀,淡淡道。 “这是何故?”张氏询问,随即她似是想明白了,自己答道,“官人这是给朝中脸色看呐?” “这只是很小一部分原因。今岁浙西水患不止,饥疫大作,苏、湖、秀三州,人死过半。朝廷正下诏赈灾,湖州那里眼下可是烂泥塘啊。朝中这帮贼人,知晓我章某人有能力,能干事,想将湖州的烂摊子交给我收拾。这是将我章某人当成了抹布,擦完了便扔。何况我只要做事,便避免不了出错,有了错处,便又给了他们攻击的口实,湖州之任不可接。但杭州是个好地方,我倒是想念得紧。洞霄宫这个闲职,我倒是颇为想念。哈哈哈……”章惇笑起来。 他丢下金勺,拍了拍双手,负手在背后,跨出步子往书房去。张氏随在他身后,静静听他说。 “即如此,官人可要带着七娘去?” “不,还是如同以往,我们往杭州,遣人送她返开封,尽快完婚。她这婚事,实在是不能再拖了。她这个年岁,能和文及甫的儿子结亲,这可是求不来的姻缘。”章惇道。 “官人说的是,只是不知官人此番推辞就任,朝中可接受?”张氏点头。 “你放心,我不出头,自有旧党骨干出头,我猜大概会是东坡手底下的人。近些时日,东坡可是坐不住,连连向朝中上了好几道札子,言仓法、转运、船务、税务事,陈述东南积弊。东坡也要擢升了,他是实打实地要回朝了。” “哦?不知大苏学士这回要担任甚么职务?” “风闻太皇太后要擢他做礼部尚书,不过礼部在六部里排名第三,次于户部,是上三部。他眼下的位格还不够,恐怕还需要兵部尚书位子上转一下,才能再往上升。不过,他还要兼侍读之职,做官家面前的近臣,说话做事要特别小心,这可就难了。” 张氏瞧着丈夫脸色,心中暗忖,莫不是还在与东坡较劲。他二人其实是同年进士,只不过章惇因着那一年名次逊于侄子章衡,心高气傲的章惇不能忍受,故而狂劲发作,拒绝了诰身,两年后卷土重来,高中一甲第五,才接受了诰身。 他与东坡是早就互闻大名,惺惺相惜。及至后来,东坡任凤翔府节度判官,章子厚为商州令,二人为官之地相隔不远,终于结识。诗词唱酬,郊野同游,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丈夫曾与她提过和东坡共游南山诸寺和仙游潭时的经历: 那会儿章惇是真的天不怕地不怕,仙游潭,下临万丈深渊,只有一木可抵对面,章惇向苏轼提议到潭的对面题字记游。苏轼不敢,章惇却若无其事平步以过。到了对面竟用绳索缚腰,另一端系在树上,上上下下,神色如常,在石壁上写上“苏轼章惇来游”,才又涉桥而回。 东坡在对面看得是惊心动魄,章惇回来后,他不禁拍着章惇的肩膀感叹说:“你将来一定敢杀人!”章惇问他为什么,他回答:“能以自己的生命相拼的人,当然也不顾惜别人的生命!”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章惇对这件事颇感得意,张氏知晓,她这好胜的丈夫,从始至终都在和东坡暗中较劲。他与东坡亦敌亦友,交情复杂,很难用一句话概括。 “太皇太后最近这人事调动,似是有些不寻常。”张氏笑道。 “是要变天了,太皇太后的身子大不如前了,她这一番调整,是在给官家铺路。” “官人身在万里之外,却对京中了如指掌啊。” “我自有眼线在京中,哈哈哈……”章惇神秘一笑,随即他忽而想起什么,道,“素儿呢?怎的今日不见她来请晨安?” 张氏答道:“七娘近些日子似是这精神头一日好过一日了,待不住,总爱往外跑。前些时候我不是与你提过嘛,她近些日子对女红起了兴趣,随了城西安婆子学女红,倒是颇为投入呢,今儿一大早便也去了。” “啊……学女红,这是好事。她嫁期已近,是该学学新妇的本领了,否则如何持家?这是好事。”章惇欣慰点头,“这么多年了,难得她这回能想得开,接受这门亲事,我本还以为她会抗拒呢。” 张氏一时没接话,眼中没有丈夫的欣慰,却含着一丝丝忧虑。 …… 阿琳站在小院门口,略显紧张地望着门外来往的行人。不多时,屋内传来了一声呼唤: “阿琳,作甚在门口,进来歇歇。”是章素儿的声音。 “七娘,您小点声。”阿琳急道,连忙闩好院门,进了屋来。便瞧见堂内,章素儿伏在绣架旁,正在欣赏一幅七彩鸾鸟绣样。安婆子就坐在一旁,捧着茶盏吸溜喝着茶,面容慈祥安宁。 “慌慌张张得作甚,坐下来。”章素儿抬头瞧着阿琳,道。 “您……您撒谎骗家里人来这儿学女红,却是来此与曹道长见面。我怕等会儿道长从外面进来,被人瞧见了。”阿琳解释道。 “我确实是来学女红的呀,我哪里骗人了。安婆婆是十里八方功力最精湛的绣娘,与她学绣的人不计其数,我也挡不住别人来学呀。”章素儿笑道。 阿琳无奈了,旋即凑近章素儿耳畔,道:“七娘,眼下您和文家的亲事已然提上日程了,您怎么一点也不着急呀?” “急有何用?我这些日子不也是在想办法嘛。”章素儿淡然道。 “您不会……要和曹道长私奔罢。”阿琳这个问题已经问了章素儿第二遍了,第一遍时章素儿没回答,这一回她瞪了阿琳一眼,道: “那是最后的手段,在那之前,我会想两全之法。” 能有甚么两全之法?阿琳的小脑瓜子实在想不明白,七娘不急,她却快急死了。眼看着章、文两家已然开始筹备亲事,婚期一日□□近,七娘却还有心思在这里和曹道长密会……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安婆婆早就耳聋眼花了,看不清也听不清,压根不知道她俩在说甚么。她依旧端着茶盏悠然啜饮,浑似那庙里的菩萨。 正没着落间,忽闻身后传来了一声轻笑,阿琳惊得回头,便瞧见曹希蕴若松柏一般立在堂后,她竟是从后门而来,若一阵清风拂至,望之便让人身心一畅。 阿琳心想,七娘如今面临危机能如此镇定自若,必然是深受这位曹道长的影响。 自六月重逢以来,也快有一个多月了,七娘与曹道长见了五六回,在曹道长的药石调理之下,七娘的精神头越来越好了,对过往的回忆似是也逐渐浮现了一些,但仍然是一鳞半爪的记忆碎片,难以拼成完整的记忆段落。 “道长……福生无量天尊。”章素儿惊喜起身,双颊微红,向她揖手行礼。 曹希蕴淡笑还礼,随后直切主题:“随我入屋罢。” 二人随后入了耳房,闭锁门扉,阿琳便守在门口,侧耳细听里面的动静。 章素儿熟门熟路地脱了鞋袜上了竹榻,刚盘好腿,曹希蕴却不似以往取出针灸来为她施针,反倒扯了一把交椅坐在她跟前,凑近询问道: “七娘这几日可做梦了?” 章素儿起初被她突然在眼前放大的面庞所摄,一时神思迷离。好不容易才催促自己集中精神,仔细回忆道:“似是有梦,只是醒来都已忘了,不记得自己做了甚么梦。” 曹希蕴垂眸沉吟了片刻,道:“看来我的判断是对的,你还是得回到汴梁,治疗效果才能加倍。眼下我为你所施的药石,只能起到巩固的效果,对刺激你彻底恢复记忆,还差了不少火候。” “我爹……可能很快就会送我回去了,到时候,成婚在即……”她的话没能说下去。 “上回你说你不愿嫁给文煌真,可我却发现你对他的抗拒,似乎并不很强烈,这是为何?”曹希蕴直截了当地问出了自己心中的疑惑。 “我……我也说不清,那个人,总给我一种熟悉感。”章素儿道,“两年前,我与他在汴梁繁台曾偶然碰过一回面,那一回虽然印象不很深,但却很奇怪,有一种似是故人来之感。” 曹希蕴沉吟下来。章素儿见她这般模样,一时心中忐忑,开始努力解释道: “但我确实并不想嫁给他,我抗拒的是婚姻本身,倒也不是文煌真这个人。我对他……怎么讲呢,有一丝好奇心。” “你对他有好感?”曹希蕴挑眉。 “不不不,绝不是,怎么可能!”章素儿连忙否认,急得她脸都红了。 “那我呢?”曹希蕴忽而问道。 这话就像一柄利刃闪电般捅进了章素儿的心窝,她毫无防备,顿时哑然。不过须臾间,章素儿的面庞已然殷红似要滴血,几次三番想开口,却仿佛有石头堵在嗓子眼,说不出来。 曹希蕴笑了下,从腰后取出针灸包来,道:“好了,时间不多,我们针灸罢。” “道长……”章素儿蚊哼一般出声,抬手揪住了曹希蕴的衣袖,“我对你……不可用好感来形容。” “那该如何形容?”曹希蕴轻声问。 “你为何今日……这般急躁?”章素儿不答反问。曹希蕴确然直截了当,在表达感情方面毫不遮掩,也不会有丝毫的拖泥带水。被她逼问心中之情,这反而让章素儿有种羞怯与畏缩。 “我急躁了吗?是啊……今日已然破功了……”曹希蕴垂首感慨。 只是她一低头,额头便忽感一阵温润潮湿,她心口顿时皱缩成一团。一抬眸,便瞧见素儿颤动的眼波: “道长,我也很心急,但我更怕失去你,所以我只能一点点慢慢来。我不知你对我是何心意,又怕搅了你的道心,阻碍你的修行,我……” “莫说了。”曹希蕴一把抓住章素儿的手,捧在心头,“太上感应,余心自在圆融,方可得道。我已察觉你入我心,即如此,便是天赐之缘,不可逆。七娘,我静待三十余年,叛别俗尘,斩断亲缘,如今终于觅得归心之处,已不愿多等片刻,你可愿与我结为道侣?” 章素儿含泪而笑:“我当然愿意。” 第一百四十章 曹希蕴冰霜一般的面容,如遇温润春风般融化,绝美的笑靥在面上绽放。她太开心了,叛出家中这许多年,她本以为自己孤心求道,不会有伴侣。却不曾想命运难测,转折半点不由人。 她垂首亲吻章素儿的手,心头被填得满满的。 “道长,我很想知道,你为何会对我生情?”章素儿此时虽无比喜悦,却仍然忐忑不安,方才发生的一切太快,她甚至怀疑是自己生了幻象。她想要再三确认,确认曹希蕴的心真的归了自己。 这许多年在感情上的求不得,已让她很难再奢望爱情降临在自己身上了。她下意识地就要去怀疑,退缩,畏惧,生怕再次受伤。 曹希蕴思索着道:“我也不知道,但见你第一眼,便觉有缘。去岁你离开开封后,我也是时常会无端想起你,收到你的来信,我心中会莫名地雀跃。察觉到你对我的依靠,我更感觉心中快乐。 “起初我觉得你就像是我的翻版,是曾经的我。我怜惜你,想帮助你,想治好你的失忆,让你成为一个完整的人。 “这事儿我也毫不犹豫便做了。我自开封而来,行路两千里,这一路的心境逐渐产生了微妙的变化。我觉得我千里迢迢来寻你,并不仅仅是因为那些能够说得出的原因,我内心深处,还有更深层的动因驱使着我如此长途跋涉,去往你身边。 “我一时想不明白,所以我藏在武夷山上,想先弄明白这是为何。但任凭我想破了脑袋,也难以开悟,直至你出现在我眼前,答案便忽而不言自明。 “我只是因为被你深深吸引住了,仅此而已。你便是答案,我无需再为自己找任何原因。 “这些时日,我与你相处下来,心境又有改变。我发觉你并不是曾经的我,你比我要更坚韧,更顽强,感情更为丰沛,你比我更懂得坚持求己。与你在一起我非常舒心快乐,而这样的日子我不想失去,我想长长久久与你相伴。 “不知我说这些,可能让你明白我的心?”她望着章素儿泪眼婆娑的美眸,小心诉说道。 章素儿垂眸笑起来,泪水却簌簌而下。曹希蕴抬手缓缓拂去了她面庞上的泪痕,轻声问: “你还在害怕?” “我不怕了。”章素儿哽咽道,“我现在很开心,上苍还是眷顾我的。” “我知晓你心里一直有那位韩六郎,也许我……” “不!”章素儿连忙打断她,“我已经逐渐明白了,我对她与对你并不相同。我混淆了友爱与情爱,是我太孤僻所致。那些年,我的生活中只有她,她是最耀眼的存在,我被她的光芒迷了眼,难以分清自己情感的界限。 “后来我发现,我擅自给她做了一层又一层的贴饰,她在我心目中成了一个虚构的泥偶,这对她也并不公平。所以当那个我心目中的她破灭之时,我感到无比的迷茫,人生再也没有了方向。 “但现在我想明白我想要甚么了?我想要一个对我不离不弃的爱人,也想要一直照顾我的家人,我想修道,亦想尽孝,我就如此一个贪得无厌又矛盾重重的人,我接受我自己了。我想要尽我所能去两全,两不辜负,为此我会付出最大的努力,不论最终结局是否圆满,至少我无怨无悔。” 曹希蕴笑了,捋了一下她的耳边碎发,道:“你果然与我不同,你本质上最像你爹,野心勃勃又坦坦荡荡。” “你会讨厌这样的我吗?” 曹希蕴摇头,眸光摇曳,轻声颂念一首词:“零落不因春雨,吹嘘何假东风。纱窗一点自然红。费尽工夫怎种。有艳难寻腻粉,无香不惹游蜂。更阑人静画堂中。相伴玉人春梦。” “这是道长你的词,《西江月·灯花》,我非常喜爱这首词。”章素儿眸光熠熠,她自是将曹希蕴目前流传的所有作品都细细读了。今日得闻词人亲自念诵,着实是如沐甘霖。 “我就钟爱那小小灯花,虽不似焰火爆裂,却顽强灼烧至生命最后一刻,安安静静地做一个斗士,你亦如是。”曹希蕴感怀道,“此生得遇七娘,亦是上苍垂怜我曹希蕴啊。” “道长!”章素儿的泪水夺眶而出,眼前人是知己亦是爱人,她扑入曹希蕴怀中,紧紧搂着她脖颈,泪如雨下。十数年的压抑心绪,在这一刻倾泻而出。 曹希蕴怀抱着她,轻轻抚慰她的后背,悠悠道:“莫再唤我道长,叫我希蕴。” 回答她的是章素儿的呜咽声。 …… 章素儿在阿琳的陪伴下,顶着一双哭得红肿的双眼返回了章府。 她眼下是十多年来心境最轻松的一刻。那些压抑在胸中的苦闷之情,全都宣泄了出去,人似乎都轻了许多,走路有些飘飘然。 此时她的状态十分微妙,脑海中一股上窜的空灵气,使得她总觉得有人提着她的发向上拽一般。四周景象虽入她眼,却又不似从前那般入眼便略去,不入脑、不入心。万事万物似是都在眼前放缓,变得清晰可查,她能观察到诸多的细节。 临别前,曹希蕴为她施了针,又切了脉。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神色有异,叮嘱章素儿今日回去后,脑海之中但凡出现任何异象,皆要记录下来。因着今日她心绪大变,尘封多年的记忆似是出现了松动,即将要浮上来了。 章素儿初初与她心意相通,情丝缠心,根本不舍与她分别。但眼下她二人只能秘密幽会,而不能光明正大地双宿双栖,也是无奈。故而约好了下一回见面的时间,彼此间隔一段时间离开了安婆婆的小院。 曹希蕴没有问她该如何即得自由,又全孝道,她显然并不想给章素儿压力。而在章素儿心中,自己眼下与家中断绝关系,显然是并不明智的。 她已然明晰了自己的前路,也产生了一个需要了却的心愿,那就是还了韩嘉彦的人情,否则她总觉得自己很难坦然地与曹希蕴携手开启人生的下一个阶段。 尽管有缘无分,但无论如何,她都感谢韩嘉彦那些年对她的照拂。如若自己失去的记忆真的对她有帮助,她很乐意去帮她。 且她心知韩嘉彦眼下与长公主成婚,未来难免会搅入朝局争斗之中。而自己的父亲,不日也将回归朝堂,重为宰执,她太了解父亲了,届时势必会有一番大清算。有自己这一层关系在,也许父亲对韩嘉彦以及她背后属于旧党势力的韩府,能够网开一面。 而如若未来父亲再度失势,她也希望韩嘉彦与长公主能够施以援手,助父亲渡过难关。她希望自己能起到一定的调和作用。 这是风口转向的前夜,她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突然与家中断绝关系,否则她想要做的事,恐怕就很难做成了。 她今日的头脑非常清晰,将过去未来的诸多杂乱之事条分理析,几乎是转瞬间就想明白了很多问题,并做出了决断与安排。 而她身边的阿琳则显得忧心忡忡,因着她听到了自家七娘与曹道长定情的只言片语。作为七娘的贴身婢女,她再愚笨也早就看出七娘与曹道长之间非凡的情感关系,她无从置喙与干预,只是担忧七娘未来的前路荆棘。 主子不好受,她这个做婢子的,也不会好受。 晚膳时分,章素儿终于在父母跟前露面,安静用餐。章惇打量着她,觉得女儿气色确实比前一阵子要好多了。他心中欣慰,听闻女儿之前与文煌真有过一面之缘,这一面之缘让文煌真念念不忘,如今终于结成良缘,女儿也不抗拒,想来恐怕对文煌真也是有好感的。 这是好事啊,他心中欢喜。 张氏却沉默不语。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夜里章素儿正准备上榻,不妨张氏来访,她忙将母亲迎入屋中。 张氏牵住女儿的手,打量着一身素单衣,披散长发的女儿。她的女儿,不施妆容,也如此亭亭玉立,继承了父母容貌最好的部分,正是盛放的花样年华。若再这般一日日蹉跎下去,实在太可惜了。 “七娘啊……娘不要求你甚么,只要你开心快乐就好,这一辈子能平和安然地走到最后,就是极大的福分。”张氏眸中含泪,轻声道。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娘?今日是怎么了,突然说这些话?”章素儿望着娘亲已生华发的鬓角,心口酸涩。 “没甚么,你要嫁人了,娘舍不得。”张氏哽咽,抬手整理女儿的衣襟,“你是娘最小的孩子,你的哥哥姐姐们都成家了,你是唯一一个尚无着落的孩子。从今以后,你好好过日子,安安稳稳的,娘就再也没有烦恼,能安心走了。” “娘,您不要这样说。”章素儿的心揪了起来。 “孩子,你记住,章家眼下在最关键的时期。在这个节骨眼上,咱们绝不可给家中带来一丝把柄口实,每走一步路,都要千万小心。这么些年,家中任你在外,修道也好、隐居也罢,都由着你了。娘不期望你能给家中带来多大的助力,但求一个稳字,你明白吗?”张氏盯着女儿的双眼,苦口婆心地说道。 张氏没有说多么重的话,但这番话却像是洪钟大吕,震撼章素儿的心神。她心中那个温和无争的娘亲,终于显露出仕家女对朝堂政局的敏感,也终究将对家族命运的把控放置在了对女儿的放纵之上。 她明白娘亲恐怕知道自己和曹希蕴的事了,她虽未明说,却分明是在敲打自己。自己在娘亲面前所使的那些手段,恐怕都太幼稚了。 也许安婆婆没有那么的聋哑昏聩,她就是娘亲的眼线。 “我……我明白了……”恐惧的阴云重又笼罩上她的心头,她垂下眼眸,不敢去看张氏。 “好,娘相信你是懂事的孩子,早些睡罢。” 这一夜,章素儿难以入眠。她躺在榻上翻来覆去,白日与曹希蕴定情的喜悦,已然被入睡前娘亲的告诫冲淡许多。但她的决心仍然并未动摇,她想要两全,尽孝与修道,她都要做到。 如果韩嘉彦能克服与长公主的婚姻那样的绝境,自己为何不能?在顽强这一点上,她自认不会输给韩嘉彦。她一定要守护好自己与曹希蕴的感情,将战线拉得长一些,更有耐心一些,利用身边能够利用的一切资源去达成自己的目的,她相信最终时间还是站在自己这一边。 如此给自己提气鼓劲儿,她终于暂时摆脱了恐惧,陷入了沉眠。 哗啦啦的雨声震耳欲聋,此番夜雨,如天倾覆。 她浑身湿透地奔跑在街巷之中,伸手不见五指的昏黑世界里,只有道两侧宅院门头的灯笼还在散发着微弱的光,为她指引方向。 她的内心是极度委屈愤懑的,但她却想不起自己为何会如此…… 她似乎是从家里跑出来的,她要去哪儿呢?她似乎是要去找一个人,向那个人诉说自己的心绪。可她却想不起来自己到底要去找谁…… 她在雨中不知跑了多少条街道,她应当是认识路的,又好像迷了路,一切都显得如此迷幻而混沌,乃至于恐怖…… 而更恐怖的事到来了,她拐过了一处街角亭,见到了一户门头挂着白灯笼的人家,前方黑暗的道路尽头传来了嘶吼和惨嚎之声,她非常害怕,身子却不由自主地向前方的黑暗中行去。 一步、两步……深沉的黑暗与倾盆大雨将她的视线遮盖得严严实实,她甚么也看不清,黑暗中那凄惨的嚎叫声穿透暴雨,仿佛钻入了她的灵魂。 过了一会儿,惨嚎渐渐微弱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野兽撕扯啃噬血肉的咀嚼声,她浑身都在战栗,终于是一步也走不动了。她死死盯着眼前的黑暗,竟僵在原地难以动弹。 又过了一会儿,“啪嗒”“啪嗒”,踩着雨水的脚步声伴随着一阵飘忽诡异的女子笑声逐渐靠近,那笑声尖锐又疯癫,忽而狂烈,忽而又如啜泣,听得章素儿浑身汗毛直立…… 忽而天际劈下一道闪电,照亮了前方的黑暗,一个满面血腥、獠牙上还挂着粘丝碎肉的恶鬼之面与她就隔着一拳的距离,正狰狞地望着她笑。血腥味扑鼻而来,腥臭难耐。 “啊!!!”章素儿猛得惊醒,从床榻上弹了起来,整个人剧烈地颤抖着、喘息着,浑身霎时被冷汗浸透…… “七娘?!您怎么了?”侧间熟睡的阿琳被她的惊叫惊醒了,连忙下了榻冲了进来。 “没事,做噩梦了。阿琳……快研墨备纸……我要做记录……” 章素儿深呼吸了几下,平复惊魂未定的心绪。她隐隐意识到方才那个梦并不是单纯的梦,当年那场雨夜的记忆,可能真的恢复了。 第一百四十一章 八月,秋意渐来,暑热逐渐消散。 开封城西南郊外,官道旁苍翠的林间,有一处寺庙唤作红云。红云寺东墙旁,有一处百家墓园,专门用以安葬一些无主尸体,或因凶杀等残暴方式故去的人。这些人要么并无家族墓地归葬,要么被认为是不祥凶厉遗骨,不宜归葬家族墓园,而被葬在此处。有佛寺坐镇,化其鬼厉。 杨璇的墓地,便在此处。 赵樱泓挽着韩嘉彦穿过一座座墓碑,来到了属于杨璇的墓冢之前。青石刻就的墓碑被刷洗得干干净净,数日前献祭的祭品仍然摆放在碑下,只是有些腐坏了。 这并非是她第一次来到杨璇的墓地,数日前的七月廿九,是杨璇的祭日,她曾与韩嘉彦来过此处祭拜。那是她第一回 来瞻仰杨璇之墓,也是韩嘉彦自给杨璇开墓验尸之后,第一次来到娘亲墓前祭拜。 那一日她们都哭得痛彻心扉,韩嘉彦在目前对杨璇说了好多的话,将她这些年的经历娓娓道来,赵樱泓就立在一旁静静听,泪如雨下。 今日是八月初五,不过隔了几日,她们又来祭拜了。不过不同于上一回,这一回出行的主旨在于查案,只是顺道再来看看娘亲。 赵樱泓吩咐手下人收去那些腐坏的祭品,她与韩嘉彦再度亲手洒扫墓碑,清理墓冢之上的杂草,上香,最后在墓前洒上杨璇最爱的酒。 “娘,樱泓与六郎又来看您了。”赵樱泓微笑道。 “上回的祭品您都收到了吗?这么多年孩儿未来祭扫,您在下面恐怕非常寒心罢。但我相信您会理解孩儿,尽管我还是没能查出当年的真相,但因着有樱泓劝慰,我已不那么苛求自己了。我以后都会常来看您的。”韩嘉彦道,她近些日子心绪不是非常好,总有些低沉。 赵樱泓语气轻快道:“娘,您快给我们点提示。今日我们要去查找线索呢,红云寺不远的义庄您知晓吗?那里据说就是当年李后主被毒杀后停灵之处。这义庄与李玄到底有甚么关联呢?” 这个想法是近期韩嘉彦与赵樱泓得出来的新想法,起因是浮云子跟踪张定齐,却无意间发现乳酪张酒铺会运送一批不走账的黑酒到红云寺外义庄中转这件事。 浮云子察觉到这义庄之外长满了艾蒿,于是去询问了一下龚守学,确认这红云寺外义庄就是李玄诱导龚父之处,也是村童目击龚父在此跳大神、割艾蒿,行状疯癫之处。 此前追查龚父命案,这义庄就已出现,如今追踪张定齐,义庄又出现了。为何查找李玄,三番两次查到这处义庄?这绝不是巧合。 韩嘉彦在皇城司翻看秘档,希望找到关于李后主后人的蛛丝马迹,却无意间再次发现红云寺外义庄的记载。原来这义庄,竟然就是当年李后主被毒杀后,曾短暂停灵之处。 后主的遗体之后被运去了洛阳邙山安葬,韩嘉彦派了两名手下的皇城司探子快马赶去洛阳,对后主墓葬附近进行调查。得到的回报是那附近已经形成了一个李姓村落,都是当年后主遗留的仆从等在当地守陵,逐渐繁衍生息。 但据皇城司记载,后主直系后裔已然全部断绝,这些人都不是后主的血脉后裔。当然,这些人对于玄冥姊妹的存在,也是一无所知。玄冥姊妹自不会蠢到藏身在这种地方。 于是眼下线索分岔,一条通过张定齐指向楚秀馆,通过这条线索,她们期望能接触到李玄的师门,借此寻找她的踪迹。这一条线,主要由浮云子跟进。两日前,浮云子已然带着翟丹启程了,因着张定齐已经随着裴谡离京,往西南方向拜师而去。 而另一条线索,便是这处义庄。为何这处义庄频频出现在与李玄相关的案件之中,又为何成了乳酪张贩卖私酒的所在?值得细查。这条线便由韩嘉彦与赵樱泓来跟进。 为杨璇扫完墓,韩嘉彦与赵樱泓便出了墓园,先入了一旁的红云寺上香。红云寺有一位老僧负责看管墓园,韩嘉彦想要去问问他是否见过除了自己等人之外的人来给杨璇上香扫墓。 因着她七月廿九来扫墓时,发觉杨璇的墓并没有想象之中那样杂草丛生,起码近几个月来还是有打理过的痕迹的。她无法确认这是守墓人所为,还是有别人来给杨璇扫墓。 “施主询问的那处墓,确然每年中元、冬至,都会有人来扫墓。应是韩府的下人。”老僧的回答在意料之中,却又难免让韩嘉彦感到失望。 “不过……”老僧忽而话锋一转,“今年因着我久病不愈,有个小僧到我手底下,帮助我打理墓园。据他说,他一日夜里下晚课,猛然想起晨间清扫墓园时,不慎将佛珠手串丢在了墓园里。于是慌忙打着灯笼去寻,却撞见一道黑影在墓园中徘徊,仿佛就在杨氏墓碑前。” “当真!?那位小师傅现在何处,在下想见上一面。”韩嘉彦惊喜道,赵樱泓侧目看她,知晓她心中在想甚么。 她想找的恐怕不仅仅是李玄,如若平渊道人当真还在世,如若他当真是韩嘉彦的生父,也许他也曾来看过杨璇。韩嘉彦想要确定这件事,这对她真的很重要。@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二位施主请随贫僧来。” 老僧带着二人找到了正在罗汉殿里洒扫的小僧。 眼瞅着盂兰盆节就要到了,红云寺正在为即将到来的法会做准备,近些时日一直在大扫除,僧人们但凡手脚能动的都忙碌不已。 “施主所问,贫僧实不敢确定。那日夜色中,贫僧心绪慌乱,四处寻珠串不见,那珠串是师傅传下来的,我却如此莽撞将它丢了……那黑影所站的位置,似乎就在杨氏墓前,因着我第二天白日再来寻手串时,发觉杨氏墓前多了一纸袋糕点,前天黄昏闭锁墓园时还尚未见着呢。”小僧道。 “那是甚么糕点?!”韩嘉彦再次紧紧追问。 “应是凉糕,上面还撒了黄豆粉,很新鲜,应是才做出来的。”小僧回忆道。 凉糕是娘亲最爱的甜点!自己儿时也爱吃凉糕,但自从在韩府受辱,她就再不吃甜食。娘亲也跟着不吃。知晓她甜食喜好的人,必定是她的故人。 “你怎未与我提及此事?你这小子,怕不是将那糕点偷吃了罢!”老僧气道。 小僧苦着脸,道:“贫僧那日因为丢了珠串,急得朝食都未吃得下,后来找到珠串了,实在是饿得不行…对不住施主,都是贫僧馋嘴!” “哎呀,施主,实在是对不住啊……”老僧脸涨得通红,只觉得羞愧难当。 “无妨无妨,小孩子长身体,饿得快。吃了便吃了罢,也不浪费粮食。小师傅能坦率说出来,也是好的。”韩嘉彦倒是并不介意,她相信娘亲也不会介意的。眼下她特别的兴奋,因为她知道除了自己和韩家人,还有故人来杨璇墓前祭拜。如若不是李玄,那便是平渊道人了。 韩嘉彦继续追问道:“敢问小师傅,可能判断那黑影到底身长几许,体格是否魁梧?身上有无显著特征?” “这实在不敢确定,贫僧惊慌之下,只粗粗打量了一眼,便慌忙跑走了。印象中,觉得那黑影甚为高大,且行动非常敏捷,一转眼就如风一般消失了。”小僧努力回忆道。 高大……那就不是李玄,李玄身材比较娇小,是江南女子的模样。难道真的是师尊?! 但……李玄此人是个百变魔君,她能够伪装成任何人,千变万化,伪装成一个魁梧高大之人也不是问题。韩嘉彦细细一想,又不能确定了。 “这是何人在罗汉背后乱划乱刻!无礼至极!”忽而罗汉堂内传来了一声怒吼,原来是一位正在擦拭二十八星宿塑身的僧人绕到了星宿塑像背后,看到了甚么。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咦?这是……好像是星宿图呀。”另一个僧人也爬上了供奉二十八星宿的供台,绕到塑像背后查看。 韩嘉彦等人也被吸引过去查看,只听一名僧人问道:“上一个清扫塑像背面的人是谁?” “就是真福。”真福便是目击墓园黑影的那位小僧的法号。 “我……我最后一次清扫塑像背后还是五月时,那会儿也不曾见有甚么刻划呀。”这真福僧人感到一阵头大,仿佛对自己不利之事一齐找上了门。 韩嘉彦此时却双手合十,对塑像一拜,道一句:“冒犯冒犯。” 随后轻巧地跳上了供台,查看那背后图案。 “唉,施主您不能……”那僧人的话说了一半,韩嘉彦忽而自腰间摘下一块令牌,举到那僧人目前,她自己目光盯着那划痕,却也不看那僧人,只淡淡道了一句: “皇城司办案,还请法师配合。” 那僧人登时闭了嘴,心中泛起极大的惶恐不安来。 韩嘉彦盯着那星宿图,眉头逐渐蹙起。这塑像背后刻划了一幅奇怪的星宿图,图的中央是倒挂的北斗七星,斗杓指向东方,并在尾部标注了一个“春”字。 而北斗的下方,则将紫薇星标注了出来,并以朱砂标红。 北斗倒挂,紫薇倾覆见红,此乃亡国大凶之象。斗杓指向东方,还标注出季节“春”,这是连亡国的时间都算出来了吗……韩嘉彦内心默默解读着。 随即她绕到二十八宿塑像前,发现这尊被选中的塑像,是昴日鸡。 昴日鸡是西方白虎七星的中星,主杀伐。 虽然暂时无法理解这星图的意思,但韩嘉彦感觉到一阵寒气冒了上来。这图绝不是甚么祥瑞吉图,恐带有诅咒之意。 她此后又将所有二十八宿包括罗汉的塑像背后都检查了一番,并未发现其余的刻划图案。 于是返回昴日鸡塑像前,彼时赵樱泓也在侍从们的搀扶下爬到了塑像背后,目睹了那幅星图,她神色异常凝重。 韩嘉彦对正议论纷纷的僧人们询问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请问贵寺为何会供奉道家的二十八星宿?莫非是密宗传承?” 得闻她有此一问,众僧面上的神情都产生了微妙的变化,或畏缩、或沉思、或迷茫,一时间没有人开口回答。 而此时,门口忽而响起了一个苍老的声音,原是那看守墓园的老僧发声了: “本寺建于太平兴国三年,是将原本的一处荒废的道观改为佛寺的。而这二十八星宿本就是原道观的供奉神塑,建寺后并未销毁,而是与罗汉一起供奉起来。我等并非是密宗传承,而是静居寺传承。” “静居寺?恕我浅薄,不知静居寺为哪处寺庙,是佛家哪派?”韩嘉彦尚未开口,赵樱泓就追问道。 “阿弥陀佛,静居寺便是南梁同泰寺,也就是如今的江宁府法宝寺,我们是同宗同源,本寺开寺僧人皆曾是南唐静居寺僧,随南唐后主北上,居于汴京。后主于太平兴国三年被毒杀身亡,曾在本寺不远处的义庄停灵,随侍后主的僧人们借原来的荒废道观为后主超度。这便是本寺建立的肇始。”老僧双手合十,坦然答道。 “师叔!您怎么……都说出来了……”一旁的僧人们各个面色惨白。 “皇城司查案,你们不说,等着别人查吗?又不是甚心虚之事,何苦这般作态。”老和尚缓缓道。 “哈哈哈哈哈……”韩嘉彦大笑起来,这老和尚真实通透得紧啊,“不必惊慌,皇城司不会对红云寺如何的。” 赵樱泓扯了一下她的衣袖,韩嘉彦便安静下来,静静听她问道: “我还有一问,不知这百家墓园,起初可是为了埋葬南唐后裔?” “确然如此,不过此后这墓园也多了许多其他的坟冢。出家人以慈悲为怀,愿意安葬此处,我们不会拒绝。”老僧道。 赵樱泓看向韩嘉彦,韩嘉彦心中一凛,意识到不大对。当初将娘亲安葬到此处的人,是否知晓红云寺百家墓园的来历? “安葬娘亲的是你长兄吗?”赵樱泓问。 “是他,但也不是他。准确地说,安葬娘亲的墓地,是韩府的内知刘昂挑选的,我长兄只是同意了他的这个选择。” “此人有问题。”赵樱泓低声道。 韩嘉彦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 第一百四十二章 杨璇溺亡案发生时,韩忠彦并不在京中,而是在出使辽国的任上。他回来时,杨璇已然安葬了。操办杨璇丧事的人,正是韩府的内知刘昂。而韩忠彦只是在书信之中得知了这一切,他相信刘昂的能力,便将一切都托付给了他来办。 韩忠彦也是在后来韩嘉彦执意要开棺验尸的情况下,才终于见到了杨璇的尸骨。 如此一来,韩忠彦的嫌疑基本可以排除,而刘昂的嫌疑急剧上升。他为何会选择红云寺百家墓园来安葬杨璇?难道真的是巧合?还是说,这是遵从了李玄的安排? 李玄显然与这红云寺,以及红云寺之外的义庄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韩嘉彦、赵樱泓拜别了红云寺,二人上马,往不远处的义庄行去。这是一片林间野道,略带坡度,马儿走起来也并不轻松。赵樱泓小心控马,同时维持着自己身体的平衡,不知不觉遮盖在维帽之下的面容渗出了汗水。 韩嘉彦紧紧控马在她身侧,随时准备着万一出意外,就手牵她的马辔。 目前赵樱泓的锻炼项目有两样,一是每日晨起的环府跑步,二是每日午后的马术训练。韩嘉彦之所以让她率先锻炼这两项本领,原因在于如遇意外,这两项本领关乎逃跑,可以保命。 同时跑步可以提升赵樱泓本就脆弱的心肺吐纳之能,为进一步的锻炼打好底子。而骑马则全方位地训练了赵樱泓身体的协调性,这也是重要的基本功。 韩嘉彦专门为她挑选了一匹温顺的母马,通体雪白,与韩嘉彦的骓云形成了鲜明的色差。赵樱泓为它起名辛絮,意思是辛苦劳累的、如白絮一般柔顺的马儿。 她素来富有温软的心肠,爱怜值得爱怜的众生万物,对自己的马儿亦如是。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经过一段时日的训练,赵樱泓眼下独自骑马已不成问题,虽然马术仍有些稚嫩,但应对日常已然足够。而她近段时日身子明显康健了许多,随着锻炼不辍,她已然气息变得悠长,身子有劲儿了许多,能跑得更快更久。生平第一回 ,她能体会到掌控自己身躯的舒畅感。就连往日爱惜到不愿接触日光的白嫩肌肤,也因此略略晒黑了。 她也穿了便于骑马的圆领袍,只是这圆领袍与一般的男式有所区别,贴她身躯曲线剪裁,更显女子腰身,是宫中一般男装宫女会穿的样式。 她也未盘复杂发髻,只是若男子般将长发束起,戴上了垂纱维帽遮盖容颜。 “嘿!”赵樱泓自己控马跑上了一道陡坡,随即扯着缰绳转过马身,开心地向韩嘉彦炫耀,“六郎,你瞧,我学得可快?” “厉害厉害!哈哈哈哈……”韩嘉彦开怀大笑。 听她赞扬,赵樱泓更来劲儿了,立刻打马向前小跑起来,惹得韩嘉彦终究担心起来,忙到: “樱泓!你慢点!”随即自己也加快马速追了上去。 赵樱泓往前面跑了一段路,便见到一幢开三间的黑瓦木建筑出现在了眼前,四周一圈低矮的夯土墙,墙外一人高的杂草丛生,看上去荒僻阴森。 她正盯着那屋子出神间,忽而一个蹴球从旁边的灌木丛中飞出,正好落在了她的马前。辛絮受惊,嘶鸣着扬起了前蹄。赵樱泓猝不及防,根本来不及做出反应去控马,就被辛絮掀翻。 眼瞧着她要从马上坠下来了,后方的韩嘉彦真是心胆俱裂,幸亏她紧追在后,急急赶到,探手一捞,勾住她腰腹,将她一把抱起,抱上了自己的马鞍。此过程中,赵樱泓的维帽被掀飞了,发髻歪堕,一时狼狈。 “樱泓!天呐,你要吓死我呀!”韩嘉彦的面庞都惨白了,紧紧搂着怀中的赵樱泓,随即又连忙问,“怎么样?有没有哪里疼?” 赵樱泓吓懵了,好半晌才喘息着回过神来。 “无事,莫担心。对不起,是我得意忘形了……”赵樱泓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般,搂着韩嘉彦的脖颈,小心蹭着她的侧颊,即做安抚,亦表歉疚。 韩嘉彦自己跳下马去,将赵樱泓小心抱下来,接着仔细为她检查了一下四肢,确认并无大碍,这才放下心来。她渐起掉落的维帽,拍去尘土,重新戴在了赵樱泓头上。 赵樱泓望着不远处已然安静下来的辛絮,一时无奈。马儿正无辜地摇晃着脑袋,低头寻找道旁的草吃。 而那颗蹴球就落在不远处。 “我也没料到在这里会突然冒出来一颗蹴球,这可真是……”赵樱泓道,她又不禁想起前年马车被袭击之事,那飞针正是借着一颗蹴球的遮掩打到了马身上。 “荒郊野外,哪来的蹴球,真是邪门。”韩嘉彦嘀咕了一句,却并不上前查看,她眼下不敢离开赵樱泓半步,紧紧护在她身侧。 等了一会儿,道旁终于钻出个脏兮兮的人影,瞧模样应当是个十来岁的半大孩子,一溜烟蹿出,抱起蹴球就跑。 “站住!”韩嘉彦怒从心头起,弯下腰来拾起一颗石子,以迅猛的力道投掷而出,石子发出一声尖啸,正中那他膝盖窝,那半大孩子顿时摔了个嘴啃泥。 “唉!你何苦这般欺他。”赵樱泓不忍心道。 “这家伙害你差点堕马,不过来道歉也就罢了,居然还想跑,是可忍孰不可忍!”韩嘉彦愠怒道。 说着便上前,一把揪住那半大孩子。这人顿时害怕地跪地求饶: “好汉饶我,好汉饶我……” “球是你踢的?” “小人不是故意的,那林子里,是小人平日里练球的场地。小人一时失误,也没料到有人会骑马路过道上,好汉饶我……” “哼!你很滑头啊,隔了一会儿才出来捡球,还这般鬼头鬼脑想逃跑,为何不上前来道歉?!” “小人害怕……小人穷得身无分文,就只有这一颗捡来的球,实在不敢丢。”这人哭了起来。 “先道歉。”韩嘉彦沉声训斥道,“人无礼则不生,若还想在这人世间立足,最基本的做人的道理要明白。” 这半大孩子脸上脏兮兮的,但一双眼却黑亮晶莹,显出一副聪慧样来。他眼珠骨碌一转,嘴里似是又咀嚼了一遍方才韩嘉彦说出的那句“人无礼则不生”,接着连忙跪倒在赵樱泓身前,拜道: “小人惊动贵人大驾,害贵人差一点堕马受伤,小人实在对不住您。” “你叫甚么名字?”赵樱泓平静问道。 “小人姓高……因着打小好蹴球,故而名球。”这半大孩子道。 “你是这附近村里的人?”赵樱泓再问。 “小人……也不是这村里人,小人本是汴京城里人,因着要糊口,才来这义庄住着。东家派我来此。”高球答道。 “东家?”赵樱泓顿时疑惑起来,她看了一眼韩嘉彦,见韩嘉彦同样起疑,于是继续追问,“甚么东家,与这义庄有何关联?” “这……”高球犹疑起来,似是察觉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你且说清楚,将我们想知道的都说清楚了,自有你的好处。否则,休怪我不客气!”韩嘉彦揪着他的后衣领,恫吓道。 “小人说……小人说……”这高球没甚么骨气,立时便吐出了二人想要的情报,“小人的东家,是白矾楼,小人是白矾楼的账房伙计。” “你识字?今年多大?”韩嘉彦惊讶,她瞧着这个半大孩子,长相称得上是清秀,至少面相不那么惹人讨厌。一身脏兮兮的衣服,也不知多久没换了,蓬头垢面的,本还以为他是这附近村子里的浮浪子呢。 “小人……小人打小是个孤儿,今年十五,因着白矾楼的账房先生收养,随了养父姓高。养父有教我读书识字,但养父本身学问也不高,小人读书也不算多……先生,您方才所说的人无礼则不生,是甚么书里的话?小人想知晓,您说给我听,小人给您当牛做马。”高球忽而对韩嘉彦提起问题来,一副求知心切的模样。 韩嘉彦有些愕然,片刻后才道:“这是《荀子·修身》里的内容,原文是:容貌、态度、进退、趋行,由礼则雅,不由礼则夷固僻违、庸众而野。故人无礼则不生,事无礼则滑竖不成,国家无礼则不宁。” “怎…怎么写?”高球双眼放光,连忙追问道。 韩嘉彦觉得此子这模样有些好笑,他倒并非作假,是真的求知。只是韩嘉彦观他心术并不正,恐求知也非用在正途之上。 只是既然他请教,韩嘉彦身为师者的脾性上来了,也要教他一教。于是干脆捡了一根道旁的树枝,在泥地之上将方才那句话写了下来。高球一直趴在旁边看,嘴里念念有词,仿佛是在诵记。 “小子,你还没回答我们的问题。你因何来此?”韩嘉彦丢掉树枝,拍了拍手站起身来,继续追问。 高球揖手,恭敬答道:“小人是遵从了东家的安排,在此清点和看守货物。故而长期住在义庄之中。那义庄阴森,是停尸所在。小人……也实在是受够了……”他期期艾艾道,“小人孤身一人在此,就只有蹴球作伴,每每在那义庄里待不下去,便出来蹴球。” “那你饭食、沐浴如何解决?”赵樱泓询问道。 “红云寺的斋堂向附近的乞丐、流民供饭,一天供两顿素饭,小人便在那里吃饭。沐浴……就在附近的溪水里随意洗洗。衣衫就两套,换着穿……”他解释道。 怪不得如此蓬头垢面,韩嘉彦心想。 “你在此多久了?” “也有三个月了。” “这么说,自五月起你才来这里?” “是的。” 龚父被骗到这里的时间是二月末,那会子高球并不住在这里,看来他也并未目击当时的场景。 “你们东家运送的货物,可是酒?”赵樱泓切中要害。 高球面上一白,他心知眼前这两个漂亮人物或许本就是冲着东家白矾楼来的,在此之前早就得到某些情报了。他也知道自己瞒不住,于是立刻跪下,拜道: “二位贵人!求二位贵人给小人一条生路。小人今日将这一切和盘托出,在白矾楼已然无立足之地。养父已过世,小人无依无靠,还请二位贵人活命。” 韩嘉彦心知他有意攀附,这般求知若渴,恐也是为了钻营。对她来说,这反倒是好事,至少这小子能对她的调查起作用。 说话间,长公主府的随从们已经赶到了。韩嘉彦让魏小武取出便携的笔墨与纸张,以岳克胡的后背做桌台,当场写了一封荐信,折好后交到了高球的手里,道: “你既然识文断字、会算数,做过账房,便去太学做事罢。近些时日掌管太学的国子监,正打算营造新的院堂,正缺账房人手,你去寻国子监孔祭酒,他会为你安排事情做。” 韩嘉彦此前曾在太学进修过一段时日,虽然与其中的学生相处不深,但与国子监祭酒孔武仲,以及几位太学博士、学正倒是相识,彼此欣赏,至今还有书信文章往来。 接过荐信的高球连番称谢,随即打开信通读了一遍,确认韩嘉彦不是哄骗他。 然而让他震惊的是,眼前这位贵人不仅并未骗他,而且他瞧见了信末的留名,得知了贵人的身份,简直让他惊掉下巴。他不禁大喜过望,立刻纳头便拜。 “小人不知是长公主、驸马都尉当面,小人无礼,小人罪该万死!” “莫这般作态,起来说话。你且告诉我们,白矾楼为何将这里当做私酒的中转之地?”韩嘉彦直截了当地问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高球立刻回道:“回都尉,小人身份低微,只是因着无依无靠,孤身一人,也没有什么亲眷拖累,故而被派到这阴森地界做事。小人是接触不到内情的,但小人知道这附近的村落,包括红云寺的人,和白矾楼有很深的交情。 “白矾楼会将私酒装在棺材里运出,躲开城门盘查,然后送到这义庄分转。附近的人们多半都知晓此事,都见怪不怪了。小人猜测可能从很久之前,这附近的村子包括红云寺,就已经在给白矾楼提供私酒便利了,他们都能从私酒贩卖里分一杯羹。” 随即他神秘兮兮地补充道,“小人还曾看到有契丹人和夏人来此运酒。此处不远便是汴河,那里有个隐蔽的渡口,他们会在那里装船,将酒运去其他地方,再经转到边境去。此处分转的除了酒,还有不少东西,布匹、铁器,小人都见过。” 第一百四十三章 “你带我们进去瞧瞧。”韩嘉彦对高球的话不置可否,转而道。 “这……长公主金枝玉叶,都尉您也是天之骄子,这义庄里阴森晦气……” “少废话,快带路!”韩嘉彦叱道。 “是是是……”高球不敢再多话,立刻在前引路,韩嘉彦牵住赵樱泓的手,护着她随在后面。公主府随从们则围在周遭,形成了一个半包围的圆圈,护住两位主子。 赵樱泓瞥了一眼身前的韩嘉彦背影,牵了牵唇角。难得见她对某个人如此暴躁,这高球想来确实是惹到她了。她心口微甜,因韩嘉彦的暴躁实则来自于对自己的珍视。 一步跨入义庄的低矮夯土围墙之内,便嗅到一股腐朽、酸臭的古怪气味,隐隐还能嗅到一点酒糟味。 “昨日刚运完一批酒,现在还留着一股酒味呢。”高球道,“小心台阶。” 他们穿过并不宽敞的前院,走上了义庄主屋的台基。为了搬运棺材,主堂屋的门槛被卸掉了,台阶之上还用泥土堆了个斜坡,旁边放着一架低矮的板车,应是用来专门运棺材用的。 一入主堂屋,阴森之气扑面而来,屋内比外界要寒冷许多,以至于赵樱泓下意识就缩起了身子,往韩嘉彦身侧靠去。她本身阳气并不是很足,已然感受到了不舒服。 韩嘉彦连忙抬起手臂拢住她的肩头,温暖她的身子。 堂屋内几乎无任何阻隔,内里停放着三口棺材,都是薄棺。 高球道: “二位贵人莫怕,那三口棺材里没有死人的。只是备在这里而已,而且这棺材也不是用来装死人的,附近村子里的人都知道,这义庄起码十来年已经不停尸了。我住的屋子在后面,这堂屋里实在没法住人,后头有个义庄看守人的小茅屋,那里面勉强能住人。” “平日里的货物都堆在哪里?” “就贴着墙根儿摆,一般货物的量不大,酒类一次不会超过四十坛,其他的也都是一口棺材能装得下的量。快的话三天会有一趟货。慢的话,我等过最长的一段时间是十天,隔了十天才有新的一批货。来货没甚么规律,因为这里只是中转,我也不清楚下游去了哪里。”高球将自己所知尽可能详细地说了出来。 韩嘉彦沉吟了片刻,又道: “你确定附近的村落,包括红云寺,对这里的走私生意心知肚明?” “确定,确定的。红云寺那里有僧人也会到义庄来,我见过负责押货的镖头给僧人塞钱。” “僧人知道你在这里?” “自然是知道的。” 韩嘉彦道:“即如此,恐怕我们来义庄调查这件事是瞒不住了。红云寺会给白矾楼通风报信,你不能再留在这义庄之中,你去收拾东西罢,今天便随我们一起回城里。” 高球激动地颤抖起来,连连称谢,然后飞快地跑到堂后的茅屋里去。 见高球离去,韩嘉彦侧首,喊了一声:“陈都头。”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管勾有何吩咐?”随从中走出一人,上前向韩嘉彦揖手拜道。 这位陈都头是在场唯一一位公主府之外的人,他是韩嘉彦在皇城司的下属,近些时日韩嘉彦从自己的手下人中将他挑选出来,让他亲随自己查办案件。此前往洛阳邙山查访李后主之墓情况的两人中,他便是其中一人。 “白矾楼很可能会立刻放弃这处中转点,但也许红云寺通知不及时,我们还能侥幸撞上最后一批货的押运。你带几个精干探子潜伏在这里,一是盯着红云寺的动向,如遇通风报信可以拦截下来。二是盯着不远处的野渡,见到可疑人员就跟上,看看是否能抓着他们的尾巴,有甚么事及时向我报告。” “喏!”陈都头立刻应下。 韩嘉彦随后看向赵樱泓,赵樱泓微微叹息一声道: “今次来此,也算有所收获,你莫着急了,反正白矾楼就在那儿,跑不了的。” “是,此处阴寒不宜久留,咱们还是走罢。” 长公主府一行人带着收拾好简单行囊的高球离去,空置的义庄外,一道黑影默默注视着车马队伍,不多时一个闪身,消失不见。 *** 元祐六年时,苏辙擢门下侍郎,乃国朝副相,位高权重,当时便迁居京城大内宫城正门宣德楼右掖门之前的东府。至今已一年有余。六年六月时,苏轼曾自杭州短暂入京,暂居于东府之中。 今岁七月,苏轼终于右迁兵部尚书,自颍州返回开封,再次寓居弟弟的东府之中。 自此,本就很热闹的东府更是门庭若市,每日拜访者络绎不绝。朝中官员、太学学子、文坛领袖们自不待言,就连妇孺老汉、挑夫货郎,乃至于鸡鸣狗盗之辈,都在东府前后门聚集,以期能一睹苏大学士的风采。 然而回京后的苏轼却闭门谢客,除了他自己的几个门生,诸如黄庭坚、秦观、张耒、李志义等,以及一些朝堂上的老友,其余杂人一概不见。他眼下正一心一意扑在自己的治淮策之上,想解决东南积弊,为此倒是见了不少工部的水利之臣。 此外,他推辞不过国子监的邀请,终究还是去了一趟太学讲筵。当是时,太学最大的讲堂之内座无虚席,堂内堂外挤满了人,都想听听如今的文坛领袖苏大学士,今次会发表怎样的高论。 苏轼并未让翘首以盼的听众们失望,他将在杭州任上的所见所闻,以及疏浚西湖的方策娓娓道来,他本就舌灿莲花,口才极好,这绘声绘色地说来,简直让台下众人听得如痴如醉,及至最后,大家堵着门,竟不肯让苏轼离去。 最终还是苏轼的门生们以自己的身躯做墙,护卫着苏轼挤了出去,才终于摆脱了困境。东坡倒是一如既往的率性,哈哈大笑,觉得十分有趣。护送他的几位门生可是被挤白了脸,可怜他们读书人的身板,竟要做此等行伍之人的事,差一点斯文扫地。 此番东坡归来,逐渐开始处理朝中政事,他十分勤恳,在东府之中也日夜梳理自己的治淮策。需要书写的字多了,他在黄州淋雨落下的风湿病犯了,手痛得抬不起来。不得已,他让弟弟去帮自己寻个抄写的小史。 苏辙也是大忙人,哪有功夫亲自去找,于是便托了老友孔祭酒来办。第二日,孔祭酒推荐的人来了,此人名唤高球,倒是个能干的年轻人,写了一手好字,让苏家兄弟也十分欣赏。关键是他十分乖巧听话,很是惹人喜爱。 于是苏轼便留了他在自己的书房里,每日伴着他处理政务。闲下来,苏轼也会教他点东西,或是指导他的书法。 时间一天天过去,到了八月中旬,苏轼回京也有段时日了,东府门庭若市的境况总算好转了些许,苏家兄弟也终于能得一丝清静。 这一日是九月初五,休沐日。苏家兄弟本打算约上好友几位把酒言欢,却不曾想上午刚收拾停当,东府下人就递上了拜帖。 “二郎、三郎,曹国长公主携夫君韩驸马都尉前来拜谒。”@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苏辙一下站了起来,忙道:“还不快请进来!” “皇家公主竟然来拜访,这可是贵客,子由,你认识?”苏轼问。 “何止是认识,兄长也是晓得的,我在信中与你提过,六年科举时真正的状元之才——韩忠献的六公子韩嘉彦。若不是他尚了公主,这一身才华,恐怕又是下一个章子厚呀。”苏辙笑道。 “哦,原来是他。韩公的六公子,哎呀,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苏轼笑着抚须道。 说话间,韩嘉彦已然携赵樱泓联袂而来,一眼见到大小苏学士,二人克制住兴奋的心情,双双揖手见礼: “见过大苏学士,小苏学士。” “长公主、韩都尉万万不可,这可真是折煞我兄弟了,哈哈哈哈……”苏轼立刻还礼,爽朗笑道。苏辙亦笑着还礼。 韩嘉彦和赵樱泓打量眼前这位鼎鼎大名的文坛领袖,一身素雅的月白襕衫,头戴他最标志性的东坡巾,身材高大以至于微微显得有些佝偻,因着已然上了年纪,多年的磋磨岁月,已让他须发斑白。但他双眼晶亮,声如洪钟,面如冠玉,朗逸非凡,也确然是她们想象之中的苏子瞻其人。 他的容貌与其弟苏辙有六七分相似,但他明显比苏辙更高大健硕,相貌也更魁伟,也不知是否是因气度非凡所衬。 “在下与小苏学士早已见过,久仰大苏学士之名,一直无缘得见。今次得闻您回京,我与娘子等了好久,一直到现在才终于排上了入东府的队,可真是太不容易了。”韩嘉彦摇头笑道。 “哈哈哈哈哈,韩都尉此话,真是让东坡感到汗颜啊。快请坐,快请坐。”在弟弟的府里,东坡也是一副主人姿态。立刻便有侍从上前来,为韩、赵沏茶,奉上茶点。 “我字师茂,大苏学士直接唤我字便可。就像小苏学士一般,我是晚辈,应当如是。” 苏轼看向弟弟,苏辙点了点头。他心知今天韩嘉彦与赵樱泓是专程来拜访苏轼的,故而甘做陪衬,笑着安安静静坐在一旁品茶。 “即如此,二位也请唤苏某的字号罢,莫要显得生分了。” “东坡先生见笑,樱泓早些年见过您一回,不知您是否还记得,当时我还是个十岁的小女孩。”赵樱泓笑而开口。 “当然记得,苏某实不敢忘啊。那会儿是元祐元年,我自蓬莱归京,任礼部郎中。有幸与长公主见过一面。”苏轼回忆道。 赵樱泓道:“多年未见,东坡先生依旧神采飞扬,近些年您在杭州做实事,有目共睹,官家与我提过,国朝需要您这样的大儒,才能致中和,天地位,万物育。” 苏轼眸光一闪,苏辙饮茶的手也微微一顿。随即苏轼摇头谦逊道: “苏某已经老了,常常感到力不从心。” “这可不像是东坡先生会说出来的话呀。”赵樱泓道。韩嘉彦回首看了一眼赵樱泓,赵樱泓对上她眸光,心中微微一沉。 苏轼似是心生感慨,道:“我入京前,收到了消息,蔡持正已于岭南新州病故。苏某听到这一消息时,心中是不好受的。苏某年轻时是欧阳公主政,朝野一心,上下一团和气,不分甚么党派,人人一心为国。那样的时代,似是已然一去不复返了。蔡持正许是做错了事,但他真就该被迫害至此吗?” 蔡确亡故之事,京中已然传开,韩嘉彦与赵樱泓自然也是知晓的。早年间苏轼曾遭到乌台诗案之劫,那一回去了大半条命,而蔡确的车盖亭诗案于他来说,就好似水中倒影,让他也仿佛瞧见了自己。 尽管他与蔡确政见不同,对蔡确的很多做法也有意见,但事情闹到这般田地,是苏轼不愿见到的。 “鹦鹉声犹在,琵琶事已非。堪伤江汉水,同去不同归。”苏辙轻声念道,末了一声长叹。 这是蔡确的亡命诗,他被贬新州时,身边有小妾琵琶与一只鹦鹉作伴,聊慰愁闷。这鹦鹉能学人语,每当蔡确呼唤琵琶时,只要敲一下小钟,鹦鹉就会呼唤琵琶的名字。不久,琵琶死于瘟疫,从此蔡确再没敲过小钟。一天,蔡确因事误将小钟击响,鹦鹉闻声,又呼琵琶名字。蔡确触景生情,大感悲怆,因此作诗。此后没过多久,他便一病不起,亡故了。 苏轼是性情中人,此诗似是触动他心弦,也不知是否勾起了他对诸多往事的回忆,竟一时红了眼眶。苏辙见状,连忙调节气氛: “这中秋也快到了,长公主与师茂,可是要入宫赴宴?” 每年中秋,宫中都会设宴赏月,当然这只是家宴,宗亲贵戚才会参加,朝臣并不参与。 韩嘉彦扬起笑容,点了点头,和煦温润的气息驱散了堂内阴霾: “就是晚辈实在头疼于每回赴宴,要作那应制诗词,着实是有些苦不堪言。” 苏轼闻言被逗笑了:“你的文章,子由拿给我瞧了,你这一身才华,不至于怕作诗词罢。” 韩嘉彦连忙起身揖手:“还请东坡先生教我。” “哈哈哈哈哈,好呀,原来师茂今次来,是打这个算盘呢,这是想拔得头筹,赢得满堂彩了?这端午夺旗还不够威风,中秋还要来个月下夺魁呐,哈哈哈……”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先生之词,深入我心扉,太绝妙了,晚辈实难企及万分。”韩嘉彦发自肺腑地说道。 东坡抚须,瞧韩嘉彦的眸光一时温和柔软下来,此子确然是个妙人。以我之词,化蔡确亡命诗之悲怆。以千里共婵娟,化同去不同归。进一步化解我与他之间这新旧隔阂,这敏捷才思,确然是状元之才。 “好,师茂且与我至书房,长公主若感兴趣,也可随着来。” “我自是要去,我对诗词也感兴趣得紧呀,有东坡先生讲课,怎能错过。”赵樱泓笑着起身。 苏轼哈哈一笑,转而对弟弟苏辙道:“子由,烦劳你去备些上好酒菜。” “兄长放心,今日必当好生招待长公主与师茂小友。”苏辙心绪也明朗起来,立刻举步出了堂外。 第一百四十四章 韩嘉彦与赵樱泓陪着东坡与苏辙宴饮到入酉时,赵樱泓不胜酒力,东坡这才放她们离去。今日的宴饮十分欢乐,气氛融洽,韩嘉彦、赵樱泓都是有才情的人,陪着东坡饮酒,以诗词佐酒,滋味非凡。 但东坡实在是海量,韩嘉彦、赵樱泓两人轮番上阵也喝不过他,全程都被他压制着,想说的话说不出来,也着实是无奈至极。 在归去的路上,二人一身酒气,互相依偎着在马车中小声交谈,总结今日得失。最后得出结论:今日她们前来的目的,算是达了八成,还剩下两成未能达成,也本就在意料之中,只能是无可奈何。 她们此番拜谒东坡的目的,是希望在官家亲政之后,东坡能出任官家的宰执,辅佐官家完成新法大业。 倒不是她们多么看中东坡的政治才干,而是因东坡乃是当今天下文人的执牛耳者,文坛领袖,有他在朝中,自然是能得到天下文人归心,选拔独属于官家的直臣,便会更加容易。如此,就能在某种程上平抑如今朝中愈发水火不容的党争态势。 奈何东坡一早就察觉到了她们的意图,苏氏兄弟二人以蔡确被迫害之事,间接地表达了对朝政的倦怠,想来官家亲政后,这兄弟二人必然是要退了。 非是他们不愿一展宏图,只是这么多年的官场磨折,已经让他们看透了如今的政局。他们有自知之明,一旦官家亲政,苏氏兄弟绝不会在宰执之列,甚至压根不会留在中央朝中。他们已然被划归入旧党行列,势必要被请出朝中,再次成为流官。个中不同,唯流放之地的远近、贫富之别而已。 “难道如今党争真的已不可转圜了吗?”赵樱泓忧心忡忡地说道,今日苏氏兄弟的态度,对她造成了不小的打击。太皇太后眼看着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她很担心官家亲政后的朝局震荡。 “樱泓,党争就像对着墙砸球,砸得越是大力,那球反弹得就越猛,越是会伤到己身。苏氏兄弟在官场这么多年,也早就明白这个道理了。他们之所以举蔡确的例子,就是因为他们深刻地认识到旧党入元祐年来,对新党的弹压做得太过分了,超出了国朝历来官场斗争的边界底线。 “还有一点非常重要,旧党弹压的对象可不止是那些新党官员,最重要的人物是你的亲弟弟、当今天子啊!”韩嘉彦握着她的手,慨然摇头道。 赵樱泓咬唇,心中很难受。 “如今官家亲政在即,他正憋着一股劲儿,打算要大干一场,而且他也势必要政治清算,报复那些带给他屈辱的旧党官员。没有人能阻拦他,樱泓,包括你。”韩嘉彦知道她心中不好受,但仍然狠心要点醒她,让她认清楚未来的局势。 赵樱泓因着打小的亲情蒙蔽,对她的弟弟始终怀着保护者的心态,总觉得官家是柔弱的孩子。但就韩嘉彦最近一年对官家的观察,他已然长成了一个真正的天子,他势必是要亲政,彻底把控大宋这艘大船的。 天子称孤,他的身边没有任何人,只有他自己。赵樱泓必须早些看清这个事实,否则一定会在未来受伤害。 “我知道,你莫要说了。难道我不懂这些道理吗?”因着心中愤懑难过,又饮酒过量,心绪不畅,赵樱泓竟向韩嘉彦撒起气来,挣开她的手,向车厢另一侧挪了挪身子,与她隔开了一段距离。 韩嘉彦此时脑子也晕乎乎的,情绪不稳,见赵樱泓忽而如此,她心口一沉,顿时一阵难受。张口想再说些甚么,却又觉得多余。 她说的话,都是肺腑之言,也都是基于事实的合理预言,多说无益,无非是赵樱泓是否愿意接受。 她叹了口气,打算先让彼此冷静冷静,待酒醒了再谈。 赵樱泓见她就此沉默下来,一副疏离的模样,更觉委屈难过,侧过头去,抿着唇,有泪意已然涌上了眼眶。 二人就这般沉默地回到了府里,赵樱泓撇下韩嘉彦,自己跳下马车就快步往雪蕊院里去。一旁的媛兮刚想喊住她,询问是否等驸马,就察觉到她情绪不对。 糟了,这是夫妻闹别扭了?媛兮心道。她也不敢多话,只能向后方正慢吞吞下马车的韩嘉彦躬身一礼,然后连忙转身去追赵樱泓。 韩嘉彦远远望着快步离去的赵樱泓,心口堵得慌。 她对身边的随侍们吩咐了两句,便让他们解散休息去。 而她自己在原地徘徊了两步,最终一咬牙,追了上去。 赵樱泓走得再快,也没有她跑得快,不多时,韩嘉彦在雪蕊院门口堵住了她。 “樱泓!你等等我。” “你让开!”赵樱泓很委屈,尽管她也不知道自己这天大的委屈到底从何而来,她心中知晓韩嘉彦说得话她都很有道理,但她还是任性地将这一肚子没来由的委屈撒在了韩嘉彦身上。 “我不让!”韩嘉彦杵在她跟前,牢牢挡住了她的去路,“你有甚么情绪,对我说清楚,骂一骂我也行,我不想今夜我们俩就这样了,这个口子不可以开,否则……” “我……你让开,让开!”赵樱泓有口难言,韩嘉彦堵着她,她便伸手去推,但这人就像一堵墙,任她如何推搡,就是不动。 她气得打她,平生第一次对一个人动手,对象竟然是她最亲密的爱人。拳头落在韩嘉彦身上,她也不躲不防。赵樱泓终究心软,她哪里舍得真打韩嘉彦,那是她最爱的六娘啊。 她只能收了拳头,像个委屈的孩子般立在原地,哭得梨花带雨。韩嘉彦心口揪疼,试探着张开手臂将她拢入怀中,赵樱泓没有挣扎,而是揪住她衣背,将面庞深深埋入她怀中,闷声大哭。 “对不起,樱泓,对不起……”韩嘉彦轻抚她后背,带着哭腔在她耳畔不断地道歉,“我不该说那些,我不该不考虑你的情绪……” 赵樱泓在她怀里摇头,她后悔,后悔对韩嘉彦撒气。可她哭得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她好像已经很多很多年没有这样哭过了。 她对自己感到非常诧异,自己怎么能这样伤害六娘?这绝非她的本意。今夜究竟是怎么了,难道真是因为喝多了,失控了吗? 媛兮张皇无措地站在不远处,她也不敢靠近,但即便如此,两位主子的情绪还是感染到了她,使得她心中也憋闷难过。 “媛兮……”韩嘉彦出声喊她。 媛兮连忙上前,就听韩嘉彦轻声吩咐道:“你去准备热水,也将床榻收拾好罢,今夜我们得早些睡下。” “喏。”媛兮仿佛终于找到了主心骨,连忙去办。 待她离去,韩嘉彦依旧抱着赵樱泓,询问闷在她怀中的人儿:“樱泓,我们回去吧,洗漱早些睡下。今夜咱们都喝多了。” 半晌,赵樱泓没有反应。但她的气息已然逐渐平稳,只因为哭得太厉害,而时不时抽噎一下。 “樱泓?没事吧?”韩嘉彦要去摸她的脉搏。 “我……我没力气了…走不动…”她抽噎着,因着情绪过分激动,导致浑身酸软无力,声音十分沙哑,韩嘉彦反应了半晌才明白她说了甚么。@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我扶你。”她道。 “你抱我。”赵樱泓道,鼻音浓重,撒娇的意味亦很浓重。 韩嘉彦笑了,止不住地笑起来。然后她就听到赵樱泓气愤的声音:“不许笑!”@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你还要我抱呢?脾气这么大,我还以为你要休了我呢。”韩嘉彦笑道。 “你抱不抱?不然以后都不给你……”她话还没说完,就被韩嘉彦打横抱起,“……抱了。” 韩嘉彦随即将头凑了过来,与赵樱泓抵了抵额头,又吻了一下她的鼻尖。 “我头一回见你哭得这般厉害,莫名得可爱。”她笑道。 “讨厌,尽胡说八道……我今天失态了,你以后肯定要拿这个笑话我。”赵樱泓憋闷道。 “怎么会,你是我的樱泓呀,你快乐,我才快乐。”韩嘉彦眼下从身到心都透着一股舒畅与快活,仿佛刚才那憋闷窒息感如幻觉一般。 赵樱泓猫儿一般轻哼一声,受用得紧,情不自禁往她颈窝蹭了蹭,道:“对不起,我不该对你撒气的。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心里就是很难受……” “我懂的,有些事憋在你心里已经很久了罢,只是今夜一次被引爆了出来。怎么样,大哭一场,现在是不是感觉轻松了不少?” 一边说着,韩嘉彦已然抱着她入了雪蕊院门,穿过廊道,往后寝行去。她承托赵樱泓身子的双手非常稳,行步如风,仿佛怀中的人儿轻若无物。 “嗯。”赵樱泓小小点头。 她眼下终于明白自己在哭什么了,她哭的是与自己的弟弟分道扬镳。 谁人不知天子称孤,高处不胜寒?谁人不知天家无亲亦无情?她虽早早意识到了这一点,可却因着自小与弟弟亲厚,而始终不愿承认弟弟的天子身份。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然而如今她终于意识到自己不能再将他当做亲弟弟看待了,待他亲政,他便是彻头彻尾的真天子,自己只是他的臣民,亲情已难再叙。 她哭得是自己为何会生在帝王家,生在这样一个无情的宫廷之中。哭的是祖母与弟弟恶性争斗,哭的是江河日下的国朝内外局势,以及恐怕再也难以实现的大一统心愿。 人只有体会过温暖,才会贪得无厌地想要更多,至少要保住曾拥有的一切。 她与韩嘉彦的爱情带给她无与伦比的滋润,所以她想要更完美的亲情,更远大的事业。然而赵樱泓此时才突然发现除了爱情,其余一切都是水中月、镜中花,眼睁睁看着幻想之中的珍宝一件件流失,这种痛苦埋藏在她心中已然很久了。 “六娘……是我不好,你不要生我的气,我以后绝不会再这样了。”赵樱泓小声地在她耳畔呢喃道,竟显得低声下气,不似高贵的天家公主。 她心中害怕,因为她发现在不久的将来,韩嘉彦将是她所拥有的唯一珍宝,她已经无法想象没有她的世界了。 韩嘉彦顿住脚步,心口又酸又疼,眉头紧蹙地盯着怀中人。赵樱泓眉眼低垂,面上泪痕尚未干,楚楚可怜地望着她。 “樱泓,你要我如何是好……”她叹息,觉得她是如此地惹人怜爱,让她心疼爱恋到不知所措的地步。她难以克制心中翻涌的情浪,侧首衔吻她唇瓣。 这一吻让赵樱泓心间战栗,她情不自禁紧紧地搂住她脖颈,主动加深了这一吻。 收拾好寝室的媛兮,左等右等,未等到主子来,便出门来看。却没想到这一跨出门来,就看到不远处的廊道上,韩嘉彦打横抱着赵樱泓,二人正忘情拥吻。 她登时心头一跳,忙挪开视线,面上起了一丝苦笑。她真是越发困惑了,这上一刻二人还闹着别扭,彼此争吵,怎么下一刻就能黏糊成这样?难道身陷情爱之中的人,都是这样反复无常的吗? 她真的闹不明白,只希望主子之间好好的,千万别再吵架了,可太吓人了。 这么想着,她知道今夜不需要自己了,于是便悄然退出了雪蕊院的主寝室。 第一百四十五章 赵樱泓不知经历了多少回潮起潮落,也不知给韩嘉彦带去了多少回极致欢愉,终于沉沉睡去。 这一夜她深沉无梦,一觉黑甜到天亮。醒来时,发现自己仍然被韩嘉彦的怀抱紧紧裹着,二人的发丝铺散满床,纠缠在一起。一抬头,面庞就埋进了韩嘉彦柔软的胸脯之中,她浑身不着一物,那一床锦被全在自己身上。 赵樱泓无奈地弯起唇角,伸出手来抓着被角往韩嘉彦身上盖,却没想到韩嘉彦早就醒了,慵懒地用她的本音道了一句: “早,樱泓。” “嗯……你不冷吗?当心着凉。”赵樱泓轻声回应。 “不冷,我打小是个火娃。你这是怎么了?发烧了?”察觉她有些有气无力,韩嘉彦立刻松开怀抱,垂首看她,瞧见她面庞红扑扑的。忙又与她额碰额,试探体温。 “没发烧呀。”她奇怪道。 “我这是热的,都总是往我身上堆被子,我现在也没以前那么怕冷了。”赵樱泓笑道。 韩嘉彦低声笑了笑,又收紧了怀抱,舒畅地叹息一声。 “眼下甚么时辰了,你今儿怎么不去皇城司?”赵樱泓好像突然反应过来,立刻起身,紧张道。 “樱泓,你可真是糊涂了,今儿是中秋节呀,休沐。” “哎呀!嘶~”她反应过来,随即忽而感到太阳穴一阵抽疼。 “头疼啊?”韩嘉彦忙坐起身来,抬起手帮她揉捏太阳穴。赵樱泓昨日饮酒过量了,第二日醒来宿醉,头疼难忍。韩嘉彦自己倒还好,她酒量不俗,一般过夜便醒。 “媛兮应当熬了醒酒汤,要起来吗?”她温柔问。曦光透过床帐撒在她身上,若染了一层金粉,她散发赤身,浑身透着一股惊心动魄的女子美,这美态只有赵樱泓一人能见。 “不要。”赵樱泓被她深深吸引,忍着头疼又钻进了她怀里。 “真是越来越像个孩子了。”韩嘉彦笑着抚摸她柔顺黑亮的长发,梳理她略有打结的发尾。 “我本来就是个孩子,你别忘了,我比你小七岁呢。”赵樱泓强调道。 “是,你性子成熟,瞧着不比我年轻多少。”韩嘉彦道。 “你这话,听着怪怪的。”赵樱泓嘟起嘴来,惹得韩嘉彦笑出声。 赵樱泓其实觉得自己还不够成熟,至少昨天的表现确实像个情绪失控的孩子,她还需要继续修心静气才是。 提起孩子,她突然想起什么,道: “我还没将你的女儿身之秘告诉媛兮,该怎么办才好?没有媛兮帮忙,我们俩要孩子的事也没办法提上日程。” 韩嘉彦沉吟道:“要不就现在罢,也不等了。等会儿我就散着发、着单衣,你先唤媛兮进来,我们一起告诉她。她若有甚么异动,有我在也能压制住。” “好。”赵樱泓思索片刻,也下定了决心。这一遭总要走,她也不愿再拖了。 …… 媛兮今天踏踏实实睡了个懒觉,昨夜两位主子折腾到大半夜,她在旁边的下人厢房里都能隐约听到动静。脸红心跳了许久,终于是大被蒙头稀里糊涂睡了过去。 今早她慢吞吞起身,梳洗过后,在主寝室门外听了许久,没听到动静,知道主子们起不来,便自去做自己的事。 待到她做完了上午的活计,用完了午餐,主子们竟然还没有动静。她有些着急了,想敲门又不敢,在门外徘徊了许久。 这回没有绿沅在她身边闹,她更没底气了。这小丫头这两天被长公主发配去了账房,随着何霜凝学做账去了。她可不擅长算术,这些日子抓耳挠腮,被折磨得蜕了一层皮。 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忽闻长公主的声音从寝室内传出: “媛兮!在吗?”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在,长公主。”她立刻答道,随即松了口气。 “你进来罢,进来后将门闩好。” “喏。”媛兮推门而入,不疑有他,因着往日里她也会进门上闩,主子们眼下衣衫不整的,确实怕外人闯入。 她维持着往日里服侍主子的姿态,垂首低眉,恭敬地趋步来到床榻边的水架旁,正打算打水给主子洗漱。却忽闻赵樱泓道: “你先别忙,过来,我们有要事要与你说。” 媛兮心头一跳,发觉赵樱泓的状态与往日里不同,她有些紧张的来到床榻边,却发现韩嘉彦不似往常那般。 她从未见过韩嘉彦披头散发,衣衫不整,每日晨间她都起得极早,自己只能见到韩嘉彦衣冠整肃的模样。然而今日她散发跣足,衣衫单薄地坐在床榻边,她顿时紧张不已,视线压根不敢乱瞟,只能盯着自己的脚尖。 “媛兮,你可还有家人?”赵樱泓突然问。 “家人……长公主您为何有此一问,您知道媛兮的家人早就不在了。”媛兮紧张道,自己是不是做错甚么事了? “即如此,我可算是你的家人?”赵樱泓又问。 媛兮鼻头一酸,顿时跪下身来,拜道:“长公主……媛兮何敢造次僭越……” “抛开身份的区别,我与你打小相伴在一起,就好似姐妹一般。我是这么看待你的,不知你心中如何想?” 媛兮颤抖着道:“媛兮惶恐,长公主,您是奴婢心目中最重要的人,奴婢不敢将您视为姐妹,因为您是奴婢的天。奴婢是不是做错甚么事了?” “抬起头来,莫哭,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我只是要告诉你一个非常重大的秘密,这个秘密牵涉到全府上下的身家性命安危,我因为信任你,且需要你的帮助,所以选择了告知你这个秘密,希望你能严守此秘,我们共同进退。” 媛兮的心跳得飞快,但脑海却一片空白,根本不知道与自己朝夕相处的长公主,还能有什么她都不知道的重大秘密。她不敢抬头,因为此时她的身躯已然不受自己控制了。 随即她忽而听到了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女声,那不是长公主的声音,自然也不是她自己的声音,这屋里没有第四个人,声音的主人自然就非常明了了。 “媛兮,抬起头来,仔细看看我,我是谁?”韩嘉彦用她的本音平静道。 “阿…郎?”媛兮困惑地抬起头,望向韩嘉彦,她已然彻底丧失了思考能力。 韩嘉彦嫣然一笑,对她眨了下右眼,道:“安能辨我是雄雌?” 半个时辰后,媛兮晕晕乎乎地从寝室里出来了。此时的韩嘉彦与赵樱泓也早已梳洗完毕,着装一新,二人手挽着手,亲昵地去用餐。错过了朝食、午食,这会儿她们可饿坏了,赶赴晚宴前,她们得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媛兮随在主子们身后,方才的心灵震撼尚未完全消化,她此时整个人都是飘忽的,怀疑自己身处梦境之中。 虽然一切显得如此的不真实,可她知道自己必须尽快接受,且必须严格保守这个秘密。这秘密的利害程度,她已经充分透彻地体会到了。 她们家公主,竟然招了一位女驸马?女驸马! 事已至此,不论韩嘉彦是男是女,长公主既然已经死心塌地与她在一起,守护好这对神仙眷侣便是媛兮认定的最重要的事。 她绝不可辜负两位主子对她的信任。她可以为了长公主献出自己的生命,守护她的家庭自然不在话下。 何况韩嘉彦的魅力,也已让她彻底折服,她们一路走来有多么的不容易,媛兮也是亲眼见证。她深信这位女驸马,乃是长公主命中注定的良缘佳偶。当然,她也非常乐于帮助她们迎来养子养女,虽然不能亲生让她心中多少有些遗憾。 今日有一扇全新的大门向她敞开,她才知晓原来女子之间也可生情,而且是如此难分难舍的深情。这感觉是如此奇妙,她词汇贫乏,不知该如何形容。 更为奇妙的是,她解开了一些早就堆积在心中的疑惑,关于韩嘉彦容貌特质之上的奇怪感受,以及长公主曾经的那些让她无法理解的苦恼纠结,如今终于是恍然得悟。 媛兮有些恨自己没读过多少书,若她文笔好,她可真想将这两人的故事记述下来,多好的话本子呀,关键是还没人会相信真有这样的事发生呢,她心想。 …… 八月十五,中秋佳节。入夜,明月上中天,圆莹如玉盘,璀璨清亮。 皇宫大内,御院楼台之上歌舞升平,太皇太后、太后、皇帝、皇后坐于高处,下首宗亲贵戚两侧排开,吟诗作词,欢畅宴饮。 韩嘉彦今日不得不再饮酒,赵樱泓昨夜宿醉尚未缓解,为了照顾她身子,韩嘉彦又为她挡酒。不仅如此,她被人逮着行酒令,不得不在晕晕乎乎地状态下接令作词。酒饮得多了,仪态愈发张扬,本性愈发暴露,用词也愈发狷狂起来。 赵樱泓一颗一颗,慢条斯理地吃着石榴籽儿,凝望着身旁的韩嘉彦,眉目间的情丝缱绻缠绵,浓得化不开。 她的六娘,可真是太完美了,好似月下仙子。 “哎呀……我醉了……”好不容易又应付完一轮酒令,韩嘉彦坐回赵樱泓身侧,双颊酡红,醉眼迷离。 “莫喝了,咱歇歇。”赵樱泓轻声道,随即扯着她靠在自己身上。勾着她的肩头道,“闭上眼缓缓。” “唔……”韩嘉彦侧首靠在她额侧,含混地应了一声,忽而道,“樱泓,我想吃橙子。” “我给你剥。”赵樱泓笑道,说着拿过案台琉璃果盘之上一颗黄灿灿的新橙,用一旁做工精美的银刀切开,切成月牙状,剥去外皮,送到韩嘉彦嘴边。 韩嘉彦一口咬住,含混地笑着念了一句:“纤手破新橙……” “嗯?你这是……要作词,甚么词牌?” “不作了不作了,累了……”韩嘉彦叹息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赵樱泓抿唇轻笑。 二人只安宁依偎了一小会儿,有不识趣的人又来打搅她们。这回是个瞧上去五大三粗的武将人物,一脸虬髯,壮硕魁伟。他对韩嘉彦和赵樱泓行了一礼,粗着嗓子道: “在下曹燧,见过长公主、韩都尉。” “曹观察?好久不见了,你这是回京了?”赵樱泓惊奇道。 “是,正好回京述职。”曹燧笑道,随即视线转向赵樱泓身旁醉醺醺的韩嘉彦,道,“我听闻韩都尉身手了得,不知可会舞剑?” 赵樱泓心中一凛,望向身侧的韩嘉彦,韩嘉彦却轻笑一声,道:“会,可你有剑?” 这人压根就不认识曹燧!而且她怎能在御前舞剑,你不怕暴露燕六娘身份吗?她真是喝醉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嘉郎……”赵樱泓刚要开口提醒她,曹燧就插话道: “我已报官家知晓,官家赐下木剑,韩都尉可愿与我击剑而舞,为佳节美宴助兴?” “好!拿剑来!”韩嘉彦噌地站了起来,她本就因饮酒浑身燥热难忍,想要动一动,这真是来得正好。 曹燧一探手,身后的随从立刻递上两把木剑,他就手丢了其中一把给韩嘉彦,韩嘉彦接剑,倏然跃出席外。 赵樱泓扶额叹息:罢了罢了,且让她闹去罢,她如何能管住一个撒酒疯的人。 韩嘉彦身如游龙,翩若惊鸿,剑出残影,月下清影矫健飒然,顿时迎来了一片赞赏惊呼。人群中就属赵佶凑得最近,仔细观赏,双目炯炯。 曹燧大赞一声:“好剑法!”随即剑出,甘为陪衬,如同附叶,以山岳般沉稳的剑势,托韩嘉彦剑锋之灵动锐利。 韩嘉彦抬头望月,皎洁璀璨映入她漆黑的眼眸,秋风拂来,畅快舒爽,她心头情绪大动,亮出清绝的声音高唱:“天保定尔,亦孔之固~” 这是《诗经·小雅·天保》,是一首非常美的祝词,祝愿国泰民安,江山永固。人们纷纷击掌打起节奏来,助韩嘉彦舞剑而歌。 “哈哈哈哈,善!大善!”君位之上,官家龙颜大悦,站起身来鼓掌。他的姐夫总能给他极大的惊喜。 “天保定尔,亦孔之固。俾尔单厚,何福不除?俾尔多益,以莫不庶。 天保定尔,俾尔戬穀。罄无不宜,受天百禄。降尔遐福,维日不足。 天保定尔,以莫不兴。如山如阜,如冈如陵,如川之方至,以莫不增。 吉蠲为饎,是用孝享。禴祠烝尝,于公先王。君曰:卜尔,万寿无疆。 神之吊矣,诒尔多福。民之质矣,日用饮食。群黎百姓,遍为尔德。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 赵樱泓支着侧颊痴痴地望着那舞剑人,虽滴酒未沾,却觉已然醉了。 今夜的月色真美,愿今后年年岁岁,皆有如此佳月,如此佳人。 这一轮明月,不只是独属于皇宫的美景,而天下共赏。 万里之外,远在建州的章素儿与曹希蕴,一人在宅院之外,一人在宅院之内,一人与家人一道赏月,一人在月下独酌。虽不能一道度过佳节,却能千里共婵娟。她们双双举杯邀明月,期盼一个清宁未来,祝愿一个盛世永兴。 第一百四十六章 韩嘉彦醉醺醺地靠在赵樱泓肩头,嘴里依旧轻轻哼着不成曲的小调,自皇宫大内返回公主府。 忽闻车窗之外有儿童在欢乐吟诵:“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 她掀开车帘,发现原是马车路过了御街前段,有好多儿童在这儿做游戏。 向御街尽头眺望,入目所见,尽是张灯结彩。人们通宵达旦地游乐,贵家结饰台榭,文人商贾争占酒楼玩月,丝篁鼎沸。 待车行向北,近内庭居,夜深遥闻笙竽之声,宛若云外。 “好个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李太白之诗果真高绝。”她赞叹。 “唐时,除了上元,可见不到如汴梁城这般繁华热闹的夜间景象。”赵樱泓笑道。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韩嘉彦亦笑了:“我家长公主,这是要和前朝叫板了?” “我哪儿敢呀,就单说这疆域领土,该收回来的,依旧还是未收回。唉……也不知我有生之年,是否还能见到燕云与西境回归。”她感叹道。 “莫急,此等大事,如不是准备充足,天时地利人和,则不可成。当年若不是因为太着急,也不至于大败亏输。”韩嘉彦道。 赵樱泓知晓她在说太宗的雍熙北伐,她也心知韩嘉彦素来对太宗颇有微词。不过这话题她不好谈,毕竟她也是太宗子孙,实在还是得为祖宗讳。 于是转开话题道:“你派出去的人还没回报,也不知红云寺那里情况如何了。” “嗯……这事儿也急不得,这是守株待兔,一样得慢慢等。不过我猜很快就会有消息了,这两日是中秋,城防守备势必空虚,是运货出城的好时机。”这车摇来晃去,晃得醉酒的韩嘉彦有些头晕。她又靠回赵樱泓肩头闭目养神,缓声说道。 “对了,雁秋与翟青的婚礼安排在何时?日子定了吗?”赵樱泓问。 “本打算近些日子就办的,奈何师兄领着翟丹跟踪裴谡、张定齐去了西南,恐怕得等师兄和阿丹回来再说。” “师兄那里有消息了吗?” “暂时还没有,我想恐怕是传信不便的缘故。”韩嘉彦道。她顿了顿,抬起头来望向赵樱泓道: “你可是又在纠结该如何与雁秋开口之事?” “嗯……”赵樱泓点头。 “我在想,若实在开不了口,就算了罢。也许咱们不该收养与我们关系亲近之人的孩子,若是无亲无故的真正孤儿,反倒更好。”韩嘉彦斟酌道。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你的意思是?” “相州那里,不还有王氏姊妹与坤育院在嘛,再等一段时日,他们应该就能走上正轨了。我近些时日也与相州建立了消息往来,听闻郑修文与慈舟眼下走得很近,已然开始谈婚论嫁了。” “哦?竟还有这样的事。”赵樱泓有些意外之喜,“你是打算,从坤育院领养孩子?” “嗯,是有这样的想法,我打算不日就修书一封给慈渡、慈舟,让她们早些有个准备。”韩嘉彦点头。 马车缓缓行至公主府,她们刚在门口下了马车,就见长公主府内知陈安前来禀报: “阿郎、长公主,皇城司管勾冯谦前来见你们,已经候了一段时日了。” “冯谦?这中秋佳节,他为何要深夜来访?” “是很紧急的要务,要找您与长公主密谈。”陈安道,他神色紧张,似乎知情,但不便在此多说。 韩嘉彦眉头蹙起,醉意顿时去了七八分,她连忙与赵樱泓一道往待客的雅堂而去,一跨入堂内,便见到了冯谦。 冯谦见她二人来了,上前行了一礼,便看向门口,赵樱泓会意,亲自遣散了来服侍的下人们,将门关好,上了闩。 冯谦这才直切主题道:“韩都尉,长公主,出了一件很邪门的事,也很棘手。蔡香亭死了。” “甚么?”韩嘉彦愕然,以为自己听错了。赵樱泓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怎么回事?”她连忙追问。 “蔡香亭今夜就在长公主府附近的街巷里暴毙而亡,他本在御街附近的酒楼宴饮,后来沿街闲逛,与贴身小厮在人群中走散了。小厮一路打听,出了内城,随后在长公主府附近的巷子里发现他的尸体,吓得立刻向最近的军巡铺屋报告,军巡觉得兹事体大,便立刻派人通知了皇城司,我们便接手了这起案子。”冯谦解释道。 “尸首你们是否处理了?”韩嘉彦立刻追问道。 “尚未,现场我们保存着,就等您二位回来查看。这件事……二位最好做个心理准备,恐怕对二位会非常不利。因为我们在案发现场还发现了一个疑似凶手之人,正是贵府的下人。” “谁?” “是一位婢女,名唤绿沅。小厮发现蔡香亭尸首时,这位婢女就在尸首旁,瘫坐在墙角,有些惊吓过度,除了她自己的姓名来历,她甚么也说不清。我们眼下不敢将她带走,只是派人看守在贵府的下人房中。”冯谦小心道。 赵樱泓顿感五雷轰顶,身子摇摇晃晃,一时竟有些站不稳。韩嘉彦见状连忙伸手扶住她,而她自己此时也觉得手脚发麻,心间震颤,直觉此事非同小可。 “我要去见绿沅,我要去见她!“赵樱泓咬牙,强自镇定下来,立刻要求道。 冯谦点头,道:“请长公主与韩都尉随下官来。” 三人快步往下人房行去,外间的媛兮被要求留在原地,她还尚且不知发生了甚么。实际上,整个长公主府里,目前只有陈安大概知道发生了甚么。而绿沅也正是被皇城司的人控制在了陈安的书房内。 一步跨入陈安的书房,赵樱泓与韩嘉彦见到了披头散发,衣衫沾满灰尘泥土的绿沅。这小姑娘被吓坏了,整个人抱膝缩成一团,坐在陈安书房长榻的垫脚台上,不断地颤抖着。一打眼瞧见韩嘉彦与赵樱泓进来了,她顿时如见了救星一般,哭着扑到了赵樱泓的身边,跪倒在她脚下,啜泣道: “长公主救我!长公主救我!” “绿沅!你怎么回事?到底发生了甚么事?”赵樱泓揪心问道。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流着泪拼命摇头。 “你不知道?你今夜怎么会离开府里的,你去干甚么了,你不知道?”韩嘉彦眉头紧蹙。 “我真不知道,我记忆里,还是下午呢,没用晚食,我想着等会儿要和几个姐妹一起去酒楼吃顿好的。 “我一直待在账房……我在账房里算账,那账目我怎么也算不明白,很困很困,我就想趴在桌上睡一会儿,谁曾想……我一醒来,发现我身在一个黑漆漆的巷弄里,我身边还倒着一个男人。我摇晃他,他一点没反应,我试探了一下他鼻息,发现他断气了。 “我吓坏了,我真的不知道出了甚么事,我一定是撞鬼了,呜呜呜……长公主,我是不是闯大祸了,是不是闯大祸了?我会死吗?呜呜呜……”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不……你是清白的,我一定会护着你,莫怕,莫怕……”赵樱泓抱她入怀,安抚她后背。@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呜呜呜,长公主救我……”绿沅若抓着救命稻草一般抱着赵樱泓,抖若筛糠。 “樱泓……我去看看现场,你就莫去了。”韩嘉彦悄声在她耳畔道。 “嗯,你小心。”赵樱泓叮嘱道。 韩嘉彦点头,随后吩咐陈安看顾好赵樱泓与绿沅,她自己随着冯谦从侧门出府,往案发地而去。 她本还想叮嘱陈安封锁府内,内部人员全部都要接受调查。但想想,暂时作罢了。因为她意识到此事与一件曾经发生的事何其相似——章素儿雨夜出走。 包括龚父的出走,也几乎可以归并为相似事件。 这件诡异之事,恐怕还是李玄所为。此人极其擅长伪装,要抓住她,光靠封锁府内是无用的,自己等人本就来迟了,李玄此时恐怕早已离开了公主府。 重点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陷害绿沅,杀死蔡香亭,对她有甚么好处? 这难道就是她颠覆宋室的谋划吗?从一个小小的公主府婢女开始?这样就打算牵连长公主府,也未免太过天真,她的计划不可能这么简单。 思索着,她已然来到了案发现场。这案发现场位于长公主府南侧的街巷之中,巷子一头连着公主府西侧大街,一头连着花鸟鱼市,这花鸟鱼市算是公主府附近唯一比较热闹的区域,韩嘉彦从前也经常来此闲逛、就餐。 巷子是由左右院墙相夹形成的,两侧都是宅院,这些宅院大多都是赐给臣子的赏宅,或是租赁给臣子的寓所,居住的大多都是在朝中有些名望的官员。 韩嘉彦到现场时,此处有两名军巡铺的带刀军巡正候在这里,此外,另有三名皇城司的禁军探子也在。巷弄地面之上,倒毙着一个人,穿着一身锦缎华服,头上的幞头掉落在一旁,面朝下趴在地面上。 她前脚刚到,仵作后脚也急急忙忙赶来了,向在场众人行礼,然后取出了帕子擦去额头上的汗水,平抑喘息。这仵作应该是开封府的人,韩嘉彦见过,有点印象。 在仵作开始验尸前,韩嘉彦询问了一声:“现场是否还是你们赶来时的模样?没有动过?” “回都尉,都不曾动过。”一名皇城司探子回道。 韩嘉彦从探子手里拿过灯笼,提在手里,四下查看: 蔡香亭的尸首没有明显外伤,也无出血,四周地面很干净。巷弄两侧墙角干净,无可疑物品遗留。近期天朗气清,并无降雨,青石地面上有一层积灰,但只有脚印,不见明显拖拽痕迹。这巷弄中央有一条凹陷下去的车辙印,是经年累月磨出来的。 人是走过来的?还是说用车子运过来的,这狭窄巷弄双轮车难进,只有独轮车能勉强挤进来。但进来后要想转头都困难,恐怕要以独轮车运尸而不留下痕迹也很困难。 她查看了一下两侧巷弄的砖墙,也无明显新的擦痕。 若无法运尸,那确然蔡香亭是自己走到了这里来,而这里便是第一案发现场。 绿沅又是怎么到这里来的?被下了药运到这里来的? 她脑海中冒出了一大堆暂时无法解决的问题,吸了口气,她对仵作道:“开始验尸罢。” 仵作揖手,随即让旁边人帮忙掌灯,他先是检查了一下蔡香亭的头部,以轻触的方式查看了他的后背,并试探了一下尸僵程度。 未有明显发现,他便将蔡香亭的尸首翻了过来,蔡香亭狰狞的面孔顿时落入所有人眼中。他双目圆睁,一脸惊吓,嘴角流涎,血管全部暴起,面部青紫变形。 韩嘉彦蹙了蹙眉,她虽然素来与蔡香亭不对付,但这个人就这样惨死在眼前,她心中也不好受。 仵作又仔细检查了一下他的五官、脖颈、胸腹乃至于会阴,最后起身揖手道: “粗略检查,暂时尚不能确定真正死因。目前来看,推测是猝死,心脏骤停导致的。” “死了有多长时间了?”冯谦问道。 “不长,尸体尚有余温,尸僵尚不明显,应不超过一个时辰。”仵作回道。 确实不超一个时辰,他不是今夜还在御街闲逛饮酒吗?韩嘉彦心想,于是询问道: “他的小厮在哪儿?” “哦,在巷弄外面,我们也派了个人看守。那小厮吓破了胆,尿了裤子。不敢和尸体待在一处,于是就带去了不远处的街角亭里候着。” “你们可有派人去通知蔡家?”韩嘉彦问。 “暂时还未,要等您定夺。” 韩嘉彦点了点头,道:“我去见见那小厮。” 说着,便举步往街角亭行去。冯谦立刻随在一旁,他几乎不说话,完全由韩嘉彦主导调查。他心知此事虽然蹊跷,也势必藏着阴谋,但长公主与韩驸马乃是官家亲信,怎么可能因为这件事而被拉下马。何况蔡香亭乃是猝死,就更与凶杀无关了。 既如此,他不若卖个人情给韩嘉彦,以后也好相处,不愁前途。 韩嘉彦随即在街角亭见到了那小厮,那小厮面色煞白,抖若筛糠。韩嘉彦敏锐地嗅到了他身上除了尿骚味,还有一股酒气与脂粉气。 “还不拜见韩都尉?”冯谦提醒了一句。 小厮连忙揖手,韩嘉彦发现他袖口有油渍。于是她轻轻一笑,问道: “今夜在哪儿吃的花酒?” 那小厮顿时讶然。 第一百四十七章 “这有甚么不能回答的吗?你这一身的酒气、脂粉气,再加上袖口的油渍,今夜定是去了哪家青楼吃的花酒罢。” 小厮低下脑袋,双眼忽闪,似是拼命在想对策。韩嘉彦却忽而恫吓他一声: “说!” 小厮吓了一大跳,本就煞白的面色更难看了。 韩嘉彦又一次扬起那诡异的笑容,道:“你若不说,我就要怀疑,你家公子的死,与你有关了。你最好交代清楚今晚去了哪儿,因为我都会查得清清楚楚。” 这小厮被她吓得双腿发软,直接跪在了地上,道: “上官饶命!小人说,小人都说出来。”他吞咽了一口唾沫,继续道, “小人今夜是跟着公子出来吃酒玩乐的。公子一连赴了三场宴,第一场是御街南段西侧的惠丰楼,与曾经在禁军中的交好一起吃了一顿。第二场在御街北端东侧的梁园瓦舍,公子吃了一杯茶,听了一曲,便走了。 “第三场……就出了城,到了这里的花鸟鱼市,进了一家私人院子。小人也不知这里是哪里,也不知那姑娘叫甚名,只知道公子似是与她比较相熟。公子自去快活,小人被一位丫鬟带到了厨房,在那里又吃了一顿。 “小人吃完,觉得困顿,也不知怎么的就趴在餐桌上睡了。待小人醒来,迷迷糊糊出了厨房,便听那丫鬟与我道,说公子已经走了。我吓了一跳,连忙问公子往哪儿去了,那丫鬟与我说她瞧见公子进了院子对面的那条巷弄,我便立刻去追,结果就看到……公子倒在那里…身边还有个婢女…”这小厮崩溃地抱住了脑袋。 “那家私人妓院在哪里,带我们去。”韩嘉彦平静道。 “穿过那巷子,那一头对面便是。”小厮道。 “带我们去,不要让我再重复第三遍。”韩嘉彦看了看身旁的皇城司禁军探子,两名探子立刻将小厮架了起来,往他所指之处行去。 一行人重新穿过蔡香亭倒毙的巷弄,彼时蔡香亭的尸首已然被抬上了担架,运到了巷弄之外,并送上了一架驴车。尸首被盖上了白布,又在其上覆盖了一层草席。 韩嘉彦吩咐仵作与军巡铺几人道:“你们且将尸首运回开封府保存,进一步进行验尸,我们稍后便来。通知蔡府之事我们皇城司来做,开封府就别管了。” 于是分两路行事,韩嘉彦随着那小厮的指示来到了那处私人妓院。然而此时这里已然大门紧闭,拍了几下无人应答,韩嘉彦吩咐皇城司的人守好前后门,然后破门而入。 屋内此时已然人去楼空,众人前后查看,发现这院子应是临时租来的,并非是甚么私人妓院。但寝室的床榻确实有人睡过,炉灶也用过,虽然走时有人匆忙做了收拾,但痕迹并不能被完全消除。 “怎么回事……刚刚人都还在呢……”这小厮似是以为自己今晚见鬼了,嘴里念念叨叨,惊恐不已。 “你与你家公子被人下套了。”韩嘉彦靠近他,眸光在他腰间转了一圈,冷声道,“这个时候你就别想着撇清今晚的责任了,你若是能努力协助我们破案,我倒是可以给你一条出路。” “上官救我!”小厮跪地叩首。 韩嘉彦蹲下身,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我再问你一遍,今晚,到底发生了甚么?” 汗水从小厮的额头滴落,他抖了半晌,虽然几近崩溃,但仍然还是咬牙道:“小人所知都已经告诉上官了,小人真的不知……” 他话还没说完,忽而脖颈被狠狠掐住,一股难以抵抗的巨力传来,他整个人被猛地提了起来,双足悬空,气道被狠狠掐住,顿时直翻白眼,下意识地用手去抠脖颈,但挣扎近乎徒然,因为迅速陷入窒息而浑身无力。 “小子,你胆敢对长公主不利,躲在犄角旮旯里谋划些腌臜事,你要搞清楚你在对付谁。你如若拎不清楚利害,我会让你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韩嘉彦寒声说道,眸中杀意迸发,她的手力道是如此巨大,让人心胆俱寒。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于是这小厮今夜继尿裤之后,又一次失禁,恶臭传来,韩嘉彦嫌恶一把将他甩了出去,从怀中取出帕子来擦手。此情此景,一旁的冯谦眉毛都没抬一下,只是面上的神色愈发恭谨小心。 那小厮短时间内几乎忘记了该怎么呼吸,好不容易喉咙打开,一口气呛进来,他终于开始剧烈咳嗽了起来。 韩嘉彦不愿再靠近他,招呼几个皇城司探子过去问话,然后全部记述下来,让这小厮当场画押。 她自己进了厨房,搬了一把交椅坐下,叹了口气。 冯谦上前,恭谨揖手问道:“下官不是很明白,还请都尉赐教。” 韩嘉彦从袖子里取出了一个荷包,荷包上绣着鸳鸯。打开后,从内里取出了一缕头发,用红绸带扎着,一瞧便知是女子的头发。 她解释道:“这是我从他身上摘下来的。他身上的脂粉气绝不是进了这院子,吃了顿饭,和一个甚么丫鬟说两句话就能沾染上的。 “他今夜起码与某个女子搂搂抱抱过,他的下颌侧面,还有女子的扑粉残留。且他腰带都没扎好,再加上这鸳鸯荷包,我猜他定是才与某个相好云雨过。 “这小子满嘴胡话,一个劲儿地想将自己摘干净。城北,尤其是公主府附近,绝不是蔡香亭会来的地方。今夜蔡香亭来这里,绝不是甚么巧合,他身为随从,就摘不干净。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地界,分明是临时租来的,蔡香亭好歹曾经是个禁军统领,基本的安全意识是有的,他怎么会不提防到这么个不熟悉的地方来?何况他与我、长公主之间本就有龃龉,避嫌他总不会不知道,更是绝不会到这里来逛甚么秦楼楚馆。 “最关键的是,我与长公主对府邸附近的屋产都很熟悉,也从未听说过这里有甚么私人妓馆。长公主对这些不喜,公主府掌事对附近的产业租赁情况都有掌握,不允许这附近开办青楼。他的谎话糊弄糊弄不了解情况的人还行,却根本骗不了我。” “都尉明鉴。”冯谦暗自钦佩她的观察力,这黑灯瞎火的,她竟然能观察到这么多细节真是眼力惊人。而且这位韩都尉,竟还有一手飞花拈叶的绝技,真是人不可貌相。 随即他斟酌着开口道:“既然如此,此事乃是陷害……都尉,这会是谁所为?” “这就要看那小子能吐出些甚么了。”韩嘉彦暂时不愿透露关于李玄的事,尽管冯谦其实或多或少知晓韩嘉彦在查李玄。 等了一会儿,皇城司探子带着一份签字画押的口供回来了,韩嘉彦拿过来一瞧,冷笑了一声,便将口供递给了冯谦。 冯谦接过来一瞧,眉头一跳。 那小厮说他确实是受人指使,应着相好的女人要求而帮人做事。背后之人要求中秋夜将蔡香亭引到长公主府附近的这处宅院来,又编造好了全部的谎话,教他该如何说。事成之后,他可以带着相好远走高飞,还能拿到一大笔钱,后半生富贵不愁。 至于这背后指使到底是谁,这小厮竟然指认是白矾楼东主张定远。他的那个相好,也是白矾楼的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小歌妓。 而且今夜小厮骗蔡香亭到这里来所用的借口,就是与张定远私下见面。小厮甚至一口咬定今夜确实瞧见了张定远的车马出现在此处。 甚么意思?白矾楼的张团练,竟然安排了这么个阴损的局,要陷害长公主与韩都尉谋害蔡香亭?冯谦感觉自己脑子不大够用了。 而韩嘉彦似是对此口供不以为然,但她心中清楚,能从这个小厮这里榨出来的情报,也就这些了。 李玄……将我与白矾楼之间的矛盾挑到明处,这是打算做甚么?她思索着,片刻后派了一位皇城司探子回府向赵樱泓传话,说她要去一趟开封府参与验尸。随即她自己便骑上那皇城司探子来时骑来的马,领着冯谦与其余人往开封府而去。 本想着今夜中秋,开封府也例行休沐,除了留守的值夜人员,不会有甚么人。谁曾想她刚到开封府门口,就听到了激烈的争吵与哭嚎声。韩嘉彦吃了一惊,立刻下马往开封府里而去。 入门时遭到了阻拦,她亮出皇城司令牌,通报后,立刻便有一位今夜值守的吏员从里面匆匆而出,见礼道: “韩都尉,您可算来了。今夜发生的这起案子,可真是搅得我们不得安宁。”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谁在闹事,难道是蔡家人?” “可不是嘛,这一来就闹得不可开交,说蔡香亭在长公主府附近遇害,定然有甚么阴谋。”吏员苦着脸道。 “怎么回事?我们还没有派人去通知蔡家人,蔡家人怎么就得到消息了?”韩嘉彦问道。 “说是有目击者直接跑到蔡家,告诉了他们这件事。”吏员道。 “目击者?哪来的目击者?”一种不妙的预感正盘踞韩嘉彦内心,她感受到事情正在走向失控。 “下官也是一头雾水……唉,这大过节的,下官本以为会安然无事呢。”吏员擦了把汗道,“那目击者是个在公主府附近开私人妓馆的歌妓,说是今夜才与蔡香亭欢好过,绝不会认错人。歌妓说她睡到一半,发现蔡香亭起身出去了,于是跟着出去,就瞧见了蔡香亭和您府上那位婢女在巷子里起了争执,那女子用一个冰锥一样的东西往蔡香亭胸口一扎,蔡香亭就倒地不起了。她说她吓得立刻跑到蔡家告诉他们这件事。” “胡说八道!绿沅被发现时,手里压根就没有任何凶器,案发现场也没有。”韩嘉彦眉头紧蹙,怒意翻涌。 “蔡香亭应是死于心脏骤停造成的猝死,验尸结果出来了吗?” “还在查……但,您说这事儿蹊跷不蹊跷,那蔡香亭胸口确然有一个针眼,应该就是死因。”吏员道。 韩嘉彦立刻往开封府大牢行去,大牢内有冰室,专门用来存放非正常死亡的尸体,此外还有专供仵作验尸的房间。 她赶到时,刚巧仵作验尸结束,韩嘉彦立刻上前亲自查验尸体,仵作则在旁汇报道: “目前来看,蔡公子应是遭遇某种锐利尖刺扎入胸腔,尖刺恰好戳中了心包,导致心包破裂猝亡。由于凶器非常尖细,取出后,伤口也未有流血,直接凝血了。” 韩嘉彦仔细查看,确认仵作所言全部为事实。 她又问:“蔡香亭今晚可行房过?” 仵作愣了一下,随即回道:“确然行房过。” “那自称招待了蔡香亭的歌妓,可做了检查?” “查了,女监那里的仆妇负责检查,那歌妓今夜确实招待过男子。只是……也无法确定就是蔡香亭。”吏员回道。 韩嘉彦蹙着眉,觉得此事越发诡异。根据小厮的口供,蔡香亭是被小厮骗到那院子里去,见的人也不是甚么歌妓,而是白矾楼的东主张定远。可根据验尸结果,蔡香亭今夜确然与女子行过房,到底是在案发前的哪个时间段他与女子行房了?还是说,小厮又在撒谎? 不,这应当都是事实。只是那小厮并未亲眼见到张定远,他只是看到了张定远的车驾。也许张定远并未来,而乘坐在车驾之中的人另有其人,就是那个歌妓? “那歌妓现在何处?我要见一面。”她道。 “您随我来。”吏员立刻带着一众皇城司干探往女监而去。 他们在女监门口见到了坐在条凳之上,披头散发,裹着一张毯子,满面惶恐的歌妓。韩嘉彦瞧她容貌,似是有些熟悉,仿佛见过,又仿佛没有见过。 她瞧着立在自己面前的韩嘉彦,似是有些紧张地低下了头。 “你叫甚么名字?”韩嘉彦问。 “奴家……尹香香。”女子回道,声音婉转动人,她若非如今这般憔悴可怜的模样,也合该是个绝色美人。 韩嘉彦注意到身侧吏员面露不忍,于是低声问了一句: “你识得此女?” “回都尉,此女乃是继李师师之后的行首,如今京妓三大行首,她是其中之一。” “她可是白矾楼新捧出来的?”韩嘉彦又问。她终于隐约想起,她前年科考,曾被一帮同年拉去了白矾楼听李师师唱曲,在李师师登场之前,似乎就是这个女子在台上唱曲暖场。 “都尉明鉴,确然是白矾楼新捧出来的行首。她名望在外,受很多人追捧。今次这件事,若处理不好,恐很多人会不满。” 韩嘉彦沉吟了下来,眸光锐利地注视着尹香香,良久未语。 第一百四十八章 韩嘉彦搬了一张条凳,坐在尹香香面前,神色平静地询问道: “我是皇城司的管勾,我姓韩,今夜发生了甚么事,你可否与我说说?” “奴家认识您,您是韩驸马。”尹香香道,“您大婚时,我与姐妹们在街边都瞧见您了,印象很深刻。” “我是否是驸马,与本案无关。我如今接管此案,还请你配合我调查。”韩嘉彦温和道。 “您想知道甚么?” “我已经问出我的问题了。” “可奴家也回答过一遍了。”这尹香香似是有些气性,与韩嘉彦话赶着话,竟起了几分怒意。 “姑娘,你似乎尚未搞清楚情况。眼下是皇城司断案,你与开封府说了甚么,我皇城司并不予采信。还请你再说一遍。”韩嘉彦的态度依旧温和,但语气极为坚决。 尹香香咬唇,终于还是屈服,叙述道: “奴家在那花鸟鱼市开了一间私人妓馆,今夜接待了蔡公子。奴家与蔡公子欢好一场,本已睡下,却不知怎的,半夜听见了窗外有动静,随即蔡公子起身离去。奴家好奇,便追上去,哪里晓得瞧见那蔡公子在巷弄里,被一个婢女模样的女子,用冰锥一样的凶器刺了一下,痛苦倒地。奴家吓坏了,连忙去蔡公子府上报信……随后蔡公子府上人报官,亦将奴家带来了开封府。” 说到此处,泪水已然滚滚而落,这非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屈辱。她已然在人前多次提及自己今夜与蔡香亭之事,即便是妓,即便人人都知道妓是做甚么的,仍然会感到屈辱。 韩嘉彦沉默地听她说完,随即抽出自己的巾帕,帮她拭去面上的泪水。 尹香香愣在当场,眸光怔怔地望着眼前的韩嘉彦。如此一个绝世佳公子,俊美无双,与她非亲非故,又是尊贵的驸马郎,为何会对她这样一个低落于尘埃之中的女子做出这样的举动? 韩嘉彦帮她擦完了泪,将巾帕塞到了她手中,缓缓道: “这帕子送给你。香香姑娘,我知道你在撒谎,也知道你是被迫的。没关系,今夜我不逼你,我不喜欢为难本就苦难无依的女子。你也许并不知晓,我与师师姑娘很熟,你如果不愿说实话,我可以去问她。 “如果你觉得自己未来的前途渺茫,性命堪忧,我也可以帮你。今夜你也累了,且回去歇息罢。如果你想通了,可以向长公主府掌事陈安传个话,我会再来见你。但记住,一定要直接向陈安传话,其余人不可信。” 说罢,她起身,领着身后皇城司的人离去。 尹香香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咬唇捏紧了帕子。 韩嘉彦刚从大牢走到开封府的府圃附近,就撞见了一边快步走着,一边整理官袍官帽的开封府知府韩宗道。这一瞧便知他是匆匆从外面赶回来,走得是开封府的东北侧门,自府圃穿过,往前堂而去。他今夜恐怕也有酒局,听闻出了事才赶回。 韩嘉彦上前见礼:“韩宝文,嘉彦有礼了。” 韩宗道,字持正,常年在外担任州府一级主官,地方行政经验极为丰富。他是去年十二月时接替范百禄,以宝文阁侍制权知开封府,故而韩嘉彦尊称他一声“韩宝文”。 “哎呀!”韩宗道猛一见她,连忙扬起笑容,揖手来迎,“韩都尉,您竟然在此处!抱歉抱歉,韩某来迟了。” 韩嘉彦眼下虽然担任皇城司勾当,但因她的驸马都尉身份最为尊贵,故而若非皇城司内部的同僚或上级,一般人都会以“都尉”尊称于她。 她二人虽然都姓韩,但本身并无宗亲关系,只是恰好同姓。 韩宗道正打算开口询问案情,忽闻一声哭天抢地的哀嚎,不远处,一锦绣衣裙、戴满名贵首饰的中年妇女甩开身边的仆从,扑了过来,拜倒在韩宗道脚下,道: “韩知府,韩青天!您要为蔡家做主啊!民妇的儿子,他还这么年轻,就这样被残忍谋害,这开封府还有王法吗?!” “哎呀哎呀,王夫人,您快起来,这这……千万别这样,有话好好说…”韩宗道结结巴巴地虚扶那中年妇女,神情尴尬。 韩嘉彦一偏头,那开封府的吏员立刻很有眼色地凑上来低声介绍道: “这位便是蔡香亭的生母,蔡卞的妾室王氏,听闻她在蔡卞所有的妾室中最为受宠。她身边那个嬷嬷,是蔡香亭的乳母,嗓门极大,特别能闹。这两女唱双簧,闹得是不可开交。” 说话间,那嬷嬷似是注意到了吏员与韩嘉彦窃窃私语,那张布满褶皱的面庞上,一双阴狠的三角眼立刻瞪了过来。吏员顿时吓了一跳,一脸畏缩地往韩嘉彦身后躲。 那嬷嬷上前,扶起王氏,又挤出一副悲切的神情来,道: “韩青天,如此中秋佳节,我家大郎主、二郎主,还有公子们都在外。家中只有八公子这一个宝贝郎君。可他……本开开心心出去,竟就这样一去不回了,白发人送黑发人,教我家娘子如何能接受?” 听这嬷嬷一煽动,王氏顿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捶胸顿足,哀恸彻骨。此乃真情,并非作假。 “王夫人,您莫要这般激动,身子要紧。有甚么事咱们去堂上再谈,再谈。”韩宗道试图安抚,可王氏却抓着他不放,道: “你们为何不将凶手绳之以法?” “案情还在调查……”韩宗道话还没说完,就被王氏恶狠狠打断: “甚么调查!目击者就在开封府,她亲眼见到了长公主府的婢女杀死了我儿,我儿就这么没了,你们为什么还在这里杵着,为什么不去抓人?!” “这案件从头至尾还有很多不清楚的地方,我们还是得查清楚才能……”韩宗道还想打官腔,王氏却忽而认出了一旁的韩嘉彦,又向她扑去: “是你,你是那个驸马,你是长公主的驸马!你还我儿,你还我儿!”她歇斯底里地尖叫着,要抓住韩嘉彦不放。 韩嘉彦蹙着眉躲闪开来,王氏却不依不饶,要追着她跑,口里还在不停地叫唤: “定是你买通了这些人,你们沆瀣一气,坑害我儿!你与我儿早有矛盾,我儿都与我说了。眼下我儿死在你们府邸旁,你还敢窝藏罪犯,我看定是你指使那婢女杀了我儿!你是个杀人凶手!杀人凶手!!!抓住他啊,他们为什么不抓他!你们都是一伙儿的!” 这王氏情绪太过激动,以至于已然不分青红皂白,对韩嘉彦纠缠不已。但她似乎还存有最后一丝理智,不敢指控赵樱泓的罪名,因为赵樱泓毕竟是皇家公主,当今天子的亲姐姐,她知道长公主是法外人,她得罪不起。@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所以韩嘉彦就承受了她全部的怒火。 韩嘉彦实在不愿与这个失去理智的女人纠缠,也不多说什么,遥遥向韩宗道一礼表示歉意,接着便迅速带着皇城司的人告辞离去。王氏还想抓住她,但被皇城司的禁军喝阻了。 她眼下脑子很乱,很多事她必须理清楚,她得回府,一是保护赵樱泓、绿沅等人的安全,二是要与赵樱泓商量清楚接下来的对策。 又是在师兄离京的节骨眼上出了事,这李玄兴许就是看准了这个时间点……等等,时间点…… 她忽觉有些不对,自己近期不是正在查红云寺吗?李玄选这个时间点忽而制造事端拖住她,莫非是为了声东击西? 她立刻点了一个皇城司探子,让他即可出城,往红云寺方向去,与留守在那里的陈都头一行会合,若有意外情况即刻回报。 探子领命,即刻打马快速离去。 还有,李玄为甚么要杀了蔡香亭,难道只是因为要制造事端,引发蔡家与自己结仇?蔡家又不是甚么可以影响朝局的重要官员,这么做的意义为何? 还是说……蔡香亭知道了甚么不该知道的事,遭到了灭口?挑起事端、牵制我与樱泓进行的调查只是顺带的? 她吩咐手下剩余的皇城司干探分为两队,一队带着从小厮身上摸到的那个荷包,去追查那个失踪了的相好女子。一队则去白矾楼,调查尹香香背景。 而她自己匆匆忙忙赶回长公主府,这一番折腾,已然到了后半夜。街面之上喧嚣的人群都归家休息去了,汴梁城迎来了迟到的夜幕清静。而东方已然泛出光亮,黎明即将到来。 赵樱泓一夜未眠,一直在陈安房中守着绿沅,媛兮也在,支着脑袋坐在一旁的圆桌边。她已然成为了府内极少数知情人。 绿沅倒是哭累了,疲乏至极以至于睡了过去。赵樱泓头疼地靠在榻边,闭着眼,并未入眠,只是蹙着眉在思索今夜发生的事。 韩嘉彦在门口并未急着进去,而是悄声对门口迎接的陈安问了问府里的情况。 陈安回道:“目前府里人还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但恐怕等天亮了,都起来活动,就瞒不住了。毕竟这事儿闹得挺大,昨夜附近也都传开了。” “蔡香亭的那个小厮呢?” “按照您的吩咐,让他清洗身子,换了衣裳,囚禁在府里。” 韩嘉彦捏了捏眉心,随即道:“好,从现在开始,不允许那小厮离开府里半步,每日必须严加看守。绿沅就护在府里,任何人来提审她,都不许放走。不日,也许歌妓尹香香会来府里寻你,若来了,就请进府里来,也不要放她走。这三个人物都是本案的关键人物,必须攥在我们手里。” “喏。”陈安揖手应下。 “府里加强安保,交给岳克胡全权负责。魏小武呢?”他近期让魏小武负责管账,按理说账房发生了甚么事,他应该清楚。 “在偏房候着呢,还有昨日最后一个见到绿沅的何霜凝,我没让这两人睡,一直候着您回来。之前长公主也问过他们话了。”陈安道。 韩嘉彦点了点头,道:“让他们再等会儿,我先去看看樱泓。” 她悄然进了屋内,迈着极轻的步伐靠近床榻边的赵樱泓与绿沅。但赵樱泓压根就没睡,还是察觉到了响动,一扭头瞧见她回来了,顿时站起身来,紧张询问道: “怎么样了?” 她这一声也将媛兮惊醒,媛兮立刻起身,向韩嘉彦行礼。 韩嘉彦神色镇定,道了句:“没事,在我的掌控之中。”说着便将蔡香亭的死因、蔡家人在开封府闹事、歌妓尹香香以及背后白矾楼的牵扯都与赵樱泓说了。 “这到底是李玄在算计我们,还是白矾楼?”赵樱泓秀眉颦蹙,问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应当是白矾楼与我们都被算计了,但尹香香这个女子非常关键,她与李玄有关联,是她听从了李玄的安排,一手制造了昨夜这场局。”韩嘉彦道。 随即她靠近赵樱泓,凑在她耳畔,以极其轻微的声音道:“府内眼下谁都不可信,我们必须做一次筛查,所有人都必须通过伪装检查。魏小武、何霜凝是怎么与你说的?” “昨日午后我已然给府里放了假,魏小武和几个侍从一起出去喝酒了,他什么也不知道。何霜凝午后一直在教绿沅算账,后来又给绿沅布置了作业,她自己去了府里的书库看书,一直到晚膳时分回来找绿沅,但绿沅当时已然不见了,她还以为绿沅调皮,耐不住性子,出去玩去了,压根不知道她出事了。”赵樱泓低声道。 “何霜凝可有足够的不在场证明?” “有,书库、府里,都有人瞧见她。” 绿沅晚膳时分就已经不见了?这时辰似乎有些早了,与案发时间对不上。但也不排除凶手提前将绿沅带了出去……韩嘉彦沉吟着,随后道: “好,接下来便是检查伪装,若无意外,我想我们是查不出甚么的。李玄做事不会留明显痕迹,就算有那也是故意留给我们的。” “府里人如若不是伪装,而是被李玄策反了呢?”赵樱泓忧心忡忡地望着韩嘉彦。 韩嘉彦摇头,安慰地抚了抚她的面颊,道:“不要这样想,否则你就彻底掉进李玄给咱们设下的心灵陷阱里面了,切莫胡乱猜忌。 “你已经三番四次调查府里人,按理说,每个人的家庭背景都清清楚楚,但凡有一点不清楚的你都清理出府了。如若他们没有和李玄朝夕相处而被策反,则绝不可能无缘无故背叛公主府。 “该信任的时候,就要毫不犹豫地信任,千万别被烟雾迷障蒙蔽了你的心。谁人忠诚,谁人窝藏祸心,擦亮眼,都能看得明白。” “六娘,我害怕。”赵樱泓埋首入韩嘉彦怀中,轻声道。 “没事的,有我在呢。”韩嘉彦安抚她后背,她的视线不经意落在了倒在榻上的绿沅身上,这可怜的小姑娘皱着眉头,连睡觉都不安稳,双颊泛红,像是发烧了似的。 “你搜过绿沅的房间了吗?”韩嘉彦忽而问赵樱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没呢,怎么了?” “凶器……去查查看凶器是不是在她房里,若要嫁祸,事情势必要做全套。”说着吩咐媛兮看顾好绿沅,韩嘉彦便牵着赵樱泓的手,往绿沅的房间行去。 第一百四十九章 韩嘉彦与赵樱泓找遍了绿沅的房间,并未发现甚么凶器。 “现在怎么办?”赵樱泓望着韩嘉彦,询问道。 韩嘉彦沉吟了片刻,道:“看来,李玄还有下一步,这凶器恐怕不会在一个我们能想到的地方。有可能会出现在最糟糕的时机,李玄不会给我们处理掉凶器的机会。”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最糟糕的时机?”赵樱泓疑惑。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韩嘉彦望了一眼窗外,道:“天亮了,樱泓,做好准备,今日开封府必定会上门调查。此事也会传入宫中,太皇太后、向太后和官家都会知晓。” 赵樱泓叹息一声,道:“我已经做了一整夜的准备了,放心,来什么我都扛得住。” 韩嘉彦道:“应对的原则就三条,一、他们要搜查府里,让他们搜。二、嫌疑人必须控制在我们手里,人不能放。三、必须向官家力陈此案的疑点,只要官家能看到疑点,我的皇城司之职就还在手里,我们就不至于陷入彻底被动的局面。” 赵樱泓点头,韩嘉彦的思路极其清晰,也让她感到稳当,有了主心骨。 “那个尹香香,你确定她会来吗?若她不来该如何是好?”赵樱泓唯一有些没把握的,就是这个尹香香。 “她会来,因为陷害我们的这个局恐怕还没做完。她得来走完最后一步棋。” “甚么意思?” 韩嘉彦回道:“你不觉得眼下这个局中,我们俩‘谋害’蔡香亭的动机有些弱吗?就是因为我们曾和蔡香亭有些龃龉,所以我们就要杀人报复?而且还用了这么一个蠢笨的指使府中婢女杀人的方式?杀人地点还专门挑在了我们府邸旁边……这怎么看怎么像是陷害,稍稍有些脑子的人,都能看明白。 “如若是李玄做局,她不会做的这么粗糙,她会把故事编得更圆,更让人同情被害者而憎恨谋害者。 “昨夜我在开封府遇到蔡香亭的生母王氏,她口口声声指控公主府婢女杀害蔡香亭,但彼时我们谁也没有告诉她杀害蔡香亭的人是公主府的婢女,到底是谁告诉她的?首先排除皇城司,人都在我的指挥下,皇城司当时没有人接触过王氏。@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开封府吗?不,当时开封府只有仵作到场,还有几个军巡铺的军巡,这些人同样不会去接触王氏。彼时一直是开封府的吏员在接待王氏,而吏员对于婢女的情况并不了解。 “那么如此排除之后,会告诉王氏杀人者身份的,只能是遇到杀人案后,不去报官,反倒专程大老远跑到蔡府去通知蔡家人的尹香香。要知道蔡府在建龙观附近,距离公主府很远,快马也得跑两刻钟才能到。而最近的军巡铺屋不过几步路就到,她为甚么要这么舍近求远? “更关键的是,巷弄里黑灯瞎火,她为什么能一眼认出绿沅的身份?这里面必然要去编一个故事,不然谎言太过拙劣,压根达不到陷害的目的。 “我想,尹香香就算不自己过来,也肯定要随开封府的判官过来,将这个故事编圆了。李玄真的很会讲故事,表面上的故事,内里的故事,都是按照事情的发展态势,一层一层剥开来讲,如此才能让人信服,让人自以为挖到了真相。” 赵樱泓听得心惊胆战,只觉得自己突然之间就掉进了一个巨大的泥淖,毫无防备。 “那能是个甚么故事?”她问。 韩嘉彦摇头:“在故事讲出来之前,我也无从知晓。我能做的,就是向尹香香示好。我感觉她这么做是有隐情的,她与你我无冤无仇,陷害我们对她来说有极大的负罪感,希望我对她的判断不会出错。” 事情确实按照韩嘉彦的判断在发展,一大清早,开封府知府韩宗道就派人提前来知会长公主府,今日午后开封府会派人上门进行搜查,被指认杀人的绿沅也得带回开封府受审。开封府姿态谦卑、说尽好话,是一点也不愿得罪长公主。 随后,皇宫里来人了,昨夜之事传入宫中,官家震动,立刻点了入内省副都知黄敞亲至长公主府坐镇,决不允许姐姐受半点委屈。但他也不好太过明着插手,只是让黄敞过来旁听,案件进展要快传入宫。 接着,长公主府陆续来了好几拨人。第一拨便是韩嘉彦派出去探查红云寺情况的人回来了,根据回报,红云寺附近昨夜确实来了一批押货的人,他们非常小心,发现留守在义庄之中的高球不见了之后,立刻警觉,丢下货物就跑。韩嘉彦安排在义庄的人手不够,没能抓住他们,但货物查出来了,竟然是一批马刀,上面还印有武备库的钤印,是一批军刀。 韩嘉彦吃了一惊,暗道此事非比寻常,比走私茶、布、粮食出境要严重得多。 眼下这批货已经被陈都头带人押送了回来,这位皇城司探子来请示该如何处理这批军刀。 “立刻带去皇城司本部,并向官家禀报。”韩嘉彦吩咐道。她其实非常想亲自入宫禀报,奈何眼下她走不开。 探子立刻去办,韩嘉彦还未歇一口气,府上又来了人。这回是她派去调查白矾楼以及尹香香的探子回来了。 根据回报,白矾楼的东主张定远眼下正在府里,处理多起棘手的事。白矾楼似乎有一批货丢了,再加上昨夜尹香香出事,使得他焦头烂额。据探子说,他瞧见张定远将书房里的东西砸了个稀碎,以发泄愤怒。 尹香香并未回白矾楼附近的住处,彻夜留在了开封府。而为了打听尹香香的背景又不打草惊蛇,探子按照韩嘉彦的吩咐去拜访了李师师,传了话,李师师表示午前会亲自前来长公主府拜访。 这探子前脚刚汇报完,后脚公主府门阍通报,李师师来访。韩嘉彦急忙将人迎了进来,于雪蕊院的书房接见了李师师,当然,赵樱泓也同时在场。 “奴家李师师见过长公主、韩都尉。”李师师带着她的贴身僮官前来,一进门,摘下维帽,便拜了下去。 “师师姑娘免礼,快请起。时间不多,就不要拘俗礼了。”韩嘉彦未发话,赵樱泓上前扶了一把李师师。她虽然偶尔会吃点李师师的飞醋,但她心中牢记李师师曾帮助过她与韩嘉彦互明心意,对她其实是十分感激的。 “长公主今日再次蒙难,奴家自然要挺身而出,相助二位。您二位可是想知道尹香香的背景?” “是,不知师师姑娘知道多少?” “这女子很神秘,我只知道她是近几年莫名冒出来的,张定远对她一手扶持,自我从白矾楼独立出来后,张定远一直在物色新的行首,希望能与我分庭抗礼。她是其中之一,也确实是容貌出众、歌舞诗文俱佳。我虽对她所知甚少,但因我交游广,曾从一些江湖朋友那里风闻她自关外来。” “关外?” “是的,渝关之外。” “渝关……那里是辽国的地盘,但辽人似乎在那里的经营也不多,那里更多的是渔猎为生的女真人。”韩嘉彦道。 李师师点头:“韩都尉见多识广,说得没错。渝关之外活动的,确实更多是女真人。传言这尹香香就是女真人,虽然外貌上瞧不出与咱们有甚么分别。” 韩嘉彦与赵樱泓相视一眼,感到莫名其妙。想必白矾楼应当知晓尹香香的来历,若真如李师师所言,白矾楼为何会如此大力扶持一个女真族女子在汴梁的风月场里出风头? 等等……尹香香这一回很可能是受到了李玄指使,这意味着李玄也很有可能清楚尹香香的来历。 她到底想做甚么?李玄此人素来擅长联合外族打击大宋,当年五路伐夏失利,此人在其中起的负面作用极大。如今她若想颠覆宋室,势必要里外夹击。一是加速大宋内部的瓦解衰败,二是联合外族掏空内部,并从外进行侵略打击。 她还说过,要让辽和西夏全都付出代价,所以她找上了女真人?可那帮在偏远蛮荒之地渔猎的落后部族,能掀起甚么风浪?他们能有颠覆三国的能力吗? 李玄筹谋多年,不会认不清这一点,她势必有十足的把握,才会如此行事。韩嘉彦只感觉此局深不见底,让她汗毛耸立。 “师师姑娘对白矾楼的生意知道多少?” “您是想问水面下的生意?”李师师冰雪聪明,道。 韩嘉彦点头,李师师则道:“白矾楼历来与西夏和辽都有走私生意,这在江湖上并不是甚么秘密。主要就是些茶酒粮布,都是边地会缺乏的东西。” “那走私军械呢?”韩嘉彦问。 李师师吃了一惊:“军械?这……白矾楼不可能将手伸得这么远。” 韩嘉彦一笑,如此看来李师师对此也不知情,想来白矾楼做这件事,恐怕是近期才开始的。 李师师见状,思索道:“韩都尉、长公主,二位既然查到了军械,我想恐怕与女真人就分不开干系了。不论是辽还是西夏,都不缺铁器军械,只有女真人缺。白矾楼如此扶持一个女真歌妓,想必与女真人有往来。这应当是我离开白矾楼之后的事了,我虽不清楚内情,但大致能猜到。” 赵樱泓点头,道:“师师姑娘,我备了些金银首饰,一会子让人给你送回去。” “长公主!奴家并不求钱财,实在是不能收下。”李师师连忙拒绝。 “师师姑娘多次帮我们,我一直都未好好感激你。今次你又伸出援手,若再不求回报,我实在过意不去。”赵樱泓道。 李师师想了想,又望了一眼不远处的韩嘉彦,道:“我曾与韩都尉约定,希望她替我完成两件事。眼下我确实有事相求,还望二位贵人帮我。” “现在是欠你三件事了,你说,我们一定帮忙。”韩嘉彦道。 “我希望二位能帮我寻一个人,他姓王,曾在开封府任画像师。我托我江湖上的朋友寻访数年,都杳无音讯,实在是无计可施了。” “这位王姓画师,莫非是……”赵樱泓不禁看向韩嘉彦,韩嘉彦点头,应当就是那个曾与李玄相熟的画师。 “二位似是知晓这位王画师?”李师师道,“他是我的亲叔叔,也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叔叔?!”赵樱泓吃了一惊。 李师师解释道:“奴家本姓王,父亲名寅,寅虎的寅,家里本是在京中经营染坊的。我四岁时,父亲因罪死在了狱中,家道中落,以至于我最终流落风尘,认了李蕴娘子做干娘,随了她姓。这王画师是我的亲叔叔,他叫王辰,辰龙的辰。” “恕我直言,师师姑娘为何现在要急着托我们找他?”韩嘉彦问。 “因为我近期偶然间发现,我父亲当年的罪案,与白矾楼有关。我父亲很有可能做了白矾楼的替罪羊。而这一切的真相,也许我叔叔都知晓,因而他才会失踪。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若还是找不到他,恐怕当年的真相就要石沉大海了。恰逢此时,二位来寻我,我发现二位的事情同样事关白矾楼,我认为这是一个机会……”李师师十分坦陈地解释道。 这是一个甚么机会?李师师虽未说出来,但韩嘉彦心中清楚,这是一个扳倒白矾楼的绝佳机会。 “好,我会即刻着手去寻的。”她微微一笑,应承了下来。 第一百五十章 媛兮望着身边的绿沅,缓缓叹了口气。 她的面前摆了一桌子菜肴,全是她爱吃的。可绿沅筷子动也未动,只仿佛失了魂魄一般坐在餐桌边。 她已然不哭了,眼睛肿得通红。声音嘶哑,憔悴不堪。这小姑娘今年才刚及笄,却突然蒙此大难,使得她一夜之间丧失了所有的孩子气,仿佛瞧不见未来的将死之人一般,暮气沉沉。 “吃啊,不吃饭,哪来的体力坚持接下来的审讯?”媛兮劝她。 “长公主与阿郎会不会把我交出去?”她问道,那这话问得如此没有底气,她自己恐怕也知晓自己没有那么重要,不值得长公主不顾一切来保护。 “她们不会将你交出去。”媛兮道,“绝对不会。” “媛兮姐,你别安慰我了。”绿沅垂首,眼泪又要掉下来。 宫里派来的黄敞副都知就在隔壁屋子里,绿沅一瞧见他,就想起在宫中时的日子。压抑又辛苦,她能随长公主陪嫁出宫,本以为就此海阔天空了。可世事难料,如若今次她无法度过这一劫,那她恐怕就要进大狱了。那里比起宫里更恐怖,她一定熬不过去了。 “将你交出去,意味着也将长公主和阿郎的清白交到了别人手里。你这丫头,若是别人对你施以酷刑,你承受得住吗?若你承受不住,屈从于歹人,说出一些污蔑于长公主和阿郎的话来,这对她们来说也很要命。所以你放心,她们不会将你交出去。”媛兮分析道。 绿沅再次呜咽起来,她知道自己没用,是自己牵累了长公主与阿郎:“为什么独独是我,是不是因为我最傻,最没用?” “是,你最傻,傻得不对任何人做防备。但你并非是没用的,不要这样贬低自己。”媛兮咬牙道,她心中真是恨铁不成钢。 绿沅在她手底下做事也有些年月了,这小丫头的聪慧与古灵精怪是有目共睹的。她一直希望她能快快成长起来,早些成为长公主真正的助力,莫要再像个孩子似的,需要自己时时照拂提点。 绿沅大哭,上气不接下气。 “哎呀……别哭了。”瞧她哭得如此伤心,媛兮实在心有不忍,只能摘了自己的帕子给她抹泪。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媛兮姐!”绿沅抓住她的手,泣道,“若我能渡过此劫,我甚么都听你的,我甚么都好好学,我再也不贪玩了……” “唉……”媛兮揉着她的脑袋,将她抱进了怀里,“你再仔细回忆清楚,长公主叮嘱你该如何回答问题,你也好好捋一捋,一会儿开封府的人就来了,你要好好表现,千万不要再出纰漏了,莫要辜负长公主与阿郎护着你的一片苦心。” “好,好,我一定好好回答!”绿沅从她怀里直起身来,抹去泪花。 “先吃饭!” “嗯。”她端起碗筷,一面胡乱往嘴里塞食物,一面在心中默默预演问答。 午后未时末、申时初,开封府知府韩宗道亲率手下人来到长公主府拜访。一行人非常有礼地候在门外,并不往内硬闯。 彼时,韩嘉彦、赵樱泓与李师师一起简单用罢午食,一盏茶尚未饮完。李师师没有急着走,而是留下旁观案情调查。她在场,对尹香香来说也是一种威慑。 韩嘉彦与赵樱泓亲自出去迎接开封府入内调查,韩宗道与开封府最老练的刑名推官邱喆率右军巡一整个都百余人到场。这么多人是来负责搜查府内的,因着长公主府非常大,其实这点人手还是有点不够。 韩宗道与邱喆客客气气向赵樱泓、韩嘉彦见礼,寒暄了半晌,才终于绕到了主题上来。韩嘉彦与赵樱泓表现得很配合,任由开封府搜查。 “不知……那位绿沅姑娘现在何处?我们还是得见一面,问一问情况才是。”韩宗道小心道,他此时后背已然汗湿了。 因为在韩嘉彦、赵樱泓身侧,宫中来的黄敞黄都知一直默默陪同着,这让韩宗道简直如坐针毡。他既不能对长公主和驸马无礼,又不能表现得像是个只会拍马屁、走过场的小人,只能小心权衡着其中的尺度,完成开封府该完成的任务。 “二位且随我们来。”韩嘉彦笑着做了个请的手势,随即眸光望向韩宗道、邱喆的身后,问道,“不知那位尹香香姑娘,可有跟随二位前来?既然她昨夜瞧见了案发现场,也应当来此,指认我家婢女绿沅才是。” “尹香香眼下是关键的证人,我们出来调查,也不方便将她带在身边。不过您放心,指认是肯定不会少的。绿沅姑娘随我们走一趟,去了开封府自然就能与尹香香当面对质了。”邱喆笑道。 这位开封府经验最老道的刑名推官,本事极大,曾肩挑好几起涉及到皇亲国戚的重大刑事案件,都能办得里外圆融,滴水不漏,各方满意。他瞧上去瘦削,但精神头极好,一双上挑的眼好似狐狸一般。 韩嘉彦笑道:“邱刑名,某与龚刑名很相熟,龚刑名曾与我提过,你是领他入门的师傅?” “不敢当,同僚互相帮扶而已。龚刑名本身也很优秀。”邱喆道。 韩嘉彦点了点头,没有接话茬。她大概听出来了,这位邱刑名与龚守学有些不对付,龚守学是上一任开封府知府范百禄一手提拔上来的。听闻此前他一直被老刑名打压,如今看来这老邢名,应该就是邱喆了。 此时赵樱泓却在思索应对之策,尹香香不来,开封府似是有意要将绿沅带回审讯。形势与韩嘉彦的判断略微产生了偏差,看来今天她们要将绿沅留下,不撕破脸恐怕是有些困难了。 这尹香香……接下来到底要唱哪一出?她蹙着眉头,心里没底。 再望向韩嘉彦,她却很是镇定的模样。也不知道韩嘉彦有何对策,今天时间太紧了,她都还没来得及与她细谈,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们将开封府的人引到了会客大堂,陈安、媛兮已然带着绿沅在此候着了。绿沅看到开封府穿着官袍的人走了进来,顿时紧张得浑身发颤。媛兮见状,抬手摁在她的后背心上,给以她支撑和鼓励。 一众人分宾主落座。韩嘉彦、赵樱泓坐了上首主位,黄敞在侧旁听,韩宗道坐了客席第一位,邱喆在他下手,绿沅站着受审。 “堂下女子,报上姓名。”韩知府仿佛坐在了开封府的大堂之上,奈何这角度令他感到别扭。 “婢子绿沅,入宫前姓庄。”绿沅道。 “家中可还有人在?” “家中已无人,幼年五岁时,家中遭灾,父亲将我卖出,我被宫中的木匠收养,后来被养父送入宫中当差。”绿沅道。 “你是否一入宫就随在长公主身侧?” “是的,婢子一心服侍长公主,已然有四年了。”绿沅道。 “你随长公主陪嫁出宫,来到这公主府内,在外可有甚么交游?” “婢子不曾与外界有甚么交游。” “你是否识得蔡香亭?” “婢子不识得。” “小姑娘,我提醒你一下,你的每一句话都有人记录,都是呈堂证供。你莫要想着编谎话骗人。”一旁的邱喆插言道。 绿沅喉头动了一下,紧张的吞咽了一口唾沫,但仍然坚持道: “婢子确然不识得蔡香亭,只是听闻过蔡香亭的名号,但婢子从未与他见过面,说过话。” 韩宗道望着她,一时沉默。片刻后忽而转开了话题,问道: “昨天午后至子夜,你在哪里,在做甚么,请如实回答。” 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绿沅身上,绿沅双手交互紧握,深吸一口气,答道: “婢子昨日自午饭后便于长公主府账房之中学习算账,身边有长公主府的诸多同僚作证。婢子一直算账到近黄昏时分,因着昨夜是中秋夜,账房中的许多人被放了假,都出去夜游了。婢子本打算等同伴一起出游,奈何却突觉困倦,不由自主趴在桌上睡着了。 “等到婢子再度醒来,居然身处黑夜之中的巷弄之中,身边还倒着一个人。婢子探了一下他的鼻息,发现他已然没了呼吸,我惊吓非常,身子酸软无力,根本站不起来。还未等我反应,就见巷子里出现了一个男子,那男子吓得去叫了附近军巡铺的军巡过来,他们将我抓住,说我杀死了那个男子。后来,婢子才知道死去的那个男子是蔡香亭,而我莫名其妙就成了所谓的杀人凶手。” 韩宗道蹙着眉听完,一时没有说话。一旁的邱喆却一脸不屑,只是碍于身份,他不好在这里发作。只是斟酌着词语,道: “按照你的说法,你是被某个人陷害,从公主府带出来,丢在了已经死去了的蔡香亭身边?我请问你,谁有能力这么做,府中为何没有人目击到你被带出去?” “我已经说了,昨夜是中秋夜,府中许多同僚都出去夜游了。府内空虚,没有人瞧见我被带出去,很正常。”绿沅道。 “那么公主府的守备呢?就算府内空虚,总有把门的和巡逻的吧,公主府重地,不论到底是甚么节假日,禁军都得驻守。我请问府上,昨夜是否也能给禁军放假了?”邱喆询问道。 “没有放假,禁军都在岗位上。”不等陈安回答,韩嘉彦就笑道,“但守备在,也不代表着就没有人有能力把绿沅带出去。府内昨夜给下人们都放了假,因此下人们出入都无碍,禁军多少都会有所放松。若此时,府里有人携着绿沅将她带了出去,禁军也不会感到奇怪,更不会阻挠。” “她说她失去了意识,敢问韩都尉,要如何带着一个失去意识的人走出去而不被察觉不对劲?”邱喆问。 “失去意识有很多情况,睡着了是失去了意识,死了也是失去意识,还有一种……不知邱刑名是否听说过操纵术?” “甚么?”邱喆眉头大皱,心道这位驸马郎好歹也是进士出身,读圣贤书长大的,竟然为了庇护一个婢女在这里鬼扯甚么操纵术,简直斯文扫地。 韩宗道一时也不知该说甚么好,子不语怪力乱神,身为一个正统的儒学生,他不是很相信这些东西。 “操纵术可以让一个人成为提线木偶,完全按照操纵者的意志行事。被操纵者能走、能言,若不仔细去瞧,还真没办法一下瞧出破绽来。此种秘术在西域、南疆都有流传,是真实存在的,不仅可以操纵活人,还可用以赶尸。” “韩都尉……呵呵,这…此番查案,咱们还是得从事实出发。”韩宗道十分委婉地道,“且不论绿沅姑娘此番言论是否有理,我们查案的第一步,就是记录下来,用以之后做比对。” “对,比对。既然知府说了要从事实出发,我还是请知府解释一下,那位指认绿沅杀人的尹香香姑娘,到底是如何目击到杀人现场的?那巷子里黑灯瞎火,她又是如何一眼认出绿沅的?她是如何知晓绿沅是我府上人的?还有那间她所谓的私人妓馆,那间屋子压根就不是妓馆,我有房契副本,您且瞧瞧。” 韩嘉彦从袖筒里取出了一纸文书,递到了韩宗道手里。 “以及最关键的,我们并未在现场找到杀人凶器,如若蔡香亭被绿沅所杀,而绿沅被当场逮捕,那么凶器呢?她自被逮捕之后,一直就在军巡、皇城司的监控之下,她也早就被搜过身了,压根就没有甚么凶器,这又该如何解释?” 韩宗道一时沉默,这些疑点他并非没有看到,只是他眼下有些无可奈何,因为御史台正在给他施压,要他不得包庇皇亲国戚,务必要查清此案。 一旁的邱喆却突然道:“这也并非完全不能解释,这绿沅姑娘只需再有一个同伙,那么一切就解释得通了。” 韩嘉彦眯眼望向邱喆,道:“邱刑名,没有根据的事,还请慎言。何况那位尹香香姑娘,可从未说过有甚么同伙,你可不能凭空猜想啊。” 邱喆避开她锋芒,道:“此案疑点众多,我们还需要将绿沅姑娘带回开封府调查。” “有甚么事在这里问也一样,我们开诚布公,绝不隐瞒包庇。”韩嘉彦立刻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都尉,这……恐怕不合规矩罢。”邱喆眯眼。 “指认他人犯罪的证词本身存在问题,我不觉得我将婢女留在府中有甚么不合规矩的。”韩嘉彦笑道。 当下,堂内陷入了僵持。邱喆望向韩宗道,韩宗道却一脸踌躇,迟迟下不了决定。 就在这档口,忽而外面有开封府的军巡来报:“报知府、推官,凶器找到了。” “在哪儿?”邱喆眼前一亮,忙问。 “在……韩都尉的书房之中……”那军巡望了一眼韩嘉彦,小心回道。 “荒唐!”赵樱泓顿时站起身来怒道。 第一百五十一章 “长公主息怒……”韩宗道连忙起身,拱手下拜,他知道自己绝对不可以得罪赵樱泓,否则未来的政途就渺茫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我与嘉郎昨夜在宫中宴饮,案发时嘉郎压根不在现场,她赶到现场时,绿沅都已然被逮捕,看押在府中了。此事难道可以作假?甚么人处心积虑要陷害于她,你们还看不清楚吗?”赵樱泓强压怒气道。 “长公主的心情,下官充分理解。不过……恕下官直言,这事儿都尉在场或不在场,都不影响。既然绿沅被逮捕后没有第一时间押送至开封府,而是入了公主府,那凶器这事儿就很难说清了。”邱喆大着胆子说道。 “你血口喷人!”绿沅气得浑身打颤,指着邱喆怒道。 “唉……绿沅,莫要这样。”韩嘉彦笑呵呵站了出来,“邱刑名说得在理,那不若这样,我们这便去那发现凶器的书房瞧瞧,如何?” 赵樱泓急得扯住韩嘉彦的衣袖,韩嘉彦回身,给了她一个安慰的眼神。这眼神中似乎还暗含了一丝狡黠。 这人……她定是又暗中安排了甚么而没有告诉我。赵樱泓反应了过来,于是便沉默着率先离开了大堂。 其余人等则随着她往韩嘉彦的驸马独院行去。 自从韩嘉彦与赵樱泓心意相通后,韩嘉彦就再未于这独院内居住过。因而这院子大多数时候都是空置着的,只有韩嘉彦的一些个人藏书等物品还留存于这独院之内。 不过,燕六娘的装备已经不在这里了,而是藏在了万氏书画铺子的地窖之中。只留下了那个机关箱,还摆放在书房内。 韩嘉彦与赵樱泓既然已经知道李玄可以打开这口箱子,自然就不会再傻乎乎地将把柄留在他人触手可及之处。 不过,那所谓凶器并没有藏在那口箱子里,因为箱子并未上锁,将凶器藏在一个不上锁的箱子里,多少有些说不过去。而若上锁了,搜索人员也无法得知凶器就在此处,故而这箱子自然就并非是栽赃嫁祸者的选择。 这栽赃者将凶器藏在了韩嘉彦书房多宝格内的一尊青瓷花瓶之中。众人抵达书房时,凶器已然被取出,摆放在桌案上,搜查人员还很“贴心”地在凶器之下垫了一块白布,白布将凶器之上残留的血液衬得愈发黑紫。 这是一根带有木柄的锥子,锥针非常纤细,约莫只有两根绣花针并在一起粗细,锥针长度约莫一尺半,足够扎透一个成年男子的胸腔。 “喔,这锥子,要造出来可不容易,这凶手手艺可真好。”韩嘉彦仿佛置身事外的旁观者一般,说出一些风凉话来,惹得赵樱泓心中发急,可又不好表现出来。 “这么细……强度够穿透一个人的胸腔吗?难道不会中途弯折?”韩宗道疑惑道。 “试一试不就知道了?小武,你去厨房拿块肉过来,要最厚的五花肉。”韩嘉彦转身,笑着对门口的魏小武道。 她一靠近,魏小武飞快地低声在她耳畔道了一句:“不是开封府的搜查人员放进去的。” 韩嘉彦点头,拍了他一下,魏小武飞快离去。 原来韩嘉彦一早就预料到凶手可能要栽赃她,故而事先就派了魏小武留守在自己的独院之内,监视这里发生的一切。魏小武方才那句:“不是开封府的搜查人员放的。”就说明了在魏小武抵达后,一直到凶器被搜出来前,这院子里没有任何可疑人员出入,开封府的搜查人员也没有可疑举动。 凶器确实一早就被放在了那花瓶之中,不过魏小武并没有细搜书房,韩嘉彦也没有让他搜,故而他对此是并不知情的。 韩嘉彦之所以要这么做,目的就在于要放钩钓鱼,她要看看这个局最终导向何处,幕后黑手是否真是李玄,她还有更大的野心——利用此局反向找到李玄所在。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危机素来是危与机并存,韩嘉彦决意抓住稍纵即逝的时机。 不过,李玄心思之缜密,还是令她感到惊讶,此局进行到目下,她近乎是算无遗策。韩嘉彦可能会走的每一步,她都考虑到了。 赵樱泓感到一阵胸闷,那种熟悉的无力感再次笼罩她,她咬牙,努力给自己鼓劲儿。不论如何,她都要护好韩嘉彦,绝对不允许任何人对她不利。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目光转向那凶器,却不经意间瞧见了凶器不远处摆放在桌角的一个黑包袱,那包袱是半开着的,里面是一本册子,书封上露出了一小节书名——《合丰春云》。 她眸光瞟向韩嘉彦,韩嘉彦也几乎是同时注意到了这册子,眼疾手快地一捞,将册子卷起递到了赵樱泓手里。赵樱泓一时尴尬,小心将册子塞进了袖管里。当下这种状况中,发生这样一幕,直让她觉得滑稽荒唐。 “咳……”韩嘉彦清了下嗓子,四周人都在关注那凶器,似是没有人注意到她们的小动作。 韩嘉彦都快忘了这册子了,一直就存在书房书案抽屉的最下层,其上压了许多的书籍。没想到竟然被翻了出来,还被打开了。这开封府军巡也查得太细了,到底是谁看了这册子,这里面的内容恐怕对外人来说,有些刺激。 她暗暗四下观察,猛地注意到了一个开封府的军巡士兵神色怪异,缩在人群后,一直往韩嘉彦、赵樱泓这边望,视线还瞄向赵樱泓的袖管。 韩嘉彦心头一紧,趁他还未注意到自己的视线前立刻转开视线,但已然将这个军巡士兵的样貌记在心中。此人她似乎昨夜也见过,就在开封府派来收取蔡香亭尸首的人中,他是其中一人,她有些模糊的印象。 这人有问题啊……她心中起疑。 此时,魏小武捧着一块厚厚的五花肉回来了,众人开始做实验。由邱喆持着凶器,往那肉上扎。噗的一下,还真就利落地扎了进去,锥针硬度很强,压根就没有出现任何弯折。 “好锋利的针,我都没用多少劲儿就扎进去了,想来女子使用也无大碍。”邱喆道。 “我不同意,难道蔡香亭会老老实实站在原地让人扎?他都没反抗一下?他若反抗,凶手怎么可能会这么容易杀了他?”赵樱泓反驳道。 此过程中,韩嘉彦并未关注凶器扎肉的情况,而是与魏小武窃窃私语了几句,她是在问那鬼鬼祟祟盯着她与赵樱泓的开封府军巡,是否就是搜出凶器的人。魏小武给了她肯定的答复。 韩嘉彦道:“你确认没看到他将凶器放入花瓶?” “没有,我一直盯着他。”魏小武很肯定道。 “他有没有翻我桌案的抽屉?” “翻了。” “你盯着他,看他之后会去哪儿,会做甚么,小心点,不可打草惊蛇。” “喏。” 这边刚吩咐完魏小武,就听邱喆直接点了韩嘉彦的名,问道: “都尉,您说是不是?” “甚么?”韩嘉彦笑问。 邱喆哂笑了一下,方才韩嘉彦和府中下人窃窃私语,他并非没有注意到,但也实在不好置喙。故而只能想个法子打断,将韩嘉彦拉入现场的对峙之中: “方才长公主提出,蔡香亭不会杵在原地呆傻地让凶手刺穿胸膛,根据验尸结果,蔡香亭周身确实没有其他的伤,这凶器乃是一击毙命。下官认为,这也并不能说就不能成功,如若事发突然,蔡香亭反应不及,确实有可能造成一击毙命的结果。” “所以呢?”韩嘉彦依旧微笑着,那笑容让邱喆感到有些不舒服,心中发毛。 他硬着头皮继续道:“下官认为,绿沅应当与蔡香亭相识,她将蔡香亭从尹香香的妓馆叫出来,于巷弄中密会,当是要说些甚么私密话。蔡香亭彼时温存一夜,又饮了酒,哪来的防备心?于是就着了道,这完全解释得通。” “然后我就为了包庇绿沅,悄然派人将凶器拿走,藏在了我自己的书房之中,等着被你们发现,是吧?”韩嘉彦接道。 “呃……”邱喆哑然,一时找不到言语应对。 赵樱泓见邱喆吃瘪,趁热打铁,紧接着道:“邱刑名,韩知府,昨夜的另外一位关键证人——周年安也在我府上,您是否要见一面?” 周年安,便是蔡香亭的小厮。 邱喆自不会放过这个机会,韩宗道也默认了,于是赵樱泓吩咐手下将周年安带到了驸马独院这里,就在书房之中直接对他进行审讯。 这小厮今天比昨夜可老实多了,见到韩嘉彦他腿肚子转筋,哪儿敢胡说半个字,他说得每一句话,都是基于事实的言论,找不出破绽,也并未对绿沅进行指认。韩嘉彦对他的回答基本满意,这小厮还算聪慧,知道该怎么回答,不枉自己昨夜对他“谆谆教诲”。 不过她突然注意到不远处那个开封府的可疑军巡,他的眸光一直落在周年安身上,虽然会很快转移,但总是不由自主去看,神色显出焦虑的模样。 韩嘉彦忽而明悟,原来这军巡与周年安有关系啊……他翻找我的书房,并非是为了找凶器,而是为了救周年安?难道是在找甚么钥匙或者府册图之类的东西吗? “小子,你仔细想清楚了,你真的并未瞧见有人收走这凶器?”邱喆见不能从这个周年安身上诈出更多事情来,一时有些着急,逼问道。 “小人真不曾瞧见甚么凶器……”周年安十分无奈地回道。 “你……” “好了,邱刑名,你少说两句吧。”一直在旁默不作声的韩宗道终于发话了,他站起身道,“凶器且带走,做进一步的检查。韩都尉、长公主,今日打搅了,我们会改日再来。” “知府……那绿沅和周年安……”邱喆忙低声凑过来问。 结果他就被韩宗道狠狠瞪了一眼,顿时不敢再多说半个字。韩宗道瞥了一眼不远处正拨弄着腰带下挂着的坠珠的黄敞,默默在袖子里擦了擦手心的汗,向赵樱泓、韩嘉彦揖手行礼: “今日多有打搅,此案疑点众多,目击者尹香香和周年安对绿沅的指认证据不足,本府裁定暂不予带回收监,但本府会留下人手负责在贵府之中看守住绿沅和周年安,他们毕竟是本案要人,还望长公主、韩都尉海涵。” “韩宝文客气了,人命关天,我与长公主自当配合。请……”韩嘉彦回道,随即亲送韩宗道出府。赵樱泓气不顺,并未随着一起出来。 韩嘉彦送韩宗道到门口,接着小声对他道了一句: “知府可以去查查开封府的铁匠铺,能造出这凶器的铁匠,世上可没有几个,说不定能找到甚么线索。” 韩宗道眸光一闪,随即笑着对韩嘉彦一揖手,便跨上马去,率众离去。 那个可疑的军巡缀到队伍最后,还在东张西望。当队伍路过公主府西南角的巷口时,乔装改扮好的魏小武,戴着斗笠,挑着扁担,一身粗布衣衫,悄然跟上了开封府队伍。 韩嘉彦望着这一幕,眯眼一笑,返身回府。 第一百五十二章 张定远焦急地负手在自己宅院的书房门前徘徊,等了一会儿,一个蓄着短髭、约莫三十多岁的男子从外面匆匆而来,近来后就喊了一声: “爹,打听到了,那批货被押入宫了,就在皇城司手里,想来这会儿宫里已经得到消息了。”此人是张定远与正室所生的长子张钦宇。 “该死!”张定远怒骂。 “还有,红云寺确认韩嘉彦曾去过义庄,应当就是他带走了高球,并且设伏截下了那批货。” “不可能这么巧,偏偏就是这批货?我们不过是第二回 运军械,专门挑了中秋夜,城防松弛,所有人注意力都在节日之上的时候。结果就这样被韩嘉彦给盯上了?我不相信这是巧合。”张定远锁着眉头道。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已年近六旬,须发斑白,但仍然体格强健,中气十足。不过此时已然是急得满面通红,没了沉稳的气度。 “您的意思是……咱们内部有内鬼?”张钦宇道。 “马三来了吗?”张定远挥了一下手,打断儿子的发问。 “还未……”张钦宇话音未落,忽而外头又有下人来报: “郎主,马三来了。” “快叫他进来!”张定远立刻道。 不一会儿,一个杂乱胡须、长相不很起眼的男子走了进来,他外头裹了一件圆领袍子,但领口未系好,将内里的军巡公服露了出来,脚上的军巡皂靴也未来得及更换。此人正是翻找韩嘉彦书房,并找出凶器的那个开封府军巡。 “团练……”他向张定远行礼,还未喘一口气,张定远就立刻道: “开封府那里的情况怎么样了?” “尹香香在开封府里,她指认了公主府的婢女杀了蔡香亭,知府刚带人搜过公主府。”马三道。 “这么说,你是刚从公主府回来的?”张钦宇道。 “是的,团练,大郎,这事儿麻烦了。因为长公主和驸马也被卷了进来,此事可能会被追查到底,我们是没办法轻易蒙混过去了。”马三愁眉苦脸地道。 “到底是不是长公主府的婢女杀了蔡香亭?”张定远蹙眉问。 “不是,肯定不是的。这事儿蹊跷极了,一看就是有人要嫁祸给那位韩驸马,我今天可是亲手在驸马的书房里搜出了凶器,我自己都吓了一跳。”马三道。 “你去搜驸马的书房做甚么?”张钦宇奇怪问道。 马三解释道:“我是想去找账簿的,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们,昨夜开封军巡与军器监的秘账丢了,再加上韩驸马突然造访红云寺之事,我怀疑是韩驸马派皇城司的干探悄声取走了秘账,所以我才想试试看能不能从他书房里找到些蛛丝马迹。只是我没想到,竟然发现了蔡香亭案的凶器……” 张钦宇咬牙:“我们和蔡香亭谈的生意刚有了点起色,人就被杀了。爹,这尹香香是怎么回事?她不是咱们的人吗?您不是派她去服侍蔡香亭,好和殿前司御龙弓箭直做生意的吗?她为什么会指认公主府的婢女杀人,硬是把长公主和韩嘉彦卷了进来?若是事发后直接报开封府,我们反倒更好处理了……” “问题就出在她身上,你以为我为什么急着要找马三。”张定远不耐烦道,随即望向马三,“那尹香香可接触过甚么可疑之人?” 马三摇头回道:“没有,只有韩驸马去见了她一面,据说当时姓韩的还想凭着一张俊俏的小白脸用柔情感化她,奈何还是啥也没问出来。后来尹香香就一直待在府圃里,由知府家的仆妇专门看管着,外面人不能靠近。” 张定远烦躁地抓着自己的胡须,沉吟半晌,道:“眼下这么办,我们现在被扣在宫里的这批货,是头一回以殿前司弓箭直的名义从军器监拿出来的,这事儿就全推到蔡香亭头上,反正他也没法张口辩驳了。但是马三,咱们之前以开封府军巡名义弄出去的那批货,绝对不可以被查出来,你给我看紧了。” “这您放心,就算对方拿到了秘账,也查不到您头上。但……我不大明白,这该怎么推给蔡香亭?那韩嘉彦跟个狗皮膏药似的,盯着就不放了,他可没那么好糊弄。”马三问。 张定远道:“押货的人韩嘉彦没抓到,这就好办。咱们要做的就是截断咱们和蔡香亭之间的联系,让韩嘉彦只能查到蔡香亭,没办法再往下查了。两个关键人物,尹香香和蔡安排的弓箭直内应,得想办法让他们闭嘴。” “您要……”马三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问道。 “暂时不杀人,免得惹得更多人来追查。要想办法让他们没法供出我们来。”张定远蹙眉道,显然他还没想到该怎么处理这两个人。 马三此时犹豫了片刻,说了一句话:“团练,我在那韩嘉彦的书房里,还发现了点奇怪的东西。” “甚么?”张定远问。 “一本奇怪的春宫册,我大字不识一个,书名看不懂,但那册子里画的画我看明白了。奇怪的是,那册子里画的都是两个女人在床上做那事。我当时急着找账簿,没工夫细看,也没工夫细想,不过我看到那韩嘉彦和长公主偷藏那本册子了。您说他一个男人怎么还好这口呢?” 张定远怒了:“这个节骨眼上你还在琢磨这些腌臜事,那驸马有甚么爱好与你何干!” 马三一看团练发怒,顿时只能赔笑:“您知道我这人……就是疑心病重,那驸马眼下盯着咱们,我就是想找点他的破绽,好做筹码。” “你可莫要做甚么多余的事,想打那个驸马的主意,你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这个节骨眼上,给我缩着脖子做乌龟才是。”张定远叱道。 “是,是,您说的是。” “你给我盯着尹香香,想办法把她弄出开封府,送回到我手里来。这事儿办成了,你后半辈子吃穿用度不愁。” “诶呦,谢谢团练,谢谢团练。”马三乐得咧开嘴,连连揖手拜下。 张定远道:“谢个鸟,赶紧去把我吩咐你的事给做了,事成了什么都好说,事不成……咱们现在可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我要是躲不过这一劫,你也别想痛快!” “您放心吧,我这就去。”马三叹息了一声,连忙转身离去。 马三匆匆离去,张钦宇开口道:“爹,弓箭直那个内应,该如何处置?” “该如何处置暂不提,问题在于咱们现在都不知道内应是谁,蔡香亭没有明着与我们说。但这个事儿,也不难,就是需要去打听一下弓箭直如今负责军备的军官是哪几个,谁和蔡香亭最熟,谁就多半是内应。你去文思院找牛提辖,他在军中有人,托他去找。” “儿子知道了。”张钦宇也立刻离去。 张定远忧心忡忡地返身回了书房,左思右想,最终坐回桌案旁开始提笔写信。他并未注意到书房西侧的牖窗边,一个人影一闪而过,正是翻墙而入的魏小武。 魏小武这数月来越发沉稳,办事也更有章法和头脑了,且他自断腿伤愈后,一直注重锻炼身体,强大自身,还和岳克胡学了两个月的功夫,已小有身手。此时获知一切,他沉住气,悄然原路返回,又翻出了张家院子,挑起扁担迅速离去。 …… 赵樱泓默默地将那本《合丰春云》收回了雪蕊院自己书房的架子上,想了想,又取出来,打开了存放大型书卷的大书箱,取出里面的书卷,将册子塞到了最底下,然后再将原本的东西压上去,最后将书箱锁了起来。 做完这一切,她又后悔了,她甚至都没翻开来看看,虽然她知道那册子里到底是甚么,甚至她还亲身体验过。 眼下不是关心这春宫册的时候,但这一打岔,倒是将她的忧虑与焦急给冲淡了。趁着韩嘉彦还没回来,她打算独自一人理一理思绪。 不过还未等她坐下,忽而屋外传来了李师师的声音: “长公主,打搅了。” 媛兮眼下还在陪着绿沅,赵樱泓身边只有一些粗使婢女,她也没让她们守着自己,故而眼下整个雪蕊院都没有一个可以通报的人。 “师师姑娘,请进。”赵樱泓连忙将她让进门来,并掩上了门。 李师师在她府上这件事,她并不打算让外人知晓。按照她原来的打算,若尹香香被开封府带了过来,或她自己过来,她便留李师师私下里单独与她对峙,奈何尹香香未来,她留李师师在府上反倒有些多余了。 “长公主……关于韩都尉的身份问题,奴家思前想后,确实还欠您一个解释……”李师师有些赧然道,“奴家并非故意探知此事,也并非是要拿都尉的身份做甚么文章,请您切莫多想。” 原是为了此事而来,这说开了,赵樱泓心中这个结也就打开了。她道: “师师姑娘有心了,但你也莫要担心,我并未多想。你帮我们这么多次,已然足够说明你的立场了。” “奴家……往日里确实交游广泛,但您与韩都尉,是我眼下能够结交到的身份最为尊崇的贵人。奴家确实有些私心,希望将来若有个好歹,您二位可以稍稍施以援手,助奴家渡过难关。是奴家贪心不足,若是惹您不快,奴家自当就此远离,再不敢打搅。”李师师道。 “你这说得哪里话,我已视你为友,你可莫要将我推开。”说到这里她顿了顿,忽而失笑。 李师师有些奇怪她为何发笑,赵樱泓解释道: “我想起我到如今十八、九岁的年纪,都成婚出嫁了,师师姑娘你竟然是我交的第一个朋友呢。” 赵樱泓当然与雁秋等人相熟,但因着是通过韩嘉彦相识,总觉得关系隔了一层,雁秋等人在她面前也总以下人自居,让她无可奈何。 相比之下,李师师面对她时却反倒更为平等,更有朋友之感。 李师师闻言顿时动容,眸中闪出泪光。 “奴家……何敢高攀……”她连忙垂首,惶恐道。 “莫谈身份,我出生至今被我的身份束缚,实在是不愿再因此受苦了。我希望能有个知心朋友,陪我说说话。” “韩都尉不是知心人吗?”李师师笑着问。 “她……”赵樱泓顿了顿,眸光微颤,“她是爱人,与朋友还是不同的。” “爱人不也很知心吗?”李师师偏头,感到不解。 “爱人有时知心,有时又仿佛隔着万水千山,你很难猜到她想甚么。有时她会做出些不合你意的事来,让你心中发急发怒,但不论如何,就是离不开她,没了她就仿佛不完整了。这就是情丝迷眼,情种蛊人。”赵樱泓试图去解释个中差别,却觉得有些词穷,竟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形容。 李师师显得若有所思,赵樱泓见状,不禁调侃她道: “师师姑娘应当明白情为何物罢。” “说实在的……奴家还真的不很懂。”李师师苦笑道。 赵樱泓感到意外:“怎么会?那么多的大才子、大侠客、大商人都倾心于你,秦少游、周美成,师师姑娘总该有个合意人罢。” 李师师只是摇头:“才情可合,心意难通。我们这些青楼人,想寻个意中人,可真是太难了。” “会有的,总会等到的。”赵樱泓安抚道,“在嫁给嘉郎前,我也以为我此生盼不到合意的情缘了。但……上苍还是垂怜众生的。” 李师师莞尔一笑,道:“那奴家就借您吉言了。” 二人又闲聊片刻,李师师提出:“府中夜间还有来客,奴家就不久留了,这便回去了。长公主与都尉若还有甚么要紧事,奴家再来。” “这实在麻烦你了。” “不麻烦的,您既然如此瞧得起奴家,认奴家为友,奴家自然要尽到一个友人的本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说着李师师拉开了书房门,却猛得瞧见韩嘉彦就站在书房门口,正向门里张望。她一开门,韩嘉彦立刻转身,假装负手打量廊外的莲池锦鲤。 李师师抿唇一笑,心道燕六娘怕不是在这站了好久了。她也不戳破,笑着向门口的韩嘉彦行了一礼: “都尉,奴家这便告辞了。” “这便走了?我派人送你。”韩嘉彦道。 “不妨事,不妨事。”李师师打了个手势,让她去书房,随即便加快了脚步返身离去。 韩嘉彦目送她出了雪蕊院,一回首,便瞧见赵樱泓正立在书房门口望着她。 “你过来。”赵樱泓喊她。 韩嘉彦非常听话地走了过去,立在赵樱泓跟前,眸光灼灼地望着她。 “你都听到了?”赵樱泓抬眸望她。@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嗯,樱泓,我好为你开心。”韩嘉彦笑道。 赵樱泓抿唇,将她扯进了书房,掩上了门,随即便钻进了她怀里。 “六娘……我不想失去这一切。”她道。 “放心,有我在。”韩嘉彦搂紧了她,坚定道。 第一百五十三章 “樱泓,我眼下得入宫一趟,如果小武回来了,让他去东华门外等我。”韩嘉彦松开怀抱,理了理赵樱泓鬓边的碎发,温柔说道。 “是为了那批军械?”赵樱泓抬眸望着她,问道。 “是,必须尽快查清楚,否则若是给了张定远喘息之机,我们就没办法趁机摁住他了。”韩嘉彦道。若是能直接拿住张定远把柄,那么就算浮云子从楚秀馆查出李玄踪迹这条路走不通,也不怕查不明白当年娘亲之死的真相。 “你千万小心。需不需要我派人通知翟青和雁秋帮忙?” “不,暂时不要将他们卷进来了。他们婚期将近,还是少些烦心事的好。我们的事,我们自己能处理妥当。”韩嘉彦道。 赵樱泓弯起唇角,她家六娘可真是良善贴心,又聪颖可靠。不过,有时又有些不着边际,比如那本《合丰春云》。赵樱泓本想说她两句,问问她到底从那册子里学到了多少招式,但瞧她急急忙忙地要走,也就作罢了。 韩嘉彦转身往外,却忽而顿住脚步,又返身回来,一把搂住赵樱泓,衔住她唇瓣深深一吻,然后以拇指指腹摩梭了一下她方才吻过的地方,微微一笑,终于转身大步离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赵樱泓心神仿佛被她带走了,凝望着她远去的方向,久久无法回神。@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 韩嘉彦急匆匆入了宫,刚过了东华门就见到了等在这里的冯谦。 “都尉,您可算是来了。官家在福宁殿正等着见您。” “冯管勾,真是辛苦你了。那批货的事,后续查得如何?” “刀上没有编号,也没有造匠印,显然是特别生产出来的。我们去军器监查了,结果也是刚传回来,军器监的主官并不知晓出了这样一批货,但近几个月来,确实存在底下的军械厂暗中开工的情况,详细的情况还需要时间查。” “得尽快找出内应,才能锁定到张定远身上,否则以他鲶鱼一般的手段,定是滑不留手。”韩嘉彦道。 “是。”冯谦点头。 “官家可有问什么特别的事?”韩嘉彦又问。 “官家……特别关心您府上婢女的那起案子,他情绪不是非常好,您要注意。”冯谦道。 “好,我知道了,多谢。” 说话间,韩嘉彦已凭着皇城司令牌一路畅通无阻地进入了后宫,迅速赶到了福宁殿前。官家身边的大内侍苻杨向内通传,不一会儿就叫韩嘉彦进去。 韩嘉彦理了理衣袍,正了正帽冠,沉住气迈步入殿。 官家一身白锻金丝的燕居袍,束着白玉小冠,唇上已有了胡须,瞧上去丰神俊朗,愈发有成熟男子的气度了。只是眼下他眉头深锁,凝望着案头上的文书,显出十分苦恼焦虑的模样来。 他一抬头,瞧见韩嘉彦进来,连忙起身,绕过桌案去迎她: “姐夫!你可算来了,朕等得好苦。” “臣参见陛下,陛下万安。”韩嘉彦行礼,“臣因故耽搁,让陛下久候,心中惶恐。” “莫要多礼,府中可安好?长姊可安好?”官家连环发问,满心关怀,焦急不已。 “长公主一切安好,官家放宽心。我们府中婢女的案子,开封府正在有条不紊地调查中,您应当很快就能看到结果。”她也并未给绿沅辩驳开脱,只以官方调查者的身份说话。 “朕绝不信长姊府中人会杀人犯法,定是甚么人处心积虑要陷害你和长姊。”官家的怒意逐渐涌了上来,“朕就知道最近会越来越不太平,距离我亲政越近,越是如此。” 韩嘉彦并未接话,她知道此时她不应该发言。 官家继续发泄道:“这个蔡香亭,从今年五月端午时,就暗地里要谋害于你,只是因为证据不足,又因是蔡卞的儿子,朕才放过他。眼下他被人杀了,居然还是死在了你与长姊的府邸旁,朕可不是瞎子,有人要暗中害你,害长姊,实际也是要暗中害朕!”@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官家息怒……莫要伤了身子。”韩嘉彦见他愈发激动起来,这才出言安抚道。 “到底是谁,甚么人如此恶毒!”官家气得发抖,“朕冲龄践祚,就如此不受人待见吗?!” “官家慎言。”韩嘉彦撩开袍摆跪地俯身。 官家喘息了片刻,变色发白地道了句:“姐夫平身,是朕失仪了。” 韩嘉彦这才重新站起身来,官家抓住她的手腕,拉着她在偏殿的茶案旁落座,又命内侍取来他方才正在看的文书,递给韩嘉彦道: “蔡香亭的死讯已经急报润州蔡卞以及成都蔡京,这一封是蔡卞夫人王氏的上书,言辞激烈又哀切,朕瞧着很不舒服。她是王介甫的女儿,又是长辈,朕实在不知该如何面对。” 韩嘉彦浏览一下这封文书,书信旨在控诉此案凶徒,话里话外都在提醒官家绝对不可徇私舞弊,要求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显然是认定了韩嘉彦、赵樱泓指使婢女杀害蔡香亭为真相了。 此王氏并非是蔡香亭的生母王氏,而是蔡卞的正室、王安石之女王氏。那位妾王氏只是恰好与正室夫人同姓。此时这位王氏也在汴京城中,蔡府的事都是她在主持。 王氏有乃父之风,行文颇有王介甫那雷厉风行、桀骜不驯的气魄,字字诛心,确实瞧着很不舒服。但她似乎并无她父亲的头脑,对事实的判断实在南辕北辙。 又或者,她其实是故意为之。 难道真有甚么人在暗中推动此案发展?这个案子如今最大的嫌疑人依旧是李玄,最大的目标就是自己与张定远。将自己与张定远同时牵扯进去,驱虎吞狼也好、鹬蚌相争也罢,得到的结果必然是对李玄有利的。 但韩嘉彦看完这封王氏的上书后,觉得似乎还有其他人正在利用这个案子,想要将它做大,牵扯更广。那这就几乎只有一种可能——向太后下场了。 不过这些只是猜测,她还需要看到蔡氏兄弟对此案的态度,才好断定向太后是否当真下场了。 “官家暂时还是以安抚为主,案件就着司法程序走,不可留人话柄。”韩嘉彦阖上此书,说道。 “是,也只能如此。朕就是恨,你与长姊总是因为朕而成为靶子,受人攻击,总不得安宁。”他叹息道。 韩嘉彦微笑,道:“此次事件,其实并不单纯是有人要陷害臣。官家知晓臣一直在查娘亲亡故一案,现如今查到了白矾楼的张定远与娘亲当年的案子有关联,您也知道一直有一个神秘的画师李玄在其中作祟,至今搅动四方不得安宁。 “臣怀疑,这次的案件仍然是李玄在其中作梗,她陷害我府上婢女杀蔡香亭,是因为蔡香亭实际上与张定远安排的歌妓就在府邸旁私会,而张定远之所以会安排那歌妓去服侍蔡香亭,是因为他们要谈一笔军械走私的生意。 “蔡香亭曾在殿前司御龙弓箭直担任职务,与弓箭直之中的人交好,张定远通过他的关系,以弓箭直的名义定了一批军械出来,打算走私出境。” 官家连忙道:“朕都听冯谦汇报过了,正要问姐夫事情始末。” 韩嘉彦点头,将当年李蕴娘子窃听到张定远私会辽使,向辽使透露元昊之子下落之事,以及自家娘亲可能与元昊之子有所关联的背景说了一下。 她当然不会告诉官家那位元昊之子可能就是刘兴武,甚至可能就是自己的生父,这猜测至今也只是猜测,说出来对于韩嘉彦本身并无任何好处,反而会带来巨大的麻烦。 官家感到震惊:“所以姐夫是怀疑当年杨大娘子亡故,是因为白矾楼泄露了元昊之子下落,西夏细作因此找上门来逼问杨大娘子,杨大娘子因此被害死?” 韩嘉彦点头:“是的,臣是这么想的,那李玄应该也是这么想的。她因此要对白矾楼进行报复。这么多年来,李玄已经将能够报复的人近乎全杀尽了,如今就只剩下白矾楼的张定远还活着。张定远背后的集团这是个庞然大物,想必李玄一直在寻找最佳的报复方式,不仅仅是杀了张定远,而是彻底摧毁他背后的集团。” 官家陷入沉思,神色凝重。 白矾楼张定远背后的利益集团是谁?恐怕只能是朝中重臣及其党羽了。窃取国之利器私贩与外部敌寇,中饱私囊,损公肥私,简直可恶至极!他不知道也就罢了,如今知晓朝中竟然有这样一个隐藏在暗处的毒瘤,真是令他心寒至极。 是不是当年先帝五路伐夏,也是因为这个内部的毒瘤而失败的?是不是曾经历代大宋帝王想要夺取失地,都是这些人在其中作梗?若还留着这些人,不仅大业难成,连祖宗留下的这片基业恐怕也难以守住了。 不行啊,这叫他如何能安之若素?自此以后真就是寝食难安了。 “姐夫,这事必须查,差个一清二楚,一定要将这个利益集团连根拔起,绝对不可以让其再祸害大宋了。”他神色凝重道。 韩嘉彦微微叹了口气,道:“官家,如今看来,咱们的目标反倒与那李玄一致了。臣一时不知是该继续查她,还是查张定远了。” “事分轻重缓急,朕认为应当先查张定远,此事紧急,不可耽误。至于那李玄,她不过是要报复而已,我们就遂了她的愿又如何?” 韩嘉彦却显出忧虑来,道:“禀官家,臣一直知晓李玄心怀仇恨几近癫狂,她曾扬言要让大宋、辽、西夏全都付出代价。她本就是南唐后裔,与我大宋有不共戴天之仇,一直想要倾覆宋室。臣担忧她驱虎吞狼,促使我们与张定远背后利益集团开战,根本目的是为了达成她颠覆宋室的狼子野心。臣对此有些犹疑,不知是否该顺着她的安排继续走下去。” 没想到官家却显出豁达神色来,笑道: “哈哈哈哈,倾覆宋室?有朕在,就没有人能做得到。朕心中很清楚自己该做甚么,对于朝堂党争,朕也已有解决之法。假以时日,定可弥合朝中矛盾。只要给朕时间,朕就可让大宋重新获得一统天下的大好局面。那些隐藏在阴暗沟渠之中的宵小鼠辈,谋划些阴谋诡计就妄图颠覆我大宋?痴心妄想!” 韩嘉彦知道官家并不是狂傲自大,他确然对未来的朝局早有深刻的预想,对于亲政后该做哪些事,也已然规划了很久。这些构想都是他在长久的压抑中,自己思索或与长姊商讨出来的。而自己也为他提了不少建议,都被他采纳了。 见他如此有信心,韩嘉彦心怀一宽,于是起身揖手拜下,道: “官家之眼界魄力,臣万分感佩!” “姐夫!”官家站起身来,抓住她的手,道,“你与阿姊是朕的智囊,也是朕的主心骨。有你们在,朕做甚么事都有底气!你们放心,朕是你们的坚强后盾,不论风吹雨打,都不能改变朕与你们互相扶持一起走下去的想法。姐夫有甚么想法,尽管放手去做,朕都全力支持。” 韩嘉彦心中感动至极,她本以为官家大婚之后,性子改了,已不如从前那般对长姊依赖难分,愈发像是个孤高的天子,谁人都不能靠近。 但到底是从小一起相依为命的亲姊弟,感情之深厚不可轻易动摇。 二人交谈间,忽闻殿外苻杨通传: “官家,遂宁郡王已到,在外候着呢。” “让他进来罢。”官家吩咐道,随即偏头对韩嘉彦解释了一句,“朕的九弟、十一弟已快要到开府的年纪了,朕近些时日正在给他们寻开府的地址,九弟的选好了,就是这老十一……呵呵,这小子要求可真多,始终是不满意,这不,等会儿还要继续谈。” “那臣不打搅官家与遂宁郡王议事。”韩嘉彦连忙要告退,却被官家摁住。 “你别急着走,昨夜中秋你走后,老十一跟朕闹,说要与你好好聚一次,把酒言欢。朕答应他了,总不能食言。酒可以不与他喝,但你也给朕一个面子,坐下来与他饮一盏茶,好好聊聊。” 说话间,遂宁郡王赵佶已经大阔步走了进来。韩嘉彦无法,只能依言而行。 她扭头向外望去,已然是时近黄昏了。 第一百五十四章 李师师携着随行的僮官自长公主府返回自己的宅院。她虽婉拒了送行,但长公主府还是派了车马专程将她送了回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到家时,时辰已然不早了,街面上的商贩大多快要结束一日的生意,正陆陆续续收摊归家。这汴京城里消息传得是极快的,经过一日的发酵,昨夜蔡香亭被杀之事,已然传遍了大街小巷,李师师的车马路过之处,都能隐约听见有人在议论此事。 李师师叹息,心道这起案子恐怕会给长公主和韩嘉彦带来不小的麻烦,但愿她们能早日渡过难关。 她今夜有客,并非是风月客,而是一位年轻的友人。李师师抵达自己宅院门口时,客人已经到了。 她整理了一下妆容,才去了会客厅,一入花门,便瞧见一位年轻俊雅的男子坐于圈椅中,正端着茶盏缓缓品着。 “文公子,让你久候了,真不好意思。”李师师福身行礼。 那公子放下茶盏,连忙起身,抖袖揖手拜道:“师师姑娘有礼了。文某亦是刚到,没有等多久。” 今日师师家的来客,正是文彦博之孙——文煌真。 文煌真与李师师算是笔友,他与李师师相识于去年的上元灯会之时,文煌真应秦观之邀头一回来师师家赴宴,猜灯谜时才思敏捷,给李师师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后来二人时常书信往来,信笔闲谈,逐渐成为互相欣赏的文才之友。 文煌真待李师师十分尊重,因他年纪较小,始终视李师师为姊,并无非分之想。他甚少会到李师师家中造访,上一回还是今岁新年后,他亲自上门送了桃符和年货,算是拜年祝贺。 他也并不问李师师方才去了哪里,只是有些闷闷地又坐回原处,端起茶盏继续饮。 李师师在他对面坐下,笑问:“文公子特意写了拜帖来见奴家,莫不是馋奴家这儿的龙凤团茶?” 文煌真一口茶差点呛到,一时红了脸,放下了手中茶盏。 “你我书信往来这么久,还见外甚么,有甚么事就直说,奴家看能不能帮上忙。”僮官给李师师也上了茶,李师师捧起茶盏,啜了一口润嗓,仿佛学文煌真一样。 “师师姑娘,文某已然定亲了。再有一个月,新娘就会从建州远道而来。”他起了个头,却不再说下去了,看上去十分踌躇,且难以启齿。 “恭喜文公子,不知是哪家千金?”李师师笑问。 “是……章相公家的女儿,闺名素儿。” “章子厚章相公?” “是,是他。” “这不挺好的嘛?”李师师道,她倒也不知这位章素儿是谁,不过总感觉有些耳熟,像是在哪儿听过。 “这……唉……”文煌真叹息。 “莫不是文公子不喜这桩婚事?”李师师察言观色问道。 文煌真连忙摇头:“我有幸见过素儿姑娘,她是一位绝好的丽人,我对她一见倾心,是很有好感的。而且这桩婚事,也是我主动向父亲提起,父亲拖了好久才终于松口提亲。” “那为何如今文公子这般表现?” “因为我近来发现一个人对这位素儿姑娘做过一些很不好的事,但她因故失忆不记得了。而我发现自己儿时其实与素儿姑娘也有渊源,只是因为时间久远,加上素儿姑娘形貌大变,一时间没能想起来。我实在是……不知该如何自处,故而只能来寻师师姑娘求助。”文煌真咬牙说道。 “奴家有些糊涂了,还请文公子细说。”李师师眉头紧蹙,文煌真这番话里省略了太多关键点,以至于她听不明白。 文煌真理了理思绪,从头讲述道: “文某十二岁那一年的七月,老家来了好些族人,在府上住了有一段时日。当时有几个与我年纪相仿的同族兄弟,我们日日在一起蹴鞠斗虫,满汴京城的乱跑,玩得不亦乐乎。 “有一日,我们在一处街巷里蹴鞠,我不慎将球踢进了一户人家的院墙里,便敲门去取。没想到出来给我递球的是一个年轻女孩,年岁约莫大我一点,但还未及笄。她便是素儿姑娘,只是我当时并不知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素儿姑娘十分活泼好动,她要与我们男孩子一起蹴球,但大家都不带她,吵吵嚷嚷要换地方继续踢。素儿姑娘被排挤,十分难过,我也有些不忍,便约定隔日我带蹴球来和她一起踢,就约在她家旁边的那条巷子里。 “我们便约着一连踢了好些时日,逐渐成为了好朋友。素儿姑娘还请我到她家里去,我还记得在她吃的冰镇荔枝,她说这是她老家的特产,专门有人快马送来的。那可真是香甜啊。 “我们相处得十分融洽,以至于我每天都往她院子里跑的事,被她的兄长知晓了。他兄长以为不妥,便分开我与她,单独询问我是哪家小孩。我不敢明说,支支吾吾答不上来,他就警告我不得再来找素儿姑娘,男女授受不亲。 “我当时胆子倒大,一肚子鬼主意。我表面答应,实则暗地里还是和素儿姑娘偷偷传信,我会用弹弓将信打入她院子里,她则将信拴在石子儿上投出来。如此传信好几回,某一日我忽而收到了一封绝交信,素儿姑娘在信里突然说了很重的话,说我们这样是会造成人生污点的,对未来彼此婚嫁不好,她要及笄许配人家了,我们必须断绝来往。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我很难过,但也无可奈何,最终只能作罢。且彼时我父亲也觉得我太过贪玩,要抓我的功课,我被禁足在家中不得再出去。 “此事过去了很多年,逐渐被我淡忘了,直到最近我与素儿姑娘定亲,而曾经那年夏日与我一起玩耍的族兄又来家中探亲,听闻我与素儿的亲事,便抓着我饮酒庆贺。因为醉酒,他无意中提到了小时候的事,他说我儿时曾经和章素儿有过一段渊源,没想到如今兜兜转转要喜结良缘,乃是天定的缘分。 “我吃了一惊,仔细逼问,才知晓当年那个女孩竟然是章素儿,而我这位族兄还曾向我父亲密告我与素儿姑娘私会的事。 “我父亲因此找上章家做解释,差点就造成了误会。但这一切我竟然一无所知,只因我父亲不愿外界知晓文府与章府两家的孩子私底下有交往,因为文与章分属两个党派,我父亲对章惇也多有不满,这其中的龃龉,他也不愿让我一个小孩子过早知晓。 “而当年,适逢章惇因章家老父侵占他人田产之事而卷入政斗,被外放,主持府中事务的是他的大儿子——章择。当年警告我不许再靠近章素儿的也正是章择,如今章择早已成家,依靠父荫在外地任官。 “我专程写了信去问章择,追问当年事。得到章择回信,才知晓当年那封绝交信是章择代笔,并不是素儿姑娘的亲笔书。 “素儿姑娘那天因为发现了此事而去质问兄长,被兄长狠狠羞辱一通,委屈至极以至于在大雨夜出走,最后导致了失忆。此事章择竟然一直瞒着章子厚与张氏,所以素儿当年雨夜出走的原因至今不明。章择恳请我不要将此事曝露出来,否则他会遭到父亲的严厉惩罚,他几十年来在父亲心中积累的形象都会彻底崩盘,这对依靠父荫,身无功名的他来说是不可承受的。 “我心中真是纠结万分,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李师师拧着眉头仔细听完,沉吟片刻,问道: “为何章择会将这隐瞒许多年的事与你和盘托出?” 文煌真解释道:“师师姑娘,这件事最令人难以启齿的地方,在于章择对他同父异母的妹妹素儿有一种病态的控制欲,且……当年素儿姑娘出走,很可能是因为被他的过激行为所刺激到了。此事本来应该是绝对私密的事,外界很难知晓,奈何章择与章素儿那夜的争执拉扯,被章府的一个女婢全都听到了。 “这女婢后来害怕,从章府脱逃,躲到了他表兄那里避难,偏生的她表兄就是文府的下人。女婢的表兄害怕自己被牵累,因此报告给府中管事以求庇护,管事又报告给了我父亲知晓。我父亲写信给章择,与他达成了协议,章择不再追究那个女婢,文府会替他保全秘密。 “而如今我父亲突然向章素儿提亲,我又写信质问他当年事,章择以为我全都知道了,故而也对我老实承认,以求我替他保密。” 李师师随即又问:“那么文公子想要奴家做些甚么?”虽然此事让李师师很不舒服,但终究与她没有一点关系。 文煌真踌躇着,终于还是将心一横,道: “我并非是想要让师师姑娘做甚么,我年岁渐长,至今只是举人身份,还未能考取进士,按理说与章家结亲是一条捷径,但我如今对与章家结亲之事心存犹疑。我想听一听师师姑娘的建议,你是文某唯一交心的女性友人,你的人生经验更为丰富,此事我思来想去,郁结于胸,对谁说都不合适,也只有对你说了。” “文公子是担心与章娘子成婚,会影响你的风评口碑。对于与章择之间的龃龉也心存顾虑。但因为官家亲政在即,朝政风向即刻要变,你仍不愿放弃与章娘子之间的婚事,因为政局变化加上你们文家的党派立场,你对于自己考取进士功名不抱希望,期冀通过这门亲事入仕?”李师师十分精准地戳破了他内心所想。 “是。”文煌真仿佛被人扒光了衣服一般,满面通红地承认了。 李师师面上神色未变,心口却如被针扎一般刺痛。她是女子,在文煌真的叙述之中,她自然而然就站在了章素儿的立场上。文煌真说章素儿比他年纪稍大,那也就是二十六七岁的年纪了,却至今未婚,且还因故失忆,被自家的兄长害得如此,当然就让李师师十分同情。 而文煌真对待与章素儿亲事之前后表现,更是让她十分看不起。明明是他自己见色起意,要与人定亲,如今又后悔了。且他自己也知道难以启齿,与他的男性友人们都不好开口,最后竟然找上自己这个关系相对疏远的风尘女子来诉苦,这让李师师觉得他十分窝囊。 她望着眼前这个年轻的公子,出身名门,风度翩翩,似乎与那些凡夫俗子不同,但却根本没有区别。 不过又是一个俗尘满身的寻常男子罢了,寻求的是自身利益的极致,一切事情都从利益计较出发,感情对他来说,不值一提。亏自己与他往来书信一年多,以为他清新脱俗,十分可交。 “唉……”李师师叹了口气,“于文公子而言,成亲与不成亲只在一念之间,奴家没有办法给你提供任何建议,只看文公子是想要走捷径,还是靠自己。” 文煌真似是早就猜到了李师师的回答,他叹息一声,明白一切还是得自己做主。他今日来,不过是想要找个人倾诉罢了。 他犹豫半晌,终于还是说出今日来的最终目的:“我听闻师师姑娘与曹国长公主、韩驸马有交情,那首韩驸马的《玉漏迟》就是师师姑娘先唱出来的。不知师师姑娘可否帮我引荐,能见一面韩驸马亦是好的。” 李师师渐渐升起厌恶之情,她淡淡道:“奴家会书信一封问一问,但结果不敢保证。” “这便好,这便足矣。”文煌真自知自己在李师师面前已然颜面尽失,他起身草草地向李师师揖手一礼,便告辞离去。 “文公子。”李师师喊住他。 走到门口的文煌真诧异回头,就听李师师背着他道了句:“往后师师家的茶恐怕要不好喝了。” 文煌真呆然片刻,终于是凄惶垂首,掩面而去。 第一百五十五章 韩嘉彦有些坐立难安地听着眼前的遂宁郡王赵佶在大谈花鸟工笔画,心中叹息不已。若她没有烦心事,倒也能花些时间与十一皇子聊聊这些风雅事。奈何她眼下都火烧眉毛了,实在没那个闲情逸致。 这十一皇子,几个月来又长高了不少,他身子比他皇兄要康健许多,因此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就已然与他兄长一般高了。加上早熟早慧,不仔细瞧,会将他错认为成年男子。他有着大宋天家男子都有的儒雅俊美之貌,不过他粉颊桃眼,瞧上去比他皇兄更天生风流。 这十一皇子,恐怕未来要祸害不少女人。 唉,她都开始无聊地给赵佶看相起来了。她真的很想走,还有好多事等着她去做。@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不知韩先生对工笔画可有研究?”赵佶说了半晌,见韩嘉彦一点反应也没有,小心问道。 他终究还是怕韩嘉彦,又怕又欣赏,崇拜与恐惧兼有。他恐自己今日太过得意忘形,让韩先生心中不悦,那就不好了。 “略知一二。”韩嘉彦淡淡道。 “陛下,韩先生,臣弟这些时日一直在阅览我大宋至今的画谱,感叹没有一本整理妥当的详备集子,若是以后有机会,臣弟很想做一册集大成的画谱,将整个脉络梳理清楚才好。不过这需要大量的画师协助才是,臣弟想着最好再营建一个画院,将太学画院独立出来。”赵佶表达自己的想法。 “你啊,还是先将自己的宅院定下来罢。想法这么多,总得一个个去做。”官家训道。 “皇兄说的是。”赵佶老实地点头,他现在表现得乖多了,没有从前那么张扬跋扈了。 官家瞧了一眼韩嘉彦,见她心不在焉的,恐怕心思压根就不在此处,于是很贴心地道了句: “姐夫还有事罢,莫耽搁了,且去罢。” 韩嘉彦如蒙大赦,连忙起身,揖手向二人告辞,接着忙不迭的转身离去。 待她离了福宁殿,官家乜着赵佶道:“昨夜姐夫府上的事,你可听闻了?” “臣弟有所耳闻。”赵佶道,“这也太荒唐了,臣弟不信。” “你与孙绍东、蔡香亭,此前是否有所来往?”官家突然问道。 赵佶悚然一惊,连忙起身揖手拜下,道:“皇兄明鉴,臣弟虽然与他们有些来往,可也只是一般关系,臣弟绝无侵害韩先生和三姐姐的心呀!” 官家用手指虚点了几下他,道:“往后你交友要谨慎,莫要甚么人你都来往。” “是,臣弟明白了。唉……韩先生因为以往种种误会,似乎已然不喜我了……”赵佶有些失落地说道,“都是我从前太过顽皮,给韩先生落下不好的印象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你现在也足够顽皮。”官家十分犀利地说道。 “哈哈,皇兄,您答应臣弟的那块湖石,眼下可否给臣弟了?”赵佶嬉皮笑脸地问道。 “朕真是不明白你怎么对石头如此执着,那石头有甚好看的?”官家一时无语,“待你府邸修好,朕直接给你送到府上罢。” “多谢皇兄!”赵佶大喜,“瘦皱漏透,那丑石俱是极佳呀。若是入画,可真是美极了。” 官家一笑,道:“你近些日子倒是勤于攻画,改日带幅作品来给朕瞧瞧,看你长进如何。” “皇兄放心,明日臣弟就将新作带来。”赵佶兴奋不已。 官家想了想,道:“对了,你认识的画师多,你替朕打听打听一个名叫王辰的画师的下落,他也是太学画院出身,曾在宫中做过一段时日的画师,十多年前入了开封府做画像师,后来便失踪了。” 韩嘉彦要找画师王辰,官家便出手相助。 “臣弟知道了,这便回去问问。”赵佶应承下来。 “还有,你年纪还小,女人的事莫要过早接触。再胡闹,朕就将你身边的宫女都撤走。要胡闹待你开了府再闹,到时候朕也管不了你。”官家瞪他。 “是……”赵佶一时心虚。 唉,这个老十一,可真是贪玩至极。不过倒也不用担心他觊觎皇位,威胁皇权了。唯一要防着的,便是向太后利用他,而他因此心生歹意。 官家暗自盘算起来。 …… 赵佶自福宁殿出来,一路脚步轻快地往自己现居的庆宁宫而去。 庆宁宫本是给储君居住之处,也就是东宫所在,与崇仁殿、资善堂毗邻。不过眼下官家尚且年轻,刚刚成婚还未有皇子,故而这里暂时为宫中未出阁的皇子集中所居之处,以与□□的妃嫔有所区隔。 赵佶正满心欢喜地盘算着那块即将到手的湖石,一进所居的西院门,却冷不丁瞧见了一个陌生的婢子正候在他的燕居室门口,身旁还有一位嬷嬷陪伴。 那嬷嬷是个老熟人,是向太后身旁的老人了。但那女婢可真是从未见过,面生得很,但这女子长得好生柔顺温婉,可人至极,让赵佶一眼瞧中就挪不开眼了。 “李嬷嬷,何事来此处?”赵佶上前询问道。 “十一郎,您可算回来了。太后娘娘吩咐老奴来给您送人,您前些日子说身边没个体己的研墨添香人,太后娘娘这些时日物色了几位婢子,从中挑选了一位文才极佳的,这便给您送来了。”李嬷嬷笑呵呵地道,面上皱纹如花绽放。 “太后娘娘费心了,十一感激不尽。”赵佶装模作样地揖手拜谢,眸子却不停的往那婢子身上瞟。 “春兰,还不行礼?”那李嬷嬷察言观色,立时催促道。 那女子春兰这才羞答答地向赵佶福身行礼:“婢子春兰,见过遂宁王。” “莫要唤甚遂宁王,见外了,呼我十一郎便可。”赵佶掩饰不住唇角的笑容,道。 “春兰还是王都尉择来入宫的,她父母皆在王都尉家中侍候。”李嬷嬷补充道。 “好,那就更是亲上加亲了,我与王晋卿那可是熟稔得很呐。”他大喜,随即道,“即然春兰到我这里来,那我自不能让她总与父母长期分别,也要时常带她去王驸马府,见见父母才是。” “十一郎真是良善心肠。”李嬷嬷恭维道。 此话一出,那春兰更是泪眼婆娑,对赵佶感激不尽了。 “那老奴不打搅十一郎了,这便告退。” “嬷嬷慢走。”@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赵佶等不及李嬷嬷彻底从院门跨出去,就一把牵住那春兰的手,笑道:“春兰姑娘,幽兰泣露新香死,你可真是……爱煞我心。” 春兰登时羞得满面通红,抬不起头来。 “快随我进屋。”赵佶牵着她跨入自己的燕居室内,掩上了门。 …… 八月十七日,麻城县城,午后。 翟丹饮尽了跟前的大碗茶,抹了把沾在胡须上的茶水,对身旁正吃着桃子的浮云子道: “师父,这走了许多日,我怎么感觉方向不大对呢?” “是不大对,本来是向西南的,但又折向东南去了。”浮云子道,“再这样走下去,就快到黄陂了,到了江边,是往上溯游,还是顺流而下,恐怕就要见分晓了。” “这裴谡是甚么意思?我真是不懂了。这一路走来,他可没少带着那张定齐去见各路漕商,反倒更像是出来公干的。” “这你就不懂了,人家这是做戏做全套,更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南下了,这是在给他师父通风报信呢。我估摸着他定是半道上得到了甚么消息,得知他师父不在西南,故而临时改道了。”浮云子分析道。 “哦,原来如此。”翟丹点头。 浮云子状似无意地瞥了一眼茶摊街对面那处酒楼的二层,瞧见窗边的裴谡与张定齐已经吃完了午食,起身结账走人了,他拍了一下翟丹。翟丹会意,二人戴上斗笠,拿好随身的物品,牵着毛驴跟了上去。 浮云子身后背了个药篓子,像是个采药人。而翟丹还挑了一担子困扎好的药包,如同贩药的货郎。如此,即可做随时随地卖药换路钱,还能将伪装提升一个层次,这都是浮云子的主意。 裴谡与张定齐是全程骑马而行,而浮云子与翟丹则只有一头毛驴,若裴谡与张定齐要骑快马,他们是肯定追不上的。但好在他们走得很慢,故而浮云子与翟丹能一直缀在后面。 翟丹也曾问过浮云子为何只骑一头毛驴追踪,若是将人跟丢了,就算伪装做得再好也无用了。浮云子却不以为意: “咱们这趟出来,不被发现才是第一要义,其余都是其次的。追丢了就追丢了,反正白矾楼跑不了,张定齐也跑不了,迟早能查出蛛丝马迹。但若是被楚秀馆发现了反向追踪,不仅咱们得遭殃,还会牵累六郎和长公主。” 如此慢慢腾腾地过了黄陂,来到了江边,裴谡带着张定齐过了江,没有急着溯游或顺江而下,反倒是去了黄鹤楼会友。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浮云子蹲在黄鹤楼下的街道旁,与翟丹支起一个卖药的小摊子,手中拿着个芭蕉叶做蒲扇,一边扇着一边唱诗,闲适悠然。 翟丹都快被太阳晒晕了,暗道这南方怎么八月中旬了还这般闷热。他焦心地望着黄鹤楼,左等右等,等不到那二人出来,不耐烦道: “师父,咱们为何不进去?” “你啊,心不静。你要知道这黄鹤楼乃是吕祖飞仙之处,也是我道家圣地。你给我默念步虚法门,今夜要加经文功课。”浮云子道。 翟丹无法,只得依言而行。这才刚背了两句,就听浮云子打断他,解释道: “进去了,咱们就露馅了,定会被发现。这黄鹤楼今日不同往日,瞧见门口那几个徘徊的汉子没有?都是漕帮的人,就盯着可疑人物呢。我估摸着裴谡今天要在这里见的人物,身份不简单。” 他话音刚落,忽而不远处走来两个男子,行装朴素,瞧着都有四五十岁年纪。他们围到浮云子药铺前,其中一人询问道: “敢问这位先生,这是卖得甚么药?” “解暑药、跌打药、止泻药,都是治急症的。”浮云子笑道。 “可否让我瞧瞧?”那人问。 “二位尽管瞧。”浮云子很大方,于是那二人就蹲下身来,将扁担箩筐里的药包分门别类一一拆开,仔细查看里面的配方。 “师父……”翟丹心惊,师父怎么把自家配的药方给泄露出去了? 浮云子却浑不在意,反而笑着与那二人攀谈起来:“二位也是医家?” “啊,失礼了。在下庞安时,字安常,这位是在下的好友唐慎微唐审元。我们瞧了您的方子,自该留下姓名才是。您若有保留,我们也不会对外宣扬。若是方子外扬了,您便来找我,我就住在这鄂州城里。” “安常兄说得是,在下居成都,是来这里拜访安常兄的。”唐慎微点头道。 “原来是庞神医,唐神医,二位的大名在下久仰了!竟未想到会在此偶遇,可真是在下的奇遇了!”浮云子登时兴奋起来。 正当时,一旁的翟丹忽而叫起来:“唉!师父,你快瞧,那是不是段成才?!” 浮云子吃了一惊,连忙向翟丹所指望去,竟然真的瞧见了段成才。不仅他在,杨浩然、任品规也在,而有一个女子戴着垂纱维帽,挽着段成才的手,瞧那模样应是陈硕珍无疑。 这四人扮成了商人,穿着名贵的绫罗绸缎,瞧上去像是来黄鹤楼游玩的。 而就在他们不远处,有一队被官兵重重保护的车驾恰好抵达了黄鹤楼,车驾之上下来了一位锦绣华服的官宦人物,须发花白,年岁已大。 “那是谁?”翟丹问。 “是吴处厚,汉阳知军。”庞安时答道,“在下前些时日还被请去给他瞧病来着,这人与蔡确之间矛盾很深,车盖亭诗案就是他挑起来的。因着这件事,听说就快要拔擢离任了。” “蔡确是个真小人,可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唐慎微接话道。 “不妙!”浮云子腾的一下站了起来,拔腿就往吴处厚的车驾附近冲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拦在了陈硕珍跟前,笑着道了句: “这位娘子,可想要瞧一瞧在下的药?包治百病。” 陈硕珍四人瞧见浮云子突然出现,顿时陷入震惊,段成才藏在袖管里的短刀又收了回去。 而此时,吴处厚已然在保护之下进入了黄鹤楼。 第一百五十六章 这一场遭遇,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不待陈硕珍四人多做反应,浮云子就立刻低声道了句: “去江边亭中详谈,莫要再此逗留。” 言罢,对着街对面的翟丹一招手,就率先往不远处的江边亭行去。陈硕珍四人警觉起来,与他拉开一段距离,随了上去。翟丹也立刻反应过来,对庞安时、唐慎微一揖手,挑起扁担就去追浮云子。 庞安时与唐慎微相视一眼,并未着急离去,但也并未追上去,只是在原地等候观望。 这江边亭建在码头边,主要是为江边送别的人所修。此时亭中无人,恰好给了浮云子等人空间。浮云子见陈硕珍四人进来,立时发问: “你们怎会到此?我不是让你们匿于江西龙虎山中,至少半年内不得出山吗?” “今时不同往日,我们联络上了离散的帮派兄弟,得到了新的消息。”陈硕珍压低声音解释道。 “你们是来刺杀裴谡的,还是来刺杀吴处厚的?”浮云子直截了当地问道。 “裴谡?”陈硕珍吃了一惊。 “看来你们是来刺杀吴处厚的。”浮云子从陈硕珍的反应中得到了答案。 “我们并不知道裴谡也在,但吴处厚今日会到黄鹤楼之事我们是约莫一日前得到的消息。”杨浩然站出来解释道,他是茶帮刺客首领,同样也掌控茶帮的情报网络。 “你们和吴处厚有甚么恩怨?”浮云子问。 “嘉佑年间,他曾在诸暨担任主簿,他在任时茶帮就遭到了大规模的挤压,且他是建州人,一力打压江南茶而扶持建州茶,他是幕后推手之一。后来他离任,还写信给当地官员要求继续跟进,联络官军围剿茶帮,不肯放过我们。 “老帮主之死也与他直接相关,老帮主是中了被他派来的官军射出的暗箭,留下了难以愈合的箭创,反复发作后病亡。如今茶帮被裴谡剿灭,我们流离失所,东山难再起。他即将离任,我们寻此时机,拼个鱼死网破,也得拉他给老帮主陪葬!”段成才怒道。 浮云子抬手安抚道:“现在你们不能进去,这是个钩子,咬上你们可就真的再无翻身之日了。” 陈硕珍撩开面纱,沉声说道: “多亏浮云子道长在此,我真是惊出一身冷汗。这是裴谡做的局?” 浮云子捻须思索道:“多半是的,这一路行来裴谡的举止都很张扬,我一直猜测他在放线钓鱼,没想到你们竟然过来咬钩了。看来他始终都对你们四个人在开封府被劫走之事耿耿于怀,想要抓住你们。以至于,连吴处厚这个老家伙也被他做成了诱饵。”@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太悬了……”任品规擦了擦额上的汗道。 “但这个吴处厚,他也不单纯只是个诱饵,漕帮能发展起来,与他脱不开干系。他背后还有人,是朝中的高官,只是我们至今理不清其中复杂的人脉关系网。”段成才不甘心道。 “还能是谁?不就是就是旧党一系嘛。” 见茶帮四人神情迷茫,浮云子笑道:“我给你们捋一捋关系,这吴处厚是哪里人?” “建州邵武人。”陈硕珍道。 “建州邵武与建州蒲城距离远吗?”浮云子又问 “不远,几乎毗邻。”陈硕珍再道。 浮云子掰着手指道:“吴处厚就是蒲城吴氏出身,他与曾经的宰相吴充乃是族亲。 “宰相吴充的几个子女全与朝中高官有姻亲,儿子吴安持娶王安石女蓬莱县君,其长女嫁欧阳修大儿子欧阳发、次女嫁吕公著二儿子吕希绩、幼女嫁文彦博子文及甫。 “王安石、欧阳修、吕公著、文彦博,哪个不是权倾朝野的宰执人物?即便这些人如今都已离世或隐退,他们遗留的政治资源与人脉依旧深刻地影响着朝局,吴处厚也是其中的一环。 “吴家多面结亲,横跨新旧。但综合来看,吴家仍然属于旧党,其势力最终与旧党勾连最为深刻。而如今在欧阳修、吕公著已然去世的当下,只有文彦博这个四朝老臣依然有着深刻的影响力,是吴处厚最为倚靠的人物。 “吴处厚敢于大刀阔斧整顿东南茶帮,扶持建州茶,本就是旧党会做的事,因为东南可是王安石的势力范围,而且王安石可是赞成罢茶榷法的,他与茶帮的立场从始至终都是一致的。” “文彦博不是北派朔党?他怎么会……”段成才不理解。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浮云子解释道:“他确实是朔党,但他的立场不仅仅是朔党,他是站在整个大宋的国之利益角度来考虑问题。而在他这样的老臣眼中,唯有稳一个字,其余都得靠后。茶榷问题可以慢慢再议,但茶帮作乱必须当即剿灭。茶帮被打压的那个时间段,正是仁宗对西夏用兵的时期,要对外征战就必须要平内乱,这是朝□□识。” 茶帮四人快被朝中这复杂的人际关系绕晕了,不禁感叹自己这些平头百姓,实在无从知晓这些官员之间的复杂利益关系。 “新党是否不同?” “对待叛乱,新旧皆同。” 茶帮四人神色黯淡,他们并非乱臣贼子,也无造反之心,更是一心一意要匡扶宋室,铲除奸佞贼臣。但如今既然知晓茶帮被剿乃是朝中的共识,他们也彻底陷入了一种空虚之中,他们的敌人不是某个奸佞贼臣,多年来十分清晰的复仇目标忽而就消失了。 “朝廷难道就不给我们这些老百姓一条活路吗?我们不过是种茶的茶农而已,只是想辛辛苦苦一年有钱赚,能活下去,我们到底欠了朝廷甚么?”段成才眼中含泪。 “唉……我一直反对刺杀之事,事到如今,咱们还是自谋出路罢,杀了个吴处厚又能如何?我们还能杀尽朝中臣吗?”任品规显得灰心丧气。 “别说这些丧气话。”陈硕珍蹙眉道,她不希望在这个节骨眼上,自己手底下的人出现分歧,人心离散。 浮云子出声道:“诸位,我知道你们心中有气。但若想复兴茶帮,刺杀吴处厚是无济于事的,真正让朝廷看到你们的价值,才是坦途。官家亲政在即,朝中风向必变,而我师弟韩嘉彦乃是官家姐夫,深受官家倚重,二人政见一致,废茶榷指日可待。所以眼下不要放弃希望,也不要再做任何让朝中忌惮之事,咱们先做出功劳来,功过相抵,朝中以后也好用人。” 陈硕珍咬牙,问道:“还请浮云子道长指条明路。”@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当下,诸位不如协助我查明当年杨大娘子被害一案,抓住李玄,便是大功一件。此案当下牵扯到了裴谡身边那个男装女子,他们正要去楚秀馆拜师,而那位要拜的师父,就是李玄曾经的师父。” “楚秀馆?!我们哪里能对付这种传说中的恐怖存在?”任品规急了,声线拔高,嚷了出来,他显然对于浮云子此时的拉拢感到不信,以为他是趁虚而入要利用自己这些人。 浮云子刚要出言解释,忽闻亭外传来了庞安时的声音:“这位兄台提到了楚秀馆?抱歉,在下并非要故意偷听各位说话,也并无恶意。” 不知何时,庞安时已然走到了亭畔,唐慎微仍在远处等待。 “庞神医知晓楚秀馆?”浮云子感到意外。 “在下正是楚秀馆弟子。”庞安时微微一笑,揖手道。 …… 韩嘉彦去皇城司看了一眼那批被缴获的走私军械,两大箱子军刀装在一副棺材里,每箱有三十把,总共六十把。除了没有匠作印之外,一切与禁军所用的制式军刀没有任何区别。 时辰不早,确认这批军刀被妥善安置,她便匆匆回到府里。 天已然完全黑了,她忙碌一整天,饭都没好好吃,这会儿已然饥肠辘辘。好在赵樱泓贴心,一直让下人温着饭食,就守在餐厅等她。 她一回来,便吃上了热乎的饭。此间,赵樱泓问了问她在宫里的情况,得知官家坚定站在了自己这边,虽是意料之中,也觉感动非常。 “我方才去看了绿沅,媛兮费了很大的劲儿才将她安抚下来,这会子平静了,脑子也清醒许多。只是我问她到底是着了谁的道,她还是没有任何印象。”赵樱泓向韩嘉彦说明当下府中的情况: “小武到现在还没回来,我有点担心他出事,让岳克□□了人去寻。” 韩嘉彦闻言感到一阵担忧,反省自己派魏小武去跟踪那个开封府军巡,似乎还是有些冒险了。 二人正交谈间,岳克胡带着魏小武急匆匆赶了回来,这让二人都松了一口气。 魏小武还是那身粗布衣衫打扮,神情瞧上去既兴奋又紧张。 “小武!你可算回来了,查到甚么了吗?”韩嘉彦立刻问道。 魏小武回道:“回阿郎、长公主,那军巡名叫马三,果然与白矾楼张定远是一伙的。他应当是白矾楼在开封府里的内应,与张定远勾结在一起,已经做过一次军械走私,是以开封府军巡的名义从军器监订的一批走私货。 “他们有一册秘账昨日丢了,那马三因为红云寺义庄被埋伏之事,怀疑是阿郎您盗走了秘账,故而冒险来搜您的书房,没想到搜出了凶器。” 韩嘉彦唇角露出笑容,看来一切与她的推测差不离。赵樱泓则追问道: “秘账丢了……莫不是李玄偷的?那与蔡香亭被杀案有甚么关系?” 魏小武继续解释道:“白矾楼的第二批军械走私,就是蔡香亭牵线的。因为蔡香亭此前在殿前司弓箭直担任将官,虽然被撤职,但关系还在,他们便是利用了这层关系,以弓箭直的名义订了一批走私货。 “这批货在押送到红云寺义庄后正好被阿郎手底下的人缴获了。而那尹香香就是张定远派去服侍蔡香亭,好做生意的。 “阿郎、长公主,我听他们商量,那马三要暗中将尹香香弄出开封府,送回到张定远手里。我恐怕她一旦回去,性命不保。” “我已经让皇城司的人入住开封府了,他们会看住尹香香。我明天一早就去开封府,进一步提审她,若不出意外,我明日可以将她直接带回公主府看住。”韩嘉彦思索道。 魏小武最后补充道:“还有就是,他们也并不认识蔡香亭在弓箭直里的线人,说是要托文思院的牛提辖去查。” “嗯……这倒是意料之外,这蔡香亭还知道要留一手,想来对张定远也并不信任。”赵樱泓忖道。 “秘账丢了,恐怕张定远和马三现在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这秘账可是推卸不掉的证据。”韩嘉彦道。 魏小武却道:“马三说即便秘账被盗,其上也没明写白矾楼在其中的作用,所以是查不到张定远头上的。” “哼,我看未必。否则他这么急着找秘账作甚?那幕后之人又要盗走那秘账作甚?那里面必定有能够威胁到他们的内容。”韩嘉彦不以为意。 魏小武此时才松了一口气,端起一旁婢女端给他的茶盏,一口气喝干了盏中茶。 “小武,你辛苦了。你是从张定远府上回来的?”韩嘉彦问道。 “不,我离开张府后,遇到了一些特殊情况,额外跑了不少路,所以才这么迟回来。”魏小武道。 “遇上何事了?”韩嘉彦追问。 魏小武解释道:“那张府在朱家桥畔,我从张府出来后,返回公主府的半路上,恰好自西榆林巷过,瞧见了一个人站在阿郎老宅门口。那人一身黑袍,头脸都罩在兜帽之下,瞧着特别可疑。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似乎是察觉到了甚么,拔腿快速离去,我就下意识追踪了上去,没想到一路追到了潘楼附近,那人七拐八拐,不见了踪影。我无法,只得返回。” 韩嘉彦猛地起身,几乎是扑到了魏小武近前,问道: “那人长什么样?是否高大魁梧?” “确实高大魁梧……但他从头至尾都藏在黑袍里,我也看不清具体的模样。”魏小武被她吓到了,有些结巴地道。 韩嘉彦眉目拧紧,负手在原地徘徊,口里喃喃道:“第二回 了,这是第二回了!第一回在红云寺旁的百家墓园,在娘亲坟冢前。第二回在我老宅门口,这绝不会是巧合。” “嘉郎?”赵樱泓有些担忧地唤她。 “你二人先下去吧。”韩嘉彦吩咐道。 魏小武与岳克胡告退,韩嘉彦坐回赵樱泓身边,眸中含泪:“樱泓,我希望是他,我真的希望是他!” “嗯,我知道的。”赵樱泓搂住她身子,轻拢她脑袋靠入自己颈窝。 第一百五十七章 八月十七,韩嘉彦一清早就已然出发前往开封府。她走后不久,昨夜留守在公主府的黄敞副都知带来了宫里新的传令——请赵樱泓入宫觐见。 赵樱泓于是安排好府中事务,收拾停当,备车驾入宫。 今日入宫,乃是奉太皇太后的懿旨。太皇太后要询问清楚中秋夜发生之事,但耐人寻味的是,中秋夜是前日夜里,她隔了一日,昨日却一丝动静也无。 这或许意味着,太皇太后已然在昨日将基本情况了解清楚了,今日召赵樱泓入宫,只是例行关怀,并要给某些幕后推手提个醒,让他们别想真的将主意打到太皇太后的亲孙女头上。 此外,她只单独召见了赵樱泓,却并未召见韩嘉彦,原因则更为复杂难测了。当然,赵樱泓相信最大的原因,是太皇太后知道韩嘉彦要在外奔波查案,她的时间很金贵,经不起耽搁。 不过今日赵樱泓进宫,却没料到卷入了官家后宫的争斗之中,这就又是另外一番经历了。 此间按下不表,且说韩嘉彦这头。 世事往往不尽如人意,尤其是当自己陷入他人布局之中时,那是全世天下都仿佛在与自己作对。 她急匆匆赶到开封府时,本想着如此早,应当能立刻提审尹香香,却不曾想撞上了一位与她有着相同来意的人——御史中丞郑雍郑公肃。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郑中丞有礼了。”在开封府的会客堂上,韩嘉彦向他行礼。 此人并非善茬,去年曾联合殿中侍御史杨畏弹劾宰相刘挚威福自恣,又论王岩叟、朱光庭等三十人皆挚党,刘、王、朱皆罢黜。此人眼下在朝中炙手可热,御史台在他的领导下,俨然成为了洛党攻讦异己的利器。 此人表面上为洛党,但其背后效忠的更上层势力,韩嘉彦暂时还看不大清晰。至少,应当不是太皇太后的嫡系,也许与向太后有所关联。 此番他亲自来到开封府,让韩嘉彦感到一阵不妙。果不其然,郑雍还礼后,笑眯眯道: “韩都尉今次来,莫非是皇城司对中秋夜蔡氏被害一案有了兴趣?” “御史台也有兴趣?”韩嘉彦没有正面回答,反问道。 郑雍指了指堂上公案,道:“御史台刚从中枢签发的提审令,此案由御史台督办,大理寺协办。目前扣押在开封府的证人尹氏,要转移到大理寺狱看押受审。” “这似乎不大合司法流程。”韩嘉彦道。 御史台虽为三法司之一,但其职能更多旨在监督司法清廉公正,而非主办案件。大宋沿袭前朝之制,司法的主要部门乃是刑部与大理寺,其中大理寺是全国最高的司法审判机构,刑部是中央最高的司法行政机构,同时负责复核大理寺所判流刑以上的案件。 “韩都尉此言差矣,此案您也算是牵涉方,本当避嫌,您却亲自带人来查案,这怕才是不妥罢。”郑雍咄咄逼人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不愧是专门逮着人弹劾的御史台主官,还真是嘴上不饶人,半点情面不留。 “御史台要办案,也不必郑中丞您亲自出马,还是说您不亲自出马,就不大好向上面交代?”韩嘉彦笑呵呵地反刺了他一句。 郑雍笑笑,却不言语了。 二人面对面在堂中坐着,形成了对峙之局,直至满头大汗的开封知府韩宗道到场。 “郑中丞,韩都尉,久等久等。” “韩知府,公文您看到了吗?”郑雍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 “看到了,自然看到了。”韩宗道面上神情掩饰不住的为难,回答郑雍的同时,还不断地瞟向韩嘉彦。 “那么甚么时候交接?”郑雍蹙眉望着他。 “哎,郑中丞,那尹香香眼下出了点问题,要转移还有些困难。” “出了问题?”郑雍见他支支吾吾说不清楚,有些烦躁。但他还是压着性子道,“韩知府,你将事情原委说清楚,有何为难之处,我们可以再商量。不论如何,今日人我们是一定要带走的。” 韩宗道回道:“那女子凌晨时突然发了疹子,高烧不退,这会子连床都下不来,我这边刚请了大夫去看她,大夫说这病恐可能是烈性瘟疫,眼下除了大夫,谁都不敢靠近她。” 他话音刚落,韩嘉彦立时从椅子中站起身来,道:“我需要即刻见她。” 说罢,不等韩宗道反应,就离开堂内,往府圃方向快步行去。 “诶!”那郑雍的反应慢了韩嘉彦数步,加之他畏惧韩宗道所言“烈性瘟疫”,霎时就被韩嘉彦甩在身后。 韩宗道在后面疾步追韩嘉彦,叠声唤她,要她止步。韩嘉彦却像根本听不到一般,一路往里闯,但凡有敢阻拦她的开封府兵丁,都被她直接掀翻在地。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就这样一路闯到了府圃之内,抓着一个府圃内的下人,逼着对方给自己带路,很快便找到了尹香香所在的屋子。 屋外无人,门是拴着的,韩嘉彦直接踢开门硬闯了进去,却发现屋内空无一人。 该死!还是迟了一步。她气得以手砸门,门扇在她的大力锤击之下哐啷摇晃着,发出吱呀凄鸣。 韩宗道、郑雍气喘吁吁地追到她身后,瞧见空落落的屋子,韩宗道霎时面色发白,郑雍则大吃一惊。 不等二人反应,韩嘉彦就返身看向韩宗道:“我皇城司的人呢?” “那女子发了病,皇城司干探也不敢靠近,我让他们去了别院休息。”韩宗道解释道。 正当时,忽而有一个身着束袖翻领武服的男子跑了过来,他正是韩嘉彦派到开封府看顾尹香香的皇城司干探。 他揖手高声道: “韩管勾!我们发现有人偷带尹香香出开封府,一路跟踪到点,另外三个兄弟看着呢!” “立刻给我带路!”韩嘉彦道。 “喏!” 韩嘉彦迅速跟着那干探往府外跑,一边跑,一边已然将潜渊剑紧紧捏在了手中,随时准备出鞘。 韩宗道眼前一阵眩晕,知道自己上当了,为了不重蹈前任知府丢了茶帮四名罪犯的覆辙,他强打精神,立刻调派开封府的左右军巡跟着韩嘉彦前往拦截,全都听韩嘉彦调派。 而郑雍知道事态急转直下,也不多废话,即刻离开开封府,去寻他的党羽商议接下来的应对之策。 皇城司干探还真不是吃素的,韩嘉彦派到开封府的干探四人之中,其头目十分机敏,他察觉到尹香香可能是装病,故而假意撤离,却留了一个耳目在屋檐之上埋伏观察。果不其然,瞧见了两个开封府内部的军巡鬼鬼祟祟,趁着四周无人,潜入了尹香香屋内,并给她带了一套开封府军巡的制服。 尹香香换上后,便在这两个人的带领下一路出府,竟不被任何人察觉,就这样出去了。 皇城司干探四人小心跟踪,并不打草惊蛇,直到追踪到尹香香的藏身之地,头目才派了一个下属回来禀报。 而这藏身之地其实就在距离开封府仅两条街之隔的一处祆庙。 “他们还在这祆庙里?”韩嘉彦快马抵达时,询问那头目。 “是,这祆庙只有前后两道门进出,我们都守着,目前没有人出来。”头目道。 “我进去了,你们两个也随我一起进。不用担心,后面还有开封府的人包围过来。”言罢,不耽搁分毫,韩嘉彦提着剑就冲了进去。 几乎是前后脚的,她带人冲进去时,身后已然传来开封府军巡杂乱的脚步声和马蹄声。 这一大清早的,四周街道皆安安静静,祆庙亦是大门紧闭。韩嘉彦很干脆地破门而入,这庙里空间极小,一入内便是四方院子,两侧皆为祆教教徒居住的房间。 穿过院子直通内里的大堂,那堂里是祆教的礼拜堂,堂上供奉着祆教的一众神祇,最中央的便是他们的太阳神——阿胡拉·马兹达。 她刚跑到前堂台阶前,忽闻后方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于是立刻追了上去。绕开泥塑的神像,她一步跨入后院,便瞧见后院大门洞开,守在后方的那名皇城司干探被一个身材高大的巨汉一力控制在门口,扭打作一团。 而另有一蒙面人将一穿着长袍、裹着头巾的女子拉上马,正准备逃离。 韩嘉彦怒喝一声:“休走!”然后便以雷霆动作几步赶上,一把扯住马后坐着的那个女子,将她一把从马上拽了下来。 女子的头巾散落而下,露出了尹香香的面庞。她此时发饰已变,结了外族女子的双环发辫,神色瞧着却惊恐万分,从马上栽下来后,被韩嘉彦一把抱住,避免她摔在地上受伤。 她挣扎着要逃离韩嘉彦的束缚,韩嘉彦也没空管她,因为此时她腹背受敌,那压制皇城司干探的巨汉此时已然打晕了那干探,腾出手来转身向她扑来。 而前方那个蒙面骑马的男子也调转马头冲了回来,并抽出了腰间别着的长柄铁骨朵,向韩嘉彦当头砸来。 韩嘉彦将尹香香一推,推得她踉踉跄跄跌出老远,恰好撞到了后续赶到的那两名皇城司干探身边,被他们一把逮住。 而那巨汉此时已然扑到近前,双臂如铁钳一般向她绞来,使出的乃是摔角功夫。韩嘉彦矮下身子,双脚快速腾挪,闪躲开那巨汉的勾绊。巨汉虽然体型巨大,动作倒也不慢,韩嘉彦一时之间还真有些看不清他手脚的配合。 而且她还得同时关注着身后那纵马持铁骨朵的蒙面男子,躲闪开他的冲击。 好在那男子不肯下马,待他一波冲击过去,要折返回来还需要一段时间。韩嘉彦趁机长剑利落挥出,身法如若闪电,踅步围着那巨汉转了一圈,剑风所至,将其四肢关键筋脉挑断,那巨汉当即浑身浴血,动弹不得地跪倒在地,却咬着牙不吭一声。 那持铁骨朵的骑马男子本还想返还再攻击,却不曾想刚回马就瞧见那巨汗迅速落败,他吃了一惊,自知不敌,再拖延下去自己也得交待在这里,于是立刻奋力策马,突围离去。 “管勾,追吗?” “追,通知开封府去追,这回要是还让人跑了,他们开封府恐怕要无颜见官家了。”韩嘉彦不急不缓地收起剑,吩咐道。 她又查看了一下那个巨汉,确认他确实失去了反抗能力。那巨汉倒在地上,愤恨地盯着韩嘉彦,口里骂出一连串的话来。韩嘉彦能分辨西夏语与契丹语,也各自都会说一点,故而她知道这人说得既不是西夏语,亦不是契丹语。 “这是个女真人。”她身侧的皇城司干探道,“跑掉的那个也有点像,他应当是剃头的,而且那铁骨朵也是女真人常常使用的马上武器。” 韩嘉彦没有说话,眸光转向那尹香香,看到的她面上的神色不是愤恨也不是绝望,而是一种似迷茫又似解脱般的神色,似乎就这样落到韩嘉彦手里,也是她所能接受的结果。 “尹姑娘,我很遗憾以这种方式与你再度见面。我曾向你释放善意,但你似乎有很多苦衷,与我背道而行。接下来我希望你事无巨细全都告诉我,这一回,我不会再像之前那样好说话了。”韩嘉彦神情严肃地说道。 尹香香望了她一眼,缓缓垂下头。 第一百五十八章 赵樱泓此番进宫觐见太皇太后,发觉老人家的气色似乎比之前稍好一些。尽管仍然看上去精神不济,但好歹言语多了些,不再如此前那般沉默不语。@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身边,向太后如影随形,她妆容精致,一双凤眸审视着赵樱泓,也不知转着甚么心思。 “樱泓,老身记得你出嫁前,曾叮嘱过你相夫教子,低调为人,莫要以皇室女身份矜倨。然而这些时日你闹出的动静可不小啊。”太皇太后责备道。 “樱泓知错……”赵樱泓只能低头,尽管她心中很不服气。 此前是因为她和韩嘉彦之间的感情问题,确实闹得尽人皆知,这个错她认了。但最近的风波,可不是她主动惹起来的,难道别人欺负到她头上,她还不能反击了吗? 不过她知道太皇太后今日一定不只是训斥而已,这些话一多半是说给旁边的向太后听的。她还有其他的话要说。 果不其然,太皇太后随即话锋一转,道: “近来身子如何?我瞧你面色比此前红润不少,身子似是也有劲儿了。” “多谢祖母关怀,樱泓近些时日吃得甚好,加之勤加锻炼,故而身子大有改善。”赵樱泓扬起笑容,回道。话题转到这上面来,太皇太后的态度算是一目了然,赵樱泓知道蔡香亭一案是绝对不可能影响到自己了。 向太后笑起来,接道:“怕不是还有驸马郎的功劳在其中呢。” 她与赵樱泓实在算不得亲昵,故而这突如其来的调侃打趣,让赵樱泓颇觉尴尬不适,只得礼貌回以笑容。 幸而太皇太后接过话头,继续问道:“你与六郎成婚也有些时日了,可有动静了?” 赵樱泓霎时涨红了面庞,垂首抿唇,嗫嚅回道:“祖母……您这是问甚么呢。” “祖母老了,想看到曾孙降世。你是先帝最大的孩子,又是最先成婚的。”太皇太后和蔼笑道,仿佛压根不是高高在上执掌朝野的太皇太后,只是民间一寻常老妪。 “樱泓……底子差,想要先调理好身子再说。”赵樱泓只得以自己的身体做挡箭牌。 “唉,说的是。咱家孩子身子弱,是该慎重些。”向太后道。 太皇太后乜了向氏一眼,向氏神情一绷,察觉到了太皇太后眼神中不易察觉的不悦,可又不知自己哪里说错了话,一时只得小心闭嘴。 太皇太后问道:“往日里常给你看病的太医都是谁?” “秦价秦太医,徐恕徐太医。”赵樱泓回道。 秦价是秦缪秦老大夫的长子,此前就一直给赵樱泓看心病。赵樱泓心病痊愈后,他眼下基本将日常的保健问诊交给了年轻的徐恕太医,徐太医此前跟着赵樱泓出行,在嵩山上赵樱泓崴脚,也是他当场救治的。 但实则他为赵樱泓医病的机会也不多,自从韩嘉彦与赵樱泓亲密无间之后,赵樱泓身子但凡有些异样,第一个发现并出手治疗的一定是韩嘉彦。 “嗯,都是男太医,妇科方面差点功夫。”太皇太后道,“老身再拨给你一位女医官,姓游,闺名素心,你要多听听她的意见。” 赵樱泓顿时感到一阵慌乱,她的本意是瞒天过海、领养孩子以堵住天下悠悠之口,眼下太皇太后忽而拨了一位女医官到她身边来,自己的所有生理变化都瞒不过此女之眼,她还如何瞒天过海? 但眼下她也压根寻不到任何借口拒绝,只得暂时应承下来:“多谢祖母体恤。” 太皇太后看出她有些顾虑,她先转而向身边的大嬷嬷吩咐了一句:“传游素心来觐见。” “喏。”那嬷嬷应下,自去传召。 太皇太后继而解释道:“游素心,家学渊源深厚,祖上自前朝时就是皇家医官,家传六代,出了这么个天才般的女儿。她父亲爱才,儿子女儿皆一视同仁,倾囊相授,游素心的功夫远超她的几个兄弟。 “老身也是偶然得闻她在民间的圣手之名,传召她入宫。这女子很有心,她近来一直在研究咱们天家祖传的病症,为老身、官家都试了新药,很有效果。但她还是最善妇科,与你最为合适。” “祖母……还是留游太医在宫中为您看诊罢,樱泓年轻,近来调理得也不错,实在不能耽误了游太医。何况官家近来大婚,皇后也正是需要游太医的时候。”@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赵樱泓连忙试图趁机拒绝,但却被太皇太后一挥手,强硬地下了定论: “让她随你一个月,也耽搁不了甚么的,就这么说定了。” 赵樱泓一时蹙眉,不禁怀疑起太皇太后真实的意图来。难道说……太皇太后必须要让这位游太医随自己出宫一阵子?莫非是因为游太医卷入了甚么麻烦之中了吗? 不多时,游素心上殿觐见,她穿了一身男袍,头戴垂脚幞头,身材颇为高挑,鹅蛋面庞秀丽容颜,眸光璀璨,精华内敛,真是个极好看的人物。 她身上的袍子是宫中宫娥经常会穿的仿男袍,虽然样式与男装无异,但完全按照女子身材剪裁,衬托出女子婀娜的身段。 “民女游素心,拜见太皇太后、太后、曹国长公主。”她上殿后跪拜行礼,声线雅秀温润,吐字不急不缓。 自称民女,是因为太医院并无给女子授官的先例,故而她虽在宫中看诊,但也只是民间布衣身份,顶多算是太皇太后请来的客卿,当然她的吃穿用度都由宫里供奉,还有不菲的薪金。 严格来说,赵樱泓称呼她“游太医”是不对的,她只能称一声“游大夫”。 “游大夫,你今日便随我们家孙女走,老身很关心她的子嗣呀,还望你费心。”太皇太后笑道。 游素心神色未变,似是完全不惊讶,她叩拜而下,口中应喏: “喏,民女定当尽心尽力,助长公主早日得健康子嗣。”@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好,好啊,哈哈哈哈……”太皇太后难得高兴地笑了起来。 向太后赔笑,赵樱泓却觉得十分异样,为何太皇太后这么关心自己的孩子问题,她该关心的应该是大宋的皇嗣才是。自己的孩子又不能继承大统,官家也不是没有大婚,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她压着心中的疑惑,陪太皇太后一直聊到了午正时分,又一起用午食。彼时赵樱泓的生母朱太妃也受邀前来,母女相见,又是一番孺慕。 朱太妃凑在她耳畔悄声吩咐:“樱泓,你听太皇太后的话,遵医嘱,早日诞下麟儿,好叫太皇太后欢心。” 赵樱泓想悄悄问母亲到底怎么回事,奈何瞧母亲讳莫如深的神色,她还是作罢了。 游素心也一起参宴,开席前,她还应太皇太后的要求,现场给赵樱泓切一会儿脉象。 “长公主气血平稳,精力亦旺盛,想来心病已然根除。其余皆无异常,想来生产也不会有碍。” 她给出的结论,让太皇太后、朱太妃愈发定心,而向太后则感觉不可思议,赵樱泓心病根除的事在皇室宗亲之中不是秘密,大家其实都很好奇到底是怎么回事,然而至今太医院也给不出一个明确的说法,只说是长公主自行克服的。 看诊结束,赵樱泓拢了拢衣袖,藏起皓腕。这游大夫的手指有些凉,切在她脉上,有如凉玉贴肤。她忽而就想起了韩嘉彦的手指,温暖且粗糙、有力又温柔。 讨厌,怎么在这种场合想她了,一时面上起了些热度。 游素心向赵樱泓揖手行礼,起身时,赵樱泓察觉到她神色有些微微的异样,眸光凝滞在赵樱泓面庞上好一会儿,这才撤回她自己的席位。 我脸上怎么了?赵樱泓感到莫名奇妙,抬手抚了抚自己的脸,也并未沾上任何异物。 午膳过后,太皇太后困倦起来,要例行午休,向太后、朱太妃亦告辞回了她自己的寝宫。赵樱泓归家心切,也不在母亲朱太妃那里多逗留,说了几句体己话,便携游素心离宫,不过游素心需要收拾一下行礼,这可能要耗费一段时间。 赵樱泓本打算去自己车驾之上等,却不成想一出宝慈宫门,有三名宫娥,四位内侍,抬着一顶步辇,早早就候在了这门口。为首的大宫女向赵樱泓行礼,道: “见过长公主阁下,皇后娘娘有请您去吃茶闲叙。” 还不等赵樱泓答应,忽而宫道另一侧,也有两名内侍抬着一顶步辇,边上跟着一位宫娥匆匆赶来,那宫娥还未站定就行礼,高声道: “见过长公主阁下,刘御侍有请您去御苑赏桂吃酒。” 赵樱泓顿时头大,瞧瞧左边,又瞧瞧右边,两侧互相怒目而视,互不相让,但也都碍于各自主子的颜面,未有撕破脸皮互骂的跌份戏码上演。 赵樱泓急中生智,先是向皇后一行行礼,后又向刘御侍一行行礼,道: “感谢皇后、刘御侍盛情相邀,樱泓今次匆匆入宫,是奉太皇太后召见,几位也知晓眼下我府中有些事端需要处理,也实在没有时间与两位姐妹多叙,还望见谅。樱泓接下来要去见一面官家,二位自便。” 言罢,也不多逗留,连忙带着自己人撤离此处是非地。而后侧针锋相对的两方见都没请到人,倒也并不在此地发生争执,互相瞪了一眼,各自散去。 赵樱泓一路跑到了福宁殿附近,才长舒一口气。随在她身侧的游素心此时出声道: “素心感激太皇太后与长公主庇护,否则恐日日都如方才那般不得安宁了。” 赵樱泓顿时奇道:“莫非皇后与刘御侍也是日日这般抢你?” 游素心苦笑了一下,道:“皇后娘娘还是很知进退的,奈何她对于手下的约束不够,很多人为她鸣不平,方才皇后那一行为首的大宫女便是出头椽子,一力护着皇后娘娘,与刘御侍的手下人争斗。 “刘御侍也不是吃亏的主,自然要反击回去,故而争斗日盛。有时闹得双方都下不来台,还得官家出面调停,官家又是个偏心的,总是替刘御侍说话,故而皇后娘娘总是受委屈。 “她们也都是为了早日给官家诞下子嗣,故而也总要找我调理身子。” 说到此处,她察觉到自己议论官家后宫,犯了口舌忌讳,连忙揖手拜下,请罪道: “民女口无遮拦,还请长公主降责。” “无妨。”赵樱泓此时的神色不算好看,后宫争斗不安宁,这可不是盛世明君之兆。此事要怪也确实是怪官家,他若偏心,自然是一碗水端不平。她虽然能体谅官家的心情,但这显然不是明君作为。 赵樱泓的心气上来了,她决意要去批评一下弟弟,纠正他的错误。 她放游素心去收拾行李,让她在西华门外等候自己。然后便入福宁殿见官家。 彼时看了一上午奏疏的官家刚用完了午膳,正解了衣袍,摘了发冠,打算小憩一会儿,听闻姐姐来看他了,立时大喜,忙穿戴周正相迎。 结果却看到姐姐一脸严肃地望着他,这使得官家顿时紧张起来。 “怎么了姐姐?” “方才我刚出宝慈宫,皇后的人与刘御侍的人就在门口抢我,真是好不热闹。”赵樱泓道。 官家登时面上挂不住,只得道:“这……让姐姐为难了罢。” “我以要来见你的借口,双双都拒绝了。官家,我听闻此番景象已不是一日两日了,这宫中若长期如此,可如何是好?”赵樱泓道。 官家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只得尴尬绞手,低下头来。 “你我都是读史书长大的,正位中宫的地位怎么可以动摇?但凡动摇了的朝代,可有好的结果?官家尤其要当心,宠妾灭妻在民间可不是甚么好名声,何况你乃是承接天命的天子呢?你可得给天下人做好示范才是。”赵樱泓不知不觉说了重话。 赵樱泓不知道自己这话实在是如尖刀刺进了官家的心里去,帝王的颜面受损,他一时受不了,更是委屈心大发,哪怕是亲姐姐他也不能忍受,满面通红地发怒道: “此乃朕的家事!姐姐还是管好自己家的事罢。来人,送客!” 说罢,拂袖而去。独留赵樱泓震惊地立在原地,双目逐渐被泪水模糊。 第一百五十九章 祆庙被封锁,随后闯入的开封府人马,从偏房中搜出了那两个偷偷带尹香香至此的开封府军巡,其中为首一人正是马三,另一个人是他的徒弟。 尹香香落网,且是韩嘉彦亲手逮住的,她自不可能再将尹香香拱手相让。 她让包围而来的开封府军巡向韩知府传话,说尹香香与那个巨汉她带回皇城司了,如若那个骑马使铁骨朵的歹徒落网了,她还会再至开封府详询。 随后便带着手下人往皇城司在宫外的暗所而去。 因着多逮了一个巨汉,且此人浑身浴血,所以她没有将人带回公主府,免得将府里下人们都吓坏了。 巨汉要预先做救治,此外被他打晕的皇城司干探也需要救治,皇城司在汴京城的东南西北皆有多处暗所,方便干探们在外临时休驻,处理一些文书工作,传递消息等。 这些暗所其实大多距离医馆、军巡铺不远,外表看上去就像是民宅,且确实有百姓居住其中,邻里往来寻常,根本分辨不出这里是公家衙署。但内有乾坤,住户都是皇城司下线,都是散落在民间的探子。 甚至有时与某位官僚家的宅子毗邻,官僚都察觉不到。自己在家中做了甚么事,全都落在探子眼中,也浑然不觉。 韩嘉彦将尹香香和那巨汉带到了就近的一处暗所,并请了大夫来给他们医治。尹香香身子没有大碍,于是韩嘉彦将她单独带入偏屋内,单独对她进行一对一审讯。 “你本名就是尹香香?”她问。 “不是,但也差不离了。我从前的名字,已无人知晓,也无人记得了。”尹香香平静道。 “我想知道,你可否告诉我?我一定会记住的。”韩嘉彦道。 尹香香眸光颤了颤,用女真语发出了一个词,随即解释道:“我的部族世代居于蜿蜒河畔,以蜿蜒为姓氏,我的名字扎克善,意思是霞光。” “我记住了,蜿蜒霞,是你的名字。”韩嘉彦认真道,随即继续问,“你为何会远离你部族,来到关内,在汴京城里入了风月?” 尹香香似是想通了,也不隐瞒,道: “我的部族被辽人欺负得很惨,我们要向辽人缴纳沉重的赋税,部族中的男子都被抓去当兵,女子也时常会被辽人侮辱。不幸的是,我的爹爹与阿娘就是其中的受害者。我爹爹被抓去当兵,后来被他的长官,一个辽人欺负致死。我阿娘被辽人掳去了,下落不明,后来传闻她也没了。 “我是跟着我阿叔长大的,我阿叔是做皮毛贸易的,他会长途跋涉入关,到辽国做贸易,但一般不会南下宋朝。只可惜他为了给我阿爹阿娘讨回公道,得罪了辽国的达官贵人,在辽国的贸易做不下去,只得举家向南逃,最后到了汴梁谋生。我就是那个时候跟着他一起南下的。” 韩嘉彦:“大概是甚么时候的事?” “十三年前,那会子我才七岁。我其实算是在宋朝国土上长大的,我的所有习惯,也都汉化了,我的阿叔还雇了先生教我识字读书,学习琴棋书画。”尹香香解释道。 “看来他在汴梁立足了。” “是的,他很会做生意,有一段时日,他很富足。他其实最开始就投靠了白矾楼,替白矾楼跑商。是做的押运行当,因着骑射功夫强,敢拼敢杀。但也是因为敢拼敢杀,所以最终还是着了道,被山贼埋伏后乱刀砍死了。不仅仅是他,他手下的所有骨干全军覆没。”尹香香眸中现出缅怀之光,悲恸却已不强。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又是甚么时候的事?”韩嘉彦继续问。 “五年前,自那会儿起,我没了依靠,便只能随张定远安排。他是个畜生!强/暴了我,最终迫我入了风尘学艺,后来不久推我出来,想要与李师师争锋。”尹香香眸中闪烁着愤怒仇恨的光芒。 “所以你恨他,你违背了张定远的意愿。张定远可不想杀了蔡香亭,蔡香亭这一死,张定远受牵扯,恐怕很难翻身。”韩嘉彦道,“你这么做只是为了报复?你还有其他同谋。” 尹香香明显紧张起来,她东张西望了一下,似是想要判断周围是否有人窃听。韩嘉彦见她如此谨慎,便起身往四周仔细检查了一番,确认屋内、屋外、房顶、地板下均无人窃听,这才返回,道:“说罢,出了甚么事我保你。” 尹香香鼓足勇气道:“大概是去年的三、四月份时,有一回夜里,我正在后台化妆准备上台唱曲,屋里忽而闯入一个鬼一般的女道士,走路没有声音,还戴着一张银面,瞧上去十分诡异可怖。我吓得差点惊叫,她却安抚我,并且竟然精准地说出了我的身世背景,使我非常诧异。 “她说她有本事联络上我在关外的亲人,当下蜿蜒部落的首领劾里钵是我的族叔,他骁勇善战的儿子阿骨打是我的族兄,他们一定愿意将我接回去。这父子二人是出色的领袖,眼下和辽人相处也融洽,我叔叔既然已经过世,我改换名字回去,他们也不会为难我。到时候我便是部落首领家的女儿,不会再做这种寄人篱下的皮肉营生。 “说实在的,我怎能不动心?我本是良家女,被张定远迫害至此,我对他内心极度愤恨。我也想回到我的家乡去,再也不寄人篱下。但我不敢轻易相信一个陌生神秘的面具女,那女子也知道我不信任,所以承诺我,让我等她一段时间,不日将会有部落里的勇士带着信物来见我,到时候我自然会相信。” 韩嘉彦接道:“今天保护你出逃的那两位,就是你家乡来的勇士?” 尹香香咬唇,最后点头:“他们俩都是部落的勇士,也是族长的家奴。他们在年初时突然到访,并给我带来了族叔和族兄的信物和信件。” “但面具女帮你显然是有条件的,对吗?”韩嘉彦微微一笑道。 尹香香觉得眼前这个人仿佛看透了一些,她只得道:“是的,她告诉我,要带我离开白矾楼需要契机,我还需要再熬几个月才能等到契机到来,届时我就能彻底脱离苦海。而所谓契机,其实是一个陷害张定远的局,这个局我必须参与……” “那么你是否知道那面具女的下落?” “我不知晓,每一回都是她主动来找我,神秘兮兮,我连她叫甚么名字都不知晓。”尹香香摇头道。 韩嘉彦点头,尹香香供述的一切,与她的推测完全一致。她随即道: “有些事我不知道你是否认识到了,但我还是希望告诉你,张定远与你故去的阿叔的关系非同一般,你的族叔、族兄也并非是很在乎你才要迎你回去,他们恐怕只是在配合面具女做局,本来目的是搞死张定远。 “张定远很可能借助你阿叔带来的关系网,向关外的女真部落偷偷走私货物,这层关系恐怕已经有很多年了。你的阿叔到底是被山贼乱刀砍死的,还是死于其他的原因,值得调查。而你如果返回关外,恐怕也并不能过上你想要的生活。你被彻头彻尾地利用了,与你相关的所有人,都在利用你。” 尹香香凄惨一笑,道:“韩都尉,您不愧是皇城司勾当,这么快就看透了一切。我想明白这些还是今天早上在祆庙之中。教我装病,带我出来的是一个叫马三的军巡,而我发觉埋伏在祆庙里的两个部落勇士竟然与那马三早就相识,才顿悟到其中的关系。” 马三乃是开封府军巡之中一个不大不小的头目,手底下一帮兄弟专干走街串巷维护治安之事,身边恐怕还围着好些三教九流□□势力,是开封府的地头蛇。白矾楼想要走私,没了这帮人辅助还真不行。 他恐怕早就勾结在白矾楼向女真走私的生意之中,且此人在利益集团中的位置相当核心,负责情报的传递,与女真人认识并不稀奇。 白矾楼最初的走私生意是从尹香香的阿叔起家的,但恐怕是中间出了甚么分赃不均之事,这位阿叔被杀了,于是有新的集团异军突起,顶替了阿叔的押运行当。 而这其中,定与尹香香的族叔劾里钵与族兄阿骨打分不开干系。 而现如今,局势再变,许是因为张定远又做了甚么缺德事,惹到了劾里钵与阿骨打,这父子俩又被李玄挑拨,终于上了李玄贼船,打算配合她做局搞垮张定远。 思索间,外间突然有人来报: “管勾,开封府传信,那个骑马逃遁的蒙面歹徒落网了。” 韩嘉彦立刻站起身来,道:“我即刻去。”随即她回身看向尹香香,见她神色凄然,已然落下泪来。 她轻声道了句:“我给你的帕子呢?你不会丢了罢。” 尹香香闻言,连忙从袖子里取出了韩嘉彦给她的巾帕。@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韩嘉彦笑着道了句:“擦擦眼泪,没甚么大不了的,路还长着呢。待我回来,便领你去我府里,见见我们家公主。你若无栖身之地,便先在我府里做事。” 言毕,便转身离去。 尹香香低头望着那帕子,泪水滴落其上,晕开一圈涟漪。 …… 游素心收拾好行李,背着包袱,提着药箱,立在西华门的长公主车驾旁。等了有一会儿,见赵樱泓领着一众下人出来了。 这么快?她还以为自己要多等一会儿。 赵樱泓走近后,游素心吃了一惊。长公主与方才的状态截然不同,此时双目红肿像是哭过,神思恍惚,步态漂浮,胸腔起伏过快,呼吸有些过促。 这是怎么了?长公主不是去见官家了吗?莫非和官家之间……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即刻回府。”赵樱泓吩咐道,声音中含着难以掩盖的张皇与心伤,乃至于恐惧卑怯。 “长公主……”游素心见她非常不在状态,趁着她上车之际,连忙上前见礼,她怕长公主将她给忘了。 赵樱泓瞧见她,反应了好一会儿,才仓促道了句: “游大夫,你骑马随行罢。” “长公主,民女不会骑马……”游素心尴尬道。 赵樱泓此时灵台混沌,强烈的情绪控制着她的心神,她思绪纷乱,一时不知该作何安排,好在媛兮陪在她身旁,这时候连忙道了句: “游大夫若不嫌弃,与婢子坐一起罢,这车驾前辕宽敞,还能再坐一人的。” “好。”游素心答应下来。 此时赵樱泓已然钻入了车厢之中,媛兮拉了一把游素心,二人并肩坐于车辕之上。车驾出发,游素心一肚子的疑问,但却压根不敢多问。 车厢之中不时传出难以压抑的啜泣声,长公主似是伤心欲绝,这哭声让游素心的心都揪了起来。 媛兮坐立难安,时不时回首看向车厢内,想要进去又不敢。 游素心实在忍不住了,悄声询问媛兮道:“长公主这是出了甚么事?” “长公主和官家起了争执,官家说了重话,还将她赶了出来,伤了她心。”媛兮犹豫了片刻,悄声回道,随即问,“游大夫,您有没有办法让长公主平复情绪,婢子很担心她的身子,阿郎说她不能情绪太过激动。” 游素心想了想,道: “我试试。” 说着从车辕起身,道了一句:“长公主,素心冒犯了。” 然后也不等车厢内回应,便大着胆子钻入车厢内。 “你出去!” 赵樱泓慌张地抹泪,她不愿让他人看到自己这般模样,可情绪又克制不住。此时她有多伤心,就有多懊悔,她痛骂自己犯了不该犯的错,但又伤心于弟弟怎可这样对她。十数年相依为命一起长大,一起读书玩耍,竟然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难道天家无情,自己与弟弟也概莫能外? 他与自己再也不心意相通了,不知何时就筑起了心墙,自己再也无法触及他内心深处的地方。自己说的话他不爱听了,他有他的主意,任何人都违逆不得,因为他乃天子! 而自己呢?说好听点是帝姬,是天子姊妹,说难听点,嫁出去的女儿如同泼出去水,还如何指摘弟弟的过错? 越是这般想,越是伤心欲绝,仿佛有一只可怖又无情的手,将儿时深入骨髓的亲情从她身体里强行撕扯出去一般,痛彻心扉。 她竟呼吸失常,一时捂住胸口短促哮喘起来,面色泛紫。 “长公主!得罪了。”见状,游素心大惊,连忙开药箱取出针灸包,立时为赵樱泓下针。媛兮掀开车帘,惊呼不已,扑到近前。 游素心道: “你扶住她,褪去她衣衫。我必须即刻施针。” “好,好!”媛兮连忙配合。 二人好一通忙活,赵樱泓在游素心的施针下渐渐陷入昏睡状态,情绪终于平稳了下来,呼吸渐渐规律悠长起来,心跳也不再无序。 长公主车驾停靠在街道旁,车夫压根不敢驾车,生怕颠簸一下就危及长公主性命。 游素心抹了把汗,道:“好,差不多了。长公主虽然旧疾已然根治,但心脏到底不比常人康健,情绪过激还是会诱发心病。幸而我就在边上,否则耽搁片刻会有性命之危。” “眼下该如何是好?”媛兮没了主意,询问游素心。 “先回府罢,想必公主府上药材都很全,我回去煎一帖药,服下巩固便好。” “好。”媛兮连忙出了车厢,招呼外面的车夫即刻起驾回府。 车驾再次启动,游素心守在赵樱泓身侧,此时的赵樱泓神志不是很清醒,做起噩梦来,手在半空中乱抓,没个依凭。 游素心见状,下意识将自己的手递了出去,赵樱泓一把抓住,捂在了自己的心口。口中喃喃呼唤着: “六娘……六娘……”眼角随即渗出泪花。 六娘?是长公主的甚么亲人吗?游素心疑惑,但也没细想。她探出另一只手,拭去了那滴温热的泪花。 她望着指尖凝着的那点晶莹,心尖微颤,胸口一阵异样。 第一百六十章 韩嘉彦赶赴开封府,在开封府大狱之中见到了那个落网的骑马女真人,此人衣衫都被扯破了,髡发结辫,确实是女真人的样子。此人见到韩嘉彦,神色一凝,撇过头去,似是害怕韩嘉彦对他进行报复。 不过韩嘉彦并无此打算,也没有对他进行审讯,这比较困难,因为语言不通,而开封府内并无懂女真语的人。 “韩都尉不若还是先回去,我听闻辽国使馆有懂女真语的人,我们今日去请,明日开堂审理,您再来参加,如何?您且放心,经过今次教训,我们一定加强戒备,绝不会再有闪失”韩宗道揖手道。 他很感激韩嘉彦给他机会逮住这个骑马的歹徒,让他挽回了一点颜面。 “即如此,一切就拜托韩知府了。”韩嘉彦还礼道。 韩宗道将韩嘉彦客客气气送出开封府去,韩嘉彦接着转到了暗所,将那巨汉留在了此处继续看守并接受治疗,而单独带着尹香香离开,返回长公主府。 这一通忙活,时辰已来到了十七日的傍晚时分,韩嘉彦错过了午食,这会儿快到府里了才感觉到饥肠辘辘。 在府门口下马,她带着尹香香往府里去。门口的下人们神色异样地瞧着她,欲言又止。韩嘉彦察觉到了下人们的神情,反应了片刻,才悟到自己带着一个陌生的年轻女子回府,不是很妥,怕是让人误会了。 她虽不好多解释甚么,但也不希望府里下人们误会,只得逢人便道一句: “这是案情关联人。” 于是下人们露出了恍然大悟又松了一口气的神色,让韩嘉彦哭笑不得。 快到雪蕊院,穿过必经廊道时,韩嘉彦撞上了陈安,他似乎是专门等在此处的。见韩嘉彦来了,他连忙上前见礼。 “阿郎,您可算回来了。长公主出事了。” “甚么?!”韩嘉彦的心登时猛得提了起来,“出甚么事了?!” 陈安没有立刻回答,看了一眼她身后的尹香香,眉头拧了起来。 “樱泓怎么了?”韩嘉彦见他不说,一把抓住他胳膊,焦急逼问道。 “长公主今日入宫与官家发生了争执,回府路上犯了心疾,晕了过去……”还未等他说完,韩嘉彦就撇下他大步冲进了雪蕊院。 陈安连忙在后面喊她: “阿郎!” 她哪里还听得进去。 陈安无奈的望向尹香香,尹香香倒是自觉地自我介绍道:“奴家尹香香,是因蔡香亭案被韩都尉带回接受看管的。” 陈安亦露出了恍然大悟又松了一口气的神色,道: “即如此,姑娘且随我来罢,我是长公主府的管事,我姓陈。” 陈安安排尹香香住宿,韩嘉彦则闪电般冲进了雪蕊院的主寝。@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寝室门是大敞着的,媛兮正在里面往来忙碌,韩嘉彦一冲进来,也顾不得问她,就往床榻边去。 冷不丁却见床榻边坐着一位陌生女子,她正拿着帕子擦拭赵樱泓的面颊,神色温柔,动作细腻。 “你是?”韩嘉彦眉头皱起。 那女子吓了一跳,瞧见韩嘉彦,见她一身七品武官常服,丰神俊秀,是个漂亮至极的人物,顿时明白了此人身份。 于是连忙起身行礼:“民女游素心,是太皇太后派给长公主府的大夫,今日才随长公主到府上,民女见过韩都尉。” 韩嘉彦此时没心思认识这位新来的游大夫,草草还了一礼,就跨步到榻旁,查看赵樱泓状况。见赵樱泓面色虽稍白,但呼吸悠长,尚算平稳,她暂时放下心来。接着就从被子里取出了赵樱泓的手,搭上了手腕。 “长公主脉象尚算平稳,就是偶发早搏,尚需休养。”游素心见状道。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韩嘉彦没理会她,自顾自切脉,不多时道了句:“这会儿的脉象紊乱,怎能称之为平稳?媛兮,拿我针灸包来。” 游素心一愣,连忙再去切脉,也察觉到脉象变化,不过这属于是正常现象,长公主眼下的心脉不算稳定,虽然服了她开的一贴药,也没法那么快稳固下来,所以脉象会出现不同程度的波动。 她望了一眼韩嘉彦,一时有些尴尬。她从媛兮那里得知驸马郎也是懂医术的,但没想到竟然这般专长。 媛兮急急忙忙送来针灸包,韩嘉彦揭开赵樱泓身上的锦被,见她只着了抹胸,便知晓定是为了方便救治才除了衣着,这倒是方便她施针了。 她很快下针,见状,游素心连忙揖手,道一句:“告退。”医家之间大多有一些密不外传的绝活,她身为游氏传人,不应该在别家施针时旁观,这是犯忌讳的,必须回避。 “游大夫且留步,观我施针。你应当已经给她施过针了,但差了火候。”韩嘉彦淡淡道了一句,便专心行针,再不多言语。 游素心一时心中升起敬佩之情,沉默下来安静旁观。这越看越是敬佩,驸马郎的针灸之法确然比她高明许多,且她对赵樱泓的身体状况非常了解,只是几针下去,赵樱泓的面庞血色就回归了,神情也舒缓了下来。 整个过程非常快就结束了,韩嘉彦最后用热毛巾给赵樱泓擦拭了一下裸露在外的皮肤,最后给她掖好被子,这才长出一口气。 “素心佩服,是我学术不精,差点耽误了公主。”游素心揖手拜下,她此时已猜到了是谁根除了赵樱泓的心疾,除了眼前的驸马郎,还能是谁? “游大夫可是为了我与樱泓的子嗣而来?”韩嘉彦用方才给赵樱泓擦身的热帕子缓缓擦了擦自己的双手,说道。她已然猜到了太皇太后派这位女大夫来的目的。 “正是。” 韩嘉彦沉吟了片刻,将帕子丢回旁边盛着热水的铜盆之中,道: “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游大夫不必妄自菲薄。我家公主身子虚,若我有事不在,而她又犯心疾,还得仰仗你来救治。至于孩子,樱泓身子弱,我们本不着急,是打算调理一段时日再说。有游大夫相助,想必事半功倍。” 游素心本觉得这位驸马有些咄咄逼人,但如今表现出的谈吐风度,却让她十分欣赏。想来是驸马郎方才太着急,才会那般。传言这贤伉俪彼此十分恩爱,看来传言不虚。 “素心一定尽心尽力。”她认真承诺道。 韩嘉彦亲自送她去客院安顿,随后才返回雪蕊院,直至此刻疲惫感才从骨子里涌了出来,她靠坐在赵樱泓床榻边,抓着她的手,神情怜爱地望着赵樱泓安睡的容颜。 她知道赵樱泓此番和官家起争执,恐怕事态严重,否则也不会诱发旧疾。这么长时间过来了,韩嘉彦费尽心力调理赵樱泓的身子,实际已然初见成效,但要还赵樱泓一个与健康人无异的心脏,还是不可能实现的,她只能尽力让她身心舒畅而不复发。 奈何事与愿违,安宁对眼下的她们来说,是求之不得的珍贵事物。 她望着她的容颜,仿佛自己也染了心疾,心口一阵阵地疼。她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她知晓终有一日,官家与赵樱泓之间会生罅隙,这几乎是必然的,只是或早或晚。 如今看来,端倪初现。 而这对重视亲情,总是不肯彻底将弟弟当做天子看待的赵樱泓来说,无疑是极其残忍的。她若认识不到姊弟之间关系的转化,那势必会在未来带来灾殃。 媛兮送来了晚食,今日许是全府上下都在忙些旁的事,都不在状态,故而没有往日里那般多样的菜肴吃食。媛兮端来两碗羊肉热汤面,香喷喷浮着油花的面唤醒了韩嘉彦的馋虫,腹内的饥饿霎时闹将起来。 她都快忘了自己饿了。 “阿郎,快吃饭罢,您该是饿极了。”媛兮道。 “樱泓这会儿不宜吃这大荤,你去熬些热粥菜糜来。”韩嘉彦压低声音道。 “您放心,长公主的吃食都在灶上温着呢。这两碗都是您的,奴婢怕您不够吃。”媛兮笑道。 韩嘉彦一愣,随即哈哈笑了起来,用手点了点媛兮:“好呀,现在你也懂我了。” 于是也不多说,迫不及待地坐到了餐桌边,拾起玉箸,挑起一筷子面就往嘴里送。媛兮瞧她吃得猛,忙道: “您慢点吃,别噎着了,还有羊汤呢。喝点汤暖暖身。”@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韩嘉彦一边吸溜吃着面,一边含混问道:“绿沅怎么样了?” “她呀,吃得香,睡得熟,也没啥不好的。”媛兮笑道。 “昨天早上受这么大委屈居然没影响到她?可以啊这小丫头。”韩嘉彦调侃道。 “我劝她的,我说你何必被小人气着,自己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真是得不偿失。咱该怎么样就怎么样,才不能被小人所影响。”媛兮道。 “说得对,说得好!”韩嘉彦赞道。 媛兮嘿嘿一笑,道:“那您慢慢吃,奴婢一会子再来收拾。” “等一下,媛兮,那个游大夫给樱泓服的药,药方可有?”韩嘉彦喊住她,问道。 “有的,按规矩,从咱们府里的药柜支取药材,必须记账,虽然游大夫是亲自去抓的药,也是亲自煎的药,仓库药柜那里肯定也有记录。”媛兮道。 “你去抄一份回来,拿给我瞧瞧。” “喏。”媛兮领命,便退出了主寝室,离去时她心中在想,莫不是阿郎信不过那游大夫?不过这属正常,这突然来了个大夫,不试试真本事怎么行呢?悠关长公主的身子,再谨慎都不为过。 韩嘉彦火速将两碗面干下肚,揉了揉明显鼓起来的肚子,念头突然跑偏了:怀孩子到底是个甚么感觉?要是我生了个小樱泓…… 噗,她被自己逗笑了,那樱泓岂不是要变成男的她才能怀上?到时候就不是公主与女驸马了,成了王爷与王妃了,说不定还有甚么夺宫戏码上演呢。 她内心戏谑地翻转着不着调的念头,忽闻身后传来了赵樱泓微弱的呼唤声: “六娘……” 她浑身一机灵,连忙踅身扑到床榻边,果见赵樱泓醒来了,双眼肿得好似核桃,但依旧目光希冀又依赖地望着她。 “樱泓,我在呢。” “六娘……呜……”她又戚戚然哭起来,韩嘉彦的心仿佛被扯裂了,满心揪疼地俯身抱住她。赵樱泓从被窝里伸出手来圈住她脖颈,挣扎着要起身。韩嘉彦于是搂着她腰际,带着她缓缓坐起来,她就这样扑进了韩嘉彦怀里,仿佛要融进她的骨血里一般纠缠在她身上。 韩嘉彦扯过被子裹住她露在外的后背,避免她着凉,接着就这样安静地抱着她,抚慰她的脊背颈项,等待她的情绪过去。 “我做错事了,今天我闯祸了。”赵樱泓这一回很快平复下来,闷在她怀里道,仿佛没脸见她。 “我知晓,但你没错。只是,历朝历代皆如此,无可奈何。”韩嘉彦道。 “历朝历代皆如此,我却想自己可以例外,是不是很蠢?” “不,你若不这么想,又怎么能是我最爱的曹国长公主?”韩嘉彦道。 “六娘,我知道自己必须吸取这个教训,但是我……我真的好难过……”她哽咽着。 “没事,没事的。过段时间就好了,习惯了就好了。无非就是拿捏分寸,把握好度就好。”她安抚着。 “若非有你,我恐怕撑不下去。”赵樱泓道。 “若非有你,我也撑不下去。”韩嘉彦道,“未来日子还长,没什么大不了的,千帆过尽,江涛依旧。” “我不如你,我还需修行。”赵樱泓抬起头来,认真望着她道。 韩嘉彦回以微笑,用手指抚去她面庞的泪,道:“你先修平常心,我怕你再犯病,吓死我了。” “好。” 韩嘉彦吻她唇瓣,浅尝辄止,略带泪水咸涩。她拥她入怀,却听赵樱泓抱怨道: “一股子羊肉面味儿,你才吃完面就来亲我。我都成这样了,你还有心思吃。” “哈哈哈哈哈,我师兄说,天大地大,吃饭最大。天塌了人也要吃饭,我要是饿坏了,还怎么替我娘子报仇?”韩嘉彦大笑。 “哼,谁要你报仇,那是官家,你能如何?你看你这面吃的,油点子都溅到官袍衣襟上了。”她揪着她的衣襟嫌弃道。 “你饿不饿,要不要吃饭?”韩嘉彦问。 “吃!” 第一百六十一章 赵樱泓吃了些易消化的热食,便早早睡了。韩嘉彦哄她入睡后,媛兮带来了游素心的药方。韩嘉彦看过后,提笔在药方上做了修改,接着上榻。 静夜之中,她躺在赵樱泓身侧思虑了许久,才渐渐入睡。 韩嘉彦是不能拿官家如何,但不妨碍她替赵樱泓报仇。 翌日晨间,韩嘉彦按照往日晨起时刻起身。赵樱泓的病没那么快好,病蔫蔫的浑身无力,还有些起不来。韩嘉彦陪着她一起用了朝食,又取了几本书堆在赵樱泓床头,叮嘱道: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无聊就看看书,乏了就歇下,莫要强迫自己,好好养病,你眼下不可劳神。” “我知晓了,你入宫……千万小心。”她知道今日韩嘉彦入宫,恐怕并不会好受。 “放心。” “是我做错了事,你可莫要为我出头,更莫要替我受罪。最好还是……等我病好了,我自己再去向官家请罪,咳咳咳……”她说到着急处,咳了起来。 韩嘉彦给她抚背,道:“你莫操心了,我自有分寸。你好好养病,这是最紧要的。” “嗯。” 韩嘉彦离了雪蕊院,又去客院见了游素心,商议了一下她药方之中的问题,并将接下来赵樱泓的用药定了下来。游素心虚心受教,拿着药方仔细琢磨起来。 韩嘉彦最后叮嘱陈安看顾好府里的几位来客,终于出发入宫了。她想要先看看官家那里的情况,再决定接下来该如何弥补姊弟俩之间的这道裂痕。 想必官家那里定也不好受罢。 不过她还是低估了官家的难受程度,官家同样病倒了,今日的筵经取消,太医们纷纷入了福宁殿给官家会诊。 唉……这难姐难弟,真是一个娘胎生的。韩嘉彦默默想到。 韩嘉彦得到这个消息是在皇城司之中,冯谦告诉她的。韩嘉彦思索了片刻,道: “冯管勾,麻烦您今日替我去一趟开封府旁听对昨日那个女真歹徒的审讯,今日他们请了翻译来。” “好,交给我。”冯谦顿悟韩嘉彦要做甚么了,于是揖手笑道,“呈堂供词我会一字不落全部抄录给您一份。” “多谢。”韩嘉彦拜谢。冯谦倒是很乐意让韩嘉彦欠他人情,欠得越多越好。这位驸马郎不是个简单人物,思维缜密,行事老练,四平八稳的。最难得的是,浸染在这汴梁的大染缸之中,却不改志向抱负,受尽挫折却依旧坦然处之。与这样的人交好,未来只有好处。 安排好今日皇城司的事务,韩嘉彦来到福宁殿门口时,苻杨来见她,说官家病得不轻,今日谁也见不得。 韩嘉彦笑道: “无碍,下官等一等便是。” 于是便垂手立在殿下,静默等待。 苻杨见状,叹了口气,也没劝说,便又返回了寝殿之中。 韩嘉彦立在原处,半个时辰过去了,一个时辰过去了。向太后来了,朱太妃与孟皇后都来了,就连徐国长公主桃滢也来了。一众女眷都焦心地候在殿中,却也无人顾及在外的韩嘉彦。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太皇太后未至,但也派了宫中的老嬷嬷作为代表前来关怀。刘御侍无品阶,进不得福宁殿,但她手底下的那位宫女,也一直在福宁殿外等候消息。 韩嘉彦知晓眼下全宫的人都在观望福宁殿这里的情况,而昨日官家与赵樱泓姊弟俩起争执的事,也势必早已传遍全宫。现在宫里所有人都要看官家如何处理这一场风波,这恐怕会在一定程度上代表官家亲政后对待宗亲外戚的态度,以及官家对于自己后宫的处置态度。 因而在官家给出明确态度之前,并没有人敢于上前与韩嘉彦交谈,否则恐怕就等于提前表明支持长公主的立场。如若与官家的想法背道而驰,那无异于亲手将自己未来的路途给闭塞了。 韩嘉彦觉得脚跟有点发麻,但好在她常年练功站桩,倒也习惯了。垂身坠腰,含胸拔背,气沉丹田,舌抵上腭,敛眸守意。她立如青松,长久不倒,不颤不挪,仿佛入定。@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往来的宫娥内侍,尽皆侧目,窃窃私语,她也像是完全听不见一般。 两个时辰过去了,到了午时,该用饭了。依旧无人来招呼韩嘉彦,她被晾在原地,腹内逐渐放空。不过她料到了此番遭遇,早上吃了许多,此时倒也不饿。 今日天公作美,乃是阴天,并无骄阳直晒。加之秋日白天尚不寒冷,气候适宜,倒也没让她吃多少苦头。 五个时辰过去了,福宁殿内终于传来了新的动静,官家似是苏醒了,和女眷们说了会儿话,不多时,女眷们纷纷离开了福宁殿。 向太后直接带走了孟皇后,孟皇后本还想过来与韩嘉彦寒暄几句,但只得作罢。朱太妃带着小桃滢来了,她们满脸愁容: “六郎啊,你在这站了一天了,快回去歇着吧。”朱太妃劝道。 “是啊姐夫,您快回去吧。”桃滢也跟着劝。 韩嘉彦笑笑,问道:“官家可有召见?” “这……唉……”朱太妃叹息,手心手背都是肉,她的儿子女儿发生矛盾,她这个为娘的也是夹在其中左右不是。 “太妃、桃滢,你们回去罢,我再等等。”韩嘉彦依旧不急,笑着返劝道。 “姐夫……”桃滢泫然欲泣,伸出手来抱住韩嘉彦的腰,抬头望着韩嘉彦,“姐姐哥哥吵架,桃滢很难过。” “你放心,姐夫就是为了这件事来的。”韩嘉彦慈爱地抚了抚她的脑袋道。 朱太妃和桃滢陪了韩嘉彦一会儿,眼看着太阳快落山了,在韩嘉彦坚持不懈的努力下,她们总算是被韩嘉彦劝走了。临走前,桃滢还给韩嘉彦塞了两块糕点,一小竹筒水。 “姐夫吃,不能饿着。”她道。 “好,姐夫吃。”韩嘉彦很欣慰地收下。朱太妃与桃滢是今天唯二来接触她的人,也是因为她二人的身份使然,她们是官家和长公主的直系亲属,超然物外。 她没见到赵似和赵佶这些皇子,这是因为官家病了,他的兄弟皆要避嫌,不入内闱,允许探视时才能来探视。 韩嘉彦也没有吃那两块糕点,包起来收进了袖袋里。只是在桃滢的强迫下将水喝了。 到了掌灯时分,气温骤降,寒意逐渐包裹住韩嘉彦的身躯。到了这个时候,已然是外男必须离宫的时辰了,韩嘉彦若是不被宫中留宿,那此时已然不可再逗留,必须离宫。 苻杨从福宁殿内出来,此时的他将宣判韩嘉彦苦等一整日的结果。 “都尉,官家宣您觐见,您悄悄随奴婢来。”他压低声音道。 韩嘉彦终于长舒一口气,官家愿意见她,这充分说明了他内心对姐姐依旧心存亲情。 苻杨未打灯笼,反倒领着韩嘉彦往福宁殿外行去,二人在宫中绕了一圈,最终竟是绕到了资善堂的门口。 “官家在此,您请进。” 韩嘉彦心道官家也是不容易,拖着病体还悄悄到资善堂里召见自己,就是为了避人耳目。他想坚持自己的强硬态度,又不愿彻底破坏了与姐姐之间的亲情,便也只能如此。 韩嘉彦入资善堂,在她与官家头一回谈起朝堂政局的那处公房见面。官家歪在榻上,身后垫了好些软靠,身上还盖着裘皮披风。露在外的面色苍白,倏无血色,确实病得很重。 “微臣拜见官家,官家万安。”韩嘉彦跪拜行礼。 “姐夫,咳咳,快起来……”官家说话还不是很利索,嗓音沙哑,一开口就想咳嗽。 “官家这是染了风寒?诱发了心疾?”韩嘉彦观他面相,询问道。 “昨日之事……朕很后悔,晚上没加衣服,开了窗喝了些闷酒,凉风一吹,染了风寒。咳咳咳……朕这身子真是无用……”他虚弱地道。 “官家保重!”韩嘉彦心中叹息,也有些心疼这少年皇帝。 “姐姐怎么样了?可好?”他问。 “不敢隐瞒官家,长公主昨日回府路上因伤心过度,发了旧疾,若非游大夫在侧,恐有不测。臣昨日亦是提心吊胆了一夜,好在她已然转好了,臣乃敢入宫请罪。”韩嘉彦一五一十地道。她可不打算隐瞒赵樱泓的病情,本也瞒不住,何况她私心想要让官家更内疚些。 “是朕……是朕错了……姐姐无罪,姐姐无罪,咳咳咳……”官家果然痛心,又猛烈咳嗽起来。 “官家保重,臣冒犯了。”韩嘉彦实在看不下去了,上前帮他顺了顺后背。 官家咳了好半晌,才终于平缓下来,不知何时,他已然落下泪来:“朕真的错了,姐姐该多伤心啊……可是朕当时真的很生气,以至于都不知道自己说了甚么,做了甚么。 “我以为这世上只有姐姐理解我,可她为何要说出那番话来,这与祖母、向太后还有那些旧党大臣还有何分别? “朕不是宠妾灭妻,朕只是不甘心从头到脚都是别人手里的傀儡!难道连心爱的人,我都无权选择吗?” 说到动情处,官家已忘却了要自称“朕”,重新变回了那个委屈的弟弟。 “官家,臣对您的后闱之事有一些看法。不知您可否暂时放下心中的情绪,听臣细细道来?”韩嘉彦平静地说道。 “你说,朕不生气。”官家努力撑起身子,看向韩嘉彦。 韩嘉彦拱手道:“为君者,唯衡一字。您若能平衡天下各方,则政权巩固不动摇,若不能,则势必搅动天下纷争。您的后宫,不只是您的家事,更是国事。您是看重皇后娘娘,还是别的后妃,直接决定了前朝百官对您政治意图的看法。 “皇后乃正位中宫,母仪天下,绝非寻常女子。她与官家您的关系,是互相伴生的。您只有与她调和好关系,纠缠在您身上的那股别扭的拧劲儿才能缓缓解除。 “臣知道这么些年,您吃了很多苦。为君者,必要忍常人之所不能,方能成就一番非凡事业。昔有汉宣帝潜龙在渊、故剑情深,相比之下,官家您的处境要好许多,曙光就在前方,只需稍加平衡,就可安然度过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请您三思。” 官家默默然听着,眸中闪烁着思索的光芒,韩嘉彦知道他听进去了。 “姐姐亦是出于这样的考虑,才会斥责于我的吗?”他喃喃问道,好似是在问韩嘉彦,但又像是自问。 “长公主是明白道理的,旁观者清,只是当时她心气上来了,措辞不当,激怒了您。这是她的不是。但她的本意绝不是要与您背道而驰,更不会偏到旧党立场上去故意与您作对。她的一切出发点,都是为了您能顺利亲政,继承祖宗基业,并一展宏图抱负。”韩嘉彦趁机解释道。 这件事她必须要解释清楚,否则误会一旦产生,罅隙就会越扩越大,难以弥补。 官家苦笑了一下:“朕真是错得离谱啊,是朕这些时日心生自满,放松了自修。这个教训很深刻,朕深深记住了。多谢姐夫今日专程入宫开导于朕,您不愧是朕的先生。” 韩嘉彦摇了摇头。 “您站了一整天了,快坐会儿罢。”官家道,随即腼腆道,“朕实在不是故意要让您那样等待,只是朕……” 他赤红着面庞,竟一时结舌,不知该说甚么是好。 “臣明白,臣身上有功夫底子,练功时站上一天也是常事,无妨,权当练功了。”韩嘉彦淡笑道。 “朕真是羡慕姐夫的康健……若朕能有您一半康健,也不至于此……咳咳咳……”他又咳起来。 “官家重要的是调养,保持好的心情,若官家愿意,臣写个功课单子,您按照单子上的每日做功课,一段时日后,身子当能大有改观。” “当真?”官家眼前一亮,忙道。 “自不敢欺君。” “那就拜托姐夫了!”官家大喜。 此时,门外传来了呼唤声,是苻杨提醒时辰到了。官家于是不舍道: “朕真想留姐夫在此促膝长谈,奈何时辰不允。姐夫回去照看姐姐罢,替朕向姐姐赔不是。若有机会,朕会微服出宫到姐姐府上,亲自向姐姐赔罪。” 韩嘉彦知道这一关算是过去了,于是后撤一步,深深揖手而下,随即告退。 她跨上马离去的动作有些僵硬不利索,站了一天,对她来说也并非毫无影响。但此时的她的心是松快的。 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 第一百六十二章 江南八月金桂香,奈何秋雨纷纷,打得桂枝微颤,花瓣零落。香味却不减,幽幽然飘向远处。 睦州西一条不知名的河道渡口,一野渡舟船靠岸,拉绳的摆渡人年轻力壮,跳上岸头石阶,回身看着身后的数人一一出了船上岸。一行共七人,挤在一艘中等大小的舢板上,船吃水得紧,好在还是安然渡了过来。 这一行七人六男一女,正是浮云子一行,方才也正是翟丹拉的渡船。除了浮云子、翟丹之外,茶帮四人与那位刚刚结识的热心大夫——庞安时亦同行。@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此处乃是浙西地带,距离茶帮曾经的大本营余杭一带其实不远,茶帮四人背井离乡这许多时日,如今终于归来,心中都十分复杂。 庞安时在前,引着一众人前行。这位大夫在与众人第一次见面时,就坦然承认自己乃是楚秀馆的弟子,令众人十分惊讶。 后经过一番交流解释,众人才明白他的来历。他是楚秀馆北派的弟子,巧的是他正是秦老大夫秦缪曾提及的那位内门师弟。他与东坡乃是密友,往来密切,而他在外地的名声也都是东坡宣扬出去的。 秦老大夫曾说过,如若有缘,也许会与他的内门师弟见面。如今这偶然相遇,让浮云子对缘分的理解又更深了一层。 更为令人惊讶的是,庞安时还有一层不为人知的身份——书商。且,是与官府往来密切的官商。他会定期周游全国各地收书,起初的目的是为了搜集民间遗落的医家善本、草药经典,增长他自己的医术本领。 而他最常来的地方就是江南一带,只因这里乃是文化繁盛之地,藏书也是最多的。 后来因着机缘巧合,与东坡等官员结识,引荐之下,便开始为官学藏书阁搜集医书,也会定期指点有志于入医道的学子一些入门的医道术法。他与江南一带的诸多官吏、富商大贾都很相熟,人脉广博。 他甚至还认识楚秀馆南派的那位宗师,听闻浮云子等人的来历后,他当即断言裴谡就是领着张定齐去寻这位宗师的。因为南派如今只剩下这一支独苗了,其余分支因为手段太过毒辣,成为了江湖人人得而诛之的对象,一年不如一年,及至如今已然凋零殆尽。 再厉害的人,也是双拳难敌四手啊。 “去年,蜀地闹匪患,当时好些村落遭殃。这位南派宗师就是那会儿出川,来了东南。听闻,那群盗匪其实就是冲着他去的,他也是为了避祸。许是早年间这位南派宗师与人结了仇,被人记了许多年,终于遭报应了。”走在湿滑泥泞的路上,前方带路的庞安时介绍道。 浮云子询问道:“您说这位南派宗师姓方,叫方有常?是村子里的保正?” “正是。” “他一个外来人,是如何融入本地的村子当上保正的,您又是如何得知的?”浮云子好奇问。 庞安时回道:“这方有常所在的村子,叫做碣村。这村子在睦州青溪县,方才咱们乘船渡过的那条河,就是青溪,是三浙之水的上游一段。这个碣村啊,盛产竹木漆,漆器那是精美异常,远近闻名。这碣村有不少富户,家中资产胜多,极为害怕贼盗,家中都会请有本领的护院打手维持。 “方有常到此处时,那是用了雷霆手段,将当地富户的护院们全部制服了,富户们知晓他本领大,故而都传出他的威名,仰仗他保护自家财产。他自然而然就被推举为了本地保正。且他不知怎的就与当地的许多地头蛇搅和在了一起,总之是声名远扬。 “老夫去年也曾来浙西一带收书,自然是听到了他的名号。且老夫差一点就见到他了,那一日我路过碣村,本是打算去隔壁桐庐,路过时却被当地的富户拦住,给人瞧病。当时恰好方有常不在,我未能见到他。但碣村里那些护院们一个个都被训出了了不得的本事,令我印象深刻啊。 “传闻那方有常年岁非常大,无人知晓究竟多少岁,须发雪白,却身板壮硕,功夫凌厉狠辣,气息渊沉似海,做事思路清晰,极为聪慧。且他手段极多,绝对是个不好惹的人物。” 后方的陈硕珍疑惑问道:“既然这方有常是为了避祸才来到外地,为何不低调点,隐姓埋名?为何要这般大张旗鼓将自己宣扬出去?这样岂不是会将仇人也引来?” 不等庞安时回答,浮云子就笑着抢答道: “这个道理很简单,因为他的仇人并不知晓他改了个化名,叫做方有常。而他在本地打出名号,才能聚拢人心,快速敛财,站稳脚跟。” “哈哈哈哈哈……”众人皆笑了起来。 陈硕珍却不服气道:“我看定还有别的原因。” “陈阿姐说得对,老夫也觉得他别有目的,只是暂时参不透。”庞安时捻须道。 众人一路聊着,终于走上了湿滑的青石板道,不远处的烟雨朦胧中,已能瞧见白墙黑瓦的村落建筑群了。 庞安时记忆力惊人,虽然只来过一回,却还是熟门熟路的寻到了村中方保正家所在。不过一行人并未着急进去拜访,因为他们还需要等裴谡领着张定齐真正抵达了此处,才能完全确定方有常,就是那位他们要找的楚秀馆南派宗师。 裴谡与张定齐这一路行来动作实在太磨蹭了。他们一直想制造机会,诱茶帮上钩,故而一再拖延行程。浮云子一行人算是在庞安时的帮助下,提前抵达了目的地,不然还得在路上耽搁。 作为村外来人,他们一直滞留在村中显然会引起村民注意,故而一行人退出村外,就在村旁山坳的一处八角亭中歇脚饮食,暂且休整。 “今早上出发时得到茶帮兄弟的传信,说是裴谡与张定齐才离开宣城,要到这里恐怕得明日傍晚了。”负责情报的杨浩然咬了一口干粮,含混说道。 “道长,我总觉得心里没底,到底是该赶在裴谡和张定齐之前拜访那方有常,还是之后呢?我怎么感觉不管前后,都不大合适?”陈硕珍询问道。 “你说得是,不管前后,都得面临一个问题,那就是该如何接触这位南派宗师而不起冲突。”浮云子思忖道,“若是等到了裴谡和张定齐登门拜师后,我们再去,恐怕那方有常会更加警觉,我们就要面临更多的敌人。且这一回裴谡和张定齐究竟会在这里待多久,也是很难说的事。 “我看这件事,还是不宜大家一起来干,最多我独身溜进去,用些非常手段问过了那方有常,再撤出来。” 任品规是个生意人,文质彬彬,一直都是他负责茶帮对外的生意。他此时开口道: “不若我扮作行脚商人,先上门探探虚实?” “诸位,在下有一事不明。”庞安时此时出声道,“在下听说诸位是想要从方有常这里查到他曾经的一位得意弟子的下落。可是这位得意弟子自出师之后,恐怕已经很多年不曾回来见恩师。方有常又能从哪里得知那得意弟子的下落?何况就算他知道,他又为何要告诉外人呢?” 浮云子回道:“确实如此,我们这一路而来,也是为了那微小的一点希望,想要尽力试一试。奈何,贫道至今也是不得要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庞安时沉吟了片刻,问道:“诸位,非是我庞某人怀疑诸位,但在下还是想确认一下,这位得意弟子,确实是一位十分危险,会危及到国朝安宁的人物吗?” 浮云子起身,郑重行礼道:“庞先生,我万方,以自身项上人头担保,李玄为国朝之大患,她已索命十数余人,搅动四方骚乱,行为疯癫难测,必当早些铲除,才能还世道安宁。” “好,即如此,庞某人身为医者,吾道一以贯之。即医人,更医国,义不容辞。庞某人便替诸位上门去打听李玄下落,还请诸位将李玄之事原原本本从头告知。”庞安时揖手道。 “庞先生大义!”茶帮四人十分激动地站起身,向他揖手拜下。他们知道,此时由庞安时出面,确然是最妥当的选择。哪怕打听不出任何结果,也不会遭人怀疑。 但如若一个不当,他也会惹来一身腥臊。这绝非庞安时意识不到,但他仍毅然决然选择去做,此乃大义。 浮云子上前,郑重道:“庞先生,一切以自身安全为重。我与徒弟,还有茶帮的兄弟姐妹会全力护您周全。至少,绝不能让您因为此事而摊上麻烦。” “好,待探明裴谡动向,确认是来此处后,庞某就去敲那方有常家的门。之后,就仰仗诸位英豪了。”庞安时哈哈一笑,拜下。 …… 九月的秋凉尚未吹至岭南,但章家却已备好过冬的寒衣,准备启程向北了。 此番,章惇调动返杭州,领家眷一起北上。而章素儿则会在家中下人的陪同下,返回汴梁,筹备与文煌真之婚事。 不过,章素儿还是会同家人一道往余杭,并在那停留一段时日,才会再度启程。原因在于章素儿需要等在湖州任官的长兄章择前来余杭会合,再一起乘坐舟船自运河北上。届时,时间可能已会进入十一月了。 章素儿的婚事,将在长兄章择的代为主持下完成。而恰好章择今年年末于湖州的任期已到,需要回京述职,并等待新的任命。他此番很有可能会被留京任官,这是吏部考功司透出来的消息。 舟车劳顿,对于这几年的章素儿来说,似乎已然是习以为常。但以往路途上的平淡心境,如今却被焦虑与惆怅所取代。 她至今还未想好该如何处理与文家的亲事,而她与曹希蕴之间,也始终未能达成一致。 曹希蕴当然不希望她嫁人,但她也不想给章素儿压力。用她的说法是,若非到最后一步,否则她不会强逼章素儿做出选择。但最后一步,也就是到了拜天地的这个节骨眼上,曹希蕴就已然是退无可退,必须要出手了。 若真到了那一步,章素儿仍然不能化解这场婚事,则势必要与章家决裂。@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该如何是好?章素儿暂时还无头绪,但她有一个模糊的想法,她想让男方主动悔婚,如此保全自己与章家的亲情。 且最好这一回一了百了,她借此机会彻底对外宣称封心束冠,出家为道,再不理红尘俗世。如此,让家人彻底接受她出家,也好过强硬出走对他们所造成的伤害。 虽然已经注定不孝,她还是想试图让不孝所造成的伤害最小化。 可是她是多么对不起她的爱人呐,眼下她坐着车马,而曹希蕴远远地缀在后方。一路上恰好遇上冷风冷雨,她头顶尚有一片遮雨的顶棚,而曹希蕴只有她的斗笠与蓑衣。 若不是章素儿坚持要让她买一头驴子代步,她甚至得靠双腿跟在后面。 她走一走、骑一骑,远远伴着章家车马队伍从岭南向北,逐渐来到江南地。曹希蕴很谨慎,尽量不出现在章家人的视线范围之中。路途中,她们没有机会见面说话,只能依靠着彼此的思念,幻想着对方此时的处境。 尽管章素儿的母亲张氏已然知晓了她与曹希蕴秘密接触之事,但张氏尚且不知道她二人之间超越一般友情的感情,至少章素儿认为母亲尚未认识到那一层。 因而她谨小慎微地守着这一层窗户纸而不敢捅破,这让她越发感到自己的自私与怯懦,她痛恨自己的欺骗,也痛恨自己的无能。 但现如今,只有忍耐,希望待回到汴梁,她可以促使那位文公子主动悔婚。 如今的她就好像被绑上了绞刑架,那根拴在脖颈之上的绳索在不断地收紧,距离她做出最后,也是人生最重要的抉择的日子,也已然愈来愈近了。 至于那位长兄章择……章素儿对他几乎没有任何印象,自她失忆之后,就再未见过这位兄长,若不是家人提起,她甚至都意识不到还有兄长的存在。 但也许是因为面临最后的抉择的日子越来越近,章素儿的精神压力也越来越重,当她想起那位长兄时,忽而从心底升起一股难以形容的畏惧与厌恶之情,一些模模糊糊的记忆景象在脑海中闪回,她抓不住,但那些记忆所伴生的负面情绪却切实影响到了她。 近期她的记忆恢复似乎有所进展,失去的记忆会以梦境和一些零碎的闪回片段在脑海中重现,但她仍然谈不上恢复了记忆,一切都处在混沌之中。 她不知道这些负面情绪是否是与那位长兄有关,若是有关,这是否意味着在她未失忆之前,与那位长兄的关系并不好?可家人们似乎都不这么认为。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七娘自小与大郎亲厚,大郎娶亲时,七娘还哭了鼻子——这是一家人的共识。 明日就要抵达余杭了,她好想再见一面曹希蕴,听一听她温和平静的声音,感受一下她柔软的怀抱,只有这样才能让她获得短暂的平静。但她知道自己必须振作起来,不可再软弱下去了,她的未来人生,必须靠她自己来争取。 素儿,坚强点!夜里躺在客栈的床榻上,她反复念叨着这句话,终于进入了梦乡。 第一百六十三章 蔡香亭被害一案后约莫一旬时日,案件调查虽然尚未有较大进展,但人们已然意识到,本案的几乎所有关键证人均被皇城司所控制,而此案也逐渐从民间刑事案件,转性为关系国朝安危的谍探案件。 因而此案的调查责任从开封府、三法司正式转到皇城司手里,由韩嘉彦全权负责调查此案。那些想要趁机浑水摸鱼的小人,比如御史中丞郑雍,也不得不缩回手去,暂行观望。 此前数日,案情屡次发生反转,供出绿沅为嫌疑人的证人尹香香忽而逃遁出开封府,后又被皇城司逮捕,而她又转而控告起白矾楼走私军火之罪状。而协助尹香香逃遁的那个开封府军巡马三,以及两名女真谍探,也将此案彻底复杂化了。 如今,白矾楼的老板张定远已被皇城司控制,他的一众生意全部停摆,接受调查。所有人都在等待调查结果。 尽管这三个家伙的嘴很牢,暂时还撬不开,但总算是转移了所有人的焦点,也使得人们开始怀疑此案的背后阴谋,不再认为此案会与长公主府有关。 蔡香亭从一个被害者,忽而转变成了一个窃国罪人,这件事使得朝野上下物议沸腾,而蔡家人更是难以接受,蔡卞之妻王氏屡次上书抗议鸣冤。 蔡家在朝中经营许久,亦有一部分朝臣站在了蔡家身后,给与支持,凝成了一股不小的势力,对皇城司韩嘉彦以及背后的官家形成了一定压力。 太皇太后近来在朝政之事中隐身了,官家反倒被推到了台前,开始掌控此案的调查。他表现得很强硬,全力支持韩嘉彦调查此案。也并不避讳他人对他包庇姐姐、姐夫的猜疑,两次下达谕文,阐明他对此案的态度: 用贤不避亲,他认为他的姐夫韩嘉彦最有能力办好此案,且告诉世人韩嘉彦探查间谍案已有一段时日,她是最了解案情的人,而也正因如此,某些利益相关者想要下套谋害嫁祸于她。当此时,最该给以信任,不使查案者蒙受不白之冤。 韩嘉彦也并没有让他失望,当时间进入十一月,在韩嘉彦的不懈努力之下,那马三和那两名女真人终于扛不住,招供了。他们供出了白矾楼已然进行的走私生意,并供出了白矾楼所勾结的朝中利益链条。 这其中,御龙弓箭直的一位姓白的都虞侯浮出水面,此人便是蔡香亭在御龙弓箭直中找到的联络人。他隐藏还颇深,瞧着似乎与蔡香亭素无往来,也并不执掌军械战备,但却暗中促成了军械的私造流出。@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而这位白都虞侯自知已然无法脱罪,为了少受点罪,也相当干脆利落地供出了白矾楼张定远与蔡香亭是如何勾结上他,给以各种利益诱惑之事。由于此人天性谨慎,见面三回,每一回对方所定的酒楼,所给的金钱,服侍的歌伎乃至于桌面上有哪些菜肴,他都做了笔记,并存了票据。这些全部都成为了铁证。 这些证据一旦公布,势必引发朝野哗然,如今在某些关键位子上的大员,诸如枢密院最高长官韩忠彦、副长官王岩叟,副宰相苏颂,可能都会有所牵涉。 而整个蔡家必定要被牵连发配,彻底抹除。蔡家乃是新党,蔡京、蔡卞兄弟俩都是有能之辈,对朝廷也是忠心耿耿,从未违逆。而蔡香亭是蔡卞庶子,官家不禁犹豫了,难道就要因为这一个庶子犯错,而将整个蔡家贬黜发配流放吗? 何况蔡香亭已死,白矾楼的走私利益链条也全部被拔除,此事就算一个警醒,还是不要做得太过了,否则现在就寒了新党成员的心,若未来亲政,则势单力薄,难以成事。 在这件事的处置问题上,官家也屡次三番请教韩嘉彦的想法。韩嘉彦起初并未给出明确态度,但在官家第三次问起她时,她轻描淡写地点了一句: “蔡氏记仇,当小心。” 官家似乎听进去了,但思前想后,最终他还是决定隐而不发。 官家给蔡香亭判罪如下:蔡香亭性骄跋扈,心志不坚,在张定远引诱下犯错。念在初犯,造成的影响不大,又已殒命,便不再牵连追究。如此给蔡家留了余地。而其余涉案人员,基本查到直接涉案人为止,不再继续追查,避免诱发党争而进行无限制的攀咬。 官家还特意恩准在外赴任的蔡氏兄弟俩回京办理蔡香亭丧事。 案子查到这一步,杀害蔡香亭的真凶实际仍未落入法网,而这位真凶是谁其实相关方都心知肚明。李玄的身份太过敏感,以至于官家也不好公之于众,只能让韩嘉彦继续秘密追索。而杀害蔡香亭的真凶,最终被解释为: 杀人者是原来就与白矾楼有利益牵扯的西夏谍探,身份未明,暗中探知到白矾楼与蔡香亭之间的交际,寻机杀害蔡香亭,将凶器转移至长公主府以嫁祸驸马韩嘉彦,此后逃遁。 官府在全城贴了通缉令,并张贴布告宣布蔡香亭案件调查始末,至十一月中旬,喧闹了将近一个月的蔡香亭案总算告结。 十一月十六,天阴有细雨,阴寒彻骨。 蔡府门第早早就挂出白绫,府门大开,准备抬棺下葬。蔡香亭的头七早就过了,开封府专门给他的尸首做了防腐,待案件调查结束,尸首终于还给了蔡家安葬。 昨日刚从外地赶回的蔡氏兄弟俩看到蔡香亭的遗体时,见棺中人神态安详,仿佛睡着了,蔡卞一时悲从中来,老泪纵横。 蔡香亭虽然不是他的嫡子,但是与心爱之妾所生,自幼娇宠。却不曾想有朝一日,白发人送黑发人。 家中女眷哭成了一团,一旁的蔡京听着心烦,蹙着眉道了句:“准备盖棺罢。” 正当时,外头有一家丁进来禀报:“大郎、二郎,长公主、韩驸马前来吊唁,已到了门口了。” 未等蔡京蔡卞兄弟俩反应,女眷中就冲出一位妇人,正是蔡香亭的生母王氏,她哭天抢地地对着那家丁厉声尖叫: “你还敢来通报!那两个人是杀人凶手,竟还有脸来吊唁,给我赶走他们!” 那家丁吓得脸色惨白,僵在原地,缩着脖子不敢吱声。 “你莫要这般,那是贵宾!”蔡卞蹙眉,出声制止。 王氏又冲到蔡卞身边,抓住丈夫哭道: “相公,咱们的儿子就这样被人害死了,官家包庇,我儿死得好冤,好冤啊。您不能给他做主也就罢了,如今杀人凶手欺负到咱们头上来了,您难道还要将他们迎进门来吗?” “退下,退下!来人啊,将她带下去,不允许出来!”蔡卞烦躁又愤恨地怒斥道。 王氏被呵斥,哭得更厉害了。但她终究不敢造次,被上来的仆妇们搀扶着躲到了堂后去。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蔡京这时才终于出声了:“元度(蔡卞字),人还是要请进来的。” “是,长兄。”蔡卞抹去眼角落下的泪,整理发冠、衣袍、胡须,打起精神。他和长兄在路上就已达成了共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尽管蔡香亭被杀之案确实疑点重重,让蔡氏兄弟也感到此案背后隐藏颇深。但他们知道若不是与长公主和驸马相关,蔡香亭压根就不会死在她们府侧的巷子里。 而长公主和驸马为了脱罪,利用官家的权力强行压制开封府和三法司,霸道把控案件调查,随后又曝光蔡香亭走私军械之事,使蔡氏颜面扫地,受人鄙夷。 这是结下了大仇,蔡氏兄弟绝不会忘记。 一声通传,在蔡府全府上下的注视之中,韩嘉彦与赵樱泓一身雪白素服,神情肃穆地款步而来。她们在灵堂前驻足,见到了候在门口的蔡氏兄弟。双双行礼,韩嘉彦率先开口道: “在下与长公主前来送蔡公子最后一程,二位蔡公及家人们节哀顺变。” “节哀顺变。”赵樱泓亦跟着开口。 蔡氏兄弟神情未变,眸光复杂地望着眼前的这对夫妻。蔡京看了一眼弟弟,蔡卞身为家中主人,丧子苦主,终于开口道: “二位请进。” 韩嘉彦与赵樱泓入灵堂,绕棺一周瞻仰遗容,随后为亡者上香祭拜。 韩嘉彦望着眼前这具遗体,心中无比复杂。此人曾屡次三番与自己作对,眼下他却这般不明不白地死了,自己并没有多少爽快感,只是感到悲哀。他就这样落入了他人的棋盘之中,成为了一颗用之即弃的废子。 人生无常,变化半点不由人。无论从前有多少矛盾争斗,韩嘉彦仍然觉得自己有必要来送他最后一程,希望他来世存善念,行善事,重新修行为人。 赵樱泓望了一眼身旁垂眸上香的韩嘉彦,见她精神内敛,丝毫不受外界干扰,于是也默念静心口诀,排除杂念。她身上的病已然好了,近些日子每日修行身心,颇有精进,因此韩嘉彦才敢带她来吊唁。 即便如此,她还是感到不好受。头一回体会到针对自己的仇恨情绪,全府上下的眼神都如针扎一般刺在她的身上。他们沉默着,不动分毫,但他们的愤怒仿佛穿透了空气压迫而来,令人窒息。 她想要解释,却又觉得无力。人的偏见因立场而来,在这蔡府里,谁杀了蔡香亭已有定论,她还作何解释呢?只是徒废口舌罢了。 她口中无声颂念心经,为蔡香亭上香:“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以无所得故,菩提萨埵,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 祭拜已毕,韩嘉彦与赵樱泓再次向家属行礼,随后也不多逗留,原路返回出府。在上了车驾并启程后没多久,她们忽而听闻身后传来了一声尖利愤怒的嘶吼: “无耻!!!” 大概是被拖回后院的王氏又跑了出来,对着已然离去的长公主车驾发泄愤怒。 赵樱泓闭上眼,心中憋屈至极,又悲哀至极:“李玄的目的达到了。” “是,她太明白人性为何了。”韩嘉彦平静说道,随即牵住赵樱泓的手,将她冰凉的手送入自己的袖管暖着。 “可我不明白,即便蔡氏与我们为敌又能如何?”赵樱泓迷惘道。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樱泓,我现在隐约参透李玄的布局了。她的布局,短时间内是看不出效果的,必须将时间拉得足够长,才能看出端倪来。发现她布局的关键点,本就是一件很困难的事,待发现后想要扭转局面,恐怕已然来不及了。她太聪明了,呕心沥血,以一人之力对抗整个国家。这艘破漏的大船,到处都是她做局的空隙。换言之,谁都有可能突然成为我们的敌人,我们阻止不了她。”韩嘉彦道。 这大概是赵樱泓头一回听到韩嘉彦说丧气话,她靠上她肩头,道: “你说过,有一份心,尽一份力。我们也许做不到扭转乾坤,但我们不能甚么都不做。” “是,有一份心,尽一份力。” 二人的车驾从蔡府穿过半个汴梁城,抵达长公主府门时,陈安已然候在此处了。每每看到陈安候在门口,韩嘉彦与赵樱泓心中就会一紧,她们知道定是府里又出了甚么事。 二人匆忙下车,陈安上前行礼,道: “阿郎,万掌柜回来了,他……” “他怎么了?!”韩嘉彦浑身汗毛直立。 “他中了剧毒,全身瘫痪,只凭着针灸压制血液流动,护着心脉,吊着一口气,有一位庞大夫一直在旁救他……” 韩嘉彦心中大骇,陈安的声音逐渐远离,她感到一阵天旋地转,浑身一软,霎时栽倒在阶前。 “嘉郎!” 第一百六十四章 时间回到一个多月之前,八月末。 庞安时决意帮助浮云子一行探一探方有常虚实,不过他们不打算蛮干,庞安时也不能够出现得太过突兀。故而他先去拜访了碣村的村长,先与村中早就相熟的人叙叙旧,正好趁此机会拖延时间,等待后方的裴谡与张定齐前来。 浮云子、翟丹师徒俩,以及茶帮四人则在村子外围隐蔽探查,观望裴、张二人动向,以便提前做准备。 待到第二日的傍晚时分,埋伏在村外必经道路之上的陈硕珍率先发现了裴谡与张定齐的踪影,于是立刻返回传信。 接到传信的庞安时彼时正在村长家中为村民熬制预防风寒的成药,听到早先约定好的信号后,他便举步出了村长家,往方有常家行去。 这两日他在村中已经屡次有意无意地提及方有常,用的借口是:听闻他配的金创药、跌打药有奇效,想要去请教。 村长当时给的回应是:方有常这些时日去了邻村训练乡勇,要过一两日才会回来。 而裴谡、张定齐出现在村外,方有常却还未归家,这让一行人的计划暂时偏离了轨道。不过庞安时还是决定去碰碰运气。 不得不说他的运气真的很好,他几乎是与方有常同时抵达了方宅门口。方有常背着包袱,戴着斗笠,斗笠之下的须发雪白,身形却精干如四五十岁的壮年人。他腰间还缠了一条鞭子,那应当就是他的武器。 二人在村中狭窄的青石巷子里撞见,庞安时在原地反应了片刻,这才揖手笑而出声询问道: “敢问可是方保正?” “是哪位当面?”方有常询问道,他声音低沉沙哑,十分沧桑,倒是很符合他的真实年龄。 “晚辈庞安时,是个大夫。听闻您这儿有上好的金疮跌打药,特来请教。”庞安时谦逊道。 “庞大夫,老夫听说过你,哼。”方有常淡淡一笑,似乎透出一丝轻蔑意味。 庞安时心中一紧,暗道对方到底听说了自己什么?只是听说过自己是个大夫,还是知道自己乃是北派弟子?这方有常毕竟是南派宗师,也许他将楚秀馆其余派系的内门弟子都打听得清清楚楚,也并不奇怪。 这不是个好兆头,庞安时心想,但这节骨眼上他也不能打退堂鼓,故而暂时没有撤走。 方有常甩出这句话,就拧身开了宅门上的挂锁,推门而入,待到进了门才道了句: “进来罢。” 庞安时稳住心态,神情镇定的跨步而入。 一入院门,就被震慑到,这里真是一院子的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十八般兵器应有尽有。且武器都不止一套,十好几套堆放在一起,显然是收拢了一村子的打手在这儿训练。 院子的东屋是一间药房,内里分门别类存放着许多草药,还有全套的制药设备,厨房、柴房与之毗邻。西屋则是书屋,亦是一屋子的书。 主屋是寝室兼客餐厅,茅房、畜棚在后院。 这宅子不算特别大,庞安时进来后几乎一眼看穿所有布局,除了那些兵器十分扎眼,其余都很寻常。 而身为村中保正,院子里存放着这么多的兵器倒也是情理之中。 令庞安时意外的是,方有常并非独居,他家中还有一个小长工,专门为他打理家中事务,故而他离开的这些时日,家中依旧收拾得井井有条。 他进来后,小长工给他烧水沏茶,庞安时见这孩子十三四岁年纪,长得虎头虎脑,说话却口齿伶俐,十分讨人喜欢,于是笑着问了他一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你叫甚么名字?” “小人也姓方,家中行十三,大家都叫我方十三。因太穷吃不饱饭,被送到保正这里做长工,保正给小人起了个正经名字,我是腊月生的,叫方腊。” “哦,方腊。”庞安时点头。 这长工方腊嘿嘿一笑,便退了下去。 没想到他刚退下去,方有常就开口了:“老夫自川中来此,是因我早年间就是在这里出生成长,这附近乃是方氏家族开枝散叶的地方,是我的本家所在。庞大夫,说吧,来寻我甚么事?” 闻言,庞安时霎时惊出一身冷汗,短暂竟说不出话来。这方有常周身一股强大的气场,难以形容的强大,压得人喘息不得。 缓了片刻,庞安时抗住压力,开口道: “即如此,庞某人也不再绕弯子了。庞某人是为了打听你那位得意弟子——李玄的下落来的。” “呵呵,你倒是识相,要是再不爽快开口,老夫我就一指拧断你的喉咙,将你扔出去喂狗。”方有常谑笑道,“你可知老夫在川中的名号是甚么?” “无常道君。”庞安时回道。 “哈哈哈,但老夫现在叫方有常,你可知为何?” “从无常变有常,您是想回归平静生活,不再理会江湖事。” “知道,你还来问我?” “前辈,晚辈甚至知道自己此次来,可能有来无回,但晚辈还是来了,因为如今这世道无常,咱们的寻常日子也恐怕过不得多久了。”庞安时道。 方有常道:“说明白话,老夫不喜欢听人绕弯子。” “您的徒弟李玄早就叛国多年,如今正在谋划颠覆宋室的巨大阴谋。”庞安时道。 “哈哈哈哈哈……”方有常霎时狂笑起来,“我道你要说甚么,原来是颠覆宋室啊。干得好啊,不枉老夫教她那么些年,她学成了,学到了真正的精髓。”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庞安时的面庞阴沉下来,他知道自己今天恐怕在这里讨不得好,必须要谋划撤退了。 “李玄……我这徒儿正是因为要叛国,才拜到老夫门下的,老夫教她的就是该如何与宋室作对。” 他望着庞安时,如同猎人盯上了猎物一般,忽而敞开了话匣子,开始讲述他的过往人生: “我方某人的祖父与父亲是江上的走船货郎,往来江南、川蜀贩卖织锦,本来富足,甚至在家乡和蜀地都修了宅院。 “奈何后来宋灭了后蜀,对蜀地敲骨吸髓地盘剥,蜀地贸易全部禁榷,我们家是散尽家财,就此家道中落。淳化四年,王小波、李顺在川蜀起义,我父亲也入了起义队伍,后起义被镇压,我们家满门被斩,是我乳母拼死将襁褓中的我抢出来,向西逃,躲到了西蜀大雪山之中躲藏,那地方已经很靠近青唐吐蕃的势力范围了。” 庞安时心中愈发吃惊,他算了算时间,淳化四年,距今已有九十九年,眼前这个须发皆白、身躯强健、声如洪钟的强势老者,竟然是个期颐老人?简直难以置信! 楚秀馆到底是甚么怪物? 方有常:“因缘际会,我和我乳母差点命丧兽口时被猎户救下,后来遇见了因采药在山中村落暂驻的郎中。那郎中收养了我,我就此入了修行道。但我对宋室之仇,不共戴天,一日不敢忘记。我门下只收反叛之人,你可懂?” “你当真已有百岁?”庞安时此时已然不关心他叛国不叛国的了,这年岁、这状态……摆在一个医者面前,简直是如同铁匠见到了干将莫邪,没有办法不好奇。 他此时甚至已经忘记了自己身陷敌营,已难脱身。 “哈哈哈,老夫唬你做甚?你个小辈,不值一骗。你的那些小把戏,在老夫眼里就像儿戏,当老夫见你第一面时,我就知道你是来做甚么得了,你当这村子里的人都耳聋眼瞎,瞧不见你们吗?你和你的同伙,早就是瓮中之鳖了。”方有常完全不避讳,全部揭穿。 庞安时咬牙,克制住因恐惧而颤抖的手,继续转移话题,拖延时间等待脱身之机:“你如何能活这么久,还这般孔武有力,精神奕奕?” 方有常理了理雪白的胡须,慢条斯理地道:“也好,也让你明白着走。老夫的师父是个非常神秘的人物,她来自西域,我们从不知晓具体是西域的哪个地方,她仿佛就是从大雪山之中走出来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楚秀馆,就是从她手里萌芽的。我与我大师兄、小师妹,是她收的三个徒弟,除了我们三个,她不曾再收任何弟子。而我们三个人联合创了楚秀馆。 “师父姓沈,单名一个后裔的裔字,她的药堂号楚秀,这便是楚秀馆名字的来历。她虽是女子,却总是做男装打扮。她是个神仙一般的人物,美得不可方物,仿佛不老不死,容颜永驻。从我有记忆以来,一直到二十岁出师,她一直是那般模样。 “你问我为何会这般长寿,而且康健?其实我比起我的师父差远了,师父说我寿数一百,不可再多,今年便是我的亡故之年,所以我从川蜀出来,回归故里,打算在此落叶归根。江湖上传言我是为了避祸至此,笑话,我会怕那些手下败将的废物后代们? “我之所以能活这般长,是因为我曾饮下过师父的血。 “九岁那年,我跟着她爬悬崖采药,失足摔了下去,脊椎砸在石棱之上,断了,本来是活不了了,但师父为了救我,用她的血喂我,我就奇迹般地活了。自那以后,精力充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那一口血,让我开创了楚秀馆南派,让我无病无灾地活到了百岁。” 他看着庞安时面上那愕然的神情,戏谑笑道:“怎么?觉得老夫在胡扯,在骗你?不相信也罢,这世上有几人能相信?连老夫自己,如今回忆起来,也像是大梦一场。老夫出师后被强行赶出了大雪山,想要寻回原路,竟再也找不到了,穷我一生,也再不能见师父一面。” “孙祖,可是您的大师兄?”庞安时忽而询问道。孙祖,实际上是楚秀馆北派的祖师,姓孙,是药王孙思邈的后裔。 方有常眸中精光浮现,鄙夷道:“你果然是大师兄的徒孙。瞧你这模样,就是他那一派的,迂腐古板,死气沉沉!就知道奉承官僚,向上钻营,叫人瞧不起。” 庞安时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又怒又怕,最终还是没有言语顶撞于他。 “您的那位师妹,可是西派的祖师。” “是,她叫多吉卓玛,青唐吐蕃人,她不知何故流浪到雪山里来,无父无母,被师父收养。出师后去了西夏,她坚信师父是从那里来的,她也毕生都在寻师父。但我听说,她后来与西夏的王族搅和在了一块儿,也是个脑子拎不清的。 “李玄曾去寻过多吉卓玛,跟着她学了易容术。那易容术也是师父传下的绝学之一。师父的三大绝学——医毒、武学、易容术皆已入化境,我们三人资质驽钝,不能学到她本领的万分之一。” 庞安时听到此处,已然有些精神恍惚了,他实在难以判断方有常所说到底是真是假,但这如今发生的一切,显然与他事先的设想早已相去甚远。 “好了,问也问够了,答也答完了,你今日便留命于此罢。”方有常说着忽而一掌劈了过来,要拿住庞安时。 庞安时吓得一机灵,好在他早有戒备,猛地从椅子上滑了下来,直接从方有常的腋窝下蹿出,迅速向门口逃离。 他身上其实是有功夫在的,常年坚持不懈地习练轻功,终于在此派上用场。 方有常当即几步赶上,身形迅猛,手脚孔武有力,挥击出来罡风阵阵。庞安时跌跌撞撞避开,摔出了屋外,仓促间抓住脖间挂着的哨子,努力吹响。 然而刚吹响,方有常就一把抓住了他,他双手将庞安时背朝下横举了起来,顶起膝盖,将他往膝盖上砸,要顶碎他的脊柱。庞安时被一股巨力拿住,四肢悬空,不能反抗分毫,吓得是心胆俱裂,呜呼哀哉。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斜刺里冲出一个身影,对着方有常狠狠一撞,撞得方有常身子一歪,脱手将庞安时摔了出去。 庞安时砸在地上,顾不得眼冒金星,连滚带爬地爬起来,就看到詹丹猛扑上前,狠狠将方有常扑倒在地,滚地纠缠起来。 而一旁,浮云子已然赶到,顾不得其他,抓起庞安时,运起轻功就跑。 “想走?!”后方响起方有常恶意满满的吼声,庞安时回首去望,骇然看到方有常已然迅速挣脱了翟丹的摔跤压制,反手拧断了翟丹的脖子,并以惊人的速度追了上来。 翟丹猝亡,收在门口的茶帮四人霎时红了眼,怒吼着冲上去拖住了方有常。庞安时凄声高喊: “快跑!别和他打!” 浮云子头也不回地拽着他在村子巷口一拐弯,他就看不到茶帮四人了。 二人沉默无言地运足轻功快跑,根本顾不得后方。 然而刚跑到村口,忽而斜刺里冷不丁窜出一根飞针,正正好打在了浮云子的左后颈上,浮云子“啊”了一声,好似被马蜂蛰了,抬手摸住脖颈,将那根针拔了下来握在手里。 还未等他反应,一个呼吸间,麻痹感潮水般涌来,浮云子栽倒在地,顿时翻出白眼,浑身抽搐。 庞安时大骇,知道他中了毒针。幸而他在自己腰带上缝了针灸孔带,随身带着针。他一边警惕着四周,一边飞快地取出针来,控制住浮云子的心脉、封住他的血流,避免毒素迅速扩散。 彼时他们滞留在村口的一株榆树下,树前几丈远的林子中,走出三道人影,正是裴谡与张定齐,还有那个方家的小长工——方腊。 方腊手中持着一根吹管,应当就是他吹出毒针,打中了浮云子。此时这小孩脸上毫无天真,一脸残酷的平静。 “抓着了。”裴谡冷笑着看着他们,“可笑你们以为自己是猎手。” 庞安时头晕眼花,想要寻找求生之法,却感到一阵一阵地绝望。 更令人绝望的是,方有常追来了,他提着一把滴着血的刀,身上也沾满了鲜血,毫发无伤地出现在了村口。 这意味着茶帮四人恐也难以生还了。 庞安时知道跑不掉,干脆盘腿坐在了榆树下,静默地望着眼前的几个人。 方有常没有任何废话,提刀上前,对着庞安时的头就砍了过去。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忽而一支弩箭从后脑勺穿透了他的头颅,自眉心扎出,方有常劈砍的动作僵在原地,随即轰然倒地。 与此同时,裴谡那里也遭了暗算,被冷刀穿透了喉咙,压根来不及反应。倒是那方腊没有被第一时间针对,这小子反应极快,一见情势逆转,转身撒腿就跑。 而做出这一切的正是张定齐。 庞安时呆滞地望着张定齐,直到她撕开了面上伪装假面的一角。 “你带着他快走,乡勇来了就走不了了。”张定齐道。 “你不是张定齐?!你是谁?”庞安时惊道。 “我是西派后人,两匹马在林子里,你快带他走!我去杀那个小孩。”伪装女子催促道,随即将假面贴好,将身后兜帽戴起,拉起脖间的面巾蒙住面孔,追向那小孩方腊遁逃的方向。 村中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和呼吼声,村中乡勇带着那些刀枪剑戟斧钺钩叉追了上来。庞安时脑子里嗡嗡直响,也顾不得其他,费力将浮云子扛起,按照那伪装女子的指示冲进了榆树外的林子里,不多时看到了两匹马。这应当就是张定齐与裴谡的马。 他将浮云子挂上其中一匹马,自己也跨上马,迅速打马离去。剩下一匹马留给那伪装女子,但愿她能安全离开。 第一百六十五章 媛兮端着一碗安神汤急匆匆地穿过雪蕊院的廊道,进了花厅。她奔到花厅的榻前,赵樱泓此时正守着倚靠在榻上的韩嘉彦。 “长公主,汤来了。” “好。我来,你下去罢。”她接过碗来,吩咐道。 媛兮退下,赵樱泓用调羹舀出一勺来,吹凉,送到韩嘉彦唇边:“来,喝下去。” 韩嘉彦半卧半坐,身后靠着隐枕,恍惚地张口,喝下了这一勺安神汤。此时的她仿佛失去了所有的神采,呆若木偶。 赵樱泓的眼眶红了,但她强忍着不曾落泪。这个时候,她必须要坚强起来,再也不能躲在六娘的背后,心安理得地接受她的保护了。她必须也成为她最坚强的屏障和依靠。 因为她的六娘,今日遭受了自母亲去世以来最大的打击,是否还能振作起来,仍是未知数。 一个时辰前,在府门口得到噩耗的韩嘉彦,就因心绪不稳,心魂震荡而短暂晕倒。但她还是强撑住了,随后强忍着眩晕心悸,与赵樱泓一道赶到了浮云子暂住的客院。 彼时,庞安时、翟青、雁秋都在围在浮云子床前,人人面上愁云暗淡。韩嘉彦凑到床前,看着床榻上一动不动,面色青紫的浮云子,呆滞半晌,才缓缓坐下,艰难张口询问事情原委。 于是庞安时强打精神,将事情前因后果全部细细道来。说到逃离碣村的突发状况时,韩嘉彦的面庞已然倏无血色。 庞安时随即道出后续:他带着浮云子逃到了青溪县城之中躲了几日,一是要稳定浮云子的身体,二是他必须要掌握后续情况,并联系上帮手将浮云子送回汴梁。 那几日间他乔装改扮,从清溪县衙探知到后续消息——翟丹确实牺牲了,茶帮四人中,陈硕珍重伤逃了,另外三人战死。 翟丹与剩下的茶帮三人尸首,被清溪县衙派衙役收走,简单验尸之后,草草埋葬于县城外的乱葬岗之中。方有常与裴谡之死,暂时秘而未宣,方有常的尸首被村民收走下葬,而裴谡的尸首被县衙收走,等待上头派人来处理。 碣村并未供出庞安时,浮云子的存在碣村也并不知晓。这起案子,最终以茶帮余孽作乱收场。 庞安时没有去动乱葬岗中翟丹四人的遗体,探听清一切之后,他联系上了一位在邻县开医馆的朋友。朋友帮他准备了舟船,又给他雇了两个帮手,庞安时这才有能力带着浮云子北上回京。 而他与那自称西派后人的伪装女子分别后,就再未见面。 …… “来,张口。”赵樱泓又喂她第二勺,韩嘉彦却不愿再喝了。她沙哑着嗓音,道: “太苦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不苦,这是安神汤,加了黄糖,没那么苦的。”赵樱泓道。 “太苦了……”韩嘉彦呢喃着,赵樱泓终于听懂了。 她垂下手来,将碗放在了一旁的案台上,道:“嘉郎,你不要这样,方才庞大夫不是也说了吗?救治师兄,并非无望。” “何以有望?他说了吗?他只是安慰我们罢了。樱泓,我也懂医术……”韩嘉彦颤声道,“我知道师兄没救了,除非拿到解药,否则就算大罗金仙下凡也救不了他。最多再有一个月,血脉就彻底封不住了,届时势必毒入心脑,一命呜呼。而我,包括庞安时,至今都对那是甚么毒素毫无头绪,那是南派宗师方有常的毒,而方有常已经死了!就连他徒弟裴谡也死了!我该怎么救他……” 说到这里,她哽咽难语。 赵樱泓终于落下泪来,屋内陷入了难捱的沉默。 “樱泓,翟丹死了,现在师兄也快不行了。我身边的所有人,都在离我而去。”韩嘉彦泪如雨下,“我认输了,我不查了,我承认我害怕了。再这样查下去,我怕就连你,我都保不住。” “不会的,不会的!”赵樱泓扑上去抱住她,惊觉她的身子在不自主地颤抖。 “我不查了,我不能再查了……”她呢喃地重复着,仿佛在不停地说服自己。 “好,好,我们不查了,我们不查了。我们好好过日子,再也不理会那些事了。”赵樱泓流着泪安抚着她的后颈道。 韩嘉彦安静地在她怀里待了一会儿,便忽而要起身。赵樱泓望着她,她道了句: “我去见阿青和雁秋,有话对他们说。” 赵樱泓扶着她起身,二人互相依偎着穿过夜色中公主府的廊道,又来到了客房。 彼时庞安时已经结束了今日给浮云子的诊治,回到了他自己的屋中。翟青刚帮着擦拭完浮云子的身子,给他穿好衣物,雁秋正沉默地用铁钳捣着碳盆中的碳火。 二人的神情哀伤中带着一丝麻木,残酷现实的冲击让他们短时间内还不能将情绪彻底宣泄而出,只是被动地应付着一切。 翟青性格大大咧咧,在他简单的世界里,师父、师叔、兄长和雁秋就是他人生最重要的组成部分。他自幼无父无母,兄长是他最为重要的人,相依为命在一起,从未分离。如今兄长猝然离世,他毫无心理准备,更由于连尸首都不曾见到,以至于感到完全的不真实。 他还在恍惚地希冀庞安时所说的一切是假的,兄长没有死,还会回来的。 而师父浮云子是仅次于兄长的存在,是他最敬爱的人,是给与他当下富足生活的依靠。他仿佛无所不能,然而他倒下了,翟青心中的主心骨也倒下了。 至于雁秋,儿时的家变,亲人的离散,已然成为了她人生中绕不开的梦魇,好不容易找回了弟弟,有了爱人,眼见着幸福美满的生活就在不远处。然而一个噩梦结束了,另一个又开始了,她已经近乎麻木到欲哭无泪了。 韩嘉彦入了屋内,赵樱泓反手关好屋门。韩嘉彦忽而撩开袍摆,向着翟青、雁秋跪了下去,翟青和雁秋终于从噩梦中惊醒,二人纷纷冲上前来,强行将韩嘉彦从地面上拽了起来。 “你干什么师叔!你给我起来!”翟青吼了出来,眼眶通红。 “我对不起你们……都是为了替我查案,才会……”韩嘉彦的声音痛彻心扉。 赵樱泓在后方已然泪如雨下。 “六郎……您这是要我们折寿吗?万万不可如此。”雁秋的情绪也彻底被激发,撕扯着嗓音呼喊道。 “这怎么是您的错……怪就怪那方有常太过狠毒,怪他……”翟青痛苦地安慰着韩嘉彦,也安慰着他自己。 屋内抽泣之声此起彼伏,疾风骤雨般的发泄之后,所有人在静默中努力调整着情绪。 韩嘉彦以袖拭去泪水,终于开口道: “我与樱泓商量过了……我们不查了,自此以后不查了。将万氏书画铺子关了罢。阿青,你与雁秋如果愿意,就到府上来。我与樱泓主持你们的婚事,趁着师兄现在……先将婚结了。过段时日,我亲自去一趟清溪县,迎回阿丹他们的尸骨到汴梁安葬。” 翟青与雁秋默然点头,接受了她的安排。 赵樱泓望着韩嘉彦的背影,她多想问她十多年的坚持,真的能说放下就放下吗?对娘亲死亡真相的执念,那些铲除隐患、国富民强的壮志,就这般不要了吗? 但她问不出口,因为她知道,答案在韩嘉彦的内心深处,只有她自己能寻找到。而自己需要做的就是保护好她,仅此而已。 有朝一日,她希望能等到她的燕六娘重新归来。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没有时间可以让韩嘉彦颓丧,接下来数日,她近乎衣不解带地守在浮云子榻前,她费尽心力地为他诊脉,研读草药经书,尝试配出解药。即便无法彻底解毒,也希望能够将毒性压制到最小。 她不是一个人在奋斗,除了府上的庞安时、游素心之外,赵樱泓派人将整个开封府的大夫都请来了。每一位来看过浮云子的大夫,都表示了遗憾之情,没有谁能有破解他身中之毒的办法。 这并不奇怪,庞安时的医术已然算是当今翘楚,他都没有办法,这些大夫就更不及了。庞安时写了信,长公主府派快马加急递送给唐慎微,希望作为药物专家的唐慎微能给出解毒之法。但短时间内,唐慎微也找不到解毒之法,他需要时间。 倒是游素心有些本领,游氏在解毒方面也有建树,她经过仔细的思索,配出了一份药剂,尝试着给浮云子服下。此药下去后,没多久逼得浮云子咳出了一汪毒血,但毒仍未能彻底清除。 尽管药效不尽如人意,但这还是给了韩嘉彦极大的信心。她不再那么灰心丧气,近乎疯狂地研究药理经书,她不相信这世上有解不开的毒药。 也许是上苍眷顾浮云子,当浮云子归来后第七日,长公主府来了两位访客。 这两人都是女子,其中一人拄着拐杖,右腿绵软无力地垂着,无法支撑身躯。但她体格比一般女子要健壮不少,以蓝布包发,面上蒙着纱巾,瞧不清面容。 另一位面容普通,荆钗布裙,衣着朴素,看上去就是汴梁大街之上再寻常不过的一位妇人。 这位妇人言明要找韩驸马,说她有救人之法。韩嘉彦听闻通传大吃一惊,连忙出来迎接她二人。没想到这一当面,她就认出那拄着拐杖的女子正是死里逃生的陈硕珍。 “你……” “民女姓杨,行九,您唤我杨九娘就是。”陈硕珍沙哑着嗓音道。 茶帮首领级的人物如今只剩下她一人,她独木难支,遣散了剩余的十来个兄弟,终于是孑然一身。这些时日以来,她一直徘徊在寻死的边缘,终究还是扛过来了。 这与她身边这位女子有莫大的关联。 “好,杨九娘……”韩嘉彦改口唤道,“你能到这里就好,若无去处,以后且留下做事罢。” 她引二女入浮云子寝室,又将所有相关人等集中于此。 此时陈硕珍终于向着韩嘉彦跪拜下,饮泣道:“几十年前,家祖就是跟着杨家军征伐,数十载离散,如今九娘终于还是来投奔您了,您永远都是我们的主家。” 韩嘉彦的泪水止不住地落下,无言地将她扶起。 陈硕珍抹泪,随即又拜见了赵樱泓与其余人,一一相识。之后,她道:“主家,诸位,我来介绍,这位是来自楚秀馆西派的玉娘子,若不是玉娘子相救,我如今也没法来见您了。正是她手刃了方有常与裴谡。” 韩嘉彦揖手拜下:“感谢玉娘子大邑出手相助。” 玉娘子淡淡一笑,道:“韩驸马不必言谢,我还是出手太迟了,否则也不至于让他们害人性命至此。我入中原,潜伏在白矾楼附近已经许多年了,好不容易等到这个时机,一次性地除去了南派最后的两个传人,我还得感谢韩驸马您给我提供了这样的机会。” “莫非,玉娘子假扮张定齐已经很久了?”韩嘉彦问道。 “已有三年,真正的张定齐因为自认为男子又喜好女子,不容于世,抑郁难平,已然投湖自尽了。我只是早早盯上了她,随后取代了她的身份。”玉娘子道。 韩嘉彦脊背微微发凉,这西派的易容伪装术实在太可怕了。 “不知玉娘子为何这般处心积虑要除去南派的人?” “此乃师命,亦是我的出师考验,只有完成了这个考验,我才能回归西域,继任宗派领袖之位。”玉娘子十分坦陈地说道,“师父说,除去南派乃是西派历代掌门都必须完成的事,此为楚秀天师给祖师娘娘最后的命令,一代代传下来,到我手里,总算将南派尽灭,功德无量。” 楚秀天师指的应该就是那位自称“沈裔”的神秘女子,而祖师娘娘指的应当就是多吉卓玛了。没想到沈裔在多吉卓玛出师之前竟然会给她下这样的命令。她为何不给北派下这样的命令呢? 似乎是看出了韩嘉彦的疑问,玉娘子笑道:“西派的本领天然克制南派,而南派则克制北派。北派仁达,不喜杀戮,除掉南派的事,自然就落在了我们西派的身上。祖师娘娘不愿干涉中原之事,我们这一派一直过着隐居避世的生活,但为了完成楚秀天师的遗命,也并未彻底与外界断了联系。” 韩嘉彦很想细问西派与西夏王室之间的关系,但眼下有更重要的事: “不知玉娘子有何法可解我师兄身上的剧毒?” “这解毒之法十分凶险,若有差池,则这位师兄必定无法生还。” “您说。”韩嘉彦做好心理准备了。 “此乃大换血术,需要将患者周身的血液抽出体外,通过浸泡解毒药水的输血管后再输送回患者体内,完成血液净化的换血之术。在此期间,还需要放掉无法净化的最毒的血液,患者势必会因此大出血,就需要有别人为他输血以维持生命。这人最好是他的近亲属,如此方能无碍。”玉娘子解释道。 “他……早已没有亲人了。”韩嘉彦感到绝望。 在场众人面面相觑,谁都知道浮云子是个孤儿,早早就没了亲人,是一个百戏艺人将他从乱葬岗里救出来,一直养大。 “必须要是近亲属的血吗?”庞安时问道。 “也不一定,但近亲属的血是成功几率最高的。若实在无法,只能做血样融合比对,咱们这些人中,如果有谁的血样与这位患者的血样融合后,不导致凝结,应该就能用。”玉清子回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是何道理?”游素心感到非常惊奇。 “这是楚秀天师传下的方法,我等也不知缘故,只是一直这般操作罢了。实际上,本派立派这么多年,已经许多次采用这种办法救治病人了。”玉娘子解释道。 “即如此,就先做血样融合罢。”韩嘉彦道,“诸位,愿意出手相助的,我十分感激,但绝不勉强……” 她转过身面对身后众人,话还没说完,所有人都站起身来揖手,面上是坚定不移的神色。 “嘉郎,见外的话就不要多说了。即便我这样身子虚弱之人,如果血液有用,我也不会犹豫救人。”赵樱泓笑道。 韩嘉彦失笑,眸中闪烁着感动的泪花。 第一百六十六章 (第三卷 终) 长公主府以雪蕊院为中心,封锁了起来,非核心成员不得入内。院门出入口由岳克胡率领禁军把门,每日只能看到医者在此进进出出。 韩嘉彦、赵樱泓以玉娘子为核心,庞安时、游素心为最大助力,开始为浮云子筹划大换血之术。最开始是做血融检查,先从与浮云子关系最紧密的几个人做起,检查了一圈下来,发现未起凝结反应的,竟然就是韩嘉彦的血液,也只有她的血液有这样的效果。 得知这个消息的韩嘉彦仿佛得到了救赎,当仁不让地选择了给浮云子输血。 她仗着自己年轻,身体好,并不惧怕失血给身体带来的伤害。但赵樱泓担心极了,也心疼极了,眼瞧着韩嘉彦的血液不断被抽取出来,她的面色也越来越苍白,赵樱泓亦跟着感到虚弱难过。 她只盼韩嘉彦的血不要白流,浮云子一定要救过来。 玉娘子使用的抽血工具是自制的中空细针管,管尾部连接着浸泡过解毒药物的猪血管,玉娘子虽不知晓方有常的毒是甚么毒,但通过游素心配置的药物可以大致推测出解毒药物的方向,故而浸泡猪血管的药物虽不能做到完全解毒,也能让流过的血液带走药物,经过换血后可以大幅度的减弱毒素在浮云子体内的作用。 为了准备抽血的装备,全府上下都被调动了起来,最好的庖厨剔出猪血管,顶尖的大夫搭配顶尖的绣娘,缝制出了一套体外血液循环用具,众人分工合作,忙活了三天三夜才制备出来。 接下来,在玉娘子的紧密安排下,他们又给雪蕊院西侧的一间屋子做了密封、除尘、熏醋等工作,玉娘子说这叫做避尘驱邪,避免在抽血的过程中,有风邪入侵,感染患者。 房间驱邪的同时,玉娘子对她的两个重要帮手——庞安时、游素心做了术前培训,详细讲解操作步骤,并让他们利用动物的器官提前做了演练。房间驱邪结束后,除了患者与医者之外,其余人等皆不得入内,房门、牖窗空隙都被糊上了,以达到密封的效果。 一切准备就绪,十一月廿三,大换血术开始。此乃孤注一掷,不成功,便成仁。 大换血术从晨间开始,所有人焦虑地等待在术房之外,房内静悄悄的,几无声响。一个时辰过去了,两个时辰过去了……从天明到夕阳西下,大换血术持续了一整天,直到夜幕即将降临,令人窒息的凝结空气终于被打破,身着白布术服的玉娘子从术房内走出,她的身上全是已经板结的黑血,看上去颇为恐怖,但她那普通的面容之上却带着笑容。 “成功了!” 众人一时间没有欢呼,仿佛慢了半拍似的呆滞在原地。过了片刻,赵樱泓身子一软,向后倒去,被媛兮眼疾手快的一把扶住。 “成功了?!”翟青激动地颤声确认道。 “成功了,成功了,就是得看浮云子道长之后的恢复情况,他还有一段危险期,熬过去了,就彻底好了。”玉娘子道。 “哇!!!”翟青跳了起来,抱起身旁的雁秋转圈,雁秋已然喜极而泣。 “嘉郎呢,她怎么样了?”赵樱泓忙不迭地确认。 “她没事,就是失了不少血,伤了元气,得将养一些时日才能恢复。” 赵樱泓长舒一口气,消失数日的笑容终于回到了她的面庞上。 “玉娘子大恩,无以为报。”赵樱泓揖手拜下。 “长公主不必行此大礼,师长叮嘱,我西派虽不牵扯中原纷争,但入了中原,亦要树德务滋,除恶务本。在外多年,此间终于事了,我亦归心似箭,明日便告辞了。”玉娘子道。 赵樱泓本想挽留,但见她态度坚决,最终只道:“玉娘子保重,有缘再见。”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长公主,若往后世道纷乱,亦可西行。”玉娘子意味深长的道了一句,便揖手离去,自去梳洗。 赵樱泓一时迷惘,终究未曾放在心上。 术房仍然暂时不能进人,但韩嘉彦已经被送了出来,由于失血过多,她陷入了昏沉的睡眠之中,暂时起不来。 赵樱泓一夜未合眼,陪着韩嘉彦到了天亮。见她呼吸平稳,虽然憔悴却安然,便也放下心来。于是出了屋去,打算去送一送玉娘子。 可待到走到玉娘子客房门口时,却见下人正在收拾屋子。 “长公主,客人已然离去了。”下人见到她,行礼道。 赵樱泓有些恍惚,此人翩然而来,又翩然而去,给她一种极不真实之感。她与她的师门是如此神秘,也许北派、南派都不是正统的楚秀馆传人,只有西派才是被那位楚秀天师承认的正统传人。 …… 官家听闻韩嘉彦病了,起初他以为是甚么伤风感冒,以姐夫的体格,很快就好了。却不曾想韩嘉彦竟然一病不起,在公主府内十多日不曾出府。 他不禁有些担心起来,本想派人去公主府询问,可想起与姐姐此前闹的矛盾,一时心中又犯了怯。 他自己的身子倒是将养得差不多了,眼瞅着快入腊月了。思前想后,他决意要去一趟公主府。除了看望姐夫的病情之外,他还必须要亲自向姐姐道歉。都说亲人没有隔夜仇,他可不能将矛盾留着过年了。 但官家要出一趟宫,可真是不容易,尤其是他还尚未亲政,远不如先代帝王们那般自由。他先是向太皇太后做了请示,得到了应允后,才吩咐给入内省和皇城禁军做准备。 这一准备,就又耽搁了几日。 直到十一月廿八,出宫的前一天,他的十一弟赵佶忽而兴高采烈地来找他,告诉他寻到那位王画师的下落了。 “皇兄,幸不辱命,臣弟寻到那画师王辰的下落了。” “他在何处?”官家连忙追问。 “就在蔡州汝阳县,王辰不再画画了,开了一间染坊。臣弟托人好一番寻找,才找到他。他年岁已长,家里已是三代同堂。眼下臣弟将他一家子人都请到汴梁来了,您看是该如何处置?”赵佶道。 官家思量,韩嘉彦寻这位画师王辰,目的是为了还李师师的人情。眼下韩嘉彦病了,不好亲自带着王辰去见李师师,那自然得让李师师去公主府见王辰,才算还了这个人情。都到了这一步,那就帮忙帮到底,通知李师师会面的事,也让公主府派人去比较妥当。 于是道:“即如此,明日你随朕去一趟长公主府,带上王辰一起。” 赵佶应承下来,想着可以去见一见韩嘉彦,他也十分愉快。听闻韩嘉彦最近病了,他若是趁机与韩先生修复一下关系,往后就不愁不能与这位大才子有更多诗画唱和了。 十月廿九,官家与皇后御辇自拱辰门微服出宫,后方跟了遂宁王赵佶车驾,还有专门用来载王辰一家人的马车。车驾队伍一路向北,来到了长公主府。官家此次出行,特意带上了皇后孟攸棠,也是为了向长姊表明自己改过的态度。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长公主府自然是早已得到了消息,车驾队伍抵达时,赵樱泓与韩嘉彦已然候在了门口,下跪迎接。 “姐姐,姐夫,快平身!”官家人还未下车,就急忙喊道。他从辇厢中走出,一身素雅的月白锦缎圆领大袖袍,头戴乌纱垂脚幞头,赤革嵌玉带束腰,足踏乌皮靴。他从辇上走木阶而下,一把将赵樱泓与韩嘉彦扶起。 他有些忐忑地望向赵樱泓的面容,看到姐姐神色有些憔悴,但眸光平静,并没有负面情绪在其中,不由得松了口气。 “姐姐又瘦了。”他喉头微动,眸光轻颤。 赵樱泓一时动容,她抿了下唇,抑制自己落泪的冲动,垂首道:“官家保重,您的身子是我最在意的事。” 一句“姐姐对不起”差点脱口而出,官家红着眼眶,又将视线投向韩嘉彦,见韩嘉彦也同样清减了许多,面色泛白,不如以往那般精神奕奕。他忙关怀问道: “姐夫病可好了?怎会突然病得这般重?” 韩嘉彦淡淡一笑,道:“偶感风寒。” “这是何等风寒这般厉害,让姐夫都病成这样。”官家惊奇。 韩嘉彦只是笑,并不进一步解释。官家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不过此时,皇后孟攸棠与遂宁郡王赵佶均已下了车驾而来,赵佶的身后还跟着一家五口。 韩嘉彦、赵樱泓与皇后、赵佶见礼寒暄问候,一行人也不在门口多逗留,自入了府中会客堂上,坐下长叙。 赵佶向韩嘉彦、赵樱泓介绍那一家五口,一对老夫妇,一对年轻夫妇,年轻媳妇怀里还抱着一个刚出生没多久的男婴。他们并非是穷苦人家,家中染坊的生意似是不错,他们身上衣着都很讲究,可能是为了面圣而穿上了最好的衣服。 “这位便是王辰。” “小人王辰,拜见官家、皇后娘娘、长公主、驸马都尉……”这王辰倒像是见过世面的,皇族当面,他倒是镇定自若地行礼叩拜,不见有多么慌乱。 他身后的家人们也亦步亦趋地跟着他行礼,举止得体自若。这一家子人像是都读过书,气质均佳,沉稳内敛,形貌也都十分周正漂亮。 “这是内子何氏,犬子王廷佑,儿媳田氏。这是小人刚出生的小孙子,还未起名。” 官家看向韩嘉彦似是想要让她开口询问,但韩嘉彦当下还有些虚弱,没甚么力气说话。故而是赵樱泓代为开口道: “王辰,你可知为何我们要找你们一家人前来?” “小人听闻,是小人在京中的一位亲属要寻小人。小人惶恐,不知自己竟然惊动了天家。”王辰拜道。 “听闻你们家曾经在汴梁开过染坊,但后来因为一场贪墨案,你兄长被牵扯下狱,全家离散。这一切的祸源正是白矾楼,如今白矾楼恶首张定远案发下狱,你们一家也平冤昭雪。你说的没错,正是你兄长的遗孤要寻你。” “小人……兄长的遗孤……”王辰浑身颤抖起来,眼眶红了。 “师师姑娘,可以出来见一面了。”赵樱泓对着堂侧的屏风道。 那双面绣狸猫捉球三折屏后,传来了衣袂摩挲的声响,一位绝代佳人从屏风后走出,款步来到堂下,先向着官家、皇后行礼: “奴家李师师,拜见官家,官家万安。拜见皇后娘娘,娘娘金安。” 随后又转向赵佶,福身拜道:“拜见遂宁郡王。” 赵佶睁大了眸子凝望着她,心口像是被重锤锤击了一下,只觉眼前人勾魂摄魄,使他难以自持。他虽年纪尚小,可也已经人事,体会过许多种温柔乡。可眼前这个女子,往他跟前一站,就将他的命给夺了去。他从未体会过这般滋味,他毫不怀疑以后也再不会有人能带给他这般刻骨的感受。 他这神色变化,落在了堂上数人眼中,官家蹙起眉头,皇后却望向官家,赵樱泓与韩嘉彦眼神微凝。都言遂宁郡王小小年纪已初露好色本性,还真是所言非虚。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李师师却并未去在意赵佶的反应,她行礼完毕,便转身向王家五口,忽而跪地,向王辰拜下,颤声道: “阿叔,您还记得师师吗?” 王辰一时无法言语,望着眼前这位绝代美人,他花白的须发微张,面上的皱纹虬结: “小师师……真的是你吗?这么多年,阿叔一直找不到你,你竟然……是阿叔对不起你”说到此处,他已然说不下去了,抓着李师师的双臂,老泪纵横。 一别沧海桑田,容颜已改,纵使相见不相识。堂下此情此景,使得官家动容,孟皇后亦暗自抹泪。 韩嘉彦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身子虚弱的缘故,近些时日多愁善感起来,想起自己这些年的遭遇,想起仍在榻上沉睡尚未苏醒的师兄浮云子,一时感慨万千。 也许是该彻底放手了,就让往事随风消散罢,她须珍惜眼前人才是。娘亲和师尊瞒着她所有的往事,不就是为了保护她不受伤害吗?她不该违背母亲和师尊的遗愿,是她错了,是她太过执着了。 她轻叹一声,悄然牵住了赵樱泓的手,感受到赵樱泓给以的回应,思绪渐安。自此以后,潜心沉身,隐于下僚,修心修行,再不冒险。她韩嘉彦将封锁住心中的燕六娘,只做那老实本分的驸马郎,好好地与爱人共度余生。 第一百六十七章 这一日官家来访,给长公主府带来了微妙的变化。本有些人心惶惶的长公主府,逐渐安宁了下来,不再浮躁。 与叔父再会的李师师,依从官家的旨意,暂时候在了长公主府前堂侧的西花厅之中,等待进一步私谈。这个时间,也让他们亲人之间互相叙叙旧。 皇后孟攸棠、遂宁郡王赵佶由赵樱泓接待,往府内花苑之中行去,游赏闲谈。 而官家则与韩嘉彦一道,先去看了看蔡香亭一案的涉案人。蔡香亭的小厮周年安,已经被韩嘉彦送去了开封府结案,而尹香香留了下来,与绿沅一起拜见了官家。官家安抚绿沅,使得绿沅惶恐至极,又受宠若惊,这怕是她这辈子最大的荣耀了。 官家显然对尹香香更感兴趣,详细问了一番她的身世,还想要了解了解女真人的事。奈何尹香香离开关外已经太久,对家乡的记忆已然很模糊了。 官家也不强逼,只叮嘱尹香香以后要在长公主府尽力服侍,若自己往后有甚么疑问,还会再来询问她。 尹香香千恩万谢地叩首。 官家随即让身边的大内侍苻杨讲了讲近期对张定远的调查,这个人自先帝五路伐夏时期就已然开始谋划走私生意,先是与辽国搭上了关系,后又顶着风险,在战时向西夏境内悄然卖送物资,牟取暴利。 由于朝中有着勾结党羽为他遮掩,他的罪行始终未曾暴露出来。那些党羽已然是先帝时期的老臣了,大多数都已致仕归乡,成了地方乡绅,要想与他们集体算旧账,并不容易。 故而此案只查到张定远所涉及的贸易链条为止,不再做过多的牵扯。但官家可不打算就这么放过这些人,待他亲政,他自然是要恢复新法的,届时这些地方乡绅,就别想着过好日子,曾经吃下去的东西,都得吐出来。 张定远已然下狱,待查清他的所有关系网后,官家便会勾刑,待明年秋处斩。他的家人,女的贬为官婢,男子则都要徒流。 而张定远的所有私产,除了白矾楼之外,全部充公。白矾楼易手,这几日开封府已经挂牌拍卖,好些大商人已然一拥而上,要抢下这座汴梁城最出风头的产业。 讲完这些,官家摒退左右,只留韩嘉彦与苻杨在场密谈。 官家告诉韩嘉彦,与白矾楼有生意牵扯的红云寺也做了处罚,一众僧侣也被抓捕下狱,罚为劳役,寺中资产也被抄拿。官家还专门着韩嘉彦的长兄韩忠彦彻查边境走私,堵住所有的外输贩运之道。 红云寺中那尊背后刻有诡异星图的昴日鸡塑像也被运到了宫中,官家亲自过目,并命画师将塑像背后的星图原原本本复刻下来。 随后官家命人砸碎了塑像,竟然在塑像的肚子里找到了一幅舆图。 “你瞧瞧。” 苻杨将舆图在韩嘉彦眼前展开,韩嘉彦望着这张图,一时无言。这是一幅拓图,其上还印着宫中的密封印和大内藏印。图的内容是先帝五路伐夏时期的边境布防战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正是当年宫中失窃的那幅图。”官家道。 “看来,确然是李玄将这幅图藏在了昴日鸡的塑像里。娘亲后来从李玄手里夺走的,是她复制的一幅图。”韩嘉彦道。 官家疑惑道:“朕想了很久,没想明白,为何李玄不将这幅盗拓的图直接送去西夏,而是又复制了一份?还将复制的那份藏在了韩熙载夜宴图仿作之中。反倒将这盗拓图藏在了红云寺昴日鸡的塑像里?” 韩嘉彦回道:“应当出于两个原因,一是本身这盗拓图用的是薄纸,太脆弱,若直接送,恐路上会有损坏。复制一份后藏在韩熙载夜宴图里,一般人压根发现不了那图中的玄机,过关搜身时也好隐藏她的目的。 “二是出于一些迷信的原因,这李玄要与整个大宋作对,她必须要有强大的支撑才能继续下去。红云寺本就是后主身旁的僧侣所建,那里还是后主短暂停灵超度的地方,李玄恐怕认为后主的冤魂一直盘踞在那里不曾消散,故而要借助后主的怨灵,诅咒大宋国运崩坏,早日灭亡。” “唉……”官家哀叹,他并不愤怒,只感到悲伤与无奈,“真是个可怜人,困在自己的执念里,不得解脱。” “官家心善。”韩嘉彦垂眸应道。 “姐夫,你也别想太多了,这李玄的阴谋势必不能得逞。咱们就算短时间内找不到她也无妨,只要做好咱们自己的事,就不怕她能搞乱国朝。”官家安抚道。 韩嘉彦张了张口,想说甚么但还是放弃了,转而道: “官家,臣近日来颇感疲惫,想要辞去皇城司之职,安安心心服侍长公主。” 官家笑了,似是早已有所预料:“嗳,姐夫,你可莫要请辞,这职位你不做事也无所谓,但得挂着这个职。朕知道你不喜朝中的争斗,你自可安心陪着姐姐,朕不求你做事。不过,你可得答应朕一件事。待到朕的儿子、女儿出生了,朕要让你来发蒙。” “这……”韩嘉彦一时语塞。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你是个好先生,虽然在资善堂的时日很短,但却能彻底让朕顽劣的弟弟们改头换面。你瞧朕那十一弟,近来颇为发奋呢,他也一心想要与你交好,很长时间不再胡闹了。”官家笑道。 “承蒙官家看重,臣定当尽心竭力。”韩嘉彦应承下来。 官家哈哈一笑:“还有一件事你也得尽心竭力啊,朕还想早些时日见到小外甥呢。到时候你可别让朕抢了先,姐姐家的孩子比弟弟家的还小,这就别扭了。” 韩嘉彦一时涨红了脸,没想到即赵樱泓之后,她也被催生了。 她转移话题:“不知官家近些时日与皇后娘娘相处得如何?” 官家神色一凝,他知道姐夫这是在点自己呢。庶子若是比嫡子出生得早,他也得被朝中那些老古板们说教。他无奈一笑,道: “攸棠是个好女子,朕这些时日都宿在她宫中。你放心,你与姐姐教我,我不会不听的。你说得很对,要平衡,要藏锋,眼下还未到我可以使性子的时候。” 韩嘉彦揖手一礼,心中欣慰。 …… 赵樱泓领着孟皇后与赵佶在花苑中的暖阁坐下,烤火吃茶,赏景闲谈。 赵佶显得心不在焉的,坐不了一会儿就与赵樱泓打招呼,要去外头转一转。赵樱泓应允了,于是他一溜烟地蹿了出去。 孟攸棠饮下一盏茶,望着牖窗外铅灰色的天际,道了声:“近两日寒彻得紧,似是要下雪了。” 赵樱泓拢袖,拾起一旁的茶杓,自茶壶中舀起一勺来,为她添茶。 “皇后娘娘身子可好?” “多谢姐姐关怀,攸棠身子尚可。” “官家是个明理的人,也知分寸。只是他终究还年轻,有做错的地方,还望您海涵。”赵樱泓温声道。 孟攸棠一时动容,她一直想要和长公主交好,奈何寻不到机会。如今终于私下见面,长公主真是让她如沐春风。 “攸棠哪里敢责备官家,是我自己还有做得不好的地方,才惹得官家不喜。”她垂首道。 “攸棠……咱们这私下里,也不以那对外的身份相称了。我说些体己话,你莫怪。你这性子实在温吞,本不该入宫的。我与官家的娘亲朱太妃,与你的性子几乎无差,这么多年下来,过得十分辛苦。 “官家自幼目睹母亲在宫中受人欺负,他是不喜欢女人太过温顺,不知争取的。但他也不喜欢女人过于强势,训诫教导于他。我此前于他起争执,就是教训。攸棠,你是个聪明姑娘,我想你一定能把握好其中的分寸。为后者,母仪天下,你的世界也并不是只有那一隅宫廷,你当将眼光放到全天下才是。” 孟攸棠仔细听完她这番话,沉默了半晌,起身揖手道:“多谢姐姐教诲,攸棠记住了。” “我也非是要教你甚么,只是希望你以天下为重,辅佐官家治理好天下。这是我与官家自幼怀抱着的理想。如今我已出嫁,与官家终究要渐行渐远。一切,就拜托你了。”赵樱泓郑重道。 “姐姐放心,攸棠记住了。” 话分两头,出了暖阁的赵佶急匆匆地返回前堂西花厅所在,他要见李师师。他不过离了她不到一个时辰,就已然坐立难安,满心全是她方才在堂上的模样。那梨花带雨的饮泣,真好比西子捧心,使他如痴如醉。 刚来到西花厅外,就听见堂内的交谈声: “阿叔,当年咱们家当真是被张定远陷害的吗?”是李师师的声音,赵佶眼睛亮了。 “是。大哥他根本就不曾涉案,染坊的账目一早就被张定远做了手脚,那个账房先生有问题,是张定远陷害我们家。我们这就被推出去顶罪了。案发前一夜,有人来通知大哥,大哥教我逃,我不敢逗留,当夜就跑了。”王辰回道。 “那您还记得当年在太学画院之中,有一位画师,名叫李玄的吗?”李师师继续追问。 李玄?赵佶挑眉,他好像对这个名字有一丝模糊的印象,似乎是在某个画谱中见过。 花厅内一时沉默,不知发生了甚么。过了片刻,李师师又道: “您别害怕,关于这个李玄,驸马都尉一直在查,已经大体上知道此人的过去了。眼下询问您,就是想多知道一些关于她的事。侄女儿与驸马都尉交好,且与这位李玄也多多少少牵扯了一些关系,所以挂怀不已,想弄清楚当年的事。” 王辰终于开口了:“我何止记得她,她曾经是我最好的兄弟,但后来我发现她竟然是个女子。且她还有一个双胞胎姐姐,莫名其妙淹死了。她身上藏了太多的秘密,只是我也没有去挖掘,当时家中正好出了变故,我不得不逃走。这一别十多年了,我早就没了她的音讯。” “当年究竟是谁去家中报信,让您能够提前逃走的?”李师师追问道。 “不知道,这件事至今是个谜。那是个蒙面人,当时开门的是我大哥,他给我大哥塞了一封信,说了一句‘你家案发了,早做准备’,然后便就走了。他身上有功夫,我大哥根本追不上。那封信是张定远写给御史台的揭发信,我们也不知道那蒙面人是怎么将这封信搞到手的。” 李师师道:“这听上去,很像是李玄的作风。” “李玄竟还有这等本事?那蒙面人说话的声音,分明是个男子。” “李玄身上有很多绝技,她能够伪装成任何人,变嗓成男音丝毫不费劲。她身上还有不弱的功夫,同时精通毒药。”李师师解释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我可真是不知道,确实,画师李玄的伪装完全没有破绽,我与她朝夕相处,也看不出来她竟然是女子。”王辰感到惊愕,“如此说来,难道当真是她?” “也许,张定远会揭发咱们家,本就是李玄促成的。李玄想要借此将您逼走,她可能早就掌握了父亲染坊账目出问题的事了。”李师师猜测道。 “为什么?!”王辰感到难以接受,“我到底哪里对不起她了?” “她不能让外界发现她有一个双胞胎姐姐,而你是唯一的漏洞。她姐姐是她亲手杀死的,而她似乎不想杀你,可她还是间接害死了我们全家。”李师师道,她的话语之中,已然没有仇恨,只剩下无力。 王辰说不出话来。 窗外静听的赵佶,此时已然瞪大了双眼,仿佛听到了甚么传奇故事一般,感到无比新奇。 “阿叔,你可知那李玄会在何处?你们……是否有甚么比较私密的去处?”李师师询问道。 “这……她会在何处,真是难以捉摸。她既然如此千变万化,哪儿还会有甚么固定的藏身之所?我只知道……永泰门外,汴梁城的东北郊,那里有个牧苑,是给皇家放牧牛羊马之地。我与她,昔年喜好去那里写生绘画,她爱画牛,我爱画马。” 赵佶听到此处,忽而听见廊道外传来了脚步声,一回头,发现官家正与韩嘉彦联袂而来,身后还跟着一位漂亮美艳的女子,似乎是尹香香。 赵佶慌里慌张的跑开,但他还是被官家和韩嘉彦一眼撞见。 “这十一弟,朕刚表扬他呢,他就给朕丢人。”官家愤愤地道,刚准备张口喊住要逃跑的赵佶,就被韩嘉彦拦住。 “无妨,您就让他去吧。” “也罢,看在你的面子上,哼,这小崽子,回去定要他罚抄。” 第一百六十八章 尹香香随官家、韩嘉彦前来西花厅,与李师师、王辰一家见面。 此前,韩嘉彦曾多次询问过尹香香此后想要从事甚么样的事。如今张定远倒台,挂名白矾楼的那些歌伎、舞伎,也面临遣散的局面。尹香香的卖身契不作数了,她可以自由选择以后从事的行当。 但尹香香自幼就是按着歌伎的模板培养起来的,除了抚琴唱歌、取悦恩客,她甚么也不会,离了这个行当根本无法养活自己。她在这公主府中,感觉自己做甚么都不合适,思前想后,还是决定见一面李师师,希望能请李师师给她一条出路。 师师姑娘眼下并非脱离了风尘行当,只是她在行当内地位太过超然,也积攒了足够的财富,已然不需要招待那些庸俗之辈了。 官家倒是有意要给她一个宫廷乐师的身份,但尹香香却实在不愿入宫,官家也不强迫。韩嘉彦猜想他多半是想留尹香香做个线头,这线头往后也许能牵出女真人的一条关系线。据关外传回的情报,尹香香的族叔劾里钵与族兄阿骨打,已然崭露头角了,大有一统女真部族的势头。 见面之后,李师师表现得十分大度,尽管尹香香此前多次曾与她争抢舞台,明里暗里夺她恩客,但那都是受到张定远指使,非是尹香香自己想要这么做。 “即如此,不若香香姑娘随我回去,在我家里替我整理琴谱、书稿如何?客人留在我这里的书稿越攒越多,我自己平日里写的诗文、作的新曲也积攒了不少,想出一本自己的集子。香香姑娘才艺高绝,当是好帮手。” 尹香香不禁大喜,不愧是李师师,精准戳中了她的心思。她当即福身拜下,道: “奴家感念师师姐姐大恩,定当尽心竭力。” “你若是能也做出点成绩来,兴许以后写字作画、做些琴曲便可养活自己呢。”李师师笑道。 安顿好尹香香的事,官家与韩嘉彦又亲自询问了一遍王辰关于李玄的事,末了官家对韩嘉彦道: “那牧苑是个不曾想到的地方,朕会安排些人去那里探查,看那李玄是否曾在那里出现。” 这不过是不抱希望地一试,恐怕那牧苑里也不会有李玄留下的踪迹。韩嘉彦曾猜测王辰被李玄杀害了,但如今看来并不是。王辰对李玄,可以说是一无所知。 这个结果在意料之中,但这也是唯一剩下的线索了,就这么断了,她真的陷入了毫无头绪的境地之中。 看来,不管她想要收手,还是不想,现实情况都没法查下去了。 伴随着白矾楼张定远势力倾覆,李玄完成了对当年所有具体之人的复仇,接下来她该如何实现她那让大宋、辽国、西夏全都付出代价的宏远目标,没有人能猜到。 官家随后又询问王辰一家人是否愿意回汴梁重新开染坊,官家会从白矾楼的产业之中挑选出合适的产业,赔偿给王家。 王辰一家人大受感动,齐齐跪地叩首谢恩。虽然时过境迁,造成的伤害也无法逆转,但曾经的冤屈终于得以昭雪,他们这些未亡人,也算是得到了救赎。 待到午时,官家、孟皇后与众人一道吃了一顿便饭,席间,孟皇后瞧着王家媳妇怀里抱着的那个小婴孩,见他粉雕玉琢,一双大眼睛乌溜溜的,十分可爱,一时欢喜,不禁询问道: “不知这孩儿当起个甚么名儿好?” “就叫希孟如何?”官家笑着接过话头,“这孩子是家里的第一个孩子,孟为长,希为希望。你又恰好姓孟,希望皇后能给这孩子带去美好的前程。” 孟攸棠登时露出少见的笑容,开怀道:“官家这名字起得好。” 王辰一家连忙从席间起身,拜道:“多谢官家赐名,以后这孩儿就叫希孟了。” 小希孟懵懂地窝在母亲怀里,望着眼前一众人,不知发生了甚么。@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午食过后,茶歇一刻,今日官家此行的目的已达成。他在姐姐家中待得十分舒畅,离去时还与赵樱泓约定,待到腊月末,要让赵樱泓一家入宫过年。 今日孟攸棠与赵樱泓交心,这是自她嫁入皇室后从未有过的温暖体验,一时也有些依依不舍。而赵佶的那双眼就不曾离开过李师师的面庞,只是对于已然年近而立的李师师而言,赵佶不过还是个小孩子而已,小郡王盯着她看,不算甚么,她早就习惯了男性的目光。 再如何依依不舍,也得赶在今日宫门关闭前回宫。官家一行走后,李师师与王辰一家人,带上了尹香香,也与赵樱泓、韩嘉彦作别。王辰一家和尹香香会住在李师师宅中,后续的事,自有李师师来做安排。 李师师离去前,也去看望了一眼尚在昏迷之中的浮云子。见那位曾经生龙活虎的道长,如今成了这般模样,她心中也十分不好受。 浮云子到底甚么时候能醒来,尚且是未知数。他眼下身体是扛过去了,体征逐渐恢复了正常。但由于毒素蔓延过快,且中毒的部位是脖颈,十分靠近大脑,以至于毒素影响到了大脑,因而即便换血成功,依旧昏迷不醒。 根据庞安时的判断,他要醒来,得看造化,非是人力所能扭转。 “都尉,长公主,您二位也别太担心了,奴家也会帮着在江湖上多打听,希望能找到法子,让道长早日醒来。” “多谢。”韩嘉彦与赵樱泓双双向她行礼。 “二位保重。” …… 忙碌的人一旦清闲下来,会觉得这时光过得缓慢起来。韩嘉彦便是如此,忽而不再查案,不再四处奔忙,她仿佛突然就不知自己该做甚么了。 每日她晨间起身,照例习武练剑。朝食之后,便去照看浮云子,午前基本会在浮云子的房里度过,或习字,或作手工。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上午这段时间,赵樱泓有她自己的事情要忙,为了实现她大庇天下妇孺的理想,她开始频繁与身在相州的王氏姊妹书信往来。 她甚至派遣府中下人前往相州主持坤育院的修建,近来魏小武、绿沅和何霜凝就被派了过去。 因而每天上午,她都有大量的书信要回,韩嘉彦的书信也请她代为回了。 她如此大包大揽,就是为了让韩嘉彦能腾出时间来照看浮云子,韩嘉彦对她的体贴敏感于心。 浮云子善手工,韩嘉彦也曾跟着学过,但天赋并不在此,大多数的精力还是用在了读书习武之上。@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近来整理万氏书画铺子时,她发现了师兄正在做却还没做完的一件木构机关,瞧上去像是弩,但主体部分却是一根铁管,让韩嘉彦有些摸不着头脑。 师兄做东西从不需要图纸,构成都在他脑子里,摆在韩嘉彦面前的只有一堆还未造完的零散部件,和一个拼出来不到三成的不完整结构,这就像是师兄留给她的谜题,也成了近些时日她心灵的一个支点。 她想要完成这个机关,希望完成之时,师兄能醒来。 午食她会陪着赵樱泓一起用,之后一起午休,午后基本会与赵樱泓在一处读书,习作诗词,合奏琴箫。长公主府上每日都会有朝廷的邸报送来,时间都是申时初,拿到邸报后,两口子便会凑在一处研读,判断近期的朝堂局势。 待到邸报研读结束,也快到晚食了。晚食前,韩嘉彦会带着赵樱泓完成锻炼,用完晚食,二人会一起再去看一看浮云子,如此,二人才能安心洗漱上榻休息。 眼下浮云子是由陈安安排了一位细心的老仆专门服侍,但韩嘉彦也会亲自照看。长公主府的仆人们大多都知道这位万掌柜是驸马的师兄,故而也都对他颇为照顾。 时间就这样一日日过去,待到这一年腊月初,翟青和雁秋完成了万氏书画铺子最后的整理工作。铺子关门转让,铺子里所有的东西,包括地窖里的那些,全都被运送到了长公主府上,陈安专门在府库中辟出了一块地方,来储存铺子里的物什。 二人的婚事定在了来年初,他们想要等到浮云子醒来,但这许多日过去了,他丝毫没有转醒的迹象,众人也愈发心灰意冷。 婚事不能再耽搁下去了,韩嘉彦亲自合了二人的生辰八字,将日子定在了正月初八。她专门派人知会了一声宫中的梁从政,梁从政得知姐姐就要成婚,十分欢喜,答应届时一定到场庆贺。 趁着距离过年还有二十余日,韩嘉彦决定与翟青一道出发,往睦州青溪县碣村,将翟丹与茶帮三人的尸骨迎回安葬。 在府上住了好些时日的庞安时,风头也避得差不多了,也正打算回乡,故而也会同行一段路。这些时日庞安时还去见了秦老大夫,故旧再见,甚为感怀。 此次迎遗体,只有韩嘉彦与翟青去,二人快马快船,速去速回,不耽误过年。尚在府上养伤的陈硕珍也想去,奈何她的腿伤太严重,行动不便,只能作罢。 于是腊月初五,韩嘉彦、翟青、庞安时三人辞别了府中众人,打好包袱就出发了。 在韩嘉彦南下的同时,赵樱泓也在尝试着破解她与韩嘉彦“生”孩子的最后一道难关——游素心。她要想假装怀孕生子,是无论如何都避不开这位女大夫的,故而她必须想办法让她配合才行。 相州那里的坤育院正在如火如荼地建设中,慈舟与郑修文已然拜堂成婚,关于她收'养孩子的事,慈渡慈舟与郑修文都已然知晓,并会全力支持。眼下她们已经收容了一些流浪乞讨的孤儿,只是暂时还未接触到合适的孕期女子或弃婴,不过这也只是时间问题了。 若合适的收养对象出现,而她这里反而被游素心绊住了,那可就不好了。 可她实在找不到合适的借口来骗她,自己身子的状况游素心早早就掌握了,她怀孕生子是没有问题的。可若撒谎韩嘉彦不育,这又得引得更多大夫去关注韩嘉彦,对隐藏她的身份十分不利。 眼下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告诉游素心韩嘉彦的女儿身之秘,请她配合。二则是找个由头将游素心赶出府去。 赵樱泓思来想去,难以抉择。若选择前者,她对游素心的信任还未达到那种程度,实在说不出口。若选择后者,这么做的利弊都很明显,好处自不必说,坏处则是她公然破坏了太皇太后的示好,后续会引发的问题,难以预料。 赵樱泓感到很头疼,在太皇太后与官家权力交接的这个节骨眼上,她绝不想因为自己而横生枝节。进退两难之中,唯有一个“拖”字。 她只能暂时维持与游素心的友好关系,每日晨间,游素心来为她诊脉,她都和颜悦色,关怀备至,并尝试着询问游素心的家中事,她想多多了解这位女大夫,再做决定。 女大夫对她真是无微不至,每日诊脉、针灸细致温柔。因着赵樱泓天生身子虚,又阴寒过盛,想要顺利生育,调理起来并不容易。听媛兮说,游素心深夜还在为她研究药方。她还兼着治疗陈硕珍的伤腿、调理浮云子的精神,每日都忙忙碌碌。 赵樱泓真是不忍伤害她了。 赵樱泓和韩嘉彦商量过一回,韩嘉彦的意思是,最好拖到太皇太后病危之时,再找个由头,悄然将游素心赶走,这是最佳方案。 赵樱泓理智上知道这是最佳的选择,可内心深处却有些迟疑。太皇太后这般催生,总觉得她是预感到了甚么,她恐怕希望能在自己百年之前,早日看到自己的孙子辈都能诞下孩子,这样她也算看到了大宋后继有人,能安心走了。 她还是希望能在太皇太后在世时,让她看到曾孙辈。赵樱泓不曾孝敬过这位祖母,如今每每想到她身子不好,时日无多,却越发心中难过起来。 但无论如何,韩嘉彦是她的底线,为了保护韩嘉彦,保护她们的婚姻,她绝对不会冒一丝一毫的风险。若当真必须拖到那个份上,她也只能选择做个不孝之人了。 韩嘉彦走后的第一日,赵樱泓用大量的事务填塞了一整个白日,因而白天没有多少感觉。可夜间洗漱后躺在床榻上,身边空落落的,寂寞与寒冷融在夜色中,将她密密匝匝地包裹住,沁入骨髓。她顿时心中翻江倒海地想她。 正无助之时,忽闻敲门声,外间传来了媛兮与游素心的对话声: “游大夫,这么晚了怎么还来?长公主已然睡下了。” “即如此,我便不打搅了。这一盒药丸乃我近些时日研制的乌鸡水蜜丸,补气养血,调经止带,往后每夜睡前还请长公主就着温水服下才是。” 赵樱泓坐起身来,想着她这么晚还来送药,自己正好借此拉拉人情,也转移一下注意力,免得想韩嘉彦想得心口作疼。于是张口喊道: “媛兮,我还没睡呢,让游大夫进来罢。” 第一百六十九章 赵樱泓在厚实柔软的中单外披了一件薄绒氅,理了理披散的长发,坐在了床榻边迎接游素心。 外间的媛兮举着油灯,领着游素心进来了。油灯如豆的辉光照亮了寝室,但赵樱泓的寝室宽敞,四周角落里的物什都还隐在黑暗之中。 游素心借着光望向赵樱泓,见她绝美的容颜略有些苍白,哪怕屋子里烘着炭暖,热气逼人,似是也无法驱散她身上的寒意。但她面上的神情是如此的柔和,灯火仿佛在她面上蒙了一层轻纱,如仙出尘,气淑才美,芳华绝代,分外迷人。 不知为何,她这心中又开始翻滚着一种难以言明的情绪。她有这种情绪已不是一日两日,每每见到赵樱泓,情绪总是油然而生,伴随着时间的流逝,每见一面,就愈浓郁一分。 她心中清楚这情绪当称之为“怜惜”,亦或“心疼”,但她却尽力地回避自己的这种情绪。她知道不应该,太不应该了,简直可怕。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样,难道是生病了吗? 可她难以自医,也不知该对谁诉说。 情绪的发展开始超出她自己的掌控,今夜她为她研制的药总算做好了,她满脑子都是她药到病除,对着她温柔微笑的模样。 这畅想已然彻底控制了她的身心,待她回过神来,竟然不知不觉来到了她寝室门口。这已然是深夜了,她惊出一身冷汗,刚准备回身离开,恰好被媛兮注意到,这下真就走不脱了。 “辛苦游大夫了,这么晚了还来送药。” “长公主,我实在不该打搅的……”游素心道,“您还是歇下罢,这药就放在您这儿,每晚服一粒就好,调理的事本也急不得。” “既然来了,何苦急着走,坐下陪我聊会儿,正好嘉郎不在,我一时半会儿也睡不着。”赵樱泓笑道。 游素心僵在原地,她实在是无法拒绝。可那一句“嘉郎不在,睡不着”却让她的心猛地皱缩,酸楚感顿时满溢胸腔。 她知道自己回避的不仅仅是自己内心的情绪,她还在刻意地回避长公主的夫婿,那位丰神俊秀的驸马郎。回避这夫妻二人的鹣鲽情深,缱绻爱恋。她这乌鸡丸,到底是为了甚么而作,她竟也一起回避了。 身为医者,她已然临渊欲坠了。意识到这一点,她不禁汗颜。 一旁的媛兮搬来了墩子给游素心坐,游素心反应迟钝,慢了一拍,才小心地沾边坐下。 待游素心落座,媛兮却杵在一旁不离开。赵樱泓望了她一眼,媛兮却突然迟钝起来,一点反应没有。 怎么回事?赵樱泓感到好笑,于是出言道:“媛兮,你先下去歇着吧,这大半夜的,辛苦你了。” “长公主,媛兮不困。”今夜她显得格外蠢笨执着。 “……”赵樱泓一时无语,想想作罢了,她要在这里待着,便由着她罢。于是转而对游素心道: “游大夫,昨日你提到你家是滁州的大家族,那可是与欧阳文忠有渊源啊。” “是,我家祖父曾给欧阳公瞧过病。” “我儿时读欧阳公的那篇《醉翁亭记》,着实是向往滁州琅琊山。临溪而渔,溪深而鱼肥。酿泉为酒,泉香而酒洌;山肴野蔌,杂然而前陈者,太守宴也。宴酣之乐,非丝非竹,射者中,弈者胜,觥筹交错,起坐而喧哗者,众宾欢也。我就想,何时能也去这山林间逍遥一游,人生便也无憾了。不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赵樱泓话还没说完,游素心忽而就急切地打断道:“长公主若愿意,素心定带您一游滁州。” 赵樱被她突如其来的热情吓了一跳,愣了片刻,她回道: “多谢,若有机会,我也想一圆儿时的梦。游大夫,我这身子长途出行当无碍?一面游山玩水,一面调理,也当能做得?” “当然可以。长公主出去走走,转换心境,更有利于调养。” “我也想早日怀上孩子呢,可能是我身子太差了,与嘉郎成婚好几个月了,也没有动静。”赵樱泓故意将话题转回了药上,“不知游大夫这乌鸡水蜜丸有何妙处?” “或许并非是长公主的问题?也许是都尉他……”游素心没有回答赵樱泓的问题,却突然提到了韩嘉彦。 赵樱泓精神一凛,忙道:“她哪里有什么问题,她身子底子是极好的。” “敢问长公主,都尉行房时可有异状?”游素心询问道。 赵樱泓的面庞在灯芒之中缓缓涨红,脑海中开始不自主地闪回一些旖旎画面。近些日子韩嘉彦清闲下来,她们日日在一处,自然也没少行房。只是她是女子,赵樱泓从无与男子的经验,该如何回答才好? “她……很生龙活虎。”她只能模棱两可地回道,但这是实话,大实话。 气氛一时尴尬凝结,一旁媛兮的脸都红了。 “抱歉,长公主,这问题很私密,但我身为医者还是不得不问才是。既然如此,我还是会尽心为长公主调理。您先服这乌鸡丸,这是一个疗程的份,若不起作用,我再做调整。” 游素心感觉快要控制不住内心喷薄而出的酸楚之情了,她站起身来,慌里慌张地说了一番话,便要揖手告辞。 “游大夫早些歇下罢。”赵樱泓也觉得实在尴尬,只得起身送她。 却不曾想游素心忽而靠近,探出手来,抓住了她的手。赵樱泓惊了一跳,游素心却立刻松开了,又揖手道: “您的手太凉了,明日晨间最好备些热姜吃,祛祛寒。” “好。”赵樱泓略有些迟疑地回道,随即她望向媛兮道,“媛兮,你送一送游大夫。” 游素心忙不迭地随媛兮一起走了。赵樱泓站在牖窗前,忽略了窗外透入的寒意,望着媛兮手中那盏灯笼的光芒沿着廊道逐渐远去,微微蹙起眉来。 …… “阿嚏!阿嚏!阿嚏!!!”韩嘉彦猛打了三个喷嚏。 “师叔,您没事吧?不会是乘船吹风受寒了?”翟青一脸关怀地望着她。 “没事……多半是,有人想我了。”韩嘉彦开玩笑道。 “那一定是长公主想您了,哈哈哈。”翟青笑了。 “雁秋也想你呢,所以咱们再加快些,早日回去。”韩嘉彦道。 “好!” 腊月初九,韩嘉彦、翟青过江后,已然与同行的庞安时分开。庞安时自回他现居地鄂州,而他们也已然快船入了江南。 冬日的江南又别有一番景致,虽然草木凋敝,但却并没有北方的如刀朔风,寒意沾湿沁入肌骨,一时半刻还好,在外奔波时间长了,就觉得冷了。 韩嘉彦紧了紧身上的黑狐皮裘氅,忽而想起赵樱泓的那件白狐皮裘氅来,一时又不可遏制地想她。这些日子她真是不得不强行转移开注意力,否则只要一放空就开始想她,想得心口作疼。 越是想,就越是着急。她加快速度,与翟青赶到了碣村,一番打听,总算找到了庞安时所说的那处乱葬坟。 韩嘉彦与翟青商议过了,为了便宜行事,他们选择将尸骨就地焚为骨灰。翟青并不信佛,但也不讲究土葬丧仪。他看得很开,兄长的尸骨只要找到了,不论是全尸还是骨灰,只要能带回去安葬就好。 他觉得他们兄弟俩本就是无根浮萍一样的卑贱之辈,早年间流浪时,饿得三天吃不上一顿完整的饭食,寒冬腊月里随时随地都有倒毙路边的风险。那时候他们兄弟最好的下场不过一卷破草席裹身,就地掩埋,身后也无人祭扫。 如今有韩嘉彦亲自来给翟丹收尸,焚为灰烬,也能早日超度,他已然非常满足。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对此,他们还征求了陈硕珍的意见,陈硕珍同意带回骨灰。如此,也方便她往后有机会将骨灰与早已故去的老帮主葬在一起。 老帮主的墓地在临洮府,那里是他的家乡,也是与西夏对抗的前线。早些年他去世时,茶帮废了好些力气才将他迁到老家安葬。 半夜挖坟,焚烧已然腐烂的尸骨,令韩嘉彦悲恸哀伤。这种感受,多年前给母亲开棺验尸时,她也体会过,那会儿比现在更难受。这么多年,她终于还是熬过来了,她不希望再有下一回。 一个夜晚过来,她望着天边逐渐升起的太阳,望着荒郊野岭里那逐渐燃尽的柴垛,感到心力交瘁。她与翟青硬抗着疲惫与心伤,收集完了四位亡者的骨灰,打了一个包袱挑在担子里,重又上路,也不逗留,当日便返回汴梁。 二人自清溪县出来,往东北方向去,打算往余杭,再走运河水路乘船,直接入汴梁。 在腊月十日的傍晚时分,二人抵达了余杭。到了运河码头,船工已然下工了,运河夜间不行船,尤其是客船。 二人虽然归心似箭,却也无法,只得在码头附近寻了一家客栈,暂时歇脚休息。 他二人都是一夜未眠,白天又连番赶路,已然是倦怠至极。于是入了客栈要了两间房,简单洗漱,便双双倒下睡了。这一睡可真是天昏地暗,直到第二日日上三竿,二人才起来洗漱就食。 收拾停当,二人结了房钱往运河码头去,这余杭运河码头实在太繁盛,一大早就已然是挤满了人、货、畜。二人在喧嚣之中,寻找着今日出发往汴梁的客船。 绕开了漕船,他们来到了客船集中停靠的地方,这里有相当多的船工正在栈板上吆喝拉客,船与船之间还在竞价。甚至有些客船以歌舞妓和美食美酒为卖点来拉客。 韩嘉彦和翟青做行脚商人打扮,除了韩嘉彦的容颜太过吸睛之外,二人瞧上去并无太多特殊之处。二人都想清静些,故而特意避开了那些喧闹的客船,择了一艘僻静的客船。 “船家,借问这船可往汴梁去?”翟青上前问道。 船舱里钻出一个蓄着大胡须的船夫,长得五大三粗,面相沉稳。他立在船头,对栈板上的翟青道: “这船刚刚被包了,你们另寻别家罢。” “唉,你这船家可真奇怪,我也没见你船中有人啊?”翟青探着脑袋,望着船舱,他只看到船舱里坐着个身穿青布衫的中年男子。 “你听不懂啊,船被包了,莫来胡搅蛮缠。那里不是有很多客船吗?”船夫脾气不大好,开始逐客。 翟青脾气上来了,正要上前与他理论,韩嘉彦拉了他一下,道:“莫要生事,咱们走。” “师叔……”翟青觉得憋屈。 二人还未走远,忽而那坐在船舱之中的中年男子走了出来,向韩嘉彦、翟青揖手道: “敢问,可是韩六郎当面?” 韩嘉彦闻言,立时回头,猛得认出了这青布衫的中年男子: “你是……马诚安?”@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正是,正是,小人正是马诚安,承蒙六郎还记得小人。”中年男子笑了起来,显得十分受宠若惊。 他正是章素儿还在汴梁时,章府的管事。 “你怎么会在此处?你不是该跟着章七娘在建州吗?”韩嘉彦惊奇问道。 “您有所不知,我家七娘眼下就在余杭,不过马上就要北上了。小人就是提前来包船,待七娘的车马队伍来汇合的。”马诚安解释道。 话音刚落,远处的栈道外停下了大队人马,一群人走上了码头栈道。主人们先沿着栈道往船上来。仆人们在后面搬运行李,大包小包,似是长途远行。 韩嘉彦立在栈道这一头,望着远处一个身披红氅白裘的美丽身影逐渐靠近,一时感慨万千。一别经年,竟像是半生未见。她们竟会在此偶遇,这缘分实在妙不可言。 真是久违了,七娘。 而那红色身影也在看到她的那一刻凝滞了。 第一百七十章 “师叔,那是章七娘?!”翟青认出了章素儿。 “是。”韩嘉彦说着,便上前见礼。 章素儿的身侧还有一位约莫三十余岁的男子,中等身材,略有些发福,蓄着短须,面容与章素儿有一二分相似,但更肖其父,眉目凌厉,有些咄咄逼人。 这男子见韩嘉彦对着章素儿迎面走来,一时愣怔,回身看向章素儿,见章素儿也愣在原地,神情复杂。于是问道: “七娘,那位是谁?你认识?” “那是韩府六郎,韩嘉彦。” “哦,驸马郎,竟然在这里遇见他?”那男子恍然大悟。于是待韩嘉彦走到跟前,他率先行礼道: “竟会在此偶遇韩都尉,真是一大幸事。在下章择。” 韩嘉彦闻言,也揖手回礼:“原来是七娘子的长兄,幸会幸会。”随即又转而向素儿揖手,微笑道: “七娘,好久不见,近来可好?” 素儿抿唇,往事涌上心头,竟有泪光在眸中打转。她克制了一下情绪,才还礼道:“多谢都尉关怀,素儿一切都好。好久不见,都尉风采依旧。” 章择在旁看着,他知道自家妹妹与这位韩驸马曾有一段渊源,只是如今物是人非,故人相逢,个中滋味当真是复杂难解。 但不论如何,自家妹妹还是未嫁女,与外男之间打个招呼即可,不可再多深聊。于是上前一步,横在章素儿与韩嘉彦中间,笑道: “不知都尉为何会来余杭?” “啊,在下南下访友,这便要回汴梁了。”韩嘉彦敷衍道。 章择见他不愿细说,也不多问,但又客气道:“那可真巧,我们一行也正要返汴梁,不若都尉与我们同行,可否?” “这实在不便打搅。” “诶,谈甚么打搅,有缘千里来相会,您要是不与我们同行,可是我们的损失。”章择笑道,他知晓这位驸马与官家关系亲厚,故而也想拉一拉关系。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话都说到这份上,韩嘉彦也不好拒绝。但她却不经意察觉到章素儿望着自己的眼神中透着急切与忧虑的意味,似是有甚么重要的话不能在当下场合对她说出来。她心中微微一动,暗道素儿怕不是有什么事,曹希蕴道长不是南下寻她了吗?却不见同行,难道是分开了? 得寻机会找她私下谈谈。 在章择的盛情邀请之下,韩嘉彦与翟青登上了章家包下的船。由于船只并不很大,待章家的人和物全部上船,船只已然挤得满当当,再不能多装下一人了。 章家好不容易腾出了一间客舱閤子给韩嘉彦、翟青合住,翟青将床榻让给了韩嘉彦睡,他自己打地铺。二人只得就这样将就着渡过北上的航程。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由于是冬日里自南向北走,需顶着北风,帆张不开,行船很慢,每日不过行六十里水路,此番下去,需得将近二十日待在船上,不比南下时爽快。算算日子,等到汴梁,确实得腊月底了,将将好赶上过年。 韩嘉彦在船舱中安顿好后,被章择邀请去客船大舱之中饮茶闲谈,她仔细一问,才明白事情原委。 原本章素儿确实是在建州,随着章惇夫妇一起居住。只是因着文彦博家的孙子文煌真提亲,且章惇也被重新调往余杭任职,故而才会北上。章素儿其实十月时已然与家人抵达了余杭,为了等待章择一起北上,才会耽误了一个月的时间,现在才启程。 章择此次是任期结束,北上述职,顺便代替父母主持妹妹的婚事。他是十日前刚刚离任,自湖州抵达余杭。刚到余杭就病了一场,又耽误了几日才启程。父母催促得紧,生怕耽搁章素儿的婚事,他身子还没好透,便马不停蹄地带着妹妹北上了。 “这距离过年也没有几日了,为何不在余杭一家人团圆过个年,待到来年上元后再启程北上呢?”韩嘉彦不禁问道。 章择解释道:“这不是文家也在催新妇嘛,家父说文家希望能早日结为秦晋之好,丝毫不愿耽搁时日,故而催得十分紧,家父似乎也怕夜长梦多,这一年不团圆过年也没甚么,七娘的亲事更重要。” 韩嘉彦心中感叹自己真是甚么也不知道,素儿这么长时间以来,不曾给她写过一封信,她对素儿这一年多的经历也近乎一无所知。 关于文煌真……她不禁想起早几个月时,在大相国寺的斋堂中曾偶遇过他,他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还因同伴对章素儿出言不逊,而与同伴发生争吵。她就是当时得知文家向章家提亲的,只是她不认为这亲事能谈成,她太清楚章素儿有多不愿意嫁人了。 以往每一次提亲,最终都会在章素儿的坚持抵抗下告吹,她以为这一回也不例外。何况还有曹道长在,她是不担心的。 然而事情超出了她的预料,听着章择向她谈及婚事筹办的整个过程,她惊讶于竟然进展得这般顺利,六礼都已然走完了前四步,就差请期、迎亲了。 她不禁为素儿着急起来,事情发展到这一步,素儿难道已然认命了,答应嫁给文煌真了?曹道长又到底去了何处,怎么音讯全无? 这章择絮絮叨叨说了一堆关于章素儿亲事的事,才猛得反应过来也许韩嘉彦不爱听,故而转了话题,打算聊起朝中事。却不曾想韩嘉彦一揖手,笑着道了句: “章兄,咱们不若午食时再谈,我连日奔波,实在困乏,容我去小憩片刻。” “好好好,那章某不拖着韩兄了,您快去休息罢。”章择倒是温和体贴,热情周道。 韩嘉彦于是离了大舱,来到过道里,往最里侧的船舱閤子望了一眼。她自己与翟青的閤子在最靠近大舱的那一间,最靠外,而最里间则是章素儿,她是待嫁女,与外男同处在一艘船上,为了避嫌,必须这么安排。 青天白日,韩嘉彦没有去寻章素儿,而是入了自己的閤子,和衣躺下补眠。翟青也随着她躺在甲板上,悠游自在的模样。他并不知道韩嘉彦其实没睡,而是一直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分辨这船舱之中众人的分布,以及作息习性。 开船第一日、第二日,韩嘉彦几乎都与章择一起行动。女眷则在一处,其中有章择的一妻二妾,二子一女,最大的已有九岁,最小的不过两岁。 章素儿身边只有她的贴身婢女阿琳、小厮涂四。马诚安依旧是下人中的总管。下人们都住在底舱,主人家则在上层。 翟青被误认为是韩嘉彦的下人,故而被分去了和下人们一起就食,他也无所谓,与下人们在一处他反倒自在。 一直到第三日夜里,韩嘉彦摸清了所有人的作息习惯,于是终于在半夜里行动了。 她发觉章家的女眷孩子都习惯早睡,唯有章择自己每晚睡得极晚,喜好夜间小酌,而且还总是会到妹妹章素儿的屋子里小坐片刻。这在成年的兄妹之间并不多见,何况他二人还并非是同母兄妹。 但在戌时之后,他便会回自己的閤子里就寝。他的閤子就在章素儿隔壁,韩嘉彦测试过这閤子之间的隔音,不过一层薄薄的板子,根本不能起到任何隔音效果。 她起了一种奇怪的感觉,总觉得这章择一直在严加看管妹妹。 但即便如此,也难不倒韩嘉彦。她的轻功近些时日又有精进,哪怕在都是木板的船上也可以做到走步无声。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船舱之中,她踏着轻微摇晃的船板,悄然抵达了章素儿的房门外。她也未曾敲门,径直向门推去,竟真就开了门。 猜对了,素儿果然有话要和她说,她一直在等她。 她悄然进了閤子内,反手将门带上,闩好。 閤子内没有点灯,隐约只能看见夜色之中,床榻上坐起一人来。 “六郎?可是你?”韩嘉彦听到了细如蚊哼的呼唤,章素儿的声音微颤,她在努力克制着情绪。 她立时上前几步,靠近后压低声音回道:“是我,出了甚么事?” “你果然……救救我……”她泫而欲泣。 章素儿想说你果然是最了解我的人之一,但此时这样的话她已然说不出口。她相信韩嘉彦与自己的默契,她果然来找自己了。 “到底怎么了?”韩嘉彦的心揪起来了。 “道长,曹道长被他们控制住了。”章素儿深吸一口气,压下自己起伏的情绪,努力将一切解释清楚。 原本曹希蕴是默默跟在章家一家人的车马队伍后方,一路到了余杭。章家抵达余杭之后,在洞霄宫住下。曹希蕴当时也以女冠身份挂单于洞霄宫。洞霄宫很大,他们居住的地方分得很开,不刻意靠近压根不会遇见。故而曹希蕴为了能方便与章素儿秘密相会,选择了冒险直入洞霄宫。 她们确实成功在洞霄宫的花苑里秘密相会了一次,并约定好了下一次的见面。可到了第二回 ,章素儿在约定地点左等右等,等到深更半夜也不见曹希蕴来赴会。她知道道长绝不是一个会爽约的人,怕不是出了甚么事,故而直接就去她挂单居住的客室寻找。 结果却从隔壁的一位女冠那里得知,曹希蕴的客室白日有四五个江湖客模样的男子前来拜访,这些人身上都带着武器。不久,曹希蕴就随着他们离去了。 章素儿顿时心下大急,仔细追问那些男子和曹希蕴说了甚么,那女冠却答不上来,只因那隔壁的动静压根就没那么大,很快曹希蕴就跟他们走了。 “我和曹道长的事,我娘是知道的,当时她虽未点明,但也暗地里警告我不可再继续了。可我没有当一回事,我娘也许是觉得事态不可再继续发展下去了,才会告诉我爹的。我爹是个甚么脾气,你也是知道的,他绝对不会允许这种事。一定是他派人把她带走了。”章素儿终于落下泪来。 “你能确定吗?你问过你爹娘了吗?”韩嘉彦问。 “我哪里敢问他们,他们一直都是若无其事的模样,我太害怕了,我怕我一闹起来,他们就会对曹道长不利。我只能假装自己甚么都不知道,否则恐怕……”章素儿道。 “你别急,你爹也不是那种会做伤天害理之事的人,如果真是他带走了曹道长,她应当没有危险。你爹的目的是逼着你尽快成婚,生米煮成熟饭,这样你和曹道长的事也就没有希望了。”韩嘉彦分析道。 她总算理解章氏夫妇会这么着急将女儿送到汴梁去的原因了。 “六郎,你能帮忙找到曹道长吗?我太担心了,这些日子,我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还不能表现出任何异常,我快要疯了……”章素儿好不容易将藏在心中的沉重心事诉出来,此时已然有些控制不住说话的音量了。 韩嘉彦竖起手指嘘了一声,示意她压低声音,然后凑近她低声道: “你放心,我必然会帮你找到曹道长。但是,这件事咱们得取巧,因为恐怕只有你爹才知道她在哪儿。而咱们不可能从他口中直接问出曹道长的下落,必须用计。”韩嘉彦思忖道。 “该怎么办?”此时的章素儿心慌意乱,根本沉不下心思考对策。 “要破此局,关键在于你。素儿,你必须彻底解决你身上的矛盾点,才能不受控制。你先告诉我,你对曹道长可是已然死心塌地了?” “她待我赤子诚心,我自然白首不悔。”章素儿回答得很坚定。 “好,我明白了。”韩嘉彦感到很欣慰,素儿终于找到了她认定的爱人。她十分严肃地说道: “你现在必须认识到,你的家人为了逼迫你成婚,已然不惜使用非常手段,不惜伤害你的情感了。爱情与亲情,你只能选择一样,既然你选了爱情,就只能放弃亲情了。” 章素儿痛苦地点了点头。@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韩嘉彦沉吟道:“你说你和曹道长早先商量要让文煌真主动悔婚,这是一个好想法,容我忖度忖度该如何安排此事。你也别太忧心了,有我在呢,最不济我还能把你直接抢出去,只是这么做,对救出曹道长来说不是上策。 “咱们眼下在船上,身边还有你大哥看着,没有回头路可走,只能先去汴梁再谋划之后的事。而你爹暂时也回不到汴梁,必须等他也到汴梁来,我才能用计。素儿,你可能短时间内都见不到曹道长了,这一点你必须做好心理准备。” “好,六郎,多亏有你。” “你还与我客气甚么,无论如何,你都是我毕生挚友。” 第一百七十一章 这一夜,韩嘉彦与章素儿深谈了很久,黑暗遮蔽了她们的面庞,成了她们掩盖情绪的屏风。她们将这一年多的经历互相诉说,不论喜怒哀乐,悲欢离合。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章素儿与曹希蕴定情的故事无疑是动人的,但韩嘉彦这一年多的经历,实在是曲折离奇,而她所经历的甜蜜与苦痛,更是远远超越了章素儿。章素儿在听她讲述的过程之中,屡屡落泪,幸而她不能看清。 久违了,这种夜里凑在一处谈心的经历,真是久违了。 好像自从下了龙虎山,就再未有过了。 章素儿抹去了眼角的泪:“我真的没想到,翟丹他竟然就这样走了。太突然了……” “人生就是充满了各种错愕,我身边的人许多都是这样突然就走了,让人痛彻心扉。”韩嘉彦缓缓道,“我能做的,就是接受这无常世事,好好地珍惜身边之人。” “你真的不打算再继续查下去了吗?”章素儿轻声询问。 “不了,我不查了,我现在只想好好和樱泓将日子过下去。”韩嘉彦道,“当然,我也希望你能好好的,和曹道长长长久久。” “我真的能走到那一步吗?”章素儿显得迷茫困顿。 “可以的,可以的,不论如何你都得怀抱希望。”韩嘉彦对她道,这话似乎不仅仅是说给章素儿听的,也是说给她自己听的。 “六郎,其实这一年,我逐渐的也恢复了一些零星记忆,我仿佛有些能回忆起当年那个大雨夜了。我看到了一座桥,我听到了桥上传来的动静,太黑了我甚么也看不清,我只听到了凄厉的嘶吼,癫狂的笑声,还有啃噬血肉的声响,太过可怖……”章素儿回忆着。 韩嘉彦心中一凛,问道:“是哪座桥?” “好像就是念佛桥,我不记得自己为何大雨夜会去那里,我只知道我是想要去找一个人。”她蹙着眉头,熟悉的头疼感又一次袭来。 “念佛桥……难道,你瞧见得那户挂白灯笼的宅院,竟然就是陈安民的宅子?当时……文府就在附近啊,你是要去文府吗?” “我…我不知道。”章素儿摇头。 韩嘉彦沉吟了片刻,道:“素儿,如果说当年你去找的人真的是文府里的人,那如今你与文家的亲事,可真就是一种不可言喻的缘分了。待你入了汴梁,婚事势必会很快提上日程,你得沉住气,暂时不要和文家撕破脸皮。哪怕真的拜堂成亲了,你也不要恐惧。 “你只需要与文煌真达成暗中的协议,并保持距离,一切就都还有转圜的余地。就好似我与长公主初初成亲之时那般,待到我找到曹道长,再让文煌真休了你,你家人往后也不会再逼你成亲了,你自可随曹道长远去,自此开阔天空,再也不受束缚。” “我明白,我必须拖时间等你找到曹道长。可是我该怎么和文煌真达成协议?万一他对我动粗,我连还手都做不到。”章素儿忧心忡忡地问道。 韩嘉彦思忖道:“我现在还没有太好的办法,唯一想到的是动用燕六娘的这个身份。你只要对他说明你压根就不愿嫁给他,与他成婚不过是权宜之计,你要告诉他你与燕六娘交好,他若敢动你,燕六自会取他性命。届时我再以燕六的身份适时出现几回,他自不会不信。 “我再教你一点反抗的办法,你往后身上要随时携带一只铁钗,就藏在袖口,可以随时取出来对付要侵犯你的人。文煌真不过是个文弱书生,虽然你的气力比不过他,但他也并非难以战胜。你只需找准机会戳他弱点,他绝对承受不住。不过这需要勤加练习,你还得练胆量,练反应速度,这不是容易之事。” “你放心,我一定勤加练习,真多亏有你。六郎,我嫁入文府后,说不定还会回忆起更多事情来。届时,我再与你说。” “回忆之事不急,主要是你得保护好自己。以燕六威慑文煌真,这是迫不得已下才能采用的计策。待回去后,我先去探一探文煌真,这个家伙与你成婚不会没有企图,他一定想要利用这场婚事达成某种目的。我猜,多半与他自己的仕途有关,只要他有所图,交易就能达成。”韩嘉彦道。 她顿了顿,最后问道:“你大哥待你如何?” “还行,我对他不熟悉,甚至想起他来还会有些厌恶感。我本以为自己与他曾经关系不好,只是不曾想再次相见,他似乎对我挺亲厚的。他从湖州来到余杭时,好像看出了我不愿北上,还故意装病了几日,后来是拖得没办法了,只能出发。”章素儿道。 “这是他告诉你的?” “是的。” “他每晚到你房里小坐,是来做甚么的?” “就……闲谈几句,他知道我不愿嫁人,每晚都会来和我说一说他和嫂子成婚后的一些事,安慰我结婚没有我想得那么可怕。怎么了?”章素儿疑惑。 “素儿,你眼下必须提高警惕,哪怕是家里人也得防范。你这大哥……我瞧着觉得不大对劲。”韩嘉彦警告道。 “好。”章素儿被她的话吓到了,心中顿时警惕起来。 二人几乎谈了一整夜,待到天际微微发白,黎明已至,韩嘉彦才悄然返回了自己的閤子。由于时间不够,韩嘉彦未能来得及教章素儿铁钗防身法,便约定好明日夜里若是有机会,再来寻她夜谈。 接下来连续三个夜晚,韩嘉彦都成功潜入了章素儿的閤子之中,将铁钗防身法细致地交给她,待到章素儿都能领会贯通,能够自主练习之后,她与章素儿道: “素儿,接下来我不能再冒险入你閤子了,这几日动静似乎已被你大哥察觉,他今日有意无意试探了我几句。你一人勤加练习,待到汴梁,再做计较,我会主动联系你的。” 素儿眼下有了她的帮助,总算找回了冷静与理智,已然不再恐慌了。她让韩嘉彦放心,她绝不会再继续软弱下去。 此后行船相安无事,直至腊月廿九,客船总算停靠东水门附近的汴河码头,一行人抵达汴梁。 上岸后,韩嘉彦与章家一家人作别,自与翟青一道速速往长公主府返回。 这一日汴梁天降大雪,天寒地冻。她与翟青裹着厚衣,雇了一辆骡车,拉着他们穿城过巷。汴梁城还是那般模样,快过年了,家家户户都扯下门头旧符,换上新桃。大街小巷出现了巡游贩卖纸包爆竹的货郎,一些店铺关门打烊,不再营业。 廿九这一日要焚香祭祖,蒸炊饼。整个汴梁城便被烟气与蒸汽交织出的白幕笼罩着,合着茫茫白雪,仙气渺渺。 她与翟青抵达府上时,是午后未时。府里忙忙碌碌的,正在清点年货。其中一部分是宫中赏赐的,还有一部分宗正寺送来的年成供奉。 他二人回来的时间并没有提前让府中知晓,一来是本就脚程快,二来也是为了给府中的亲人们一个惊喜。 故而他们这一入府,府中人是个个讶然。 “阿郎回来了!”有婢女忙着去通报赵樱泓,被韩嘉彦拦住,笑道, “不急告诉她,我一会儿自己去寻她。” 婢女抿唇一笑,点头应喏。 韩嘉彦先是与翟青一道,将带回来的骨灰送至客院的佛堂,临时供奉。通知了陈硕珍前来祭拜,陈硕珍在佛堂里见到了她的三个好兄弟的骨灰,泪如雨下。而翟丹的骨灰,被韩嘉彦带去了浮云子的榻前,先见了浮云子,最后才送到佛堂之上。 “师父,我带大哥回来了,师父……师父……”翟青跪在浮云子榻前,憋了一个多月的泪水终于决堤,他泣不成声。韩嘉彦站在一旁,亦是落下泪来。 浮云子仍然未醒,但老仆将他照顾得很好。韩嘉彦心中沉郁,师兄的昏迷,仿佛上天将她背后的依靠抽走了,他一日不醒,韩嘉彦心上的大石就越是沉重一分。 翟青与雁秋小别再聚,小夫妻俩相拥着,互相安慰,说些体己话。韩嘉彦只简单问了问离去这些日子府里的情况,得到了一切如常的答案。 “官家几次三番相邀入宫过年,长公主一直拖着,就等您回来呢。”雁秋道。 她这不经意间的一句话,将韩嘉彦苦苦压制着的对赵樱泓的思念全部引爆。她再也顾不得其他,背着行囊、提着潜渊剑,一路往雪蕊院赶去。 “阿郎?!您回来了啊!”刚入雪蕊院门,瞧见她的婢女们纷纷惊呼出声。 韩嘉彦问了一声:“樱泓在哪儿?” “长公主眼下在湖畔暖阁接受游大夫针灸。”有婢女回道。 韩嘉彦闻言,立刻又出了雪蕊院,往湖畔冲。她跑起来步子迈得又快又稳,不一会儿就奔到暖阁旁,三步并作两步地上了暖阁石阶。然而一靠近门口,她却忽而近乡情更怯,顿住了身形。 她平复了一下喘息,小心推开了暖阁的门,炭火的温暖迅速将她包裹住,驱散了大雪日子里的严寒。 她缓着步子走了进去,珠帘之后,长榻之上,能看到两个人影。一人躺在榻上,一人坐在榻边,俯下身子,似是要亲吻榻上人。躺在榻上的正是赵樱泓,而俯身要吻她的正是游素心。 韩嘉彦仿佛当头挨了一棒,一时间无法相信自己看见了甚么,随即一股无名邪火猛得窜起,她当即掀帘闯了进去。 “你在做甚么?”她怒道。但依旧保持了最大的克制,手中的潜渊剑被她捏得嘎吱作响。 “都尉?!”游素心大吃一惊,吓得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好半晌她才稳住身心,解释道,“长公主眼睛倒睫,我正要为她处理。” “嘉郎?你回来了?!”榻上的赵樱泓迷迷糊糊坐起身来,她因着针灸,身上只有薄薄一层中单,衣带都未系好。这一起身,衣领滑落,大片雪白的肌肤露在外面。 方才她根本是睡着了,睡着了还如何处理倒睫?这游素心在撒谎! 韩嘉彦立刻凑到赵樱泓身前,抬手检查了一下她的双眼,赵樱泓眼睛确实有些红肿,但并未倒睫。 “嘉郎,你手好凉,快暖暖……”赵樱泓被她冰凉的手触碰面颊,刺激得一激灵。 “游大夫还请退下罢,这里不需要你了。”韩嘉彦冷声道,她的气息仿佛比外面的数九寒冬还要严酷。 游素心面颊苍白,只得颤巍巍揖手拜下,收拾好医箱,忙不迭地退了出去。 “嘉郎,你可算回来了,我等得好苦。”赵樱泓抚摸着韩嘉彦冰凉的面庞,用自己本不高的体温温暖她。 “你就没点防备心吗?”韩嘉彦蹙着眉望着她。 “你说游大夫?”赵樱泓挑眉。 “是,这人对你图谋不轨,你没有察觉吗?” “我早察觉到了。”赵樱泓笑道。 “那你怎么还?”韩嘉彦感到不可思议,这心里又酸又怒,不是滋味。 “我这不是卖了个破绽,好将她赶走嘛,今日她差点就要犯错了,哪晓得你及时赶回来,阻止了她,眼下她用了个倒睫的借口,咱们也不好再说甚么了。”赵樱泓道。 韩嘉彦思索了一下,明白了赵樱泓这么做的用意,她这是不想拂了太皇太后的面子。可即便明白原由,她这心里的不舒服也一时不能平缓: “那倒是我的不是了。” 她此言一出,赵樱泓顿时沉默了下来。韩嘉彦不与她眼神交汇,侧眸看着别处。赵樱泓却忽而将她面庞掰正,迫使她正视自己,她面上有一抹难以言喻的笑容,得意又欢欣:@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你吃醋了。” 韩嘉彦抿唇,一脸无语。 “风水轮流转,终于轮到我家六娘吃醋了。以往都是我吃你的醋,这回也让你尝尝滋味。”她笑道,好似个做游戏赢了的孩子。 “樱泓!这种事不能拿来玩笑。”韩嘉彦急道,“你拿你自己的身子做诱饵,这事儿不可取。” “有甚么不可取的,反正她是女子,也不能拿我怎么样。” “我不是女子吗?”韩嘉彦反问。 “你……你和她不同。”赵樱泓一时语塞。@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哪里不同了?”韩嘉彦反问。 “就是不同。”赵樱泓说不出来,于是开始强词夺理。 韩嘉彦叹息,赵樱泓开始撒娇:“哎呀,你刚回来就找我吵架吗?这都要过年了,你不想好好过年了啊?” “你要我拿你怎么办才好……”韩嘉彦无奈道。 “抱抱。”赵樱泓钻进她怀里,“我想你想得心口疼,不然也不会找她针灸。” 她祭出这一招来,韩嘉彦只得彻底缴械投降。她勾住怀中人的下巴,惩罚一般深深吻了下去。 第一百七十二章 小别胜新会,相聚后更是爱意温存。韩嘉彦拥着赵樱泓靠在榻上,凑在她耳畔将这一趟出去的见闻遭遇与她都说了。 关于翟丹与茶帮三人的骨灰于何处下葬一事,韩嘉彦和赵樱泓早有想法。他们打算将翟丹与杨璇葬在一处,算是与杨璇做个伴,以后祭扫也方便。这也早就与翟青、雁秋商量过了,只待寻一个合适的日子。 而当赵樱泓听闻她回程时偶遇章氏兄妹,并一起返程的事后,她登时抿起唇来,不高兴了。 韩嘉彦怀抱着她,一时看不到她表情,只继续道: “眼下章七娘与曹道长陷入了困境,我无论如何都得出手相助。我打算待明后日就去先探一探那文煌真,摸清楚他心里在想甚么……呃,樱泓?疼啊。” 她正说着,赵樱泓忽而就抓起她的手腕咬了下去。 “你是故意气我的罢。”赵樱泓着恼道。 “啊?当然不是故意气你啊,我以为你对章七娘的事早就不在乎了。”韩嘉彦感到很无辜。 “我是不在乎,可你居然又和她偶遇,你与她这缘分,我都羡慕了……”赵樱泓嘟囔道。 韩嘉彦笑了,挠了挠脸颊,道:“唉,但我是你的人呀,再有缘那也无份,我与你才是有缘有份。而且我认为这回老天爷安排我再和她偶遇,是为了偿还我欠她的债。樱泓,我得帮她和曹道长走到最后,这是我欠她的。” “是,我知道,我当然不是要阻止你。但你也不瞧瞧这日子,明儿就是大年三十了,你这会子如何去寻那文煌真去?文家也要过年呢,你这突然去造访人家,该用甚么借口?这是要和文家人一起过大年?”赵樱泓道。 “啊……我竟将日头给忘个干净了……”韩嘉彦扶额。 “莫急了,且等年后再说罢。明儿你得乖乖的跟我入宫去,这个年咱们要在宫里过,官家都催了几回了。”赵樱泓摆弄着她的手指道。 “是,都听娘子的。”韩嘉彦笑道。 “还有,那游素心该如何处置?”赵樱泓问。 韩嘉彦思索了片刻道:“暂不处置,先晾着她。我猜过不多久,她自会主动来寻我解释。到时候根据她态度,再决定到底该如何处置她,但是樱泓,咱们不能赶走她。” “不赶走她?你信得过她吗?” “信不过,但她是太皇太后安插到你身边的人,太皇太后这么做不是没有道理的,所以咱们不能轻易将她赶走。太皇太后还在一日,就必须留她一日,我得弄清楚太皇太后想让他做甚么。” 赵樱泓没有答话,她伏在她怀中,显得若有所思。 …… 大年三十,长公主赵樱泓与驸马韩嘉彦携年礼入宫拜年团圆,这是长公主出嫁后的第一个年节。按着民间礼俗,本该是与婆家一起过,但皇室尊贵,故而以皇室团圆为先。 宫中一如既往井然有序,因着宫人们的殷勤妆点,也逐渐有了过年的热闹氛围。韩嘉彦见到了官家,一个半月未见,他身子好了许多,气色也好了。见到姐姐、姐夫联袂而来,他十分欢快。 关于韩嘉彦南下远行之事,事先也与他报告过,故而官家是知晓的。韩嘉彦的师侄在抓捕无常道人的过程中牺牲了,韩嘉彦要亲自南下收尸,官家对此也颇感遗憾,对韩嘉彦的重情重义敏感于心。 大年宴自点灯时分开始,宗亲贵戚又一次聚在一处。座次以年序长幼排列,因着要饮屠苏酒,从年岁最小的喝起,一直喝到年纪最大的。如此算起来,韩嘉彦与赵樱泓在宗亲中的年岁尚算轻的,最年长的宗室已然八十余岁了。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官家还特别要求行酒令,所有人在饮下屠苏之时,都要吟诵一句喜庆的诗句。 这一夜遂宁郡王赵佶成了最亮眼的存在,他不仅起身做出一整首绝赞的好诗,博得众彩,而且还当场为官家献上了贺年图——锦鸡报晓图。 即将到来的元祐八年是癸酉年,这图非常应景。赵佶画工精进许多,图中雄鸡昂首挺胸,仰天长啸,神采奕奕,工笔绘画细致入微,一众宾客观之皆惊叹。 “十一,你这色彩似乎比之前用得还好了。”官家笑道。 赵佶拱手回道:“皇兄明鉴,臣弟近些日子得了高人指点,故而对色彩颜料的理解又深入了几分。” “哦?不知是哪位高人?”官家好奇问道。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正是那位王辰王画师。他对于色彩颜料的了解真可谓是无出其右,乃不世出的丹青妙手。臣弟这些日子跟着他学设色,真是大开眼界。”赵佶道。 官家心中慨叹,这么个人物,若能一直在画院,也该有一番成就了,奈何因为家中变故,如今只是个染坊的东主。不过也许正是因为他们家是开染坊的,才能对色彩、颜料如此了如指掌。 他又对赵佶勉励一番,赵佶都一一应下了。但官家心中清楚,这小子接近王辰的目的可不单纯,他其实是冲着李师师去的。王辰一家子暂居于李师师宅子里,赵佶拜师王辰,实际却指着要见李师师。 可惜李师师眼下正在筹措王氏染坊重新开张的事宜,终日里在外跑,屡次三番与他错过,他至今还未见着一回。 这些事,皇城司都原原本本和官家报告过,官家权衡之下,也未对赵佶严加规训。 这小子天性风流,即如此那便让他去罢,只要不闹出甚么丑闻来,丢了皇室颜面就好。他威胁不到皇位,官家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大年夜一直喧嚣到黎明,随后众宾主也不休息,男性宗室全部要换上大礼服,随官家前往太庙祭祀,女性宗亲也随太皇太后在宫中进行祭祀。太皇太后又病倒了,天寒地冻之中实在起不来,今年的宫中祭祀由向太后与孟皇后带领。 宫中这些繁琐的礼仪,是韩嘉彦所不喜的。但她如今也算是半个皇室人,不得不去遵从。好在赵樱泓算是出嫁女,对她的要求没那么苛刻,很多礼仪也不要她参与了。她与赵樱泓得以早些回去歇着。 赵樱泓曾经居住的殿宇位于后宫,若她一人入宫,是可以留宿在曾经居住的殿宇里的。但韩嘉彦算是外男,不能进入后宫,故而“夫妻”二人若想在一处,就只能住在宣佑门外的便殿之中。 赵樱泓一刻也不愿与韩嘉彦分离,她二人一夜未眠,都有些困乏。于是在便殿之中简单补了个觉,睡到了初一的入夜时分才醒来。 刚用了些饭食,殿外传来通报,原来是梁从政前来拜谒。 梁从政满面红光,入内省已然批准了他出宫的请求,他正是来请求随韩嘉彦与赵樱泓一道出宫的。二人明日早间便要出宫去了,大年初二,韩嘉彦要带着赵樱泓去韩府归省。 许久未见,她们留梁从政聊了一会儿。先是询问了一下张茂则身后事的安排,之后又问了问近期宫中的情况。 张茂则的尸骨按着他的遗嘱,葬在了永昭陵附近,陪着仁宗与曹后。这位贤宦经历了仁宗、英宗、神宗三朝的许多波澜,一生清苦节俭,温敦忠诚,对梁从政也十分照顾。他的离去始终都是梁从政心上的伤疤,提起来也会感到哀伤。@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近期宫中风向稍有变化,因着官家连日来时常宿在皇后宫中,逐渐平衡了皇后与刘御侍之间的轻重,也使得本来已有激化趋势的宫中争斗逐渐沉入了水面之下。 刘御侍收敛了许多,不再明目张胆地与孟皇后作对。 看来,官家确实将韩嘉彦和赵樱泓的劝说听进去了,也在切实执行。 与梁从政聊过后,也到了差不多该就寝的时间。官家已经返回了宫中,他不曾来见她们,但却送来了一份礼物。那是两份热腾腾的桂花醪糟糯米圆子。这个时节早就没有了桂花,这些桂花都是金秋采摘晒干后封藏的。 赵樱泓用调羹搅着酒酿,笑了出来,道:“官家还记得儿时的事呢,每年他初一祭祖,回来都冻得要大病一场。我与娘亲就会亲手给他做桂花醪糟圆子吃,年年如此,竟成了习惯。” “也难怪他惦记,确实好吃。”韩嘉彦稀溜溜一碗下肚,感觉浑身都热乎起来了。 二人踏踏实实在宫里过了一夜,翌日大年初二,与官家、向太后、孟皇后辞别。赵樱泓与韩嘉彦本还想拜谒太皇太后,奈何太皇太后却身体欠佳,不宜受风,故而不能见外人。 她们带上了梁从政,自西华门出宫。这一出宫,梁从政便和她们分开了,她们派了一个下人,领着梁从政去长公主府寻雁秋团圆。 而韩嘉彦、赵樱泓则一路往韩府行去。 彼时的韩府早就为韩嘉彦、长公主归省做好了准备。远远的,韩治、韩澡、韩浩三兄弟就已经率领家中仆从恭迎长公主车驾。这三兄弟都是韩忠彦的儿子,韩嘉彦的侄子。但实际上他们的年纪甚至比韩嘉彦还要大。 韩嘉彦与他们维持着表面上的和气,互相见礼,随后与赵樱泓携手往韩府之中去。她已然将儿时的不平事看开了,也不在乎这些韩府人如何看待自己。 因而如今回韩府,又是一番别样心境。她知晓长兄不易,近日还专程给他带了些滋补的山珍,这可以说是她头一回向长兄表达关怀之情。 韩忠彦在堂上收到礼物时,神情很是精彩,分明眼中很是感动,却死死绷着面庞不愿表现出来,看得韩嘉彦暗自发笑。 接着不出意料的,她和赵樱泓又被催生了。二人只能尴尬地应和着,以调理身子作为借口,挡去韩府人对于她们子嗣过于热情的关怀。 按着俗世规矩,长公主是下嫁韩嘉彦,韩嘉彦非是入赘,故而她们的孩子是姓韩的,也是韩家的子孙。而且身份尊贵,非同一般。韩家人关心她们的子嗣问题,是理所当然。 所以待到午宴结束,韩忠彦还特意点了韩嘉彦随他去了书房私下闲谈。谈了约莫半个时辰,韩嘉彦就出来了,找到了正在花厅与韩府女眷吃茶的赵樱泓,一屁股坐在她身边不愿走了。 赵樱泓眼角余光瞄着她,见她脸上红晕未消,顿觉好奇,不禁悄声询问她: “你兄长与你说甚么了?” “他……”韩嘉彦说不出口,她总不能告诉她,韩忠彦在书房里亲自指导她房中术吧。而且还是一本正经地用老夫子的口吻教他,她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韩忠彦还曾给她一匣子春宫图,也被她藏在了驸马独院里,之前独院被查,似乎也没翻找出来,也不知弄去了哪里。今次她这位可敬的兄长,问了她好几回: “我给你的册子你可仔细研读了?可实践了?一定是你没学到精髓,长公主的体验不好。你要加紧钻研,勤加锻炼,多多进补,长公主才能早日怀上孩子。” 韩嘉彦真是汗颜,兄长五十好几了,还惦记着那些册子呢。这钻研精神和赛过城墙厚的脸皮,她可算明白这韩家为何能子孙满堂,家业兴旺了。 赵樱泓没等来韩嘉彦的回答,却等来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你体验好吗?” “啊?”赵樱泓一头雾水。 “看来我还得钻研。”韩嘉彦咕哝道。 “???”赵樱泓更是满脸问号。 不待她弄清楚韩嘉彦到底发什么疯,忽而外间来了个老嬷嬷,向韩忠彦的夫人禀报道: “夫人,文及甫及家眷前来走访拜谒。郎主请您前去前堂会客。” “咦?这么突然,此前文府并未给拜帖呀。”夫人讶异道。 那仆人又面相韩嘉彦、赵樱泓道:“郎主也请长公主、六郎同去。” 韩嘉彦与赵樱泓相视一眼,都觉得此事不寻常。 第一百七十三章 韩嘉彦、赵樱泓随着长嫂吕氏一道往前堂而去,一入堂内,便瞧见了文家一家三口。文及甫与其妻吴氏,带着文煌真,正坐在堂下。 吴氏正是先帝时期的宰相吴充之女,文煌真是这夫妻俩的幼子,也是唯一的儿子,他上头还有两个姐姐,都已然嫁人。可惜,文彦博的父荫只到文及甫这一辈,到不了他的身上,他必须要自己考功名入仕。 堂上,韩忠彦端坐着,见韩嘉彦来了,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陪坐在侧的,还有韩治夫妇,因为韩治的正室文氏,正是文及甫与吴氏的长女,也是文煌真的长姐。文家与韩家是早有联姻的。 只是在韩嘉彦的记忆之中,她从未见过文家人前来韩家拜年,至少她在韩府的那些年,从未有过。故而她与文家人是素来不熟悉的,对于韩治的妻子文氏,她更是连话都没说过一句。 算算辈分,韩治是韩嘉彦的大侄,他娶了文及甫的女儿,这么一来韩嘉彦年纪轻轻也与文及甫同辈了,文煌真更是成了她的小辈。 韩嘉彦其实自幼就习惯自己年纪太轻、辈分太大所带来的影响,不过这么一来,赵樱泓的辈分也被抬了上去。不过十九岁的赵樱泓,眼下也成了文煌真的长辈,想来也颇有些滑稽。 见吕氏、韩嘉彦、赵樱泓来了,文家一家三口便齐齐起身行礼。 文煌真一眼瞧见韩嘉彦、赵樱泓走了进来,目光灼灼,只不过又迅速掩盖了下去。这一幕被眼尖的韩嘉彦捕捉到了。 她微微蹙起眉头。@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文家人好像确实是来拜年的,客套话说了一遍又一遍,绕了好些圈子,却根本不入主题。但若真的只是来拜年,韩忠彦又何苦专门让赵樱泓和韩嘉彦出来见他们? 赵樱泓是这里身份地位最高的人,作为皇室公主,哪怕外嫁,也并非婆家人可以随意驱使。韩忠彦是专程为了文家人而将她请了出来,想来必然有所求。 不过赵樱泓、韩嘉彦也并非不懂官场往来,她们知道官场人说话从来都是点到即止,文家人前来拜访,虽未点名目的,也是一目了然。无非就是为了未来的仕途。文彦博年事已高,恐不久矣,不论是文及甫还是其子文煌真,作为旧党人,势必要在官家亲政后遭遇一番清洗。 故而就必须要与官家身边最亲厚的人打好关系基础,才能立于不败之地。那么自然,韩嘉彦、赵樱泓就成了他们拉拢的对象。他们不求一次见面就能交好关系,循序渐进,不引人反感地逐渐打好关系基础,才是他们的目的。 今次过年,韩嘉彦、赵樱泓回韩府归省,对文家人来说,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他们可以借着与韩家的姻亲关系,借着拜年的由头来韩府见一面长公主与驸马,如此不显得突兀,分寸拿捏得刚刚好。 且这一次拜会,文家人说话非常小心谨慎,轻易不暴露自身目的。且凭借着家族传承的舌灿莲花之技,八面玲珑之感,将赵樱泓、韩嘉彦捧得舒舒服服,还不漏一丝马脚,怪不得屹立官场四朝不倒。 韩嘉彦默默然观察着文煌真,见他似乎比几个月前于大相国寺撞见的那回要显得更加老成世故,身上的学生气消失了许多,逐渐浮现出了一些官场之人的习性。她心想这小子经过了几个月的挣扎,恐怕也终于是泯然众人了。 到最后,文及甫夫妇送上了请柬,原来是文煌真与章素儿的婚期已经定了,就定在了正月十六,上元节的第二天。 “犬子大婚,届时,还请长公主、六郎君赏脸,前来赴宴。师朴兄,您也一定要到场。”文及甫笑道。 韩忠彦捧着请柬,意味深长地笑道:“新妇原来是章家的七娘子,没有想到文兄竟然选了这位娘子,她在京中倒是也有些名号。” “哈哈哈……师朴兄有所不知,这位七娘子可真是沧海遗珠,赫实这小子倒是有眼光。”文及甫笑道。 韩嘉彦心中冷笑了一句:不愧是文及甫,对韩忠彦的暗讽充耳不闻,竟然用沧海遗珠这么个词来形容七娘,这脸皮也太厚了。 “这么说,你这儿媳还是儿子亲自选的?赫实,你与七娘子这是如何结缘的?”韩忠彦问道。 文煌真连忙站出来,揖手回道:“世伯,去年春时,我与七娘曾在繁台有一面之缘,当时就见她温润可人,惹人怜惜,久久难以忘怀,故而一直缠着父亲提亲了。” “哈哈哈哈哈,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好好好。”韩忠彦笑起来。 韩嘉彦心中却在想:当真如此简单? 斟酌了片刻,一直不曾说话的韩嘉彦出言道: “文兄此前可曾知晓章七娘?” 文煌真闻言,愣了片刻,才小心确认道:“不知都尉所问,是指我可曾听闻过七娘名号?” 韩嘉彦微微一笑,道:“是。” “我此前略有耳闻,但并不熟悉。”他回道。 韩嘉彦此时心中发笑,这文煌真还真是单纯,自己给他挖了个坑,他就乖乖往里头跳。她方才的那个问题“可曾知晓章七娘”,若从一般人的角度去看,自然是在问他从前是否听闻章七娘的名号。 可他非要确认一下,这就说明,从文煌真的角度来看,这个问题还有另外一个理解的角度,那就是他本来就认识章七娘。 这不就是不打自招吗? 如此来看,文煌真会向章素儿提亲本身,就是因为他本就认识章素儿,但章素儿并不记得了。而他早不如此,却一直到现在才提亲,则说明他也是在偶遇章素儿之后,回想起了一些事,做出了一些权衡判断,才会主动提亲。 这小子果真不老实。 对文煌真来说,若真是想通过姻亲入仕,他其实有更好的选择,文家的关系网这么大,与不少新党成员也都有结交,按理说他是不愁攀亲带故的,哪怕没有功名在身,入朝为官也并非难事,不必非要与章家结这门亲事,还因为素儿在外的那些非议而惹得一身腥臊。 他对章素儿有所图,素儿能带给他其余人都不能的好处。这好处使得他不顾一切,最终决定一定要结亲。@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是什么呢?韩嘉彦陷入了沉思。 片刻后她产生了推断:无非两种可能性,要么是文煌真知道素儿失忆前的某个秘密,他觉得有利可图。亦或者,他得到了文彦博的指点,与章素儿结亲是文彦博的意思。 如果是后者,那么文彦博显然就是笃定官家亲政之后,章惇势必会卷土重来,执掌朝政。故而迎娶章素儿,并与长公主夫妻交好,是最佳选择。 这么一来就麻烦了,文煌真费了这么大功夫才结上这门亲,怎么可能轻易主动悔婚? 看来素儿最终有极大的可能性会走到强行逃婚的这一步了,自己也必须做好让燕六重返江湖的准备。 她越是思索,神色就越发沉凝下来。身侧的赵樱泓注意到了她的气息变化,余光乜着她,心中生疑。 韩家最终留文家人共进晚宴,宾主尽欢。待到酉时末,晚宴才散,文家人辞别韩府,自归自己府上。 而韩嘉彦与赵樱泓今日留宿于练蕉院之中,这练蕉院是韩嘉彦儿时与母亲入韩府后的住处,如今依旧留给她作为临时的行居之所。 这倒不是赵樱泓头一回进练蕉院,大婚洞房之夜,她与韩嘉彦就是在练蕉院里度过的。不过二人一个宿在床上,一个宿在书房的榻上,那一夜二人都默然落泪,以为前途一片晦暗。不曾想,柳暗花明,竟然收获了人生最为珍贵的真爱。 这可真是阴差阳错却嫁对了人,是上苍的眷顾与安排。 今夜二人相拥于床上,红烛围帐,碳火熏香,暖意洋洋,全然不似大婚那夜的凄寂孤冷。韩嘉彦将自己对文家这门亲事的看法详细与赵樱泓谈了,赵樱泓若有所思地道: “或许当年章七娘雨夜跑出去,是与她的长兄闹了甚么矛盾?然后她往文府的方向跑去,其实是去寻文煌真的,也许他们儿时就认识了。” 韩嘉彦笑道:“樱泓,你可真是冰雪聪明,一会儿就想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哼,你总是自诩聪慧,小瞧于我。” “我哪有?!”韩嘉彦觉得自己简直太冤枉了。 “我与你刚成婚那会儿,你真可谓是挖空心思要瞒着我你的身份,是不是觉得我永远也猜不出来?”赵樱泓挑眉问她。 韩嘉彦一时汗颜,只能回道:“我这不是没办法嘛,我以为如果你知道我的身份,我这辈子也就完了。” “哼。”赵樱泓又哼了一声,“不仅小瞧我,还不信我,你可真讨厌。” “哎呀,我错了,娘子饶我。”韩嘉彦只能乖乖认错。 “你眼下可有办法?如果强行让章七娘逃婚,恐怕曹道长就危险了。而且这会毁了章家和文家的关系,后果也挺难堪的。”赵樱泓道。 韩嘉彦也觉得很头疼,道:“我只能用上燕六这个身份,对文煌真形成威慑,好让文煌真暂时不敢碰章七娘。此外,我得另寻他法,尽快找到曹道长的下落,不能等章惇了。” 赵樱泓笑了,道:“我有一计,你可要听?” “哦?娘子请指教!”韩嘉彦惊喜询问。 “由我出面,亲笔一封书信给章惇,让他自己将曹道长送还回来。如此,我可助他早日再登宰执之位,光耀朝堂。”赵樱泓道。 “这……章惇会吃这一套?没有我们相助,他也一样能重返朝堂。”韩嘉彦疑惑道。 “不,他不能保证拒绝我们后,他重返朝堂不会受到影响。他这个年岁,这已经是最后的机会,他不敢赌,也不会为了一个曹希蕴去赌。 “当然,我们也要相应地作出承诺,比如章素儿与文煌真的婚姻,要维持一段时间,期间曹希蕴不能插手。相应的,文煌真与章素儿的婚姻也不能当真生米煮成熟饭。如此形成一个协议,当可暂时维持一个平衡态势,保全各方颜面。待到各方对这段婚姻的利益诉求都达成了,再低调解除婚姻,放章素儿自由。”赵樱泓道。 “这……确实是个好办法,但樱泓,这就太苦了章素儿和曹希蕴了,她们会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无法团聚。”韩嘉彦于心不忍,她不是没有考虑过这个办法,但最终还是否定了。她还是希望素儿能早日得到理想的爱情和生活。 赵樱泓叹息:“唉,我也知晓,所以我只是建议。你最好还是去问过了章素儿,看看她的意见。” “好,也只能如此了。” 夜已深了,韩嘉彦吹熄了蜡烛,与赵樱泓一道钻进被窝里准备入眠。赵樱泓在黑暗里突然问她: “你白日里莫名其妙问我甚么‘体验不好’?”@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韩嘉彦:“……”她们家樱泓有时候也真是单纯可爱。 “说话呀!”赵樱泓掐了一下她腰间肉。 韩嘉彦失笑,凑到她耳畔道:“我长兄叫我到书房,指导我房中术,说是我没有好好钻研,故而你体验不好,怀不上孩子。” “哈哈哈,甚么呀!”赵樱泓顿时笑起来,“简直是南辕北辙,太可笑了。” “樱泓,讲真的,你体验好吗?” “……不好。” “啊?”韩嘉彦这下可完全没信心了。 “其实……每回到最后我都累得睡着了,当然一开始是很好的,你这家伙,可劲儿地折腾人,我还能说甚体验不好呢?我就想……啥时候我也能让你累得睡着了,那样我才会有成就感嘛。”她一边说着,一边玩着韩嘉彦腰间中单的系绳,说到最后轻笑了两声。 “好,下回我不动手,全让你来,让你尽心。”韩嘉彦搂紧了她。 “那也不好……” “你还是想要我动手?” “你……你非要我说出来吗?”赵樱泓咬牙。 韩嘉彦只是笑。 “可恶,往后三天你不许碰我。” “哎呀,娘子我错了。” 二人嘀嘀咕咕的,帐中又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响,随即喘息与亲吻之声响起,好一番温存后,逐渐归于沉寂。 第一百七十四章 这个年节仿佛过得飞快,自初一到初七,忙忙碌碌,到处走访拜年,又上坟祭祖,时间就这样过去了。 初八,是早就定好的雁秋、翟青的大婚日子。韩嘉彦和赵樱泓就在浮云子的床榻前为他们主持了婚礼。婚礼并不奢华,简简单单,只有公主府之中友人们和雁秋弟弟梁从政作为见证。礼成后,二人还去佛堂内祭拜了翟丹的骨灰,将喜讯传达给天上人。 自此以后,二人正式结为夫妻,携手互相扶持共度余生。 梁从政开心极了,这大概是他活到这么大,自与姐姐重逢相会后最大的喜事。他去了子孙根,是一个无后之人。但姐姐答应他,以后外甥会奉养他老后,这对梁从政来说,就是最大的安慰了,他已别无所求。 他喝得酩酊大醉,不只是他,翟青、雁秋也都醉了,他们又笑、又哭,感慨万千。不论人生多么艰难,他们总归还是活着,更要好好地活下去。 浮云子似乎也为徒弟的成婚而感到高兴,韩嘉彦发现他这一日的脉搏快了许多,眼皮下的眼球也在频繁闪动,一副要醒不醒的模样。但不论怎么呼喊,如何针灸刺激,最终他还是没能醒来。 虽然失望,但希望却也更强烈了几分。韩嘉彦相信师兄必定会醒来,只是时候还未到。 办完了翟青与雁秋的婚事,韩嘉彦要着手处理章素儿的婚事了。值得一提的是,她对文煌真的判断,这几日竟然从李师师那里得到了印证。 李师师是来公主府拜年的,瞧见了韩嘉彦正在筹备的贺礼,便询问起缘由。得知是为了文煌真和章素儿的婚礼而筹备的贺礼,她竟然告诉韩嘉彦此前文煌真专程为了这件事去找过她私谈,询问她的意见。@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你的意思是,他是独自一人来问你的,问的时候还很难以启齿?”韩嘉彦十分讶异。 “是的。我当时十分着恼,也很失望,说了些重话。后来他就再未与我联系,我自然也不可能介绍您与他见面。”李师师回道。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如此一来,一切都如韩嘉彦推测的那般,文煌真确然曾与章素儿相识,而章素儿不记得了。他也确实是想要借这场婚姻入仕,还想攀附长公主和驸马,以期在官家亲政后能躲过风浪。 而且,章择竟然真的如赵樱泓所猜测的那般,在当年章素儿雨夜出走之中扮演了很不光彩的角色。这个人一直隐藏在黑暗处,从未进入过韩嘉彦的视线,以至于她从来就没想过当年章素儿的失忆竟然与他有关。 这可真是灯下黑。 李师师为她提供了十分宝贵的情报,韩嘉彦几经斟酌,还是决定将赵樱泓的建议提到最优先的级别上来。 大概在初五那一日,韩嘉彦悄然给章府的章素儿递了一封信,信中写明了那一日文家人来韩府拜年的细节,以及她对于文煌真目的的推测,并且告诉章素儿她当年与文煌真的渊源,以及与章择之间的龃龉。最后询问章素儿对于赵樱泓提议的看法。 她蒙面,亲自将这封信于夜晚偷偷送进了章素儿的闺房之中。当时章府之内的下人都在走动忙碌,她并不敢多做逗留,只与章素儿简单地谈了几句,约好了传信的方式。 素儿会将回信放在章府西院墙的一块松动的墙头瓦之下,那片瓦的标志物就是靠着西院墙的那株樟树。 韩嘉彦会在初九这一日的凌晨五更天时前来取信,所以无论如何,章素儿必须在这一日之前做好最后的决定。如果她不采纳赵樱泓的建议,那么韩嘉彦就要准备让燕六娘直接劫走这位待嫁新娘了。到时候章、文两家闹得不可收拾,她也顾不得了。 显然,她可以不顾,但章素儿不能不顾。这对于素儿来说,是一次极度痛苦的抉择。韩嘉彦不知道这几日她过得如何,但她猜测恐怕是度日如年。 初九,五更天,天还未亮,章府外一片阒寂。韩嘉彦按着约定来到了章府西院墙那株樟树的位置下,以自己出色的夜视能力寻到了那片松动的瓦片。 她跃上墙头,揭开瓦片,取走了那封信。却不曾想章素儿就在樟树下等她,见她来取信,当即出声道: “我意已决,一切就拜托你们了。” 言罢,也不与韩嘉彦多说甚么,加紧脚步回身离去,避免被家中人发现。 韩嘉彦默然目送她离开,心中已然大致猜到她做出了怎样的选择。她跳下墙头,吹亮了火折子,将那封信展开一看,其上只言简意赅地写了两句话: 【吾为轻,父母为重。请救出她,吾必会护好自己,静候佳音。】 她终究还是选择了赵樱泓的方案,决意暂时牺牲自己的追求,保全两家人的利益与颜面。那么接下来,就是要将赵樱泓早就准备好的那封信快马送到余杭去了,不论如何,章素儿的这场婚事必然都要完成。 第二句却让韩嘉彦有些愕然:【吾兄于昨日午后独自出府,傍晚乃归,情绪转忧,许与文氏会面谈过,望探明原委相告,顿首。】 章择昨天可能和文家人接触过?是文煌真还是文及甫?韩嘉彦倾向于前者。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素儿对这件事很看重,否则不会专门在回信中提到。也许她的记忆之中出现了某些当年的有关片段。 韩嘉彦决意开始盯梢章择和文煌真,抓到他们的把柄,这对于素儿在这场利益交换的婚姻之中立于主动地位至为关键。 素儿的积极态度让韩嘉彦感到安慰,这位看似柔弱的姑娘实则有一颗强大的心,她既然已经做出决断,势必会勇往直前。 韩嘉彦似乎也被鼓励了一般,立刻返身离开了章府,回去布置一切。 她与赵樱泓商议过后,利用皇室成员的寄递特权,差信史将密封的长公主亲笔信送至余杭洞霄宫,并叮嘱一定要让章惇亲手亲启。 信使出发后,韩嘉彦又命岳克胡择了四个伶俐机敏、脚程极快、熟悉汴梁城布局和各路官员名流人物的禁军好手,两两一组,乔装改扮,一组盯梢章择,一组盯梢文煌真,将他们这些日子的行动全都记述下来,每日回报。 韩嘉彦叮嘱他们尤其是要寻机探听此二人的私密交谈和书信往来。 眼下韩嘉彦已不在皇城司当值,但她却利用在皇城司学到的训练方法训练公主府的守卫禁军。这些人虽然名义上都是禁军,但其粮饷都是公主府来发放,实际已然属于是长公主府的私兵,身家性命都拴在公主府这里。经过韩嘉彦一年多的训练和调教,这些人都已然对韩嘉彦、赵樱泓死忠,别无二心。 做完这些安排后,韩嘉彦便哪儿也不去,只在公主府中静等。这主要是因为她还需要处理一个人所引发的一系列的问题,她若不坐镇府中,始终难以安心。 这个人便是游素心。 这位游大夫可真是沉得住气,自从上次被韩嘉彦撞破她偷吻赵樱泓未果,她就一直沉寂于长公主府一隅,龟缩在客院之内,既不去给赵樱泓问诊,也不去寻韩嘉彦解释。对外只说她在研究新药,需要闭关一段时间。 由于她老家在外地,是被太皇太后单独召入京中成为客卿,后又奉命入公主府,这一年是注定无法回家的。故而哪怕是过年她也没处可去,只能待在公主府之中。 年节,公主府给府内的下人们都放了年假,轮流值班。大家也都三三两两各自回家过年,没有家人的也都聚在一次欢度。唯有她孤身一人,形单影只,终日里闷在房内,瞧着还真有些可怜。 大年初五那一日,韩嘉彦从章府回来,安排好了协助章素儿的事宜后,赵樱泓就找到她,讲了这一情况。她想让韩嘉彦主动去瞧瞧游素心。 韩嘉彦很不高兴,与她闹了好一阵别扭,就是不愿听赵樱泓的。 “分明是她觊觎你,她不来找我解释已经够过分的了,竟然还要我主动去找她,安抚她?樱泓,你这也太偏心了。”韩嘉彦不能接受。 赵樱泓只能无奈解释:“我只是看她有点可怜,我又不好亲自去找她,不然你不是更得不好受了?” “我不可怜吗?”韩嘉彦挑眉瞪眼,“我觉得现在我比她要可怜。” “嘉郎……”赵樱泓叹息,“算了,你不愿去便不去罢。到底是谁说她是太皇太后派来的人,得谨慎对待的?到底是谁不愿赶走她的?怎么就成了我的不是了。” “我是这么说的,但这不代表我就得主动讨好她?这没道理。”韩嘉彦道。 “谁让你讨好她了?嘉郎,你……现在就像个闹别扭的小孩子。”赵樱泓蹙眉道。 “我就是闹别扭,樱泓,我才是你夫郎!”韩嘉彦强调道,颇有些撒泼打滚的意味。 赵樱泓被她逗笑了,看着眼前气鼓鼓的人,她知道这人吃醋吃狠了,自与她成婚以来,还未见她这般模样,倒是颇为新鲜。 赵樱泓上前一步,贴上她的身子,摆正她的面庞正视自己,眸光中情海翻滚,轻声道:“你不是我夫郎,你是我的妻。” 韩嘉彦一脸委屈,但还是下意识地搂住她,将她裹进自己怀里。 “乖啦,不去就不去,别生气了。”赵樱泓揉捏她的面颊,“不论如何,我也是你的妻,心里只有你一人,永远不变。” 一边说着,她一边将韩嘉彦的手送到了自己小腹处,附于其上。望着韩嘉彦疑问的目光,她解释道: “我这肚子里要怀上你的孩子,总得过了游素心那一关不是吗?我想快点有一个咱们的孩子,哪怕不是亲生的,咱们一起抚养,也是我们感情的见证与延续。 “我年前刚收到相州来信,坤育院已然选好址动工了,今年夏季之前就能完工。流落的妇孺也越聚越多,咱们未来的孩子应当很快就能找到了。嘉郎,咱们得尽快清除自己身边的障碍才是。你要是不愿意去找她,那咱们就只能……” “我去,樱泓,我去还不行嘛。”韩嘉彦道,她还是有些气不过,但依旧妥协了。 按着她原本的打算,她是想让游素心主动来找自己的。因为如果她急于与自己修复关系,就证明她对于留在府内有强烈的诉求,届时自己再做一番试探,看看她是否是从太皇太后那里得到了甚么特殊的监视探查任务。 但如今看来,也许太皇太后只是单纯地想要早日见到曾孙,才把她派到赵樱泓身边来。这游素心在府里许多日,从未见她乱跑,除了对赵樱泓起了些非分之想之外,行事都十分规矩,不该窥探的,不该参与的,她都置身事外。一心一意做她的专职大夫,服侍赵樱泓。 这么一想韩嘉彦反而更生气了,她倒希望游素心是个图谋不轨的家伙呢。 赵樱泓笑得眉眼弯弯,在她唇瓣上印下一吻,以作奖励。 韩嘉彦用自己的额头顶着她的额头,小声问:“我去找她聊完后,你打算如何处置她?反正我是不可能将我的身份之秘告诉她的。” “我思来想去,还是得寻个借口将她打发走,但不能大张旗鼓的,咱们悄悄行事,不让外界知晓。我之所以要你去安抚她,就是不想让他闹。”赵樱泓道。 “好,我懂了,待年后,我就打发她进山里给你采草药去。” “噗哈哈哈……”赵樱泓实在憋不住,爆笑出声。 第一百七十五章 大年初十,章择理了理衣袍,跨入了文府的侧门。早有小厮候在此处,将他一路往府内带去。 穿过文府的亭台楼阁,章择最终被带入了文及甫的书房。@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入内后,见到了一身襕衫,头戴东坡巾的文及甫。彼时文及甫正在执卷读书,身侧有一茶僮正在沏茶,茶案上的点茶用具一应俱全,童子手上功夫亦是了得,看得章择一时愣怔。早就听闻文及甫爱茶,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连他这个建州人,都有些自愧弗如了。 “世侄,好久不见。”文及甫放下书册,开口笑道,随即站起身来迎他。 “见过文六叔。”章择行揖手礼。文及甫家中行六,章择算起来是他的小辈,故称六叔。 “来,快请坐。前两日你来时,我正好在外走访亲属去了,没能见着你。是犬子接待的你,招待不周,还望海涵。”文及甫十分客气。 章择显得十分惶恐,只是一个劲儿地摇手:“是小侄冒昧了,不敢当,不敢当。” “唰唰唰”,茶僮在建盏之中打出绝妙的茶雪,随后恭敬放在了章择面前。章择行谢礼,端起茶盏,掩袖饮下,只觉得高香冲入鼻腔,眉目为之一清,咽下后齿舌留香,顿时不由赞道: “此茶妙绝。” 文及甫笑道:“这是家父分给我的那一小块龙团凤饼打出来的。” 章择只觉得挨了当头一棒,龙团凤饼那是甚么珍贵之物,他心中比谁都清楚,就连皇室一年能得的也不过一两块,二十年履历的宰执能分到一块已然是天大的福分。 他忙道:“这太珍贵了,小侄实在不敢当。” 文及甫道:“我们文家是汾州人,三晋之地是北地,不比南方温润细腻。你们章家是建州人,对于茶,那可是比我们这些朔北之人要懂得多。这茶,我还怕入不了世侄的眼睛呢。” “您实在太谦虚了。文家屹立四朝,乃是国之栋梁,我们章家哪里可及一星半点。” “哈哈哈,世侄过誉。这世上没有永远的权臣,家父屹立四朝不倒,那也是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小心行事得来的。天家如此恩宠,我们文家自当尽心竭力办事。”文及甫道,随即叹息,“这朝局,已不比从前了,家父的时代已然过去了,如今的我肩负着传续文家的重担,却总觉得力不从心啊。” 章择小心道:“以您的智慧,传续文家自不成问题,不论朝局如何变化,文公都是国之栋梁,不可动摇。” 文及甫对他的恭维之言只是笑笑,他也饮了一口龙团凤饼,默了片刻,道: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令尊是天之骄子,他的才干是我文及甫拍马难追的。往后的朝局,最需要的就是令尊这般的人物。我想也不必讳言,我让犬子向令尊提亲,迎娶七娘子,也正是因为我们十分看重令尊的未来。” “是。”章择点头应和。 “不过,我有一些疑惑,还请世侄为我解惑。”文及甫话锋一转,章择顿时提起了全部的精神,他知道该来的还是来了。 “您请说。” “我想世侄应当还没忘了,七娘子儿时与犬子有过往来的事。且,那时候为了这件事,我与世侄还有几封书信往来。” “我自然记得。” “七娘子的失忆之症,我们也很痛心,待她入门后,必当尽心竭力地为她治疗。只是我们始终不解,当日夜里下着那样的瓢泼大雨,七娘子究竟做甚么去了?我想,了解清楚这一状况,对于治疗她的失忆之症,应当有所帮助。” 章择叹息:“这许多年来我们也想知晓,奈何她不记得,我们也全然不知原委。” “世侄,你当真不知?”文及甫将手中建盏轻轻搁在了茶案上,发出了咔哒一声。 章择后背沁出冷汗,但仍然摇了摇头。 “当年章家究竟是在哪里寻到了七娘子呢?” “是在我们章府的侧门口,她蹲在那里,浑身都湿透了,浑浑噩噩,神志不清。”章择道。 “世侄啊,你对七娘子的关怀,我们都是知晓的。时过境迁,往事也不必重提。素儿如今已然是我们文家的儿媳,你也早已成婚生子,你可能还是记不清楚当年的事了。我们文府有个名唤阿罗的女婢,你可还记得?她曾是你身边的婢女呢。” 章择汗流浃背。 “哦,我差点忘了,年纪大了脑子不中用了。你看,这位茶僮就是阿罗的儿子呢,转眼间都这么大了。” 章择震惊地望向身边的茶僮,那茶僮敛着眉眼,向章择揖手行礼。 章择忙收回了目光,垂眸望着身前的茶案,望着建盏之内那逐渐消泡的茶水,头上的纱巾逐渐被浸湿。 此情此景,几日前来文府时,他也经历过,文煌真变着法儿地向他打听当年到底是在哪儿发现章素儿的。并明里暗里以他当年对素儿做的那些事相要挟。只不过文煌真当时没有如此的咄咄逼人,还是留了一线的,如今面对文及甫这老辣之辈,章择已然有些难以抗衡了。 “这……世叔且容我回忆回忆,这毕竟过了这么多年了,也许记忆产生了偏差,也很正常。”章择祭出缓兵之计。 “好,即如此,世侄慢慢想,今日且留在我府上,我们当好好招待世侄才是。”文及甫笑道。 章择心想,这是自己不说就不打算放自己走的意思吗?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但这件事十分微妙,为何文家非要知道那一夜章素儿去了哪儿,早上又是在哪儿被发现的? 难道那一夜素儿实际上去了文府?可若真的去了,文家又何苦要这样追问?章择不得其中要领,感到十分困惑。 不过,他确实撒谎了,章素儿并非是自己回到了章家,而是被一个神秘人送回来的。那一夜章素儿逃出去后,章择其实很快就发现她不见了,情急之下,又不敢声张,只得自己也跑出去找。 找了一整夜未果,就在他晨间浑身狼狈地返回章府时,看到一个黑衣人抱着章素儿,将她送到了章府侧门口,放下就走。 章择张口要喊,又怕自己声张了让人发现自己一身狼狈,就全露馅了。 最终章择眼睁睁看着那个黑衣人飞快离去。为了掩盖一切,他暂时将章素儿留在了侧门门阶处,自己则冲回府里,以最快的速度换了一套干爽的衣服,假装第一个发现了章素儿不见了,策动全府下人去找,于是被留在侧门门阶下的章素儿很快就被下人们找到了。 巧的是,被找到时,原本晕厥的章素儿已经醒了,就缩在门槛边上,抱着膝盖,双目无神,将什么都忘了。家人们都以为她是自己回来的,如此章择就被摘了个干净,谁也不曾怀疑过他。 这对章择来说,简直有如天助。 但这个黑衣人的事,章择没有任何理由去告诉文家人。他飞快地思索着对策,努力回忆当年章素儿雨夜前后,文府究竟出了甚么事。 他回忆了半晌,模糊地想起好像当时出了一起命案,是韩府的姨娘杨氏溺亡在了汴河之中,当时开封府还发了讣告,挨家挨户地提醒全城百姓雨天路滑,不要靠近汴河。 难道文府是想要知道素儿那一夜有没有目睹杨氏落水之事?难道杨氏之死与文家有关?落水的地点恐怕就在文府附近。 这么猜测,章择顿时觉得可能性不小。那么他该如何回答也就很清楚了。 “世叔,小侄实在是回忆不起更多的事了。素儿那一日凌晨确然是在府门口被发现的,至于她是自己走回来的,还是被甚么人送回来的,就不得而知了。而关于她那日夜里究竟做了甚么,这……小侄是真的不知啊,素儿至今也不曾恢复一丝一毫的记忆。 “何况,素儿十四岁就上了龙虎山,而小侄也成婚、四海为官,与她压根也不曾有往来,甚至书信往来都没有,小侄与素儿还是不久前才在余杭重逢,这一路而来,她对小侄都显得十分疏离。可以说,小侄对她的事,几无所知。” 他说得诚恳至极,文及甫观察着他的神色,沉默不语。章择最终揖手道: “小侄年轻时不懂事,犯了一些不该犯的错,幸而有世叔相助,悬崖勒马。以后还望世叔多多提携帮衬。” 文及甫见将他逼到这个份上,他仍然说辞不改,心想多半是实话。于是笑道: “世侄客气了,你我如今乃是亲家,亲上加亲,自当共同进退。” 章择长舒一口气,心想这一关总算是过了。 文及甫留章择用了一顿便饭,饭后又商议了一番十六日大婚之日的诸多细节,便送章择离去。 目送章择马不停蹄,逃也似地离开。文及甫眸光沉凝,转身返回府中。他步回自己的书房,返身将门闩好。 随后他行至百宝柜,打开柜锁,又打开柜子最内侧的一处夹板,取出了一个黑匣子。 这黑匣子是长条状的,他打开匣子,内里藏了一幅卷轴。他解开扎绳,将卷轴展开,内里是一长条的故事绘图,讲述了一个有些离奇的故事。 流落异国成为俘虏的将军,受到异国婢女的精心照顾,与婢女生情后私定终身,致使婢女怀孕。婢女诞下一子,并成为了国王幼子的乳母。国王幼子乃是国王抢夺儿媳太子妃,与太子妃所生。 后这国家发生了血腥政变,国王要废除皇后与太子,太子绝望之下冲入宫中弑父,国王重伤,太子被诛,国王也不治而死。风暴之中的太子妃无暇顾及这个幼子,婢女便趁机用自己的亲生儿子换走了国王刚出生的幼子,带给了将军。将军委托一位谍探,将这国王幼子送回自己祖国。 后续送子的故事做了神话处理,甚么天仙神佛都来相助,神乎其神。最后还附上了一首看上去有些古怪的五绝诗: “仲秋容府子,宽岁泣夫坟。稚子南归隐,苍稀北记文。”并给这幅画上题为《四卿救子图》。@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幅画画尾是残缺的状态,被人撕去了一角,去了作画之人的落款签章。 文及甫嘴里喃喃念叨着:“仲容、宽夫、稚圭、希文,唉……糊涂呀,怎么就卷入了这样的事里去。” 这黑匣子里,除了这幅残画之外,还有一方染着血污,已然无法洗干净的巾帕。那帕子上的血污是个血手印,像是被什么人用力抓握过。巾帕一角还绣了一个秀气的字样“七素”。 “好在丢了的东西都找回来了。”文及甫捧着这巾帕,眸光深沉。 第一百七十六章 大年初十当夜,韩嘉彦、赵樱泓与派出跟踪章择、文煌真的探子暗中见面。 谍探讲述了这一日章择与文及甫之间的会面,彼时探子藏身于书房牖窗之下,二人交谈的声音不大,探子听得断断续续,听了个大概。 不过这也足够了,足以判断出文及甫在利用当年章择对章素儿造成的伤害而进行威胁,试探章择是否知晓章素儿到底目睹了什么样的事。 探查章择的探子与探查文府的探子是一道进行汇报的,根据文府探子回报,章择走后,文及甫一人躲在书房里,悄悄从百宝柜之中取出了一个黑匣子,看着匣子里的东西,嘴里念念有词,后来又将那些东西藏起来了。 “具体是甚么东西?” “好像是个卷轴,应当是一幅画,但小人只能在窗外窥探,看不清楚。”探子道,“此外,好像还有一个白色的东西,像是一条帕子,上面脏兮兮的。” 文及甫将一幅画卷和一条巾帕当成宝贝藏起来?韩嘉彦心头疑窦丛生。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而且,怎么又是画。 一旁赵樱泓追问道:“文及甫自言自语了甚么,你可听清了?” “只听了只言片语,他捧着那画卷,念叨了几个人的字,仲容、宽夫、稚圭……还有谁,小人听不清。然后还说甚么丢了东西找回来了。” 赵樱泓一时震惊,望向韩嘉彦,韩嘉彦到了一句:“好,我知晓了,你们再去探查,记得一定要以藏身为先。” 探子领命去了,屋内只剩下韩嘉彦与赵樱泓。 赵樱泓凑在她耳畔,轻声道:“六娘,这都是字,仲容-杨文广、宽夫-文彦博、稚圭-韩琦,还有一个人,恐怕是范仲淹范希文罢,这说的是当年迎接你师父刘兴武入宋的那四个人。” “那画卷里面的内容,必然与我师父的身世有关。我必须找机会亲眼看看那幅画,看看那黑匣子里的物什才是。”韩嘉彦道。 “你果然还是要查?”赵樱泓笑了。 韩嘉彦苦笑了一下:“我是不打算查了,可这线索却跳到我跟前,我不查都不行。” “那找个机会?大婚之日,咱们不是要去文府赴宴嘛。” “嗯,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必须抓住。”韩嘉彦点头。 赵樱泓叹息:“看来文及甫答应儿子迎娶章素儿的目的果真是不单纯,他再三询问章择关于章素儿当年看到了什么,又是在哪儿被发现的,不就是想确认章素儿是否恢复了记忆吗?现在文煌真迎娶章素儿,这就意味着他能够永远将章素儿控制在身边,哪怕她恢复了记忆,也不担心秘密泄露了。” “没错,而且他早不答应,早不提亲,偏偏如今才提亲,还是因为朝政风向变了,他确认章惇将来势必要翻身,才做出的决断。否则他还未必会松口让儿子迎娶章素儿。”韩嘉彦道,“这老狐狸,真是无利不起早,片叶不沾身。” “那到时候,我给你打个掩护……”赵樱泓与韩嘉彦又讨论了一番关于婚宴那一日的配合细节。 接着赵樱泓话锋一转,道:“你今日一整日都在客院,还是做那个机关?” “是啊,师兄留下的那个机关残件,我参详了许久,还是参不透。也许是我太驽钝了。”韩嘉彦道。 “要不我也帮你瞧瞧?明日我随你去客院。” “不……不,樱泓,你忙你的。”韩嘉彦支支吾吾地拒绝了。 赵樱泓道:“我也不忙,随你一起去,也能打发时间。” “不用了,我来就好。” “为啥?我不能去客院?”赵樱泓挑眉看着她。 韩嘉彦不语,神情有些痛苦。 “六娘,我也不与你绕弯子了。你既然天天在客院,那游素心的屋子距离师兄的屋子也就几步之遥,你怎的还是不去找她聊聊?”赵樱泓拉住她的手,“你不想要孩子了吗?” “我……我明日一定去。” “你现在就去,我就在客院外等你。”赵樱泓道,语气平和,态度坚决。 韩嘉彦望着她,张了张口,最终也没说出反对的话来,只是无奈起身道:“好罢,我这就去。” 赵樱泓挽着她的手臂,将她带到了客院门口。韩嘉彦突然有种儿时被母亲带着来到福田院门口时的感觉,她本能地不愿进去,但母亲却温柔地“绑架”了她,让她不得不走进去目睹人间惨剧。 “有些事你再不情愿也得去做,因为这是对的事。”娘亲的话语似乎又重新在耳畔响起。 韩嘉彦轻叹一声,走了进去。她没有去看身后的赵樱泓,她不想让自己显得过于胡搅蛮缠,撒娇不把握分寸,也是会影响与爱人之间的关系的。 她来到游素心的房门口,见内里点着灯,门并未关严实,开了一道缝,内里透出一股浓郁的草药味,这味道之中还掺杂着些许饭食的味道,心想她也许在用晚食。 她等了等,还是敲响了房门。 “来了。”游素心很快走来开门,一开门见到了韩嘉彦,她神情之中似乎并无太多惊讶,只是后撤了两步,向她揖手行礼: “见过都尉。” 韩嘉彦沉了沉气,努力扬起笑容,道:“在吃饭?打搅了。” “不妨事,已经快吃完了。都尉快请进,我给您泡茶。”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唉,不必忙,我一会儿就走。” 韩嘉彦走了进去,首先引入眼帘的是满屋子的药材,餐桌上放着一碗菜,一碗饭,确实已然见底。 饭菜旁有一碗羹汤,是今日厨房给仆从们熬的羊肉羹,还在年节之中,近些日子仆从们的饭食也相当不错,肉食很多。 除了这些,属于游素心自己的生活用品几乎看不到,床铺上的被褥也显得单薄,游素心看上去真是个生活相当简朴的人,她的生活里除了医药,已然不剩什么了。 “游大夫生活上可有甚么短缺,一定要说。府上下人们都是些算盘珠子,不拨不转,你若不提要求,他们可就当没看到。” 韩嘉彦这话说得略有些心虚,公主府的下人们可一点也不算盘珠子。 府里的下人们都是精明之人,否则没有那个能力服侍皇室成员。这么些时日下来,经过察言观色,大家都知道驸马与游大夫不合,虽然绝大部分下人们不知其中原委,但自古以来下人们可都是看人下菜碟,一个客卿不受主人家待见,那也自然得不到下人们的奉承关怀。 游素心这些日子大概确实不好过。 “素心一切都好,多谢都尉关怀。”游素心小心回道。 韩嘉彦这下没甚么话好说了,气氛陷入凝滞。韩嘉彦心想这样下去不行,她爱憎分明,且虽心怀善念,对付不善不和之人却也手段凌厉,与游素心这般婆婆妈妈地拉扯,实在不符合她的性格。 于是干脆单刀直入:“近些时日,樱泓身子调理得也不错,我瞧着她气色愈发好了。我听闻巴蜀灵芝对调理妇人疾病十分有用,但这味药材实在稀缺,且我也不放心运输路上的保质与安全问题。心想着,得派一个懂行之人亲自前去采摘才是。我本想亲自去,奈何樱泓离不了我……” “都尉,您是想让素心去巴蜀采摘灵芝?”游素心不等她说完,就问道。 “不知游大夫可愿为樱泓走这一趟?”韩嘉彦凝视着她的面庞,问道。 游素心垂首敛眉,一副恭敬谦卑的模样,她揖手道: “都尉,恕素心直言。长公主的身子压根没有大碍,她虽体虚阴寒,但调理一阵就好了,压根不会影响生育。长公主至今未有身孕,问题当是出在都尉身上。” 韩嘉彦眉头紧紧蹙起,眸光之中逐渐凝聚起寒意。 “您放心,素心看破不说破。您与长公主的婚姻生活,我也没有任何立场介入。若您二位十分急于想要一个孩子,素心也自当倾力相助。”游素心道。 别看她此时话语说得平静,但后背已然被冷汗浸湿,韩嘉彦如同一头可怖的凶兽,正如同凝视猎物一般凝视着她。 她眼下所有的说辞,都是这些时日在心中反反复复演练了无数遍,才能在眼下这样的情况中顺利说出来。 韩嘉彦缓缓站起身来,沉着面庞,一点一点靠近游素心。游素心身高不及她高,待她逼近跟前,顿觉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扑面而来,杀意沸腾。 游素心面色煞白,额头面颊汗出如浆。 “游大夫,在下非常感激你救助我师兄的恩情,有些话有些事,在下不想做绝了。你的家乡与家人在何处,我一清二楚,你本人也在我府上……所以,有些话,咱们得敞亮着说。”韩嘉彦寒声道。 “是,您说的是……”游素心吞咽了一口唾沫,她知道自己的身家性命被别人捏在手心里,在她能要挟别人之前,她就已经一命呜呼了。她敢保证自己今日哪怕在长公主府中殒命,长公主与都尉也不会受到一点惩罚,她的生与死,全系于韩嘉彦的一念之间。 但她还是选择了赌一把,这是她今日鼓足勇气,敢于试探的目的,她想要摆脱眼下的困境,就必须放手一搏。她相信自己没看错人,长公主与都尉都是良善之人,做事都有分寸有底线。 “你说,在下的问题到底出在哪里?”韩嘉彦问,此时她的手已经藏到了袖子之中,那里似乎藏了一把匕首。 “您的身子不存在任何问题,只不过是女子不能与女子生育罢了。”游素心将心一横,颤声说了出来。接着她紧闭眼眸,等待死亡的到来。 屋内气氛凝结,时间仿佛都停止了流动。游素心不知道自己是等了几息,还是等了一炷香,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但终究,想象中脖间一凉的割喉场面并未上演。韩嘉彦退了一步,于她稍微拉开了一点距离,幽幽问道: “你是何时看出来的?” 游素心顿时大喘了一口气,劫后余生的幸运之感油然而生,她面色煞白地解释道: “非是我看出来的,只是我入公主府的第一日,长公主就已然告诉我了。” “甚么?!”韩嘉彦感到难以置信。 “那日长公主与官家产生了冲突,心绪不稳,导致心病复发,于车驾中晕厥,口里喃喃念叨着‘六娘’的名号。 “我初初并不知晓这是在呼唤谁,还以为是长公主的甚么亲属。但我入府这么些时日,也逐渐明白了六娘到底是谁。除了您,还能有谁呢? “且,非是我故意偷听,数日前在暖阁中,您……闯进来,我仓惶而出,但又担心自己的未来,故而想折返回来请罪。我这刚踅步回来,就听到您亲自对长公主道‘我不是女的吗?’,长公主答‘你与她不一样’……” 韩嘉彦不禁捂脸,长长叹息了一声。谁能想到她伪装二十余年,竟然一朝被游素心轻松看穿了,这其中赵樱泓可谓是“居功至伟”,得亏游素心没有歹心,否则此时她的身份之谜已然公之于众了。 “你可指天发誓从未将此秘传出?”韩嘉彦再次逼问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我游素心以自己的身家性命与游家百年仁医的声名起誓,我从未将此秘密转告任何人,否则天打雷劈,死无葬身之地!”游素心立刻举手发誓,神情无比郑重。 “好,你若违此誓,我哪怕舍得一身剐,也要将你碎尸万段。”韩嘉彦眸中杀机毕现。 “请您放心,我也非是自愿卷入这样的秘辛之中,实在是情非得已。不过您放心,与人方便与己方便,我会尽全力助您和长公主早日喜得麟儿。”游素心立刻道。 韩嘉彦感到一阵身心俱疲,默了片刻,道: “我会再找你细谈,这些时日,你老实待着,记住你的誓言。” 游素心揖手拜下,心知自己暂时赌赢了,这一关险之又险地度过。她望着韩嘉彦于夜色中消失的背影,心想韩都尉到底还是心善。 六娘……难道是燕六娘?若当真如此,也难怪此前长公主会和燕六娘之间传出一些不清不楚的风闻了。 她本不该知道这一切,但如今知晓,却倒也不觉得多么离奇。她内心深处只是钦羡,如此神仙眷侣,当真是命里注定的缘分。而她,实在是对着不该的人动了心。她只有封存那颗蠢动的心,才能谋得一条生路。 第一百七十七章 与游素心将话说开后,韩嘉彦暂时消除了一块心中大石。她相信游素心的誓言,不是因为她感情上愿意相信,而是因为她知道游素心是个有智慧的人。这样一个人所采取的行动必然也是理性的,她选择与自己坦白,就已然证明她没有歹心,否则她何苦将自己至于危险的境地之中? 只是她对这件事真是感到哭笑不得,回去后与赵樱泓一讲,赵樱泓顿感震惊与懊悔歉疚。 “我……哪里知道自己竟然还会这般胡言乱语,喊你的名,都怪我……”她感到无言面对韩嘉彦。自己信誓旦旦要保护好韩嘉彦,可却如此轻易就暴露了她的身份。 韩嘉彦怀抱住她,小声安慰道:“我不是要怪你,你也莫怪自己,那会子你魇住了,无法控制自己,唤我的名字说明你非常信赖我,我开心还来不及呢。” “这不行,我以后千万不能再犯类似的错误了,可不是人人都是游素心呐。”赵樱泓感到异常后怕。 “是,我正要与你说,以后你千万不可再唤我‘六娘’了,不论多么私密的环境都不行。从现在开始你就必须养成习惯。”韩嘉彦道。 “嗯,我记住了,我一定注意。”赵樱泓认真道。 吃一堑长一智,她感觉自己有长不完的智慧。 “不过,福祸相依,虽然你不慎让游素心知道了我的事,但反而促成了她帮我们,这下咱们养育孩子的事终于可以提上日程了。”韩嘉彦感到欣慰。 闻言,赵樱泓开始畅想了起来,未来的孩子……那会是个什么样的孩子呢?虽然无法亲生,但她还是希望那孩子能像韩嘉彦和自己,她会用自己的一生去爱护孩子的。 …… 正月十六日,文府与章府迎来了联姻的大日子。 清晨,文府就派出了家丁,一路洒扫迎亲的沿途街道,而章素儿也早早就起身,在婢女嬷嬷们的帮助下梳洗、化妆、着衣、戴冠。她的神情是凝肃的,眼神是坚毅的,她已经不会再哭哭啼啼了,心中充满了战斗之意。 自从知晓了当年章择可能对她做出了过分的事,导致她雨夜出逃失忆,她的内心就像是被一团火点燃了,这火一直延烧至今,还会持续很久。直至她恢复全部的记忆,彻底与章家做出断绝。 她近来又恢复了不少记忆,她记起了章择对她的所作所为。 他控制自己,束缚自己,打骂自己甚至想要侵犯自己,在外他文质彬彬,是章家的大公子,可在她的面前却如同一只不知廉耻的野兽。 这令章素儿感到嫌恶至极,恶心欲吐。 那一夜若非自己逃出去,究竟会怎样呢?恐怕上吊自缢、羞愤投井亦或拉着他同归于尽,都是有可能的。总之不会有任何好结局。 而她逃出去了,却从一个地狱落入了另一个地狱,她一定在那夜幕深沉的大雨之中目睹了甚么恐怖之景,可她至今仍然想不起来,脑海里就好像蒙了一块纱布,这使得她痛苦不堪。 那惨白可怖的面具之后,到底是怎样一张面庞?每每想起,她的背心都会渗出冷汗。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披着大红霞帔,在红绳的牵引之下被文煌真背上了步辇,耳畔吹吹打打的欢乐不能入耳半分,她只是攥紧了手中的铁钗,在心中默默比划练习,同时提前预想好今夜要与文煌真进行的博弈说辞。 黄昏,日暮斜阳将街道上围观凑热闹的人和物影子拉得长长的,婚礼的仪程一步步走着,她盖着盖头,看不清身边观礼的宾客。 她只能听见他们祝贺寒暄的声音,大多数声音都是陌生的,有些人对章素儿说儿时见过她、甚至抱过她,然而她不记得了。有些人讲起自己与章惇夫妇的渊源,可章素儿也压根不清楚。 她能听到章择一直在接待寒暄,这在她看来虚伪至极。这样一个披着人皮的畜生,凭什么代自己的父母主持自己的婚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的心中升起了十多年来从未有过的愤恨,这愤恨一直灼烧着她的心。 “曹国长公主、驸马都尉韩嘉彦到!”忽而宣礼官高声喊道。 章素儿顿时一颤,只是听到她们的名号,她眼底就已涌起热泪。她一人苦苦支撑到现在,身边没有一个同伴,唯有她们……唯有她们是知心人。 “在下韩六,与我家长公主,向文章两家致贺,恭喜两家喜结良缘。”韩嘉彦温和清亮的声音在堂上响起,章素儿攥紧了手中的红绸,克制着内心翻滚的情绪。 “韩都尉太客气了,您与长公主是贵客,能莅临寒舍,见证犬子的婚事,实在是蓬荜生辉。来,快请上座。”文及甫出面笑道。 “章兄,恭喜。”韩嘉彦没忘了向章择单独致礼。 “都尉太客气了。”章择觉得很有面子,可他并未注意到韩嘉彦眸中一闪而过的寒芒。 曹国长公主虽然今日陪着来到了现场,可她却一直显得孤高清冷,并不多与人交流。这使得众宾客实在不敢接近,只能由成婚的两个主家陪着. 她们在一众喧闹之中,见证着拜堂礼成,见证着章素儿被送入洞房等候。喜宴已开,望着跟前一桌子丰盛的佳肴,韩嘉彦却全无胃口。 好在今日没有人向她劝酒,因为今日的主角乃是文煌真,所有人都去折腾这位新郎官了。 她闷闷地喝了两杯,筷子是一下未动。赵樱泓又给她斟了一杯酒,默默无言。 “樱泓……”韩嘉彦张口,却被赵樱泓打断, “你莫多言,我知晓你心中所想。” “唉……”韩嘉彦轻轻叹息。她本想向赵樱泓解释,自己并非是因为章素儿嫁人而感到失落难过,只是因为她对于这场利益交换的婚事、对于章素儿沦落为交际筹码这件事,感到无比难过。 但如今看来,她确实无须多言,赵樱泓懂她的心。 给余杭送信的信使还没那么快归来,不知章惇会给她们怎样的答复。但韩嘉彦相信章惇是一个睿智的人,他知道该如何选择。 赵樱泓微微一笑,道:“我一会儿要去女眷那里了,不能一直陪着你。”说罢在韩嘉彦掌心中勾了一下,韩嘉彦懂了她的暗示,她是在说:按计划开始罢。 婚宴的酒席都是分男女而坐,女眷都在侧旁隐蔽的花厅之中宴饮。赵樱泓是最尊贵的宾客,她在前堂参与男宾的宴席,也没有人会说她甚么。但她不愿显得太过出挑,因为今日韩嘉彦还有很重要的任务需要完成,这必须要她配合才行。 赵樱泓离去,韩嘉彦端起那杯斟好的酒,起身往文煌真的方向去。她故意快走了几步,就着一位男宾客的胳膊肘撞去,对方这一肘将韩嘉彦的酒杯打翻,酒全洒在了韩嘉彦的衣襟之上。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哎呀!都尉,实在对不住,在下真是莽撞了。”这位男宾顿时惶恐不已。 “不妨事不妨事,是在下冒失了。”韩嘉彦一面笑着,一面拍打胸襟上酒水。 文煌真已然醉眼迷离,望着眼前发生的一切,愣愣的不作反应。见状,不远处的文及甫连忙过来处理: “都尉,您可有更换的衣物?若不介意,府上给您备一套换换罢。” 这文及甫倒是十分上道,韩嘉彦顺着他的意思道:“即如此,麻烦您了。” 文及甫随即就招呼了家中一位管事模样的中年男子,让他带着韩嘉彦往府内行去。 这是韩嘉彦头一回有机会走入文府,此前她多次想要直接到文府拜访,最终都做罢了。当时文彦博还在府中呢,但这位四朝老臣终究在去年秋回了老家汾州,告老还乡。 文彦博有八个儿子,要么就是陪着老父归乡了,要么就是在外地为官,汴京文府就留给了在京为官的第六子文及甫来照管。 而这座府邸在成为文府之前,是李冥购置下来给李玄、唐家三兄弟居住的地方,韩嘉彦总会不由自主地去猜想,李玄会不会在这府邸之中留了些甚么。 文府并不很大,前后不过三进,婚宴在第一进院落内举办,那里是接待外人的地方。第二进院落是主人家起居生活之处,主要分布着主人家的书房、餐室、暖阁等。 而第三进则是文家女眷居所,外人就实在不能进去了。 管事将韩嘉彦带到了二进院落的待客茶室,让韩嘉彦稍候,他去取衣服。韩嘉彦没有急着进文彦博的书房,而是立在茶室门口的廊下,打量这院子之中的布局。 很快她就判断出书房在何处,她早先派出的探子早早就将文府的布局图画给她看了。今次探子也随她来了,不过是作为下人来的,眼下正在文府专门给赴宴宾客的下人辟出来的倒座房那里等待。 等了没一会儿,文府管事从第三进院子里出来了,穿过廊道快步往韩嘉彦身边走来。 “都尉,这是我家小公子的衣物,您若不嫌弃,就换上吧。”他恭恭敬敬将衣袍呈给韩嘉彦。 文煌真的衣服……韩嘉彦接过,抖开来一看,是一件书生最常穿的襕衫。 韩嘉彦今次穿在身上的是一件菱花格暗纹的深青锦锻圆领大袖袍,富贵逼人。这件襕衫面料寻常,穿得也有些旧了,相比之下还真有些见绌。 文府这管事倒是机敏,他可不是怠慢韩嘉彦,而是在向韩嘉彦展示文府的清贫节俭。 韩嘉彦也不多说甚么,解开腰间的银銙鞓带,当着这管事的面将衣衫换好。管事又恭恭敬敬地接过她换下的袍子道: “衣物文府会为您浆洗干净,改日送到长公主府上。” “好,麻烦你们了。” “都尉您太客气了。” 这管事一直紧紧跟在韩嘉彦身边,她是不会有机会偷摸入文及甫书房的。不过按照原本的计划,她演这一出泼酒脏袍的戏码,并不是为了入书房,目的只是为了能进二进院落,确认清楚书房的位置,同时将文府当下的人员分布情况做一个前瞻。 基本可以确定的是,文府的绝大多数人都在第一进院落之中待客,只有少量女婢留在了第三进院落,守着新娘子章素儿。 韩嘉彦在管事的陪同下,又返回了前院。她手中提着自己的银銙鞓带,因为穿襕衫一般不会系这样的腰带,显得不伦不类,所以她换上了丝绦束腰。 管事倒是碰也不碰韩嘉彦手里的腰带,因为这腰带名贵,他大概有所顾虑。韩嘉彦自行走到倒座房,专门找到了那个伪装成下人的探子,将腰带放到他手中,小声道了句: “无人,但还是要小心。” “您放心。”装扮成下人的探子小心接过了腰带,揖手道。 韩嘉彦笑了笑,返身回了宴厅。接下来她与赵樱泓只有一个任务——吸引文府主人家的目光,尽量将绝大多数人都留在第一进院落之中,给那探子留出空间。 而公主府的下人,比如媛兮,就守在第一进院落进入二进院子的道路上,一旦有人往后面走去,她就会发出信号,让韩嘉彦、赵樱泓注意。 而此时,那位探子的任务则是摸入书房,将文及甫藏匿的那个黑匣子盗出来。 韩嘉彦本没想盗窃,但经过一番深思熟虑,最终还是打算这么做,原因很简单——那黑匣子对于解开当年母亲之死和师尊身世至关重要,藏着文府最大的秘辛。而若那在自己手里,则会成为重要的筹码。 就在韩嘉彦、赵樱泓费尽努力吸引全场目光之时,独自守在洞房之中的章素儿,已经自己摘下了盖头,手中拿着铁钗,反复练习那几式搏命制敌之招。 忽而,她听到了牖窗外传来了阿琳的声音: “七娘……” “怎么了?”章素儿凑到窗口小声问,阿琳眼下算是陪嫁入文府,她按照章素儿的吩咐守在洞房外,关注这文府之中的状况,并随时向章素儿汇报。 “文府的婢女们突然间一股脑地走了,往前院去了,不知道去作甚么了。” 章素儿感到困惑,随后又问:“那眼下咱们这里除了你我,不剩别人了?” “确实只有咱们俩。” 章素儿思索片刻,当机立断道:“你看好门,暂时别让任何人进来。” “七娘?您要做甚么?” 屋内却不再传来回答了,只剩下翻箱倒柜的声音。 第一百七十八章 章素儿要做甚么,答案很简单,她要找到文煌真与章择暗中交易的证据。 她认为章择在回汴梁后,势必与文煌真之间有所往来。且当年文家和章择如果有书信往来,说不定文家还保留着曾经的书信,以备不时之需。 这很像是八面玲珑,四处留后手的文家人会做的事。 自己与文家的婚姻,本就是一场利益交换。最表层是文家想要借即将卷土重来的章惇的势,继续维持家族在朝中的地位。而章家也想借助于文家联姻,得到一部分旧党派系的支持。 拨开这最外层的利益交换,中间一层则是章惇急于将章素儿嫁出去,使她不能够与曹希蕴在一起,也不能够再动出家为道的念头。 而最内里则是更为隐秘的交易,那就是当年章择对章素儿所做之事让文府得知后,文府与章择达成了某种协议,章择势必付出了一定的代价,才能让文府替他做了隐瞒。 如果能弄清楚他们到底交易了甚么,对于章素儿控制住文煌真,坚持到韩嘉彦救出曹希蕴,至关重要。 章素儿目前所在的新房,是文煌真的居所。这是第三进院落的东厢房,中央是起居堂,北侧是寝室,南侧是书房。 章素儿先在寝室内搜了一遍,不抱什么希望,因为这新房显然刚被全面翻新布置过,想来文煌真不会将私密的文件藏在这里。 寝室里并无所获,她又到了起居堂上搜找,还是无果,于是她进了文煌真的书房。 书房的门是掩着的,但并未上锁。她推开门,刚要迈步进去,忽而想起此前韩嘉彦曾提醒过她,在文府之中,每说一句话,每走一步路,乃至于吃下的所有东西,都要万分小心。 她于是收住脚步,先是仔细观望了一下书房之内的景象。细腻的观察之下,她忽而发现地面上有一层十分均匀的白灰,与地砖几乎融为一体,若不仔细辨认,实难发现。 她蹲下身来,用手指捻了些许,放在鼻端轻嗅,发现原来是香灰。 为何这门口会有一层薄薄的香灰?莫非是为了让进入之人留下脚印? 想了想,她还是跨进去了,并返身将门闩好。 她开始全面搜索书房,首先是书案一角信匣之中的信,堆了约莫有七八封,但都是文煌真与太学师生的往来书信,以及他与族兄之间的信件,内容并无太多特殊之处。 但文煌真显然苦恼于自己读书成绩不理想之事,他对于参加省试有种畏惧之心。这一点在他给所有人的信件之中都有所体现。 章素儿随即又去翻堆在书案另一角的几册书,这应当都是目前文煌真经常在读之书,都是经书,明显是为了应举在读,书页都翻卷了。 这些书之中并无特殊之处。 随后就她又去翻书架上的书,找了半晌,亦无头绪。最后还剩下书桌旁的画缸了,那画缸之中都是些卷轴长物,应是文煌真平日里练习书法绘画的习作。 她一卷一卷地翻出来,先查看缸底是否有藏物,确认没有后,又将每一封卷轴都打开来查看。 这画缸之中积攒了二十多卷书画,她一一打开翻找十分耗时。等在外头的婢女阿琳,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在外催促章素儿: “七娘!别找了,赶紧回寝室里去吧,奴怕她们很快就回来了。” “别急,这不还没回来嘛,机会难得,我很快就查完了。”章素儿一边说着,手下不停的舒张又卷起。 功夫不负有心人,还真让她找到了几封卷起来的信,就藏在一卷画轴之中。这画是一幅美人图,标题是《繁台旧梦》,画上的美人瞧着有几分忧郁,但也美妙动人。 而那些信用的是薛涛笺,其上写得都是情诗。章素儿定睛一瞧,每首诗之中都藏了一个素字,似乎一连串地展示出了文煌真自去年与章素儿重逢后的心路历程。 她登时蹙起眉头,心中感到诡异。 在她心中,文煌真是为了利益才要娶她,并无多少真情实感。如今找到这些藏起来的情书,也并未让她转变这一观念。而是强化了一个猜想…… 文煌真似乎在暗中引导她的情绪和思想,书房门口均匀撒着的香灰,以及这藏得有些刻意的美人画与情书就是证据。 画卷的卷轴在尚未被取出来之前,是放在画缸之中比较容易拿到的显眼位置的。而这些情书,从字迹、墨痕和纸张的状态来看,应当也并非是一年以来陆陆续续写出来的,而更像是同一时间集中写出来的。 她顿感后背沁凉,逐渐意识到自己的对手是一家子怎样的人。文府浸淫官场数代人,行事老谋深算,心机深沉至极,最懂人心。 若非自己不是一个天真烂漫的大小姐,若非自己有韩嘉彦暗中相助,早就对文府提起二十分警惕之心,恐怕今日踩着香灰入书房,瞧见这美人画与情书,就该着了道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们是想要自己打心眼里顺服于文府,对文煌真起真感情,由此便再不会有任何反叛心思了啊。 如此心机,实在难以想象文煌真会被她简单恫吓住,哪怕一天两天能用铁钗和燕六进行威慑,天长日久,在无尽的消磨之中,她的精力与体力总会难以为继,燕六也不能时时刻刻真的就守在她身侧,届时她将陷入非常危险的境地之中。 素儿咬牙,忽而院外传来喧嚣的声音,便听外头的阿琳大急:“不好了七娘,出事了,您快出来!” 素儿登时惊得冷汗直冒,立刻用最快的速度将所有的东西复原。然后奔出书房,抓起一把起居堂上供案香炉之中的灰,又拿来鸡毛掸子,先将书房内侧书案、书架旁的沾了香灰的脚印扫干净,退到门口后,又将香灰往自己踩过的那片香灰上轻轻一吹,掩盖了痕迹。 她刚做完这一切,就有文府的下人急匆匆跑了过来。阿琳连忙挡上前去,遮住这下人的视线,然后问道: “出甚么事了?” “前院六郎主书房入了贼人,好在啥也没捞着,逃了。六郎主让小人来瞧瞧小娘子是否安好。”下人回道。 “贼人?”阿琳吃了一惊。 “可不是嘛,这大喜的日子,居然还有蟊贼趁机入府盗窃,真是无法无天!不过是虚惊一场,莫担心。不知小娘子可在,可有受惊?” “我无事。”章素儿假装刚从寝室出来,出现在了门口,镇定回道。 那下人瞧见她,便安了心,揖手拜道:“让小娘子受惊了,没事了,您受累,宴会一会子就散了,小公子很快就来了。” 章素儿只是点头,于是这下人便打算告退。 阿琳却多嘴问了一句:“守着七娘的婢女们都去了何处?” 那下人回身笑道:“前头宴会厅上,长公主正教夫人、娘子们学书,人手不足,故而将这里的婢子们都调去帮忙了。” 待那下人走远,章素儿神思一动,有了新的主意,不论如何她必须抢在文煌真入洞房之前拿到最关键的把柄,看来只得再冒一次险了。 “阿琳,你随我来,我们这就去前一进院子里。” “七娘!您疯啦!”阿琳吓得面色煞白。 “随我来!我自然有可以应付的理由。”说罢不管阿琳答应不答应,已经举步往第二进院子行去。 阿琳在原地呆了片刻,连忙撵步跟上,心中暗暗叫苦:谁家娘子大婚之夜在夫家跑来跑去,忙成这样的,也就她家七娘了!老天爷啊,她这到底是跟了位甚么神仙主子啊! …… 此时的前堂宴客厅,客人们并未被后院出现的骚乱所打搅,气氛热烈。驸马都尉韩嘉彦与长公主赵樱泓同时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韩嘉彦正与堂上男宾客们玩起了诗词接龙,行酒令,她才华横溢,惹得一种宾客不断喝彩,甚至有好事者让拿来笔墨,当场就要韩嘉彦书写下临场所作的诗词,又在宴会厅的柱子之间拉起绳索,将挥毫而就的墨宝挂在其上展示。一众人等在酒意微醺之中玩得不亦乐乎。 而同时,在女宾汇集的花厅之中,赵樱泓也领着女眷们玩起了击鼓传花的书法游戏。大家按照抽签顺序排列座次,围成一圈。赵樱泓取下自己发髻之上佩戴的步摇,作为击鼓传花的道具。挑一名文府会音律的女婢,蒙眼打着手鼓,鼓点一停,步摇在谁的手中,谁就出来写书法。内容可以是历代名家的诗词文章,也可以自己当场出作品,无所限制。 在场的都是名门望族家的女眷,无人不会诗词书法,大家争相在长公主面前表现,也是想为自己的家族在皇族面前博得一个好印象。 若是觉得自己书道不善,也可择一样才艺展示,整个文府的婢子们都被动员起来,聚在花厅之中,备着琴棋书画各式道具,随时准备服侍夫人、娘子们展示才艺。 韩嘉彦与赵樱泓本就是一对丰神绰约,仙姿佚貌的漂亮人物,此时又同时施展才华,更是尽显风流洒逸之姿,使旁人观之目眩神迷,移不开视线。 然而此时二人心里是没底的,因为不知道自家探子事情办得如何了。二人在控场的同时,时时关注着一进院子入二进院子的通道,等待媛兮的消息。 这个通道在花厅旁,韩嘉彦无法直接观察到,只能由赵樱泓观察到后传达。 赵樱泓突然发现通道口的媛兮消失了,待到再出现,她立刻上前,与赵樱泓耳语,神色并无太多情绪变化。彼时正有一位娘子在书写诗词,大家都围着看,赵樱泓悄然抽身在一旁,无人注意道她与媛兮暗中交头接耳。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长公主,探子偷入失败了,书房里有人守着,文府早有准备。探子逃了,文家没抓住他。” 赵樱泓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她心下觉得不妙,文府早有准备,这意味着他们很清楚今日有人会借着大婚,摸入文府寻找书房之中的物什。@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思来想去,这许是个陷阱。且必然只能是冲着自己和韩嘉彦来的。 因为文及甫很清楚杨大娘子和韩嘉彦的关系。他专门给韩嘉彦发请柬,又刻意将黑匣子里的东西拿出来,让偷窥的探子注意到。如此就能引韩嘉彦来偷,他便可当场拿现行。 不过她和韩嘉彦也不傻,自然不会以身犯险。今次让探子去偷,也只是试探之为,能偷到那自然好,失败了也无所谓。韩嘉彦毕竟尚未亲自出马,燕六的身份也都还未重新启用。 赵樱泓思索了一下该如何将这个消息传达给韩嘉彦,她环视四周,在餐桌上瞧见一道乳鸽羹,便让媛兮盛了一碗,又取出自己袖中的罗帕,抖开后盖在这碗乳鸽羹之上,让媛兮端给韩嘉彦去。 “将这个端给她,去了之后,知道该如何说?”她轻声问。 “知晓,您放心。”媛兮接过碗来,立刻出了花厅,往堂上去。她钻入正喝得满面赤红的一群男子之中,找到了被围在正中央的韩嘉彦,笑道: “阿郎,长公主让您不要光喝酒,喝点鸽子汤养养胃。” 韩嘉彦闻言一愣,接过了羹碗,见羹碗上盖着赵樱泓的罗帕,揭开后里面是一只泡在羹汤中的小乳鸽,她顿悟赵樱泓要传达的意思:见雀张罗……文府设了圈套,偷盗失败了。 她未动声色,笑而将羹汤一饮而尽,顿时引得四周一片起哄欢笑。 “都尉好福气!” “真是恩爱,伉俪情深,令人钦羡。” “都尉与长公主,是新郎新妇的榜样呀。煌真,你可得学学。”文及甫也笑道。 文煌真只是醉醺醺地点头,只是他那半阖着的眸子深处却仍然保留着一丝清明,与父亲对视一下,又转开了视线。 第一百七十九章 章素儿小心步入第二进院子,前院的喧嚣声已经能透过来了。 院子内,文府的几名男仆正有些忙乱地围在东厢书房的门外,低声交谈着甚么。 随后一面容俊秀的年轻男子从书房之中出来了,他唇上蓄着精致的胡须,一身雪白的襕衫,看上去像是个四十余岁的玉面书生。 书生对男仆们道了句甚么,章素儿躲在远处听不分明。但那些男仆们便这就四散而开,纷纷去了前院。 只留下书生一人留在书房门口,他返身将书房门锁上,在门口徘徊了两步,最终也往前院去了。 这下书房便彻底空了出来,章素儿瞅准时机,便立刻沿着回廊快步走了过去。 身后的阿琳大急,想扯住她,却被她挣脱。阿琳根本不敢跟上前,只得躲在入口处窥视。 章素儿也并不跑,走过去时甚至还端着几分仪态。 待来到书房门口,她站定,环视四周片刻,便回身去看那书房门上的锁。一把普通的挂锁,要强行打开自不成问题,奈何章素儿眼下不能这么做。 她转而向一旁的牖窗行去,抓着窗格往外一拉,还真就让她拉开了。 真不小心,这才刚遭了贼,还这样开着窗?章素儿起了一肚子疑问。 她也没有急着从窗户进去,只是从窗口向内张望。书房之内一切陈设仅仅有条,丝毫不像是刚遭过贼。想来也许贼人还未来得及做甚么就被发现了。 “吉祥如意,吉祥如意!”忽而头顶上方有声音响起,惊得章素儿浑身一颤,她抬头向声源处望去,发现原来是书房牖窗之上挂着一个鸟笼子,里面有一只鹦鹉,正扑闪着翅膀叫唤着“吉祥如意”。 素儿感到背后冷汗涔涔,心中权衡着是否该现在就冒险进入书房,若现在不进去,那么一会儿洞房她会比较被动,若是自己的铁钗防身术和燕六娘的说辞能够唬住文煌真那自然好,若是唬不住,今夜少不了要有一番争斗。 若是能拿到把柄,那则会轻松很多。但若是现在拿不到把柄,反倒被人发现她偷入书房,那她则会更被动。 正纠结时,忽而走廊那一头,第一进院子入第二进院子的位置,有人来了。章素儿已然来不及躲避,她心登时跳到了嗓子眼。 危局之下,她当下做出判断。幸而自己尚未爬窗进入书房,还有转圜余地。于是沉住气,就立在书房旁,不躲不闪,迎着那走过来的人。 正是方才那白衣的玉面书生去而复返。他一眼瞧见章素儿,愣了片刻,旋即上前来道: “小娘子,您怎的出来了?您得尽快返回婚房里才是。” “您是?”章素儿反问道。 “在下邱道几,是文府的西席。”玉面书生自我介绍道。 “邱先生,有礼了。”章素儿面上不急不缓地向他施了一礼,随即道,“妾方才听得这府里一阵骚动,婢女们又都去了前头,故而不知发生了甚么事,心中担忧,便出来瞧瞧。坏了规矩,还请先生莫要告知夫家。” “那自然没问题,惊扰小娘子了。蟊贼想偷盗六郎主书房中的贵重之物,幸而当时在下就在书房之内替六郎主处理文书,及时发现。那蟊贼遁逃,我们已然派人去报官了。”邱道几解释道。 “婚事……可有影响?”章素儿装出一副担忧的模样,询问道。 “没有影响,我们将事情压下去了,前堂宾客并不知晓。”邱道几笑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您是我夫郎的先生?”章素儿将话题落到了邱道几身上。 邱道几回道:“是,但在下也不仅仅只是小公子的西席,早先文公还在府里时,府中所有的公子,都是在下来教。” 章素儿心想恐怕这位先生不仅仅是西席这么简单,他可能还是文府的幕僚,是文家的智囊,否则不会得文府这般信任。 “先生高学。”章素儿捧了一下邱道几。 邱道几谦逊揖手道:“在下不过一介白身,忝读了几本书,何以谈高学,小娘子谬赞了。” 他这一揖手,章素儿忽然发现他的右手臂竟然是木头做的假肢,其上套了黑色的皮革手套。且他的左手手背、掌心之上都有许多刀疤一般的疤痕,蔓延到小臂。 “您的手……”章素儿不知该问不该问,一时有些被震住。 “啊……早年间不慎摔下马来,被马蹄踩坏了,不得不截肢。吓到小娘子了罢。”他垂下右手,以衣袖遮盖住,神情平和地笑道。 章素儿一时不知该说甚么才好,自然,右手残障之人不可能再取得功名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文府请的先生必然是学问极深的,以文府的人脉,太学那些先生谁人不能来做西席?可却偏偏请了这么个名不见经传且身无功名的人来教导家中的孩子,恐怕这位先生当真是才高八斗,智谋无双,才能得文府如此怜惜赏识。 “先生,妾想要问一问,我夫郎是否功名有碍?”她转而询问。 闻言,邱道几忽而哈哈笑了起来,章素儿这问题还真是直白,但身为妻子担心丈夫考不上功名,却也十分正常。 “小公子的情况比较特殊。在下可得辩解几句,非是我邱某人教学不力,在下教过的文府公子们大多都有进士功名在身。小公子只是心障如山,尚不能破除迷障。”邱道几道。他说此话时,眸中神色似是颇有深意。 “心障如山?”章素儿迷惑。 “他儿时遭遇过一些奇特之事,至今尚不能走出后续影响,以至于影响到了明心见性,也影响到了对经书教化的理解。他读不进去书,答题也答不到点子上,哪怕死记硬背到如今,也只能勉强获得举人功名,再不可精进半分。为了让他能长进,六郎主也是试了各种办法,还将小公子送入了太学,奈何太学先生们也是束手无策。” 章素儿有些似懂非懂,她毕竟不曾系统地接受过儒学教化,只是曾陪着韩嘉彦读书,有一些粗浅的理解。邱道几的话,她便大致理解为,儒学经书的核心思想,文煌真始终不能理解,或者说内心深处不愿理解相信,所以最终导致他每每答题,都会偏离主旨,不能答到点子上。 “小娘子,您请回罢,一会子宴会就要散了。”邱道几望了一眼头顶的夜空星辰,再次揖手道。 章素儿知晓自己今日已经没有机会进入书房了,她踌躇了片刻,只能返身往回走。 “小娘子。”邱道几忽而叫住她,“小公子今夜已经醉得狠了,您不用担心。” 章素儿猛然回头,那邱道几笑笑,转身离去。 …… 吉时已到,婚宴已然结束,宾客陆陆续续离开文府,而文煌真也醉醺醺地被送入了洞房之中。 彼时他已然烂醉如泥,压根就不清醒,勉强被人扶着完成了结发、合卺酒之礼,便一头倒在床上呼呼大睡,浑身散发的酒气难闻至极。 章素儿望着床榻上的醉鬼,一时无言。听韩嘉彦道,她和赵樱泓大婚那一夜,是各自睡在两间房里的,章素儿决定效法一下,但她不能睡到文煌真的书房去,也不好在没生火的起居堂上睡,这会被下人瞧见的。 于是带着枕头和被褥退到了寝室最靠近门的地方,靠着墙角,将被褥铺在地上,和衣而眠。 她并不敢睡死,手中还一直捏着铁钗保持着警惕。想着自己孤苦一人在这文府之中,食不得下咽,睡不得安稳,时时警惕,不知何时是个头,不由得悲从中来。 但她努力遏制住了流泪的冲动,拼命激励自己坚强起来。今日也并非无所收获,至少她认识了文府西席邱道几,从他口中得知了文煌真有心障。 那位邱先生似乎是愿意帮她的,章素儿不知自己是不是该信任此人。 夜深人静之中,她的脑海在飞速转动,有些混沌的思绪逐渐明朗。今日那个试图闯入书房的蟊贼,应当就是韩嘉彦派来的人,今日只是初次试探,但已经明了了文府早有准备。那么,之后韩嘉彦应该能寻找到更为合适的时机。 不要急于一时,素儿,你要有耐心,要能忍,她告诫自己。 她就这样窝在寝室一角,熬到了不知多晚,感觉整个文府都寂静到落针可闻。忽而,有声音传来,素儿猛地警觉,本混混沌沌的睡意也转瞬消散。 她侧耳倾听着,寝室门并未上闩,那门就在黢黑的夜色中被推开了。一个黑衣人走了进来,这人包头蒙面,只在双眼露出一道缝隙,完全看不清样貌,但章素儿直觉感受到这黑衣人应当就是韩嘉彦,熟悉的气息,熟悉的步态,她几乎一眼就认出来了。 韩嘉彦进来后,第一时间环视整个屋子,就注意到了角落里的章素儿。 她身形顿时一僵,但没有立刻去与章素儿交谈。而是快步到床榻边,探脉观眼,确保文煌真睡死了,并顺手给他加了一贴迷魂香帖在鼻端。这才走了回来,蹲在章素儿身侧,低声道: “素儿,我实在不放心,还是过来看看你。” “他醉得狠了,我没事……”章素儿压抑着惊喜与感动,颤声道。 “那就好,你怎的躺在地上,好歹往那桌上去睡,地上太凉了。” “我没事的,书房里的东西你拿到了吗?”章素儿问她。 “我方才去看过了,但没有拿,放回了原处。”韩嘉彦回道,“那黑匣子里的东西不是关键,还有更关键的东西他们没拿出来。” “甚么?”章素儿问。 “你可还记得前年,也就是元祐六年春曾发生过一起西夏探子假扮辽国商人入境,结果其中一人被害后溺亡于汴河,另一人失踪的案子?”韩嘉彦问。 “嗯,有印象。”章素儿点头。 “那溺亡的西夏探子手里攥着个纸角,上面有我娘亲的鉴章【璇玑隐珠】之印。而这个纸角,就是从黑匣子里那幅画上拽下来的。” “甚么?!你确定?”章素儿吃了一惊。 “我确定,元祐六年查办此案的龚守学龚刑名与我和师兄交好,已然将这个纸片一角转到我手里保管,我一直随身带着,今日一比对,撕裂边缘分毫不差。”韩嘉彦道。 “也就是说,是文家、或者与文家有什么关联的人,与那西夏探子争抢那幅画,西夏探子没夺过,反而被杀。”章素儿道。 韩嘉彦道:“对,且很有可能这西夏探子是遭到了同伙的背叛,他那个失踪的同伙至今下落不明,我一直怀疑那同伙有可能就是李玄假扮的,李玄也是在去年春的那个时间点返回汴梁的。但如今那幅被夺走的画竟然在文府手中,我就要重新考量这起案件了。 “那幅画的笔触应当是我娘的亲笔,但神话色彩提浓厚,隐喻也很深,虽然关键,但并不至关重要,我猜测那幅画之外还有什么东西才是至关重要的证据,比如我娘的亲笔书信。而这个东西就藏在文府手里。 “文府非常不可信,当年我娘亲就在念佛桥被害,也很有可能与文府脱不开干系。还有,素儿,你儿时的巾帕也藏在那黑匣子里,染了血。” “我儿时的巾帕?” “对,其上绣了‘七素’二字。” 素儿顿时露出困惑又痛苦的神色,记忆再度开始翻腾,可惜还是想不起来。 “想不起来就不要硬是去想了,但那个雨夜你一定是到了文府附近,这点毋庸置疑。你千万小心,这文府要娶你,目的太不简单了。”说着,韩嘉彦从怀中取出三个用塞子塞住的小木瓶,和一个硬纸包递到章素儿手中: “这是我配置的迷药,暂时先给你三瓶,你每日就寝前在屋内熏香,加入一些,就可使人昏昏欲睡。这纸包里是解药,你提前服下可不受影响。我怕你铁钗防身还是不够,有这些以备无患。” “好,多谢。”章素儿也不与她客气,全都收下。 “那我走了,你自己小心,我大概几日后还会再来,你放心,这件事不会拖很久。” 她刚要起身离去,章素儿连忙抓住她:“嘉哥儿……”@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嗯?” “文府有个西席,名叫邱道几,我方才与他短暂接触。此人极其聪颖,是他一直守在书房,他恐怕是文府智囊。你要小心此人。” “邱道几……”韩嘉彦顿了顿,回忆了一下这个名字,却觉得闻所未闻,她于是道,“好,我知道了,我去打听一下此人。你上床上睡会儿罢,一会子天亮了,下人们进来瞧见你躺在地上可不好,文煌真我已经弄晕了,他明天不睡到中午都是起不来的。” “嗯。” 第一百八十章 此后半个月时间,日子在等待与煎熬之中缓慢度过。 文煌真大婚当夜烂醉如泥,叫都叫不醒,不得不请大夫来看。因此,新娘入门第二日的奉茶请安不得不延后到了大婚后的第三天。 文煌真在床上无精打采地睡到了当天夜里,与章素儿没有任何交流。他只是安排人在寝室另一角摆放了一张床榻,他自己每晚就睡在那里,而将大架子床让给了章素儿睡。 章素儿不与他客气,且始终保持着警惕和观察。文煌真一直不来与她交流,这让她愈发感觉到自己的所有推测都是正确的。 大婚后的第三日,新妇给公婆奉茶请安的仪式过后,文煌真就出去了,他换上了书院的襕衫,当是去书院就学。 第四日回门,文煌真与章素儿老老实实同乘一车,二人依旧相对无言。章素儿打定主意,在文煌真不表露出他的意图之前,自己绝对不主动发话。 这一日她重点关注了一下章择和文煌真之间的互动状况,但这二人也不知是不是早就约定好了,在她面前一直保持着客客气气的亲家状态,从头至尾也没有单独交流过。 不过素儿能看出来,他二人都在刻意回避对方的眼神,表现也存在许多不自然之处。她不着急,她现在想通了,如今不仅仅是自己在苦苦支撑,文煌真和章择也在苦苦支撑,就看谁能熬得过谁。 文煌真许是在等,等章素儿发现他苦心营造出的“爱意”,奈何章素儿早先就看透了一切,他压根等不到那一天。 婚后七八日,文煌真的耐心逐渐耗尽,他终于忍不住要对章素儿说话了。那日在餐厅里用午食,文焕真望着身侧默默吃饭的章素儿,放下碗筷道: “你可是不愿嫁我?”@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章素儿只觉得这问题十分可笑,她不理会他,只是继续吃。 “可是我想娶你很久了,素儿,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还记得我,我们儿时曾是玩伴。”文煌真道。 “你知道我忘了十四岁之前的所有事,所以我不记得你。如果你是因为突然想起了我是你的儿时玩伴而要娶我,那只是你的一厢情愿。”章素儿十分冷漠无情地回答道。 “……”文煌真被噎住,一时之间不知该说甚么才好。 没想到章素儿还给他补了一刀:“你现在如愿以偿了,还有,别喊我素儿,我闺名只有至亲至爱之人能喊,你不是。” 说罢便搁下碗筷回了寝室。 文煌真在原地气得浑身发抖,但片刻后,又逐渐颓丧下来。此时的他已然彻底没了吃饭的胃口。 他本想离去,可又不甘心,最终还是追着章素儿来到了寝室,见她正做在梳妆台边,将梳妆台当成了书案,正翻着一本书读,神色淡漠。 文煌真深吸一口气道:“你一定要这般拒人于千里之外吗?我们已经是夫妻,总不能就这样过一辈子罢?”@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如果可以,我不介意就这样过一辈子,我有的是耐心与你熬。”章素儿无所谓地回道。 一股怒意腾地窜起,直冲天灵盖。文煌真冲到章素儿身侧,一把抓住她的手臂。章素儿登时大惊,立刻就做出反应,她反手抓住文煌真手腕,就手一别一拧,文煌真没防备登时痛得叫起来,章素儿袖口一抖,一根铁钗倏然落入掌心,她攥住铁钗,尖头直刺文煌真咽喉,动作一气呵成,快如闪电。钗尖在抵在文煌真喉间,已经划破了皮肤。 “啊啊啊……别杀我!”文煌真慌得大叫,连连求饶。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素儿自己也惊出一身冷汗,这是她头一次对敌,十数个日夜反复习练韩嘉彦交给她的铁钗防身术,将文煌真当成假想敌反复琢磨反击路数,以至于这些动作都成了肌肉记忆,完全是下意识做出来的。幸而她力气还小,快准狠之中的“狠”还没练出来,钗尖还不能一下捅入一个大活人的脖子里去,就这样收住了。否则此刻文煌真已经是个死人。 “别碰我,以后半点不许,否则我不惜背上杀夫之罪,也要致你于死地。”她控制住自己内心的惶恐情绪,强打精神威胁道。 “我不碰你,我不碰你,你放开我……我绝不碰你。”文煌真几乎要尿裤子了,他不知道章素儿竟然如此厉害,犹如毒蛇。 章素儿放开了他,文煌真颤巍巍站起身来,捂住自己的喉咙,神色惶惶。章素儿盯着他,文煌真本还想说甚么,最终只是狼狈走了出去。 当夜,文煌真并未回自己的寝室。 翌日,文及甫叫章素儿去北堂见面,章素儿知道该来的还是来了。文煌真对付不了自己,就只有当爹的出马了。 她不指望文家人能因为这件事就休了自己,他们怎么可能轻易让自己得逞?势必要用手段使自己屈服。软的不行,就得来硬的了。 事态并未超出章素儿的预想,但文及甫与吴氏对她得态度却并不强硬,反而十分和煦。他们不曾责备章素儿对文煌真的狠辣手段,甚至提都没提,只是告诉章素儿,如果与文煌真住在一起不舒服,可以搬出来独自住,文家愿意腾出一间屋子给她,文煌真也不会去打搅。 章素儿知道这是拉拢手段,文家人浸淫官场这么多年,最擅长的手段就是拉关系,他们几乎能与任何人相处和睦,并将对方转化成自己在官场上的助力。 章素儿是他们拉拢章惇的重要工具,所以绝不可得罪。 她心安理得地答应了独自居住的安排,这样也更方便与韩嘉彦暗中见面。但章素儿并不知道这样的安排之中是否还隐藏着其他的陷阱,她依旧不敢松懈。 婚后约莫十天,章素儿的一切生活用度几乎都与文府隔绝开来,她与阿琳住在了第三进院子的西角院之中,那里与文煌真的东房隔了很远。每日都会有专门的仆从将一日三餐和日常用度送到西角院里来,除此之外,再无人会来打搅。 章素儿带着阿琳将不大的西角院翻了个底朝天,里里外外仔仔细细查了一遍,没有发现任何异常,这才安心住下。此过程中,她让阿琳设法向外传递了消息,告诉韩嘉彦自己搬入了西角院之中,据阿琳反馈,她亲眼看到蹲守文府之外的长公主府探子取走了她藏在文府角门砖石之下的书信。 那探子阿琳认识,正是翟青。 此过程中,阿琳逐渐明白了章素儿的决心,她知道自家七娘是绝对不会安安稳稳在文府过日子的,她势必要折腾到这段婚姻结束为止。 即如此,她也就只能舍命陪君子了。 章素儿觉得自己好像当年的杨大娘子入韩府一般,带着女儿韩嘉彦,于府中一隅遗世独立。而自己的生活仍然未变,她只不过从一个牢笼跳入另一个牢笼,依旧是一只樊笼之鸟,不知自由为何物。 时入二月,早春来了,万物渐渐从冰封之中苏醒,但气温依旧彻寒。 伴随着春风一道来的,还有自余杭而来的回信,给章惇送信的信使终于赶回来了。与信使一道回来的,还有一位所有人都在期盼、在寻找的人——曹希蕴。 她一身黑纱道袍,形容枯槁,双眸坚毅,站在韩嘉彦面前,如同一株不肯倒下的胡杨。她出现在长公主府门口时,人正发着高烧,跨入府里第一步,终于支撑不住晕了过去。 韩嘉彦接到曹希蕴和回信的当天晚上,就再次亲身夜探文府,去了西角院与章素儿密会。 “素儿,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要先听哪一个?”韩嘉彦见到章素儿后,直接道。 “先说坏消息。”章素儿深吸一口气道。 “你爹答应了樱泓的提议,他不强求你一定要和文煌真有夫妻之实,他只求你先在文府安安稳稳度过一段日子,待到他返回朝堂,立足跟脚,你可以解除这段婚姻,届时你愿意去哪儿便去哪儿,他不会再管你了。只是……你与他的父女关系,也……就此断绝。”韩嘉彦道。 章素儿抿着唇,倔强地不肯落下泪来。这是她自己的选择,这个结果她也早有预料。 “好消息是什么?”她颤声问道。 “曹道长随着信使一起回来了,眼下就在我们府里。我今夜没敢带她来……” “她怎么样?还好吗?”不等韩嘉彦说完,章素儿就急切地抓住她的肩膀,询问道。 “她……不算很好,瘦了很多,还生了一场大病,需要将养。但她足够强韧,不愧是曹希蕴呐,她当年有多大的勇气反叛出她的家族,如今就有多大的勇气对抗文章二家。没有人能折弯她的脊梁,她一直坚信你也能对抗到底。” 章素儿终于泪如雨下,她颤声询问韩嘉彦:“我爹把她带去了哪里?” 韩嘉彦道:“就在洞霄宫之中,不过是困在了柴房之内。你爹并没想把她如何,本就打算你成婚后他就放人。那些打手,都是你爹雇的本地帮派,你爹似乎与他们的首领有甚么利益往来。” “是买地的时候雇来的人,后来就一直给我们家做打手。我祖父曾在余杭购买宅第,侵占了他人田地,当时还被人告了御状,我爹当时仕途正如日中天,却因此被贬。他始终都是个非常护短之人,家里人哪怕做了再多的错事他都能容忍,都要包庇,容不得外人置喙。但如今我已经不在他护短的范围之中了,他一定对我失望至极。”章素儿无精打采地道。 “唉……”韩嘉彦叹息一声,她知道这事,元丰四年发生的,当时闹得很大,章惇被贬去外地后没多久,素儿就遭遇了雨夜之事而失忆了。 “素儿,打起精神来!”韩嘉彦鼓励她,“胜利在望了,至少曹道长回来了,她在我府上,我保证帮你把她养得白白胖胖的。你们只需要再熬一段时日,就能团圆了。届时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那不正是你最向往的日子吗?” “嗯!” “到时候,咱们一起游山玩水去,我、樱泓、你和曹道长,就我们四个人。”韩嘉彦欢快道。 “好!”章素儿又哭了,但这次是喜极而泣,韩嘉彦的乐观真的是很有感染力的,她打小就知道这一点。 “谢谢你,嘉哥儿,谢谢你……”她抹着眼泪,“如果没有你帮我,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才好。” “我没做甚么,是你自己扛下来的,素儿,你太厉害了!”韩嘉彦笑道。 “但是事情还没结束,你还是要小心文煌真,我怕他会做出一些极端的事情来。”韩嘉彦道,“他对你是有占有欲的,如果他得不到你,必然不甘心。在这场婚姻之中,他不仅想要拿到你带来的利益,还要得到你这个人。” “他已经被我吓破了胆了。”章素儿道,脑海中不禁回忆起自己用铁钗抵着他喉咙的画面。 “素儿,别掉以轻心。”韩嘉彦道,“咱们怕的不是正面应敌,怕的是阴招损招,总之我会保护好曹道长,你也要保护好你自己,这里毕竟是文家人的地盘,你在这地头上就弱了三分,现在他们对你客气,保不齐往后也会如此。还有你大哥章择,文家可是捏着章择的把柄的。” “嗯,我明白。”随即她想到什么,询问道,“对了,你可有去查那位邱先生?他从不来后院,我也出不去,一直没机会见到他。” “查了,你也知道我派了翟青一直看着文府。据翟青观察,那邱先生一次也没有出过文府,他在文府之内深居简出,一切用度都由文府承担。不过,那个念佛桥上的元达和尚,还是会每日照例来文府用斋饭,翟青瞧见一回那邱道几和元达和尚坐在一起用餐,觉得有些惊奇。除此之外,倒也没有甚么。” “邱道几和元达和尚?元达和尚住在哪儿?”章素儿疑惑问道。 “曹门外的福田院中,他每日就从福田院入城,在念佛桥上念经,然后固定去文府用斋饭,并打包一些饭食返回福田院,带给福田院里的饥民吃。”韩嘉彦回道。 邱道几本身也身份不高,和元达和尚有交情也不奇怪。现在曹希蕴已被解救,可章素儿却总觉得自己心里没底,好像还遗漏了甚么关键的问题没有解决。 “素儿,别担心了,我大概每隔七日就会送一封曹道长的亲笔信给你,并且带走你给她的信,如此你们就能一直保持着交流了。等她病好了,我就带她来见你。”韩嘉彦道。 “好,我真不知道该如何感谢你。” “不要再言谢,你我已是患难与共了。素儿,我不能久留,这就走了,你自己照顾好自己。” “嗯。” 一身夜行服的韩嘉彦翻出文府,容身于夜色之中离去。她并未察觉,在文府制高点的藏书阁之上,有一个人影站在牖窗后,一直看着她。 第一百八十一章 进入二月,韩嘉彦除了一直忙着帮助章素儿应付这场婚事之外,还配合着赵樱泓忙于筹备“怀孕”之事。 相州那里,慈渡慈舟姐妹俩已经着手建起了坤育院的框架,今冬,她们也已然收留了第一批孤儿和需要帮助的困苦女子。 这都是相州当地一直在流浪的乞儿和难民,近两年从遭了灾的地方一路流浪至此。这些乞儿平日里并无固定居所,都是吃百家饭,终日里在乡间地头乱跑,偶尔会帮着农家做点农活。 去年浙东遭水灾,亦有难民北上,沿着运河往近畿一带乞讨,最终落脚于相州附近。 赵樱泓写了密信给姊妹俩,希望她们能留意怀有身孕又不愿抚养孩子的困苦女子。 接下来的几个月,她要对外宣称自己怀孕了,并逐渐将十月怀胎的过程“演绎”出来,在此过程中,她必须寻找到与自己所怀“孩子”年龄吻合的孩子,如此恰好能将生产日对上。 这是她和韩嘉彦早就商量好的事,而如今有了游素心给她们做顾问,她们能将整个怀孕过程毫无破绽地演绎出来。只是要找到合适的对家却并不容易,哪能如此巧合地寻到这样有身孕的女子呢? 也就在二月,魏小武带着慈渡慈舟姊妹的回信自相州回来了,并带来了两个好消息:一是慈渡本来怀着的孩子已经生了,是个女孩子,母女平安。二是慈舟也怀孕了。 这是慈舟与郑修文成婚后的第一个孩子,他们在信中表示,愿意将这个孩子送给赵樱泓抚养,以感激赵樱泓的救命之恩。不过他们并不知晓韩嘉彦的秘密,只当是长公主夫妇有难言之隐。 但赵樱泓思来想去还是拒绝了,她有所顾虑,不希望自己未来的孩子的生父母知晓这个孩子到了公主府,这会带来一定的隐患。 于是她们只能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不断地去寻找孩子。 游素心告诉她们,喜脉起码得有身孕一个半月后才能摸出来。故而如果在二月末这个节骨眼上宣称赵樱泓怀孕,那么这个孩子应当就是在元月上旬怀上的。而这个孩子将会在本年的十月份足月出生。 也就是说,不论如何,一旦怀孕的消息宣布出去,就必须在十月前找到合适的孩子。 赵樱泓因此感到有些焦虑,但此事已不可再拖延,她最终还是一咬牙拍板做了决定。 于是就在二月廿五这一日,宫中和韩府同时得到了赵樱泓怀孕的“喜讯”。@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太皇太后、朱太妃和官家大喜过望,朱太妃专程带着小桃滢和赵似前来长公主府慰问。官家本来还打算派两名太医到长公主府与游素心会诊,但被太皇太后拦阻了,她说有游素心在就足够了。 韩嘉彦、赵樱泓努力掩饰着自己内心的愧疚,将戏演足了,将朱太妃逗得开心极了。朱太妃在长公主府住了一夜,还自宫中带了不少东西,赏给游素心,夸赞游素心妙手,到了公主府没多久,赵樱泓就有动静了。 游素心只是平静地谢恩,撒起谎来脸都不红一下,令韩嘉彦和赵樱泓佩服起她来。 而韩府那边的表现,倒显得比较平静。许是韩府的子嗣素来兴旺,家里媳妇有身孕这件事对他们来说,虽然是喜事,倒也不至于如宫中那般激动。 韩忠彦专门派了内知刘昂,携着贺礼前来长公主府祝贺。这个孩子将会是目前韩家身份最为尊贵的孩子,韩家对此也十分重视,韩忠彦特意告祭家庙,向祖宗传达喜讯。 韩嘉彦有一段时日没有见到韩府的内知刘昂了,不知何时他已眉眼生褶,发鬓如霜,后背微微佝偻,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人了。 想起当年母亲的尸首从河里打捞上来时,就是他去开封府认尸的,她不禁又抓着刘昂私下里询问道: “刘叔,我这心里始终放不下一件事,当年是您去的开封府认我娘亲,当时的她到底是何模样,您再跟我详细描述一遍。” 因着近来文府密藏杨璇所绘制的《四卿救子图》之事浮出水面,她又无法克制自己去探究娘亲过去的事了。可如今线索全断,不得已,她只得再次从头梳理,就从娘亲死后验尸开始。 “六郎,事到如今,您怎的还在挂怀过去的事?”刘昂闻言,不由得反问道。 “我要当爹了,可我却未能给娘亲送终,连她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我近来夙夜难寐,只觉自己太过不孝。我只希望能描摹出她最后的遗容,在她坟前烧了,告诉她有了孙辈的喜讯。”她哀伤道。 “唉……这件事,是大郎君对不起您,大郎君也是怕您受不住,这事太突然了,他希望等您年纪大些,下了山再说。”刘昂叹息。 踌躇了片刻,他似是在努力回忆,随后组织起话语道:“当时杨娘子的身子都泡肿了,披头散发的,面庞变形溃烂了,但身上的衣服确实是她出门时穿的那件。” “即如此,您并不能从面相上认出我娘亲?那您是怎么认出她的?”韩嘉彦问。 刘昂一时语塞,随后迷惑道:“那就是杨娘子呀,身高一般高,体格也差不离,虽然泡肿了,面庞变形了,可身上的衣服穿得分毫不差,难道还能不是她?何况如果真不是杨娘子,那这么多年过去了,杨娘子总不可能躲起来一直不露面罢。她若活着,为何不来见六郎您呢?” 韩嘉彦沉默了片刻,苦笑道:“您说的也是,对了,当时我娘亲身上有什么比较引人注目的地方吗?又或者,您去开封府认尸时遭遇了甚么,看见了甚么,不论多么微小的事,我都想知道。” 刘昂仔细想了就很久,正当韩嘉彦以为没希望时,他忽而道: “我倒没看出来有甚么引人注目的地方,不过我认尸时,身边有个仵作正在和开封府军巡悄声交谈,我听见他对那军巡说:杨娘子的左臂折了,可能是遭受锤击造成的,不能排除他杀的可能性。” 韩嘉彦浑身汗毛一耸,仿佛被惊雷击中,呆滞半晌。 “六郎?六郎?您没事吧。” “您说……娘亲的左臂……折了?” “那仵作是这么说的,但后来,也没有找到任何凶手,开封府认为杨娘子多半是摔跤跌落河里后摔折了左臂。”刘昂道。 “不可能,这不可能!”韩嘉彦不断的呢喃着,“不可能,不可能!” “六郎?”刘昂被她这模样吓到了。 “您为什么不早说?!”韩嘉彦死死抓住刘昂的肩膀。 “这,这很重要吗?您……您也没问过老仆呀……而且您不是也开棺验尸过嘛,应当……”刘昂感到莫名其妙。 “我为何没在任何卷宗里看到这一项,开封府的、大理寺的、刑部的还有皇城司的,我都查了!所有的卷宗,都没有记录我娘亲左臂骨折的事!”韩嘉彦有些歇斯底里地在原地徘徊起来,仿佛是在和刘昂说话,又仿佛在自言自语。 “也许是……本就是跌落水中造成的,所以略过了?那位仵作的话,似乎没有被当回事。”刘昂思索道。 “那仵作叫甚么?” “这……老仆也不知道,从没问过。这都这么多年过去了,也不知还在不在开封府……” 韩嘉彦深吸一口气,平稳下自己的情绪。她安抚了刘昂几句,打发他回了韩府,随后就去找赵樱泓商量这件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赵樱泓听后感到十分惊奇:“嘉郎,我记得你与我提过,你给你娘亲开棺验尸时,确认她的左手有骨折愈合的旧伤?” “对,而且是变形的。我娘亲的左手腕有点微微地往内旋。”韩嘉彦面色苍白地举着自己的左手比划道。 “可是如果杨大娘子是在溺亡之前抵抗锤击导致左臂骨折,她哪来的时间愈合伤口?人都落水溺亡了呀!”赵樱泓道,“你确定当年你开棺验尸时,对骸骨左臂的判断没错吗?” “绝对不会有错,给我娘亲开棺验尸,这件事这辈子都忘不了,每一个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且,假设那骸骨就是我娘亲,她曾经骨折的左手又一次骨折,手臂上势必留下两处折伤,一旧一新。但我开棺查验的那具骸骨,只有一处骨折旧伤。 “这是一个无论如何都无法合理解释的漏洞。 “尸体骸骨化一年足以,而骸骨的骨折处是可以通过人工修复,制造出旧伤的效果的。所需的工具与材料很简单,糯米、骨胶、碎骨粉末足以。” 赵樱泓感觉心提到了嗓子眼:“你的意思是,打捞上来的杨大娘子的遗体,很可能根本就不是杨大娘子?那具遗体下葬并骸骨化之后,有人重新开棺,将左臂的骨折处人为地做了修复造假?!” “对,而且能做到这件事的只有我娘亲本人。” “你当时没有发现棺材曾经被开启过一次?”赵樱泓感到匪夷所思。 韩嘉彦道:“樱泓,你可能不大清楚民间下葬的习俗。民间的棺材俗称‘三长两短’,棺木是以皮条捆扎的,横着三道,竖着两道,横的方向木板长,纵的方向木板短,这就是三长两短。 “棺盖与棺箱之间以木衽楔合,木衽实际就是楔子,两头宽中间窄,插入棺口两旁的坎中,使盖与棺身密合。衽与皮条联用,紧固棺盖。这样捆扎的棺材,是很难看出来是否曾开启过的。埋在地里的皮条,不论新旧,只要过几个月,就已然老化了。 “我开棺验尸时,娘亲都已下葬了三年多。假如说有人在尸体骸骨化一年后,开棺伪造骸骨左臂,且因此割断过皮条,并换了新。这中间又有两年时光过去,我还是无法从棺材和皮条的状态去判断这棺材是否曾经开启过。” “为什么……开封府没有将杨大娘子左臂的骨折情况记录入卷宗?难道说……是故意隐瞒的?”赵樱泓越想越不对劲。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也许是,也许不是。如果是,那么只有一个可能性,我娘亲没死,被救了起来,而有人伪造了她的死。那具从汴河中打捞起来的女尸,不是我娘亲。 “显然韩家人对此事一无所知。伪造我娘亲之死的人,只有可能是文彦博,我娘亲遇害前曾写信向文彦博求助,虽然信没送出去,但我娘亲当时是在念佛桥遇害的,就在文府边上,我不相信文府对此事完全不知情。 “且伪造骸骨左臂旧伤,这说明我娘亲自己也参与了,她与文彦博合谋伪造了自己的死亡。”韩嘉彦道。 赵樱泓感到浑身汗毛乍然耸立,鸡皮疙瘩泛起。 “为什么她要这么做?难道她能预料到那些西夏探子入境是为了杀她的?而且……这么多年,她就这样抛下你不管了吗?还有平渊道人……”无数的疑问冒出,堵塞在赵樱泓喉头,以至于语塞。 韩嘉彦只是沉默不语。 “不对不对,嘉郎,这件事……咱们不能这么胡乱猜。只是因为刘昂这么随口一说,这么多年过去了,万一他记错了呢?那个开封府的仵作,如果是他搞错了呢?”赵樱泓摇头。 “樱泓,你是不是觉得我疯了……”韩嘉彦低声问。 “我没有……我没有!嘉郎……”赵樱泓急切辩解。 韩嘉彦却惨笑一声,道:“我觉得我自己快疯了。十多年了,我都已经放弃了,却突然看到了一丝曙光,我也很想去否认这种可能性,否则这一切……让人无法接受。但不论如何,我得去查,不为了别的,只是我这心里始终放不下,不可能放下……你明白吗?” 有泪水从韩嘉彦的眼角滑落。 赵樱泓心疼至极,她扑到韩嘉彦近前,为她拭去泪水。 “好,你放不下,那我就陪你继续查。不管多么微小的可能性,咱们都不放弃。” “谢谢你,樱泓。”韩嘉彦张开双臂拥住她,将面庞埋入她颈窝。 泪水打湿了赵樱泓的颈项。 第一百八十二章 二月末、三月初,章素儿嫁入文府已一月有余。她没能等来曹希蕴的夜会,曹希蕴在信中告诉她,希望她忍耐,当下的文府是陷阱,她不能轻易踏足,否则可能会使情况愈发复杂难解。 章素儿虽然失望,但她心中知晓曹希蕴的担忧是非常在理的。她也并不着急,因为她知道曹希蕴不来才是最好的,最安全的,她不想她冒险,也不想韩嘉彦冒险。 只要能传信,她就已然心满意足。 她的日子也逐渐平淡下来,文府人似乎都将她遗忘了。 虽然是新妇,却独自住在府中一隅,从不见任何人,这事儿要是传出去,恐怕不能容于世俗。但文府的下人们似乎都受过专门的调教,各个守口如瓶,眸光深沉,行事端稳。这一点在章素儿看来非常不可思议。 章素儿并不能一直这般遗世独立,她也必须在府中拉拢力量帮助自己。故而这些时日,她逐渐与给自己送饭的女婢拉起关系来。每逢女婢来,她都会给她些小恩小惠,说些温润体己的话。 人心到底是肉长的,这女婢见章素儿如此可亲,也逐渐放下了防备。她与阿琳也处得不错,听阿琳说,这女婢是家生子,父母都是文府的下人,她还有个哥哥,在文及甫的书房里当茶僮。章素儿知晓这一情况后,又暗示那女婢想见一见她的家人。 那女婢十分玲珑,很快就带着她的娘亲来见章素儿了。然而让章素儿没有想到的是,那女婢的娘亲,见到章素儿的第一眼,就给章素儿跪下了,泣涕不止。 章素儿不明所以,却又觉得这位娘亲长得分外眼熟。 “七娘,您还记得阿罗吗?奴婢是阿罗呀。”她哭着道。 “阿罗……”章素儿怔忪地望着阿罗的面庞,压在脑海深处的记忆开始汹涌地翻滚。 【阿罗姐姐,陪我玩。】 【好……七娘,小心,慢点跑。】 自己躲在桌肚子底下,忽而阿罗的面庞探了出来,笑道:【找着您了。】 【啊!阿罗你作弊,你没数够数!】 自己总闹着要出去玩,可家里人都不允许。是阿罗悄悄带着她出去,去大相国寺前街。自己闹着要吃糖葫芦,阿罗却被人群挤得体力耗尽,抱不动她了。于是将她托付给一个街边摆画摊的画师看顾。 那画师从袖子里取出一包热乎的花糕给她,笑着道:【小娘子,我给你画一幅画,你看画得像不像。】 随后记忆破裂,逐渐不再成型,只有碎片在脑海里掠过: 【你叫甚么名字?】 【章素儿】 【哪儿的章家?】 【宰执章家,厉害吧。】 【原来如此,失敬失敬,即如此,你家离我家不远呢。】 【你家在哪儿?】 【曹门小河子桥畔那处宅院里。】 【啊!原来在那里,我知道那里。】 【是吗?你还知道怎么走呢。】 【别瞧不起人,我认识路的,我能去找你。】 【是吗?那我倒要瞧瞧了。】 …… 【花糕哥哥!我厉害吧,我找着你家了。】 【哈哈哈,我的年纪,可以做你爹了。】 【瞎说,你明明那么年轻,我爹胡子一大把了。你教我画画,我想知道怎么才能画那么像!】 【好,章七娘子聪明,肯定一学就会。】 …… 【我画好了,怎么样?】 【越来越像样了呢,七娘子。】 【那这画我拿去给我爹娘看,后日就是我的生日了,他们答应我要回来的。】 【七娘,咱们把这画埋起来如何?】 【为什么?】 【你想想,多年之后,你若是突然想起还曾埋了一幅画,再挖出来瞧,是不是很像是画给未来的自己的一幅画?】 【有意思!咱们埋在哪儿?】 【就埋在小河子桥畔那株老柳树下罢。】 【好!】 …… “啊……”章素儿抱着自己的脑袋痛苦地叫起来。慌得阿琳、阿罗和阿罗的女儿一起来扶她。 她却抓着阿罗道:“带我出去,带我出去,去念佛桥畔的老柳树下。带上铲子。” “啊?”阿琳不明所以,阿罗却似乎明白了甚么,点了点头: “七娘子,您休息一会,等晚上奴婢就来找您。” 当日夜里,阿罗带着章素儿,悄然自角门出了文府,来到了念佛桥畔那株老柳树下。章素儿打着灯笼,阿罗一铲一铲挖开了树根。 挖了好久,挖了两尺深,铲子终于碰到了一个坚硬的东西,阿罗将那东西取了出来,是个铁铸的盒子,锈迹斑斑,并没有上锁。 打开后,内里是一个用油布包着的包裹,外头扎着的麻绳都朽断了。打开包裹,内里有一张折得四四方方的纸,五捆扎信件,一个锦囊。 锦囊里有一块刻着“画院李玄”字样的木牌,两块银子一吊钱,一张附有地图指引的字条:【若有困难,取此为路费。城北牧苑有小径可窃马,往金陵去,拿这个木牌寻唐氏药铺,掌柜见木牌可以救助你。——花糕兄留字】 忽而又有记忆闪现,那人对她道:【送你锦囊妙计,也一起埋进去,你以后要是觉得遇上了很困难的事,就来打开这锦囊,定能有所帮助。】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章素儿摇了摇混沌的脑袋,展开那四四方方的斑驳纸张,其上是一个人的肖像画,尽管笔触稚嫩,但画出的年轻公子依旧风度翩翩,眉目温柔。落款是七素,是章素儿的排行与名。 章素儿怔忪地望着手里的画,混乱的记忆翻搅着她的脑海,尽管心如乱麻,但她还是知道这画上的人是谁。 花糕哥哥……她儿时最信任的玩伴,也是她绘画启蒙的老师。初次见面是在大相国寺的前街,他在那里摆摊卖画。 她和花糕哥哥在念佛桥畔的宅院里玩耍了两年时光,那是她六岁到八岁时的事。那时候,念佛桥还不叫念佛桥,叫做曹门小河子桥,天天在桥上念经的元达和尚还没出现。 她九岁那年,曹门小河子桥出了一起落水案,花糕哥哥突然不告而别。这处宅院,也就此变成了文府。元达和尚也出现了,开始天天在桥上念佛。 她开始翻阅那些信件,熟悉的字迹,全是当年幼小的自己,写给未来的自己的信。她的所有想法,所有对章择的恐惧、厌恶,逐渐长大的少女的烦恼,乃至于对失踪的花糕哥哥的思念和憧憬,都诉诸于笔端。以年为单位,捆扎在一起,在每一年的生日那天一起打包埋入了盒子之中。 自八岁埋入第一幅肖像画,九岁、十岁、十一岁、十二岁、十三岁,足足五年时间,年幼的章素儿日渐长大,捆扎的信件也愈来越厚,直至十三岁那一年,戛然而止。 章素儿浑身颤抖,她不敢再看,将东西全部放回盒子里,捧着盒子,脚步虚浮地随阿罗又返回了文府。 一整个夜晚,她都在翻阅那些儿时写给未来的信,她不知道自己的童年是怎么过来的,但现在她知道了。她彻夜未眠,双目红肿,所有失去的记忆,几乎全部恢复。 只有元丰四年七月廿七,那一夜的记忆,仍然陷在深沉的迷雾之中,无法看清。 **** 曹希蕴披衣起身,来到长公主府客院的前庭之中。望着前庭之中种植的春梅已然微微绽放,她出了一会子神,清瘦的身子在寒风中倔强挺立。 十多日之前,她的病其实就已然好得差不多了,韩嘉彦要带她翻越文府院墙,与章素儿密会,她却拒绝了。 不是她不愿意见章素儿,天知道她有多想她,想得心尖酸胀,痛苦难言。可她不能见她,如若见了,她还如何能离开那文府,她死也要和她在一起。如若不见,还当能坚持下去。 当然,除了这个原因之外,曹希蕴还有更为现实的考量。 章惇放自己回来了,这个消息难保他不会告知文府,即如此,文府也能预料到曹希蕴会找上门来,怎么会没有防备? 她认为那文府是个陷阱之地,不论是她还是韩嘉彦,最好都要尽量避免踏入其中,否则指不定哪一日就会被文府抓住,届时只会使得情况更为被动。连韩嘉彦都会被卷入其中,这其中的关系在外人看来不清不楚,若是闹开了,简直不可设想。 若想要尽快结束当下的局面,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让文章二家早日达成他们的目的。这场联姻的目的,无非就是章惇返回朝堂执政,而文家能在权利更迭之中继续保持地位稳固。如此想来,她唯一能期盼的就是官家早日亲政。 而她和素儿,通信即可,文字的交流已然能让她们互明心意,能让她们坚持下去。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几日,她们往来通信了几回,一切尚算顺利。素儿告诉她,她现在在文府之中单独居住,关上院门也算清静。 而她还在努力找回记忆,并想方设法拉拢文府中人,以不让自己陷入太过被动的境地。 曹希蕴强迫自己不要去担忧,她想要转移开自己的注意力,近些时日,她一直致力于帮助韩嘉彦唤醒浮云子。在医道,尤其是研究人的精神方面,曹希蕴这个葛门道人是颇有心得的。 她刚打算举步往浮云子的房间行去,有一个熟悉的人自客院之门而入,正是翟青。近些时日,他一直帮忙给曹希蕴和章素儿送信。曹希蕴对他颇为感激。 “曹道长,新的信。”他跑了过来,递过章素儿新的来信。信封有些厚重,这信似乎写了很长。 曹希蕴立刻撕开了信封,抽出厚厚一沓信纸,满纸凌乱字,信纸浸润着泪渍,刺痛了她的眼。她颤抖着手一页页读过去,读到最后,她立刻跑向雪蕊院。 “曹道长?!您这是去哪儿?”因为看到曹希蕴神色不对而一直候在一旁的翟青追上去,呼唤道。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我去找都尉,有要事相告,素儿恢复记忆了。”她颤声道。 “师叔不在,她去皇城司了!”翟青喊道。 “那就找长公主,此事不可耽搁。” *** 赵佶一身雪白的骑射袍,自宽阔平坦的草坪那一端打马飞驰而来。身下良驹极为矫健,四蹄翻飞,他口中呼喝着,宣泄着兴奋的情绪。 这不是他第一回 在牧苑飞驰,儿时也曾来此选马,但近些时日,皇兄让他来牧苑打听画师李玄的下落。他没打听出甚么,却迷上了来此骑马。 屡屡被李师师冷落回避,他心中的骄矜也犯了,不愿再去倒贴。他知晓自己年纪还小,与李师师年岁差距太大,她看不上自己也实属正常。 他想要快快长大,等到长大了,出阁建府,谁也管不了他了,他再去找李师师。届时他的个头一定长得比她高多了,他也一定蓄起胡须,会是个配得上她的男人了。 对此,他素来乐观,一点挫折不能使他轻易放弃,身在宫中,他知晓蛰伏与忍耐的重要性。 他纵马来到了马棚旁,马倌上来为他牵马。他跳下马来,赞了一句: “好马!我定下了,可别给了他人。” “喏。”那马倌应承。 赵佶骑马出了一身汗,正用下人递来的帕子擦汗。下人低声催他回宫,他应着,猛一抬头,忽而瞧见马棚旁坐着一个长须男子,瞧上去四五十岁模样,裹着幞头,一身浆洗得发白的旧袄袍。虽然瞧上去穷酸困苦,气质却相当超逸。 他正捧着一块木板,木板上铺了纸,他用一支炭笔在纸面上唰唰画着甚么。 一看这架势,赵佶顿时来了兴趣,走过去探头一看,便见纸面上一匹奔驰中的骏马,极具冲击力出现在他眼前,仿佛下一刻就能破纸而出。而马上的少年,可不正是他嘛。 “妙!好厉害的画功。”赵佶脱口而出赞道。 那男子仿佛突然被打乱了心流,顿了顿,搁下了画板画笔,起身向赵佶行礼道: “见过遂宁郡王。” “你是谁,为何画功这般厉害,却在这牧苑里?” “小人是给牧苑割草的农工,每日来此送牧草。闲暇时随手画画马,不成体统。郡王谬赞了。”他谦卑道。 “随手画画?你可有师承?”赵佶吃惊知至极。 “小人家贫,哪有甚么师承,就是打小爱画,练了几十年。”他笑道。 “你叫甚么名字?” “小人鄙姓李,名三才。” “李三才?哈哈哈哈,天地人三才,这名字有趣。”赵佶笑起来。 男子陪着笑。 “李三才,你且在这好好干着,往后待我开了府,第一个招你来。咱们说好了!” 他从自己的腰间解下了一块玉佩,塞到他手里道:“我喜欢看你画画,但今天我得赶回去了,我还会来找你的,这玉佩你收着,就当是个信物。” “多谢郡王提携!”李三才跪下谢恩,赵佶哈哈一笑,道了一句“起来罢”,随即风风火火离去。 李三才望着手里的玉佩,默默将其收入了袖管。 第一百八十三章 韩嘉彦提着自己的皇城司印信令牌,先后跑过了开封府架阁库、大理寺架阁库和刑部架阁库,随后一头扎进了皇城司的架阁库之中。 她虽已有两月有余不在皇城司公干,可却仍保留着勾当皇城司的官职,官印、腰牌、官籍都还在,故而依旧出入无碍。 关于杨璇溺亡案的卷宗,她不知已经翻过多少回,但如今她还是要再次去翻,她无法确信自己是不是遗漏了什么关键的线索。 比如此前捞上岸的女尸左臂骨折一事,卷宗之中是否真的不曾提到?是否还有其他的细节自己没有注意到? 然而一如此前她读过的那般,并无遗漏之处,那些卷宗行文她甚至都能背下来了,开封府、大理寺、刑部和皇城司,记载一模一样。 她在开封府之中时,还专门询问了当年给杨璇案验尸的仵作是谁。开封府知府韩宗道相当热情地接待了她,有求必应。 他们查了半晌,查到了那个仵作的下落:杜陵安,因年老已离退,记录中他已归乡养老,好在他的家乡不很远,在开封西郊外的杜村,快马过去大约要半日时间。 顺带一提,杜陵安就是篡改陈安民案死亡原因的老仵作的徒弟,那老仵作因为陈安民案而没有接手相隔仅仅三日的杨璇溺亡案,这个案子他让他徒弟去处理的。 因着路途比较远,韩嘉彦将寻找杜陵安的事暂且延后,她先往皇城司去。 杨璇的案子是从开封府转大理寺结案的,一般来说如果皇城司不曾在第一时间介入,那么此案的卷宗,皇城司也不过是从大理寺复写而来,并无区别。 可她还是不死心,她打算仔细查查那群死在念佛桥上的西夏探子的记录。而关于这些,只有皇城司有记录,因为此案压根就不曾让开封府知道,直接就被皇城司第一时间处理干净了。 那案子的卷宗一早就全调给她保存了,就锁在她公房的铸铁柜子里。她将那些卷宗取出,从头至尾仔细翻阅。此前她曾翻阅过一次,当时并未看出有什么异处。 此案发生在七月廿七的夜里,杨璇(暂定)的尸首是在七月廿九早晨于河中发现,虽然杨璇的忌日一直定在七月廿九,但她的死亡时间应当早于这个时间。按照她在河中泡肿的尸首,以及当时夏季闷热的气候判断,起码在河中泡了一天一夜。 也就是说,杨璇也很有可能死于七月廿七这一晚。 根据当时接手此案的勾当皇城司舒建元的记录,死亡的西夏探子共七人,全部为男子。尸体破碎不堪,或被剜心挖眼,或被咬喉剖腹,或被断手断脚,又或者头颅被反复砸烂,除却其中一人怀中藏有杨璇的璇玑匕首之外,并无其他特殊证物在身上,只有一些银钱及随身琐物。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此外,他们都有藏刀于身,但被发现时,现场有六柄折断或砍豁了口的刀,还有一把刀丢失。但从工艺来看,确实是西夏人锻造的刀。 除却对于当时现场的记录之外,韩嘉彦还发现了对这七个西夏人的入境记录。原来早在当年五月时,大宋安插在西夏首都兴庆府的探子就已经发现有七个西夏探子从首都出发,自土门附近的小道偷入宋境。 宋探将此事通过机密军报报送朝中知晓,这份机密军报级别很高,有完整的字验加密,堪合解密后,由枢密院报送了当时的神宗知晓,后神宗将此情报转入皇城司,命皇城司留意。 这个过程,舒建元有着非常完整的记录,不愧是以耐心细致出名的管勾,看这位舒管勾所做的档案实在是太舒服了,条理清晰,标注明确。 此后,皇城司对这七个西夏探子做了全程跟踪监视,却并未将其抓捕,直至其入了汴梁城,竟然也没有动手。 韩嘉彦起初看到这条记录时,心中也起了疑问,但转念又想,也许是考虑到想要顺藤摸瓜,搞清楚这帮人入境的目的后再行抓捕。 但这些西夏探子进入汴梁后的行动记录却突然变得模糊起来,以至于无法搞清楚他们在城中做了甚么。 这一点,让韩嘉彦不禁生疑,起初她以为是西夏人甩掉了皇城司的监视,皇城司不知道他们去了何处。 如此,才能解释为何当时有外人匿名到皇城司报告念佛桥上的血案。 可如今再细细一想,却又很不对劲。那个匿名报告的人,到底是何人?他怎么知道要第一时间报皇城司知晓,而不是附近的军巡铺?他又是怎么报皇城司知晓的?这里面含含糊糊,实在太不清楚了。 要知道皇城司的衙门在宫内,那宫门哪里是普通人能随意进出的?虽然皇城司在汴梁城中都有散落的暗点,可又如何能是普通人可以知晓的? 也就是说,根本不存在什么匿名举报,皇城司自始至终就不曾跟丢了那些西夏人,他们应当是眼睁睁地目睹了西夏人对杨璇的围杀,又眼睁睁目睹了那些西夏人被虐杀,直至最后才出手收尸。@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所谓的匿名举报,不过是为了造成跟丢的假象,掩盖掉他们眼睁睁看着西夏探子入境杀人的这一事实。 想到此处,韩嘉彦的手颤抖了起来,怒火在心中积蓄,但又被强行压制了下去。她恨自己怎么早没有想到这一层,到底是什么蒙蔽了她的双眼? 她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口干舌燥,便起身往旁边茶案探手倒茶。因着心烦意乱,她竟没注意烫手,被铁壶柄烫了一下,她手臂一颤,恰好将旁的一份文书打落在地。 她暗骂自己怎么会这么失了方寸,于是沉了沉气,将文书捡起,却不经意间瞧见了一个细节。 这是那份宋探送来的机密军报的抄写版,抄写人正是舒建元。就在军报的侧缝处,有一竖列小字,极为细小,不仔细看还以为是墨痕。 韩嘉彦眯着眼也看不清,只得打开书案抽屉,取出放大透镜,对着这列小字仔细研读。 【入境七人,皆做汉人男子伪装,其中一人身材有异,从不开口说话,可能为女子。】 韩嘉彦的头皮乍然发麻,浑身鸡皮疙瘩泛起。 女子?! 她立刻去翻找那七人的验尸报告:死亡的西夏探子共七人,均为男子。 怎么回事?难道说这七个人中途换过人?不对,她将这一路行来的跟踪监视报告仔仔细细翻过去,直至入了汴梁城,都并未提及这七人之中有换过人。 入境时还是六男一女,死亡时却变成了七男? 她忽然萌生了一个强烈而大胆的猜想:河里打捞上来的那个女人,不是杨璇,可能就是这个隐藏在文字夹缝中的西夏女探子。而缺失的第七人,被一个男子补齐了。 这份文书记录之中竟然藏了这样一个巨大的前后矛盾的破绽! 而这个破绽,这么多年竟然不曾被人察觉到,尘封的档案搁置在这架阁库之中,无人问津,直至如今被自己发现。 不,不能说从不曾被人察觉,舒建元明显是察觉到了。 在那一份宋探报来的最原始的密报之中,必然提及了六男一女这个情报,但被人为隐去了。这份密报是军报,按着一般流程,应当是报送枢密院破解,随后呈送给神宗,最后才到舒建元手中。 这其中势必有一个环节出了问题,有人隐去了女子这个信息,但不知为何又被舒建元掌握到了,这位事无巨细皆要记录下来的皇城司勾当必然意识到了这件事的复杂性与诡异性,他定是经过一番挣扎纠结,最终还是将这个细节以这种不起眼的方式记录了下来,以待后人发现。 到底是谁隐去了六男一女这一情报?文彦博? 韩嘉彦从身后的书橱之中找到历朝官员名录,寻找到元丰四年,抽出七月的那一册查找。元丰四年七月,文彦博当时不在朝中,已被命出知河南。不过因病,夏季那几个月他一直留京未出。 当时的枢密院主官应当是吕公著,难道是他? 文彦博与吕公著是多年官场上的老友,可能性是存在的,但韩嘉彦觉得可能性不大。这种机密之事,牵涉的人越多风险越大,文彦博行事素来谨慎小心,这不是他的作风。 但这已经是难以去查证的事,她决定换个思路,从舒建元入手,看他到底是从哪里获得这份六男一女情报的。 她又亲自去了皇城司架阁库,查找舒建元的档案。 舒建元的档案也是机密级别,只有皇城司管勾以上等级才可查阅。根据管档的文书所说,他的档案自从被封入后,还未曾有人再打开查看过,韩嘉彦是这么多年来的第一个。 韩嘉彦埋首入卷宗,翻了有一会儿,终于有了眉目。此人竟然曾经是王韶手下的情报军官,因在五路伐夏之中表现出色而被调入皇城司处理京中的情报工作。 韩嘉彦忽然看到一行记载:【熙宁四年至元丰五年,主理兴庆府情报驿传。】 好家伙!绕了半天还是绕回了舒建元身上,原来他就是主理情报的人,那么这份军情很可能不是第一时间传到了枢密院,而是传到了他手中,由他破译后再转交给枢密院。 如此一来,裁剪情报的人就是舒建元自己,是其他人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为什么要隐瞒了六男一女这一事实?又为何最后还是将这个情报记录了下来? 韩嘉彦继续翻阅他的档案,忽而眸光一凝,在舒建元成为王韶的情报官之前,他曾受到张茂则的恩惠。 舒建元的父亲本身就是杨家军中人,但很早就牺牲了,娘亲带着她再嫁,嫁给了一个姓曹的军官。这曹姓军官,是曹皇后家的旁支。 舒建元一直未曾改姓,不幸的是,他的继父后来也很快上了战场牺牲,他娘亲随后病逝。他当时不过十三四岁,穷困潦倒,差点冻饿而死,是张茂则出手相助。他一直资助舒建元读书,考取功名,这似乎也是遵循了曹皇后的意思。 他与曹皇后、张茂则的关系非常深厚,这也是他深受神宗信任,能够进入皇城司担任管勾的重要原因。 杨家将、曹皇后、张茂则,这一个个人物浮出水面,让韩嘉彦终于有了一种拨云见日之感。 元丰四年时,曹皇后已经去世,但她的外甥女——高滔滔还在。当时的高滔滔是太后,她应该很清楚舒建元与曹后之间的关系,而这份关系,也是她的姨娘留给她的资源。 舒建元身为管勾皇城司,虽然明面上只对皇帝负责,但实际上,他还与深宫之中的高太后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他的隐瞒行为,显然是对皇帝的不忠,但却应当是出于对曹、高二门的忠诚,出于对杨家将后裔的维护。 他应当很清楚那帮西夏人入境是来找杨璇的。他隐去那个西夏女谍探之存在的目的,就是为了帮助杨璇达成假死计划。这是一招偷梁换柱,杨璇自此隐入江湖,消失不见。 于是问题又绕回了最初,为何皇城司明明不曾跟丢了那七个西夏探子,却眼睁睁看着他们围杀杨璇? 答案只有一个:借刀杀人。 得到军报后却命令皇城司不插手,从旁围观,这事儿也只有一个人能做到:当时的神宗皇帝。 而杨璇身上最大的价值,就是她知道平渊道人在何处。 如此可以得出一个推论:神宗皇帝想要借西夏人之手逼杨璇说出平渊道人的下落,为此他完全不顾惜杨璇的性命安危,除掉杨璇,应当也是他的目的之一。 思及此,韩嘉彦只觉这阴暗寒冷的皇城司架阁库之中涌起了一股黑暗的漩涡,将她转瞬吞没。她的手不住地颤抖着,心头寒凉,如坠冰窟。 她缓缓将舒建元的档案放回原处,在原地木木地站了好久,终于有人走了过来,将大脑一片空白的她拉回现实。 “韩管勾,长公主派人传话,让您尽快回府。” 韩嘉彦回首看向来人,原来是隶属于他的那位押司。押司正疑惑地望着她,因为此时此刻韩嘉彦的脸色煞白,眸光涣散,好似被抽去了精气神。 “管勾?您没事罢。” “没事……我这就……回去。”她断断续续地说着,迈开仿佛灌了铅的双腿,丧魂落魄般默然步出了架阁库。 第一百八十四章 赵樱泓正于雪蕊院的会客厅中来回踱步,焦急地等待韩嘉彦回来。曹希蕴在她身侧,依旧不停的翻阅那份章素儿的长信,有泪光在她眼中积蓄,但她强忍着,不肯落泪。 章素儿在信中难得地洋洋洒洒写起了她的家族故事。 章素儿出身于建州蒲城的官宦世家,家族兴旺,素来富足。她自幼也过着锦衣玉食,不愁生计的快乐日子。 她的上头有四个兄长,其中有大兄章择、二兄章持、三兄章授都不是同母胞兄,而是章惇的上一任妻子周氏所生。可惜周氏并不长命,在诞下老三章授后便撒手人寰。 而随后没几年,章惇续弦张氏,第四子章援与幺女章素儿出生。 章素儿之父章惇的出身时常为人所诟病,他乃是其父章俞担任苏州吴县主簿时,与一寡妇杨氏私通所生。这寡妇杨氏将她的女儿嫁给了章俞,后又坚持生下了章俞的孩子,并将这个孩子送给了自己的女儿养大。 故而章惇名义上的母亲其实是他的姐姐,他是一段为人所耻的乱/伦所诞下的孩子。 在章惇的内心深处,这件事始终是一根刺,他自小敏感,最恨他人以出身羞辱自己,故而他刻苦读书,努力奋进,再加上绝佳的聪明才智,年纪轻轻便高中。但又因为名次屈居侄子之下,一怒之下再考,二次高中步入仕途。 不知道是命里注定的子肖父,哪怕章惇对于父亲的行为再不齿,可他自己却犯了和父亲几乎一模一样的错误。 章惇在汴梁应试时,曾有一段风流轶事,而且这桩风流轶事差一点导致他丧了命。 他生来美姿容,俊美非凡,走在街上,被一美妇人勾搭,上了人家的轿子,入了府里,与美妇私通。美妇趁其睡着,将其绑住,后来还招来了许多妇人,轮流与章惇行房,闹得章惇差点暴毙。 原来这些妇人都是一大户人家的姬妾,那户人家的男主人没有生育能力,便放任家中姬妾上街勾搭外男,以期能诞下一子半女。如此折腾,已经死了好几个男子了。 章惇心生恐惧,后来在一个姬妾的暗中帮助下,好不容易扮作男仆逃了出来。此事一直到他位列宰执,一次醉酒,才失言说出,传为笑柄。 许是因为父亲和自己的两桩教训,章惇痛定思痛,不仅自此对自己严格要求,治家也非常严格,尤其是对自己的儿子们,他对儿子的教育几乎可以称之为残酷,儿子们都要求清修苦行,与家中女眷隔绝,也不允许接触烟花柳巷。 家中子嗣大多都是在成婚后才头一回接触到女子,知晓了人事。这在普遍风流的官宦世家之中非常罕见。 这导致章家的儿子们非常畏惧父亲。 而章惇因着性格敏感骄矜,非常爱面子,家里人在外做了任何错事,他都要维护。他维护的出发点不是亲情,而是自己的面子。因而回了家中,势必会对折损颜面的家人严厉惩戒。 曾经章惇父亲章俞侵占他人田产被举报,连累章惇被罢官,章惇虽然对外一直维护父亲,可这件事其实直接导致了父子关系彻底破裂,章俞也自此一蹶不振,常年缠绵病榻。 他对待父亲章俞尚且如此,何况儿子们呢? 长久的压抑,也会导致性格的扭曲,章择就是其中的典型。他的情况与他的兄弟们有所不同。 因为是长子,他生来就被赋予了一份守家的责任。章惇因着常年四海为官,家中人几乎都要跟着他四处跑。 汴梁居,大不易,哪怕是六部堂官的薪俸也少有能在汴梁置宅的。但章家不同,家族世代积攒了海量的财富,章惇又好面子,是少有的在汴梁拥有私宅的官员。这家宅是他首次步入宰执行列后购置,之后被贬出京,宅院需要人看顾,他就让长子一直留在了汴梁,守护京中家宅,并借此维系章惇在京中的关系网。 而章素儿身为幺女,自幼又受宠,章惇与张氏夫妻不愿这个小女儿打小跟着他们四处跑,吃旅途劳顿、四海为家的苦头,所以就将她留在了京中,由大哥照管。 如此一来,章择比其他兄弟多了一个接触妹妹的机会。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在他逐渐成长为成年男子的过程中,异母妹妹是唯一能见到的年轻女子。他对妹妹十分疼爱,而这份疼爱伴随着妹妹逐渐长大,如同注视着花骨朵慢慢盛放,他的感情也跟着逐渐变质,妹妹成了他禁脔,他对自己的妹妹产生了扭曲的占有欲和控制欲。 幼时的章素儿就受到诸多限制,总是不能够出去玩。除了每月初一、十五去大相国寺上香,她几乎一步跨不出府去。 但好在她有个疼爱她的婢女,时常会利用午休的借口,帮着章素儿偷出府去。因此,儿时的章素儿有个雷打不动的习惯——午睡,自午食后睡到申初,好长一段时间。这段时间恰好是章家给章择请的西席先生给章择上课的时辰,因而章择也不会来打搅。 自与李玄在大相国寺门口相识后,章素儿几乎每天都会偷出府去,找她的花糕哥哥学绘画。 此过程持续了一年的时间,不曾被章择发现。但也因李玄的不告而别而不得不终止。与此同时,章择也终于察觉到了妹妹偷偷往外跑的事。他大了章素儿十多岁,彼时已然及冠谈婚,成为了家中的话事人。章素儿最快乐的一段时光就此告结,章择开始变本加厉地对她进行束缚。 每日他都会紧紧将章素儿锁在身边,目光片刻不离。章素儿不得不在他的注视下战战兢兢地度日,不得任何隐私与自由。 他大多数时候都在努力克制他内心的欲念,与章素儿保持距离,但克制不住时,还是会忍不住对章素儿拉手、搂抱、抚摸,章素儿害怕极了,不得不每时每刻与阿罗待在一处,让阿罗贴身保护自己。 这种情况伴随着章素儿逐渐靠近及笄的年纪,变得愈演愈烈。章择甚至不顾下人的目光,在半夜扣响章素儿的房门。若不是仆人们不断周旋,最终使他不得不离开,恐怕惨剧已然要发生。@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章素儿的恐惧与忍耐已经达到了极限,她当时已然生了心病,每日疑神疑鬼,惶惶不可终日。 十四岁那年的七月初,太学组织集体讲学,章择要离家几天住到太学里去。这段时日成了章素儿短暂的喘息之机。她终于能相对自由地在宅院里漫步,不必担忧章择突然出现在身侧。 就在这时,文煌真一脚将蹴球踢入章府,就此出现在了她生活中。 章素儿突然就像抓到了救命稻草。她好希望能借机逃出章家,她恳请阿罗帮帮她,哪怕能够对外发出求援之声,也是好的。但她没有直接向文煌真求援,当时已有十四岁的章素儿已懂事,知晓文煌真年岁尚浅,并不能依靠他来达成逃出去的目的。 她甚至不能将章择对她的觊觎告诉长期在外的父母,她的所有信件都会被检查。 阿罗其实一早就注意到了文府搬到了章府附近,也注意到了文煌真与章素儿亲近,她身为一个地位卑微的奴婢,能想到的唯一的办法就是发动她的表兄往文府做工,希望有机会接触到文府的郎主,促成文煌真与章素儿的婚事,让章素儿能早日解脱苦海。 然而这件事还没见到眉目,意外就发生了。自太学归来的章择发现了文煌真与章素儿的往来,盛怒之下开始着手从中作梗,使得刚刚燃起一丝希望的章素儿再次被绝望淹没。 这一回章择当真被刺激到了,他使用了卑劣的手段,伪装章素儿的笔记给文煌真写了绝交信,却没想到这封信被阿罗在文府做工的表兄发现了,他将此事告知了阿罗,很快章素儿也知晓了。 章素儿忍耐了这么多年,怒意终于在那个雨夜爆发了。阿罗拦都拦不住,眼睁睁看着她跑去找章择理论,然后被章择扇了两个耳光,打懵在地。 章择因此爆发了兽性,试图将她摁在地上施暴,病态地向自己的异母妹妹示爱。阿罗拼死相救,扑倒了章择,章素儿这才得以逃了出来。 阿罗惊惧之下,也离开了章府躲起来,后来去投靠了文府的表兄,并与表兄成家生子。 那一夜,章素儿跑入深沉晦暗的大雨之中,心中唯一的念头就是要逃,逃得越远越好。而她不知该往何处去,漫无目的地在雨夜里跑了一段路,猛得想起花糕哥哥给她的锦囊,想起那句“在最困难的时候一定有帮助”,于是便决定要去念佛桥畔的柳树下,将那锦囊挖出来。 她循着记忆往念佛桥跑,只记得自己跑过了街角亭,看到了正在办丧事的陈安民宅,随后看到了文府的侧门,最后看到了隐没在黑雨之中的念佛桥头。此后,她知道自己目睹了非常恐怖的事,最终失去了记忆。 下一段清晰的记忆,她已然回到了章府,躺在病榻之上,爹娘不知何时都回来了,守在她榻边看着她。 那一段还未找回的记忆,只有破碎不堪的光影与模糊的人,仿佛抹了层黑墨,全然看不分明。 但就在边沿了,她相信自己终有一日能想起来。 这封长信素儿写得痛苦至极,信上斑斑点点全是她的泪痕,字迹晕开,模糊又凌乱,遣词造句也没了章法,艰难地叙述着。 但她还是勇敢坚强地全部写下来了。她知道韩嘉彦一直在查李玄,她不曾想到自己竟然早就与李玄相识,她希望自己的记忆对韩嘉彦有所帮助。那处藏在她记忆深处的位于金陵的唐氏药铺,就是重大线索。 曹希蕴心如刀绞,她多想陪在她身侧安慰她,却恨自己只能坐在此处无所作为。 终于,下人通报韩嘉彦回来了。赵樱泓急忙步出会客厅,在廊下翘首望着。 韩嘉彦走进了雪蕊院,一眼就瞧见了廊下的赵樱泓。赵樱泓察觉到她身形奇怪地顿了顿,这才举步而来,步子比平时要慢了许多。 她心想许是她累了,便耐心地等她走到跟前,不等她询问便主动开口道: “嘉郎……章七娘恢复记忆了,写了信来。” 韩嘉彦默然点了下头,便转身步入了会客厅。 赵樱泓察觉到她身上有股莫名的疏离感,往日里她每次回来,都是急切切奔到她身边来,与她拥抱亲热一番才肯罢休。今日不仅没有亲热,她甚至避开了赵樱泓的目光。 怎么回事? 但眼下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这些疑惑在赵樱泓心底一闪而过,便抛诸脑后,没有去顾及。 她随着韩嘉彦步入厅内,韩嘉彦已经从曹希蕴手中接过了章素儿的长信,读了起来。曹希蕴缓缓站起身来,走到了厅门口,背对着韩嘉彦和赵樱泓,无力地倚在门边。 她应是终于落泪了。 唰唰唰,只有韩嘉彦翻动纸页的声响在厅内响起。 好半晌,曹希蕴忽然道:“我要去杀了章择。” “曹道长!您在说什么?”赵樱泓吓了一跳。 “要报仇可以,但不是现在,也不能用杀人之法。现在杀了章择,对解救素儿一点用处没有,反而会起到反效果。”令赵樱泓没想到的是,韩嘉彦的回应非常平静,但却异常有力地打消了曹希蕴以暴力复仇的打算。 “还请都尉赐教。”曹希蕴深吸一口气,回身,布满泪痕的面庞上,双眸怒意纵横。 “让文、章二家的联盟破裂,便是最佳的解救之法。”韩嘉彦迎着曹希蕴的目光,回答道,“就从章择下手,你、我皆不可入此局,入局必败。”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都尉要从何处着棋?” “吏部考功司。”韩嘉彦将信叠起,卷成卷,负手抓在身后。 赵樱泓站在二人中间,不知为何,有一丝寒意自背后泛起。 第一百八十五章 曹希蕴问起韩嘉彦具体要从吏部考功司着手作甚么,韩嘉彦却不答了。只道了一句: “这只是一个粗略的想法,待我仔细推演后,再与你细说。” 随后她望了一眼外头的天色,夜幕已然降临了,春夜的寒意仍然强烈,长公主府的下人们正在准备晚食。 “曹道长留下与我们一起用晚食罢,我想问问你关于师兄的事。” “好。” 根据曹希蕴对浮云子的诊断,她认为浮云子要苏醒过来,首先就要醒脑。 他的大脑因为毒素受损,因此必须进行长期的药物针灸逼出颅脑之中的残余毒素,恢复其颅脑运转才行。只是这样枯等,是不可能等到浮云子醒来的,若再拖延下去,浮云子可能再也不会苏醒了,届时连身体机能也会因为长期卧床而衰竭,哪怕华佗在世也回天乏术。 韩嘉彦询问她可有把握解毒,曹希蕴仔细思索了半晌,给出了一个七成把握的回答。 “我可以给他解毒,恢复他的颅脑之能,但是否能醒来,还是要看他自己。这需要他有足够强烈的意志力才行。” “好,即如此,就麻烦曹道长这些时日费心解救我师兄了。素儿那里的事,交给我来做,这个过程可能会比较漫长,持续数个月才有可能见效,但我一定会尽快让她离开文府。而且,不是以被休这种声名受损的方式,而是让文府主动解除婚姻,恭恭敬敬将她送出来。”韩嘉彦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都尉竟有此法?”曹希蕴感到惊异。 韩嘉彦点了点头,一直沉默着听她二人谈话的赵樱泓看着她的侧脸,头一回感到根本看不透她在想甚么。 “就真的不能与我说说吗?”曹希蕴感到非常好奇。 “这真的只是个粗略的想法,具体该怎么做,我都还没想好。容我仔细推敲每一步该如何走后,有了把握,再与你细说。否则现在说出来,空让你欢喜一场,这对你太残忍了。”韩嘉彦再一次解释道。 “好罢,即如此,希蕴将自己与七娘的未来,全部托付到都尉的手上了。”曹希蕴起身,要向韩嘉彦行大礼,被韩嘉彦扶住。 二人相视一眼,最后只是相对揖手,有了默契。 晚食后,曹希蕴自归客院,一头扎进了医书之中,开始仔细研究起唤醒浮云子的方法来。 按着惯例,晚食之后,韩嘉彦会陪着赵樱泓在院子里散步消食。眼下赵樱泓已对外宣称有了身孕,过去的锻炼方式也中断了,每日只是以步行活动身子。 今夜的韩嘉彦显得有些心不在焉,虽然陪赵樱泓走着,魂却不在她身边,也不知飞去了何处。赵樱泓心想她也许在推敲解救章素儿之法,故而也不敢与她搭话,怕搅扰了她的思路。 她好想问她今日在架阁库之中查到了甚么,如今只能憋在心底。自与她心意相通以来,赵樱泓头一回有了一种被冷落的感受。这滋味并不好受,让她心底起了委屈。 但她素来明事理,知道韩嘉彦并非故意为之,在如今这个是非不断地节骨眼上,许多复杂难解的问题消耗着韩嘉彦的心力,她不能胡搅蛮缠地要她无时无刻地关注着自己,疼爱着自己。自己也该给以她帮助、支撑和理解才是。 二人沉默地在府内转了一圈,待回了雪蕊院,韩嘉彦与赵樱泓道: “今夜你先睡罢,我要在书房闭关一会。” “嘉郎……”赵樱泓终于忍不住了,“你今日查得情况如何?” “没有太大的进展。”韩嘉彦苦笑了一下,回道。 “没事的,也许真是咱们想太多了呢。莫要胡思乱想了。”赵樱泓安慰道。 韩嘉彦望着她,张了张口,似是要说甚么,可最后也只是上前一步将赵樱泓拥入怀中。赵樱泓今日总算等来了她的拥抱,好似得到了每日必须的给养,伏在她温暖的怀抱中,终于安了心。 “樱泓,你崇敬你的父亲吗?”韩嘉彦突然在她耳畔轻身问道。 这问题有些奇怪,韩嘉彦对先帝的称呼并非是帝王尊称,而是“你的父亲”。赵樱泓心想也许是今日她被章家那些家族丑闻刺激到了,才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于是答道: “我自然崇敬他,皇考是位很有理想的皇帝,并且愿意拼尽全力为实现理想而奋斗。尽管他失败了,但我仍然认为他做出了非常勇敢的尝试。” “他愿意拼尽全力实现理想……呵呵呵……”韩嘉彦重复了一遍赵樱泓的话,忽而低声笑了。 赵樱泓感到莫名其妙:“何故发笑?” “我只是觉得有些悲哀,理想是如此的触不可及,人们总是想要拼命实现它,在这样的过程中,犯了诸多的错误,伤害了诸多的人,自己终究成了与理想背道而驰的人。理想最终也成了海市蜃楼,彻底扭曲消失了。人到底是否该为了理想而活?若那理想注定无法实现,又该如何自处呢?”韩嘉彦缓缓道。 她所发感慨,让赵樱泓感到心头一阵苦涩。想起大宋百年基业,收复失地的理想,历经数代人仍未能实现,如今空自内耗,不由得愈发深切悲哀起来。 “樱泓,有朝一日,我还是想与你畅游山水,做个甚么都不去考虑的仙人,该多好。” “你今日这是怎么了?怎的如此灰心丧志?”赵樱泓奇怪问道。 “没甚么,也许是……有些累了,有些理想我也不愿继续坚持了。”韩嘉彦放开了怀抱,在赵樱泓额上印下一吻。 “早些睡罢。”她劝道。 “你也莫熬得太晚,我等你。” “去罢。” 然而这一夜,赵樱泓终究未能等到韩嘉彦来就寝,也不知熬到了多晚,她终于扛不住,迷迷糊糊睡去。 待到早间醒来,听下人们说,韩嘉彦已然出府去了,她还是去了皇城司。赵樱泓心中升起模模糊糊的猜想——韩嘉彦有心事瞒着她。 她怎么会突然如此?似乎就是因为昨日去了皇城司架阁库,才会变成这般。她说她没有查到甚么,赵樱泓感到,这也许不是实话。 为什么要瞒着我?难道事到如今,你还是不信任我吗?她心口皱缩,酸涩起来。 …… 元祐八年二月,召已还朝的苏轼以端明殿学士兼翰林侍读学士、任礼部尚书。名满天下的苏大学士还朝,登上了此前从未有过的高位。 礼部执掌科举,东坡要主持天下举子之试。下一届科考在明年,东坡身为礼部主官,已然开始着手准备试题了。 明年的考试文煌真也要参加。大婚之后,与章素儿不和的文煌真躲到了太学院之中,终日里不着家。因着是备考的关键时期,倒是无人催促他与章素儿尽快圆房生子,章素儿也因此获得了难得的平静。 恢复记忆所带来的风浪逐渐平息,阿罗重新回到了章素儿的身边,成了她亲密又忠诚的朋友。也连带着她一家子明里暗里帮助章素儿,尽量让章素儿在文府之中过得舒心。 章素儿逐渐开始习惯在文府里的日子,尽管不得自由,也不能与曹希蕴见面,可能够互信往来,看到曹希蕴写给她的字字句句,她已然能心满意足。 她知晓眼下韩嘉彦正在为自己奔走,也知道韩嘉彦想要让她堂堂正正从文府出来,她心中对韩嘉彦的感激难以言表。只是这样的事无异于天方夜谭,她不知道韩嘉彦到底有何办法能做到。 韩嘉彦这些时日,每日开始按时往皇城司公干。虽然此前一直说着自己不愿继续履职,如今却好似食言了一般。她逐渐变得沉默,心中有什么想法,也不大愿意说出来让赵樱泓知晓。 因而韩嘉彦的身边人只模糊地知道她要以人脉关系达成她解救章素儿的计划,只是具体以该如何做,赵樱泓问过、曹希蕴问过、翟青雁秋夫妇也问过,都不曾得到她的明确回答。时间久了,大家也都不问了。大家相信她心中有沟壑,便让她放手去做。 她开始频繁与朝中大臣往来,一改她往日里的避嫌做法。不论是旧党高官,还是暂时被打压的新党人士,她都广泛交游。每日里应酬不断,时常到了半夜也在外不归家。 有两回,她是魏小武架着回来的,喝酒喝到烂醉如泥。据说是和东坡饮酒才会如此。 如此过了两个多月,到了五月时,借由东坡的宣传,韩嘉彦的名声逐渐再次于京中传开,说这位韩都尉有王诜王都尉的风采,才华横溢,出手阔绰,交游广泛,不论是什么党派什么圈子,都能说上两句话。尽管无法左右朝政,可却逐渐成了众朝臣愿意往来的对象。 这位韩都尉还特别受官家的恩宠,官家专门给她赐了一座驸马宅院,是罪商张定远的一处院子,充公后又兜兜转转,到了韩嘉彦的名下。位置与王诜的驸马府离得不远。 韩嘉彦找了工匠,耗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将这个院子修葺一新。虽然比不上王诜的驸马府华美宽敞,却也别有一番精巧洞天。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自此,汴梁人都知道王都尉府边多了一座韩都尉府,每日门前络绎不绝,尽是名流往来。 赵樱泓也去过这座院子两回,但都不是单独与韩嘉彦相处,总有外客在旁。她本不喜欢喧闹,那院子里全是人情往来,让她感到了负担,于是不愿再去。 韩嘉彦与她说,那府邸是战场,是她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必须要战斗的地方。尽管那战场并无刀剑血海,却全是勾心斗角。韩嘉彦越来越疲累,几乎没有时间回长公主府。 她与赵樱泓的交流越来越少了,赵樱泓只能依靠每日魏小武传回来的信,知道她在做甚么。赵樱泓毕竟对外是有身孕的孕妇,为了不让外界看出破绽,她也不能频繁出公主府跟着韩嘉彦到处跑。 于是,不知从何时起,她们竟开始了两地分居。 七月时,挺着大肚子的赵樱泓已然几乎看不到韩嘉彦在长公主府里的身影了。 早在四月时,按照事先制定好的怀孕计划,赵樱泓已然开始显怀。到了七月时,赵樱泓的假身孕模样经过游素心的严格伪装,连宫中派来会诊的太医都看不出漏洞来。然而这孕妇模样,韩嘉彦都还不曾见过。 因着时间愈发逼近十月,赵樱泓越发着急地要找到自己的孩子。然而尽管远在相州的坤育院一直在寻找合适的孩子,这个孩子至今还是没有眉目。赵樱泓想要找韩嘉彦商量这件事,却总也见不到她的人。 坊间开始传言韩嘉彦冷落长公主的传闻,更有许多谣言乱飞,说韩嘉彦因为长公主怀孕而抛弃了妻子,另寻新欢,长公主可能要被迫接受驸马妾室。@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就连官家都派了人来,拐弯抹角询问“夫妻”二人的感情状况。 这些谣言赵樱泓自然是不相信的,可她被冷落了将近半年的时间也是事实。她已然不知上一回与韩嘉彦拥抱亲吻是甚么时候了。 若说心中不委屈,不难过,那是假的。 理智上她知道韩嘉彦都是为了救章素儿在做这些事,也很清楚大宋的官场有多鱼龙混杂。其中的乡党、姻亲、学流所形成的利益团体错综复杂,盘根错节,若不耗费大量的心力去钻营,根本不可能在短时间内于朝堂上获得人脉。 很多官员在宦海沉浮一辈子,也不一定能梳理得清楚人脉关系。而韩嘉彦要在短短几个月内打入其中,即便有着驸马身份加持,也是难比登天。 可感情上她难免还是会想她是不是真的对自己冷淡了。 每每冒出这样的想法,她都会立刻转开念头。她知道韩嘉彦是一个多么不爱钻营的人,她的本色是骄傲而自矜的,是不屑行结党营私之事的。她本有着匡济天下、收复燕云的崇高理想,并且一直在为此努力奋斗。 事到如今,却在做她最不屑去做的事。 赵樱泓终究还是心疼她,心疼得无以复加。 有时她又会冒出一些阴暗的念头,她会想她能够为了章素儿付出到这个地步,如果是自己要求她这么做,她是否会为了自己这般? 与自己的婚姻阻碍了她的仕途,她为了这场婚姻甘愿远离官场,不再执着于实现理想。如今她为了解救章素儿,又甘愿钻营,主动投入那染缸之中。那么自己与章素儿在她心中,究竟孰轻孰重呢? 这些阴暗的念头冒出来后,都会将她自己吓一跳。她强迫自己不去胡思乱想,却因无处诉苦,而终究陷入了沉郁之中。 时入八月,辛酉,雷雨大作。晨间宫中突然传出消息,太皇太后身体有恙,当日朝会临时取消。赵樱泓突觉心口不适,心生不妙之感。 当日午后,宫中来人,期期艾艾相告:“长公主……太皇太后病重……官家传您入宫。” 赵樱泓顿感眩晕,一旁的媛兮立刻眼疾手快扶住她。 第一百八十六章 时光倒流回七月,盛夏,骄阳似火。 太学射术靶场中走出一群太学生,人人大汗淋漓,刚刚结束了射艺的训练。其中为首一人冲到井边,喝下了第一口冰凉的井水,顿觉舒爽无比。 他名唤杜珩,正是韩嘉彦、赵樱泓曾在大相国寺撞见的、与文煌真发生争吵的那个太学生。 身旁凑上来几个学子,其中一人笑问杜珩: “子玉兄,怎么没见着赫实啊,他应是有好几次没来射训了。” “他啊,拜了位新师,现在日日夜夜在新师处补课呢。而且你们也知道,他家有悍妻,今次若再不高中,恐无面目回家见妻了,哈哈哈哈……”杜珩戏谑道。 众人皆谑笑起来。 “不知他拜了哪位新师,竟然如此厉害?”其中一人笑过后,问道。 “你以为是谁?那可是子由先生。在子由先生那里进学,偶尔还能遇上东坡先生,此人可真是令人嫉妒。”杜珩半开玩笑地道。 众太学生皆惊叹,有人道:“不愧是文家,这人脉我辈真是无法企及。” “唉,非也非也,你当是谁牵线搭桥?” 众人皆露出好奇神色,杜珩道:“最近风头正劲的韩都尉。想当年,韩都尉科考前,也是子由先生辅导的。此番赫实就是在韩都尉府上遇上了子由先生,韩都尉从中牵线,才搭上了关系。” 众人皆钦羡不已,想着若有机会也得攀一攀韩都尉这一脉关系才是。 在众人面前狐假虎威地满足了小小的虚荣心,杜珩便回了舍寮,更衣洗漱。此时他面色已沉郁下来,眼底妒火中烧。 好你个文赫实,此次你飞黄腾达,也休想抛下为兄我。 夜里,惯常喜爱去吃花酒的杜珩照例往相熟的妓馆行去。不曾想刚行至妓馆门口,就遇见了一个人,此人瞧着有些面熟,长得虎背熊腰,一副武将的魁梧身板,但却做儒生打扮。 杜珩叫不上名字来,对方却一眼认出了杜珩,出声打招呼: “子玉兄,真巧啊。” “啊……”杜珩一时尴尬,对方却很有眼力地自报姓名: “在下宗泽,曾与子玉兄、赫实兄一起参与过同场乡试,彼时二位兄台可真是众星捧月,在下不起眼,不知子玉兄可有印象?” “哦,原来是宗兄。”杜珩想起来了,“宗兄,你前年可是高中了?眼下是进士身份了。” “惭愧,忝居末位,堪堪上榜。”宗泽摇头自谦。 “宗兄这话说的,在下至今还未考取进士功名呢,在宗兄面前,是在下自惭形秽才是。”杜珩心里开始不舒服起来。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既然遇见,二人便一起往閤子里饮酒。此时的杜珩已然没了吃花酒的心情,他只是一门心思想从宗泽身上得到一些科考的经验。 宗泽眼下是在京中等待吏部派官,整整两年了,吏部至今还未能给他派官。 他倒是事无巨细将进士考试的经验全部分享给了杜珩,末了道:“令尊可还在婺州公干,在下记得当年乡试时,令尊正是婺州的知州。” 杜珩面色一僵,笑了笑道:“家父已然调任别地了。” 宗泽是婺州乌伤人,他正是在家乡婺州府参加的乡试。而巧的是,彼时文煌真、杜珩都是在婺州参加的乡试,并获得了举人功名。 杜珩倒还正常,因为彼时其父正在婺州担任知州。但文煌真本身不是婺州人,其父文及甫一直以来都是京官,也只在陕州担任过地方官,从不曾在婺州任官,其子文煌真却是在婺州中举。 当然身为文相之孙,各地州府匀出一个乡试名额给他也是实属正常,只不过这就上不得台面了。比如韩嘉彦就是在大名府中举,她本身并不是大名府人,只不过游历至大名府时恰好遇上秋闱,便就地参加了考试。她身为韩公第六子,大名府给她行了方便。 据说当时是因为文煌真在婺州求学,老师在婺州,他就干脆在婺州应举了。 宗泽点了点头,又问:“不知赫实兄近来如何?” 杜珩神色不虞,但还是将文煌真的近况简单与宗泽说了。宗泽听闻后不禁笑道:“这可不得了,赫实兄这下必定要高中了。” “哼……他就算有子由先生指导,也未必能高中。我还不知道他,他读书是读不进去的。一看书就不耐烦,坐都坐不住。他的水平,是远远不及我的。”杜珩此时被宗泽劝了不少酒,一时有些收不住情绪,口无遮拦起来。 “是吗?若是看不进去书,那赫实兄还能中举,入太学,这也是很厉害。”宗泽笑着,又给杜珩倒酒。 “才不是,宗兄你不懂。他……就是个蠢材!文家三代人,他最孬。”杜珩连连摆手,端起酒盏再次一饮而尽。 “不过人家有家世,将来就算不能高中,混个一官半职也不成问题。不像我,家贫无依靠,实在是只能靠自己。”宗泽又道。 “宗兄你眼下不就等着派官嘛,这都走上正道了,我才是……唉……”杜珩颓丧起来。 “眼下东坡先生势必要主持明年的科举,我听闻令尊曾因支持新法,得罪了不少旧党人。子玉兄,你也是不容易啊。” 杜珩神色逐渐阴沉,再难露出一丝笑容。 夜深了,杜珩一杯接着一杯将自己灌醉,伏在酒桌上睡得昏天黑地。宗泽亦喝得满面通红,但仍然保持着清醒。他从袖中取出一封信,塞进杜珩怀中,随后起身离开了閤子,结了酒钱,出了妓馆往自己的住处行去。 转过路口,看到了一个男子正站在路边等他。他上前来见礼: “魏管事。” 此人正是魏小武。 “辛苦您了宗先生,我家都尉特命我来问问,事情办得如何?”魏小武恭敬问道。 “请都尉放心,事情已经办妥,想来不日杜珩就会去找杨畏举报了。”宗泽道。 “好,都尉说,请宗先生等两日,您的派官令很快就会下达。”魏小武揖手道。 宗泽微微一笑,揖手拜下。 …… 两日后,宗泽获得派官,往大名府馆陶县任县尉兼摄县令职事,正式开始了他的仕途。 与此同时,礼部尚书公房之中,苏轼正埋首文案,奋笔疾书。 他这些时日正为明年的省试忙碌,为了更好地选拔举子,他几乎将历年的科举题目都研究了个透彻,取长补短,拟出了新的方向。 奈何遭到了翰林院和太学院的一致反对,说他出的考题太过轻佻,让他感到十分郁闷。 他正打算写一篇奏疏,详细阐明自己的想法,呈给官家。 忽而有人敲门,不等他说请进,来人就推门而入。苏轼蹙起眉头望去,就见殿中侍御史杨畏大阔步走了进来,面有愠色地瞪着他。 苏轼与杨畏很不对付。 杨畏乃是新党的拥趸,身为御史台最为活跃的谏官,处处与苏轼作对。自从苏轼上任,他俩就总是这般横眉冷对,不能好好说话。 杨畏自袖中取出一封信,丢到苏轼案头,道: “苏尚书瞧瞧罢。” 苏轼感到莫名其妙,拿起信来读,信上没有任何署名,乃是一封匿名信。写信人匿名举报文煌真在参与六年前的婺州乡试时,有舞弊行为,并在信中详细描述了当时的情况。 “子安,这是怎么回事?”苏轼温和问道。(杨畏字子安) “今日往御史台当值前,轿子候在我家门口,一个蒙面人突然冲过来,将这封信丢进了我轿子里,随后跑了。”杨畏解释道。 苏轼一时沉默了下来。 “我听闻子由兄与这位文公子走得挺近?子瞻兄,您还是要擦亮眼睛啊。这眼瞧着明年就要科考了,您可别又惹了麻烦上身。”杨畏阴阳怪气了一番,旋即揖了揖手,冷笑着离开了尚书公房。 苏轼并不在意他嚣张冒犯的态度,只是捏着手里的匿名信,眸光沉凝。他见过一面文煌真,据弟弟苏辙告诉他,此子确实不是读书的料,水平甚至不如举人。 他一时上了心。 …… 又两日后,恰逢休沐。杨畏应邀来韩都尉府赴宴。 韩嘉彦事先与他打过招呼,今次这宴会,请得都是新党人,杨畏感到韩嘉彦做事真是十分细腻。他已然不是第一回 到韩嘉彦府上赴宴了,最初不过是应相熟的好友之邀,应付应付场面,可一入府就被韩嘉彦这院子所吸引了。 吸引他的不是这院子有多华美,而是韩嘉彦这个人。 此人真是个极有魅力的才子,尤其是他在新政之上的见解,可谓处处挠到杨畏的痒处。 眼见着官家亲政在即,这位受宠的驸马郎,哪怕注定无官无职,也势必会成为天子近臣。与他处好关系,无疑找着了一条揣度上意的最佳路径。 故而此后但凡有机会,他都会至韩都尉府露面,并与韩嘉彦打好关系基础。韩都尉学识渊博,天文地理无所不知,与他畅谈,亦是一件快事。 “杨御史,来来来,快请进。”今次韩嘉彦竟然在门口相迎,让杨畏十分惊喜。 “小韩都尉,您太客气了,怎还亲自来迎?” “在下着急啊,今日有御史您最爱的美酒,一整坛,前日见到,在下特意留了,就等您来赴宴。”韩嘉彦热情笑道。 杨畏,为王学死忠,坚定的新党之人。平日无甚喜好,独爱美酒与美文,尤善骈体,辞藻华美,章句典丽,连旧党的苏氏兄弟都不吝称赞。 他能够在旧党把持的朝局之中维持中央御史之位,一是太皇太后需要留个别新党人士牵制旧党,二是全靠依附苏辙。尽管苏辙乃是旧党,但杨畏敬佩苏辙才华,故不以党派而论。 他本想推苏辙为相,在此之前曾多次攻讦几位宰执,诸如刘挚、苏颂、范纯仁,前二公皆因他的攻讦被罢,到了范纯仁时,他的攻讦终于不再奏效。 然太皇太后始终不立苏辙为相,使他感到了危机。于是复又攻击苏辙非是相才,如此反复无常,令人侧目。 如今苏轼已归,占据礼部高位,深受太皇太后和官家青睐,他对苏辙的攻讦也使他处境愈发难过起来。 此人是个关键,故而韩嘉彦早在四月时,就已然开始与他接触。 经过几个月的往来,他对韩嘉彦已有十足的好感,信任之心也逐渐拔高。韩嘉彦已不止一次请他至韩都尉府把酒言欢,针砭时弊,讨论新政,这里几乎成了杨畏发泄情绪的最佳场所。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杨畏醉而怒骂:“旧党当真是一群祸害!你们猜猜我前两日遇见了甚么事?有人匿名举报文及甫的小公子文煌真在乡试舞弊!我这两日翻了翻礼部的记录,还真是怪奇,这文煌真大老远的跑去了婺州参加乡试。 “再仔细一查,当年婺州的知州杜彦常,是文公的老部下,最开始就是跟着文公在河南府为官。元祐旧党上台,他因曾经支持新法被排挤出了文氏集团。举报信中说,文氏集团让他帮助文煌真乡试舞弊,而他则能因此返回中央为官。结果,六年了,这杜彦常还在外头窝囊地打滚。这帮旧党人,对国朝敲骨食髓,说的话能信吗?!” 韩嘉彦闻言感叹道:“没想到,文家公子竟还要以这种舞弊的方式中举。” “听闻那文煌真才智平平,全然没有继承文家人的智谋,可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再这般下去,他们父传子、子传孙,世世代代把持朝政,大宋还如何革新?”杨畏叱道。 “御史说的是,可我辈又能如何是好?”一位新党成员丧气问道,“我辈眼下各个被打压,都在无关紧要的位子上,也就子安兄您最靠近朝局中央了。此前您以一己之力,斗倒那么多旧党公卿,我辈全以您执牛耳。” “是呀,御史。您要如何处理此事?”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我将那封举报信给东坡了。”杨畏饮了一口酒,道。 顿时有人急了,问道:“这么好的机会,您不利用起来?” “谁不知道文公乃是四朝老臣,文家暂时还动不得,否则反噬犹甚。我们得等,等官家亲政后再发难。”杨畏道。 经过攻讦范纯仁一事无效后,他也在尝试变化斗争方式。 “且看东坡如何处理此事,这是个棘手之事,他如何处理都能找着错处。届时,待官家亲政,不愁将他弄走。 “官家对旧党的不喜我等有目共睹,一旦官家上台,那群乌合之众必然下台。唯有东坡,名气太大,影响太盛,不搬走他,无法彻底扭转朝局。”杨畏逐渐压低了声音。 众人皆以为然。 杨畏随即看向韩嘉彦,斟满一杯酒,敬道: “一切还得仰仗小韩都尉庇佑,没有您的帮助,我们这些人甚至连个集会容身之处都没有。您与官家亲厚,还望您多多指点。” 此话说得露骨直白,但也算坦坦荡荡。@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客气,有甚么需要,御史您尽管开口。”韩嘉彦微微一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那双本来明亮的眼眸,如今却被深沉晦暗遮蔽。 第一百八十七章 七月。 这一日杨畏喝得酩酊大醉,被韩嘉彦派人送回了家宅。夜里韩嘉彦疲累地坐在书房中,连日的饮酒也使得她头脑晕眩,一时不能集中精神。 书房门旁响起敲门声,是魏小武来了: “阿郎,小人一会子就回公主府去。您有何话,或是书信物件需要带回的?”他恭敬问道。 韩嘉彦想了想,摇了摇头。 魏小武踌躇着,终于忍不住开口道:“阿郎,您已经近两个月没回家了。长公主催了小人好几回,询问您究竟何时回家,您至今还未给答复。” “再过两日,眼下是关键时期,我日夜都有客人要招待,不能停下来。”韩嘉彦道。 “可是……长公主也很着急,她似乎有重要的事找您。”魏小武鼓起勇气,再劝。 韩嘉彦默然片刻,心知赵樱泓是在着急寻孩子的事,干脆提笔写了一封简短的便条,封好后交给魏小武道:“你带回去给长公主,就说再有两日,我必回去一趟。” 魏小武万般无奈,只得收了信,返回长公主府。 他眼下成了韩嘉彦与赵樱泓之间的信使,虽然日日跟着韩嘉彦做事,但奉韩嘉彦之命,每隔一日就会回长公主府向赵樱泓报平安。 赵樱泓每次都会详细询问韩嘉彦的情况,他基本也只能答出韩嘉彦见了谁,做了什么事,但韩嘉彦具体有什么谋划他是不清楚的。 不过似乎长公主能够推测出韩嘉彦想要做什么事,每每面见长公主,她都还算神思镇定,不以韩嘉彦长久不归为忤。 但长公主这怀着孕,却眼见着一天天消瘦下去,瞧着真让人心疼难受。 今次回府,魏小武在雪蕊院书房见到了长公主。面对长公主希冀又失望的眼神,实在是心有不忍。好在今日他并非空手而返,韩嘉彦的信应该多少能给长公主带来些许安慰罢。 “阿郎说,有重要客人必须接待,再有两日必还。”他一边说着,一边将信呈给赵樱泓。 赵樱泓缓缓接过那封信,展开来见字:【吾知你所忧所急,吾已有所安排,两日后返家详谈。怀歉望安。】 赵樱泓咬了咬下唇,对魏小武道了句:“你下去罢,辛苦了。” 目送魏小武离去,赵樱泓默默将书信收入信匣中,这信匣独一层专门用来存放韩嘉彦的书信。 自婚后心意相通,除却韩嘉彦南下迎回翟丹尸骨的那段分离时日,她们几乎是日日黏在一处。她没有想到如今韩嘉彦人明明就在汴梁,自己竟然需要用书信去和她沟通了。 你知我所急所忧,却又为何始终不回来?你当真知道吗?你要处理的事如此重要,重要到你已不顾我们俩的孩子了吗?若届时找不到孩子,你我该如何收场? 赵樱泓心知在眼下这个节骨眼上,自己必须要做韩嘉彦最坚强的后盾,但她甚么也不与自己说,前几个月她还能做到泰然处之,可眼见着定好的分娩日越来越临近,自己这心中没有依凭,惶惶然犹如秋风败叶,不知何时就会彻底飘零。 七月,弟弟十三皇子赵似已来长公主府两次,他带来的消息并不是好消息,太皇太后身子越来越不好了,眼下还能撑着,但饭食已难以下咽,时常昏沉不醒,行动蹒跚。 此前晕厥过一回,太皇太后没有声张,宫中也将消息压下去了。但一直守着太皇太后的母亲朱太妃心里大致明白,大皇太后的时日真的不多了。她屡屡让赵似去长公主府,也是为了沟通赵樱泓,让赵樱泓早做准备。 而赵樱泓还得让翟青一直盯着文府之中的动向,时刻关注章素儿那里的情况。好在文府现在没甚么太大变化。 赵樱泓眼下找不到韩嘉彦,又面临着宫中即将到来的权力更迭,她只能强迫自己宁心静气,一件一件将事情按照轻重缓急进行处理。如果韩嘉彦指望不上,那就暂时不依靠她,当下自己必须振作精神,拿出长公主的气魄来! 她先联络宫中,叮嘱官家留意向太后、赵佶的动向,避免他们在权力交接的节骨眼上作乱。 其次再派加急信使往相州,催问孩子的事。 最后她还在为最坏的情况做准备——如果找不到孩子,韩嘉彦真对孩子的事不闻不问,她也得将这个弥天大谎编圆了。届时哪怕真的得从相州那里借一个孩子过来,也必须要借。 数月来,赵樱泓内心深处其实含着愤怒。她恨韩嘉彦突然这般抛下她不管不顾。但与她一起经历了这么多的风浪,她也渐渐了解了韩嘉彦的秉性。这个人就是这般,每遇大事,总会以躲避的方式处理,尤其是躲着自己。 她会躲着自己反倒说明了她有多在意自己。 这所谓“大事”,是指会影响到她人生的重大变故。赵樱泓模糊地猜想,可能韩嘉彦在今年二月时就是遭遇了这样的变故,她从皇城司架阁库之中查到了某种动摇她心灵的事实,才会导致她变得如此。 自己也不是没有问过,而且问了好多遍。她不告诉自己,自然有她的理由。自己哪怕去跟她闹,她也不会说。赵樱泓不想做无理取闹的人,既然如此,就让时间解决一切,当韩嘉彦愿意告诉自己的时候,自己自然会知晓一切。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好在韩嘉彦目前还没有打算彻底做甩手掌柜,她既然答应自己两日后必回,甚至还说她已有安排,且看她这一回是否能兑现承诺。 赵樱泓已做好打算,这一次绝对不会给她一点好脸色。若她此次回来的表现不能让自己满意,那她以后就别再回来了!反正这个家也不需要她! 她堵着气,却终究还是不自觉地将目光投向书房装裱的那幅书法词作——《玉漏迟》 间琅玕,东风泪零多少。她又不争气地落泪了。 …… 梁从政结束了一整日的当值,正打算返回内侍省的住处。忽见黄敞从远处的宫道行来,向他招了招手。 梁从政连忙上前行礼,黄敞压低声音道: “太皇太后召见你,莫声张,悄悄随我来。” 梁从政心里一紧,连忙低头,随着黄敞往太皇太后的宝慈宫行去。 在宝慈宫寝殿之中,太皇太后正裹着厚衣端坐在榻上,全靠身后的隐枕软靠支撑着她的身体。她眸光昏沉,面上的脂粉遮掩不住苍白衰老的病气。 “奴婢梁从政,叩见太皇太后,太皇太后玉安。”梁从政行礼。 太皇太后努力抬起眼眸,望了一眼黄敞,黄敞会意,示意寝殿内的奴婢们全都撤出,他自己在最后掩上了殿门。 “梁从政……咳咳咳……”太皇太后努力喊出了梁从政的名字,“五月时,你夹在供奉里送给老身的信,老身收到了。今日给你答复,你上前来。” “喏。”梁从政连忙往太皇太后榻前俯身跪行,并抬高双手。 老迈病弱的太皇太后垂望着梁从政戴冠的发顶,忽而用尽全身气力一把抓住了他高举的手腕,吓得梁从政浑身抖若筛糠,动都不敢动。 太皇太后几乎是从灵魂深处呕出了一句话: “你回复她:老身愿应她所求。望她遵守承诺,为我大宋……革故鼎新,开疆拓土,保我大宋国祚绵长!” 梁从政感觉自己被这一句在头顶响起的话震得魂飞天外,筛糠般的身子忽然凝固,如若石雕。 这是那坚决维护旧党的太皇太后会说出来的话吗?梁从政感到匪夷所思。而这句话,她是对着那给她写秘信的人说的。 写秘信的人,正是韩嘉彦。韩嘉彦在五月时,曾嘱托梁从政务必将一封秘信送入太皇太后宫中,设法让太皇太后亲眼看到。为了达成这一目的,梁从政颇费了一番功夫。 “你重复一遍,咳咳咳……”太皇太后的手并无多少力气,虽然努力攥着梁从政的手腕,梁从政其实可以轻易挣脱。 但梁从政眼下却有泰山压顶之感,他卑微地伏在太皇太后脚下,低声复述道: “太皇太后愿应他所求。望他遵守承诺,为我大宋革故鼎新,开疆拓土,保我大宋国祚绵长。” “好,你亲自一字不落地转述给她,明日就去。”太皇太后仿佛突然间失去了所有力气,虚弱道,随即放开了抓着梁从政的手。 “喏。”梁从政颤颤巍巍应下。 “下去罢。”太皇太后闭上眼眸缓缓道,她的气色仿佛又枯槁了几分,但整个人依然倔强地端坐着,犹如一株不肯倒下的老松。 梁从政缓缓退出殿宇,最后关上殿门时,只能看到宫灯摇曳下,太皇太后投射在屏风之上的剪影。 他忽的没来由想起了张茂则,想起了曹皇后,一时不知为何悲从中来。 殿外等候的黄敞瞧见他出来,惊愕地问:“你哭甚么?”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啊?”梁从政摸了一下面庞,迷茫道,“奴婢也不知道。” “太皇太后还好吧?”黄敞紧张问。 “安好。”梁从政连忙回答,他明白,大概是自己落泪让黄都知误会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黄敞松口气,瞪了他一眼,道:“你明日的出宫手续已经批了。” “多谢黄都知。” 翌日,梁从政在韩都尉府见到了韩嘉彦,并私下里秘密将太皇太后的话一字不落地传达给了韩嘉彦。 他仔细观察韩嘉彦的面庞,却并未能在她面色捕捉到一丝一毫的神色变化,她只是微微笑着,眸光幽深地望着梁从政,道: “辛苦你了,你且安心回去罢。” “都尉……奴婢不知该不该问……” “不该问,我也不会告诉你。你去公主府看看你姐姐、姐夫去罢,莫在我这儿待着了。”韩嘉彦笑道。 “您……不回去吗?” 韩嘉彦僵了一下,道:“莫对长公主说你今日来见了我,明白吗?” 梁从政蹙着眉头,最终还是应下了:“喏,奴婢知晓了。” 梁从政离开后,韩嘉彦从自己的腰带之上解下了一个朴实无华的皮革鞘,从中取出了那把璇玑匕首,她凝望着匕首,忽而红了眼眶,喉头哽咽。 泪珠在眼眶之中打转了片刻,被她强忍着未能落下。她收回匕首,坐回了案头,开始铺纸写信。 这是一封写给龙虎山上清宫的信,她早就构思好了这封信,只是如今得到太皇太后的明确答复,她才终于能够动笔写了。 这封信,将以最快的速度送去江西,在接下来的计划之中,发挥至关重要的作用。 …… 苏辙叹息地望着手里的文章,身旁的文煌真忐忑地偷觑着他,苏辙一时语塞,不知到底该如何评价他。 若实事求是地说,他这文章写得真是毫无可取之处,全是陈词滥调。可若这般直白说出来,也未免太伤他自尊,也损了文家的颜面。 他只得道了一句:“再做一篇,换掉这些套句,不要乱用典。” 文煌真默默点了点头,神情痛苦地再度铺纸研墨。 就在此时,突然想起了敲门声:“子由,是我啊。” “兄长?”苏辙连忙去开了门,便见苏轼一身襕衫,戴着东坡巾,正微笑着立在门口,“您怎么来了?我正在给赫实辅导。” “我就是来见赫实的。”说着,苏轼便笑着跨了进来。 文煌真受宠若惊,连忙起身揖手见礼:“见过东坡先生。” 苏轼坐到了文煌真面前,一双眼眸紧紧盯着文煌真,淡笑着道:“我有些事想要问一问赫实啊。我也不绕弯子了,近些时日,我耳闻了一些消息,赫实你是在婺州府应举的?” 文煌真瞬间面色煞白,一旁的苏辙察觉到了不对,望了眼兄长,随后也看向文煌真。 “先生何故问起此事?”文煌真强作镇定问道。 “我想知道为何?”苏轼不答反问。 “家中曾有一位西席,是婺州人。因需要回家守丧,故我随西席先生在婺州读了三年书,顺便应举。”文煌真慑于他强大的气场,不禁回答道。 “是哪位先生?我在余杭做了这么多年的官,越地没有我不认识的大儒。婺州那里我也很熟啊。”苏轼笑道。 “那位先生名不见经传,您应不知。” “说来听听嘛。” 文煌真被逼的没办法,只得报出了眼下文府之中的西席先生的名号:“邱道几,邱先生。” “哦……”东坡回忆了一会儿,道,“我还真不知晓呢,得去查查,得去查查。” 说着呵呵笑起来,站起身来,看了苏辙一眼,便走了出去。 苏辙似是明白了甚么,望向文煌真。文煌真压根不敢抬头,眸光注视着地面,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这一日,文煌真草草结束了在苏辙府上的辅导,匆匆离去。他心中有种大难临头的不妙之感,不得已,终于回了文府,向父亲求助。 翌日,东坡抵达礼部公署,他身边辅助处理文书工作的押司前来迎接,东坡吩咐了一句: “让祀部的张郎中来见我。” “尚书,张郎中五日前已经病退了。” “哦,是我疏忽了。眼下祀部的主官是谁?”苏轼又问。 “乃员外郎主事。是章择,章从廉。” “章择……是章子厚的大公子?” “正是,也是今年三月才新到的任。”押司回道。 “叫他到我公房来一趟,近期关于郊祀,我有些改进的想法,要与他商谈。” 押司一时苦了脸,自苏大学士到任礼部以来,可没少折腾,一会儿整顿婚俗,一会儿整顿丧制,一会儿着手改进贡举,如今怎的又突然和郊祀杠上了? 没法,苏轼要做的事他也拦不住,只得应了一声,去祀部唤章择来会面。 第一百八十八章 苏轼公房之中,章择正在阅读苏轼给他的改革简案,苏轼自己则神游到了别处。 近些时日,他真觉得自己的时间根本不够用。 自从今年返回中央担任礼部尚书,他感觉到自己与朝中格格不入。他屡遭排挤,朝中人皆觉他立场不够旧,有偏袒新党之嫌。洛、朔皆对他的返回感到不满,加之他从前因为口无遮拦得罪了不少人,使得他一直处在风口浪尖之上。 六月时,他曾乞求外放,但太皇太后和官家不允。他无法,只得继续在礼部尚书任上,尽量去做事。 眼见着太皇太后身子每况愈下,苏轼有预感自己在中央的时间不会长了。他还有很多想做的事没做成,可每一件事推行起来都是如此困难,阻力重重。 他越发能体会到王介甫的苦楚与难处,当年在那般强大的阻力之下,王介甫还能一以贯之地推行新法,可真是太不容易了。苏轼不是拗相公,没有他“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的魄力,数月来颇觉力有未逮。 他只能先将需要做的事一件件全部铺开,同时推进,以期能在离开中央之前达到一定的效果。 继婚丧礼俗和贡举改制后,他又开始推郊祀改进,他想要化繁为简,尽量减少冗费。但这件事同样不好做,似乎砍掉哪一项,都会迎来成群的反对与谩骂。 此外,还有那棘手的针对文煌真的匿名举报,苏轼还未想好应对的策略,这两日也颇有些苦恼。 从他此前与文煌真的交谈之中,他发现此子确实心虚,看来空穴来风,并非不实诬陷。 至于举报之人,他也打听了一番,有了眉目,或许当是与文煌真一直关系不错的好友杜珩。此人当年是与文煌真一起应举的,且其父是当时的婺州知府,他多半知晓内幕,甚至他就是协助文煌真舞弊的人。 至于文煌真提到的那个邱道几邱先生,苏轼可真是毫无头绪。他已书信一封到婺州去打听了,要得到结果还需要些时日。 事到如今,见文煌真要通过子由考取进士,此人多半是嫉妒心勃发,因而匿名举报,想要将文煌真拉下马来。 苏轼很头疼这些蝇营狗苟,但身在官场中央,他也不得不去面对。 他看向坐在他眼前的章择,听闻文、章二家今年刚刚结为亲家,章择眼下是文煌真的妻兄,关系如此亲近,也不知章择是否知晓一些内幕。 可该如何与他开口说此事呢?苏轼内心也有些踌躇。 章择看完了苏轼写的改革简案,面露难色地抬起头来。 “从廉觉得如何?”苏轼笑问。 “尚书您要做的改革,确实十分必要。只是……真要推进,恐非易事。” “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怕我被冠以新党之名,遭群起而攻?”苏轼淡笑道。 章择只能尴尬地点了点头。 “这么说,从廉也并不赞同眼下对郊祀展开革新?” 章择想了想,揖手道:“尚书,当下是七月,您不若等到今年冬至的南郊大礼之前,与官家私下觐见,由官家定夺推行如何?便也不需非要拿到台面上,与众卿讨论,引发物议攻讦。” “你详细说说。” “于孟冬(十月)太庙袷(同“夹”)祭时,先与官家提一提,此后一直到冬至前,官家应有足够的时间考虑。想来冬至前应能给出答复。”章择道。 “好,这是个好办法。”苏轼赞同,心觉这章惇的大公子脑筋十分灵光,虽有些取巧,不够光明正大,倒也是切实可行的办法。不愧是章子厚教出来的儿子。 与章择谈过之后,苏轼心中有底,一时心绪畅快了不少。猛得想起今日傍晚还有约,望了一眼牖窗外,天色已不早了,他便连忙收拾好物什,出宫归家,更衣准备去赴宴。 今日这邀约他已让对方等了不少时日,实在不好继续拖了。 邀他的人,正是李师师。 待他抵达师师家时,李师师已然准备好一切,恭敬等候多时了。苏轼入门时,揖手表示歉意: “师师姑娘,近期公务繁忙,是东坡怠慢了。” “先生您太客气了,您能赏光到奴家陋宅上来,是奴家的荣幸。先生快请进。”李师师笑容如花绽放,她仰慕苏东坡多年了,这还是头一回有机会近距离接触到大名鼎鼎的东坡先生。 今日这宴席相对隐秘,除了东坡之外,只有苏辙相陪。 师师宅院不大,但宅中景色清幽雅致。穿过回廊,李师师招待苏氏兄弟至凉亭入席,一面欣赏夏日美苑,一面品尝美食美酒。 东坡好吃,李师师今日准备了不少美食。东坡性酷嗜蜜,桌上有着数道甜肴,也有来自东坡家乡蜀地的元修菜。此外,竟有不少来自江南的菜蔬,诸如薤花茄儿、辣瓜儿、倭菜、藕、莼菜笋、糟黄芽、糟瓜齑。 还有东华门何吴二家的把子鱼,是从外地运的活鱼加工而成的,鲜美至极。酒是孟夏刚开坛的新酒,佐以青杏,樱桃,酸甜可口。 苏氏兄弟不由得食指大动,东坡感慨道:“师师姑娘真是用心了。” “二位先生请用,尝尝这鱼,非常新鲜。”李师师一面忙着给苏氏兄弟布菜,一面又道,“二位可喜欢听曲?我宅中有位尹香香姑娘,最善琵琶唱曲,嗓音动人。” “哦?快请出来,我兄弟二人也好一闻天音。”苏轼呵呵笑道。 不多时,尹香香捧着琵琶出来了,她比之从前愈发温婉可人。见到苏氏兄弟,福身行礼,寒暄几句后,便坐下弹琵琶唱曲。 起先唱些寻常词,都是大小晏词、温词、柳词,苏氏兄弟一面享用美食美酒,一面松弛聆听,倒也闲适悠然。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待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苏氏兄弟皆有些微醺之际,尹香香的唱词忽然变了。 曲调一变,忽而急促起来,唱起了一曲十分陌生的民谣。唱词非诗非词,也不合辙押韵,颇为口语化,像是民间百姓传出的曲子。 这曲子是个快板曲,配着琵琶促音,急促有力地吐落出来,如同珠子散落玉盘: “汴河之畔大公宅,公子千金个中待。且问千金是何貌,从无机会出府来。 公子设囚困姊妹,姊妹陷囚泪澜澜。忽如一夜倾盆雨,豺狼催花酿祸害。 忠婢拼死相解救,姊妹冒雨疾奔走。茫茫天地无所归,姊妹一夜失忆还。 借问苍天可有眼,收取那豺狼贼性命……使我姊妹得解脱……” 苏氏兄弟皆愣住了,就看那尹香香一面唱,一面落泪,竟失声哭泣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苏轼连忙问。 李师师眼角亦泛出泪花,却连忙冲出去阻止尹香香道: “香香,快停下,你太失礼了,怎能唱这样的曲子给二位先生听?” 尹香香躲开李师师的阻挠,起身行礼,拜道:“香香恳请两位先生想想办法,解救那位可怜的女子。” “香香,不得无礼,快退下!”李师师急切拦阻。 苏辙连忙抬起手道:“且慢,且慢,二位姑娘,你们到底在说谁?我与兄长真是一头雾水呀。” 东坡也道:“二位慢慢说,方才那曲子,是在唱谁的故事?” 见状,李师师与尹香香相视一眼,皆拭泪调整了一下情绪,坐回了原位。 李师师开口道:“二位先生,奴家与香香近些时日自一位相熟的姊妹处听得了这曲歌谣,以及与这歌谣相关的故事。那姊妹前些时日在章府奏乐,从相熟的下人处听得了这一传言。奴家二人听后,心中愤慨又悲凉。香香此前因为那张定远也遭了许多磨难,对那歌谣中的姊妹同情万分,陷在其中无法自拔,情绪一直很低落,以至于在二位先生面前失态了。” “所以这歌谣中的公子与姊妹是谁?方便说吗?”苏轼问。 “二位先生,奴家与您说这件事,也是担着风险的,您二位千万要替奴家保密才是。奴家本不该乱传这些,只是……我姊妹实在看不得女子如此受苦,而那豺狼得不到丝毫惩戒。”做完铺垫,李师师终于深吸一口气,道: “那公子是章惇章子厚家中的大公子章择,而那受苦的姊妹,正是章择的幺妹章素儿。眼下章素儿已然嫁给了文煌真为妻,而文煌真与章择,其实乃是一丘之貉。” 苏轼霎时拧起了眉头,苏辙眸中闪出怀疑的光芒。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接下来,李师师条理分明地将章择、章素儿、文煌真之事与苏氏兄弟说了,说到最后,苏氏兄弟面上已爬满了无法掩盖的厌恶神情。 “荒唐!太荒唐了!”苏轼愤慨地拍桌道。他真不知道,那章择竟然是这样的人,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此人竟然还在自己手下做事,这叫他简直如坐针毡。@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兄长,这毕竟是传闻,您别这么激动。”苏辙比兄长冷静老练,也深知官场的尔虞我诈,他此时对李师师和尹香香起了疑心,怀疑这是别人故意做的局,目的就是要拉他兄弟二人下水。 “今日我姊妹二人搅扰了二位先生的雅性,实在罪过。真不知该如何弥补才是。”李师师歉疚道,她秀眉颦蹙,愁容不展,好似西子捧心,惹人怜惜。 “唉,师师姑娘此言差矣,饮酒还可改日,今日之事,我东坡放言,势必一查到底。你二位放心,过不多久,我会给你们一个答复。”东坡拍胸脯道。 苏辙拦不住兄长的豪情,一时无言以对。 此次赴宴便这般草草结束,李师师、尹香香面带愧疚与希冀地送走了苏氏兄弟。 在回程的路上,苏氏兄弟并辔而行。苏辙望着兄长,道: “章家之事,不可轻举妄动。这终究只是人家家族内部的事,于朝堂尚无影响。” 苏轼不语,似是无动于衷。苏辙有些着急,继续劝道:“这恐怕是个陷阱,有人安排李师师专门做了局,请我们入彀。兄长,不可上当啊!” “子由啊,私德有亏之人,当真能做得好公职吗?我知道你在中央摸爬滚打多年,十分不易,但我等为官的初衷,不可丢却。 “章择是我的部下,文煌真又是科举舞弊获得了功名,眼下此二人已成郎舅,若一切顺利,未来势必要踏入高位。你当真能眼睁睁看着这样的人蚀骨朝堂吗? “你我早在局中了,若你我对这些蝇营狗苟视若无睹,还如何能心安理得地在这高位上坐下去?难道不是辜负了太皇太后的信任吗?待到百年之后,你我还有何面目去九泉之下见欧阳公? “何况,你我还能在这位置上坐多久?恐怕你也心中有数。趁着还能做事,就做点事罢,但求无愧于心。”苏轼道。 苏轼并不是不清楚这是一个局,而是太清楚了,他只是已然不在乎了。苏辙不知该说甚么才好,只得叹息。 在苏辙的内心深处,何尝不知道兄长所说乃是正理。只是他心中清楚,如果因此得罪了文章二家,就会失去目前尚存的转圜余地。那么待到官家亲政,章惇回朝,所带来的反噬将会是难以承受的,届时他兄弟二人,恐怕首当其冲,将承受章惇最爆裂的怒火。 未来何去何从,将难以预料。 苏辙思索着,解铃还须系铃人,到底是谁做了这个局,他需要仔细思量,找到做局人,也许才能解开这个危局。他知道自己拦不住兄长,他只能一如既往在兄长背后默默守护,保护他实现他的大义理想。 第一百八十九章 七月最后一日,这一日恰是约定好的韩嘉彦归家日。 韩嘉彦一大清早便起身了,对镜仔细梳理好发髻,端正衣冠,还专门在发冠上簪了花。简单用了些饭食,便去了自己府中的马圈牵马。 今日阴云密布,隐有雷声自天边传来,眼瞅着不久便要下雷雨了。她心中忐忑,但却并不踌躇,她知道自己今日必须要回去,要给赵樱泓一个交代。 关于孩子的事,她不是完全不顾,这些时日,哪怕忙于应酬,没有空闲,她也一直在亲自寻找适合的孩子。 她亲自去了东南西北四家福田院,寻找合适的待产女子,当然她不能够表露自己的身份,故而都是做了伪装前去,并收买了一个专门替人跑腿传消息的掮客,让对方为她寻找合适的待产女子,定期给自己传消息。 韩嘉彦还找了一个消息中转的“驿站”,她利用自己与温州漆器铺子乔老丈的特殊关系,让这家铺子成了自己暂时的消息传递处。她会定期来此询问是否有新消息。 如此寻了好几个月,终于在七月初时有了眉目。城东福田院,来了一个孤身一人的怀孕女子,身孕正正好有七个月了,与赵樱泓的怀孕时日完全符合。 掮客还将这怀孕女子的底细打听得一清二楚,她本是富家千金,丈夫是个商人,做酒生意的,与张定远关系深厚。 因为此前张定远案发,她家中被牵连,丈夫判了徒刑,要去非常遥远的边关,一辈子都回不来了。丈夫在狱中给她写了休书,让她再择夫婿改嫁。 然此女子已然心灰意冷,她已无依无靠,家中家财散尽,娘家也与她割席,她对腹中怀着的孩子,也并无太多牵挂。只想生下来后,寻一户好人家寄养,而她自己则遁入空门,了却残生。 得到消息后的韩嘉彦,专程乔装去了一趟城东福田院。她那日做一中年富商的打扮,粘了胡须,画了老妆,专门变了嗓。她编造了一个贩布的杨大官人的伪造身份,希望能够收养这女子腹中的孩子。 女子感到不解,要收养^孩子,为何要找她这样还怀着身孕,孩子尚未出生的人?福田院里孤儿多的是,有不少也是襁褓中的婴儿。 对此,“杨大官人”的解释是需要知道孩子的亲生父母是谁,去向何方。那女子这才明白,这家人恐怕是为了避免未来亲生父母又回来抢孩子,倒是用心颇深。 女子表示自己需要考虑一些时日再给答复。 然而一直到七月底,女子的答复还未到来。韩嘉彦打算今日回府与赵樱泓商量一下此事,二人乔装一下,再去一趟。有赵樱泓在,那女子当能彻底打消疑虑。 她与魏小武一道上马出发,刚从府前街出来,就撞见隔壁的王都尉府前轿辇云集,似是有甚么盛大的集会。 若换了平时,她肯定要去凑个热闹,交往一番,巩固自己的人脉。她将韩都尉府建在王都尉府旁边,也有抢王诜人脉的用意。 奈何今日她必须赶着回长公主府,故而也不做声,打马准备离去。 却不曾想,忽而有人喊她:“韩都尉!韩都尉,请留步!” 韩嘉彦不能不理会别人,否则自己的名声会受损,不利于她未来的计划发展。故而不得不停下马来,回头一看,竟然是王诜在喊她。 她立刻下马,上前揖手见礼:“王都尉,有礼了。” “韩都尉,快留步,老朽方才正要去您府上请您呢。”王诜年事已高,方才还跑了几步追韩嘉彦,气喘吁吁的。 韩嘉彦压下心中疑惑,笑道:“今日王都尉府上好生热闹,不过在下正有事要去处理。” “此事可十分要紧?今日老朽这场西园雅集,就是专门为了韩都尉您召集的。大小苏学士、苏门四学士,米元章、遂宁郡王、师师姑娘,老朽都请了,可不能少了您这位主角呀。” 韩嘉彦愈发疑惑,不禁道:“在下可真是受宠若惊,这是何故呀?” 王诜笑道:“韩都尉,您是明快人,老朽也不藏着掖着。此前你我之间有些龃龉,但并非不可化解。今日老朽做东,希望我们能重修于好,还望您赏光。” 韩嘉彦心想,你这老小子不早几天发柬邀请,却在宴会当天突兀来邀,还请了那么多的权贵名人压我,让我不得不答应。这分明是故意的,我若不参加,那些受邀的人会如何看我? 她想起等着自己回家的赵樱泓,心中为难万分。可踌躇了片刻,最终还是不得不笑而应道: “即如此,在下便却之不恭了。” “好好好,来,韩都尉快请。”王诜笑着做了个请的手势。 “阿郎……”身后魏小武着急了,连忙趋步上前,凑到韩嘉彦身后压低声音喊道。 韩嘉彦侧首,刚要吩咐他去长公主府回报,不成想魏小武也被王诜招呼上了: “唉,这位小郎且安心留在我府上,我专门备了茶点,你且吃些去。” 说话间,已有几个王府的小厮围上来,热情地招呼着魏小武往下人房行去。魏小武这下想走也走不了了。 不让我的下人走?甚么意思?怕我让下人出去搬救兵?韩嘉彦疑惑。 片刻后她明白了,恐怕还真是怕魏小武返回长公主府报信,因为长公主对王诜的厌恶是实打实的,她若不愿看到韩嘉彦在王诜府上,韩嘉彦便可以以此为借口离去了。 这老匹夫谋划此次集会,恐怕不是一日两日了。他看出自己与赵樱泓长期分居,且一直在努力积攒人脉。便瞅准了时机,乘虚而入。 且他有十足的把握,自己参加过此次集会后,便不会再与他作对。且不论这集会之中的名人所带来的人脉关系,单论集会产生的舆论外溢,就足以将韩嘉彦在旧党之中的声望再往上拔高一节。 韩嘉彦知道自己只能遂了这老匹夫的阳谋。 可是樱泓那里该如何是好,事到如今,只能让魏小武找机会溜出去向赵樱泓报信了。 …… 韩嘉彦今日要回来了。 赵樱泓不知为何没来由地紧张起来,一大早便起身,在媛兮的帮助下绑好假孕的腰身,洗刷完毕。便叮嘱府中采买些新鲜的,韩嘉彦喜爱的吃食。 她也不知韩嘉彦几时能到,可又不想表现得太过期待她归来,故而也没派人去韩都尉府探听动向,只让府里下人去府门口观望着,一旦人回来了,就立刻回报。 接着她心不在焉地靠在自己书房的软榻上,卷着一本书有一眼没一眼地看着,过不多时,字是一个也没看进去,心思已不知飞去了何处。 从上午等到午后,韩嘉彦一直未归,她的耐心几乎要耗尽了。直到约莫未时末、申时初,魏小武急匆匆地赶来,向赵樱泓报告情况: “长公主,阿郎上午出发时,恰好遇上隔壁的王都尉府来人。拉住阿郎,非要他下马入府。阿郎推辞不过,最终还是被带进了府中去。 “眼下阿郎难以脱身,小人当时也迫于形势在王都尉府上待了好一会儿,一直到不久前才寻到机会溜出来,向您报信。实在抱歉长公主,今日阿郎恐怕不知何时能回来了。” 魏小武说这话时,眼瞅着赵樱泓原本尚算红润的面庞白了下去,随后又转为愤怒的赤红。她眸中逐渐泛出难以抑制的泪光,气怒于胸中盘桓,终于压制不住爆发了。 “你回去,告诉她,让她再也不要回来了!我赵樱泓,就当没有她这个夫婿!” 说罢愤怒起身,欲甩手离开。 魏小武心中大急,立刻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拦住了赵樱泓去路: “长公主息怒!且听小人一言!” 赵樱泓此时怒火中烧,长久以来压抑的愤懑、委屈在此时彻底爆发,她哪里能听得进去魏小武说甚么。 她绕开魏小武,魏小武却拼了命扑上前,一把抓住赵樱泓的小腿。他此举乃是僭越冒犯,但他已然顾不得那么多了。 “今日阿郎早早就起来了,他为了来见您,给冠帽簪了花,难得换上了许久未穿的华服。他还与小人提到,今日有邀您出行的计划。阿郎真的不是故意爽约,当时王诜邀请众多名士聚集,突兀造访相邀,对阿郎施压,阿郎在那样的情况之下,不得不答应赴邀。长公主!您千万不可误会!” 他的急切声辩,不是没有起作用,起初挣扎着想要甩开他的赵樱泓,动作忽而顿住了。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长公主……阿郎这些日子里,总是一人在书房中过夜,我时常晨间见他伏在案上,床榻上被褥齐整,冰凉凉毫无睡过的痕迹。他没有一夜是睡得好的,他时常想给您写信,写了却又不发,总是丢到火盆里烧掉。长公主……阿郎他真的很苦……小人……小人看不下去……”魏小武说着说着,落下泪来,泣不成声。 赵樱泓咬着唇,压抑着哭声,泪水倾泻而下。 “你放开我……”僵了好一会儿,她拼命压制着颤抖的声线,不肯回头,“我还怀着身孕,你扯着我,若我跌倒,你有多少项上人头可抵?” 魏小武连忙松开手,卑微地伏在地上,抽噎颤抖。 他真的不明白,为何如此相爱的夫妻俩,会莫名其妙闹到这个田地,他真的看不下去,哪怕拼了这条卑贱性命,他也希望长公主夫妇能重归于好。 赵樱泓终究一言不发地离开了,魏小武咬牙,起身往外冲,结果一下撞到了守在门口,神色惶惶的媛兮身上。 “你去哪儿?!”媛兮喊他。 “我要把阿郎带回来,今日他无论如何都要回来。” “你不要胡闹!”媛兮冲上去拉他。 “媛兮!你是长公主的贴身侍婢,你也做点什么!一直这般下去,你愿意看到主子们分崩离析吗?”魏小武对着她怒吼道。 媛兮被他吼得呆滞,而魏小武已然跑出去了。 媛兮红了眼眶,她也感到委屈。魏小武甚么也不懂,而她比魏小武知道内情更多,故而才会如此踟蹰难前。 长公主和她提过,阿郎不回来,可能是因为她查到了阿郎母亲之死的隐情,她一直这般躲着赵樱泓,也许是因为这隐情与皇室有关。 长公主是如此的冰雪聪明,她既然能够这么说,恐怕猜测已然八·九不离十。媛兮知道了这些,还如何能去强硬劝说阿郎回来? 眼下她做不了甚么,唯有照顾好赵樱泓。她急忙迈开步子去追赵樱泓,赵樱泓已去了长公主府湖畔的凌云阁。凌云阁上有一处露台,是公主府最高的地方。登上露台,可将整个公主府,乃至更远处的旧城北墙收入眼中。 此处乃是今日赵樱泓安排好与韩嘉彦宴饮的地方,她本想寻个敞亮又凉爽的地方,二人能平心静气坐下谈谈。长公主与阿郎本就是在高台之上相识,她如此安排,也存了一份想要从头开始的意思。 美食美酒早就送上了楼台,如今却只有赵樱泓一人坐在台上,自斟自酌。媛兮找到赵樱泓时,她已经摒退左右,一杯接着一杯要将自己灌醉。 “长公主!快别喝了!”媛兮连忙冲上前去,夺下赵樱泓手中的酒杯,“您还怀着孕,怎么能这样作践自己的身子?” “哈哈哈……”赵樱泓苦笑出声,面上却早已挂满了泪痕,“媛兮,你不是当真了罢,这谎言骗得了所有人,连我们自己都要被骗了……” “长公主!”媛兮真是怒气上来了,立刻打断她的话,“您的身子如此金贵,怎容得了半点摧折?哪怕您自己不顾惜,奴婢也必须顾着,这是奴婢的本分。” “摧折……到底是谁在摧折我?你叫她回来,你叫她回来啊!如此我便不摧折了,我好得狠!”赵樱泓真是醉了,酒壶被夺走,她干脆去抱旁边的酒坛。 “长公主!”媛兮放下酒壶,又连忙去拉她。 “你们今日都反了吗?!一个个都敢对我动手动脚了!是我平日里待你们太宽容了吗?!”赵樱泓愤而甩开媛兮的拉扯,怒道。 “长公主……”媛兮哭了,束手无策地立在原地,“您不要这样……媛兮心疼……” “你不要管我,我只想喝醉,喝醉了就甚么也不知道了。”赵樱泓神色凄苦地推开她,坐回了桌旁,重新拿回了酒壶,直接张口倒酒。 媛兮实在是没办法了,只得去找游大夫来,至少能减轻赵樱泓醉酒的痛苦。 …… 天色渐晚,却因头顶乌云密布,不见星月。 韩嘉彦被灌了好多酒,终于有些扛不住,一人躲到西园旁的一株梅树下,倚在廊下的柱子上,醉眼迷离地望着西园内名流雅士、王公贵族彼此觥筹交错。 彼时李师师正在演奏,赵佶在侧为她伴奏,苏轼正在唱词。米芾、王诜挥毫作画,画下当前这一热闹景象。苏门四学士则各自盘桓,赋诗作词,举杯欢饮。 “韩都尉,今日有些心不在焉?”苏辙不知何时来到了她身侧,询问道。 “子由先生似乎亦然。”韩嘉彦回道。 “我耳闻韩都尉与师师姑娘似乎有些渊源,不知真假。”苏辙望着远处正在抚琴的李师师,淡笑问道。 “师师姑娘人脉广博,我与她只算是寻常友人,有些唱和罢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可当年韩都尉一首《玉漏迟》,挽回了长公主的芳心,这个中还是师师姑娘起了牵线搭桥的作用呢。”苏辙道。 他这话正戳到韩嘉彦的心窝深处,她喉头哽咽,一时沉默下来。她知道自己今日爽约的后果恐怕会很严重,再写多少首《玉漏迟》也无济于事。 她更担心赵樱泓那里是否还安好,此时真是归心似箭,可又害怕自己回去见到赵樱泓,不知该如何面对她。 “韩都尉,你年轻时在龙虎山上……”苏辙还当再问,忽而远处有一人急匆匆跑来,正是风尘仆仆的魏小武,他今日从西园跑到长公主府,横穿了大半个汴梁城,又从长公主府跑回西园,再次横穿大半个汴梁,跑得几乎要断了气。 “小武?”韩嘉彦吃了一惊,她派小武回去传信,却没想到他还会回来。 “阿郎,您今日必须回去!”魏小武大喘气着,却决绝坚定地说道。 “她怎么了?”韩嘉彦整颗心都提起来了。 “您再不回去,就再也无法挽回了!”魏小武泣道。 韩嘉彦面色煞白,赵樱泓怎么了?小武为什么要哭成这样?她难道想不开了?难道…… 她脑海之中嗡嗡作响,浑身都在打摆子,脑子里已经听不进魏小武后来说了甚么,耳中尽是耳鸣。她顾不得其他,甚至都不曾与苏辙道别,就径直冲出了西园。 一道霹雳倏然划亮阴云密布的天空,轰隆,头顶一阵雷声炸响,酝酿了一整日的雷雨终于倾盆而下。 韩嘉彦冒着大雨单人纵马跑在已无人烟的雨夜街道之上,视线被雨水蒙蔽,过量饮酒与强烈的情绪冲击,使得她整个人头晕目眩,神志已不很清晰。 她冲到了旧城天波门城门口,根本顾不得守城卫兵的拦阻,怒吼一声“皇城司办案!”就直接闯了过去。 “小心!前面路堵了!”后面的卫兵的高喊声被淹没在了倾盆大雨之中。 韩嘉彦闷着头纵马到了撷芳院附近,忽而前方出现了一处大坑,旁边院墙不知何时倒塌了,将路堵死。 韩嘉彦骑得太快,马儿几近失控,加上视线不好,她发现这处障碍时,马已经冲到了近前,根本来不及勒马。 顿时马失前蹄,韩嘉彦整个人被摔飞了出去,情急之下,她的功夫底子促使她下意识在失控翻飞中做出了最大努力的调整,避免自己的头部腹部着地。 她用左臂撑了一下地面,听到了清脆的骨折声,最后整个人滚飞出去数圈,摔在地上半晌爬不起来。 大雨倾盆地砸在她的身上,她不知在泥泞的地上躺了多久,还是挣扎着站起身,左臂奇怪地垂着,一瘸一拐地往长公主府行去。 她浑身脏污,发髻都要散了,狼狈至极,却倔强地迈着步子,终于还是艰难地走回了长公主府。 “阿郎?!”守卫长公主府的卫兵吃了一惊,差点就没认出她来。他连忙要去喊人帮忙。 韩嘉彦不理会他,径直往府内行去。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婢女小厮们举着伞纷纷围了上来,大家都被她这凄惨的模样吓坏了。韩嘉彦却只是不停地走,口里喃喃地问: “她在哪儿?她在哪儿?” “长公主……在凌云阁台上……”不知是谁回答了一声。 韩嘉彦立刻凭着记忆往凌云阁去,奴婢们根本也不敢碰她,只得一面给她打伞护送她往凌云阁去,一面派人去通知陈安。 不巧的是,陈安今日被赵樱泓派去了宫中,关注太皇太后的情况去了。因赵樱泓最近总有种不祥的预感,她放心不下。 故而眼下偌大的长公主府里连个能主持事务的人都没有。 韩嘉彦终于进了凌云阁,蹒跚地爬上了楼台,便见到了酩酊大醉的赵樱泓和正在照看她的游素心。 “都尉?!您怎么会……我不是,我没有!”游素心大吃一惊,几乎是从赵樱泓身边跳起来,躲开老远,连连否认。 但韩嘉彦这回没有做任何反应,她只是愣愣站在原地,凝视着赵樱泓,问了一句: “她还好吧?” “长公主饮了不少酒,刚刚才睡着。都尉,您……没事吧?”游素心小心道。 韩嘉彦紧绷的神色终于松弛了下来,忽而双眼一翻,整个人栽倒在地,不省人事。 第一百九十章 翌日,八月朔,赵樱泓从宿醉中被唤醒,头疼欲裂地坐起身。唤她起身的媛兮一面为她披上外袍,一面道: “陈都知就在外候着,有急事要见您。” “请他进来。”赵樱泓神志还不是非常清醒,此时脑子发木,只记得自己派陈安入宫探望太皇太后去了。 陈安步入了凌云阁的寝室之中,揖手拜下,神色凄惶: “长公主,太皇太后……昨夜突然病发晕厥,今晨朝参取消了,几位宰执已然入宫探望去了……” 赵樱泓心中一凛,登时抬起头来。 “官家……可曾召我入宫?”她问。 “暂时还未。” “陈安,你去备车马,我要去宫门口候着。”赵樱泓挣扎着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媛兮连忙扶住她。 “喏。”陈安立刻返身出去做准备。 “长公主……阿郎昨夜回来了……”媛兮忍不住道。 赵樱泓顿时浑身一僵,片刻后,道:“你与我先去宫外候着。” “她昨夜冒雨赶回,不慎坠马,摔折了左臂,还坚持着走回了府里看您,就倒在您的榻前。这会儿起了高烧,曹道长和游大夫正在照看她。”媛兮再次鼓起勇气道。 赵樱泓的唇瓣在颤抖,泪光在眸中打转。半晌,还是坚持道: “先去宫里。” “长公主!” “你莫再教我!当下太皇太后的情况最重要,她在府中养病,自不会有恙,回来再看她不迟。”赵樱泓忍着头皮传来的一阵一阵的抽痛,愠怒道。 媛兮只能叹息。 这一日赵樱泓在宫外车马上候了大半日,等来了官家的召见,入了宫。太皇太后昏迷了一整日,总算在傍晚苏醒了。但整个人非常虚弱,说话几乎都发不出声来,必须要由贴身的嬷嬷凑到她唇畔听,再转述。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赵樱泓得以探视祖母,太皇太后神志尚算清醒,还能认出她这个孙女。只是喊了赵樱泓两声,便无甚力气说话了。这一夜赵樱泓留宿宫中,为太皇太后守夜。 翌日,左相吕大防、右相范纯仁,率门下侍郎苏辙、御史中丞郑雍、枢密使韩忠彦、签知枢密院刘奉世入崇庆殿问圣体。 左相吕大防等提出:“元丰五年,神宗皇帝服药,曾赦免在京及畿内罪人。” 太皇太后虚弱回应:“不消如此。” 吕大防又言:“元丰中,神宗皇帝自以圣躬服药,降此指挥。今上为太皇太后,於体尤顺。” 官家代为答道:“依从惯例。” 此前太皇太后病中奏事,官家皆不曾处分,这是官家以太皇太后为尊,不逾矩行事。 赵樱泓默然陪在大殿屏风后,静静看着官家逐渐把持朝局。 这一夜,她依旧未曾回府。 再一日,众宰执再至崇庆殿问安,太皇太后强撑病体,对吕大防等言:“如今我这病,愈发严重了,与相公等必不相见,相公等且用心辅佐官家,为朝廷社稷。” 言罢,昏昏沉沉不再发话。吕大防等面面相觑,欲退,太皇太后忽而喊住了范纯仁: “范相公留步……” 众宰执皆望向范纯仁,官家见场面僵持,便开口道:“都下去罢,范公留步。” 众宰执依旧未动,太皇太后努力支起半个身子,官家连忙为她背后垫上隐枕。 太皇太后抬起松弛下垂的眼眸,喘息着道:“老身受神宗顾讬,同官家御殿听断,公等试言九年间,曾施私恩与高氏否?” 吕大防对答:“太皇太后以至公御天下,何尝以私恩及外家。” 太皇太后道:“老身固然只为至公,然而,我一儿一女病且死,皆不得见。”言罢,泣泪而下。 官家红了眼眶,殿中陷入沉默。 好一会儿,待太皇太后情绪平复,吕大防轻声道:“臣等听闻您圣体向安,请您放宽心,好好服药养病,会好起来的。” 太皇太后缓缓摇头道:“不然。老身正欲对官家说破,老身殁后,必多有臣子在官家耳畔说些左右圣断之言,宜勿听之。公等亦宜早求退,令官家别用一番人。” 此言一出,众宰执皆面色煞白,官家神色微变,凝望着太皇太后,心绪酸涩难言。 太皇太后临终放权,点破最后一层窗户纸,让官家换掉当前的宰执班子,这是要官家放手去做事。 尽管众宰执早有准备,此时听见太皇太后亲口说出这番话,一时也心绪苦闷。人人面现阴郁,默然不语。 太皇太后呼左右:“今日是社日,宫中可曾赐出社饭?” 左右回禀:“回太皇太后,社饭已备好。” 太皇太后努力挤出一丝笑容,对吕大防道:“公等各去吃一匙社饭,明年社饭时,思量老身也。” 众臣皆悲,跪地叩首谢恩。 当日夜间,太皇太后秘召赵樱泓至榻前。 “樱泓,你靠近点……咳咳咳……”她虚弱道。 赵樱泓跪在榻前登床之上,凑近太皇太后跟前,垂首聆讯。 “老身昨日梦见天女降世,拯救万民于病痛水火之中。天女慈悲,自言早已托身于凡间女子之身二十七载,只因被困囚笼,不得脱身,无法祈求天下安定,苍生福康。老身询问天女凡间身份,天女不明言,只道天机不可泄。她给老身两个卦象,豫卦明章,谦卦静素,老身知晓此二卦象中含有天女俗名。你……替老身寻……寻天女……” “太皇太后……”赵樱泓起先困惑不解,但望着太皇太后凝视着她的眼神,赵樱泓忽然浑身震动,猜测到了甚么。 “孙女记住了……孙女记住了。” 太皇太后放了心,轻轻拍了她一下,似是鼓励她去做事。 赵樱泓立刻呼喊周边的内侍、嬷嬷,就在太皇太后榻前,将方才太皇太后所说转述了一番,末了道: “太皇太后要寻天女,诸位何解?” 众奴婢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作何回答。 赵樱泓道:“即如此,我去请示官家。” …… 这一日,从宫中传出消息,太皇太后得碧霞元君托梦,碧霞元君欲拯救天下万民病痛之躯,奈何困于民间女子之体,不得解脱。因天机不可泄,只留下豫卦明章,谦卦静素两个卦象。 官家得知,立刻召见上清储祥宫住持,询问此两卦何解。 上清储祥宫住持支支吾吾,给不出解答,反倒吓出了病来。只说自己道行太浅,还需请教自家师兄——龙虎山上清宫张天师。 这位张天师正好就在往汴梁的路上,再有半个月便到,官家虽心中焦急,却也无法,只得一面等,一面广贴布告,希望招募到有本领的道人来解此梦。 然而令人诧异的是,往日里那些在汴梁扎堆、成日里满口玄黄的道士全都集体静默了,数日来,无人发声,更无人应召。 仿佛一夜之间,天下道门都以龙虎山上清宫张天师为首,只等他来解卦析梦。 而满朝文武,对此事也不置一词,都在静静观望。@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此间按下不表,且看赵樱泓这头。 她在宫中守着太皇太后三日,但因身怀六甲,被官家劝回了长公主府休息。 赵樱泓急匆匆归府,进门后第一件事就是询问驸马韩嘉彦所在。陈安回道:“阿郎人在独院,这会子刚用了午食歇下。” “她身子怎样了?”赵樱泓挺着“肚子”,一面加快步伐走着,一面问。 “烧退了,因着过度劳累,身子有些虚。断了的左臂很疼,阿郎这些时日当是也没休息好。”陈安恭敬答道。 赵樱泓乜了他一眼,能感觉出来陈安在替韩嘉彦说话。 她默然走入了驸马独院,身边的下人们都很识趣地没有跟进去,守在了院门口。 她先去了寝室,没看到人影,于是又去了书房。书房门是半掩着的,跨入其中,便见韩嘉彦一身绸缎中单,散着发,左臂以白布吊在脖间,正躺靠在摇椅上,用一册书蒙着脸,静静地一动不动,只有胸腹间有悠长的呼吸起伏,似是睡着了。 正是夏末最闷热的时期,但因着韩嘉彦这些时日淋雨受寒发热,驸马独院里并未置冰块降温。此时这屋子里是有些热的。 她好像并未缠裹胸布,身上宽敞的绸缎中单下能隐约瞧见女子的身材曲线。赵樱泓心想,在这公主府之中,游素心、雁秋都是知晓韩嘉彦女子身份的人,韩嘉彦并不缺照顾她的人。 曹希蕴虽不知晓韩嘉彦的女子身份,但她已然与韩嘉彦、赵樱泓关系甚笃,哪怕未来知晓了也没有关系。 赵樱泓站在她身前,一时不知该不该开口唤她,甚至不知该对她说甚么才好。踌躇半晌,她撤回步子,想着干脆让她先睡着。 不成想刚转过身去,还未迈开步子,忽闻韩嘉彦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樱泓……回来了啊……”@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赵樱泓顿时鼻酸了,胸口泛起一股怨怼的酸楚之情。她也不回身,冷冷道: “这话该我来说,驸马离家大半年,可终于回来了。” 韩嘉彦沉默了片刻,问道:“太皇太后如何了?” 这话激起了赵樱泓的愤怒,这人回来后,连一句道歉的话都不说,在她眼里,自己是已经不存在了吗?自己的作用只是传达消息的工具了吗? 她转身怒视她,却惊讶地看到韩嘉彦已然站起身来,不知何时来到了她身后不到半臂的距离。更令人愕然的是,她的唇上、下颌多了些青黑的胡茬,那分明是粘了用碎发做出来的假皮。 “你…你这脸,怎么回事?” “我假作男子嘛……手伤了,不方便刮胡须,若是每天脸上还白白净净的,难免惹人怀疑,干脆便趁此时机,开始蓄须算了……这是迟早的事,待到孩子出生了,为父者就不得不蓄须了。”韩嘉彦淡笑着道。 赵樱泓被这一打岔,方才的怒气已然泄了五成,瞧着她这张俊美的脸上突然多出的胡茬,真是怎么看怎么不习惯,一时又涌起些滑稽可笑的情绪来。 “丑死了!”赵樱泓骂道,随后自己又禁不住笑了出来,笑了又觉不妥,扭过头去咬唇想将笑意收回去。然而不知怎的,委屈便又起来了,泪水终于止不住滚落而下。 “樱泓……一切都是我的错,你如何惩罚我我都认了,我只盼你好好珍惜自己的身子。”韩嘉彦伸出右手,想拉住她的臂膀,却又踌躇着缩回,怕被她甩开。 “你干脆改个名字,就叫韩退之算了,遇事就知道退,你真是打退堂鼓的翘楚啊!”赵樱泓一面落泪,一面开口讽刺道。 韩嘉彦也被她逗笑了,点头认了这讽刺。只是若韩愈泉下有知,恐怕要气得揭棺而起了。 “我问你,你是不是早就和太皇太后暗中通过气了?那个天女托梦的事,是不是你安排的?”赵樱泓挑眉问道。 “长公主冰雪聪明,果然一猜就中。”韩嘉彦道。 “你到底做了个甚么局,你给我从实招来,我再考虑该如何处置你。”赵樱泓瞪着她道。 “咱们……就在这里说?”韩嘉彦问。 “不然你还想在哪儿说?”赵樱泓心想这人又耍甚么滑头。 “那咱们先擦擦眼泪。”韩嘉彦从腰间摘下汗巾,帮她拭泪,赵樱泓起先没拦阻,直到擦了两下她才推开韩嘉彦的右手,嫌弃道: “臭死了,你这些天怎么洗浴的?” “无法洗浴,只能擦擦身子。”韩嘉彦一时尴尬,小心退开了半步,怕自己身上的味道熏到了赵樱泓。 “大半夜的,下那么大的雨……你骑马就不能小心点吗?你到底在赶甚么?”赵樱泓怨怼道。 “我赶着回来见你,小武说,我那夜若回不去,就再也无法挽回了。如果当真如此,那是我无法承受之痛,我已经……我已经……失去了一切……再也不能……失去你……” 韩嘉彦本情绪平静,可话说着说着,突然就说不下去了,抽噎着落下泪来。 赵樱泓根本看不得她流泪哭泣,顿时潸然泪下,屋内静默了下来,她们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第一百九十一章 “失去我?难不成你觉得我想不开了?”哭过了,知道她还很在乎自己的赵樱泓内心安定下来,决定不能这么轻易放过她。 “我……”韩嘉彦一时语塞。 “韩六,你算甚么?值得我赵樱泓要死要活的?你抛家舍业,成日里在外面花天酒地,还是在我的孕期,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名声已经臭了!”赵樱泓叱道。 “是。”韩嘉彦老老实实站着挨骂,虽然她并不认同“花天酒地”这个词。 “不过倒也没错,是不可挽回了。你再不回来,我就不打算让你进门了。”赵樱泓用自己的帕子抹了抹面上的泪,故意冷下脸来道。 韩嘉彦心知赵樱泓心底气不过,也知道自己这大半年的所作所为太伤了她的心,她正愁赵樱泓不骂自己,她能骂一骂自己,自己也就舒服多了。 “我知道你这大半年都是为了救章素儿,你是不是觉得我了解这一点,你就可以有恃无恐了?你就真的可以不顾我的感受,终日魂不着家,将我忘在脑后?!”赵樱泓真是越骂越来气。 韩嘉彦垂着头,神色愧疚至极。她看着赵樱泓挺着的肚子,尽管那是假孕所绑的腰身,可这大热天的,终日里绑着几斤重的腰身活动,她真的不容易。 “我最后再问你一遍,你那日在皇城司架阁库,到底查到了甚么?” “樱泓……有些事不适合说出口来……”韩嘉彦神色微变。 “韩嘉彦,你不要把我当呆子!你以为我猜不出来吗?你这么躲着我,多半是因为我爹罢。他到底做了甚么,你说!”赵樱泓忍无可忍直接点破。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好,我说。”韩嘉彦深吸一口气,“他要杀了我娘,而且是借了西夏人的刀。” 尽管有些心理准备,可当赵樱泓听到这句话时,她还是脑海发懵,呆滞了半晌。 片刻后她下意识道: “你在哪儿查出来的?凭什么这么说?” 韩嘉彦凝视着她的眼睛,克制着内心的痛苦情绪,尽量冷静地陈述道: “皇城司当时负责西北军报的人正是我的上一任管勾舒建元,我在他的笔记之中,查到了皇城司早早就注意到了那七个从西夏偷摸入境的探子。他们一直盯着这七个探子,直到他们入了汴梁城,都不曾动手抓捕。 “那日雨夜案发后,有人匿名举报到皇城司,皇城司第一时间赶到现场处置。但是樱泓,你仔细想想,当日里下着瓢泼大雨,深夜里街道上空无一人,除了那日章素儿特殊情况下出现了,谁会没事游荡在念佛桥目击这件事,就算有人目击了,为何不第一时间去附近的军巡铺报官,反倒跑到了皇城司报官? “而且,寻常百姓压根无法找到皇城司在民间的隐藏驻点,更无法从东华门入宫到皇城司总部匿名举报,所以当时压根就不存在甚么匿名举报,皇城司一直就不曾断了监视,他们眼睁睁看着我娘亲在桥上被围堵却不出手,直到我娘亲遇害,又眼睁睁看着那七个西夏探子被随后赶来的李玄虐杀,才终于出手收拾残局。 “樱泓,皇城司受谁直接领导,不用我告诉你你也明白。你爹在这件事之中,绝对脱不开干系。” “是不是搞错了,会不会……有甚么误会……”赵樱泓不愿承认,她开始寻找其他的可能性。 “樱泓……呵……”韩嘉彦苦笑了一下,“如果是误会我也希望是,但这其中是误会的可能性太小了。如果我娘亲当时当真没死,那么她十几年来消失不见的原因就非常明白了,她不能出现,她绝对不能再出现……她已经被官家勾了红了……” 赵樱泓张口想为父亲辩解,可却找不到话语。韩嘉彦望着她这模样,神情凄楚: “这就是我为什么不愿意告诉你,樱泓,我们本可以避而不谈此事的,但你非要挑开……” “我就是要挑开!韩嘉彦,我是我,皇考是皇考,如果他真的做了错事,我不会不承认,更不会为他粉饰!你莫要看低于我。” 赵樱泓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这句话来,韩嘉彦看到她浑身都在轻微颤抖。 她说出这件事来,对赵樱泓也造成了严重的冲击。杨璇在她们眼中,是那样忠贞坚韧的存在,她对国朝忠心耿耿,万死不悔,却遭到先帝的借刀杀人,明珠暗投。 赵樱泓心目中那个英明果决,志存高远的父皇形象,在此刻彻底崩塌了。韩嘉彦不忍地伸出手来,想抱一抱她。赵樱泓却退后了半步,躲开了这个拥抱。 韩嘉彦僵在原地,随后失落地想要离开。 赵樱泓却仿佛被她这个瑟缩侧身的动作刺激到了,忽而扑倒她身前,主动勾住她脖颈拥住了她。韩嘉彦吊在身前骨折的左手被她隆起的腹部压住了,她闷哼一声,但不曾动弹。 “我说了让你莫要看低于我。”赵樱泓颤抖着声线道,“皇考去世时我才十岁,他在我心中的模样早已模糊不清了。我不会为他粉饰,但也不允许有人污蔑抹黑他。现在不仅仅是你要查清楚这件事,我也要查,我要查清皇考的黑白。 “嘉郎,这一切只能算是你的猜测,不能算是实证,哪怕有那位舒建元管勾的记录,也不能说明就是当年事实的全部。既然你怀疑你娘亲还活着,那咱们就找到她,她会证明一切。 “还有,不论如何,你我是结发夫妻,我们曾山盟海誓永不改此情。所以不论发生了甚么,只要你我不曾背叛此誓,你就永远是我的夫君,你躲不开我,我不允许你躲着我。接下来你每天都得待在我身边,听明白了吗?” “遵命,长公主。”韩嘉彦轻声道,“就是……疼啊,樱泓……” 她说这话时,额头已经疼得渗出了汗。 赵樱泓连忙松开怀抱,急道:“我…我不是故意的,你怎么样?会不会影响骨头愈合?” “没事……”韩嘉彦疼得眯着一只眼,眸中却满是感动的泪光。 她胸口一直压抑着的情愫在此刻终于失控,也根本顾不得自己身上的味道会不会熏到赵樱泓,用右臂将她用力拥入怀中,亲吻她的面颊。见赵樱泓不曾抗拒,又小心凑向她唇瓣,赵樱泓温柔而坚定地迎了上来,以唇齿抚慰她备受痛楚折磨的心灵。 这吻起初是泪水的咸苦,可到最后终究还是透出醉人的回甘。 只是赵樱泓担心她手,吻了一会儿,还是推开了她。 她有些别扭地找借口道: “你这假胡茬扎着我了。” 韩嘉彦失笑,伸手抚了抚赵樱泓隆起的腹部,道:“咱们的孩子也顶到我了。” 赵樱泓终于破涕为笑。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 赵樱泓亲自帮韩嘉彦浣发擦身,数月不见她身子愈发清瘦了,只是天长日久不懈锻炼出的强劲体格还不会那么容易消失不见。 赵樱泓已经很久没有品尝与她腻在一起缠绵亲热的滋味。如今见着她的身子,一直被压抑在深处的欲念又被唤起了。只是眼下韩嘉彦手受伤了,她又有许多的烦心事,刚起来的欲念最终还是压了下去。 净身后,她又亲手帮韩嘉彦缠上裹胸布,束发着衣,二人这才从驸马独院出来,一同往凌云阁而去。 赵樱泓已经吩咐下人备好了清淡营养的餐食,她们要在阁台上补上韩嘉彦缺席的那顿家宴。 下人们欢天喜地,长公主和驸马和好如初,真乃是今年公主府最大的喜事,人人面上都放出光彩,冷清的府里仿佛突然热闹了起来。 韩嘉彦老老实实将自己所有的策划都告诉赵樱泓,从最开始说起。 最初她是从着手查章择、文煌真二人的污点开始做起。直觉告诉她,这两个人时常秘密私下碰头,兴许有什么不可告人之秘。 她追溯二人过往,对于章择,韩嘉彦倒没发现甚么特殊的,除却当年对章素儿做出的畜生之事,他平日里在外装得人模狗样,确实没有甚么污点。 但文煌真则不然。韩嘉彦追溯文煌真过往,发现他竟然在婺州应举,顿时嗅到了不寻常的味道。她专门派了皇城司密探赶往婺州当地寻访调查,最终查出来文煌真与杜珩的特殊关系,以及杜珩之父杜彦常与文家的特殊渊源。 “杜家父子本身就是协助文煌真舞弊的帮手,这两人的考房抽签都是被事先做了手脚定好的,卷题和答案都早就都藏在考房中。 “于是我就从此着手,打算施一个离间计。 “章择当前在礼部担任祀部员外郎,他的顶头上司是东坡。而礼部又主持天下科举,科举舞弊同样在东坡的管辖范围。我知晓我的这个布局,绝对绕不开东坡,他是关键人物。 “东坡这个人性情高洁,最厌道德败坏之人,他若知晓文煌真舞弊,以及章择的所作所为,势必要出手对付文、章二家。 “要让东坡知道文煌真的事比较简单,文煌真本身与杜珩就不和,我只需在其中稍加挑拨,就能促使杜珩对文煌真升起无法遏制的妒忌之情,挑唆他去举报。 “替我办这件事的是宗泽,宗泽登科后备受冷落,在京两年一直不曾授官,我为他疏通了关系,帮助他正式授官,而他帮我去见了杜珩,明里暗里激起章择对文煌真的不甘与妒忌,再灌醉他,给他塞了一封匿名信,指导他如何去举报文煌真而不引火烧身。 “这件事,目前已经办成,杜珩举报的对象,是与苏氏兄弟一直不对付的殿中侍御史杨畏。杨畏也是我布局之中的关键人物,他是东坡的对立面,我拉他入局的目的,就是在东坡的脑后抵了一把剑,迫使他必须要对文煌真施加惩戒,而不能无视亦或和稀泥。 “杨畏果如我所料,将这举报信丢给了东坡,让他去为难。 “另一头,要让东坡知晓章择的事比较困难,不能通过太过刻意明显的手段,我必须借他人之口将章择、章素儿的事传入东坡耳中。 “这件事,我只能拜托李师师、尹香香来帮我。章择是个好色之徒,他有一个小妾是歌伎出身,这个小妾还有几个姐妹,时常入章府歌演。这几个姐妹之中,有一个歌伎与李师师相熟,于是我便借助这层关系,编造了一个民间歌谣传唱章择当年对章素儿所做之事,从章府传出,并且散布到了民间,让老百姓也多有传唱,如此增加可信程度。 “接着,我让李师师邀东坡赴宴,故意让伴唱的尹香香表现出愤愤不平,当场唱出此歌谣,李师师拦阻不利,让东坡知晓此事。 “这件事如今也办成了,东坡已然知晓章择之事。目前,东坡尚未有明显的动作,我推测应当是被苏辙拦阻,苏辙非常精明老练,他恐怕已经看明白了七八分,且怀疑到了我的头上,昨夜我在西园之中,他还曾试图寻我问此事。不过我当时提早离去,他未能问出甚么。 “接下来,就要看东坡的动向了。不论如何,文煌真与章择势必要遭殃,文煌真舞弊势必连累其父文及甫,而章择丑闻则会使文家面上无光,这就离间了两家联姻,使得他们之间互相割席。于是,章素儿作为联姻的纽带,也就有了腾挪的空间。 “不过这还不足够彻底救出章素儿,还有一步关键的棋,就是太皇太后。” 她说到此处,全神贯注听着的赵樱泓接道:“你到底与太皇太后达成了甚么交换?” 韩嘉彦此时吃得差不多了,放下玉箸,她望向赵樱泓道: “樱泓,我恐怕太皇太后被所有人都低估了,她甚么都知道,我的这把璇玑匕首你还记得罢,正是太皇太后给我的。她有我娘亲临死前带在身上的匕首,这意味着她明确知道我娘亲当年之死的内幕。 “太皇太后所求,不过是天下安稳,江山永固。我答应她的就是这个,帮助官家完成中兴大业。而她帮我传出天女托梦之事,为章素儿与文家和离后出家入道做造势和铺垫。” 赵樱泓十分诧异:“你这空口白话的,她竟然相信了?” 韩嘉彦的眸光变得愈发幽深: “她没有时间了樱泓……不论她相信与否,她没得选择。我是她必须拉拢的对象,因为我在给她的密信之中,已经点明了我知晓当年先帝欲杀我母亲之事。太皇太后答应帮我,不是因为她相信我能够达成江山永固这样宏伟的目标,她只是为了确保我不会与皇室反目。她深知我身为皇室驸马,如若心怀仇恨,会有多么的危险。”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赵樱泓脊背发寒,她知晓韩嘉彦在做的事沾染了政斗的污泥,前面她那样利用别人达成自己的目的,赵樱泓心中已然十分震撼。 但当她的计划当真深入到这个份上,已然到了与太皇太后勾心斗角的地步,赵樱泓一时之间真有些骇然。 “你威胁我祖母……利用你的驸马身份……”赵樱泓也放下了玉箸,凝视着她。 韩嘉彦道:“樱泓,这些我本不愿告诉你,但你既然要求知晓全局,我便毫无保留让你知晓。我要做的事太困难,而我本身能够利用的人脉、我的权力是非常有限的,现状不允许我光明正大地做事。我必须使用非常手段,我知道这很阴险,但我没得选择。” 赵樱泓沉默。 韩嘉彦叹息:“你如若无法接受,我可以停手。” “你现在停了还有何意义?我已经帮太皇太后传出了天女托梦之事,我当时猜到了这是你的局,但我还是毫无犹豫地选择了帮你。是我不孝,但我已然是你的妻子,我也没得选。”赵樱泓平静道。 韩嘉彦没想到她竟会如此冷静,她终究是皇室公主,必然与寻常家庭的女子不同。 赵樱泓如此平静,是因为她想明白了为何韩嘉彦要明目张胆与自己分居了。这其中最重要的目的,是为了向太皇太后表明此局赵樱泓这个亲孙女并未参与,韩嘉彦在尽全力保护她和太皇太后的祖孙之情。 “嘉郎,我只求你一件事,你既然答应了祖母,就不要食言。”赵樱泓真切地望着韩嘉彦道,“皇考如果欠你血债,就让我来替皇考偿还,我想这恐怕是祖母促成你我联姻的原因之一罢,她想要补偿你。但黎民百姓是无辜的,我请求你尽你所能,保大宋江山永固。” 韩嘉彦眸光凝结,喉头微动,半晌才缓缓应道: “我韩嘉彦终究是宋臣,一诺千金,永不反悔。” “好。”赵樱泓释怀地笑了。 第一百九十二章 入八月,太皇太后的病情使得满朝上下人心惶惶。 身为当下文坛领袖、蜀党魁首的苏轼,这些时日也明显受到了影响。他的门人,拥戴他的朝臣,陆陆续续都到苏辙的东府上拜访他,询问接下来的朝局走向,以及蜀党接下来该如何自处,如何避祸。 他们希望能从苏氏兄弟这里得到一个令人安心的答复,奈何此时的苏氏兄弟也是自身难保,何谈给他们以承诺。 事实上,苏轼对自己未来的仕途走向并不十分关心,他早就看明白了,知晓自己没几天可以留在汴京了。他只是一门心思想要抓紧时间,做完自己的未尽之事。 太皇太后病倒后,八月十日,苏轼天未亮便起身了,穿好官袍,戴好官帽,他没吃一口饭食,就打算往礼部去。 行到东府门口,苏辙却早就等在此处了。苏轼见到弟弟,身形顿了顿,随后上了弟弟的辇驾。 “兄长,我是劝不住您了,我只问您最后一遍,您当真要与文及甫、章惇为敌?”刚坐下来,苏辙便开口问他道。 “子由,我在做对的事,你莫要再劝了。我从不计较个人得失,我只问天地公理。如果天要亡我苏东坡,我十多年前就已经没了。”苏轼淡淡道。 苏辙叹了口气,他知晓兄长在说元丰二年的乌台诗案。这件事对兄长的影响无疑是巨大的,甚至彻底改变了兄长为人处世的宗旨。 苏辙眸光逐渐坚定,道:“即如此,我兄弟二人共进退。”事到如今,大势已成,有杨畏这条毒蛇一直在背后盯着苏轼,苏轼想不出手都不行,还不若主动点。 “拖累你了。”苏轼心怀愧疚。 “兄长,你我永远都是至亲骨肉。” 苏轼拍了拍弟弟放在膝上的手,随后侧首,揭开轿帘,望着清晨逐渐苏醒的汴梁街道,望着那些挑担出摊的黔首百姓,眸中有光。 他轻声唱起了自己的词——《江城子·密州出猎》: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 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 苏轼步入了礼部公堂,直接坐于上首,冷着脸对身侧的押司吩咐道: “召祀部员外郎章择立刻来见我。” 押司见这个架势,当即不敢吱声,下去传召。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堂上,苏轼一人独坐,在等待的这段时间里,他回忆起了三日前的事。 就在三日前,苏轼私下里去了一趟文府,与文家父子直接见了一面。他做甚么事都希望能光明正大,这一回也不例外。 他点明了要处置文煌真的舞弊之事,文及甫着急万分,好言相劝加威逼利诱,都未能改变苏轼的想法。他连立即在文府对苏轼动手的心思都起了,但最后还是存了一丝理智,放走了苏轼。 苏轼在与文家父子见面时,还专门提到了章择。他直截了当地提到了那首从章府之中传唱而出的歌谣。这首歌谣如今早已不局限于在章府附近传唱,大半个汴梁城都在唱这首歌。 文家父子显然并不是耳聋眼瞎,他们也有所耳闻,并且苏轼能看出来,他们对于章择的丑事,早就知悉了。 苏轼提出,想要确认一下这个歌谣的真实性。文家父子显然误会了他的意思,以为将章择的丑事告诉苏轼,就可以将功补过,苏轼就可以不计较文煌真的舞弊。 于是父子俩你一言我一语,将当年章择如何对章素儿,以及文煌真如何巧合介入这兄妹俩之间的事,一一和盘托出。 这父子俩毫不犹豫卖了章择的行为,对苏轼造成了一定的冲击。 他知道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政治联姻,他们看中的全是政治利益,而章素儿则从头至尾都是被利用的工具。文及甫、章择,全然没有任何道德可言,身为儒生,仁义礼智信全部丢失了。 如果章惇还朝,以他的性子,护短是必然的,而旧党朝臣势必全部要被赶出朝外。就再也没有人能动得了章择、文煌真了。 苏轼早就对当下的朝局不抱什么希望了,可是这些蝇营狗苟之辈就在他的眼前,他还如何能视若无睹?正因如此,他终于彻底下定了决心,要整肃这件事。 苏轼的轿辇从文府门口离开时,他通过轿窗看到文府门后,文煌真大哭着跪倒在地,抓着其父的下摆哀求:“爹,救救我,救救我!” 文及甫捏着儿子的发顶,痛心疾首地怒吼:“孽子!你害苦了全家!” 这一幕刺痛了苏轼的眼睛,他心头灰败。想当年,仁宗时期,朝臣几乎都是高风亮节之辈,何曾见到这样的丑态。事到如今,一代不如一代,朝局亦是连年衰朽。 我大宋……难道真就回天乏术了吗? 他苏轼就算最后拼尽全力,也要至少整肃风气,让一切重回正轨。 不多时,章择终于来到了堂上,揖手拜苏轼:“见过尚书。” “堂下,即刻除去章择官服官帽,交出印信。章择,即日起你被革职,夺尔告身,贬为布衣,回家去罢。”苏轼没有一句废话,立刻下了命令。 章择彻底懵了,呆滞在原地。两侧已有守卫礼部官衙的卫兵上前,摘去他的官帽,除去他的腰带和官袍,拿走了他挂在腰间的腰牌印信。 “等一下,等一下!怎么回事,尚书?章某所犯何罪,为何被除官?!”章择挣扎着,可他哪里能比得过卫兵的气力,他一面抵抗,一面挣扎,歇斯底里地质问。 “章择,罪犯淫邪,辱及血亲,逆反人伦,道德人品败坏至极,不配为官。”苏轼给了他一个明确的答复。 “这是……这是污蔑……这是谣言!我要申辩,我要申辩!!!”章择大急。 “除去你的官职,是昨日都堂宰执的决意,有主官右相范纯仁与本官的签印,也得了官家的批红,这是除职诏书,本官绝不会冤枉于你,你的事,有多名证人所作证词,均以提告官家知晓。” 苏轼从袖中取出诏书,展开来亮在章择面前。 章择霎时哑然,因为他竟然看到了文家人的证词在其上。 “冤枉,冤枉啊!尚书,官家,臣冤枉啊!”章择死死抓住苏轼,苏轼厌恶地甩开他,怒道: “拖出去!” 两名卫兵立刻动手,将章择架了出去。 章择的喊叫声逐渐淡去,苏轼冷着脸在堂上坐了一会儿,觉着自己今日已然没有心情办公了,便干脆离了礼部,往贡院的方向行去。 贡院距离礼部并不远,苏轼也不乘坐轿辇,只步行而去。走到贡院前街时,见到了贡院大门之外围着一群学子书生模样的人,正在读张贴出来的告示。 “这上头说,礼部接到了科举舞弊的匿名举报,当下正在查往年的科举之中的舞弊行为,已经有几个人被查出了舞弊获取功名了。” “没说是谁吗?”有一人年岁较大,眼神不好,看不大清楚那布告上的字。 “没有,但这上头说,待调查结束后,择日公布。” “啧啧,舞弊的铁定是王孙公子,只有他们才有那后台。” “想当年太祖太宗大兴文教科举,最重视公平公正,但凡遇到舞弊都会严惩。可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了,倒是很少能听到历年科举有甚么舞弊的举报。今年可真是奇怪。”眼神不好的老书生道。 “嗨,你懂甚么,要变天了,恐怕是苏大学士又被人找麻烦了罢。” “是嘛,说来听听。” “你们附耳过来。” 布告下几人围坐一团窃窃私语,收了声音,隔了一段距离的苏轼听不分明了。他也不曾靠近,默然离去。 他心中苦闷,信步走到了汴河北岸,凝望着汴河河水潺潺,心中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了儿时的事,很多都记不清了,浮光掠影。 他觉着自己恐怕真的老了,这个朝堂,也已无他的容身之处。 不远处的兴国寺桥,行来一座轿子,轿子本要路过此处,却忽而在苏轼身侧停下,一人掀帘而出。 苏轼瞧见了杨畏,杨畏当是刚从兴国寺桥南的御史台出来,往北面而去,恰好撞见了桥边的苏轼。 杨畏上前揖了揖手,道:“苏大学士,你这一通雷霆手段,一气得罪文、章二家,杨某真是佩服你的胆色。” 苏轼默然不语,以侧面对他,淡淡问道:“杨御史这是打算去面圣弹劾我苏某人?” “杨某自始至终都是为公,从不夹带私仇,苏大学士莫怪。国朝要变天了,苏大学士还是尽早退了罢,免得大家都闹得难堪。”杨畏道。 苏轼不再言语,杨畏也不再自讨没趣,道了一句:“保重。”便回了自己的轿辇离去。 翌日晨间,上朝前,苏轼在听房等候朝宣。他昨夜一夜未眠,今晨又早起,实在有些困乏,竟靠着公房的圈椅假寐起来。 他恍惚间好似看到了儿时居住的眉州古纱縠行的老宅,看到了家中熟悉的菜圃、南轩,看到了逝去的父亲苏洵、母亲程氏。 他泪眼婆娑地睁开了双眸,唤来了纸笔,泼墨作下一文: 【元祐八年八月十一日将朝尚早,假寐,梦归縠行宅,遍历蔬圃中。已而坐于南轩,见庄客数人方运土塞小池,土中得两芦菔根,客喜食之。予取笔作一篇文,有数句云:“坐于南轩,对修竹数百,野鸟数千。”既觉,惘然怀思久之。南轩,先君名之曰“来风”者也。】 随后面圣,苏轼再次请辞,官家不允慰留。 …… 入了八月中旬,太皇太后的病情拖了下来,看不出好转的迹象,也尚未到弥留之际。朝局似乎陷入了一片诡异的静默中。 韩嘉彦骨折的左臂稍好了些,便要去做尚未做完的要事——与赵樱泓一道拜访东福田院的那位有孕女子,敲定收养.孩子的事。 赵樱泓起初听闻这件事时,还将信将疑,以为韩嘉彦是犯错了编了谎话找补,却不曾想是真的有这样一个女子,让她大喜过望。 于是她更怨怪韩嘉彦了:“你早不与我说?!” 韩嘉彦只能无奈道:“没有把握的事,我早与你说了也是白说。” 赵樱泓决定放过她,这个人百忙之中还知道操心孩子的事,这给了赵樱泓不小的安慰。 她们乔装一番,便出了长公主府。 赵樱泓去掉了假孕腰身,画了老妆,扮成了一个中年女子。韩嘉彦的左手眼下不需要吊在脖子上了,她只是打了夹板,藏在大袖里。她做了与上回一模一样的中年男子妆扮。 她们二人在媛兮、雁秋的护送下,先是装扮成来公主府纳夏贡的庄客出了府,避免被府中不知情的下人察觉异常。随后翟青驾驶骡车送他们去东城的路上,二人脱去了外头的庄客粗服,展露出身上的绸缎衣衫,显露出富贵模样来。 她们自曹门出了旧城,半途还路过了距离念佛桥不远的文府、章府,但此次只是路过,骡车并未逗留。 一出旧城,景象为之一变,新城之外的建筑因为翻修时间更近,而显得更加开阔规整。直道也拓宽了不少,只是两旁多了不少旧城之中见不到的贫苦劳作之人。这里沿街的小摊小贩比之旧城内的也显得更窘迫。 福田院就在距离曹门不远的位置,沿着曹门外大街走了一会儿,便到了。韩嘉彦率先跳下骡车,随后将赵樱泓也扶了下来。赵樱泓这一下来,就嗅到一股子扑鼻而来的酸臭腐朽之气。 这气味是从福田院略显鄙陋的门头中传出来的,她下意识掩了一下鼻,随后又觉得不妥,遂放开了手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挽着韩嘉彦的右臂,有些忐忑的随着她走进了福田院。彼时的福田院内,显得格外喧嚣忙碌。前院檐廊下铺了好几条草席,其上歪七扭八地躺着几个赤着上身的男子,看上去骨瘦如柴,病歪歪的。 而堂内人头攒动,几个裹着白布围裙,以白布蒙面裹头的人,正来回端着木盆奔走在几个架子床间。腐臭的气息变成了便臭味,愈发令人作呕。 “呔,甚么人,不得胡乱进。”廊下一个赤膊汉子喊道。这人一脸蓄髭,皮肤黝黑,生得十分凶悍,赵樱泓被吓了一跳,下意识躲到了韩嘉彦身后。@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韩嘉彦不慌不忙地看着他,用老嗓道:“这位兄台,我等来寻窦娘子。” “窦娘子在后头柴房,这两天闹痢疾呢,这堂里都是腹泻呕吐的,你们可别进去,不然可得染病。你们从旁边绕……”他狐疑地打量着两人,指了指堂侧的夹道。 赵樱泓听闻闹痢疾,脸色都白了,打起了退堂鼓。 韩嘉彦揖了下手,牵住赵樱泓,从夹道绕向后方。 却不曾想夹道另一头,一个熟悉的面孔挑着两桶水走了过来。正是瞎目的元达和尚,不过他此时也着了白布围裙,以白布覆面。 他看不到韩嘉彦和赵樱泓,但凭着盲人的直觉从她两人身侧直接擦身而过,急匆匆入了堂内。 韩嘉彦回头看了他一眼,赵樱泓不认识元达和尚,一时有些懵怔。 “走罢。”韩嘉彦没说甚么,带着赵樱泓往福田院内部行去。 第一百九十三章 柴房这里守着个福田院的小吏,他见到了韩嘉彦和赵樱泓,便立刻上来迎。韩嘉彦顺手往他手中塞了一小吊钱,小吏喜笑颜开。他对韩嘉彦印象深刻,这位大官人上回来就出手阔绰,给了他不少钱,让他顾看窦娘子。 “窦娘子呢?” “在里头呢,您放心。” “这闹痢疾是怎么回事?”韩嘉彦追问道。 小吏道:“大堂屋里那群人前些日子去了汴河码头那里做苦力,也不知接触到了什么赃物,回来就闹痢疾了,好在都是些比较精壮的男子,福田院内的妇孺没有染上。咱们当下就给他们隔开了。” 福田院的人也没少处理过疫病,虽然不是医家大夫,对于一些不算厉害的疫病也有基本的处置经验。 韩嘉彦点了点头,随即对小吏介绍赵樱泓:“这是拙荆。” “诶呦,见过夫人,夫人吉祥。”小吏立刻圆滑地揖手行礼。 随后带着二人步入柴房。 福田院的柴房意外得比较宽敞,每个月朝廷下拨的柴都会一次性堆积在其中。不过眼下是夏季,用柴没有冬日里那么厉害,柴房之中的柴火堆了不少,暂时用不完。 在空档的地方,铺了一溜床铺,以草垛为垫,其上盖着被褥。这里居住的都是尚未感染痢疾的人,都是些妇孺,看上去面黄肌瘦的,福田院的饭食也只是勉强够她们糊口。 赵樱泓紧蹙着眉头,从这些妇孺身边走过。看着他们肩肘膝上打着的补丁,枯黄的发丝,无力的面庞,灰败的眼神,身上散发出的酸臭味道,她的心头难过起来。 这是她此生头一回入福田院,真真正正接触到最底层的穷苦人。哪怕是此前在相州见到的郑修文一家,也算是有田产的农户。而这些人是真正的流离失所,一无所有。 她虽表面看着波澜不惊,实则内心已然掀起惊涛骇浪。@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生于青云之上,因此接触到最底层的污秽时难免会有排斥。可适应片刻,她克服了内心的这种感受。她知道自己不该去嫌弃这些人,这些人都是国朝的子民,他们会沦落至此,是皇家之过,是朝堂无能,她身为长公主,亦是有罪的。 小吏将窦娘子安排在了最靠墙的干净角落里,这里与隔壁厨房仅一墙之隔,紧挨着灶膛,烧火的热气能透过来,暖和和的。 夏日里这里有些热,不过窦娘子本身有些畏寒,倒也正好。 窦娘子是个二十余岁的妇人,五官端丽,若是施些粉黛,想必也是个明艳出众的大美人。只可惜如今沦落在此,蓬头垢面,眸中无神。 “窦娘子,杨大官人又来看你来了。还不快行礼。”小吏对窦娘子道。 窦娘子抬起无神的双眸,看向韩嘉彦,又看向韩嘉彦身侧的赵樱泓,神情迷茫。韩嘉彦耐心道: “窦娘子,你可还记得我,我之前来看过你,这次我将拙荆也带来了。” “我姓赵。”赵樱泓轻声道,她嗓音太年轻,不像是个中年妇人,故而韩嘉彦让她尽量别说话,就算要说话,也轻声说。 窦娘子没说话,只是俯首一下,算是行过礼了。 “你这些时日身子可还好?我与娘子给你带了些补品。”韩嘉彦将手里提着的几包补品、干货都拿了出来。 “不消得这些,大官人太客气了。”窦娘子推辞道。 “要得要得。”韩嘉彦将这些递给了一旁的小吏,道,“这些你做给她吃。” 小吏接过,连忙点头:“好,你们慢慢聊。”随后他很有眼力地离开了。 赵樱泓下意识地盯着她怀孕八个月、隆得高高的腹部,真正的孕妇与假的还是有不同的,赵樱泓心知自己的谎言若无游素心一直帮她掩饰,很容易被拆穿。 韩嘉彦又嘘寒问暖一番,窦娘子只是有气无力地应着。过了一会儿,韩嘉彦终于进入正题: “不知上回杨某的提议,窦娘子考虑得如何了?杨某一直盼着你回信呢。” “杨大官人……这个孩子,我还是想留下……”窦娘子抚摸着自己的肚子,哽咽道。 韩嘉彦、赵樱泓顿时心头一凉,她说出此番话来,恐怕是收养无望了,若是强行夺她孩子实在是有伤天理,她二人是不会去做的。 韩嘉彦沉默了片刻,又问:“那窦娘子往后有何打算?那寺庙道观,可不允你带着个孩子出家。” “不出家,我到底是放不下这红尘,这孩子是我唯一的牵挂。我想着,先带着孩子在这福田院里帮活,再脏再累再苦的活,我也做,我要把孩子养大。” “好,你有这个决心,我夫妻二人不会为难你。到底相识一场,你有甚么困难,就与我们说。”韩嘉彦温和道。 “杨大官人,赵娘子,是我对不住你们,我这心里实在过意不去。你们都是大好人……是老天不长眼。”窦娘子哭泣起来。 “不要这样说。”韩嘉彦安抚她。 窦娘子看着赵樱泓面上失望的神色,心头难过。她就要当母亲了,她知晓一个女人期盼要孩子,却始终无法成为母亲的痛处。 她禁不住道:“杨大官人,赵娘子,我也是道听途说的,我听闻鬼市上有贩婴的,您二位实在不行,可以去看看。” “如若我们想□□,其实早就收养了。那种地方,还是不要去为好,那些孩子都是被拐的苦命孩子,我们收养下来,是伤天害理的,他们本该回到他们本来的父母身边去。”韩嘉彦摇头道。 期盼而来,失望而归。韩嘉彦与赵樱泓步出柴房,望着赵樱泓的失落神色,韩嘉彦心中也难过,她拉住赵樱泓的手,道: “是我不好,让你白高兴一场。” “不,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佛家谈缘分,那孩子与我们无缘,无缘不可强求。”赵樱泓道。 “无缘不可强求,娘子说得很好。”忽而身后响起了一个声音,二人回头一看,发现不远处的水井旁,元达和尚就坐在井沿上休息。他身上的汗水已经打湿了僧袍,蒙面的白布也摘下了,手里正捧着一葫芦水,端起来喝了两口,又挂回了腰间。 韩嘉彦带着赵樱泓迎了上去,主动打招呼道:“这位大师傅可是每日在念佛桥上念佛的元达和尚?” “施主认识贫僧?那倒也寻常,贫僧在这汴梁城里也算是个有名人。”元达和尚笑道。 “杨某总见您在桥上,不曾想您也会在这里。” “诶,我也不是住在那桥上,这里才是我的住处。”元达和尚摆了摆手,“贫僧浪人一个,无庙收我,我便只能在此落脚,给这福田院帮衬帮衬。” 韩嘉彦不禁回忆起元祐六年时,自己曾在桥上与元达和尚有过一番对话,彼时她还曾试探过元达和尚的双眼是否是真瞎。当时她得出的结论是,不是真瞎,而是垫了糯米纸,但长期如此,对眼睛也有较大危害,恐怕天长日久下来,也不得视物了。 如今两年过去,元达和尚似乎还是那个模样,只是感觉性子没有之前在桥上那般神神叨叨,倒显得和善起来。 “贤伉俪来找窦娘子,这是要□□啊。”元达和尚忽而话锋一转道,“您二位如果要找孕妇,贫僧倒是有个门路。” “请大师指点!”赵樱泓连忙出声道。 元达和尚一笑,道:“贫僧认识一个姓胡的稳婆,她有一个很私密的院子,专门收留有难言之隐,堕胎又有风险的女子在她那里生产,生下来的孩子多是不要的。这胡稳婆会给这些孩子寻出路,多的是送去给他人家收养了,她只是在其中赚个介人钱。这稳婆人品不错,在民间还有些口碑的。” “这位胡稳婆在何处?”韩嘉彦问。 “附耳过来。”元达和尚勾了勾手,韩嘉彦凑上前去,就听元达和尚悄声道,“你去景龙门外大街旁的后门桥,桥北向东,拐入第二巷口,第三户人家便是。” 韩嘉彦愕然,景龙门外大街……这地方距离长公主府倒也不算远。没想到她寻寻觅觅这么久,原来家门口就有能解决她们最大困难的地方。 “多谢指点。”韩嘉彦揖手道。 元达和尚微微一笑:“那些孩子中有不少都有皇室血脉,流失在外,岂不可惜?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阿弥陀佛。” 这话听得赵樱泓浑身一凉,韩嘉彦却直接道:“即如此,大师傅您保重,我们走了。” “走罢,有缘再见。”元达和尚摆了摆手,又解下了腰间的葫芦,继续饮水。 回城的骡车上,赵樱泓面现无奈神色:“元达和尚说胡稳婆接生的孩子大多都有皇室血脉,我就想起了曾听闻宗室在外嫖宿,至妓怀孕产子的传闻,没想到是真的。真是作孽。” “咱们还去那里吗?”韩嘉彦见她有些排斥,问道。 “去,是赵家宗室造孽,但孩子是无辜的。我能救一个是一个。”赵樱泓坚定道。 “好,在这件事上,我都听你的。你要收养多少个,我都依着你。”韩嘉彦拢住她的肩膀。 “若咱们能有自己的孩子该多好。”赵樱泓窝进她怀抱,“不过比起孩子,你还是最重要。” 韩嘉彦垂首亲吻她的发顶,紧紧拥抱住她。 …… 这一日韩嘉彦和赵樱泓自东福田院返回,并未着急亲自去找那胡稳婆,而是先派了翟青和雁秋去打听,避免这是个圈套。而她二人则安静在府中待着,并不出门。 赵樱泓除了每日关心太皇太后病情之外,就是安心“养胎”。回归长公主府的韩嘉彦,除了每日陪着赵樱泓,则是再度扑在了照料师兄浮云子身上。 这么长时间了,浮云子还是并未转醒,希望似乎愈发渺茫了。 不过好在,曹希蕴给了她一线希望。经过大半年的钻研,她已钻研出了一套全新的针灸之法,这法门韩嘉彦看了都觉得看不懂,且十分冒险。她还带去给游素心和秦老大夫看过,甚至写信咨询了远在鄂州的庞安时和巴蜀的唐慎微,奈何大家都认为这针法太过冒险,一个不好,可能会招致脑死。 曹希蕴不确定自己该不该搏一搏,与韩嘉彦商议后,二人决定等江西群道入汴梁后,让真正的针灸大家看过再说。 八月十三日,曹希蕴在行针图上勾下最后一笔,将墨迹吹干,叠好收入袖袋。随即她起身,拿起自己的拂尘,出了厢房。 先去看了一眼还躺在榻上不醒来的浮云子,她道了句: “道长,我师父随着张天师一起来汴梁了,救你的办法我基本研究透彻了,只需再给师父瞧瞧,没有问题,我就给你施针。你再等等,就能醒来了。” 言罢,她与韩嘉彦、赵樱泓打了声招呼,便骑着一匹毛驴独自出了长公主府,往东水门去。她要去迎她的师父——江西阁皂山葛天师。 韩嘉彦也算是龙虎山的半个弟子,按理说也该去迎一迎。但当下局势微妙,她为了避嫌,最终还是留在了府中。 今日是张天师率领江西群道入汴梁的日子,江西身为南方道家祖庭,在国朝地位超然,这一次入京,就是为了太皇太后的病情而来。 曹希蕴好久不曾去文府附近了,她尽量不去想章素儿,可这一入了喧嚣之中,就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思念之情。 眼看着时辰还早,她便绕道去了一趟文府,并不靠近,只在远处观望一下,她也算心满意足了。 眼下韩嘉彦的布局她也已然明了,章择被夺了告身,文煌真正在接受调查,也岌岌可危。文章二家已然貌合神离,章素儿在文家的处境也十分尴尬。 这场婚姻已然几乎没有继续的必要,只需要再添把柴火,势必分崩离析,章素儿就能脱身出来了。 而这把柴火,就是刚刚到来的江西群道。 曹希蕴行在大街上,到处都能听到传唱章择、章素儿那首歌谣的,还有议论近期沸沸扬扬的太皇太后天女托梦之事的,越是靠近文府、章府附近,就越是热闹。 她不禁感叹韩嘉彦的能力之强,她躲在公主府中尚无法体会,这一出来见到此等舆论之势,使她震惊。为了救出章素儿,韩嘉彦真是费心了。 她远远观望了片刻文府,心中默念:素儿再等等,你很快就能出来了。最终还是骑着驴子离开了。 至东水门时,便见到汴河码头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全是来观望天师入京的百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国朝崇道,连带着百姓也如此。曹希蕴一人也挤不进去,不得不在外围打转。 就在这时她注意到了一群人。为首是个十来岁的年轻贵家公子,身侧跟着个穿着道袍的中年文士,一脸苦相。这两人身后是一群卫兵模样的带刀人。 有人认出了为首那个十来岁的贵家公子,笑着上去打招呼:“遂宁郡王,有礼了。” 那十来岁的公子还礼,曹希蕴这才知道这人便是十一皇子赵佶。 “甚么风把您吹来了?” “我自幼崇道,今日天师入京,我怎可不来观礼?”赵佶笑道。 “这位是?”有人问赵佶身边那个一脸苦相的文士。 “这是我新物色的画师李师三才,三才先生一手绝佳的丹青功夫,我眼下正跟着他学画呢。一会子回去,我让三才先生将今天的场面也画下来,故而把他也带来了。”赵佶介绍道。 “诶呦,那可不得了,幸会幸会。” 李三才面上甚至挤不出一丝笑容,只是勉为其难般地揖手打招呼。 就在这时,人群中忽而一阵喧嚣,天师乘坐的船靠岸了。 第一百九十四章 国朝崇道,历来汴梁都是道家汇聚之地。而江西群道集体入京,却是好些年没有的大事了。哪怕是两年前上清储祥宫落成,天下道门皆来献礼,也不曾达到如今这样的规模。 这回群道入京,据说是在七月时,张天师夜观天象,发现紫薇有变,需要群道坐镇,故而入京。 也就是说,张天师可能早在七月太皇太后尚未彻底发病前,就已然知晓太皇太后即将大行。只是这多少带点不祥的诅咒意味,故而群道只说是受上清储祥宫之邀,入京筹办十月民岁腊而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件事,官家不清楚,但太皇太后自己是知晓的,且与都堂宰执都私下里打过招呼,一路上各级地方官也都心中有数。 而官家则是在太皇太后病倒并说出天女托梦之事后,才知晓江西群道已然在路上了。 关于天女托梦之事,如今已被传得面目全非,起初太皇太后并未点明这位天女到底是哪路神仙。可不知怎的,传着传着就传成了碧霞元君。 而太皇太后说的是天女降世,解救万民于病痛,传着传着就传成了碧霞元君能治愈太皇太后的病。 于是这位碧霞元君转世之身,就成了全汴梁城都在关心的存在,因为这位转世之身与太皇太后性命攸关。 正因如此,全汴梁的道士们都闭嘴了,事关重大,谁也不敢胡乱说,否则如若无法应验,官家一怒,那可就是犯了欺君之罪,要人头滚滚了。 如今官家正在等张天师的答复,全天下的道士都指望张天师能顶在前方,化解当前的僵局。 也难怪天女托梦被传歪了,太皇太后在病倒后传出这么个托梦之事来,实在是很难不联想到太皇太后想要长命百岁而产生了臆想。所谓解救万民病痛,实则就是治愈太皇太后自己的疾病,万民只是托词,太皇太后这是临终之前还在挣扎求生。 曹希蕴默默跟在了道家大队伍的后方,随着队伍一路往上清储祥宫而去。四周人们议论纷纷,说是今日官家专程出宫到了上清储祥宫迎接张天师,曹希蕴心中有些忐忑,为了解救章素儿,将事情闹得这么大,若是无法收场该如何是好? 随着队伍走了一会,有人认出了她来。 “曹道长,哎呀,真是曹道长呀。小道得有一年多没有收到您的信了,听闻您去了岭南?” 说话的是一位女冠,亦是汴梁有名的,曹希蕴曾经和她有不少往来,但自去年起她南下寻章素儿,就断了联系。 曹希蕴本也有相当广泛的人脉网络,只是因着这一年来的销声匿迹而暂且断了。没有多少人知晓她究竟去了岭南做甚么,若他们知晓,恐怕要大惊失色。 “自去岭南有一年,游历了不少名山大川,长了许多见识。”曹希蕴扬起笑容,与这位女冠聊起了一路的见闻,舌灿莲花,风采依旧。 聊了一会儿,话题来到了今次的道家盛会。 “这时节前后不应的,江西群道集体入京,是为哪般?曹道长可有耳闻?” 曹希蕴道:“莫不是为了太皇太后而来。” “这么说,传闻张天师观天测算出紫薇生变,故而提前入京,是真的?”女冠压低声音,细细打听。 “这……哈哈,曹某也不在张天师身侧,不打诳语。”曹希蕴打了个哈哈。 女冠却从她的表现出看出了肯定的意思,不由得笑道:“新旧交替,张天师可真是会把控时机。也不知太皇太后那托梦之事是真是假,莫不是……本就与张天师私下里商议好的?这是要做甚么呀……” 说着说着,女冠自己打了个寒颤。她想到一个可能性,难道太皇太后在临终之前,打算换掉官家?如今所谓的天女托梦,只不过是政变的前兆? 曹希蕴看她这思虑颇深的模样,不禁捏了把冷汗,愈发觉得事态变得不可收拾起来。 队伍行至上清储祥宫前街时,路面上已然堵得水泄不通了。曹希蕴见这个阵仗,心想计划赶不上变化,自己今日恐怕很难能见到师父了。不得已,她决意在附近找个地方先等一等,等人潮散去,再入上清宫见师父去。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环顾四周,见观音院就在旁边,便与那女冠道别,往观音院而去。 …… 龙虎山张天师与阁皂山葛天师、上清储祥宫主持等道门领袖一起拜过三清,随即又往储祥宫后殿,拜见官家。 官家今日穿了一身素衣,神情庄严肃穆。众道向他行礼后,他也躬身还礼,众人不得不再度下拜,比他姿态更低。 随后,官家请众道落座。寒暄一番,官家很快切入主题: “诸位天师,太皇太后病笃,半月来朕心急如焚,太医束手无策,都说祖母阳寿已尽。朕不信。想必诸位也有所耳闻,祖母病后第三日夜里,有天女托梦,说能够解救万民于病痛,奈何囚于民家女子躯壳,不得解脱,还留下了两个卦象——豫卦明章、谦卦静素。祖母说,这卦象里藏有那转世女子的名字,不知诸位天师何解?” 此问一出,众道皆不约而同望向张天师。张天师坐于官家下首第一位,他今年已过七旬,须发皆白,皮肤红润,仙风道骨。眉目温煦和善,让人望而生敬,敬而生亲。 “呵呵呵……”张天师笑了起来,起身出列,揖手道,“官家,这卦象实在是再分明不过,您却为何还要询问道门?” “天师的意思是?”官家不解。 “太皇太后都说了,卦里藏名,谜底就在谜面上嘛。从六十四卦奇门遁甲的角度来看,这两卦凑出来毫无意义,唯一的用处,就是带出一个名字来。”张天师毫不犹豫地点破了此两卦的秘密。 他这话让在场道门领袖皆面面相觑,虽然大多数人早已看破其中道理,但此事自传开后被染上了诸般杂色,牵扯了诸多利益,搅得四面八方人心浮动,早已不再纯粹。 尤其是官家对待天女托梦之事的态度,是众道揣度的重中之重。他究竟是愿意努力去寻这位天女,还是装着愿意实则不愿,众人一时看不分明。 不过过去发生的事大家都没忘记,当今官家被太皇太后压抑了九年不得亲政,如今好不容易等到这位强势的祖母病笃,他临朝在即,当不希望再横生枝节。 绝大部分人猜测,他并非真心实意要为太皇太后寻天女,只不过为表孝道,必须要将这出戏演下去。故而要找这位转世天女,则能拖是拖才是上策。 故而众道皆默,谁也不敢说实话。 可实话,却被张天师如此轻易地当众说了出来,仿佛儿戏一般。他是真的不懂,还是当真至阳至纯,得道返璞了呢? “您是说……章素……那女子名唤章素?”官家此时却没考虑那么复杂的事,他望向身侧的苻杨,苻杨神色微微一凝,揖手拜下,不敢说话。 官家轻声道:“你去办此事,明日我就要知晓那女子是谁。” “喏。”苻杨立刻抽身离去。 吩咐完苻杨后,官家再度扬起笑容,与群道闲聊起来,场面再度热络起来,仿佛方才那一问一答从未发生。 官家问及此次的民岁腊的特殊之处,张天师解释道: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民岁腊于十月初一举行,实际就是民间的寒衣节。主要就是为了即将到来的冬日备冬衣。在我道家看来,这一日,酆都北阴天帝会考校鬼魂,查生人祖考及见世子孙所行善恶、定罪福,民间需行斋醮,追赎涂苦。 “我等一直听闻太皇太后身子不爽,本打算借着民岁腊与大赦天下之势,行大醮为太皇太后祈福。只是没想到太皇太后病势汹汹,等不到十月初一了。来的路上我等商议,打算即刻在上清储祥宫举行罗天大醮,希望能给太皇太后祛病,延年益寿。” “好,张天师有心了,诸道有心了。朕铭感五内,福生无量天尊。”官家起身,恭敬行礼。 “福生无量天尊。”诸道皆起身还礼。 “启禀陛下,贫道还有一言。”张天师话锋一转。 “天师请讲。” 张天师道:“道家讲求天人感应,太皇太后既得天女托梦,若当真能有那位转世女子现身大醮之上,当场受箓入道,祈福将更有可能引动天地之力,事半功倍。” “哦?”官家眼前一亮,当即对此事上了心。 与江西群道一同用了素斋,官家不再打搅众道准备大醮典仪,自返回宫中。却不曾想,苻杨就守在他辇驾旁,并未离开。官家疑惑道: “朕让你去查那名叫章素的女子,你怎的不去?” “启禀官家,奴婢已经找到了。”苻杨揖手道。 “谁?”官家有些惊讶。 “章子厚家中幺女,名唤章素儿,闺名与两卦完全吻合。她今年初刚刚新婚,嫁与文太师家中孙煌真为妻,已有半年了。”苻杨回道。 “竟然是章惇家的女儿!朕知道此女,朕此前批过苏学士呈报的免官令,这章素儿莫不是曾被其兄章择欺辱过的那位章氏女?”官家一时眉头紧紧蹙起。 苻杨应是,官家却头疼起来,问道:“你确定只有这位女子名唤章素?不存在其他的女子也叫这个名字?” 官家之所以有此一问,因他心知这事麻烦了。章素儿是章惇之女,又嫁给了文家为妻,这还如何出来参与大醮,为太皇太后祈福?哪怕他身为官家,也不能强迫良家妇人出来抛头露面,甚至出家为道啊。 不过这文煌真,官家也耳熟,近些时日礼部正在查科举舞弊,这文煌真可就在调查名单之上。 如此一看,这章素儿可真是可怜,儿时被其兄侮辱,嫁人后夫婿又德行不修。 “据奴婢所知,目前汴梁城中只有一位章素儿,且她是最符合天女托梦所形容的情况的。她自幼被囿困于家中,不得解脱,且被异母兄长欺辱。如今虽然嫁人了,却还是被困在了夫家,依然不得解脱。且章素儿儿时曾不知因何故突然失忆,换了一个人般,此后一心向道,曾在龙虎山以俗家弟子修行数年。这实在是与天女托梦太过符合。” 官家听完震惊了,不由得望了望天,怀疑头顶当真有神明。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你为何如此清楚?”官家望向苻杨,询问道。 苻杨回道:“官家,近些时日关于章素儿的歌谣传遍了整个汴梁城,奴婢自然也有所耳闻。” “竟有这等事!朕竟然一无所知,那歌谣是如何唱的?”官家忙问。 苻杨于是将那歌谣一字不落地背给官家听,且这歌谣还被民间自发扩充了,加入了许多关于章素儿的身世背景,失忆的经历和在龙虎山修行的经历,将章素儿这二十余年的人生讲得明明白白的。 官家越听眉头蹙得越紧,待到苻杨念完,他已然彻底沉默了下来。 辇驾启程回宫,官家眸光沉凝地坐于其中,思虑良久。 待到至福宁殿下辇时,他似是下定了决心,对苻杨道: “明日,你代朕先去文家探探口风,朕需要知道文家人对此事的态度。” “喏。” 第一百九十五章 八月十三日深夜,上清储祥宫外密集的人群总算散去了。 一直候在附近观音院中的曹希蕴终于得以出来,至上清储祥宫侧门口,她敲响了门环。 不多时,一位小道士提着灯笼来开了门,见到曹希蕴,他愣了片刻,将她认了出来: “可是曹希蕴道长当面?”小道士惊讶道。 “正是贫道,叨扰道友了。贫道来拜谒家师,有些要事得尽快见面。”曹希蕴笑道。 “快请进。”小道士连忙将她让了进来,领着她往当下江西众道下榻的客院而去。 “今日可真是热闹极了,贫道甚至无法挤入人群之中,只得等夜深人静再来拜访。”曹希蕴道。 “可不是嘛,今日可将大家伙忙坏了,好久都不曾这般热闹过了。往后还有得忙,张天师向官家承诺要用最快的速度筹办一场罗天大醮,大家伙接下来恐怕不得闲了。”小道士略带抱怨地说道。 曹希蕴想了想,问道:“不知那传闻中的天女托梦,张天师今日何解?” 小道士闻言笑了起来:“哈哈哈,曹道长您果然也关心此事。今日官家问起此事,张天师可算是语惊四座,豫卦明章,谦卦静素,这不明摆着就是章素二字嘛,张天师答官家时直接点明了。” 曹希蕴暗自点头,看来,张天师果真是收到了韩嘉彦的信,与韩嘉彦暗中打配合。 曹希蕴如今担心的是,韩嘉彦本打算让张天师引出章素儿,可如今事态发展超出预想,章素儿忽然背上了治愈太皇太后的使命,若太皇太后无法被治愈,那事后是否会被追罪? 想来韩嘉彦应当考虑过这个问题,且张天师自己也能想到这一层,他二人还是这么做了,也许是心中有数才敢如此。 她一面思虑,一面随着小道士来到了客院会客堂门口。小道士对她道: “您在侧房稍候,眼下葛真人正与张天师一道在接待贵客,小道进去通报一声。” 曹希蕴行了一礼表示感激,随后多心问了一句:“是哪位贵客?” “遂宁郡王。这位小王爷可真是虔诚崇道,大家都走了,他留到了最后,一定要与张天师面谈,这一谈就谈到了这么晚。”小道士回答完,便小心入了会客堂中。 遂宁郡王……曹希蕴心中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号,她当然知道这位小王爷,年纪轻轻文采风流,书画俱佳,一手出色的丹青功夫。只是没想到这位小王爷还如此崇道? 她也曾和韩嘉彦聊起过这位郡王,身为官家年纪最长的弟弟,这位郡王是在向太后身边长大的,曾经一度对官家的皇位也形成了一定的威胁。 如今太皇太后病笃,官家尚未亲政,根基不牢,朝臣的意见很有可能会动摇官家的地位。 如今当朝的都是旧党重臣,官家则很早就流露出对太皇太后元祐更化,废新还旧的不满,将来亲政是势必要除旧党,扶新党的。那些旧党重臣当真就甘愿被革职贬官,再也不得重用?故而,无法排除某些阴谋家趁此机会行动,试图改换天下之主。 如此一来,这位遂宁郡王,则是不二人选。 曹希蕴深受韩嘉彦、长公主之恩,这对伉俪与官家的利益深度相关,如若有人会威胁到官家,自然也会威胁到他们,这么想来,自己也得留意留意这位郡王的动向才是。 于是曹希蕴靠近侧房的格窗,悄悄将格窗推开一道缝,向内窥视。 她恰好看到了张天师的侧后方,自家师父葛真人就坐在张天师身侧,而遂宁郡王赵佶就在张天师的对面,他的面庞能看得很清楚。 赵佶身侧还坐着个一脸苦相的文士,安静得如同不存在一般。 “天师见我八字命数何解?”赵佶正向张天师问命数,一脸紧张。 张天师捏着长须,一时不曾答话。此时那小道士走到了葛真人身后耳语,吸引了赵佶的目光。@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曹希蕴本以为自己不会被注意到,却不曾想那一脸苦相的文士忽而将眸光投向她的方向,惊得曹希蕴立刻松手放下牖窗,退开了几步。 好敏锐的人,竟然在小道士与葛真人耳语的档口注意到我这里,而不被转移开注意力?曹希蕴下意识觉得赵佶身边这文士似乎不简单。 她不敢再窥视,老老实实候在侧房中。不多时,葛真人出来了。这是一位身材瘦小的老道长,须发斑白,穿着灵宝道士标志性的宽袍大袖、魏晋遗风的道袍,年岁比张天师要轻,亦是满面红光,身轻体健。 见到师父,曹希蕴立刻拜下,葛天师扶了一下她,道: “徒儿,你受苦了。” 曹希蕴登时红了眼眶。她自得救后,曾向师尊去书一封解释自己这段时日的经历,故而葛真人是知道她的近况的,也知晓她与章素儿的渊源。 她本以为师尊会对自己这惊世骇俗的行为有所惮然,然而师尊不愧是得道高人,丝毫不在意她与女子之间生情之事。 曹希蕴自从叛离家中后,虽然友人遍天下,可却始终缺乏长辈的关怀,能从师尊这里得到这一句“徒儿,你受苦了。”她一直以来积攒的委屈,终于找到了宣泄口。 “劳诸位尊师入京,徒儿羞愧难当,实属不孝。” “哈哈哈哈,我等入京非全是为了你的事,自然有更重要的打算,你莫自扰。为师如何教你的?你的清静自在都到哪儿去了?” “是徒儿修为太浅……”曹希蕴惭愧。 “也怪不得你,既生情,情难自已,几人能处之泰然。” “师尊,您不……不觉得徒儿……”曹希蕴很难开口,而且在当下场合也不好明说。 “为师说过,循尔天性,是为自然,为师总不能将自己开悟的道理忘记了吧。”葛真人颇有几分戏谑地道。 曹希蕴心中大慰,最后的负担也卸下来了。 “说罢,你这般着急忙慌的一定要今天见到为师,怕是有急事罢。” “师尊明鉴。”曹希蕴从袖袋中取出自己勾画的针灸图,呈递给葛真人,简单解释了一下浮云子的状况,“我眼下正在努力救治一名病人,病人此前颈项中毒针,已用西域秘法大换血术清除了身上的毒素。奈何中毒针的位置靠近颅脑,毒素蔓延入脑,以至瘫痪不醒。” 葛真人看着此图,眉头紧蹙。 “大换血术……这是……楚秀馆西派的秘法?”葛真人一听就听出了其中的门道,灵宝派自葛洪开始研究药丹之术,与楚秀馆时常会在江湖上打交道,早年葛真人行走江湖时,对楚秀馆有过许多研究。 “是,师尊您知晓?”曹希蕴有些惊讶。 “只知道些皮毛,此秘法在中原已然失传了,据说唐时曾昙花一现。”葛真人简单解释了一句,随后开始仔细研究此图。 不多时,他招了招手,让曹希蕴靠近,伸出手来,以拇指代针,在曹希蕴额头上沿着针灸穴位图的路径按动,观察曹希蕴的神色,尤其是眸中光彩。 半晌,葛真人沉吟道:“你的思路是对的,此法可一试。不过……还是太过凶险,想保万无一失,还需要一样宝物护法。” “您是指……”曹希蕴请教。 “你应当知道,祖师曾传下一册丹方宝典,但本派自与上清合流后,逐渐重科仪而轻炼丹,这册宝典管理不善,在十数年前意外被烧毁了。为师也只看过这册子三回,只记得一部分内容。那其中有个丹方,叫做安宫丹,乃是护脑神丹。如果能找到丹方,制成丹丸含在口中,再施针救治,当能万无一失。奈何具体的配方,为师记不清了。” 曹希蕴一时有些失望,若不知丹方还有何意义? 却听葛真人话锋一转,道:“不过为师记得典载这丹方正是来自于陶华阳,想必茅山上清宫应也有记载。此次上清宫并未与我等一道入京,为师这就修书一封去问问。” 曹希蕴不由大喜,连忙拜下:“多谢师尊!” 葛真人淡淡一笑,道:“《灵宝无量度人上品妙经》乃是本派宗旨,希蕴徒儿,你能如此费心救人,也得了几分真髓了。” 曹希蕴一时有些惭愧,她当然愿意救浮云子,可这也是与韩嘉彦之间的交换,目的并不非常纯粹。只是这些,她也不好对师尊明说了。 “你且去吧,最近几日为师会很忙,如今你不宜在人前露面,还是回去静待佳音罢。” “是,师尊。” …… 曹希蕴回到长公主府,将此事与韩嘉彦、赵樱泓等人说了。众人大感欣慰,如若此次当真能唤醒浮云子,韩嘉彦压抑许久的心情当能舒缓许多。对于她来说,师兄一直是精神支柱般的存在,浮云子昏迷的大半年来,她一直过得不开心,性情都变得深沉阴郁许多。 但愿此事能顺利,早日获得丹方,早日制出安宫丸,便能早日对师兄展开针灸治疗。 八月十四日晚,韩嘉彦刚与赵樱泓用罢晚食,便见陈安急匆匆亲自来报: “长公主、阿郎,官家微服而来。” 赵樱泓看向韩嘉彦,韩嘉彦并不意外,道:“快迎官家到堂上来,我与樱泓随后就去。” 陈安立刻应声而出,韩嘉彦侧首,压低声音对赵樱泓道: “官家多半已从张天师那里解了卦象,想必是为了章素儿之事来的。” 赵樱泓点了点头,心中有数。 韩嘉彦随后扶住赵樱泓,赵樱泓细心做出怀孕的姿态来,二人迈着步子稳稳当当向堂上去。 官家已在堂上落座饮茶,他一身低调的青缎袍子,以玉冠束发,苻杨就侍候在侧。 见韩嘉彦扶着赵樱泓走进来,他当即露出了笑容。此前听闻姐夫姐姐失和,他还忧心忡忡,如今看来已然和好了。 “拜见官家。”赵樱泓进来后,韩嘉彦扶着她要下拜行礼,官家连忙去扶: “哎呀姐姐,你可莫要多礼了,你身子重,快坐下。” 说着与韩嘉彦一道扶着赵樱泓落座,还好奇地与赵樱泓隆起的肚子打了声招呼: “乖外甥,叫皇舅。” 赵樱泓和韩嘉彦一时努力板住面容,才没有笑出来。 “官家莫闹,孩儿还在肚子里,怎能开口说话。”赵樱泓嗔道。 官家嘿嘿一笑,道:“朕就是好奇,姐姐你放心,朕很快也会有自己的孩儿,到时候你就是姑姑了。” “那官家可得多努力努力。”赵樱泓笑了。 官家不知道是不是从赵樱泓这话里听出了弦外之音,一时涨红了脸,又不好多说甚么。于是转开话题,他望向韩嘉彦道: “姐夫,朕这次来,其实是为了皇祖母近来的病。” “官家可是为了那章素儿而来?”韩嘉彦直接点明道。 官家闻言一滞,道:“姐夫果然与那章素儿相熟?” “儿时曾一起在龙虎山上修行过一段时日,算是熟稔的。近些时日她的事传遍了整个汴梁,臣身为皇城司勾当,自然也心中有数。” “那两卦你也早早就破解了?”官家挑眉。 “臣…早先心中就有所猜测,只是不敢确认,这毕竟是太皇太后所梦卦象,臣心中亦是惊骇,觉得实在巧合至极,难以置信。”韩嘉彦道。 “姐夫,朕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姐夫不曾告与朕知晓?” “臣怕误解了太皇太后的意思,故而不敢多言。”韩嘉彦揖手道。 “唉……”官家叹息,“我看这汴梁城许多人都是这个想法,你不讲,我不讲,这不是将太皇太后的病情给耽搁了嘛。” 话虽如此,官家似乎并不着急的模样。有些话他不明说,但韩嘉彦和赵樱泓还是心知肚明的,官家其实这些时日心情不错,只是他不能表现出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对于太皇太后病重这件事,他的焦急悲痛是不及赵樱泓的。这许多年遭受的打压羞辱,已经几乎要将他对太皇太后的亲情消磨殆尽了。他忍耐了许多年,终于机会要来了,他如今能够稳住局面,努力表现孝心,已然是十分稳重的表现了。 官家随后将昨日张天师提议让章素儿参与大醮为太皇太后祈福,并受箓入道之事说了,接着看向身后的苻杨道: “苻杨刚从文府回来,就是去探文家对章素儿出家之事的想法的。苻杨,你和姐姐姐夫说说情况。” “喏。”苻杨躬身而出,道,“长公主、韩都尉,这件事文及甫并未给出肯定的答复,但也并未否决。奴婢以为,他可能是顾及到了章子厚的想法。”@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怎么说?”赵樱泓继续追问。 第一百九十六章 “奴婢委婉探了探文及甫的口风,文及甫确实表现出了与章家割席的倾向。因着章择之罪,文家恐此事会波及到章惇,影响到未来章惇是否能还朝主政。文家认为如若章惇不能主政,则与他们家联姻无益,反而成了累赘。 “加之近来章素儿之事传得满城风雨,文家面上无光,且章素儿自嫁入文家后,一直独自住在角院里,不与家中人往来,更与其夫文煌真不和,若长此以往,文府显然不会乐意婚姻持续下去。 “如今文煌真卷入科举舞弊,但调查结果迟迟未出,文及甫心中难安。他想要多头押注,不论是东坡还是章惇,他希望能够有人拉文煌真一把。所以,他仍然不愿就此轻易松开章素儿这层关系,希望能绑住章惇。” 苻杨说到此处,官家插话进来道: “但这件事其实取决于朕,不论是召章惇还朝主政,还是对文煌真的裁决,最终都是朕来决断。如今朕让苻杨去见文及甫,但并未明确朕的态度,文及甫在猜朕的意思,他的猜测倾向于朕想要让章素儿解除婚姻,出家入道。他不置可否,实际上是将这蹴球踢还给朕,让朕来决断。” “他的猜测是否正确?”赵樱泓问。 官家笑了笑,道:“姐姐应知朕心思。” 赵樱泓于是点破道:“官家想要让章素儿解除婚姻,出家入道,如此有三大好处。一是表明孝心,安抚太皇太后。二是以此手段警示群臣以立威。三是在民间树立官家拨乱反正、主持正义的形象,聚拢民心,为收权亲政做铺垫。 “但这么做唯一的坏处是会让章惇心怀不满,这也是文及甫的踌躇之处。 “官家对此,应当尚且拿不定主意罢。” 官家摇了摇头,笑道:“朕在姐姐面前,还是个孩子啊,朕的想法都被姐姐看破了。没错,朕确实对此有所踌躇,只因主持新政的最佳人选,确然章子厚最为合适。朕不想因为他女儿的事,与他闹僵了关系。” 一直沉默的韩嘉彦此时出言道:“官家可向章子厚传信了?” 官家点了点头:“今日刚刚传出,但来回路途遥远,驿递加急起码也得半个月往返,太皇太后等不及。” 韩嘉彦道:“官家,这是一次难得的机遇,还望官家把握住。” “哦?姐夫认为朕可以不考虑章子厚的感受?”官家挑眉问道。 韩嘉彦揖手郑重道:“您是君,章子厚是臣。官家,为君者当断则断,否则反受其乱。您要行新政,就必须要有大魄力,大决心,要有掌控一切的决断力。章惇是您手中的利剑,您若惮于被利剑反伤,而畏首畏尾不敢持剑。则局面永远不会有被破开的一日,您理想中的新政,也万难施行。” 官家神色凝重起来,他要做的事很艰难,除了施行新政,还要弥合新旧分歧,重整朝堂风气。只不过这需要在新政完全铺开,势不可逆转的情况下,再行弥合。若他此时不敢对章素儿之事出手,届时章惇还朝,文、章合流,恐怕章惇会被潜移默化动摇立场,若暗中转换了党派,则旧党更难彻底根除,新政危矣。 还不若这时候推章惇一把,逼他与文家彻底断干净,并借此机会重重打压文家这种旧党顽固势力,树立威信。如此一来,则后顾之忧去矣。 思及此,他终于不再踌躇,并做出了亲政前的第一个重要决断:迫章素儿与文煌真和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朕明白了,谢姐姐、姐夫解惑。明日是中秋,朕不能出宫,只能守在皇祖母榻前。今日朕提前来姐姐、姐夫府上,与你们过节。苻杨,拿酒来。” “喏。” 有了官家的支持,韩嘉彦与赵樱泓最后的担忧已去,她们一直以来悬着的一颗心,总算彻底落回原处。 经过漫长的斗争、斡旋,曙光终于到来了。 三人出于庭院,望着头顶逐渐圆满的明月,心绪也逐渐明朗。赵樱泓虽然有“身孕”,但浅饮一杯桂花酒也无妨,三人碰杯,对月一饮而下。 …… 八月十五,中秋夜,阖家团圆,桂下赏月。 这一夜宫中显得清冷,往年要举行的中秋夜宴取消了,所有人都在观望太皇太后的病情。官家守在太皇太后的床榻前,沉默如山。 太皇太后如今能保持清醒的时间已然很少了,每日昏昏沉沉在榻上,病入膏肓。 她已几乎认不出身边人来,口里只是呢喃地呼唤着一些人的名字。官家这些时日一有空闲就陪着她,总能听到她唤“姨娘”“官家”“二娘”。 官家知道,“姨娘”是太皇太后的姨母、仁宗皇帝的曹皇后;“官家”不是在唤自己,而是在唤太皇太后最深爱的丈夫——英宗皇帝。“二娘”则是太皇太后的二女儿——蜀国大长公主。 这三人都是对太皇太后影响至深的人,姨母曹皇后给她树立了榜样;丈夫英宗皇帝与她青梅竹马、相濡以沫,二人互相扶持,经历了数度立储、登基濮议的风风雨雨;二女儿的死则给了她巨大的打击,促使她逐渐趋于保守。 从前官家总是被太皇太后强势打压,对她心怀怨愤。可如今太皇太后病倒了,官家心中的仇恨之情似乎变得愈发复杂起来。 这些日子官家会想,太皇太后当真是弄权以至于不知进退了吗?是当真厌弃新政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了吗?是当真不喜其子神宗皇帝的锐意进取吗? 还是说,这位富有智慧的深宫女子,在看破了所有的朝局斗争后,主动选择了废新返旧,给未来的新政做一些积累和铺垫,休养生息。 元祐更化,后世子孙该如何评价?这位高后,又会获得怎样的秉笔直书呢?@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而他这个大宋第七代皇帝,又会获得史家怎样的评价呢?思及此,他即踌躇满志,又感时伤怀。 “皇祖母……孙儿会尽全力,革故鼎新,继承父皇未尽的事业,您莫再留恋尘世,徒遭磨折,安心去吧。”他轻声呢喃道。 话音落下,他愕然看到太皇太后的眼角滑落了一滴泪珠,唇瓣再次翕动起来,似乎又念叨起甚么。 官家连忙凑近她唇口仔细聆听,努力分辨半晌,他终于勉强听明白了几个字词: “保国祚……永不背誓……璇……” 璇?玄?官家不知是哪个字,一时间一头雾水,可太皇太后终究还是不再发话了。 翌日,八月十六,上清储祥宫的罗天大醮已然基本准备完毕,消息传到宫中,官家于是内降手诏,命苻杨亲往文府宣诏。 苻杨这去的一路上,宫中人马是大张旗鼓,鸣锣开道,仿佛生怕汴梁百姓注意不到似的。自然,吸引了无数人的目光。大家追在宫中人马的后头,一路跟到了文府大门口。 苻杨拔高了尖嗓,大声叫门:“宣文及甫、文煌真、章素儿听诏。” 文家人听得外头的动静,慌里慌张地一起跑了出来,文及甫与文煌真在前,身后一大家子人跪在苻杨脚下,恭敬听宣。 苻杨起初以为章素儿就在人群中,也没多想,直接宣诏: “诏曰:睦族敦伦,一室聚雍和之景。扬休播美,大廷隆宠渥之恩。惟汝汾州仁门文氏,蒙西河之余泽,袭著作之遗休。孝义宏敷,物类尚昭其感格。仁恩深洽,里党悉化其竞争。及汝及甫,作起后昆,丕承先绪。早彰素履,闻望久著于儒林。克懋清规,风声益昭于闾巷。子煌真有妻,得天地感化,托碧霞之身,悲天悯人,常怀向道之心。今太皇太后得碧霞托梦,朕希章氏素儿得入大道,度天下之苦,濯海内宴清,朕心慰盼,翘首以待。钦此。” 文家人登时面面相觑,呆然在原地。 苻杨望了望跪在地上黑压压的人群,不知哪位是章素儿,于是故意高声道: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章素儿何在?官家口谕,要她亲手接诏。” 文煌真看向父亲文及甫,文及甫面色灰败,不得已,向身边下人使了个眼色。下人连忙跪退,去将被遗漏在府中的章素儿迎出来。 众人便一直跪在地上,不得起身。四周围观的百姓顿时开始议论纷纷,有人听不懂方才那文绉绉的诏书在说甚么,人群中有学识者则在向众人做解释。 等了有一会儿,章素儿终于匆匆从文府出来,她走到了最前方,在文家父子身前下跪,躬身迎旨。这又引发了四周一番骚动议论,百姓们纷纷抻长了脖颈要一睹这位碧霞转世之身的容颜。 苻杨打量了一下这位女子,面庞明丽,神情坚毅,但身形单薄清瘦,看着有些弱不禁风。 苻杨故意再念了一遍诏书,随后用老百姓都听得懂的大白话直接询问章素儿: “章素儿,张天师解太皇太后之梦,得出汝为碧霞元君转世之身。如今官家期盼汝能为天下苍生计,参与即将举行的上清储祥宫罗天大醮,受箓出家入道,不知汝意下如何?” 章素儿抬起双手欲接诏,刚要开口,就听到身后文煌真心急如焚地喊她:“章素儿!” 随即文煌真被其父一把抓住,捂住了嘴巴。 章素儿未受影响,高声坚定道:“民女章素儿,得蒙天恩,深感肩负天下苍生重责,不敢轻怠。民女愿就此受箓入道!以天下苍生为己任,披肝沥胆,以报圣恩!” “好!”苻杨将手诏放入她双手中,章素儿恭敬拜下。 四周围观人群爆发出一阵一阵的议论之声: “原来真是这章素儿?” “传言是真的啊!” “真的,张天师说她是碧霞元君下凡之身,官家都亲自降旨了,还能有假?” “这是奉旨出家?好大的荣光呀!” “此言差矣,寻常女子相夫教子才是福气,她倒好,奉旨出家,也不知是福是祸哟。” “唉,你懂甚么,人家需要相夫教子吗?人家是碧霞元君转世!你恐怕不知道她的身世,那首歌谣听过吗?她这是得了解脱了,官家做了大好事呀!” “是吗?我孤陋寡闻了。兄台且说说是甚么歌谣。” 在四周一片议论声中,苻杨随即又问文及甫道: “文公,章氏乃文家媳,官家也要尊重你们的意见。” “臣文及甫……”喊出来后,他以肘狠狠打了一下儿子,呆滞绝望的文煌真反应过来,颓丧地跟上父亲的话语:“臣文煌真。” 文及甫见儿子开口,于是继续道:“得此贤德女子为媳,实乃三生有幸。奈何,自古家国难两全。贤媳既以身许国,我文家自当全力襄助,怎可以己私拦阻碧霞下凡布道。臣愿主动解除与章氏贤媳之婚约,恭送碧霞元君归道!”文及甫大义凌然地高声回道。 “好!”四周传来一阵阵叫好声,仿佛文家人有了甚么天大的功德。 文家接诏,章素儿归文府收拾行囊,今日她就将搬离文府,入上清储祥宫为大醮做准备。 看热闹的人群逐渐散去了,两个戴着斗笠,以粗布蒙面的旅人模样的人,缓缓挤出了人群,拐出去几条街,两人逐渐停住了脚步。 其中一人似是终于克制不住激动的心绪,扶住了街道旁的墙壁,身形微佝,啜泣起来。 另一人抚了抚她的后背,笑着安慰:“道长,我们成功了,最困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谢谢,谢谢你,师茂先生……” 第一百九十七章 上清储祥宫的罗天大醮将一连举行三日,并对外开放,外界皆可入宫中观礼。只不过,储祥宫虽然大,也容纳不了全汴梁的百姓,故而依旧要以身份尊贵程度,分观礼的内外远近。 在这三日的大醮之中,章素儿显然成了最为亮眼的存在,她几乎是在全汴梁的权贵见证下完成了受箓入道的仪式,并直接拜张天师为师。 张天师本已不收徒,但今次为她破格,年纪轻轻的章素儿成了张天师的关门弟子,辈分在同宗之中顿时飞跃了三辈。 然而没有人有异议,身为碧霞元君转世之身,也就只有张天师有这个资格为她授箓,成为她的师尊。@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为了避人耳目,这三日,曹希蕴忍耐了过去。直到大醮结束,章素儿与汴梁权贵圈子都见过面,拜过礼之后,章素儿总算清闲了下来。 八月廿日,曹希蕴起了个大早,本打算即刻赶去储祥宫见章素儿,却不曾想她刚穿戴好,忽而就响起了敲门声。 她连忙去开门,愕然看见韩嘉彦笑眯眯地立在门口,她身后还躲着个穿着斗篷的人。 “希蕴道长,看看谁来了。” 曹希蕴的心一瞬提到了嗓子眼,韩嘉彦让开身子,身后之人抬起双手捋下头上的斗篷,露出了章素儿的容颜。她已然是女冠模样,以莲花冠束发,清隽的面庞泫然欲泣,眸光正一瞬不瞬地望着曹希蕴。 “素儿!”曹希蕴顾不上其他,一步上前,将她拥入怀中。 “希蕴……”章素儿再也忍不住,潸然泪下。 曹希蕴紧紧抱着她,仿佛要将她揉进骨血之中。听得章素儿急促起伏的胸膛,她才猛然惊觉,怕将她憋坏了,忙又松开臂膀,抬手抚摸她的面庞。 章素儿昂首亲吻她的唇瓣,曹希蕴回以温柔含吻,泪水的咸涩逐渐变作甜蜜的滋味,满溢胸腔的温暖欢乐驱散了大半年来的阴霾,她们只觉得头顶这中秋的天光好似春日般明媚可爱。 拥吻良久,她们终究是气喘吁吁地分开,曹希蕴打量着怀中的恋人,心疼道: “你瘦了,瘦了好多……” “你也瘦了……”章素儿泣道。 “你受苦了素儿,是我无能,不能早日将你救出来。” “不……这不是容易的事,你不要这么说。咱们还得感谢嘉哥儿……她……” 二人转头一看,韩嘉彦早不知何时离开了。 “我此生此世欠她一个天大的人情,如何也还不清了。”章素儿缓缓道。 “素儿,还不清也无妨,我们后半辈子,与长公主夫妇共进退,尽我们所能帮助他们。” “嗯,希蕴,眼下就有一件事,她们需要我们的帮助。” “何事?” “孩子的事,她们……”说到此处,章素儿见曹希蕴面露疑惑神色,顿了顿,问道,“你可知嘉哥儿是女子?” 曹希蕴神色一滞,随即释然道:“怪不得,怪不得……” “她们竟然还没告诉你……”章素儿一时感到哭笑不得。 “我其实早有所猜测怀疑,天下有哪个男子会如此帮助你我,不惜做到这个份上。师茂先生有大义,令人钦佩。”曹希蕴道。 她对韩嘉彦的称呼,不知何时从“都尉”变作了“先生”,是因她当真钦佩韩嘉彦,认为在为人处世之上,韩嘉彦可以为师。 “对了,素儿,你就这么出来了,不妨事吗?” 章素儿摇了摇头,笑道:“没事,我出来这件事,师尊是知晓的。但我也不能留太久,我眼下太显眼,谁都在关注我,我不能长时间不见人影。至少在太皇太后的病见分晓之前,我得一直留在储祥宫中。” “我去陪你。”曹希蕴道。 “可……”章素儿仍然有些顾忌,她害怕自己刚受箓出家,就和曹希蕴出双入对,太过扎眼,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我真不想再和你两地分离了,至少在储祥宫中,我能随时去找你,我会悄悄行事,绝不张扬。”曹希蕴坚持道,“还有,我正准备给昏迷的浮云子道长施针,但还差最后一颗安宫丹才可保万无一失。我师尊向茅山寄了信,询问安宫丹的丹方,我正好随在师尊身侧,也能及时读到回信。” 章素儿不再坚持,道:“好,即如此,咱们一会子去与长公主、嘉哥儿打个招呼去。” “唉,你瞧我,你来了还没喝口水呢,快进来,我给你沏茶,咱们慢慢谈。” “好。” …… 八月廿一,黄昏入夜时分,一驾不起眼的马车自长公主府附近的街巷驶出,往不远处的景龙门外大街而去。 前方车辕上驾车的是翟青,车中,做了伪装的韩嘉彦、赵樱泓正与陪同在侧的雁秋闲聊着。 “眼下曹道长去了储祥宫,若是能早日得到丹方,师父他就能醒来了。哎呀,真不容易,这得有大半年了,总算见着希望了。”雁秋说到此处,红了眼眶。 “是啊,你和阿青成婚,师兄都还不知道呢,也不知他在昏迷中能不能听到外界的声响。你俩可是在他床头拜天地的。”韩嘉彦笑道。 “其实我……都快做娘了,师父他要是再不起来,就错过了小徒孙出生了。”雁秋抚了抚自己的小腹,腼腆道。 赵樱泓与韩嘉彦吃了一惊。 “雁秋,你怎么不与我们说的?多久了?”赵樱泓惊喜道。 “才两个月,也是最近几日游大夫给查出来的。”雁秋笑道,“长公主,我有些……不知该怎么和您还有阿郎说这事儿,所以游大夫也帮我保密了……” “雁秋,你想什么呢?”韩嘉彦道,“你和阿青的孩子你们好生养着,我和樱泓高兴还来不及呢。” “不不不,天呐,我就是怕您二位误会。”雁秋着急起来,结结巴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我……我……” 看她急成这般模样,韩嘉彦噗的笑出来,赵樱泓打了她一下,嗔道:“恁得坏心眼,这样逗人家玩。” 随即转而安抚雁秋道:“雁秋,你别急,我们当然理解你心里的想法。我们苦苦寻不到孩子,你这会儿却怀上了,你是觉着不合适,未能与我们同甘共苦,对吗?” “嗯嗯。”雁秋没读过多少书,心里的想法表达不出来,差点急哭了。赵樱泓将她心中所想精准说出,她连连点头。 “你真是想多了,我和嘉郎眼下对于孩子的事,已然放平了心态,船到桥头自然直,我们不着急。”赵樱泓淡淡笑道。 “您二位在雁秋心中是一等一的圣德贤明之人,一定能寻得福儿福女。我和阿青这些时日去胡稳婆那里探情况,觉着十分可行,您二位这次去,一定不会再落空了。”雁秋郑重道。 “是啊,这次一定行!”外头驾车的阿青一直听着车厢内的动静,这会儿也禁不住插嘴道。 “可以,雁秋有进步,学会说‘圣德贤明’这样的大词了,我和樱泓这都快被供上祖宗牌位了,哈哈哈哈……”韩嘉彦笑起来。 “阿郎!你莫笑我~”雁秋顿时闹了个大红脸,赵樱泓也禁不住笑了起来。 一路闲聊着,马车过了后门桥,自桥北向东,拐入第二巷口,最终停在了第三户人家门口。韩嘉彦率先下车,将赵樱泓扶了下来。二人立在门头,见这是一处十分不起眼的寻常院子,门口挂着一盏黄灯笼,一盏红灯笼,显得有些奇怪。 翟青解释道:“我和雁秋专门问了胡稳婆,这灯笼是传信号用的,单盏黄灯笼,代表着眼下有孩儿等待认养。若挂了两盏黄灯笼,则代表暂时没有了。若挂了单盏红灯笼,代表着眼下有孕妇在院中待产。这一黄一红,就代表着当下院中有待产的孕妇,也有待认养的孩子。” “原来如此,”韩嘉彦和赵樱泓点了点头。 雁秋上前,拉着门环敲了三长三短,随后众人默然在外等了片刻,等来了人开门: “几位有何事?”开门的是个中年妇人,穿着得体,乍一看像是个贵家妇人,一身诗书熏陶出的气质。 “胡娘子,您可还记得我?我与我家夫郎前段时日刚来过。”雁秋拉着身旁的翟青开口道。 “老身记得你们,二位可是考虑清楚了?”胡娘子道。 “非也,要领养孩子的并非是我们,而是我们家郎主与娘子。”雁秋让开身子,韩嘉彦与赵樱泓便出现在胡娘子的眼前。 胡娘子抬眼打量眼前的这对夫妻。官人是个唇上蓄着短髭、约莫三十余岁年纪的俊雅郎君,他身侧的娘子面容秀丽,应也有三十岁了。二人衣着鲜丽,气质非凡,当是富贵人家。 “在下姓杨,这位是拙荆,姓朱。”韩嘉彦揖手见礼道,这一回,她与赵樱泓都用了母姓。而这次的伪装也不再是老年夫妻,显得年轻许多。 韩嘉彦刻伪装人面的手艺愈发精湛了,伪装手法也日趋娴熟,破绽愈发看不出来。这是因着玉娘子在临行前,曾给她留了一册楚秀馆西派的假面伪装秘籍,她从中学习了很多。 赵樱泓慢了半拍,才跟着行了一礼,因着她还尚未完全适应自己当下的伪装身份,身为长公主,她地位太高,基本不会向地位比自己低的人行礼。 “有礼了,几位请进罢。”胡娘子淡然谦逊地将众人迎入了院子中。 一入院子内,便听得孩子的哭闹声,嗅到了哺乳期婴儿会散发出的特有气味。院子不大,不过一间分前后的堂屋,以及两侧的厢房。厢房里都是住人的,都是哺婴室,东厢还兼有灶房、柴房。堂屋后是茅房与杂物间。 “老身请了两个乳母在这里帮我,大多时候这里的孩子都有奶水吃。这里的孩子只养到一岁大,大多一岁前就要送走。几位随我堂上坐罢。”胡娘子简单介绍了一下这里的情况,便将众人引上前堂落座,她自己又忙着给众人沏茶。 “不忙,胡娘子请座,我们就是来简单瞧瞧,并不久留。”韩嘉彦出声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胡娘子想要坐于下首,被韩嘉彦让到了上首,她才勉强坐了半个身子,她神态谦卑,举止放得很低,一举一动给赵樱泓一种很奇怪的熟悉感,她却一时间说不上来。 “我夫妻二人情况特殊,我们希望能找到一位有八个月身孕的妇人,且愿意将孩子送给我们抚养。我夫妻二人会当面与她详谈,不知胡娘子可有头绪?”韩嘉彦开门见山,直入主题。 “二位要找孕妇?”胡娘子感到十分意外,“恕老身多嘴,这是为何?” “个中原因实难表明,我们有难言之隐,也是被逼无奈。”韩嘉彦道。 “但我们确然迫切想要孩儿,还望胡娘子帮帮忙。”赵樱泓也跟着道。 胡娘子沉吟了片刻,道:“挂在门外的灯笼,二位也见着了。老身这院子眼下确实有一位孕妇在待产,且巧的是,也正好有八个月的身孕。贤伉俪是有缘人,既然如此,且与老身去后堂见见她。” “多谢。”韩嘉彦、赵樱泓不禁欣喜非常,居然当真让她们遇上了另外一个怀有八个月身孕的孕妇,这可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众人起身向后,韩嘉彦与翟青不大方便进去,只是候在了门外,赵樱泓与雁秋随着胡娘子步入了后堂居室,见到了那倚靠在床榻上的待产女子。 她还很年轻,甚至连二十都还不到,面容清丽秀美,温婉可人,好一个绝色丽人。只是眼下她独自一人在这里待产,显得凄惶无助,一双美眸红彤彤的,透着畏惧的神色,警惕地望着赵樱泓与雁秋。 “我姓朱,闺名樱儿。你叫甚么名字?”赵樱泓坐在她榻边,温和地询问道。 “奴…奴家苏二娘,出身不好,爹娘未给起闺名。”她卑微地回答道。 赵樱泓凝眉,方才苏二娘一开口,她还以为她要自称“奴婢”,结果改口自称“奴家”了。这让她心中的猜测愈发浓烈起来。 “你来此待产,是不愿要这个孩儿了吗?”赵樱泓问。 “我不能……不能要这个孩子,否则我会被打死的……”她哭泣道。 “你别急,慢慢说。”赵樱泓用自己的巾帕帮她拭去泪水,温柔安慰道。她身上的气息仿佛有甚么奇特的力量,苏二娘在她的安抚之下,很快平稳了情绪。 “你可是大户人家的奴婢?可是因为家中男子让你有了身孕,家中主妇不愿让你留下这个孩子,才将你逼到此处,要你产下孩子?”她半搂着苏二娘,小声询问道。 苏二娘凄然地点头。 “你可还能回去?” “大娘子说,我产下孩子,就送我去下头的田庄嫁人。我回不去了。” “那位大娘子对孩子有甚么要求?” “她只说要送给别人家养,总之不得归家,也不能让孩子知晓身世,我也不能带在身旁。”苏二娘道。 “你想要知道孩子的去处吗?” “我想……可我……我不能……” “没关系,我愿意收养这个孩子,你至少知道这个孩子跟了我。”赵樱泓道。 “我能见他吗?”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赵樱泓摇了摇头,神情温和坚定:“孩子不会知晓自己的身世,这对他并无益处。但你若信我,就将孩子交给我。” “我……我信你。”苏二娘望着赵樱泓的双眼,她的眼睛好似秋水,剔透明净,漂亮至极。眼前这位女子,周身透出一种她十分熟悉的贵气。她的谈吐与气度,都让苏二娘不自觉地要俯首帖耳。 “好,二娘,我还会再来见你的。你千万保重身子,不要这般总是哭,开心点。孩子会健康茁壮地长大,你也不必被他束缚着,你自去过你的人生。这是个错误,纠正了就好,不要为此毁了自己的一生。你若有困难,我会助你。”赵樱泓抚了抚苏二娘的后枕,尽管她年岁与苏二娘相仿,却像是长辈一般,几句话就扫清了苏二娘心中的阴霾。 “嗯,谢谢您。”苏二娘禁不住再度潸然泪下。 第一百九十八章 韩嘉彦打着伞,立在皇城根下,鞋袜、衣摆全部被打湿了。她望着头顶的琉璃瓦流水成柱,心绪繁杂。 八月自中秋之后,大雨不断,晴朗的时日没有多少天。廿日之后,更是昼夜不息,畿内、京东西、淮南、河北诸路大水,黎民遭灾,庄稼全部被淹。官家下诏开京师宫观五日,祈求放晴。各路州县令长吏祈祷,宰臣吕大防等待罪。 韩嘉彦不知是自己假托碧霞元君转世而触怒了上天,还是上苍正在送别太皇太后。她心中惶恐,神思不宁。 入九月,朔日夜,宫中再传噩耗,太皇太后陷入弥留。赵樱泓临近“临盆”之时,大雨不断,道路湿滑,她已不可再随意出府,只能待在府中。 翌日戊寅,韩嘉彦代她前来宫外,等候消息。 此时宫中宰臣等入问圣体,见官家于崇庆殿之西楹。官家对众宰执泣道:“太皇太后保佑朕躬,功德深厚,今疾势至此,为之奈何?” 众卿皆默。 官家叹息,无力吩咐道:“应祖宗故事,有可以尊崇追报者,宜尽施行。” 就在此时,一个浑身湿透了的内侍急匆匆自寿康宫跑往崇庆殿,跪倒在殿外,哀嚎道: “太皇太后,崩了……” 官家浑身一软,跌坐在了身后的龙床之上。众宰执皆哀叹垂泪,无言以对。 消息一层一层向外传开,直至众外臣等待的东华门口,众人看到头顶绑着白孝的内侍,出现在了宫门之上,大声悲号: “太皇太后崩了!” 宫外群臣在大雨之中齐齐痛哭,韩嘉彦浑身麻木地执着伞,立在倾盆大雨之中,悲切之情自心底涌起。她终究未能见到太皇太后最后一面,未能从她口中知晓那段被埋葬的往事。回想起来,最后一面,竟是她给自己璇玑匕首的那一日。 而太皇太后如此希冀期盼的曾孙辈,她也终究未能见到,只差一个月了,生生就此错过。 也罢,韩嘉彦不愿再欺骗她,就让她离去罢。她为国朝鞠躬尽瘁,已然足够劳苦了。 再一日,己卯日,文武百僚诣崇庆宫听太皇太后遗诏。赵樱泓在府中戴孝遥祭,韩嘉彦得以戴孝入宫祭拜。 官家手诏:“大行太皇后受遗称制,保佑眇躬。勤劳九年,阜安四海。大德未报,奄弃东朝。布宣末命,中外悲怛。永惟平日谦恭之至意,每避先后临御之常仪。逮兹遗言,止以园陵为号,既非朕尊崇之本志,又失臣下爱戴之诚心。宜诏有司易园陵为山陵。” 太皇太后身后尊荣,将被合葬入英宗永厚陵,为她起山陵以表尊崇。 众臣在悲痛中随着典仪,向太皇太后梓宫行祭奠礼。韩嘉彦相信他们的悲痛是真切的,尤其是那些老臣,太皇太后是仁宗时期走来的老人,她是那个清和时代的见证者,是他们熟悉的老人,有她稳定朝局,便能肯定国朝之安宁清明。 而当这位老人故去,一切便走入了未知,自此国朝何去何从,再无定数。这些人哭的不仅仅是太皇太后,更是他们自己逝去的过往辉煌和晦暗的未来前途。 待到奠仪结束,韩嘉彦默然独自一人撑着伞往宫外行去,却忽而被喊住: “师茂小友留步。” 韩嘉彦回首,看到了苏辙站在她身后。他身后有小吏为他撑伞,官袍戴孝,神情平静,眸中却凝重一股幽玄之意。 “子由先生。”韩嘉彦执弟子礼。 苏辙沉默地望着她,好半晌才道:“下得好大雨啊……师茂小友,路滑,走路小心。” 韩嘉彦知晓苏辙在说甚么,他知道自己利用了苏轼,也利用了重病的太皇太后,达成了解救章素儿的目的。他对此感到极度不满,但却仍旧保留了最大的克制,不点破此事。 韩嘉彦心中难受至极,无言地揖手下拜,以表歉意。 “我兄弟二人在京的时日不多了,你若有心,且去看看兄长罢。我只盼你以国事为重,以天下苍生为重。其他的,都不要重要。”苏辙缓声道。 “学生谨记。”韩嘉彦回道。 他们在宫门口分别,望着苏辙的车驾消失在大雨之中,韩嘉彦攥紧了手中的伞柄。 …… 太皇太后崩逝,官家正式亲政。 上清储祥宫的大醮祈福未能起作用,但汴梁也没有多少人真的相信道士们能够逆转上天之意。 就连碧霞元君转世也无法解救太皇太后,说明她确然寿数已尽,到时候了。 张天师惭愧向官家请辞,官家慰留,但最终还是送走了江西群道。 章素儿与曹希蕴未走,同韩嘉彦一道去了东水门送行。 丧月以来,韩嘉彦心绪低落,始终打不起多少精神做事,只是陪着赵樱泓。或在府中无所事事,或去陪着赵樱泓去胡稳婆那里看苏二娘。但这一回,是张天师指名要见她,她被曹希蕴、章素儿强行拉出了长公主府。 今日好不容易雨停转阴,汴河涨水不少,波涛滚滚。 张天师先是与章素儿告别:“素儿小徒,你在京中不可久留,待此间事了,便尽快南下上山,入洞府才能完成整个受箓仪式。” “弟子明白。”章素儿点头。 张天师随后看向韩嘉彦,韩嘉彦向张天师揖手拜下:“弟子此前一直未能去见天师,还望天师见谅。” “师茂啊,你脸色不好看,近来是否是思虑过重了?”张天师依旧是那仙风道骨的模样,一双眼眸仿佛能够洞彻世间一切。 韩嘉彦苦笑一下道:“弟子……恐怕悖逆上苍了。” 此言,让章素儿心里也不好受,她知晓韩嘉彦为了救自己采取了不少非常手段,只能安抚地拍了拍韩嘉彦的后背。@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张天师笑起来,道:“老道说一句逆天的话,何来上天,不过是人心罢了。” 韩嘉彦闻言一振,神色凝结。 “师茂,你心善,上苍决计不会看不明白。你所做之事,为师也有分,可为师不怕上苍雷劈,因为我们心中认定的正道之事,便是符合天道的,何来悖逆上苍一说?” 韩嘉彦抿唇,揖手拜下:“多谢天师解惑。” “哈哈哈哈……”张天师笑起来,“师茂啊,放轻松点,游戏人间,放手去做你想做的事,才不枉此生。你师尊,恐怕也希望如此才是。” 韩嘉彦猛然听他提起师尊平渊道人,一时鼻酸起来。 “你师尊一直看着你呢,你可别让他失望。”张天师意味深长地道,此话让韩嘉彦一愣,一时心头猜测大起。 张天师却已然一甩拂尘,转身上船去。 韩嘉彦呆然望着船头,揣摩着方才张天师的话。章素儿望着她神情,正彷徨无措间,不远处与阁皂山葛真人道别的曹希蕴急匆匆跑了过来。 “师茂先生,素儿!丹方,丹方到了!” 二人顿时吃了一惊,齐齐围上前来,便见曹希蕴手中攥着一只信筒,已然开启。她捏着一卷信纸,高兴地挥舞道: “这信刚刚到的码头,正好就送到我手里了。方才师尊看过了,说就是这个,绝对没错。” “走,快回去配药!”韩嘉彦大喜,这恐怕是这大半年来最好的消息了。 她们跨上马,飞快奔回了长公主府,一到府内,就一头扎进了药房,按照丹方一一将所需的材料配齐。这丹药所需的药材虽然珍稀,但倒也不至于无法寻到,长公主府这里基本都是有的,还差了两味,也能从市面上买到。 只是这丹药的制作过程比较复杂,首先许多药物先要做熬煮提炼,处理方式相当繁琐,这没有十天半个月还真是制不出来。 韩嘉彦走到这一步,反倒不着急了:“事缓则圆,不着急,慢慢来,每一步都走仔细了,千万不可出差错。” 二人深以为然。 韩嘉彦将先头的制药工作交给二人,自己则去告诉赵樱泓这个好消息。赵樱泓当时正在雪蕊院书房读书,闻得后,兴奋地挺着九个月的身孕往客院这边来,韩嘉彦拦都拦不住。 “樱泓!你现在不能乱走。”韩嘉彦扶着她道,她担心府中不知情的下人看到她九月身孕还健步如飞,会起疑心。@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在自己府中,不妨事。”话虽如此,赵樱泓还是放缓了脚步,倚在韩嘉彦身上,装出身子沉重的模样来。 韩嘉彦搀着她到了药房,见曹希蕴、章素儿正在其中埋头忙活着,连游素心也在帮忙,于是也不曾进去打搅。 倒是游素心注意到了她们,走了出来,行了一礼道: “长公主,韩都尉,素心有要事相商。” “何事?” “素心想要请辞归乡。” “你这是……”她的话有些突然,让赵樱泓和韩嘉彦感到愕然。 “我会待到长公主‘生产’结束,也会帮曹道长治疗浮云子道长,待到这些事了,素心的任务便完成了。素心是太皇太后派到二位身边来的,如今太皇太后大行,素心亦想念家中长辈,归心似箭,还望您二位成全。” 赵樱泓一时无言,韩嘉彦叹息道:“游大夫这样急着走,韩某真是不知所措了。” “请二位放心,素心一颗丹心,我游家人五代人悬壶济世,只活人命,绝不害命。您二位永远是素心的贵人。”游素心颤声道。 韩嘉彦知晓她想要消除自己与赵樱泓心中的芥蒂,因为她知晓了自己的女子之身,她害怕自己二人会因此不放她离开。@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你自归江湖而去,我与樱泓,永远铭记你的恩情。此前,韩某多有得罪,万分抱歉。游大夫高风亮节,韩某佩服。”韩嘉彦向她揖手拜下。 “都尉言重了,二位伉俪情深,素心……钦羡不已。”游素心说完这话,眼眶已然红了。她垂首低眉,不敢看赵樱泓。 赵樱泓问道:“游大夫此后有何打算,是归家行医吗?” “自会回家乡一段时日,看顾家中老人。若有朝一日能得自由之身,素心……倒也想西行,去寻玉娘子学医,那楚秀馆西派的医道,神秘精深,令我十分着迷。” “游大夫,若家中人逼你成婚,你当如何?”赵樱泓又问。 游素心淡淡一笑,未曾回答,只是向赵樱泓一揖手,转身入了药房。 赵樱泓心中怅然,自太皇太后大行后,似乎许多人都要离开了,时移世易,她的心却还留在过去,恋恋不舍。近来她时常想起小时候,想起与太皇太后、父皇的一些过往之事,那些记忆如同碎片,浮光掠影,每每想起都拨动心弦,让她怅惘不已。 仿佛太皇太后的离去,也带走了她心中许多的珍贵事物。 她挽着韩嘉彦的手臂,二人往客院去看浮云子。 行在廊道间,韩嘉彦忽而问赵樱泓:“你为何要问她成婚的事?” 赵樱泓侧首看了一眼韩嘉彦,见她面上并未有醋意,只是单纯好奇发问,于是笑而解释道: “我只是觉得像她这样的女子,不该被囿于婚姻,她医术高明,当遍行天下,悬壶济世,才不枉这一身的医术与品行。她说她要去西域寻医道,我觉得这就很好,这就应当是她游大夫该做的事。” “她没有回答你,也许她自己也没有答案。”韩嘉彦道。 “我相信她会选择属于她的大道。”赵樱泓道。 大道…… 二人立在浮云子的榻前,望着大半年来身形逐渐瘦削委顿的浮云子,韩嘉彦忽而道: “樱泓,你我的大道在何方?” 赵樱泓侧首瞧着她,缓缓道:“助官家振兴国朝,使天下海晏河清,是为我之大道。嘉郎,你可愿与我同行?” 韩嘉彦郑重道:“师兄在上,做个见证。樱泓之大道,本亦是我自幼立下之志,但近两年来被残酷的现实磨灭了。樱泓,如今我愿意为了你,再立志,入大道。” 赵樱泓的泪水抑制不住地汹涌而出,她扑入韩嘉彦怀中,紧紧搂住她。 第一百九十九章 自九月初得丹方后,韩嘉彦费心于搜集药材,制备丹药,与曹希蕴、章素儿、游素心凑在一处,终日在药房中闭门不出。 九月初八,第一次凝丸,在配比时出了些差错,导致丹丸形貌与描述不符,气味也有差。 又两日,再次凝丸,这次一切都符合丹方所描述,韩嘉彦亲服丹药体验效果。结果一睡就是整整一日半,针扎不醒。 她们心中有些没底,这样的效果是否当真可以护脑?但事到如今,也没有其他办法了,浮云子再这般睡下去,人就要废了,必须要尽快将他唤醒。 几人下定决心,翌日就准备给浮云子服丹施针。 九月十二,客院中浮云子的房间紧紧锁闭,韩嘉彦、曹希蕴和游素心三人亲手为浮云子施针。 赵樱泓也到场了,章素儿陪着她候在浮云子隔壁屋中。二人屏息凝神,一言不发地听着隔壁动静。 今日主针的是曹希蕴,这是她自己研究出来的针法,她是最为熟悉的。韩嘉彦负责从旁辅助。而游素心则负责全程把住浮云子心脉,观察他身体的变化,如若有变,她必须要及时提醒。 三人颇有默契地配合着施针,曹希蕴的每一针下去都很谨慎,待到穴位点满,她开始反复拨捻,通过观察浮云子的面庞变化和眼皮跳动,来调整施针的力度和角度。 游素心则不断地报出浮云子当下的脉搏状况,让曹希蕴做判断。 约莫施针一刻钟,浮云子开始出现了明显的变化,他的嘴巴张开了,眼皮也在不断抽动,浑身诡异地扭动起来,反躬身躯,好似要嘶吼却吼不出来的模样,神情痛苦扭曲。 曹希蕴知晓关键时刻到了,这也在她的预料之中。事先就已然让浮云子口含安宫丹,眼下此种情况,需全靠药效让浮云子挨过最痛苦的时期。 室内三人均已汗湿衣背,韩嘉彦见曹希蕴额头上披汗欲滴,双手又不停地拨动调整灸针,无暇顾及擦汗,于是连忙用巾帕帮她拭去。 浮云子的抽搐挣扎愈发剧烈起来,扎满针的头部也在晃动,影响曹希蕴施针。韩嘉彦立刻扑上去,锁住了浮云子的手脚,将他整个人压制在床榻上。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浮云子痛苦地嚎叫出来,这是他昏迷这么长时间以来,头一回发出声响,那声音沙哑以至于可怖,仿佛破布撕裂。 但这是个好的征兆,至少他对于外界带来的刺激有所反应了,懂得痛呼了。 “师兄!坚持住!”韩嘉彦给浮云子鼓劲儿。 丹丸在浮云子口中要被吐出来了,游素心连忙卡住他下颌,强迫他闭嘴。一旁的曹希蕴屏息凝神,继续调整施针的力度,并去掉了其中几根。 也不知僵持了多久,浮云子浑身剧烈抖动了一下,随即忽而归于沉寂,他的鼻孔、耳道有黑血渗出,原本青白的面色,逐渐出现了些许红晕。 “成功了吗?”游素心喘息着问。 曹希蕴拨开浮云子的眼皮,观察他的眼底,见其中浊色逐渐褪去,复有神光显现,于是道: “应当成功了,残留在颅脑中的毒血被逼出来了,只是他神志被压抑太久,这一回施针冲击又太大,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再给他点时间。” 韩嘉彦长舒一口气,下得床榻,她也探了探浮云子的脉搏,感到由弱变强,总算是稍稍放下心来。 隔壁的赵樱泓和章素儿听到了浮云子屋内的动静,都忧心不已,这会儿听到屋内曹希蕴等人说话了,便连忙出声问: “如何了?成功了吗?” “应当成功了,放心。”韩嘉彦回道。 不过话虽如此,几人心中仍是没底,治疗耗费了约莫半个时辰,时间并不长,但浮云子仍然还是在昏迷状态中,不知何时才能醒来。如若本次治疗对他的颅脑造成了不可逆的损伤,那么……就真的无计可施了,浮云子这辈子算是彻底毁了。 曹希蕴心中压力巨大,自上午治疗结束后,一直到傍晚时分,她几乎是粒米未进,一直守在浮云子榻前,观察他的状况。章素儿、游素心也一直陪着她。 韩嘉彦面上不显,实际也是心中担忧。 因着这一日,还有官家派来的内侍到长公主府商议太皇太后后事之中的一些琐碎事物的处置事宜,她与赵樱泓不能一直候在师兄榻前,还得到前院接待。 直至用过晚食,她们又来到浮云子榻前。 曹希蕴、章素儿和游素心刚照料浮云子吃了些菜肉米捣成的糜食,一勺一勺送到舌根,顺着喉咙看着他吞下去。浮云子一直不能主动咀嚼吞咽,这么长时间以来,她们只能这样喂食。 “师茂先生,有些丑话……我还是说在前头。浮云子道长若是醒不过来,你打算如何?”曹希蕴神色凝重地问道。 韩嘉彦心中一凛,以为浮云子情况不好。她强压心中惶恐,并不避讳道:“那就送他离开。”@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你能下得去手吗?” “我师兄行走江湖三十年,他最爱的是逍遥自在的日子,若不是因为我,若不是为了替我调查,他也不会变成如今这般模样。是我害了他,所以如果他……我会负责送他往生极乐,让他早日结束痛苦。这是我这辈子应受的罪孽。”韩嘉彦平静道。 “唉……”游素心叹息。 赵樱泓有些慌神,忙安抚道:“你们莫要这般悲观嘛,既然毒血都已逼出,相信他能醒来的。” 韩嘉彦一时没说话,她走到浮云子床榻不远处的桌案旁,从桌屉中取出了一个奇怪的物什。这东西长得像弩机,却没有弓弦,只有一条铜管,内里似是套着些复杂的金铁机关。 “这件机关,我总算是拼出来了,我不知师兄要用这个做甚么,但这既然是他最后设计的一件机关,我当给他陪葬。” “天杀的,老子……还没死呢……咳咳咳……”床榻上忽而传来了微弱的声响,尽管微弱,却咬牙切齿,十足愤怒。 “师兄?!”韩嘉彦登时狂喜,几步冲到浮云子榻前,就见浮云子眯缝着双眼,瘦削的身躯皮包骨头,嶙峋的胸骨上下起伏,许久未修剪的长须也被他吹得飞了起来。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你这……臭丫头,怎么还嘴上长毛了……哈哈哈咳咳咳咳……”浮云子打量着韩嘉彦,说着说着,笑了出来,笑着笑着又咳嗽不已。 曹希蕴、游素心顿时绷不住,爆笑出声。 韩嘉彦眨巴了下眼睛,这才反应过来:“好啊!你们……串通起来骗我?!” 一旁的赵樱泓随即跟着大笑不止,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她是被浮云子那句“嘴上长毛”逗笑的,这四个字结合着韩嘉彦面上的促狭神情,逗得她合不拢嘴。 “这是你师兄的主意,可与我无关。”曹希蕴连忙撇清干系。 章素儿和游素心登时跟着点头。 “你们三个,都是从犯!”韩嘉彦用手里的机关指了指曹希蕴三人,控诉道。 随即她转过身来,将手里的机关丢到了浮云子的身上:“还有你这家伙,刚醒来就耍我!真是死性不改!” 这铁疙瘩砸在浮云子肋骨上,痛得他直皱眉头。他忙道: “你别乱丢这东西,这可是火器,小心啊!” “甚么火气?我还怒气呢。”韩嘉彦道。 浮云子一脸和你说不通的无语神情。 “好了好了,浮云子道长你也是的,刚醒来就不老实,这会儿你还需要静养。”章素儿出来打圆场。 “我不想躺着了,躺太久了。”浮云子无力道。 “现在还不行。”曹希蕴道,“你现在太虚了,根本下不了榻,你现在得多吃点东西,养养筋骨,才能下榻走动。” “唉……”浮云子点了点头。 正说话间,韩嘉彦却忽而在旁抽噎出声,众人愕然发现她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赵樱泓连忙上前抱住她,心疼不已。章素儿、曹希蕴也柔声安抚。 “师兄……你吓死我了……”韩嘉彦很委屈地哭道。 “嗳,你啊……你这些时日,受苦了吧……”浮云子见她哭成这般,就知道她方才一直在逞强。 “发泄出来,就好了。”他眼底亦现泪光。 *** 浮云子的身子恢复得很快,许是因为他当真心态特别好,吃得香、睡得熟,本身功夫底子也还在,是一日好过一日。 他苏醒半月来,韩嘉彦时常来陪他闲聊,将这大半年发生的事细细说给他听。对于阿丹的死,浮云子长叹一声,甚么也没有说。这个徒弟,是他带出去的,没能把他带回来,成为了浮云子一辈子的伤痛。只是他素来不会将悲伤挂在脸上,总是会掩在内心深处,让时间洗刷掉痛楚。 他当下还没法下榻行走,待到痊愈能行动后,他要去阿丹坟前祭扫。 他昏迷之前就知道阿青和雁秋定情了,故而他们成婚的事,也不觉得惊讶,只是感叹时间如白驹过隙,这都快要有徒孙了。 而韩嘉彦自己在这些时日所做的事,她只是简略带过,并未细数个中艰辛。浮云子也并不追问,但看韩嘉彦当下的状态,他就能猜出她有多不容易。 曹希蕴和章素儿这一对也是不易,如今终于走到一起了。眼下浮云子醒了,她们在汴梁的事基本也了结了。唯有章素儿失去的雨夜念佛桥上的记忆,仍然尚未恢复。这事急不得,只能慢慢来。 章素儿和曹希蕴决定等到十月赵樱泓“临盆”得子后,看过孩子,再启程南下。当下,她二人暂居于上清储祥宫中,免得总是待在长公主府引人瞩目,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章素儿知晓自己的父亲很快也会入京了,但她如今已然出家,不愿意再与家中有过多的牵扯,故而也不打算等到父亲入京。 章择自被罢官,贬为白身,已然被章惇催回老家,以后就负责守老家产业。章素儿这辈子都不愿意再看到他。 “这都九月底了,孩子的事,你和长公主已经敲定了?”谈完了别人的事,浮云子开始问韩嘉彦自己的事。 眼下新梨上市,二人各自端着一碗梨膏,一面津津有味地吃着,一面谈天说地。 韩嘉彦点了点头,将胡稳婆和苏二娘的事与师兄都说了。 “呀,这是姑娘还是小子,还不确定呢,挺有意思的。要是个姑娘,你和长公主还不能一劳永逸,以后还得再来一回,否则外头人可不饶你俩。”浮云子笑道。 韩嘉彦道:“我俩早就做好准备了,确实还得来好几遍。” “咳咳咳……”浮云子差点呛到,他丢下调羹,惊讶问道,“几遍?你俩打算要几个?” “我俩感情这么好,起码得要个十七八个罢,得组个马球队。”韩嘉彦混不吝地说道。 浮云子一脸无语,韩嘉彦这才笑呵呵解释道: “樱泓跟我讲,那胡稳婆,她感觉像是宫里人,举止明显是带有宫仪的。但她这个年纪,怎么还会放出宫外来的,还挺奇怪的。还有那苏二娘,也是受过宫中仪轨训练的,不过她当是在某位赵氏宗亲那里做婢女,不可能是在宫中。那里的孩子,大多都有皇室血脉,樱泓的意思是,能养就养,撞上合适的、有缘的就收过来,所以具体收养几个,我们眼下也不确定。” 浮云子点了点头,道:“你们要是不怕穿帮露馅的,要收养一个马球队我也没意见,人多热闹。” 韩嘉彦笑了两声,忽闻外头有内侍来禀报: “都尉,今日邸报到了,长公主让您去一趟雪蕊院书房。” “好,我马上去。”韩嘉彦应了一声。 浮云子道:“怕不是朝中有甚么大事。” 韩嘉彦吃干净最后一调羹梨膏,放下碗勺道:“官家要再组宰执班子了,确实要变天了。” 浮云子一挑眉道:“唉,你在我床头发誓,说要为了长公主再立志,我可以听到了啊。” “啊?你听到了啊?”韩嘉彦吃了一惊。 “嗯,我神志时常是清醒的,能听到你们说话来着。你为何这般反应?难道那发誓我要是没听到,就不作数了?” “我对着樱泓发的誓,怎么会不作数……我只是……”韩嘉彦欲言又止。 浮云子知道她对于先帝借刀杀杨璇的事依旧耿耿于怀,于是安慰道: “六郎啊,事到如今,我也觉得咱们不要再穷追不舍了,那李玄准备多年,我们追在她身后只是被牵着鼻子走,还不如以静制动呢。她要搞阴谋,搞乱朝局,那你就稳定朝局,在明处造大势与她对抗,就像这回你救章七娘一般,一旦大势已成,任何阴谋都无法逆转,这才是咱们该做的事。” 韩嘉彦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第二百章 九月末,连绵的大雨过后,气候逐渐转凉。 韩嘉彦走进雪蕊院书房时,见赵樱泓衣着单薄地伏在案头,便抄起旁边衣架上的外衣,走去披在了她肩头。 “来了啊。”赵樱泓抬头对她微微一笑,手探上肩头,勾住韩嘉彦的手指。 韩嘉彦伸头去看她面前搁着的邸报,眉头逐渐索起。 这邸报之上全是中枢重臣的官职左迁条目,而其中一条尤为引人瞩目: 【……端明殿学士兼翰林侍读学士、礼部尚书苏轼知定州。】 “没想到,苏大学士的贬谪来得这般快,官家已然等待不及。”赵樱泓道。 “这是个开始,往后新党执政,对他必会大加挞伐,他也许会被一贬再贬。”韩嘉彦道。 赵樱泓叹息道:“嘉郎,苏大学士就快离开了,也不知往后是否还能再见。你且去送送他罢。” 韩嘉彦点头:“这是应有之义,奈何……我实在有些汗颜,不敢面对苏大学士。” 赵樱泓劝道:“咱们确然对不起他,你若坦诚,也应当面谢罪才是。我听闻苏大学士的妻子王闰之八月时刚刚病逝,他当是心情并不舒畅的。” 韩嘉彦眸光微动,忽而念道:“冰雪透香肌,姑射仙人不似伊。濯锦江头新样锦,非宜,故著寻常淡薄衣。” 她七月还曾去东府拜会过苏家兄弟,那时候王闰之还在东府后院中养病。她未曾谋面,此后忽闻丧讯,只叹人生当真无常。 “这是《南乡子·有感》?” “嗯,苏大学士写给王闰之的词,我又想起十年生死两茫茫,王氏姊妹俱走在他之前,如今他又贬谪,实在艰难。我这便去问问苏大学士何时走,到时候我去送他。”韩嘉彦应道。 “还有,方才翟青刚从胡娘子那里回来,说是二娘恐怕这几日就会生产,咱们得做好准备。”赵樱泓道。 韩嘉彦俯下身来,蹲在她座椅侧,笑着抚了抚赵樱泓高高隆起的假肚子,随即将面庞贴了上去,道: “樱泓,你不用受生育之痛,这才是我最欣慰的事。” 赵樱泓摸了摸她的发顶道:“你也不用呀,傻子。” “咱俩虽未受苦,但养孩子可非是一日之功,往后可得受磨折哩。” “教孩子可是你这个父亲的事,没有我这娘亲甚么事。”赵樱泓憋笑道。 “唉?怎么这就推诿起来了?孟母还三迁呢,你这当娘可跑不了。”韩嘉彦抬起头望她。 “我身子不好,所以都得你来。”赵樱泓开始强词夺理。 “你怎的身子不好了?我可看不出来,昨夜……” “嘘!说甚么呢,大白日的……”赵樱泓连忙堵她的嘴。 韩嘉彦嘿嘿一笑,道:“方才师兄还问我,到底打算要几个,我说得组个马球队。”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赵樱泓捏她唇瓣:“休得胡说,那我这得生个十年八年才行了,哪怕不是真的,也得折腾死人。” 韩嘉彦遂抓住她的手,捧在心头,认真问:“樱泓,你真的要收养那么多孩子吗?万一胡娘子那里往后一直都有苏二娘这样的女子来待产,你当真全都收下吗?” 赵樱泓并未给出肯定答复,只道:“且看情况,但不论如何,一儿一女是必须得有的。” …… 九月戊子,苏轼离京,赴定州就任。 定州位于燕赵之地,临近与辽的边关,在汴梁以北。苏轼需先渡过黄河,再北上。这一日,送别的人群拥挤在城北柳园渡口,挥泪惜别。 东坡不喜煽情,更不愿落泪,他本打算趁着天不亮就走,奈何许多人天不亮就围在东府门口了。这些人都是他的学生亦或蜀党成员,东坡只得与他们一一话别。 一直到日上三竿,渡口船夫都等得不耐烦了,东坡终于背上行囊,与家人一起上了船。苏辙会送他过河,兄弟二人好不容易重聚,但不过短短几个月,就又要分别,二人相对无言。 苏轼感怀,唱起多年前的一首旧作——《醉落魄·离京口作》: “轻云微月,二更酒醒船初发。@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孤城回望苍烟合。记得歌时,不记归时节。 巾偏扇坠藤床滑,觉来幽梦无人说。 此生飘荡何时歇。家在西南,长作东南别。” 伴着歌声,一叶扁舟渡过滚滚黄滔靠岸。 待到上岸,苏轼却忽而瞧见远处立着一人。那人一身青袍,玉冠束发,俊逸非凡。身边有一位随扈,挑这个担子。 二人齐齐上前相迎,苏轼这才认出,来者正是韩嘉彦。 “师茂小友?你怎会在此?”苏轼感到十分惊讶。他也跟着他弟弟喊韩嘉彦小友。 “听闻东坡先生要北行,我特来送行,还望不曾打搅您与家人之间话别。”韩嘉彦道。 “怎会打搅,东坡深感意外欢喜,哈哈哈哈……”苏轼笑了起来。 韩嘉彦看到他身侧的苏辙一言不发,于是主动揖手行礼:“子由先生。” “你倒是会选地方,怎的早些不来,却在此处?”苏辙刺了她一句。 “嗳,子由,小友特来送行,你莫要这般说话。”苏轼忙打圆场,他显然知道苏辙对韩嘉彦心怀芥蒂,更知道个中缘由。他本以为韩嘉彦压根不会出现,却不曾想他竟然专程渡过黄河,在北岸等自己,这让他感到这位韩六郎,是个性情中人。 苏辙听到兄长这么说,微微一笑。他终究还是不曾将韩嘉彦所做的事放在心上,身在官场,大家都身不由己,韩嘉彦所做的事在尔虞我诈的官场之中,还算是温和的,也并未对苏氏兄弟造成多么实质性的伤害和影响。 他向韩嘉彦回了一礼,道:“小友能来,吾心甚慰。”这话是发自肺腑的,他算是韩嘉彦登科的座师,有一层伯乐与千里马的师徒情分。此前他就对韩嘉彦说过,希望他能在兄长远行前来见一面,他希望的是这个后辈能走正道。 “咱们去河边的避风亭坐坐。”苏轼主动邀请道。 韩嘉彦点头,亦举手做请。 苏辙安排车马,将苏轼家人——侍妾朝云、三子苏过及其妻儿先送去驿站,只留一名小厮牵两匹马候在不远处的渡口,等苏轼。 接着兄弟二人与韩嘉彦一道入了避风亭,韩嘉彦让身旁陪着来的魏小武揭开了挑担,从中取出了酒食。这些酒食都是温在碳炉之上的,端出来尚且冒着热气。 这些都是汴梁的名吃,也都是馋嘴的苏轼最爱的食物。韩嘉彦今日天不亮就亲自上集市采购好,随后马不停蹄赶到渡口这里等候。 她主动为苏轼斟了一杯酒,苏轼端起杯盏一闻,惊喜道:“洞庭春色酒?” “是,我按着您的方子,专门酿造的。本想给您送去品鉴,奈何如今成了送别酒。” 苏轼笑呵呵啜了一口,喜道:“香!比我自己酿的还香,你改过我的方子?” 韩嘉彦笑道:“加了松针熏煮。” “怪不得!你这改动很好,我记下了。”苏轼又琢磨起酿酒来。 “师茂,你费心了。”苏辙看她布菜斟酒,一时心下涌起感动之情。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此前学生不懂事,对二位先生多有得罪,还望二位先生海涵。学生先赔罪了……”说着,韩嘉彦端起酒盏,先饮下一杯自罚。 “小友言重了,对我苏轼来说,那都不算甚么,你恰好撞到我想做的事上来,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入朝以来,也就帮着小友除了那章择的官,算是做了一件舒心事。”苏轼笑着,也跟着饮下一杯,随后自举箸吃起菜来。 苏辙跟着饮下杯中酒,望着杯盏底部残留的酒液,他忽而问道: “师茂,你要改这酒,就不怕将酒做坏了吗?” 韩嘉彦闻言,顿了顿,道:“若不改酒,又怎知酒有各种风味?这世上之人千千万,各自有各自喜好的风味,不改,则不通。” “但这酿酒一途,最基本的步骤都是一样的,你改一味松针终究只能锦上添花,而不能釜底抽薪。若要釜底抽薪,则酒本身就变了,酒就再也不是酒了,我们谁也不知那会变成甚么。”苏辙再道。 “酒终究只是为了给人饮下,不论是饮酒还是饮水,亦或是饮药,只要是对人好,那就该改。”韩嘉彦道。 “你怎知你改了之后,就能对人好?” “我不改,永远也无法得知,只有改了,才能知道。” “不是没改过,结果你也看到了。” “我看到的是阻力巨大,而不能成功。而并非是不该改,不能改。”韩嘉彦坚持道。 苏轼见他二人话赶着话,这都要争执起来,连忙再打圆场: “哎哎哎,喝酒吃菜,喝酒吃菜,师茂小友一片心意,莫要糟蹋浪费了。改与不改,不过是个尺度的问题,咱们谁人不知?不过装聋作哑罢了。” 他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让韩嘉彦和苏辙都沉默了下来。 苏轼吃了一口菜,又饮下一口酒,终于搁下筷子,念道: “我去年初离杭时,写了一首《八声甘州》: “有情风万里卷潮来,无情送潮归。问钱塘江上,西兴浦口,几度斜晖?不用思量今古,俯仰昔人非。谁似东坡老,白首忘机。 “登堂也好,远放也罢,我都看得很开,不过是在其位谋其政。人生短短六十载,笑也是过,愁也是过,何苦来哉。” 韩嘉彦道:“先生心生避世之愿,可是认为不论新旧,皆已无所谓矣?” “小友,用我弟子黄鲁直的话说,你可真是打破砂锅问到底啊。”苏轼笑了,不答反问,“小友以为,该当如何改?” “三件事,清丈还田,税法改制,反腐清吏。”韩嘉彦非常简单地诉说出自己的想法。 苏轼哈哈大笑起来:“小友好豪情,你可知这三件事,没有一件是好做的?每一件,当年王介甫都想做,但都半道崩殂了?以他的能力与性情尚且如此,你当如何?” “不好做便不去做吗?“韩嘉彦再反问。 “好,有你这样的后生,是国朝大幸。”东坡收敛了笑容,看向弟弟苏辙。 苏辙明白哥哥的意思,眸中起了一丝笑意,提起酒壶,为韩嘉彦斟了一杯酒,道: “师茂,话既然说出来了,你就得全力去做。大丈夫一言九鼎,我与吾兄,会在外时刻关注朝中动向。我敬你之大勇。” 韩嘉彦端起酒盏,一饮而尽。 “师茂小友,我见你第一眼,就觉得你身上似乎背着一座大山,你包袱太重了,何不试着放一放,歇一歇?”东坡笑问。 韩嘉彦摇头:“我……身不由己。先生,你曾经写过: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苏轼点了点她,笑道:“你可将我研究透了,哈哈哈……这是五十余岁的我写的词,你年纪轻轻又为何如此老气?我三十余岁时写过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你正当时,小友。” 韩嘉彦默然片刻,慢慢扬起笑容,再敬酒:“谢先生开导。” 随后,三人不再提朝事,只是把酒言欢。待到酒足饭饱,苏轼微醺,终究要远行了。 苏辙与韩嘉彦将他送至马边,看着他跨上马去。韩嘉彦不由问: “先生,如何才能如您这般旷达?” “哈哈哈哈,你当知这世事沧桑万年,你我皆是过客。小友,你虽与道家有缘,但骨子里仍是儒生。儒生虽苦,大道不孤,吾骨化灰,还有来者!小友,有缘再会!” 言罢,打马施然而去。 韩嘉彦心神震撼,立于原地久久未动。半晌,才揖手下拜。 第二百零一章 十月初二,胡氏小院之中传来了女子痛苦的呼喊声,胡稳婆与另外一位乳娘正在帮助产房之中的苏二娘生产。 院子外,翟青正焦虑地来回踱步等待。 与此同时,长公主府里,雪蕊院主寝内大门紧闭,同样传出赵樱泓痛苦的嘶喊声。 寝室内只有游素心、媛兮与雁秋在,其余人等一律不得入内。而韩嘉彦按着规矩,也是不得入产房的,她只得在外等候。 她此时说不焦虑,那是假的,她怕的是苏二娘那里生产出问题。此外,她也实在心疼赵樱泓,这连番嘶喊这么久,她的嗓子真是要受不住。 待到下回,她得想个办法将赵樱泓带出去,避开耳目才是。在长公主府内,为了将戏做足,实在是太费劲了。 生产自午时开始,赵樱泓足足喊了一个半时辰,实在是喊不动了,嗓子全哑了,翟青还未回来。 眼下连韩嘉彦也坐不住了,她也不好离开雪蕊院这里,只得不断来回踱步。 又等了一会儿子,外头下人们都急坏了,怕赵樱泓出事,陈安不断来询问。韩嘉彦只得硬着头皮,用游素心的口吻安抚下人。 “游大夫说没事,就是樱泓头一回生产,有些困难。再等等,再等等就好。” 上苍保佑,约莫到了申时初,翟青终于回来了。他怀中抱着襁褓,依凭着绝佳的轻功避开府中耳目,悄然潜入了雪蕊院,将孩子隐秘送入了赵樱泓的“产房”之中。 天早已转凉,可他浑身都汗湿了,脸上是掩不住的喜悦神情。 “恭喜长公主,是儿子。”他托起怀中的小小婴儿给赵樱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赵樱泓早就喊得浑身乏力,也快虚脱了。看到孩儿,她情不自禁地将孩子抱入怀中。动作生疏,还不熟悉。 游素心连忙教她拖住孩儿的后枕。 孩子一入赵樱泓怀中,就立时哇哇大哭起来。哭声十分响亮,穿透户牖直达院外。候在外头的下人们听到了婴儿的哭喊声,纷纷高兴得跳了起来。 “生了!生了!” 产房隔壁的韩嘉彦大舒一口气,后背也已汗湿。这番请子的方式有些凶险,往后必须得换一种更保险的方式才是,哪怕能错开一日也是好的。 她冲进了赵樱泓的房里,一眼见赵樱泓怀中抱着婴儿,便迅速凑上去瞧。这孩子刚出生不到半个时辰,浑身裹在襁褓里,露出的小脑袋红彤彤、皱巴巴的,这会儿不知为何哭得很厉害。 只是他还太小,也没多少气力,哭一会儿又偃旗息鼓了。 “游大夫……这……孩儿为何哭?”韩嘉彦显得手忙脚乱,不知所措。 游素心觉得好笑,道:“他要吃奶,刚诞下的孩子,一般半个时辰之内就要开始哺乳了。你们将孩子给我,我带去乳娘那里。” “哦。”韩嘉彦觉着自己真是啥也不懂,往后要学的东西实在太多了。小心翼翼从赵樱泓怀中捧起孩子,递到游素心怀中。 游素心抱着孩子出去,媛兮亦出来了,对守在外头的魏小武道: “是儿子。” 魏小武高兴极了,立刻跑出去报喜。 “阿郎、长公主喜得麟儿!” 此时屋内,韩嘉彦拢住赵樱泓的肩头:“你辛苦了,咱们下回不这样了,你喊得太累了。” 赵樱泓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只是摇了摇头,有些疲累地窝进她怀里。 一旁的雁秋道:“不若,长公主在外修一处别庄罢,到时候咱们就到那里去,清净。” “好主意。”韩嘉彦点头。 赵樱泓看向翟青,张口想问:“苏二娘……”可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韩嘉彦连忙让雁秋倒水来给她润嗓,随即代她问道:“苏二娘那里如何?” “还算顺利,没甚么大碍。您二位给她的补品,我都送到了。” “她可留恋这孩子?” 翟青叹息道:“说不留恋那是假的,不过,她还是一咬牙将孩子送给我了。胡娘子眼下已经按着您的吩咐,用马车将她连日送出城去了,她听不到长公主这里同日生产的消息。” “那就好。”韩嘉彦点了点头,“往后一别两宽,断得越干净越好。” …… 新晋爹娘韩嘉彦与赵樱泓,亦步亦趋地跟着游素心开始学习照顾婴儿。不过身为天潢贵胄,孩儿自有乳娘来带,也用不着她们亲手照顾。 对她们来说,初初为人父母的感受实在新鲜,让她们难以自持,总是不自主地要去看孩子。伴随着时间的推移,孩子皱巴巴的皮肤逐渐展开了,初生时的红皱褪去,在奶娘的辛勤哺育之下,逐渐变得白白胖胖,讨人喜欢起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赵樱泓觉得这种心情是很奇妙的,尽管孩子不是从她身体里出来的,可却好似很快便融进了她的魂灵之中。他的每一声啼哭或欢笑,都能牵动她的心弦。 而韩嘉彦的感受则更为复杂,大约是因为与赵樱泓所扮演的角色不同,韩嘉彦自幼不曾体味过父爱,也不是很明白该如何扮演一个父亲。她本质仍是女子,在面对孩子时,她的母性仍然更强。近来,她愈发觉得自己好像成为了娘亲杨璇一般。 她愈发不可遏制地思念起娘亲来,甚至偶尔深夜还会因此梦醒落泪。 第一个来看孩子的是章素儿和曹希蕴,章素儿眼下仍在风口浪尖,留在汴梁容易惹乱子,她们已然打好包袱准备南下了,唯独就是在等这个孩儿。看过孩儿,她们不再逗留,辞别韩嘉彦与赵樱泓南下。 她们也不知何时会归来,但章素儿答应韩嘉彦,如若往后记忆全部恢复,她一定会回来,亲口告诉她。 于是韩嘉彦在东水关口,又一次送别了友人,惆怅难掩。 长辈们可高兴坏了,韩忠彦听闻韩家再次添丁,喜不自胜。这个孩儿可是皇家血脉,头一回,韩家拥有了占了一半皇室血统的孩子。韩忠彦专程带着夫人来看孩子,这是他们的小侄子,然而他们的年纪可以做这个孩子的祖父母了。 韩忠彦问起韩嘉彦要给这孩子起甚么名,韩嘉彦说出了早已与赵樱泓商量好的答案:恕。 韩忠彦不解:“缘何曰恕?” “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强恕而行,求仁莫近焉。但愿他能成为一个仁恕之人。” 韩忠彦点头。 韩嘉彦自十七岁下山后,为了查明母亲之死而奔波不已,如今走到这一步已十年了,忽而觉得曾经的我执是一种对自我的奴役。世事真相如迷如雾,恍惚真假,湮没在过去的一切终究会染上抹不清的尘埃,失去了真实的颜色。她再如何去查,也不能当真是完全真切的了。 为何不宽恕他人?也宽恕了自己?如若娘亲之死当真如她所猜想的那般,那么如今娘亲如若还在,当也宽恕了一切了。 瞧瞧李玄,她恨一切,亦不肯放过自己,以至于走到了这般极端疯癫的地步。人若能旷达地过完一生,该是何等的幸福。这便是她为孩儿起名“恕”的深层缘由。 韩家人离去后,近些时日忙得不可开交的官家又微服而出,专程来看他的小外甥。他抱着孩子爱不释手,随后又一个劲儿地说着:朕也要加把劲儿了。 随后,他又拉着韩嘉彦讨论了一番政事,尤其是人事的调动。 “苏大学士终究是漩涡中心,他树敌太多,声名太盛,若不早日离朝,则新政无从谈起。朕让他去知定州,也是为了能保他周全,他往后留在朝中,恐更难做。”官家道。 “那么子由先生呢?官家当如何安排?”韩嘉彦询问道。 “子由先生当前是宰执,他有大才干,施政方针比较温和,新旧交接,朕暂时离不了他。”官家道。 韩嘉彦又道:“官家要留子由先生,往后一旦着手革新,可是要遭他反对的。” “朕知晓,但朕仍希望子由先生能转变态度。他的才能,若离朝,实在太可惜了。” “官家原是想等一个万不得已。”韩嘉彦道。 “是,兄弟二人一起远放,太绝情,天下士子以他兄弟二人为宗,朕也得考虑人心。”官家道。 这份体谅,官家还能保留多久?韩嘉彦沉默。她知晓若要行新政就要更人事,终究要取舍,只是她也想弥合朝中裂痕,若不能齐心协力,则朝中内斗不断,新政推行也会受阻。 官家当下的安排,只能说是无奈中的最恰之举。 “官家打算何时将子厚公请回来?”韩嘉彦问。 官家道:“还未到时候,起码得明年改元后。太皇太后新丧,朕不能做得太过分。” 话虽如此,实则已然换了不少人了。 官家接着道:“姐夫,朕将一整个皇城司便交给你了,往后,还得请你随时入宫,给朕出谋划策才是。” 皇城司十管勾都是主官,按理说各自独立互不干涉。但这其中也因与皇帝的亲疏远近而分高低。太皇太后故去,如今与官家最亲、最受信任的皇城司管勾便是韩嘉彦了,自然皇城司所有人都要以她马首是瞻,她便成了皇城司事实上的主官。 这安排在韩嘉彦意料之中,也切和她所需,于是揖手道:“谢官家提携看重,臣全力而为。” 官家笑呵呵拍了拍她肩头:“这些时日,朕先给你放假,你刚为人父,多陪陪姐姐和孩子才是。” 韩嘉彦揖手谢恩。 …… 时光如水流淌,转瞬两个月过去,又到腊月末。 元祐八年,天翻地覆,而新的一年,又将万象更新。 小子韩恕的满月酒在一个月前已然办过,整个京中名流齐聚长公主府庆贺,热闹非凡。孩子甚么也不懂,懵懵懂懂只是往乳娘怀里钻,饿了就哭、困了就睡,超然无我,不被凡尘所累,真是令人钦羡。 浮云子已然能下榻行走,只是身子大不如从前,要寻回过去的状态,还待时日磨练。 这些时日,他除了锻炼身体,逗弄小韩恕,就是琢磨他那称之为“火器”的玩意儿。@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韩嘉彦问过他这是在作甚么,他说他在改良突□□。突□□这玩意儿韩嘉彦并不陌生,宋军在国朝初年就已然全军配备,也多次应用在战争之中。 那是以巨竹筒为枪身,内部装填火药与子窠--子弹。点燃引线后,火药喷发,将“子窠”射出,射程远达百五十步。 “那玩意儿太不方便了,而且特别容易炸膛。我想用铁管造一个更小巧方便的发射器,士兵持在手中,能更精准地杀伤敌人。这玩意儿用来对付北方骑兵,能有奇效。”浮云子笑道。 韩嘉彦听得双眼发亮:“若当真能造出来,普及推广全军,那恐怕能将军队战斗力再拔高一大截。” 一旁的赵樱泓不满地打断她俩道:“这大过年的,讨论啥杀人的事。” 二人顿时讪讪闭嘴。 这会儿正吃年夜饭守岁,外头大雪纷飞,天寒地冻。小恕儿一直是赵樱泓抱在怀里,约莫半个时辰,撑不住哇哇直哭,便让乳娘带下去喂奶安睡了。这会子一家人,包括翟青、雁秋、媛兮、魏小武和游素心,不分贵贱宾主,全都围在雪蕊院的大圆桌旁,一起守岁。 游素心本打算年前就走的,赵樱泓挽留好几回,让她留到小韩恕断了奶再走,她拗不过,答应了。她也喜欢这个孩儿,特别乖巧,一点也不闹腾人。故而,起码要等年后再走。 屠苏酒已然喝过,最年幼的小韩恕用筷子沾了点在唇上一点,就算喝过了,接着按照年岁由小到大喝过。 “来来来,吃汤圆子喽。”远处,媛兮端着一大盆汤圆子上桌,搁在了餐桌正中央,众人围坐,正吃年饭。 “给我来碗馎饦,我不吃甜的。”韩嘉彦道。 “专门给你下了一碗山药圆子,不甜,你得吃,讨个团圆彩头。馎饦一会子你要是还吃得下,再给你做就是。”赵樱泓说着,亲手将韩嘉彦那碗递给她。 “喏。”韩嘉彦老老实实听话。 众人皆憋笑。 远在相州的绿沅回来了,这会子正在院子里放炮仗,噼噼啪啪热闹极了。媛兮去喊她回来吃汤圆子。 雁秋已然显怀了,这会子有些熬不住,翟青扶她回去休息。 赵樱泓与韩嘉彦倚靠着,望着外头院子里炸响的炮仗,道: “嘉郎,今年有喜有悲,有失有得,但终究,咱们一家人还是在一起。眼下又有新成员来了,万象更新。” “是,万象更新。”韩嘉彦万分感怀。 “来年,不论发生甚么,咱们都要在一起,绝不分开。” “好。” 玉漏已过子时,赵樱泓轻声道:“新年好,嘉郎。” “新年好,年年好。”韩嘉彦侧首亲吻她额角。 第二百零二章 元祐八年已过,翻过年来,朝局遽变。 元月新年开朝,第一件事便是商议治黄。因着治黄,官家又裁撤并提升了一批官员,不过宰执中枢,暂时未动。 不久,官家将母亲朱太妃的仪节用度提升至太后水准,与向太后看齐。 至三月,朝中五品以下官员已基本进行了一次大换血,开始调动五品以上大员。 其中最惹人注目的当属两处调动:知陈州、龙图阁侍制蔡卞为中书舍人。右光禄大夫、守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吕大防改为观文殿大学士、知颍昌府。 起因为殿中侍御史来之邵上疏:先逐大防以破大臣朋党,提先帝重臣章惇、安焘、吕惠卿等以备进用。官家借题发挥,吕大防自乞外放。 自此,左相吕大防退出中枢。 三月,三年一度的省试召开。主考官李清臣、杨畏出考题,命天下考生书新法之意,贬元祐旧法错处,引发门下侍郎苏辙强烈不满。 苏辙上疏批驳:【臣伏见御试策题,历诋近岁行事,有欲复熙宁、元丰故事之意,臣备位执政,不敢不言。然臣窃料陛下本无此心,其必有人妄意陛下牵於父子之恩,不复深究是非,远虑安危,故劝陛下复行此事。所谓小人之爱君,取快一时,而非忠臣之爱君,以安社稷为悦者也。臣窃观神宗皇帝以天纵之才,行大有为之志,其所设施,度越前古,盖有百世而不可改者矣……昔汉武帝外事四夷,内兴宫室,财赋匮竭,於是修盐铁、榷酤、平准均输之政,民不堪命,几至大乱;昭帝即位,委任霍光,罢去烦苛,汉室乃定……】 洋洋洒洒数百字,以汉武帝南征北战、大兴土木、劳民伤财比拟新政之失当,引发众议。 官家阅后大怒,批复:【苏辙引用汉武故事,比拟先帝,事体失当;所进入词语不著实,朕进退大臣非率易也,盖义不得已,可止散官知汝州,仍别撰词进入。】 不久后,苏辙的贬官制书下达:【朕以眇躬上承烈考之绪,夙夜祗惧,然以丕扬休功,实赖左右辅弼之,克承厥志,其或身在此地,倡为奸言,拂於众闻,朕不敢舍。太中大夫、守门下侍郎苏辙,顷被选擢,与闻事机,当协恭以辅初政,而乃忘体国之义,徇习非之私,始则密奏以指陈,终於宣言而眩听。至引汉武,上方先朝,欲以穷奢黩武之姿,加之秉则经德之主,言而及此,其心谓何?其解东台之官,出守列郡之寄,尚为宽典,姑务省循,可特授依前太中大夫、知汝州。】 至此,门下侍郎苏辙离开中枢。 又过几日,官家诏龙图阁直学士蔡京权户部尚书,蔡京回朝。 入四月,吴安持被攻击,罢起居郎。随后台谏人事大变。 龙图阁学士曾布自高阳徙官江宁府,途径汴梁,诏入对,言先帝政事当复施行之,宜改元,以顺天意。龙心大悦,遂留曾布在京,暂为翰林学士。 此后苏轼被朝中攻击,言其为神宗所撰诰书以及为司马光所撰神道碑,皆言辞失当,有讥斥先朝,援古况今,多引衰世之事,以快忿怨之私。不久,落苏轼端明殿学士兼翰林侍读学士之衔,依前左朝奉郎知英州。 范纯仁为苏轼说情,无果。 不久,官家下诏改元“绍圣”。 绍圣,意为承继先圣,这是一个非常明确的信号:官家要重新继承先帝的遗志,重新开启新法。 接着,范祖禹出知陕州,胡宗俞出知定州,诏故观文殿学士、集禧观使、守司空、荆国公、赠太傅王安石配享神宗皇帝庙。 御史再攻击苏轼,认为他不当知州,官家下诏,苏轼降充左丞议郎。 紧接着,诏资政殿学士降授通议大夫、提举洞霄宫章惇为正议大夫、守尚书右仆射,章惇得以还朝,为右相。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而相应的,原右相范纯仁充观文殿大学士、知颍昌府。 入闰四月,苏轼遭遇一贬再贬,未至任所,又被贬为宁远军节度副使、惠州安置。太中大夫、知汝州苏辙降授左朝议大夫、知袁州。 翰林学士承旨兼侍读曾布为中大夫、同枢密院事,火速蹿升。 …… 绍圣元年七月中,韩嘉彦顶着大太阳入宫。今日是官家召她,问询皇城司冰井务事宜。 昨日邸报,苏轼门人张耒、黄庭坚、秦观皆远贬。半年来,这些贬官的消息一桩接着一桩,韩嘉彦已然感觉有些麻木。 闰四月时,朝中这帮人将苏轼远贬惠州,他都年近六旬了,惠州如此遥远,又是烟瘴之地,这帮人是要他的命啊。 她本打算拐弯抹角向官家说说情,可如今官家已然入魔,但凡给旧党说一点好话,他都要视为党同,此前已有好几位老臣因此被左迁,加之以章惇为首的新党对旧党展开疯狂的反攻倒算,即便官家对韩嘉彦有着特殊的体谅,关系亲密,韩嘉彦也知道个中利害。 最终她为保自己和赵樱泓不被牵连,不曾开口。 韩嘉彦到达垂拱殿外时,官家正与几位新党重臣商议国事。韩嘉彦听到了侍御史张商英的声音: “文彦博背负国恩,伏请官家检详本末,推考是非。” 官家沉吟回道:“台谏之职,议当论列。然文彦博年及耄期,四朝旧相,先帝待遇,恩礼至厚,宜加阔略,以优老臣,可特置不问。” 殿外,韩嘉彦唇角微抿,心道这张商英可这是个鹰犬之辈,新党执政以来,他冲在最前面,四处攀咬攻讦,苏轼的一贬再贬,他可谓是“功不可没”。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不过好在官家还是知道分寸的,文家的地位依然不可动摇。只不过即便无人能动,文家此后在朝中也再无影响力了。文彦博耄耋之年,时日无多,待到他离去,单凭文家的几个儿子,荣光不复。 接下来又听到蔡京陈述户部事宜,讲到今年突发的黄河水患以及汴河壅塞之事,官家忧心忡忡,提命工部加紧清淤,拱筑堤坝。 国事商议结束,重臣告退。最先走出来的是蔡京、蔡卞兄弟俩,这二人见到韩嘉彦,眸中冒出寒光。蔡卞冷笑一声,不打招呼便拂袖而去,蔡京还是揖了揖手,维持了一下表面的和气。 韩嘉彦眸光沉凝地回礼,目送二人离去。这蔡氏兄弟将蔡香亭之死扣在韩嘉彦、赵樱泓的头上,早就心生仇恨。如今还朝,韩嘉彦心中亦生忧虑。眼下有官家护着自己和赵樱泓,如若有朝一日让他们寻到机会,势必要行报复,不得不防。 随后重臣鱼贯而出,见到韩嘉彦,均客气行礼,走在最末尾的一位身材并不高、须发花白、花甲之年的老臣,上前来与韩嘉彦见礼。 “六郎君,有礼了。”这位老臣并不随别人那般唤她“都尉”,却称“六郎”,便知他自矜资历老。 “曾承旨有礼。”韩嘉彦笑呵呵行礼。 这老臣正是翰林学士、承旨兼侍读、同枢密院曾布,眼下官家面前的近臣,他算是最有话语权的一位。其兄曾巩在学术造诣上名声更盛,这位弟弟亦有大才,尤善钻营,老滑如狐。 曾家是抚州南丰的大家族,韩嘉彦在江西龙虎山时都曾听闻他们的名头——“南丰七曾”。 这位曾布曾子宣支持新法,但曾反对新法之中的市易法,被王安石、吕惠卿视作新党叛徒而被远放,后王安石罢相他才回到中枢,元祐初又因得罪旧党司马光再被外放,直到如今才回到中枢。 朝中皆知此人虽明面上支持新法,实则两头不站,乃是独臣。如今他扶摇直上,平步青云,朝中难免有嫉贤妒能之辈贬其为溜须拍马、只会以甜言蜜语蛊惑官家以得宠的佞臣。韩嘉彦却觉得曾子宣确实胸中有沟壑,只是亦不能排除他亦有野心。 “令长兄近来可好?”曾布问了一句韩忠彦。 “家兄一切安好。”韩嘉彦道。 “呵呵呵,带我问他一声好。”曾布点了点头,随即笑呵呵地离去。 曾布这话问得颇有几分嘲讽意味,因为韩忠彦也因其旧党身份被贬官了,而他如今占了韩忠彦曾执掌的枢密院。 一个月前,由于朝中对已故太皇太后多有攻讦,韩忠彦上疏劝谏官家:昔仁宗始政,当时亦多讥斥章献时事,仁宗恶其持情近薄,下诏戒饬。陛下能法仁祖用心,则善矣。 由此因言获罪,以观文殿学士知真定府,未到任又追贬知定州。 曾布之后,章惇缓缓走了出来,紫袍长髯,威仪赫赫。他一眼瞧见韩嘉彦,凝眸望了她一会儿,并未动作。 韩嘉彦主动上前行礼:“见过章相。” “六郎……许久不见了,上一面,还在龙虎山上时,那会儿你还是个孩子,如今已为人父了。”章惇似是话里有话。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是,十多年了。”韩嘉彦面色未改,温和笑道。 章惇未再多言,只是意义不明地一笑,转身离去。 韩嘉彦望着他桀骜的背影,无声地叹了口气。因为章素儿之事,章惇显然与她也结仇了。只不过,他对韩嘉彦的感受终究是复杂的,若说是恨倒也谈不上,他反倒透出几分欣赏。 这并非是韩嘉彦的感受,而是官家的判断,官家曾在章惇面前提起过韩嘉彦,一向桀骜记仇的章子厚未吝赞词。 看来,对于女儿章素儿之事,因为韩嘉彦的圆滑处理,不曾驳了他的颜面,这个结果他能够接受。 他心知自己这个女儿难为贤妻,打小经历太过特殊,张天师也专门写信给他,劝他莫要强留此女。事到如今,章惇已然接受现实了。如若女儿自此能开心快乐,也未尝不可。 但他终究不会再让章素儿入家门,他与这个女儿,算是尘缘已绝。 送走了这群宰执,韩嘉彦舒了口气,听苻杨宣她觐见,她整理发冠衣袍,又习惯性地捻了捻唇上的胡须,趋步而入。 她这胡须的模样还是赵樱泓裁剪的,反复试了很多种样式,最终觉着如柳叶般细细的两撇最适合韩嘉彦,看上去多了几分出尘仙气,就此韩嘉彦的胡须式样便定下了。她每日都得粘着,怕掉了,总要不自觉地去按一按、捻一捻,一年多来形成了习惯。 “姐夫,来了啊,有要事当与你商议。”官家正在案头忙着看奏疏,见韩嘉彦进来行礼,立刻起身,绕过书案来迎她。 “可是宫中供冰有缺?”韩嘉彦问。 “哈哈哈……”官家大笑起来,“姐夫,你还真当朕是找你来问冰块的事的?来,你随朕来。” 说着,领韩嘉彦往垂拱殿后行去,至偏殿,他命内侍拉开面前的布帘,露出了藏在其后的一张硕大的舆图。这舆图正是当前西夏前线最详尽的战略布防图。 韩嘉彦心中一凛,已然明白官家叫她来做甚么了。随即她情不自禁地就想到了先帝神宗和母亲杨璇,一时心下戚戚然。 官家却用手中的扇子柄指了指舆图上的西夏国都兴庆府位置,道:“朕想问的是当下西贼内部的情势,姐夫怎么看?” 韩嘉彦思索了片刻,道:“夏近期恐将生变,如若官家能在最短的时间筹措粮饷,整军备战,当可一雪前耻。” 官家眸光发亮,道:“细细说来。” 第二百零三章 近些年来,西夏国内并不太平。夏惠宗李秉常常年被其母大梁后控制,孱弱无能。大梁后去世后,又被自己的妻子小梁后及其兄把持朝政。他亲政之后第二年,就被这兄妹俩活活气死。 如今在位的是小梁后与惠宗的儿子乾顺,年仅十一岁。主少国疑,朝政始终把持在梁氏兄妹手中。 这兄妹俩联合吐蕃屡屡进犯大宋边境,使边境难以安定。而在前年,小梁后曾亲自带兵出征,不授予梁乙逋统兵权,梁乙逋因此心怀疑虑与不满。之后小梁后被环庆路经略安抚使章楶打得大败而归,西夏朝野对这位擅权太后愈发不满,这更加剧了梁乙逋的野心。 根据大宋在夏都兴庆府的谍探回报,近期,梁乙逋的活动有些异常,可能正在阴谋篡权。 “这是个难得的时机,官家应当做好主动出击的准备。一旦西夏内部生变,便是我们雷霆出击的时刻。”韩嘉彦道。 官家点头,随后道:“章楶是难得的将才,章相对他也很看重,他们是本家兄弟,章家真是人才辈出啊。 “前军的调配部署,朕认为全权交由他来负责为上,朕当吸取先祖教训,将在外不当多横加干涉。” “官家英明。”韩嘉彦赞许。 “只是这大帅虽定,先锋将领却有些不明。不知姐夫可有荐举?”官家又问。 韩嘉彦思索了片刻,道:“章楶麾下的折可适、郭成都是威猛大将,臣以为西夏方向当无疑虑。然如今唃厮啰与西夏勾结反宋,河湟地区当加紧兵力部署,破河湟,裂二贼联合之心,亦是当务之急。臣以为,游师雄乃一员将才,可委以重用。” “哈哈哈哈……”官家突然笑起来,他走到书案边,从案头书匣里取出了一封奏疏,拿来给韩嘉彦。 韩嘉彦忙接过,一瞧,竟然正是游师雄的奏疏——《绍圣安边策》。 “你与游将军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啊。” 韩嘉彦快速略读此策,频频点头。官家又问: “你以为,朕任命王瞻、王厚为河湟将领,如何?” 王瞻是王君万之子,王厚是王韶之子,都是将门之后。此二人自王韶熙河开边起,就在对羌前线,在军营中摸爬滚打,对羌人非常熟悉。 “善。”韩嘉彦点头。 “好,朕有你这句话,心中就有底了。”官家心下大慰。 谈过公事,官家又聊起了私事:“近来姐姐和小恕儿如何?”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一切安好,恕儿也快满周岁了,已然会走了。”韩嘉彦眸光温和起来。 “这孩儿很聪慧,七月能语,不满一岁即会走,将来好好培养,当也是如姐夫一般的英才。”官家笑道。 顿了顿,他似是有些感叹:“眼看着姐姐都怀上第二个了,朕真是一点也比不上呀。” 赵樱泓确实“怀”上了第二个,这是因为相州坤育院那里传来了消息,慈舟怀上第二胎了,她的第一胎是个儿子,郑家后继有人,所以他们强烈希望赵樱泓能收养这第二个孩子。赵樱泓思来想去,最终答应了。 眼下有了韩恕,赵樱泓特别希望这一回是个女儿。 这一回,韩嘉彦学聪明了,她已然在汴梁西郊、金明池外购置了一处清幽僻静的别庄,整饬一新。待到生产时,赵樱泓找个借口去那里避一避,也不必喊叫得那么辛苦。 “官家,我听闻皇后娘娘有喜了?”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哈哈哈,你消息灵通,也是两日前刚查出来,朕尚未对外公告,你也知晓皇室子嗣艰难,实在是怕了,不敢声张,怕惊动上天。”官家瞧上去忧心多过喜悦。 “您放宽心,若得麟儿,您便有嫡子了。” 官家未有应语,韩嘉彦知晓他不喜皇后,因为皇后乃是太皇太后为首的旧党强加给他的,代表着旧党的利益。他始终想要扶平昌郡君刘漪柔上位。 只是刘郡君宫女出身,地位太卑微,目前也尚未给官家诞下一儿半女,官家当下也还没有完全稳固朝野,为防旧党借刘漪柔之事反弹,故而暂时只能委屈她一直顶着郡君这种低阶妃嫔之号。 这个节骨眼上,如若皇后诞下嫡子,刘漪柔就很难超越皇后的地位了。故而官家心情很矛盾,一方面期盼嫡子,一方面又怕皇后地位稳固。 官家看着韩嘉彦,欲言又止,韩嘉彦一时不明他意图。官家到底还是没开口,只是笑道: “你且回去陪姐姐和小恕儿罢,若有事,朕会再诏你入宫。” “喏,官家注意身子。”韩嘉彦揖手告退。 也不知是不是韩嘉彦最后这句“注意身子”刺激到了官家,待到韩嘉彦走后,官家在殿内徘徊了许久,终究还是吩咐内侍道: “传梁师成来见朕。” 内侍立刻传召,官家则重新坐回书案批阅奏疏。不多时,内侍梁师成入殿觐见: “奴婢梁师成,拜见官家,官家金安。” “昨夜你与朕提到的那个方子,确认有效?”官家环视四周,压低声音问,形容有些鬼祟。 梁师成当下在刘漪柔身边服侍,官家时常宿在刘漪柔那里,故而与他亦时常见面。 梁师成笑开了花,立刻道:“官家您放心,那方子保您大展雄风,子嗣兴盛。” “好,此事交与你去办,若有成效,朕大大有赏。但是记住,要隐秘,绝不可被人发现!” “喏!” …… 韩嘉彦骑马返回长公主府,刚走到雪蕊院门口,就听到赵樱泓的声音: “恕儿,你累不累啊,要不歇会儿?” 回答她的是孩子的欢笑声,恕儿还不大会说完整的词语,眼下都是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跶。 韩嘉彦走进院子,发现原来是翟琴正用一条带子绕过小恕儿的腋下,提起来,带着他学走路。赵樱泓和雁秋就坐在院子边的廊檐下,雁秋怀里还抱着她与翟青的女儿——丹儿。 丹儿大名翟念丹,这名字一瞧便知是为了纪念翟丹。这娃儿是今年的三月廿四出生,比恕儿要小半岁,眼下只有四个月大,白白嫩嫩,懵懂可爱。 “师叔,回来了啊。”翟青瞧见韩嘉彦走进来,连忙行礼,随即又将恕儿抱起来,往韩嘉彦怀里送,“恕儿,爹爹回来啦。” “爹爹……爹爹……”恕儿挥着小手去够韩嘉彦,韩嘉彦将他抱进怀中,一摸他后背满身的汗,于是笑道: “瞧你玩儿的,学走路好玩吗?”一边说着一边将他举起来逗弄,逗得恕儿咯咯直笑。 “哎,别摔着了,快过来。”赵樱泓每回看到韩嘉彦举孩子都心惊肉跳的。 韩嘉彦将恕儿送到赵樱泓怀中,又去逗旁边雁秋怀中的小丹儿: “丹儿,丹儿……真可爱……” 见丹儿裂开小嘴对她甜甜地笑,韩嘉彦忍不住将她抱进怀里亲热。 “阿郎,您真的很喜欢女儿。”雁秋笑道。 韩嘉彦宠丹儿胜过恕儿,恍惚间,也不知到底谁才是她孩子。其实不只是她,赵樱泓亦如此,不过恕儿到底已然与她们建立了深厚的感情,她们还是疼这个儿子的。 “我有强烈的预感,这回是女儿。”韩嘉彦道。她指的自然是当下还在慈舟肚子里的那个孩子。 赵樱泓笑着嗔了她一句:“神神叨叨的,今日去见官家,如何?” “官家做事很有章法,除了对旧党的报复激进了点,该做的事并未耽误。今日专门找我问对夏、对河湟的策略,我猜他早些时候已经与章子厚、曾子宣商量过了。有章子厚在,朝政推行的效率都高了。”韩嘉彦道。 赵樱泓本认真听她说话,忽而觉得手上湿湿的,一低头,瞧见恕儿唇角挂下涎水,一时失笑。便用挂在他脖颈前的围兜给他擦了擦涎水。 恕儿抓着赵樱泓的衣领,乌溜溜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她,口里唤:“娘……” 赵樱泓立刻会意,知晓这小家伙玩饿了,便唤了一旁奶娘来,抱他去喂奶。再过段时间恕儿也差不多要断奶了。 雁秋随即也从韩嘉彦怀中抱过丹儿,跟着一起去喂奶。 送走她们,赵樱泓叹了口气,接着方才的话题道: “就是那些新党台谏,对旧党不肯饶恕,穷追猛打,样子太难看了。官家也被他们挑动昔年的怨愤,下手不知轻重。当下这个局势,你我也不好多说甚么,若是被牵怒,你我大体无碍,韩家恐怕要代你我遭殃了。” “是……“韩嘉彦想起了被贬定州的长兄韩忠彦,随即道, “当下对旧党的清算还在掌控之内,矫枉须过正,新政要推行下去,必须得先清扫阻碍。我想这一点,子厚公心里很清楚。樱泓,你心善,但政势便是如此,无可奈何。个中分寸,只有官家来把握,若当真太过分,我会出言提醒。”韩嘉彦道。 赵樱泓点了点头。 “师兄呢?”韩嘉彦问。 “在北院演武场呢。”不远处正在收拾院子里孩子们散落的玩具的翟青回道。这些玩具都是韩嘉彦和浮云子亲手做的,木马能骑上去摇晃前进、木人可以拼装拆卸,孩子特别喜欢。 “我找他去练练。”韩嘉彦又手痒了,起身准备去更衣。@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自浮云子苏醒以来,差不多一年过去了,他一直在努力恢复从前的功力,日日练功不辍。至如今,功力差不多回到了从前的八成,只是不知是不是因为颅脑受损、长期卧床的缘故,他的平衡能力有些欠缺,轻功已然大不如前了。反倒是内力有所突破。 他近些时日在钻研平渊道人的剑法,希望趁着内力突破的档口,将剑法再上一层,好弥补轻功的缺失。而韩嘉彦这些时日,也几乎是日日陪练,反倒练得上瘾了。 “你俩练一会儿就回来,就要吃晚食了,莫要弄得汗涔涔的。”赵樱泓道。她本想跟着一起去,顺便走动走动锻炼一下筋骨,奈何这天气太热了,她一点也不想动。 自从去年开始假孕以来,她的锻炼又荒废了,最近更是愈发惫懒,加上总是被韩嘉彦喂得饱饱的,身上逐渐丰腴起来,也终于有点真正孕妇的模样了。 韩嘉彦却一把拉起她,带着她往寝室行去:“樱泓,你也换身衣服,跟我去演武场,我教你用弩箭。” “啊?”赵樱泓十分意外。 韩嘉彦解释道:“我和师兄给你做了个小弩机,可以绑在手臂上的,很精巧。这弩机关键时刻能救命,你随我去练练。” 赵樱泓一时失笑:“想甚么呢,谁会想要我的命?何况我出行都有禁军护卫,就算微服,不也有你在我身边保护我嘛。” “没错,但假使遇上特殊情况,我不在你身边,你身边又没有人护卫,该如何是好?以往都是我听你的,这件事你得听我的。”韩嘉彦意外得很坚持。 “好罢。”赵樱泓笑着应下,决定顺着她,哪怕她心中觉着韩嘉彦有些思虑过度了。 二人入屋更衣,韩嘉彦将身上的官袍换下,穿上薄绸的练功服。赵樱泓翻找半天,将她的骑马服寻了出来,这已然是她最利落的衣服了,就是厚了些,夏日里穿着闷热。 赵樱泓突然想起了过去的事,不由笑道:“你还记得这身衣服吗?当年你还是燕大侠时,带我出门骑马,我就穿着这身衣服。我俩还去了开宝寺,偷偷登上了铁塔。” 韩嘉彦听她叫自己“燕大侠”,不由得笑出声。因为游素心的事,“六娘”这个词她现在是提也不提的,哪怕是只有她们两个人的情况下。 说起游素心,她已然在今年二月时离去,临走时还专门为韩嘉彦赵樱泓编写了怀孕育儿的手册,指导她们往后收养更多的孩子。 而为了不让太医插手赵樱泓“孕期”的诊治,韩嘉彦专程委托秦老大夫,让师兄浮云子在秦氏医馆挂了个妇科圣手的名号,由此浮云子成了秦氏医馆的万大夫,专门在韩嘉彦府上给赵樱泓看诊。 韩嘉彦情不自禁地凑过去,从后拥住她。赵樱泓微微侧身,笑道: “我以后怕不是再也见不到燕大侠了。” “燕大侠永远在你身边,只不过,侠客一人单枪匹马,改变不了甚么。侠之大者,为国为民。” 赵樱泓动情地望着她,缓缓抬首,吻上了韩嘉彦的唇。 第二百零四章 演武场是赵樱泓专门为韩嘉彦辟出来的习武之地,平日里韩嘉彦练功所需的刀枪剑戟和箭靶、木桩,还有石锁、铁墩等练气力的器械,都放在这里。 眼下这里也成了浮云子最佳的练武场地。 韩嘉彦领着赵樱泓抵达演武场时,浮云子似是正在琢磨一招,来回比划着,总觉得不对劲的样子。 “师兄?作甚呢?”韩嘉彦出声问道。 浮云子见她来了,收了剑,抓起挂在腰间的汗巾擦了擦汗,道: “师尊那招九天揽月,我怎么练都练不明白,你来教教我。” 韩嘉彦苦笑道:“师兄,你又不是不知道,师尊的这一套无名剑法,我就最后这一招九天揽月没学成,师尊当时只练了一遍给我看,我就下山去了,随后师尊他就……我还是后来自己琢磨出来的,但也不知是不是得了精髓。” “不管,你练一遍我看看。”浮云子将手中的剑递给她。 “好。”韩嘉彦接过剑,随即又道,“先不急着练剑。师兄,你先去把袖弩拿出来给樱泓试试。我先热热身再练。” 浮云子点头,自去了演武场西侧的武备库,这里面存放了大量长公主府禁军的军械,眼下也成了浮云子的工坊,他整日里就喜欢闷在这里敲敲打打,造些精巧的玩意儿。 不多时,他取回来一件小弩,见韩嘉彦在旁转腰压腿热身,浮云子便自己给赵樱泓的右臂戴上。赵樱泓好奇地望着这个小弩,不明白该如何发射。 “平日里弦是一直上着的,弩箭就在机匣里。这个钩环连着发射机,就套在你的拇指上,发射时攥紧拳头,是不是能感受到一点阻力,克服阻力,便击发了。”浮云子解释道。 “好精巧。”赵樱泓感叹。 “长公主,你对着靶子练练,不复杂,就是练个反应速度和准确度。还有就是,遇到危险情况您不能被吓着,得沉着冷静应对,所以还得练胆。”浮云子道。 一旁的韩嘉彦笑道:“练胆这事儿交给我了。” 赵樱泓瞪她,心想这人是不是憋着坏打算借机戏耍自己。 “来,长公主您试试。”浮云子指了指不远处的箭靶,“手臂端平,手肘锁死,手腕放松,心念一致,念动而发。”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赵樱泓按着他的指导,抬起右手,对准箭靶,勾动钩环。咻的一声,一只精巧的弩箭闪电般射出,这动静吓了赵樱泓一跳,手臂抖了一下,打偏了,打在了靶子的最边缘。 “哈哈哈哈……”韩嘉彦高声大笑起来。 赵樱泓薄怒:“再笑!夜里不许进门!” 韩嘉彦立刻闭嘴,做乖巧状。 “第一回 还不熟悉,正常,长公主,控制好手臂,发射的时候心里要有准备,念动一致,方才就是没有念动一致才会如此。”浮云子走过去,将弩箭捡了回来。 “还得练胆。樱泓,对敌可不能自己先被吓破了胆才是,你得唬住对方。”韩嘉彦凑上前来。 赵樱泓狠狠掐了她手臂一下,恼怒道:“练你的剑去,我就不信了,我还射不准这靶子。”随即从浮云子那里要来了一把弩箭,开始专心打靶,谁也不理。 浮云子练忙拽韩嘉彦走远几步,悄声道:“你知晓她心高气傲不服输,还惹她?当心晚上不让你上榻。” 韩嘉彦笑着摇了摇头,示意无妨,她和赵樱泓的情趣浮云子不懂。 随后提剑道: “师兄,你看好了,九天揽月要这么练。” 说着先演了前面几式,紧接着拧身,飞剑回勾,剑刃划出一道银色月牙,激出剑啸,威势罡猛,与枪术之中的回马枪有异曲同工之妙。 浮云子拧着眉毛看着,道:“你这招是厉害,可我怎么总觉得有些别扭呢?” 可具体哪里别扭,他也说不上来。他跟着韩嘉彦的招式练了两下,发觉好像是招式不够连贯。 “这一招缺了个衔接的动作,和心法也跟不上,使出来时进攻节奏乱了。你打法比我罡猛迅捷,压着对方打,对方没有反应时机,倒也无所谓。我若这么练,恐怕不行。” 韩嘉彦一时挠头,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我再琢磨琢磨。”浮云子道。 …… 绍圣元年腊月,大雪纷飞。 梁师成紧了紧身上的袍子,敲响了蔡府的偏门。不多时,一个小厮来开了门,瞧见梁师成,扬起笑容: “梁中官,这么冷的天,您还来呀。”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别废话。”梁师成不耐烦地迈步挤了进去。 小厮讨好地道:“您又来寻三才先生?” “知道还不赶紧带我去?”梁师成挑眉道。 “三才先生眼下正在书房,与我家二郎、遂宁郡王在一起研究书画呢,您暂时见不着。小人带您去暖房吃茶。”小厮笑道。 梁师成心中清楚这三才先生眼下可是十一皇子、蔡二郎君跟前的大红人,书画皆是绝佳。 梁师成眼下要攀上刘郡君这棵大树,还得靠三才先生的本领,故而也不敢多有怨言,自去暖房吃茶等候。 等了有一会子,暖房门帘一掀开,走进来一个身材健硕的白面男子,花袄皂靴,幞头簪花,瞧着很是惹眼。 “哟,高老弟。”梁师成笑道。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梁中官!有礼了。”来者正是高俅,他见到梁师成,忙向他揖手行礼。 高俅是跟着李三才一道入蔡府的。 原本李三才是跟着十一皇子的,奈何他不能入宫,而十一皇子的府邸尚未建成,无奈之下,十一皇子只能暂时先将李三才安排在了王诜的府上。 但不久后,驸马都尉王诜年老病故,王诜的西园也换了主人。原本侍候在王诜身边的好几个陪玩的侍从没了去处,皆寻十一皇子帮忙安置。 其中就有书画大家李三才,还有一个十一皇子近来看中的能人——高俅。此人踢得一脚好蹴球,颇得十一皇子欢心,他还是东坡推荐到王诜府上的,因此结识了十一皇子赵佶。 正没着落间,恰逢蔡氏兄弟回京,十一皇子知晓蔡卞乃是书画大家,蔡京也是好玩的。于是将这几个能人送到了蔡氏兄弟府上暂住,眼下李三才、高俅等人就在蔡府随侍。十一皇子也时常出宫,来此相会。 高俅坐下,抓了一把瓜子磕起来,顺便向梁师成打听: “梁中官来寻三才先生所为何事呀?” “宫中贵人喜欢三才先生的画,我时常要来讨要。”梁师成将早就编出的借口再重复了一遍。不过他心里清楚,这蔡府里的人都是人精,恐怕不会相信他的话。 “哦。”果不其然,高俅点了点头,应了一声,但显然不曾打心底相信。 这时,出去探情况的小厮回来了:“三才先生空下来了,梁中官,您随小人来。” 于是带着梁师成去见李三才。 李三才在书房后的夹道里等梁师成,梁师成见到他时,他手中捧着暖手炉,发鬓斑白,五绺长须飘然,曾经的一脸苦相淡薄了许多,眸中神光内敛,气韵自华,倒是颇为俊雅。 “三才先生,可让奴婢好等。”梁师成挤出笑容,揖手拜道。 李三才并不多言,只从袖筒中取出一只巴掌大的红色瓷瓶,递给梁师成:“接下来三个月的份,还是如往常,每行房前,化水一颗服下,不可多服。” “是是是。”梁师成眉开眼笑地双手接过,随即奉承道,“您可真是妙手回春,近两个月来,官家真如换了个人般,不仅白日里精力旺盛,更是龙精虎猛,每晚都将郡君折腾得死去活来的。前段时日,适逢郡君来葵水不方便行房,官家还幸了她身边的一位婢女,官家眼下是离不开这神药了……” 李三才面无表情地听他说完这些,梁师成自觉没趣,也就闭了嘴。 “我还是那句话,莫要向官家提起我,否则一旦出事,不等官家拿你,我先要了你的性命。”李三才冷声道。 “是是是,奴婢绝对不会提起您。”梁师成吓得后背直冒冷汗。 若换了个人威胁他,他可能会十分不屑,甚至直接反手报复。然而这位李三才打从第一面起,就给梁师成留下了深不可测的印象,他毫不怀疑这李三才手里有很多的人命。此人对毒物的研究更是独步天下,他若想毒死一个人,那个人会死得不明不白,完全防不胜防。 他知晓自己决计不能惹这个老毒师。 当然,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用毒药害官家。李三才给他的药,他拿回去后专门找他入宫之前的兄弟验过,确认无毒,且确实有效,才敢拿去给官家用。且官家和郡君也专门找医家验过其中的成分,层层验证,绝对没有问题。 这一回也不例外,性命攸关的事他还是很拎得清的。 梁师成拜别了李三才,急匆匆离开蔡府回宫,若他能依靠李三才的药,让官家与郡君早日诞下储君,那他梁师成就有了扶助社稷之功,未来前途不愁了。如此做着美梦,他脚步飞快,消失在了大雪之中。 李三才送走了梁师成,转出书房后的夹道,往自己现居的房间行去。 刚走到门口,忽见赵佶就立在他门口的廊下,身上落满了白雪。 这位十一皇子,也有十三岁了,近两年来身子猛然窜高,身材也愈发挺拔,有了些许成年男子的模样。且他一举手、一投足,都派头十足,行事作风颇为老成,很是早熟,瞧着不像十三岁,倒像是有十七八岁了。 “郡王,您这是?”李三才上前行礼,疑惑问道。 此前赵佶分明已经准备离开蔡府了,怎么这会子又出现在了这里? 赵佶似是有些腼腆,见到李三才,他欲言又止。李三才眸光转了转,似是猜中了他心中所想,于是道: “郡王,方才在下画了一张仕女画,您这是念起了某位旧人了?” “三才先生懂我。”赵佶道,“我……还是忘不了李师师,昨日腊八,我又遇见她了,她在城东福田院施粥,穿着一身红裘,系着白布围裙,眉眼温柔极了。我足足看了她一个时辰,不敢上前。” “郡王,李师师长了您将近二十岁,对她来说,您实在太年轻了。”李三才直指要害。 “我明白,所以我想请教先生,究竟该如何才能获得她的芳心。”赵佶问。 李三才唇角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随即道: “在下有一事不明,未知郡王为何会来请教在下这样的问题?” 赵佶思索了片刻,道:“先生给我一种莫名的感觉,您似乎经历过一段旷世之恋。我观您画仕女,眸光之中的柔情实在掩藏不住。那幅仕女图,仿佛是在画您曾经的爱人。 “先生,我一直不曾追究过您的过去。一年前我在牧苑遇见您时,您是送牧草的农工,可您这一身的才气,怎可能只是个寻常的农人?您身上有故事,您不愿说,我也不问。我只求您帮一帮我。” 赵佶显得很卑微,也很诚恳。这个十三岁的少年,天之骄子,风流少年,出身如此高贵,他要什么样的女子没有?如今却为了追求李师师,如此低声下气的向李三才这样的侍从请教,可见用情至真。 李三才沉默了许久,终于缓缓开口道: “郡王,情爱这件事,最不讲道理。往往是第一眼,心便随着对方走了。若第一眼瞧不上,日久生情恐怕更多的是一种信任,而非浓情蜜意了。李师师第一眼并未瞧上您,是因为您太年幼,她还未将您当做男子来看待。 “但不要紧,您总会有长大的一日。在下推想,如她这般的女子,定喜爱沉稳可靠又有才情的男子,您切不可在她面前表现得轻浮。想必,深情总能换一颗真心。 “不过,您得等,起码再有七年,待到您弱冠,若她身边仍然无人,便是您真正的缘分。这七年,您也判断一下您自己的真心,瞧瞧看是否经得起时间的磋磨。” 赵佶闻言,心中便有了底,他想了想,道:“我能给她写信吗?” “可以,您此前给李师师写过信吗?” “写过。” “署名是您的真名? “是的。” “用的是您日常的字体?” “是。” 赵佶的字学的是薛稷、黄庭坚,参以褚遂良诸家,出以挺瘦秀润,不过十三岁年纪,已然小有成就。不过他当下模仿黄庭坚的纵伸横逸居多,想学那种圆劲飞动之感,奈何功力尚未到,模仿痕迹偏重,显得浮躁。 “往后写信,托一个假名,换一种字体。我瞧着薛稷的字可以仔细学学,要端正、筋骨挺拔,给人一种可靠之感。信不要写得啰嗦,亦不要直白言情。第一封,先含蓄地约定一个七年之约。之后的信,只写些描景描物的词或句,优美为佳,三不五时送一封,在她心中留一隅角落,往后再见,她会有惊喜。”李三才道。 赵佶眸光熠熠,忙揖手拜道:“多谢先生指点!我这就回去琢磨。” 李三才目送他兴冲冲离去,大雪遮蔽了他的面容,他孤独地立于廊下,许久未曾挪步,茕茕孑立,如被冰封的石雕。 第二百零五章 时光如水,静谧流淌,一不注意的功夫,便又跨过年来。 绍圣二年开年后,朝中对旧党的清洗逐渐进入尾声,但个别官员的去留仍然成为了朝中争议的焦点。比如吕惠卿,比如孙路。 前者是因为去年年末时被外放大名府,不肯去,乞留京师。曾布与他素有恩怨,前任知枢密院韩忠彦亦被问询意见,认为他应当去大名府,而不该留任。 官家不喜吕惠卿,认为此人虽是新党,却凶横刁蛮,倒是有几分对敌的魄力,最终还是不曾留任。不久之后,听取了韩忠彦的建议,任命他为鄜延路经略使。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孙路乃陕西路转运使,掌控着对西夏边境的重要军务。如今官家已然准备开始用兵,此人的才能不足以支撑对夏战争,故除官,给吕惠卿、章楶让位,调往大名府继任河东路经略使。 前朝逐渐稳定,新政各项事宜在稳步推进。而官家的后宫却热闹了起来,先是孟皇后为官家诞下长女,不久之后,刘郡君即被封为美人,品阶晋升。 孟皇后未能给官家诞下儿子,储位仍然空悬。到了五月时,反倒是刘美人身边的一位婢女张氏有了身孕,被封为郡君,孟皇后地位愈发动摇起来。 官家日渐冷落孟皇后,几乎不会去她宫中。孟皇后只能将全部的心思扑在自己的女儿身上,小心翼翼地照顾她。 在张郡君宣布怀孕之后,不过两个月,刘美人也怀上了。这下官家的全部的心思都放在了刘美人这里,希冀着这两位妃嫔能给他诞下儿子。 六月后,韩嘉彦被官家传召,入宫研讨对夏军情。她已被委任皇城司主官,而对夏情报如今也捏在了韩嘉彦的手中。 韩嘉彦在今年正月上元节之后,亲赴西夏前线一趟,至五月方还。 在那里,官家给了她一个极其重要的任务——重建直达西夏掌权者内部的情报网。 这对韩嘉彦来说,是意料之中的事,她对此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 对夏的情报网,是从太宗时期就建立起来的,虽然屡遭西夏清洗,但始终不曾湮灭。 情报网最辉煌和最落寞的时候,都是在先帝时期。五路伐夏之前,对夏情报网建立非常完善,能够直达西夏中枢。而五路伐夏失利之后,直达西夏中枢的情报网也就此消失了。 个中缘由,与韩嘉彦的娘亲杨璇密切相关。 因为神宗时期的情报网,杨璇与平渊道人出了很大的力气。然而自这两人去世后,便与西夏内部的内线失去了联系。 韩嘉彦是二月时抵达的鄜延路,彼时的她对于寻找身在西夏的内线尚无头绪,只有一个模糊的概念——也许这内线与平渊道人刘兴武有关。 她苦思冥想,回忆关于师尊刘兴武的一切。假使师尊刘兴武当真是李元昊与没藏黑云的儿子,那么当时将他偷运出境的人,应当就是早年被俘的刘平将军。 只是早有传闻刘平已然没于兴庆府,韩嘉彦手上有埋葬地的地址,位于兴庆府的一处名叫硖口驿的地方,这是她手中唯一掌握的线索。 于是不久,她化妆为商人冒险入夏。这次旅程有军中向导带路,半路上虽遭遇了山贼劫道,夏兵盘查,但总体还算是有惊无险,对于韩嘉彦来说,应付起来不是问题。 她向官家讲述自己在兴庆府的经历: “入兴庆府时,臣感受到了夏国的不同寻常。兴庆府已然被夏人经营得如同铁桶一般,夏人各个非常尚武,民风彪悍,且对外警惕心很强,外来者很难融入其中。 “兴庆府商贸自然是不及汴梁繁盛的,街面上的商品品类也实在无法与汴梁比。臣甚至感受到了一丝萧条的气息,看来近些年西夏穷兵黩武,再加上边关榷场关闭,夏人的日子并不好过。 “但城中街道秩序井然,透出一股肃杀的氛围,确实不同寻常。 “臣粘上了大胡须,裹着裘皮、戴着毡帽,腰中配夏刀,跟着向导学了近一个月的夏语,虽然不够流利,但融入大环境倒也无碍。 “向导将臣带到了硖口驿,这里真是土地贫瘠,产不了多少粮食。我们费了番工夫,才打听到埋葬刘平的墓地位置。在硖口驿徐家村东的山坟之中。 “刘将军墓已然几乎要被荒草掩埋,我们清理了一番,为他上供。之后在坟头等了有三日时间,守株待兔,还真让臣等到了一老年男子。 “此人年愈五旬,自称刘溯,是刘平的儿子。他在兴庆府为小吏,是听到村中人向他传讯——有人来给刘平扫墓,才赶回来的。 “他很紧张,告诉我们如若被官兵发现就完了,这些年他一直都不敢来给父亲祭扫,生怕被官府问罪。” 这个刘溯很可能就是刘平与那位不知名西夏宫女的小儿子,他们的大儿子被换入了西夏皇宫,也就是夏毅宗李谅祚。 只不过这些都是猜测,刘溯自己对此也是一无所知,韩嘉彦也不好告知官家知晓,故而都隐去了。官家只知道当年杨璇建立的情报网与刘平有关,对个中细节一无所知。 “我询问他这徐家村中的村民是否可靠,为何将刘平葬在此处,他只回了我一句话:华夏遗民,莫敢忘炎黄之身。但他也不能保证村民之中都是一条心,如若出了叛徒告密,全体村民都要被连坐。 “当下西夏境内风声鹤唳,去岁十月,梁乙逋谋逆提前败露,小梁后先下手为强,派大臣嵬名阿吴、仁多保忠诛杀了亲哥哥,全境戒严,四处搜查梁乙逋党羽。 “臣与刘溯聊了很久,说服他成为我们的内线。最终他答应了,我们约定好了联络方式,为了保证隐蔽高效,臣在离开夏境的路上,在每一个站点都安插了皇城司谍探,保证忠实可靠。 “只是遗憾的是,刘溯只是兴庆府衙署的小吏,他够不着更高层的情报,若想要打通更高层的情报已然不现实。不过当下对夏战争已然转为攻防拉锯战,只要我们筑好城寨,深挖战壕,则夏人自然退却,我们可步步推进。关于夏军的规模,刘溯判断出来不成问题,这一点他可保证。 “臣近些时日几经思索,认为西夏受辽钳制,夏人畏惧辽人更胜我大宋,若能合纵连横,以辽制夏,则可对小梁后一击毙命。” 官家登时瞪大双眼,道: “你细细说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韩嘉彦道:“辽人求的是三足鼎立之势,如今小梁后穷兵黩武,西夏内部眼见要出乱子,很可能会给我大宋可乘之机,届时西夏若亡,辽人就要面临与我大宋直接对敌的情势,这是目前的辽国皇帝耶律洪基所不希望的。故而辽人不满小梁后已久,这件事西夏内部尽人皆知。如若我们能够放大这种不满,则可加速辽人出手。 “而若想放大辽人的不满,则必须再让小梁后吃败仗。臣以为,时机已然成熟,可以主动出击了。 “整个行动要分为第一阶段的袭扰、吸引注意力,第二阶段的分兵攻打,让西夏首尾难以相顾。” 韩嘉彦说着,走到了舆图旁,指着舆图道: “当下的关键在于蚕食夏土,熙河路女遮谷、泾源路石门口,都是关键节点,必须构筑城寨,把控在我军手中。且,一旦女遮谷的防御工事建成,则可贯通通远军到兰州的路线。故而我军接下来的战略要点就在于筑城。 “我军当吸取此前的教训,为了筑城不被夏人袭扰,我们必须将夏人的主力部队的注意力吸引到别处去。当下正好您将吕惠卿调往鄜延路,不若就委以重任,让吕经略使派兵袭扰夏人,诱使夏人出大兵来犯。而熙河路、泾源路则可抢筑工事,将堡寨修成,如此,我们可收复大片失地。” 官家抚掌赞道:“好计策!姐夫,朕让你去一趟前线是对的,今日你真是让朕扫除眼前盲障,彻底看清了战场了。” 韩嘉彦远行小半年,晒黑了,面庞似乎都被西北粗粝的风沙吹得毛糙了。官家打量着曾经俊雅的白面书生,变成如今这般持重的模样,心中又是欣慰,又是感佩,唏嘘不已。 假使韩嘉彦不成为驸马,那如今朝堂之上,韩师茂当为辅国重臣。即便前途全无,韩嘉彦依旧尽心竭力辅佐国朝,乃至于敢以身犯险,深入敌营联络情报。 这让官家对她的信任,又加深了许多。 “朕当不辜负姐夫的辛劳,放心罢,接下来都交给朕了。”官家凝眸注视着舆图,胸中已有沟壑。 韩嘉彦见官家面色红润,神采不错,但身形却消瘦不少,不由劝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官家劳累,要注意休息。” 官家只是摆摆手:“前线将士未有一日喘息,朕如何能歇。放心,朕的身体,朕有数。” 随后官家又问了问赵樱泓的情况:“姐姐第二胎也快生了罢。” 韩嘉彦点头,笑道:“也就这两日的事,臣紧赶慢赶赶回来,算是赶上了。” “好呀,朕听母亲提起过,你与姐姐这回都想要个女儿?” “是,臣喜欢女儿。”韩嘉彦笑了。 官家苦笑了一下:“女儿好,若是个女儿,你与姐姐便儿女双全了。” 韩嘉彦知晓子嗣问题如今成了他的心病,一时不知该说甚么才好,只能道: “官家春秋鼎盛,孩子的事都是自然而然,眼下刘美人、张郡君都有身孕,您放宽心。” 官家默然一笑,点了点头。 …… 绍圣二年夏六月,赵樱泓以长公主府闷热为由,去了位于西郊的别庄避暑。当月,她顺利在别庄“产”下一女。 这个女儿当然是慈舟与郑修文的孩子,孩子出生于六月十五,比预产要晚了几日,孩子出生时斤两重,嗓音嘹亮,能吃能睡,十分健康。 韩嘉彦喜不自胜,给女儿起名为继慈,即是为了感激慈舟夫妻,亦是为了怀念娘亲杨璇。“慈”素来代指母亲,继慈便有承继母亲的意思。 小继慈出生后,各方反应虽不如她哥哥韩恕那般隆重,但她却得到了赵樱泓和韩嘉彦全心全意的爱,以至于韩恕都感到被冷落了。 看着爹爹与娘一直围着妹妹,他会委屈地瘪嘴,努力忍着不哭。但到底年纪小,还是会小声哭出来,惹得赵樱泓十分心疼他,一边抱着哄,一边埋怨韩嘉彦偏心。 其实她自己的心也偏了。 小韩恕也快两岁了,已然能流利说话,还会自己走了。去岁朞周,韩恕抓的笔纸,这孩子说话早,十分早慧,看来是个读书人的料。 韩嘉彦出去了小半年,本来很黏爹爹的小韩恕,突然就与她生分了。韩嘉彦回来时,还因为晒黑了导致韩恕不认识她了,韩嘉彦抱他时,孩子吓得大哭。 这让韩嘉彦心中有些受伤,不过好在她近些年来人愈发松弛下来,心绪平稳豁达,乐观爱笑,很快就逗得韩恕又追着她跑。 赵樱泓此番来别庄,只有媛兮、浮云子、雁秋、翟青、绿沅随行,翟青被任命为长公主府禁军校尉,负责带一小队兵守卫别庄外围。 继慈被送来时,同行的还有一位奶娘。她正是坤育院救助的一位妇人,为了报恩,专程帮着跑这一趟,一路上都是她在给继慈喂奶。她也会留下,一直到继慈断奶为止。 如此,一家人安心在别庄住了一段时日。赵樱泓“出了月子”后,一家人还专程去了一趟不远的金明池,夜间躺在天台观星。 韩嘉彦抱着韩恕,赵樱泓抱着继慈,两个孩子都睡熟了。赵樱泓望着头顶的繁星,不由得问道: “此番对西夏用兵,是否能成功,是否会重蹈前朝覆辙?我这心中没底。” 韩嘉彦却笑道:“放心,该堵住的漏洞,我都与官家商量过了,这一回一定行!” “好,嘉郎,我信你。我们的理想,终于开始成为现实了。” “这只是第一步,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赵樱泓望了她一眼,随后抬头望天,忽而瞧见了紫微星闪烁,于是立刻高声道: “神宗三女请愿!天下一统,海晏河清!” 韩嘉彦笑了:“莫喊得这般大声,吵醒孩子了。” “嘉郎,你怎的不许愿?” “我的愿望就是实现你的愿望,我不用许愿。”韩嘉彦笑道。 第二百零六章 绍圣二年,刚上任没多久的鄜延路经略使吕惠卿,在五十天内,连续组织了十四次小规模的出击行动,不断骚扰西夏在前线的驻兵。 党项人本就脾性暴虐,加之小梁后上次战败后始终憋了一股气,如今遭到宋人这般不断的挑衅骚扰,顿时忍耐不住。 绍圣二年末,小梁后下令集结大军,号称五十万,向鄜延路方向扑去,意图击溃鄜延路所有军事力量。 宋廷第一时间通过韩嘉彦整顿的情报网获知消息,并立即向边关所有重镇发信,同时派遣支援力量赶赴前线。命令上通下达,雷霆万钧,一扫此前的缓滞。 吕惠卿得到来自汴梁的增援,将部队改组为二十二个军。他保留一半部队在延安府,其余部队则驻扎在延安府附近。 党项人沿乌延口翻越横山,分成三个纵队,东路威胁青涧城,中路包围塞门寨、龙安寨和金明寨。西路方面,党项人组织迅速而大纵深的突击行动,一日之间,由边境顺宁寨通过安远寨,杀进距延安府五十里以外的地方。 此外,党项人在后线之上筑起十一座堡寨,以应对宋军。 在延安府中,经略使吕惠卿亲自指挥一切调动事宜,不紧不慢地协调各路军马。 延安府被吕惠卿经营成铁桶,围城的西夏大军感到无从下口,来回交战几次皆无法突入城中。 西夏大军考虑到会有被吕惠卿切断归路的潜在危险,又不能再往南面掠夺宋土,不甘心的西夏军遂转移到金明寨,经过两天的包围,终于攻陷金明寨,消灭二千八百名宋军,只有五人幸存。 西夏军随后撤退,吕惠卿派部队追截,但被龙安城附近的党项骑兵击退。此场战役以西夏的战术胜利而结束。然而,动员五十万人,只杀死少于三千名宋军,战果无疑微不足道。 而宋人的后手早在无声无息地展开。 正当西夏集中兵力攻击鄜延路时,熙河路经略司便趁机在这座女遮谷筑起堡寨,伸展至熙河边界的右翼。同时,一支泾原部队突袭没烟峡的西夏堡寨,夺取通往天都山的要途。 而泾原路经略使章楶加快展开葫芦河攻略,兵临天都山。 葫芦河是黄河支流,其河谷在唐时,是内陆城市通往河西走廊的重要通道。石门口位于宋朝边界四十里外,是天都山的大门,西夏称之为“唱歌作乐地”。在天都山的南牟会,有一座西夏宫殿,附近是西夏军点集之处,还有一片盐湖。 此处战略要地,乃是如今宋夏争夺的焦点,也成为了章楶必须啃下的硬骨头。 西夏方面显然还是反应过来了,天都山石门口易守难攻,宋军与夏军展开拉锯战,从绍圣二年末开始,双方为了争夺这片战略要地展开了艰苦卓绝的斗争。 西夏名将妹勒都逋统率甘州、右厢、卓罗、韦州、中寨和天都山的六大监军司,与获得熙河、环庆和秦凤三路支援的章楶在石门口/交战,熙河大将姚雄击溃一支西夏部队,斩首三千,俘虏三万余。而折可适在没烟峡追击西夏军队途中损失二千名熙河士兵。 双方各有损伤,总体来说,夏人吃了亏。 而最令夏人跳脚的是,在石门口战役的二十余日里,宋人竟然在石门城和好水河旁迅速抢占要地修筑工事,在很短的时间里拔起两座钉子一般的城寨——平夏城与灵平寨。 西夏此战失利,只得暂时败退,图谋卷土重来。 自此,宋军收复元祐年间从旧党人手里丢掉的所有城寨,新党扬眉吐气,一扫此前的阴霾。 从绍圣三年到绍圣四年,五路宋军一直在逐渐深入西夏境内,不断夺取要点夯筑城寨,并打通城寨与城寨之间的交通要道,安排优秀将领驻扎防御。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吕惠卿在鄜延路总共完成九座堡寨,修直连接麟府路的边界,完成了二十年前种谔在罗兀战役的任务。 环庆路则取得白马川往灵州的据点,筑起兴平城,作为攻击西夏韦州监军司的踏脚石。同时,孙路下令在山峦高地筑起横山城。 泾原路在平夏城近郊筑起四座城,全面控制石门城和葫芦河西岸。章楶下令部队推进六十里,在没烟峡的进出口筑起两座堡寨,堵塞西夏从天都山入侵的路线。没烟峡以外的旷野有多条小路,党项骑兵就是沿此进行突袭。为了解决安全问题,章楶编成第十二将,提拔爱将折可适为将官,专门应对党项骑兵袭扰。 熙河路前线,经略使钟传保持积极的姿态,加强兰州及其近郊的防线,从西南逐渐逼近天都山。绍圣四年夏,钟传在青石峡筑城。这一条要道掩护着熙河路的补给线,并迳抵西夏剡子山监军司。至元符元年年初,钟传进一步完成会宁关的工事,宋境亦得以向东扩展,穿越天都山,连接平夏城。 西夏军队在宋军的节节进逼之中战略收缩,短时间内不再与宋军交战。 元符元年夏六月,韩嘉彦捏着一份刚刚解密的前线紧急军情,飞快地穿过宫道,从皇城司跑往枢密院。 一路之上,她高举腰牌,畅通无阻地穿过中枢的重重院落,最终在都堂找到了正在集中商讨国事的章惇、曾布。 “前线密报!西夏大军来犯。”韩嘉彦将解密的传信拍在了两位宰执跟前的沙盘之上。 二人凑过来仔细看,曾布立刻询问道:“这是西夏内线密报?” “对,直接来自刘溯的密报,是我亲自破译传信,未经他人之手。”韩嘉彦点头,“这消息印证了环庆路的消息,西夏正在集结大军。” “我说什么来着?章相,那西夏降官的话不可轻信!诈降是他们惯用的手段,我们已经不知上过多少回当了!”曾布立刻拍案道。 章惇面色沉凝。 此前,根据一名降宋西夏官员的口供,声言西夏不会集中包围及攻击城寨。相反,这名降官透露西夏会渗透和剽掠近郊地区。 降官的话与环庆路的侦查情报截然相反,一时间,最高中枢陷入了战争迷雾之中。章惇一时间也拿不定主意。 好在曾布老成持国,不与轻信,协调各路整军备战,弹性防御,不曾松懈。 不久之后,西夏又放出消息,以委托回纥使团入宋谈和为烟雾,迷惑宋人放松戒备。这愈发使得章惇迷惑起来。 如今韩嘉彦内线传回准确消息,总算是彻底打消了章惇内心的疑惑,看清了党项人的意图。 章惇道:“即如此,曾枢密,你即刻组织前线防御,准备迎击夏军。此事必须即刻呈报官家,韩管勾,你随我一同觐见。” 韩嘉彦点了点头,二人便一同往崇庆宫而去。 行到半途,章惇转头对韩嘉彦道:“师茂近来见过官家,可知官家身体好些了?” “昨日瞧着面色是好些了,不知今日如何。”韩嘉彦幽幽叹了口气。 从前年到去年,也就是绍圣三年至四年,原本尚算平衡的后宫发生了一场剧烈的风波,这风波的影响延宕至今,使官家本就脆弱的身子一下垮了许多。如今跨过年来,为了转换新气象,官家改年号为元符。 然而官家的身子,却一直不见大好,显得虚弱不堪。眼下他难有精神处理政事,在崇庆宫中养病,朝参也取消了有一个月了,每日只听取个别宰执的重要意见,予以批复。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时间回到绍圣三年,彼时官家已有三个女儿。长女为孟皇后所出,当时已快满两岁。二女为张郡君所出,得女后,晋升美人。三女为刘美人所出,在生下皇三女后,她晋升为婉仪。 官家始终不曾得子,这使得朝野上下皆忧心忡忡。 不过这一年六月,刘婉仪又查出身孕,不知这一回是否会是儿子,官家期待不已。 几家欢喜几家愁,与此同时,皇长女却突然得了重病,这是皇家遗传的心疾,由于年纪太小,发病又猛,以至于药石罔效,急得孟皇后日日以泪洗面。 听闻小公主病危的消息,孟家人也着急了。孟皇后本就备受冷落,若是连孩子都没有了,那就真的依傍皆无,往后冷宫之中,该如何过活? 必须得救活这个小公主!如若太医不能看,这病就当是神仙管的,孟皇后的姐姐心想,不若往观庙求符,带入宫中,以符水给孩子喂下。 说做就做,孟皇后的姐姐当即往储祥宫求了治病符,并带入宫中。孟后瞧见姐姐来看望自己和女儿,本十分安慰,可见姐姐突然取出符来,说是要烧了泡水给孩子喝,吓得她大惊失色。 自古以来,压胜之事乃宫中大忌,符水也属于此类,她如今在宫中处境艰难,若是让人捏住这个把柄,那可真就性命不保了。 她连忙让姐姐将符全部给了自己,也并不给女儿使用,只拉着姐姐苦等,一直等到官家傍晚来看望病重的小公主。孟皇后主动将治病符拿了出来,将事情原委一五一十报给官家。 官家当时并未怪罪,只道是人之常情,能够体谅。 本以为此事就此揭过,却不曾想后续竟然发酵成了一场大祸。 可怜的小公主,终究不曾活过这一年,绍圣三年,年仅两岁的皇嫡长女夭折,官家伤心不已,孟后更是哭得死去活来,不能接受,整个人都陷入了一种精神恍惚的癔症状态之中。 听闻孟皇后不好,孟家人心急如焚。孟母素来笃信道教,询问了相熟的道长,认为这可能是小公主的亡魂缠着母亲不肯散去。孟家人询问该如何是好,道长建议在孟府开坛做法,为孟皇后遥遥祈福,为小公主超度亡魂。 于是孟家人当真便在宅中开坛做法,他们以为只是在家中而已,不曾搅扰到他人,也不曾在宫中行压胜。却不曾想,这事竟然在第二日不胫而走,传入了宫中。 刘昭仪知道机会来了,立刻抓住这个把柄,向官家进言,道孟皇后之姐此前就带符入宫,行压胜之事,如今又在府中开坛做法,这是要对官家不利。 官家起初不以为意,但刘昭仪几次三番在他耳边吹风,说孟皇后乃旧党扶持,如今折了女儿,失了君心,再难诞下储君,她为求自保,很可能联合向太后为首的旧党谋害官家,让更易控制的人来坐皇位,不得不防。 这话说得官家心中开始狐疑起来。他于是派了内侍梁从政、苏珪调查此案。 此举本秘密进行,却不曾想,事态激化,急转直下。 梁从政是官家直臣,并未与党派挂钩,但苏珪乃是刘昭仪面前的红人,在刘昭仪尚未发迹前,就已然与刘昭仪交好了。 而不知何时,刘昭仪竟然通过苏珪与章惇搭上了关系,由于章惇乃是坚决反对旧党的新党宰相,他与刘昭仪结成了联盟,承诺会帮助刘昭仪对付向太后与孟皇后,而刘昭仪也要影响官家的意愿,使官家愈发倾向新党,以稳固新党权力。 在宰相章惇和刘昭仪的授意下,苏珪裹挟着梁从政逮捕了皇后左右侍女及宦官数十人,并对这些人刑讯逼供。他下手没轻没重,以至于那些皇后宫中的内侍宫女,被打得体无完肤,四肢折断,甚至舌头被剪,惨不忍睹。即便如此,这些内侍宫女也不愿污蔑孟皇后。 梁从政见苏珪做得太过,苦劝他停手,却反遭苏珪威胁。他以梁从政姐姐雁秋在长公主府服侍为由,给他扣了一顶长公主夫妇宫内眼线的帽子,以此威胁他不许插手,更不许他去寻长公主求援,否则假使刘昭仪向官家耳边吹一吹长公主夫妇的风,说长公主夫妇心念孟后和旧党,官家会怎么想? 这威胁当真吓得梁从政直冒冷汗,他一下就想起了官家曾经与长公主之间的龃龉。昔年正是因为刘昭仪与孟后抢长公主,长公主说了官家几句,让他管一管后宫,要识大体,官家气得大怒,对长公主说了重话。 这说明在官家心中,姐姐的重要性可能比不上刘昭仪。长公主那句“正位中宫的地位怎么可以动摇?”还言犹在耳,官家必定记忆深刻,若当真让刘昭仪捏住口实构陷,真是一打一个准。 无奈之下,梁从政只得咬牙让步,稳住苏珪,不敢再多说一句。 苏珪却狡猾至极,自己隐身于幕后,汇报、做事全打着梁从政名号来,说是梁从政的意思,这明显是想要事后脱身,让梁从政顶祸了。 不过,即便梁从政不曾找赵樱泓求援,赵樱泓听闻孟皇后出事,也还是出手了。这当然是她与韩嘉彦之间的共识,并且这件事还不是韩嘉彦开口的,是赵樱泓自己去的。 那日赵樱泓入宫,除了韩嘉彦,没人知道她与官家谈了甚么。但结果是,不久之后,孟皇后的罪名就被罗织了出来,孟后被废,以“华阳教主”的道家名号,安置瑶华宫。 所有人都以为赵樱泓劝谏失败了,但只有韩嘉彦知道,她救了孟皇后。因为官家彼时已然起了杀心,如今废后出家,已然是最好的结局了。 第二百零七章 韩嘉彦见到官家时,他披着单衣,靠坐在软榻之上,身前的桌案上还摆放着尚未看完的奏疏。 短短两年时间,他的身形愈发瘦削,面颊都凹陷了下去,眼底的青黑仿佛晕开了,连带着面色也变得青白病态。 “咳咳咳……”他痛苦地咳嗽了几声,推开了身前的桌案,努力坐直了身子。 韩嘉彦心中一阵难受,但也只是随着章惇一道缓缓下拜。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章惇将军情报给官家知晓,官家听后,沉吟半晌,点点头道: “朕知道了,章相,一切就交予你来办。” “臣遵旨。”章惇行礼。 他似是无力再多谈其他的事,章惇见他身子实在欠安,道了一句:“官家多多保养身子,前线军事一切向好,您不必忧心。” 官家点了点头,章惇与韩嘉彦于是准备退下,官家却招手喊住了韩嘉彦。章惇看了一眼韩嘉彦,眸光闪烁,随即未有多言,先下去了。 “姐姐和三个孩子可安好?” 赵樱泓在去年又“诞下”一个儿子,取名韩诏,这个孩子是胡娘子那里送来的,故而眼下她们有了两儿一女。 “都好,大家都挂念着您的身子,您莫要一直操劳,多多休息。”韩嘉彦轻声道。 “朕昨夜做了噩梦,梦到朕病了,姐姐遭人欺辱,朕气愤地去寻那个欺辱姐姐的人,却发现那人正是朕自己。”官家在韩嘉彦面前流露出了脆弱的神态,眸中含泪。 “官家,您心思太重了。长公主并未往心里去,您是她一母同胞的亲弟弟,骨血相溶,她知晓您肩上担着多大的责任,更理解您打小经历了怎样的苦楚。”韩嘉彦温声劝道。 那日赵樱泓入宫劝谏,希望官家放孟皇后一马。当日姐弟俩再次爆发了冲突,但赵樱泓顶住了压力,最终劝服了官家。官家因为这件事,一时气不过,将当年给长公主府的供奉减半,在之后长达一年的时间里,不允许赵樱泓入宫看望母亲和妹妹。 直到去年末,他才逐渐回心转意,感到后悔,解除了这些针对赵樱泓的禁令。但他始终是帝王,好面子,不曾向赵樱泓低头道歉。姐弟俩就僵持着,渐行渐远。 如今官家软下身段,向韩嘉彦说起自己的梦,韩嘉彦知晓他心中甚悔,乃至于连带着开始后悔对旧党的打击过猛。 韩嘉彦不禁想起了苏轼。 绍圣三年苏轼被远贬儋州,这几乎是流官最远的贬所了,谁都知道苏轼此去当难以回归,恐怕性命就要交代到那里。哪怕是乐观如苏东坡,恐怕也不能够再吟出“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的旷达之诗。 彼时韩嘉彦冒着大不韪,向官家进言,劝官家不要再纵容新党对旧党赶尽杀绝。但当时官家并不能听进去。 直至皇长女夭折,孟后被废,官家感受到痛了,才终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为时未晚。 官家又咳嗽了起来,韩嘉彦为他顺了顺背。官家喝了口温茶,润了润嗓,感觉到胸口滞闷散去了许多,身心舒畅了一点。他望着韩嘉彦,忽而笑道: “姐夫,你似乎愈发有东坡的样子了。” “臣比东坡差得远,但也打算等战事平息,空余下来,学着东坡先生开杏坛,收些弟子。” “好,朕全力支持。你是个好先生,朕一直以来都觉得你若不入朝堂,当为人师。”官家笑了。 默了片刻,官家又问:“近些日来,姐夫可与东坡通过信?” “官家,皇城司甚么事都知道,但臣私下并未与东坡通过信。”韩嘉彦圆滑地回道。 官家笑起来,他这个姐夫,真是完全看透了他的心思,知道他其实也很关心苏大学士的近况。于是干脆明着问道:“东坡近况如何?” 韩嘉彦笑道:“他活得自在潇洒,还是那么好吃、好饮,游遍山川,出口成诗词。臣独爱他那几句:莫嫌琼雷隔云海,圣恩尚许遥相望。平生学道真实意,岂与穷达俱存亡。天其以我为箕子,要使此意留要荒。他年谁作舆地志,海南万里真吾乡。” “好个海南万里真吾乡……朕真是羡慕他啊。”官家苦笑道,“朕若不为帝王,也许就有机会去游览名山大川了。” “官家,您与长公主是亲姊弟,说得话都一模一样。”韩嘉彦笑道。 此言若一股暖流将官家的心包裹,他心中大慰,终于落下泪来。 …… 元符元年夏,在收到内线军情后没多久,西夏大军压境,小梁后挟夏幼主李乾顺领兵亲征,拥兵三十万,号百万,向没烟峡推进。 西夏此举颇为小心,尽管早就消息败露,但仍旧谨慎维持着三十万大军的行进,不露声色。他们将此次出征最重要的战略目标设为平夏城,认为只要攻破平夏城,其余的堡寨自会相继瓦解。 六路统军嵬名阿埋负责包围平夏城,西寿监军司妹勒都逋则率领拦截部队对付宋朝援军。这两名西夏监军非常勇悍、能干精明。在他们的指挥下,西夏军队同时包围六座新近建成的宋军堡寨,四座在平夏城附近,其余两座在没烟峡,日夜努力不懈地攻击平夏城。在十三天的包围中,西夏运用了不同战术,包括挖地道、冲绷和楼车。 然而,宋军的弹性防御战略足以抵销党项的攻击。 陕西前沿守军的左右翼即时回应:河东路深入西夏反击,熙河路副经略使王愍则攻击卓罗监军司和右厢监军司,共杀死一千三百名士兵,俘获二万四千头牛只。他亦焚烧方圆七百里以内的农舍和仓库。 在获悉平夏城之围以前,枢密院已命令环庆路派兵一万,内含三千骑,开往泾原路,作为战略预备队,由种谔之子、将官种朴率领。同时,秦凤路也派遣了数量与之相当的军队。 确定西夏的目标是平夏城后,汴京催促环庆和秦凤两路给予更多支援。一支由副都部署王恩统领的诸路联军在泾原路启程,向平夏城进发。 至此时,双方都全面动员,一场决定性战役已无可避免。 宋军前沿的第十一和十二将只得二万人,在郭成和折可适的领导下顽强抵抗。他们在城墙上用神臂弓射击、在夜间扰敌。 当时,大军围困,平夏城处于危急存亡之际,郭成的义兄郭祖德建议不顾任何代价以解平夏城之围。副都部署王恩和将官姚雄、姚古都一致赞成,但种朴提议延迟反击。 他要求郭祖德侦察敌方兵力,并向在场所有人详细地解释:大抵战兵在外,则守兵乃敢坚壁。这是章公的高瞻远瞩!我们寡不敌众,如果强行战,哪怕胜了,围未必解,如若败了,军心彻底瓦解,如何是好?凡守城,都是因为知道有援兵在外,才能守得住! 此后力排众议,坚持延迟反击。 正如种朴所预测,郭成和城内第十一将的四至五千名士兵,造成西夏军大量伤亡。 随着天气渐渐转坏,数日后的夜晚,夏军的楼车遭到强风摧毁。加上西夏军队的口粮已消耗殆尽,军队陷于恐慌和无秩序的状态。 梁太后慌了神,知晓此役已然无法达到战果,痛哭不已,最终夏军全军在子夜时撤退。 当此时,宋军的反击终于开始。姚雄和姚古派一支伏兵重创敌军。 章楶则下令第十一和十二将以骑兵展开快速反击,并增援郭成和折可适骑兵一万。他们将部队分成六个纵队,渗入天都山。 受到之前章楶四度越境“浅攻”所欺骗,西夏六路统军嵬名阿埋、西寿监军司妹勒都逋并未预期到宋军骑兵竟然深入攻击。宋军突然杀到,令正在举行猎后宴会的两位西夏监军束手就擒,此一战,俘虏三千余,获牛羊不啻十万。 同时,宋军蕃将李忠杰也组织骑兵渗入剡子山,袭击卓罗监军司的大本营,大胜,只有统军仁多保忠逃出。 纵观整体战场,此役宋军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大胜,彻底击溃了西夏的军事力量,一扫仁宗以来对夏屡战屡败的阴霾,彻底扭转了对夏局势,宋军从此由被动防守转为主动进攻,一步步蚕食西夏国土。 当时已入元符元年冬,官家闻得捷报,不由得大喜过望,整个人容光焕发,此前的病容也彻底消失了。 官家大开朝会,接受百官祝贺,并厚赏最高指挥曾布、章楶以及两位主将——郭成与折可适。郭成罕有地晋升为雄州防御使,折可适为诧州防御使。 此外,官家命令章楶将两名被俘的西夏将领套上伽锁,用囚车送往汴梁。章楶以两人具情报价值,恳求皇恩大赦,最终收归旗下。 宋军大捷让小梁后彻底慌了神,她连发三位使臣往辽国,请求辽国派兵相助。而辽国也被宋军大捷所慑,心知若再不出手,恐局势生变,于是派遣使臣往汴梁,面见官家。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朝廷在是否答应辽国调停的问题上,分为了章惇和曾布的两派意见,章惇认为强硬到底,不必理会辽使。而曾布则打算圆滑处之,兼顾辽国颜面。最终,还是曾布的意见占了上风。 三十天后,辽使无功而返,不久,惊闻小梁后被辽使鸩杀,幼帝李乾顺终于亲政,在辽国的安排下,与宋签订了一系列的和平协议,边关战事在此后浮动了几个月,但进入元符二年后,总体归于平静。 进入元符二年夏季后,朝中又有两件大事,一是六月时开展了对河湟地区的战争行动,二是八月时刘贤妃为官家诞下储君,被册为皇后。 绍圣四年时,刘漪柔为官家诞下了皇四女懿宁公主,进封为贤妃。如今生下官家独子,自此以后,地位再难动摇。 官家盼了这么多年,终于得来了儿子,开心得手舞足蹈,几乎日日夜夜都要与小皇子在一处。他给儿子取名为茂,希望他如树木一般能够茁壮繁茂。 韩嘉彦与赵樱泓得了邀请,要入宫为小皇子诞生庆贺。并且,连她们目前的三个孩子——韩恕、韩继慈、韩诏也在邀请之列。 自边关战事平息,韩嘉彦也终于赋闲下来,能够好好在家中陪一陪家人。此前战事紧张之时,她曾连续三个月宿在皇城司之中,日夜紧盯前线谍报,分析战场态势,准备随时入宫觐见。自绍圣三年开始一直到元符二年,前前后后连续忙活了将近四年时间。 这四年时光对她们来说真是刹那而过,她们各自忙碌着各自的事,即便时常不能在一起,心却始终紧紧相贴。韩嘉彦再忙,也会抽空回府看赵樱泓和孩子们,而赵樱泓总牵挂着她,命家中人给她送吃食、衣被,嘘寒问暖,顾她周全。 眨眼间,韩嘉彦已过而立,三十有二,赵樱泓也二十有四了。她们已在一起度过了七年的婚姻时光,回首看,当真不可思议。 七年时光,逐渐褪去了赵樱泓身上的青涩稚嫩,她变得愈发成熟稳重,雍丽从容。入宫庆贺当日出发前,韩嘉彦问她:@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你也有两年未入宫了,此番见着官家,该如何面对?” 赵樱泓只淡淡一笑:“他是天下之主,我是他的臣民,哪怕血脉相连,我也会以他为先。但此前我并未做错,我相信他心里是有数的。你且放心,不论他如何对我,我都能泰然处之。” 韩嘉彦欣慰地拥住了她。 第二百零八章 元符二年八月,长公主府门口停靠着一长串的车马队伍,正准备接上主人起驾入宫。 一粉雕玉琢的可爱小女孩,浑身火红的衣裙,从长公主府里颠颠地跑出来,一把抓住了车驾的车辕。她活泼好动极了,不走早就摆好的蹬车木阶,反倒手脚并用地往车辕上爬,她身高还没有车辕高,要爬上去可不容易。 “阿慈?哎呀,你别乱跑,爹娘找不到我们可要着急了。”随在她身后,是个稍微年长些的男孩子,虽然年纪也很小,却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样。 “哥哥!来推我一把!”女孩不以为意,反倒高喊道。她挂在车辕上,上不去又下不来,一时着急不已。 男孩急忙冲过去,努力抱住女孩的双腿,将她送了上去。 “哇!”女孩开心地在车辕上蹦跶起来。 “阿慈!别跳,当心惊了马!”男孩而在下面急道。 男孩正是韩嘉彦与赵樱泓的长子韩恕,女孩则是长女韩继慈。 一旁的侍卫仆从们满眼怜爱地看着两个孩子,但因尊卑有别,也不敢随意上前搭话。 这时,韩嘉彦与赵樱泓从府里出来了,韩嘉彦怀里还抱着两岁半的小韩诏。赵樱泓一眼看到女儿在车驾上乱跳,立刻怒道: “继慈!不许闹!” “娘……”小继慈顿时老实了,鼓着脸蛋儿向娘亲讨好地笑。 赵樱泓走过去,媛兮搀扶她上了车辇。赵樱泓一把抓住继慈:“瞧你这顽皮样,真是一日不管都要上房揭瓦了。今日入宫,娘事先叮嘱你甚么了?” “谦辞稳重,跟紧娘亲,不许乱言语。”聪明的小继慈立刻回答道。 “你还记着呢?!我看你现在就忘了!”赵樱泓在她脑门上轻轻叩了一下。 小继慈捂着脑门吐舌头,悄悄对着韩恕做鬼脸,惹得韩恕努力憋笑。 “哎呀,这都要出发了,你发甚么火嘛。”韩嘉彦笑呵呵地抱着懵懂的小韩诏走了过来,将韩诏送到了赵樱泓怀中。 “你又来了,我和你说甚么来着?”赵樱泓抱起韩诏,随后瞪她道。让她对女儿严格管教,她全当成耳旁风。 韩嘉彦无奈,只得认错:“是,娘子,我错了。” 说完学着小继慈也做了个鬼脸,逗得继慈咯咯笑起来。 赵樱泓扶额,这人宠女儿宠得没边了,不仅是她,连带着韩恕也宠妹妹,以至于养成韩继慈这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不吝性格。也就只有赵樱泓能管一管她了,这孩子长大了可怎么办是好?赵樱泓都愁死了。 “走,恕儿,爹爹带你骑马去。”韩嘉彦随后一把抱起六岁的韩恕,将他送上一旁的高头大马。韩恕开心得笑了起来。 “爹爹我也要骑马!”小继慈羡慕地喊道。 “今日不许,改日再说。”赵樱泓立刻道。 小继慈委屈地嘟起嘴来。 “爹爹下回带你骑,今日要入宫,慈儿随着娘亲坐车,好吗?”韩嘉彦立刻走过来安抚女儿。 “为什么?”继慈不理解,为什么入宫,她就不能骑马了? “慈儿是女孩儿呀,进宫的时候,女孩儿的规矩就是坐车,不骑马。”韩嘉彦不好解释得太深,只能泛泛说道。 小继慈显然还是不懂,但她倒是没有再追问,听话地随着娘亲进了车厢。 韩嘉彦微微叹了口气,想起若不是自己女扮男装,势必也会这般束缚手脚,难以大展宏图了。但无论如何,在自己的庇佑之下,希望继慈能堂堂正正以女子的身份行走于世间,能够做成她想做的事,不因她是个女子而被束缚。 她随即跨上马去,护住韩恕,车驾启程往宫中而去。 走在路上,她们的车马队伍显然吸引了无数人的目光,人们在街道旁驻足观看,悄声议论。 韩恕和韩继慈此前随爹娘出来过几趟,对汴梁街景并不陌生,但小韩诏自出生后还是头一回见汴梁街景,赵樱泓抱着他凑在车窗口,他黑眼睛圆溜溜的,十分好奇。 “听闻此前曹国长公主因为废后之事与官家起了冲突,两年不得入宫。如今入宫,难道是复得恩宠了?” “可不是嘛。”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忽而街边有议论声传入韩恕的耳朵,六岁多的小韩恕已然懂点世情,听后眉头蹙起,抬头询问身后的韩嘉彦: “爹,娘亲为何会与皇舅起冲突?皇舅为何会生那么大的气?” 韩嘉彦一时语塞,眼下俩孩子都进入了啥事都要问为什么的阶段,有些复杂的成人事,孩子问起来,真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 但韩嘉彦秉持着一条原则,就是但凡孩子问出来的问题,都得回答,且不能说谎骗孩子。故而她斟酌着回道: “你皇舅是天子,他富有四海,我们都是他的子民。你想想,天子是不是很厉害?” “嗯。”韩恕点头。 “爹考考你,天子是不是想做甚么就做甚么?” “嗯……是的。”韩恕思索道。 “不是的,天子也要守规矩,天子有天子的规矩,这叫做祖宗家法。”韩嘉彦循循善诱。 “哦,孩儿懂了。就像娘亲管孩儿和弟弟妹妹一样,皇舅也要被长辈定下的规矩管着。”韩恕一点就通。 “对了,哈哈……”韩嘉彦笑着摸了摸他小脑袋,“你娘亲是你皇舅的姐姐,她某种程度上也代表了长辈,你皇舅想要打破规矩,你娘亲不允许,所以就产生了冲突。” “原来如此。那谁对谁错呢?” “孩子,这世上的对错其实不是那么分明的,你长大后就明白了。你记住,这件事上,你娘亲是对的。但你皇舅是帝王,我们不能忤逆他,明白吗?” “明白了。”大人的世界真复杂,韩恕不明白,但他惦念着另外一件事,爹爹不给他一句准话,他心中没底: “爹,今日回府,我能跟大师伯学做木工吗?我的手已经好了。” 这孩子和浮云子关系特别好,尤其对木工手艺十分好奇,时常在旁看浮云子做木工,看得入迷,数日前,浮云子终于松口,让他尝试着用锯子锯木头,结果将手划伤了。之后赵樱泓就禁止他接触木工。 韩嘉彦此前悄悄答应他,如果他今日入宫表现好,就再让他跟着浮云子学一回,她可以帮着说服赵樱泓。这事儿韩恕一直记在心上。 “看你表现,你是大兄长,要做好弟弟妹妹的表率。”韩嘉彦笑道。 “好!” 韩恕这孩子,身体素质一般,天赋在文而不在武,故而韩嘉彦和浮云子没有强行让他习武,只是带着他锻炼身体,强健体魄。目前倒是继慈表现出极强的习武天赋,成了韩嘉彦和浮云子的重点关注对象。 浮云子曾道:继慈这孩子虽不是韩嘉彦亲生的,却简直如韩嘉彦一个模子刻出来般,性子与到了龙虎山之后的韩嘉彦极像,顽皮好动,一刻也闲不住。 韩嘉彦骑在马上,一时思绪放飞,盘算着该怎么说服赵樱泓答应让女儿习武。她此前和赵樱泓提过这件事,赵樱泓不希望继慈习武,说这会助长她的顽劣性子。 韩嘉彦有些无奈,这两年随着孩子逐渐长大,赵樱泓的精神也愈发紧绷,特别操心孩子的教育问题,生怕教不好孩子。她眼下终于赋闲,也该好好与她聊聊这个事了。 长公主一家自西华门入宫,得梁从政亲自引导。韩嘉彦见梁从政神色憔悴了不少,心中知晓他大概被前年废后之事折腾得够呛。 “从政,改日有机会来府上,你姐姐、姐夫和两个孩子都很想你。”韩嘉彦笑道。三年前,雁秋又诞下一个儿子,取名翟忠颐,乳名阿虚。 梁从政心中一暖,竟有些想哭。他只能道:“宫中事务繁忙,如今官家须臾离不开奴婢,奴婢不敢擅离职守。” “我知晓你不易,放轻松些,不必如此紧张。我与长公主,不至于这般轻易就能被扳倒,莫要让宵小控制住你的心绪。”韩嘉彦拍了拍他的肩膀。 “都尉……”梁从政的泪水落了下来,一时哽咽,他甚么也没说,韩嘉彦全都懂了。 一行人来到崇庆宫前,小皇子就安置在崇庆宫中,以便官家随时看孩子。官家听到通传,立刻亲自出来相迎。 “姐姐……”官家见到了赵樱泓,见她神采明丽,气韵雍容,如牡丹绽放一般,心下安慰,神色略有些腼腆地道,“朕很想你。” 赵樱泓打量着官家,官家精神不错,但明显太瘦了,脸颊都熬陷下去,眼底总有散不去的淤青,他说话总有些气短,亲政这几年,他本就脆弱的身子愈发摧折了。 “官家,可有好好休息?”赵樱泓开口第一句话,便是关心他的身体。 “朕一切都好,近来西境战事逐渐平息,朕又有了儿子,心怀大畅,感觉旧疾都随着去了。” 随即似是为了展现自己身体好,他弯下腰来,一把抱起韩恕、韩继慈: “恕儿,慈儿,让皇舅亲亲!” “哎呀,官家。”他这个举动吓得旁边的苻杨和梁从政连忙在旁虚扶,生怕他闪着腰。 官家明显有些吃力,但还是勉力抱着,亲了外甥和外甥女一下,这才放下。他有些狼狈地笑道: “这俩孩子真是长大了。” 小韩恕和小继慈莫名有些怕皇舅,吓得一动不敢动,老老实实的一声不吭。 官家又凑过来捏了捏乳母怀中韩诏的小脸,赵樱泓随即笑道:“诏儿也刚会喊舅舅了,诏儿,叫舅舅。” “舅~”小韩诏很给面子地喊道,虽然喊得很不标准,仍然逗得官家龙颜大悦。 赵樱泓道:“皇侄儿在何处?我这当姑姑的可要好好抱抱他。” 官家哈哈大笑,道:“来,来,姐姐、姐夫快来。” 官家也像是个没长大的孩子,领着赵樱泓、韩嘉彦和孩子们进入内殿,凑到了摇床边。小皇子便躺在其中,正在熟睡。 韩嘉彦一眼瞧见这孩子,就蹙起了眉头。孩子眉心透出一股阴黑之气,气息短促,瞧着并不健康。 官家将孩子抱起,送到了赵樱泓怀里。赵樱泓抱在怀中,也瞧出这孩子不大对,于是问道: “孩子身子可好?” 闻言,官家叹了口气,终于露出了忧虑神色:“这孩子是遗传了朕的病,时常发烧,连哭闹都少,朕很担心。姐姐,姐夫,朕今次让你们来,也是希望让你们瞧瞧孩子。姐姐的病是姐夫医好的,姐夫通医理,一定有办法。”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韩嘉彦凑过去,用两指轻轻掐住孩子细嫩的小手腕,仔细摸了片刻,神色狐疑起来。 官家在旁焦虑地问道:“如何?” “官家,太医可给孩子开过方子?服过药?” “太医说这孩子太小了,不能服药,只能小心将养着,时时刻刻需要人看顾。待到半岁之后,才能慢慢开始调理。”官家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韩嘉彦神色愈发疑惑,随后只是道:“官家,太医是对的,您也别着急,孩子先天不足,有些脆弱是正常的,只要细心看顾,待他长大些,再服药、施针调理不迟。” “好。”听完韩嘉彦的话,官家松了口气。 第二百零九章 看过孩子,官家留韩嘉彦、赵樱泓在崇庆宫后的花苑凉亭用膳。 赵樱泓许久不曾进宫,今次朱太妃与徐国长公主赵桃滢也来了,一家人在花苑相聚。伴随着大宁郡王赵佖、遂宁郡王赵佶、普宁郡王赵似出阁就外第,如今宫中与官家同辈的人基本只剩下桃滢了。 许久未见,桃滢当真是长大了,她今年已有十四周岁,至明年便要及笄成年。她的个子都赶上她姐姐一般高了,出落得风姿绰约,温婉可人。与她姐姐站在一处,如牡丹并芍药,交相辉映,美得不可方物。 她这些年在朱太妃身边长大,跟着娘亲养成了温敏静仪、淑慧毓秀的性子,说话轻声细语,不似儿时那般活泼。许是这个岁数的女孩子大多如此,她已懂人事,见着姐姐有些怯生生的,瞧见韩嘉彦亦有些不敢靠近,反倒显得生分了。 好在她最爱的姐姐还是对她影响太深,赵樱泓开口一句话:@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桃滢,你都有姐姐高了,快让姐姐看看。” 桃滢就此红了眼眶,走过来向姐姐行礼。赵樱泓抬手抚了抚她面颊,又搂住她肩头,桃滢儿时的记忆便全回来了,她糯糯地唤了一声: “阿姊,桃滢很想您。” 赵樱泓开心极了,不由得湿了眼眶。 官家在旁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随即张罗道:“大家落座,今日就是家宴,随意些,不必拘礼。” 官家很是明智地没有将刘皇后请来,免得场面无法收拾。刘皇后素来有些不大待见赵樱泓,认为赵樱泓数度向着孟皇后,让她无法接受。 家宴开席,官家与韩嘉彦小声聊起近来的前线军事,赵樱泓则和妹妹桃滢凑在一处细谈这些年的经历。朱太妃宠溺地照顾着三个外孙吃饭,餐桌之上其乐融融。 桃滢就要及笄了,一旦及笄,便要开始物色下嫁驸马。但皇家公主是出了名的难嫁,没有公卿家的子弟愿意为了公主牺牲自己的前途。桃滢想要嫁人,还有得等待。她自己也并不着急,许是因为看到姐姐嫁了个好夫婿,她一心想要向姐姐看齐,也希望自己未来的驸马不能比韩嘉彦差。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赵樱泓不想打击她积极性,只道严格挑选夫婿是对的,千万不可将就,将来赵樱泓也会为妹妹仔细把关。 但她内心深处知晓,韩嘉彦能如此完美,是因为她压根就不是男子,而是个女子。这世上只有一个韩嘉彦,赵樱泓不相信还有比她更称心如意的驸马了。 这一头,官家与韩嘉彦谈起了刘皇后,向韩嘉彦倾诉自己立她为后,排除了多少阻力,有多么不易。韩嘉彦默默听着,待到他说完了,情绪宣泄出来了,才询问起官家的身体情况: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官家这般操劳,秦太医可有每日给您问诊?” “是,朕一切安好,姐夫不必忧心。”官家笑道。 但韩嘉彦却从他神色之中看出一丝不自然来,他似乎在强撑,不愿在韩嘉彦面前表露出病弱的状态。 韩嘉彦心中清楚,他并不康健。但她并非是太医,没有资格给官家医病,故而从始至终,韩嘉彦都不曾插手过官家的身体,这也是避免给自己惹来不必要的麻烦,牵累赵樱泓和韩家人。 但今次,她决心冒险一试: “官家,可否让臣切一下脉?” 官家神色一僵。 “您了解臣的口风,您的身子关系到社稷安危,半点马虎不得,一切全凭官家做主。”韩嘉彦小声道。 官家挣扎了许久,终于在桌肚下向韩嘉彦伸出了手腕。韩嘉彦摸上了他的寸关尺,半晌,眉目凝结。 官家后背微微沁汗,维持着面容的平静,小声道: “如何?” “官家,您可是在隐瞒病情?否则,您这样的身体状况,为何秦太医竟然没有走漏半点风声?”韩嘉彦经不住道。 官家面色白了几分,但帝王的威严促使他强撑着,道: “朕一切安好,秦太医给朕开的药,朕一直有服用。” “官家……您五脏被寒毒侵染,精力耗竭,已然到了十分危重的地步了。您若信得过臣,让臣过目太医院的方子,臣需要知晓您每日都在服用哪些药物。”韩嘉彦急道。 “这怎么可能?朕虽然不是强健之人,但也不至于到了药石无医的地步。姐夫,你莫要这般紧张。”官家想打个哈哈,将此事揭过去。 “即如此,请官家赎罪。” “赎甚么罪?” “臣会自行去太医院调阅您每日的药物档案,所犯之罪,请您待臣查明一切,再降罪不迟。”韩嘉彦道。 “姐夫……”官家彻底无奈了。他想要发怒,却心知自己该生气的对象不是韩嘉彦,而是他自己。 他沉默了半晌,总算愿意放下帝王颜面,克服了羞耻,开口道: “朕……房事不济,近些年来一直有服用壮阳丹来辅助房事。如此,朕才能多生孩子,才能给大宋留后。” 韩嘉彦听后却汗毛倒竖,立刻问道:“甚么壮阳丹,可是太医院配置的?” “是漪柔她娘家在外开的药局所制,这药朕专门让秦太医验过,是没有害的。朕心中都有数,怎么可能自己毒害自己呢?”官家道。 韩嘉彦怎可能如此轻易相信他的话,她一眼就看出小皇子先天带病,并不仅仅是皇室遗传病,小皇子身子先天阴毒,他才出生几天?日日看管在官家这里,外界也压根接触不到,这必定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病。 小皇子的病要么是官家带来的,要么就是娘亲刘皇后带来的,考虑到刘皇后身子素来康健,极大可能就是官家带来的毒症。这毒症非同一般,一下就让韩嘉彦想起了中毒而亡的仁宗皇帝,下毒的李玄,还有因为仁宗皇帝中毒被牵连,被迫出宫的娘亲杨璇。 但她知道此时她若还继续不顾颜面地指出这其中的问题,就是踏入了官家的禁区,因为这壮阳丹是从刘皇后那里来的,若说这丹丸有问题,岂不是在指控刘皇后毒害官家?这罪名太大了,官家必定不能忍受,恐怕场面难以收拾。 这件事急迫非常,但也关乎帝王尊严,必须小心处置,否则一步行差踏错,恐怕会落得个万劫不复的境地。 她于是缓了语调,道:“臣明白了,但臣为求一个放心,还是希望去太医院问一问秦太医,臣不会声张,还望官家恩准。” 官家见她退让,紧绷的神色总算放松了一些,道:“好,一会儿离宫前,你可以去一趟太医院。朕让梁从政随你传口谕过去。” “喏,多谢官家。” 家宴在微妙的气氛之中结束了,女眷孩子们去了御苑赏景吃茶,韩嘉彦则与梁从政急匆匆往太医院而去。韩嘉彦没有向赵樱泓说明她去做甚么了,只说是有紧急事务需要去处理。以她俩的默契,赵樱泓相信很快自己就会知道韩嘉彦去做甚么了。 “从政,你近些年到了官家身边,可知晓官家平日里的药食?”走在宫道上,韩嘉彦问身旁的梁从政。 “官家平日里的药食都是太医院配的,唯有那壮阳丹是从刘皇后那里来的,每行房事前,都会化水服用一颗,也确实有效。官家十几岁时就已然与刘皇后同房了,但始终不曾传出喜讯。与孟皇后也是婚后多年才得女。近些年宫中频频传出孕讯,多亏了这药。且自从服了这药,官家就连白日里处理政事都精力充沛,思路明晰,都尉……难道这药有甚么问题?”梁从政道。 韩嘉彦不答,反问:“官家大概是从什么时候能起开始服用壮阳丹的?” “约莫是……五年前。”梁从政回忆道,“这件事奴婢本全然无知,直到近来入了福宁殿服侍,才从苻都知那里知晓来龙去脉。” “五年前……”韩嘉彦眼前一黑,暗道糟了,官家已然服了五年药,毒素怕是深入骨髓了。 “都尉,您莫要吓唬奴婢。”梁从政面色煞白。 “从政,你要做好心理准备,官家中毒了,我现在之所以要去一趟太医院询问秦太医,就是要弄明白,秦太医对于此事到底是个甚么态度,在其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待我核实过官家的药单记录无误,就可确实是那壮阳丹出了问题。从现在开始,官家必须戒掉那药,再不可继续服用,否则龙体大危!”韩嘉彦向梁从政透了底。 梁从政感觉从头到脚被泼了一盆凉水,寒意透彻心扉,脑海之中一阵耳鸣。 韩嘉彦几乎是冲进了太医院,有医官上来询问,她立刻道: “秦太医在何处,我要找他!” “秦太医眼下正在刘皇后处看诊……都尉,要不您等等?”那医官见她来势汹汹,怯道。 正当此时,太医院门口,秦价一步跨了进来,见到韩嘉彦,他几乎是一瞬间明白了她的来意,于是沉声道: “都尉,且随下官来罢。” 不等韩嘉彦说甚么,他就领着韩嘉彦入了太医院药房,取出了近五年来给官家用药的册子,给韩嘉彦看。 韩嘉彦坐在了药房前堂的桌案旁,一张一张翻过去,每一张都仔细核对。秦价沉默不语地陪立在侧,而梁从政瞧着这场面,背后冷汗直冒。 厚厚一沓册子,韩嘉彦翻了将近一个时辰,总算是看完了。她不曾发现有任何问题,用药都十分保守谨慎,不出一点差错。彼时已然到了午后申时,接近离宫的时间了。 韩嘉彦单刀直入地问秦价:“秦太医,你查过官家从刘皇后那里拿来的壮阳丹,那里面是甚么成分?” “鹿茸、肉桂、淫羊藿、锁阳、肉苁蓉、韭菜籽、女贞子,都是正常的壮阳药材。”秦价立刻答道。 这些药物,也并未与官家平时的用药相冲突,韩嘉彦思索了片刻,确认道:“你确定里面没有任何问题?” “没有,下官不仅仔细分析过其中成分,而且这药每一批进宫后,下官都会亲自先试药,确实没有任何问题。”秦价道。 韩嘉彦问:“为何官家不直接吃你配的,反倒必须要吃那宫外送进来的药?” “都尉懂医药,应当明白,下官虽能分析药丸中的药材,却不能确定药材配比,故而下官是制不出来的。下官也曾向官家进言,不可轻信宫外来药。下官也试过用我自己配的药给官家壮阳,可就是达不到那丹丸的效果。官家不信下官,信刘皇后,下官也无可奈何。”秦价道。 奇怪,药秦价亲自吃过,秦价没有问题,官家出问题了?难道这毒素只作用于官家,因为体质状况的不同?还是说,这毒素需要与其他什么食物或药物共合作用,才会释放毒性? 这若要排查起来,恐怕必须得下狠功夫了,并且无法保密,得将宫里宫外都查个底朝天,才能明白是怎么回事。 韩嘉彦愈发心惊,她察觉到这毒素非同寻常,乃是经过精心研制的,目的就是能穿透层层宫墙和道道把关验证,抵达官家的体内。所以毒素十分微量,天长日久在体内缓慢堆积,难以察觉,并且作用方式不明,排查起来极其困难。 “官家说这药来自于刘皇后,你可知这药具体来源何处?” “下官亲自去查了,百济药局,刘皇后的舅舅所开的药房,是个正经的大药房。但这个壮阳药丸不在药局对外出售,是专门给官家制备的。” “平日里都是谁在送药?” “是刘皇后身边的梁师成亲自跑,一次只会送入宫中一瓶,每瓶有三十三粒药丸。药放在刘皇后那里,有需要的时候才会取用一颗。一般来说,两个月会补入一瓶。” 两个月用完一瓶……这频次太高了,官家本来就身子弱,哪怕没有毒素,精亏体虚也是必然的结果。 她道:“你可看出官家身体出大问题了?可知道他中毒了?” “下官知晓,但下官不敢说。若说了,刘皇后怎可放过下官?我恐怕眼下已无法站在您面前了。下官人微言轻,更不敢连累家中长辈妇孺。”秦价显然对这件事早有心理准备,见到韩嘉彦的第一眼时,他就知道此事兜不住了。 “你甚么时候察觉不对的?” 秦价撩开袍摆,跪地伏拜:“此前官家因为丧女废后一事病倒,臣是在那时查出不对来的。” “那是三年前……竟然这样硬生生拖了三年,你都不敢指出问题!要你这样的太医作甚么!”韩嘉彦气得拍案而起。 “都尉!下官不惜自己的项上人头,既然不幸卷入此事,就没想过能长久活下去。下官只求不累及家人!看在家中人与您有恩的份上,求都尉放过他们!”秦价叩首恳求。 “秦老大夫一世英名,毁在你的手里!”韩嘉彦丢下这句话,气冲冲地冲了出去。一旁的梁从政呆滞了片刻,才急匆匆去追。 二人离去许久,秦价仍跪地不起,他伏在地上,大热的天里浑身寒彻,知晓自己死期将至。 第二百一十章 “你说甚么?!官家中毒了?!”赵樱泓惊得从车辇中跳起来。 “嘘,你小声点。”韩嘉彦连忙抓住她的肩膀,将她按回位子上。 眼下她们正从皇宫返回长公主府,赵樱泓打算寻韩嘉彦单独谈话,故而三个孩子让乳娘带着,乘坐了备用车辇随在后方,她与韩嘉彦同乘一辆车在前方。 赵樱泓大急,听到这样的消息她如何能镇定得了。她强压着惊涛骇浪的心绪,听韩嘉彦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你放宽心,那壮阳丹,官家之后是肯定不会吃了。我明日再进宫,给官家看诊,稳住他体内的毒素,这件事官家已经答应我了。 “我还遣了梁从政,让他盯住梁师成,顺藤摸瓜,查出幕后黑手。这件事,我猜十有八、九是李玄所为。此人已有数年不曾露面,但她势必躲在暗处行不轨之事。如今看来,恐怕正是她的手笔,我早该做防备的,唉……” “李玄……” “是,当年她在嵩山之上研究毒物,差一点害得瀑布下游的村民集体中毒,她还特意跑到村中为村民解毒,以免事态闹大。 “我从始至终不解她到底在做什么,还以为她要对汴梁城下毒,所以这么些年我一直关注着汴梁的水源。但这么多年过去了,始终不曾出事,我也放松警惕了。我也担心过官家的安危,故而将皇宫内外的安保漏洞都筛查过了,确保无事。只是我没想到,竟然是官家自己将毒物从外面取回来的,对人心的理解,我永远追不上李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怎么会这样……官家的身子,能救回来么?”赵樱泓都要急哭了。 “你莫这般心急,我今天号脉,毒素虽然已经渗入骨髓,但还未彻底到性命攸关的节点上,我眼下介入还不迟。”韩嘉彦安慰她。 话虽这么说,但情况着实不乐观。 二人沉默地坐着车辇回到长公主府,安顿好三个孩子睡下,韩嘉彦当即带着赵樱泓去寻浮云子。 “师兄,你可还记得当年我们在李玄的嵩山草庐里搜集到的黑色毒物?我记得我给你了。”韩嘉彦询问道。 “怎么了?”浮云子感到莫名其妙。 “你可还收着?可分析过其中成分?”韩嘉彦追问。 浮云子一时脑海空空,他因中毒而记忆受损,虽然恢复了大部分,但仍然有许多细节至今想不起来,显然这也是其中之一。 好半晌,他才努力回忆道:“那东西我应当是收在了毒物匣子里,统一存放了。但你也知道,咱们从嵩山相州一路回来后,忙东忙西,我后来还出了事,万氏书画铺子也没了,经历了搬家,我眼下也不知道那东西去哪了。” 无法,韩嘉彦和赵樱泓只得帮着浮云子开始翻找。从万氏书画铺子搬过来的东西,全存在长公主府的库房里了,这么多年来,也没有仔细拾掇过,找起来不是一日半日的工夫。 她们从当日晚间开始找,找了一个时辰无果,韩嘉彦见赵樱泓已有些体力不支了,劝她先回去休息。可赵樱泓现在着急上火,哪里能睡得着,于是韩嘉彦只得让媛兮将浮云子的摇椅搬了过来,又拿了一床薄被,让赵樱泓先靠在其上歇一歇。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又发动翟青、雁秋、魏小武、媛兮和绿沅一起来找,不同的人给不同的分工,分类查找,将所有翻过的东西归类整理,如此一来,清晰明了。 人一多,做事便快了起来。众人忙了一个通宵,一直到天微微亮,终于是浮云子自己在犄角旮旯里寻到了那存放毒物的匣子。 这么多年过去了,这毒物匣子就一直尘封在此处,从未被打开过。 浮云子小心翼翼将其摆放在桌案上,让大家退开点,他自己戴上手套,将匣子上的鲁班锁打开。 匣子里塞满了大大小小的瓷瓶,瓶子外包着草纸做缓冲,避免碎裂。浮云子凭着记忆,精准地拎起其中一只黑瓷瓶,瓶身上贴着“嵩山乌毒”。 “乌毒?”韩嘉彦看清了字。 “啊……乌毒……我想起来了,是乌毒,对对对,我分析过的……”浮云子模糊的记忆逐渐清晰起来。 “竟然是乌毒……这毒素专攻心脏,一丁点就会起效,官家本来就心脏脆弱,这可怎么能受得了?而且,乌毒银针测不出来。” “她没有一下子下死手,而是在那壮阳丹之中掺入极其微量的乌毒,一点一点恶化官家的心疾。这毒素太过微量,对一般人起不到任何效果,但对官家这样本就患有心疾的人则有着深远影响。天长日久下来,毒素侵入五脏六腑乃至于精囊,影响到了下一代。”浮云子分析道。 众人皆陷入沉默,因为大家同时有了一个疑问,为何李玄要这样做?为什么她不一下子杀死官家?她是否还有别的盘算? 但当下这个问题是想不明白的,赵樱泓更关注当下解救官家的问题,急着问:“现在该怎么办?” “先解毒,用草木灰催吐洗胃,然后近一段时间,官家需要大量饮淡盐水排尿,加速排出体内毒素。我会用针灸导引,并配上解毒汤剂,但……只能在一定程度上压制毒素。毕竟他服毒已有五年了,深入骨髓的毒素很难排出。”韩嘉彦道。 “咱们这就入宫去。”赵樱泓眼见着天亮了,准备再次入宫。 韩嘉彦拦住她:“你莫去了,我去就行。此事必须秘密处置,官家显然不愿声张。你去了,这事遮掩不住。”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赵樱泓眸中含泪,最终只是抓着韩嘉彦的手道:“你要救活他。” “放心,我尽我所能。” 韩嘉彦准备好手边的药物,准备入宫。临走前,吩咐府中人,如若见到梁从政派来的人,一定要及时报到宫中让她知晓。 随即她背上药箱,跨上马往宫中赶去。 …… 天微微亮,宫门尚未开启。外出办事采买的内侍们已然排成队,在角门等待出宫。 一个小个子、瞧上去只有十六七岁的小内侍,双手揣在袖子中,眸光时不时瞟向队伍最前方的一个内侍。 排在队伍最前的出宫内侍,都是品阶较高的大内侍。今日排在最前的是梁师成,刘皇后身边的大内侍。他与苏珪是刘皇后的左膀右臂,是当下宫中最不好惹的两个人。 守门的卫兵正讨好地与梁师成攀谈着甚么,梁师成下巴都要扬到天上去,对他不理不睬的。 小内侍默默看着,并注意收敛自己的目光,不让外界察觉。 卯时,钟声回荡整个汴梁城,宫门开启,内侍们一涌而出。 梁师成登上了早就为他安排好的驴车,一溜烟地走了。小内侍没有代步工具,但他腿脚灵活,耐力也强,竟然能缀在驴车后面不被甩脱,一路牢牢跟紧,且不被发现行踪。 驴车在汴梁城里七拐八绕,显然应当是在甩脱身后的可能存在的跟踪眼线。最终,车驾停靠在一户不起眼的人家后门,梁师成下了驴车,从后门进入了这户人家。 驴车等候在门边不动了,小内侍不好靠近,只得绕前。 他看到了门头和灯笼,愕然发现这竟然是一家妓馆,门口还有五大三粗的龟公把门。前门也无法靠近,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环视四周,见到了附近有一处酒楼地势较高,登到楼上去当能俯瞰这妓馆的院子,于是便钻进了酒楼。 他今次出来,干爹梁从政没少给他使唤钱,故而银钱还是足够的。在三楼坐着吃茶,等了许久,终于看到梁师成陪着一个人从那妓馆后院出来了,他定睛一瞧,吓了一跳。 这不是端王吗? 端王便是遂宁郡王赵佶,绍圣二年,大宁郡王赵佖、遂宁郡王赵佶、普宁郡王赵似出阁建府。绍圣三年,三王晋封申王、端王、简王。 如今这位端王爷,可是汴梁城中最惹眼的存在。他的府邸雍容华贵,人才济济,装了一整个汴梁的风花雪月,诗词歌舞。 偏生的,这位十八岁的俊雅王爷流连青楼花丛,风流好色也是出了名的,竟让自己在此撞见了他。 不过,梁师成显然是早就知晓这院子,目的明确地来到了此处。也就是说,端王爷一早就约他在此处见面? 这是为何? 梁师成不是刘皇后的左右手吗?怎么和端王混在了一处?这可是犯大忌讳的。 小内侍心中一时间闪过许多念头。 端王似乎是悄悄来的,身边只跟着一个年纪不大的亲信小厮。他带着小厮上了梁师成的驴车,眼瞅着驴车驶离,小内侍连忙下了楼,追了上去。 一路追到了端王府,他眼睁睁看着梁师成放下了端王和小厮,驾车离去。 小内侍知道梁师成已经在妓馆和路上将事情谈完了,他靠近不得,故而一句也没听清。 他踌躇着到底是该去追梁师成的车驾,还是潜入端王府一探究竟。这端王府素来热闹,门口宾客进进出出的,他今日一身市井打扮,装成小厮,也能混进去。 想了想,他还是决定混进端王府一探究竟,因为这会子梁师成的车驾跑远了,他也追不上了。以梁师成的警惕心,要从他那里挖出情报来恐怕不容易。既然他和端王关系不清不楚,不如先从端王下手,看看他们到底在谋划些甚么。 他混在一位前来送礼的客人队伍之中,真就轻松混了进去。 这端王府之奢华令他目瞪口呆,简直比宫中都华美许多,假山湖石、葱林美苑,甚至还有潺潺溪流环绕府中,中央有鹤立鹿鸣之庭。 据传端王府是端王自己亲自设计督造,但凡进去过的人都大加赞叹,今日小内侍算是开了眼了。 他摇了摇脑袋,振作精神,跟紧了端王。不久,见他在庭院中与一儒生模样的老先生见面了。小厮隐藏在湖石之后,努力靠近,终于隐约听清了他们谈话。 “三才先生,方才梁师成来报,官家停止服用壮阳丹,驸马都尉韩嘉彦入宫为官家秘密诊治。此事恐牵扯到刘皇后,刘皇后之舅的药局我也有出资,那壮阳丹我也难撇清干系,当如何处理?” “那韩嘉彦怎可确认就是壮阳丹出问题了?那丹药许多人都服用过,怎么可能只有官家出事?”那被称作三才先生的人不慌不忙道。 “本王也在纳闷此事,官家当下也没有要追责的意思,但咱们不得不防。三才先生,那壮阳丹的丹方是您给的,药也是您配的。您看,您要不要露个面,我们可以安排您觐见官家,洗清嫌疑。” 闻言,偷听的小内侍惊得瞪大眼睛,死死捂住嘴,怕人听到自己呼吸。 “哈哈哈,这件事,还得看官家的意思。咱们先不主动去做,避免落人口实。”三才先生笑道。 “是,不闹大是最好的,本王也是这么想的。本王已让梁师成再探,以我皇兄的性子,他不会声张,我倒不担心。” 说到此处,小内侍忽闻一阵窸窸窣窣的衣袖摩擦之声,不多时,端王道: “三才先生,这是刘皇后给您的报酬,您的养颜丹,她用着颇为有效。” “嗳,皇后娘娘太客气了,这可是御用印泥,我等卑贱之人怎可使用?” “娘娘御赐,你可推辞不了,本王可不会代你返还,你就收下罢。” “这……多谢娘娘…小人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小内侍听他二人声音逐渐远去,随后又撞见有人进入了庭院,便连忙从湖石后小心溜出来,混在一群行色匆匆的下人之中,溜出端王府去。 第二百一十一章 就在小内侍溜出端王府没多久,端王府李三才住处,他返回自己的房中,简单将衣物和必备用品打了个包袱,提在手中便离开了房子。 穿过端王府华丽的亭台院落,他从东侧门而出。守门的卫兵见他提着个包袱出门,殷勤地打招呼: “三才先生出门呀?还是去字画行淘宝贝?” “这回是卖点好东西。”李三才晃了晃手里的包袱,笑道,接着往东南方向而去。 就在他离开王府东侧门没多久,一个挑着扁担,戴着斗笠,身材高大的贩夫脚步轻盈地跟上了他。 李三才脚步匆匆,一路穿街过巷,以最快的速度行走,就差没跑起来了。他还不停地环视四周,打量来往行人,但似乎他一直没发现那高大的贩夫就跟在他身后。 他终于赶到了东水关,在码头边寻找船。 不多时,他终于找到了一艘并不起眼的中型货船,登上甲板,他对船上的船夫道: “可是西庆的阿龙?” 那船夫长得十分彪悍,满脸的大胡须,一双罗圈腿,瞧着不像是走船的,倒像是跑马的。 “是,作甚?” “东窗事发,我得立刻走。你现在可去江南?” 那船夫闻言,一把攥住李三才衣领,道:“你是谁?” “三官三才,我是那个三才。”李三才忙道。 “三官在何处?没她的命令,我不会走。”阿龙道。 “火烧眉毛了!大哥。已经查到我头上了。” “你……你来的时候可有人跟踪?”那阿龙立刻警觉起来。 “没人,我一直注意着的。” 话音刚落,阿龙忽而从腰间拔出匕首,就要往那李三才脖子上扎。却不知从何处飞过来一只扁担,啪的打在了他手臂上,力道奇大,打得他手臂顿时全麻了,匕首也被震得摔落在地。 李三才猛得甩开他,慌得坐在地上连连后退,却见一个高大的戴着斗笠的男子,手中持着一根扁担,三两下就将那阿龙敲晕在地上。 “别动,动一下就打折你的腿。”高大男子拎着扁担指着他威胁道,声音深沉冷酷,仿佛没有一丝感情。 李三才僵在原地,毫不怀疑对方的手段。 男子蹲下身,拽开了昏迷阿龙的衣襟,扒掉了他的上衣,看到了对方后背的刺青——柱状的纹路,其上有西夏文“泰山石敢当”五个字。 男子嗤笑一声,随即转过身来,蹲在了李三才身边,一只手如铁钳般捏住了他的肩膀。李三才感觉到自己的肩膀仿佛要碎在他手中,他强自镇定,身子却止不住的颤抖。 “你是谁?”李三才问。 对方不答反问:“元祐六年,两个西夏谍探冒充辽国商人入境,结果其中一人淹死在汴河之中,一人失踪。后头这位刚被我扒了衣服的,是不是就是失踪了的那个人?” 李三才面色白了几分。 男子随即狠狠拽了拽李三才的脸皮,见对方疼得龇牙咧嘴,皮都揪红了,于是道: “你是货真价实的李三才,汴河码头有个严氏书画铺,幕后老板是文及甫。你曾是那里的掌柜,最擅长模仿和伪造书画,对吗?你的身份,有两个人在用,除了你自己,还有一个方才被你们称作三官的人,对吗?” 李三才还是不答,但他的表情出卖了一切。 “故事是这样的,元祐五年末,西夏梁乙逋得到了一封来自大宋境内的秘信。信是文及甫写的,送信的人是你,你混在了白矾楼前老板张定远的商队中去了前线。信中提及了一些过去的往事,并承诺再续之前没能完成的大业——盗出大宋前线战略部署给西夏,并迎回遗落在宋境内的西夏开国君主李元昊之子。梁乙逋没有轻易上当,但也派了两个亲信一路潜入宋境。 “入宋境后,你是负责接应他们的人。你带着他们往汴梁走,一路试图说服他们叛变梁乙逋,跟着文及甫做事。其中一人被说服了……”讲到此处,他指了指那被打晕扒衣的男子, “另一人忠于梁乙逋,没被说服,还试图抢走你们手中关于李元昊遗子的连环画,于是被你们杀了。”他又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随即他戏谑叹息道:“可惜啊,文及甫以为自己可以李元昊遗子之事,激发梁乙逋另立国主的野心,离间梁乙逋与小梁后,搞乱西夏的政局。他确实成功了,却不曾想他自己也是被人利用的棋子,和你李三才没有多少区别。真正的棋手,是三官对吗? “告诉我,三官藏在何处?我饶你一命。” “你……是谁?”李三才见此人什么都知道,心胆俱裂。 男子摘下自己的斗笠,露出一张沧桑的面庞,他右颊黔字,是曾经所属部队的番号,左颊还有一道可怖的伤疤,面容扭曲,满面灰白的胡茬。可那眉目之间,隐约可见年轻时的俊美非凡。 奇怪的是他头上一根头发也没有,仿佛剃度出了家。 他咧嘴一笑,道:“老子就是刘兴武,你们找了三十多年的人。” …… 与此同时,赵樱泓焦虑徘徊在雪蕊院门口,自从得知官家中毒,她已然有两日没有合眼了。 她让陈安派了人守在宫外,等候韩嘉彦的消息,可直到目前,韩嘉彦仍然在为官家秘密诊治之中,结果不明。 今日是第三日了,若是韩嘉彦再不给个准信,她就准备亲自入宫。届时,以看望母亲和妹妹为借口,也能糊弄过去。 仿佛是感应到了她的焦急,陈安行色匆匆地来了,赵樱泓立刻迎上去询问: “有消息了吗?” 陈安摇了摇头,道:“都尉那里还没有消息,不过,梁从政派出去跟踪梁师成的人来了,要亲自见您汇报消息,您看……” “让他进来。”赵樱泓立刻道。 不多时,赵樱泓见到了那小内侍。小内侍满头大汗地向她汇报了自己在端王府中的见闻,赵樱泓听后大惊,立刻问道: “此事你可曾向谁汇报过?” “梁中官叮嘱奴婢,一旦获知情报,第一时间报与长公主和驸马都尉知晓,然后再回宫汇报不迟,故而小人第一时间就到公主府上来了。”小内侍道。 “好,你做得很好。” 端王府内的李三才……这人的名号,赵樱泓隐隐约约听过,是个画师。因为李玄,赵樱泓对画师这个行当有些敏感,如今愈发猜疑起来。 难道这李三才正是李玄假扮的? 此人太过狡猾,必须趁其不备一举抓获。不论如何,李三才都有毒害官家的重大嫌疑,必须即刻围捕他,且行动之前不可打草惊蛇。 而冲进端王府抓人,事关重大,她需要进宫先向官家禀报才能行事,总之她自己是绝不能擅自行动的。 “你随我即刻入宫,陈安,备车驾。”赵樱泓当即起身,披上斗篷,便领着那小内侍出发了。 走到半道上正好遇着浮云子,浮云子听闻赵樱泓要即刻入宫禀报官家捉拿李三才,一时间眉头紧蹙,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 “长公主,贫道随你一起去。” 他不放心赵樱泓就这么出去,还专门点了岳克胡,带了一个什的骑兵队伍护送赵樱泓。 赵樱泓本觉得浮云子似乎有些太过紧张了,但她转念又想,当下情况确实有些微妙,难保李三才可能获得了消息,不知道对方会不会有过激行动,保险一些是对的,于是也没有反对。 车马队伍快速出发,往皇宫方向赶去。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就在一行人出发后没多久,长公主府的马厩又来了一个人,马厩的马夫瞧见他,道了句: “魏管事,有事出去?” “长公主忘带东西了,我给她送去。你挑一匹快马给我。” 那马夫闻言,不疑有他,立刻笑呵呵牵了一匹快马来,魏小武跨上去,便追了出去。 他的马刚从长公主府出来,就撞见两个背着行囊、行色匆匆的骑马女冠也来到了长公主府外大街。这两个女冠瞧见他纵马而出,其中一人撩开头上的垂纱幂笠,露出了章素儿的面容,喊了一声: “魏小武!” 魏小武看也没看她一眼,迅速飞驰而去。 “咦?这人去哪儿呀,这么着急,我俩大老远的赶回来,他连个招呼都不打。”章素儿疑惑道。 恰逢此时,侧门再走出来一个人,是长公主府的管账婢女何霜凝。 何霜凝曾被赵樱泓派去了相州主持坤育院的建设,这些年坤育院走上正轨,约莫在一年前,她被调回长公主府,正式成为了账房的女管事。 她见到她二人,立时认了出来,笑道: “呀,这不是曹道长和章道长嘛,你们来得真不巧,长公主和都尉都不在,都去宫里了。你瞧,魏管事也去追长公主了。” “情况好像不大对,我们跟上去。”章素儿身边的女冠正是曹希蕴,她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异样。 二人这刚刚从江西返回汴梁,刚到长公主府门口,还未进去,就打马去追魏小武。 何霜凝在后方目送她二人远去,微微一笑,亦转身离去。 …… 赵樱泓车驾从新城过天波门入旧城,沿着天波门内大街一路向南,很快便看到了穿城而过的金水河,以及架在河上的五王宫桥。 平日里,赵樱泓的车驾都会过五王宫桥,往南再跑几里路,到皇宫的西华门外再入宫。但今日特殊情况,她不过桥,在桥北折向东,直接到皇宫的北门景龙门入宫。如此,路途更短,只是不符合礼制。 但情况紧急,她已然顾不得许多。 就在刚抵达五王宫桥口准备拐弯时,后方魏小武的快马已然追了上来。正率领骑兵护卫车驾左拐的岳克胡见到了魏小武,一时讶异,高声喊了一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小武?你怎么来了?” “长公主留步!”魏小武高喊。@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赵樱泓在车厢内听到了外面魏小武的声音,一时惊讶,不由得掀开车帘。 此时魏小武的马已经赶到了近前,他猛然侧向勒马,忽而出其不意的抬起胳膊,向探头出来的赵樱泓打出了三枚飞针。 赵樱泓根本反应不及,整个车驾队伍之中的人都压根想不到魏小武会突然袭击赵樱泓,皆处在震惊呆滞的状态之中。 唯有一个人猛地探出手来,将赵樱泓从车窗口狠狠推开,正是浮云子,他此时浑身绷紧,已然从车厢座位下抽出长剑来。 飞针险之又险地擦着赵樱泓的发鬓掠过,赵樱泓被这一推,撞在了车厢板上,撞得她头晕目眩,一下缓不过来。 而身边忽而穿来痛苦的呜咽声,一人滚倒在车底板上,痛苦痉挛起来。那三根飞针打中了梁从政手下的小内侍,这小内侍当下满面憋得紫红,似是要喘不上气来,明显是中毒了。 “敌袭!护驾!”外头传来了岳克胡焦急的大喊。 然而魏小武已然从马背上腾空而起,越过反应不及的众卫兵,一跃跳上了车辕,并一脚将车夫踹了下去,自己抓住御缰,狠狠一抽。拉车的马儿受了刺激,嘶鸣着扬蹄冲了出去。 浮云子拔剑从车厢门刺出,却被前方驾车的魏小武用双指夹住剑身,竟然一时间挣脱不开。魏小武呵呵一笑,忽而一拨马头,驾着马车就要往金水河里冲。 “住手!”浮云子高喊一声,猛地拧剑,打算将对方的手指削下来,却不曾想对方突然提前松劲,他猝不及防,整个人又跌回了车厢里。 此时加上整个车厢的扭转歪斜,他根本稳不住地底盘,刚有小成的剑法威力发挥不出来一成,只能勉力护住车厢之中的赵樱泓。 外头,岳克胡率领着十个骑兵悍不畏死地包围了上来,纷纷用自己的血肉之躯阻挡车驾摔落河中。有三人被车驾冲撞得已然连人带马摔落到了金水河中,但车驾也因此寸步难前。 马的嘶叫,人的怒吼,落在车身上的刀剑声还有四下里惊吓的汴梁百姓,乱作一团。 那魏小武闪避功夫简直出神入化,那么多的刀剑对着他砍,他却能鬼魅一般全部避开。 不过,因着悍勇无畏的岳克胡率领的骑兵,魏小武想将车驾落水,淹死车中人的计划显然不能成功。他于是转变策略,忽而再次冲进了车厢,与浮云子在狭窄的车厢之中打斗起来。 浮云子的长剑施展不出,只得弃剑徒手格挡。对方手指之中捏着毒针,挥击过来,让浮云子无比忌惮。好在他腰间常年别着一把箫,于是用箫打开对方攻击,一连接了好几招,只感觉对方内力深厚,出招如幻影,让人防不胜防。 浮云子额头渗出汗水,喝了一声:“李玄我知道是你!你今日自己送上门来,跑不了了!” 说话间,仿佛为了响应他,岳克胡已然将手伸进了车厢,要抓他。 腹背受敌,魏小武不慌不忙冷声一笑,忽而狠狠一跺脚,车底板突然裂开,浮云子和赵樱泓一下不防备,皆摔了下去。 赵樱泓惊叫着,发现自己卡在了车轴与车板之间,动弹不得,而浮云子也和她一般,此时被那魏小武一脚踹开,前者泥鳅一般钻了过来,手中毒针就要往赵樱泓脸上扎来, 情急之下的赵樱泓急中生智,忽而抬起手臂,狠狠一攥拳,一支弩箭从她袖中打出。魏小武猝不及防,只来得及扭身,但仍然中了弩箭,箭打到了他的左肩之中。 他动作迟滞了片刻,浮云子已然反应过来,怒吼着扑上来抱住他,将他拖到了车厢底,一路滚出了车底,远离赵樱泓。 “道长!”后方,曹希蕴和章素儿急匆匆赶到,见到眼下的场面,根本来不及思考,二人毫不犹豫就冲上前去帮忙。 岳克胡也从后方带人包围了上来。 浮云子以摔角之术钳制住了魏小武,本以为能锁住他,拖到援兵来伏捕。却不曾向魏小武突然主动脱臼关节,整个人如蛇一般从浮云子怀中滑了出来。 他知晓大势已去,不再恋战,往金水河里跳去。 章素儿在后方大喊:“花糕哥哥!别再逃了!” 魏小武浑身一颤,但最终还是跳入了金水河。浮云子哪里肯饶他,当即也跳下金水河,正好跳上了一艘船,指挥船夫去追。对方受弩箭之伤,流血染红河水,是最好的追踪痕迹。 李玄,已然逃不了了。 第二百一十二章 韩嘉彦刚刚给官家施完一轮针灸,正服侍官家穿衣,忽然外间苻杨来报,声音有些急促: “官家、都尉,皇城司来报,长公主遇袭。万幸只是受了点皮外伤,人没事,但……有一个小内侍,是梁从政手下的,中了毒针。” “什么?!”官家震惊,韩嘉彦更是立刻冲到苻杨近前,问道: “在哪儿?” “五王宫桥北,长公主看样子是要紧急入宫,但在半途被歹人袭击。袭击的人,似乎是长公主府上的奴仆。” 韩嘉彦登时心凉了半截,不等苻杨把话说完,直接就冲了出去。 官家急得火冒三丈,这是第二回 了,早年间袭击他长姊的歹徒就没抓住,这次再也不能放过! 于是下了死命令: “让开封府立刻封锁全城,禁军出动,全力抓捕歹徒。这回要是再无功而返,全部提头来见朕!” 苻杨忙道:“官家莫急,长公主府内已经有人去追踪了,据回报,歹徒受伤,应该跑不远。”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喏。” …… 韩嘉彦策马飞驰在汴梁城的街道上,以最快的速度往五王宫桥跑。 她的前方有皇城司的探子为她引路。 韩嘉彦做皇城司管勾这些年,除了主抓前线军事情报,汴梁城的经营也未放松。 她上任后,对整个汴梁城的情报系统做了整顿,在全城都设置了隐蔽的盯梢点,确保一旦出事,皇城司能在最短的时间内获知消息报入宫中。 同时,她还在汴梁所有重要的河流交汇处和水井、水源地安排了暗桩,每日专门盯水源安全,每日都要取回水样,交与专业人员进行检测,并派遣人员沿河不间断巡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而皇宫的戒备则更为森严,一切送入宫中的东西,全部都要经过严密检查,一切入口和擦拭在皮肤上的东西,检查则更为严苛。@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即便她做到这个份上,却还是没能避免一个漏洞,那就是官家自己。只有官家是她管不到的禁区,官家要秘密将壮阳丹带入宫中,要绕开韩嘉彦,韩嘉彦也束手无策。 但她这些年的工夫总算没有白下,因为这一回,她在整个汴梁城安排的情报网发挥了极大的效果。 这情报网高效运转着,将她第一时间带到了现场。 当她抵达现场时,刺杀刚发生不到三刻钟。赵樱泓尚未离场,有刚赶到的禁军在这拉起人墙,驱散围观人群,保护住赵樱泓。赵樱泓被护在人墙内,这些人拉起长幕,为她遮蔽视线,有人从附近的店铺里借了一把椅子来给赵樱泓坐,恰好附近有一个女大夫路过,主动前来给赵樱泓看诊。 外围,还有一些受伤的长公主府卫兵,其中三人浑身湿透了,刚从金明河里爬上来,他们的马也被牵上来了。 韩嘉彦冲进人群,岳克胡老远就看到她了,立刻迎了上来了。 “都尉,属下无能……”他羞愧满面。 “樱泓如何?”韩嘉彦抬手制止他的请罪,急着询问道。 “长公主没有大碍,就是车厢底板被那歹徒事先弄松动了,他用力一踏,底板松脱了,长公主掉了下去,脚崴了,身上也有不少擦伤。大夫正在给诊治。” 闻言,韩嘉彦松了口气,随机又道:“师兄呢?” “浮云子道长去追了,禁军和开封府也加入了围捕。”岳克胡道。 韩嘉彦点了下头,心下焦急,她先进了幕围,见一位女大夫正在给赵樱泓处理扭伤的脚踝。她立刻冲上前去,将赵樱泓抱入怀中。 “樱泓!” “我没事,没事……别怕……”赵樱泓连忙安慰她。 “真的没事?” “都是小伤,多亏了你教我用袖弩,我伤到她了,可惜我还是打偏了,不然……你快去追你师兄去,我怕他一人与那歹人对垒,可能会吃亏。”赵樱泓心里也焦急万分。 “好,你处理好伤就赶紧回府去,和孩子们在一处,那里安全。千万不要再随意出来了。” “我知晓。那家伙假扮成了魏小武,小武恐遭不测……”赵樱泓眼中含泪。 韩嘉彦咬牙道:“我会找到她的,是时候将一切做个了结了。” “嗯……你自己也要小心,我要你完完整整回来。” “好。” 韩嘉彦亲吻她唇瓣一下,随即咬牙离去。赵樱泓目送她转身离开。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为她祈祷,祈祷六娘这一次能彻底了结这绵延三十余年的冤孽。 “万幸长公主未中毒针,长公主也不必慌张,小人已给那中了毒针的内侍服了解毒丹,他性命可保。”韩嘉彦离开后,那女大夫突然道。 赵樱泓顿时吃惊问道: “你……是谁?” …… 韩嘉彦吩咐了岳克胡几句,让他护送赵樱泓回府,看护好府中人,然后便立刻跨上马去,向最近的皇城司驻点赶去。 不多时,她得到了准确的情报,有新的探子接力,为她带路,将她带去目前正在追踪的地点。 据悉,李玄从金水河一路溯流而上,沿河道往西北方向逃去,但她受伤了,没能潜游得太远。追踪的浮云子发现在她很快在一处系船的岸头上了岸,并在附近抢了一匹马,带伤往咸宁坊的方向跑去了,可能会从大梁门出城。 韩嘉彦立刻以最快的速度往大梁门赶去。 此人太过狡猾多变,一旦给她喘息之机,她就会立刻变换模样融入人群,再次踪迹全无。因此必须穷追不舍,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将她逼入绝路。 韩嘉彦知道眼下每一个瞬息都决定着此次她是否能抓住李玄,再快点!再快点!!她狠狠抽打马鞭,催动马儿狂奔在汴梁的街道上。 …… 浮云子和章素儿、曹希蕴一起,沿着混合着血渍的水痕追到了大梁门附近,远远看见城门侧边的水门桥边,一人跨在马上、浑身湿漉漉、左肩还插着一根弩箭,正停在那里一动不动。 三人登时愕然,这李玄怎么突然不跑了? 他们连忙往前跑了几步,这才发现原来这李玄跟前立着两个人,挡住了她的去路。 更令他们感到愕然的是,其中一个人是长公主府里的管账婢女——何霜凝。 “咦?这个人不是刚刚还在长公主府的吗?怎么这会儿跑这儿来了?”章素儿奇道。 “等一下,素儿,你见过这个人吗?”曹希蕴问。 “没见过。”章素儿摇头。 “她是何霜凝,长公主府的管账婢女。不过这些年她一直不在京,直到一年前才回到府上来。”浮云子解释道。 “不对啊,一年前才回京,之前从未和我与素儿见过面,怎么会认识我和素儿的?此女我们方才在长公主府门口撞见过一回,她一眼就认出了我和素儿。”曹希蕴奇道。 浮云子登时吃了一惊,确实,何霜凝不该认识素未谋面的章素儿和曹希蕴才对。 在何霜凝的身边,站着一个身材高大、戴着斗笠、一身粗布竖褐的男子,他的背后还斜背着一根扁担。 怎么回事?这个人好眼熟,浮云子感觉自己好像在哪儿见过他。 此时何霜凝突然开口了,她的声音听上去根本就不是何霜凝的声音,而是一个中年女子略显沙哑的声音: “李玄,别跑了,这么多年了,你不累吗?” 一边说着,何霜凝突然做了一个动作,惊得浮云子如遭雷劈,彻底呆滞在原地。 何霜凝缓缓撕开了面上的面皮,展露出底下一张浮云子无比熟悉的面庞。尽管他从未亲眼见过,但她的画像,浮云子几乎每一日都会瞻仰,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刻入灵魂深处。 她那眉眼里是挥师百万的英气,笑容里是可纳江山的从容。尽管她已然老了,岁月爬上了她的眼角和额头,可她惊人旺盛的生命力,又怎会仅止于这副凡人的皮囊。 “杨大娘子……”浮云子双膝一软,竟然跪倒在地,浑身颤抖起来。 章素儿吃了一惊,因为在何霜凝揭开假面的时候,她露出了藏在袖筒里的右手。她发现何霜凝的右手是假肢,那假肢她见过,印象深刻。那是文及甫府中西席先生邱道几的假肢。 邱道几竟然就是何霜凝?!不,是杨璇,韩嘉彦的母亲! 而震惊尚未结束,她身侧的那个高大男子,摘掉了头上的斗笠,露出了和尚的光头,满脸大胡须,熟悉的伤疤和黔面,让浮云子悲嚎出声: “师傅!师傅啊!!!” 男子高声笑道:“万方徒儿,你莫着急,待此间事了,为师与你把酒再叙。” 一边说着,抛掉了斗笠,将身后的扁担拿在手中,眸光死死盯住了骑在马上的“魏小武”。 “是平渊道人,真的是平渊道人!”章素儿惊得浑身发抖。 曹希蕴虽无法感同身受,但杨璇与刘兴武的故事她也有耳闻,她震撼于这高超的伪装之能,更骇然于这二十年隐姓埋名的蛰伏。 这到底是怎样一对夫妻,震撼人心!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魏小武”怪笑起来,她也揭开了自己的假面,露出了李玄那张绝色的容颜。这么多年,她的年龄仿佛凝固在了三十岁,可那三千白发,却又仿佛诉说着岁月的流淌。 “是我输了,阿璇……我输了,输得心服口服……”李玄低垂眉眼,温柔地说道。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熙宁九年,你曾用过这一招假死脱生。被骗二十年的滋味,如何?”杨璇平静道。 “这世上也只有你才能做到这些,领教了。你对自己也真是太狠了,二十年隐姓埋名,过与我一样的生活,这对你来说,绝非易事。”李玄不觉愤怒,反倒透出一股欣悦之情。 “若非如此,我怎能抓住你这百变魔君,说到底,还是你赢了,玉衡。都到这一步了,收手罢,莫要再害人了。我并没有死,你给我报仇,没有任何意义。”杨璇劝道。 “哈哈,你啊,阿璇。你敢说你不仇恨吗?”李玄反问,“否则以你的性子,你早该站出来阻止我了。你却放任我杀人,你心里也恨,也想复仇不是吗?” 杨璇不语。 “被我说中了,阿璇,这世上我是最了解你的人,远远超过你身边那个男人。” 刘兴武冷笑。 “我知道你不爱我,没关系,现在我知道你还活着,我很开心,二十年来最开心的一日。当年我在桥上见到你被断手,割喉,落入水中,我心胆俱裂,魂灵也随着你去了。这么多年,我如同一具走尸,唯一的目标就是翻了这天。如今知晓你没死,我活过来了,我很开心。” 她仿佛孩子一般笑了起来,笑容纯真仿佛纤尘不染。她回首看向章素儿,微微一笑。 章素儿浑身汗毛乍起,心中登时浮现很不好的预感。 下一刻,李玄忽而咬破了齿后藏着的毒药,笑道: “阿璇,来生再见。” 刘兴武顿时冲了过去,接住了从马上摔下来的李玄。并捏住她的嘴,往她嘴里塞了一颗解毒丹药。 “这家伙果然如你所料,服毒了。”刘兴武回头看了一眼杨璇。 “这丹药不一定能解,看她造化了。不管她是死是活,终究都是个交代。”眼前发生的一切,都未能超出杨璇的预料,她依旧不动如山地立在原地。 直到,一个策马飞奔而来的人影出现在了她的眼中。那是她在暗处默默守护了将近二十年的人,她最爱的女儿——韩嘉彦。 “嘉儿……”杨璇平静地面容终于起了波澜,泪水倾泻而出。她立刻向韩嘉彦冲了过去。 韩嘉彦几乎是从马上摔了下来,她无法相信眼前的景象,但又仿佛冥冥之中对此早有预料。 她跪在了地上,膝行向母亲的方向,身子仿佛不受自己使唤般抖若筛糠,嗓子竟也发不出声来。 直到撞入母亲的怀抱,她才抓着母亲的衣背,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悲鸣:“娘!!!” 第二百一十三章 仲秋容府子,宽岁泣夫坟。稚子南归隐,苍稀北记文。这是写在《四卿救子图》后的一首藏诗,诗里藏了四个人的字,分别是:杨文广杨仲容,文彦博文宽夫,韩琦韩稚圭,范仲淹范希文。 此四卿是否都知道他们救回来的那个孩子,并非是刘平的亲生子,而是李元昊与没藏黑云的幼子? 答案是否定的,只有其中两人知晓此子的真实身份,那就是杨文广和文彦博,换子入宋一事,起初就来源于文彦博的谋划,执行者为杨文广和刘平。而韩琦与范仲淹只是因为是边区最高长官,无法绕过他们,而加入了此计划。 文彦博如此为之,在于他想要借此窃取西夏最高政权。刘平的儿子成为西夏国主,那么如能控制住他,西夏可不攻自破。 但此事必须得等此子长大了之后再说,在那之前,刘平的母亲一直以宫女身份守护在他身边,不断的向他灌输他为宋子,当灭西夏的思想。 只是不曾想到此子天生反骨,终于还是失控了。权力使他目空一切,他根本不听母亲的说法,他坚信自己就是李元昊的亲生儿子,他就是西夏的主宰。 他弑母了,消息传回陕西前线,当杨文广听到这一消息时,他知晓计划还是落空了。 既然如此,那便要开启备用的计划——立真王子,分裂西夏。 备用计划必须得等时机成熟再启动,眼见着李谅祚(刘平之子)权势已然稳固,此时刘兴武出现,西夏内部铁板一块,根本无人会跟从他。哪怕他们拥有一个强力信物——当年裹在孩子身上从西夏王宫之中带出来的襁褓,那襁褓之上还盖着李元昊的玺印。 这个孩子,必须在更恰当的时机出现,才能做到一呼百应。在那之前,还需继续等待。 事关重大,此事除了杨文广、文彦博之外,只有仁宗皇帝知晓内情。只是仁宗皇帝暴卒,此秘未能口传给英宗,自然之后的神宗皇帝也并不知晓。这计划便就此搁置。 就在这样的状况下,刘兴武被杨文广送到了曹家,与杨璇相识,青梅竹马一同长大。他们早早就互相生情,彼此爱慕,并发誓此生长相厮守。 刘兴武打小就知道自己的身世,但他从不认为自己是西夏人,他是宋人,在爱上杨璇之后,杨璇的理想也成为了他的理想。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杨璇没有一刻忘怀杨门对她自幼的谆谆教诲:忠君爱国,心系黎民。 她来到这世上,富足安康,度过了一个快乐的童年,在情窦初开的年华很早就寻到了心中挚爱的伴侣,人生顺遂,说出来当令人钦羡。 唯一的遗憾是她不是男儿身,不能够真正地驰骋沙场,为国将兵,夺取关山五十州。@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但她的理想,也能通过另外的方式实现,她的爱人刘兴武,愿意成为她的马,她的枪,代她上沙场实现她的理想。尽管他是西夏皇族的血脉,但他却有着中原华夏的魂灵。 李谅祚英年早逝,西夏内部再度陷入主少国疑、后党专权的不稳定状态,文彦博看到了时机,于是将搁置的计划秘密告知神宗。神宗因此亲自去了韩府,见到了杨璇,与她彻夜长谈。 不过,长谈之后,文彦博的计划却被推翻了。杨璇认为以刘兴武的身份拉起反叛队伍,在如今后党专权的西夏已然不能成立,这一点神宗也表示认同。但既然刘平、杨文广留下的关系这么多年还在维护,他希望杨璇能利用这个关系去建立对夏情报网。 如此,杨璇与刘兴武开始了长达数年呕心沥血的谋划,并且因此两地分离。幸而有神宗的全力支持,他们终于在五路伐夏前完成了这个艰巨的任务。 只是她未曾预料因为抓捕李玄失败,前线情报泄露以及五路伐夏失利,再加上神宗缺少仁宗时期对该计划白纸黑字的记载或口述,猜忌的种子逐渐在神宗心中生根发芽。 再加上五路伐夏的统帅之一、宦官李宪进谗言,推卸责任,说是情报有误,促使神宗心生铲除杨璇的想法。 不过,他给了杨璇一个机会,他希望通过西夏人的手验证杨璇到底是否是内奸叛徒,故而神宗故意放出情报给西夏,引西夏七个谍探入宋。 如若查明杨璇确实有问题,再借刀杀人不迟。 此情报却提前被刘兴武安排在前线的探子截获,他立刻通报身在汴梁的杨璇,要她立刻准备逃走。 此事,无疑对杨璇是重大打击。她不肯走,要以死明志。但她并不会毫无意义地死去,她要借李玄曾经用出的手法,假死脱身,并亲手捉住李玄,以此证明自己的清白。 如果当今圣上不能够信任她,那她就等到值得托付信任的主上出现,在那之前,为了不连累所有与她相关的人,她需要筹备一个机密的计划。 但这件事,她需要他人的帮助,于是她给文彦博写了求救信。未曾意料的是,连连送出去两封,都石沉大海,她写了第三封信,但并未发出去,因为刘兴武从龙虎山发来的信制止了她。 信上的内容很简单——文家不可信。 原来是刘兴武的探子再次获知了一个内幕消息,向神宗进言除掉杨璇的人,不只是李宪,还有文彦博的儿子文及甫。文及甫向神宗上了一道秘札,认为自己的父亲犯了大错,引狼入室,他认为杨璇很有可能早已叛变,忠诚于西夏,必须立即铲除。 就在那之后,文彦博逐渐因为老迈被边缘化,文家在汴梁的人脉,也交由文及甫经营。 杨璇知晓大事不妙,传达给文彦博的消息被文及甫截断,她很难再寻求到别人的帮助。当年知晓秘辛的四卿之中,除了文家,杨家已不在,范家则在外地为官,鞭长莫及。韩家人与她关系太深,是她深爱的女儿的保护伞,不可牵连。 既然无人可帮助她,她就只能冒险赌一把了。自幼就颇具冒险精神的她,从不服输,并且坚信自己能够从险境之中生还。 这么些年,她在汴梁编织的情报网,几乎在一夜之间被皇城司清除了。但杨璇一直都是一个深入黎民百姓的女大夫,这么些年,她不知给多少人看过病,成为了不知多少户人家的救命恩人。她相信,自己能够求救的人其实遍布整个汴梁城。即便他们只是些黔首百姓,不是受过训练的谍探,但他们有着质朴热忱和知恩图报的心,这就足够了。 她在最短的时间里,假装连番出诊,跑了好几户人家,组建了一个十人小组做她的眼线和策应,并安排好当日的行动计划。 其中两人盯紧西下谍探动向,这两人本就是贩夫走卒,一人卖油、一人是察言观色的货郎,都是眼力绝佳、心性沉稳之辈。 两人及时传讯,这两人都是飞毛腿,本就在汴梁城中给人跑腿过活,对道路极其熟悉。 以上四人还需要做一些善后工作。 另有两人在念佛桥下游等待策应,一人是船夫,一人是懂得一些伤科急救的福田院小吏。 此外,还有一处妓院成为了杨璇的藏身之所,妓院里的鸨母、娘子、龟公和伙夫一共四人,将负责接下来数日里杨璇的起居,因为杨璇预料自己可能会重伤,很长时间走不了。 她必须在汴梁城中躲过第一波严查,确保自己当真在所有人眼力已经“死了”。 根据情报,西夏探子是六男一女,其中那个女子穿着男装,很难分辨。杨璇心知皇城司的情报不会细致到这个份上。 杨璇会先暗杀其中那个女子,让其尸体成为自己的假死尸首。接着她需要将那六个男子引到桥上去,完成假死。而为了补齐那缺失的一个人,她已然事先杀了一个人——元达和尚。 这元达和尚参与了当年李玄杀李冥的案子,并且赖上了文府。他一直宿在桥底,那一夜发生的事瞒不过此人的眼睛,此人心术不正,留着是一大隐患,故而杨璇果断杀了他,来补完自己的计划。 一切准备就绪,西夏人入城。杨璇观天,测算未来将有数日大雨,于是主动出击,引诱西夏人上当。 她此番假死计划需要达成三个目的:一、骗过西夏人,二、骗过神宗皇帝安排在外围始终盯梢的皇城司谍探,三、如能引李玄出动,在李玄眼前假死,骗过她,则假死可获得超预期的收益。 可惜的是,当时的杨璇并不知道李玄在何处,但她有感觉,李玄应当就藏在汴梁城,且李玄一直在盯着自己。 她希望自己能够一连达成三个目的。 与此同时,她还给龙虎山发了一封密信,在她假死之后,刘兴武(平渊道人)也要假死隐世。平渊道人就是刘兴武之事,按理说,神宗是并不知晓的,李玄是否知晓是个未知数,为保万无一失,她们夫妻俩必须一起消失。 只有这样,韩嘉彦才能安全地以韩府六郎的身份长大,不受任何影响。 是夜,计划展开。一切都在杨璇的预料之中进行。 她故意将西夏人引到了念佛桥,原因在于她要试一试文府的反应,并且在文家人眼皮子底下完成假死。此桥距离文家不过几丈远,她想看看文及甫是否和西夏人有勾结。 大雨之中,杨璇与西夏人在桥上激战,她奋力杀死了其中三人,但最终不敌,被剩下的三个西夏人抓住。西夏人开始折磨她,砍断了她的右手,逼问她刘兴武的下落,她忍受着剧大的痛苦,就是不说。 她强撑着不知几许,终于等到了桥头出现了一个不明来历的黑衣人,杨璇知道时辰到了。她冒险扯住西夏人的刀,往自己脖颈之上狠狠来了一下,随即翻下桥去,摔入了河中。 她尽力了,也快支撑不住了,再耗下去,她就真的要一命呜呼了。不管那赶来的人是否当真是李玄,她都算是完成了自己的计划。 她在河里挣扎着漂了一会,终于被下游的船夫捞上了船,福田院小吏对她做了紧急包扎,并将她送到了妓院。杨璇此番当真凶险无比,她失血过多,脖子的割伤也很重,差一点就要割破气管了,万幸她硬是撑了下来。 妓院里的人精心照料她,她一连养伤两个月,才算是能强撑着起来活动活动。听闻韩府已经给杨璇办了丧事,而那群西夏人全被一个疯子给虐杀了,杨璇安排的人善后处理很顺利,元达和尚的尸首被伪装成了西夏探子,骗过了皇城司和神宗。 杨璇长叹一声,她知晓自己三个目的全部达成了。 李玄恐怕真的疯了,杨璇素来知晓她痴迷于自己,可她同样痴迷于推翻大宋。杨璇与她是陌路人,永远无法走在一起。 从前的杨璇已然死了,今后的杨璇,只为了两个目的而活。一、在暗地里保护好她的女儿。二、默默等待翻身的时机,抓住李玄。 假死不是难事,难的是未来不知多少年,她都只能在远处默默守护孩子。孩子的一切,都只能靠她自己了,她若得知自己的死讯,该多么伤心啊。 想到此处,杨璇难过地落泪。 同样舍不得女儿的还有刘兴武,他在龙虎山上等了许久,终于等来了杨璇发来的密信,并知晓杨璇度过了死关,李玄可能已经疯魔。于是,他将自己的假死推迟了四年,希望还能多陪一陪韩嘉彦,免得师父和娘亲一起没了,对她打击过大。 在韩嘉彦十七岁那年腊月下山回京后,他终于跳崖假死,与杨璇团聚。自此以后,夫妻俩隐于暗处,再次组建情报暗网,以期抓住李玄。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杨璇做了个极其大胆的决定,伪装成了西席先生邱道几,直接藏在了文家,近距离盯着文及甫。 而刘兴武,则顶替了元达和尚的身份,成为了天天在念佛桥念佛,去文府讨斋饭的浪人和尚。 其实早在元祐六年,韩嘉彦刚刚回汴梁参加科举没多久,她就曾在念佛桥上和伪装成元达和尚的刘兴武面对面交谈过。只不过那时,相见不识亲人面,咫尺天涯又数年。 第二百一十四章 元符二年八月,初秋,暑热尚未完全散去,汴梁城内亦是物议沸腾。 曹国长公主赵樱泓再度遇袭,此事遮盖不住,立时传遍了整个汴梁。据传杀手是长公主府内部的一个管事,动机不明,外界猜疑纷纷。 宫中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高压态势,五品以上官员大多得到了命令,此事涉及军事谍战,乃是最高机密,不被允许随意议论。 百官心知,这回长公主是被她的丈夫——皇城司管勾韩嘉彦给牵累了。不过这夫妻俩深受官家信任,多年来虽不曾在明面上干预朝政,却暗地里涉足不少军政之事,多多少少引发了一些士大夫的不满。 不知此次,官家会如何处置。 他们并不知晓,事发当日,官家就秘密出宫来到了长公主府,并彻谈到深夜。 此时此刻的官家,正震撼于自己的所听所闻,震撼于出现在眼前的、早该离世的人。 他专程从宫中出来,到长公主府看望遇袭的长姊,结果却见到了杨璇、刘兴武,以及挣扎在生死线上的李玄,并且知晓了杨璇与刘兴武这对夫妻的往事。 李玄咬破了毒药寻死,但却被杨璇研制的解毒丹吊住了一口气,目前陷入了深度的昏迷。 杨璇之所以还要救她一命,在于李玄计划的全貌,杨璇也并未彻底参透。李玄确实借助文家人的手搞乱了西夏,也确实对大宋的皇帝下了毒,可这距离她将辽国牵扯进来,并彻底摧毁三国政权,还差得远。 杨璇只知道,她似乎打算联络远在白山黑水间的女真人,打算借助女真人的力量对付辽国。但这显然是不足够的。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只可惜,这厮直到最后仍然不知悔改,哪怕自己提前暴露被抓,也要以死促成自己的计划成功。从她着急寻死这一举动,便可推测,就算没了李玄本人,她的计划必定还在实施之中,若不能从她口中挖出她的后续计划,则即便李玄死了,也无济于事。 “杨娘子,是皇考对不住您。”官家眸中含泪,沉声说道。 杨璇摇了摇头。 官家望着围在他眼前的人,赵樱泓、韩嘉彦、杨璇夫妻、浮云子,他心中郁结,不吐不快: “唐末战乱绵延七十年,山河破碎,生灵涂炭。豪强军阀割据作乱,所制造的大恐怖深入人心。太/祖本就是武将出身,更是对行伍之人严加防范。自他收复旧山河,分释节制兵权起,前线便陷入了疲软,到了太宗更是愈演愈烈。 “朕是后世子孙,本不该去指摘祖宗的不是,但眼下在朕面前的,都是朕最亲近、最信任的人,朕不想再顾忌了。王介甫有一句话说得好: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人要认识到甚么才是正道,坚定不移地去走,才能改变过去的错误。 “杨娘子,您来自于杨家将。先祖已然对不起杨家,二十年前皇考又将您逼到这番境地,朕身为人子,感到羞愧不堪。朕钦佩您的弘毅,少有男子能比得上您这样的大魄力和大毅力。今日您彻底洗刷了您身上的不白之冤,朕会为您翻案,您也不必再东躲西藏了。 “至于文家,朕会惩罚他们。” 杨璇微微一笑,神情云淡风轻:“官家,文家已经得到了惩罚,自文及甫以降,文家后继无人,这就足够了。民女感激您的理解,这些年的坚持,终于得到了回报,心中甚慰。 “民女不求您翻案,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罢。这些不便公之于众的秘辛,就当从未发生过。只要您心中有知,民女便得到了报偿。 “民女只有一个请求,请您一定不要再犯先祖的错误,信任前线将领,收回丢掉的河山。民女与外子年岁已长,只求能与儿孙团圆,归隐颐养天年。” 官家长叹一声,点了点头。 “朕不打搅你们亲人团聚,这个李玄,朕会将她看押在大理寺狱之中,派皇城司专人看管。她眼下是否还能活过来尚且是个未知数,不论她是否能醒来,朕都会打起精神,不让她的阴谋得逞。”官家随即道。 韩嘉彦踌躇了片刻,问道:“官家,端王您当如何处置?” “朕会专门找他训诫,姐夫放心。”官家当即表态。 韩嘉彦点了点头。她心知端王并不会在这件事里遭受多大的惩戒,他本就被李玄所利用,不知者无罪。再加上他背后还有向太后,官家为了平衡向太后背后的旧党势力,也不能对端王做出太过分的惩罚。 官家走后,李玄也被带走了。 韩嘉彦哭红了双眼,心头却是前所未有的轻松。重压在她身上十多年的负累与伤痛,今日终于烟消云散了。 她送走了官家,便紧紧抓住母亲的手,再也不肯放开。 “娘……”她仿佛一瞬被打回了童年,成了那个对娘亲依恋不已的小女孩。 “你瞧你,我家女儿怎么都长胡子了,哈哈哈……”杨璇忍不住打趣她,免得她哭哭啼啼的,惹得自己也眼泪汪汪。 韩嘉彦终于破涕为笑。 一行人回到堂上,韩嘉彦抱着试试看的心态询问娘亲是否知晓魏小武的下落。果不出她所料,杨璇知晓。 她讲述了自己这段时日设法围捕李玄的来龙去脉: 要想找到变化多端的李玄,唯一的办法是守株待兔。杨璇选择守在韩嘉彦身边,从韩嘉彦接触到的周遭人去判定李玄可能的假扮对象。 经过长期的观察和分析,她认为李玄藏身端王府的可能性最大,其中最可疑的便是画师李三才。 李玄显然并非是一直潜伏在长公主府之中的,她使用最长时间的身份依旧是李三才这个身份。她的才华,别人顶替不了,只有她亲自出马,才能俘获端王的心。 真正的李三才,平时也做了伪装,在外为她跑腿做事。如无此次意外,这样的状况还会继续持续下去。 但意外总会发生,李玄也不是神仙,不能料到未来所有的事。 因为近来小皇子出生,官家有意与赵樱泓和好,邀赵樱泓、韩嘉彦入宫看孩子,这件事出乎了李玄的预料。显然,她不相信官家和长公主破裂的姐弟关系还能修复。 如此一来,她推测下毒一事瞒不住了,才不得不临时伪装成魏小武,刺探赵樱泓是否知晓官家被李三才下毒一事。 她没想到的是,杨璇其实一早就注意到端王府之中的李三才与刘皇后的人秘密接触,将此人列为重点的怀疑对象,而一直派人盯梢。 李玄是在赵樱泓从宫中回来的当天,就悄悄替换了魏小武的身份。魏小武被她迷晕了,五花大绑扔在了汴河码头的船上,由她的同伙——西夏人阿龙看管着。李玄倒是没有对他下杀手,也许是打算从他口里套出一些什么来。 而她以李三才得身份迷晕魏小武的动作,全部落在了盯梢她的杨璇的人眼里。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杨璇便立刻开始部署收网。她伪装成了何霜凝,潜伏入了长公主府,盯住了假冒魏小武的一举一动。 何霜凝本来就是杨璇安排进入长公主府的人,她本身对一切的来龙去脉并不清楚,她只是听从杨璇的安排,离开了长公主府,秘密去了回乡看望自己的亲人,将自己的身份让给了杨璇。 接下来发生的事,几乎都在杨璇的预料之中:赵樱泓在得知李三才可能就是李玄后,紧急赶往宫中,打算秘密在端王府围捕李三才,李玄因此不惜暴露身份,也要单枪匹马杀掉报信的赵樱泓和小内侍。 如今魏小武已经被刘兴武解救,那个西夏人阿龙也被刘兴武抓了,由杨璇和刘兴武暗中组建的谍报网收留看管,当下身处安全的地方。 听闻魏小武安全,赵樱泓与韩嘉彦也就不着急了。待明日,自会有人将他送回来。 接着,她们又与千里迢迢赶回来的章素儿、曹希蕴聊起来。 原来她们如此匆忙入京,是因为章素儿终于想起了当年丢失的全部记忆,尤其是那段大雨夜,念佛桥上的记忆。 “我赶回来,是想提醒嘉哥儿,可能杨大娘子真的没有死。我当年看到桥上有三个黑衣戴傩面的人从桥底抬了一具尸首上来,给尸首更换衣物,砸烂了他的脸冒充西夏人的一幕。当时我被吓坏了,整个人瘫软在桥头走不动路,后来那三个黑衣傩面人中,有人发现了我,于是将我抱起来送回了家。 “那人脸上傩面真的太吓人了,我当时被他吓晕了过去……”章素儿如今回忆起来,仍然会心中发寒。 杨璇闻言,解释道:“将你送回去的人是飞跑腿翟三,负责给我做善后工作,他经常给你家跑腿送信,是认识你的。那面具是我做的,他们戴着做善后工作,去煞壮胆。” “原来是他……我还以为是李玄。”章素儿终于解开了多年来的疑惑。 杨璇解释道:“李玄当时发了疯,虐杀了所有人后,她也跟着跳水,想要把我捞上来,但显然是徒劳的,后来她就失踪了,所以当时将你送回家的人,并不是她。 “说起这翟三啊,也是个苦命人。早年间,他的两个儿子都是我接生的,就是翟丹和翟青。可惜后来,他生重病没能救回来,他妻子不久后也跟着走了,留下两个孤苦无依的孩子。我当时自身难保,这两个孩子,我就只能托付到福田院抚养,没想到后来这两孩子逆反,逃出了福田院,成了汴梁城中的破落浮浪子,倒是与浮云子结了缘。” 众人闻言,登时感慨万千。浮云子眼眶红红的,他很多年都不曾哭过了,今日却连连落泪,心中酸涩不已。 眨眼又是数年已过,翟丹已然辞世多年,而翟青也是两个孩子的爹了。 翟青得知自己早逝的爹竟然与杨大娘子有渊源,而自己就是杨大娘子亲手接生出来的,激动得不能自已,跪在地上给杨璇叩首,泪水喷涌而出。 见气氛悲伤凝结,刘兴武于是出言缓和道:“不提这些过去的事了,嘉儿,你眼下也当爹了,爹娘想去看看孙子孙女们。” “好,我带你们去。” 章素儿、曹希蕴、浮云子、翟青和雁秋不愿继续打搅这一家人三十年不曾有过的团圆时刻,故而纷纷散开,各自回房休息。来日方长,接下来他们有的是时间聊过去的事。 月明星稀,一家四口在前方打着灯笼的媛兮的引导下,行走在往雪蕊院的回廊上,媛兮哭肿了眼,这会儿却忍不住唇角的笑容。 韩嘉彦向赵樱泓伸出手: “樱泓……来……” 赵樱泓将手递到她掌心,被暖暖地包裹住,心下安宁,连脚踝的疼痛都感觉不到了。 韩嘉彦一手挽着娘亲,一手牵着妻子,还一直回头看跟在后面的父亲。她突然变得非常感性,像是要将亲人全都黏在自己身上般。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深夜了,他们去看了早就睡熟的三个孩子,一家七口聚在一处,随后大人们仍不肯睡,到了外间小声闲谈。 三十年了,韩嘉彦从未有一刻如当下这般幸福。恍惚间,不知是如今尚在梦中,还是从前一切皆为大梦一场。 她看着眼前的景象,泪水忍不住再流下,极端疲累的精神终于得到了放松,竟支撑不住排山倒海而来的倦意,没聊几句,就靠在赵樱泓肩窝睡着了。 “她太累了……”杨璇慈爱地望着睡着的女儿,轻声道。 “是啊,这么些年,我们俩是看着她苦苦支撑过来的。”刘兴武跟着感叹道。 “多亏有长公主在,你是她的支柱,没有你,还不知道她会怎么样。”杨璇淡笑道。 赵樱泓忙道:“娘,您叫我闺名就好。”她父皇做了对不起杨璇的事,她心中非常过意不去,哪怕杨璇、刘兴武已然不在意,韩嘉彦也并不计较,她始终过不了心中那一关。 杨璇沉默了片刻,道: “樱泓,你可知我和兴武为何始终不愿让嘉儿知晓一切?” “不知。”赵樱泓摇了摇头,等她继续往下说。 “我们就是不希望上一辈人的恩怨,影响到下一代人。我们这一代人的事,我们自己了结。你们,自有你们的难关要去过。我们做长辈的,不可以让子女为了自己而牺牲一切。只可惜事与愿违,嘉儿过不了心里那一关,我的假死也做不到能完全骗过她,她终究还是走上了我们不愿让她走的路。”杨璇道。 她长叹一声,道:“好在,一切都过去了。往事皆为尘埃,樱泓,莫要沾染那尘埃,你要往前走。” “是。”赵樱泓若有所思地点头。@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太晚了,咱们先休息吧,放心,我和兴武不会再离开了。明天醒来,我们还在。”杨璇笑道。 “娘,那个为我治伤的女大夫,是您的人吗?”赵樱泓问。 “是,我必须得去堵截李玄的逃遁路线,你身边虽有护卫,但我怕李玄可能还会得手,便让她带着解药去现场救人。事急从权,当时只能这么安排。那女大夫是我的弟子,在汴梁城里为妇女看疾。她也算是我安排在长公主府附近的眼线之一。”杨璇解释道。 赵樱泓不知道,原来自己的府邸,一直被杨璇周密地保护着,这让她心中温暖至极。 “爹娘,你们可会在这里一直住下去?” “短时间内,我们不会离开,但是樱泓,此处终究不是归处,也许不远的将来,我们还是得离开这里。”杨璇意味深长道。 赵樱泓不确定自己是否准确理解了杨璇的话,但她选择不去追问,她不想知道未来会如何,她只希望当下长长久久。 第二百十五章 韩嘉彦得以与父母团圆,这无疑是她人生最大的喜事之一。这些时日,她当真不愿离开父母半步,陪着他们聊往事,倾诉这些年的心路历程。 可尽管李玄落网,事情也并非完全结束了。杨璇提醒韩嘉彦还得继续善后,最关键的,就是要清查端王和他身边的人,搞清楚李玄在汴梁城里是否还埋了其他的暗桩。 韩嘉彦明白事情的重要性,且此事还必须由她自己来把关。故而终于在与父母团圆后的第三日,重新回到了皇城司公干。 她没有想到的是,自己这一回入宫,却撞见了端王赵佶候在皇城司门口。韩嘉彦瞧见他时,他已然在暑热之中候立了将近一个时辰,浑身被汗水浸透,面色也一片苍白。 “见过端王阁下。”韩嘉彦揖手行礼。 端王连忙上前,深深一揖,道:“韩都尉,还请您救我。” “王爷这是作何?” “小王犯了大忌,受人蛊惑,差点害死皇兄,惶恐万分。昨日天不亮,小王就跪在宫门口,向皇兄请罪。皇兄这一回,当真是生了大怒,至今都不传见小王。小王……不知该如何是好……”赵佶都快要哭出来了。 韩嘉彦眉头一蹙,心想官家表态说是要训诫端王,怎么如今却连一面都不肯见?难道当真是打算对端王动手腕了?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韩嘉彦揣度了一下圣意,猜测多半还是因为此事深刻地影响到了官家的后嗣延续,官家实在是没办法不迁怒于端王。且,端王本来就是皇位的后继人选之一,官家对他产生猜忌,也实属正常。 此事,韩嘉彦心知自己不能插手帮端王,否则不仅得不到任何好处,反而会惹得一身腥臊。端王给官家送药一事,本就存了主观意图,不论他到底是否知晓这药里面有问题,端王的嫌疑确实无法彻底洗刷。 但她并不想当下就与端王撕破脸,端王来求助她,自然是因为自己与官家的关系亲密,深受信任。韩嘉彦打算反向利用端王的这个想法,仔细调查他一番,看看这个王爷到底是黑是白。 于是道: “此事,确实十分严重。以在下的立场,也不好为王爷求情。不过,王爷当可自证清白,官家圣明,以您与官家自幼的兄弟情分,官家还是会对您网开一面的。” 赵佶闻言,立刻追问道:“小王该如何自证清白?” 韩嘉彦凑近他身边,压低声音道:“王爷虽然出资筹办了百济药局,也资助药局研制了壮阳丹给官家,但您并不知晓这丹药制成前后的细节,更不知晓丹药送入宫中的过程。只要您能证明您一无所知,当可自证清白。” “这……”赵佶一时无措,不能想到证明的办法。 “这样,您将这壮阳丹的来龙去脉,仔仔细细写一篇供状,事无巨细将您参与了哪些事都记录下来,按照时间顺序,每一日,您做了些甚么事,见了些甚么人,说了些甚么话,只要能想得起来的,都写下来。皇城司自会去核查,最后的结果呈给官家,官家自有圣断。”韩嘉彦进一步解释道。 “好,好,小王知晓了。”赵佶终于有了主心骨,他对韩嘉彦又是深深一揖,道,“多谢先生教我。” 接着便急匆匆转身离去。 韩嘉彦目送他离去,随即入了皇城司衙门,点了副手,吩咐他将盯梢端王府的任务分配下去。 接着韩嘉彦入宫去见官家,将此情况呈报官家知晓。 官家看上去身子很是不舒服,虽然此前韩嘉彦给他做了一次祛毒,但毒素也不是那么容易能被拔除的。这些时日他忧思郁积在胸,尤其是担忧好不容易出生的小皇子,生怕这幼小的生命会夭折,因此发起烧来。 但国事又不能不处理,他靠在龙榻上,还在坚持看奏疏。 听了韩嘉彦的呈报,他点了点头,苍白的面庞上神色没有多么的意外。 “端王自幼骄矜浮浪,此次,朕要让他吃些苦头才是。”他咳嗽了两声,继续道,“朕现在身子不好,暂时晾他几天,看看他的举动再说。” “官家保重,待几日后,臣再给您做一次祛毒。”韩嘉彦拜道。 韩嘉彦心中也不禁担忧起来,小皇子在她看来,恐怕不能成活,这并非是人力所能挽救之事,小皇子先天毒疾,再加上本身身子太稚嫩,无法像成人那般下药施针拔毒,恐怕最多活不过半岁。这件事,韩嘉彦希望官家能有个心理准备,但她实在不忍开这个口。 官家自己眼下也是岌岌可危,韩嘉彦只能全力挽救他的性命。 韩嘉彦从宫中出来,望了一眼头顶的骄阳烈日,心中却隐隐生寒。 …… 皇城司跟了端王几日,他许是真的怕了,这些时日老老实实待在府上,也未曾见客。只派了府上的高俅去走访百济药局,核对口供。 而他自己则窝在府上,将李玄给他绘制的绘画,全部一把火烧了。然后潜心入书房,按照韩嘉彦的建议,书写供词。 除此之外,他只与向太后派到府上的内侍见了一面。根据皇城司回报,向太后是派内侍叮嘱他这些时日一定要低调行事,在府内绝对不可生事。 另一头,刘皇后以及她身边的内侍梁师成、苏珪也都老实了许多,夹起尾巴做人,不再张牙舞爪。 刘皇后近来亦是忧思憔悴,同样是担忧自己刚出生的儿子。她还没出月子,暂时下不了榻,官家将孩子抱在身边,她看不到孩子,又听闻孩子不好,日日落泪不止,也是自作自受。 韩嘉彦心知,端王在壮阳丹有毒一事上,是根本无法做到自证清白的,他的清白与否全在于官家是否信任他。韩嘉彦之所以让他这么做,就是想看他是否还会去接触刘皇后的人,是否还会销毁甚么证据。 但如今看来,并没有。 于是她将精力重点放在了与杨璇、刘兴武组建的暗网接洽之上。 暗网这一头的收获不小,他们已经撬开阿龙的嘴,开始顺藤摸瓜。阿龙代号“西庆”,实际上就是“西夏兴庆府”的简称,代指他的来处。他在汴梁确实有几个接头人,其中还有一个辽人,是辽使馆中一个品阶不低的官僚。 此外,还有一些地痞流氓为他们传话做事,但都是外围人物。李玄是个多疑之人,她不可能信任任何人,所以,哪怕李三才,也不知她计划全貌。 恐怕就连她自己,都不清楚自己想做什么。她绝非常人,不可以常理度之。 阿龙本是梁乙逋的人,他叛离西夏,帮着李玄做事,本质上是出于利益和权势诱惑。他至今都还是孤家寡人,在西夏内部并无亲人,故而没有任何挂碍。李玄欺骗他,告诉他只要能完成毒杀大宋皇帝的任务,他便能回西夏领受不世之功,届时封王加爵不在话下,他便信了。 而他其实根本不清楚李玄要做的事的全貌,他只是最低阶的棋子。 同时,文及甫也接受了皇城司的秘密调查,根据他的供述,他并不知晓自己所做的事乃是李玄安排的,他亦是被利用了。文及甫无疑犯了里通外敌的叛国罪,若要追究起来,恐怕国朝要开不杀士大夫的先例了。 但官家最终不曾追究,这是尊重了杨璇的想法。杨璇不想对文家赶尽杀绝,因为追根究底,她能与刘兴武相遇相知相爱,全都亏了文彦博当年的换子入宋之策。 文彦博在绍圣四年五月于老家逝世,享九十二岁高寿。严格来说,文家人还未出丧期。杨璇尊重这位为国朝殚精竭虑的老人,看在已然仙逝的文公的面子上,她亦不想与他的后代人为难。 整个九月,韩嘉彦忙忙碌碌,总算将抓捕李玄之后的收尾工作做得七七八八,李玄布置的所有暗哨,也都被拔除了。 只可惜,对她的后续计划仍然一无所知。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倒是端王的供状写好了,韩嘉彦过目,并派了皇城司按照供词一一核实。而韩嘉彦自己,则屡次跑大理寺天牢,去见关押在牢狱最深处的李玄。 杨璇的解毒药丸,遏制了毒素在李玄体内蔓延。韩嘉彦有着为师兄浮云子解毒的经验,她依照这经验,也为李玄做了两次解毒,李玄中毒时间短,解毒起来没有浮云子那么费劲。 只不过,虽然毒解了,但李玄却不肯醒来。韩嘉彦屡次用针刺激她,她都毫无反应,韩嘉彦知晓她在吞毒之前,已然了却一切心中执念,关闭心识,对尘世再无留恋了。否则,不会解了毒也不醒来。 时间就这样走到了九月,二十五日,一个意料之中的噩耗传来——小皇子赵茂夭折,出生仅一个月。 官家陷入了无尽的悲痛与自责之中,辍朝三日。 然而就像上苍觉得打击不足够一般,仅仅在小皇子夭折的四日后,刘皇后的小女儿,官家的第四女扬国公主也突然暴病夭折了,年仅两岁。这个孩子,也是在官家服药期间诞生的,她的身体也先天脆弱。官家为此再度辍朝三日,悲痛欲绝。 连番丧子丧女的巨大打击摧垮了他的意志,使得他短时间内难以振作,他卧床不起,病势沉重。而刘皇后,作为两个孩子的生母,更是哭干了眼泪,每日只是吃斋念佛,以求上苍宽恕,放过官家仅剩的两个女儿——德康与懿康。 赵樱泓与韩嘉彦开始频繁入宫,她们倾尽全力医治官家,希望他能早日走出病痛。 为此,杨璇也出了不少力,与韩嘉彦、浮云子一道研究为官家解毒的良方。 反而官家的病不只是因为毒,更在于他的精神打击。他最大的心病就是他自己的身子,自幼就体弱的他,与当年的仁宗一般,都希冀能早日诞下健康的子嗣,为国朝延续香火。为此,他不惜利用非常手段,提前透支了自己的精力,也使得歹人有机可趁。 而生下的孩子,却如此脆弱不堪,早早夭折。 他认为这是他身为人父绝不该犯的错误,他后悔不迭,却已然无力挽回。他的精神陷入了一片灰败,再也无法凝聚起新的希望。他也不肯见刘皇后,不愿原谅她,也不愿原谅自己。@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朱太妃、赵樱泓、赵桃滢日日围在他榻边,磨破了嘴皮子苦苦相劝安慰,都无济于事。而韩嘉彦倾尽全力为他解毒祛毒,也收效胜微。 入腊月时,官家内腹的脏器已然开始衰竭,躺在榻上,陷入了弥留之际。 他吊着口气,大约是日日都能听到母亲、姐姐和弟弟妹妹的说话声,还不舍得离去。他怕自己走了,他的亲人们就失去了最大的倚靠。 赵樱泓这几个月来,将这一辈子的眼泪都要流尽了,她恳求韩嘉彦救救官家。 韩嘉彦无能为力,只有仰天长叹。 元符三年悄无声息地来了,这个年过得无滋无味。长公主夫妇一直守在官家病榻前,百官也屡屡来看望官家。弥留之际的官家,该对身后事做出安排了。 可是他却始终缄默,不曾给出任何说法。 直到正月十一这一日,官家一反常态地得了一丝气力与精神,催苻杨、梁从政为他束冠着袍,并诏宰执入对。 他要履行一个皇帝人生之中最后的职责了。 宰相章惇率领宰执入对,众宰执见官家回光返照,知晓大事不妙。却也有人抱有侥幸心理,认为官家身子大好,已无大碍。 官家一直商议大赦天下之事,并未提及后嗣问题。直到入对结束,百官之中竟无一人敢问后嗣之事。 百官离开后,他单独秘召韩嘉彦、赵樱泓入对,并与朱太妃、简王、徐国长公主见了最后一面。 到了十二日凌晨,夜漏未尽,宫中传出悲号:官家大行。 这位年仅二十四岁的皇帝赵煦,抛下他赤心挚爱的国朝、方兴未艾的大业、骨肉相持的亲人,独自一人走入了历史的深处。 第二百一十六章 九月十二日,官家大行。 韩嘉彦立在福宁殿的檐廊之下,望着远方万里碧透的晴空,无言麻然。悲痛并不来势汹汹,但却如钝刀一下下割着她的心。 赵樱泓因悲伤过度已然晕了过去,朱太妃、赵桃滢这母女俩也陷入极度的悲痛之中,难以自持。韩嘉彦与简王赵似将她们送回了朱太妃宫中暂歇。 眼下,韩嘉彦还得强撑着,完成官家对她的遗嘱。 官家临终前,对韩嘉彦、赵樱泓、简王和朱太妃专门提到了后嗣问题。他道: “朕走后,满朝文武以向太后为尊,她将决定皇位的继承人。端王是在她身边长大的,她势必要强推端王继位。端王轻浮,难堪大位……咳咳咳……十三弟,朕的这个位子,只有你来坐……” “皇兄,皇兄啊……臣弟不要做甚么皇帝,臣弟只要您活着……”赵似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你听朕说……朕的时间不多了……”官家强撑着,继续道,“朕亲政不过七年,根基尚浅,虽然新党把持了当下的朝政,可远未到能与旧党平衡的地步。朕还在时,尚能压制,朕不在了,旧党势必强势反弹。 “尤其是,宗室基本都倾向于旧党,而在朕的后嗣问题上,宗室的意见有着极大的权重,很有可能与向太后和旧党合流,最终强推端王上位。 “因而,如若想要压制住他们,就只能团结众新党宰执强力弹压,快刀斩乱麻。你们眼下……就要去联络宰执们了。朕敢肯定的是,章惇必会支持十三继位,唯有曾布,狡猾如狐,立场模糊,你们一定要争取到他的支持!咳咳咳咳……” 他剧烈咳嗽起来,几乎要将心脏呕出。韩嘉彦为他顺气,沉声安抚道: “官家,我们会尽力去做。只是……如若我们无法扭转败局,该如何是好?” 官家突然死死抓住韩嘉彦的手,仿佛用尽了最后的气力,从牙缝之中挤出一句话来: “姐夫……你曾答应过朕,尽你所能匡扶天下,朕要你……说到做到,这是朕最后的祈盼。 韩嘉彦心中翻江倒海,唇瓣微颤,久久难以成言。 “答应朕!”官家双目赤红,泪水已然湿了满面。他几乎在哀求,让韩嘉彦痛彻心扉。 他能够预见,一旦端王上位,国朝本已有的复兴之象将会断绝,甚至可能会坠入更绝望的深渊。那是他绝对不能忍受的。 而他没有时间去思索韩嘉彦问题的答案了,这个问题,他只有抛给韩嘉彦,让她自己思考出路。 “臣……起誓,尽己所能匡扶天下。”韩嘉彦亦落下泪来,跪地叩首,郑重应誓。 “好,好。”得到韩嘉彦的誓言,官家终于耗尽了所有的气力,再也无法维持回光返照的状态,他靠在榻上,缓缓阖上了双眼。 …… 此刻回想起官家临终前的情景,韩嘉彦禁不住再次泫然。但眼下向太后入福宁殿,诏宰执商议后嗣之事,时间急促,容不得她在这里伤怀落泪。 她用袖子拭去眼角的泪水,深吸一口气,强压心绪。 不远处的阶下,众宰执陆陆续续拾阶而上,准备入殿。 韩嘉彦候在殿门口,与众宰执一一见面。 最先来的自然是章惇,他瞧见韩嘉彦,未等韩嘉彦开口,就一抬手将话言明: “都尉放心,简王当立,老夫心知这必是官家心愿。都堂内一半以上的人都随老夫的意见,只是有些墙头草,态度模糊。你重点关注曾布,他拉了个小团伙,与我不和。” 与章惇说话就是痛快,韩嘉彦点了点头。 跟在章惇身后的宰执共有四人,皆与章惇立场一致,韩嘉彦与他们揖手见面,一切不言自明。 随后,韩嘉彦见到了最近刚被调回京中不久的长兄韩忠彦。她上前揖手道: “长兄,大行皇帝临终前遗言,愿立亲弟简王,您有何意见?” 韩忠彦叹息道:“大行皇帝不曾明确立下遗诏,此事当成为向太后手中最有力的把柄。我们这些宰执的意见,恐无法阻挠向太后另立端王的决心。” 韩嘉彦心中明白,但她也明白官家为何不曾立下遗诏。他的心中,终究有顾忌。他若明确指定简王继位,恐怕到时候若向太后不服,宫中会有一场腥风血雨。 官家终究仁善,为了保护遗留在世的亲人朱太妃、赵樱泓、赵桃滢和简王,他选择了不明立遗诏,将后嗣矛盾转移到向太后与新党宰执的之间。如此,至少亲人们能够不直接与向太后争锋相对。 “我明白,长兄,还望您费心。” “我自当尽我所能,你小心曾布,他与蔡氏兄弟走得很近。”韩忠彦叮嘱了一句,便入了大殿。 韩嘉彦心中发寒,章惇、韩忠彦都提醒她小心曾布,恐怕官家的遗命——拉拢曾布,将无法达成了。 不出所料,随后而来的曾布,身后跟着蔡氏兄弟,蔡氏兄弟招呼都不打,就直接从她身侧掠过,而曾布只是揖手对她微微一笑,道了句: “都尉面色不好,保重身子。” 随即不给她开口的机会,便入了大殿。 韩嘉彦仰天长叹,知晓大势已去。 韩嘉彦没有资格进入殿内,只能立在外静听殿内的动静。好一阵沉默后,他忽而听到了章惇的声音。他的声音显得愤怒而强硬: “按礼法而言,同母胞弟简王当立。” 随后向太后的声音传来,毫不示弱:“我无子嗣,诸王都是神宗的庶子。” 言外之意,真的要计较礼法,简王与端王并无任何区别。 章惇复言:“既然都是庶子,按长幼应立申王。” 向太后反驳道:“申王有疾病,不能立为帝。” 章惇还想说话,曾布却立刻打断了他的话,斥责道:“章相,立储一事,吾等当听太后处置。” 蔡卞、蔡京、许将等宰执皆出言附和,批驳章惇插手过多。章惇双拳难敌四手,一时败下阵来。随在他身后的四名宰执,此时见风向不对,也都明哲保身,不言语了。 太后于是立刻做了决定:“立端王,即刻颁诏书。” 听到此处,韩嘉彦也不必再继续留下了。她理了理衣袍,正了正发冠,深吸一口气,步下御阶,向宫外行去。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知晓自己此番出宫,恐怕便再无踏入宫门之时。 走出东华门时,梁从政前来送她,泪流满面。 韩嘉彦无言地望着他,最后只是道: “我将挂冠而去,你替官家护着朱太妃和徐国长公主,她们在宫中无人照拂,全靠你了。待功成身退,你姐姐、姐夫和外甥们,会来接你。” “喏。”梁从政跪地,向韩嘉彦叩首。 …… 国不可一日无君,只是刚刚登基的新皇,对于皇帝这个角色尚不能适应。 赵佶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会是个闲散王爷,过着风流富足的生活。却不曾想,一朝登天,竟成了天下之主。彷徨无措之中,心中难免透出难以言表的喜悦。 起初,他尚不能独立亲政,是在向太后的掌控之下完成了朝局的交替。 首先要处理的,便是大行皇帝的后事。修山陵,定谥号庙号,树碑立传,盖棺定论,君王的身后事早有定制,一切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 大行皇帝谥“宪元继道显德定功钦文睿武齐圣昭孝皇帝”,庙号“哲宗”,定陵寝名“永泰”,由宰相章惇担任山陵使,前往巩县皇陵群,督造永泰陵。 谥法里,“哲”是个美谥。知人曰哲;明知渊深曰哲;官人应实曰哲;明知周通曰哲;识微虑终曰哲;知能辨物曰哲。哲宗庙号,为有皇帝以来的独一份。 由于大宋皇帝“七月而葬”的制度,哲宗元月丧,必须要在七月时入葬永泰陵。故而工期紧,工程量大,动用了相当多的民夫人力,耗费巨量的木料石材。民夫后勤保障不足,陆陆续续饿死、累死、病死上千人,乱葬于采石场周遭山野,造成了一场不小的灾难。 然而这些民夫的性命,是不会被朝廷所重视的。 此时的朝廷,换了一片天地。尚在大行皇帝的丧期之中,向太后权同处分军国事,首先就将韩忠彦提拔了上来,成为执政,不久又升任右相。 左相章惇、执政蔡卞等相继受攻击,蔡卞首先被贬任知府;同时恢复被贬逐的旧党官员的名位,旧党官员接着相继上台。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蔡卞的被贬,实际只是做做样子,毕竟他也是新党,新旧更替,他不可能不被动摇。可他扶立新君有功,迟早还要回归中央。 与此同时,朝中展开了新一轮旷日持久的新旧之争。朝臣们争论着大行皇帝新政的得失,辩论元祐、绍圣谁对谁错,旧党拥护元祐,新党鼎力绍圣,吵得不可开交。也有人认为元祐、绍圣都有失误,应调和新旧矛盾,消除偏见。 只是这第三类人,难说是真的心怀大局,还是投机取巧。曾布、蔡京便是其中的典型。 新皇被吵得脑仁都大了,想起死去的兄长曾说过想要新政铺开之后,弥合矛盾,他又两头不愿得罪,于是干脆开始和稀泥。 于是下诏,决定改次年为建中靖国,以示“本中和而立政”,“昭示朕志,永绥斯民”。 朝中的一切,似乎都已然与韩嘉彦无关了。她已被除去皇城司管勾一职,被打回了那个最为纯粹的无官无职的闲散驸马。 朝中的一切,她已无力干涉,也无心再去干涉。她近些时日心力交瘁,悲痛尚未化解,还得日日守在赵樱泓身边。 赵樱泓病倒了,病得很重,从元月开始,缠绵病榻数月,一直到六月都不曾好转。这是韩嘉彦治愈她之后,最重的一回。韩嘉彦每日衣不解带地在床榻边照料她,熬得双鬓竟然染霜。 官家的离去,对赵樱泓的打击太大了,她承受不住,也再难展颜,每日总会莫名流泪,不能自持。 杨璇说她患了心疾,这心疾非是脏器之症,而是心中抑郁不得发,忧愤而致。 韩嘉彦想要开解她,却根本做不到,因为她自己亦是胸口郁结,久久难以释怀。她们常常良久相对,无言互望,不多时,便又要双双垂泪。 这样的日子持续下去,家中人都看不下去了。就连年幼的孩子们,都能感受到父母的郁郁寡欢,孩子们时常也会跟着哭泣,甚至开始生病。 杨璇身有残疾病痛,已然很难四处走动。但她了解女儿,故而便让浮云子、章素儿、曹希蕴等人去打听苏东坡的近况。 四月时,新皇大赦天下,东坡亦获赦免,得以北归。几人打听许久,终于抄来了东坡最新的作品——《儋耳》,送到了韩嘉彦眼前。 霹雳收威暮雨开,独凭栏槛倚崔嵬。 垂天雌霓云端下,快意雄风海上来。 野老已歌丰岁语,除书欲放逐臣回。 残年饱饭东坡老,一壑能专万事灰。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不曾想韩嘉彦看完这首诗,却痛哭而出,长久压抑的苦痛汹涌地从胸腔之中勃发,她伏在娘亲怀中,哭泣久久不能停止。 杨璇心如刀绞,她的女儿,与她殊途同归,终究是明珠蒙尘,再难崭露头角。 那一日夏雨惊雷,天地同悲。 第二百一十七章 新皇登基已年满十八岁,虽尚未及冠,却也已然到了可以亲政的年纪。 向太后摄政只持续了七个月,到了元符三年的七月,她便还政新皇。许是她并无太多朝政野心,又许是她能力才华皆不如太皇太后高氏,对于处理朝政感到力不从心。 但更大的原因是,新皇的权欲已然被彻底激发了出来,他开始蛮横地控制起一切,并对向太后发起了看似阴柔,却实则绵里藏针的攻击。 感受到皇权挤压的向太后,自知自己本家在朝中并无根基,而她的地位全部都得依傍新皇,哪怕新皇在她身边长大,终究不是亲母子,她必须给新皇让位。 新皇自七月开始亲政,头一件事,便是罢免了宰相章惇。韩忠彦升任左相,曾布升任右相。 章惇支持立简王一事,让新皇耿耿于怀,自然不可能让他长久待在位子上。 早在五月时,针对章惇的攻击就源源不绝。当时,新皇以章惇为特进,封为申国公,拜山陵使。章惇请求去职,新皇不允许。 伴随着哲宗永泰陵的落成,一直停灵在京中的棺椁也要运往巩县安葬。 却不料,途中突遇大雨,哲宗灵车陷于泥沼。过了一宿,才走出来。言官因此弹劾章惇不恭。左正言陈瓘趁机请求罢免章惇,并进一步商议对他的刑罚。 章惇自知,自己免不了要被远贬。他屡屡上表请辞,可新皇就是不答应,一直慰留。这位新皇的好颜面与记仇,章惇算是领教到了。 九月,章惇五次上表,请求免去政事,圣诏不允。章惇干脆抄小道秘密出了汴梁城,居于僧舍。翌日再次上表,新皇仍不允许,派中使跟随看管。 章惇的犟脾气也上来了,悄悄甩脱了中使,躲了起来。 此事传入朝中,新皇对众宰执笑道:“朕如此对待章惇,各方面都考虑到了,礼数已然尽了极致。” 众人说:“恩礼的确过厚。” 于是新皇终于就坡下驴:“章惇请求知越州,朕答应他。” 此后,台谏丰稷、陈师锡、陈瓘又对章惇进行了一番弹劾。新皇罢免章惇的特进,出授越州知州。陈瓘等人认为责罚太轻,再上章弹劾章惇,重提绍圣时期设置看详元祐诉理局,一切对于先朝言语不顺从的人,加以钉足、剥皮、斩颈、拔舌之刑的行为。 这些旧党官员,在绍圣年间遭到了章惇强力的打击,对他恨之入骨。如今终于翻身,自然要将章惇往死里整。 经此弹劾,章惇贬为武昌军节度副使,于潭州安置,自此成为罪臣。 收拾好家当,带上了家眷,章惇出发前往贬所。因着新党朝臣大多都已然被贬离京,他的故交好友大多都不在了,前来送行的人寥寥。 三驾马车,一驾骡车,载着章家的全部家当往东水关汴河码头行去。往武昌军,当走运河入长江,一路溯流而上。 趁着家中仆从将行礼往船上搬运的功夫,章惇立在船头,望着繁忙的汴河码头,默然不语。 半辈子宦海沉浮,三十年几多起落。章惇以为自己早该习惯了,可如今心中的落寞,仍旧难以遏制。他好像终于能够与苏东坡共情,也觉得肩上的担子就此落下,一身轻松。 但他从不后悔自己在绍圣年间的所作所为,在其位,他便当全力以赴。 只可惜,他侍奉的明君寿元太短,他的志向与抱负,终究也随着哲宗离去了。 介甫兄,吾已尽力了,这许是我等的命运,是国朝的命运罢。 他深深长叹。 “章公,行李都搬好了,是否启程?”船老大前来,揖手询问道。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章惇望了一眼码头,空落落无人送行。他自嘲一笑,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启程罢。” 船老大于是招呼船工杨帆启航,船身离栈,缓缓滑入河道之中。河风吹拂他斑白的须发,此时,他忽见远处三匹快马飞驰而来。 他周身一阵震颤,立刻奔到船舷,努力向那三匹快马的方向探望。 是他的女儿章素儿,后方跟着的是曹希蕴和韩嘉彦。 “素儿!!!”他高声呼喊,心中一时翻江倒海,不禁老泪纵横。 “爹!娘!一路保重!一路保重!!女儿会去看你们的!!!”素儿的大喊声一阵一阵地传来。 她策马沿着长岸追赶船只,终于看到了娘亲从船舱之中钻出来,也来到船舷边,对着她拼命摇手哭嚎:“素儿!素儿啊!我的女儿啊……” “儿啊!你也多保重!”章惇高喊着,嗓音已彻底沙哑。 她的女儿,一身道袍,莲花冠束发,一副漂亮出尘的道人模样。如今也会骑马了,能够快意驰骋了。 他终于不再遗憾女儿不曾嫁人,他章惇的女儿,就该如此! “哈哈哈哈哈……”他狂傲大笑起来,不顾涕泪横飞,疯癫无状,引吭高歌: “开梅山,开梅山,梅山万仞摩星躔。 扪萝鸟道十步九曲折,时有僵木横崖巅。 肩摩直下视南岳,回首蜀道犹平川。 人家迤逦见板屋,火耕硗多畬田。 穿堂之鼓堂壁悬,两头击鼓歌声传。 长藤酌酒跪而饮,何物爽口盐为先。 白巾裹髻衣错结,野花山果青垂肩。 如今丁口渐繁息,世界虽异如桃源。 熙宁天子圣虑远,命将传檄令开边。 给牛贷种使开恳,植桑种稻输缗钱。 不持寸刃得地一千里,王道荡荡尧为天。 大开庠序明礼教,抚柔新俗威无专。 小臣作诗备雅乐,梅山之崖诗可镌。 此诗可勒不可泯,颂声千古长潺潺。此诗可勒不可泯,颂声千古长潺潺!” 船行渐远,长岸有际。章素儿骑马立于岸头,目送白帆远去,泪水已然彻底模糊了视线。 …… 近午时分,韩继慈鬼鬼祟祟地趴在雪蕊院寝室的窗口,她还没有窗台高,但小机灵鬼搬了两块砖石垫脚,弄得一双小手脏兮兮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阿慈……你做甚么呢?”韩恕从外头走进来,一身汗水,怀里抱着书匣。 七岁的韩恕自去年开始发蒙读书,他的蒙师便是祖母杨璇。他每日晨间读书,午后锻炼习武,这会儿,刚从杨璇那里下课,一路小跑,回雪蕊院向娘亲请安。结果一进门就见到了妹妹在娘亲寝室前探头探脑。 “娘今天都没出屋,我想让娘出来晒晒太阳,哥哥,我有好些时日没见娘了。”五岁的小继慈委屈道。 韩恕叹息,娘亲因为皇舅的离去大受打击,这都大半年过去了,她还是走不出悲伤的情绪。而韩嘉彦身为她的枕边人,也郁郁寡欢。 杨璇、刘兴武怕她和韩嘉彦的阴郁情绪影响到孩子,故而带着三个孩子在别院居住。平日里,如果赵樱泓自己不提要见孩子,长辈们基本不会让孩子靠近雪蕊院。 但今日是个例外。 韩嘉彦、章素儿和曹希蕴为送别章惇出了门。 而浮云子、刘兴武、翟青每日都要出去奔忙,浮云子重启自己的商贸事业,拉着韩嘉彦和赵樱泓的大旗做起了粮油的生意,成了官商。翟青和刘兴武给他帮忙,顺便维持民间暗网的正常运转,每日几乎是早上出去,傍晚才能归家。 媛兮、绿沅和逃过李玄毒手的魏小武开始掌管府中所有奴仆的事务,也忙得分身乏术。 杨璇要为韩恕上课,韩继慈和韩诏本由雁秋、乳娘看管,但韩诏年纪小,雁秋和乳娘的注意力全在他身上,于是继慈便趁着雁秋不注意,偷溜出来找娘亲。 “还是不要了,媛兮姑姑说娘亲病了,咱们不能打搅她休息。”韩恕是个听话的孩子,劝说道。 “可是媛兮姑姑不在屋子里,只有娘亲一人靠在榻上,不信你看。”韩继慈道。 “可能媛兮姑姑出去做事了,她也不是一直都能陪着娘的。”话虽这么说,韩恕还是忍不住探头,从窗户缝偷看娘亲的寝室。 赵樱泓穿了轻薄的绸衣,长发未曾束髻,只懒懒散在身上,像是披了件黑缎披肩。她正半靠在美人榻上,阖着眸子,手里提着一卷书,许久不曾翻页,好似是睡着了。 “娘睡着了……阿慈,咱们走罢……”韩恕要去拉韩继慈,一回头却见韩继慈已经推开寝室门闯了进去。 吓得韩恕连忙追在她后面拽她: “别进去!小心吵醒娘!”他压低声音,焦急道。 可小继慈这天不怕地不怕的莽撞性子,发起拗劲儿来哪里能一下拉住。韩恕身子还不如小继慈结实有劲儿,加上焦急之下没注意脚下,被门槛一绊,顿时摔了个大马趴。手中的书匣也甩了出去,重重砸在地砖上,里面的书籍和文墨用具全都摔了出来,碎了一地。 这发出的巨响,顿时惊醒了赵樱泓。 小继慈顿感不妙,僵在原地,盯着娘亲一句话不敢说,双手忐忑地在身前互相揪着。 韩恕摔得不轻,一时爬不起来,瞧见自己的文具都摔坏了,他也委屈起来,眼泪在眼底打转。可又想起自己是大哥,不能哭,故而只是抿着嘴努力憋着。 赵樱泓缓缓从榻上起身,将手中的书丢在了榻上,趿着木屐走了过来,默默然将韩恕抱起来,扶他站好,然后拍去他身上的尘土。 两个孩子像犯了甚么大错似的,大气都不敢喘。韩恕觉得娘亲真是瘦极了,这一抱颇费她气力,她身子薄得像纸片似的。 这么想着,努力憋着的眼泪终究还是掉了下来,他小声啜泣起来。 “哭甚么?很疼吗?”赵樱泓好像是很久没有开口说话了,说这三个字时,起初是失声的,适应了一会儿,才发出声来。 “娘,您太瘦了……孩儿难过。”韩恕哭泣着,诚实地表达了自己心中所想。 赵樱泓本想卷起韩恕的裤腿查看他的膝盖,忽闻此言,动作僵住。 “长姊,您太瘦了,弟弟难过。”官家似乎也曾对她说过同样的话,依稀记得那是父皇刚刚去世后,她很难过,吃不下饭,生了大病,身子瘦弱不堪。年幼的弟弟在她病榻前,哭泣着说道。 恍惚间,弟弟儿时的面旁,仿佛和眼前的恕儿重叠了起来。赵樱泓心中淤堵,喉头哽咽,眼眶又红了。 她正沉浸在自己的伤感之中,忽而韩继慈扑了过来,一把抱住了赵樱泓,道: “娘!孩儿带您出去玩儿!” 赵樱泓一时没有回应,韩继慈则继续道: “爹爹说,您儿时的梦想就是游遍全天下!孩儿也想游遍全天下,咱们一起去!” 赵樱泓望着女儿,忽而又好像看到了年幼时的自己。是谁发愿游遍大好河山,是谁发愿兼济天下苍生?赵樱泓,你怕是全都忘了罢。 她顿时失笑,泪意淡去了许多,揪着女儿红扑扑的小脸蛋道: “你这小不点,人小鬼大,到底是谁带谁出去玩儿?” “嘿嘿……”继慈见娘亲露出笑容,也跟着傻笑起来。 “娘,您要快点好起来。”韩恕伤心地说道。 赵樱泓的心被这两个孩子融化了,她抬手抹去韩恕脸上的泪水,将两个孩子一起抱入怀中。泪水落下,但这一回,是温暖而幸福的。 “让娘抱抱你们,娘好久没有抱你们了。”她轻声道。 两个孩子听话地依偎在娘亲的怀中,孩子是敏感的,他们能感觉到,原本笼罩在赵樱泓身上那浓得散不开的阴郁,似乎终于淡去了许多。 当日韩嘉彦三人返回府中,就见到陈安笑呵呵地迎上来: “都尉,好消息,长公主设了家宴,今夜要和大家好好一聚。” 韩嘉彦怔住,随后抛下章素儿和曹希蕴,飞奔着跑回了雪蕊院。 她在书房门口,与赵樱泓撞了个满怀。彼时的赵樱泓手中正抱着一摞书,全被她撞飞了。 “哎呀,孩子莽撞,都是学了你这个爹。”赵樱泓不禁埋怨道。 她刚准备玩下腰去捡书,就被韩嘉彦打横抱起,整个人被裹进了她怀里。 “樱泓!”韩嘉彦的眼泪都出来了。 “做甚么?哭得跟孩子似的。”她调侃着,与韩嘉彦额头相抵,扶着她的面颊道,“我走出来了,别担心。不论怎么样,我还有你,有孩子们,有爹娘,有大家,我不该一直这样沉沦下去。” “嗯。”韩嘉彦哽咽。 “咱们……接下来还有几十年的人生,要好好度过,不可辜负。”言罢,她缓缓衔住了韩嘉彦的唇。 第二百一十八章 这一夜,长公主府全家人齐聚一堂,赵樱泓大病初愈,气色虽然还很憔悴,但精神头已然起来了。 大家坐在一起,有浮云子和韩继慈这两个欢乐皮猴在,气氛便很快热络起来。你一言我一语,大家将这大半年来的生活与感悟缓缓道出。 赵樱泓待到大家都吃得差不多了,道: “我今日从书房中搜罗出了所有的地理图志,打算好好研究一番路线。接下来,我打算领着全家人一起出游,咱们要出去好好玩一趟,一年两年都可以,我想走遍宋境内的所有山川,四处去瞧瞧看看。” 韩继慈开心地跳了起来:“哇!出去玩儿!我们要出去玩儿啦!” 韩恕也跟着窃喜,但他性子到底沉稳含蓄,没敢表现得太明显。 而三岁半的韩诏还显得有些懵懂,被奶娘抱在怀中,对哥哥姐姐的欢喜感到不明所以。 大人们皆有些惊讶,刘兴武不禁问道:“樱泓、嘉儿,你们可以随意出京吗?” “只要官家允许就可以。”不等赵樱泓回答,韩嘉彦就道,“当今官家……当不会在此事上为难我们。待准备好了,我就上表。” 韩嘉彦、赵樱泓自请离京,相当于官员自请外放,是一种主动远离权力核心的举动,也是不插手政事的表态,这对当今官家来说,自然是求之不得。 即如此,大家皆没有意见。众人无疑都在京中闷坏了,自哲宗大行以来,大家都心中苦闷不得缓解。能出去游历一番,对转换心境当大有益处。 刘兴武道:“我就不与你们一起去了,这京中总得有人看着。” “师父,您就随我们一起罢。”浮云子忙道,“京中的生意,还有情报网络,您不必担心,眼下已然起步,后续的事宜,自有翟青、雁秋夫妻俩照管。” 坐在次席上的翟青、雁秋连忙起身道:“诸位开心去玩儿,京中一切交给我们就好。” “雁秋姑姑不一起去吗?”继慈有些舍不得。 “继慈只管去玩儿,姑姑在家里等你回来。”雁秋笑道。她不是不愿出去,只是她弟弟梁从政还在宫中,她不放心离京,免得弟弟需要帮衬时,宫外无人。 而且眼下她也怀上第三胎了,得静养,不方便远行。@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刘兴武还有些迟疑,一旁杨璇开口了:“咱们夫妻,本就亏欠孩子。都忙了一辈子了,也不差这一年半载的,你就别推辞了。京中的事,也不是那么打紧,大不了就慢点做嘛。” “好。”刘兴武最听她的话,于是便点了头。 韩嘉彦道:“京中确实需要做好善后安排,咱们这一次出行,轻车简从,低调行事,不可展露身份。陈安留下主理府中事务,媛兮、小武随侍,岳克胡带五个亲信护卫,其余人皆留下。” 众人无异议。 章素儿和曹希蕴相视一眼,开口询问道:“不知长公主此番出行可会往江西去?我与希蕴自江西来汴京也有大半年了,是时候该回龙虎山去了。我们也不好一直叨扰。” “说甚么叨扰,咱们早就不分彼此了。”赵樱泓略显埋怨地道,不过她也知道章曹二人不能一直留在身边,故而道,“我们定是要去江西的,我也想上龙虎山拜会一下张天师,再看看嘉郎儿时的住处。此外,我知晓你们也想去武昌军看望大涤翁,咱们也去。” “好,太好了。”章素儿喜笑颜开。 随后大家七嘴八舌地商讨起这一路该去哪些地方,既然要往南走,这一趟自然要顺路将南方走个遍。章、曹想在去江西前,先去一趟江南看看,于是众人便打算先下江南,再溯江而上往武昌,随后下江西。 在江西龙虎山待一段时日,他们便继续南下入岭南,再从岭南入蜀。在蜀地转一转后,再北上往陇南,一路去对夏前线看看。随后东返,自河北观对辽前线,最后自河北入齐鲁,再转回汴梁。 这一路若是要慢慢玩,恐怕真要走个三年两载才能走完。 一家人其乐融融讨论许久,夜渐渐深了,孩子们都困了,被抱回房里歇息。 宴席散去,韩嘉彦、赵樱泓先送爹娘回屋,然后才牵着手,互相依偎着返回房中。 赵樱泓从书房中将所有收藏的地理图志都搬到了寝室去,她和韩嘉彦洗漱过后,便靠在床榻上,一起掌灯细看。 韩嘉彦指着舆图,将自己去过的地方,有过的见闻,都细细说给她听。尽管许多见闻她已经对赵樱泓说过很多遍了,但赵樱泓就是听不厌,如今更是生发出无限的遐想来。 此番,如若新皇允准她微服出行,那么她的理想终于盼来了实现的那一刻。赵樱泓有两个理想,一是辅佐弟弟收复失地,治理天下海晏河清;二是自由自在游遍大好河山。 如今,前者已然无法实现。但后者,总算还能有所期盼。 二人聊到深夜,赵樱泓身子还虚,终于挺不住靠在韩嘉彦肩头睡着了。韩嘉彦轻轻收走她手里的舆图,扶她躺好,为她掖好被子,最后吹灭了烛火,躺在她身边,将她拢入怀中。 韩嘉彦曾说过,赵樱泓的理想就是她的理想,只要她还能振作,自己就不会绝望。只要她还热爱着这大好河山,那么就算有再多的艰难险阻,韩嘉彦也要与她一起饱览。 她闭上了眼,尽管夜已深了,她的心却无比敞亮。 …… 赵佶自登基以来,虽然对于治理天下还比较生疏,但他内心深处还是有一个模糊的想法:他打算继承皇考与已故皇兄的遗愿,沿袭新法,将革新进行到底。 故而,自亲政起,他夙兴夜寐,每日兢兢业业处理政事,倒也颇有一番新气象。为了弥合新旧党争,他颇为努力地调和,虽然收效胜微,但也总算是做了些面子功夫。 可他终究能力有限,在做和事佬数个月后,他逐渐感到厌烦。尤其是厌恶旧党的强力反弹,因为这帮人时常拿向太后来压他,让他颜面扫地,威严尽失。 他决定要让这些人知道知道,如今谁才是天下的主人。@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于是到了元符三年十一月,邓洵武首创新皇应绍述神宗之说,攻击左相韩忠彦并推荐蔡京为相,得到执政温益的支持,为赵佶所采纳。 在同月末,赵佶决定改明年为崇宁元年,意为:崇法熙宁,明确宣示放弃调和政策,改为变法。 可怜韩忠彦,被使唤来使唤去,先是成了旧党的工具,如今又被新皇舍弃。夹在中间,里外不是人。 他本是旧党,奈何立场折中,人又比较内敛温和,成了挡箭牌的最佳人选。 而这蔡京之所以能成为赵佶心目中最佳的宰相人选,还是因为书画。 朝中谁人不知蔡京是个政治投机者,王安石变法时,他拥护变法改革,元祐初又附和司马光积极推翻新法,绍圣初又积极附和新法。 早在端王时期,蔡氏兄弟就已然围在了赵佶身侧,或出入端王府,或在西园、蔡院雅集,舞文弄墨,鉴赏字画。 新皇即位后不久,蔡京受旧党攻击而被夺职,提举宫观,闲居杭州。他广泛交游,并专门盯上了赴杭为赵佶收集书画的宦官童贯。 蔡京巴结童贯,专门画了一幅《瑞云山水图》庆贺新皇登基,书与画皆是他平生最高水准,这马屁拍得赵佶心花怒放,将蔡京就此放在了心上。赵佶时常感叹蔡京不在身侧,他不能有一个才情相投之人讨论书画。 这番表现,让擅长投机的邓洵武、温益知道了蔡京在赵佶眼中的地位,推测他必将重用蔡京,在进呈绍述新法意见时都力荐蔡京。 赵佶因此得以召还蔡京。 签下这份召还诏书后,赵佶感到心情舒畅。不只是因为蔡京当还,更因为他最忌惮的人就要离京了。 两个月前,韩嘉彦、赵樱泓联署一份奏表,请求出京游赏山水,预计可能会在外两到三年不还。 赵佶起初猜疑不定,因而没有答应。 韩嘉彦与他之间有些龃龉。他与先皇感情太深,自己继承皇位,与他之间天然就生了一层隔阂。他听闻韩嘉彦与一些江湖中人有来往,而韩师是个绝顶聪明又颇有魄力之人,他打小就领教过,因此害怕韩嘉彦带着赵樱泓出京,是为了联络那些江湖中人,针对他生出甚么事端。 不过,韩嘉彦、赵樱泓连番上疏,言辞恳切,韩嘉彦对他有师长之恩,赵樱泓也是他的长姊,赵佶见他们将此行的路线图和出行的随从人员都报备上来了,轻车简从,想来并无反心,终于还是决定看在情面上放行。 今日上午,他们就要出发了。赵佶唤来了童贯、梁师成,让他们服侍自己出宫,他要微服去送别韩嘉彦、赵樱泓一行。 前两日汴梁大雪,出行这一日一片肃寒。 韩嘉彦一行车马刚出了府门,就接到了赵佶派来的内侍报信,说是官家要亲自来送行。一行人不得不等在府中,又耽误了许久,才等到了赵佶前来。 寒暄一番,赵佶反复叮嘱一路注意安全,他还下令沿途各地的州府县衙对长公主一行要多加关照。@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韩嘉彦、赵樱泓谢过,终于得以出发。 赵佶目送他们离去,仿佛他登基之后心中最后的一丝顾忌与挂碍也没有了。他唇角露出笑容,拢了拢肩头披着的裘氅,忽而踅步,也不回宫,却往闹市方向而去。 他轻车熟路,不久后,便到了一处并不十分起眼宅门口。 身旁的童贯上前敲门,不久,一小厮前来开门。他疑惑地望着门口的人,询问道: “几位官人有何贵干?” “在下赵十一,想寻师师姑娘一叙。”赵佶笑道。 “官人可与我家姑娘有约?”小厮问道。 他家姑娘早几年就已不待客了,如今会有往来的都是些相熟的友人,一般也都有信笺先约,才会持笺上门。 “今日心之所至,未有先约。小哥,你且去禀报,师师姑娘自会请我入门。”赵佶淡笑道,随即从袖中取出一封早就准备好的诗笺,递给这小厮。 小厮接过诗笺,只觉得这诗笺上的字瘦峻凌拓,非常特别。他不禁打量眼前这位年轻官人,他生得英俊非凡,眉目间蕴着一股难以形容的风流气质,一身衣袍贵不可言,桃花眼角下一颗泪痣,好似那戏腔里的桃花仙。 他直觉不敢怠慢,道一句:“官人稍待。”便进去禀报。 童贯、梁师成在旁道:“官家,您何苦这般,直接进去便是。” “欸,怎可唐突了美人?”赵佶乜他二人,“往后再来,尔等不可多言语,随在朕身后即可。” “喏。”童梁二人心知这位风流天子的秉性,叉手应喏。 赵佶已于元符二年娶亲,那时他还是端王,端王妃名叫王繁英,今年二月册立为皇后。这位王皇后今年五月时刚为赵佶诞下了长子赵桓,且如今又怀上了。 在此期间,赵佶是一点也不闲着,连番收了好几个侧室,还与多位御侍、女官有染。 他哥哥哲宗这辈子子嗣如此艰难,与他相比,真是云泥之别。 如今,这位不知足的风流浪荡子,哪怕当了天子也不收敛,竟微服到坊间寻花问柳了。这第一站,便是他心心念念好多年的李师师。 童梁二人心中犯嘀咕:这李师师年逾四旬,早就是残花败柳,风流天子这些年不曾见她模样,也不知见了之后是否会幻灭。 等了有一会儿,李师师亲自出来迎接。赵佶瞪大了双眼瞧着眼前人,她还是记忆中的模样,只是已然彻底脱了少女气,愈发地成熟有韵味了。 李师师面色并不十分好,有些艰难地行礼,勉强扬起笑容:“未知是十一郎君驾到,奴家有失远迎,还望恕罪则个。”她未曾点破赵佶的身份,似是愿意配合他玩这场微服扮演的游戏。 赵佶听她唤自己“十一郎君”,登时骨头就软了。当即上前一步,道:“师师姑娘,我等这日已然很久了。” 李师师垂眸,拧紧了手中的帕子。 第二百一十九章 长公主全家出游离开汴梁后,李师师的府上却自此多了一位常客——赵十一郎。 他是当今天子,却也只将自己作一位寻常倾慕者,在李师师面前表现得克制有礼,乃至于姿态谦卑。 李师师与韩嘉彦、赵樱泓的关系相当微妙,在赵佶看来,她算是她们交好的友人。赵佶本以为李师师倾心韩嘉彦,因着她逢年过节常常会去长公主府走动,平日里也时常会有诗词唱和与人情往来。 但许多年来,韩嘉彦从未与她单独相处过,而一直衷心于赵樱泓,逐渐打消了赵佶的疑虑。这才是他终于敢大胆追求李师师的缘故。 不过,他到底还是得等韩嘉彦离开,才敢造次。仿佛一个背着先生顽皮的学生般,生怕先生说他的不是。 为何来追求李师师是不对的?自然,在赵佶内心深处也知道,身为天子,不该到民间来寻花问柳。但他秉性如此,压根也不打算改,在一声声的“风流”的赞誉之中,他心安理得地穿行于花街柳巷,年纪轻轻,就练就了一身在脂粉中打滚的本事。 但他自认,内心深处对李师师的长情,是独一份的,超绝于寻常情欲,而是一份源自于灵魂深处的倾慕。 他始终牢记李三才对他的教诲,爱情这事,从不讲道理,他坚持不懈地给李师师写信,写了许多年,如今虽未等到弱冠年,但他已然是天子了,他自认自己已有资格来见李师师。 但这一切在李师师的眼中,却又是另一番模样。 李师师几乎是在接到赵佶第二封信时,就猜出了他的身份。这么些年来,她每每收到赵佶的信,都会感到无奈和困扰。 不过,这位王爷的书法、文笔、绘画和才情,却着实是眼见着愈发精进。每有来信,便精进一分,李师师内心深处,还是欣赏他的才华的。 只是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他竟会登上天子之位,就这样强硬地挤到了她的身边来,让她感到紧张至极,无所适从。 李师师多么希望自己也能如赵樱泓、韩嘉彦那般即兴出游,久久不归。奈何,这么些年,她在京中也创立了自己的事业,实在是走不开。 赵樱泓这些年对京中的福田院、居养院、慈幼局、安济坊都大力扶持,她拿出自己的供奉,为这些福利设施做修缮,并添置更好的餐食与被褥。 因与李师师交好,她还专门请李师师帮忙,去给这些福利设施之中的孩子们做教习,不分男女,教他们读书识字,尤其是女孩子,她们最为关心。 这样的事,仕林之人是不会去做的,反倒是她们这些沦落红尘的女子,才懂女子读书识字的重要性,才能抛头露面,不怕指摘地去给女子教书。 故而,近几年来,李师师逐渐开始出入这些福利设施,与尹香香一起编写女子教材,教会她们读书识字。甚至教她们识谱奏乐,陶冶身心。时间久了,她和尹香香逐渐爱上了这份事业,全身心地投入了其中。那些孩子身在污泥中,不得一日不管教,否则便会堕落下去,再难施救。 那日大雪纷飞之时,赵佶撞见她在福田院施粥,就是事业的初始。 如今,她在韩嘉彦的帮助下已脱离娼籍,成了良民。只是她在民间的名声太大了,谁都不认为她是个良民,要想转变自己在人们心中的印象,非是一朝一夕之功。 而皇帝的到来,更是让她感到一阵绝望,这是一个她无论如何都无法反抗的人,她对他只有虚与委蛇,努力周旋。若是他要用强,自己也没有半分反抗的能力。 除非拼得一死,但她的事业刚刚起步,她放不下那些孩子,她还不想死。 好在皇帝目前还很规矩,只是不知这份规矩到底能维持到几时,哪怕李师师不入风月许多年,仍能耳闻这位小王爷在风月场上的事,她对他的秉性,早已有所了解。 赵佶跑李师师这里一连三个月,直到跨过年头,到了建中靖国元年的二月开春,李师师终于感受到了他的不耐。那一日赵佶扑了个空,李师师不在,是尹香香接待的他。 据尹香香后来哭诉,说赵佶差点就□□了她。但皇帝还是在师师家中维持了最后的尊严,强行忍住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李师师感到一阵惶恐,她知晓自己能拖的时间不多了。她无比期盼赵樱泓和韩嘉彦能回来,但就算她们回来,又能如何?她心知长公主夫妇也早就自身难保,李师师不想拖她们下水。 即使韩嘉彦还欠她一份救命之恩未还,李师师也不愿因此将她们卷入危难之中。 罢了,一日为娼,终身不得清白。这恐怕便是我等卑贱女子的宿命罢。 男女之间的事,不就是那么回事。若自己的身子真能让那皇帝满足,那就满足他好了,不论如何,她都会坚强地将这份赵樱泓、韩嘉彦交给她的事业完成下去。 在她看来,自己的身子不重要,反正这副皮囊早就不能生育,就是为了做男人的顽物。她的魂灵早就超脱了这副皮囊,如今的志向,是救济更多的人,让更多的女子能识文字,开智慧,团结起来,凭借自己的能力脱离苦海,莫要再走上如她这般的悲惨道路。 若自己的身子,能换来皇帝对这份事业的支持,她会觉得一切都值了。 建中靖国三月暖春,李师师终于不得不委身于赵佶。那一日赵佶大喜过往,过夜后,腻歪歪的不愿回宫,但终于还是被李师师劝走了。 赵佶迎着阳春三月清晨的朝阳,神清气爽地入宫时,就见皇城司管勾来报:关押在大理寺深牢之中的李三才,也就是李玄醒了。 赵佶不禁感到一阵心惊。 这李玄,在大理寺牢中躺了一年多,算是他皇兄留给他的一个难题。对于李玄的所作所为,以及与杨璇、刘兴武、韩嘉彦、文家人之间的纠葛,赵佶也只是知道个大概,细节大多不大明白。 反正他皇兄已然处理了结,他也无心去知晓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尤其是他本能地畏惧韩嘉彦,不希望再给韩嘉彦出入宫廷的机会,自然也不会再让韩嘉彦到大理寺接触李玄。 这李玄该怎么处理,他很头疼,杀了也不好,不杀……一直躺在那里也不是个事。 思来想去,他还是决定去见一见这位三才先生,到底有几分情分,李玄的才华,他还是非常欣赏的。越是欣赏,越是扼腕。 于是他就以微服之便,随皇城司管勾去了大理寺天牢。走到最深处的牢狱门口,他看到了一个衣衫破烂、形容枯槁的女人,白发三千丈,若蓑衣般披在身上,面目如一尊了无生趣的泥塑,盘膝坐在草席上,浑身散发着臭味。 赵佶掩鼻,不愿靠近,问道: “你是李三才?居然是个女人?”他简直无法将眼前人与那个一脸苦相的牧苑农工联系起来。 李玄不答。 “你怎么装扮成男人的?”赵佶又问,他对这些稀奇古怪的事非常感兴趣。 李玄还是不答。 赵佶没甚么耐心在这里与她浪费时间,颇为嘲讽地问了一句:“你下毒谋害皇兄,还害得朕差点被你拖下水去。如今,你在这牢狱之内,还有无能力实现你荡平宋辽夏三国的野心?” “官家,我不过一介画生,本领唯有舞文弄墨而已。您如今当了天子,富有四海,您又是否能荡平辽夏,一统河山?”李玄终于开口了,反讽道。 “你说甚么?”赵佶挑眉,对她的挑衅心生不快。 “呵,您的本事,与我也无二致,不过就是舞文弄墨而已。呵呵呵呵呵……”李玄怪笑起来。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你若是现在就想寻死,激朕可实现不了,朕只会拔了你的舌头。”赵佶的面色彻底冷了下来。 “官家,您要明白到底是谁让您坐上这皇位的,是我。”李玄拨开眼前的乱发,那枯槁的面容上,眉目依稀残留着年轻时的美姿容,她的眸光若毒针,刺入了赵佶的心中,“如今,您若想超越父兄,成就不世伟业,还得靠我。否则,史书上只会写您风流奢靡,望之不似人君。” “疯子,你就烂死在这牢房里罢!来人,给朕拔了她的舌头。朕倒要看看,史书上到底会怎么样写朕!”赵佶怒斥一声,转身离去。 今日,他就不该来看这个疯子。 在人生最后的十数年岁月里,他亦是这般想的。 …… 冬日下江南,能观赏到春光逐渐复苏的神奇景象。江上拂风,月下行船,都别有一番滋味。 赵樱泓有生以来头一回下江南,风光之美,让她如痴如醉。她还是会不由得想起自己的那可怜早逝的弟弟,一辈子困于皇城,尽管是天下之主,却不曾见过外面的世界。 但不要紧,如今,她的这双眼,将代弟弟看遍人间繁华。 出发后不久,京中就传来消息,新皇给她改了封号,从曹国长公主改为了冀国长公主。这是因为她是先皇亲姊妹,先皇大行后改封号,意味着她地位的晋升,也意味着她身份的变化。 但赵樱泓对于这些已然并不在乎了。她的身边,家人们都在,父母关怀,伴侣疼惜,儿女承欢膝下,友人谈天说地,她已然拥有了一切,知足常乐。 伴着眼前的美景,她放空烦忧愁绪,只全身心地扑向自然,饱览这一路的秀美壮丽,心境也跟着旷达腾飞。 除了美景,她们还会考察每一地的风土人情与百姓生活。江南乃是富庶之地,在赵樱泓的认知之中,应当是不存在饥民的。 不过情况似乎与她预料的有所出入,江南之地苛捐杂税颇多,尤其是负担着极重的进贡份额,江南百姓的生活并不算如意,人人面上也都有愁容。 一行人行船大半月,自运河南下。 她们在扬州过上元,飞花赏月;在润州观大江,浩浩东流;在姑苏游赏了沧浪亭,感慨沧浪之水,三闾投江。清浊进退,又如何能一如自己所愿。无有明君,贤臣注定蒙尘。 这沧浪亭,在苏舜钦之后被章惇所收购,如今乃是章家的产业,章素儿携她们在此小住数日,也算尽了地主之谊。 随后抵达杭州。在杭州暂缓了半月行程,或往郊野山里,或拜访宫观寺庙,或观赏东坡耗费大力气疏浚建造的西湖苏堤,听人们口中称颂东坡,吟诵东坡的诗词,别有一番意趣。 当然,他们还专门拜访了睦州清溪村。此处乃是浮云子中毒,翟丹殒命之处。杀死翟丹的楚秀馆南派宗师方有常已然成了白骨,他却还有个长工方腊未曾落网。正是这方腊吹出毒针击中浮云子,害得他险些丧命。 众人此番前来,也是想秘密打听方腊行踪。滞留了数日,众人听闻方腊似乎拉了一批人在山中落草为寇,打出茶帮旗号,专与茶叶官商作对。这小子在浙西一带声望颇高,百姓之中有口皆碑,让众人感到惊异。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众人本是出来游玩,还带着孩子在身边,并不想横生枝节。祭奠过翟丹殒命之处,了解到了方腊的情况,他们便默默离去。 韩嘉彦不禁想起了尚关押在大理寺天牢之中的李玄,如今她已然没有资格入朝堂衙门,若不得特别允许,是见不到李玄了。这么长时间过去,不知她到底是否醒来,亦或已然长眠。 李玄虽无法再兴风作浪,可终究是一件未完之事挂在她心上,时时提醒她当了结。她心忖,如若不能明着去,她怕是要请出自己封存多年的另一个身份——燕六娘来了。 二月,她们自余杭启程,入长江,溯流而上,往武昌而去。 她们在武昌见到了章惇,这位前宰相苍老了许多,闲云野鹤,人倒是显得温和了,仿佛与世无争一般。 看到父母垂垂老矣的面容,章素儿心中很不好受。 但章惇却劝她离去:“你已是出世之人,莫要再被俗事牵绊。走罢,你能来看我们,我们已然很满足了。” 他说这话时,还望向了韩嘉彦和赵樱泓,意味深长。 相聚终有时,章素儿最终还是挥别了父母,一行人与鄂州的名医庞安时见了一面,饮茶叙往事,不久南下往江西去。 第二百二十章 韩嘉彦和赵樱泓不曾想到,她们这趟出来,竟然还是避不开京中的事端。 五月,抵达龙虎山时,京中已然有信使等候在上山的必经之路旁。信使是陈安派来的,由于摸不准她们的行程走到了何处,信使只能在她们确定会抵达的龙虎山等候。 信使并不只是一个人来的,他还带来了一个女子。女子愁容满面,眼神阴郁,见着韩嘉彦和赵樱泓,就像是见着了救星。 信使带来了一封李师师的亲笔信,还有一封陈安的亲笔信,两封信其实讲得内容是一致的,都是关于眼前的这个女子。 她名叫白翠云,是一名官妓,在白矾楼唱曲。大概在今年的一月时,她接待了当今圣上,并被临幸。没想到因此中招,竟怀了身孕。 她不敢告诉任何人,更不敢告诉圣上。她是罪臣之后,对于宫中女子的情况,比一般平民女子更懂。她更明事理,知道圣上只将她当做顽物,一夜过后便抛诸脑后。而她可不愿为了这一夜而被纳入宫中,从此老死不得出宫。 为了不被人发现,她必须在显怀前,脱离开白矾楼。可她本就孤苦无依,无奈之下,只得秘密给李师师写信,请求帮助。 令韩嘉彦和赵樱泓感到愕然的是,李师师竟然也被赵佶临幸了,且赵佶现在对她纠缠不休,三不五时就要出宫去找她。此事,已然在汴梁坊间不胫而走,故而也不是秘密,这位白翠云也是知晓的。 正是因为知晓,她才会寻李师师商量对策,她知道李师师一定最能体会她的难处。 李师师知晓兹事体大,毕竟白翠云怀上的是龙种,如若消息走漏,让赵佶知晓,定要抓她回来,并要回孩子。而打胎更是行不通,因为这绝对瞒不过白矾楼里的鸨母。如若让外人知晓她打掉了龙种,那可是死罪。 她思来想去,能够帮着瞒天过海的,也就只有长公主“夫妇”了。 故而她派人秘密将白翠云偷出白矾楼,又让陈安写信,派信使紧急将她护送出京,一路送来了龙虎山。 李师师的意思是,希望韩嘉彦和赵樱泓能帮忙收养这个孩子,她会负责在京中做好遮掩孩子身份的后续事。 这孩子眼下也有五个月大了,已然开始显怀,此时打胎已然十分凶险,且上天有好生之德,白翠云也不舍得打掉孩子。 可她也无力抚养这个孩子,只盼长公主夫妇能够收养。 此事顿时将韩嘉彦和赵樱泓陷入了无奈又愤怒的境地之中,上龙虎山的大好心情被破坏了。但眼下,人命关天,她们若是不管,白翠云当如何是好?难道让她在这道教洞天之中生下孩子,然后将孩子送去做道士? 这好歹是龙种……若就这般不管不顾,恐怕若是万一让赵佶知晓,她们也得获罪。龙虎山也承担不起这个责任。 赵樱泓思来想去,最后还是决定,自己紧急假孕,配合白翠云的孕期,最后收养她的孩子。她已然收养了三个孩子,也不差这一个了。既然是皇室血脉,她也不希望流落民间受苦,收在身边,也算是为赵家积德。 她们将白翠云安顿在山脚下的一户农庄之中,一行人便上山去,拜会张天师。赵樱泓被迫撒谎,欺骗张天师自己刚查出身孕,不得不在龙虎山暂歇,安胎待产。 张天师笑呵呵甚么也没说,给赵樱泓安排了宫观之中最好的院子。并叮嘱曹希蕴和章素儿照顾好长公主。 赵樱泓总感觉张天师似乎知晓韩嘉彦的女儿身,也因此能够看破她怀孕的谎话,但她并未明着询问。 韩嘉彦再见张天师,忽而想起太皇太后病故那年,张天师率团入京,并协助韩嘉彦完成了对章素儿的拯救。临走时,在汴河码头,张天师话里有话,点出平渊道人可能一直在暗中看着自己。 当时韩嘉彦就觉得他意有所指,如今与父亲重聚,她于是询问张天师是否一早就知道父亲是假死。 张天师哈哈大笑,打趣道:“兴武老弟这人,喝水被呛死的可能性都比自杀高。” 刘兴武闻言,亦是开怀大笑,人生知己,殊为难得,幸而他与张天师早年能成莫逆之交。 她们在龙虎山上安心住下,刘兴武伴着杨璇,韩嘉彦携着赵樱泓,身边还有着浮云子、章素儿、曹希蕴和孩子们,他们转遍了整个上清宫,看过了当年居住的院落,练武的山林,浮云子、韩嘉彦、章素儿三人你一言我一语说起儿时在这山间的趣事,逗得其余人欢笑不断。 在这山野之间,一切都变得如此简单自然,尘世烦恼,仿佛都被隔绝。三个在汴京公主府中出生的孩子,自出行以来,早就野了性子,到了这里,更是彻底解放天性,终日里随着浮云子在山野间奔忙,玩得忘乎所以。 在好山好水、天然美食的哺育之中,孩子们日益茁壮成长。随着刘兴武、浮云子习武,皮肤晒黑了,体魄更是愈发强韧。眼瞅着,七岁的韩恕已然有大人们腰腹高,韩继慈也跟大哥一般,猛蹿个子。最年幼的韩诏也能跑会跳,伶俐非凡。大人们不禁要感叹,时光过得真快。 钻研武艺的不仅是孩子们,韩嘉彦、浮云子跟着刘兴武还在钻研剑法,当年未能学会的最后一招九天揽月,也在日复一日地打磨之中终于练就。 就连曹希蕴和章素儿,也心痒痒地跟着学了几招皮毛功夫,乐此不疲。 当下随他们出来的一群人之中,本来对韩嘉彦女儿身并不知情的魏小武和岳克胡,也不得不加入了知情的行列,因为人手不足,假孕必须要他们的帮忙。 知晓此事的二人,免不了震惊万分,但终究是忠心盖过一切,他们花了一段时间消化了这个惊人的消息,接受了一切。@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就这样,在亲友们的陪伴下,赵樱泓按部就班地完成假孕诸事。到了十月初二,安顿在山下的白翠云产下一对龙凤胎,赵樱泓也同步在上清宫外的山林草庐之中完成了假产,用的借口是生产有血煞污秽,不愿搅扰清净之地。 当然,龙凤胎一事韩嘉彦、赵樱泓早就通过诊脉而心中有数。 突然得了一双儿女,韩嘉彦和赵樱泓不可谓不开怀。不论如何,孩子都是无辜的,如若一张白纸,这世间对他们如何,孩子便会成长为如何模样。 龙凤胎之中,女孩是姐姐,男孩是弟弟。 韩嘉彦、赵樱泓给女孩起名继阳,这个名字是为了纪念故去的先皇赵煦,愿这和煦暖阳有人承继。而给男孩起名诫,诫,警也,慎也,这个名字,是来源于对先皇离世,以及新皇的荒唐行为的感悟。 这两个孩子的突然到来是一种警诫,让她们感到不安。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赵樱泓还得“坐月子”,等坐完月子也到了十一月入冬了,她们不急着离去,便打算干脆在山上过年。两个孩子还很小,最好再长大几个月,身子结实点了,再启程出发不迟。否则旅途之中,一切从简,恐怕照顾难以周全。 建中靖国十一月底,龙虎山上下雪了。 杨璇、刘兴武、韩嘉彦、赵樱泓一家四口围着摇篮里的两个孩子,坐在宫观暖阁中烤火闲聊。 窗外,韩恕带着妹妹弟弟在院子里堆雪人、打雪仗,玩得不亦乐乎,浮云子在旁看着,偶尔还拱火,往孩子们身上偷袭雪球,引发争端,他自己乐呵呵在旁看戏。 韩嘉彦望着摇篮里两个孩子已然舒展开的眉眼,见确实与赵佶很是相似,一时感慨: “当今圣上,恐怕不是一个明君啊。” 众人闻言,皆是一阵沉默。 半晌,杨璇开口道:“樱泓、嘉儿,我身为一个过来人,有些不中听的话还是要对你们说的。我认为,你们应当早做脱身的准备。” “脱身?娘的意思是……”赵樱泓蹙起眉头。 “远离京中,甚至远离俗尘,彻底避世隐居起来。这意味着,你们得抛弃当下的尊贵身份,隐姓埋名,成为一介平民。”杨璇解释道。 “娘,这怎么可能?樱泓是皇室公主,她的一举一动都有人在关注。这也从来没有放弃长公主身份,成为平民的先例呀。除非她犯什么大错,被玉牒除名,那可是要闹得天翻地覆的,万一不是除名而是赐死……”韩嘉彦登时急道。 刘兴武道:“自不是等人赐死,而是主动假死。” 韩嘉彦与赵樱泓登时心中一惊,遂感到一阵荒唐。都言子效父,女效母,她们俩难道在这件事上,也要学杨璇和刘兴武不成? 刘兴武知晓妻子的想法,代为解释道:“你们也意识到了,当今天子非是明君,而他的身边,更聚集了一帮宵小之辈。尤其是那蔡氏兄弟,与你们有难以弥合的矛盾,对你们心怀仇恨。眼下,谁人不知蔡京受当今天子的器重,开始一力把持朝局? “你们当下是借着出游的借口远离了汴梁,不在蔡京眼皮子底下,故而还没被穿小鞋。待到回汴梁,恐怕该来的都会来了。 “当今天子,与你们之间也有罅隙,是不会向着你们的,再加上这两个孩子,就像是沾水的爆竹,当下虽然洇了,却不知何时会爆炸。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才能应对可能到来的糟糕事态。” 刘兴武的话有着深远的考虑,对韩嘉彦和赵樱泓起到了撼动心神的警示效果。赵樱泓一时神思不属,垂眸思索起来。 韩嘉彦心想,对自己而言,是否一定要以驸马身份生活在汴京,已然不再重要。尽管她被迫在太皇太后和先皇面前发誓要匡扶天下,再兴社稷,可如今之局势已非是她个人之力可以扭转。 她一介驸马外戚,不能入朝堂,没有天子的支持,根本甚么也做不到。要想完成誓言承诺,唯有成为宰执,再不然,就要做乱臣贼子,反了当今天子了。那样的事,韩嘉彦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去做。 因而,是否要未雨绸缪地准备这个假死脱身的计划,全看赵樱泓的意愿。 杨璇说这话,其实就是说给赵樱泓听的。她希望赵樱泓能明白,她必须要割舍掉自己最不能割舍的一切,她必须在皇室公主的身份责任和对家人的责任之间做出抉择。 赵樱泓一时不能做出决断,她拧着眉头,眸中盖下阴翳。 屋内陷入沉默,最后还是刘兴武出言安抚道:“这计划不着急做抉择,眼下孩子们都还小,假死事关重大,对孩子们也会造成冲击。免不了要孩子们长大些,晓事了才好执行。且,这不是还得看回京后,观当今圣上和蔡京之行为再做定夺嘛,还能再等等。” 话虽如此,这件事无疑成为了韩嘉彦和赵樱泓埋藏心底的一桩心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第二百二十一章 崇宁元年四月,韩嘉彦、赵樱泓一行在龙虎山逗留了将近一年时间,直到两个刚出生的孩子满半岁,才终于辞别章素儿、曹希蕴和张天师,出发上路。 相聚终有时,与章、曹的分别,虽早就心中有数,却也感怀伤别。不过,章、曹终究是洒脱的。她们道:若赵樱泓、韩嘉彦有朝一日彻底放下家国,当能再期相会,届时,一道隐居山野,长长久久。 韩嘉彦、赵樱泓飒然一笑,揖手作别,就此下山。 按着原本的计划,她们将继续南下,入岭南。但这一出山,她们就惊闻噩耗——苏轼北归途中,已于去岁(建中靖国)七月二十八时,在常州过世。其子苏过扶灵,归葬汝州郏城县,与其早年亡妻王润之合葬。 韩嘉彦、赵樱泓心中大悲,面向东北,遥祭东坡。 新的生命的诞生,伴随着旧的生命逝去,这是亘古不变的规律。东坡走了,他的离去,仿佛带走了那个清和风雅的时代。留下的后来人,仍在迷茫的黑雾中艰难求索,蹒跚前行。 五月过岭南,暑热难当,蚊蝇肆虐,一行人并未在此久留,因为害怕孩子染上热病,略显匆忙地游览了岭南山水,便再度北上。 再行一个月,她们入了蜀地。 之所以要来蜀地,除了领略这片藏在山岭包围中的富饶土地的奇绝景观,还因有一位故人目前正在剑州剑门县担任知县,韩嘉彦想要去拜访一下。此人便是韩嘉彦的同年——谢盛谢无疾。 这一晃,二人自汴梁分别,已有十年了。 韩嘉彦不曾想到,那体弱多病的谢盛无疾兄,竟然能拖着病体在各地为官,到如今虽仍旧病病歪歪,却还是坚持着造福一方百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到任剑门县也有一年多了,此地山清水秀,人文荟萃。而那险峻的剑门关,屹立在此已有数千年,沉默不言地俯视着川蜀大地。 谢盛热情地招待了他们,一别十年,二人的生活已有翻天覆地的变化。谢盛与他的未婚妻也是成婚多年,二人育有一子二女,他的孩子与韩嘉彦赵樱泓的孩子差不多一般大,孩子们正好玩在了一处。 相聚后谈论这些年来的经历,总难免要谈到朝中时局。论及此,韩嘉彦免不了要叹息,而谢盛更是哭笑不得。 “朝中这些年政局动荡,宰执换得太勤快,根本也无心培养和提拔地方官吏。我们同年进士中,如今飞黄腾达一个不曾见着。好一点的,如我这般,能在家乡混个一官半职。不好的,若宗汝霖,若不是有师茂兄帮衬,甚至都入不了仕途。即便入了仕途,也是郁郁不得志,到处做知县,颠沛不安。这每三年的磨勘考绩下来,只能苦笑。”谢盛摇头叹息。 韩嘉彦道:“我倒是收到过汝霖兄的书信,他这些年为政地方,做了不少实事。入朝虽希望缈茫,在其位谋其政,这一方水土还是得好好管。知县,毕竟是百姓口里的父母官。百姓不知道那些远在天边的大相公,只看得见眼前的父母官。” 谢盛点头表示认同,随后又问: “师茂兄,此番与长公主出游后回京,当做如何打算?” 韩嘉彦默然片刻,唇角亦露出苦笑:“岂不若夫子一般,退而教学。” “好想法!”谢盛眸光一亮,随即道,“不瞒师茂兄,我近些年来,也萌生过这样的想法,只是身上的职责还不能卸下,只能修筑学堂,大兴文教。师茂兄曾做过皇族之师,蒙先帝青睐,这当是你可以发挥的专长。” 韩嘉彦被他的鼓励所触动,眸光微凝,随后笑而揖手:“再有十年,无疾兄且看我是否教出一二弟子。” “好!一言为定。” 韩嘉彦在剑门县住了约莫小半月,教了谢盛一些养生法门,也给他施针调理身子。谢盛则给她讲述了一下当前巴蜀的情况。 谢盛不无忧虑,眼下各地盗匪越来越猖獗了,在这巴蜀地带,半途劫抢之事屡禁不绝、官府剿匪力不从心,且在许多地方,劫匪与官兵合流,难以管制。谢盛叮嘱韩嘉彦,此行一定要多小心。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韩嘉彦自然是不惧劫匪的。不过她也是双拳难敌四手,若是遭人暗算,或者被上百人包围,身边妇孺无反抗之力,光靠她、刘兴武、杨璇、岳克胡和手底下的五个护卫,也很难抵抗。 这一路行来,她们之所以一直安然无恙,主要在于她们这一行受到了各地官府的护卫,她们几乎是每走到一地,都会有地方官提前得到消息前来迎接。而恐怕那些与官府有勾连的盗匪,知晓这伙皇亲国戚不能抢,也都藏头掩尾,不露面了。 看来,长公主的行踪京中是一目了然的,韩嘉彦毫不怀疑他们身前身后跟着皇城司干探。 只不过入了蜀地,恐怕就再也不能如此前那般顺利了。 到了六月初,一行人辞别谢盛,继续过川北行。 巴蜀之地之富庶有些超出她们的想象,但富人愈富,穷人愈穷。她们一面能看到富豪坐拥万亩良田、穷奢极欲的生活,一面能看到饥民倒毙街头、被野狗分食的惨状。 怪不得此地盗匪如此猖獗,不为匪,则无法生存。 知晓长公主一行到来,各地官府都很紧张,专门派了地方厢兵护送。但即便如此,在行至汉中时,还是遭遇了一伙胆大包天的盗匪拦路抢劫。这伙盗匪也有底气,啸聚三百多条好汉,手持明晃晃的钢刀铁枪,甚至还有专门训练出来的马步之分,成建制,有组织。 匪首者是个从对夏前线退伍回来的军头,身上有从前线战场上搏杀出来的好武艺,也颇有军事头脑。 他们在这川陇交界的三不管地带,进可攻,退可守,灵活机动,已然成了两地官府的心腹大患。 韩嘉彦头一回与父母一道提枪上阵,浴血杀敌,最后是在她斩下匪首头颅之后,这帮盗匪才终于心惊胆战、一哄而散。 一行人是在山谷中遇袭的,待到大战过后,已然是狼狈不堪。马匹倒毙了大半,车轮也损坏了,不得不弃车徒步,转移至安全地带。 孩子们都吓坏了,倒是赵樱泓胆子已然练出来了,遇到这样凶狠的盗匪,也能保持镇定。 一家人深一脚浅一脚,穿过巴蜀险峻的山道,在厢兵的残余部队护送下,走了足足三个时辰,才终于从山谷走了出来,抵达了山脚下的彝人寨子。 这一段旅程之艰辛,可谓刻骨铭心,尤其是对孩子们来说,让他们头一回体会到了什么叫做艰难险阻,人心之恶。 但旅程到此,大人们还能坚持,孩子们却终究还年幼,坚持不住了。两个最小的孩子韩继和、韩诫都发热生病起来,韩恕也因为不慎摔跤,扭伤了脚。杨璇年纪大了,再加上残疾,在之前的大战之中也有不同程度的淤青和擦伤。一家人本还想去对夏、对辽边境瞧一瞧,但如今也不愿再冒风险。 于是行程改动,她们打算先在这个山清水秀的彝人寨子中暂时落脚,休整好了,再东行,往相州老家而去。 彝人起先对她们有些戒备心,但时间长了,逐渐接纳了他们,也时常有寨民来送东西,嘘寒问暖。 他们抵达彝寨时,恰好遇上了彝人的火把节,当夜幕降临后,人们挥动火把,成群结队绕村串寨,翻山过田,互相往对方的火把上撒松香粉,打火把仗,满山遍野照耀得如同白昼。@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在火把上撒松香粉,使火把“嘭”地腾起一团绚丽的火花,并扬起一股香气,是表示一种美好心愿。一家人被邀请,也参加了火把节,跟着寨民们一起狂欢,热闹非凡。 孩子们将此前遭遇的凶险抛诸脑后,快乐地穿梭在人海之中,跟着寨民们学唱山歌。韩嘉彦在这个与世无争的寨子中,体会到了一种久违的,生发自内心深处的快乐。如此天然自在,浑然如人初生时的模样。 她忽然似有明悟:也许在遭遇重大的挫折之后,前方即便晦暗,却会在不经意间柳暗花明。 她望着眼前热闹的景象,轻声吟诵出李商隐的《晚晴》:“深居俯夹城,春去夏犹清。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并添高阁迥,微注小窗明。越鸟巢干后,归飞体更轻。” 身旁赵樱泓默然品鉴片刻,笑道:“好一个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嘉郎,急流勇退是为智,大难不死必有福。” “还是娘子最懂我。”韩嘉彦揽她入怀,亲吻她眉间。 …… 夏日穿行山林,反倒清爽自在。一行人在彝寨度过了一个半月,终于在七月半时继续出发。待到入了中原,已是秋初,天高气爽,是一年中最为舒适的季节。 崇宁元年十月末,她们绕道郏县,祭拜了苏轼墓地。最终抵达了相州老家。 至此,她们算是差不多走完了全部的旅程。在相州,他们会休整一段时日,视情况再决定返回汴梁的时间。 而韩嘉彦、赵樱泓返回相州,有一重大目的——办学堂。 这场长达两年的旅途之中,韩嘉彦逐渐坚定了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她要兴文教,收学生讲学。 昔年,张横渠留下横渠四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韩嘉彦身为儒生,耗费了人生前三十年,走科举为官、辅佐圣君之路。如今此路已然不通,但这四句话,未有一刻敢忘。身为儒生,敢于为天下生民,以一身傲骨触天龙逆鳞。 捷径走不通了,但自古以来,儒生从不是只有一条路可走。当修学,著书立说,以启民智,以开太平。 相州本有学堂,除了韩家的私学家塾,其余学堂都气候较小,难以广纳生员。韩嘉彦此番回来,打算将韩家私塾收拾一新,扩建开来,对外招生。资费一概减免,有意读书者皆可来听讲。 学堂,改名为幽草堂,并且专门开设女子班,招收女学生。女学生不分老幼,皆可来习字识文。这也是为了安置赵樱泓坤育院中的妇孺而专设的配套措施。 只是这学堂的设想刚提出,就遭到了相州当地乡绅的集体反对。他们不反对坤育院收容妇孺,也不反对韩嘉彦开设学堂,但绝对反对女子入学堂读书。这些乡绅不能接受女子如男子一般出入学堂,认为这简直不成体统,有伤风化。 韩嘉彦就知道这帮人会有这般反应,她云淡风轻,不以为意,只是在老宅组了一个雅集,招待这帮乡绅坐在一起,饮茶清谈。只一个下午,就让他们心服口服的离去,自此再不多嘴。 其实韩嘉彦只跟他们讲了一个简单的道理:一女明事理,可兴三代人。家有女夫子,代代出状元。坤育院加上幽草堂的设立,可保相州当地代代子嗣兴旺,文教昌明。 再加上学费全部由她一力承担,并定期给与这些乡绅租费,这件事办得漂漂亮亮,让人抓不着把柄。 不过这帮鸡贼的乡绅还是逼着韩嘉彦立下了军令状,要看她在接下来的科举之中能培养出多少进士来。韩嘉彦丝毫不怵地接下了这个军令状。 于是在崇宁二年的二月开春之时,幽草堂正式开门收徒。第一批学生走入了学堂,男班由韩嘉彦亲自授课,女班由赵樱泓亲自授课。课程各有针对性,但目标基本一致,教学内容差别也并不大。 报名处,魏小武忙得不亦乐乎,开班八十个名额,被一抢而空。最后岳克胡和他手底下的五个护卫也扭扭捏捏地想要旁听,魏小武笑着也让他们入了学堂。 第二百二十二章 崇宁二年二月,就在幽草堂刚刚开始讲学授课之际,赵樱泓失去了母亲。朱太妃在宫中悄然病逝,待到京中使者将此消息传达到相州时,已然是二月末了。 赵樱泓、韩嘉彦匆匆返回京中,为朱太妃办丧。赵樱泓这一回,并未表现得多么伤心难过,一直显得十分平静。倒是徐国长公主赵桃滢,嚎啕大哭,悲痛欲绝。 赵樱泓与娘亲的关系,始终好似君子之交,并不多么的亲近。许是因为她早早就养成了与母亲截然不同的性格,她一直希望母亲能出宫,如若她不是皇帝的后妃,该多么好。如今母亲走了,在赵樱泓看来,她彻底得了解脱,终于可以离开束缚她的宫廷。 赵樱泓祈愿她来世能做一只鸟儿,在天穹自在遨游。 而桃滢的婚事,也定了,她要下嫁开国功臣潘美的曾孙——潘意。婚事将在来年举行,一切都在筹备之中。 娘亲走了,妹妹也要嫁人,简王也早已独立建府,赵樱泓在宫中已无直系亲属。她与这宫廷的纽带,越来越松了。 四月,办完丧事,桃滢的情绪也逐渐平复,赵樱泓、韩嘉彦返回相州安阳,继续筹办幽草堂。 就在此时,安阳县隔壁的汤阴县来了一位农夫模样的男子,找到了幽草堂,并指名要找岳克胡。 岳克胡见到来人后,感到十分惊讶。因为这人是他的堂伯。 岳克胡自十六岁离家入伍,至如今已有十五年未回家了。他自幼孤苦,直系亲属全都遭蝗灾冻饿而亡,全靠这位堂伯帮衬了两年,才不至于饿死。只是这位堂伯,与他之间的亲缘关系不算非常近,堂伯家也是在那年大灾后才搬到了汤阴定居,家中亦贫苦。 好强的岳克胡不愿在堂伯家吃白饭,于是小小年纪就背起行囊出门闯荡。他暗自立誓,不闯出一番事业,不会回家乡。到如今,虽然他成为了长公主身边的护卫首领,大大小小在禁军之中也算是个将官,但他自认自己寸功未立,未能驰骋沙场,始终有遗憾,故而不愿回家乡。 但眼下他跟着韩嘉彦、赵樱泓在安阳暂居,不知怎的此事传到了隔壁的汤阴,堂伯得知消息,就赶过来看他。 堂伯希望他能回家一趟,毕竟安阳和汤阴离得这么近,步行一天就到,不回家实在说不过去。 岳克胡起初还有些踌躇,但听闻堂伯家中刚添了小孙子,岳克胡决定还是回家省亲一趟,也见见这小侄儿。 于是他向韩嘉彦告假。 却没想到韩嘉彦不仅批了他的假,还打算随岳克胡走一趟汤阴,去看望一下堂伯一家人。岳克胡这些年跟着她和赵樱泓,尽心尽力,奋不顾身,韩嘉彦都记在心中。对于这位青年有志难伸的落寞,她也心中有数,希望能给与更多的安抚。 不过韩嘉彦此行还有另外一个打算,她希望借着堂伯一家人之口,将幽草堂的名号传出去,吸纳汤阴的子弟也来幽草堂读书。 这乡野之间,声名全靠口口相传,韩嘉彦还是懂其中的人情世故的。 韩嘉彦的到来,让岳家人感到受宠若惊,无所适从。而她的到来,也间接促成了岳克胡的衣锦还乡,倒是让这位青年面上颇为增光。 岳家只是一户贫苦普通的农户,家中条件十分一般,他们几乎拿出了家中最好的东西来招待韩嘉彦。堂伯的儿子名叫岳和,儿媳姚氏,夫妻俩虽然出身一般,但身上却有着良好的教养,为人谦和明理。 韩嘉彦与他们闲聊,得知此前夫妻俩一连有过四个儿子,都夭了。当下出生的孩儿是第五个,还未起名,只呼作“五郎”。夫妻俩还有一个女儿,今年三岁。 姚氏怀抱着刚出生几个月的儿子,希望韩嘉彦这个贵人能给孩子起名。 韩嘉彦思索之际,忽闻窗外晴空之上传来鸿鹄鸣叫之声,抬头远眺,见大鹄展翅远飞。于是笑道: “不若便叫‘飞’罢。” “岳飞……岳飞!好名字。多谢韩先生赐名。”夫妻俩十分欢喜。 韩嘉彦只在岳家逗留了一天,不愿给这户人家添麻烦,且她心系幽草堂那边积攒的事务,得赶回去处理。 岳克胡出来相送,一气送出去十里地。韩嘉彦笑着阻止他: “你再送下去,就干脆随我回去好了。” “阿郎,我……”岳克胡捏紧了拳头,欲言又止。 韩嘉彦知晓他心中所想,此番他回乡,虽然借着韩嘉彦风光了一回,可到底不是他自己的本事。他心中仍然是抱负难以施展,不免有些近乡情怯。 韩嘉彦想了想,干脆交给他一点事情做,免得他成日里胡思乱想: “我打算在幽草堂再筹备一个讲武堂,传授武艺和兵法。这件事,就交给你了,你替我先寻几个有本事的教头来。” 岳克胡闻言双眼一亮,立刻抱拳揖手,拍胸脯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阿郎放心!此事交给属下。” 韩嘉彦挥手与他辞别,笑而离去。 …… 崇宁五年春,春雨如烟。汴梁城中熙来攘往,依旧是那副热闹非凡的模样。 “老板,你这块残碑,甚么价钱?” 一家篆刻铺子里,有一年轻公子在一块残缺的碑刻前久久驻足不愿离去,终于开口问道。 “不卖不卖,这块碑被预定了。”掌柜的摇手道。 那年轻公子顿感失望至极,因为这可是一块十分罕见的北魏刻石,其上的隶书十分漂亮,值得买回去好好研究。 “不知哪位官人预定,在下实在喜欢得紧,还望能与那位官人谈一谈。”年轻公子揖手道。 “这……”掌柜的有些为难,不过他突然认出了这位年轻公子,道,“这位公子,可是右相赵公家的公子?” “啊……正是,在下赵明诚,家父忝居右相。” “哎呀呀,真是有缘。”掌柜的急忙走出,向赵明诚郑重施礼,“在下一直钦佩赵公敢于与那蔡京斗争。在下家中,因受蔡京的元祐党人碑牵连,已然无法入仕。眼看着今春就是新科,真是愤恨不平。唉……” 如今,元祐时的朝臣被贬斥流放或死去的已剩下不多了,蔡京还不满意,下令列举他们的罪状,以司马光为首,把他们看成奸党,在文德殿门前立石碑,他亲自书写碑文,发布到各地。 元符末,因出现日食,当今天子曾下诏求言,言者以范柔中为首,大多谈及熙宁、绍圣时的政事,说是新政引发了日食,是上天之怒。此事波及到了蔡京利益,他记在心中,就把范柔中等人定为邪等,写上姓名。 此外,诸如文彦博、苏辙、苏轼、黄庭坚、秦观等有三百零九人的名字在这两个名册中,他们的子孙也遭禁锢,不能在京城及附近做官。 这位掌柜的伯父乃是蒋之奇,也是碑上之人,他受牵连不得科举,只能从商。 听掌柜的提起元祐党人碑,赵明诚一时也只有叹息。 “没想到今日竟然能在此遇见公子,只是……这碑……”蒋掌柜很是踌躇。 “那……掌柜的可有拓碑的工具,在下就在此处将碑文拓下可否?”赵明诚问。 “要不这样吧,赵公子且稍待,这块碑本是我家东家的,东家一会儿就来取,你可以与我东家见一面。东家是大好人,若是知道公子身份,定会让给公子的。”蒋掌柜道。 赵明诚眼睛一亮,顿时答应下来。随即他好奇问道: “掌柜的怎会识得我?” 蒋掌柜笑而回答道:“赵公子乃是太学名人,在下时常出入太学,偶遇过几次公子,也曾远远观望过公子与其余学生讨论诗词。” 赵明诚今日不曾穿太学的服饰,因着今日休沐,他是出来闲逛的,故而蒋掌柜可能因此没能一眼认出他来。 眼下他还在太学读书,尚未入仕,没有收入,且新婚不久,还要养家,买金石古玩字画全靠父亲赵挺之补贴。但他就是爱好这个,欲罢不能。 听闻蒋掌柜说经常出入太学,他更好奇了:“掌柜的为何时常出入太学?”@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嗨,随着我家东家去与太学谈刊刻教材的事。咱们这小店,也做印刷刊刻。我家东家,可厉害着哩。”蒋掌柜竖起大拇指。 “哦?敢问您东家尊姓大名?”赵明诚问。 “鄙姓韩,韩嘉彦,字师茂。”不等蒋掌柜回答,门外忽而走进来一个人,笑而回道,随后向赵明诚随手一揖。 “哎呀,东家!您真是来得太巧了!”蒋掌柜叫起来。 韩嘉彦?那位大名鼎鼎的韩驸马?赵明诚吃了一惊,打量眼前人,一身青缎大袖襕衫,腰系碧玉丝绦,头戴东坡巾,眉峰似剑,眸若朗星,三绺长须风骨清雅,好一位美姿容的先生。 他连忙起身行礼: “原来是韩先生,见过先生。” 韩嘉彦的名号在京中上流圈子内一直很响,只是这两年在山长和学子之间突然声名迭起。因着她办学堂、兴文教,在太学师生之中也属有口皆碑。 如今已是崇宁五年初,韩嘉彦带着她的第一批学生进京,准备今年的春闱,太学内有相当多人在关注此事。 没想到他无意间逛进来的一处篆刻铺子,东家竟然就是韩嘉彦。 韩嘉彦望着那块魏碑,笑道:“既然赵公子喜欢,这块碑便送给公子罢。” “这……这怎么好意思,无功不受禄。”赵明诚连忙摆手。 “那么,我可以借给赵公子三个月时间,如何?”韩嘉彦笑道。 “那可是再好不过了,在下手边有些钱,这就付给先生做押金。”说着往腰间摸去,却愕然发现自己腰间没有拴着荷包。 他一拍脑袋,道:“哎呀,在下不慎忘带了荷包,韩先生……请容在下回家去取。” “欸,何苦这般麻烦,右相府邸与我归途正好顺路。带着这块碑,我同你走一趟便是。”韩嘉彦笑道。 “多谢韩先生,真是不好意思。”赵明诚连连揖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于是韩嘉彦命铺中伙计将碑包好,送到了驴子背上的驮包之中,伙计骑驴,韩嘉彦与赵明诚则招了一驾送客的马车,一路往右相府邸而去。 二人在车中闲谈起来。 “韩先生今天一个人出门?” “学生们都在长公主府上温书,我出来处理一下生意上的事。”韩嘉彦回道。 赵明诚于是问起韩嘉彦近况:“此前我听闻先生与长公主壮游三年,最终落脚相州,开设幽草堂,眼下您和长公主这是长居相州了?” “娘子体弱多病,汴梁的气候她不适应,倒是回了相州老家舒服许多。” “此番长公主可入京了?” “家中人都随我回来了,打算在京中小住一阵,待春闱后再回去。”韩嘉彦道。 “雍国长公主真乃一代奇女子,如她这般以自己双足丈量河山,又开设这么多救济民生的组织的皇家公主,可真是前无古人。” 赵樱泓在崇宁二年时,改封号冀国为雍国。 韩嘉彦笑起来:“哈哈哈,多谢赵公子赞誉。赵公子的娘子,也是不世出的奇女子。” “先生认识内子?” “她小的时候,我们有过一面之缘,我还抱过她。”韩嘉彦笑道。 “咦?当真!这可真是缘分!”赵明诚十分惊奇。 第二百二十三章 赵明诚如今尚未独立,仍居住在父亲、也就是右相赵挺之的府邸之中。 韩嘉彦前来,自然也顺道拜访右相赵挺之。她本次回京,正是为了带幽草堂第一批举子进京赶考,在考前与朝中大员走动走动,也是必要的。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何况,如今京中能拉起反抗蔡京旗帜的人,也就只有赵挺之了。韩嘉彦此番回来,也是因为不久前,蔡京被罢相,元祐党人碑被销毁了,朝中风向有变,她们才能趁此时机回京,避免被蔡京攻击。 不过不巧的是,赵挺之当日不在府邸,而在公堂办公。韩嘉彦被赵明诚让到前堂坐下饮茶,他则急急忙忙跑回后院,不多时领着他的妻子前出,来见韩嘉彦。 “小女子李清照,见过韩先生。” 眼前的女子瞧着弱柳扶风,身上却散发着浓浓的文气修养。一双美眸明亮清慧,一开口,便是韵味十足的腔调。虽在陌生客人面前,却不见她有任何胆怯,反倒是坦坦荡荡,大方端淑。 韩嘉彦笑了,还礼道: “见过李娘子。一晃十多年过去了,李娘子早已不是儿时模样了。” “蒙先生还记得清照,清照亦记得先生在李清臣府上解救被困假山的我,也还记得先生那句:女儿家也能身手敏捷,也能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自那以后,家父一直用心培养清照,才能有清照今日。” 李清照眸中闪烁出晶莹明媚的光芒,那会儿的她只有五六岁,却能将往事记得这般清楚,不愧是聪慧才名在外。而她短短几句话,就迅速拉近了韩嘉彦与她之间的距离。 韩嘉彦笑意吟吟地开口诵唱:“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令尊这一不小心,就培养出一位极出彩的女词人呀。” 李清照终于有些赧然,低头谦虚道:“先生过誉了。” “内子的才情在我之上,我不如矣。”一旁的赵明诚笑着摇头感叹。 韩嘉彦哈哈笑起来,三人坐下饮茶闲叙。 寒暄几句,韩嘉彦问起李格非的近况。闻言,李清照面有愁容。 李清照与赵明诚成婚是建中靖国元年的事,次年,也就是崇宁元年七月,其父李格非被列入元祐党籍,不得在京城任职。其时被列党籍者十七人,李格非名在第五,被罢提点京东路刑狱之职。 九月,当今圣上亲书元祐党人名单,刻石端礼门,共一百二十人,李格非名列第二十六。而在同一年,赵挺之却一路升迁,六月除尚书右丞,八月除尚书左丞。 为救父之危难,李清照曾上诗赵挺之。可惜政治斗争激烈,赵挺之哪怕想帮儿媳也不行,只能先保全自身,故而未奏效。 被罢官后的李格非,只得携眷回到原籍明水。 “先生来得真巧,其实我也是昨日才刚刚返回京中,与外子团圆。您若早来两日,怕是见不着我的。”李清照道。 原来,朝廷党争愈演愈烈,李格非“元祐党人”的罪名竟株连到李清照身上。 崇宁二年九月庚寅,圣上下诏禁元祐党人子弟居京。辛巳,下诏“宗室不得与元祐奸党子孙为婚姻”。 崇宁三年夏四月,尚书省勘会党人子弟,不问有官无官,并令在外居住,不得擅自到阙下。 因而,李清照与赵明诚这对恩爱的新婚夫妻,不仅面临被拆散的危险,而且偌大的汴京,已经没有了李清照的立锥之地,不得不只身离京回到原籍,去投奔先行被遣归的家人。 崇宁四年暮春,赵挺之始除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六月,因与蔡京争权,屡陈其奸恶,且请去位避之,遂引疾乞罢右仆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仅仅过了半年多,到了今年正月,突然有彗星出现,今上认为彗星的出现是上天对蔡京乱政的警告,于是废除蔡京定下的各种律令,并罢免了蔡京。 二月,赵挺之复授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 与此同时,朝廷毁《元祐党人碑》,继而大赦天下,解除一切党人之禁,李格非等并令吏部与监庙差遣,李清照也得以返归汴京与赵明诚团聚。 聊及这段往事,三人都唏嘘不已。正在气氛低迷之时,赵挺之回来了。韩嘉彦与这位右相拜会,见他面色有些苍白,气息短促,不由得劝道: “相公可是有疾?要注意身子。” “唉,多谢韩都尉关怀,老夫无碍,就是这几年国事……有些疲累。”他似是欲言又止,但韩嘉彦心知他想说甚么。 眼下虽然蔡京罢相,但此人素来口蜜腹剑,今上对他也并非完全失望,不知他何时还会卷土重来。 赵挺之经过这三年来与蔡京之间的争斗,反复折腾起伏,已然熬坏了身子。同样的事,他恐怕不能够再经历第二回 了。 韩嘉彦见他面有衰老颓唐之相,于是思索片刻,委婉勉力道: “时移势去真可哀,奸人心丑深如崖。西蜀万里尚能反,南内一闭何时开。 可怜孝德如天大,反使将军称好在。呜呼,奴辈乃不能道辅国用事张后专,乃能念春荠长安作斤卖。” 此诗一出,赵氏父子和李清照均吃了一惊。因为韩嘉彦念出来的这一段,乃是李清照早年间酬和张耒的诗——浯溪中兴颂诗和张文潜二首其二中的句子。那会儿,年纪轻轻的李清照,已然能对朝政时局表达出深切的担忧和批判了,这两首诗写得讽喻出彩,笔力雄健。 赵挺之看了儿媳一眼,后背隐隐出汗。韩嘉彦念出这句子,让他面上发烧,堂堂宰相,志向竟还不如自家儿媳。他向韩嘉彦作揖:“老夫不忘先帝提举恩德,定当老骥伏枥。” 韩嘉彦微微一笑,最后望了李清照一眼,作揖道一句:“保重。” 随后终于离去。 “呀!钱还没给韩先生。”待到韩嘉彦已然不见了踪影,立在门口相送的赵明诚才回过神来,自己买碑的钱还在袖袋里。 李清照没理会丈夫的糊涂,望着韩嘉彦远去的方向,幽幽叹了口气。 …… 崇宁五年的春闱,韩嘉彦给相州老家带出了三名进士,此事让老家乡绅彻底对幽草堂没了微词。 眼下幽草堂之外,讲武堂也在如火如荼地讲学之中,韩嘉彦预见战事不远,乱世习武比读书更有用。 韩嘉彦、赵樱泓久未回京,如今好不容易回来,便打算花些时间走访京中的亲友。 她们给朱太妃上香祭扫,也与简王和已出嫁的桃滢及夫婿潘意见了面,弟弟妹妹都已成婚,生活尚算美满,赵樱泓感到安心。 之后,她们第一位见的友人便是李师师。李师师管着京中赵樱泓设下的诸多慈善福利设施,她们除了访友,也要帮她接过这些设施。 赵樱泓和韩嘉彦上门拜访时未提前知会李师师知晓,彼时李师师正在宅中待客,闻得她们来了,大喜,忙不迭地迎了出来。 “师师姑娘,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长公主!韩都尉。您二位……真是一点也没变。”李师师望着眼前的这对璧人,一时惊叹。 怎可能丝毫未变,韩嘉彦如今已三十有八,赵樱泓也到了而立之年。二人都已步入中年了。 韩嘉彦的假须已从短髭成了垂胸的三绺长须,乍看上去确然与中年男子别无二致。只是细看,却觉得她实在超出寻常男子的俊美,那长须衬得愈发仙风道骨了。 而赵樱泓,也已然是个成熟贵夫人的模样。除却早年间就有的端庄婉约,她身上更有岁月带来的沉淀和从容。而从她身上,似乎再不能看到皇家公主的架子了,多年的民间生活,已让她洗去了那一身的骄矜,更显平易近人。 数年不见,李师师瞧上去似乎不曾有多少变化,这些年哪怕疲于应付当今圣上,也不曾让她有丝毫懈怠,她一直都是如此斗志满满。 李师师将她二人请进去,过堂时,忽见一总角童子,已有一般成年人高。正立在门廊,向她们行礼。李师师笑道: “希孟,别光行礼,开口喊人。” “希孟见过长公主、韩都尉。”这孩子开口道,一双眼十分好奇地打量着眼前的这对夫妻。 “呀!这就是当年那个孩子?都长这么大了。”赵樱泓惊讶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是,我家小侄子,今年已有十三岁了。” 当年被张定远所害,李师师的叔父王辰被迫离京,后来在外娶妻生子。张定远案发后,一家人沉冤昭雪,回到汴梁重新开了染房。 如今在李师师的帮衬下,王氏染坊的生意不错。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家中开染坊的缘故,李师师这位小侄子是个天生对色彩非常敏感的神童,小小年纪,就画技超群。 如今他每天都会到李师师家中来,借着李师师的书房和笔墨练习绘画。李师师为了这个孩子,隔段时间就要去采购各种颜料。 “不过,这孩子拜了师父,眼下颜料的事倒是不用我愁了。”李师师说这话时,神色显出几分不自然。 “不知他师父是谁?” “今上。”李师师淡淡道。 韩嘉彦和赵樱泓一时沉默下来。 几人入了内屋,李师师奉上茶点,与二人闲谈近况。半晌,韩嘉彦忽而疑惑问道: “尹香香姑娘呢?怎么不见她人?” “香香她……被今上带走了。”李师师难以启齿,她与尹香香这些年的遭遇,真是不足为外人道。那荒唐皇帝,在她们这里的所作所为愈发苟且,竟想让二女同时服侍他。 她们实在是忍无可忍,最后还是尹香香提出愿意跟着赵佶搬离这里,才化解了难堪。李师师虽然时常与在相州的长公主夫妇有书信往来,却始终不曾提起此事,因为实在是难以启齿。 “荒唐!”赵樱泓愤怒地站了起来。 韩嘉彦拉了她一下,赵樱泓咬牙,最后还是愤懑地坐回原位。 “今次我们来接手汴梁的济慈事务,这些年辛苦你了师师姑娘。”韩嘉彦开口道。 “谈甚么辛苦,我的家在这里,叔叔一家人是我在世唯一的亲人了。为了他们,这口气我也得忍。为了侄儿未来的前途,我委屈自己又如何。我若是反抗,他们势必要被牵连。本来荒废的染坊好不容易做起生意,还有那些可怜的济慈院里的孩子,我放不下他们,他们都是我的心里的支柱。”李师师云淡风轻地说道。 “师师姑娘,我们知道你的顾虑。但我们仍然希望你能为自己考虑考虑,你若愿意,我们眼下就可以将你接走。”此事,韩嘉彦已然不是第一次与李师师提起,但李师师的回答总是拒绝: “不忙,再过两年,待我将侄儿送入翰林图画院,谋个画师职位,我便打算退隐,远离汴梁。我人老珠黄,想来那皇帝也该对我感到厌弃了。” 三人一时陷入沉默。韩嘉彦看了一眼身边的妻子赵樱泓,赵樱泓明白她的意思,她们早先曾秘密商量过一件事,就是要制造一件让赵佶再也不敢来找李师师的恐怖事件,此事非常冒险,但如今看来,也当提上日程了。 李师师再度打破沉默,扬起笑容道: “近来,我家侄儿也交了个半师半友的大画师,名叫张择端。” 韩嘉彦顿时讶然:“咦?我早年也与择端相识,当时他对绘画就痴心迷醉,我丝毫不怀疑他会有一番成就。他那幅《清明上河图》,真全然是他的风格,细致到了极点。” 李师师一眨眼,笑道:“服侍皇帝还是有些好处的。那幅画被皇帝拿来我这儿炫耀,当下还存在我这儿,你们想看吗?” 第二百二十四章 韩嘉彦和赵樱泓只在画谱之上见过《清明上河图》摹绘的片段,不曾想真迹竟然就在李师师这里,自然要一睹为快。 李师师在几张方桌拼成的长桌之上,将画卷缓缓展开。韩嘉彦与赵樱泓低头仔细看,不一会儿就沉浸在了其中。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分明就是汴梁城最真实的写照,每一处屋瓦、每一座桥梁,甚至店头的旌旗,行人面上的神色,都栩栩如生。 瞧着瞧着,赵樱泓竟然热泪盈眶,正是这些活生生的人,组成了她热爱的国朝。赵樱泓想要让他们过得更好,只可惜今上昏聩,奸佞当道,而她却无力扭转这一切,倍感痛心疾首。 世事无常,人生几多坎坷,终究是不如愿为常。四海一统,物阜民丰。这简简单单八个字的梦想之遥不可及,也许不仅仅终她一生无法实现,甚至耗费无数代人,也无法实现。 王朝兴替,究竟何为长久? “这幅画,要传下去才好啊。”韩嘉彦此时突然出声感叹道。 赵樱泓猛一抬头看她,泪水滑落面庞。 韩嘉彦抬手拭去她的泪水,笑道:“当我们百年之后,后世子孙还能看到我们,多好。” “嗯。”赵樱泓点头。 李师师默然望着窗外,自己一介贫贱青楼女,后世人是否还能知道自己的存在呢?人生短短六十载,百年之后的事,她也没有余力去考虑了。只有似韩嘉彦、赵樱泓这样的人,才会去考虑名留后世之事罢。 正惆怅间,忽而韩嘉彦奇怪地“咦”了一声,她发现这幅《清明上河图》画轴,其中竟然藏了一小卷字条。 韩嘉彦曾跟着师兄学装裱,养成了一个习惯,喜欢分辨每一幅画的轴头、命纸的材质,以此判断装裱的等级。 这幅画的等级颇高,轴头镶嵌了玛瑙,她刚才摸了下这块玛瑙,不知是她手劲儿太大了还是怎么回事,玛瑙突然就脱落了,里面为镶嵌而预留的槽位之中,竟然塞了一小卷字条。 她将那字条展开,愕然发现其中写了五个字:国危,从政留。 赵樱泓、李师师浑身鸡皮疙瘩泛起,登时惊骇地看向韩嘉彦。韩嘉彦眉头紧蹙,心中狠狠一沉。 …… 梁从政一身低品阶内侍的服装,一手提着一个食盒,一手提着灯笼,从御厨穿过宫道往大理寺天牢行去。 时值日暮,宫灯已掌。这是他每天都会走过的道路,出来这条路,他已甚少有机会去宫中其他区域走动了。一年三百六十五日,每日早晚两回,从御厨到大理寺天牢往返,只为给一个人送饭——李玄。 自朱太妃病逝,赵桃滢下嫁,他的地位在宫中一落千丈,逐渐被以梁师成、童贯为首的宦官集团排斥。 但皇帝似乎还念在他服侍过哲宗皇帝,给了他一份清静避世的差事,就是看管仍然看押在大理寺天牢深处的李玄,照顾此人的起居饮食。 李玄在崇宁元年,因言语冒犯皇帝,被皇帝施以拔舌酷刑。如今成了哑巴,不再能说话了。 只是令人讶然的是,断舌之后,李玄反倒像是正常了起来,不再披头散发如疯子一般,她盘起一头白发,神色好似与世无争的出尘之人。每天两餐正常饮食,安心静养,除此之外只是以手指为笔,沾着牢房中的尘土,在墙面上写写画画。 起初,由皇城司盯着她的一举一动,每隔一段时间,皇城司会将她的情况告知皇帝。 得知李玄这个状态,皇帝感到有些好奇,就命皇城司的人将她每日在墙上画的画临摹下来给他看。 一开始,李玄的绘画还很简单,就是画些花鸟鱼虫。她每天用自己的饮水和出一小团泥来,沾在墙上,进行绘画塑形。 皇城司探子的绘画能力有限,并不能将她的绘画完全地临摹下来,只能画出个大概。但即便如此,也逗得赵佶心中痒痒,他素来欣赏李玄的绘画才能,哪怕知晓这是个危险人物。 在如此几个月后,皇帝终于按捺不住了。他下令皇城司给李玄送去笔墨纸,就让她在牢房中作画,每作一幅,就拿过去给他看。 如此,一连数年,李玄作了整整九幅画给皇帝。她画得很慢,每一幅画都细细打磨。一直到崇宁三年,她突然搁笔,不再作画,只是终日里如枯木一般坐在牢房之中,如何呼唤都没有反应。 皇帝派了大夫去看,说是李玄心神封闭,已然是一具行尸走肉了。也是这个时候,皇帝不再让皇城司死死盯着李玄,而将梁从政派了过去。 没有人知道李玄到底给皇帝画了甚么,那九幅画一直被皇帝锁在深宫之中,从不示人。不过,送画的皇城司探子和大理寺牢的狱卒还是瞥见过画的局部,都说只是寻常的山水画,除了画得很漂亮之外,也没甚么特别的。 起初梁从政根本就没太在意此事,因为他到李玄身边时,此人已然在牢中枯坐了半年。她本就不能说话,如今是连动作都很少,除了每日吃饭、如厕,不会做其他任何事,只是趺坐如枯木。 照顾她起居,梁从政感觉就连自己都在修在苦禅,实在是无聊至极。他每日里只靠韩嘉彦还有张茂则留给他的书籍过活,仿佛自己也成了老年的张茂则,只是在这宫中空度余生。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如此苦熬两年,到了崇宁五年的正月,变化陡然降临。 那一日是正月十七日。牢房之中来了一位许久未见的熟人——皇城司管勾冯谦。这位冯管勾熬过了新旧交替的朝臣变换,被当尽皇帝留任至今,算是整个皇城司资历最老的人。 他不是一个人来的,还带了一个年轻的书生模样的男子。此人做了自我介绍,梁从政才知道他竟然就是最近大名鼎鼎的画师张择端。 张择端手中持着一沓折子画,一张张打开来,与那李玄对峙。 “你这画得是不是辽国舆图?这三幅画凑在一起,就是完整的辽国地形图。” “这里面分明藏了辽国军队的分布,你居心何在?” “这个我也比对过了,这是女真部族的分布舆图,对吧?” “还有这个,这幅画之中的这首诗,里面是不是藏着一个姓名——马植?” “马植是谁,在哪里?” 一连串的问话,未曾得到李玄哪怕动一动眼皮子的回应。冯谦不由得劝说道: “张先生,您是不是太敏感了,也许是您看错了罢。” 张择端怒道:“不,绝不会错!这画中画骗一骗外行人还行,想骗过我的眼睛,绝对不可能!” “可是,张先生,官家似乎也没看出那些画里面有什么问题。前日上元,官家欢喜,将那九幅画全部拿出来与众官欣赏,大家谁也没说里面有问题呀。而且官家自己还对着那九幅画临摹了这些折子画赐给了先生……” “不不不,你不懂,官家一定看出来了,我敢肯定。只是他不明说,这更危险!” “张先生,咱们当下就很危险了。我冒着风险将您带到这里来,若是传出去,官家怪罪下来,那可如何是好?这李玄这些年枯坐在此,早就没了动静,任你磨破嘴皮子,她也是不会回答你的。” “那我问你,为何官家迟迟不杀了她?” “这……”冯谦一时语塞。 “冯管勾,官家心中已被她勾起了不该有的想法。如今女真崛起在白山黑水间,与辽人对峙。官家被她这几幅画勾起了灭辽之心,我猜恐怕是要联合女真,南北夹击。这是很危险的,殊不知唇亡齿寒,若是辽国没了,女真人同样能势如破竹南下,这是与虎谋皮!”张择端急道。 “张先生,您多虑了罢,这都是没个影子的事。”冯谦挠头。 “冯管勾,您掌管皇城司,应当知道这些年我军的情况。你看看他们哪里是能打仗的样子?如今除了部署在西边的西军还算能打,对辽的军队全是草包饭桶!” “嘘~~~你小点声张先生。总之,今日就到这里,这些事也不是你一个画师能管得着的,咱们走罢。” “可是!” “没有可是!” 张择端被冯谦强行拉走了,独留梁从政在旁心惊肉跳。他望着牢狱之中的李玄,颤声问道: “方才那位先生所言,当真?” 李玄唇角勾出了一抹似有似无的笑容,这笑容让梁从政打从心底生寒。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梁从政心想这可不行,必须得把这个消息传出去。他心中唯一值得托付的求救对象,就是韩嘉彦和赵樱泓了。 可是他在这宫中,已然失去了出宫的机会。只能想办法拜托方才那位张先生传达消息了。于是他大着胆子去了翰林图画院,却乍闻张择端被派往余杭采风去了。 他一时胆寒,本想就此做缩头乌龟,却不曾想回到大理寺牢,被冯谦逮了个正着。梁从政本以为冯谦要害他,却不曾想冯谦拉着他悄声道: “你写个字条,字越少越好,我帮你传给韩管勾。” 梁从政起初不信,冯谦急道:“是我提议张择端主动向官家提出去余杭采风的,以他这耿直的性子,必定会在官家跟前露馅。此事必须尽快处置,你我都无能为力,唯有请韩管勾想办法,韩管勾是官家在这世上唯一害怕的人。你不要再犹豫,我不会害你,害你对我没有任何好处,我只是想救国!” “你为何不自己去向韩先生报信?”梁从政问。 “我走不了了,我已被监视。那日我带张择端来监牢看李玄的事,还是让官家知道了。我与韩管勾相交尚浅,他未必信我,但一定信你。这里都是官家的眼线,我刚将人支走,你动作快。” 梁从政一咬牙,豁出去了,于是飞快地裁了一小节纸条,在其上匆匆写下:国危。从政留。 冯谦将墨迹匆匆吹干,就揣进了袖子里离去。 这一转眼,三个月过去了,却是一点消息也没有,冯谦再也没有来过。梁从政心惊胆战,不知何时灾祸就要降临在自己头上。 他思索着过去的这些事,满心忧虑地返回牢中,刚将食盒放在牢门口,忽而有人拍了一下他的后背,轻声唤了一句: “从政,好久不见。” 他惊愕回头,差点叫出声来。 只见眼前,一个周身黑衣,黑布蒙面,背负长剑的夜行客无声无息地站在他身后。她蒙住了身上所有的特征,但唯独露出的那双眼眸,梁从政太熟悉了。 他几乎要哭出来,颤抖着跪下,无声地向黑衣人叩拜。 他苦苦期盼的韩先生,终于来了。 第二百二十五章 韩嘉彦收到字条后,没有太多犹豫,换上夜行服就冒险入宫了。她并未做燕六娘的装扮,只是一身黑衣,黑布包头蒙面。就连背负的潜渊剑都是用布条包扎起来,不显山不露水。 由于大理寺天牢在外朝偏远角落里,远离宫中守备最为森严的区域——中朝及后宫,会关押在这里的囚犯一般只有犯了重罪的高等级臣子、王公和需要大理寺审结的极其复杂案情的罪犯,故而大理寺天牢并不像是一般地方监牢那么鱼龙混杂,一年之中也关押不了几个罪犯,遇上大赦,更是直接放空。 如今这大理寺天牢之中,就只有一个李玄一直被关押着,牢中狱卒多少都有些懈怠,韩嘉彦也不是第一回 到这里,故而还是很容易就摸了进来。 她此番过来,只是想摸清楚情况。“国危”的概念实在有些模糊,韩嘉彦不能相信好端端的,国朝就陷入了危难。就算是当今圣上做了甚么荒唐事,惹得民怨四起,也有一个过程。 只是听完梁从政讲述完前因后果之后,才真正体认到了事态的严重性。如若当今圣上真的糊涂到要找女真人南北夹击辽朝,那可真就是与虎谋皮了,国朝好不容易稳定了百余年的北境,恐怕就要彻底陷入战火之中。 “你将牢房门打开,我进去和李玄谈谈。” “先生……”梁从政感到害怕,韩嘉彦在这多留一刻,就多一分被发现的风险。 “放心,就几句话,我说完就走。”韩嘉彦道。 梁从政只得给韩嘉彦开启了牢房,韩嘉彦步入其中,看着李玄道: “元符三年我亲手把你送进来,到如今六年过去了。托你的福,娘亲和爹如今跟着我们过得很好。” 李玄默然看着韩嘉彦,虽无法言语,但眼神传递出了很多的情绪。提到杨璇,她仍然还有反应,只是那一瞬眼底亮起的光,最终还是沉入了更深沉的晦暗之中。 “李玄,你该放下一切了。你做的这一切,毫无意义。” 李玄没有给出任何回应。 “我问你,你如今苟活在此,是为了甚么?为了亲眼看到你想要的三国之灭亡吗?你当真觉得,当今圣上会按着你的意愿去行事?你真以为自己可以如此控制人心?”韩嘉彦继续质问。 “到底是谁害了你们李家?你难道分不清楚吗?冤有头,债有主,你的复仇对象,是毒杀后主的太宗,而不是他无辜的后世子孙,更不是这一整个国朝的百姓! “你的执着复仇,会让无数的无辜百姓付出生离死别、家破人亡的代价,你找错了复仇的对象。”韩嘉彦紧蹙眉头道。 见李玄还是没有任何反应,她最终道:“你对章素儿,是有孺慕情的,我知道你并未彻底泯灭人性。念在你尚存一丝善念,我请你收手罢。现在收手还来得及,告诉我马植是谁?” 李玄终于动了,她迟缓地舒展开趺坐的双腿,颤巍巍地扶着墙站起来。 她的身躯已然枯槁腐朽,多年的颠沛流离,无规律的生活,疯癫与理智交替并存的精神状态,呕心沥血的揣测人心,制定阴谋计划,这一切早已将她的身子掏空。 再加上六年前她自己服毒企图自尽,被杨璇的丹丸强行抢救回来,又过了六年的囚牢生活,她早已是油尽灯枯。 她扯过一张纸,抄起架在笔山上的毛笔,蘸了半干的墨,在纸上颤抖着手写下几行文字。韩嘉彦站在她身侧看着,眸光震动: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 她搁笔,招手让韩嘉彦凑近。韩嘉彦靠近她,就听她用气音和口型艰难地说出一句含混的话来: “宋帝为臣虏,复仇当了结。你的国朝,不是我的国朝。宋民亦不是我的子民。我的复仇,没有宋帝则无法实现。若实现了,便是尔等自找,怨不得我。” 说罢,忽而裂开嘴怪笑起来。 韩嘉彦心中寒凉,她知晓此人的复仇之意志坚定,已经持续了几十年,根本就不是她几句话可以撼动的。哪怕在这方寸之地整整六年,她也不曾动摇过信念,一直在尽全力实现她的目标。 “我看得到,看不到,都不重要了。”她忽而飞快地说出了一句话,还未等韩嘉彦辨析出这含混的发音到底说的是甚么,李玄忽而出其不意地扑了过来,一指点在她肋下。 她猝不及防,顿时腹部刺痛难当,佝偻弯腰,被李玄一把抽出了后背的剑来。 不好!韩嘉彦当即反手夺剑,却被李玄拼尽全力一撞,向后趔趄了一步,剑也顺势被抽出。 但韩嘉彦还是强忍疼痛,后腿一撑止住倒退的身子,左手一探,以大拇指和食指侧面夹住了剑刃,狠狠往后拽。李玄抓着剑柄却抢不过她,被她这一拽,剑脱手而去。 韩嘉彦抛剑,探出右手抓剑柄。可还未等收剑,李玄却再次奋不顾身扑了上来,双手探出,一把抓住剑刃,顿时双手被割破,鲜血淋漓。 李玄早已没有多少气力,但她夺剑并非是要杀韩嘉彦,而是一心求死。故而,她根本不怕疼痛,双手抓住剑刃对着自己的喉咙干脆利落地割了进去。 韩嘉彦愤然抽回自己的剑,李玄便就此倒在了她的脚边,鲜血汩汩的从她脖颈处流出,她眸中的光芒逐渐消退,涣散,直至彻底湮灭。 韩嘉彦默然提着剑,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心中之复杂,难以言表。而牢外目睹了这一切的梁从政,死死捂着自己的嘴,不让自己叫出声来,浑身已然吓得发抖。 完了,彻底完了!李玄死了,这下根本无法交代了。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爆发出了这些日子养精蓄锐储存的最后的生命能量,一心求死。而韩嘉彦准备不足,最终还是眼睁睁看着她借了潜渊剑在牢狱之中自戕。 或者应该说,韩嘉彦并非是准备不足,而是无法预判这个人的行为。从始至终,都无法判断。此前她咬毒自尽,却随后在牢狱之中搞出这些幺蛾子来,韩嘉彦本以为此人压根就并非真心求死,否则,杨璇的药根本救不了她,她也不会在牢房之中如此苟活。 她以为这一切都是她的计划。却不曾想,她当真是要求死的。 她与她,就像是参与商,永远难以存在于同一片天空之中,也无法理解对方的想法和行为。 罢了罢了,终究是一种了结。 韩嘉彦甩掉剑上的血渍,收剑回鞘,快步走出牢房,抓住梁从政道: “你随我走,我带你出宫,这里你算是待不下去了。” 言罢,她便带着梁从政飞快的偷偷混出了大理寺天牢,趁着夜色浓重,又带着梁从政翻越宫墙,避开巡逻的禁卫,最终险之又险地逃出宫来。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们一口气跑回了长公主府,赵樱泓、雁秋和翟青见到梁从政出来,都惊喜非常,可见到二人煞白的面色,却又察觉到大事不妙。 韩嘉彦将最亲近的亲友们集合于杨璇和刘兴武的房中,在听二人讲完事情的全部经过后,众人登时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半晌,杨璇长叹一声,眸中有释然,也有悲伤: “死了好,死得好啊。死了就不用再活受罪了,就不必再被执念所困了,但愿她来生能做个寻常人,平安喜乐一辈子,无我无执。”她叹道。 “只可惜,我并未探明马植是谁……”韩嘉彦擦了擦额上的汗道,“还有,娘,此事后续该如何处理?” 杨璇沉吟,刘兴武云淡风轻地道:“李玄已死,今上就成了她复仇计划的最后一环,我们自然只有对今上下手了。” 众人一时都打个寒颤,对今上下手……这是要弑君造反吗? “马植……此人会不会是个牵线联络人?”赵樱泓突然开口道,“否则,李玄不会将此人藏在画中诗里,让今上知晓。此人势必会在联络女真人之事上发挥重要的作用才是。” “樱泓,你说得有道理。”韩嘉彦点头,“如果当真是个牵线人,那么此人势必要有女真背景,能往来于女真和我大宋之间。” 浮云子捻着胡须思索道:“来往女真和大宋?这只有走海上才行,走陆路势必要被辽国拦截。” “我还想到了一个人,就是尹香香。她不正是女真人吗?如今被官家带走了,也不知行踪。”赵樱泓又道。 “尹香香本就是李玄招来的,此人立场一直模糊不清,只是后来跟着李师师做善事,我们逐渐对她放松了警惕。难道说她其实一直都是李玄隐藏的推手?藏在李师师那里,也是为了接触今上而早有预谋的?”韩嘉彦分析道。 众人闻言,皆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看来,找到马植和尹香香,这件事迫在眉睫啊。”浮云子叹道。 杨璇此时开口了:“你们还记得,当初李玄落网,牵出来了一系列在汴梁城中与她有关系的人物,其中有一个人,是辽国使馆的僚属。此人姓甚名谁,当下在何处?” 韩嘉彦回道:“此人名叫周存勖,是辽国汉人。由于是辽使,有豁免之权,朝廷并未杀他,将他遣送回辽了。但不排除这名字是个假名。” “要查这个人,这人恐怕与那马植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杨璇道。 韩嘉彦点头。只是此人如今已然在辽国境内,她当如何去查,才能找到此人?恐怕不亚于大海捞针。 “这件事我去罢,师妹走不开,一大家子都得靠她,我去找这个周存勖。”浮云子主动请缨。 “师兄……”韩嘉彦顿时想起他那回南下中毒濒死的恐怖回忆,这回可不会再有一个楚秀馆西派宗师刚巧在身边了。 “没事,我会低调谨慎行事,找到周存勖和马植,对其一击必杀,然后便即刻回撤,你信我。”浮云子道。 梁从政顿时懊恼道:“都怪我不争气,如今我已不在宫中,不然还能去找尹香香下落。” “从政,此事怎能怪你?何况,尹香香应当不在宫中,否则宫中突然多出一个与皇帝有染的妃嫔,不可能一点消息都没有。”韩嘉彦出声道,“我猜测今上将她藏到了别处。” “此事,梁师成恐怕很清楚,是否要从他口中逼问出来?”翟青磨刀霍霍,他一直对这些奸佞小人的行为看不过,早就想动手了。 “逼问是不可能的,但设局让其上钩,主动交代尹香香下落是可能的。”韩嘉彦思索道。 杨璇道:“这个局不若直接将今上也套进来,让他主动将那九幅画带出宫来,然后半道埋伏,将那九幅画夺走销毁。此外,要对他进行恫吓,让他再不敢起联合女真的念头,如此,这个问题当可解决。”@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当真能解决吗?若此念根植于他脑海,我们就算下功夫销毁那九幅画,除掉马植和尹香香,也无法避免他之后再兴联合女真的想法。任咱们有通天的手段,也无法改变一个人内心深处的思想。”赵樱泓不无忧虑的说道。 刘兴武笑了:“所以我一早就问,是否是要对今上下手了,你们给个准话,我去做准备。” “爹……”韩嘉彦声音在颤抖。 “我是个西夏人,我在宋境几乎不曾得到过正当的明面身份,无根浮萍一般。没有你娘和你,我对这国朝不会有任何归属感。这件事我来做罢,你们心中都不要有负担。”刘兴武道。 “不!”韩嘉彦坚定出声,否决了刘兴武的提议,“弑君是非不得已而为之的行为,杀了赵佶,后续当如何善后?是否有可以继位的明君?是否有可以临朝的贤后?是否有可以辅国的良臣?如今都没有!主少国疑,再加上奸佞当道,赵佶一死,国朝将立刻陷入大乱。我们不能做不负责任之事。赵佶虽昏聩,但却是我们如今唯一能做的选择。 “爹,这件事您不必出手,交给女儿吧,燕六娘……这个身份尘封十多载,终究还是要请出来了。” 第二百二十六章 崇宁四年四月末,夜,韩嘉彦在书房与师兄浮云子、父亲刘兴武和翟青最后一次商量完行动计划,便回房去看赵樱泓。赵樱泓彼时还未睡,靠在床头,一面看书,一面等她。韩嘉彦走过来,将她手中的书拿走,安顿她睡下。 “你先睡,我一会儿就来。”她放下床帘,但只放下了一半,就被赵樱泓抓住了手。 “你去哪儿?”她问。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我去看看孩子。”韩嘉彦温声道,随后坐在了床沿。 赵樱泓明白她心思,道:“是去看诫儿和继和罢。” “嗯。”韩嘉彦点头,扭过头去,视线看向别处。 “这两个孩子……是我们的孩子,你莫要多想。”赵樱泓掰过她肩头,让她面对自己,“去看过孩子就赶紧回来休息,明天是关键的一日,你得养精蓄锐。” “放心,我省得。” “你的装备箱子,师兄和翟青已经帮你送过来了。衣服媛兮会给你熨平整,面具也会清理干净。” “好。” “明日早上,我帮你更衣。” “……好。” 赵樱泓总算放她走了,韩嘉彦步出雪蕊院,一路往不远处孩子们居住的青云轩而去。 如今孩子们基本都大了,也不需要奶娘了,除了夫妻俩亲自带孩子之外,杨璇夫妇、雁秋、绿沅和浮云子也会帮忙。 年纪最大的韩恕,今年已有十二周岁,正是发奋读书的年纪,性格成稳可靠,心中一片热忱。 十岁的韩继慈,醉心武学,每日跟随刘兴武习武,已然有所小成。她好强勇猛,一心想学唐初的平阳昭公主领兵打仗。 八岁的韩诏也已然开始发蒙读书,每日跟随着大哥进进出出,文质彬彬,小小年纪就有君子之姿。最令人惊奇的是,这小子颇有智慧,善奇谋,时常带着孩子们将大人们玩得团团转。 年纪最小的继和与韩诫姐弟俩,今年也有四周岁了,正是活泼好动、对什么都好奇的年纪。白日里,这龙凤姐弟会将整个府邸闹得底朝天,除了韩嘉彦和赵樱泓之外,也就只有杨璇能镇住他们。 不过这俩孩子最爱跟着浮云子身后跑,浮云子总会弄一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逗孩子。每天晚上,这两个孩子都是最先累得睡下的,因为白天玩得太疯了。 韩嘉彦抵达青云轩时,韩恕还在挑灯读书,其余孩子们都睡了。韩嘉彦于是先去看了一眼韩恕,劝他早些歇息。 然后才转身去了继和与韩诫姐弟的房间。 这两姐弟因为是龙凤胎,自小感情就非常好,形影不离。因着当下年纪还小,大人们也没有给他们分房,分两张榻睡在一个房里,也方便关照。 令大人们感到颇为感慨的是,这两个孩子,都在文书绘画方面表现出了十分明显的天赋,两孩子都天生喜爱绘画,经常会在地上胡乱图画,天马行空,颇有创造之力。 子女效父母,真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改变的铁律。韩嘉彦和赵樱泓的孩子都不曾继承她们的血脉,但不论是韩恕、韩继慈还是韩诏,多多少少都很像她们之中的某一个,也承继了她们身上的特质。 唯独龙凤胎身上表现出的绘画天赋,让她们总会感到不安。她们心知李师师已将当年白翠云出走之事的痕迹彻底抹去,赵佶无从知晓自己还有子嗣被赵樱泓收养在身边。但这总归是一根隐刺,扎在二人内心最深处。 韩嘉彦悄然步入孩子的房间,在黑暗里凝眸望着并榻酣睡的两个孩子。四岁的孩子,眉眼逐渐有了形状,似乎隐隐约约能看到赵佶的影子。 良久,韩嘉彦长叹一声,为两个孩子盖好被踢开的被,默然走了出去,悄悄带上了门。 翌日凌晨,天未亮,韩嘉彦、赵樱泓就已然起身了。 韩嘉彦不再去粘假须,洁面之后,只敷以凝脂柔润。赵樱泓拿来眉笔,将她本就漂亮的眉形勾勒得愈发英气。 末了,又拿来胭脂和口脂,要进一步为她打扮。韩嘉彦往后缩了缩,赵樱泓立刻将她拽回来: “你莫动!” “作甚打扮,我今日也不会以真面目示人。”韩嘉彦笑道。 “我好久没看到你施妆的模样了,难得你不用粘胡须,我想看我家六娘漂漂亮亮地出门去,只有我能看到,呵。”她颇为骄傲地说道。 韩嘉彦无奈地任她摆布,待到她终于施妆完毕,又为她结发束髻。燕六娘从来都只作男子的束发,故而坊间一直有她是个女冠的传言,今次这个细节自不会忽略。 “好了,来咱们将衣裳穿上。” 尘封多年的独属于燕六娘的夜行服被取出,早已熨烫平整,赵樱泓颇有仪式感地一件一件为她仔细穿上,系好系带,抚平领口,最后将那武装蹀躞带为她扎好。 韩嘉彦抓起了放在桌案上的傩面,戴上。又请出龙尧剑,拔剑查看,依旧剑光如水,锋锐无敌。 “六娘……”赵樱泓望着眼前的傩面女侠客,无数过往的回忆涌上心田,她不禁泪如雨下。 她抬手抚上她的面具,泣道:“我记得当年你尘封燕六娘的身份,我曾说过,我希望还能再看到燕六娘出现。只是没想到,这期盼竟然会在十多年后,以这样的方式实现。你说过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你是我心中,有史以来最伟大的侠客。” “樱泓……”韩嘉彦哽咽无语,“没有你,就没有大侠燕六娘。” 二人紧紧相拥,半晌,韩嘉彦推开面具,在赵樱泓唇瓣上印下一吻,道: “不论成败我都会回来,一定会回来,你等我。” 言罢,她强迫自己决绝地步出门去。 赵樱泓强忍着不曾回头,泪水无声地摔碎在脚下,她知道此去凶险,如果能全身而退,便是胜利。 …… 天未明,烟雨朦胧之中,一驾不起眼的马车自皇宫而出,飞驰在汴梁的街道之上。 两日前,李玄毙命于大理寺天牢,看守李玄的梁从政不知所踪。 此事,震动了赵佶。他的第一反应是压下此事,严格保密,绝对不对外声张。并且,在第一时间就将冯谦扣押提审。 然而冯谦在案发时一直处在皇城司干探的监控之下,就在皇城司公房内,也没有联络过外人,他对这一切一无所知。 不明刺客能够潜入宫中,悄无声息地杀了李玄,会不会是李玄用画向他传达联合女真灭辽之事已然彻底暴露? 是否是朝中某股势力,正在策划阴谋? 并且,李玄绝命之前,留下了一首李煜的词,这让赵佶愈发感到不安。他想不明白那凶手怎么会让李玄在死前留字的,而为何李玄会留下后主的词?赵佶知道李玄是李煜后人,可她临死留这首词的意图是什么?是凶手逼着她写的吗?@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真是猜不透。 他张皇了一日,未敢声张。但又害怕自己继续持有这九幅画,会再招致不明刺客的杀身之祸。这凶徒有本事无声无息穿透宫禁,进入大理寺监牢所在的外朝,就有本事潜入内朝和后宫。只不过,内朝和后宫的戍卫更严密,对方可能一时半会儿不能进来。 这事让他无法心安理得地待在宫中,当做甚么事都没发生。 思来想去,他接受了梁师成的意见,决定将这九幅画带出宫去藏起来。且托给别人办他还不放心,一定要亲自去。 他选择的地方十分隐蔽,只有他和梁师成知晓。在那里,尹香香正等着他,这些画交给她带走,比放在宫中更保险。 这九幅画,其中藏着的可并非只是舆图这么简单,张择端还是没能完全参透这九幅画最深层的秘密。 这九幅画,其实是与女真人结盟的重要信物,少了一幅都不行。因为要将九幅画全部拼接起来,在整体的画面之中,形成一个隐藏的巨大的和氏璧图纹,这和氏璧图纹,是由李玄自己的玉衡签章构成的。 而这个和氏璧图纹,李玄在数年前造访女真时,就留在他们那里了。届时只要一核对,匹配上了,便知晓宋帝是接受了李玄联女真抗辽的建议,前来结成联盟。 绝妙的防伪方式,只有这样,才能取信于女真。 此外,还有一个重点人物——马植。此人曾在汴梁的辽使馆任僚属,当时的化名是周存勖。但此人的本名叫做马植,如今已然回了辽地。他与李玄是在女真与辽的边境之地认识的,彼时的马植在边境为小吏,不受重视。 他身为辽国汉人,多少年来一直期盼王师北定,燕云重回中原正统。 他被李玄说服感化,愿意帮助做中间使者,联络女真与宋,南北夹击,届时大宋收复失地,他便立下不世之功。这样的诱惑,对他这样一个有执念,又贪心不足的人来说,简直是致命的诱惑。 李玄让他化名入宋,本是想牵线搭桥,让马植与宋帝见面。奈何事态急转直下,李玄隐藏身份突然暴露,被捕入狱,马植也被牵连出来,不得不被遣送回辽。 如今要找马植那是鞭长莫及,赵佶只能指望尹香香护这九幅画回去,以期尽快与女真人结盟。 尹香香的藏匿点其实就在牧苑,当年赵佶就是在牧苑与李玄相识。此地,也是尹香香自己选的。牧苑宽阔的草场旁有一片屋舍群落,供草场内的农工及家眷居住。尹香香就居住在其中一间僻静的瓦舍,每日喂猪养鸡,偶尔去帮忙割草喂马,过得就像是一个寻常的村妇。 牧苑中人大多以为她是个寡妇,管理牧苑的官员将她安排在此,可能此女已然委身给这个官员,成为了官员的外室。 而自从尹香香到此后,赵佶只在夜深人静时,悄悄来找过她一回,并不敢来得太频繁。因为尹香香的身份,是如今女真首领完颜阿骨打的族妹,也是一个结盟的重要联络人,是李玄预备的一道保险,为的就是防止马植失信或意外死亡。 对于这样一个女人,赵佶有些不敢碰,更是不敢来得太频繁,免得暴露她的身份。 其实尹香香还有一个重要的任务,就是一直留在宋境之内,成为女真部族在宋内部的眼线。所以不到万不得已,她是不能回女真的。 不过这一切,赵佶并不知晓。 天还不亮,赵佶就在梁师成和其安排的马车夫的带领下,抵达了牧苑尹香香的屋舍外。 车夫拍门,梁师成帮着赵佶抱起那九幅画捆扎成的长条包袱,焦虑地等在门外。赵佶穿着斗篷,头戴兜帽遮盖面容,东张西望,形容鬼祟。今日他出来,都不敢让禁军随行护卫,怕事情传出去。 不过方才进牧苑,守备禁军查车,他们还是亮出了身份。 牧苑禁军都知道当今官家爱玩儿,这天不亮就来牧苑,也属于正常之事,他们不以为奇。不过既然官家在此,禁军还是立刻加强了巡逻守备。 终于,尹香香来开了门,赵佶忙不迭地挤了进去,然后直奔主题,讲述了李玄被刺身亡和他的担忧。 他将那九幅画取出,放在了尹香香屋里的桌子上,道: “这九幅画就交给你,你最好即刻就出发,将这九幅画送去女真。免得一直留在此处夜长梦多。” 尹香香顿时踌躇,她最高等级的任务是留在大宋成为眼线,李玄虽死,可当下还未到迫不得已的时刻,她并不想这么早就离去。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当年她花费了好大的功夫,甚至不惜牺牲了身边的两个随从护卫,演了一出被掳走的戏,才骗过了韩嘉彦,混到李师师身边,接触到赵佶。如今要她走,这一事无成,她无颜回去面对族人。 “官家,此事不急,您且听妾身一言。”她还想出口说服赵佶,可此时的赵佶是惊弓之鸟,哪里听得进去劝说,立刻焦急地道: “莫多言,你即刻收拾行李出发,一会儿就坐朕的马车,朕送你上路。” “官家,妾身现在不能走。”尹香香道。 “为何?” 尹香香一时语塞,今日赵佶突然造访,她毫无准备,情急之下,只能急中生智道: “妾身带着九幅画就这样只身回去,您就不怕妾身路上遭遇不测,画也没了?” “这倒也是,朕来安排,你放心,这一路上都会有人护送。”说罢看了一眼身边的梁师成,梁师成立刻点头哈腰: “尹姑娘,您放心,奴婢都给您安排妥当。” 无奈,尹香香只能先按着赵佶的话做,路上再想办法绕回来。 正当她磨磨蹭蹭打包袱时,忽而门外传来了一声闷哼,紧接着一个人推门而入,并返身将门栓扣上。 赵佶和梁师成皆面露惊骇之色,因为进来的人,一身夜行武服,面上戴着可怖的傩面,手中提着一柄十分漂亮的大剑。 “你……”赵佶颤抖着手指着韩嘉彦,尘封在脑海深处的记忆逐渐浮上心头。那会儿他虽年纪尚小,但对这个来无影去无踪的女侠客,可是印象深刻。 “燕六娘!”梁师成连连后退两步,惊骇地喊出了她的名号。 燕六怒喝一声,剑已出鞘指向赵佶: “昏君!你干的好事!” 这一声恫吓,将赵佶吓得当场腿软,一下站不稳,只能倚着身后的桌子,颤颤巍巍地道: “莫杀我,莫杀我,我甚么都给你,你要甚么!我甚么都给你!” 燕六握剑的手,因愤怒逐渐攥紧。 第二百二十七章 “哎,女侠,您稍……”梁师成悄悄向赵佶身前迈出一步,半挡在赵佶身前,试图用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说服燕六娘。 “滚!”燕六却毫不领情,剑锋忽而一闪,随即啪啪向左右分别踹出两脚,将梁师成和尹香香同时踹飞。 她动作快得根本看不清,待到定睛一瞧,剑已然回到了方才的位置上,继续指着赵佶,剑身上已有血液在缓缓流淌。 梁师成闷哼一声倒飞而出,狠狠撞在了墙壁之上,霎时晕了过去。他的胸前已然被划破一条血口子,鲜血如注。 尹香香撞在了床柱之上,也栽倒在地没了声息。 这下,吓得赵佶根本站不住了,竟跪倒在韩嘉彦跟前,近乎不堪地叩首求饶。 “站起来!站起来!!”韩嘉彦单手拽着他,将他提溜起来,“看到那油灯没有,你给我亲手烧了那九幅画。” “女侠……”赵佶还想开口说甚么,但韩嘉彦将剑锋往他脖颈之上微微刺破了点皮肤,他就吓得差点失禁,根本不敢多说半个不字,立刻抓起那油灯。 他双手抖若筛糠,根本端不住油灯,还未等找到烧东西的火盆,就不慎将油灯打翻在包着九幅画的包袱之上,那包袱登时烧了起来,火焰随着灯之中的油流淌到了木头桌面上,也连带着木桌烧了起来。 “啊!啊!!!”赵佶的袖子被点燃了,慌乱地大叫起来,跳着脚试图扑灭袖子上的火焰。 燕六却不慌不忙,捏着他的后脖颈,控制着他,将他的脸往火焰上炙烤。 “啊!!!女侠饶命,女侠饶命!!!”一股恶臭传来,赵佶已然被吓到失禁。 “赵佶,你给我听好了,与女真结盟之事,你想都别想。只要你胆敢再做这件事,我一定会知道,届时我就把你放进油锅里炸,你明白了吗?”@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听听听……”赵佶口齿已然失灵,半边脸的灼烧痛感让他浑身都在发抖。 “此外,延续哲宗时期的政策,休要胡乱更改。治黄救灾,均贫富,严格治军,一样做不到,我就割掉你的脑袋祭天!“ “是是是!一定一定!” “最后!解散你后宫,不许再祸害民间女子,做不到,我就割了你那为祸女子的家伙吊在城头上。” “啊啊啊……”赵佶听到这个更吓得乱叫不止。 焰流在他们说话间已然滚落到了地砖之上,燕六娘将赵佶如鸡仔一般提溜着,拉开了与火焰的距离,赵佶的半边脸已然被烫伤,点燃的左袖也灼伤了他的左胳膊。@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燕六娘扯下他烧得只剩半截的左袖,避免了火焰继续在他身上蔓延。刚准备带他出去,忽而脖颈之上一凉。 刺痛感传来,她猛得松开抓着赵佶的手,抬手一摸脖颈,摘下一根银针。拿到眼前端详,惊骇发现这银针与当初袭击赵樱泓车驾御马的银针一模一样。 她一回头,尹香香已经如一头野兽般扑了上来,燕六娘立刻运气,准备出剑接招,却忽觉眼前一阵发花,眩晕,反应不及,被尹香香扑到在地。 她有些摔角功夫在身上,将燕六娘摁在地上,试图控制住燕六娘。只可惜她力量不够,燕六娘腰马合一,奋力挺身,就将她掀翻。 但当下燕六娘已然中毒,脚步虚浮,站不稳,刚打挺起身,就晃荡着撞翻了一旁的桌子,燃烧的桌子上火星飞溅,点燃了床帐,迅速爬上木床架子,向着上方不远处的房梁灼烧而去。大火就此开始猛烈地在屋内蔓延开来,屋内的人却根本无暇去救火。 浓烟弥漫,呛得赵佶根本站不起来,他跪倒在地上,咳嗽着,灼烫蔓延全身,他感觉自己就要死在这里了。 燕六娘撞翻了桌子后,一时也因眩晕起不来,烟气不由分说地钻进她鼻腔肺部,呛得她也咳嗽了起来。但她到底有吐纳功夫在身,强逼自己闭气,运转内息,遏制毒素,清醒灵台。 但这需要时间,而她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尹香香咳嗽着爬起来,再次冲向她,将她压倒在地,并要去扯她脸上的面具,燕六娘抵抗不及,面具被她扯开了一半。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燕六娘怒喝一声,再次奋力将她反压过来,并顺势卸掉了她的两条胳膊。 尹香香痛苦的嘶叫在着火的屋子里回荡。 此番过程,燕六又被迫吸入了不少烟气,加上中毒,她满眼冒金星,眩晕倒伏在地上一时站不起来。 浓烟滚滚之中,尹香香开始发疯似的尖叫:“你是韩嘉彦,韩嘉彦!” “闭嘴!”燕六当即一剑扎穿了她的喉咙,她本存了放她一马的心思,故而始终不曾下死手。然而,到了这一步,这个女人终于还是命丧她剑下。 没有时间多思考,韩嘉彦向赵佶的方向爬去,赵佶此时已然伏在地上人事不知,方才尹香香的叫喊,不知道他是否听到了。韩嘉彦扑到他近前时,他已然在翻白眼了。 “走水了,走水啦!!!”门外传来了惊呼声,嘈杂的人声、脚步声和马蹄声,逐渐围了过来。 “官家还在里面,救人呐!!!” “要死了!你说什么,官家?!” “完了,全完了!” “快救人!!!” 韩嘉彦用尽气力将他从地上拽起来,一剑劈开门栓,踹开门,将他从门丢了出去,如同破包袱似的摔在前院里。 随即她返身向屋后,跌跌撞撞飞身撞开了燃烧的牖窗,滚倒在后院地上,恰好滚灭了身上沾染的火星。又连滚带爬地起身,向着早就设计好的路线方向逃遁。 她在入门前考察过附近的地形,这尹香香的屋子位于牧苑村落的最东北角,屋后是一座仓库,用来储存农具,道路狭窄,一般不会走人。如若要来人,都是从前门走。而这正好是她最佳的逃生路径。 我一定要回去,一定要回去!她的脑海之中只有这个念头,哪怕脚步再如何沉重虚浮,她都强行提气奔跑。与跑向着火屋子方向的人错开,她在几乎无人注意到的情况下终于跑到马厩,抢了一匹御马,打马向着牧苑北方奔去。 只是天不遂人愿,牧苑南面的驻兵区,有一队看到着火黑烟的禁军巡逻骑兵赶了过来,恰好撞见她打马离去。 “快追!重重有赏!”那将领兴奋地大吼。整支队伍在他的率领下,开始疯狂追逐起韩嘉彦。 后方的马蹄声仿佛军中不断擂动的战鼓,韩嘉彦的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嘴里呕出来。 撑住,撑住,只要向北跑到黄河边,就无碍了。黄河距离牧苑只有三十里路,只要撑过这段路便可以逃出生天。 她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唯一清楚的是,她一直没有被追上,身后的追兵不论如何追击,就是与她差了十来丈的距离。 双方骑得都是御马,只是这些骑兵身上的铠甲重量,比韩嘉彦重多了,当然马速要慢了许多。韩嘉彦若是清醒状态,以她的骑术,早就能将这群人甩在身后不知多远了,如今她半昏半醒之中,无法做到人马合一,故而马速比她平时全力御马要慢许多。 待跑到黄河边时,韩嘉彦眼前都模糊到快看不清了,头脑也昏昏沉沉,完全是凭着意志力在支撑身躯的动作。 韩嘉彦纵马一路跑上了这条地上河的堤坝,紧接着毫不犹豫地从马身之上跃入河中。说是跃入,倒不如说是滚入了河中,她的身体已经不受控制了。 她一落河,独留御马在堤坝之上不知所措地摇头摆尾打呼噜。 后方追兵随即赶到,看到她跳河,均是大吃一惊。但是追兵谁也不会冒然跳河去追,近来黄河屡屡泛滥,最近还是雨季,黄河水流极其湍急,人下去了很可能就没了。 他们站在岸上看了半晌,都不见有人从河底冒出来呼吸,为首将领呵呵笑了一声道: “这贼人,跳河自尽了!兄弟们,牵上那匹马,随我回去领赏!” “领赏?头,这回不挨罚就算不错了。我听闻官家也在火场里,这回可遭大罪了,肯定气不顺。”众人皆没有这么乐观。 首领不以为然,笑道:“兄弟们,你们放心,此事官家必定不会宣扬,故而哪怕不给赏,也不会挨罚的。我看赏钱是一定有的,不然拿什么堵大家的嘴嘛。” 众人一听,还真有道理,顿时开怀起来。也根本不管那落水的贼人了,纷纷跨上马去,返回牧苑。 他们并不知道,就在下游不远处,韩嘉彦闭气潜水,随波漂流许久,就当实在要被憋死时,才终于浮上来唤气。 而不远处,已有一艘皮筏子划了过来,筏子上的人,正是接应的刘兴武与浮云子。他们迅速将快要被淹死的韩嘉彦捞起,随即飘到了黄河北岸上岸。 “如何?”刘兴武焦急问道。 浮云子把脉许久,道:“和我当时的状况很像,中毒了。果然,脖颈上有针眼。没事,我早就制备了解毒丸。现在服下大部分毒素可解,后续……以她的体质,调理个半年就好了。” 他不慌不忙从腰包中取出解毒药丸,给韩嘉彦吞服下去。随即二人带着已然昏迷了的韩嘉彦迅速转移,离开了此地。 …… 崇宁四年四月末、五月初,当今官家突然圣体抱恙,辍朝不起,一连在后宫养病一个月,才逐渐恢复。 随后,官家立刻召见了一批人,以皇城司干探和牧苑的禁军守备为主,详详细细亲自盘问了许久,才放这些人归去。 六月初,官家接受京中道士刘混康的建议,决定推平牧苑,打通汴梁内城东北角,在此修建一座巨大的宫苑,命名为“艮岳”。朝臣看过官家亲笔绘制的图纸后,皆无比惊叹。 这宫苑将遍植各类名花异草,巧设各种山石湖石,台榭楼阁隐于其间,蔚为大观。 修筑宫苑,对外的说辞是:依据风水地形,汴梁地势平缓,皇室的东北方形势稍下,阴气极盛,影响皇室的繁衍,解决的办法就是修建“艮岳”来抬高地势。 然而只有极个别的人知晓真实的原因——官家曾在牧苑差点死于火灾,且当众出丑,一直耿耿于怀,一个多月来噩梦连连,仿佛被鬼缠身。 笃信道家学说的官家,认为是牧苑枉死在大火之中的尹香香冤魂来找他索命,他决定必须要修建一处山水园林来镇住这地的邪祟。 艮为山,可镇坤,坤亦代表女性。坎为水,可镇离,离为火。 如此山水园林压在牧苑遗址之上,才能让他放心。 蔡京风闻此事,立刻谄媚献策,愿意牵头筹办专门修筑艮岳的机构。被及时救出大火,侥幸保住一命的梁师成也积极表现,并获得了官家的信任,与大臣朱勔一道作为蔡京的协办。 至于那来自燕六娘的威胁,赵佶并未放在心上。莫说燕六娘已然投河自尽了,就算是没死,她要闯过重重禁军把守的宫禁,可没那么容易。 赵佶自认自己老是往宫外跑这件事,确实是将自己的性命至于危险之地,所以这次他认栽了。但贵为九五至尊,被如此羞辱,他怎能忍下这口气。他仗着有禁军保护,决定接下来几年不出宫了,硬气一回。 答应燕六娘的那几件事,他存了其他心思。联络女真灭辽,因为九幅画被焚毁,尹香香也死了,如今缺少了信物,只能派人往辽国境内寻马植再说,被迫得往后延。 而延续哲宗政策,他可以做表面功夫,政策延续下去他也乐得轻松,这反倒是最易做到的事,只要交给下面的人去做就行。 现在修筑艮岳算是试探试探,因为燕六娘毕竟死未见尸,他内心深处总有些忌惮。 如若她还活着,修筑艮岳之事伤害民生,肯定也会触怒她,就看她是否还会现身。若待艮岳修成她都不曾现身,那么就代表她确确实实死了,赵佶也能彻底安心了。 此外有件事一直挂在他心上,当时在火场里,他被烟熏得几近窒息昏迷,迷迷糊糊之中好像听尹香香尖叫出了一个人名,可他没听清。尹香香当时在与燕六娘搏斗,难道她认出了燕六娘的真身? 只可惜,眼下尹香香已死,而他当时没听清,如今不论如何回想都想不起来了。 该死的燕六娘,若你当真还活着,朕要将你千刀万剐,方可泄愤! 第二百二十八章 崇宁四年春,韩嘉彦领着学生进京赶考,春闱后,一家人便很快返回了相州。 回来后,韩嘉彦大病一场,闭门谢客。到了这一年的夏七月,韩嘉彦终于康复,并重新开始在幽草堂授课。 她似乎突然性情有所变化,本来授课风格十分温和,循循善诱,可如今却突然变得严厉起来,对学生的要求颇为苛刻。尤其是体训越来越多,学生们在炎热的夏季不断被拉到校场上习武,仿佛有甚么东西在催促着她,让她心焦气躁。 她总是会突然冒出一句:“没有时间了,诸君一定要多努力啊!” 众人不知她所谓“没时间”是指的什么,难道是指下一届科举?那可是三年后的事,也不必如此着急罢。而且,他们要考的是文举,又不是武举,为何要这般苦练武艺? 学生们不理解她,但她的亲属都非常理解她心中的焦虑。她虽杀了尹香香,毁掉了作为信物的九幅画,强逼那昏君答应不再去找女真联盟。 可她自己内心最为清楚,燕六的震慑只能维持很短的一段时间,这昏君最近的所作所为,已然充分说明她的威慑已经失败了。 确实没有时间了,如若那昏君找到马植,与女真联络将势在必行。眼下,浮云子与刘兴武、翟青一道,装扮成商人往辽国行商而去,此行,他们必须要找到马植,并击杀之。 可就算马植死了,也会有王植、李植,只要昏君想找,总能找到联络女真的中间人。他们杀是杀不尽的。 韩嘉彦估摸着,再有最多十年,国朝将有大乱发生。在乱世之中,读书无用,只有习武才能保身。故而她放松了文教,对武训却抓得很紧。 可这一切,她说不出口,因为寻常百姓根本不可能相信他们的皇帝有联络女真南北夹击辽国的荒唐想法,他们甚至不知道女真的存在。韩嘉彦若是说出来了,反而会被当做疯子。 她的焦虑持续了几个月,一直到当年的岁末,终于还是自行调整了过来。她着急没有用,这只是徒增烦恼。她只需要做好眼前的事,其余一切,听天由命。 武训之事,也不能做得太过,否则反而会被猜忌募集私兵,也会引得乡贤对她产生疑惑和不信,使得幽草堂流失生源。 韩嘉彦一直忌惮于那日赵佶听到了尹香香呼喊出自己的名字,此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若不想惶惶不可终日,那就得想办法规避风险。 趁着赵佶还未对她们动手,她必须先脱离险境,避世躲灾。只是她内心非常纠结,因为她放不下坤育院的孩子们,放不下自己的学生们,也放不下相州这么多妇孺乡亲。她若带着家人避世,这些人怎么办?她也做不到将整个相州带走避世。 思来想去,犹豫难决。最终,反倒是赵樱泓帮她做了决定。 避世要避,但要一批一批来。赵樱泓决定,就从自己开始。因为她是韩嘉彦与赵家皇族的纽带,只有她率先假死避世,才能解开韩嘉彦身上最大的枷锁。 不过,也不是现在就开始,二人心中都清楚,假死不是目的,避世生活才是目的,为此她们并不想割断亲情,故而假死避世这件事,就会是一个需要全家人来齐心协力配合的事。 大人们还好说,可孩子们都还小,赵樱泓在此时假死,孩子们恐怕不能配合得很好,万一说漏了嘴,这必然会变成祸事。 要演好这出戏,必须将所有细节都考虑到,准备好,并且将假死之后所有可能发生的意外全部预判清楚做好应对,才能执行。 且,眼下避世的居所都尚未定下,所有的事,都需要时间一点一点做好计划。眼下,浮云子、刘兴武和翟青都不在,此事还得等他们回来了再说。 不过她们还是先找杨璇商量了一下这件事。杨璇是表示赞成的,她已然看出当今官家可能会给国朝带来无法挽回的灾祸,在这样的世道,唯有自保才是明智之举。 “以五年为期,五年后,恕儿十八岁,已然是可以依靠的大人了。最小的龙凤姐弟也要满十岁了,是懂事的年纪了。这个时间点不早也不晚,正好。你们先做谋划,兴武他们应当会在两年之内回来,我们还有三年的时间做准备。”杨璇说道。 韩嘉彦、赵樱泓皆无异议。 “此外,咱们做事也不要那么死板,樱泓虽然假死,却不代表要与我们分居嘛。”杨璇突然道。 “您的意思是……让我乔装改扮成另一个人,还在家里居住?”赵樱泓问。 “对,这正是我亲身实践,可以实现的事,而且你所处的环境,比我在文家可要宽松多了。”杨璇笑道。 “那我岂不是要续弦了?”韩嘉彦顿时乐了。 “你敢!”赵樱泓瞪她。 “哎呀,樱泓,那不都是你嘛。”韩嘉彦连忙赔笑。 “那也不行,你说,韩六和燕六都是你,能行吗?” “怎么不行?”韩嘉彦挑眉。 “哼!“赵樱泓轻哼了一声,却没话可以反驳。 杨璇打断了她们在自己面前打情骂俏,道:“毕竟相州这里还有幽草堂和坤育院要顾着,不到万不得已,还是别轻易离去。我们就救不了所有人,但力所能及,能救一个是一个。”@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娘说得对。”韩嘉彦十分赞同。 “好,就按娘说得来。”赵樱泓松了口,她心里也认同这是最好的处理方案。 至此,韩嘉彦总算摆脱了威慑赵佶失败所带来的惶恐,想通一切后,她开始坚定朝着下一个目标努力前进。 …… 自崇宁四年决定修筑艮岳起,历时二十余年,整个国朝拉开了一项极度耗费民力的大型工程——花石纲。目的只有一个,为艮岳凑齐各类山石湖石。 国朝陆运﹑水运各项物资大都编组为“纲”。如运马者称“马纲”﹐运米的称“米饷纲”。马以五十匹为一纲﹐米以一万石为一纲。而花石纲,则是以一船为一纲。 最初,蔡京取江浙花石进呈,规模还不算太大。一段时间后,赵佶见燕六娘一直不曾出现,坚信她已然死亡,终于开始放纵起来。 他命蔡京加大力度,于是花石纲的规模越来越大。蔡京主持苏杭应奉局,专门索求奇花异石等物运往开封。集中在两淮和长江以南等广大地区,而以两浙为最甚。 凡民家有一木一石﹑一花一草可供玩赏的,应奉局立即派人以黄纸封之,称为供奉皇帝之物,强迫居民看守,稍有不慎,则获“大不恭”之罪。搬运时,破墙拆屋而去。凡是应奉局看中的石块,不管大小,或在高山绝壑,或在深水激流,都不计民力千方百计搬运出来。 应奉局曾得安徽灵璧县太湖石,高四丈,载以巨舰,役夫数千人,所经州县,有拆水门﹑桥梁,凿城垣以过者。应奉局原准备的船只不能应付,就将几千艘运送粮食的船只强行充用,甚至旁及商船,造成极大危害。 入城之后,赵佶大喜之余,御笔赐名“卿云万态奇峰”,并悬金带于其上。 全国上下,费百万役夫之工,加上尽心尽力的朱勔一伙人,只要听闻何方何处何家有奇石异木,就不惜破屋坏墙,践田毁墓,致使天下萧然,民不聊生。 政和年间对民间的搜刮,让年轻的宫廷画师王希孟倍感山河破碎,满目疮痍。他痛心疾首,却又因身份卑微,不敢明着向赵佶直谏。思来想去,只得发挥全身的本事,将青绿色彩运用到极致,呕心沥血,耗费半年的时光,绘就了一幅极其出彩的长卷画作——《千里江山图》,借着祝寿之便献给了皇帝,以期能唤醒赵佶对江山百姓的怜惜。 然而当他将此画献给赵佶后,得到的却只是皇帝病态痴迷的目光,他看得只是画而已,江山早已不在他心中。王希孟大着胆子,以近乎明言的话语,希望皇帝能爱惜江山民力,却被皇帝打个哈哈,带了过去。 满心赤忱的少年王希孟,呕心沥血创作的一幅谏画,却换来了皇帝赏赐的一堆金银财宝。他心灰意冷,大病一场,不久之后,闻得花石纲变本加厉,终于绝望病逝。 李师师亲手送葬了自己的侄儿,这个孩子她从小看着长大,天纵英才,却是这样英年早逝的结局,她对这个汴梁,已没有一丝一毫的留念。不久,她随着哥哥嫂嫂离开了汴梁,自此不知所踪。 而自政和七年,艮岳动工开始,对民间的搜罗还在继续。 宣和五年,太湖所产一石,高六仞,百人不能合抱,赵佶得石喜极,竟封石为侯——曰“盘固侯”。华亭有一株唐时栽种的古树,朱勔等看中后,因枝干巨大,无法通过内河桥梁,只能改由海运,结果是树与人都葬身大海。 艮岳于宣和四年落成,之后的搜刮还在继续。前后绵延二十余年,遗祸江南,致使原本的富庶之地遍地萧索。 与此同时,在赵佶的纵容之下,蔡京等打着绍述新法的旗号,无恶不作,贿赂公行,卖官鬻爵,“三千索,直秘阁;五百贯,擢通判”。 巧立名目,增税加赋,搜刮民财。如征收所谓经制钱,取量添酒钱及增一分税钱,头子、卖契等钱,敛之于细,而积之甚众。这些积攒的财富又被毫无限度地挥霍,铸九鼎,建明堂,修方泽,立道观,大兴土木。 蔡京、朱勔等人,不仅在宫城之北建筑稍小于宫城的延福宫和规模更大的艮岳,还乘机利用搜刮的民财大修各自的豪华宅第。 为了阻止其他官员的议论,诏书也不依中书省草拟、门下省复核、上奏后颁行的正规途径,而是请赵佶亲书后即颁行,称为“御笔手诏”,甚至请宦官杨球代书,号称“书杨”,以达到他们任意胡作非为的目的。 而除了荼毒南方,他们在北方也横征暴敛。宦官杨戬先设“稻田务”,开始在汝州立法,可以种稻的田土,收索民户田契,辗转追寻,直至无契可证,将超出原始田契的土地称为公田,种植户即作为佃户,须交纳公田钱,继而推广至黄河中下游及淮河流域。 黄淮地区本就因黄泛夺淮入海而饿殍遍野,如今更是十不存一。 绵延数百里的梁山泊,是济州、郓州数县沿湖渔民赖以生存之所,也被按船只强行收取赋税,逃税者按盗匪处罪。在李彦及其党羽的摧残之下,民不聊生。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终于,再也无法忍受的百姓愤然揭竿而起。 宣和元年,宋江聚三十六人在梁山泊起义,率众攻打河朔、京东东路,转战青州、齐州至濮州间,攻陷十余州县城池。 宣和二年,睦州青溪县农民忍无可忍,在方腊领导下发动起义。 三个月内,陆续攻占睦州、歙县、杭州、婺州、衢州、处州等六州五十多县。各地响应起义的,有苏州石生,湖州归,安陆行儿,婺州兰溪灵山峒朱言、吴邦,永康方岩山、陈十四等。 台州仙居吕师囊、越州剡县裘日新等,也领导当地摩尼教秘密组织起兵响应。 宋江起义在次年二月被海州知州张叔夜袭败,宋江等投降。而方腊起义,也在这年四月时,被童贯率领的官军扑灭,方腊被俘,押送汴京处决。余部继续在浙东转战近一年,后被消灭。 起义虽被扑灭,宋廷却已尽失民心,而与此同时,北方更大的灾祸终于酝酿成熟。 政和五年时,女真部族首领完颜阿骨打在会宁称帝建国,国号“金”,建元“收国”,并开始起兵反辽。 辽国天祚皇帝派兵镇压,长年不打仗的辽军却节节败退。金兵一路高歌猛进,至次年五月,攻下辽阳府,又四年后,打下临潢府,辽国失去了一半的国土。眼见着金人如此勇猛,愈发坚定了赵佶与其结盟的决心。@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不与群臣商议,只和他身边几个佞臣商量了几回,就派人走海路往金国,协商联盟一事。所派之人正是马植。 那消失了的马植,此时突然出现了,并改名为赵良嗣,在登州兵马钤辖马政的护卫之下,秘密与金达成了联盟协议。 这马植消失了这么多年,怎么会突然出现?寻找他的浮云子等人又有何遭遇。 此事还得从当年浮云子等人出发前往辽国说起。 第二百二十九章 崇宁四年,浮云子、刘兴武和翟青三人扮作边贸商人,取得了对辽贸易的许可,组建了一支押镖商队,押运着一批茶叶、瓷器往辽国而去。 此番出来,根本目的是为了找到周存勖,并进一步找到马植,不过经商也是必要的,这是浮云子眼下一直在经营的主业。 此行入辽,一路惊险自不必说,路遇盗匪是常有的事,所谓匪过如梳,兵过如篦,若遭官兵盘剥则比遇到匪徒还要可怕。 为了一路畅通,商队带上了不少的贿赂钱,这一趟商货卖出能赚一点微薄利润就算不错,若是亏本,也是无可奈何。 不过这一路上浮云子的等人所见到的辽国景象,同样惹人心惊。官员腐败,军队面貌惫懒油滑,全是些混饭的匪兵,状况比之大宋,有过之无不及。 先代辽道宗就相当荒唐,如今的天祚皇帝更是荒唐至极,想起大宋如今的官家,浮云子只能苦笑,还是别五十步笑百步了。 商队跋涉了一个半月终于行至辽国都城上京临潢府,一行人来往打听周存勖的下落,却始终不得音讯,打听马植,也未有半点收获。 待到货物都出手了,并换了新货准备返程时,浮云子让翟青带着商队先南返,他和刘兴武打算冒险进一步深入辽境,往靠近女真部的东北去,也许能在哪里找到周存勖或马植的蛛丝马迹。 这一决定虽然冒险,但也很有执行的必要。浮云子和刘兴武的决心没有丝毫动摇。 他们又在辽境冒险跋涉了两个月,终于抵达了东北边境,彼时已然到了崇宁四年的隆冬时节,他们路遇暴风雪,迷失了方向,差一点冻毙在半道之上。最终,被不远处的猎户所救,总算是保住了性命。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与猎户围炉闲聊时,他们才惊愕得知,如今女真部族已然几乎全部统一在完颜部领导之下,厉兵秣马,打算起事。短短几年,完颜阿骨打成了整个女真的核心领袖,他的智慧与野心无可匹敌。@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们向猎户打听马植和周存勖,猎户表示没有听过这两个人。不过,听他们的描述,猎户觉得这人可能是汉人中的边境官吏,尤其是管理钱税的官吏,时常会与女真部族打交道,接触比较多,也许他们应当去东京打听打听。 东京,就是辽国的东京辽阳府。 在猎户的帮助下,二人绑上雪踏子,一路顶着风穴再向辽阳府进发,十多日后终于抵达了辽阳。 功夫不负有心人,二人在城中盘桓许久,终于得到了蛛丝马迹,原来这马植当真就是辽阳府里的胥吏,管理钱税征收。只不过,他三年前就因为和女真人来往太密切,导致被猜忌而革职了。 而周存勖这个名号,众人都没听过。至于马植到底去向何处,也无人知晓。 线索就此断了,浮云子、刘兴武决定继续留在辽阳府等待,寻找时机和女真人接触,也许这马植被女真人收下了也说不定。 二人找信差往汴梁送保平安的信,随即便在辽阳府寻了一处破院子住下,靠身上带着的盘缠为生。在辽阳府一直待到崇宁五年的五月,盘缠用尽,二人不得不外出给人务工赚钱为生。 又半年,毫无消息,他们在女真里安插的人告诉他们,没有什么汉人在阿骨打身边。而他们这两个外乡人在这里的异常动作,显然引起了边境双方的警觉,二人的处境不妙起来。 哪怕意志再如何坚定,做这样大海捞针之事,也无法一直坚持下去。二人不由得怀疑自己的策略出了问题。 随后又有一封家信送来,是催他们回家的,赵樱泓的亲弟弟赵似已然在这年三月薨逝,留下妻子和儿子赵有恭,下去与哲宗和朱太妃团聚了。 此前他屡遭赵佶贬谪迫害,抑郁而终。赵樱泓已下定决心假死脱身,他们必须回去早做准备。 二人思来想去,在这里干耗着也不是办法,就算马植要出现,那也必定是要找上赵佶的,所以只需盯紧赵佶,守株待兔即可。 于是二人终于还是启程南返,这一趟徒费辛劳,唯一的收获,就是知道马植很可能已不在辽境内。 崇宁五年末,二人克服重重困难,走了半年,终于回到了相州,与家人们团圆。随即,赵樱泓的假死计划终于提上日程。 在准备这个计划的同时,浮云子、刘兴武继续往返于汴梁与相州之间,利用他们在民间组建期的情报网,探听赵佶见到的人中,是否有疑似马植的人。 赵樱泓已然决定:假死之后,会以新的伪装身份继续留在家中。如今的问题在于,她是皇室公主,死后虽然是安葬入夫家的陵墓,却势必要经过宫中人手,要骗过宫中人可不容易。 幸而这个问题,杨璇早就思考过,有多早,在韩嘉彦要成为驸马时,杨璇就在考虑这个问题了。 她耗费了十年功夫,配置了一颗龟息丹,这枚丹药的配方全是上天入地下海都难以采集到的珍贵药材,且其功效只是古籍描写的一句话“服下后断息三时,五脏六腑衰平,状如往生,三时后转醒。” 无人试过,根本不知真假。服下需要冒极大的风险。 且按照正常的下葬流程,三个时辰根本是不够外头人去将下葬的她救出来。她势必要在棺椁之中苏醒,等待救援,在此过程中,她会陷入极大的恐怖之中。 这些情况,杨璇都事先料到了,她再三向赵樱泓确定是否一定要这么做。可出乎她的预料,每问一遍,赵樱泓就愈坚定一分。这是她必须要经受的大苦难。 “赵樱泓的这个躯体是必须要消亡的,就当我重回了娘胎,再造重生。待我再新生,我便不是赵家的女儿了。”她轻声而坚定地说道。 随后,赵樱泓开始漫长的训练,为了假死之后能熬过那三时,她开始十分艰难的屏息训练。与此同时,杨璇还在努力制备第二颗龟息丸,希望能先有一个实验的过程。 只可惜,药材太难集齐了,尤其是要采取东海珍珠这件事,东部萧条,珍贵的珍珠大多都被当今昏君掠夺一空,要找到品质好的珍珠,只能不断的寻觅。 此后,还是浮云子出手,从蔡京府上偷走了一颗东海珍珠,才算解决了这个问题。 时光荏苒,与相州的宁静形成强烈对比的,是外界的天翻地覆。昏君佞臣将国朝搅得一团乱,坏消息不断传进相州乡间,令一家人愈发忧心忡忡。直至后来,干脆麻木到不再感到震惊了。 麻木的本源是失望,麻木的时间长了,反而超脱豁达了。 国朝已经没救了,除了采取武力手段反了那昏君,宰了那些佞臣,已无其他手段。但这样的事,不能是韩嘉彦来做,他们一家人为国朝所做的已经足够仁至义尽,多少次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沉痛的挫折之中,他们逐渐意识到天意如此,国运如此,兴衰皆有定数。 自取灭亡者,不可救! 如今他们放不下的只是无辜的百姓,可面对万万计数的庞大百姓,她们的力量终究太渺小了,只能以相州为中心,能救一个是一个。 事实上,坤育院这些年,已经救助了相当一部分的黄泛区灾民,如今的规模已发展到了上千人,坤育院的宅地也也一再扩建。再这样下去,相州一地的粮食都快要供应不上了。 若不是韩嘉彦、赵樱泓有能力从其他地方调配粮食过来,相州本地的乡绅必然要赶人了。 距离假死计划还有一年时,韩嘉彦将家中的孩子们集中起来,宣布了赵樱泓就要假死的这件事。孩子们感到震惊,但在韩嘉彦、赵樱泓耐心解释之下,孩子们很快懂得了大人们的苦心。 这些年,他们跟着大人们也亲眼目睹了国朝日渐走下坡路的态势,目睹国朝日趋动荡不安,这些孩子心中也隐隐感到不安。如今父母在他们面前毫不避讳地指出了外界环境的危险,孩子们的接受力很强,甚至争先恐后地表示绝对会做好保密,半个字不会泄露出去。 到了政和元年中,杨璇终于配制出了另外一颗龟息丹,给赵樱泓亲自服下实验效果,结果为真。 于是,这项计划的执行进入倒计时阶段,赵樱泓开始假装卧病在床,并传出生病的消息。家中人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演练一遍朝中来人后的各种细节。 时间进入政和元年十一月,冬日执行假死计划,比夏日更容易做伪装。 十一月初四,计划正式开始。家中人伪装出极度的悲伤状态,传出了长公主死讯。朝中闻讯,便立刻派了宫人前来,按照礼节规制处置丧仪。 赵樱泓没有急着服药,直到前方探子回报宫中派来的人距离家宅已不远,才服下龟息丸,进入了深度昏迷之中,呼吸、心跳近乎停止。 赵樱泓仅剩的同母血亲——妹妹徐国长公主赵桃滢在夫家的陪同下,赶来相州奔丧,伏在姐姐的“亡躯”前哭得晕厥过去,让人于心不忍。 众人此前为防走漏风声,不曾将假死之事告诉她,待救出赵樱泓再告知她不迟。如今见她伤心欲绝,实在是有些后悔了。 一切按照礼仪规制筹办,赵樱泓将葬入相州韩氏的家族墓葬之中。民间与皇家不同,是不会提前给自己修墓的,而身为长公主,下葬也不能寒酸。修葺砖石墓葬需要时间,赵樱泓的棺椁在墓修好之前,会被暂时停放在韩氏家族专门用来停灵的宝堂之中。 赵樱泓的身体被用酒和香草水擦洗,换上最隆重的公主华服,这华服,韩嘉彦只见她在朝参大典上穿过一次。 接着在她口中含一只玉蝉,放置于上好木料的梓棺之中,在棺中又撒花椒、香囊,再喷上一层酒,最后迅速阖棺上楔,将棺材封死。 棺椁将在宝堂上停灵七日,期间一直有人来祭拜守候,直至头七结束,宝堂封闭,再次开启便是真正的下葬日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赵樱泓是在入棺后的第三日被救出来的,因为宫人一直候在灵堂上不走,为赵樱泓守丧了三日,才终于被家中人劝走了。宫人这般姿态,显然是得了赵佶的吩咐,面子功夫算是做足了。 赵樱泓在入棺后没多久便转醒了,但药效尚未完全过去,还处在浑浑噩噩的状态中,躺在棺中,不吃不喝,虽然十分困厄,倒也不至于危及性命。 可难熬也是着实难熬,好在她此前受过长期的封闭训练,身处逼仄、漆黑、滞闷的棺中,心态倒是平稳,默念佛经,总算是熬过了最艰难的时期。 从棺中被救出来后,为防万一,赵樱泓连夜被护送往汤阴。早些时候,他们在汤阴县城中置办了一处空宅院,就是为了应对目前的状况。 赵樱泓抵达汤阴县城后,安心养身子,这假死对她的身体还是产生了一定的损伤。而韩嘉彦还要留在安阳处置后事,妻子“病亡”,她也要为妻守丧一年,乃是守丧礼之中的齐衰,期间她不能远行,也不能续娶。 这规矩,可能在其他男子那里不奏效,但在韩嘉彦这里是必须要守的。这不仅仅是因为她乃女驸马,妻子贵为公主。更是因为,赵樱泓这个身份就此逝去了,韩嘉彦心中多少还是会感到哀愁,赵樱泓这个身份与她治国平天下的理想紧密勾连,如今伴随着这个身份的逝去,她的理想也终于彻底消亡了。她要为逝去的理想守丧。 二人暂时得分居两地,在守丧结束前,赵樱泓都不能回到安阳。此前二人不是没有过分居两地的时刻,但这一回,却是最为平静的一次。她们早已再无隔阂,彼此交融,心中都非常清楚对方对自己的挂念,相思像是牵绊周身的丝线,一缕一缕温柔缠绕,时光便在日月交替间缓缓流逝。 政和二年年末,丧期结束,韩嘉彦开始频繁往返于安阳与汤阴之间。她将讲武堂搬到了汤阴,并收了一个关门弟子——岳飞。这个九岁的孩子,成了她最青眼有加的学生。跟着她学文习武,茁壮成长。 韩嘉彦主要指点岳飞学文,尤其是学兵法。在武艺方面,她将杨家枪尽数传授给岳飞,此外,讲武堂之中还有一位陈广教头,专门指点岳飞的刀法,陈广的枪术也很强,但比之杨家枪还稍逊一筹。两相切磋比较之下,小岳飞的武艺有了长足的发展。 约莫又半年时光,韩嘉彦续弦。继室岳氏正是徒弟岳飞家中的远亲,二人是在岳家相识,逐渐熟悉起来。据说此女和长公主面相有几分相似,乡里都传韩嘉彦对长公主念念不忘,如今再娶,也是为了补偿失去亡妻的痛苦。 婚事办得十分低调,岳氏入门后,乡间都在观望韩家那些公主留下的子女是否会对这位继母逆反。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一家人相处得其乐融融,宛如本就是一家人般相亲相爱。 这是当然的,因为岳氏本就是赵樱泓,赵樱泓就是岳氏,这个秘密只有韩家的亲人们知晓。 接下来,以岳氏为新身份的赵樱泓,又相继假孕,收养了韩谘、韩瑛、韩燮三子,继明、继清、继晏三女,堵住了乡民们议论续娶的嘴。 之所以一口气收养这么多的孩子,是因为自入政和年来,坤育院收下的或病危、或单身无依无靠的孕妇越来越多,符合赵樱泓假孕收养条件的孩子不断出现。赵樱泓本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宗旨,能收养的基本都收养了。 但灾民还是越来越多,仍然还有很多人她救不了。 韩家越来越兴旺,人口越来越多。进入宣和年后,北方越发动荡,马植以赵良嗣的身份促成了联金抗辽定策,浮云子、刘兴武寻找马植的努力最终还是迎来了失败。 韩嘉彦知晓一切已无转圜余地,决意寻找避世之所。在战乱来临之前,她必须寻找到安全的地方,转移家人和乡民。 第二百三十章 宣和二年,赵佶遣赵良嗣(即马植)、马政先后使金,金亦数次遣使来宋,双方议定夹攻辽朝,辽燕京由宋军攻取,金军进攻辽中京大定府等地,辽亡后燕云地区归宋,宋将原纳给辽朝的岁币转给金朝。 金军占领东京辽阳府后,迅速率军西进,准备夺取辽上京。 金天辅元年四月,辽天祚帝命秦晋王耶律淳率军向辽东反击,被金完颜忠、娄室、完颜婆卢火和完颜斡鲁古等军击败。 九月,天祚帝为阻遏金军西进,命耶律淳为都统,招募辽东饥民近三万人,编为八个营,号称“怨军”,由乾州进屯蒺藜山进行防御,企图阻击金军直入中京、上京。 十二月,金军西攻乾州东北之显州,耶律淳率“怨军”乘夜偷袭被击败,金军遂拔显州。徽、成、惠、乾等七州相继降金。 天辅四年四月,完颜阿骨打亲率金军向辽都城上京临潢府进发。五月,金军进抵上京城下,派遣使者招降。辽上京留守挞不野自恃上京城池坚固,屯积丰厚,企图据城固守。完颜阿骨打亲临城下督战,大将阇母率军首先登城。不到半天功夫,外城即被金军攻破,挞不野知城难保,遂率军出降。天祚帝逃往西京。 天辅五年正月,辽都统耶律余睹降金。完颜阿骨打得知辽内部空虚,兵员枯竭,于十二月命皇弟完颜斜也为内外诸军都统,完颜蒲家奴、完颜粘罕等为副都统,耶律余睹为先锋,统军南下,攻中京。 辽人毫无斗志,金军未到,即焚烧刍粮,准备徙民逃遁。六年正月,金克辽高州、恩州及回纥城,遂进至中京大定府城下。辽守军闻金军已到,不战自溃,金克中京。然后进据泽州。 二月,金兵占领北安州。前锋进至松亭关、古北口一带。 辽天祚帝见金军有直取南京之势,便命耶律淳等留守南京,自己率军逃至鸳鸯泺。宗翰军出青岭,追击正在鸳鸯泺的天祚帝。 天祚帝闻金军将至,遂率部逃入白水泺。金军尾随紧追。四月,金取西京后,完颜斜也率军直逼白水泺,天祚帝乘轻骑逃入夹山,山西诸城皆降。十二月,金军分两路进攻燕京。一路由完颜忠率领入得胜口,一路由银术可率领入居庸关,恰遇地震,辽军不战自溃,辽知枢密院左企弓、虞仲文等率百官出城奉表投降,金军轻取南京,并命左企弓等抚定燕京诸州。 至此,辽国境土全部纳入了金朝的版图。 七月七日,辽天祚帝率军出夹山,欲收复燕云地区,辽军进至奄遏下水被金军击败,逃往山阴。八月,金太祖病逝,其弟完颜吴乞买继位,是为金国第二位皇帝。 金天会三年二月,金军于应州境俘天祚帝,辽朝灭亡。 反观约定好攻打南京(即燕京)的宋军,在整个南北夹击的过程中,毫无建树,数十万大军两次攻打辽南京(燕京),均被辽守军打败,辽南京还是由金军攻占。 这使得宋在金面前抬不起头来,以每年加付一百万贯钱为代税钱,随同每年的“岁币”交付给金朝。 宣和五年四月,金将燕京及所属九州中的西部六州归宋。但燕京居民大部已被金俘往东北作奴隶,宋所得的只是残破不堪的一座空城。 宋设燕山府路统治新得的燕京地区。云州地区,完颜阿骨打也表示在宋出犒军费给金的条件下归属宋朝。五月,金已许将朔、武、蔚三州先归宋,还没有来得及执行,就因同年六月完颜阿骨打病死而中止。 完颜吴乞买即位之初也是遵守盟约的。宣和六年,当时的主将宗翰、宗望都反对割山西地与宋,完颜吴乞买还说:“是违先帝之命也,其速与之。 然而,此时大方相允,是因金早已看透宋的疲软不堪,以期谋夺整个南方宋境。他们相信给出去的领土,不久就又能拿回来了。在这之前,因连年攻打辽国,金兵再强也需要休整,正好拿取宋给的岁币养军,待兵强马壮之时,再起战事南下。 在宋对辽的战争之中,汤阴青年岳飞第一次上了战场。 宣和四年,童贯、蔡攸兵败于辽,河北官员刘韐于真定府招募“敢战士”以攻辽。岳飞应募,经过选拔,被任命为“敢战士”中的一名分队长。彼时这位青年尚不满二十岁。 参军路上,韩嘉彦亲自送了他一程。作为自己唯一的关门弟子,岳飞的前途她一直非常挂心。这孩子打小就有远大的志向,在这乱世之中,入行伍才能做真英雄。 不久之后,岳飞便打出了自己人生的第一场胜仗。贼寇陶俊、贾进在家乡相州作乱,岳飞请命前去除害。他表现突出,带领百骑骑兵,用伏兵之计,生擒二贼以归。 同年,岳飞的父亲岳和病故。岳飞辞别刘韐,离开军队,赶回汤阴为父亲守孝。 宣和六年,河北等路发大水,灾民遍地。朝廷无力赈灾,饿殍遍野。 韩嘉彦开始有序地转移家眷,此前她就已然将坤育院、讲武堂相继往南方转移,如今相州是待不下去了。韩嘉彦与家人们终于启程,辞乡南下。 岳家生计艰难,韩嘉彦接济岳飞一家,去被坚辞不受。韩嘉彦知晓这家人的骨气,终究只是留下了一些钱财应急。而岳飞为了谋生,决定前往河东路平定军投戎。师徒二人就此别过,约定书信往来。 不久,韩家一家人与已然迁到江西龙虎山附近的坤育院、讲武堂一众人会和,暂居而下。而在平定军的岳飞充当骑兵效用士,不久被擢为偏校。 宣和七年,金灭辽之后,便大举南侵攻宋。赵佶吓得心胆俱裂,慌忙禅位于长子赵桓,次年改元靖康,把一整个国朝的命运都甩了出去,企图推卸责任。 东路金军渡过黄河包围汴梁,赵桓用李纲守卫京城,但最终还是选择求和,供奉了大批金银,许割太原、河间、中山等三郡于金。 金军亦恐孤军深入久战不利,遂许和北撤。 靖康元年八月,金廷以宋不履行割让三镇和约为借口,再次分两路攻宋。完颜宗翰率西路军出西京南攻太原。九月,攻陷太原后,转兵东向,攻东京。金东路军在完颜宗望率领下,自保州出师,在井陉击败种师道军抵抗后,攻克重镇真定府等地。 十一月,金东西两路军进至东京城下,对东京形成合围之势。宋钦宗急遣康王赵构赴金营乞和,许以黄河为界,金军不允,向汴梁发起猛攻。 闰十一月,汴梁城破,赵桓降金。金废赵佶与子赵桓为庶人。 在这一片山河破碎之中,官军的无力让宋民陷入绝望。但也有无数的人仍然在奋勇努力救国,不放弃一丝希望。 相州城里,武翼大夫刘浩负责招募义士,收编溃兵。太原、平定军失陷后,从平定军突围回到家乡的岳飞目睹了金人入侵后人民惨遭杀戮、奴役的情形,心中愤慨,意欲投军,又担忧老母年迈,妻儿力弱,在兵乱中难保安全。 岳母姚氏是位深明大义的女子,积极勉励岳飞“从戎报国”,还为岳飞后背刺上“尽忠报国”四字为训。岳飞牢记母亲教诲,托人送母亲妻子南下与师尊韩嘉彦会和,他忍痛别过亲人,投身抗金前线。 靖康元年冬,康王赵构到相州,于十二月初一日开河北兵马大元帅府,岳飞随同刘浩所部一起划归大元帅府统辖。刘浩为元帅府前军统制,赵构命他南趋濬州、滑州方向以作驰援开封的疑兵,自己则率领元帅府主力北上大名府。 岳飞奉刘浩的命令,带一支三百人的骑兵小队往李固渡进行侦察,在侍御林与金兵遭遇,岳飞杀死敌将,击退金军。在滑州南的遭遇战中,岳飞奋勇当先,又以百骑杀败金军。两次小战,岳飞的勇敢和武艺便得到显露。 刘浩军至濬州渡黄河受阻,只得追随元帅府人马北上。这时副元帅宗泽也赶到大名,赵构不纳宗泽全力营救开封之言,与汪伯彦等又继续向东平府转移,只与宗泽一万人马往援开封。 岳飞随刘浩部隶属宗泽,这是他初次成为宗泽的部将。宗泽率部众进军开德府,与金军十三战,每战皆捷。岳飞英勇奋战,以军功迁为修武郎。 靖康二年二月,岳飞随军转战曹州,身先士卒,直贯敌阵。宋军以白刃近战打败金军,追奔数十里。岳飞因功迁武翼郎。 刘浩的两千兵马进驻广济军定陶县柏林镇后,元帅府又命他改隶黄潜善,不再让宗泽指挥此军。这时黄潜善掌握着三万六千人马,却只知保存实力,按兵不动,使只有二万五千人的宗泽陷入孤军奋战的境地。 宗泽虽取得了一些胜利,队伍却也有不少损耗,难以伤及金军元气。 是年四月,金军从已被洗劫一空的汴京城撤出,满载着金帛、珍宝北上,宋徽宗、宋钦宗和皇室成员、机要大臣、百工等三千余人都做了俘虏。 世人皆传“靖康之耻,千年未遇。”举国上下,沐浴在血海之中,一片萧索。 五月初一,康王赵构在应天府即位,是为宋高宗,改元建炎。赵构虽起用了抗战派名臣李纲为左相,但仍旧对投降派黄潜善、汪伯彦等人颇为器重。赵构采取黄潜善等避战南迁的政策,预备南行“巡幸”,欲退避到长安、襄阳、扬州等地。岳飞得知这个消息,不顾自己官卑职低,披肝沥胆,向赵构上书数千言,力呈当战要义。 然而,他的一片丹心只换得“小臣越职,非所宜言”八字批语,并且被革除军职、军籍,逐出军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岳飞并未灰心,又投军王彦麾下,王彦怯战,岳飞与其不和,最终还是在建炎二年再次投入了宗泽麾下。彼时的宗泽留守汴梁,已然成为了抗战派的核心人物。 建炎二年四月以后,天气开始炎热,金军撤退,宗泽准备北伐。王彦的八字军奉宗泽之命移屯滑州。五马山的首领马扩也携带信王赵榛的信前来东京留守司。宗泽和王、马等人共同制订了北伐的计划。 岳飞没有料到,自己竟然会在留守司再次见到师尊韩嘉彦。彼时的韩嘉彦,已过了花甲之年。两鬓斑白,须发如雪,已然是一副避世出尘的世外高人之貌。 然而她显然并不能完全放下家国,此次她是带着北伐策略而来,而宗泽见到这位老友之时,欣喜若狂,老泪纵横。 这年六月止,宗泽上陈述恢复大计的奏章达二十四次,但始终没有取得赵构的支持。年近古稀的宗泽再也支持不住,背疽发作,于七月初一含恨离世。 韩嘉彦、岳飞在他病榻前,听着他临终前仍然高呼:“过河!过河!过河!”哽咽无言。 办完宗泽的丧事,韩嘉彦辞别岳飞南下。这是她最后一次为国朝献策,仍然是不得重用。但她早已能做到心不起一丝波澜。 岳飞依依不舍地送别师尊,在码头登船前,他揖手拜道: “师尊,当今之势糜烂至此,徒儿惶惑,不知该何去何从。” “鹏举,坚持做对的事,不要被外界所左右。” “可今上怯战,重臣怯战,该当如何是好?” “绕开他们,做你的事。”韩嘉彦淡淡道。 “您是要我……违抗军令?”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 “可……这岂非不忠?” “想想看,你究竟忠于谁。鹏举啊,师尊只有一句话送给你,做你认为对的事。有阻碍,便绕开,绕不开便打开,破开,总之做你认为对的事,不择手段地前进。” “……”岳飞被震慑,不敢置信地望着眼前的师尊。难道师尊是在要他造反? 韩嘉彦看着他那双清澈的双眼,微微叹了口气:“徒儿,往后都不要再提及为师,就当我从未收你为徒。为师已是遁世之人,外界的一切都交给你了。北定之日,别忘了回来上一炷香,告慰一下我和你师娘。” “是,师尊。”岳飞含泪拜下。 韩嘉彦不再多言,登船,飘然远去。 翌年八月,正转战中原的岳飞,在军营之中得到了相州传来的消息,他敬爱的师尊韩嘉彦,五月时在建康江畔指挥船只救助南逃难民,船只不幸翻覆,落江溺亡,尸骨无存。家中人已将她的衣冠与安阳长公主墓合葬。 岳飞闻讯恸哭一夜,翌日整顿精神,翻身上马,继续提枪驰骋疆场。 …… 建炎三年十二月,蜀地。 已然辞官隐居乡野的谢盛,每日仍保留着前往镇上茶肆,听说书人讲外界情势的习惯。他已年近古稀,如今时局艰险,兵荒马乱,这蜀地却像是一方净土,暂时还无硝烟之争。 只是谢盛也无法肯定,何时蜀地也会再燃战火,他忧心忡忡,不知自己还能搬到何处去?这里才是他的家乡,若真到了那时,哪怕以老迈之躯举着锄头和金人战,他也不愿逃走半步。 今日说书人又提到了朝中君臣怯战,谢盛感到心中窝火。离了茶楼,却撞见了自家年纪最小的小孙子竟然不在书院里上课,居然躲在茶肆不远处的铁匠铺屋檐下读小书。 谢盛气不打一处来,举着拐棍悄声凑到孙子身旁,一把抓住他,用拐棍打他屁墩,怒道: “你这小兔崽子!又逃学!” “啊!爷爷,爷爷快松开,疼!”孙儿大叫起来。 “给老夫看看你看得甚么闲书!” “这不是闲书!这是夫子写的书。” “甚么夫子还写这种书?”谢盛蹙眉。 “就是夫子写的书,夫子给孙儿看的,孙儿没撒谎。而且今天也是夫子早放的学,叫我们回家看这本书,做读书笔记。孙儿就是怕您不信孙儿,才不敢回家的。”谢家小孙子委屈得眼泪汪汪。 谢盛半信半疑,问道:“董夫子那老古董,怎可能做这样的事,你爷爷我和他是老相识。” “是书院新来的夫子嘛,尊姓韩,我们当学生的不敢问名讳。” “韩夫子?何时来了个韩夫子?”谢盛嘟囔着,夺过小孙子手里的书,瞧见书名为《华胥拾遗》,一时愣住。 他随即拽住小孙子道:“你且随老夫去书院,老夫要求证一下你的话。” 令谢盛惊讶的是,自家孙儿确实没撒谎,今日只上了半天课便放学了,放学的正是韩夫子,也是韩夫子给学生们一人发了一本《华胥拾遗》印刷册来读。 而不巧的是,韩夫子也不在书院里,说是家中夫人今日身体抱恙,得早些回去照顾夫人。 谢盛便干脆领孙子回家,他罚孙子去抄论语,自己却窝在书房里挑灯读起这本《华胥拾遗》,当他翻开书页,读到开篇谢无疾赶考病倒城脚下,被韩嘉彦所救时,登时震惊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师茂兄!师茂兄啊!” 他连晚饭也不吃了,不和家里人打招呼便出了门,又跑到书院打听到了韩先生的住址,便拄着拐杖,颤颤巍巍连夜往镇东赶去。 他按着书院的指引,很快找到了一处大田宅,宅院门口没有筑砖墙,只是用篱笆围了一圈,柴门亦未上锁,一推便开。 谢盛喉头哽咽,喊不出声来,只是缓慢地靠近屋舍,便看到南面的轩窗开着,灯火如豆,窗前摆着一方书案,正有一白发老翁在伏案书写着甚么。 隐隐的,似乎能闻见酒香。 他在窗口驻足良久,状若石像,只觉自己恍然如在梦中。直至伏案书写那人身后的房间门被推开,一熟悉的老妪走了进来,为她披上衣衫: “你倒是加件衣裳,夜里凉,别总开着窗。”老妪叮嘱道。 “无事,我等老朋友呢。”她笑道。 这一抬头,便看到了站在窗外呆若木鸡的谢盛,她不禁笑了,起身道: “你瞧,这人不就来了?” 身边的老妪见到谢盛,也笑了。 “无疾兄!既然来了,怎么不吱声?我酒都为你温好了。” 她迎了上去,谢盛揖手下拜,泪流满面:“师茂兄,华胥拾遗,还当听你亲口讲述。” “好,来。”韩嘉彦将他迎进门来,阖上了门。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