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枪匹马的神》作者:痴娘 文案: 南朝大将肖扬之,出身草莽。 青淮一役,单枪匹马,入二十万敌阵如入无人之境,一战封神。 肖战神有本手札: 十一月十五,初雪。整五天没瞧见妖女了,盼着她先找自己。唉,怂,还是我去找了她。 离经叛道女幻术师X宇宙直男大将军 波澜诡谲里的爱情泥石流 PS:幻术不是玄幻,是类似魔术的障眼法,本文没有玄幻情节。 一句话简介:爱情泥石流 内容标签: 三教九流 近水楼台 搜索关键字:主角: ┃ 配角: ┃ 其它: 第1章 一条横滚大河犹如巨龙,将天下江山截断平分,为上下两部分。 上北下南。 北国云敖气候恶劣,百姓中胡汉混血居多,皆热衷狩猎,性情奔放,民风颇为大胆。 而南国瑶宋则截然相反,温润鱼米之乡,讲究礼孝廉耻,民风保守得很。 仅以女子地位为例,在云敖,朝堂上是帝后共治,且皇帝是个怂包,实权全掌握在皇后和长公主手里。两个女人将国家搅得天翻地覆。上行下效,寻常百姓家里也多娘子做主,过不下去了,便合离另嫁,再寻欢愉。 但气候温润,女子个个水灵的瑶宋,则不同了。开口闭口,女仪女德,无才最好,在家相夫教子才是正道。多出殉节贞妇,合离?大逆不道! 所以瑶宋人常常打心底鄙视云敖人,说“尔乃蛮夷,礼法无存”。 有些个云敖的“寻常事”,传到瑶宋人耳中,立刻骇人听闻,离经叛道。 例如最近一起,云敖长公主的独子乌云大王,娶了个无根无基的南女为正妻。只八个月,便合离了。可合离后半月,两人仍住在一起,出入牵手,形影不离。 此事在云敖算不得什么,可传至瑶宋,大伙都嘲笑伦理纲常在云敖贵胄间荡然无存,“上梁不正,礼乐崩坏,亡国不远!” * 凉玉镇产玉,产瑶宋最上等的好玉,摸在手里透骨生凉。 凉玉镇靠在边境,河水流到这忽变得狭窄,缓慢,似幽咽溪泉。成人用力一跨,就能跨过“河”,从瑶宋跃去云敖。 因此凉玉虽隶属瑶宋,却离云敖的大城呼赤近些。凉玉人既讲瑶宋话,也讲云敖话,两边都说得来。凉玉的天气更接近云敖气候——一年之中,八个月都是冬天。 凉玉东头有山,往西走二十里,是定北大营。 凉玉男人一千零二十三户,两个出路,要么西山挖玉,要么投军混口卖命粮。定北大营的总兵梁成材,就是土生土长的凉玉男人。 今日一大早,梁成材就回了凉玉——是夜他的侄女将凤冠霞帔,风光出嫁。嫁的不是凉玉人,但也是个当兵的,定北大营的佐领崔杉。 总兵做的媒,喜上加喜,这一口就,他就稍微喝得悠长了点——醉了。 时已至子,苍穹上零散且随意地挂着几颗星,四方深沉暗淡,独梁府上方的天空被无数喜庆的红灯笼照得透亮如昼。 梁府上首的厢房外,喝多酒的梁成材毫无力气,全靠一挺拔年轻男子搀扶,才得以将污秽物尽呕在缸中。 当兵人都糙,梁成材吐完,就直接用箭袖擦了嘴巴。 他往左看,见年轻男子仍扶着他,目光却已直直向前,注视着远处的新房出神。那里仍亮着灯,窗户上贴着喜字,檐下挂着红灯与红花。若隐若现的人身剪影,多添几分暧昧。 年轻男子的眸子似有钦羡。 梁成材无声勾起嘴角的笑,叹道:“扬之啊,当初你若许了,还有阿杉什么事?” 年轻男子俯首含笑,言谈温和:“将军说笑了,阿杉与梁姑娘才是两厢互爱,美满正缘。” “呵呵。”梁成材冷笑两声,道:“你就是瞧不上我家丫头!” 这年轻男子名唤肖抑,字扬之,是梁成材的副将,也是成材最得意的副手。一开始,是想把侄女许配给他的,勒令他和姑娘见了一面,姑娘满心欢喜,肖抑却找个借口推了。成材这才转介绍崔杉,促成一段姻缘。 呵呵,想来这肖抑是不错,仪表堂堂、能文能武,但眼光也忒高吧?!肖抑在梁成材身边做副将两年,见过不少人给肖抑说媒,形形色色的姑娘:品德上佳的、家世卓绝的、色相出众的……无论何种,也无论媒人们是谁,肖抑要么一口回绝,要么拖延斡旋,最后还是拒了。 他到底想找个什么样的啊?! 梁成材忍不住轻拳捶了下肖抑的胸膛,高声叹道:“这棵铁树——几时才能开花哦!” 肖抑笑却不应声,梁成材摇摇晃晃,自嘲道:“今儿酒真喝大了,站都站不稳。” “我扶将军回屋吧,明日还要归营。” “也好、也好!” 一老一少转身正要往屋走,肖抑倏然立定,眸光顷刻凛冽:“将军小心!” 梁成材醺然不解,迷茫着一双眼环视四周,探查危险。 这院子是梁成材小时候住的,几十年来未曾变过模样,中央一口井仍能打出水来,井边有棵歪脖子老松树,青针如盖,树影深沉。 倏倏声响起,梁成材和肖抑都按了剑,却见不过几只鸟,从松间起飞,拍打着翅膀消失。 梁成材放下戒心进屋,肖抑跟着进屋,手却仍悄无声息放在腰间佩剑上。他警觉抬眼,道:“属下总觉得有人埋伏在房顶之上。” 梁成材屏息竖耳听了下,刚想说不会啊,就听见顶上有人出声笑道:“梁贤弟,别来无恙啊!” 梁成材彻底清醒,呵道:“来者何人?”这声音似曾相识。 屋顶上的人很快下来,从正门光明磊落地走进来。 两人年纪都比较大,其中一人黄皮黑眼,一进屋便将肖抑上下打量,赞其是“青年可塑之才”。同行另一人,褐发褐眸,是云敖人? 梁成材识得当中的汉人,是廷尉张介,同时也是皇帝乳母的儿子。上上个月,奉帝命出使云敖。 是位不好怠慢的客人,梁成材抱拳行礼:“哈哈,张兄,您我有十来年没见了吧!难得难得!”又吩咐肖抑,“扬之,沏茶!”梁成材邀二位客人坐下,亲自斟上一杯。举杯互敬,客套一番。 张介却似乎不想太绕弯子,另挑了话题道:“云敖二圣热情,除却珍宝礼物,亦遣使节回访,与我一道回京,面见圣上。”他双手合十举高,向上一告。接着右手摊开一指,介绍身后人道:“这位便是云敖使节,摩雒大人。” “摩大人。” “在下姓摩雒,不是姓摩。”没想到云敖使节汉话这么流利。 “呵呵,我是粗人,没读过书,摩雒大人莫要见怪。”梁成材说着自斟了茶,要以茶代酒,给摩雒赔罪。 摩雒却不作回应,反倒给张介使了个眼色。 张介便将梁成材茶杯按住:“我二人深夜造访,是有一件小事,亟待贤弟助力。” 梁成材却推辞道:“听闻贤兄出使云敖,取的是距离我这千里之遥的青淮道。贤兄与摩雒大人却不顾山长水阔,奔袭致此,可见紧急迫切。梁某力薄智缺,只怕会耽误二位的大事!” 张介晓得梁成材是个明哲保身的人,便以眼神安之:“真是小事,梁贤弟莫要紧张。再说了……你这小兄弟还在这呢,我们能说什么不得了的事!” 梁成材将信将疑,便让张介和摩雒说来听听。 摩雒便问:“总兵可有听过我国乌云大王合离的事?” “这类云敖事,我一个大老爷们哪里知道!” “咦?”摩雒好奇,此事不是天下尽知,近日茶余饭后最热的议论么?许是总兵上了年纪,不爱打听八卦。摩雒便问肖抑:“你应该听说过吧?” “哈哈哈哈!”梁成材笑出声,摩雒可是问错人了,“他比老夫还不爱打听这些!”定北大营头号冷面冷肠! 果然,肖抑一脸茫然,冷漠地摇头。 摩雒无奈,甚至有点受伤,告诉二位乌云大王上个月合离了,前王妃是位南女,无处可去,很有可能返回瑶宋。不知道她走哪一路,有取道凉玉的可能。 而梁成材要做的,就是不让这位前王妃过关。 梁成材沉吟半晌,道:“云敖与我国交界甚广,沿河而下,颇多易渡之处,这女子不大可能取道凉玉。” 张介道:“正因如此,我们才沿河而上,沿途嘱托。” 摩雒也道:“这是我们长公主的谕令,陛下与天后也知晓。我与张大人还未抵达瑶城,相信知会你们皇帝,皇帝也会帮助长公主和陛下、天后的。”瑶城是瑶宋的都城。摩雒说着还拿出来长公主的令牌。 梁成材沉默了会,再开口:“那前王妃姓什么?芳龄几何?样貌特征?习性习惯?越详细越好。”这样才便于拦截。 “她叫淼淼,自称十九岁。” “淼淼?没个姓?” “她说自己无父无母,便没有姓。命里缺水,因此唤作‘淼淼’。” 一听这话,梁成材笑了,张介边笑边摇头,就连冷肠子肖抑也含笑不语。这谎话未免也太假了吧!不用戳就破的那种。乌云大王与此女成亲八月,每天躺一张床。上,竟连真名真姓都不晓得?且全云敖都不晓得? 耍成了笑话哦! “唉,禁不住推敲吧?”摩雒恨得牙痒痒,“我们大王,是天底下第一心地纯善,不涉世情之人。可恨正好着了妖女的道!”摩雒拿出一张画,递给成材,“这是妖女的画像。” 梁成材面色不改,然而心里却在叹气。全天下没见几个栩栩如生的画师,按图索骥多半不靠谱。他仔细审视画像,果然,千人一面,瓜子脸、盘发、眼睛大,嘴唇小……没有痣没有疤没有胎记,照着画像去找,很难的。 梁成材便问:“此女可有什么特征?特别独特的那种?” 摩雒似很快想到,张口,却说不出口,思来想去,终道:“这妖女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子骚劲,媚眼一扫,腰肢一扭,很叫人……把持不住呐!” 全屋四个男人,其他三个都是克礼的瑶宋男人,一时间齐齐陷入沉默。 云敖,多奔放的地啊!云敖人都嫌这女的妖、骚,那是得多…… * 天亮得早,仅仅丑时,就已泛白了。 四月份仍是料峭,梁成材和肖抑铠甲里都穿着棉衣。总兵骑黑马,肖抑则骑白马,赶了一宿的路,临近军营数里才放慢下来。 马蹄轻踏在光秃的黄土地上,偶有几株顽强杂草,叶上都挂着露珠。 可惜,草不香,露珠也不清香。 梁成材勒缰叹道:“惟愿那女子不走凉玉,要真走了,扬之啊,咱们可真得拦住了,只要不过关,都好说。” 肖抑在马上点头:“属下明白。”总兵的性子他熟稔,那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少一事不如无事。昨夜说到最后,摩雒眸中流露出的杀意明明白白。只要不过关,云敖人就能对前王妃动手。只要不过关,就同他们定北大营毫无干系。 双马并行,大营正好在东北方向,那一轮红日就在成群的营帐后头冉冉升起,将天边染透金黄,与蓝色浸色,蔚为壮观。梁成材本想同肖抑赏一赏这日出,却见守营小校飞奔来报,说吴太守昨日下午来访,见梁成材不在营中,便待了一夜等他。 无论是西北大营还是凉玉,地域上皆隶属凉郡。吴太守,正是凉郡太守吴愈。 稀客啊,吴愈不在凉郡首府业阳待着,跑西北大营来作甚?梁成材和肖抑很快联系到前王妃一事。 “驾——”两人快马加鞭,赶回营中。翻身下马,来不及整理梳洗,直接掀帘进入大帐中。梁成材现在帐中歇息一会,肖抑一面亲自请吴太守,一面差人准备早膳。 第2章 吴愈已经醒了,他同肖抑有过事务接触,不算陌生,道:“老夫带着一位贵客过来,还要去请贵客。” 肖抑点点头,方才来的路上已有小校向他汇报过,随吴太守一道来的还有两人,披风斗篷,夜深瞧不甚清。直到安排就寝,才发现两人样貌迥异,原是云敖人,一主一仆。其中做主的小公子,极是娇贵,择床、择帐篷,说是帐篷里的光、温、湿、噪,四者但凡有一点不对,都会影响他入眠。 唉,那姑爷爷,伺候得心累。 这会,吴愈偕同肖抑来请云敖客人,却被仆从用云敖语告知,家主人从未在午时之前起床过。 让他们等。 吴愈应承下来,但等那仆从进帐,立刻沉了面色,显出一脸的不悦来。 肖抑不晓得情爱,却晓得人情世故,面上不露一滴情绪,道:“太守大人,其实今早营里正要练兵,赶巧着您来了。要不咱先食早膳,然后属下领您去巡视一番?我瑶宋男儿,飒爽英姿。” 吴愈想了想,道:“不去。老梁还没吃早饭吧?我过去同他一处吃了!” “大人这边请,属下带路!” * 定北大营,账内。 地上铺着虎皮毯子,上座案几后坐着吴愈。左侧案几后坐着梁成材,他背后挂着自家的弓。两个大老爷们吃着手撕干饼,大口嚼着牛肉,吴愈禁不住就拍桌子,怒斥云敖客人猖狂。 谁是主谁是客? 这里是瑶宋不是云敖!是定北大营不是他云敖皇宫! 无所顾忌!放肆!欺人太甚! 吴愈和梁成材的父亲,都亲历过六十年前那场敖宋大战,战前呼赤还是瑶宋城镇,唤作润城。战后瑶宋输了,割地、赔款,不仅把润城让出去,而且一赔六十年。 年年上供金银粮草、茶叶布匹,憋屈的狠! 虽然六十年没打仗了,但云敖人在瑶宋人面前却总流露出狼性,自觉高其一等,呼来唤去。前年云敖帝后与瑶宋皇帝在青淮交界会晤,席间举止,云敖帝后倨傲,瑶宋皇帝怯懦谦卑。 唉,瑶宋人也就嘴上嘲笑云敖人蛮夷,真接触起来,却因忌惮着云敖人侵犯,小心翼翼,伏低做小! 所以乌云大王上门托付时,吴愈没办法,还得带这位姑爷爷来大营。 “肖副将!”吴愈冲着帐外喊。一直守在门外的肖抑闻声入内。 吴愈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回大人,已时三刻。” 梁成材听了,递个眼色:“扬之,去把乌云大王好生请来。” 没错,那位挑剔小公子,正是合离案的男主人翁——乌云大王。 肖抑到帐前,稍候一会,等到日上三竿刚刚午时,躬身禀明身份、来意。 账内咳了两声,肖抑内功深厚,瞬间听出咳嗽之人虚弱得要命。接着帐内二人用云敖语纠结起是这会去见总兵,还是再歇息会?最后仆从劝道:“再晚点,那妖女可又跑远了”,乌云大王这才洗漱穿衣,整装一番,在仆从挑帘后弯腰钻出帐来。 这乌云大王本身长得极高,与肖抑应是一般个头。可他却习惯性佝背,而肖抑却挺拔直背,以至于一眼望去,一矮一高,肖抑能低眼瞧见乌云大王冠顶。 云敖人多魁梧粗犷,乌云大王却高且瘦,白皮细肉,纤纤细腰不盈一握,倒像个瑶宋小倌儿。可那五官面貌却又分明是云敖的,鼻梁高挺,一双碧绿眼睛,生得狭长上翘,带三分桃花。他着了一件绸缎红袍,外面用白狐裘将整个人裹起来。 乌云大王的汉话说得甚是蹩脚:“吴太守怎地不亲自来请我?”说完,眼角挑一挑肖抑,尽是不满与不屑。 肖抑赔笑圆话,将乌云大王连哄带劝领入大帐内。 坐定后,乌云大王表面来意——果然,他也是来找淼淼的。说淼淼不仅折辱他,还折辱他母亲,忍无可忍,一定要结果了她。 第二波要妖女命的。 但乌云大王又与摩雒所言有出入,他说淼淼返回瑶宋,已选择取道此处,且已经过关了,后日就会进入凉玉镇。乌云是个下手不知轻重的主,直言自己在关口和镇门前都安插了眼线,这附近也有人在搜捕,一旦发现淼淼,即刻猎杀。 梁成材再一次头大,脑壳痛,同时也觉着乌云擅自在瑶宋布局,忒不把他放在眼里。 梁成材便道:“大王,过了关,就是我瑶宋黄土。您在此击杀前王妃,云敖人在瑶宋境内杀瑶宋人,此事一旦发生,怕不是您我可以应付。再则,老夫有个疑惑,您是怎晓得前王妃要来凉玉的?”连进城的详细日期都有。 乌云大王在来之前,似乎没向吴愈交待有布置。这会吴太守听了,亦是不悦,劝阻道:“总兵说得有理。大王,事关国体,万万不可在我境内击杀。” 乌云大王一听,脸垮下来,半嗔半怒道:“那怎么办嘛!”活脱脱一骄纵孩子。 “老身刚才问过了,大王是怎么晓得前王妃会来凉玉的?” 乌云大王翻了个白眼:“淼淼离开都城后,始终在与我通信。”顿一顿,继续质问:“总兵和太守都不允本王在梁郡抓她,那她跑了可怎么办?这妖女可是折辱了我母亲的!” “这样吧,老身会派兵在附近搜查,一旦逮住此女,拿住遣至边境,过了关,到了云敖那边,大王要杀要剐随大王的便。” 乌云大王蹙眉良久,仆从和吴愈都劝,他才一脸不满的答应下来:“那……就这么着吧。”手里的暖炉灭了,中断谈话换暖炉,耗费许久。乌云大王重谈叮嘱:“淼淼甚是狡诈,满嘴谎话,你们抓人可不能大意,一不留神她就跟个泥鳅似的窜跑了。还有,我的手下也会在附近搜捕,若是抓到,就直接带过关杀掉。”见梁成材和吴愈皆有忧色,乌云笑道:“二位放心,本王既然应承了不在这杀,便不会乱来的!本王可是一言九鼎,守诺之人。” 帐内旋即陷入沉默。 一直未曾言语,站在梁成材身后的肖抑突然开口,朝梁成材道:“将军,下官觉着,前王妃未必真会来凉玉,极有可能大王和将军都扑了个空。” 乌云闻言呵斥道:“放肆,这儿哪由得你说话!”他是瞧不起下人的,瑶宋的下人,更瞧不起。 到底是谁放肆呀?帐内三位瑶宋人都在心底非议。梁成材道:“扬之,但讲无妨。” “大王说,前王妃‘满嘴谎话,甚是狡诈’,那她与大王通信,必然会告知错时错地,声东击西。” 乌云一听,挑眉耸肩,满脸皆是被点醒后的慌乱和错愕:“忘了这岔,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呐!” 梁成材笑道:“大王莫慌,真假虚实,咱们这么着,搜捕仍搜捕,逮着了人,送还大王。逮不着,大王也赶紧去别处布置。对了,前王妃有何特征呀?”希望能补充完善摩雒所说。 乌云恢复镇定,悠悠道:“她?挺丑的!身段也粗,平平无奇乃至中下。” 梁成材盯着乌云大王,暗自在心里骂了句:小年轻因爱生恨可以,但不要影响他们寻人! 梁成材硬着头皮继续问:“大王,这些真是前王妃的特征?” “千真万确,从一开始她就不是本王喜欢的类型。” “那……她还有其它特征吗?痣啊疤痕啊胎记啊,还有口音?” “她云敖话说得不标准,仔细听,能听出是瑶宋人。”乌云大王坐在当中正座上,手里捧着暖炉,回忆片刻,又道:“她左乳上有一枚浅红胎记,形似飞鸟。” 这案没法继续下去了!梁成材想掀桌,谁盘查时掀人衣衫啊! 送走了乌云大王和吴愈,梁成材喊肖抑进帐中详议。 “扬之啊,今日这遭案,你分析分析?” 肖抑直言道:“属下以为,做两面看。若前王妃不来,说明她的确是谎话连篇之人,乌云的确被骗。不来,也没我们什么事。若前王妃来,说明她不骗乌云,仍有情意。往来通讯,藕断丝连,恰恰应证这一点。乌云书信套话,使计谋害爱他之人,两面三刀诚不可信,他答应将军的事必然失言,冲动歹毒,会在凉玉下手。若真发生此事,一来滋关国体,二来,前王妃不是谎话精,因何事会被污蔑?夫妻一场,是千年修得的姻缘,纵然合离,也该好聚好散,一别两宽,为何前王妃却被两拨人追杀,其中还有曾经的结发相公?恐怕其中有更深的事……” “你说的也是我最害怕的。”梁成材很怕治下出乱子,“你出去查查,若真遇着那个王妃了,赶紧把她送回云敖去。” 肖抑闻言,踌躇再三,终道:“其实前王妃是瑶宋人。”国家不守护子民,反倒驱逐她去危险之地?做军人的天职,难道不是帮国家守护子民? 梁成材叹气道:“小我大我,总有取舍。你送她去云敖这一程,安全稳妥,让好吃好喝吧!”舍一女性命,保边境安稳,万千性命。 肖抑领命离去,在他离开帐内的最后一刻,听见梁成材在祈求保佑:“苍天大地,但愿她别来我这,没来我这……” * 过了定北大营,不到呼赤,有一处地方,方圆不过三十里,无名无姓,却稀奇得紧。 这三十里不在云敖境内,也不在瑶宋境内,两头都管,却也两头都不管。说不清道不清,危险与安全并伏。 三十里内无一户人家,只一间客栈,名为“常笑”。砖墙砌得歪斜,屋顶破旧补盖了毛草,挂个挑子写着“常笑”二字。 客栈里头住着的,都是北逃南蹿的罪犯、贼子,躲进这无人管处,求一两天平安。 在常笑客栈里杀人,是不犯法的。因为这儿就没有王法。 肖抑换了身素白常服,缓步踱入客栈内。 客栈内划拳的、骂架的。调。情的,喧闹粗鲁,一如往常。 这客栈的老板章鹿儿,是肖抑结义兄弟,见到他来,立即放下手中算盘,从柜台前绕出来,问道:“大哥,你怎么来了?” 肖抑曾混过绿林,颇有威望,一时见他来,客栈内许多人都向他点头、行礼、尊声“大哥”。 肖抑以一点头回应大家,继而道:“鹿儿,随我进去说。” 两人进内,四下无人,肖抑向张鹿儿打听一个叫淼淼的女人,她可能长得美且骚,也有可能长得丑,还爱说谎话。 章鹿儿听得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疑道:“大哥,你终于决定娶媳妇啦?” “娶什么娶,我打听的这个人,是云敖乌云大王的前王妃。” “天呐,我听到了什么?我大哥竟然好人。妻子,折煞折煞!”章鹿儿不由得重新审视肖抑,人不可貌相,这一表人才,冷漠寡淡的,竟然、竟然……他的口味是万万没想到啊! “扯什么呢!胡说八道,我怎么可能娶二春女!”肖抑呵斥道,“查这个人,是官场上的事。” 章鹿儿恍然大悟:“是说,大哥什么人呐,挑得很。我这就去问问。”南来北往,黑白二道,没有哪比他这更消息灵通。 半晌,章鹿儿打听回来,此女听说过,各种谣言甚嚣尘上,但大家都不曾见过。 肖抑颔首,嘱咐章鹿儿一有消息,及时向他汇报,又道:“你那毛尖呢?拿出来沏半壶,我喝了再走。” “好咧——”章鹿儿忙去张罗,他这位义兄,禁酒寡欲,也就喝茶这点爱好了。 肖抑在二楼坐定,自斟起茶来。这常笑客栈匪多,贼多,女人也多,总有些浓妆艳抹的女人走来晃去,别有所图。遇着也有所图的男子,交了银子,便勾脖子揽腰,转着圈儿进屋行事。 恰巧有位年轻貌美,颇有姿色的女娇娘,许是刚混不久,不晓得“大哥”习性,竟在肖抑面前走来走去,来回几遍,拿眼瞟她。 肖抑回了一眼,那娇娘即刻来劲,一只纤手放到桌上,指甲染得丹红,用两只指尖在桌面走路,一寸一寸靠近肖抑放在桌上的手。 肖抑呵斥道:“做甚么?” 娇娘笑得妩媚:“少年郎俊逸朗润,甚是乱我心扉呀!” “哐当。”肖抑把剑放在桌上,娇娘吓得后退数步。 肖抑是极讨厌这类女子的,更见不得皮。肉生意。他始终难以接受,一个不爱的人,怎能同另一个也不爱的人灵肉。合一? 肖抑不想被骚。扰,所以用剑恐吓,但转念想起淼淼的特征,不由得又抬眼细看那娇娘——人家见他无意,早走远了。 淼淼会不会藏在这些女子中间?肖抑开始逐个审视客栈内做生意的女子……章鹿儿在柜台内站着,瞧着肖抑目光追逐,不由得叹气:还好他晓得大哥要做什么,不晓得的,还以为他是个采花色。魔! 肖抑正观察着,见一女子进门。她左肩背着个包袱,右手提着个木头人,发髻微松,穿着一条艳红的石榴裙,然而裙角沾了一大块泥巴,绣鞋上也是灰。整个人看起来像是赶了远路。 女子抬起头来,肖抑瞧见一张熟人脸,禁不住呢喃道:“阿鸾?”难以置信,盯紧细看,确实是旧日相识的冯安安,小字阿鸾。 肖抑不由得在二楼一个人默默笑起来。这一笑好看极了却不自知,皓齿明媚,华光流彩。 第3章 他在楼上默然观察她。 冯安安进来后,挑了处干净桌子坐下。小二过来询问:“客官,点些什么?” 冯安安笑眉弯弯:“小二哥,您这可有干净清水,我要一盆。还要一条清蒸鲈鱼,一碗素面莫加盐。” 小二见她笑得甚是好看,心情大好,禁不住要开口答应她,却猛地想起常笑客栈有规矩:客人提什么要求都行,但得先付钱,想在常笑客栈吃霸王餐?拖出去,永不准再踏进来! 小二便说要付钱,冯安安嘴角一挑,笑中带嗔竟也迷人:“我身上没钱,能不能先赊账?下次来加倍还你们。” 小二情不自禁想点头,却听见柜台后并不认识冯安安的章鹿儿一声冷哼,回过神来,拒道:“姑娘,不行的,要先付钱,不然就得将您请出去了。” 冯安安闻言,神色不变:“小二哥好狠的心肠。” 小二听着顿生内疚,生了贴钱帮助冯安安的心,头顶上却着了一记栗子,被章鹿儿狠狠一敲,斥道:“滚、滚,忙别的去,这边老子来应付。” 章鹿儿可没有小二般的好脸色,冲冯安安直言先付后吃的厉害关系,并强调自己是方圆三十里,头一号狠心肠的人物。 冯安安颔首,眼眸中竟尽是谦虚尊敬之色,理解之情:“晓得啦,谢谢掌柜的。” 章鹿儿微怔,竟有那么一两分觉得自个做得不对。 冯安安问他:“好掌柜,那需付你多少钱?” 章鹿儿道:“一两银子。” 冯安安挑眉,却仍带着笑:“有点贵哦。” 章鹿儿心想,贵是有理由的,因为这里是黑店:“都是这么个价。” “行呐!”冯安安点头站起来,拿起包袱旁的木头人,高声吆喝:“诸位,诸位,有心有闲的,都往这儿瞧瞧啦!”她声音颇甜,好似清泉,满座男子听了,尽觉挠心,纷纷回头。女子也不厌恶这声音,眺眼望来,凑个热闹。 冯安安道:“奴家不才,在这儿给诸位变个戏法,若是变得好,诸位赏脸,给个掌声或响头!”她笑意盈盈,声又甘甜,还没变已有人鼓起掌来。 冯安安将手中木头人晃一晃,笑道:“小小木头人,娘亲亲手雕。”说着手往袖中一探,那伸出来是,竟是一把雕刻刀。 满客栈的人全都警觉起来,变了目光。 冯安安却不慌不忙,在木头上胸前雕刻起来:“娘亲给你雕上五脏六腑,你会不会活过来?” 她手艺极佳,不久雕完,木头人立在桌面上,竟从脚开始变起,榆木变血肉,渐渐变成七、八岁稚童,眼眸灵动狡黠,纵身一跃,跳下桌来。 木头人真活过来了! 惊叹中带三分骇人。 稚童飞也似地跑去柜台前,还未等大家反应过来,他已夺了打赏用的大圆盘,沿桌弯腰:“各位叔叔婶婶,哥哥姐姐,若瞧我机灵可爱,给赏则个!” 众人反应过来,“哐当叮当”,钱往盘中砸。 稚童不满足,一楼挨着讨遍后,又跃上二楼,继续讨钱。得了钱就弯腰说是谢谢,稚子童声,清脆悦耳。挨个讨到肖抑跟前时,肖抑表情僵硬,往盘中轻放了一锭银子。 “谢谢公子!”稚童鞠躬,嘴角带笑,眼里有星,捧盘去别处讨了。 兜了半圈,稚童忽然高呼道:“哎呀!”盘中已盛满钱财,沉沉下压,倘若再堆下去,小山就要倒了。 稚童捧着盘走楼梯,蹬蹬从二楼跑下来,在冯安安面前高举大盘,喊道:“娘亲,满了!” “乖孩儿。” 话音刚落,大盘落入冯安安手中,稚童则顷刻间还回木头人,倒在地上。 四肢,脑袋,都是粗榆木。 胸膛上也不见雕刻痕迹。 冯安安打开包袱,将盘中财物一股脑倒入包袱中,收好。又从中挑出一两二银子,和着盘子一齐归还给章鹿儿。 这是她付的钱和小费。 很快有小二给她端上一盆清水,一条清蒸鲈鱼和一碗素面。 冯安安摸一摸鱼和面,烫的,不忙吃,待它凉。 她以水为镜,整理起头发来。先拔掉发簪散落一头青丝,继而弯弯绕绕将它们重新盘好,白。嫩的手五指纤长,将发簪稳稳簪上,盘好。 寻常的梳头动作,可无论是散发还是簪髻,围观者总觉得挠心。 心驰神往,恨不得替她为之。 冯安安整理完头发,取出一方帕子,沾着清水,清洗脸上灰痕。露出完完整整,瓷白的脸蛋,她眼睛不大,却极富神采,鼻有一个小尖尖,上头还挂着一滴水滴。 盆中水不算脏,美人的粉脂灰痕是香的。她掏出螺子黛和口脂,仍用水面当镜子,细细描眉,染唇。 眉若远处山峦,唇似近前朱砂。 远与近,点滴尽在心头。 化完淡妆,冯安安弯下腰,用盆中水洗去裙上污秽,拭去鞋上泥土。 一盆水,到如今彻底完成它的使命。而冯安安则一扫风尘,明媚光彩。 冯安安拾起筷子,吃起鱼和面来。 客栈里那些拿眼偷瞧她的男人、女人,却久久回不了神。她做这一系列事情都不紧不慢,旁若无人,却因此更勾人。男人们想上去搭讪,却自卑不敢。女人们也自卑,为何她能在一片混乱中从容不迫,又为何举手投足,每一个举动都是说不出学不来的味道? 而且她还生得那样漂亮,叫客栈里的其他女子都失了颜色。 没被冯安安慑住的人也是有的,例如章鹿儿,又例如肖抑。章鹿儿跑楼上去问肖抑,冯安安的戏法已超出戏法,可是……传说中的幻术? 肖抑垂眸,道:“是。” 章鹿儿微张了嘴,颇为讶异:“大哥,我听说幻术都是假的,那小男童也是假的?” “假。” “那雕刻刀和五脏六腑的痕迹也是假的?” “假。” “那木头人呢?” “真。” 章鹿儿挠了挠后脑勺,有些糊涂了。 肖抑便告诉他,一切幻术都是障眼法,事后定能留下事物发展的本来面貌。刀不是刀,是她袖中腕上戴着藏着的镯子。将镯子褪下,变换为刀。木头人一直都是木头人,端着盘子去乞讨的不是木头人,更不是活人男孩,而是冯安安。 章鹿儿回味半晌,琢磨出一句:“所以……幻术师要借助器物?” “弱的幻术师需借助器物,强的不用。” “所以这姑娘……其实挺弱的?” 肖抑闻言,想起以前冯安安练功的样子,既懒散又爱分心,每次都是仗着天资和悟性勉强过关。他不由笑道:“可不是么。” 章鹿儿又问:“大哥,你能教教我不?怎样才能不中幻术?” 肖抑刚想开口,就听见娓娓女声传音入密:“扬之,一见面你就背地说我坏话,该当何罪呀?”末尾“该当何罪呀”这五字,仿佛撞了浑天钟,不断回响重复,越来越轻,丝丝绕绕。 肖抑闻声侧首,向冯安安望去,见她没正面与他对视,只是用眼角余光眺他。接收到肖抑投来的目光,冯安安眼角和唇角勾起,端起碗,笑抿下一口热汤。 肖抑也同她传音入密:“阿鸾,许久不见,你来这里作甚?” 她反密他:“那你来这作甚?” “来喝茶。” “你还在定北大营呢?” “嗯。”肖抑再密重问,“你来这作甚?” “路过,整个妆,再填填肚子。” 肖抑密她:“你要去哪?” “还没想好,打算一路往南走。” 肖抑的目光环视大堂,再次确认冯安安从进门到现在,都是孑孓一身,无人相伴,甚至连跟踪她的人都没有,便密道:“一个人?你相公呢?” 两人上次邂逅是在前年腊月,那时冯安安也是一个人,但她眼底全是欢喜,告诉肖抑,苍天开眼,她终觅良人,不日将嫁。 可如今却仍是一人,风尘仆仆,乃至行乞。 “合离了。”冯安安的密音带着自嘲,“舌婆当年算得对,我真是命中孤臣宿寡。” 肖抑面色渐沉,喉头哽了一下。 “扬之。”冯安安再密道,“这客栈鱼龙混杂,匪气四伏,不易久留。我先告辞了,你多加小心。” “那你去哪落脚?” “凉玉里歇一宿,告辞了,保重!” “保重。” 密完,肖抑俯视冯安安带着包袱和木头人,头也不回出了客栈。 “大哥!”章鹿儿非常无奈,这已经是他高喊的第五声,肖抑才从神游的天外回来,一脸懵懂地回了他一个“嗯”字。 章鹿儿摊开五指在肖抑眼前晃:“大哥,我求你教我破幻术的法子呢!”这人真是,说着说着就发愣了。 肖抑答非所问:“哦,没什么。” 什么没什么,章鹿儿眉头紧紧锁起来。 “法子啊!”肖抑这会彻底回神了,笑道:“你拿纸来。” 章鹿儿喊小二蹭蹭递纸笔上来。 沾了朱砂了红笔? 无妨,肖抑提笔挥毫,写下六个大字:眼耳鼻舌身意。 章鹿儿道:“大哥的字就是写得好,可这六个字我不懂。” “哪个字你不认得?” “都认得,但是……” “好好领悟!”肖抑打断他,并且寄予厚望地拍了拍章鹿儿的肩膀。 章鹿儿眼珠一转:幻术本就邪得很,莫非破解之法也邪?说破就不灵了?仿佛修仙得道,需一朝自悟? 章鹿儿捧着肖抑的字,就跟捧个符咒似的,小心翼翼下楼了。肖抑这边,却因冯安安的遭遇在他意料之外,心有起伏。 肖抑攥着茶杯,啜一口从喉头滑入心底,自言自语道:“癸未五月初五。”这是冯安安的生辰,他不知怎地就念叨起来。琢磨一下,她属木,缺水。 五行缺水! 她刚合离! 她要去凉玉歇一宿! 糟糕! 肖抑的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腾地站起身,起得太快,板凳震得后移。他心急如焚,不走楼梯,直接右手在栏杆上一撑,翻身跃下,疾步奔出,甚至连辞别的招呼都未曾同章鹿儿打。 章鹿儿在柜台后面目睹这一切,还是头一次见大哥如此紧张,不由得担心起来,绕出来追出门,可肖抑轻功了得,哪还见得踪影! 章鹿儿终是不放心,命小二给他牵匹快马,他骑马去追肖抑。 而肖抑这边,运气轻功,飞踏疾速,身两侧影物模糊,风声飒飒。他要去追冯安安,哪有什么淼淼,阿鸾就是前王妃! 作者有话要说: 加更一章,祝新老读者们周末愉快。 新文开始,希望大家能多多收藏评论,十分感恩。 第4章 肖抑追至一片竹林。 身未入,便已感知到里头杂乱的气息。 他垂眸闭眼,无声默念数句,而后瞪眼入内。 竹林苍苍,翠绿如洗,随风轻摇,交错中拾得内里光影——冯安安果然在里面,双手抱在胸前,注视前方。在她前方十米,有三个云敖汉子,皆是金发。明明竹林幽幽,头顶是蓝天白云,好一片美景,这三汉子却仿佛见了什么可怖的景象,脸色惨白,眸里全是紧张和害怕,大喊大叫着“别过来”,手舞足蹈。肖抑在进竹林前屏了六欲,还有经咒加身,不被幻术所迷,所以眼前景象,除了滑稽,还有荒诞。 肖抑稍微换了个位置,从观察三位云敖人脸上表情,变成观察冯安安脸上表情——她抿着唇,平展着眉,眼睛里全是淡漠的冷光,仿佛只是个毫无感情的旁观者。然而转瞬,却又从她眼中捕捉到呆滞和麻木。 三个云敖人叫着嚷着,为幻术所障眼,其中两人相互打斗,眼神凶凶恨不得生吞对方,前后紧跟着两声,二者先后刺穿对方胸膛。另一人则自顾自的惊吓,最后竟吓得咬舌自尽了。 三人皆毙命,冯安安抱胸目睹这一切,慵懒得伸个懒腰,收了幻术。她看都不看肖抑所在方向,直接就喊:“出来吧。” 肖抑缓步而出,慢慢踱到冯安安身边,脸上神色莫辨:“这才是我熟悉的阿鸾。” 她一侧首,正巧应着一阵风,两缕发丝因此贴在她的脸颊上,笑道:“我就当你是夸奖我。” 肖抑蹙眉,紧盯着地上的三具尸体。 冯安安笑道:“他们是自相残杀、自杀,与你我毫无干系。再则,这儿在国境之外,与你家定北大营不相干的事。”肖抑闻声回头,见冯安安一张笑脸上满满都是“就知道肖抑在担心什么”的得意。 肖抑幽幽问道:“你很了解我?” 她接惯了他的冷脸,一点也不在意,轻笑一声,转了话题:“方才客栈里没详问,你升官没哦?” “升了。” “现在什么职位?” “总兵副将。” “恭喜贺喜,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大营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冯安安冲他眨眼睛,“再贺你早日取而代之。” 肖抑呵斥道:“家国军机,岂容你如此诽谤!” 冯安安满不在乎伸食指,轻轻戳了下肖抑的胸脯:“问问你自己的心嘛,难道你不想做总兵?”戳完她捏了下自个的食指,没想到肖抑的胸脯如此结实力道,不知褪去衣衫会是怎样一副光景?又下意识摇头,肖抑她可下不去手。 肖抑这边,则是待她收手后,凭空抓了抓。他板起脸来教导她:“你再走会,就到国土境内。回了瑶宋,可不能如此行为不检,须谨记男女之大妨……” 冯安安就听着,脸上一副“你又来念经我不回应等你说完就开溜”的生无可恋。可肖抑数落着数落着,却戛然而止。 他顿一顿,道:“云敖人有去拜访总兵,就这两天的事。” 冯安安一听,旋即切齿:“哼,老妖婆是日日夜夜都怕我不死呐!”便向肖抑讲述了她一路被长公主人马追杀的险象环生。 肖抑问:“你究竟是惹了什么事?”断不会只因合离,便遭追杀。 冯安安沉默了会,拒绝道:“不想说。” 肖抑并未追问,只提醒她:“你已出云敖,现眼前追杀你的人,未必是长公主的人。拜访总兵的,其实有两拨人马,乌云……”肖抑一止,不知怎地,提起乌云名号,忽觉心头膈应,仿佛卡了一块大石头在胸腔里,不想称其“大王”二字,便直呼道:“……乌云也要害你性命。” 肖抑没说破,眼前三位,分明是乌云遣来的手下。 “乌云要杀我?”冯安安眸中明显流露摇摆怔忪,却摇头不信,“一日夫妻百日恩,我同他到最后,了不起是老死不相往来。”杀她,他断然不会那样狠心。 “信不信由你。”肖抑没好气道。她这人,每每都要栽个跟头才能明白,不过别把性命丢了……肖抑便提醒道:“如今关卡盘查得紧,一心一意要逮你,且看你如何过关。” 冯安安无声笑得灿烂,脸上写的分明就是“我自有办法,莫要小瞧”。 肖抑一忖,脸一沉,警告道:“莫要用幻术变成我的模样。” “知道——不会牵连肖大人的!”冯安安又同肖抑一日之内第二次告辞。 她走远,他却仍立在原地不动。 不一会儿,骑马的章鹿儿赶来,跳下马就喊“不得了,我大哥杀人了”。 肖抑白了他一眼。 章鹿儿蹲下探查,啧啧道:“竟是自残加自杀。大哥,你可瞧见是什么人做下的吗?” 肖抑坦然自若接道:“不曾见。我来时这里便是这样了。” “你之前为何慌慌张张从客栈跑出去啊?” “有个男客,瞧着像某个越狱的犯人,我便追出来。未寻见他,这凶案极有可能也是他犯下。” “没福分,死在这个地方。”章鹿儿勾勾嘴角,眼前三具尸体,若是往南死几十里,了不得那是两国争端。若往北死几十里,自有云敖法律为他们伸冤。可惜啊,死在这……这三十里内哪天不死几个人,孤魂野鬼多了去了! 章鹿儿站起身,拍去手上灰渍:“一会喊我家厨子来搬,别浪费了。”这三具云敖尸体白肤金发,刚好属羊肉馅的。常笑客栈卖人肉包子,已不是一天两天。 章鹿儿这边善后,肖抑则回关内,途中过关时,他多了句嘴,问守关将士可曾放什么年轻女子进关? 将士回禀道:“大人,小的谨遵您的吩咐,仔细盘查,不敢放呐!可今日一整日,都没有年轻女子入关。”就几个老婆婆。 将士忽想起一事:“对了,大人您方才不刚入关么?怎地又出去了?”从哪出去的?怎这迅速折返? 抿着唇的肖抑暗中咬牙,默默骂了冯安安几句。 他入关之后,往凉玉镇赶,才至半途多一点,便遇着几个小校,慌不择路。 肖抑拦住小校:“唉、唉,哪去啊?” 小校“扑通”一声全跪下:“大人,大事不好了!” 肖抑将小校们逐一扶起:“起来慢慢说。” 小校们便推当中一位口齿伶俐还没被完全吓傻的,讲起经过来。说是谁都没在意的,冷不防就有几个云敖人在凉玉镇的镇门口,动起刀剑来。 他们要杀的,是人群当中的一位红裙姑娘。 这伙云敖人里,带头的是位碧眼公子,激动指挥,杀意尤为迫切。瑶宋兵接到百姓消息,赶来喝止,碧眼公子却浑然不惧,仍下杀令。眼瞧着云敖杀手要占上风,姑娘手中的木头人却突然变大,迎风疾长,不仅腰身高过城墙,而且成了血肉怪物。 那怪物,胳膊四肢,密密麻麻全长的是眼睛。 吓得满城惊叫,好些个妇人骇晕过去。 小校讲到这里,不禁扶胃犯恶心:“后来那怪物一口一口,尽吞云敖人,而云敖人则狂乱魔怔,挥刀乱砍。不一会儿,怪物的眼珠子全掉下来,散落四处,转瞬不见。我们再一瞧,红衣姑娘不见了,木头人被切成烂菜,有三位凉玉镇百姓,被云敖人误杀了。云敖人自己也死了六个。” “在我境内滥杀我百姓,王法何存!”肖抑骤然起怒,“犯事的云敖人呢?” “小的们逮不住,让他们跑了。” “往哪个方向跑了?” “往东。” “你们速去报告总兵,另叫增派人手东进,说我已赶去先行处理。”肖抑一面嘱咐,一面运起轻功,赶乌云大王一行人去。 * 乌云大王带着一群手下,正往东赶。寻着痕迹,淼淼应该是往这边逃了。 可这瑶宋的路,未免太烂了,乌云舍不得自个靴上沾泥,便叫四个手下抬一顶藤轿,抬他前行。 乌云坐在座上,左摇右晃,禁不住用云敖话骂道:“唉、唉,你们稳点。不长眼的,要晃死本王么?”又焦虑逮不到淼淼,颜面再失,心中焦躁,寒天里竟出起汗来。 “哪里逃!” 乌云听见身后如雷厉呵,不由愣住。缓缓回头,见肖抑脚不点地,朝这边飞来。直到肖抑身如魅影,晃动间点穴定住四位轿夫,轿子停在半空中,乌云才反应过来:当是喊谁呢?这么没礼貌?再说谁要逃了?他是大摇大摆横着走! 乌云汉话嘲笑:“好嚣张的小厮!”梁总兵对手下缺了教养! 肖抑没有好脸色,告诉乌云他的人杀了瑶宋百姓,现要将他们统统软禁查案。 乌云笑得差点眼泪都飞出来:“哈哈哈哈哈!”他是个什么位置心里没点数吗?好大的口气。 肖抑却一抱拳:“大王,得罪了!”纵身朝乌云袭来,要来拿他。 乌云一拂袖:“拿下!” 云敖杀手蜂拥而上,但肖抑却快得根本看不清,几番眨眼功夫,云敖杀手竟已全被他定住,只剩下乌云大王一个人。 乌云怒道:“没用东西!”双手在座椅扶手上一撑,跃入空中,接着运起掌风,直直朝肖抑天灵盖抓来。 肖抑抬头举臂,本能地同乌云对了一掌。 肖抑右脚往后退半步,稳住。乌云则是后飞两丈,不稳落地。 乌云满口是血,却强忍着吞下去,暗暗惊道:未曾想瑶宋卧虎藏龙,连一个副将都如此厉害。这内力……放在云敖怕不是前三甲。 转瞬间无力再提掌力,肖抑绕过来在乌云身后点穴三下,定住乌云。 而且肖抑这人很特别,估计喜欢清静,点了云敖人的定穴,还顺带点了哑穴。且过一会儿,他就要补点一轮,定得哑得死死牢牢的,不给云敖人半点冲破的机会。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梁成材亲自赶到,带兵将云敖人团团围住,连带着乌云大人,一并押回驿馆。 梁成材焦头烂额:“扬之,妖女捉到没?” “属下去凉玉晚了,不曾与她打照面。” 梁成材一听,叹口气:得,这最得力的部下仍未见过妖女,样貌不辨,怎么抓人? 梁成材责备肖抑:“你都去哪啦?” “属下想着,去常笑客栈打听消息,不想一念行错,与妖女南辕北辙。属下失职,甘愿受将军责罚。” 肖抑这么一说,梁成材又不忍心了,道:“唉,错不在你,是那妖女太过狡诈。我现‘请’乌云大王回驿馆,拨给你三百人马,东南西北都搜搜妖女,一定要逮住了!” “喏,属下定不负将军所托。” 肖抑一副赤胆忠心神色,领兵离开大部队,去捉拿冯安安。行至半途,他说为了全方位搜捕,将一队人马兵分六路。 肖抑单独带一路。 这一路南下,每每遇着岔口,肖抑都下令再分兵。不消一会,便只剩下肖抑领着两个小校。 前方三路岔口,肖抑指挥道:“你往左,你往右,本将往中间,都搜仔细了!” “喏,大人。” 肖抑一人独马,往中路驰骋,些许时候,他忽地勒马,而后调转马头,全心全意往西奔。 期间遇着同样在搜捕的瑶宋兵,肖抑藏马、避过。 最后孤身只影,融入西山。 他晓得阿鸾躲在哪里。以前住山上的时候,她一害怕委屈,就会钻进洞里,跟个小兔子似的。 西山常年采玉,挖出来一个又一个大坑,成洞成窟。肖抑从山脚找起,摸着黑一个洞一个洞挨个查看,绕着兜至山腰,终闻一洞内有人时而急促呼吸,时而短停的呼吸。 呼吸不稳。 肖抑直接拔草进洞,他一进去,洞内的呼吸却消失了。明明是岩层洞穴,却突然置身于湿热丛林,一只白花大蟒,吐着毒芯扑过来。 肖抑一把抓住毒蟒,掐它脖颈。他闭眼又睁眼,幻术便破。 哪有什么丛林,冷清清的洞里,肖抑攥着一把匕首的锋刃,刃面割破他掌上肌肤,嵌进肉里,鲜血正顺着胳膊往下滴。 持匕首的人,是冯安安。 肖抑吃痛,却仍强力扳转剑锋方向,冯安安的胳膊被带得扭了麻花,“哎呀”一声。 刃面如镜,在这个位置刚好能利用月光的凛冽与惨白,助肖抑瞧清冯安安脸上红肿双眼,和默默流下的两行清泪。 冯安安开口:“先师有诀神将助,大圣无心火自飞。” 肖抑接道:“九转但能生羽翼,双凫忽去定何依。” 这是你知我知的暗号,幻术真假难辨,两人曾约定,分不清真假时,便对这句诗来确认人。 此时冯安安确认是真肖抑,便收了匕首。 洞内没有火,月光隐隐约约,冯安安颓然坐地,肖抑同样席地而坐,只是他距离冯安安颇远,远得不像是守护,反倒像监视。 肖抑听见窸窣声音,眯眼分辨,是冯安安屈起膝,双臂环抱住腿。肖抑便也抱腿:“你不必太害怕,乌云已被我们限制在驿馆了。” 冯安安闻声将脑袋低埋,良久,抬头:“大师兄……”她唤得轻,音开始抖,末了几字不能自已成泣声,“……他是真的想杀我。” 肖抑心头恻隐,禁不住凝视冯安安,却发现因为打斗坎坷,她衣领歪了,露出半边锁骨,右手袖子也挽起来,露着皓腕。 肖抑便道:“小师妹,你把衣领整好,袖子放下来。白日里才劝过你,回了瑶宋,就要克礼守节,分寸莫出格。” 作者有话要说: 加更一章,祝新老读者周末愉快。 新文开出,希望大家多多捧场,多收藏多评论,十分感谢!! 之后周六至周三都是晚上八点更。 第5章 冯安安沉浸在悲恸中,肖抑的劝诫,她竟应了声“嗯”。 她直起身,脑袋往后靠,闭起眼睛。 肖抑立马道:“你要睡就盖件衣裳,别着凉了。”褪下外袍隔空甩给她。 冯安安伸手,抓住,抖开披好。闭目小憩,许是今日太耗损心血,又许是肖抑守着放得下心,不久后,竟闻得冯安安均匀的呼吸声。 她真睡着了。 肖抑却睡不着,整宿都入眠难,又不敢辗转调整坐姿,怕惊醒冯安安。都怪章鹿儿,茶下太多刺激心跳。 章鹿儿遥遥在常笑客栈打了个喷嚏。 肖抑隐隐觉着有微风,细觅,却不是风灌进洞里,而是睡着梦中的冯安安一直发抖,颤着肩膀。须臾,她睁开眼,醒了。 后半夜,冯安安也失眠了。 两人睁眼望天,各自默坐了会。 肖抑忍不住轻声问道:“你……怎么合离了?”问完后悔,不该问的。 “天天吵,日子过得太伤心。” 肖抑问不下去了。 冯安安却继续往下说:“其实有些事,我到现在都弄不明白。”她告诉肖抑,故事诚如世人所说,合离之后,乌云依然对她情意绵绵,留住王府,行则牵手,坐则偎依。但仍旧吵,吵得她决定南归。 乌云立即变了脸色,冷言冷语起来——不过吵惯了,冯安安未将这变化放在心上。 乌云似个贪财鬼,不允许冯安安分财产物拾——两人因此又吵一架,冯安安一气之下,净身出户。 木头人、螺子黛、口脂,都是她半路上买的。 长公主从见冯安安第一眼开始,便厌恶她,合离之事惹其大怒,沿路追杀。乌云起先还阻拦,后来拦不住了……最后,他竟套她话,埋伏凉玉,也要杀她。 冯安安不明白:人心……为什么变得这样快? 天翻地覆,猝不及防。 当局者迷,肖抑这个旁观者听冯安安述说,只觉乌云的情意,从开始到结束,假的都比真的多,他只是会演戏罢了。 冯安安付出的比较多,乌云有感动,但谈不上爱。 肖抑不想讲他的分析,徒伤心,只问道:“你真是一件云敖的东西都没带回来?” 冯安安摇头:“没有。” 肖抑嚅了嚅唇:“乌云可有赠过什么信物给你?” “有啊,有钗子和绣鞋,我都还他了。还有只镯子,对了,镯子!”冯安安恍然大悟,乌云送过一只镯子给她,白玉寻常,还不及凉玉好。轻飘飘的分量不重,她离开时忘了褪下镯子。 白日里还以镯障眼为刀。 镯里定有蹊跷! 冯安安赶紧拉下左边袖子,要褪镯子。一时急了,玉镯竟褪不下来,肖抑看它反反复复在她如藕皓腕上摩挲,最后越过腕间凸起的那块骨头,卸下来。 她轻咬着唇,摸着镯子研究机关,可并未寻得,便举臂要砸。肖抑喊着“给我”靠过来,可还是晚了,玲珑脆响,玉镯砸碎。 碎玉四溅,里头飞出一个卷起来的纸条。 纸条离得肖抑近些,他拾起来要展开,冯安安却抓住他的手,阻道:“且慢!” 肖抑低头看自己被抓的手,又抬起眼,注视冯安安。 冯安安郑重道:“你要看了,我们可就是一条绳上的蚱蜢了。”纸条里定是不得了的大事,多一人知,便多一人有性命危险。 肖抑白她一眼,打开纸条。 上头全是人名,有好几位肖抑打过交道的同僚,张介在名单上,梁成材和吴愈不在。 通敌卖国! 肖抑和冯安安皆猜到这点,但不敢确认,互相间不说破。 肖抑问冯安安:“这名单你能记下来不?” 冯安安点头,虽非过目不忘,但默读十遍,起码将来三年内是能默写名单的。 肖抑便让她记牢了,而后一攥拳,将纸条捏个粉碎,拿土深深埋了。 他看一眼天色,将亮了,便劝冯安安趁着月色先下山,躲藏至别处。不然天一亮,山里人多,官兵找来似瓮中捉鳖。 冯安安应了好,却不禁感叹,“天大地大,无一容身”。 肖抑不喜欢她自丧斗志,醍醐道:“天地地大,哪一处不能容身?!”伸手拍了拍冯安安后背,希望她振作起来。 少顷,肖抑道:“定北营每月初一招兵。” 冯安安低头眨了眨眼,他同她一起出洞,下山,护半程平安,便各奔东西了。 肖抑回去见总兵,得知梁成材不在营中——他怕再出岔子,苦兮兮在驿馆守了一晚上。 肖抑赶去驿馆。 梁成材见着他,劈头盖脸就问,抓住妖女没有? 肖抑低头跪下:“属下失职,将军责罚!” “遇见妖女啦?可是让她跑了?昨日匆忙忘了提了,那妖女当真会幻术?” “回禀将军,属下的确遇着了妖女,就要捉拿,那妖女武功不行,打斗不占上风。可突然风沙走石,好些个怪物骤地冒出来,属下不知所措,不仅让妖女跑了,自个还丢了马。属下愚钝,该当万死。” 梁成材听得痛心,剁脚,搀扶肖抑起来:“算不到啊,算不到!妖女竟然会幻术,怕是只有神才挡得住!”幻术师罕见,他不懂,肖抑就更不懂了。梁成材道,“妖女怕是捉不到了,你同我一起,先把这头安稳了吧!” 这头,他指的驿馆。 梁成材告诉肖抑,特使摩雒听说了乌云杀人的事,急忙折返凉玉,在驿馆里同乌云吵了一架。至于吵的什么,梁成材没提。 但肖抑从驿馆仆从那打听到了,摩雒训斥乌云,胡作非为,竟不事先与长公主,与他商量,现在好了,闯下大祸。乌云不服气,骂摩雒不过是他老妈的姘头,有什么资格教训自己? 肖抑听完心想:狗咬狗。 摩雒和乌云,在驿馆足足待了十五日,直接把半个四月待过去了。 后来张介来了,还带着皇帝的圣旨,说这是一场误会,乌云是失手杀人,下不为例。摩雒却客客气气,坚称乌云有错,押着他这个大王给死去瑶宋百姓的家人赔罪。 两边对待此事,都做到一定份上了,能怎办? 大事化了。 摩雒不再去瑶城拜谒皇帝,而是押着乌云,以便能将这位“姑爷爷”安稳顺利送回云敖都城。 瑶宋有不平民议,道云敖人在瑶宋国土上杀瑶宋人,皇帝却带头陪笑脸,国之耻辱。但这些民议就像浪海中的泡沫花,翻几翻便不见踪影,只声再不闻。这几个非议的百姓,也人间蒸发了。 * 五月初一。 天朗气清。 凉玉的天气,仿佛玉皇大帝定好了规矩,一过五月,风沙就停了。寒潮退去,大地回暖。 今儿是初一,也是定北大营每月征兵的日子。 一般来投军的,多是附近的青壮汉子,天气越寒冷,来投的人越多,因为田冻了,山也冻了,既无口粮且挣不到银子,只有从军才能活命。一开春,大伙都上山采玉去了,谁来投军啊? 所以往常五月征兵,一般只召得十来人。 但今天怎么一个人也没来呀?莫不是受异议影响,对子弟兵失却信心? 负责征兵的主簿,焦灼得很。 营帐是扎在泥巴地里的,有一小簇一小簇的野草趁着春天冒了头角,主簿不禁对着野草抱怨:“小草啊小草,你都生根了,我这本子上怎地连一个名字都写不上呀!” “你在自言自语什么?”主簿背后响起一个冷厉的声音,吓一大跳。他禁不住打了个摆子,回身见着来人是肖抑,赶紧鞠躬:“大人。” 副将大人这是路过呢? 肖抑不紧不慢问道:“今日征兵,进展如何?” 妈呀,副将大人这不是路过,是特意来“哪壶不开提哪壶”! 主播硬着头皮实禀:“回大人,目前还未招到人。” “一个都没招到?”肖抑讶异,抬首望望天色,日头将中接近午时,半天过去了啊。 肖抑呢喃:“怎会这样……”主簿低着头,心想他也想问怎么会这样啊。 问天问大地。 “许是下午人多。”肖抑安慰主簿,又教他一些好说好劝好招人的方法。主簿一面感激,一面奇道:征兵是归肖副将管,但他事多,之前两年都是放手安排下去,甚少过问。 这个月征兵是中了邪吗?不仅无人,而且肖抑还亲自跑过来问了? 这在主簿看来,属于“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主簿焦躁内疚又惧怕,中午饭都没心情吃。一会手撑在桌上,一会瘫在椅子上,眼神空空望着前方,眼巴巴盼人来。 事逢伤心瞌睡多,主簿竟不知不觉睡着了,迷糊中听得有人喊“喂、喂”。那人还下手推他。 主簿困得很,下手把那人一推。 “这里是征兵处么?” 一句话,一个灵光,主簿惊醒,似鲤鱼打挺般坐起,见前头站着个年轻男子,个头不高不矮,发髻歪扎,模样俊俏可惜是对单眼皮。 “是、是、是。”主簿怕人跑了,满脸堆着笑意让来人报名姓,籍贯,拿出户籍本登记一下。 “这里、这里。”年轻男子从怀中掏户籍本,他穿得少,一拉扯下露出些许胸脯白肉,上头全是女人的唇印。主簿不忍看,心想当兵不禁色,空耗精气神,接了户籍本来看,眉毛一跳:“黄二?” 年轻男子笑意盈盈:“正是在下。” “瑶城人?” “正是,大人听不出小的的口音吗?” 主簿好奇,瑶城多好啊,天子之都,富庶非常,这瑶城人为何要跑到荒凉边境做悬性命的勾当?主簿问出疑惑:“你为何要跑这来当兵?” “保家守国门,男儿本分。”黄二笑了笑,“再则,边疆女子野猫得很,比瑶城里的温柔美人鱼带劲多了。” 主簿攥笔的手一紧,“黄二”的“二”字第二笔一下子拉长了。哼,要不是招不到人,才不收这等色鬼。 主簿又问黄二:“你自个,有没有想过,想当哪类型的兵啊?”骑兵、弓。弩手、前锋……不一一枚举。 黄二笑道:“后厨有专门负责试吃的兵不?” 主簿:??? 黄二挠挠脑袋,发髻更歪了:“小的不想打仗,囤囤后方比较好。” 主簿想掀桌:刚刚是谁,口口声称要保家守国门?!!主簿刚想站起来,瞧见前方一个小小羸弱的身影,正屁颠屁颠朝征兵处跑来。 主簿忍,重新坐稳。 第6章 “这儿是征兵处么?”第二个来投军的小年轻,比黄二个子还矮一个头,也更瘦。 主簿命他交上户籍本登记,一瞧:冯大? 呵呵,一个冯大,一个黄二,是不是待会再来的兵叫啥三? 这冯大户籍更远,在雷州,都到海岛上去了! 主簿问冯大,为何千里迢迢来投军? 冯大道:“报效国家,男儿守国门!” 黄二人还在旁边呢,一听噗嗤笑出声来,接着做出一副“竟逢知己”的模样——眼中还含泪了。 这冯大见着黄二,眸子却有惊恐色一闪而过,脚下也后退一步,拉开距离。 冯大不是别人,正是男扮女装的冯安安。云敖人表面上回去了,暗中仍在追杀她。一路逃亡总不是办法,冯安安想着“危险即安全”,加上肖抑给过信儿,便来投军。 躲军营里,好藏。 她来报道,见着同来投军的黄二,这同期生好看是好看,但一眼乍看,就是那种花花肠子型的。冯安安从前好这口,但经历过乌云,便再不想好了。且这黄二生得与乌云极像,除了比乌云壮些好看些,是黑眸不是绿眸,是单眼皮……一笑一颦表情太像了。 冯安安一阵惊惧紧跟一阵厌恶,对黄二好感全无。 黄二,肯定是瞧出冯安安眼中的不待见的,但他视若无睹,竟近前嗅一嗅冯安安的衣袖:“这位小哥……你好香呐!” “放。屁!”冯安安直接就暴了粗,她多严谨啊,来投军可没熏香。 黄二眯眼含笑做判断:“嗯,不是熏的,是乳……是体香!” 莫说冯安安,连主簿都鸡皮疙瘩掉了一地,赶紧岔开话题,询问冯安安年纪。 “十九。”冯安安走哪都自称十九的。 黄二却一跳,指着她喊道:“撒谎。” 主簿也觉得冯安安在撒谎,这模样这身板,顶多十六! 黄二却道:“大人,你好生瞧瞧他的骨头,还有脖颈,他起码二十二了啊!” 冯安安还真就二十二,被说中,没好气! 主簿不想听吵架,压下来,给冯安安按十九登记了。再问她,想当什么样的兵啊?有何意愿打算? 冯安安道:“可否将我分到某位将军帐下,大树底下好乘凉!” 主簿攥笔的手一顿,“冯大”的“大”字那一捺浸透了墨。 搁笔,继续等待下一位。 今儿不可能只招两个活宝吧?! 等着等着,新兵未至,尿意上来,主簿命冯大黄二在这乖乖等着,自个去出恭一趟。 主簿走了不消一会儿,肖抑由远及近。 他怕冯安安幻术诓他,特意捻着经咒,见实景实人——嗯,冯安安还真来了。肖抑不由得笑起来,还笑得特别灿烂,牙齿都露出来。 阿鸾缜密,耳洞封了,喉结补了,胸脯……胸脯平平、咳咳!肖抑禁不住咳出声,红着耳根别过脸去 冯安安发现肖抑在附近时,见着的是一张不悦的脸。 她兜两个圈摆脱黄二,且与肖抑离得近了,才朝他眨眼。 肖抑板着脸:“谁让你来这的?” 冯安安答道:“你呀!”他告诉她招兵,她才来投靠啊,“唉,一群死货,明里都回国了,暗里还天天派人杀老娘!” 肖抑蹙眉:“注意你的言辞。” 肖抑一脸“非我本意”的表情:“我可没让你来我这,只是给你个可供参考的建议。”又事先给她提醒,“在这儿,我可不会护你。” “不用你护。”冯安安满不在意,“防身藏色,我自个还是会的。” 肖抑轻笑了声,似是被气笑了:“没见过自夸是‘色’的。”他瞧见她未描眉,也没有染唇,一张素颜楚楚动人,不由道:“对了,既入军营,便再没有漂亮裙子穿了啊!” “晓得、晓得。”冯安安怕他要念经,无趣得很,赶紧脚下开溜。她逃回空地,见主簿从西边走来了,不由得松了口气。 黄二凑过来,问她:“小兄弟,营里有你认得的人啊?” 冯安安本能退步:“没啊。”答得不咸不淡。 黄二瞧见她和肖抑攀谈了:“你方才不是同朋友说话?” “要是朋友就好了哦!”冯安安眸中坦荡,诚不欺也。说她闲得乱逛,被兵士喊住,想那兵士好像还是个官,将她盘查训斥一番。 黄二听了捂胸口,庆幸道:“还好小爷没去乱逛。” 这会主簿回来了,撞见肖抑,第三回行礼。 肖抑道:“把名录呈上来给我瞧瞧。” 主簿恭敬递上,肖抑翻第一页,零星两个名和户籍。肖抑瞧着冯安安虚报的一切,心头发笑:冯大?有没有文化?“伯仲叔季”不会说啊,“大二三四”粗鲁得很。十九?年年都谎报十九,青春常在。雷州?她就没去过雷州吧! 肖抑心底一边喷一边笑,面上却是副严肃神色:“这两人怎么安排的?”肖抑扫到“黄二”,知此人也假且蹊跷,会暗中派人去查。 主簿禀道:“这两人一人想去后厨,一人想去将军帐下。” “哦,哪个想来我帐下?” 主簿心想,冯大只说将军,将军那么多,可不止肖副将,但这会不能怼破啊,便道:“是冯大。” 肖抑一听,心花怒放。脸上神色甚是为难,犹豫半晌:“可以。” “是,属下这就去办。” “等等!”黄二身份不明,万不可分去后厨,恐生不测。肖抑想了想,“这个黄二,也一并来我帐下吧。” 主簿恍然大悟:肖副将亲力亲为,敢情是缺手下啦! 肖抑把两人领回去了。 他帐下原有十人,平日肖抑公务繁忙,都是最年长的小校管理日常。小校向肖抑禀明:日常安排,是五人睡一顶帐篷,现在冯大和黄二来了,怎个安排?再拨顶帐篷,让两人先住着? “这怎么行!”肖抑断然拒绝,而后一顿,解释道:“两人住五人帐,忒是浪费。” “那……大人如何安排?” “让黄二和你们挤挤,冯大与我同住,我这本是一个人住,再来个人也够宽敞。” “挤不下呀,一顶帐篷撑破天住五人。” 肖抑幽幽思忖:他有私心,期盼与冯安安同宿一帐。但若真住了,男未婚女未嫁,大防禁忌,他自个就过不去心中那坎……肖抑便道:“那就让他俩都过来和我住吧!” 有第三个人在,可证清白。 小校依命,领了冯安安和黄二来铺被褥,当兵的衣食住行都糙,每人一个带钥匙的小箱子,存放财物响钱。自个在地上铺个地铺,一床被子,便是夜夜安身之处。冯安安和黄二各自铺着,她无意瞟见黄二一眼,见他手脚生疏,一看就是没干过活的。 愈发觉得像乌云,愈发厌恶。 冯安安又往上头看,见肖抑盘膝坐在案后,安静看书。她再环视四周,偌大的帐内摆设单薄,甚是空旷,只孤零零一张弓,一柄剑,无甚装饰,衣裳盔甲挂起来不过三件,皆是素色。无柜,无酒,无吃食,肖抑杯中盛的只是寡淡白水。虽是白天,却给人一种长夜寂寥,寂寞万千的感觉。 真符合肖抑的性子,冯安安不知怎地,有些难过。 小校重进帐,给冯安安和黄二带来衣服。 军中着装统一,作为最初级的小兵,只有灰、棕与红可选。 黄二伸手去拿红色制服,冯安安还未伸手,肖抑道:“阿大穿红色的,阿二穿棕色的,你俩长相太相似,我怕认错,颜色上做个区分。” 黄二不满地嘟嘴,冯安安却是心中一暖,不禁看向肖抑,见他目不斜视,肘撑在案上,仍翻着书。 这人,警告她再没有漂亮裙子穿,但三色衣裳,却给她最鲜艳的颜色。 黄二拿起棕色制服,一抖,发现胸前破个大窟窿,不禁叫道:“我这件破了呢!” 小校在场,一瞧,的确是破的:“这被老鼠蛀了,走,你随我去领件新的。”小校不想多跑,把黄二喊走了,让他自己拿。 帐内只剩下肖抑和冯安安。 不闻脚步,确定隔墙无耳,肖抑哼哼道:“还‘冯大’?你很想做老大?”没文化的,怎么不叫“冯伯”。 冯安安白他一眼:“我可不想像某人,天天当‘大哥’。”她往前凑,手肘放在肖抑看书的案上,托着腮:“我告诉你啊,叫‘大’,是因为我哪都大。” 肖抑一楞,没反应过来。过会浮想联翩,脸一阵青一阵白。 冯安安却大大咧咧,后退躺倒在铺好的被褥上,四仰八叉,含笑感叹:“唉,这么多天,头一次睡这么软的褥子。”勾嘴笑起,全是享受。 肖抑没好气:“来军营可不是睡觉的,待会黄二回来,你俩就得去练操了!” 冯安安慵慵懒懒,迷迷糊糊:练操?那是什么? 她很快体验到,练操,是一件全天下最苦的事。 每天至少练六个时辰,寅时开始,酉时结束,每日跑。操距离差不多是定北大营到凉玉镇三个来回。还要爬山,西山反反复复地爬,蹲着跳着往上爬。日常射箭三千发,日常马步与骑马。冯安安是有武功的,且她能瞧出,黄二身上也有功夫,但三天下来,两人走路都挪着走,直胳膊直腿,最怕上下台阶,尤为酸痛。 冯安安暗骂肖抑是大骗子,诱她从军受苦。 正骂着黄二喊道:“唉、唉,东西掉了,你帮我下。” 冯安安低头瞧,黄二手不稳,把钥匙掉她脚下了。心领神会,一脚给他踢过去,黄二僵直着身子下移,拈起钥匙,提在手里。没法收兜里,弯不了胳膊。 这三日,冯安安虽然厌恶黄二,但新人就两人,有时不得不相互扶持才能抵御排挤,再加上两人四肢都酸,吃饭铺床一些日常得协助完成。所以……对黄二不那么排斥呢。 黄二是个话痨,什么事都要跟冯安安讲上一嘴。他跟她说,等身上酸痛去了,四肢灵活了,请冯安安去凉玉的怡红楼快活一番! 两人挪回帐内,仍不能歇息,肖抑无论公务多重,都会抽一个时辰给他俩加训。 戌亥之间,雷打不动。 好在加训不是苦力,肖抑给他们讲兵法。行军用兵之道,今夜教,明夜当着肖抑的面背诵。 背不出来,罚。 好在冯安安聪颖,背得快,有时候一两字错误,肖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黄二竟也背得顺畅,多数时候比冯安安还流利。 冯安安自诩记忆出众,不由挫败,但很快就想明白:这些兵书,黄二以前背过,所以才滚瓜烂熟。 便觉得他有点不像乌云了,乌云最不愿背书。长公主和皇帝劝他背,乌云暴跳如雷,直接给这二位脸色看。 三日过后,一转眼,第四日五月初五,端午节。 也是冯安安的生日。 她二十三了。 第7章 定北营也要有点过节的气氛。 其一,给将士们每人发了一个粽子。 其二,给每人放半天假。 不用练操了,冯安安和黄二各自躺在褥子上,享受美好时光。 黄二打个嗝,粽子容易吃撑,翻个身,手撑着脸侧身瞧冯安安。 他问她:“唉,你怎么不出营啊?”好多将士都去凉玉逛了。 冯安安双手枕在脑后:“那你怎么不出营呢?”她才不要出去,出营即是追杀。 黄二捋了下袖子:“我呀,理由和你一样!” 冯安安闭眼,小憩。 黄二仍就叨叨:“大兄弟,其实有时我觉着你挺迷人的,出去定能吸引许多美娇娘。” 冯安安不作回应,只嘴角一勾。 黄二的胳膊撑累了,放下来,也学冯安安枕在脑后:“你为啥叫冯大啊?家中还有几个弟弟?” “没有,我是独生。”冯安安答他实话,真作假时假亦真。 “那你为何叫冯大啊?”黄二也问这个问题。 两相比较,冯安安觉着还是肖抑问这问题时亲切可爱,道:“因为我哪都大呗!” 黄二“切”了一声,不服气道:“我的才是天下最大!” 冯安安索性逗他个酣畅淋漓,坐起身手指着天,邀道:“那下回我们去怡红楼比一比!” 肖抑挑帘进帐,入耳第一句,是冯安安最后一句话。 肖抑肺都要炸。 他右手反背在身后,左手拿出一封信,唤道:“黄二!” 声音极高,吓得黄二一溜烟起来,在肖抑面前站直。 肖抑不说话,目光往褥子上扫去,帐内空荡寂静,这两人一直都躺在褥上?就他二人?做什么呢? 肖抑抿了抿唇,将信递给黄二:“你去凉玉镇走一趟,将这封信送至梁府,交给佐领崔杉。告诉他,按着约定已迟回两日了。军中事务繁忙,莫沉溺儿女情长。这封信你要速速送达,戌时前将崔佐领领回来,不然拿你是问!” 黄二连声道喏,领命而去。帐内只剩下两人。 肖抑注视着冯安安,她仍坐在褥上。 她晓得惹到卫道士了,便笑着哄劝:“你也别生气了,我要真去怡红楼,哪能不带上你?”不见肖抑展颜,急急又补充:“我请你,肯定是我请你。” 肖抑旋即道:“不、需、要。” 冯安安点头:“那你掏钱也行啊!” 肖抑双眉紧蹙,跟冯安安好讲歹讲,从你们为何要去怡红楼,讲到那种地方不能去。从无情如何使得爱,讲到因果持戒。 就差禁欲成佛了。 听得冯安安想元神脱壳,摆脱念叨。 许久后,安静了。 冯安安问:“讲完了?” 肖抑:“若非你今日生辰,断不会这般轻饶。” 冯安安连连啧叹,还击道:“若非我今日生辰,才没好兴听你念这么长时间的经!” 肖抑将一直负在背后的右手绕至前来,原来提着两个粽子。将粽子甩给冯安安:“给你。” 冯安安摸着肚子道:“吃过了。” 肖抑嘴角一勾:“不是清水的。”小兵们早上发的都是清水棕,级别不同,差别对待。 冯安安一听果然过来,两手就要抓起两只粽子,肖抑却眼疾手快,先夺了一个,一边剥一边道:“我自己还没吃呢。” 冯安安悻悻拿起另外一个,准备剥,却倏地道:“且慢!”让肖抑别忙着吃。 他冷眼,她又要演哪一出? 冯安安摇摇曳曳跑出帐外,又摇摇曳曳跑回来,虽然四肢因为练操变得僵硬,但肖抑仍觉她像一只柳条,或是一条蛇。冯安安两手各拿着一只小小银勺,将其中一只勺递给肖抑,告诉他,粽子太粘,早晨吃腻得满手,还粘脏了衣裳,懊恼好久。 用勺子舀,便不会黏脏了。 肖抑无声轻笑,她就喜欢瞎讲究。但也依她,拿勺子舀。 两人各自剥各自的粽子,冯安安偷瞟肖抑手上的,见他的粽子内陷满满红豆,而她的只是顶头一颗蜜枣,便道:“你这粽子,怎么和我的不一样?” “随便拿的。” 冯安安想吃红豆,不禁咽了下口水:“给我尝尝你的。”肖抑一僵,冯安安趁机舀了一大勺,放在嘴里,甜而不齁。 “那我也要尝你的。”肖抑幽幽道。 “喏——”冯安安主动将自己的粽子递过去,肖抑却怂了,挖了一勺,比指甲盖还小。 冯安安笑道:“哎哟,你怎么跟个小媳妇似的,舀这一丢丢!” 肖抑面上三分局促,道:“因为你的不好吃。” 冯安安心中不平:天煞肖扬之,把好吃的自留。 * 黄二去请崔杉,到晚上还真把崔杉带回来了。 崔杉给营里的兄弟们都带了梁家的粽子,大家则祝他新婚燕尔,美满幸福。 崔杉撞见肖抑,也分他一提粽子。 肖抑问道:“这里头有红豆馅的不?” 崔杉摇头,肖抑转手就把粽子给兄弟们分了。见崔杉眼色靡靡,不似往日有股子精气,不由问道:“当时说好了前日回的,怎又延误了两天? 果不其然,崔杉告诉肖抑,舍不得新婚分别,梁氏女哭成泪人,崔杉心软,多留了两日。 肖抑叹气,劝道:“该割舍还需割舍,你可曾记得明日要护玉?”凉玉上品,产出的最好的玉要进贡给皇上。每年五月初六,由崔杉护送御玉,一路上京。 崔杉道,正因没忘所以才在今晚赶回营地。又感叹肖抑大哥未经历情爱,不晓得那种对心上人的恋恋不舍。 肖抑闻言,心中怔忪。 夜深了,肖抑辞别崔杉后,往营帐方向走。 远远地,就瞧见篝火跳动和欢快人影全映在帐上,好似皮影。 他走近些,见是自家那十来个小兵生起的篝火,新来的冯安安和黄二也混迹其中,喝酒吹牛,好不痛快。其中,冯安安任由一名小兵搭着她的肩膀,一口烧酒,一口谈笑,说到激动处,手舞足蹈。有小兵兴致高了,起身跳舞,冯安安也站起来,跟着一起跳,叉着腰,耸着肩。黄二带头讲起脏笑话,小兵们跟着讲,冯安安竟然也讲…… 肖抑缓缓走过去。 肖副将一靠近,除了冯安安和黄二,其他小兵戛然止声,甚至把酒坛往身后藏。 小兵们齐齐向肖抑行礼:“大人。”声音有些颤。 肖抑道:“嗯,别闹太晚,影响其他营兄弟休息。”说完便转身,一个人挑帘进帐。 黄二问旁边人:“肖大人不和我们一起来喝酒吗?”今儿过节了。 其他小兵便告诉黄二,肖抑这人最喜安静,从来过年过节都离热闹远远的,一个人坐在帐内看书,或是去空旷地练武。时间久了,他身上自带起孤寂气场,有时候大家闹得好好的,肖抑一来,氛围倏地冷了。 * 翌日。 许是端午太过放纵,定北营里的将士们脸上都有疲态,重新练操提不起精神。 好不容易熬过酉时,大伙儿都去帐里睡了。 深夜的定北营格外寂静。 肖抑是放不下心的,除了陪冯安安在洞中那一夜,他每晚都要绕定北营走一圈,亲自巡逻。这会,他走着走着,见前头有个黑影一闪而过,勾腰驼背,仿若做贼。 肖抑身一纵,去拦那人,那人竟抬手袭他,两人过了三招,肖抑抓住那人胳膊,将其一把扯到亮光处。一照,脱口而出:“阿杉?”鬼鬼祟祟的人竟是崔杉。 他应该护着御玉走出凉郡了啊,怎地折返回营。 肖抑问道:“阿杉,发生了什么事?” 崔杉别头,躲避肖抑的目光。 肖抑追问:“到底发生了何事?” 崔杉踟蹰了会,目光瞟了瞟肖抑,似下了决心:“大哥,我和你说,但你不要和别人说。” “好。”肖抑向来重诺,“有什么事,我私下帮你解决。” 崔杉咬牙,摇头:“玉丢了!” 御玉运了这么多年都无事,怎么就丢了呢?这是杀头掉脑袋的事。 肖抑道:“你莫要惊慌,我去帮你找找。”又奇怪,“玉丢了,你怎么不去找,反而回营?”看崔杉脸上有心虚,有焦虑,却又有三分稳操胜券和期盼。 崔杉很犹豫:“大哥、我……” 忽有一小校从远处跑近,亮光下的崔杉二人看到,心照不宣抿唇止声。 小校近前,作揖道:“原来两位大人在这啊,让小的好找!”小校转告崔杉,方才他进营门时被梁成材瞧见了,喊他过去一趟。 看来梁总兵也觉出蹊跷来。 崔杉闻言道:“我这就过去。”接着朝肖抑嚅唇,“等我回来再聊。” 肖抑点头答应,目送崔杉离去,直到身影消失在黑暗中。 军营地上的草长得好快,已成簇能没过鞋子。营中不少火把燃着,但到底争不过黑天,不甚明了。 肖抑平视远方,出了会神,继续巡视。他刚走了二、三十来步,突听得单几句嘶吼呼喊,接着便是刀剑之声,血肉之声与将士之声。 声音是从大帐方向传来的。军营里头动刀剑!还是在总兵大帐! 肖抑急急赶去。 …… 时间拉回到今天早上。崔杉带着八名将士,十来个挑夫赶路。 天气晴好,无一片云彩飘着,属于仰头望无甚趣味的天。 这一段路也是整个行程里最枯燥、最乏味的。为什么?因为偏僻啊!皆是山路,没有人家,行客稀少。崔杉送玉五年,晓得再熬个三五日就好了。路是越往南,越有趣味。物饶人杰,天地顿阔。 他晓得随行的将士、挑夫都累,一来山路崎岖,二来玉石份量是最重的,挑夫里头没有人担子轻。崔杉体谅,允队伍热了歇息,累了也歇息,停比走多。 此时走到山尖,行了一程最陡的路,队伍自然歇息。 “来,大人,喝水!”无论是小兵还是挑夫,都喜欢崔杉,主动孝敬他瓜果和白水。 崔杉来着不拒,吃瓜喝水,与队伍里其他人打成一团。 待大伙儿都休息够了,正准备重新上路,却有好几位挑夫,齐齐惊叹出声。 崔杉问道:“怎么了?” 挑夫们纷纷表示,装玉的箱子变轻了,而且是轻了许多,飘飘全无重量。 崔杉不信,箱子在他眼皮底下贴的封条,一路运过来都是亲眼盯着的,无劫匪无盗贼,怎么可能空? 挑夫们坚称有异,崔杉便伸手推了推箱子,三成力道,箱子却直接飞出去了。 真是空的! 崔杉惊慌,连推数箱,全都空了! 情况紧急,他斗胆拆开了一只箱子的御制封条,与一小兵一左一右,将箱打开。 箱子里竟然躺着位男仙。 是真真的仙人,白雾萦绕,腾云悬空,而箱子内则骤开朵朵莲花。 仙人声称是凉玉西山上的玉石成神,又道:“汝等凡人,见到本座缘何不跪拜?” 挑夫和小兵们闻声纷纷跪倒、磕头。崔杉半信半疑,犹豫少顷,也单膝跪下了。 玉石仙说,凉玉百姓挖凿无度,损害西山生灵,要收回御玉作为教训。 玉石仙还说,这只队伍担了罪责,几分无辜,神仙于心不忍,可以许给领头者一个愿望。 诸人纷纷看向崔杉,崔杉当即许愿,希望御玉能够失而复得。 第8章 作者有话要说: 今晚有事,所以早点更了∩_∩ 这一章有点重口味,请先做一下心理准备。玉石仙道:“允了!” 神仙不仅仪态凛然,话音起落间也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威严。崔杉不由渐信,领着队伍返回定北营。 挑夫们歇在凉玉镇,小兵们回了营帐,崔杉则不可自控地在营地里躲也似踱步,既焦心又安心。 被肖抑发现,聊只一两句,又被梁成材叫去问话。 崔杉来到总兵帐中。成亲之后,这位算是他的叔叔,愈敬三分,愈亲三分。 梁成材问崔杉,怎地回营了?护送的玉呢? 崔杉刚想答话,就有小兵来报小校,小校又转入帐内告知:有十数位挑夫,抬着七只箱子来营地,说是要找崔佐领。 梁成材插嘴问道:“挑夫们可有表明来意?” “回将军,有的。”小校瘪嘴,似乎觉得自己接下来要讲的话十分荒唐,“说是神仙托梦把他们聚到一起,箱子也是神仙托给他们的,说是崔佐领丢失的宝贝,如今来还。” 崔杉暗忖,神仙果然言而有信,可怎只有七只箱子? 只丢了六箱的玉。 梁成材阴沉着脸:“阿杉,这是怎么回事?” 崔杉跪下道:“叔叔,侄婿有错。”他刚想开口,挑夫们已不顾士兵阻拦,抬着箱子闯入帐内。 崔杉旋即起身,斥道:“谁让你们进来的?这里可是军营!” 挑夫们仿佛集体变了性情,不怕崔杉,更不怕其它士兵。他们力气大,直接将箱子抬到崔杉身边,说是神仙说了,将箱子亲自交到崔杉脚下,以后他们挑夫生意财源不绝。 梁成材更迷惑了:“阿杉,这又是怎么回事?哪来的神仙?” 一大堆箱子迅速将帐内占得满满。 崔杉置若罔闻。 他似在这一刻着了魔怔,全身心只想着方才的疑问:怎么会有七只箱子?多出的那只里装的是什么? 那只箱子漆了红漆,一眼望去便与其它箱子不同。 心底有个声音,不住地诱导:打开它、打开它。 崔杉觉得心跳飞快,比喝了最烈的酒还跳得快,箱子有锁扣,将锁扣从中央抽开,清脆一声掉到地上。 崔杉缓缓开箱,忽地,他的双臂开始剧烈颤抖起来,张着嘴,发不出声。 一旁的梁成材由怒转惊:“茵月?”箱子里躺着的,是梁成材的侄女,崔杉的新婚妻子梁茵月。 她脸色煞白,像刷了一层墙灰。躺在箱子里,好似一具尸体躺在棺材中。 梁成材急问:“茵月这是怎么了?” 崔杉的心脏剧烈跳动,手颤抖着移去梁茵月鼻下探查,气息全无。这时候一个声音在崔杉耳边响起,是玉石仙人的声音:“予得予舍,得玉舍美,汝愿已偿。” 话音刚落,剩下六只箱子不掀自开,露出满箱子完好的玉石。 原来神仙的愿望是有代价的,凉玉归还,付出的是爱妻性命。 崔杉落泪。 玉石仙又道:“可怜人呐,本座可予你第二个愿望……” 崔杉果断跪下去,祈道:“神仙,崔某惟愿茵月复生。” “生”字刚一说完,梁茵月竟从箱中站起,朝崔杉巧笑嫣嫣。崔杉心弦拨动,昨夜是他新婚后第一次独寝,梦了一晚也回忆一晚,与梁茵月的美好时光。 崔杉不由得向梁茵月走去,梁茵月却忽地变脸,隐去笑意,指并成掌反手劈向肩膀,自斩双臂。一双臂膀顷刻间化为两股利剑,毫不犹豫刺进崔杉胸膛。 刺进去,再绞着肉抽出来,崔杉鲜血喷涌,当场毙命。 “妖孽!”梁成材看得瞠目,当即拔刀,一刀横砍,将梁茵月头颅断下——这断然不是梁茵月,不是他的亲侄女,砍了头,妖怪定能显出原形。 然而梁茵月仿佛看穿了梁成材,单单一只头颅在地上边滚边笑:“叔叔,我就是您的茵月啊!” 梁成材疯了,举着刀跑过去,在头颅上乱戳。一面戳一面天旋地转,帐里的挑夫们和小校,全变成猛禽巨兽,秃鹫、老虎、豹子,皆张着大口向他扑来。梁成材小时候被云敖人养的豹子追过,一下子激到他内心最深处的恐惧,喊叫着忽然乱杀,一时间帐内血浆四溅,殷红一片。 许多士兵听见喊叫声赶进帐内,见着的也全是双头三臂的禽兽撕咬人,皆拔刀自卫,砍砍杀杀。 肖抑赶过来时,听得动物吃人的咀嚼声,他心里急,直接进帐,睹见各种不可能地怪物后,才暗叫一声不好,念起经咒,破除幻术。 瞧见总兵和一群小兵,都在忙碌乱砍,全部疯魔。 肖抑身后跟过来的兵士,源源不断加入自相残杀。 必须让他们都清醒过来! 可经咒只能自持,如何是好?肖抑未曾犹豫,便挽起袖子,露出一串戴着的珠子。 往日他穿短打覆袖,将这腕饰藏得忒好。此时此刻却拿出来,将剑背往那珠子上一击,连接数声宛若黄钟大吕,珠子未损,剑却被震碎了。 清音驱浊,将士们陆续清醒过来,只有最初几人仍脱不出障目。 其中有个小兵,还在幻术之中,举剑朝梁成材刺去。 “将军当心!”肖抑喊道。地上有断剑碎片,他眼疾手快,拾起一块,正打算往小兵腕上掷去,打掉小兵的剑,却疑迟了一下。 迟滞数秒。 碎片飞出去,小兵的剑刺穿梁成材左胸,碎片击中小兵手腕。 须臾之差。 梁成材救不得了。 被击掉剑的小兵清醒过来,见自己杀了总兵大人,一下子呆若木鸡。 肖抑迅速上前制服凶手,交给其他将士拿下。 迅速清点,帐内死者一共五十一人,包括总兵梁成材、佐领崔杉及其妻子,十一名挑夫。 尸体堆叠成山,血流四浸,一箱箱白玉几乎全污上红色。 自相残杀众中有五名活口,肖抑命人将他们全部拿下,先行押解,随后细审。 肖抑蹲下来检查崔杉的伤口,方才还让他等一会的兄弟,转瞬永失鲜活。崔杉胸前的两个窟窿,是剑伤。帐内有许多遗物刀剑,肖抑不顾血污徒手翻找,从中挑拣出一对雌雄双股剑,拿到崔杉胸前比了比。 嗯,这对剑是凶器。 肖抑又去探查梁茵月,一扼手腕,冰冷刺骨。他再细细观察她的发肤乃至毫毛,这个梁茵月死很久了。 起码十个时辰以上。 也就是说,崔杉前脚离开凉玉镇,梁茵月后脚就死了。 她的头颅被砍下,对照刀伤,是梁成材砍的,总兵是见着了什么?竟要杀自己的亲侄女。 肖抑很想问一问,可活着的五个人,都是后来进来的,见着的不过异兽,前头发生过什么,同肖抑一样不知道。 而最早那批帐内的知情人,全死绝了。 营里的仵作这时才赶到,肖抑便把手头的工作转接给仵作,他离开之前,想着梁茵月还尸首分离着,便把她的脑袋提回躯体边,嘱咐仵作道:“入殓前好生缝起来,能修补便多修补些。” 仵作:“喏。” 肖抑颔首要离去,忽然觉得有哪不对劲,且就是梁茵的尸体不对劲,重蹲下来检查,尸首和箱子都细细的翻……许久,无任何头绪。 肖抑便去了崔杉属下的营帐,向他们打听送玉的事。 这几个和崔杉一起护玉的将士,回营便睡了,因此逃过一劫。 他们告诉肖抑:“早上遇着的神仙,肯定是妖魔变的!”妖魔作祟,定北惨案。 “什么神仙?” 小兵们便把早上的经历,一五一十讲了。 肖抑道:“知了。”他转头回自家营帐,营地里出了这么大动静,冯安安和黄二也早被吵到,黄二出来打听,有消息便告诉冯安安。 冯安安听了点滴后,自己一判断,蜗回帐篷里不出来。 黄二则跑去人多的地方听更多传言了。 肖抑回帐篷时,熄着灯,漆黑一片。 肖抑掌灯,见冯安安在褥子上装睡。 呼吸吐纳,一听露馅。 肖抑道:“起来。” 冯安安慢悠悠坐起身。 “我且问你,今夜可有做过什么坏事?” “我要做坏事,那也是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冯安安嘀咕道,“ 梁成材同我无冤无仇,我杀他全家做甚么!”说完,她冷冷笑了一声,肖扬之果然怀疑她。 肖抑知道她生气了,解释道:“总兵帐内,大家都中了幻术。”他顿一顿,又道:“而天底下,没几个人会幻术。”因此才有那么一丁点怀疑她,既然她说不是,那便不是她做下的。 说来也怪,冯安安和肖抑经常互相讥讽,却又从未相互生气超过五分钟。这回也一样,冯安安的气来得快也去得快,冲肖抑道:“同我详细说说情况。” 肖抑毫无保留地告诉她所见所睹,甚至他自己的分析。 冯安安道:“幻师施幻时必须在场,你晓得吧?” 幻术有句行话,叫“以屏为屏,以界为界”。意思是幻术师施展幻术,是有界限的,你不可能让全天下都变成虚幻世界吧? 这个界限,幻术师自己不能定,必须借助自然的界限为界限,真实的屏障为屏障。 例如,冯安安之前在客栈施幻,是以客栈为界限; 在竹林施幻,以竹林为屏障。 界限越大,幻术师所需要的能力就越强,消耗的气力和心血也愈多。冯安安以凉玉城墙为界布下一场恶战,是她不可自已的,悲愤下激发的一腔孤勇。 她从前,往后,都不大可能再布下那么大且那么伤心的幻术了。 所以今夜施法的幻术师,必定是在总兵帐内,才能幻出与帐内迥然不同的炼狱。 肖抑点头:“正因如此,我才觉蹊跷。总兵帐内最早那拨人……是没有活口的。” 第9章 冯安安嘴角勾着一抹动人的弧线:“那又如何?”幻师邪道,做出怎样疯癫的事都不奇怪。 包括,舍身入幻。 今夜的幻师为了让自己的幻术更逼真迷惑,情愿献出自己的生命。 冯安安见肖抑愁眉不展,便伸食指沿着他的右眉一抹而过:“瞧你这愁的,眉头紧皱成这样……” 肖抑眉头更皱了。 冯安安道:“明儿我去给你瞧瞧。”无论敌友,幻师与幻师间,总是有那么点心有灵犀的。她明天去总兵帐里“追忆”下,兴许能帮肖抑揪出最初的幻象。 肖抑却突然按住冯安安的手背,她很默契地止声。 不久后,听见脚步声,黄二一步三叹正回帐来。 肖抑将手拿开,离得冯安安远些,等黄二进来时,瞧见冯安安在收拾东西,肖抑在写东西,各自待在各自那边,隔着些距离。可黄二却觉着,冯安安和肖抑有个二人堡垒,无色无形透明,外面的人进不去,他俩也出不来。 黄二与冯肖二人打招呼,忍不住感慨:“总兵,还有那些兄弟,真是可怜。” 肖抑道:“是,希望上头能助力我等,早日将真凶绳之以法,为兄弟们伸冤。”他正在写的,就是今夜惨变的详细汇报。整理成折后,抄呈两份,一份呈给太守吴愈,一份则由驿使快马加鞭上报瑶城。 冯安安闻言一瞟,问道:“大人,那您今晚不得熬夜?” 肖抑仍忙于书写,只声答道:“嗯,会睡得晚些,你们先歇息。” 黄二劝道:“大人,您也要早点歇息,照顾好身体啊!”冯安安却把黄二一拉,使个眼色,意思是:别管肖大人,我们先睡,他还不会照顾自己?! 黄二微笑挑眉,同冯安安各自吹了各自的灯,歇上了。 不一会儿便入了眠。 夜里深,帐内帐外都安静得出奇。 肖抑喜欢这份安静。 愈寂静他就愈踏实,仿佛万籁无声才是他的主场。若非必要照面,肖抑肯定会挑灭了烛灯火苗,扼杀最后一丝丝喧声。 惨变的每一个细节,其实都按调理列在心头。但下笔仍需斟酌,呈上的奏折,该报什么,不该报什么,都要想清楚了。 肖抑忙至半夜,才将两份奏折全部搞定。不仅字迹工整,连字与字,段与段间的距离,也全都毫厘不差。 可能是脑子用多了反倒精神了,肖抑不困,便从怀中掏出一本手札。 这是他的私人记录札,不是每日都记,有极重要的事,才会简单写一两句。 肖抑在札上写道: 辛丑五月初六,营中生变,惨死者众 写完,他边收手札,边打算吹灯,可轻轻一口气,灯没灭,手札却被吹翻一页,露出前一页的记录: 辛丑四月十三,重遇阿鸾,闻其合离,甚是震惊 这条记录映入眼帘,肖抑便不知不觉去瞧冯安安。这人,睡得既快且酣,仰着把双腿躬起来,张着口,跟个猪似的。 肖抑心里默默鄙视冯安安的睡姿。 吹灯,他也睡觉! * 定北营今日下了一场雨。 倾盆而至,伴着雷暴,仿佛老天也在为昨日的惨案哭泣。 天都是昏沉沉的,让人觉得胸闷。 肖抑和冯安安在总兵帐内。 起初他瞧着下雨,便打算取消“追忆”——雨水冲刷,空气中的印记会淡去很多。“追忆”耗的精力大,担心冯安安承受不来。 冯安安却偏要来。 肖抑向来是拗不过她便依她,带冯安安进入总兵帐。知道她讲究,来之前特意命人把帐上和地上的血都洗干净了。箱子案几大半被移走,连墙上的挂弓挂画都拿出去了。 空空一大帐,还是很整洁的。 哪知冯安安一进屋,就吸鼻子:“好浓的血腥味!”沾染气味,回去又得换衣裳! 还是被嫌弃了。 冯安安盘膝坐在大帐中央,开始“追忆”。 她初学幻术时不认真,基础没打好,到现在落下毛病,每次一追忆,脑子里就开始下雪。铺天盖地的暴雪,夹带着北风呼啸而至。 天色青苍,满目银装。 冯安安心底暗骂了句脏话。 现在说什么都没用,耐着性子等风雪过去,进入正轨。 肖抑很自然地守在门口,以防他人进入。 他回头看了一眼冯安安,见她没事,便又望向门外。 约莫过了两个时辰,肖抑听见冯安安很轻松地喊道:“唉,查完了!”肖抑闻声回转,想去扶她,冯安安却手在地上一撑,自个站起来。她朝肖抑耸了耸肩,这种“追忆”真是毫无挑战。 肖抑道:“你先坐着休息会。”他给她倒水喝,又喊小兵呈些吃食进来。 冯安安道:“休息什么呀,又不累。”说虽是这么说,但肖抑递过来的水她张口就喝,递的小吃她张嘴就食。 冯安安边吃边讲,她追忆到箱子打开,梁茵月是死的,崔杉一下跪梁茵月就站起来,活过来。然后梁茵月给了崔杉致命两剑,梁成材又一刀结果梁茵月。 冯安安感叹:“梁小姐长得有几番姿色啊。” “别非议这些有得没得的。”肖抑责备她。 冯安安心想,赞人家漂亮怎么能算非议?又不是嘲笑梁小姐长得丑。 肖抑问她:“梁小姐真从箱子里站起来过?” “幻象里是站起来了。真相……”冯安安一勾嘴角,“实际上,她有可能没站起来,也有可能有人推她站起来过。” “哦,此话怎讲?” “肖扬之,在我眼里你还算聪明,难不成昨晚,你没发现箱子里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肖抑横她一眼:“什么叫在你眼里,我本来就很聪明。” 冯安安正喝着水呢,差点喷出来:“大言不惭!” 肖抑见她放回案上的杯子空了,就给她重新斟满:“昨夜我有觉着梁小姐不对劲,连人带箱,检查了好些遍,对找不出问题来。” “那说明我看走眼了,你真的不聪明。” 肖抑无奈:“说点正事。” “待会你带我去看看箱子。”冯安安道,“我先继续往下讲。” 她声音不大,外头的雨下得哗啦哗啦,肖抑要很努力才能听清她说的每一个字。 冯安安说,梁成材砍了梁茵月后,尚未疯魔,妖兽涌现,一只豹子向他扑来时,他才彻底疯了。 冯安安道:“差不多就这些,其它的我也查不到了。” 肖抑却霎时站起来。 冯安安:“怎么了?” 肖抑便告诉他,以前梁成材提过,他不想招惹云敖人,有一个原因是小时候晃荡边境,有云敖人放豹子追他,还抓伤了梁成材的小腿。 肖抑道:“以前与将军外办,他屡次夜里惊醒,我问他怎么了?将军说,他最怕豹子,一梦见豹子就是噩梦,要悚一整夜。” 冯安安想起幻象里的梁茵月也是栩栩如生,不由道:“凶手怕不是对梁家异常熟悉。” “是。走跟我,去瞧瞧箱子去。” 昨夜的七只箱子都被挪到仓库里,没淋到雨,保存完好。其中六箱美玉,原本是西山中的佼佼者,将登瑶城,成为天子御用。然而一朝变故,转瞬就成了不祥之兆,将永远被封存在黑暗仓库,蒙尘失色。 冯安安进入仓库,先是抱怨里头有霉味,灰尘大。继而抱怨肖抑没脑子,箱子外表各种印记混在一起,还粘了厚灰,这还怎么查起? 冯安安问道:“你晓不晓得要‘保护现场’?”对他表示怀疑。 肖抑道:“不晓得。”他说着打开唯一漆红的那只箱子,“里头都是好的。”昨夜肖抑离开大帐之前,亲自封的箱,所以箱内印记还是很好的现场呢。 冯安安白他一眼:“里面好有个屁用!难道我还要表扬你吗?” 话虽是这么骂,仍和肖抑一左一右,各从一头查起。箱子真心大,冯安安心想,她要躺里头也能直躺,但如果肖抑躺进去,就只能躬身了。箱子里头挺糙的,甚至有些破败,与箱外锃亮的红漆一点也不搭。箱子里头的血没有清晰,过了一天,结成硬痕,若时间再久点,怕是会浸进木里,成为箱子的时间装饰。冯安安和肖抑都在箱内底部发现了鞋印。 鞋印不完整,但能辨别出尺寸大小,是女人的绣鞋,男人可没这么小的脚。 而且这绣鞋从鞋印上看,一大一小。 冯安安不禁道:“这梁小姐是大小脚?” “好像不是。”肖抑与梁茵月见过一面,但这会努力回忆,莫说人家的脚了,就是面貌都不大清晰——印象里是头身分离时那张脸。 冯安安道:“如果不是,那只能说明一件事——箱子抬进帐时,藏了两个女人。” 肖抑接道:“除了梁小姐,另外一个女人便是凶手。” “对,且她的身形定比梁小姐小上许多,可以完全藏在她背后。” “待阿杉开箱的那一刻,凶手便开始施幻了。” 冯肖二人推算起来,几乎同步,冯安安道:“如果凶手是女人,护玉的队伍早上见着的神仙,又该怎么说啊?”那天早上的山上,可没有女人。 肖抑道:“山上的事,我再问问,待会去走一趟。” 冯安安点头,他去吧,她是不会陪他的——外头有追杀,对她来说,出营等同找死。 肖抑也没让她跟去,吩咐冯安安随大部队练操去。今儿忙一早上,都没让她练操。 冯安安一听练操顿时头大,向肖抑好说歹说乃至撒娇,说自己“追忆”耗费太多精力,若还要练操,一定会在训练途中晕倒。 肖抑拿她没法,准许她回账歇息。 “大白天讨懒觉,也就你了。”他说。 冯安安回到帐里,倒头趴下。 她是真累了,“追忆”绝对比肖抑见着的要累。 因为她轻松的样子是装出来的。 冯安安在云敖两载,风波不平。她疏于练功,今儿“追忆”,竟甚是吃力。 冯安安默默思忖着,往后靠自己,还得把幻术勤练起来。只有自己才会保护自己。 她的上下眼皮开始打架,还有些冷。明明开春了,却觉有阴风往骨头里灌。便拉上被子,侧身睡去。 且说黄二,一早上练操都不见冯安安,顿时起了好奇之心。打听到冯安安不来练操,是因为被肖抑喊去做事了。 同是睡一间帐篷的,三人行凭什么不叫他? 黄二九分好奇一分伤心,过了晌午,听某位小校说,瞧着冯安安独自一人回营了。黄二胆大,竟趁练操间隙,溜回帐来。 黄二进门挑帘子,口里已经喊上了:“阿大!” 冯安安明明躺在帐内,却不应声。 这人睡着了? 黄二过去,踢她两脚,仍无反应。 这人怎么睡得这么沉? 黄二蹲下细巧,寻思着要不要抓住机会,给冯安安画个花脸,却见她身子抖了下。 抖什么呢?青天百日也会做噩梦? 黄二便想,是喊醒她问一问,还是继续花脸计划。就在这时,冯安安伸手,一把将黄二的右手抓住。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医院约了检查,怕又是一天,所以明天不更新。后天早上更。 第10章 黄二浑身一抖,“哎呀呀”的叫起来。 她的手心极软,握住他,令他即刻汗毛全竖立起来。黄二侧耳细听,冯安安呼吸吐纳,的确仍在睡梦中。听外头也是只下雨暂无雷,那为何一道闪电就霹进黄二心里? 震惊退去,黄二发现,被她抓着感觉还挺安心的,便细细品味了会……却又摇头,他花心是花心,但可不好娈童啊!正打算把冯安安的手甩掉,她却抢先丢开他的手,是狠狠甩掉那种。 感觉带着恨。 冯安安缓缓将双手护在胸前,沉睡之中,仍似刺猬自我戒备。 黄二瞧着她的样子,又有点怅然若失。 肖抑这边,先是将随崔杉上山的小兵全部单独提审,各问一遍,大家都说,当时在场的,只有将士和挑夫,没有任何行客经过。 肖抑审完,挑出这群小兵里最老实的两位,带上山去。由他俩指认地点,肖抑亲自查看。 山顶诚如所述,毫无遮拦。 陡得很,连树也无。 站在事发的位置望去,四处远方都是很空旷的,一览无遗。 根本藏不了人。 肖抑疑惑了,别说藏凶手,单说这无阻碍的地儿,凶手是以什么为界施幻术呢? 他仔细思索,凝视蓝天发呆,又凝视远方出神,最后凝视脚下的大石块……等等!这些石块刚好到人膝盖以上,腰腹以下,一共有几十块块,散落在四五处。 肖抑问两个小兵:“当日此地,这些石块是这么摆的么?” 两个小兵回答得一样——不是。那天石块似乎都在更远的地方,环绕分布。大家把石块当椅子,坐着躺着。 肖抑道:“尽量回忆,你们重摆给我看看。” 两小兵边回忆边摆,不一会儿摆好:“大人,差不多就是这样了,可能有一两脚的差距。” 肖抑一看,顿时通透了。乾、兑、離、震……石块当时是环绕起来,八卦成圈! 竟然以八卦阵做屏障,亡人之心忒狠! 当日,玉石封箱肖抑在场,是满满一箱,没法再装人,箱子也没暗格。 而幻师必须在界限以内。 所以,山上施幻的凶手,在小兵之中。 与夜里箱子里的女人合谋作案。 来山上一趟,收获颇丰。肖抑道:“回营——” 与两小兵先下山,而后骑马,赶回营地。 一路上,原本停了的雨淅淅沥沥重下起来,越来越大,道上多积洼坑,马蹄踏处,泥污四溅。于是瑶城派来的特使,恭候在离大门最近的帐门口,见着的是这样一幅景象:三匹马驰骋如电,由远及近,正中之人白衣白袍,上身稍稍前倾,比左右两人的身形挺拔太多,相较之下,极为出彩。他呵着马狂奔而来,激得左右泥土高高扬起,却不觉沉重,仿佛自带了轻盈澎湃鼓点,到了近处,见此人面容俊逸,肌肉韵动极富张力,特使不由看呆了。 还是肖抑翻身下马,听人报讯,赶至特使身边,抱拳问道:“特使前来,所为何事?不若先进营续茶,慢慢说来?” 特使反应过来,从袖中抽出卷轴,喝道:“副将肖抑,跪下接旨!” 肖抑闻声下跪。 特使宣道:“皇帝敕曰:夏五月初,朕闻定北变故,不甚扼叹。深感军帅梁氏成材多年戍边之功,赐祭葬,谥怀翼,追赠左督。戎将乃国家之干城,朝廷之砥柱,不可一日无。兹特授抑暂领总兵之职。彻搜彻查,如敕勿怠。” 特使收了圣旨,递给肖抑,笑道:“肖将军,接旨吧?” 肖抑双手高举过头顶,恭敬接了,才站起来。 特使弯了弯腰,问他:“变故查得怎样了?真凶可以头绪?” 肖抑道:“暂时还没有进展。怪力乱神,非一时半日能解。”他是站在帐外接的旨,雨点全打在他身上,水粘着肌肤也粘着衣,肖抑紧紧攥着卷起来的圣旨,手不自觉收紧。圣旨是黑牛角做的卷轴,背面是祥云瑞鹤,四角是翻飞的银龙。就像他一身白衣,站在风雨中,风吹起鬓角的发丝,和他白色的发带一起,飘在前额,飘在颊侧,与剑眉星目一齐飞扬,下巴与鼻梁都有着好看的下划线。 * 凉玉镇外头是没有河的,去过南方的凉玉人回来,总要念叨着筹款挖条护城河。 仿佛有了护城河,凉玉就能高大上起来。 肖抑领着冯安安和黄二,由南门绕进凉玉。 天气不算热,但临近晌午,日头晒人,三人都带了小帽。 因为穿着军服,三人一进镇,好些个游散小童蜂拥过来,找军爷们讨钱。 冯安安偷偷观察四周,甚是警惕,但见小童衣着褴褛,目光可怜,却又忍不住给了他们一些铜板。 起先,听到肖抑要带他俩去凉玉时,冯安安是拒绝的:“带黄二去就够了,作甚带我?” 她怕,万一遇着云敖杀手怎么办? 肖抑却想带她去,一来黄二只知道是去吊丧慰问,不知内情;二来肖抑走访梁家,调查查幻术相关事宜,她一同去,能帮上忙。三则,她不能一辈子窝在营地里吧,总要出去的! 肖抑许诺,有他在旁,纵使有杀手,也会护她周全。 冯安安仍不肯,说他别以为暂代总兵,能力就大了! 肖抑便笑道:“夜观星云,明儿是个大晴天,到时候借口太阳晒我们都戴顶小帽儿,瞧不出面目的。” 冯安安嘟嘟嘴,这才没说话。 但第二天出发,还是给自己妆了胡子做掩饰。 黄二盯着她瞧了半天,往常没见着,今儿冯大嘴唇周围,怎么长出一圈短短的胡茬啦? 冯安安怎么可能跟黄二说实话,胡诌过去:“每天都长的啦,只是今日忘了刮胡子!” 黄二点头,心想一起住了好几天,没撞见她刮胡子,点子低。 南门口竖着个木牌楼,有斗拱有屋顶,柱檐雕花,左右分别雕着娥皇和女英,正中正面书着“贞节”二字,反面写着“赵王氏守节坊”。三人都从牌楼旁边绕过去,冯安安忍不住眺了一眼,问道:“这纪念谁呢?” 肖抑道:“前年凉玉有一妇人,夫姓为赵。其夫死后,有人求娶妇人,妇人不仅拒绝了来人,而且不再进食,殉节而死。为表彰其‘贞义’,立此牌楼。其中‘贞节’二字,乃吴太守亲题转拓上去的。” 冯安安低声囔起来:“哎哟,这种牌楼推倒了才好哦!”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 “放肆!”肖抑呵斥道,“你又在放什么厥词!”快快住口!她来从小就在男女之防上略微出格,这两年去了云敖,沾染北地风气,这人是彻底放开,离经叛道了? 冯安安才不会听肖抑的劝阻,继续讲道:“自个的命是自个的,作甚要为别人牺牲?”活着多难得啊,像她天天怕被追杀。 “阿大,你没读过书吧!”黄二插话道,“这不是牺牲,这叫‘妇无二适’。” “呵——”冯安安轻蔑地笑出声,“既然有‘妇无二适’,那为何没有‘夫无二适’。娘子死了,相公要不要殉节?嗯?”是饿是烧,让那些大男人们自己做个选择! “你这话大错了!”黄二反驳道,“夫为妻纲,天固不可逃,夫固不可离。” 黄二抢话快,语若连珠,肖抑反倒插不上话——不知怎地,今天讨论起这个话题的他,内心有点笨,反应慢半拍。 冯安安听黄二这么说,竟不怒反笑:“好、好家伙!”她望向黄二,也望向肖抑,问黄二,也是问肖抑,“我问你们啊,这街上走的妇人——是不是都必须对自家的相公一心一意?相公打她,骂她。甚至想杀她,可相公死了后,她们还得跟着去死,就因为那几句纲常人言?扪心自问,你俩真觉得这样的世间好吗?”冯安安意不平,说完直喘气。她见街上有两三上了年纪的妇人在走动,还好,脸都瞧得清。冯安安去过一趟瑶城,那儿的女人,行必遮面,不管多大年纪。 凉玉靠近云敖,相对较开放,可不能被这些牌坊重收敛回去。 黄二听冯安安这么一质问,有些楞,第一回认真思考这个问题。他自恃爱美人,更爱亲近美人。但却是有原则的,他人。妻,不调戏。他人妾……有时候别人还把自个姬妾孝敬给黄二呢! 但凡亲近过的女人,大都善后稳妥,问题不大。 黄二想想,对待女人,自己算得上温柔且负责的:“我想啊……若我先死了,应不会让姬妾殉节。如花美眷,失却鲜活,多可惜啊!”花儿就该好好绽放。 听到了黄二的回答,冯安安彻底将目光投在肖抑的眼睛上。 肖师兄,你的回答呢? 却不知双目相凝,她是理直气壮,满腔屈愤全都天下为公,他却是心底千回百转,不少私心。 此刻之前,他是坚持纲常的。 但冯安安要他扪心自问,他就真问了问自己的心。 她必须对她的相公一心一意吗? 不。像乌云那种混蛋,越早离开越好。 她必须为了男人去死吗? 不。他从来都希望阿鸾能够活久一点,活得开心,哪怕有些放肆。这样他在有生之年,就能长长与她相逢,再相逢,便也开心。 她必须“妇无二适”吗? 不。绝不可如此! 肖抑心头绞着疼,且闷。 因为,他晓得自个私心之下,是怎样一颗不敢面对,与纲常相悖的真心。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检查结果不太好= =上次看指标降了,以为这次会更好,哪知道比最初都高,比正常值高了24倍。所以周一周二还要检查,更新不定期。 但可能正是这样,反而码字时间更多,可以沉浸其中忘掉三次元的事情。 所以今晚更新,明天还能更。 我一般是码一章就放一章存稿,出栈法。 第11章 肖抑心里想一百句,嘴上却只答了冯安安一句:“‘妇无二适’,似乎是略有不对。” “就是嘛!”冯安安点头,不知真心假意,反正她得到了身旁两位男子的赞同,愈发兴起,连牌坊上雕刻的娥皇女英一起批评了:“还有娥皇女英,姊妹共侍一个老头子,真值得歌颂吗?”而且还为老头子舜殉情了。 冯安安咄咄出口,句句在调理:“反而推之,‘兄弟共侍一妇’是不是也挺好的?”她本来还想说“不如天下美男尽嫁给我”,但睹见肖抑圆瞪通红的眼睛活像一只即将发怒的狮子,冯安安一怂,把话咽回肚子里了。 “唉!”黄二道:“你是不是汉子,怎么没完没了帮女人说话?!” 冯安安这才发觉,自个一时激动,差点露馅。不敢说了。 听见肖抑在她左侧,低低哼了一声。 三人都没再出声,沉默着往前走。再遇着小孩讨钱,冯安安还给了几个铜板。 黄二好奇:“怎么这么多小孩?” 冯安安看他一眼,心想这人怎地没常识?一般城镇南边,多住大户。所以小流浪儿多,小摊贩也多,同一个目的,好挣钱。 十里杨柳,粉墙朱户,全是大宅,梁家也在其中。 三人穿过巷子去梁家,途中遇着各种推小车或摆小摊的商贩,最多的是卖茶汤的、其次便是卖各类吃食的,卖杏、桃、薄叶、黄冷团子、细索凉粉和素签。冯安安和黄二都有兴趣,沿途经过,不住左望右瞧。只有肖抑目不斜视一直向前,一点也不稀罕这烟火气的热闹。 看到夹杂着一个煮酒卖的,肖抑终于开口,道:“这里不能卖酒吧。”把酒贩吓得,推上车一溜烟跑了。 冯安安白他一眼:“你这个当兵的不要乱说话!” 再往前,有个卖卦卖药摊,兼带卖些白玉香膏。销量不好摊前没人,冯安安是第一个跑过去的。 她一下子买了十盒香膏。 肖抑一对眉毛全都蹙起来了:“你买这些做甚么?”不忘提醒她,“我们是来办事的!你们这么多待会怎么办?” “晓得是来办事的。十盒不多,我打个包袱自己背着,不张扬,不张扬。” “就这样背去梁府,再背回营里?” “嗯。” “你不嫌麻烦!对了,要买就快买,你挑什么?” 冯安安一面挑,一面给肖抑讲:“要挑成色好的呀,白中带黄的不行,浅白也不行,要那种正白色。” 肖抑不解:“不都是白色么?”在他眼里,所有香膏都是一样的,味道刺鼻。 要是他,一辈子都不会买。 肖抑再次催促她:“你快点,别耽误事。” 摊主却在这时突然插嘴:“这位大军爷,瞧您相当焦躁啊?” 肖抑:? 摊主道:“您如此急切,想必是因为婚姻大事还没有着落吧?” 肖抑:??? 冯安安幸灾乐祸:“对、对,他这个老光棍讨不到婆娘!” 肖抑脸都青了。 摊主笑嘻嘻指着冯安安,道:“小军爷买得多……”香膏是滞销货,终于卖出去了,“……在下就免费送这位大军爷一挂,卜个姻缘?” 肖抑道:“不用。” 摊主道:“在下观您相貌不凡,再结合着掐算,您啊……正缘就在今年,错过便要再等十年。” “这么说来他今年能成亲啊?”冯安安乐不可支,一拳捶在肖抑胸口:“好好把握!”说着向他投去给予重望的目光。 “不、不!”听冯安安这么一问,摊主连忙解释:“在下算着,大军爷是今年能和那位姑娘成云雨事,但成亲却在明年。” “哈哈哈哈哈!”冯安安彻底笑出了声,投向肖抑的目光满满都是戏谑,想不到啊,肖扬之竟是这样的人! 一瞬间,肖抑的脸色从铁青变成绯红,十分尴尬。 黄二也乐了,插嘴道:“看来待会办完事,我得请大军爷去怡红楼,看中了哪位姑娘,今年欢好,明年赎回去!” 冯安安一听,收敛笑意,晓得这话过了,对肖抑来说,有些玩笑是有底线的。她连忙岔开话题,并且麻利地付钱收拾,离开摊位。她一动身,黄二和肖抑也就跟着离开了。 三人去往梁家,已经能远眺见梁府大门。肖抑免不了多讲几句,一来待会进了梁家,要知礼节,懂分寸。二来,方才那摊主的话纯属胡扯,算卦人的话最不可信。他们察言观色,心里一猜,然后就信口雌黄起来。 肖抑道:“算卦的都是骗钱的,算不得准。” 三人来到梁家,门前挂着白灯笼,系着白绸和白花。头七过后,梁成材的尸体是要回梁家祠堂安葬的,然而梁茵月是嫁出去的姑娘,只能跟着崔杉的尸首一同运回崔氏老家——江南。 那是梁茵月活着时,没有去过的地方,不知道死后会不会怕生。 冯安安沉心一想,南地观念陈旧,万一崔家认为梁小姐不祥,不给她入祠,岂不是要曝尸荒野? 梁家办婚事都愿意提供场地,埋个人却不愿意了? 冯安安心想,自己无依无靠竟是一桩好事,这样哪日曝尸死了,身后事不晓得,便当不存在了! 肖抑前跨半步,轻声叩门。 不一会儿便有小童开门,见是肖抑,行礼鞠躬,引入内堂。肖抑见着梁家主人,只说是来吊挽慰问的,生者节哀,同时与主人商讨梁成材下葬事宜。 梁家主人深深看肖抑一眼,请他入座。 这位主人正是梁茵月的父亲,失却爱女,甚是疲惫。肖抑上个月见他,还是精神抖擞满头黑发,如今却白了半头。一如这内堂,肖抑进来时仔细观察过,正中贴“奠”的地方上个月贴着“囍”字,粘得太牢,撕时未抠干净,“奠”的一撇一捺下抖藏着红色。 待到肖抑与梁父讨论得快,仪式怎么做?从定北营到梁家,如何协议配合?待诸事商妥,肖抑委婉提问:梁茵月是何时,怎么死的? 梁父却说不知,女儿那天身子不适,歇在新房里,饭菜都是她的贴身丫鬟送进去的。明明没出过梁家门,怎么突然就出现在军营,还成了一具死尸?! 肖抑沉吟,询问能否见见那个丫鬟,兴许能了解些情况。 梁父道:“问过了,就跟我说的一样!”问不出来! 肖抑再三恳求,梁父才答应,安排丫鬟与三人偏堂相见。 * 三人在偏堂等了近半个时辰,不见丫鬟出现。梁家人少事忙,招待他们的茶水都是凉的。 黄二忍不住喊委屈。 冯安安倒是无所谓,她想了想,问肖抑:“你之前来这参加过婚礼,对么?” “对。” “那梁小姐活着的时候,你见过她啰?” “见过。” 冯安安追问道:“见过几面?” 她怎么问这个问题?肖抑一时局促,踌躇了会,还是实话实话了。告诉冯安安,按计数他见过活的梁茵月两面。一面是婚礼上,她盖着盖头同崔杉拜堂,再这之前,还有一面,梁成材试图将梁茵月介绍给他,制造了一场“邂逅”。 肖抑脑海里回忆,那一面梁茵月似乎从上至下皆精心打扮,笑意盈盈。 “哎哟哎哟!”黄二听到桃色纠葛,便起哄起来。 冯安安也有些吃惊,没想到还有人想把侄女嫁给肖抑?这闷砣子竟也有吸引人的地方?不过这都不是重点,冯安安不在意,她只挑重点的问:“初见梁小姐时,她的丫鬟跟着一起来了吗?” 肖抑回忆了下,打照面时有人一直扶着梁茵月的右手,正是她的贴身丫鬟,便道:“有来。” “那丫鬟长甚么样,可有什么特别之处?” 肖抑茫然,过后他连梁茵月的样子都模糊,哪里还记得丫鬟的! 肖抑如实回答:“没有印象。” 黄二闻言不由感叹:“大人不爱美人呐!” 正说着,婆子来报,说是丫鬟就在路上,马上就到了,让各位久等了。 三人自然客气,说等得不久,不碍事的。 少顷,珠帘挑开,梁茵月的贴身丫鬟怯怯而至。她似乎极为伤心,不仅面容憔悴,而且一双眼睛因哭得太久而通红。 丫鬟个头本就娇小,这会瞧着,愈发可怜。 肖抑给她倒了茶水,柔声请她入座。那丫鬟犹犹豫豫,不敢坐。 肖抑笑道:“不用怕,坐吧。” 丫鬟却道:“不敢与诸位军爷平座。” 肖抑劝道:“如何不能平座?你我都是朋友。” 丫鬟这才怯怯坐了。 肖抑笑道:“喝茶。” 丫鬟听话且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 肖抑就一直注视着她,直到丫鬟喝了半杯,似乎放松下来,他才询问:“姑娘怎么称呼?” “奴婢唤作露珠。” 冯安安在一旁端着杯子,喝茶是假,旁观肖抑与丫鬟谈话是真。方才丫鬟进门第一眼,她看出婢女投向肖抑的眸光,爱恨交加。 女人能看穿女人。 听了半晌,冯安安向黄二使个交流心得的眼色,黄二会意。他本就与冯安安平坐一桌左右两端,这会用杯子挡住手势,以指为笔,快速在桌面上写下一个字:装。 冯安安点头,的确,这丫鬟除了进门时那几眼本能地真情流露,后面的示弱全是装的。 接着,黄二画了个指向肖抑的箭头,画个笑脸,再画个哭脸。 是了,哭之笑之,丫鬟为肖抑情牵,连黄二也能看出蹊跷。 但看肖抑,却浑然不知。他之前说对丫鬟没印象,不像是说假话。 天底下的男人都一样,对待不喜欢的女子,都视而不见。 冯安安不禁回忆起她与乌云的初相识。那是个夏天,她第一次去云敖的都城大顺,见满街都是佳人,穿得又少,争奇斗艳。 众多佳丽都围在一个叫竹鸦馆的地方。都说,二十年前云敖的传奇,不是皇帝,而是当今的长公主。 那时候她还是公主,才貌双绝,名动天下。 千千万万优秀的男子为她一面倾倒,要求娶她。 长公主谁说的媒都没答应,却在盛年时产下一名男婴,其父不明。 男婴从小没有父亲,却不缺溺爱,长公主宠他,予取予求。继任的皇帝也宠他,还封这个侄子做了乌云大王。 二十年弹指一挥间,长公主始终没有婚嫁,但过得有滋有味——公主府里蓄养百余面首,她自个不知哪得的驻颜法,年过四十却仍如十几岁小姑娘的面貌,娇俏动人。 公主不老,但大王仍会长大。乌云到了成家年纪,效仿母亲,也不走媒妁之言,自个在竹鸦馆挑起良配来。 他挑了三年,应征者众,却不一合乌云的心意。 冯安安去竹鸦馆的那天,混在五十余美人中间等待挑选,连名字都是现编的。她纯属是顽劣之心,从小到大,追求者众,看这乌云会不会也倾倒在她石榴裙下。 哪晓得,乌云挑了十来人复选,却没有冯安安。 后来两人成亲,冯安安重提旧事,为何不挑她?乌云说,他喜欢丰满美好的,冯安安太瘦了,五官也没有云敖女人挺拔立体,不是他好的口味,他觉着丑。 从第一眼开始,他就不喜欢她。 第12章 可冯安安那时候不懂啊,不晓得“不喜欢的永远不会喜欢”的道理。 她起了胜负之心,乌云越不在意她,她越一往直前。 冯安安算计了好多,才同乌云从陌生人做到朋友。 乌云是很娇气的,还小心眼,耐性少脾气大。他做不成什么正经大事,但琴棋书画,花鸟虫鱼,却无一不玩至精致。 且他撩女很有一套,这样的男人,怎能不令人沉迷? 冯安安爱得卑微,以朋友身份在乌云身边默默付出。期间一年,乌云又挑了好些美人,他有过一个动心的,想追那美人,求冯安安给他出谋划策。美人喜欢芍药,乌云求冯安安,冯安安便幻出满城芍药,让乌云借花献佛。美人想吃肥鱼河鲜,云敖哪里有啊?乌云不愿奔波,求冯安安代劳,她就从云敖直奔江南,一路上顾不得睡甚至顾不得歇,跑死了两匹马,为他带来新鲜捕捞的肥鱼,博美人一笑。 她想,若是美人要天上的星星,他求她,她也会上天去摘的。 女追男,追到万劫不复。 她觉得,乌云是知道她喜欢他的,但他不喜欢她,所以可以明目张胆的予取予求。 是利用么? 是的,但他晓得她心甘情愿被利用。 现在大梦清醒,回头再想,恨自个那时迷眼,也恨乌云狠毒。 后面乌云与美人崩了,冯安安去安慰乌云。他蜷曲在白狐裘袍里,坐在火盆边搓着手,一双绿眼睛里光波流转,像极了正在疗伤的小猫。 乌云搓着手道:“淼淼,要不我俩在一起吧?” 冯安安瞬间觉得心头城墙上的黑云全散了,金鳞万丈,一片光明。 说是在一起,但其实仍再考验冯安安两个月,才同她在一起。 期间依旧是她一边倒的付出。 然后,乌云带她去见了长公主。 第一面,长公主就不喜欢她,甚至厌恶。长公主打量冯安安的目光,似针似刀。但长公主这人是很有手腕的,不喜欢,不直接在儿子面前表现出来。 但凡乌云在场,长公主都对冯安安热情携手,还送她一只金钗。 可背地里却欺负冯安安,气得她直骂老妖婆。 冯安安段数不高,直接找乌云告状,乌云并不相信。再加上长公主一哭诉,一委屈,乌云反倒觉着是冯安安在欺负娘亲了。 日夜斗智斗勇,冯安安累了,生了重病,一时间药石无医。 乌云抱着冯安安,去求摩雒。摩雒既是朝中重臣,亦云敖第一神医。 当然,他也是长公主的情人之一。 摩雒与长公主初在一起时,乌云才八岁,这些年来,两人之间感情复杂。明明是如父如子的关系,乌云却从来都是直呼摩雒名讳。 他抱着冯安安去求摩雒,第一次喊道:“叔叔,救救小侄的女人!” 摩雒是第一次被尊称,甚是激动,救了冯安安,她活过来。 活过来后,两人继续相处了半年。频繁争吵,但每次冯安安都会想到乌云抱着她求医的场景,继而心头一软,继续待在云敖。 春去秋来,冬又到夏,乌云迟迟没有给冯安安名分的意思。她索性问了出来,问他会不会娶她? 乌云起先吞吞吐吐,继而干脆以沉默作答。 冯安安心头一灰,决定放弃了。 她打马回江南。 那是个夏夜,在星星的照耀下,前路半明半暗,映出许多坑洼。冯安安十分谨慎,马儿走得慢。忽听见后头熟悉的声音在喊“淼淼”的名字,一声比一声急促,一声响亮过一声。 冯安安回头,见乌云打马追来,他走得急,只着了黛青色的单衣。 近前勒马,乌云同她道:“不要走了,我娶你!” 冯安安的眼泪一下子落下泪:“无媒无聘,怎生得娶?” 乌云道:“回去,我给你准备。” 她就傻傻地让他牵着回去了。 一开始,乌云给她准备了一只羊和一双绣鞋。但长公主瞧见绣鞋,说好看,找乌云讨了一模一样另外一双。 冯安安心中膈应,乌云虽嘴上责她不该嫌弃母亲,但还是重新送了冯安安一只镯子。 其实现在仔细再想,乌云这人,没银子的,但凡要花钱的东西,都得从母亲那讨。母亲可不愿讨好美人,于是他无论对待冯安安还是其他美人,都抠得很,甚少送珠宝首饰,送的都是自己的字画、扇面等等。 风花雪月又不要钱。 可惜当时不明白,想来乌云这一只镯子,定是从长公主那顺来的。怕长公主发现,于是顺了成色最差的一只。 哪晓得,中藏机密,石自砸脚。 成亲后不久,两人爆发了有史以来最激烈的争吵。 因为什么吵呢? 因为乌云数的初恋情人竹鸦回都城了。 被长公主请回来的。 竹鸦不仅是乌云多年的白月光,而且珠圆玉润,丰神绰约,比冯安安高一个头,始终俯视冯安安。 长公主请竹鸦至家做客,奉为上班,勒令冯安安为其端茶倒水,礼貌卑谦。 竹鸦却说,冯安安冷着一张脸,吓着她了,再也不来了。 长公主迁怒冯安安,乌云也气,训斥冯安安:“你就不能有些许正宫之心?” 冯安安一字一句反问:“正宫之心是什么心?” 乌云没好气道:“不妒不忌,情同姊妹,好生服侍夫君。” 冯安安心都碎了,提出合离,乌云却又不肯,说淼淼是这个世上对她最好的情人,离了她怕是再找不着这样的了。为了不合离,他甚至答应她,再也不见竹鸦。 乌云道:“本王是喜欢竹鸦,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再说过去母亲大人撮合过,竹鸦并不钟情于我。”他牵着冯安安的手,讨好她,许诺以后好好过日子,还许诺若他得了实权,首先要给冯安安盖一座金屋子。 说是这么说,可有一夜同。床共枕,冯安安都能听见乌云的呢喃梦话。 他喊“竹鸦”的名字,甚至说出“竹鸦能娶你真好”的梦话。冯安安被吵醒,借着月色凝视乌云,见他脸上露出的,是甚少见到的真心甜蜜的笑意。 更甚者,有一夜乌云做梦,还喊了之前那个美人的名字。 他谁都放在心尖尖上呐! 冯安安背地里哭了无数遍,面上就当醒着,不是梦,所以不知道,不存在。可过不了多久,离开都城的竹鸦又回来了,还直接住到长公主府上。 乌云自然天天见她,声称每日给母亲请安时竹鸦就在旁边,不得不见。 他将一切责任都推倒母亲身上,冯安安居然信他,走路生风去长公主府上质问,长公主斥骂,冯安安忍无可忍,终回击反斥。 这事,除了两个女人,摩雒也在场。可等乌云赶来,摩雒却和长公主异口同声,说长公主一直都柔声劝好,未说过狠话,冯安安却叫骂不休,甚至推了长公主一把。 乌云信长公主和摩雒的。 长公主道:“如此悍妇,当出!” 乌云却道,从未听过哪个云敖人出妻的,那都是南边瑶宋四脚羊的规矩。若真出妻,他岂不要在云敖成为笑话?不如合离了吧。 长公主允诺下来。 乌云累了,冯安安也累了,两人爽快签了合离书。乌云本想让她继续留在都城,却很快收了一道圣旨,皇帝听闻亲妹妹受了欺负,要将冯安安驱逐出城。 此等恶劣南女,永不可再踏入大顺半步。 其实这正和冯安安心意,她也想回家了。冯安安同乌云告别,乌云还笑称以后一定会去看她。四五十年后,他领着孙儿辈去瑶宋,见她也是儿女成行。 他还求冯安安,把东西都留下,免得母亲大人生气。 冯安安想着“身外之物”,就依了乌云。 她将所有东西都收拾好,理整齐,都留驿馆。 等了一晚,乌云没有来送行。 冯安安一个人来的大顺,回去也是一个人。 关键的镯子,她戴在手上忘了它的存在,一路带走,因此惹来杀身之祸。 想来乌云可笑,如果他演戏能稍微有一分真,达到目的后不是立即变脸,而是仍顾及百日夫妻,去送她一送,便能拦下这只镯子不是么?! 再想来,从头至尾近三载,他那一丁丁动情,到底是爱呢,还是感动呢? 无论是什么,都稀薄得很。 所以才能朝承恩,暮赐死。 …… 冯安安出神许久,等听到肖抑喊她名字,反应过来,丫鬟都不在偏堂了。 肖抑见冯安安四望,不由得翻个白眼:“人早走了,话都问完了!”他皱着眉头问她,“你一直在发什么呆呢?” “没想什么。” 肖抑没再追问。 此时到了申酉之间,梁家人忙到现在才开饭,主仆一体,都是一碗脍面。梁父留三人同吃,肖抑也没拒绝,三人就各来了一碗。 肖抑觉着脍面口味不错,还赞了几句,冯安安也爱吃,唯有黄二吃不惯,私底下向肖冯二人抱怨,说面有一股骚味。 冯安安道:“甚么骚味!那是拿羊汤煮的,鲜着呢!” 吃面当口,肖抑与梁家众人边吃边聊,又套了不少话。梁家主仆构成,摸个七七八八。其余人等兴许有嫌疑,却均不及露珠嫌疑大。 肖抑还得知,露珠九岁被卖来梁家,之后同梁茵月一起长大的,两人年岁相仿,名义上是主仆,其实情同姊妹。据说,露珠甚是护主,好些次梁父责罚女儿,露珠都没少替小姐挡鞭子。 肖抑把这事,私底下同冯安安说了。 她一听,旋即陷入沉思:“要按这分析起来,情仇爱恨就复杂了。”露珠若是凶手,照目前掌握的三成情报,她有一百个原因。她可能杀梁茵月,也可能绝不会杀茵月。 “不能妄下定论,我再多了解了解。”肖抑赞同冯安安的说法,事情复杂,他要去趟常笑客栈,找章鹿儿打听。此时黄二不在旁边,肖抑忍不住又问:“偏堂那会,你究竟是发什么呆?”整个过程都是神游的,对办事没半分上心。 也正因为无第三人,冯安安才敢直说:“唉,我想到乌云了!” 肖抑的脸色骤然严厉起来,很是难看。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不更新,后天更,存稿略卡。 第13章 冯安安误以为肖抑是瞧不起她,便笑道:“你别瞧不起我,我这人从前是痴,但不会傻到还回乌云那去。”人家都要杀她,那还谈什么情爱,她不会回头的。冯安安叹了口气,“脑子里有时会禁不住冒出旧事,许是时间还不够久吧!” 肖抑的声音很轻:“慢慢就会好的。” 三人从凉玉镇回到营地,刚在帐内歇下,冯安安就要分给肖抑和黄二各一盒香膏。 黄二接在手里,肖抑却嗤之以鼻:“谁要这玩意。”大男人抹什么香膏。 冯安安不服气了:“多少大男人都摸香膏,这边境的天气又干又燥,从军才几天,我腿上的肌肤都裂了!” 黄二道:“赞同!我嘴巴都干裂了!”还流鼻血,香膏真乃及时雨。 “裂就裂了呗,男子汉大丈夫本该糙点!”肖抑无法理解帐内二人抹香膏的行为,极为不适,易引起鸡皮疙瘩。肖抑掀帘去中军帐了,离开前不忘叮嘱冯黄二人,不要磨蹭,去同大部队回合练操。 …… 是夜,肖抑入睡后,做了一个梦。 梦中天地氤氲,三星在户。肖抑身处正堂之中,一身红袍走着金线,手持红绸,正接受着众人的道喜。 有人贺他“赤绳同结,共偕琴瑟”,亦有人贺他“佳偶天成,情深似海”,红绸扎满庭院,囍字只只贴窗。上首处,屏风是鸳鸯戏水和凤凰于飞,下首处,箱子上雕并蒂莲开,连理交枝。 花好月圆,明珠碧玉,莫非他是新郎? 肖抑愣住。 泥炉燃着,发出噼里啪啦的爆声,媒人扶着新娘,窈窕而来。新娘个头不高,肖抑却觉她身形修长。媒人将新娘扶至肖抑身边,脚几乎抵着脚。 他不知道盖头下是谁,他听见自己的呼吸声,还有新娘的呼吸声。 她的呼吸,如此熟悉。 肖抑竟然不反抗,任由媒人起哄着,将红绸的另外一头递给新娘。 一拜天地,二拜宾朋,三拜夫妻,肖抑隐隐地忐忑、放任和期待。 他的脚步是晃悠的,轻飘飘好像每一脚都踩在云端。花烛夜到了洞房时,他的娘子坐在床。上,他也坐在床上,用金杆挑起盖头,冯安安云鬓半堕,乌黑懒散,斜插着金钗。 她烁烁星眸,顾盼流转,娥眉朱唇无一不艳,薄粉胭脂微红,与额前桃花钿相呼应。 肖抑朝她宠溺一笑。 冯安安唇小,耳朵也小,耳坠上却有肉,挂着两只掐丝金钩,一摇一晃,颈上的翡翠璎珞也跟着晃动,媚态至极。 她声音甜糯,道:“扬之,我同你成亲了。”说完撩拨鬓角发丝,风情万种却又欲拒还迎。 肖抑身不动,头不移,唇不张,但他并非痴傻,而是舍不得。 舍不得移目,舍不得眨眼,舍不得不看。 生漏了一分一秒,此生再无此机此缘。 眼神流连,他人映在她的星眸里,好似水潭倒影,怕一碰就散做潋潋波光。 冯安安捂嘴笑道:“扬之哥哥,你说话呀!” 肖抑拼命点头。 …… 接着,肖抑醒了。 他睁开眼,帐篷内外皆是黑的,天尚半夜。 发现自己嘴角犹挂着笑。 肖抑不得不承认,梦里的他,十分欢心。 他静悄悄的坐起来,冯安安在不远处睡着,处在梦中,睡姿不雅,一双腿横到褥子外。 肖抑睡不着了,记起手札,写道:不是没有幻想过与阿鸾的种种可能,但碍于她的过往,心头槛跨不过去。 写完,盯着字句,半晌出神。 烛火摇动,手札的页角似要被翻起,却终落下。 * 两日后。 章鹿儿查事总是很快,常笑客栈的消息迅速送达营地。 章鹿儿给肖抑写了封信,虽是文字,字句间却异常口语化,先画了个笑脸,继而写道: 大哥好!这个月也来我喝茶呀! 要查的事我去查了,你猜怎地?八个人里,就一个人龚申,与梁家干干净净,没有干系。 呵呵,当你章爷是谁?道上出名的火眼金睛!凉玉那么小一地方,家家户户间都有牵连,一分牵连也没有?欲盖弥彰! 细细查来,果有蹊跷。龚申家是业阳大户,他可是有钱人家的少爷,却跑到大哥你那破地从军。申家多年前卖过一个婢女,经了三番手,改过五个名字,现在卖在梁家,便是梁茵月的贴身丫鬟露珠! 大哥,弟弟厉不厉害? 字写得龙飞凤舞,撇捺间能想象得到章鹿儿得意张狂的神情。 肖抑晓得章鹿儿是想求表扬,却偏偏回信道:废话太多,下次写直接点。还有,我这不破。 肖抑扶额,七八成准,露珠和龚申联手犯下凶案。 但两人的理由是什么呢? 御石完璧,不是谋财。 肖抑起身,决定去找冯安安聊聊。 他去校场上找她,按理她该在那练操。天空下起小雨,甚小甚少,若非三两点雨滴打在脸上,都不晓得下雨了。 头顶仍是白日亮堂。 肖抑眼睛在校场上从左至右扫了一遍,没瞧见冯安安。便仔细挨个找,见着黄二脸带愁容练着,却不见冯安安。 肖抑把管事的教官唤过来,问道:“冯大呢?” 教官吃惊:“不是大人您把冯大唤走了么?” 肖抑一楞,再细问,教官说冯安安先去小解,人没回来,肖抑来了,说要喊冯安安去问事。肖抑走后不久,冯安安回来,教官就传话让她去代总兵那了。 肖抑在心头抡大锤,他几时来找过冯安安,那厮,又用幻术障眼成他的模样开小差!肖抑晓得她在哪,走路带气回就寝帐篷,看都没看就掀帘进来。 他已经在帐篷里走了三步了,才发现不对劲。 冯安安是侧着身的,她褪过衣衫,这会上衣已经穿回来了,但松散挽着,两肩和左侧锁骨都敲得分明。还能瞧见,再往下,欺霜赛雪的肌肤微微隆起,有浅浅胎记露了零星,好似飞鸟露了翅膀。军裤已经褪至膝盖处,露出一条白绢水裈。冯安安掌心涂了香膏,五指纤细,顺着大。腿。根部一抹而下。 肖抑刹时血脉喷张,整张脸都涨红了,感觉全身的血熊熊往脑上冲,要破天灵感涌出来。 他大吼道:“你在做甚么?”把冯安安吓了一跳。 冯安安太专注,加上没想到这个时间有人会进帐篷,没留意声响。此时有三分尴尬,她不算快也不算慢地穿好。裤子,同肖抑解释:天气太干燥,军营生活太糙,她腿上干裂了,一直没好。大前天买了香膏,细细料理,总是结痂。哪晓得今儿练操动作过大,重震裂了,实在忍受不住,就撒了个谎骗了个人,赶回帐内调理。 冯安安向肖抑道歉,她不该幻成他的模样,别因此发这么大火。 肖抑心想:我发火是因为你装成我吗?好像也是,但更气的是眼前这幅场景。 如果刚才进门的,不是他,是别的男人,会怎么样? 想想心头都觉得又酸又气。 肖抑已经脸红得别过去了,不敢再看不该看的,只嘴里出声:“你腿上裂疤,脱。上衣作甚?”别想骗他,她上衣没穿好呢。 “哦,上身也干,也抹抹,防患于未然。你不晓得,后背抹起来可难顺手,前面就好许多……” “咳、咳!”肖抑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为什么要讲这么细!命令道,“穿好、穿好!” 冯安安这才发现自己上衣不整,遂重整理。肖抑不敢看她,听着窸窣声,他这会心神已趋镇定,脑子里却一闪一闪冒过些许所视片段:伏起、胎记、翅膀、手、一顺下滑…… 肖抑赶紧摇头。 “你脑子怎么了?头疼吗?”冯安安已经整理好,过来关切道。 肖抑道:“没什么。”一抬头,看见她那张他觉得很好看的脸,肖抑忽然想起乌云说过的话来。 乌云说,她左乳上有一枚浅红胎记,形似飞鸟。 肖抑心头酸溜溜,堵得难受。 他垂眸叹了口气,迅速调整情绪,同冯安安说起案件的新进展。 冯安安听完,道:“你管他俩什么理由?这世间人人身上有冤孽,先把那二人扣了,免得逃跑。其他剩下的人,也不可放跑了。等彻底查清楚,清白的人再放不迟。”冯安安犹豫片刻,又问,“你给我说实话,你同那丫鬟曾有过什么?” 肖抑一头雾水:“有什么?为什么骤地问这个?” “将军,您在里面吗?”外头有人喊,是肖抑一传令小校的声音。 “在。” “将军,可否借一步说话?” “就这说,无妨。”在肖抑心里冯安安不是外人。 小校道:“营门外来了吴太守,还带着个人,还有好些护卫。” 肖抑一听就不悦,上回吴愈也是带个人来,带了个讨厌的人来:“太守有说带的谁?”若是又带乌云,直接拒之门外。 小校禀道:“说是京师特派下来的,专门来查凶案,缉拿恶犯的。” 肖抑问道:“大理寺的人?”大理寺他倒是有个很熟的人,和冯安安也熟。 小校如实道:“没见着穿紫金袍。”大理寺官员出外查案,统一着御赐紫金袍,见袍如见圣令,诸事让行。 不是大理寺的人,那会派什么样的人?肖抑暗自思忖。 突听得冯安安“呵呵”两声,肖抑横眼看她,见其扬眉入鬓,分明在笑:堂堂代总兵,人家上头要派人来,连个招呼都不跟你打!你这代理老大当得憋屈啊! 肖抑懒得理她,就在这时,帐外小校又道:“和太守一起来的那位大人,只交待了一句,说是这个案子他接管了,以后任何人不得插手。” 冯安安一听这话,禁不住拍了下桌子,他俩查得辛辛苦苦,眼看着接近真相了,突然冒出来一个人,蛮横接手?这不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肖抑面上平淡,并不似冯安安那般激动,移步掀帘,出了外面,与小校道:“走,我亲自去迎接。” 冯安安忍不住,也跟了上去。 来到营门口,早围了许多士兵,水泄不通。不少人是一起练操的弟兄,黄二也在,冯安安不可能跟着肖抑走到前面去,她就挤到黄二旁边,问他,怎么回事? 黄二告诉她,练操练得苦苦的,忽然天降幸运,有人过来宣令,说是比总兵更高级别的命令,整个营地里的士兵都得遵从——让他们过来门口集合。 大家蜂拥挤来,半是好奇,半是看热闹的心态。 冯安安见肖抑走到前头,与太守交涉,不知说了些什么,听不见,只见太守面露难色,还拍了怕肖抑的肩膀。 冯安安是站在肖抑这边的,不由对瑶城来客生出不友好来:“京师来的人,都这样大架子和派头?” 黄二道:“与哪里来的无关,这是人性,就喜欢摆出一副威风凛凛的样子,把别人都慑住。”正是因为慑住了,全营将士才都会过来,听这位不知什么来头的瑶城人宣布大事。 冯安安问:“已经宣布了?是什么事?家门都不报,就想大家都听他的?!”谁是主谁才是客? 黄二道:“没说来头呐!只说要全面接管命案相关事宜,以后不由咱肖大人管了。” 冯安安凛冽横扫,最前头只有肖抑,太守,许多护卫,许多马和一顶轿子,没见那位嚣张的客人:“那人呢,怎么没见着?” 说来也奇怪,怎地弟兄们都是副痴痴呆呆的模样,真被外来的假老虎给唬住了? 用的什么法子,这么了得? 第14章 黄二用略带奚落的口气道:“刚宣布这,宣布那的时候,还威风凛凛在呢,这会钻回轿子里去了。” “回轿子内作甚么?”冯安安鄙夷,男子汉不骑马坐轿子,算不得真汉子。 “我们代总兵气势太强,给吓回去的,哎呀!”黄二最后这声叫唤,是因为冯安安踩了他一脚。 黄二只能认真重答:“他说要回轿里拿东西。” 正讲着,嚣张的京师来客从轿中重钻出来,先是伸出一只修长的手,而后整个人挺立站直。 青袍素带,长袖当风。 其貌如玉,其姿如松。 这是冯安安活了二十三年,见过的最好看的男子。 何人不好好颜色? 她的心禁不住就跳动得快了些。也明白了,为何诸人会被慑住。 传说仙人之姿,可仙人究竟是怎样的相貌,大伙从前心里没谱,如今见了,恍然大悟。 料不到啊,这人竟是靠容貌慑服众生。 冯安安上下打量这位男子,是敌是友?若他打压肖抑,可要小心提防。但两分自然欢喜却不遂人心,不可抑地流露在勾起的嘴角上。 黄二都瞧在眼里:“啧啧,你看个男人看得这么欢心?”变不变。态?不由回忆起那天冯安安拉他的手,汗毛微竖。 冯安安道:“姿容谪仙,自然会多看。且又不是我一人瞧得目不转睛,你瞧这边、这边、还有那边,兄弟们不都看呆了么?!” “姿容谪仙?”黄二的眉头全锁起来,一脸不屑,“一具皮囊就把大伙收买了?再说,他能有我好看?” 不等冯安安回应,黄二幽幽又道:“样貌上,纵算我输他一点点,他也比不上肖将军。” 冯安安奚笑不已:“肖将军好看?” “姿容谪仙,是乍见惊艳,耐不住看。肖将军才是如琢如磨,赏心悦目,‘彼其之子,美无度’。”黄二一面叹气,一面摇头,身边有魅力弗边的真男儿却视若不见,放着真明珠不赏,却被那赝宝吸引住目光。 世人呐! 眼迷离! 冯安安听黄二这么一说,忍不住重新审视远处的肖抑,上下打量。此时,肖抑已近前与来客攀谈,不卑不亢,隔得太远了,听不清在说什么,但能瞧见他身形挺拔,与来客齐肩,仪态上并不逊色。 至于样貌……许是黄二的言语给人洗脑了,这一刻竟觉得肖抑的确不差。 其实,从前许多人,男也好,女也好,都曾在冯安安面前赞过肖抑相貌,可她对他的印象却固执地,盖棺定论的,认为肖抑平平无奇。 这会再看,细想,心平气和,她承认,肖抑的确妙年俊美,武艺臻境,心思缜密。 在旁人看来,完全是一位可依靠的男人。 冯安安心念微微一动,旋即压下。 她现在的心境,并不太愿意依靠他人。 若失依靠,再遭伤心。 再说,肖抑太熟了。 来客仍在与肖抑攀谈,说是攀谈,感觉更向交涉。 终于,似乎是肖抑做了让步, 来客向前一步,抬起双臂按了按,示意诸人安静。 仍有交头接耳,其实声音不大,在来客的位置上听来细若蚊虫,但他仍不满不悦,提高了声音:“各位将士们,请先安静,听我说一说。” 肖抑见状,也笑道:“弟兄们,先安静一下,这位客人有话要说。” 吴愈也来凑热闹,也喊安静。方才来客宣布接管案子时,吴愈同样喊了一嗓。 三人中,不知是谁的话起了作用,场上鸦雀无声。 风在吹,草在动,天碧蓝,这是一年之中边疆最好的季节,满眼都是绿色。 来客的青袍与草地一齐汇成好颜色,赏心悦目:“四日前,这里发生了一起惨案,你们的总兵惨死,许多兄弟也死得不明不白!” 来客振臂高呼,深情并茂,本就在众将士头顶未曾驱散的阴云再一次被提起,有愤慨的,有害怕的,原本安静的场上重新炸开了锅。 冯安安身边的黄二轻声道:“关他屁事……”冯安安闻声扭头看,见黄二盯着来客,噙着笑,似谑似鄙。她跟黄二也相处十日了,他不是个太尖酸的人,怎地句句针对来客? 莫不是有仇? 冯安安觉得既好奇且有趣,便时不时偷瞄黄二。结果不仅被黄二发现,还被台上的肖抑发现。黄二起了鸡皮疙瘩,默念“没有断袖之癖”,肖抑则投来意味深长的目光。 来客在前头高处,继续道:“据闻,惨案里有虎狼豹子,妖魔之声。诸位可能听了传闻,议论纷纷,其实大家不用猜测,更不用怕。没有什么野兽财狼,只是凶手用到了幻术。” 满场哗然。 惨案出来后,大家不是没猜测过幻术,可肖抑没公布,将士们不敢确定。有些在凉玉镇目睹过冯安安幻术的将士,又把情景描绘得极其恐怖,导致来客说“果真是幻术”,众人都有些怕。 惶恐,万一军营里再遭一次幻术,自己会不会因此受伤,甚至丧命? 来客说着“不用怕”,却在军营里制造了恐慌。 肖抑不得不同弟兄们解释:“对,是幻术。”又安慰另外一批人,“是的,但不用怕,我在营地一日,便护营地一日,凶手不敢再犯的。” 凶手会不会再来施幻,将士们拿不准,但想到肖抑不仅能在惨案中全身而退,而且稳住了局面,救下许多兄弟,大家便觉得,跟着肖抑,没错。 肖将军自带疏离气质,却又天生让人觉着可靠。 肖抑向众将士介绍:“这位贵客,是从京城请来的知名幻捕,是朝廷特意请来帮我们破案的。” 何为幻捕? 三百年前,是没有幻术师的,那时候人们日子过得安稳。 有一日,天下有名的戏法大师遭了变故,家中妻儿皆被权贵所害。 官官相护,大师伸冤无门,决定凭己力报仇。他利用戏法做障眼,血洗权贵一家九十六口,在手上沾染鲜血的那一霎,入了魔道,由戏法师变成幻术师。 在人生之后的三十年里,这位大师执迷不悟,剑走偏锋,将幻术钻研变化,越邪越玄。不知有多少人丧命这位幻师和他的徒子徒孙手下。 朝廷很是着急,前朝皇帝亲下禁令,宣布幻术是邪术,也是**, 幻术师会怕你一卷破圣旨? 该做的恶,继续做;该杀的人,照常杀。 甚至到了百年之后,有位徒孙幻师,嚣张到在早朝施法,障眼百官,捉弄皇帝。 前朝恶之,决定找法子对付幻师。可幻术隐秘,师傅收徒异常谨慎,密术秘法,只在门内流传。门外人无从下手,连幻术是怎么障眼的都不知道,更不要谈克制之法了。 又过百年,前朝灭亡,更迭瑶宋云敖,幻术师依然是神秘的、罕见的、恐怖而强大的存在。 家里家长吓不听话的小孩,都说“你再哭,再闹,幻师就要来了”。小孩一听,即刻噤声。 后来,大觉寺出了一位高僧,从《楞伽经变》的“世间众生,如幻象马,皆是假有”中醒悟道理,不从障眼法入手,而从自身入手,心不动,则眼不动。通过经咒封住眼耳鼻舌身意,幻术不得侵。 一破百破,高僧在经咒之后,又迅速找到了其它破解之道。他发现,幻术是利用人的七情六欲来障眼,无情无欲什么都不懂的傻子,未遭世俗侵蚀,也不怕幻术。 但无论经文还是傻子,都只能让一个人防住幻术。 救一人,不能救众生。 高僧继续苦行、寻觅,终于在昆仑山巅觅得一种玉石,用它做了一串珠饰,轻轻敲击,幻术立破。 所有在场的人都能得救。 当时的瑶宋皇帝大喜,亲自召见高僧,封他做国师。大理寺在高僧的助力下,以“所有幻术都是障眼法,事后定能留下事物发展的本来面貌”为线索,抓捕了千余名幻师。 大理寺奉了皇帝的旨,打算把这些妖人都活活烧死,以绝后患。 可高僧不肯,他觉得幻师只是被邪魔蚀心,若得感召清心,是可以回归正途的。 高僧去牢里,与幻师们同吃同宿,讲佛经,讲放下屠刀,讲普度众生。 不仅幻师们不听他的,连皇帝也不听,坚持火刑,高僧竟舍身投入大火中,与终幻师一道烧成灰烬。 克制幻术的珠串法器随大师而去,但其余的克制之法却留了下来。高僧的小徒弟继承了师父的衣钵,继续对付余下的幻师。 这位徒弟不是个舍身的人,甚至不出世,后来还俗做了“幻捕”——所谓幻捕,便是专门抓捕幻师的人。 徒弟手段狠辣,不出十年,将幻师逼至绝迹。 再后来百年,幻师渐渐少了,可能十来年全天下才见得一桩幻术。没有老鼠,人们自然就不需要捕鼠夹,幻捕渐渐少了,这名头几乎只存在于史料中。 这位来客竟是幻捕! 幻客在高处,肃然纠正肖抑:“肖代总兵所言差池,小生是去年初登琼林的一等第一名,尚未入仕。非专职幻捕,不过从小修习,谦虚地讲,能力不在幻捕之下。再则,小生肩上亦有责任道义,要铲除邪术,捕尽幻师!” “呵——嗤——”黄二不屑出声。 幻客又道:“还有,我虽是瑶城人,但不是从瑶城来。我在凉州云游,接到信报,直接联络的吴太守。瑶城据此路途遥远,我又不是信鸽快马,如何能四日赶来?肖贤弟,你说是不是?”见肖抑不答,幻客又补充,“瞧着代总兵似乎比我年纪小,喊你一声小弟,不为过吧?” 黄二在下方听着,实在忍不住了,想拉冯安安一起鄙视,扭头一看,却见冯安安脸色苍白。 黄二关切道:“你怎么了?”说讨厌断袖,但见她情况不对,却禁不住同忧同心。 冯安安没说话,她是幻术师呀,这会来了个幻捕,还说要捕尽幻师,她怎么不恐慌! 冯安安不自觉地看向肖抑。 肖抑正好也向她看来,只一眼,四目交汇,他目光漆漆且富有深意。 冯安安很快领悟过来,琼林登科一等一名,那便是状元咯!去年的状元好像很出名来着,甚至传到云敖,连她都听过三两嘴碎语。 为什么出名来着?她很快记起来,因为瑶宋去年的状元,是当朝太师顾晁的独子——顾江天。 顾状元文章出众,的确是以能力取之,但仍遭来非议。以至于榜眼探花均封了官职,顾状元却搁置了。 冯安安禁不住与肖抑再次目光交汇,她朝他点头,他也下颌微微一点。 他知道她反应过来了,她也晓得他也想到:那夜山洞中砸碎得出的名单,头一行第一列首人,名字要过显眼,又如雷贯耳: 顾晁。 当朝太师,还是皇帝的老丈人。 当今天下,无人不晓。 作者有话要说: 有一个好朋友写的现言,喜欢看现言的朋友可以去看看,叫《松风吹解带》。是很不错的先婚后爱文,男大女小型。 第15章 顾江天同将士们讲抵御幻术的方法,开口就道:“‘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不为物转,则能转物’,正所谓无论道佛,克制的法子是一样道。” 这话比肖抑捉弄章鹿儿的“眼耳鼻舌身意”还深奥,定北营都是没上过学堂,大字可能都不认识几个的汉子。顾江天一顿讲,士兵们的反应都是张嘴,呆愣:这神仙公子说的啥? 顾江天却浑然不察,对自己的教导言辞十分满意,拂了拂袖。 顾江天转过身,同肖抑道:“你这营地里有多少兵?” “将士加在一起,近五万人。现在营地三万余,其余有巡逻的,外派的。” “嗯,今日我先挨个查这三万人,余下的待交接轮值,那做巡查。”顾江天一脸肃杀,“幻师狡诈狠辣,不可掉以轻心。” 肖抑笑了:“三万人挨个查,怕是一日查不完。” 顾江天意味深长看了肖抑一眼,仰起头,蹙着眉:“肖贤弟怕不是有什么误会?我不下地的……列队阅览。”末尾几字重音。 肖抑稍滞,继而温和笑开去。 这位顾状元的架子,与乌云大王不遑多让,甚至更胜。 他让肖抑在校场上首阴凉处搭了凉棚大台,高座扶手椅,座上铺上顾江天自带的软垫。眼前案上,瓜果凉水,若是热了,身后有带来的家仆护卫扇风。吴愈作陪,肖抑则去派兵列阵,分方阵从顾江天的大台前走过,每阵停留数分钟,顾江天躺着扫视,若有状况,他说他会喊停。 走过去三十多个方阵了,顾江天没喊过一次停,瓜果凉水倒是吃喝不少。吴愈在旁陪了会,实在是看不惯,但又不能得罪,便扯了个公务繁忙的理由,回业阳去。临行肖抑送他出门,吴愈不禁感叹,来的都是祖宗,只有他和肖抑,做地方父母官的最憋屈。 肖抑笑道:“大人放宽心。”并没有抱怨顾江天的不好。 吴愈走后,肖抑继续组织布阵,列队,顾江天却派护卫下来通知肖抑,召他凉棚议事。 肖抑是不想同顾江天过多接触的,虽然阵列已经井然有序,却仍借口要布阵,推辞不去。 护卫笑道:“我家公子说了,并非战事硝烟,只是营内阅兵。若这点小事肖贤弟还要布置许久,怕是能力存疑。”传话的家仆,竟也模仿顾江天喊肖抑小弟。 肖抑笑笑,不愠不恼,去了凉棚。 这时又走了一二十个方阵,顾江天的性子,可能是高傲却不自知,一面同肖抑抱怨边疆水硬干涩,一面又赞瓜果甘甜。过会,又让肖抑详细描述惨案的经过,所见所闻,顾江天听得认真,时不时会做打断,一方面,毫无礼貌,另一方面,问问题却都在要点上,能力不虚。 例如,顾江天问肖抑,他进入帐篷时见到了什么,又是如何破解幻术的? 肖抑面露骇色,带着战兢描述帐内的妖兽是如何吃人。 顾江天听完,只问:“那又是如何破解的呢?肖贤弟还未答我,听说,你敲了一声,帐内的人立即就清醒了?” 肖抑一脸疑惑:“我当时被骇住,方寸乱了,不慎敲到了剑。” “什么剑?” “我自己的佩剑。” “呈上来来我看看。” 肖抑解下佩剑,大方交给顾江天,顾江天抽出宝剑,寒光照耀青袍,看了会,顾江天把剑还回剑鞘,手一振,将剑掷还给肖抑。 顾江天手攥着茶杯轻抿一口,蹙眉,无论是茶叶还是水,都太劣等了。 他掏出帕子擦了擦嘴。 台下阵列还在整齐行进,顾江天眼睛扫着队伍,停顿了会,嘴角勾起笑:“其实可以从幻师施法,必须在界限内这点入手。”说着扭头看向肖抑。 肖抑一副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的疑惑表情。 顾江天道:“最有可能的情况,幻师就在挑夫之中。山上一次施法,帐中二次施法,舍身入幻,但也不排除其它。” 肖抑仍是一副迷惑的表情,听不懂。 顾江天眼神扫着台下,嘴上还打算再给肖抑讲,突然,他仿佛发现了什么,猛地站起来。 数秒后察觉失态,重新坐定。 肖抑笑问:“顾公子怎么了?”边说边窥台下,见顾江天死死盯着的这一列方阵里有冯安安。 顾江天命令道:“这一队兵士,扣下抽查。” 整个方阵,包括冯安安在内,一共六百四十人。每四十人为一组,顾江天再过一遍。 他从十六组中只挑出一组留下,再审。 冯安安在这四十人里,黄二也在。 顾江天找肖抑要了花名册,还要了中军大帐,就在惨案的事发地审这些小兵。 四十人,两两一组,交替入账与顾江天面对面。 冯安安心里是打鼓的,凶手小兵现被软禁,并不在四十人当中。顾江天这般盘查,层层抽丝,莫不是……盯错了幻师? 冯安安学幻以来,还未遇到过幻捕,只知其恐怖,不知其实际手段。 因为不知底细,所以愈加害怕。 轮到她时,先检查自己妆容,庆幸当时懒,不想长期费心血,没有用幻术易容,而是选择实打实的易容术。胸平的,喉结凸起的,胡茬太假去掉了,耳洞也拿同肤色的泥粘了。 却仍惴惴不安,因此挑帘的手微颤,挑得迟了,被黄二抢先,刷地一下完全挑起,昂首进帐。 黄二还同冯安安道:“进来。”让她跟上。 冯安安只觉他语气有些凶,但因为心头紧张幻捕的事,没有深究。 她甚至顾不上看一看黄二的表情。 两人到了帐内,顾江天独自一人在桌前端坐,身后竟无一名护卫。 桌上不见瓜果茶水,寡淡的素。 一下子转了方才印象,除却身外之物,更似谪仙。 却也有几分不讨人厌了。 冯安安和黄二一齐行礼:“参见大人。” “让你先答。”顾江天用眉毛挑冯安安,俯视着她,一开口,那股傲慢讨厌劲立刻上来了。 冯安安把头低了低,应了声。 “叫什么?” “回大人的话,小人名叫冯大。” 顾江天听着,翻了翻名册,头都不抬:“真名是?” “什么?”冯安安完全是一副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样子,等到顾江天脸上起了愠色,她连忙转作恍然大悟,“哦,大人以为小的不是真名?以前也有人不信,唉,小人地的的确确就叫冯大啊!”冯安安绘声绘色的讲起来,爹爹不识字,家里又穷,生下来父亲不会起名字,连请个私塾先生帮忙起的钱都没有,所以干脆就按序喊号,叫冯大了。 她觉得自己的故事讲得挺精彩的,如果手头有一把琵琶,她能给他唱起来。 黄二瞥她,偷笑,记得上回她可不是这么解释“大”的。 顾江天对着名册,又问:“雷州人?” “是!” “怎么来这么远的地方从军?” “回大人的话,小人并不是来从军的。”冯安安此话一出,顾江天本是低着头,突然看向冯安安,这大概算他认真瞧她的第一眼。 冯安安自嘲笑笑:“乡里都传这里产宝玉,挖了宝玉可以回乡娶婆娘盖大房子。小人信了,便来了,哪晓得外人根本做不得这生意哦,盘缠没了回不去,干脆从军还能管饭!” 黄二在旁听得更乐,登记那天她的从军理由,也不是这么说的。 顾江天嘴唇微嚅,十成嫌弃。 他再不看冯安安:“出去吧!” 冯安安心头一惊:这就完了?幻捕不是要捉她?还是欲擒故纵? 她自然而然看向顾江天,却见顾江天对她不屑一顾。 冯安安行了礼,恭顺地出去了,到了帐外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想法:顾江天如此大费周章,其实是想找黄二私聊? 她站在帐外不远处,默默偷听,可帐内却没人说话。这时候顾江天的护卫都在附近巡逻,目光扫上冯安安,她只得离开了。 走了很远被肖抑追上,他尚未开口,她便懂他的来意,摇头道:“他意不在我。”他指代顾江天。 冯安安道:“他把黄二单独留下了。”肖抑闻言,同样疑上了黄二。 * 帐内。 顾江天也是有内力的,他晓得外头有人,因此一直未启唇,等到外头人走远了,他才离开椅子徐徐站起。 顾江天绕过桌子,走到黄二面前,缓缓拜下:“江天参见大殿下。”拜下了就一直没起来,头低着,“不知大殿在此,多有冒犯,还望海涵。”顿一顿,抬首,道,“不希望大殿因此……加深对江天的误会。” 黄二闻声,无言笑起来,这人之前在军营里,一笑便抖肩,嬉皮无赖,全没正经。这会笑时却不抖肩了,腰板笔直,眼中含光。仪态会影响人的容貌,更能影响人的气质,黄二明明比顾江天矮,样貌只及顾五成,这会气势上却不怒自威,瞬间光彩压倒顾江天。 黄二的确不是他真名,他身份显赫,天潢贵胄,就连傲气得顾江天也低他数分。 他是瑶宋皇帝的嫡长子——王照。 瑶宋皇室有两怪,人都说是本朝皇帝生得不好,生在了阴年阴月阴日阴时,才使得这一朝皇室如此蹊跷。 第一大怪,嫡长子不是太子怪。二十三年前,皇后难产去世,留下刚呱呱坠地的皇子王照。按理说,皇后是皇帝的原配,结发夫妻,伉俪情深,在她逝后,皇帝一直未立继后。王照既嫡且长,理应给予储君之位。皇帝却不立他,甚至连个郡王都未封。不仅如此,这二十多年来,虽皇帝膝下承欢,子嗣众多,太子之位却始终空悬。 第二大怪,姑侄同侍君怪。先皇后西辞后,她的贴身侍女顾氏被幸,步步稳升,如今已是统率六宫皇贵妃。顾氏的哥哥顾晁,皇帝不避嫌隙,封做太师,已逾十年。顾皇贵妃可谓圣眷最浓,满门显赫,可惜月有缺花有损,这顾妃一直不能为皇帝诞下龙子凤胎,并无所出。因此在三年前,顾晁把自己的大女儿送入宫门,做了顾嫔。许是因为年轻的缘故,顾嫔好生养,三年内给皇帝诞下两个麟儿。天家圆满了,民间却有私下的笑话,说顾斌生的小皇子们,每日见礼皇贵妃,是喊姑奶奶呢,还是喊母后? 当然,除了这两大怪,皇室和顾家,还有另外一段八卦。茶余饭后听听便罢,不辨真伪。 先皇后去时,皇子王照尚在襁褓,从小是由皇贵妃抚养长大。那时宫里没有其他男孩,贵妃担心王照孤单,喊了哥哥的嫡子顾江天进宫伴读。 所以王照和顾江天是从小在一处养大的,一起给睡着的老师脸上画过墨,一起用弹弓打过皇帝的鹦哥,还一起用水枪捉弄过宫里的老太监。顾嫔少女时,常常进宫探望姑妈,与哥哥和王照混做一处。据传,王照一直未立正妻,便是在等青梅竹马的顾妹妹,三年前一夜变天,未婚妻成了父皇的妃子,谁能受得了这般打击?王照自此与顾家众人渐行渐远。 他放浪形骸,一开始只是出宫流连秦楼楚馆,到后来几无顾忌——私蓄外宅不说,王照未受分封,仍住在宫内,竟私在寝殿内广幸宫娥,蓄纳宠姬。气坏了皇帝老子,把他轰出宫去,以为过几天会回来,哪知道这个孽子跑不见了。 此时的王照,稳稳站着,韩顾江天:“广一。”广一是顾江天的表字,王照问他,“你是真不知道我在这儿吗?”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不更后天更 第16章 顾江天直视王照,喉头哽咽:“当真不知!”他近前一步,与王照离得更近些,“我知与你有些误会,也知道父亲做的一些事,但我并没有参与。我以为,我与大殿,还是有情义在的。”顾江天声音有钝,眼眶也有些红:“无论大殿信与不信,大殿在这里的事,我不会向第三人说起。”说完,自嘲般无声笑了笑。 王照也轻笑一声。 两人的谈话,就此不再谈下去。两人不争,不吵,王照向顾江天辞别,顾江天送他到帐门口,互相一抱拳。 是夜,黑幕降临,灯火跃动,人声不闻,脚步窸窣,定北营一如既往地静谧,却又带丝丝令人安心的喧嚣。 到了后半夜,刮起狂风来,猛烈近妖。 一阵风正好打在肖抑三人的帐子上,夹带着沙子和小石头,噼里啪啦,帐篷剧烈地抖动和震颤,三人都醒了。 王照坐起身,叹道:“这边风怎么这么大!”来边境快一个月了,老刮这种风,感觉他再瘦一点就要被吹跑了。 “都是从云敖刮过来的,那边风更大。”冯安安翻了个身,打算继续睡。 王照开玩笑:“谁去唆使云敖人在呼赤多种点树!”把厉风挡一道。 “呵——”冯安安原本打算睡了,却因王照的话笑出声,困意也跑不见了,“你没去过云敖吧?那边大半都是草原,呼赤在云敖语里的意思,是草原上建的城。大顺的意思,则是青草地上的明珠。那边天冷,冻,且干,树极难活。从前的云敖人,夏天草长的时候出来放牧,到了秋冬春,就躲进石头房子里避风避雪。”哪还有能力和法子植树呢? 王照沉默了会,又问:“你对云敖很熟?” 冯安安顿了顿,心痛,但并不避讳。可以爱屋及乌,却不能恨乌及屋,云敖的风土人情她还是很喜欢的,便道:“是呀,我在云敖待了好几年。” “还不睡觉?”肖抑突然出声。之前只晓得他醒了,却不出声。 冯安安不说话了,闭眼,试图入睡。 王照不识趣,虽重新躺下,却仍叨叨:“好想去一趟草原啊。”小时候父皇总同他讲,草原是如何一望无际,天地广阔,在草原上骑马放牧,万象归一,前头夕阳西下,便是世上最美的风景。 说得他也心驰神往,只可惜一直不得见。 肖抑道:“草原有什么好去的,全都是狼。”狼吃人。 王照假装害怕,戏谑道:“那我就比狼跑得快,撒丫子躲进沙漠里。”他晓得云敖的草原接着沙漠,正因为三分之一的土地全是黄沙,住不得人,云敖才时不时打瑶宋的主意。瑶宋年年进贡的粮食,养活云敖大半人口。 “沙漠里也有狼啊!”冯安安忍不住插嘴。 王照不信:“真的?” “当然!”冯安安绘声绘色地,连比带画,描述起来,“沙漠里的狼,可凶了,它们只在夜里出来,就在你帐篷外面嚎叫,用爪子拼命地刨沙子,想毁了帐篷进去吃你……” 王照将信将疑,感觉冯安安在骗他,但她的描述却又透着一股真实。 王照翻来覆去地不安稳。 肖抑担心这没见过世面的孩子被冯安安带歪了,无奈道“黄二,快睡,别听冯大胡诌。她说的并不是狼,而是沙猫。” 甚么,沙漠里还有猫?王照一下子愈精神了,整夜醒醒睡睡,梦外梦里都想着养一只——实在养不到,摸摸也好。 * 顾江天来到定北营的第二天,就全身心投入到案件中去了。 他不再关注王照。 顾江天去中军大帐中细细查看,又命肖抑陪同,去仓库仔细检查了每一只箱子,包括那只刷红漆的。 每一只都是重点,每只箱子都检查过半时辰。 可惜,印迹早已不同肖冯追忆那日,或毁或褪得七七八八。气息混杂,无助分辨。 顾江天竟直接骂了肖抑是蠢货,不懂得保护现场。 骂完,顾江天高抬着下巴去审讯当日山上那批小兵,仍让肖抑作陪。 这群小兵之前肖抑都来回审过好几道了,顾江天不是会聊天的人,语气不客气,哪能审出什么新供词?小兵人答得疲倦又敷衍,顾江天一怒之下,要给他们上刑。 肖抑连忙阻止:“顾公子,不可!” 顾江天回过头,轻蔑出声:“呵,有何不可?” “但凡在籍军人,皆只受军律奖惩,肖某不知有哪一条军律,符合顾公子要上的刑罚?” 顾江天淡淡道:“无须判官,我自派人施刑。”言下之意,刑罚不来源于军律。 肖抑笑道:“那便是私刑了。” 顾江天楞了一楞,小小一个代总兵,竟敢顶撞他,自然是受不得这份气的:“肖将军给我扣了好大一顶罪过啊!” 肖抑仍是含笑:“肖某身为兄长,只是为定北营里的同袍弟弟们说一句公道话罢了。” “好,好。”顾江天心里气得难受,面上却不能表露出来。一气之下,干脆任性,“既然如此,不如我做主,把他们都放了!” 肖抑一听,面色一滞,这群小兵里有嫌疑重大龚申,不可以把龚申放了。 “我审过了,他们皆无嫌疑。肖将军拘禁无嫌疑的士卒,不知遵从的是哪条军律呢?”顾江天说完,觉得舒畅了许多,又补充道:“倒要向肖将军讨教讨教。” 肖抑旋即笑道:“既然顾公子说无嫌疑,那便放了,听凭顾公子的。” 是日下午,肖抑不动声色,将包括龚申在内的小兵们,全安排进梁成材头七送葬的队伍里去。 并命负责的军官知会到位。 同样是在下午,肖抑再次收到章鹿儿的线报。 上次肖抑评价章鹿儿书信啰嗦,这回章鹿儿汲取教训,几乎不写字了,全是画儿。 他画许多小人,上头标注“申”的是龚申,标注“珠”的则是露珠。 画得不好,但肖抑能了解大概:露珠最早是业阳城里的龚家做丫环,不能免俗的少爷爱上丫环,龚申喜欢上露珠,露珠豆蔻年纪就有了身孕。龚申打算将露珠收房,做个妾室,哪晓得龚家二老极力阻拦,最终道出一件旧日丑事:露珠是龚老爷的私生女,是龚申同父异母的妹妹。 龚老夫人为掩丑事,打算一尸两命,掩盖掉一切。但龚老爷终是不忍心,弄掉孽孙,将露珠发卖了。龚申不知实情,心神俱裂,逃离龚家来投军,打算忘掉这一切。 而露珠几经转手,最后落在梁家。 两人不知怎地,重新见上面,又对上了。 信末章鹿儿画个笑脸,写了三字:求表扬。 肖抑回信写道:这故事如此凄惨,怎忍心再赞你。 他同时在信中给章鹿儿派任务,让他去散播梁茵月死而复生的传说,说梁茵月的尸首运往江南,突然活过来了,她声称当天是两个人躺进了棺材里,还有一个人陪着自己。 交待完这些,肖抑去找冯安安。 这回她老老实实在操练,肖抑去了,将她从队伍里喊出来,叫到一边。 两人齐脚并行,步伐一致。 凉玉的夏天真是短暂,凉风吹起,青草在一夜之间枯黄小半。再吹两三次风,青草就会全枯。到时候安排士兵除草,再往后,定北营半年都是光秃秃的。 肖抑道:“这边夏秋极短,转瞬便入冬,你在军服里多穿点,尤其脾胃护好。”想起她晚上总掀被子,便补充道:“夜里也不要再贪凉。” 冯安安挑眉外头:“我夜里贪凉,你是怎么晓得的?”他偷窥她。 肖抑脸一红,不答话。 冯安安笑道:“放心吧,冻不着我,我可以在云敖待过的人。” 肖抑脸色由红转黑。 半晌,他道:“我打算出殡时动手。” 不在冯安安意料之外,她问:“那两人呢?” “龚申会去送葬,那丫鬟有眼线盯着,一直在梁家。” “龚申送葬,他不是被关着么?” 肖抑便告诉她,顾江天如此如此,把龚申放了。 “哼!”冯安安冷哼一声,问肖抑怎么看顾江天这个人,同时叮嘱他提防顾江天。 “最该提防的人是你,他是幻捕。”肖抑语重心长道。 “你还没回答我呢?怎么看顾江天。” “行有不得,反求诸己。” “动手时,需要我用幻术吗?” “不用。”肖抑毫不犹豫回绝,刚说了让她提防顾江天,还去涉险?思及此,肖抑撸起袖子,将手腕上的珠子褪下,交给冯安安。 幻师之间同样有比拼,能力弱的幻师比常人更容易进到能力强幻师所布的障眼中。肖抑担心万一,将神器给予冯安安,保她一时的万无一失。 冯安安并不客气,伸手接了,当下的情况她的确担心自己的安危。 肖抑又告诉她,到时候出手,他会如此如此。 冯安安道:“甚好。”少顷,她突然出声,“嗳?” 肖抑:? 冯安安笑着盯着他,目不转睛,眨都不眨,在肖抑眼里,她的笑很美:“你也要小心。” 肖抑闻言,心头暖流涌动,与冯安安对视而笑。 之后,冯安安回去练操,肖抑忙于事务,时辰过得寻常。 到了晚上,却不平静。 不是起风,而是有刺客侵入。 那刺客还在肖抑三人的帐外摸索时,冯安安就醒了。这种蹑手蹑脚的动作,将她一下子拉回到半个月,甚至更远以前。 云敖杀手! 乌云阴魂不散! 冯安安立即厌恶起来,脑子非常清醒,呼吸吐纳不变,不露声色,却仔细数起步子——来袭的,一共是三名刺客。 月儿高挂在苍穹之中,挂得越高,越显出军营的宏大与孤寂。刺客们蹑步掀帘,进了帐篷,自以为不会吵醒常人。 见帐篷里睡着三人,黑黢黢不能仔细分辨,三刺客互望一眼,分头摸向三人身边。 其中有一人,以手带脚,在冯安安褥子边来回摸索,像只讨厌的老鼠。 她能通过眼缝,瞧见刺客抽出又重入鞘匕首射。出的寒光。 过不久,那刺客竟转个身,背对着冯安安,摸索着打算离开冯安安身边,她哪肯放云敖人活走?时机既到,冯安安一跃而起,双腿夹。住刺客腰部,攀附在他身上。她两手分别按住刺客两颊,两手一搓一转,二话不说扭折了刺客的脑袋。 与此同时,肖抑和王照各有动作,不久后肖抑掌灯,冯安安发现只有自己下了杀手,另外有人都逮的活的。 被她折脖的刺客,背对着她,身子正朝着王照方向前爬。王照抓着一个刺客,反背刺客的双手,压着刺客的腿。肖抑则是定住刺客穴道,腾出手来点灯。 被肖抑定住的那名刺客,两手还抬着,右脚在前左脚在后,也正朝着王照的方向。 冯安安觉得哪里不对,思考数秒,幡然醒悟:这些刺客不是来杀她的,而是来杀黄二! 即刻怀疑起黄二的身份来! 她看向肖抑,见肖抑也正注视她,两人一对目光,瞬间掩下眸中的肃杀之意。 第17章 冯安安正考虑着,是先审刺客还是先审黄二,却听见两声动静,竟是两名活着的刺客齐齐自尽。 救都来不及救。 冯安安和肖抑连忙去查看,撬开刺客嘴巴,见他们来之前口里已经含了毒丹,事有不对劲,就把丹丸咬破,服毒自尽。 避免遭不住酷刑,招供主谋。 秘密总只有带进地狱才最安全。 没了活口,冯安安看向王照。 王照察言观色,抢先开口:“他们是来杀我的,含的丹药叫‘死得其所’,从头到尾不会说一个字的。”说着,冷冷望向地上那些尸体。 冯安安问道:“你——” “我不叫黄二。”王照打断冯安安,无须审问,他直接自曝身份,“但我是瑶城人不假,生在皇宫,长在禁苑,我乃是当今大皇子,照。” 这身份曝得有点大,而且王照自曝得太轻易,冯安安和肖抑都愣住了。 少顷缓过劲来,两人都不太信。 肖抑试探道:“既然是身份尊贵的殿下,为何要到我这穷僻的定北营来?” 王照收拾尸体,打算把三刺客都拉到一堆,肖抑和冯安安见状,上去协作。王照答道:“你们也见着咯,有人要杀我,躲得越偏越好。” 冯安安禁不住问:“还有人要杀殿下?”这算得上谋逆罪了。边说着,心里边开始猜测主谋是谁。 王照看似大大咧咧:“谁知道呢,天底下胆子大的人多了去了!”又说,“你们若不信我,想想顾江天,昨天他为什么拐着弯要见我呀?” 肖冯二人沉默不答。 三具尸体已经叠在一处了。肖抑道:“这些交给我处理吧。”他方便些。 王照和冯安安闻言,便甩了手,不再碰。 肖抑问王照:“那大殿今后做何打算?”若眼前人真是大皇子王照,那他的行踪已经暴露了。就算不暴露,定北营这座土地庙也容不下西天的菩萨呀! 王照笑一笑,竟去案上提壶倒了一杯凉水,敬给肖抑。 肖抑不解其意,不接。 王照再敬,眼中精。光:“说起以后的打算,我还得倚靠肖将军啊!” 肖抑仍不接,道:“大殿下折煞小人。” “何谈折煞,肖将军担得起。肖将军武艺超群,我年岁尚轻,这二十三年来,也只见得一两个,由衷敬佩。” “不敢当,大殿下过誉了。” 王照微微仰身,带笑时两条眉毛像极了月牙,冯安安在旁听着瞧着,觉得此时王照手里若有一把折扇,他定会展开自扇一扇。 这人笑起来,表情还挺让人开心的。 但突然想起他像乌云,便收敛住开心。 王照笑道:“肖将军至上至臻武功,谋略不输,有没有觉得,只管一个定北营太过屈才?” “定北营过万军士,庞大恢弘,末将若能管理得井井有条,此生足矣。不怕才力不及,不能如愿。” “唉,人自谦可以,但太过自谦,就让人讨厌了。”王照仍旧举杯,看来是不敬肖抑不罢休了,“肖将军有没有想过,去比定北营更广阔的天地?比方说……”王照止言静听,无人偷听,便道,“……瑶宋换一片天地时,孤为皇,将军为孤牛耳,所到之处,如孤亲临!你我一心勉励,数年后不负所愿所托!” 这是在邀请肖抑一起造反呐! 肖抑连忙跪下:“谬言谬言,肖抑只是一介小兵,粗人,无甚作用,亦无家世可靠。小兵肖抑只想好好守着国门,对陛下,对朝廷忠心耿耿。今日大殿未言一字,肖抑未闻一词。” 旁听的冯安安,亦被王照的言语惊得发凉。 王照却笑着说:“怕甚么……” 帐内沉默了片刻。 王照见肖抑这种态度,便把水杯放下,转了话题,问肖抑对国家如何看法? 肖抑道:“盛世昌明,当今天子恩泽。” 王照却笑,直摇头:“这等假话有何意义!” 王照转而望向冯安安,数天接触下来,自觉与肖冯二人意气相投。除却意气,说起性情,肖抑谨慎,冯安安却是个天不怕的,便问她:“你来,你在云敖待过,你说说,怎么看待国家和云敖?” 肖抑连忙拦道:“她更不懂了。” 可冯安安并非事事听从肖抑的。 她这些年游荡四海,尤其是深入接触云敖后,许多话憋在肚里已不是一日两日了。再加上她本就喜好剑走偏锋,王照大逆不道的言语,初听惊骇,再听上几句,竟觉颇有意思,是那种心狂跳,却还想跳得更快更大胆些的刺激和上瘾。 再一想,她和和云敖皇帝同桌吃饭,也没在怕的,那还怕瑶宋的皇帝不成? 冯安安说出了口:“有一论一,我国不及云敖。”怕说得不清楚,还要解释清楚,“国力、兵力皆不及。且我国家体制落后,官本严重,长久以往,只会越来越落后。” “说得对!”王照拍掌赞叹,“长久以往,落得不堪一击。瑶宋从前是豹子,六十年前打了败仗,变成了羚羊。如今羚羊易兔,将来兔子成了兔子肉,精瘦且无还击力,云敖这头狮子岂有不馋不叼之理?”他伸出手,似要与冯安安击掌。 冯安安一想到名单的事,真抬手同这位不在名单上的皇子击了个掌。 肖抑在一旁睹着头大。 王照转向肖抑:“奸臣君侧,与其眼睁睁看国家内腐外食,落入他手,不若我与将军联手,先给瑶宋换一片天地?” 肖抑此刻在想,冯安安口无遮拦,恐怕惹祸,正盘算如何护她。王照重邀,一时没反应过来。片刻,徐徐拒绝:“大殿志愿恢宏,然肖抑只是一介小兵,大殿说的都是天上事,不是泥巴堆里的肖某可以参与的。”他低头,语气和表情全然是一个渺小怂包,“再说我这个泥腿子哪有能量帮上忙呐!” 王照注视肖抑半晌,前迈半步,离他更近些,叹道:“将军不是自谦呐!” 肖抑不抬头,避免与王照眼神对上。 王照丝毫不气馁,自说自话:“是自甘平庸啊!难道……将军就真无上进之心?” “全无。” “可我听说,肖将军以前可是匪徒,朝廷缉拿的对象,挣了多年,终于匪挣成兵。然而,肖将军在绿林中仍旧一呼百应,当今匪道,何人不唤肖扬之为大哥。”王照竟道破肖抑出身。 这是肖抑最卑微的,最不愿提上台面的过往。 连冯安安也警觉地看向肖抑——她同样隐秘于那一段过往。 王照玩味地打量着肖抑,绿林中的能量是很大的。今朝开国皇帝就起于绿林,最早的那批将军,就是绿林军。 肖抑抬首,直视王照:“招安入籍,是因为肖某不想做‘贼’。” 一语双关,反贼也是贼。 王照透亮机敏的人,自然晓得又被拒绝了,却仍继续诱道:“求其上才能得其中,野心越大越平安。” 肖抑不作回应。 王照:“将军若真无上升之心……我听那夜活下来的兄弟说,将军救梁成材,只迟了一刹那。”顿一顿,笑两声,“呵呵,以将军的武艺,怎会拿捏不住那一刹那呢?” 冯安安闻言垂眸,她熟悉的肖抑一直都是有野心有想法的。王照的说法,她并不惊讶,但担心王照借此要挟肖抑。 王照见着两人都低头了,思忖下,松了口气:“其实这事大,急不得,从长计议比较好。”给肖抑时间让他好好想想。 王照劝他:“设使国家无我,也会有他人如此,到时候几人几数,变乱只怕更糟!”见肖抑仍僵着脸,王照转而调侃起冯安安,“阿大,你下手十分狠辣啊!”手下无活口,心肠狠绝。 冯安安眺他一眼。 王照转而凑近冯安安,几乎快贴到她耳畔了。他轻轻地说,气全吹到她脸上:“其实我能察觉到,初见第一面,你就对我有莫名的敌意,但、但你可别杀了我!” 冯安安笑道:“我哪敢呀!”大皇子殿下敢邀人造反,必是有底气的,她又干不过他那些“底气”。再说,暂时没有杀他的理由。 冯安安思忖着,一事上心头,心想着王照闹了大半夜,也挪揄回击他下:“事到如今,我向大殿下打听一桩八卦啊,就是不知道大殿肯不肯说?” 王照笑着凑近身,抖抖肩:“你说你说。”谋逆都跟他俩说了,还有什么不肯说。 冯安安讲起云敖一大怪,王照因为顾嫔娘娘变成花心汉,而后因为太堕落,又被皇帝赶出京师的传闻。讲完问他,可是真的? 王照哈哈大笑:“当然是假的啦!小顾娘娘从小和我一起长大,是她有那么一丢丢倾心于我。而我向来风流,她自己熬不住等不了,进宫过好生活去了!”而他,毫发无伤,继续他一贯的风流。不过顾家却因此疏远了他。 王照又道:“父皇也不是要赶我走,是在京师他保不住我,只得把我赶去安全的地方。” 冯安安旋即就问:“皇帝老子对你这么好,你还要抄他龙椅?” 肖抑闻声呵斥,大不敬词汇! 王照伸手,突然想摸摸冯安安的脑袋,却滞住,心想她又不是女的,我这个举动断袖得很,便笑道:“我又不是造他的反,换了天地,他仍旧做他的太上皇。” 肖抑在旁听得忧心,今夜王照与冯安安的对话,传出去任何一句,都是杀头的罪。王照自然不会说出去,冯安安……她应该也不会出去说。 但是肖抑信任她,王照未必是真信任啊! 肖抑便嘱咐冯安安:“阿大,今晚上的事,你别出去说啊!” 实则说给王照听,稳一稳王照。 冯安安不满道:“我有那么傻?” 王照笑开去:“你是有点傻!”傻且可爱,比肖抑可爱多了! * 五月十二。 夜。 明日是头七,要送梁成材的棺材回梁家,先祠堂祭拜做法会,而后葬入梁家祖坟。 凉玉习俗,送葬出殡,要子夜出发,讲究越早越好。这边人坚信,要是太阳出来,日头照上了,死者就入不得轮回了。 就成永世孤魂野鬼。 所以送葬的士兵今晚睡不得觉,得熬夜。 厨子特意在酉时给送葬的士兵们开了小灶,旷地上码三十来个土灶台,上头都煮着大铁锅子,里头加了大料,熬着汤滚滚的冒烟,雾气迷人眼。三四个人一个锅子,围着下片羊肉和面疙瘩。 当地人管这个叫“送殡饱汤”,因为吃完这顿宵夜,要忙活一整天吃不上饭。 这顿可得吃饱咯! 整队肖抑的亲兵都被分配去送葬。冯安安和王照也无特殊化。 他俩分在一锅,肖抑其实也分在这锅,但他这会巡查去了,就只冯王二人。 王照不懂习俗,先开始见是羊肉,坚决不吃,嘴上还说,这是云敖传过来的蛮夷吃法,羊膻味重。 冯安安给他讲“送殡饱汤”的解释,王照听了,怕到时又累又饿,便勉强涮了一片。 还挺好吃,又吃一片。 …… 不一会儿,吃上瘾了,口里还咀着:“这热腾腾的片羊肉锅,也就羊肉和面,同样配料,怎就同那羊肉脍面一个天上,一个地底呢!” 冯安安笑两声,像这种喊着不吃不吃最后真香的人,她见多了。成盘的肉里其实混着牛肉,冯安安晓得肖抑喜欢吃牛肉,就偷偷挑出来,攒在一边,等肖抑来了吃。 又看王照吃肉时一副傻乎乎的样貌,不禁猜测,这些个皇室子弟,只怕是生牛羊肉不分,瞧不出还有牛肉。 想这人虽然不知好坏,但相识不到二十日,就敢邀他们谋逆,是个大胆的。 与她性子契合。 冯安安就没把牛肉全挑出来,给王照留了两片。 不久后王照涮到牛肉,吃入嘴里,惊呼道:“还有牛肉!”咀嚼着,告诉冯安安,“也很好吃!” 冯安安莞尔一笑。 王照心头一滞,眼前的少年郎越来越俊俏了。他避开冯安安的目光,冷不防瞧着她私藏的一碗。 一想,明白过来,这碗是牛肉,她留给肖抑的。 恐怕是肖抑爱吃的,她给省下来了。 王照禁不住问:“你和肖将军……是不是互相了解对方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 第18章 冯安安边吃边答:“是啊!” 王照还要再问,启了唇,又没开口问出来。 不一会儿肖抑巡查完了,也来这儿吃涮锅,冯安安把盛牛肉的碗往肖抑那边挪了挪,肖抑不动声色接过去,夹肉涮吃。 涮的头两片牛肉夹到冯安安碗里,给她先吃。 王照看在眼里,觉得肖冯二人是一种经久多年的默契。 肖抑告诉冯安安和王照:“待会吃完,统一不回帐了,直接去营门口集合上路。” 王照耸肩:“上路,滋——怪吓人的。” 肖抑看向王照,忽然想告诉他一个消息:“方才我路过顾公子的营帐,与他打了个照面。待会他可能也去。” 王照笑问:“那你怎么没邀请他一起来吃饱汤啊?” 肖抑不答。 王照就多话起来,让肖抑评价评价顾江天。 肖抑道:“不做妄语,不在背后品评他人。” “哎哟,哪那么多顾忌?你说说嘛!” “顾公子才识过人,令肖某钦佩。” 很明显的假话了,王照一笑了之。冯安安却想起,之前非让肖抑评价顾江天,他给的,与此刻回答不同的评价。 那时才是真话。 不知道是不是这么多人都在谈论顾江天的原因,不算太远的帐内,顾江天连打两个喷嚏。 他觉得罪魁祸首是边关昼夜温差太大,起身披了件袍子,但不知怎么系上——每日都有仆从给他穿衣。 顾江天只得把袍子搭在身上,一会滑落一会滑落,躁得他只得腾出一只手攥袍。 他另一只手用来翻书。 翻的是最早的幻捕写的书,专门讲怎么抓幻术师的。 本来顾江天差不多肯定,挑夫中有一名幻师,制造了两起幻术,杀人且自杀。但偏偏顾江天有一个罗盘,是他师父造出来,传给他的。 说这罗盘指针可以指向幻师,屡试不爽。 顾江天对此深信不疑。 可现在就奇了怪了,他一拿出罗盘,在桌上摆平,这指针就不停地晃动,一会指南,一会指北,偶尔还跑到西边去了。 指针晃得顾江天眼花,心头也焦躁。 想来想去,莫不是有好几个幻师? 一起犯的案? 其实那天和肖抑置气,放走一纵小兵,顾江天事后有懊恼的。 小兵们并没有洗清嫌疑,不该放的。 却不后悔,仍牢记肖抑惹恼了他。 顾江天事后想补救,偷偷带着罗盘,靠近那群小兵住的帐篷、或是校场……各种场合接近小兵们。集体的,单列的,都比较比较。 指针仍是飞转,但有一处停留的点,清楚指定其中一名小兵。 那小兵行走,指针就跟着他转,好似隔空黏上去一般。 顾江天调查后,得知这名小兵叫龚申,业阳人。 他派人去业阳打听,得到龚申出身富豪之家的讯息,再无其它。 几近平常的一个小兵。 得知龚申今日要去送葬,顾江天想着,顺藤摸瓜,或许能逮着其他几个。 嗖——他又颤了下,实在是太冷了。 许是指针指了下南方,又许是肖抑不久前邀请他,若是还有肚子,可以去南边旷地上,那儿正开灶加餐,可以暖暖肚子,顾江天竟被勾起心思,去了南边旷地。 一到那,见原来是吃涮锅,还是羊肉,云敖蛮夷,全无做菜之法!与他预想的全席盛宴相差甚远,顾江天调头就要走,肖抑瞧见了,起身笑道:“顾公子。” 顾江天转回身,尴尬笑笑,见王照也在,禁不住多瞄王照几眼。 王照吃得身上都是汗,直接拽着领口擦了擦,冲顾江天喊道:“过来吃啊!” 顾江天愣住,就跟刚雕成的石像一样,上身朝王照所在方向倾了倾,看不出来是鞠躬还仅是点头。 而后就快步走过来坐下了。 肖抑起身,去给顾江天挑了一副新碗筷,洗干净的,且不挂水痕。 回来递给顾江天,顾江天上下左右检查了,仍不放心,担心脏,但见王照也用的这种碗,他就不好开口了。 顾江天只说这种吃法,不文雅、不讲究、不分食,批判一番。 顾江天道:“云敖真落后得很!” 此话一出,其余三人皆笑了笑。 王照出声:“说这么多,你倒是吃一口啊?” 顾江天手捏着筷子尖,飞快夹了一片,还捏着鼻子,幻觉扑面都是膻味。 怎么夹得好,羊肉还未夹出来,就重掉进锅里。 王照呵呵冷笑,亲自给顾江天夹了一片,放到他碗里。 顾江天吃了,在嘴里咀嚼半晌,才咽进去。 他不吭声,默默又伸筷子,再夹。 王照不做声,观察顾江天,很好,他很快又吃了第三片。 呵呵,这种人,喊着不吃不吃结果吃不停,王照不禁笑出声,笑着笑着,忽然明白冯安安刚才笑他的意味,王照笑容僵住。 四人一起吃起出殡饱饭。 定北营的伙食是糙了点,但有一点好,管够! 羊肉管够,汤也管够,厨子瞧这边有两位爷,尽挑肥嘴的部位往这边送。煮久了时间,四人把汤吃到见底了,肖抑喊厨子来加汤,厨子提着壶,喊着“烫诸位都躲一躲”。四人连忙仰身,厨子汤倒进去,呲溜地响声,氤氲热气下,四人皆觉好心情,一齐笑起来。 都说好吃的食物能打开人的味蕾,其实也能打开心扉。四周的士兵按灶成团,吃至火热,早已勾肩搭背,明日送葬,禁了酒,但划拳斗歌,还是允许的。 最粗鄙也最艳羡。 肖抑这一灶,四人虽远不及隔壁灶亲密,但嘴上有油,身上是汗,衣上皆是羊肉味,不光彩无形象,到底在某一刻忘了各自身份,谈天说地,仿佛好友一般。 顾江天感叹,边关的天空很低,白云仿佛在头顶上飘,一伸手就可以摘到似的。 王照赞同顾江天的说法,说这儿不仅云低,连星星也低,每夜都是漫天繁星,有明有暗。 顾江天笑道:“若只论天穹,美至。我都不想回去了。”如果不用考虑衣食住行,想天天在这看天。 “一闪一闪的。”王照盯着天空出神。 冯安安手指着最明亮的那颗星,高喊道:“我喜欢那颗最闪的!”她扭头问肖抑,“你喜欢哪颗?” 肖抑也笑:“都喜欢。” “怎么能都喜欢!” “因为明或暗各有各自的位置,在暗星的位置上观,它同样觉得自己很明亮。” “呵,没见识!”顾江天自带的高傲,是敞开心扉也褪去不了的,“星光明暗不过是因云彩走动。” “管他什么走不走动……”王照也来插一嘴,“我觉着每颗星星都是一位仙官,无论明暗,我喜欢如花似玉的女仙星。” 这话一下子就飘没边了,顾江天咬唇侧首,忍出内伤。 肚皮总有饱的时候,四周的灶台逐渐熄了烟火,到后来,肖抑他们这锅也灭了。 没了火,汤瞬间冷了,甚至渐渐凝固起来。 肖抑诸人是要等着直接去出殡的,顾江天却不是非要等,所以坐了一会,他就先行离开了,临走前特别同王照多聊了几句,一脸笑意。 在顾江天看来,此行唯一收益,是与王照僵硬的关系终见破冰。 顾江天走后,肖抑三人继续在原地等。距离子时还有近半时辰,没了锅汤暖身,渐渐就感觉到夜里的寒气了,尤其风吹过时,身子不由自主哆嗦。 不说话愈发冷,还不如聊一聊分散精力驱寒。王照便带头聊起了书画,他本意是扯个话题,聊点精巧玩意,令肖冯二人对他产生渊博感——人啊,一旦对某人产生了崇拜,被某人吸纳,就容易得多。 王照没想过两人中有人能接话。 哪知冯安安轻松就把话头接过去,说起传世和当世名家,头头是道。点评画作,亦非外行言语。 王照炫耀不成,悄悄转带话题,从书画聊去七弦琴上去。 哪晓得冯安安亦懂琴道,不仅精通曲谱调弦,而且造诣挑木、凿琴、做弦,甚至结穗……令王照吃惊的是,冯安安讲的话,不是仅读琴书琴谱就能讲出来的,而是专业懂琴的,摸过好琴的。她境界极高,格局开阔大气,怕不是一流大师带进门的。 王照禁不住赞叹:“你真的懂很多啊……” 冯安安笑道:“略知一二。” 王照瞧她的笑,真诚轻松,不似谦虚。 琴道再败,王照讲食器,讲水晶翠盘。冯安安却笑道:“水晶翠盘是好,但食器上到底金银至宝。” 王照暗捶:这她也懂? 冯安安似乎对食器有十分喜爱,与王照聊起来,滔滔不绝,从金银器的金脱、银脱、金镀银,聊到瓷器的白青之争,碗沾霜雪色,盏夺千峰青。甚至连西域那些多曲多棱的奇巧食器,她都能说得头头是道。 西域食器,寻常百姓根本无从得知。 王照暗中感叹,就食器方面,冯安安见识不在他之下。 食器赢不了,那便来聊茶道吧。冯安安这个性子的人,意料之外预料之中喜欢斗茶。她说自己点汤击沸,次次咬盏——所谓“咬盏”,便是沏茶时水茶交融,能在茶面上形成细腻均匀的汤花紧贴盏沿,仿佛用嘴吸住一般。 她还会“茶百戏”,点茶时在茶面勾勒出花鸟鱼虫,奇珍异兽,人间百戏。 至激昂处,冯安安许诺有机会,要在王照和肖抑面前展示一把。 她讲畅快了,收不住,透露出自己除了斗茶,还斗香。 王照一听,斗香?他两年没玩了,不知流行变幻,怕露怯,终止住话题。 王照不由得对冯安安的身份生出浓浓的好奇。 言谈间,王照屡次试探,可冯安安真不知道自个是玩物高手——乌云大王,云敖第一纨绔,半生大部分时间花在玩上,玩得精巧高级,皇帝和长公主以一国强力支持他。 冯安安跟着乌云,乌云就带她玩,教她玩。冯安安若有不济,轻则斥骂,重则两三日不理她。冯安安为亲近乌云,兢兢业业钻研,到后来上道了,自己也得了乐趣,乌云也乐于再教她。 耳濡目染,只道寻常。 再则,冯安安要真晓得强弱,岂会在王照面前流露真实实力? 例如幻术,她就藏得好好的。 蹊跷归蹊跷,好奇归好奇,另一方面,王照亦生出“棋逢对手,当引为知音”的心,从此对冯安安愈发青眼相看。 王照看向冯安安时,无意往左扫,发现肖抑正目不转睛,凝视着冯安安。 也不知肖抑望了多久,他的眼睛里是水波,水面倒映星辰,而每一颗星星里,都是冯安安光彩四照的笑容。 肖抑连嘴角都是不自觉上扬的,满溢的欣赏和喜欢。 王照心里既喜且惊,喜的是知道了肖抑的小秘密,多一份筹码;惊的是自己不是断袖,肖抑才是。 其实,肖抑目光胶着冯安安,只是不住在想:阿鸾总是懂很多。而他,都不太懂。 从前现在,总有许多方面,他崇拜她。 第19章 有守门小校过来,向肖抑禀报:“大人,吴太守到了。” 皇帝赐祭葬,本郡太守必须到场。 肖抑闻讯,询问时辰,子时差一刻,旋即命令手下整合人马,自己则赶去同吴愈汇合。 送葬时,吴愈和肖抑在前面带头敬神。 随后跟着骑兵队、步兵队,提着灯笼的士兵也有一整个队列——凉玉人的讲究,送葬时灯笼点得越多,越亮,往生前途越顺利。 而后跟在两列提篮士兵,边喊着固定哭丧词,沿途向两侧抛洒纸钱和白花。 抬棺者八人,皆是梁成材的亲兵——当然手把手训练他们的人是肖抑。冯安安和王照两个资历潜的,跟在棺材后头合捧一个牌位,给梁成材御赐的身后名——怀翼左督。 冯安安边捧边想,皇帝老儿其实有点不地道,“怀”是慈仁短折,“翼”是守成。相当于人死都死了,皇帝还要说,“啊,混日子的老好人,你死得早了有点可怜”。 想到老子,自然就联系儿子,冯安安不由去看王照,见他东张西望,找什么呢? 冯安安习惯性想踢他,脚在空中迟滞——算了,大皇子踢不得。 她囔囔:“诶,诶,望甚么呢?!”其实两个人抱牌位比一个人抱吃力,得步调一致,冯安安强调道:“注意你的步子!” 王照收回目光,冲她笑嘻嘻。 方才,他其实是在寻找说要随行,却未现身的顾江天。环视四周,远处黑暗里一顶轿子,呵,原来他是“很讲究”的来了。 王照不说实话,左右而言他:“冷哦。”他竟然脱手牌位,开始搓手。 冯安安:“诶,诶!” 王照重新捧住牌位,笑眯眯。他小声问冯安安:“你说,为何今晚我们吃的羊肉,几近无膻?”所以才好吃。 冯安安一勾嘴角:“因为这是……两境羊。”晓得王照满心疑惑,她便解释道,“就是在这儿和云敖,两边吃草的羊。”其它地方有大江隔着,做不到。 “难道是草不同?” “当然。”冯安安眯起眼睛,在四周寻找,不一会找到一种紫色小花,指道:“只有国界边沿,产这种沙葱。只吃沙葱的羊羔,宰杀后几乎没有膻味。” 王照听完,点点头。 子夜寒气愈重,繁星渐渐引了,月亮也不甚明亮,好在队伍里灯笼众多,前路清晰。 前头草地里点点红苗跃动,凉玉没有萤火虫,应该是哪家墓地里的坟火,和着前面士兵的高亢哭腔的“呜呼哀哉兮”,抑扬顿挫,长歌当哭。 几分野性,又有几分凄凉。 王照忽然向冯安安感慨起梁家红喜变白喜:“世事总无常,无处话凄凉!” 冯安安见前头肖抑回头看了一眼,便没理王照。 安静了会,王照趁着一阵阴风吹过,吓冯安安:“诶,觉不觉着,牛头马面也在走这条路?” 正好森森阴风是从人身后往前吹的,嗖嗖刺在脖颈后背,产生一种身后有东西的错觉。树随风摇,响声呜咽好似哭诉,是有七八分应景的瘆人。 冯安安似乎被吓着了,嘴上没说什么,但眸子明显左动右转,飘忽不定。她扬起下巴,强自镇定,肩膀却在微颤。 吓到她了,王照小得意。 忽地响起一声尖尖的叫喊,霎那难以分辨,冯安安本能地“啊”了一声,往王照那侧靠了数步。近得他一伸臂,就能将她揽在怀里。 尖叫又响几声,听清是猫。王照含笑安慰冯安安:“莫怕、莫怕。”她却猛地一转身,脑袋微低,双眼吊白,空有眼球却无瞳孔,还阴森森笑两声,吓王照一大跳。 王照吐纳了两口,才缓过气。冯安安的害怕都是装的,就为了此刻吓他一回。 他还真被吓着了。 王照很丢面子。 冯安安得意笑出声。 以为她怕牛头马面?呵呵,鬼差有甚怕的?这世上最可怕的是人! 若不是来了个顾江天,她定以树为界,幻化黑白无常真正的阴阳路,把王照吓至丢魂! 忽然,冯安安和王照皆察觉异动,齐齐向前看去,原来是提灯笼的小兵里,有一人不知是不是被猫叫吓着,手一颤一松,攥着的灯笼脱了束缚,借着大风飞上天去。 荒郊野岭上方的天穹漆黑如墨,一只独亮,瞬间将所有士兵的目光都吸引过去,仰望灯笼越升越高,越飞越远。哭丧的士兵都是中气十足的汉子,喊多了,声不齐,此起彼伏,反而显得悠长。 天上下起了小雨。 送葬晚一刻不行,肖抑因此转身,传令下去,仍按原速行进。 风雨无阻。 不一会儿,众人鬓发衣袍尽湿。 队伍进入凉玉镇时,天仍未放亮,因此落下来的点滴打在脸上,仍以为是雨。直到一小兵间舌头触及唇瓣点滴,才发现是雪花。 “下雪了!”小兵情不自禁高喊。 天空在一刹那放亮,将四周房屋街景照得清清楚楚,飘飘扬扬鹅毛大雪正从天而落。 夏日飞霜。 凉玉的夏天短是短,但还从未如此夸张?! 众小兵心头猜测,怕是梁大人冤情未解,怨气通天? 只有冯安安心里明白,眼前的雪不是真的雪,其实还是雨。肖抑放出了消息,凶犯却不惧,不逃,反而敢冒大不韪制造幻象,正面挑衅。 她迅速望向肖抑,肖抑亦回首寻她,两人目光对上,以眼神通气。 幻师不施幻时,与常人无异,亦会入幻,会被障眼,瞧见的也是幻象。 冯安安默念经咒,雪才只在她眼里消散,还原作雨。 凶犯除了下场雪,并未障眼出其它幻象。送葬的队伍顶风冒雪前进,准时来到梁家。 凉玉规矩,死人不入家门,怕魂魄眷恋不走。因此停柩在正门外,肖抑和吴愈入内,与梁家主人一并行祭拜礼仪。 因为要念赐葬公文,前后流程在凉玉习俗上又加了京师习俗,繁琐二三十道,肖抑等人祭拜完,已是卯时。 梁家主人郑重领着一家全数人口,出屋与兵士们汇合。 送葬兵士在前,梁家人在后,一同前往金菱岗。那一处是梁家祖坟,葬着梁氏列祖列宗。 冯安安仔细留意了,丫鬟露珠乖乖跟在人群里,多数时间低着头,偶尔会抬头左右张望。冯安安小心翼翼,避开与露珠眼神对上。 凉玉镇里的人都以为下雪了。且下得大,不一会儿,堆积如山,顶檐皆白。 从梁府去往郊外山岗的一条长街上,家家出来扫雪,因忧心路阻,马车罕见。有五六名贪玩小童,在那儿堆雪人打雪仗。可这一切在冯安安眼中看来,却是滑稽的凭空比划——他们扫的不是雪,是空;堆的也不是雪人,是空;打雪仗,手里攥的,打在人身上的,皆空空如也。 万象皆空,众生不醒 到了金菱岗,冯安安观察地形,发现这里虽名为“岗”,但地势不高,前后左右二十余梁家坟墓,正好围成小五行的界限。 凶手肯定也观察到这点,会借此优势再布新的障眼法。 果然,到金菱岗不久,雪就停了。 梁家主人给梁成材请了场水陆道场,布内外二坛,铙磬钹齐全,十来个白白净净的受戒沙弥,摆了烛台瓜果,结界洒净,升幡发符,正准备起势后诵经,却忽听见清脆稚嫩,却熟练流利的经文被高声念出。 众人闻声望去,见梁家子弟中有一七、八岁少年,趁人不备,走至道场坛中。他走得极慢,一面走,一面念经。 少年的父母也在人群中,奇道:“吾等从未教授过他经文。” 少年闻声回头,眼有瞳却空洞无神,继而转作怨气森森,众人皆被这恐怖眼神惊得倒吸一口凉气。 沙弥们傻眼了,少顷反应过来,也敲着木鱼,启唇念经。说来奇怪,无论他们如何提高音调,永远盖不住少年幽幽的诵经声。 在场众人,无论是百姓、士兵、甚至沙弥,都有些慌。 待到道场结束,本该吴愈主持下葬,吴愈不敢,拉肖抑与他一道主持。 吴愈奉表祝告,肖抑中气十足下令:“备——” 十来小兵执着铁锹铁铲,开始挖坟。 挖着挖着,众人却听见一种奇怪的声音。 “嘀、嗒、嘀、嗒、嘀、嗒。” 终于分辨出来,是井底细细的流水声。 四周哪里有井呢? 许久,在梁家待过的人都记起来,梁家后院有一口老井,经常时不时发出这样的嘀嗒声。 想起来后,不敢回头。 怕身后就是井,井底骤然爬出什么东西。 忽地,人人都听见强有力的一声“扑”,从每个人脑门后猛地吹来,好多人不自已地颤抖,再一摸,冷汗涔涔。 肖将军显然是众人中最镇定的,不乱心神,见墓坑已成,便主持下葬。 吴愈连御表都不敢念了,肖抑夺过来,有条不紊按流程奉表再祝天,而后手一振,收表高喝:“葬——” “葬”字刚喊出口,放棺材的某一位士兵开口说话了,他也是一路抬棺扶灵的士兵之一。 他说:“且慢!本官还没打算被埋起来,哪个敢埋本官?!” 这不是士兵的原声,而是梁成材的口音、语气。 从士兵口中说出来。 “本官是被人害死的……”士兵缓缓说来,不紧不慢,将凶手如何混入箱中,藏在梁茵月身下,又是怎么诈起,刺激梁成材。又刺激他人,反杀梁成材。 大家听着,不由联系到流言,梁茵月同样死而复生,口口声称有人跟她一起躺进了棺材。 和梁成材的说法一致啊! 叔侄尸首相隔千里,却都一样死不瞑目,看来是真的有冤情。 其实这个说话的士兵,是肖抑事先安排好的。士兵亲近肖抑,亦对梁成材衷心,且天生胆大,从军前是守墓人。肖抑事先教他持经破幻,又教他模仿梁成材口音,如此如此说。 本来,肖抑还同梁家主人私下沟通好,以家主名义做道场,经咒萦绕,凶手不敢布幻。不料凶手竟抢先布了障眼法,幻出少年念经,破了经咒这一招。 士兵高声道:“害死本官的凶手,如今就在你们当中!” 全场哗然。 士兵原本是面北的,忽僵硬地一寸寸将身子挪成面朝南面。 南面站的都是梁家人。 凶手莫不是家里人?大家互相看起来,正猜测时,忽然洒在地上的一枚纸钱突然凭空跳起,跃至空中,变成纸人,接着伸胳膊伸腿变成活人。 这活人无眼无鼻,只一张嘴,扑向肖抑:“肖抑,害死我死的人难道不是你吗?”继而发出一连串森然笑声。 肖抑一直在默念经咒,不见幻象,这会却能看见纸钱变活人,不由一惊,改默念为诵念,然而幻象仍不破——极强的幻师,可以超越经咒布幻。 肖抑没想到,龚申和露珠会这么强。 那夜帐中幻象,明明是经咒可破的。 “肖抑、肖抑、肖抑——” 纸人不断喊着肖抑的名字,围绕着他飞速旋转,快成一团白影。天旋地转,容不得肖抑多想,他迅速跌落进幻师为他一人所布的结界里。 在虚假世界里,肖抑看到一个近乎疯狂的故事。 作者有话要说: 祝大家中秋快乐,团团圆圆。 今天留言的小伙伴都有红包送,是我送给大家的中秋小礼物,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 第20章 这个故事是红色的。 天空殷红如血,银云朵朵闪耀。 花草树木,人的肤色都在红镜过滤下诡谲异常。 这里的人,脸上都没有五官,只是一张平坦的,圆满的脸。 小姐是这样,丫鬟也是这样,众生平等。 园林春色,小。姐游园。 一位年正青春的少女,由贴身婢女搀扶着,拾级而下,赏满园愈艳红花。 两女赏得正开心,来了一名书生,轻手轻脚从后头抱住少女,少女回眸,娇羞着用粉拳捶他,婢女在一旁偷笑。 画面一转,书生夜里帐内,与婢女厮混至鬓颠颠,汗涔涔。 不久后,书生进京考功名,抛弃了小。姐,亦抛弃了丫鬟。 书生高中时,小。姐郁郁而终。 值得一提的是,在这个满眼赤红的世间里,高中的皇榜却是黑的。通体若墨,上头的字迹鲜红,犹如血书。 丫鬟千里进京,想要求见今日的状元爷,昔日的书生。 状元本来不想与过去再扯上关系,然而遭不住美色,还是答应见了丫鬟。 红帩帐中,鸳梦重温。正至顶峰,丫鬟拔钗了刺死状元郎。 刺完还不过瘾,开膛破肚,状元哗啦啦流出来的肠子和五脏六腑,都是黑的。 丫鬟低头抬头,无眼耳鼻口的白脸不见了,换成正反都是后脑勺。 任是肖抑般胆大的,也骇然心沉。 虽然身处幻术中,经咒不能破,但肖抑极力克制,保持清醒。 他冷静想一想,这红色世界的疯狂故事,其实是凉郡名剧《血钗记》的剧情。 业阳闺秀魏绿水与书生李申一见钟情,定下亲事。两家商议好,待李申考完这次科举,就将李绿水娶过门。然而年轻人情难自禁,两人提前肌肤相亲。 想着反正是要成亲的,不算逾矩。 魏绿水有一贴身婢女,名唤阿桃。正常情况下,魏绿水过门后,阿桃就是同房妾室。因此,李申也提前要了阿桃的身子。 数月后,李申上京赶考,一举高中。开了眼界的他生出退婚之意,迟迟不回业阳迎娶魏绿水。魏绿水郁郁寡欢,相思成疾,最后竟一命呜呼。魏绿水死前仍痴恋李申,托付阿桃将定情金钗转交李申,以示不悔。 魏绿水死后,阿桃将金钗簪于髻中,擦干眼泪上路。她来到京师,几番阻拦,最后不惜委身,才得见李申,并在云。雨时用金钗捅死了李申。后阿桃被缉拿,判处死刑,刑场之上,她高喊着为小。姐报仇了,决绝不悔。 《血钗记》在凉郡常常上演。人们为魏绿水的痴情落泪,亦为阿桃的勇敢惊叹。两女性情不同,但各有各的无悔。 当然,戏班子演的没有这么血腥。 肖抑不解,凶犯为何要给他看《血钗记》?有何目的? 红色盯着看多了眼睛酸,肖抑眨眨眼,想流泪。 仍是不能破幻,他尝试着牢牢封住眼、耳、鼻、舌、身、意这六欲,看能不能破。 凶犯似乎产生了误会,用尖尖细细,非男非女的声音道:“肖抑,你竟然哭了,看来还不算无心。”以为他是感动哭了。 肖抑愈发疑惑,绞尽脑汁仍想不明白。 好在凶犯竟让幻象循环,不断呈现鲜红的《血钗记》,从头至尾,由尾再从头。肖抑借机一遍遍观察,试图从《血钗记》的细节里找答案。 第三遍时,肖抑后知后觉,发现李申虽无面,但穿的都是肖抑的衣服。而阿桃的发髻,正是露珠的发髻样式。所以魏绿水跟梁茵月有关系? 肖抑反应这么迟缓,是因为他实在记不得梁茵月和露珠的小细节。 肖抑蹙眉,凶犯此意,是说他是李申? 所以露珠要给梁茵月报仇,要杀了他? 可是肖抑与梁茵月只一面之缘,话说不过三句,更不可能近梁茵月和露珠的身子了。 肖抑已认定露珠即是凶犯,喝道:“露珠,你究竟何意?我与你互不相识……” “互不相识?”肖抑话还未说完,就被露珠打断。幻境中,她戚戚笑起,“你可知,前年上元节,我陪小。姐去业阳赏灯,你有心撞着小。姐,令她对你一见钟情……” 肖抑闻言回忆,前年上元他有公务在身,不得休息。那趟公务的确是出差业阳,记得人潮花海里穿梭,很是拥挤,公务又急,肖抑手上的确有推搡动作。撞着好几个人,至于是谁,那哪有印象! 露珠含怨继续道:“……自那以后,小。姐日也念你,夜也想你,多方打听,得知你是自家叔叔的副将,愈发欢喜,不断寻找机会远远瞧你。” 梁茵月偷瞧他,肖抑是一点也不知情。 “小。姐怯了一年,才敢向梁总兵提出,想与你相守的愿望。相见那一日,你不知小。姐有多欢喜,前头七日,她都兴奋得睡不着觉,每日都在试妆,想着穿哪条裙子,戴哪知簪子见你才最漂亮……”露珠话锋一转,语露凶恶,“可你,却对她敷衍冷淡,不久竟将她抛弃!” 肖抑心想:无稽之谈!对梁茵月,从始至终他都是拒绝的,何来抛弃?那一日梁成材领他去梁家,只说办事,怎料正坐堂内,梁茵月搀扶而出,梁成材委婉提出结亲想法,肖抑当时就想拒绝,但梁成材脸色不好,他不便再说下去。客气与梁茵月聊了几句,回营才推掉。 而且他一直以为,梁成材就是随便说的亲,因为肖抑拒绝不久,梁成材就将茵月另说给崔杉了。 而且,崔杉还同肖抑说过,说新婚美满,如胶似漆? 露珠的声音已经凄凄厉厉:“不仅是你是凶手,梁总兵,崔佐领,他们都是凶手!我家小。姐不仅被心上人抛弃,还被自己的叔叔强行许配给他人,洞房花烛,泪往心流!小。姐郁郁寡欢,因此在端午前夕香消玉殒!是你,肖抑,和崔杉梁成材合谋害死了小。姐!”梁崔二凶她已替天正法,现在轮到漏网之鱼肖抑了! 露珠话音刚落,整个红色世界里的人和景物统统消失,天上地下,全是刺刀,整个世界急剧收缩,刀尖一尺一寸逼近肖抑。肖抑虽极力抗争,但刀尖的距离依然越近,只差两三个指头的距离。 肖抑虽然看不见真相,但在猜测,刺刀不是刺刀,怕只是露珠的长指甲。他到了最后一刻,仍沉着镇定,不闭眼,仍在抗争。 就在刺刀即将刺中肖抑,将他捅穿成一个刺猬时,忽听高喊一声“破”,不知谁喊的,幻术仿佛泡泡般炸开。肖抑眼前的红色慢慢退散,他看见冯安安和顾江天向他奔来。 * 冯安安隐在士兵中,见大家纷纷中幻,神魂颠倒。 旁边的王照亦中招,身子往后倒,又往前倾,眼神空洞。 冯安安关心地喊了声“黄二”,本想帮帮他,但心有灵犀,感觉到肖抑那边也不对劲,就顾不得王照了。 人群颠颠,哪还分得清现实,所以冯安安毫无顾忌的离队,奔向肖抑。 肖抑也中幻了,独立在原地转圈圈。转得飞快,并不觉晕。 冯安安喊了几声“大人”、“将军”,又喊“扬之”,肖抑仍旧转圈圈,不理她。 他是晓得念经咒的人,仍中幻术,事情不妙。 冯安安左右四望,竟然不见露珠? 她藏哪去了? 冯安安想着去找露珠,又想以幻制幻,干脆跃入肖抑的幻境将他拉出来,又想着干脆敲击神器,众生皆醒。无论何种选择,事后有问题,她都担着。 正抉择着,瞧见顾江天远远自坟场外奔来,不由得计上心头。 顾江天来了,她得保全自己,不能用幻术,神器亦不便用。那么……何不借刀救人? 冯安安高高举起双手,向顾江天挥道:“顾大人,顾大人!” 顾江天原本就跟着队伍来了凉玉,只是他娇贵,坐的轿子,又吃早餐,迟到了些。这一步迟,步步迟,赶到凉玉,天降大雪,顾江天破幻。赶到梁家,听闻众人都上了金菱岗,又赶往这边。 到金菱岗时幻气弥漫,凶犯作妖许久了。 顾江天心急,是奔向王照去的。半途上却听人呼喊他,闻声寻来,见是昨夜一同涮锅的小兵。 仔细辩听小兵的声音,不是幻声幻境,而是小兵本身就是清醒的。 顾江天便转道来到冯安安身边。 他开口就问她,怎么没中幻术? 冯安安天生记性好,相干不相干的人说过的话,在脑子里一搜就出来,道:“大人您教导过,‘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不为物转,则能转物’,正所谓无论道佛,克制的法子是一样道。小的牢牢记住,摒色摒音,就没中招。” 这话听在顾江天耳中,相当耳顺,便问她:“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冯大。” 顾江天点点头,回忆起来,心想这冯大是个做幻捕的人材,可以留心一下。 冯安安道:“肖大人中了幻术,顾大人您能不能帮帮他?” 不消冯安安提,顾江天两眼看得见,他以逮尽幻师为已任,自然会帮。 顾江天命令冯安安道:“你看好肖将军!”转身就走。 冯安安问道:“大人您去哪?” 顾江天按照幻捕的规矩教她,“擒贼擒王,我要去抓始作俑者!”他拿出罗盘,指针仍旧转个不停。冯安安心想这是个什么东西,本能地有些惧怕。 指针指向太多,顾江天索性先选一个,恰巧是对上露珠藏身的方向。 他昂首阔步往那边走。 冯安安忙道:“大人您就这样走了?肖将军万一有事该怎么办呀?”教她几招呗。、 顾江天止步回头:“若他真有事,刺他的顶、眉、喉、心、太阳、肚脐、足底,这七处穴位。” “那岂不是伤到他?” “不会伤到他。伤到的是幻师,这七穴是幻师命门。”顾江天说完,大步流星捉露珠去。 冯安安点着头。心中倒吸一口凉气。幻师晓得命门的存在,却都不敢试,不知道在哪儿——试过了知道了就死了。 冯安安的师父不晓得,自然没有教她。 如今竟从顾江天口中套出来了。 顾江天走到一半,见罗盘指针在动,看来露珠应该晓得他来,改变了方向。 指针转得眼花,顾江天索性不去捕猎了,设下陷阱,将猎物强行诱过来。 他盘膝而坐,拈起咒诀,这是当年高僧留下的咒语,由大乘佛经衍化。对普通人不起用作,而幻师必然会头疼,且界限以内,离念咒者越远,疼痛越剧烈。为了减轻疼痛,幻师会不知不觉靠近念咒者,如食诱鸟,而后一网捕尽。 顾江天老僧坐定,念起咒诀,果然藏起来的露珠和龚申先后现身,步步向顾江天靠近。可冯安安亦头痛欲炸,呲牙咧嘴,心里骂道:这是什么鬼招数?令她好生难受。 冯安安后背给疼出汗来,湿透了黏着衣衫。 她发现自己往顾江天的方向靠近,疼痛就会减弱。 却在疼痛中残存着清醒,不能捂脑袋,不能靠近顾江天,事必有诈,一定会被他发现。 两难之下,她又生一计,不如带着肖抑去顾江天那边?说肖抑情况愈糟,她手足无措,求顾江天处理? 冯安安跑过去抱住正在转圈的肖抑。 这是她第一次抱肖抑,也是第一次感受他雄浑的气息迎面扑来。 冯安安暗道:见鬼了,怎地她心慌意乱? 肖抑力量太强了,她刚抱住就被转脱。屡次失败,冯安安急了,索性整个人粘上去,胸贴着胸,全身重量都靠在他身上。 第21章 总算制住了他。 冯安安听见肖抑说,“露珠,你究竟何意,我与你互不相识”,晓得他是幻境中痴语,就愈发将他抱紧。 她抬头,见他眼中有泪,就抬手替他擦拭掉。 心中默道:大师兄,不要怕,撑住撑住。 肖抑开口说话以后,身子逐渐停下转动,冯安安趁机半拖半拽,将肖抑拉到顾江天旁边。 虽然露珠和龚申也在向顾江天靠近,但冯安安不怕。 冯安安道:“顾大人,肖将军好像不好,小的担心,您看看?” 顾江天原本全神贯注念诀,听到这话,蹙眉抬头。他打量肖抑少顷,问道:“他有什么不好?”顾江天瞧不出来。 冯安安跺脚道:“肖大人之前一直转圈,这会停了,岂不是大事不好?”事异有妖。 顾江天定定看着冯安安,又瞧肖抑,面色不悦,不再理会她。 冯安安就安分地站在一旁,如今的头疼很轻,可以承受了。 她瞧着越来越近的另外两位同行,那两位痛苦远胜于她。 离顾江天近了,露珠和龚申亦缓解些。他俩胆子忒大,近了“幻捕”,竟不做防备,反而以守代攻,欲再次强行施幻! 尤其是露珠,企图越过顾江天,直袭肖抑! 顾江天未料到凶犯如此猖狂,不由紧锁眉头,神色显凶,喊了一声“破”!应声内弯手腕,竟抽出一柄薄如纸片的袖中剑,曲折自如,锋利不减。 顾江天跃至空中,因动生风,又因风摆袖,一缕鬓侧发丝随风长长飘摇。他持剑起势的姿势极其挺拔潇洒,翩若惊鸿,飘飘然若羽化登仙。 本打算袭向露珠,剑在咫尺,龚申却侧身帮露珠挡了一下,顾江天的剑锋正好越过龚申头顶,削去龚申半截青丝。 因此,顾江天舍露珠取龚申,只凭右手手腕转动,挨个刺中龚申顶、眉、喉、太阳、肚脐、足底。 最后取心,一剑穿膛。 龚申毙命,肖抑则被从幻境中解救出来。 露珠蹲下身,去抱龚申。 肖抑从幻境中出来,第一句问冯安安:“你没事吧。” 冯安安摇头。 露珠闻声,恶狠狠看向肖抑:“我们的帐,还没有算完!”说完放下龚申,重站起来。 她一摊臂,还要施幻。 顾江天扬起下巴,傲慢道:“困兽徒斗。”说着将袖里剑一剑刺去,龚申身死在前,露珠已有教训,顺利躲开。顾江天再连刺两剑,露珠再躲,第二剑没有完全躲开,虽未被顾江天触及命门,但却被他一剑从下至上,将胸前衣衫划出一道竖线来。 两边微微张开,显出春。光。 顾江天脸一红,别过头去,肖抑也是自然而然侧首。只有冯安安仔细瞧了,旋即“哇”了一声。 这女人身上刻了好多字,但都是同一个字——抑。 冯安安问肖抑:“你是不是和她有奸。情?”她反应快,说话也快,未经深虑。肖抑听见刺耳的那两个字,一下子很伤心。 他澄清道:“没有。”因为冯安安问了,他便去扫了一眼,瞧见“抑”字,懵得瞪眼。 露珠却趁机再次袭来,自以为顾肖二男避嫌,会漏破绽——其实不然,顾江天和肖抑目不视,耳朵却始终是灵的,露珠来袭,两人各做各的防御,滴水不漏。 露珠气恼,又十分顾忌顾江天,只得重退远去。 肖抑这会明白过来,《血钗记》前半段其实唱了,婢女阿桃同样钟情于未来家主李申的,那时候她的情并不比小。姐魏绿水少,所以才会半推半就由着李申近身。 所以,露珠其实喜欢他? 肖抑惊骇,章鹿儿的情报里,不是说露珠与龚申是一对,相爱却碍于不伦,不能相守? 肖抑满腹不解,带着警觉望向露珠,正对上露珠幽怨双眸。 肖抑不晓得,不似他一根筋到底,大多数人是会移情别恋的。 男也好,女也好,会将爱由甲身上,转至乙身,时间则默许了一切。 更有甚者,能同时爱着两个人。 露珠昔年,的确与龚申真心相爱,只是她来梁家后,随着梁茵月一起爱上了肖抑。 赏灯时,对肖抑倾心不仅仅是梁茵月,还有露珠。 对肖抑日思夜想的不仅是梁茵月,还有露珠。她甚至比梁茵月更痴心,想念极致,就将他的名刻在她自己的身子上。 久而久之,露珠产生了一种错觉。觉得每一次刻字,都是她与肖抑欢。好过的记录。 所以,肖抑不仅仅“抛弃”了梁茵月,也“抛弃”了露珠。 可怜龚申,明白这一切,却仍愿意为自己喜欢的,曾经辜负过的露珠赴死。 如今成一具无感冰凉的尸体,孤零零躺在地上。 肖抑并不知情,甚至在场的每一个人,包括露珠都不知道——梁茵月性子温顺,起初嫁给崔杉,她的确难过心碎。但婚后崔杉对她体贴温柔,梁茵月转了性子,淡忘肖抑,心属崔杉。 所以崔杉的记忆里梁茵月才会巧笑倩兮,是真的两情相悦。 梁茵月会病死,是因为经年亏损累积,并非积郁成疾。 但露珠并不这么认为,她认定梁茵月是因肖抑而死,是因崔杉、因梁成材的错配鸳鸯而死。明知梁茵月死却不报,反而藏尸床底,谋而后动。崔杉在梁家新婚最后一晚,枕边之人并非梁茵月,而是布下障眼的露珠。 露珠感动于自己的英勇,舍身取义。 眼前,众人并不晓得这些隐秘和真相。 大家只晓得,丫鬟露珠明显是痴心肖抑的。 但肖抑却坚持称自己与露珠并无瓜葛。 众人该信谁? 顾江天态度不明,冯安安倾向信肖抑。 露珠则凛然站立,再次前袭,提防顾江天,攻击肖抑。 肖抑左退,拔剑一挡,道:“你疯了。” 露珠的头发有些散乱,笑道:“对,你说得对,从痴有爱则我病生!” 露珠还往肖抑剑上撞,不顾划伤了手臂,血淋淋。她脖子前伸脸凑近,肖抑生怕她要吻过来,但露珠只是同他说悄悄话:“我瞧见你没有救梁成材,呵呵。”那夜帐里她可瞧得分明,肖抑可以救,却疑迟不救,说他害死了梁成材,一点也不算诬陷嘛! 肖抑却持剑一挥,砍向露珠。 露珠滑也似的后退,表情似笑似惊:“你还敢杀我?”她可是有把柄在手! 肖抑眸色沉静:“我不是要杀你,我要将捉拿归案,交由刑部处置。”话音未落,就已横劈一剑,头颅落地。 这却仍是露珠的一个小幻境,身首分离后,她的脑袋在地上边滚边笑,正要开口,却忽然笑容凝固。 冯安安捡了断在地上的白幡,当布一般盖住露珠的断脖。这是断头幻境的正确破解法,盖住了断脖,露珠奄奄一息。 顾江天出手,先刺要害再灭幻境,露珠陪伴龚申,同死在金菱岗上。 顾江天回望冯安安一眼,目光满是赞许,冯大有悟性有灵性,绝对适合做幻捕,他果然没看走眼。 万物归于平静,中幻的众人包括王照,似乎都在缓缓清醒。 顾江天走向冯安安,肖抑也剑重回鞘,走向冯安安。三人正准备说话,却忽起一阵狂风,卷天席地,层层乌云盘旋上天,仿佛一座宝塔,直通九重霄。天空中云彩四散,现出一个窟窿,窟窿中现出四射金光。此情此景,极是恢弘。 狂风亦大,吹得三人发丝贴面,衣袖尽数后飘,吹得地上纸钱残物,统统如惊兽狂奔,后蹿逃亡。 狂风与金光中,显出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头来,长长的寿星眉挑下,至到脖颈。老头虽长着寿星的眉毛,一张脸却双颊凹陷,眼神狡猾,与寿星的和善全然无缘。 这仍是幻术,露珠龚申还有同伙!顾江天想到。他见肖抑和冯安安皆往后退,却不在意,重抽袖中捡,持柄向下,一边向老头走去,一边喝道:“来者何人?” 老头不答。 顾江天挑剑就刺,却连老头的出招都没看清,就被老头一掌击飞。 顾江天退得好远,幸亏及时用真气护住身体,不然肋骨就断了。 顾江天口中渗出血来,他闻着腥味,擦了擦嘴角。启唇还要再讲话,老头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扇了顾江天一巴掌,将他扇晕在地。 老头看都不看顾江天,只在胯过他身体时淡淡道:“蝼蚁浮游,竟敢在老夫教训孽徒时插嘴。” 老头径直走向肖抑和冯安安。 还未近前,肖冯二人已不约而同单膝跪下,手抚在地。 肖抑垂首:“三师叔!” 冯安安亦垂首,声音怯怯的:“师父……”来人是她的师父,肖抑的师叔,外号虿翁。 待虿翁近前,冯安安害怕地吞咽一口,驼背蜷曲。 肖抑余光窥见,悄悄将抚在地上的手朝冯安安那边移了移。 虿翁低头,如俯瞰秋叶沙粒一般俯视二人,冲冯安安笑道:“好徒儿,帮为师套到七穴命门。”要不然他不可能简单就解决顾江天。 肖抑和冯安安其实在虿翁现身那一刻,就明白了。露珠和龚申之所以幻术忽强忽弱,是因为师父一直隐于其后,运筹帷幄。 冯安安噤声不敢言。 虿翁侧了侧身,又朝肖抑道:“抑儿,你竟杀了你师弟师妹!” 指的龚申露珠。 肖抑抬头道:“不是徒儿杀的。” 虿翁含笑,右手捻了捻眉毛,眼神示意让他再说一遍。 肖抑嚅唇,遵从师命讲假话:“师弟师妹是徒儿杀的。” 虿翁闻言向他唾了一口。 正吐在肖抑脸上。 肖抑不怒,不恼、不羞,是一张面无表情,麻木的脸。 冯安安瞧一眼肖抑,再仰视虿翁:“师父——”她打算替肖抑讲话,却突然头晕起来。 肖抑亦头晕。 现场百余人,皆晕眩不稳,陆续跌坐。 虿翁好像一瞬间倾倒了天上五彩斑斓石子,纷纷倒进每个人的脑海中。众人脑子里一时间五光十色,又乒乓乱碰。 岂能不晕,不傻。 以至于冯安安被虿翁伸臂揽腰掠走时,都不能及时作出反应,求救呼叫。 而肖抑这边,过了会,才艰难地发现冯安安被捉走了。 他晓得老家伙要把冯安安捉到哪里去,他要去救冯安安。 肖抑捂着脑袋,腿上似拴了秤砣般挪步,大口喘着气走到坟场边沿。 出了结界,就好多了。他步伐加快起来,飞也似下金菱岗。原先岗下停了许多定北营的马匹,如今全不见了,光秃秃剩下栓柱,不用猜,定是虿翁为防止肖抑追上,将马匹都放了。 肖抑只得徒步赶回凉玉镇,打算买了一匹马,方便追赶冯安安,但却又想:虿翁肯定也能想到他在哪弄马,为了阻拦,定会在凉玉镇留下人,设埋伏。 且沿途大道,定重重关卡。 以虿翁的性子,算计一场,就要算计至极致。 肖抑弃凉玉不入,也未赶回定北营,而是去到常笑客栈,开口就找章鹿儿要一匹最快的马。 章鹿儿果断给了,但口中却叮嘱,这匹千里马价值万金,用完要还的。 肖抑点头:“知道。”甚至没时间同章鹿儿解释,就翻身上马赶路。 肖抑浸于军营数年,瑶宋千里边防图尽在心中,甚至那些个不在图上的小村小路,也熟稔在心。他脑海里飞速布出去追虿翁的三条线路,咬咬牙,攥紧马缰,决定选择最短,最偏僻却也最不好走的那条路。 既避开虿翁的阻拦,又能最快速度赶到冯安安身边。 肖抑一旦决定了事,便没有犹豫和后悔,拍了拍马屁。股,以最快的速度向前方驰骋。 破晓在后,夕阳也在后,皎月在后,星辰也在后,甚至狂风暴雨亦被肖抑抛在身后。 赶了三天三夜路,不住店,每日只歇一两个时辰,餐食皆不下马——抛钱给商贩,买几个包子马上吃。 直到三天后,肖抑才恍然想起来:自己仍任定北营的代总兵,不管不顾走了,金菱岗上如何收拾?定北营又如何收拾? 这么一走了之,怕是职位不保。 一贯缜密的他,前三天竟丝毫不记得已任。 肖抑勒马止步,踌躇片刻。 “驾——”他身子前倾,拍马向前,两侧微风尽从耳畔擦过。 肖抑没有掉转马头,因为他很快想明白,功名利禄,失却可以再挣;可冯安安若有个三长两短,不可复生! 作者有话要说: 写到这, 第一卷 就写完了。这文比我之前的文长,大概有五至六卷。 先歇口气,明天不更新,后天更。 第22章 肖抑一路向南。 他笃定,虿翁会带冯安安回无名山。 那是瑶宋中部一大片群山,面积广阔,偏僻荒凉,距离最近的蘋州,也要行上三天路程。山中地形复杂,宛若迷宫,外人上山,多不得返。 叫无名山,是因为群山真的没有名字。但冯安安从前说,“神人无功圣人无名”,之所以唤作无名山,是山上住着圣人。 山上怎么可能住着圣人? 山上住着一群堪比邪魔的山匪。 冯安安的解释,只不过是违心的,求生的马屁。 无名山是肖抑和冯安安学艺的地方,冯安安在那待了五年,肖抑待的年岁比她长,足足有十一年。 学艺时多欢声笑语,但那都是装出来的。 十之有九的日子,如履薄冰,战战兢兢。 无名山里共有五位首领,同时是五位师父。座次上蛇为尊,蜈蚣次之,蝎子第三,蟾蜍第四,蜥蜴最末。 怎地全是毒物? 是也非也,不是物,却的确都毒。 大师父胸前烙着蛇,地上蛟龙,当为魁首,以武服众。 二师父右臂上绣了条蜈蚣,多足擅盗。 三师父后背烙着蝎子,诡计变幻,精通幻术。 四师父左脚底板绣有蟾蜍,众药之首,擅长配毒。 五师父右脚底绣有蜥蜴,随境变色,极擅易容。 无名山上的小徒弟,每人都有一位亲授师父,剩下四人以师伯或师叔唤之,口齿伶俐的,能从师叔师伯那讨到点其它技艺。 师父们没有名字,平时以外号相称。例如,肖抑亲授师父外号竹叶青,冯安安的亲授师父外号虿翁。 本来,按着代代传下来的规矩,再过十来年,五毒就要换代更迭。 各自最优秀的徒弟继承衣钵,被或烙或绣上蛇、蜈蚣、蝎子等标记,成为新的匪首。 怎料到六年前一场大火,将无名山烧得一干二净。 大师父、二师父、四师父皆葬身火海。 自那以后,无名山彻彻底底成了无人之境。 …… 肖抑赶去无名山,沿途挑的都是偏僻路,经常走一两天,都见不到一户人家。对别人来说,这样的旅途实在太寂寞,但对于肖抑,反倒是一种享受,无人打扰,四眺空旷,心旷神怡。 他喜欢这份孤寂,就好像日与月,从不言语,却准时出现在天空。 沿途会有许多分岔路,肖抑都是毫不犹豫做选择,直到行到第二十五天,他在一个不起眼的岔路口踌躇了。 其实很好选,往左走,远,且是大路大城,人多眼杂。往右走,近,少人烟,且泥巴路少,不算难走。 很明显应该选右边这条道。 只是肖抑踌躇,往右,再走上半天,将会途径一座小村庄。 那是肖家村,是生养他的故乡。 近乡情怯,会记起许多幼时的事情。 很多人小时候都曾幻想,自己出身不凡,是星官星宿转世,或哪位皇子公主,遗落民间。倘若都不是,那就只好在出生来点异兆了。 肖抑从未幻想,从未敢天马行空。 肖家没地,种不得田。爹爹做挑夫打零工,娘在富户家帮佣。肖抑出生时没有异兆,甚至一生出来,娘亲就把他放下,去喂小少爷——做奶娘是早早定下的,难得有奶水,留给肖抑?太奢侈了。 肖抑靠着大半碗糖水,小半碗米汤养大,因此身形上总比同龄孩子矮瘦两、三岁。 爹爹的死因有些荒诞。 那时家里长年吃不上饭,地里的野菜,树上的麻雀,水里的泥鳅,甚至马厩里的糟糠,都是全家的吃食。 有一天,爹爹上工的地方有免费饱饭,他一时兴奋,连吃数碗,给撑死了。工友们喊娘亲去收尸,娘亲就牵着肖抑去了,瞧见爹爹一张面皮都涨紫了。 娘亲身子也不好,没多久,也去了。 那时肖抑才五岁。 好在婆婆心疼外孙,将肖抑领了回去。 婆婆与大儿同住,肖抑因此寄居舅舅家。 舅舅是屠户,在桥头摆有肉案,每天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肖抑不吃闲饭,小小年纪就给舅舅帮工。 做屠夫,每日两样工作:操刀、收钱。舅舅不让肖抑碰钱,于是他就学着跟着,屠牛宰羊,砍刀剁肉。阔切、片批、细抹,生熟肉随便使唤。一身力气和精湛刀法,由此习来。 肖家里往上三代,无一识字,肖抑同样不识字,若非变故,他兴许会是二十年后桥头又一屠夫,衣不离血,浑身肉腥。 肖抑来时,舅舅家只有两位表姊,一位表哥。他待了三年,舅妈先是添了位堂弟,后来又诞下一对双胞胎儿子。 原本做屠户,就不似大家想的,天天有肉吃。好肉精肉是要卖钱的,到了晚上,捡些边角余料,或是卖相不好快坏的肉,一家人开荤。如今家里嘴多起来,肖抑就吃不上肉了。 不仅仅是吃不上肉,舅舅一家在婆婆去世后,起了遗弃肖抑的心思。 肖抑不知。 有一日,舅舅突然提出要带肖抑去郊游。他受宠若惊,又问为何舅妈和堂兄弟不去。 舅舅说家里去不了那么多人,舅妈和哥姊还要带孩子。再则,想着肖抑从未出去玩过,让他也独享一回。 肖抑十分愧疚,想着郊游回来,在家里里外外定要再多做事。 舅舅领着肖抑,出门前还给他换了套新衣裳。这是肖抑第一次穿没补丁的衣服,怯了半天不敢穿,跑到湖里洗了个澡,一边洗一边笑,洗完了才敢穿新衣。 穿上那一刻,他又笑又哭。 舅舅雇了辆马车,自个先蹬上去,喊肖抑上来,他一直不敢上来。 他从未想过,自己这辈子能坐上马车。 舅舅烦了,开口骂人,肖抑才小心翼翼地爬上去。进了车厢,发现内室“富丽堂皇”,顿时手足无措——其实现在回头来想,当时的车厢是很朴素的,并无内饰,只两个素色靠枕。车也不是好车,封车窗的钉子都钉得不齐。只不过肖抑日日所处的环境肮脏恶劣,一刹那到了干净整洁的地方,如开天眼。 极不适应,他的自卑和不安全从心头涌上来。 肖抑把手在衣角上反复擦拭,才敢扶着木壁蹲下来。 是的,他不敢坐,怕弄脏了厢内地面,一直蹲着。 途中,他好奇过车窗为什么钉死了,因此瞧不见外头风景,不晓得到哪了。 但转念一想,许是有钱人用的车子就是这样的,窗户封死紧密挡风,不像他家纸糊的窗子,冬天风一吹就破,嗖嗖往里灌。 走了许久,不晓得时辰,舅舅问肖抑渴了没,给他一壶从家里带来的水。 肖抑举着葫芦咕咚灌下,就不醒人事了。 醒来就在深山老林里。 想来那水里下了蒙汗药。 醒来已入夜,还下着小雨,雨水顺着四周的树叶流下来。 肖抑又冷又饿,想着先躲雨,寻找山洞。 扒拉着树木的叶子前行,脚下落叶堆积颇厚,一路踩出声响。有些灌木带刺,不消一会儿,肖抑的两只手臂被划了数道。 小伤,不打紧,他将那一两根卡进肉里的刺尽数挑出,继续寻路。计划着,若寻不着山洞,干脆凭一口气力下山去。 忽听得前面丛中,嗷呜一声。 肖抑心想:莫不是遇上野猪了? 野猪速度迅猛,喜欢顶人,他手无寸铁,还是避开的好。便放轻步子,调头转向。 丛林里的动静越来越大,树叶沙沙的声音,之后,肖抑瞧见了一双眼睛。 那是一双在夜里闪闪发光的眼里。 露出眼睛后,接着露出脑袋、耳朵、和半个身子,还有在地上按了又按的爪子。 肖抑感觉一股凉气自脚底蔓延全身。 是狼。 小肖抑很害怕,就在慌神的功夫,狼跃至半空,接下向下一扑,一下将肖抑抓倒在地。 下一秒,就要仔入狼口,成为饱腹餐食。 狼嘶吼着咬下来,肖抑躲了一下。 他本能地不想葬身于此。 狼再咬,他再躲避,抱着身子滚到一侧,情况越紧急,速度越疾,心态反而愈趋平静。 可能是困境里挣扎惯了,他迅速镇定下来,慌没有用,想着怎么活才是唯一重要的。 他想,野猪他杀过,那么,就把狼当野猪来杀。 没有砍刀,就想想怎么用一双拳头来代替。 野狼重扑过来,肖抑身形瘦小,呲溜一下从它身。下滚过去,到了野狼背后。 野狼气了,前头两爪按在地上,后半截身子往上一掀。肖抑蜷曲躲开,待到狼落下时,它再瞅准时机高高跃起,成功落在狼背上。 野狼发起性,嘶喊咆哮,肖抑大叫道:“哼,小爷比你脾气更躁!”说着就不管不顾打起狼来,拳头似雨点,一个接一个打在野狼身上,头上。 野狼彻底怒了,张嘴扭头,要撕咬肖抑,他正好打它眼睛,被它勾着,将肖抑的拳头咬伤,血淋淋。 肖抑心想,反正抡拳到最后,肯定破皮伤肉,不在乎多几道伤。仍旧暴打野狼,拿出全身力气,心里想着每日剁肉酱肉泥的场景,砸到最后,活活把野狼打死了。 可能早就打死了,但他仍旧不放心,骑在狼背上,对着趴地野狼再加了起码一百拳,才松开。长出一口气,才发现身上全是伤,都是一尺往上的大口子,全都往外头渗血。胳膊、胸膛,大腿,都被野狼咬掉了肉。 肖抑脱力,滚到地上。 却又听见声响。 心想:若是再来一头狼,就是天亡,可能真要弃生了。 来人竟是一男一女,一对中年……夫妻? 肖抑判断两人是夫妻,是因为两人始终牵着手,男人时不时还抱女人一下。 女人活跃些,去查看了死狼,又蹲下来检查肖抑。肖抑睁着眼,没力气,任由女人像翻鱼肚皮那样将他翻了个面。 接着,又用手指拨回来。 肖抑脸上泥水雨水浑着,看不清面目,女人单通过身形做的判断:“这小孩,才四五岁就杀狼?是块好料子啊,师兄,你不正缺徒弟么?” “适合我?” “嗯,可以补你那儿的缺。” 男人冷冷道:“我要把他烤了吃了,岂不更以形补形?” 肖抑闻言,鲤鱼打挺般坐起来。 男人注视着肖抑那双警觉的眼睛,反倒意味不明的笑了。他告诉肖抑:“从今往后我就是你师父了!跪下磕一百个响头,若有一个不响重头再来。” 肖抑缓缓地问:“师父怎么称呼?” “竹叶青。” 肖抑恭敬磕完头后,被救回无名山,成了一名小山匪。 回去后他才知道,救他的大师父和五师父不是夫妻,而是师兄妹。五师父活泼亲近,很照顾肖抑,相较之下,他的亲授师父竹叶青,却是冷清性子,经常带着徒弟在瀑布下一坐一天。 久而久之,肖抑也沉郁寡言。 肖抑屠狼的事情,被五师父到处宣扬。彼时他是八岁,但五师父出去说,都讲他是五岁。导致后来,绿林中人人以为他是五岁屠狼。 再后来,以谣传谣,成了肖抑天生神力,三岁屠熊搏虎,五岁斩杀蛟龙…… 再往后,肖抑都没耳听。 许多年后,肖抑结识章鹿儿,见第一面,章鹿儿就道:“大哥真英雄伟汉子,可否再杀头狼,给弟弟开开眼? 一直缠着肖抑演示,无奈之下,他为章鹿儿杀了一头,两人烤着吃了,从此成为知己。 …… 肖抑犹豫之后,抿了抿唇,将缰绳一提,还是选择了往右走,经过村子。 这条路上的景色,他是越走越熟悉。 瓜田没有变样貌,仿佛瓜还是当年那一批;小桥没有变样貌,夏天他会雀跃着从上跳下,击起一大片水花;巷子也没变样貌,在巷角放几颗谷壳,置个簸箕机关,麻雀一下来就能把它兜住。 肖抑嘴角隐隐勾起笑意,他想,自己是喜欢村子的。 带给他的多是美好回忆。 对舅舅一家也没有过多的怨恨,若非收留三年,给口饭吃,肖抑恐怕早饿死了。 丢弃他的时候,也给了一整套新衣裳穿。 肖抑想着,不知不觉来到舅家门前。 这么多年,屋子都没变呢——只是显得陈旧了些。 肖抑原本想打马靠近,屋里的灯却在这时亮起来,纸糊的窗户上不断有人影闪过。他听得屋内欢声笑语,有好几个声音喊爷爷,也听得应答——是舅舅的声音。 肖抑手攥马缰,伫立原地。 月光照出一人一马的影子,人背是直的,马背是直的,因此影子也是直的。村庄极小,若从不远处的高岗望下去,目之所及,只有这一人一马。 与满村灯火格格不入。 夜色茫茫,新月如钩。 作者有话要说: 《肖男主的土味童年》 第23章 肖抑不打算近前了,骑马前行,担心飞马疾驰惊动村民,行得慢且轻,几乎听不见马蹄声。 不久,听见前头有脚步声朝这边过来,鬼鬼祟祟,恐有不端。 肖抑牵马藏入侧边巷子,暗中注视来人。那人走得极快,时不时回头张望,手里还捧着一包东西,手抖,包袱掉地上一次,来人慌忙捡起来,因此跌跤。 肖抑见来人远去,在一户门前停住急叩,叩门那户挂着“饼”字招牌。 饼店,那不是……舅家隔壁? 定睛细看,来人的确进了舅家隔壁。 肖抑担心亲人安危,将马绳拴在一棵树杆上,纵身走壁。沿着房顶横梁直走,不一会到达邻居家顶上,偷听。 屋内的对话很轻,若非内力深厚,听不着的。 “东西弄到啦?” “弄到了……唉,你别尝啊,这可是砒。霜!” “没尝,我就看看。如今肉贵米贵,连毒。药都贵。” “赶明儿你就掺在糖饼里,日日都备一只,不怕他永远都不来买。” “就备一只?” “嗯,肖康抠门,哪次不是买一只全家分!” …… 屋顶上偷听的肖抑,不自觉张开嘴巴。 发不出声,肖康是舅舅的名讳,这家人要毒死隔壁邻居! 肖抑用心再听,推个大概,饼家与舅家这些年多有过节,屡次口角。饼家小儿想吃肉,家里又买不起,饼店主人甘愿忍受羞辱,找肖舅舅讨了一块肉。 哪里那肉放久了,饼家小儿吃了,腹泻不止,最后竟因此夭折了。 饼家夫妻恨上加恨。买来砒。霜要毒死肖家人。 肖抑回去牵马,挨到丑时下半,来到舅家门前,轻叩房门。 一般这个时候,一家人会起床准备,寅时准点在桥头摆开肉案。 小时候都是拍门,拍的地方只到如今肖抑腰身处,可见小时候回不去了。 才轻叩两下,就有人来开门。 开门的是舅妈,她望着肖抑,一脸陌生。见他穿着尚可,怯道:“这位公子,可是……走错了人家?” 肖抑的喉头上下滑动,轻喊:“舅妈。” “你是……?”舅妈问完,自己想起来,一脸惊恐,后退两步。 肖抑在心底叹了口气。 “谁啊?”舅舅这会也凑过来,见着来人,同样认不出,还是舅妈附在舅舅耳边说了几句,舅舅才恍然大悟。 “长这么高了!”舅舅一面笑着,一面拿眼上下打量肖抑。外甥长得忒高,比他高出一个半头。 舅舅引全家人来与这位外甥相见,堂姊皆嫁,长兄身故,余下的都是弟弟弟媳和孩子。肖抑被弃时弟弟们年岁尚小,对这位堂兄没有记忆,很冷淡地打了招呼,就各忙各的了。 肖抑当年没能融入这个家庭,如今更格格不入了。 舅妈给肖抑端来一杯水,肖抑接过时,发现她手在颤,再看脸上,也是挤出的笑意。 肖抑暂且无视,引舅舅舅妈到一边,与二位长辈轻声细说,隔壁饼家夫妻想要下毒。 舅舅舅妈听完惊讶,又庆幸有肖抑通报,直道谢谢。 肖抑道:“应该的。”他见大伙在忙,再待下去难免耽误生意,再则,他待着,他们都如坐针毡,便道:“侄儿还有要事在身,还须往南赶。不能久留,舅舅舅妈千万小心。” “怎么这会就要走?不留着吃个饭,今儿烧肉。”舅妈边说着客套话,边送肖抑出门。 肖抑辞别后,按寻常人的想法,定是继续往南,不做回头。可肖抑却是做事缜密的人,并不放心,拴马独自折返。 饼店开门了,但舅家今日没有买饼,早晨吃的家熬的白粥。 舅家暂时安全。 他隐在暗处观察,可悲听力太好,竟听见一家子的谈话。 “当年那样对他,如今还来帮我们,用脑子想想就不对劲!” “我瞧他腰间有剑啊,是不是学了武功,来寻仇的?” “就是来害我们的,说人饼家要害性命,呵呵,其实是他要害性命吧!” “抑儿再来,我们就逃了吧。” “嗯,免得被他害了。” …… 舅舅一家并不相信肖抑的话,相反,他们认定肖抑才是坏人。 有时候做事太缜密,反而会令自己受伤。 肖抑没有再去争辩,去劝告。他来得悄无声息,离去得也悄无声息。 他赶他的路,未再打听肖家村的消息。 十日后,村里发生一桩惨案,肖屠满门,食毒饼身亡。将砒。霜混入糖饼里的隔壁夫妻,后被缉拿判罪,同年伏法。 * 雾气笼罩林间,添几分湿气。 冯安安穿着鹅黄衫子雪白裙,红粉春妆,鬓插银钗,正坐在树杈上吹着竹笛。南方夏季燥热,不用担心受凉,她就露着一双玉足,悬空晃荡。 吹的竹笛尽是欢悦之声,仿佛有千万只彩蝶在周围蹁跹飞舞。 若非离树不远处,有正眯着眼,躺在软藤椅上享受徒弟伺候的虿翁,时时提醒冯安安身处危难,真有那么一刻,她恍惚是来踏青的。 冯安安吹着竹笛,余光偷瞧虿翁。 这老家伙,掠她不久就指责男装难看,让她换回女装。没想到他两三年收下这么多徒弟,沿路都有人接应。掐算着,走走歇歇,最多十日,就上无名山了。 上了山入了老家伙的巢穴,逃跑就难了。 现在也没法逃跑。 路上冯安安跑了两次,俱被虿翁抓回。他不杀她,他喜欢玩幻术,布出蝎子食咬冯安安的幻境,叫她受折磨。 他还要劝,说忍一忍,若是蝎子与她合二为一,便得大成了。 搅得冯安安日夜不得眠,神形憔悴,不得不化浓妆遮掩。 正吹着,虿翁那边听见女声喊“啊”,只一声,即刻闭嘴。 是给虿翁按。摩的女徒弟下手重了,被虿翁一掌击出甚远。女徒弟不自己的惊呼,却又担心惹虿翁更恼,惧怕噤声。 冯安安吹完一曲最后几个音,从树上跳下来,风动裙飘,附近几位师弟都嗅到若有若无的甜香。 冯安安走到受罚女徒弟与虿翁之间,轻声道:“我来服侍师父吧。” 虿翁掌心向上,中指一勾,指向另外一名女徒弟。 冯安安顺着指向看了一眼,没说话。 那女徒弟乖乖过来,给虿翁按。摩。按了十几下,虿翁抬臂一掀,又将这女徒弟撵翻在地。 虿翁对冯安安道:“你来。” 冯安安俏丽的脸上平静无波,走到虿翁身后,熟练地给他捏起肩,捶起背。她的手软绵绵的,不重不轻,力度刚刚好,人又漂亮,吹气如兰,虿翁被服侍得极其舒服。 他同左右赞道:“我大徒儿的手艺愈发精进了!” 冯安安在虿翁身后听着,真想就这样掐死他,但晓得不会成功的,小时候她就掐过一次,差点把她和肖抑害死。 冯安安足足给虿翁按摩了一个时辰才结束,而后匍匐跪拜,以示礼节。 她精疲力尽。 虿翁说要惩罚之前捏重的二徒,命人将二人绑了,押在地上,往上头一层层加沙袋。 这手段冯安安是见过的,沙袋越加越多,到最后,最严重的情况是把人内脏全从嘴巴吐出来。她不忍心,瞥过头去,少顷又回头,瞧着这一切,道:“师父饶了他们吧!” “呵呵,凭什么饶他们?” “师父常道,自己堪比天地。天,无所不覆;地,无所不载,师父神人至伟,岂会没有容人之心?” 虿翁闻言起身,笑看冯安安,她亦冲他笑,笑得甜甜。 虿翁道:“好,我答应你了。” 冯安安松一口气。 虿翁却命人继续往上加沙袋。 在她意料之中,却依然震惊,虿翁出尔反尔,眨眼之间:“师父——” “怎么,你想‘蒸鲈鱼’吗?”虿翁回头,狠狠问她。 “蒸螃蟹”和“蒸鲈鱼”都是无名山上的黑话。螃蟹是把人绑了,鲈鱼不绑,丢进特制的竹笼里蒸。螃蟹因为绑了绳子,无法挣扎,多半活不得,是死刑。鲈鱼能挣扎,跃出可活。 虿翁要惩罚冯安安,给她一点校训。 冯安安垂眸,而后抬首扬眉:“你就算蒸了我,我也要为他俩求情!” 虿翁道:“你就不怕死得太早了,这么年轻?” 冯安安硬着脖子:“那我应该更早些死,这样就可永存在最美的年华!” 虿翁放声大笑,天空中忽然幻化出一只烛龙,乘雾而来,它一闭眼,天昏地暗,周遭师弟师妹纷纷呼叫。烛龙再一睁眼,恢复光明。 它似宠物,盘旋至虿翁掌下。他抚龙须,抓龙头。 虿翁命人把犯错二徒放了。 两位师妹死里逃生,情不自禁跪在冯安安脚下,磕头道:“多谢师姐,多谢师姐!” 冯安安见状,却没由来的感到烦躁:“你们是我哪门子师妹!”说完独自一人走远,虿翁见状,眼神示意,大家纷纷跟了上去。 走不得走,冯安安靠在大树上。 虿翁见她是发呆,便没管了。 冯安安倚在树上,心情郁躁。方才两女子向她磕头的一刹那,她忽然自省,也曾毫不犹豫手刃鲜活的生命,却又甘冒风险救不相干的人?性情刚烈,顶撞和刺耳的话没少说,却又在许多时刻,奴颜屈膝,谄媚乞生? 所以她自己,究竟是好是坏?究竟是硬骨头,还是欺软怕硬? 太复杂,连她自己都想不清。 因此烦躁。 似乎与虿翁相处久了,她总会陷入一种迷茫之中。同样是无名山的人,与肖抑待在一处,却觉平和安心。 说起肖抑,如果有机会再见他,定要问问,在他眼里是怎么想她的?至少肖抑是这世间,少有的肯对她讲真话的人。 冯安安并未把希翼寄托在他人身上,却不由自主地冒出一个期盼: 肖抑,他会来救她吗? 她不禁回忆起与肖抑的初相识。 前朝皇族,国姓为冯。 第24章 冯安安的先祖们,曾经做了许久的皇帝。 也曾坐朝堂,号令天下。 也曾御宇内,睥睨众生。 可惜国祚不永存,两百年前就丢了皇位。 冯氏皇朝的最后一位国君,是位小皇帝,继位时年仅两岁。 太后垂帘。 孤儿寡母,龙椅还未坐热,云敖蛮人就打过来了,节节攻进,眼见直取京师。 母子抱头痛哭,骠骑王将军在这时站了出来,表态会救苍生于水火。太后感激,封将军做了天下兵马大元帅。亲征抵御云敖。 哪料到,王元帅先来了场兵变,而后才出征。既击退云敖,又巧夺江山。 王元帅,也就是瑶宋高祖,是个好名声的主。没有杀害废太后和废帝,而是降废帝为韩王,迁往蘋州。还赐了丹书铁券,冯氏子孙不仅代代袭爵,且罪不加刑。 后韩王病逝,高祖素服发哀,辍朝十日,做足了仁君。 人有善恶,后有某任韩王,是个十恶不赦的暴徒,仗着丹书铁券在手,霸占田地,强掠民女,为害一方。 民愤熊熊犹如炙火,皇帝亲持尚方宝剑斩了韩王。 从此以后,降韩王为蘋阳王,丹书铁券也被收回了。 冯安安的父亲,是最后一任蘋阳王。是远近闻名的大善人,不仅救济百姓,月月施粥,且不得志的才子,受冤的流犯,到他庄上,都接济一二。 可惜,一个做了那么多好事的人,却上天待薄,一生无子,连女儿也只得冯安安一个。 蘋阳王无子无侄,担心爵位得不到承袭,于是谎报瑶城,多抹一个“安”字,王妃得子,单名安字。 蘋阳世子,冯安。 让她女扮男装,好当下一任蘋阳王。 冯安安从小做男儿养,虽然少了闺房乐趣,但却因此避开女德、女红。有大儒教授诗文,有教头教授武艺。礼、乐、射、御、书、数,六艺俱会,甚至有门客教她诡辩玄谈之术。 她日常闲时,就混迹在这些门客当中。鹰走犬猎,好不快活。 人人都当她是男儿,赞世子朱唇皓齿,龙眉凤目,少年聪慧,不愧是累代的金枝玉叶。 老王爷对冯安安十分溺爱,虽然她已经过得很幸福了,蘋阳王却总觉得亏欠了女儿,每次进京面圣,都会偷买许多姑娘家的绸缎、首饰回来。订做华服,定要用天下第一等的桑丝,狐裘雪白,容不得一根杂毛。京师最奢侈、最昂贵的翡翠,罗裙,由最好的匠人制成宝簪、手镯,送给冯安安。 父女私谈时,王爷喜欢喊女儿的小名,他说:“阿鸾吾女,雍容绰约,京师贵女所不及。”还说她暗地的闺中起居,在京师都算一等一的。 冯安安彼时骄纵,以为父王是在吹牛。多年后游历京师,才发现他说的是真的。 她十二岁那年的五月初三,同老王爷发生争执,越争越呛,最后大吵起来。 经年岁久,吵架的理由已经模糊。只记得那份愤怒,是提臂耸肩,整日鼻孔出气的那种。 两天了,冯安安气都没消,蘋阳王没回应她,不表态,但照常为她办了生辰贺宴。 冯安安憋着一股气,居然大闹自己的生日宴,她不愉快,别人也不愉快。 多年后,她很后悔这类情绪和举动,但那时心态幼稚,还觉得自己闹,大家都不生气,得不到回应,愈发躁怒。 赌气之下,她骑上父王送的汗血马,驰骋离家。 她脑子涨的,跑了很远的路,再回头,傻了,四面的路都不认识。 她迷路了。 冯安安心里没底,瞎猜了一条路,试探着走,本是春末夏初,遍地的紫苑,高高的杆,上头片片花瓣分明,浅紫深紫,或白或黄。可走着走着,怎地花木凋零,叶儿由绿变黄,又由黄飘落,光秃秃的枝杈,灰色压低的云。 她从夏走到了冬? 冯安安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但景象却是真实存在于眼前。 初生牛犊,她想既然已经荒诞,不如更大胆一点:假想啊,这夏与冬,并无区别。 例如,叶子还在树上,只不过变成了云,那她是不是可以摘云? 想便做,冯安安伸手去摘云,竟真把云轻飘飘摘下来了。 她又想,既然云与叶无区别,那是不是也可以变成雨,变成雪? 她抖一抖云,还真下雨了。吹一口气,雨化成雪…… “孺子可教啊!”空旷无人,竟有中年男子的声音。 仿佛她是钵里的蟋蟀,有人从上俯瞰着,捉弄着,玩赏着。 冯安安警觉勒马:“谁?” 四周幻境化去,还是遍地的紫苑花。 她看见五个人,男女老少,各不相同。后来晓得他们是五毒。 最先向冯安安走来的,是年纪最大的一位,这人长得狡凶,却有一双长长垂下的眉毛。他笑眯眯向冯安安伸出右手,同时投来赞许的目光。 这人便是虿翁。 冯安安骑着马后退,喝道:“我乃堂堂蘋阳世子冯安,来者何人,竟敢捉弄本世子,还不跪下?!” 虿翁没说话,在他旁边一中年女子却出声笑道:“你是世子?”这中年女子虽已有些年纪,一笑一颦,流露出的却是少女般的天真烂漫,“你明明是个女的嘛!” 冯安安心惊,她尚未发育,俨然就是一少年,还没有谁看穿过她的女身。 又有第三名男子插嘴,个子矮矮,形似侏儒,道:“蘋阳王以女充子,欺君罔上,可是死罪!”他笑得灿烂,冯安安却惊慌。 中年女子嗔责侏儒:“二师兄,你怎么吓人家小姑娘。”她和善地告诉冯安安,“你下回扮男儿,要装得像点,我来教你。” 虿翁闻言,冷笑一声:“师妹,得提醒你,她可是我先看中的徒儿!” 冯安安听着见着,触目惊心,便欲趁众人讨论时逃跑,可打马才奔几步,矮侏儒一甩长。鞭,直接将她捆了从马上拖下来。 汗血马独自跑远。 接着,五毒当着冯安安,争论起来。 五师父想收冯安安为徒,三师父虿翁却说先看中的她,这孩子有天分。二师父、四师父皆道冯安安太机警,留不得。 四人争论不休,留与不留各占两票,得不出结果,只得一齐望向竹叶青。 侏儒道:“大师兄,您做个决定吧!” 竹叶青仿佛是个旁外人,疏离道:“你们自己定。” 四人闻言,又争论起来。 竹叶青淡淡地,不经意地瞟了一眼中年女子,迅速回转头,道:“留。” 他投了留。 五毒决定留下冯安安。 正在这时,马蹄声如交错鼓点,由远及近。 冯安安寻声望去,是汗血马领着庄中武教头寻来。 她仿佛见了光明,大喊道:“师父救我!” 那教头也瞧见了她,打马过来:“世子,王爷在到处找你!” 冯安安一听,愈发激动。 下一秒,她的笑容凝固。 只一招,甚至快得她都没有看清是五毒中的哪一位出的手,教头就从马上跌落下来。 教头挣扎着要爬起来。 “我才是你师父。”虿翁眯着眼睛,狠狠盯着冯安安,缝隙间流露的眸光杀气腾腾。 之后的那一段幻境,太过天旋地转和血腥,冯安安在猛烈的冲击下选择遗忘。她只记得,最后汗血马死了,教头也死了。 虿翁还说教头一个大男人,竟长了一对酒窝,女里女气的,把教头的酒窝给缝了。 缝的时候教头还没死。 她就这样被劫上无名山。 五人一到山上,就将冯安安甩给一名少年:“抑儿,给你带了个小师妹回来!”说着五人哄堂大笑。 少年满脸疑惑,不明就里,虿翁却已提着冯安安的衣领,将她抛掷在少年脚下,仿佛丢弃一只小羊。 “以后他就是你的大师兄了!”五人告诉冯安安,而后离去。 冯安安被丢在草垛里,打量眼前灰头土脸的少年。他穿得也忒难看了,明明十四五岁少年,却穿着七老八十,老头才会穿衣裳颜色,款式。 且是那种去乡下围猎时,才见得一两次的农户老头的打扮,城里阔气老爷都比他品位好! 少年一看就没见过世面,瞧见冯安安,还怯怯地后退了一步。 冯安安瞪了少年一眼,两只眼睛鼓鼓的,腮帮子也鼓鼓的:“还不快给我松绑,我乃——”刚想表明身份,又记起“以女充子,欺君罔上,是死罪”,戛然止声。 少年可能是个听话的哑巴,竟被她的气势唬住,真过来给她松绑,低着头,全程不敢看她。 麻绳刚一松,冯安安就重重推开少年:“你是我哪门子大师兄!”她一边叫着,一边跑出去,再无名山里越走越怕,找不到下山的路,最后躲进洞里。 …… 冯安安靠着树,回忆着如肖抑的初遇,禁不住笑出声。 他那时的样子,实在是从里至外都太怂了! * 肖抑打马前行,四野空旷,两侧生风,愈寂静他愈会想着冯安安。 心有灵犀,他也回忆起初见冯安安的情景。 师父们绑了个少女来山里,将她丢在草垛下。少女定是一路挣扎,头发散了批下,她跌落草垛的那一刻,月光也正倾泻而下。少女重站起来,站不稳,有些摇摆,青丝随着转动、飘扬,带着阵阵不知名的,极好闻的香气。 后来他才知道名称,叫龙涎香。 她皮肤如玉般细腻,吹弹可破。穿的宝衫华贵、精致,一路上山并未弄脏太多。 肖抑呆了,心想她是神女吧,这样尊贵…… 他从未见如此生养和打扮的大人物。 深深的自卑,令他后退半步。 不敢违逆神女,他给她松了绑,又想着,尊贵的神女怎能被绑起来…… 后来,肖抑同冯安安一点点亲近。 她天天给他翻白眼,用瞧不起地口气说:“你都十四岁了居然不识字!” 肖抑低头不敢看她,因为被触及心底阴影。 她虽然这么说,但还是教他识字,读书,从最简单的甲乙丙丁,从握笔开始教起。 冯安安教肖抑《逍遥游》,里面讲,有鸟名鹏,背若太山,翼若垂天之云,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 鹏是神。 肖抑心里认定冯安安也是神,因为只有神才能扶摇直上,遨游九州,才会有那么广阔的见识。 这世间,没有什么是她不知道的。 教他的时候,冯安安总嘲笑他笨,反应慢。 其实他不是迟钝,是一看她,就看呆了。 还有一次,山上打劫回的财物里有一座金身佛像,坐在莲花宝座上。 有位师妹发问,不明白,山下的人为何要把金子浪费在佛身上。 另外一位师弟则笑师妹短见,佛陀身份尊贵,时时谒佛,可得棒喝。 师弟还在问在场众人,得棒喝没有? 肖抑闻言,道:“我得了。” 众人问他得的什么? 肖抑望向冯安安,说他得的是“只有冯安安才配坐在莲花宝座上”。其实五师父要是再好点,也能坐。但她现在还不够,所以只有冯安安能坐。 冯安安不解其意,觉得肖抑脑子有毛病,又觉得他诋毁她像男人。 第25章 欢乐也好,扎心也好,肖抑想起冯安安,总是不由自主的笑意。 他驰骋向前,笑容却渐渐凝固。 瑶宋百姓日子过得不大好,肖抑晓得,有过亲身经历。 且据他观察,近二十年来,百姓们是越来越苦了。肖抑那会挖野菜,是一人独享,可如今去挖野菜,得早起靠抢,比拼体力和斗志。 肖家庄的状况,亦是如此。二十年前卖饼尚能换肉,何须去讨? 但是,从凉郡出来,一路南下,五六百里,皆不是产粮区,口粮紧缺,尚有理由。 可过了浔口,怎还是这副光景?沿途不出三五里,定见得一两饿殍,或躺在路中央,或倒在田埂两侧。 其中有一次,见到的还是一家五口,齐齐整整躺成一排,虽气息断绝,却仍挨个牵着手。 肖抑不忍,替这家人草草埋了土坟。 他心下十分的疑惑,要知道过浔口即入腹地浔州。这儿是可鱼米之乡,富饶多产,瑶宋的粮仓。 现下怎地这副光景? 沿途遇着些捧碗乞讨的,无论老少男女,那一双眸子全是同样的空洞,绝望。他们找肖抑乞讨,他总会给些。但乞丐们说自己不要钱,要吃的,银两买不到吃食。 肖抑不解,一打听,才晓得浔州去年先是大旱,继而大涝,水从上游淹下来,两季都颗粒无收。每年进贡给云敖的粮食,都由浔州上缴。今年境况惨淡,户部却照常来收粮,大家交不出新粮,官吏们便拆家捣罐,明征暗抢百姓的存粮。 那可是一家人赖以活命的口粮啊! 都这样了,官吏们还要“淋尖踢斛”,在称重时将谷米踢出去一把,声称百姓没有交够,还得再凑再交。 若有百姓反抗,或是去捡漏出来的米,皆被吊起来,打个皮开肉绽。 成了乞丐的农民们纷纷咒骂皇帝,天子昏聩,民不聊生。 肖抑听着,心想天子可能未必知道实情。他们定北营今年的军粮,仍是定时定量送到,送粮的同僚还同肖抑讲过,今年又是一个丰年,陛下喜得重赏户部众人。 夏日炎炎,肖抑却浑身发冷。 正在这时,有其他乞丐,喊与肖抑攀谈的乞丐去讨粥:“别聊了,走了走了!岳大官人又施粥了,去晚点就没了!”说是喊,其实轻若游丝,一丁点气力都没有。 与肖抑攀谈的乞丐连辞别的招呼都不打,就随着同伴往前赶路。肖抑骑马追上去,追问情况。 乞丐们边走边答,生怕耽误:“这附近有个岳大官人,很有钱,他心善人好,瞧着我们快饿死了,常常开自家粮仓,熬粥给我们。” 肖抑跟着,边行问边:“哪个岳大官人?” 乞丐道:“刚不说了嘛!”再说详细点,他也不能了。 还是同行的乞丐道:“传言岳大官人是从前可是礼部侍郎,京师的大官!告老还乡!”乞丐邀请肖抑,“公子,你不如也去见见岳大官人,讨点粥喝!前途遥远,也要填饱肚子!” 肖抑的确认识礼部侍郎岳九龄,说起来岳大人之于肖抑,还有一段恩情过往。 去岁还见过岳大人,尚在任上,怎就告老了? 肖抑觉得于情于惑,都该去见见岳九龄。 他随乞丐们去得不远,就瞧见一临时用木头,茅草搭成的粥棚。 岳九龄年事已高,忙一阵须得歇一阵,余下时间里,由他的长子岳瑕带领仆从,熬粥、施粥。 “不要挤,慢慢来,人人有份!”岳大公子虽然这样喊着,但乞丐们依然一个劲往前挤,大公子不得不屡次命家仆维持秩序。 不断的倒米上水,大锅的火就没熄过,粥却仍然接不上,不得不让余下乞丐们等。说好是一人一碗,有些乞丐喝完了又来讨,岳家人见乞丐们眼巴巴,便给他们再盛……到最后,米没了,不能人人分到,岳九龄便和岳瑕商议,明天再多拿点粮食出来。 岳瑕踌躇,再开仓家里米就要空了。父子两正在讨论,岳瑕余光瞟见肖抑从远处走来,一时没认出来,心想这人好衫好貌,也来讨粥? 便走过去说:“今天的粥已经施完了,你明天再来吧!”刚说完,愣住,认出来了! 肖抑抱拳行礼:“冰玉兄。”冰玉是岳瑕的字。 岳瑕眼睛盯着肖抑,手却抬向岳九龄那边:“父亲,是、是……” 岳九龄早就瞧见了肖抑,他本是坐在竹椅上的,这会站起,朝肖抑颔首抱拳,含笑不语。 忘年知己,尽在不言中。 岳九龄五年前,途径蘋州,为贼人所袭,幸得肖抑搭救。 黑夜里火把近前,照得岳九龄禁不住眨眼,他定睛细看,救他的一群人竟是山匪打扮,心中叫苦不迭:才出狼窝,又入虎口,性命丧也! 肖抑却下马亲自给他松绑,以礼待之,且双膝跪下,向岳九龄祈求一事。 他求岳大人动用关系,帮他求一个新的人生轨迹和身份。 他想得诏书,改善籍。 岳九龄觉得肖抑是个讲义气,有前途的汉子,的确不该做一辈子的匪徒。便答应肖抑,多方周旋,将他匪籍除去,给了个蘋阳佃户出身。登记时要备注姓、名、字。 肖抑没有字。 岳九龄建议道:“那你取一个。” 肖抑想到,冯安安刚听到他名字时,说“笑意笑意,好生灿烂,念之欢喜”,后来了解到是“肖抑”,便耷拉下嘴角,说这名听起来就想哭,低落晦气! 肖抑便道:“取‘扬之’吧!”扬之不抑,扬之笑意。 后来再相逢,他把取的字说于冯安安听,她哈哈大笑,却未觉出深意。 山上的人里,冯安安是笑得最多的,也哭得最多的。 痛快放肆。 可在肖抑眼里,却因为见她哭笑,晓得每一个苦难的细节,他才不能轻易离开她。 * 浔州州府平昌,城外三十里,有一座岳家祖上传下的老宅。 岳九龄曾任礼部侍郎,他父亲和伯父都做过礼部员外郎,曾祖父做过礼部尚书。簪缨世家,知书达理,大宅子虽然旧了点,但那股雅致的味道还在,愈久弥新。 岳家后院。 凉亭。 岳九龄与肖抑各自坐在石凳上喝茶,茶是岳九龄从京师带回来的,桌上的茶饼也是。 两人边喝边聊。 肖抑赞茶不错,问岳九龄怎么突然辞官? 岳九龄苦笑一声:“老夫不是乞骸骨,是被罢官了。” 肖抑张口要问,岳九龄却怕他说出什么妄言来,抢在前头解释:“陛下有许多不得已。” 言下之意,罢官不是皇帝的意思。 肖抑沉吟,他得了良籍之后,曾在岳家住过一年,跟随岳九龄学习礼仪文章,亦与岳瑕结交。 岳家大公子是极喜欢办家宴的,与宾客们赏花、做诗,日日不断。就算哪一日没有设宴,也仍门庭若市,许多友人来访。 可如今……肖抑打进门开始,一直在观察。顾家仆从比在京师时少上数倍,更不见宾客。 想到这,他不禁抬首与岳九龄对视一眼。 岳九龄的笑容愈发苦涩:“唉,苦了吾儿!” 半晌的沉默。 肖抑竟问出了一句大胆的话:“有什么法子,能让陛下知道这一切呢?” 岳九龄笑容僵住,怔怔注视笑意。良久,道:“陛下不是不知道。”皇帝只是不能控制这一切。 肖抑缓缓道:“家国动荡,总要止损。” 岳九龄盯他半晌,摇摇头,又叹口气。他为人耿直,却也极为保守,那一年教了肖抑许多迂腐的字字句句。如今,跌宕遭遇,岳九龄晓得自己的信念已经动摇,却仍不便说,不肯说。 他举起茶杯,挤出笑容:“喝茶。” 喝了一会儿,岳九龄忽然记起,自己的幺女明年及笄,尚未许人。肖抑文武双全,尤其是一颗上进之心,难能可贵,世家子弟不能拥有。他虽出身卑微,却从未抱怨,亦不做虚无缥缈之幻想,而是接受、生存、行动。 岳九龄又想起肖抑住在家中一年,白日勤学,夜间苦练,月影下刀剑英姿。 再忖,家教严格,幺女常住阁楼,几不出门,唯一透过窗户瞧见的外姓男人便是肖抑了。如果她嫁了肖抑,贞名便美满了! 岳九龄开口试探:“你还在定北营?” “在的。” “做甚?” “刚代总兵。”肖抑答道,心想这趟出来再回去,代总兵就没得做了。 岳九龄笑着竖起大拇指,先赞肖抑,而后问他:“娶的是哪家闺秀?” “不曾娶。”肖抑答完,才反应过来岳九龄要做媒,果断拒绝,“晚辈一直在等一个人。” 岳九龄会意,转而留肖抑多住几日。 肖抑却道:“非是晚辈无礼,实是有性命攸关的急事,要赶去蘋州。待晚辈办完了事,定会回来向伯伯赔礼!”说完以茶代酒,自罚三杯。 岳九龄见神色,辨语气,知道肖抑不是撒谎,便道:“去罢去罢!可不能因老夫耽误了你!”说着命令仆从,去找大公子拿白银盘缠,赠给肖抑。 肖抑要推脱,岳九龄却道:“你还不晓得老夫的脾气?几时你推脱得掉?”那年亦赠他百金。 肖抑只得等银子,同时陪岳九龄再喝一盏茶。 不到一刻钟功夫,岳瑕亲自带着包好的盘缠过来,先在岳九龄耳边私语几句,才将盘缠交给肖抑。 肖抑双手接了,连连道谢。其实,以他的内力能听见岳家父子在聊什么,岳瑕说家中暂住的客人今日要走,正好也是去蘋州,可以和肖抑一道作伴。 肖抑听到有真正的朋友仍愿同岳瑕来往,暗自替岳瑕高兴。 但不表露,面上平静。 岳九龄将目光徐徐投向肖抑,笑道:“扬之,我有一友,正好也要去蘋州,你可与他一路同行。这是一段机缘,因为我早就有心介绍你俩认识!” 岳瑕亦道:“是啊,这位客人肯定与肖兄投缘!” 经历梁家一事,肖抑在某方面稍稍涨了点经验。闻言心惊,该不会是要给他介绍哪个女的吧?他可不愿与其他女子同行。 又想,岳九龄这么保守的人,应该不能。 待到出门时,岳家父子引肖抑与客人相见,肖抑才长松一口气。 客人,男的,老翁。 大概是可以当肖抑爷爷的年纪。 岳瑕牵来两匹马。 肖抑想着,老人家要多照顾,可能不便骑马,刚想开口找岳瑕商量换车,老翁却一个翻身率先跃上马,身形潇洒,把肖抑看得一楞。 岳瑕又递上宝刀和铁弓,老翁接过娴熟系了背了,一看就都是自家用物。 “走了,多保重!”老翁声音浑厚,竟不做停顿,骏马流星似飞了出去。 肖抑赶紧上马,追上老翁与他齐头并行。 老翁眸光矍铄,目视前方。俯身攥绳,马速不减。 丝毫不见老态龙钟。 肖抑在左观察老翁,其头白似雪,却腰系宝刀,身背重弓,恐怕负重百斤。 肖抑忍不住问:“老伯,您过了花甲了吧?”马速快至生风,必须运内力喊话,才能令对方听清。 老翁放声大笑,雄声虎吼:“吾已七十有二!”恰有鹰唳,惊空遏云,老翁侧首,笑看肖抑一眼,左手持缰绳,右手反背取弓,接着,竟松开左手,完全脱缰。 肖抑的提醒脱口而出:“当心!” 老翁不做理会,开弓竟能拉三石,冲天一。射,正中苍鹰,它来不及嘶鸣,闷声向地栽来。 肖抑心中暗赞,又想,愿我耄耋时,亦能保持如此力气。 再一联系,骠骑将军阮放,金印紫绶,位同三公,卅年前微乱,还曾加封天下兵马大元帅。 这位阮帅是书生从军,既温文尔雅,又义薄云天。虽年逾七旬,却仍是军中雷打不动的第一等威凤。 肖抑神往许久,不得结交,莫不……正是眼前人? 趁着老翁收弓,马速放慢地机会,肖抑在勒马跳下,跪倒在地:“属下定北营代总兵姓肖名抑,参见阮帅!元帅果真如世间传闻,神勇无敌。” 阮放闻言,亦勒马止步,却蹙眉。他盯着肖抑,开口竟是浑话:“老。子哦,谁教你拍的这种马。屁?马屁。股自己都放不出来!” 肖抑由喜转楞,说好的书生呢?说好的温文尔雅呢? 作者有话要说: 国庆节快乐!! 祝大家国庆节快乐!! 老规矩,逢节假日留言的统统送红包。这次……emmm,10月1日-3日,每天留言的读者都会有个小红包。 不成敬意,谢谢大家的支持和追文。 第26章 阮放又问:“你跟老子楞在这里想什么哦?” 肖抑可能真是傻了,竟然开口说真话:“元帅与属下预想的不一样。” 阮放再次大笑:“快起来,别耽误赶路。” 肖抑闻声,重新上马。一老翁一青年,均策马驰骋,奔向蘋州。 途中阮放问他:“你去蘋州做甚么?” “属下去救人。” 阮冯确认一下:“你是定北营的?”凉玉蘋州,南辕北辙,跑得可真远。 “是,属下定北营代总兵肖抑。” “老夫听说了你们定北惨案。”阮放还嫌马跑得不够快,竟抽出鞭子打了一回:“老子是不信什么幻术的,纵然世上有鬼神,我命在我不由天地!”因为这一鞭子,阮放的马瞬间快出肖抑许多,老帅的吼声和笑声若回音一般在四周回荡,肖抑只得急急再追上去。 驰骋片刻,阮放急刹奔马,导致骏马两蹄高抬后仰,阮放整个人被掀离马背,复落下来。 肖抑看得心惊。 一只信鸽停在阮放臂上。 他抽出鸽子脚上卷成轴的纸条,读完,一边骂一边将纸条撕个粉碎。 “奶奶个熊,又改地!”阮放骂道。他臂膀往上一抖,信鸽随之飞走。继续策马,同时告诉肖抑:“老夫不进蘋州了,你自己去吧!” 肖抑其实直奔无名山,也不会进蘋州城,但不便说,便应允了,与阮放告辞,约定还要再见。 肖抑往小路抄,阮放走得另外一条道,许是阮放马速太快的原因,两人又碰面了。 阮放哈哈大笑:“老子哦——还真是定要再见面!” 肖抑也笑了。 前面只有一条路,别无它选,仿佛直通天昏地暗。 阮放道:“前头有个酒馆,几种酒都不赖。老夫要歇马吃饭,你去不?” 肖抑摇头谢过。他还要赶路,也不喝酒。 阮放也摇头:“小兄弟,晓得你赶路急,但人总要吃饭吧?你这一天铁打的啊?马不歇会跑死的啊!” 肖抑心想,自己吃过茶饼了。再则,照阮放的跑法,不歇马肯定会跑死,照肖抑的跑法,却未必会。他正打算开口再拒,却听见阮放抢先吼道:“你到底去不去?”感觉像一头毛躁的狮子,分分钟会跳起来。 肖抑心想,吃顿饭,快的话不出一刻钟,便答应下来。 阮放应是熟客,一进酒馆,掌柜亲迎,轻车熟路带去一间隔间。 阮放就着条凳坐下,将右腿自然而然翘起来。根本不需要他开口,掌柜带着小二,推着平板车往里搬酒,一坛一坛放桌上,桌上放满了就往地上垒。 阮放同掌柜嘱咐:“对了,老子大营那边也不够了,你到时候运个百八坛过去,损耗算老子的。” 连杯盏都不用,阮放直接拔了塞,仰头往口里倒,嘴角漏出两条涓涓细流,带来满室酒香。 转眼间,一坛酒喝了精光,底朝天。阮放将酒坛反扣在桌上。 他亲自拔塞,递给肖抑一坛:“这可是世间最烈的酒,来,干了!” 肖抑不接,解释道:“元帅豪气干云,属下万分佩服。只是,属下从不饮酒,让元帅扫兴了。” 阮放吃惊:“你不喝酒?” “属下滴酒不沾。” 阮放连连摇头,很是失望:“大丈夫不豪饮,如何雄心壮志?”正准备数落肖抑一番,隔间的门被推开,阮放约的人到了。 肖抑瞧来者身形,是个女人。戴着斗笠,不辨面目。 女人摘下斗笠,肖抑大吃一惊。 她人到中年,眼角有皱,生得一双碧蓝眼睛。束发戴冠,前额露出的那一撮头发是淡黄色。 金发蓝眼,这是一个云敖女人。 阮放向女人介绍肖抑:“这是为兄军营里的小兄弟。” 肖抑忙向女人行礼:“在下定北营肖抑。”寻思着,阮放口称“为兄”? 接着,阮放向肖抑介绍女子:“这位是老夫的义妹,鲁鲁阿滋格……”阮放介绍到一半卡了壳,干脆囫囵带过,“……什么什么的!”异国异性,忘年交。 “义兄,你就从未喊对过我的名字。”女子的汉话说得很流利,但在语调的掌握上仍欠火候,“我叫鹿阿次金格。” 阮放避开女子的对视:“哎哟哪个记得住哦!” “你总是这样,自己记不住,不知道的,就当世间不熟。”女子言语指责,但分明是说笑的口气。她告诉肖抑,阮放这个人,无论诗词字句,稍微生僻一点,就不允许人记,也不允许人用。 女子也开了一坛酒,笑道:“难以想象,义兄当年是如何考到的探花。” “老子又不是不知道!”阮放申辩,自己不喜欢拗口的,生僻的,是因为常年在军营,军中都是大老粗,他要是用词讲究了,大伙都听不懂。 只有浅显易懂,才能让人记住。 肖抑一边听着,一边点头。 女子举起酒店,抿了一口,比起阮放雅致数倍。她转向面朝肖抑,笑道:“肖兄弟,你自我介绍了,其实我也该向你自我介绍。” 肖抑洗耳恭听。 女子道:“我有一个汉人名字,苇杭之,草字头芦苇的苇。若你觉得鹿阿次金格拗口,可以喊我汉名。” 阮放旋即呛道:“每次说到这,老子都想笑,哪有姓‘苇’的!” 肖抑却早已站起,朝女子恭敬行礼:“‘谁谓河广?一苇杭之。’竟是鼎鼎大名的苇万骑,失礼失礼。” 苇杭之闻言,得意回呛阮放:“你看,人家都知道典故!”就阮放是草包。 云敖女子传奇颇多,灿若河汉,皇后是其一,长公主是其一,苇杭之亦是其一。 苇杭之出生贫寒,草原上的牧羊女,倘若生长在瑶宋,一辈子就要与羊相伴了。但云敖制度不同,朝廷每年都有拨款给学官,开设学馆,哪怕草原这般流动的地方,也必须配备助学,挨户去牧民家中教授。 无论男女,只要是适龄童都教。 云敖后来模仿瑶宋,开考科举,第一年的状元便是这位奇女子,苇杭之。 当然,之后也有不少女状元。 苇杭之深得皇后赏识,不断拔擢,官至右相。后又从文入武,调任云敖边防长官,左大将,立号万骑。 肖抑一天之内连开眼界,先遇阮放,见奇人奇事。后遇苇杭之,又见两位奇人奇交。 云敖与瑶宋的关系,无论表面还是暗里,绝不是“亲如兄妹”。阮放和苇杭之却敢大胆结拜,还不避嫌。 肖抑不由回忆冯安安那个名单,阮放好像不在名单上。 所以……仅是坦荡荡的英雄惜英雄? 阮放和苇杭之似乎并无肖抑这般多心,两人就着酒聊起来。阮放问苇杭之,沿路可见饿殍遍野,已成大。饥。荒? 苇杭之道:“处处见得,实不忍睹。”云敖女子似乎酒量都好,一坛半酒下肚,面色不红,心明不倒。 阮放低头,道:“你要不要帮衬点?” 苇杭之点头:“此趟回国,我会即刻奏报圣后,体恤苍天,将所得贡粮,尽量回匀一些。”顿了顿,手扶酒坛,“到时候私下联系义兄。” 阮放:“知道。” 许是对话的内容太出格,肖抑震惊之余受了感染,竟忍不住大胆插嘴:“苇万骑,在下有一问,不知当问不当问?” 苇杭之:“请讲!” 阮放却朝肖抑抡起了拳头:“老子喜欢有屁就放,不能憋着!你要再这样说话,老子就要打人!” 肖抑:“属下无意冒犯,有错有错。” 阮放:???刚才白要挟了? 苇杭之见此状况,举坛与阮放碰了碰酒,阮放喝酒去了,她听肖抑发问。 肖抑道:“苇万骑这样做,你们的皇后真的会允吗?” 苇杭之笑道:“圣后初闻,定不会允。但她是个极通情达理的人,若说通无论生北生南,性命无差,便会允了。” 阮放却在这时放下酒坛,眸中第一次现出深沉色:“说到这,我问一句,妹妹,只皇后允了,便妥了吧?” 苇杭之目光炯炯,道:“差不多,圣后一允,陛下自然同允。长公主殿下虽近年权势愈炙,但还做不到遮天蔽日的地步。”云敖还是二圣说了算的。 “哈哈哈哈!”阮放笑得前俯后仰,言语间带着奚落,“唉,你说你们那个长公主,干嘛一心想做女皇帝?做了有什么用,不出三十年就要嗝屁!英雄母亲留下个狗熊儿子,就不怕二世而亡?!” 苇杭之正色辩解:“乌云大王聪颖慧根,本性善良,他只是玩性太重,耐性和主见尚需磨炼。” 阮放不屑道:“一辈子于巢受哺的鸟儿,你还指望他振翅高飞?” 苇杭之争辩不过,只好道:“此话只能这里说说。” 阮放:“怕甚么!” 肖抑在旁听着,发现自己真的是个大醋坛子。莫说冯安安提起,就是旁人提起乌云,他都浑身难受。 阮放又与苇杭之聊起两国体制,说起云敖近年新秀,皆是底层出身,以才学论。而瑶宋却固化严重,近十年科举,取的前十名全是世家子弟。平民子弟寒窗十年,比不过世家考官在卷子上的人情一判。 阮放饮酒消愁,同苇杭之道:“你们野蛮人还是有许多可取之处的。” 苇杭之亦饮:“我们不是蛮人。” 肖抑萦绕在酒气中,却无一分想喝的念头,他问苇杭之:“苇万骑,云敖的女官多吗?”方才苇杭之提了些女官的事,肖抑不知怎地,脑海里冒出冯安安在凉玉牌坊下说的那些话。 苇杭之如实告知:“十一二三,不算多,比之男子,仍太少了。” 肖抑心里却在比较瑶宋,瑶宋是一个女官都没有。从一至二,至十几,其实差别不大。从无至一,沟壑乃是天堑。 肖抑脑子很乱,不仅冒着冯安安的掷地有声,而且王照“换一片天地”的言语也冒出来,女声男声,在肖抑脑海里打乱仗。 他想着女官,想着饥荒,心想瑶宋若真要走新路,注定漫长艰险,又心惊自己的想法。 肖抑忍不住再问:“苇万骑,为什么女子要做官呢?” 苇杭之对瑶宋女子的处境略有耳闻,笑道:“因为男子生下来就是幸运的,上天给了他们可靠的安排——必须踏上一条艰苦的道路。而女子却是不幸的,没有人要求她们奋发向上,反而所有的声音,都是鼓励她们下堕沉沦,达到极乐或极哀。” 所以瑶宋女子,在女德声中,纷纷往下跳入永昼。 讲到这里,苇杭之昂首挺胸,脸上骄傲之色尽显:“你可知道,我们云敖最明亮的,不是熊熊燃烧的长生塔,也不是划破苍穹的赤练星,而是云敖女子——高耸的参天髻!”和发髻之下,不用低下的头。 肖抑心神俱震,心头轰轰然作响,仿佛是什么东西坍塌了。 肖抑又想起少年时学的那个词:当头棒喝。 苇杭之的话语仿若当头棒喝,又似清风,吹来心底,尘尽光生。 肖抑徐徐起身,朝苇杭之微鞠一躬,诚恳道:“苇师仿若清风。”尊她一声师长先生。 阮放插嘴:“她还清风?她那么重!” * 逃来躲去,重入牢笼。 冯安安满不情愿,重新被丢进无名山中。 从前五毒在时,相互制衡。如今虿翁一家独大,为所欲为,做出的事情比从前歹毒十倍。 冯安安愈加烦躁。 但人在屋檐下,必须低头自保,她昧着良心讨好起虿翁。 虿翁很吃这一套,甚至挑着冯安安下巴,眯着眼睛注视她:“早这么孝顺师父,为师哪舍得给你吃那些苦头啊!”说是这么说,但隔三差五,依旧给冯安安布蝎子幻境。 但另一方面,虿翁的确器重她。 无名山上,不过年,不过中秋,到了端午,身为五毒的徒孙,大家要集体躲进洞里,一日不食。 所以冯安安有五年生辰都在饿肚子。 好歹今年的端午已经过去,她在定北营过得还算愉悦,记得肖抑的粽子。 无名山上,最重要的节日,就是七月半了。 鬼门开,五毒世间多亲人。 虿翁将今年七月半的庆典,全权交给冯安安筹备、主持。 作者有话要说: 红包继续走起,大家国庆快乐,好吃好喝~ 第27章 庆典的道场通常布置在山腰,隐秘第一,今年也不例外。 仍旧要找个洞。 冯安安亲自把山腰的洞都巡视了一遍,六年前的大火,将大半好洞烧毁,塌方凹陷,入不得人。 不得不从矮子里拔长子。 冯安安走了差不多两个时辰,发现时隔六年,对无名山竟是一种陌生感。 看岩壁上丛丛的苔藓,是疏离的。看小溪流或湍急或缓慢的往下流,溪底的石子清澈可见,也都是毫不相干的。 既不能带来欢愉,亦不会感到忧伤、悲痛。 虿翁防着冯安安,她来巡视,派了许多师弟师妹跟着她。 冯安安看过了一个洞,出来,继续往前找。大火把山路也毁了,地上全是新生的杂草,上头落下来的碎石,踩在上面滑脚,难免有轻微的左右摇摆。 有几位胆大的,说话直的师弟提议:“大师姐,方才那个洞挺好的啊?”分明是目前最好的了。 冯安安头也不回:“不行。” 她不喜欢那个洞,少女时她一被欺负,一遇到伤心,准会躲进这个洞里。那时候无名山上洞多,这个不算起眼,内里修缮又好,是她最佳的藏身地。 后来这地被虿翁发现了,在洞内布下障眼法,时时刻刻循环一个场景:冯安安躲在洞里,听得声音道,“找到你了”!接着虿翁现身,笑容满面却令人不寒而栗,用尽各种手段折磨冯安安,时而徒手,时而上刑具。 到后来,有一次冯安安的确躲进这洞里,折磨之下,已分不清是幻是真。 她听见声音由远传来:“找到你了!”立马吓得又抖。 眼泪淌个不停。 可来的不是虿翁,却是肖抑。 肖抑提着一个包袱来找她,她分不清真假,拼命抵抗,怕肖抑是虿翁幻化。 肖抑再三澄清,冯安安仍旧不信,道:“若你真是大师兄,我昨日教你的 第三篇诗文第三句是什么?” 肖抑不假思索答道:“先师有诀神将助,大圣无心火自飞。” “九转但能生羽翼,双凫忽去定何依。”冯安安情不自禁接下一句。 从此往后,这两句诗成为两人相互信任的暗号。 冯安安这才平静下来,蜷在岩壁旁,哭个不断。 “师妹,别哭了。”肖抑不知所措,打开包袱,竟给冯安安捎了一串葡萄。 这东西在山上算是奢侈物,冯安安摘了一颗,正准备剥,肖抑抢过来,给她小心翼翼剥好了。冯安安将葡萄放入嘴中,甜化了。 愈发哭得厉害。 她哽咽道:“父、父……亲曾告诉我,人生若葡萄一串,先尝甜的,后头就只剩下酸涩的了。”她的人生一串,在前十二年尝光了甜葡萄。 肖抑连忙安慰她:“那我也一样啊!”一起尝尽酸涩。 冯安安眼泪滴得太厉害,葡萄都看不清了,肖抑的面容也看不清。她用手去擦眼睛,手背上虿翁折磨留下的伤疤还未长好,红褐色周围绕着一圈浅红,与她白皙的肌肤色差迥异。 冯安安嘟嘴说肖抑:“你是以前都是酸的,往后就、就都是甜……”穷小子以前吃都吃不饱,差点成为狼腹肉餐。如今起码吃饱穿暖,还是他们这一辈的大师兄。 肖抑沉默了会,似在思考怎么安慰冯安安。 冯安安也不管他,一个劲痛苦。 肖抑伸手,轻轻拍了下冯安安的后背,即刻缩回:“你没有先把甜的吃完,我也没有先把酸的吃完。我俩都是随手摘的,一颗甜,一颗酸,交错交替。往后你会吃到酸的,但也会吃到甜的,便是那时的惊喜。” 冯安安虽然不大信,但还是破涕为笑。 肖抑不再吭声,埋头给他剥葡萄。一颗又一颗,不嫌麻烦,全都给她。 冯安安道:“师兄你别都给我,你自己也吃。” 肖抑:“我不饿——”饿字话音未落,冯安安已经不打招呼塞了一颗葡萄到肖抑嘴里,她的手指因此伸。进去,拿出来时沾了丝丝他的口水。 …… 无名山上的事,详细的,她就牢记两件。这是第一件,还有第二件。 第二件是冯安安试图掐死虿翁,结果自然是被发现,蚂蚁不可撼大树。 虿翁玩味道:“近日钻研出一个新法玩,我徒儿可以先试一试。”上下打量冯安安,眼神令她起鸡皮疙瘩。 虿翁向众人演示他的新发明。 柴火堆得到人腰间,上头搭着铁架子,里头灌满山泉水。架子上罩着竹篾编的蒸笼,长宽各两丈,方方正正。 二师父和四师父正好有两待惩罚的徒儿,先拿两人试一试。 首先是四师父座下小师妹,打得奄奄一息,丢进蒸笼里,盖好。虿翁亲点火把,水煮了一会,开始沸腾,蒸笼顶上升着白烟,小师妹哭着喊着,哪怕再痛,也得咬牙爬出蒸笼,重重摔在地上。 虿翁指着师妹,同二师父、四师父笑道:“像不像鲤鱼打挺?”三人哈哈大笑。 但三人不够满意,方才的小师妹虽然行动艰难,但全程是清醒的,因此爬出来太快,虿翁等人觉着趣味不足。 第二回,将二师父座下罪徒,先灌了迷药,再丢进蒸笼。 这回笼顶上白烟袅袅,能听见锅中水不断沸腾鼓泡的声音,这位师兄醒来逃出时,已经整个人肌肤被蒸得通红。 锅里水去了大半,而他则养了一年多才将烫伤的皮肤养好。 虿翁觉得差不多了,给这玩法取名“蒸鲈鱼”,又说该上更刺激的“蒸螃蟹”了! 他用绳子捆了冯安安,打算丢进去。 冯安安想着反正死路一条,便痛骂虿翁,言语极尽可能的歹毒,还拼命唾他。 虿翁不会吃亏,连扇冯安安巴掌,打得她两颊通红。 “三师父。”有少年郎出声。 众人齐齐望去,敢出声的是肖抑。 肖抑跪地倒:“三师父,师妹所作所为,全是徒儿的主意。诸位师父如要责罚,且请责罚肖抑。” “你受得起码?”二师父出声道。 肖抑低头,重重地点了点。他受得了,他不怕蒸。 虿翁冷冷瞧着肖抑,又看冯安安:“好,成全你!”另取了麻绳,将肖抑也绑了。 虿翁要给肖抑灌麻药,此时冯安安仍被绑着,挣扎着道:“死螃蟹是街边流浪的猫儿狗儿吃的。肉要嫩,谁不吃活蒸的?” 虿翁闻言思忖,的确,迷昏了再绑,直接就蒸死了。期间听不见肖抑的叫喊、挣扎,见不着活活把人烹死的残酷,见不着肖抑的痛苦,乐趣确实失却大半。 虿翁冲冯安安赞许道:“你倒也是个狠心肠的。”不愧是他最欣赏的徒弟。又道,“待会你大师兄熟了,分你一口。” 冯安安笑道:“一口哪够?徒儿想独享一只胳膊。” 虿翁笑出声来,没给肖抑灌迷药,命下人直接将他抬进笼,正准备开蒸。就在笼盖即将合上的那一刻,冯安安纵身一跃,跃入笼中。 虿翁大怒,跳着脚命人将盖合拢,钉起来。他夺过下人正在点的火把,亲自点燃,一把扔进柴堆里。 虿翁叫道:“再点两把!待会热了,你、你,去东面扇风。你去南面。若风不够大,下一锅将你们统统蒸了!”火烧要烧到最旺。 冯安安方才挣扎,麻绳已经半松了,她跳进来,是打算救肖抑早点出去。不让他被灌迷药,亦为方便出逃。 结果跳进来,肖抑问她:“你来做甚么?” 这等危机关头,冯安安还有玩心,临时起意,想逗逗肖抑:“想着你不怕蒸,那我也不怕,跟你一起受。”她再一瞧,肖抑两只眼珠子都被蒸红了。 肖抑道:“你不要死,我来救你。” “你怎么救?” 肖抑坚定道:“我用牙咬。” 冯安安心里乐不可支,道:“得了得了。”不闹了,正事要紧,她先反手给自己松了绑,又来解肖抑的束缚。 肖抑懵的:“你的绳怎么解开的?” 冯安安还没正经:“我捻个诀喝声‘松’。”她见着肖抑既懵又配合的神情,心下柔软,忽然脱口而出:“你也不要死,要能活着出去,我告诉你一件大家都不知道的事。” 肖抑轻轻问她:“是关于你的么?” “是。” 蒸笼与盖子被钉住了,极难打开。冯安安和肖抑喊着“一二三”,一齐出力。烟雾渐渐氤氲,互看不清对方的脸,但晓得对方在旁边,在出力,最后跃出牢笼,见到头顶太阳,冯安安顾不得气炸的虿翁铁青的脸,和围观众人,大声欢呼庆祝。她和肖抑手牵手,两在众目睽睽下一起落下。 后来虿翁“蒸螃蟹”改进成铁链锁铐,蒸笼也变成多层的。 但冯安安和肖抑再也没进过了。 她出来后,旋即把许诺抛掷脑后。肖抑怯了大半个月,才鼓起勇气提及。 蒸笼里,冯安安是没想好的。这会他问起,她信手拈来,随便说了个秘密:她不叫冯安,真名里多一个“安”字,是叠音。 冯安安告诉肖抑:“私下里,父母喊我阿鸾,你以后也可以这么喊。” …… 回忆至此,冯安安发现:很巧,她唯二印象深刻的两件事,都与肖抑相关。 她心念转动,觉得今年的庆典用这个洞……未尝不可。 冯安安重新折返,众师弟师门连忙给她开路,谄媚道:“师姐当心。” 上行下效,如出一辙。 冯安安进洞去左右查看,又南北检查,她查得仔细,甚至伸手摸了几处墙壁,些许灰粉染指,捻了捻。 冯安安笑道:“诸位师弟言之有理,的确,用这个洞就挺好的。” 言语间,新的计谋已在脑中勾勒好框架。 庆典之日,她要求生自救。 莫怪她狡诈。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留言也有红包送。 明天不更,后天更。 第28章 白天,冯安安巡查、清理山洞,除却三餐,忙了五、六个时辰。 夜晚仍不得歇息。 虿翁要在夜间教她幻术。 以前,冯安安是很不情愿的,一来她对幻术并不热爱,二来不愿与虿翁单独相处,浑身不自在。 但今时不同从前,历练一番,意识到掌握一门精湛幻术的重要性。 人若要自保,不得不变强。 变强后的野心就另讲了。 月光下,虿翁负手,候徒良久。 他轻握着一捆草,淡淡芳香。 见冯安安来,虿翁递给她一株:“这个咀着吃,很好吃的。” 冯安安敢不吃吗?从叶尖咀嚼起,味道很淡,唇齿间浅浅的香气一直残留。 待她吃完,虿翁抬臂笑道:“今日的题目是……”每一晚的训练都有主题,“……七夕,你试试。” 今天七夕了啊?冯安安心想,年岁如梭,又是一年孑孓。 她点了点头,开始施布障眼。 冰凉凉的溪水顺流而下,石子们无意中成了过滤,令溪水更加清澈。冯安安一面抬手,一面道:“逆流三千丈,冲霄化银河。”障眼幻术下,清澈的溪水由下至上,逆化闪闪银河。盈盈一水,仿若王母娘娘走银线镶水晶的衣袍。又似玄露从酒壶中倾倒,醉了整个天宫。 她今日,正好穿了一身白衣,脚尖跃起,整个人在波面起舞,粼粼光耀,照得她的脸庞若闪若现,格外动人。 群星环绕周身,若飘带,如水袖,又似香风,随着冯安安的韵动起舞,将她映衬得更光彩照人。 虿翁本是考核的人,却禁不住出口叫好,又感叹:“你要从随我学艺起,就下这番苦功夫,早就大成了!” 冯安安含笑不语,心里却想,少时未必有如今的心境和领悟力,走了弯弯曲曲的路,未必没有益处。 她不后悔。 冯安安的目光由温柔变为凛然,拔下鬓中银钗,果决一划,竟做了凶狠的王母,将银河一分为二。 虿翁大叫:“错了错了!”是王母娘娘为隔开牛郎织女,拔簪划了一条银河。 冯安安错愕:不是把银河截成两段? 仔细再想,是她错了。 虿翁直摇头,哭笑不得,这个徒弟,有时候迷糊得不行。 例如,记不清七夕典故。 冯安安自己也有些懊恼:“那我重来!” 一拂袖,一切逐步退回原样。青丝是散的,钗还攥在手中,凶狠顺着溪水的流径划下去,溪水改作银河。 她在天空转圈,身子斜着,脚触及旁边一棵老树,轻轻一踢,枝头树叶抖落,落在溪水上,化作银河鹊桥。 虿翁满意:“这才对嘛!”像个老顽童,幻出一把扫帚,把喜鹊都扫了,断了牛郎织女相见的路,乐不可支。 冯安安还在银河中起舞,虿翁起兴,亦跃入河中与她共舞,师徒二人一老一少,在银河上乘风,在星辰间穿梭,竟有那么一刹,有老仙翁与小仙童的错觉。 无比和谐。 冯安安很自然地问虿翁:“师父,我现在幻河幻桥,仍需借助外物,怎样才能不凭器物啊?”就像虿翁那样,随心所欲,做更强大的幻师。 虿翁道:“至大无外,至小无内,从心所欲即可。你研习幻术的路,还长着呢!” “可是徒儿一从心所欲,就想着不逾矩。如何真正从心所欲?” 虿翁听到这,眉头一簇:“这话不像我徒儿,反倒像竹叶青那个呆板徒弟。”呆板徒弟指的肖抑。 虿翁自个玩味起来。 待到冯安安收回幻术,完整地,还算漂亮地结束了今夜的考核。虿翁等她近前,笑道:“今夜七夕,竟让老夫想起七年前的七夕,那晚竹叶青师兄给两个徒弟定下婚事,肖抑那会好像是十九岁。不、不对,他是十八岁。”虿翁故意问冯安安,“当时你也在场的,他是几岁来着?” 替为师“好好”想想。 肖抑的年纪、生辰,冯安安记得清楚,笑答:“他那时是十八岁。”还恭喜过他呢! 那年那夜,尚在庆典中。全山寨的人都在场,首领竹叶青当着每一个人的面,为仅有的两名亲传弟子定下终身。 肖抑,与他真正的小师妹有婚约。 冯安安记着,小师妹姓尹,双名清心。 还记着,肖抑全程沉默不语,没有拒绝。 他这人向来面色无波,但内心应该是欢喜的。 …… 对于这段往事,肖抑的记忆却是不一样的。 背地里的内情,冯安安一点不知。 肖抑这人,在某方面开智早,却又在另外一方面开智迟。 他若仰视星辰般,仰视冯安安,当她是神。却并不明白,什么是情,什么是爱? 无名山上的男弟子,血气正旺,私底下难免传阅些书籍画册,开启情智。 但大师兄向来严苛,又爱板着一张脸,哪个师弟敢把这种东西给他看? 直到肖抑后来没收了两本,才豁然开朗。 书里是深深浅浅引人探寻的桃花源,水流与绯色俱迷人眼。是神魂颠倒的靡音,不住在耳边回响,令世间变得污浊。是他这一派的蛇,食人心智,弯弯绕绕,酥麻难耐。 日有所思呀,夜不能寐。 肖抑照搬画册,贫寒书生喜欢上隔壁富家小姐,就去表露心意,随后便在一起。顺风顺水,接下来一百多页的面红耳赤。 所以,他想,是不是该向冯安安袒露心思? 为了确定自己要做的事是正确的,他跑去请教师父竹叶青。 瀑布如织,倾流而下,激荡撞在卵石上,溅起数丈水花。 竹叶青师徒心静,却能静水流深。 肖抑问道:“师父,喜欢是什么?” 竹叶青闭着眼睛,打着坐:“喜欢是一个人太孤寂,需要找另一个人来陪。” 肖抑不放心,又去请教五师父:“五师父,喜欢是什么?” 五师父正荡着秋千,回答的话语随秋千起起落落:“喜欢就是去告诉她!” 肖抑那时已经开始记手札了,目的是帮助自己习字,练字。 那天的手札他是这样记的: 六月十一,大晴天。 我想,我是十分喜爱阿鸾的。 许是一个人太孤寂了,找个人陪,总是好的。 他做好准备,要向冯安安表白。 翌日下了雨,打得窗外一阵凉风。他去女徒弟住的阁楼那边找冯安安,正要敲门,她已隔着窗纱瞧见他:“哟,大师兄,稀客!你来找谁呀?” 肖抑不好意思,缩头嚅唇。 冯安安已经从窗前绕来门前,给他开门,同时她自己撑伞。 肖抑愣了下:“你要出去啊?” “是,去丹房找四师父求点东西。” 肖抑伞都没收,直接转身,随冯安安路线同行。 两个半伞的距离,竹伞六角,雨淌下来,汇成六条细流,又似断线的珠子,模模糊糊的雨帘。 肖抑道:“我正好有话要同你说。” 冯安安步伐轻快,声音亦清脆:“甚么事?你说。” 话到嘴边,肖抑却突然打了回旋,觉得直白出口有失礼貌,便拐弯抹角先问:“十年之后,你有何打算?” “十年?”冯安安觉得时间太久远了,那谁料得到,“我还没想好。不过我肯定……”她一笑,眼睛里就有星星,嘴角也是迷人的涡旋,“……那时候我肯定不待在山上了!” 肖抑诧异:“你要下山去?” “当然,难不成还在山上待一辈子?” 肖抑心里呆了,难道大家不应该待在山里,勤学苦练,争取做下一任首领? 正好前方有一山亭,冯安安动动嘴角,垂眸道:“我们去前面亭子里聊。” 说来话长。 风吹雨飘,山亭里的石凳都被雨水打湿了,坐不得。 两人对视伫立,冯安安比肖抑矮一个头,要扬起下巴看他。 冯安安含笑问肖抑,还记不记得初见时,她穿的一身衣裳打扮? 他当然记得。 冯安安笑问:“那你猜猜,那一身价值几何?” 肖抑本来想猜五十钱,后来又想,估计比这贵,就道:“二两银子!”猜完后悔,肯定猜贵了,谁会花二两银子去做衣服啊! 冯安安道:“你再多猜些。” 肖抑:“二两一?” “多猜点!” “三、三两?” “唉怎么这么小家子气,你再多多多多多猜一点嘛!” 肖抑试探道:“二十两?”声音都怯了,一身衣服二十两,难以想象。他怕是一辈子在穿着上加起来都花不了二十两。 冯安安摇头,以肖抑的见识,怕是猜一天都猜不中了,便直接告诉他:“是五十两黄金。” 肖抑惊得都后退了一步:“怎么会这么贵?!”他不相信。 冯安安不紧不慢数来:“仅我手上的扳指,便是十五金竞价来。内衫料子,是波斯销来的,光料子就是四金,请的京师最好的裁缝,工钱两金。外搭是绫罗走五色线,料子两金,这个因为要镶嵌,工钱贵点,两个匠人,一人两金。还有袍子……” 肖抑都听懵了,一个字都不敢插,听冯安安齐整说完:“……这些衣袍,都要提前熏香。我喜欢用玫瑰露,也是瑶宋的稀罕物,装在琉璃里。不过被劫那天熏的龙涎香,是御赐之物,价不可估……” 肖抑懵懵怯怯:“御……赐?” “对,我那一身,只是在家日常,一日三套,月不重样。” 肖抑难以想象。 冯安安道:“我的真实身份,乃是蘋阳王独生的世子,我,就是将来的蘋阳王!蛟龙岂能永囚污潭,若得机会,定是挣脱束缚,一飞冲天!” 她本只是想向他表达对无名山的厌恶,和下山的决心。哪晓得这一下把肖抑弄怯了,当天晚上回去就记道: 六月十二,微雨。 不向阿鸾表露心迹是对的。 根本配不上她。 他合上手札,细数自己的三大自卑:出生低贱,才疏学浅,山匪乱贼。 烂潭污泥,岂可妄想天宫彩云? 绕了一圈,回到原点:如神仰视,不可企及。 肖抑是打了退堂鼓了,但五师父却去找竹叶青聊肖抑,说着孩子奇奇怪怪,突然来问她“喜欢是什么?” 竹叶青一对,说巧了,他同样问了我。 五师父觉得事情并不简单:“抑儿,莫不是对山上哪个丫头动了春心了吧?” 竹叶青这人,连否认都不摆首,仍是老僧入定态:“不可能。我瞧他一心学武,连其他四派的功夫都无兴趣。”更不会去漫山遍野找女人。 五师父摇头。 她心里猜测过冯安安,却又觉得,冯安安机灵活泼,擅长变化,且处处与人结交。以肖抑的性子,若与她在一起,势必总受情伤。 再则,五师父不久前才给冯安安算过,小丫头命中孤城宿寡。 不如给肖抑猜个合适的。 五师父道:“那也不一定啊。他要是喜欢同派的小师妹呢?不用出去,在你眼皮底下日久生情……” 竹叶青想了想:“清心?” 作者有话要说: 放心,老肖是清白的。 这几天我也赶国庆潮,和家人一起出游去啦。 7号有一更,然后就得等我回来了。 我9号回来,10号开始,尽量日更。 第29章 六月下旬,竹叶青在某次教完肖抑武功后,淡淡提道:“抑儿,岁月弹指,一晃你已近弱冠。” “是,师父教导十载,殷勤辛劳,没齿不敢忘。” 竹叶青负手:“你学武是很肯吃苦的,持之以恒,必定青出于蓝。武功上,为师不担心,” 肖抑垂首:“师父谬赞。”心中奇怪,师父今日怎这多话? “为师担心的,是你成人之后……难觅良配。”不等肖抑接话,竹叶青继续道,“前日你问为师何为喜欢,转念想想,是该给你谋一门婚事了。” 肖抑心念一跳,明知不可能,却难抑一份与冯安安师门之命的期待。 竹叶青道:“为师打算,近日就将清心许配与你!” 肖抑惊诧:“尹师妹?” 竹叶青颔首:“对。为师很看好你,他日亲传衣钵,到时你不仅是新的毒蛇,还是这无名山上,新的山主!你不仅能与清心妻和子美,且在这万山上下,发号施令,他人莫敢不从!” 肖抑深陷错配震惊,未因竹叶青波澜壮阔的描绘而激动:“可是师父,徒儿与尹师妹并无感情,不可错配!” 竹叶青反问:“那你与谁有感情呢?” 肖抑一时语噻。 竹叶青道:“你问过为师,为师亦告诉了你,喜欢只是陪伴。哪一个人陪都是一样的,时光流逝,会令你习惯身边的人。” 肖抑接不上话。 竹叶青却也不再言语,褪了上。身衣衫,浸在瀑布下苦修。 肖抑行礼:“徒儿告退了。” * 找他人寻求答案,被越说越糊涂。 不如求助书本。 肖抑觉着,自己就是书读少了,才会困惑、伤神。 他读了些大儒著作,又读道学经典。得知没收来的两本图册,其实不能读的。 又知道,男儿志在四方,不可耽于儿女情长。 愈发觉得不说出口是对的。 七月六日,肖抑照例夜读,一盏烛火,比天上的月亮熬得还长。 山上夜里起凉气,坐久了,一双脚仿佛泡在井水里。 尹清心深夜造访。 竹叶青有时一起教两人武功,还算熟悉,但这个点来访,难免有些怪怪的。 肖抑询问:“师妹是有何事?”手拦在门上,未放她进来。 尹清心告诉他:“师父命我前来。” 肖抑手臂稍松,尹清心趁机进屋。 屋内有四把椅子,她却偏偏坐在床沿。 肖抑蹙眉。 尹清心道:“师兄过来坐,我有话要与你说。” 肖抑疑迟未坐。 思忖判断,补了一句:“师妹逾越了。” 尹清心笑道:“师父有意将我许配与你,这算什么逾矩!”她也是苦孩子出生,一直认定山上是最好的世界。与同辈最强者结为夫妻,是上上等安排。 肖抑立在原地。 书上说,情爱只是锦上添花,男儿志不在此。 师父说,哪一个人陪都是一样的,时光流逝,会令你习惯身边的人。 尹清心说,师父有意将我许配与你,这算什么逾矩? 这些话立于同一个据点,层层推进,令肖抑踟蹰。 不该想,他却又想起画册里的内容:书生向小。姐流露爱意,可反过来想,未提及小。姐是否也爱书生? 但不管爱与不爱,她接受了他,后半生仍能颠。鸾倒凤,欢欢喜喜。 肖抑缓缓在床沿坐下,两手紧攥在身侧。 尹清心瞧见肖抑的紧张,笑道:“师兄日夜苦学,一刻不得放松,我来服侍师兄。”无名山人说服侍,一般指代按。摩。尹清心侧身转跪,双膝跪在床上,抬起两臂,要按肖抑的太阳穴。 手臂还未抬起,脸已与肖抑的面庞,近距离相对。 近到两人都能看清楚对方脸上的汗毛。 尹清心面貌清秀,双眸如水。 是两泉望得到底的清潭。 肖抑却突然难受起来,只觉胃里翻江倒海,有厌恶欲呕之感。 肖抑站起来,后退三步。 他从这一刻起明白,自己永远无法像某一部分人,例如王照,例如那些去怡红楼的人,把情与爱清楚分开,无爱也可享受欢愉。 他不行的,没有爱,碰都不想碰。 避之不及。 尹清心受了挫败,心中不甘。她本就是有备而来,一时变本加厉,出了大招——系带一解,露出内无一物的风光。 肖抑先是震惊,而后背过身去。 他心里是无尽的疏离与落寞。仿佛在无尽虚空中的一叶扁舟上,下不着底,上不着天。 尹清心嘲笑道:“师兄修的是武学,不是佛法吧?” 肖抑尚是少年郎,说话不知轻重,旋即回道:“师妹的芳名是清心,不是淫心吧?” 这话哪个姑娘家受得住,一下就把尹清心的内心刺伤了。她穿好衣衫,夺门而出。 后来无名山毁,开山门,尹清心下山后见识到天下之大,自然去寻觅更高一层的强者,不再纠缠肖抑。这些都是后话,暂且不提。 只说肖抑明白己心,当夜就去找了竹叶青。 一定要取消这门婚事。 竹叶青住在山巅,几无通路,需要徒手攀爬。肖抑往上爬,从来没失手过,却在那一天,失手下坠,还好命大,被树枝勾住。 这是岩壁缝隙里倔强生长出的一枝。 要多谢这棵树,肖抑心中暗道,看向树枝,却发现端倪。 他借着树枝挪过去,一手抓紧,一手拼命在崖壁上擦拭,抹去,崖壁很快露出缝来。 是一个隐秘的山洞。 冯安安喜欢躲进各种洞里,他总是去找她,所以无名山上大小洞穴,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了。 可这个洞,肖抑从不晓得。 他挪开洞门,跳进洞内,又重新把门关上。 因为陌生,所以谨慎,他本能地八方查看,发现顶上有一个小孔。他顺着钟。乳石攀爬上去,仔细检查,发现这不是孔,而是一块奇特的,透明的石头,透过这如孔石头,能窥见一壁之隔的情况。 肖抑将右眼对准洞口,这一瞧,既明白又吃惊。 明白了,上头是冯安安最爱躲的那个洞,他现在所处位置,是无人知晓底层密室。 吃惊是上头洞里,伫立着竹叶青和五师父,两人正在激烈争吵。 两人吵着吵着,竟动起手来,五师父激动之下,撕下竹叶青的人。皮。面具! 肖抑一直以为,自己的师父和五师父有点什么,不是夫妻,胜是夫妻。 竹叶青会在许多场合偏心和保护五师父,也许他爱她多一点。 肖抑甚至想过,竹叶青和五师父,就是上一辈他和冯安安的关系。 但现在听他们吵架,却“以为”全错! 竹叶青和五师父,只是“合作”关系。 五师父在上山前,有一位未婚夫。她与这定了亲的夫君,相互之间并无感情,但心不同意相同,互为最佳助力。 最合适的人,不妨在一起。 五师父和她的未婚夫,一直觊觎无名山——权利,秘术……一切一切。 两人约定,得到无名山的一切后,就一起去瑶城,搅动更大的天地。 五师父和这位未婚夫一同上山,她在明,他在暗,他助她成为新一任的蜥蜴。 然后,她杀了竹叶青,将未婚夫易容成竹叶青。 所以肖抑一直拜的师父,都是这位未婚夫。 两人合作了五年,相互助力,一帆风顺, 合作十年,愈发默契,一体同心。 合作十五年、二十年……由两颗野心共同组成的一体,终究也会因为两心不合,皆想独吞,而产生不可修补的裂痕。 成也无情,败也无情。 打到最后,竹叶青失手杀了五师父。 杀她的时候,他凝视着她,目中寒光凛冽,告诉她:“我才是最强的。” 可五师父死了,闭上双眼,再无五感,他却又抱着她,痛哭一场,眼泪不止。 肖抑在底下窥视,心想:情之一字,师父自己都是错的,哪还能指点徒弟。 从此不尽信师父。 原以为这事就此了结,虿翁却现身洞中。 说自己撞见了竹叶青做得好事。 虿翁笑且歪头:“不对,不该称你‘竹叶青’,我也不应尊你为大师兄。” 竹叶青止住眼泪,目光重冷,横对虿翁:“你想怎样?” 虿翁笑了,提出想与竹叶青平分无名山,轮流坐首领之位。 虿翁说得很详细,不给竹叶青留下一丝一毫的漏洞。他甚至强调,自己百年之后,徒弟冯安安接任位置,仍要继续同竹叶青平分。 虿翁说,竹叶青的秘密,会成为蝎子一派的秘密,在上任与下任交替时传递。 竹叶青很少有笑容,回应虿翁时一脸严肃:“你为甚么要找徒弟接任?” 虿翁道:“这是规矩。” 竹叶青扯了一下嘴角,兴许他是在笑:“亲生父子,尚不可信,何况毫无血缘的师徒。不是你屠他,便是他屠你。” 虿翁闻言,咄咄连怼:“那你百年之后如何?那你收徒弟干嘛?!” “徒弟自有徒弟的用处。”竹叶青负手矗立,“各人在棋盘上各有位置,徒弟是……”竹叶青看一眼五师父,“舌婆也是。”舌婆是五师父的外号。 “就是说纷纷攘攘,他人尽是你的棋子?” “正是。” 虿翁眯起眼睛,心想那我可不是。他晓得竹叶青已起杀心,断不会与他平分尊位。 此等情况,只能先下手为强,杀了竹叶青,独吞尊位。 虿翁假装着继续讨价还价,实则趁竹叶青放松警惕,一只暗器飞来。 竹叶青一闪,虿翁打得偏了,只击中竹叶青左臂。 虿翁杀意四起,布起幻术。 在竹叶青的幻境里,虿翁幻化成五师父,不断刺激竹叶青。 步步紧逼,幻术变化非常而不能防,眼看虿翁已是压倒性优势,竹叶青却拿出一串珠子穿成的手钏,缓缓敲击。 虿翁的幻术瞬间就破了。 虿翁大惊:“你哪来这等神器?” 竹叶青冷冷道:“若无此器,我缘何上山?” 虿翁后退,再施幻,竹叶青敲击手钏,幻术无效。 虿翁再施,再无效。 虿翁慌了,欲逃出山洞,竹叶青追上去,反将虿翁手筋脚筋挑断。一剑直刺,还要击毙虿翁,虿翁却很聪明,成球躲过,毫不犹豫滚落洞外,呼啸下坠。 留得青山,莫怕没柴。 竹叶青追出去,偷窥的肖抑亦紧张,跳下钟乳石追至洞口,门微微推开一缝,正好瞧见竹叶青将虿翁的尸体抛进一废弃的枯井里。 他那时以为是尸体。 肖抑心有忐忑,担心漏了气息,但竹叶青似乎未发现徒弟的偷窥。 翌日便是七夕,无名山仍在庆典当中。 竹叶青主持仪式,告知众人,虿翁和五师父下山办事,要到下月才回。 临近结束,竹叶青公开为两位爱徒订下姻约。 肖抑此时已有一份铁了心的打算,此时此刻场上,没有辩驳竹叶青。 表现得很顺从。 定亲后一日,肖抑去找了冯安安。 她一见他,就道“恭喜”,又调侃肖抑,说是不是以后要喊尹清心“大师嫂”。 肖抑见她满脸喜悦,言语真诚,不禁伤心。 无名山上有风俗,男女结亲,朋友都要送些钱财表示祝贺。 冯安安和肖抑都送过别人,她平常都送礼,皆不超过二十两银。此刻却对肖抑说起,他成亲那日,送他五十两金! 肖抑道:“你现在哪来五十两?”这里不是蘋阳王府,不能典当衣衫。 冯安安翘着二郎腿,一挥手:“早晚的事!”她说,“我俩推心置腹,莫逆的交情,我老早就打定主意,你成亲那日,定要送你份最贵重的贺礼!” 肖抑幽幽道:“不用你送。”他不会成亲,若真能成亲,新娘子需要送礼? 肖抑道:“不说这个了,你真想下山?” “当然!”冯安安左顾右盼,确定无人偷听,跑到肖抑耳朵跟前,小声告诉他,“我有点想十五动手,虿翁不在,正是最好的机会。” 肖抑道:“嗯,正合我所想。” 冯安安就把计划同肖抑说了,邀道:“可愿与我联手?” 肖抑:“你这计划还算周密,只是风险太大。我们若再找一个人,三人联手,推倒无名山。”肖抑说到这里,不自禁看向冯安安,此刻他的眼中没有情爱,而是欣赏,感激。 他觉得要谢谢冯安安,虽然两人无缘,但她点醒了自己。 一来,世间有更广阔的天地,他可以尝试摆脱出身,摆脱匪籍,去挣更光明的后半生。 二来,竹叶青真性狠厉,总有一天会对徒弟动手,不若先发制人。 后来,肖抑的手札上有一页是这样记录: 七月十五,生死之战。 赢。 第30章 …… 肖抑合上手札,转眼竟又快一年七月十五。 年岁匆匆,年年岁岁人相似,却总隔着那一层,再难近一分距离。 他与阮放、苇杭之辞别,离开浔州进入蘋州境内。 愈近无名山,就愈容易回忆起少年时的事。 又或许那些事本就存在他脑子里,只是之前造了围栏关了门,如今门一拉开,回忆就往外蹿。 肖抑将手札收好,见马儿吃草饮水皆饱,便翻身上马,继续前行。 一个时辰前,他在路上遇着了常笑客栈的小二,来蘋浔两地采买货物,与肖抑撞个正着。 小二瞧见肖抑,在马上先是抚了抚胸,开口第一句话就是:“肖爷您这马还在,回去告诉我们掌柜,他该安心了。” 据小二说,他们常笑客栈的人,出门在外依靠信鸽聊天派遣旅途孤寂,这段时间弟兄们聊得最多的,是掌柜章鹿儿整天提心吊胆,担忧肖抑跑死跑丢他的千里马。 肖抑听闻道:“没丢,好好的呢。”说着牵了牵马缰。 小二又向肖抑诉苦,说最近常笑客栈的伙计流动频繁,许多外头人都在传,说常笑客栈天天招人,感觉像要卖人肉包子。章掌柜因此苦恼得很呐。 小二本意是想让肖抑帮帮章鹿儿,再不济,安慰安慰掌柜的,哪晓得肖抑道:“他本来就是卖人肉包子的。” 小二:…… 肖抑:“肖某有急事,就此辞别。回去转告你家掌柜,我回定北后定会还马!” 辞别小二,肖抑继续往前。 走了一段路程,马儿开始凶凶喘气,不肯往前走了,肖抑不想真把马跑死了,就牵马到附近村庄,买了些草料和干净水,让马儿歇息吃草。 他自己回览了会手札,又估算计划,没几天就能上山了。 这会骏马歇息好了,肖抑正打算走,却听见不远处有人呼叫:“打起来了打起来了!” “照这样要打死人哦!” 许许多多村民都往喊叫方向奔去。 去凑热闹。 肖抑蹙眉,移步过去瞧瞧。 竟是一群中年壮汉,在暴打一个妇人。 那妇人最多不过二十岁,娇娇弱弱,盘发被打散,脸上身上全是伤。血流不止,再打下去真的会死人的。 肖抑即刻出手阻拦,他武功高,只三两下,就将一群壮汉统统制服住。 出手时肖抑感觉到有人在帮他,同他一起制服壮汉们。那人带着幂篱,皂纱长至脖颈,看不清面目,看身段应该是个姑娘。 那些壮汉们虽被打到在地,捂着伤处,却仍叫喊不停,说两人多管闲事。 肖抑道:“这可不是闲事。若我不管,这位夫人岂不由你们活活打死!”光天化日下睹见暴行,必须出手制止。 戴幂篱的姑娘亦道:“就是,朗朗乾坤你们就杀人,还有没有王法了?!” 壮汉们却叫囔起来,纷纷指着妇人喊道:“她该打!” “打死活该!” 壮汉们一摸棍子,妇人就吓得往戴幂篱姑娘身后躲。 壮汉们亦对着戴幂篱的姑娘叫嚣:“你这姑娘不守妇道,跑出来舞刀弄剑,成什么体统!” “淫。娃。荡。妇!” “也该打死!” 幂篱姑娘声中带笑:“那你们来打我呀?” 打不过,壮汉们灰溜溜扭头,继续诋毁她,同时向肖抑解释,说被打的妇人,是族中一亡故男子的妻子,丈夫才去世一年,她不仅不殉节,竟还重觅起佳缘,与亡夫的同辈弟弟勾搭上了。 被捉个正着,族人审讯,男女各执一词。男子道寡妇三番五次勾引,实在难以把持,才做出羞人的事情。寡妇却道她与男子是相爱的,而今男子怎可舍她自保? 族人认定寡妇撒谎,男子所说属实,便将寡妇拖来村口,当众施刑。 带头的壮汉向肖抑道:“你评评理,主持主持公道,这两个荡。妇该不该受教训?”眨眼功夫,把幂篱女子也算进去了。 肖抑双手负在背后,缓缓发问:“他俩何荡之有?” 壮汉们眉头皆皱,七嘴八舌说开去,“有辱门风”,“家门之耻”,“不守贞节”……说什么的都有,甚至有两壮汉说,但凡喜欢乱跑出门的女人,就是荡。妇。 肖抑嘴角勾勾,笑了一笑:“男人能出门,女人缘何就不能出门?同在太阳底下化不了。这位姑娘……”肖抑指了指戴幂篱的女子,“路见不平,她肯拔刀出手,无论男儿女儿,都是仗义的英雄!”才不是什么荡。妇。 “而这位夫人……”肖抑指了指寡妇,“她丈夫既然已经死了,那就有资格再觅伴侣,男女喜爱,若水相流,合则汇,不合则分。夫人愿意守节,愿意改嫁,都是她的意愿,旁人没有资格干预。” “可她不守妇道!” 肖抑旋即道:“她相公都死了,还要守什么?!”用一座哭坟,拴住女子的下半生? 肖抑说完,转身打算走向两位女子,壮汉们已经缓过神来,明白眼前武功卓绝的男子,竟是站在女子那边,脑子有问题。却仍有壮汉不甘心,喊道:“她不守她相公死不瞑目!” 肖抑闻言回转身,眸色清朗,神色镇定,道:“我若是她相公,见她为我耗去青春,葬送将来,泉下才难瞑目。” “这么说,你还盼着你娘子改嫁咯?”有壮汉嘲笑。 肖抑垂眸,想了想,道:“我若死在她前头,自然是希望她能忘掉我,以后过得开开心心。若我俩都百岁,她中途喜欢上别人,我想我暂时做不到放手任她去,但以后,也许我会想通。” 壮汉们听了这番话,又乱叫起来:“呆子!” “傻子!” “离经叛道!” 骂什么的都有,肖抑置之不理,径直走向两位女子。他先向幂篱女子抱拳,交待说自己有急事在身,不能久留,将寡妇性命安全托于幂篱女子。 女子闻言,也对着肖抑抱拳:“壮士放心,我以性命担保,会护她周全。” 肖抑颔首,微微屈身,地上的寡妇本能往后一躲。肖抑瞧着寡妇,面色无波,口中道:“夫人下次再觅伴偶,定要擦亮眼睛,莫找那些披皮禽兽。长往前看,也莫要再与弃你之人纠缠。” 说完,肖抑大步离去,翻身策马,远离村庄。 他行得不远,就听见身后急促追赶的马蹄声。肖抑警觉回头,见是幂篱女子带着寡妇,策马赶来。 肖抑将马速放慢,等了她们一会。 二女追上肖抑,齐头并进后,幂篱女子一边喘气,一边笑道:“终于追上你了!” 肖抑道:“不要跟着我,我要去办急事。”说完打马加快速度。 幂篱女子旋即道:“我们跟你一起去。” 肖抑回绝道:“你们去不得。”他不想过多解释,只淡淡瞟了寡妇一眼。 幂篱女子旋即会意,他要去的地方,自己护着寡妇去不了。女子脸露悻色,顿了一顿,她重新追赶肖抑,清脆的声音在空中飘扬:“壮士——萍水相逢,还不知道壮士名姓!”想要知道。 肖抑策马未做减速,回道:“既是萍水,何须知道姓名!” 幂篱女子闻言,莞尔一笑,伸出右手虎口握于嘴边,喊道:“我叫阿施——” 肖抑未做回应。 阿施想了想:“驾——” 第三回追赶肖抑。 马速极快,她的声音因此震颤:“壮士,今日七夕,你的急事,是否是要去会情姑娘?” 肖抑脱口而出:“今日七夕?”知道今天是七月七日,却未往七夕上想。 不过是去救冯安安路途中寻常一天。 他活二十几年,就没过过七夕。 肖抑心有所念,心有所忧,心有所痛,不禁吟道:“恐是仙家好别离,故教迢递作佳期……”这一吟音意绵绵,情幽幽,声沉且叹,引得阿施禁不住呆了,一双目光凝在肖抑身上,马速渐慢也不察觉。 等她再回过神,肖抑早已远去,人马皆不见踪影。 …… 是夜。 肖抑歇脚时,又记了手札: 七月初七,晴。 旁人提醒,才记起今夜七夕。 时至今日,才真正明白阿鸾如何重要。山高水阔皆愿为她涉足,再审从前困扰,不由庸人发笑。 …… 七月十五这天,肖抑终于抵达无名山。 又是七月十五。 上山的路,他走得熟稔。 约莫才走十分之一的路程,就被拦住去路。皆是虿翁新招的弟子,各持刀剑画戟,封锁去路。 肖抑假装是途径过客,说是自家娘子走丢在山里,急着去找。 守徒阻拦:“任你是娘子老。子,今儿皆上不得山。”不肯放行。 肖抑假意不知:“如何上不得山?!”一副着急寻人的样子。 守徒道:“今日山上有要事,非我同门,皆不允上山,不然休怪我刀剑无眼!” 正解释着,旁边另一名守徒笑道:“师弟,跟这敝灰废话什么!杀了他不就清净了!”话音刚落,一戟向肖抑刺来,直击要害。 肖抑本来不想打的,但此时此刻,必须出手自保,便还击了一下。这一还击不要紧,众守徒瞧出肖抑会武功,皆拥过来,要取肖抑性命。 肖抑一一回击,要杀他的,他就回杀之,对他下手没有那么毒辣的,他就也手下留情,只要不挡去路,不会过多纠缠。但其中一些守徒想要上山报信,这种肖抑是不会放过的,一个跟头跃在守徒前面,将他们打晕。 清理完这一帮守卫,肖抑索性运气轻功上山,又走了八分之一,果然又一批守徒。 十五庆典,层层守卫。 这回,肖抑索性不装路人了,任守卫询问,默然上前,直接开打。 …… 难免一战,肖抑干脆一层一层,打上山去。 * 七月十五。 七月半是无名山庆典中最重要的一日。 这一日是鬼节,万鬼回归,与五毒同庆。 民间有传说,恶鬼在人间作恶,会被抓鬼天师钟馗捉住收服。五毒要帮助恶鬼反钳钟馗,所以七月十五这天,会举行庆典最重要的一环——钉钟馗。 洞中搭着方台,台上供着各类形状令人反胃的虫子、蚯蚓,和一些碎鸟肉。这些都是蝎子爱吃的。 方台上方,挂着锦布绘成的钟馗画像,铁面虬鬓,眼若圆领,穿着黑袍红裤。支了杆高高挂起,风一鼓起来,这钟馗仿若迎风渐长,愈显得栩栩如生。 会场是冯安安统领布置的,钉钟馗的仪式也由她起头主持。 只见她眼一闭,再睁眼,秋水双眸转作恶鬼凶凶,囔道:“貌丑陋,叫你再撞死!”不住喊着“去去去”,怀抱一根八尺长,方圆两尺的长钉,反身跃起钉向钟馗。 虿翁在一旁软藤椅上躺着,旁边两名女徒摇着孔雀扇。虿翁脸上一直挂着笑,对大徒弟这些天的表现很是满意。 忽然,钟馗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回来啦! 第31章 钟馗黑袍抖动,须发皆竖,长钉仍插。在他胸前,他却从画上走下来。 胸口伤处,仍流着血。 钟馗单手握住钉头,不紧不慢拔出长钉,鲜血回流止住,腐肉立刻新生。 完好如初。 钟馗一抬手,长钉化作长剑,寒光凛冽,欲斩妖邪。 钟馗皂靴踏地,碎石扬灰。一声吼,声如洪钟,好些个虿翁的新徒弟抱头逃出洞外,余下些晓得这是幻术的徒儿,却也心神不宁,摇摆不定。 虿翁从藤椅上直接跃起,钟馗持剑欲取他性命,他却袭向冯安安:“小畜。生,敢对老夫用幻术!”唾她数口。 冯安安只做未闻,不与虿翁回应。侧身一闪,闪入钟馗身后,媸与妍合二为一。 她即是钟馗,捉鬼天师即是她。 同拿虿翁。 虿翁冷冷一笑,身摇脸抹,也幻作钟馗!他可不怕那些正气凛然的神仙,要以幻制幻,收复冯安安这只想要杀师的逆徒! 冯安安的钟馗迎面竖劈一剑,虿翁的钟馗持剑横挡,剑与剑在空中相接,发出一声巨响。继而僵持不下,两两硬抗。 两头剑刃,都明显磨出细小缺口来。 冯安安用了十成功力,甚至超常发挥至十一成、十二成。可虿翁却只用了七分气力,却已在冯安安功力之上。 冯安安渐渐不支。 虿翁咄咄逼近,不由嘲笑道:“小畜。生,你要欺师灭祖,还需多练几百年!”他手一挥,索性褪了钟馗,就以真身迫近。虿翁双手负后,并无动作,洞内却瞬间幻出幕天席地的障眼,全是爪牙,四面八方围攻冯安安。 她还要借助器物,而他已经可以随心所欲。 虿翁瞧着冯安安手忙脚乱招架,乐不可支。 冯安安念经咒,想要破虿翁的幻术。 没有用。 他的法力,已经强大至超越经咒。 虿翁再向前逼近三步,但似乎并没有彻底杀掉冯安安的意思,反而更多的,是玩赏她的窘迫。 虿翁捻须,令幻景更布得大些,更加夸张。一顶黄金鸟笼,从天而降。将冯安安的钟馗困于笼中。 笼渐缩小,冯安安的钟馗也被迫还原成正常人身大小。 虿翁眯眼问她:“错了没有?” 等她讨饶。 冯安安却同钟馗一道往后退,撞在金笼栏杆上。数声巨响,身子回弹。 虿翁嘲笑道:“你往哪退?!”痛吧! 话音刚落,冯安安的钟馗却带着金笼,一同后退。 能移动笼子? 虿翁奇怪探身,她的钟馗却在这时右手急剧伸长,抓了一把虿翁。她抓着他,一齐跌落下层洞中。 在下落的瞬间,虿翁听见一声浑天钟般的巨响,楞了数秒,继而大惊着向冯安安手腕上看去,那神器珠子,竟在她手中! 冯安安藏拙至此,一击破去虿翁幻术,紧接着在封住下落口的瞬间重新施幻,令上方洞中的其他徒弟浸在她的幻境中,不得出。 下方密洞中,只剩冯安安和虿翁两人。 虿翁观察四周,表情莫测,捻须道:“想不到,这下方竟有密洞!” 冯安安闻声,无头无尾应了句:“时辰到了。” 虿翁刚想反问什么时辰,却发现四肢无力,身体发软,口舌麻木,不能言语。 她给他下药了! 这是什么鬼药?怎的越抗争,药效就越强,通常会武功的人逼药逼毒,都是运气游走,将药逼至指尖,再排出去。可这药根本不允你运气,一运,浑身更软,动弹不得。 虿翁额头上全是汗。 他想了许久,才记起这是四师弟研制的一种药:去筋散。 没想到多年后会被用在他身上。 虿翁暗骂冯安安,却在这时,又闻到一种气味。 香,很香。 香得酥骨头。 这也是四师弟的软骨香,小畜。生也用在他身上。 好不择手段! 虿翁想痛骂冯安安,狠狠折磨她,却连瞪眼的力气都没有,瘫软在地,一直瞧她。 冯安安也瞧着虿翁,她蹲下来,以便更近距离与他四目相对。 是的,正面交战,她根本打不赢他,所以需要神器,需要去筋散,需要软骨香。 说她不择手段也好,下三滥也好,她 承认,自己就是下三滥。那又怎样,能杀虿翁就行了,她只要结果,根本不在乎过程和名誉。 要在乎那些,她能活到今天? 六年前,她和肖抑,还有一位二师父门下的师弟——就是也被蒸螃蟹那位,蒸出友情来了。 三徒联手,干掉了三位师父。 其实,手段跟今天差不多。 那位师弟擅盗,就让他去偷四师父的去筋散,肖抑提前暗下在大师父的饮食中。而后,冯安安利用幻术,将三位师父骗来洞中。 那只不过是个小小幻术,将洞窟变成宝物,进去的人,都能变成自己梦中的模样。 二师父进去,一眨眼身长八尺,不再是侏儒。 四师父进去,瞬间成为圣手仁心的大夫。 而竹叶青进去,瞧见了舌婆。 去筋散药效不迟不早发作,洞内三人,只竹叶青一人中招。 竹叶青怀疑四师弟,四师弟却争辩,说是二师弟偷的他的药下的,证据便是二师弟也没中毒。 这本是技巧拙劣的互相栽赃,但凡三位师兄弟间有一点信任,都能联合破解。然而三人却相互猜忌,最后乱斗残杀起来。 最后二师父、四师父皆丧命,只剩竹叶青。 肖抑知道底下有密室,原来只有一个可偷窥小孔,上洞下洞无连接。三人提前偷偷挖了通道,设了机关,反复演练,万无一失。 此时,肖抑按动机关,竹叶青落入下洞中。 …… 冯安安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当年她捅向竹叶青的最后一刀,也是用的匕首。 不是现在手中这把。 不过无所谓,能取人性命就行。 “吁——”虿翁竟然发出了吸气声。 冯安安警觉地拔出匕首,抵在虿翁脖子上。 虿翁用尽了毕生力气,努力挤出三个字:“你……过……来……”声音很微弱,他一发音,喉头起伏,脖子就被匕首微微划伤。说了三个字,脖上三道浅痕渗血。 冯安安勾起嘴角,轻蔑一笑。她才不会凑近虿翁耳边,肯定有诈。 她自觉看穿了虿翁,虿翁却也自觉看穿了她,脸上挂着自嘲和无奈的笑。明白她不会过来,他就干脆直接说出来:“我……追……忆……过……” 虿翁脸色苍白,缓了好久,才能继续开口,强弩之末不过如此:“五年……前……是……你……和他……做的……好……事……”他晓得,是冯安安和肖抑一个在前,一个在后,两面夹击,合力耗光了竹叶青最后的力气,而后,前后一起出手,捅穿竹叶青心脏。她和肖抑的刃尖在竹叶青的心脏中央汇合,相抵。 这事虿翁一直没说,是因为觉着冯安安杀得好,替师父报仇了。现在想来,不该幸灾乐祸的。 要不然哪会再进这害他曾经断筋的洞里。 冯安安并不晓得竹叶青“杀害”虿翁那一遭,她甚至不知道肖抑是怎么发现这个密洞的。 不知隐情,面色无波,她冷冷反问:“那又如何?”杀便杀了,杀便不怕! 此时此刻,虿翁想放声大笑,最连嘴角都难以勾起。 他努力勾了一下,样子僵硬难看。 虿翁告诫冯安安:“你……俩……能杀师,便……也能……互杀……”虿翁眸中的神色不是凄凉,而是满足、得意,满满对未来的预见性,“一如……我们五人……也曾亲如兄弟姊妹……却最后……手足相害……” 虿翁突然放声大笑,笑声在洞中回响反复,才约莫半分钟就戛然而止,他口中大口大口吐出鲜血。 虿翁不抹嘴边的血,只含笑端详冯安安:“这是五毒的宿命,肖抑……总有一天也会杀你!” 五毒的弟子,注定代代自相残杀! 冯安安道:“你说得对,我们都是为了利益什么都能牺牲的人。也许有一天,我会先杀掉他。”说着,冯安安将匕首插入虿翁心脏,虿翁的眸光瞬间由笑转惊。 冯安安下手时,脸上笑意满满,是的,多谢师父的提醒,她和肖抑,也许会有相斗的那一天。但那都是将来的事,眼前她要做的只有一件事,就是杀掉虿翁,绝不会被乱了心智。 “老贼!”冯安安笑道。有志得意满,有意气风发,千言万语,尽在一双美眸中。 捅一下不够,她连接捅了虿翁七八十下,将个肉身搅得稀巴烂。 捅到最后,她产生了空虚。 忽然觉得,不仅仅是幻术“如梦如雾亦如电”,这世间一切有为法,皆如梦幻泡影 。 冯安安伫着,双手合握着匕首,任由血顺着刃往下滴,不肯松手,甚至连呼吸都不肯放松。 方才虿翁最后的提醒,不是没令她心念动摇。 知道虿翁死了,她才敢继续再想一想六年前的事。 忘不了,是怎么杀死的竹叶青。她不敢刺,因为印象里竹叶青武功太高了,深不可测,虽然知道他中了去筋散,却担心,一匕首刺下,竹叶青忽然还击,她会比竹叶青先毙命。 冯安安望向肖抑。 肖抑也看了她一眼,他的表情是冷漠的,眸色是沉而静的,下手果决,直接从正面连刺竹叶青两刀。 那时候的竹叶青,比今天的虿翁厉害,可以连续不断的叫骂,斥责肖抑忘恩负义,狼子野心。 肖抑应道:“是,我是杀师。” 竹叶青无法还击,只能质问,说自己待肖抑不薄,甚至未曾亏待过他,缘何要下杀心? 肖抑一直没有回应。 后来他带着冯安安捅下致命一刀前,才看了看冯安安,又注视竹叶青,回应道:“是,你领我入道,恩义不会忘记。但竹叶青,我不杀你,便没有前路可走。” 说完,杀完。 真杀了? 冯安安忍不住问肖抑:“我们真把三位师父杀了,我师父和五师父从外面回来,会不会追杀我仨索命?” 肖抑缓缓移目,与冯安安对视。 他说:“不会的,他们没有这个机会了。” 那一刻,冯安安与肖抑四目相凝,看得清清楚楚。 她看见他眼里的大局在握,看见决胜千里,看见无声胜有声,被压抑在平静之下,汹涌无竭的野心。 冯安安突然觉得,肖抑的眸光,其实是没有温度的。 他心不可测。 第32章 无名山巍峨入云,虽然是夏天,仍会有丝丝寒气。那一年尤其冷,七月半的山顶,仍覆盖有积雪,好似乌黑缎面上的雪白点染,又似红颜迟暮的白发。 两人从洞中出来,师弟等在洞外,三人大口呼吸,一仰头,都瞧见山巅的雪。 那似乎还带着霜,显得沉甸甸, 冯安安心情大好,又知肖抑喜欢听雨,索性为他表演一番,折枝沾水,洒于空中,成细雨绵绵。 眼前山倒,山巅积雪纷纷散落。 落在三人肩头,落在冯安安的折枝上,落在肖抑眼里。 她再拿琼枝一扫,乾坤万里,满绿春。光。 师弟在一旁不住地叫好、喝彩,本来冯安安还有心再玩,肖抑却道:“现在不是施幻术的时候。”他说,三人合伙干掉了师父们,再无阻拦。既然三人都有下山的心,那便要赶快决定,如何善后无名山。 冯安安道:“一把火烧掉呗!”断个干净。 肖抑赞同了她的决定,他来点火,冯安安和师弟四处去烧。 烧之前,肖抑提议,山上宝物众多,三人可以捡一些自己需要的,搜完之后,再烧。 师弟很听肖抑的话,觉得有道理,跑去二师父的窃宝阁,翻箱倒柜,找出一块大理寺通行令牌,喜不自已。 他说这牌子是新造的,户籍身份都在,那人应该是赴任路上被五毒杀了。如今他可以顶替正身,去瑶城生活了。 师弟多年积郁在一日之内尽扫:“看这回还有谁小瞧我的出身!”除了这块牌,其它的都没要,跑去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喝到痛快处,对酒当歌。 肖抑眼睛一直瞅在令牌上,冯安安觉得,他也很想要。 但他没有去夺师弟的。 肖抑有心,将山中武功秘籍和兵法尽数搜刮。还拿了许多宝贝,装了几箱子,抱都抱不动。 冯安安瞧着,不解感叹:“你属饕餮啊!拿这么多,你练得完吗?用得到吗?” “不必非要用,有备无患。”肖抑回答冯安安,又说,“好好规划一下,这些我应该能练完。” “怎么可能?!” 肖抑扭头盯着冯安安,“众生畏果,菩萨畏因。你贪玩而无恒心,这些秘籍对于你,自然练不完。”又问,“你不拿么?” 冯安安满不在乎道:“不拿!这里的东西我没一件看得上!” …… 现在想想,当时够傻的。 这回杀了虿翁,冯安安决定,也要好好搜刮一番。 她不贪玩,也要有恒心,勤修幻术,不然下回还用下药这招,就太丢脸了。 她记得当时说什么都不要时,肖抑白了她一眼——他就是从那时起,频频对她白眼相待的。 那时肖抑折返回密洞中。 冯安安好奇追上去,见肖抑从竹叶青尸体的手腕上,褪下珠钏。 她就多嘴问了句:“大师父既有这手钏,怎么不用呢?”仍习惯称师父。 有此神器,竹叶青怎还甘愿走进。洞中? 肖抑答道:“不知道。” 这些年了,再回头想,肖抑特意拿神器,是不是要防她? 心头一凉。 冯安安又想:不会,若是防她,为何如今又将神器交给她? 还有,虿翁已死,手钏她是还,还是不还他? 她心里有一团麻,理不清楚。 先下山。 这密洞虽然有门,但推开后临着悬崖峭壁,所以还得爬到上洞去。 那里不知还剩下几个徒子徒孙,一一解决了便是。 冯安安想着,攀壁往上爬,同样的路径,便又想起杀掉竹叶青后,肖抑在地上用肩膀托着她,将她送出去。 眼见着要分离,她边踩边问肖抑,将来作何打算。 肖抑未答,反问她。 冯安安说时不自觉带了笑:“回家。”回王府去。 又问肖抑,肖抑答道,自己没文化少见识,会多读点书,而后……想从军。 “你作甚要从军呀?” “男儿何不带吴钩。” 冯安安笑出声,没想到肖抑还有一股子热血。 却听肖抑支支吾吾:“如果、如果……你回去后,家没了,怎么办?” 冯安安刚想答话,肖抑又道:“若是家没了,就来找我吧!”她回过头去,见站在下面的他一脸开玩笑的表情。 冯安安便笑着拒绝了:“不了。如果没了,我就去遨游四方,破万卷不如行万里路!” 后来她回去,发现家果真早没了。 世子遭遇不测,蘋阳王思子成疾,不久跟着去了。 皇帝见冯氏一族断了血脉,便干脆拆除了蘋阳王府,田亩还地于民。但蘋阳王的封号没有被废除,反而晋升一级,阴封韩王。 还回以前的封号了。 皇帝给韩王建庙立祠,连故韩王世子冯安,也有泥像和赑屃驮着的墓碑。 她去偷瞧了自己的泥像,真应了肖抑所说,似菩萨般高高供到庙里。五年间冯安安挺拔不少,泥像冯安却仍是十二岁的少年模样。 冯安安心想,如果那天她不和父王吵架,不故意闹场,如果她顺着大家的心意,一起庆祝一起欢喜,结局会怎样? 会不会就不是见父王最后一面? 她在离庙不远的树林里,给自己布障施幻,许自己没有被掠走,阖家欢乐的一天。 幻术,真好。 …… 冯安安爬到上边洞口,悄悄抑窥,竟还守着六位师弟师妹。 幻术已经褪去了,他们像无头苍蝇一样喊着师父。 她是不会让外人发现洞窟的秘密的,偷偷布个障眼,于是在这批师弟师妹眼里,大师姐是突然之间,犹如灵光般闪现在洞中。 众人纷纷问她:“师父呢?” “虿翁死了,你们各自散了吧!” 师弟师妹里其实没有对师父衷心的,巴不得虿翁死,但虿翁真死了,却又不敢相信,仍惧着他。 这六人竟仍有邀功之心,上前擒拿冯安安, 冯安安才不跟他们打,捻个幻术,捉弄众人。 她冷眼看戏。 “不好了不好了,有人打上来了!”有其他师妹跑上来报信。 冯安安还没反应过来,只见一赤红身影如魅似电,闪入洞中,三下两下,将六名师弟妹全数打到。 来人站定,面朝着她。 肖抑持剑扬眉,不动如山,他不是穿着赤红袍,而是一路刀林剑雨血拼上来,一身白袍被浸透湿,再无一处白。 这人器宇轩昂的样子,好像一位单枪匹马来救她的神。 冯安安浑身酥麻,却又怕是自己的幻术幻了自己,开口道:“先师有诀神将助,大圣无心火自飞。” “九转但能生羽翼,双凫忽去定何依。” 不是幻术,是他真的来了。 肖抑紧接着又问她:“有没有受伤?” 冯安安摇头。 肖抑问:“虿翁呢?” “你找他做什么?”冯安安笑着反问,她的心情已经彻底放松下来。 肖抑斩钉截铁道:“除却此人,你才安稳。” 冯安安见他脸上尽是担忧关切之色,不由得心中暖流涌动,心想:虿翁说错了,她不是背情弃义之人。她相信,肖抑也不是。 她不会杀肖抑,肖抑也不会杀她。 冯安安心中柔软,冲肖抑嫣然一笑。 肖抑愣住。 她却仿佛霎那间卸了全身力气,顺势倾斜,往肖抑身上倒去。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来点糖,好不好? 第33章 肖抑第一个念头,竟是怕自己身上血太脏,污浊了她,本能地往后退了半步。又担忧虿翁突然出现,便绕过去,护在冯安安身前。 冯安安见肖抑后退,立马站直。 不再倒了,她也不想尴尬。 冯安安告诉肖抑:“虿翁已经被我杀了。”简述经过,而后带肖抑下洞查看。 肖抑检查一番,虿翁的确是死了。 他也卸下心头压着的石头,开始同冯安安说话。 是那种长长的,大段的絮叨,讲他一路上所见风景人物,只讲喜不讲忧,又讲他骑马饮茶,醒来小憩,又复醒来。 所有欢心的,平凡的事,都想说给她听。 冯安一面听着,一面往上爬,肖抑就站在地上驮她上去。 她问:“上次你也是这样驮我,还记得吗?” “嗯。” 上去出洞后,冯安安先去善后,师弟师妹们该跑的都跑了。没跑的,告诉他们虿翁已死,尽数打发。 她自己则去虿翁住处,翻翻,看有什么幻术方面的书。 肖抑始终跟在她身后,一直在絮叨,讲完了他日日重复的起居,就给她讲奇遇,讲阮放,老帅喝酒张弓,老将未老。却把苇杭之隐去,不想在她面前提起云敖的事。 冯安安翻箱倒柜,他就跟着翻查,猜她是在找幻术书,阿鸾也知道学习进步了,欣慰。肖抑心头甜滋滋,嘴上不说,仍跟冯安安讲阮放,找到有关的书,就递给冯安安。 等冯安安完全搜刮完,腾出一只箱子放进去,肖抑就自觉地去抱箱子。 她在前,他在后,跟她下山。 他说:“山下我停着马,待会能驮行李。” 冯安安心想,这人还真是单枪匹马啊! 肖抑讲完了阮放,又讲岳九龄、岳冰玉,只讲高兴的事情,灾情不讲,岳九龄想给他说亲的事也不讲。 到最后无话可讲,他说明月,说清风,说万野空旷。 冯安安终于忍不住了,托腮感叹:“你这人好唠叨啊!” 什么时候从闷葫芦变成了话匣子? 正好途径松溪,清溪见底,旁友青松,叶叶如针,上头结了些松子。 一阵风吹过,掉落好些。有些掉进溪里,吃不得了,有些掉在地上,冯安安捡了一把,徒手拨开,丢入嘴里。又隔空抛给肖抑数颗。 他接了,也剥开放在嘴里嚼,整个人乐呵呵。 冯安安回头望他,觉着肖抑笑得跟个傻子似的。 她也笑,一路上肖抑虽然唠叨,但是耳顺,不觉得烦。 前头溪水哗哗,冯安安突然想,肖抑不肯允她入怀抱,是不是因为她胸前有血,他嫌她脏? 便想用溪水洗洗。 冯安安告诉肖抑:“唉,你先等等,我要洗洗。” 肖抑耳根悄悄红了,立在原地,抱着箱子背过身去。 冯安安没管他,见水流清澈,便脱鞋去袜,踮起脚尖踩着卵石踏至溪中。 她挽起裙子,蹲下。身,捻着衫子胸。前那一处,沾点水,搓一搓,又拧一拧。冯安安的血自小就是难凝固的那种,所以洗起来也轻松。一会血就没了。 她想起肖抑也一身是血,便摇臂招呼道:“唉、唉!肖扬之,你也过来洗啊!” 肖抑听话回头,这一瞧不打紧,正见冯安安一双玉足,翘起犹如细笋,浸在水里。水波流动,人心中也凉凉的,暗流涌动。 肖抑的目光慌乱移上,见日辉照云成霞,妃色与丁香色交错却不相容,这些流霞映在冯安安瓷白的脸颊上,一双大眼睛扑闪扑闪,肖抑觉着:真漂亮呀,娇艳绝色,便是如此。 他情不自禁就想将她再看一遍,目光不知不觉下移,发现她胸。口透湿,衫子贴在肌肤上,微微的起伏,看得分明。 肖抑的心跳倏地要没了。 冯安安还在召唤他:“快过来呀!愣着做甚么!”呆子! “哦。”肖抑半傻半僵的过去,溪中的卵石些许滑腻,他完全没当心,竟一下出溜滑倒,正面扑入水中。 四面溅起高高的水花,冯安安在旁边感觉洗了个脸。 肖抑的脸被鹅卵石砸得有些疼。他还在水里没爬起来,见袍子顷刻就湿了,一身血将周遭溪水都染红了。 太狼狈了。 冯安安反应过来后,笑出了声,正巧旁边是老松,她就斜靠树干,笑个不停,到最后没了力气,半藏半倚在松枝后头,低头含笑。右手牵着松枝,无名指与小指微微翘起,白皙修长。 他怎么这么久都没爬起来?冯安安心想,飞身掠过溪水,一把手将他捞起。这一飞飞得差点,她裙角绣鞋,全过了水,而肖抑被她环臂捞起,是背对着的,他本能回头,却发现眼前直勾勾,尽在咫尺,就是两团颤动的白玉,赶紧回过头去。 肖抑觉得鼻内发烫,莫不是要流鼻血了? 流不得流不得,他用力一吸,生生吸回去。用力过猛,血全都呛在口里。 到了岸边,冯安安手一松,把肖抑摔在地上。 他翻身坐起来,一串手钏被递至眼前。 肖抑抬眼盯着冯安安。 冯安安将手钏再往前递些:“喏,还你的!” 肖抑犹豫片刻,接过来戴在手腕上。 手钏带着余温,他摩挲了下,又摩挲下。 肖抑忽然站起来,惊呼道:“你受伤了?!” “啊、啊?”冯安安自己都疑惑,正准备顺着肖抑的目光往下看,突然腹中一痛,感觉到一股湿热……她明白了。 算着日子本该明天来,估计是今日情绪起伏过大,刚又浸了凉水,提前到了。 这会,冯安安的脸也红了。 她声音放低:“没有受伤……” “没有受伤怎么会流血?”肖抑不解。 冯安安的声音更低了,跟蚊子一样,头也低下来:“不是……”她每回来月事,第一天都要痛上一痛。此时疼痛袭来,加上尴尬,便不想同肖抑多讲。 “那是什么?”肖抑追问,她明明脸白流血,表情难受,不是受伤,还能有什么? 冯安安为这一根筋的嫩头青伤脑筋,捂着肚子道:“是月事。” 肖抑的面皮瞬间就红了,继而涨到发紫。 他先是僵在那里,继而走来走去。 冯安安就看他在眼前晃,没力气道:“你是苍蝇吗?还是热锅上的蚂蚁?”如果都不是,为何来来去去。 肖抑其实是局促加焦虑,没遇到也没想过会遇到这种情况,不知如何接下去。见她神色难受,定是月事痛苦,可他该如何帮她?该怎么做?甚至该说什么,他都不知道…… 许久未至的见识贫乏感,又袭上肖抑心头。 他结巴着问:“那、那,我该、该做甚么?” 冯安安不言语,伸手去抓肖抑的右手,慢慢放在她的小腹上。 暖似炙阳,舒服多了。 肖抑不敢动了,似座雕塑。 冯安安道:“你坐下!” 肖抑就僵直着腿往下蹲,冯安安觉得他动作慢,扯他一把,两人都贴到地上。 肖抑端坐,冯安安则身子软软的,似靠似倚,胳膊贴着肖抑胳膊。 良久,她将脑袋轻轻靠在他肩上。 冯安安感叹道:“你怎么这么热。”手掌似火,身如暖炉,真好。 没听见肖抑应声。 看来啰嗦汉子就能现一个半时辰,他还是沉默的他。 冯安安闭着眼睛,自顾自地说话:“我们当年漏下了虿翁和五师父,最后还是要还。未料到从凉郡到蘋州,竟因此起连环风波。好比两只蝴蝶,在山谷中震了下翅膀,遥远的海边掀起巨浪。” 肖抑接道:“把你比作蝴蝶还好,我也比蝴蝶?太不爷们了!” 冯安安不想同他争辩,瞧他袍子仍是红的,便话锋一转:“你这袍子泡不干净了!”用空着的一只手,去扯了下他的袍子,“待会换新的,这身我给你洗了。” “你不能洗!”肖抑旋即道。 冯安安心底发笑:喲,看不出来,他还晓得来月事不能碰凉水?便道:“我没那讲究。” 肖抑却仍拒绝,其实他根本不知道月事不能着凉这茬,只是脑海里一设想她为他洗衣,一双玉手搓着粗袍的样子,立刻就觉得怜惜和不妥。 神女岂可为卑微之人污浊? 最后的结果,是两人都去阁子里,各入一边,皆换了干净衣裳。 肖抑把自己衣服洗了,还给冯安安洗了外衣。 边洗边脸红,晾衣时脸也是烫的。 两人商议着,冯安安身子难受,不如干脆歇一晚,再下山去。 无名山被烧过后,以前的亭台楼阁大多不存,如今几栋阁楼,都是虿翁新修的。肖抑和冯安安各挑了一间住宿。 冯安安与肖抑道了晚安后去睡,肖抑却睡不着。 他心潮波动,觉得一定要记在手札上。 真心不敢让冯安安给他洗衣服,却暗搓搓又记: 辛丑七月十五,晴、晴、晴。 阿鸾说要给我洗衣裳。 写完顿一顿,注视着前方桌上的烛台出神,心想:章鹿儿在信中总留的笑脸是怎么画来着? 凭着记忆,在手札里画了一个,末尾那一弯还未画完,就听见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女声问:“你在写什么?” 冯安安不知几时,进了他的房间,一点脚步声都没有。 肖抑吓得站起来,没站稳,差点被凳子绊倒,又往前一跌,扑倾了桌,手札和烛台皆掉在地上,肖抑忙去捡手札,合上护在怀里。冯安安已经处理了烛台,踩灭了,嗔道:“差点着火!” 说着打开抽屉,打算重点一只蜡烛,见屉中还垒着许多香,不由漾起笑意。信手拈来,挑出一只成色上佳,味道她喜欢的,冉冉点起。 肖抑注视着她的操作,他是不懂的,也至今不明白,熏香有何必要?只觉着扑鼻而来,是一股甜且刺的香气,细闻之下,闻出茴香和大米味。 不敢跟她说,怕她骂他。 冯安安点了香,就借着旁边椅背歪着,她也不坐,手肘撑在椅背上。上身前倾,腰下后翘,站没站相,像一条蛇。 她只穿了单衣过来,外头懒散罩了一层纱,还没穿好。肖抑瞧着,旁边床上也是纱帐,跟她的外罩一样都是藕粉色,香炉里的烟气越来越缭绕……她没来时,清清静静。怎么她一来,这屋子全变得妖娆起来? “你在写甚么呀?”冯安安托着腮,樱桃唇一张一合。 肖抑撒谎:“做些规划。”怕眼神闪烁露馅,背过身去,重新坐在桌前,手札翻了新的一页,假装写计划。 冯安安站直身子,将椅子搬来,放置在肖抑的椅子右侧。她在他旁边坐定,双方放在膝上。 肖抑眼睛只要一瞟,连她的睫毛都看得清清楚楚。 一瞟之下,就忍不住目光在她脸上流连。 冯安安连忙把脸别过去:“洗了把睡前脸,没顾上再画眉毛。”她还是很在意打扮的,有几分觉得被肖抑瞧见了丑态。 第34章 肖抑愕然,就把脸别过去。 他真在手札上写规划,心想之后将这页撕去便好。 冯安安在肖抑身边看他写了会,有种窥视的感觉,便站起身走开去。 她其实心也是乱的。 不然不会已经入睡了,还要起床还找肖抑。 今日种种,半是随性,半是有心。 今日有那么几回幻想过,若与肖抑成为眷侣,会是怎样情景? 冯安安觉着,大师兄对她,是有男女之情的。 不然她多番撩拨,他为何不拒?为何配合? 但大师兄对她的男女之情准确有几分?兄妹之谊又占几分? 冯安安拿捏不准。 看他也没有开口挑明的意思。 肖抑不是不会开口,当年竹叶青为他订婚婚,肖抑就开口道了谢。 所以……现在要她先开口? 她可不要先开口! 冯安安突然就害怕起来,经历了乌云后,心底仿佛有个黑窟窿,还没长好,一旦涉及感情,就开始陷在窟窿里极速下落,漆黑一片,怵得心颤。 要是她先开口,肖抑答应了,他的答应几分出于真心,几分出于熟识和感动? 会不会因为她先开口,以后两人相处,冯安安就变得低肖抑一等,她的爱也因此廉价? 更坏的情况,若肖抑拒绝了她,是不是以后连朋友都做不成? 瞻前顾后,患得患失。 冯安安再自省。 那她呢? 她自己对肖抑的感情,有几分是男女之情?有几分是知己之谊? 怕是男女之情占得不多。 若真喜欢肖抑到不得了,见到他来,她会关切他怎么来了?一路上是否吃得好宿得好,是否有危险?跋涉劳累,要不要再歇息会? 而不是根本不问,还要等他自己讲述,还让他陪自己找书。 若真喜欢到不行,肖抑掉到水里,她会心揪起来,第一时间让他换衣,烘干,免得着凉。可那一刻,她并没有顾及肖抑。她满脑子想的,都是自己月事来了难受,怎样才能减轻疼痛。后来想起来,关心一下,是秋月后的凉风,而非炙夏的凉风。 只能锦上添花,不能雪中送炭。 …… 斟酌半晌,这个口不能开。 乃至今日的撩拨,都不该多过于该。 冯安安转回身,问肖抑:“你来无名山前,可有安顿好定北那边?” 肖抑又撒谎:“一切妥当。” 冯安安心想,是咯,他这么缜密稳妥的人!又问:“你之后是回定北去?” “嗯。” 她便笑道:“我就不回定北了,你回去后就报个冯大身故。” “你要去哪?” “我还是想继续往南方走。”冯安安笑道,“你回定北,一路小心。” 肖抑“嗯”了一声,犹如挨了一记闷棍。 冯安安眼见肖抑神色,又见烛照浮尘,转着圈往上飘,便借浮尘安慰道:“人如浮尘,前路回旋,没准转个圈,你我又会重逢。” “嗯。” * 南方雨多,几乎每天都要下一阵雨。最多半个时辰,雨就停了。 冯安安倒是不介意雨,心想真总比梅子季好,那季可没晴天。唯一不便,就是马匹驮着箱子,哪怕铺了遮盖物在上头,雨点仍多少会浇湿些。 冯安安就想着,反正记性好,要不先把书都背下来,减轻重量。以后要学,再依照记忆慢慢领会。 想了便做,她找了家客栈,要了间僻静的客房,或坐或躺,一本一本,一页一页,有些背的时候就已经理解了。 读书至天黑,点灯伴月继续背,翻到第九册 时,发现不对劲:这套幻学书共分上下两部,上部为《相》,下部为《性》,由相入性,环环相扣,即至合一。上下部各有十二册,冯安安是这么以为的,也是这么拿的,上部前八册都无问题,到了第九册,翻开后,才发现九册是单分上下册的,她只拿了下册,上册漏在无名山中。 还好这回下山没放火。 冯安安不是个着急的人,悠悠把剩下的书背完,燃盆里一本本烧了,睡个饱觉,第二日再折返无名山。 期间若遇下雨,撑伞踏马而行。 去时五日,回来反用了七日,才接近无名山。 近处芳草萋萋,远有半池莲蓬,遇不着行人,她一人独享美景,禁不住遗憾:要是有酒该多好啊!可自饮一壶,亦可与芳草君、池塘君对饮。 离池近了些,他察觉到不对劲,急忙勒马,可惜已经来不及了。 遮天的莲叶后闪出一人,穿着一身宝蓝汉袍,却直接云敖语喊道:“淼淼!” 冯安安楞了一会,才反应过来是在喊她。 来人她认识,乌云的好友兼画友,接近拜把兄弟的交情——珈夕。 “珈夕”在云敖语里是有主见,有担当的意思。可这珈夕,却空有担当,没有主见,任何事都要听乌云的。 珈夕家是云敖第一富商,受王廷庇佑,专做瑶宋云敖通商贸易——可惜,冯安安觉得珈夕不是做生意的料,这人学了十年,都没学会汉话,算术更是一塌糊涂。唯独云敖拳法精湛,可以做个保镖。 冯安安横眉冷对,用云敖语问道:“珈夕,你来做什么?”其实清楚答案,这都差不多一年了,乌云还未放过她! 原以为,早断追杀! 冯安安不禁暗骂句脏话。 珈夕脸上一喜,复又现凝重色:“大王已被禁足,难出大都。因我行走方便,特差我来南方寻你。” 寻个屁啊,追杀还差不多。冯安安心底再狠,面上仍笑:“就你一个人?” 珈夕垂首:“是。” 冯安安笑道:“那你很辛苦啊!” “是很辛苦。”珈夕先接了话,才抬头,意味深长凝视冯安安。 冯安安故意露出疑惑怯懦的神情,珈夕一见,立马告诉冯安安,他原先带着三四个家仆,以凉玉镇为起点,沿路打听冯安安。 一开始,是毫无音讯的。 后来她的消息渐渐多了,村民、渔夫……许多人都瞧见一白发老翁,掠了画像上的姑娘往蘋州去。 冯安安忍不住问:“画像还在吗?能给我瞧瞧么?”扑闪扑闪的大眼睛,任谁也不忍心拒绝。 她就奇了,画像这东西纯属对驴找马,没几幅像的,能照着画像指认她? 珈夕还真把画带在身上,递给她看。 冯安安不敢接呐,担心靠近了珈夕暗算她,隔着距离瞅了几眼,还真惟妙惟肖。 珈夕又低头,道:“我画的。” 瞧他神色,冯安安七八分明白了。 这个珈夕,是有妻子的,与乌云前后脚成家。两对夫妻时常一道郊游,乌云曾提议,倘若将来冯安安和珈夕妻都有了孩子,可指腹为婚。 看不出来啊,浑球珈夕,竟存着这样一副心思。 冯安安面上愈发显得楚楚可怜:“珈夕哥,你晓不晓得,乌云不仅仅是要寻我,他是、他是……”说来就来,挤出两滴眼泪,“是要……” “别说了。”珈夕道,“我不会让你死的。”说完两手依次有节奏地拍打胸脯,这是云敖男子誓诺的手势。 冯安安扮委屈,扮无辜,扮害怕,问珈夕如何保证? 珈夕便道,他这趟来瑶宋,虽是受乌云所托寻找冯安安,但他自己也想找到她——因为太久没有相见了。 冯安安心中冷笑:难不成珈夕还对她害了相思? 珈夕续道,虽然他寻见了冯安安,但一路踪迹,一路所见,都不会告诉乌云,就说没找到。 冯安安笑道:“你说没找到,他还会继续找的。” 珈夕恍然大悟:“对啊,那我便向大王报你的死讯!”又告诉冯安安,他家在瑶宋多处都有豪宅,会将她养在其中一处,好吃好喝供着。珈夕许诺:“情势所迫,我虽不能许你明媒正娶,但可以一口气给你家中三千头羊,这个规格已经超过纳妾了!” 冯安安心想,哪来的草包,还想软禁她?她可是自由的鸟儿和无缰的骏马! 嘴上却试探道:“珈夕哥,你这么做……若他知道了,会不会生气?”敢与不敢,竟在神色与语气中。 这份神色语气,引得珈夕心痒难耐,又觉“珈夕哥”称呼,叫得他浑身酥麻。珈夕道:“没事的,你只要乖乖在我屋中待着,哪也不去,大王多半不会发现。再说了,兄死弟纳,大王弃过的女人,我本就可以收入房中。” 珈夕说完,近前一步,目光果决。 试探至此,冯安安已经清楚了。这个珈夕,怕是下定决心,要金屋藏娇。 这是种怎样的荒诞想法?! 珈夕草包,多败事有余,不可与他过多纠葛。 冯安安这几天看幻书,有个“无辨法”她很感兴趣。 依照此法布障眼,不需要借助外物,且幻境极其真实。 但亦有一处弊病。弊病是初学此法的幻师,通常都会自陷幻境,比被施幻者还被施幻。当然,熟稔了,就能闯过这一关。 冯安安想,既然要拜托珈夕,不如借机在他身上试试“无辨法”? 她巧言令色,诱珈夕远离池塘,来到一处能成结界的空地。 而后果断施幻。 一施,就发现无辨法反噬凶猛,冯安安本是想给珈夕一个白日梦,告诉他做白日梦去吧,哪知自己比珈夕还先陷入梦中。 仿佛有脚铐手铐桎梏住她,无法自控。 还是外头来了人,持薄如纸片的剑,挑若雪花飘舞,将幻境击碎,逐一分解。 来人甚至持剑袭来,紧要关头,冯安安将珈夕挡在身前。她见来人是认识了,连忙大喊:“顾公子救我,我被幻师劫持!” 顾江天本来奇怪,他辨不出结界内两人,哪人是幻师,此时一听叫喊,认出冯安安,便一剑杀了珈夕。 杀完之后,仔细一观察,死的是个云敖人。难道瑶宋幻师还同云敖勾结? 疑团重重,顾江天打算逐条问清楚。他的软剑仍提在手上,问冯安安:“你怎么是个女人?” 冯安安也发现太多不同,同样问出其中最疑惑的:“你的胳膊……?” 顾江天消瘦不少,面色无光,虽仍是玉一样的人,左手手臂却空空荡荡,只有一只瘪袖在摆…… 作者有话要说: 不用担心,大师兄三章之内会再相遇。 第35章 冯安安一问,顾江天神色黯然,略微侧身,将断臂藏在身后。 他在金菱岗上缓过神后,也去追了幻师。 带着罗盘,带着一大批随从,轰轰烈烈,憋着心头一口气——那老幻师竟敢扇他巴掌,定要将其抽筋剥皮! 顾江天有罗盘,寻路很准,亦极为轻易。 沿路打听,得知白发老翁拐着一个小兵往南走,还得知,肖抑也追去了。 他只比冯大和肖抑迟了一步,却差池太多。 顾江天追去,追寻虿翁气息,走的是大道——他也不像肖抑那样,知道近道。 所以顾江天一路上,重重撞见虿翁的手下和徒弟们。 虿翁曾嘱咐:若有年轻英俊的追来,格杀勿论。 虿翁意指肖抑,沿路埋伏的徒弟们却都误是顾江天,还互相知会、通气。 顾江天几乎每天都会遭受阻拦、埋伏。敌人们根本不同他打招呼,明杀暗刺,甚至在饭菜饮水里下毒,赤。裸。裸要害他的命。 可顾江天一旦制服了敌人,要审问他们,敌人却全部自尽。 一个字都审不出来。 长期的高压和郁闷,令顾江天的精神近乎奔溃。 他仿佛玉琴上的主弦,绷得紧紧的,随时会断。 而他的那些随从,就是琴上的其它弦,每遭遇一次围剿,每弹一曲,就会损耗、崩断。 最后剩下一弦独奏。 在孤身一人的情况下,顾江天追至江边。 江边,码头,柏树青青。 有个穿妃色长袍的男人,独坐在码头上,一只脚弓起,正在煮面。 顾江天缓慢靠近。 男人缓缓回头,仿佛已等待良久,他的筷子还放在锅里,边搅动边问顾江天:“这鱼面汤极鲜,你要不要尝一口?” 男人是虿翁近五年培植的最得力的手下,虿翁对他的满意程度,大概只比冯安安略逊一指甲缝。 他是阻拦肖抑,却坚实也最稳固的防线。 男人问顾江天,顾江天却不理他。 男人就笑:“鱼汤真的很鲜的。” 他话音刚落,顾江天就闻道鱼的鲜味,甚至能从香味中幻想鱼肉的白、嫩,入口即化。 不,不是幻想,他在恍惚之间,被人张开双臂,置身江底。 头顶是簇群的,叫不出名字的黄鱼游过,组成涡旋。 顾江天心起冷意,岂会着了幻师的道?自有幻捕一门的破解之法,很快,破水面而出,重回岸上。 顾江天刚要开口,男人却不气不馁,又布第二个幻境——原本平静的江面,忽然生出一个涌泉来。 这涌泉澎湃滚动,一开始只是不断往外冒水,到后来冒出来的全是金子。 粼粼江面,金光刺眼。 男人诱惑道:“若公子能放弃追赶,这满江的金子都是你的。” 顾江天拈诀走位,果断将幻境破解。 他真的浪费了太多时间,越来越讨厌幻师。 顾江天锁眉问道:“你们这些人变诈百端,坏人心术,难道不怕子孙三代皆哑?” 男人大笑:“我本来就没打算成亲生孩子!” 无可救药,顾江天直摇头,右手一带,牵引出袖里剑,要捉拿男人。男人含笑退后一步,突然四面八方均朝顾江天射来无数只箭。 顾江天念起经咒,万箭嗖嗖,既不消失也不改方向。不是幻境!是真箭!箭头幽蓝,全淬了毒。 顾江天心头一紧,为躲避箭雨,上跃飞起,天空中却猝然掉下一块大石头。这石头是幻象,顾江天能猜到,却还是本能地躲了躲,就在他躲的那一秒,蹿出一个黑影,摸去他怀里的东西。顾江天持剑反手就是一划,黑影死了,趴在地上,手里握着顾江天的罗盘。 顾江天是很珍视罗盘的,想要去捡,奈何箭雨仍就不断,只得左右招架,一一用剑击掉。 眼睛时不时瞅向罗盘。 围剿顾江天的人,都是习惯讨好虿翁的,所以无一不会察言观色,全都发现师弟无意从顾江天怀中摸出之物,对他极其重要。便在暗处眼色和言语交流,设下一计。 箭雨持续了约莫一刻钟,才停。 顾江天以为是敌人的剑射完了。他捉着剑,防备着,走向罗盘。斜飞出两人袭向他,果然有偷袭! 顾江天已经没有耐性了,立斩两人,前迈一步,要弯腰取罗盘,却感觉身后异动,看都不看,反手一劈,**声伴着鲜血,溅在顾江天发髻上。迅雷不及掩耳,前头又有人来袭,他再挡,再杀,却突地地里刺起一只长剑,顾江天没想到地里还有埋伏,躲闪得迟了一些,右臂被划了一道口子。 吃痛,顾江天扭头去关心右臂,却感觉左边身侧起了一阵风,一霎那快而利落的感觉,他甚至没有感觉到痛。 滞了会,顾江天才将脑袋扭至左边,发现自己的左袖只有六分之一截,藏青色的衣料全部被血浸透,色暗若乌。 地上甩着一只手臂,熟悉又陌生。 漫天席地的疼痛,这时候才铺卷袭来,蔓延顾江天全身。 他觉得整颗心都被揪起来,痛苦无比地喊道:“我的手!我的手臂!” 喊了数秒,顾江天瞧见前方,最先出场的妃衣男人,正拿着那把罪魁祸首的屠刀,冲他狰狞的笑。 此刻,罗盘正在男人脚下。 男人让顾江天眼睁睁看着,他是怎样对着罗盘横竖斜劈了三下,又是怎样将罗盘狠狠踩烂。 顾江天痛上加痛,双眼通红,向男人杀去。这自然又是一个埋伏,上头有捕人的网落下来,顾江天却直接将网斩烂。 他杀人的手法是从未有过的迅速和狠厉,在场的虿翁徒弟们都感到害怕:这个被围剿的贵公子,变了。 顾江天也晓得自己变了,也晓得是那里来的力量,这股力量根本不过脑子,是力量驱使着他去杀人,将人杀光。 他只是被驱动的木偶、傀儡。 人都杀完了以后呢? 包括男人都倒在血泊中,可罗盘无法修复,他的左臂也不能新生。 顾江天紧绷的弦依旧没有断,玉琴却被人敲碎一角,残缺了,再也不是全天下最价值连城的宝物。 顾江天没有捡起自己的断臂,他怕地上的左臂,一瞧着,就不知怎么面对接下来。 他脑子里想的,是万万不可以折返,不可以回瑶城,因为身后那些人,都无法面对。 他只能往前走,直到这时,才发现腿上同样受了伤,伤在膝盖和脚踝,弯曲不得,拖着一条伤腿艰难前行。 只有往前才能面对,也只有往前,他才能找到那个白发幻师。 落至如此境地,全是幻师害的! 若说顾状元之前还有两分心思在仕途上,经此一役,十分甚至十二分的念头,全都是除尽天下幻师。 这个信仰将他充满。 顾江天往蘋阳方向走得很慢,虽然没了罗盘,他却恍觉罗盘已经融入自己的身体,他就是罗盘。 左臂的疼痛一直在,而且愈加剧烈,他没有包扎,因为哪怕瞧一眼伤处,他都会惶恐。 这般情景,自然走不远。 好在王照不放心,亦从凉郡追来,瞧见顾江天一人着了魔似的,躬身向一头野兽往前走,左臂不存,不断流血。 像这样下去他的血会流干的。 王照将恩怨暂且置后,救了顾江天。 稍微获得安全,顾江天昏晕过去。 他睡了许久,醒来时隐隐听见有人在唤他的字,“广一、广一……” 他以为仍是王照,也以为自己只睡了一天,习惯性借助左手撑起,却发现左手空荡。 他整个人都被包扎和治理过了,躺的床软而温香,黑纱帐,藕色铺盖,连床上每一处雕花都十分熟悉。 他回家了,回到瑶城的太师府。 坐在床前,守着他的也不是王照,是他的母亲,和站在房中,面色憔悴的父亲。 顾江天问道:“是大殿下送我回来了?” 母亲泣道:“是。” 顾晁却使了个眼色,示意夫人带着仆从屏退。 父子二人私聊,顾晁道:“你莫要感激王照,这极有可能就是王照的阴谋。他与幻师勾结,先残害里,再救你,假装良人。” 父亲一日要黑大殿下三遍,顾江天耳朵都快听出茧子来,叹道:“应不可能……” “你不要为他辩解!”顾晁恨铁不成钢。儿子养尊处优,不知世事险恶,如今各方风云蓄势已久,每一刻都在变化。王照那小子不是真龙,而是一匹野狼,无情冷血,阻路便咬。顾晁便反复叮嘱顾江天,不要被王照的两面三刀给骗了。 顾晁说话,是很有条理的,顾江天听完,将信将疑。 顾晁话锋一转,提起顾江天左臂,问他如何处置。 顾江天心中一刺,答不上来。 顾晁道:“吾儿不用担心,为父已暗中为求得一只假肢,肌发如真,触之如握人手。等你伤好了,就卯在骨上,平时臂藏袖内,只要不大动作,旁人看不出来的。” 顾江天一听,既感激又黯然,父亲为自己煞费苦心,定是寻了不少神医和匠人。又晓得一旦假肢做成,那些医匠皆会被顾晁灭口。 父亲已经也灭口过不少人,顾江天的态度是知道、但不参与,总觉得自己出淤泥而不染。可今日却觉得,他其实,也已经落于淤泥中。 本来嘛,废人一个,正配! 顾晁又问:“你最近还有没有同公主书信?” 这又是一段隐秘姻缘。顾晁有心,皇帝亦有意,令顾江天过几年当上驸马。两个做家长的合伙挑来挑去,最后挑中公主中最动人倾城的永嘉公主,想要许配给顾江天。 这个永嘉,才十六岁,却自有一股子执拗劲。皇帝还是爱女的,怕女儿不中意顾江天,导致错配,便与顾娘娘合计,引顾江天同小公主在宫中见了一面。果然,顾江天天人之姿,公主虽未强烈表示应允,但亦未拒绝。 自那以后,还同顾江天书信往来,已持续近一年。 顾晁让儿子放心:“你身上的变故,不会传到公主耳中去的。” 顾江天垂下头,点了点。他会依照父命,继续与永嘉通信,稳住她。 …… 顾晁便让顾江天好生休息,全府上下百般呵护,顾江天在家中躺了一个月,各种宝药吃着护着,很快好起来。 到了上假肢那日,效果顾晁和夫人都很满意,顾江天却心里不是滋味。 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不想要假肢。觉得是对自己的侮辱,空荡着一只袖子,才能感受到自己仍活着。 而且他也早在瑶城待不住了。只要他是醒着,就在想,如何才能捉住所有幻师。 甚至不仅是醒时,他连梦中都在想。 这是跗骨之蛆,是他脑子里的虫子,每天都在咬噬他。幻师是他心中的毒瘤,顾江天立下决定,等到天下幻师除尽那天,他再卯上左臂吧! 他不顾疼痛,自卸假肢,导致衔接处已经长好的伤口重新破溃,发红。 顾不得那么多,顾江天悄悄溜出家中。 因为是第一次违令离家,顾江天一个仆从都没带。 他以为,自己一个人,也没有什么大碍。 却处处被细节难到。 他不知道物价,很快被形形色色的人坑去各种银子。他的日常起居都是仆从在照料,如今没了仆从,他根本就不知道怎么做,起床、睡觉、吃饭,凡事需要人服侍的地方,他都手足无措。 甚至常识顾江天都不知道。 更不用说,他还只有一只手臂。 这一路上,他没少狼狈,也没少受嘲笑。 这一路开口求人的次数,比他前半辈子加起来都多得多。 顾江天想,这都是幻师害的,帐都该加到幻师头上! 他遇见冯安安,见她呼喊,就果决帮她杀了幻师。 幻术一门竟与云敖人勾结。顾江天晓得父亲与云敖人有些合作,但那又如何,云敖的幻师,也要杀干净。 冯安安问他怎么断了臂? 顾江天不想讲,若是三个月前,他定要斥责这小兵好大的胆子,问都不该问。可现在却只觉得自己是个残废,往后躲了躲。 冯安安见此情景,知趣的没再问。 她感觉顾江天与从前完全不同了,猜测是断臂导致,强极则辱,便避免在他跟前流露同情神色。 顾江天重问:“你是女的?” 这会否认没用了啊!冯安安道:“是。”她告诉顾江天真名实姓,“奴家姓仍姓冯,唤作安安。”但迅速编出一凄惨跌宕过往,女扮男装去从军,都是因为窘迫,都是不得已。 顾江天听完,心想:唉,人人都有本难念的经,同是天涯沦落人。 顾江天问她:“你就遇着这一个幻师?” 冯安安观察顾江天,心想:这人是愿意听她回答“就一个”呢,还是期待得到更多的答案? 第36章 冯安安琢磨一番,道:“不只这一个。” 顾江天瞬间激动,逼近冯安安:“都在哪?” 她后退一步,给他讲自己从众幻师虎口逃生的艰难,当然,还带点点机智。 顾江天没耐心听这些,继续追问:“幻师都在哪?速带我去!” “山上山上,我这就带你!不过……”她话锋一转,“那些幻师厉害得狠,顾公子您可得保护我!” 顾江天点了点头,答应她。 冯安安便弃了马,只拿一把伞,背一包袱,把顾江天往无名山上领。 她在前,他在后。 绿油油的田地,池塘里不是荷花,就是浮萍。 走着走着,顾江天注视着前方娇小的身影,突然想:冯安安之所以屡次能从幻师手下逃生,是因为她的悟性,有这方面的天分。被白发幻师掠走,说明幻师一派同样察觉到她的天赋。 顾江天自觉站在正道一方,而明珠现世,不该被邪魔歪道误雕,便生出收冯安安为徒的心思……而且去山上抓幻师,正好从头教她,领她入门的好机会。 唯一顾忌的,就是冯安安是个女人,孤男寡女,怕她不自在。但转念一想,冯安安是个女扮男装,可以在军营里同汉子们勾肩喝酒,一起摸爬滚打的女人。 那便不是女人! 顾江天就喊:“唉!”顿了顿,改口称呼,“冯姑娘。” 冯安安止步,轻盈转身。 天色阴沉却无风,有蜻蜓在盘旋,顾江天上前问道:“你愿不愿意做幻捕?” 冯安安愣在原地。 少顷反应过来,心里暗呲数声:顾江天询问立志做天下第一幻师的她,愿不愿意做幻捕? 哈哈哈哈,她在心底偷笑。 顾江天以为她是没理解,心想这姑娘对幻术机灵,人情世故上却需**,便挑明道:“我虽不是幻捕,但实力远在一般幻捕之上。你若拜我为师,学成出师,实力也会超过寻常幻捕。” 冯安安:“我考虑考虑!”说完掉头继续往前走。 顾江天盯着冯安安的背影,有点冷场。 盘旋的蜻蜓中有一只落在顾江天脸颊上,他挥手拍掉,追赶上去。 两人继续往无名山的方向行走。 冯安安心想,拜师顾江天,不是不可以。一来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二来,倘若贯通了幻捕那些道道,找到抵御之法,世间还有谁能克制她的幻术? 天下无敌。 可以拜,但拜师要下跪,要磕头,她不想给顾江天下跪磕头。 冯安安突然止步,顾江天差点撞在她身上。 他知礼后退半步。 冯安安先手舞足蹈,声色兼并地痛呈自己厌恶幻术,早就想做正义幻捕,除恶安良,将一腔虚无热血虚构得慷慨激昂。继而又对幻捕神勇,大吹大擂。而后话锋一转,说自己不是不想拜师,是家乡有风俗,只给结发的相公磕头。 顾江天不由问道:“你给父母都不磕头?” 她摇头:“不磕。” 顾江天完全没有娶冯安安的心思,可不想摊上麻烦,便道:“那你就给我鞠三个躬。” 冯安安面露喜色,麻利地朝顾江天作揖三下,抱拳道:“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三拜。” 顾江天有种坐在案上,受人上香的错觉。 拜了师后,冯安安就殷勤了:“师父操劳,有没有什么包袱,徒弟替你拿?” 结果没有,顾江天孑孓一身。 “师父喝水!” “师父吃果子!” 顾江天久为被人服侍,渐渐感受到温暖,又想,她已是我的徒弟,便待冯安安如旧友一般。 她接着找他套话,问幻捕相关。 顾江天心想,小徒弟好学,没有收错,欣慰得有问必答。 冯安安心中却连连想:哦,原来是这样。唉,竟然如此!好些个面对幻捕知道如何防备处,全得了解法。 走一路,她完全去了对幻捕的畏惧之心。 呵呵,知己知彼,幻捕不堪一击! 顾江天见冯安安活泼灵动,不禁回忆起救她之前,见她在云敖幻师魔掌下求生存,不惜现出轻薄主动之意……顾江天便教训了冯安安几句,说她虽做幻捕,超脱男女,但有些女儿家的庄重自持,是不能忘记的。 脱离聊幻捕的事,冯安安立刻就嫌弃起顾江天的唠叨来。 他唠叨,讲的是肖抑曾讲过的,类似的迂腐之言。可是肖抑讲,冯安安嘴上厌恶,心里却能容忍。 顾江天讲,她却心里难容了。心想料错了、料错了!要是顾江天一路都讲这些话,与他同行,该多难熬啊! 她想摆脱顾江天了。 正好这时起了一阵风,从冯安安耳鬓两侧吹过,她禁不住伸手摊掌,去感受风:风儿多值得羡慕呀,一个人,独来独往,自由自在,想怎么吹,就怎么吹…… 风儿还吹来一只鸽子。 警备!冯安安准备抓鸽子,顾江天却阻拦她:“是为师的信鸽。” 话音落地,过了数秒,白鸽来回扑腾,似乎做了一番确认,才停在顾江天右臂上。 顾江天苦笑,是因为他断了一臂,鸽子就不认主了?还是因为往常信鸽都停在左臂上,如今无处可歇? 顾江天又发现,信鸽一旦停在臂上,他就无法从鸽脚抽出来信了。 只得抖抖肩,傻鸽子又用了好些时间,才反应过来,停在主人左肩膀上。 顾江天单手艰难地将信件抽出,抖着展开,刚准备看,天公似孩子的脸,说下就下起雨来。 信上开头第一行,全被雨水淋湿。 顾江天无法擦拭,因为一去擦,手就松了,信会掉进泥土里。 他只有一只手。 就在这时,头顶雨停,顾江天仰头,望见一只伞,在缓缓移目过去,冯安安撑伞站在他身侧。 江南一下雨便朦胧起舞,他的眼眸里似乎因此也有了雾气,模模糊糊看着眼前女子的轮廓。 顾江天转回头,读信。 边走边同。 冯安安同步撑着伞。未免窥视,她将头侧偏。 是永嘉公主的来信。 被雨水模糊的首行,写的是“顾兄,展信佳”。 公主花容月貌,美丽动人,笔迹却是宫中出了名的女儿男字,草书泼墨,笔走龙蛇。公主在信中告诉顾江天,自己近日遇到了一件令她从未感受过的心动事。 而后问道:顾兄近况如何? 顾江天黯然。 他攥着信,沉默着走了一段路,突然问冯安安:“小徒弟,你父母可曾为你订下过什么婚约?” 无头无尾一句,冯安安一下子猜测了太多可能。 “没有。”她最终选择如实告知。 顾江天嘴角勾起一笑:“那你是幸运的。” 冯安安就猜测,顾江天肯定是有位未过门的娘子,亦他的身份,未婚娘子定同样显贵到令人咋舌。从前郎貌女貌,如今顾江天身体有损,定是这门亲事难了。 这个时候,冯安安可不敢多话。 冯安安带顾江天上山,石阶路还好,没有石阶的路,她少不得扶他一把。 徒弟似拐杖。 一路上山,全无阻拦,顾江天不由问冯安安:“小徒弟,你不是说有一群幻师住在山上吗?”怎地一个没见? 冯安安拼命点头:“是啊,他们全住在山上,穷凶极恶,我好不容易逃下去的!”又缩脖子,“现在没动静,会不会有诈?”说着躲到顾江天身后。 顾江天抬起仅有的右臂,护住她。 两人继续上山,顾江天便又开始给冯安安讲起面对幻师的防御之法。 她脑子转得快,前一秒听得记得,下一秒就转换成如何叫幻捕防不胜防。 冯顾二人终于来到虿翁住处。 冯安安指着大门叫道:“这就是白发老贼的住处!” 顾江天怕带着冯安安,应付不来,命她在外等着,他闯进去。 起了好大的架势,巡视一圈,屋内并无人息。 他出来告知冯安安情况,冯安安却“并不信”,冲进去亲自找了一圈。第九册 上极薄,悄悄从衣领里塞进去,藏在胸口,而后出来,感叹道:“师父您是对的,果然没人。”她托腮,不解,“坏人们都藏到哪去了呢?”又吹捧顾江天,定是师父神勇,幻师们闻名畏惧,若鼠逃窜。 顾江天晓得她的话有谄媚的成分,但仍极为受用。 顾江天下了命令:“我们在山上找一圈。” 冯安安遵命,心想好咧,你这一找就能找到虿翁尸体了! 果然,不一会儿,顾江天就发现了许多尸首,有老有少,因腐臭引来鸟兽分食,少部分已成白骨。 顾江天分析道:“半个月前,这里应该发生过一场大战。” 冯安安一脸错愕,心想没错就是我挑起的。 顾江天有些怅然,克服重重阻碍来抓幻师,却有人先他一步,除去了对手。 冯安安诱他往岔路上分析:“会不会是其他幻捕干的?” 顾江天眸色深沉与她对视,还有其他幻捕?他除了师父,从未见过其他同行。若真是幻捕干的,到可以结识探讨一番。 顾江天缓缓道:“兴许是。”又吩咐,“下了山后,你去雇辆车。” “师父打算去哪?” “去个可能知情的地方,打听打听。” * 全天下的马车,和人一样,分为三六九等,但无论它是七宝华盖,还是破栏烂板,车轴转动的声音都是一样的。 轱辘——轱辘—— 这轱辘声,冯安安已经听了大半个月了。 她屡次问顾江天:“师父,我们要到哪去啊?” 得到的回答都是:“快了、快到了。” 从蘋州到青阳,再从青阳到青淮,最近进靠近了一座大营。 这座营远比定北营宏大,且无论是竖立有序的旗帜,还是塔楼上勃发的士兵……这里的一切,都生机勃勃富有朝气。 冯安安瞧见,旗上皆绣着行书的“阮”字,心想:青淮军、阮家军……莫非这军营之主,正是以前的兵马大元帅阮放?! 蘋阳王在世时,曾告诉冯安安,若论上一辈的英豪,非兵马大元帅阮放莫属。继文雅又擅打仗,男人做到此境,于国于己,都是极致。 蘋阳王曾与阮放见过一面,回来对这位阮叔叔赞不绝口,以至于冯安安打小也极崇拜阮爷爷。 她高兴得跳下马车。 守营将士早已发现马车,已过来拦车询问,冯安安刚要开口,顾江天却挑帘探身,道:“新科状元顾江天,前来拜会青淮军主簿邓稚吾,请速知会一声!” 冯安安听着,心里呲了一声,这位顾公子,连有求于人要说话礼貌点,都不知道。 正愁着,见一银袍将军,身后跟着六名校尉,从外至内,飞驰入营。 马与人擦身而过的瞬间,冯安安惊喜叫道:“肖扬之!” 喊了这么多年,现在真心发现,“扬之”比“抑”好听的多,叫她心生欢喜。 满心欢喜。 见到他特别开心。 冯安安还未喊时,肖抑就已勒马,她从他的眼中亦瞧见亮光闪闪。 那亮光里清晰映着她。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歇一天,后天更。 第37章 冯安安想问一问肖抑,他怎会在这里? 她刚开口问,他刚要答,顾江天便从车内彻底钻出来,对着肖抑颔了颔首:“肖老弟。”架势犹在,仍旧喊他小弟。 肖抑笑一笑:“顾公子。”同样发现了顾江天的断臂,却只当未见,提也不提。 这时,守卫回报,主簿有请。 顾江天勒令冯安安:“速随我来!”带着她,重回车上,驱车直入军营。 肖抑打马,慢慢尾随在后面,目光一直胶着在前方马车上。 身后校尉询问:“将军,要不要追上去?” 肖抑摆手:“不用。”远远看着便好。 顾江天领冯安安去面见主簿,邓稚吾。 这位邓主簿,是顾江天已故幻捕师父的亲弟弟,从他这儿,兴许能打听到其他幻捕的消息。 冯安安不禁问:“邓先生亦是瑶城人?” 顾江天点头。 冯安安便奇了,京师有以顾家为首的四大家族,邓家忝列。按照邓稚吾的辈分年纪,不该只当个主簿。 她便嘀咕了几句。 顾江天一声嗤笑,告诉她青淮军与别处不同,主簿名头虽了点,但实类军师,权重且享尊重。 “原来如此。”她依旧小声嘀咕。 顾江天噙着得意的笑。 青淮虽也是两国交界处,却远比凉玉温暖湿润,八月天草长得飞起来,冯安安从大门走到邓稚吾的帐子,一路上草儿细软,贴着她的腿,还有阵阵清香。 她喜欢这地,一来这儿,便心情大好! 见过邓稚吾,左右拜一拜,她就如仆从般站在一侧,只听不言。 令顾江天失望了,邓稚吾这,没有任何关于幻捕的消息。 高贵的顾公子不愿再遭挫折,不甘心再问:“真没有吗?” 邓稚吾默然摇头,见顾江天仍是一副可信可不信的样子,便把话说得狠了点:“顾公子,怕是除你之外,这世上的幻捕已经绝了!” 怎么可能!顾江天立马吼道:“幻捕未绝!”声音既高亢又激动,把邓稚吾吓一跳。 顾江天朝冯安安招手:“小徒弟,你过来!” 冯安安屁颠屁颠跑来,顾江天隔空一推,将她推至邓稚吾面前:“这是我新收的小徒弟,在捕捉幻师上极有天赋。薪火不灭!幻捕不绝!” 顾江天昂着脖颈,神情里有骄傲,有坚信,侧首再望冯安安,殷殷期盼的目光毫不掩饰。 她一下子不敢对视了。 心虚,接不住啊! “哈哈哈,既然顾公子有这份信心……”青淮军的军营里竟不禁酒,酒壶就明目张胆摆在桌上,邓稚吾一面倒酒,一面倒,“……不如我们共饮一杯,既是共勉,亦是提前庆祝。”忽然,瞟了下顾江天的手臂,追加一句,“能饮酒不?” 顾江天顿觉羞辱,挺胸应声:“自然能!” 邓稚吾呵呵带过,将目光转向冯安安:“小……徒弟?也来喝一杯?” 冯安安眼神请示顾江天,得到应允后,她给自己倒了一杯。 三人举杯共饮,同祝幻捕生生不息,势成燎原之火,烧尽世间幻术师。 顾江天捻杯仰脖,一饮而尽。 冯安安端起酒壶看着他,他吼道:“斟满。” 她倒满后,顾江天又喝了一杯。 比其余二人都多喝一杯,却觉依然抒发不尽胸中未酬之意。 顾江天是对冯安安赋予很重期望的,因此勒令她:“你也再饮一杯!” 她配合地自斟,亦一饮而尽。 酒挺好的,多喝几杯无妨。 三人在帐内饮酒,肖抑就在帐外远处看着,他踱步许久,终于找到一处视角能随阳光照射,瞧清帐内人的轮廓。 他很快辨认出冯安安。 她朦朦胧胧又阴暗的轮廓,叫人看不分明,但他心里却晓得,阴暗除去,她的脸和身段,都是极美的。 因此心念浮起,风情难耐。 肖抑伫了一会,绕着往右走,之前就观察到帐帘没有完全拉好,此刻情难自禁,借助帘缝往内一窥。 恰巧眺见冯安安引项饮酒,纤细的脖颈随着吞咽微微颤动,任谁细瞧都要口干舌燥。她还不自知,顶着一张弱小无辜的脸,与其他两人说笑。 突然,肖抑瞧见冯安安离开帐内,挑帘出来。 她一出来,就瞅见肖抑,同他招手,还朝他奔过去。 见得裙动风摇,佳人奔来,肖抑心中喜悦,身子却怂怂地背转过去。 冯安安是被顾江天遣走的,她巴不得,打算出去找肖抑。 有许多话,憋在喉咙里,想同他说。 一出来遂心意瞧见肖抑,不假思索向他飞奔而去。 跑得急,她到肖抑跟前是喘气的:“你、你怎么来青淮了?” 肖抑疑迟少顷,转过身来,反问她:“你怎么同顾公子在一起?” 冯安安就把顾江天收她做徒弟的经过,从头到尾说了。 肖抑包含担忧,轻轻斥责:“胡闹。” “那你呢,你为甚么在青淮?”冯安安追问。 瞒无可瞒,肖抑告诉她,自己因为擅离职守,被革职了,不得不离开定北营。 冯安安惊呼道:“呀,那怎么办?” 肖抑含笑:“柳暗花明,我收到阮帅的邀约信,他这里缺个副将,正在招人,我就来了。” “你又降回副将了……” 肖抑摇头,在阮帅这里做副将,同在定北做副将,是完全不一样的。 他一点也不郁闷。 …… 冯安安和肖抑小别重逢,并立叙话。夏草吹荡,与冯安安的罗裙同色。 于是阮放回营时,瞧见一对璧人,堪堪相配。 肖抑远远就眺见了阮放,连忙告知冯安安:“那边就是元帅。” 冯安安回头一瞥,闻名不如见面,阮放果然老当益壮。她想起人都说阮放温文尔雅,不由得将原本分开的两腿并拢,显得文绉绉些。 阮放过来时,冯安安还低了头。 心想着:我父王是阮帅贤侄,可惜不能透露身份,不然此时可以呼声“阮爷爷”。 阮放走近了,她还有点小紧张。 紧接着就听见阮放狂笑:“小兄弟,这你浑家么?以前怎么没听你跟老。子提过?” 冯安安:??? * 顾江天这边,遣开冯安安后,邓稚吾告诉他,太师担忧大公子,他这一番离家出走,闹得现在天下有三分之一的人都知道他断臂了。 虽有夸张,却也是实情。 顾江天心有懊恼,却又想,天下人知便知了,等他除幻扬名那日,定重拾光芒。 顾江天便道:“你转告父亲。残废的是我,又不是他!”言语至此,忽然担心起永嘉公主,万一她也听到了谣传,怎么办? 顾江天理不清自己对公主的感情,不算钟爱,但她绝对是不能错过的良配。 顾江天便决定,一会就给公主回信,告知一切安好,稳住佳人的心。 顾江天一面思忖,一面与邓稚吾聊些其它的。不一会儿,就有主簿帐下小兵来报,对着邓稚吾附耳几句,邓稚吾转告顾江天:“元帅回来了,走,随我去打声招呼。” 顾江天昂首:“不去。” 邓稚吾瞧他数秒:“这里好歹是人家地盘,客至此地,怎么也该同主人打声招呼……” 顾江天极其勉强地随邓稚吾出去,正瞧见阮放同冯安安、肖抑交谈。 起了阵夏风,有凉意亦有燥闷。 顾江天见阮放依旧矍铄,作揖拜道:“瑶宋太师玉福侯殿阁学士首顾晁子庚子年殿试第一状元顾江天,拜见阮将军。” 阮放道:“老夫记不得许多名字。” 顾江天一副意料之中的表情,笑问:“将军昔年点评我,说‘有傲气无傲骨,少年大病’。如今再见……”顾江天张开单臂,“……可瞧我是否痊愈?” “嗯——”阮放竟真捻须,低头,从下至上,似乎真将顾江天打量一番,道:“病入膏肓了!” 强强相呛,众人皆感觉到场间空气的灼热。 得亏邓稚吾挺身而出,转移话题:“阮帅,怕是几位参领都要到了。” 阮放闻言,颔首一应:“嗯,该到点了。”转身往北边走,邓稚吾紧跟着阮放,回头给顾江天使了个眼色。 顾江天淡淡闭眼。 肖抑站在一旁,亦领会了意思,笑着请顾江天去客帐歇息,安排吃食憩榻。他在定北营招待过一次,轻车熟路,肖抑的安排,顾江天还挺满意。 又想,冯安安是肖抑帐下出来的人,难怪都伶俐。 待到忙完,四下无人,冯安安拉住肖抑,讲悄悄话。 她问他:“有哪些参领啊?”莫名地好奇。 肖抑便告诉她“四天王护世”的说法,说是阮放手下有四员猛将,如第一重天四大镇守金刚,能随阮放一起,保天下太平。 其中最厉害的王沐,不仅是骁骑参领,还是皇室贵胄,他统率青淮骑兵,犹如四天王之首,北方多闻天王。 其次便是主簿邓稚吾领前锋参领,实为青淮军师,此人闲时爱泥塑,好下棋,常自雕天下棋盘,布兵打仗,只若提子紧气。棋盘间定胜负,从容不迫。 而后是护军参领李朝昀,是军中神射,百步穿杨,统领青淮军弩手和弓箭手。此人话极少,一年最多说三句话,但他并不是哑巴。据说,生李母梦神仙入梦,许她一诚实麟儿,李朝昀从小不开口,一开口必是真话,是个无法说谎的人。所以军中常喊他论断是非。 “还、还有呢?”冯安安突然结巴起来。 肖抑瞧着性急的佳人,温柔道:“还有一位,奇了。她是邓主簿的娘子邓夫人,却身长八尺,与主簿一般高。擅使一对流星锤,最爱冲锋陷阵,杀入敌阵,令敌人毛发皆竖,肝胆俱裂。”可惜,邓夫人虽为前锋,瑶宋却不封女将,她的名头让她丈夫领了。 冯安安道:“哦。”她怕有人偷听,给肖抑比手势,先指了指手腕,比了个一,再比个二。 肖抑会意,王沐和李朝昀,均在名单上。于是,他攥了攥拳。 少顷,肖抑问道:“其他呢?” 冯安安摇了摇头,其他人不在其列。 “肖副将,这位美若天仙的姐姐是谁?”突然响起一个清澈的声音,冯安安和肖抑同时望去,见最近的一个帐篷后头,冒出个脑袋,少年唇红齿白,眼神干净,笑起来颇为阳光。模样稚气,最多不过十六岁。 少年似一只兔子,蹿到前来:“这位姐姐是谁呀?副将也不给介绍介绍!” 肖抑笑道:“她是我的好友,冯——”顿一顿,未经冯安安首肯,不敢暴她真名,“冯姑娘” 肖抑身一侧,又向冯安安介绍少年:“这位是阮帅的外孙,辛阳。喊他阿阳即刻。” 少年嘟嘟嘴,似乎不满意肖抑的介绍,他蹦到冯安安面前:“冯姐姐,我乃是随军的护卫!” 冯安安亦哈哈大笑,与辛阳行礼,丝毫看不到她有戒备之心,然左手却轻轻点了下右手手腕——辛阳,也在名单之上。 肖抑睹见小动作,藏神不露。 * 暂且不提肖冯这边。 阮帅领着邓稚吾去见众参领,众人刚巡线回来,向阮帅逐一禀报边防情况。 两国交界安静寻常,往来贸易,无生异动。 王沐说自己巡线时遇到了苇杭之。苇杭之让他转告阮放,为示两国友好,云敖王廷的使节希望能有一次非正式参观青淮军的机会。 所谓非正式,就是私底下的。 阮放一听,就骂了脏话,不堪入目。 四个下属,谁也不接话,任阮放骂完,四人都是一副习以为常的神情。 果然,阮放骂归骂,骂完了还是有理智的,问道:“粮食都到位了吗?” 王沐道:“苇万骑还给我这边九千石。” 邓夫人亦道:“她还我这边一万三千石,说是还剩一万一,下个月前还来。” 阮放听完,默不作声。 良久,仰天叹道:“见吧见吧!话说……北方派谁来啊?” “据说是长公主的独子,乌云大王。” 作者有话要说: 隔日更到结尾,好不好? 第38章 作者有话要说: 没有要完结啊!!!这本书大纲的一半都还没写到!! 我只是写得太寂寞了,怕自己到后来越更越慢,所以才想一鼓作气更完。 没想到大家都误会了= = 那我还是尽量有机会就多更一更吧。这话是邓夫人说的,王沐立马反驳:“不可能是乌云大王,他在凉玉胡作非为,已被云敖皇廷软禁了。” 邓夫人旋即道:“软禁了不能放出来啊?!” 邓稚吾却站在王沐那边:“应该不是乌云来。” “好了好!”阮放吼道,“来了便知道是谁了!” 不必为这类事情争论。 …… 到了晚上,太阳落下,篝火燃起,到了饭点。 青淮军有个规矩,若无事,元帅和参领们会一起吃晚饭。 可今天,顾江天来了。 参领们也陆陆续续晓得他来了。 那要不要喊顾江天一起来吃? 邓稚吾的确去喊了,顾江天不来。 不仅顾江天不来,阮放今晚亦囫囵吃了几口,就早早走了。 参领们都是看得开的人,当什么事没发生,快快乐乐吃喝。 近来遍闹饥荒,青淮军挪了一半粮食接济百姓,餐桌上牛羊少见了,纵是参领,也只能一人分到一块,烤得喷香,就着大馒头饱肚。 五人坐定,四人聊天,聊的都是家国大事,边境安防。 青淮军中不禁酒,四人都爱喝,其中又以邓夫人酒量最好。 王沐几个,其实都不喊她邓夫人,都直接喊她娘家的姓——易,易夫人。 小的喊老易,老的喊小易。喝得多了,难免生出些兄弟间的搭背勾肩,邓稚吾看在眼里,倒也寻常,一点儿不生气。 邓稚吾郁闷的是,他初遇老易时,她是个因身形太高,一直没嫁出去的老女。是他接纳了她,把她带到京师,再带进军营…… 若没有邓稚吾,老易还是个一点也没有女人味的村妇。 可现在,老易比小邓出彩多了,她冲锋陷阵,无论力量还是计谋,哪个男人都比不过她。上回阮放喝多了,直接当着大伙的面,点评起邓易两夫妻,阮帅说,“小邓前几年还有些灵性,这几年灵光已过,还懒,无天分亦无勤勉”,而小易是“灵光不断,悟性聪颖,流星锤还可以再练一练,前途不可限量”。 邓稚吾晓得阮放说得对,是实话,上一回青淮军分为赤白两队练兵,赤队军师是邓稚吾,老易自告奋勇做起白队军师,她不冲锋陷阵了,坐后方运筹帷幄,竟把邓稚吾领导的赤军打得落花流水。 邓稚吾想得多了,愁云不禁浮现在脸上,被易夫人瞧着了,过来坐在他旁边,左臂从后环住邓稚吾,举坛与他相撞:“来,相公,喝一口。” 邓稚吾与自家娘子撞了个坛。 易夫人问道:“相公可是有什么烦心之事?” 邓稚吾哪敢说实话,可若答没有,也忒假了,便道:“唉,顾公子来找我,问我最近可有见着什么幻师?我哪有见着,我哥懂点这方面的,我可是一点都不懂!对了,你们最近有听过幻师么?或者见着甚么幻术作妖?” 其他人不答。 易夫人一听,拍拍邓稚吾的肩膀,帮相公重问了一遍。 李朝昀不可能开口,辛阳小少年,第一次听说幻师,不断追问什么是幻师,什么是幻术?唯有王沐,待辛阳问完,缓缓道:“我这次出去,到真见着两个幻师。在青阳时,他布下障眼,幻出假粮,骗取青阳百姓的铜板,骗的钱不多,仅一百钱,于是我仅教育了他们一顿,就放了。” 邓稚吾本是无心,却歪打正着,连忙让王沐详细说说,听完,领着王沐去见顾江天。 王沐将对邓稚吾说过的话,对着顾江天又说了一遍。 顾江天听完,谢过王沐,立马喊冯安安:“小徒弟、小徒弟——” 小徒弟跑哪去了? 顾江天匆匆走出帐篷,掀帘时带起一阵风,朝外运着内力大喊:“小徒弟——” 半个军营的人都听见了。 晓得冯安安是顾大公子的女徒弟。 冯安安其实在同肖抑说话、吃饭,闻声翻个白眼,与师兄匆匆道别,跑了回来。 “你去哪呢?”顾江天紧锁双眉,责备她,又道:“赶快收拾东西,我们出发!” 冯安安疑惑:“现在、马上?” “对,连夜就走!”顾江天道,她快收拾东西,他不太会做整理的事! 冯安安赶紧去整理两人的行囊,手脚麻利,加上东西本就少,一会便收拾完。在她整理的时候,顾江天告诉她,发现幻师踪迹了,两人即刻出发,去捉幻师! 顾江天走得雷厉风行,冯安安甚至都来不及去肖抑帐中告辞,还有,临出营门时,她瞥见肖抑隐在暗处瞧着她,默默送行。 冯安安心中松一口气,不由得嫣然一笑。她把目光缓缓收回来,冷不丁却瞟见另一边暗柱,站着另外一个男人。 熟人! 旧相识! 她父亲蘋阳王的侍卫,李节。 他在秦淮军中做甚么? 见李节制服,官阶不低。 冯安安先回转头,不看李节,而后才问送二人出门的邓稚吾:“邓先生,后头帐篷边的将军……是谁?” 邓稚吾回望一眼:“哦,是咱们新招的副将,肖抑。” “不,不是,是另外一边的将军。” “哦,是护军参领李朝昀。” 李什么? 李朝昀??! 名单上的内奸? 不,他不叫李朝昀,他是李节啊。 肖抑说过,“李朝昀是军中神射,百步穿杨,且话极少,一年最多说三句话。李母怀子时神仙入梦,许一诚实麟儿,李朝昀一开口必是真话,是个无法说谎的人。所以军中常喊他论断是非。 根本不是这样啊,李节的确箭法出众,但他在讲话上,绝对是个正常人!小时候为哄世子吃饭,他可没少哄骗冯安安!! 冯安安还想接着调查,顾江天却一心奔临近青阳。两人匆匆去了,冯安安再回头望时,无论是李节,还是李朝昀,都已隐于黑暗中。 连肖抑也消失在视线中。 * 深夜,头顶是一片密林,莫说月光,就连风都不透一丝。 一开始,是冯安安在后,顾江天在前,拿着柄重剑砍枝开路。他想着自己毕竟是师父,有什么危险,得他来当。但毕竟只有一只手臂,分枝拨棘难免不便,冯安安瞧着心累,与顾江天交换了位置,夺过重剑,抢在前面开路。 顾江天眸色黯了黯,好在天黑,分辨不清。 顾江天道:“有人。” 冯安安道:“哪有人!”是他俩踩着了地上的树叶和碎枝的声音。 “有人。”顾江天沉声道,来人是内力极深的高手,隐藏了几近全部的气息。 顾江天伸手,捏住冯安安掌心,食指在她掌心向西南方向画。 敌在西南。 顾江天开口,道:“昨夜星辰昨夜风。” 冯安安脑子灵,猜顾江天是让她按照昨晚师徒二人演练的擒贼方法,擒敌。 顾江天反手握向袖中剑。 冯安安眼神警觉,待顾江天拔剑一霎,起势空中,顾江天踩着她的肩膀踏上,犹如纵身云梯,向前刺去。顾江天再落,唤作冯安安踏他肩而上,而后倒勾顾江天一把,转作冯安安在下,顾江天在上,她将气全运给他,用力向西南方向扫去。这一式名即为繁复华丽,是幻捕用的名招式——摇光。借用北斗末柄摇光星的名字,寓意扫落敌人,若尾巴一样有力量。 可两人繁琐的动作,早已留给敌人做防备的时间。顾江天扫过去时,黑影后仰倾身避过。 而后早滑前躲。 眼见着敌人靠近自己了,冯安安手握的重剑本就没入鞘,便本能地向前刺去。 那敌人竟然不躲,她的剑轻易便横在敌人肩上,刃贴脖颈。 冯安安定睛仔细瞅了瞅,惊呼:“扬之?!” 这一喊,正准备从敌背后刺。入的顾江天,也将剑停在半空中。 冯安安已经把剑收回去,面有愧色:“你怎么来了?” 顾江天却是观察再三,良久剑不回鞘。 肖抑道:“我来看看。”他其实是不放心冯安安,心想她会遇着危险。顾江天在她身旁,又是另外一个大危险。万一发现她是幻师呢? 肖抑觉着,有自己护着,冯安安总更安全点。 这回他可没有冲动,向阮帅告了七天的假。青阳就在青淮旁边,七天来去,快马加鞭,正好够。 顾江天到这时才收回剑,绕至前方,与肖抑面对面。 顾江天纵只有一只手,仍习惯性负到身后:“你也来,不怕么?”抓捕狡诈的幻师,可是很危险的。 肖抑极其少见的一勾嘴角,笑道:“胆小非英雄。” 第39章 顾江天冷脸道:“那你跟着可以,有两点必须做到。一,不拖后腿。二,我和我徒弟抓捕幻师时,你自顾安全。” “好。”肖抑毫不犹豫答应他。 三人同行,这回轮到肖抑走最前面。 不久后,三人藏在丛林中,远远眺见一间茅屋。 茅屋虽陋,主人却有心在屋外凿渠,搭木,营造出小桥流水,别致雅趣。 顾江天低声道:“我觉得幻师在屋里。” 肖抑轻勾嘴角,冯安安用手肘拐他一下:“别不信,我师父直觉很准的,他能感受到幻师的气息,一捉一个准。” 这夸得有点过了,倒不至于,但顾江天很受用,不点破出来。 顾江天勒令道:“你俩在此藏好,我单独去会一会。”在顾江天心里,肖抑武功虽高,但却是不懂幻术的外人。冯安安这个徒弟,又初入门不久。面临大敌,顾江天担心这两人会给自己拖后腿。 “师父,你是去哪?”冯安安叫住他。 顾江天回头:“为师不进屋,只在外头。”茅屋前头有一处旷地,顾江天打算念咒诀,将屋内的幻师尽数引出来。 幻师闻诀头痛,这也是冯安安头疼的地方,她便套话,问咒诀如何念,想学了“为师父分忧分难”。 顾江天道:“复杂得很,你一时半会学不会。” 冯安安便问:“那我们身为幻捕,念诀时会不会伤到自己?” “绝对不会,有诀窍的。” “诀窍也很复杂吗?” “这个倒不是。”顾江天念及只有一两句,便交给冯安安,又叮嘱:“记住了!”没时间再多说,他身形一闪,现于林外。 反正顾江天看不见她了,冯安安脸上直接露出欢天喜地之色,幻捕们再怎能念诀,她都不会头痛咯! 肖抑晓得她在高兴什么,偏头瞧她,两人相视一笑。 很快,茅屋内陆陆续续出来六人,全是女人,或从门中捂着头走出来,或抱头破窗。这六女子虽然疼痛难耐,但出来后很快贴在一处,似乎摆成了一个阵。 六人成阵,各拔兵刃,向顾江天靠近。 顾江天收了诀,要与六人对敌,女子们却不恋战,咒诀一消失,就全跑回茅屋中。 顾江天只得再念诀。 六人再出来,这会顾江天的位置离得茅屋近些,六女子似战似挑,竟将顾江天诱入茅屋中。 屋内必定布下的大结界。 果然,顾江天一进屋中,便是幻象天地。 这幻象一丝一毫也不血腥,是靡靡香气,是仙乐飘飘,是辉煌的白玉京,是锦绣宝室,是六云中仙子,月中嫦娥,薄衫微露,舞动腰肢,钏声清脆。 女子们各个媚眼如丝,径直缠绕向顾江天。 纤细的玉指贴在他的脖颈上划过,一阵阵温暖和柔软,顾江天心中默念咒诀,眼前漆黑一片,只听见一声水滴声。 他只看见,砌屋一只青藤垂下,滴下来一滴水。 落于地面,黄钟成禅。 顾江天拔出袖中剑,砍下青藤。 幻象瞬间破了。 他以一敌六,与女子们杀作一团。 茅屋外小桥流水,茅屋内杀气腾腾。 冯安安和肖抑藏在林中。 已经过了许久了。 能听见屋内传来的刀剑声,一直持续不断,却什么也看不见。 冯安安是个按耐不住的人,终下决心,告知肖抑:“我进去瞧瞧顾江天。”到底什么情况?他是输是赢? 肖抑哪能让她一个人冒险,自然随她一起去。 两人闯进屋内时,见着顾江天受伤倒地,地上还有四具女子尸体,另外两位正女幻师,正打算从后窗逃跑。 顾江天见冯肖二人进来,高声道:“不要管我,快追!”这是他断臂后 第一回捉捕幻师,还似从来那般自估的能力,结果单臂力不从心,被敌人伤了。 冯安安闻言,让肖抑留下来照顾顾江天,她自己二话不说追着两位女幻师破窗。 肖抑不假思索,追着冯安安出去。 顾江天瘫在地上,被冷落了,他脸上却挂起欣慰的笑。 捕尽幻师,才是头等大事。 冯安安追出去后,肖抑很快赶上来,两人合力,堵住两名女幻师。 冯安安想要抓活的,然而肖抑的剑太快了,她还来不及说,他的剑锋迅雷不及掩耳一划,就杀了一名女幻师。 冯安安赶紧大喊:“留个活口!”好审问啊! 肖抑闻声,旋转过招,只三两回就反剪制服了最后那名女幻师。 那女幻师用哭腔喊道:“大师姐,救我!”喊了半天,又喊,“大师姐,饶命!” 冯安安先确认了不是幻术,才仔细打量,发现眼前的女幻师,正是按摩时惹恼虿翁,要被蒸螃蟹,被冯安安救下的那位。 放她们下山了,兜兜转转,狭路再逢。 冯安安用下巴指一指地上的尸体,审讯小师妹:“她们都是无名山的?”虿翁广收门徒,不是每一位师妹冯安安都认识。 小师妹哭着摇头。 “那她们是哪儿的?你们怎么认识的?” 小师妹的头摇得似拨浪鼓,始终紧闭双唇,最后连眼睛也闭上,因为太过用力眼皮微微颤动。眼泪落下来,鼻涕也哭下来。 冯安安与肖抑对视一眼,这位小师妹明显是不敢说,害怕说。 冯安安便道:“那你快跑吧!”肖抑旋即放开女幻师。 女幻师跌跌撞撞跑出去七八步,突然止住,回转身,扑通跪在地上,朝冯安安磕了个响头,而后重新再跑。 冯安安和肖抑伫立原地,目送女幻师消失在两人视线中。 而后,肖抑道:“你明知她跑回去,也是死。”何必放她? 冯安安叹道:“我救过一回的人,便不可以让她死在我手里。”她转身,“回去吧!” 肖抑点头。 冯安安走到临近茅屋时,就不管肖抑了。 她飞奔入屋,顾江天仍旧躺在地上。冯安安扑过去,坐在他旁边,一开口,眼泪就落下来:“徒儿无能,让贼人跑了!师父、师父……罚我!” 这一哭梨花带泪,顾江天十分局促,头左偏右瞥,终柔声道:“不怪你。”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只精细的绢帕,递给冯安安擦泪。 冯安安“哭”得更伤心了。 帕子美人没收,顾江天犹豫了下,持着绢帕,轻轻沾去冯安安眼角的泪水。 “顾公子看来是受了重伤?”肖抑此时也蹲下来,检查顾江天伤处。发现他伤在一双腿上,右臂是好的。 顾江天将帕子丢在冯安安身上,回头与肖抑搭话:“是,怕是走不得路。” “附近治兵刃腿伤,最好的还是我们青淮军营。这样,我驮公子出林,再叫一辆车,公子随我们回营疗伤,可好?” 顾江天不想再见阮放,怕受嘲笑,但更不想失去左臂后再失去双腿,只能应好。又道:“回去之前,容我先检查下尸体。”这些幻师来自何方?受何人指使?一切皆无头绪。有幻师逃回去,说明她们还有老巢,还有其他幻师。 顾江天隐隐感到,这是一桩大案。 有一具尸体躺在距离顾江天不足两步处,他借助单臂和躯体的力量挪过去,俯视查看,冯安安正打算跟过去,却被肖抑拉住。 他冷冷瞧着她,佳人泪干了,一只红艳露凝香。 冯安安以为他是发现了什么端倪,仰着脸,紧张问他:“怎么了?” 肖抑其实是想趁顾江天仔细检查的功夫,告诉冯安安,以后离顾江天远一点。但他又不敢说,一怕美人动怒,二怂自己没资格,话到嘴边,改口成:“你好点儿了吧?” 冯安安原以为肖抑知道她是假哭,这会一听,大师兄不会呆呆的,以为她真哭了吧?!冯安安便将食指放在唇上,做了个“嘘”的手势,又背对着顾江天做口型:骗他。 肖抑眼里,只见得她的红唇张张闭闭,娇艳欲滴。 是夜,肖抑回去记手札: 但凡瞧见阿鸾同别的男子稍微亲密点,我就难受绞心。 我真是个大醋坛子。 …… “小徒弟,快过来!”顾江天突然喊道。 冯安安跑过去。见顾江天不顾血污,从女尸上翻出一块令牌,正面刻着梅花枝,背面是一大块凹陷,血浸透进凹陷里,时间久了,已成绛红色。 他说:“你看这个?” 冯安安觉得自己算是见多识广了,但这枚令牌,她不认得。 顾江天没喊肖抑,但肖抑同样走过来,认真研究,他也不认得。 顾江天告诉两人:“这是宫里的梅花令,宫女才有的。”他说着,命令冯安安,“你去搜搜,看其他人身上有没有?” 冯安安麻利去搜,结果在屋内尸体上全翻出来,一模一样四块令牌。 她们全都有。 这批幻师全都来自宫里? 冯安安望着顾江天。 顾江天突然激动:“快,快带我回去养伤!”他朝肖抑吼道。 养好了,他要回一趟瑶城! …… 三人回到青淮军营时,刚好是七日之后。 在这七日里,发生了一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事,云敖的使节非正式地参观了青淮军。 “原先说是乌云大王来呢!”易夫人给三人讲经过,笑着说。 冯安安眸色一黯,肖抑亦嘴角一抿。 “结果来的是个叫摩雒的,云敖名字,总是念不清楚。”邓稚吾接话道。 易夫人立马纠正:“他不是叫摩雒,他是姓摩雒,名好长一串,咱们几个,没一个能念清楚!” 夫妻俩原本是给顾肖冯三人介绍,说到这里,却对视着笑起来。 邓稚吾从怀中掏出一张白笺,递给顾江天看:“我夫妻俩接待摩雒逛了东面军营,他一面逛一面做笔记,用的就是这种白笺。我浑家无意插了句,说大人随身还带笺的啊?摩雒说这笺极贵,在云敖,就这么大一张,单张价值一金……喏,顾公子能瞧出来这价值么?!”邓稚吾和妻子都瞧不出来,不就一张纸么!无金无银,甚至连绢都不是。 顾江天专研幻术和学术,笔墨纸砚上,不似京师那些玩性公子讲究得多。他捻白笺在手,拇指和食指轻轻一滑,处富贵多了,本能地能感受到这是一张好纸。 但好在哪,他讲不出名堂。 若是王照在,应该能头头是道,他喜欢研究这些。 在场剩下的人里,肖抑更是不明白了,一张纸,跟脸差不多大,就要一金? 他完全不懂这些。 可冯安安却是全部知道的。 这笺在云敖又被称作“乌云笺”,是乌云发明的。白笺似雪,对光一照熠熠生辉犹如皎月。白笺对折可开,打开时香气扑鼻,风中夹花。一张白笺,无言却道尽风花雪月。 作者有话要说: 希望大家多多留言,么么哒! 第40章 * 顾江天要养腿伤,所以在青淮营住了下来。 他的行踪早就暴露,太师听说宝贝儿子又伤了,心急如焚,各类宝贵药材源源不断送入军中。 师父在青淮营小住,冯安安自然也得小住。 大伙瞧她是女人,给她单独拨了一顶帐子,还说“担待担待,拨不了随从侍卫,怕有轻薄姑娘”。 其实谈不上轻薄,她比谁闹得都欢呢! 同易夫人拼酒,输了,磊落大笑,而后干下心服口服又一杯;同辛阳赛马,赢了,刮这小家伙的鼻子三下,把小家伙的脸都涨红了;同王沐由陌生到相识,他同样是走下坡路的世家子,光鲜表面后是妻离子散,病痛折磨,令她几番感慨;同邓稚吾下棋,但凡形势不对便耍赖悔棋,按邓稚吾的话说,“就差满地打滚”了! 她甚至还同阮放划拳赌了几把,把把赢至封顶,老元帅气得吹胡子瞪眼。 天气好的时候,冯安安推顾江天出帐晒太阳,但气候冷了,瞧着烈日,一出来风其实嗖嗖往脖颈里灌。几次后,顾江天就不愿意再出来了,她随他,乐得清闲。 有时候也会同肖抑长谈,在帐内或帐外,两人屈膝并坐在枯草地上,竟一丁点也不觉冷。有时候聊至没话,就静静坐着,互相想靠一靠,却终不敢。 冯安安屡次在想,这些人,如此融洽,亲如异姓兄妹,他们……之中当真有奸细吗? 若王沐真是奸细,究竟是因哪一番苦衷? 若辛阳是奸细,阮帅知道吗?若不知晓,得知那日,老帅该多心痛…… 还有那个她一直在躲的李朝昀,也是? 有一回她这么疑惑时,红日正从身后落下,被草地遮住,只剩切线整齐的半边。是不是因为离着天近的缘故?青淮这里的日头特别巨大,仿若就在身后,能靠一靠。 这一刻,她期望红日不再下落,就这样晚霞漫天。亦期盼青淮众人的关系和生活,能一直如她这些天经历般欢乐融洽。 不久后,太阳落山了。 天说暗便暗下来。 冯安安往自个帐篷的方向走,临到近帐,瞧见门前徘徊着一位客人——李朝昀。 他朝她笑,往她这边走来。 冯安安装傻:“李参领何故来访?晚辈毫无招待,失礼失礼!” 李朝昀问道:“有空?”他话少,吐字如金,省去称呼和语气,大家习以为常,甚至还觉得崇高神秘。 冯安安摇头,没空。 李朝昀仍是笑,无言离去。 翌日,许多人在场,李朝昀手持弓箭,又来约她。 他摊开执弓的右臂,往上抬了抬。 众人起哄:“冯姑娘,我们的真言将军想约你射箭!” 冯安安旋即推辞:“我不会射箭,叫将军失望了……” “教你。”李朝昀同样接话迅速。 这是他半年以来在众人面前第一次开口,大家禁不住哟嚯大叫,还有鼓掌的,吹口哨的。 大伙都劝,李参领难得开金口,冯姑娘若是再不答应,便不大气了…… 冯安安无奈,只得答应下来。 李朝昀领着她,在众人的目光和口哨声中走向靶场。 她执弓,取箭,李朝昀却从背后环住她——当然,环得礼貌且留有距离,令人并不感到冒犯。 而后他帮她拉开弓。 冯安安记起来,她“不会射箭”,所以此时李朝昀来教她。 四下无人,李朝昀开口道:“冯姑娘神似我一位故人。” 说着攥住箭柄,欲至于弦上。 冯安安笑道:“将军定是认错了。”仍握着箭,她同样不松手。 李朝昀眸现讳色:“她是李某旧主之子,是小少主。有一回维护小少主,李某无意中知道,她是一位姑娘。” 冯安安摇头,一脸无辜:“李将军在说甚么,我完全听不懂。”其实少年时,李节对她还是不错的,冯安安的记忆里仍存着许多温馨的片段。但日子过去太久,而人,都是会变的…… 她想亲近,却不得不自我防护地疏离。 “冒犯了。”李朝昀说完,握住冯安安的胳膊,带她张弓,动作间又道,“李某护主,念旧。” 冯安安轻抿嘴唇:“既是如此,将军何故在这里?” 李朝昀不答,重归沉默。将弦拉至最大,对靶一松,利箭如梭射去,不仅正中红心,而且力道十足,直接穿透了草扎的靶子。 李朝昀缓缓道:“这十多年,我娶妻生子了。” …… 当天傍晚,肖抑便去了冯安安的帐篷。 冯安安问其来意,他左右而言其它,兜绕了半个时辰的圈子,而后才试探着问,李朝昀怎么突然要找她射箭? 据肖抑观察,冯安安之前与李朝昀,没交集的。 冯安安叹了口气:“唉,他从前是我父王的侍卫。”说着手肘放在桌上,指尖点着额头。 肖抑瞧着,心觉她愁眉苦脸也好看,淡淡罥烟眉。 她总是明亮鲜艳的颜色,偶尔罩上一抹灰色,也很令人心动。 冯安安令一只手在桌上轻点,仿若指尖的舞蹈:“他从前叫李节……”将李朝昀的过往,和她对李朝昀的疑惑,都说与肖抑,让他也分析分析。 肖抑刚要开口,忽听见,外头号角声起。 “呜——呜——呜——”一连吹了九响。 这是青淮军中级别最高的警报,意味着敌国进犯,云敖人来袭。 紧跟着,整座军营的灯火全亮起来。 “以后再跟你说。”肖抑站起转身,头也不回地出帐去。 他赶到时,已有三分之一的士兵在操场上集合。 不一会儿,将士陆陆续续到齐。 阮放着银盔重甲,腰配御赐宝刀,走上台前,声如洪钟,告知众人:刚刚收到烽火急报,云敖军三百人马,从巴尔布盟越过边境,渡过长河,进犯岳昌。烧了瑶宋东军最北边的一个小军营,劫了约莫八百石的粮草。 从数量上来看,这是一件小事。但从性质上讲,却是一件大事。因为云敖已经整整三十年,没有进犯瑶宋了! 三十年来,首现干戈! 两国边境要塞沿长河而建,凉玉在河的最西边,最狭窄处,青淮则在防线中轴线上,而岳昌,是防线东边的最末端。 凉玉距离青淮千里,青淮亦距离岳昌千里。 阮放命肖抑领五百兵,赶去岳昌探勘实情。 临行前,阮放单独唤肖抑入帐。 说是单独,他的外孙却在一旁,走来走去,老元帅则在吊灯下盯着案上地图,头也不抬:“明白为什么让你去吧?” 肖抑实话实话:“不知属下心中所思,是否是元帅所想。” 阮放抬起头来,注视肖抑。 两臂仍叉在案上。 阮放问肖抑:“依你之见,眼下最好的对策是甚么?” 肖抑一抱拳。 阮放道:“但说无妨,青淮军中没人治你的罪!” 肖抑与阮放对视,道:“若按兵法来讲,完全没必要舍近求远,青淮直直北方,无需拐弯便能到大都。不如围魏救赵。当然……这都是按书本来讲,实际未必能用。” 辛阳闻言,跳将起来,叫道:“如何不能用!咱们打过去,直接打到大都,要那些蛮夷的狗命!” 阮放回头,冲辛阳吼道:“安静!” 复又转回头,心平气和同肖抑继续对话:“是这样,人一旦从了军,多不得随心所欲。” 肖抑接道:“所以元帅才派属下去。”云敖可以肆意妄为,瑶宋却不敢动,阮放一世豪杰,却也手脚顾忌,派个副将带些小兵过去,云敖人难抓把柄,亦难动怒。 阮放道:“不知云敖那边是谁指挥的,有几人颇狡诈,你去了,多加小心。” “元帅放心。” “外公,为甚么不打嘛!”辛阳似乎不甘心,阮放命他住嘴了,他仍大胆嘀咕,“我们越谦卑,云敖狗越猖狂,会吠得更凶。我们又不是没兵打……” 阮放视若罔闻,嘱咐肖抑:“你去吧!” 肖抑亦把辛阳的嘀咕只当伴奏,他身不动,开口问阮放道:“既知难遂心,元帅又为何要从军?” “保家卫国。”阮放不假思索答道,反问,“你呢?” “亦如是。” 第41章 肖抑去岳昌,每途径一个州境,都会收到来自岳昌的新消息:云敖兵又来偷袭了—— 云傲兵又又又来了—— 云敖骑兵或乘船,或过桥,从巴尔布盟渡河,袭击东军的小营、副营。 一开始,云敖兵还劫掠粮草,到后来纯粹是兜圈子,连粮都不抢了。 就骑着马,一圈圈绕过军营,放几把火,欢呼着离去。 岳昌那边防也防了,但守不住,据说云敖骑兵不仅有**利刃,而且人人持有一种连珠,可以连发二十来箭,叫人难以招架。 肖抑连接线报,不觉眉头渐蹙。他吩咐身后一名专门收讯的小校:“除了岳昌那边的信,青淮和定北的信,以后你每日也要报给我。” “喏。”小校虽然应答,心里却不明白:要青淮营的信尚且说得过去,去关注远在天边的定北营做甚么?哦,难不成肖副将定北营出身,还念着旧? 阮放其实同肖抑有一样担忧,且老元帅远比肖抑担忧得早。 早在肖抑前脚出帐,领命去岳昌,阮放后脚便招邓氏夫妻入帐。 命他二人,领一军两千兵,拔往定北。 邓稚吾和易夫人双双一愣,旋即反应过来,愁云惨淡。 阮放寻常神色,斟酒两杯,为邓氏夫妻送行:“早些到达定北。”老帅嘱咐道。 “属下定不负元帅所托!” 邓稚吾夫妻往西赶,路至中途,遭到了伏击,不知是哪来的敌人,从样貌上辨别不是云敖人。夫妻二人的军队虽然没多大损失,但被敌人阻拦,耽误了行程。 青淮军还未赶至定北,凉郡的动乱已经抢先爆发了。 骚乱最先是从业阳开始的,继而迅速蔓延至凉郡全境。连凉玉这样的小镇都被波及,镇上有许多盲流作乱,打砸烧抢,定北军前去镇压,却根本压不住。 民不惧兵了! 吴愈即刻给皇帝上奏,快传瑶城,同时他也给阮放寄来了一封信。 吴愈同阮放交情甚少,老帅能读信,他本不报希望。阮放却不仅读了信,还将信交给剩下的参领们传阅。 辛阳亦夹在其中,读到信中说,骚乱的原因查得**不离十了,是云敖人乔装打扮,制造的混乱,辛阳跳将起来:“凭什么我们不能围魏救赵,云敖狗却可声东击西!” 阮放道:“莫说了,老夫要上奏陛下。” 之前岳昌遭袭,他就给陛下上书一封,许是山长水阔,至今未得回应。 事态越来越紧迫,他再次奏报皇帝,八百里加急,正式请兵。 阮放提笔手书时,辛阳为他磨墨,笑道:“外公这次又要加封天下兵马大元帅了!” 三十年前,云敖人同样来过一回,诸瑶宋将领不敌,节节败退。就在这个时候,身为文官的阮放挺身而出,打了唯一一场胜仗。 而后在一月之内,连胜三场。 举国上下,士气大振。 皇帝当时还是初登基的少年天子,意气风发又敢作为,他不顾众臣反对,直接封阮放做天下兵马大元帅,拔天下兵权给他。 阮放不负帝望,逆转局势,收复疆土,云敖军退回长河北岸,两国重新划河分治,复归太平。 皇帝那时是真热血,歃盟时亲自跑来青阳,与云敖当时的总帅会面,交涉。 阮放记得清清楚楚,当时他陪皇帝站在岸边,望滔滔波浪翻滚,任狂风吹乱发髻,皇帝扭头,豪气同他讲:“朕今年十六岁,不得渡河。待朕四十岁前,定要这大河造桥,填土,畅通无阻,直达大都!” 后来,天下太平了,兵马元帅没得做,皇帝仍是待阮放不薄的。先是封了骠骑将军,后又赐封地,赐金印紫绶,三十年积累,位同三公。 连太师顾晁,阮放都是不惧的。 所以辛阳说到这时,阮放自己也笑了,容光焕发。 王沐笑道:“阿阳得在理,元帅您这奏章一上,不出三日,陛下的委任诏书就该到了。” 李朝昀亦是含笑期待神色。 整个青淮营都跃跃欲试,只等待皇帝一声令下,阮放封帅,大家就能一起去打敌人。 就在这种期待的氛围下,圣旨不负众望,由内侍总管俞公公,从瑶城带来。 “皇帝诏曰:疑青淮军主将骠骑将阮放,参与赵子谋逆案,暂去职还京,急急勿怠。” 皇帝没有再一次封阮放做兵马大元帅,而是怀疑他参与谋反? 赵子谋逆,都被砍头十八年了。现在一道圣旨,说他参与陈年旧案? 停了阮放的职位,召他回京? 可是,西边和东边的烽火燃得正炙啊! 再不管,就要火烧眉毛了! 青淮营上下将士,眼睛全是红的,双手紧攥成拳头。 阮放没有接旨。他站起来,转身离去。 “阮将——阮先生,阮先生您接旨呀!”俞公公在阮放身后追着喊,“您不接旨,奴婢回去如何交差呀!” 阮放把自己关在中军帐中,谁也不许进去打扰。 皇帝的圣旨很快又到了。是的,他又追加了赦令。 接二连三,在一天之内,前后来了十四道。其中有几道因为太紧密,前一秒到达的内侍还在宣“皇帝赦曰”,还没开始念催促阮放的正文,后面军营入口处就有队伍高声喝起:“圣旨到——” 阮放脑海里,浮现出皇帝坐在御殿的龙椅上,屁股都坐不稳,拟了旨,怕不够,刚站起来又重坐下,再追加一道。皇帝因此寝食难安,甚至连殿内的空气都弥漫着焦虑紧迫。 一天都只有十二个时辰,加上之前拿到,他竟然颁布了十五道针对他一人的圣旨。阮放都替皇帝感到狼狈。 阮放出了中军帐,见着面面相觑的十五位公公,跪下道:“微臣——接旨。” “元帅,不可啊!” “万万不可!” “您不能去京师!” “外公您凭什么回去!” 青淮军的参领、佐领、副将等等,全都跪了下来,劝阻阮放。辛阳更是少年冲动,竟要上前揍那些内侍,被王沐和李朝昀左右狭住两臂。 “爷爷、爷爷!”辛阳踢着腿,拼命挣扎。 阮放起手,点了外孙的定穴和哑穴。 他往前走,却又被一副将阻拦。 副将跪下,拔剑至于颈上,以死相劝。 阮放走近些,蹲下来。他一手仍握着刚接的圣旨,另一只手将副将颈上剑按住,缓缓要放。 副将执拗不放,与老帅比拼劲道。 阮放道:“何苦呢?不值得!” “那元帅就值得吗?”副将心已至死,便什么都不怕了,大胆道,“元帅您可曾看清,圣旨上的确是陛下笔迹吗?” “是陛下真迹。” “虽是陛下笔迹,但真是陛下亲拟?” “大胆!”阮放怒喝副将,“雷霆雨露,俱是天恩!” 阮放左腕一用劲,直接将副将的剑拔。出,甩在地上。老帅的虎口被剑刃划出了血。 俞公公出列,弯着驼背,轻声道:“阮先生,行囊准备,您只管差使奴婢。赶紧赶慢,咱们最好在天黑前启程……陛下,还等着呢!” “不用整理行囊!”阮放眨了眨眼,“老夫风餐露宿惯了,只这一身,随俞公公去也!” “唉,喏!” 阮放钻进内侍们带来的马车内,身后传来一声响,是方才的副将,捡起剑自杀了。 “等等!”忽然清朗男声高呼,仿若阴云笼罩下的一丝光亮。 众人纷纷循声望去,见是腿伤渐愈的顾江天,急急踏步走向马车。众人心中不由得燃起希望,心想顾江天乃顾晁之子,言语有一定分量,若他念及这些日子在青淮营养伤的恩情,阻拦阮放,或出一计谋,阮帅回京的事是不是就有了转机? 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顾江天走过去,同俞公公道:“俞公公,捎上我俩,顺路!” 他不是要管阮放,而是要搭个顺风车! …… 半个时辰前,顾江天通知冯安安,命她收拾行李。 冯安安笑问:“师父是打算挪地?” 顾江天便道:“我的腿已经好了,咱们该回京师继续抓捕幻师了。” 冯安安“哦”了一声,去收拾行囊,可半途中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师父,现在真是回京的时候吗?” 顾江天原在打坐,调理气息,闻言睁眼,侧身,静静看着她。 冯安安放下衣物,绕至顾江天身边,劝道:“师父,徒儿觉着,眼下抓捕幻师,不是最重要的事情!” 幻师幻捕,斗来斗去,都是瑶宋同胞,一宗血脉。 如今边境动荡,云敖作妖。在外敌当前的紧迫关头,应该暂时放一放内斗。 顾江天不出声,一直盯着冯安安。 他的眼神有些冷,冯安安只在一些狠绝的敌人脸上见过,她不由得后退半步。 顾江天果决吼道:“回京!” 声音大得令冯安安想捂耳朵,但她更怕顾江天生气,笑着应声:“好、好,小徒弟和师父这就回去!” 顾江天头也不回往前走,冯安安一抱一拖,拉两重行李跟在他身后。 走了半程路,顾江天气消了些,扭头告诫冯安安,“以后不要再让我听到方才那样的话!” 冯安安先点头,答应他,而后缓缓回味:方才的话,他指的是不愿回京、还是抓捕幻师不是最重要的? 怕不是两样都是逆鳞,触碰不得。 第42章 顾江天和阮放同路,奔赴京师。 瑶城到底是极偏南的都城,时已十月,却仍是温暖的。阮放的马车在前,顾江天和冯安安的马车在后,两车皆挑着帘子,坐在内厢,就能瞧见沿途风景。临近瑶城的郊外,仍是芳草萋萋。 能感受到天气渐热,挡寒的外搭能褪掉了。冯安安将她和顾江天的外搭叠好,分别收起来。马车一晃一晃,却不影响她收拾。 “一抵达京师,你就拿着这块漆牌,立即赶往大理寺去……”顾江天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块刷着红漆的六角令牌,马车一荡,他右臂顺着前倾,令牌递至冯安安眼前。 冯安安收了令牌,抬起头来。 顾江天续道:“大理寺卿陈如常,刚正不阿。你私下一对一把宫女幻师的案子汇报给他。大理寺会秉公追查,助我们一臂之力。” “师父怎能断定陈大人‘刚正不阿’,且没有参与幻师案?” 顾江天一楞,半晌,喃喃道:“风评如此。” 冯安安又问:“师父您自己不去大理寺吗?” “若无意外,为师去的。”顾江天垂了垂头,又复抬起,“如若有意外,你最多等为师三日,定会与你汇合。” “甚么意外啊?”冯安安刚问出来,就听见马车外头突然变得嘈杂喧闹起来,她探头张望,见马车正过着城门检查,远眺成里,有鳌山,有货郎摊,好多人,百姓穿着明显比别地方的讲究。 她来京师次数不多,回回都有兴致,兴奋道:“我们到京师了呢!” 顾江天道:“你把帘子放下来。”神色淡漠,甚至瘪了瘪嘴。 冯安安悻悻回到车厢里。 马车在门洞内停了一会,继续往前行驶。帘子遮得严严实实,光听见外头的吆喝声和欢笑声,冯安安那个心痒哦。 当然,痒归痒,她警觉仍在,很快发现了不对劲。 刚入城这条路,其它车马不多。她能听声辨出,前头禁着阮放的大队车马,在继续往前走,后来压阵的两匹马同样。 单单就她和顾江天乘的这辆车,车夫向左拐了,而后右拐再右拐……这一车被单独隔离了! 冯安安看向顾江天一眼。 顾江天与她对视,两人都察觉到不对劲。 顾江天斜身挑起门帘,马车正好驶进一条窄巷。顾江天站在板子上,用手肘击晕车夫,控制车辕,令马车停下来。 冯安安亦从车厢里钻出来,见窄巷来路与去路,各被一路皂袍人封锁,皂袍人皆戴着幂篱。 顾江天高声呵斥:“你们是何人,好大的胆子!可知本公子是甚么人?!” 冯安安将身子躲在顾江天身后,万幸自己有个地头蛇师父撑腰。 皂袍人纷纷摘下幂篱,顾江天脸上现出一种意料之中的无奈。 为首的皂袍人向马车走来,冯安安连忙在顾江天身后叫喊:“你们不要过来,不然休怪我师父不客气了!”话说着,她自己手上亦防备起来。 皂袍人瞧都不瞧冯安安,置若罔闻。他对着顾江天徐徐下跪,前后众人皂袍人亦陆续跪下。 为首的男人垂首道:“属下无礼,还请大公子随我等回府一趟。” 顾江天侧首,以命令的口气对冯安安道:“我们走!” “你要走去哪啊——”冯安安和顾江天身后,忽然传来一句带着嗤笑的浑厚男声,说话人运用了内力,使得声音在巷内不住回响。 冯安安和顾江天回头望去,见后面的皂袍人成两排跪开,中央现出一顶宝盖华轿。 通过这些对话,和顾江天的表情,冯安安心中猜到了七八分:轿子里的应该是顾江天的老爹! 哎呀她还没见过太师顾晁长什么样呢! 来兴趣了。 冯安安觉着,顾江天是她见过最好看的男人。顾家那些娘娘们肯定也好看,不好看能得专宠?皇帝又不瞎! 顾家人相貌上都是一等一。 那人到中年的顾晁,又长相如何呢?有没有因年岁苍老容貌?有没有因为官架而油滑?又有没有因损阴德太多而变得丑陋呢? 这一切疑惑,在顾晁从轿子里出来时,得到了答案。 轿子有些高,有位皂袍人趴在地上跪着,顾晁踩着他的背出来。 而后,不疾不徐抬头。 一同顾晁打照面,冯安安心里便叫:哎呀,美人没有迟暮,风韵犹存啊! “美人”和“风韵犹存”都是形容女子的,但冯安安觉着自己用在这里,一点儿也没错——因为权倾朝野,一人之下的太师,竟是男身女面。 他眼儿媚,唇儿小,肌肤白得仿佛敷了粉! 顾晁瞧见冯安安正盯着他瞧,竟也同冯安安对视。两人目光僵持,顾晁的眸色始终凛冽,深沉,连眼波都岿然不动。 冯安安对视了一会,怯了,扭头避开目光。 顾晁冉步走向顾江天,道:“同为父回家!”步态和声音,完全是富有吸引力的男态男声。 顾江天嚅了嚅唇,又咬咬牙。 顾晁道:“你把嘴唇咬烂了都没用的!” 顾江天又瞪眼。 顾晁又道:“瞪眼你也得回家!” 顾江天只好跳下马车,临行前叮嘱冯安安:“你保护好自己,记住我说的话!”他一下车,皂袍人就蜂拥着围上来,将顾江天圈在当中。 冯安安眼瞅着一坨坨黑影出巷去。 窄巷中剩下她一人。 冯安安斜眼,瘪嘴,自作怪相。顾江天让她立刻去大理寺,可他又不在,她干嘛要立刻去? 她打算先逛逛京师,就算是熟悉熟悉环境。将来万一发生了什么,也好因地制宜。 车马劳顿,冯安安先去买了身漂亮衣裳——京师作坊的款式就是新颖,有点重回王府的感觉。 她再去客栈要了间上房,美美泡个澡,眼瞅着已到傍晚,等天彻底黑了,她便出去觅食——方才找客栈掌柜打听过了,如今京师最好吃的馆子,人最多最热闹的去处,仍是西市上的老饕楼。 她打算去美餐一顿,顺道左听听右探探,问问边境那边,现下是什么情况? 想到这,冯安安猜:如今民生疾苦,老饕楼估计生意没从前好了吧? 到了老饕楼,她发现自己错了,楼里人声鼎沸,三教九流都有。 大伙议论着边境烽火,民生疾苦,却依旧大鱼大肉——有钱富贵,如何不花? 而且冯安安发现一个怪现象:在京师,百姓们聊外头的世间再苦,也没有骂皇帝的。是不是因为天子脚下,不敢妄语? 当然,骂太师的还是挺多的,不少人敢骂。 她一边吃,一边眯眼。 那两人又跟来了。 她从客栈出来,没一会儿,就发现被人盯梢——就是眼前坐在同一层西南角那桌的两个男人。 那两男人不住朝冯安安这边张望,但只要同冯安安眼神一对上,却立刻避开。 呵呵,盯了一路了,期间她紧走慢走绕道走,就是甩不掉。这两人跟狗屁膏药似的,他俩不嫌烦,姑奶奶她可嫌烦了! 冯安安举臂:“小二,加菜!” 小二闻声很快过来。 冯安安挽起袖子:“菜单拿来!” 小二递上菜单,冯安安竖着第一列一溜点下,接着又点第二列……她照着菜单上的,所有菜品酒水,全来了一份! 小二起先还拿笔记录,到后来不记了,想打断冯安安,奈何她贯口般流利难打断,只得由她点完,才道:“姑娘,你这么点一顿,可贵着呢,也吃不完……”不会是来砸场子的吧! 冯安安笑眯眯:“晓得。”用手一指西南角,“那两位结账。”怕小二认得不清楚,特意手指了又指。 小二尴尬道:“姑娘稍候。”虽然觉着这姑娘是信口开河,耍他,但不得不去问问。 冯安安远远瞧着,小二去了西南角,同跟踪她的两人交谈,紧接着,两人跟随小二,朝她这边走来。 来找她论理了! 正是时候! 她心里笑着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跟踪两人眼见就要靠近她,忽然眼前一黑,一阵眩晕。 什么都瞧不见,知觉也因此麻木。 等这两人重新恢复五觉,首先听到的是声音,“杀人啦,杀人啦!”,各种人声均喊着杀人,其中叫得最凶的是一尖锐女声。 两人顺着女声寻过去,重现光明,瞧见冯安安不坐在桌前了,桌子被推翻,椅子也是倒的,洒了一桌酒菜,碎盘子碎碗遍地——不仅她坐的那张桌子翻了,隔壁五六张桌子都翻了。 似乎经历了打斗。 时值十月,原本沿着栏杆摆了两排名贵的金菊,这会全因打斗追逐烂了,花茎分离,碎片散土。冯安安跨坐在栏杆上,又似挂了半截身子在楼外。 这是三层,悬空危险得很——她仿佛是被人逼到绝境。 两人很是不对劲,低头下看,见手中各握着一把刀。 刀哪来的? 旁边的客人小二,却皆指责二人,说是二人打砸酒楼,还要杀挂栏杆上的那位姑娘! 当然,这其实是冯安安布下的障眼幻术。 闹得越大越好,老饕楼本就有上千食客,如今她这一挂,右腿吊出栏杆外,楼下街上,还有隔壁对街,越来越的百姓涌来围观,惊心动魄。 冯安安大喊大叫:“顾太师杀人,顾太师要杀人!追杀我等屁民,太师不嫌丢人!” 跟踪二人急了:“姑娘何故扯上太师?”二人欲辩解,本能地往前一步,想靠近冯安安。然后他们一迈步,周遭客人纷纷后退,口中还都“唉、唉”。 二人才记起自己手中拿着刀。 环境压力,二人把刀丢了。刚一丢,老饕楼的护卫和小二们蜂拥而上,将二人制服在地。 趴在地上同样得辩解啊:“姑娘误会了,我俩同太师毫无干系!” 冯安安翻个白眼,她别的不行,记忆超群。你两人不就是窄巷里的皂袍人么?换身衣服,粘个胡子,就以为她认不出来啦? 愚蠢! 顾晁也蠢! 冯安安立马道:“你们这个时候说不是!下午在高家巷你们以多欺少,穿着黑袍要挟我时,可口口声声坚称太师手下!”不好意思,她刚逛了大街,晓得下午那地叫高家巷。 老饕楼食客混杂,当中正好有下午瞧见高家巷动静的,旋即站出来道:“对对,这位姑娘说得没错,下午申时左右,我的确见着大队皂袍人进出高家巷。” 另外也有看见的食客,附和道:“是,我也瞧见了!皂袍人还拥簇着一顶轿子。” 冯安安赶紧接话:“轿子里坐的就是太师顾晁!”银牙一张,一口咬定。 这时候又站出来几名食客,他们刚好家住在太师府附近,便询问那两人睹见高家巷动静的食客:“你们瞧见的轿子,可是宝盖华轿,轿帘子上绣了卷草纹,走银线的那种?” “见着了见着了,卷草纹从帘子右下角三寸处开始走起。那轿顶上还有一串紫红色琉璃珠子!” “珠子一共八颗的?” 当中一位食客一拍大腿:“对上咯!我见着过,那轿子下午是从太师府出来的!”轿子里坐着的肯定是太师!就算不是,也肯定是太师府的人要追杀这位小姑娘。 冯安安听得暗自得意,却也难免想槽,这些人是有闲,一顶轿子上有几颗珠子都数得清清楚楚! 沸反盈天,百姓们纷纷指责起太师恃强凌弱,丝毫没有减弱的势头。 冯安安一面煽动,一面四下张望,见着一队紫金袍的官爷由远及近,立即重新大喊:“太师杀人啦!杀人啦!” 紫金袍是大理寺官员的御赐制服,见袍如见圣令,诸事让行。 冯安安这么一喊,引起几位大理寺官员的注意,再加上百姓们已自发地将官爷围住,述说案情。 巧不巧,刚好为首的还是大理寺卿,陈如常! 陈如常不得不领着手下们上楼,逮捕二犯,连带受害人冯安安,一并带回大理寺审问。 二人死不认罪,竟咬舌自尽了。 连冯安安在一旁看着,都有点可怜他们何苦呢! 陈如常便问冯安安姓名、籍贯,以及太师为何要追杀她? 冯安安自曝雷州冯氏,道:“奴家初来京师,哪里认得太师。只他经过时,奴家随口说了句他像女人!” 哄堂大笑。 冯安安在笑声中续道:“哪晓得堂堂太师,竟小肚鸡汤,要报复奴家……” 陈如常听不下去了,一挥手:“来人啊,护送这位姑娘回客栈去!”就要派手下护送冯安安回去。 冯安安却扑通跪下,匍匐叫道:“大人青天,求大人不要送奴家回去!” “哦,如何不能?” “大人刚审讯过了,知道太师正在追杀奴家。本是偷偷摸摸的勾当,这会一闹,大理寺都知道了,太师不得更想杀了我啊!所以出去不得!” 堂上的陈如常笑了:“所以你要留在大理寺,让我们保护你?”不仅是陈如常,满堂的司直、评事、主判,全都笑了。 冯安安直起上身,复又匍匐:“大人明鉴!”提高音量,续道,“别人跟我说,大理寺陈大人,刚正不阿!” “呵,谁跟你说的?” “我师父。”冯安安从怀中掏出顾江天给她的令牌,道,“他的名姓不便告知,但师父告诉我,大人见着这个令牌,便知一切了。” “呈上来!” 陈如常端详红漆牌半晌,屏退左右,令紧闭了大门。 只二人在堂内,陈如常与冯安安对视,一勾唇。 冯安安亦莞尔一笑,陈如常引她入内室,而后转动机关,进入密室。 室门关闭后,陈如常道:“这里设置机巧,任再高的内力,也偷听不得。” 冯安安转动眼珠,大大方方坐在室内的太师椅上,还盘翘起左腿,她穿的绸裙,一眼望去,不成体统。 陈如常问她:“顾家大公子,如何成了你师父?” 冯安安反问他:“你又是如何熟交顾江天?” “算不上熟!”陈如常在另外一张太师椅上坐下,竟也无坐相,两只腿翘出扶手外,垂搭着,“我跟他在一次宴会上相识,自打知道我是大理寺卿,就追着让我重设幻捕,脑子有毛病似的,只能送块令牌敷衍他。你说求我吧,他还回回摆一张臭脸,跟谁欠他五百两似的!我们啊……私下都喊顾大公子‘五百两’。” 冯安安环视四周,这地方太陋了,连茶水都没有:“人家再‘五百两’,也比你英俊呀!” “那是,我没你好色!”陈如常挺身坐起,“唉,归你了,告诉我怎么成了五百两的徒弟?” 冯安安把顾江天想培养她做幻捕的事一说。 陈如常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指着冯安安:“小师妹,你这个幻师竟然要做幻捕!” 冯安安笑靥动人,亦道:“没二师兄你夸张,一个盗贼,竟然做到大理寺卿!” 原来,这陈如常不是别人,正是当年与她和肖抑合谋的二师父的徒弟。他当年翻到那枚大理寺通行令牌,便顶替户籍身份,来大理寺报道。 入职后,勤勤恳恳,做至最高。 陈如常亦只是令牌上的名字。冯安安一直觉得这个名字取得好,人生如常是福,因为无常才是常态。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要去医院,可能回得很晚,无法更新。所以今天写了五千字,咱们周三再见面! 多留言,么么哒! 第43章 冯安安是打算在陈如常这混三天生活。三天后,惟愿顾江天逃不出家门,到时候她就说没等到他,桥归桥路归路,离开瑶城。 离开瑶城后哪去呢? 不知道,也许会往南走。总是谎报雷州籍贯,要不……真去雷州瞧一瞧? 冯安安在大理寺睡了一宿,不安稳不香甜。大理寺这地的楼阁都不是用木头搭的,是冰冰凉凉的大石头,晚上睡着,染一身湿寒。而且她住的房间,隔壁就是寺狱,晚上一群囚犯在那鬼哭狼嚎,连带着手链脚铐的声音,害她做了一晚的噩梦。 哎呀,这地方遭不住,遭不住。 冯安安想走。 陈如常却把她一拦:“姑娘你不可以出去,若出了这个门,性命不能担保!”是当着众人的面拦的,众人一下记起冯安安昨日的哀求。 冯安安心底咬牙呵呵,面上却垂了泪:“奴家也不想出去,可实在是有要紧的事要办。若要保障性命,陈大人可派一两位大人跟随奴家。”见陈如常不答话,她泣道,“堂堂大理寺,难不成还不能保障民众在京师的安全?没得王法了么……” 堂内的反应出乎她的预料,鸦雀无声。 陈如常同样沉默无语。 许久,有个善面的评事开了口:“姑娘,今日的大理寺,哪还有人手去帮你啊!” “怎么了?” 陈如常一瞧响木,评事不敢回答冯安安。 但她岂会甘休,待过会瞅住一私下机会,逼问陈如常,今日大理寺究竟要发生什么事情?很忙? 陈如常随便编了个理由,冯安安一听便识破,肃然道:“你跟我说实情。” “凭什么?”陈如常这人身形消瘦,一张嘴一瞪眼,愈发显得脸上无肉,“报酬呢?” “你要什么报酬?” 陈如常忽然就脸红了。 他向冯安安询问,女孩儿过生辰,会希望收到怎样的礼物?问完,记起冯安安的性子,复又板脸:“不许坑我!” “啧啧,你这人对我是有多不信任。”冯安安用手指弹一弹陈如常的胸膛,笑得不怀好意,“开窍啦?思春啦?来,告诉我,是哪家姑娘?” “你不要去胡闹坏我好事啊!”陈如常先强调,而后才告诉她,自己刚入职大理寺那一两年,贼心难改,不偷摸点什么,总觉得手痒。 于是易装改容,时不时小窃一两笔。 后来玩心大了,陈如常跟踪一队刚出京师的走镖队,打算劫掠,哪知为首的女镖师武功高强,陈如常被捉住痛打。 打得爽快,他爱上了。 冯安安一脸看傻子的表情听他讲完,托腮笑问:“唉,要是我暴打你一顿,你会不会也爱上我?” “不会,我会还击到你脑子开花。”陈如常可不喜欢小师妹这挂。太多诡计,要是夫妻还整日斗智斗勇,累不累? 冯安安问陈如常:“那后来呢?你假装改邪归正,同她套近乎?她决定帮助你向善?”不知怎地,这套路几分耳熟。 陈如常摇头,后来,他守着姑娘走镖回来,得知她是福顺镖局的总镖头。 再后来,他守了三年。 冯安安差点从椅子上跌下去:“所以事到如今,人家姑娘连你姓氏名谁都不知道?” 陈如常摇头。 “她也没见过你真容?” “没有。”陈如常道。 “她生辰你是打听到的吧?” “是。” “根本就不认识,就算备了礼物,你怎么送?” “我放到镖局门口。” 冯安安直摇头,手抬起来摆,这个忙她帮不了,陈如常的单相思属于病入膏肓,无可救药。但转念一想,要是直言不帮,她索要的讯息肯定也拿不到,便先稳住道:“嗯……这个事儿,有一定难度。容我多想一想,备个最妥当且她最喜欢的礼物,给师兄做到最好。” 人一旦涉及了情,便容易失智。陈如常听得心动,信以为真:“难得这份心,多谢师妹了!” “唉,客气啦客气啦,师兄,你还没告诉我,今日大理寺要出什么事呀?” 陈如常先叹口气,然后告诉她。阮放抵京后,只歇息了一晚,便上了朝。今日早朝上,太师顾晁带头向皇帝呈述阮放参与赵子案的诸多物证人证。皇帝一一阅过后,定了阮放有罪,择日再判,先押入大理寺狱中。 午时过后,陈如常就要去宫中提阮放。阮放押在寺狱,可是一件大事,大理寺上下都极为紧张戒备,生怕出了差错。 虽然预料到阮放会下狱,但她仍忍不住出口为阮放讲一句公道:“阮帅不可能谋逆的!” 陈如常冷眼看她,师姐竟不知“莫须有”三个字? 思忖片刻,陈如常道:“你不要添乱啊。”因着两人是在密室里,他敢多讲几句,“就算你要救阮放,也需等一等。此时替他伸冤,你自己要粉身碎骨!还有啊,以后要救,要远点赶紧点,别牵连我的大理寺。” 冯安安一笑:“我哪有那能耐。” 是日,阮放被押解来大理寺。 沿途全都被侍卫封锁了,冯安安算是不相干的人,只能待在房里。她那房子的窗户又不对着寺狱,隔墙听着动静,猜测不断,却又无法睹见,心中甚是焦灼。 只好等全寺都忙完了,跑去找陈如常。却被告知陈大人正在洗澡换衫,原因是今日押解阮放,遭百姓们往他的紫金袍上砸了沾泥的菜叶和臭鸡蛋。 * 太师府。 府内极大,亭台楼阁,水榭月塔,进门后若无人带领,必定迷路。京师街头巷尾皆传,顾家大宅,抵得上半个皇宫。 可就是这么大的宅子,四方围墙下全守了家仆,眼瞪得圆,眨都不眨一下,且全预服解药,迷烟不侵。 顾江天四处寻路,都逃不出去。原本温馨倚靠的家宅,此时却成一张恢恢天网。 这不,这回顾江天打算逃出家,再次被发现了。 家仆旋即报给正好在家的顾晁。 顾晁赶来,一脸冷漠地瞧着大儿子。 顾江天不可自已地来回踱步,睹见顾晁脸上的愧疚,身为人子,他不是不愧疚,然而心里想得更多的,是与冯安安三日约期已到,不可以失信于徒。 顾晁呵斥道:“你瞧瞧你!不仅到处乱跑,此时亦仪态尽失!出去两三个月,怎变得如此鲁莽小气!” 顾江天闻言,虽立定站住,却忍不住面对顾晁,高声喊了句:“父亲!”他单膝跪下,“父亲,儿子的确有急事需要出去,还盼父亲理解我!” 顾晁俯视,冷冷道:“出去做甚么?与那些下九流的人混在一起?”他眉毛一挑,眼现烟波,“庙堂高处,才是忠信仁义。” 良久的静谧。 顾江天垂着头,笑出了一声:“父亲这般说,便休怪儿子讲丑话了。初到京师那日,在高家巷时,还见三十二和三十三。缘何抵家时,护卫中已少了这两人?”顾家护卫上千,不记人名,只以代号呼之。 顾晁不紧不慢答道:“为父派他们去办其它的事情了。” “什么事?不会是因为父亲觉着我徒弟下九流,派人去杀她了吧?”顾江天迅速抬起头,与顾晁对一眼,却又无十足勇气,迅速重垂下脑袋。 他就低着脑袋,不敢看顾晁,用极其微弱的声音嘀咕:“父亲常以仁义忠信居之,忠否信否儿子不知,但知怕是……假仁伪义!”最后四个字就是嗡嗡的蚊子响。 然而顾晁还是听得一清二楚, 静谧过后的呵斥怒吼,好似宁静天突来的暴风雨:“为父根本没想过杀那丫头,你却如此设想为父,令为父心寒!听听你,你仔细回想一下,你说得都是些什么话……来人,老夫的戒条呢?!” 顾晁一阵暴露,甚至要重新喊回已屏退的家仆。 顾江天被一阵数落后心生愧疚,悄悄窥视顾晁,见父亲双肩颤抖,大口喘气,是被气得不轻。他心中一下子就软了,因为柔软,敢同顾晁对视,见父亲眼里坦然无欺,顾江天愈发愧疚。 此时,家仆已捧着戒条赶至,双手递上,顾晁一把抽过戒条,高高扬起,要鞭笞顾江天。 顾江天已改作双膝跪下,直脖,闭眼,等待着爹爹的责罚。 “啪!”极响的一声,似炮竹炸了。 顾江天却未觉到任何疼痛,感受到风的方向,他心中一紧,急忙睁开眼,果然,顾晁将这一鞭抽在自己身上,连袍子都抽破了,露着口子。顾晁的右手虎口往下,也是火辣辣一条红痕。 “父亲小心!”虽然晚了,但顾江天还是忍不住喊出来。 顾晁恨铁不成钢,摇头扼腕:“打我自己,都舍不得打你!” “父亲何必如此?” “养不教,父之过……” 顾江天心中愧疚如山倾浪高,翻覆不停,情不自禁匍匐下去,给顾晁磕了个响头:“父亲,儿子错了——” 一瞬间,顾晁神色恢复如常,甚至带着些冷然的寒光。他摆了摆手,家仆知趣地退下,待顾江天重新抬头时,见着的顾晁已是一脸痛心却也心痛的脸色。 顾晁躬身蹲下,伸左手扶起儿子。顾江天随他起来时,顾晁柔声道:“为父方才发脾气,也是凶了点。” “父亲气得对。” “要我说啊……”顾晁道,“既然回来了,你就别想七想八。永嘉最近回宫了,你可以进宫见见,多关心关心她。” 顾江天闻言,低头看向自己的左臂:“可是儿子——” “没事的,天气渐寒了,你戴上假肢,她发现不了的。”顾晁顿一顿,道,“现当务之急,是娶定公主。跟屁虫丫头,你若真喜欢,过几年收个妾室,为父并不反对……” “父亲,她是我徒弟!”顾江天突然觉得,方才的愧疚和柔情皆是白费。父亲根本不了解他的事业,根本不懂他! 这个世界根本就没有几个人懂他! 顾晁却视而不见顾江天的震惊和愤怒,继续琢磨:“……毕竟那丫头出身也不算低了,配你倒还配得上……” “出身不算低?”顾晁的话把顾江天弄懵了。冯安安的身世不是很凄惨么? 亲口说时,她差点哭了。 所以他后来亦不敢再触及。 顾晁亦疑惑:“不低啊。她是从前那个蘋阳王的女儿,之前蘋阳王无子,把她当独子养,做世子冯安。” 顾江天一时反应不过来。 顾晁打量了顾江天几眼,旋即“恍然大悟”:“呵呵,原来她连身世都对你撒谎!你啊,就是个傻子,对那丫头予取予求,任由摆布!” …… 这一天,顾江天是清晨企图出逃的,被顾晁逮住,一番父子争论又促膝长谈。 是日下午申时,顾江天装上假臂进了宫。 很奇怪,从太师府到皇宫,一路其实有很多机会,但顾江天都没有趁机逃走——他在忽然之间,完全失却了去找冯安安的想法, 他进了宫。 先去拜访了两位顾娘娘,在姑妈和妹妹的殿中都坐了会。以前顾江天以为后宫肯定是和睦的,顾家姑侄是亲戚,更应该互相体恤帮扶,哪晓得后宫也复杂,在姑妈殿中坐时,姑妈是旁敲侧击,早失却小时候的亲密。到了妹妹殿中,亲妹妹啊,竟也生出疏离…… 最后拜访完,顾江天跨至殿外时,猛吸一口空气,仿若逃离。 原来宫中比顾家更压抑,他不禁怜惜起永嘉公主,心想娶她,到也是拯救了她。 顾江天揣着这样一颗责任心,去了永嘉公主居住的月容殿。 男女大妨,他不敢进殿,只问询公主可否赏光,领他去后苑走走,见识皇宫的赏金秋美景。 他一顿婉转,说了约莫一刻钟,讲完内侍却不往里报,直接告知:“顾公子来得不是时候,公主不久前刚出去了。” 顾江天呢喃道:“又出宫了啊……” * 是夜,冯安安入睡。 许是阮放的到来,震慑了寺狱里的其他囚犯,今夜一丝鬼哭,一声狼嚎都听不到。 安稳! 她睡得香甜。 睡梦中竟然梦到了肖抑。 梦见她和他同吃一碗糖水,碗小头大,两只脑袋眼见着要碰到一起。 两人身后一物也无,是棉花一般柔软的白。 碰上了,额头对额头,有点痛。 冯安安想抬头,肖抑也打算抬头,因为两人同时动作,嘴唇和嘴唇即将碰上,突然,陈如常探出头来,大喊:“小师妹!师兄!” 陈如常碰翻了糖水碗,碗飞起来,汁溅至空中,冯安安急忙惊坐起……醒了。 她瞧见陈如常就在房中,蹲着,跟个猴似的注视着她。 冯安安急忙扯被子:“大半夜你跑来女子闺房,我清誉不要啦?!” 陈如常反驳:“一,这不是闺房,这是我大理寺的客房。二,你睡觉又没脱衣裳,和躺椅子上打盹有什么区别!” 冯安安没好气:“出去出去!” 陈如常不出去,轻声道:“大师兄来了……” 一下撞在冯安安心坎,脸觉发烫。她迅速冷静下来,追问:“肖抑来京了?” 陈如常点头。 “那他人在哪里?” 陈如常便告诉她,肖抑是丑时到的大理寺,直接破窗找陈如常,乌漆墨黑中,陈如常以为歹徒,差点对肖抑动了刀子。 陈如常抚着胸脯,惊魂未定:“大师兄真是把我吓个半死……” “我没吓你。”肖抑的声音自门后发出。他其实是跟着陈如常一起来的,但听见冯安安是在里睡觉,瞬间怂了,死活不入内,还阻拦陈如常入内。这会听见陈如常诽谤自己,不禁出声。 冯安安听见肖抑的声音,便走了出去,一推门,肖抑刚好转身,与她对面伫立,四目凝视。 她多见他穿白袍,今夜一身黑衣,显得整个人更清瘦挺拔。夜沾寒露,眼眸熠熠若身后的星辰。 起风了,肖抑头发束得整齐,只有发带飘起来。衣角亦飘,手仍按在腰间剑上。 冯安安的心里也起了风。 第44章 冯安安心虚,担心同肖抑讲其它的,都会露怯,便扯陈如常的绯事,将镖局女子拿出来说一番。 冯安安乐呵呵同肖抑道:“你瞧瞧二师兄,守那姑娘三年,一句搭讪都不敢!怂包哦!” 因有肖抑在场,陈如常不敢发作,面上赔笑,心头却是冷笑一声连着一声:呵呵,他才三年,眼前的大师兄,守小师妹多少年了?见着动静了吗? 还不是一个是闷葫芦打不出一声响屁! 冯安安笑陈如常,却不知肖抑可笑得多。 打岔了一会,冯安安镇定下来,问起肖抑来京原因。 陈如常道:“来来,换个地方说话。”将二人引至密室。 而后,肖抑一五一十告知冯安安,他抵达岳昌时,岳昌的战乱已经平了,而定北烽烟吹盛。他往回赶,半路上就得知阮放涉嫌谋逆,被押回京。等到肖抑赶回青淮时,他机警,不入内,悄咪咪先在外围兜了一圈,发现青淮营的将士,只见进,不见出。 应该是不许出,包括王沐在内,一众人等都被软禁了。 那他还能进去? 自然不能了! 肖抑位卑,位卑有位卑的好处,便是不引人注意。他是暂时自由身,心猜阮放去京师,凶多吉少,干脆自做决定,来到京师。 赶得急,抵达当日,阮放下狱。 肖抑径直“夜访”陈如常。 陈如常对冯安安持怀疑态度,经常斗嘴,对肖抑却是崇拜得不得了——大师兄英勇若神,且指点永远是对的。 肖抑想见阮放,陈如常就冒着风险,护他去偷见了一面。 这会来找冯安安,已经是见完回来了。 冯安安得知这一情况,不由来气,她欲见阮放,陈如常不让,推阻,甚至扯什么“粉身碎骨”。肖抑要见,他立刻想心思让他如愿。 这厚此薄彼太明显了吧! 算了,之后再教训陈如常。眼前她先问要紧的:“大师兄,之后你打算怎么办呢?”怎么营救阮放? 肖抑挤出几丝笑意。位卑,亦有坏处,他不识得京师的达官贵人,然而要救阮放,必须要有门路。 肖抑想过请岳九龄出山,可告老还乡的岳九龄恰在这个节骨眼上染了沉痨,卧床难起。岳瑕要照顾父亲,也来不了京师。不过好在岳九龄给肖抑写了一张名单,上头都是他在京的至交好友,托付肖抑,联合这些人营救阮放。 肖抑方才见阮放时,亦拿出名单给阮放过目了一遍。阮放道:“这里面的人,不仅是九龄至交,有几位亦是老夫的刎项。如果找他们帮忙,一齐努把力,应该没问题。”亦向肖抑询问边疆战事,肖抑如实回禀,云敖人小打小闹不断。 阮放道:“过不久他们应会大举进攻,陛下只是一时糊涂,战事焦灼,他很快会把我放了。” 肖抑并不太相信皇帝,但他同阮放一样,对国家半怀忧虑,满怀希望。 冯安安听完,说:“你把名单给我看一看。”可以同她心中背下的那份名单对一对,看可有重合? 肖抑望陈如常一眼,陈如常转身背对。 肖抑这才将名单拿出,冯安安快速一扫,连指其中三个名字:“这、这、这,这三个你放到最后拜访。” “嗯。” …… 翌日,肖抑早起,收拾整齐,先去拜访了礼部尚书杨辞。将此人放在首位,一是因为名单中他官居最大,二来他与阮放、岳九龄皆拜过兄弟。 杨宅不大,城南角四间平屋,与岳阮相。交者,几乎都是清廉的主。肖抑轻叩门上的椒图,不一会儿有老仆前来开门:“公子您找谁?” 肖抑先行礼,后问道:“杨大人在家吗?” 老仆回礼:“公子是……?” 肖抑一抱拳:“草民姓肖,是受岳大人所托,前来拜会杨大人。” “哪位岳大人?” “前任礼部侍郎岳九龄。” 老仆道:“公子稍后。”不一会儿,老仆出来禀道,“公子请进。” 肖抑进入杨宅,果见着杨辞,他与阮放类似,亦是上了年纪却矍铄的老者,亦健谈,开口便问岳九龄近况如何? 肖抑如实告知。 杨辞一听岳九龄染疾,旋即关切一番番,絮叨了近半个时辰,肖抑插不上话。好不容易关切完了岳九龄,杨辞又提出想去平昌,亲自拜访岳九龄,看一看告老还乡是何等悠闲神往,这一开头话止不住,又是半个时辰了。 肖抑发现了,就算他不说话,杨辞亦能自说自话。 终于聊完,不等杨辞再起话题,肖抑急忙表明来意:岳九龄托他拜访,是希望杨辞能带头联合正直官员,救一救阮放。 杨辞沉吟。 良久,道:“老夫力量微薄,肖公子这事,可以缓一缓再重议。” 缓不得啊!边境战事可不见缓转!肖抑呈述厉害关系,说急了,语调上都有些激动。杨辞却仍一而再,再而三兜圈子。 辩解着重申着,肖抑渐渐明白了,杨辞并不会应承下这件事。 无论出于何种原因,他不会去救阮放。 杨辞道:“其实,肖公子究竟是不是九龄贤弟托付来的,一无书信二无信物,还另当别说。” 一刹那,肖抑心思千百转,思忖及种种情况,然而对策皆是无奈。他颔首:“晚辈明白了。” 他向杨辞行礼告辞,杨辞并不挽留,命老仆送肖抑出门。 一出门,肖抑打马,赶往要拜访的第二家——户部侍郎袁平家。 见着袁平,同样是一开始还好好的,一听明肖抑来意,就开始百般推诿。 肖抑只得再去第三家,拜访内阁骆学士。 亦是重复同样步骤,亦是耐心报名姓,耐性陪闲谈,表明来意,骆学士以病推诿。 肖抑不气馁,拜访第四家,结果家主拒见,直接吃了闭门羹。 他从清晨开始,顺着名单上挨家拜访,只跳过冯安安指出的三位。结果这些岳九龄的至交,阮放的刎项,有千百种肖抑预料之中,或者意料之外的理由,拒绝帮救阮放。 肖抑心中的名单,一横一横,用朱砂抹去名字。 到最后,抹得只剩下那三个要慎重拜访的名字。 这名单,已经是一张废单了。 但难道它一开始不是废单? 其实从一开始,肖抑就有怀疑,岳九龄不是真病,岳瑕亦非走不开。人人自保,岳九龄不敢救却也不便明说。 肖抑只是……不想去那样论断罢了,揣着一颗炙诚心,来京师,奔走尽力。 难道,真再去那三家?试一试,尽最后的全力? 时已至夜,肖抑正巧站在全瑶城最繁华的西市大街上,华灯照耀,人流如织。他望着来来往往的车水马龙,站在街道靠右一边,任由左右行人推搡,碰肩擦背,有知觉却不想反抗。 “壮士、壮士!” 肖抑听见身后有人喊,但没想过是喊自己,所以没回头。 那喊他的女子绕至前来,戴着幂篱:“壮士,想不到还能再见到你……” 肖抑对女子根本没印象。 她说了半天,他问:“你是……?” 女子掀起遮面的纱,露出一张眉目如画,称得上是倾城的脸:“我是阿施呀!”她笑道,眉目如画,过往不少行人因惊艳而驻足。 肖抑依然没有印象。 阿施言笑晏晏,提醒他:“蘋州,你我一起救了妇人,记起来了吗?”肖抑不记得她,出乎她的意料,却一点也不生气,眼里满是喜悦。 阿施这边一说,肖抑回忆起来了。想着自己那天记的手札,不由一笑:“记得那天还是七夕。” 这一笑在阿施眼里看来,仿佛是冲着她,脸上一红:“对对对!” 肖抑想起那被打的寡妇,问道:“夫人呢,现在怎样?” “壮士放心,她好着呢。”阿施邀道,“我将她安顿在京师,壮士要不要去看一看?” 肖抑觉着,寡妇生活好便好,他没有必要去看,便拒绝了。 阿施又道:“难得重逢,看来是真与壮士有缘。”她笑起来特别明媚,像一朵开在春天里的牡丹,“既然这么有缘,这回……壮士可不可以把名姓告诉我?” 娇娇少女,神色大方,任是谁也无法拒绝。 可肖抑却偏偏拒绝了,抱拳道:“萍水再逢,的确难得。可在下眼前有急事,恐怕不能与姑娘长谈。” “壮士有急事啊?”阿施一笑,“这次来京,也是为了你的情姑娘?” “不是。” 阿施悻悻道:“我家十分地闷,遇着壮士,本还想着聊聊天,兴许心头能好些……” 肖抑本心不想听阿施说这些,但却发现阿施身着的衣裙,手腕指尖耳垂……处处首饰皆价值不菲——是的,他从冯安安那,学来了五分望人估价术。 肖抑又见,左右两角,各有两人在若有若无地盯梢阿施,见动作神貌,不似追踪,而似追随。 肖抑因此推断,阿施的身份,非富即贵。 他问她:“你是京师本地人?” 阿施道:“土生土长的。” 眼下救阮放无路,肖抑便对眼前女子,生了利用之心,道:“若姑娘真郁闷不解,在下倒愿意倾听一二。” 阿施眼睛发亮:“现在就有时间吗?” “最多半个时辰。” “够了够了!”阿施竟欢喜地当街转了个圈,好似牡丹随着风吹,盛放摇摆。阿施喜道:“走,我们找家酒楼详细说去。” 肖抑随她前行,始终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阿施边走边问他:“你到底叫什么啊?三番五次不告诉我,让人愈发觉着神秘!” 肖抑道:“我的名字没有什么特别,姓肖名抑。” …… 肖抑随阿施往前走,西市人潮如织,他不可能人人注意。却正巧冯安安也逛西市,人群中一眼就瞅见了肖抑。 本想笑着喊住他,唇都张开了,却发现他身边还有位姑娘。肖抑侧着脑袋,而那姑娘脑袋歪得更很,几乎全偏向肖抑那边,笑靥如花。 仔细追着看,姑娘容貌还不差!单比这一项,她竟无十足的自信赢她! 冯安安一时间又慌又难受,这种感觉上次袭来,还是见着竹鸦的时候。 她本来逛至兴头,一时间,胭脂水粉、吃食玩意,统统不想看了。躲在人群中,悄悄跟踪肖抑和女子,心里诸多疑问,胡乱猜测:他俩怎么认识的?是朋友?有说有笑的? 冯安安渐失理智,肖抑与女子其实并未走近,她却觉得两人走得越来越近,也越看越亲密。 既不顺眼,也不顺心! 偏偏这时候,前头来车,行人避散时还推搡了冯安安一把,摩肩接踵,堵得她走不动。 她又长得不高,前头刚好挪了几个大汉,瞧也瞧不见。 等冯安安好不容易费力挤出去,往前望,不见肖抑和女子,左右张望,同样不见两人踪影! 她跟丢了! 四周全是人,手头无可抓之物,可她暴躁得只想随手抓样东西,狠狠往地上砸去! 第45章 冯安安也不怕引起注意了,当空飞起来,往前远眺。 她在惊呼声中落下来,顾不得周遭各种意味的目光,心里只想着:前方很远,都没有肖抑踪迹。 他们不可能走得更快了,所以两人应该是左拐或者右拐了。 左右两边都是店子,吃的、买的,其中吃喝有两家,左边是老饕楼,右边是一家纯喝酒,没甚吃食的酒肆。 肖抑不喝酒,冯安安猜他跟姑娘进了老饕楼。 她就去老饕楼寻他。 跨进门槛那一刻有点后悔,以前该抢先带肖抑来这的。现在他到跟别的女子有了吃喝第一次! 冯安安一进老饕楼,发现食客众多,大堂一侧密密麻麻好些在排队等着翻桌。 一眼扫去,不见肖抑。 他不可能这么快就轮到了,这队伍怎么瞧也得排个把钟头!难道肖抑去了酒肆? 何方的姑娘,竟让他破例喝酒? 冯安安心中愈发不平,早忘了自己与肖抑,也就是知己同门关系,其实无权干涉的。 冯安安折返出门,却被老饕楼的伙计拦住——伙计们都认得她呐! 前天就是这姑奶奶大闹,第三层几乎因她毁个稀巴烂,到现在三层都是封闭维修的。 损失多少流水! 若非上面老板有道叮嘱,非得抓她赔钱才是。 伙计问她:“姑娘怎么走了?若要吃饭,可以给姑娘优先的。” 冯安安一听这话,心想:啧,难不成眼前排队的这些都是托?专制造客多桌少的假想吸引真客? 如今见真客要走,就改口挽留? 这么一想,她便猜,肖抑兴许来了老饕楼,已经入座吃上了。 冯安安问伙计:“小二哥,给您打听打听。可见着一白衣公子,二十四五年纪,这么高!”她拿手比划。 “可还有更详细点的描述?”伙计问道。老饕楼客流如云,仅这几点特征,难以辨认。 冯安安道:“他应是刚来不久,眉毛从这里开始,到这里结束,有这么宽。眼睛是这样的……”冯安安各种在自己脸上比划,这时才发现,自己内心是如此熟悉肖抑。 伙计听完,通透了,晓得她要找的是谁:“姑娘稍后,我去厢房通报。” 冯安安楞了几秒,突然反应过来,喊道:“唉,不用通报!不要去通报!”她是偷摸跟踪来找的,一会与肖抑照面,不是她尴尬,就是他尴尬! 可惜阻拦不及时,伙计已经跑了上去。 眼见如此,冯安安赶紧跑去堂前壁前,那一壁亮堂,可以做镜。她对镜理了理发髻、又整衣裙,她有随身携带口脂和眉黛的习惯,先补眉毛,后又用口脂抿艳红唇,再用食指沾一点,调整两颊和眼窝的颜色。 整装完毕,镜中的她,光彩照人。 不能输! 那么肖抑此刻,到底在不在老饕楼呢? 在的。 他在老饕楼最上等,最尊贵的包厢内接受宴请。然而,二人私宴,与他同坐一桌,共吃山珍海味的,却不是阿施。 肖抑和阿施往前走,同样遭遇人潮推搡,一人臂膀搭上他的肩膀,乐呵呵喊了声“喂”。臂上用劲,要把他往左边酒楼里拐。 肖抑侧首,见从背后勾肩的竟是许久未见的王照,随便捏了个髻,簪根碧簪,许多发丝垂下,做散人打扮。 肖抑不由出声道:“大殿——”脚下步子随着王照进了老饕楼。 阿施跟进去,瞪眼道:“你们认识?” 这话一出,肖抑一眼扫过阿施和王照,也问:“你们……也认识?” 阿施扬首:“算不上熟。” 肖抑心想,果然,这姑娘家里非富即贵,许能一求。 王照搭着肖抑,冲阿施道:“你家家长正在找你,快回去吧!”边说边笑,摆手示意她快去。 阿施一脸警觉:“他找我做甚么?” “你未婚夫今日来家里了,扑了个空!”数月不见,王照依旧是那副嬉皮笑脸,吊儿郎当的模样,“快回去吧!今日我同肖兄难得相逢,理应由我来宴请他——” 阿施一句话接不上,明显处于下风。 肖抑听二人言语,观其气势,心想:也对,毕竟王照是龙子凤孙。阿施家里再富贵,也比不过王照。阮放的事情……兴许可以找王照一试? 两渠道权衡过后,打算将阿施放一放。 肖抑同阿施笑着说:“我和大殿的确是许久未见的朋友,许多话想说……” “要跟我先谈!”王照插嘴,洋洋得意。 肖抑却考虑日后兴许仍有求阿施的事情,并不得罪,笑道:“改日我再拜访姑娘。” 阿施仰头望着他,分明在问:你真会来找我吗? 王照都看出来了,道:“等我们聊完了,我就指导他去你家你” “不用你指!”阿施终于憋出来一句话,是怼王照的。她扭头走了,不出三步,回头望肖抑一眼,冲他嫣然一笑,而后从老饕酒楼后门离去。 敢情她是个熟客。 而王照这边,把肖抑截胡后,邀他上楼吃饭。 肖抑见大堂许多排队的,便疑迟了。王照却揽着他的肩膀径直步上台阶,道:“此处是我私产,你以后来,报我名字,给你免单。” 酒楼装饰讲究,看挂在一楼的菜牌上价格昂贵,肖抑心想,自己应该不会再来。 老饕楼颇高,在京师算得上巍峨建筑。王照一面领肖抑上楼,一面介绍,言语间听得出,他极爱自己这处私产。 行至三楼,王照感慨:“这一层原是我最爱,可惜被打砸了,还在修缮。有一些……怕是修不回来了!”王照直摇头。 肖抑心想,还有人敢打砸大皇子的酒楼? “咱们继续上去。”王照边走边问,“肖兄,你怎么来京师了?何时到的?对了,冯大还好不?” “借地说话。” 王照抿唇而笑,不再言语,引肖抑上至最高第五层,正中独一间包厢。 早有仆从等候在门前,见王照来,鞠躬开门,现出内里的富丽堂皇,王照自然而然进入,肖抑跟随其后。 他站在哪,仆人们就将软椅搬到哪。还有好几位女婢,手持水盆棉巾,欲来服侍肖抑:“公子风尘仆仆,且请沐手。” “我自己来。”肖抑非常僵硬地把双手插。入盆内,竟是温水。手洗过后拿起来,竟带着橘子的香气。有两婢女过来,持棉巾左右替他各擦一手。 “不用不用不用不用不用!”肖抑脸都红了,连说五个不用,如坐针毡般的不自然。他左望王照,却发现大殿下享受得自然而然,而且还在欣赏他的局促。 肖抑看着王照。 王照与他对视了一眼,丹凤眼狭狭往上一挑,仆人们知趣退去。连屏退的姿态都讲究,面对王照和肖抑倒退,腰一直是弯着的,脑袋始终是低着的。 肖抑整一天拜访的都是清贫之家,忽然来这么富贵,立刻就怀念起军营里的粗犷无忌。 他看着门被从外带上,松一口气,门却立即又被打开,新一批仆从鱼贯而入。 端着各色菜肴,肖抑见所未见,只知道一眼望去,颜色与摆盘精致讲究,香气各异却都勾人肚里的馋虫。 两个人吃,上了一桌子的菜品。肖抑数了数,一共三十二道。 仆从上完菜,环绕至王照和肖抑身后站定。 肖抑心头叹气:又开始了…… “你们都退下吧。”王照知肖抑为难,吩咐道。 “喏。”众仆屏退,王照却突然叫住一人:“老王!” “主人有何吩咐?” 王照打了三个响指。 老王:“喏。” 肖抑不解其意。 这回两扇门是真的关紧了。 肖抑终于敢迈步走动了,不经意来到窗前,发现一眼俯视,竟能尽收西市大街全貌。 “这是特殊的纱做的,里面瞧得见外面,外面却瞧不见里面。”王照也走过来。 肖抑问道:“殿下何故回了京师?” 王照叹一口气:“一言难尽。你呢,来救阮放?” 肖抑斟酌了下,道:“也是一言难尽呐!” 王照转身:“既然要说的话太多太长,那我们先吃。”他也不管肖抑,自个先坐下来,看着满桌佳肴,两掌分别叉在大腿上,环扫菜品,“呵,山珍海味吃多了,也就那个味。还是吃些实令的好,瑶城的蟹子是那里也比不上的,如今还能赶上吃个末尾的公蟹。”王照站起来,掀开正中央蒸笼,里头的浓烟立刻在室内飘散,连带着飘出螃蟹的香气。 王照闻一闻:“好螃蟹,刚蒸了一会,香气就出来了!待会我与肖兄共享!本来这吃螃蟹该赏菊的,可是我那些心爱的金菊,可惜了!”三楼被打砸时,一盆活的都没给他留! 肖抑往蒸笼内看去,见大过巴掌的螃蟹,被一只只用绳系牢,放在笼内活蒸。现下青壳正逐渐染红。 肖抑喉头哽咽,垂眸道:“殿下厚爱,然肖某不吃螃蟹。”尤其是蒸螃蟹。 王照瞧了瞧肖抑神色,楞了少顷,笑道:“想不到肖兄还有一颗怜悯之心。” 正在这时,有人轻叩房门。 王照神情一凛:“进来——” 来的是老王,猫着腰近前,给王照递了一张单子。 王照经常在这间老饕楼的厢房宴请宾客,一宴常常三、四个时辰。期间若有其它的急事要传达,为防止被宾客猜出口型,都不会附耳说话,而是给王照递条子。 写条子的纸极厚,无人能透过纸背,看见字迹。 此时的王照,其实并不想看其它的条子,心思全在邀约肖抑身上。他都没用正眼,斜眼一瞥,本打算匆匆略过,却发现条子上写着: 主公,上次大闹老饕楼的姑娘又来了。 王照心头一喜。他是个爱勾搭姑娘的,昨日的事情他听伙计们绘声绘色一描述,立刻心生痒痒,想见上一见那有趣妞。 王照面上神色如常,吩咐老王:“我手头还有事,你们先观察观察,看她这回来做甚么,切记不要打草惊蛇。” 老王简直是王照肚里的蛔虫,将上面一张条子抽掉,露出第二张: 姑娘在对壁化妆。 “有趣,有趣!”王照不禁赞道。 老王再抽掉第二张,露出最后一张单子: 姑娘说是来找您身边这位公子的。 肖抑? 王照深深看肖抑一眼,心想:难不成阿施又折返回来了? 王照又看向老王,老王冲他摇头——不是方才那位姑娘。 新的女人? 王照心头发笑:肖抑呀肖抑,瞧你平时一脸禁。欲的,未曾想到,内里却是个招蜂引蝶的主! 一连撞着肖抑两段绯色,王照便起了挪揄,故意咬重声音:“务必即刻将姑娘请进厢房来,与肖公子一会。” “喏。”老王领吩咐下去了。 肖抑却疑惑道:“大殿,你在说什么?” 王照徐徐笑道:“有一位新的姑娘来找肖公子,我把她请上来了。” 阿鸾!肖抑心脏立揪,倏然站起,扭头往门口望。 王照瞧着一脸紧张焦虑忧心,藏也藏不住,不住向门口张望的肖抑,心头甚是畅快。之前肖抑总是滴水不漏,可没把他憋坏。 哈哈,你也有今天!王照心想:好戏,好戏! 原来阿施无足轻重,肖抑对即将到来的这位,才是真感情。 王照双臂环抱胸前,抱着看大戏的心态,欣赏姑娘风风火火,双手推开大门。 她一下子就闯进来,亦在王照心头一闯。 惊艳! 王照喜欢给美人分三六九等。 眼前这位姑娘,单论样貌,可能就在二等偏上。但那风韵,却是放肆和独特的。 不是蛇蝎美人,就是炙火烈焰。 有人好冰清玉洁,王照不好,他恰巧好骄纵狡诈、恃美行凶的。 等等,这美人似乎有点眼熟……冯、冯大? 冯大! 作者有话要说: 王照:时隔不知道多少章,我又回来了。大家还记得我吗? 第46章 王照整个人,都非常不好了。 冯安安一进来,环视四周,见是肖抑同一公子哥在吃酒。 姑娘呢? 仔细观察那公子……王照?大殿! 冯安安瞧王照神色,晓得他也辨认出了自己,再想圆谎便蠢了,她直接大大方方同王照打招呼:“参加大殿!”身子躬了一躬,目光却瞥向肖抑。 她与他一对视,两人眼中总有波光流动。 肖抑传音入密:“你怎么来了?不是好好待在大理寺吗?”陈如常会放她出来? 冯安安亦密道:“我偷溜的。” 王照此时已经回过神来。 他从长桌后头绕至前来,先关了门,而后隔着几厘距离,未实际触碰,只做搀扶冯安安起身的姿态,复又嬉笑:“男扮女装,扰乱军营,你该当何罪呐!” 冯安安纠正道:“是女扮男装。”她抬起头来,冲王照勾勾嘴角。 “对对!”王照食指竖起指指,笑得灿烂,“我要检举你!” 冯安安一歪头:“那我也要检举黄二!” 王照笑出了声。 少顷,王照邀道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时令佳肴,肖兄不肯吃,我正担心吃不完。你来了,同我分享!” 冯安安探头往桌上望,口中问道:“什么菜啊?”眼瞧桌上还挺多她爱吃的。 王照高兴道:“蒸、螃、蟹!” 冯安安的表情骤然凝固,良久,垂眸:“我不吃。” 王照看到冯安安恸然的神色,竟与方才肖抑脸上的神色一模一样,如出一辙。 那是一种沉积的、悠远的的神色。 明明是两个不同的人。 王照默然。 冯安安却在此时落座。 王照便道:“阿大,那你吃点别的。”还是习惯喊她阿大。 “大殿下,肖将军,你们也吃!”说完这句客套话,冯安安就不客气了,左夹又夹,真的饿了。肖抑晓得她爱吃些什么,一声不吭换了几盘冯安安爱吃的菜置她跟前。 王照也看在眼里,仍旧默然。王照站起身,拿了只螃蟹,一面卸,一面同肖抑聊起来:“肖兄,你也吃啊。” 肖抑道:“不饿。”说完喝了口茶。 王照吃蟹先吃脚,将蟹膏留到最后:“肖兄,怎么来京师了呢?” 肖抑未出声。 王照径直道:“想救阮帅?” 肖抑又喝一口茶:“对。” 王照话锋一转:“你从哪里过来呢?” “青淮。” “哦,可我听说你去岳昌了?” “是去了一趟,后来回来了。” 王照吃螃蟹挺快,转眼间蟹脚蟹钳都吃完了,粘了一手:“定北那边的情况,你现在知道的是怎样?” 肖抑答道:“云敖不断骚扰,定北不堪其烦。” “错,定北已经沦陷了,凉玉也已经被攻下了,现在就剩吴愈死守着的业城。”王照一面说,一面啜了口蟹膏,人间美味。 照他这么讲,凉郡几近全线丢失了。不仅肖抑心惊,冯安安亦停箸回首。 吃不下去了。 三人都不需要指点,脑子各个转得飞快。 冯安安盯着王照,却密肖抑,叮嘱他:“不可尽信。” 肖抑回密道:“惟愿是假。” 肖抑与王照对视,问道:“大殿下是几时回京师的?” “早就回了!”王照站起来,再拿一只螃蟹,“顾江天不是受伤了么,我送他回来,便再不得出去!” 肖抑起身,亲自为王照倒了一杯热茶:“螃蟹吃多了寒凉,大殿多饮茶暖身。”斟茶时王照抬手称谢,肖抑随口便问:“大殿的消息可确切?” 冯安安即刻密肖抑:“你问这句做甚么!”王照肯定坚称是真的啊! “确切。”王照不顾油污,径直将右掌放于胸前,“以我性命,以我未来江山社稷担保,觉无一字欺一句骗。” 起誓完毕,一直未开口的冯安安突然插嘴:“大殿不用说得这般吓人。”说着挑眉瞥了王照一眼。 王照被她斜眼眺得舒服极了,照他的性子,本想调戏句“吓着了你我陪,吓着我你陪我”,却又想,难怪之前在定北营总觉别扭,原因是她本就是女人。 一记着她是女的,风。流公子反倒止住了调戏。 王照偏头,一脸肃然看向肖抑。 肖抑亦肃穆,道:“我信殿下。” 冯安安眸光一闪。 肖抑徐徐站起来:“不出大殿预料,在下此番前来,的确是想救老元帅。”自斟满杯中茶,双手举起,恭敬朝向王照:“无门无路,恳请殿下帮忙!”说完,仰脖饮尽杯中热茶。 一股滚烫顺脖颈往下,汇于满腔热血。此刻,他做了一个决定。 王照放下手中螃蟹,不吃了:“这个忙我可以帮,也相帮。但肖兄也要帮我忙。一来,我在定北时的邀约,仍算数,肖兄要答应。二来,此番回京,发觉宫中不对劲,疑与幻术相关。我晓得肖兄其实懂幻术,这个忙也要帮一帮。” 肖抑道:“我请殿下帮一个忙,殿下却让我回帮两个。” 王照旋即回道:“那你再想一个和我交换啊,想不出来我就先欠着!” 冯安安在旁听着,心气:这人,敢情欺负肖抑嘴巴不利索! 肖抑这一路,从凉郡到蘋州,再入青淮,所见所闻所感,其实已经有了翻天覆地的心思,只是还不能确定,彻底投向王照,对他自己,对天下人,到底是不是都对? 他坐也不坐,就伫立着,问王照:“在殿下心里,什么是人君?” 王照毫不犹豫接口:“至诚、至仁。” 肖抑长吁一口气:“这是不易守的道,希冀殿下真能做到。” “我不会让你们失望的。”王照竟倒掉一盘美食,借桌角敲碎盘口,又拿来一只空碗。碎盘如刃,划开手腕,他的目光注视着正逐渐滴入碗中的鲜血,口中道:“父皇的位置得来容易会上瘾,所以不断挥霍索取,而我不会。” 因为来之不易。 注了小半碗血,王照掏出一只丝帕,不紧不慢包扎手腕,道:“愿与肖兄歃血!”音调转低,他继续邀约肖抑,“不仅定北营时的许诺算术,成事时孤为皇,将军为孤牛耳,所到之处,如孤亲临。且孤保证,天下太平亦不杀将军。” 这许诺有点坦诚了。 冯安安在这时叫道:“我呢?也加我一个呀!” 早先定北营,王照的邀约就令她惊心动魄,颇想一试。此时王照再约,她是一定要凑一凑热闹。 肖抑闻声,白了她一眼,密道:“你不要参与进来。” “没事的。”她回道。 王照一听冯安安的话,先是楞了数秒,而后脸上浮起真假莫辨的喜色:“好啊!”身子稍微朝冯安安那边倾了倾,小声问,“事成之后,你想加封什么?” 冯安安眯眼。 王照突然有些心急:“先与我定定!” 冯安安一伸纤纤玉指,在王照胸前一点,不自知地媚笑道:“同肖将军一样,你先欠着我!” 肖抑立刻圆睁了双眼。 王照悠远绵长应道:“好啊——” 肖抑和冯安安也先后歃血。 歃血完了,是肖抑撕了一大片袍角,给自己和冯安安包扎。 她就把右手举在那,很坦然,肖抑执着条布,一圈一圈仔细地,温柔地给她绕。 这一切王照都看在眼里。 包扎完后,肖抑再次起身,向王照作了个揖:“为表诚意,我二人有一样礼物送给殿下。” 话音落地,与冯安安交换眼神。 冯安安问王照:“殿下,可有纸墨?” 王照旋即命仆从呈上。 仆从屏退后,冯安安坐在桌前,铺开宣纸,王照本想为她磨墨,但人才迈了一步,肖抑已经站在冯安安身旁,娴熟从容的磨起来。 墨磨好了,冯安安提笔开始写名单。 王照注视名单,渐渐惊讶。 肖抑道:“这是从云敖长公主那得来的名单,赠予殿下,细细体会。” 王照应着肖抑,却看向冯安安,心想名字上百,她竟能记住。再看她提笔写字时,脖颈修长,下巴轮廓美好,静女其姝。 在老饕楼里,王照至始至终都没打探冯安安的真身、底细、过往。 回去却把她扒了个底朝天。 王照攥着探子呈上来的报告,发呆半晌,而后大笑。 …… 咱们把小皇子放一放,且说肖抑和冯安安。 两人从老饕楼回大理寺,已至深夜,任是繁华如京师,亦是亮灯少了,行人少了。 肖抑心想,还好他在冯安安身旁,不然她一个人走这段路,还有些危险和担心。 等等……肖抑忽然问冯安安:“你为何去老饕楼?”她在跟踪她。 冯安安一脸正气:“又不是你家开的,我去不得?”不等肖抑接话,她又立即说,“我几年前就来过老饕楼,前天也来过,我馋着那里的饭菜。” 肖抑闻声,心想,那他以后多陪她去吃,嘴上却道:“你不该到处乱窜。” 冯安安回给他一个白眼。 肖抑道:“我见你最多的眼神,便是白眼。” 冯安安道:“你还不是一天到晚给我翻白眼。”她收到的不比他少。 两两沉默了一阵子,冯安安忽然轻声启唇:“扬之……” “嗯?” “我们以后别互相翻白眼了好不好?” 肖抑的心忽地急速跳起,他点了点头。 两人回到大理寺后,陈如常果然一脸怨气,向肖抑痛斥冯安安不守规矩,偷溜出去。 肖抑道:“以后我来管她。” 他和冯安安在大理寺歇息了一晚。第二日早上,就收到了王照密送来的尺牍,上头写着: 入夜来皇宫。 第47章 无论春夏秋冬,瑶城总准时在申时入夜。 申时一刻,冯安安和肖抑来到皇宫。 王照早已安排妥当,派了人来接应,将肖抑扮作内侍,冯安安扮作宫女,带进皇宫。 两人进宫后,很快与王照汇合。大殿下在前领路,冯安安和肖抑跟在后面。九曲回廊,月影横斜。东风袅袅,香雾空蒙。王照告知两人:“近日晚上,御苑总有鬼祟动静。侍卫去查看,不是被吓破了胆,便是惊得口不能言。昨日我的侍卫去查看,回来竟同我说,他一瞬出宫了,还撞见父皇。我怀疑是幻术。” “我们会查清楚的。”肖抑沉声回应。 冯安安却拍肖抑:“不对不对,你现在是公公了。嗓子应该是这样的——喏,奴婢定会查清。”她尖着嗓子模仿内侍,既然扮上了,就要扮全套。 王照在前面走,背对二人,偷偷乐不可支。 王照忍住不笑出声,问冯安安:“阿大,你竟然也懂幻术?”没想到她会和肖抑一起来。 冯安安心想王照昨天回去肯定查了查她,便道:“顾公子教我了些。” 王照道:“你还真是厉害,连顾广一这种人都赶着收你做徒弟……”他走到前面,话音止了,步伐也止了。 王照转身,冲冯肖二人道:“前面再走一点,便是御苑了。我不能再送,前路你俩自去,务必平安。”说完,侧身让开一条路。 “放心。”肖抑说着,向王照抱拳,冯安安也跟着模仿,挥了挥拳头。 御苑一共有三个门,二人穿树丛钻假山,从西南入内。 外头是冷月清霜,隐在黑暗里的亭台楼阁,里面却是朦胧傍晚,半明半暗,一进去,直直就见一轮巨大的,近在迟只的血月。 月似红花,现在空中。冯安安和肖抑微微抬头望时,月影之下,飞过数只蝙蝠。 冯安安道:“整个御苑都是一个界限。” “是。”肖抑答道,他拈起经咒想要驱散幻境,却发现驱散不开。 月红如血,仍挂天空。 他不由得“咦”了一声。 冯安安猜到他是惊奇什么,脚下往前迈,口中道:“虿翁后期施幻,亦能超越经咒。” 宫中的幻术师,一如虿翁般强大。 她侧首,捕捉到肖抑眸中担忧之色,便笑着拍胸脯:“有我在。” 不用怕。她既能杀了虿翁,宫中的幻师同样没有什么好怵的。 肖抑心里想的却是强敌危险,要保护冯安安,抢先两步,走到她前面。 冯安安笑了声:“你走那么快,晓得要去哪吗?” 肖抑止步,他不晓得。 冯安安重新成了领头:“追着蝙蝠走。”她从虿翁的遗物中习得《相》、《性》,又从顾江天那逆向掌握破解幻术的种种技法。两厢结合,竟有了一项奇巧得意之技:任是怎样的幻景,她都能从中脱出,睥睨来看。幻景不过沙盘布置,与施幻者站在同一角度。 换句话说,她能一面看幻景,一面觉实物,同一时间,既辨虚亦知实。 因此从容不迫。 冯安安一边走,一边问肖抑:“你觉着这幻景像哪里?” 肖抑:“京师?”他瞧见前面的老饕楼了。除了血月和空无一人,眼前所见,尽是西市景貌,原样显现。 “不是笨蛋。”冯安安评价他,施幻者将京师景象,搬来禁宫御苑中。 她开始用传音入密给肖抑讲解:“左边老饕楼,真身是一棵栾树。”树尖半黄半红的叶,被障眼成了牌匾 又道:“右首酒肆,是一株木棉。”旋转着舞蹈的云敖舞姬,正是木棉枝上朵朵红花。 冯安安指一密一:“绸缎铺是青松,瞭望塔是参天绿柏,哎呀这棵好高……”她有心指来指去,若布障眼的幻师此时正监视二人,只见动作,不闻声响,怕是会乱猜心慌。 “嗒——嗒——”迎面走来一辆没有帷帐的马车,车厢内没有人,亦无车夫,白马自行。那白马与冯肖二人擦身而过时,还若人回望他俩一眼。 冯安安密肖抑:“这是只脏耗子,有点恶心。” 原本通达的大道在前方月老祠处止住,改作左右两头岔路。在月影下出现的,被二人追踪的那批蝙蝠,突然分作两对,一队三只往左飞,另一队四只往右飞。 冯安安不指了,密肖抑道:“我往左你往后,分头去追。这幻城是圆的,最后回到月老祠见面!” 肖抑回密:“你多加小心。” “你也一样。” 兴许是传音入密的私密让肖抑多了数分勇气,又兴许是他脑子里的筋抽了,竟多密一句:“约在月老祠碰头,好神圣的感觉。”男女约见月老祠,是私定终身。 可惜冯安安一心只想破幻抓人,且在她眼里,月老祠不过一块大石头。此时此刻,她并未明白肖抑的旁敲侧击,率先纵入左侧巷子,追蝙蝠去。 肖抑无奈,往左边追。 冯安安追至巷中,前后不着,原本三只蝙蝠成群前飞,中间那只却骤然停住,蝠翼倾斜倒转,冲地面向冯安安扑过来。 这只蝙蝠竟长了一双绿眼睛,发着冷光。 冯安安冷哼道:“你扮猫呢!” 胆大不怕,她敢在幻象之中施幻术,将自己障眼成鸟身,只有一颗人头。 人头鸟身飞起,瞬间叼起绿眼蝙蝠,仿若老鹰捉住一只老鼠。 蝙蝠的脖颈被咬破,血成线往下滴。 绿眼蝙蝠震翼呼救,两位同伴很快折返回来营救。 冯安安大鸟振翅,毫不犹豫将赶来的两只蝙蝠,一左一右扇在两侧巷臂上。 就好似拍蚊子,两滩朱砂。 蝙蝠们滑落至地,自身幻象解除,是两位被冯安安打晕死过去的黑衣女子,蒙着面纱。 她飞低些,掀开两人蒙面,不认识,样貌年轻,像是宫女。 冯安安带着些许得意,衔着绿眼蝙蝠往前飞去,再往右转,去找肖抑。 约莫一刻钟功夫,她就同肖抑碰面。 他执剑,一剑挑着四只蝙蝠。 冯安安心想,这人还真是省心,在不能辨别幻象的情况下,能仅凭武力和定力,制服四人。 心头赞叹,嘴上却笑他:“你烧烤呢?” 肖抑楞了楞,野外充饥时,他的确似这般烤麻雀。 冯安安又问:“你剑哪来的?” “进宫后大殿转交的袖里剑。” 冯安安心想怎么还模仿顾江天,口中问道:“甚么时候,我怎么不知道?” 肖抑吞吞吐吐:“就你内急那会。” 这话题聊不下去了,冯安安转话题道:“你猜这些蝙蝠是甚么幻的?” 肖抑猜道:“信鸽?” 冯安安道:“你再把剑捅深点。” 肖抑疑迟片刻,剑往里刺,成串,黑衣女子们毙命后现出原身。 肖抑大惊,急忙蹲下来掀面探查她们的鼻息,哪里还救得! “这里还有一只。”冯安安说着,将绿眼蝙蝠甩在地上,“我来让她现出原身!” 肖抑道:“你能不能顺道把自己也幻回来?”一大只棕色羽毛的鸟,两只翅膀,两根突兀的爪子抓在地上,上头一冯安安的头颅,看着太怪的。 冯安安心中念诀破除蝙蝠幻术,嘴上问肖抑:“唉,要我幻不回来,一辈子就是人首鸟身,你会讨厌我不?” 肖抑不假思索:“不会。” 冯安安又问:“那我要是人鸟首呢?若人首鸟身,鸟首人身其二选一,你选哪个?” 肖抑道:“你怎么这么多怪问题。”而且都是假设,不会真正发生。 冯安安破了黑衣女子的幻身,一把扯下她的蒙面,蹙眉:“师妹?” 怎么又是她! 肖抑旋即将剑横在女子脖颈上:“这回你可要老实交代!” 女子故技重施,流泪摇头。 不能说,说了会死的。 肖抑道:“你若不说,现在便是死。”说了还能晚死一时半刻。 冯安安劝了句:“你这么凶做甚么,她好歹也是你小师妹!” 女子闻声,心觉找到了救命稻草,扑在冯安安脚下哭道:“师姐救我!” 哪知冯安安却冷冰冰回应:“我救不了你,他的剑,很快的。”快交待吧! 女子仍不死心,不住磕头祈求:“师姐、师姐你救救我!你救过我的……” 冯安安道:“我事不过三。”救过她两次了,不会救她第三次。 女子抬头,与冯安安眼眸对上。不知是真是演,竟从冯安安目光中瞧不出一丝温情。 心瞬间有些灰。 冯安安劝她:“你快说吧,他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你若说了,即刻就放了你。” 女子心一横,告知冯安安和肖抑,她从无名山上逃下来后,碰巧遇着一群幻师——这群人虽是同门,却与虿翁所教,大相径庭。 那帮子人同样好奇,便收了女子入伙。 冯安安问道:“那帮人是来自宫里的?” 女子点头:“都是宫女。” “为首的是谁?” 女子摇头:“我没见过领头的,大家平常谈论,都呼‘嬷嬷’。” 这宫里能有几个嬷嬷? 独一位,皇帝的乳母程氏。 她儿子是廷尉张介,名字在名单上。 肖抑闻言,却比冯安安多想一层,遥忆起张介带着云敖人来找他,要取妖女淼淼性命。 肖抑不禁深深看了冯安安一眼。 女子继续道:“不过今夜这个局,是嬷嬷安排的。”只讲一句,就止声。 冯安安:“讲清楚点!” 女子便告诉她,嬷嬷一连七日,都在御苑做局,不知目的为何。嬷嬷从不现身,只派她们这些下属来当值,一日七人轮流。障眼的构架是嬷嬷搭建的,但在里施法作妖的,却是当值的七人。 冯安安听完,又询问了女子许多。 听她作答,感觉只在边缘徘徊,一旦究深,小师妹就不了解了。 想来她从无名山下来,只月余,也不可能成为这帮幻师的核心成员。 冯安安让肖抑收剑,把小师妹放了。 女子跌撞逃窜。 肖抑欲敲击手钏,彻底破一破这血月阴暗地,冯安安却伸手阻拦:“杀鸡焉用牛刀。”如今结界里已经没有施幻的人了,好破得很。她念诀上下,在肖抑眼中看来,便是翩翩起舞。 楼台若海市,一倏烟消云散。血月淡去,竟是当空炙日,照人眼睛。 冯安安抬手做檐,挡了挡刺眼的日光:“居然到早上了!” 竟忙活一晚! 肖抑道:“白日眼便杂了,速离了好。” 冯安安点头,与肖抑钻出御苑,打算悄悄潜出皇宫。 刚从西南门外的假山暗道里钻出,肖抑身尚未直,道:“不好!” 伸臂一拦,接着身往左侧,将冯安安完全护在身后。 冯安安垫脚探头来看:“怎么了?” 兵刃盔甲之声四起循环,是一群宫中大内侍卫,将二人团团围住。 接着,侍卫们兵器出鞘,将锋刃对准肖抑和冯安安,呵道:“出来。” 冯肖二人不动。 侍卫又喝:“再不出来,以谋逆论斩!” 肖抑左右伸臂,环住冯安安,和她慢慢地,警觉地走出来。 二人一致认为,是行踪暴露了,要被当做刺客。 冯安安便冲侍卫委屈摆手:“各位哥哥们,一定是有什么误会!”她竟大放厥词,“奴婢们狗胆拜月,实是寂寞难耐,欲难自禁!不想被各位哥哥们撞见,开恩啦!哥哥们开恩!陛下开恩!” 将自己和肖抑说成偷偷摸摸拜祭月亮,结对食的宫女和公公。 肖抑两颊耳根滚烫。 方才发话的侍卫首领冷哼一声,高呼道:“尔等奉陛下旨意,缉故韩王女冯氏,亦即伪世子冯安进见!” 肖抑闻声,立即环住冯安安,甚至触及她的身。体。 冯安安心头一股凉气,顺提至嗓子眼。 就在这时,王照自侍卫后头走近,两班侍卫自动左右让出一处空隙。 王照一脸冷漠站于空隙处,不瞥肖抑,单只与冯安安对视。他高抬右手,分明要做“拿下”手势,却一字一句道:“跟、我、走——” 第48章 冯安安问王照:“我是要去见陛下吗?” “是。” 冯安安笑道:“那你带我走吧!”肖抑欲出声,冯安安却提前按住他的手。 两人的指与指相触,没有分开。 王照视若无睹,转身轻道:“走吧、” 突然发生这件事,他未曾预料到。 犹记今早去给父皇请安时,他还是噙着笑的。 路上碰见退朝的通政使司副使和鸿胪寺少卿,两人同王照一样是风流少年郎,正聊着京师韵事。见王照来,便拉他一齐议论。 刑部尚书的嫡女詹氏,少女时在京师有艳名。如今二十三岁,为夫家所出,重引起轰动。 两少年京官感叹,詹氏可惜了,年纪上去了,不然还有追求者,能焕发二春。 王照听完,勾唇一笑:“二十三又不老,正是绮年艳丽,美貌正当。” “哦,大殿什么时候转口味了,竟对熟。妇感兴趣?” 两人又问王照,是有心要收了詹氏? 王照心情甚好:“我认都不认识她!对了,今儿怎么退朝这么早?” 鸿胪寺少卿道:“我们这些不相关的先退了,厉害的那几位还在殿上,争议不休。” 王照问得不经意:“争什么呢?” “嘘——”鸿胪寺少卿凑近,附在王照耳边告诉他,太师顾晁又开始翻旧账了,韩王已经死了快十年了,顾晁竟向皇帝检举,韩王昔年以女替子,韩王那个小世子其实是女儿身!而且她还活着! 她和她父亲,都犯了欺君之罪。 王照听完,一脸漫不经心:“这是哪门子陈谷烂芝麻的,一点乐趣都没有。” “那是,咱们大殿只喜欢从美人身上找乐趣!” “哈哈哈——” 王照与二人笑做一团。可待到二官走远,他却立刻敛起笑意,锁眉向金殿赶去。 王照禀明来意,皇帝宣其进见。 王照踏入大门,皇帝的咳嗽声和浓烈的药味就扑面而来。 王照先观察的皇帝,父皇仍是老样子,似坐似躺在龙椅上,前方搭着纱帐——两年前皇帝染上顽疾,两颊逐渐凹陷,便不爱以真面目示人。 大家都以为皇帝是因为生病,变得性情无常,阴晴莫测。有时恢复神智,会关心王照,关照苍生。只有这个时候,皇帝才像从前的样子。 上回王照在京中遭刺,幸运赶上皇帝老子清醒,救下他性命,还助王照离开。王照记得,离京那夜,皇帝脸上尽是清明无奈之色,叮嘱王照走得越远越好,先保自己,回来后再保天下,再保父皇。 那夜离别匆匆,王照有许多疑惑来不及问——可他从定北回来,皇帝却几乎不见清醒了。 在定北长了见识,王照开始隐隐怀疑,皇帝的变化同幻术有关。 他再观察殿内,除他和皇帝外,还有三位大臣和两名内侍。 大臣分别是:太师顾晁、廷尉张介、相国郑路明。 王照惊讶,郑相国竟然也上朝了? 郑路明竟还能上朝?! 在王照心里,郑相国是个好官,至少早年他主持时,朝政远比如今清廉,刚正。 后来,皇帝封了顾晁太师,顾郑两强对峙,河东河西,难分胜负。 再后来,郑相国输在了年龄上,耄耋老人感染内风,半边身子行动不便——渐渐隐退了。而顾晁则完全把持了朝政,将瑶宋折腾得乌烟瘴气! 此时真龙天子隐在纱帐内,问王照来做甚么? 王照恭敬跪地:“儿臣每天早上,都来给父皇请安的。” 良久,皇帝的声音自帐内传来:“哦、寡人忘了。” 王照关切:“父皇今日龙体好些了么?” “好些了。”皇帝很缓地回答。 许久,皇帝又道:“照儿,那你先下去吧。寡人与几位爱卿还有梯己的话要说。” “喏。”王照低头转着眼珠子,正盘算着,忽见顾晁双脚往殿上方向跨了一步,紧跟着就听见顾晁字字铿锵:“陛下,不可以放大殿下走。据臣所知,那欺君的蘋州冯氏,现就在宫中……”顾晁顿一顿,“是被大殿下带进来的!” 王照抬头:“顾太师缘何对我一闲人皇子,如此关心?” 顾晁转身:“大殿下这么说,便是承认带罪贼入宫了?据臣所知,近来宫中事端频发,大殿在这个节骨眼上,令某些人夜潜入宫,臣不得不多心……” “你们先别争执这个——”郑路明郑相国开了口,老人身弱体虚,“蘋州冯氏是不是罪贼,尚未定论。”方才百官云集时,未讨论出结果。 顾晁凤眼一挑,对着郑相国:“她欺君瞒上,还不是罪贼?” “陛下。”郑相国前倾身子,都要费极大力气。今年他都不曾上朝。今日,许是鬼使神差,心头竟一直想着,再不上朝,就一整年都缺席了。便坐着轿子,往宫中来。然而清晨寒露,轿又颠簸,郑路明赶了一半,身子骨便有些遭不住,想返程,却听线报说顾晁检举了故韩王。若是其它的事,郑路明早死心懒管,只是蘋阳王在时,曾与他交好,故人的独苗,总要保一把。便硬挺着来到宫中,在殿上极力与顾晁辩驳,维护冯安安。 此刻,郑路明躬身道:“据老臣所知……故韩王似乎本就有一个女儿,与那世子似是一卵双生,样貌相似。太师翻查旧事,可能弄混淆了。再则,年岁久远,知情人都上了年纪,记错的事,也是有的。” 皇帝是许久才讲一句话的,这回,他说:“相国说得在理。” “陛下,其实……关于冯氏一案,臣亦有内情启奏!”一直未出声的张介忽然上前,禀道。 皇帝:“准。” 张介垂首:“臣有一人证。不知……当不当见天颜。” 纱帐后皇帝手臂的轮廓摆动,内侍拈起嗓子喊道:“宣——” 张介带来人证,竟是李朝昀。 他向皇帝介绍,说这李朝昀是青淮的护军参领,亦是一军中神断。母孕时神仙入梦,许一诚实麟儿。李朝昀几乎不开口,但一开口,必是真话,是个无法说谎的人。 “哦?”皇帝道,竟从帐里探出身子,注视李朝昀:“有趣——” 众人皆以为皇帝要问询冯氏相关,但皇帝却问李朝昀:“寡人还有几年阳寿?” 李朝昀不答。 今日瑶城的天气不佳,阴云带着湿冷,殿内寒气森森,令人一不小心就会起鸡皮疙瘩。 皇帝又问:“是不是不足五年了。” 李朝昀道:“不。” “那是几年?六年、八年,十年?”皇帝的身子越来越往帐外倾斜。 李朝昀目光镇定,声无颤音:“陛下真龙天子,虽有坎坷,然寿不见尾,臣眼只能见百年之内,故不知陛下确切年寿。” 这种话,皇帝竟然龙颜大悦,似信以为真。 李朝昀即刻匍匐道:“臣少年时,拜谒过韩王。虽有恩,然臣不能因此撒谎,那时臣见着,韩王的确以女充子,顶世子之位。” 王照灵机一动,忽地拍起巴掌来。 皇帝将目光转移到王照身上,其他人亦然。 顾晁问他:“大殿何意啊?” 王照笑道:“你们都讲得好!正合我心!”他本就是跪着的,这会同李朝昀一般,亦向皇帝虔诚匍匐:“父皇,儿臣有一事未向父皇禀报,但绝不是有意欺瞒!儿臣去定北时,结识了冯氏。当时便已摸出她的过往,然年岁久远,儿臣不敢确认,怕诈了自己,也诈了父皇。直到这趟回京,详细查了,才敢确认。那冯氏武艺高强,臣不敢硬取,使计将她骗来宫中,便是打算带来父皇处判。” 皇帝亦笑:“想不到啊,你们想到一处去了。” 王照不假思索皆道:“若是巧合,却也算不上。是儿臣与太师、廷尉都是一腔忠肝义胆,见着不法,即刻匡义。” 呼——呼—— 是皇帝沉重的呼吸声。 紧跟着,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众人纷纷关切,皇帝却摆摆手,冲王照道:“照儿,你去把冯氏带上,寡人要见一见她!” 说完,天子重隐回帐内。 王照便去“缉”冯安安入殿。 她与肖抑在王照身后并行,其实是有两分畏惧的。但转念一想,肖抑在身边,而且瑶宋的皇帝和云敖的皇帝是一样,都是凡胎肉身,她见过一个便敢见第二个。 又想象,父王也曾这般,昂首入殿堂。 冯安安便挺胸抬头,跨入殿内。王照在前,还回头瞧了她一眼。 肖抑紧跟其后,却被侍卫们拦了下来,两对画戟交叉,横在他面前,挡住去路。 门外的内侍眸子微微上翻,尖着嗓子告知:“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肖抑站在殿外,在两扇漆金的大门关紧前,窥见内里两边的金柱,上头的蟠龙栩栩如生。 他还窥见冯安安的石榴裙裙角飘起,越走越远,也不回头。瞥见王照,还有数个锦衣华服的朦胧身影。 殿门关紧,他在门外。 冯安安再一次回到富贵的世界,而他又一次只站在门外。 第49章 冯安安见天颜,吓一大跳。 云敖的皇帝老虽老,却还是硬朗的,同桌吃饭,他话可多了。可瑶宋的天子,却怎地躲在纱帐后,不断传来的咳嗽声和刺鼻的药味……她甚至,错觉闻到了死人身上的味道。 这一切都死气沉沉,叫人心底压着闷。 冯安安跪下向皇帝磕响头:“民女冯氏,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许久无人喊过万岁了,皇帝开心得笑了一声。 这一笑一探,反倒令冯安安有些懵,楞了数秒。 皇帝问她:“丫头,你真名叫什么?” “民女冯安安。”她声音清脆,如实作答。 “多了一个字,安安……”皇帝呢喃道,“云阳便是这么喊你的么?” 云阳是蘋阳王的字。 多年未听到父王的字了,冯安安眼眶不可控地湿润,好在及时止住,道:“回陛下,民女的父亲喊民女‘阿鸾’……父亲说,喊女儿总要亲切点。” 半晌,皇帝道:“寡人也有一特别疼爱的女儿。” “你退下吧。”皇帝道。 诸人一时不知皇帝指的谁。 皇帝便挑开纱帐,倾身抬手,指了指冯安安。 她未料到人的双颊会凹陷到这种程度,类比骷髅,不可控地“呀”了一声。 很轻,皇帝却听到了。 皇帝凛色问她:“寡人面貌可怖吗?” 冯安安摇头,表演开始:“陛下同我父亲描述得一样,龙眉凤目,天家贵颜。”她表情坚毅,语气诚恳,“从前父亲描述,民女浅薄并不相信。方才一见,不觉惊呼,这世上、世上竟真的有天子颜!” 说着,她还坦荡的,真挚地望向皇帝,与天子四目凝视。 冯安安神色不变,心中却奇怪:明明周遭是真,恍然身处幻境中。可若说在幻境中,判断一番,却又不是。 她默念了几种不同的破解幻术的经咒,殿内一切都纹丝不动。 坐得高高的皇帝道:“寡人倦了。”摆摆手,这回是示意众人都退下。 “可是陛下——”顾晁似乎还有话要说。 皇帝道:“朕已经决定了。”他决定了什么?会怎么判冯安安?大家都不知道,只能推测。 此刻,皇帝困倦,打算在龙椅上小憩。众人不能惊扰天子,大门不再开启,而是由内侍开了后门,众人无声行礼,躬身蹑足,面对着皇帝退下去。 一出去,便众生百态了。 顾晁和张介不知不觉站到一起,同时往王照这边看来。 而王照,昂着头大大方方拉住冯安安,同他一道前行——仔细听,他说的都是些混账话,例如:“你既然来了宫里,不如去我殿内坐坐!” 冯安安反拉王照:“唉,先别忙走!” 王照松了手。 冯安安似从主人掌心跃下的白兔,奔至相国郑路明面前,恭恭敬敬作了个揖:“相国大人!” 郑路明笑道:“你便是冯家的丫头?” 冯安安笑靥如画:“是呀!”父王在时,同郑相国引为知己,她是知道的。这会见了真人,思念起父王,惆怅少许,欢喜许多。冯安安其实有许多话想讲,但瞧见顾张二人在不远处,便不敢多说。 郑路明亦然,道:“以后有空,可以来家里坐坐。我家也有好几位未出阁的孙女,与你一般大。” 冯安安眸中放亮,抱拳道:“一定拜谒!” 郑路明身子骨不行,方才在殿上站得太久,此刻早遭不住了,差点跪倒。得亏冯安安手快,扶了他一把。王照见状,命内侍抬来藤椅,让郑路明躺着出宫去。 王照目送郑路明远去,感慨:“八十多的老人,真不容易。” 说完,不闻身边人搭话,便扭头看了一眼。 顾晁和张介已经离去,王照笑问冯安安:“还后怕着呢?” 冯安安反问:“你不怕么?” 王照笑而不答,迈步往左侧回廊走。冯安安即刻跟上去,走在他后面,白日穿梭回廊,见着的是与夜里截然不同的风景。这一处栏柱皆涂的石青色,左右竹绿树黄,偶有几朵秋日里开的花,品红艳艳。 王照走几步会放慢些,以免冯安安离他太远。他问她:“唉,你猜父皇会怎么判你?” “我自然期望无罪!” “是啊,万一父皇龙眼心悦,还赏了你,可要分我一半。” “凭什么!”冯安安嘟囔道。 王照却在这时转身:“万一父皇将你下狱呢?”他说着抬手,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冯安安止住脚步,表情僵硬。 王照笑出声:“送你出宫就好了!”仰身向前,步子快若流星。 冯安安亦步亦趋,嚅唇轻轻:“唉,还有件奇怪的事……” “什么?” “陛下似假似真。” 王照唇一勾:“此话何意?” 冯安安暂时未完全摸清,便道:“我过段时间和你说吧!” 王照在前走着,眼眸深沉。 他觉着,今日殿上某些时刻,皇帝是清醒的。皇帝甚至用了脑子清明时才会用的自称“朕”……皇帝为什么会突然清醒?日常又因何糊涂? 这一切都值得玩味。 两人此时已从回廊步出,进入宽广空地,再往前,是小桥水榭。 空地上值日的内侍三两,其中有一人是王照的眼线,得了情报,掌心兜成瓢状,来与他看掌心字句。 王照侧身挡着冯安安,扫了一眼。 冯安安见状,很自然地避开。 不相关的事,不显现出好奇。 王照阅完了情报,盯着冯安安,一直笑。 这人笑起来狭长的单眼皮上翘,不仅面貌仿似,连神情也像极了乌云。 会让冯安安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许多有心无心的瞬间。 她背过身去。 “阿大!”一见她背过去,王照反倒喊了起来,“呆子!” 谁敢喊她呆?冯安安立即转回身,瞪王照一眼。 王照也不气,走近些,同她说:“你有没有发现,缺了一个人?” 冯安安本能地往朝堂和殿上想,思忖顾晁、郑路明、张介…… 王照眼见着,替她捉急,提示道:“跟着你的……” 冯安安反应过来,大呼道:“肖扬之去哪儿了?!” * 自冯安安进殿后,肖抑便一直守在门外。 期间不乏内侍和侍卫的白眼,肖抑习惯地受住。 他等了约莫一个时辰,不闻动静。 期间门口值日的八名内侍换了班。 又再等半个时辰,肖抑见内侍们在廊间穿梭来回,大殿的门却始终不见打开。 他终按耐不住,挑左边那位未曾白眼翻他的内侍问道:“公公,与你打听一下,这殿内的人……一般进去了,都是多久出来?” 内侍年纪不大,仰头反问:“你说谁?” 肖抑一怔。 内侍小心翼翼地问:“你指的……可是方才大殿带进去那波?” “是啊!” 内侍便告诉肖抑,那波人早退了!因为陛下困了,按例走的后门。他过来换班时,还撞见了大殿下和一位姑娘,往南门说笑着去。 肖抑闻言,谢过公公,欲往西绕南去,去追冯安安。走出三、四步,却被刚才的小内侍喊住:“唉、唉!” 肖抑回身,内侍碎步跑过来:“你……可是青淮营的肖副将?” 肖抑应声:“正是在下。”位卑貌生,这位公公如何认得他? 内侍低头低声:“且等一等,陛下兴许会单独召见你。” 皇帝要单独见他? 肖抑绞尽脑汁,想不到原因。但又思及,有了面圣机会,就能当面替阮放求一求,便驻足等待。 过了一刻钟左右,有一内侍从东边绕前来。 许是也走的后门,肖抑心想。 那内侍跑过来,在刚才同肖抑说话的内侍耳边嘀咕几句,声音小,但肖抑全能听清——“把他带到月容殿去。” 肖抑装作没听见,果然,老内侍走后,小内侍便来过来道:“陛下果然召见,随我走吧!” 肖抑作揖:“多谢公公。” 随内侍百转千回,先往后走,又往右走,似乎已经进入了后宫。 肖抑蹙眉,欲拦一拦前方的内侍:“公公,我们这是要往哪去啊?” “面圣!”内侍回头,满脸写着“你随我走,待会便知”! 肖抑只得随他右转再右转,来到一处小巧的宫殿,抬头望见上头匾额“月容殿”三字,极是清秀。 内侍领肖抑至门前,拾级而上,与守殿的内侍交接,便算完成任务了。 月容殿的内侍,来引肖抑入内。未进大殿,而是绕道到殿后花园。 一位肖抑意料之外的人在那里等他——阿施。 她青丝分股结髻,巍峨瞻望,穿着丁香色的细钗礼衣,垂至地上,隐不见足。 肖抑微微吃惊。然而这些年他也见识了些,眼前的阿施再高贵雍容,都不及第一次见冯安安时冲击力大。 肖抑八。九分猜到阿施身份,向她行了个大礼。 见状,阿施同样晓得肖抑猜到了,微微含笑,大方同他解释:“我本姓王,家中女孩儿里排行第一,住月容殿,封号永嘉。” 她是永嘉公主王施。 王施道:“我的父皇想见见你。” 肖抑鞠躬垂首,皇帝在哪呢?其实他有听到,花木丛中微弱的呼吸声。 王施伸手,竟是要牵肖抑。肖抑并未伸手,王施回身一笑:“你随我来!” 肖抑保持着恭敬的距离,随着王施走向花木丛,原来近处有条不易发现的小径,小径尽头,竟豁然开朗。 金菊如画,中有高亭可赏菊。 肖抑意外,一国天子,竟隐于亭中赤金纱帐内。 王照步伐轻快,拾级上亭,朝皇帝帐前奔去:“父皇——”嘴角噙着笑,“我带他来了!” “哦——”皇帝欢快地笑着,用打趣地声音说,“这便是朕的好女儿时时念叨的‘壮士’呀!” 王施闻言,飞霞一片。垂头盯着会裙子,复又抬头,眸子亮晶晶望着肖抑。 第50章 肖抑站在台阶下,恭敬行见天子礼:“臣青淮营副将肖抑,参见陛下——” 皇帝问道:“你多大啦?”话音刚落,王施隔着帐子,低低抱怨声“父皇”。皇帝反应过来,连忙补充:“平身——” “谢陛下!”肖抑起身,低头,手仍做作揖姿势,“回陛下,臣年二十有五。” 皇帝道:“嗯——”似乎在回味? 皇帝又问:“哪里人呀?” “父皇——”王施又嗔皇帝。 皇帝柔声道:“问问嘛!”声音里夹杂了戏谑、哄劝和呵护。肖抑不见皇帝的面貌和神色,但单听声音语气,全然是一位慈祥的父亲。 “距离浔口不远的肖家村。”肖抑回答着,心想皇帝应该不知道。村庄太小而不起眼,估计整座京师无人知晓。 皇帝沉吟半晌,追问:“那是属于浔州境内?”果然不知道。 肖抑恭敬不变:“不属于浔州,在浔州外。浔口偏西,属石郡。” 他解释了许多,得到皇帝一声“哦哦”,明显听得出敷衍。 肖抑不说话了,继续垂头。 皇帝却又问:“石郡人好像从军的极少,你怎想到去投军的?” 这一问,把肖抑自见皇帝开始,心中一股越来越澎湃,要为阮放伸冤的冲动彻底激起来了! 他全无兴趣和皇帝闲絮籍贯,只愿阮帅重披甲执刃,驱除敌寇。 求人不如求己,求岳九龄也好,求王照也好,既见天颜,为何不凭己力一搏?! 肖抑便道:“陛下——”说着跪下,“臣此时来京,其实是一只想救阮帅。外敌当前,元帅无罪!陛下可知,阮帅不在,军中涣散,现在谁都无权还击,任由云敖人欺凌!且不说岳昌那边,只单论凉郡,已是全郡溃败,吴太守死守业阳,粮草皆断,日日盼着瑶城佳信,救兵驰援!” 肖抑越说越慷慨激昂,不知不觉飞了唾沫星子:“敌寇犯境,国土沦丧,抑身为军人,不能救国存亡,实在无心再论其它!”情绪激动,自个不察撞左腕撞着右腕,手钏发出脆响。 肖抑抬首,直视纱帐:“臣句句肺腑,若有违纪违律,触怒天颜,甘愿受罚!” 说完,重重磕起响头。 王施听得一脸苍白,皇帝亦是沉默。 少顷,王施为肖抑说话,道:“父皇,我之前出去,的确……外头的百姓都很担忧边境的战事。我们不能让百姓凉了心。” 皇帝随即道:“女儿家不要操心这些!”皇帝掀开帘子,命令王施:“你先退下!” 王施噤声屏退,只剩下皇帝与肖抑二人。 皇帝脸颊凹陷,眼神却清明凛然,他坐于榻上,沉音充沛:“来,同朕说说详情!” 虽耳中能听见其他人的呼吸声,肖抑仍一五一十,向皇帝报告边境严重的战况。 皇帝怒拍床榻:“竟是如此!” 皇帝召来内侍,就在亭中下旨,封肖抑为一等侍卫,并赦令在十日内释放阮放。皇帝告诉肖抑:“阮放出来后,你仍转去他帐下,做个参领,同他一道出征。” “谢——主——隆——恩——” 瑶城十月下旬,肖抑官封三品。 同月末,也就是前后脚的天数,冯安安被封为蘋阳郡主,还把从前蘋州的封地,重封给她。 这些都是有册书的,迅速传得天下皆知。 当然,传着传着就变了味,成了蘋阳王府一段传奇戏本——《凤落蘋阳》: 蘋阳王一子一女,一卵双生的龙凤,龙遇害,蘋阳王得知消息当场去世。郡主一孤女,遭人欺负,排挤出蘋州,凤落民间……甚至做起了大户人家的丫鬟,参透辛酸! 好在苦尽终甘来,终被皇帝找回,重封郡主。 戏本里甚至给冯安安加了段无中生有的兰因絮果,愈发令观者垂泪。 冯安安乔装打扮去观了此戏,心想:这都什么跟什么啦?! 又观察四周,似乎越是乱世,百姓们就越爱看戏,似乎能从戏中得到长久的麻木和暂时的欢愉。 不仅冯安安看了这出戏,顾江天被禁锢在家中,也读到了《凤落蘋阳》的戏本。 当然,他也晓得册书。 顾江天便想,冯安安也是坎坷,她编造身世,情有可原。 又想,她册封郡主,之后都在做甚么?宫女幻师的案子,她有没有配合陈如常推进? 上回顾江天自己进宫,虽然正事扑空,但他也是把沿途观察了的——不能捕捉任何幻师的气息。 顾江天越想越着急,重新生出去寻小徒弟的心! 他又逃家,然后,再次被父亲逮个正着。 顾晁是犯了一回失误,便永不可能犯 第二回的那种人。 让顾江天逃成功一次,以后再无可能。 父子争辩,到最后成吵。 顾江天甩着袖子道:“父亲口口声声称对我好,却阻拦我的事业,诽谤我的徒弟!”讥讽他任由冯安安摆布,但顾江天这几天想了想,没有的。冯安安没有摆布他,明明是志同道合,一起追求同阁梦想。 顾晁反驳:“何来诽谤,身世上头,她是不是欺骗了你?!” 顾江天放慢语速:“她有她的难处。”不是存心想骗他。 顾晁却道:“傻孩儿,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顾江天一楞。 顾晁续道:“那丫头还有另一番身世。” 顾江天看向父亲,不说话。 顾晁缓缓道:“刚好有位知晓内情的朋友,还在家中做客。他今晚就要走,还来得及请他出来讲讲。” 在太师府做客的,竟是云敖举足轻重的政客,长公主的情郎——摩雒。 摩雒的汉语说得不好,但音调很温柔和谦和。他告诉顾江天:“那是一个很骚的女人,她化名淼淼,勾。引了我们的大王,并且玩。弄了他……”摩雒稍作停顿,“而且,她好像会一种奇怪的法术。” “甚么法术?” “她曾经为了我们大王,一瞬之间,令满城种遍芍药,全都绽放开花。”摩雒凝视顾江天,脖子上的喉结随说话而滑动,“芍药是不可能一秒种成的,也不可能种既开花。” “五月份的时候,大王不能克制愤慨,来瑶宋寻仇。与她在凉玉狭路相逢,本来大王稳赢的,她却突然把手中的木偶变大,变得腿比城墙还高,各种吞人……” 顾江天听明白了,摩雒说的是幻术。 冯安安会幻术 所以她才是幻师?却装作什么都不懂,潜伏在“幻捕”顾江天身边! 这件事若是真的,顾大公子就是天下第一可笑之人。 顾江天忽然觉着,脑袋炸裂般疼痛。仿佛有一座连绵的山峦生根在他脑中,此刻山壁却依次裂了,欲崩不崩。 顾江天暂时不想相信,他要自行辨认。 是夜,摩雒辞别顾氏父子,离开瑶城,返回云敖。 顾江天原以为摩雒离开后,他的头痛症能暂时缓缓,顾晁却不歇气地再告诉他一个消息。 “公主可能已经有心上人了。”太师告诉儿子。 顾江天随即问:“哪位公主?”本能地相信与永嘉无关。 顾晁斩钉截铁:“永嘉。” 顾江天不言语。 父亲却咄咄在道:“想来,你也听到了肖抑被封一品侍卫的消息。而且是面圣时当面被封的。” 顾江天“嗯”了一声。 “一个下三滥贼寇,混了多年,也不过混到个副将。肖抑的出生、人脉……论哪一点,都不可能有资格亲见陛下,突然高升。他这次面圣,是永嘉主动引荐的。” 顾江天猛地抬起头,望着父亲。 顾晁道:“永嘉,想方设法带肖抑进了月容殿,据说,陛下还询问了肖抑的年纪,看样子甚是满意……” 顾江天听完,闭眼:“父亲多心了。” 这件事,同一个时辰前的另外一件事一样,他都暂时不信。 但说是不信,夜晚顾江天独自待在房中,还是忍不住拉开了抽屉。 满满一抽屉,保留着永嘉公主寄给他的信。 封封信上,她都呼他“顾兄”,将所见所闻,俱与分享。 顾江天垂头,右手掌抚在额头上,痛苦而幽长地“啊”了一声。 头,实在太疼了。 …… 摩雒回去后,将关于淼淼的消息告诉了长公主。 复又转告乌云大王。 紧跟着,就传出乌云闭锁竹鸦馆,三日不出的消息。 云敖人常常椅床不分,吃饭的地方撤去矮案,便成夜晚寝床。此刻,长公主就赤脚站在这种榻上,玉足踩着毛毯走来走去,高高在上斥责摩雒:“你为什么要告诉他?!” 摩雒仰脖:“是你要我告诉他的!” 一对老情人吵架,长公主跨下榻,匆匆赶去竹鸦馆,她走得匆忙,差点踩着自己的长裙。 “机要恐泄,计划提前。”她临走前冷冷甩给摩雒一句吩咐。 竹鸦馆外三两文竹,乌云命人在竹后萦绕黑纱,远处看不清楚,还以为是竹影永存。 长公主挥着袖子入内,奴婢们屈膝紧随,报道:“殿下,大王已三夜未眠,直喊胸闷。” “本宫知道!”长公主径直入内。 云敖天寒,内馆寝房的地龙却熏得火热,宛若瑶宋的春天。帐子两边分开系住,榻上铺着一整张洁白的羊羔毛,乌云脑后梳着十个小辫,仰躺在榻上,薄衫大敞。 长公主直接上榻,眼神满是关切:“吾儿,怎么了?” 乌云微微侧头,见是娘亲来,便将脑袋往长公主膝边靠过来,委屈道:“娘,孩儿难受——” 合离已近一年,他却仍因新得知的,冯安安的欺骗感到愤怒、羞辱。 长公主抱住乌云,用手臂圈住他的脑袋:“与人为善,方得福报。”她宽慰儿子,同时咬牙切齿道,“她这般作恶,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 冯安安被封为郡主,已经五日了。 这五日她不回封地,仍待在京师,只是、只是……快闲出毛病来了! 她好奇宫中幻术,去调查“嬷嬷”,却得知唯一的嬷嬷,皇帝乳母已经去世五年了。 她约好了要去拜访郑路明,哪知相国那天进宫染了风寒,回去就一病不起,大夫叮嘱不要见客,不然抵抗不住,身子会更差。 两样事都没结果,冯安安不想闲着,竟真帮陈如常,给女镖师选了生辰贺礼。偷偷摆在门前时动静大了点,女镖师出来查看,陈如常撒腿就跑,却被冯安安拦住,一把推向女镖师怀里。 还好没撞着! 女镖师冲陈如常笑道:“我认得你。” 后来的事……后来陈如常就不让冯安安参与了,他频繁溜出去,鬼知道他和女镖师进展到哪一步了! 哪里都不需要她,天下无用。 她去找肖抑,竟也找不着! 冯安安不知详情,王照未同她讲,以为肖抑是运气好,在宫中乱蹿竟能撞着皇帝老儿!被封为一等侍卫后,肖抑早出晚归,到后来干脆成了神龙,首尾不见! 偶尔逮着一次肖抑,问他在忙什么?他说是在营救阮放,十日内必须成功,而后匆匆离去。 闲至极点的冯安安,身子便变得敏感,肠胃不适,四肢也不舒服。 “郡主,有人找你。” 托腮发呆的冯安安,听见这句通报仿佛得了救星,一下子挺直身:“谁,谁来了?”是肖抑吗? “回郡主,是大殿下。” 唉,怎么又是王照这个大闲人,隔三差五来叨扰她! 第51章 一开始吧,王照找她,说她封了郡主,便是他的妹妹。而他妹妹可有指定天下任何一男子做驸马的能力……王照问冯安安相中了谁?若是心中无人,他这个做哥哥的可以帮她物色一下。 冯安安回道:“大殿下脑子不好,您的妹妹是公主,而我封的是小小郡主。” 王照嬉皮笑脸:“一样的,你再升一级,轻而易举。” 她才不愿意升级呢!冯安安回之白眼,同肖抑约好不翻,这些天的白眼就全翻给王照了。 过几天,王照又特意过来一趟。他跷着二郎腿,茶盖在茶盏边沿不住地滑,笑眯眯问她:“上回殿上听你自曝,你小名叫阿鸾,那我以后也这样喊你,可好?” 冯安安:“去去去,不行!”又翻白眼,“你特意跑来一趟,就为了捎这句话?” 王照双眼弯成了月亮:“阿鸾总比阿大好听吧!阿鸾阿鸾阿鸾……” 冯安安一思忖在理,便默许了。从此王照不分场合,阿鸾阿鸾地追着叫。 今天,王照又是为了哪样无关痛痒的事情而来啊? 冯安安扣着手指,等他进来。 王照两手兜在一起,裹个大狐裘筒子,吊儿郎当进来。 冯安安瞧他模样,道:“你这么畏寒?” 王照走近:“我新得了一只恶犬,要不要瞧瞧?” 冯安安后退:“你都说恶犬了,还瞧什么?”她避开,“我怕它咬我一口。” 王照不出声,不急不慢抽掉筒子,露出一只小小稚犬,身形袖珍立在他摊开的手掌,毛绒绒雪白,两只大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冯安安。 她“哎呀”一声,小狗的两只耳朵立刻竖起来。 愈发可爱了。 冯安安禁不住去抚摸它,问王照:“它叫什么?” “说了啊,‘恶犬’!” 两人站得近,冯安安顺手拐了王照一下:“它有你这主人可真委屈!” 王照自然避开,另一只手轻拍了下冯安安后背:“走,喝酒去!” 趁她不介意,他把小狗留她这里了。 去哪? 王照的私产——老饕楼! 这回王照命人开了四楼大厅,旁人勿入,独他一班狐朋,饮酒行令。 京师的公子哥陆陆续续来了十来人,王照引他们一一同冯安安认识,众人见皇帝新封的小郡主竟是这般如花似玉,亦乐得结交。本来有数位公子生出拈花之心,王照却一手攥着酒壶,一手指着众人,身子后仰道:“她是我妹妹,你们可不准轻薄她——” 他这一说,无人敢碰了。 众人行令饮酒,期间王照可能觉得不尽兴,拍拍巴掌,鱼贯上楼二十余美姬。诸位公子见状,喜笑颜开,纷纷道:“还是大殿体恤啊……” “大殿的老饕楼,藏美纳芳,不仅可餐,而且是秀色可餐呐!” 王照这人,一点也不谦虚,直接大手一挥:“你们说得都对!”冯安安见他左拥右抱,倚翠偎红,眼一瞅美姬,立刻显出迷乱来。不像他对她,不是闲散疏忽,就是无耻。 看来男人看女人,和看哥们,是完全不同的! 大家喝酒行令,有些公子手上微有动作,众人只当不见。美姬过多,有一姬实在无从坐处,便坐到冯安安身边。 冯安安一笑,竟伸臂自然而然揽住美姬,今儿她也尝一尝拥美在怀的滋味! 王照淡淡看向她。 其他公子也纷纷看过来。 许是觉着这般目光注视郡主太过尴尬,有一公子化解道:“唉,郡主旁边的这位美人,怎地发色发黄,像是云敖人。” 冯安安闻言细看,搂着的美姬,发丝在阳光下一照,的确泛出橙光。 美姬闻言笑道:“奴家爹娘都是瑶宋人,但不知怎地,生下奴家,一出生发色便有些黄,从小都有人误会。” “原来如此!哈哈——” 众人因这一遭,不知不觉将话题转移到云敖那边去。富贵公子,莫论国事,只谈风月,无意间绕到乌云大王的风流史上去。 瑶宋公子们谈论这,或多或少有些猥琐和鄙夷色彩。 王照再次淡淡看向冯安安。 有一公子,饮酒一杯,高声道:“唉,对了,你们晓得乌云最近又娶妻了吗?” “哦,真的?” “这个我听说了!” 众公子议论纷纷,多数人还不晓得消息。众人不由得感叹,云敖蛮人里,竟能出这么一富贵闲人,酒色财气,七十二般精巧全都胜过他们。 众公子道:“瑶宋不能输,我们这边就靠大殿下了!” 王照听得,幽幽含笑:“那我肯定比他好。” 诸公子聊乌云娶妻,自然不可避免的谈起他的新婚妻子——竹鸦。 据说这位美妻,花容月貌,丰膄端庄,担得起云敖第一美人。 “很想见一见呢。”公子们神往着、议论着,“听说啊,乌云新妻地美态,远胜他之前那个!” “之前离的那个,听说太媚态了,不是很得体呢。” “掇乖弄俏、蒲柳杨花,终上不得台面。” 冯安安在旁听着,手腕微颤,酒洒数滴到地上。 更气地还在后头呢! 公子们谈起云敖传来的消息,道:“乌云终是不厚道,夫妻百年修的姻缘,纵一拍两散,仍有脸面和情义在。他却在婚宴上百般夸新妻的好,对比前妻的不是。奚落前妻性子蛮横,撒泼打滚,合离之后仍不断中伤他和长公主!” 王照皱眉插话:“哪听的?可当真?” “我朋友是新婚宴的坐上宾。乌云可是写了万字长文,当着众宾客,字字念出!里头回忆他对前妻生病不弃,陪伴左右,日夜不离床。再到后来,痛呈前妻十大罪状,什么不孝长辈,无理不闹……连饕餮贪吃都出来了!” 王照笑道:“做男人,这般小气,自讨取笑了。” 其他公子纷纷表示赞同,蛮人终是劣等,哪怕搭出一副高贵的躯骨,精气神仍是小家子气。但也有一两公子不赞同,说乌云前妻既然如此恶劣,乌云不给她留情面,是应该的。 冯安安一直听着,声声入耳,她以前还跟从前一样,却一股凉气自脚悲来,却发现,这回没有凉气——她是直接颤抖,因心脏发颤导致整个人都在震动。 乌云是求了摩雒救她,但她躺床上七日,皆是婢女照料。本来乌云说要照料她的,却恰遇到皇帝和长公主去副都,乌云选择了随驾消夏。 期间,他有寄信给她述说思念,但他人根本就不在大都,这种指黑作白的事,他是如何做到慷慨成词,正义凛然! 冯安安极力克制自己的颤动,此时此刻,脑子似乎没法再冷静的思考。 美姬觉出冯安安的异样,伸手扶住她:“郡主,你怎么了?” “这种是什么酒?喝着极是难受。”冯安安刚换了一种酒来饮,便借此扯个由头。 美姬道:“花间味杂,郡主可能是不适应……”这酒原唤花间。 王照忽然冲诸公子道:“你们说点别的吧,光聊个蛮人,枯腻得很!我瑶宋人胜景物,难道就找不出一位人物来聊一聊?” “对对,大殿下说得对。咱们一直聊蛮子做甚么!” 诸人因此转移话题。 …… 少顷,王照从左边挪过来,关切冯安安:“怎么了?”又问美姬,“郡主怎么了?” “郡主饮花间不适。” 王照闻言,把冯安安颤抖地小手一捏,帮她稳住酒盏,又将酒盏从她手中抽离,放下。 “饮酒不适,很快会全身都有反应,甚至呕秽。”王照注视着她,“你要不要休息一下。” 冯安安点头。 王照便扶她起身,与众人解释原委,众人关切一番,让冯安安别喝了,赶紧休息。 王照亲自照料,搀扶着冯安安转至楼梯处。 他是打算带她上顶楼包厢休息,但冯安安却径自下楼去。 王照喊住她:“你去哪儿?” 根本喊不住,冯安安继续下楼:“我出去走走,吹吹风透透气,酒就醒了。” “受了凉风会更不适。”王照追下去,沉默片刻,道,“有什么心事,可以和我说” 冯安安摇头。 王照继续跟了几步,止住脚步。 他目送冯安安走了十来步,而后转身上楼,继续喝酒——当然,王照有吩咐手下偷偷随护冯安安,其实没用,也不必提。 冯安安走在街上,人来人往。 她很难受。 在她的世界里,大地在颤抖,天也在颤抖。 都是因为愤慨无法发泄。 王照其实猜对了,她是有心事,也想找人倾诉,越快越好。 但她不想同王照讲。肖抑……肖抑啊肖抑,你在哪里? 她不知道肖抑在哪里,肖抑被封一等侍卫的第一天,跟她说朝廷给他临时拨了间私宅。她没去过。 这会去撞撞运气。 她敲门,扣至第二响,里头人就打开了门。 肖抑见是她,眼前一亮。 冯安安清楚捕捉到这亮光。 肖抑把冯安安让进去。 她进去坐了,眼神迷茫望着前方:“你最近到底忙甚么呢?”都不见人。 肖抑处在什么都不知道的状态,同冯安安感叹:“太忙!连着三日,我都只睡了一个时辰!”他很奇怪,月容殿里召见他的皇帝,明明冷静圣明,下了赦令,十日之内释放阮放。 可肖抑手执赦令去落实,天子的阻拦口谕却传来。 天子说:朕若是没查清,就放了阮放。他带着大军到了边境,折返反扑,寡人岂不是要成前朝韩王? 阮放不可放。 就因为皇帝又下了道自相矛盾的口谕,肖抑始终提不了人。他找王照帮忙,引荐、斡旋,又让陈如常暗中助力。 他晓得些男女之间的不对劲,没再联络王施。 按瑶宋律法,释放阮放,需要大理寺初审,刑部复核,和廷尉终签。 波折两日,持着皇帝初令的肖抑,面前终于只剩最后一道关卡。 廷尉张介。 肖抑对张介的印象并不好,两人见过的唯一一面,是张介带着云敖人来抓冯安安。 而且,张介在手镯内的名单上。 再则,陈如常告诉肖抑,张介此人,异常冷情——当然,陈如常亦抱怨,一个国家,既然有了大理寺卿,为何又要设置廷尉呢!两职总有其一职多余! 但此时事态,肖抑不得不去面对张介,同其交涉。 他第一回去找张介时,瞧见张介在发脾气。 属下有一右监,母亲病重,祈假归乡。却遭张介拒绝:“你母亲病了,是你父亲的事,又不是你的事!” 右监恳求道:“百善孝先,求大人准小的二十天假。” 张介呵斥:“父母恩情,儿女在诞生时便已还清。之后的孝义,可尽可不尽。眼下临近年关,公务繁多,且关乎考核提拔。你母亲年岁已高,最多活不过十年。而你还有起码二十年仕途,是否因此放弃,你自己好好把握。” 这一番劝阻,张介是公然说的,面色坦荡。肖抑听在耳中,不可谓不骇然。 那右监更是委屈,八尺男儿,落下泪来。 张介最终也没准假。 肖抑上台阶找张介,捧出赦令和文件,道明来意。张介目光横扫,将大理寺和刑部的审核过一遍,然后将赦令塞回肖抑怀中:“事务先后,排队处理。” 排队等着,将他打发了。 第二回,机关来人,通知肖抑,速带着赦令去廷尉大人那里。 排到他了,过时不候。 彼时是夜晚近丑时。 肖抑赶去,见张介办公处,灯火通明。 稍稍一打听,才知廷尉大人通宵审阅,犹如家常便饭。 每张窗内,都映着各人忙碌的身影。廷尉不歇,下属都不敢歇。 肖抑将赦令交上去,张介却没有立马签字。他将赦令和文件一并放在桌上匣中,悠悠道:“按律要审核一日,赦令暂且放在我这边。” 肖抑并不太敢放,担心赦令“弄丢”。但没有其它办法,只得应允。 今早,肖抑接到通知, 第三回去同张介接洽。 张介举着已经签字的文件,交给肖抑,重重道:“你可以去接阮放了!” 肖抑谢过收好,辞别出门,张介却道自己正要去办事,同肖抑一道出门。彼时有马经过,速不让人,肖抑在前,张介在后,张介伸臂拉了肖抑一把。 烈马疾车,与肖抑擦身而过。 肖抑躬身:“多谢廷尉。” 张介却唤来手下,先管马车乱走。而后边走,边同肖抑道:“我们做刑狱的,要有鹰的眼睛,善于捕捉;亦要有豹爪,出手很准……你们当将军的,可能也一样。” 肖抑心想,这是点拨他?嗅嗅鼻子,从张介身上闻到很浅的酒味。 …… 所以张介其人,肖抑摸不透。 便将三回照面经过,同冯安安分享了,想听听她的分析。 她却似乎心神飘游,喃喃问道:“阮帅能救出来么?” “快成功了。”肖抑这时才觉出不对劲,问冯安安,“你呢?最近在忙什么?” 冯安安启唇:“如果从来没有快乐,现在就不会难过和愤怒。”她自顾自地摇头,“不能因为憎恨和报复,让一个人从百分之百的好,变成百分之百的坏。” 方才肖抑在讲的时候,她一直在自我调整。心想着既然自己曾倾心爱过乌云,且或许乌云也曾善良、真心地爱过她。 只不过分离时,多看了几眼对方的丑态。 何必了? 不需要向肖抑倾述,她自己释怀了。 彻底地放下。 冯安安这边好了,肖抑这边,却生了懵。 她的话缥缈且莫名其妙,虽不知其意,肖抑却本能地感到难受,道:“不要再说了。” 他和她又闲聊了半个时辰。肖抑送冯安安回去后,耳畔仍萦绕着她那段言语。 思来想去,肖抑托人打听云敖皇廷的新鲜事。 第二日他才收到情报,捧信在手,愤然撕碎,右掌一落,生生拍断了桌子。 作者有话要说: 4k5+字,夸我^_^ 第52章 肖抑动身,去找冯安安。 却被告知,她去了相国府。 肖抑又赶去相国府。 这些天里,他其实曾来过相国府——王照转了两道的介绍,托郑路明营救阮放。 肖抑登门拜访,同冯安安一样,被告知相国染疾,不可见客。他告辞转身,却又被新冒出来的门童留住。 门童道:“将军,有一位旧友,想留您家中饮茶。” 肖抑疑惑,少顷,反问:“请问那位旧友姓什么?”他几时结交过相国府的人。 门童道:“夫人说,今年家中刚好留有‘玉峰’的新茶。” 玉峰是肖抑早年爱喝的一种廉价茶,闻言他不禁追问:“什么夫人?” “相国夫人。” 他在门前交谈,夫人知道他来,那这位夫人必定正在不远处窥视着他。肖抑想到这,抬头仰望,果然见着府内塔楼顶层一倩影。 看不清她的面貌,身形轮廓更难有印象。 门童躬身抬臂:“将军请吧——” 肖抑进去后,一打照面,认出来了,相国夫人竟是师妹尹清心。 那年无名山被烧,她下山后辗转到了京师,结识郑路明。忘年不阻崇拜,尹清心嫁给郑路明,做了他的第三任续弦。 师兄妹六年后再相逢,一笑情仇尽泯。 肖抑说明来意,尹清秀不看他,而是淡淡看向盏上漂浮的茶叶:“好,我会帮你转达给夫君。”又道,“你若再来晚些,怕是不能帮了。” “何意?” 尹清心转回头,告诉肖抑。这大半年来郑路明身子一直不好,药石无效。前些日子突然精神了,挣扎着要上朝,怕是回光返照。 果然,郑路明从宫中回来,身子更差了。 尹清心勾一勾唇角,满是无奈:“夫君恶疾缠身,最多就六、七日光景……” 肖抑见她,眸中尽是哀痛之色,却也有知天命的无奈。 他不知道怎么安慰她,绞尽脑汁想了些安慰言语,却也知道,言语无用。 肖抑道:“你多保重。此番助力,恩情我铭记在心。” 尹清心:“你也一样。” …… 这会肖抑听说冯安安去了相国府,心头一沉,不好的预感迅速涌上来。 果然,至相国府门前,已有家仆在挂白缎。 肖抑上前询问,被告知“相国薨了”。 他先哀悼后再细问,得知郑路明死前,先将儿女唤至床边,嘱咐一番。而后屏退儿女,又唤夫人,各自有各自地交待。 最后,郑路明颤着右手,口齿不清一直重复着问:“郡主喊来了吗郡主喊来了吗……” 不知原由,他强硬地命令家仆去请冯安安,并固执地等她来。 冯安安问询,奔马加快跑,以最快地速度赶来。进入相国府后,她顾不得礼数,一路狂奔,径直闯入相国房中。 期间与尹清心擦身,冯安安心中“咦”了一下,脑中无暇多想。 郑路明此时已经迷糊,冯安安在床前喊了几声,他才认出了她。 重复的话语止住了。 郑路明用很含糊地声音跟她说,冯安安要凑得极极,努力辩听才能明白。 他说:“只护你六日,有愧挚友。” 冯安安与他结识不到十日,才见第二面,但听到这句话,却不禁因亲切感人而眼红。 父王死时,冯安安未能在床前尽孝。 此刻守着郑路明,竟恍惚是在父王最后的床前。 冯安安道:“相国,您无愧天地。反而是我,守您护佑,没有报答,心中有愧。” 她说得哽咽,但字句还是清晰的。只可是郑路明此刻已神出一半,不知有没有听见、听清。 郑路明心愿已了,不再看冯安安,他抬起一只手,不知要抓什么。嘴唇不住抖动,哼哼呼呼,发不准声音,一如他浑浊的,衰老的眼。 冯安安竖起耳朵辩听,此时尹清心也已进来,俯身将耳朵放在郑路明唇前,独她听清了,郑路明说的是“虚名误我”。 他是科举出身,方才眼前仿佛看到离家赴考那一日。十六、七岁的少年郎,自驮行李,与送出门外的父母挥手道别。他回首一望,是家背后的一片远山。 郑路明微微悬空的右手没有放下来,人已没了气息。 尹清心握住他那只手,温柔助其放下。 …… 相国薨逝的消息很快传遍京师,自皇帝以下,纷纷悼念。 这几日,相国府的门槛快被踏破了! 有两位肯定不会去悼念,也确实没去悼念的人,竟聚在一起,祭奠郑路明这位逝去的输家。 顾晁和张介,在张介家中,面朝相国府方向撒了一抷黄土,而后同举酒坛。 不能一哭其灵,酒告酒酌。 两人酒量都好,半斤下肚,张介竟些许泪眼阑珊。 此时,有顾家侍卫来府急报,说顾大公子趁太师不在,偷溜出府了! 顾江天终于逃成功了。 张介闻言,问顾晁:“要不要我帮你把他抓回来?” 顾晁却丝毫没有中断酌酒的意思,再饮一口,徐徐道:“他该跑了。” * 顾江天走在街上。 虽生长于京师,他却极少步行。南街北道,平日里顾江天坐车,自觉熟悉,今日双脚走起,却发现还有许多他不知道的,新的天地。 顾江天生得一副令人心跳加速的样貌,兼只一只残臂,一路行来,两侧皆是他人目光追随。 这些目光令顾江天十分不自在,埋头急走。其实他人生得俊朗,步伐也优雅,却自觉狼狈极了。 他心里很难受,又很紧张——甚至有一种此番逃走,将一去不回的预感。 因此离家时,他偷偷拿了把家中的毒镖,随身带着。 “顾兄。”有人喊他。 顾江天循声回首,才反应过来是永嘉公主王施。 王施其实是出宫寻肖抑的,但不期而遇顾江天,倒也正好,有一桩心事需向他挑眉。 “顾兄。”公主道,“正好这几天我想找你说个事。” “公主。”顾江天避开旁人,压低声音尊称她一声,“草民现在有急事,等忙完了,定回见公主,洗耳恭听。” 顾江天的首要目标,是找到冯安安,调查清楚悬在心中的事。 她究竟是不是幻师? 公主一笑:“那好吧,下次见着你,再和你说。”纯洁无瑕的一张脸。 顾江天心中一动,忍不住脱口而出:“你最近还好吗?” 公主笑得灿烂:“很好啊!” 顾江天回味应答,转瞬触及心底阴霾,眉头微蹙。 顾江天辞别永嘉公主,在京师兜了半日,功夫不负有心人,竟真让他逮着一个小幻师。 这幻师不是别人,正是冯安安那挂名小师妹,她上次从宫中逃了,被“嬷嬷”捉回去,关在密牢着一顿打。但不知怎地,昨日看管她的人竟然消失了,小师妹试着从牢里出逃,上苍助力,一路看守皆疏忽,她便逃出来了。 饥肠辘辘,找不到落脚处,却身无分文。 幻术幻出了的包子,饱不了肚。但幻出来的铜板,却可以骗一骗包子铺老板。 她当街布障眼法,将石头幻成铜钱,拙劣的技艺,巨大的动静,很快被顾江天捕捉到。 他赶来,只三招,便将这女幻师制服。 包子铺临近城郊,附近背街处有一废弃破庙。顾江天不想太引人注目,将女幻师押至破庙内,反束双手双脚,狠劲一推,摔倒在茅草地上。 推完以后,顾江天楞了楞,觉察到自己对女人下手狠了。却又想,幻师当诛,算不得女人! 便前倾蹲下,直接掐起女幻师下巴,逼问道:“说,你从哪来的?可有同谋?”四指将女幻师的下巴掐出响声。 女幻师吃痛,眼眶中渗出泪来。 顾江天却觉舒爽,捕上幻师,一扫多日积郁阴霾。 这才是他最畅快的事。 但在女幻师眼里,面前美男的表情,却是十足十的狠厉扭曲,令人身上禁不住起一层密密的鸡皮疙瘩。 顾江天盯着她,一字一句:“从、实、招、来!”女幻师恍觉这双漂亮的眼睛能吃人。 他下手劲道更重了。 女幻师以前是打死不肯说的,但上回交待给冯安安,口风第一次松过,第二回便很轻松了。 她给顾江天描绘了嬷嬷的事。 但在顾江天听来,这招供里的人物只有代号、过于的假。事情亦虚。 顾江天捏得女幻师吃痛叫唤,他却神色冷漠:“叫你从实招来,面面俱到。不要耍滑头,拿些虚名假号来诓我,当心将你抽筋剥皮!” 女幻师眼泪都给吓回去了,她异常惧怕眼前人,觉得他说剥皮,便一定会做到。 可是宫中那伙人,她结识不久,那伙人全用代号,她是真不知真名啊! 女幻师唯一知道真名的,还活着的幻师,就是大师姐了!虿翁经常喊她名字的,她叫冯安安,冯安安! 女幻师惊恐道:“我说,我说,我都交待!” 顾江天将她下巴掐得酱紫。 女幻师交待:“我是从无名山来的京城,我是在那接触的幻术。但我师父已经被大师姐杀了,大师姐的名字我知道,叫冯安安!” 半晌,顾江天幽幽问道:“哪个冯,哪个安,又哪个安?她——相貌为何?” 第53章 * 肖抑没想到,张介终签完后,释放阮放,竟还要缓三至五日,才能放人。 这是什么破程序! 但陈如常告诉他,在京师办事,全都如此。好在人押在大理寺,一过三日,就给他放出来! 盼天盼地盼星星,敖到第三日,竟还有个规矩:每日过了申时,才放牢犯。 为接阮放出狱,肖抑是一大早就来候着了,冯安安后来也赶到。本来陈如常想送二位人情,早上就放,奈何张介竟也到大理寺督办。 这下好了,四人一齐等到申时。 鼓楼的钟声敲响九下,肖抑迫不及待冲进寺狱,连有牢房钥匙的陈如常都没他快,追在后面。张介则是与二人方向相反,步出堂外。冯安安原本打算追随肖冯二人,却瞧见顾江天由外至内,缓步进门,与张介擦身而过。 冯安安止住脚步。 肖抑早已走远,陈如常没大师兄那么快,听见动静,回头一望,也瞧见了顾江天。陈如常疑迟了下,冯安安同他道:“你们先去,我随后就到。” 陈如常是打心底不愿同顾江天打交道的,连忙应了声好,先去了。 冯安安反向去迎顾江天,见其反剪着双手,脸上并无笑意,她不由得怔了怔,试探着问:“小师父?”哎呀,不小心加上了个“小”字,赶紧纠正,“师父!” 顾江天冲她一笑,温文尔雅。 冯安安瞬间缓和下来,也冲他笑:“师父,好些天没见你,你还好吧?” “还好。”顾江天笑得很和煦,“小徒弟也可还好?” “好得很呐!”冯安安放松了,便没了顾忌,在顾江天面前手舞足蹈,“我被封了郡主,师父知道吧!” 顾江天笑意满满,微微低头:“在家听说了。” 她胆子大了,什么都敢问:“你从家里逃出来啦?” “嗯。” “逃出来是对的!”冯安安对着顾江天竖大拇指,顾晁不是好人,儿子可千万别被老子带歪了! 顾江天抬起头,嘴角的笑意尚未消散:“徒弟,你近日有没有追查幻师下落?” 冯安安随即点头:“有、有、有!”把上次宫内遇到的情况一说,还表决心,握拳道,“我是铁了心要抓到那些幻师的,可他们人太多,徒弟我斗了一整夜,也没有拿下。” 顾江天噙着笑,悠悠问道:“你真是铁的心吗?” “当然,这可是我身为幻捕的使命!” 顾江天笑出声,道:“那为师便同你入宫一趟。” 冯安安雀跃:“有师父在,这回肯定能将那些恶人全都拿下!” 顾江天的话,说得顿挫回绕:“但愿——如此!”又道,“走吧!” 冯安安诧异:“现在就走?”她还要迎接阮放呢! 顾江天却道:“事不宜迟。”他往寺狱的方向眺了一眼,“速去速回,最迟夜晚,你能赶回来参加他们的洗尘宴。”顾江天朝冯安安笑道,“我知道,某人今天出狱,你想迎他。” “多谢师父!” 恰巧此时大理寺少卿从门口路过,冯安安便拉住他,简单交代,若是陈如常三人出来了,就说她随顾江天去办事去了,晚上若有宴一定要通知她。 少卿直道:“知道、知道。”离开去忙自己的事去。 顾江天目送少卿离去,忽然道:“厉害啊,不过十来日,你竟同大理寺个个混熟。” 冯安安假装腼腆一笑。其实这是她的本事,不然怎能活到如今。 两人上了同一辆顾江天停在门外的马车,一钻进车里,冯安安立即觉出不对劲——车里太黑了。 她迅速发现,车两侧的窗帘都是假的,压了封边,只淡淡透过一丁点秋末冬初的阳光。 “怎么把帘子封死了?”冯安安问道。 顾江天道:“上回与你同乘一车回京,遭到父亲批评。想来也对,关乎你我清誉。” 冯安安挑眉,她是不在意,但站在顾江天的角度讲,似是有那么几分道理。 顾江天又道:“再则,外头容易望见车里面……”话未说下去,目光望向自己左臂。 冯安安明白了,上回顾大公子的断臂被不该看的人,通过车窗看到了…… 她虽然仍觉得怪怪的,但顾江天的两个理由都有道理,便没再做声。 车厢内甚暗,终有些不自在。 马车行了一段路,顾江天突然喊:“停车!” 冯安安问:“到宫门口了?”这也太快了吧! “没到。”顾江天道,“我突然想起来,有样降服幻师的法器忘拿了。我回去拿,你在车中等我。”说完,不由分说跳下车去。 “唉!”冯安安都来不及接话。她挑起厢门的帘子,见顾江天竟纵身跃起,踏屋檐赶路。 冯安安还想,这人,不愿被瞧见残臂,真愿意折腾。 她收回目光,左右四望,觉得奇怪,这是一条陌生的街道,从未来过,且路上一个行人都没有。 冯安安便问车夫:“这是往宫门口去吗?” “是,这是条近道,只有地道的京师人士才晓得的。” 原来如此,冯安安没再怀疑,重坐回车里。 约莫一炷香功夫,冯安安坐不住了,挑帘再看,车夫正偷闲打盹,街上有了两三行人。 她重坐回去。 又坐了一炷香时长,冯安安在车厢内听见动静,再次掀帘,竟发现车夫不见了。 无人持缰,马随时都会自己奔跑,她赶紧跳下车去。 在跳下车的那一刻,冯安安蹙眉:眼前的景象,何时换了? 就在方才,有人给她布下了障眼幻境。 这街道左面原是民宅和店铺,右面亦然。但现在全变成佛寺。左右加起来,两间正殿,四间配殿。 哼,何人布个佛堂? 冯安安往宫中那一批幻师上怀疑。 大“幻捕”顾江天回去了,不在现场。但她这个“小徒弟”不能因此坐以待毙。 冯安安心想着,用她在宫中用的同样方法,超脱幻境,睥睨俯瞰,一面见实景,一面见幻境。 她很快扫见这幻境的破绽,在左侧正殿,便全无畏惧,踏进殿去。 呵呵,佛堂佛祖,她遇祖杀祖,遇佛杀佛! 冯安安背着双手,笑看大殿四角,四大金刚。 雕虫小技! 冯安安捻诀起手,踢持国天王的琵琶,奏出铿锵之声;又抽广目天王的双鞭,将天王自个的脸劈个稀巴烂;拔增长天王的剑,去砍多闻天王的伞,一番闹下来,四天王纷纷碎落。 冯安安冷笑一声,一抬手,在殿内塑出十八罗汉,形态各异,栩栩如生——不仅仅是栩栩如生,是就是活的,若用手触碰罗汉,罗汉们会动,会念经,会拈眉拈花。 冯安安是有意为之,叫幻术小工匠们瞧瞧,谁才是你鲁班爷爷! 这时,殿内顶上的青灯却突然燃起,八面传来木鱼声。 冯安安歪头:这是继续拧,同鲁班爷爷斗上法了? 她嘴角勾起一笑,正中案后,供的不是释迦摩尼,而是一尊金佛,与人等身。她定睛看了三眼,便看出金佛就是幻师化身。 只不过那幻师本身也金箔涂着身面,不破幻师,瞧不清真容。 冯安安直接朝金佛飞去,一把掐住佛的脖颈,用单手颠倒佛像,点佛双足穴道,又摸他头顶结疤。 口中唸诀不断。 佛像的金身很快破了,片片飞散,四周复归平静,竟是在一处民宅中。 施幻的幻师跌落在地上。 瞧身形是个女人。 果然又同宫女有关!冯安安这么想着,近前提起幻师衣领,抹去她脸上金粉……冯安安的眉头完全锁起来:“又是你?!” 是曾两擒三放的挂名小师妹。 冯安安对这位小师妹已然不耐烦了,但能冷静的思忖:以小师妹的能力,不足以布下佛殿幻境。 又是嬷嬷在帮她打构架? 小师妹都出卖了宫内那帮幻师,她们却仍接纳小师妹,再次派她出来施幻……怎么想,今日都是一诱饵陷阱。 幻境既已破,冯安安疾步离开,打算远离这片街道,远离危险。 跪在地上的小师妹却一把扑过来,欲抱冯安安的小腿:“师姐别走!大师姐救我!” 冯安安急忙避开,无利刃在身,她只得幻化一柄长而薄软的袖中剑,迷惑小师妹,将剑锋挑在小师妹下巴下。 情况紧急,冯安安没自己构想,袖中剑的造型完全照抄顾江天那把。 冯安安冷眼挑眉,冲小师妹道:“前几回,你哭着求我放你,怎地这回却又求我别走?”陷阱未免也太拙劣。 师妹哭道:“大师姐,你别走,我一个人应付不过来。”一声声喊着大师姐。 冯安安道:“你应付不过来是你的事。我虽是你师姐,但与你并无情义,你喊再多声,我也不会动容。” 师妹继续哭:“不是的,这次、这次不是她们,是师父……” 冯安安:“虿翁?” 小师妹含泪点点头。 冯安安扬起下巴:“不可能!”她斩钉截铁宣告,“虿翁已被我捅穿在无名山上!”不可复生! 小师妹哽咽道:“我是真见着了师父,他老人家追着问你在哪里,说大师姐你是他以引为傲的徒弟,要栽培你,做天下第一幻师……” 冯安安冷笑一声:“我是要做天下第一幻师,但不需要虿翁管我。凭我自己,就能修成天下第一!” 宅内忽然响起鼓掌声,“啪——啪——”,有人一下一下,缓而绵长地拍着巴掌。 似幻似真。 冯安安心惊:若说有人偷听,她没感觉到气息;若说鼓掌声是幻术,却又那么真。 那人走近,脚步轻至无声。 青袍长袖,似松傲立。束发一只白飘带,仿若青松染雪,随风与松俱往后倾。 冯安安脸色倏地煞白,鼓掌之人,竟是顾江天。 她紧张地确认了一下,不是幻术,是真的顾江天。 而且偷听到一切的顾江天,脸上竟是喜色,是笑意,他冲她又拍一个巴掌,淡淡赞道:“志向远大!”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我们来玩一个“你评论,我就更”的游戏。 这章留言破10条,今天我痴日天就双更!! 第54章 冯安安辩解道:“师父,徒弟方才假装幻师,审讯她呢!”此时她幻出来的剑还握在手中,要收手已经晚了。冯安安将剑锋挑了挑,指小师妹道,“以这凶犯的能力,不可能幻出这座佛殿。所以徒弟在查幕后主谋!” 顾江天道:“不用查了。” 冯安安:嗯? 顾江天道:“这座佛堂,是我幻化出来,只为引你现出本性。”他的脖颈因为伸得太直而微微颤抖,声音也忽然抖起来。 冯安安藏下心底慌乱,镇定道:“师父误会了。” 顾江天:“不要再喊我师父!”颤抖的声音,怒不可遏,“你师父是那无名山上的老幻师!”曾扇过他一巴掌的那个!顾江天单臂下振,长袖上扬,竟因怒震散束发,青丝俱扬。 “师父真的误会了,我只是假装幻师,我用的幻术,都是师父教过的幻捕术里反推过来。师父不也一样,似幻师般幻了佛堂?” 这一番解释愈发激怒了顾江天。他憎恶幻师,憎恶幻术,从来没想过施幻,可刚刚为了引。诱冯安安,他不得不第一次用了幻术。 这是他作为幻捕的耻辱。 更耻辱的是,虽是第一回施幻,他却布得行云流水,仿佛天赋,仿佛本能。 潜在心底的暗流活了,令他害怕,令他恐惧。 这一切都因为冯安安! 若她没有骗他,没有伤他,没有刺激他,他就不会布下这场障眼,不会留下永远洗不干净的耻辱! 最近他也听说了乌云大王的万字檄文,称她奸诈、狡猾、精于算计……看来被她利用过的人,不只一人。大家都这么评价她。 顾江天痛苦地闭上双眼,他真的很恨幻师,恨到噬肉饮血,恨到挫骨扬灰。 再睁眼时,顾江天念起咒诀,抽出袖里剑。 这咒诀会令幻师头痛。 然而冯安安却跟没事人一样。 顾江天旋即明白:她从他这套出过咒诀口令,推出破解之法。 是他亲手助了她。 一股悲凉自顾江天心底生出,逐渐涌上,到喉头时已成绝望。 他抬起袖里剑,飞身向前,直取冯安安。 冯安安急退横挡,假剑哪挡得过真剑,被逼退数丈,喉头一口血。 冯安安心惊,杀顾江天她是下不去手的,却没想到,顾江天招招狠毒,全都是要最快速地取她性命。 他的脸也全然只剩冷冽、狠厉。 因为冯安安退到后面,顾江天前进,小师妹已完全暴露在顾江天脚前。她怕得趴着逃,却被他剑一挑,结果了性命。 顾江天一步一步向着冯安安所处方向过来,沿途但凡有不顺眼的,全都用剑挑断、砍坏。 他疯了。冯安安心想,进殿时她心吹遇祖杀祖,遇佛杀佛,结果他才是遇祖杀祖,遇佛杀佛。 三十六计,走为上。 冯安安怀里揣着香粉,原是备着补妆敷面,这会却做迷粉洒出去,屋内粉末漫天。 顾江天本能地挥手驱散,她趁机跳窗逃窜。 冯安安跳出来,大喊一声糟糕。 刚才待的地方,根本就不是宅子,而是禅房。外头也不像她以为的那样,是另一条街道,而是竖着石塔的佛院。 院子前头,是个破庙。 她方才睥睨看的,幻境是假,实境亦假。 冯安安很是吃惊顾江天的能力,虽是幻捕,但随便一布,幻术功力并不在她之下——他是可以和虿翁硬拼幻术的。 冯安安的心跳漏了一下,但眼下不是心惊的时候,主要得逃。她一面往前奔,一面观察最近的出口。 “哪里走!” 冯安安听见声音,紧张得不得了,顾江天这么快就追上来了。她忍不住回头一望,见顾江天散发上全是粉末,似雪落于发间,又似早生华发。 衬上他恶狠狠,里头没有人味的瞳孔,仿佛是因为追杀她到天涯,到海角,殚精竭力,耗白了头。 前头路况复杂,一时找不到出头。冯安安只得停下,戒备护好,警告顾江天:“顾江天,你别乱来!我可是陛下亲封的郡主,杀了我,你可是要砍头的!” 顾江天闻若未闻,怒气冲冲继续朝她逼近。 冯安安喝道:“顾江天,你真是彻底疯了!” 是疯了!他是被谁逼疯的?顾江天心想,以前一口一个讨好叫着“师父”,现在露馅了,就气焰慑人直呼“顾江天”,还要挟他。她果然是翻脸不认之人,那更不要怪他取命无情! 顾江天不作回应,仍向前。 冯安安步步后退,却远漫于疯子前进的速度。 顾江天挺直着剑,一剑刺进冯安安色嫣红牙白相间的袄衫。 衣裳里根本就没有人,从空空荡荡的衣领里涌出源源不断的茶花瓣,飞上天空。 袄衫和罗裙坠落在地,似滩在地上的一汪水。 顾江天瞧见,左边石塔檐影下一只狸猫,冲他狡黠一笑。 冯安安逃无可逃,开始施幻了。 顾江天怒极反笑。 他不再追了,反倒盘膝坐下,敛气凝神。 人盘坐,剑笔直在手,佛塔最上方的钟声雄浑敲起。塔影钟声下,四面八方,幻化出一个又一个青袍顾江天的形影。跃起,挥剑,刺敌。 刺向狸猫。 狸猫“喵”地一声,留下定住的肉身,魂影脱逃。 顾江天的影子再刺,白猫再次被刺死,也再次脱壳……他的影子刺得越来越快,她化的狸猫也越逃越快,一圈又一圈,层层叠叠。 很快,佛院最外,绕塔一圈,全是猫咪毛绒的肉身和飞溅的鲜血。 转瞬之间,肉身枯萎,鲜血绽放,变作白骨红花。 幻师很容易进入幻境,自己的,别人的,此时顾江天和冯安安俱用幻术,也俱夹杂幻捕招数。两人都会用矛,亦都持盾。 一时间不分彼此,连哪个是谁的幻术,都分不清了。 顾江天正身飞起,刺向快如魅影,还在躲避的狸猫。 终于命中。 猫咪连声“喵喵”,滚向一旁,幻术破去,冯安安痛苦地躺在地上,仍不往再幻八臂,护住自己的顶、眉、喉、心、太阳、肚脐、足底。 这一招,原来是顾江天教她的。 他看着来气! 冯安安心底清明,方才斗法,她输给顾江天了。 不是她所学不够。 都知道,无情无欲之人,不容易中幻术。其实幻师亦然,要想至臻至强,也需无情无欲。冯安安方才与顾江天斗,努力克制自己的情与欲,却很快发觉有一人藏在心底,是牵挂,是七情六欲。 所以,她学通了那么多幻术,却无法发挥出全力。 而且很奇怪,顾江天的幻术仿佛天赋天赐,超脱常理,甚至到了无法解释的地步。 但斗不过顾江天,冯安安不觉得悲凉,反倒有一丝从容和安定。 她换个法子,开始同顾江天辩论:“顾公子,小师父!你口口声声要做最厉害的幻捕,青史留名,却不知已在错路上越走越远!” 正靠近的顾江天脚步一滞。 冯安安虽是护着双眼,却用余光一直窥视着顾江天的反应,见嘴辨奏效,她赶紧继续道:“当年大觉寺高僧,由《伽楞》得破幻之法,讲得是清净明诲,其心不杀。这点,你学他的法和道,应该懂的!” 数百年前的高僧,觉得幻师只是被邪魔蚀心,若得感召清心,是可以回归正途的。他与幻师们同吃同宿,讲普度众生。 冯安安瞧见顾江天完全止住脚步,攥剑的手亦抖了抖,显然,他也思考着高僧祖师爷从不杀幻师的事。 冯安安诱道:“你若想做幻捕里的至圣,比高僧更受人仰慕,就不可杀我!” 半晌,顾江天冷冷反问:“为什么不杀?” 这回,轮到冯安安一愣。 顾江天歪了歪脑袋,伸伸脖子,又正过来。他的眼眸空洞无神,举止和话音同样像木偶:“一干幻师被火刑时,高僧舍身投火,与终幻师一道烧成灰烬。” 冯安安一听这话,心想完了,他这是抱定决心要和我同归于尽! 她打个滚迅速从地上直起来,防备道:“那为甚么你非杀幻师!幻师也是人,也是性命!” 顾江天道:“不,幻师不是人,他们作恶。” 冯安安:“什么是恶?”根本没有定义! 顾江天呵道:“权财、色念、生死!” 冯安安道:“那我算不上大恶。”至少财权她不贪。 顾江天却呵斥着问:“那你为何要做幻师?”曾期望着她成为幻捕! 冯安安反问:“天赐我心性,天赐我机缘,天赐我幻术……我为什么不学不用?” 这一下又刺激到顾江天心底阴暗处,他日日夜夜厌恶着、畏惧着成为幻师,却有人不觉着幻术丑陋可怕,这么坦荡荡甚至骄傲地拥有它。 这种反差对比,令顾江天太难受了。 他恼怒地吼道:“妖女!!” 这是个妖女,一定要杀她! 冯安安不依不饶:“什么算妖?” 顾江天脱口而出:“将来要下十八层地狱的便是妖!” 这话是未经思考的,出口之后,他才细细算来: 冯安安巧言相辩,说谎骗人,要入拔舌地狱;挑拨他人,要入铁树地狱;诽谤造谣,入蒸笼地狱; 犯罪逃惩,入孽镜地狱;毁灭证据,入铜柱地狱;杀害性命,刀山地狱;谋害亲夫,冰山地狱;无恶不作,油锅地狱;歪门邪道,血池地狱! 逐一盘点,顾江天忘了自己,只觉冯安安层层堕落,罪大恶极。 冯安安眼前出现一只恶鬼,手拿大钳,要拔她的舌头。是顾江天布的障眼。 似已成功,冯安安眼见着自己的舌头越拔越长,甚至连疼痛都能感受到。 一切都是幻象!她提醒自己,鼓起气来重新斗法。 寺院消失,又现一圈冰山,光滑如镜,却镜上插刀。 她破! 又现油锅,沸腾冒着泡子,正煮着一锅眼睛。 她再破! 倾盆鲜血从天泼下,若暴雨,将她浇个浑身赤红。 这些血罩在冯安安,似红膜,粘住她的四肢,模糊她的眼睛。她也恼了,顾江天凭什么自以为是,幻这些地狱景象来惩罚她? 他是判官,是老天吗?! 就算是老天,也没有资格! 只有她自己,才能判自己的对错! 冯安安一面破幻,一面嘶吼道:“我的双目是我的,我的嘴唇也是我的!”所以鲜血从她眼前退散,所以她可以说出她想说的话,““这里只有我布的障,一切全是我说了算!我就要做幻师,不惧果,不怕罚,地狱哪层我都不怵!” 她不再客气,直接冒险一把,不再后退,而是冲向顾江天。 顾江天未料及,侧了下身,冯安安趁机抓住他的袖里剑剑刃中央一段,用力一弹一折,反向弯曲,刺入顾江天大腿。 那剑力度极大,受了压迫,冯安安一松手就极速弹起,顺着顾江天腿上皮肉撕拉而下,继而来回反弹三下,三下全击打在他膝盖上。 清脆声响,顾江天跪倒在地,长痛哀道:“啊——” 一时半会他起不来了,冯安安趁机要跑,然而她刚飞出去五、六丈,跪在地上的顾江天却抓起身边伤到他的袖里剑,振臂掷来。 冯安安听见风声不对劲,瞧见剑来,急忙躲避,那袖里剑却突然画作千万只一模一样的,密密麻麻。她急忙破幻,从千万只中辨认真存在的那一只,认准了,冯安安勾唇轻蔑一笑,避开剑的路径左逃离开。 她的确认对的,可那真剑却难以置信地会在空中自己转弯,还加快了速度,冯安安未算到,被袖里剑一剑刺穿左背肩胛骨。 她整个人都因此前倾,脖子前伸,眉头紧蹙。 顾江天摸向怀中,还有最后一招,从家中带来的毒镖。 毒不可解,镖镖致命。 顾江天一抬手,毒镖成雨,尽向冯安安射。去。 忽听得“乒乓”、“乒乓”,一阵阵清脆响声,有人急急赶来,用一柄长剑,逐一挑掉顾江天射。来的毒镖。 那人腾一只手出来,稳稳接住从空中坠落的冯安安。 顾江天先瞧见那人的侧脸,而后是正脸。 是肖抑。 他竟也是一伙的,顾江天恨道。 肖抑就在此时,侧头瞟了顾江天一眼,他的眸子也是阴冷的,脸色同顾江天一般冷厉。 作者有话要说: 10条不容易啊! 更了! 第55章 肖抑已生出杀顾江天之心。 他低头打量怀中佳人,见她肩胛骨被剑完全贯穿,血流涓涓,胸脯起伏,奄奄一息。 肖抑极力克制住冲动,先救人要紧,转身飞去。顾江天却不放过,幻出一条金龙来缚二人,却听一声澈响,震得他脑中嗡嗡。 龙不见了,顾江天的法术好像使不上力。 顾江天呆愣在地。 肖抑怀抱冯安安,心急如焚,穿过破庙,去到真正的巷子里。 一片漆黑。 灯火稀少。 冯安安估摸,起码子时了。 不知不觉同顾江天战了这么长时间。 肖抑在破庙门口停了一匹神色的马,因着天黑,马匹具体的颜色分辨不清。 冯安安没什么力气,却仍轻轻笑了声。肖抑仿佛同她说定了似的,总能在最后一刻,从天而降,单枪匹马,宛若她的神灵。 冯安安说:“你是单枪匹马的神。” “我不是。”肖抑温柔地将她抱上马,他很小心,一点也没碰及她的伤口。不过袖里剑仍插在冯安安背上,肖抑因此不得不后倾着身骑马。 他用手把她托着,避免马匹颠簸。 她自己也晓得,气短着同他开玩笑:“向来只见中箭,负着箭头满处跑的。我这是中剑,负着剑在京师溜达,我比旁人厉害数倍、厉害极了。” 说得断断续续,肖抑听得心疼不已,沉声道:“别说了。” 好巧不巧,京师一个月不过三天宵禁,今夜刚好赶上。若往城中走,巡逻的金吾卫会越来越容易遇到,冯安安这幅样子,免不得遭到盘查——他是受够了那股子耽误事官僚气。破庙临近城校,肖抑索性一咬牙,在城墙底下弃马走壁,抱冯安安翻过城墙,来到城外。 城墙上原本该有守卫的,但近年来守城多塞世家子弟,吃不得苦,这阵子入了冬,还吹夜风,都渎职了。 所以肖抑轻易跃下,稳稳落地。 “这附近有处洞。穴,我帮你先把剑拔去。”他不让她说话,却轻轻对她说。 冯安安已经痛得出不了声。 洞穴的确就在附近,离得不远,但洞穴前却被层层树丛掩盖。肖抑一手单托她,一手挥剑砍枝,进行得精细且有条不紊。 冯安安勉力道:“你好大的力气!” 肖抑淡淡答:“我向来如此。”又道,“让你别说话。” 肖抑抱她进洞,随身带着火折子,燃起来。 找了处干净墙角,侧着放下冯安安,让她借助右肩倚靠墙角。 他则去拾柴,在她旁边生起火,暖烘烘的热气往她脸上烤,洞内立刻不觉得寒了。 军人身上都随身带着金疮药,以备不时之须,肖抑也不例外——而且他和冯安安,都在无名山上习了些简单医术,日常刀剑伤,还是懂怎么处理的。 肖抑从怀中掏出一瓶金疮药,放在地上,道:“冒犯了。” 说完不动手,等冯安安同意。 冯安安点点头:“性命要紧,我不会有顾忌。” 肖抑闻言,这才去褪她的衣服,怯怯不敢下手,只拽着她的左边领口,一点点往下扒。哪晓得血流久了,牢牢黏住衣服,扒不下来。 本来只是怯,还不尴尬,现在尴尬得要命,肖抑脸涨红。 冯安安瞧他窘迫,自己抬右臂,扯着左领哗啦一下扯下来,能听见撕裂的声音,扒下来的衣服上粘着合血腐肉,她自己也疼得不禁叫了声:“嘶——” 肖抑在心底着急,轻点啊!阿鸾狠起来,总连自己都下得去手。 肖抑柔声道:“我来吧。”心微微颤。 给她把衣服捋顺,确保不会滑动,便开始拔剑。 肖抑道:“要是疼,你就咬我。” “你说的啊,我可不会牙软。” 肖抑右手扶住她肩头,左手开始小心翼翼拔剑,一寸一寸,得直直地拔,不可左右偏移,伤到周围筋脉甚至器官。 冯安安痛极了,仿佛剑捅的不是肩胛骨,而是心,而是所有骨头,不是一把剑,是千千万万把剑,在她的心与骨上同时雕琢,打磨……这种密密麻麻的疼痛,每一秒都难熬。更难熬的是,不知何时结束,是那样绵长…… 冯安安咬牙道:“你倒是一口气抽了啊,婆婆妈妈的!”给她个痛快! 肖抑道:“那我速拔了。” 冯安安心里“骂”:速拔就拔啊,还要打招呼?煎熬! 却没有力气骂出来。 肖抑平时拔剑,手腕习惯微转,剑也跟着微转。此时先在心中默念三遍,克服习惯,不然会绞着冯安安。而后一鼓作气,只在霎那将剑抽出,稳稳当当。 并不算难的动作,肖抑却手心全是汗。 冯安安长啸一声:“啊——”身子前倾,肖抑及时扶住她。 肖抑道:“接下来我要处理伤口了。” 冯安安眨眼,点头,蹙着眉头。她晓得步骤,肖抑不必向她打招呼。 肖抑抽出随着带的匕首,放到火上烤,过会翻面,再烤。而后蹲着,用匕首剜她伤口处的腐肉,都得剔除,一丁点也不能留。还有陷在里面,粘在里面的血块,边沿那些骨渣骨沫,都得挑干净。必须得彻底清理好,才能上金疮药。 冯安安其实是不怕的,一开始一直盯着肖抑的动作,血也好,肉也好,她看着一点也不畏惧,也不难过。 但是疼啊! 比方才拔剑要疼百倍,冯安安心里从没想过死,可脑子却在无尽的疼痛下冒出一个念头:与其这么煎熬,不如死了算了。 这念头令她吃惊。 冯安安问肖抑:“方才……说的话……还算数不?” 肖抑不假思索应道:“算的。”虽然不知她具体指哪一句,但他对她的许诺,永远都算的。 冯安安道:“那我不客气了!”低头一口咬在肖抑肩头,疼得他肩膀一颤,但仍不忘将匕首移开,免得误伤到她。 肖抑道:“要是疼,就狠狠地咬。”不要忍着。 冯安安埋头咬着肖抑肩膀,用力闭紧双眼,不再看。 肖抑清理完伤口,开始上金疮药。停顿交接时,冯安安的疼痛瞬间消失,她松了口气,松开了牙。 肖抑把药一洒,她又重咬住他。 肖抑背对着她,宠溺一笑,他甚至在脑海里浮现她咬牙切齿,一脸懊恼的样子。 他温柔且仔细地给她上药,上药的范围要比伤口广,这样才能治疗彻底——这样一来,难免就要往下些。他手握着瓶,药的粉末与她左乳上的浅红飞鸟擦肩而过。 不知是飞鸟越过了白色沙漠,还是天上下雪惊到了飞鸟。 肖抑的目光,这次没有移开。 上完药后,听得撕拉数声,肖抑撕了自己的内衫,做白布条给冯安安包扎上。 她瞧见他,逛着一只胳膊,能瞧见部分胸脯,硬。挺着,淡淡的麦色。 冯安安问他:“你不冷啊?” “不冷。” 既然不冷,她就多瞧一下。 给冯安安上完药,她自己没整理衣服,倒是肖抑,立即帮她把衣服重新理好,穿得整齐严实。 冯安安心想:都快不透气了。 肖抑扶她侧身,背靠在墙上的那一霎,冯安安长出了口气。 肖抑怜惜道:“你先睡会吧。”嫌自己的外袍放地上过,脏,抖一遍,再仔仔细细擦一边,才给她盖上。 担心漏风,边角都扎严。 冯安安觉得很安心,完全松懈下来,闭眼,睡过去。 肖抑不敢睡,在火堆前给她守着。 他想起来救冯安安之前的事。 今日,肖抑去接阮放出狱,老元帅见他来,见陈如常开锁,一面急着出来,一面问他,边境战况如何? 肖抑如实相告,邓氏夫妇原去定北抗敌,定北沦陷,凉玉沦陷,邓稚吾不知所踪,易夫人现帮吴愈守着业阳,出不去,也没法找到夫君下落。 王沐还在青淮,不敢动。 辛阳不听话,好像跑到岳昌去了。 李朝昀也是找不到人影。 阮放听完,随即道:“这群人散了,怕是再聚不到一起了。”这话仿佛在他胸中积压良久,自然而然便说出。 肖抑楞了楞,而后神色转幽:“肉必自腐而后生虫。” 三人出狱,肖抑很快从少卿那得到冯安安同顾江天出去的消息。 不知怎地,他心一沉。 阮放和陈如常却都道,顾江天会照顾好冯安安的。 阮放出狱后,要着手讨到皇帝召令,集结兵力,驰援业阳。肖抑少不得跟随他忙前忙后,到了黄昏时分,他渐渐心神不安。 出了个小岔子,阮放看出他的分神,沉默了会,突然笑着问他:“小兄弟,要是一个男人喜欢一个女人,男人应该怎样?” 肖抑答道:“做好自己,静静等待。” 阮放摇头:“不,你应该去追。” 肖抑旋即抬头看向阮放。 阮放哈哈大笑,刚刚出狱他就去买了酒,此时办事,酒葫芦仍不离身。他抿半壶酒,漏一嘴,而后一抹嘴巴,狂道:“任英雄豪杰,也逃不过男人三宝,长情、寂寞、奈何。这三样里头,只有长情值得敬佩。”也是男人吸引人的地方。 肖抑仍旧没有接话。 阮放便跳脚道:“快去啊!再跟个呆木头似的杵在这,当心老子骂你!” 肖抑仿似突然回身,转身就跑,连跟阮放打声招呼都没有。 他一鼓作气跑到大理寺,听陈如常说冯安安还没回来,心道糟糕,于是满城寻找,终于找到冯安安。 …… 肖抑正回忆着,听见窸窣响声,是冯安安醒了。 肖抑的目光追逐着她:“只睡这么一会儿?” 她却答非所问:“谢谢你救我。” 肖抑扭回头,不看她:“头破血流也会保护你。” 她轻笑了一声,仍是气弱。 是吗?其实很少见他头破血流的时候,武功特别高的人,总是极少受伤。 正想着呢,却听见“咚”的一声,冯安安直直眼见着肖抑栽倒下去。 她还以为他跟她玩游戏,左手用不了力,右手单撑着爬过去,一瞧,大骇:他后背靠近腰处一大滩黑血! 黑黢黢,都干得没有腥味。 冯安安掀开肖抑的衣服,发现他后背处有一道伤口,照痕迹判断,是镖伤。 冯安安摇了又摇肖抑,他昏迷不醒,镖上有毒! 她不会解毒啊!! 冯安安一下子就害怕起来,突然意识到,肖抑也不是全能的,他会受伤,亦会倒下。 而他倒下时,她是那么强烈的感到担忧、难过和恐惧。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白天临时出去了,码字晚了点,抱歉! 第56章 冯安安拼命摇肖抑,他毫无反应,连发抖都没有,一动不动,仿佛一具死尸。 冯安安将指头放在肖抑鼻下,尚有鼻息。 她搬不动他,只得褪下肖抑给她的衣袍,重批回他身上。 守了他半宿。 冯安安不敢合眼,火烧得弱了,就去添几根柴,自己单手撑着站起来去拾柴。还时不时探一探肖抑的鼻息,怕他去了。 做这些事她都忘了疼,也不觉累。 挨到天快放亮,冯安安出去找人,正好有拾荒者路过,冯安安便求他将肖抑驮到城门口。 她将瘫软的肖抑靠在自己腿上,伫立着大喊:“来人,蘋阳郡主在此——” 城门洞里迅速跑出些守卫,一瞧情况,派了马车送冯安安和肖抑回肖抑的宅子里,还给请了大夫,但不见好。 陈如常和阮放闻询,接连赶到。两人在京师各自认识些大夫,请了当中最好的。 但大夫们看过肖抑后,皆是摇头。 眼见从清晨到晌午,京师的名医几乎请遍了,肖抑仍是昏迷,脉象渐显微弱。 冯安安悄悄把陈如常拉到一边,告知实情:肖抑中了顾江天的毒镖。 她求他重操旧业,去陈家盗一回解药。 陈如常翻翻眼皮:“可不是因为你求才去。去是因为救大师兄,义不容辞。” 陈如常深夜潜入太师府,来去如风,将顾江隐秘处翻了个遍——知道了不少秘密,件件都是能掉脑袋的。 却没有翻着解药。 陈如常对自己的盗术十分自信,如果他偷不着,只有一种可能——这毒根本没有解药。 陈如常空手回来,没有交待,面对冯安安自然有些虚,小声劝她:“大师兄武艺卓绝,应能熬住,脉象不会弱得太快……” 冯安安却急道:“哪有你这么说话的!他不醒来,不得饮水不得吃食,同样熬不住啊!” 陈如常从未见冯安安这般慌乱,有些怕她,不敢再说。 别无它法,冯安安只得去老饕楼找王照,看他能不能请来御医。 冯安安一踏进老饕楼,伙计们都堆笑着拥过来:“郡主来啦?郡主来了!” 一大群人成两排讨好她,冯安安道:“你们不用这样吧?” 伙计们却道,大殿下的吩咐,老饕楼一日不歇业,郡主就一日是老饕楼的贵客。 冯安安问:“大殿呢?” “四楼呢!您请!” 冯安安“蹬蹬”上四层,早有人通报了王照,他把椅子搬得离楼梯近些,懒散躺着,睇着冯安安。 冯安安正要开口,却被王照抢了话:“喲喲喲,今儿是什么风把姑奶奶吹来啦?”她自那回从老饕楼失魂离开,就再没来过。 已经过去四天了! 王照想奚落她一番,却禁不住问:“好些了么?” 觉着她仍是一副丧家犬模样,令人心怜。 “好了!”冯安安急着回答。 王照却又问:“恶犬呢?”他送她的那只小狗。 “让他们养着呢!”冯安安没时间照料,把小狗放大理寺去了。据说,自从这幼狗去后,大理寺众人的办事速度明显变低了,有事没事都簇在一起,摸它摸它还摸它。 陈如常说这就叫“玩物丧志”。 王照说话慢悠悠的,吊着味儿,令冯安安焦心。为了防止王照再问些不相关的,她提着裙子上前,伸手用右掌封住他的嘴。 王照倏地瞪大眼睛,直勾勾凝视着她。 冯安安愁眉深锁,急道:“你能请到御医吗?” 王照呜呜咽咽,她听不清,松开他,王照眼有急色:“你病了?” “不是我,肖抑中毒了,城里的大夫没人解得了。” 王照勾唇一笑:“呵,要请御医……我是请不来,但我可以帮你转托一个人,她能请来御医。” 其声幽幽,其意也幽幽。 冯安安一心牵挂肖抑,哪管那么多,催促王照去请。不一会儿,到了未时三刻,王照就领着御医过来看望肖抑了。 御医是个老大夫,白发苍苍,寿额前凸,一看便是位圣手。御医身后跟着位童子,怯生生垂头,面貌倒清秀。 冯安安多看一眼,便瞧出童子是姑娘扮的,很是眼熟,但此刻她脑子又焦又疲,一时想不起来。 不管那么多了,冯安安让御医瞧瞧肖抑。 御医上前,坐床边先望几眼,接着给肖抑把脉,又扒拉他的舌苔。冯安安在旁边守着,告诉御医:“肖将军中了一只毒镖。” 御医道:“这是天下奇毒啊!老夫曾在三年前见过!” “何为奇毒?” “便是没有解药。” 满屋沉默中,独冯安安一人出声,显得清脆且孤独:“那大夫,您能配出解药吗?” 王照伸手,拉了她一下。 少顷,那女扮男装的童子亦劝御医:“师傅,您再想想,真是无药可解?” 御医讳莫如深:“那我试试吧,只是须得时日。” “多久能配出来?”冯安安追问道。 “嗞——起码半年吧……” 沉默半晌。 冯安安忽然道:“备车——” 王照把她一拦:“你要去哪里?” 冯安安道:“去能救人的地方。”她看向陈如常:“陈大人,还得劳烦你抽些护卫,送我们一程。” 陈如常皱皱眉,他猜到了一个地方,却不敢确认。事不能耽搁,赶紧安排下去。 * 破庙后院,冯安安被肖抑救走,抛下顾江天一人。 天黑黑,地方又偏,天不应地不灵,顾江天腿受了伤,眼前却不一人会帮他。 他只得自己拖着沉重的腿,一步一步向前挪。 每走一步,伤口就再撕裂一次,黑夜漆漆,院中却偏有一凹滩,剩着些略浑浊的雨水,月光恰好照在水滩上,含糊勾勒出顾江天的上半身。 是披头散发的野兽。 顾江天望着倒影,落下一滴清泪来。 他继续往前挪,身上一直萦绕着浓烈的血腥,挪了许久,见了一双讲究的靴子,因为擦得一尘不染,在黑夜里都微微亮。 顾江天抬头,见得狐裘长袍的顾晁,全然不顾蹲下,将他一把抱在温暖怀中。 顾晁身后,全是顾家侍卫,借月显影,仿佛千千万万。 这千千万万人全对顾江天垂首下跪,恭敬呼道:“大公子——” “大公子——” 顾江天鼻头发酸。 顾晁道:“永嘉公主找不见你,来找为父了。她说,心所有属,想取消口头婚约。” 顾江天瞬间酸意褪去,凄凄一笑:“孩儿给父亲丢脸了。” 顾晁摸摸他的后脑勺,道:“不怪你。”柔声又劝,“跟我回家吧。” “父亲,您是对的。”顾江天突然断断续续地说,神情恍惚,衬上他的绝色,令人心疼。 顾晁闻言,沉声沉面,一下一下捋着顾江天的后背,安抚他。 他忽然觉着,父亲这样一捋,把他的心捋顺了,一扫积郁。 顾江天在顾晁耳边道:“今日之后,孩儿愿虔心追随父亲,铲恶锄奸,共造新天地。” * 冯安安的马车,到了山脚下。 车夫邹着眉头向帘内禀报,言语里带着哀求:“郡主,前头太抖了,上不去了。要不让他们给您雇两顶轿子?” 此言一出,周遭骑马护卫的大理寺众人纷纷瞪着车夫。 车夫望向众人,哭丧着脸——他苦啊,一连跑了两天两夜的车,这郡主真是骄纵蛮横的主,途中一秒也不许歇息。太累了! 大理寺众人见状,也露出哭丧脸。他们不累啊?跟着跑了两天,恍觉脱了两层皮。这会谁提的雇轿子?这小山路哪有轿夫,他们可再没有力气抬车中二位上山! “不用!”冯安安回应车夫,自个跳下车来。 她也是两眼凹陷,发丝枯干,一身疲态。 冯安安找护卫们帮忙:“诸位哥哥,能否帮我把他抬下来?” 说的是肖抑,他仍昏着,不见醒来。车中冯安安握过他的手腕,瘦了许多,再这么晕下去不是事。 大理寺护卫们合力将肖抑抬下车。 冯安安又道:“你们能否轮流将他抬上山?” 护卫们心中叫苦:“要抬去哪里啊?” 冯安安道:“不高,大概到半山腰,跟着我走就行。”见众人虽未直接言明,但抱怨之色尽写在脸上,冯安安挤出笑意:“诸位哥哥帮我这个忙,回去了,我给大伙每人十金,另设宴一场,酒肉管够,感谢诸位!”其实她没钱,但自己是郡主,总有办法弄到。至于宴会,老饕楼找王照先赊着。 众侍卫一听,神情缓和了些,嘴上却道:“不用不用,哪能让郡主额外贴钱!” “是诸位应该得的,我梯己的感谢,不会与你们陈大人透露。” 众人这才打起精神,你背一截,我驮一段,跟在冯安安后面,将肖抑背上山。 其实她同样伤着,根本没有休养恢复,肩胛骨处始终在痛,似乎根本没有重长。 她也不敢解开包扎查看。 先把肖抑送上山再说吧! 无名山上,五位师父,各靠一招鲜,吃遍天。 四师父左脚底板绣有蟾蜍,众药之首,擅长配毒。 四师父是死的,但他同其他人一样,留下一位优秀的小徒弟,仍活在人间。 这位徒弟,是无名无姓,无父无母的女娃儿,被四师父捡上山时,正好六月十五。 从此给她取名“十五”。 十五小时候与野狗野猫为伍,不与人来往,因此失却了大部分言语的能力,闷声闷气,极少说话。 因此不合群。 她在无名山上时,没人称呼她“师妹”,都是喊“十五”——大多数人,甚至不喊她的名字,招呼不打,直接作没看见擦身而过。 十五少不得被些女弟子欺负。 有一次正被一是冯安安对头的女弟子欺负,又正巧被冯安安撞见,就把她救下来。 其实冯安安也不是真心要救十五,她就是见不得欺负那女弟子。但在十五心里,却自此将冯安安当做可以说话的人,偶尔与她吐五、六个字,讲一两句。 久而久之,大家都以为十五只同冯安安关系好。山中集会,师父们只要听不懂十五说的话,都喊冯安安翻译。 她其实也有听不懂的,遇到这种情况,索性胡乱一翻。十五在旁边听得错了,却也只是淡淡一笑。 后来无名山被烧,十五不知所踪。 冯安安天下乱逛,某一日逛至此处,竟偶遇十五。 令她吃惊的是,十五竟然成婚了,丈夫是名归隐江湖的剑客,还生了个小孩儿,冯安安见她时,孩子刚九个月。 那剑客极懂十五,无须言语,眼神便能领会她的意思,传达他对她的爱意。 一家三口,隐居在野山上,其乐融融。 但十五仍在研究各种毒。药。 冯安安问她,日子安稳,她又不下山,还钻研毒。药做什么?! 十五道:“习惯了。” 冯安安:“以后你别研究了吧!” 十五:“不,我喜欢。” …… 这回,冯安安带肖抑上山,就是抱准了十五这份肯钻研的心。 她上至山腰,三户人家,却不见十五家的房子。 在十五家旧址上,盖着一座高耸的客栈。 难不成十五搬走了?! 冯安安心急,去找隔壁村民打听,村民指着客栈道:“那便是五姑娘家!”十五少话,附近村民一直没弄清她是叫“十五”还是“五”。 冯安安谢过村民,带着一帮子人叩响客栈大门。 少顷,“吱呀”一声,十五反向将门拉开。 她瞧见是冯安安,没有笑,而是探着脑袋,朝她身后看去。 冯安安随着十五的目光扭头看,连忙解释:“最近有人杀我,不得已,找了护卫!” 十五道:“你们出去。”说着竟要关门。 “唉唉!”冯安安急忙怼住门板,使个眼色,叫身后护卫都来帮忙。 十五推不动了,杵着僵着。 冯安安道:“十五妹妹,我这趟来,是找你救人的!”她说得有些凄凉,神色也哀怨,“我记得你从前的话,‘只制毒,不解毒’,若不是有了难处,我真不会来为难你,让你解毒!可是大师兄他中了奇毒,再不解,怕是要活不了了!你救救他吧!救好了,我把自己这条性命抵给你!” 十五摇头,她要性命做甚么。 十五松开手,冯安安顺势进门了。她怕十五认生,托一护卫将肖抑背进来,而后让众人在门外等。 十五埋着头关上门,期间瞅了一眼肖抑,不再看。 冯安安笑道:“妹夫呢?我侄子呢?他们下山去采买啦?对了,你怎么把家重修得跟客栈似的?”先套几句近乎,继而急道,“你救救大师兄!” 十五道:“人生如寄。” 她没有出手救肖抑,而是三言两语,颠倒着词句给冯安安重述了一段往事:十五孜孜不倦的制。毒,技艺精湛,渐渐在瑶宋黑市有了名气,许多人都来这找她买毒。每一日,有新的客人,来找十五,恰巧她上山采药,丈夫便替她售卖,哪晓得客人直接卷走了所有毒。药,还杀了丈夫。 为了灭口,连小孩子都杀了。 十五回来,追下山去,不见踪影。通过客人留下的踪迹,她只能判断凶手是两个男的。 人生无奈,懂她的那个人一下子就不在了。 冯安安听得惋惜,她最会安慰人,言语行动,宽慰十五一番——甚至能立马为她落下泪来。 然而肖抑仍昏着,她善意的演出难免有些分心。 十五其实很懂冯安安的,道:“我如今已不制毒,只医人。”放心,她会医治肖抑的。 冯安安脸上现出尴尬和愧疚色。 十五却是坦然,指了指冯安安,让她跟她一起,把肖抑从椅子上放到地上。 冯安安小心翼翼地放,十五抓着双脚,却是“咚咚”两声,随随便便甩到地上。 冯安安听得声音,心都要揪起来,瞧向十五,十五却微微摇头:摔在地上不要紧。 两人将肖抑翻身,背朝上趴平。 十五在灯上烧过剪子,用来检查肖抑伤口,扒了一会,她举起剪子,双目注视着出神。 “怎么了?”冯安安很紧张,生怕十五也解不了毒。 十五道:“这是我制的毒。” 而且这毒她没有卖过,是在惨案发生那天,被从家里偷走的。 十五瞧着地上的肖抑,一字一句问道:“谁、伤、的、他?” “姓顾,你认识吗?” 十五摇头,又问:“顾、是、什、么、人?” 冯安安道:“你晓得太师吗?” “一种官职。”十五答道,不懂冯安安为何突然考她学问。 冯安安在心底叹了口气,许诺十五:“你先医治师兄,等他身子好了。你的仇,我帮你一起去查,去报。” 十五狠狠点头,她还是相当信任三师姐的,三师姐无所不能。 十五给肖抑处理伤口,又煎药,让冯安安喂肖抑服食。 冯安安把肖抑放在怀中,一手咧开他的嘴,一手拿小勺往他嘴里送,问道:“他几时能好?”方才十五医治时,她一直瞧着,毒性厉害,肖抑后背全浸润全黑了。 担心会落下老毛病。 十五道:“我叫十五,不出十六。”半月便能痊愈,干净利索。 冯安安这才放心,心中一块大石头彻底放下来,浅浅一笑。 十五却道:“我看看你。”方才她一举一动,全都避着左手用力,应该是左侧有伤,十五仅凭冯安安动作,猜测她伤在肩胛骨、 既然有高手医治,何必扭捏,冯安安谢过十五,给肖抑喂完药后,大大方方让十五拆了包扎,重新看看。 十五道:“这谁给你上的破药?”完完全全的嫌弃眼神。 冯安安瞟了瞟肖抑。 十五抿抿嘴。 两姑娘一坐一站,十五端了药膏罐子来,舀一大勺泥乎乎的青色药膏在扁勺上,然而均匀涂抹在冯安安伤处。 方才烤剪子的烛台,就在冯安安手边案上。 烛火忽然“噼啪”爆了一声,两人皆怔了怔。 十五道:“现下世道颇乱。” “嗯。”冯安安只应了声,还来不及完全接下话题,十五又道:“你要不跟了大师兄吧。”有人护着,总归安全些。 冯安安盯着火苗,心想:怎么不说他跟着我呢。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家里有事,没有码成。 没有事先通知,向大家说声抱歉。(明天可能也没法更新。) 今天留言的小伙伴都有红包送,作为补偿。后天我忙完也会更新5k+的!! 第57章 * 肖抑醒来时,见房内空无一人,似身处某间客栈,便本能地去摸佩剑,不在身边。 他惊得坐起来,觉得身上寸寸麻,但不疼。 便起身下床。 这时候,冯安安刚好拿水去给外头的护卫们喝,客栈内只剩不愿与陌生人打交道的十五。她听见动静,推门进来。 朝肖抑抬了抬下巴,意思是:醒了? 肖抑见眼前女子,分外眼熟,想了一会,记起是十五,颇感意外,道:“你怎么在这里?这是哪里?可有见你冯师姐?” 昏迷前他自知中毒,想是精通此道的十五救了他,便又道:“多谢你。” 十五摇头,意思是:不用谢。 肖抑却以为她是没见着冯安安,起身便要告辞。 十五一见,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走,便问:“去哪?” 肖抑不敢直言要去找冯安安,便道:“边境烽火连天,我身为军士,理当奔赴战场。”这也算是实话,阮放正在积极争取,组建援军,他肯定是要加入的。 可十五却会错了意,以为冯安安辛辛苦苦把他运过来,救他守他,殚精竭虑,肖抑醒来后却打算不见面,不道谢,就开溜。 无疑是个负心汉! 十五急了,道:“你这样会娶不到娘子的!” 肖抑一怔,打量十五,见她盘着发髻,做已婚妇人打扮,并不是旁敲侧击试探他。 那……便是诅咒了? 肖抑不晓得十五为何无头无尾忽严诅咒,而且正中他心魔,甚是内伤。 十五还比肖抑脾气大,说完,气呼呼摔门出去了。只留下肖抑愣愣地伫立床边。 他忽然觉得有些晕,闭眼再睁眼,眼前全是昏黑。 这是毒还未好全的表现。 肖抑不得不重新躺下。 刚躺好,听得有人推门进来。 肖抑闭着眼,以为是十五重新进来,便道:“你到底何意啊?” 岂料来人是冯安安,她刚送完水,回来就见十五一副气鼓鼓的样子,问十五,不说为何生气,只告诉她肖抑醒了,又说自己之前说过的话不能算数。 冯安安也是一头雾水,进门来,肖抑这么一问,她心思灵活,瞬间猜到是不是肖抑和十五产生了什么误会。 但那些都不是重要的,冯安安笑盈盈坐到床边,问:“你醒啦?身子好些了么?” 无比熟悉的声音,肖抑立即睁眼,要坐起来,冯安安却道:“唉、唉,别起来!” 肖抑乖乖不动,问道:“怎么了?” “别起来,动不别动,一下都不能动!”冯安安忽然来的主意,同肖抑开个玩笑:“大师兄,你晓得你中的是什么毒吗?” “什么毒?” 冯安安表情严肃,煞有介事的比划:“你中的,乃是天下第一不懂之毒!” 肖抑迷惑了。 冯安安解释道:“不懂不懂,无人知道这毒是怎么配的,一旦中毒,便昏迷栽倒,如个木头人。” 肖抑一回忆,对呀,他就是一头栽倒。 “而且就算解毒之后,仍有残余损害。中毒之人,今后半生虽然清醒,却不能动,不懂不动。只要一动——”冯安安右臂往右一划,还跟着摆头,“他就会毒发身亡!” 她满脸萋萋,与肖抑四目相对:“大师兄,你以后吃喝拉撒都得在床上了。长了褥疮后,我会帮你翻翻身的。” 肖抑一脸无奈注视冯安安的表演:这女人是个傻子…… 此时若是王照,兴许会配合冯安安演戏,说哎呀我不小心动了真的要死了要死了,一起胡闹一番。 可此时是肖抑,他不紧不慢坐起,道:“我方才起身下。床了的。” 室内沉默,好不尴尬。 “砰——砰——” 又是两声,十五粗暴把门推开。 “你做甚么?”冯安安随口就问,“你自己的门你不心疼啊?” 十五瞟冯安安一眼,信仰是人生如寄,还在乎一扇门。她塞给冯安安一个小篮,又砸给肖抑一个大筐。 肖抑眼前又黑了黑,好在稳住,问十五道:“眼前总是发黑,有没有什么办法?” 十五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瓶,倒出一粒药丸,丢给肖抑。她丢得极歪,但肖抑眼疾手快,仍接住了。 十五重倒两粒出来,一颗自己吃了,一个递给冯安安。 冯安安问:“这是什么?” “强身健体的,吃了一天都有精神。”肖抑的毒性,需要十几天才能逐渐散去,但这粒药丸,可以应急时稳一稳。 既然是好东西,那她就不客气了,冯安安塞进嘴里,一边咀嚼一边道:“唉,临走时我捎一瓶。” 瞧着怀中篮子,又问十五:“你给我们这个做甚么?”她是小小一只竹编篮,可以单手提着。肖抑却是大大一只,编得既宽且深,须得双肩驮起。 十五从怀中掏出一张单子,道:“这几日山下有集市,你们去帮我采买这些东西。”说着将单子递给冯安安。 冯安安不接:“我们两个伤兵,你忍心让我们劳累?” 十五点点头,忍心。 一来自己不善交际,冯安安很擅长,又精明。她去了,肯定比自己买的便宜。 二来,肖抑太可恶了,不允许这样的男人吃白饭! 冯安安仍不肯接,肖抑却走过来,抬手在冯安安眼前接了单子:“去就去吧。”十五予己有恩。 见冯安安眸露担心,他笑着柔声同她道:“我方才吃了一粒丸,顿觉神清气爽,力气百倍。” 冯安安心瞬柔软,这才答应下来。 两人准备一番,辞别十五,刚一出十五家,大门一关,冯安安就让肖抑把背着的篮子卸下来。 肖抑眼瞧着门口守着一群大理寺的人,便猜到冯安安是打算支使这些人去采买。 肖抑却道:“你让他们都回京吧。”大理寺每天忙前忙后的,抽来这么些人手,久不回去。估计陈如常也头疼。 冯安安仰头反问:“那我们呢?”谁来保护她和肖抑? 肖抑道:“有我在。” “一个都不留?”冯安安想留下一两个,打打下手。 肖抑摇摇头,让护卫们都回去吧!比起随从跟随身后,他更愿意与冯安安单独相处。 他是个清净惯了的人。 冯安安算计落空,与肖抑和众护卫一同下山。而后,两拨人向左往右,分道扬镳。 冯安安悻悻望着众护卫离去背影,叹了口气。 肖抑瞧她这样,心中既好笑又怜爱,欲抬手揉揉她的脑袋,却再一次瞧见她的发髻。临行出门前,他没什么可整理的,她却要梳妆换衣,讲究了半个时辰才出门。 村民集市能有多奢华?她却发顶结环,顶分两股,中嵌一颗右碧绿宝石,梳了一个高高的飞仙髻。 很美。 肖抑怕把她精致发髻弄乱,没有抬手。 “走吧。”肖抑道,“一般赶集都要趁早,去晚了,容易东西买不到。我看单子上的东西还挺多……” 他说得在理,冯安安摒弃它想,同肖抑一道奔赴集市。 走了一会,肖抑此时正好走在前头,冯安安望着他束发的簪子——挺华丽的一只玉簪,簪头往上翘,飘飘似飞仙。 太过富贵了,与肖抑整个人的气质不搭,显得滑稽。 冯安安以袖掩口,偷笑,问肖抑:“你这簪子哪来的?” 肖抑仍往前走:“封侍卫时陛下赐的。”拿到手时,他就觉得发簪造型太夸张了,一直没戴。但因是御赐之物,所以一直携带在身。刚才出门前见冯安安束了个华贵的发髻,他心想身无其它,唯有这只发簪,能与她发髻相配。 于是趁冯安安不注意,做贼般偷簪起来。 这可是他的小心思。 如今小心思被点到,冯安安又快步赶过来与他并肩,肖抑赶紧埋下头。 两人都走得快,不一会儿就赶到集市。 这山上山下的村民,还挺欢快。每月月初举办集市,卖的东西没有高档货,但品种多,有特色——还挺有意思。 虽然冯安安很想细逛一逛,但还是跟着肖抑,先按十五清单采买。 两人配了一刻钟货,买到单上七分之一的物件,此时忽闻一阵音乐,玲珑齐响,清奇动听,好似仙乐。 冯安安竖耳细听,能听出磐和埙的声音。 她好奇,邀肖抑:“走,我们去瞧瞧。” 肖抑道:“东西还未买完。” 冯安安道:“先去看看吧!”东西总能买完的,这么想着,她往前走,右手顺势往后拉起肖抑的手。他本来还要劝阻,突然被她一拉,瞬间绵软得说不出话。 只是轻轻拉手,天气冷,两人手都冷,连温度都难以感觉,肖抑却觉两掌相触,有绵绵麻麻许多的小针在刺,既酥麻又心悸。 他就任由冯安安牵着走,仿佛牵一头螺子,又好像牵一只小狗。 两人到了音乐来源处,早密密麻麻围了许多人,这一带百姓身形,在瑶宋出了名的长。冯安安个子不高,挤在人群里,纵然踮起脚尖,仍什么也瞧不着。 肖抑道:“那边有个台子。” 冯安安回头顺着肖抑指向,透过人与人的缝隙,瞧见远处果然有只木头椅子,断了靠背,被人遗弃在那里——却刚好可做垫脚的木台。 冯安安松了手,钻出人群, 肖抑一怔,很快跟上她。 冯安安道台前,冲肖抑道:“你站上去试试。”她怕木台不结实,会垮。肖抑个高,上去一站,垮了还能及时伸脚撑住。 肖抑遵命站上去,一览无遗。他想了想,以冯安安的高度,也是看得见的,便低头道:“你要不要站上来?” 说话间起了小心思,木台原本是椅,一尺见方,若冯安安站上来,两人岂不挤着,耳鬓厮磨? 肖抑的神情,渐渐就恍惚起来,耳根也瞧瞧红了。 冯安安却应道:“好,那你下来,我上去!”看肖抑站上去没事,那这木台应该能承受一个人的重量。 肖抑闻声,心中一暗,乖乖下来,扶她上去。 冯安安站上木台,昂首挺胸,一览众人小。 原来人群中央,是一民间乐团,一水的女孩儿。因为民间,所以曲乐不走寻常路,不受律矩约束,反倒于野趣中得清新,养耳养眼,好不乐哉! 冯安安心头欢畅,心想到了待会打赏的时候,要好好赏赏这群姑娘! 她这边站台上看着,有四五个同样挤不进去,个子稍矮的男子见了,不由道:“嘿,你瞧这俩,倒是机灵!”木椅做台,踩上去便能看得到了。他们怎么没想到! 冯安安闻声瞥了那群男子一眼。 男子们遂走过来,也是好奇,问肖抑:“你俩不是本地人吧?” 周遭有曲乐,有议论,声音嘈杂,冯安安本能地提高音调,抢答道:“不是!” 那群男子又问:“你俩是兄妹,还是……”见两人举止默契,亲密。 正巧乐团这一曲奏到高。潮,鼓与琵琶一齐急响,冯安安听不清后半句,只听见了前面的,再加上她心思大半在乐曲上面,便随口纠正:“不是,我们是师兄妹!” 肖抑站在地上,离那群男子近,可是听清了后半句的。 “你俩是兄妹,还是夫妻?” 他有心要假扮一把,却被冯安安抢答戳穿了。 肖抑心想,今晚回去要写手札,记上一句: 耍心机,想同阿鸾假扮夫妻,未遂。 …… 乐团一开始全是仙乐,圣洁,高远。 一曲又一曲,潜而无踪间逐渐改了曲风,先是转悠,继而转幽,绵绵绕绕,竟都是些拨弦勾弦,靡靡勾人, 情思被乐曲勾起,心头空荡荡的,发慌。 冯安安情随曲活,不禁想起在十五家,肖抑已经解毒却仍未醒时,她守着他,瞧他干枯苍白双唇,竟一时着了魔怔,偷偷映上一吻。 “别奏了,别奏了!买东西就买东西,成天奏这些靡靡之音,丧人志!”忽然有好几个五、六十来岁年纪的男村民,拿着木板过来,左右挥舞,驱散围观人群,也驱散乐团。 冯安安跳下木台,与肖抑一同躲开。 这几人看似此处管事的村民,一面驱散乐团女子,一面抱怨:“上行下效,上面勒令着办寿宴,下面也不知道忧心,听曲听曲,听曲能保家卫国吗?!” 看来几位大叔,脾气颇大,其中一人甚至直言抱怨了一句:“江山社稷,自古以民为重!” 肖抑听出端倪,蹙眉,向前询问:“这位叔叔,您说是谁要办寿宴?”难道在他昏迷期间,又出变数? 这一问,好些人聚集过来,抱怨的男子胆子大,径直出口:“万人之上要办寿宴,你不晓得?” 他一说,旁边人纷纷点头,大家都知道。 肖抑闻言,同冯安安对望一眼,再详细打听,原来皇帝近五日,天下征兵,大伙以为要去打云敖人,踊跃报名。等当上兵了,才发现不是同阮老元帅一起保疆卫土,而是为皇帝采石,下海,入林等等,搜寻寿宴所需之物,千里迢迢运送京师。 据说,皇帝要办寿宴是临时起意,眼瞅只剩一个月,才广抓壮丁,急急布置。 冯安安听得翻白眼:皇帝今年过四十六岁,又不是大寿,办个屁啊! 肖抑却不露声色,神色如常,追问:“刚才你们提及阮老元帅,他已经被重新起用了么?” 男子道:“起是起用了,封了‘天下兵马大元帅’,但这回不比三十年前,上头只给了他两万兵。”三十年前可是给了二十万! 可如今,兵全用去准备寿宴了! 怨声载道! 期间,又有其他男子纠正:“嘘——不是两万兵,哪有那么少,是两万一。” “是两万二吧?” “不对,就是两万。” …… 众人在千把数上争执,肖抑越听心越沉:他晓得军中那些猫腻,一贯虚报,一般五万兵虚张声势说十五万,若是报的就只有两万左右,怕真正只有九千,最多一万兵力。 怎么会这么少呢? 之前的青淮兵都不只两万。 肖抑谢过众人,喊冯安安与他一道返回集市中,急急采买,并告知冯安安:“回到十五家里后,你要好好养伤。” “嗯。”冯安安答应道。 肖抑不再说话,全身心投入到采买中,速度快了数倍,不一会还差两样东西,就全买完了。 冯安安嚼了一会,他那句话怪怪的,干脆直接问他:“你刚才那话什么意思?” 肖抑深吸一口气,先把东西买完,放入蓝内背上,而后才深深看向她:“待会把东西送上去后,我就要同你分别。” “你去哪?”她的心倏地揪起来。 肖抑道:“我不放心,要去找元帅。” 她的目光却不肯放过他,仍锁着他的双目:“那我也去!” 肖抑摆头:“你不行,这回我去了,是要上战场的。”兵刃与铁骑俱无眼,他不能让她冒这个险。 两人重往山上走,半程路皆沉默无语。 肖抑于心不忍,说:“待会我们上山,找十五讨一只信鸽,调。教一下。” 冯安安:“嗯。” 肖抑:“你有什么事,就让信鸽送心,我的都会回你。” 冯安安:“嗯。” …… 两人到了十五家里,十五开门,眯眼:居然这么快就回来了,两个人有没有把清单上的东西都买齐? 肖抑和冯安安都卸下篮子,十五在大堂清点物件,肖抑左转迈步前嘱咐冯安安:“你找她要只鸽子。” 冯安安“哦”了一声。 肖抑便左转步入自己的厢房,打算简单收拾下,带点必须品,理个包袱。 门却无声无息被推开了。 肖抑觉察出人的呼吸,回过头来,正瞧见冯安安轻轻带上门。她还“咔嚓”把门反锁了。 肖抑心一跳,停下手中动作。 室内桌上,燃着一点油灯。 冯安安不言不语,近前把灯吹灭。 肖抑心又是一跳。 他向冯安安走近。 时已近夜,没了油灯照亮,互相得离得很近,才能瞧清对方脸庞。月光透过窗户雕花照进来,正好掠过冯安安的脸庞。 她的脸清清冷冷的。 肖抑问她:“怎么了?” 冯安安拉了凳子坐下来,翘起二郎腿,掏出一瓷瓶放在桌上,命令道:“先吃一颗!” 肖抑瞧出,这是十五那药,不知她怎么厚脸讨来了,遵命倒了一颗出来吃了。 刚吞下肚,隐隐猜到一种可能,期待难抑,心惊肉跳。 冯安安眺着他,悠悠道:“半年前,我们在凉玉,记得有人给你算了一卦。”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你们懂的 第58章 肖抑自然是记得的,那算卦的说,他能和正缘姑娘今年成云雨之事,成亲在明年。 他是一直嗤之以鼻的,但此时冯安安提及,他又暗矬矬希望成真。 肖抑道:“不大记得了。” 冯安安不得不帮他回忆一遍:“算卦的说,你相貌不凡,今年能成云雨之事。”又冷笑一声,“我看那算卦的说得不对!这一年到头,你没有云雨!” 肖抑幽幽道:“这不还没过完么……” 冯安安白眼翻到一半,记起约定,忍住,一甩头:“那你有机缘迹象么?” 肖抑无言以对。 冯安安道:“在我眼里,便是过完了。” 良久沉默。 肖抑幽幽再问:“你同我说这些做甚么?”不知何时,他搬了凳子在冯安安身边坐下来。 冯安安轻轻抬眉,漫不经心道:“我就是忽然想起这旧事,提上一嘴,那卦——”她顿一顿,“我也是不信的。”身子一转,正面对着肖抑,话锋也一转,“但却也提醒了我,我与你男大女大,各无牵挂,红尘中人又多有孤寂难耐,你我试一试倒也无妨。再则,与你分别数回,该说的话,该敬的茶,已重复了无数遍,你晓得,我这人最厌恶一成不变,今夜送别,不如以心意敬之。又一说,离别总是销魂伤感,找些快乐的事排遣也是必要的……” 冯安安自说自话,言语间甚至抽出心思幻了一支红蔷薇,低头轻嗅。 红蔷薇渐渐褪色,成了白色。 花后的她,其实藏了许多心思, 她有很多喜欢,分散在这世间,肖抑是尚在人世的人当中,她喜欢分量最重的那个。 喜欢在乎过了头,便深深成爱。 一个人的爱若有十分,她可以完全给予肖抑八分。 现在,此时此刻。 以后,也许爱会消散,会转移,但当前她只爱他。 而且,她已经认清了这个事实。 但她仍不清楚肖抑的态度,究竟爱她有几分? 所以她仍瞻前顾后,却不再患得患失。 那个偷吻一直在她心中反复回想暗涌,既然人生无常,男女有欲,何必执着于永恒和不朽? 且把握今朝,有情有爱有欢乐,一遂心魔。 她不想求得太多,怕同肖抑做不了朋友,又顾忌自己的爱再次沦落廉价。 不若潇洒一把,来去如风,她无牵他无碍,兴许他反而惦记了呢? 冯安安躲在蔷薇后头东扯西拉,掩藏心思。肖抑在蔷薇前头,耳中根本听不见她那些絮叨,眼中映着她的冷冷的眉目。 奇了怪了,他竟觉得娇羞,满满都是女儿态。一笑一颦,勾魂摄魄。 肖抑失了魂魄,被某种蠢蠢欲动的魔鬼驱使着,问道:“你说我们可以试一试?”这是他唯一听见的一句,亦是一句印。心。 冯安安扬起下巴:“你敢么?”又补充道,“方才向十五讨了碗避子药喝了。” 其实神色不对心,心里是隐隐期待,却又吃惊肖抑竟能抓住重点。 肖抑道:“有何不敢。” 四个字,没说一句,就好像有一张大鼓,一下一下敲击,肖抑差点忍不住捂住心房。 这四字同样敲击在冯安安心上,她也着了魔。 有、何、不、敢。 她忽然道:“我问你一个问题,你可以也问我一个。”来而不往非礼也。 肖抑道:“好。” 冯安安便问:“你未经历过这种事么?” 肖抑脸一红,微微偏头:“你会因此瞧不起我么?” “自然不会。”冯安安笑道。 归肖抑了,他问她:“我是你的第几个?”其实还想问她,什么年纪开始的这种事情,但问题不够。 冯安安狡黠一笑,道:“你方才已经用掉问题了。”而且她也回答了他。 肖抑心生无奈,却忽然也觉着,什么问题都不重要了。 冯安安瞧着窗外的月亮,慢慢伸手一摘,月亮竟被摘进屋里。她把月亮往下一塞,便和肖抑身处苍穹,一起坐在如勾的新月上。 这自然是冯安安以室为界,布的障眼。 肖抑清楚,却不敲手钏,不破幻术,反而脸上溢着幸福的笑,追逐她的脸庞,追逐她的目光。 这样呆笑了良久,他也不行动,反而身子还往远处移了移。 冯安安:??? 冯安安半开玩笑,半嗤笑道:“月亮上不比地面,离地九千丈,你再往后挪,摔下去都得摔一刻钟。” 肖抑勾唇笑了笑。 他不是不愿意,更不是讨厌她,只是见冯安安不靠近,脸上也不见动情之色,他便不敢主动——因为仍觉得她是仙女是神女,隐隐有两分会失败的态度。 倘若此时冯安安反悔了,撤去幻术,离开厢房,他也不会怪她。 以后仍会一如既往对她好。 冯安安哪晓得这些,只当肖抑没经历,便决定由自己来开这个头。 她往肖抑身边挪了挪,幻出一个镜子,往前一照:“你瞧,镜子里有一个我,也有一个你。”脑袋顺势就靠在肖抑肩膀上。 肖抑望着镜中人,有两个,他和她是在一起的,依偎着,很亲密。他又瞧月亮,暗暗给自己打气:从前的阿鸾,也是这样高高在月亮上。他在地上,高高仰望。但现在他也在月亮上了,所以可以伸手摸一摸她的脸。 肖抑抬手,指尖触及冯安安脸颊。 继而慢慢往上滑,抚过她的鼻尖,额头,又顺着她的眉毛左偏。 肖抑心想,古人浪漫,为妻画眉,他这算不算也为她画了一回? 他抚着凝视着,情不自禁脱口而出:“你是神女。” 是他的神。 冯安安笑道:“什么神女,妖女还差不多。”她可不要做神女,供人瞻仰,一动都不能动。他若喊她“妖女”,她会更开心。 肖抑却仍继续吟道:“秋水为神玉为魂。” 这一句赞美似乎未加思索,竟吟错了,应是“秋水为神玉为骨”,但她没有纠正,而是抓住肖抑抬起的手,将其牵绕至身后。 让他,怀抱住她。 她也抱住他。 冯安安听见,肖抑在拼命呼吸,喘着粗重的气息,便笑问:“你在做甚么?” 肖抑一笑,不好意思说出口,他想记住她身上最亲密的香气。 肖抑的手,从揽着的她的腰间,缓缓往上滑,至后背,再往上,到脖颈,又重往下抚至后背,渐渐慢了,渐渐停止。 他试探地问:“可以吗?” 他担心她肩胛骨上的伤。 冯安安却会错了意,抓住他的手背,引导般带着他前移,重顿住。 肖抑愣住。 呼吸终至最沉重的顶峰。 虚虚实实,似幻似真,却又肯定是最真实的存在。 某些感情犹如青苔,在冬季隐藏着实力,一直在悄悄地缓慢增长。 到了春天的第一日,失却约束,肆意疯狂的伸张。 又似开了闸门的洪水,万丈野蛮冲下。 肖用手托住冯安安的后脑勺,将她的脑袋前按,蛮横封住她的唇。 而后澎湃地从左至右,吻得密密麻麻。 他无师自通般发起狂来,体内粗犷、强力的力量全被激发出来。冯安安甚至吃惊他竟是如此霸道的一个人。 月亮发了疯,两人跌落月亮,急速下落。 因为速度太快,看不见周遭,煌煌流光,好像是路过的星辰。 肖抑埋头不管,浑然不怕,莫说是粉身碎骨,就是洪水滔天都他任其奔腾不息。 冯安安怕肖抑坠落得太快,倾身抓了他一把,转坠下而直上。 发髻已经松散,鬓角几缕青丝,涔涔粘的脸颊上,有些痒,冯安安的手去挑发丝,却挑不开,又重来骚。扰她的颊面。她索性将这不乖的发丝咬在嘴里,这才驯服了它们。 继而冲肖抑嫣然一笑。 肖抑仰面注视,见她圆润好看的下巴、鼻尖,还有那放肆热烈的笑意,心想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妩媚的人儿。他伸手去抓冯安安的两手,还要缱绻十指交叉,呢喃道:“好妩媚啊……” 冯安安听得清楚,心中得意,幸亏她没有犹豫,叫她今夜媚骨印入他心里去。不然明日,她容颜又要老于今夜。 两人跌落深渊,黢黢黑暗中鬼灯如漆,却无人会惧,继续在深渊里沉沦…… …… 良久,两人相拥着恢复平静,冯安安却道:“这里太黑了。” 一抬手,又带他回到月上。只是这回的月亮不再是新月,而是满月若盘,丰盈亮堂。 月亮好似镜子,他们一面在上头欢乐,一面可以见着两人的镜像,像是两个叛逆的小孩。 人,是彻底自由的。 …… 冯安安挥挥手,散去幻象。 原来两人躺在地板上。 肖抑却要切切实实。 一晌未眠,却又沉沉仿佛整晚梦中。 待到两人都完全清醒,能感知四周,才几乎同一时间发现:天都亮了! 竟到了白天。 冯安安笑道:“亮就亮了呗!”她有些累,要睡一会。 肖抑低头瞧她,像一只小猫般蜷曲在他怀里,头靠在他胸脯上,右腿跨抬在他腹上。肖抑笑笑,伸出右臂从她脑袋下穿过去,将她提了提,让她枕在他的胳膊上。而后,两手仍要与她两手指尖交叉,握着。 冯安安无奈笑笑,一夜,无论何处何行,他只要能腾出手,就一定要觅她的手,握在一起,简直就是执念。 “睡吧。”肖抑道,他仍心潮起伏,千回百绕,睡不着。 冯安安含糊应了声,眼皮打架,竟真睡着了。 等她再醒来,是被外头淅淅沥沥的雨声吵醒的。抬眼一望,就能望见外头细雨微风,檐上滴下的雨水在窗前形成一道珠帘。 山景绿多,远眺所及,乱碧萋萋,当她收回目光时,拥着她的肖扬之,是她的心头好。 而且他依然是年轻的,俊朗的,仍是少年郎,却脱了卑微和胆怯。 他含笑凝视着她,呼出的热气,肌肤的温度,全都传递给她。而她斜眼一眺,就能瞧见少年郎大敞的素袍,起伏胸腹,一览无遗。 第59章 肖抑见她醒来一抬手就掀了被子,便轻柔帮她重新盖好,笑问道:“睡好了没有?” “睡好了。” “饿不饿?” “不饿。” 正说着,外头的雨突然大起来,噼里啪啦,似弹珠打在窗户上,响声极大,两人不由得看向窗外。冯安安想起一事,问道:“你好像很喜欢雨?”边说着,便拿食指在肖抑胸脯上画圈圈。 肖抑点点头。 很奇怪,人声多了,他会觉得吵杂,雨声再大,他却越觉得宁静。 他钟爱雨。 肖抑搂着冯安安,悠悠回忆:“我娘说,生我的时候就是雷雨暴风,他们本打算给我取名肖雨。” 冯安安仰头就问:“那后来怎么没叫?” 肖抑低头与她对视,一笑:“叫了,我们那里的话,‘雨’和‘抑’同音。”他爹娘不识字,托了先生给他报户籍,先生听得“雨”,登记的却是“抑”字,所以他才叫了肖抑。 冯安安很是好奇:“从来没听你说过你的出身,你的亲人?给我讲讲!” 肖抑含笑垂眸,轻轻摇头:“你不会想听的。”那是她无法想象的,卑贱阴暗的世界。 他摸摸她的脑袋:“我从未同人说起过身世。” 出身和见识,一直藏在他心底,最底层。如今见识可以追赶,出身却不能改变。 尤其是对冯安安,他不敢讲,怕一讲,她就不愿意同他亲近了。 冯安安却猜到了一些——当然,她的想象不是太残酷。 冯安安攥着肖抑的手,告诉他:“其实,你别看我父王威风凛凛,但我娘亲却只是普通农女,我外祖父母一辈子就种自家那三五亩田,目不识丁。所以我娘亲呀……她像你一样,不愿提及出身。但我和父王,从不在意这些,娘亲渐渐也解开心结了。” 其实冯安安是骗肖抑的,她娘亲出身高贵,是某一任学士的独女。善意谎言总无妨。 肖抑心头清明,哪有王爷娶农女做正妃的,冯安安多半骗他。却不戳穿。心想着,努力一把,把自己的过去都告诉她:“嗯,我爹娘也是目不识丁,但他们连田都没有——” 他打算顿一顿再讲,冯安安却已抢过话去,道:“没有也没什么,人人都有自轻的过去,你有,我也有。”他的是出身,而她的……都留在云敖。 肖抑原本是漾着笑意的,脸瞬间一沉。少顷,他将手臂敛了敛,将她揽得更紧。 冯安安却还要继续,觉得肖抑向自己坦白了阴暗面,那她也要向他坦白阴暗面:“我从云敖回来,一路被追杀,积郁难平,觉得这一辈子都不会再翻身了。” “怎么不会呢?”肖抑接口道,他记得她说过,妇无二适是屁话,却没想到,她内心深处,并没有表面那样潇洒,果决。 听着,问出来,他觉得是有人拿一把小刀,在他心上轻轻密密地刺。 冯安安笑道:“就是难过,觉得好累,当时暗暗对自己说,再也不要有牵绊了。” 这话一出,肖抑心头的小刀,终于狠狠一刀扎进脏器里。 肖抑内心血流满地,嘴上却还要轻声道:“你放心,我知道底线在哪。” 就在这时,冯安安的肚子“咕噜”叫了一声。 她没不好意思,径直道:“我肚子饿了。” “你想吃什么?”肖抑问她。想吃什么,他就给她做。 冯安安道:“下碗面就会。” 肖抑起身:“我去做了给你端进来。” 冯安安却一抓他的手,拦住道:“不用,我们一起去。”两个人不能老待在屋子里,容易时不时就想昏天暗地,所以她也要出去活动活动。 两人来到大堂,一眼瞧不见十五,肖抑道:“怎么不见十五?” 冯安安:“我去找找。” 找了一圈,两人都没找见十五,想来她是特地避开了。肖冯二人便没有再找,一齐去了后堂厨房,肖抑和面擀面,冯安安负责烧水煮面,两人正做着,十五来了。 冯安安:“妹妹!” 肖抑:“十五姑娘” 十五不理两人,径直走到一只吊柜前,搬了椅子垫高,打开吊柜,给他们瞧——半柜子全是现成的素面。 十五道:“昨晚做多了。”现在他们又做,糟蹋面粉! 冯安安道:“之前我们找不见你,问也不得问,才自己动手。”这可怪不得他俩! 十五却是一脸就怪你们的表情,冷冷道:“你们声音太大了!”哼哼嗯呀了一夜,吵得他心烦意乱,一夜没睡,还饿,所以才起来擀面!方才也是,要不是不想见着两人你侬我侬,就跟互相少长了一只胳膊似的粘在一起,她会避开? 肖抑冲十五笑道:“我也给你煮一碗面吧,你爱吃什么口味的?” 十五挑眉,意思是:还吃面条?她昨晚面条混气吃饱了! 十五带着不爽离开了,冯安安让肖抑别管,过一会儿,这个小师妹的情绪就会平静下来。 两人煮好面条,肖抑爱吃清淡口味,清汤煮面即可,冯安安却吃不下肚,七七八八,加一大堆辛烈的调料。 两人拾箸开吃,又开始互相对视,情意绵绵,眼睛仿佛粘在对方身上似的。冯安安突然道:“扬之,吃面条有三种方式,你晓得么?” 肖抑笑道:“不晓得。” 冯安安催道:“那你猜猜!”娇嗔中带着亲昵。 肖抑心软如棉,道:“难道是正常吃——”他夹起面条正常吃了一口,又道,“闭眼吃——”闭着眼睛,稳稳当当又吃了一口,接着夹起数根面条甩向空中,侧身仰头,稳稳尽入口中,嚼了,道:“和杂耍吃?” 冯安安摇头,含笑:“嗯——不对!” 她轻轻道:“第一种,是我喂你吃……”说着夹起一筷子面条,要喂给肖抑,肖抑愣住,呆呆张口。冯安安勾勾唇,心想:别噎着! 她的唇一张一合,肆无忌惮地施展着诱惑:“第二种,是你喂我吃。”肖抑闻言,效仿刚才冯安安的动作,喂她吃面。 她一口吞咽,却还要舔舔筷子,又咬住,不放他的筷子走。 肖抑痴痴傻傻。 “第三种——”冯安安慢悠悠道,“是我们一起吃。” 说着挑挑找找,寻出一根面条的一端,衔在嘴里,却挑出同一根另外一端,交给肖抑。 肖抑不太明白,心中只想:也是佩服她,这么折腾面条,却能保持面条不断。 待他衔住后,冯安安开始吃起这跟面条,每咬一口,她的脸便离肖抑近一分。肖抑已时见过这种把戏,完全就傻了,却也欢喜,笨拙地吃了三口,慢极了。 冯安安也不及,吃一口,停下来等他也吃一口,才再继续,一根面条吃了七、八分钟,仍要继续。 面条最后只剩下毫厘,她与他共同咀嚼,唇齿相碰,接着她就伸了舌头……转头,缠绵,末了她竟咬了他一口,很轻,却酥麻无比。 肖抑沉醉其中,不禁吐出一词:“妖女!”咬牙切齿,却面色带笑。 两人厮磨黏你,吃完面后,又一起训练鸽子,到了傍晚太阳快落山了,肖抑才依依不舍与冯安安分别——再不走,又是一晚。 一晚复一晚,家国安在? 走前肖抑再三叮嘱冯安安,如果有事,一定要给他飞鸽传书! 肖抑往山下走,一鼓作气直到山脚,他专打听沿途茶摊。这种小茶摊,来南北往走客最多,消息一般都很及时、丰富。 很快,他就打听到,阮放的军队,刚刚才从京师开出来,就在这不远处。 肖抑急忙追去,仅用两日,便与大军汇合。 阮放见他来,自是欣喜,日走夜停,夜里邀其入帐,商讨策略。直至深夜,阮放才道:“时候也不早了,明天再讨论吧!你快去歇息。” 肖抑行礼告退,阮放挥挥手让他退下。从肖抑赶来那一刻,直到现在,阮放始终未询问他毒怎么解的?为何两人去,一人还?蘋阳郡主现在何处? 男人的长情可贵且动人,但是既开赴战场,便不能再长情。 肖抑退下后,回到帐中,奔波数日,风尘仆仆,他打算洗把脸,可水盛盆中,却浮现出冯安安的脸庞。 她挑眉,媚笑,甚至朝他嚅了嚅唇。 肖抑恍惚,半晌才反应过来这是痴怔。 白日有国事军事牵挂,前半夜与阮放商议布置,亦无瑕它想。可一到了孤身在帐,寂寂深夜,放空的脑子就开始漫天席地思念冯安安。 肖抑皱眉,默默告诉自己,眼下国家还有许多事情。行军打仗,切不可分心,胡思乱想。 可就是克制不住啊! 脑子里全是她的一笑一颦,按下一个,又冒出一个,越冒越多,到最后完全失控。 肖抑长吁一声,四仰八叉瘫倒在地铺上。 今夜他打算放弃挣扎了,终于明白,什么是“相思债最难偿”。 可是,很快,肖抑发现放弃挣扎同样是不行的。 因为他的脑子仿佛着了魔,一旦放弃,竟开始放肆、放纵,什么乌七八糟的念头都浮现出来了,脑海里的冯安安,穿得越来越少,神情越来越媚态——他甚至开始回响那澎湃一夜。 不行了不行了,肖抑觉得可怕,因为他竟想自渎。 甚至心里冒出一个词“精。尽人亡”,而且他默念着这个词,心情不是惶恐,厌恶,而是满足和幸福。 肖抑坐起身,扶额,又狠狠用手指刮额头。最后干脆捧着本要用作洗脸的那盆水,端出帐外——端的时候他高昂着一头,一秒都不敢往盆面瞟,怕一瞟,又瞧见冯安安,然后就一眼往年,再出不来。 到了帐外空地处,已至凛冬,他却全然不顾,一盆凉水自头顶浇下。 衣衫尽湿,粘在肌肤上,夜中寒风吹起,冰冷刺骨。 他终于,清醒了许多。 清醒后的肖抑,并无睡意,便点起烛灯,记录手札: 阿鸾邀我欢好,我期盼着答应了。 写完这一句,停顿少顷,蘸墨又写: 欢好三回,回回美妙,然而我最喜欢的,却是白日吃面时,阿鸾看我的眼神。 我觉着,她眸子里,也是有我有情的。 墨蘸得少,又没了,肖抑再蘸,再写: 若她对我真情,是我数辈修来的福分。若无,我也愿意,以身赴荆棘。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我可能早上要买货,可能会更新晚些(明晚更)。 第60章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功课做太少,所以一买买了一天(捂脸) 来不及写,都补在今天了。 抱歉了!阮放的军队去凉郡,很巧,会途径十五的客栈所在的山。 肖戏心中对冯安安的思念,始终有如虫挠,但是——他本来是没有上山一探的心思的。 分别之时,他再三叮嘱,实为恳求,希望冯安安能借白鸽传书,聊慰相思。 可是,这一路上,他未收到来自冯安安的任何讯息。 肖抑心想,许是天气冷了,信鸽飞得慢,再等一天就能收到信了。 一日。 复一日。 不见信鸽,也没有信。 她怎么就一点儿也不念着他呢? 肖抑想提笔给冯安安写信,可身边没有信鸽知道她的住处。 只能继续等。 等到第五日,天空中下起点点雪籽,到掌心便化了。 这是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 肖抑依旧没有收到冯安安的来信。 哪怕一个字也好……可惜没有。 她忘了他,断了联系,他却越发想她,百爪挠心。 思来想去,突然害怕起来:她该不会是出事了吧? 这想法比“她忘了他”更令人恐惧,肖抑因此日有分神,夜不能寐。 躺在地铺上,脑子明明很累了,甚至麻着疼,但就是睡不住。睁眼闭眼,尽是徒劳。 担忧着她。 眼见大军行进,离十五家所在大山近在咫尺。肖抑终于忍不住,向阮放告了小差:打算奔马先往前赶,上山一趟,而后速速下山,与正好行进至此的大军汇合。 不影响军情。 阮放听完肖抑的恳求,沉吟片刻,蹙眉问他:“你偏要去那山上做甚么?” 肖抑:“嗯……嗯……”这个……怎么细说? 阮放:“是什么人住在山里?” 肖抑抿唇,稍作思忖,决定坦白。他轻吐道:“是郡主。”旋即抱拳低头,“属下保证,只此一次!” 阮放却喝了口酒,问他:“你多大啦?” “回老帅,属下二十有五。” 阮放深吸一口,摆摆手:“去吧去,下不为例!回来你自领十板吧!” 国家为大,在它面前,一切都显得渺小。人说三十而立,小肖还未到三十,年轻人血气方刚,允许他破例一回。 要是满了三十,自己可不会同意!阮放心想了。 当然,就算他二十五,这趟来回后,行过这座山,可再不能折返了! 肖抑庆幸,匆匆往山这边赶。 风雪渐渐加大,扑面吹在脸上,地上、树上……万事万物都好像覆上了一层白霜。 跑了会马,到山脚下,雪居然停了。 冬天的太阳出来,冻得更冷。 肖抑边爬边想,回去得空了,定要恨恨记上一笔,手札上就写: 十一月十五,初雪。 整五天没瞧见妖女了。 盼着她先找自己。 唉,怂,还是我去找了她。 一定要强调一下“妖女”,对他不闻不问,反倒令他牵肠挂肚。他好像一只木偶,盼着她牵一牵,动一动。 肖抑上到半山腰的时候,雪又下起来。他夹风带雪敲门,冯安安打开一条门缝时,风呼啸着往里吹,雪花趁乱蹿进屋来。 风雪给她带来了肖抑。 穿着盔甲,背着佩剑和铁弓,是个真正的士兵。 冯安安面色如常:“你怎么来啦?”又道,“先进屋吧!”她把门开大些,将他让进屋来。 肖抑抬手,呼几口热气,把手暖了才去抓她的手。冯安安被他牵着,只得单手反关了门。 肖抑抖盔甲上的雪。 冯安安柔声道:“烤烤火吧!” 大堂中架着一个火盆,正烧着炭火,围着火盆摆着两张躺椅,十五正盖着毯子,歪在其中一张上,见着肖抑来,脸上淡淡的笑意来不及收,缓缓偏过头去。 冯安安按着肖抑,在另外一张躺椅上坐下。 “先烤烤火。”她再次强调。 冯安安自己则用右手抓住肖抑的手,想从她的左手上扒下来。 肖抑不肯。 她低头,见他巴巴一双眼凝视着她。冯安安有些好笑,连话音里也带了笑意:“你放手,我要去给你倒茶!” 肖抑果断道:“我不渴。”他手一带,力道颇大,冯安安转着圈儿跌落怀中,坐在肖抑腿上。 十五默默起身,如隐般离开。 坐就坐呗,冯安安没什么好扭捏的,刮了下他的鼻子:“你怎么来了?” 肖抑执着她细。嫩的双手,在他略显粗糙的掌中反复摩挲,道:“我下山后,很快得到了老帅的消息,赶去同他汇合。晚上到得很晚,匆匆吃了碗豆腐饭,加一块腌肉,那腌肉味道特好,就像自家小时候做的味道。但没时间多吃,扒了几口,就去同元帅议事了。第二日……” 她问肖怎么来了,他却答非所问,将这五日内做了什么事,一日三餐,俱汇报给她。 跟个话痨似的。 想想,他这话痨症也不是第一次发作了。 冯安安想到这,就偷笑。 肖抑长长讲完,一鼓作气,倒真像不渴的人。 他牵着她两手,问她:“你这些天在做甚么?” 冯安安闻声,轻轻挑眉,挑得些高,她端详着肖抑的脸,目光在他脸上流连,而后笑道:“我呀……在想你呀!” 她是真的很想他。 自肖抑走后,恨不得分分秒秒给他写信,同他联络,却告诫自己,不可以显得急切——以前她待乌云就是太急切了,让人家觉得轻易又廉价。 她就压着,不给肖抑寄信。谁先显露出动情的样子,谁就输了。 可肖抑竟然不给她来信?! 冯安安脑中急切,一时都意识不到肖抑根本没法给她寄信。只觉着,他倒是稳得很,稳如泰山啦! 十五拉她采药、喊她一起煎茶……诸般邀约,冯安安不是没兴趣,而是无法集中精力。无论做什么事,她脑子都是恍惚的,只一会儿,思绪就飞到肖抑身上去。 飞上去了还是绕在半空中,飘飘忽忽,不见底。 方才下了雪,十五喊冯安安一道去楼上赏雪,她也没精神。 直到开门见着肖抑,才心中一亮,烦恼尽数消散。 但面上压抑着,没表现得太惊喜。 此刻既然他问了,她就半真半假的讲出来。 肖抑听着,也是心中一喜,心中之前决定的,那五日的抱怨,就不写在手札上了。 十一月十五日他要这样记: 十一月十五日,初雪。 阿鸾说她很想我,我好高兴,但仍有点畏手畏脚。 自己真是卑微得可怕。 肖抑道:“我要走了。” “去哪?”冯安安旋即追问,但出口后自己就反应过来——他要去同军队汇合,北上抗敌。 肖抑答道:“时候不早了,我再晚些下山去,就要错过他们了。”他是私事,不能让军队等他,说着站起身来,冯安安也随之起身。 冯安安道:“外头雪大,我给你拿件鹤氅——”出口后才想起来,十五这里那有鹤氅,赶紧改口,“——蓑衣去!” 肖抑将他拉住:“我有盔甲呢!”哪还需要蓑衣。 再说这点风雪,算不得什么。 她去拿蓑衣,便见不着她了,与其浪费时间,不如一起走到门口。 冯安安为肖抑开了大门,他道别后跨出去,她依着门框站在门槛里恋恋不舍:“你辛苦跑来一趟,就是为了和我说些寻常事?” 靠着依着,歪歪说说,也没个正形。抱两只手在胸前,眼神都是轻浮随意的。 肖抑闻声转头,瞧着她,嘴角勾起笑意:“不,还有这个。” 他站在门槛外面,倾身微俯,嘴唇精准封住她的嘴唇。 除了那些话,还有他捎来的情意。 疾风大雪,周遭一遍净白,风带着雪片落在两人发间、脸上,三两片雪片,刚被吹走,又重刮回来。 去了又回,来来回回。 在她眼里风雪似催促仍不肯走;在他眼里,风雪似挽留。 …… 肖抑终还是一狠心,四唇分开,冲她重重点了下头,而后扭头下山去。 不敢再回首。 冯安安伫立雪地目送他,许久才发觉冷,环顾四周,自言自语了句:“冻死老。娘了!” 环抱双手摩挲,调头回客栈去。 冯安安回到客栈,眼见着十五已经重坐回躺椅上,还不知从哪弄来四五个白薯,摆在火堆旁烤着。 嘴里还哼着歌,很是惬意。 十五见冯安安回来,一愣,问她:“吃不?” 冯安安看了一眼白薯,道:“吃。”说着往厨房方向走,“我去找两只勺来。” 十五心想这人有时非要讲究,吃白薯要拿勺舀,连忙道:“一只就够了!”她直接剥了皮吃就行,香香的。 冯安安道:“行!”她还真就只洗了一只勺,从厨房出来,十五嘴里哼的歌,已经换了两首。 哼哼唧唧,她觉得十五哼的旋律十分熟悉。 很快记起,这不就是那日她同肖抑,在集市上听到的歌么? 拨弦勾弦,绵绵绕绕。靡靡勾人,些许幽怨。 就是这首曲子,能勾起人的情思,令人心荡心慌! 冯安安走近,问十五:“你哼的什么曲子?” 十五已经开始剥白薯了,随手递给冯安安一只,她接在手里,稍稍烫了些,左右手倒了几番,才能握住。 十五答道:“本地情歌啊!” 冯安安问:“唱得什么呢?”仍觉着白薯烫,将它放到桌上,缓些再吃。 十五道:“什么唱得什么?” “就是这歌里唱的什么故事?”冯安安心想,情歌总得有故事吧?是男子思念女子?还是女子念郎?是天各一方?还是棒打鸳鸯? 应该不是唱的殉情,调子没那么凄惨。 十五被冯安安问得一头雾水,人生哪有那么多故事,道:“小地方的情歌,来来回回就一句话。” “什么话?” 十五沉默不语,歌里是句耳熟能详的情话,一直重复,她都不不好意思吟唱,哪还好愿意讲出来? 冯安安却仍追问,十五只好道:“山有木兮木有枝。” 冯安安一听,心里起先是笑,原来是这句听烂了的话。从前她收人红笺,十男子有九,都跟她说“山有木兮木有枝”。 冯安安嗤笑,心里习惯地接了下句“心悦君兮君不知”,却不知怎地,忽然一怔,落下泪来。 是先落的泪,一摸,才发现自己哭了。 十五注视着一切,心想这有什么好哭的,三师姐几时变得这样多愁善感? 十五问冯安安:“你月信来了?”来月信的时候,偶尔会莫名的哭。 冯安安摇头。 她只是突然想到肖抑了。 骤然忆起,历历往事,如刀断水,如剑砍光,再也斩断不了。 她在想:她爱着他,为什么不让他明明白白的知道呢? 冯安安擦擦眼泪,剥开白薯,用瓷勺舀着一口口吃,忍不住同十五赞叹:“你这白薯好甜!” 十五心头得意,又见冯安安吃得满足,似乎毫无难过……嗯,摸不清。 冯安安这边,吃着烤白薯,觉着自己的心境,被十五一点,更通透了。 她怕爱他多一点,不愿意莽撞介入。 担心介入是因,生出恶果,两人因此决裂,而后千般业万般烦恼。却忘了,她的介入是爱。 爱既本我,何来顾忌? 她要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告诉肖抑,她爱着他,想要正大光明地同他在一起。 若一直这般藏着掖着是是而非,到她垂垂老实,坐在窗边回首,只剩下一方春光和遗。憾,徒白鬓发。 如果她向他讲清,在她是生命里,爱已经完成了,她不再瞻前顾后,不再悬着一颗心,她得到了欢悦、圆满,将伴随她一生。 那一支红蔷薇,将永不褪色。 至于结局是什么,她无须在意。 冯安安放下白薯,往楼上走。她走得急,连栏杆都没扶。 十五疑惑,赶着问她:“唉、唉?”要做甚去?白薯吃半个什么意思啊? * 一别又是三日。 瑶宋的大军向北拔进,并不是很顺利。因着积雪阻碍,速度极慢,原来计划二十日内到达凉郡,现在怕是一个月都到不了。 阮放何尝不想提速,奈何今年收成不好,连军队的供给都紧迫。不仅粮食得扣扣索索地分配,而且冬日的军服也比往年薄。这越往北走,会越冷,倘若逼着赶着前进,怕是不到凉郡,就已损失进半兵力。 军队尽量绕山而行,但眼前这一段,仍是无法避免的上坡路。 路面结了薄冰,放马上去试过,打滑,直往下出溜。 阮放只得命令军队先歇一歇,找些精干力气好的,将刀剑绑起来,做些帮助行走攀爬的工具。 肖抑体力好,自然是这群动手将士中的一员。 雪是扫不完的,地上湿漉漉,大家都不敢坐,就站着蹲着,在那制作工具。肖抑捡了一只画戟,插。在不远处一冰面上试了试,深深扎进,很稳。 他便领了一捆麻绳,牢固缠绕在戟杆上,待会他在前头探路,扎戟,后头士兵抓着麻绳前进,不会发生事故。 这麻绳得搓结实了,越粗兄弟们就抓得越牢固。天气寒冷,手冻了些,不太灵光,肖抑搓一会麻绳,就得搓一会手,如此往复。 正缠着,见一个还算相熟的士兵也提了麻绳,往这边过来。肖抑微微一笑。 那两士兵过来后,一面制作,一面与肖抑聊天,其中一人道:“还是说说话好,刚我一个人在那边缠麻绳,越缠越冷,感觉一个人都要冻住了。” 肖抑听着,无声笑了笑。 那士兵又道:“这雪是不是下个不停啦?” 肖抑道:“按着日子算,明年三月才会回暖。” 士兵道:“肖大人,你别吓我啊!” 肖抑轻轻一笑,没有再接话。 可那士兵却是个话痨,继续絮叨:“唉,据说云敖那边,雪花一飞,要吹上半年,是不是真的?” 肖抑沉默片刻,埋头缠绳:“可能吧……” 士兵仍不依不饶:“你说要真是那样,云敖路得多难走!如果云敖人已经习惯了,如履平地,咱们过去,完全扛不住,不是送死么?!” 肖抑抬头,眼一瞪:“休得胡言!”虽然士兵说得有一定道理,但不能灭自家志气,涨他人威风。 士兵缩了缩脖子,正不知如何缓解尴尬,却有一只白鸽,寒天雪地里竟如常扑腾翅膀,向二人这边俯冲下来。 鸽子在肖抑身前盘旋,他抬起右臂,信鸽便稳稳落在他的胳膊上。 士兵借机换话题:“肖大人,这种天气还有人给你寄信呢?” 这话肖抑不爱听,他旋即回道:“春夏秋冬,有何不可?” 然后面色平静,心中狂喜地拆下鸽腿上的小笺,激动得甚至有些手抖——当然,这小细节要是被旁边人发现了,就说冷的。 他晓得是冯安安的来信。 他只有她。 肖抑展信,见上头笔走龙蛇,大汉醉草,单论字迹,根本猜不到出自窈窕佳人之手。 信中写道: 鸾启。 一日一夜不见君,方悟本心。 思君念君,却踟蹰良久不敢言,恐既不得卿卿,亦失知己。 今信如木瓜,待君琼琚。 君若恶吾避吾,碎玉踩花,且请酌轻。 十一月十五日 肖抑读完,明白了,冯安安就是说:你讨厌我也好,做不成朋友也好,有几句话,我已经忍不住想向你表面。 肖抑心想,以前也收到过冯安安的信,末尾她总要“顿首”或者“再拜顿首”,这些客套话令肖抑很生分、难受。 这回她都没有说。 她待他真的是很亲密了。 他很开心,已经一半确认的事情,终于等来最终的肯定结局。 肖抑笑着问身旁士兵:“你有没有笔墨?” 士兵道:“哪个随身带这个在身上?!” 肖抑想想,也是,他一时糊涂了。于是加快速度绑好画戟,又帮着别人绑了几个,带头攀坡。待到大军涉过着一段艰难,在前头镇上扎营后,肖抑才研墨提笔,回了封信,道: 抑启 你不用多说了,我回去同你细讲。 十一月十八日 写完仔细绑好,出帐双手往天上一捧,把鸽子放了。 肖抑觉着,表明心迹这种事,怎么说都该男人先开口。 他细细想了许多挑明的话语,自己回味一番,乐了。 嘴角不知不觉就扬得老高。 正出神着,有小校来报:“大人——老帅急召大人进帐商议!” “怎么了?” “说是紧急要务,事关国情!” 第61章 肖抑心一紧,估摸又是京师,尤其是皇帝陛下又出了什么幺蛾子,急急入中军帐内。 一掀帘,见帐内除了阮放,还有他的小外孙辛阳。 少年个头就是蹿得快,数月不见,辛阳又长高许多。 肖抑稍楞,垂头向阮放行礼。 阮放还未应声,辛阳已经抢着开口:“肖副将!”脸露喜色。 肖抑抬首,笑问:“小公子回来了?” “嗯,岳昌已稳,我便赶过来了!”辛阳笑道,“副将,那位跟在你旁边的冯姐姐呢?听说她封了郡主?” 肖抑笑而不语。 阮放却道:“够了够了,说正事。”他目光投向肖抑,凝重道:“苇杭之死了。” 阮放这么一说,肖抑脑海中立即浮现那位碧蓝黄发,神采奕奕的女状元、女右相、女中豪杰。 肖抑不禁追问:“她怎么死的?” “畏罪自刎。” “不可能!”肖抑忽然提高了音调,苇杭之是不可能自杀的。又想起苇杭之今年刚调任云敖边防长官,他还困惑,怎么有她统领边防,云敖人还来生乱? 曾问过阮放,但阮放被关在大理寺里,也不晓得情况。 这下子,疑问一霎全解开了。 阮放沉声:“岳昌那边出事后,老夫立即联络了她,然后一直不得回信。也是最近也知道,联络的物件,被人中途拦截,交上王廷,又捅出挪粮食的事……” 阮放声音哽咽,讲不下去。 辛阳接话:“然后云敖王廷的人,便在朝上当廷揭发,说苇万骑被外公收买,通敌叛国,因为挪粮食的事是云敖皇后默许的,所以皇后也被论罪。”少年讲起这些事,一会义愤填膺,一会又摇头,“据说,苇万骑不仅不服罪,还当廷挟持皇帝,试图外逃,被围后畏罪自刎!在我看来,这些全都是假话,假事,我不信!”说着说着,要跳脚起来。 阮放抬手,按住外孙的肩膀。 这些事情自然是假的,苇杭之与瑶宋众人交好,正因为她热爱云敖,见识高远,胸襟开阔,而非背叛国家。 阮放的喉头哽一哽,不想讲得更详细些。苇杭之不仅“自刎”而死,而且以谋逆论处,尸分五部,悬于城头曝晒十日。 他与苇杭之结义数十载,却一不能替她收尸,不能扶柩痛哭,心中自惭自悲,今夜定要大醉一场,以慰英灵。 将来,为她报仇。 肖抑沉默片刻,问道:“这是确切的消息?” 辛阳点头:“是云敖王廷的正式消息。” 肖抑追问:“这事发生多久了?可还有别的变故?” 辛阳嗤之以鼻:“一个多月了!说是什么云敖皇帝因被苇万骑劫持,受到惊吓,生出外风,现今半身难动,张口难言。皇后也因罪软禁。云敖内政外政,一律由长公主主持。”辛阳咬咬牙,分尸苇杭之的命令,也是那娘们下了。” 长公主摄政了。 肖抑再次陷入沉默。 原以为,是瑶宋国情有变,却曾想,是云敖天翻地覆! 云敖明面上,一直是共治帝后加上强势的长公主,三足鼎立。实际上,皇帝不强,差不多是皇后和长公主在时而合力,时而斗争。 以皇后、苇杭之等为首一派,对待瑶宋态度温和,主张开放共利。而长公主一派,一贯凌厉,时不时就要谏言一统。 两派分握半边权利时,瑶宋的日子便还安稳。 现在看来,长公主已扫清宿敌,肃清了温和派,而后派兵南下,声东击西,先袭岳昌,实占凉郡。 肖抑思忖片刻,继续追问:“现在北边的边防长是摩雒?”以那位云敖女人的作风,一贯都是派遣她的情人作为先锋。 这回轮不到辛阳,阮放亲自回答肖抑:“不,云敖那边的主将是乌云。” 这不是肖抑预料中的答案,他的脸上迅速罩现一层阴霾,心中却又隐隐兴奋、期待。 * 业阳城往北五里,云敖军先锋营。 原本坐镇凉玉中军帐的主将乌云,率亲军一千,前来巡视先锋营。 雅致的乌云大王首次不坐抬轿,而是亲骑枣马前来。他站在校场正中台上检阅众将士,穿一身玄盔玄甲,缝隙间露出内里的紫袍,紫色幽深,一如他碧绿的桃花眼不可见底。他的眼睛只是随意往上一挑,立即现出一股子说不清楚的邪气,令众将军立即联系起他的母亲,那位铁腕狠绝的长公主,不由得心中发颤。 乌云忽地拂袖,怒斥道:“一群饭桶,连个小小业阳都拿不下!” “大王息怒!”众将齐齐跪下。 其中急先锋抬头进言:“大王切莫动怒,先听末将报来。” 乌云不言,一口一口深深吐纳着气息,冷眼盯着急先锋。 急先锋道:“业阳地势高,环山抱水,本就是易守难攻之地……” “这不是理由。”乌云打断他。 急先锋低头:“是,大王说的对,这不是理由。管它地势如何,若遇着别敌,末将们莫说三五日,一两日就把业阳攻下了。只是——”急先锋话稍停顿,续道,“遇着吴愈,这是个会煽。动百姓的主,撺掇得满城人跟着死守。末将有探子在城中,传来消息,其实业阳已经断粮十日了。” 乌云嘴角勾起一丝笑意,道:“哦?” “实况确凿,吴愈守得死死的,同样因此自断粮草进出。而且,据末将所知,南人皇帝那边,根本没有往这边送粮食的打算。” 乌云悠悠笑问:“那个甚么……那个姓阮的老头子,最快估算,要几日才到?” “最快也要十日,这还是按春夏通路算的。” 乌云点头,旋即下令:“东利珠旱,你且继续每日去业阳城外骚扰,不捡时辰地点,最好有昼有夜。” “末将遵命!” 乌云振振又道:“青桑和木桑出列!” “末将在!” “末将在!” 乌云流利道:“你二人各领两千兵,兵分两路,潜绕过业阳,记住,万不可打草惊蛇!而后汇合,阻击老头子。不要硬抗,只左右前后骚扰,缠住拖延。” “遵命!” “遵命!” 乌云闻声,点了点头。 继而抬起头,望向南方——前面隐隐见得烽火至上,人声鼓声若隐若现。 那烽火和声音之处,便是业阳吗? 他去过一次业阳。 去抓冯安安。 没抓住,反落得一身狼狈。 乌云目光远眺,禁不住回忆起这两个月来的经历。 母亲早有心摈除异己,取而代之。她说,曾和人有一个漫长的约定,这个约定要到明年才到期。 到期之时,亦是行动之始。 但全因为冯安安带走了名单,行动不得不提前了! 母亲杀了苇女官,软禁了皇后,她甚至……一直在慢慢毒害自己的亲兄弟! 令他显出外风之症。 本来,苇杭之死后,长公主是打算任命摩雒做边防长官的,一贯不愿意管事的乌云,却出人意料地自请出征,替代摩雒。 因为,就在不久前,他得知了一件事的内幕。 摩雒原本是家奴出身,因得长公主眷顾,才步步高升。这十几年来,乌云眼见着摩雒从一个嫩头青少年,逐渐老成沉稳中年。 他一直以为,摩雒对他们母子俩,一心一意。 结果却无意中发现,摩雒其实在外头养了两个女奴,她们甚至为他生下了五个儿子。 这令乌云非常难受,他替母亲难过,觉得摩雒这卑贱之种,竟敢侮辱他高贵的母亲。 更令乌云难受的是,他随后了解到,长公主早在几年前就知晓了事情,她却装作不知。 乌云心疼母亲。 他觉得,该从自己的世界出来了,来到腥风血雨当中,替母亲分担责任,牢握权利。 于是,乌云主动请缨。 很轻易,长公主想了想,竟没有阻拦,而是同意了乌云的请求。 “你也到了去看看南边的时候了。”长公主轻轻呼唤他,“吾儿。” 因为乌云跪着,她一抬手,就能抚到他的头顶。于是手轻轻放在乌云头顶,道:“你本就应该是天下之主。” 乌云觉得,这是一种激励。 他领军南下,起先真见着流血遍地的战场,也生害怕,也生后退之心,但后来云敖军节节胜利,一往无前,乌云便不怕了。 甚至越来越兴奋和有把握。 他相信,云敖草原上的秃鹫,很快就会蜂拥而至,啄食数日之后,业阳城里遍布的饿殍。 * 肖抑给冯安安回信后四日,尚在北上路上的他,第二次收到冯安安的来信。 按着鸽子的速度和路程估算,她应该是一收到他的信,就立即提笔,寄了回信。 还真是迫不及待。 肖抑喜欢她对自己急切些,含笑着拆开信来读,这次她字句少了许多,写道: 鸾启 待君琼琚 有还是无 十一月二十日 肖抑怔住。 他原是打算,回去后向冯安安表白,却未料到,她这么急切,再寄一封信,竟是直接问他:跟她在一起,到底是愿意?还是不愿意? 她追着,直接地要一个答案。 肖抑不理解。 他想着回去跟她表白的,准备了千句措辞万句情话,她这样一追问,就这么答应了,那他的准备岂不全白费了? 肖抑便没有立即回信。 一夜过后,瑶宋大军继续前行,晌午过后,肖抑才恍然大悟:她是不是有误解?担心他说回去说的意思,是要回去拒绝她? 肖抑差点从马上翻下来,但是忍住,到了晚上扎营歇息后,才提笔给冯安安回信: 抑启 有有有 十一月二十一日 肖抑心想着,先给她一个肯定的答复,让她安心。之后回去对她千言万语,娓娓道来。 肖抑不是个喜欢多说话的人,表白的长篇大论是破例,是另类,却也因此准备了许久,额外看中。 出乎肖抑预料的,七日之后,他第三次收到冯安安来信时,她仍在纠结这个问题: 鸾启 有甚么? 十一月二十五日 肖抑蹙眉:是他没表述清楚吗? 好像不是。 都说了有了。 那她为何要纠字句?要反复确认,才肯放心? 阿鸾几时成了这种性子? 肖抑猜测,可能是分开这五、六年里,冯安安受到过很重的伤害,才会不信人,也不信己,辗转反复。 他不想去深想,只要自己能做到,以后不让她再受伤害,就够了。 是夜, 肖抑提笔给冯安安回信,铺展素纸,先写好“抑启”。 接着,写了个“有”,就打算结日期,却转念一想,单只答个“有”字,以冯安安现在对待感情的性子,她会不会生出新的疑虑? 为了让她完全地安心,肖抑最后寄出去的信是这样的: 抑启 有有有 我有琼琚,回报阿鸾 日月星辰,愿与鸾共 十一月二十八日 肖抑很放心的把信寄出去。 到了十二月初,大军到达沈郡的最北边,眼看着抬一只脚,就要跨入凉郡时,熟悉的鸽子再一次飞到肖抑肩上,给他带来冯安安的第四封信。 她在信中问他: 鸾启 你不是临时起意吧? 十二月十五日 肖抑:…… …… 冬来春却不往,又是新的一年。 时光流转,到了正月。 冯安安一直没收到肖抑任何来信,因此除夕和新年,都过得如醉如病。 十五起先看不起她,觉得她情痴。但后来某一日,忽然联系到自己,心头一落,从此转了态度。 十五开始帮着冯安安一起盼肖抑的来信。 同道中人,三师姐好歹还有盼头。 十五有时候还开导冯安安,北方天气冷,不像她们山里,冬天仅下一两场雪,北方是要大雪封山、封路的。肖抑肯定给冯安安寄信了,只是鸽子飞不过雪山,等雪一化,它就飞过来。 冯安安半信半疑。 但似乎被十五说着了,正月十五送了年后,山上天气转暖,不仅可以换下棉衣,也收到了肖抑的来信。 白鸽辛苦,回来就瘫了,软软倒在地上,冯安安轻柔地从它脚上解下卷成筒的信。 展开来读,是接着她上次的信回的。她一读信笺,立即就陷入进去,裁去中间整整一个月的差距。 肖抑的回信只写了一句话: 喜欢还能临时起意? 信并无首尾格式,冯安安心想,他是不是寄急了? “哎哟,怎么还有一只鸽子?”十五忽然喊道。 冯安安抬头望天,果然见一只灰不溜秋的信鸽,追逐着之前的白鸽而来。 十五疑惑道:“大师兄这是要么不寄信,一寄就连着两封?”还是鸽子当真都堵在路上了? 冯安安口中道:“不知道呢。”目光根本没看十五,全投在第二只鸽子身上。她匆匆解下信件,展开来读: 抑启 除夕之夜,先遥祝你佳节愉快,年年平安,岁岁常笑。 现如今,我们与敖人对峙,如弦紧绷,因此军中并无庆祝。好在老帅不老,十日前首战,便击退敌军,保住业阳。 现我等依元帅命令,业阳至下,一线牢防固守,意在挫败敌军速胜之谋。 说回临时起意,其实不知从何时起,也许半载、也许一年,也许更久,我每日醒来,睁眼第一件事,就是在心中描摹一遍你的样子,仔仔细细,重温一笑一颦。 任何一日,只要你与我见面了,便会在睡前,回忆一日当中,与你相处的所有经过,事无遗漏。若是全天都与你在一起,睡前我得回忆一个半时辰。 阿鸾,我喜欢你,远比你想象的要多。 十二月三十日 阿鸾,你会慢慢知道,我喜欢你,远比你想象的要多。 第62章 冯安安将信反复读了三遍。 不知不觉,把信笺紧贴胸口。 忽然觉着,昨日吃过的元宵,都不算甜了。 冯安安冲十五笑道:“十五,我带你去京师吧!” 十五反问:“干嘛要去哪里?” “你不是说,扬之中的那个毒,是从你这丢的么?” 十五思考片刻:“你要带我去报仇?” 冯安安不把话说死:“先去看看情况吧!” 十五又问:“那大师兄回来怎么办?” 冯安安笑着,坚定道:“他要回来,也是凯旋京师。”班师回朝,肯定要去宫里接受嘉奖!冯安安想着想着,竟美滋滋幻想起肖抑紫袍金盔,殿上受封的画面。 那时候,好事双全。 十五便道:“去!”狠狠点了下头。 两姑娘就这么收拾收拾,去了瑶城。 收拾行礼,不忘捎上信鸽,打算抵达京师,再给肖抑寄信,告知近况。 入城之前,冯安安提醒十五:“里面很危险,一入城门深似海,你没后悔吧?” 十五摇头,这有什么后悔的。想到一事,问道:“里面会比无名山危险?” 冯安安想了想:“差不多吧。” 十五又想到一事,又问:“是‘一入侯门深似海’,还是‘一如城门深似海’?” 冯安安咬咬嘴唇:“侯门。”她给十五解释,“这里,我其实是随便改改说的……” “为甚么改?”十五追问。 冯安安:…… 接下来,就这个问题,冯安安同十五探讨了半个时辰。 心力交瘁。 冯安安最初定的,是到京师后,带着十五投奔陈如常。可十五却不愿去,道:“虽说是师兄,在山上时从未同他讲过一句话,去了不好。” 于是改成两人去住客栈。 这会给十五解释,走着走着,客栈走过了,重新折返回来找路。 偏这条路又挤,肩擦肩,十五和冯安安都被路人踩了一脚,而后冲散。十五倒是无所谓,冯安安默默给踩回去了。 刚踩完,因为人太拥挤,将旁边一个货架挤倒,眼看就要砸下来,她正好阴影下面。 冯安安当然要躲啊,拼命往前头人缝里钻,就在这时,有人伸手拉了一把,将她带入怀中,避免被砸到。 那人搂着冯安安,她抬头一瞧,是王照。 因为货架砸下,路人皆慌,愈发乱了,王照护着她往街边靠,期间挨了十来下撞。 他一边护她,嘴上仍不饶她:“我以为郡主大人不回京师了呢!” 冯安安道:“你跟踪我!” 此时两人已退到路边,王照毫无征兆地松开冯安安,她差点跌到地上。 王照耸耸肩:“顺路而已。”谁要跟踪她! 但见着她没站稳,王照却又伸手扶了把。冯安安没牵上他的手,自己站起来,拍拍灰。 王照问她:“你来京师做甚么?”眼角余光无意扫到自己腰间,空无一物,才发现玉佩不见了。 不知是挤掉了,还是方才趁乱被人摸去了。 冯安安道:“凭什么要告诉你?” 王照一笑:“若是山珍海味报答你呢?”说着身子前倾,凑近冯安安耳边,低声道,“另外我也有些事情,要同你说。” 脸与脸近在咫尺,冯安安便不客气地给他翻了个白眼。 说实在的,她在山上吃得寡淡,近二个月,早憋坏了,此刻听王照邀山珍海味,老饕楼屹立不倒,晓得他不是漫天许诺,一定会兑现,便道:“可以啊。” 王照勾勾嘴角:“那我们老饕楼走起?” 这时,十五也终于从混乱的人群中钻出来,开口第一句就是问冯安安:“你要去哪?” 把十五捺下了,还没去找,冯安安内疚低头。 “这位是?”王照拖长音调,装作不知道——仿佛他没有一路跟踪两位姑娘似的。 冯安安左迈一步,护在十五身前:“她是我妹妹。”介绍完,扭头朝十五柔声道,“带你去京师最好吃的酒楼,潇洒一番!” 王照默默听着,当听到“最好”二字时,情不自禁挤了眉。 小小得意。 十五思忖片刻,点了下头。 这算是答应了。 王照见状,转身,自个先在前头走起。 冯安安就要跟上,十五却拽着她的胳膊,将她拉住。 冯安安蹙眉,侧首,十五瞧着她道:“你可不能对不起大师兄。” “你瞎说甚么呢!” 王照在前走着,人潮熙熙囔囔,身后两位的对话尽数入耳。他轻轻一笑,眨了眨眼睛,习惯性伸手去摸腰间玉佩,却想起来,已经掉了。 王照止步,转身。 冯安安一愣。 人来人往,他嚅了嚅唇,道:“今早我得的消息,你可能还不知道。” 冯安安嘟嘟嘴:“甚么消息?” “你可能还不知道,阮帅的军队,已经全面溃败了。” 竟直接在路边上,告知他知道的,最新的坏消息。 冯安安的心瞬间揪起来,脸上显露急色:“那肖抑呢?有他的消息没?” 王照却慢悠悠,继续往前走。冯安安急忙追上去,与他并肩,甚至撇下十五。 她再追问,他却不紧不慢从头说起:“我父亲办了寿宴,加上过新年,家里的积蓄,全都空了。银子、米面……这些都空了。” 十二月皇帝寿宴,紧跟着新年大庆,国力消耗一空,这些都是冯安安不在京师时发生的事,她不晓得。 冯安安:“嗯?”所以? 王照却问她:“你还关心我送你那条恶犬么?” 冯安安闻言,思考了下,顺势笑问道:“对了,恶犬近来怎样?它在大理寺养得可肥?”她其实挺喜欢那小狗的,在山上想过它一两次。只是喜欢也有轻重缓急。 王照哼哼两声,回应道:“肥倒是没肥,但是大了好多。” “小狗都长得快。”冯安安附和道,继而用讨好的语气提醒道,“之前说那事,您继续说?” 王照白冯安安一眼,她不敢翻样,老实听着。王照续道:“我家也养了条狗,但不是小狗,是猎犬,专门养着防小偷的。前些日子,家里进了小偷,父亲放猎犬出去抓,可是猎犬却是只异常聪明的猎犬,他不贸然进攻,而是久厚久守,打算伏击。可是父亲不允许啊,因为家里空了,猎犬日日要喂,哪里有粮给。父亲便希望猎犬主动出击,咬着小偷,吃了人肉,就不用喂狗粮了。” 冯安安听完,联系肖抑最末一封信中所提,“我等依元帅命令,业阳至下,一线牢防固守,意在挫败敌军速胜之谋”,给王照传音入密:陛下非要让阮帅主动出击么? 王照止步,愣着看了她数秒,回密道:你会传音入密? 冯安安垂眼,这是废话,她不想回答他。 王照再密:之前你肯定背着我,同旁人传音,说我过我的坏话。 冯安安回密:你才知道啊! 王照笑出声,反倒很开心,密道:父皇三番五次勒令,阮放无奈出击。前日早上一线推进,至昨日夜里,便已全线溃败。其中包括阮放爷孙,邓主簿夫妻、肖抑,五将全都死生不明。另外,王沐投降云敖,青淮沦陷。 * 阮放骑在马上,马走得艰难——因为定北快二月了,仍是满天飞雪,丝毫不见转暖的迹象。 老帅低头,见雪伸得已经没过了战马的小腿。他再回首,后头黑压压整齐划一的弓弩手、骑兵、步兵,过半都是他亲手培养起来的士兵。 这些士兵,他们比阮放的外孙辛阳大不了多少,却弃乡弃家,离母离子,跟随他在这里拼命,准备着,迎接接下来的鏖战。 英雄血,总是流不尽的。 一月之前,阮放在重重阻扰下抵达凉郡——乌云有招,派小波人马伏击他,阮放亦有招,假装遭了伏击,前进不得,却只有障眼,大队人马暗渡业阳,与吴愈、易夫人等人汇合。 乌云措手不及,被逼得后退五十里,不仅失却再次围困业阳的机会,连例如凉玉这类的地盘,也失去了。 云敖人推至呼赤,阮放重布定北营,连失踪的邓稚吾也被找回来,接受救治。 势头正旺,阮放却选择持重用兵,从定北至青淮,一线布兵,均匀四分,最左端,也是最危险没有河流优势的定北,由阮放带着外孙,亲自把守。 最右端青淮,由王沐继续把守。 中间两部分,从左至右,由邓氏夫妻、肖抑分别把守——老帅对肖抑给予了重望。 乌云自是气恼,不断换着地骚扰,今日来攻阮放,明日又攻到郑稚吾那边去了。 但无论他攻哪里,四部均固垒坚守,绝不出战。警备守着防线,森严壁垒,仿若布了一道金钟罩。 阮放早看云敖人的想法,想要速胜。 但南人也不是好欺负的,云敖人在业阳吃了个小亏,之后,会在他阮放手上吃个大亏。他是熬得住的,阮家军全线坚守三至五年,叫云敖人求战不得,又无计可施。 到最后耐性尽失,自然会来讲和。 阮放的主意是很完美了,可却忽略了远在瑶城深宫里的皇帝。 皇帝又给他下了七、八道赦令,语气恼怒,责备他不能速胜,怀疑他是怯战,又怀疑他拥兵另有他谋。 字里行间,满满都是猜忌。 到最后,张介带着皇帝的命令,来到定北,阮放下了通牒——命令阮放即刻出战,不然,将罢职由张介出任总帅。 张介念完圣旨,笑着朝阮放道:“老帅,就算是防守,也该有反攻的那天呐!” 事到此时,阮放要么出击,要么交给张介还是出击。无从可选,阮放最终下了命令,率领定北众将士,北进袭敌。 第63章 左右各二十位士兵,喊着号子,齐心协力抬开压住城门的巨石,渐渐现出城外熟悉却久未涉足的土地。 一样的冰天雪地。 阮放举起宝刀,日辉正映在鞘上宝石之上,闪出道道光芒。他高喝道:“随我出击!” 雄声虎吼,若有回音,阵阵传下去。 说着,提起骏马缰绳,率先向城门外行去。 处于阮放右侧的辛阳,亦一打马,紧随外公,同时扭头朝后喊道:“都随元帅出击——” “随元帅出击——” “出击——” 众将一声声传令下去。大军分列方阵,整齐有序地跟在阮放身后。 不消一会儿,新的定北大营,只留下两千士兵驻守,其余全都跟随阮放,前袭呼赤。 阮放这人,行军袭击,极擅迂回,三十年前那一战,便是绕道突击,攻其不备。前些日子巧渡业阳,同样是绕道。 可声东击西用多了,敌人便会有所防备,有出对策。出发前,阮放派探子打听过了,云敖军队似正往左右两侧狭路包抄,仿佛两只狐狸,正悄咪咪静待它们的猎物。 阮放琢磨,乌云是打算将兵力分成两拨,埋伏左右,拦截他啊! 这么一来,真正笔直北上的正道,反而防守空虚。 所以此次袭北,阮放打算取正中路线,直闯三关。 北上仅十五里,便遇着云敖守将陀尔——这人在云敖,还真是“守”将,因为实力较弱,始终是做殿后的。 看来乌云真把精兵布置在两路了!连陀尔都出来守关了。 两军对垒,阮放这边命人击鼓、鸣号、叫阵。 只求速战,越快越好! 他的计划是在两个时辰内连闯三关,只要赶在乌云反应过来前,抢进呼赤,懒住。 便能成功大半。 阮放给叫阵的士兵们下命令:“再叫得响亮些,多用些戳他痛处的词,不要顾忌!” 瑶宋的将士们依命,在关下叫骂得凶狠起来。 往日里云敖人来业阳叫阵,什么脏话都说,瑶宋这边的士兵,听得多了,都记在心里,连云敖的国骂都学会几句。 这会,全还回去。 骂了一刻钟,陀尔果然坐不住了,气得胸膛起伏,领着副将和一对士兵,开关出来迎战。 陀尔不会汉语,在那用云敖话大骂。阮放能听懂,陀尔骂得越凶,阮放越乐得哈哈大笑。 阮放声音嘹亮,回了陀尔一句云敖语,陀尔气得立刻举斧来战阮放。阮放笑着拍马,挺身迎战,两人只过招了两回合,还不到三回,阮放左倾横刀,迎雪挥刃,将陀尔砍作两段。 陀尔身边的副将见着,吓得要跑,阮放坐下骏马却好似飞龙,倏地赶上去,又一刀,皓首神威,从右侧劈开,结果了副将。 云敖士兵顿时做鸟兽散,关门大敞,阮放带领瑶宋士兵冲了进去。 “元帅威武!” “元帅战无不胜!” 众将激动高呼,在他们眼里,阮放仿佛闪闪发光。 无一人心慌,全冲进去后,却傻眼了。 关内是空的,空无一人。 阮放率先明白过来:糟糕,中计! 他调转马头要撤,却哪里还走得了,关门口处,涌来成批埋伏着的云敖军。 千千万万云敖人的弓弩手,从三面高处放箭,一轮又一轮,不间断的交替,仿佛誓要把每一个瑶宋士兵射成筛子。 阮放一面喊道:“当心!竖盾牌!互相保护!”一面抵抗,用宝刀挥掉来箭,带着大家,往北面撤退。 事到如今,只有这一条路。 阮放一面撤退,一面心中疑虑,往北去后,是巍巍高山。此时已完全进入云敖领地,眼前的山唤作勒苏克云,在云敖语里意思是“不倒的神”。 勒苏克云是云敖人的神山,稳固屹立心中。 阮放心想,哪国的神都是神,他带着士兵们往山上撤,云敖人敬畏,必不敢追来。 谁料,军队刚往山上走,竟在漫天雪块,纷纷砸下,或是大块雪球,急速滚下。 地动山摇。 “雪崩了!” “是雪崩——” 许多瑶宋士兵甚至来不及反应,就已被皑皑白雪压住。 阮放道:“快撤退!都互相拉一把!”自己也翻身下马,拉出雪堆中尚活着的士兵。他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果然不对劲——正常雪崩,最先的征兆是苍茫雪地里出现一条巨大的,无法合拢的深渊裂缝,而后才是滚滚而下。 而眼前突如其来的雪崩,地面上没有丝毫裂缝。 这是一场人为制造的灾难。 阮放忙着领兵扯下,接连遭遇两番埋伏,伤亡惨重。 他身边只剩下五百不到士兵。 云敖人特殊的号角在这时响起,阮放抬头,竟见四周至高峰处,现出一队云敖人马,高竖着旌旗,上书云敖文字——乌云。 阮放不由提起中气,放声喊道:“毛头小儿,心肠毒辣,为败我神军,竟不惜自毁神山!”要知道,乌云这么制造雪崩,是从山上往四面垮的,旁边还有两三个云敖人的部落。显然,也遭了殃。 乌云站在高处,听清阮放言语,并不觉难过。 能大败且捉住瑶宋兵马大元帅,死几百个云敖人算什么。 村民们,甚至陀尔,都是自愿殉国。 乌云让手下通过羚羊角,给瑶宋将士传声:“南军将士听着,你们只要投降,乌云大王都会将你们举荐到长公主面前,封官行赏。长公主善爱贤才,信人不疑,绝对不会让你们像在南边那样委屈!” 阮放听着,唾了一口:“做梦!”接着骂了句脏话。 他楞了很久,才意识到身边的辛阳,已翻身下马,缓缓跪下,做匍匐状。 阮放不敢相信,喝道:“臭小子,你这是在做甚么?” 辛阳不敢看外祖父,抬起头直直望向乌云方向,高声道:“南朝皇帝不仁,我等久屈愤懑,大王威武,今后愿随大王!” 阮放惊得肝胆俱裂,颤声质问:“你在说什么?!” 辛阳埋头,阮放再听得好些动静,回头一望,竟是跟随四百军士,半数跪倒投降。 “你们都在做什么?给老。子站起来!”阮放振臂高呼,阻拦将士,不要投降。 大伙纷纷跪下,神色坚决。 阮放腰间别着葫芦,葫芦里有酒,这个时候,他取酒喝了一口。 说是喝,其实算是呛,酒喝了小半洒了大半。 他心里终于一片透亮:为何会探来的情报,会是假的,说乌云把大军布置在左右侧道上。又为何,乌云对瑶宋军队的行军路线了如指掌。 阮放喃喃:“我负陛下。” “是陛下负您!”辛阳忽地愤怒扭头。 阮放反问:“这便是你通敌的理由么?” 辛阳垂眼,不敢言。 后头有人阮放下属小声地替辛阳辩解:“老帅,小公子说得其实……有道理……” 还没说完,阮放回头问道:“这便是你们叛国的理由么?”他抬了下手,道:“以后别跟老。子讲这样的话!” 寂静无声。 除了阮放和七八十个士兵,其他跪着的将士,却也无一人起身。 阮放目不斜视,不看辛阳,道:“我没有你这个外孙,阮家从此也没有你这个小辈。” 辛阳闻言,着急辩道:“外公,您何苦执迷不悟!论政论民,论经济论律令,云敖哪一处不优于瑶宋?”所以为什么不弃暗投明呢?再说,身处暗处时,黑暗还常常欺负自己,遭受辛酸! 见阮放不言,辛阳越说越激动,索性将心中所想,尽皆吐出,“天下之大,北人是人,南人亦是人,一样吃饭、穿衣、成家、立业,何必分你国他国!我们去云敖,展胸中抱负,舒壮志宏图,不是一样?” 阮放道:“你都说了成家了,人生而恋家,有家便有国。” 辛阳闻言,蹙眉瘪了瘪嘴,长辈总是这般,老成持见,保守固执。阮放将辛阳的表现一一瞧在眼中,他又回望身后将士,心想,自己从军三十余年,爱兵如子,待如家人,到头来不仅手下士兵,连真骨血相连的家人,都一齐背叛他。 人无错,却也会遭到报应。 这时,至高峰处,遥遥传来话音,是乌云命人传话:“阮将军,本王自幼便有听说你的故事,将军气概参天,白发神勇,本王尤其钦佩。我云敖正好这样一员猛将,你若来辅,莫说万骑,就是你们讲的,‘万户侯’,长公主也定会给你封一个!” 乌云今日穿了一身黑裘,双手始终兜在火红狐狸毛描金的筒子里,悠悠等着阮放投降。 阮放微笑不答。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阮放不动,乌云也不急,竟命人雪山之巅取净水,浅饮一盏。 转眼过了一柱香时间。 阮放竟含笑重整金甲,辛阳见状,急忙喊道:“外公!” 不可糊涂啊! 阮放根本不理辛阳,他脑海里全是自己年轻时投笔从戎的记忆。那时候刚刚打完第一场战役回来,父亲尚在世,问他,弃了书香拿刀,后悔吗?他果决回应不悔,此刻忆起仍是不悔。 阮放抽出背上铁弓,强挽怒喝一声,直直射向乌云。 乌云于高处匆忙躲开,怒将袖筒掷于地上,命令道:“给本王拿下!” 面对蜂拥而上的云敖勇士,阮放大笑出声,求仁得仁,心头欢悦。他重新拔出腰间宝刀,刀锋依旧锃亮,若四方雪般灿烂。铁骑临风,阮放挥刀高举,果决冲入敌阵,那不到百来个不愿降的,见状旋即跟随。 很快,就有十来人倒在血泊中。 辛阳惊了,没想到外公宁死不降,连忙提了剑要去护阮放。 后头有几个投降了的下属,见状也蠢蠢欲帮。 乌云在高处一览无遗,冷哼道:“看住那小毛孩。” “遵命,大王!” 云敖这边从高至低传令,命令迅速到达战场,辛阳被四个云敖勇士架住,挣扎不得动。后头瑶宋的降兵不敢上前。 阮放领着数十人,冲入敌阵,彷如数只孤雁,甘心且无怨。 这一情景,连高处注视的乌云,亦不由得眼神飘忽。 云敖勇士以万计,闯过这近万勇士,才到出口。阮放每往前推进一层,就倒数十手下,到最后,战马都被砍死,只剩阮放和一名将校,立于地面,被上千云敖勇士一圈圈围住。 如此关头,阮放竟接下腰间葫芦,拔塞丢掉,抬头倒酒,一饮而尽。他手上和臂上都受了伤,因此涓涓顺势滴下的鲜血,混着美酒一同倾入他口中,染在唇上。 酒酣,战亦酣! 喝完了酒,阮放随手丢掉葫芦。这一动作,吓得最里圈几名云敖人后退半步。 阮放身旁将校已受重伤,奄奄一息,捂胸喘气,轻声道:“老帅,看来天命不能如愿了……” 阮放道:“哪有什么天命。” 旋即举刀,再次迎面杀向敌群。 阮放左右挥砍,同时闪躲,连杀一二十敖人,血溅满面,只剩两排皓齿,犹自张合,高呼道:“抵御外番——” “御”字刚出,后背忽然被砍了一刀,阮放一愣,回身反砍死那敌,却冷不防左腿上中了一刀。 这一刀力道极大,阮放膝盖以下,被生生砍断。他不由得倒地,要挣扎着站起,云敖勇士已蜂拥着扑上来,疯狂砍剁,将他切成肉泥。 远处,乌云身后的巨大到失真的太阳,正徐徐往下降落。将雪山染做金黄,连乌云身上都沾染上淡淡光彩。 这一天,快过完了。 落日继续下坠,天空红霞散去,黑夜降临,只在一霎。 太阳,说没就没了。 瑶宋兵马大元帅阮放,殉国了。 * 肖抑身处青淮往西二百三十里的营地,接到阮放指令,命他率军出击。 肖抑很是吃惊。 再一打听,比他偏西的邓氏夫妻,接到命令后,已经出击了。 肖抑于中军帐中沉默。 下属劝他,既然军令如此,只能行动。 肖抑却道:“不慌。” 他是看不出主动进攻有一丝好处的,虽然是阮放的命令,但是不对,也要斟酌考虑。 肖抑顶住巨大压力,在阮放下令出兵的日子里,并未出兵。 无数手下向他进言:“将军,不可抗令啊!” 还有手下道:“将军,听说青淮那边收到命令后,已经出兵了。三路只剩下我们一路,到时候……” 肖抑打断道:“我明白。”就他不出兵,将来无论胜败,都会遭受质疑和非议。 肖抑按兵不动一日一夜,这里夜里,他总觉得心中异常的空,一夜都没睡安生。 到了第二日已时,守营校尉来报,说青淮来人了。 肖抑问道:“谁来了?” 校尉道:“是王将军率领青淮军,但是——” “但是什么?” “他们没有打青淮军旗号。” 肖抑闻言,正欲斟酌,有营后方的将校紧跟着来报:“将军,营后出现大批军队。” 肖抑倏然站起,还未开口,已有守西边的校尉慌慌忙忙跌进帐内:“将军,邓、邓将军那边,败了!云敖人杀了邓将军,顺势打过来了!” 肖抑果断命令后营校尉道:“你再回去看看,看仔细了,来的是哪路军队?!” 他隐隐感觉,后方出现的不是援军。 肖抑带着手下往东面走,走绕梯快步登上塔楼,西营校尉跟在他后头报告:“据说、将军,据说、据说……”校尉的话语已经全乱了。 很明显,校尉的心也乱了。 肖抑边走边道:“莫慌,仔细说来。” “将军,据说,不仅邓将军殉国,连元帅也殉国了。” 肖抑本能就接口:“哪个元帅?” 校尉沉默不答。 肖抑心道:不可能,阮帅是不可能死的。就算打了败仗,他也不可能死。 其实心中清楚,世上没有什么是不可能。 肖抑登上塔楼,眯眼一瞧,地上一切都清清楚楚。 王沐率军前来,全军着甲,却未竖旗。 王沐抬手,亦瞧见一墙之隔,塔楼上的肖抑。王沐旋即朗声道:“肖兄弟,缘何我们来了,你却迟迟不开门啊?” 肖抑不答。 王沐又重问一遍。 肖抑亦朗声道:“担忧王兄带了别的客人。” 就在这时,被派去再查探的后营校尉没有登楼,直接在底下蹦跳喊道:“将军,将军!大事不好!后方来的是云敖人!”校尉一边说,一边捏住鼻子,方才他走得仓皇,跌了一跤,磕出鼻血来。 肖抑心下一沉:果然。 一墙之隔,王沐亦听见言语,淡淡一笑。 已无可瞒,王沐笑道:“肖兄弟,我这次来没有带其他客人,就我们青淮军!”他顿一顿,续道,“但我们是来邀请你,同我们一起弃暗投明的!” 王沐率着青淮军投降云敖了。 肖抑默默心念:阿鸾名单上的人,果然无一例外。 照这么看,辛阳在名单之上,阮放只怕凶多吉少——就算侥幸得命,知道辛阳作为,只怕也已心碎。 肖抑不禁冷面回应王沐:“北地天寒,日短夜长,何以是明?”江南日光普照,雷州甚至一日只两个时辰黑夜,何以是暗? 不等王照回答,肖抑又问:“将军还记得自己姓王吗?” 这话一出,肖抑身后一特别热血的手下冲着墙外,脱口大叫:“王。八也姓王!” “唉,不要这么说。”肖抑阻止道。 王沐来前,已经预设了两种结果,肖抑这般反应,王沐倒也不意外,笑道:“肖兄弟,我们并不用去北方,他们还让我们守青淮。另外,那位楼上的小兄弟说得出错,王公姓王,王。八也姓王,我之前半生,也不知道是做的哪种。” 没享过多少王公待遇。 肖抑静了片刻。 王沐紧紧盯着肖抑,没发现肖抑面上有任何波动——所以猜测不出。 肖抑朗声问王沐:“你说的‘他们’,是指何人?” 王沐楞了楞,反应过来,肖抑是问谁仍准许青淮军留守原处,是问王沐听命于何人。 王沐伸直脖子,昂首笑答:“是尊敬的长公主殿下,以及殿下的爱子乌云大王。” 肖抑嘴角淡淡勾起一笑,甚至笑出了声。 声音是冷酷的,不仅没有温度,而且饱含了决绝。 但王沐离得稍微远了些,只见肖抑笑,未闻冷笑声。王沐误以为肖抑想通了,刚想开口,忽闻肖抑又道:“他、做、梦!” 是一个字一个字吐出来的。 不等王沐再回应,肖抑已在塔上发令:“封锁四面,莫放一个敌贼进来!” 王沐脸上霎时一阵红又一阵白。 肖抑却不再理会他,领着手下迅速下楼,着盔甲,又命令道:“牵我马来!” 手下很快牵来战马,肖抑上马前放眼一望,除了王沐那面没有动作,其它三面,全是烽烟袅袅。 有校尉不断在报,云敖人都有多,上万之众,有一万,有两万,有五万……越数越多。 肖抑命令道:“云敖军有多少人,不要再报具体人数,更不要在军中传播。”知道云敖此番围剿,实力雄厚,肖抑手下只有三千人不到,其中百来人派出去了,目前营地里只有两千人。 以寡对多。肖抑是不怕的,但他担心底下士兵们听得多了,会生恐慌。 人少势不可弱,不可怯敌。 肖抑道:“众将听令,从此刻起,进入战斗状态。是你们保家卫国,一洒热血的时候了!” 肖抑布置得妥当,营地却仍被四面攻陷——是的,四面,连昔日的青淮军也对着同胞动手了。 实力实在是相差太悬殊。 肖抑是不想数的,但放眼望去,黑压压的敌军一直连到地与天的交接处。他本能地,不可自已地估计了下:云敖敌军,多过十万。 而肖抑这边,许多士兵是新派给肖抑的,本就混着奸细,这会敌军多得超乎想象,奸细趁乱撺掇,意志不坚定的士兵纷纷弃甲投降。 剩下一些心向国家,心向主将,不肯降的,全都自动围绕在肖抑周围。 肖抑道:“点兵!” 人数很快报了上来,一共八百八十九人。 八百来人,对抗云敖十万大军。 肖抑骑在马上,问道:“还有要走的没有?” 又走了几十个人。 剩下的人,各个伸直脖子,挺直腰杆,知晓接下来要面对什么,会发生何种情况。 肖抑身边有人问他:“将军,当年的楚霸王,是不是也是这般?” 肖抑回头瞧那士兵,见小小一个个子,稚气未脱,肖抑便问他:“你崇拜楚霸王吗?” 少年士兵狠狠点头,眸中露出向往。 肖抑淡淡道:“若真以楚汉比拟,北面长河不是乌江,乃似漳河。”楚霸王在漳河破釜沉舟,以示士卒必死,无一还心,而后与秦军九战,杀出一条血路。 面对敌人的逼近,肖抑问旁边人:“你们有酒吗?” “我有!”一骑兵解下腰间皮囊,从空中抛给肖抑。 肖抑稳稳接了,问他:“这酒叫什么?” “属下也不晓得名字,是前些日子,老帅托人运过来的那千坛里的一坛。” 肖抑心道:哦,便是从那蘋浔交界的酒馆运来的酒了。 他脑海里浮现出阮放的影像,老帅亲自拔塞,递给肖抑一坛,说,这可是世间最烈的酒,来,干了! 肖抑仰头,倾壶一尽相酬。 这是他人生第一次喝酒,嗓子即刻热辣辣起来。老帅的酒啊,着实是烈,燥喉! 酒里有老帅的魂。 肖抑攥紧缰绳,准备绕到众将前面,带头陷阵。打马经过时,听见一士兵呢喃道:“一生能如此一番,死也瞑目了。只遗憾不能再尽孝家中老母。”肖抑闻声驻足,侧首注视那士兵。 那士兵亦感受到肖抑的注视,迎上主将目光,坚定道:“将军定心,属下不会后退的。” 肖抑点点头。 士兵又问:“将军可如我们一般,也有什么挂碍和遗憾吗?” 肖抑沉默片刻,缓缓答道:“有一位佳人,我刚刚答应与她长相守,却要食言。今后明月高照,愿她不要忆我。” 肖抑说着,不由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又一个关于冯安安的记忆,见证她从少女到女人,始终聪慧明媚。他是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但若有不测,他希望她,恨过之后忘了他。 作者有话要说: 两章一起发了。 下一章是后天更。 第64章 须臾后,肖抑旋起笑意,不再沉郁,朗声高呼:“你们谁还有酒?” “我有!” “主将我也有!” 一呼百应。 肖抑抬手,旋即有人向他抛来酒壶。他摊开大掌抓住,拿至眼前一瞧,这次是个铁壶。 肖抑拔塞,再次一饮而尽。 依然是方才的味道,一样的烈,他呛了几声,身子很快热起来,自丹田生出一股豪气,源源不断上涌,激得他浑身血脉,翻腾倒浪似海。 今日方知酒的好。 这一处皆是平川,营地地势上并无优势,所以敌人围上来,只能硬抗。 冬寒萧萧,万里云平,旌旗长杆拔天而起,战鼓擂擂,肖抑银鞍白马,一身戎装,挺胸直视,眉目凛然,一骑当先,飞入云敖敌阵。 力道之大,一下就把云敖人最前面的弓。弩手全冲两散。有些弓弩手迅速重整,对准肖抑,搭弩便射,肖抑拔出宝剑,臂抬不动,只一只手腕活动,便挥得宝剑将全部来箭打落。 速度之快,幻影重重,仿佛腕周身前,云海生绕。 云敖弩手看傻了,他们究竟见着了什么? 肖抑却是轻松一笑,之前与人战斗,都有藏拙,多多少少有保留实力。十数年勤苦练习,终于有机会使出全力。 痛快! 云敖作战,一般弓。弩完后便是勇士,勇士们冲过来,肖抑攥着缰绳后倾,战马一声长嘶。勇士们纷纷扑向肖抑,肖抑却骤然跃起,笔直上升。 一直没有下落。 不仅仅是勇士,几乎所有的云敖人都抬了头,一边仰视心里一边疑问:眼前究竟是什么人?怎么可能飞这么高! 正好今日天气大好,日头耀眼。肖抑跃高,那日头好似就贴着他脑勺后面一般,熠熠光彩。 肖抑举剑下落,往左往右一挥,竟是两道剑气,是斩是扫,扫落一大片云敖敌人。 他有剑气! 这世上能有几高人能运剑气啊! 肖抑稳稳落于马上,并不恋战,而是专注往前突围,云敖士兵千臂来防,却也防不住,被他硬杀出一条血路。 瑶宋将士见着,除了惊讶肖抑官职不高,却有如此大能耐,更是士气大振,无人再有惧意。跟随肖抑身后冲杀,皆表现出从未有过的神勇。 有人分担,肖抑轻松不少,但仍不敢懈怠,只有一把剑,还是不够。眼前又涌上来四名云敖骑兵,肖抑处在中间,以一斗四,他出招并不讲究手法雅致,只求快、准,极快还准,便是强者。身倾剑横,走马划过,四敌来不及反应,只听得若霹雳般四声。 待反应过来,甚至来不及疼,便上下两截分离。 四具半身落至马下,才开始渗血。 肖抑喘气,感觉手上只有一只剑,还是不够。见方才的敌人落地,手上握着的一把刀,瞧着就好,是削铁如泥那种,便飞马要去捡。哪晓得一个同伴突然斜突过来,看意图是要去前头杀敌。 肖抑便道:“把那把刀捡起来,扔给我!” 瑶宋士兵依命,弯腰拾起宝刀,丢给肖抑。 肖抑接了,左手持刀,右手执剑,瞬间如虎添翼,愈发杀得得心应手。冰天雪地里利剑是冻的,宝刀也是冻的,身上背着张铁弓,同样冷冰冰。 但手却是温热的,胸腔内的血一直滚烫,熊熊燃烧。敌人的血,溅到脸上,也是热的——当然分不清楚,是血烫还是脸烫, 反正四面八方,殷红一片。冯安安以前教他读书,讲到“流血漂橹”,他想象不到,冯安安便给他幻出血流成河,盾牌连接成片漂浮在血河上。 今日,见着真的了。 残酷事实下,肖抑亦认清自己——他其实是嗜血的,杀得越多,狂性愈大。不得不时时刻刻提醒自己,目标不是杀人,不是拖泥带水,而是突出重围。 肖抑左右挥砍,往前突进。永远冲锋在最前面,一人杀入敌阵,单枪匹马,似开山劈海,完全靠刀剑开辟的血路。 中途,他的战马屡次被云敖刀。斧手砍断马腿,翻下马背。无妨,肖抑双足立于地上,与敌肉搏,踩踏着被他砍下的脑袋,踏上敌人的战马,继续向前。 到最后,成功突出重围时,不仅战袍全部被血染红,甚至连质地坚硬银盔银甲,都被浸透变成烟红色。 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跑出来数里后,肖抑命人清点人数,还剩五百零一人。 时已黄昏,天很快黑了,众将士纷纷发表意见,有人认为,应该接着黑夜躲藏。也有人认为,该趁黑绕回南方去。 议论纷纷,肖抑却始终沉默不语。直到有士兵道:“将军,您也说说话!” “是啊,主将,您什么想法?” 黑暗中仍在前行,听得肖抑坐马极轻的哒哒声,他开口道:“我的想法有三分危险,说出来只怕你们怕了。” 众士兵纷纷道,万人敌阵都杀出来了,还有何惧? 肖抑便道:“趁夜渡河,你们可愿跟随?” 大伙楞了:渡河?渡哪里去? 肖抑轻轻一笑,显然只有北面大河,渡过去,进入云敖领地。 主将疯了吧?大伙心想。 肖抑却道:“我们现在就五百骑兵,就这么逃跑,云敖人肯定会来追击,到时候一射一围,最好的状况下也会损伤不少。与其以躲藏来思考路线,不如北上以守为攻,云敖人一定想不到我们会去突袭。” 众人听得将信将疑,但方才出生入死一场,早将性命交到肖抑手上,便全数答应。 肖抑便带领众士兵,来到长河南岸。 虽是数九寒天,但大河并未结冰,两国不造浮桥,若要渡河,只能船只摆渡。 便有士兵疑道:“主将,这马能搭船上去吗?” 肖抑道:“我并未想过要带马过河。重的装备,也要一并弃掉。” 众士兵惊讶:“难不成弃吗?” 肖抑点点头。 便有人问,若无马匹,到了云敖地境,处处步行,岂不艰难? 肖抑却道:“到后我自有安排。”又嘱咐道,“待会渡河,速度要全力以赴地快,决不可拖拉!” “喏。”众人仍是将信将疑却又听令的态度,一行五百人,全部弃下战马,分十来波渡过大河。 河上行舟,黑漆漆不见五指,只听得水声,肖抑嘱咐道:“待会上了岸,跟紧在我身后,脚步一定要轻,尽量无声。” 众士兵纷纷点头,抵达北岸,跟在肖抑身后,不问不言,蹑脚无声。 因着众人速度迅捷,天刚过子,仍是黢黑。肖抑之前熟背布防,连带着对岸敌营的位置都一并记住了,此刻第一回潜入,竟似常走熟路。 此营名唤“扎沙”,在云敖语里是“重要”的意思。多年来一直是云敖重营,直面青淮,一线抗敌。往常营地里的云敖士兵,没有两万,也有一万。 可眼前不同往日,乌云领兵,号称二十万,这二十万军从哪里来,自要各处调集。扎沙的兵因此被调走大半,剩下小半,又因王沐投降,南渡青淮。如今营地里只两千来兵,负责看守大量储备物资和粮草。 肖抑潜入,正是大好时机。 肖抑领人入扎沙,先去的马厩,清一色停着上千骏马。肖抑命五百人各挑一匹,剩下劣点的都在后头拖了火绳,统一用刀扎伤马背,而后放了。 这一放马嘶马跑,瞬间起了动静。云敖士兵举着火把来看,不免被掀倒,火把掉到地上,点着火绳,漫营烧起来。 肖抑五百人众,就在这时冲入营区寝地,望敌便砍,不留活口。 肖抑在马上招呼兄弟:“你们去搜搜,有需要的全都带走!带不走的全烧了!” 众人这才明白,为何主将渡河之前会放弃一切,全来是打着来了北面,就地取材的心思。 肖抑却比众人还多一层心思,取食于地,不仅可以缓解他们的短缺困境,还能实打实的打击敌军——要知道,把扎沙烧了,乌云大军二十万,将失却一半粮食军需供应。 想到这,肖抑不禁夹紧马腿,高声叮嘱:“仔细检查,处处都要点着,不可一漏一处!” 云敖士兵们听不懂,只晓得这个汉人喊了之后,瑶宋兵们愈发凶了。 擒贼擒王,云敖士兵纷纷来捉肖抑。肖抑左刀右剑,只靠两腿夹住马腿,左右回旋,于火光闪烁中厮杀,酣畅淋漓,不一会儿就杀了数百人。 剩的云敖士兵们纷纷后退,肖抑却还不放过,追击过来,云敖士兵们心想:都说兔子急了会红眼,南人一贯弱如好欺负的兔子。可眼前这只兔子,却不好欺负,而且明明急迫狠厉,眼睛却没有红,依旧明亮如湖如星。 可漂亮的星辰,杀起人来却干净利落,好生可怖。 肖抑这回杀敌时,其实默默估计了下,他半个时辰了,杀了五百人。这营地里有两千人,他要再杀一个半时辰,才能结束战斗。 不行,一半时辰天就亮了。 于是加速手上动作,没有毫无懈怠地继续屠戮。血袍二次再染,呈现深浅两种红色。刀剑都砍烂了,翻了刃,丢了,再捡一把,继续再砍。 肖抑头顶苍穹,脚踏大地,胸脯起伏,一下一下呼气吸气。心想眼前的千军万马又如何,在他眼前不堪一击! 他不由得放声大笑! 云敖士兵斡旋躲避,渐渐怕了,心想:这瑶宋男人是铁打的吗? 这是个疯子、怪胎! 杀得扎沙营地里全是七零八落的残肢,尘烬萧萧,沙草皆泛着腥味。肖抑才渐渐冷静下来,问道:“现在甚么时候了?” 有个瑶宋士兵刚从漏刻那边杀过来,顺道瞟过一眼,便道:“刚过丑时一刻。” 肖抑点头,举起右手长剑,在月光下凛凛为号:“集合——” 剩下的瑶宋士兵迅速团结在肖抑周围。 “点兵!”肖抑喘气道。 “一、二、三、四……” 点了一遭下来,还是四百四十七人。 这趟袭营,差不多以一赚四。 肖抑道:“继续下一步行动!” 还有行动?众人惊了,杀了两回,南北折腾,已是疲惫,还以为要休息甚至庆功什么的,肖抑竟然说继续下一步动作?! 但两回胜利,众人心中已对肖抑坚信不疑,他若命令,便随他全力以赴。 肖抑道:“一鼓作气再而衰,不可松懈,兄弟们再坚持下!” “主将放心!” “主将您放一百个心!” 众人纷纷保证,心想不就是继续北上么,这一颗头颅一腔热血,全都衷心随肖抑抛掷。 肖抑闻言,含笑点头,调转马头,刀插入鞘,剑往前一横:“渡河——” 又渡河?! 折返回去? 主将为何如此捉摸不定! 肖抑的计划,是趁黑绕至后方扎沙,彻底捣毁,切断岸南王沐同云敖的联系。 而后,折返青淮,关门打狗。 痛打王沐! 四百来人,精骑来到河边,众人正准备下马,肖抑却道:“这回不弃。” 众士兵又傻了:那怎么带马渡河? 肖抑这时候做了件超乎想象的事,他竟飞马飒飒,直接跃浪上空中,而后落于渡船甲板之上,左右晃两晃,站稳。 还好是黑夜,视线昏暗,若是白昼里见此景象,士兵们怕不都楞得一动不动。 肖抑剑指南方,再道:“过河——” 众人陆续牵马上船,抵达南岸,依次下船,当最后几名士兵牵马抵案,船只渐离时,天刚好放亮,只见长河茫茫,起浪波涛,一轮新生的红日,正冉冉映于碧空广阔。 日出之时,肖抑率精骑进击青淮。 仍是速度迅猛,神采奕奕,仿佛永远不知疲惫。 跟随的士兵们此刻已经明白:他们的主将是个疯子,却又是个令人兴奋刺激,血脉喷张的疯子! 临近青淮,熟悉的营地安安静静,恐怕士兵们才刚刚醒来。 肖抑凝神,知道青淮军如今又加了云敖军,今时胜过往日,这一仗远比之前两场鏖战更为艰难。 既然只有一成把握,索性放纵自己的狂性。他单枪匹马,傲然突入青淮营地。 此时营内营外,号称有二十万大军,肖抑却冷不防杀到,一开始有云敖将领上前挡他,都不过三回,就被肖抑刺倒。两人来挡,他就左右平过,将两人齐齐斩断。多将拦截,肖抑正手刀反手剑,马过之处,血如泉涌。 瑶宋降军在后,见得此景,踟蹰不敢上前。当中有不少人是在西营围过肖抑的,脑海里不禁重现昨日他片甲不留,团团重围中硬杀出一条明亮而鲜红血路的场景。 不由避让。 肖抑因此愈战愈勇,人如虎,马如龙,战旗不倒。她所到之处,一人顶万,锐气若万钧雷霆,无人可挡,如入无人之境。 此一战,重控青淮,活捉王沐。 成败一瞬,待暂落时,他已封神。 这时肖抑才静下来,同军医一道,挨个清理伤口。才发现,一天一夜,他中了六十五处伤,其中二十二道是重伤。 通体上下,无三尺完肉。 军医都讶异:都这样了,这人竟还活着?! 肖抑不仅活着,而且他还清醒,上麻服散,但眼睛仍是圆睁的,刀剑仍在左右。 一旦云敖人有反攻,他可以旋即披衣上阵。 第65章 似乎想什么就来什么,不出两个时辰,就有士兵冲进来:“主将,有军队来了!” 还来?!肖抑抓起杆上的衣服和佩剑,往帐外走。心里其实不知道再战能有几分把握。 军医连忙阻拦:“这伤口还没处理完呢!” 肖抑头也不回:“暂时不必了。”先挣生死,再理其它。 肖抑边走边披衣,寒天冻地里露着一身全都粘着烂疮的腱子肉,三下并坐两下登上塔楼,听瞭望士兵简单汇报几句,便往下看。 见青淮营前,自南往北,行进来一只军队,高高竖着瑶宋旗号,放眼望去,多过万人。 领头的将军中年年纪,圆眼虬髯,肖抑不认得但是面熟。将军旁边骑马并行着陈如常。 陈如常遥遥朝肖抑举臂挥手:“肖将军——”又道,“我们是来支援你的!” 肖抑思忖片刻,心想:陈如常若是骗他,诱他开门,必定要喊“大师兄”攀情义。但陈如常喊“肖将军”,说明他还顾忌着有避嫌,与肖抑生分。 这样一来,援军反倒真了。 肖抑便下楼去,亲自迎接那位将军和陈如常。 将军一见肖抑近前,瞬间下马下跪,恭敬道:“参见战神!” 肖抑连忙将他扶起:“折煞、折煞!” 将军却摆头:“天下都传遍了,肖战神单枪匹马杀西营,破扎沙,夺青淮。” 肖抑同样摇头:“非是单枪匹马,有我一班兄弟。”同闯同生,同仇敌忾。 将军道:“战神可否进帐细言?” 肖抑会意,领中年将军和陈如常进入中军帐内,屏退左右。陈如常首先开口,介绍道:“肖将军,这位将军乃是鼎鼎大名的南远总兵,俞新俞大人。” 总兵抱拳:“陈大人承让。” 肖抑连忙行礼:“将军辛苦,有失远迎,”心想南远辖管瑶宋南端靠近海岸,包括雷州一带,算是兵精将足。没想到朝廷肯南兵北调,不禁心中涌生丝丝暖意温光。 陈如常却继续道:“多亏大殿运作,才调得俞将军前来,” 俞新亦感慨:“是啊,俞某听说凉郡困境,早就坐不住了,在雷州和几个兄弟伙的,枪都擦了好几回,一直求不来调令,多亏了大殿下。” 肖抑闻二人言,默默想着王照算是大义,看来他没有押错他。 结果陈如常下一句却开始溜嘴了:“大殿啊,他怕将军单独来,你不信,会出大事。所以差我来回跑一趟,兴许你见着我,肯信个七八分。” 俞新是个耿直人,听这话愣住:“还有这事?”继而迟疑看向肖抑,原来眸中十足十对战神的崇拜流光减了一分。 肖抑盯着陈如常,面上无波,平静回问:“所以大殿许了你什么报酬?” 俞新一听,又楞了,将目光从肖抑身上挪到陈如常身上。刚正不阿,清风朗月的陈大人还会要报酬? 俞新对陈如常的尊敬,也减了一分。 陈如常瞧出状况,便笑着同俞新道:“俞大人,大殿还捎了些梯己话,要单独同肖将军交待……” 俞新反应过来:“哦、哦,那我先退出去!”心里也不想再待,怕再待下去肖战神和陈大人的光辉伟岸形象都要没了。 肖抑便同俞新客套数句,俞新退出去后,陈如常一下子没了正形,随意在案上歪头。 陈如常瞧了下肖抑,问道:“大师兄,你身上的伤都治了没?” “差不多了。” 陈如常眼中流露出着急,却将其藏下:“要先治啊,不然落下病根怎么办。” 肖抑轻道:“没事。” 陈如常在心里叹了口气,暗道大师兄就是这个性子。只能真落下了病根,他帮忙就是了。 肖抑开口发问:“大殿有甚么话要你捎来?” 陈如常细听细辨,确定周遭无人偷听,才道:“字笺易截,大殿让我亲口捎来,他呀……”陈如常瞬间起了调皮心,扮作王照的语气口音,甚至眉眼都沾上风。流:“咳、咳,肖抑,我可是费了许多周折,许多人在其中周转……其中波折,你回京再告诉你。总之我是想方设法,才给你添来虎翼,第一批一万五千人,是南远的兵。之后定南的兵还有一波,两万人,那批人走得慢。一共是三万五千人,你看够不够?要说不够,也没办法,我再给你觅呗……对了,郡主来京了,如今我有护着,你可以安心。” “阿鸾去京师了?”肖抑旋即问道。 陈如常“嗯”了一声,肖抑反应过来,纠正重道:“你三师妹又去京师了?” 陈如常脑子一转,不怀好意地笑了:“嗷——原来三师妹的小名叫‘阿鸾’啊!大师兄,你俩这是……亲昵到何种地步呢?” 肖抑嘴角漾起笑容,是那种溢出的,收不住的:“你能想到多亲昵,便有多亲昵。” “难道、难道你们?” 肖抑微笑转身,并不回答他。 陈如常将张大的嘴巴稍微收拢,眯眼道:“这么一说,提醒起我了!我这脑子!”说着挑帘出帐,须臾闪回来,捧着一个大包袱。 肖抑锁眉:“这什么?” 陈如常:“我的包袱呀!”叮叮咚咚,倒出来全是各种药,有瓶有膏,陈如常道,“三师妹担忧,说刀剑无眼,难免的事,便让十五赶着制了一大堆治伤的特效药。起先我还嫌重懒得带来,现在看来,能派上大用场了!”他从京师出发,直到同俞新汇合,赶来青淮时,才听说肖抑的辉煌战绩。 之前,是不知道的。 便也不知道他伤得这样重。 陈如常边轻点边嘱咐:“你之后可以用这些药,记得自己收了,免得别人换了或是勾兑。” “嗯,”肖抑轻轻地问,“她可有捎来话么?”虽然已经在一起了,但提起她,心仍然会砰砰加速。 “当然有。”陈如常从怀中掏出一份信笺,拿在手里晃了晃。 肖抑伸手去拿,陈如常手往后举,不给他。 再一晃,陈如常手中空了,肖抑已经拿到信笺了。 小师弟很是郁闷。 肖抑拆信来读,陈如常要凑过去,肖抑道:“去去去。”冯安安的信,只能他一个人看。 信很短,寥寥数句: 我领十五去京,一切平安,郎君勿牵勿挂。且请一心全力,奋勇护国。 在京待郎君凯旋。 肖抑心中默默道:嗯,我做到了。 这信虽是冯安安字迹,却无署名,只下角近边处,一只淡淡唇印。 肖抑不禁浮想起佳人将娇唇印在纸上的情景,心中阵阵拨动。 她总是懂得,怎样最撩拨他。 浑然天成。 忽然,肖抑和陈如常齐齐盯住帐帘。 两人都察觉到门外有异动,脚步由远及近。 不久后,小校在外报道:“主将,有一群人在营门口叫唤,说是要拜会主将。” 一群人?什么人? 肖抑召小校细问,小校不敢答。 陈如常在旁插嘴道:“你直说就完了呗!肖将军又不会治你的罪!”说着转向肖抑,笑问:“对吧,你不会治他最吧?” 肖抑道:“支吾不提,延误军情,才要治罪。” 小校吓道:“是一群乱七八糟的人!” 肖抑深锁眉头,即刻出军营去看,陈如常跟在后头。 来的一群人,长得高矮胖瘦,样貌稀奇古怪,甚至连衣袍都千奇百怪,说是乱七八糟,一点也不过分。 陈如常不认识这些人,可肖抑认得——这群人都是他在道上结识的朋友,兄弟,是各位绿林好汉,为首的是章鹿儿。 肖抑沉着脸问章鹿儿:“不开客栈,来这里做甚么?” 章鹿儿叫囔着:“大战神,大家都听说了你的英勇事迹,都是来帮你的!” 肖抑不好意思,低声道:“你怎么也这样叫。” “那大哥、大哥!”章鹿儿笑着改口,用手肘连拐两下肖抑。 肖抑按下章鹿儿的胳膊,目光投向众人,道:“大伙的情义肖某心领了,打仗不是儿戏,大伙还是快回去吧!” 此言一出,立刻有好汉叫囔道:“肖大哥,昔日你在绿林,与我们一般混迹,尊你大哥,咱们一同腥风血雨,有难同当。如今来帮你,你怎么赶我们回去了?莫不是成了战神,就瞧不起我们了吧!” 肖抑连忙解释:“没有,诸位依然是我的兄弟。” “那为甚么不让我们来投军?” “是呀,为甚么不让!我们是绿林,是草莽,但也是瑶宋人!国家有难,我们也要出一份力!” “就是,共赴国难!” 一时间群情亢奋,齐齐振臂高呼,肖抑压制不住,只得同意。 这些道上好汉,原本性情乖张,穿着打扮坚持己见,入了青淮营,肖抑与他们说如山纪律,好汉们竟各个麻利爽快的梳头,着军衣,言行举止严格收敛。肖抑见此状,稍稍放心。 不仅是这一天,连着五六日,不断有人来投,不仅仅是绿林道上,还有侠士,平民……有些同肖抑有一面之缘,有些根本不认识。但听得战神事迹,热血沸腾,纷纷赶来献一份力。 肖抑从来就知道,自己冷情不擅交友,以为会清冷一生,独来独往,没想到会有这么多知己,愿意同他肝胆相照。一时心中暖流涌动,不可自抑。 到第六日,定南的援军也赶到了。 整军点兵,竟近五千人,帐篷和炉灶都不够用了。 肖抑望着一片生机勃勃,心中概况,谁能想象,七八日前,只剩八百孤军。 因为人多帮手多了,肖抑晚上能得数个时辰的清闲,他给自己上药,胸前还好上,手绕到后背去,却不灵光了。 心里突然期盼:要是阿鸾在这就好了,可以帮帮他。她的手既轻且柔,上药粗中有细。 但是……还是不希望她来这。 不安全。 肖抑叹了口气,喊了个手下进来,帮他涂药。涂完手下出去,药膏未干,便只松松披了件袍子,在烛灯下坐定。 两股都有伤,不能盘膝,只能双腿并坐,练呼吸吐纳,修习内力。 练了一会,帐中忽然漆黑。肖抑仔细检查,原来是烛灯燃尽了,于是摸黑换了只新蜡烛,重新点上,此时,却没有了继续练功的心思。 记记手札吧! 之前那本手札,在鏖战中染得鲜红,回来一翻,字迹模糊大半,纸张也发泡凸起,不能用了。 好生可惜! 肖抑将那本手札仔细包起来,收好。找主簿领了本新的。 今夜始记。 从他和冯安安互表心迹那一日开始补起。 辛丑十二月三十日,与阿鸾互表心迹。将来也许会有困难,但那都是将来的事,我会努力。 壬寅年正月二十三,战,生。 肖抑记完这条,顿了片刻,沾墨又加上了两句。一句是“自己的力量,连自己都难以想象,若时光倒流重来一次,都不知道是否仍有同样的孤胆和运气。”另外一句,则是“阮帅捐国,亦师亦友,千古心愧。” 翌日,肖抑清晨起来,命校官吹号,召集众将,宣布了一个决定:西北进发,主动迎战乌云。 作者有话要说: 新的修罗场,要来了。 大家可以猜一猜结果哈,猜对悄悄送一个红包。自己暗中收好就行,不要剧透,嘘—— 第66章 俞新立即细问:“正面争锋?” 肖抑点头。 众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还是讲出担忧——晓得肖抑可以以一当百,可那只是他一个人啊!乌云号称二十万大军,就算近日损失,减少一点,也有几十万。 正面相抗,瑶宋并无胜算。 再则,老帅就是因为正面对抗,才落得悲惨下场的。 肖抑听完众人观点,仍道:“可以先试一试。” 他仍坚持主动出击,至于原因,却隐藏不说。 其实前几天,章鹿儿都在给肖抑引荐一个人。这人是个异士,从前都窝在浔州山谷里,今年灾荒,实在饿得不行了才才出来。 之前他都在山谷里钻研什么呢? 研制轰天雷。 轰天雷是种火器,主要成分是硝石,照着章鹿儿的描述,一雷能轰十几里远,山倒石裂。 异士将轰天雷卖给凉玉的采石工,开山采石,事半功倍。 这几天,章鹿儿还特意挑了青淮营附近一条被冰雪阻塞的道路,让异士演示,只听得雷轰隆隆一声,雪石四落,哪是山倒石裂,分明是天塌地陷。 肖抑左右摇摆,方能站稳,回首遥望,怕是处在青淮营里都能听见动静。 肖抑喃喃道:“火器厉害。” “那当然!”章鹿儿得意,“哥,你说用当初你们用这开路,上定北哪还需要几个月,那是一马平川——” 有了轰天雷,就再也不会担心冰雪阻路了。 肖抑却走上前去,在炮石落处缓缓蹲下来,琢磨半天。章鹿儿不解其意,站在肖抑背后伸头张望。少顷,肖抑扭头,望着章鹿儿,问道:“为何不直接炸人?” 章鹿儿一怔,目光从肖抑脸上仔细扫过,却看不出他的任何感情。 章鹿儿是个卖人肉包子的黑心掌柜,这建议在他看来,好处多过坏处,便拍掌道:“妙啊!这主意好!” 之后,肖抑同异士进一步交流商议,算是给交战乌云押上的一宝。 此刻,肖抑不提前透露,只抬起双臂,于空中压了一压:“大伙且请放心,乌云不是昨日乌云,瑶宋军亦非昨日瑶宋军,此番交战,谁处上风尚且说不准。” “如何说不准!乌云可是号称二十万大军!而我们只有五万!”立即就有人激动反驳肖抑。 肖抑循声望去,盯了那人数秒,启唇道:“我们也可以号称二十万。” 肖抑这人,说话时,表情往往一本正经,言语却时不时惊人。众人此时瞧着他绷着脸,一副严肃认真的样子提夸大吹嘘,嗞——总觉得哪里不协调! 肖抑不仅提了,而且迅速下了相关命令——那些道上混的兄弟,都擅乔装打扮,巧言诈骗。让他们日日装成不同的人,不断进出,蒙过那些云敖探子。 云敖探子回去,竟真向乌云汇报:“大王,瑶宋这回是动真格了!他们的确有二十万大军!” 此地此时,已是夜里。乌云躺在中军帐的白虎椅上静听,一手托着暖炉,另一只手则覆在暖炉之上。良久,幽幽问道:“因何确信是二十万?” 探子便将每日观察青淮营进出人数一表,再加以推算。 乌云覆着暖炉的手,缓慢地,来回地摩挲。 末了,他冷笑一声:“匹夫贱民,必不可信!” 探子低头。中军帐内其他的千骑、百夫长们也纷纷低头, 前些日子,瑶宋肖抑捣了扎沙,又夺了青淮,乌云大王同样冷笑数声,也是说了这句话,“匹夫贱民,必不可信。” 大王心中真是这样想的么? 可为何……亲近的人都知道,这些日子里,大王夜里坐起,睁眼到天明的次数越来越多,时间越来越长了。 心有疑问,惧不敢言。 乌云冷笑了会,抬手用拇指和食指捏捏眉骨,又揉了揉,闭眼道:“你们先退下吧。” “好的,大王!” 众将退出良久,乌云才徐徐睁开,他眼前是直直一柱香,袅袅往帐顶上升。这香是他自己调配的,混着檀香、雪松、兰草等等。当时反复试验,废了一百八十九个方子,花了一年半时间,才制成这种他最喜欢的线香。 但一直没给它取名字。 一来,是他懒得想,取名之事一拖再拖。二来,这种线香,本来是打算以“淼淼”命名的。 那时,新婚燕尔,转眼又是冯安安生日,乌云其实不曾忘记,许过她一栋金屋子。 他不能从母亲那里求得这份财力,便从兄弟珈夕那借来一栋华屋,命仆从赶制一月,给屋顶屋檐屋壁都贴上金箔,准备盛宴,还有这支饱含心血,他最满意的线香。 这一切,乌云同珈夕几个偷偷排练,却一直瞒着冯安安。 乌云的意思,是想给冯安安一个惊喜,若她提前知道,便没意思了。 因此,那年五月初三,冯安安“漫不经心”询问乌云,五月初五可以安排? 乌云道,要去珈夕家里喝酒,让冯安安同去。 冯安安唇张了重闭,过会又张,再闭,再张,忍不住问:“五月初五,可还有别的事么?” “没有。” “你不记得后天有别的事?” 乌云晓得冯安安在想什么,心中欢喜发笑:他的王妃总是这样,像只急切的猫儿,不住地试探他,生怕他记不住她的生日。 一切早就备好了! 乌云却装作不知,蹙眉严肃:“还有什么别的事?!”不似有欺。他还非要再加上一句,“要真有别的事,你也要随我去珈夕那喝酒。那可是同他约好了的,不去珈夕会以为我忘记了!” 冯安安瞬间爆发,眼泪夺眶而出,站起来斥责乌云。 言语间难免有一两句不中听。 乌云本来是一副好心情,听得这一两句,却如耳中刺,碧空阴,也站起来,还呛冯安安。 两人越吵越凶,到最后不欢而散。 到五月初五,冯安安在竹鸦馆里垂泪,憋了一肚子委屈。乌云住她隔壁,同样憋着一肚子委屈,暗中命珈夕将金箔全撕掉,盛宴全倒掉。当时成品的线香,亦全都被乌云怒折。 他气得胸闷,暗暗发誓这一辈子都不要再给她庆生! …… 记起淼淼,乌云心绪又不定了。百种感情,交杂而来,一时胸腹起伏,自己都说不清。 他抬手,拍了两声响亮的巴掌,立即有侍从入内,伺候他沐浴,更衣,束发着冠,而后换了另一种清香焚上,摆琴案上。 乌云盘膝坐在案前,起手一拨,瞬起万壑松声。 帐外原本行走的云敖士兵,闻声全都驻足——他们听不懂,甚至极少接触这种汉人的乐器,但大王琴音,仿佛有种魔力,听在人耳,立刻就会被吸引。 乌云不察帐外动听,依旧沉浸在他自己世界里。这世界里有青松依山势成片,有流水顺势而下,有秋云横来,佛寺里一声晚钟。 帐外但凡能听见琴声的云敖将士,全都停下手中动作,静静站着,一开始心中的念头是好听,何其有幸,能听到这么好听的琴曲。渐渐地,心随声走,竟生出菲薄之心,觉得乌云弹的是仙乐,自己是肮脏卑微的小兵,不配听这琴声。 大王的琴音,只有明月和白雪,才配得上听。 帐内,乌云的琴声却戛然而止。 他双手按在弦上,喘着粗气。 不能再弹了,他已不可控制。再弹下去,山松会扭曲,流水会污浊,云会晦暗,而钟声会胡敲一气。 因为他的心乱了。 前几天,手下连着给他报了三个坏消息,间隔之短促,连喘口气的机会都没有。 西营围剿失败,让营地主将肖抑跑了! 敌将肖抑,趁黑袭击扎沙,军备俱毁,几无活口! 肖抑夺去青淮! 乌云一开始完全不信,要以谎报罪砍这三个传令官的脑袋。可后来捧着卷轴,手微微抖,却不得不信了。 乌云记忆里的肖抑,总是定北营那个卑微的副将,来他帐外叫起,唯唯诺诺,生怕得罪了他。 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成了单枪匹马的战神,又怎么可能统率千军万马? 这几日乌云一直在琢磨这个问题,某一霎那,他冷不防想起,在凉玉城外不远,与肖抑对的那一掌。 他飞出两丈,鲜血涌了满口。 而且肖抑冷着脸,始终坚持要逮捕乌云。 乌云禁不住打了个寒颤,终于意识到,肖抑的确是块难啃的硬骨头。 再往后,他接到讯报,肖抑整军待发,要来讨伐他,先发制人。 乌云尚在不屑与焦虑中徘徊,又收到王廷传来的密令,连他尊敬的母亲,长公主殿下,听说了扎沙和青淮的事,也修书一封,叮嘱他千万警备,小心肖抑。 乌云心中两分不屑彻底散去,八分焦虑却变成了十分。 而后,今夜,噩耗再闻,肖抑竟集结了二十万兵。 当探子呈上细表时,乌云的心哐当一下,彻底沉底,上头留下一个大窟窿,空得发慌。 他本想细嗅线香,凝神忘忧,却忆起冯安安,心神不宁。 为了稳住心神暂忘冯安安,他奏琴清心,弹着弹着肖抑重在他脑中袭来,既俱且忧,弹不下去。 乌云垂首出帐,呼道:“东利珠旱,青桑、木桑何在?” 三将领问讯迅速集结。 乌云吩咐道:“传本王指令,昼夜设防。尤其夜间,全军将士统统帐外待命,甲器备身!” 青桑闻言,忧道:“大王,此令一下,大家晚上都不能睡觉了啊!” “本王正是要彻夜不眠。”乌云坚定道,“南贼肖抑,两番偷袭,不是深夜便是清晨。此番他定会夜袭,尔等只有彻夜不眠,才能防住。” 三将领面面相觑,再要进言,乌云却听不进去了。 乌云尖尖的鼻子一下一下深深呼吸着空气,负在身后的两手不知何时已经捏起。这趟出征,是他第一次带兵打仗,夺了定北,杀了阮放,又夺了业阳,收了青淮,节节推进,场场都是胜仗。突然间冒出个肖抑,先是迎了他手下三回,现在又要来面对面挑战他。 乌云不知输为何物,因此怕输。 他发现,令他心烦意乱的名单里,除了冯安安,还要添上第二个名字:肖抑。 作者有话要说: 还可以继续猜啊,可以说是目前没人猜对…… 第67章 而肖抑这边,率军向西北进发,却是有条不紊。 他不赶路,到了夜里,安排将士安卧休养,仅留极少数士兵当值。 俞新等人都进言,说这未免太大意了,要是云敖军夜袭怎么办? 肖抑道:“他们不会来的。” 俞新等人又问,是否增加值夜人手? 肖抑摆头:“夜间正是养精蓄锐之时,让大伙都好好休息吧!” 一个惶恐不安等待,一个有条不紊西进,两军终在南岸某处相逢。 虽不是狭路,但终只有一方能胜。 乌云仍伫在山巅,似乎只有处在巅峰之处,睥睨俯瞰,才有安全感。 冰雪未消,天空下着小雨,一时白雪成泥,污脏一边。 肖抑率领的瑶宋军,踏泥而至。 肖抑抬首,望向高处乌云。 乌云亦俯视肖抑,目光不曾从他身上移开。时至今日,乌云仍有几分恍惚,骑在马上的肖抑,真是一年以前,在帐门口弯腰候着他的那个肖抑吗? 其实乌云的记忆,从一开始就是错的。肖抑在门口候他,的确面上赔笑,言语和气,但肖抑不曾弯腰。一矮一高,挺拔直背的肖抑能看见乌云的冠顶。 肖抑目视乌云,举手扬旗,身后骑兵,蜂拥向上。 对面乌云冷声挥袖:“放箭!” 万千云敖箭矢,如雨而下。 瑶宋骑兵不得不止步,步兵举盾上前,护着骑兵后退。 乌云瞧着,勾勾嘴角,抬手欲再下令,却听得轰隆一声,山崩地裂。他双脚所踏之地,剧烈震颤,甚至出现了裂缝。 “怎么回事?”乌云不解。雪崩么?此处寒冷不及凉玉,上山虽有积雪,却不是雪山,不可能存在雪崩。 他第一反应,是这山崩地裂肯定是认为制造的,便问身边东利珠旱:“你布置呢?” 上次陷住阮放的雪崩,就是东利珠旱布置的。 东利珠旱摇头。 趁着云敖军这边慌神的机会,瑶宋军中,忽然涌出上百个会走壁攀山的异人,混入云敖军中。他们个个怀中抱着一只乌黑圆球,沉沉似铁,不等云敖士兵反应过来,这群异人放下铁球,又飞走了。 “怎么回事啊?”云敖士兵交头接耳。 忽听得轰轰隆隆声一个接一个密集响起,仿佛被谁点破了炮仗,声音却又比炮仗响声百倍。云敖兵有点啊呀呼喊,有的连呼喊都来不及,便被炸得四肢乱飞,空飘血肉。 东利珠旱连忙护住乌云,劝道:“大王,这山要塌了。末将护你下去。” 乌云同样心慌,摸不清状况,道:“好。” 便由东利珠旱护着,抱头下山,及至半山腰,两个轰天雷炸响:“轰——轰——” 原本就已灰头土脸的乌云,顾不得许多,由东利珠旱护着倒地,双手抱在脑后,匍匐在灰尘里。 周遭还在炸:“轰——轰——” 沙尘雪泥,全都扬起,乌云想探查情况,却有灰烬眯眼,流下泪来。 他不停眨眼,这时候根本没有机会去掏绢帕。 乌云挣扎着爬起来,起手扶东利旱珠,却发现不对劲。东利旱珠后背着了轰,一个血红的肉口子,不知是昏是死。 乌云深吸一口气,摇晃东利旱珠,不见醒来,便只能弃了这名手下,独自逃下山去。匆匆忙忙之中,乌云还是执着掏出绢帕,捂住口鼻,也就因为这,他分了神,没注意前方正正对着,就是一个引线快烧到头的雷。乌云的皮靴尖尖踢到轰天雷上,低头一看,才反应过来。 云敖士兵自顾不暇,但不远处的士兵见到此景,仍边往下跑边提醒:“大王当心!” 眼见着轰天雷要爆炸,乌云要改往上跑,一个转身,却被人牢牢抱住。 那人如猛虎扑来,带着乌云一同倒地。 乌云身子滚动,后背能感觉得到,完全抵在轰天雷上,轰天雷冰冷坚硬的触感清晰可感,引线的“嗞嗞”声清楚可闻。谁能不害怕? 乌云死命推开抱住他的人,却推不开,那人两臂似钢筋死死拴住了他。 尘雪漫天,乌云一时瞧不清那人面目,不由怒道:“你疯啦?!”要找死不要拉着他一起死。 看不清,挣不脱,乌云干脆扇了那人一巴掌,打得脸偏过来,眯眼一瞧,才认出是辛阳。 “臭小毛孩,你想死啊?”乌云用极其蹩脚的汉话问道。 辛阳一声不吭,死死抱住乌云。他是想死,在瞧见外公惨状时,整个人就已经羞愧愤恨死了。活得长一眼,只不过是要找机会拉着乌云同归于尽。 乌云的拳头,似雨点疯狂落在辛阳身上,辛阳却仍紧紧拴着他,死不松手。 乌云骂道:“你想死啊?你哑巴啊?张嘴回答我!” 辛阳埋头,张嘴,一口狠狠咬在乌云大腿上。 乌云惨叫一声,彻底明白辛阳就是想拉他一起下地狱,便转求它法,对着周遭用云敖语呼救道:“来人!速速来人!把这引绳断了,断了!” 还真有几名忠心云敖士兵,听见呼叫,奋不顾身奔来。可引绳不等人,噼啪燃尽,便是轰天雷震天一声。裂地扬尘数十丈,一时间乌云和辛阳都淹没在弥漫的灰尘中。 …… 肖抑领军上山时,清理战场时,不见乌云,只见辛阳尸体。 瑶宋军俘获了许多云敖降兵,其中有目睹了的,召来一问,才知辛阳抱住乌云一同赴死,轰天雷炸后,辛阳殒命,乌云却命大被云敖士兵救起,躲开瑶宋军,往北逃去。 众人听了,皆免不了唏嘘。 肖抑命人将辛阳尸体收葬,继而道:“乌云定伤得很重,我们此时趁胜追击,能再次重创他。” 俞新等人皆赞同肖抑,于是留下一小股军队,其余大军,皆随肖抑北追。 出发前,肖抑道:“等等。” “主将有何吩咐?” 肖抑道:“把投降的云敖人带上。” 此言一出,立即遭到反对,众人皆道:“自古打仗,哪有带上敌方蛮子的道理?” 肖抑却坚持自己的决定,道:“北上三十里后,便进入无人之地,草原荒漠交错,瑶宋地图上并不清晰。若有当地人领路,便不会迷途折陷,可以早早追上乌云。” “可是降将靠不住,万一将我等带入包围了呢?” 肖抑已经开始往山下走,边走边道:“我来处理,不会发生这种事情。” 及至山下,肖抑单独唤章鹿儿过来,吩咐一番,旁人不知。 而后大军北追,不到一日,追上乌云大军。 两军交战一番,乌云败退,带着残余部队逃入草原。 肖抑还要再追。 俞新担忧,进言道:“肖将军,穷寇莫追!” 肖抑扭头注视俞新:“谁说的?” 俞新稍怔,少顷反应过来,肖抑是问“穷寇莫追”这句话,渊源何处。这……肖抑身为战神,不会不知道这句话吧。 俞新疑迟,却还是解释了:“孙子军争,说‘穷寇勿迫,此用兵之法也’。” 肖抑转回头,道:“自小家贫不读书。”说完一拍马屁股,径直向北奔去,并呼道:“赤赤儿何在?” 赤赤儿是云敖语“领路人”的意思,立刻有云敖降将打马赶上,领着肖抑,纵入草原。 天苍苍,没有草的草原被雪覆盖,放眼望去,茫茫一片。 肖抑便领军在这雪原上穷追整整三日。 途径了四五个云敖人的聚集地,都是肖抑到处一问,乌云前脚刚走,总差一步。 肖抑便将这聚集地劫掠一空,补给给长途奔袭的瑶宋兵,而后继续追赶。 俞新等将领跟在肖抑身后,都或多或少有些吃不消,觉得战神的打法,是知道却一辈子学不来——像这样奔袭、突袭,迂回围堵,穿插拦截,只有钢筋铁骨的疯子才能做到。 俞新忍不住问章鹿儿:“战神是打哪练出来的,长途奔袭却不知疲惫?” 章鹿儿道:“我哪知道。”他也累啊。 肖抑始终冲在最前面,吃食饮水,马仍如飞。《孙子》他怎么会不熟读,但心中坚信,只有这般摧枯拉朽,才能彻底毁灭了乌云。 又追半日,曾经追随肖抑血战的那帮死士,渐渐都冲在了前面,围住肖抑。人马高昂,仿若一堵屏障,后头的将军们都看不清了。 俞新心想,战神这是做甚么?疑惑扭头要问章鹿儿,却发现章鹿儿也不见了。 不一会儿,死士骑兵们渐渐分散开来,人马稀疏分成八队,分别往八个方向去。 “这又是做甚么?”俞新忍不住自言自语,定睛细看,肖抑仍骑白马跑在最前头。 俞新心安。 跑在前头,着银盔银甲的“肖抑”却俯下。身来。 他其实是章鹿儿,假扮肖抑——太吃力,大哥这马速太快了! 章鹿儿伸手扶正因为颠簸快要掉下来的头盔,心头叫苦不迭。 肖抑早前就与他商定,北追乌云,若追了三次还追不上,乌云必会因畏惧,暗度陈仓,带小波人马取别路返回王廷。 而肖抑,要同样暗度陈仓,同章鹿儿身份调转。章鹿儿扮主将,领大军,肖抑则混入骑兵分队。弃大军,带轻骑二百,追杀乌云。 章鹿儿虽然觉得这事有点玄乎,但他是信大哥的,便配合肖抑调换了。 此时,肖领混在其中的骑兵分队,已经远远离开瑶宋大军,往东北行进了。 之前,肖抑询问降将后,仔细研究过——去往大都王廷,走草原其实远了,横穿沙漠是最近的。 只是一般人受不得苦,都绕道草原。 乌云第一选择肯定是途经草原,但肖抑这样追着打,乌云迫不得已,会取道沙漠。 荒漠狂沙,无一颗雪,却比雪地冷上数倍。 二百骑愈往北上,愈觉口干舌燥,喉咙发痒。 肖抑瞧见身旁的士兵一直在吞咽,便道:“喝点水。” 那士兵点头,解囊拔塞,一仰而下,肖抑连忙叮嘱:“别一口气喝光了,要留半壶!”因为还不知道前方的状况,他们还要追到几时。 士兵赶紧止住。 肖抑回头四望,吩咐众人:“你们也喝点水吧。” 他自己同样喝了一口。 二百骑继续北上,一开始荒漠平坦,只是路上砂石多,偶尔还能见着一两株灰绿的梭梭树,从石缝里拔地而起。再往后,沙堆成丘,马踏即陷,大家遵从肖抑的命令弃马,继续前追。 大漠里日头仿佛永远高照,判断不出时间。狂风一吹,沙如金雪,沙丘变幻,无一鸟兽。 仿佛鸟飞不过,兽渡不过,有士兵忍不住问:“主将,我们能过去吗?” 肖抑道:“能的,跟紧我。” 众人往前走,见着一片绿洲,荒漠中一点葱翠,远眺还有湖泊。 瑶宋士兵不禁道:“这是真的吗?”是瞬间燃起的希望,望即解渴。 肖抑道:“是的。”又将右臂下按,“分两翼潜入。” 近得绿洲前,一切看清,竟是一栋花园,内里依湖造桥,引为流水。花园门口题着“蜃楼”还停着一队骆驼。 肖抑细看“蜃楼”二字,写得风华神。韵,比他写得好。 二百瑶宋士兵,分两队潜入包围。园中仅不到一百云敖人,其中只部分是持有兵器的侍卫。 余下不少仆人。 如急速鼓点,又似琵琶快弹,瑶宋士兵速战速决,拿下花园。 解决完其他人,大伙组成一个包围圈,围住园中一座水榭,一步步缩小。 水榭四周青纱飘摆,里头卧在躺椅上的贵公子若隐若现。 他躺在白羊毛垫子上,穿着墨黑的袍子,戴着的王冠上镶有一颗红宝石,刚好落在额间。 他伸着脖子,脑袋完全靠在椅子上,满头数不清的辫子全都越过椅背垂下去。 青纱吹起,瞧清他的脸面,高而同汉人有着明显区别的鼻梁,一双碧绿眸子的桃花眼松松闭着。 是乌云。 乌云身边只有一名男仆,似在忙活着什么,有轻微的“咕噜咕噜”的烹煮声。 肖抑一抬手,手下士兵将包围圈再缩小,与水榭只隔着一圈回廊。 男仆瞧见了士兵们,停滞手中的活,站直起来,用云敖语对乌云说话。 听不懂,猜测应该是告诉乌云情况。 乌云睁开眼,淡淡环视一圈,并不言语。 肖抑旋即从成圈的士兵中走出,跨步走过回廊,来到水榭中。 男仆吓得立刻抱头蹲下。 乌云却仍躺在椅上,注视着肖抑,似笑非笑。 肖抑被声音吸引,忍不住望了一眼。见男仆身后是一锅小炭,上头吊煮着新鲜羊肉,加雪山直采的冰和葡萄美酒,正在一起熬煮。 这是个什么吃法?肖抑头一回见,但也不关心,不在意。 他面对乌云,抽出宝剑,这才是今日的重点。 乌云痴笑一声,时至今日,他浩浩荡荡,威风八面带来的二十万大军,算不算是全军覆没了? 乌云的身影,突然在肖抑眼前一闪,似一道白光。 椅上躺着的,只剩一句骷髅。 白骨上还戴着王冠,戴着戒指,金镯。这是一具经年风化,,却不改珠光宝气的尸体。 这是从前乌云心情好,从冯安安那学会的唯一一招幻术。 本是雅致有趣,取意“富贵浮云,沧桑一瞬”,这会乌云重伤卧椅,无计可施,便想着能不能用这招唬住肖抑。 等肖抑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不得不撤退了,他再骗回来。 乌云哪晓得,他这幻术,看在肖抑眼里,完全是雕虫小技。 肖抑只需默默捻个诀,就破了。 但肖抑却杀鸡牛刀,怒击手钏。煌煌响钟,破去乌云的幻术。 肖抑怒目瞪眼,直接将宝剑横于乌云脖颈上。 乌云的目光缓缓斜过,瞟了眼贴着汗毛的剑刃,继而将目光收回来。 乌云用汉语同肖抑道:“没想到肖将军竟会破解幻术,本王近来一年,一直在觅求能制服幻师的高人异士。肖将军若肯为本王,为长公主出力,王庭一定不会亏待你。” 肖抑听得好笑,乌云竟对他劝降?这位大王是不是没搞清楚,谁才是败者? 肖抑将横在乌云脖颈上的剑刃转了转,以示提醒。 乌云却似乎仍未意识到,继续道:“将军若想到云敖效力,肯定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封为万骑。若将军不想,我母亲也会帮助你,在瑶宋朝廷里平步青云。”乌云顿一顿,“若有改朝之心,也是可以成全将军的。” 一切都可以商量。 肖抑觉得同乌云没法沟通,干脆不言。 他的眼,只盯着自己手中的剑。 乌云久聊不应,便寻肖抑目光看去,颤了颤,伸直脖子。 良久,乌云忽然笑出一声。 他问肖抑:“你觉得我败了吗?” 肖抑不答。乌云却自己迅速接了上去:“王庭频变,流民四起,我朝因此才偶有士气低落,布置空虚。你所向披靡,不过趁了机缘。” 不是肖抑自己的能力。他也没有真正败给肖抑。 他败给的,是天命,是王者生不逢时。 肖抑仍旧不说话。乌云却急急再提起招降,想让肖抑帮他,教他制服幻师的方法。 他似乎也是得不到答案,就会咄咄穷追的性子。 肖抑终于开口,凝视乌云道:“你要学这么做什么?” 乌云脱口而出:“对付一个作恶多端妖女!” 肖抑眼不眨,身不动:“我与蘋阳郡主交好,她并非恶人。”言下之意,不可能帮助乌云。 乌云一听,本能地想要坐起来,然而意识到剑在脖上,极力压下双肩。 乌云愤怒道:“肖将军,知人知面不知心,莫要被淼淼骗了!你与她不熟,不晓得那妖女的手段。她一开始接近与我,便是冲着我母亲大人的一样机密而来。处处算计,祸害歹毒……” 肖抑注视着乌云咄咄数落,心想:如果乌云从前没有快乐过,现在就不会愤怒。他现在对冯安安的愤怒,又是什么呢? 肖抑并不想点醒乌云,而是腕转剑移,利刃划破乌云喉管。 他语气平静道:“人最忌讳的,便是想错。” 乌云似乎从未考虑过肖抑真会杀他,一时喉破血流,反应不过来。张大了嘴要发出“你、你”之声,却发不出来。 乌云大口大口呼气,双唇颤抖,极力求生。手则微微抬起,食指指向肖抑。 肖抑目睹着乌云血涌如泉,生生因无法呼吸而死。 人最忌讳的,便是想错。 还有一点,做人要讲良心。 作者有话要说: 要再换地图,告别沙场啦! 第68章 肖抑杀完乌云出来,在回廊上行至半途,忽举剑四挥,四处劈下,周围其余回廊尽毁,湖中溅起十来道丈高水花。 水花四落,肖抑的束发衫裤亦被沾湿。 瑶宋士兵纷纷上前:“主将,你没事吧?” 肖抑摇头。他没事,只是杀掉乌云,心中依旧酸胀得厉害,发泄一通,才得缓和。 …… 壬寅正月,南朝战将肖抑,率八百死士突围,绝处逢生。二月,汇合各路援军,横扫云敖。一月二月内,连下五城,大小十二战,攻无不克。先后捣扎沙,收青淮、破西地,渡河北追,纵身荒漠,直逼大都。 斩杀云敖主帅乌云大王及副帅东利珠旱,俘虏青桑等将领五人及千骑、百夫长等共一百零二人,降军四万。 由于交战点众多,史上笼统以青淮为中心,称为“青淮之战”,又称“寅冬大捷”。 此役打完,云敖已经无兵可打,局势任由瑶宋掌控。 肖抑便生出回京之意。 尤其在他昨日收到冯安安来信后,其意更切,其心早飞。 冯安安已经知道肖抑的胜利,在托人捎来的香笺中写道: 贺君大胜。京师牡丹已开,盼君速归。 君的阿鸾 二月廿八 肖抑心头,顿时百花盛开。 尤其是牡丹,姚黄魏紫,天香倾国。 可惜北地寒冷,秃秃无花,只有一排杨柳,勉强抽芽。 肖抑恍惚,竟觉杨柳轻扬,好似芙蓉帐左摇右摆,而帐后是含笑的阿鸾。 对了,她说,君的阿鸾。 肖抑手抚在柳枝上,痴痴笑了。 这一幕刚好被章鹿儿看见,走过去,一脸严肃:“大哥。” 喊了一声,肖抑没反应。又喊一声,肖抑才回过神来。 肖抑问:“怎么了?”有事吗? 章鹿儿:“大哥,你手捻着柳条,这动作,有点女气。” 肖抑:…… 肖抑没有开口回应,转身冉冉要走,章鹿儿立即追了上去:“唉,大哥,我们下一步是不是直接打到大都去?” “不是。” 章鹿儿没听进去肖抑的回答,继续滔滔不绝:“打到大都去,灭了蛮人。你做皇帝,封我个大王当当!” 肖抑瞬间止步。云敖的道路,地上都有沙,他止得急,飞了一圈细砂。 肖抑肃然叮嘱章鹿儿:“这话不可再讲。” 章鹿儿是个聪明人,自然晓得方才的话为什么不能说。但他同时又是旁门左道,与朝堂俨然两个世界——所以觉得说一说,没什么大不了。 章鹿儿鼓腮,又出气,“噗”的一声。 肖抑继续往前走,章鹿儿又追上去。 肖抑边走边道:“我打算回京了。” “回去干吗呀?”章鹿儿囔起来,“不要怂!” 肖抑一笑:“能回去是好事,只怕还不能回去。” 章鹿儿不解,缠着肖抑问原因,肖抑却不告诉他。两人到达营地,章鹿儿一直跟在肖抑脚后,直跟到帐子前。 肖抑赶他:“我要休息了你还不走?” “你休息什么你休息?” “我睡觉!” 好不容易把章鹿儿遣走了,肖抑入帐,并未歇息。 而是坐在案前,记录起手札来: 三月初五,天气晴好 大局已定。收到阿鸾的来信,现在心里最想见到的就是她。 肖抑记完,将手札合拢,还压了压。 这本手札不如从前那本服帖,老是翘起,携带的时候鼓鼓的,不够低调。 压完,肖抑给自己沏了一壶茶。 虽然很怀念酒的滋味,但还是茶好,淡淡清香。 刚荡完杯子,正准备倒茶,小校在外叩门。 “进来。”肖抑道。 小校进帐,风尘仆仆,一脸的沙子,肖抑便将手中提着的壶倾斜,倒出一盏茶,起身递给小校:“先喝口水吧,当心烫。” “多谢主将!” 小校双手举盏,一饮而尽。 肖抑:“唉——” 小校已经喝完了,咋了咋舌,果然烫。 小校将瓷盏放置一侧,禀道:“确切消息,云敖特使摩雒闻询从大都启发,正火速南下。” 肖抑负在背后的手,食指和中指分别在拇指上捏了捏:摩雒来了啊…… 那估计瑶城的特使,从南上北,也快了。 不知谁来? 肖抑屏退小校,独自盘膝坐在案前,饮茶,静静等待着消息。 一壶茶只饮到三分之二,未全饮完,来自瑶城的最新消息就到了。 小校进来报时,肖抑以为的皇帝的赦令,是提前告知他,谁谁谁暂封和议使,过多多多少日会抵达,让他按兵不撤,等着。 或者其它,更糟糕的帝谕。 哪晓得,小校进来,直接就报:“主将!京师派来的特使到了。就在门前,待主将去迎!” “特使何人?”肖抑有些迫不及待。 “是大皇子殿下!” 肖抑闻言,缓缓起身,不紧不慢,负着手走出去。 走到门前,果然见一三十来人的车队,五、六辆马车。王照此时已从车上下来,穿一身紫袍,手垂在两侧,散漫站在人群中。 眺见肖抑出来,王照就将两手兜在胸前,缓缓朝肖抑面前走去。 到了近前,王照见肖抑的脸色始终平静,没有什么变化,便笑问:“怎么,见到我不高兴啊?” “高兴。”肖抑道,“大殿来,我就安心了。” 王照笑出声,续道:“我还有一件更令你高兴的事情——”他本来是想卖个关子,未料到未说完,冯安安已从车里跳出来。 她是真的跳出来,白衣白裙,起落翩翩。 明明是落在黄砂地上,在场众人,却都恍觉是夕阳时水仙仙子落于湖面,轻起凌波。 冯安安眼里只有肖抑,一见到他,心就扑通扑通加速,朝他跑来。 肖抑眼中亦只有冯安安,直接不听王照言语,与他擦身而过,向着冯安安走去。 王照不仅关子卖不了,还直接被两人忽略,抬起地右臂举了半晌,无奈笑笑,放下右臂。 黄沙地,北风吹,冯安安和肖抑两人步伐都极快,不一会儿便相遇。 大庭广众,她欢天喜地扑入君怀。 她是白衣,他是银袍,再也没有比这更般配的恋人。就是……稍稍出格了点。 更肆无忌惮的事情还在后头。 冯安安垫起脚尖,主动去吻肖抑脖颈。 众目睽睽之下,肖抑虽不脸红,但难以像她那样抛却矜持,所以他轻轻拍了又拍冯安安的后背,手掌抚过她的青丝,又将她搂得更紧。 众人知趣退散,营地门口只留下冯肖二人。 当然,塔楼上当值的士兵,偶尔会忍不住俯窥几眼。 两人伫立着,紧紧抱在一起,仿佛互相黏住,又黏着地面。 冯安安的脑袋贴着肖抑胸膛,不住摩挲:“我没有去战场找你,你会不会怨我?”听闻肖抑遇险,她没有即刻赶来,是有原因的。 肖抑柔声回道:“怎么会呢。” 冯安安心中一暖,却听见肖抑话锋一转:“但是——” 冯安安:??? 肖抑再紧一紧手臂,笑道:“但是你信里不印唇印,我就气了。莫不是不想再亲我?” 冯安安闻言,踮起脚尖要再亲,肖抑笑着避让,但似让非让,下巴还是故意让她啄了一口。 两人因此分开了。 肖抑牵起冯安安的手:“走,进营再说。”要牵着她去瞧所在的营地,他的帐子,和他的一干战友。 冯安安笑道:“我晓得这些的!我又不是没在兵营待过!”别忘了,她曾是定北营肖副将帐下一小兵。 肖抑不仅笑意温柔,而且声音同样温柔:“这里比起定北营,可要艰苦十倍。”不一样的。 想起什么说什么,肖抑接着补充:“而且十分凶险。”禁不住给她讲起自己这两月的经历,从接了老帅命令要出兵开始讲起。 从详细的时辰天气,到场景人数,样样细致。听者冯安安甚至产生了错觉:那个记忆力惊人的不是她,而是肖抑。 其实肖抑的英勇战绩,早就传遍天下了。他讲述的故事,她早已翻来覆去听过数遍,熟稔于心,但此刻装作不知,一副崇拜模样。听他平静讲述,她再一次恍如亲临战场。 感受到平静之下的马嘶刀鸣,鲜血四溅,出生入死,惊心动魄。 肖抑讲完了突围,讲完了扎沙,又讲青淮,又讲……主动攻击云敖主力大军。 又讲胜利后追击主帅——故事里但凡不得不提乌云的,肖抑都以语速略快的“敌主帅”代替。 讲完入大漠前一战,肖抑便不讲了,道:“就这样,将敌人打了个七七八八,整军在此,大殿便来了。” 肖抑杀了乌云,天下皆知,冯安安怎会不知。 但他分明“无意”有心,略过此事。那她,也将永不在他面前提及。 冯安安牵着肖抑的那只手晃了晃,十指相扣,她笑着抱怨:“唉,太多人了。本来我想着,要单独见你。一步步向你走近时,施下幻术,我每走一步,两侧便开鲜花。叫这不毛之地,繁花似锦,春暖人间。”冯安安用另一只手拍拍胸脯,“算是给你营地里的兄弟们谋福利了!” 肖抑道:“你是自己想臭美吧!”然后在脑中偷偷构想了一下,照着冯安安的描述,若是实现了,定是极美,胜过蓬莱仙境。 肖抑叮嘱她:“不要老想着施幻术。”忽然不由自主地记起乌云那骷髅一幻,捏着冯安安的手不觉一紧。 冯安安察觉到,问他:“怎么了?” 肖抑不答,明白是嫉妒。 冯安安追问:“你方才在想甚么?” 理智的肖抑,此刻嫉妒已经消散了,侧首凝视冯安安:“没什么,就是担心你用幻术,又给自己惹上麻烦。” 这话正戳中冯安安,她的确在京师又惹了幻术麻烦。但面上极力抑住其它情绪,满不在乎道:“我哪有什么麻烦,该不会是你担忧我对你用幻术吧?” 肖抑瞧着她,心头轻叹又轻笑,似一阵微风吹动湖面涟漪。 冯安安说的,是他最不担忧的事情。因为他早就沉迷在她的似幻似真里,心甘情愿不可自拔。 第69章 两人走到帐篷里,肖抑反手将帐帘带好,一只手轻轻揽上冯安安腰间。 冯安安却笑着抬手,抵在肖抑胸前。 他将将要倒的身躯,便没有再倒下去。 冯安安问他:“不会耽误你事么?”这大白天的。 肖抑心想,现在无其它事,不过就是等着摩雒过来“议”和。 便道:“今日无事。” 冯安安一笑,抵在他胸前的手松了。 肖抑托着她往下倒。两人的脚步不约而同往褥子那边挪,冯安安身子后仰,眼看着就要躺倒了,一样东西却轻飘飘从她袖口掉出来。 肖抑捡起来问:“这是什么?” 冯安安旋即紧张,伸手去抢,肖抑却快她一步,已经打开来看了。他随意翻的,正好瞧见一页: 二月,每日念君八百遍 肖抑很快反应过来,笑出了声:“你记手札?” 冯安安红着脸去夺,肖抑却不给她。他多敏捷的反应速度,冯安安怎么也抢不回来。 肖抑追问:“我怎么不晓得你有这习惯?” 冯安安左夺右抢,口中道:“从前没有的,上个月才开始记。”说来还是因为王照,在京师闲时,就同他聊些玩物,聊着聊着,王照说起手札,纸、墨、笔,乃至香,都有无数讲究。王照还带冯安安瞧了他的私藏,冯安安一时开眼心动,沉浸进去,找王照讨了两本,研究起来。 她其实不爱记录,过去便过去,记得自然记得,不记得记录下来还是忘记。所以一本手札,一个多月,她就记了几句话——其中一句太肉麻,偏偏被当事人瞧见,她恨不得羞钻地缝。 冯安安不由气道:“不许笑我!” 肖抑乐得嘴角都抽了一下,悠悠道:“你说实话,我做甚笑你。”高兴还来不及。 肖抑又翻冯安安手札,花里胡哨,首先封面鎏金镶玉,既凸且沉,不便携带。再往里翻,这是个什么纸……手感如绸一般,边沿不仅贴金而且绣花,这一页能写下几个字?容易着墨吗? 肖抑便道:“这不实用。”又翻,见手札上几无黑墨,字迹许多彩色,又道,“你记这多花花绿绿的字做甚么?” 冯安安仍未放弃抢夺,喘着气道:“你懂什么!什么花花绿绿,它们都是有名字的!”橙黄颜色,叫“云州晚霞”,而橙红颜色,则是“海里将军”…… 许多许多,听得肖抑云里雾里,不住道:“这些都是绣花枕头,真要记起手札,并不顺手。不便记,不便带,太耗时……” 冯安安朝他哼哼,嗤鼻:“说得好像你记手札似的。”她心念一动,道,“你该不会一直在记手札吧?”她说着,朝肖抑伸出摊开的手掌,“拿来我瞧瞧!” 肖抑肃然道:“我从不记那种东西。” 冯安安“哦”了一声,信以为真。 肖抑这边心虚,眼睛瞥开,正落在他新翻开一页上。 这一页并无日期,冯安安只记了四个大字:一言难尽。 肖抑以为这四字与自己有关,举起手札,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冯安安道:“你偷看就偷看,哪还有来问的?” 肖抑一怔。 冯安安趁机将手札夺回。 肖抑倾身,靠着她后背,正跪在褥子上:“我——” 冯安安晓得他忧心什么,横他一眼:“这事与你无关。”想太多。 她手放在褥子上,静听不言,肖抑很快明白过来——她顾忌着帐外走动频繁的士兵。 冯安安的传音娓娓入肖抑耳中:“我带十五去京师,查她灭门的仇人,结果查出来……一言难尽!” 肖抑之前也晓得,他中的毒,便是凶手从十五那抢来的毒,便回密道:查出是太师所为? 冯安安颔首:“毒镖是顾江天从家中带来,属于顾晁。灭门十五家的,是顾晁,却不仅仅如此。” 肖抑关切密道:“顾江天没有再怎么样你吧?” 冯安安道:“我没再同顾江天照面,说起来,亏得大殿照拂。” 当时,冯安安听说肖抑下落不明,恨不得立刻就去找。 王照却拦住她,说眼下京师更需要她。 冯安安自然不信,王照竟用了恳求的语气,求她留下来。 冯安安便囔道:“那你说原因嘛!”求她留下来,却不讲清。 王照拉她去偏僻处,密道:“你上次不是说,我父皇似幻似真?” 冯安安:“是啊……莫非?” 王照眸色暗沉,点头密道:“父皇好像真中着幻术。” …… 肖抑听到这里,密道:“所以说,这事查清了?是真的?” 冯安安摇头又点头。 事态严峻,她留下来彻查此事。在冯安安眼里,王照算是个讲义气的,既然求她,就一直在维护她,保证她的安全。 不仅帮她避开丧心病狂的顾江天,而且还帮她防着顾晁。一有事,他就得暂抛花天酒地,火速赶来。 冯安安去宫中查事,王照直接把她藏在自己殿里。绫罗软玉,稀奇珍宝,随她糟蹋。对了,手札就是那会顺的。 最惊险的一次,她施幻诱那潜藏着的幻师出手,结果那幻师强大,与她对招。她瞧见一只虎,以为是幻术,便以咒诀破,屡次不成功,那虎竟飞扑过来——是宫里有真虎。得亏王照及时将她护在身下,只被虎爪挠破皮。王照打横抱她回殿,给她煎药,又匐于床头照顾。后来王照两手趴着,头埋下去,冯安安以为他是累睡着了,扒了扒他,才发现王照被老虎压伤了内脏,急忙又来救他。 …… 冯安安心想,虽然天家无朋友,但大殿下却是值得信赖的。 冯安安扳着指头数,同肖抑密道:“多亏了大殿下,多亏了十五,多亏了二师兄,反正他仨都给我帮了忙。查出好几件惊人的事。十五的仇人是顾太师和张廷尉,陛下中了幻术,所以才言行反常。还有,施幻的凶手就是‘嬷嬷’。” 肖抑旋即就密:“‘嬷嬷’真身是谁?”她又给皇帝瞧见了何种障眼?以至于皇帝时而昏聩,时而癫狂! 冯安安竟没有用传音入密,径直出声:“不知道啊!”看来她相当懊悔。 静了静,她重新密道:“本来我要继续追查下去的,大殿却说,我们这是钓鱼。鱼儿咬饵第一下,都是浅咬,仅做试探。此时竿不能动,要放任鱼儿,它才会完全咬竿,才能钓得上来。他竟不准许我再查下去,还将我骗出京师。” 肖抑密道:“大殿也不仅仅是这个原因,他要离京和谈,无人维护你,你还要追查,岂不是险上加险?”王照只能带着冯安安,寸步不离。 冯安安脑袋靠在肖抑肩头,叹两口气,心里想通了,继而甜笑道:“不过也好,我来这里,能见着你。”王照虽然骗人,却也做了件好事。 肖抑“嗯”了一声,漫不经意道:“我俩难得见面,你既来了这里,有我照护,就不需要劳烦大殿了。” 冯安安道:“是呀,他也能轻松些。”在京师她算是惹祸精,王照履约践诺,但她猜……他心中难免叫苦。 肖抑又“嗯”一声,双手伸过去,轻轻覆住冯安安两只手背,十指与十指交叉。 冯安安盯着肖抑,眼珠子转转。 肖抑明白,嘴角漾起。 她就凑过来,主动吻了上去。 …… 两人慵慵懒懒躺在褥子上,冯安安四仰八叉,肖抑同样四仰八叉——只不过,右臂垫在冯安安后脑勺。 被子都被两人胡乱踢到一边,肖抑伸手,给冯安安那半边盖上。冯安安问他:“方才声音……外头是不是听着了?”情难自控,动静过大。 肖抑道:“应该吧。” 冯安安懊恼:“唉,该小点声的!”说着转身侧躺,脑袋碾着肖抑的胳膊翻动,肖抑伤口不由得发疼,却没有说。 肖抑道:“那个时候,哪管那么多。” 冯安安右边嘴角旋起,勾着缠缠绵绵一笑,声音不自觉地娇嗔了:“那肖郎,我们这算不算白日宣——” 话未说完,被肖抑伸手封住嘴唇。 他不喜欢她这样说自己。 但想了想,却又回答她:“如果算,我也喜欢。” 冯安安漫天开心,一高兴起来,聊的话题就没了章法,想到什么说什么:“唉,你晓得么?二师兄下个月要娶亲了!” 肖抑仔细回忆,陈如常没跟他提过这件事,便摇头。 “说明你俩不够交情。”冯安安说着,伸直戳一戳肖抑胸膛,“扎心了吧?” 肖抑伸手将冯安安不安分的小指头捉住,道:“少送份礼,我何乐而不为?”也就是说笑,其实心里晓得,陈如常要成亲,定会请他到场。 “只可惜十五太苦。”冯安安的心思,一下又跳到十五身上。 肖抑点点头。 冯安安禁不住唏嘘,孑孓十五,在山上是一个人,到了另一座山里,还是一个人。去了京师,十五几乎不通世事,愈发格格不入。 冯安安在京师接触多的,就三个人。此时念叨了两位,心中自然而然就浮现出第三位的嬉皮笑脸,放浪形骸。 想那王照,与十五形成鲜明对比,身边是莺莺燕燕,日夜不绝。就连她这种跟王照仅混了一个月的,就已见过大殿三、四位宠姬。 她们的样貌嘛……乱花各入人眼,不作评价。但个个性子泼辣,爱恨分明,颇对冯安安胃口。 倒不难相处。 第70章 肖抑撑着起身,道:“所以十五的仇,我们一定要帮她报了。” 冯安安“嗯”了一声。 肖抑又补充:“她算是我的救命恩人。” 冯安安:“嗯。” 肖抑想起一事,扭头知会冯安安:“对了,晚上要给大殿接风洗尘。” 冯安安旋即会意:那一干将领老派陈旧,必定不想看到女人出现在宴会的客席上。 哪怕她贵在郡主。 冯安安眸光一暗:“知道了。” 这点变化哪能逃过肖抑的眼睛,他伸手,安慰般摸摸她的头发。过会,肖抑起身穿衣,正系着袍子时,突然开口:“算了,你也参加吧。” “那你不被喷个狗血淋头?” “我有何惧。”肖抑瞧着冯安安,密道“不破不立。” 两人就这么商议定,到了晚上,接风宴前,王照特意派人过来通知——定要让冯安安出席。 还说,众生平等。 冯安安朝肖抑道:“大殿与我们想法相同。” 肖抑点点头。 晚间宴席,众人见郡主盛装,款款坐于次要客位,一时你瞧瞧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 但席间把酒交谈,时光流逝,冯安安落落大方,众人渐渐忽略了她的女性身份。 席后一回味,其实男子是客,女子也是客。男子做主,女子也能做主,好像多了女子,宴会也没什么分别? 王照抵达营地的第三日,云敖特使摩雒南下抵达。 两人初会第一面,没有设在营地,而是取营地以北五里空地,竖旗布会,王照坐南,摩雒坐北,风大凛冽,不仅吹得人发丝贴面,而且来来回回的对话,也容易听岔。 会面不得不匆匆结束。翌日临时搭了一座长宽十丈的大帐篷,虽外头呼啸声不绝,篷布时鼓时凹,略显惊心,但好在南北两路代表,能清晰对话了。 帐内设有一孔雀毛织成的屏风,绵延数丈,王照坐于屏前案后——因为,冯安安有了勇气,经大殿默许,躲在屏风后偷听。 王照做主,肖抑在侧,与摩雒讨论了两天一夜,三次歇会。最后商定青淮之盟重结:仍以长河为界,南北分立,共止干戈。自此往后,云敖人不可越河牧马,瑶宋各项纳贡数均减半。生育息繁,各不相扰。 议定歃盟,云敖一干人等撤去,冯安安终按耐不住,从屏风后探头一望。 从左至右扫过,目光揪出摩雒随从中有一人,背影和步伐皆熟悉……是长公主! 冯安安心头一跳。 好巧不巧,随从统一蓝衣虎皮,男女各二三十人,却偏偏只有长公主仿佛得了预感,回头一瞥。 冯安安连忙躲回屏风后头。 但心里却清楚,方才同长公主眼神对上,她认出长公主,长公主也认出了她。 王照送至帐外三里,便没有再送。余下七里,由肖抑率轻骑相送。 所以王照先折返回来,冯安安主动找的他:“云敖那群人里,有长公主。” 王照眼皮跳了跳,轻道:“你可认清?”云敖随从里没有年长女性啊! “千真万确。”冯安安便把怎么认出长公主的经过讲了。 王照琢磨:“她竟微服前来……你怎么认得长公主呢?”王照说完,玩味注视冯安安。 冯安安自然有对策,不假思索接话:“我从前遨游九州,去过大都,正赶上长公主出行,机缘一睹。” 王照悠悠点头:“原来如此。” 冯安安急忙再道:“肖抑去送他们,我有些担心。” 伫立的王照,原本已经侧耳,这会重偏回头,见冯安安两眉微蹙。 他不愿见这副样子,心中轻叹一声,道:“既然如此,出发前你怎不亲自向肖兄说明?” 冯安安含含糊糊:“他、他对云敖一干人等,皆有心结。” 王照旋即接口:“但你俩却是亲密无间。” 而后,王照陷入长久的沉默。 冯安安:“你的意思是?” “唉!”王照叹口气,伸手弹了一下冯安安额头:“我发现你自从同肖抑在一起,脑子就越来越笨!是人都有介意的事,但到底是一家人,耿耿于怀,难免家散。父子兄弟夫妻,要想长长久久在一起,便不能有心结。你俩亲密无间,有甚么话不能开诚布公?有甚么心结不能解?” 冯安安心想,这人竟歪打正着,全说至点上。她心念转动得快,目光在王照脸上缓缓滑过,心里已经想到皇帝和王照的关系,不由得对这位通透却无奈的大殿下生出两分怜惜。 王照看穿她的眼神,偏头摆手:“唉,行了行了!”他不需要她可怜。 两人无事再聊,冯安安告辞出去,过了半个时辰,肖抑归来。 肖抑进帐,向王照汇报——摩雒已经北上,未做停留,亦未敢有其它动作。 王照点头,道:“嗯,肖兄也做下准备,拔军南归。” “喏。” 盟约铁定,事态安稳,王照禁不住向肖抑感慨:“唉,又是三十年不会打仗了。” 肖抑徐徐看向王照,嘴角勾起一笑。他嘴上不说,心里却止不住想:眼前这人享福了,可以做三十年太平皇帝。 王照从墨色织银边的袖子伸出一只手腕,朝肖抑点点,笑道:“肖兄都能猜我的心了!” …… 瑶宋使团,一派欢悦祥和,而云敖使团则截然相反,阴云笼罩在每个人头上,挥之不散。 摩雒与一女随从一同钻进车厢里。 车轮“轱辘轱辘”向北,随从由低头改为昂首,神色也由卑微即刻变成高傲。 她正是微服随使团前来的长公主殿下。 长公主拂袖坐定,动时的姿态如蝶般轻盈。她的样貌显得极为年轻和娇美,明明年纪比摩雒长许多岁,但两厢比较,鬓间夹杂的白发的摩雒却远比长公主苍老。 她似永恒的二八佳人。三十年来,云敖王廷的掌权男子,老去新来,换了一拨又一拨,可无论是哪一拨,他们注视长公主的目光,总是同样热切和倾慕。 但是,此时,在摩雒眼里,长公主比之从前,甚至比之上个月,苍老憔悴了许多。 丧子之痛,希望她能熬过去。 摩雒想到这,手伸过去,抓住长公主的手,轻声道:“英姊,你再忍一忍。”他刚同她在一起时,尚是少年,而长公主已是婀娜多姿的少妇。她闺名是英英,便喊“英姊”,这么多年改不了口。 长公主冷哼一声,话音好似风铃吹过:“呵,本宫若是忍不了,来这第一天,就会杀了那肖姓狗贼,替我儿报仇!” 摩雒的手,紧紧抓着长公主的手,道:“我们回去吧。” “对了。”长公主手一抬,摩雒的手跟着上抬,“今天在帐篷里,我瞧见那个贱人了!” 乌云一时没反应过来:“哪个?” “哼,还有哪个,同是害死我儿的凶手!” 摩雒这才明白是淼淼,带着愤慨道:“果然是群蚁附膻,朋比为奸。”想来这两个词语还是乌云教他,心中便涌起一阵难过。继而联系到淼淼,却禁不住微微恍神。 摩雒的目光茫然,不再聚焦到长公主身上。而长公主的目光,从进车厢内起,就从未留给过摩雒——车厢中一对手牵手有实无名的伴侣,心思始终迥异。 长公主忿忿望向车外,狂风正吹,路边成排柳树齐齐倒向北边。 是的,它们就该归向北方。而广翼的鸿鹄,更注定要在草原上翱翔,那里才是雄鹰猛兽的家。 她的爱子,本该也是雄鹰猛兽,此时却折翅断足。前些日子,他失血苍白的尸体,已经被运回大都。等她回去,就给他举办隆重的葬礼,埋在草原上。 下葬时,她会请萨满做法,许愿来世还做母子。 还有,母亲会替你报仇的。 长公主想起一时,转回头望向摩雒,摩雒此时已经清明,包容地完全接受长公主的目光。 长公主道:“本宫听闻,近来有些对我儿不利的谣言?” 摩雒点头,岂止是不利啊,王廷内外,许多人都说乌云好大喜功,利令智昏,不知变化,一人坑尽二十万兵,是云敖的千古罪人! 长公主唤道:“摩雒?” 摩雒旋即松了她的手,抱拳道:“殿下放心,臣一定会办妥此事。乌云大王史著英烈,民间亦无二议。”眼前的女人摸透了他,他亦摸透了这个女人。她可以说儿子的不好,但别人非议,她不允许。 摩雒叹气:她仍是一如既往的霸道啊!但有什么办法呢?纵然爱随岁减,但谁叫她是他的初心。 * 瑶宋大军班师回朝,入城门后,受到百姓夹道欢迎。 人们不仅鼓掌欢呼,而且向他们献上自己最贵重的礼物。 诸位将领都骑在马上,沿路收礼,并向各位父老乡亲抱拳、致谢。 百姓们人挤人,趁此机会,将这些个传闻中的英雄一一打量。 这些个将领,清一色全是中年大叔,胡子拉碴,唯独只有肖抑,年纪轻轻,英俊潇洒。许多京师女子沿街睹见,情不自禁怒放心花,心想,这肖大将军哪怕不打仗,单独挑出来站在那里,就让人心如鹿撞,更何况他还是战神,是英雄…… 自此往后,京师未出阁的女子心中,都有了朱砂痣一般的最佳夫婿人选。而那些已出阁,年纪不大的女子,则统统懊悔自己嫁早了。 蘋阳郡主是随军回来的,她的马匹距离肖将军驶在最前面的马匹有一定距离,走了一路,她就瞧了一路,眼睁睁注视全城娇娘,都将目光焦灼在她的意中人身上。 第71章 她不痛快,非常不痛快。 末了至驿站,跳下马后,冯安安竟趁左右无人,对肖抑来了酸溜溜一句:“你挺受欢迎的嘛,感觉满京师的姑娘,眼睛都长到你身上去了?” 肖抑有时候某方面反应迟钝,回道:“她们的眼睛,长在她们身上。”过会反应过来,佳人早已气鼓鼓,肖抑连忙过去安慰,从冯安安身后环住她:“但我同她们对视,会将自己的眼睛蒙起来。” 冯安安听这话,心中瞬间由阴转晴。 肖抑牵起她的手:“走了,我要进去换身衣裳。” 是了,他要同众将一起进宫拜谒。 这是瑶宋军队抵挡京师后的头等大事。 大家都说,皇帝会重重犒赏他们这批出生入死的将士。 尤其是肖抑,都在传,他要接任天下兵马大元帅了! 冯安安却有些担心。 紧跟着肖抑进屋,侍从们早将肖抑要面圣的袍子放在屋内。 隔着一扇屏风,他在里换衣,她在外心思跳跃。 一会仍想着自己吃肖抑醋的事,换位思考,她的所作所为,哪怕是同样的不经意,是否也有在肖抑眼里觉得过分呢? 她反省和体谅后,觉得一切心结可解。 过会,思绪跳到肖抑要进宫这件事上。 冯安安隔着屏风叮嘱:“待会你入宫进殿,如若遇着幻术,记得敲手钏。” 屏风里透出来肖抑低低一声“好”。 冯安安又道:“再不济,我来救你!” 屏风透着的人影晃了晃,应是肖抑含笑无声。 少顷,他说:“衣服换好了。”接着,从屏风后首先伸出一只着了六合靴的腿。 冯安安低头看靴,靴上有贴金。她便忍不住笑,没想到他也有一天穿得华丽。 紧接着,肖抑整个人冉冉转过来,冯安安只觉眼前一道光亮,好似旭日暖辉。 他着进贤冠,比他之前简单的束发高出许多。一身绯红绸衫,边沿修饰着忍冬纹,罩着一件缂丝的纱袍,镶金错银。腰间用一条金狮宝带掐住,长长的组佩连环串起,几近坠地最外头,再罩上黑羊皮袍。 显得锦绣满身,虎胆雄姿。 冯安安极少见男子穿红穿得好看,能担得起的。肖抑是难得一个,红衫竟比白袍更加出彩,望尘莫及。 她心头欢悦,他却微微蹙眉的:“这样——”两臂摊开,略显局促,“妥当吗?” “妥当,你早该这么穿!”冯安安大声道。 他就该天天这么穿,衣裳衬人,光华四射,叫人移不开目。 而且她已经想通了,不担心了,只要她保持独立,日日见鲜,他便不会离开她。 冯安安转身去翻抽屉,想给肖抑再配只香薰球挂在身上。 肖抑不知她要作甚,问道:“你翻甚么呢?” 冯安安终于找到一只银链的香薰球,嗅一嗅,是杜若,拿来要给肖抑挂上,却被肖抑拒绝。 他不仅难以接受男子熏香,甚至连今儿这一身面见天子的盛装都穿着不适。 肖抑叹气:“我还是喜欢日常的衣裳。”还是清清淡淡的好,这身装扮太浮艳了。 冯安安说不过他,只得听之任之,道:“好好好,等你从宫里回来,咱们就换身衣服。” “好。” 冯安安再次叮嘱:“记住,若遇幻术,即敲手钏,不要有犹豫。” 肖抑道:“你放心吧。” 时不等人,肖抑辞别冯安安,与一干同僚一同进宫。 期间任是俞新几个大男人,都禁不住说真话,称赞肖战神今日这一身,异常英俊。 又说肖抑这趟进宫,十之有九,红袍即将换紫袍。 肖抑回道:“莫乱讲,莫乱讲。” 众将领进了宫,按例不是直接面圣,需得先在天门外按品级候着,等待皇帝宣召。 此时,正值京师牡丹盛开,天门附近有玉桥如带,有御河清澈,在雕栏玉砌之间,一大片一大片的姚黄魏紫,开得烂漫。 皇帝应是很高兴,命宫中一班少年乐师,列玉桥上,漫按管弦。 乐师们皆着白衣广袖,年纪都轻,一时流风回雪,仿佛神仙。而奏乐辉煌喜乐,曲中能听出一场天家盛宴,白玉杯相碰,琥珀酒泛粼粼光。 少年们听见偌大动静,知是武将面圣,心痒痒禁不住都眺眼偷窥,初窥还好,一扫到肖抑,皆是眼神倏黯——被比下去了。 因是正经候着,众将都不敢怎么讲话,一时站久,憋得面面相觑。 就在这时,有一盛装女子,云英紫裙,霞帔逶地,由两名宫娥搀扶,由远及近。 将领中有几个认得她,正是皇帝最疼爱的女儿——永嘉公主王施。 肖抑亦认得,却微微偏头,避免同公主对视。 王施由远及近,认识的将领带头向她行礼:“末将参见永嘉公主。” 这一人呼,百人随跪,纷纷向王施请安。肖抑混在将领里,随着鞠了一躬。 王施平易和善,依次扶起众将,轮到肖抑这里,她正要扶,他已经自己起身了。 王施喊他:“壮士。” 肖抑未正首与她四目相对。 王施又喊:“肖将军,战神!” 肖抑再回避便是失礼了,只好再作一揖,抬首对她,恭敬道:“公主。” 面对了面,他这才注意到,王施似有腿伤,走路跛足微瘸,站时同样需要宫娥扶着。 肖抑的目光缓缓向上,发现王施的脸上也有伤痕,淡淡还未完全消散的淤青。 他不能问,垂眸只当未察。 但将领里有个粗犷的,与王施相熟的,并不惧天,径直问道:“公主,您这腿怎么伤了?” 王施还未开口,旁边搀扶她的宫娥已经抢先道:“公主为给肖将军解困,被陛下重罚。” 此话一出,众将困惑:“怎么解困会罚成这样?” 要知道,永嘉公主可是皇帝最喜爱的女儿。 甚至连俞新都忍不住问:“公主啊,您、您到底做了什么啊?” 一时间许多将领追问细问。 王施神色凝住,垂眸不语。少顷缓过劲来,勉力挤笑,答道:“私盗虎符,假传圣旨。” 全场哗然。 王施并不想博可怜,她以平常的,旁观者的视角来简述实情。 她在宫中,听闻阮帅殉国,余下将士被云敖追打,只剩不到千人,心中着急。又闻肖抑被困,生死一线,急盼援军。公主为救肖抑,趁皇帝熟睡时盗取虎符,假传圣旨,支援肖抑定远、定南两拨雄兵。 事情败露,王施被皇帝下令,打得死去活来,还被禁足。 这事情大伙都不敢相信,俞新带头问:“公主啊,这是真的吗?” 王施淡淡点头。 想来也是,谁敢在皇宫禁苑,大庭广众下说假话?! 这一内幕,肖抑之前闻所未闻。 想来是有人有心,瞒得密不透风。 王照! 肖抑立刻想到了那个伫立幕后,一副吊儿郎当的王照。 大殿是只狐狸,不愿伤了自身,竟设计使永嘉公主做枪。 他肖抑禁回想起,当时王照传来的话语,“肖抑,我可是费了许多周折,许多人在其中周转……其中波折,你回京再告诉你”。 肖脸色阴沉,心中只有四个字:大殿坑他。 就在这时,王施语气柔和,继续道:“不过现在,父皇已经将我放出来了。” 她伤势未愈,说一两句话,就要歇一歇。语气也因此变得极其温柔,但王施本人却偏偏不愿做楚楚可怜人,纵然讲话无力气,仍要挺直脖颈。 她的脖颈又细又长,雪白上青紫淤伤可见,原该背悖的娇与傲,一时全反应在她身上。再加上天然贵气,不由令在场众人心生尊敬和怜惜。 趁着王施缓和的间隙,宫娥插嘴道:“禁令一解,公主殿下立刻就从殿里奔过来。腿伤步急,一出门就摔了,奴婢们赶紧扶殿下过来。殿下才催我们,说快些,想快些见到肖将军。”奴婢说着,望向肖抑,眼中既有抱不平,亦有期待。 众将的目光,同样全投到肖抑身上。 话到此时,在场还有谁,不知道永嘉公主对肖将军的一片痴心? 王施亦自己挑明道:“父皇撤去禁令,赦免我的过错,是因为……肖将军,我擅自做主,替我俩答应了父皇的圣意。” “甚么?”肖抑心一紧,脱口而出。 这是他在沸议后第一回开口,王施脸上不禁泛起喜悦。 王施道:“曾经,父皇为我口头约定过一门婚约。可那夫婿,却非我所喜。”王施调整站姿,不仅面对着肖抑凝视,连身形也完全与他相对。 她鼓起勇气,仰着脖子,一口气说完:“我的意中人,只有一人,他常常浮在我的脑海里,一直印在我心里。他是路见不平,出手救人的壮士;他是破陈除旧,尊爱平等的义士。他是初见天颜,就敢热血直谏的好男儿;他是一人独挡二十万敌军,出生入死的战神!” 王施的目光胶着在肖抑的面庞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倾慕和痴恋。 她婉婉道:“他是西市人潮中,我失而复得的缘分。他是你,肖将军。” 众目睽睽,无论是将领还是宫娥、内侍,甚至连不远处那一班乐师,都听得一清二楚,瞧得明明白白。 所以说肖战神不仅要封大元帅,还要做皇帝的乘龙快婿了? 无论在宫中,还是将领当中,但凡相识的,口碑颇好,无人不称赞永嘉公主友善和平易近人。她方才的言行举止和胆魄,又为她赢得那些不相识将领的钦佩。 所以公主的表白一出口,众人先是怔忪,继而欢呼雀跃起来,甚至有人鼓掌。 好!确实,只有肖战神这般的英雄,才能配得上永嘉公主。 再看他俩,一个红袍,一个紫裙,都是贵而不傲,天作之合。 其中有个受过王施恩惠,且文化粗浅的将领,竟直接喊出:“肖驸马,你就答应了吧!哪有晾着金枝玉叶的?” 肖抑等他吆喝完,等周遭稍稍安静,面朝王施,先深鞠一躬。 而后挺直身板,注视王施,从容道:“承蒙错爱,能做公主的意中人。但公主殿下,却不是肖某的意中人。” 吐字清晰,掷地有声。 说完,将目光移开。 第72章 他这么一答,军中将领转念一想,大部分人都能猜到肖抑属意于谁了。 便有将领在肖抑身后,劝他纵然有意中人,也不要回绝公主。毕竟豪杰英雄,哪个不左右拥抱?娶一纳多,都是好商量的…… 肖抑不作回应。 王施近来也听说过一些风言风语,心中微微联系,便明白过来。 情不自禁钻心剧痛,与受棍罚一般难受。 王施不言语,她的宫娥却替她打抱不平,愤怒质问:“那请问将军的意中人是谁?”还能比得上她家公主?! 肖抑目光望着远方,似茫然无物,又似盛满感情:“我的意中人,她是我心中是神女仙女。她历尽苦难,却永远不可方物。”他讲着讲着,竟不自知地嘴角旋起微笑,“我愿用一生守护在她身旁。” 王施听到这,竟也开了口,悲哀地看着肖抑:“其实,将军心仪的那位姑——”王施戛然,改口道,“那位妇人,未必如将军心中想象的那般好。” 人的执念,总是会美化对方。 王施垂眸:“我听说过一些她在北方的事情,南边……也有些。有些人说……她是妖女。”声音越说越小,到最后,比蚊子声还小,几乎是听不见了。 她羞红着脸低头,发觉人心自私,人人难逃。敢相信自己会有背地里说人坏话的这一天,但她确实做了。 肖抑本来不想多王施多讲的,毕竟众人在场,说得多了,驳王施面子。但她既然这么说了,他便回道:“‘峣峣者易折,皎皎者易污’,肖某自个觉着她好,就够了。” 随便天下人说冯安安的不好,他难道不知道吗?他见着她那些个过往、那些个行径,难道会比王施知道的少? 那又怎样呢? 他深爱着她。 王施将肖抑的眼神瞧得一清二楚。 她心中涌起一股绝望,知再无力抗衡。 王施勾勾嘴角,轻叹苦笑:“解说男子对女子的爱,源自疼惜,看来连肖将军也不例外。” 还是那些经历跌宕,波折凄惨的女子更容易得到男子怜惜。 肖抑道:“公主大错特错。” 他最初对冯安安可不是怜惜,那是崇拜。多年努力,才势均力敌。 肖抑不想再同王施解释下去,颇感厌倦。但思及王施说过,她擅自做主,替他答应了皇帝的圣意……指婚么? 肖抑便向王施拱手鞠躬:“现在心意明了。还得劳烦公主,与臣一道入殿,向陛下解释清楚,收回圣命。” 王施回道:“将军放心,我非强扭之人,定会向父皇禀明。”他既然不同她结缘,她便不会嫁于他。不然,两人每日相对,各有各的痛苦。 王施展露释怀笑意。 “————”钟声响起。 紧跟着,内侍出殿,高声宣见。 王施笑道:“走吧!”与众将一同入内。 拾级而上,她走在肖抑左侧,禁不住再多感慨最后一句:“我着实羡慕蘋阳郡主。红尘翻滚,多得是虚情假意,痴心错付,难得有一颗真心,会捧到眼前面前。” 肖抑不应,两扇朱门大敞,他提了提袍子,跨入殿内。 * 王照在老饕楼内歌舞升平,正卧美人怀,饮酒作乐,小二来报:“大殿,蘋阳郡主来了。” 王照一听,安静片刻,将一班歌姬全都遣散:“去去去!” 结果这些歌姬下楼时,还是同冯安安打了照面,擦身而过。 冯安安绕着楼梯走上,天气转暖,她穿了一身海棠花裙衫。若在别人身上,觉得轻浮,穿在她身上,觉得本该如此。 王照上下眺眼,将她打量,笑道:“稀客啊!” 冯安安冷哼一声。王照这个人,她隔五日来,说她稀客;她隔三日来,也说她是稀客。 冯安安昂首问他:“大殿下怎么没进宫论赏?” 王照立即做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没轮到我,热闹都是别人的。” “大殿下身为特使,缔结两国盟约,定百年太平,难道都没有赏赐吗?” “没有呢。” 王照悄悄走近,探头前伸,注视着冯安安笑道:“你若可怜我,要不,单独给我点封赏,接济接济我?” 冯安安笑道:“我一新封的野郡主,京中无房无马,论资产,坐拥老饕楼的大殿下还需要我接济?” 王照捏自个下巴,故做沉思:“这么一对比,好像我是比你有钱。”他松了手,重将脑袋探前来,“可怜的,要不我接济你点吧?” “不要!”冯安安立即回绝。 王照将脑袋收回来,身子也立直,拍拍巴掌,命小二上些茶点上来。 其实相处这些天,他已经摸清冯安安在食物上的喜好,上来的吃的喝的,都是她喜爱的。 往日冯安安会顺手不客气,今日却看了两眼,不伸不拿。 王照嚅嚅唇。 冯安安紧紧盯着他:“我问你,永嘉公主想让肖扬之做驸马的事,你事先可知情?” 王照反问:“谁这么快就把宫里的新鲜事透漏给你了?陈大人传的话?” “这跟谁透露给我的没关系。我只问你是不是事先知道?”冯安安旋即反驳,事实上包括陈如常在内,有好几个人先后跑来同她讲了。 王照眼珠子往上翻了翻:“知道啊!” 冯安安盯着他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继续追问:“既然是永嘉公主舍命调的援军,为何你一直瞒着我,也瞒着肖抑?” 王照不语,先笑嘻嘻劝冯安安,小事情别动怒。后来发现她是真生气了,还一时半会消不了,便把两眼往天花板上看。 冯安安道:“我自认为同大殿有几分交情,看来是我自作多情了。” 王照立刻收回目光,全投到冯安安脸上,脱口而出:“何出此言!” 冯安安嘴角一旋,对峙道:“大殿明明知道我钟情肖扬之,还要撮合他和令妹,是何居心!” 王照眼神一黯,但很快恢复了嬉皮笑脸:“最后肖抑不是拒绝我妹妹了么?你担心什么?”他望着冯安安挑了下眉毛:“莫非……你对自己,和对他,都没有自信?” 冯安安立马大声回应:“信心十足!” 她是真生气,胸脯都在起伏:“我对大殿下以友待之,赤诚协作。扬之自从与大殿誓盟以后,更是对您忠心耿耿。既是合作同盟,就该有合作的信任无欺,大殿这般欺瞒坑陷,难免令我俩寒心,也难免对将来之路起疑,坚信之心摇摆!” 冯安安说完,微微偏头,两眼望着阳光投在在地板上的两道光亮,不再言语。 王照注视她良久,见她眼中百种情绪,其中有哀伤,眉眼间质疑忐忑中溢有难过,不由心一抖。 见她哀伤难过,他有些慌。 王照轻手轻脚近前,手捏成拳,捏了捏,又松开,柔声道:“好好,我答应你,以后再不骗你瞒你。” 冯安安仍不回头。 王照连忙补充:“也不骗不瞒肖抑。” 冯安安这才转回头,一双委屈巴巴的眼睛注视着王照,眨眼不眨。 王照心中既酸且软:“我以江山宝座起誓,以后对你俩十足十真心实意。你别生气了好不好?” 冯安安下唇内翻,用下面一排牙齿咬了下,又还原,轻轻点头。 这时,一惯常给王照报信的小二,火急火燎上楼。因为跑得快,那“蹬蹬”踩踏楼梯的声音,就如鼓点一般。 小二近前,摊开手掌,给主公王照瞧掌心字句。 王照从右至左浏览,双眉很快锁起来,抬头冲冯安安急道:“肖抑下狱了!” 冯安安不假思索反驳:“你胡说,怎么可能?!”她思考须臾,又追问:“莫非是他不肯做驸马,惹恼了陛下?” “不是。”王照眉头深锁,“驸马之事,永嘉澄清后,父皇已经解除作罢。父皇是在殿上问责肖抑,缘何战前自诩楚霸王?肖抑辩驳无效,父皇以不臣之罪将他下狱。” “怎么可能呢……”冯安安喃喃道。心中慌乱,却也不解。 清醒的皇帝,不会因为战将一句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激励语问罪。 可若说皇帝中着幻术不清醒,却更不可能。肖抑戴着神器呢! “我去一趟大理寺。”冯安安说着,如旋风般转身下楼。 王照根本拦不住她。 她直接在老饕楼的马厩了随意扯了匹马,一路狂奔到大理寺。原以为肖抑会更当初的阮放一样,羁押在大理寺。但找陈如常一问,得知肖抑下狱,是直接押在宫中天牢。 陈如常同样焦心:“陛下这会是最最最动真格了!” 她再向陈如常确认,肖抑下狱原因。 结果,王照没有骗人,肖抑的确是因为自诩楚霸王,才问罪下狱了。 冯安安没时间同陈如常感慨,道过谢后,两脚生风转出大理寺,想潜进宫中看看情况。 她眼睛望着前方,一直直走,脑子里完全想着肖抑,连王照站在她面前,挡住她去路,都没看见。 王照生生把她拉住:“你要去哪呀?” 冯安安冷冷看王照一眼:“去皇宫。” 王照愁眉不展:“你凭你自己,进得去吗?”仍拉着她。 冯安安稍稍冷静,心想:若要潜入皇宫,的确还得王照帮忙。 她不再往前冲。 四周环顾,人迹稀少,冯安安密王照道:“扬之入殿时,殿内可有幻术?”她是质疑的,觉得幻术不可能存在。 但清醒的皇帝,又不可能做下荒唐决定。 王照回密:“不见得有。” 冯安安密道:“大殿下,您可否带我去天牢?”她想亲自找肖抑问问实情。 王照抿了抿唇,注视冯安安的眸光中显出几分愧色:“眼下形势,我不便去天牢探看肖兄。” 皇帝眼皮下,他不能同肖抑太过亲密,有结党营私之嫌,易容易惹祸上身。 冯安安注视王照,一脸讳色。 王照密道:“但是你可以去天牢,也只有你能去。”她是他的意中人,去探望情郎,是另一层情有可原的意思了。 王照强调:“一路上,我都会派人暗中护你安全。” 冯安安出声道:“好!”她答应了他。 王照密道:“还有一句话,需要你传达给牢中的肖兄。” “什么话?” 王照拉着冯安安的袖子,将她牵到背街角落里。 明明都传音入密了,他还要背着他人。 什么见不得光么? 王照密问冯安安:“乌云大王,他同我长得像么?” 冯安安心想,他怎么有这么一问?良久不答。 王照再密道:“我虽然没有见过乌云,但我猜想,他一定与我长得极其相似。” 说时,王照想起初见冯安安时,她没有来特别讨厌他,不禁眼中一刻黯淡。但眼神闪烁,很快掩藏过去。 冯安安怔了怔,忽然,想到一个非常可怖的答案。 作者有话要说: 接编辑通知,2018.11.30日周五入V,从33章到72章为倒V章节,看过的朋友请千万慎重,以免买重。这文不会超过一百章,剩下的字数加起来,应该就是夹娃娃一个游戏币的价格吧! 到时候,星期五,会有按要求的入V三更。 明天我要出门拍婚纱照- -后天会在家里拼命码三章。所以明后两天都不更新,十分抱歉。 周五之前,这章底下留言的都有红包送,答谢大家的理解和支持,也请V后继续支持我! 第73章 王照是始终注视着冯安安的,她脸上什么表情,他能对应她是何种猜测。 王照坚定密道:“对,你猜得没错。乌云与我,是同父异母的兄弟。”他顿一顿,续道,“楚霸王只是借口。而这,才是父皇要杀肖兄的真正理由。” 大殿下用的是一个“杀”子。 不仅母亲要为子报仇,父亲也要尽一尽二十来年未尽的父亲责任,替子报仇。 王照生即丧母,二十三年来,缺了娘爱,还得不到爹疼。都说天家薄情,但也不至于如此吧? 王照永远记得,他小时候住在顾贵妃殿里,有一回皇帝来探望贵妃,撞见儿子。他伸出小手,跑都跑不稳,奔向期盼已久的父皇,皇帝却急忙躲闪,眼神好像在躲避一场灾难。 王照僵立在原地,仍举着双臂,小小年纪,就明白什么叫剜心空空。 这件事他耿耿于怀了许多年,也许到如今仍未释怀。王照去查,为何父皇不喜欢他这个儿子? 王照是按着年限,从后往前查的,一年一年回溯、那些逝去的,被人无意遗忘或刻意尘封的往事,仿若一页又一页回翻的书,陈旧得每一页都扬尘飞舞,呛人咳嗽。 王照顺藤摸瓜,竟发现了一个惊天大秘密。 史书和民间传闻一致,皆是如下记载: 当今皇帝,在做皇子时,并非太子。 他只是个不上不下的五皇子,封的允王。约莫三十一年前,边境忽生异动,久不历战的瑶宋宗室,自皇帝到皇子,面面相觑。唯独十五岁的允王,出生至今,也未经历过战争,却有一颗热血之心和一腔孤胆,义无反顾赴云敖斡旋。 据说允王北去时,独自跃上白马,毫无犹豫,身后是一群抱头痛哭的兄弟姊妹,和他怯怯的父王。 允王很快南归,带来边境恢复平静的定心丸。自此之后,他在朝中的威望和地位急速直升,最后被立为太子,皇帝。 皇帝初登基,边境生乱,云敖军越过长河,长驱南下。危难关头,皇帝力排众议,大胆启用弃文从武的阮放,逆转局势,收复疆土。 而后,皇帝竟御驾亲自边境,与云敖人歃盟。当时留在京师的大臣皆劝,御北有危险,皇帝却道:“寡人当年孤身赴敌营,尚无一丝畏惧。今日胜券在手,北边溜达,更胜过闲庭牧马!” 皇帝达到南岸,站在河边,剑指北岸,意气风发:“朕今年十六岁,不得渡河。待朕四十岁前,定要这大河造桥,填土,畅通无阻,直达大都!” 后来,又过三年,皇帝登基已四载,后宫始终空空,甚至连皇后都没有立。 众人不断上书,劝皇帝立后。黄帝却气得拂袖,径直将劝谏的奏章掷于阶下:“因为天下太平,你们都没有别的事做了吗?” 又两年,皇帝终究立了皇后。 便是王照的亲生母亲。 皇帝对皇后,史书上用了“伉俪情深”这四个字,明面上皇帝的表现,可能比这四个字更感人些,已经达到一往情深,宫中一后无妃的地步。 可惜情深不寿,皇后诞子难产,血崩去世。 无人照料小皇子,皇帝这才立了皇后的侍女顾妃。 自此之后,皇帝虽有选秀纳妃,却再无立后之意。 …… 若真如史载和传闻,皇帝的英勇和痴情,全都可歌可泣。 但可惜,王照深查后发现,皇帝北赴敌营后,有两段旧事,被刻意从这个世上抹去了。 第一段,少年允王去云敖议和,是带着宁折不屈的脖颈去的,到了营地,遇着同样犟脖子的云敖公主,难免争锋斗气。 斗着斗着,王子与公主相爱了。 他们策马草原,共赏广袤天地上的落日,和雨后彩虹。 四周无人,只有马儿,连奔腾都是寂静的。 夜晚,他们在漫天繁星下欢爱,在臭烘烘的帐篷里相拥而眠。 而后,允王归国。而战争,终不会因为一对相爱的年轻人而扼制,如期爆发。 允王继位,一举逆势,重定太平。 他御驾歃盟,公家底下藏着另一份私情。这回,他再次见到了公主——不,此时她已经是长公主了。 他和她再次欢爱,再次相拥而眠,旧梦重温。皇帝想带回长公主,长公主想把皇帝留在北方,两个人都努力过,然后都失败了。 而后,皇帝回过,固执地死守五年。 长公主那边,也是不遑多让的偏执。 情难自控,这五年间,皇帝屡次微服青淮,与长公主私会。 两人见面便是欢爱,相拥在一起,泪不觉流下来。但是相处时间长了,最多不过三日,他和她一定会发生争吵,不欢而散。 第五年,吵得最凶,皇帝疲了,回去就立了后。 立后之后关于皇帝感情的记载,在王照看来,只能用两个字形容:狗屁! 王照查清真相后,盯着史书上描述皇帝对待皇后感情的字句,恶狠狠吐出的,也是这两个字。 “伉俪情深”的形容一丁点也不准确,应该换一个更贴切的词——相敬如宾。 没有情深,只有尊敬,如宾。 皇帝的情,一直摇摇摆摆,荡在千里之外,寒风呼啸的地方。 爱也罢,恨也罢,都在那里。 立后以后,皇帝仍同长公主见过一面——那是两年后的事了。 彼时,皇帝已经听过不少来自云敖的风言风语,并且确认过,那些不是空穴来风。 互相都有千句怨言要说,都准备好了恨之入骨的目光,可是一见面,双方的心又化了,情不自禁吻到一处。 情到浓时,长公主翻身在上,竟抽出一把匕首,刺向皇帝。 她根本没打算刺中,咬牙切齿,扎在离他肩高两寸的地方。 扎破了云敖的软枕,羽毛乱飞。 皇帝立即挺身,将长公主倒压,咬了一口她的肩头,轻啮一排牙印。 当然,这些小细节,王照是没有查到的,他查到的只有:皇帝同长公主彻底翻脸,回去不久,皇后就怀上了孩子。 这是本朝皇宫里迎来的第一个小生命,皇帝得知消息时,是欣喜的,对皇后更加呵护,甚至……都有一点反省和愧疚。 但皇后临近临盆时,长公主的书信,却从云敖千里南下传来。 她告诉他,上次别后,珠胎暗结。这半年内她未同旁人有染,确定是他的龙胎。如今麟儿诞下,取名乌云。 长公主还在信中强调:这是她与他的儿子,今后要做天下之主。他不可以别的女人的儿子做储君。 太子之位,待将来留给乌云。 如此蛮横不讲理的要求,皇帝竟然迅速答复,在回信中大书一个“好”字。 两件来往信件,皇后无意得知。人都是好奇的,不自控地追探下去,最后得知的真相令皇后伤心伤身,动了胎气——她是不慎踩滑,跌坐在去见陛下的石阶上,待醒来时,血流一片。 皇后因此难产去世,皇帝却还固守信诺,二十来年不立储君。 这些年来,皇帝选过秀,有过新的邂逅。漫漫经年,难免有新的欢喜和动心,甚至连面对膝下小儿,也有过想要捧他们,宠他们的冲动。 而长公主呢?未再见面,他甚至逐渐淡忘了她的样貌。有时候对着容颜渐老,渐失吸引的顾贵妃,皇帝会恍然地想:遥遥北域的长公主,是不是也变成了老太婆呢? 当然,最关键的是,因储君迟迟不立,引发了朝堂上一系列隐患和动荡。 皇帝开始后悔了。 那些曾经轰轰烈烈的爱,坚定的信诺,对于皇帝来说,渐渐变成了煎熬。 皇帝甚至产生了一种想法:先熬着,等哪一天长公主去世了便好了。约定失效,他不必再守诺。 可是,年复一年,从云敖探回的消息,全都是长公主身体康健,势力愈来愈强。而她的如日中天,又犹如一把利剑,昼夜悬垂在皇帝头顶,警告着他:不要毁约,否则后果自负。 所以,从约定的第二十年开始,甚至还没到二十年,皇帝的煎熬就已变成了焦灼。 他急啊,长公主怎么还不死啊?! 皇帝会经常从梦中惊醒——那是令他惧怕的噩梦。在梦里,他竟比长公主先西去。 他熬不住了。疲乏殆尽,哪里还谈得上爱呢。 皇帝变得多疑,脾气随之越来越坏。少年时的胆气和锐气已不见踪影。他开始习惯在温暖柔软的皇宫里包裹自己,惧怕出去,同样惧怕别人进来。 听闻云敖人渡马过河,攻下凉郡和青阳,皇帝坐在帐后龙床里怯怯发抖,甚至哭出了老泪。 他终究,变成了自己曾经最讨厌的模样。 而瑶城御池里倒影的月亮,是晦暗流动的。终究不似草原上的月亮,又亮又圆。 …… 王照用平静客观的语气,给冯安安简短讲述往事。单听他的词句,很难令人相信,他应是这故事里耻辱者、受害者,甚至复仇者的角色。 冯安安的目光在王照脸上扫来扫去,很快被王照发现,笑道:“我的脸庞很英俊吗?”又道:“告诉你一个小秘密,其实我的脸还是香的,不信你凑近闻闻?” 冯安安心想,臭不要脸。她板下脸来。 而王照见状,脸上恢复严肃,密道:“我不知道父皇与长公主如今是何种关系,但他,是一定不会放过肖兄的。” 作者有话要说: 入V答谢,今日三章,每章底下的评论都会送红包。 还有两章,稍后发出来(还没码完,捂脸) 第74章 王照嘱咐冯安安:“你去狱中,将实情告知肖兄,让他保护好自己。” 冯安安追密:“那你有办法救扬之了吗?” 王照摇头,密道:“暂时没有办法,但我会努力的。”见冯安安狐疑不定,王照强调道,“你放心,肖兄是我手底下的人,我一定不会让他死的。” 这话令冯安安稍稍定心,辞别王照,往天牢赶来。 进皇宫,好进,王照已经疏通关系,做好安排。 冯安安提着裙子奔上台阶,以一个痴情情人的身份,哭求守卫放她进天牢一探。 她使出毕生演技,比在虿翁,在顾江天面前演得还要梨花带雨,肝肠寸断。守卫受她感染,眶中皆溢男儿泪。 众守卫一合计,一致决定放她进去。 冯安安钻进门里,大门很快合上,她往顺着路地下走,这地方比大理寺的牢狱还要潮湿,阴冷,走到阶底,竟飞过几只蝙蝠。 冯安安不自禁打了个寒颤,双臂抱紧,往前继续探路。除了阴冷潮湿,前方还多出一份晦暗。 略有些出乎意料,天牢里竟押着这么多犯人,几乎间间爆满。这些犯人有抓着铁杆发疯乱喊的,有依在墙角喃喃自语的,有蜷曲在地的,也有拿头撞墙的。还有一间牢里,好几名犯人在打架的。 似乎有些犯人已经死了,尸体良久不清理,发出阵阵恶臭,上头盘旋着苍蝇。 还有几名犯人,有男有女,神经兮兮,见冯安安一路走过,跑至栏杆前,冲她颤声笑道:“你——来啦?” 任是冯安安这般经历过风吹浪打的人,也有两分被唬住,加快步伐,继续埋头前走。 如有默契,她突然止步,回头望右首监牢,里头只关了一个人,正是肖抑。 他双手四肢皆被锁住,却仍盘膝端坐,闭目修习。 肖抑同样有预感,一睁眼,直直望见冯安安在栏杆外。 肖抑倏地向栏杆前奔去,然而脚链末端被固定在栓上,最后几步,只能蠕动爬行。 他伸出手从铁杆的缝隙里钻出去,冯安安立马握住他的手。 十指交叉,紧紧相扣。 肖抑道:“快回去,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冯安安笑笑:“你知道,说这么没有用。”她必定会来。 冯安安问肖抑:“你可知道,陛下缘何降罪于你?” 肖抑道:“罪臣言语不当,与下属议论项羽。” 冯安安闻言唇一抿,正欲传音入密,告知肖抑实情。肖抑的传音却抢先一步,先密入她耳中:“但我知这只是陛下的托辞。” 不等她接话,他再密道:“原因是我杀多了个人吧。” 闻音入耳,冯安安震惊抬头,睁大了眼注视肖抑。 恐怕他从一开始,就意识到了真相。却仍然杀了乌云。 且至此时,他都不愿提及乌云的名字。 总要有一个人先打破禁忌,冯安安直视肖抑,密道:“不错。我从大殿那得知的实情,乌云亦是陛下亲子。” 肖抑闻言,轻轻一笑,密道:“早知他俩长得如此相似。” 冯安安再靠近几分,脸几乎贴到铁杆上,与肖抑眼与眼近距离对视,摇头密他:“那你为何还要杀乌云啊?”他已经取得了胜利,可以留下乌云自保的。 肖抑攥着冯安安的手骤然掐紧,密道:“我明白不该杀,但有时候,不受控制。”就像那时在定北营里,他明白要去救梁成材,却没有去救。 真的,别喊他战神,他真的不是神,是有私心有欲。望的人。 肖抑表情肃然,注视着冯安安的两眸深深如潭,密道:“我嫉妒乌云,非常非常嫉妒。” 冯安安都忘了要传音,径直喊出口:“你为甚么要嫉妒他啊?”她不明白,抓着肖抑的手,贴到她自己面颊上,喃喃道,“你为甚么要嫉妒他?他只是过往,而你,才是现在和将来。” 她全心全意爱着的,是肖抑啊! 肖抑眼神缓缓左移,又往右看,狱间晦暗,只有一缕光射。下来,照得他半边脸明,半边脸暗。 光明与阴影,同一时刻呈现在这张冷冰冰的脸上。 有老鼠从墙沿蹿过,碰及铁链,哐当作响。 肖抑沉默片刻,坦白密道:“不知道。这半年来,我似着了魔似的,不住去打探一些你在云敖的往事。我知道不该打探,越打探自己越难过,却控制不住。”一次又一次,他知道了许许多多冯安安对乌云无微不至的细节。 肖抑抬眼望着冯安安,启唇开口:“你对他全心全意地做过许多事,为他幻出满城的芍药。不辞辛劳折返江南,只为买一条他想要的鱼……” 他身子未见颤动,但语气已有不可遏制的起伏:“你跟他一起去了漠北,混迹桑枝商队,期间你对他呵护备至,人人皆知。你俩还同去西城,消暑度夏,还找画师画了《欢喜九九归一图》,如今西城到处都有仿品。” 肖抑吸吸鼻子,不想再继续详讲冯安安的巴心巴肝。 他的目光,在冯安安面上来回流连,道:“我常常忍不住怀疑,我得到的你,是不是最好的?我嫉妒得要命。” 也常常因此而难过。 冯安安一自省,的确,她对乌云做出的那些奉献,未曾原样在肖抑身上复制过。 但没必要一模一样啊! 而且她和他在一起时间不长,将来有大把的时间,会让他感受到。 她已经彻底弄懂他为何要执意杀掉乌云,不由双手紧握肖抑双手,指尖交叉成全,注视肖抑道:“不要怀疑,你是最好的。” 说这话时,冯安安的双眸闪着光,似湖面的日辉粼粼,远比牢间微光明亮。 她望着他说:“你一定要活下去,因为——我并不想与你分开。” 肖抑骤地扑近,面上漏出惶恐之色。自从在一起后,他从未想过要同她生离,更未想过她会说“分开”。 他的心很慌,这一慌,什么嫉妒比较全都置之脑后。从此对她说“他是最好的”深信不疑。 肖抑道:“你放心,我有办法的。” “什么办法?” 肖抑不答。 冯安安心中苦笑一声,如今他的笼中鸟阶下囚,哪有什么办法,如果有,怎会不密她。 冯安安便道:“嗯,我也想想办法。”说的时候眨眨眼,才发现方才不知何时,已经流过一出眼泪了。 * 今夜,王照没有回自己殿内,而是去了正殿。 依据内侍的消息,皇帝仍在正殿。 王照想去试试,孤身闯闯温柔的虎。穴。 毕竟答应过那两个人的事,总要努力一把。 王照向守在殿外的内侍禀明,内侍行礼后进去通报。 内侍快去快回,鞠躬道:“大殿,陛下允进。” 王照心想,这么快?还以为会被皇帝拒绝,做好了在殿外上演久候苦情的打算。 王照进殿,正殿分内外两道,进去以后还有一段长长的有遮蔽的路要走,才能见到皇帝。 王照边走边想,除了肖抑下狱,他还听到些今日朝堂上发生的其它消息: 肖抑至下,功劳其次的俞新同样受到责罚,理由是援军缓迟。 余下的将领,皆有封赏,但不是以功劳论薄厚,而是排资论辈,按资历封赏。 封赏完后,这批将领统统遭遇其它在京文官弹劾,各种陈谷子烂芝麻的旧事都抖出来黑一把。 王照心想:这群人,之前差点被云敖人吓得脱裤子了,这会关起门,就又开始论资历,搞内斗。 真想拿一把扫帚,把这些老腐朽统统扫出门去。 王照想着,往前走,遇着一内侍,笑问道:“公公,陛下这会在正殿里做甚么呢?”外头的消息,只晓得皇帝在正殿,但他在里作甚,密不透风。 内侍回礼道:“回大殿,陛下正在议事。” “哦?”王照一挑眉,“与谁?” “顾太师和张廷尉。” 王照心中随即一沉,却不畏惧,摸出金子一锭谢过内侍,往里去了。 内殿的门轻轻带着,一推就开。 王照推门入内,因知礼节,是低头盯着脚下地毯跨进去的,再抬头时,心瞬茫然。 这、这是他较为熟悉的正殿? 此刻,他是身处皇宫? 这分明是一座仙山的峰顶啊! 皇帝背靠着一匹梅花鹿,正独下这玉子围棋。身后青松两颗,斜出崖畔,下有白云,身缭青烟。 俨然是个老仙翁。 有两稚髻小童,跪坐在皇帝左右,一人吹笛,一人不语。 三人中央,放着些许瓜果清露。 再定睛一看,哪是什么小童?是顾晁和张介,两个中年男人做稚童打扮,正襟危坐,面无表情。 王照的心急速揪紧,茫然震惊后,他意识到这是幻术。 王照是除了“幻术”二字,其余任何一丁点都不晓得的。他的第一对策,是走为上逃出去。 可是环顾四周……怪了,方才进来的殿门呢? 只有淡烟一层一层环绕,身处峰巅,环视一圈,尽是悬崖。白云朵朵飘在悬下,不能判断云朵之下,崖深千丈还是万丈。 王照已被迷眼,彻底沦陷在幻象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一章,我争取晚饭前更出来。 第75章 王照正寻门无路,这山巅仙境忽然天旋地转,缥缈云烟,虚幻星空。 再一眨眼,他还在正殿中。 一切都是他熟悉的模样。 只是不见了皇帝,只有皇帝一贯躺的那张带纱帐的龙椅,帐纱飘摇。 王照头往前探,试探道:“父皇?” 无人应答。 他谨慎地往前走,又试探着问:“太师?廷尉?” 依旧无人应声。 王照往前走,那帐子纱彻底飘起来,露出一张金灿灿的龙椅,王照不由得抬手遮了一遮。再将手臂放下,那龙椅的光突然就柔和了。宝座上下,皆发散着一种魔力,仿佛在诱惑人:来呀,坐一坐,试一试? 王照攥拳,极力克制。 那纱帐却忽又无风自落,带着一种王照熟悉的香味。 纱帐遮得严密,只见帐后忽见佳人淡影,只有浅浅的轮廓。 这轮廓微扭腰肢,蠢蠢欲动。 王照忽然有一种冲动,跨上那几步暂不可逾越的金阶,坐上去,拥佳人。 美事两全。 王照一步一步,拾级上阶。 站在顶上,与龙椅平视,纱帐再起飘起一角,露出空隙。王照便把手伸了进去。 “大胆逆子,竟敢觊觎君位!”皇帝的声音骤然响起。 王照连忙把手缩回,但是已经晚了。幻术褪去,皇帝斜倚在龙椅上,顾晁张介恭敬立于阶下。 皇帝怒而坐起,用食指指着王照,颤声道:“谋逆,你这是谋逆啊!” 王照立刻跪下:“父皇误会!”又声音响亮强调道,“儿臣绝无谋逆之心!” 皇帝颤声道:“若无二心,此刻你站在何处?!” 王照这才意识到,自己虽是跪地,却仍处于阶上。 皇帝又道:“若非二位爱卿提醒,寡人险些丧命这逆子之手!”因为感情强烈,久病的皇帝剧烈咳嗽起来,望着眼前的儿子,心想:一直薄待,这儿子早就怀恨在心,天天就想着为他母后报仇呢! 论子嗣,还是乌云好呀! 想到这,皇帝愈发咳嗽的剧烈,想到肖抑杀其爱子,辱其爱女,不由得一口陈年老血涌上喷出! 王照被血溅了一脸,不禁惊呼:“父皇!” 他上前要扶,皇帝却指着他的额头,命令阶下二人,捉拿逆贼:“廷尉听令!逆子讳照,欲意谋反,剥去皇籍,废为庶人,斩无赦。” 王照闻言,猛地抬头,用一双充满震惊的眼睛注视皇帝,仿佛在对视一个陌生人。 可皇帝被幻术迷眼日久,早已分不清虚实,觉着王照直视是冒犯,不住指其骂道:“逆子、逆子!” 王照意识过来,旋即低头:“父皇,您听儿臣解释…… 张介却已经上阶来缉拿王照。王照本来是不准备反抗的,但张介一掌抓来,哪里是缉拿,分明是直取王照致命要害。 王照翻身一躲,继而本能回击,皇帝见状,立即躲到龙椅后头——这几年来,头一次见他行动如此灵活。 皇帝嘶喊道:“护驾!护驾!”惊慌失措,“顾太师何在?!” 顾晁闻言,也得了机会上阶,看似救驾,实则帮助张介袭击王照。性命危险,王照顾不得许多了,只得使出全力,许多深藏的招数和内功,皇帝躲在椅上,看得眼花缭乱,心中直道:此子可怕,可怕! 顾晁过来,关切道:“陛下,您没事吧?” “寡人没事,速帮寡人拿下逆贼!” 顾晁恭敬遵命,回转身全力袭向王照。 王照左右招架,正是紧张万分,眼前忽地星旋天转,接着又是战马嘶鸣,围绕他转圈圈。王照猛了,前胸冷不防生挨一掌,被击落阶下,嘴角渗出血来。 没有幻术,他可以招架。现入幻境,他防不胜防。 王照额头上渗出冷汗,双手撑着在起来,正寻思如何对付,忽听得绵绵咒诀,浅却入耳,紧跟着幻境便破,顾晁在哪,张介在哪,他都分辨得一清二楚。 王照回头一望,见是冯安安进殿来,不禁对她感激一笑。 冯安安笑靥如花,窈窕上前,步向张介,娇声软语道:“张大人,您使得一出好幻术呀!” 王照一听,心想是呀,张介的母亲是皇帝乳母,可不就是“嬷嬷”么! 嬷嬷去世,不就将衣钵传给儿子了么? 所以“嬷嬷”只是个代号,他也可以是个男人。 王照想着,挪向冯安安,护在她身前。 冯安安小声同他嘀咕:“你挡着我干嘛!” 王照道:“我保护你呀。” 冯安安白他一眼,除了肖抑,这世上的男人都按说大话。 说起肖抑,她本打算在天牢施法,直接劫囚,然后天涯海角,隐于世外。但肖抑却说不可,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只要皇帝仍活着,他俩纵使天涯海角,也会频遭追杀,不得安宁。 不信?想想十五。 冯安安旋即一个激灵:难不成杀掉皇帝?这可是大不逆的行径,她敢做,却怕数年后魂归地府,她父王不饶她。 冯安安便道:“我先出去想想办法吧,三日之内,一定救你出去。” 肖抑道:“多加小心。”要褪下手钏给她。 冯安安却摆手不接,他在牢里,不可无防身之物。 她与肖抑匆匆辞别,正在禁宫内想对策,渐渐便觉得似乎离得幻师近了,不对劲。 循迹而来,竟见天子正殿,阴郁黑暗,俨然有人在殿内正布障眼。 冯安安再一问左右,说是大殿下刚刚进去,里头还有皇帝太师廷尉,四人在里头待了数个时辰,安安静静。 内侍们外头候着,里面连根针掉落的声音都没有。 情况紧急,冯安安使个障眼骗过内侍,闯进殿来。 她同王照讲:“你保护我什么呀!”分明是她来得及时,救下了他。 王照笑笑,眼前情形容不得再斗嘴,侧身改为与冯安安背贴着背。 冯安安继续往张介身边走,王照就跟着她挪。 急至近前,冯安安冲张介笑道:“张大人,上回同您斗法,你放了吊睛大虫出来,抓伤了我,这帐我还没同您算呢!” 张介微微一笑,轻出一声:“郡主再说甚么?莫名其妙。”他甩甩袖子,“大殿下谋逆未遂,臣奉旨缉贼,还望郡主不要阻拦执法。” 冯安安点头:“晓得晓得,依瑶宋律法,阻拦者按同罪论处。” 皇帝此时躲在椅后,探出一双眼睛,瞧见是冯安安。 因为永嘉的事,他对冯安安的态度瞬间恶劣,此刻想叫囔,却瞧见骇人一幕。 冯安安竟凭空拈花,鲜花瞬绽,霎那间花瓣变作片片暗器,径直朝张介飞去。张介要躲,却发现后退,身后也是无数花瓣。左右全是,仿佛置身一个暗器牢笼,只有被扎成刺猬的份。 皇帝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吓得不敢出声,重新抱住脑袋,躲回椅背后。 冯安安这边,似乎抱定了决心,抿唇直取张介。 张介眯眼,口中道:“小小幻术,不过假象。”不惧暗器,出手带着掌气,回击冯安安。 冯安安纵身跃起,要迎张介,王照见状,同样纵身跃起,要同冯安安一道迎敌。 瞬时间浮云遮蔽,数十把利剑破土而出,殿上盛水的金杯,盛吃食的金盘,全都长出脑袋来,这些脑袋自移自转,向着张介哈哈大笑。 张介自空中,一掌劈向冯安安,冯安安抬头欲迎,即将于张介掌掌相对时,她却突然定住,似个断线木偶,不再动作。张介一掌击来,冯安安被生生打中,后仰下落。 王照急忙下降去抱她,口中焦急呼道:“阿鸾!” 抱在怀中,却楞了。 这像冯安安,却又不像她。 他回头一望,发现冯安安身在顾晁面前,不知何时,一只匕首正捅进顾晁左胸上。 王照再低头看怀里,他捧的哪是冯安安,分明是一个公公的帽子! 顾晁方才观战,未料到冯安安会袭击她。再则她的幻术突然变厉害,一时辨不清,不慎中了一刀。 但冯安安动作求快下出了偏差,没有刺中顾晁心脏。 顾晁反手就是一击,冯安安翻身侧躲,本来是可以完全避开的,但她却不肯远离,顾晁胸前又是一次,这次刺中了。 而她自己则挨了一巴掌,掌风强劲,虽只中三分,亦被掀倒在地。 “阿鸾!”王照又往左降,蹲地上扶住她。 张介此时已经袭来,王照起身,与张介互战三回合,皆回头望一眼身后人,冯安安正缓缓挣扎着爬起来。顾晁却是捂着胸口,正慢慢下坠。 张介不再恋战,转身后撤,扶住顾晁。 王照亦后撤,护在冯安安身边,仔细嗅得有血腥味,应声她方才挨的那一掌,后劲上来了。 冯安安却仍站起,晃晃悠悠,王照立即扶住她。 冯安安站稳,冲顾晁笑道:“太师的掌法,看来是找廷尉大人学的。嗯——”顿一顿,似细品了下,“但若论掌风精髓,你呀,只从廷尉大人那里学来三分之一!” 顾晁和张介出手,掌风相似。不过顾晁的力道只是张介的一半。 冯安安嘟嘴,对着顾晁的眉眼皆带着笑:“太师,这样说起来,您就自私了。张大人不说倾囊相教,也是教你一半吧!你却连丁点幻术的皮毛,都不教给张大人!” 王照闻言,猛地侧首盯着冯安安。 冯安安晓得王照会看她,她却根本头不移,勾唇朝顾晁冷冷一笑。 障眼有幻术的障眼,也有不用幻术的障眼。 例如,张介就是她不用幻术的障眼。 自进门起,她要攻击的目标,至始至终,都是顾晁。 因为,顾晁才是“嬷嬷”。 太师,就是隐藏在禁宫中,操控人心的幻术师! 第76章 幻师必须身处界限内,才能布置障眼。这是雷打不动的定律,同样也是顾晁的破绽。 冯安安首次知道宫中存在幻术,是和肖抑共困御苑,小师妹交待:宫中有群宫女会幻术,她们的首领是“嬷嬷”。 紧接着,她第一次见到皇帝,察觉殿内也有障眼。 彼时何人在殿内?皇帝、大殿下、太师、廷尉、相国和两名内侍。 这里面无一女人。于是,从那时起,她便怀疑“嬷嬷”是个男人。 再后来,她在宫中助力王照调查幻术,渐渐发现,每次小打小闹,是些宫女。一遇着里哈的法术,必有顾晁和张介在场。 于是,那两名内侍的嫌疑便排除了。 明明张介的母亲是皇帝乳母,他更可能是“嬷嬷”,她却为何直觉“嬷嬷”是顾晁呢? 一来,世上哪有这么容易推测的事情。 二来,还得感谢顾江天。 刚拜师的时候,她问过顾江天,为何立志做幻捕? 顾江天告诉她,自己也不明白,就是一见着这门职业,便迷上了,且隐隐约约,总觉得他很小的时候,就总梦见过幻捕斗幻师。 再后来,她真身败露,两人斗法时,她很奇怪,顾江天的幻术仿佛天赋天赐,超脱常理,甚至到了无法解释的地步。 所以,她大胆地肯定,顾江天小时候见着的那些,不是梦。 是他身边真实发生的事情。 他亲近的人,其实从小便教了他些什么,所以他才会根基强大,天赋天赐。 所以,她猜“嬷嬷”是顾晁。 …… 顾晁脸上冷冷的,启唇道:“郡主在说什么,老夫听不明白。” 冯安安一勾嘴角:“这殿里就四个人,这种苍白的辩解有意义吗?”她一时忘了把躲在龙椅后的皇帝算进去。 殿内甚是寂静,渐渐的,玉阶金殿上环绕着长起数簇青,顾晁紧紧抿唇,又松开,道:“既是同道中人,何必自相残杀。老夫倒是有心,将来与郡主坐下来品茶论幻,交流心得。” 说完,他望向冯安安,脸上竟泛起微笑。而后,又意味深长看了王照一眼。 一阵风吹过,青草渐长渐高。 王照不由得也看向冯安安。 四人瞬间都领会了顾晁言语间的深意。 目前是二对二,势均力敌,可能斗死斗伤。但如果其中有一人选择换边站,胜负很快就分出了。 顾晁的意思:冯安安可以入伙,大家一起对付王照,将来共享荣华。 金殿此时已俨然变成草地,顾晁抬手一甩:“郡主,喝茶!” 一托盘托着茶壶茶盏,平飞稳稳,停在冯安安面前。无人斟茶,壶自高高飞起,倾斜,一股幽香清茶,顺着茶嘴倾倒在杯中。 杯子同样无人操控,却会自荡倒掉。壶又自斟,这次盛满后,杯子才飞到冯安安面前。 面对顾晁的邀约,冯安安心头冷笑。十之有八,她可是觉着他会杀驴卸磨的。 更何况,他还有个好儿子,顾江天可不会放过她。 那浓浓的杀意,几乎要了她,还有肖抑的性命。 冯安安竟然接了茶,握在手中,笑问:“太师有没有听过蛊啊?” 顾晁右眉一挑。 冯安安道:“‘取虫蛇之类,以器皿盛贮,任其自相啖食,唯有一物独在者。’” 幻师这职业,便是如蛊一般的存在。很难相携合作,只有最强一人。 顾晁道:“可是——郡主茶都接了。” 冯安安笑道:“我接了便接了,就算喝光了它,又怎样?”该打你还是打你。 她说着纵身跃起,双手轻轻一捏,顿时漫起大火,青草烧起,熊熊旺盛。 顾晁幻来雷雨,冷声道:“郡主这是对自己的幻术极其自信啊!” 冯安安应道:“那当然!论幻术,只有本郡主才可以做天下第一!”抬手一摘,顶上宫灯成炙炙烈日,瞬间蒸发了雨,烤得火势更大了。 那火焰吓得张介后退了半步,因他搀扶着顾晁,连带着顾晁也不得不后退。 王照听她言语,竟在如此危难关头,笑出了身。 冯安安不得不横他一眼,心想皇帝家的傻儿子,分不清场合。 忽地,顾晁冷冷笑出身,鼓腮猛地向前一吹。尽枯之草,忽又迎风重生。 冯安安打个响指,再烧。 顾晁挥袖吹起生风,碧草再长。 两人各布障眼,幻术斗得越来越激烈。 忽地,冯安安密王照道:“杀过去,迫使他俩腾空。” 王照听令在心,冷不防前袭,果然,张介搀着顾晁飞起,冯安安身形一转,刺向顾晁足底。 顾晁大惊:“你!” 正惊讶时,王照绕到后方,点了顾晁头顶一下,又轻划过喉。 “啪!”听得脆响,张介将王照击道在地。 顾晁这边,却也软软倒下去。 “大哥!”张介旋即跪地扶住顾晁。 被击倒王照楞住,为求迅速,他方才袭击顾晁的力道极其轻,不至于如此啊。但想想,似乎又明白了,轻轻一笑。 顾晁匍于地上,两肩起伏,斜看冯安安:“妖女……好生使计……” 冯安安笑一笑,他才反应过来,之前捅他,方才袭他,不仅仅是要他性命? 迟钝哦! 她之前速袭了顾晁的眉、太阳、肚脐,而后两次捅心带歪他的注意。 刚才王照袭了顶和喉,她点了足。 顶、眉、喉、心、太阳、肚脐、足底。 七处要害,幻术破了。 王照用手撑着站起来,与冯安安对视一眼,两面夹击。 张介还想还击,顾晁却低声道:“走!” 张介左右望一望,抱起顾晁,往门口冲。王照和冯安安自是合力拦截,张介单手抵挡,肩上连挨两下,却死死护着顾晁不再受伤。终是冲出包围,逃向远处。 “快追!”冯安安说着,紧跟着冲出去。 王照本能地追随她,走到大殿门口,却缓了脚步,抬手喊冯安安,“唉!” 冯安安早就追不见了,哪还听得到。 王照手臂僵硬在空中,在殿门口站了会,不知想什么。少顷,他稍稍调整手臂方向,转而轻轻带紧殿门。 重新关上。 皇帝此时已从龙椅后一寸一寸,探出头来。 他仍处在懵懂中,对方才的风雨火雷全都回不过神,但瞧得殿内只剩一个王照,便大了胆子。 皇帝从椅后绕至前来。 他刚准备坐下,察觉不对劲,侧首一看,王照正一步一步朝他走近。 皇帝不由警觉:“逆子,你、你、你做甚么?!” 王照仍往前走,不答。 皇帝脚下退后,“大胆!来人啊,给我把逆贼拿下!” 王照仿佛充耳不闻般,再次踏上玉阶。 皇帝还在叫唤,王照伸手,死死捂住他的嘴巴。 皇帝呜呜咽咽,两眼近距离直直瞪着王照,仿佛在说:逆子,竟真敢弑父? 王照道:“父皇,您都说了我是逆子了。”说完揪着皇帝身体反转,一手仍捂着皇帝嘴巴,一手抵着皇帝的后脑勺,狠狠撞在椅腿上。皇帝自然想反抗,可享乐耗身,无一点力气。王照连撞数下,直至鲜血飞溅,脑浆崩出。 王照丢下皇帝尸体,缓缓向阶下走去,走过长道,推开殿门。 王照昂首,挺胸,中气十足高唤道:“来人——” 不一会儿,涌来大批侍卫和内侍。 王照宣道:“先帝孝昭,一生慈仁,然不幸为顾张二佞臣所欺。适才二佞作乱弑君。先帝崩前传位于朕,朕行先帝遗诏,誓捉逆贼!”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人群们呼喊着陆续跪下去。 王照凭空抬一抬手:“平身——” 大批的侍卫内饰们站起来,时已至夜,提着宫灯举着火把,灯火的热气萦绕四周,仿佛臣子们澎湃高呼宣誓:“誓死效忠吾皇,捉拿顾张二贼,为先帝报仇!” 就在这一阵喧闹和纷乱中,冯安安从宫外赶来宫里。 她逮着一名内侍细问:“公公,请问可知,这是发生了什么?大殿现在何处?” 内侍回答:“哎呀!”做了个封紧嘴巴的姿势,“现在哪里还有大……已是陛下了!”周围来往嘈杂,公公抱拳高举,凭空祝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冯安安心中哐当一声,再细问,得知是顾晁和张介弑君逃窜,死前老皇帝将皇位传位王照,让他给自己报仇。 顾晁和张介有惑君,但哪里会弑君呢? 她方才可是一路追着两人出宫的。 冯安安很快明白,真正杀掉老皇帝的是谁。 内侍却恭敬要去传话:“郡主您要找陛下,可以在此稍等片刻,老奴去给您通报。” 冯安安忽然有些怯了:“唉——” 可是,那内侍却仍去了。其实方才冯安安询问内侍时,就已被旁边好几名侍卫听到,新皇登基,十人有九想要讨好,那几名侍卫早就抢着通传了。 这会,王照那边已经派人过来,领冯安安去见面。 箭在弦上,她只好去见王照。 此时老皇帝驾崩,已经知会众臣,不日将传出京师,传遍天下。 已有不少住得近些的大臣,赶进宫里,披麻戴孝跪在老皇帝的灵柩前。 王照同样一身白衣,戴着孝,见冯安安来,转过头来。他本是跪着,正欲起身,冯安安哪敢让他起身,纵身扑向前去,向着皇帝灵柩,哇哇大哭。 可惜只是干嚎,一时半会下不来眼泪。 她正好扑在王照身后半个膝盖的距离,两人皆把头底下,四目一对,王照忽然吁了口气,抬起右手,放在冯安安肩上。 冯安安感觉自己眼花了,因为她瞧见的王照的目光,不是果决不是狠厉也不是后悔,而是……求助?仿佛一个几近溺死的人,挣扎着快要游近岸边时的那种目光。 冯安安轻摇脑袋,眨了眨眼。 “父皇他必须死。”王照声音骤地密入冯安安儿子,她差点吓一跳。 冯安安纠结了,怎么回应王照才对呢?是点头,还是说些情有可原的话?王照却已转身站起,宣道:“将军肖抑,抗敌功伟,然被佞臣构陷下狱。如今祸贼在逃,将军昭雪,载誉仍在,朕——旨即刻释放肖抑!” 下令完,王照重新转头看向冯安安,传音问她:“你那边什么情况?” 冯安安垂眸:“沿路追至太师府,我不敢入内。”实话实话,她其实潜进去了,可偷偷窥见了顾江天,心中略惧。 王照嗯了一声。 冯安安继续密道:“不过我虽然没进去,却构陷了顾晁一招。” “哦?” “我一面在太师府用幻术,引顾江天寻来。一面故意挑衅顾晁,令他再与我斗法。然后……”冯安安讲得很得意,见王照注视自己,不自觉朝他眨了下右眼,过会想起来他已经是皇帝了,心头一缩,“反正我闪了,他俩父子相见。” 王照密问:“广一见着他爹用幻术了?” “嗯。” “你这样太冒险了,下次别了。” 作者有话要说: 让大家久等了。 第77章 作者有话要说: 这几天身体不是很好,码字时间比较少,抱歉了。 我尽量日更,最差是隔日更。冯安安却问王照:“是现在就放扬之出来吗?” “嗯。” “那我想去接他!” 王照看了冯安安两眼,道:“我还有事,就不同你一起去了。” “嗯,陛下先忙。” 此话一出,王照复又侧过头来瞧冯安安,这回不是看两眼,而是一直注视着她。 冯安安对上他的目光,两两无声,眼神却飞快交流,从震惊到释然何必做作,最后到相视一笑。 回廊重影,翠竹轻影,翠竹在回廊后轻摆,冯安安本想借着月光拾级而下,王照却命内侍在前为她提起宫灯,又唤来奉旨释放肖抑的人,叮嘱他带郡主一起去。 沿路走着,宫墙殿后,总能隐隐传来哭声和些许轻微的刀剑声,冯安安直接前方,不听,不循声看。一朝天子一朝臣,有些事情装糊涂比较好。 她才刚到天牢门口,天牢的大门正好看了。已经被解了镣铐的肖抑走出来。 她站在阶下仰头看他,宫灯一照,见得他发丝缭乱,想来要是白昼里见面,他的面色应该也憔悴。 肖抑望见冯安安,朝她微微一笑。 他缓缓朝下走,她快步迎上,肖抑一张臂,便将冯安安搂在怀中。 千言万语在心头,肖抑却只轻轻道:“先师有诀神将助,大圣无心火自飞。” 冯安安不紧不慢接口:“九转但能生羽翼,双凫忽去定何依。” 冯安安半面脸颊贴着肖抑胸脯,佯装生气: “我该马踏飞花来接你,那样才威凤。” 肖抑轻笑出声。 在肖抑出狱的第二天,新帝召见了他。 但新帝并未同他久聊,因为新帝忙着肃清政敌——总有那么两三个棘手的,需要对付。 但新帝对待肖抑,目前看来,仍是极好的。不仅让他安心,而且瑶重重犒赏他。 新帝问肖抑想要什么品类的,肖抑全要了珠宝和绸缎。 新帝讶异,却无暇细问,赏赐了肖抑三十二箱御宝,全是最上等的珍品。 肖抑将这些赏赐全都领回去,转头就送给了冯安安。 冯安安问他:“你怎么不拒绝?”收这么多,天下人会错觉他有多贪! 肖抑笑道:“陛下赏我,本就是想宣告我站在他那边。我要是不收,陛下得多难堪。”新君方立,万一恼怒起来,谁知道呢…… 若是他开口要封号、要封地,说不准新帝会不会有忌惮。倒不如要了这一大堆珍宝,一来在天下人眼里,他这个战神能显得昏庸些。二来,他自个没什么喜欢的东西,晓得冯安安喜好珠宝打扮,便帮她讨了。 肖抑说着起身,走过去随手打开一只宝箱,目光扫过:“这些都挺好看的。” 冯安安睹着宝箱,眼皮子渐渐挑起来,不知不觉,走到肖抑身旁。 她其实眼界高,放眼扫过去,觉得这箱子首饰好是好看,但却没有一见钟情的。 肖抑于满箱玲珑,晶莹放亮里,挑出一只素月玉珰,道:“这只好看,我给你戴上。” 冯安安闻言卸了现在带的流苏耳珰,静静站在,肖抑微微晚身,近她耳畔,才发觉戴这是个精细活,耳眼小小又浅,一只耳上还有两三个,他一时不知穿哪个好了。 “最下面那个,上头是之前扎毁的,都长了心肉,戴不进去的。” “嗯。”肖抑对准耳眼,轻轻穿了进去。 * 顾江天追出来时,晓得还有其他幻师——且那幻师是故意引他出来,让他瞧见眼前一切,而后潜去。 若依着往常的性子,顾江天肯定要对潜逃幻师一追到底,但眼前亲眼目睹的一切,却让他双足仿若于大地融合固定,迈不开步。 他是幻捕,晓得两眼瞧见的,孰真孰假。 方才顾晁那翻指捻诀,明明白白是幻术。 顾晁刚刚为阻拦那位不知名幻师,幻化出一道柱状水气,可在顾江天眼里,却若滔天巨浪,径直向他打来。 打得他晕头转向,一时呆若木鸡。 良久,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紧跟着仍是阵阵海潮般的难过。 他一生立志,要捕尽天下幻师。结果身边人……收个徒弟,徒弟是幻师。连亲生父亲,竟也是幻师?? 除了这些,前段时间永嘉的大胆和果断追爱,传遍京师,而他不慎成了铺垫的悲催配角。 这一切的一切,到底是这天下错了,还是他错了? 还是他注定,已被老天安排可笑的命运? 顾江天觉得心口绞起来,仿佛有一把剑,戳进心脏正中央,而后顺着一个方向旋转,心脏就被搅起来。 很憋,很闷,也很拧巴。 顾江天单手捂住胸口,透不过气。 他猛地反手抽出袖里剑,直指顾晁,才觉得呼吸顺畅了些。 张介扶着顾晁,呵道:“大胆!你可知他是你父亲?!” 张介说着,身子稍稍往前走了半步,欲挡住顾晁。 顾晁没力气推开张介,他比张介略矮些,脑袋往右偏了偏,看向顾江天。 似乎早知道有这一天,顾晁平静道:“广一,父亲令你失望了。” “既然知道,你为何还要如此!”顾江天旋即嘶吼,薄剑上下颤抖。 夜幕沉沉,太师府四周的墙面全投下阴影,只剩中间一圈淡光。 京师的花儿开得早,除了牡丹,其它花儿同样绽出幽香。 顾晁还未启唇,张介已开口替他解释:“广一,你没有资格,也不可以指责你的父亲。” 顾江天随即回呛:“那你是谁?可以来管这些?我顾广一非官非吏,不曾犯法,廷尉大人凭什么干预我顾家家事?!” 沉默少顷,张介直直、冷冷盯着顾江天:“我不是外人,我也姓顾。” 又是一阵沉默。 顾晁叹气,似有两分责备的意思:“唉,你何必讲这些。” 张介回头道:“大哥,有什么不可以讲。” 顾晁又叹一声,摇了摇头。 顾江天离二人有一段距离,此时生出一种自己才是顾家外人的错觉,高声质问道:“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廷尉和太师的确是挚友,朝廷里的人都知道,但张廷尉什么时候同他们扯上亲缘关系?! 眼下并无外人,张介索性讲出一段漫长真相。 这事开头,要到五十多年前。 张介的母亲,还未到宫中乳育皇子,也没有张介。那时的她,尚是一明媚少女,谈不上倾国倾城,但站在一群女子心中,是最令人心动的。 可惜她没有好出身,是个女奴。 顾家家养的奴婢。 美貌往往是这类女奴灾难的根源,她也逃不过,被顾家家主玷。污,生下一名男婴。 未掩盖丑行,为对宣称,顾夫人怀的是胞胎,诞下一男一女,女的是顾贵妃,男婴则是顾晁。 顾夫人突然多出个儿子,能多不爽便有多不爽,顾晁的童年自然过得悲惨。再加上他年纪渐大,显出不吉利的男身女相,愈发不受欢迎。 好在顾晁小小年纪,就无师自通一身阿谀奉承的功夫,以求生欲为动力讨好顾家家主,才活到七岁。 但终防不住顾夫人,某次,还是被故意遗弃在野外,车夫奉命要结果他的性命。 有个男人,就在这一刻出现,幻出野狼数匹,惊吓到车夫的马,带走车夫。 男人是幻师,将顾晁带到居住的无名山上,收顾晁做了关门弟子。 顾晁在山上学艺到十一岁,仅仅四年,男人便去世,蝎子之位传给了顾晁这一辈的大师兄。 大师兄清理门户,大部分师弟都死了,顾晁机警,逃下山来。 其实,下山之后的路千万条,顾晁明明有很多选择,但他全都没选。 顾晁选择,返回京师。 十一岁的少年,仗着自己学的半身通天本事,回到顾家。 一打听,自他离开后,顾家主人仍在玷。污顾晁的生母,近日又诞下一子。家主听说五皇子缺了乳母,为了讨好,竟将刚生产不久了女奴送进宫。为了掩人耳目,家主还给女奴应配了一门亲,提前一天,嫁给张姓小吏。生的男婴,也被强制冠以张姓。 女奴从此便成了张嬷嬷。 顾晁打听完情况,先是用半个月,时时幻化,吓疯了顾夫人。 某月某日,疯子夫人不慎跌落家中池塘,溺水而亡。 又过两年,家主因病去世。 身为长子的顾晁,继承了家业。 师父临终前,曾送给顾晁三册幻术书,他离开无名山这些年,之后在幻术上的精进,全靠翻烂这三本书,外加自己的理解,因为宫中一派的幻术,渐渐同无名山上的传统正宗,有了出入。 顾晁很心疼张介这个小弟弟,一出生既吃不上娘奶,且被孤零零丢在别家。 顾晁有事没事,就去偷偷去照拂小弟。 年岁久长,张介心中尊长,只认顾晁一人。 当然,少年张介肯定会好奇,追问调查,终得知真相。 兄弟相认,痛哭之余,张介从顾晁口中,得知了无名山的存在。 他心生向往,也想去学一门手艺。不必是幻术,幻术是属于他大哥的,谁也不能超越,他想学点别的,比方说,天下制衡,唯有武力二字。 张介背着大哥,却也按着大哥无意透露的路线,寻到山上。 此时,山上怪杰,与顾晁口中所述名姓,换了大半。 顾晁的大师兄,是新一代的蝎子,他这人古怪,竟收了个比自己年龄大的徒弟,还最器重栽培。那徒弟,外号虿翁。 张介拜师后也有外号的,唤作竹叶青。 第78章 少年时的心动,总是最真最纯最炙热的。张介少年时,在无名山上,对她擅长易容的五师妹动了心。 可惜,后来才明白,师妹接近他,不是郎情妾意,而是要杀他,让另一个男人来代替他。 张介本就有去意,于是选择了成全。 佯死遂意,让那男人代替自己。 而张介,真正的竹叶青,则悄悄下山,回到京师。 他始终记得小时候听大哥说过的话:无名山只是井底天地,下山出来,是件好事。山中窝斗,就算坐上第一把交椅,那仍是草寇。下山争天下,才是上层格局。 所以张介回京,经大哥安。插进入朝廷,一路平步,同顾晁一样,再没有回顾无名山上的消息。 见过浩海的人,不会再聚焦一滴水;平视高山的人,不会再回看一粒砂。 张介没有再去打探,所以并不知道,假竹叶青之后收了小徒弟肖抑。 他在京师与肖抑打交道,只是觉得这个敌对小伙莫名气概相投,于是处处为难肖抑时,亦有两分相惜。 当然,这些都是题外话,只说眼前。张介向顾江天解释完来龙去脉,顾江天怔忪迟疑,右手举着的,对准顾晁的剑,仍未放下。 张介道:“贤侄,知道这件事,你一时半会难消化,可以先把剑放下来。” 顾江天原本不再颤动的右臂,闻言又重新颤抖起来。 袖里剑亦随之上下颠簸,从张介和顾晁的视角来看,犹如雪花乱晃。 忽然,听得清晰的剑刺肉声,张介习惯性盯了顾江天的剑一眼,而后才反应过来,声音是从他身后传来。 张介急忙回首,见顾晁竟从袖子里掏出一把极小的匕首,原本不算锋利,只是他重重插。入自个左胸里,连插三下,下下深。入,情形因此变得骇人。 张介心想,这父子还真是一样,都喜欢把凶器藏在袖子里,连忙扶住顾晁。 顾江天呢?怎么没听见他的反应? 张介疑惑着,见顾江天仍举着剑。 张介不由怒吼:“孽子,你还举剑对着你老。子做甚么?!” 顾江天原本就怔忪,此刻被张介一吼,愈发地呆愣。他缓缓放下剑,又缓缓走过来。 顾晁自。残伤口的血往外涌,张介要帮着止血,顾晁却阻止了他。顾晁见顾江天逐渐目光,目光便完全投到自己儿子身上。 顾晁对着顾江天道:“是为父之前错了,为父以死谢罪,可好?” “大哥,不可以!”张介急忙出声阻止。 顾晁却根本不理会张介。太师两眼如鹰,似抱定了必死的决心。 顾江天张开双唇,微微震颤,过了许久,他才发声:“父亲……不要这样。” 张介见顾晁伤口的血仍不住往外渗,伤上加伤,禁不住急着催顾江天:“吞吞吐吐干嘛?快说你原谅父亲了啊!” 他这个大哥,如果得不到儿子的原谅,恐怕会一直拧下去的。 顾江天眼神往下瞟,重抬起,又下瞟,说话有些结巴:“我、我……” “快说啊!”张介继续催促。 顾江天垂眸,猛地低头:“是孩儿不孝,孩儿……已经不责怪父亲了!” 顾晁先是面无表情,继而淡淡笑起来。 顾江天一直低着头,但无意识,仍用余光窥视了一下,正好偷瞧见顾晁的笑。 顾晁轻声道:“还望今后,我俩能父子一心。” “是,父亲。” 张介忍不住插嘴:“大哥,你这伤要包扎啊!”难道只有他一个人,注意到治伤才是重点吗? 顾晁拍拍张介的胳膊:“那你扶我先回房吧。” 顾江天闻声,弯着的背愈发躬下,脑袋几乎与腰齐平:“孩儿恭送父亲——” …… 张介搀顾晁回房,到了房内,先是扶他坐在床上,继而给他清理伤口,仔细包扎。 四下无人,隔墙无耳,张介禁不住感叹:“大哥,虽说是演,你这匕首也插得忒深了些!” 顾晁幽幽道:“要豁得出去,才演得真。” 原来,顾晁和张介见顾江天追来,幻术败露,两人眼神一交流,决定给顾江天演一出半真半假的戏。 往事是真,苦情是假。 只有父亲剜肉,才能唬住顾江天,叫他放下心结。 顾晁可没丝毫要自我了断的意思,他还没坐上九五之尊呢! 张介一面包扎,一面轻声道:“大哥,广一是真放下了么?我瞧那孩子,似乎仍有些纠结。”会不会因此做出傻事来? 顾晁道:“没事的,他得有几天缓冲。” “唉,我还是担心广一犯傻,大哥你这几日注意一下。” “没事。虎毒不识子,广一也不会真傻我。”顾晁叹了口气,连着几番重创,伤真是有点重。顾晁道:“阿介,你去给我煎点麻七汤。” “大哥真痛成这样?” “唉,是伤得有点重。” 这还得了,张介急忙去煎了麻七汤,这是兄弟二人之前从十五那顺来的一种神药,疗效好且治愈快,唯一缺点,就是服完第一副时,容易昏睡。 但人养伤时,本来就要好好睡一觉嘛,所以不算缺点。 张介煎完药,小心吹温了,端来给顾晁喝。 顾晁仰脖,一饮而尽,药非常苦,但他却只忧心顾江天——儿子有时候有点单纯,这是他的优点,却也是他的缺点。 顾晁叹道:“惟愿广一能快些成长,都想通彻,与我俩一心一意。”他眨眨眼,此事做了许多事,无论对错善恶,几乎都不后悔,唯独有一件:顾江天小时候那么好奇,该直接告诉其幻术的。还有,那时顾江天会错了门道,跑去跟那个邓幻捕学,他这个做父亲的,应该阻止,而不是迁就的。 顾晁又叹了口气。 “是啊。”张介禁不住附和,喃喃叹道,“一心一意。” 服完药,顾晁睡意袭来,告知张介。 张介道:“大哥好生休息,正好我出府去看看情况。” 顾晁道:“嗯,外边只怕天翻地覆,多少棘手的事情,贤弟多担待。若是处理不了,回来把我叫醒。” 张介耸耸鼻子:“大哥放心吧。” 说完辞别。 顾晁将被子拉上来,左右扎紧,吹灭盏灯,右侧着睡去。 太师的屋子,暗起来。 大公子的屋子,却始终亮着灯。 顾江天并没有想明白,更谈不上放下。 他的心里,是一团乱麻。方才顾晁那样做,不过是抽了一端,慢慢理了一半,然后放下。 可他只理了一半啊! 还有半团乱麻没顺呢! 这让顾江天无比难受,就觉得心里有无数根刺,扎得他想疯狂、想炸掉。 他散了发髻,拼命的抓头,却越抓越崩溃。 他有许许多多的纠结,每一个问题都想不明白。 比方说,顾晁最后为什么要那样笑?父亲是演的吗? 如果是演,父亲之前是不是也有演戏? 那父亲和冯安安有什么区别,都喜欢扮演引诱,坑陷于他! 是不是幻师都是这般的两面人,阴险毒辣? 还有,更大胆点想想,无论是谁,跟他讲的故事都真真假假,太多的移花接木,李代桃僵。他已经分不清了,甚至冒出好几个疯狂的想法:顾晁是真的顾晁吗?还是谁戴了人皮面具?就算顾晁是真身,那他究竟是不是他的亲生父亲? 顾江天脑子很乱,倒在床上,强。迫自己入睡。 但睡不安稳,闭了眼,要半个多时辰,才浅浅入眠。却立刻做起噩梦来,梦里顾晁仍继续使用幻术,又冲他哈哈大笑。接着,冯安安也冒出来,拔下髻上金钗,变成宝剑,一剑霹来砍下了他的头颅。 顾江天被惊醒了,发现薄汗全浸在被褥上。 有人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如果梦到了什么,要早做防备。 但也有人说,梦都是反的。 啊——为什么正反都有人说,叫他分不清孰对孰错,连梦也令他纠结! 顾江天心想,就算放下真假,只谈将来:他放过顾晁,是不是做错了? 将来会不会为今日的心软而后悔? 如果刚才他一剑结果了顾晁,是不是就真做到“捕尽天下幻师”了? 他是不是错过了,唯一名垂青史的机会? 顾江天发现这已经成为一道坎,在自己心中,迈不过去了。 他索性从床。上坐起,鞋都没穿,赤脚走来地上。 他拉开抽屉,打开柜子,到处乱翻,找来所有幻捕相关的书,翻例句,查过往史记,只想看看,前人是怎么处理的。 能引正面例子记下来传下来,往往都大义凛然得不似凡人,顾江天却忘了这一点,只瞧见三四条类似例子,都是大义灭亲,而后,步步正途。 顾江天后悔地垂下手臂,甚至想滴出泪来。 他刚才放了顾晁,真的错了!他错过了唯一的机会! 他瞧书上的记载,前辈们都不像他,做了正确的选择,而且感觉将来都比他好! 顾江天纠结痛苦,无法释怀。 甚至一度羡慕起他早夭的弟弟,那是顾晁的二儿子,活到十岁,染恶疾而亡。 他羡慕弟弟,不用长大,这一辈子都是天真烂漫的年纪,不会懂得成人世界的总总愁苦、后悔、惊慌和患得患失。 顾江天右手放在桌子左角,拉出袖里薄剑,从左往后,放在桌上。而后,取一块干净帕子,轻轻擦拭,直擦得寒光凛冽,亮过窗外星辰。 他的眼睛,也变得像剑一样凛冽。 顾江天收好剑,蹑手蹑脚,推窗跃入顾晁房内。 顾晁正在酣睡,顾江天拔出长剑,高高举起,而后正朝顾晁左心室,缓缓垂直插。下。 插。完,良久。 屋内两个人的轻轻呼吸声,变成一个人。 过了一会,顾江天忽然懊悔起来,扑在父亲的尸体上嚎嚎大哭。 第79章 顾江天弄不明白,为何不杀父亲,心中纠结,只怕后悔。可是杀了父亲,为何仍是纠结难解,只觉后悔? 他想捶胸顿足,但从小的教养令他做不出粗鲁动作。于是趴在顾晁的尸体上一直哭。许多顾家的仆从听见了哭声,但晓得屋里的顾晁父子,太师又没有命令,不敢入内。 有几个仆从大胆在门外询问,顾江天一律不理,仆从们不敢再问。 很快,皇帝驾崩,大皇子继位,太师廷尉合谋杀了老皇帝,太师被通缉……种种消息,接连二三传进府中。 顾家上下,都是晓得太师是同昔日的大皇子不合的,不由得人心惶惶。 有些怕事,还有些趁乱得自由的,都逃走了。 一眨眼,走得只剩下五十余名忠心的仆人。 张介外出探了一圈,担心顾家父子,急急返回太师府,得知情况:深更半夜,太师和大公子都关在屋内,只闻哭声。 张介不顾仆从劝阻,径直推开门,数名仆从试图透过门缝往内张望,却被张介以目光警示,低头不敢再窥。 张介入内,反带紧门。 此时顾江天的剑仍插在顾晁身上,张介远远瞧见,便晓得是怎么回事了。 张介走上前去,轻得听不到一点声音。顾江天眼泪早就哭尽了,此时就是干抽搐和呜咽声,张介近前,顾江天也不抬头。 张介拍了拍顾江天的肩膀,顾江天这才回过头来。 张介抬手就连着给了他两个巴掌。 这一打,顾江天反而觉着畅快了些,反倒抬起头,仰视起张介来。 顾江天问道:“张大人,我做错了吗?”因着抽泣太多,顾江天说起话来,也是一抽一抽。 张介振振铿锵:“你当然错了!大错特错!”他怕外人听到,传音入密顾江天,“身体发肤,父母精血,你却举剑弑父,大逆不道!” 顾江天一想,是啊,他一定会下地狱的。 可是之前为何就耿耿于怀,一心想杀了顾晁呢? 张介接着道:“但眼下我没时间找你算账,大殿下已经登位,要缉拿我们。” 顾江天惊讶:“陛下怎么了?他为什么要捉我们?” “新皇昭告天,说我和你爹杀了陛下。下了通缉令,太师府不久将被包围。你速速随我离去。” 顾江天道:“既然我无犯法,廷尉大人也没有杀害陛下。光明磊落,我们为何要避要逃?”又不解,“大殿——新帝不会这样对我们吧?” 张介深深叹了口气,拉起顾江天要走,顾江天还指床上尸体:“那父亲……”一句话都没说完,外头已骤起火光,呼喊震天。 仆从不敢进来,在外呼喊:“太师、大公子、廷尉大人!外头官兵杀进来了!” 接着兵刃声和哭喊声越来越近,顾江天刚想说还有王法么,他们怎么随便杀人?就听见外头整齐一致的吆喝:“缉拿凶犯顾晁张介,知情配合者,一律免罪。” “指认顾晁张介者,赏百金。” “捉住顾晁张介者,赏万金,良田二百亩。” 吆喝声近,铁蹄声也近,竟有顾家仆从三人,合力撞开屋门。那三人撞进来, 顾江天一瞟之下,这三人他都不曾亏待,其中有一人无钱娶亲,顾江天还私自接济过他。 这些人现在却全跑来卖主? 顾江天震惊恍惚,张介却已拔下插在顾晁身上的长剑,往右一挥,结果了三人。 这一剑颇有威慑力,再无仆从敢往屋内迈。 张介冲顾江天吼道:“走!” 顾江天仍回头望床上望,张介索性运功,直接带着顾江天冲顶而出。 来不及吃痛,却见太师府的屋顶上,布满朝廷派来的弓箭手。 见两人现身,利箭顷刻如雨。 那些弓箭手不仅不打招呼,不管不顾,而且射起箭来,完全就是格杀勿论的习性。不仅往房顶上射,也往屋内射,许多箭上都带着火,顾府立即熊熊燃烧起来。 顾江天想起屋内顾晁的尸体,此刻不是被射成刺猬就是被烧着了。他不由自主回转身,踩着瓦片打滑,差点跌下去,一串响声。 张介看出他是想回去救顾晁的尸体,心中来气,一面护着顾江天,拨开射来的箭矢,一面吼他:“如今这个情形,怪谁?!” 顾江天早干了泪,喉头滑动,怪他自己。 他清醒过来,同张介一起招架。两人奋力,不须多时,便杀出重围。 顾江天是什么都不懂,全由张介带路,两人在满城屋顶上飞奔,身后是月光和苍幕。约莫半个时辰后,来到一处安静宅子,有侍卫主动给两人开门,张介又领顾江天入堂,转侧堂,开机关,入密室,又开机关,下地坛。 到了底下,就只两人,因着是地底,连火把也燃得不旺。 顾江天面对面注视着张介,张介却掐着他的肩膀,将身一拧,翻转个面。而后伸脚在顾江天膝盖弯处一踢:“跪下!” 顾江天闻言要跪着转身,张介吼道:“别朝我跪,朝着你爹跪!” 原来顾江天跪的方向,面朝太师府。 顾江天背对张介,丧气低头:“我错了。” 张介道:“你有错,但更错的,是迷惑你的那些奸人。” 顾江天扭过头来:“谁迷惑我?” 张介注视着他,缓缓道:“你、的、敌、人。” 顾江天与张介对视良久,发现这位叔父的目光中毫无胆怯,只有英勇无畏,他瞬间得了浩气,脑海中依次冒出好几个名字。 有人在密室入口处连敲三下。 张介闻声,吩咐顾江天好好跪着反省,自己拾级上到出口处,眼眸晦暗:“什么事?” “大人,人马三日内可以集齐。” 张介点了点头。 虽然有新帝的压力,他同大哥的实力远不如从前,但天翻地覆,仍有不少忠心的,愿意随他,一道置之死地而后生。 * 子丑之间,肖抑又一次上朝。 新帝继位已经好几天了,新的秩序仿佛已逐渐稳定下来。 瑶城四月,按道理应该是最温暖的盛春,可这两天淅淅沥沥下雨,潮气竟带起寒来。 此刻夜黑未明,愈发感觉到冷。 他已经进了宫,正往大殿的方向走。路上听得有人喊“肖战神”,循声一望,见是几位同僚。 同僚走近,肖抑便也往人群那边走,同他们一路闲谈。 不一会儿便到了大殿前,按序列班,静静候着。 “让让、让让!”声音太大,肖抑回头望了一眼,见是来迟了的陈如常,正拼命从人群中挤到自己的位置上去。 陈如常目光无意触及肖抑目光,点了下头。肖抑目光往上挑,陈如常眉头皱起,顺势上看,发现自己跑得太快,帽子歪了。不禁尴尬,抬手正了帽子,把头低下。 正殿的两扇大门打开,里头的灯火通明立刻照到外面,仿佛投来一道天光。 内侍宣后,众人拾级上殿,正要入内,忽见天地变色。 原本漆黑的天空突然放亮,白光刺来,众臣都禁不住抬手遮蔽,连肖抑同样下意识地闭眼。 一时骚乱起来,哄哄闹闹,新帝离开端坐的龙椅,要到台下来看。 内侍连忙阻拦:“陛下,危险。”说完,内侍们习惯性挡住新帝,守护天子。 然后,年轻的新帝并未像老皇帝那样退缩,扒开成墙的内侍,径直走出殿来。 新帝与众臣同看,见天空仍亮得透明,却在这透明中显出不一样的颜色。正看若赤红血玉,脑袋稍微偏偏,却又绿似黑猫夜里的眼睛。光线射下来,到了半空中,又是诡秘的紫,像老藤上结的葡萄,又似媚女的飘带。到了地上,成为影,又混入淡粉与淡蓝,像春去花谢,像海中冰窟…… 地上空中,天穹八方,许许多多种原本就带着幽情的颜色,飘飘荡荡渗融在一起,于无形之力搅拌,流动。 这场景太诡异且太浓艳,整座禁宫里的臣子、内侍、宫娥……全都看呆了。 众人目光都情不自禁随着流动的色彩而流动,情绪亦被牵引起,嘴唇微张,不知不觉中着了魔怔。 只有王照、肖抑和陈如常三人在极力保持冷静,知道这是幻术。 忽地流光散去,恢复如常白昼。日光照耀,雾散云开,天空之上现出单以金银打造的高台。仙乐郎朗,许多人手持兵刃,乘虎乘鸾,驾云而下,行似神仙。 天兵天将啊……许多目睹的大臣内侍,双膝一软,禁不住要跪拜。 “都起来!”王照命令道。 得了新帝的命令,好几位大臣的膝盖僵住,保持着半弯不弯。 王照早就定睛看清:什么天兵天将?这些乘云而至的仙人,全是这几天他通缉的要犯! 在空中,这些人拥簇的中央,金光最耀眼的地方,皎云上有凤凰,凤凰拉着一驾玉车,车上伫立的,不正是顾江天和张介? 尤其是顾江天,霓裳广袖无风后扬,微微含笑,此时此刻,他的一只半臂很容易被忽略,只见得英俊面孔,玉树峨峨。 王照心想:什么臭屁。 肖抑此时,已经逐渐踱到王照身前,护住了他。 肖抑比王照更清楚几分,顾江天这是以宫墙为界限,范围颇广,布下障眼。 他暗暗惊讶于顾江天突飞猛进的实力。 肖抑在心中轻叹: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虽说是幻术,但也应知度,知敬畏,顾江天幻化自己为神,太逆道了! 肖抑这边想着,顾江天在上头抬起下巴俯瞰,目光环绕扫过,忽地一振袖子,广袖仿佛有无尽的长度,径直朝正殿正前,王照和肖抑方向袭来,不知道是要杀两人中的哪一个。 那白袖在空中速度极快,化作细长白刃,及至近前,幻出一只白虎头,凶猛露出獠牙。左右文官吓得抱头躲蹿,武官们纷纷持剑上前,却也懵得迟疑。唯有肖抑,毫不犹豫跃起,直接跨过虎头,翻身跃坐在背后,而后拔剑打虎。 老虎禁不住哀嚎一声。 肖抑心中一直捻着咒诀,能瞧得清,没有神仙,便没有神仙之物。广袖、白刃、白虎,不过都是一样东西——顾江天的袖里剑。 只需剑与剑相抗,便可。 顾江天在凤凰车驾上俯视,怒目瞪起,大呵一声,发丝与衣袂一同后飞,天空中忽然至上往下奔出千万只白虎,嘶吼着似要将宫中人等,一律撕咬成碎片。 顿时气氛惊恐到了极致,四面八方全是喊救命的,手足无措的。 肖抑急速环视,微微蹙眉,抬起左手,剑柄在左腕手钏上敲了一下。 清音一出,如浑天钟一震,打得清明。 大家全看清了,没有老虎凤凰,更没有车没有云,就是一群人拥簇着顾江天和张介,杀来宫中。 他们也是两脚站在地上,大家一般。 都是凡人。 顾江天神情阴郁,张介却眯眼勾了勾嘴角,意外竟能见着神器……有多少年没瞧见了?竟戴到肖抑腕上去了? 张介一想,瞬间都通透了。 第80章 同门之首才能拥有这神器,肖抑原也是同道中人。 张介心中直笑:怪不得怪不得。 忆起在定北第一回见肖抑,还是带着摩雒一起。到时真一丁点都没注意到他。 张介同顾江天密道:“我来对付肖抑,你来对付其他。” 殿门正前,伫立的肖抑也向王照密道:“陛下,请尽快下令,疏散文官和内侍、宫人。” 王照正有此意,立即回密:“好。”却忍不住多密一句,“你方才敲的,是甚么啊?” 肖抑道:“等打完这一仗,我详细告诉陛下。”话音还未落地,张介领着一班手下,已朝肖抑包围过来。 肖抑只得护着王照后退。 王照一笑,当空跃起,肖抑会意,与新帝对视一眼,各自俯冲刺去。王照袭向一名敌人,三拳将他打倒,而后抽了敌人的剑,持在手中。他与肖抑一左一右,合力对抗包围和张介的猛攻。 这时忽冒出第四个身影,肖抑和王照心中皆是一紧,寻动静望去,见是陈如常加入战斗,双双松了口气。 许多武将和禁军也冲上来,缠住众敌,肖抑三人得以脱身,以三斗一,抵抗张介。 与此同时,顾江天也没闲着。 金殿宏顶,黄瓦明亮。忽地銮铃皆动,响声骤起,天空滚起乌云,飘起飞雪。 肖抑见状,抽空再敲手腕神器。 銮铃停,天晴云定。 他三人继续同张介缠斗。 云涛却悄悄重聚,整个天穹在同一刻明或晦,霹来数道闪电。四翘檐角上的瑞兽原本是冷冷朝向上空,望都不望这一切。却忽然活了,天马、狻猊、獬豸、猰貐……全都活了。 齐齐扭头,吊诡一笑。 肖抑凛然,再敲神器。 一切恢复原样。 须臾,顾江天不依不饶,继续方才的幻化。原本各样色彩,吉祥讨喜的瑞兽,都一瞬间染黑了身躯,面部变得狰狞起来。它们的毛发一律变得光滑,张着的獠牙开始垂下粘液…… 肖抑不得不一面应付张介,一面再敲手钏,令周遭恢复原样,顾江天却锲而不舍再幻化。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四人斗得涔涔是汗,顾江天这边,一点一点仿佛挤牙缝般前进,终幻得妖兽们从屋檐上跳下来,扑向人群,本来正撤退的人群一下就被冲散了。 虽然肖抑再一次敲响了手钏,但人群惊魂未定,仍是尖叫求救声四起。 秩序全失,陈如常见状,不得不先弃下打斗,先顾那边。他刚迈了几步,妖兽再现,陈如常立即改跑做奔,奔赴人群。 却觉张介影子,似乎在身后晃了晃。 陈如常手上嘴上,斩杀妖兽,安排大伙撤退,眼睛却回头望向王照和肖抑方向:果然,张介身形如魅,已经闪到肖抑身边,似要袭击肖抑。 还好,他这位大师兄不用人提醒,及时避开。接着王照持剑阻抗张介,肖抑则趁有空要敲手钏。突然,发现手腕空空。 肖抑楞在原处。 陈如常远远瞧着,同样楞了。 王照剑舞不停,手中招架张介,脑子却处十分懵,问肖抑:“怎么回事?” 张介却又一闪,张臂后退,至空中,用三指拈着一物,高高提起,嘴角勾笑。 地上三人定睛一瞧,那一物正是肖抑的手钏。 三人中陈如常最先有的反应,他身形闪动,似一团影雾,在张介身边绕了一圈,回到肖抑身边时,手中已多了反偷回来的手钏。 张介目睹陈如常窃钏手法,亦是无名山所出。心中默默道:蜈蚣,多足擅盗。 张介开口,冲着肖陈二人冷声道:“你们好一对师兄弟啊!” 王照在旁,瞬感震惊。 陈如常要把手钏还给肖抑,肖抑却不接,反而大叫一声:“幻术!” 他对着自己的空空手腕,重重敲下,清脆声响,宫中妖兽霎时全部消散。 陈如常跌足大叫一声:“啊呀!” 这才明白过来,他和肖抑都被蒙住了:一切都是幻术,手钏始终都在肖抑手上。 可惜这会,因为不存在的妖兽,人群里自相残杀,死了好些个了。 陈如常打算飞身袭向顾江天,肖抑早抢先一步,翻转身体,剑锋做首,似飕飕一支利箭,朝顾江天射。去。 肖抑心中自责:方才是他的失误,没想到顾江天竟强大到能同时两面布障眼,幻术之中还有幻术。 他袭向顾江天,顾江天那边也睹着,晓得再在一旁施幻是行不通了——肖抑断然不会再允。 顾江天手腕翻花,划着袖里剑加入战斗。 一时明面上由三对一,变成三对二。 陈如常跟在肖抑身后招架,头也不回,就对着空气大喊道:“大殿,您别参与,去那边料理大伙要紧!” 身处最后的王照楞了一下。 陈如常仍往前冲,自己反应过来嘴快了,纠正道:“陛下!” 王照迟疑少顷,收剑调头,去往不远处,加速安排众人撤离。 肖抑同样头也不回,悄悄密身后陈如常:“你别跟来,去保护陛下。” 陈如常不回应,肖抑同顾江天剑与剑对上,他就同张介两剑相抵。 忽地,四人周围出现了许多面镜子,将四人包围。人身影像,在这些镜子里照出,有高有矮,有胖有瘦,可怖比滑稽多。 肖抑敲手腕。 镜子褪,又出现,这回不是包围四人,它们仿佛都有了脚,在四人中间穿插走动,除了变形镜像,又多了许多正常的,重重叠叠,一时叫人分不清真正的肉身在哪。 肖抑再敲手腕。 镜群这一秒消失了,下一秒再现。 幻幻真真,肖抑只能不断敲击,遇堵既疏。 时已至辰,正是耀日当空,往下一照,镜光隐隐七彩,别人还好,陈如常眼睛敏锐异常,瞬间被刺得流泪。 陈如常眼皮不可控地抽搐,眨了两下眼。就这两下的功夫,忽觉背上生疼,哎呀转身,肖抑赶过来帮他,可陈如常背上已经被张介砍了一刀。 砍得极重,翻出皮肉,露出筋骨,血淋漓往下滴。 肖抑沉声密陈如常:“快走!”说着手上推了师弟一把,让他往人群那边避。 此时陈如常不敢逞强了,右脚在前,左脚在后,飞天遁逃。 张介似乎不肯放过,穷追在后,肖抑见状,追上去。他速度快,伸剑挡上张介的剑刃,连着“哐当”数声,张介和肖抑的剑皆不住发颤。 顾江天此时赶到,把袖里剑一横,叔侄二人,就这样前后夹住肖抑出路。 原本的三对二,形势逆转,变成一对二。 肖抑岂是个怕落下风的,形势越劣,战斗时间越长,他这人的潜力就愈发强大。肖抑转了下手腕,不是要敲手钏,只是奇怪,方才张介出手时,剑刃轻轻碰了下肖抑的手钏,很轻,仅是一滑,力度跟一根羽毛划过一样。 但张介明显是故意的。 不知其意。 肖抑心中提防,手上丝毫没有大意,他一杀起兴了,又趁机飘转着从地上捡了另一把剑,左右双剑来战二敌。 叔侄两人都不是好对付的,顾江天这边,一会幻术一会是真,且手段有点毒——但凡施幻,必是以禁宫为界限,满宫乱跑怪兽。肖抑捻诀,自个是清醒了,但为顾及宫中众人,不得不一而再,再而三敲击手钏。 张介那边,没有幻术,只是单纯比拼武力。但他也奇怪,有一回合,肖抑刺去,张介明明可以挡的,却反手调转剑柄在前,宁愿身体挨上一剑,也要用剑柄上嵌的一块檀香雕饰,轻轻擦向肖抑腕中手钏。 跟不久前那一滑完全类似,轻得像风,像羽毛,毫无力度。 顾江天忽然幻出排山倒海的波涛,肖抑见得分明,只不过时处天门玉桥附近,顾江天剑朝这边,挑了几点玉河的水。 肖抑回望身后,众人撤退得七七八八,张顾二人的手下已被全部干掉……肖抑心想:那他就再麻烦一下。 随即敲击手钏,灭去幻术,免令众生心慌。 水退了,熊熊烈火却又袭来。俨然是山林里自生的那种,连环滚滚,一路烧过,还冒出黑烟。 肖抑同样能去伪存真:皇宫大乱,昼夜交替再无内侍去灭灯,顾江天就是从灯花里借火,烧着一只灯笼,向他掷来。 肖抑不得不再次回头望,还剩二十余人未撤退,其中就包括王照和陈如常。肖抑扭回头,果断再敲手钏,火遁无踪。 忽地一片弥天沙土,朝肖抑洒来。 这回是真的,不知原由,张介叔侄二人,竟全都去旁边花坛里捧了两把土,疯也似地朝肖抑洒来,尤其是张介,是双手捧土,剑都挂在了腰间。 肖抑心想:管他俩什么原因,现下是最好的机会。 肖抑卸下防御,将十成功力尽数汇于剑上,对准张介左室心房,重重刺去。 土洒落在肖抑头发上、脸上、身上、手臂连带着剑和手钏,都沾染了斑斑点点。 这没事,无伤大雅,然而……张介已被他一击必杀。 果然,张介飘飘后仰着倒了下去。此时顾江天已再施幻术,见张介被刺中左胸,顾江天来不及收障眼,大喊一声:“叔父!” 这是他第一次这样叫,飘在空中的张介闻声睁大了眼,而后嘴角漾起一丝欣慰。 肖抑见顾江天再施幻术,习惯性往手腕一敲,这回却不是清脆,而是浑浊一声。 不对劲,肖抑低头一看,手钏……碎了? 他再三确认,手钏是真的碎了。 落在地上,且不是断成碎块,而是……成了粉末。 似灰似尘。 神器怎么会碎,会被毁坏? 而且顾江天的幻术还在,神器已经不起作用,不再神奇。 不过,顾江天自己收了幻术,冲上前去,接住跌落的张介。 顾江天急问张介:“你刚才为什么要弃剑?”无论如何,武人不可以放弃自己的武器。 张介微笑不答,心里却霎那自言自语了许多:肖抑是真的强,同其对敌数个时辰,他已耗尽真气。就算不弃剑,不被捅,同样是死。 但他死得值得啊,死前毁了神器,世间就再没什么,能阻止贤侄的幻术了。 生长相克,这世上,不可以存在没有天敌的生物。 器物亦然。 神器是有毁灭之法的。顺污五行,金木水火土过一遭,神器就破了。 张介知道破解之法,肖抑却不知道,是因为肖抑的师父,并不是真正的竹叶青。 这一只手钏,原本是要传给张介的啊! 只有他,才是真正的嫡系传人! 张介想起一事,忽地回光返照坐起,从怀中掏出一药,不言不语,直接掐着顾江天的口。塞。进去。 这是他和顾晁,自十五那抢来的神药,吃了这药,可保一日不着迷药,不着软筋散。 无名山出来的人,都诡计多端,不择手段。他身为叔父,只能保护顾江天到这了…… 张介奄奄一息,肖抑却担忧他不死,提着剑过来“确认”。 张介见状,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顾江天远远一推,而后断气闭眼。就在他闭眼的一刹那,肖抑的剑砍向他的脑袋,将张介头颅一分为二。 顾江天被推开,见状嘶喊着重扑过来,漫天幻术现出,忽地,肖抑感到背上一痛。 他回头一望,一只冷箭扎在他背上。 不知是幻是真。 肖抑一面举剑对付顾江天,一面环顾寻找,须臾便发现李朝昀隐在玉桥后,张着一只空弓。 是真。 其实不用肖抑寻找判断,因为熟悉地眩晕感和蚀骨感袭来:愚蠢,他竟中了同一种毒两次! 李朝昀的箭头上抹了毒,十五研制的那种。 肖抑之前青淮之战的伤还没好彻底,加上下狱煎熬,此刻一瞬复发。 他支撑着,剑撑着地,却还是倒了下去。 顾江天冲过来,举剑要砍,却被一只匕首,强劲推开。 顾江天后退半步,抬眼,怒气更重:“是你?” 冯安安将肖抑拉到身后,朝着顾江天,伸直脖颈抬起下巴,微微一笑。 第81章 肖抑每天早上上朝,都起很早,冯安安无一例外被吵醒,虽然每次都跟着肖抑一起起来,但总迷迷糊糊。 等肖抑离宅,她倒头再睡回笼觉。 今儿也是,睡到辰时自然醒了,不再迷糊。起床一瞧,肖抑竟还未回来? 冯安安以为是上朝时间长了,王照啰嗦。又等了片刻,收到信报,宫中惊变。 冯安安都来不及打扮,随手挽了个髻,披件外袍,就赶来宫内。 仍迟了些,肖抑受伤了。 冯安安将肖抑护在身后,冷笑着质问顾江天:“幻捕大人,你不是最讨厌幻师么?为何如今出手,招招都是幻术,同我们一道了?” 顾江天亦是冷脸,道:“古今第一幻捕,大觉高僧,与幻师们同吃同宿,舍身投火,与幻师一道烧成灰烬。我从前读此例,虽熟稔于心,却不明白真意。” 冯安安沉脸:这货想讲什么? 顾江天双袖后扬,雪花飘起:“真意既是,幻捕幻师,本是一体。一如山之阳背面是山之阴,菩萨转面是妖魔。白昼与黑夜轮替,看似千差万别,其实是同一片天!” 冯安安心想:这人真比从前更疯了。 待会斗起法来,她担忧肖抑,便往后望,见宫中人等已经差不多散完了,就四人影子还能瞧见——两名武官扶着陈如常,挪着后撤,另外还有一人,是一缕明黄……冯安安眯眼,竟是王照逆人群而行,赶往这边来。 顾江天仍在高声自言自语:“幻师幻捕,有何区别?若想捕尽天下幻师,就必须先成为他们!” 冯安安才懒得听疯子的言语。 她只觉王照逆势独行,心中生暖,便使出全身力气,抱起肖抑——自家郎君可真沉! 递给跑过来的王照。 呼啸风声噼啪雪声中,冯安安将昏迷的肖抑托付:“陛下,请替我照顾好扬之!” 王照冠上都是雪花,一缕发丝贴在脸颊上,狠狠点头。 此时,陈如常见王照逆行,也让两武官过去帮忙,自己在原地等待。三人合力扛着肖抑后撤,顾江天冷眼注视的,风雪愈大,没了神器,他的幻术为所欲为。 他的目光只落在王照身上,心中冰冷暗道:大殿,等解决完妖女,下一个便是你了。 因着计划是各个击破,顾江天没有出手阻拦,王照四人不一会同陈如常汇合。 陈如常看了眼肖抑背上剑伤,呲牙道:“嗞——正好跟我一起治。” 陈如常带肖抑一起去找十五,王照坚持随行,陈如常又不能总拒绝新帝,心想:算了算了,性命攸关,少些谨慎。 就带着王照一起去了。 众人叩门,偏巧十五也是个实心眼,一开门,望见情形,张口就问:“大师兄二师兄,你们怎么都受了伤?” 虽然后来噤声,默默给两人疗伤、煎药、拿药…… 十五去拿药时,王照目光一直注视着她的背影。他认得十五,冯安安介绍说是妹妹。 王照缓缓开口问陈如常:“所以……你们都是同门,对不对?” “嗞——”陈如常咧着嘴,两臂僵硬,“陛下见谅。臣、臣伤口疼!” …… 且不说陈如常王照这边,是怎样尴尬,单说禁宫战场,一时间只剩下冯安安和顾江天两人,风雪呼啸,白了銮顶,白了回廊,玉桥玉河,尽淹片片风雪中。 偌大,空旷。 顾江天幻术障眼,幻出身躯始终悬空俯视。冯安安仰头一见,勾唇嗤笑,旋即幻化高飞,她的身躯比顾江天飞得更高些,俯视看他。 与此同时,她还幻出红与蓝的彩带,胳膊挽住,与腰间身后飞舞。四周云气流动,天花旋转,衣裙摇曳,凌空飘飘。 顾江天抬头一瞧,按云头再升数丈,与冯安安持平,冷眼问道:“你当自己是神么?” 因为周遭太空旷,出声都有了回响。 冯安安来之前,听过描述,知道顾江天带着张介出场,扮得好似神仙降世。她如今扮相,是有意讥讽他,结果他竟察觉不出来? 不仅察觉不出来,顾江天甚至振振有词,斥责冯安安:“我听人说,如果小时候把孩子宠溺如神,到了成年,他们就会行如魔鬼。只怕你少时就是太过被溺爱,因此行事猖狂!”他说着,举着袖里剑指向冯安安。 冯安安道:“你不觉得太冷了吗?”明明已经入春了,为何还要幻化寒冬?她抬手一扫,风停雪止,彩带飘飘,落地尽成待开花苞。 顾江天眸色阴沉,剑往下一斩,繁花竞开,万紫千红。 冯安安一笑,在花海中徜徉,起手挥摆,令鲜花更盛。 幻师其实比常人更易沉浸于幻术世界,自己的,别人的。这两人似乎都铁了单挑的心,为了制服对方,互相舍身进入对方的幻境。 当然,无论是冯安安,还是顾江天,布障眼的每一时每一刻,都小心翼翼护住自己的顶、眉、喉、心、太阳、肚脐、足底,这七处命门。 忽地檐顶异兽,柱子上盘旋的龙,甚至大鼎上的神仙妖魔,全都活了过来。在一片鲜花海中笑嘻嘻,露出獠牙眼神迷离,冲向冯安安。 姹紫嫣红的花瓣因此飞起落下,妖魔鬼怪们都笑着:“嘻嘻嘻——嘻嘻嘻——” 又重复旧套路? 冯安安晓得,在她未赶来前,顾江天已经用烂了这招。 就没点新花样么?冯安安心怀鄙视,捻诀见真,却大吃一惊——屋檐上的瑞兽好好的,仍如往常一般昂首对天。金龙玉龙仍盘旋在回廊的柱子上,大鼎……同样是以前的模样。 顾江天没有借助器物! 这一切神仙妖魔,他都是凭空起,凭空幻! 他的功力,怎么突飞猛进得这样快?! 但她也不差,比起顾江天,冯安安自觉对妖魔鬼怪更有想象力。突地地缝裂开,伸出无数只手,叽叽喳喳,四面八方要抓顾江天。 顾江天活的是墙柱上的异兽,冯安安活的是墙柱本身,无论红墙金壁,统统变成粉色肉。壁,先是睁开一只眼睛,而后睁眼许许多多只,肉。壁无一丝空余。 连树也变成布满眼睛的肉杆,天上飞着好多血窟窿,时聚成团,时单飞旋转。 顾江天举剑向前砍去:“魑魅魍魉!” 看似向前,却忽地身形一闪,在后面半空中现身,一手抓住了两下,将万只血骷髅当中的两只,掐个粉碎。 冯安安不由得“哎呀”一声。那两只血骷髅,正是她障眼的重中之重。 无须借助外物的强力幻师,她杀过一个,便是虿翁。 那时候用去筋散卸了他的力量,又用软骨香迷住他。 本来,冯安安是打算趁顾江天不备,也算计他的。 哪知道被顾江天识破,攥住散和香。 冯安安面上慌张,实则心头发笑:两药都破了,香气已经开始弥漫,不晓一刻钟功夫,顾江天就会软绵绵、晕乎乎。 顾江天见她惊慌,昂首挺胸道:“下三滥!”说完,将两手粉末狠狠抖落。 他仗剑挥砍,将妖魔鬼怪尽去,同时收了自己的幻术。 天地现出本色,风飘飘云淡淡,万籁无声。 白昼里现出星辰来,星辰背后,是缥缈流光,恍若银河泻影。顾江天本就穿着白袍,这会白袍连同身躯,一起变得透明起来。 渐渐地,恍若于星辰银河融于一体。 天马飞下,道道流光,骑在马上的天兵天将手持画戟,朝冯安安冲过来。 她抬手,原本打算同样幻出大军,与顾江天对阵,却突然想到肖抑——既然她的郎君可以单枪匹马,如入无人之境,那她为何不能? 冯安安只身迎入天阵。 她拔下髻上双钗,成雌雄双股剑,左右旋转,犹如胡旋舞,天兵天将,皆被横斩。一时银光飞舞,潋潋漫天。 她不急,千军万马,不允近身,一个一个斩杀。 她在等顾江天药效发作的那一刻。 可斩出数百道白光,却仍不见顾江天倒下。 冯安安心中发疑,偷偷观察不住甩袖施幻的顾江天,正思忖着,顾江天忽然捂住胸口,皱起眉头,接着双膝一弯,跪倒在地。 冯安安心中一块石头,这才落地,得意暗道:两种药终于起效了。 她望见顾江天跪在地上,佝偻着腰,抬头狠狠盯着她:“你给我下了什么?” 冯安安歪头笑答:“一些招待老朋友的东西。” 顾江天咬牙切齿:“无。耻!”举剑要砍,身子挣扎着要站起,但是失败了,“咚”的一声重新跪下。 顾江天支着剑,凶狠盯住冯安安,胸脯起伏。一开始他喘着粗气,到后来气息越来越弱,终匍匐下去。 软趴趴,在冯安安眼里,仿佛一条鼻涕虫。 于是,她过去踢了两脚。 忽地觉身边一寒,冯安安反应敏捷,但发现上腹以上,胸以下,还是被完整的划了一道。 她赶紧去捂伤口,一测深度,还好还好,只是划破皮肤划伤鸡肉,会留疤痕,但不至于开肠破肚——再一回忖,若她反应慢上一秒,定会被顾江天的快剑斩成两截。 冯安安想着已经翻身转过来,面对顾江天:“你暗算我!” 更想不明白,他明明着了去筋散、软骨香,为何会安然无恙? 以至于她才大意疏忽,着了暗算! 顾江天举着袖里剑,目光在剑刃上来回游走,注视那上头沾染的鲜血,嘴角带笑——冯安安恍觉下一秒,他就要舔舐剑刃鲜血。 顾江天缓缓回头,冲冯安安笑道:“方才不是你最喜欢的招数吗?” 她方才斩杀天兵,就是一个又一个拦腰斩呀! 顾江天心中感谢叔父,正是张介死前,喂他吃药,密他“他们那群人多有下三滥阴招”,他才会百毒不侵,才能假装中毒,一袭成功。 顾江天望着冯安安,咬字道:“你、果、然、阴、险、呐!” 她的歹毒,就没变过。 冯安安只觉顾江天一张俊脸,愈好看愈瘆人。 她抬起刚才按住伤口的手,一张红掌,满是鲜血。她本能防御,挥掌一抬,沾染的鲜血全都化成滴滴红镖,向顾江天飞去。 而她面朝着顾江天,飞速后退。 伤口开始疼起来,血流得更多了,冯安安不得不再次捂住。 但感觉根本捂不住。 她急需医治。 顾江天此时以拨开血镖,朝她步步逼近。 冯安安腾出手,将血镖再朝着顾江天洒了两把。 顾江天已经不需要剑了,单手提着,另一只断袖忽然成了一只诡异的手,时短时长,可以肆意扭曲,拨开血镖:“我告诉过你,做幻捕,要不应权财,不应色念,不应生死——” 顾江天两眼圆睁:“这便是幻捕强于幻师的原因,因为你迷恋权财,时时色念,还贪生怕死!” 眼看顾江天近至眼前,冯安安急了,再退下去,只会被顾江天捉住。她干脆移开两手,欲用自己正往下滴的鲜血结成血网屏障,网住顾江天。 鲜血渐渐被引到空中,延展开来,形成一层薄罩,忽地,薄罩破了。 冯安安也忽地张大了嘴,空伸展双手。 这薄罩不是顾江天破的,而是她自己……不能施幻了。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顾江天脚下的步子很慢,他想起上回佛院里同冯安安的战斗。那时他多想如现在这般,一步一步走近,逮捕了她。却被她刺伤大腿,眼睁睁看着她被救走了。 今日,终得偿所愿。 顾江天走近,在离冯安安一人距离住,定住。 冯安安旋即掏出匕首,做最后防御。 顾江天轻蔑一笑:“我只是少了一只胳膊,你可是整个胸腹都受了伤。”便说着,边向冯安安袭去,她不能用幻术,只能与他比拼武力。身上有伤,很快不支,被顾江天打倒在地。 顾江天提起剑,想要去杀她。 冯安安却大喊:“等一下!” 顾江天定住,脑袋外向一侧看着她。 冯安安问道:“你是怎么缚住我的幻术的?” 顾江天冰凉道:“用我教过你的方法,封住顶、眉、喉、心、太阳、肚脐、足底。”他答得不紧不慢,答完。重向前迈半步,提剑要再砍。 近在咫尺,冯安安眼间距上数厘,便是剑锋,她却追问道:“所以刚才你偷袭我,本可以更快,却耗时间封住我的七处命门?” 她这么一问,顾江天原本要斩的剑放下,改为一脚狠狠踩在冯安安的脑袋上。靴底将她的脸颊踏得变形,毫无怜香惜玉。 顾江天昂着下巴:“对,我本来可以一剑结果了你,但我更想见你一点点失却最心爱的幻术,法力就跟你身上的血一样,慢慢干涸。” 他的脑袋原本是歪向左侧,此时说完,又慢慢改为歪向右侧。她还真强,被封了七穴,依然再出了三招障眼,才被缚住。不过这也让他发现,封穴仍出招,再才被缚住的幻师,会反噬得更厉害。 顾江天歪着脑袋,低着头注视脚下踩着的冯安安,怔怔道:“你好像一只老鼠啊。” 过街老鼠,终究是要被乱棍打死的。 顾江天说话时,天地变色为墨,且天与地都剧烈快速地缩小,渐渐若如弹丸。 吞天食地,也要把两人淫灭掉。 冯安安心中忽然响起滴漏之声,她知道,那是顾江天给她幻出的倒计时。 第82章 顾江天踩在冯安安脸上的靴子,左右移动,碾压。 他觉得她很可惜,如果老老实实做他的徒弟,她是可以成为一名优秀的幻捕的。 冯安安心中的滴漏声越来越重。 “嘀嗒——嘀嗒——” 冯安安嘴角旋起微笑。 顾江天蹙眉,脚上加重力道。 冯安安的脸已经完全挤压变形,却仍坚持着笑,甚至笑出了声:“呵——” 顾江天紧锁两眉,不解地盯着她。 冯安安徐徐含笑,在两人背后缩小昏暗的虚空,正渐渐撕开一道裂缝。顾江天回头望时,裂缝已经张大如一只巨眼,正当中一只眼眸,光芒刺眼。 不,那不是眼眸,是重造的耀日。 光芒和惊心刺得顾江天闭了下眼睛。 正是这一秒疏忽,冯安安趁机掀他,顾江天退后避闪,她跃起来,站起身。 虚空渐渐被撕裂开,露出耀日,同时也照耀一轮圆月。地面上渐渐有了起伏,起先浓如墨,随后才显出群山的形状来。 在群山背后,能听见呼啸浪涛声。 是大海。 冯安安正在挂日悬月,开山辟海,用她的幻术重造天地。 顾江天心中震动,出声道:“你怎么能施幻了?”问完他觉得自己想明白了,厉声指道:“你又算计我!” 冯安安一定从头至尾都没被缚住,她假意佯装,好趁他不备下手。 冯安安淡淡道:“我没骗你。” 方才,她是真被缚住了,使不得幻术,却在吞天食地,至暗之时领悟玄机。 《相》、《性》里都经常提到:如欲生,则必死,达极混沌。 她之前将前半句浅显领悟为“置之死地而后生”,后半句的混沌怎么也不想不明白。 刚刚日月陨落,万物不见,她突然悟了,这不就是“混沌”么? 天地如此,人也一样。 清天浊地浑为人,人分重归天地。 永恒。 她往日使用幻术,布置障眼,每一个步骤都分得很细,脉络分支清晰。刚刚用不了正常幻术了,索性试着从混沌入手,不分步骤,笼统只在脑海中构筑想象。 得混沌大成。 顾江天摇头癫疯:“不可能,不可能!” 冯安安自然不会告诉顾江天原因,她伫立原地,根本不需要飞起,脑海是配合着手来运转,而手上的翻腾,则是随行。 月移日去,配数颗星辰,山分两面,海流进。来,动则成河,两山分四,围绕当中,水静成湖,而墨山静置,渐渐成荫。 至于顾江天,突然间被困于山湖当中。 “都是假的,幻术,障眼,障眼,幻术……”他捻诀使自己清醒,眼前却始终见着山河重造,因此不断念叨。 这些都是幻化,是假的,可为何不能去伪存真? 他被困在湖面上方悬空,四面群山,头顶七星照耀。 气氛并不压抑,顾江天额头上却渗出汗。 “都是幻景,见真,见真,见真……” 他垂头,念咒。良久,山仍是山,湖仍是湖。 只能瞧见幻景,辨不清真相,他突然慌张起来,仿佛人生失了操控,连下一步要做什么,都不会想了。 顾江天闭上双眼,闭得紧紧,甚至起了道道皱纹。 可倏地一道白光,山湖竟在他脑子原样复现。 啊——摆脱不了了! 他痛苦地丢了剑,单手捂住脑袋。 忽然耳边响起“咕噜”、“咕噜”的水声,感觉有水流迅速从他的鼻孔里漫进去。顾江天速睁双眼,竟是整个身体已没入湖中,只露一个脑袋。 他赶紧扑腾挣扎,哪晓得口中反呛进水。 咳了几声,便沉默下坠。 冯安安仍伫立在原地,圆月的光辉,渐渐移至她头顶。见得天地山水,万物万生,她却觉一切捆绑,皆是混沌。 是一阵风,是一团气。 是无色、无味、无声、无形。 她觉得自己的精气神,似乎也超脱肉体,与外物完全隔离。 她原本一直都念着天下第一幻师,从此往后,却认定神人无功。 她放下双臂,身心舒展,找到了和平。 在这一霎那,一股圆形流波冲击震动,一切恢复了原貌。 时已至傍晚,殿宇静谧,鸾顶瑞兽映着红蓝融合的晚霞。霞光亦照在玉桥上,桥下的御河里渐渐浮起顾江天的尸体,他肢体张开,眉目舒展,同样归于平和、宁静。 袖里剑似乎认主,原本已经沉底,这会竟从泉眼里冒出来,迅速飘向尸体身边。 冯安安无暇再看,既累且困,低头检查腹部伤口,血疤已经自己凝固了。虽然领悟了幻术大成,但她仍是凡人,伤口会痛,会感染,一样需要治伤。 她强打精神往外头走去,走到一半,见十来个侍卫聚在一团,或站或蹲,兵器持着或放置一边。 侍卫中有一人见她来,似乎说了一句,接着所有侍卫都朝她跑来。 冯安安连忙防御,侍卫们却放下兵器,跪道:“郡主莫忧。陛下命我等在这此守着,接引郡主。” 冯安安伸长脖子,辨认了会,当中有两人她的确面熟,是王照的心腹。 她叹口气,卸力晕了过去。 待她醒来,已经枕着玉枕,躺在一张软软的,铺着藕粉色褥子的大。床上。 帷幔同样是素色的,像窑中烧出的瓷器那样白。 她掀开被褥,见身上伤口已经被人处理包扎好了。 忽然有丝丝甜腻热烈的香气从帐外飘来,冯安安吸了吸鼻子,熏的是她最爱的味道。 不,应该说是曾经最爱。经历顾江天一役,她似乎转了性子,从浓艳转为淡素,不爱牡丹爱清梅了。 不知道是不是上过麻服散,伤口并不觉痛,她能轻松起身,环顾四周。这室内装饰摆设,无一不是她心头好。挂的画,摆的琴,甚至连盛着爱吃瓜果的碗盏,都是她最爱的“碗沾霜雪色,盏夺千峰青”。 不过现在喜好都淡了,见着梦想之物,也不是那么激动。 说来,进门那幅真迹,她心心念念过好几年年,构想着若得此画,当如何如何摆。 她当时想的,也是摆在进门第一眼。 现在被屋主人抢先一步实现了。 既然这人这么得了,这些小物,她以后弄不到了吧。 有这个能力的,只能是新帝王照。 冯安安笑了笑,已猜到自己身处皇宫,她从内殿步出,不见十五,倒瞧见两个小宫人,都只十一二岁,在一角炉前,蹲着扇风熬药。 听得动静,小宫人们转过头来,旋即雀跃:“郡主您醒啦!”又关切,“郡主您伤势未愈,怎能下床?” 两宫人都长得软糯可爱,冯安安瞧着心情大好,不禁开玩笑道:“要照这么说。伤一年不好,我一年都躺在床上,岂不瘪了手脚,长出褥疮来?” 两宫人信以为真,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尽是惊慌担忧之色。 冯安安掩袖笑得更厉害,问两宫人:“治我的女大夫呢?” 宫人答道:“不是女大夫治的郡主啊!” “哦,那是谁?” “是太医们。”两宫人中,有一相较伶俐的,补充道,“郡主在宫中晕倒,陛下怕来不及,就近传了太医。” 冯安安闻言点头,心想那还得找十五再诊一次。 小宫人又道:“不过女大夫也来了。” “哦?”冯安安旋即追问。 另外一名小宫人用手肘拐了机灵小宫人一下,机灵小宫人瞥同伴一眼,继续说道:“女大夫看了郡主一眼,说太医处理的不错。她去照顾肖将军的。” 冯安安闻言心喜:“将军亦在宫中?” 两位宫人都点头。 冯安安关切追问:“他怎么样啊?” “将军比郡主伤得重。” 冯安安一听,立即让小宫人领她去找肖抑。两小宫人却犯难,那有些木讷的宫人道:“郡主伤势算是重的,已是半夜,外头风寒露重,您明日再去不迟。” 冯安安听闻肖抑伤重,哪还等得到明日,仍要去探。 那机灵小宫人附和冯安安,劝那木讷小宫人:“天亮还要好几个时辰,郡主心急,我带她去看,你别担忧!” 木讷小宫人面上露出难色:“那你……夜里要小心。” “放心吧,夜里也没事的!”机灵小宫人直接伸手捂在同伴嘴上,继而笑着领冯安安去寻肖抑。 禁宫颇大,弯弯绕绕,冯安安隐银记得这边是一处偏殿,靠近王照当皇子时的寝宫。 宫人在门前止步,回身笑道:“郡主,到了。” 冯安安点点头,宫人就要告退,冯安安叫住她,褪下一双耳坠,塞给宫人作为犒赏。 宫人眼中一亮,自是欢天喜地。 冯安安见着,嘴角含笑,继而正了身子,步入殿内。 殿内甚是安静,与冯安安之前歇息的寝宫布置相仿,风格一脉相承。她进了内室,因是深夜,室内只在一角燃着一盏长明宫灯。 光线黯淡,隐隐约约见床上帐后,躺着一个男人,仰面睡着。 冯安安以为是肖抑,过去掀帐摸脸,却被男人警觉抓了手。 触碰之下,她立即发现躺着的人不是肖抑。 男人很警觉,抓着她的手用力掐住,另一只手已经去抓褥下短剑,迅速坐起,继而睁开一双冷冰冰,眸中有凛然之色的眼睛。 虽昏暗摇曳,但面对着面,只有毫厘距离,男人看清冯安安,冯安安也看清男人。 是皇帝王照。 冯安安心一沉,想要离开,却发现王照姿势甚是防备和狠厉,似捉贼般将她桎梏住。 她不得不出口:“陛下,臣走错了!” 王照瞧清是她,怔了怔,才缓缓松手,放开冯安安。 他将短剑放回床上,手指却仍触碰着,目光变柔道:“你怎么到这来?” 冯安安直视着他:“陛下不知道吗?” 能清晰看见王照眸中的她,随灯光明暗和跳动。他不似有欺。 但此时,冯安安已快速想明白了七八分。她觉着,不管王照是否知情,都应该向他讲清楚。 哪怕尴尬。 冯安安讲如何遭宫人哄骗,引至王照寝殿的事情详细说了一遍。 王照道:“十五的确来过,为了方便拿取稀有药材,我也的确将肖兄安置在宫内。但不在这里,而在五十步外的殿内。”王照边说边起身,他性子散漫,入睡只着一条亵裤,松松垮垮。此时站起,虽冯安安已经退后数丈,仍看得清清楚楚。 她随即偏过头去。 目不斜视,继续道:“纵然陛下说得在理。但殿里殿外,理应有多人服侍陛下,却怎地空无一人?想来是那些奴婢串通一气!” 王照叹了口气,已经随手扯了件黄袍披上,自个系带:“唉,若有人在,朕便睡不安稳,从小如此。” 冯安安听着,仔细回忆了下,好像王照做皇子时,就寝时的确屏退宫人。共同追查嬷嬷时,她夜里找过他一回,进不得进,可麻烦了! 等等,不对! 冯安安道:“那殿外怎地无人守卫?” 说到这个份上,王照只得叹口气,把话捅破:“估计那些奴婢误以为朕喜欢你,把你引到这来,想谄媚朕。” 冯安安立在原地,接不上话。 王照笑道:“红颜易逝,而我这人最好颜色。若喜欢上你,十年二十年,你老了丑了,我又不能变心,岂不尴尬?到不如一辈子做兄妹朋友,这样你又丑又老我也不会嫌弃。” 王照说完,飞快背过身去。 作者有话要说: 周四晚上来看大结局。 PS:结局后还有番外。 第83章 冯安安见王照背过身去,仰着头,设想了下他的意图,又觉自己天真,不再设想。 不管怎样,新帝给了台阶,她要配合着下,笑着附和:“是呀是呀。”想想不妥,又道,“陛下尊贵龙体,哪能同陛下称兄道弟,甘愿做一赤诚臣子。肝脑涂地,效忠陛下。” 于是,王照愈走愈远,亲自去点亮殿内其它宫灯。冯安安见状,同样往后退,想点燃剩下对角的,却发现自个没有引子,点燃不得。 尴尬地垂着两只手,站着。 殿内的光线逐渐明亮起来,某一刹,她瞧清正点灯的王照的侧颜,他眯着眼,笑嘻嘻的,一如既往的吊儿郎当。 王照起来没有束髻,发披散着,有一缕发丝撇开同伴,垂到宫灯里面。眼看就要烧着,冯安安想了想,还是提醒道:“陛下当心龙发。” 王照楞了一下,反应过来后,将那缕发丝提起挑开。 王照点完一侧,手持着两只蜡烛走过来,将右手那只递给冯安安:“帮朕一下啦。朕好歹是一国之君,哪有朕劳作,你袖手旁观的道理。” “是是是。”冯安安忙点头哈腰,将蜡烛接过去,一人一边,将整个殿内通体照亮。 点完,各自把蜡烛吹灭。 冯安安将蜡烛放在案上,恭敬行礼:“陛下,臣先告退。” 王照拍大腿:“是呀,朕也要一个人睡大觉了,把这些蜡烛都点起来做什么?”他挥挥手,“去吧去吧!” 冯安安再行礼,面朝着王照,一步一步退了出去。 两人谁也没再将任何一盏宫灯熄灭。 冯安安出了殿门,直起腰,转过身,见着肖抑站在不远处,望她。 明明没做任何坏事,她心中却“哐当”一声,暗道不好。她用余光去窥,还好还好,殿内仍是亮堂堂的。 冯安安道:“你伤好了么?” 肖抑答道:“同上次一样的箭伤,要养好还需时日。”说着,缓步向冯安安走来。 冯安安刚想说你伤没好,大半夜不要出来吹风,却突然发生这样说可能会产生误会,生生张口,止声。 肖抑已走近,问她:“你要说什么?” 冯安安机灵道:“射你的凶手,抓着了吗?” “陛下圣明,师弟辛劳,李朝昀已经伏法。” 冯安安浮现回忆,叹道:“唉,早十来年,他还是蘋阳府家臣呢。”她主动去牵肖抑的手,肖抑也很自然就她手握住,十指交叉。 肖抑问道:“你进这殿里做什么?” 冯安安不瞒他,将经过大致讲了。刚讲完,肖抑开口,却不发声。 他怎么也哑了?冯安安心中紧张。 肖抑张口道:“陛下。” 冯安安:??? 过会反应过来,回头一望,原来自己紧张,都没发现王照也出了殿。但他没走远,歪着身子倚门靠着,单手举着一只烛台。 正是逆风,冯安安真担心新帝逆风执炬,有灼手患。 肖抑躬身,向王照行礼。冯安安赶紧转过身,随着肖抑行礼。 肖抑垂首道:“夜露深重,陛下保重龙体。” “不碍事,朕又不是七老八十了。”王照也不上前,亦不高声,缓缓道:“肖兄,我出来就是想同你解释解释……”说着讲自个如何睡觉,如何被惊醒,又如何发现是冯安安的经过呈述一遍,与冯安安所述并无出入。 肖抑牵着冯安安的手,回道:“陛下多虑了。阿鸾已经同臣讲清楚,而臣,完全地相信阿鸾。” 王照笑着点头。 肖抑又道:“陛下,臣请辞。” “你要辞甚么?” “今青淮歃盟,逆贼伏法,举国安定。臣乃一介莽夫,只会舞刀弄剑,未曾上过一日学堂,请过一天先生,如今天下止戈,臣使不上力了。更兼怀念山间野趣,请与郡主同归去。” 王照摇头:“朕说过,‘瑶宋换一片天地时,朕为皇,将军为执牛耳,所到之处,如朕亲临’!”说着,新皇帝的脸上闪过一丝似真似假的委屈。 王照又道:“虽天下止戈,但仍需维。稳断案,将军务必留下。” 肖抑道:“若论断案,臣远不及大理寺陈大人。再则,臣久居偏北,京师潮热,实在是住不习惯。” 夜风渐大,王照的手终被火苗烧着了一下。他索性放下烛台:“这好说,封你做骠骑大将军,戍守边关。定北、青淮、岳昌,沿线官兵皆由你统领!” 肖抑第一反应,是想再推,却转念一想,男子汉瑶宋儿郎,的确该为国家尽力,天子尚且大度,自己不可太自私,便应承下来,且道:“陛下,臣现下伤势未愈,可在京师多留一月,调任不急一时。” 王照闻言,笑出了声。。 新帝守诺,果然在一个月后颁布了调令。 临行之前,新帝私下设宴,为众人践行。 没有大张旗鼓,新帝私服出宫,选址在老饕楼上。本来王照提议,说你俩那小师妹十五,一人在家,不如也叫来一块吃了? 肖冯两人闻言心想,十五怕不愿同不熟的人同食。但来老饕楼还是邀了十五——果然,十五不愿前来。 两人到了老饕楼楼上,王照已经坐定,同围一桌,余三张空椅。 王照见二人来,抬头邀道:“坐、坐。”二人坐定,新帝并未撤去空椅,只是屏退仆从。 桌上菜肴,算不得珍馐,尽是京师本地家常菜。 王照道:“我想着你俩一去日久,不知几时能回来,便命人准备了一桌本地家宴,在定北时,若思念京师,就回想回想这桌菜肴。” 肖抑点头,他这人笑得少,此时却漾开笑意。冯安安早已提壶斟酒,为三人各斟上一杯,举杯共饮,皆一仰而尽。 冯安安抹抹嘴巴,冲王照道:“陛下,您不知道,扬之他这是第二次喝酒。” 王照闻言,笑看肖抑:“哦?” 肖抑轻声道:“几乎不沾。”手攥在空酒杯上,轻轻地辗。 京师菜讲究本味,整体偏淡,其实符合肖抑口味,但冯安安是嗜甜嗜辣的人,便有点嚼蜡。 京师菜里,有一名肴名唤作“玉汤三点”,其实就是鱼的三种吃法。滚刀鱼片刚烫进汤里时,急速簇起,是最嫩的,单吃一口,入口即化。剩下的鱼部位则早早丢进汤里煮融,喝一口汤,然后加上香料,再喝一口。等汤渐温,则用鱼汤泡饭,做第三种吃法。 很可惜这会不是吃这种鱼的时节,但凉玉那边刚好进贡来羊肉,王照便命人做了个“羊汤三吃”,试试滋味。 先单吃烫过片羊肉,同去年那样,四人围炉时吃得一模一样。而后加葱加辣再入口,吃个够劲。最后用热腾腾片羊肉锅泡饭。 王照带头夹起,口中笑道:“试试,还是不是那个味!” 羊肉入口,他却不说话了。明明是一样的羊肉,用凉玉山上的雪保存着运来,却觉膻且硬。莫非和橘于淮北同一道理? 王照心里有些失落,以后他要再怎么同别人推荐,凉玉的羊肉是最好吃的羊肉? 三人之中,只有冯安安会演,津津有味,大呼好吃。 …… 虽有一点小插曲,但这场践行宴,大抵吃得尽心,宾主尽欢。 翌日肖抑、冯安安和十五等人,一同启程。王照身为天子,不便送行,但京中稍微相熟点的同僚,都来了。 陈如常首当其冲。 临别击掌,肖抑忽然来了兴致,想捉弄下陈如常,密他道:“我们都走了,师弟,你也跟我们走吧!” 陈如常晓得是玩笑,笑开去,脑袋却情不自禁,很坚定地摇起来。 陈如常道:“家在这呢!她是京师人,一大家子都在这,若跟我去北方,会委屈她的。” “她”是他的新婚妻子,恩爱胶漆。 肖抑笑出声,拍了拍陈如常的肩膀:“以后若有事,召唤一声。”能帮的,他一定帮。 陈如常点头,心思却仍停在上一段对话。其实诛杀顾江天吼不久,新帝就单独召他入宫,从台阶上甩出一大堆证据,陈如常捡起来看,每一样都能证明,他是如何冒名顶替。 他跪在殿内,垂头丧家,不知所措。有一刻想着不如反了,杀出宫去,却又眷念妻子和大理寺,灭了念头。 新帝却道:“抬头。” 陈如常抬起头来,与新帝四目相对,略感茫然。 新帝道:“从今往后,你便是陈如常本人!”还道今后若有难处,尽管与朕说。 …… 陈如常想到这,双眼目送肖抑等人离去,心中坚定道:他是不会离开京师的。因为家在这,陛下也在这…… 肖抑等人,行了月余,抵达凉郡。 越往北行,天气越冷,明明京师才至初夏,凉玉却已入冬。 枝叶光秃秃,山也光秃秃。但这副枯燥无味的风景,却令肖冯二人心安。 本地小霸王兼绿林包打听章鹿儿早早候着,接应众人,远远见着肖抑等,就吆喝着打马过来,叫道:“大哥大嫂,叫弟弟苦等呐!” 冯安安接话道:“怪不得觉着你脖子望长了几分。” 章鹿儿搓手道:“可不仅仅是脖子呐,手给冻冷了,脖子灌封,两耳也冻冷了。”他本是想演得可怜兮兮,求肖抑一句表扬,却眼睛一瞟,瞥见十五,心中一动:“唉,这位姑娘是谁?怎么称呼” 冯安安伸掌,隔空将章鹿儿两眼盖住:“是我俩的师妹!” 章鹿儿左摇右晃,重望见十五。他也不理冯安安了,径直同十五说话:“姑娘……怎么称呼?” 十五吓得往后一躲。章鹿儿仍旧追问,她只有垂头短促道:“十五。” “那我们挨得很近啊!” 十五闻言,疑惑抬头。 章鹿儿一本正经道:“在下十六。且我是小弟,你是小妹,不挨得近么?”说着,身子也朝十五挨过去,“哎呀!” 不是十五出手,而是肖抑不见影的出手,将章鹿儿拉下马来。 肖抑打马走近,问章鹿儿:“你今日吃错药了?”少见他调戏小姑娘。 肖抑说完,把章鹿儿的马给放了。而后众人打马,奔向定北。章鹿儿在后追赶,还不断叫唤,说是“好心喂了驴肝肺”。 肖抑早就习惯,充耳不闻,众人一心向前,十五却将马跑得离冯安安近了些,轻声唤道:“师姐。” “?” “应该是好心当作驴肝肺吧?” 冯安安:…… 众人一入营地,定北士兵多是肖抑旧识,站得整整齐齐,列队欢迎主帅。 肖抑与他们简短叙过,各散入营。 定北的冬天冷得很,尤其是风。到了帐内帐内,头一件事是暖手,而第二件事,则是用暖和的手,去搓吹糙的脸。 肖抑同冯安安入的一帐,他跟她感叹,跟随回来的士兵,多是青淮兵。两人现在定北待一个月,再巡去青淮。 肖抑问她:“十五是带着一起去,还是单留在定北?” “这事不急着考虑,先来吃这个。”冯安安笑道,帐内生着火盆,她走到盆前,从怀中掏出两个橘子,堆在盆边烤起来,冬日吃这个最暖心了。 肖抑笑着走过去,同她一样蹲下:“你从哪弄来的这个?” 冯安安手放在火盆上取暖:“藏一路呢!” 肖抑上下打量她,心想也只有她,藏两个橘子在身前,都看不出来——当然这话他可不敢讲出口,不然不仅没有橘子吃,可能连夜里睡的地方都没有了。 想到这,肖抑蹙眉,站起身,走到帐门前,将帘左右两边都打了结封死。 冯安安问他:“这是做甚么?” 肖抑表情平静:“不想让鹿儿待会闯进来。” 他说着走近,长臂一揽,强劲将冯安安搂在怀中。肖抑侧首,脉脉含情凝视冯安安,笑道:“我想,我俩是时候商议商议,何时成亲了。” “好呀!”冯安安笑盈盈将食指放在肖抑唇上,“你说,是今天还是明天?” 肖抑笑道:“这么仓促怎么行?我可是攒了半生的银子,怎么也得给足三书,做足六礼,凤冠霞帔,轿进正门吧!”其实,他晓得她的遗憾,而他,想满足她愿望的。不是因为她要求,而是因为他想给她最好的。 冯安安愣了愣,眼眶有些湿,却及时忍住,展颜道:“那好,就这么说定了!” 说着,她又从袖里掏东西,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塞进肖抑掌里:“喏,物归原主!” 肖抑展开来看,顿时眸中全是惊喜:“你从哪里弄来的?” 她眺着眼,含着笑,千般妩媚:“上回从无名山兜了书下来,书里夹着的。一时手软,没一并烧了。” 肖抑攥纸在手,星眸熠熠。这是多年前,她初教他书法时,绕在他身后,攥着他的手,一笔一画,一起写下古人的诗句: 闻风皆胆裂,望影总魂飞。 猿臂持双戟,彪躯挂铁衣。 …… 之后三十年,长河南岸,总能见着两人双马,银盔银甲,飒爽驰骋。 那是瑶宋的战神肖扬之,和他似乎永远年轻貌美的妻子。他妻子不仅英姿潇洒,不输丈夫,且她那一身银甲,能瞬间有瞬间无,又能亮若银河九天。 北岸众将常常不敢隔河窥看,因为……闻风皆胆裂,望影总魂飞! 作者有话要说: 注:诗是写典韦的,这里借用,不要代入= = 另外男女主的接头暗号来自李白。 感谢大家的支持,正文完结。 之前有许诺一个星座番外,一个乌云番外,会在明后天更新。大家还有什么想看的番外,可以和我说。 宣传下新文,古言《驯狼记》,1月10日准时开出,欢迎大家收藏跳坑,更欢迎大家收藏我专栏。 新文会比这本甜一点,如果这本是羊肉,下本就是菠萝咕咾肉。 霸王票一直没感谢,这里特意感谢以下读者投给我的票子: 瓜子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8-08-25 21:16:37 双木夕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8-09-05 13:08:18 after96扔了1个火箭炮 投掷时间:2018-09-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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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夏,在楹栏间飞绕的流萤渐少,穹顶上星辰稀疏,寥寥数颗。 少年王照背靠着二楼栏杆,一脚跷起,径直踩在白玉石面——这本该是人坐的地方,却被他踏出脚印。 王照摇着绢扇,微风拂面,有些困了。 他眯着眼,瞧见顾江天在楼下伫着,便凭栏呼喊:“广一!” 顾江天仰着脖子。 王照扯嗓子问道:“你怎么还不回家?”王照依稀记得,顾江天今日要离开皇宫回顾府的——好像是要回去庆祝他父亲升任太师? 但这都晚上了,顾江天怎么还在顾贵妃宫里? 顾江天蹬蹬跑上楼,站在王照面前道:“今晚我就在姑妈这歇息了。” 王照一听,不开心了:“哎呀,你又缠我!”这个顾江天,跟屁虫似的粘着,还有他妹妹,也是一样。 王照不禁抱怨:“你们兄妹怎么都喜欢缠着我!” 顾江天讪笑,脑袋一垂,轻道:“是大殿魅力弗边。” 这话王照爱听,瞬间胸中牢骚之气消了大半,但嘴上仍继续抱怨道:“可你不会捉知了,又不敢捉弄老师,上次喊你打鹦哥,你都不敢出手!”顾江天呆头呆脑,王照要他这个跟屁虫。 顾江天挠挠脑袋,怯声道:“那是陛下的鹦哥。” 王照嘟嘟嘴:“算了。”少顷,从台面跳下来,“你要留下便留下吧。” 顾江天原本黯淡的眸子立刻溢出了光彩,惊喜瞧着王照。 王照却眼神躲闪,不想同顾江天对视:“但说好,今晚可别来缠我!” 顾江天连声应喏,其实他到了该就寝的点,并不会去缠王照。就有一次,两人玩水玩累了,回贵妃宫里换完衣服,沉沉一张榻上睡了。那回明明是王照在打呼噜。 王照似乎不打算走楼梯,要翻过栏杆直接跳下去。翻到一半,他似乎想起一事,回头冲顾江天笑道:“广一!” “大殿何事?” “明儿我陪你玩一天。” 顾江天闻言,心念一动,惊喜更甚:“大殿!”声音甚至都有些哽咽。 王照翻回来,跳到地上,伫立在顾江天面前,弯起两边嘴角是月亮,眯着的双眼也是月亮:“生辰吉乐,岁岁今朝。” 明日,是顾江天的十一岁生日。 顾江天热泪都涌出来了,大殿虽然嘴上说了讨嫌,但心里其实是记得他的。 顾江天又想,大殿的生辰在十一月份,到时候他一定要备一份大礼,为大殿好好庆祝一番。 两位少年立于楼台之上,皆穿着水蓝色衣袍,束发的飘带随风扬起,迎风相对。 * 同样是孝昭皇帝二十年。 九月,无名山。 外头百废待兴也好,煌煌盛世也罢,似乎都同无名山不相关。 它始终坚持它一贯的样子。 肖抑在修罗峰“偶遇”着冯安安。 是冯安安先同他打的招呼,欣喜着喊:“大师兄!” 肖抑早就止步,却僵了会,才转过身面对冯安安。 冯安安见他脸上并不喜色,便想是不是打扰了肖抑,走过去问:“大师兄,你有急事吗?” “不、不急。” “哦!”冯安安其实也找不到话同肖抑讲,敷衍一声。 肖抑忽然问道:“小师妹,你最近都在做甚么呢?” 这话把冯安安问住了,想了想,莞尔一笑:“虚度青春。”除了虚度,没有其它了。 肖抑默然低着头,等着冯安安反问他最近在做甚么? 他回答她,而后娓娓相邀。 可是冯安安没问,反而向他道别。 肖抑急了,忙道:“这个月十八,我要在月亭那边办云台宴,你要不要来做主客?”一下子直接出口。 云台宴是最近山上小字辈里流行的一种筵席,十八种山珍再加十八种金汤,要花费好多财力物力——还要有实力的,这一辈里排在前头的师兄师姐才有机会办。 云台宴上最风光的,不是主人,而是主客——主客是宴会上是最尊贵,最重要的客人。象征着这满桌盛宴,是为他而办。 其实,山上办过的云台宴,都有邀请冯安安。 她也做过一次主客了,好像是某位师兄做主时,记不清了,反正不是肖抑、 冯安安笑意盈盈答应道:“好啊!”能做主客,不嫌多。但是奇怪,大师兄一贯独来独往,几时也喜欢这种热闹筵席? 这么一想,大师兄原来是个闷骚? 冯安安笑出了声。 肖抑问她:“小师妹,你笑什么?” 冯安安连忙摆手:“没什么,没什么。” 肖抑支吾道:“那……一言为定、定?” 冯安安竟伸右手出来同肖抑击掌:“一言为定!”明明是掌与掌相对,肖抑两颊却被打得通红。 击完掌,冯安安调头就走,肖抑楞了下,清醒过来:“小师妹,我们还没约具体时辰呢!” 冯安安已经走了很远,回眸一笑道:“那就约已时——” …… 白驹过隙,九月十八。 冯安安想着,自己既然是主客,便不能输了气势。这一日卯时开始,她便在房里梳妆打扮,三回都不满意,拆了换了,重扫娥眉,换新罗赏。 最后双螺髻压着扁金簪,一身蜜色绫罗绸缎,还罩了件妃色羽纱,愈发显得眉翠唇红,既娇且贵。 走起路来,露一双牡丹绣鞋的尖尖,美艳动人。 等她满意,一瞧时辰,已经近午了。 要迟到了!冯安安急了一下,却仅仅只有一下,心想着:云台宴一般都人多,她去得晚,也没什么关系,肖抑能同其他人攀谈。 于是,冯安安姗姗来迟。 还未到月亭,就已见着肖抑在那直直矗立,似候多时。 冯安安脸上连忙流露出愧疚神色:“大师兄对不起,我来晚了……” 肖抑眼前一亮,禁不住将她上下打量:“不晚,是我到早了。” 冯安安又问:“大师兄你等了很长时间吧?” “不长。”肖抑撒谎,其实他以为冯安安是一到已时,便会来,所以他辰时就早早地等在这了。 一共候了两个时辰。 不过也习惯了,冯安安从来没准时过。 冯安安观察左右,察觉到不对劲——盛宴备齐,却无他人。 她疑迟地问:“你——没请其他人?” 肖抑摇头。 冯安安追问:“就我们两人?” 肖抑点头。 冯安安委屈:那她打扮得这样精致做甚么呀! 又心想,就两人,待会吃完谁洗盘子呀…… 肖抑看出冯安安的不悦,吞吞吐吐告知实情:“其实、其实,今日……是我生辰。” 冯安安挑眉稍怔,旋即反应过来,冲肖抑笑道:“大师兄,生辰吉乐呀!” 这一笑仿佛漫山花开,肖抑看得怔了,心愿此时此刻,长续下去。 半晌,他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垂头:“我九月十八生的,但爹娘给我登记户籍时弄错了,登的十月初八。” 所以他也不知道自己算不算九月十八生日,给冯安安讲清楚,希望她不要觉得他诈骗。 冯安安刚想埋怨,哪有这样不细心的家长,转念一想,到底是他亲生父母,受之骨血。她若埋怨,他未必会开心。 冯安安便换了一种方式劝慰:“唉,其实我生辰大概也不是五月初五,而是腊月初五。” 肖抑一算,差了六个月,忒远,便问:“不可能也是登户籍时弄错了吧?” 冯安安摇头:“我打小就晓得一个全府都在传,却不敢让我听到的秘密。说是我娘嫁给我爹时,已经怀了身孕。我爹为护我娘,生生将我年龄改小了半年。” 肖抑听着,点头,心里却觉此事太虚假,并未当真。 他从怀中掏出一只镯子,送给冯安安。 冯安安扫了一眼,立刻判断出这是她有生以来,收到的最廉价的玉镯,成色很淡,杂质成云。她不大想收,却也不点破,笑着推却道:“哪有你过生日,还送我礼物的道理!” 肖抑道:“上回得了一只,我不能戴,想来浪费了,便转交给你。”其实是这个月月初,五师父下山时,特意托她买了带回来的。以为冯安安会喜欢,但现下观她神色,似乎……并无惊喜? 肖抑心中暗自懊悔:当时托带,五师父就说了,女孩子未必喜欢镯子,又问他是要送谁?他当时不想供出冯安安,于是咬紧牙关,坚持让五师父买镯子。 唉,果然错了! 冯安安瞧见肖抑失落,旋即改口,将镯子收下了。 两人尝菜。 肖抑其实是不太会品的,这里头许多佳肴他都是第一回吃。冯安安便一面吃,一面给他开识。 边吃边聊,刚一会儿,来了位小师妹,通知冯安安:虿翁急找,速速归去。 冯安安便弯腰,同肖抑行了歉礼,口中还道抱歉。 肖抑回礼道:“不碍事的,你快去吧。” 冯安安闻言转身随小师妹而去,肖抑一直含笑注视着她的背影。 他在这等她,菜凉了,热一热。又挑其中她提过的,不爱吃的菜,他自己吃了,洗盘子。然后再温热她喜欢吃的菜,继续等着。 一等便是三个时辰。 冯安安才姗姗归来。 原来虿翁那也是筵席,她在席上大放光彩,这时同肖抑讲起,眉飞色舞。 肖抑道:“菜快凉了,你先吃几口吧。” 冯安安随手一挥:“不吃了,你吃吧,方才我已在筵席上吃饱了。” 肖抑喉头哽咽一下。 他怕浪费,一个人默默夹筷子。 冯安安掏出一片墨片,形薄如纸,递给他。 肖抑不认得,问:“这是甚么?” 冯安安笑道:“男子用的香片,送给你的。”其实,得知今日是肖抑生辰,她方才离开,是有想亲手做点礼物的。但在虿翁那边玩开了,磨磨蹭蹭,没时间了。加之酒喝过头,身子软软、亦无法动手。便顺口要从某位讲究师兄那里讨香。 那师兄见是佳人相求,装豪气说随意挑,眼力极强的冯安安立即挑了最贵的一片香片,那师兄肉疼却不能言。 她借花献佛,将香片赠予肖抑,作他的生辰贺礼。 肖抑一时局促,浑身都因手足无措而烧起来。他第一次知道男人也有用香的?这香怎么用? 事后过了很多年,肖抑才摸着男香门道,这是后话,暂且不提。只说此时,肖抑收了香片揣于袖袋中,口中刚道完谢,就听见冯安安道:“叫你等了好长时间,真是对不住。” 肖抑自然摇头,哪能怪她,解释道:“没事。我方才在这修炼内力,不过眨眼一瞬。” 冯安安点点头,如释重负,瞬间不愧疚了。 肖抑踟蹰又道:“你……”话出一音,再不继续。 冯安安:“嗯?” 肖抑仰头看天,色已暮霭,便道:“时候不早了,再坐会,我请你吃晚饭吧!” 其实他方才是想夸赞冯安安,“你今日打扮很美,人一样美,我很喜欢”,但是话到嘴边,觉得自个的词句还是太贫乏。 唉,还是多读点书,再来夸赞她吧! …… 这事情过去二十年后,孝昭皇帝早已作古,此时是仁宗十年。 肖抑同冯安安并坐栏前,看红叶满树,闲话家常。不经意间聊起此事,冯安安想表功,自己是第一个给肖抑过生日的人。 自此以后,他才不再是孤单一人。 肖抑不住摆头,事实并不是这样。他扳着指头数:“我过生日,请你吃了两顿饭,又送你礼物,中途你还把我丢在冷风中,让我苦熬苦等三个时辰。”哪有这样给人过生日的? 但转念一想,她还是送了他人生中的第一份生辰贺礼,便柔声道:“不过你还算有心,送了我份礼物。礼物虽然不太合适,但到底是你精心准备的心意。” 冯安安愣住,心道好险,且又心虚,一笑而过。 作者有话要说: 所以,按着阴历换算阳历,安安是双子(如果老一辈的故事是真的,就是水瓶),老肖是真假都天蝎。小顾处。女,黄二射手。 第85章 乌云还在迷迷糊糊中,是被人推醒的。 乌云心想,是哪个婢女这般大胆,竟敢推搡他!不由怒气冲冲坐起,呵道:“做什么?!” 呵斥完,见坐在自己身边的竹鸦,愣了。 竹鸦先是怔忪,而后委屈:“你、你……怎么这大声”训她。 竹鸦垂下头,乌云怕她气哭,连忙道对不起,又发现他竟同她盖着一床被子,不仅他衣衫凌乱,竹鸦也仅穿了个肚兜,难道……昨晚他俩睡在一起? 这是怎么回事? 乌云不由得请问:“小竹,你怎么在这……”怕佳人生气,事先抚住她的手。 谁知这么一问,竹鸦反而哭了,浅泣道:“什么意思?难道你都不记得了吗?” 乌云见竹鸦哭泣,不禁心疼心慌,掏出一只精绝手帕,细细展开,替竹鸦拭泪:“我的错我的错,我惹小竹生气了。你哭得我心都碎了……” 竹鸦抽泣道:“那你为何……这样问?”怀疑悲伤中,她的脸上仍显现一丝绯红,“昨夜,是我俩的喜日前夜。” 云敖人娶亲习俗,在成亲昔日前一天,新郎要盛装带着车队,打马去到新娘家,与新娘同榻同帐而眠,过一夜,称为喜日前夜。 第二天,新郎再将新娘迎回自家。 乌云:啊?? 他娶了竹鸦? 这可是他梦寐以求之事,不禁心头飘过阵阵欢喜。 乌云先稳住竹鸦,呵护一番,而后向左右打听。 众人都说,昨日乌云的确带着浩浩荡荡的车队,来到老丈人家里,该绕着跑马的跑了,碰门羊和美酒也喝了。而后全羊宴上,萨满占出未来十全,乌云喜乐至极,喝得叮咛大醉,吐了好几回。 许是因为醉酒,把昨夜之事都忘了。 乌云有些奇怪,一般他醉酒忘事,翌日起来都要头疼的。可是此刻脑袋,却像草原上的风一样清醒……想到迎娶竹鸦,人生一愿达成,喜悦当头,他便暂放下怀疑。 还得把竹鸦接回长公主府去,时间耽误不得。 乌云摊开双臂,由着奴婢小心翼翼给他穿上艳丽的云敖大袍和大裤,乌云瞥了一眼,觉着袍裤的颜色搭起来有些俗气。命奴婢们端来镜子,照着琢磨,心想是不是要换一套。 竹鸦却走过来,缓缓道:“这颜色确实艳俗,但搭配在大王身上,却不俗气。”竹鸦笑道,“大王身上有一种与身俱来的贵气,无论穿什么,都显得出尘卓绝。” 乌云闻言,伸手挑了挑竹鸦的下巴,笑道:“所以你是不是喜欢我这点?” “是,臣妾倾慕大王的长处。” 哈哈,这一答答得多意,帐内瞬间飘起阵阵靡靡意。 乌云心头欢畅,新娘子竹鸦又亲自过来给夫君扎腰带。乌云心头痒痒,却晓得场合,硬生生憋住。 竹鸦还要给乌云穿靴,乌云舍不得,呵斥着奴婢过来,助他蹬上了高筒羊皮靴。他顺手背起弓箭,奴婢们赶紧给他理清发辫,戴上有翎羽的暖帽。 最后一道穿戴完毕,乌云掀帘出门。 竹鸦是不能跟着他一起出来的,新娘子得盖上盖头,由叔父抱上彩车。乌云骑在马上,注视竹鸦上了他的宝车,目中全程喜意。 “架——”乌云大喝一声,倏地跑起马来,绕着彩车连兜三圈。 礼毕,启程。 乌云背着弓,佩着剑,身上一般随从同样手持兵刃。这是云敖习俗,新郎娶亲,若有爱慕新娘的男子,可以带着自己的势力前来抢亲。抢迎了,新娘就是自己的。抢输了,身丧当场,这鲜血对于胜利的新郎来说,是喜血,预示这桩婚姻会愈发吉利顺畅。 千百年来,云敖人从未质疑过这桩习俗,乌云亦如是。因此沿路戒备,但谁敢阻拦长公主家接媳妇? 无人来抢。 未免太落寞不吉了些,乌云唤来身边随从,叮嘱数句,不一会儿,就有四五波被强制推出来,充当抢亲的奴隶们。 车队将他们一一杀掉,大吉。 乌云兴高采烈,接着媳妇回大都。车队刚到公主府门前,乌云就询问守卫:“我母亲大人呢?” “回大王,殿下等在堂上。” 乌云回首望了一眼彩车,率先向正堂奔去。 竹鸦经由陪嫁的女奴搀扶,下车跟在后面。 到了正堂,见长公主端坐右首,乌云一掀大袍,双膝跪地,恭恭敬敬行礼:“孩儿参拜母亲大人!”他对长公主始终尊敬,从小至大,从未同母亲红过脸,更不会同她争吵了。 因此长公主有时候看别家儿女,时常对父母呛声,愈发觉得这个儿子宠溺得值得。 乌云行礼完毕,抬起身来,才注意到左首坐着一名男子,双手端放在负手上。 男子竟面目模糊,是一团雾。 乌云揉了揉眼,男子的面目仍模糊如云。 乌云注视着男子,问道:“是陛下吗?” “不是。”长公主否认道,“陛下是主婚人,待新娘子来了后,方能出场。” 乌云刚想问那这位是谁,长公主已抢先,铿锵道:“这位是你的亲生父亲。” 若说今日乌云心头的喜悦,一直高涨如山,这会就直接升到长生天上去了。他是如此开心,他成亲了,娶的是最爱的竹鸦,而且从未谋面的父亲,还来到新婚现场。 从此他们一家人,可以团圆幸福的生活在一起了! 乌云乐得笑出声来。 这一笑,醒了。 怅然环顾,他独自躺在偌大的床上,屋内烧着地龙,望着窗外,淡淡泛白,又是一天清晨。 乌云起身,将发辫都拨弄到脑后。 唤来婢女,服侍他梳洗。 梳洗完毕,乌云照例去向长公主请安。 请安回来,在屋内独自静坐,他却又陷入昨夜的梦里。 那真是一个香甜的梦,乌云忍不住将它记录下来。 他找来一笺乌云笺,云敖字多是极小极密的圈,能一笔写成:昨晚做梦了,身边睡着竹鸦,她说我俩成亲了,去拜堂,父亲也来了。 记录完,乌云情不自禁嘴角上扬。 这梦太完美的,的确,怎么看都不像真的。 他今年已经二十岁了,没有娶亲,依旧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亲,而少年情人竹鸦,也早已分道扬镳,远远离去。 三年前,他曾经试图挽回,无果。如今,他没有了要同竹鸦再继续的心。 人都是要向前看的。 乌云重去了一趟长公主那,向母亲禀明,他不要许婚,他要广昭天下,在竹鸦馆选亲。 长公主听完一笑,觉得儿子这是胡闹,不可能成功。但收些妾室,发泄发泄,却也是可以的,便睁只眼闭着眼的应允下来,同时拨给乌云相关费用。 乌云在竹鸦馆,一选三年,不得良配。 他倦了,甚至觉得挑选佳人,是例行公事,是负担。可这一日又聚集了五十来位美人,自己开的头,得自己继续下去。乌云硬着头皮,出屏一扫,从左往右,似乎那个瘦瘦小小,穿着汉人服饰的少女,是最顺眼的。但第二眼,便觉出她身材的缺陷,五官也不是他喜欢的类型。 出局。 乌云抬手,这这那那,点了另外十名少女复试。 不过,那少女后来还是同他成了朋友。 他高兴的时候,陪着他。他低落的时候,仍不离不弃。有一回她帮他去江南弄一种鱼,两人分开,她仍不忘写信。 乌云接信在手,心中忽然想,无论何时何地,晓得有另外一个人,始终牵挂着自己。她似一盏灯,无论夜多深,总在等着他。两个人,一生一世,不就是这样吗? 翌日,乌云与长公主同桌食饭,试探着向母亲提起,有位女子对他不错,他有意……同她在一起。 长公主插肉的小刀停滞在空中,继而放在一旁:“哦?”长公主浅笑着挑起眉毛,端详乌云,“是你一直在讨好的,许了满城芍药的那个美人吗?” “不是那个。是帮我弄来满城芍药的人。” 长公主重新拿起小刀剔食,低头道:“那你有空,可以带她来给我见见。” 乌云应声承诺下来,但仍过了半年有余,他才正式同淼淼在一起。 才正式带着淼淼,去见长公主。 之前,他一直表现得很淡漠,虽然认定,却仍想多考验她。 …… 再后来,他俩在一起,某一回,想去漠北逛逛。 长公主那天心情很好,听一对小情侣提到这事,当即拿出百两黄金,资助两人的游费。 乌云谢过母亲,将黄金自收了。 接下来几天,淼淼一人整理两人行囊,免不了在乌云屋里翻翻捡捡,无意间瞧见许多他过去的东西。 乌云乐得给她看,淼淼发现一只木偶,他就给她讲,这是从哪从哪弄来,有怎样一段回忆和故事。淼淼发现一只小鼓,乌云不仅给她讲来历,甚至试了试音,见音色尚可,竟为她敲鼓,高歌。 他的鼓敲得极富魅力,淼淼是第一次见人敲击一下,鼓能双音甚至多重音的。乌云唱的歌是很晦涩的古云敖语,她听不懂,却不知不觉沉浸。 原本是欢乐一夜,好心情却因旧衣物里抖落的一只乌云笺而止,就像草原上的天气,晴空朗朗,瞬间下雨,瞬间雷暴。 淼淼找乌云对峙,问他这是什么?竹鸦才是他最爱? 乌云反倒自气起来,觉着淼淼心胸狭隘,无理取闹。 两个人置气,冷战一夜,乌云心想:淼淼这般坏脾气,要真同她一生一世,还得再考虑考虑。 最后是淼淼憋不住,主动向乌云认了错。 乌云:“你错哪了?” “过去的事便过去了,我不该重提追究。” 乌云冷哼一声,非说要惩罚淼淼,这趟路费,她出! 淼淼答应下来。 但她身上钱财不多,乌云开销又大,喜欢许多外表吸睛,却毫无实用价值的物品——这些物品总是异常的贵。淼淼的钱袋子很快耗空,她不得不用幻术变戏法,沿路换钱。 乌云嫌她磨蹭,又觉丢人。 最后他们靠上了桑枝商队,捎带一程,来到漠北。 行一路,走走停停,淼淼遇着了许多人,结交了许多新朋友,渐渐的,便不难过了。 令她吃惊的是,无论是队中的商人,还是路上遇着的牧民,议论起王廷的事,老一辈不说,但只新一辈里,大伙最崇拜尊敬的,不是王子们,而是乌云大王。 彼此乌云身份未戳破,淼淼听了偷笑,用手指头戳乌云:“唉,你说他们干嘛崇拜你?” 乌云骄傲道:“自然是因为本王长得英俊。” 淼淼笑着,但她狡黠的眼神出卖了她——并不相信。她暂时撇下乌云,一个人悄悄去套话,去打听:“叔婶,你们为甚么最崇拜乌云大王?” “因为大王才学冠绝,天下无双。” 淼淼听众人一说,回看乌云,越看,越觉着他身上是真有自然而然散发的才气和贵气。 其他人,学不来了。 淼淼心中欢喜,亦觉自己眼光最高。 淼淼从南来北,在大都时,就爱吃干奶皮,香气四溢,甜甜咸咸。 乌云常笑她,说她是南蛮子,奶皮应该是沏茶煮米时加进去的,哪有干吃嚼一嘴的?! 乌云嘲笑完,又感叹:“我从前也认识几个汉女,羊肉奶干这些,她们都吃不惯,有个甚至一吃就吐的。你倒是个另类,都爱吃,与我喜好相投。” 他伸臂搂住她,难得难得。 淼淼笑笑,低头不说话。其实云敖的食物,许多她都吃得勉强,说好吃,那是为了讨好乌云。 当然,还是有几样她是真心爱的,其中就有奶皮。 漠北是云敖公认的,产最好吃奶皮的地方。于是这一路,离得越近,她吃得越多。 有时候乌云早晨起来,见她在吃奶皮。乌云道:“茶里不是下了奶皮吗?怎么还单独吃,没吃够啊?” “嗯。” 中午两人一起食饭,吃完手扒肉,淼淼竟又加一张奶皮。 乌云不由得叹气:“你是羊吗?”说完摇头,“草原上最贪吃的羊,也没你吃的多。” 淼淼虽然爱吃奶皮,却不懂挑选,这些奶皮都是乌云拿着她的钱,帮她去买的。每次买回来,他都要念叨,吃多了上火伤牙,又严厉道:“我要管着你了!这是最后一次,下次不许再吃了!” 她头拼命地点,一副乖乖的样子。 结果最多忍半天,甚至不一会儿,就左右言它,撒娇发嗲。乌云一脸严厉,任她翻花样。到了最后,乌云横她一眼:“说,究竟是有什么目的?” 淼淼把眼睛一睁大,水盈盈:“我想吃奶皮。” 乌云正喝着茶呢,听这话一口茶喷出来,哈哈大笑。 快到漠北时,淼淼挽着乌云的胳膊问:“唉,传闻漠北遍地都是瓜果,池塘里满满的不是水,而是奶,是这样吗?” 乌云哼哼:“那是你们汉人的偏见和无知,我们云敖几时有池塘里流着牛奶?” 淼淼抿唇而笑,仍旧挽着他胳膊。 “对了!”乌云一拍大腿,“还有什么池塘?那是海!”他们云敖人把湖泊唤作海,可在淼淼这汉女眼里,却总说是小小池塘。 淼淼又问:“据说漠北最有特色的,就是奔马大会,我们赶上时候没?” 乌云冷勾嘴角:“赶上是赶上了,但我可不打算带你去!我自己去过一次,没意思。” 淼淼闻言,虽嘟嘴,却不敢发话。 那乌云这趟带她来漠北,是要做甚么? 乌云带她去见了一位名唤余婶的老妇人。 据说,这位余婶曾做过长公主府的女仆。长公主政务繁多,乌云小时候多由这位余婶照顾…… 乌云回忆过往,讲着讲着,竟向淼淼抱怨起来:“余婶饭菜做得可以,但就是爱切手,每回都弄得鲜血淋漓,导致我至今见不得庖厨。” 淼淼心想,贵公子不碰粗活呗,竟能找出这么冠冕堂皇的理由。 她笑笑,不接话。 两人去到余婶家里,老婶子见着来人,先楞了一会,而后双膝下拜:“奴婢参拜大王。” “阿嬷快快请起。” 乌云搀扶起余婶,余婶问道:“大王,你只两个人来?” “嗯。” “这千里迢迢的路,殿下没有派遣车队护送吗?” 乌云以极其微小的幅度摇头。 淼淼这时似乎起了好奇,问余婶:“大王之前来,都是自带车队的么?” 余婶心想:是呀!长公主生怕亏待了爱子,大王哪次来,不是浩浩荡荡,前呼后拥,耗费千金。 但余婶是个经验丰富的仆从,见乌云讳莫如深,便同淼淼笑道:“没有没有,大王一贯是从简的。” 说着,余婶攥起淼淼的手,说这是大王带来给她瞧的第一位姑娘。 乌云含笑,耳根后悄悄红了。 余婶盯着淼淼打量半晌,夸淼淼漂亮。 乌云不满:“好了好了,别甚么违心的话都说得出来!” 乌云环顾四周,询问余婶:“阿嬷,你家男人怎么不在?” 余婶道:“合离三年了。” “那你两个女儿呢?” “都嫁出去了。” “拉乌弟弟呢?”余婶的儿子叫拉乌,比乌云小一岁,两人是小时候的玩伴。 “他去桑枝走商了,来回得一年。” “那么长的时间。”乌云感慨,“拉乌成亲了么?” “没有呢。”余婶笑道,“所以他才说去桑枝走商,虽然辛苦,但能挣一笔丰厚的彩礼,将来好讨媳妇。” 乌云追问:“既然一人居住,你……怎么没回我母亲身边?” 余婶摇摇头,没有作答。这位慈爱的老妇人,依旧抓着冯安安的手,道:“明天就是我们漠北一年一度的奔马大会,姑娘,您一定要去看看!”余婶说着,转过头来看向乌云,“大王,一定要带淼淼姑娘去看看。” “那有什么看头!本王不打算去。” “大王,您是去过了,可姑娘没去过啊!奔马大会是我们漠北的象征,姑娘第一回来,一定要带她去啊!” 乌云鼓腮,心想余婶好几年没见,怎么变得言语都是“一定一定一定”,这世上哪有什么定数。 余婶带大的乌云,岂会看不穿:“大王不带,那只有奴婢带姑娘去了。” “唉!”乌云一听,心疼余婶年纪大,腿脚不便,便答应道,“好、好,本王带她去。” 余婶这才笑开去,担心两人路上没有花销,特意给两人背了一车吃食、暖毯,还塞给淼淼好些钱。乌云见状,让淼淼把钱还给嬷嬷,淼淼依命,余婶却不收。于是,乌云把钱全收过去了。 淼淼赶车,乌云坐在车厢里,行了三分之一路程,他突然喊道:“停——” 淼淼控制着马车,很快停下。 乌云望着窗外,连门帘都不挑,就隔着严实的帘布同淼淼讲话:“你瞧,那边好像有个西域集市?” 淼淼眺眼:嗯? 乌云:“去看看!” 结果一去,见集市上全是西域的稀罕香料,乌云来了兴趣,同淼淼讲:“奔马大会没去头,我们逛逛这吧。” 淼淼不好辩驳,陪着他逛了数个时辰。 香料昂贵,乌云将余婶给的钱全花光了,还贴上长公主给的数两黄金。 买完,他让淼淼跟他一起,将香料全搬上车去。还嘱咐淼淼,驾车小心点,香料易洒,不要颠簸。 淼淼道:“知道!”晓得若洒了,他定要大发雷霆。 乌云没注意淼淼表情,退回车厢内,后背靠着暖毯,手搭在窗上,手指点点,心想:今儿真是开心的一天。 回到住处,余婶得知实情,未做言语。 待晚饭后,乌云体恤余婶,命令淼淼去洗碗。待佳人去后,嬷嬷悄悄将乌云拉到一角,语重心长道:“大王,大丈夫还是该让着女子一点。” 乌云道:“她不用我让啊。” 余婶道:“奴婢说句大胆的话,大王这般,有欺负姑娘的嫌疑。” 乌云旋即回道:“可是她心甘情愿啊。”淼淼爱他,就是喜欢被他欺负。 余婶闻言,摇了摇头。 七日后,乌云和淼淼辞别余婶,老人家要送两人到漠北边境,乌云不让。余婶便站在帐前,一直挥手,直到望不见两人的马车。 淼淼也回头望了望,见余婶始终伫立目送,禁不住心中一暖。想起一事,她问车内乌云:“余婶怎么是汉姓呢?”老婶子褐发褐眼,鼻梁颧骨,全不似汉人。 乌云满不在意答:“可能她夫家是汉姓吧!” 此时的余婶,已经折返帐内。她并不知道两位年轻人对她的谈论,她正专心致志写一封书信。 将寄给遥远江南的敌国皇帝,向皇帝禀报少主的最新情况。 …… 若干年后,乌云又来了一回漠北。 那时候他已同淼淼合离,跑去瑶宋追杀人家,结果灰头土脸,丧气而回。 这时候收到余婶的信:拉乌要成亲了,特此禀告大王。 乌云原本只用回一封“恭喜恭喜”,差人捎一份贺礼过去,但他却突然想亲自去赴宴,也许换一个环境,怒气与愤懑会平息。 他把想法同长公主讲了,长公主道:“散散心也好。”要派遣大军护送他,乌云却只挑了六名侍从,随他同行。 本想着轻骑简装,一路玩过去,谁料无论他到哪,哪儿都是狂风暴雨,甚至雷电。一路艰辛,也没玩成,到了漠北。 到达目的地才发现,喜上加喜,拉乌不仅娶了媳妇,且因为儿子成亲,余婶同她前夫和好了,两人重新在一起。 席间拉乌给乌云敬酒,乌云一手拍上拉乌的肩膀:“弟弟,你可是把我的梦想,全实现了。” 拉乌晓得乌云合离,便劝道:“天上的云聚散有时,一个女人,大王不必放在心上。咱们漠北每每暴雨,之后都会出现彩虹。大王再娶新妇,定会好过之前那个妖女千倍,万倍!” 乌云苦笑:“本王暂时还没有娶新妇的打算。”因为心中无人,不知是谁,也不知道下一个会遇到谁。 乌云原以为来漠北,换个环境,心情会好些,却发现自己见得不喜事,见别人佳偶成双,相对盟誓,他心中酸楚,竟落下泪来。 筵席上许多人,乌云又不想掉面子,吸吸鼻子把眼泪收住,主动同左右感叹:“没想到拉乌这小子,竟这般会说话,一顿起誓,本王都被他俩感动了。” “是呀,大王。” 盟誓完毕,喜宴彻底欢腾起来,云敖人都爱高歌跳舞,一时人人欢笑。乌云却发现,身处的环境越热闹,自个越难受,到后来不得不自己给自己灌酒,喝多了,就麻木了,一醉方休。 第二日,乌云过了午时才醒,脑袋涨得厉害。帐篷闷了一夜,什么味道都有,他一嗅,头愈发痛。 他出到帐篷外透气,刚下完一场雨,不仅空气清新,而且弯弯现出两道彩虹,映得底下草原河流如画。 “兄弟、兄弟。” 乌云察觉身后人近,是陌生的声音,他心中旋即生起一股怒气:谁这般大不敬? 乌云转过身来,见来人与他年纪相仿,挑个担子,面貌眼熟,却不认识。 那人道:“兄弟,你又来漠北啦?” “你是……?” “哈哈,你不记得我了!”那人笑道,“可我记得你,你最爱吃奶皮,从前从我家买了不少……”那人说着,掀开担子一侧的盖布,里头是满满一筐干奶皮。 乌云一阵恍惚,周遭青草吹拂,继而涌起绵延的怅然。 第86章 北风呼啸,冰天雪地。 地上的雪堆积极厚,前几天下过一场大雨,屋檐上都挂着冰,跟人差不多高。许多地上结了冰,人走在上面极易打滑出溜。硕大的雪花夹在风里,呼呼刮在人脸上。 眼下是一年之中,凉玉天气最糟糕的时候,外地人没谁会傻到这个季节来。 突然,有一辆马车迎着风雪闯入,打破了风雪枯枝的颓废统一。 马车里坐在一对父子,儿子不过五六岁,冻得发抖,搓手不住道:“父皇,这太冷了,太冷了。” 少年的父亲,正是当今天下之主,讳照。皇帝冷哼一声:“你坐在车里,就喊冷了?那赶车的车夫呢?这地方生活的人呢?他们怎么办,不活啦?” 雪下得甚大,皇帝却拉开车窗,北风瞬间放肆地刮进车内,少年禁不住哆嗦,觉得刮在脸上的不是风,而是刀子。 少年垂头道:“父皇,儿臣错了。” 是的,他错了。前些天皇帝北狩,皇子随行,不记得是因为什么了,说起“燕山雪花大如席”一句,他笑了,觉得比拟太过夸张。皇帝却道,瑶宋土地上,是真有雪花纷飞的地方。 少年不行,皇帝竟一怒之下,单车一马,带他拐弯再往北,本来凉玉。 “父皇,儿臣真的错了。”少年又强调道,“我们回去吧……” 皇帝道:“别慌。”说着将窗子重新关上,锁紧,车厢内顿时暖和了不少。 “定北大营就在前面不远,父皇是要去巡视军营吗?” 皇帝摇摇头,他一时兴致奔袭凉玉,若去巡视军营,岂不是不打自招,影响声誉? 皇帝道:“朕……寻访故人而已。” 皇帝掀开车门帘子,与驾车的侍从叮嘱几句,马车继续往前数里后,左转驶入一条小路。 左行了很久,又往北上,少年禁不住询问:“父皇,现在我们还在国境以内吗?” “在的。”皇帝答道,往前推十年,这处地不属南地,但那场战役后便算了。 马车在一栋小楼前停住。 皇帝带头跳下车去。少年不想下去,却不敢表露出来,裹紧衣袍,双手环抱笼住,跟着皇帝下车了。 少年抬头打量,眼前是一家简陋的客栈,砖墙砌得歪斜,屋顶破旧补盖了毛草。挂个挑子,飘着“常笑”二字。 常笑客栈。 这里的老板肯定脾气很好,又幽默,少年心想。 他追随父皇略显急促的步伐,跨过门槛,进入客栈内。 一瞧大堂,少年立刻否认了自己方才的猜测——大堂里全是怪人,脸色都是阴森森的,很多客人都有黥面,是做过奸犯科的。还有几位女娇娘,不知何故,在大堂内飘来飘去,腰一直扭着,少年与其中一位擦身而过,那位娘子竟提起手中的帕子,在少年脸上一扫,一股浓烈的香味,刺得少年呛出声来。 皇帝回头一望,停住小步。等少年跟上来后,皇帝叮嘱:“跟紧我。”带着少年上了楼。 很快被一个女娃娃堵住了路。少年眼里,这女娃娃约莫十岁,长得人高马大的,冷冷一张脸。 皇帝问女娃娃:“你伯父伯母呢?” 女娃娃同皇帝似乎是认得的,却也不慑,眼睛往下方滴漏上一瞟,道个万福:“还一刻钟他们才来。”说完让开道路。 皇帝蹬蹬上楼,走了两级台阶,止步回头问道:“你爹娘呢?” 女娃娃回答得特别淡然:“爹惹娘生气了,娘跑出去了,爹去追了。” 皇帝听闻,不再追问,自个上楼去了。 少年要跟着父皇上楼,女娃娃却重新堵住了道路:“你是谁?来这做甚?” 她这么一问,少年难免抬头将女娃娃细细打量。 女娃娃却怒道:“放肆!本姑娘是这客栈的主儿,收起你那贼眉鼠眼的目光!” 她声音清脆,大堂里许多客人都扭头朝这边望,见是两个小娃娃吵架,笑笑收回目光。 无人再理会这里。 少年却涨红了脸,他几时经历过这般局促、尴尬的场面。除了皇帝,也没想过会有其他人训斥他。 少年结巴了:“我、我……我同方才的父……父亲是一起的。” 女娃娃蹙眉。 少年情不自禁就给她赔了个礼,赔完自己心里奇怪:他何错之有啊? 少年问女娃娃:“姑娘怎么称呼?” “喊我章掌柜吧!” “姑娘……芳龄几何?” “六岁。” 少年心想,巧了,自个也是六岁。但再瞅女娃娃的个头,和自个的个头,女娃娃要比自个高出一个头。 少年不说话了,心想北地人高马大,他从前不信,看来也是真的。 连着两次,他终于认识到,自己没见过的事,未必是错的——只是他见识浅薄。 女娃娃让开通道,放少年上楼。 少年在楼上包厢里见着皇帝,他正坐在桌前,对着一扇打开的窗户。瑶城的冬天偶尔也下雪,如窗前这般万象银白,总少不了一树斜出的梅花。 这儿的窗外,却是光秃秃的。 少年这回问出了心中的疑问,以虚心求教的语气。 皇帝道:“这里什么花都活不了。但到了新年,家家户户还是会用红纸扎些假花,挂在树枝上。” 少年心想此地果然艰苦,听闻本朝肖战神同蘋阳郡主,夫妻伉俪,镇守北关多年……这句称述,原来总听人提及,并不在意。现在想想,淡淡一句,多少常人难以克服的艰苦。 少年不由得肃然起敬。 “他们来了。”皇帝突然道。少年观察父皇,见他脸上挂着欢心的笑意,少年不禁好奇,不顾风雪,往窗外望去。 见白雪皑皑原是覆着山,两人两马结伴,一身银袍一身红袍,齐齐从山上冲下。少年心中情不自禁涌起一股激荡,忽觉天地开阔,通体畅快。 他忽然羡慕起来,也想像由远及近的那两人一样,在宽广雪地里策马,自由在在,潇洒无牵挂。 作者有话要说: 这次是真的彻底完结啦! 番外应该写不出来了…… 记得1月10号来看《驯狼记》啊,么么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