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饼》作者:一刀绣春 内容简介: 我原是那金尊玉贵世子爷。因为他,我成了街头巷口卖饼郎。 六年后的雨夜,他带着个孩子敲开我的门。街坊都说,我捡了个落魄的大美人当婆娘。 只有我知道,他是我的血海深仇,也是我的刻骨温柔。 【CP:萧宁(谢筠意)X沈云阶, 1.作者说能生就能生的生子文。 2.狗血。】 第1章 傍晚时候起了妖风,天就压在屋檐黑瓦尖儿上,掀得巷口酒旗呼啦作响。不一会儿,街头巷口便没了行人。 萧宁早早将三尺宽的小摊子收回巴掌大的屋里,掂了掂腰间挂着的酒葫芦,琢磨着还够上一顿,便也放心地关了门。 天黑下来,大雨倾盆,穿堂风呜咽如鬼哭。 三更时,叩门声混在雨声中,一下接一下,缓缓地,踌躇着。 萧宁皱起眉,有些不耐烦从桌子上爬起来,碰倒了空空的酒葫芦,含糊问道:“谁?” 门外声音被雨声遮得不真切,隐约听出俩字:“买饼。” 萧宁冷冷道:“没了,卖光了。” 门外沉默一瞬,道:“开花馒头有吗?” 萧宁心头起了几分异样,醉意散去,勉强道:“要什么样的?” “不焦不糊不生。” 门闩一点点抽开,“开花馒头”的生意总是在夜里。六年前,他成了“萧门鬼手”的传人,一手易容术出神入化。亡命徒、断情客、未亡人,总会有人来寻他,改头换面,趁夜来,趁夜去。 只是从未有过像今夜这样令他心神不宁,仿佛打开门,将会面对的是比这雷霆雨夜更惊心的人。 门闩到底还是抽去,随着门一点点推开,门外人缓缓出现在萧宁眼前。 黑骨伞檐落雨如注,一道闪电照亮深巷,伞下人如画眉眼被映得惨白,雨水打湿他的衣角和发梢,清清冷冷的站在那里。暮檐凉薄,清风动竹,故人来邈。 风动,伞动,伞下人薄唇微颤,低声道:“少爷……” 雷声轰鸣,炸在萧宁心头。 黑伞落地,打着旋儿在水洼里,伞下人被拽进屋里,门猛地关上。桌上烛火狠狠摇曳了几下,稳住了豆大的火苗。 萧宁掐住了那人纤细苍白的脖子,和了血般的从牙关挤出几个字:“沈云阶……” 稠黑的长睫遮住沈云阶眼底的痛楚,他身后抵着冷硬的门板,耳边是咯吱的骨响,窒息感令他忍不住闷哼出声。他并未挣扎,任命般地扬起雪白的颈,等他的少爷放手或是扼断它。 一道小影子从沈云阶腿边氅衣里钻出来,直直扑向萧宁。腿上传来尖锐的细痛,萧宁皱眉,下意识抬腿甩开扒在自己膝头的小东西。 小东西被踹开,摔在桌腿旁,发出一声闷响。沈云阶双眸大睁,握住萧宁的手腕挣扎起来,喉间嘶声道:“小沅……咳……” 被撞懵了的小东西捂着小脑袋费力地站起来,猫儿似的呜咽着喊:“爹爹……” 萧宁指尖顿住,缓缓松开手。沈云阶剧烈咳了起来,眼泪顺着眼角落下,他弯腰大喘几下,一把将那往他怀里钻的小东西紧紧抱住。 借着昏暗的烛火,萧宁看清了沈云阶怀里那个趴他腿上咬的小东西。五六岁大的孩子,一双乌黝黝的眸子里噙着泪,分明是摔疼了,却死死咬着下唇一声不吭,满脸戒备地瞪着萧宁。 沈云阶脸色苍白,眼尾通红,声音嘶哑道:“少爷……这个孩子……” 萧宁笑了,似是看到了世间罕见的谬事,笑得一张冷峻的面孔都微微扭曲起来,半晌他才直起腰,尽是嘲弄道:“沈云阶,为我生孩子,你也配?” 第2章 永安十三年,谢筠意喜欢沈云阶这事儿,整个金陵城人都知道。 武靖王谢家这位小世子生来就是高门贵胄,得那万千宠爱于一身。父亲是掌权的王爷,母亲是真阳长公主,他又是家中独子。这等身家想在金陵找个门当户对的都不容易。 可那年寒冬,十四岁的谢筠意从街头买回了卖身葬父的沈云阶,自那之后,他满心满眼里也只有沈云阶一个。少年心动,情窦初开,包下金陵碧水湖上所有的游船,摆个心来向沈云阶示爱的憨事,可没少干。 否则也不会闹得满城皆知,闲人茶余饭后说起沈云阶,只道是姿容秾丽绝伦,将武靖王家的世子爷迷得七荤八素。只有谢筠意知道,他的阿云是何等光风霁月,清雅温和。 谢世子用了七年,换沈云阶一个点头。又同家里闹了许久,铁了心要娶身边人。他使了千百种法子,终于得了武靖王眼不见心不烦的默许。年少不知愁滋味,独独心动了这么一回。 红绸金铃绕了半个王府,明天就是武靖王家世子爷大喜的日子。 夜幕深深,竹影摇曳。阁楼里,沈云阶空对烛灯而坐,指尖捏着张一指宽的笺条。火引上纸,一缕青烟升起,纸上‘酉时三刻’几个墨字一点点化作飞灰。 窗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沈云阶眸色一沉,吹散掌心飞灰,转过身去,却见小窗被人悄悄推开,从往外面探出个脑袋瓜。 “少爷。”沈云阶心头一颤,匆忙起身。 “嘘……”谢筠意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托腮笑着道:“阿云,我想你了。” 沈云阶凑近便闻到他一身酒气:“少爷不走门进来,扒窗户干什么?” “阿云,我就是来看看你。”谢筠意天生一张嫩生生的娃娃脸,分明已是弱冠之年,却还一团孩子气,笑起来双眸弯如新月,酒意微醺下脸颊绯红,颇有几分不谙世事的天真。 沈云阶眸色软和下来,伸手轻轻握住谢筠意手腕:“夜里凉,少爷还是进来吧。” 谢筠意顺势翻过窗子,刚一站稳就伸手将沈云阶圈在怀里,小狗似的乱蹭一气,哼哼唧唧道:“阿云阿云,对不起……爹娘他们不准我大宴宾客,但是你放心,三书六礼该给你的我一样都不会少,你就是我要明媒正娶的人,谁都拦不了。” “少爷……”沈云阶鼻端酸涩,还未说话就被谢筠意掩住唇。 “不要叫我少爷了。”谢筠意小声乞求道:“像我娘亲一样唤我阿宁,我不要再和你做主仆,过了明天,我们就是真正的夫妻了。”说着,他又笑起来,害羞地将脸埋进沈云阶柔软的发丝间,喃喃道:“阿云,我真高兴。” 沈云阶沉默不言,方才落了灰烬的掌心忽然灼痛起来。 谢筠意腻歪了会儿,恋恋不舍地松开了沈云阶:“阿云,你早点睡,到了明天……” 沈云阶忽然拉住谢筠意,眸间隐着水色,含笑凄凉道:“少爷,不要明天了好不好?我们今晚就做真正的夫妻……” 谢筠意一时还未明白过来,沈云阶已经先一步将他抵在榻上,俯身吻住他双唇。谢筠意被突如其来的幸福冲得七荤八素,他将沈云阶捧在心尖儿上多年,从不敢冒失,生怕委屈了他的阿云一星半点。 “阿云,我们这样……”谢筠意眼看着沈云阶抽去发间墨簪,青丝垂落,柔软了清冷眉眼,衣衫尽褪也只是眨眼间。 谢筠意将‘不合礼数’四个字咽下去,双眼发直地看着沈云阶,头脑泛懵道:“可、可以吗?” 沈云阶笑了,眼底有泪:“可以,少爷做什么都可以。” 帘帐扯落,遮住床榻春色……(车先欠着) 天色将明时,沈云阶费力地睁开眼,痴痴看着谢筠意睡颜。谢筠意的手臂还紧紧环在他腰间,两人青丝交缠,难舍难分。第一缕晨曦洒在帘帐之上时,沈云阶抚去眼角凉意,撑起酸痛的身子,贴在谢筠意耳边轻声道:“少爷,天亮了。” ※※※※※※※※※※※※※※※※※※※※ 摇摇车可能微博掉落 第3章 金陵花烛动,府中画新人。武靖王拗不过儿子,便由他胡闹去,根本不把这场亲事当真,自然也不会出面坐高堂。 谢筠意却欢喜极了,邀了三五好友前来观礼。听着友人道喜,谢小世子脑子里全是昨夜春宵,初尝云雨,满心的期盼,只道是片刻也不愿与心上人分开。 “怎么还不来?”谢筠意边接过好友敬来的酒,边眼巴巴往外瞅。不过相隔几个院子罢了,他的阿云这般慢。 好友笑着起哄劝道:“哪有你这样心急的?新嫁含羞,不得慢慢等?” 谢筠意俊脸微红,闻言傻笑。 酒到正酣,红烛淌泪,厅堂门被人大力推开,府上下人连滚带爬慌张扑到厅上。 谢筠意皱眉,却也没有发火:“慌里慌张的干什么?” 下人跪在世子面前哭喊道L:“少爷不好了,前面出事了!” 武靖王府被二十六营禁军包围,为首的是神机营的昭武将军,另一位则是天衣府的府主江岭心。此二支,都是皇帝亲信,一掌禁军军权,一掌督查之责。 天衣府府主持节杖和虎符,是陛下为办密案专设,历任府主向来不讲情面,除了陛下外,不听命任何人。如今这位府主江岭心更是出了名的冷若冰霜,行事作风出了名的狠辣。 神机营此来无声无息,不过短短三刻就将武靖王府尽数制住。 武靖王站于庭中,面色铁青,厉声道:“不知昭武将军和江府主突然来访,有何贵干?” 江岭心神色冷峻,勾唇一笑:“武靖王勾结外戚权宦,敛财受贿,结党营私,欺上瞒下,欲行谋逆之罪。今我等奉陛下手谕,缉拿武靖王一干归案,还不束手就擒。” 谢筠意匆忙赶来时便听见江岭心定罪之辞,一时间愣在原地,茫然地看向他的父亲。武靖王脸色更沉,咬牙切齿道:“放肆!本王岂能容你这般污蔑!” 江岭心唇角含笑,眼神冷寒:“是不是污蔑王爷心里门清,您这么多年来结党营私的密函铁证已尽数在陛下手里。” “一派胡言!!!”武靖王双眸赤红,歇斯底里。 江岭心叹息道:“王爷,纸焉能藏火?观儿,你说对不对。”随着话音落下,从他身后缓缓走来一人,长身玉立,神色清冷似寒泉溅雪,一袭白衣衬得谢筠意身上殷红喜袍格外刺眼。 沈云阶走到江岭心面前,跪下行了个大礼,叩首道:“师尊。” 谢筠意怔怔看着沈云阶:“阿云?你在说什么……” 江岭心扶起自己的爱徒,从袖中抽出陛下手谕,冷然道:“将武靖王押入诏狱!其余人等尽数收押待审。” 禁军蜂拥而上,森冷的戈矛划破漫天的红绸,谢筠意眼底只剩下被兵马踩踏在脚下的片片殷红和眼前那冰冷的白衣。泛着寒意地镣铐扣在小世子雪白的手腕上,沉重得仿佛能将那腕骨压断,束发的玉簪在推搡间不知落在了何处,青丝凌乱散落遮住他天真的眉眼。 禁军的长刀架在谢筠意肩头,他踉跄拖着镣铐与沈云阶擦肩而过。沈云阶身上的冷香依然是他熟悉的味道,近在咫尺又仿佛隔了千万里远。 “阿云……”谢筠意转过头去,千言万语噎在喉间,最后只剩下一句茫然质问:“今天不是我们大喜的日子吗……” 沈云阶身形微晃,阖眸背过身去,连一眼都不肯再给他。 第4章 武靖王谋逆一案掀起朝堂风雨,又落得无声无息。武靖王谢闵权倾朝野多年,早是帝王眼中钉,如今将这一株遮天蔽日的大树连根拔起,自是畅快。杀伐果决的是当今陛下,出兵神速的是二十六营禁军,而真正找到武靖王谋逆铁证的则是天衣府。 只是鲜少有人知晓,在这一局里至狠至快的那把刀是握在谁手里。 金陵城,长乐坊,戏台之上正唱着一出“百花亭”,金丝玉管咽春空,蜡炬兰灯烧晓色。 沈云阶来的时候,这出戏才唱了一半。江岭心闲坐雅阁之中,手中把玩着一柄镶金嵌玉的匕首。 “师尊,您叫我来……”沈云阶话未说完,就见江岭心冲他摆了摆手,示意他坐下。 沈云阶顺从地坐在江岭心身侧,不再多言,只陪着他安静看完这出戏。 落幕时,曲终人散。江岭心才端起一旁茶盏,轻声道:“观儿,你还记得七年前你是怎么离开天衣府的吗?” 沈云阶指尖泛凉,沉默起身跪在江岭心面前,平静道:“七年前,师尊同我讲朝中局势。您说,陛下心有忧患,卧榻之上岂容他人鼾睡。武靖王一日不除,便一日非河清海晏时。徒儿不才,愿为师尊分忧,自请入武靖王府为内线。” 江岭心的手轻轻抚摸着沈云阶头顶:“我的观儿长大了,这些年来你做的很好,若没有你,逆臣贼子如何能尽数伏诛。” 沈云阶下巴一紧,被江岭心的指尖捏住,被迫抬起头来。 “可是观儿,戏已经唱完了。” 沈云阶眸色沉静,声音不起波澜:“徒儿明白。” 江岭心语气中透着关切与慈悲:“只怕有人入戏太深,不肯醒来。” “师尊!”沈云阶蓦地抬眸,对上江岭心冰冷的眼神。 江岭心松开指尖,阖眸哼唱方才那出戏,婉转惆怅,断断续续:“酒入愁肠人已醉,平白诓架为何情……为何情……” 沈云阶拢在袖中的手死死攥住,脸色苍白。 清脆的声响落在沈云阶耳边,一柄冰冷精致的匕首扔在他面前。 “去吧,这戏也该落场了。” 沈云阶指尖微颤,到底还是捡起面前的匕首,从江岭心手中接过诏狱的玄武牌…… 第5章 关押在诏狱的无一不是曾位高权重之人,由陛下亲审定罪,入了生死门,便再无翻身之地。诏狱阴寒森冷,不见天地,淡淡的血腥气融了每一口吐息间,没有人在此间挣扎谩骂,有的只是一片死寂。 沈云阶腰悬天衣令,一路走到诏狱尽头。看守的狱卒低头行了礼,开了三道锁,将他带进一间牢狱后,便无声离去。 阴暗的牢狱角落里蜷缩着一个人,手臂粗的铁锁扣在他的手腕和脚踝上。他抱着膝头一动不动,身上那件火红的喜袍上满是污黑,头发散乱成缕,遮住他的眉眼。 那本该是整个金陵活得最快意潇洒的小世子,出身高门,受尽宠爱,跳脱飞扬。他喜穿箭袖红袍,锦衣出水,玉带当风,张扬又夺目。只是如今,一切皆是天翻地覆。 沈云阶走到谢筠意面前,缓缓跪下,将手中的食盒打开。 “少爷,我做了你最爱吃的油酥饼。”沈云阶轻轻抚开谢筠意眼前的乱发,捧起他消瘦苍白的脸。 谢筠意目光怔滞,半晌才落在沈云阶身上,锁链沉闷的响声骤然而起,他抓住了沈云阶的手,哽咽道:“阿云……我爹没有谋逆!他没有!” 沈云阶平静地看着他,轻声道:“少爷,王爷结党营私,铁证如山,已经认罪了。” 谢筠意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人,喃喃自语道:“不会,你骗我……你在骗我……” 沈云阶心口闷痛,却道:“王爷是陛下亲自定的罪,这个诏狱王爷怕是走不出去了,至于长公主殿下,陛下念及姐弟情分,已经将殿下送至清安寺静修。所涉皇室及官员,已尽数伏诛。” 谢筠意的手缓缓从沈云阶手背上滑落,失了神智般怔着。 沈云阶叹息,从食屉里盛了一碗肉粥,小心放在唇边吹凉,喂到谢筠意嘴边:“少爷,吃点东西,您要听什么,我都说给你听。” 肉粥入了唇,又从嘴角落下,谢筠意双眸通红,半晌才用嘶哑的声音问道:“你是谁……” 沈云阶用帕子将谢筠意唇角擦净,垂眸道:“天衣府,沈观。” “那年……”谢筠意蜷作一团,似哭非哭:“你说你爹死了,只剩下你一人,便不再有家了……” “对不起。”沈云阶拢在袖中的手死死攥着,指甲掐进肉里不觉疼,心口却愈发闷痛难忍:“我骗了你,我奉师尊之命进了王府,谋你信任,方便查案罢了。” 谢筠意脸上湿凉,半晌才低声癫笑起来:“骗我……这些年……” 沈云阶指尖抚过谢筠意脸上泪痕:“这些年,我从未爱过你。” 眼前清润如玉的人,却最是杀人不见血,谢筠意痴笑良久,死心地闭上眼:“沈云阶,我恨你。” 沈云阶看着满食盒未动一筷的吃食,只从最下面取出一只酒壶,捏着谢筠意的下巴灌了半盏,方道:“也好,黄泉路上,奈何桥边,你这辈子爱也是我,恨也是我。” 谢筠意被烈酒呛得低咳,还未抬眸,就觉胸口一凉,一柄华美的匕首正插心口处。他张嘴,血从口中涌出,眼前视线渐渐模糊,恍惚又是那年金陵初雪,他看着跪在地上插标卖首的少年,惊为天人。 “你跟我走吧。”裹着火红狐裘的小世子拉起少年冰冷的手,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云阶……”少年清丽的眉眼低垂,小世子的掌心灼热胜火。 “月地云阶?”小世子笑了,拉着他的手,得意道:“这个我知道。月地云阶,何日重携手。心坚否,齐眉相守。愿得从今后……” 愿得从今后。 沈云阶抱着谢筠意,直到怀中人咽下最后一口气,他吻过谢筠意眉心,悄然落泪。他亲手杀了,他的此生挚爱。 诏狱铁牢大开,沈云阶一步步走出长长的石阶,他的师尊在石阶的尽头等他。心口的闷痛到达了临界点,沈云阶双膝一软,险些跪倒又被江岭心稳稳扶住。 “观儿,我们回家吧。”爱恨成空,一笔勾销。 两列天衣府侍卫齐齐跪下:“恭迎少府主回府——” 第6章 暴雨如瀑,倾注天地,夜幕里沈云阶身披蓑衣,斗笠遮住他大半面孔,他的面前是一辆马车,驾车的是江湖上最神出鬼没的游医天南星。 “可以啊你,下手够狠的。若刀锋再偏一寸,你家小少爷这条命就是大罗神仙也难救。”天南星熄了马车上的风灯,雨夜更深。 沈云阶目光始终落在天南星身后的车厢上,声音沙哑无力:“师尊岂是那般好骗的,多谢你的断息丹。”先有断息丹暂时停了谢筠意的生命迹象,那柄匕首不过是掩人耳目罢了。 天南星摆手道:“你我相识多年,何必言谢。且放心吧,我会帮你把他安置妥善。”沈云阶折身长揖,低声道:“多谢。” “你……”天南星叹息,“待他醒了,可要我替你解释一二?” “不必,爱不得恨不得,徒增愁苦罢了。”沈云阶看向天南星身后马车,目光温柔:“就让他恨我也好。” “随你了。”天南星扬鞭驱车,“我走了,你照顾好自己,待过些日子我再来看你。” 天南星没想到,再相见时竟是这番光景。那是他大半年后重回金陵,收到了沈云阶的飞鸽传书约他郊外一处庄园相见。 庄园不小,人却少得很,零星几个下人,个个看着木讷寡言,一副不太机灵的样子。为他引路的仆人是个哑巴,到了一处偏院后比划着示意他自己进去。 沈云阶在院子一边煮茶,一边等他。夕阳余晖落在沈云阶身上,半年不见,竟又清瘦许多。天南星盯着他看了会儿,总觉得哪里不对,又说不上来。 “过来,站那干什么?”沈云阶无奈笑了笑,只手撑腰坐直了身子给他倒茶。这般一扶腰身,天南星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好友腹部浑圆高隆。 “你何时成亲了?”天南星大惊问道。 沈云阶垂眸,长睫映出小片阴影,许久才低声道:“我没有。” 天南星脸色微变,半晌才压低声音道:“难道是……你疯了么,若是叫人知道……” “不会有人知道的。”沈云阶淡淡道:“师尊奉命前往塞外查案去了,这庄子里没有一个能多嘴的人。” 天南星无言以对,稍一垂头便看见沈云阶手边放了一副拐杖:“你腿怎么了?” “没事,我自己摔的。”沈云阶将膝头的薄毯往腰间拉了拉,解释道:“我要来庄子里静养,总得有个由头。就从马背上跌下,摔断了腿。” “你……你也不怕把孩子摔没了。”天南星皱起眉头,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待自己也这般狠心。 “总要赌上一赌的。”沈云阶把泡好的茶递给天南星:“只是眼看着孩子要出生了,旁人我信不过,思来想去还是得麻烦你。” “这倒无妨。可你得想好了,只是你和那位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何必还要牵扯不清?”天南星倒是替好友发愁了。 沈云阶虽脸色苍白,神情却平静温和,与那个雨夜的了无生气相比倒显得有了几分神采。他并未回答天南星的问题,只是指尖轻轻抚上腰腹,垂眸笑了笑。这个孩子,是上天对他最后一丝垂怜。 第7章 沈云阶的预感很准。 那天晚上,天南星正睡得四仰八叉,翻身时隐约感觉手背碰到了谁,惊得他猛地睁开眼睛。沈云阶正坐在床头看他。 “哎,这大半夜的……”天南星吓了一跳,迷迷糊糊地坐起身来。 沈云阶叹了口气:“醒了?” 天南星正揉着眼,忽然听出沈云阶的气息有些不对劲:“怎么了?”他伸手一摸,那这才发现沈云阶身上的衣衫都湿透了。 “有些动静,想找你看看。”沈云阶的手抚在腹侧,皱眉道。天南星拉过沈云阶的手腕,摸上他脉搏:“痛多久了?” 沈云阶想了想:“刚入夜那会儿开始的。” 天南星捏住眉心,有些头疼:“这会儿什么时辰了?” “应该刚至寅时。”沈云阶回完他的话,就闭上嘴不再开口了,他微微弯下腰去,消瘦的双肩颤抖着,忍下又一次阵痛。 “你得是多心宽,自己熬这么久干什么,不会早些叫我?”天南星忍不住想数落他两句。沈云阶一句都没听进去,他只觉得这会儿比方才还要痛。 天南星不敢废话了,一个翻身起来,把沈云阶扶到床上去。“有能使的下人吗?”沈云阶半坐着扶着肚子急喘,低声闷哼道:“有……哑奴可以……就在外间,你吩咐他……” “你躺会儿,我去去就来。”天南星扯过被子给他搭上,外袍都没来得及披就匆匆出去了。沈云阶独自忍了片刻,疼的坐不住,又躺不下,翻身也没有力气,气息愈发粗重。他指尖死死抓着床沿,汗水迷了眼,双眸又酸又胀。 天南星吩咐了哑奴烧水煎药,备齐了东西,回屋点了烛灯。这才看清沈云阶此时的模样,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他已是一副气息奄奄的样子。脸色苍白,满头虚汗,下唇咬得渗血,长发湿透满榻散乱,可怜兮兮地抱着肚子,痛得厉害又不敢用力捂着。 “你猜我想说什么?”天南星用帕子把沈云阶额头的汗擦去。 沈云勉强勾起苍白带血的唇角,忍痛挺起腰身,虚弱道:“你想说……我竟也……落得今日这样……” 天南星有些看不下去,按住他的手,道:“我只是觉得,你没必要将自己逼到这般境地。” “你现在说这个……”沈云阶苦笑着指了指肚子,“有点来不及,唔……”话音刚落,又是一阵急痛,沈云阶闷哼一声,猛地攥紧腰间揉的皱巴巴的衣袍。 天南星再次把了脉,放下垂帘,解了沈云阶衣衫,仔细检探了一番,嘱咐道:“还早着,你怕是要再熬上几个时辰了,不痛的时候就抓紧睡会儿。” 沈云阶吃力地点了点头,闭上了眼。昏昏沉沉间,时有痛楚,脑子里却满是陪在谢筠意身边的这些年。一幕接一幕地走马灯般晃过,最后停在武靖王府的红绸被他踩在脚下的那一天…… 临到天明时,沈云阶有些痛得受不住闷哼出声,温热的帕子擦过他额头,天南星轻声将他唤醒。 沈云阶眼前模糊不清,身上的汗未干过,他费力地拉住天南星的袖子:“渴……”天南星将他稍稍扶起一些,劝道:“先把药喝了,我去给你倒水。”喂完汤药没多久,沈云阶忽然挺身痛呼一声,整个人颤栗起来。 天南星倒是松了口气,道:“快了,你撑着点。”沈云阶信了他的话,谁知竟又苦挨了近两个时辰,腹中痛楚愈发尖锐,沈云阶死死咬住巾帕,手指生生抓破了身下床褥,却一声不吭,只怕闹出动静惊动了旁人。 天南星后背也跟着起了一层汗,沈云阶熬了这么久已经力竭,孩子却迟迟不见影。眼看着沈云阶要昏过去,天南星赶紧落了针,道:“云阶!别睡,孩子你还要不要了?” 沈云阶闷咳几声,牵扯腹中紧痛更甚,眼前一片昏暗,低声喃喃着:“少爷……” 天南星手上稳稳下针,口中扯道:“你可别昏过去,我同你说说你家小少爷。” 沈云阶当真努力睁开眼睛,侧头看向天南星。 天南星道:“世子醒了之后,一路上不言不语,我看他精神状态太差,就没敢按原本计划的那样放到农庄里。你可知道江湖上的萧门鬼手?” 沈云阶皱眉痛哼一声,被天南星捂住了嘴:“我错了,我不该乱问你。你别说话,把你这点力气用来生你的孩子去。” “萧老鬼觉得自己大限将至,便想收一个关门弟子来传承萧门一派的换容术。我想着倘若谢世子能被他收入门下,最起码将来有个手艺饿不着是不是?” 天南星缓缓压住沈云阶小腹,边提醒他用力,边宽慰道:“后来那萧老鬼一见你家小少爷,当即要收他为关门弟子,说是百年难遇的好资质。老东西拉着世子不放,说这么漂亮的手,不去打烧饼可惜了。” 沈云阶眉心紧皱,腰腹挺起,呜咽痛呼。天南星赶紧闭嘴,有些紧张地看着小家伙儿一点点落到他的掌心间,片刻后,孩子细弱地啼哭声漾了开来。 天南星把孩子裹好,抱给沈云阶看:“你这么瘦,你的小烧饼倒是养得肉乎乎的。” 沈云阶撑着坐起身,伸手从天南星怀里接过孩子,怔怔看了半晌,忽然落下泪来。他轻轻将脸贴了贴孩子的额头,阖眸片刻,待再睁开眼时,便不再看向怀里的孩子,只是用嘶哑的声音唤了声哑奴。 哑奴从隔间进来,跪在沈云阶床前磕了个头,从主人手中抱走孩子放进身边的菜篮子里。绿莹莹的小青菜盖住孩子的襁褓,哑奴又叩了个头,这才提着篮子匆忙离去。 天南星看着沈云阶,一时说不出话来。 沈云阶扶着床沿,摇摇欲坠,咬牙道:“师尊快回来了,我不能把孩子留在身边。” 天南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好友,只能轻扶住他,想了想方道:“萧门居在括州永嘉郡,他已更名作萧宁。若以后……” 第8章 沈云阶想,他和谢筠意哪还有以后,生下这个孩子不过是他私心,妄想给自己留下一份念想罢了。 孩子五岁之前,他只见过三次面。第一次是孩子满岁,他在外出使任务归来,借口天色已晚,借住在金陵郊外的一处农庄家。这家的男人是个哑巴,有个老实巴交的妻子,家里还有个白嫩嫩的孩子。 那晚,哑巴给几位官爷做了饭端上来,女人抱着孩子在一旁怯生生的看着。沈云阶解了披风,状似不经意地看了眼女人怀里的孩子,道:“来,给我抱抱。” 女人唯唯诺诺地上前,把孩子递给眼前这位看起来很温和的官爷。 沈云阶小心接过孩子,指尖都在打颤,面上分毫不显,从容道:“倒是乖巧可爱,这孩子叫什么?” 哑巴男人摆着手比划,女人这才赶紧低头道:“孩子还小,没个名字。” 沈云阶伸出指尖,点了点孩子的眉心,轻笑道:“沅有芷兮澧有兰……不如,就取一‘沅’字,可好?” 女人赶紧应下:“官爷取的,自然是好的。” “小沅……”沈云阶摸了摸孩子嫩生生的小脸,掩住眼底的疼惜。 两年后,沈云阶再次见到了他的小沅。小沅长大了,已经能穿着开裆裤拿小铲子在院子里拍蚂蚁了。他没敢进那农庄,就远远看了一眼。 小沅五岁的时候生了一场大病,沈云阶接到消息的时候,连夜出城去,幸好当时天南星来金陵看他。有天南星在,小沅才算是捡回了一条命。 沈云阶双眼通红的在小沅床前坐了一宿,天亮时匆匆离去。千万般小心,到底还是没能藏住。 小沅不见了,哑奴跌跌撞撞地去通知沈云阶,急得手都不知道该怎么比划。 寒意从脚底直窜心头,沈云阶沉默良久,皱眉道:“哑奴,你赶紧走,小沅的事你不要再管了。离开金陵,走越远越好,再也别回来了。”他把银票和一些散碎银两塞进哑奴的手里,转身去了天衣府。 天衣府,凤翎斋里江岭心正在喂小沅吃点心,小沅坐在他膝头,十分乖巧。 沈云阶推门进来时,江岭心正温柔地把小沅嘴角的点心屑抹去,听见动静不慌不忙地抬起头,轻笑道:“小沅,看,你爹爹回来了。” 沈云阶直直跪**去,苦声道:“师尊……” 江岭心开门唤婢女来将小沅抱下去睡觉,待小沅离开后,方招手道:“观儿,过来。”沈云阶膝行几步到江岭心面前,被江岭心抬手捏住下巴,抬起脸来。 “糊涂。”江岭心叹息道:“何等糊涂啊!” “师尊,弟子知错,可小沅无辜……” 江岭心冷笑一声:“无辜?你珠胎暗结,生下个叛党余孽,是何居心?” 沈云阶眼尾泛红,忍着泪道:“弟子对朝廷、对师尊从不敢有二心,小沅可以当个普通的农家子,只求师尊网开一面,留小沅一命,弟子可以发誓这辈子不再见他……” 江岭心指尖摩挲着沈云阶脸颊,道:“为师一生孤寂,只有你这么一个徒儿,你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我知道你对谢家那个小世子动了情,少年人情难自持, 为师不怪你。可你不能一步错步步错,听师尊的话,你就权当没有过这个孩子。” “师尊!”沈云阶心如刀绞,痛得发颤,“不要……求您不要……” “我的观儿,聪慧过人,进退有度,一直都是为师的骄傲。将来为师死后,天衣府就是你的。不过是一个孩子罢了,以后你想要什么没有?” 沈云阶一头重重磕在江岭心面前,求道:“师尊,您放了小沅吧!” 江岭心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沈云阶,良久长叹一声:“你知道背叛天衣府的下场。” 沈云阶抬起头,额上满是血:“只要师尊放小沅一条生路……” 江岭心拿起身旁的一只九曲鸳鸯壶,倒了杯酒:“为师给过你机会。” 沈云阶伸手从桌上端起酒杯:“弟子此生有负师尊重望,不敢求师尊原谅,只是弟子走后,小沅他……” “依你之言,找个天高皇帝远的小村子,让他一生平安庸碌。” 沈云阶笑了,唇角微微抿起,满是温柔之色。只要他的小沅平平安安,他便也心满意足了。鸩酒送到泛白的唇边,辛辣之气萦绕鼻端,江岭心忽然伸手扣住沈云阶的手腕,沉声道:“观儿,饮下此酒,你我的师徒情分便尽了。” “来世再报师尊养育之恩。”沈云阶看着江岭心的手一点点从他腕上松开,鸩酒入喉,竟也回味绵长。不过片刻,一股剧痛从腹中炸开,沈云阶感觉喉中一热,一口血吐了江岭心满膝,雪白华贵的衣料浸了乌黑的血,意识一点点抽离。 江岭心垂眸看着他最心爱的徒弟,一口血接一口血的吐在他衣摆之上,最后倒在他膝头,再无声息。 “心都走了,我还留你干什么。”江岭心叹息,掌心轻轻抚过沈云阶头顶,就像沈云阶小时候那样,无奈又温柔。 ※※※※※※※※※※※※※※※※※※※※ 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九歌·湘夫人》 第9章 沈云阶醒来的时候已在金陵千里之外,小沅正坐在他身边歪着脑袋吃手手。驾车的是天衣府的死士,见沈云阶醒了,便停了车,默不作声的将包裹递给了他,道:“府主让我转告公子,公子身上的毒叫枉断肠,将来日渐衰竭,三年毙命,若有悔意,再来金陵见他。” 那死士传达完主上之言,便不再多留一刻,把马车留给了沈云阶便走了。沈云阶低咳几声,指尖搭上自己脉搏,便知那番话不假,如今他丹田空竭,内力已丝毫不剩。 金陵已远,从此再无天衣府沈观,一条命换三年自由,他心甘情愿。 “叔叔……”一只软乎乎的小手拉住沈云阶的衣角,小沅从马车里钻出来,仰着小脸可怜兮兮道:“饿了。” 沈云阶眼睛一酸,伸手把孩子紧紧揽入怀里,哽咽道:“小沅,叫我爹爹好不好?” 小沅眨了眨眼,有些茫然地看着眼前这个漂亮又温柔的叔叔。在他原来的家里,哑奴没办法和他有太多交流,而哑奴的妻子因为碍于小沅身份,一直以来也未敢教他唤爹娘。 “爹爹?”小沅有些新奇地试着叫了一声。沈云阶心头泛暖,红了眼眶笑着将小沅抱得更紧了些:“小沅,爹爹在这。” 三个月后,沈云阶带着小沅来到括州永嘉郡,敲开饼铺的门…… 屋外雨来如决堤,昏暗的烛灯映出萧宁冰冷的面容。五年前,他拜入萧门下,将整张脸腐去重新换了张面孔。曾经的谢筠意天生娃娃脸,笑起来一对酒窝天真又稚嫩。而如今的萧宁,五官锋利阴郁,冰冷又无情。 小沅被萧宁提在手里,吓得直发抖,不停地唤爹爹。这孩子模样像极了当年的谢筠意,仿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般。 萧宁眼底俱是嘲弄之色,俯身贴近沈云阶,薄唇微勾,呵气道:“沈大人,你当年私自放走逆党已是杀头的罪名了,如今又生个余孽做什么?” 沈云阶倚在门上费力喘息着,他仰起头看着眼前这张陌生的面孔,心口生疼。当年的谢筠意,已经死在他的刀下。 “你是来送死的吗?”萧宁神色冰冷,字字无情。 沈云阶有些绝望地闭上眼:“昔年负少爷太多,若这条命能偿还一二,少爷就拿去。” 雷鸣过后,屋子里是片刻死寂。半晌,萧宁低声笑起来:“那未免……太便宜沈大人了。” 银白色的闪点布满漆黑的夜空,雨越下越大。萧宁一手提着小沅,一手拖着沈云阶上楼,待到了楼上,便将小沅直接关在里间暖阁里,落了锁。 “小沅!”沈云阶用力拍打门板,暖阁里传来小沅哭泣喊爹爹的声音。 “放心,既然是我的儿子,我就不会伤他。”萧宁将沈云阶从地上拽起来,一把按倒在床上:“现在,就让我好好问问沈大人,你究竟想干什么?当年你卧薪尝胆,本可以前身而退,为什么偏在事发前夜诱我同你上床。沈云阶,你何至于这般下|贱。” 沈云阶脸色惨白,眼前阵阵发黑。萧宁攥着那一把柔软的长发,将沈云阶掀在身下,轻易撕去他身上素净的衣袍,语气冷漠又平静:“昔年沈大人狱中之言,萧某断不敢忘,既从未爱过,又为何刀偏一寸?” 沈云阶双腿|被分|开,萧宁讥讽道:“如今又想来赎罪?好,我成全你。” 灼热的吐息灌入沈云阶耳中,萧宁沉声道:“不是喜欢给我生孩子吗?那就接好了,一滴都不要浪费……” ※※※※※※※※※※※※※※※※※※※※ 共享单车在微博 第10章 清晨,窗外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沈云阶吃力地睁开眼,看见小沅正坐在他身边哭。小沅手里捧着个比脸还大的饼,啃两口,就停下来抽抽搭搭地喊声爹爹,一张小脸跟花猫似的。 “小沅……”沈云阶一张口,声音嘶哑虚弱。稍一动弹,浑身像是被敲碎了骨头般疼得眼前阵阵发黑。 “爹爹!”小沅扑到沈云阶手边,小心翼翼拉住他的手指。沈云阶熬过一阵眩晕,咬牙坐起身来,他身上已换好中衣,床榻也明显被收拾过了。 “爹爹,我害怕。”小沅缩在沈云阶怀里,委屈得直掉眼泪。沈云阶心疼地抹去小沅眼角的泪花,低头亲了亲孩子的额头:“小沅不怕,那个叔叔不是坏人,不会伤害小沅的。” 小沅低头看了看手里啃了半天都没啃完的饼,听话地点了点头。沈云阶忍着身下酸痛,强撑着起身带小沅下楼。 下雨天的缘故,街上的人不是很多,只有个阿婆在买饼。那阿婆把手里的菜篮子往上擓了擓,像往常一样絮絮叨叨念着:“人家小翠多好个姑娘啊,贤惠体贴,模样也俊,又一门心思惦记着你。” 萧宁没听见似的,把热腾腾的饼包好塞进阿婆的篮子里。 阿婆把铜板递给他,还不忘劝着:“家里有个体己人不好吗?你也老大不小了,难不成就一直这样自己过?听婆婆一句,趁年轻……” “少爷……” 阿婆随着声音往里头一看,见一人正从楼上缓缓走下来。 沈云阶没找到自己的衣服,只能披着萧宁的外袍下了楼,他身下痛得厉害,堪堪扶着楼梯,苍白的唇角微微抿起,额头一层细汗。虽是病恹恹,却依旧如秋月映柳,色似霜雪,令人挪不开眼。 那阿婆伸着脑袋往里头看,当即惊道:“嗬!这、这是……” 萧宁勾起唇角,轻描淡写:“远方亲戚遭了变故,无家可归就来投奔我了。” 沈云阶一愣,倒也不多嘴,垂着头认下。身边小沅仰着小脑袋轻声唤了句爹爹。 阿婆瞪大了眼,用手肘捣了捣萧宁,使了个眼色,小声问道:“还带着个孩子?” 萧宁哼笑一声,手里的面团子啪的一声拍在案板上,扭头对沈云阶冷着脸道:“下来干什么,昨晚上折腾一夜你不累?”沈云阶脸上微烫,领口没遮住的地方露出青紫斑驳的痕迹,明显被糟蹋过的样子。 那阿婆半个字都说不出来了,提着篮子扭头就走,着急把这个震撼十里八街的事儿唠出去。 第11章 萧宁手背上还沾着面粉,骨节分明的手,修长又有力。面团被一下又一下地拍在案上,像是哪里得罪了揉面的人,誓要被拍个粉身碎骨一样。 这是他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少爷。 沈云阶压住几声低咳,卷了袖子上前:“少爷,我来吧。” 萧宁把面砸在案子上,讥诮道:“你就会了?” 沈云阶把小沅抱到一旁凳子上坐好,从缸里舀了水洗净手,垂眸小声道:“少爷教我,我学得很快的。” 小雨落在门前青石阶上,滴滴答答。街上少有行人,萧宁倚在门框旁抱着手臂看沈云阶揉面。沈云阶身上略微宽大的外袍更衬得人很是消瘦,那双从前只见执笔的手,沾了面,沾了油,沾了芝麻。淡雅的眉目也染了几分烟火气,萧宁有些出神。 “少爷,可是这样的?”沈云阶把揉好的饼子放进炉子里,手背轻轻蹭了下脸侧的汗,忽然下巴骤紧,被萧宁捏住。 萧宁微凉的手指抹去沈云阶脸颊上沾着的面粉。 沈云阶微怔,一瞬后萧宁松开手,依旧是冷若冰霜的模样,挑起眉峰,压低了嗓子,冷笑道:“看来除了在床上,沈大人做别的事也很上道。” 对于萧宁的冷嘲热讽,沈云阶已经学会了低头,垂眸,不说话的认命三连,一副逆来顺受,任君羞辱的模样。看得萧宁心里又恨又痛。 “去后院待着,别让我看见你。”萧宁从桌上摸到酒壶,对着空空的长街闷了一大口烈酒。 沈云阶脱**上的外袍,披在萧宁肩头:“雨天微凉,少爷当心身子。” 外袍上沾着一点冷香,那是一抹属于沈云阶身上特有的味道。萧宁心烦意乱地扯过衣袍一把扔在地上,看也不看一眼。 沈云阶弯腰把外袍捡起来放在萧宁手边,也不敢留在少爷眼前惹他心烦。小沅见爹爹往后院走,赶紧从凳子上跳下来,像个小尾巴一样跟在他身后。 后院不大,角落里还有一口井,沈云阶让小沅在院子里玩,自己则是推开厨房的门看看有没有什么能收拾的。米缸还有一层底儿,角落里堆着蔫吧的几样菜,沈云阶挑挑拣拣,凑巴凑巴做了顿饭。 萧宁那边气还没消,沈云阶已经把饭给他端到了前面。小沅捧着小碗正要往嘴里扒饭,被沈云阶轻轻敲了一筷子,小声提醒道:“小沅不可以先动。” 小沅捧着碗,可怜巴巴地看向一旁沉着脸的叔叔。萧宁皱起眉头,从桌上捡起筷子,随意动了一筷。小沅眼睛里立刻亮亮的,转头看向爹爹,见爹爹点了头这才继续吃饭。 从头到尾,沈云阶一口未动,只是看着小沅吃饱,给孩子擦了手,收拾了桌上碗筷。打从早上醒来,他就感到额头微烫,浑身无力,身下怕是撕裂出了伤口,坐立皆不适。 好在因为天气缘故,萧宁早早收了摊子,关了门。天色阴沉,不久便黑透了。沈云阶还是把小沅带回了暖阁里,轻轻拍着哄他睡觉。 萧宁站在外屋看着,烛火映着沈云阶半边容颜莹润如玉,无情又动人。等萧宁回过神的时候,已经伸手将沈云阶的手腕攥在了掌心里。 沈云阶轻声乞求道:“小沅睡了,我们去外面……” 萧宁嗤笑一声,弯腰把沈云阶抱了起来放在外屋床上。伸手去解他衣衫的时候,沈云阶明显抖了一下。 “害怕了?” 沈云阶摇头道:“没有,少爷尽兴就好。” 萧宁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毫不留情道:“沈云阶,你说这些话的样子,像极了窑子里最下|贱的哥儿。” 沈云阶眼中酸涩,沉默不语。 萧宁轻轻抚着沈云阶柔软如缎的长发,质问道:“忙前忙后一天,滴水未进,你是不想活了吗?” “少爷,我……”沈云阶还没开口解释,就被萧宁打断。 “煮粥去,没点力气怎么挨过这一晚上?明天沈大人要是爬不起来,别怪我将你扔到街上去。” 第12章 沈云阶身上裹着萧宁的外衣,里面却是空荡荡的,是萧宁打定主意要他难堪。从他记事起,就一直跟在江岭心身边被当做天衣府的接班人来培养,府里无论谁见了他皆是客客气气唤声公子。后来去了武靖王府,与谢筠意表面主仆,私底下都知道小世子待沈云阶是何等心思,自然也无人轻慢。 沈云阶向来温雅端正,萧宁偏要他狼狈不堪。沈云阶没有办法,只能勉强裹着宽大的外衣去煮粥,米粮所剩不多,勉强煮作两碗,稠的捞给萧宁,剩下一碗清汤寡水。 “少爷。”沈云阶把粥吹凉,递到萧宁手边。 厨房地方很小,就一张干净的凳子,萧宁坐在那,伸手把沈云阶拉到怀里,让他坐在自己膝头。 “天衣府是不要你了?让你跑来这里受罪。”萧宁指尖轻易伸入松松垮垮的外衣下。 沈云阶忍着颤抖,将粥喂到萧宁唇边:“我已不是天衣府的人了。” 萧宁含住汤匙,咽下温热的粥,漠然道:“天衣府会这么容易放你走?告诉我,你到底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沈云阶心口一闷,险些端不住碗:“没有,是师尊念旧,放了我。” “沈云阶,你最好不要骗我。”萧宁冷厉道:“倘若我知道你又骗了我,那这辈子我都不会再看你一眼。” 沈云阶怔怔看了萧宁半晌,道:“若我再骗少爷,让我不得善终罢。” 萧宁低头,咬在沈云阶光洁修长的颈侧,吐息道:“不要喂我了,自己喝完,别待会儿连叫的力气都没有。” 在萧宁的监督下,沈云阶勉强吃光了粥,一天的低烧让他没有丝毫胃口。一碗粥下肚,险些全吐出来。天色已晚,萧宁看不到沈云阶惨白的脸色和满头冷汗。他把沈云阶压在厨屋的门上,一手扣住沈云阶双腕拉过头顶。沈云阶昏昏沉沉地将额头抵在门板上,身后的外衣被撩开,萧宁的手握在他腰侧。 未曾愈合的伤口被骤然撑开,猝不及防的疼痛让沈云阶险些跪倒在地上,又被萧宁一手捞起,紧紧压在门上。 “忍着。”萧宁皱起眉头,不明白为什么沈云阶每次都一副要死要活的样子。 沈云阶指尖死死抠在门缝里,老旧的门板被撞得吱呀作响,在夜幕里格外清晰。不知过了多久,萧宁接住缓缓滑**子的沈云阶,将他抱了起来。 沈云阶被汗水打湿的发丝粘在苍白的脸上,他脱力地靠在萧宁怀里。萧宁把他抱到院子的水井旁坐着,为他打水擦洗身子。沈云阶疲惫地裹着难以蔽体的衣袍,腰间被握出青紫的指痕。 萧宁沾湿了帕子,抬起沈云阶的脸,问道:“心里委屈?” 沈云阶摇头。 萧宁手中的帕子沿着沈云阶的胸口一路擦向腰腹:“你留在我身边,以后就是这种日子可过。” 沈云阶抬眸看着他,欲言又止。 “你想说什么?” 沈云阶咬了咬苍白的下唇,低声劝道:“少爷虽年轻,可纵欲不节亦是伤身……” 冰凉的井水就着瓢泼了沈云阶一身,萧宁扔下水瓢,压着火气瞪他:“自己洗。” 沈云阶知道自己又惹萧宁生气,也不敢再多言,忍着冷意脱下外衣,弯腰用掌心鞠了一捧水,淅淅沥沥得往身上淋。他就这样在井边坐着,外衣铺在身下,水湿透了苍白的身子,衬得长发浓墨似的沾了半身,片刻间又冷得发抖。 “够了。”萧宁一脚踹开了水桶,俯身将人抱起来,往屋子里走去。 一墙之外的隔壁小院里,有个黑乎乎的人影匐在杂草堆里,赤红的眸子透过巴掌大的狗洞,幽幽得盯着两人的背影…… 第13章 夜里,萧宁感觉自己像是抱着个火炉子。萧宁睡意登时散了一半,伸手去摸怀里人的额头,掌心下是一片滚烫。 “沈云阶?沈云阶,醒醒……”萧宁坐起身来,一声声叫他,而这边沈云阶已经烧糊涂了,毫无反应。萧宁匆匆给他穿上衣裳,拿起披风裹了个严实,抱起人就往外走。街上黑漆漆一片,天上无星无月,唯有野猫藏在暗处角落,偶尔发出尖锐的叫声。 “沈云阶,你给我撑着点。”萧宁脚下更快了些,绕了三条胡同,停在一间小屋前。屋外挂了个破旗子,旗上‘妙手回春’几个字经常年风吹日晒脏污不堪。 萧宁一脚踹开医馆的门,睡在堂屋的人当即被震醒了,眼瞅着拔腿要跑。 “老周,是我。”萧宁叫住他。 那人脚下顿住,伸长了脖子瞅了会儿,才一拍脑门:“我当是谁来砸场子了。这大晚上的,咋跑这儿来了?”他说着摸索到桌上的烛灯点亮,这才看见萧宁怀里还抱着一个人。 “腾块儿干净的地方。” 老周赶紧把酒罐子往旁边一推,腾了块儿能躺人的地儿。萧宁把怀里的人轻轻放下,拉住老周的袖子道:“快帮我看看他怎么了。” 老周把烛灯往床头一搁,掀开披风,看到里面昏迷不醒的人,忍不住咂舌道:“你小子可以啊,我还以为街上的传言是假的。” 萧宁握着沈云阶的手腕递到老周手里,催促道:“先别闲扯,看病要紧。” 老周号了会儿脉,半晌忍不住皱眉道:“他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了?”萧宁心里一沉。 老周琢磨了会儿,摇了摇头:“有些不对劲儿,按理说他身子底子该是不错的,又年纪轻轻,可脉象却沉迟虚浮得好似暮霭之年……” 萧宁听得心烦意乱:“你就说怎么退热,他总这样烧着也不行。” “噢,就退热啊,那就简单多了。”老周一拍大腿,道:“等会儿给你抓贴药,你回去煎好了给他灌下去,多捂几床被子发发汗,明儿早上就好了。不过我瞧他不止是受了凉,该是身上有什么伤口?”他说着就伸手去掀开沈云阶衣裳,被萧宁一把按住。 “别碰他。”萧宁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老周摊开手:“好好,我不碰,宁小爷您自己看。” 沈云阶身上每一寸都被萧宁看得透透的,他不记得沈云阶身上有什么伤口,除了…… “老周,我要最好的药。”萧宁神色复杂,欲言又止。 老周当即就明白了,边抓药边唠叨:“别这么毛糙,人家看着就弱不禁风的,能指着你这么折腾?这也就是你送来的快,拖到明天怕是要烧傻了。” “傻了也好,傻了我养他。”萧宁赌气似的嘀咕一句。 “别呀,别管哪儿捡的,这么好看个媳妇儿傻了多可惜。”老周真情实感地劝着。 萧宁从他手里拿走药,重新把沈云阶裹好稳稳抱在怀里,头也不回道:“明天给你送钱。” 老周摸了摸自家门框,心疼道:“看在你以前请我喝酒的份上,药钱就算了,明儿要是有空,过来帮我把门修好就算你有良心了。” 萧宁把沈云阶带回家,煎了药捏着他下巴一口口喂了大半碗。沈云阶眉头紧紧皱着,烧得昏昏沉沉间口中低喃:“少爷……” “嗯,我在这。”萧宁把帕子敷在沈云阶滚烫的额头上,他把被子撩起一些,分|开了沈云阶的腿。 萧宁把冰凉的药膏在掌心里焐热,指尖挑起缓缓送入伤处。 沈云阶一声闷哼,颤抖着要合|拢双|腿,轻轻摆动的细腰满是抗拒意味。萧宁按住沈云阶膝头,放轻了些动作继续给他上药。 “嗯……疼……”沈云阶意识不清,小声呻|吟着。 萧宁心道:如今倒是知道疼了,之前上床的时候怎么不见喊过一声疼。 第14章 萧宁抱着沈云阶一宿没睡,喂水喂药,换洗帕子。临近天亮,沈云阶额头才不那么滚烫,呼吸也渐渐平稳下来。 暖阁的小门被悄悄推开,小沅睡醒后揉着眼睛正要喊爹爹,一抬头看见那个凶巴巴的叔叔在爹爹床边坐着,吓得他赶紧把小门紧紧关上。萧宁起身一手重新推开门,一手把藏在门后面的小沅拎出来:“躲什么?” 小沅呜呜着往后退,眼巴巴转过头要去喊爹爹,还没等开口就被超凶的叔叔一把捂住嘴。“别叫你爹爹。”萧宁把小沅往怀里掂了掂,抱着下了楼。院子里摆了个小板凳,他把小沅按在小凳子上,打了盆水给孩子洗脸。 小沅被萧宁按着脖子洗脸,大手一遍遍抹过他的小脸,把他呛得直吐舌头。“叔叔……”小沅长长的睫毛上挂满水珠,不停地用小手去揉。萧宁拿了帕子给他把脸蛋擦干净,屈指弹了下小沅的额头:“谁让你叫叔叔的。” 小沅有些茫然,不知道该叫什么。萧宁按住掌心下的小脑袋,给小沅梳头发,还仔细扎了两个小揪揪。 “好了。” 小沅蹦了两步,小角儿就散了,他又乖乖地坐在萧宁面前,等着叔叔扎头。萧宁没办法,只能又扎了一遍,这次小沅不敢蹦了,牵着萧宁的衣角乖乖走在他后面。 “想吃什么?”萧宁把小沅抱进屋里。 小沅想了想,小声道:“糖葫芦。” 萧宁点头,递给他一张大饼:“吃吧,乖乖在家不要乱跑。你爹爹病了要休息,听话不要去闹他。” 小沅捧着比脸大的饼,点了点头。 萧宁这才出门,他先是往南街三元楼一趟,出来的时候拎了个食盒,又去东街小巷买了糖葫芦,回去的路上顺道去了临街胡同。胡同的拐角一个人正蹲在那儿,肩头胡乱搭了件衣裳,乱糟糟一把长发随意扎着,嘴里叼了根杂草,正敲敲打打地修门框。 “老周。”萧宁叫了一声。 过分不修边幅的老周闻声抬起头,眯起眸子,道:“呦,真来帮我修门框了?” 萧宁眉毛一挑,把手中的一小坛酒扔了过去:“没空,他该醒了,我得回家了。” 老周伸手接住,启了封一闻,顿时满意道:“三元楼的花雕?” “嗯,谢了。”萧宁摆了摆手,大步离去。 到家的时候沈云阶还没醒,萧宁把他身上被汗湿透的中衣换了,又去楼下煎了药温在小炉上。做完这些,烧饼铺才开门。他在这边儿揉面,小沅就坐在门槛上歪着脑袋啃糖葫芦,啃一口扭头看了一眼萧宁。 过了会儿,萧宁感到衣角一紧,低头看见小沅正仰着头看他,手里的竹签上还串着最后两颗糖葫芦。 “怎么了?不好吃?”萧宁蹲**子问他。 小沅摇了摇头,指着手里两颗糖葫芦道:“这个给叔叔,这个留给爹爹。” 萧宁愣了一瞬,眼底神色软和,他伸手捏了一下小沅的脸蛋:“说了不要叫叔叔。” 小沅眨巴着圆圆的眼睛:“那叫什么?” 还不等萧宁开口,就听见外面传来一句脆生生的问话。“萧宁哥,这是谁家的孩子啊?”萧宁抬头一看,门外面站着个姑娘,收拾得俏生生,手里提了个柳条儿篮子,一双杏眼含笑。萧宁认识这个常来买饼的姑娘,叫小翠。 “我家的。”萧宁把手里的烧饼一拍,毫不犹豫道。 第15章 小翠脸上的笑有些挂不住了,她伸手拨了鬓旁的发丝,犹豫道:“萧宁哥,昨儿个街头王家阿婆说,你家里来了亲戚。听说是没个依靠的,模样又生得好,以后就住你这儿了。嗳……我也就听那么一耳朵,八成都是阿婆乱说的。” 萧宁神色冷淡:“要几个?” “啊?”小翠一时没反应过来。 萧宁重新问道:“饼要几个?” “噢,四个,四个……还是老样子就好。” 萧宁手脚麻利地包好饼,放进小翠的柳条儿篮子里。小翠看着还冒着热气的饼,欲言又止。 萧宁低头继续打烧饼,半晌才道:“不是乱说。” 小翠愣住,心里一急,张口就道:“你总不会真的把人收到房里了?”说完又赶紧捂住嘴,羞得满面通红。 萧宁微微皱眉,点了下头。 眼泪在小翠眼眶里打转转,她一跺脚捂着嘴扭头就跑,又被萧宁叫住。小翠脚下顿住,转过头来嗔怨道:“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萧宁道:“你还没给钱。” 小翠哇的一声哭出来,把铜板往萧宁手里一丢,擤着鼻子走了。 小沅愣愣看着,指着小翠的背影道:“那个姐姐哭了。” “没事,哭会儿就好了。”萧宁把铜钱收进小罐子里递给小沅:“留着,下次买糖葫芦。”小沅开心地捧着小罐子,坐在萧宁身边陪他继续卖烧饼。 临近中午沈云阶还未醒,萧宁只得端着药上楼,沈云阶又有些起烧,唇色惨白地瑟缩在被窝里。 “阿云。”萧宁把人从床上抱起来,让他靠在自己怀里。沈云阶迷迷糊糊睁开眼,又被屋子里的药味冲得反胃。 “喝了药再睡。”萧宁把药吹凉,喂到沈云阶嘴边。沈云阶头晕的厉害,配合着张开嘴咽下浓苦的药汁,一碗药喝完,嘴里忽然被塞了个酸甜的果子。 “小沅给你留的。”萧宁把药碗收拾了,把沈云阶重新按回床上:“睡吧。” 沈云阶撑着要起身:“少爷,小沅他……” “小沅在楼下,我会看着点儿的,不用你操心。”萧宁背对着沈云阶,又道:“你好歹也是习过武的,身子差成这样,净给人添麻烦。”说完抬脚就走,把门关得震天响。 沈云阶扶着昏沉沉的额头,药劲儿上来又睡了过去。萧宁趴在门缝里看了会儿,确定沈云阶又睡下了,这才离开。 好在老周给的药还是好用的,傍晚的时候沈云阶已经退了烧,他起床陪萧宁和小沅用了晚饭,给小沅洗了澡,哄着睡着才关上了暖阁的门。 萧宁坐在床边等他:“过来,把裤子脱了。”沈云阶脚下一顿,但还是温顺地上了床,解开了衣裳。 萧宁把手里的药瓶扔到他怀里:“自己上药。” 沈云阶看着手里的药瓶不明所以:“少爷?” 萧宁冷眼看他:“哪儿有伤你不知道?” 沈云阶抬眸,待明白过来这药需用在哪,不由得耳根发烫,攥着掌心的小瓶子手足无措地看着萧宁。 萧宁倚在床头,低声道:“怎么?你醒着还要我帮你?” “不劳烦少爷……”沈云阶拿着药瓶要出去,被萧宁一把攥住手腕拉了回来。沈云阶踉跄着靠在萧宁胸膛上,听到萧宁贴在他耳边道:“就在这儿。” 沈云阶垂下稠密的睫毛,打开药瓶,指尖沾了药。他稍稍跪起身来,半晌未动,直到听见萧宁不耐烦地上冷哼,才将指尖伸入|身后之处。药膏冰凉,指尖撑开了伤口,又是一阵密痛。沈云阶咬住下唇,无地自容地低下头,整个人都在打颤。 萧宁伸手捏住沈云阶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来。看到沈云阶眼底隐约有泪,萧宁吻住他的唇,轻声道:“不过让你上个药,倒像是在逼你自|渎一样。” 沈云阶闭上眼,手腕被萧宁捏住,指尖被推了进去,又缓缓抽出来,重新沾了药膏。萧宁亲吻着他的唇角,道:“这次换两|根手指。 ” …… ※※※※※※※※※※※※※※※※※※※※ 算了算了,剩下自己脑补吧 第16章 沈云阶这一病,躺了三五天才渐渐好起来,这些日子小沅倒是跟萧宁亲近了不少,每天捧着小罐子在萧宁身边负责数钱。往来的街坊平时没事就爱抻着脑袋往屋里看,想瞅瞅那个传言中模样身段都标致的美人。 这几天萧宁是不准沈云阶下楼的,他见不得沈云阶病恹恹的模样。当年他把沈云阶带回王府,无论是在书院还是在武院两人往昔形影不离。礼乐射御书数,谢筠意学了多少,沈云阶也跟着学了多少。 至于天衣府教了沈云阶什么,萧宁就不得而知了,但能避开王府暗卫找寻线索,沈云阶或许比他想象中更深不可测一些。 萧宁心道,他又不曾让沈云阶缺衣少食,不过是强迫他行了几回房事,何至于摆出一副快被折磨死了的模样,怕不是存心添堵。萧宁心里气闷,脾气愈发暴躁,做饭砸烂了两口锅。 沈云阶只当少爷气他没用,也不愿再躺着养病了。萧宁不喜欢他在摊前露面,他就去后院扫洒收拾,洗衣做饭。到了夜里,主动当着萧宁的面闷不吭声地上药。 有时萧宁会让他用口舌来替。没折腾几回,沈云阶嗓子红肿得说不出话来,整日里压低了声音闷咳,原本吃得就少,这下彻底疼得吃不下饭。 萧宁郁闷地拉着他去找老周。 老周一脸无奈地给沈云阶抓药,扯过萧宁小声劝道:“你就不能对人家好点吗?” 萧宁看了眼坐在门口乖乖等他的沈云阶,夕阳的余晖落坐在他脚边,他一身粗布长衣,周身素得寻不见一样值钱佩饰,发间也不过一支木簪。他那样倚着门安静无声,却神姿高彻,如瑶林玉树。 他的心上人,同他仇深似海。 老周把药秤往萧宁手里一塞,指使道:“甘草在后院晾着,去称二钱。”萧宁又看了眼沈云阶,闷头朝后院去了。 屋子里顿时只剩老周和沈云阶两人,老周走到沈云阶面前,低声道:“交个底儿,还剩几年?” 沈云阶身子一僵,抬眸看了老周一眼。 老周搓了把自己乱糟糟的头发,嗤笑道:“你这眼神,要杀人灭口似的。” 沈云阶垂眸,将身上杀意收敛,轻声道:“周焰,你好歹是天南星的小师叔,我怎会杀你灭口。” 老周抱着胳膊吊儿郎当地坐在缺了条腿儿的凳子上,晃晃悠悠道:“小星星这也同你说。” 沈云阶看向屋外,依旧轻声道:“药王座下关门弟子,被逐出师门后竟也落到这乡野间。” 老周笑得打颤:“瞧你现在这个样子,刚刚在那傻小子面前还乖得跟只家雀儿似的。” 沈云阶叹息一声,低头道:“求您了,别跟少爷说。” 美人低声下气的哀求总会令人动容,老周摸着下巴直咂舌:“你们小两口之间的事,我管不着。可你明知没几个年头好活,还要来招惹他,又是何必?到时候你两眼一闭,身前恩怨一笔勾销,又留他一人。可见他是个外冷内热的性子,你却是个心狠的。” 沈云阶心头绞痛,脸色又白了一分,他喃喃道:“我又何曾想这样……” “你想怎样?”萧宁臭着脸从后面进来,把手里的药秤往桌上一扔。 沈云阶噤声了。老周起身把药包好,递给萧宁:“走走走,秤都快给我砸烂了。” 萧宁冷哼一声,一手提着药,一手拉着沈云阶往外走。沈云阶被他拽得踉踉跄跄,好不容易稳住身子,又一头栽在萧宁身上。 萧宁顿住脚步,冷言问道:“你刚刚跟老周说什么呢?” 沈云阶捂着撞疼的额头,压低了声音闷咳:“倒没说什么……” 萧宁见他不肯说,也不再问了,只是道:“不许你跟别人说那么多。” “嗯,不说了。”沈云阶点头应下。 萧宁脸色稍霁,牵着沈云阶的手继续往家走。良久,他听到沈云阶轻声问他:“少爷,如果哪天我死了你会伤心吗?” 萧宁脚步一顿,沉下脸道:“不会,沈云阶记住你的身份,你不是我的爱人,你不过是我的仇人罢了。我不杀人,不代表我不恨你,你若死了,对我来说也算是了却了一笔仇怨。”他说得这样斩钉截铁,也不知道究竟是说给谁听。 沈云阶看着两人的影子被夕阳扯得长长的,挨得这样近。 萧宁攥紧掌心里沈云阶微凉的指尖,道:“以后不要再问这样的废话。” “好,不问了。” 第17章 烧饼铺的萧家小哥捡了个漂亮媳妇儿这事在街头巷尾传得都不新鲜了。但依然每天都有人排着队买烧饼,就为了凑着瞅一眼人家媳妇儿是怎么个标致模样。 萧宁这个月打烧饼不小心拍烂了三块杨木砧板后这种情况才算是勉强好了些。但挡不住依旧有人将沈云阶的来历编排得五花八门,只是这些闲话萧宁不在意,沈云阶更不会在意。 这天,小沅照例坐在门槛上抱着小罐子数铜板,眼前忽然停了一双草鞋。 “阿弟,家里做饭没盐了,能借点吗?”来人一身粗布衣褂,模样敦厚老实,手里捧了个粗瓷罐,显得有些拘谨。 萧宁知道这人叫赵生,就住在他家隔壁,只是不常见,平日里也没有往来。 赵生见萧宁不说话,更显不安,黝黑的脸上有些闷红,他摆手道:“没事没事,不方便就算了。” 萧宁稍稍侧身,让开一条道:“后院厨房有。”赵生赶忙道谢,绕过坐在门槛石阶上的小沅,轻手轻脚地往后院走。 沈云阶正在后院打水,清瘦苍白的一双手上绕着粗井绳,水桶提出来的时候并不稳当,水洒出来些,打湿了素白的衣角。沈云阶缓了口气,手背抹去下巴上的汗,腰腹隐约有些酸痛。正待他要将水倒进缸里时,忽然有人伸手握住了水桶,结结巴巴道:“我、我帮你吧。” 沈云阶后退两步,皱眉看着眼前陌生的男人。 赵生倒了水,低着头也不敢看沈云阶,拘谨不安道:“我住隔壁的,来、来讨点盐……” 沈云阶点了点头:“跟我来。” 赵生亦步亦趋地跟在沈云阶后面,悄悄抬眼看他,轻薄的衣衫裹着修长有致的身段,衣带束着清瘦细腰,乌发遮掩下隐约可见小片雪白的后颈。沈云阶弯腰捧起盐罐儿转身,从赵生手里接过小罐子倒了大半,抬眸问他:“这些可够?” “啊?够、够了!”赵生回过神来,小心翼翼地从沈云阶手里接过小罐子,连连道谢。 沈云阶又从灶台上取了一只干净的瓷碗,盛了大半碗刚蒸好的酥肉递给赵生:“不必这般客气,都是街坊。” 赵生怔怔接过瓷碗,一时间脑子一片空白,他深一脚浅一脚走出去,像是踩在了棉花上。到了门前又赶紧对萧宁道了谢。 萧宁点头,看见他手里端着自家瓷碗,也没说什么。 赵生回到杂乱不堪的家里,盐罐子被扔到了一旁。他把瓷碗里的酥肉倒出来,只死盯着那瓷碗看。他想到沈云阶捧着碗的指尖比这白瓷还干净、还莹润。想着想着,他伸出舌头,沿着碗边儿痴痴舔了一圈…… 吃晚饭的时候,萧宁看着正在给小沅夹菜的沈云阶,冷不丁说道:“你离那个人远点。” 沈云阶一愣,想了半晌才道:“隔壁的?” “嗯。”萧宁平日里从不打听别人的事儿,但架不住有几个买饼的阿婆就爱跟他唠些闲话。隔壁那个赵生的家事儿在阿婆嘴里可是唠得有声有色。 据说这个赵生原本是有些家底儿的,还娶过一个模样齐整的媳妇儿,后来跟人在赌坊玩了几把,上了瘾。把家底儿输光了,媳妇儿卖到了窑子里换了银钱,这些年就一直打着光棍。 这些闲话萧宁不会说给沈云阶听,沈云阶自然也不会追问什么。 “你又只吃这么点儿。”萧宁皱着眉头看着沈云阶手里捧着半碗白粥,语气不悦。 沈云阶为难地拿起筷子,勉强夹了两口菜。近来他毫无食欲,身体疲乏无力。想来该是枉断肠的毒在作祟。 第18章 赵生没有再来过,连碗都没还。沈云阶很快就忘记了有这么个欠了碗的邻居。萧宁这两天又在同他置气,脸色沉得跟锅底一样。 沈云阶处处小心着,也没能换回萧宁一个正眼看。说来仍是房里事,往日萧宁要在床上折腾他,沈云阶向来是顺着的。可前天夜里,他实在是浑身乏力,被萧宁按着做到一半,小腹抽痛难捱,片刻间冷汗湿透脊背。 “少爷……痛……”沈云阶捂着小腹,第一次开口求饶。 萧宁脸色顿时难看起来,因为怕弄伤沈云阶,他分明已经很小心了。沈云阶疼得头脑发昏,趁着萧宁不注意,忍不住往后退了退,这下彻底惹恼了萧宁。他把沈云阶猛地推开,捞起衣服就下床,推开门往楼梯口上一坐,生闷气。 沈云阶拖着酸痛的身子,一步步挪到他身后,伸手环住他的腰,轻声道:“少爷,回去吧。” 萧宁心里有点委屈,闷了半天,才道:“哪有那么疼。” 沈云阶疲惫地将额头抵在萧宁背上,柔声道:“嗯,不疼。是我没用……” “你故意的。”萧宁气闷道。 沈云阶叹了口气:“我知道错了。” “晚了,我对你已经没有兴趣了。”萧宁心硬如铁:“沈云阶,我并不是非你不可。” 沈云阶稍稍抬起头,看着萧宁已然宽阔的脊背,恍惚问道:“少爷以后还会娶别人吗?” 萧宁冷声道:“有何不可。” 沈云阶苦笑:“少爷要找个怎样的人?” 萧宁一愣,这个问题他从未想过,只得道:“你想我找个怎样的人?” 沈云阶回头看了眼房间里暖阁紧闭的门,认真道:“能对小沅好些的。” 萧宁将沈云阶从背后拖出来,手指大门:“滚。” 就这样,沈云阶被萧宁关门外坐了半宿,静思己过。 第19章 临近天亮,萧宁把靠在门上睡着的沈云阶抱回床上时,才发现他雪白的亵裤上落了些许猩红。萧宁以为自己又将人弄伤了,他不知道旁人是如何做夫妻的,这样的事本该是两个人的快活,为什么沈云阶回回伤在自己手里。 为此,萧宁两天没给过沈云阶好脸色。沈云阶没办法,忍着小腹坠痛到了夜里主动求欢,企图能够平息少爷的怒火。可萧宁铁了心要生气,嘲讽沈云阶不知廉耻。 不知耻的沈云阶只能抱着小沅在暖阁睡了两天。 这天,天色尚早,萧宁将铺子里的活儿丢给沈云阶,只留下句:“晚饭不必等我。” “少爷要去哪?” 萧宁只道:“与你无关。”沈云阶有些不放心,但还是没有跟着萧宁,只是把剩下面揉了,留着明天打烧饼。 到了傍晚,沈云阶正准备收摊子时,那街头王阿婆拎着篮子过来,探着脑袋看了一圈,问道:“小沈啊,怎么就你自己在这儿?” 沈云阶把最后两个烧饼包给王阿婆,道:“表哥他出去了。” 王阿婆接了烧饼,也不急着走,问他:“去哪了?” 沈云阶边和面,边轻声道:“许是去打酒了。” 王阿婆往左右看了一眼,压低声音道:“小沈,阿婆同你讲,刚才我家老三下工回家,说是看到你表哥在南九巷。” 沈云阶揉着面,轻应了一声。 王阿婆赶紧把篮子放下,脑袋又凑近了一些,急道:“小沈啊,你可知道南九巷是什么地方?” 沈云阶怕王阿婆一头栽面缸里,忙伸手扶了她一下,道:“不知道,我平日不怎么出门的。” 王阿婆叹息一声,一拍大腿:“你别怪阿婆多嘴,阿婆是看你一个人带着孩子不容易,那南九巷是男人找乐子的地方,那里头哎呦……说不得说不得哩!” 沈云阶神色平静:“或许是看错了。” “我家三儿子可不是个胡乱说的性子呦,不过阿婆也就是跟你这么一说,你也别太往心里去。你模样生得这样好,又体贴能干,你表哥也不会亏待你。”王阿婆擓着篮子,边走边回头道:“别多想,这些半大的小子就仗着年轻胡闹,过些年就好了啊。” 沈云阶眼底温度淡去,抬眸看了眼渐渐暗下来的天色。他想到当年金陵秦淮畔,丽烛高照,繁华盛景都未能迷了少爷的眼。又想到这几天萧宁待他冷淡,若非真的嫌他不经事,自去寻欢作乐了。想的多了难免心绪难平,牵扯得下腹钝痛更甚,他只得扶着门框缓缓蹲**去,捱过一阵才勉强起身将铺面收了。 天色晚时,南九巷才刚开始热闹起来。 萧宁找到这条街最大的花楼抬脚就进,鸨母脸上漾着笑去迎:“小哥头一回来,面儿生呀。” 萧宁沉着脸,随意捏了把金珠子塞进鸨母手里,直入正题:“我要你们这经验老到,功夫最好的倌儿。” 这年头有些银钱的都爱附庸风雅,点些个能吟诗作对,会弹琴作画的来作陪。像萧宁这样直白的倒是少。老鸨收了金珠正是欢喜,连连点头道:“爷您放心,保证让您来这趟通体舒爽,您楼上请。” 楼上倒是安静,萧宁坐在房里耐着性子等着,不一会儿就有人推门进来。 来人看起来年纪不小了,朱红薄衣,脂粉浓香。他走到萧宁面前,弯腰给他倒酒,松松垮垮的衣领下是一身细白皮肉。 “爷,我叫……” “行了。”萧宁挡住倌儿递来的酒,不耐烦地皱起眉头,道:“你坐远点。” 那倌儿脸上的媚笑僵了一瞬,但还是乖顺地坐下。 萧宁打怀里掏了个小簿子,从一旁桌上顺了支笔,道:“我问什么,你老实说。”他想了想又从腰间摸出几颗金珠子,道:“不准跟我胡说八道,好好回话,这些都是你的。” 小倌瞬间坐直了身子,恭敬道:“爷想问什么?” 萧宁给自己倒了一碗酒一口闷下,臭着脸问道:“平日里行房事的时候,怎么才能叫人不那么痛?” 小倌愣了半晌,才开口道:“爷啊,这里面门道可多了去了……” 第20章 萧宁回到家的时候沈云阶还未睡,他坐在桌前,黯淡的烛光映在他脸上,这段时间他似乎又清减了些,原本还算合身的衣袍倒显得有些宽松了。 “等我?”萧宁推门进来,往床边一坐。 沈云阶走到他面前,蹲下|身去,指尖浸了一下之前为萧宁打好的洗脚水:“凉了,我再去烧些。” 萧宁一把拉住沈云阶的手,拽入怀里:“不必了。” 沈云阶撞进萧宁怀里,酒气混着浓郁的脂粉气冲入鼻端,惹得他胃里顿时反酸,险些吐出来。 “少爷这么晚才回来,去哪了?”沈云阶压住胸口,忍着呕意勉强问道。 萧宁将他松开了些,把外衣脱掉扔到一旁,道:“不该你问。” 沈云阶果真不再问了,只是从萧宁怀里挣开,站在门边不言一发。 “站那么远干什么?”萧宁没好气道:“过来。” 沈云阶垂下眸子,眼中酸涩,忍不住问道:“少爷当真是去南九巷了?” 萧宁一愣,神色顿时阴郁起来:“你知道的倒不少。” 沈云阶苦笑一声,转身要走,不等踏出房门一步,就被萧宁一把拽住,摔回床榻上。木床闷响,沈云阶脑子有一瞬空白,待缓过劲儿来,竟浑身痛得打颤。 “沈云阶,你在对谁使性子?”萧宁怒火中烧,死死捏住沈云阶的手腕,恨不得把那清瘦的腕骨捏碎,“我要去哪与你何干?你未免太高看自己了。” 沈云阶艰难喘息着,小腹间像是被锐器搅着,生生撕扯,痛得他连开口的力气都没有。 萧宁说不清心里是羞是气:“我是去南九巷了,那里的庸脂俗粉要比你识趣得多。何时轮得到你来盘问我?我留你几日,你就真当我们是夫妻了?” 沈云阶脸色惨白地蜷作一团,眼前阵阵发黑。 “沈云阶,你手上沾了我谢家的血,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萧宁在心里重复着,与其说是讲给沈云阶听,倒不如说是在提醒自己什么。他顿觉自己太过可笑,身|下这个人本就与他不共戴天,可他一次次仿佛鬼迷心窍般,如何都狠不下心来。 沈云阶眼前阵阵发黑,温热从身下渗出,他伸手无力地拉住萧宁的衣袖,哑声唤道:“少爷……” 萧宁甩开他的手,看也不看他一眼,捞起外衣胡乱披在身上,推门就走。沈云阶眼睁睁看着门被甩上,带灭了桌上唯一的烛灯,屋子里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医馆的门被踹开,老周险些从床上滚下来,他恍恍惚惚地搓了把脸,才看清来人。 “你何必跟我家这两块门板过不去。”老周揉了把乱糟糟的头发,披衣下床。 萧宁捞了条长凳坐下,把手里两坛酒砸在桌上。 “轻点儿,大半夜的,咱不睡人家还得睡呢。”老周四处找了半天,找到两只干净的碗,启了酒封满上。 萧宁端起酒碗,闷不吭声,只是拿酒当水似的往下灌。 “怎么?和媳妇儿吵架了?”老周碰了下萧宁的酒碗,闷了口酒。 “他不是。”萧宁冷笑道:“他原本就不想嫁给我。” 老周边倒酒边摇头:“人家不想嫁你,能由着你那么折腾?图什么?图你那几块烧饼?” “你不懂。”萧宁仰头把酒灌下。 “行吧,我不懂,你们就使劲儿折腾吧。”老周摸着下巴感慨道:“左右人生不过几十载,悔也好,痛也罢,转眼也就过去了。” 酒入喉中,卷起一片辛辣,萧宁一碗接着一碗,喝了半坛酒忽然起身要走。老周拉住他:“怎么不喝了?” 萧宁无缘由的心慌:“不喝了。” 老周也不拦他,指着门口道:“想通就好,走吧走吧。” 萧宁扭头就走,越走越是心慌意乱,临近家门口几乎是跑了回去。推门进去的时候,屋里静悄悄地,夜色里只听得到他急促的喘息。 “沈云阶。”萧宁坐在床边,推了推躺在床上的人。 床上人一动不动,没有丝毫回应。 “沈云阶?”萧宁晃了晃沈云阶的胳膊,空气里似乎掺杂着血的腥甜。他手忙脚乱地找到火折子,明光一现,映亮沈云阶惨白的面孔,还有衣摆间刺眼的红。 夜色里萧宁抱着沈云阶再次踹开老周破破烂烂的大门。 老周醉的一塌糊涂,被萧宁兜头泼了半壶凉茶,才捂着脑袋醒来,想要发火,就看到萧宁通红的眼怼在他脸上,一副天塌下来的样子。 “怎、怎么了?”老周恍惚分不清是不是在梦里。 “你快来看看他。”萧宁忍着声音打颤,把怀里人小心翼翼地放在榻上。 老周皱起眉头,拉过沈云阶的手腕号脉,良久才转过头略微犹豫道:“他肚子里孩子未必保得住了。” 萧宁脑子里一片空白,身形摇晃几下,被老周一手抄住。 第21章 沈云阶醒来的时候天刚刚亮,身上的痛楚和冷意都未消退,他只能尝试着动了动指尖。 “你最好不要乱动。”老周嘴里咬着半块糖糕,含糊不清道。 沈云阶提了一口气,勉强转过头去,沉沉看着老周。 老周被看得有些不自在了,三两口把糖糕吃完,在身上搓了搓油乎乎的手指,拖着凳子坐过去,道:“你男人在后面给你煎药,你儿子应该还在家里睡觉。不让你动是因为还没起针。另外还有件事得告诉你,你随时都有可能会小产,先有点心理准备。” 沈云阶有些懵,半晌才费力地伸出手搭在酸痛的小腹上,哑声道:“何时有的……” “快两个月了你都没感觉?”老周有些稀奇,道:“不过也不必多想了,胎未坐稳,强留不得。等会儿一碗药下去,要落就落干净些,免得以后遭罪。” 沈云阶眼底是一片死寂,了无生气道:“能留吗?” 老周重新搭上沈云阶的手腕,沉默片刻道:“没必要。” “那就是……还有希望……”沈云阶撑着床缓缓坐起身子,缓了口气。 老周指尖敲着床沿,想了想道:“保胎也不难,难的是你身上的毒。” 沈云阶看着手臂上还未起的针,道:“号称银针鬼刺的周焰,总会有办法的吧。” “银针封毒?原本你还是有几年活头儿的,若强行压制着你身上的毒,恐怕就一年光景。” 沈云阶指尖抚过小腹,轻声道:“也足够了。” 老周纳闷道:“要我说,不划算,你不想在他身边多留几年吗?” 沈云阶怔怔道:“倒也不必了,我留在他身边,对他来说未尝不是一种折磨。”萧宁的矛盾苦楚,他看在眼里。该懂的,昨夜都懂了。 “可我为什么要帮你?” “西北潼关道,我名下还有一处暗钱庄,要就归你了。” 老周摇头:“我对钱没什么兴趣。” 沈云阶叹息:“那你想要什么?” 老周指着沈云阶的肚子道:“我要这个孩子以后接我传承,敬我为师,为我养老送终,如何?” 短暂的寂静之后,才听到沈云阶开口道:“好。” 老周敲开一块地砖,从里面掏出一只乌木盒,启开里面是几支透着冷色的银针。他看了眼后院方向,道:“你可想好了?” 沈云阶看了眼自己的手,想到昨晚萧宁的话,他这双手沾了谢家的血,注定是洗不净了:“我这条命,早该还他的。” 老周递了个帕子给他:“咬住了,别出声,我把六根针封到你身体里。一年之后这毒就再也制不住了,到时候若想活命,谁给你下的毒,你找谁去。” 沈云阶接过帕子,老周下手极是稳,痛也只是片刻。在萧宁进来之前,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萧宁没想到沈云阶已经醒了,先是一怔,伸手想去碰他又有些不自在地收回手,别过脸去凶老周:“他什么时候醒的,你也不叫我。” 老周把一摞包好的安胎药挂在萧宁手上:“行了,我都跟他说了,孩子暂时保住了,后院那药也不必喝了。仔细卧床静养,这些药一日两贴,这几天我去你那多跑几趟。” 沈云阶按住心口封了针的地方,仰起头,对萧宁道:“小沅醒了若是找不到人,会害怕。” “那我们回家。”萧宁将沈云阶稳稳抱起来,怀里的人几乎没什么分量,身上的骨头硌在他手臂上。 两人一路无话,快到家门口时,萧宁才开口道:“沈云阶,我们又要有孩子了。” 沈云阶低垂的头靠在萧宁肩头,轻应了一声。 萧宁沉默了,有千言万语想对沈云阶说,想说以后再也不去南九巷那样的地方,也想说昨晚不该将他自己丢在家里,可这些话通通说不出口,闷了半晌,憋出一句冷硬的话:“你要好好把孩子生下来,这是你欠我的。” 沈云阶垂眸看了眼自己的小腹,应道:“好。” 晨光熹微映在萧宁眼底,光泽流转下是几分浅浅的笑意,他将怀里人抱紧,轻声道:“然后你要教他们读书识礼,看他们长大成人……” 待桑榆暮景,我们也儿孙满堂。 第22章 沈云阶被萧宁勒令卧床养胎。床上支了一张小木桌,临窗靠着,小沅平日里趴在那儿跟着爹爹念书识字。 暖阳斜入窗,点点碎金似的落在小木桌上。沈云阶握着小沅的手,一笔一划地教他写字。他整日里躺着,是以长发未束,只是随意掖在耳后,肩头披着长衣,中衣松散,倒显得闲适。普通的青竹笔抵在小沅的指尖,沈云阶手心握在小沅手背上,墨随笔动,落下的字迹清隽秀逸。 萧宁倚在门旁站了会儿,低咳一声,打断了正在写字的两人。 “药喝了。”萧宁把药碗递过去。 沈云阶接过,药是温热的,入口刚刚好。 “小沅,这是你写的?”萧宁伸手拿起小木桌上几张临摹字迹的黄麻纸。 小沅扬起小脸,乖乖点了点头。 “不错。”萧宁伸手按住小沅的小脑袋拍了拍。 沈云阶将空药碗放在一旁:“小沅认字很快,这才几天已经能背下好几本蒙书了。” 萧宁捏了捏小沅的脸蛋,看向沈云阶,道:“要不要送小沅去书院?” 沈云阶一怔,小沅很聪慧,只是从小鲜少接触人,性格上反倒是不如别的孩子活泼。倘若送去书院,多接触些同龄的孩子,未尝不可。 “听少爷的。” 小沅握着青竹笔歪着脑袋看向爹爹:“书院是做什么的?” 沈云阶用手指蹭了蹭小沅软软的脸蛋:“念书的地方。” “我跟着爹爹也可以念书。”小沅指着小木桌上的书本。 沈云阶神色微黯:“爹爹……不能一直教小沅……” 萧宁把小沅从床上拎下来:“给你买了糖葫芦在楼下。”小沅一听,连蹦带跳地往楼下去。屋子里瞬间安静下来。 萧宁把沈云阶背后的枕头抽出来放平,命令道:“躺好。” 沈云阶听话地躺好,微风从窗外吹来,拂过木桌卷起砚台上一缕墨香。萧宁就坐在他身旁,直到他睡着,才伸手把被子拉好,合上窗子,轻手轻脚地走出去。 小沅上学的那天,萧宁和沈云阶都起了个大早。 沈云阶蹲**子把小沅的衣领整了一遍又一遍,又仔细叮嘱了几句。萧宁手里提着小沅的书袋,把沈云阶从地上拉起来,皱眉道:“你若不放心,就跟着一起去送小沅。” 沈云阶自然是肯的,小沅懵懂地一手牵着爹爹,一手牵着最近不是很凶的叔叔,在日头高照之前,来到了书院。 夫子早已等着了,小沅被推到孔圣人画像前,跌跌撞撞地磕了个头,跟着夫子念了两句论语。夫子用朱砂笔在小沅眉心点了个红点,意为开蒙入学。沈云阶看着小沅坐在小凳子上,拿起书本乖乖跟着夫子念书,这才一步三回头地跟着萧宁离开。 回家的路不算远,萧宁走得并不快,只是沈云阶气力不足,跟得依然有些吃力,没多大会儿,就忍不住伸手去扶泛酸的后腰。 沈云阶这些日子在床上躺久了,身子反倒不如从前,宽大的衣袍也掩不住微微凸起的浑圆小腹。他伸手抹去额头的汗,阳光照得他有几分眩晕,稍一不留神,险些撞到忽然停下脚步的萧宁身上。 “小心。”萧宁眼疾手快地扶住沈云阶。 “少爷,我……”沈云阶话还没说完,就听见萧宁不耐烦地打断他,“养了这么久身子还这么虚,才这么点路就不行了?” 沈云阶:…… 萧宁薄唇吐出冷冰冰的三个字:“真没用。” 沈云阶有些难受地托着小腹,正要开口道歉,忽然身子一轻,被萧宁稳稳抱了起来。 街上人来人往,正是热闹的时候。沈云阶将头小心贴在萧宁肩头,轻声道:“少爷放我下来吧,会惹人看的。” 萧宁烦得眉心能夹死苍蝇:“闭嘴。” 沈云阶没办法,只能安静靠在萧宁怀里不再说话。 第23章 接小沅放学的活儿还是落在了萧宁头上。 沈云阶从屋里追出来,递了伞给萧宁:“少爷,外面变天了。”。天色阴沉,乌云密布,似乎大雨将至。萧宁接过伞,道:“回屋,别出来,我一会儿就回来。” 此时书院里,小沅正把书本摆整齐装进书袋里。夫子上茅房去了,只留下一屋子小孩儿在这儿。小沅是新来的,自然惹得其他孩子好奇地围了一圈。 一个小孩儿看他脸蛋圆圆的,又白又软,忍不住伸手掐了一下,心直口快道:“你长得怎么像个小姑娘一样?” 小沅被掐懵了,脸蛋上留了俩红红的指头印,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别的孩子看他不说话,也都纷纷伸出手要捏。小沅用书袋挡着脸,想了好大会儿才开口道:“不要……” 越是不让捏,别的孩子越是起劲儿,合力拽开他的书袋,闹着要掐脸蛋。小沅吓坏了,退到角落里,忍着眼泪道:“我要跟爹爹说……” 有个小胖仔插嘴道:“告状精,你爹爹才管不着哩。” 小沅揉了揉湿漉漉的眼睛,小声道:“我跟叔叔说。”叔叔超凶。 “萧宁叔也不会管你,你又不是萧宁叔的儿子。”小胖仔刮了刮鼻子道:“我娘说了,你爹爹是别人家偷偷逃出来小妾,看中萧宁叔模样好能干,死缠烂打赖在人家家里。” 小沅像只小兔子一样,委屈得双眼通红。 小胖仔趁机捏了两把脸蛋,得意洋洋道:“我娘说了,你是有爹生没爹管……没……”一句顺口溜还没编排完,小胖仔就双脚离地了,他嗷嗷着伸着小胖腿划拉两下,滴溜溜地转了一圈,这才看清是谁把他拎起来了。 “萧、萧宁叔……”小胖仔咽了咽口水。 萧宁眯起眸子,扯了下唇角,吓得小胖仔一哆嗦。小沅像是看到救星似的,赶紧拉住萧宁的衣角,道:“叔叔!” 萧宁把小胖仔搁在地上,单手抱起小沅,从地上捡起书袋往肩头一甩,沉下脸道:“说了多少遍,不要叫叔叔。” 小沅知道萧宁不喜欢听他叫叔叔,但是萧宁又从来不说要叫什么。但这回,萧宁却按着他的小脑瓜,认真道:“叫爹。” 小沅茫然地抬起头,直到萧宁又仔细重复了一遍,这才犹犹豫豫道:“爹?” 萧宁唇角微翘,看了眼满屋的豆丁,抬手轻松拍碎张桌子,语气温和道:“你们以后要好好和我儿子玩,不要欺负他。” 豆丁们吓得哪敢说话,连连点头。 夫子从外头回来,见几个孩子挤成一团瑟瑟发抖,愣道:“这是怎么了?” 萧宁抱着小沅,对夫子道:“没事先生,几个孩子闹着玩弄坏了张桌子,哪天得空我让老周来一趟,他最会修修补补了。外头变天了,我就带小沅先走了。” 小沅抱着萧宁的脖子,想了半天,开口道:“叔叔……” “叫爹,以后都要叫爹,记住了?”萧宁纠正道。 小沅点了点头:“爹,什么叫小妾?” 萧宁揉了揉小沅的脑袋:“别听人胡说,你爹爹可是我明媒正娶回来的。” 小沅似懂非懂,也不再问,扒在萧宁脖子上的手抱得更紧了些。 天色愈发阴沉了,片刻又起了大风,沈云阶慌忙将摊子往里收,风吹得他衣摆翻飞,刮来的沙土迷了眼。揉眼的功夫,俩箩筐从他眼皮子底下被风吹得滚了老远。 沈云阶扶着腰去捡箩筐,风刮得他摇摇晃晃,恨不得一口气将人吹走似的。这边儿刚按住一个满地滚的箩筐,还不等起来去捡另一个,就有人把箩筐递到了眼前。沈云阶抬头,原来帮他拾箩筐的正是隔壁的邻居赵生。 “多谢。”沈云阶接过箩筐,话刚出口,豆大的雨开始往下砸。 “下雨了,快进去吧。”赵生说着伸手去扶他,被沈云阶下意识侧身避开。赵生有些尴尬地搓了搓手,三并两步走到摊前,帮沈云阶将摊子收进去。 待赵生将摊子收完,身上也淋湿了不少,站在屋檐下冲沈云阶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沈云阶让开些身子,容他进来,又递了他一方帕子。 赵生接过帕子抹了把脸,结结巴巴道:“我、我回去洗了再还你。” “不必了,一方帕子而已。”沈云阶眼睛一直盯着外面,萧宁和小沅还没有回来。 赵生忍不住走近了一些,手里的帕子抹过脸的时候似乎还带着淡淡的冷香。像是属于沈云阶身上的味道,冰清玉润,含霜带雪。虽然有孕近四个月,沈云阶的身形仍是单薄,背后的蝴蝶骨在轻飘飘的衣衫下微微凸显,从后看去腰肢依旧纤细。仿佛握上去,就能触到一把玉琢的细骨,搂上去就能碰到一团柔软的腰腹。 赵生胸口怦怦直跳,耳边除了粗重的呼吸,就只剩咽下口水喉结滚动的声响,指尖打着颤缓缓伸了出去…… “少爷!”沈云阶往前走了两步,雨幕里萧宁撑着伞抱着小沅回来了。 小沅从萧宁怀里蹦下来,就要往爹爹怀里扑,又被萧宁伸手给拎到一边去。沈云阶帮萧宁脱下微湿的外衣挂在一旁。 “他怎么在这?”萧宁看见屋里的赵生,不由得皱起眉头。 沈云阶道:“方才赵哥过来帮忙收摊子。” 萧宁神色稍霁,将手中的雨伞递给赵生:“谢了,天都黑了,赶紧早些回去吧。”赵生忙不迭地接过伞,匆忙道别,撑着伞往隔壁去了。 沈云阶用袖子轻轻擦去萧宁脸侧不慎沾上的雨水,揉了揉小沅的头,柔声道:“去洗手,饭已经做好了……” 第24章 雨后初晴,天气一日好过一日。 自从萧宁为儿子一掌拍碎了桌子后,小胖仔们看向小沅的眼神都充满了羡慕与崇拜。在孩子们的眼中,不苟言笑的萧宁叔,手能碎桌,力能扛鼎,非常了不得。孩子们仍喜欢围着小沅转,但却不敢伸手去捏他圆圆的脸蛋了。 比起孩子们之间来也快去也快的小矛盾,大人们才会乐意将闲事放在口头跟人嚼了又嚼。比如那卖烧饼的萧宁小哥认了小沅当儿子,又比如沈云阶一日大过一日的肚子,都成了左邻右舍,十里八街的饭后闲话。有人眼红萧宁白捡了个温顺体贴的美人,也有人羡慕沈云阶能靠上俊俏能干的卖饼郎。 不管旁人如何闲话,萧宁只管过自己的日子。沈云阶静养了月余后,说什么也不肯整日里躺着了,平日就站在萧宁旁边打下手。往来买饼的都能开到这对夫妻一个揉面,一个蒸饼。揉面的容貌俊朗,蒸饼的风姿清雅,哪怕是身上沾了面,落了油,也好看得跟一道景似的。自然越来越多人凑着来买饼,生意都跟着红火了不少。 每天临近傍晚前,萧宁就会从沈云阶手里接过帕子,将手和脸擦干净,然后去接小沅放学。这个时候,往往都是沈云阶自己看摊子。 萧宁前脚跟刚走,就来了生意,膀大腰圆的几个闲汉,嘴里叼着杂草,硬抬着胳膊往摊子上倚。巴掌大的小摊,被压得吱呀作响,眼瞅着快要被压塌了一样。沈云阶忍不住皱了眉。 “哥哥就要炉子里的饼,有几个要几个。”为首的汉子一双眼放肆地打量着沈云阶。都说卖饼的萧郎家里养了个美人,如今得见才知道原来比他们想的还要标致。 这几个都是城头出了名的泼皮无赖,街坊见状都赶紧避开,谁也不敢上前触霉头。沈云阶扫了一眼眼前这堆货色,也不言语,只等着炉子里的饼炕熟了再说。 泼皮哪肯闲着,争着往前凑,恨不得把脸贴沈云阶身上去,嘴里不正经地调|戏道:“美人究竟是打哪来的?你们那的人都生的这样水灵吗?” 沈云阶往后站了站,垂眸不语。他越是不吭不响,这群泼皮越是来劲儿,料定了他性子绵软可欺,说出来的话一句比一句不入耳。 火钳子将热腾腾的饼掏出来晾着,沈云阶只专心拈了油纸包好了饼,道:“十个铜板。” 那泼皮装作伸手要接,却故意在沈云阶松手的时候将手挪开了些,眼睁睁看着五个烧饼骨碌碌地滚了一地。 “哎你怎么也不拿好?”泼皮叫嚷着,拍着摊子。 沈云阶心平气和道:“等下一炉吧。” 泼皮指着地上的饼子,道:“哥哥们不为难你,也不用等下一炉,你来帮哥哥捡起来就成。” 沈云阶看了眼天色,琢磨着少爷和小沅怕是一会儿就要回来了,这些人堵在这儿实在闹心,平白惹少爷不高兴。迟疑一瞬,沈云阶到底还是从摊子后面出来,帮这些个泼皮捡饼。他如今身子不便,蹲下|身也稍显吃力,雪白的衣摆堆叠于地,琼花儿似的绽起,裹了个清瘦文弱的身子,惹人心疼。 地上倒是没什么灰土,还热腾的饼子摞在沈云阶手心里,他费力地站起身来,将饼递给这些人。泼皮眼里哪还有饼子,伸手攥住沈云阶苍白消瘦的手腕就要往怀里拽。 沈云阶脸色一沉,反手扣住泼皮脉门,屈指的时候才想起来如今丹田枯竭,哪还有力气收拾这些个混账。愣神的功夫已经被几个人伸手在腰臀间摸了好几把,沈云阶咬牙护着肚子要往后躲。 不躲不当紧,落在泼皮眼中美人就如受了惊的兔子一样,柔弱无措。 “放手,我当家的马上就要回来了。”沈云阶扶着肚子往后挣,心里却琢磨着那摊后有一把寸长的刀,若是砍死了人,岂不是又给少爷添麻烦。 几个泼皮围着,趁机往美人脸上摸了一把。 沈云阶愣了,他在少爷眼前如何卑微都是他心甘情愿,可从未有人敢如此轻薄折辱他,待反应过来,怒极攻心,竟惹了身上毒动,心口封的银针顿时刺痛,眼前阵阵泛黑。 泼皮们眼睁睁看着美人脸色煞白,冷汗满头,发了病一样,眼看着要昏倒。一时间几个人也都怔住了,调戏别人媳妇是一回事,闹出人命就是另一回事了。 “你们干什么!”一声高呵传来,几个泼皮见有人来了,互相使了个眼色,顺势把摇摇欲坠的美人丢给了来人。 沈云阶感到腰间一紧,被人揽住,最后一眼见到的是邻居赵生的脸。 第25章 赵生做梦也没想到,能把沈云阶抱在怀里。赵生托着怀里人清瘦的脊背,手臂抄过他的腿弯,脚下软得像踩了棉般轻飘飘的。他咽了咽口水,心跳如擂,指尖都忍不住打颤。 “哎呦,赶紧把人抱上去找郎中瞧瞧吧!” 原本躲在一旁的街坊伸了个脑袋出来,嚷着。 赵生回过神来,赶忙应下,抱着怀里人进了屋往楼上卧房去。跟楼下地烟火缭绕比起来,楼上当真算得上清净,卧房收拾得整齐有致,书案、屏风、桌柜,一应俱全。窗边白瓷长颈瓶里还插着几枝白芍,散着隐隐幽香。房间不大,却丝毫不显逼仄,处处皆可见平日里操持家务的人有多细心。 赵生撩起床帐,把怀里人小心放在床上。沈云阶双眸紧闭,脸色苍白,在赵生眼里,这样的人就像是个易碎的精致瓷器,漂亮又脆弱。他痴痴看了半晌,眼神忍不住顺着那修长的脖颈往下瞅,想象着这单薄的素衣下的身子究竟何等莹润无暇。这样想着,他忍不住伸出手,摸到了沈云阶的腰侧,稍稍用力,衣带就顺着指尖散开…… “爹爹!”屋门口传来脆生生一句呼喊。 赵生慌忙缩回手,狼狈扭头正撞上萧宁带着小沅回来。 “阿弟,我、我……”赵生哆哆嗦嗦地解释,半晌也没说出句完整话来。萧宁没看他,只是坐在床边把沈云阶挡住,沉声道:“我知道,听街坊说了,还得多谢赵哥护着阿云。我已经托人去叫老周往这边来了。” 赵生脸色发白,不自在地舔了舔干裂的下唇,垂头道:“没、没事,都是邻居,应该的。既然阿弟你回来了,我就走了。” 萧宁稍稍颔首,道:“改日我带阿云登门道谢。” 赵生连连说着不必,逃似的往外头,撞得门框咣当作响。 萧宁握住了被褥下微凉的手,轻轻掀开了被子,看到沈云阶松散的衣带。 “爹爹……”小沅趴在萧宁身边,轻轻推了推爹爹的肩头。萧宁按住儿子软软的小手,安慰道:“小沅别怕,爹爹只是累了要睡会儿。” 老周扛着药箱推门进来,问道:“这个时候把我喊来,管饭吗?”等看到萧宁阴沉的脸色,自觉不再瞎嚷嚷,拖了把凳子上前一屁股坐下,号了半天脉,才道:“我去煎药。”刚要走,就被萧宁一手拽住。 “阿云到底怎么回事?” 老周搓着下巴,嘴里嘶嘶抽着凉气,道:“这事不好说,不过你放心,他肚子里的孩子还算安稳,你就等着当爹就行了。” 这边说着要走,又被一把按住,萧宁脸色更加阴郁:“我问的是阿云。” “哦,没事啊,我你还信不过?”老周压着心虚,道:“有孕自然身子会虚弱些,按时服药就成。”萧宁盯着老周看了会儿,看得老周背上起了一层冷汗,才松手让他去煎药。 药煎好后,萧宁喂沈云阶喝下,看着他呼吸渐渐平稳,脸色也不再惨白骇人,这才仔细盖好被子,放下床帐让他睡。照顾完大的,还有个小的,幸亏小沅乖巧,喂什么吃什么,吃过饭,被萧宁提着去院子里洗了澡,甩甩水按在床上就能睡着。 二更天,夜色深,一道黑影从墙边轻巧翻过,消失在夜幕里。 三更天,烛火燃到了尽头,最后一缕青烟散去,屋子里彻底陷入一片黑暗。卧房的门被轻轻推开,脚步落地无声,床帐被挑开,沈云阶沉沉睡着。一只手抚上他微凉的发丝,如水般穿过指尖,又轻飘飘地落在榻上。 沈云阶梦里感到有人压在了他的胸口,窒闷感让他忍不住皱起眉头,纯唇上覆了一层温热,略显粗糙的指尖摩挲在他的耳后,沿着脖颈一路挑开衣领,带出一片酥|痒。舌尖被紧紧吮|住,细微的水声在耳边反复回荡…… “嗯……”沈云阶低声闷哼,从睡梦中恍惚睁开眼睛,眼前黑暗渐渐散去,借着窗外月色,隐约看到近在咫尺的是一个陌生的男人。 “唔!”沈云阶刚要开口,就被男人一把捂住嘴,双手被紧紧扣住,拉高至头顶,死死按在枕头上。沈云阶眼前一阵眩晕,下意识抬脚去踹,却被制住膝头,强行分开了双|腿。白天被泼皮纠缠的羞耻感重新蒙上心头,沈云阶眼尾通红,胸口剧烈起伏,心头大恨,气血翻涌下嗓子眼里泛起一丝腥甜。 男人垂首在沈云阶胸口亲了两下,又一路往下,亲吻他隆起的柔软腹部。忽然,他感到手背有些温热,疑惑地抬起头,这才看见他捂在沈云阶口鼻上的手,已经沾满了沈云阶的眼泪。 “你哭什么?”男人开口,声音如此熟悉。 沈云阶愣愣看着眼前陌生的人,猛地扒开他的手,半晌才道:“少爷?” 萧宁一怔,这才想到自己忘记把易容面具摘下,他从袖中摸出药膏搓在手心,沿着下颌抹了一圈,这才从脸上揭下一层面具,露出锋利俊美的模样。 沈云阶捂着钝痛的腹部,将头低下去,消瘦的肩头颤抖着。 萧宁犹豫着伸出手,轻轻将沈云阶揽入怀里,道:“别哭了。” 沈云阶双手颤抖着捂住脸,哽咽道:“旁人欺辱我轻践我,为什么你也要这样……” 萧宁手足无措地抱着沈云阶,心里慌极了,他不是故意的,只是易容后出门收拾了那帮泼皮。他想解释给沈云阶听,又不知该如何去说,只能抱着沈云阶直到他哭累了,昏睡在自己怀里。 “阿云,我不会再让别人欺负你了。”萧宁俯身吻去沈云阶眼角的泪。 “欺负你的人,都该死。” 第26章 沈云阶还是生气了,虽然他没有说,一如往日般悉心照顾着萧宁和小沅的生活起居。但萧宁知道,沈云阶已经三天没有在布菜的时候给他夹最爱吃的云腿冬菇了。 萧宁闷闷不乐地吃完饭,送小沅去书院,脑子里尽是沈云阶消沉的神情。想到那晚沈云阶落在他掌心的眼泪,就忍不住心口泛疼。可他不知道该如何去同沈云阶解释,他非是故意为之。 一天下来,萧宁做什么都有些心不在焉,直到晚上,沈云阶提了热水上楼来,才给萧宁找到了借题发挥的机会。 “以后不要再做在这些活儿了。”萧宁看着沈云阶吃力地将热水提上来,木盆里水温调得刚刚好。沈云阶刚要为少爷脱鞋脱袜,就被他一把拉起来,拽紧了怀里。 萧宁伸手顺着沈云阶的肩头缓缓抚过腰背,道:“也不看看现在都多大月份了。” 沈云阶额头还带着汗,呼吸微微急促:“这些活儿算不得重,我做得来。” 萧宁抚在沈云阶腰背上的手一顿,皱眉道:“当以腹中孩子为重。” 沈云阶垂眸,抚上腹部,淡淡颔首道:“少爷教训的是。” 萧宁压下心头的烦躁,犹豫一瞬,还是开口道:“前天晚上的事,是我疏忽了。” 沈云阶抬眸去看萧宁,从他的眼神里找出些曾经的影子,像是少年时期的小世子偷偷藏起功课不做结果被他发现时那样,有点点愧疚,有点点心虚。 一念起,沈云阶忍不住弯唇一笑,像极了开在枝头的六月雪,风吹过浮起点点沁人心脾地冷香,柔柔扫在萧宁心头。 萧宁愣住了,所有冷硬伤人的话都咽回了肚子里,他收紧了手臂,有些贪恋地将下巴轻轻蹭在沈云阶头顶,索性闭了眼将一切都抛在了脑后,微微俯身吻住怀中人柔软的耳垂。 沈云阶被抵在榻上,身上衣袍被解开,一层又一层,直到露出莹白的胸膛和圆润的腰腹。萧宁揽住床上清瘦的身躯,含混道:“让我再疼你一回。”床头小屉里藏了一盒脂膏,晶莹剔透的茉莉香,从打南九巷那儿买的,新的,还未开封。圆溜溜的小瓷罐儿,绘着红鲤戏莲图,瓶儿下还压着两本被翻得有些卷角儿的春册。 ……(略) 沈云阶手腕上是被自己咬出的齿痕,一圈又一圈,直到萧宁吻过他的指尖,贴在他耳边哄着:“叫出声。” 沈云阶被汗水迷了眼,摇头喘息道:“小沅……” 萧宁皱眉,卷了衣衫从沈云阶身上胡乱一裹,抱着人直接从窗户跃上屋顶。 “叫吧。”萧宁圈着沈云阶的腰满意道。 沈云阶伸手揉了下酸涩的眼睛,是了,这回应当吵不醒小沅,不过街坊四邻怕是都能听见了。 萧宁垂头亲吻沈云阶胸口,低声问道:“当初为什么没有亲自哺喂小沅?” 沈云阶压着喘息昏昏沉沉道:“小沅……没有养在身边……不可以让师尊知道……服了药,就没奶水了,嗯……” “这回自己喂。”萧宁掌心贴在沈云阶腹上,肚子里孕育了快五个月的小东西已经能动弹了。 沈云阶趴在萧宁肩头想,待孩子出生后,他又能陪这个孩子多久,三个月?还是四个月?一瞬间的失神又被腰下酸胀拉扯回来,这场辛苦的欢愉还未结束。 到了最后,沈云阶于汗水迷蒙间只能看到漫天影影绰绰星空和一轮摇摇晃晃的皎月。 沈云阶又一觉睡到了日上三竿才醒来,头脑昏沉,浑身酸软无力。被窝里伸进一双小手,小沅从床边冒出小脑袋,依偎过来,小声道:“爹爹又睡懒觉。”沈云阶笑了,伸手摸了把小沅柔软的额发,撑着坐起身来。 小沅看着爹爹被褥下鼓鼓的肚子,忍不住问道:“爹爹,小弟弟小妹妹什么时候才会出来?” “很快了,小沅马上就要当哥哥了。”沈云阶拉着小沅的手贴在自己肚子上,里面的小家伙儿配合地动了动,惹得小沅一双眼睛亮晶晶的。 沈云阶把小沅揽入怀里,看着小沅把耳朵贴在他肚子上蹭来蹭去。“小沅是哥哥,以后要照顾好弟弟妹妹。” 小沅乖巧点头:“我会照顾好弟弟妹妹,糖葫芦分给他们吃,教他们念书。” 沈云阶心里软成一团,指尖点了点小沅的眉心,认真道:“但是小沅更要照顾好自己。” 小沅仰着小脸道:“会有爹爹照顾我呀。” 沈云阶指尖抚过小沅的眉眼,若再过些年,这孩子或许会更像当年的谢筠意,只是他再也看不到了。心口忽然一阵紧痛,沈云阶猛地抬手压住胸口,那一瞬间什么都听不见、看不见,连呼吸都停滞了。大约过了两三息的时间,沈云阶闷哼一声,俯身用力喘息几下,耳边一阵嗡鸣。 “爹爹!”小沅拽着他的衣袖连叫了好几声。 沈云阶缓了半晌,松开按在心口的手,拍了拍小沅的脑袋,道:“没事,小沅先下楼吧,爹爹换了衣服就下去。” 小沅盯着爹爹看了半晌,确定爹爹没事,这才点了点头,从床上蹦下去,推开门往楼下去了。 沈云阶伸手摸了摸心口,眸色一点点黯淡下去。 单独见老周,还是趁着萧宁送小沅去上学堂的时候。沈云阶把手里的两坛秋露白搁在桌上,自觉地找了个椅子坐下,把手腕伸了出去。 老周伸着脑袋往外瞅了一圈,顿时有些头疼,道:“你怎么自己来了?” 沈云阶点了点心口处:“可是毒入了心脉?” 老周神情严肃起来,仔细给沈云阶把了脉,良久方道:“不应该这么快,我再给你加副药,你平日多注意些,忌大喜大悲大恐大惊,保持心境稳和。” 沈云阶收回手,轻轻放下衣袖,点了点头。 老周挥笔写了药方,塞给沈云阶:“去东街药铺买,多买些好的药材,守着个钱庄卖烧饼,也就你们两口子了。” 沈云阶颔首道:“多谢。” 老周摆摆手:“不必,回去告诉你家那位,少行房事,都什么时候了还折腾呢。” 沈云阶声音清冷且平静道:“我知道了。”转身的时候,耳边染了几分胭脂红。 第27章 沈云阶提着药往回走,走过两道街时察觉到身后有人在跟着他,他未回头,待绕过一条小巷子的时候顿住了脚步,一柄匕首贴着手臂滑落在指尖。自从上次被那几个泼皮纠缠后,他就特意打了把匕首贴身放着。 脚步声越来越近,人影刚闪身出来,匕首已经贴上了他的脖颈。 “怎么是你?”沈云阶指尖一顿。 赵生额头起了一层冷汗,讪讪笑着:“是、是我。” 沈云阶迟疑一瞬,匕首未放下,问道:“跟着我做什么?” 赵生脸上闷红,结结巴巴道:“我、我原本是要回家的,恰好看见你从药铺出来,我担心上回那些人再寻你麻烦,所以才……” “原来是这样。”沈云阶收回匕首,微微欠身道:“是我唐突了。” “没、没关系。”赵生忙摆手道,“你一人出来不安全,我送你回家吧。” 沈云阶摇头,侧身与赵生拉开距离:“我当家的不喜欢我与别人走得太近,失陪了。”说完,便也不再多留。 赵生看着渐渐远去的一抹素衣,沉默着攥紧了拳。 汤药苦味浓重,在院子里挥散不去。腹中孩子长得倒快,沈云阶胃口却一直不好,一碗药下去还没两盏茶的功夫尽数吐了出来。萧宁回来的时候,正撞上沈云阶扶着树吐得直掉眼泪。 “怎么回事?”萧宁一把扶起摇摇欲坠的沈云阶。 “没事,胃里难受吐出来就好了。”沈云阶缓了口气,忍着眩晕道。 萧宁二话不说直接把人抱起来上了楼按在床上:“不舒服就躺着,瞎折腾什么?今天出门了?” 沈云阶扶着酸痛的后腰,点头道:“找老周把脉,拿了些药就回来了,没走远。” “药呢?” “在楼下。” 萧宁扯过被子往沈云阶身上一盖,转身去楼下重新煎药。草药就放在厨房的灶台上,扯了麻绳,倒入砂壶里,腥苦的药味还未煮就已经散开了。萧宁从壶中拈起一枚药草,凑在鼻端闻了闻。若是他没有认错,这种草药名叫鬼点灯,有清毒护心的功效,却不知道安胎药里为何会出现? 萧宁端着药上楼的时候,沈云阶已经迷迷糊糊睡着了。萧宁看了会儿,到底没忍心叫醒他,只是将药放在小炉上温着,把沈云阶垂在床边的手放回被子里。 经上次房顶情事之后,萧宁食髓知味,那一盒脂膏眼看见了底儿。 沈云阶虽念着老周说的节制,但却不愿拒绝萧宁,陪他整宿放纵。时日久了,也尝到其中滋味,加上有孕的缘故,不管是心里还是身体都更加依恋萧宁。 几番下来,两人磨合得十分熟稔,如今萧宁只消片刻撩拨,就能让沈云阶在他怀里软得如棉似柳,化成一滩春水。 在小沅眼中,爹爹只是更加喜欢睡懒觉了而已。 秋霜散尽,红叶相映的时候,沈云阶已经有七个月的身孕了。街坊四邻似乎也已经习惯饼铺里多了这么一个美丽清隽的老板娘,闲话了别人大半年后,剩下的只就有艳羡了。 今儿沈云阶从河边渔人手里买来了一篮子莲藕,正值时令,最是清甜可口。小沅的口味怕是随了萧宁,偏爱甜的,沈云阶便预备着做桂花糯米藕。藕肉白嫩,灌了糯米,煮了糖桂花,文火慢炖,虽是甜的,却不掩莲藕清香。 正要起锅时,沈云阶突然感到眼前一黑,他下意识扶住灶台,喉中涌起腥甜,一口血猝不及防地吐了出来。心口的刺痛让他险些昏过去,半晌眼前才渐渐看得清东西。他扶着肚子半跪在地上,缓了许久才从袖中掏出帕子擦去唇角的血,连带着落了血的柴火一起扔弃了灶底里,烧成了灰烬。 ※※※※※※※※※※※※※※※※※※※※ 上一章昨晚有补了一段,不要漏掉哦 第28章 天气渐转凉,一场秋雨一场寒。自从上次吐过血,沈云阶心口刺痛的状况愈发频繁,他私下又去找过老周。老周也束手无策,只是道:“若要稳住枉断肠的毒,就只能换些重药以毒攻毒,这样一来只怕会伤及腹中孩子。” 沈云阶叹息着抚上高耸的腹部:“那便罢了。”再有两个月孩子就要出生了,不能拿孩子的安危去冒险。 老周看着沈云阶走出门,忍不住唏嘘。如今他是连见都不敢见萧宁了,实在心虚。 临近黄昏,淅淅沥沥下起了秋雨,小沅正趴在桌子上做功课,萧宁收了摊子,把炉子里烤得热乎的饼塞进小沅手里,让孩子先垫垫。沈云阶在厨房忙活了一下午,蒸煮煎炒炖,大有做出个席面的架势。 小沅把饼啃了一半的时候,菜就一道一道端了上来。 萧宁一边帮着布碗筷,一边按住小沅沾了墨汁的小手:“去洗干净。” 小沅从小板凳上蹦下来,乖乖去洗手。萧宁从沈云阶手里接过盘子,扶着他的腰将人按在椅子上:“做这么多菜干什么?” “是特意多做了些。”沈云阶在厨房待久了,脸色醺得潮红,他用袖子抹去额头上的汗,起身端了最后一个碗。 一碗素面,清汤绿菜。 “少爷,今儿是你的生辰。”沈云阶把长寿面捧到萧宁面前。自从十四岁初相逢,年年今日沈云阶都会陪他过生辰,而如今,或许将是最后一次了。 面上的腾腾热气模糊了萧宁的眉眼,让沈云阶看不清他的神情。气氛骤然压抑,桌上烛灯啪的一声爆了烛花。瓷碗碎在地上,四分五裂。一碗素面尽数掀翻在沈云阶身上,绿菜打落在他的衣摆,清汤烫红了苍白的手背。 “我不是谢筠意。”萧宁神情冰冷,指尖寸寸抚过沈云阶的脸,最后死死捏住他的下巴,“你让他家破人亡,你又来为他过生辰?沈云阶,你找死。” 沈云阶被迫抬起头去看萧宁,锋利冷峻的眉眼再也寻不到当年的模样。七年朝夕相处时的挣扎苦楚,六年离别钻心蚀骨的思念,近在咫尺的阴阳相隔,他怎么会忘。 “不要用这样的眼神看我。”萧宁攥紧拳头,指尖扣进掌心,指骨咯吱作响。何来生辰,金陵的日子远的就像是一场梦。那些被刻意忘却的痛苦被掀开,眼前的人就不再是他温柔的阿云。 萧宁扼住沈云阶的脖颈,心口像是翻腾着一柄利刃,刮得鲜血淋漓。爱也不是,恨也不是。小沅进来看到这样的场面,顿时吓哭了,还沾着水的小手拽住了萧宁的裤腿,哭喊着拿小拳头捶他:“放开爹爹!” 萧宁眼底的煞气淡去,指尖一点点松开,眼睁睁看着沈云阶跪倒下去扶着肚子低咳。小沅小声呜咽着去拉爹爹起来,他这样小一点点怎么可能扶得动沈云阶,拽了半晌无果后干脆钻进沈云阶怀里呜呜哭。 萧宁心里乱成一团,凄苦烦郁堵在喉间,脑子尖锐的疼,他一把将小沅从沈云阶怀里扯开,拖起沈云阶走到门前,踹开大门将人扔出门外。 “滚……不想死赶紧滚……”萧宁用力砸上了门,再看见沈云阶只怕会忍不住掐死他。 “少爷……少爷!”沈云阶慌乱拍门,语无伦次道:“我错了,我错了少爷……”是他的错,是他贪心不足,明知会惹怒萧宁还妄想再陪他过一次生辰。但是他不能走,从背弃师门的那天起,他一个人,又能去哪里。小沅的哭声隔着门传来,街坊忍不住打开窗子探头去看,绵绵秋雨里沈云阶跪在门前,一声声哀求萧宁开门。 萧宁背靠着门,坐在地上,一声不吭地抱着小沅。小沅哭得打嗝,渐渐不再挣扎,反而伸手小手抹去萧宁脸上冰凉,啜泣道:“爹,你不要哭,我们开开门,让爹爹进来好不好。外面下雨呢,爹爹肚子里还有弟弟。” 拍门声越来越小,不过片刻就再也没了动静,长寿面还洒在地上,桌上的菜一点点凉透,那些菜都是萧宁从前爱吃的,这些天为了买新鲜的食材,沈云阶几乎天不亮就起床拎着篮子出门。 小沅哭得手脚发软,缩在萧宁怀里小小一团,小兽似的呜咽着。 门外,沈云阶撑着门板,心口疼得他眼前泛黑,嗓子眼里的腥甜几乎要溢出来,他匆匆用手背抹去唇角的血,艰难地抱着肚子起身,踉踉跄跄地往老周的医馆走去。毒发来的比任何一次都凶猛,每一次喘息都分外艰难,雨湿透了他身上薄衣。待巷口转角处,沈云阶撑住一侧土墙,血洇在雨水里,昏迷之前,有人从身后掩住了他的口鼻…… 第29章 雨水沾了腥土透过破败的屋顶落下,素白衣衫湿透后贴在沈云阶身上,半晌他才发出微弱的呻吟。 有人粗粝的指头拂开他湿透粘在脸上的发丝,沈云阶痛苦地皱起眉头,费力睁开双眼,眼前花白一片。过了许久,才看清眼前的事物,随之而来的是身体上不可忽视的痛楚。 “你醒了。”赵生跪在沈云阶身边,伸手摸了摸他的脸:“我还以为你醒不过来了,你吐了好多血,衣服上到处都是。” 沈云阶试着动了动,发现双手被捆在身后,仍是夜色里,此处好像是废弃的破庙,烂了身子的佛像歪在一旁。他的身下铺了一层层湿透的杂草。 “别乱动了,你又挣不开。”赵生桀桀闷笑两声,黑暗中显得十分诡异。 沈云阶喘了口气,比起心口的刺痛,他更在意下腹阵阵泛紧的疼,尚且能动弹的指尖努力伸入袖中摸索着。 “找刀吗?在这儿。” 冰凉的匕首贴在沈云阶脸上。 沈云阶不再挣扎,哑声道:“你究竟想干什么?” 赵生捏住沈云阶的下巴,强迫他转过脸来看着自己:“我不干什么,我就想你看看我,你看看我吧,求你了。” 灼热腥臭的气息喷在沈云阶脸上,赵生仿佛走火入魔了一样,腔调古怪极了。对于这个邻居,沈云阶印象并不深刻,平日里看起来倒也正常。 “好,你先扶我起来。”沈云阶尽量让语气显得平和些。 赵生伸手把沈云阶从地上扶起来,让他靠在自己怀里。沈云阶感到赵生浑身都在哆嗦,鼻子里吭哧吭哧喷着热气,一双手用力揉按在他的腰背上。 沈云阶闷哼一声,腹中紧痛愈发明显,他咬住下唇忍过一阵钝痛,喘息道:“这儿是哪?” “城北的后土娘娘庙,外头都是荒地,乱坟岗子。没人能找到这儿。”赵生搂紧了沈云阶,身下的硬物正顶在他腰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撞着。 沈云阶疼得冷汗津津,用力闭上眼,咬牙道:“你……你这样绑我来,不怕被人看到吗?” “天黑,没人看到。”赵生用力咽了咽口水,道:“我亲眼看见的,你被赶出家门,在外头跪着,没人要你了。没事,我要你,我早就想要你了。”说着说着,赵生干脆呜呜哭了起来,掐着沈云阶的后腰往怀里按。 “从我见你第一眼起,我就想要你了。你跟他在厨屋里干那事儿,我听见你叫了,门板咣咣直响,你又哭……后来你在井边儿洗澡,我就在洞里看着,你腿上沾得都是他的东西,腰上青青紫紫的。”赵生呼吸越来越急促,眼睛红得滴血似的。 沈云阶想吐,胃里翻腾得厉害,他压住喉间腥甜,喘着气忍着恶心道:“你想要我,给你就是了。可是你绑得我太痛了,你先松开我。” “不行,我知道你想跑。”赵生发了狠得搂着沈云阶不撒手。 沈云阶贴着他臭烘烘的胸膛,压着满眼的杀意,虚弱道:“我还能跑哪儿去,我病得厉害,又快要生了,哪还有逃走的力气。” 赵生稍稍松开了些手臂,低头见沈云阶疼得满头汗,一副柔弱可欺的模样。他犹豫片刻,想给沈云阶松绑,又忽然停住:“你骗我,你就是要逃。” 沈云阶抬眸静静地看着他,低声道:“我若是一心想逃,你捆着我也没用,不如我给你想个安心的法子。” 赵生死死捏住沈云阶的肩头,浑身哆嗦得更厉害:“什么法子?” 沈云阶低头看了眼地上,幽幽道:“你手边不是有石头,砸断我的腿,我还跑得了?” 赵生僵硬地松开沈云阶,从地上搬起一块石头,双手不住地发抖。 沈云阶的眼睛比夜色还要沉,苍白的唇轻轻张开,柔声蛊惑道:“砸呀,砸断了腿,我就是你的了,再也跑不了。然后你给我松绑,我好抱着你,才能好好伺候你……”话音未落,石头砸在骨头上的闷响让沈云阶蓦地睁大眼睛。 乱坟岗里传来短促凄惨的叫声,几只黑鸦扑棱着翅膀消失在秋雨里。 汗水顺着苍白的下巴一滴滴落下,沈云阶死气沉沉地阖着眼,胸口微微起伏。赵生用匕首割断了沈云阶手上的绳子,急慌慌地去撕他的衣裳,歪着脑袋在他胸口又啃又咬。 沈云阶仰起雪白修长的脖颈,垂眸看着被赵生扔在地上的匕首,唇角噙着一抹冰冷的笑。 匕首在沈云阶指尖悄无声息地贴上了赵生的喉咙,一刀割喉,血色四溅。赵生喉咙发出咯咯吱吱地气音,双眼瞪得凸起,不可置信地看着沈云阶。沈云阶反手一刀插在赵生心口,手腕一转,将那心窝子搅了个稀烂。眼睁睁看着赵生断了气,才缓缓松开手,道:“便宜你。”他不再看死相可怖的赵生,伸手摸了摸腿,幸好骨头没被全砸碎,应该只是骨裂了几处。 天色依旧沉沉,沈云阶拖着断腿,护着肚子费力地爬到门口,他得赶紧回去,若是少爷开门找不到他,也不知会不会着急。 夜风卷着秋雨落在脸上,沈云阶忽然怔住,半晌他才伸出手抚上腹部,绝望地靠在破庙的门前。低垂的睫毛颤抖着,眼泪顺着苍白的脸颊流下。 不会了,他最爱的人,恨他入骨。 第30章 沈云阶舔了舔干痛的唇,伸手接了些雨水喝。外面天色黑又下着雨,他拖着断腿就算爬也爬不了多远,若是在乱坟岗里迷了路反倒麻烦。他索性放弃离开这个破庙,至少此处还能挡一挡风雨,挨过这一夜,待天亮了再做打算。 腹中钝痛又来,沈云阶闷哼一声,死死抓住残破的门框,粗粝的木头磨破了苍白的指尖,留下一道道血红。缓过一阵子后,沈云阶伸手按住心口,咳得满口腥甜。他撑着身子往门框上倚了倚,侧过脸正看见赵生瞪着凸起的眼珠子看他,青紫的脸扭曲可怖。 沈云阶赶紧转过脸去,常听老人讲,孩子出生前常见到谁,生下来模样就像了谁去,他断不能再看身旁这死相腌臜的人了。 小沅不知道是不是还在哭,少爷是不是还在生气,这么晚了,他们也该睡下了吧。沈云阶抱着肚子有些揪心地想。雨越下越大,沈云阶腹中疼痛愈发频繁,熬了一阵子,喘不过几口气,又接了下一阵。被雨浸透的身子渐渐冰凉无力。 沈云阶倚在破庙歪了一半的门板上,背后被硌得生疼,呼吸吞吐间,腹部也跟着起伏,又沉又痛。孩子尚未足月,原本正在肚子里待得好好的,被惊得要提前出来,哪能快得了。沈云阶疼得犯迷糊,隐约见雨幕里有两个人似乎往这里来,他定定看了会儿,确认了不是眼花。 外头下着雨,那俩人跑得快,眼瞧着就要到门口。沈云阶握紧手中的匕首,咬牙撑起身子艰难地挪到门后躲避,这边刚躲起来,那边就听到了乱糟糟的脚步声。 来的是平时在附近游荡的叫花子,想借着这儿躲躲雨,嘴里吭哧吭哧喘着气咒骂这场凉雨浇得人无处可避。最先进来的人没看见脚下,直接被赵生的尸首绊倒了,嗷嗷叫着摔了下狠得。后面人赶紧去扶他,这一蹲身子不当紧,正对上赵生一张死相极惨的脸,吓得嗷的一声蹿了起来。俩人从进来到连滚带爬地跑出去,前后也就是那么一会儿功夫。 沈云阶听着脚步声远去,才松了口气,按着泛紧发硬的肚子缓缓闭上眼。 萧宁打开门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小沅已经在他怀里睡着了,梦里仍小声抽抽搭搭打着哭嗝。门外空空荡荡,半个人影也无。 “沈云阶……” 萧宁唤了一声,自是无人回应,他低头看着湿漉漉的台阶,皱起眉。 小沅被抱到床上,盖好被子,萧宁抽了把伞走进雨里。他走过一条又一条巷子,四处空空不见人。待走完四五条巷子后,萧宁扔掉了手中的伞,开始在雨夜里奔跑。 不见了。 他的阿云不见了。 老周的门被踹开,不等他睁开眼,脖子一紧被人攥着领子拽了起来。 “你见阿云了吗?” 老周夺过自己的衣领,揉着脖子道:“我晚上怎么会见你媳妇儿,净瞎说。” 萧宁脸色煞白,眼底血红一片,扭头就往外走,被老周一把拉住袖子:“怎么回事,没头没尾的。” “阿云不见了。”萧宁脸色差得可怕。 老周也彻底没了睡意,疑惑道:“他好端端的怎么会不见?” 萧宁看了他一眼:“我把他赶出了门。” 老周一脸茫然,指了指门外:“大晚上?下雨天?他自己?你疯了?” 萧宁不再说话,转身往外走。老周跟在他后面,追着喊道:“他怎么招惹你了?” 萧宁不理他,飞身上了屋檐,几个起落穿梭在雨中,疯了般一道街又一道街的找。直到天边微微亮起,都未见沈云阶的身影。 老周蹲在路边喘气,他跟着萧宁找了一夜,眼瞅着就差掘地三尺了。他拍了拍萧宁肩头,道:“好了,天也亮了,去你家附近挨个儿敲门问问,说不定有谁昨晚看见了。” 萧宁闷不做声地要去敲门,又被老周拉住:“别了,你去歇会儿,看看你家小沅,我替你问。”萧宁脸色雪白,浑身湿透,眼睛里布满红血丝,怎么都不像是能跟街坊问事的,倒像是去寻仇。 听老周提到小沅,萧宁眼睛里才算是有了点儿活人的气息,他点了头,先回了一趟家。还未走到家门前,远远就看见屋檐下,小沅正缩成小小一团坐在门前。 “小沅……”萧宁声音沙哑,伸手把台阶上冻得发抖的孩子抱起来。 小沅眼睛红红的,猫儿似的哽咽道:“爹爹是不是走了,是不是不要小沅了。” 萧宁心中绞痛,喉中酸涩,伸手紧紧把小沅按在怀里:“不会的,爹爹一会儿就回来了,小沅听话。” 第31章 老周沿着附近问了一圈,因着昨个儿下着雨,黑沉沉的也没人瞧见什么,临到最后拐角的一户人家,说是隐约看到有人往北三街那边去了。老周心里咯噔一下,顺着那条路走下去,正是往他家医馆的方向。 老周脸色微变,赶紧回去找萧宁,沈云阶要去医馆,八成是枉断肠的毒又发作了。若是这样,他一个人怀着身孕又毒发到昏迷不醒,只怕是真的出事了。 萧宁刚刚安顿好小沅,他把小沅放到邻近的一户人家,塞了些散碎银子作谢,那邻里忙推辞道:“都是街坊,孩子我帮你看着,多大点事儿,哪用得着钱。” “阿婶,小沅很听话的,不会给您惹麻烦,钱你拿着给小沅做几顿饭,等我找到阿云,就来接小沅。” 萧宁把银子塞过去,邻居婶子佯装沉了脸,道:“给孩子添双筷子的事儿,能费什么劲儿?再这样婶子可就真生气了,快去找你媳妇儿吧,他大着肚子能往哪儿去?听婶子一句,以后两口子吵架归吵架,哪能真动气,把人赶出去呢。找到了好好哄哄人家,夫妻哪有隔夜仇。” 萧宁鼻尖有些泛酸,勉强压着乱七八糟的情绪,垂眸道:“阿婶……小沅就麻烦你了。” 邻居婶子牵着小沅的手,看着萧宁踉跄着离去。正巧老周这边气喘吁吁地赶来,一把拽住萧宁的袖子道:“帮你问了,昨晚他可能是准备去我那儿,但是不知怎么的没了踪影。” 风吹散萧宁身上的温度,他的视线顺着自家门口缓缓望向一旁,邻居赵生家的大门开着,在风里吱呀作响。老周感到萧宁神色不对,刚要问,却见他抬腿往邻居家里走去。 萧宁说不出为什么要进赵生家的门,或许从很早之前他就对这个邻居心存疑虑。赵生似乎不在家,院子里凌乱地堆着些杂物。萧宁伸手推开屋门,里面空空荡荡,脏乱不堪,一张木床上堆着开了线的被褥。 黑黝黝的被褥里有一抹雪白,萧宁伸手拉出来,是一件皱巴巴的里衣,上等的缎子裁出的,上面沾满了干巴的脏污。 “这……”老周有些纳闷地瞄了一眼萧宁,却见对方眼神骤冷,眸里翻腾着怒意。 萧宁咬牙道:“这是阿云的衣服。”前些日子沈云阶无意间说过丢了件里衣,莫不是被风吹走了。 老周神色微妙,一墙之隔的邻居竟有这样龌龊心思,实在糟心。萧宁转身往外头,老周跟在他身后,道:“你要去哪?” 萧宁看了他一眼:“千水巷。” 千水巷,找三爷。 一个浑身破破烂烂的乞丐揣着口袋打量着眼前人:“三爷不在。” 萧宁从袖中抽出几张大面额银票,道:“急事。” 那乞丐一怔,也不接银票,只是道:“您贵姓。” “萧。” 一盏茶的功夫,就有人来引萧宁过去,绕过拥窄的巷子来到一处小院前,推门进去,三爷坐在院子里等他。三爷名叫吕三觉,曾是丐帮分舵的舵主,金盆洗手后钻进这旮旯来养老。 虽然三爷退出江湖已久,但在这地界到底还是有几分颜面在,丐帮弟子遍布天下,若是寻人,理应最快。 “小萧爷这是遇上什么难处了?”吕三觉和气问道。 萧宁说明来意,把银票卷入荷包里,推给吕三觉。三爷笑了笑道:“难得小萧爷能来我这儿,举手之劳,客气了。” 萧宁将装了银票的荷包再度推过去,面若冰霜:“三爷,我妻子有孕在身,实在等不得。” 吕三觉不再推辞,收了荷包,吩咐下去后,方道:“小萧爷莫急,先在此等等,那边弟兄们若是有了消息会第一时间过来通知你。” 萧宁冷色不改,又道:“三爷,劳烦您让丐帮的兄弟们顺便帮我查下赵生的下落。” 吕三觉自然应下,丐帮向来消息灵通,约莫半个时辰,就有人往小院这边来,低声在三爷耳边说了会儿话。吕三觉挥手令那人退下,扭头对萧宁道:“小萧爷,有兄弟说昨儿夜里在城郊乱葬岗的娘娘庙里,撞上了个……死人。” 萧宁蓦地起身,冷冷看向吕三觉。 吕三觉赶紧道:“小萧爷吉人天相,妻儿定然无事,只是据兄弟回忆,只说那人死得蹊跷,当时天黑没看清楚是谁,我这就让人过去瞧瞧。” “不必,我亲自去。”萧宁道:“倘若还有别的消息,还麻烦三爷差人告诉我。”他不能再坐着等下去了,心里头火油煎过般难捱,若是再等下去,他只怕会疯。他已经全然忘记昨晚的争执,忘记心底的矛盾和挣扎,脑子里只被一个念头占据。他不能再失去沈云阶了。 老周怕他走火入魔,揣着银针跟在他后头,一路用大轻功飞快地向那乱坟岗赶去。 娘娘庙里,破洞的屋顶还在滴滴答答滴着水,血的腥膻混在雨后的泥土气息中。沈云阶已经不知痛了多久,原本高耸的肚子沉沉坠着,收缩时带出细微颤动。 实在已到了极点,沈云阶失神地盯着头顶掀了盖的破瓦片,使出最后的力气挺起腰,勉强半坐起来。他身上衣衫褴褛不堪,浸透了血和汗,腹中绞痛未有间歇,腰身疼得要断裂般。和当初生小沅时截然不同,那时处境虽艰难,却未狼狈到如此境地。 沈云阶神色痛楚地咬住牙,攒了些许力气,提起指尖的匕首。锋利的冷刃沾了血,他不能再等了…… 刀刃划破苍白膨鼓的肚皮,带出一道血线,沈云阶垂下的睫毛上也沾了血,遮住墨黑的眸子,夹着匕首的指尖丝毫不颤,以极稳极快的速度从上腹往下划去。一寸……两寸…… 只听见当的一声,匕首从血红的指尖飞出,一枚石子同时嵌在了壁上。 沈云阶闷哼一声,捂住肚子上的伤口,倒下了身子。未曾如意想般落在湿漉漉的杂草堆上,一只手臂紧紧将他环住。 第32章 血从指缝溢出,片刻间染红了萧宁的手指。 萧宁怔怔看着自己的手,掌心下捂着的是沈云阶用匕首在腹部划出的伤口。由于失血过多,沈云阶几乎看不清萧宁的神情,但却清晰地听见他一路疾行而来粗重的喘息。 “你要干什么?”萧宁脸色煞白,浑身控制不住地打颤,若再迟一步……他不敢想自己见到的沈云阶会是什么模样。 沈云阶痛苦地挺起腰身,胡乱在地上摸索着,杂乱的草垛上血迹斑斑:“刀给我……”萧宁把他死死按在怀里。沈云阶身上残破的衣衫,脖子胸口上青紫的啃咬痕迹,衣摆上浸透的血,多看一眼,就让他心痛到发疯。 老周伸手扣住沈云阶的手腕,探上他的脉搏,神色越发凝重。萧宁抱起沈云阶要走,被老周伸手拦住。 “回去要一个时辰,他快生了,经不住来回折腾。” 萧宁眼尾泛红,看起来像是要落泪般,他伸手解开自己外衣,铺在沈云阶身下,又小心让沈云阶的头枕在自己腿上,忍下喉中酸涩,道:“不要用刀,自己生。” 沈云阶捂着伤口,眼前一片血红,听见萧宁的话,泪断了线的珠子般从眼尾滚了下来。他实在没有力气了,毒入心脉,身上痛得如滚刀山,阵痛一宿也没见孩子出来,若再拖下去只怕孩子先撑不住了。 萧宁捏住沈云阶的下巴,强迫他看向自己,一字一句道:“我不要你剖腹取子,我要你平安无事。” “少爷……”沈云阶气若游丝,断断续续道:“我不行了……孩子是无辜的……” 萧宁压下眼中灼痛,死死攥住沈云阶的手,厉声道:“不行也得行,你当初是如何答应我的!你说过会好好把孩子生下来,看着他们长大,你说过后半辈子都要守在我身边!沈云阶,你若敢骗我……” 眼泪一滴滴砸在沈云阶脸上,萧宁弯下腰将额头抵在沈云阶眉心,哽声道:“你若敢骗我,我就再也不会原谅你了。” 沈云阶伸手抚上萧宁的眼角,把他的泪抹去,指尖的血落在他眼尾,晕出一片艳丽的荒凉。 果然他还是舍不得他的少爷为他难过,沈云阶叹息一声,用尽全部的力气半撑起身来,随着腹中一阵紧绷绞痛,咬牙压住腹部用力。上腹伤口的血涌出,老周起手极快地封住沈云阶几处穴位止血,撩开衣袖,露出缠在胳膊上随身携带的银针。 “破水有些时候了,孩子还没下来,还有力气站起来走走吗?”老周用力按了按沈云阶的肚子,摸索了半晌,确定胎位没问题,只是因为早产,才折腾这般久。 沈云阶摇头,看了眼自己的腿。老周这才察觉到不对劲儿,伸手摸按了片刻,皱眉道:“骨头怎么断了?” 萧宁抬眸看了眼老周。 老周被他布满红血丝的眼睛看得有些瘆得慌,忙改口道:“没事没事,养养就好了……”他落了几针,帮沈云阶提了一口气,道:“别泄气,得再使点劲儿。” 沈云阶闭上眼,眉心紧皱,咬住牙猛地挺起腰身,肚子随着颤动着,腹中小东西再也不似从前乖巧柔软,像是块坚硬硌人的石头般,碾着骨头寸寸往下。一口气送完,沈云阶倒**子,躺在萧宁腿上抱着肚子痛苦辗转,呜咽呻|吟。 “很好,就这样。”老周掌心湿漉漉一片,指尖飞快又刺了几根银针。沈云阶汗如雨下,脸上血色褪尽,苍白的唇微张,费力喘息着,目光涣散,许久才渐渐攒了口劲儿,再度挺起腰身,阖眸极长闷哼一声。待力气用尽,落**子后,眼前已经花白一片,耳边尽是长鸣。老周换了几次针位,沈云阶被折腾地奄奄一息,孩子才算是堪堪冒出个小小的头顶圆弧,胀痛感到了极点。 萧宁一遍又一遍地用袖子抹去沈云阶额头的汗,眼睁睁看着他受尽苦楚,气息渐弱。萧宁悔得心如刀绞,倘若知道今日沈云阶遭罪至此,当初便是再如何心存怨怼,也不要他承受产子之痛。 “阿云……”萧宁用脸贴住沈云阶的额头,泪从眼中滴落:“从前事我们再也不提了,我只要你好好的。” 沈云阶眼神柔软下来,腹中痛楚猛至,他下意识仰起脖颈,痛呼出声。他能感到孩子一点点冲破桎梏,将要来到人世。忽然间,呼吸仿佛已经停止,心口处的绞痛来得猝不及防,脑海瞬间空白一片,一口乌黑的血从沈云阶口中呕出。原本死死攥在萧宁领口的手,徒然滑落,细瘦的腕骨颤颤,再无声息。 老周懵了,片刻后猛地扑上去,扒开沈云阶上身的残破衣衫,看到他心口乌黑一片。 “阿云?”萧宁身上溅满了沈云阶的血,一时间竟茫然地看向老周。 老周死死皱紧眉,转身抬手压住沈云阶的肚子用力按了下去。萧宁一把攥住他的手腕,吼道:“你干什么!” 老周甩开萧宁手,冷声道:“听我说,他毒入心脉没救了,留孩子吧。” 萧宁脑子嗡鸣,喉中一片腥甜,不明白老周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片刻功夫,老周已经按着沈云阶的肚子,将孩子轻轻扯了出来,匕首隔开脐带,婴儿细弱的哭声在一片死寂中响起。 第33章 早产的孩子看起来小小的一团,皱着可怜巴巴的小脸,哭声又细又软跟只猫儿似的。老周有些心疼地脱下外衣把孩子裹了裹,想抱给萧宁看看,又怕这会儿萧宁会发疯伤了孩子,想了想还是把孩子小心翼翼地放在小角落的香案上。 “是个儿子。”老周摸了摸鼻子,有些心虚道。 萧宁抬眸,血红的眼睛死死看向老周。老周低下头,伸手解开沈云阶的上衣,封了几处大穴,在他后背拍了一掌,胸口泛黑的银针冒出,他边取针,边道:“他这毒也不是一两天了,早晚都会衰竭而死,只不过为了留住肚子里的孩子,他央求我在心脉封了银针,暂且抑制住了毒。” “这么说,你早就知道了。”萧宁看着那乌黑的银针,语气冷得让老周听不出情绪来。 老周无话可说,从手腕取出新的银针刺下,一掌落在沈云阶心口处。 “咳……咳,咳咳……”乌黑的血从沈云阶唇角涌出,他呛咳着,拧紧眉心。 “他时间不多了,你……”老周也不知如何安慰他,只得 默默退到一边,抱起孩子缩在角落里,尽量减少存在感。 萧宁用袖子一遍遍擦去沈云阶唇角的血,看着他缓缓睁开眼睛。 “孩子呢……”沈云阶眼前恍惚一片,半晌才看清萧宁。 “孩子好好的。”萧宁边给他擦血,边道:“是个男孩,小沅有弟弟了。” “好……那就好……”沈云阶神情放松了些,他这会儿已经感觉不到疼了,只是冷,从心口处开始泛冷。 萧宁点了点头,把他抱稳稳抱起来,道:“我们回家吧,小沅还在家里等我们。” “好啊。”沈云阶环住萧宁的脖子,温顺地靠在他的肩头:“有些冷……” “到了家里就不冷了。”萧宁亲吻他的眉心,低声道:“阿云,别睡。” 沈云阶疲惫地撑起眼皮:“少爷,对不起……我总是骗你,那年金陵初见你,我就在骗你……后来诏狱里我说从未爱过你,也是骗你……如今说陪你到老……咳……”血在萧宁衣襟上溅开。 萧宁将怀里人抱得更紧,用力闭上眼,口中腥甜:“沈云阶,我恨死你了。” 沈云阶眼角的泪尽数落在萧宁胸口:“我知道。”身上的温度越来越低,仿佛金陵初雪那天,他跪在雪地里,冷得发抖。忽然间眼前跳入一团明艳热烈的火。从那起他这一生,便再也身不由己…… “可是你不要睡,我还原谅你。”萧宁轻声道。 荒凉的郊野孤冢,怀里人再无声息。 老周怀里的孩子扯着细细的嗓子忽然间啼哭不止,他抬头,看见萧宁身后一路蜿蜒血迹。 沈云阶死了,饼铺挂了丧幡,邻里前来吊唁不知细情,只道是死于难产,生了个又瘦又小的孩子,可怜极了。 沈云阶下葬那天,萧宁牵着小沅,怀里抱着个嘤嘤啼哭的孩子,眼睁睁看着十六根铜钉封了棺,一抔黄土,雪白的纸钱漫天翻飞。 后来小沅依旧上学堂,那个小猫儿似的孩子取名沈念,老周找了个乳娘帮忙照养。萧宁同从前一样,站在屋里揉面打饼,只是身边再也没有那个眼里带着小心翼翼的温柔看向他的人。 有天夜里,萧宁被窗外雷鸣惊醒,伸手抱向身旁,却发现空空一片。他蓦地起身,掀开被子从屋里跑了出去。夜幕雷鸣,大雨倾注,他长发凌乱,赤脚跑过街头巷尾,一路到了沈云阶坟前。 孤零零的坟茔,静静地看着他。 萧宁才真正意识到,那个他恨之入骨,爱在心头的人,再也不会回来了。 从此爱恨都成了空。 ※※※※※※※※※※※※※※※※※※※※ 喜欢be的旁友们,就到这里了,挥 第34章 金陵城,天衣府。 沈云阶睁开眼睛的时候,恍若隔世。江岭心坐在他身边,正在摆弄一把新得的扇子,头也不回道:“不过一年光景,观儿,你回来的比我预想的还要快。” 沈云阶低咳,声音嘶哑到说不出话来。 “只是你这身子怕是得调养上几年了。”江岭心放下手中的扇子,起身坐在沈云阶的床边。 沈云阶脸上毫无血色,咳得掩唇喘息,半晌才缓过劲儿,喃喃自语道:“我……这是在哪?” “在家里。”江岭心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安抚道:“你回来就好。” 沈云阶瞳孔骤然紧缩,撑着坐起身来,按住额角,痛苦地皱起眉头:“我还活着?” 江岭心神色平静,道:“枉断肠并不会让你立刻毙命,不过却看起来像死了一样,半个月内若是得了解药,便还有救。” 沈云阶目露痛色,指尖颤抖地攥住被褥,哑声道:“师尊,为什么……” 江岭心挑眉,神色冷淡道:“你在诏狱做的事瞒得住别人,还能瞒得住我?当年你既觉得亏欠他,我便允你去偿了这笔债。且要你看清楚,何为覆水难收。怎么?还不死心?” 沈云阶压住胸口,毒发时的痛楚似乎还盘桓在心头。原来他的舍生忘死,不过是师尊给的一个教训。 “观儿,你是我一手养大的孩子,是我悉心教养出的弟子。及时回头,师尊不怪你。”江岭心把这辈子最大的耐心都用在了自己这个傻徒弟身上。 沈云阶指尖搭在腹上,伤口隐隐作痛:“师尊,我知错。” 江岭心神色稍霁,从一旁桌上端起药碗:“喝下这碗前尘尽,这世上便不再有沈云阶这个人。” 沈云阶瞳孔骤紧,苍白的唇微动,半晌才道:“少爷和孩子……” “只要他安分做个普通人,终此一生不涉朝堂,我就不会动他。”江岭心既知道谢筠意的下落,自然便不怕他再生事端。 “多谢师尊。”沈云阶从江岭心手中端过药碗,乌黑的汤药映着他再无悲喜的一双眼。若不喝这药,江岭心就不会再留他,萧宁和他的孩子也会被立刻肃清。 浓苦的药汁入了喉,白玉碗从床沿跌落,碎了满地。 前尘尽忘,从此,他便只能是沈观。 ※※※※※※※※※※※※※※※※※※※※ 我好短 东街尽头那家饼铺里只剩下卖饼的郎君,他身边放着个小小的摇篮,里面睡着个安静的小宝宝。小沅每天上学堂前都要亲亲小宝宝软乎乎的脸蛋,捏捏他的小手,和他小声道个别。街上行人来来往往,很是吵闹,小宝宝就算是被吵醒了,也很少哭闹,只是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着喧闹的大街。 萧宁空闲的时候,会把他从摇篮里抱起来哄一哄,低声唤他:“念念。” 小念念越发肖似沈云阶的眉眼带着绵软的笑,一咧嘴露出新长的一颗小白牙。 街坊四邻都很稀罕这个又白又软的小宝宝,借着买饼的由头你过来摸摸,我过来逗逗。小念念不认生,整天弯着眉眼笑得口水流了一肚兜。隔壁婶子大姨们争着做虎头鞋,小帽子给他。 春去秋来,一年又一年,小沅开始抽条似的长个子,褪去软糯的模样,眉目愈发清秀澄净,只是一张娃娃脸不变,看起来天真又稚嫩。小念念也从摇篮里的奶娃娃,长成了会自己迈着小短腿在门口接哥哥下学堂的软团子。 小沅远远看着念念摇摇晃晃地跑来,会配合地弯下腰一把抱住撞进怀里的软团子。念念顺势用小胳膊紧紧圈住小沅的脖子,奶声奶气地叫哥哥。小沅披着夕阳余晖,抱着弟弟迈上青石汀。 萧宁看着孩子走到身边,擦去手上的面粉,拍了拍小沅肩头,道:“去洗手吧,等会儿吃饭。”年月静如细水,缓缓流过,不惹尘埃。萧宁有时会想,沈云阶在的那些年,仿佛大梦一场。偶尔在沈念眉眼里隐约看到沈云阶的影子,方才想起那年他浑身是血在自己怀里闭眼的场景,心里早就不再痛,只是冷,冷得如寒冬腊月,寸断肝肠。 倘若没有小沅和念念,萧宁想,从沈云阶走的那一天起,他便只恨岁月太长,相逢无望。 “爹?”小沅秀气的眉头轻轻皱起,“再不吃饭菜就凉了。” 萧宁回过神来,扒拉了两口饭,放下碗筷道:“去楼上做功课吧。” 小沅听话地点了点头,牵着念念的小手往楼上走。萧宁收了摊子,外面天色已黑,无故起了风。 夜色临时,萧宁把门板插了闩,刚要上楼就听见了叩门声。 “饼没了,明天起早吧。”萧宁扶着楼梯,对门外道。 门外静默一瞬,一道声音隔着门板入了耳边,“开花馒头有吗?” 正是一道传音入室的功夫,声音又稳又轻,可见内家功夫极扎实。萧宁不动声色道:“要什么样的?” “不焦不糊不生。” 萧宁心头一跳,蓦地抬起头,死死盯向门板。外面的人久久得不到回音,似乎有些不耐烦了,一掌落在门上,两扇门丝毫未坏,而里面的门闩却瞬间碎裂数块。大门随风而开,门外站着一人,白衣墨发翻飞,身形如竹,头戴雪色幕篱,苍白清瘦的指尖轻轻合拢门,道:“萧老板,谈笔生意可好?” 白衣人话音刚落,身后便跟上来两人并抬一箱,乌木箱子沉沉压在地上,打开,里面尽是金锭子。 “萧老板意下如何?”白衣人轻声道。 萧宁手指在梯上捏出道道指痕,他未看木箱一眼,只是死死盯着白衣头戴幕篱的人。半晌,才压住如擂心跳,强迫自己冷静道:“不知阁下想要谈什么生意?” 白衣人道:“上月中旬有人来萧老板这里换了张脸,我等奉命查事,还需萧老板配合一下,把他如今的模样画出来。” 萧宁从楼梯上下来,步步走近,目光沉沉地垂眸看向白衣人,两人间只差一步时方停下,道:“阁下不以真面目示人,还谈什么生意?” 白衣人身侧随行侍卫将手搭在腰间弯刀之上,杀意顿显。苍白清瘦的手微微抬起,示意侍卫收敛杀气,白衣人伸手扣在幕篱之上,白纱飞扬,卷起墨发流动,幕篱之下,露出一张清美静雅的面孔。 “如此,诚意可够了?” 萧宁眼尾泛起一线红,屋中一片死寂,许久,便见先是他阖眸低笑,随即笑声愈来愈大,身形踉跄,几近疯癫。 白衣人只是看着他,半晌才皱眉,心中暗自想道,传说中的萧门鬼手,莫不是个疯子? 萧宁笑得弯下腰去,待再抬眸,脸上湿凉一片。他伸手用力蹭了一下下巴,抹去眼泪,声音嘶哑道:“你是谁?” 白衣人不欲瞒他,只掏出腰间暗金牌子,道:“天衣府办案。” “天衣府……沈观?”萧宁语气里尽是讥诮,眼底印着道不明的疲惫苍凉。 沈观略有几分诧异:“你知我?” 萧宁望向沈观眼底,那是午夜梦回刻在心头的一双眼,藏满了温柔缱绻。而如今,沈观眼底静得像一潭死水,冷漠又不近人情。萧宁恍惚生出几分荒诞感,他竟不知从前的沈云阶是不是一场梦,如今梦醒了,落在面前的便是从来无情的沈观。 “久仰大名。”萧宁按住心口,脸色苍白如纸。 沈观道:“既然萧老板肯配合,那便开始吧。”他轻轻一击掌,身边随从立刻备了笔墨纸砚摆在萧宁面前。 萧宁冷眼看着沈观,眼尾血红一片,心头悲怆。伸手指尖一挑,砚台砸在纸上,泼了满桌的墨。 “谁说我肯了?萧门从来不泄露主顾模样,这是江湖规矩。” 第35章 随从手中的刀出鞘,杀机再现。 “爹?怎么了?”楼上的小沅听见楼下的动静,将弟弟关在暖阁里,自己出来看看,结果刚一露面就听见耳边划破风声,冰冷的刀刃已经贴上了他的脖颈。 萧宁手腕一翻,指尖捏住一把柳叶小刀,冷眼看着钳制住小沅的黑衣人:“放开他。” 沈观淡淡抬眸看了眼站在楼梯间的少年:“萧老板,为了你儿子,你还是画吧。” 萧宁眉心紧皱,冷笑一声,压住心头酸痛,阖眸道:“萧门若是坏了规矩,会被下江湖绝杀令,到时候我与我儿子一样是死路。”吃这碗饭,自然是要替主顾保密,倘若从他这里走漏风声,势必会被曾经所有来此处易容换面的江湖客追杀到死。 沈观视线依旧落在楼上,少年身形单薄,乌发墨眼,一张娃娃脸显得稚气。少年也在看他,眼中满是惊色。 “爹爹……”小沅不可置信地看着沈观,脸色发白。 沈观无端生出几分莫名的情绪,小少年应当是唤萧宁,却像是在叫他。 萧宁听到小沅的呢喃,悄然握紧手中细刀,对沈观道:“我有一个办法,让你见到你想找的人。” “萧老板请说。”沈观指尖微抬,召回钳制小沅的随从。小沅得了自由,三并两步跑到萧宁身边,紧紧拉住他的衣袖。 萧宁把小沅挡在身后,方道:“下个月初十,他还会来找我修补一次面具,到时候你们有什么恩怨要了,都与我无关。” “很好。”沈观微微一笑,“多谢萧老板行方便。”说罢便带着手下满意离去。 屋子里的剑拔弩张随着沈观的离去而渐渐消失,小沅握紧萧宁的袖口,轻声道:“他好像爹爹……” “那不是你爹。”萧宁他伸手按在心口处,感受指尖下的跳动。 沈云阶,你究竟有心吗? 天蒙蒙亮,饼铺的大门吱呀打开,萧宁肩头披着衣袍,一宿未眠的眼底带着几分漠然的疲倦。 门外站着一个人,粗布素衣,长发高束,眉眼澄净,肩头背着一个小包袱,怯怯软软地问道:“老板,招工吗?” 萧宁捏在砧板上的指尖骤紧,神色却强作冰冷道:“你会什么?” “打饼揉面,我都行的。” 萧宁默默深吸一口气,低声道:“你想干什么?” 沈观唇角笑意清浅:“萧老板,我思量许久,觉得在你这儿守株待兔更方便。自然,我也不会白白麻烦您。”说着将袖中万两银票塞进萧宁手里。 萧宁沉默半晌,面无表情地把银片一揉,随手放在瓮罐里,道:“小店清寒,没有沈大人住的地方。” 沈观神情温和,道:“无妨,在下不介意与萧老板同住。” 第36章 萧宁一点都不跟沈观客气,把活儿都交给他,自己坐一旁冷着脸喝茶。第一炉烧饼出锅的时候,赶早集的街坊来这儿卖饼。 “来三个烧饼。” “哎,好嘞。”沈观乖巧应了一声,装出一副懂事又能干的模样。 街坊从他手里接过饼的瞬间,惊的“嗬”了一声:“这、这是……” 萧宁在一旁平静道:“阿叔,这是我新招的伙计。” 那街坊狐疑地打量了沈观半晌,自言自语道:“哎这这……怎么这么像……”可这毕竟是人家的伤心事,不好多嘴,没准萧宁就是瞅着长得像,才招他做伙计的不是? 街坊走后,沈观扭头问萧宁:“他说‘这么像’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萧宁从炉子里挑了个烧饼晾了会儿,又切了些许肉夹里头,准备等小沅醒了让他去学堂路上吃。 沈观琢磨一瞬,继续问道:“他那话里的意思,我像谁?” 萧宁夹肉的手一顿,抬头看了眼沈观,冷笑道:“我亡妻。” 沈观一噎,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么个回应,明知道不该再问下去,偏忍不住道:“令妻是怎么……” 萧宁咽下心头恼恨,斜了一眼沈观,讥诮道:“难产,生下我小儿子就走了。” “节哀。”沈观微微皱眉,萧宁话里带刺他也能理解,毕竟昨晚拿刀威胁人家的是他,如今堂而皇之站在人家地盘上的也是他,态度不好也是理所当然。 “爹!”小沅醒了后,牵着弟弟下楼,看见沈观又是一怔。 沈观自然也回头去看,昨晚那个少年手里还牵着个小的,四五岁的模样,刚睡醒走路还晃晃悠悠,双眸惺忪,仰着小脸跟在哥哥身旁,奶声奶气地对着萧宁叫了声“爹”。 小家伙儿生的玉雕雪琢,眉眼里竟当真与沈观有几分相似,可见萧宁说他像自己亡妻当真不是戏弄他。 看到那孩子的瞬间,沈观呼吸一滞,莫名觉得腹间那道伤疤隐隐作痛。 “来,念念。”萧宁摸了摸小儿子的头顶,指着沈观,故意压重语气道:“叫叔叔。” “叔叔。”沈念乖巧唤了声,歪着小脑袋看了沈观半晌,咯咯笑了,伸出短短的小胳膊道:“叔叔抱。” 沈观一怔,心里软做一滩水,伸手正要去抱小念念,却被萧宁一缩手,捞了个空。 萧宁神色淡淡,把念念放在地上,道:“叔叔忙,念念去跟哥哥洗洗脸。” 小沅牵住念念的手,再次看了眼沈观,转身往后院走。 沈观无奈收回手:“萧老板未免小气。” 萧宁扯了扯唇角,眼神透着寒意:“我妻走得干脆,就给我留下两个孩子,见谅。” 第37章 到了晚上,沈观溜达了一圈发现的确是没有多余的房间,便坦然摸上了萧宁的床。左右这床够大,睡两人足够。 萧宁在厨房里收拾完,上了楼、推了门,便见沈观正盘膝坐在他床上调息。他该是刚刚洗完澡,微微湿的一头鸦发垂在肩头,身上不见外衣,只松松垮垮着了素白中衣,双眸紧阖,额头隐约蒙了一层虚汗,脸色苍白,整个人便像是件脆弱单薄的瓷器。 沈观长长吐息,睁开眼,含笑轻声道:“忙完了?” 萧宁有一瞬间失神,对上沈观冷静疏离的眸子,又将心神沉下,看也不看他。 沈观按住心口轻轻吐了口气,方才旧疾又犯,他服了药调息半晌才缓了劲儿来。只是那药的药性极烈,每次服罢周身经脉刺痛,丹田间的内息乱做一团,滋味难言。 萧宁背对着沈观脱了外衣,坐在床边。沈观十分配合地往床里面缩了缩,掀开被子安安静静地躺好,睁着眼睛看向萧宁。 萧宁:…… 烛灯被挥灭,屋子里更静了些。沈观身边一沉,萧宁已经躺下,静谧里两人的呼吸似乎也交织在了一起。 约莫过了一刻钟,两人谁也没睡着。 沈观干脆侧过身子,枕着手臂,小声道:“萧老板……萧老板……” 萧宁闭着眼,鼻端满是沈观身上那抹熟悉的冷香:“怎么?” “这么多年,萧老板一个人岂不孤单。”沈观的声音又轻又柔,还带着几分含混不清的鼻音,软软扫过萧宁心头。 “你什么意思?”萧宁压下燥热,皱紧眉头。 沈观轻笑一声,道:“并无他意,随便聊聊罢了,萧老板就没想过再找个体己人吗?” 萧宁眉间更深几分,道:“沈大人这话,莫不是想自荐枕席。” 沈观沉吟片刻,认真道:“若是旁人自然不可,可若是萧老板,并无不可。” 萧宁冷哼一声:“天衣府的人都这般轻浮放浪?” 沈观还未说话,只觉腰间一紧,被萧宁拽入了怀里。散落的发丝顿时纠缠在一起。 萧宁只是抱着他,手掌顺着他清瘦的脊背一下下抚过,冰冷的声音似乎变得柔和许多:“痛就别硬撑着,脸色这样差。” 原本还想东拉西扯方便分散下注意力的沈观顿时愣住了,萧宁搭在他腰间的手并不紧,却恰到好处地给了他一个容身的怀抱。经脉丹田里的刺痛似乎当真被安抚下来,这些年哪回旧疾复发不是彻夜难眠?偏这回,竟隐约起了困意。 沈观靠在萧宁怀里,额头抵在他胸口,头一次觉得夜色并不难熬。 第38章 沈观睡得迷迷糊糊时被推醒,他揉了揉眼睛,看到窗外分明还是一片夜色。便有些懒倦地闭上眼,想重新缩回萧宁身边睡。结果摸了个空,萧宁已经起身穿衣了。 “要起这么早吗?”沈观眯着睡眼,声音里还满是困倦,带了些许鼻音听起来有些绵软。 萧宁道:“沈大人在我怀里烂泥一样睡了一宿,出门在外一点警惕性都没有,也不怕死在梦里。” 沈观懒洋洋地窝在被子里,半真半假道:“要是死在萧老板手里,我也认了。” 说音刚落,身上一凉,被子竟被萧宁直接掀了。沈观一个激灵,瞬间清醒了,条件反射地要把被子拽回来。萧宁一把擒住他的手腕,将人从床上拖了下来。 沈观昨夜服了药,这几日身子都不会好了,自然不是萧宁的对手,只能认命地草草披上衣服,被迫起了床。 萧宁拉着沈观一起出了门,沈观以为他要去赶早集,没想到萧宁出门时顺手扛了个木掀,带着沈观越走越远,越走越偏。好在两人功夫不俗,脚程够快,赶在天亮之前到了城郊的一片坟地。 沈观看着远近错落的坟头,没有说话,只是跟在萧宁身后,在一处坟茔前停下脚步。这座坟前并杂草,墓碑不落灰尘,可见该是有人常来此处,碑上刻着‘爱妻沈云阶之墓’,碑侧刻了永安十九年。 沈观心里咯噔一下,永安十九年,他出使任务身负重伤,醒来后什么都不记得了,江岭心用近两年的时间让他重新在天衣府立住脚,他关于从前的所有记忆都是江岭心给他的。永安十九年……沈云阶……肖似的容貌,难道一切皆是巧合?江岭心曾要求过他,不要离开金陵。 几个月前江岭心接到圣上密令前往岭南一带,恰好沈观手上的案子线索在此。青莲邪教右使窜逃此处,改头换面,若是能抓住,必能将其一网打尽。他实在不愿错过这么好的机会,抱着待师尊回来他自会领罚的念头出了金陵。 而后遇上了萧宁。沈观自问不是重欲之人,这些年也从没为谁动过情。偏就是这个江湖上最低调的鬼手,让他起了不一样的心思。 木掀挖开坟头上的土,沈观愣住了,不由得问道:“你这是干什么?” 萧宁不理会他,只一心一意地掘自己老婆的坟。 沈观头皮发麻,看着土块翻飞,也不知道萧宁究竟是有多大怨气,让坟下人死也不得安宁。不一会儿,就见了棺椁,沈观看萧宁的架势,大有当场开棺的意思。便忍不住开口道:“死者为大,你还是……” 话还没说完就见萧宁扶着棺椁低笑出声,沈观一噎,再也说不出话来。 萧宁神色悲戚,笑意中尽是嘲弄,他掌心下棺椁的角钉旁还有另一个钉痕,可见曾被起过钉的。沈观,好一个沈观。 坟茔被重新埋上,萧宁头也不回的离开,沈观只是跟在他后面,一路无话。 两人回到家时,天刚刚亮。 沈观压着嗓子低咳,原本身子便不好,这一趟又受了些凉气,脸色更显苍白,额头隐隐作痛。萧宁原本要使唤他去做饭,转身见他这幅样子,只能道:“你去楼上歇会儿。” 沈观扶着楼梯,一边朝楼上走,一边道:“这怎么好意思。”走了没几步,眼前一黑,整个人险些从楼梯上跌下来,幸好萧宁手快,一瞬上前伸手将人扶住,抄起腿弯,抱了上楼。待将沈观放在床上,伸手一摸额头,才发现掌心下是一片滚烫。 一帖药下去,沈观睡了大半天,身上出了一层汗。萧宁打了水给他擦身子,解了腰间衣带,才看见这几年他身上又添了几道伤疤。令他挪不开的仍是沈观腹上那寸长伤痕。 萧宁心头酸痛,失魂落魄地俯身吻在那已变得浅淡的伤痕上。 念念眨巴着圆溜溜的眼睛趴在门边,奶里奶气地叫了声爹。萧宁直起腰,轻咳一声把沈观的衣裳拢上,盖好被子,把念念招到手边来,抱在膝头。 念念有些好奇地看着躺在床上的叔叔,小声问:“爹为什么要亲叔叔?” 萧宁耳后一红,捂住念念软乎乎的小嘴巴:“嘘。” 第39章 沈观醒后,就看到一张嫩生生的小脸蛋正凑过来好奇地看着他。他伸手一捏,果真软乎得要命。 念念也不躲,只是咯咯一笑,转头道:“哥哥,叔叔醒了。” 坐在窗边练字的少年起身,抱起念念挪了挪,伸手摸了摸沈观的额头,松了口气,道:“不烫了。” 沈观拥被起身,看着眼前这对兄弟俩,忍不住羡慕起萧宁。 小沅倒了杯水递给沈观,沈观接过喝了干净,放下杯子后趁念念不注意一手捞到怀里,舒心地抱着蹭了蹭,又抬头去看眼前的娃娃脸少年,心生喜爱,私心觉得哪个都想要。 “你叫什么名字?”沈观抱着小的,拉着大的,亲切地问。 “萧沅。” 沈观在心里反复念了几遍,又觉额头钝痛,只得撇开纷乱的心思,道:“方才是在练字?能给我看看?” 小沅顿时脸上一红,有些羞赧地拿过来自己习的字,喃喃道:“我、我写得不好。” 沈观笑着道:“怎会,分明是很认真的,来我看看。”纸上字迹灵秀疏朗,虽风骨未成,倒也十分标致漂亮。沈观笑意微僵,分明从这字里行间隐约看出他的笔法。 “这字谁教你的?” 小沅眼神微黯:“我爹爹。” 沈观抱紧软乎乎的念念,感慨道:“萧老板看起来这样冷傲,没想到笔法居然如此洞达。” 小沅摇了摇头:“不是我爹,是我另一位爹爹。” 沈观一愣,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小沅想起那年雨夜,他和爹爹隔了一扇门,从此再未相见。眼泪一滴滴落下,打湿了宣纸。 沈观一惊,忙撒开念念,伸手拉过小沅用袖子给他擦去眼泪,心疼道:“好了,不想了,都过去了。” 小沅怔怔看着他,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掉,哽咽质问道:“爹爹,你为什么不回来看我和弟弟。” 为什么? 沈观脑子里阵阵嗡鸣,少年的眼泪像是落在他心头,滚烫滚烫。 念念看看沈观,又看看哥哥,哇的一声也跟着哭了起来。萧宁端着药推开门,看见自己俩儿子哭得跟两只小兔子一样,忍不住额角泛紧,捏住药碗,忍着火气道:“沈观……” 沈观手足无措地抱着念念,拽着小沅,愧疚道:“对不起,我也不是故意的。” 萧宁好不容易哄好了俩儿子,哄得两人下楼,这才关上门一把按住沈观,道:“沈大人,您来这儿是究竟是帮工的,还是添乱的。” 沈观被按在床上,一双眼里忽然也透着几分迷茫,怔怔道:“我好像……忘了一些事情……” 萧宁神色渐渐黯然,捏在沈观肩头的手缓缓松开,端起一旁的药碗,道:“先把药喝了。” 沈观坐起身,双手捧着碗,低头道:“那是不是,很重要的事。” 萧宁沉默许久,方道:“既然能轻易忘记,便是无关紧要的。” 第40章 沈观没有再追问什么,只是悄悄派遣自己的心腹去查一个人——沈云阶。 自从小沅当着他的面哭过一场,沈观就收敛了性子,仿佛真将自己当成了店里来的帮工。天不亮拎着小菜篮子去挑拣新鲜蔬果,做了饭再唤两个孩子起床,给小沅整理好去学堂的课业,牵着念念去洗脸,温顺地一如当年的沈云阶。 萧宁只是冷眼看着,下月初十越来越近,沈观找到了他想要找的人,自然不会再多留此处。 沈观夜里依旧喜欢偎着萧宁睡,只是不再胡乱撩拨。萧宁看着臂弯里睡得沉静的人,心绪也渐渐平静。他与沈云阶便如此也好,他做他的街头卖饼郎,带着小沅和念念过完这平静的一生。而怀里人只会是天衣府沈观,身居高位,冷静无情,这也本该是属于他的路。 初九的那天夜里,好端端下起了雨,屋子里昏黄烛帐,沈观站在窗边听雨,柔软微湿的长发垂落腰间,他手里捧着杯苦茶,淡淡薄雾模糊了清美动人的眉眼。 萧宁出现在他身后,冷声道:“大晚上的喝什么茶。” 沈观合拢窗子转过身,将手中茶盏放下,道:“那我陪你喝酒?” 萧宁没有说话,从一旁橱柜里取了两坛女儿红,启了纸封,递给沈观一坛。出门在外,任务在身,沈观原本是从不喝酒的,但今夜他只想醉上一醉。 酒坛见底,醉意微醺,沈观从身上取出一枚玉符递给萧宁,道:“以后若有难处,随时去天衣府找我,以此为证,无论何事我都应你。” 萧宁看着掌心的暖玉,忍不住笑出声来,他想摔了玉符,到底没舍得,只是合拢手心,笑意愈发苦涩。 沈观心底酸楚,却不知为谁,他遣人去查沈云阶,却未查到分毫消息,一个人倘若曾在这世上活过,又怎会没有留下一点痕迹,除非是有人将其刻意抹去了。能滴水不漏做到这一点的,那唯有天衣府。师尊的恩情他记得,倘若这就是江岭心想要的,他查下去还有什么意义。 天衣府,他迟早是要回去的。沈观推开空空的酒坛,踉跄着起身,却被萧宁一把攥住手腕。 “阿云……”萧宁手心冰凉,眼底水光涌动,泛白的唇翕动几下,到底还是松开了手。 沈观没有回头,推门出去,伞也未拿。 直到初十傍晚他才回来,饼铺的四周已经部署了暗卫,杀意悄然。 夜色已深,萧宁和沈观谁也没有解衣。 暖阁里两个孩子睡得正香,沈观把念念露在被子外的小脚丫塞回去,又把小沅肩头的被子往上拉了拉。他看着两个孩子,一时间竟舍不得吹熄灯火。 萧宁在外间,一杯酒接一杯酒。直到楼下响起敲门声。沈观神色一凛,吹灭了暖阁的灯。 萧宁起身,擎着一盏烛灯,深深看了眼沈观,转身下楼。 沈观手臂垂下,一柄细剑从臂上滑落又被指尖稳稳捏住,衣袂不沾风,呼吸也轻到几不可闻,隐在楼上半开的门后。 门闩一点点抽开,一个身披黑斗篷的人闪身进来。 “萧老板。”黑斗篷声音低哑,说话的当口把手里的银票拍在桌上,“有劳。” 萧宁从锅炉底下抽出个木箱子,掀开露出一堆易容的工具,一言不发地洗净了手,拿起一柄寸长的柳叶刀在指尖翻了个冷厉的刀花儿。 黑斗篷闭上了眼,就在这一刹那,冷刃破风而来!一道银线从二楼飞身而至,快如闪电,直取黑斗篷命门。一切来得太快,快到令人反应不及,黑斗篷蓦地睁大双眼,对上冷厉剑刃,那剑细如柳叶,柔如溪水,却蕴含着最不近人情的杀意。 就在剑刃即将划开黑斗篷胸口的那一刻,黑斗篷动了,像是一条滑不留手的鱼,整个人忽然变得又薄又扁,骨头都缩在了一处,只一瞬就退在一丈之外。他眼神怨毒地看了眼萧宁,二话不说翻身要往窗外窜逃。 沈观怎会放过他,剑锋一转,那柄又细又软的剑就像是灵蛇婉转,缠上了这条难对付的黑鱼。黑斗篷被细剑绊住,几个回合就落了下风,沈观自然不怕他逃出去,外面已经布满了天衣府的人,这个邪教头目,他势在必得。 萧宁捏着他的柳叶刀,在一旁冷眼看着,黑斗篷不是沈观的对手,自然用不着他来出手。 黑斗篷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多,几处大穴迸出血来,他神色愈发狠厉,不再理会沈观的缠斗,只一心想要逃走。沈观剑随心动,拨云见月,直朝黑斗篷背心而去,誓要将他钉个对穿。黑斗篷感到身后杀意,心知大势已去,掌心一翻,三柄飞刀朝沈观而去。 萧宁神色一沉,手中柳叶刀飞出,击落一柄飞刀。沈观手腕一转,长剑扫开一柄,唯有最后一柄刀直朝他心口而去,太近了!沈观下意识想要避开,却生生顿住脚步,萧宁就在他身后! 刀锋入肉的闷响在夜色里并不明显,沈观手中长剑同时刺入黑斗篷的肩头,将他钉在窗牗之上!凄厉的惨叫未出,就被沈观一步上前捏住了喉咙。黑斗篷只发出咯咯的怪音,血从他口中涌出,怨毒的鱼眼一翻,已然气绝。 沈观冷漠地将黑斗篷的尸体扔下,指尖放在唇边打了个低哨,窗外天衣府的暗卫飘进窗来。 “把他尸体带走。”沈观交代给暗卫,“你们都撤下,回府。” 天衣府的暗卫在黑暗中看了眼沈观,道:“少府主……” “走。”沈观冷声打断。 天衣府的人不敢不从,只是低头道了声是,带着邪教头目的尸首离开。 萧宁看着沈观挺如松竹的背影,犹疑道:“你……没事吧?” 沈观手中的剑滑落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他捂着胸口转身,指缝里是半截断刃。 “沈观!”萧宁箭步上前,一把扶住沈观肩头。 沈观身形踉跄一下,一口黑血呛了萧宁满身,无力地倒在他怀里,勉强笑道:“萧老板……我不走了……” 医馆的门这次直接被踹成了烂板子,朝四面八方飞了出去。老周在睡梦中迷迷糊糊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还不等他彻底清醒,就被拖拽下床。 萧宁脸色惨白,满身污血的样子吓了老周一跳。待看见他护在怀里的人,更是惊得险些跳上房梁。 “他怎么会……” 不等老周问完,就被萧宁打断:“救人要紧。” 老周二话不说点了灯,撸起袖子赶紧帮着把人放在床上。伤口避开了心脉,本是不致命的,但那刀上明显淬了毒。黑血随着断刃拔出来的时候喷溅出一道弧线,沈观闷哼一声,彻底昏死过去。 萧宁按住伤口,血湿透了层层布纱,随着沈观呼吸愈发微弱,他的心渐渐沉进寒潭,几乎要浑身打颤。 老周把压箱底的丹药全找了出来,一股脑给沈观全塞进口中,猛灌了两碗清毒的药。折腾了大半时辰,沈观唇上的黑紫才算是褪去,只是脸色依旧苍白骇人。 “老周,他没事了么?”萧宁有些脱力地弯下腰,额头上的冷汗打湿了发丝,眉眼里尽是疲惫。 老周洗了手,看着一盆血水,神色凝重道:“阿宁,有件事我得同你说。他身上的毒,是鬼面花的汁液,成瘾性极强。西南夷道一带常见此花,一旦沾上,便戒不掉了,若是日日贪食花汁,迟早为此丧命。他中了此毒,怕是要熬上几次发作,才能彻底禁断。” 萧宁握住沈观冰凉的手,道:“我陪他。” 老周抓了抓乱糟糟的头发,劝道:“依我看,你还是回家去吧,把他留在我这儿,我帮你看着。等身上的毒彻底断了,再给你送回去。” “不必。”萧宁一口拒绝。 老周没办法,只能把医馆留给了萧宁,自己收拾了东西去照顾小沅和念念。沈观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二日正午。 萧宁正坐在他身边,把凉了的药又热上一次。 沈观费力地动了动手指,浑身酸软,伤口灼烫刺痛,他想开口唤人,除却虚弱的几声低吟,连句完整话都没能说出来。 “别乱动。”萧宁转过身见他醒了,赶紧轻轻按住他肩头,免得他扯到伤口。 沈观定定看他片刻,弯唇一笑,声音虚弱道:“萧老板一宿没睡吧……” 萧宁不理会他的调笑,只是轻轻扶起他,安置在自己怀里,端了药一勺勺吹凉了喂他。 沈观含着浓苦的药汁,靠在萧宁肩头,轻声道:“我倒是有些感激那邪教头子了。” “胡话。”萧宁脸色微沉。 沈观低咳几声,在萧宁怀里寻了个更舒坦的姿势:“萧老板,续弦吗?” “不续。”萧宁拒绝的十分果断。 沈观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配合地咽下药汁,含着满口苦涩,真心实意道:“真的不再想想吗……” 萧宁沉默地收拾着药碗,留给沈观一个无欲无求的背影。 沈观闷在被子里,药劲儿上来头脑昏沉,满嘴胡话:“我烧饼打得不错,考虑一下吧。以后我会对小沅和念念好的,照顾他们,也照顾你。为你洗衣烧饭,为你铺床暖被,真是羡煞旁人……” 萧宁掀了帘,头也不回地走了。 鬼面花毒来的比想象中还快,当天夜里,沈观从睡梦中蓦地睁开双眼,肩下伤口灼痛泛痒,起初他先是拽开了中衣去抓伤口,不过片刻,指尖湿黏,血腥味弥散开来。但痛痒未歇,反而愈演愈烈,沈观忍不住呻|吟出声,躺在床上不停地翻身。 睡在外间的萧宁听见动静,掀帘进来,在黑暗中一把抱住沈观,压住了他的手。沈观身上的伤口被自己抓破,原本苍白的指尖上满是血,他甚至尝试着将手指挖进肉里,似乎想将骨子里的痛痒一并掏出来。 “放……放开我……”沈观不停地在萧宁怀里挣扎,胸口的痛痒已经扩散至整个上身,像是被一群蚂蚁蚕食着,刺痛简直令他发疯。 “阿云,别动。”萧宁紧紧抱住他,亲吻他湿漉漉的眼尾,低声安抚道:“别去想它。” 沈观痛苦地呜咽着,浑身颤抖,脑子里最后的清明反复告诉自己熬过去,熬过去就好了。可是身体里的痛苦像是找不到宣泄的门路,灼痛在五脏六腑横冲直撞,纷乱的真气刺得经脉剧痛。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他再也无法忍受,眼泪簌簌落下,神志不清道:“放了我,求你了。好热……你不要抱着我,好热,我好热……” 萧宁怕他再去扒身上的伤口,哪敢松手。老周去他家里照顾念念和小沅了,走之前同他说过,鬼面花毒无解,只能熬,熬过去就好了。 “不管他跟你说什么,你都不要心软,不然只会害了他。”老周丢下这句话,将医馆留给了萧宁。 “水,我要喝水……”沈观双眸赤红,下唇咬得血迹斑斑,湿透的凌乱乌发粘在他苍白的脸上,脆弱得令人心惊。萧宁借着月光只看一眼,心口痛得发麻。 沈观挣扎累了,虚弱地倚在他怀里,只是一边落泪一边说要喝水。萧宁把他放在床上,道:“好,我去给你倒水。”这边刚转身倒了水,身后黑影一翻,竟是要跑。萧宁本就提防着,反手将人重新扣在床上,压了个结实,侧头衔住碗,将水尽数倒入口中,碗落地碎开,他俯身堵上沈观渗血的唇。 水落入唇舌,冰凉沁甜,沈观脑子里嗡的一声,最后一丝清明散尽。痛楚似乎找到了可诉说之处,萧宁身上微凉,正解了他的灼热之意。沈观本能地挺起细腰,紧紧贴住萧宁,舌尖匆忙追逐去寻找那所剩无几的清凉。 萧宁眼神暗了些许,一手扣住了沈观窄瘦的腰身,一手抚在他脑后,加深了唇舌间的缠绵。两人衣襟早已松散,沈观急切地贴了上去,眼角殷红沾泪,染血的指尖在萧宁背上抹出道道红痕。只是这样还远远不够,沈观翻身而上,主动跨坐萧宁腰间…… …… 临近天明,两人一宿未眠,不知交泄几回,只留一榻狼藉和满室苦麝香。 老周白天抱着念念来探望沈观,昨夜折腾出的满室狼藉已被萧宁收拾妥当。沈观还在床上昏睡,苍白又安静。 萧宁把念念放在膝头,轻声把昨夜的事三言两语说给了老周听。 老周端着杯子,一口水不上不下地含在嘴里,半晌才咽了下去,一言难尽的模样:“鬼面花是有瘾的,你这回纵他沉沦情|欲,他下次再发作,你还得候着。” 萧宁抬眸看了老周一眼,冷声道:“那又如何,他本就是我的人。” 老周看了眼里屋睡得昏沉的人,皱起眉头想说什么,终究还是没说出口,只是伸手揉了揉念念柔软的额发,叹了口气。 沈观醒来的时候,老周已经牵着念念的小手走了,萧宁正坐在床头守着他。 “这……是哪?”沈观声音略显沙哑,浑身虚弱无力,侧过头茫然地看了眼坐在床边的人。 萧宁眉目锋利冷峻,薄唇抿成严肃的模样,只有眼底隐约带着疲惫。落在沈观眼里,却是一片茫然的陌生。 “睡傻了?”萧宁瞪了他一眼,却意外的在沈观眼中看到小心翼翼藏好的慌乱。萧宁一愣,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掌心下一片微烫,该是有些低热,但却不至于烧糊涂的。 “你是谁?”沈观撑着要坐起来,昨夜一宿折腾,他若能坐的起来才怪。身下钝痛和腰间酸软,让沈观再度白了脸。 “沈观。”萧宁微愠,语气冷然,警告他不要再耍花样。 沈观脸色一变,不顾身上痛楚,挣扎着半坐起身,退至墙角,半晌才开口道:“你是天衣府的人?”若非是天衣府的人,怎会知他真名。 萧宁神色变换,心沉了下去,沈观不会同他这样胡闹。他盯着缩在墙角的人,伸手捏住沈观清瘦的下颌,强迫他抬起脸来。 “你以为你是谁,沈云阶?” 沈观脸色雪白,却强作冷静道:“是师尊让你来的?” 萧宁彻底沉默了,眼前的沈观似乎忘记了更多的事情,他取出贴身藏好的玉符,给沈观看。 沈观眼中的疑虑彻底消失,死水般沉寂。天衣府的飞玉令,见令如见府主。 “师尊有何指示?” 萧宁垂眸看了眼沈观,道:“你中毒了,留在此处养伤,毒清之前不得离开。” 沈观蓦地抬头,毫无血色的唇微微翕动,良久才低声道:“我这样离开王府,若是世子找不到我……” 萧宁心间钝痛,神情愈发冷厉道:“无需你担心,外面自有对策。” 沈观扶住额头,脑中隐隐作痛,他实在想不清为何自己好端端会中毒,但这些他都无暇去想,如今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若是少爷找不到他,定然会着急。眼前人不可信,他得想办法逃出去,回王府一趟。 沈观身体虚弱,又被萧宁强迫着灌了一碗药,脑中一片混沌昏沉,撑不住睡了过去。萧宁趁他睡着,回到家中,找到了老周。 老周正在任劳任怨地给俩孩子洗衣服,看到萧宁也是一惊,道:“怎么了?” “你问我?”萧宁冷笑一声,“他好像已经忘记我是谁了。” 老周用湿漉漉的手摸了摸下巴,沉思片刻道:“倒也有可能,鬼面花毒本就会使人神志不清,他如今或许将记忆停留在他心里所惦念的时候。” 萧宁眼中已经布满红血丝,显得颓丧可怖。老周于心不忍,劝道:“你不必烦忧,待他熬过几回毒发,脑子自然就清醒了。眼下他是个什么状况?连你都不记得了?” 萧宁抬眸看了眼老周,神情苍凉,缓缓转身离去。沈观如今已经不记得他了,但却还记得谢筠意。沈观的记忆似乎回到了那年,还在王府的时候…… 医馆的门虚掩着,被风吹得吱呀作响。萧宁脚下一顿,猛地推门进去,屋里空无一人,沈观走了。伤口未愈,鬼面花的毒随时有可能再发作,他就这样一个人跑了出去。 萧宁心跳如擂,脑子里一片空白,踉跄跑出去。那年雨歇,他飞奔在街头巷尾,却寻不到沈云阶的绝望再次浮现心头。万幸的是,这次沈观并未走远,他在空荡荡的废弃巷口踟蹰,似乎是找不到回家的路。 萧宁从后面一把将他按在粗粝地墙壁上,灼热的喘息喷洒在沈观脸上。愤怒和心底的后怕让他几乎想掐死沈观,他质问道:“你想逃?” 沈观撑着摇摇欲坠的身子,拉住萧宁的袖口,道:“我不逃,你让我回王府看一眼,我看一眼就走。” 萧宁怔怔看着沈观捏住他一片衣角,眼里满是乞求。半晌,他低头苦笑起来,抬眸看向沈观,道:“没有王府了。” 沈观愣住,忽然攥住萧宁手腕,厉声道:“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萧宁贴在沈观耳旁,一字一句道:“永安十三年,武靖王府结党营私,罪不可恕,被朝廷肃清满门。证据还是你亲手交上去的,沈观,你忘了吗?” 凄厉嘶哑的尖叫从巷口传出,沈观抱着头,缓缓滑坐地上,冷汗布满他的额头。 萧宁看着蜷缩在自己脚边的人,俯身将人抱了起来。怀里人清瘦到没有分量,颤抖过后陷入了昏迷。萧宁抱着他走在夜色里,凉意顺着脸颊滴落在沈云阶眉心。他恨沈云阶,却也爱他,比恨还要多一些。 药味浓苦,弥散满屋。 沈观躺在床上,整个人了无生气地陷在被褥里,疏长的睫毛遮住泛灰的眸子。直到萧宁把药匙抵在他唇边,长睫微颤,方才让人瞧出一丝生气。 “王府没了……少爷呢……”沈观声音沙哑。 萧宁将他扶到自己怀里,喂下一匙汤药,道:“死了,死在诏狱里。” 沈观唇上血色褪尽,毫无神采的眸中凝了一层雾气。萧宁的药喂不下去了,沈观牙关紧闭,血从唇角涌了出来。 萧宁一怔,顿时扔了药碗,一掌劈向沈观后背,手指掐开他下颌,强迫他张开嘴。血呛得沈观连连咳嗽。 萧宁怒极攻心,竟有几分眩晕,掐在沈观下颌的手不敢松开,脸色阴郁道:“你要咬舌?” 沈观气息更弱,清瘦的脸颊被萧宁捏出青紫的指痕。 萧宁怒极反笑:“人是你亲手杀的,你能有什么想不开的?当初进王府不就是为了这一天吗?沈观!” “是……”沈观从齿缝挤出含血的沙哑声响。 萧宁缓缓松开钳制他下颌的手指,任由沈观脱力地仰倒在自己怀里,良久,才平静道:“不要死,到了下面,谢筠意也不愿见你。沈观,你也没资格去陪他。” 字字诛心,沈观阖眸,泪顺着眼角落下打湿萧宁的衣襟。 “想不想知道,你忘记的这些年都发生了什么?”萧宁用冰凉的指腹抹去沈观眼尾的潮润。 沈观睁开眼睛去看他。 萧宁面无表情地重新倒了一碗药:“听话喝药。” 苦涩灌了满口,沈观有些昏昏欲睡,却固执地睁大眼睛,等着萧宁说给他听。萧宁收拾了药碗,倒了杯苦茶,自己喝了半盏,剩下的一半搁在床头。 “闭上眼,我讲给你听。” 沈观犹豫一瞬,到底还是听话闭上眼睛,浓浓的睡意席卷儿来。萧宁清冷平稳的声音忽远忽近,落在他的耳边。 “永安十三年,武靖王府没了。同年诏狱里,沈大人用一把匕首要了谢筠意的命……” 沈观痛苦地皱起眉,长睫颤抖着要睁眼,却被萧宁一把盖住。 “别动……” 沈观不再挣扎,片刻,萧宁感到掌心一片湿润。 “武靖王府倒了,谢筠意死了,世上再没了沈云阶,只剩天衣府高高在上的少府主沈观。卧薪尝胆,功德加身,他从此前途无量……可他放着好日子不过,偏挑蠢事做,你猜他干了什么?” 沈观整个人浑浑噩噩,耳边声音愈来愈远,他努力保持清醒,架不住药劲儿逼人。他听到萧宁声音里夹杂着叹息,冰霜渐融。 “他真傻,竟为谢筠意生下一个孩子。” “你说他是如何做到的,天衣府那样的地方,他怎么瞒得了那些人。他身边能有多少可信之人?又有谁能照顾他?他遮遮掩掩,每天小心翼翼,或许只有夜深人静方能得片刻安闲。” 萧宁松开遮住沈观眼睛的手,叹息地俯下|身吻去他眼尾的泪,低声轻喃:“他受过的苦,从未跟人说过半个字,我至今也不知他是如何平安生下那个孩子的……” 沈观听去最后一个字,彻底陷入昏睡。萧宁怔怔看了他半晌,在他眉心落下一片温柔的触碰。 鬼面花的毒|瘾第二次发作仍是夜里,这次萧宁已经不再手足无措,冷静地将人抱在怀里。沈观捂着额头趴在他肩头呻|吟,口中不停地唤“少爷”。 “我在这。”萧宁扣住沈观一把细瘦的腰,任由他神志不清地扒开自己的衣裳。 沈观脑子糊涂,手上也哆嗦,愣是解不开萧宁腰间衣带,急得眼睛都红了。萧宁捉了他的腕,放在唇边亲了亲,利落抽下腰间衣带将沈观双手捆在床头。 沈观疯了般挣扎起来,鬼面花的瘾上来,几乎要了他的命。他开始哭喊,拼命扭动着腰肢,语无伦次地求萧宁抱他。萧宁不语,只是冷眼看着。禁断期的人大抵都是如此,狼狈失态。沈观狠话说尽,又开始服软,发|情的小兽般哭叫着求欢。 萧宁等了大半个时辰,眼看着沈观哭红了眼,喊哑了嗓子,虚弱地缩在床角,方将人狠狠拽入怀里,压在身下,索要一通。沈观眼睛里只剩晃动的房梁,直到有什么一股接一股地涌入身子里,胀满下腹,才算结束。 沈观合上眼,脑子钝钝地想,他为少爷生过一个孩子吗?那孩子叫什么? 清晨,萧宁趁着沈观没醒,回家看了看孩子。老周到底独身多年,洗衣煮饭不在话下,俩孩子跟着他没有受半点委屈。小念念挂在萧宁脖子上不肯撒手,脑袋瓜一劲儿地往爹爹怀里钻。 “他怎么样了?”老周边给小沅收拾书袋,边抬眼问道。 萧宁摸了摸念念的小脸,沉默片刻,才道:“昨晚又发作一回。” 老周没说话,看着俩孩子吃完饭,送走小沅去学堂,才折身回来,低声劝道:“差不多成了,孩子都俩了,您们还要闹到什么时候去?” 萧宁把粥盛上一碗,稳稳放在食盒中盖好,道:“待他好了再说。”外面细雨蒙蒙,他没打伞,提着食盒踏入雨中。 老周坐在门槛里的躺椅上,叹了口气,捏了捏念念软乎乎的小脸,道:“你爹若是不那么嘴硬,你怕是弟弟妹妹都有了。” 萧宁还未走到医馆的门前,远远就见沈观跌跌撞撞地从门里出来,身形踉跄地扶着门框要走。他似乎刚醒没多久,长发凌乱,衣衫不整,赤着一双脚,神情憔悴。 萧宁三并两步上前,一把扣住沈观手腕,将人拽回门里,砰地一声关紧了大门。 “放开。”沈观眼中一片冷厉,声音却很是虚弱。 萧宁依言放手,眼睁睁看着沈观脱力地跌坐在地上,冷声道:“你要去哪?” 沈观仰起头,眼睛却不看向他,薄唇抿出冰冷的弧线。 萧宁将手中食盒放下,低头又看见沈观光着脚,细瘦的脚踝泛青,他身上衣衫单薄,地上又凉,少不得有些颤抖。低不可闻的叹息响起,萧宁俯身把沈观从地上抱起,指尖触到他的一瞬间,沈观脊背绷直,眼底杀意顿显。 萧宁恍若不知般,将人抱回了床榻上,捏住他冰冷的脚踝,道:“怎么?想起昨晚的事了?” 提到昨夜,沈观脸上血色褪尽,指尖死死掐在掌心。 萧宁转身取过食盒,将温热的粥端出来,坐在沈观身旁,平静道:“是你哭着求着让我要你的,我都将你绑起来了,你还不肯作罢。” 沈观闭上眼,似乎在极力忍着杀意,半晌才道:“我如今神智不全,又身中这样下作之毒,无意再活。只是想问你一句,你昨晚说过的话,可是真的?” 萧宁吹温勺中的粥,淡淡道:“你说那个孩子?自然是真的。如今已是翩翩少年,身居小城一隅,平安顺遂。” 沈观动容,缓缓睁开眼,对上萧宁坦然沉静的眸子,苦笑道:“如此……我也安心了,他叫什么?” “单名一个沅字。” 沈观心头钝痛,垂眸轻声自语道:“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 萧宁手上一顿,沉默一瞬,道:“原是这般。”他缓缓将粥喂到沈观嘴边,沈观却不再配合,只是闭着眼别过头去。 “心满意足,就不肯活了?”萧宁用汤匙在沈观苍白的下唇上压了一压,道:“你想不想知道,你和他的第二个孩子叫什么?” 沈观蓦地睁开眼,死死盯住萧宁的脸。 萧宁挑起锋利的眉梢,缓缓道:“谢筠意死了,你的少爷却没死。” 沈观抓住萧宁袖口,眼中滚动着水雾,哆嗦着唇,有千言万语要问。萧宁只是再次将汤匙往他嘴边送了送,道:“听话,吃饭。” “那年,沈大人瞒天过海将人从诏狱偷偷送走。离了金陵,你的少爷再也不是王府的世子,他流落乡间,卖饼为生,倒也清净。” 沈观皱起眉头,粥也咽不下去了。 萧宁不动声色地扬起唇角,斜了他一眼,道:“怎么?觉得他从前十指不沾阳春水,做不来这些事?” 沈观长睫低垂,泛白的指尖不由得攥紧身下床褥。 “你放心,他比你想象的还要能适应那样的生活。”萧宁拉过沈观的手,翻过掌心,果真看到指甲在手心留下的掐痕,便也忍不住眉间轻皱。 “原本他以为,这辈子也就如此了,盛世之下,难复深仇,便是搅弄起一片风云,又能如何。”萧宁苦笑,伸手抹去沈观唇角一点汤水,“可偏偏,有人不肯就此作罢,带着那个孩子,千里迢迢送上门来。” 萧宁把空空的粥碗收好,起身正要去刷碗,却被沈观一把拽住袖口。 “后来呢?”沈观有些急切地盯着他。 萧宁垂眸看了一眼死死扒在自己袖口上的手指,道:“不想说给你听了。” 沈观咬住下唇,沉默片刻,小声道:“我还可以再吃一些。” 萧宁眼底浮起一丝笑意,拨开拽住自己袖子的手指。 “别走……”沈观急了,要跟下床。萧宁将人一把按回被褥间,俯身贴在他的耳畔,低声道:“老实躺着。不走,谁给你做饭吃。” 萧宁真的简单做了些吃食回来,沈观正坐在床沿,歪着脑袋犯困,昨晚折腾一宿,难免腰身酸痛,神色懒倦。 “累了?”萧宁把他垂落在身前的发丝拨开,抵着下巴强迫他抬起头来。 “少爷。”沈观低声唤道。 萧宁淡淡松开手,没有说话,沈观猜到他的身份,他并不意外。 “想到多少?”萧宁问道。 沈观摇了摇头,抬手按住眉心,眼中满是苦涩。 “吃点东西再睡,想不到就不想了。”萧宁握住沈观的手腕,把他的手从眉间拉开,塞了个包子给他。 沈观听话的吃完包子,被萧宁按在床上裹好被子,沉沉睡去。萧宁在床边守了他半天,才出门去…… 沈观的记忆仍旧混乱不堪,若是想久了,便感到头疼欲裂。萧宁不许他多思,只道:“你若想知道什么,我说给你听就是。” 沈观眼角微润,攥住被褥,声音沙哑:“少爷若是不想说便罢了。” 萧宁冷哼一声:“沈大人不远千里而来,那送上门给我做媳妇儿的事,能有什么不可说的。” 沈观:“……” 于是日落之前,沈观终于肯相信,他真的和少爷不止小沅一个孩子。 门外人声渐歇,日暮黄昏,炊烟渐起,一切喧嚣归宁静。沈观趴在窗边,眼睛望向窗外,长发顺着清瘦的脊背垂落满榻,虽是病态也显雅致。萧宁将外袍扔在他肩头,示意他披好。 沈观转身,攥着外袍,闷声道:“可我不明白,能常伴少爷身旁,我该十分知足,为何要离去?” 萧宁倒药的手上一顿,抬眸看了沈观一眼,没有回答他。沈观接过药碗,浓稠乌黑的药汁倒映着他眼中迷茫。 直到沈观喝完药,药劲儿袭来,头脑一片昏沉时,才隐约觉得萧宁用指腹轻轻蹭了蹭他的额角,道:“怪我,不肯好好待你。” 沈观摇了摇头,却没力气说话,只是撑着不睡过去,固执地看向他。 “你离开天衣府时身中剧毒,我却从来不知,待我知道时,却也晚了。你也狠心,如此还要来招惹我……”萧宁眼中酸涩,语气丝毫没有平日里的冷硬,只是难过,也委屈。 沈观脸色惨白,眼睛红了一圈,紧紧握住萧宁的手。 “后来你生下念念,就走了。”萧宁惨然一笑,道:“我无数次想,倘若当初我再待你好些……” 沈观眼泪渗入发丝间,心头痛得呜咽。 “阿云,天底下数你最狠心了。” 第41章 最后一次鬼面花毒发作的时候,萧宁把沈观紧紧抱在怀里,两人彻夜缠绵于榻。 沈观在神思迷惘时听见萧宁跟他说了许多,毒|瘾发作很多话记不太清,却留下一句在心里。他说:“你在我身边,我恨你。你若走了,我在这世上像个孤魂野鬼,连个安排处也无。” 天际破晓,萧宁抱着昏睡过去的沈观,指尖细细抚过他眉眼,心底一片安宁。让他再贪心二十年,哪怕死后万劫不复,他也甘愿。 沈观这次迟迟未醒,几个时辰后高热不退,烧得双颊通红,眉头痛苦地皱起,呓语不断。老周赶过来看了半晌,对萧宁道:“这是毒要散了,按时喂药,熬过这阵子就好了。” 萧宁把冷水里浸好的帕子拧干,搭在沈观额头上,悄悄握住了他被褥下的冰凉的手。 沈观高烧反反复复,有时醒来也是浑浑噩噩,萧宁常把他抱在怀里,一勺一勺地喂药。沈观偶尔会把刚喝进去的药吐他满身,他也不嫌,轻轻顺着沈观消瘦的脊背,低声哄他几句。最虚弱狼狈的时候,萧宁一直在沈观身边。 折腾了五六日,沈观才算是不再高热,萧宁也算是渐渐放下心来。 沈观醒的那天,刚是一阵秋雨停。他睁开眼,脑海中思绪繁乱,许久才动了动身子,强撑着坐起来。躺得久了,眼前难免阵阵泛黑,缓了片刻,脑子也算是彻底清醒了。他记起从前过往,也记得这些时日里萧宁的每一句话,记起当年王府,也记得那年破庙里的雨有多冷。 沈观抬手盖住眼睛,良久才无言泪下,这半生算来,他负了谢筠意,也负了萧宁。 他踉跄起身,医馆凄静,除了他空无一人。他不知要去哪,或许是想找到他的少爷,亦或是逃开不敢再见他的少爷。 推开医馆的门,萧宁就在门外,正在用红绸子给一处礼盒扎花。 老周在一旁道:“我就说他今天肯定能醒。” 萧宁神色微变,看着几处没有扎好红绸的礼盒,眼底闪过一丝懊恼。他将手中红绸一甩,双臂环抱身前,抬眸对沈观道:“醒了也不披件衣服出来。” 沈观一脸错愕,喃喃道:“少爷……” 萧宁绷了半晌,上前将身上衣服脱下披在沈观肩头,无奈道:“以后若让你无名无分跟着我太不像话,今天抽空凑了几样聘礼给你。” 医馆外面整整齐齐码着几个盒子,大饼、冰糖、冬爪、桔饼、柿粿、龙眼、猪蹄、挂面、一对公鸡、一对母鸭。按照当地的礼俗,聘礼得备十二样,还没有来得及买齐,所以最后面跟着念念和小沅。 勉强也算凑够了数吧。 沈观怔住,直到萧宁将他抱起来,他才回过神来。 “不说话就当你应下了,进去吧,外面风大。” “少爷。”沈观将额头贴在萧宁心口,“我心如日月,誓拟同生死。” 许久,他方听到萧宁郑重应道:“好。” 第42章 沈观接下那潦草的聘礼,最高兴的便是老周,只道是自己家门板今后不再受苦。沈观病了这么些时日,精神不济,又被这突如其来的求亲给惊着,偎在萧宁怀里细细回忆这段时间的糊涂日子。 萧宁用手背抵了抵他的额头,将被子拽了上去给他盖了严实,抬手招了小沅和念念上前,话也不说只将俩孩子往沈观面前一推。 “叫爹爹。” 小沅眼睛一红,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念念尚且懵懂,也跟着哥哥奶声奶气地叫了声爹爹。 沈观当即什么纷乱心思也无,一颗心化了水般软作一滩。所爱在眼前,骨肉在身边,别无所求。 老周一瞧这般场面,当即托人算了个好日子,要俩人把喜事办了。萧宁又顺带盘下了紧挨着饼铺的房子,准备推到重盖,两相打通。以后小沅和念念也不必总是挤在一处暖阁里。 沈观身子未愈,只看着萧宁忙前忙后,他便歇在家里陪念念玩儿。隔壁房子开工动土的时候,裁缝上门来给沈观量腰身。 “总得做身喜服。”萧宁道。 沈观眼神一黯,只想到那年俩人未能成的婚事。腰间蓦地一紧,却是萧宁将人扣在怀里。 “不想从前。”萧宁低声在他耳边如是说道。 沈观眼底有水光流转,半晌才散去心头酸楚,含笑道:“少爷……” “这般唤我?” 沈观想了想,改口道:“阿宁?” 萧宁低笑一声,挑眉道:“夫君亦可。” 下月初六,宜嫁娶。裁缝店里的伙计提前四五日将喜服送来,萧宁要沈观穿上试试,若不合身再送去改。这喜服样式简单了些,料子确是挑的最好的锦缎,指尖摸上去柔滑似水。鲜亮的红衬得沈观脸色莹白,眉眼如墨,艳色夺人。只是这样衬人的喜服腰间竟窄了几寸。 “当初不是比照着量?可见这些日子胖了不少。”沈观拽了拽腰间衣袍,笑着道。 萧宁伸手捏了他的下巴抬起,仔细端详半晌道:“还是瘦。” 沈观捉了他的手按在自己腰间:“长在这里。” 萧宁揽住沈观腰身捏了捏,似乎真是比之前长了些许肉。 “送回改改。” 沈观拦住了,只道:“也不必麻烦,紧紧就是了。”说着他将束腰紧了几寸,倒也能穿,细腰长腿的,也不知是衣裳衬了人,还是人衬了衣裳。萧宁将外袍亲自为他披上,柔红的广袖流光,确实好看。 “过两天我给邻里送些喜饼喜糖,喜宴便不摆了,只请了老周来咱们家喝酒。”萧宁将一处褶仔细给沈观压平整,语气虽淡,眼底却氤出温柔。 沈观听他这样说,竟无端生出几分羞赧。他不自然的小动作落在萧宁眼里,惹得萧宁忍不住将人扯到怀里,压着他耳尖低声道:“孩子都这样大了,还露什么羞怯。” 沈观低咳一声,脸红一片。 初六来得也快,俩人的喜事办得不声张,也不藏掖,利落对着天地拜了三拜。念念歪头啃着印了喜字的饼,被小沅扯着忙前忙后。待萧宁和沈观成了礼,老周已经抱着启好的酒在一旁斟了个满。 “这些年当真是多谢了。”萧宁端了酒真心实意地敬了老周一碗,沈观亦是如此,陪着喝了。 老周爽笑,乐道:“你俩能好生过日子,我便安心了。小沅是个读书的料子,功课那样好。念念还小,待他大一点,莫忘了当年应我的,我要收了做关门弟子的。” 沈观颔首,道:“自然。” 老周又端了酒,碰了沈观的碗,打趣道:“趁年轻,再添个闺女,岂不更好。” 沈观只是笑,举了酒碗正要喝,又被萧宁拦下,将他手里酒夺了过去,仰头饮尽。 “不添,受那罪。”萧宁搁下碗,又低声对沈观道:“你大病初愈,不要贪杯。” 沈观听他的话,只陪着沾了沾酒杯,剩余几坛酒全归了老周和萧宁。待酒坛空空,老周却还未尽兴,非要回家把地下埋得两坛陈酒挖出来继续喝。 沈观拦不住他,只能看着他摇摇晃晃出门取酒。 不过片刻,又听到一阵缓缓的叩门声。沈观起身,隔着门道:“这样快就回来了?” 拉开门,夜风吹淡满室酒香,沈观红袖盈风,衣袂飘摇,一双眼中安然尽散。门外站着个人,白衣黑披风,冷寂肃然。 “观儿。”江岭心沉静从容,叫人摸不清喜怒。只听他道:“为师亲自前来讨杯酒。” 第43章 沈观搭在门框上的手骤然握紧,半晌才从嗓子眼里挤出个颤音:“师尊……” 身后萧宁手中瓷碗一震,下一刻已是一步上前将沈观护在身后,指尖一翻,三寸长的柳叶小刀划出寒光。沈观反手按下萧宁手腕,急声道:“不要!” 江岭心只是静然站在门外。 沈观脸色苍白,阖眸一瞬,复又睁眼,稳声道:“师尊,请进。” 萧宁被沈观拉着让开一条路,江岭心抬脚进来,自顾自寻了张椅子坐下。 红衣流袖下,沈观用力握了一下萧宁的手,以示安抚后才走到江岭心身边,为他倒酒,举了酒碗跪下敬他。 江岭心并不接,只是淡淡觑了一眼萧宁,许久才低垂眸子对沈观道:“如此你心里可算是圆满了?” 沈观指尖一颤,酒落手背,又稳稳端住了碗,抬眸对上江岭心的视线,沉声道:“此生有负师尊寄望,但盼师尊能宽宥于我,舍我一条生路。” 江岭心低不可闻地叹息一声:“为师给你的哪条不是生路?你可曾明白过我的苦心?” 沈观不语,眼中却无半分动摇。时至今日,走到这一步,他便没有想过再回头。 江岭心伸出手,指尖捏在碗沿,道:“你该知道,没有人能活着离开天衣府,这是规矩。若你执意要走,便只有舍了身骨内力,自毁灵台神思,落个余生痴傻。” 江岭心话音刚落,一道杀意随着寒光一闪而来,刀影迅疾,又在顷刻间熄灭,骨头发出细微的脆响在夜色里竟也听得清晰。便是这瞬间,沈观脸色刹那煞白,想也不想劈掌为刀,直取江岭心颈侧,又堪堪顿住。 屋中一片死寂,萧宁的柳叶刀已经斜插在桌缝里,美酒倾落,那瓷碗裂做数块,其中一片捏在江岭心清瘦的指间,沾了一抹血色。同时,萧宁手腕一道血线蜿蜒而下。 若瓷片再进一寸,便能断了萧宁手筋,萧门鬼手最珍贵的无非便是这双手了。 江岭心向来漠然的脸色微有变化,他看了眼沈观,道:“你竟向为师出手?” 沈观心口冰冷刺痛,面无血色,手刀立在江岭心颈侧,微微颤抖,却不肯退让,只道:“不要伤他。” 江岭心低笑一声,方才那分愕然已经不见,复归平静冷淡:“即便你们联手也不是我的对手。” 话音刚落,就听见一阵饱含嘲弄的笑声那从门外传来,夜风呼啸,木门大开,一只酒坛迎面飞来,挟带内力直朝江岭心而去。江岭心指尖一扬,瓷片击向酒坛,只听哗啦一声,坛裂而酒出,扬出一片醇香酒雾。 雾去酒落,门旁倚着一人,衣乱发散,不修边幅,却眸光如刀落在江岭心身上。 老周开口道:“再加一个我呢?” 第44章 江岭心神色微有动容,半晌,方开口道:“周焰。” 沈观竟从师尊这一声里听出几分无奈。 “平白来搅和这样的大好日子,怨不得你的徒弟都烦你。”老周把手里剩余的一只酒坛搁在桌子上。 江岭心语气仍是平静道:“多年未见,你竟落魄至此。” 老周倒像是听到什么笑话一般,笑得前俯后仰,半晌才扶着桌子道:“也是了,你总是把我们这样的日子叫做落魄。” “难道不是?” 老周唇角笑意尽是嘲弄:“你大可问问你的宝贝徒弟,他可曾觉得身处此间,算作落魄?” 江岭心皱眉道:“劣徒无知。” 老周侧头看向他,轻声道:“可见这世上最是心肠冷硬,薄情寡义的人便是你了。”话音落,老周已化手为刀,掌风四起,逼得江岭心不得不松开钳制萧宁的手。萧宁得了松懈,将柳叶刀拔下,身形快如鬼魅,再度缠斗进去。江岭心以一敌二,竟只是坐着,连身形也未动,只是一拳一掌间尽是沉稳的霸意,毫不退却。 沈观脸色愈发苍白,满额冷汗,一阵阵眩晕感袭来,眼前三人人影摇晃,脑海中刺痛难当,他一时也看不出究竟谁占上风。只听得耳边掌风阵阵,桌上酒坛碎裂,瓷片如刀四散,又被一一击落。也是这一瞬间,沈观看到一枚碎片从江岭心指尖飞出,直朝萧宁心口而去。 瓷片钉入肉中,发出一声闷响。 萧宁双眸赤红,一手扶住沈观,一手柳叶刀直朝江岭心喉间而去。 江岭心双指一夹,拦住柳叶刀,化去刀中杀意,眼睛却只是看向沈观。沈观以手拦住那枚瓷片,掌心几乎被钉穿。 “师尊……”沈观撑着向前,偏要用血淋淋的手去拉扯江岭心的衣袖,向小时候那样,求道:“不必再打下去,就如师尊所言,我自毁根骨内力就是了。只是师尊……我亏欠少爷太多,师尊饶我,不要毁我神智,落个痴傻,余生还要拖累于他。” 沈观苦笑,血绕了手腕,滴落红衣喜服之上,他并指而道:“我于师尊面前起誓,若离天衣府后,有任何犯上作乱之心,或泄露天衣府机密之事,便叫我不得好死,求而不得,子孙后辈气运皆断。” 江岭心眉心微紧,正要出言打断,却间沈观脸色一白,颈下青筋凸起,顷刻间皮肉之下泛起段段血色,一口血从沈观口中呕出。萧宁箭步而上,将人一把揽入怀中,沈观双手冰凉,虽虚弱却也勉强冲他露出一分笑意。 江岭心神色黯然,低声喃喃道:“这又是何苦……” 沈观阖眸低笑:“不曾有悔。” 老周抬指封住沈观几处大穴,再探他脉搏,却见经脉尽毁,一时也是唏嘘,只抬眸对江岭心道:“却没想到,你一手教出的徒儿,却不像你。” 江岭心起身,神色落寞而去,行至周焰身侧,一声叹息低不可闻:“像你……” 屋外雨横,门掩黄昏。沈观醒来,萧宁温热的掌心正贴在他额头上。 “少爷……”沈观嗓音喑哑,眼前昏花,许久才听萧宁应了一声。片刻后,他蓦地坐起身,几缕长发散乱下来遮了眉眼,方听他失声道:“师尊他……” “嘘。”萧宁伸手掩住他的唇,揽他消瘦肩头扶向怀中,道:“走了,不必怕。” 沈观有些脱力地倚在萧宁胸口,抬手按住抽痛的额角。回想起昨夜一幕幕,师尊好像是真的走了,老周跟了出去,接着他便失了意识。正想到这,门从外面被推开,老周裹了一身凉意进来,就那样不远不近地站着,用一种复杂的目光看向他。 萧宁不悦,将沈观往怀里按了按,挡住老周的目光。 老周回过神来,两步上前朝沈观伸出手去:“你也是傻了,何必冲动自废武功,那经脉寸断的苦头可是好尝的?” 沈观将手腕递了过去,哑声道:“合该我还师尊的,我情愿。” 老周指尖搭在沈观脉搏之上,皱眉静思片刻,眉头紧了又松,半晌才放下手,叹息道:“唉……你……” 萧宁心头一紧:“怎么?可有不好?” 老周屈指在床沿上敲了敲,气笑道:“你平日别扭得不行,该办的事倒是一点没落下,算是喜事。” “喜事?”萧宁一怔。 老周一屁股坐在床边,毫不客气道:“那可不,家里又要添丁了。” 沈观也是愣了,半晌才抬头看了眼萧宁。萧宁正巧也低头看他,眉头微皱,犹豫道:“阿云如今这样的身子……” 老周起身拍了拍萧宁肩头:“无妨,还有我在这儿,你好好照顾他就是了。” 沈观沉默半晌,到底弯了弯眉眼,拽住萧宁衣袖轻声道:“这是好事,倘若能得个姑娘,岂不更好?不是也无妨,我未能瞧着小沅和念念长大,如今倒是有这么个机会了。” 萧宁看着他苍白带笑的模样,心疼他要遭这样的罪,却也不忍拒绝,只得垂头悄悄在他额角压了一个吻,低声道:“依你。” 饼铺重新开了张,这回沈观却不再是店里帮工的伙计,而是萧宁拜了天地、入了洞房,名正言顺的媳妇儿。少不得让街坊议论些时日,甚至南巷子那边风月场里还排了一出新戏。 不知道是哪位写的剧本,讲的是出人鬼情未了,说的是原本琴瑟和鸣的夫妻俩,因为变故,妻子撒手人寰,时隔数年又投生回来,寻了旧日情郎,俩人相携白首的故事。落俗的本子,好在词写的秾丽,倒也在城里火了好长一阵子。 “恨当年匆匆,风剪了芙蓉,泉下长眠梦不成,一生余得许多情。 但使相思莫相负,奈何桥前三生路,举步四顾无相见,何时再如梁上燕。 今朝归来续前缘,要他云雨欢幸不需眠……” 沈观听着后面越唱越香艳,实在有些无言,他自打知道有孕,再未和萧宁行过床笫之事,何来彻夜云雨。念及此,沈观轻叹一声,伸手捂住了脸。 萧宁接小沅和念念下学的功夫,回去便见沈观不在家里,只留了纸上一行字,说是出门买菜,稍稍就回。萧宁不放心,沈观养了好些日子,刚刚能下床走动,出去买哪门子的菜。他找了好大一圈,才询问着旁人找到了坐在楼里听戏的沈观。 沈观坐在一个清净的角落里,脚边还搁着一只菜篮子,里头倒真是装了几把绿莹莹的小青菜。他正盯着桌子上出神,也不知在想什么。 萧宁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一拍桌子。 沈观蓦地回过神,惊了一跳,按住心口道:“少爷?” “来这干什么?”萧宁不悦道。 沈观这才觉得不妥,弯腰提起菜篮子,心虚道:“买菜不是,顺便听听这出‘还魂记’唱的什么。” 萧宁从他手里把菜篮子接过来,伸手扶他起身,护着他腰侧,道:“好听?” “尚可,只是有几处太不属实。”沈观沉吟一瞬,将他觉得太扯之处说给了萧宁听。 萧宁听罢,未做声,只是牵着沈观的手回了家。 直到夜里,沈观正要睡下,却忽地被萧宁按在床上。 “少爷,你这是……”沈观心跳如擂,却不敢动。 萧宁的鼻息落在沈观耳侧,但听他沉声而道:“我问过了老周,你腹中孩子已过头三月,行些房事也无妨,你既怪唱词不属实,我便落到实处好了。” 沈观唇上一热,却是被萧宁的唇覆住,衣带扫落,喘息声渐起…… 良久之后,沈观额角带汗,腰间酸痛,光洁清瘦的双臂攀着萧宁的脖子告饶。萧宁吻上他眉心,低声唤道:“阿云。” 沈观面色绯红,汗湿青丝,虚声应道:“我在。” 萧宁双眼微红,神情发狠似的,出口却温柔:“偿我余生。” 沈观眸中水光滟滟,拉过萧宁的手同他十指相扣,轻柔地按在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上,阖眸道:“若非死别,再不生离。” 第45章 雨打江南树,一夜花开无数,小镇安宁,岁月亦变得悠然起来。屋前湿滑,沾了面粉的手掌稳稳扶住另一只清瘦的手,素白的衣袍扫过青石阶,竹篮里一把青葱滴水。白衣削肩,青簪挽发,沈观清致的眉眼带笑,握紧了萧宁的手。 小沅从爹爹手里接过竹篮,弯起眸子一笑,小圆脸上酒窝乍现。小念念拽着哥哥的袖口蹦着要竹篮里那捧水甜的青枣。萧宁扶稳了沈观的腰,将人半圈在怀中,嗔责他眼看着都要生了还闲不住要拎着篮子往外跑。 沈观不惧他生气,低声哄了一句,挽了袖子说要下厨。萧宁眉梢一挑,虽不高兴,倒也不拦他,眼见沈观优哉游哉晃进厨房,才伸手在小沅肩头一拍,叮嘱儿子跟去打下手,莫累着他。 黄昏暮雨,沾衣欲湿,玄衣长袍的人立在楼阁上,远远望着暖烛渐起的饼铺子。一把青竹骨伞遮在他头顶,蔽了风雨。 “怎么?羡慕?”老周擎着伞,漫不经心地问道。 江岭心神色冷清无波,开口缓缓道:“他的那双手,本尊亲自握着教他一笔一划、教他一招一式,习得诗书满腹,学得剑法无双。可如今他却只用这双手为人洗手作羹汤。” 老周嗤笑,唇角弧度冷硬:“那又如何,至少有人肯心疼他。好过坐在金陵百丈楼宇之上,清冷孤寂,了了一生。” 江岭心不语,眼神清冷寡淡,老周的话像是落到了他心口的古井里,激不起一丝涟漪。 “放过他吧,无论你将他带回去多少次,结局都是一样的。”老周奚落道。 “我知道。”江岭心眸色微沉,转身同老周擦肩而去。 惊起的衣袂掠出一抹类似霜雪的冷香,老周阖眸,低声喃喃道:“倘若当年你肯……我们何尝不是这样……” 远处的脚步微顿。许久,渐起、渐远。 夜里,窗外细雨滴答,被褥暖香,楼下忽响轻叩门声。沈观浅眠,睫毛一颤,缓缓要睁眼,又被一只温热的手掌盖住双眸。 “你睡。”萧宁低声哄道:“别动,我去去就来。” 沈观低应了一声,又将眼睛闭上,床边人起身披了衣服,将门推开又仔细合上。片刻后,楼下传来低低的交谈声,时起时歇。沈观知道,这是萧门鬼手的生意上门…… 一个多时辰后,萧宁上楼,身上带了一丝淡淡的血腥气。他推开门,却见沈观一手举着一盏昏暗烛灯站在门后等他。 萧宁嗓子眼哽了一下,责备的话却一句说不出口,下意识将人抱住,轻轻抚了抚他的脊背。 沈观温顺地将额头抵在萧宁肩头:“我担心你,实在睡不着……” 萧宁夺下他手中的烛灯放在桌上,微微弯腰将人抱起来,重新放回床上用被褥盖好。沈观站的久了,双手微凉。萧宁将他的手拢在掌心搓了搓,道:“等孩子出生了,我就传书武林盟,择日金盆洗手,不再过问江湖事。我们搬家,去别的清净处,过安宁日子。” 沈观反握住萧宁的手,认真又坚定道:“少爷去哪,我便去哪。” 梅雨季将过时,沈观腹中的孩子也迫不及待地要出生了。是个无星无月的夜里,他难得睡得沉,不知梦到了什么,反复缠绊着他,醒也醒不来,汗水濡湿了单薄的中衣。萧宁察觉不对,摸索着去碰他额头,结果摸到了一手冷汗。 “阿云?”萧宁赶紧起身,轻唤了他两声。沈观眉心更紧了几分,低低呻吟出声。萧宁翻身下床点了烛灯,照见沈观双眸紧阖,呼吸又重又急,拢在肚子上的手紧了又紧。 “阿云醒醒。”萧宁把人扶向怀里抱着,沈观这才费力撑着沉重的眼皮醒来,声音微哑道:“少爷……” “怎么了?”萧宁有些紧张地问道。 沈观醒了醒神,吃力地在萧宁怀里翻了个身,皱眉忍着绵密的痛思索了一会儿,推算道:“该是,孩子要出生了。” 第46章 萧宁心里一紧,衣服都来不及披,翻身就要出去。 “我去叫人来。” 沈观拉住了他的手,摇头道:“等天亮吧,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儿。” 萧宁反握住沈观的手,捏得他指尖发痛。沈观忍不住要笑,又被腹中紧痛呛了气,皱眉闷哼了一声。 “怎么了!”萧宁本就紧张,被沈观闹得心都提了起来。 沈观只手按在腰侧,缓了一阵子,道:“没事,不用担心。” “都这时候还说这种话。”萧宁眼底浮起几分焦躁,额头上的汗出得比沈观还多。 沈观觉得萧宁有些过分不安了,下意识想要安抚他。沈观将两人紧握的手轻轻拉到眼前,贴在自己脸侧,静静望向萧宁。 “疼得厉害吗?”萧宁用袖口抹去沈观头上的汗,问道。 沈观摇头:“还好,这会儿不疼。”他说着,攀着萧宁的手臂要坐起来。 萧宁忙将人扶到自己怀里,沈观肩头清瘦,硌在他胸口,显得十分单薄。 “我还是去叫老周来。”萧宁坐不住,一颗心提着。 沈观拦不住他,只能吃力地扯过外衣给他披上:“那我等你。”萧宁让沈观靠在床头,又盖好被子,方匆匆推门离去。他这边刚走,沈观又疼了一阵,攥着腰间衣衫将下唇咬出了深深的齿痕。 老周被萧宁拽得踉踉跄跄,坐在沈观床边的时候还直喘气。待看见沈观下唇渗出的血迹,忙道:“别咬了,小心下唇咬穿。” 萧宁心疼得伸手去碰,又被老周拽住,推出门外:“去去去,楼下烧水去。” 沈观整个人被汗打湿,被褥裹在身上又闷又难受,想扯开手上又没力气,无奈眼睁睁看着萧宁被推走。 “好了,一会儿就上来了,别跟个望夫石似的。”老周抓过沈观的手,给他号脉。 沈观眉头紧锁,脸色苍白,汗津津地喘息着,一只手攥拳死死抵在腰侧,痛得拽紧中衣又克制地松开。老周神色也略显凝重,沈观身子并不好,养了这些日子也不见起色,此时产子于他来说还是稍有些吃力了。 萧宁上来的也快,有些魂不守舍地握着沈观的手,脸色比沈观还难看。 沈观提不起力气去安抚他,只能忍着不吭,免得萧宁跟着揪心。一时间屋子里静得只能听见沈观略沉的呼吸声。 “别这样,没多大事。”老周手心里跟着起了一层冷汗,但总得强打起精神安抚小两口。 “什么时候孩子才能出来?”萧宁只盼着沈观肚子里那个小东西别磨蹭了。 老周哪说得准,含糊道:“再过几个时辰就成了。” 别说几个时辰,萧宁一刻都不想多等,他拿着帕子给沈观擦汗,擦了没几回,帕子都浸透了。沈观也终于忍不住闷哼出声来,窝在萧宁怀里痛得浑身打颤。 老周给他瞧上两回,还是不到时候,得再忍忍。 沈观时不时挺一下腰身,唇色惨白沾血,冷汗津津,显得格外可怜脆弱。眼看着天色也亮了,俩孩子也快醒了,肚子里那小的还是没点音讯。 “你去看看小沅和念念……”沈观松开了萧宁的手,自己抹了把脸上的汗,疼得有些昏昏沉沉。 萧宁给他喂了半杯温水,这才去叫两个孩子起床。小沅和念念想见爹爹,都被萧宁拦下了。安抚了两个孩子,萧宁再回去的时候,沈观已经疼得在床上辗转了。 老周也没办法,这种事也不是急就能急出结果的。萧宁心里堵,脸色沉沉地坐在沈观身边,隐隐后悔当时不该留下这个孩子,让沈观受这一遭罪。沈观忍着疼痛,去宽慰他:“小丫头都是慢些的。” 萧宁用指尖抹去沈观眼皮上的水痕,道:“你怎么知道是小丫头。” “我猜的。”沈观虚弱地笑了笑,又吃痛地垂下头去低哼一声。 萧宁俯身吻住他紧蹙的眉心,道:“别猜了,生下来,我帮你瞧瞧。若不是小丫头,我定要打他一顿。” “嗯。”沈观应了,又痛得呻吟一声,紧紧闭上了酸涩的眼睛。腹中急痛来势汹汹,也不见停歇。沈观生熬了半天,临近正午,才迷迷糊糊听见老周跟萧宁说“太慢了……”“再拖下去怕是会有危险……”。 外面的天并不好,阴沉,还起了风。 对面的一座小楼,有人站在那儿,身上玄色外袍被吹得翻飞,他只是静静望着饼铺子里的动静,从清晨直傍晚也未挪身。 炊烟四起前,那悠悠哉哉的小家伙儿终于有了动静。沈观也是疼到了极点,捏得萧宁的手上都是道道指痕,他拼命抬起腰身,嗓子里发出沙哑的痛呼。萧宁汗湿脊背,耳边也阵阵嗡鸣。 许久,才听到婴孩细微的啼哭声,随之而来的是老周松了口气的声音:“呦,真是个小丫头。” “阿云……”萧宁眼中一热,把额头压在沈观满是掐痕的掌心里。 沈观辛苦了一天一夜,知晓孩子平安,心里一松,沉沉陷入昏睡中。老周帮着把新生的宝宝擦洗干净裹好,又替沈观号了脉,指使萧宁别闲着去给沈观煎药。几味药材都在老周家里,萧宁让老周帮忙照看沈观,自己去取药。 刚出生的宝宝哭了一会儿就不再哭了,被老周抱在怀里,怎么看都一副又软又乖的模样。 门忽地大开,有廊风吹来,老周诧异道:“这么快?”不等他回头,肩背一紧,被封了几处大穴,动弹不得了。 江岭心一袭暗云纹玄衣,神色冰冷地从老周怀里将孩子抱了出来。 老周咬牙看着眼前人,道:“江岭心,你干什么?” 江岭心垂眸看了眼怀里睡得香甜的婴儿,又看了眼床上昏睡不醒的沈观,道:“这个孩子,我要了。” 老周怒道:“要来干什么?养大了继续为你天衣府卖命吗?” 江岭心轻轻将孩子往怀中搂了搂,不再理会老周,转身离去。 老周见他来真的,气急败坏道:“江岭心!你有病,你要孩子自己生去,抢人家的算什么本事!” “周焰。”江岭心站在门外,侧身冷冷道了声老周的名字。 老周听得出,江岭心生气了。 一瞬后,门外空无一人,只剩廊风呜咽。 第47章 萧宁提了几包药上楼来,见门开着忍不住皱眉道:“开门做什么,阿云和孩子不能见风。” 老周额头上都是汗,体内真气乱窜,经脉刺痛,被封住的穴道稍有松动,被萧宁这一声惊得差点走火入魔。 “怎么了?”萧宁察觉到不对劲,先是看了眼沈观,确定他只是睡着,待再看向老周时,脸色微变:“孩子呢?” 老周被他一打岔,彻底没了冲开穴道的力气,满头冷汗道:“江岭心带走了。” 萧宁抬手取了壁上长剑,转身要走,又被老周叫住。“去就是送死,你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萧宁眼底仿佛结了一层寒霜,回头看了眼老周道:“那是我的女儿,谁都不能带走。别让阿云醒来着急,照顾好他。” 老周看着萧宁身影一晃,转眼不见。 城外,马蹄声急。 数十人马护着一辆马车行走,忽然林间传来一声笛啸,竹叶晃动。勒马声响起,马车也跟着停了下来。 马车里,一个中年妇人战战兢兢地抱着怀里的婴孩儿,坐在上座的江岭心微微抬眸,漫不经心地放下手中的书。 “大、大人……”妇人浑身打颤,叫苦不迭,早知是这样骇人,方才她就不该贪图银钱来给怀里的孩子做乳母。 “嘘”江岭心抬了抬手指,让她噤声,怀里刚出生没多久的小不点睡得正香。 车壁之外,满林杀意。 护在车外的侍卫感到耳鬓一凉,他们本就是训练有素的影卫,反应极快地抬起长刀,击落一枚擦颈而过的柳叶般细长的飞刀。霎时间,林间寒光暴起,数十柳叶飞刀如影而至。侍卫间互相对视一眼,停下马车,左右护卫换上弓箭对准林中。笛啸再次响起,忽远忽近,遮掩着飞刀的行迹,片刻间已经浮现一层血腥气。 侍卫们一起将弓挽起,对准林间齐发,竹影猛地摇晃起来,一道身影从林中扑杀而来! 江岭心手下的影卫何等灵敏,几个回合的交手配合得天衣无缝,不过多时就将林间人逼出。萧宁用手背抹去唇角一道血线,长剑破空而出,柳叶飞刀终于寻得一线破绽直朝马车而去。 飞刀迅疾带着奇诡的杀意,车帘如涟漪荡开,一只手随意伸出捏住刀锋,顷刻间杀意被化去,那飞刀也像是被扼住了喉咙似的死气沉沉地被人拿捏住。清瘦苍白的手指一转,飞刀朝萧宁而去,若说方才飞刀所染的杀意是奇诡阴郁的,那此刻刀锋则如寒霜傲雪,孤傲冰冷。 萧宁腰身一折,硬生生避开,脸颊被劲风割开一道伤口,血珠随风滴落。 “把孩子还给我。”萧宁唇色泛白,神色间却好不退让。 车帘彻底碎开,江岭心玄衣轻裘,眼神无动于衷。 萧宁握紧手中长剑,恨意顿生:“还我,那是我的孩子。” 江岭心微微挑眉,语气冰冷:“观儿也是我的孩子,不一样被你夺走了。” 萧宁眉心紧锁,道:“阿云是心甘情愿,如今他还在床上昏睡未醒,孩子一眼未见。你趁人之危,实在卑鄙。把孩子给我。” 江岭心面色冷淡,心硬如铁:“本座想要的,还从未有得不到的。” 萧宁提剑而上,剑风烈烈携凌厉杀意直指江岭心,道:“那便试试,萧门能在江湖上存在这么久,不单单只是靠易容术。” “也好,让本座看看萧老鬼都教了你些什么。”江岭心站在马车之前,手上未拿任何兵器,只是静静望向萧宁。迎面剑风掀起他玄色衣袍,剑刃直朝眉心而来。萧宁的剑还剩一寸未到,江岭心劈手化掌,向萧宁心口而去。 萧宁身形也快,当即折身如燕,剑刃抽离避开掌风,一击不成转而再出一剑,他右手执剑,左手快如鬼魅,一把把柳叶飞刀无孔不入,招招式式皆是杀意,他恨江岭心已久。 江岭心看似被动,却十分从容,不管是迎面而来的长剑,还是角度刁钻的飞刀,没有一个能够近他身。他自幼习武,师从皇家大宗师级的武道前辈,自然不容小觑。萧门的身法的确不错,只是拿到他跟前,着实不够看。 萧宁神色冷峻,一剑携尽内力而出,这一剑可谓是破釜沉舟,至全身命门而不顾,只要以命换伤。他心知自己差江岭心太多,再拖下去也是无谓,倒不如搏一搏。 江岭心看出这一剑视死当归的气势,当即化掌为刃直击剑身,掌风震碎长剑的瞬间,一枚薄如蝉翼的柳叶飞刀寒光一现,斩向江岭心颈侧。 江岭心眉峰微扬,眼中多了一分赞赏之色,但也只是一瞬,飞刀被陡然爆发出的真气震碎,碎片在苍白的颈侧划出一道细小的伤口,沁出一线血红。而同时,萧宁手中长剑已碎,江岭心并未收掌,飒飒掌风击向他胸口。 萧宁反身而退,却已来不及,剧痛从胸骨处炸开,血气顿时翻涌而上。这一掌之势将他击飞三丈之远,顿时血洒竹林,地面生生擦出一道沟壑。萧宁攀住一根断竹才稳住身子,猛地喷出一口血来,血气滚烫夹杂着破裂的碎肉。 江岭心缓缓收回手,指尖轻轻抹过自己颈侧一线细小伤口,道:“已是不错了。” 萧宁脸色惨白,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又吐出一口血,道:“把我女儿还我。” 第48章 江岭心看着萧宁踉跄起身,步步血印地朝他走来。他的长剑已断,手无寸铁。江岭心不知他还能做出什么垂死挣扎。 萧宁抹去脸上的血,撕开右臂衣袖,露出略显苍白的手臂。他左手指尖泛着一点寒芒,不知何时多了跟细如牛毛的银针。江岭心看着他把银针封入右臂,顷刻间苍白的皮肤下忽然鼓起节节经脉。 萧宁左手指尖从右臂肘弯抹到手腕,抹过之处寸寸现出一片血红色,霎时间原本被江岭心一掌打散的真气似乎重新凝聚起来,右手化掌为拳,掀起的劲风带着烈烈煞气。 江岭心摇了摇头道:“鬼蜮伎俩,不够看。” 萧宁沉默着飞身上前,狠狠一拳捶去。江岭心抬手对上一掌,只一掌足以将萧宁掀翻一丈,血喷出一线,洒落马车之前。 江岭心有些诧异地摊开手掌,方才掌拳相接的手心泛出一点点血红色,他点了点头道:“哦?有毒。” 萧宁被喉间翻腾的血气呛得直咳,提拳再次扑身而上。江岭心右臂微麻,干脆不用,左手化掌一拂,和萧宁对上数招。萧宁本该力竭,偏偏越战越勇,几次三番以命换伤,终于叫他寻到一线破绽!他一拳而出,被江岭心闪身避开,与此同时江岭心一式云手已经直朝萧宁心口而去。萧宁不避不退,化指为钩向着江岭心咽喉袭来。 真是不要命了,江岭心皱眉,若是他这一掌打实了,萧宁非得心脉全断不可。 萧宁眼中已经满是凶狠,他恨极了江岭心当年指派阿云卧底王府,恨极了江岭心一而再再而三逼得阿云走投无路,更恨极了江岭心夺他女儿。倘若今天不能要回孩子,他还何必回去再见阿云! 江岭心掌心迟疑一瞬,到底还是卸去七分内力,饶是如此这一掌下去,萧宁亦是身体如残破风筝般飞出数尺,血粼粼地滚落在地。而江岭心喉间只是多了一道细微的血红伤口罢了。 “启程。”江岭心只看了一眼趴在地上狼狈不堪,奄奄一息的萧宁,转身重回马车上。四周影卫颔首道了声‘遵命’,纷纷驱马将要离去。就在这时,趴在地上的萧宁指尖动了动,缓缓抬起头,呛咳出一口血,道:“孩子……给我……” 江岭心放下帘子的手一顿,亲眼看着萧宁颤颤巍巍地爬起来,一步一踉跄地朝他走来,血几乎浸透了他身上的衣衫,长发散乱遮住了眉眼。江岭心从前见过谢筠意,锦衣玉食、不谙世事的小世子,软弱又天真,也不知观儿看上他什么。如今萧宁这幅样子,江岭心倒是觉得顺眼多了。 影卫的长剑齐齐拔出,指向萧宁,只要江岭心一声令下,就是万剑穿心。 江岭心一言不发,看着萧宁走到他面前。萧宁已是强弩之末,脚下踉跄,摔倒在地,身上落下一块碎玉。 是一块狴犴玉符,天下独此一枚。昔年江岭心亲自系在沈观腰间,送给他的徒儿。后来沈观把它送给了萧宁,方才打斗之时又被江岭心亲手震碎。 “观儿把这个也给你了。”江岭心神色淡淡,许久才道:“罢了,看来府主之位于他来说当真比不得你。” 萧宁低咳几声,神智渐渐涣散。忽然间,马车里传来孩子的啼哭声。萧宁蓦地睁开眼睛,咬破舌尖让自己清醒过来,摸索着从腰间取出最后一把飞刀,誓死要留下孩子。 江岭心听着孩子的哭声,一时间有些恍惚,待看到萧宁垂死挣扎的模样,摇头道:“不过是个孩子,何至于?” 萧宁咽下口中的血,眼中赤红,声音嘶哑道:“是阿云给我生的,他一眼未见……” 江岭心沉默良久,叹息一声,从被吓傻的乳母手中抱起孩子,走下马车将孩子放在萧宁身前,想了想又丢了 一瓶丹药,道:“吃了,莫让观儿还要照顾你。” 江岭心弃了马车,翻身上马率影卫离去,再未回头看一眼。 孩子哭了一阵子,江岭心这边一走便不哭了,睁着两眼安安静静地看着萧宁。萧宁抹去脸上的血,怕吓到她,半晌才吃力地将孩子抱起来,一步步往回走。 第49章 尾声: 沈观醒来的时候,萧宁已经坐在他身边了。 “少爷……”沈观声音微哑,待看清萧宁后,猛地坐起来惊道:“这是怎么……” “嘘。”萧宁轻声道:“孩子睡了。” 沈观心口发紧,拉住萧宁的手,指尖缓缓抚上他的脸,心疼地泪都快要落下了:“怎么这么多伤?” 萧宁反握住沈观微凉的手,贴在唇边轻轻吻了一下:“没事,老周给看了,养一段时间就好了。”他把江岭心给的丹药拿回来给老周检查,老周验完二话不说全给他塞嘴里,倒是好用,调息了几个时辰肺腑间的灼痛竟减轻许多。 沈观见他不肯说,有些急了,伸手去扒他衣领看伤势如何,又被萧宁一手按住。 “阿云,别担心。”萧宁低咳两声,脸色苍白,眼神却比往日都要温柔:“你给我的玉,打碎了。” 沈观一怔,道:“碎了就碎了。” 萧宁点了点头,道:“阿云,以后我护着你,还有孩子。” 沈观怔怔看着他,眼尾渐渐发红,许久才轻声道:“好。” 萧宁把沈观抱入怀里,缓缓俯身正待吻上那湿润的眼角,忽然身边摇篮里传来小丫头的哭声。萧宁只得松开沈观,弯腰把小丫头抱起来。 “孩子怎么了?”沈观伸手去接。 萧宁想了想道:“或许……饿了?” 沈观茫然地看向萧宁。 萧宁指尖一挑,勾开沈观衣领,道:“好阿云,莫叫再她哭了……” 雪白衣衫顺着沈观肩头滑落臂弯,昏昏夜色里,他听到他的少爷贴在他耳边道:“来,让她先。” 第50章 番外 焰心 月出渐夜深,周天布星辰。推窗隔一湖相望,对面青楼楚馆鸦啼莺弄,红袖飘香。清酒入喉也烈,周焰半醉,斜倚在窗牗上,闲来看对面影影绰绰,枕着丝竹昏昏欲睡。 忽听得湖面传来扑通落水声,再接着就是几道黑影一闪而过,于这靡靡夜色里,未惊起半分涟漪。周焰指尖一抬,熄了屋中一盏烛灯。 青烟袅袅,归于沉寂。 刹那间,一道湿淋淋地黑影贴身而来,冰冷地剑刃横在周焰脖颈之上。 周焰眉梢一挑,倒也不动。外面传来几道极轻的脚步声,闻声可知必然是内家功夫极为深厚。待外面动静愈来愈远后,贴在周焰脖子上的剑刃放颤了颤,寒光微晃,又无力跌落于指缝间。 一记短促的闷哼后,挟持他的黑影倒在了他的怀中。 周焰下意识伸手接住,扶到了一把冰冷细韧的腰身。淡淡的血腥气混杂着冷香入了鼻端,月色乍现,映在怀中人脸上。周焰垂眸打量了一眼,总结道:“是个美人,救吧。” 江岭心醒来,第一眼就看到了身旁的人。 周焰斜坐在床边,修长的手指上闲转着一块精致的玉色令牌,瞧见人醒了,低笑一声,舒展开的眉眼清隽,乌眸莹亮。 江岭心蓦地起身,压住胸口低咳一声,喉间涌上几分腥甜,他不动声色地咽下,伸手冷冷道:“还我。” 周焰把天衣府的令牌往掌心里一收,扯开自己的衣襟,丢了进去,甚至还伸手拍了拍衣襟下的胸口,十分气人地瞅着江岭心。 江岭心脸色微沉,不等说话,又见周焰从身旁捞了一柄剑在手里把玩,剑细薄如柳,泛着寒色。江岭心再也忍不住,出手去夺自己的佩剑,周焰却忽然将长剑一转,翻了个利落地剑花,紧紧贴在江岭心的苍白修长的脖颈上。 “咳……”江岭心五指大开按在胸口上压住咳嗽,强忍着肺腑灼痛。 “不要动。”周焰眸子弯如新月,笑了笑道:“我封了你的内力,如今你可不是我的对手。” 江岭心神色冰冷,开口声音沙哑道:“你要什么?” “是阁下不请自来,我秉着医者仁心,救了你一命。不过听闻天衣府的人行事狠辣,这才先趁阁下昏迷时暂封其内力罢了。”周焰用剑尖挑起江岭心尖秀的下巴,轻浮又放浪道:“美人见谅。” 江岭心垂眸,遮住眼中杀意,道:“萍水相逢,多谢出手相助,还请还我佩剑飞令。” 周焰纳闷道:“你们天衣府的人都不讲究知恩图报的吗?” “你要如何。”江岭心神色平静道。 “江湖儿女,自当然是以身相许了……”周焰剑尖一晃,直接挑开江岭心衣领,雪色中衣顺着肩头滑落。不等衣衫落完,江岭心伸手攥住剑刃。薄剑锋利,瞬间划破他的手掌,沁出血红。 周焰一怔,松开剑柄,伸手攥住江岭心手腕,皱眉道:“你握它作甚!快松手!” 江岭心冷笑一声,松开手。 周焰低头看去,只见江岭心的掌心皮肉外翻,血涌出来打湿了锦被。 “哎你……”周焰一时找不到布帛,只能用手紧紧捂着他的掌心,道:“这样不经逗,实在没意思。” “既然没意思。”江岭心感受到手背上传来的温度,有些新奇,倒也肯多跟他说几个字:“那便放我走。” 周焰用沾血的手指,轻轻点上江岭心的胸口,道:“你看。” 江岭心的胸口上是半朵印记淡淡的菡萏。 “你招惹了宫莲教的人?普天下能解这七星菡萏毒的人,只有一手之数。你运气不错,面前就有一个。”周焰体贴地将美人肩头滑落的衣衫为他拢上,道:“所以,你确定要走吗?” 第51章 江岭心没能走,飞令和佩剑被周焰扣着,内力全无,身中剧毒,外面还有一堆想要他命的人,留在周焰身边反倒是最安全的。 除了有些烦,倒也没什么不好。 江岭心肺腑有伤,时睡时醒,周焰像是找到了什么乐子一样,没事就凑在他床边唠会儿。 “你们天衣府是凭容貌收编下属的吗?” 江岭心翻了个身,背对周焰,不肯理他。 周焰扯过江岭心一缕柔软的乌发手欠地给他编小辫,“你有没有成家呀?” 江岭心闭上眼,只当自己凉了。 “那就是没有喽。”周焰自己叨叨了一阵子也觉无趣,伸手戳了戳江岭心的脊背,单薄地中衣下生就一对标致的蝴蝶骨。“我知道你伤处疼,又睡不着,我陪你说说话不好吗?” 周焰话音刚落,就见江岭心蓦地翻过身来,伸手攥住他的衣襟。周焰被这猝不及防地拽得一个踉跄,扑身上前,与江岭心交颈而拥。冷香雪颈,周焰脑中嗡地一下。 江岭心声音略微沙哑,薄唇冰凉,贴在周焰耳畔,道:“闭嘴。” 松开周焰的衣襟,江岭心重新躺回床上,长而秀的眉头微拧,疲倦地合上眼。留周焰独自脸色绯红,哑然无措。 待江岭心呼吸绵长,渐渐睡去后,周焰方轻手轻脚地解开他偷偷编起的小辫子,又仔细将被子为人盖好,这才抱着酒壶出门盈风灌了三大口,压住如擂心跳。 七星菡萏毒第一次发作的时候,周焰把屋里搁满了炭火盆,热烘烘地屋子灼得人额头冒汗。即便如此,江岭心仍是冷得唇色惨白,浑身发抖。 周焰又从客栈的老板那里借了两床被子,一并捂在江岭心身上。 “还冷吗?” 江岭心攥住被褥,一声不吭。 周焰伸手覆在他额头上,掌心下一片冰寒。江岭心则与之相反,只觉得覆在他额头上的手尤其温热,在周焰抽手时,他下意识地伸手紧紧攥住。 周焰一愣,犹豫一瞬,神色渐渐软和起来,他歪了歪头,低声道:“好,我帮你,把被子扯开些。” 江岭心被寒意逼得神思不清,依言扯开被褥,下一刻就被周焰一把拥入怀中,温热袭裹全身。 暖热的掌心从江岭心松垮地衣领滑入,轻轻按在他心口,一股纯粹柔热的内力由掌心而起,源源不断地涤荡着他冰冷的经脉。 “非是我故意封你内力……”周焰垂眸,看着怀里被折磨地瑟瑟发抖的人,低声解释道:“实则是你的功法与这毒相克,若是不暂封于丹田,毒发时便能要了你命。” 江岭心听得断断续续,脑子里尽是昏沉,只是下意识趋近温暖之处,将脸埋进周焰胸口,低低哼了一声。 第52章 周焰是被一个巴掌扇醒的,出手的人利落狠辣,若非是气力不济,必会当场肿起半边脸。饶是如此,五个明晃晃的手指印也是毫不客气地印在了清俊的脸上。 “!!!”周焰说不出来话来,瞪大了眼睛,一个激灵从床上直直坐了起来。 江岭心慢慢拢上衣领,压住眼底杀意,冷冷瞥了一眼周焰。 周焰回过神来,气笑道:“你这人……我好心帮你熬过毒发,昨晚空耗我多少内力,你就如此待我?” 江岭心苍白的唇角微抿,冷笑一声。 周焰气呼呼地穿上衣服,揉了揉一头乱发,道:“罢了罢了,便不该管你,让你冻死好了。” 江岭心眼睁睁看着周焰穿好衣服,系好腰带,拿起一旁的酒葫芦要走。直到走至门前,周焰方回头道:“外面全是宫莲教的人,你最好不要出门。”说罢便当真不管江岭心,独自出去了。 江岭心自然不会出门,他如今伤势未愈,又无自保之力,出去无异于送死。故而只能在客栈里等那个不知还会不会回来的周焰。 这一等就是大半天,周焰回来的时候江岭心正在榻上阖眸小憩,长密的睫毛投下一小片阴影,安静睡着的模样让周焰想起寒月里的雪裹琼花。可惜了,周焰心想,这样的美人脾气竟如此之坏。 “不要睡了,起来吃饭。”周焰推了推床上人。 江岭心翻了个身,背对着他,不予理会。 周焰道:“装什么,桌上果盘里的俩苹果都啃得只剩核了,饿了还不快起来。” 江岭心只觉得手心微痒,又想抽人。 周焰忽然软了声音,道:“好了,我不是故意把你丢在这里的,我是出去打探情况,这才耽搁了些时候,给你带了醉香楼的饭菜,凉了就不好吃了,听话快些起来。” 江岭心沉默片刻,到底还是起身了,周焰体贴地为他披上衣服,端茶送饭盛粥,看着他一声不吭地吃着。 “外面四处皆是宫莲教的人,竟还有市井九怪在其中,出城的路处处皆有埋伏,他们笃定你还在城中?”周焰晃了晃翘起的二郎腿,叹息道:“你到底是怎么招惹了他们,竟逼得十位舵主出动了七位在城里搜索你。” 江岭心默默咽下最后一口粥,抬了抬眼皮,道:“不该你问。” 周焰嗤笑,指尖从江岭心唇角掠过,沾走一点米屑,道:“你身上的毒可拖不得。” 第53章 江岭心胸口的菡萏印记随着时间愈发清晰,待色泽最浓郁时便离丧命不远了。外面街头埋伏的皆是宫莲教的人,若这样出门去,岂不白白暴露身份。 周焰把情况说给江岭心听,并情真意切地把手中一套裙裳递了过去。 江岭心冷冷看着周焰,一言不发。 周焰坦荡地把衣服放下,正色道:“你身上的毒只能以烈阳花的花汁为引,不巧,烈阳花只有药王谷有。你要同我回药王谷去,这一路难免遇上宫莲教的人,若不乔装一番,焉能安安稳稳到?” 说罢,周焰一身正气摔门而去。 江岭心:…… 一刻钟后,屋里传来冷清清的声音,“进来”。 周焰推门,门外廊风吹开珠帘,临窗而立的人鸦发白锦裳,细腰只一握,他竟当真穿上了! 江岭心听见脚步声回头,眉头一皱,满脸厌色。周焰回过神来,叹道:“身如姑射之姿,貌若冷浸溶月。”左右江岭心内力被封,不仅弄不死他,还有求于他,便由着他胡说八道了。 “走。”江岭心道。 周焰一把拉住他:“别急,你这样出去算怎么回事,总要有个说法。” 几个时辰后,一辆马车吱吱呀呀地碾过青砖,周焰驾着车,扭头冲车中道:“心儿,你可记清楚了?” 半晌,车中才传来冷冰冰的回应:“记得了,闭嘴,恶心。” 周焰弯了弯眉眼,笑得一颤一颤的,压低了嗓子道:“好的,夫人。” 后背一凉,车中杀意又浓几分,周焰毫不在意,心情大好地赶车,大摇大摆地出城去。待至天色已晚,才到临郊客栈落脚。 客栈破落,只有一个账房先生在慢吞吞地算账,一个瘦巴巴的伙计坐在门里的凳子上剔牙,见有人来了也只是懒洋洋地抬了抬头。 “一间房。”周焰从腰间摸出一块碎银抛了过去,这才伸手扶住身后的人。 伙计接过银子,来了精神,正要招呼一声,眼睛一瞟顿时愣住。进门的白衣美人面上覆了薄纱,余了冷冷清清一双眼,饶是如此,依旧难掩风姿。这样昏暗的小客栈,竟也为之一亮。 江岭心完全没有注意到伙计黏腻的目光,骨子里的冷一阵接着一阵,让他拼尽全力才能勉强站稳,是七星菡萏毒又要发作了。 那店里伙计回过神来,忙堆了笑,引着二人上楼。江岭心跟在周焰身后走了两步,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周焰皱眉,弯腰将人抱起,低声道:“再忍忍。” 伙计有些举着一盏油灯,有些疑惑地回身相问。 周焰只道:“家中做药材生意的,我们两口子这趟出来进药,不料内人染上伤寒,劳烦给送些热饭菜和茶水来。” 伙计又看了眼他怀中的人,倒真似伤寒之症,瑟瑟地将脸埋进他肩头,一副柔弱无依的模样。伙计忙应下,将两人带到房里,合了门下去了。 这客栈很是简陋,所谓上房也不过一张床,一张桌罢了。床板冷硬,被褥单薄,满是腥腐的味道。周焰让江岭心靠在椅子上坐会儿,解了身上披风铺在床上,才将人扶上床,他顿了顿又脱下外袍给江岭心盖好,最后才把那单薄乌黑的被褥压在外袍上。 “冷的厉害?”周焰低声问了一句。江岭心咬住下唇,瑟缩成一团。 周焰叹息,指尖从江岭心领口探去,摸索到胸口位置,掌心下一片冰凉,片刻后醇厚的内力压着心口流向经脉,为江岭心带来几分暖意。 门外响起敲门声,周焰要抽手去开门,腕上一紧,被江岭心死死拉住。 “别走……”江岭心发丝散乱,唇色苍白,惨兮兮地缩在单薄的被褥间。周焰心头一软,指尖重新贴上他的胸口,柔声宽慰道:“好,我不走。” “客官,您的饭菜。” 周焰道:“放外面。” 门外静了好一会儿,才听见木盘搁在地上的声响,伙计的脚步声渐渐离去。周焰用空出来的手轻轻碰了碰江岭心额头,道:“还冷吗?” 江岭心不吭,只是不住地发抖。 周焰问道:“还要我抱着睡吗?” 江岭心不说话,但是却悄悄松了松被子,给周焰留了条缝。 周焰钻进冰凉的被窝,把江岭心抱进怀里,认真道:“那说好了,明天不准再打我。” 第54章 夜半,江岭心昏昏沉沉睡去,身上温度$1$2$3。r。n有回升。周焰双眸紧闭,一手按在江岭心脑后,把人贴在自己怀里,一手有一搭没一搭地轻轻拍抚着怀中人清瘦的脊背,外面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周焰睁开眼,反手将三枚银针甩出,齐齐钉透门板,露出泛着寒色的针尖。 “滚。”周焰压低声音道。 门外宽刀落地,接着凌乱的脚步匆忙响起又渐渐远去。 江岭心被动静惊扰,眉心紧蹙,低哼一声。周焰收回手,轻轻拍了拍他肩头,哄道:“没事,睡吧。” 开黑店的也知道楼上客人不好惹,不再生事。 后半夜,江岭心身上温度骤降,长密的睫毛上结了一层冰霜,生生将周焰给冻醒了。 “嘶……”周焰抽了口气,把人圈在怀里,内力不要钱似的送出去,却不见好转。周焰只得起身,从腕上摸出银针,刺入江岭心几处大穴之上,又喂了些许丹药,折腾足有一个时辰,方才将人从鬼门关拉回来。 周焰看着怀里还是冷得哆嗦的人,忍不住叹息道:“今后怕是要落下寒症。”江岭心费力地喘息着,紧紧靠在周焰胸口,拱散了他的衣襟。 “哎……你别乱动……”周焰按住怀里的人,被蹭得有些不自在。 江岭心失了神志,冰凉的吐息洒落在周焰胸口,一双手摸索着环住周焰腰身,企图汲取些许温暖。周焰满脑子只剩下怀中冷香,丝丝缕缕,沁人心脾,冰肌玉骨摸过来,蹭过去,不消片刻,身下已起了回应。 完了,周焰心道。 “你若再动,我就……”周焰话还没说完,那边江岭心已经摸索到最暖之处,脐下三寸。周焰年轻气盛,整个人跟小火炉似的,被闹到这种地步,脑子顿时崩断了弦。江岭心正钻研着去握那滚烫的玩意儿,结果被周焰蓦地压在身下。 “你、你先动的手!”周焰凶巴巴道:“就是打我也认了。” 接下来就是好一番不方便细说之事。 屋中满是呜咽低啼声,听得店里的伙计掌柜头大,个个敢怒不敢言。瞧瞧,哪有这样的,向来是他们杀人越货,怎得还有两口子跑到那黑店里颠鸾倒凤的?什么世道! 天色将明时,周焰抽身而出,指尖点了点身下人软玉般的小腹,俯身在江岭心殷红的眼角落了个吻,道:“元阳都给你了,可暖了?” 晨光熹微,漏进窗纱,江岭心缓缓睁开眼睛,浑身酸痛难言,他费力侧身看去,身旁睡着一人。碎金似的晨光落在他清隽的脸上,被褥未遮他胸膛,指痕道道旖旎不明。江岭心脑中嗡地一声,只余一片眩晕。 周焰被身旁动静扰醒,睁眼对上江岭心惨白的一张脸和满是惊怒的漂亮眸子。 “……”周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默默地把右脸递了过去。 一记清脆地耳光,江岭心冷着脸,甩了甩手。 周焰疼得龇牙咧嘴,但还是把左脸也伸了上去。 江岭心抬了抬手,又是一耳光,打了个对称。 周焰捂着脸,苦笑道:“打也打了,容我说句话吧。” 江岭心冷冷瞪他。 窗外晨风顺着烂窗子吹得破床褥飘飘摇摇。 周焰顶着十个手指印,眉眼一弯,流氓又浪荡道:“你看,今儿天气这样好,做我夫人行吗?” 第55章 做他夫人这件事,行不行的,左右已经落到实处了。何况江岭心身上的毒愈演愈烈,既食髓知味,每回发作下意识便纠缠住周焰。 周焰心悦于他,予取予求,将那一把美人腰尽折在自己手心里。 眼看一路行至药王谷。周焰嘴里衔着跟草,眯着双桃花眼懒洋洋地驾着车,时不时回头看看车厢里。 江岭心原本靠在车壁小憩,山路难行,额头在窗沿上磕碰了两下,磕醒了。 “停车。”江岭心皱着眉头,按住额角。 周焰勒了缰绳,伸手挑开车帘,道:“怎么了夫人,渴了?饿了?还是想我了?” 江岭心沉着脸伸手推开周焰,从车上跳下来,没走两步,骤然弯下腰去,扶着手边一棵树,吐了出来。 周焰一愣,忙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江岭心,无措地轻轻拍拍他清瘦的脊背,担忧道:“心儿,你没事吧?” 江岭心脸色苍白得几乎透明,微微喘息着拍开周焰的手,道:“都说了别这样叫我,我不坐马车了。” “好,不坐了。”周焰当即抽刀割断了车缰,抱着江岭心上了马,纵马缓步行在山路上。 江岭心倚在周焰怀里,靠在他肩头,闭上眼假寐。 周焰低头轻吻他皱起的眉心,哄道:“好了,别气了。天黑前,我们就能到药王谷。” 半晌,才听江岭心开口道:“好,我在药王谷外,等你。” 周焰收了收双臂,把人抱得更紧了些:“这话为何?我自然是要带你一起进谷的。” 江岭心低咳两声,分明是这样暖日下,唇色冷得泛白:“药王谷避世,不进外人。” 周焰笑了,腾出一只手抬起江岭心的脸,以吻封缄,良久方道:“你算什么外人,你是药王座下首徒的夫人,家中长辈见了你,高兴还来不及。” 第56章 药王谷外是奇门道第一人布下的垂云阵,如云多变,瞬息万千。无论是多么尊贵的身份,想求药王谷出手医病,也只能在谷外等候。 江岭心问周焰:“你当真要带我进谷?” 周焰把他冰冷的双手揣入怀里暖和,故意逗他:“丑媳妇才怕见公婆,你紧张什么?” 江岭心没有像往常那样赏他一大嘴巴子,反而难得沉默了下来。 周焰忍不住笑道:“怎么?真的紧张了?” 江岭心抬眸,看着头顶摇摇晃晃的星夜,还有周焰噙笑的唇角,低声道:“你于我,所知甚少。” 周焰垂眸,从江岭心浅淡的眸色里读出几分落寞,竟也心头一疼,声音不自主地柔软几分。白马在山路间慢慢走着,卷起蹄下幽幽花香。 “我知道,你是天衣府的人。”周焰声音很轻,落在江岭心耳边却格外清晰:“或许该是个很高的位置,行走在风口浪尖,生死悬于一线。结果巧也不巧,遇到了我,从此就是你新的开始……” 江岭心没忍住,笑出声来。 周焰一愣,低头看了江岭心半晌,道:“你该多笑笑。” 江岭心唇角落下,阖眸倚在周焰怀里,道:“药王座下大弟子,竟也是只爱皮相的轻浮人物。” 周焰腾出手捏了一把怀中人冰凉柔软的脸,道:“世上美丽的皮囊千千万,我偏爱了这一张,爱他那晚湿淋淋地落在我身上,用剑指着我。爱他夜夜钻入我怀中,又冷又缠……” “你闭嘴。”江岭心皱眉气恼。 周焰忍着笑意,看着怀里人苍白的脸上分明染了一层薄粉。 白马走了半宿,终于入了药王谷,周焰抱着江岭心直接回房。 “不是去见你谷中长辈么……”江岭心半睡半醒,迷迷糊糊问道。 周焰帮他把衣衫褪去,盖好被子,卷入怀里:“不去,大半夜的。跟相公睡觉,明天再说。” 第二日,江岭心足足睡到正午方醒,周焰正坐在床边看他。 “醒了?”周焰扶他起身,披了衣袍,拉他至铜镜前梳理长发。 江岭心神色恹恹,按了按额角,总觉得如何都睡不够。周焰让人端了饭菜进来,江岭心也只是挑了一碗白粥,勉强吃了几口,便推了碗。 “就吃这么点儿?”周焰想哄他多吃些,江岭心背过身去,一口都不肯再吃了。 “好好好,不吃了。”周焰抚了抚江岭心后背,哄着他道:“我早上已经让人采了烈阳花,等会儿药熬好了帮你解毒,你再休息会儿。” 江岭心点了点头,难得听话地回床上躺着。正当他迷迷糊糊快要睡着的时候,周焰端了药进来。浓苦乌黑的汤药,他伸手接过,眼都不眨地喝下去。周焰扶住他肩头,伸手解了他几处大穴,霎时间内力从丹田灵台喷薄而出,涌向经脉。 “你先调息一下,把毒逼出来。”周焰在旁边看着,为他坐镇。 江岭心盘膝坐在床上,片刻间额头起了一层薄汗。周焰顿时感到一阵揪心。约莫一个时辰后,江岭心苍白的脸上略微恢复了几分血色,落在脸侧和脖颈的发丝已然湿透。 又过了一盏茶的时间,江岭心才睁开眼睛,俯身吐出一口黑血。周焰一步上前将人扶入自己怀里,轻轻拍着他后背道:“没事了,吐出来就没事了。” 江岭心喘息着,掌心按住小腹,皱眉轻咳几声。 周焰用手帕仔细擦去他唇角的血,端了清茶给他漱口,折腾着收拾了房间。江岭心倚在床头,看周焰忙来忙去,道:“这毒可算是清了?” 周焰腾出手挑开他衣领,指尖故意擦过他胸口,道:“自己看。” 江岭心垂眸,见自己胸口上再无那菡萏印,有的只是这段时间添了又添的红紫斑驳。 周焰笑了,凑过去在江岭心雪白的侧脸上用力嘬了一口,赶在他发火之前将人按倒在床上:“累坏了吧,再睡会儿,醒了我带你在谷里转转。” 江岭心这一觉睡到黄昏将尽,周焰正守着他看画本,见他醒了,不由得弯眸一笑。火红的余晖落在周焰衣襟,潇洒俊逸的一张脸让江岭心也无缘由地心头一跳,想到一句话:野燎焰天,明光也。 “怎么?夫人垂涎相公美色,不肯挪眼了。” 江岭心伸手,掌心照例落在周焰脸上,却无声响,只是静静抚过他唇角。 周焰心头一动,将人直接抱起来,往外走。 “放我下来。”江岭心皱眉道。 周焰出了门院,打了个哨,骏马小白哒哒跑来。他把江岭心放在马背上,自己翻身坐在后面,将人往怀中一带,道:“师父闭关,暂且不见。我带你见见我的师叔师侄们!” 两人骑着马,一路走得并不快,遇见人便下来打了个招呼,周焰高兴得跟过年似的。待黄昏将要落下最后一丝余晖时,白马载着他们来到一片药田。 漫野花海,夕阳残血,几个药童正在收拾药草,田中一个白衣道人将裤脚放下,扛着一把药锄慢步走向药田间的一个青衫男人,两人凑在一处说了几句话,携着一并走了。 周焰指着两人道:“那是我们药王谷的司药长老和林先生。” “林先生?”江岭心侧过脸略有疑惑。 周焰点了点头道:“嗯,林先生是司药长老三十年前带入药王谷的人,这么多年一直负责教导谷里的孩子们念书,他们已相伴几十年。以后,我们也能这样……” 江岭心没有回应周焰,只是看着药田里两人身影愈来愈远。 周焰一路说一路行,待江岭心转了大半个药王谷,却不知江岭心把所行之处皆记在心里。 第57章 夜里,江岭心盘膝坐在床上调息,烈阳花散尽了身子里的余毒,月色被黑云遮蔽之前,他长长吐出一口气,睁开眼。周焰就在一旁守着他。 “累了吧。”周焰用帕子擦去江岭心额头上的薄汗。软绸的手帕,有些凉,拭过额前,去要离去。江岭心忽然伸出手,轻轻扣住了周焰的手腕。 周焰一怔,忽而笑了。他不笑时清隽端正,笑起来则显得有些明艳风流。江岭心略有几分动容,缓缓低下头去,额头轻轻触了下周焰的手背。 清冷胜雪的美人,为他低头折腰。周焰脑子里嗡地一声,小腹一紧,火气直窜脑门。待他反应过来,江岭心已经被他按在床上,压在身下。 “你勾引我。”周焰语气十分笃定。 江岭心深深望向周焰眼底热烈的情意,片刻后又闭上了眼。这是他能给出的最大的邀请。 周焰觉得今夜的江岭心很不一样,从前虽屡行情事,却不得不承认多数不过是寒毒作祟。可如今江岭心身上的七星菡萏已解,不仅没有将他一脚踹出房门,竟还主动撩拨他。可见寒山雪也是可以为情化成一汪春水。 周焰掐着江岭心一把细腰,心是软的,底下却是硬的。江岭心肤色冷白,被揉搓出道道潮红,细腰倾折,被顶弄得闷闷轻哼,汗水湿透了他的身子,发丝粘在柔韧的腰身上宛如一副泼墨山水。 “周焰……”情到浓时江岭心脸色雪白,唇峰艳红,眼角微微湿润,他伸手勾住周焰的脖子,将额头紧紧埋进周焰胸口,低低呜咽一声。 周焰被他唤得恨不得将人揉碎到怀里,他狠狠亲了亲怀里人的头顶,道:“祖宗,别哭了,命都给你。” 都是自幼习武之人,又是年轻气盛,身子底子好,一番折腾半宿,才相拥着睡去。 四更天,窗外暗云密布,无星无光。江岭心从床上坐起来,眼底情欲褪尽,他从容披衣起身下床,从角落壁上摘下自己的剑,无声而去。推门刹那,他脚步微停,回眸看了一眼床上熟睡的周焰。 只一眼,便不再看。门被轻轻合上,夜里凉风吹散江岭心眼中最后一丝温度,长剑出鞘,杀意尽显。 第58章 药王谷十里药田,青瓦小院,檐下悬了个紫纱灯笼,在风里摇摇晃晃。 屋里,有人披了青衫,将一头掺白长发束起,他将衣带一根根系好,这才回身给床上酣睡的老伴儿仔细掖紧了被褥。窗外紫纱灯灭,青衫人推门而去。 “这一天还是来了。”青衫人叹息,两鬓斑白,神色却平静。 江岭心负剑而立,衣袂于风中摇曳,剑锋泛着寒霜。他抬眸,声溶夜色里,冷清无情:“天衣府前右使林望,叛门归隐三十年,这条命,该还了。” 青衫人一笑,摇了摇头:“听说你是阿焰带进来的,他可知道?” 江岭心不为所动:“他知或不知,都不重要。” 青衫人横刀于眼前,长刀寸寸出鞘,轻叹道:“年轻人,不知人心可贵。” 长剑破夜而出,发出清冷剑鸣—— 周焰醒时,十里药田成火海,滔天的火将整个山谷映出一片血红。他下意识去抱身旁人,却是捞了一把空,身侧被褥冰凉,壁上长剑不翼而飞。 “江岭心……”周焰心口骤紧,赤脚跑了出去,谷中大乱,大家都在救火。周焰的心乱了,有人拉住他说了些什么,他看到司药长老白发佝偻,抱着青衫染血的林先生悲哭,也看到了数万药草付之一炬,师父、师叔们都站在火海边静静地望向他。 周焰胸口剧烈起伏,眼睛被火灼得刺痛。 “林先生去了。”他听到有人这样说。 周焰猛地闭上眼睛,指骨被攥得泛白,半晌才开口哑声道:“不是他……”待睁开眼,于火光中,他看到师父失望的眼神。 周焰打哨唤马,咬牙道:“我找他来。” 滔天火光在身后越来越远,周焰果然在离开药王谷的山道上找到了江岭心。 江岭心身上白衣沾血,血迹在他身后蜿蜒成一道深深浅浅的线,他步伐踉跄不稳,听到马蹄声下意识横剑于身前,眼底杀意未褪。待看到来人是周焰时,不由得一怔。 周焰勒马立在他面前,心口渐渐冷了下来。 江岭心闷哼一声,捂着小腹滑下身子,只用长剑插于地上,堪堪撑住不倒下。林望虽然老了,但昔年的天衣府右使并不容易对付,为了杀他,江岭心自己也负伤颇重。他逃不了了。 “江岭心……”周焰翻身下马,下意识伸手扶住他。 江岭心咽下喉中翻腾的血气,沉默着看向周焰。 周焰眼尾泛着红,他死死攥住江岭心握剑的手,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睛,复又睁开凌厉地望向江岭心,道:“是你?” 江岭心知道他问的是什么,静默一瞬,点了点头。 周焰眼底瞬间一片血红,咬牙颤抖道:“为什么?” 江岭心失血过多,浑身泛冷,压紧坠痛的腹部,垂眸道:“他是天衣府叛徒,我杀他,不为过。” 周焰捏得江岭心腕骨咯咯作响,厉声诘问道:“林先生已不沾江湖事!为何不能放过他!” 江岭心闷哼一声,强忍着眩晕,喃喃道:“周焰……周焰……” 周焰被他唤得心头泛酸,远处传来马蹄声,药王谷的人来了…… 江岭心伸出手缓缓攥住周焰领口,指尖上的血沾了他衣襟,周焰眼底是泛红的水光,他闭上眼,猛地把江岭心拽入自己怀里,翻身上马朝谷外疾驰而去。 天色将明时,周焰带江岭心出了药王谷。熹微的光落在江岭心苍白的脸上,他缓缓睁开眼,拢在袖中的掌心一翻,将一枚明箭掷入半空。 周焰勒住马缰,大梦将醒。 江岭心贴在他胸口,低声道:“周焰,跟我走吧。” 周焰眼中血红褪去,浮现一缕清明,他垂眸看向怀里人,开口声音沙哑道:“我如今对你来说,还有何用?” 江岭心神色迷蒙。没有用,却想要留下,据为己有。 不过片刻,林中乍现数人,皆一身黑衣,手持长剑,带着阴暗的杀意。那杀意,不对江岭心。 周焰一瞬明白,他指尖空抚过江岭心的脸,眼底最后的光熄灭。周焰把怀里的江岭心扔给黑衣死士,不再留恋。果真,为首的黑衣人稳稳接住江岭心,低声道:“主子!” 江岭心只是慌忙看向周焰,胸口翻腾的血气逼得他说不出话。 “江岭心。”周焰神色冷寂,苦笑阖眸:“我以为我能将你的心焐热,是我错了。” 第59章 江岭心醒来的时,身边是他的影卫卯四。 “主子。”卯四半跪在江岭心床前,低唤一声。 江岭心沉默地看着头顶帘帐,眼前尽剩那天周焰策马离去的决绝,他知道,本不该再想这些。 “主子。”卯四又唤一声,道:“主子身上的伤需静养一段时日。” 江岭心撑着坐起身来,眼前一片昏暗,半晌才缓过一口气,道:“赶在师兄之前,回金陵。” 天衣府这一任府主总共有三个徒弟,江岭心上面还有两位师兄。如今府主有退位的念头,便亲自写下三个任务缠在玉签之上,师兄弟三人各抽一支,半年为期,能成事者便是下一任天衣府的府主。 江岭心筹谋半年,如今事成,自然不能耽误在路途之上。 卯四眉头紧锁,将头垂得更低,道:“主子,您腹中胎息不稳,实不宜再赶路了。” 江岭心侧过脸去,怔怔看着他最忠心的影卫,一瞬间心中撼动牵扯了身上的伤,下腹钝痛更甚,惹得他忍不住低哼一声,捂住了冰凉的小腹。 “主子!”卯四伸手去扶,却被江岭心一眼瞪了回去。 江岭心的眼里是有杀意的。 卯四收回手,静静地等候发落。 江岭心沉默良久,艰难道:“打胎药。” “是。”卯四毫不犹豫应下。 江岭心闭眼躺在床上,指尖松松搭在腹部,脑子里光影混沌间偶尔闪过周焰的面孔。“周焰……”江岭心五指稍稍用力,抵在自己腹上,似乎想将腹中那团血肉挖出来。半晌,又泄劲似的松开。 卯四很快就送来了一碗药,摆在江岭心床边,伸手就能碰到。 江岭心坐起身来,端起药碗,又恍惚想起他身中七星菡萏毒时,周焰总是哄着他喝药,又腻歪又烦人。 卯四眼看着江岭心脸色不对,只得出声道:“主子,药要凉了。” 江岭心回过神来,问他:“药王谷那边如何了?” 卯四知道主子问的是谁,如实道:“主子派巳六去探听,方才巳六传信,周焰已被逐出师门,出药王谷时身上皆是伤,想必是受了惩戒的。” 江岭心沉默一瞬,抬手掀了药碗,冷冷道:“他愚钝。” 若周焰肯跟他走,又何苦受此一遭罪,他还会亏待了周焰不成? 卯四看着膝边碎了一地的药碗,心道主子生气归生气,掀翻汤药作甚。 江岭心摆了摆手示意卯四下去,也不再提打胎之事。 掀了就掀了,他乐意,他高兴,他不后悔。 第60章 回到金陵时,天已转凉,江岭心换了长袍,遮住隆起的小腹。天衣府里,他的两位师兄还未归府,他是第一个找师父交任务的。 府主看着自己最小的徒弟,神色无波:“你大师兄勇毅,却心软缺一分狠厉。你二师兄果敢,却莽撞少一分慎思。唯有你……为师早就猜到,该是你。” 江岭心俯身叩首。 府主道:“等你二位师兄回来,有些事,你自己拿主意。” 江岭心明白师父所言,应了下来。半年多未归府,他的院子还如从前一样,日日有人扫洒,他也安心等师兄们回来。只是虽回了家也未能闲下来,师父有意将天衣府交到他手里,他开始逐渐接手天衣府的势力了。 这让江岭心感到疲惫,腹中那团已经会动弹的小东西是个累赘。令他常常觉得力不从心,困乏嗜睡,逐渐憔悴下来。 二师兄回来的那天早上,江岭心在房里睡得正沉,这已经是他这个月第三次贪床误时了。 江岭心睁开眼的时候,就看到他二师兄坐在他床边。 “二师兄何时回来的?”江岭心被褥下的手下意识掩住腹部,冷静地坐起身来,眼底一片清明,毫无半分初醒的迷蒙。 二师兄一笑,神色戏谑:“没能比师弟回来的早。” 江岭心冷冷抿唇。 二师兄状似闲谈道:“这些多年,还是第一次见师弟贪懒,睡到这个时候。” “让二师兄见笑了。” 二师兄忙摆手,眼底满是讥诮:“不敢不敢,今后师弟是什么地位,以后还得靠师弟多多照拂了。” 江岭心知道二师兄这是恼他先回一步,拔了头筹。 二师兄起身,居高临下地打量了江岭心一眼,道:“方才我进来前一直在想,药王谷被逐出师门的那位如何就被蒙了心、迷了眼,可见到师弟睡梦里的模样,倒也体谅他一二了。” 江岭心抬眸,深深望了他一眼。 杀意自现。 二师兄从身旁抛了一物过去,江岭心伸手接住,是一小坛酒。 “师兄这一路没碰到什么好东西,就捎了一坛美人醉给师弟。”二师兄嗤笑着推门离去,临走不忘嘲道:“酒是穿肠毒药,色是刮骨钢刀……” 待人走远后,江岭心方缓缓起身穿衣。卯四神不知鬼不觉地进来,将门合拢。 “主子。”卯四单膝跪在江岭心面前,从他手中接过一段白绸,熟练地裹拢在江岭心腰间。 江岭心脸色又惨白一分,他将外衣穿上,按住泛酸的后腰,冷冷瞥了一眼桌上的酒坛,道:“收起来,毕竟是……二师兄给的最后一样礼了。” 第61章 府主离开金陵,由江岭心暂接管天衣府权柄。 大师兄回来,江岭心设宴府中,为两位师兄接风洗尘。园内风灯高悬,烛灯摇曳,往来婢女衣袂飘摇,卷起清风含香。江岭心坐在主位,叠叠重衣下,腰背笔挺身形如竹,面色如常地亲自为师兄倒酒。 “我们师兄弟也有好久未像这样聚在一处了,今日我且以薄酒,先敬二位师兄一杯。”江岭心说罢,率先将酒饮尽。 大师兄眉眼间一派清和,笑着接了酒杯道:“师兄在这儿先恭喜小师弟第一个回金陵,也愿小师弟今后凡事顺遂,得偿所愿。”这是对江岭心这个下一任府主的表态。 二师兄则不这样想,当着江岭心的面把杯中酒泼了满席,讥笑着扔了酒杯转身就走。江岭心看着二师兄的背影,没有说话,这个场面他一点都不意外。他的二师兄从小与他势同水火,多年来若非师父镇着,两人早不知将对方弄死多少回了。 大师兄倒略显为难,宽慰道:“阿岭,你二师兄向来是这个性子,你别放在心上,由得他生几天闷气就好了。” “自家师兄弟,我又怎会计较这些。”江岭心笑了笑,语气温和,面上却不沾半分温度。 大师兄早就习惯了他这幅样子,只是道:“阿岭,你脸色不好,是不是最近太累了?接手天衣府之事可缓缓来,身体倒是要仔细些。” “多谢大师兄。”江岭心起身时,不着痕迹地撑了一下后腰,“我送大师兄回去。”师兄弟二人一路说着话,离了宴席。府主向来忙于事务,小时候江岭心多半是跟在大师兄身边,大师兄对他来说倒是有几分长兄如父的意思。 待走到苑门前两人作别时,江岭心忽而叫住大师兄道:“师兄,今晚早些睡。”大师兄眸色微沉,想要开口说些什么,江岭心却不再多留,转身离去。 落仙湖上,游船画舫,靡靡丝竹,不绝于耳。 只有一艘画舫船格外清净,容貌清艳的琴师正在调琴,坐在他对面的锦衣公子自斟自饮。琴师挑眉抬眸看了一眼,冷冷清清的一个眼神,却平白惹了火。 酒坛打碎,污了衣衫,公子将琴师按在屏风上,紧紧捏住他的下颌,抬起他的脸来。 “二公子。”琴师不动声色,只是勾了勾唇角。 “闭嘴,别说话,看着我就行了。”锦衣公子扯开琴师衣襟,俯身狠狠亲在他眼睑之上,道:“你知道我最喜欢你的眼睛,像他。可他若是能像你这样听话就好了。” 琴师苦笑,眼底带泪。 锦衣公子皱眉道:“别哭,他从不落泪。” “是,二公子。”琴师修长的双腿被迫分开抵在公子腰间,指尖琴弦泛起冷光,勾指一瞬,缠上身前人的脖颈,杀机乍起。血随琴弦溅起,却没有将锦衣公子的头颅割下。 府主教导出来的弟子,自然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二师兄眼底闪过震惊与恼怒却也只是一瞬而已,他五指攥住琴弦,血顺着手腕蜿蜒落下。 二师兄忽而大笑,自嘲道:“连你也背叛我。” 琴师衣衫未拢,指尖琴弦如索命的绳索再次袭来,他只道:“不过是奉主子之命行事罢了。” 二师兄躲开杀意腾腾的琴弦,重新审视琴师那双冷清双眼,道:“你是……江岭心的人。” 画舫船上瞬间多出数十人,有身穿粗布麻衣的小二,有舫间的卖花女,有瞎眼的拉二胡老人……此时尽数抛去伪装,带着视死如归的杀气。 “呵……老三这是下了血本。”二师兄舔去指尖血珠,道:“想把我的命留下,还要看你们有没有这个本事!” 湖面晕出暗红血色,两船相望,江岭心看着对面影影绰绰,落下黑子。卯四添了热茶递了过去,江岭心接过,满意地看了眼棋盘,然后将棋子全部推散。 “走吧。”江岭心起身,去了腰封后,腹部隆起明显的弧度。他伸手贴在小腹上,微微垂眸,感受掌心下细微的动静,叹气道:“去送送你二师伯。” 船板上,一片血红,浸染了江岭心雪白的衣摆。 “主子。”琴师五指染血,跪在江岭心面前道:“午七,幸不辱命。” 江岭心看着他身后已经命丧黄泉的二师兄,点头道:“自己废去武功,走吧。” 午七愣住。 江岭心低头看了他一眼,道:“你对我二师兄动了情,又为我亲手杀了他,难不成还要继续留在我身边?” 午七苦笑,磕了头,自行毁了丹田,逆了真气,吐出一口血来。江岭心毫无动容,只看着午七抱起那把无弦的琴,踉踉跄跄离去。那琴,是那人送给他的唯一之物。 江岭心解了披风,蹲下身去,盖住了二师兄的尸首。不等起身,就听见身后脚步声,还有半句轻呼。 “师弟!” 江岭心头也不抬,平静道:“师兄,我不是让你早些睡吗。” 第62章 “我们自幼一起长大……”大师兄不忍看满地血红。 江岭心叹息,缓缓起身,背对大师兄而立,道:“大师兄,很多事难容情理。若非棋高一着,来日躺在血泊里的就是我。我何尝不想与师兄们兄友弟恭,相携相助,可你也明白,师父当年收我们三人为徒,为的就是择优而用,胜者为王。” 大师兄沉默不言,眼看着四周渐渐出现越来越多的死士,将他包围其中。 “大师兄,当日师父留下三签时曾告诉我们。可选,可不选。”江岭心轻轻抬起手,衣袖滑落,露出清瘦腕骨。“我们师兄弟各取一支时,就注定会有今日。” 江岭心的手轻轻落下时,四周死士杀意暴涨,冷刃齐齐朝大师兄而去! “阿岭!”大师兄皱眉,眼中虽有悲色,抽刀的手却很稳。江岭心转身,看着从小一起长大的师兄,神色平静。 不愧是天衣府的大师兄,死士以命换伤的打法都没能伤到他根基,刀影如瀑,游刃有余。或许是杀意与剑风惊扰了腹中的小家伙,江岭心忍不住微微皱眉抚住隐痛的腹部。 大师兄将一个死士一刀抹去咽喉,血色喷溅,死士的刀只在他手臂上划出一道血口。他似乎注意到江岭心的不妥,待看见他这冷心冷情的师弟竟挺着圆润的腰腹摇摇欲坠时,不免被惊到。 江岭心脸色苍白地抬起头,看了眼大师兄,轻声道:“我不为自己,也得为我和师父的孩子着想。别怪我,大师兄。” 大师兄刀锋一顿,猛地抬眸望向江岭心,哑声道:“你说什么?”四周剩余死士最能察觉时机,刀剑狠厉,直朝大师兄而去。 “我说……”江岭心抬手从卯四手中接过一把龙舌弓,搭箭拉弓如满月,对准被死士夹击无法脱身的大师兄,道:“大师兄,你的心乱了。” 箭出,血溅。 一枚悬在颈间的白玉叶落下,摔成两半。 江岭心缓缓走上前,看着他的大师兄目光渐渐散去最后一丝光,轰然跪在地上。 “大师兄。”江岭心捡起地上的碎玉,玉上是师父亲自为他的徒儿刻上的名字。“何必装作喜爱我呢。从七岁那年,师父将我带到你面前时我就知道,你根本不喜欢我。”没有人会希望自己所渴望的宠爱被瓜分。 画舫船重新归于寂静,江岭心神色疲倦,轻声自语道:“动了心的人,才会有软肋,幸好……幸好那天你没有跟我走。” “主子。”卯四手里提着纸灯。 江岭心回过神来:“把死了的人刺上宫莲教的图腾,烧船。给师尊去信,宫莲教潜伏金陵,意图不轨,扰乱天子脚下。大师兄和二师兄为阻止邪教余孽,以身殉职,厚葬。” 落仙湖上,火光冲天,遮掩了一场血色。 江岭心映着对岸火光,看着棋盘,迟迟不落子。直到汗跌落在棋盘上,他才抬眸看了眼卯四,指了指腰腹,道:“它动的很厉害,是不是要死了。” 卯四:…… 卯四是他影卫里唯一修了医术的,仔细号脉之后,道:“是有些胎气不稳,主子最好能卧床静养,直到小主子出生。” 江岭心将掌心轻轻拢在腹上,没有应卯四的话,只是低头对腹中那团惊惶不安的小东西,道:“你得靠自己。” 坚强活下去,本座是没空顾及你的。 第63章 天衣府势力几处分割,江岭心刚刚接手,想要一点点将权柄收为己用,自然需要耗费极大的心力。 养胎的事,只能随缘。天气越来越寒,江岭心早早将大氅裹在身上,层层毛裘遮掩下,愈发高隆的腹部勉强不被瞧出端倪。 屋子里烧了一宿炭火,无人的时候江岭心才将身上轻裘半褪在臂弯,偶尔伸手扶下酸沉沉的腰身。桌案上堆满了卷宗,外面更声响了第四回 ,夜色正深。 “四更天了,主子。”卯四犹豫了半晌,提醒了一句。 江岭心不作理会,待审完手上这份卷宗,方抬头淡淡看了他一眼。 卯四硬着头皮道:“主子可要歇息片刻?” 江岭心抬手往一旁的古莲香炉里添了一把清神香,道:“不必。” 卯四只得低头,不敢多言。 不知是否被打断的缘故,江岭心从繁杂的事务中回过神后,顿觉腰骨酸痛,肚子里的小东西更是作动不停。 卯四倒了杯温茶递了过去。 江岭心接过,只抿了一口就忍不住皱起眉来。 卯四道:“稍加了些许蜂浆,主子忍忍甜,于腹中胎儿有益。” 江岭心到底还是没有直接撂下杯子,反倒腾出一只手搭在腹间,有些出神。许久,又抬眸道:“要戌十一那边消息。” 卯四会意,出门片刻后又回来将袖中一支细长信筒递给江岭心。 江岭心打开,倒出里面的半张薄纸,苍白的指尖小心展开纸卷,细细看去。纸张所言,尽是一人。 周焰。 药王谷座下大弟子,一朝叛出师门,入了江湖也入了世。短短半年,搅得江湖人尽皆知。所到之处,人人喊打,无他,且听听江湖流言。 周焰盗取唐家堡的孔雀翎。 周焰打伤连环坞舵主龙十三。 周焰毒死恒山派分门右使。 周焰杀了巴山派弟子。 周焰欠崆峒派长老钱不还。 周焰在青楼嫖娼不给钱。 周焰偷走青城山山主瘸腿的老娘至今不还。 …… 有没有人能在半年内招惹大半个江湖。 有,周焰。 惹是生非,无恶不作。 薄纸在烛灯上燃起一缕青烟,江岭心唇角微微翘起,似笑非笑。他有片刻间已忘了桌上堆积成山的卷宗,稍稍靠在椅背上,脑子里尽剩一人。 周焰,你不跟我走,我便让你无路可走。 “嗯……”江岭心忽然皱眉闷哼出声,腹中小东西猝不及防地狠踢了他几下。微凉的掌心抚上高隆的腰腹,江岭心垂下头,睫毛长密如鸦羽,遮住眸光清冷的双眼。他心道,周焰,你的小东西都会为你打抱不平了。 你回不回来。 第64章 天色将明时,江岭心把案上卷宗处理完,炉中冷香燃尽,眼底才浮现几分疲惫。 卯四守了一夜,及时递了一方浸水的温热手帕过去。 江岭心将帕子按在眉间遮住乏色,薄唇苍白,静默良久,道:“传讯给戌十一,让他在江湖上散布消息,就说……武林盟的藏宝图在周焰身上。” 卯四会意,应道:“遵命。” 江岭心指尖轻轻摩挲在腰腹,又道:“让跟着周焰的影卫都经心些,不许旁人伤他太狠。” 卯四顿了顿,沉声道:“是。” 江岭心将帕子丢开,撑着后腰缓缓起身走向床榻,轻裘一件件解开,直到仅剩里面雪缎长衣。除去厚重华贵的衣袍后,卯四只觉得主子这几个月来清瘦太多。肩骨单薄,脖颈纤长,从背后看去腰身不增反窄,唯有腹部高隆。行走间,风盈袖中,意外地显出几分孱弱。 卯四垂眸,指尖一紧,不敢再看。 江岭心没有察觉,和衣躺下,阖眸低声道:“去外面候着,一个时辰后叫醒我。”时间留给他的并不多,他需得在师父回府之前,将天衣府拢在掌心里,还得把肚子里这个小东西解决掉。 此二事,都迫在眉睫。 金陵初雪时,江岭心肚子里的小东西已长有八月余,原本就疲惫的身子更显吃力了,久坐也痛,站着也痛,难以安枕。 卯四劝江岭心去边郊的温泉山庄里静养些时日,只是这些话说出去也是无用。 “躺着等死么?”江岭心捧着一杯热茶,茶雾氤氲里眉眼依旧清艳冷厉,“若不能将天衣府牢牢掌控,就算舒舒坦坦生下这个孩子又能如何,能护它几日好活?” 卯四低头无言。 江岭心慢慢转着掌心里的白瓷玉盏,道:“师父下月中旬回金陵……”他低头看了眼自己高高隆起的肚子,一锤定音:“小东西,我最多再给你二十天,多一天都不行。” 第65章 江岭心没有想到,他连二十日都未撑到。 前些日子乌蒙国进贡了一件宝物血玉流鸢,还未走至金陵就被劫走,来使被杀,宝物下落不明。陛下将此事交给天衣府去查办,如今嫌犯落网,关押刑部水牢,审了数日都未能问出宝物下落。 江岭心被磨光了耐性,冒着大雪到了刑部,亲自带着人去审。三十六道酷刑,血染水牢,终于在天色将晚时问出了宝物的踪迹。许是那天狱中惨叫惊了腹中孩儿,亦或是牢里寒气太甚。走出刑部的时候,站在江岭心身后的随侍分明看到主子脚下踉跄两步,只手撑住了门栏。 随侍一惊,想要伸手去搀。江岭心先一步站稳了身子,神色如旧,道:“走吧。” 随侍收回手,未敢多想。江岭心拢在雪白狐裘下的手稍稍施力按在下腹,从容踏过满地落雪,上了马车。直到暖帘落下,江岭心眉间才浮起难忍的痛色。 风雪未歇,路上起了冰,马掌打滑,马车只能慢吞吞地在路上行。从刑部至天衣府,足足走了大半个时辰。马车里始终安静无声。 待到了天衣府门前,车夫毕恭毕敬道:“少府主,到家了。” 马车中,无人应声。 江岭心正咬紧了牙忍着阵痛,乌木窗牗上是深深的指痕。隆冬天气里,车厢未置炭盆冷如冰窖,江岭心却疼出一身汗,散落下的发丝被打湿,粘在苍白的脸上。身下柔软的团花靠背此时仿佛一点用都没有,腰下的痛楚令他止不住地颤抖。 车夫又唤了声:“少府主?” 江岭心收回扣在窗牗上冰冷发抖的手,拢住身上狐裘披风,将阵阵发紧的腹部遮起,深吸了一口气,声音沙哑道:“知道了。” 车门打开,暖帘挑起,江岭心没有理会侍从们伸出的手,自己从车上下来。他如今手心里尽是冷汗,披风的长帽遮住他被汗水湿透的额头,只露出半张苍白清瘦的脸。雪被踩出闷闷的声响,夜色已深,自然无人看出脚印有深有浅,短短一段路走的人有多吃力。 到了院里,推门至屋的瞬间,江岭心一手将抵上,一手扶着腰身倚门滑坐在地上,深喘几下,阖眸皱眉道:“卯四……” 卯四从窗外如影而至,将江岭心从地上抱起来。 江岭心睁开眼,从袖中取出一枚墨色玉令扔给卯四,吃力地喘息道:“所有暗卫撤出院子……今夜全部守在外院……入内院一步者,杀。” 第66章 夜长更漏。 江岭心却是头一回觉得夜这样长。 身下床褥被汗水打湿,贴着身子让人难受,蜀锦绣金的棉被盖在身上怎么都显闷热。江岭心厌烦地扯开锦被,雪白的中衣早已湿透,衬着一身消瘦肩骨。 “主子。”卯四用帕子擦去江岭心满头的汗珠。 江岭心闭了闭眼,攥着被褥的手猛地收紧,苍白的手背上青筋凸起,止不住地颤抖。 “主子,忍忍。”卯四嗓子眼泛干,声音也是沙哑的。他冷傲又不可一世的主子,从未在人前如此狼狈过。哪怕是这段时日江岭心被腹中孩子折腾得不轻,可于人前人后,仍旧是冷静自持,少有失态。 眼下却不同,卯四从未见过这副模样的主子。青丝凌乱被汗水缕缕打湿,修长的脖颈因为痛楚不自主地向后仰去,胸骨清瘦随着沉重的呼吸剧烈起伏着,这样的江岭心,苍白脆弱。 卯四微微失神。 “收回你的眼神,卯四。”江岭心眼也未睁,他气息不稳,说出口的话里带着喘息,可话音里的恼怒却是让卯四听得一清二楚。 如当头棒喝,顿时让卯四清醒过来,他忙跪下,额头磕在床前,再不敢抬起。 江岭心睁开眼,汗落在眼中,一片模糊。他喘了片刻,稳住气息,道:“我是你的主子。” 卯四额头渗血,用力稳住心神,道:“属下僭越,请主子责罚。” 江岭心痛得正厉害,虽恨卯四方才眼神里的轻薄不敬,也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再生事端。肚子里那团骨肉平日里翻腾不出多大动静,可见是攒着劲儿在这儿等他,如坚石般磋磨着血肉寸寸往下,钝痛如刃刮刀绞,一刻不肯放过他。 “主子……主子!”卯四的声音忽远忽近。 江岭心昏昏沉沉地扶着腹部,心道,这样磨人,是怪我平日里待你不好了? 第67章 江岭心不知昏过去几次,醒来仍是痛,更声一次次响起,夜幕将要过去。屋子里泛起淡淡血腥味,卯四手上的血染红了铜盆里的水。 “主子,撑着些。”卯四不敢多言,江岭心垂落在床沿的手,他都没资格碰。 江岭心唇色惨白,吃力地抬了抬腰腹,又落下身去短促地呻吟出声。他心知当初是他自己选择留下这个孩子,如今这样遭罪怨不得谁。可疼得昏昏沉沉时,免不得想起周焰。 “周焰……”江岭心低唤一声,双手蓦地攥紧颈下枕头两端,青筋隐隐暴起,肩背绷作弧线,只一瞬再次失力跌下。卯四呼吸都跟着一窒。半晌,江岭心伸手拉住卯四袖口,断断续续道:“要戌十一……那边……” “属下明白。”卯四起身出门,江岭心独自在榻上痛苦辗转。 片刻后,卯四回来,将取来的密信放在江岭心手心里。薄笺瞬间被汗水打湿,江岭心忍着阵痛,强撑着展开信笺。上面所书甚简,道得是这几日的江湖事,流言所指周焰身上有藏宝图,怀璧其罪惹了各路人马追杀。 那日,周焰一路且战且避至凌云峰,被逼至绝路时,戌十一等暗卫现身,给他指了条生路。 “既遭天下人所负,何不归于天衣府。” 周焰伤痕累累,持剑立于崖边,顿时了然,这大半年的无妄之灾是何人手笔,他气极反笑道:“回去告诉你家主子,他年我周焰再娶如花美眷,途经金陵时定携家带口去看他如何孤独寂寥。”说罢,便将手中长剑反插于地,纵身跃入悬崖。 崖下水流湍急,再寻不见身影。 薄笺上墨迹团团晕开,汗沿着江岭心清瘦的下颌滴落纸上。 卯四察觉到不对劲,指尖迅疾如风封住江岭心几处大穴,强行护住心脉,急声唤道:“主子不可!” 江岭心被卯四硬生生提回一口气,闷咳着清醒过来,咬牙道:“周焰……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卯四鼻端酸涩,劝道:“眼下当以主子身体要紧。” 江岭心眼尾泛红,双手拢在泛紧下坠的腰腹上,唇舌间俱是隐有腥甜,汗迷了双眼,脑子里只剩下信笺上一行字。他亲手逼死了周焰。卯四看出江岭心的失魂落魄,额头顿时起了一层冷汗。江岭心早产了这么些时日,腹中孩子弱小,本不该这样慢,可不巧孩子未躺对位置,折腾了这么长时间。 “主子。”卯四冷静下来,故意放狠话道:“若主子不愿再生这个孩子了,那属下现在就把它搅碎了拿出来。” 江岭心微微侧过头,看了眼卯四,哑声道:“你想死。” 卯四静静地望着他。 江岭心叹息,把手递给了卯四,被卯四紧紧攥住。 “主子……” 江岭心攒了些许力气,道:“要孩子。” 黎明前最深的夜,屋子里传出江岭心痛楚嘶哑的呻吟。天边第一缕晨曦,落进窗牗,洒下碎金的光。婴儿的啼哭,从卯四掌心间传出。 温水洗净孩子身上血污,卯四把孩子抱到江岭心眼前,小小一团,可怜可爱。 “主子,您看一眼小主子。”卯四不由自主地放轻了声音,只怕惊了怀里这柔弱的小东西。 江岭心脸色苍白,微微别过头去,眼也不睁,声音虚弱道:“不必。”天衣府还未完全归于他手,他护不住这么个脆弱的小东西,倒不如暂且寻个安定稳妥的好人家,让他衣食无忧,平安长大。 卯四欠身道:“谨遵主子之命,必会安置好小主子。” 听着耳边远去的脚步声,江岭心缓缓睁开眼,伸手按在心口。 爱而不得,骨肉离散,世间至痛,不过如此。 第68章 把孩子送走的没几天,府主提前从关外回到金陵。江岭心捧着两位师兄的牌位,一并去见师父。 窗外雪未霁,府主抬眸看着檐下落白,淡淡道:“你和老二向来不合,你不留他也是意料之中,只是没想到,你连你大师兄也未留下。” 江岭心眉眼间苍白憔悴,温顺垂眸的模样倒是半分狠厉也无。 府主缓缓收回落在窗外的视线,转身看着自己仅剩的徒儿。 江岭心并不争辩,俯身叩首,行了个大礼。当年师父收他们师兄弟三人,教得他们文与武,让他们三个在一起长大。府主心知大徒弟对自己存了踰矩的心思,于是刻意偏爱小徒弟,他也知二徒弟心高气傲,与小徒弟势如水火,却刻意纵容他们师兄弟多年明争暗斗。 原本该是最亲密的同门,却在师父的筹谋下互相残杀。他们都是棋子罢了,一切都是为了打磨出最适合成为下一任府主的人。 江岭心抬眸看向他的师父,心如明镜。 “这样也好,天衣府交给你,为师也放心了。” 府主衣摆掠过江岭心身边,一枚象征着府主身份的黑金狴犴玉符扔在面前。身后,门被推开,灌了满屋风雪,还有师父的最后一句话。 “你我师徒情分,到此为止。” 风卷清雪,一抹寒凉,江岭心身形微晃,缓缓弯下腰去。狴犴玉符入手冰凉,刺痛掌心。至此,他亲手逼死了爱人,送走了骨肉,杀了两个师兄,与师父断绝关系,换了权柄在手。 江岭心起身,一步步踏上堂上主座,孤零零坐下,眼底再无一丝温度。 后来的几年里,无论江湖还是朝堂皆知天衣府府主江岭心是个比上任府主还要狠辣无情的人物。天衣府不干朝政,不涉党争,只听命于陛下一人行事。是今上手里最锋利的一把剑。 这些年里,江岭心查到了周焰未死,而是寻了个江南小镇开了家破医馆每天醉生梦死的混日子。后来他让暗卫离开周焰,再未打听过关于周焰的消息。关于那个孩子,他也未过问半分,只是留卯四在孩子周围,替他看护着。卯四传信给他,告知孩子养在扬州一户行商人家里。富足人家,吃喝不愁,小少爷似的一点点被家里人宠着长大。 之后,卯四再传信来,江岭心就一律不再看了。 任天衣府府主之位的第七个年头,江岭心杀伐果决,行事狠厉,一度让圣上都感到他的这把剑,似乎连七情六欲都不存在。 江岭心以为自此以后,也不过就是这样,直到时年六月,雷雨倾盆的一个夜里,卯四满身伤痕地回来了,带着个昏迷不醒的孩子。 第69章 时间真是个玄之又玄的东西。江岭心看着躺在床上昏睡的孩子,一时也有些恍惚,这个孩子对他来说实在陌生,可偏偏又是他最亲近的骨血。 “主子……咳……”卯四眼睛微微泛红,时隔七年的相见,让他无法不动容。 江岭心轻坐在床沿,犹豫一瞬,到底还是试了试孩子额头的温度,掌心下一片滚烫。 “是我没有看护好小主子……”卯四俯身叩首。 江岭心看了眼卯四,他身上衣衫染了血,风尘仆仆,手背上胡乱缠着绷带,透着发乌的血色。 “说说吧,是怎么回事?”江岭心道。 卯四眼神里满是愧疚,道:“当年把小主子养在沈家,原本是看沈家家风清正,沈家夫妇皆是良善人,又膝下无子,虽不是大富大贵的人家,却也富足无忧。小主子在这样的门户里不会吃苦。却没想到,这些年沈家的生意越来越好,南北河道上的买卖也越做越大。树大招风,不知是开罪了谁,竟惹来杀身之祸。” 沈家夫妇难得携儿子出去走走,自家商船原本以为没什么问题,却在返程回家的路上遭了难。船上走水,河寇趁乱杀人掠财,沈家夫妇把儿子藏起来,卯四赶到的时候只找到了昏迷不醒的小主子,其余竟一个活口也无。 江岭心眼底浮现几分寒意,开口道:“你先下去把身上的伤养好,此事本座会让人查清楚的。” “小主子他……”卯四不知道江岭心会如何对待这个孩子。 江岭心微微出神地看着床上,六七岁的孩子还未长开,脸上圆圆软软的,安静的眉眼倒是格外精细漂亮。他不由得想,这孩子,像谁呢? 卯四竟也跟着柔和了目光,轻声道:“主子,这些年我远远地看着小主子长大,虽然小主子尚且年幼,却很聪慧懂事。只是……”卯四顿了顿,眼底压不住恨意,咬牙道:“沈家遭难,小主子可能是亲眼看着沈家夫妇和仆从丫鬟一个个死在眼前的。” 江岭心感到心口有些异样,忍不住抬手按在胸口处,品了半晌,才顿悟时隔多年他竟是再次尝到疼惜的滋味。 “这个孩子……叫什么?”江岭心终于开口问道。 卯四蓦地抬起头,这么多年,江岭心似乎在刻意忘掉这个孩子,不过问分毫,如今这句询问,可是要重新接纳自己的骨肉了? “沈观。” 雷雨停歇,天色渐明,檐下新燕在天边划出一道影线。小沈观醒来的时候,对上一双清美冷厉的眼睛,小小的汤匙盛了药正抵在他唇边。 “醒了?” 坐在他身边的人神色冰冷,声音却有几分生涩的温柔, “爹……”小沈观低声喃喃着。 江岭心脊背一僵,端着药碗的手微晃,洒出几滴汤药。 “爹!娘!”小沈观猛地从床上坐起来,掀开被褥赤脚往下跑。他躺了好几天,没跑出两步,腿上一软眼瞅着要栽倒在地。一只手将他稳稳捞起来,重新扔回床上。 小沈观被摔得一个踉跄,小脸煞白,浑身不住发抖:“我爹娘……” “都死了。”江岭心静静望向床上抖做一团的小东西,面无表情道:“你应该是看见了的,全都死光了。” 小沈观浑身僵了许久,默默蜷起自己,一点声响都没有了。 江岭心看着小东西瘦小的肩膀抽动着,下意识伸出手去,却堪堪停在半空。他迟疑一瞬,还是将手收回,指尖微蜷在衣袖里,道:“不会再有人宠着你,以后事事都要靠自己。” 小沈观咬牙低泣许久,才断断续续哽咽道:“是谁杀了我的父母?” 江岭心道:“诚安谢家,他们想要抢占运河上的生意,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杀了沈家夫妇。你想要报仇并不难,诚安的谢家实在算不得什么。只是你可知,他们为何敢如此猖狂?” 小沈观抬眸,通红的双眼里满是恨意。 江岭心顿了顿,道:“因为,他是武靖王谢氏的分支,有这样的主家,他们自然不必怕。想知道如何报仇吗?” 小沈观看着眼前这个眉眼冷淡却气势凌厉的人,缓缓点了点头。 江岭心语气温和道:“一颗参天大树,砍其枝叶是没用的,你得挖了它的根。”他伸手轻轻抹了一下小沈观泛红的眼尾,沾去少年的眼泪。 “先生……教我……”小沈观声音嘶哑,面对未知抛却胆怯,孤注一掷地拉住了眼前人的衣角。 江岭心微有动容,看着拽住自己衣角的小手,心底一软,道:“做我的徒弟。”小沈观应了,唤了声“师父”。江岭心失神一瞬,从袖中摸出狴犴玉符亲手系在小沈观腰间。 冷玉乌黑,沉甸甸的悬着,那时沈观尚小,还未明白它象征着什么。 那是江岭心所能给出的最好的,也是唯一的东西。 第70章 江岭心待小沈观是很严厉,第一次当师父,没什么经验便罢了,从前他师父是如何待他的,他也下意识照样子学着教沈观。 习武的那段时日,小沈观常常因为手腕肿痛整夜整夜睡不着,睁着眼睛看着房梁直到天亮。有时候卯四会悄悄来看他,给他带一些外头孩子们都爱吃的零嘴。那是小沈观最开心的时候。 卯四用药油给小沈观揉着细瘦的手腕,看他的小主子歪着脑袋啃一块点心,嘴角上沾着枣泥儿。 “再过些日子小主子生辰了,有没有什么想要的?”卯四问道。 小沈观垂下眼睛,抿了抿唇角,有些羞赧:“四叔,我想吃扬州的菱角。” 卯四有些高兴道:“好,回头我托人给你带些。” 没过几天,江岭心接到一道密令去江西一带查案,卯四随行。案子查得顺利,该缉拿的要犯也落了网,一行人回府时途径扬州,卯四想到这件事,有意说给了主子听。 江岭心正忙着写呈给圣上的卷宗,没理会他。卯四不敢再多言,第二天自己趁着空余时间去了趟河边的集市,去给小主子买些新鲜的菱角。八月里的菱角,乌油油的摆在那里,卯四买了一篮子正要走,忽然在人来人往的河边集市里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人正蹲在岸边一条停泊的渔船前挑菱角,白衣逶迤,沾了些许泥土,周身素净,连发冠也未戴,由得墨发如泼,松松绑着,不欲惹人眼。几个摊子的菱角让他翻了一遍,笨拙又认真地比对着哪个更好些。 卯四失神地远远望着,许久,忍不住摸着鼻子低头一笑,将自己手里提着的一篮菱角随手送给了路边的小孩儿。 第71章 此番回金陵的路上突遭伏击,江岭心折了三名影卫,自己也受了一记剑伤。好在伤势不重,静养一段时日即可。 只是江岭心归心似箭,简单包扎一下便继续赶路了,回金陵的那天恰逢大雨,冒雨赶了夜路,三更天的时候才到天衣府。 小沈观独自一人缩在床的一角,他住的地方很大,却没有仆从丫鬟。江岭心不想他养出娇奢气,平日里都是让府里的侍卫陪伴他,夜里自然也没有负责照顾起居的丫鬟在身边。 江岭心不知道他的小沈观和普通的小孩子无甚两样,怕黑,也怕打雷。 窗外雷声大作,闪电映得天际煞白一片,轰鸣声似乎要把整个金陵都笼盖在乌云之下。江岭心推门进来的时候就看到床角那小小的一团。 “观儿?” 小沈观一愣,猛地抬头看见向他走来的人:“师……师尊?” 江岭心缓缓走过去,犹豫一瞬,还是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小沈观的头顶,道:“这么晚了,怎么不睡?” 小沈观咬了咬下唇,不敢说自己是因为怕。 江岭心看了眼外面忽明忽暗的雷电,又低头看了眼黑暗里把自己缩成一团的孩子,苛责他过于软弱的话忽然就说不出口了。 “师尊,你衣裳都湿了。”小沈观伸手轻轻拉住江岭心的衣袖道。 江岭心一路冒雨而归,衣衫沾水。他伸手解了外衣,担心衣裳沾湿了孩子的床榻。 小沈观忍不住靠近了一些,犹犹豫豫道:“师尊……你冷吗?要不要躺进来一些?”小手掀开被褥,悄悄偷看着师尊。 江岭心知道,这个孩子是害怕雷雨天,想要人陪着。他觉得胆怯是件非常糟糕的事情,该训斥。可能是夜色太深,那处在黑暗里的小脸就显得格外可怜,看得人心头发软。 等江岭心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躺在小沈观的身边了。 小沈观有些忐忑地挨着师尊躺下,想靠近一些,又很害怕。他不停地蹭过来蹭过去,忽然嗅到一丝血腥气,猛地爬起来道:“师尊?您受伤了吗?” “没有。”江岭心伸手按了按肩头,或许是连夜赶路让本就未愈的伤口又裂开了。 小沈观还想问什么,江岭心有些不耐烦地用被子把小家伙儿一裹,按到了怀里。小沈观费力地钻出个毛烘烘的脑袋瓜,正窝在江岭心的胸口。 “快睡。”江岭心有些疲倦地合上眼。怀里乱动的小东西瞎蹭了一会儿,呼吸渐渐均匀。 小沈观睡去前迷迷糊糊想,原来师尊这样冷的人,怀里也是暖的。就像是……像是…… “娘……” 软糯糯的呓语让江岭心顿时没了睡意,于黑暗中缓缓睁开眼睛。 小沈观第二天醒来身边空无一人,被褥上甚至连个褶皱都没有,他歪着小脑袋想了许久,也未能确定昨夜是否只是一场梦。 窗外清晨雨歇,檐下雨滴打落青砖,桌上正摆着一篮清甜的菱角。 很多年后,沈观仍能想起那个雨夜里有人将他不耐烦地抱在怀里,让他从此无惧窗外滚滚雷鸣。 那年之后沈观渐渐长大,自请去武靖王府做线人,离开了天衣府便再无和江岭心亲近的日子。 江岭心没想到,他的观儿一去不回了。 第72章 成大事者,不拘于小节,不耽于私情,不意气行事,最重要的是当断则断。江岭心教了沈观文才武略,阴谋阳谋,却独独未教出一颗冷硬心肠。动了心的沈观,连刀都握不稳。 武靖王落马,意图谋逆之罪证据确凿,沈观亲自押解武靖王一干人等入了诏狱,可偏偏掩人耳目私自放走了武靖王家的小世子。 后来江岭心眼睁睁看着他唯一的徒儿为了私情欺上瞒下,叛离天衣府,甚至三番五次命也不顾。那孤注一掷的劲头,当真像极了一个人。 括州永嘉郡,江岭心最后一次见沈观。他远远看着江南小巷青石阶,他一手带大的孩子已到而立之年,青衫素衣,眉眼温柔,眼底水光流转像极了江南连绵的细雨。谢家那小子仍是摆着一副冷冰冰的臭脸,把御寒的外衣披在沈观肩头时皱着眉头训斥了一句什么,手上却熟练地将衣襟给他裹得密不透风。沈观弯眸一笑,抱起了地上踉踉跄跄学走路的小丫头。 夕阳落时,屋顶升起袅袅炊烟,天边暮色也跟着温柔。 江岭心把玄色的披风重系肩头,翻身策马离去,小镇渡口,周焰倚着一株垂柳喝着酒。 两人擦肩而过,谁都没有说话。 轻舟悠悠,江岭心回头,渡口人影已经模糊,却始终未走。 第二年开春,羁押在诏狱的邪教头目窜逃,一路向西北而去。当年邪教白莲道由此人所创,打着佛子的旗号广收信徒在各地挑起战乱,倘若此人重见天日,难保不会卷土重来。 江岭心奉命追查此人下落,见则格杀。那人狡猾多端,这一路几次险些抓到又被他逃脱。最后玉门关外,江岭心一行人将那头目围困住,三日围剿,斩其在剑下。熟料那人何等狡猾,又极熟悉地形,将他们诱入一地下城窟,临死前摆了一道。 江岭心损失了三十多名影卫,最后一支求援的明箭发出,支援的侍卫不知何时才能到。这座城窟里机关重重,不过短短几个时辰,身边的人远来越少,玄衣染血,透出更深重的黑色。走到最后,只剩下江岭心自己了。 黑暗的石径里,远处有一抹光。 江岭心嗅到一股诡异的奇香,闭气已然来不及,香入肺腑,身上层层伤口竟渐渐不痛了。接着他开始看到很多人…… 很多早就死透了的人,这些人多数是死在他手上,有些记得起名字,有些连脸都很陌生。是幻觉,江岭心顿时明白方才的奇香是什么路数。 不足为惧。江岭心缓缓抽剑,闭上眼睛,听着四周声音挥出剑锋。 当年我能杀你们一次,如今我就能杀你们第二次,第三次……刀锋砍下去,发出入骨的闷响,甚至有血溅一脸的触感。 “小师弟。”戏谑的低唤。江岭心睁开眼,二师兄带着似笑非笑的模样。 江岭心挑眉。 二师兄笑得邪气:“有没有想师兄。” 江岭心点了点头,一剑刺穿了二师兄的心口,抽剑时带出一串血珠。接下来他又毫不迟疑地杀了大师兄,还有他的师父。 这条路似乎没有尽头,远处那抹光却依旧在,江岭心脚步开始有些踉跄,耳边出现无数鬼哭,呜咽声灌入耳中,头疼欲裂。 江岭心后背似乎又被黑暗中的鬼爪划了一记,血缓缓晕开,他闷哼一声抵住额角,忍着头疼轻声道:“闭嘴,吵死了。” 鬼哭呜咽不停,叫嚣着要索命。 “索命?”江岭心挺直了清瘦如竹的脊背,忽然笑了笑道:“邪魅魍魉,殃及国本者,该杀。利欲熏心,为祸民生者,该杀。千方百计,阻我成事者,更该杀。我江岭心执掌天衣府三十二年,但凡杀过的,从未有悔。” 冷刃划出,空无一物,耳边鬼魅声响,渐渐远去。 血从指间一滴滴落下,江岭心一步步朝那一抹光走去,待走到尽头,看到一人背对他而立。 江岭心脚步一顿。那人闻声回头,眉眼清隽风流。是周焰。 江岭心脸色煞白,指尖微紧,提起长剑。 周焰一笑,灿然如星:“夫人。” 江岭心愣了一瞬,提剑的手缓缓放下,许久摇头嗤笑一声。周焰走上前,伸手把江岭心一把按在怀里,道:“心儿。” 江岭心眉梢浮现倦意,轻轻阖眸将下巴搁在周焰肩头,喃喃道:“一把年纪了,别这样叫,腻得恶心。” 周焰笑得肩头抽动,贴在江岭心耳边道:“听你的,这么多年了,自己一个人累不累?” 江岭心眼角微酸,缓缓低下头去。 “累了就别走了,好吗?”周焰轻轻笑着握住江岭心持剑的手,剑锋缓缓贴上江岭心的脖颈。 江岭心感到颈上一片冰凉,他知道这抹幻觉在诱他自尽,只要他稍稍用力,将剑身反挽,就能让眼前一切烟消云散。 只是,又何必呢?一如周焰所说,既然累了倒不如就此停下。 “你会陪着我吗?”江岭心问道。 周焰吻着他的眼角,温柔有加:“我一直陪着你,哪也不去。” 江岭心笑了笑,闭上双眼,道:“周焰,我并非被你诱杀,是我心甘情愿。” 血落石阶,星星点点的萤火于黑暗里渐渐散去。 三天后,卯四带着人一路找到城窟,于出口不远处的石阶之上,看到了江岭心。身躯冰冷,血浸玄衣,眉眼平静。卯四跌跌撞撞扑到石阶上,小心翼翼抱起江岭心,似哭非哭,癫狂而去。 半年后,天衣府易主,世上再无江岭心。 第73章 晨光熹微,天边一线鱼肚白。沈观于睡梦之中猛然惊醒,大口喘息着,指尖颤抖地按在胸口。 萧宁翻了个身,睁开眼道:“怎么了?” 沈观稳了稳心神,摇头道:“没事。” “一头汗。”萧宁跟着坐起来,伸手摸了摸沈观额头道:“做噩梦了?” 沈观迟疑一瞬,轻轻点头:“或许吧,记不得了……”他刚醒来,眼尾泛红,眼底聚着一层水光,显得很是茫然。 萧宁盯了看了会儿,伸手将人揽进自己怀里,一口啃上松散衣襟下的雪白肩颈。沈观闷哼一声,推了推萧宁道:“天都要亮了。” 萧宁将人按在床上,圈起沈观的细腰,道:“等下你多睡会儿。” 沈观:…… 天色大亮时,老周过来蹭饭,正瞧见萧宁把包子和盛好的粥放进笼屉里盖好温着。 “怎么?又没起来?”老周一口咬掉大半个包子,随意问道。 萧宁没说话,唇角微微扬起。 老周吃饱喝足,躺在院里的藤椅上眯着眼睛跟萧宁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天边飞来几只鸽子,扑棱着翅膀停在二楼窗前。 半晌,沈观揉着眼睛起来,看见窗前灰鸽先是一愣,随即翻身下床,两步上前将鸽子按在手里。他从鸽子脚边解下一支细长信筒,倒出一张信函。 萧宁站在楼下眼睁睁看到沈观脸色渐白,指尖一颤,晨风将他手中薄笺卷走,从窗前飘落下来,正落在老周脚底。 白纸黑字的讣告,天衣府府主亡于玉门关外。 黄昏将夜。老周牵着马走到渡口,萧宁一家相送。 “行了,回去吧。”老周把怀里抱着一路的小丫头递给沈观。萧宁又在马背上挂了两坛酒,想了想还是不放心道:“少喝点,免得误事。” 老周笑着挨个揉了揉念念和小沅的头,最后视线落在沈观身上。“我这一趟,……若是关外见了坟冢,也替你给他上柱香。” 沈观垂眸,轻轻点头,半晌才道:“多谢。” 老周拉过萧宁,压低声音道:“你俩好生过日子,别瞎折腾。还有……好好待他。” 萧宁应了一声,老周这才放心上了船,待回头时见萧宁和沈观在岸边俯身长揖,共执了个子辈的礼。 老周解下腰间酒葫芦饮了一口,笑着摆了摆手。 入秋时,天气渐凉,关外风沙很大。 一人一马,冒着黄沙飞石,慢慢行走关外。夜幕来临,天边是孤零零的圆月一轮。 周焰吐了口带沙的浊气,习惯性的去摸腰间的酒葫芦,入手很轻,早已空空。他把头上的破斗笠掀开,一头凌乱的长发在风里招摇不羁。远处隐约有一处灯明,他一步步走近,竟是一家客栈,普普通通的一块硬木招牌,字题得却好。‘古道西风’四个大字,银钩铁画,正应了满城风沙。 周焰把马栓在门外,留了几分戒心,推门进去,“掌柜,住店。” 客栈门大开,吹得柜台子上那盏灯烛灯猛地晃动几下,站在台后拨算盘的人手上一顿,缓缓抬起头。 烛灯昏黄,映了眉梢,冷冷清清的素白衣裳,冷冷清清的人。开口也是寒玉落石的清冷:“没了,住满了。” 周焰倚在门边,笑得眼角泛红,十分可惜道:“不知掌柜的房里床铺可大,分我几寸可好?” 掌柜眉眼里冰霜渐融,缓缓伸出手:“交钱。” 周焰上前一把握住他微凉的手,敛了笑意,温声道:“不巧,路上盘缠用光了,拿我抵了,您看成吗?” 江岭心冰冷的手被周焰一点点焐热,许久才道:“我等了半年之久,到底是让我等到你了。” 周焰缓缓将人拥进怀里,叹息道:“可我等了你三十二年啊,夫人。”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