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枝北雁 作者:甯酒酒 文案: 【1】建宁二十五年夏,烈日炎炎,魏王府迎来了一位让人意想不到的客人。 那位曾经长安城最矜贵的世家嫡女谢南枝跪在了魏王萧琢面前。 “你要我帮你,你拿什么来换?” “我自己。” 自此世上再无谢南枝,只余魏王宠妾谢染。 【2】谢染被萧琢带在身边七年,从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成长为魏王府最锋利的一把刀,他教她心机谋算,教她识人辨世,把她牢牢的护在羽翼下,让她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谢染总觉得,他们两人不过是互相利用,可那一年的除夕,醉酒后的萧琢紧紧搂住她,在她耳畔呢喃:“南枝,我心悦你。” 后来的那一天,谢染站在城墙下,迎着朝阳,笑容璀璨:“妾亦心悦郎君。” 【3】萧琢给了谢染无上宠爱,谦谦君子和红颜祸水的人设立的稳稳当当,朝野上下都毫无防备,直到有一日,一切都变了。 最卑贱的皇子称帝,最落魄的世家女重振家族,长安城的两个演技派赢得光芒万丈。 “我很庆幸,陪在我身边的一直是她,那段最艰难的日子,因为她的出现变得不那么难熬,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我未来所有日子的光风霁月,都只属于她。” 浮世三千,所求一人,南枝向南,北雁亦往南去。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宅斗 复仇虐渣 成长 搜索关键字:主角:谢染(谢南枝) ┃ 配角:萧琢,温辞之 ┃ 其它:预收《怀善》《羡鱼》 一句话简介:落魄千金vs隐忍皇子 立意:珍惜身边的每一份情感,恩怨分明 第1章 骄纵美人 建宁二十九年春,太子萧睿谋逆犯上,废太子之位,幽居别宫,永不得出。 四月底,魏王萧琢生辰,大办宴席,长安权贵命妇皆至。这人一多,难免各种话都要往外蹦。 “太子才刚刚落马,魏王便如此沉不住气,名为宴席,谁都看出来是有意拉拢群臣,眼下他是储君的热门人选,还真叫他的气焰上去了,嚣张乖戾,实在上不得台面啊。”朝臣那边大多都对萧琢闹得这一出不满。 “这下可好,魏王得势,连带着他那个贵妾都要再嚣张几分,从前就是个不安分的狐媚子,装柔弱扮可怜,还不知道接下来要闹什么幺蛾子。”女眷围在一起说话,毫不掩饰对那位的厌恶,还有人想再说,却被猛地撞了下身子。 “妾竟是不知,原来各位夫人这样瞧不上妾啊,真是叫人伤心。”柔媚婉转的强调传了过来,那群女眷要不垮着脸,要不翻白眼,还有些面露难色。 来人一袭烟霞广绫留仙裙,乌黑秀发高高束起,绾作双环望仙髻,珊瑚琉璃花钗斜斜簪着,配着懒散纤柔的模样,愈发衬得人不正经,她手里捏着牡丹花样的纨扇,一晃一晃的,连带着腕间的银铃镯子清脆作响,整个人又华丽又精致。 那群女眷为首者打了个笑脸,道:“谢姨娘来的倒是早,怎么今日魏王殿下的生辰宴不见王妃?” 有人脸上带了笑,再受宠又如何,贵妾那也是妾,终究比不得正妻。 谢染杏眼稍稍扬起些弧度,“王妃身子不适,不便出来迎客,殿下便让妾代劳了,话说回来,方才听得几位夫人碎语,妾心里不大舒服,还劳烦夫人同妾道个歉,此事妾便不再追究。” “你算是个什么东西!上不得台面的玩意,也好意思叫我们这些朝廷命妇给你道歉!”最后还是忍不住了,说她说的最凶的那个上前扬手就要打谢染,谢染捏住她的手,同样没好脸色。 “夫人这样急性暴躁,妾真是有些害怕了。”她手上用劲把人推了回去。 两个人在凉亭里争执起来,有的夫人还敢去拦,有的压根不敢动,这王夫人跟谢姨娘向来不对盘,每次见了都要掐几句,一个是郑氏的主母,一个是魏王心尖尖儿上的人,哪个都得罪不起啊。 眼见着都扭打起来了,前厅那些男子们也赶了过来,拦又不知道怎么拦,只能大叫着有辱斯文。 “都在做什么!”一声暴喝终于让场面镇定几分。 谢染眼泪说来就来,松开了王夫人以后就哭着跑着扑到了萧琢的怀里,“殿下!您一定要为妾做主啊!” 又来了又来了,每次都是这样,一众夫人们已经可以预见接下来的场面了,真不怪她们烦谢染,一个贵妾,骄纵成什么样子了,一哭二闹三上吊,偏生那魏王殿下就是吃这一套。 萧琢拍着谢染的背,眼中满是怜惜,“不哭了,本王一定会为你做主的。” 话毕他就瞪向人群中央,“郑尚书,你是否该给本王一个解释?” 郑尚书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他看了眼王夫人,又看了眼谢染,不懂这些妇人怎么这么能闹,都第三次了,总不能每次都是他们的错啊。 “殿下,恕臣管教无方,臣代夫人赔罪。”这话都说的有经验了。 感觉怀中人抽噎的动静小了一点,萧琢脸色才好一些,“此事本王不希望以后再发生。” “谢姨娘受了惊,本王需要陪陪她,诸位自便,叶长史代本王招呼好客人。”萧琢搂着谢染往回走,留下一众人无力吐槽。 长安人尽皆知,魏王殿下什么都好,仪表堂堂,学识出众,为人谦和,人见人夸,这些都是在不牵扯到谢染的情况下。 他最大的缺点就是沉迷美色,以前还好,沉迷的不过分,自从那谢染入了府以后,萧琢便跟失了神智一般,对那小娘子千依百顺,要星星都给摘,任凭她再作再闹都当心肝宝贝一样,由不得旁人说上半句不好。 对于谢染,男子思慕,女子厌憎,天人之姿,倾国倾城,无理取闹,上房揭瓦,这几个词完美的概括了她。 王夫人顶着一头鸡窝去往郑尚书旁边,她也想哭闹一番,她说的可都是实话啊,还不等她开口,郑尚书劈头盖脸一顿骂:“你说你都吃了那么多次亏了,怎么还不长记性,那位就是个蛮不讲理的,魏王较真起来比她还蛮不讲理,怎么就管不住自己呢,我真是没话说你了!” 诸位此类的事情长久以往发生在魏王府。 处于被议论中心的两个人回了浮石居,那扇雕花木门阖上后,情景大不相同。 原本哭闹的娇媚美人收敛了苦意,脸上泪痕早干了,她从怀中拿出一把钥匙,放在了黄花梨木案上。 “方才趁乱我把事先备好的钥匙和王夫人身上那把换了,今夜我会出府前往明安寺查证。” 谢染面无表情,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有几副面孔,哪一副适合什么样的场景她却再清楚不过。 萧琢把钥匙拿起来,仔细端详着,他们盯着郑家很久了,那私库的钥匙藏在王夫人身上也是他们没有想到的,若非上一次谢染同王夫人争执之下瞥见了,还真不容易得手。 他缓步走到谢染身边,帮她理了下杂乱的头发,“辛苦你了。”那语调柔和而又疏离,私下的时候,他们远没有外人看着那般亲密,他们是同盟而非爱侣。 谢染笑了笑,道:“我为殿下做事,殿下也会让我得到我想要的,无所谓辛苦。” 二人对视一眼,他们相伴多年,都清楚对方想要的是什么。 “大办生辰宴加上这一出闹剧,想必明日陛下就会召殿下入宫了。” 萧琢眸光暗下,希望一切都能如他们所想。 从浮石居出来,谢染也没有带婢女,她有些闷热,手中纨扇不停摇晃,娇弱柔媚的神态还留着,身形婀娜,弱柳扶风,下人们见了都得多看两眼,虽说这谢姨娘娇纵成性,可是人真的生的好看,不怪乎他们殿下被迷的不像样子。 她也是个有本事的,一介孤女,靠着美貌攀上了亲王,入府四年来,盛宠不衰,谁人不羡慕,要说真有的话,那必定是茯苓阁的郑孺人。 “谢染你个贱人!”说着说着人就来了。 来人怒火汹涌,那神态做派,像是要当场撕了谢染。 郑好比谢染早三个月入府,向来不招人待见,嚣张跋扈这样的词来形容她可真是委屈了,作为荥阳郑氏的嫡女,自小金尊玉贵的长大,也惯出了一身坏脾气,茯苓阁的下人哪个没被她打过,魏王府的人见了她没一个心里舒服的。 相较于郑好的歇斯底里,谢染冷静的多,她还是那副懒散的样子,跟没骨头一样,不甚端正的站着,浅浅抬起眼皮看向郑好,“郑孺人这话叫殿下听见了,又得被禁足吧。” 不说还好,一说那泼妇更来气,“你还好意思提,便是你这贱人撺掇的殿下厌弃我,今日你还敢同我母亲争执,你好大的胆子!” 谢染是真的听腻了,她入府四年,跟郑好闹腾了四年,每次郑好都是说一样的话,贱人来贱人去的,真是没意思。 “郑孺人没有打听清楚吗,是王夫人先骂的妾,妾当然要还回去,殿下也为妾做主了,难道你觉得殿下做的不对吗?” “你!”郑好又被气的没话说。 谢染不大喜欢跟郑好吵,她说又说不过她,没什么脑子还总是乱发脾气,要不是萧琢留着郑氏还有用,早就不留她了。 “好了,妾累了,先回寒水斋休息了,前面的宴席还在继续,就烦请郑孺人照看一二了。” 她大摇大摆地走了,郑孺人还在原地跺脚,发了会脾气赶着去浮石居,那边的人拦她都拦出经验来了。 “孺人,殿下还在休息,您明日再来吧。” “又休息,每次来都在休息,你当本孺人蠢啊,让开!”郑好又开始闹,见那几个下人纹丝未动,手指着他们骂:“好啊,连你们也欺负我!殿下!你要为妾做主啊!” 她扯着嗓子喊,萧琢无动于衷,之前谢染送了他一对耳塞,隔音效果挺好的,他在房中找了些东西才出去,当然是绕开了郑孺人。 遥想从前发生的事情,萧琢实在没工夫应对她,那位可真是太难缠了。 事情也就是这个样子,在这座繁华广阔的魏王府里,郑好是最不招待见的那一个,她跋扈,她闹,她仗着家族权势目中无人,她也不会想到在不远的将来会失去所有的倚仗。 生辰宴的后半场平安无事的度过,萧琢在那场合里游刃有余,他同郑尚书好好喝了几杯,致力于将人灌醉,旁人都见萧琢笑的灿烂猜他纵情声色,丝毫不知收敛,唯独他自己和身边的亲信知道,那笑容背后的意味。 长安城的天,又该变一变了。 第2章 闭门思过 魏王府里面有两处禁地,一处是萧琢的书房,一处是谢染住的寒水斋,前者是明令禁止不让去,后者则是所有人心里默认的去不得,别说是下人了,连郑好那般跋扈嚣张的人都不敢去。 府里都传,寒水斋有女鬼,一到夜里就会出来游荡,谁要是靠近了,那就再也回不来了。 起初还有不怕死的想要试试,结果好几日都没回去,过了一段时间有人在王府的树上发现一只风筝,是用人皮做的,自此以后,除了萧琢,再也没有人敢靠近寒水斋了。 谢染提着灯笼往寒水斋走,几阵阴风刮过,白色衣角闪现。 “是我。”谢染忽地出声,她走进了寒水斋,把门关严实后,庭院里才出现那人的身影。 “她没有伤到你吧?”她问的是谢染和王夫人撕扯的事。 谢染笑着回:“我有多少本事你还不知道,她怎么可能伤得了我,就是被抓了两下头发,景央,你要放宽心。” “对了,收拾一下,我们今晚去明安寺。” 景央沉默着点头,她也不需要问理由,谢染说什么,她都会去做的。 是夜,寒风渐起,灯火惺忪,空荡荡的街道上只余打更人和巡逻官兵,漆黑的夜里闪过的两道身影也无人注意到。 明安寺后山某处,翠绿藤蔓被掀开,有人从深处走出,向外张望未见异样,这才摆了摆手让后面的人抬着箱子出来,一连十好几个箱子,看那些人吃力的模样便知里面的东西多有分量。 谢染同景央隐蔽了身形,她摆了个手势,示意景央跟过去解决他们,她去山洞里。 猫着身子过去之后,谢染从身侧抽出弯刀,没有任何犹豫的将那守门的那两个人抹了脖子,血溅到手上谢染随意擦了下,她从怀里拿出钥匙,那扇门被推开,里面有什么东西她根本不在意。 她只拿了几件显眼的兵器和珍宝离开,剩下的留着日后还有大用。 出来这一趟的任务完成,谢染寻着景央留下的记号追过去,那里也就是一地的尸体和箱子,景央右手执长剑劈开箱子,里面大片的金色晃得人眼睛疼。 “现在怎么办?”她侧身问谢染,此行目的在于警醒郑家及其背后的人,他们打探了小半年,摸清了动向却也没找到实质性的证据,所以还不能动。 “人死了,东西留着吧,总归留的多,日后的罪也更重一些。” 忙活完这场,谢染带着景央回了魏王府,浮石居的灯还亮着,她衣服也没换就赶了过去,“明安寺里有大量的黄金,兵器还有古玩,看得出来郑家是铁了心要帮成王。” 萧琢摩挲着谢染带回来的东西,一想到这是要被送去成王封地的,便不由笑了起来。 “真是疯了,太子才刚刚倒台便有这么大的动作,他当陛下是傻子吗。”萧琢摇了摇头,那位除了有着高贵的出身和强大母族支撑,当真什么也不剩。 谢染见差不多了,要和萧琢告别:“我的任务完成了,先回寒水斋去了。” “谢染。”萧琢叫住了她,明明想要关心一下也不知道用什么立场去说,最后也是换了措辞:“明日他会过来,你们好好聚聚吧。” 这个他,在谢染这里不需要多说,她转身对着萧琢的目光,很温柔的说:“多谢。” 人走了许久,萧琢还未收拾好情绪,他们在一起四年多了,什么都不像最开始那样美好,他觉得自己是有错的,不应该把她也拉进漩涡中来。 但是,他们好像从来没得选择。 微光照拂高耸檐角,巍峨壮丽的宣政殿被日光覆上一层金辉,萧琢沉稳低敛的站在那里,谁说了什么跟他都没有太大的关系,他想看的已经看到了,郑尚书一直魂不守舍,连带着成王表情也不是很好。 下朝之后,萧琢被皇帝召见了。 说起来,萧琢对这位父亲并没有什么感情,他素来威严又自私自利,但凡是自己的利益受到了一丁点损害都要加倍的让人偿还,谁要是不顺着他的心意,随时都可以被舍弃。 他的兄长,被废的那位太子殿下就是最好的例子了,前几十年受尽恩宠,只做错了一件事就万劫不复。 “朕听闻,你府上那个妾室昨日跟尚书夫人打起来了。”萧临渊一边翻着奏疏一边问,也没有看萧琢,听不出什么情绪。 萧琢扮出他在萧临渊面前一贯的样子,惶恐斐然,战战兢兢,“陛下,是,是有这么一回事,不过是那王夫人挑衅在先,怨不得阿染。” “你倒是很维护她。”萧临渊哼笑着,“朕看你是越来越糊涂了,耽于美色便罢了,你兄长才出事,你便大办寿宴,怎么,看上了储君的位子,觉得下一个上位的就是你了?” “臣不敢!”萧琢连忙跪下,身子抖着,一副过度受惊的模样。 “不敢最好,不要肖想那些不属于你的东西,滚回府去闭门思过。” “是,臣告退。”萧琢躬着身子退出去,出了甘露殿,脸上的惊惧害怕消散的一干二净,继而换上了几分了然。 从宫里回去,萧琢心情都颇为不错,一直跟在他身边的陆节忍不住问:“殿下,您到底是要做什么,太子倒台,您和成王晋王都是有机会的,这一闹叫陛下生了厌,闭门思过啊,外人还不知道要怎么看。” 萧琢正闭目养神,许久没有答话,等到眼睛半眯开才玩味开口:“闭门思过,总比掉脑袋好吧。” 陆节不懂,“什么意思?” “连你都知道,接下来是成王晋王与本王之争,所有的注意力都在我们身上,站的太高了,摔下来可就苦了,倒还不如退下来一点,慢慢上去。” 论背景,他不如成王,论实权,他不如晋王,与其等着他们两个出手,他自己退了反倒是最好的选择,留着他们去争,去头破血流好了。 好不容易回了府,萧琢觉得自己能歇息会了,进门就被一声尖叫吓皱了眉头。 “你个贱人!我跟你没完!” 又开始了。 谢染躲在那些下人身后,不停的打转,眼里噙着泪,“郑孺人,妾又怎么得罪你了,你要这样不依不饶!” “你个贱人整日里就会勾引殿下,殿下都已经好几个月没来过茯苓阁了,天天待在寒水斋还不够,你还上赶着往浮石居去,小妖精我跟你没完!” 郑好昨个儿没进去浮石居,叫人在那里看着,得知夜深的时候谢染又去了浮石居,好长时间没出来,定是又去勾引人了,她气的不行,今日闹着要找她算帐。 谢染还记得在外她就是一朵骄纵柔弱的小白花,现在装可怜装的极好,带着哭腔回道:“孺人怎么能这样辱骂妾,殿下要妾来妾怎么推拒的了,你留不住殿下也不能把气都撒在我身上呀!” 不说别人,一众下人都觉得谢染好可怜,人家也没做什么,自己留不住人还得怪别人勾引,再说了殿下又不是她的私有物。 实在是郑好平时嚣张跋扈惯了,大家都不喜欢她,谢染又是一朵小白花,需要人去呵护的呀。 被这么说了一通,郑好更生气了,骂也不知道怎么骂,拔了簪子就要去划谢染的脸。 “闹够了没有!”萧琢实在看不下去了,再这样郑好能被谢染玩死。 保持着宠妾无度的人设,萧琢第一时间去搂住了谢染,她也很配合的窝在怀里嚎啕大哭,萧琢说了郑好几句,各种不耐烦以后也不管她了,带着谢染回了寒水斋,一路上卿卿宝贝的叫,让下人听的一清二楚。 都这样了郑好还能说什么呢,只能愤恨的看着两人离去,把自己气坏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开始哭,下人们看了两眼,然后做自己的事情去了。 “孺人,咱们回茯苓阁吧。”她的侍女小声劝着,毕竟她又不是谢姨娘那样娇滴滴的小美人,她哭了没人心疼的。 郑好现在什么都听不进去,气狠了就把侍女一推,“要你管!给我滚!” 最后实在哭的没力气了,察觉有些饿,郑好才擦了擦眼泪回去,还不忘叫侍女把苏姨娘叫过去。 回了寒水斋的谢染和萧琢都松了口气,这演戏真的不太容易,要不是已经演了四年,指定破绽一大堆。 “她真是太能闹了。“萧琢忍不住感叹,郑好入府的时候瞧着挺乖顺的,越往后越不成样子,哪里像是公卿世家养出来的女儿。 “闹是能闹了些,好在她也没真的做什么坏事,就是嘴上不饶人,习惯就好。” “你真的习惯了吗?”萧琢没头没脑的问了句,倒叫谢染愣怔片刻,她最后答:“应该吧。” 景央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很清浅的问了句:“郑好不是郑家的嫡女吗,郑家帮着成王就不考虑考虑她的处境?” 谢染听闻笑的有些讽刺,“郑家,有两个嫡女啊。” 一个是魏王府的孺人,一个是成王府的王妃,脚踩两条船,最后总要舍弃一条的。 景央默了一会,“那郑好也挺不容易的。” 她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家族舍弃了。 谢染和萧琢都没说话,这世上不容易的人太多了,悲天悯人对于现在的他们来说,是一种奢侈。 将甘露殿发生的事情告知了谢染,萧琢松下一口气,“接下来一段时日,我们可以清闲些了,想必陛下要不了多久就能查到那一批兵器。” “殿下说错了。” “什么?” “不会清闲,没了郑氏,还有其他人在等着,我想我也是清闲不下来的。” 她说这话的时候分外冷漠,和萧琢记忆里的那个人一点都不一样。 “对,还有其他的人,你放心,我会帮你的。” 只有他们彼此,才会懂得那些年的痛苦。 第3章 需要呵护的娇花 “你说她到底哪好啊?怎么殿下就被她迷了心智,整日摆出那做作样子,便是她最讨人厌!”郑好一边吃着糕点一点骂人,时不时喝上两口水,倒还显得有几分可爱了。 苏沅坐在一旁没搭话,她在府里低调惯了,也就是郑好喜欢拉着她说话。 “姐姐莫要生气,气坏了身子不值当。” 她是萧琢的表妹,当年父母双亡后,萧琢给她安排好了去处,是她不想离开才求着萧琢叫她入府,她虽为王府的姨娘,好吃好喝的过着,一年也见不了萧琢两次,所以比起她来说,郑好已经很幸运了。 “姐姐生性率直,可也是要收敛一些,闹腾太过,殿下自然是不喜欢的。” 郑好瞪她:“那你说我要怎么办,殿下看不见我的满腔热忱,我入府四年多了,殿下来过我这几次,我那样悦慕他,他难道不知道吗!” 说起来她便委屈的厉害,除了入府的那一日萧琢宿在茯苓阁,剩下所有的日子都是她自己过的,她便是再好的脾气也忍不了这口气。 苏沅蹙着眉,犹犹豫豫的出法子:“要不,去跟王妃说说。” “她?她还不如我呢。”郑好翻了个白眼,那位可真是活菩萨,清心寡欲惯了的,当着她的好王妃,不争宠不善妒,每日料理完府中杂事就不出院门了。 “算了算了,越想越气,你陪我吃东西吧!”郑好把糕点分给苏沅一半。 王府里有两个极端,寒水斋的谢姨娘喜欢往外跑,两三日就要出一趟府,买买东西逛逛街,要不就去寺庙上香,王府是留不住她的,还有就是婵衣苑的王妃,嫁进来四年半,除了归宁和宫中必要的场合,她出门的次数不超过五次,跟长在院里了一样。 今日谢染出去了,美其名曰受了惊吓,需要缓解一下心情。 这一趟可是不得了,人家不小心摔了一跤,把手擦破了,叫萧琢知道后担心的不行,也不顾什么闭门思过了,马上叫人请来了长安城第一神医来照顾,整整三日才肯放人走。 此事传出去,又是好一阵议论。 大多数男子都还在惋惜,“如此娇柔美人,旷世罕见啊。” 女子则是嗤之以鼻:“是身娇肉贵的,擦破点皮缠了神医三日呢。” “你们懂什么,那谢娘子是一朵娇花,需要呵护,需要关爱的呀!” 她们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娇花,那说的是谢染吗? 要不是好多贵夫人见识过她打架的风采,还真信了那些男人们的鬼话。 明里暗里涨了多少怨憎谢染并不知道,神医在府上的三日,她过的很开心,萧琢没有来打扰他们,就是景央,孟绰还有她,像从前那样待在一起。 “这些时日,辛苦你了,阿染。”孟绰摸着谢染的头,颇为动容的说,那个称呼对于他来说还是很陌生,可是也只能这样叫了。 明明每次孟绰见到她都是这句话,谢染还是忍不住涌现泪意,他们不该是这样的。 “哥哥,你也辛苦了。”谢染很乖的说,孟绰却摇头,“不要这样叫,现在还不是时候,再等等吧,明朝那边很快就会有消息了,我相信,要不了多久我们就会重聚。” 可是都已经四年多了啊,还要多久呢。 那三日里谢染难得放松,寒水斋的布置和她从前的院子相差无几,门一关上,谁也不知道里面是何光景,她也可以卸下自己的面具跟伪装,真正的做自己。 欢愉只在瞬间,三日一过,孟绰就要走了,临走之前又给了谢染好些药,补身体的,有毒的,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 “我会继续盯着崔家,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切莫冲动行事。”孟绰这些话说过无数次,他就是无法做到真正放心。 “我知道了,你也要照顾好自己。”谢染顿了顿才叫景央过来,“你替我送他回去。” 人真正离开了,谢染在那颗梨花树下坐了好久,她需要时间来缓解一下自己的心情,不多,半个时辰就够了。 谢染换上了惯有的媚笑,选了把样子好看的纨扇往浮石居去,该晃的地方晃好了,进了浮石居才稍微松懈一二。 “我哥说了,崔家到现在也没什么动静,想必是已经决定不管郑家了。”谢染有些烦躁,崔家远比她想象中更沉得住气,更难对付。 “崔家能从世家末尾跃入前几,崔道衍功不可没,当年他选择郑氏结盟也是图一时之利,他是不会为了救一个濒危的同盟而让自己惹上麻烦的。” 一提起那个名字,谢染四肢百骸都充斥着恨意,那是害她家破人亡的人,无论如何,她都要他偿命,不管付出什么代价。 察觉到她的不对劲,萧琢赶紧过来,明明是想要拥抱,最后也只是把手搭在她的肩头,其他的就不能做了。 “崔家是你我共同的仇敌,终有一日,我们能报仇雪恨。” 余下的日子便是等待,谢染和景央把那些东西和尸体都挪了地方,在官道附近,比较容易发现,京兆尹将此事上报后,萧临渊一定会去查,就看他的人和郑家的人哪个动作更快了。 “我不懂,明明都已经摸清楚了,为什么不直接参郑家,这不是留给他时间销毁赃物了吗?”景央抱剑坐在梨花树上问,她想了好几日也不明白,出手稳准狠不好吗。 谢染坐在绣架旁边,那上面一朵青莲栩栩如生,将线头处理好,谢染才慢悠悠的答:“那是因为你还不够了解萧临渊。” “如果是萧琢或是魏王一派的人上奏,固然能将郑家一网打尽,可在萧临渊心里,也会觉得是萧琢想要争储君的位子,要去对自己的兄弟下手,一样会厌弃他,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不划算。” 景央头疼,朝堂之上弯弯绕绕实在太多了。 “那还要等多久,万一郑家跑了怎么办?” “所以我拿了几件东西回来啊。”谢染耷拉着眼皮,神态并无所谓,不管怎么样,郑家一定要灭,灭了他们,崔家才会更容易被摧毁。 日子晃一晃就到了六月份,正是热的时候,谢染不大愿意往外跑了,萧琢面子功夫做的好,避暑的好玩意净往她这儿送,可是叫郑好眼红了许久,她这段日子不知抽了什么风,消停了不少,见了谢染也不破口大骂了,听下人说她就跟苏沅一起吃一吃玩一玩,听听戏,过的还是蛮逍遥。 谢染听后一笑置之,其实郑好没有特别坏,就是嘴巴厉害,真要叫她去下毒去陷害,万万做不来的。 她还想着近期不会有什么糟心事了,赶着时候又来了件。 那日萧琢在她这里用膳,景央过来说王妃的人在廊道外面等着,虽说寒水斋大家不敢来,到底还是有人在,必要的接触少不了,那一条廊道也就辟出来用了。 景央得知来意后,把东西都拿到了谢染那里。 “王妃派人送了衣裳,说是入了夏,她叫云裳坊的师傅做了夏衣,每个院里都有。” 比起郑好的恶语相向,谢染更讨厌崔攸宁的好,她没有办法否认那是一个好人,待谁都温和善良,谦卑守礼,情感上她不想放过任何一个崔家的人,可是理智告诉她,一切都不是崔攸宁的错。 看出了谢染的纠结,萧琢叫景央赶紧把衣服拿下去,这午膳也用不下去了。 他们去了院里的紫藤萝架下坐着,没有说话,谢染有些忍不住了。 “能靠在你肩膀上吗?”她轻声问着萧琢。 身旁的人没有回应却靠近了她很多,谢染身子软了些,头偏了下去,在过去的几千个日夜里,这是他们最亲密的举动了。 “哪怕知道她是一个好人,我还是没有办法做到心无芥蒂。” 萧琢喉头发涩,大家都是好人,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不是你的错,你无需自责。” 谢染把头埋在他颈窝,生出些泪意又被逼了回去,她和崔攸宁的恩怨纠葛也不知道该从什么时候说起。 最开始遇见的时候,她以为她们会是一辈子的好朋友,只可惜,她们不仅仅是谢南枝和崔攸宁,永远摆脱不了的家族束缚,让她们只能是仇敌。 缓了会劲谢染才起身,换上了笑容对着萧琢:“谢谢殿下。” “还是叫我萧琢吧,听着顺耳。” 六月底的时候,郑家事发了,萧临渊事先谁都没通知,硬是熬到朝会的时候定了郑家的罪,这里面牵扯出来好些事,作为吏部尚书,六部之首,收起贿赂来郑尚书半点不手软,私铸兵器扯出来一堆,兵部那边也有几个官员被发落,总之好大一片人都没躲过去。 郑尚书被定了秋后问斩,郑氏的女眷没入教坊司,家产充公,成王那边虽然没明说,根据处罚范围大家也都知道里面什么门路,但是由于没有实证性的证据,萧临渊再恼怒也没发落他,只是他大概也与储君之位无缘了。 郑好得知消息后,直直的晕了过去,祸不及出嫁女,郑氏虽亡,她依旧是魏王府的孺人,大家本来也不喜欢她,出事了也没什么变化,还是不喜欢。 人醒了之后谢染去看了一次,郑好起先骂她:“你来干什么!来看我的笑话!你给我滚!” 骂着骂着又开始哭,抱着谢染的腰,又是眼泪又是鼻涕的,“我没有家了。”她再跋扈也是父母疼爱着长大的,失去了亲人她还能有什么呢。 许是因为有过同样的遭遇,谢染心软了不少,待在茯苓阁陪了她半日,看着人睡下才走。 从茯苓阁出来,途径婵衣苑,谢染停了好一会。 郑家没了,下一个,就是崔家了。 第4章 初见 自从郑氏覆灭,郑好的气焰灭掉了不少,每日病恹恹的躺着,以泪洗面,要不是还有苏沅搬去了茯苓阁陪着她,真怕她会熬不过去。 她人精神了一些后,还能在花园里逛一逛,为了掩人耳目,谢染必不可少的要装着样子出来晃一晃,一来二去总是碰见郑好。 第一日遇见的时候郑好在葬花,第二日遇见的时候郑好在拉二胡,第三日差点闹着上吊,谢染都来不及感叹她太会渲染氛围,费力巴拉的把人拉回来还听了一顿哭诉。 “我家没了,父亲死了,母亲也上吊了,姐姐身在成王府与我聚不到一处去,喜欢的人也就捧着你,看都不看我一眼,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郑好眼泪啪嗒嗒的掉,谢染竟是不知道以什么样的立场去安慰。 准确来说,是她和萧琢一手葬送了郑氏。 “你哭有什么用,日子都已经这么艰难了,还是想想怎么过好以后的生活吧,起来。”谢染伸出手拉了把坐在地上的郑好,心虚吗,她没有,毕竟她们家的苦难,郑家也出了一份力。 谢染悠悠转身走了,背影萧条落寞,郑好微微抽噎,总觉得她和自己认识的那个小妖精有些不一样了。 谢染漫无目的的晃,没察觉的走到浮石居,陆节和叶长史方从里面出来,他们见着谢染还是有几分拘谨,“谢娘子。” “殿下在吗?”谢染柔声问。 “在的,谢娘子直接进去便是。” 目送人进去,陆节轻轻叹息,“哪怕过了这么久,我还是不愿意叫她谢姨娘,总觉得那是对她的羞辱。”见识过她曾经的风光恣意,现在的一切都太难忍了。 “终有一日,都会好起来的。” 谢染推开门的时候,萧琢手里捧着红色的请柬,上面那个崔字格外醒目,谢染问:“崔家是有什么喜事吗?” 萧琢直接把请柬递给她:“崔襄要成亲了,新妇子是陇西李氏的嫡长女。” 两人不约而同的哼笑着,要不说崔家会做人呢,刚倒了郑家,这么快又找上了李家,五姓七望之间互相嫁娶本为常态,可崔家做的也太过分了。 “他就不怕陛下猜疑吗?”谢染按着太阳穴问。 “崔道衍是陛下心腹,盛宠之下,人人都会失了分寸,他也不例外,不过依我对我那父亲的了解,只要崔道衍不做出分外出格的事,他是不会动他的。” 也是,那位陛下的阴私都握在崔道衍手里呢。 谢染软了身子倚在小几旁,颇为懒散的问:“那这婚宴,你要带我去吗?” 她都说出来了,萧琢焉有不带的道理,“你可是魏王府的宠妾,能把魏王殿下迷的神智皆乱,六亲不认,走哪不把你带着,戏还怎么演的下去。” 谢染轻笑,她复而想起崔攸宁,妻妾同行,还是在弟弟的婚宴上,难堪的也不知道会是谁。 然而崔攸宁自己避开了这尴尬的局面,她提前回了崔家,不跟他们一起走。 这便是谢染最佩服她的地方,她不争不抢也不会让自己陷入僵局,当得了淑慎端庄的世家闺女,做的好八面玲珑的王妃,崔攸宁清楚明白的知道自己的责任,也不会任由那些污糟事毁了她的人生。 一想到又要见到那些人,谢染的心情不太好,萧琢随她一道回了寒水斋,夜里一人睡床上,一人睡地上,互不干涉。 “我近来又做梦了,没有梦到家里的人,反倒是梦到了你。”谢染侧着身子,目不转睛的看萧琢。 萧琢闷声嗯着,“我?梦到什么了?” “就是我们最开始遇到的时候,那时候我还很风光,阿爹阿娘都在,我和谢明朝每日都笑得很开心。” 萧琢自觉接过话茬:“那时候的我还很落魄,一个低微又没存在感的皇子,还因为出身不好老是被兄弟欺负,被朝臣看不起,陛下也不待见,除了一座王府什么也没有。” 他最落魄的时候遇上了最风光恣意的谢染。 “那个时候,大家都还是好好的啊。” 那一年她才十五岁,明媚开朗,在这长安城里放纵潇洒,一袭绯衣,一匹快马,家里人也不会拘束她,叫她和别的世家贵女那般明仪知礼,因为年纪小嘴又甜,大家其实都很喜欢她的。 所以她那几个好友叫她小太阳不是没有道理。 谢染和萧琢的初遇不太好,那时候太子还在,东宫宴席来了很多人,谢染坐不住了就往花园跑,带着谢明朝一起去戏弄旁人,萧琢见了她坑害人,她听了萧琢被人嘲讽。 “魏王殿下,这个称呼不就是笑话吗,一个□□生出来的孩子,真当自己是天皇贵胄了。” 萧琢的生母原是江宁青楼里的花魁,萧临渊南游的时候见她美貌便带回了宫,没名没份的养着,新鲜劲过了,那个女子也只能一边受人谩骂一边熬受无边孤独。 她的卑贱是所有人公认的,萧临渊不外如是,哪怕在她生下萧琢之后,也只是封了一个最末等的采女。 毫不夸张的说,那时候的萧琢,即便身上流着皇家的血,也是皇室最低贱的存在,人人皆可欺凌。 谢染和萧琢并排站着,眼看着他面无血色青筋暴起,她觉得他太可怜了。 “说什么呢你们!不好好做事在这编排主子,当心我和太子殿下说,治你们死罪!”少年时的谢染有满腔热血,正义感爆棚,她想尽自己最大的努力照顾身边的人。 作为当时第一世家陈郡谢氏的嫡女,谢染享受的那是公主般的待遇,连太子都不敢跟她呛声,那些宫人被吓得连忙认错,谢染还想安慰下萧琢,人早就跑不见了,气的她还掐了谢明朝好几把。 回想往事,萧琢笑意横生,他头颅枕着胳膊,有些懒洋洋地开口:“想一想,谢明朝也替我挨了不少磋磨呢。” 谢染那些年最快乐的时候就是跟谢明朝一起,长安两个小霸王生在了一家,可叫人头疼坏了。 “南枝。”萧琢唤着她从前的名字,温柔缱绻。 “嗯?” 萧琢很想说,等一切都好起来了,他们就真正的在一起吧,像寻常夫妻一样。 他说不出来了。 “睡吧,明日还有难关需要我们过。” 这一夜,两个人都没怎么睡,彼此却默契的都没有再出声。 这样的后果就是谢染第二日的精神看着很差,她上妆花了好些时候,花钿弄得也复杂,便是那头乌发,萧琢看着她倒腾都觉得累,他走过去替她选了只莲花钗带上,见她还要再加便开口道:“你这发饰就够复杂的了,还要戴多少首饰啊,也不怕累着。” 谢染:“这你就不懂了,戴的越多越华贵越能体现出你对我的宠爱,那些夫人娘子什么的就喜欢这样华贵繁杂的。” 这说辞叫萧琢反驳不了,一见她又上了颜色极红的口脂,实在忍不住走了,他是真的不能理解这些小娘子的审美,他觉着明明那浅色的口脂就更好看。 谢染最后挽着萧琢的胳膊出了寒水斋,衣裙和首饰的富贵气晃得人眼睛疼,她故作妖娆之态,妩媚中又夹杂着柔弱无依的脆弱感,下人们事也不做了,就直愣愣的看着人出府。 等到崔家的时候,时辰都差不多了,里面熙熙攘攘,座无虚席,博陵崔氏如今是大梁顶得脸的世家豪门,其府华贵当世罕见,一应用度皆是最佳,今日是崔氏嫡长子的婚宴,崔家可谓极尽奢靡。 崔道衍同几位朝中重臣寒暄着,斜眼瞥见萧琢和谢染,神情微不可见的变化了,这个萧琢,还真是不把他崔氏放在眼里。 “崔仆射,本王来迟了,还望恕罪。”萧琢皮笑肉不笑的开口,他还拉着谢染的手,面对这位岳丈,他是没有一点收敛点心思的。 崔道衍年过五十,浸淫官场几十载,什么样的场合该是什么样子他明白的很,所以即便再瞧不上萧琢也不会显露半分。 “殿下哪里的话,攸宁前两日回来了还在同臣说起殿下,她还在后院,想必一会就过来了。”崔道衍说话的时候冷瞥了眼谢染,这小娘子也不是个安分的,不分场合的骄纵妄为,他崔氏什么时候连这样的人也能来了。 谢染感受到他的恶意后,抖着身子往萧琢怀里躲:“殿下,崔仆射好像不太喜欢妾,我们快些进去吧。” 看戏的众人:废话,女婿在儿子婚礼上带着小妾来,人家能喜欢你吗。 萧琢心疼坏了,忙把人拍着哄着,也不管崔道衍是何想法,招呼也没打就走了。 “晦气。”崔道衍忍不住低声咒骂,什么东西,若无他崔氏相助,萧琢哪有今日的风光,过河拆桥他倒是很会。 他气的要死谢染开心的要命,恶心人这种事原来崔道衍在她家做多了,这头一次来他家里做,感觉真的不错。 萧琢按了下她的肩,附在她耳边细语:“方才得了消息,女客那边魏晚蘅也来了,你和她都注意些,别露了端倪。” “知道了。”谢染媚笑着回他,此时两人的模样落在外人眼里就是调情。 崔氏的下人一致的鄙夷他们,真是奸夫□□,还忘了正头王妃在府里呢。 他们才听了话去,到后院就是忍不住嘴碎,说的难听,绘声绘色的,弄得几个人都窝成一团,嗓门越来越大。 “放肆,一个个都没事做是吧,在这里胡说些什么!” 下人们立马散开跪地拜见:“见过王妃。” 第5章 长安四姝 在这崔家,下人们最喜欢的便是崔道衍之嫡长女崔攸宁,自谢家那位和亲之后,她成了当之无愧的大梁第一才女,自幼熟读经史子集,论才学没几个人能越过她去,崔攸宁脾性也是一等一的好,从不与人为难,是以提起她来大家都是艳羡之色。 崔家的人也有些怵她,平日温温和和,一动了怒那也是极为吓人的。 便如此刻崔攸宁冷眼扫过她们,满脸不愉,“今日是阿襄大喜的日子,多少贵客来了崔氏,你们便是这样嘴碎气短,叫旁人听去了要如何看待我崔氏。” “再者,魏王与谢姨娘如何关你们什么事,再让我听到你们嚼舌根子,统统将你们发卖出去。” 崔攸宁拂袖而去,后面还有一大堆命妇千金等着她去招待,没工夫在这耗时间。 此刻花园那里聊的正热闹,人群中最为耀眼的还是谢染,笑靥盛开,朱红罗裙,张扬明媚的不像话,她总是那样懒散娇媚,美人一笑,满园的芙蓉花都不及她好看。 虽说很多人是不喜欢谢染的,好歹人家也是魏王殿下的宠妾,有些人也愿意同她说说话聊聊天,以图日后能帮衬夫君儿郎一二,是以谢染那处并不算孤单。 “谢娘子的胭脂真好看,是哪家铺子买的,我也想买来试试。”夫人们同谢染搭着话,她指间覆上右颊,娇羞毕露:“这是殿下替我买的,说是花了大功夫从西域那边弄来的,一盒值十金呢。” 她们听了又是羡慕又是抱怨,怎么自家的夫君就没这样的心思呢。 谢染站在芙蓉花丛边,纤长手指拨弄着花瓣,虽是对着身边的夫人们笑,目光却几次落在那边的魏晚蘅身上,那位同她对视一眼,彼此都知道该怎么样做。 “昭阳公主到!”不远处传来呼声,园子里的女眷都不由自主的看过去,这昭阳公主乃是陛下长女,五年前随夫君一道去了兰陵,长安城里好久都没她的消息,今日这场合她来的倒是稀奇。 “参见昭阳公主。”该行的礼还是得行,毕竟这是大梁最受宠爱的公主殿下。 昭阳公主被侍女搀扶着走过来,她肚腹隆起,已然是有了身孕,“不必多礼,都快起来吧。” 谢染没有抬眼看她,当年她和昭阳也算有些交情,那也是个心思灵巧,分外纯良的人,早早嫁得如意郎君,日子一直都过的很好,当年谢家出事的时候她已经离开了长安,她大概也没有想到她走之后会发生那么多事。 一群人围着昭阳说笑,昭阳如今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肚子里这一个她也极为看重,旁人要夸上两句,她也就格外高兴。 被围着去凉亭里落座,昭阳随意一瞥,恰好看见了芙蓉花丛旁的谢染。 就那么一眼,她愣了许久,神色变幻。 “这是哪家的夫人,本宫怎么从来没有见过?”昭阳走近了一些,柔和的眉眼间染上几分惊喜和担忧。 谢染暗道不好,面上还是从容,一步三晃的过去,嗓音甜腻柔婉:“回昭阳公主,妾乃魏王府上的贵妾,谢氏。” “也姓谢吗?”昭阳低声呢喃着,明眸中的失望显而易见,这不是她,她不会有这般作态。 昭阳叹了口气,她侧身摘下一朵芙蓉花替谢染簪上,“你生的很像本宫一位故交,本宫见了你很是开心,有空的话叫魏王带你来公主府坐坐,陪本宫说说话。”她很久都没有遇到一位像谢南枝一样的朋友了。 谢染一时没有说话,她现在装不出来那副狐媚样子,她曾经的朋友依然怀念着她。 园中静谧许久,她们都知道昭阳公主说的那位故交是谁,起初她们认识谢染的时候也觉得她像极了谢南枝,尤其是眉眼和鼻子,简直如出一辙,加之两人同样姓谢,不免有人生疑,可是越往后相处的久了,她们自己全部推翻了这些想法,容貌再像,性格那也是天差地别。 “她算是什么东西,也配跟谢南枝相提并论!”打破一池静水的,是另一位世家贵女。 怎么这祖宗也来了。这是在场所有人的一致想法。 谢染身子僵硬,魏晚蘅也好,昭阳也罢,她们都是有分寸的,可是卢文茵不一样,若是她折腾起来,她没有那个把握不露馅。 “就算谢家亡了,就算谢南枝死了,她也依然是百年公卿世家尊贵的嫡女,岂是这种以色事人的妾室可比的。”卢文茵毫不掩饰她对谢染的厌恶,狠狠的瞪了她一眼,谢染瑟缩着身子,显然有些怕她。 “公主殿下,谢南枝是谢南枝,没人可以替代她。”卢文茵对于昭阳没有丝毫敬畏,因为她有非常硬的后台,虽不是公主,胜似公主。 一时间,昭阳和谢染的脸色都很难看。 谢染不着痕迹的扫了眼魏晚蘅,她一瞬间便明白了是什么意思,连忙出来打圆场:“好了文茵,别闹了,今日是崔家大喜的日子,做什么要闹得这样不愉快。” 魏晚蘅拍着她的肩道:“事情都已经过去那么久了,别再为难自己,这谢娘子也是个玲珑剔透的人,你这样说多不好啊,她只是相貌与南枝相似,别的什么都不一样,你不必多心。” 要论全长安最会做人的女子,所有人都会把票投给魏晚蘅,任凭她出身再不好,也能凭借出色的交际能力攀上世家大族,还做了淮安世子妃,这样的本事不是谁都有的。 魏晚蘅安抚好了卢文茵,又转过来对着谢染:“文茵生性率直,说话失了分寸,但她并无恶意,还望谢娘子恕罪。” “妾也不是那等无理取闹的人,既是如此,妾不会多说些什么。”谢染眉眼低垂,一副受了委屈的可怜样,魏晚蘅笑容满面,心尖抽痛,对崔家的憎恨也愈发深重,不是他们,她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气氛缓和了一些,大家又继续说着话,昭阳对谢染笑了一下也就没再过来。 大家走散了些许,谢染同魏晚蘅交换了眼神,走了不同的路,绕到一处去。 “文茵这几年过的很是不如意,你别往心里去。”魏晚蘅低声说着,从前那样要好的朋友,如今竟是相认都艰难。 “我明白,只要她不对我起疑,其余的都没什么。” 说完这句话谢染忽然苦笑了下,“怎么会起疑呢,在所有人眼里,骄傲的谢南枝是不会给人做妾,施媚勾引的,谢染和谢南枝,永远不会是同一个人。” 魏晚蘅沉默了,好一会才怅然道:“仔细想想,当年的长安四姝,如今竟无一人有好结局。” 等到时候差不多了,众人才往前面去,崔襄迎亲回来,大家都去看了新人。 五姓七望三门,除了丰厚的底蕴之外,族中子弟的好相貌也历来为世人所追慕,毫不夸张的说,这些家里面,就没一个长的丑的,娘子秀美,郎君俊朗,谁人都夸好颜色。 谢染到了萧琢身边,两人互换了眼神,都是有话要说,显然现在不是合适的时候。 一对新人跨火盆入内,崔襄满脸春风得意,他笑的越开心谢染就越想杀了他,这种货色怎么还能有好下场,若不是因为他,谢明朝又怎么会成那个样子。 谢染看的火大,手中纨扇摇的厉害,萧琢按了下她的腰,意味明确:沉住气。 他示意谢染去看新妇子。 循着萧琢目光过去,谢染注意到那李家娘子摆了张哭丧脸,整个人恹恹的,没一点新婚喜气,再仔细些看,眼皮浮肿,眼中血丝密布,显然昨夜里哭了许久。 看来这桩婚事并没有他们想象中那么和谐。 谢染和萧琢不约而同的唇角勾起,有嫌隙就有机会,有的时候盟友太多也不是什么好事。 这场婚礼办的极为隆重,美中不足就是新妇子始终没好脸色,崔道衍和崔襄就跟瞎了一样,心情不受影响,该怎么笑该怎么做都拿捏得好好的。 时候稍晚一些,崔道衍过来招呼宾客,萧琢以身体不适为由先行一步,崔道衍心里都快把他骂成孙子了还得笑着送人走,萧琢一张嘴就能把他气个半死,最后实在忍不了了他才叫崔攸宁过来圆场,他自己赶紧远离这是非之地。 最后的局面就演变成谢染萧琢对着崔攸宁。 作为一位王妃,一位正妻,她对于夫君带着妾室来到这里没有表现出丝毫的不满,一举一动都还是那个端庄柔嘉的世家贵女。 “妾还想在家中留几日,望殿下恩允。”崔攸宁冷冷淡淡,垂首开言。 “那便留着吧,什么时候想回来了,传个信,本王来接你。”他说这话的时候还拉着谢染的手。 纵然知道很不对,很不好,谢染还是想问一句崔攸宁,你觉得难堪吗? 如果难堪就赶紧知难而退,离开这些是非纷争,不要让自己活得那么累,为了家族牺牲了自己的全部,到最后,朋友,爱人,一无所有。 在魏王府的第二年,谢染知道了崔攸宁的秘密,她喜欢萧琢,藏得死死的,根本没什么人知道。 “你喜欢他是吗?”那时候的谢染很嚣张,为了立娇蛮无礼的人设,免不了闹事,那一次闹到了崔攸宁那边。 她是怎么回答的呢,先是肯定,“我是喜欢殿下。” 然后列了一大堆因果。 “父亲把我嫁给殿下,就是看中了他的潜质,他觉得他有那个希望问鼎九五,所以把我当作拉拢他的工具,作为崔氏的嫡女,我知道我应该怎样做,我会是一个好王妃,好女儿,殿下喜不喜欢我无所谓,我的存在,仅仅是两方结盟的信物,我喜不喜欢殿下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要肩负起自己的责任,” 这番工具论听的谢染遍体生寒,崔攸宁看的太清楚,像是没有自己的感情和灵魂,总为别人而活。 那一年的崔攸宁已经和谢染认识她的时候大不相同了,她连喜欢都是那么的清醒理智。 须臾数年,变了的又岂止她谢染一人。 “殿下,快些走吧,妾都站的有些累了。”谢染收敛思绪,整个人靠在萧琢身上,崔攸宁淡然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上马车的时候,谢染突然回头看了一眼崔攸宁,就是这样一个瞬间,她觉得站在崔府华丽巍峨匾额下的崔攸宁,像是一具傀儡。 真是应了魏晚蘅那一句,长安四姝,无一人有好结局。 家破人亡,婚姻不幸,如履薄冰,面目全非。 第6章 这么有把握 “今日我见到昭阳公主和文茵了。”马车上,谢染温声同萧琢说着话,没有了外人,她整个人都放松许多,若无其事的的勾挑着胸前绸带。 萧琢心下了然,昭阳还好,卢文茵那个性子真不好对付。 “她有说什么吗?” “昭阳来的时候,说我很像她的一位故人,叫文茵听去了,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给了我一个下马威。”谢染轻笑,她都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被挂念的是她,被鄙夷的也是她。 萧琢搭在膝盖上的手慢慢收紧,心好像被什么刺痛了下,左手不受控制的抬起,轻抚谢染脸颊。 “疼吗?”很轻浅的两个字,却包含着无限心酸。 突然的动作叫谢染有些不知所措,她往后退了一分,旋即点了点头。 是真的很疼,那一日,她的弟弟死在了她怀里,自己也被大火烧伤,修复和改变容貌的那段时日,无时无刻都疼着,好在,都已经过去了。 “不过昭阳怎么突然回了长安,她在兰陵不是待的好好的吗,驸马回来了吗?”谢染不想继续说那个话题了,遂把自己的疑惑问了出来。 提起这个萧琢也颇为头痛,他神色隐忧,道:“这一次是陛下让昭阳回来的,我从别人那里听来的,说是驸马纳了妾,对昭阳多有冷落,陛下心疼她,有意叫她与驸马和离,另择嘉婿。” 谢染微楞,当年昭阳嫁人的时候满心喜悦,她们都觉得她过的很好,竟也不知人家的不如意。 “当年昭阳执意嫁与那人,我还以为他会真心待昭阳好,这才多久啊。”昭阳为他生儿育女,千金之尊甘愿离开故都与他相伴,他还不知道珍惜。 萧琢顿了顿,还是打算把自己的猜测说出来,“我觉得这只是一方面,陛下似是有意叫昭阳和离再嫁,嫁去西凉。” 她就知道。 蓦地谢染讥笑出声,“陛下也真是有意思,我还当他真的心疼昭阳呢,感情还是为了自己。” 自私自利,刚愎自用,这两个词放在萧临渊身上真的太合适了。 等到回府的时候萧琢已经把要交代的事情说了个七七八八,眼下崔道衍戒备心很重,和郑氏所有的联系都被他不计后果的斩断,他们得从其他方面下手了。 这一次盯上的,乃是大理寺少卿崔则。 “崔则可不好对付啊。”景央叶长史都在浮石居里,对那两人盯住的目标有些不确定。 “他是崔道衍的堂弟,心思狡诈,比起崔道衍来说也不遑多让,作为大理寺的二把手,无论是大理寺卿还是陛下,都很看好他,此人年纪轻轻身居要职,一招不慎,后果不堪设想啊。”叶长史很不放心,崔则也是个心狠手辣的主,这些年栽他手里的人还少吗,不说旁的,当年谢染父亲的冤案,就是他亲自定下的。 谢染明了自己的想法:“比起郑家错漏百出来说,崔则的确不好对付,可一旦拿下他,崔氏便被撕开了缺口,他手里的那些罪证,足以重创崔氏,到时候再加上我哥哥那里的证据,扳倒崔氏指日可待。” 这些年来,孟绰和谢明朝隐姓埋名,一个是匿于长安,借看病的名号四处打听消息,一个在博陵,化身商户盯住崔氏本家,这其中的艰辛不是一两句说的清楚的。 “纵然艰难,可对于我们的计划来说,大有裨益。” 最后叶长史还有景央被说服了,毕竟难度与回报是成正比的。 一直没有开口的萧琢提出了关键的一问:“现在的问题在于,怎样拿下崔则,众所周知,他没有弱点。” 不图钱财,不贪美貌,大家都知道他不是什么好东西就是捏不住把柄。 “或许有个人可以试一下。”景央靠在门边,说了这么一句,大家都把她看着。 “你们是不是忘了,崔则可是同淮安世子私交过密啊,魏晚蘅作为淮安世子妃,总能知道些什么吧。” 惠风堂后院里,谢染细呷春酒,那是孟绰自己酿的,劲不大,倒是泛着阵阵清香,她在这里足足等了一个时辰,魏晚蘅才掀开竹帘入内。 她还微微喘息着,脸颊通红:“出门前,我那婆母又是按住我好一顿教训,这才来迟了。” 谢染眉间染上烦躁,不是因为等急了,而是那淮安侯夫人实在欺人太甚,当年魏晚蘅只是一个五品京官家的庶女,出身不好,后来流连世家宴席之中,与她们那些人交好,由此结识淮安世子。 虽说士庶不通婚,侯府上下却也拧不过淮安世子去,加之那时候魏晚蘅同几大世家关系都不错,侯府这才允了婚事。 谢染和卢文茵崔攸宁都觉得魏晚蘅日后必定幸福美满,怎料她那婆母百般滋事,要她勤俭持家,照顾夫君,动不动就罚跪罚抄立规矩,没有哪一日是消停的,且这几年魏晚蘅都不曾有孕,侯夫人愈发看她并不顺眼,几次张罗着要给世子纳妾,也就是世子对她一往情深,始终没松口,这才躲过了去。 “世子便不为你说些什么吗?”谢染忍不住问,这样如履薄冰的日子,叫人怎么受得了。 魏晚蘅浅笑着摇头:“别的事情他都会顺着我,平日待我好,立誓不纳妾,可到底那是他的生身母亲,他夹在中间也不好做。” 谢染忍不住懊恼:“早知会是今日这般,当初我们就不该帮着你嫁入侯府。” 依魏晚蘅的才情和为人,她值得拥有更好的郎君。 “你说说怎么现在我们都过的这么惨呢,明明年少的时候都对未来充满了幻想和希冀,回想起来,全都破碎不堪。”能有什么办法呢,后悔也没用了。 魏晚蘅坐正了身子,从沉重的话题里绕了出来:“你找我什么事?” “我和萧琢想要扳倒崔则。” “崔则?”魏晚蘅变了脸色,她握住谢染的手急道:“南枝,我知道你报仇心切,可是崔则心机与狠辣不输崔道衍,贸然出手只怕你会陷于险境。” 因着淮安世子的关系,魏晚蘅同崔则打过几次交道,那人一眼望过去,满身阴鸷森寒,多次听闻他在大理寺的酷刑手段,魏晚蘅也有几分怵他。 道理谢染全都明白,可是真的不能再等了,她和萧琢之前在郑家身上花了大半年的功夫,便是想要借郑家斩断崔家半数羽翼,事实却证明,任凭外部再动荡,对于崔家来说只是皮毛之痛。 “晚蘅。”她定定的看着魏晚蘅,叫了一声她的名字,将所有的坚定传达过去。 “真是拗不过你!”魏晚蘅气急又无可奈何,她寻来纸笔写下一处地址递给谢染,“世子不与我说朝堂上的事,这是我偶然间得知的,你去寻这个人,说不定能弄到崔则以权谋私的证据。” 谢染指尖捏住那薄薄的一页纸,思绪万千,就算是再难,她也要崔则,崔道衍,崔襄,整个博陵崔氏,万劫不复。 “晚蘅,谢谢你。”谢谢她在自己落魄的时候总能出手相助。 忍了这么多年,这一句谢谢叫魏晚蘅红了眼眶,她鼻尖泛酸,“谢我干什么,当年你家出事,除了文茵和卢家,所有人都袖手旁观,我也没为你们争取到什么。” 建宁二十五年,陈郡谢氏覆灭,满朝哗然,谢氏曾经帮助过很多人,可在那个时候除了范阳卢氏,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句公道话,在谢家的子女被人欺凌的时候,除了卢家和太原温氏,也再没有人伸出援手。 那时候魏晚蘅才嫁入侯府,人微言轻,根本说不上话,她娘家更是一窝势利眼,她有心相助却无力。 提起往事总是让人难受的厉害,谢染从来没有怪过仇敌以外的任何人,自保是人的天性,她没有权利去指责,谢家在帮别人的时候也没有企图得到什么回报。 谢染揉了下眼睛,看外面时候都不早了,就叫魏晚蘅先回去:“你赶紧回府吧,晚了你那婆母又要找你麻烦,估计接下来的一段时日我会离开长安,你要是遇到麻烦事,就去找景央或者萧琢。” “好,万事小心,照顾好自己。” “你也是。” 看着魏晚蘅上了马车,谢染提着心才放下些许,一阵吱吱呀呀的开门声传来,谢染微微侧身,形容惆怅:“你说为什么我们所有人如今的生活都和年幼时幻想的不一样呢。” 孟绰一身白衣,清冷出尘,他戴着张银质面具,看不出喜怒,“大概是因为小时候太天真,总觉得世上的一切都是美好的,在父母家人的庇护下,无忧无虑,什么都不用想,也不会接触到那些不好的事情。” 谢染接过了后半句,收敛的眉眼中尽显苦涩,“可是父母终有一日会离开我们,我们也终将会长大。” 相比于其他人来说,他们成长的代价更惨烈。 “哥,我们一起去找人吧。” “好。” 回到魏王府以后,萧琢不太赞成谢染要亲自去,相处了这么久,他知晓她的脾性,下定了决心后天王老子都拉不回来。 “你啊,不要总是擅自做决定,这一路有多艰险你不知道,要去的话也把景央带上。”萧琢拦不住她,只想她平安归来,景央可是当年大梁青年高手榜的第一名,有她在,他能安心很多。 “景央要是跟我一起走的话,寒水斋就没人看住了,那里藏着我们的秘密,我不能放心。”谢染对着萧琢笑了下,想叫他少操心:“我的功夫你也知道,不会出事的,而且我哥也会跟着一起,等我的好消息便是。” “这么有把握?”萧琢似笑非笑。 “必须有。” 第7章 有责任 “朕听说,你这些时日都待在府中温书,没跟着你那几个兄弟出去狩猎游玩,倒是很沉得住气啊。”萧临渊一边批着奏疏一边同萧琢说话,朝会过后他便叫了萧琢过来,晾了他半天也没见他不耐烦。 萧琢最会装父慈子孝,他双手作揖,腰身微曲,满脸诚挚,“回陛下,此前是臣行为不端,陛下让臣闭门思过便是希望臣自纠己身,臣又岂敢过度放纵。” 萧临渊抬眼瞥他,冷厉的面容上滑过一丝意味不明的笑,“知道便好,做好自己该做的便不会生出事端,过些时日的秋狩,你随驾吧。” 被亲口提点随驾,这分量不可谓不重,按照往常情况来看,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萧临渊都会很看重萧琢了。 这样的好事萧琢怎么能不表现出惊喜呢,他笑意盈然的下跪拜谢:“臣谢过陛下,此次秋狩臣一定会好好表现!“ 激动之情溢于言表,萧琢抬头的那一瞬间,敏锐的捕捉到了萧临渊脸上的得意。 确实应该得意,别人的生死,荣辱,喜怒哀乐都被捏在他的手心,怎么能不洋洋自得呢。 萧琢出了甘露殿,深深吐出一口气,看到端正跪在殿前的成王,什么都有了解释。 不过是一个儿子惹了他不开心,想要换一个人来假惺惺的表现他的慈爱和大度。 “参见皇兄。“萧琢经过成王身边,按照礼制问好,未曾想换来的是白眼和破口大骂。 “你得意什么!娼妓之子也配在本王面前耀武扬威,别以为本王如今不得圣心你就可以取而代之,下贱之人,不配!” 他咬牙切齿的模样只让萧琢觉得嘲讽,这是在甘露殿前,他的一言一行会一字不落的传到萧临渊那里,无须他出手,成王自己已经在把自己往死路上逼了。 萧琢始终保持淡然模样,对于成王的辱骂没有回应,丢下一句臣弟告退便不再理会。 有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出身不好其实也挺好的,至少他比那个仗着出身蠢笨如猪的东西强太多。 要说刚才那番话让他难受,那真是没有,在过去的二十多年里,比这更难听的话他不知道听了多少了。 悠闲自得的回了府去,叶长史就守在门边呢,见他回来立马过去回禀:“殿下,郑孺人病了有段时日了,一直嚷着见您。“ 还是头一次郑好以万分脆弱的形象出现在萧琢面前,面色苍白,浑身无力,斜斜的倚在床边,虚弱潦倒。 “你怎么弄成这个样子?”萧琢剑眉拢起问。 苏沅一直都在茯苓阁照顾郑好,实在看不得她这样折磨自己,“殿下,孺人一直不肯喝药,每回请了大夫也被她赶走了。” 萧琢一听更恼火了,“有病不吃药,赶着下去和你父母团聚吗?” 苏沅和叶长史都听的睁大了眼睛,听听这是人说的话吗? 对于萧琢来说,郑好没有做错任何事情,郑家的罪不应该落到她身上,即便她是王府里的摆设,他也不曾亏待了她去。 郑好纯粹是自己作,作到自己都生气的那一种,萧琢现在还这样说,她不管不顾的就吼了出来:“那殿下要妾怎么办!我现在什么都没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赶不赶着和父母团聚关你什么事,你凭什么说我!” 榻上躺了这么久,她想开了,萧琢都不喜欢她,她还那么好脾气干什么,干脆就把所有的不满说开好了。 一见阵仗不对,苏沅和叶长史赶紧出了茯苓阁,之后苏沅还很匪夷所思,“她这是崛起了吗?” 里面的萧琢不跟郑好吵,他没那功夫,“身子是你自己的,你也知道你已经没有亲人了,我也不喜欢你,所以你苦了自己没人心疼,你还折腾什么呢?” 郑好:“……” 瞎说什么大实话。 她两眼泪汪汪的,委屈至极,攥着锦被的手不断发白:“我现在是真的后悔了,当初我就应该听父亲母亲的话,偏要执意嫁来这魏王府做妾,落得现在的下场,是我活该,我就应该死了算了。” “千万别这么说,这话你在我这里说过很多遍了。”萧琢并非真的那么不近人情,实在是郑好太能闹腾了,以前跑到浮石居去,动不动就是病了,累了,再不见他就要死了,他真的听腻了。 萧琢按了按太阳穴,有些无奈道:“郑好,我觉得我有必要再提醒你一句,不要那么轻易的去说死,很多人想活都活不下来,郑家虽亡,我也不会苛待你,照顾好你自己便是对你父母最好的回报了。” “殿下都不喜欢我,为何还要管我的生死。” 萧琢忽地站了起来,走到郑好的身边,把她按回榻上睡着。 “我是不喜欢你,一点都不喜欢,甚至还有点讨厌你蛮横无理,可是你既然嫁给了我,便是魏王府的人,我有那个责任照顾好你,保你一生平安,若是有朝一日魏王府遭遇劫难,我会送你出府,让你有个好去处,如此种种,无关风月,只为责任。” 因为见识过萧临渊对他母亲的无情,萧琢觉得自己不能和他一样,人既然在他身边,他就得承担起责任。 从那天后,郑好再也没有闹过了,生病了就好好治疗,按时用膳,闲来无事就在自己院子里种花养鸟,时不时钻研点吃食,叫苏沅陪着她玩。 有的时候不能把路走死了,换一条路其实也没什么。 魏王府安静了半个月,谢染和孟绰也到了那个地方,一个离长安很远的,偏僻又贫穷的村子里。 站在那座已经破败的不成样子的牌坊前,谢染拿手遮住眼帘迎着光看过去,到处都是杂乱的样子,好些屋舍旁边杂草长的老高,显然是没有人住了,还有些人家门前的栅栏都倒了,村子里就只能看到几个人,衣衫褴褛,面黄肌瘦,总让人生出悲凉之感。 谢染和孟绰对视一眼,只希望这一趟不要无功而返。 二人往村里走,遇上的村民都用怪异的神色看着他们,不约而同将目光定格在谢染手中的长刀。 “唐柯,真的会在这里吗?”孟绰偏头问谢染,他实在无法把这里的唐柯与记忆中的那个人重叠起来。 “谁知道呢,问一问吧。”谢染微蹙双眉,她掉转头去寻了方才遇见的老妪。 “老人家,请问你认识唐柯吗?” 老妪浑浊的双眼对上她的目光,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耳朵,然后摆手。 谢染心头一梗,对老妪点头笑了笑又继续往前走,然后她惊奇的发现,这里的每一个人不是聋了就是哑了,没一个健全人。 “怎么回事。”谢染单手叉着腰,这村子到处都透着怪异,这也并非是唐柯的故乡,为何他会在这里。 她刚想回头问孟绰话,却眼尖的瞥见躲在不远处屋舍后面的人,没有丝毫迟疑,谢染长刀出鞘跃了过去。 那边藏着的还不止一个人,七八个劲装男子面露凶相,手里还握着剑,摆明不是这里的人。 谢染提刀砍过去,好在那些不是什么武艺高强之辈,谢染没多费力气把人打晕了过去,只留下一个清醒的。 “说,你们是谁。”刀尖抵着那人的脖子,划破了面上的一层皮,那人抖着身子,虚汗频出。 “我,我是个江湖亡命之徒,有人出了钱,叫我们在这里看住一个人,一旦他有异动或是有来历不明的人踏足村庄,立马杀了。” 那十有八九就是崔则了,谢染凝神后把人提了起来,“你们看住的那个人在哪里,带我去。” 男子咽了咽嗓子,才转过身去想要偷袭,猛然被谢染刀尖划破了喉咙,血流如注,虽不伤及性命也够他喝一壶的了。 谢染拧住他的胳膊,一个用力,一声脆响,疼的他冷汗直冒。 “别跟我耍花样,快走!” “哥。”她叫孟绰。 孟绰心领神会,他过来把地上躺着那几个扎了几针,确保他们一整日都醒不过来才跟着谢染一起走。 一直到了村子的最东头,一座破落的草屋展露在眼前,木门只剩半扇,里面脏乱的不像话,要不是还有两只鸡在,真不相信这地方会有人。 地方到了,带路人也就没什么用了,谢染看都没看直接把人打晕了,一脚踢到栅栏外就不管了。 兄妹二人进去后闻到一阵难以言喻的味道,谢染捂住鼻子打量四周,简陋是第一印象,一张床外加一张木桌,零零碎碎摆了很多东西。 “有人吗?” “有啊。”声音是从侧间传来的。 谢染跑过去看到那人的样子,半天没能回神,孟绰更是惊讶到说不出话来。 曾经他们觉得自己家的遭遇很惨,可是再苦再难,也没有沦落到唐柯和唐家这般地步,孟绰没有办法想象,唐柯到底经历了什么。 那一年唐柯的兄长中了状元,成为长安城新贵,唐柯也在城中声名鹊起,那时候的孟绰还叫谢明谨,和唐柯相识一场,仰慕彼此才学,也算好友。 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那个意气风发,俊美无筹,谈笑之间风度自如,好友至交遍天下的状元之弟,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窝在柴火堆里的唐柯,满脸伤痕交错,右边袖管空荡荡的,蓬头垢面,衣不蔽体,双腿以奇怪的姿势扭在一起,浑身上下都是伤,颓废之气遍布,和曾经的他,没有一点相像的地方。 第8章 女侠饶命 时间往前倒几年,建宁二十五年的时候,那一年的大梁可谓是动乱频出,风声鹤唳,先是三门之中的陈郡谢氏谋逆造反,除部分子弟外尽数覆灭,谢氏出事没多久,风头正盛的中书舍人唐原也因谋逆身死,这两起案子恰好都是崔则经手的。 唐柯作为唐原的弟弟,才学出众,当年也是分外受到追捧,孟绰与他私交不错,若是搁在平时,对于他出事蒸发定要查探一番,可那个时候谢家自顾不暇,根本没那个功夫,以致于到最后,扬名八方的唐家兄弟,再也没有人提起。 孟绰和谢染不知道该怎样面对如今的唐柯,这些年发生的事情太多,谢家一众人改头换面,隐姓埋名,唐家上下面目全非。 比起来也不知道到底谁更惨。 僵滞了许久,谢染最先回过神来,她把唐柯搀扶起坐到榻上去,也就是这样的动作,她觉得扶着的人轻的不像话,浑身没几两肉,骨头硌的人生疼。 “你们是谁?”唐柯声音粗粝,淡漠的眼光扫过二人,他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你不需要知道我们是谁,这次我们是想带你回长安,替你兄长沉冤昭雪。”谢染目光灼灼,她既要为故交伸冤,也要让崔则的罪行暴露于天下万民眼中。 “长安?”唐柯低声呢喃着,他曾在那里光风霁月,大展宏图,可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忽地,唐柯讥笑了下,最后演变为放声大笑,满是辛酸和嘲讽。 “沉冤昭雪?说的倒是容易,你们知道我兄长是怎么死的吗,剔骨抽筋,尸身无存,我如今也成了废人,怎么昭雪,你们又是以什么样的身份替我兄弟二人平冤?”唐柯字字句句的问着,他没有想过平冤吗,他明明知道害了他们家的人是谁,结果又是怎么样。 “可是哪怕还有一点的希望,都不该轻易的放弃。”谢染微微吸气,“就算是不为了自己,作为那些死去的人的亲人,我们也有那个责任和义务替他们讨回公道,我们是什么样的身份不重要,你只需要知道,我们有着共同的仇人。” “唐柯,最后一丝希望就捏在你手里,要还是不要,你自己选。” 谢染撂下话就走了出去,脊背挺直,姿态傲然。 那间杂乱破败的小屋里,只剩下孟绰和唐柯,作为昔日的好友,可悲于他们在此时没有办法相认。 孟绰沿着床榻坐下,他抬手靠近唐柯那只空荡荡的袖管,本该在那里的手,曾经写出过无数锦绣文章。 “你的伤,还有你的手臂,是崔则干的吗?”孟绰总觉得自己的声音变了,变得和唐柯一样粗粝。 唐柯身形微动,黑白分明的眸子盯着那一处,已经没什么喜怒了,“是他,不光是我,唐家的人,没几个有善终,我还算幸运,勉强留住了一条性命。” 一点都不幸运的,那样才华横溢的一个人,如今却成了废人。 “抱歉,你的手臂和其他伤口我无能为力,不过回长安后我会帮你调养好身子,你如今……” 剩下的话孟绰不再说,他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么多了。 余下,两个人不在交流,唐柯对于外界的事物没有一点关心,他就什么也不干的坐了一个时辰,发着呆,不知道在想什么,直到天色渐晚,他才缓慢的起身去一旁的厨房做饭。 君子远庖厨,这是他当年跟孟绰说过的话。 唐柯已经能够很熟练的用一只手做饭,用不着孟绰帮忙,他也再看不下去这样的场面,遂出去寻谢染。 谢染出来后在村子里绕了绕,这里生活着不超过二十户人家,都是老弱病残,若她是崔则,也会选择把人藏在这里,毕竟没人注意到,出也出不去,更没有人可以帮忙。 她想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崔则没有杀了唐柯。 唐家出事的时候,正赶上他们兄妹几个最潦倒痛苦的当口,是以谢染并不太记得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似乎是中书舍人唐原矫诏,然后从他家中搜出什么东西,由此被认定为他国细作,最后唐家满门抄斩,也就是这样一句,大家都以为唐柯也是死了的。 谢染拧眉走着,到了被撂倒的那几个黑衣人附近,她寻了个麻绳把人捆在一起。 “这是做什么?”孟绰赶过来的时候,刚好撞见谢染捆人。 谢染手上动作没停,道:“这些人不能留着,他们要是给崔则通风报信到话,一切就不好收场了。” 她本意是想把人丢尽深山里的,那野兽多,过个一夜也就差不多,转念一想,万一有人跑了,她岂不是白忙活了一场。 等到她长刀出鞘的时候,孟绰猛然按住她的手。 谢染知道,他心软了。 “哥,我们为了报仇付出了多少,我不想再为了别人给自己添麻烦,你让开。” 孟绰的手并没有移开,他紧盯着谢染,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南枝。”他轻声唤着,每次他叫这个名字谢染都无法拒绝,只有这样的时候,才能证明他们是血脉相连的亲兄妹,不是什么魏王府贵妾和惠风堂神医,只是谢南枝和谢明谨。 “我们是遭遇过很多不好的事情,若是我们因此磨灭本心,那和崔道衍崔则之流有什么区别?这些人不过是拿钱办事,罪不致死。” 僵持半晌,刀鞘声响过,谢染还是放弃了。 最后两人把那几个带回去,连着唐柯家栅栏外面那个一起,给吊在树上,哪也去不了。 孟绰抬步也往里走,见谢染找了个地方坐下,问:“你不进去吗?” 谢染摇头。 日子都已经这么苦了,再看唐柯,她怕她会触景生情,掉些眼泪没什么,一个不小心被他看出来身份就不好了。 入了夜之后,谢染也没进去,倚在墙边闭目静养,她现在需要想的是,怎么样在最短的时间里拿到崔则的罪证,光有唐柯一个人不够。 是有必要给谢明朝去封信了。 好好的坐着,她听到树那边悉悉索索的动静,谢染直接一刀甩过去,吓得人直叫唤。 “女,女侠,我就是个替人办事的,你你千万别杀我啊!” “闭嘴,想要活命就老实点。” 后半夜谢染实在是睡不着,屋里的灯要早就灭了,孟绰的身体并不太好,他需要多休息,谢染没去打扰他,按了按脖子以后去了树那边。 刚醒了的那个一见她过来,连忙往后躲,满脸写着害怕和恐惧。 谢染好整以暇的把刀收回来,双手背在后面,右腿微微弯曲,就那么懒散的问人话:“你知道雇你们来这的是谁吗?” “不不不知道,只清楚是长安的一个大官,他他家的管家叫我们把人带到这里,好好好看住,就,就行了。”不长的一句话,他说的磕磕巴巴。 “好好说话,结巴什么。”谢染瞪了他一眼。 “在这多久了?” “差不多四年。” “你们带他来的时候,他就是那副样子了吗?” “没错。” 谢染喉头发涩,剩下的话也问不出来了,即便她和唐柯不是那么的熟,也为他四年来的遭遇发恼,断手跛脚毁容,崔则可真是够狠。 吊在树上那人战战兢兢,一直听不到她问话,心里发毛,“女,女侠,我们也没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别杀我们啊。” “你先吊一晚上再说。” 一晚上过去了,晨曦盛开,天光大亮,孟绰待在厨房里,盯着那些野菜发愁,最后实在没了办法,舀了碗米煮粥,也对付对付。 对于他的作为,唐柯没有发表任何意见,眼神涣散着做自己的事,别人怎样都跟他没关系。 谢染喝完粥进来,道:“吃完了就上路,在镇子上休息下,然后快马加鞭回长安。” “我不会跟你们走的。”唐柯还是固执。 谢染无所谓的挪开目光,从孟绰那要了点药丸给树上那几个喂下去,“我可不敢太过信任你们,老老实实在这待着,以前怎么样以后还是怎么样,胆敢跟长安那边报信,就等着毒发身亡吧。” “多谢女侠不杀之恩!”昨晚上醒的那个现在可激动的,总算是保住了一条命,他还想再感谢一下谢染,只见她进了屋去一掌劈晕了唐柯,把人背起来就走。 不愧是女侠。 “女女侠,这不把我们放下来吗?” 谢染连个偏头都没有,“自己想办法。” 到了离村庄最近的镇子上,兄妹两人找了间客栈住下,谢染先给谢明朝那边去了封信,他身在博陵,以商户的身份做掩护,比起她和孟绰来说,行动较为方便,让他去调查崔则和唐原的事情最为方便。 至于萧琢,这么久以来两个人没有通过信,也算是他们之间的一种默契,毫无疑问的相信对方,什么都很有底气。 谢染算算时间,她离开长安有大半个月了,再回去差不多能赶上皇室秋狩,那也是个好机会,她不能放过。 简单的把这边的情况写了下来,把信鸽放了出去,谢染吁出一口气,她有一种感觉,只要唐家得以昭雪,崔家欠的债就该还了。 长安灯火通明,万户喧闹,西市胡姬胡商泛滥,歌舞不修,熙熙攘攘,萧琢从坊间出来,照例从平康坊绕了圈才回府里去。 他一个人去了寒水斋,景央正坐在房顶上赏月。 “她来信了。”萧琢抬头说了句,景央像是被勾回了神思,纵身一跃下来,“她说什么了?” “一切安好,已经找到了唐柯,正在回长安的路上。” 萧琢沉吟片刻,丹凤眼中充斥寒芒,“景央,我需要你帮个忙。” 他们两个也认识了很多年了,就算不看在谢染的面子上,萧琢说一句,景央也会去做。 “直说便是。” “今晚你去一趟崔则府上,看看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人在他府里,切记,注意自己的安危,不要逞强。”这话说了也是图个心安,萧琢深知景央的身手,除非是战场上的那个回来,否则没人打得过她。 谢染来的信上说出了她的疑惑,萧琢也一直在想,到底是什么让心狠手辣的崔则放了唐柯一马,那一年的事他记得很清楚,唐家满门抄斩,尸体的数目都是刚刚好,按道理说不会有遗漏。 崔则有那个能力把人换了,换了一个难保不会有第二个,总要去查证一番的。 为了掩人耳目,这些日子对外说是谢染病了,戏做的要真,萧琢每日大半功夫都在寒水斋,大夫也是找了一个又一个,寒水斋里熬着药,药渣叫旁人见了不少。 消息一传出去,各方都议论的不行,虽说那位平时很作很欠,一点小伤就要叫唤半天,这病的好些天出不来门可算稀奇。 苏沅拉着郑好来了次寒水斋,两个人怕鬼怕的不行,抖着身子过来也没见到人,颤颤巍巍的回去,各自院里又都送了东西回来,她们想的很开,反正她们现在也不喜欢萧琢了,他爱喜欢谁喜欢谁,大家都是一个府里的姐妹,日后总还要陪着说说话的,该送的温暖定不能少。 萧琢应付这些人比较有经验,都还算不了什么,直到崔攸宁来,他警醒了几分。 无论是他还是谢染,都清楚明白的知道崔攸宁有多厉害,若非她被逼上绝路,断不会是今日的模样。 “殿下,妾听闻谢姨娘身子不适,带了些野山参过来。”崔攸宁低敛着眉眼,温和从容。 “你有心了,”萧琢浅声应着,“阿染身体不适,不适合见风,就不叫你进去看了,你先回去吧。” “是,若有什么需要的,殿下和谢姨娘告知便是,妾告退了。” 又是云淡风轻的模样,四年多前的她还会笑会哭,会生气会激动,如今的她,丝毫没有生气。 崔攸宁转身过去走出了几步,萧琢忽然叫住了她。 “崔攸宁。”他没有温声缱绻的叫过她的名字,也没有称呼过一句王妃,永远连名带姓。 “现在的你,就没有一点自己的情绪吗?” 以前有很多,可是在她做错了事以后,就不配有了。 她福了福身,依旧温柔,“殿下知道的,妾只是样工具,是枚棋子,死物而已,有何情绪可言。” 一直以来,谢染都不知道真相,萧琢知道的一清二楚却没有告诉她,只是怕她再难过。那一年崔家的陷害,崔攸宁是知道的,她作为当时谢南枝的好朋友,没有跟她透一点风。 萧琢没有办法去评价这件事,按照他们的观念,什么朋友友谊,在家族利益面前,微不足道。 作为崔氏女,崔攸宁没错,作为朋友,崔攸宁错的离谱。 这么些年,不知道有多少人是在忏悔和赎罪中度过的。 第9章 你们是不是不喜欢我啊 时隔三十六天,魏王府那个小妖精又出来作妖了。 冗长的秋狩队伍好不容易有了休息的时候,夫人们又聚在了一起说闲话,一个个眼珠子活像长在了谢染身上,嘴上还念叨不停。 “这小妖精病好的真是时候,撵着秋狩过来,魏王妃也是个不争气的,小妖精好了她又病了,这不是给人家铺路吗?” “谁说不是呢,那位长了张狐媚众生的脸,你看看多少男人目光停在她身上不动了。”说归说,该承认人家长的好看还是得承认。 过了一会有人提出了疑问:“怎么病着病着还越来越好看了呢,这不合理啊。” 入了秋,天气凉的快,谢染穿的并不算厚,纤纤素手中莲花纨扇摇曳,轻风一带,几缕碎发扬起,美人清丽朦胧,笑靥微微盛开后,可是勾了不少人的魂魄去。 谢染见溜达的差不多了又回到马车上去,斜斜的倚在萧琢怀里,不动声色说道:“唐柯那里还是不肯配合,过些时日你同我一道去惠风堂吧。” “好。”萧琢分外配合的将她碎发别在耳根后面,动作轻柔,面色旖旎,门帘一动,里面的场景叫外面看的清楚。 男子:弱水三千,美人难求(谢染) 女子:瞎了狗眼,耽于美色(萧琢) “那么好的魏王殿下,怎么就被狐狸精勾了魂呢?“痴迷于萧琢的官家千金如是说道。 摇摇晃晃,浩浩荡荡,一行人总算是到了北山,才安置下来,萧临渊瞥见萧琢身旁的谢染,浑浊双眸间沾染了笑意。 世上从无完美完全之人,总要有些缺点才好,若是萧琢样样都做得太好,他反倒不安心,沉迷美色也没什么,不是什么大毛病。 该做的准备都做好了,萧临渊一马当先入了山中,诸位皇子随行,萧琢临走前看了眼谢染,谢染心领神会,这一趟出来可不是为了玩的,那位新晋的崔少夫人和崔则府中的,从未让外人见过的夫人,她都要去会一会。 那日景央夜探崔府,带回来的消息便是,崔夫人断了腿,坐在四轮车上面,且她与崔则似乎有矛盾。 到此谢染才想起来一件事,唐家没有出事之前,唐原和崔则的关系还不错,互相串过门。就在唐原身死之后,一向不近女色的崔则成亲了,那场婚礼可是有些古怪,新妇子蒙的严严实实,闹洞房也不叫人去,外人还调侃崔则真心疼这宝贝娘子,不舍得外人欺负了去。 这四年多来,崔夫人从未出现在大众视野里,她似乎也没有出过府,更没人知道她是哪家的千金,只因为素来是士庶不通婚的规矩,大家潜意识里也觉得她是出身士族,只是声名不显。 大概是出于敏锐的第六感,谢染总觉得这其中有什么关联,那位崔夫人和唐夫人之间的秘密,非常值得她去探索,恰好这一次,崔则和崔襄,都把自己的夫人带出来了。 营地里随处可见命妇贵女,四处都有羽林军围着,倒也不担心安全问题。 谢染随处晃了晃,视线不断转移,没见着两位夫人,和卢文茵碰了个正着。 “怎么又是你?”卢文茵从来就不懂得什么叫做收敛,她所有的喜怒哀乐都会明确的表现出来,此刻对于谢染的厌弃不能再明显了。 谢染头皮发麻,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左右为难。 卢文茵往前走了两步,语气不善:“我说,魏王偏疼你,你也是个不知轻重的,什么样的场合都敢来,今日在场的几乎都是正妻,你一个妾室,上赶着找羞辱吗?” “崔攸宁也真是没用,这些年叫一个妾抢尽了风头。” 她这样说,谢染有些愣怔,曾经她们都是很好的朋友,卢文茵和崔攸宁也经常聚,谢氏覆灭,有不少人知道内情,陛下联合崔氏要除掉谢氏,谁都不敢去说什么,可是卢文茵敢。 事出后她跑到崔家大门前,硬是闹上了一整日,崔家顾及她身份尊贵,也没敢得罪,被她骂了个狗血淋头。 最后卢文茵跑到了崔攸宁那里,埋怨她不顾好友情谊,以决裂收场。 事情过去了很久,她们始终没有和好,但凡是有崔攸宁的场合,卢文茵都不会踏足,所以上次在崔襄的婚礼上,众人才会对她的出现那么意外。 不管怎么说,卢文茵这个朋友,谢染一辈子都认。 奈何现在她们没有办法相认。 谢染一直低着头,什么话也不说,卢文茵还皱眉不解:“不是都说你娇蛮无礼,气焰嚣张吗,今日我倒是没看出来。” “罢了,不与你多说,你且记住,你这长相是有几分像她,可她之尊贵绝非你能比,莫要借她的风头行事,否则我定不轻饶。”冷冷的撂下一番话,卢文茵转身离去,谢染心里不是滋味,待在原地半晌没动。 好不容易缓过来了,谢染一时之间也没那个精力去找人,她漫步目的的游荡,踢着脚下的碎石子,入了竹林里,一阵阵的欢声笑语传来,意识到有人之后,谢染本来想走的,却听她们话里话外似乎提及卢文茵和魏晚蘅。 “你说早些年的时候,那几位多风光,长安四姝,声名远播,现在呢,死的死,和离的和离,受欺负的受欺负,比起咱们来说,可真是差远了。” 谢染侧身瞥了眼,倒也算是熟人,那些年宴席之上,彼此都打过照面,昔日的闺阁千金,如今都已嫁作人妇,不少都还有了孩子,境遇大不相同啊。 “死人就别提了,晦气的很,单说那卢文茵,性子不好就罢了,自己的郎君也不管,妾纳了一箩筐,最后还不是落得和离的下场,一个人带个孩子,要不是她身份尊贵,早被唾沫星子淹死了。” 谢染和魏晚蘅一直都知道,长安的这些女人们,都不太喜欢卢文茵,她性子太直,又不好相与,难免落人口舌,可她从来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别人的事。 说起和离,谢染觉得心口更堵了,卢文茵嫁的那是个什么东西,吃着软饭养着妾,还想对自己娘子动手,让他活在世上都是对世人的不尊重。 她们也弄不明白为何她非要嫁给那人,若说喜欢,婚后那家的妾都是她纳的,看不出来她有多喜欢那个人。 谢染也是后来听魏晚蘅说的,夫妻二人不太和睦,卢文茵忍了许久才爆发,她那夫君气急了就想动手打她,被卢文茵一番话压的不敢动了。 “我父亲是明远侯,叔父是当朝宰辅,姑母是陛下宠妃,外祖是英国公,舅父是镇国大将军,掌十万铁骑,姐姐多嫁入王侯公卿世家,哥哥弟弟也都入朝为官,你今日敢动我一下,明日我便能叫你万劫不复。” 说卢文茵是大梁第一关系户一点都不为过。 当时这话传到谢染耳朵里,她可是振奋了好久,那等杂碎便是应该被这样治,他也不想想,他一个才学平庸的寒门子弟,一路平步青云,扶摇直上是因为谁,用情不专便罢了,还想打人,反了天了他。 依谢染对卢文茵的了解,她还是留了情面的,否则那杂碎收到的就是休书而非和离书了。 谢染觉得卢文茵做的没有丝毫问题,可在现在这些人眼里,变成了茶余饭后的笑话。 这口气,忍不了。 “诸位聊什么呢,聊的这么开心,让妾也听听可好?”谢染身姿摇曳,笑容可掬,显得再和善也叫那群人变了脸色。 到底是魏王府上的人,也没人公然甩脸子,略微尴尬的坐下后,稍稍活络一些,又开始说起了话,每有人说一句,谢染必定插一嘴。 “唉,秦夫人啊,妾记得郭侍郎上个月去了平康坊,同那里的舞姬一夜风流,舞姬还上门去闹了,说郭侍郎要纳她为妾,听说是你亲自出面解决的,怎么样,那舞姬长的好不好看,侍郎喜不喜欢她?” “对了,还有李夫人,上上个月王少卿是不是跟兄弟闹别扭了,是争家产是吧,你说说这闹得多难看,你那小叔子都离开家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夫妻两个多刁钻刻薄,逼的人家有家不能回呢?” “叶夫人!咱们两个可是好久没见了,怎么最近都没听到你家李右丞的消息了,不会是又被贬官了吧,你同我说呀,我跟殿下去讲讲,让他提点提点李右丞。” 最后,再也没有人开腔了,谢染还满脸无辜,“夫人们,怎么不说话了,我才刚来啊,你们是不是不喜欢我?” 说着说着她那泪珠子就要往外掉。 是也不能说出来啊。 “没有没有,谢娘子不要多心了。”夫人们气的要吐血了还得去安慰她,最后找了个由头走了,谢染坐在竹林里,见着没人了才露出一个嘲讽至极的笑。 自己家都是一地鸡毛了,还有闲工夫去议论别人。 好好的整理了一下仪容,谢染摇着纨扇出去,一步三晃,钗环作响,等回到营地中央的时候,她方才的表现都传了个遍了。 魏晚蘅站在人堆里,斜眼瞥着谢染,也就这时候她身上还能看到当年谢南枝的影子,一点就着,一生气闹个不停。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大家也没说起出,所以作为当事人的卢文茵云里雾里,只觉得那谢染真是有两幅面孔。 闹了许久,萧临渊和几位皇子也都回来了,大家收获颇丰,最多的还是萧临渊,次之萧琢,在骑射上一向表现不错的成王反倒垫了底。 萧临渊心情大好,还夸了萧琢好几句,朝臣们都是会看眼色的,没多会也赶着逢迎奉承,连带着谢染这里都围上不少人。 折腾的厉害了,最后回了营帐里,谢染和萧琢都累的不行。 “崔则受伤了。”萧琢抛出这么一句话。 第10章 人都是自私的 谢染打盹的心思全被这一句话给冲跑了,崔则怎么会突然受伤呢。 萧琢读懂了她肢体语言表现出来的疑惑,只是这个问题他也没办法回答她,之前狩猎归来,成王怒气冲冲的,和崔则撞了个正着,萧琢就站在后面,很清楚的看到崔则一直捂着肩膀,等人走了他过去看,地上还有几滴血。 “看样子是伤的不轻,崔则当时脸色都很差。”萧琢一时也想不出来那人受伤的原因,过了会他才开口调侃谢染:“听说你今日把那群贵夫人得罪了个彻底,气焰倒是很嚣张啊。” 难得这样轻松的讲话,谢染没好气的笑笑:“也是服了她们,传的到处都知道了,那我有什么办法,她们说文茵的坏话,我不能坐视不理啊。” “既然魏晚蘅都知道了,为什么不和卢文茵说,”萧琢顿了顿,目光变得很柔软:“你不知道,那场大火后,所有人都以为你死了,你养伤的那段时日,卢文茵很伤心,甚至在卢家为你设了灵堂。” 这样的情谊,怎能叫人不羡慕。 “我知道的。”谢染答着,“和晚蘅再见后,她什么都和我说了,若是可以的话,我当然想与她相认,可是文茵不比晚蘅,她藏不住事,若是知道了我现在的境遇,也不会好过的。” 从始至终,魏晚蘅都在暗地里帮助谢染,那年谢氏轰然倒台,魏晚蘅没有办法帮忙,在长安受尽屈辱的那段日子里,始终是她帮忙挡下大的灾祸,最后也是她叫谢染去找萧琢,让谢染从绝境中生出些许希望。 她的两个朋友都是真心待她好,所以她也有必要为她们做些考虑。 若是最后大仇得报,萧琢也能称帝,自然皆大欢喜,可世上没有绝对之事,一旦失败,牵连人数已经够多了,不能再叫卢文茵也涉险。 二人说了会话,也快到了深夜,收拾之后睡下,黑暗的环境里听觉格外灵敏,彼此的呼吸声清晰到不能再清晰,轻轻浅浅,一声一息,两人都不曾合眼。 大抵有很多个夜晚都是这样过来的,要是频繁的想起从前的事,能一整晚睡不着。 谢染才入府的时候,整宿整宿做噩梦,萧琢陪着她,会给她讲一些故事,都是和他母亲有关的。 大多数时候是那个温柔慈爱的母亲对他怎样好,有些时候也会讲起他那位父亲的无情。 “阿娘在生下我之后身体就不太好了,加上年纪大了些许,比不得年轻的时候容色倾城,招人喜爱,我记得有一天陛下来了,那是我第二次见到他,第一次是出生的时候,已经没有什么印象了。” “我记得那一天阿娘特别的高兴,眼睛一直都是弯弯的,我总是觉得她只是贪图宫里的荣华富贵才跟了陛下,后来才明白,她是真的喜欢陛下,想要和他在一起,哪怕只看一眼都欣喜若狂。” “陛下在阿娘那里坐了不到一炷香就走了,听说是又去了某位新晋的婕妤那里去,我真是觉得有些可笑,一个新人轻轻松松当上了婕妤,而我阿娘到死都还只是一个采女。” 这就是他讨厌萧临渊的地方,他明明自己也嫌弃她的出身,万分鄙夷,却还要因一时兴起把她带入深宫,一辈子不得善终。 那一次萧琢提起自己的母亲的时候,谢染忽然就觉得在这方面上,他比她可怜的多。 许是互诉衷肠过了,彼此在心里都觉得对方是自己人,他们亲近了许多,戏演得也就更好了。 这一出戏,只有萧琢当真了,他是真的想就这么和谢染在一起。 “南枝啊。”黑暗中,萧琢开口叫着她名字。 “怎么了?”谢染头颅向他那边偏了几分,借着月色去看,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出现了微微的笑容。 “你有想过报完仇后该怎么活下去吗?” 谢染愣了会,以前她想仗剑江湖,做一个侠客,自由自在,可惜她没了那福气,大难不死后的所有时光,每一天,她都想着复仇,以后该怎样活,她不是那么肯定。 “大概会和哥哥们一起生活,看着他们娶妻生子,等到尘埃落定,一切都重新好起来,我再和景央一起,快意江湖,做自己最想做的事。” 这就是她所有的期盼。 沉默维持良久,萧琢眼眶有些湿润,对于他们来说,那些简单的愿望太难实现了,他侧过身子,正对着谢染,她已经睡着了。 还没有听他的愿望,怎么就睡了呢。 “以后再跟你说吧。” 谢染一觉睡到了日上三竿,起的时候身旁早没人了,她草草梳洗打扮后从营帐出来,四处张望着,没有多少人,想必是又入了山中去。 睡的太久头有些晕,谢染摆了两下脑袋清醒了会,出来没拿扇子有些不适应,谢染晃晃荡荡的溜达,时不时转个圈看有什么新鲜事,一个转弯就跟人撞上了,她倒没什么事,人家一下子倒在地上,还哭起来了。 谢染寻思着自己没这么强壮吧。 她弯腰去拉人,嘴上还道着歉:“夫人没事吧,都是我没注意,实在不好意思。” 拉了半天没什么动静,她皱着眉去看,真是叫得来全不费工夫,崔襄的妻子就这么送到她面前了。 “李夫人?你这是怎么了呀?”谢染变了副神色,跟人亲昵的不行。 李夫人抽抽嗒嗒的,双眼红肿,显然是哭了许久,她被谢染架起来,什么话也没说,就是哭个不停,谢染把她扶回了自己的营帐,好声好气的安慰着,又是递帕子又是端茶倒水。 良久过后,李夫人哭好了,两眼红肿的厉害,她起来对着谢染福身,颇为客气:“多谢夫人收留。” 显然这是没认出来谢染是谁,倒也不奇怪,这位李夫人没出阁的时候就是个不爱出门的性子,世家宴席之上很少有她的身影,嫁了人就更别说了,谢染回长安后听萧琢说的,崔襄和李夫人那简直是不对付到了极点,三日一小闹,五日一大闹,成婚才一两个月,崔襄都纳了两个妾了,她也不管,整日待在自己院里不出去。 谢染面露愧色,道:“夫人误会了,妾乃魏王府上的妾室,谢氏。” 李夫人微楞,她从前老听人说起魏王府有个狐狸精,作天作地作大死,叫人讨厌的紧,现在看着,也并非传言那般。 “是我失礼了,还望谢娘子莫怪。”李夫人眼睛发涩,她抬手揉了下,谢染连忙拦,“揉不得,越揉越难受,夫人拿着热巾子敷一敷吧。” 她才说完,李夫人的眼泪又是扑簌簌往下落,谢染有些毛躁了,如何这样能哭,她还什么都没问出来呢。 “这哭多了伤身,夫人若有委屈,不妨同妾讲讲。” “还不是那崔家欺人太甚,我嫁到他家本就不乐意,阿舅阿姑还有那崔襄,一个个都对我没好脸色,我怎么招他们了,忍了许久,这回秋狩,崔贵妃又是将我好一通骂,如此恶劣,叫人恼恨!”换做平时,她也懂得家丑不可外扬,可她实在忍不了了。 家中只会一味叫她隐忍,叫她为了两家的利益着想,谁又能懂她的委屈,如今不管不顾的说出来,她心里也好受许多。 这样一说谢染就明白了,崔贵妃素来疼爱崔襄,任他惹下什么乱摊子都会去收拾,崔襄和李夫人在一起天天没个好脸色,崔贵妃这是都把罪怪到李夫人头上了。 “夫人这样委曲求全,崔家当真是过分,苦了夫人陷入泥潭了。”谢染一副我懂你,我很同情你的模样,霎时便使李夫人觉得有了知音。 “这日子我是一天都过不下去了,父亲母亲都不理解我,叫我和那蛮子在一起,我还不如死了算了!”她本来就有心上人,逼着被嫁进崔家就罢了,只要人待她好,她是愿意把日子过下去的,可恨那崔襄风流成性,脾性暴躁,她才不要和这样的人在一起。 李夫人红肿的双眼满含希冀,她握住谢染的手,有些激动:“谢娘子你能帮帮我吗,你能把魏王殿下拿捏的那样好,你这么聪明,一定有法子帮我的!” 这个前提条件未免有些牵强了。 谢染动了动嘴角,眼神躲闪,“李夫人,这是李崔两家的事,我一个外人怎么能插手呢,更何况我人微言轻,又无家族做支撑,日后惹恼了两家,我可是扛不住的。” 虽是推拒,却很明显的表露出了,她有办法。 李夫人是铁了心要离开崔家,和离她也不怕,陇西李氏的女儿,什么样的人家找不到,和离再嫁的一大堆,她没什么好怕的。 “只要谢娘子能帮我摆脱崔家,无论结果如何,我都不会牵扯到你,从今往后谢娘子遇到任何困难都可以来找我,陇西李氏还的上这份人情。” 谢染现在真的有几分喜欢她了,不喜欢就离开,不拖泥带水,因为出身世家,她有立誓的底气。 过了会,她发自本心的问了句:“李崔联姻为大势所趋,若是李夫人你离开了,不会影响到李家吗?” “父亲母亲对我有生养之恩,我日后自会报答,可那不是他们把我当作联姻工具的理由,我为什么要牺牲我自己的幸福和婚姻去成全家族,人都是自私的不是吗?”她说这话的时候一点都不心虚,她就想为自己活。 送走了李夫人,谢染在营帐口站了有一会,曾经的一众长安贵女们,族人最多称赞她们的是懂事,守规矩,因为她们对于牺牲自己的幸福为家族换取利益这件事没有任何的怨言,时间久了,所有人都觉得这是理所应当。 现在李夫人的出现,让谢染觉得,没有什么是理所应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为家族或是为自己,都没有任何的错。 要是像她一样想得开的人更多,那也会很好的吧。 第11章 自己作死 整个秋狩结束,谢染都没有见到那位崔夫人,她问了萧琢,明明崔则就把人带来了,就只是把人放营帐里看着吗? 实在是人多眼杂,谢染也不敢贸然行动,只能以后再找机会。 从北山回去后,萧琢借着带谢染调理身子的由头去了惠风堂,这段时日唐柯一直都由孟绰照顾着。 四人齐聚,面面相觑。 唐柯还是那副什么都不在乎的神态,他轻飘飘的瞥了下萧琢,随即笑的嘲讽,“当年怕是谁都没有想到,最不被人看好,受尽欺凌的魏王殿下能有今日,成为储君最强劲的候选人之一吧。” 昔年唐家不参与党派之争,处于漩涡之外,对什么都看得清楚,倒是萧琢那些年压抑狠了,没叫他与他兄长瞧出一点端倪来。 萧琢并不打算与他多叙旧,“你该知道,我们把你带回长安是为什么,既然崔则是我们共同的敌人,为什么不愿意合作?” 孟绰劝了这么久,都不见唐柯有任何松动,他不明白。 “那可否请魏王殿下先回答我一个问题?”唐柯微微坐起身,目光落在萧琢身上。 “崔则,乃崔氏子弟,崔氏,为殿下岳家,殿下又为何非得置崔则崔氏于死地?” “这跟你没关系。”谢染站在门边,面无表情的怼唐柯,“唐柯,我不喜欢在无用的人身上浪费时间,如果你不想报你兄长的仇,可以,我直接一刀砍了你让你下去和兄长团聚,一了百了。” 说罢谢染直接把刀架在唐柯脖子上,稍微挪动两分,唐柯脖颈就浸红了小片。 “阿染。”萧琢叫住了她,“你先出去,我和他单独谈谈。” “不管你们了!”谢染愠怒,蛮横的把唐柯推开,自个跑到屋子外面,门都是用脚踢上的,孟绰想去追,手在空中摆荡几下也没伸出去,接连叹息后才坐下听萧琢和唐柯的谈话。 过了没多久,孟绰嘴角微微抖着,他怎么以前就没发现,萧琢这么会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呢,又是说身世道可怜,又是从各方面分析利弊,还不忘了替谢染的所作所为慷慨陈意。 到最后唐柯终于松了口,站在庭院里的谢染和萧琢相视一笑的时候,孟绰才反应过来:“合着你们两个□□白脸呢。” 谢染道:“唐柯是个很重感情的人,他对于他兄长的死不可能轻易放下,虽然我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他迟迟不愿涉足,可一旦话说开了,他自己把最坏的结果想清楚了,心结也能打开不少。” “哥。”谢染轻唤,“时间也不早了,我和殿下就先回去了,你照顾好自己跟唐柯。” 待到两人独处,谢染才握住萧琢的手,冰冰凉凉,有些僵硬,“还好吗?” 萧琢依旧温柔和煦:“没事,不用担心我,早就习惯了。” 经历都经历过了,只是说一遍,也没有什么好伤心的,都已经过去那么久了。 “为什么恨崔家?”才入府的时候,谢染有问过萧琢,他反问讥讽,“一家子把别人性命玩弄于掌心的混账,不该恨吗?” 萧琢被欺负了很多年,不只是因为出身低微,还因为他从小就没了娘,满宫城的人都知道他那位出身低贱的母亲是怎么死的,没人为她申过冤,也没人为他们母子俩说过一句话,那样屈辱的死去,萧琢怎么忘得掉。 建宁十二年,采女赵氏冲撞贵妃崔氏,偷盗毁坏贵妃宫宴礼服,被扒了衣裳跪在蓬莱殿外,冰天雪地,宫人围观,赵氏自那日后一病不起,几欲自绝。萧临渊知道后,并没有怪崔贵妃,他下旨斥责赵氏,禁足半年。半年之后,崔贵妃将赵氏送入梨园,一朝宫妃,最后沦为宴席间的舞姬。 建宁十三年,赵氏跃下太液池,溺水身亡,年仅二十八岁。 萧琢亲眼看着他的母亲跳进去,他没有拦,那个时候年纪还小,他潜意识里觉得,这样已经很好了,他的母亲不会再因为那些流言蜚语和鄙夷终日以泪洗面,不会再被人冤枉偷东西,所有的苦难就此终结。 赵氏死的那一日,复仇的种子也埋在了萧琢心底,他不在乎过程有多么艰辛,只要结果如愿,皇位和崔家,他都要,萧临渊和崔氏,没有一个是无辜的。 良久,谢染热泪沾湿眼睫,有些哽咽:“殿下辛苦了。” 有谁是幸福的吗,她不知道,也没有遇到过,年少的时候总觉得谁都过的很好,无忧无虑,越长大越发现,谁都不如意,只是在于苦难多少。 很少见谢染这么哭,萧琢抬手把她眼泪抹去,还调笑她:“哭什么,不是都已经过去了吗,以前也没见你这样,我们也说好了的,有共同的敌人,要为了自己的家人全力以赴。” “你心疼过我很多次了,不差这一次,再哭的话回府就要让人看出来了。”萧琢仔仔细细把谢染脸上泪痕抹干净,对着她笑了笑:“别哭了,会好的。” 谢染勉强扯出一个微笑来,“会好的。” 他们都是遭遇过不幸的人,也相信终有一天,自己能为家人讨回一个公道。 王府里面,郑好遥遥看着谢染和萧琢手拉着手回了寒水斋,场面温馨静谧,她心里还余几分苦涩,她那么喜欢萧琢,他一点都没有反应,谢染什么都不用做,他就那么喜欢,真是没道理。 “虽然我说了很多次不喜欢殿下了,看他和谢染卿卿我我,还是好不舒服。”郑好不再叫谢染贱人了,她还想积点德,日后到了地下也不用遭太多罪。 苏沅扯了扯她的袖子,颇为揶揄:“那你到底还喜不喜欢他啊?被怼成那个样子也不死心?” “你不说话能死?”郑好翻了她一眼,头颅扬的高高的:“说了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你管我呢。” “好好好,我不说了。”苏沅笑容璀璨,其实她觉得就这样挺好的,喜欢谁是萧琢的权利,该怎样过日子是她们自己的事,纠结那么多干什么。 “走累了吧,回茯苓阁吃芙蓉糕去。” 郑好嘴上答应着,眼睛还是忍不住看那两个人离开的方向,熬了快五年了,真的熬不动了,就这样了吧。 “不吃芙蓉糕,今天做了桂花糕。” 长安城最不缺的就是茶余饭后的贵族轶事,近期有三件广为议论,一是崔氏长子崔襄夫妻不睦,崔襄在平康坊的相好辱骂他夫人,传到李夫人耳朵里,她带着仆妇把人教训了一顿,崔襄倒好,回家差点把李夫人给打了,最后李夫人回了娘家,李崔两家闹得不可开交。 崔襄个不着调的,还扬言要休妻,李夫人性子够烈,当场放话和离,众人也不知道到底怎么闹到这一步的,从前虽知不和,却始终没摆在台面上说,两大世家现在见了面就掐,一点不顾及姻亲关系了。 二嘛就是魏王殿下日日带着那位妾室去惠风堂找神医,调理身子,还去了一趟很出名的求子寺庙,摆明了是要考虑子嗣问题了,想想那位入府四年了,盛宠之下迟迟没有身孕,也是急得厉害。 这两桩都还不算太重要,最要命的是成王把成王妃郑氏给休了,继而要娶表妹,即赵郡李氏的嫡次女,郑氏自尽在先,陛下震怒在后。 “你简直不知天高地厚!荥阳郑氏没了,你就觉得王妃没了娘家支持,你的助力少了,现在迫不及待要拉拢赵郡李氏,如此薄情寡义,枉为亲王!” “你看看你弟弟萧琢,人家待郑孺人数年如一日,你怎么不学学他?还敢在甘露殿前大放厥词,你是什么混账东西!别以为你跟郑家做的那些事朕不知道,朕给你留面子,你自己不要脸,朕看你这亲王也不必做了,自今日起,废成王萧琦亲王之位,降为平阳郡王,择日前往封地!” 市井之间把萧临渊骂人的话传的活灵活现,大家都对成王唏嘘不已,母族强势,向来得宠,一手好牌被自己打的稀烂,现在什么都没了。 萧琢和谢染坐在寒水斋里,围着暖炉,手里还有热姜汤,方才从惠风堂回来,目送着成王离开长安,这滋味,着实是有点好。 “早料到他会有这么一日,没想到会这么快,真是不作死就不会死。”谢染撇撇嘴角,谁不知道萧临渊疑心病重,本来之前郑家的事,萧临渊就是忍着没找郑王麻烦了,他现在还往枪口上撞,休妻另娶,鬼都知道他什么心思,萧临渊能放过他吗。 萧琢抬眉喝两口姜汤,热气氤氲,白雾四起,他还愁没办法送成王一把,风口上他要来这么一出,送来的机会不要白不要,叫自己这边的人把成王和李家抬得高一些,萧临渊就只会更生气。 “陛下,皇兄素来得您宠爱,他是万不会存了那些不该有的心思的,李家既为皇兄母族,走的近一些也很正常,还望您饶恕皇兄,也切莫气急伤身。”作为一个敬爱父兄的皇子,他怎么能放过这么好的时机,既表现了自己的宽容孝恳,也不忘再提醒一下萧临渊,成王肖想的是什么。 两人相视一笑,彼此心里都跟明镜一样,现在还不是出头的时候,得再等等,等到让萧临渊觉得,萧琢从无异心,一切的一切,都是他自己放心交出去的。 “崔则怎么样了?”谢染问着萧琢,他沉吟片刻,道:“已经安排的差不多了,年后冤案就会来,唐柯也可以出场了。” 崔则断过那么多冤案,这一次,他们要亲手送他一桩。 第12章 红绫饼 建宁三十年到来,长安一派欣欣向荣,上元灯会,万家灯火阑珊,街头人群熙攘,娘子与郎君都出了门看灯,朱雀大街车马如龙,行人参杂。小娘子们穿着色彩繁丽的衫裙,三两成群去街头买绢花戴,那些小吃也格外受欢迎,胡饼冷面糯米糕,奶酪樱桃糖葫芦,总有一样是招人喜欢的。 福熹斋里头人声鼎沸,各路权贵在此聚首,名菜好酒轮番上,把酒言欢醉今朝,别提场面多热乎了,谢染戴着帷帽,站在二楼看下面情形,算着时间,崔则和崔夫人也该来了。 倒是不容易的很,这么多年了,崔则少有的把人带出来,也不知唐柯是用了什么法子,在惠风堂里信誓旦旦,能够引崔则在上元节来到福熹斋,不过只要结果如所愿,过程不重要。 谢染转身回了厢房去,萧琢就坐在那里,手边摆着乌程若下酒,面前案几上琳琅满目,都是谢染素来爱吃的,古楼子,糖蟹,驼蹄羹,清风饭,外加百花糕,锦玉羹,红绫饼,看的人食欲大振,他是一口没动,就等着谢染回来。 “我们出来是要看着崔则的,你还真当过节来了?”谢染没好气的说,这一桌子富贵,她没那个心思消受。 萧琢就不同意了,“做戏也要做的像,我带着你出来,怎么能不管你的吃喝,我记得你以前很喜欢来福熹斋,有几年没来过了,坐下来尝尝,看和以前有没有什么区别。” 那真的是很久以前了,谢染顿了顿,最终坐在了萧琢的对面,她目光游移,给萧琢夹了块红绫饼,“长安城的红绫饼就是福熹斋做的最好,我从前很爱吃,不是和谢明朝一起来,就是让哥哥带回去,他总是嫌我烦,嘴里骂着我懒,每次却还是给我带了很多。” 谢染追忆往事的时候唇边总是挂着笑意,仿佛那些美好的日子还在昨天,从来就没有过去。 “这红绫饼也算见识了我最落魄的时候,谢家没了之后,明繁闹着要吃这里的红绫饼,家道中落,维持一家人的生计都艰难,哪还买得起这第一酒楼的东西,实在架不住明繁哭和撒娇,我同谢明朝在客栈帮工,两个人三个月的月钱加起来,总算是能买了,只可惜……”谢染眼睛泛酸,余下的话卡在嗓子眼,怎样也吐不出来。 萧琢明白的,只可惜,谢家最小的孩子,还没有吃上哥哥姐姐买的红绫饼,就葬身火海了,他才八岁,也不知道被火烧的时候有多痛苦。 他也不知道,谢染拼命冲进火场里救出谢明繁,最后他还是死在她怀里的时候,她有多么痛苦,大概就和当年赵氏死在他面前一样难受吧。 “南枝,会好的。”萧琢还是这样说,不管发生了什么,都还要对未来充满希望,苦难终有一日会过去。 他咬了口碟中的红绫饼,酥甜可口,清新软糯,很好吃。 厢房中静默许久,谢染微微睁着眼睛,现在已经没有那么难受了,他们该转回正题了。 “差不多时候到了,要出去看看吗?”谢染轻声问着,却见萧琢已经把一整盘红绫饼吃完了,她问:“你不是不喜欢吃甜食吗?” “现在喜欢了。”萧琢理好衫袍起身,把谢染拉了起来,搂在怀里,行云流水的一串动作,谢染很快适应,二人一同出了厢房,站在红柱后,眼见崔则推着四轮车入内。 旁的地方还好,在福熹斋中的朝中官员见了崔则,喝酒划拳的动作停滞,都不怎么说话了,怎么这位活阎王也出门了,他可是一身森寒,最讨厌热闹的。 最讶然的莫过于他推着一个妇人进来,戴着帷帽,看不清模样,倒也是清清冷冷的气质,和崔则甚为般配,只是坐在四轮车上,就让人觉得不太好了。 原来传闻中的崔夫人,是个瘸子。 谢染半倚在红柱旁,她把帷帽掀开了一点,仔仔细细的盯着崔则。 作为博陵崔氏嫡支幼子,夸崔则一句天博英材一点都不过分,从他科考入朝到身居四品,全部都是靠自己的实力上来,崔氏并未多出手相助,他堪堪三十岁,手握权柄,深得圣心,压在他上头的那些朝臣,不是世家家主就是履历深厚,年过半百,是以对比之下,崔则的优秀格外让人赞叹。 他现在名为大理寺少卿,却经常出入甘露殿,论起实权,堪比宰辅。 这样一个人,能力出众,相貌堂堂,却是不招人待见,与能力相匹配的是狠心绝情,残酷暴戾,这些年折在崔则手上的人实在太多了,平民百姓,高官权贵,甚至还有世家家主,让人怎么不惧。 崔则向来不与人为善,更不爱出门,今日带着夫人一道出来,可真是稀奇。 谢染明眸中森寒一片,崔道衍要了她父亲的命还不够,崔则还要捏造谢家通敌叛国的罪证,崔家,无一人可以饶恕。 许是她盯得有些久了,崔则冷厉的眉眼扫过来,正对上萧琢和谢染,好在谢染及时放下帷帽,没叫崔则瞧见表情,而崔则看他二人也格外不爽,尤其是瞥见萧琢那只搭在谢染腰间的手,鄙夷更深了。 他那堂兄,还真是给自己找了个好女婿。 “你打算一直这样被人看着吗?”四轮车上的妇人淡然开口,崔则微蹙眉头:“这就上去。” 崔府的下人上前把四轮车抬着上去,妇人被崔则一把抱起,上了二楼,他把人放下,然后朝着萧琢和谢染那个方向看了看,他们也不是很熟,崔则没过去,俯身作揖后离去。 不出五步,廊道那边来人了,酒气熏天,混混沌沌,恰是官场上一贯与崔则不对付的。 谢染和萧琢的表情如出一辙,双肩放松,眉梢轻扬,接下来,就有好戏看了。 “哟,这不是我们的崔少卿吗,怎么你这大忙人也来了福熹斋?”那人手里酒瓶晃荡,他勾着崔则的肩,被崔则恶狠狠的瞪了眼,“瞪我干什么?咱们好歹也是同朝为官,见面还是要打个招呼的。” 酒鬼借势拍了拍崔则的脸颊,崔则没有说话,可身上的阴鸷气息已经藏不住了。 “滚。”他淡漠的吐出一个字来。 “滚?凭什么,你我同为四品官,你有什么资格说这话?”酒鬼灌了两口酒,身形踉跄着退后,迷离的眼神落在四轮车上的人。 “这是哪家的小娘子啊,叫我看看。”他扬手就要去掀人家的帷帽,崔则不再忍了,撩起衫袍就是一脚过去。 “我再说一遍,滚!” “崔则!你敢这么对我!我看这是你夫人吧,怪不得这么多年都没出门,原来是个瘸子,也是,奸臣配瘸子,也不亏了。” 接下来的场面极度不可控,崔则和那人直接打了起来,两家的下人也不看落后,福熹斋的人拦都不敢拦,两尊大佛,怎么敢去触霉头,好多人都跑了出去,要么就是尖叫惊呼,堂内混乱的不行。 一看时机到了,萧琢和谢染对视一眼,他上去把两人分开,谢染趁乱推走四轮车,到了厢房里她才把帷帽揭下。 明亮的眼睛闪出几分愧意,“辛苦夫人了。” 要她以身涉险,是他们的错。 “无碍,崔则也是我的仇人,你们助我报仇,是我该谢谢你们才对。” 现在顾不上说什么客气话,谢染只能抓紧时间交代:“崔则疑心太重,气急失智只是一时,待到回府后想明白了,定会对夫人起疑,夫人只管哭闹,怎么样都不要心虚,就把罪责往王弘身上带,剩下的有我们。” 外面的动静还是很大,谢染开了门缝看着,三人还扭在一起,她把崔夫人推出去后从另一边过去,哭腔立马起来。 “这是干什么呀!殿下当心啊!”谢染拿丝帕捂着嘴,要哭不哭的模样,俨然担心坏了。 到最后,扭打的几个人终于分开了,萧琢衣裳有些乱,他也顾不上,冷着脸把两个人都教训了一顿。 “一个是大理寺少卿,一个是尚书右丞,当街互殴,成何体统!”萧琢吼着人,崔则倒是冷静了不少,王弘还怒气冲冲的样子,竟是还要上前去大人,气的萧琢一脚踢过去,“再敢放肆,本王便拉你们去甘露殿打!” 崔则现在懊恼不已,冷静自持那么多年,今日破了功。这王弘跟他不对付久矣,早看他不顺眼,若不是他背后站着琅琊王氏,他岂会放任许久,今日他骂了她,新仇旧恨积在一起,也不想忍了。 闹了一场,众人热闹看够了,三三两两去了街上看花灯,崔家和王家两拨人都离开,萧琢和谢染才松了口气。 “再过一段时日,就要辛苦王弘了。”谢染微微吁气,他们要的这桩冤案,唯有王弘最够格,最能发挥效用。他和崔则积怨已久,冤案合情合理,他又是王氏子弟,一旦事出,魏王府,唐柯,王家,三方施压,崔则或是博陵崔氏,挡不住。 最初的时候,谢染也没有想到王弘会是萧琢的人。 矜贵世家子弟和一个落魄皇子,怎么看都玩不到一起去,更何况从来没有听说过两人关系好。谢染第一次在魏王府见到王弘的时候,着实惊讶,萧琢藏得太深了,谁都觉得他低贱卑微,一无所有,却不知道他为了将来到底蛰伏了多少年。 萧琢慢条斯理的把衣裳拉好,他头偏向谢染,道:“可以的话,要辛苦一下景央,唐夫人和王弘那边,都需要她多加照看。” “回去我会说的。” 谢染眉眼垂下,崔则的死期,很快就要到了。 第13章 物是人非 萧琢早朝后被萧临渊留下了,谢染一个人去的惠风堂,回来的时候和崔攸宁遇上,面对这位昔日好友,今日仇敌,谢染不知道该是什么样的神态。 “参见王妃。”僵持了有一会,谢染先福身行礼,崔攸宁叫她起来,面目柔和,“我听说,殿下在叫神医为你调理身子,婵衣苑里还有不少药材,有需要的我叫人给你送去。”她不掺杂任何坏心思,就只是单纯的表述这一番话。 谢染眨了眨眼睛,避开她太过无畏的双目,“多谢王妃好意,缺什么殿下都会给的,不劳烦王妃了。” 她又想不明白了,崔攸宁不该讨厌她吗,她那么坏,抢走了她喜欢的人的所有注意力,郑好以前老是找她麻烦,崔攸宁却还是待她和气,她真的不明白。 “王妃就不讨厌我吗?你该知道殿下为我调理身子是为什么,你不怕我有一日欺负你吗?” “你不会。”崔攸宁回答的很快,她浅笑翩然,顿了顿才说:“我能感觉到,你和殿下并不是我们看到的那样,虽然我不知道内情如何,我相信你不会害我,你是个好人。” 她要是真的坏的话,郑好骂了她那么久,她早就叫萧琢收拾郑好了,毕竟他们两个那样好。 “我不讨厌你的,你是殿下喜欢的人,我要是为难你,他也会不高兴的,再说这世上,你我女子皆不容易,又何必再去相斗。”崔攸宁走的很稳,端庄明礼,坦荡自若,她到了谢染面前:“既然在这府里,那就是一家人,有什么不满意的,你可以来告诉我,有什么缺的,婵衣苑也都会奉上,我也很希望,你能有自己的孩子,这样王府也会热闹一些。” 人走了许久,谢染立在原地,说不清是什么情绪,别人说这种话她会觉得假惺惺,可那是崔攸宁,每一个字都是真的,她是真的做到了爱屋及乌。 这样一瞬间,谢染觉得自己糟透了。 浑浑噩噩回了寒水斋,把院门关上后,谢染没动,以前她和崔攸宁,是那么的要好。 她是北疆不知轻重的疯丫头,崔攸宁是长安城最循规蹈矩的世家女,两个人在一起玩的时候,他们都说是她带坏了崔攸宁,好好的一个淑女,被她带着到处跑,远山近水,红楼绿阁,人都跟她混野了。 那个时候崔攸宁还很有活力,天性得以释放,跟谢染好的不得了,她还老是去谢家,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们都喜欢她,晚上谢染同她睡在一张床上还抱怨的不行:“你一来了我家,他们就不稀罕我了,太过分了!” “你不要生气啊,我家的情况你也知道,要不然我就带你回去了,南枝南枝,你不要生我的气。”崔攸宁还会撒娇的,闹的谢染一点脾气都没有,闹着睡下后,第二日又带着她跑。 过去的长安四姝,她最要好的其实是崔攸宁,谢染晓得,魏晚蘅接近她是为了抬高身价,嫁入王侯公卿世家,卢文茵跟她好是因为喜欢谢明朝,想当她三嫂,虽都有目的,可她们都很好,所以大家相处的很愉快。 唯有崔攸宁,两个身家相同的小娘子,出于互相的吸引力才玩到了一起。 要是崔家没有害了谢家,那该有多好。 那样的话,她的家人,朋友,都还会在的。 “怎么了?”景央拍了下谢染的肩膀,把她思绪全都拉回来,谢染轻轻摇头:“没事,在想崔则那边。” “对了,唐夫人和王弘那边还好吗?”上元节过后,景央就去看人了,盯了几天,没什么大问题:“那天崔则的确是怀疑了唐夫人,他们两个大吵了一架,唐夫人还闹着要自尽,到后半夜才停下来,之后就没什么事了。” “王家那边更没事,王弘忙着挑事,给崔则留证据,王家护卫都在,崔则也没那个本事上门杀人,他还是很安全的。” 景央看谢染脸色不大好,秀眉拢起:“你到底怎么了,看着精神也不大好,是孟绰和唐柯那里出事了吗?” “没有。”谢染连忙否认,她只说:“刚和崔攸宁谈了谈,想到了以前的事,我真没事,别担心了,你这段时间也很累,我去给你熬汤。” 景央眉心一跳,她犹疑着问:“什么汤?” 愣了下谢染才反应过来什么意思,她嘶了声,推搡着景央:“你又怀疑我,莲藕排骨汤!” 谢染的厨艺不好,可以说是不会,当年还在谢家的时候,有段时间人跟抽风了一样要学做菜,把府里的厨房弄得乌烟瘴气,厨子都快被她气哭了,那段时间府里的伙食一直不太好,景央和谢明朝最惨,天天还要被逼着吃谢染做的菜。 隔了段时间,谢染不做菜了,改做汤,还要做鸡汤,景央喝吐了不少,给谢明朝吓得都不回家了,天天住朋友家里。 辛苦钻研了好久,谢染终于学会了做莲藕排骨汤,在她一众作品里算是最好的了,也成了唯一能让一家人下咽的汤。 汤喂进嘴里后景央悬着的心才放下,还好,还是正常发挥了。 “对了,王弘那边,还要看多久啊?”景央抿了抿唇,她天天两家换着跑,两家的护卫也不是白干的,弄得她到处藏,累是不累,就是烦。 “还得几个月,时间凑得太近,效果就没那么好了。”谢染也想快,可是快不了的,依崔则的脾性,他想出手弄人,必定是有十分的把握,不用旁人说他也知道,王弘要是栽在他手上了,世人会觉得是他故意陷害,毕竟关系那么不好。 崔则需要的充分罪证,王弘会给他,可如果太过仓促集中,崔则很容易识破,那之前的一切功夫都白费了。 谢染舀着碗里的汤,今年之内,她就可以先用崔则的血祭奠谢氏亡灵了。 二月开头,花朝节来了,昭阳公主宴请长安一众女眷前往公主府赏花,魏王府里面,崔攸宁和谢染都收到了请柬。 两人以前总是会避开同行,这次是怎么也躲不过去了。 到了演戏的时候,谢染盛装打扮,弄得花枝招展,莲青如意百褶裙,臂钏璎珞齐上身,头上的银珠珊瑚步摇色泽饱满,晃得人眼睛疼,斜斜簪上一朵雅致玉重楼,清新又妩媚,她连耳坠子上的东珠都是进贡来的,懒懒洋洋的出了寒水斋,勾人的劲直往外冒。 到了外面去,崔攸宁早在马车边上等着了,她不似谢染那般华丽,一袭浅紫衫裙,绾上两根白玉簪便罢了。 “我叫人多备了车,你想坐哪一个?”崔攸宁耐心询问着谢染。 谢染淡淡回答:“后面的。” 马车平稳行驶着,谢染未到公主府,只是想想,都觉得昭阳有些可怜,花朝节过了,再等两个月,她就要被送往西凉和亲了,听萧琢说,西凉国主喜好美色,王庭之中尽是各色美人,先前的王后病逝,留下嫡子嫡女,也不知道昭阳过去了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年前的时候,昭阳与驸马和离,不到一个月,驸马把之前的妾抬为了正妻,曾经喜欢的郎君终究是伤透了昭阳的心,她答应和亲的时候,只求了萧临渊一件事。 让她的三个孩子留在公主府,她差人照料,保他们一生平安,那个最小的孩子才刚刚出生就要离开母亲,她觉得昭阳是不忍心的。 可是作为一个母亲,她也害怕孩子跟着她去西凉会过的不好,异国公主,不知道会过的怎么样,即便是西凉民风开放,对于她和前夫生的孩子,西凉国主未必会善待,倒还不如留在长安,总不至于叫人白眼欺凌。 谢染忍不住回想,她最开始认识昭阳的时候,她也很开心的,君王长女,生母尊贵,兄弟姐妹都对她很和气,也嫁给了自己喜欢的人,怎么现在,也都不好了呢。 说不清是惋惜还是同情,谢染心情有些低落,到公主府的时候,她看到许多女眷围着昭阳,国朝最尊贵的公主殿下,笑容得体,却一点都不开心。 蓦地,谢染耳畔似乎响起以前听过的一句话,“我们生来就享受了对于普通人来说遥不可及的荣华富贵,锦衣玉食,权势地位,得到了这些,我们就必须承担起自己的责任,为国朝,为家族,牺牲自己的一切。” 爱情,婚姻,自由,但凡是他们有的,在有需要的时候,都得被牺牲。 事实证明,李夫人那样的人太少了,大多数人依旧将责任看的很重。 谢染和崔攸宁一道走,见到她们的女眷神色都有些异常,在她们的认知里,这两位不该这么和气的。 连魏晚蘅和卢文茵都这么觉得。 卢文茵想转头走的,可是就在碰上她们的那瞬间,她觉得好像看见了以前的谢南枝和崔攸宁,都还是很青涩的样子,朝气蓬勃,笑容可掬,什么都没变。 恍惚片刻,她低声呢喃:“看来,昭阳说的也有道理,她真的很像她。”以前是容貌,现在是神态。 魏晚蘅听到了后,本想劝解一番,她也怕谢染的身份藏不住了,可是她不知道该怎样开口,因为南枝的离去,卢文茵这些年也没有真正高兴过。 四人隔着大片的山茶花丛对视,中间红艳艳的一片,花枝缠绕,难以分离,最后陇在一起,花开几朵,莲生并蒂。 这是头一次,在谢家出事以后,卢文茵见了崔攸宁没有冷嘲热讽,也是在那以后,长安四姝重新聚齐,相隔不远。 可是,总和以前不一样的,崔攸宁变了,卢文茵变了,连谢染,也不是曾经的谢南枝了。 第14章 祭奠南枝 “大家都在此处啊。”昭阳过来的一声把四个人的神思拉了回来,谢染跟崔攸宁都低下了头,卢文茵有些僵硬的扯出一个笑容,唯有魏晚蘅还能跟昭阳说上几句。 “公主府的山茶花开的太好,这没忍住多看了几眼,倒把殿下吸引了过来,是我们的不是了。” 昭阳细细打量了几人,气氛有些怪异,在场的这些人,年少时都曾经交好过,隔了许多年,也有所不同了。 “喜欢的话,到时候本宫叫人移植一些送去淮安侯府,本宫再过一段时日就要离开长安了,没工夫打理这些花草,还有望世子妃多加照料。”若是有朝一日她还能重回故土,她也希望还能看见些熟悉的东西。 别人嘴里说出来和自己清楚的认清事实真的不太一样,谢染看昭阳那样云淡风轻,心中哀戚更甚,半生受尽宠爱,到最后,心仪之人和孩子,也一个都没留住。 来的人越来越多,昭阳忙着去招待她们,本来站在山茶花丛旁的几个人也各自走开,谢染一个人往公主府内走,行至梨花树下,她寻了处干净的地方坐下,手中纨扇轻轻摇着,虽是春日里,走动多了也出了身细汗。 她面色微红,鬓边落下几缕碎发,杏眼微阖,侧身瞥向前方的时候,许久未见的李夫人正带着侍女走过来。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李夫人出于礼貌同谢染颔首示意,她看向谢染的眼神中夹杂笑意和感激,两个人没有多说一句话,该懂的都懂。 公主府中人多眼杂,叫旁人见了,难保不会把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串联起来,到时候两边都是引火上身,只要目的达到了,双方利益与共,其余的就没有必要。 谢染注视着李夫人的背影,她做的比她想象中还要好。 那日秋狩结束后,谢染托人给李夫人送了封信,崔襄暴戾成性,只要能够彻底激怒他,他必定会做出一些不可控的事情,从前李夫人不管他拈花惹草,可一旦做绝了,崔襄没那个好脾气顺着她。 果不其然,在李夫人去平康坊闹事之后,崔襄当街打了她一巴掌,李夫人二话没说回了李家去。 虽说两家利益纠葛不容分离,李夫人被作为联姻的工具,可到底那是陇西李氏的嫡女,百年大族颜面岂容崔襄践踏,李夫人和李家终于站在了同一战线,一定要崔家给个说法。 听说当时崔道衍气的发晕,赶着崔襄去李家道歉,那个混不吝的死活不肯,崔道衍要动家法,结果崔夫人找来了崔贵妃,两人一同拦着。 “兄长这是做什么!那李氏善妒刁蛮,阿襄有什么错,依我看便趁此时叫阿襄休了那妒妇,好还崔家安宁。” “无知妇人!”崔道衍都快吐血了,一屋子蠢货他实在不想管了,最后还是他这一朝宰辅亲自去李家道歉,要把李夫人接回来,谁知李家家主不干了。 “崔仆射,你我两家结为儿女姻亲是好事,到底是为了什么我们也心知肚明,那崔襄风流惯了,从前我不加置喙,可他打了我家三娘算怎么回事,我们李家也不比你们崔家差,受不来这份气,今日我就把话撂这,要么崔襄诚心诚意的来道歉,并且发誓从此以后不纳妾不乱来,要么,和离,这门亲事,我们不要了!” 威压之下,崔襄被架去了李家道歉,不情不愿的,李家也不接受,直接把人赶出去,事情就一直胶着,李夫人还时不时添油加醋,最终还是闹到了要和离。 先前李夫人有托人问谢染,为何她那么了解崔襄,连他在何种情况下是什么样的表现都一清二楚。 谢染没有叫人回复,她和崔襄的渊源那可真是深厚,斗了闹了好几年,加上崔攸宁的话,那是个什么东西她还不知道,被崔家的几个女人娇宠惯了,无法无天,一事无成,连崔道衍都经常骂他。 “我崔道衍一世英明,怎么生出你这么个蠢货来!” 想起那一家子人,谢染就觉得好笑。 她坐好了,看了看公主府的景色,跟从前比起来没什么两样,昭阳朴素惯了,公主府却是奢华无比,毕竟,那个时候萧临渊是真的疼爱她,样样都给了最好的。 谢染五官舒展,等到主院里,女眷们许多都已经坐下,还有的围在昭阳身边看小郡主,她生了个女儿,很可爱,出生就是郡主,未来的她会享有无上宠爱,那会是外祖父让她失去母亲的补偿。 到了崔攸宁身边落座,谢染见她也在看昭阳那边。 “她明明也有最尊贵的身份,婚姻依旧不能如意,这长安城的贵女,到头来,更像是一场笑话。”崔攸宁有些感慨的说,她只是,有些难过。 “看到公主身边的夫人了吗?她们当中有好多是我未出阁时的熟识,我还记得豆蔻之年她们有多明媚,现在呢,一个个的疲于应付夫家琐事,在内要被夫君婆母妾室折腾,在外还要装体面大方,游走各种宴席,上赶着身份更尊崇的夫人们,好为自己的夫君添些人脉,升官进爵,我再也没有看到过少年时那种张扬无畏的笑容了。” 谢染侧目看着她,眼眶微微泛酸,泪意险些涌出,她好像知道为什么这些年来崔攸宁很少出门了,她也怕见到熟悉却陌生的朋友,也不想清晰的认识到什么都变了,从出于本心的交好到充满利益算计,那也会很寒心的。 “每个人都有自己要走的路,只要还时好好的活着,就已经很幸运了。”谢染温和从容的说,就算面目全非,也比没了性命好。 崔攸宁不再说话,接下来的宴席,衣香鬓影,觥筹交错,衣着华贵的女眷笑容得体,谈吐有度,围着牡丹芙蓉,听着琵琶胡琴,看上去都是无比的欢愉,大风刮过,梨花树摇晃,花瓣随风落下,沾上裙摆发梢,一切都显得那么美好,可可在很多人眼里,这种美,太过梦幻和悲凉。 到了晚间,客人们都要走了,昭阳把小郡主交给了奶娘,她身姿款款,犹豫了一会才叫住最后那几个人。 “文茵,晚蘅,攸宁。” 三人一齐转过身来,“怎么了,殿下?” 昭阳笑了笑:“别叫我殿下了,就和从前一样,叫我昭阳。”这样的话,她们就不是君臣,只是朋友。 “思来想去,我觉得还是要提一下,我们几个当年很是交好,我就要离开长安了,说是有机会还能回来,我总觉得,再也不会了,过了这么几年,我总是很想南枝,她的祭日快要到了,我们一同去祭拜她吧。” 公主府内寂静无声,四人维持着原本的动作,谁也不说话,答应或是拒绝,现在都很难开口,好像那个最爱穿红衣裳的明媚少女还在眼前,可是她已经死去很多年了。 卢文茵咽了咽嗓子,左眼眼泪直冒,她随手抹了把,有些赌气:“我们去倒是可以,她崔攸宁配吗?”谁不知道是陛下联合崔家要除谢家,昭阳便罢了,她左右不了一个君王,可是崔攸宁呢,她作为崔家人,怎么可能什么都不知道。 其实最开始她不怨崔攸宁的,那一年她跑到崔家去大闹一场,找到崔攸宁的时候她只要她一句话,只要她说她什么都不知道,不管真假,这个朋友她认一辈子。 可是,她什么都没说,还让卢文茵赶紧走。 在卢文茵心里,这就等于是承认了她知道,她和南枝那么的要好,她什么都知道凭什么可以像没事人一样,她就那么眼睁睁的看着自己最好的朋友的父母死无葬身之地,眼睁睁的看着谢家灭门,一众子女流落街头任人欺凌,她凭什么。 “文茵。”魏晚蘅扯了下她的袖子,表情有些隐忍:“攸宁是无辜的,你这样说,南枝也会伤心的。”她看了看崔攸宁,整个人僵硬的站在那里,面无血色,交叠着的双手攥的紧紧的。 “就一起去吧,很多年没有见过她了。”昭阳说罢后还是端庄雍容的走开,她笑了一整日,脸有些僵,到了夜晚,终于不用做明德柔嘉的公主殿下了。 她的故乡,父母,孩子,朋友,以后再也见不到了。 昭阳的眼泪滴落在手背上。 府内的事情谢染并不知道,她觉得很累就先行回魏王府了,寒水斋里灯火通明,看样子是萧琢在,她把院门关紧后才进去,萧琢坐在书案前,提笔写着什么。 木门吱呀呀响着,萧琢稍稍抬眼看了下,道:“回来了,这是西凉进贡的葡萄酒,陛下赏了许多,我不爱喝,都给你拿来了。” 每次王府得了什么赏赐,凡是谢染感兴趣的,萧琢都会送过来,久而久之,谢染都习惯了,她寻了个舒服的角度坐下,胳膊支在桌案上,瞥了眼萧琢按着的东西。 “写什么呢?” “治水之策。”萧琢浅声答,萧临渊近来很重用他,几乎日日下朝后叫他去甘露殿随驾,很多事情都会问问他的意见,这回河东水患,更是命他与晋王一同献策。 相对于成王那个蠢货,晋王才是真正的狠角色,他必须要拿捏好分寸,既要让萧临渊看到他的实力,又不能太出彩,越过晋王去。 “今日的宴席怎么样?” 谢染坐正了身子,答:“还行,和以前的没什么去别,倒是遇见了李夫人,满面春风,想来她的和离之路马上就能走完了。” 她的计划离不开萧琢的提点,他早就说过了,世家大族利益重要,颜面也很重要,李家就算想和崔家联盟,也还得以自身为重。 “李家家主早年也是个脾气不好的,一点就着,欺负到他头上了他可不会忍,好歹李三娘是亲生的女儿,自己可以挥霍,女婿要是犯浑,他还是要好好指点一下的。” “那李崔两家的结盟?” 萧琢唇角勾起,道:“崔襄的脾气也不好,受了这气,不得叫他那些狐朋狗友寻寻李家的晦气啊,朝中那些个都精明着,逮住时机上蹿下跳,一不小心这家跳到那家头上也是正常的,我不过是添了把火,现如今,两家闹得正厉害呢。” 谢染听的入迷,最后禁不住说道:“殿下英明。” “先别急着说这话,等到王弘那边也得手了,才算大胜一场。” 第15章 昭雪 长安今年的夏日,除了闷热,还有心惊肉跳,鸡飞蛋打。 首先,成婚不到一年的崔四郎和李三娘和离散场,李崔两家反目成仇,见面就掐,崔贵妃明里暗里给陛下上眼药,想要为崔襄再择一位世家女为妻,萧临渊当时含糊过去,接下来的一个月没有踏足蓬莱殿半步。 接下来,朝中素来放浪形骸的尚书右丞王弘,因中饱私囊,语出无状,毁坏圣物,草菅人命等多项罪名下至大理寺,萧临渊命大理寺少卿崔则主审,两位仇家聚首,听说那崔则日日酷刑不断,大理寺卿都看不过眼了,告病回家休养,其实那大理寺卿也快到了告老还乡的时候,他的位子摆明了以后是崔则的,所以他来不来无所谓。 大理寺中,崔则拿着雪白的丝帕擦拭脸颊上的血迹,审了两三日了,王弘一个字都没吐出来,想想也是,掉脑袋的时候,怎么能认呢。 崔则盯了王弘好几个月,若非有十足把握,也不敢御前参奏。 “去把那家人找过来。”他吩咐着手下人,眼中一片阴鸷,早看王弘不顺眼,琅琊王氏的嫡子又如何,是人都要犯错,有错,他就能让他服罪。 夜晚回府之后,崔则还在看着手中状书和那柄玉如意,去年萧临渊去洛阳行宫的时候王弘跟着一起,说了不少好听的话,萧临渊圣心大悦,赐了柄玉如意下去,他在当场看的清楚,所以后来在一个花魁娘子那里看到玉如意的时候,崔则一眼便认了出来。 他找来青楼里的老鸨和那花魁娘子,王弘醉酒时的浑话记得一清二楚。 “怕什么,御赐之物又如何,我琅琊王氏百年兴盛,陛下倚重,御赐之物多着呢,只要你能哄得我开心,以后陛下赏的玩意儿,我全都给你送来。” 听后崔则嗤之以鼻,当他多有本事,竟是不知祸从口出。 崔则把那柄玉如意拿走了,手下盯着王弘的人没过多久也回来禀报,说是两年前王弘强行纳了一农家女入府,将人凌虐致死,那女子的家人时不时去闹,王家把事情压了下来,时间久了,也就不了了之。 一切看起来都很顺理成章,崔则骨节分明的手指捏着那状书,眉头紧锁,他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太合理太顺利了,有些不同寻常。 “想要我认罪,可以啊,让这些人都滚出去,我只跟你崔少卿一个人说,我也只接受你一人在场的画押。”今日牢房里,王弘满身是血,提着口气跟他说话,崔则没理他,现在想想,也很不对劲。 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你在想什么?”门边传来的女声惊醒崔则,他把东西放下,起身过去从侍女手中推过四轮车,“这么晚了,你怎么来了?” “我见你院子灯还亮着,想着这么晚了还没休息,就过来看看。”唐夫人淡淡道,她问崔则:“还在想王弘的事?” 崔则莞尔:“无碍,朝中的事,我能解决。”他看着唐夫人,露出从未在外人面前显现的温柔:“我怎么觉得,你近来对我关心了许多,想开了?” “不管怎么样,日子都是要过下去的,你答应我的事情都已经做到了,我还介意什么呢。”她说这话的时候有多从容,内心就有多恨崔则,很快,她就能报仇了。 唐夫人顿了顿,道:“听你身边的人说,王弘那里迟迟不肯松口,罪证齐全,只要他画押了,一切就结束了,拖的太久对大家都没好处,再等下去,要是王家出手干扰,你这几日的辛苦就白费了,早点结束早点休息吧。” “好了,时候不早了,我也回去了。”唐夫人自己滚着四轮车出去,崔则立在原地,心中有了些考量。 六月十七,大理寺少卿上奏,尚书右丞王弘数项罪名成立,宣政殿上,一众朝臣默不作声,王崔两家也争了许久,该有个胜负了。 萧临渊坐在龙椅上,蔑视众生,他略微沉吟,望向王弘:“王弘,你真是辜负了朕对你的信任,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你触犯律例,按罪当斩!” 萧琢抱着朝笏,微微耸肩,接下来,重头戏就要开始了。 “臣,王弘不服。” 崔则眉心一跳,他攥着朝笏的手发紧,有了些不好的预感。 “你有何不服,证据确凿还想狡辩?” “臣要参大理寺少卿崔则贪赃枉法,捏造罪证,故意陷害!”王弘忍着身上的伤痛,缓缓坐起,“臣与崔则积怨久矣,明争暗斗不在话下,数月之前,上元灯节在福熹斋中大打出手,臣有证据证明,今日种种都是崔则陷害!” 萧琢舒展眉眼,该来的最后都会来,布了整整一年的局,今日该有个结果的。 “那柄玉如意,根本不是陛下赐给臣的那柄,臣在温香软玉楼,也未曾说过那样的话,陛下若是不信,可派人前往王氏拿来玉如意,也可传唤楼中人作证,至于强行纳人入府并将其凌虐致死,更是子虚乌有,她乃臣之良妾,因病重离世,臣从未苛待,恳请陛下让其家人入殿,还臣以清白!” 满朝文武皆是议论纷纷,本以为都定下来了,又冒出这样的事情,现在萧临渊崔则还有崔道衍的表情都极为难看,尤其是崔则,瞪大了眼睛,只觉天旋地转。 “王弘你休要冤枉我!牢狱之中是你亲手画押,你还敢大放厥词!” “明明是你屈打成招,支开所有差役按着我的手画押!” 崔则愣怔住了,他忽闪着眼睛,嘴唇翕动,原来是这样,这就是王弘要单独画押的原因,没有了证人,怎么说都可以。 倏忽片刻,有人站了出来,“启禀陛下,臣今日想自私一回,作为一个父亲,臣无法看着自己的儿子蒙冤,恳请陛下传唤证人,给天下人一个交代。”琅琊王氏的家主言辞恳切,他就要一个公道。 接下来,崔则信誓旦旦的罪证,全部翻供,跟事先商量好了一样,全部都是被崔则收买后,故意陷害,当然没有那么轻易的说出来,好生被威逼利诱之下才吐了个干净。 崔则站立不稳,现在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从福熹斋打架到王弘入狱,一切都是计划好的,就是为了逼他跳下这个坑,迫使他犯罪。 事情到了这般地步,朝臣你看我我看你,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还没等这边结束呢,鼓声从殿外传来,沉闷有力,声声敲击在人的心上。 谢染一身劲装,她握了下唐夫人的手,面前叔嫂二人受了太多苦,终于要熬到头了。 “过了今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谢染满目期许,她赶在宫里人来之前离开了,余下唐夫人跟唐柯对视一眼,他们可以为家人报仇了。 两人带入宣政殿,敲击登闻鼓非同小可,若无重大冤案,紧急事宜,是要受重罚的。 崔则本就浑浑噩噩,再看到唐夫人的时候,脑子忽然就清醒了。原来所有的一切,都是他们串通好的,她长时间来的顺从和柔和,都是在蒙蔽他。 “草民参见陛下。”唐柯双膝跪下,这宣政殿他本来也是有机会堂堂正正进来,兼闻天下事的,多年前也没有想到第一次进来会是这样的场面。 “殿下何人?何事敲击登闻鼓?”萧临渊颇为威严的说,他今天收到的惊喜不少,已经很累了,实在没什么好脾气。 “草民名叫唐柯,乃建宁二十五年罪臣唐原胞弟,此乃草民长嫂,唐原正妻唐氏。” “唐原?”萧临渊狠皱了眉头,当年唐原矫诏,险些害的岭南蝗灾救治延误,当年判了满门抄斩,怎么还会有唐家人存在。 唐柯跪在那里,脊背挺直,萧琢眼角余光瞥着他,那副傲然姿态好像又和当年一样了,这才是当年名冠长安,才华无双的檀郎墨客。 “草民今日敲击登闻鼓,是为揭发大理寺少卿崔则恶行,昔年崔则陷害草民兄长在先,兄长不慎之时遭崔则污蔑,唐氏因此灭门,至于我与长嫂得已存活至今,也是崔少卿的手笔,当日他用两具死尸换出我二人,只因崔则亵渎长嫂,意欲纳她入府,长嫂为保我性命才委身于贼,兢兢数年,草民逃出魔窟,携长嫂入宫,只为还兄长与唐氏上下清白。” 唐柯不卑不亢,这番话他在心里说过很多遍,灭门之祸,皆因崔则私心而起,昔日故交不满他作恶多端,想要揭发,他就可以痛下杀手,甚至霸占故交之妻。这些年来,要不是唐夫人苦苦支撑,连唐家最后的血脉都留不住。 这一出大戏过了许久才落幕,唐柯找到了当年的人证,亲口指出崔则趁唐原昏睡之时改掉诏书,证据确凿,崔则数罪并罚,谁也保不住。 堂堂大理寺少卿,知法犯法,最后也落入牢狱。 最后王弘无罪释放,萧临渊也昭告天下,唐氏无罪,可惜唐柯肢体残缺,当不得官员,以他的才学,如果当年没有出事,现在的成就,不会比崔王二人差。 出于避嫌之意,唐柯和唐夫人不能跟萧琢有交流,三人的目光碰撞,短短的一瞬就分开,感激或是欣慰,都不重要了,坏人会得到惩罚,冤屈也被洗刷,那些受尽苦难的人即便不能和最初一样快乐,也可以卸下重担,更好的迎接未来的每一天。 夕阳渐落,火红的光辉洒在檐角,大片阴影在脚下,光明却在头顶。 第16章 你不一样是凶手 谢染一直安安生生的坐在寒水斋里,她什么也没干,在书案边脊背笔直,景央陪在她身边,亦是静默不语,她们在等一个消息。 日暮时分,萧琢迎着落日余晖推开房门,谢染第一时间站起来,明眸紧盯着萧琢。 萧琢笑了笑,温柔细语:“南枝,崔则入狱了。“ 这几年里,有一些害过谢家的人都被谢染送入黄泉路,她也会一时痛快,可从未有一次,像今日这般如释重负,给他们谢氏泼脏水,让谢氏连覆灭都带着冤屈的人终于死了,就算出于形势她没有办法在现在为谢氏平冤,崔则死了,她也非常的快意。 明明是很高兴的,谢染泪意还是忍不住上来,要是阿爹阿娘还在,就可以亲眼看着仇人受到惩罚了。 谢染死死咬住下唇,她有些急躁的奔去景央身边,膝盖碰到了也不觉得疼,“景央你看到了吗!我做到了,谢家最大的仇人之一,很快就会下地狱赎罪了!” 她近乎癫狂,明明笑着说话,白皙的面庞上却满是泪痕,她到底有多委屈,在这里的两个人都知道,萧琢含着笑意的眼中水光微泛,他默默转身退了出去,把房门带上后坐在梨花树下,里面的哭泣的抽噎也能听的清楚。 景央不知道怎么说好,她和谢染抱着,抵在她肩头的下巴抖动的厉害,谢家灭门的那一日,谢氏家主已在宫内伏诛,府里的姨娘自刎殉情,下人全部斩首,若非范阳卢氏顶着死罪苦苦哀求,不惜在宣政殿内撞柱明志,谢家的一众子女也活不下来。 无论是谢染还是景央,都记得那遍地鲜血,满宅死尸,就是这样,一项项的污名还要扣在谢氏头上,这其中,崔则,崔道衍,萧临渊,都是凶手。 这也是谢染在绝路上奔向萧琢的原因,她动不了萧临渊,那就让萧琢来,同样的,萧琢要除崔氏却又不够了解,探知不了内情,曾经与崔家交好的谢家就成了最好的选择。 互惠互利,这就是他们最初在一起的目的。 崔则入狱,事情极大的反转,长安城内议论纷纷,崔道衍回府之后脸色铁青,他总是放心崔则,足智多谋也够狠心,哪承想会在这里栽了个大跟头,他早就说过那女子要不得,崔则属实是给自己埋下祸根。 崔道衍眉心作痛,不管怎么样,他得让崔则活下来。 刚刚和离吊儿郎当的崔襄过来后,一听崔道衍的意图就不高兴了:“阿爹你就别给自己找不痛快了,表叔下狱证据确凿,为了救他趟这浑水不值当,平白坏了崔氏的名声。” “你给我住嘴,崔家的名声就是叫你给祸害完了!”崔道衍指着他的鼻子骂:“崔氏繁衍至今,还余几个英才?但凡是你出息一些,不跟个废物一样,我也不必寄希望于崔则,要是少了他,日后崔氏将更加艰难,还在这里说风凉话,滚!” 好生发泄了一番,崔道衍一阵胸闷气短,待到调息好之后才入宫去见萧临渊。 翌日,朝会之上,萧临渊就跟失忆了一样,对崔则的事闭口不谈,萧琢看向他的眼神凉意森森,这就是皇帝,不喜欢的臣子可以污蔑杀害,自己的爪牙哪怕犯下死罪也可以容后在议,标准还真是多样。 他不提,也没有人去提这件事,所有人都在装傻充愣,王弘还在家里修养,连琅琊王氏也好像不记得之前的事情,缄口不言。 多虚伪啊,将帝王心思猜的透彻,就这样下去。 萧琢眼睫微颤,既然如此,他和谢染可以做的更极端一点了。 天牢之内,谢染与大理寺卿并肩站着,他们刚送了唐夫人进去,再等一等,就该给崔则定罪了。 大理寺卿年过六十,头发胡须白花花一片,他也算是个励志人物,从毫无背景的寒门学子到位居三品的大理寺卿,在一众权贵中杀出一条血路,着实不容易。 他捋了捋自己的胡子,有些惆怅,“一晃又是五六年过去了,老夫从未想过,过了许久,还有人记挂着陈郡谢氏,想要还谢氏一个公道,谢娘子,你有心了。” 谢染莞尔,现在在大理寺卿这里,她是受过谢氏恩惠的人,蛰伏数年,就为了替谢氏平反。 “今日,就要辛苦方寺卿了,有劳。”谢染微微屈身,大理寺卿连忙扶她:“使不得!本就是老夫有愧谢氏仁义,今日种种便是赎罪,崔则案定下后,若是陛下仁厚,我便辞官归乡,若是追究到底,总归我活了这么些年头,也够了。” 须臾数年,迟来的公道,必须补上。 牢房内,唐夫人微微仰视着崔则,他素来喜好干净,如今也满身脏污,血肉分离了。 崔则没什么表情,外人都说他阴鸷森寒的模样刻入了骨子里,对着唐夫人,却从未显露出半分。 “为什么?我对你那么好。”他缓缓地问,短短几个字,开口也牵连着伤口疼痛。 一声嗤笑先袭来。 “对我好?害死我夫君,让我家破人亡,被你囚禁了几千个日夜,不见天日,还时不时的要被你威胁,你觉得这是对我好?”唐夫人满面嘲讽,她忍了那么久,就是为了有一天能亲手送崔则去死。 “我今日来就是想要看看你有多惨,看看我夫君当年所受的痛苦加注在你身上是什么样的,现在,我很满意。” 崔则猩红的双眼紧盯着她,浑身上下都紧绷着,捆在身上的铁链剧烈响动。 她怎么能这么对他,他给了她正妻的名分,宠爱,除了唐家的事样样顺着她,最后,她还是背叛了他。 崔则从不是愚笨之人,早在宣政殿上,他就把所有事情想清楚了,唐夫人长时间以来的温柔都是用来迷惑他的,那天晚上她根本不是关心他,只是说了那样一番话,让他放下疑心,落入王弘的圈套。 “崔寺卿,带着你的愤怒去祭奠黄泉万鬼吧,地狱才是你这种人的归宿。” 唐夫人没有一丝留恋,她滚动四轮车离开,谢染在牢房尽头看着她,目光幽深,还有些怜悯。 “多谢你们。”唐夫人轻柔说道,要不是谢染跟萧琢,还有王弘的帮忙,也不知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 谢染浅笑着,顿了顿才问:“唐夫人,你真的,没有喜欢过崔则吗?”明眼人都看的出来,崔则是真的将她放在心上,他所有的温柔都给了她了。 唐夫人眉梢扬起,语气凛然:“谢娘子,你会喜欢上自己的仇人吗?” 她永远清醒理智。 谢染叹了口气,转向大理寺卿:“接下来,就有劳方寺卿了。” “义不容辞。” 牢房再度被打开,方寺卿官袍齐整,他瞥了眼崔则,径直从袖中拿出罪证来念,起初崔则听的无所谓,可到后来,他有些震惊。 “犯臣崔则,陷害忠良,伪造先骠骑大将军谢崇贪用军饷,通敌叛国之罪证,致使上下二百四十九口蒙冤致死,罪行昭昭,天理难容。” “崔则,你可认罪?” “你!”崔则目眦欲裂,这就叫做落井下石,“方寺卿,当年你也受过谢家的恩惠,谢家出事的时候你还不是一样当了缩头乌龟一句话都没有说!现在装什么仁义之辈,你还不是一样是凶手!” 当年除了卢家谁是清白的,谁都清楚谢崇不是那样的人,不照样顺了萧临渊的意,合起伙来把谢家逼上绝路。 方寺卿抬头望了望,是后悔的吧,怎么当年就没有勇气站出来呢。 “你说的对,我也是凶手,我也该受到惩罚,所以,软弱了一次,不能软弱第二次了。” 这一次,他赌上身家性命,也要还谢家的清白和恩情。 方寺卿上前几步,攥住崔则的手,不管他怎么挣扎,硬生生逼着崔则按下手印。 建宁三十年六月十九日,大理寺卿上奏,将崔则罪行公之于众,并于宣政殿上死谏,为谢氏平反,朝中无人不惊,谢氏一案过去了那么久,这又牵扯出来,连着城中百姓都自发前往朱雀门外请愿,就算谢氏谋逆造反罪名成名,其余的脏水,不能泼。 事情闹得太大,根本就没有回旋的余地,当着天下臣民,萧临渊下令,于崔则处秋后问斩,牵涉一众官员该杀的的杀,该流放的流放,倒还叫人满意。 只不过,没有等到诏令奏效,那晚大理寺牢房着火了,崔则越狱,众人根本寻不到。 大家都觉得,这事是崔家干的,一个两个都用稀奇古怪的眼神看着崔道衍,他才是气的要吐血,不仅谢家的平反让崔氏元气大伤,连萧临渊也觉得崔则是他帮助越狱的,忍着一肚子怨气,崔道衍在心里把崔则骂了个底朝天,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被所有人挂念的崔则还在逃亡的路上,他不过睡了一会,牢房内火光冲天,他那牢房的门锁也坏掉了,崔则只有一个念头,活下去。 跑的太急,他也没发觉这一路太过顺利,从长安城出来跑入密林里,他愈发觉得不对劲。 再跑了会,崔则停下来了。 密林尽头,站着一个红衣女子。 “崔少卿,别来无恙啊。” 第17章 崔则身死 崔则是被疼醒的。 脚腕上的伤口被涂上了蜜,数不清的蚁虫攀在周围啃食,崔则满头大汗,面露痛楚,他死死瞪着不远处正擦拭匕首的谢染,咬牙切齿:“你到底是什么人!” 谢染抬眼轻飘飘的看了他一眼,愣是慢条斯理的将匕首擦得锃亮后才走过去。 “与其问这个问题,还不如想想这么些年崔氏都干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说的越多,你死的就越舒服。”谢染不等崔则回音,转了两圈匕首不轻不重的划在他膝盖上,又是一层蜜涂上。 蚁虫噬咬的又痛又痒,崔则也没有想过,他最喜欢用来折腾人的法子最终用到了自己身上。 汗珠从面颊上滑落,崔则倒吸着气,阴鸷的目光落在谢染身上,她穿着绯色劲装,面目冷厉,和从前展现在世人面前的模样完全不同,崔则看了许久,总觉得她有些超出现有身份的眼熟。 莫名崔则想到了大理寺卿逼着他按下的供词,陈郡谢氏,洗脱了通敌叛国的罪名。 她也姓谢,也喜欢穿红衣裳,和那个女孩子一样有柔和的杏眼。 “谢南枝,对吗?”崔则声音有气无力,虽是问句却十足的肯定,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太多了,几乎样样都跟崔家扯上了关系,一向与崔氏交好的郑氏覆灭,崔李两家的联盟因崔襄与李夫人的和离瓦解,他崔则也从一朝重臣沦为阶下囚,能这样恨崔家折腾崔家的,除了谢家那几个孩子,没有别人。 谢染始终没开口,表情更为冷淡,崔则知道,自己说的很对。 “那场大火后,因为见到谢明繁的尸体,所有人都默认他身边的那具女尸就是谢南枝,谢明朝和谢明谨因为还在店里做工,幸免一难,后不知所踪,三个月后,护城河打捞上来两具尸体,面目全非,可从身形与模糊面容来看,就是他们两个。” 崔则痛意横生,还是气的发笑:“所以,所谓的尸体和死亡,都是假的,谢氏兄妹三人,仍存于世,改头换面,把崔家搅得一团糟,真是好本事啊。” 他顿了顿,然后接了句:“要是你们那愚笨不堪的父亲有这样的心机谋算,何至于死得那么惨。” “闭嘴!”谢染青筋暴起,匕首下的狠,一条长长的口子出现在崔则大腿上,鲜血淋漓。 崔则惨叫了声,谢染掐住他的脖子恶狠狠道:“崔则,搞清楚你现在是什么样的处境,崔家已经完全放弃你了,崔道衍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直言已将你从族谱上划去,陛下也下令各州郡都展开搜查,你现在就是丧家之犬。” “你不肯说崔家做过的事,我也有办法弄到证据,在崔家倒台之前,你会是最生不如死的那一个。”谢染胸腔火气积聚,她父亲那么好的人,一生征战沙场,忠于国朝,最后事那样的下场,崔则怎么还敢提。 过了会,她换了副神色,“听说过魏王府里有过人皮风筝吗?“ 就这样一个词崔则原本的无所谓消失大半。 “我亲自划下来的人皮,很完整,当然,他叫的也让人毛骨悚然,我花了一整天弄下来,他也疼了一整天。对了,说起来你们也是熟人,不妨猜猜是谁?“ 崔则向来聪明,当年谢崇之死,牵扯进来的人很多,崔家首当其冲,郑家从旁协助,下令斩首的是萧临渊,亲手砍下谢崇头颅的,是羽林卫统领贺洋。 两年前贺洋辞官归乡,因病身亡。 崔则想清楚后面目狰狞吼着:“谢南枝!” “谢崇那般仁义的人竟然会生出你这么狠毒的女儿!” “你也知道他仁义!还不是照样为了一己私利害死了他!”谢染眼中蓄泪,这就是她最想不明白的一点,所有人都知道谢崇有多仁义,谢家有多好,就是清楚明白的知道,还是可以做到痛下杀手,无动于衷。 “我只给你半个时辰考虑,要是再不肯说,我保证,你被剥皮时的痛苦会是贺洋的百倍。” 出了密室后,谢染力气不支,她微微喘息着,眼前是一片血红。 “我没错!他谢崇本就是死有余辜,假仁假义装给谁看,镇守北疆数年,谁不知道他是北疆真正意义上的主人,一个臣子,越过了天子受万民敬仰,就是他自己不知轻重,僭越犯上,握着二十万军权便罢了,还自作主张设立神武营,名为培养虎狼之师,还不是想拥兵自立,他有那样的下场,都是他自己的错!” 就是这样一番话彻底激怒了谢染,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那样,所有的仇恨积聚在那个时候,她就想要贺洋付出代价,让他生不如死,让他连投胎转世都不好过,残缺一生。 凭什么,她要在十几岁的时候就被那些人害的家破人亡,承受了所有的不幸。 “如果受不了的话,就去休息一下,还有我在。”萧琢不知何时出现在屋内,他不去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大概是只要谢染需要,他就会在。 萧琢拉着谢染去庭院里坐着,今日天有些阴阴的,雾气格外浓重,并不似前些日子那样酷热,他把刚才拿着的食盒提过来,里面都是他从福熹斋买回来的红绫饼。 早在谢染决定和崔则正面对上的时候,萧琢就觉得她可能心情会不太好,陆节有说过,他娘子不高兴的时候,买些她喜欢吃的糕点就能哄好,女儿家都喜欢甜食的。 “他们那样的人,早就什么仁义道德都不存在了,如果说了什么难听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南枝,你很好。” 在谢家出事的很长一段时间内,谢南枝精神上出了一点问题,总是没由来的哭,总觉得什么都是自己的错,甚至是有了轻微自尽的倾向,被孟绰发现后,他和谢明朝宽慰了她许久,过了段时间她正常了许多,他们就以为她好了。 知道谢明繁死在大火里,她养伤的那段时日,病情又复发,每天都哭,又把所有的错都归咎于自己。 “是我没照顾好明繁,他那么小,我不该让他一个人留在家里的。” “要是我早一点回去,不买红绫饼的话,明繁就不会出事了。” “都怪我没用,我照顾不好自己的家人,是我害死了他们。” 她一直都在怀疑自己,入府之后萧琢发现了这一点,他觉得她是需要被人肯定的,不管是什么方面。 萧琢看着浑浑噩噩的谢染,骨节分明的手搭在谢染肩头,温柔婉言:“南枝,你是对的,为自己的家人报仇没有错,你一直都没有错。” 待到谢染状态好了一些,萧琢抬头看了看站在角落里的景央,景央会意过来,萧琢则起身进了密室。 把前因后果理清楚以后,崔则对于萧琢也就没什么疑惑了,虽没有痛下杀手,可萧琢生母的自尽完全是被崔贵妃逼出来的,当年崔道衍选择萧琢,要把崔攸宁嫁给他的时候,崔则就很明确的反对了。 一个有那样痛苦遭遇的皇子,不是不堪大用的废物,就是能把人咬死的恶狼,无论是哪一种,对崔家都没有好处。 事实也证明了他当日的猜测,萧琢就是一只披着羊皮的狼。 “崔则,你还想再见一次唐夫人对吗?”萧琢就这一句话。 谢染自然也懂崔则如今的软肋在哪里,但是她不想让唐夫人再想起那段痛苦往事,也不愿打破她如今向好的生活,萧琢不一样,可以达到目的的情况下,他会选择最省时省力的方法。 对于这个请求,唐夫人犹豫再三还是答应了,魏王府对她有恩,她应当知恩图报。 她以为崔则又会纠缠许久,到头来他只问了一句话:“若是不论前尘旧怨,我对你的好,是否足以让你心甘情愿的和我在一起?” “没有若是,罪孽已经犯下,结果也不会再变,即便有,我也断不会同你这样的畜生在一起。” 崔则苦涩的模样被萧琢看在眼里,他没有同情,只有嘲讽,没有弱点的崔少卿,对着自己仇敌的妻子动了情,把自己逼上了绝路。 他活该。 每个人都要为自己做过的事情付出代价。 答应的好好的,崔则说出了一些有关崔家的事情,真真假假掺在一起,辨别什么的就要靠他们自己了,连带着谢明朝那边送来的消息,总还能得到不少靠谱的。 就是出去了一小会,谢染再次踏足密室的时候,崔则头偏在一边,唇边鲜血弥漫,只剩了一口气,他半阖的眼皮忽闪几下,谢染站的不近不远,从那双向来没有多少温度的眼睛里看到了得意。 我是难逃一死,可是我见到了想见的人,我答应了你们会说出有关崔家的罪证,可到底有多少有用你们也还要下大功夫去查证,我恶事做尽也没承受剥皮的痛苦,我的命依旧属于自己,连结束也都是自己的决定。 看吧,到头来,我输了,你们也不算赢。 谢染心中有快意,她的仇人又死了一个,可又有一些悲凉,崔则连死都还带着骨气,对待唐夫人眷恋不忘,他那么坏的人有也自己的优点。 到了这一步,总会有些唏嘘的。 因果种种,她还是会祈求佛祖,让崔则下地狱受尽苦楚,即便得已轮回,也要生生世世不得好死。 她入府的那一日,年少时的良善就消散的不剩多少了。 第18章 自尽 萧琢宿在寒水斋一整晚,他未曾合眼,谢南枝倒出奇的睡得好。天色微亮后,他动作轻缓起身,收拾齐整后帮谢染把衣裳选好才离开。 谢染从小惯的坏毛病,衣服非要是别人给她选的,还必须要好看才肯穿。 萧琢回浮石居的时候,叶长史早在外面等了许久,二人一同进屋后叶长史马上开口:“早上传来的消息,昨夜里方寺卿和崔道衍都被召进了宫,一整晚没出宫,说是陛下震怒,两个人都在甘露殿外跪了整夜。” 意料之内的事情,萧琢早跟方寺卿通过气,既然敢放火烧大理寺,接下来的准备自然也做好了。 “崔则已死,曾经谢氏的罪名也洗刷大半,本来当年的事做的就不光彩,陛下生气也是正常,这一回是苦了方寺卿,陛下那边他不好过去,一会你派人给卢家递个信,卢侍中和定远侯那个性子陛下还是要头疼一番的。” 叶长史颔首答应,迟疑片刻才道:“晋王也跟着入宫了。” 萧琢写信的动作一顿,丹凤眼中寒意渐起,这一位当真是会见缝插针,从前跟在太子身后,明明手握权柄还装得一副兄友弟恭,萧临渊十分的怀疑对上他的时候也要减到六七分。 说起来,太子倒台,这位好皇弟出了不少的力气,论背后捅刀子,萧琢真的自愧不如。 过了会,太阳出来了,屋子里亮堂的很,萧琢手扶着额头,神情倦怠:“朝中皇子历来有许多在六部任职,晋王已经兼任了刑部侍郎,怎么还能当大理寺卿呢?” 叶长史一时不解:“晋王并未……” 话至一半他就懂了,他当不当无所谓,选在了那样的当口入宫,谁又能保证他见大理寺卿落魄后不会想些其他的呢。 可以有人不信,但只要萧临渊信就够了。 休沐过后,萧临渊在朝堂上要给方寺卿定罪,玩忽职守,致使命犯逃脱,要处重罪。 一群人又开始装傻充愣明哲保身,什么玩忽职守,不就是因为方寺卿逼着崔则认下陷害谢氏的罪名逆了他的意,说的那么冠冕堂皇干什么。 当然这些话他们也就在心里念叨了。 大家都不曾想过,数年前发生在朝堂上的情景,今日会再次出现。 “臣恳请陛下,对大理寺卿从轻发落。”当朝侍中沉默许久后走了出来,不卑不亢,温和儒雅:“此次大理寺走水实乃意外,犯臣崔则畏罪潜逃更是出乎意料,方寺卿固然有错,可不至重罚,方寺卿入朝多年,为国朝尽心尽力,若是陛下以私心处罚,只怕会伤了忠臣的心。” 不怕死的又来了,朝臣面露苦相,这位卢侍中哪都好,才学人品底蕴配得上宰辅之位,让人挑不出丝毫错处,朝中最不好相与的大臣见了他也都是客客气气的,这位唯一的缺点就是,太直,太不懂明悉圣意。 无论是谢崇还是方寺卿,他都要出来掺合一下。 萧临渊面色铁青,他贵为天子,已经两次被卢家横加指责,这些年来卢家低调的都叫人忘记了他家是有着先帝御赐圣令,即便是天子,也不能动他们家。 “卢爱卿,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大理寺卿犯了错怎能不罚?” “方寺卿并未犯下重罪,可以饶恕,他为大梁做出的贡献,足以消弭今日罪责。”卢侍中就是不想忍了,多久了,自打谢家没了以后,这宣政殿变成了什么样子,崔家独大,陛下专断,再这样下去,奸臣昏君都得冒出来。 崔则逃不逃的他一点都不关心,他只知道,不能再有耿直忠义的臣子死去了。 卢侍中跪地放平朝笏,朗声道:“恳请陛下宽恕大理寺卿!” 紧接着,卢家一众人都走了出来,定远侯,礼部侍郎,御史中丞,他们是一个家族,当然要共进退。 大势所趋,萧临渊还能说什么,本来就是他要往严重里推,现在所有人都不答应,他难道要把所有人都杀了吗。 处罚最后还是没定下来,因为方寺卿提了要辞官归乡,所有人都有了台阶下,也不好再去追究什么了。 他第二日便动身离开长安,临走之际去了一趟谢府。 那座原本典雅古朴的宅院被封上,曾经喧哗热闹,宾客不断,终究是被尘埃覆上,铅华消散。 方寺卿驻足良久,膝盖慢慢弯了下去,他们说的很对,谢崇对他有提拔之恩,在谢崇被诬陷的时候他也没有站出来说一句公道话,他也算不得无辜。 道歉的话他不知道怎么说,最后双手作揖朝着那块歪斜的匾额拜着。 “谢大将军,安息。” 马车驶出城门,谢染盯了许久,她让景央跟了过去,不管怎么样,都要保证这一路上方寺卿是安全的。 那些人会做出什么事,谁又能说的准。 天色晚了些,谢染同唐夫人一块去了唐原墓前,说是坟墓,棺椁里也只有一些唐原生前的衣物和用品,当年唐原受剔骨抽筋之刑,尸首被丢到乱葬岗,早就找不到了。 “夫人和唐柯最近怎么样了?”谢染和声问,唐家罪名被洗刷,可是一切也回不到原来的样子了,如今除了一座空荡荡的宅院什么也没有,也就是唐柯多年才气未泯,还能用左手写写诗画,养活他和唐夫人还是足够的。 唐夫人道:“还好,唐柯这些年的郁结解开,他也能够重新面对生活了。” 谢染跟唐夫人说了崔则已死,她似乎有些恍惚,熬了那么多年,也算是解脱了。 “谢娘子,能扶我到我夫君墓边坐着吗,我想离他近些说话。” “自然。” 谢染习武,力气并不小,她很轻松的扶起唐夫人,忽然心头涌上难以言喻的感觉,以前唐夫人的腿也是好好的,只是那年她为了躲崔则从楼上摔下去,再也站不起来了。 想想,崔则真的一点都不能原谅和同情,他害了多少人。 依偎在石碑旁,唐夫人泪睫轻颤,“夫君,你看到了吗,害你的人已经死了,唐家也摆脱了污名,我答应你会保护唐柯,我也做到了。” 她有些哽咽,吸气的时候鼻子格外酸。 “谢娘子,能劳烦你去下面等我吗,我想和夫君单独说几句话,半个时辰就好。” “好。” 谢染看了看周围,确认没有什么危险之后才离去,她往山下走着,帷帽把脸遮的严实,一个人晃荡倒也有些乏味,本来孟绰要和她一起来的,唐柯的身体又有些不舒服,他就先过去看了。 随手在路边摘了两根狗尾巴草,谢染一甩一甩的,想起从前和谢明朝在一起疯,回家的时候两个人手上都插着草,被谢崇看见了,赶去祠堂打了一顿。 小的时候就属他们两个最不规矩,上面哥哥姐姐,下面弟弟妹妹,总是一边教训他们一边又在谢崇那里求情。 有一次谢染病了,没有跟谢明朝跑出去,他野的没边,跑到山里去玩,掉进人家捕兽的陷阱里,一整宿没回来,全家人急得不行,谢染当时鼻子不通气还在哭,差点晕过去。 又过了半天,谢明朝灰头土脸的回来,说是自己从坑里爬出来了,委屈巴巴的,谢崇也好多指责。 然后第二日,他就被狠揍了一顿,谢染站在一边,喝着药还帮腔:“打得好。” 就这么一句,谢明朝半个月没理她。 追忆往事,谢染难得私下里有了开怀的笑容,她算着时间差不多了就往回走。 远远望着,唐夫人似乎是倚在墓边睡着了,谢染怕再不走就天黑了,她上前轻声唤:“唐夫人?” 没有反应的。 谢染感觉有点不对,她上前拉了下,身躯挡住的那一滩血格外刺眼。 刺目的红,和当初谢家灭门那一日一样,谢染忽闪着眼睛,手指朝着唐夫人鼻间探去,止不住的颤抖。 长大以后发现有很多事情是自己不能理解的,谢染犯过很多次迷糊,她不懂的事情太多了,现在她也不懂唐夫人为什么要自尽,明明一切都在变好啊,崔则不是都死了吗,唐柯也还活着,为什么还要放弃呢。 谢染手足无措,这又是她的错吧,她就不应该离开,她跟着唐夫人一起出来就该好好照顾她的。 她又害死了一个人。 谢染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去的,在路上撞到了好多人,跌跌撞撞去找了萧琢,说话都说不完整。 萧琢本来还在处理崔家那边的关系,见她情况不对,什么也顾不上了。 “唐,唐夫人自尽了,你,你快点找人去救她,都是我的错,我不该走的,对不起。”谢染泣不成声,她也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之前还好好的呢。 萧琢惊讶但还是稳住了心神:“南枝你别慌,我马上叫人过去,不是你的错,你在这里等我,哪都不要去,我很快回来,知道了吗?” 谢染颤着身子点头,泪珠还是不停的往外冒。 萧琢扶着她躺在榻上,自己立马出了寒水斋,赶去惠风堂的路上,萧琢吩咐着陆节:“从西山到王府的路上你去摸一遍,绝不能让人认出南枝,不管用什么方法。” 进了惠风堂的门后,萧琢大喊大叫着:“孟神医人呢,阿染突发恶疾,赶紧随本王过府去看!” 堂里的小药童都被吓到了,他支支吾吾什么也说不出来,萧琢就冲进院里到处找,两三间屋子后他踹门而入,萧琢厉色深深,看着唐柯很快的说了一句:“去西山。” 随即他拉着孟绰,一副匆忙样子离开。 如此一来,即便有人看见了谢染也没什么了,他匆匆出府的行为也合理。 萧琢面对过无数困境,即便再难,他也可以用最快的速度冷静下来,思考解决之策。 第19章 心向南枝 孟绰去了魏王府先是给谢染施了针,等她情况好些才出去找萧琢。 “出什么事了?她很久没有这样了。” 萧琢有几分踌躇,本来今日他是要陪着两个人一起去西山的,谢染说怕叫人撞见了不好,不叫他也去,要是他坚持坚持,也不会是现在这样。 “唐夫人自尽了,阿染受了些刺激。” 孟绰微愕,神情凝住,“这……” 其实大家都明白是为什么,当年的唐原和唐夫人鹣鲽情深,唐家家风清正,二人成婚多年唐原从未纳妾,哪怕唐夫人早就不能生育对她也只有更加体贴爱护,这样好的人,美满的婚姻,被崔则毁的干净。 这些年来,要不是为了报仇和保护唐柯,唐夫人早就去了,现在心愿已经达成,她也走的义无反顾。 些许悲凉气氛生出,到头来所有人都是权贵囚笼里牺牲者。 “你先回惠风堂,唐柯和唐夫人,还需要你多帮忙,我和阿染如今身份不便,有劳了。”萧琢拱手作揖,这些年来很多事情都是孟绰暗中为他们做的,毕竟身份摆在那里,很多时候都是受限制的,孟绰和谢明朝都相对自由些,的确帮了他很多。 孟绰连忙退后半步道:“殿下这是哪里的话,若不是你,谢氏满门都已亡尽,这些都是我们应该做的。” 顾不上多寒暄,孟绰收拾好药箱后就离开了,萧琢找来叶长史把崔家那边的事情交代一番才重新回了浮石居内。 缥碧色的纱幔被风扬起,朦胧隐约可以见着床榻上的人,谢染缩在床角处,双手抱着腿,下巴磕在膝盖上,眼圈还是红红的。 萧琢缓慢走过去,把纱幔挂起后温声问着:“南枝,你是想待在这里还是回寒水斋?” 谢染紧抿着唇瓣,泪珠又在往外涌,她微微抬眼看向萧琢:“对不起。” 她还是觉得是自己的错。 “南枝,你没错,其实对于唐夫人来说在,去见唐原比她孤独痛苦的活在这世上要更为幸福,你应该祝福她,说不定这个时候,他们夫妻二人已经团聚了。”萧琢只能这样安慰谢染,她的病有多严重,他知道的。 过了会,谢染才小声说:“我想回寒水斋。”那里和她从前的院落一样,回去了,她能安心些。 “好,我带你回去。” 萧琢身子前倾,把谢染从榻上抱了起来,她很轻,所以抱起来根本不废什么力气。 跨步出了屋子,萧琢想起些什么,他朝着怀里的谢染说:“南枝,抱着我,把头埋在我怀里。”毕竟人多眼杂,不能露出端倪。 谢染很听话的照做,素手挽上萧琢的脖颈,肌肤相触,萧琢内心有微微荡漾,喉结不经意的滚动后,他把人搂得更紧。 从浮石居到寒水斋并不太远,萧琢走的不快不慢,二人的亲密并不少见,是以下人们不太关注,倒是出来采摘鲜花的郑好和苏沅见了颇为惊讶。 “我听说今日殿下急匆匆的找了孟神医来,谢染她又怎么了?”郑好皱眉问。 “从前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我也没见殿下着急成这个样子,现在还直接抱着人回去,不会真出了什么大问题吧?”郑好越想越不对,先前她姐姐闹自尽,所幸叫人救了下来,跟成王和离之后看破红尘去了长公主的道观里修行,通过这件事,郑好也看开了许多,能活着就是最好的事了。 静下心来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她也乐在其中,回想之下,这些年其实都是她单方面挑衅谢染,谢染从未折腾过她,反思过后,她觉得有几分对不住,现在还是希望她能好好的。 “茯苓阁还有些补身体的药,你跟我过去拿吧,晚些时候给谢染送过去。”郑好拍了拍手里的水珠疾步往回走,苏沅跟在后面不由得笑,有的时候真的是需要自己看开,何苦要为了一个男人迷失自我斗来斗去,至少不再喜欢萧琢的郑好比从前看上去顺眼百倍。 回了寒水斋以后谢染就睡下了,萧琢哪也没去,就躺在她身边照顾着,寒水斋没有侍女,谢染也不需要人伺候,这座空荡荡的院落除了居住,最大的作用就是回忆往昔。 院子里的梨花树,藤萝架,双秋千,屋内的梨花壁画,粉色珠帘还有扶光色纱幔,都是谢染从小到大居住过地方的装饰,从北疆到谢府再到魏王府,除了家破人亡,苦于生计的那段日子,一直都是如此。 室内静谧异常,博山炉里苏合香正燃着,烟雾溢出又慢慢消散,倒是外面起了风,梨花树的叶子摩擦沙沙作响,藤萝也跟着附和,很谢染年少时很多个日子一样。 后来,唐夫人的灵堂和出殡他们两个都没去,听说朝中权贵去吊唁的人很少,倒是从前与唐氏兄弟相交的文人墨客基本都到场了,孟绰作为这段时日唐柯的大夫,他去也没人说些什么。 孟绰有跟谢染讲,其实赶去西山看到唐夫人的尸体的时候,唐柯只震惊了那么一瞬,很快就释然了。 “她为我们家牺牲了太多,我这条命是她救的,我知道崔则死后她其实没有多高兴,原因是什么我不想去猜,我尊重她的选择,她也永远是我的大嫂。” 总之,所有人的生活在不久之后都回到了正轨,那些离去的他们挽留不了,只能祝福,那些剩下的,他们也会把握好。 人活一世,终究是要有缺憾。 一眨眼,秋天就来了,今年凉的早,许多人选了个秋高气爽的节日出去游玩,每逢十五萧琢和谢染都要去一趟明安寺,是去拿谢明朝送来的消息,也是去祈福。 和往常一般,从大殿里出来,萧琢去老地方拿信,谢染则是在后山里转悠,明安寺的风景向来不错,春日桃花,夏日青莲,秋日红枫,冬日梅花,哪个季节来都是赏心悦目。 眼下枫叶全部红透,一眼望去都是热烈的色彩,谢染脚踩在枫叶上发出细微声响,她赏着景,没过多会有人从后面叫住了她。 “谢娘子也在这里啊。” 声音灵动清越,谢染回头去看,是李夫人。 “李夫人。”谢染含笑问好。 “我已与崔襄和离,不再是夫人,谢娘子叫我蓁蓁便是。”李蓁蓁笑的爽朗,也是这会没什么人过来她才会与谢染好好说上几句,“一直没有好好感谢谢娘子,多亏了你,我才能摆脱那恶心的一家子。” 可不就是恶心吗,她嫁到他崔家去是当媳妇的,不是当受气包的,崔襄不把她当回事,妾照纳,青楼照去,还想打她,崔夫人护着自己儿子,三天两头给她找晦气,崔道衍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见了她就甩脸子,还要指责她留不住人,什么东西。 她才不受这份气。 谢染没接茬,都过去了她要再多说就不好了,她换了个话题:“之前蓁蓁说与崔襄和离之后要嫁心上人,怎么也没了动静?” 李蓁蓁忽然讥笑了下,道:“不嫁了。” “为何?”这回谢染愣了。 “我以前觉得他待我好是真心,是想与我共度一生,做神仙眷侣,直到与崔则闹和离那段时日,他又找上了我,好话说了一大堆,也不小心把自己心里话说出来了。” 李蓁蓁想想就觉得好笑,原来跟她好就是为了当陇西李氏的女婿,借着她家的势入官场,平步青云,真是想太多。 “看清了他的真面目以后我才觉得,以前的自己真是瞎了眼才会看上他,我已经决定了从今以后不再嫁人,我作为李家的女儿,也想为家族争光采。” 谢染来了兴趣:“蓁蓁是想怎么做?” “我要入宫,做女官。” 前朝有世家女入宫,从六局宫人一路做到首位尚宫,统管六局二十四司,风光无两,才华出众,当时的皇后贵妃等一众人都是礼遇有加,前朝大臣也没少赞颂,她死后还被追封为秦国夫人,可谓是世家女中最不同寻常的一位。 不知道后面会怎么样,谢染就觉得,李蓁蓁一定会成功,她道:“蓁蓁,我觉得你可以收回之前说过的一句话。” “什么?” “你一点都不自私,李家有你这样的女儿,是福气。”谢染是真的发自内心的说,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生活的权力,在她心里,李蓁蓁太勇敢了,在这样一个要求女子三从四德的时代里,她敢于摆脱不幸的婚姻,也从未舍弃过自己的家族,就算和所有人的观念背道而驰,也可以大胆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 李蓁蓁扬眉:“那是自然,公卿世家的女儿怎么会差,我相信我也会和前朝那位女官一样。” “谢娘子,”她叫了下谢染,“我觉得,你和他们说的不一样,我甚至能感觉到你是装模作样给那些人看的,我不知道你的目的是什么,但你是个好人,预祝我们想做的事情都会成功。” “好了,时间不早了,我该走了,有缘再会吧,说不定下一次你见到我的时候,我已经成为李尚宫,而不是李三娘,李夫人了。” 她的背影比起谢染在北山狩猎那一次看到的潇洒的多,从开始到现在,她们只有三面之缘,每一面都让她对李蓁蓁刮目相看,这座囚笼里,她见过了许多困兽,大概李蓁蓁是第一个露出了自己爪牙,撕开囚笼的,幸好她也成功了。 许是因为她的经历,谢染心中的希望又燃起了不少,人总该向着光亮的。 “谢谢你。” 第20章 团圆 把谢明朝送过来的消息跟崔则说的比对一番,谢染有些生气又觉得是意料之中,崔则的有些话就是在混淆视听,现在对的错的混杂在一起,还不如他什么都不说,谢染想要不记他说的那些,可是又掺杂着一些他们不知道的事情。 根本理不清。 到底是博陵崔氏的人,就算对家人再寒心,也不会真的去害。 谢染按了按额角,她看了两天,也两天没出过门,很多事情都摆在面前等着去解决。崔则的事情让萧临渊对崔家颇有微词,可还没到翻脸的地步,他还护着崔家,朝中的大臣也不敢动。 就是谢崇死的那一年,萧临渊和崔道衍玩的铁血手段吓怕了一众人,骠骑大将军,中书舍人,刑部尚书,太子詹事,许多重臣都落得抄家灭族的下场,无上皇权变得更加有威慑力,无人再敢去挑衅,从前耿直忠义的谏臣不是辞官归隐就是流于一派,靠的住的也就是卢家了。 再一再二不再三,前面两次萧临渊可以忍,没有第三次了,所以谢染和萧琢也不能再让卢家下水。 唯一的法子就是让萧临渊舍弃崔道衍,将来有一日他的罪证暴露于天下人眼中,也没人可以救他了。 谢染提笔在宣纸上勾画,一个时辰后她去了浮石居。 “我想到了。” “什么?”萧琢起身问谢染,看她还微喘着气,倒了杯茶给她。 谢染接过也没喝,话说的有些急:“要让陛下和崔道衍彻底翻脸,舍弃崔家,就得让陛下相信,崔道衍不再忠于他,他要为了崔氏另谋出路,不惜以出卖陛下为代价。“ 萧琢拧眉:“南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现在天下最尊贵的人就是陛下,他是最大的依仗,崔道衍选择谁都不会比选择陛下好,他们都明白这一点。” 要不然为什么这么多年萧临渊始终防着娶了世家女的亲王,却唯独不防娶了崔氏女的他,萧临渊相信崔道衍会做出最好的选择,有恃无恐而已。 谢染立马接过话,很认真的说:“可是,陛下今年已经六十二岁了,私下里说,他还能活多久,他还能当多久的皇帝,这个问题,陛下知道,朝臣也会知道,这个就是崔道衍寻找下一个靠山的理由。” “那你觉得谁才合适?” “晋王。” 谢染答的很快,反正也是对手,干脆两个一起解决好了,“从前是殿下,晋王,成王要争储君之位,现在只剩你跟晋王两人,谁的筹码越多,谁就越会被陛下针对。” 萧临渊就是这样的人,给皇位可以,得他心甘情愿,施舍同情的给,别人要争要抢,他就不答应了。 虽然很有说服力,萧琢还是不大赞同,萧临渊不是愚笨之人,崔则的事情他肯定多加怀疑过了,这几年来,和崔家有关的人一个个的倒下,贺洋,郑氏,崔则,要是选在这个当口动,很有可能会将他们自己陷于困境。 知晓谢染报仇心切,萧琢很耐心的同她讲:“南枝,你说的很对,可什么事情的发展都是有过程的,崔则才刚刚出事,再度出手,不太好,可以再等等吗?” 他讲的温和,谢染也仔细想了想,好像是不该着急。 谢染面露愧色:“我知道了,多谢。”她好像又给萧琢添麻烦了。 “那这样的话,我就先回去了。” 萧琢打断她,语气莫名轻挑:“来都来了,不在这儿用膳?” 于是谢染当天吃睡都在浮石居,陆节来找萧琢的时候还很惊讶,谢染入府五年了,宿在浮石居的日子屈指可数,思来想去,除了她的家人,如今也只有自家殿下能让她放下戒备。 陆节很希望他们好好的,见他们关系好也高兴,只是他要跟萧琢说的事就没那么高兴了。 这个话题最后也避开了谢染,不太好说。 陆节离萧琢很近,声音也小:“殿下,北疆的战事结束了。” 萧琢拨弄玉扳指的动作一顿,笑意凝滞半晌,好心情去了一半,北疆战事结束,那位也该回长安了。 “陛下召他回来了吗?”问话的时候,萧琢就不像对待谢染那样和煦了。 “现在还没有,但是,镇国大将军进宫了,应当是为此事。”陆节说话说的胆战心惊,生怕萧琢一发怒就拧他脖子。 毕竟情敌见面,分外眼红。 萧琢现在的确很不舒服,他巴不得那家伙一辈子都待在北疆,该回来的时候不回来,不该回来的时候跑什么跑。 瞧着他冷肃的表情,陆节迟疑问:“殿下,要和谢娘子说吗?” 当然要说,萧琢没有欺瞒过谢染,无论是什么事,早点说也好让她有个心理准备。 是夜,两人同榻而眠,谢染呼吸平稳,她感觉萧琢跟陆节出去后再回来心情就不太好了,他一直没说话,她就不问。 “南枝,有件事得跟你说一下。” “你说。” “北疆的战事结束了,温辞之很快就会回长安了。”萧琢心里有几分忐忑,他一直很尊重谢染,在这件事上,他也不确定她到底是怎么想的。 再次听到这个名字,谢染忽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那人是什么身份来着,对,她曾经的未婚夫。 真要说起来,他们现在还是那种关系,毕竟谢家出事了,这门婚约也从未作废。 谢染记得她少年时很喜欢他的,每日跟在他身后,去他家里玩,追着叫辞之哥哥。 但是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早就过去了。 谢染很是轻松的说:“是吗,太原温氏的嫡长孙,大梁的怀化大将军回来了。” “他离开长安,快有六年了吧。” 萧琢应声,温辞之前脚上战场,后脚谢崇身死,谢家被抄家,那一年从前关系最好的温谢两家形同陌路,温家对谢家的冤情不管不顾,也只有温辞之的妹妹在谢染他们流落街头的时候出手相助。 建宁二十五年发生的事情实在时太多了,都不知道该怎么说起,没有任何一次谢染那么希望温辞之能够陪着她,只可惜,过去了就是过去了,永远回不去。 她没有避开话题,反倒说的自然:“当年的三大门阀,陈郡谢氏,琅琊王氏,太原温氏,今时今日地位早变了,从以谢氏为首到以博陵崔氏为首,王氏和温氏被压得死死的,温辞之这些年功勋卓著,他要回来的话,温氏可就有实力跟崔氏一争高下了。” “你说,陛下这回会提谁家呢?” 萧琢听不下去了,他忽然觉得瞒着她也挺好,至少她不用像现在这样,说着让自己难受的话。 “南枝,不想了,都过去了。”萧琢扶着谢染的肩,叫她侧躺下,大手拍着她的背,动作很轻,听她说过,以前她姐姐和阿娘都是这样哄她的。 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萧琢发觉她身子没那么僵硬了,手上动作还在继续着,心定不下来,按这架势,中秋宫宴上温辞之肯定是要来的,那种场合谢染去不了,但只要卢文茵在,场面不会太好看。 那个时候才真的叫冤家聚头,魏晚蘅和卢文茵这些年没少骂过温辞之的。 单从私心论,无论是以谁的立场,都不想温辞之回来。 萧琢觉得,这糟心事可真多,他还拍着谢染的背,如果没有那些事的话,她早就已经嫁给了温辞之,或许现在也做了母亲。 世家大族的主母,不比他这如履薄冰的亲王之妾风光的多? 可惜,没有如果。 翌日萧琢难得的起晚了,好在赶着休沐的时候,他穿戴好出来的时候,谢染都已经在布菜了,“起来了,今日有你爱吃的胡麻粥,快过来吃,一会凉了。” 她低头舀粥的模样很温婉,萧琢现下有一种岁月静好的感觉,要是他们没有生在帝王权贵之家,这样的生活该是最好的。 与他刚认识谢染那会相比,现在的她真的温柔了好多,变得越来越像她姐姐了。 “今日有什么安排吗?过两日中秋宴,我大概是没有办法陪着你了,要不出去走走?” 谢染笑答:“我能有什么安排,左不过就是待在院子里,惠风堂那边忙了许多,人多眼杂我不好去,景央还跟着方寺卿,出去的话,也没什么地方了,山啊水啊寺庙啊,我们早就跑遍了。” 倒也是实话。 见萧琢不说话了,谢染又道:“实在不行的话,你陪我做顿饭也可以,中秋还是要过的,我新学会了做月饼,要尝尝吗?” “好啊。” 他答应的太干脆,谢染都有些楞,“真的吗,我的厨艺你知道的。” “反正吃不死人。” 是这么个理儿。 中秋的前一日,萧琢算是见识到了什么叫做饭能把厨房给烧了。 眼看着谢染把自己脸蛋还有衣裳都弄得脏兮兮的,萧琢忍不住问:“你不会生火吗?” 谢染杏眼透出羞涩:“以前都是景央帮我生火的。” “那你这几日都是这么吃饭的?” 她还点头,萧琢感觉一口气卡在嗓子眼,怎么也发不出来,过了会他才很无奈的说:“南枝,你没把寒水斋烧了,真的很幸运。” “今日便算了,景央回来之前,你都住在浮石居吧。”再这样下去,人都要没了。 这是一回事,现在得先做饭。 萧琢也不管自己是什么样的,他帮谢染洗完菜之后就去照看火了,虽说谢染做饭的味道差了点,好看还是好看的,毕竟从小耍大刀,刀工非常的好,萝卜山药雕个花什么的不在话下。 但那只限于菜,新学会的月饼连好看都没有了。 萧琢答应的是好好的,月饼吃到嘴里的时候还是忍不住皱了眉,“南枝,你的月饼,怎么是苦的?” “怎么会?”谢染不相信,自己也尝了个,真的很苦,她大概又放了什么不该放的东西了。 这顿饭不算美味,好歹两个人吃完也没出什么事,按照以往谢南枝的水平来看,已经是及格线以上了,两人吃的有些撑,入夜了之后去了花园里散步,好巧不巧,又遇上了郑好和苏沅。 苏沅反应还算快的,马上行了礼:“见过殿下。” 她扯了下郑好的袖子,郑好也示意两下。 “明日中秋,我和王妃会入宫赴宴,你们两个有什么想要的说一声,我给你们带,要是嫌府中无聊,可以去福熹斋,那里热闹,看上什么了随便买,叫叶长史陪着,他出钱。” 这一番安排听的三个人都愣住了,讲道理,萧琢对待府里的人真的很一视同仁,也不会亏待,府里四个女人,除了崔攸宁,其余三个都没有家人,中秋这样的日子总还要过的好一点的。 郑好抿了抿唇,低声道:“多谢殿下。” 他说过无论喜不喜欢,只要是府里的人,他都会负责到底,他确实做到了。 错身分离,谢染挽着萧琢的手臂,抬头看着满月,“团团圆圆可真好,就没那么孤单了。” 只是她这辈子,都没团圆这一说了。 第21章 将军归来 时值中秋,金桂飘香,万家团圆之日,长安城也格外热闹,宫门处多家马车停留,镶金玉,钉宝珠,攀比着富贵,众人面上净是喜气洋洋,互相招手问好,相伴往含元殿去。偌大皇宫,宫人穿行不断,手捧着各式器具送入殿内,早就燃起的沉香芬芳馥郁,闻着便是心旷神怡。 萧琢同崔攸宁一同入宫,路上一句话都没有说,无从开口也没有必要开口,把他们绑在一起的,是仇恨和利用。 崔攸宁今日打扮不同以往素雅,毕竟是正式场合,她换了身绛紫宫装,乌黑秀发簪着赤金珊瑚钗子,最端庄的打扮,在她身上总要比别人好看些。 “殿下,妾先过去了。”崔攸宁低眉顺眼,微微曲腿后侧身走开,其实她心里并不乐意来这样的场合,满是虚伪讽刺,有什么好的,可是崔攸宁可以不来,崔氏嫡女和魏王妃必须来。 萧琢不曾发言,就算他知道所有的事情,他也没那个资格替谢染去讨厌崔攸宁,更何况,如果他是崔攸宁,未必能做的比她好,所以他们只能是这样的相处模式。 因为要绕道,崔攸宁沿着殿门边走,才转身便和一人撞了个正着,她低着头轻道:“抱歉。” 没有抬头看人的准备,她就准备绕开走了。 “攸宁。”那人突然开口唤了她,声音倒和记忆中一般,柔和又带着疏离。 那一刻说不清是什么情绪,崔攸宁觉得自己也做错了事,没有立场去指责别人,但是她还是不想给温辞之好脸色,这么多年了,她想有一点自己的情绪了。 这位被誉为长安城最无趣的世家女摆脱了以前毫无表情的样子,时隔多年也浮现了冷笑,“原来是怀化大将军,多年未见,将军不改往昔风采啊。” 单从面相上看,温辞之不太像一位征战沙场的将军,他生的很柔美,透着些阴柔的气息,还有两个酒窝,大家从前开玩笑都说他温辞之是生错了性别,要是女儿身,长安第一美人非他莫属。 到底风沙场离磋磨许久,温辞之看着更英武了些,性格还和从前一样儒雅从容。 温辞之听出了崔攸宁话语中的不满,他没有生气,还是很熟稔的说:“是很久没见过了,还未恭喜你成亲,这些年你过得怎么样?” “我并不想与你叙旧,没那个必要,告辞了,怀化大将军。”崔攸宁冷着脸,正要走的时候,发现卢文茵和魏晚蘅正在不远处看着他们。 魏晚蘅死命的拽着卢文茵,一脸苦恼:“文茵,别去,这是在含元殿!”平日闹闹也就罢了,今日有女眷有朝臣,还有无数宫人,闹大了真的不好。 “你别管我,去你家世子那,省着一会伤着你。”卢文茵轻轻掰开魏晚蘅的手,带着愤懑朝那两人走去。 “真是难得啊,两个白眼狼凑在一处了!”她声音很大,许多人被她吸引了注意力,萧琢也不例外。 无奈的转了转手里的扳指,萧琢就知道,今日没那么容易过去,卢文茵和卢家当年敢那么闹,今时今日也不会忍气吞声,哪怕是十年二十年,他们都要为谢家争一口气。 卢文茵死死瞪着崔攸宁和温辞之,气的发笑,他们倒还好意思在这叙旧。 有崔家的人看不过眼,直接嚷叫着:“卢四娘子,你怎么能这样骂人!” “我说的不对吗?”卢文茵直接怼回去:“一个连同家人害了自己的好朋友还可以心安理得的过好日子,成亲,当王妃,一个对自己的未婚妻不管不问,让她受尽苦楚,她死了这么多年也没回来看过一次,不是白眼狼是什么!” 论嚣张跋扈,除了她卢文茵,长安城没人敢排第一,她不高兴就要人尽皆知,她也从不会顾及什么场合规矩。 崔道衍坐在不远处,脸色铁青,这个卢文茵真是太过分了,还没完没了了。 “定远侯,这是在含元殿,你就不管管卢四娘子吗?”这么多人看着听着,就算是心知肚明,崔家的脸也不能这样丢。 定远侯好整以暇的喝了口茶,慢悠悠答:“我家文茵说的,难道不对吗?” 他女儿说了他想说的话,他为什么要拦。 “你!”崔道衍更气了,很是时候的,卢侍中又补了一刀:“崔仆射急什么,你看人家温家不就一句话都没说吗,是吧,镇国大将军。” 大将军:“……”扯我干什么。 三家斗嘴看着众人津津有味,萧琢更是一点劝阻的心思都没有,本来就是,大家说的都是实话而已。 战场又转回了卢文茵她们那边,她扬着眉走过去,崔攸宁就不说了,这些年说的太多了,倒是温辞之,逃避了六年,他凭什么。 “怀化大将军是吧,真是少年英杰啊,征战沙场,战功赫赫,看来谢大将军把你教的很好,一身绝学都传给了你,还要把女儿嫁给你,大概也是没有想到,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吧。” 卢文茵眼眶泛红,这些人都一样的贪生怕死,受了谢家那么多恩惠,对于他们家的遭遇却可以做到袖手旁观,若是当日温家也能站出来,两大世家同时抗衡,谢家就不会是那样的结局。 “这次归朝,陛下可是要好生嘉奖大将军的,我听闻陛下还要为你赐婚,也不知道你曾经的未婚妻谢南枝在地下知道了,会有多高兴,终于摆脱了你这个负心汉!”卢文茵咬牙切齿的说,现在她脑海里全部都是谢南枝流落街头被人欺负的模样。 那时候的南枝多可怜啊,世家贵女,街头乞丐,就是那么几天的事情,卢文茵找到他们的时候,就在一条漆黑发臭的巷子里,最爱笑的南枝哭的眼睛都肿了,她就请了卢文茵帮她一个忙。 “文茵,你帮我写封信给辞之哥哥好不好,你叫他快回来。”她死死抓着卢文茵的手,以前他说过的,她伤心难过的时候他一定会在,她只是想见他一面。 只可惜,到死她都没能再见到她的辞之哥哥。 卢文茵讨厌崔攸宁,憎恨温辞之,那段时间,她每日都写信给他,三十余封,一直没有回音,她还担心是不是信丢了或是被谁扣下了,甚至用了只有他们几个知道的方式送信过去,卢文茵敢保证,信他一定看到了。 看到了为什么不回来,明明那个时候北疆没有战事,镇国大将军也还在那里,他回来也不会出事,不会祸及温家。 所以,温辞之只是不想回来,他和那些人一样,不想引火上身,招了陛下的厌恶。 许久,温辞之低着头开口,“对不起。” “你应该死了去跟地下的南枝说对不起,而不是跟我说。”卢文茵抹了两把泪,哭的鼻子有些不通气,她闭上眼睛吸气,垂在身侧的手几次用力想挥出去,最后还是放弃了。 “你和她崔攸宁一样,都是罪人,我虽然做不了什么,但我诅咒你们余生都要在悔恨和自责里度过。” 卢文茵拂袖而去,众人还处于呆愣状态,这闹的,委实太大了,那厢温家和崔家的表情,已经不能用差来形容了,面对不怕死的卢文茵和卢家,他们还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定远侯同卢侍中不约而同扫过那两边,真想骂一句活该,崔家就不提了,温家和谢家当时婚事都已经定下了,谢家还不知道帮衬了他家多少,一出事就装缩头乌龟,闭门谢客,下朝跑的最快,当时有人看不过眼了,好歹在那几个孩子流落街头的时候拉了一把。 温家倒好,出了个心善的女儿逃出府去救人,回家还被上家法了,这是人做的事吗? 定远侯茶都喝光了,把杯子重重砸在桌案上,扬声一句:“善恶终有报。” 等到萧临渊过来的时候,戏都散场了,他察觉到气氛有点不对,也没开口问,宴席开始后歌舞奏起来,繁华无双,眼花缭乱,欢愉假象再次浮现,一场中秋过的假心假意。 萧琢和近旁的皇子说着话,眼神时不时瞟去温辞之那边,他坐的端正,文静从容,被卢文茵骂了那么久,也没有急眼,他那一片格外清净,周围的喧闹似乎都跟他无关,谁也打扰不了他。 端方君子,名不虚传。 后半场的时候,萧临渊话格外多,引到温辞之那边,夸赞不少,一说到成家的时候,温辞之坐不住了。 “回陛下,臣忽感身体不适,想先行回府修养。” 他立了功,萧临渊正稀罕着他,说什么都由着去了。 临走之前,卢文茵还不忘记瞪着他,看的魏晚蘅颇为无奈,“文茵,你太冲动了。” “五年前就冲动过很多次了,还差今天这次吗?”想忘了她们南枝过好日子,跟没事人一样娶妻生子,做梦去吧。 温辞之出了宫牵着自己的马往西市走,以前南枝总爱拉着他出去玩,从北疆到长安都是如此,西市的新奇玩意和面孔多,她总是很有活力,哪边都要逛一逛,当然最爱和那些跳胡旋舞的胡姬闹在一处,学她们跳舞没几圈就晕了,最后也是他背回去的。 其实卢文茵骂的很对,他就是自私又懦弱,连她最后一面也没见到。 温辞之凭印象到了舞台那边,穿着罗裙的胡姬正翩翩起舞,发簪上缀着的宝珠随舞步而动,异域姿容妖冶妩媚,舞时身姿也格外动人。 那边有许多胡人,着衫裙衫袍的中原面孔也不少,温辞之选了个好位置,抱剑看着歌舞,在他心里,在这热闹的环境里比在那华丽冰冷的皇宫好多了。 “哎呀你快点,再晚那边的戏就没了。” 细细软软的声音落入耳中,温辞之有瞬间恍惚,他循声望过去,左前方两个戴帷帽的娘子让他挪不开眼睛。 是她吗?温辞之眼眶泛酸,剑都有些拿不稳了。 谢染跟景央急着要去看前面的胡人皮影戏,他们出来的次数少,很难得才能看到,之前谢染想来,想着一个人也没意思,谁知景央赶在了中秋夜回来,两人一合计就出了府。 她也没有想到,就这么巧的碰上了温辞之。 谢染同景央还说笑着,忽然两人交换了眼神,察觉到有人跟着以后,彼此默契分开走了两条路。 岔路之后,温辞之选择跟上了谢染,那个背影很像她。 不紧不慢的走着,谢染帷帽下的脸色不太好,好不容易出来一趟还被人跟上了,看来今天是真的不能看皮影戏了。 温辞之跟的越来越紧,他马也不要了,就想知道,那到底是不是她,如果她还活着,自己又该怎么办。 “捡钱了!”一声高呼把所有人都引了过来,地上散落着铜板,周围的人一窝蜂涌了过来,彻底隔开了温辞之跟谢染。 等到众人散去,温辞之也寻不到人了,他忽然低头自嘲了下:“想什么呢,她已经死了。” 魏晚蘅下葬,卢文茵设灵堂,怎么会有错呢。 所以他永远都是罪人,无法改变的。 看着温辞之失魂落魄的离开,谢染同景央坐在屋顶上,寒风吹着,帷帽下的面容若隐若现,景央觉得,她是有看见泪痕。 “我还以为,他一辈子都不回来了。”景央当然也有气,她不说,不像卢文茵那样声色俱显,不代表她不怨憎温辞之。 如果做不到,又为什么要做出承诺,他一句永远会陪着谢南枝,无论发生什么事,到了现在更像是一场笑话。 “他的家人都还在长安,他又怎么可能不回来。”谢染双手环着腿,说着不在意,还是会难过的,毕竟那段时日,她始终没能等到温辞之回来。 “你不怨他吗?”景央转头问她。 谢染犹豫了会,摇摇头。 景央心头涌上火气,想发对着谢染她又发不出来,最后只能自己憋着。 中秋的月亮很圆的,景央抬头看着,五年后什么都变了,连同样大又圆的月亮也没有以前好看了。 “真怀念,你还是谢南枝的时候。” 所有人都在怀念。 第22章 序幕 建宁二十二年, 北疆谢家 “你个混不吝的,净知道往外跑,知不知道家里人多担心, 我今天不打死你!”威严厉目的中年男子手里攥着藤杖,挥着朝少年身上打, 每一下都用了十成十的力,疼的人直叫唤。 “阿爹我到底是不是你亲生的你下手这么重!我才叫受了惊吓好吗!”谢明朝一边躲藤杖一边跑, 他不就是跑上山去玩了吗,哪承想掉进人家捕兽的陷阱里,花了一整天才爬出来, 好不容易回家睡了个觉, 醒了就要被打, 没天理了。 谢崇气的吹胡子瞪眼:“你还敢跑, 给我跪下!” “我谢崇怎么生出你这么个混账来, 能不能学学你姐姐哥哥给我省心,气死我了,你给我跪在祠堂, 三天!” 把藤杖砸在谢明朝身上后, 谢崇怒气冲冲的走了,谢明朝跪在祠堂里伤心的要死,他真的很怀疑自己是被捡回来的, 一个个的都不待见他。 想着想着他就生出泪意,委屈巴巴的, 泫然欲泣。 “谢明朝你羞不羞啊,这么大了还哭。” 谢明朝赶紧抹了脸,嚷着:“我没哭!”他转身看过去,穿着鹅黄色衫裙的小姑娘倚在门边, 头发绾的精致又好看,发髻两边各簪一只小梨花钗,衬得人精神气很好,灵动可爱。她杏眼弯弯,还涂了鲜艳的口脂,手里提着食盒,很乖巧的模样,如果不说冷嘲热讽的话就更好了。 “还没哭,我都看见了,你被阿爹打哭了。” “谢南枝你不说话能死!”谢明朝气急败坏,对于双胞胎妹妹,他真是又爱又恨,带她玩的时候就好哥哥叫个不停,一到他出事了就是风凉话不断。 谢南枝跪坐在他旁边的蒲团上,一边从食盒里拿吃的给他,一边好声好气的讲话:“你跑出去一整天没回来,家里人都要急死了,阿爹和哥哥那一夜都没睡,生怕你出了什么事。” “那,那我也不知道会那样啊。”谢明朝气焰消了大半,咬了口手里的饼,忽然表情有些微妙,他嘴角扯了扯,问:“这不会,是你做的吧?” “是啊。”谢南枝回答的理所当然。 谢明朝:“……” 他是造了什么孽,罚跪还要吃谢南枝做的东西。 “你赶紧走吧,你的心意我领了,就让我一个人在列祖列宗面前忏悔吧。” 察觉到他身上透露出来的嫌弃之意,谢南枝大好的心情瞬间消失,她还病着呢,这么好心的给罚跪的谢明朝做吃的送来,他还嫌弃上了。 谢南枝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容来,“谢明朝,你真是活该。” 就这么一句话,接下来半个月谢明朝跟谢南枝没再搭理过对方,家里的长辈见了都颇为惊异,这两个孩子还能有这么安生的时候,难得。 谢崇和谢明谨站在屋檐下,忧心忡忡。 “陛下突然召我回去,也不知是为了什么。”谢崇隐忧加深,他驻守北疆十一年,平定战事,护佑一方,没有那些糟心事,一家人生活在这里都很开心,若是回了长安,就不会有今日这般舒心了。 作为谢家长子,谢明谨对于那些事情也有一定了解,他年纪不大却是博学沉稳,对于那道没有原因的圣旨,他不知作何评价。 数月之前,谢崇击败蛮夷,保了北疆安宁,市井之间不乏赞誉之词,只有那一句失了分寸。 “谢大将军骁勇善战,平定边疆,他就是我们的保护神,是我们的天啊。” 天子犹存,怎么能说臣子是天。 当时很多人都在说,等到谢家知道的时候再控制似乎有些来不及,谢明谨潜意识里觉得,长安来的圣旨是和这句话有关。 许久他才回神,“父亲,不要想那么多了,回长安也好,那里也有很多故人在。” 谢崇点了点头,抛开这话题,他揽着谢明谨的肩往堂内走,十六岁的少年比他稍矮了一些,他并不费什么力。 对待谢明谨,他总要比对那两个和善的多。 谢崇笑着问话:“最近功课怎么样,书斋里先生是不是又夸你了?”提起长子长女,谢崇满是骄傲,北疆谁不知道,陈郡谢氏最大的两个孩子品行端正,学识渊博,他们这武将世家怕是以后要出个状元的。 “还好,先生们教的好,就是读书有些晚了,近来总是眼睛酸胀。” “这可不行,小小年纪不能熬坏了眼睛,以后晚了就不看书了,我叫厨房那边每日给你熬些汤,一定要注意身子。” “……” 不远处柱子边倚着两个小家伙,满脸写着不开心和幽怨,以谢明朝为甚。 “都是儿子,对我拳打脚踢,对哥哥就慈眉善目,偏心!” 谢南枝又怼他:“哥哥认真念书,可以帮家里出谋划策,你除了添麻烦找事情还能干什么,我要是阿爹,我也不喜欢你。” 做了个鬼脸谢南枝跑回了自己的院子,她上了秋千,站着荡起来,晃晃悠悠下小小年纪也学会了惆怅,再过几日就要离开北疆了,她是真的不想走,北疆多好啊,有青绿宽广的草原,还有热情淳朴的百姓,她可以跟谢明朝骑着小红马去草原上疯,也能下河去捉鱼。 听阿娘他们说了,长安的闺阁千金都特别的守规矩,谢南枝觉得她们不会和自己一起玩的。 “景央,我好难过啊。”她开始撒娇了。 屋顶上练功的红衣少女一跃而下,站在另一只空着的秋千上,她推了把谢南枝那边,让她荡的更高一些。 景央是个不爱说话的性子,平时在府里都安安静静,也只有谢南枝叫她的时候她才会陪她聊聊。 “不要难过,我们不都在吗,只是换个地方生活,再说了,你出生就是在长安,回归故地也是好的啊。”景央人是沉默冰冷的,长的却颇为温柔,眉眼弯弯,干净明澈,要是轻声细语的同人交谈,就很招喜欢的。 谢南枝还是不开心,她细眉撇下来,唇抿成一条线,心里宽慰了自己好一会:“那我回长安之后,我要把我的院子修的跟这里一样,有梨花树,有秋千,还有藤萝,这样就跟在北疆没什么两样,到时候我还可以给你们做梨花糕。”她变得有些雀跃了。 前面听的都好好的,最后一句话景央觉得其实没有必要加。 谢明朝才遭了罪,她可不想了。 “嗯,你说的都对。” 谢南枝很快被哄开心了,趁着午后天气好,她又伙同谢明朝景央出府去玩了。 北疆曾经饱受战乱,蛮夷多来侵袭,自从十一年前谢崇领兵出征,驻守北疆后,这里的百姓生活好了许多,城池也从荒凉变得愈渐繁华,街道上的摊贩和铺子有很多,羊肉牛肉奶茶,各种吃的都有,谢明朝最爱吃烤全羊,此次出门都要带着谢南枝去吃。 多年生活在这里,文化气候什么的谢南枝能够适应,饮食上就不那么好了,她还是更喜欢传统的中原美食。 当然,为了给谢明朝面子,每次她都会点一份奶茶,然后看着他毫无形象的吃羊肉。 饭后他们三个遇上了以前在一起玩的同伴,主要是谢明朝的同窗。 “三郎四娘,今日天气好,我们去赛马吧。” 因为谢明朝比谢南枝早那么一点点从娘胎里出来,顺利成章的,他是哥哥。 原本谢南枝肯定是会抢着去,但现在情况不太一样,谢明朝才犯过混被罚跪了,这回要是再出什么事,谢崇非打死他不可,暗戳戳的,谢南枝扯了扯他的袖子。 “你扯我干什么?”谢明朝察觉后不明就里。 谢南枝:“……”你就该被打。 到了草原上,谢南枝原本那点恐惧和担忧消失的无影无踪,附近马场主同他们相识,很是热络的打招呼:“三郎君和四娘子来了,你们的小红马我还留着,快去骑吧。” 其实府里也有很多马的,但是谢崇不让他们骑,所以就只能寄希望于马场主,那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从蛮夷之地来,饱受战乱苦楚,他对谢氏很尊敬,待几个孩子也很好,知道那两个喜欢骑马,平日里都要把马驯的很温顺。 谢南枝摸着小红马毛,笑盈盈说:“谢谢赵叔,那我们就先过去了。” 年岁相仿的孩子们立于马背上,英姿焕发,朝气蓬勃,不远处的红旗一挥下,数十匹马如同离弦的箭一样冲了出去。 没有任何悬念,最先到终点的是谢明朝,第二是谢南枝,往常的几年都是如此。 出了一身的汗,谢明朝一身郁闷消散殆尽,他是玩上瘾了,又约着一伙人下河去捉鱼,顺便把谢南枝带上,一个两个脱了鞋袜,探进河中的时候,清凉之意蔓延全身。 玩的正欢的时候,谢南枝发觉对面那几个小伙伴脸色变了,她好奇的回头看了一眼,寒毛都竖起来了。 河岸上,白衣少年紧绷着脸,清澈的眼睛紧盯这边,周围荡的侍从离他老远,约莫是被他一身煞气和寒意逼退了。 谢南枝站在原地不敢动,谢明朝个要死的还在叫:“唉你们怎么了,怎么都不动了?” 没忍住,谢南枝一脚踹在他小腿上,谢明朝滚进河里再爬起来的时候,正对上谢明谨那张铁青的脸。 完犊子了。 - 从来没有一条路比今日回家的路更漫长,狭窄马车空间内,谢明朝谢南枝面对面坐着,两人交换了下眼神,快半个时辰了,谢明谨一句话都没说,一直在闭目养神。 比起父亲,他们更怕哥哥,因为父亲会打人,哥哥会用自己学过的道理和言语来鞭笞他们,这种伤害直击心灵。 “谢南枝。”他终于开口了。 “在!”她很快答。 谢明谨缓缓睁开眼睛,他是少年老成,虽年纪小却十分有威慑力,这会淡淡的扫着谢南枝,说话语气也不重:“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做男女大防,你十四岁了,还跟着他们一起厮混,母亲和长姐教你的规矩礼仪你还记得吗?” “二哥我错了。”谢南枝头垂的死死的,一派以后再也不敢了的模样。 “谢明朝。”火力调转了。 “你作为哥哥,非但没有给弟弟妹妹做榜样,还带着南枝到处跑,我看你是想翻天了,一日不找事做你闲的是吧,先生布置的课业你完成了吗,读书没读出个所以然,纨绔子弟的习性你处处沾。” “二哥我错了。”谢明朝也表现出懊悔,应该就没了吧。 谢明谨还盯着他,目光幽深:“你一句错了就好了,错了就代表事情没有发生过吗,从小到大,想想你惹了多少是非,你何时才能长大才能懂事啊?” 被训得大气不敢出,谢明朝心里酸的直冒泡,没回都是这样,一样的跑了出去,谢南枝认个错就万事大吉,他还得被鞭策许久。 “二郎君,到了。”景央在外面说着,算是救了谢明朝一命。 谢明谨率先下了车,自顾往府里走,丢给他们一句:“去久安堂用膳。” 久安堂,兄妹两个的表情显得有些痛苦,他们好像忘记了,今日是阿娘的生辰,每年这个时候,府里的人会举得最齐,看看时间,距离往常开饭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一炷香。 “现在挖个坑把咱俩埋了还来的急吗?” “劝你不要白费功夫,等被阿爹挖出来可能你就会多一座坟了。” 磨磨唧唧到了久安堂,里面人差不多坐满了,围着一圈,剩了两个空位给他们。 “阿爹阿娘,我们回来了。” 谢崇永远对他们永远都是那副威严整肃的样子,看大的小的有多和善,看他们中间这两个就有多嫌弃。 他身旁的孟夫人叫两个孩子坐下,她慈眉善目,是个极其温柔的母亲,由于身体不太好,出门的次数少之又少,外人都知道谢氏有一位温婉贤良的主母,但是很少有人见过她,她身上的神秘色彩也为外人所议论。 “你们两个今日去哪玩了,这么晚才回来,明朝,你是不是又带着南枝去马场了?” 谢明朝微红的耳根已经说明了一切。 谢崇真的又想打人了,他刚要开口,孟夫人按住他的手:“好了,快些用膳吧。” 一顿饭吃的索然无味,对于谢南枝和谢明朝来说,很多时候他们感觉自己并不像这个家里的人,因为除了他们两个,谢家的人都太安静了。 谢南枝自出生以来就饱受宠爱,谢家六个孩子,嫡长女谢南蕴明仪知礼,温顺柔嘉,是典型的世家贵女,年方十七岁就掌管府中中馈,上上下下被她打理的极好,北疆的女眷们提起她没有不称赞的。 嫡长子谢明谨从小就被冠上神童的名号,三岁识千字,七岁能成诗,别人去学堂听先生讲课,他去学堂给先生讲课,谢南枝很喜欢这位二哥的,他是个不折不扣的端方君子,唯一的缺点就是,太古板了,有时候固执的让人觉得害怕。 还有两个孩子是府中妾室江姨娘所出,说句实在话,直到现在,谢南枝都不太喜欢她,她不能理解,为什么谢崇那么喜欢她阿娘还可以纳其他人为妾,甚至是有孩子,而且这么一大家人,除了她和谢明朝,没人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有一说一,江姨娘人其实很好,便如此刻,她还在很热情的给谢南枝夹菜,“南枝,你喜欢吃酱鸭,多用些。” 她真的很好,不是虚情假意,十几年如一日的待所有孩子都好。 谢南枝觉得自己罪过太大了。 她的妹妹谢南锦是个胆小怯懦的孩子,话不多,生的非常水灵,她的日常就是陪着姨娘,照顾弟弟,然后刺绣,她的绣活总让谢南枝觉得天底下没人比的过她,每逢节日,她就会给家里人挨个送绣品。 最小的那个弟弟她就不说了,因为真的太小了,还被大人抱在怀里呢。 总而言之,谢南枝觉得他们一家还是非常和睦和谐的,如果可以的话,最好一辈子都是这样,不要变。 “南枝,好好吃饭,想什么呢?”谢崇一句话把谢南枝神思拉回来,她给身旁的谢明朝夹了菜,他倒吃的很欢,什么也不想。 饭后,谢南枝在久安堂外徘徊许久,手指绕着荷包上的流苏,谢南蕴出来见了她,有些诧异:“南枝,你怎么还在这里啊?” 谢南枝小跑过去抱住谢南蕴的胳膊:“长姐,我们一定要回长安吗,我不想回去。”北疆多好啊,她那么多朋友都在这里呢。 谢南蕴笑着说:“哪是你不想就可以的,陛下的圣旨都来了,我们当然要回去,南枝,没事的,到了长安你也会有新的朋友,我们都在啊。” 不管他们怎么说,谢南枝都不愿意,她潜意识觉得,回去了不好。 “不要担心,我听父亲跟明谨说了,镇国大将军和辞之也会回去的。” 谢南枝忽然眼睛亮了:“辞之哥哥也回去?真的吗?” “一提到辞之你就高兴了,这回满意了吧。”谢南蕴打趣着她,其实这两个孩子的事情两家人心里都清楚,不出意外的话,她的亲事定下了,南枝和温辞之也就不远了。 “满意满意,多谢长姐。”谢南枝很会撒娇的,她缠着谢南蕴说了好久的话,晚上也就宿在她那边。 两个女孩子睡在一起,一定是有很多话要说的,到了半夜,谢南枝还是没有困意。 方才长姐说了,此番回长安,她应当是要嫁人了,她已经十七了,按照往常情况来看,最后也会嫁入和谢氏门第相当的世家大族。 听了以后她有点难过,她连她未来夫君叫什么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就只是那样一个道理,士庶不通婚,所有世家女的命运都是一样的。 “长姐,你都没有遇见一个自己喜欢的人,嫁给一个陌生的人,你甘心吗?” “无所谓甘不甘心,”谢南蕴摸了摸她的头,温柔开口:“南枝,大多数世家女都是这样过来的,我从小就知道我的责任是什么,为了谢家我可以献上我的一切,只要我未来的夫君人品合格,日子总还过的下去的。” “我是姐姐,我会好好保护你的,你的那份责任归在我身上就好,其实你比我们幸运很多,以后你会嫁给自己喜欢的人,这已经很好了。”谢南蕴给谢南枝盖好被子,“睡吧,你还小,不要想那么多。” 可是她也只比她大了三岁。 这是第一次谢南枝清晰的感知到成长的烦恼,她想像长姐那样明白很多道理,但又觉得了解了以后她就失去了自己的快乐,太难选了。 最后混混沉沉的睡过去,谢南枝也想不了什么了。 长安 巍峨宫城内,坐在龙椅上的君王面色冷厉,明黄色龙袍覆在身上,昭示无上皇权,他面前拜着许多奏疏,搁在以忘他早批完,这些时日他却耽搁了很多,那封从北疆来的奏报让她心神不宁了很久。 百姓皆言,将军谢崇,乃民之神,民之天。 很多年了,萧临渊一直忌惮着谢崇,他手里的兵权握的太稳,稳到让他心慌,数十年前,谢崇诛灭西境蛮夷,一时风头大盛,回朝之日百姓夹道相迎,许久不曾退去,那时候的长安百姓对谢崇的追捧远胜皇室,兵权,声望,能力,他都有了,萧临渊怎能不惧。 嫉妒心和疑心作祟,萧临渊一道圣旨把谢崇赶去了北疆,原以为这样就好了,没想到换了个地方他还是那般嚣张,他身边的人说得对,只有把人放在眼皮下下看着拴着,他才能把控局面。 萧临渊把那份奏报撕得粉碎,纸屑在甘露殿内飘扬,盖不住他一身阴郁。 “召崔道衍入宫。” - 因为睡得晚,谢南枝一直到晌午了才起,当她带着惺忪睡眼出了内室后,看见的就是谢南蕴在棋盘旁边自弈,全神贯注,优雅沉静。 要不怎么说人和人之间是有差距的呢,同样是陈郡谢氏的女儿,大女儿博古通今,才貌双全,小女儿绣工出众,养活了一大批绣娘,而她呢,琴棋书画,吹拉弹唱,样样抓瞎,除了一身蛮力什么都没有,钻研个厨艺还时不时的烧厨房。 她也不知道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长姐。”谢南枝含糊不轻的喊了句,棋盘前的谢南蕴显然没工夫搭理她,她修长指尖抬着白玉棋子,给谢南枝留了句话:“饭菜在那边,快些去用,午后随我一道出门去,三日后启程回长安,父亲叫我们去买些自己喜欢的东西带着,明谨明朝早就走了,南锦一会就过来。” 有条有理,丝毫不乱,谢南枝点了点头,伸着懒腰去吃饭,“长姐,景央呢?”她才发现昨日回来以后景央就不知道去哪了。 谢南蕴默默叹气,她这个妹妹脑子真的不太灵光,都快一整天了才发现。 “父亲说有事要交给景央去做,她昨日就走了。” - 午后,谢家三位娘子都出了门去,谢南蕴一言不发,谢南锦低眉顺眼,谢南枝无聊到坐不住,果然,她还是更适合跟谢明朝呆在一起。 见她扭来扭去没个坐相,谢南蕴说她:“你安分一点。” 谢南枝:“……” 我有多动症的。 “四姐你是不是很无聊啊,要不我们说说话?”谢南锦温温柔柔的开口。 “好啊好啊,南锦你要买什么啊,我准备去买吃的,虽说北疆的吃食我一向不习惯,可是回了长安就吃不到了,还是得带一些回去的。” 谢南锦:“我想买一些丝线,路上可以继续做绣活,不会很无聊了。” 好吧,果真刺绣才是她的最爱。 谢南枝又把目光投向了谢南蕴。 “我什么都不买,回了长安都有的,父亲叫我负责照看你们,尤其是南枝你,老老实实,别再惹事了。” 谢南枝:“……”她现在也怀疑自己是不是亲生的了,怎么防她跟防贼一样呢。 北疆的铺子她都很熟,到处跑着逛着,店家听说他们要回长安了都表示不舍,谢大将军护佑一方安宁,和百姓相处的也很好,谢家的孩子们他们也喜欢,尤其是三郎四娘,没了他们这北疆不知要少多少乐趣。 “谢谢宋伯的羊肉,祝您生意兴隆,早日发大财!”谢南枝跟个散财童子一样到处买,谢南蕴跟在她后面,也算彻底见识到了自家妹妹出色的交际能力,上至店铺老板,下至街角小贩。 “四娘要走了,那以后还回来吗?” “我也不知道,可能吧。” “四娘来了,这是我们这新上的首饰,你照顾我这生意这么多年,这几件就算为你送行了。” “四娘有机会一定要回来看看啊,我们会想你的。” “……” 一圈下来,谢南枝都要哭了,她真的好想一直留在北疆。 谢南锦连忙上去安慰她:“四姐你别哭啊,以后还能回来的。” 晃荡许久,她们准备回家了,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的哭喊声。 谢南枝向来喜欢凑热闹,手里还抱着一大堆东西就冲了过去,她身量小,熙攘人群中也钻的快,等到最前面看清是谁以后,她愣了半晌。 被哭哭啼啼的小娘子扯住不放的,可不就是她三哥谢明朝吗。 小娘子她也认识,北疆护军的小女儿,谢明朝个烂人小时候开玩笑说长大要娶她。 玩脱了吧。 “不是,如花,陛下下旨叫我阿爹回长安,我们家也不能违抗圣旨是不是,我非良人,你还是早些忘了我吧,你会遇见更好的人的。” 很好,谢南枝听的拳头硬了。 如花哭的上气不接下气:“那我就是喜欢你啊,你带我一起去长安吧,明朝哥哥。” 谢明朝一副也很难过的样子,他痛心疾首道:“如花,我不能毁了你,就算我要带你走,你我的家人也是不会同意的,所以,就此别过了。” 谢明谨站在角落里,简直没眼看他,小小年纪不学好,今日的事叫谢崇知道了,怕是三天后他都走不了。 摆脱了纠缠,远离了人群,谢明朝觉得自己重新活了过来,还没松口气脑袋就糟了重击。 “谁啊!敢打小爷我!” 谢南枝把羊肉包好,杏眼圆瞪,气鼓鼓的骂人:“谢明朝你怎么好意思,我都知道你原来是有说要娶如花的,你个负心汉!” “你管我!” “那你觉得我管你可以吗?”柔婉细腻的声音明明很动人,谢明朝忽然就气短了:“我错了,长姐。” 他们三个站在一处,姐弟两个看谢明朝的眼神都很不和善,南锦夹在中间也不知道怎么办。 为了让谢明朝能够保住一条命,兄弟姐妹很默契的回家后没有提起这件事,除了气氛怪的让谢崇觉得不同寻常,就没什么再发生了。 府里收拾了许久,最后谢崇还是决定留一些下人在这里,好歹这宅子也住了十多年,不好荒废的,若是以后孩子们想回来了也可以看看。 至于长安的家宅,上一任谢氏家主和主母早已亡故,他们也没有其他的孩子,这几年都是旧宅老人看着府邸,得了消息估摸也收拾的差不多。 再说他也叫景央先行回长安去看着,不会有什么问题。 临了要走,谢崇还不忘十五那日检查几个孩子的课业,原先这任务是孟夫人的,可近几年她身体不好,就是谢崇来了,提前备好戒尺,往那一放,三个小的瑟缩了下身子。 和往常一样,两个大的完美度过,南枝南锦磕磕巴巴也还行,谢明朝又不行。 别说谢崇了,连谢南枝都想揍他,她出去玩还知道把课业完成,谢明朝是早就忘到九霄云外了。 “谢明朝。” “你要是不想回长安可以直说,我跟护军打声招呼,把你送到军营里去,你看行吗?”谢崇实在没力气收拾他了,再打他怕是要被气死了。 跟护军说,那不就等于要留下来跟如花成亲? 不可以,谢明朝瞬间清醒。 “阿爹我错了,我下次肯定好好用功。” “你算的清这几日你说过几次你错了吗?” 那还真算不清。 到最后,他又跪祠堂去了,谢南枝觉得,他们这一辈以后列祖列宗见到了最亲近的就是谢明朝,见面的次数太多,想记不住都难。 这一次没人再管他了,谢南枝啃着自己的酱猪蹄去钻研吃食,死都不给谢明朝做。 临行前一晚,她翻来覆去的睡不着,总是胡思乱想,长安的风景有北疆好吗,那里的人会和北疆一样淳朴友善吗,马场主把小红马送给她了,小红马也不知道能不能适应那边的环境,去了那边长姐很快就要嫁人,因为她是大孩子了,她会离开家,不能总是陪着她了。 想想都很惆怅。 谢南枝又睡得很晚。 举家动身的时候,谢南枝是最后一个出府的,留下来的下人都红着眼睛,这么好的主子他们也不能跟着了,没了几位郎君和娘子,这府里真是空荡了许多。 南蕴和孟夫人叫南枝上马车,她不肯,和谢明朝一起骑着小红马,走的时候还能看看北疆的人和景。 北疆的人特别淳朴,他们经历过战乱,感受过善意,对他们的恩人很是尊敬,所以在他们离开的时候夹道相送。 北疆的景特别美,有青山绿水,草原湖泊,碧蓝的天空明净澄澈,深山绵延处有数不清的小动物,虽然风沙很大,下了雨后却会觉得很清新,那一片青绿广阔的草原是谢南枝的最爱,她不知怎的有些兴起,跟谢崇他们打了声招呼就和谢明朝一道去了草原。 那里宽广无垠,高呼之下声音能传的很远,谢南枝双手放在嘴边喊:“赵叔!谢谢你把小红马送给我!我会回来看你的!” “再见了!北疆!我一定会回来的!” 那个时候的谢南枝还没有想到后面会发生那么多事情,到最后长安承载了她十余年的痛苦,北疆也成为再也回不去的美好。 如果可以的话,她一辈子都不要离开北疆。 只是没有如果。 - 再次赶回去的时候,大部队已经出了城门了,谢南枝本来以为能和温家一起的,结果却得知温家早就走了。 “什么时候走的,我怎么不知道?”谢南枝一下子就蔫儿了,她还以为可以见到辞之哥哥的。 “就是你病的那段时间,英国公突发恶疾,他们就先行一步回长安,不要这么失落,两个月就到了,到时候你们就可以见到了。”谢南蕴笑着揉揉她脸颊。 “我跟南锦商量好了,这段时间她教你刺绣,我教你礼仪,回了长安你给我端庄一点,在家里闹无所谓,外面还是要装装样子的,听到没有?” 谢南枝:“……” 我希望我没有听到。 接下来的时日,马车里时不时传来叫声和哭声,谢南枝对于这些事情真的没有什么天赋,手上戳了好几个针眼,每次叫唤着不学了的时候,谢南蕴一个眼神又把她拉了回来。 继续这样痛苦下去,好在有事可做,确实没有那么无聊了。 同时被折磨的还有谢明朝,经过这么多年的艰苦斗争,谢崇深刻意识到,这小子可能真是不是读书的料子,他继而重新教他功夫,以后送到战场上磨练磨练,兴许还能成才。 就这样,两个最不听话的孩子路上被训得服服帖帖,在一众人里面,谢明谨显得格外安静。 从北疆过来,听到的对于谢崇的赞誉实在太多了,这是对谢家功绩的肯定,他也怕日后会成为祸端,有意无意的,谢明谨跟谢崇提了几回,他总是不在意。 “这有什么的,陛下乃是天子,有容人之量,更何况清者自清,我从无居功自傲之意,陛下会明白的。” 他今日的信誓旦旦在多年后就显得格外可笑了,清者自清,但人言可畏。 快到都城的时候,谢南枝的刺绣已经小有所成了,牺牲了十个手指头,现在绣朵花,绣片云,也算无功无过。 夜里的时候她总会悄悄摸摸的起身,在昏暗的灯火下摸索,被南锦撞见了以后还闹了个脸红。 “四姐,这个荷包,你是给温家哥哥做的吗?”南锦软软的问,眼睛亮晶晶的,虽然她们并不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妹,可感情依然很好。 谢南枝表情有点小得意,耳根子却泛着红,她说:“对啊,辞之哥哥肯定会很喜欢的。” 毕竟自己在他眼里什么都不会,现在她学会了刺绣,还能给他绣荷包,他肯定很以外。 南锦有些羡慕,她托着腮,仰头看南枝:“真好啊,四姐你再大一些,和温家哥哥的亲事就能定下来了,日后你们成亲肯定特别好。”也不知道她以后能不能嫁给自己喜欢的人,虽然他还没出现。 她这样说,谢南枝也忍不住开始幻想,以后会是什么样子呢,哥哥姐姐弟弟妹妹都成家了,有着心悦之人陪伴,他们也会有孩子,等到除夕的时候,一家人围在屋里,喜气洋洋,那个时候大概阿爹阿娘都满头白发了,但他们也会是全天下最好的外祖。 真的是这样的话,该有多美好啊。 猛然谢南枝摆了摆脑袋,她想的太远了。 “好了,你快去睡,我再绣几针,不许告诉谢明朝啊。”他知道了又要笑话她。 从深秋到初冬,火红枫叶被漫天银霜所取代,越往南去,谢南枝愈发喜欢这边的冬日,北疆的雪很大,冬日很冷,冷到她那么好动的人都不敢出门,这边不一样,雪是细细的,寒风并没有那么刺骨,因为这里的冬天,谢南枝开始有一点向往长安了。 历时两个月,谢南枝绣好了荷包,他们也到了长安,那座古朴巍峨的城墙静立在那里,行人穿梭不断,这样一座繁华的城池,让谢南枝不由自主的喜欢上,她没有想过后来会发生那么多事情,只是这一刻的喜欢,在后来荡然无存,长安也成了她再不想回到的地方。 马车缓缓驶入城内,属于谢氏的辉煌逐渐落幕,苦难也由此开始。 第23章 长安风云 踏入长安谢家的大门, 谢南枝幼时那点微弱的记忆若隐若现,府里原先的下人领着她去院子里,那处的梨花树很高大, 枝桠从院墙顶上冒出来,因在冬日里, 无花无叶,来年春日定是梨花满树, 飘扬散落,绕过院墙,院门上悬着匾额, 上书琨玉斋, 下缀流云纹。 谢南枝满心雀跃的走进去, 梨花树旁也有着藤萝架, 双秋千, 景央站在一旁修理绳索,闻声回头来看:“南枝你终于来了。” 真好,这里的一切都和北疆一模一样。 长安的景和琨玉斋的装饰让谢南枝不再那么抵触离开, 正如他们所有人说的, 这也是一个新的开始。 把自己的院子转了个遍,谢南枝还是有用不完的活力,她拉着景央去找谢明朝, 被一路折磨了许久,他安分了不少, 没有第一时间冲出府去玩,老老实实的在自己院里练功。 谢明朝住的地方叫朗月堂,名是谢明谨取的,他希望谢明朝能够安分祥和一点。 “谢明朝, 你这里怎么有这么多兵器啊。”谢南枝发现了许多新奇玩意,凑在兵器旁看个不停,小时候他们两个跟着谢崇学功夫,后来不教了,他们两个水平有限,高不成低不就,现在有机会了,谢南枝又动了心思。 “我想跟你一起学功夫。” “不行。”谢明朝擦着剑,一口回绝。 谢南枝跑到他身边去,抱住他胳膊问:“为什么?” “谢南枝你是个姑娘家,学什么功夫啊,当心以后没人要你,你放心,我学好了以后肯定会保护你的,你赶紧回去,不要打扰我练功。”他吊儿郎当的模样使得他的话十分没有可信度。 谢南枝气的踩了他一脚:“你才没人要!” 为了这件事,府里各个院子谢南枝都跑了一边,长姐那里撒娇,二哥那里求情,妹妹弟弟说好话,还到母亲那边扮委屈,平素她就是家里最招人疼的那一个,他们哪里还招架的住,一个接一个的跟谢崇说说好话,学武的事情就定下了。 跟谢明朝一同站在习武场内,谢南枝明显感受到了他的鄙夷之意。 “撒娇装可怜,谢南枝你太坏了!” “我这叫足智多谋,你笨还怪我聪明吗?” 谢崇看着两个孩子斗嘴,表情严肃:“给我安静点。” “先说好,我训你们的时候可不会手下留情,受不了就给我滚回各自院里去知道了吗?” 两个孩子点头如捣蒜。 就因为练功,原本打算才到长安就要出去玩的谢南枝歇了心思,每天练的浑身酸疼,起都起不来,还跑什么呀。 她虽然爱闹爱哭但是并不娇气,跟着谢崇学武非常的认真,谢崇也对她有几分刮目相看:“南枝很不错,没叫过苦和累,你跟我好好学,说不定以后还能继承我的衣钵,做个女将军呢。” 前朝女将并不少,是以谢崇说的完全有可能。 只要不出府去,在北疆或是在长安对她没有太大的分别,就是太劳累了些,身上撞得碰的擦的伤不少,南蕴南锦见了总是忧心,“南枝啊,你看看你,这浑身都是伤的,要不跟父亲说说你不学了,你还在长身体呢,碰坏了怎么好。” 谢南蕴一边给她擦着药一边说着,作为姐姐,她实在不想看着南枝受罪。 “长姐我没事的,虽然会受伤但是我学的很开心啊,以后我就可以保护你跟南锦了,再说了,阿爹很看好我的,他也不希望我中途放弃。”南枝年纪小,该懂的道理却不落下,谢崇从前跟她讲过,半途而废好逸恶劳是不好的,所以她是不会放弃的。 这样辛苦但满足的过了一个月,谢南枝终于见到了温辞之,她没有跑出去,是温家的人带着几个小孩子来做客。 得知要去前厅见人的时候,谢南枝激动坏了,在房间里捣鼓半天,拉着景央和南锦帮她挑首饰挑衣裳。 “这条浅碧莲纹襦裙好看,四姐你穿这个吧。” 南枝摇头:“太素了。” “莲青牡丹裙,端庄雍容,”景央把衣裳递给她。 她还摇头:“太显老了。” 两人:“……”那你想怎么样,挑了快半个时辰了。 谢南枝在柜子里翻腾许久,最后找出一件压箱底的绯色如意散花裙,这还是今年生辰的时候南蕴送给她的礼物,说是北疆最好的成衣铺子的镇店之宝。 “就它了。” 谢家一众人都在前厅候着,谢崇在跟镇国大将军,也是当今太原温氏的家主温则许谈话,这一次温家过来,一是和多年好友打个招呼,二来温则许年纪大了,早年在战场上受了伤,想要教导温辞之心有余而力不足,他想请谢崇提点提点温辞之。 当然,还有一件事情非常重要,既然回了长安,两家的长辈都在,两个孩子的亲事也该定下来。 相比于谢崇的相谈甚欢,孟夫人还有三个孩子都更关心南枝的婚事。 说起来,谢南枝和温辞之也算是青梅竹马,北疆十余年相处下来,他们对那孩子的人品习性都有了解,这门亲事他们很赞成,唯有谢明谨觉得,有点着急了。 太原温氏和陈郡谢氏并列三大门阀,两家亲事不知道要引来多少注目,陛下对谢家态度不明,才刚刚回长安便有这样大的动作,不太合适。 眼见着谢崇和温则许就要提及儿女姻亲了,谢明谨稍稍上前半步开口:“父亲,等南枝来了再说吧,她的事情你不跟她讲清楚,一会又该闹脾气了。” 道理如此,众人也没表示出什么,唯有谢南蕴,清冷的视线投向谢明谨,他是觉得哪里不对吗? 又过了好一会,谢南枝过来了,嗓音清越朗朗:“阿爹我来了。”她跑的太快,南锦和景央根本追不上她。 显然是见了人谢南枝才想起顾及形象,有大人在,端庄礼仪她还是得摆出来。 南枝微微福身,“见过温伯父,辞之哥哥。”她眼睛老往温辞之那边瞟,闹得他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好了,既然你们几个小辈都到齐了,去园子里自己玩吧,我和你们温伯父还有话说。” 谢崇发了话,孩子们都自觉的退出去,谢府花园里养了几树梅花,如今正开着,红艳艳一片,在这冬日里格外显眼。 谢南枝心里是没有矜持这个概念的,原先在北疆的时候她就常去温家找温辞之,大家对于他们两个的事情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倒没什么,温辞之比她容易害羞的多,人多的时候话都不怎么同他讲,所以即便现在两个人一起走着,也没有谁开口。 往常南枝会觉得无聊,现在她有了新的目标,这回跟着温家人过来的,还有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 “你是谁啊,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你?”好奇心起来,谢南枝睁着杏眼注视小姑娘。 “这是如熙,是我妹妹。”温辞之先行介绍,兄妹二人站在一处,相貌的确相似,都一样的柔美清秀。 温辞之大概是传说中的男生女相,大一些还好,是位芝兰玉树,朗月清风般的骄矜贵公子,南枝才认识他的时候,一度认为他是个女孩子,那时候南枝长的已经很好看了,水灵明媚,见到皮肤比她还柔嫩白皙,眉眼比她还精致许多的温辞之,那点小自卑一下子跃出来,只要他们两个在一起,大人们就不夸她好看了,这让她觉得很难过。 好在温辞之越长大约有男儿气概,大家不夸他美了,谢南枝又再次成为了北疆第一好看的小娘子。 前尘往事随风去,谢南枝摇摇头,不想了。 她上前去拉住如熙的手,一点都不生分,“如熙你长的可真好看,像个小仙女,你以后要经常来我家玩,我会好多好多东西,到时候请你吃糕点,我亲手做的。”谢南枝那么招人喜欢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嘴甜。 如熙是个容易害羞的孩子,被夸奖了也不知说什么好,就轻轻的点着头,乖巧极了。 谢明朝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他出现的时候总是非常破坏气氛:“来玩当然可以,千万不要吃她做的东西,本人就是血淋淋的教训。”谢明朝嘴里叼着根草,没正形的样子,谢明谨居高临下的撇了他一眼,一脚蹬过去,人滚到雪丛里去了。 他真的永远都在作死的边缘。 跟温辞之温如熙聊了许久,以前没听他提过,现在南枝才知道因为如熙从小身体不好,不宜出远门,所以她没跟着父母一起去北疆,这些年都是在祖父祖母身边,每日汤药不断,多跑几里地也许就会虚弱的晕倒。 听完后南枝好心疼她,外面的世界那么美好,她却看不了多少。 他们这一来一回也到了用膳的时候,两家人算在第一次正式的坐在一起用了饭,夜幕降临后,温家没坐多久便走了,谢南枝挑了个没人的时候把自己做的荷包给了温辞之。 上面绣的是翠竹,他很喜欢。 温辞之腼腆,可他待南枝的心是真的,这会没人了他才离她近一些,若是那月色明亮,谢南枝定能看到他面颊已经变得绯红。 斟酌半晌他才开口:“南枝。” “嗯。” “我父亲跟我说了,等到南蕴姐的亲事定下,我们家就来下聘,所以,请你再等等我。”他有些紧张,说话的时候感觉阵阵燥热。 谢南枝心中喜悦万分但又不能表现出来,她憋着口气,略显羞涩的点着头,虽然还需要一段时间,但她会等的。 夜色正浓,细雪飘扬,昏黄灯光下少年少女的情意蔓延,温辞之缓缓靠近南枝,刚拉住她的手,不合时宜的咳嗽声从树上穿了过来。 谢南枝一个激灵马上把手收了回去,她循声望过去,又是谢明朝。 “你俩干什么呢,这还有人看着的,一点都不尊重我。”他还振振有词了,谢南枝被气的想哭,难得辞之哥哥主动一点,谢明朝又把大好的氛围破坏的一干二净。 到最后她依依不舍的把人送走,谢明朝还说她:“女儿家要矜持一点,你还没进他们家的门,注意影响懂不懂?” 他破坏气氛的代价就是,谢南枝趁没人之后和景央一起拿麻袋套了他,拳打脚踢一番还摇着他哭诉:“哪有你这样做哥哥的,你就不能盼我点好吗,我以后要是真嫁不出去就是你害的!” 被她大力摇的头昏脑胀,谢明朝唯一的想法就是,再也不能信二哥的鬼话了。 就是他指使的,盯紧南枝和温辞之,不能让他们有过于亲密的举动,如果他做的好的话,以后送他一匹好马。 他方才去要补偿的时候,谢明谨装的跟没事人一样,他反问:“我有说过这话吗,不是你担心南枝,要看着她的吗?” 很好,他又掉坑里了,每次都是这样,谢明朝觉得,他这辈子走过最长的路就是他二哥的套路。 看来君子也不是那么可信。 谢家闹腾一片,温家格外的安静,回了府以后,温辞之和温如熙在一起,兄妹两人多年未见,也有许多话要说。 如熙双手交叠着,眉眼舒展,好一会才松开紧抿的唇瓣:“哥哥,我觉得南枝姐姐很好,我很希望她是我未来的嫂嫂。” 她在长安也有不少明面上的朋友,因为她是太原温氏的嫡女,所以她们上赶着,其实如熙知道,她们私下都说她是病秧子,几大世家的夫人也并不喜欢她,她们并不打算要一个随时都会出事的儿媳。 虽然是第一次见面,她能感觉到谢南枝是真的喜欢她,她很热情也很真诚,如果她们是一家人的话,她会很开心的。 温辞之偏头看如熙,道:“我也觉得她很好,南枝活泼开朗,我在北疆的时候就很喜欢她,父亲都和祖父说了,再等个一两年,我就能娶南枝了。”他说这话的时候眼里是有光的,见识过了太多明明毫无感情却被家族利益束缚在一起的夫妻,他知道能和自己心悦之人在一起有多难的。 他一定会珍惜。 如熙笑了笑,两个酒窝若隐若现,南枝姐姐那么好,以后她来了家里,这座华丽空荡的府邸就不再是毫无生气的了。 - 来长安两个月后,谢南枝终于有了出门的机会,虽然也不是那么的自由。 时值太子萧睿生辰,东宫大办宴席,三门五姓七望全部出席,这样的场合他们自然是可以跟着去的。 前往东宫的路上,谢南枝掀开车帘看来看去,长安太过于繁华,朱雀大街宽广熙攘,坊市之内游人穿行,这里的楼宇都格外精致,高高的檐角上总有雀鸟栖息,挂在高处的灯笼上画着牡丹花,富丽堂皇,到了夜里微黄灯光一亮,牡丹醉人,微醺浅摇。 北疆那边因为大多数时候天气都不太好,百姓穿的衣裳很厚实也很臃肿,长安就不一样了,哪怕是在冬日,小娘子们依旧穿着薄薄的衫裙,颜色鲜艳,花纹别致,裙摆随步伐摇曳,总会隐约露出小巧精致的绣鞋,她们似乎不怎么怕冷,也就一件厚厚的披风抵御寒气。 其实谢南枝最喜欢的是她们的眉心的花钿和头上簪着的牡丹花,多好看啊,她拉着南蕴的袖子,惊奇道:“长姐长姐你看,那位小娘子的花钿和头饰多好看啊,我也想要,明日我们出去买吧。” 南蕴本想拒绝,架不住南枝撒娇,她就答应了下来:“好好好,我和父亲说一声,明日带你们出去。” “谢谢长姐。”南枝高兴了,嘴又开始甜起来,抱住她好一顿夸。 这一路上谢南蕴跟她们讲了不少关于东宫的事情,当今太子萧睿乃是先皇后之子,母族为赵郡李氏,他自出生以来就注定不会平凡,世家与皇权的双重加持,让他拥有了高贵的身份,这位皇太子殿下自身的才能也是非常出众,朝堂上表现也很好,陛下很是看重,在众多子嗣里,便是长子萧睿与长女昭阳最得宠爱。 解说完毕,她们也到了宫门外,谢南枝顾着形象,规规矩矩的下了车,没成想还是跟人家撞上了。 “谁啊!没长眼睛啊!”谢南枝道歉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被吼了,尖尖细细的声音听的她好不舒服,本来就是同时下的车,也不能算是她的错,她好意要道歉是礼貌,还真怪上她了? 南枝在北疆野惯了,不懂什么叫忍气吞声,“陈郡谢氏嫡女谢南枝,长眼睛了,你待如何?” “你撞疼我了。”那位小娘子气焰不减,她比南枝要高一点,声势要更足一点。 “你还撞疼我了呢,我怎么没说你不长眼睛啊。” “你!”她气急败坏。 “我怎么了?” 都是年纪差不多的小姑娘,说不过了就开始闹,那小娘子气的直跺脚,把家里大人招过来了:“文茵,不可无礼。” 谢南枝侧身去看,她阿娘正和一位贵夫人一同走过来,她还没出声,身边那小娘子风一样的跑过去:“阿娘!” 孟夫人走了过来,给谢南枝介绍着:“南枝,这是定远侯夫人,崔夫人,也是如今范阳卢氏的主母,快叫人。” “崔夫人好。”南枝很是乖巧的叫着,她阿娘说的话必须要听。 “我早说谢家几个孩子都是一等一的好相貌,多年未见,四娘还同小时候一样好看,方才是我家文茵出言不逊,四娘莫要同她一般见识,她自小便是被我惯坏了,我替她跟你赔个不是。” 哪有让长辈赔礼道歉的,谢南枝连忙摆手:“夫人言重了,我受不起,您快别这样说。” 听着两位长辈的交谈谢南枝才知道,谢卢两家早年交情也不错,卢家从前出过一位将军,跟着谢崇征战,好几次差点丢了性命,都是谢崇把人救了回来,卢家念着这份情,逢年过节总要上谢家去拜访的,也是南枝年纪小,早忘了她幼年还在长安的时候,崔夫人也抱过她许多回。 几个孩子跟在自己母亲身后,一会两会说上话也热络许多,谢南枝和卢文茵便是以这样不太和谐的方式相识,后来她去的宴席多了,也听说了她是个什么脾性。 有着显赫的出身,妍丽的相貌,为人嚣张跋扈,作为大梁第一关系户,没几个人敢招惹她的,惯出了坏脾气总不招人喜欢,好在卢家上下还能管着她,真闹出什么事也断不会轻饶。 入了东宫后,谢南枝四处打量着,赞一句金碧辉煌雕梁画栋并未为过,听闻这位太子殿下是为会享受的主,陛下素来宠爱,东宫上下一应用品皆是最好,御赐之物和贡品也快堆满了库房。 她看的正兴起,南蕴抬手拉了下她,只见前方走来一名女子,雍容华贵,气度不凡,藤紫云锦广袖宫装在她身上显得格外好看,墨发绾成飞天髻,十二花钗均匀分布,她行走之时步摇稳稳当当,步伐却也不满,总之,她华贵端庄到让人挪不开眼睛。 谢南枝觉得她很好看,可是不知怎的,就觉得她的笑容很虚假,皮笑肉不笑的那种。 “参见太子妃。”身旁的女眷都已行礼,谢南枝赶紧跟上。 “快快起来,记得上一回见孟夫人还是本宫与太子成婚之日,一晃十数年,夫人风华依旧。” “殿下过誉,殿下才是真正的牡丹国色,与从前相比,更惊艳动人一些。” 她们的互相吹捧听的谢南枝有些楞,明明没打过多少交道,现在却好像很熟一样,周围的人也附和着,彼时的她还很不能理解,多年后她也经历着相似的局面,也明白了什么才是大人的世界。 宴席之间,各家贵女命妇围坐在一起,对酌果酒,簪花抚琴,一派祥和靡丽,南枝有些晃了眼,这里的一切是她在北疆从来没有见识过的,北疆的女孩子喜欢骑马射箭,她们不穿繁杂拖累的衣裳,也不会头顶鲜花钗环,她们没有那么好看却笑的很爽朗,长安的女孩子则是与她们完全相反。 不远处那位太子妃正带着孟崔两位夫人到处游走,大家聚在一起又说又笑,南枝跟在南蕴身后,看她同那些年纪相仿的女孩子打招呼,很自然的样子,她觉得,她们又不像一家人了。 这里的氛围让南枝有些难受,她附在南锦耳边说了句:“我去转转。” 南锦一脸抵抗,“四姐,这是东宫,你不要乱跑啊。” “哎呀我一会就回来。” 趁着人多谢南枝赶紧溜了,确没注意到卢文茵也跟着她跑。 一路上横冲直撞的,她也不知道自己跑到哪去了,转了几圈后发现了谢明朝蹲在凉亭里,她喜出望外,跑过去喊他:“谢明朝!” “你是不是也觉得很无聊才跑出来的?”兄妹两个异口同声问,然后默契的击掌。 “哎呀我的天,阿爹还有二哥跟太子啊朝臣啊打太极,说的话我一句都听不懂,可烦死了。” “我也是!阿娘还有长姐都忘了我一样,净顾着和那些夫人娘子打招呼了。” 对视一眼,他们的想法都一样,不该出来的。 只要他们两个聚在一处就不会没事干了,两人到处跑着,企图找点乐子,期望没达成还被人逮住训了顿。 “站住!” “你们是谁啊,胆敢在东宫乱跑乱撞,也不怕冲撞了主子!” 被说的莫名其妙,谢南枝回头去看,她今日见到的女子实在太多了,但是这一个,委实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是冬日里,她就穿着一件单薄的衫裙,领口拉的很开,整个人没骨头一般战力,不是谢南枝嘴坏,说句实话,她浑身上下透着股风尘气,就跟话本里说的花魁啊乐伎啊一模一样。 两个孩子处于呆愣状态,那女子火气更旺:“见了我还不行礼,你们好大的胆子!知道我是谁吗?” “不知道。”谢明朝答的很实诚。 “我乃太子良娣,是东宫除了太子妃位分最高的女眷,你们两个是哪家的下人,我定要与你们家主母说道说道。” 有病,这是谢南枝唯一的感觉,她们家见了太子妃都不见多卑微,轮得到她一个良娣在这叫嚣吗,再说了,她哪只眼睛看出他们是下人了,不就是起晚了穿的简朴了一点吗。 “我们走,不跟她一般见识。”谢南枝虽然很生气,但是明白不能闹事给家里添乱。 “站住,我让你们走了吗。”她还不依不饶。 压下心头的怒火,谢南枝很想知道她到底是怎么当上良娣的,这种场合都不需要多注意注意吗,果然,太子妃和良娣,还是有一定差距的。 “见了我不行礼,还敢大不敬想走,春蝉,给我掌嘴。” 我给你脸了。 谢南枝即将爆发的时候,卢文茵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那你应该还没这个权利,一个乐坊娘子,攀上了太子殿下一步登天,你以为你是谁啊,陈良娣,这两位可是陈郡谢氏的嫡子和嫡女,你今天动他们一下,明日你估计就没命了。” 明明刚才看她还很不顺眼,现在卢文茵在谢南枝眼里的形象变得格外高大。 卢文茵看了许久,不说那两个,她自己都是心头火直冒,早听闻东宫的陈良娣仗着太子宠爱无法无天,最喜欢摆谱,派头比正经太子妃还大,今日太子就怕她整出什么幺蛾子来才不许她到前面去,没想到有人自己跑来了。 “正头太子妃还在前面呢,你在这撒什么泼,小门小户出来的就是上不得台面,自己什么样心里没点数吗,目光短浅还心比天高,你也不怕摔死。”她一通好骂,叫那兄妹两个目瞪口呆,就是北疆最厉害的孩子也没有她能说会道。 陈良娣在听说了他们身后以后就怕了,她身在东宫,明知太子妃与太子不和,甚至太子妃还敢辱骂太子,就因为她出身琅琊王氏,有强大的娘家做支撑,这么多年太子都还对她保持明面上的尊重,陈郡谢氏可是与王氏齐名的,真得罪了怎么得了。 被吓得脸色发白,陈良娣落荒而逃,什么也顾不上,落下三人嘲讽。 卢文茵一个白眼翻过去,这种人就不能跟她好好说话。 她转过身来,不甚正经的跟谢南枝道了个歉:“我今日出门的时候心情不大好,方才迁怒于你,是我的错,给你赔个不是了。” 骄矜贵女连道歉都是高高在上的。 “没关系,你刚才也帮了我,多谢。”南枝说罢后,卢文茵耷拉着的眼皮抬起几分,她懒懒道:“这里是东宫,不要乱跑,虽说你们两个身份摆在那里,得罪了人也要给你们家添些麻烦,赶紧回去吧。” 她很快走了,谢明朝还在问:“你们认识?” “一点意外。”南枝没打算和他多说。 “这样的话,那咱俩回去吧。”跑了没几步就成这样了,真惹事了回家又得被谢崇罚。 谢明朝摇晃着身子:“可是真的好无聊!” 他才不想听他们聊什么朝堂政事,那里年岁相仿的郎君他一个都不认识,他们还用新奇的眼神打量着他。 “我想回北疆了。” “我也想。” “唉……” 他们是想老实一回的,有人不给他们机会,回去的路上又碰到了那个陈良娣,她在打骂自己的侍女。 “你个没用的东西!连谢家的人都认不出来,害我出丑,还被卢家那个死丫头骂!你要害死我啊!”陈良娣一边扇着那婢女的耳光一边骂,典型的自己犯错别人受罚。 谢南枝看的牙齿咯咯作响,这口气,她今天必须出了。 “你弹弓带了吗?”话才刚问出口东西就怼在了她脸颊旁。 不愧是双胞胎。 谢南枝的准头非常好,寻了个不错的位置,她闭上一只眼睛对准,弹弓被拉到极致。 “啊!”第一下打掉了陈良娣的簪子。 “谁……啊!”第二下是耳环。 第三第四下是腿,直接把人给打跪了。 陈良娣又是痛呼又是四处看着,什么都没发现后叫嚷着让侍女把她扶回去,看她那一瘸一拐的样子,兄妹两个乐呵的不行。 他们乐着,有人也在假山后看完了全场。 折腾了将近一个时辰他们才回到前殿去,南蕴找南枝都快找疯了,这会见了她脸色也不太好:“你就不能安分一点吗,跑什么跑,没遇上什么事吧?” 南枝摇头。 “给我老老实实坐着,哪也不许去。” 好吧,彻底走不了了。 南枝和南锦在一起,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其实南锦也不喜欢这里,她有听到的,有几家娘子说她是庶女,不应该来这样的场合,她那点自卑的心理全被勾了出来,也没有再随着南蕴去认人,就这么坐着吧。 可明明在北疆的时候,从来没有人瞧不起她的庶女身份,还因为她很乖巧很照顾她,送她小玩意和喜欢的丝线。 到底是哪里不对呢。 总之,第一次踏足这样的场合,三个小的孩子都有种种不适应,他们不明白为什么父母可以对不熟悉的人笑容满面,亲昵交谈,也不明白为什么哥哥姐姐平日里冷冷淡淡,在这里却游走来去,说着他们听不懂的话,其实他们也没有相差多大,可不能理解的事件太多了。 第一次,谢南枝充分理解了虚伪这个词,可能把这个词用在自己家人身上并不好,但在她眼里就是这样,朝夕相处下,她知道他们真正开心的时候是什么模样的。 来长安两个月后,谢南枝开始讨厌起了这里,这座繁华靡丽,熙攘喧哗的城池把她的家人都改变了。 宴席之上,谢南枝和南锦安静的吃着自己的东西,两个小姑娘大概都看出了对方的不开心,兴许也猜出了原因,那时候的想法很单纯,只要她们自己好好的,不跟他们一样就好,日子越过越久,她们终究也变成了自己年少时不喜欢的模样。 盛大隆重的生辰宴仿佛没有尽头,谢南枝从白天坐到黑夜,她觉得自己已经快发霉了,得亏是南锦要如厕,她才找了个借口一起出去,非常凑巧的,又遇上了谢明朝。 “真的坐不住。”再次同时发言。 “再逛逛?”谢明朝问。 “走吧。” 他们的运气实在太好,每次逛的时候都能遇见人,这回不是女的了,是男的。 谢南枝原以为,自家哥哥和温辞之便是世上最俊朗的儿郎了,萧琢的出现打破了她的认知,他不需要好看的衣裳和精美的佩饰的衬托,就只是站在那里,灯火光辉映照,半张面容有些模糊,朦朦胧胧也可以看看出是有高耸的鼻梁,纤长的眼睫,那一双桃花眼格外迷人,如果再柔和一些就更好了。 “你犯什么花痴?”谢明朝一句话打破了她美好的联想,谢南枝掐了他两把,她再看过去的时候觉得他周身气息有些冷肃,美好遐想变换为一点点害怕。 直到那些人的话语传到耳朵里,她才明白他为什么是那个样子。 “魏王殿下,这个称呼不就是个笑话吗,一个妓.女生出来的孩子,还真当自己是天皇贵胄了。” 谢南枝反应过来,这个魏王殿下说的就是他,不出于其他什么理由,谢南枝就觉得这样说很不对,他又没做错什么。 “说什么呢你们!不好好做事在这编排主子,当心我和太子殿下说,治你们死罪!”谢南枝其实很少责骂下人的,她和府里的下人相处的都很好,可是这一次真的很过分。 宫人们自是知道她的身份,连忙跪下认错,谢南枝当然不会真的跟太子说,毕竟不熟,她再转身的时候,萧琢已经走远了,留给她一个颀长落寞的背影。 “他,他就这么走了,都不谢谢我吗?”谢南枝问谢明朝。 “再不走等着你犯花痴吗?” “谢明朝!”她掐了他好几把,她哪有犯花痴,长的好看多看几眼这不是很正常吗,“你不许跟辞之哥哥说。” “我就说,气死你。” 下辈子,她再也不跟谢明朝做兄妹了! 这便是谢南枝跟萧琢的初见,后来的时候谢南枝无比庆幸自己那时候的挺身而出,她只为他说了一句话,就换来了报仇的机会,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赚大了。 - 终于熬到回家,她浑身上下都没了力气,在马车上窝在南蕴怀里直打哈欠,困得不行,就是这样她还不忘念叨:“长姐,我不喜欢你们那样。” 南蕴一下子就听明白了她在说什么。 心头有阴影覆上,堵着一口气吐不出来,她何尝想跟自己不熟的人嬉笑搭话,摆出自己并不喜欢的表情,但是作为谢氏的嫡长女,这是永远逃避不了的事情,那么多人的交往谈话,不都是在为自己的家族争取机会和人脉吗,她们那些人,有几个为自己而活。 南蕴摸了摸两个妹妹的头,她现在能做的,就是在自己嫁人之前,替她们挡开那些虚情假意和圆滑世故,让她们能够多无忧无虑过几年。 总要有一个人先长大的,她是姐姐,她会做的更多。 快到府上的时候,南蕴叫了叫两个孩子,“南枝,南锦,快醒醒,到家了。” 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谢南枝小声嘟囔了几句下了车,长辈先进去了,三个小的紧随其后,谢南蕴和谢明谨走的很慢。 “明朝也跟你说了?” “嗯。” 那两个素来同心,也是有什么就说的性子,肯定憋不住。 “他们还小,不记事的时候就离开了长安,对于这皇城漩涡没有丝毫防备,我能挡的了一时却挡不了一辈子,明谨,以后你要照顾好他们。” “我知道了,长姐。” 谢明谨顿了顿,还是打算把自己长久以来的担忧告诉她:“长姐,我觉得这次陛下召父亲回长安没那么简单……” “明谨,”南蕴打断了他,神情有些严肃:“这是天子脚下,不可胡言乱语。” “时候不早了,快点回去休息。” 待到他进去后,南蕴还在府门外驻足良久,她松了口气,目光最终落在了屋檐巷尾。 景央回来那么早是为了什么几个小的不清楚,她心知肚明。 从谢家回到长安的那一刻起,注定就得活在天子的监视之下。 第24章 惹是生非 南蕴切实履行了诺言, 一大早上就把几个小的叫了起来出府去逛。 虽然很困,但是能够自由的出去玩让谢南枝清醒了不少,被景央伺候着穿衣裳, 她整个人几乎扒在了她身上,“今天我一定要好好玩, 昨日你没去,真是无聊透顶, 我再也不想去那样的宴席了。” 景央帮她把披帛整理好,耐心劝着:“这可不是你想就行的,夫人和大娘子少不了去这样的场合, 你也不是病弱到出不了门, 真要不去, 外人又要说些不好的话了。” “真的好想回北疆。”南枝苦着脸, 怎么这里这么多规矩。 几个孩子都站在府门前, 孟夫人和江姨娘还在仔细叮嘱。 “出去玩不要太晚回来,看着点天色。” “南蕴明谨你们两个照顾好他们,别叫明朝和南枝又惹事生非, 南锦你跟好哥哥姐姐, 想买什么就买啊。” 孟夫人着重点出了谢明朝和谢南枝,“尤其是你们两个,再跟在北疆一样到处串门子, 回家被你们阿爹收拾我可不管,安分一点, 听到没有。” 两人连忙点头,因为被说了这么多年,现在一点抵触心理都没有。 出了府感受到新鲜自由的气息,谢南枝浑身上下都舒展许多, 她和谢明朝一人一匹小红马,谢明谨再说他们也不肯坐马车,这么久没骑马,小红马都和他们生分了。 行走在宽广街道上,谢南枝到处看,那些小摊贩上卖着好多东西,有些小玩意北疆从来都没有,她闻着饭斋酒肆的清香,看着繁华熙攘的人群,活泼心思全被勾了出来,南枝听到有人讲今日南郊有赛马骑射活动,她有些动心,人凑到车窗去。 “长姐二哥,买了东西以后我能不能跟谢明朝一起去南郊赛马啊?” “你说呢?”谢明谨掀开车帘,给了她一个“你自己体会”的眼神。 南枝脸一垮,眉梢一松,马上就要开始撒娇。 “少跟我来这套,你们两个疯完了都不知道什么时辰了,找得到回家的路吗?” 谢明谨问的很有道理,在长安也没出过几次门,跑出去了可能真的回不了家。 “那好吧。”南枝蔫了下去,只能以后再找机会了。 应谢南枝昨日的要求,南蕴先带着他们去了首饰铺子,听说这家的簪子步摇是长安城最好看也最贵的,很多世家女子都会来这里看,南蕴叫南枝和南锦先选,她上楼去坐了会。 年纪小的女孩子对于精致华丽的首饰哪有什么抵抗力,两个人挑来挑去,左一支步摇,右一环璎珞,在对方身上试着东西,脸上的笑容也没也掩不住。 “哪里来的土包子,几件首饰就做出这样的姿态。”不合时宜的声音响起,谢南枝回过头去看,来人年纪不大,长的也还可以,就是一副趾高气昂的样子看的人眼睛疼。 那位娘子端着身子走过来,直接夺走南锦手中的步摇,有些鄙夷的开口:“这步摇如此华美,你买的起吗?” “跟你有什么关系?”南枝把南锦护在身后,虽然她比对方矮,但气势不能输。 那位娘子觉得有些好笑,“果然是土包子,连我都不认识,还敢这么跟我说话。” 怎么长安城喜欢没事找事的人这么多,南枝不解,昨日一个陈良娣不够,今日还要再冒出来一个,这么神气,怎么不上天呢。 “告诉你,我乃琅琊王氏嫡女,父亲是当朝宰辅,姐姐是太子妃,这支步摇我看上了,你们不许和我抢。” “跟你抢又怎么样,琅琊王氏了不起啊,我还是陈郡谢氏的嫡女呢!”南枝还是知道王谢两家齐名的,同等身份她为什么要怕她。 见气氛实在不对,南锦有些为难,她拉了拉南枝的袖子,“四姐,算了吧,就是一支步摇而已,我们再看看其他的。” 南枝也不是喜欢闹事,就是这口气忍不了,一个两个都仗着身份欺负人,长安城怎么是这个样子,她面色不虞但还是听了南锦的话,看了看那王家人便到旁处去了。 一些年岁相仿的孩子在一起,总避免不了有摩擦,王姝原本也不那么娇蛮胡闹,可是一想到家里要叫她嫁给自己讨厌的人,这心情怎么也好不起来。 今日出门便是主母叫她买些自己喜欢的东西,就当作摆弄她婚姻的一点补偿。 想起这些王姝怒火直涌,挑东西的心思都没有了。 “把这里所有的上品钗环都包起来!”她烦躁的指使自家下人。 忍了许久,谢南枝拳头攥的很紧,她正要上前去同她理论,南蕴从楼上下来了。 “珍宝阁并不是只为王氏而开,娘子如此作为,是否太过霸道?” 在谢南枝多年的印象里,南蕴一向都是温柔谦和,待人有礼,她总是会忽略,那是长安城最让人称赞的世家贵女,该强硬的时候也不会输阵。 谢南蕴从廊道走过,垂着的竹帘空隙中可以隐约看到身影,她走的并不快,脊背挺直,威严毕露,属于她的傲气和风骨展现的淋漓尽致。 “你又是谁?”王姝蹙眉发问,今日糟心事真的太多了。 “陈郡谢氏嫡长女,谢南蕴。”她说话的时候头颅微扬,骨子里透出的自信让她看起来格外耀眼。 “谢氏多年未在长安,王氏不识也是正常,方才娘子对我两个妹妹说过的话,我可以当作没听到,但是我两个妹妹今日出来图个开心,想买些自己喜欢的首饰,娘子要是不愿意成全的话,来日去府上做客,只怕王谢两家就没有那样好的感情了。” 她在提醒王姝,说话做事之前先想想自己的身份,她嘲讽的是谢南枝和谢南锦,打的却是整个陈郡谢氏的脸,这样的后果,她承担不起。 王姝脸色很难看,她深吸两口气,脖颈间筋骨分明,“好,今日是我语出无状,还望谢大娘子,谢氏,恕罪。”最后两个字她是咬牙切齿说出来的。 外面的几个儿郎进来的时候和王姝擦身而过,谢明朝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还在那里叫唤:“这都多久了还没买好,你们姑娘家怎么那么麻烦啊。” 谢明谨显然察觉到气氛不对,他行至南蕴身边,“可是出了什么事?” “无碍,同王家那娘子说了几句,你和明朝不去添置几身衣裳?” “不用,时候不早了,要不先回府去?”要怪就怪谢南枝跟谢明朝,路上看什么喜欢都要停下来买,耽搁了好多时间。 出门的时候谢南枝跟谢明朝走在最后,两个人还在咬耳朵,到最后谢南枝似乎感应到什么,她回头看了眼,二楼的竹帘安静垂放着,并无异样。 看来是她感觉错了。 珍宝阁终于安静下来,二楼最里间的茶室中,茶香四溢,水雾弥漫,四周悬着名家字画,松柏石台上的山水画墨迹还未干,静静躺在那里,独添幽静。 “谢家回长安两个月,陛下却召崔道衍入宫了六回,看来他是真的不想再留谢氏了。”当朝尚书右丞王弘端正踞坐,眉头紧锁,他心里也为谢氏担忧。 静默一会未得回应,王弘瞥向对面的人,有些无奈:“我说魏王殿下,茶什么时候都能喝,你就不打算和我商讨商讨谢家的事情吗?” 大概谁也没有想到,一向因身份被人诟病,受尽轻视白眼的魏王萧琢会跟琅琊王氏的嫡子混在一处,王氏上下不知他们二人的关系,其余人就更不知道了。 萧琢向来冷静自持,也没有表达过多的看法,这件事情很早就有了苗头,萧临渊一心要铲除氏族,实现皇族唯尊,他又不满谢崇多年,谢氏已经被架在火上烤,放不下来了。 “陛下应该还没有下定决心,毕竟谢崇手中掌三十万兵权,多年活跃在边境军政上,陛下想灭谢氏,也得看看边境将士和谢氏追随者的态度。” “可是他既然召了谢崇回来便不会善罢甘休,谢氏有军权,有威望人心,对于那位多疑的君王来说,他太不安全了。”王弘只得叹气,谢崇忠义人尽皆知,奈何陛下不相信他,只听几句话就动了杀心,这样的君王,真的能治理好大梁吗? 萧琢和王弘都明白谢崇对于大梁来说有多重要,他们也在自己能力范围之内相助,早在苗头出来的时候萧琢就给谢崇去了封信,告知他主动交出半数军权或许能安抚萧临渊,可惜,谢崇不信他,也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当一个臣子的忠义变成了愚忠,谁也救不了他。 萧琢在犹豫,到底要不要再帮一把,帮了,谢崇依旧可能不信,他暴露的风险会很大,不帮,谢家可能就再也没有未来了。 他苦心孤诣那么多年,若是谢家肯站在他这边,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问题就在于谢崇不会偏帮任何一方,到最后他落不到好处。 真是难以选择。 算了,静待时机吧,谢氏基业庞大,也不是朝夕之间就会覆灭的。 萧琢又同王弘闲聊了几句,提起方才争执的事情,王弘略显愠怒:“阿姝也是,闹什么脾气,不就是嫁个人吗,她方才那嚣张跋扈成那样,哪还有幼时乖巧温顺的样子。” “王弘。”萧琢忽然开口叫他,语气虽然和平日一样浅淡,但王弘听出来他并不高兴。 “你不是王姝,并不能理解被家人逼着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是什么感受,她今日所为是失了规矩体统,她迁怒旁人是有错,可你有没有想过,把她变成今日这样的,就是你们王家人。” 他有所耳闻,王李两家要联姻,王姝将嫁给李氏五郎,他们两个从前甚至一面都没有见过,王姝就像一个礼物一样被打包送去李家,所有人却还觉得是理所应当,还要责怪她不听家人的话。 这一番说辞叫王弘许久说不出话来,在此以前他都觉得世家之间没有感情可言,背负家族利益结合在一起是很常见且正常的,个人的感受真的那么重要吗? 萧琢顿了顿,微阖的眼皮抬起几分,“想来谢家众多子女的好感情你们都有所耳闻,你可以想想,为什么他们像真正的兄弟姐妹,而你们,明明有最亲近的血缘,却像陌生人一样。” 王弘想反驳,被他一句话堵了回去:“你知道你的妹妹今年多少岁,她的生辰是什么时候吗? 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茶室寂静安宁,王弘不知道在想什么,萧琢不自觉偏头,透过竹帘缝隙,他将方才的情景看到一清二楚,她所有的家人都在护着她,真好。 要是他的兄弟姐妹也能对他那样好,他大概会和谢南枝一样,无忧无虑的笑,拥着着那个年纪应该拥有的快乐。 真是羡慕她。 - 受了一番气,王姝回了家以后各种闹腾,砸东西,撕字画,大喊大叫,她让下人都走远些不要来打扰她,所有有人进来的时候她坐在地上,乌发半散,毫无形象的叫人滚出去。 “你就这么跟你哥哥说话?”王弘看着她,走进几步把她从地上拉起来。 王姝有些怕他,站起来后忽闪着眼睛往后躲,小声叫着:“五哥。” “今日在珍宝阁发生的事情我都看到了。” 王姝睁大了眼睛,有些惊恐,她连忙认错:“五哥对不起,是我给王氏抹黑了。” “你是错了,不管在什么时候都要记得,你是琅琊王氏的女儿,不可失了规矩体统,你想的东西自己拿不到,王家也会帮你拿回来。”王弘从袖中掏出锦盒递给王姝。 她迟疑了会,小心翼翼的接过打开,正是她在珍宝阁看中的那支步摇。 “五哥?” “东西拿回来了,明日你随我去谢家好好道个歉,此事就算过去了,以后不能再那样了。” 王姝僵硬的点着头,实在不知道到底是怎么了,王弘突然跟变了个人一样。 “你生辰在下个月,到时候五哥带你出去逛逛,顺便,带你见一下李家五郎,他是个不错的人,你们可以先培养培养感情,要是真的不喜欢,那就再换。”王弘这话说的随意,但也是这么个理,王李联姻,人选又不唯一,反正李家儿郎多,有的选。 萧琢说的话王弘想了许久,总不能真的把妹妹处成陌生人,他并不是不疼爱她,只是生在这样的家族,他们所有的感情都是内敛的。 交代完这些,王弘垂下眼眸,有些语重心长:“阿姝,生在世家,大家都有自己不容易的地方,我知道父亲让你嫁入李家你心里不舒坦,但你要相信我们不会害你,哪怕你不在家了,你也依旧是琅琊王氏的女儿,没人能欺负你,懂了吗?” 见王姝点头,王弘急匆匆离去,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 他不知道他走后王姝哭了许久,她其实就是想被人理解,不想孤零零的离开。 “谢谢五哥。” - 头天趾高气昂,第二天就来道歉,这个走向谢南枝着实没有想到,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王姝就跟变了个人一样,戾气消散的一干二净,道歉的言辞也极为恳切。 谢南枝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是很痛快的接受了她的道歉,王姝送了好多好看的簪子步摇给她和南锦,然后带着景央四个人围在琨玉斋说了一下午的话,再出院门的时候手挽着手,一副好姐妹的模样。 这样的转变看的谢明朝目瞪口呆,他想插话根本就没有机会,有了小姐妹的谢南枝已经完全忘掉了他的存在,他凑近去听谈话的内容,都已经说到以后要做彼此孩子的干娘了。 而前厅那边,王弘和谢明谨聊的起劲,说了许久王弘对他有几分看好,不愧是谢氏长子,谈吐不凡,学识出众,他间歇提及政事,谢明谨的想法也很独到。 王弘觉得,谢家的事或许在谢明谨这里会有转机。 “今日叨扰,多谢府上款待,来日诸位来我王氏做客,定以贵礼待之,告辞。” “五郎君慢走。”谢南枝笑着同他挥手,和王姝也打了招呼。 想起萧琢说过的事情,王弘玩味心思渐起,他道:“我瞧四娘倒是与长安一众贵女不同,率直活泼,很是难得啊。” “是吗?北疆的女孩子都跟我一样的,我们都是在草原上的野惯了,五郎君不嫌弃我闹腾就好。”南枝笑眯眯的,白净秀丽的面容招人喜欢的很,王弘待她也有几分善意。 “不嫌弃,你这样的姑娘家很讨人喜欢。”王弘是很认真的在说这句话,然而南蕴和谢明谨就有点想歪了。 王弘虽说比南枝大了七岁,可他至今未婚配,王谢两家家世相当,他要真动了什么心思也说的过去。 一番相处,姐弟俩觉得王弘人不错,搁在别人身上还好,问题是,谢家想定的是和温家的姻亲,再把王家扯进来算什么事。 谢南枝和王弘就说了几句话的功夫,那二人已经不知道想到哪里去了。 交换眼神,他们很快作出反应。 “南枝你跟我来一下,母亲方才说有事找你。”南蕴拉着她离开。 “我看这天色快要下雨了,五郎君还是早些回去,路上积水了可就不好走了。” 谢南枝和王弘都有一点迷糊,但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对劲就草草被分开了。 被带去了南蕴住的柳陌轩,她七七八八说了一堆,南枝越听越迷。 “南枝,你和辞之我们两家都非常看好,你们一定要好好的。” “王氏子女众多,关系错综复杂,以后不必要的情况下无须多来往,点头之交即可。” “你年纪小,不要被那些花红柳绿迷了眼睛,要珍惜自己已经拥有的东西。” 南枝感觉稀奇古怪:“长姐你在说什么?” 显然她没有听懂,南蕴想,这样应该是没什么的,她莞尔道:“没什么,你只要记住我跟你说过的话就好,安安心心等着以后嫁给辞之。” 在这件事上,双方虽有迟钝,到底王弘年岁长一些,经的事多,在马车上就把前因后果想清楚了,他不禁失笑,这些人都想什么呢。 “五哥你笑什么?”王姝好奇的问。 “没什么,五哥想当月老结果被人误会了。” 王姝更迷惑了。 之后王谢两家就经常串门,王弘怕他们误会,对谢南枝冷淡了些许,他总是找谢明谨,话里话外透露一些信息,希望他明白了以后可以劝一劝谢崇,谢明谨是听明白了,也跟谢崇说了,奈何他不在意。 “边疆战事未平,此刻交还兵权战场要如何谋划,你不要想那么多,我追随陛下二十余载,陛下不会防备我的。” 每次这样的说辞听的谢明谨头疼,他不明白父亲为什么那么固执,君臣离心世世代代见的还少吗,多少功臣最后死在了信仰的君王手中,谢明谨不想让自己的父亲也是那样。 任凭他怎么说,谢崇都不为所动,甚至隐隐有了责怪他的意味。 谢明谨觉得,他光说没有用,得让谢崇相信陛下已不再信任他,甚至随时都有可能毁弃他。 这件事已经够让他烦的了,家里那两个不省心的又开始闹事。 赶在年关前,谢明朝带着谢南枝和景央偷偷溜出府去,先是去赛马,两个“草原霸主”到了自己舒适的领域就开始无法无天,一整日下来把人家的马都赢走了,几个年纪小的孩子被他们气的直哭。 赛马就算了,他们两个不知道怎么回事跑到平康坊去了,谢明谨知道的时候两眼发黑差点晕了过去,再听说谢明朝把御史大夫的儿子打了以后,他感觉自己要被气的吐血了。 夜色正浓,平康坊歌舞升平,红灯青瓦,旖旎繁华,乐声传的很远,靡靡之音动人心魄,其间醉酒失智,声色犬马过于常见,坊中娘子衣衫单薄,面目妖冶,几色罗裙交叠,腕间银铃作响,这样的销魂窟温柔乡混进来了小孩子就显得很荒唐。 子夜坊的二楼一片混乱,那崔氏郎君倒在地上痛呼,谢明朝谢南枝景央三个人站在边角,老老实实的,站立的姿势都一模一样,透出几分滑稽。 看到谢明谨来的时候,三个人内心有些相似的念头。 完了。 第25章 维护 完整的事情经过要从谢明朝拐着谢南枝出府说起。 小半年没有出去好好玩过, 谢明朝心痒的不行,打听到南郊又有人在赛马,他那心思就收不住了, 谢明朝知道自己一个人出去肯定不行,他毫不犹豫的去拐了谢南枝。 被告诫过多次, 其实南枝有点不想去了,但是谢明朝把那说的太美好了, 什么宽广辽阔的马场,纵情驰骋的欢愉,还有好吃的好喝的, 她哪经得住这样的诱惑, 没坚持多久就带着景央一起跑出去。 谢明朝说的也是实话, 南郊马场极为广阔, 那里有不少世家子弟赛马, 姑娘家的话除了郎君们带着的婢女就剩谢南枝一个人了。 她是没有害羞或是拘谨的,被谢明朝带着和那群儿郎一起玩,都是十几岁的孩子, 有些争强好胜的心理, 他们又觉得南枝是个姑娘家,虽未说明,举止间的轻视也很明显。 很快, 南枝用行动征服了他们。 谢家两个最不听话的孩子有着无穷的活力,他们立于马背上, 英姿飒飒,迎着朝阳微风,鬓间碎发扬起,眉宇之间尽是自信。 号令声下, 谢南枝夹紧马腹一抖缰绳,小红马带着她窜出老远,身后尘土激扬,不过几息便将那些儿郎甩在身后。 看台上萧琢挺拔站立,他眼前的谢南枝绯衣飘扬,意气风发,生着秀丽柔和的面容,骨子里全部都是英气和骄傲,比朝阳更明媚,比烟火还绚烂。 这样的人,真是看一眼就再也忘不掉。 萧琢嘴角牵动,他不经意一瞥,却见身前的成王露出志在必得的神情。 瞬间那点美好就消散殆尽了。 再过眼,谢南枝已经越过了终点,狠拽缰绳回首。 “谢明朝,这次我赢了你,你得送我礼物!”南枝很高兴,这么多年她总算赢了一次谢明朝,原来都是他问她要礼物,这次也该换换了。 谢明朝一脸懊恼,有些不耐:“知道了知道了,瞧把你得意的。” 兄妹两个斗着嘴,那些落后的儿郎涌上来,面露惊艳之色。 “没想到谢四娘子的马术这样好,我等实在惭愧。” “是啊,方才还有些不屑,看来是我们狂妄了,以后有机会,四娘子可以多来啊。” 大梁民风开放,男女同游并不少见,加之谢南枝有哥哥陪着,旁人也说不了什么闲话去。 她本就是爱玩的性子,听见人家这样说,自然是满口答应:“好啊好啊。” “谢大将军英武善战,四娘子颇有令尊风采,本王佩服。”成王和萧琢从看台上下来,他看谢南枝的眼神太过直白,众人都察觉有些不对。 成王确实是对谢南枝有几分意思,从前倒是不知,谢家的娘子生得如此姝色,他府上美人如云,竟无一个抵得上她一半风采。 更重要的是,小美人是谢家女,三门之首,身份显赫,若有谢氏支持,他便能与太子一争高下。 他想的很美,谢南枝不怎么搭理他,直觉告诉她这不是什么好人。 “多谢殿下夸赞。”她态度冷淡,毫无方才欢笑盈然的模样。 成王贼心不死,还想同谢南枝多说几句,“花朝节将近,曲江池畔有百花宴,本王想请四娘子一同赴宴,你意下如何?” “舍妹身子不好,闻不得浓郁花香,怕是要辜负殿下好意,还望殿下恕罪。”谢明朝把南枝拉到身后去,这个成王一看就不是好东西,可不能让他跟南枝多相处。 他话说的似委婉似直白,成王有些怒火,他出身高贵,母族强势,连太子都要给他几分面子,从小到大谁敢忤逆他。 “你……” “皇兄。”萧琢忽然开口打断,“花朝节那日贵妃娘娘预计为你选妃,陛下也会到场,你若是同谢四娘子一道出去那处就顾不上了,不若换个好时候?” 人群之中不知是谁发出一声嗤笑,这就叫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选妃在即还要去勾搭谢氏的女儿,简直不要脸。 成王脸上有些挂不住,怒火全撒在萧琢身上:“本王自然知道,用的着你一个下贱之人提醒,你是什么身份也配置喙本王的决定,晦气!” 成王拂袖而去,那群儿郎也知眼色的散开,谢南枝怔怔的站在原地,柔和杏眼里全是迷茫和同情。 他不是皇子吗,生在皇室享亲王之尊,为什么宫人可以嘲讽他,兄弟可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辱骂他,就因为他的生母出身低微? “魏王也是怪可怜的,担着个亲王的名号,活得还不如普通官宦子弟。” “娼妓之子,无怪乎此。” “也是,他本就不该生在皇城里,投错了胎,也怨不得旁人。” 太多的话语传到了谢染耳中,刺得她心尖发疼,可就是这样萧琢还是微笑着的,就像什么都没有听到。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谢明朝,他素来不正经,今日却很恭敬的朝着萧琢作揖:“多谢魏王殿下替我兄妹二人解围。” 南枝回神也赶紧道谢:“谢谢殿下。” 萧琢本也没打算多管闲事,他就是看不得那种渣滓祸害谢南枝。 “无碍。”他留下淡淡的两个字转身离去,谢南枝隐约看见他袖袍下攥紧的双拳。 从某种意义上讲,这才是他们第一次打交道,见面,说话,道谢。 建宁二十三年,他们两个逐渐开始有了交集,萧琢在最落魄的时候遇上了最意气风发的谢南枝,也没有想到,再过一两年,场景会完全对调。 好好的一场赛马,被成王弄得乌烟瘴气,谢明朝憋着火,恨不得痛打那人一顿,相貌丑陋心思歪邪,不学无术目中无人,还敢觊觎他妹妹,温辞之这妹夫他都不想要,成王比温辞之差了十万八千里,什么东西。 本来就在气头上,他瞎逛的时候又碰上了成王在跟府里的人说话。 “那谢氏兄妹两个当真不给本王面子,世家又如何,本王身份尊贵,还不信要不来一个世家女做王妃,来日定要他们好看!” 忍住,不能现在打他,谢明朝给自己做了下思想工作,这种人得跟他来阴的,他听到他们说子夜坊的时候心思一动,想他谢明朝纵横北疆十数载,不怕治不了这种渣滓。 他折返回去的时候,谢南枝正到处找她。 “谢明朝你到哪去了!把我和景央丢在这你也好意思!”她掐着谢明朝胳膊闹。 “嘶!别掐!”谢明朝瞪她:“你乖一点,一会我带你去报仇。” 他所谓的报仇就是带着谢南枝上子夜坊。 灯红酒绿,烟视媚行,才入坊间谢南枝就后悔了,她紧紧抱住谢明朝胳膊,有点退缩:“谢明朝要不我们回去吧,我害怕。”她声音带了点哭腔。 难得谢明朝会哄她,他拍拍南枝的头,好生劝慰:“怕什么,哥哥在呢,我看着成王过来的,今日的仇不能放到明日报,我非要叫他反思己过才行。” 挡开那些花枝招展花魁娘子的魔爪,谢明朝带着谢南枝上了子夜坊,也就是平康坊里男女不限,他们两个才上的这么容易。 方向在那里,目标也明确,最后还是闹出了事,要怪就怪这两个孩子的正义感太强。 “请郎君放开奴,奴真的是来找哥哥的。” “我不就是你的好哥哥吗,小美人这样羞涩,我倒是喜欢的紧,你陪我喝两杯,我帮你找哥哥怎么样?” 二楼廊道里,年岁不大的郎君对着小娘子淫笑不止,还拉拉扯扯动手动脚,撕扯着人的衣服要把她往屋里拉,这种事情他们怎么看的过眼。 “松开你的爪子!”谢明朝一句吼过去,逐渐忘了本来的目的。 崔襄喝的醉醺醺的,他从小被家人惯的无法无天,十四五岁的年纪喝花酒逛红楼,出身世家也让他的为非作歹更有底气,是以现在他并不怕谢明朝。 “你谁啊,少多管闲事!” 被他拽住的小娘子寻得希望,眼泪扑簌落下,指着谢明朝能帮帮她。 攒着股力,谢明朝凑在南枝身边问:“你给个主意。”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谢南枝很认真的说,一直没有出声的景央欲言又止,这样下去可能会闯祸,可是除了他们,周围的人没有丝毫出头救人的打算。 应该,不会有事的,他们做的是好事,景央无声安慰着自己。 最后争执起来,崔襄晃荡着身子要去打谢明朝,谢明朝有底子在身,一直躲着没叫他打到,就是一个不注意,崔襄朝着谢南枝去,她正在安抚那位娘子。 没有多想,谢明朝直接冲过去拽住崔襄的胳膊,反身一扭一个过肩摔,崔襄就倒地不起了。 然后,过了好久崔襄都还在哀嚎,子夜坊的人议论纷纷,南枝景央还有谢明朝愣在原地,他们也没有经历过类似的场面,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真的闯祸了。 - 谢明谨把人领回去的时候,脸黑的能滴出墨来,他要是骂人还好,偏生他一言不发,格外吓人。 南枝也知道,这次和以前不一样了,以前皮是皮,也没有像今日这样闹得大。 回到府里的时候,谢崇孟夫人,还有江姨娘南蕴南锦,他们都在府门前候着,这会都亥时末了,搁以往众人早就入睡,可以说两个孩子闹出的祸事让全家人都不好过。 下了马车后,南枝还有谢明朝头低的死死的,一言不发,南枝泪珠子在眼眶里打转,谢崇一吼,就收不住了。 “你们两个,真是一天都不能安分!给我滚到祠堂去!” 头一次他发这样大的火,谢南枝被吓到,连哭都不敢出声,一边走一边落泪,纤弱的双肩微微耸动,南锦在边上看着很是不忍,想去安抚她却被南蕴拉了回来。 南蕴当然也不想看她受罚流泪,可是这一次他们真的做的很不对,就算事出有因也不能那么冲动,现在不把他们的思想纠正,以后得出大乱子。 威严祠堂里,牌位摆了好几行,四处烛火都燃着,将人影拉出长长一道。 谢崇手持藤杖,冷厉面容看的两个孩子心里发颤。 “我今日要罚你们,你们认错吗?” 一路上憋着,谢明朝被这一问刺激到了,他跪在地上辩解:“明明就是崔襄强抢民女,他做的不对,为什么我们救人还要被罚?” “救人没错,可是你打了人,你打的还是博陵崔氏之子,你有想过后果吗!”谢崇手插着腰吼着,长安世家众多,没有哪一家是好惹的,就今日的事,还不知道人家崔氏要怎么交代。 “我又不是故意的!再说了,他是崔氏之子犯错就可以不理会吗,都说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你们大人这样教,到最后还不是顾及这顾及那,错的是你们!”谢明朝就是不服气,说他打人错他认,可为什么要加一个崔氏之子的后缀。 “明朝!”谢明谨有些急,这种时候还说那么多干什么,其实除了四个小的,他们心里都明白轻重厉害,被教的刚正善良没有错,可是大人的世界并不是非黑即白,很多事情和原则都要就情况做出让步。 谢崇不跟谢明朝多说,这些道理终有一日他要明白,他今日要罚这两个孩子,来日才能给崔氏交代,不让旁人戳着谢氏的脊梁骨骂。 没有任何一次谢崇下手这样重,藤杖打在身上发出巨大声响,几杖下去谢明朝后背血肉模糊,他面颊汗液直冒,脸色发白,没有叫痛,谢崇打一杖他就会说一句:“我没错!” 谢南枝跪在他身边哭,眼看谢明朝不行了,她连忙上去抱住他不叫谢崇再打:“阿爹我们错了你别打了,再打哥哥他会受不了的!”她很少叫谢明朝哥哥,就是觉得要不是因为她,谢明朝就不会去子夜坊,也不会有后面那些事。 从前他们犯错谢崇都只是骂谢南枝,这次不一样,两个都要打。 “你也跑不了,把手伸出来!” 南枝哭的更大声了,眼圈红红的,不敢动。 “伸出来!”谢崇瞪着她吼。 颤颤巍巍的,南枝白嫩的小手探出去,慢慢伸展开,谢崇也没怜惜,一杖下去手心破皮流血。 “啊!”南枝一边哭一边叫唤,可怜委屈到极点,南蕴南锦还有谢明谨看了都是不忍心。 但是他们不能劝。 两个孩子一起被打,祠堂闹腾了一宿,最后谢明朝被抬回去,南枝一直哭,孟夫人还有南锦都在哄着她,南蕴和谢明谨去了朗月堂。 因为孟夫人身体不好,谢明谨想着多照顾她身体,自己跟着北疆的大夫学了医术,现在看看谢明朝的伤势,没有伤及筋骨,但没一两个月也是养不好的。 “父亲这次也是下了狠心,崔襄手臂骨折行动不便,他便叫明朝数月动不了身,明日去了崔氏,但愿崔氏能够息事宁人。” 南蕴打湿帕子给谢明朝擦汗,面上尽是不忍,这两个小的素来顽劣却无坏心,叫她说,那崔襄就是该打,好好的儿郎被养成了什么样子,坏就坏在他生在崔氏,世家之间不好撕破脸。 孩子们的争斗是小事,两大家族的纠葛才最为关键。 谢明谨帮谢明朝处理着伤,力度稍微重了点,谢明朝还昏迷着也忍不住痛呼,气的谢明谨直骂:“你就是该!” 说了多少次了不听,还当这是北疆可以为所欲为,小打小闹。 整理好之后,他从自己的药箱里拿出药瓶给谢南蕴,“长姐你去看看南枝,我留在朗月堂照顾明朝。” - 南蕴才入琨玉斋,里面就是哭天抢地,谢南枝的疼和难过全表现在哀嚎里了。 她坐在榻边,一边哭一边揉眼睛,哽咽的不像话还要抽抽着说:“我们本来就,就没错,做错事的,是是崔襄,凭什么,谢明朝和我要挨打!”她越说越难过,泪根本止不住,长到这么大,这还是第一次正经挨打,手都打流血了。 南蕴推开门进来,见南枝眼睛都哭肿了,这闹到大半夜也没困意。 “别哭了。”她走过去,南锦起身让她,孟夫人和江姨娘还拍着南枝的背给她顺气。 “你觉得很委屈?”南蕴轻声问着。 抬头看了看她,南枝瘪着嘴点头。 “南枝,你和明朝今年十五岁了。” “我和你二哥十五岁的时候,已经懂了很多道理,我可以帮着母亲和姨娘处理家中杂务,招待宾客置办宴席,明谨可以和学堂夫子坐而论道,作赋写诗,同父亲商量朝事。” 南蕴一字一句的问着:“你还觉得自己很小,被宠的无法无天,有家人做支撑,做什么事都不用考虑后果是吗?” 南枝忽然停止了哭泣,她下巴微微颤着,轻喊:“长姐。” “之前在珍宝阁我说给王姝听的话,从此以后我希望你也能记住,你是陈郡谢氏的女儿,你的一举一动都代表着谢氏,你觉得你们惩恶扬善没有错,可在有心人眼里,最后都会演变成谢崔两家结怨,再严重些,那是要祸及朝堂的。” “谢南枝,你该长大了。” 这夜谢南蕴和南枝说了很多话,她有认真的在听,所以第二日谢崇要她和谢明朝一起去崔家道歉的时候,哪怕不愿意她也去了。 谢崇是真的诚意够足,谢明朝人是醒了,可动弹不得,他叫下人把他抬去了崔家。 第一次踏足崔氏,谢南枝根本没抬头,她就想早点道歉早点回去,多待些时候,她就忍不住了。 出乎意料的,崔家人很好说话,崔道衍一直同谢崇聊天,对于孩子们的事情并不多在意,“我那逆子胡来惯了,都是他做的不好,谢兄何必要责罚三郎四娘,三郎伤的这样重,谢兄也是狠的下心,倒叫我心里过不去了。” 他话说的很好听,甚至叫人拿了许多珍奇药材赠予谢氏,谢崇自然承他的情,两人逐渐热络,谢崇豪爽耿直,心里就觉得崔道衍是个不错的人,以后也可以多来往的。 那个时候谢南枝也很意外,崔道衍的演技太好,让她觉得崔家除了崔襄人都很不错,很久之后回想起来,崔道衍表现出来的好都让她觉得无比恶心。 抵不过崔氏盛情相邀,谢崇留在了崔氏用膳,厅堂中谢南枝一直在看坐在她对面的那位娘子,他们说那是崔氏的嫡长女崔攸宁,今年才十六岁,在南蕴没有来长安之前,她是当之无愧的长安第一才女。 众多光环笼罩,南枝对她很好奇,这位崔氏女看起来不大喜欢说话,静静的坐在那里,举止优雅,形容整肃,她比南蕴还要规矩,明明生的很明艳,身上总透出几分冷淡疏离。 许是她打量的目光太过直白,崔攸宁抬眼同她对视,莫名有些心虚,南枝躲开了。 后来实在坐不住,趁着大人们喝酒谈笑,谢南枝跑到崔攸宁那边去了。 “我可以叫你攸宁吗?”她只比她大一岁,再说她不想叫除南蕴以外的人叫姐姐。 崔攸宁那一刻的表现有些奇怪,像是忽然紧张起来,连点头都很僵硬。 “我叫谢南枝,叫我南枝就好,你是几月生的呀?” “六月。”崔攸宁语调温柔,又带着些怯意。 “我也是六月生的,那你就是比我大了整整一岁,你平时喜欢做什么呀?” 南枝在交际这方面有着极高的天赋,就那么一会功夫,她引得长安贵女中最冷淡,话最少的崔攸宁同她说了一大堆,还没有一点不耐烦。 到要走的时候,南枝还有点依依不舍,她在长安没有什么朋友,王姝前段时间嫁人了,不怎么来谢家玩了,她每日就跟景央在院子里,无聊的很,她就想多有人陪着她。 “攸宁,有空你来我们家玩,我那里有好多北疆的小玩意,到时候你挑几件自己喜欢的,我都送给你。” 她热情过头,崔攸宁都有些不好意思,她从婢女手中接过盒子递给谢南枝。 “这里面有金疮药,还有一些治外伤很好的药,你拿回去给自己还有三郎君上药,应该会好的快一些。”她说话很慢,但也很认真。 谢南枝欣然接过,最后跟着谢崇走还不忘回头跟崔攸宁打招呼,她笑容璀璨,崔攸宁忽然很羡慕。 她循规蹈矩生活了十六年,身边终于出现了一个不劝她端庄守礼的人。 - 珍宝阁里,王弘严肃至极,对着萧琢把之前的事情说了出来。 “昨夜谢明朝和谢南枝把崔襄给打了。” 萧琢喝茶的动作一顿,他心里暗道不好,王弘又借着说下去。 “今日一大早,谢崇就带着那两个去崔家道歉,他们在崔家待了整整一日,出来的时候,谢崇心情大好。” 事情终究还是朝着不好的方向发展了。 第26章 临水照影宴 “我说, 你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想法?”王弘单手撑在桌案上,有些不耐的问萧琢,到底帮还是不帮, 他总得给句话吧。 见萧琢还是不动如山,安安静静品着茶, 王弘认输,不跟他说了, 他也不懂怎么这人年纪轻轻,沉稳成这个样子。 “帮。”许久,萧琢低敛眉眼开了口。 什么都不论, 以长远看, 谢崇对于大梁安定发挥着重要作用, 北境诸国西境蛮夷尚存, 战场之上, 谢氏之勇无人可敌。 王弘闻言定了心神,他绕到萧琢后面去,手按着他肩膀道:“可以啊, 这么快就下定了决心, 是有谁推了你一把?”他话问的奇怪,萧琢侧首看他:“你不要想太多。” “对,是我想太多, 咱们魏王殿下难得主动帮姑娘家解围,是我想歪了, 我来道个歉。”他嬉笑放肆,越讲越出格,眼见萧琢脸色变差他才停下。 “明白了,接下来去谢家的时候, 我会提醒谢明谨的。” 他们二人谈话完毕,临了要走,王弘轻瞥萧琢,又显不正经:“其实我有个好主意,既能名正言顺的帮谢家,又能壮大你的实力。” “你可以走了。”萧琢凤眼里寒芒微现,周身冷意逼退了王弘,“别生气,我走就是了。” 屋内寂静,空灵一片,萧琢把那些茶具都清理收拾好,动作比平日要慢上几分。 他知道王弘说的是什么,可是不行,无论是对谢家还是对他。 眼前似有绯色衣裙翩然,萧琢想,他对她多一些注意也只是因为,他渴求,没有的东西,谢南枝全部都有,现在的他,只是很羡慕她。 又坐了一会,萧琢从后门出去,那些事情就真的不再想了。 - 很是有几个月,崔氏中人频繁出入谢氏,崔道衍总带着崔攸宁过来,他和谢崇谈天论地,谢南枝和崔攸宁又很合得来。 起初崔道衍对于崔攸宁主动提出想去谢家玩这件事是很惊异的,她很少会有这样的要求。 面对他的审视,崔攸宁面上坦然,心里忐忑,她活了这么多年总是被灌输世家女子端庄明礼的观念,按照家里长辈的作风,是断断不会叫她跟谢南枝一起玩的,他们说,她会带坏她的。 搁在从前她可以听从,但是这一次她想争取一下,她真的很想有一个朋友。 “父亲?”崔道衍很久没有答应,崔攸宁轻声唤着。 “好,日后我去谢家的时候,你就跟我一道,多跟谢家的几个孩子来往,我看你跟南枝很合得来,一定要好好相处。” 那一刻的崔攸宁无比喜悦,她以为父母终于给了她一点自由,可以让她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玩,她的父亲笑容满面,充满慈爱,崔攸宁一点都没有意识到,她也成了崔道衍祸及谢家的工具。 一个月里,两家总有四五次要坐在一起,崔道衍处处恭维谢氏,会做人,话又说的漂亮,谁也没察觉出不对,谢南枝和谢明朝那么爱挑三拣四的人,都觉得他是一个好人,处处帮着谢家,帮孟夫人寻名医看病求药,方方面面都做的滴水不漏。 至于崔攸宁,她也成了谢家的孩子们在长安最相处的来的同龄人,以南枝为代表,稀里糊涂已经把自己从小到大所有的趣事都讲了一遍。 “攸宁啊,你以后要多来我家玩,我跟着府里的厨子学做点心,你下回来的时候就可以吃到我亲手做的糕点了。” 谢明朝听的头疼,连忙帮她拉回来捂住嘴,“攸宁你别听她的,吃她做的东西要折寿的。” 南枝一脚踩过去,谢明朝疼的直吸溜。 他们的相处总是很轻松自然,崔攸宁很羡慕,她想了想,朝着谢明朝福身谢罪:“此前阿襄犯错,累及三哥受罚,攸宁代阿襄赔罪了。” 谢明朝赶紧把人拉起来:“关你什么事啊,你是你,崔襄是崔襄,你不必为他道歉,反正不管怎么样我都不想同他多来往,不过攸宁你一定要多来,我们兄妹几个都很喜欢你的。” 南枝赶紧附和,连点了好几下头。 崔攸宁浅笑,白皙脸颊泛起红晕,如果真的可以的话,她希望自己是谢家的女儿。 “谢谢你们。” 送走了崔攸宁,谢南枝同谢明朝又闹了会,他们回屋去的时候,谢明谨已经在院子里等了许久,他看上去不大高兴,南枝和谢明朝有从前的阴影在,讲话都不敢太大声。 “二哥,你怎么来了?” 谢明谨抬眼看他们两个,思虑着话该怎么说。 他微微张口,几次踌躇才道:“你们两个最近少和攸宁一起玩,不该说的话也不要说,尽量不要出府去,好好跟着父亲学功夫。” “为什么?”谢南枝忙开口,有些不解,是二哥讨厌攸宁了才不让她们一起玩吗。 “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近来朝中局势不稳,北燕使臣入朝在即,到处也不是那么太平,过了这段时间就好了。”谢明谨随意胡诌几句,也算把南枝安抚下来。 “那好吧,我听二哥的。”南枝看了看谢明朝,两人一同又去了习武场练功。 “崔道衍此人圆滑世故,颇有手段,从前栽在他手上的人不少,一时之间与令尊有了这样好的交情,我怕不是什么好苗头,若是明谨愿听我一言,还是少与崔氏来往吧。”王弘的话在耳畔响起,谢明谨攥紧了拳,他到底怎么做才能护住谢家。 - 五月份的时候,南蕴接到临水照影的邀请,去赴棋宴,说是长安城名流大儒,世家子弟有才学者都会前往,这样一份请帖对于南蕴来说,无疑是众人对她才气的肯定。 “不去?为什么不去啊?”南枝趴在她背上,有些不理解,听说之前卢文茵一直想去这宴都被挡开了,人家说她才学不足,给她气的好些时候黑脸,据她所知,如今的长安女眷之中,也就只有攸宁,王姝,还有一位没什么名气的京官庶女才有资格去。 南蕴看着书,把南枝作乱的手拨下去,“这种宴会又不是非要去的,有那时间我还不如多看本书,省的喧哗聒噪,叫人头疼。” “这次不一样。” 谢明谨踏入柳陌轩,朗声说着:“长姐这一趟还真是非要去的,临水照影请来了南山先生,他授长姐棋艺,长姐也得去给他老人家长长脸。” 这个南枝知道的,南蕴小时候就喜欢下棋,谢崇顺着她的喜好,替她请了许多师傅回来,当时南山先生游历北疆,听闻此事自己去了谢家,他就教了南蕴半年,离开的时候说:“南蕴已经把我毕生绝学都学走了。” 这件事每次谢崇收拾她和谢明朝的时候都会说一说,用来对比。 南山先生终究把南蕴吸引了去,谢家三个孩子去临水照影的时候,那里已经有了许多人,大多白衣翩翩,风度凛然,年长者颇有仙人风范,年少者自是意气昂扬。 谢南枝跟在谢明谨身后,乌黑的眼珠子转啊转,哪里都要看一看,见了边角处的崔攸宁直接冲过去,谢明谨拉都拉不住。 “攸宁!”谢南枝突然出现吓了崔攸宁一大跳,她平复着心情,轻声问:“南枝你怎么也来了?” “我长姐和二哥都收到了请帖,他们觉得我一个人在府里会不听话就把我带出来了。”孟夫人和江姨娘带着南锦明繁上香,谢明朝一大早就出去,也不知干什么。 “原来如此。”崔攸宁点点头,两个小娘子跑到花园里去,拉着手闲聊,一说起南蕴南枝就夸个不停:“我长姐真的只能用惊才绝艳来形容了,她会那么多东西,每样都学的很好,真是太完美了。”不怪每次谢崇都要提两个大的的光辉事迹,她日后的孩子要是也这般优秀,她能逢人就夸。 谢南枝说的起兴,忽有人出现分走了她的注意力。 “见过崔三娘子,谢四娘子。” 来人素裙银钗,肤白胜雪,身姿翩然似谪仙,语调婉转赛仙乐。 越是素净越能突出女子的美丽,谢南枝这样见惯了美人的人也生出惊艳之感。 “你是何人?”她并不认识她。 “这是秘书丞之女,魏晚蘅魏娘子。”崔攸宁常年奔走各家宴席,与魏晚蘅有过几面之缘,今日在此见到她也不意外。长安贵妇贵女总有轻蔑嘲笑的时候,出身庶族的,家中郎君官职不高的,都可能成为他们嘲讽的理由。 而魏晚蘅恰好是被说的最多的那一个,因为她格外卑微也格外优秀,一个五品京官家的庶女,硬生生让众多世家郎君青眼夸赞。 其实崔攸宁很佩服她,明明什么都知道还可以笑脸相迎,就算那些夫人背地里说她,明面上也与她好好相处,出身是她最大的败笔,但却没能困住她。 经她介绍,谢南枝心中了然些许,她笑盈盈的同魏晚蘅打招呼:“魏娘子好。” “主宴上棋局已然开场,两位娘子怎么不去看?” “啊,我不会下棋的,看了也不会,攸宁是被我拉出来的。”南枝并不拐弯抹角,草包一个嘛,谢崇和谢明谨总这样骂她,她能非常坦然的接受事实。 魏晚蘅被她的直率逗笑,她笑的时候眉眼弯弯,静好从容,一副温柔如水的模样:“听闻谢大娘子也来了临水照影,南山先生也在,师徒二人今日有的玩,若是四娘子不弃,进去后我为四娘子讲讲这长安城中的趣事如何?” 谢南枝就喜欢听故事,攸宁话不多,没有和她讲过多少,现在来了个魏晚蘅,她也开心许多。 她对着魏晚蘅笑,手却一直挽着崔攸宁,“攸宁,我们进去吧。” 方才隐隐的失落现在都没有了,崔攸宁觉得,其实南枝比世人看上去的要更通透一些,她很能体谅身边人的感受,那些明里暗里的接近她也能感受到,但只要没存坏心,她都不会去管。 那一日她其实有点不太喜欢魏晚蘅,顺着南枝,恭维着谢氏,攀附之意太过明显,她以为南枝不懂,后来再说起的时候南枝却比她看的更多。 “那有什么不好吗,晚蘅同我在一起玩,得到了她想要的名声和人脉,这些都成为她日后的跳板,她利用是真,待我好也是真,我和她在一起我能够很开心,也没有失去什么,对于我们两个人来说,都是获利的,为什么不接受呢?” 她其实也是个明白人。 - 绕道棋宴那边的时候,南枝眼尖看见坐在正中央的人正是南蕴,明谨站在最前方,身边围着一群世家郎君,谢氏威望,在这些时日里展现的淋漓尽致。 往前面走了些,南枝发现南蕴正在和一名老先生对弈,他胡子花白,老态不显,一手执棋,一手捋胡子。 “原是北鸿先生。”魏晚蘅的语气里有几分激动,南枝好奇问:“他是谁?” “北鸿先生和南山先生乃棋坛大家,两人争斗几十年也没分出胜负,相对于南山先生来说北鸿先生更为神秘,已有三四年世人未曾见过他了,今日出现,实在难得。” 这样厉害的人物,南蕴同他下棋没有一丝闪躲,崔攸宁和魏晚蘅都是懂棋之人,两人凑在她耳边不断解说,很多东西她根本听不懂,但她知道一点,她长姐下的很稳,很有可能会赢。 这场棋下了有一个时辰,众人目不转睛,最后,南蕴险胜半子。 “不愧是谢氏嫡女,这份气度与才气当世罕见啊。” “南山先生的徒弟胜了北鸿先生,以后可有的他高兴了。” “这第一门阀养出来的女儿果然不同寻常,长安第一才女非谢大娘子莫属。” 一大串的赞誉响起,南枝乐的很,活像是她赢了,她拉着身旁两个人去了谢明谨那边,松开手扯住谢明谨又叫又跳:“二哥二哥!长姐好厉害,我太崇拜她了!” 谢明谨皱眉瞪她:“你给我安静一点,跳什么跳。” 虽是嘴上严厉,谢明谨心里也颇为自豪,长姐就是长姐。 南蕴和北鸿先生于喧哗之中稳坐,两人颔首相会,一老一少,沉静自若。 “南山有你这个徒弟,是他的福气,小娘子年纪小能有这样的功力,老朽佩服,老朽今日输的心服口服。” “前辈谬赞,前辈德高望重,晚辈不敢自满。” 北鸿先生向来受文人追捧,他今日觉得和南蕴有缘,将她引荐给了自己多位好友,也算是又替谢氏涨了一波威望。 今年的临水照影宴,最后的获利者还是谢氏。 南蕴和大儒们说着话,南枝又被谢明谨训了几句,什么顽劣嬉闹,毫无礼仪,都是些陈年烂话,早听了千百遍。 谢明谨见她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懒得理她,目光落在崔攸宁和魏晚蘅身上,他气势凛然,又没什么表情,二人都有些怕。 “攸宁,我听说崔伯父近来总是入宫,可是崔氏出了什么事?” 崔攸宁有些茫然的摇头:“这些,我并不知道。” 谢明谨颔首,他也没想过为难崔攸宁。 因为和魏晚蘅没有打过什么交道,谢明谨并未同她说上几句话,只要人心不坏,不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谢南枝和什么人作朋友他不会多管,但是该照顾的还是会照顾。 “马上你生辰要到了,到时候把你这两个朋友,还有王姝卢四娘子都叫来府上玩,人多热闹。” “谢谢二哥!”南枝满意了,围在谢明谨身边又说了好多好听的话。 他们都在笑,魏晚蘅也是,她还一直担心,谢家这条线没有那么容易攀上,她幻想过今日场景,就算受辱卑微,她也不可以放弃。 机会,比她想象中来的容易的多。 总有一日,她会改变自己的命运的。 魏晚蘅攥了下手心,目光追随着谢南枝,她应该感谢她。 - 临水照影宴上人走了许多,南蕴代南山先生送北鸿先生走,说了许多,北鸿先生看她的目光忽然有些怪。 “怎么了?” “哦,没什么没什么,老朽今日累了,回去要好好休息了,南蕴你快回去吧,你家人还在等着你呢。” 她背影消失在视野中,北鸿先生有些担忧,他近些年钻研起命理之学,也有所成就,怎么方才他就觉得,南蕴这孩子命中犯煞呢。 “一定是我学术不精,陈郡谢氏的嫡女,又是那般有才气,日后必定幸福美满,我一定是想多了。” 北鸿先生踏入家门的那一刻,天边最后一抹云霞落幕。 第27章 南蕴和亲 这段时日谢明朝一直都在为谢南枝的生辰礼物发愁, 从小到大她收了太多礼物,见怪不怪的,想给她个惊喜也不知道送什么。 思虑许久, 谢明朝决定送把刀给她。 他找人画了图样拿到兵器铺子去,老板看看他, 又看看图纸,朝他比了个五的手势。 “多少?” “五百金。” “你抢钱啊!”谢明朝拍着桌子吼, 搁以往他东拼西凑也能弄出五百金,自从上次在平康坊把崔襄打了,谢崇就把他的月钱砍了不少, 现在五百金已经是他的全部身家了。 老板瞟了他一眼, 手指着图上的细节道:“你要求这么多, 这么精细, 长安城除了我家没人做的出来, 要还是不要,郎君自己决定吧。” 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谢明朝狠狠拽下腰间的钱袋子, “定金二百金, 剩下的交货付。” 谢明朝如今肉痛的厉害,他就像先回家睡一觉,梦里什么都有了。 “谢三郎君。”有人从后面叫住他, 谢明朝回头:“卢四娘子?” 卢文茵缓步走过来,话语格外温柔:“三郎君叫我文茵便好, 你是来买兵器?” “谢南枝下月生辰,给她定的。” 卢文茵颔首,再开口的时候看向谢明朝的目光就有几分崇拜了:“我听说,三郎君打了崔襄, 那崔襄平日在长安横行霸道,可算有人收拾他了。”知道这事的时候,卢文茵可乐坏了,崔襄以前还想对她动手动脚,奈何世家之间不予争吵怒骂,这事也就过去了。 她看崔襄不顺眼很久了,现在突然冒出来个人惩治他,怎能不高兴。 谢明朝摆了摆手:“别这么说,打他一顿我自己还挨揍了,真的太不划算了。” “你还有事吗?时候不早了,我得早点回去,要不然我阿爹又要训我。” “没有了,三郎君慢走。” 卢文茵看着他离去,脸上的笑容逐渐明媚,她喃喃自语着:“生的好看,又有一副侠义心肠,真好。” - 北燕使臣来长安有一段日子了,两国曾交战多年,近些年停战修好,北燕第一次来朝,提出要与大梁通婚,北燕王子要求娶大梁公主。 这件事在一定程度上困扰朝臣许久。 听谢明谨说起,南枝不懂了:“陛下不是有三位公主吗,怎么还会为此烦忧许久,实在不行,择宗室郡主和亲也可以啊。” “你和昭阳公主不是有些交情吗,她已许给了王氏之子,自是不能和亲,汝阳公主倒是可以,只她素来体弱,不宜远行,怕是还没到北燕就倒在途中了,晋阳公主,”谢明谨顿了下,这也就是问题所在。 “晋阳公主乃宫婢之女,身份算不得尊贵,宗室郡主与公主相比也还有差距,北燕王子乃是国主与王后嫡长子,北燕要求一定要是最尊贵的女子与之成婚。” 谢南枝眉头一皱:“要求还挺多的,陛下就就打算顺他们的意,妥协了?”泱泱国朝,百年基业,还要那般迁就蛮夷之国吗。 “你懂什么,陛下要与北燕修好自然得表现出诚意,这件事要是谈不拢,两国说不准什么时候又要开战了。” 朝野上下都烦心的要死,萧临渊不高兴,连带着朝臣也战战兢兢,这和亲人选迟迟定不下,北燕那边态度也不明确,都不知道该如何做了。 最后这个人选落在了谢南蕴头上。 “南蕴一介女流,不能如父亲一般征战沙场,为国尽忠,但仍愿以一己之身,换边境数年太平。”南蕴跪在皇后殿中,不卑不亢说出这一番话。 “长姐!你为什么要去和亲啊!”谢南枝红着眼睛问她,北燕苦寒,又是蛮夷之国,南蕴去了哪里能有什么好日子,更何况她这一去,不知要何年何月才能再见一面。 “哭什么。”南蕴抹去南枝的眼泪,温柔婉言:“身为大梁子民,我当然也想为故国尽一份力,总得有一个人站出来的。” 南枝没她那么高尚,她就是不想和自己的姐姐分离。 “我……” “好了,木已成舟,还有什么好说的,快回琨玉斋歇着,我和你二哥还有话说。” 硬生生把谢南枝推走,南蕴才松了口气。 她想护边境安宁是真,要以此事安抚陛下之心,保护谢氏也是真的。 姐弟二人走在花园里,南蕴看着谢家的一草一木,有些许怅惘,才回来一年多就要再离开,有些不舍。 “我能感觉到,陛下从未放下对谢氏的杀心,树大招风,第一门阀加上三十万兵权让陛下不得不忌惮,我希望这一次我的解围可以稍稍安抚陛下,向他明了谢氏的忠心。“ 她没有什么办法,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她只能尽力控制局面。 “长姐。”谢明谨如鲠在喉,就这样搭上自己一辈子的幸福,值得吗? “若是劝说父亲归还半数军权,陛下防备之心亦会消除,长姐你也不用去和亲了。” “明谨!”南蕴忙叫住他,看着他一字一句的说,很认真:“你记住,兵权无论在何种境地都不能交,若是有朝一日谢氏遭遇浩劫,那是我们唯一自救的方法。” 谢明谨愣怔着,话音微颤:“你的意思是?” “忠君爱国,总得要活着才能做,若是陛下真的做的太绝,即便是起兵造反,也得护谢氏无虞,你听明白了吗?” 都说谢家二郎智谋无双,来日定有宰辅之能,可要是南蕴生为男儿身,就没他什么事了。 这些话听的谢明谨浑浑噩噩,他知道长姐说的不会错,记住她的话不会错。 - 因为和亲之事,谢氏上下许久没有欢腾过,外人还在说着艳羡之话,什么南蕴被封平城公主,谢氏满门荣耀,两国和亲在即,日后关系会更好,景央和南枝说的时候,她捂住耳朵叫着:“我不要听!” 那是真心实意的祝福吗,他们只觉得和亲好,和亲可以不用打仗,哪怕牺牲了南蕴,她此生都难以回归故国也是她的荣幸。 南蕴可以无私,南枝却是自私的,凭什么要牺牲她姐姐的一生。 这种悲伤的情绪持续到她生辰那一日。 陈郡谢氏作为第一门阀,谢崇在蛮夷之国又颇有威名,谢氏长女论身份也比及公主之尊,是以南蕴完全有资格做和亲之人,她被封为公主,谢氏名望更甚,巴结逢迎的人不会少,所以南枝的生辰宴来了很多人。 谢南枝一点都不想办这场生辰宴,父亲母亲哥哥姐姐,明明都很伤心还要对着那么多人笑,再过几日南蕴就要离开,那些人都在恭喜她。 “平城公主好福气,嫁给北燕王子,来日说不定就是北燕王后了。” “是啊,王后之尊可不是谁都能有的,可得好好恭喜平城公主。” 他们说着好听的话,南枝却从他们的眼神里看到了嘲讽和得意。 北燕真的那么好吗,国主有几十个儿子,争斗不止,南蕴嫁过去就要疲于应付妯娌,北燕王子已有妾室,待她会好吗,传闻北燕王后脾性不好,对自己的几个儿媳刁难不休,这样的北燕,嫁过去了是好福气吗? 南枝咬着唇,努力不表现出悲伤,她是今日的寿星,不能有一丝一毫不好的情绪。 她也和自己的家人一样笑着,和那些祝贺她的世家娘子说说笑笑。 崔攸宁一大早就来了,陪在南枝身边,明显感觉到她的不对劲也什么都不说,帮着她招呼那些娘子们,魏晚蘅也是一样,两个心思剔透的人都明白这样的场合她们应该是什么样的,而不是自己想怎么样的。 王姝和卢文茵一道来,两人相伴去谢南枝那边,她笑了许久,脸都有些僵了。 这会没什么人了,卢文茵说话直,半点不避讳:“行了,在我这就不必笑了,知道你一点都不开心,要我是你今日来都不来了,这会人少,一道走走吧。” 她们两个单独去了,崔攸宁想跟着却被魏晚蘅叫住:“让她们去吧,卢四娘子心直口快,她们在一处能说的开。” “去看看平城公主吧。” - 后院荷花池旁,谢南枝揪着荷花瓣,蹲在地上,一语不发。 卢文茵站在她身旁,做起了知心人。 “谢南枝,你姐姐很勇敢,也很无私,你应该为她感到骄傲和开心。” 南枝抬头看她,想要理论。 “知道你要说什么,可古往今来哪个和亲女子不是这样过来的,她们的牺牲会有人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事到如今也已经没有回旋的余地了。”卢文茵在长安城出生长大,她见过的事情很多,若是她的姐姐要和亲,她也不愿意,会难过伤心,可是没有办法的。 “她说的对。”后方有男声响起,温辞之不知何时出现,在离南枝十步远的时候停了下来。 “辞之哥哥。”谢南枝小声叫着。 “南枝,”温辞之停滞半晌,还是说出了心里话:“我们生来就享受了对于普通人来说遥不可及的荣华富贵,锦衣玉食,权势地位,得到了这些,我们就必须承担起自己的责任,为国朝,为家族,牺牲自己的一切。” “可能你觉得很不公平,这并不是我们自己能够选择的,但你永远无法否认,因为你的出身,你不会如灾民受冻挨饿,不会如寻常百姓为生计发愁,得到的越多,付出的也要多,南蕴姐选择和亲,也是因为她选择承担起自己的责任。” “所以,你应该佩服她,她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哪怕如今的她是伤心难过的。” 这些话谢南枝记了很多年,从此刻的信奉到后来的不以为然,再到数年后切身体会,她不得不承认,温辞之说的是对的。 被二人开解过后,谢南枝状态好了很多,那一日她做了一个合格的世家女,将这场生辰宴完美结束。 晚间,宾客离府的时候,谢南枝站在门外,跟卢文茵道谢,“多谢四娘子今日开解。”算上东宫的那一次,她已经帮了她两次了。 “叫那么生分干什么,唤我文茵便是,感谢的话就不用说了,看我们两个有缘,要不要做好朋友,我说的是好朋友啊。”卢文茵有些气短,都不直视着她了。 谢南枝欣然应下:“当然可以啊。” 卢文茵高兴了很多,眼珠子不停转动,看了一圈后才问谢南枝:“怎么,没有看到你三哥?” “他比我还难过,不想出门,今日都在院里练功呢。”谢明朝那么坚强的人都哭了,她和阿爹阿娘都劝不动。 卢文茵有一点点失落,但很快恢复过来,“那我先走了,下次再来找你。” 人都走光了,谢南枝松懈许多,她垂着头站在门口吹了会风,过了许久抬头看着明月,对着身旁的景央说:“你说,今日的我,是不是算长大了一点。”她终于学会了收敛情绪,不再任意胡闹了。 “算的,你成长了很多。”景央拉住她胳膊,道:“要去朗月堂吗,你今天还没有收到三郎君的礼物。” “是啊,每年谢明朝都是第一个送我礼物的,今年倒成了最后一个,找他去。” 朗月堂内灯火通明,偌大演武台上,谢明朝坐在边角,长剑倒在身旁,他额角滴着汗,眼眶也在冒水。 “谢明朝。” 听到南枝的声音,他赶紧抹了两把泪,“这儿呢。” “我的礼物呢?”南枝跳过来直接问。 “你还真是一点都不见外。”谢明朝小声嘀咕,起身去屋内拿了锦盒过来,一把递到谢南枝面前:“给。” 南枝兴冲冲的打开,入目是一柄长刀,刀身锃亮锋利,泛出银光,刀柄处有细小花纹,似是梨花,刀柄长一尺五寸,很容易握住,整件看下,浑然一体,精致异常。 一眼看下南枝就喜欢上了,她拿出刀来比划几下,对她来说并不算重,挥出之时有呼声作响。 “我喜欢这刀,谢谢三哥。”谢南枝嘴甜起来,谢明朝轻嗤:“那必须的,我的眼光差吗,花了我五百金,你就偷着乐吧。” “那岂不是你全部身家都搭在里面了。” “废话,我跟你说,接下来你得养我。” “好好好,知道了。” 月光笼罩着整座谢宅,哪怕有很多不好的事情,分离在即,该有的温暖和亲情也从未消退。 第28章 风雪情意 南蕴离家的那日, 谢家上下都起的很早。 六月正是热的时候,黄昏时分,暑气尚足, 池中青莲开的正盛,满满一片, 朵朵争辉,水流淙淙而过, 衬得院落愈发宁静。 柳陌轩中,一众婆妇正在为南蕴梳妆,宫里来的姑姑不停说着喜庆的话, 南蕴笑容淡淡, 只两三句回着。 最后她穿上了青绿色的深衣, 那上面绣着精美的花纹, 紫气东来, 有凤来仪,头上满是金银琉璃钗,珊瑚宝石做缀, 看着很有分量。 平日简约素净的南蕴, 换上锦衣华服也并不违和。 待她彻底收拾好了以后,谢南枝和南锦才走过去。 慢慢的接受了事实,安生几日, 现在还是有些难过,总没有表现的太明显。 “长姐真好看。”谢南枝摸着南蕴嫁衣上花纹, 她眼中含笑,却又带着淡淡的忧伤。 谢南蕴握着南枝的手,小时候她可以抱在怀里的妹妹,如今也长大了。 “南枝, 我走了以后,你就是这个家里的姐姐了,你要懂事一点,孝顺父亲母亲,不要总惹你二哥生气,明朝疯闹的时候你要劝着,不能再胡来,还有,照顾好南锦和明繁,知道了吗?” 谢南枝以为今日自己会哭的,可是很久也没有掉眼泪,就是眼眶比平日湿润些许,她微微点着头,应声:“我知道了,长姐,我会听你的话的。” 等到前厅去的时候,谢崇孟夫人坐在堂首,谢明谨和谢明朝站在一处,谢明繁被江姨娘抱在怀里。 南枝扶着南蕴过去,谢崇起身来,满含欣慰和不舍的看着南蕴,煽情的话他是说不出来的,如果可以,他也不想自己的女儿远嫁蛮夷受苦,南蕴一为自愿,二是护国,他没有立场去挽留。 “南蕴,我为有你这样的女儿感到骄傲。”谢崇眼中蓄泪,道:“去了北燕,也记得常给家里写信,若是有谁欺负你,不必忍着,天涯海角,谢氏也会为你讨回公道。” “儿知道了。”南蕴始终保持那样得体的笑容,她退后半步,双手缓缓抬起,最后置平于胸前。 “此行路远,往后儿怕是不能再在父亲父亲身边尽孝,还望父母珍重己身。” 谢南枝不太记得自己是怎样送走长姐的了,一家人都围在南蕴身边,伴着她出府,而谢南枝站在院落里的梨花树下,它已经不开花了,只剩一树翠绿,比南蕴嫁衣的颜色要浅一些,更为轻松和青春一些。 到最后,南蕴留给她的,只有一个笔直且华贵的背影。 “长姐,你一定要长命百岁,幸福一生。” - 大雪覆盖了整座长安城,银装素裹,漫天飞霜,寒气浸染了城中的每一处,霜花落于檐角,逐渐积聚成大片白色,连八角宫灯上都带了不少,这样寒冷的天气,权贵人家多是窝在房中,四面暖炉,温暖盎然。 琨玉斋里面谢南枝正抱着手炉看书,谢明谨给她安排了不少任务,她还头疼着呢。 “南枝,文茵约你去北山赏雪。”景央踏进屋内,寒风跟着刮了一阵,冻得谢南枝一哆嗦。 “不去不去,这么冷的天气,赏什么雪啊,她怎么比我还能跑?” 距离南蕴出嫁已经过去了小半年,她来信说北燕王子待她很好,夫妻和睦,王后虽时有刁难,但南蕴那样通透的人有办法躲她,是以她在北燕过的不错,谢家上下也就放心了。 这半年来,谢家发生了很多事情,先是南枝跟温辞之的亲事定下,温谢两门交融在即,再后谢明谨作一篇瑶华赋,名动长安,他成了文人追捧的对象,只待来年科考夺魁。再然后,谢崇前往西境,连同当地官兵击败西境蛮夷,数国称臣,他在民间威望更甚,归朝之时百姓欢腾,呼声有家。 建宁二十三年末的陈郡谢氏,达到前所未有的辉煌。 谢南枝算算日子,除夕就要到了,届时入宫去,又要装腔作势难受好一阵子了。 “景央,攸宁这几天怎么都没有消息?” “攸宁她和晚蘅去了慈恩寺啊,崔夫人突发恶疾,攸宁去为她祈福,这几日都住在慈恩寺呢。” 看书看的乏了,谢南枝揉了揉眼睛,她听见外头风雪呼啸,没忍住开了一点窗,雪花从缝隙中穿过,落在檀木小几上,一会就化开了。 “时间过的可真快啊,马上就除夕了,再过些时日,我就十六岁了。”她有些惆怅。 景央过来把窗拉上,按着南枝的肩膀,“过了十六岁,你就可以嫁给温辞之了,不高兴吗?” 难得景央揶揄她,谢南枝挠她痒痒:“你管我,我到时候走了不带你。” “不可以。” 两人闹得欢腾,谢明朝突然闯进来,他动作幅度大,风雪一下灌入,惹得谢南枝骂:“你还不快点把门关上!” 谢明朝踢了两下门,抖落着身上的雪粒,“奇了怪了,今年的风雪这样大。” “谢南枝,赏雪去不去?” “怎么你们一个两个都要去赏雪,文茵要去你也要去,不怕冷啊?”谢南枝皱着眉问,眼见谢明朝脸色微变,她便知晓大概是怎么一回事了。 “想见文茵就直说嘛,为了帮我的好哥哥创造机会,这点冷算什么。”谢南枝嬉皮笑脸,这半年里卢文茵魏晚蘅崔攸宁来谢家的次数都很多,每次来的时候,她们四个人在一处,卢文茵总是要出去逛一逛。 起初没感觉有什么,自从发现每一次都能碰到谢明朝的时候,谢南枝察觉到那么点苗头了,她问的时候两个人又扭扭捏捏不肯说,时间久了,大家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公然被拆穿,谢明朝有点底气不足:“你胡说什么,我好心叫你出去赏雪,不领情算了。” 他气冲冲的走了,谢南枝和景央笑了许久。 “真是的,喜欢就说啊,大家又不是不知道。”南枝把书抬起来,看了两句又放下,等到她二哥婚事也定下,文茵和谢明朝也就不远了,明明去年的时候一家人都还在一起,像小孩子一样,转眼都要成亲了。 “有点不那么想长大了。”南枝叹着气,长大了,烦恼也就多了。 屋外风雪还在继续,似乎还要变得更猛烈。 - 除夕那日,各家各户都很热闹,南枝早早就收拾齐整,绯色的珍珠纹衫裙,外面覆上鹤氅,暖和的很,她张开了些,原本明丽的容貌更添温婉姝色,现今垂下几缕碎发,簪着宝珠珊瑚花钗,眉心小小花钿,整个人都散发着光芒。 谢南枝和南锦一同上了马车,她没有再和以前一样左顾右盼,到处偷瞄,很是规矩端庄的坐在那里,和南锦说着话。 南蕴走了以后,孟夫人的身体也更差了,多数时候都躺在榻上,每日南枝都要陪着,孟夫人总不忘叮嘱她要听话,要规矩一些。 她已经做到了。 入了宫城,看到的人更多,谢南枝被穿着浅紫衫裙的宫女引着,就这么一段路,她逗的小宫女开怀至极,到了分别时,还从荷包里拿了一枚珍珠给她。 “谢过谢娘子!” “不客气。”南枝眉眼舒展,这样的场合来的多了,她真的就习惯了。 在那些女眷贵女中穿行,谢南枝谁都能说上几句话,她嘴甜的很,夫人们免不了夸上她几句,连着她身后低眉顺眼的南锦一起夸。 起初大家都觉得南锦是庶女,根本不值一提,谁承想人家谢氏根本不在意嫡庶,该怎么疼爱怎么来,大家到如今也知道,谢家这两个女儿,都得罪不起。 衣香鬓影间,谢南枝明媚笑容晃了不少人的眼,无论是纵马驰骋,还是奔走宴席,她都吸引着人们所有的注意力,渐渐成为长安城同龄人中被讨论的最多的那一个。 “南枝!”有人开口叫了她,谢南枝回头去看,是好久没见的昭阳公主。 “见过殿下。” “哎呀你就不要跟我多礼了,我去洛阳玩了一段时间,可想你了,我给你,南锦,还有攸宁她们带了礼物,晚些时候叫人送去。” “谢谢昭阳!”谢南枝眼睛弯弯,抱着昭阳的胳膊蹭了蹭,乖巧温顺,旁人见了,又是一阵艳羡。 也就是她谢南枝能把长安城最难搞的几个贵女都处成朋友了。 陆陆续续的,人都来了差不多,宴席开始后,谢南枝卢文茵,还有昭阳她们一共六个人围在一处,本是不合礼制,奈何昭阳是皇后之女,被宠的厉害,乱了规矩也算不得什么了。 酒宴正酣,南枝觉得殿内有些闷热,卢文茵和崔攸宁在说话,昭阳在询问南锦绣的帕子的针法,遂她拉了魏晚蘅同她一道出去透透气。 “晚蘅啊,你同淮安侯世子如何了?”谢南枝侧首问着她话,一个月前某场宴席上,魏晚蘅和她一道出去,在那里遇上了淮安侯世子,世子对她一见钟情,这些时日礼物书信不断的。 魏晚蘅道:“也就那样,世子对我还是很热情的,我也有想过,我若是要嫁人,必定要做正妻,可是淮安侯府家大业大,又是七望之一的清河崔氏,只怕我也不能如愿。” “侯夫人还是不肯松口吗?”谢南枝知道,世子一心想叫魏晚蘅做世子妃,淮安侯不怎么管,就是侯夫人一直吊着,肯与不肯没个准话。 见她颔首,南枝也有几分心忧,其实她并不太赞同魏晚蘅嫁入侯府,身份悬殊,日后她要是被刁难就不好做了,可是她心思摆在那,谢南枝也不好多说。 两人都有自己的心思,想的正入迷,尖锐的叫骂声刺的她们一颤。 “怎么每次出来都有这样的事。”谢南枝皱眉吐槽,还是忍不住过去看。 “你便和你那下贱的母亲一个样子!敢对本宫无礼,你好大的胆子,一个贱种也配!”穿着华美宫装的妇人用手指着地上那人,鲜红的指甲格外锋利,她破口大骂,羞辱人的样子,真的很难看。 谢南枝认出了那是如今宫里最受宠的崔贵妃,也是崔道衍的妹妹,攸宁的姑母。 “当年你母亲就在这雪地里跪着,今日你也给本宫跪着,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她愤恨离去,也不知到底受了什么样的气。 谢南枝立于原地,看向跪着的人。 他大概已经跪了有一会了,霜雪覆盖着他的身躯,纤长的睫毛上也挂上雪粒,他面色发青,双拳攥紧,跪着的身体依然笔直,苍茫天地间,他格外孤寂。 这是他们第三次见面了,仔细想想,好像每一次的对方都不太好。 南枝才迈出去半步,魏晚蘅伸手拉住了她,“别去,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得罪了崔贵妃,不值得。”她自是认得那是萧琢,相比之下,一个落魄皇子,一个身世显赫的后宫宠妃,差距太大了。 “可是他帮过我,替我解过围。” 拉住她胳膊的那只手逐渐松开,魏晚蘅看向她,道:“你去吧。”知恩图报,她总不能拦她的。 萧琢浑身轻颤,寒气蔓延四肢百骸,他不得不佩服崔贵妃颠倒黑白的本事,明明是她见了他以后出言刁难,他没有回话就成了大不敬。 贱人,贱种,这样侮辱性的词语,他听了很多年了。 还是有些难受的。 萧琢紧抿着唇,视线里,逐渐出现一双珍珠绣鞋和绯红的裙角。 他目光缓缓上移,纤纤素手将手炉递给了他。 “拿着吧。” 很多年后,谢南枝在萧琢印象里最深的模样还是今天这一幕,漫无天际的白,她穿着红色的衣裳,身上佩环作响,低头一瞬,步摇摇晃着,贴在她面颊旁,莹白的小脸被冻得有些发红,可一点都不影响她的好看,像是跌落凡尘的仙子。 很久,萧琢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轻声道:“谢谢,但是,不必。” 帮了他,马上就会有人告诉崔贵妃的。 那个不必的意思谢南枝听懂了,她没有后退,反而蹲下来把手炉塞到萧琢怀里,她还拿了件鹤氅,谢明朝嫌热丢给他了。 把东西都给了萧琢以后,谢南枝起身对他福身行礼:“殿下为我解过围,今日我不能多做些什么,今日是除夕,愿殿下在新的一年里,万事如意,太平安康。” 她已经收敛了很多曾经的脾性了,否则就会去找崔贵妃理论而不是只留一些温暖给他。 做完这些,谢南枝转身离去,她和魏晚蘅结伴离开,没有回头看一眼。 萧琢看了她很久,唇边划过一抹浅笑,周身寒意并未褪去,但好像没有那么难捱了。 那些祝福,他记住了。 “多谢。” 建宁二十三年的除夕,萧琢确认了,他喜欢谢南枝,也只是喜欢。 第29章 风暴前夕 除夕宴的最后, 所有人一起去了太液池畔放孔明灯,几个关系好的女孩子围在一起许愿,谢南枝提笔写下阖家安康四个字, 她没什么别的愿望,就是希望一家人能好好的在一起, 不要再有亲人离开她了。 “你写了什么?”卢文茵贴到谢南枝身边,看了几眼后说:“就这么简单, 写的更具体一点啊。” “除了这个我想不出来了,你许了什么愿?” 卢文茵笑了笑,眉梢扬起, “我呀, 我就想嫁一个良人, 有可爱健康的孩儿, 然后父母啊朋友啊都陪在我身边, 无忧无虑的过完这一生。” 说起来很容易,对她来说似乎也不难,谢南枝很希望这些都能实现。 攸宁和晚蘅的愿望也都差不多, 她们这些人无非就是盼好姻缘, 一生安逸,要是什么事都能如自己所愿,那也真的很好了。 孔明灯一盏盏升起, 太液池畔明晃晃一片,漫天昏黄, 星星点点,映亮了那些青春靓丽的的容颜。 - 建宁二十四年的春闱,谢明谨做了状元,四面八方的赞誉向他袭来, 十八岁的儿郎到了最意气风发的时候。 开春以来,北境战事又起,蛮夷侵扰不断,谢崇有意出征,不知怎的被陛下拦了下来,反倒叫温辞之出征了去。 他年纪尚小,经验不太足,萧临渊还派了朝中老将襄助,便是没有劝阻的余地,温辞之出征在即,本定于今年六月的大婚自然也要推迟。 走之前谢南枝和他见了一面。 这大半年来二人见面的次数并不少,情意正浓时就差那最后一步,谢南枝的心情不怎么好,但还是能够谅解。 “这是我给你做的衣裳,北疆天寒,你要多注意身体。”谢南枝把包裹递给温辞之。 默不作声许久,温辞之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只说:“南枝,请你再等等我,战事平定,我就会回来娶你的。” “好,我等你。”南枝看向他的眼神不乏温柔和崇拜,等她的辞之哥哥再回来的时候,就是大将军了,她会嫁给一个英雄。 大军出征的那一日,谢南枝追到城墙边上,儒雅清俊的少年郎身披甲胄,头戴盔帽,英姿勃发,他好像感应到什么,回头看了一眼,隐隐约约看到了南枝。 再次踏入长安城的时候,她便会是她的妻。 冗长的军队最终消失在视野中,谢南枝有些魂不守舍的回了府去,她有事去找谢明谨,入了望岫居,发现里面都没有下人候着。 望岫居内浮桥流水,翠柳绿茵,一派清冷祥和,有隐居风采,似入山野异境,谢南枝四下看着,脚步迈的轻,从桥上行至屋内,一直没有见到人。 她往里走了些,隔着纱幔和珠帘,隐约看见了些人影,谢南枝刚想开口喊二哥,又看见另一个男子从旁走过,慢慢靠近着谢明谨,那人是王家七郎,王弘的嫡亲弟弟,王随。 谢南枝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望岫居的,她一路冲回琨玉斋,回去之后紧闭房门,景央见她情况不对,拍着门问:“南枝你怎么了?” “我没事,有点不舒服,你先去忙你的。”谢南枝稳住心神缓声说,她手捂着心口,许久才好了些。 有些事,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接下来的几日,谢明朝总觉得谢南枝有点不对,总是心神不宁,叫半天没反应,还老是欲言又止的样子。 “你怎么了?”刚练完功夫,谢明朝拍了下南枝的肩膀。 “你吓到我了。”南枝顺了两下气,有些闪躲:“没怎么。” “对了,你跟文茵是不是好久没出去了,你怎么不去找她啊?” 话题一下子被转移,谢明朝也没多想,答:“她最近不知道闹什么别扭,阴阳怪气的,前几天还骂了我一顿,我才不去找她。” “她骂你什么?”谢南枝好奇了,卢文茵一双眼睛恨不得长在谢明朝身上,还舍得骂他? 谢明朝有些激动:“她骂我是傻子呆子,还不解风情,你说她是不是有病?” 他们两个的事情也实在绕的谢南枝头晕了,听过了一阵她各劝了两句最后也就好了,余下的日子她就是看看书练练功,跟着攸宁她们到处跑一跑,给温辞之写信,过的很是安宁。 只是每次王随来的时候,她就很烦忧。 她二哥如今好友不少,算得上知己的也就是中书舍人的弟弟唐柯还有王家七郎王随,外加一个王弘。 今日唐柯跟王随一道来,谢南枝在花园和他们碰上。 “见过四娘子。”唐柯俯身作揖,才气外露,姿态昂扬,在文人圈子里颇受欢迎,加上他为人风趣幽默,好友故交遍天下。 “唐郎君好。” “怎么在望岫居没有看见明谨,说好了今日一同作诗的。”唐柯问着。 谢南枝想了想:“可能在久安堂,阿爹近来总会叫他过去。” 唐柯得了话就想去找人,他先行半步,王随跟在后面,被谢南枝叫住。 “七郎君留步,有些话我想问问你。” 望岫居内,谢南枝和王随面对面站着,这位王氏嫡子,新科榜眼,一身雍容华贵,矜贵公子气息藏不住,他看着谢南枝问:“四娘子要问我什么?” “七郎军和我二哥是什么关系?” 不拐弯扭捏,谢南枝就那么直白的问了出来,这件事可大可小,不能放任不管。 王随脸色微变,最隐晦的心思被公之于众,这样从小到大没有经历过一点挫折的人,也经不起外人的审视。 “我……”他踯躅半晌,也没说出个所以然。 这样的反应,更让谢南枝难受了。 “七郎军,我二哥是个很好的人,我很尊敬他,他喜欢谁要同谁在一起我无权过问,也没那个资格去指责,我只希望你能明白你们两个的身份,倘若此事为世人知晓,后果你们是否承担的起,不管怎么样,请不要伤害到我的二哥。” 后面的话谢南枝不继续说了,如果造成了伤害,她一定会让琅琊王氏鸡犬不宁。 躺回自己的榻上,谢南枝翻来覆去的,这到底要怎么做才好,跟谢崇说她又不敢,按她阿爹那个脾气,打死谢明谨都有可能,谢明朝那个人又藏不住话,南锦和孟夫人更别提了,吓都能吓死,她是一个能商量的人都没有。 过了几日,谢明谨明显有些魂不守舍,王随也没有再来府里,总是唐柯一个人过来,谢南枝大概知道是什么样的,看谢明谨那般模样,她又觉得自己做的不太对。 要是那日没有去望岫居该多好,就没有这么多烦恼了。 风平浪静一阵子,端午节的时候,一家人围在一起,谢南枝跟着江姨娘和南锦包粽子,她包的是最丑的,谢明朝笑话她许久,气的她推了他好几下。 一家子坐在一起用膳,孩子们都大了些,谢崇也有往儿女亲事上提。 说到谢明谨的时候,南枝格外注意。 “你今年也十八了,可有看中哪家的娘子,成家立业,你已入翰林阁,立业已成,该娶亲了。”谢崇苦口婆心的劝,“你的定下了,这臭小子和文茵的婚事也好说。” “阿爹!”谢明朝难得脸皮薄,被说的不好意思了。 “父亲,我,还没有成亲的打算,还是再看看吧。”谢明谨笑容有些勉强,含糊过去后大家也都不再提。 那一晚的饭桌上,各人心思皆不相同。 入了夏边关战事的消息多了些,谢南枝总会收到温辞之寄回来的信,话语不多,但都是很用心写的,她看的入迷,每次也要被长大了一些的明繁取笑。 “四姐在看辞之哥哥写的信,四姐思春了!” 谢南枝把他拽过来就是一顿教训:“你这破孩子知道什么叫思春吗就乱说,小心我揍你啊!”她瞪着眼睛,模样凶狠。 明繁瘪了两下嘴,要哭不哭的样子:“我错了四姐,再也不敢了。” 这个再也不敢了总是维持不了多久。 值得一提的是,魏晚蘅和淮安侯世子的婚事终于定下,她决心摆在那里,南枝她们三个自然要帮,谢崔卢三家当着说客,淮安侯夫人念及世家威势,也好跟谢家搭上关系,最后也松了口。 魏晚蘅已经开始绣嫁衣,南锦会过去帮忙,四五个人聚在一处,说说笑笑,逗趣有加,五人之中已经有三个婚事将定,另外两个就成为被催促的对象。 “我啊。”被点名的崔攸宁有点犹疑,“不清楚,父亲没有提过,我也不着急。” 南锦也和她差不多。 “唉,一转眼,我们都要成亲了。” 未来的日子会是什么样的,她们也不清楚了。 八月底,魏晚蘅嫁入了淮安侯府,她一直盼望着能改变自己的命运,挤入权贵之家,不再受人白眼,时至今日她成功做到了。 那一日长安喜气盈盈,流水的嫁妆抬着,谢崔卢三家长辈都去了魏家送嫁,魏晚蘅那父亲高兴的嘴都合不拢,讨好巴结的模样看的人不太舒服。 那场婚礼很隆重,魏晚蘅穿着最好看的嫁衣嫁人了,她们都觉得,她一定会幸福的,以后的她们,也会像魏晚蘅一样。 建宁二十四年,魏晚蘅嫁人,崔攸宁诗坛闻名,卢文茵谢明朝两情相悦,谢明谨成为朝中新贵,昭阳随着夫君去了兰陵,王弘娶妻,王姝产子,温辞之一战成名,萧琢围猎救驾,跃入天子近前,风光无两。 这一年,所有人都还是好好的。 第30章 身败名裂 谁也没有算到, 才华盖世,光芒万丈的新科状元郎会在一夕之间跌落神坛,往昔荣耀不再, 包围着着他的全部都是嘲笑和诋毁。 “真是没想到,咱们的谢氏檀郎竟是个好男风的, 这王谢两家果然关系匪浅,女儿的关系好, 郎君也不遑多让啊。” “难怪谢郎君从不往那平康坊里去,感情是不好那一口啊,也是苦了他了。” 一个原本优秀完美到极点的人, 让人膜拜和羡慕, 可只要他身上有了一个污点, 他就会比一事无成的那些人罪恶十数倍, 一个错误, 让他这一生都是错误的。 “你好不知轻重,你叫我怎么说你好!”谢氏祠堂内,谢崇手持藤条, 痛心疾首, 他最得意的儿子,闷声不响的出了这样的事,他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谢明谨跪在地上, 一语不发,他好像被抽去了灵魂, 双眼失焦无神,谢崇说什么他都听不到。 谢崇作势要打他,最后那藤杖也没落下去,“你好好反省反省吧!” 他气冲冲的离开, 谢南枝扶着孟夫人站在一旁,不知怎样宽慰谢明谨。 孟夫人已是泪流满面,旁的事情她不愿理会,她是知道自己的儿子是个看重颜面的人的,外面的那些话得让他有多难受。 “明谨啊,”孟夫人走过去,在他身旁蹲下,“不管怎么样,你都是我们家的好孩子,你父亲正在气头上,你也莫要怪他,母亲尊重你,不管你想怎么做,我都会支持你的。” 虽然是很难接受,但相较于谢明谨的快乐,那些俗世伦理也没有那么重要。 不管他们怎么说,谢明谨都是那副失神的模样,他只是去见了一面王随,不知道为什么会被那些人撞见。 直到晚上,谢崇还没有叫他起来,大家都睡了以后,谢南枝去了祠堂,跪在了谢明谨旁边。 “二哥,你能告诉我,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吗?”谢南枝很轻浅的问他,造成今日这种局面,她也要担一份责。 谢明谨没说,他只叫南枝快回去:“都这么晚了,赶紧回去歇着。” “二哥,就那么执着吗?”南枝眼中泛起水光,其实没有难的,只要他说一句都是误会,很容易就会过去,王谢两家会让这件事慢慢沉寂下来,可是他跟王随谁都不愿意。 很久,谢明谨才扯出一个笑容来,“南枝,你不懂。” 她真的不懂,那么多人反对,鄙夷,谩骂,都还磨灭不了那份情意。 “所以你现在是要等王随的一个说法吗?” “是。” 只要他也和他一样坚定,无论如何都会扛过去的。 谢明谨跪了三天的祠堂,出来后听到的第一个消息是,王随要娶妻了。 - “都给我让开!叫王随滚出来!”谢南枝站在王氏大门前,怒气冲冲,气势凌人,王氏家仆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只一个劲的说好话:“还请谢四娘子稍等片刻,容小人先去通传一声。” “有什么好通传的,先示好的是他王随,出事了装缩头乌龟的也是他,怎么,想把所有的风言风语都留给明谨哥哥一个人是吗,做梦!”卢文茵听了消息后第一反应也是赶去王家,路上和崔攸宁撞见了,来了这发现南枝也在,三大世家联合要讨公道,王家哪里担的住。 僵持许久,还是王弘出了府来解决问题,他定定看向谢南枝,拱手道歉:“南枝,此事是王氏的不对,但是我们别无选择。” 龙阳之好搁在寻常人家都是不得了的事情,更何况是素来注重颜面的世家大族,他也是王家的人,总要把事情对王家的损害降到最低。 王随娶妻,是现如今他们家能想出的最好的办法了。 “五郎君,”谢南枝眼眶还红着,她的哥哥受了那么多苦,不是为了那样一个薄情寡义,自私懦弱的人的。 “这件事情是谁都没有想到,王谢两家这几年交好,你们是不是做的太过分了,王随要面子,王家要面子,所以就可以那么轻易的牺牲我哥哥吗!” 王弘面露难色,“南枝,很抱歉。” “这句话不该你来说,我今日是一定要找王随讨个说法的。” 谢南枝发了狠,这些家仆哪里是她的对手,三两下撂倒后就往府里冲,王弘想跟上去却被景央用佩剑扣住。 “王五郎君,你已经辜负了我们家二郎君对你的尊敬和信任,还要再过分一点吗?”景央神色淡淡,人都是自私的,她可以理解,但是没办法原谅。 - 谢南枝一路冲进王随的院子,这几年里,她也没少来王家,也是没有想到有一日会是硬生生闯进来的。 她去的时候我,王随还站在廊道中,那样黯然神伤的模样看的谢南枝忍不住发笑。 “当日你随五郎君来我家的时候就屡屡向我二哥示好,你们何时在一起我并不知道,可是,似乎一直以来你都是主动的那一个,你把我二哥拖下深渊,现在就准备抛下他自己上去了是吗?” 王随被说的无地自容,他做了事情却没有承担的勇气,就一日的功夫,外面的话难听成什么样子了,他扛不住,也不想再坚持。 “四娘,代我向他说句抱歉。” “哈!”谢南枝忽然放声大笑,讽刺至极,“我代你?你凭什么让我代劳,既然没那个本事就不要去做,你就是个小人,那清河崔氏的娘子也真是倒霉,栽在你这种烂人手里。” 谢南枝走近了他一点,双手揪住王随的领子把他按在柱子上,她眼中血丝遍布,说出来的每一句话都是咬牙切齿的:“你不配我哥哥的喜欢,你应该庆幸,你是琅琊王氏的郎君,否则我今日一定会杀了你!” “王随,我诅咒你,这一辈子都要受尽折磨和煎熬,不会得到任何真情。” 撒完火后谢南枝从庭院里穿过,一路顺畅无阻,那琅琊王氏的家主坐在厅堂里半晌说不出话来,还叫人把那几位好好送回去。 “与崔氏的婚事要尽早办下来,等风波过去再说,这一次,是七郎亏欠谢氏在先,任何人都不许找谢氏的麻烦,听到了吗?” 下面一片应声。 - 从祠堂出来以后,谢明谨晕倒了,接着又发了烧,大夫开了几贴药慢慢有些好转,人倒是醒了,还跟没了魂一般,不吃不喝,枯坐整日。 “二哥,你别这样,会好的。”谢南枝和他说了很多话,谢明谨会答应却从来没有往心里去。 眼下处于风口浪尖上,外面的话他们都不敢听,也就是崔家和卢家上门看过几次,魏晚蘅嫁入侯府,被管束的严厉,出也出不来,只能写信问候。 卢文茵和崔攸宁陪着的时候,谢家几个孩子还好受些,长辈们坐在一处,都是痛心疾首的模样,谢南枝有次陪着孟夫人过去,听到了几位家主的谈话。 “谢兄啊,恕我直言,明谨这孩子从小就被捧得高,他过于完美,太让人艳羡,以至于现在出了这样的事情,所有人都将这当作他终身的污点,我看明谨状态也不对,再待下去对他不好,这几年长安也不算太平,若是可以的话,我愿助谢兄重返北疆,在那里也可以重新开始。” 定远侯和卢侍中坐在一处,本来两家交情就不浅,这几年相处下来,他们也是为了谢家谋划不少,其实他们隐约感受的出来,陛下已经不满谢氏了,去年的西境大捷,还有创建神武营,谢氏威望太甚,招来君王忌惮,还是早早离去为好。 谢崇听后有几分松动,他能感觉到,北疆才是最适合谢家的地方。 “谢兄,我倒不这样认为。”崔道衍搁下茶杯,斟酌说道:“这样的事情虽不好处理,可是没有人会一直记着,要不了多久风波就会平息,再者,明谨满腹经纶,已然入朝为官,若是回了北疆,岂不断送他一身才华。” 谢南枝在门外听了好久,她先前不大喜欢崔道衍,即便他是攸宁的父亲,她总觉得他有些虚伪,今日许多话对他颇有改观。 其实,他也是真心为她哥哥,为她们家好的吧。 事情差不多发生了快一个月,好像外面的那些流言已经消失了,王随和他新婚妻子种种恩爱谢南枝从不理会,也不讲给谢明谨听,写给南蕴的信也没有提到这件事,她已有身孕,不好叫她担忧难过的。 等到风头过去,谢明谨好像也恢复了正常,读书写字,作画论道,和从前没有什么两样,但是眉宇间还是有化不开的阴郁,谢明朝和谢南枝时不时去望岫居待着,说些有意思的事逗他,兄妹三人的感情倒比从前还好了。 似乎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谢明谨再次踏足朝堂的那一刻,他才清楚明了,发生了的事情永远不会过去,总会有人提醒着你,你是一个有污点的人。 以前他上朝的时候收获的是赞誉和恭维,现在是审视的目光和嘲讽,仿佛他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一样,就那么一两个时辰,所有人都看着他。 朝会上讲了什么谢明谨听不进去,他浑浑噩噩,甚至有些害怕。 恍惚间,好像有人从他身边过的时候说了句什么。 “尽早离开长安,兵权于你们全家安危来说算不了什么。” 谢明谨眼前有些模糊,离去的那道身影有些陌生,只是认出了他身上穿着的是亲王的朝服。 回家之后的谢明谨彻底病倒了,他有高明的医术,却治不了自己,因为风波太甚,萧临渊下旨让他好生休养,说的好听,跟免官没什么区别。 “阿爹,回北疆吧,不要兵权了可以吗,哥哥他不能再待在长安了。”谢南枝噙着泪开口,现在的她非常讨厌长安,自从来了这里,所有人都变了,长姐和亲,二哥被流言所伤,他们要守那么多的规矩,一点都没有以前快乐。 谢南枝微微哽咽,下巴抖动着,谢崇走过来,帮她擦了擦眼泪:“南枝不哭,阿爹知道的,长安,的确待不下去了,明日阿爹就入宫跟陛下禀明此事,咱们一家人永生镇守北疆,再也不回长安了。” 他不是不知道萧临渊对他的不满,那还要他怎么做,他镇守边疆,击退蛮夷,护佑家国太平,长女为两国安宁远嫁和亲,他创建神武营打造精锐之师,但凡是他能做的他都做了,就那么容不下他吗。 谢崇明白,兵权是谢氏的保护符,也是萧临渊忌惮的根本所在,他已经耗尽了心力,他现在什么都不要了,就想自己的家人好好的。 - 甘露殿内,萧临渊看着自己面前的虎符,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始终忌讳谢氏功高盖主,眼下半数兵权上缴,算是明了忠心了吧。 “谢崇虽专横弄权,倒还有自知之明,当年平城公主远嫁北燕,朕也颇为动容,那一家子倘若心都是好的,朕也不会刁难,罢了,便放他们回北疆去吧。” 萧临渊正要拟旨,下首的崔道衍悠悠开口:“陛下就这样轻易的被谢崇骗过了吗?” “你什么意思?” “谢氏乃大梁第一门阀,与几大世家都是关系匪浅,谢崇交还半数兵权不假,可是他带兵征战多年,将士早与他一心,他交不交没什么区别,至于和亲一事,”崔道衍笑了笑,说:“臣听闻平城公主与北燕王子感情甚笃,王子对公主更是言听计从,北燕国主身体已经不太好了,来日王子即位,平城公主说一句,北燕便是谢氏最强的外援了。” “陛下,让谢崇回北疆就等于放虎归山,今日无意,未必日后生不出不臣之心,斩草除根啊,他毕竟当了这么多年的骠骑大将军,他对陛下的威胁实在太大了。” 他说的好像也很有道理。 萧临渊拧着眉,他未称帝时就不喜欢谢崇,他有意拉拢,谢崇却不为所动,拂了他的面子,这些年大梁将才也没出几个,南征北战,就靠谢崇一人,他在民间威望太高了,实在是放心不了。 “那你说怎么办?” “臣自有办法,只是到时候需要陛下配合。” 崔道衍笑容满面,浑身透着奸诈气息,谢氏若不亡,崔氏哪有上位的资格,再者,只有他把萧临渊想做的事情做到极致,将来的他才会是真正的天子心腹,权势滔天。 - 谢家上下都忙着收拾行李,谢南枝东西带的不多,就是谢明朝送她的那把刀她放的好好的,刚想找景央说说话,猛然想起她让景央先回北疆整顿了。 琨玉斋的梨花全部盛开,花瓣许多落在地上,谢南枝去扫了扫,积聚了很多,也很美。 来年,就看不到了。 谢南枝手扶着粗壮的树干,想到了很多事情,跟文茵攸宁还有晚蘅说的时候,她们虽然很舍不得她,但还是想叫她走。 “南枝,其实我觉得,长安一点都不适合你,你这样张扬活泼的人,就该在北疆纵情一生的,我想回了北疆你会比现在更快乐。”崔攸宁觉得,离开也好,谢家太多事情缠身,根本不适合在这样的权力漩涡里挣扎。 “是啊,就算你走了,我们也可以经常写信,有机会我也会去北疆看你。” 说的很好,魏晚蘅心里明白,大概是没有那个机会的。 她们表现的都有些伤感,唯独卢文茵,大大咧咧,没个把门,什么都无所谓的样子:“我跟你说,你回去了不要太想我,等安顿好了以后,我就去北疆找你们,我要嫁给谢明朝,做你三嫂,以后我们就可以一直在一起了!” 她缓和气氛的本领实在厉害,被她这么一说大家也没有那么悲伤了,一一送走之后,谢南枝也想到了自己的婚事。 她想嫁给温辞之,可是她不想再回长安,辞之哥哥愿不愿意留在北疆和她永远在一起呢? 到时候去了北疆再问他吧。 夜色正浓,月明星稀,谢南枝坐在梨花树旁,憧憬着未来的日子。 - 崔攸宁回家的时候,府里人都歇的差不多了,就是崔襄才在外面喝了花酒回来,酒气熏天,昏昏沉沉。 “你怎么又喝成这个样子?你才多大啊?”虽然他不听,崔攸宁还是忍不住说。 “你管得着吗!崔攸宁,少管我,你不是跟谢家那两个关系好吗,欺负你弟弟的人你还每天笑脸相迎,你贱不贱啊!”崔襄被宠坏了,什么都敢说,谁都不忌讳。 “你!”知道他是个什么德行,崔攸宁不想同他争,只说:“那是你活该,照我说,当日三哥就不该打你的手,应该打断你的腿,看你还怎么跑。” 她丢下话离去,崔襄骂骂咧咧半天,最后呢喃着:“打断他的腿……” 崔攸宁想去找崔道衍问一下有关谢家的事情,具体没定什么时候走,因为陛下的旨意还没下来,她就想着替南枝问问。 院子里的门都紧闭着,崔攸宁脚步轻,等到了门边才听到里面的人说什么。 “明日是个好时候,届时我会告知谢崇太子逼宫,让他入宫救驾,谢崇领兵入宫之时,贺统领便可以谋逆之名就地斩杀谢崇。” 门外的崔攸宁脸色煞白,手指关节僵硬,头脑中一片混乱,等她反应过来后就急忙离开,她要去告诉南枝。 还没出院门,她就跟府里的管事撞上了。 “六娘子?您怎么在这?” 后面的门打开,咯吱声传进耳中,崔攸宁不敢回头,最后她被崔道衍锁进了自己房间里。 “父亲你为什么要那么做?你明明和谢家的关系那么好!”头一次,崔攸宁不顾什么尊卑礼仪,朝着自己的生身父亲大喊大叫。 “崔攸宁,你以为你是在跟谁说话,大人的事情你少管,我警告你,不要想着出去报信,谢崇必须死,谢氏必须亡!” “你就是个伪君子,奸诈小人!”崔攸宁眼眶通红,手指攥的发白:“谢伯父对你那么好,你为什么要害他,是不是从一开始你就没安好心,你让我和南枝多来往也根本不是尊重我,仅仅是想让我从她那里套消息,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人!你根本不配做我父亲。” 下一刻,崔道衍一巴掌扇在了崔攸宁脸上。 “崔攸宁!我不管你怎么想,记住你的身份,你是博陵崔氏的女儿,你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崔氏,今日的事情你传出去半句,崔氏便万劫不复,你就是崔氏永远的罪人!” 崔道衍怒气冲冲的离开,崔攸宁房间的门窗全被钉的死死的,根本出不去。 “我该怎么办。”崔攸宁泪珠不停往外冒,唇边也带着血迹。 每一扇门窗都被她砸过敲过,一点用都没有,嗓子都喊哑了,也没有人放她出去,崔夫人倒是来过一次,心疼之余也还叮嘱着她:“攸宁啊,虽然你父亲做的不对,可是木已成舟,陛下要谢氏亡,他只能听从。” “等一切都结束了,母亲马上叫人放你出来。” 结束了,那还有什么意义。 “母亲,我求求你,你让我出去,求求你!”崔攸宁哭喊着,好像眼泪都要枯竭,这个家里的所有人都不为所动,听不见哀求,看不到眼泪,没有丝毫的怜悯和同情。 崔攸宁的身体沿着门边滑下,她最好的朋友,就要被她的亲生父亲害死了。 这真是天底下最大的悲哀。 第31章 将星陨落 魏晚蘅好不容易出了趟门, 跟她那婆母说来到去半天,才出来走一遭,她想去珍宝阁挑些首饰给谢家送去, 这两年来,南枝那里送了不少东西, 孟夫人江姨娘还有南锦是疏忽了,总要在她们走之前补上。 珍宝阁这几年生意不怎么好了, 城南新开的首饰铺子家家出彩,可她还是更喜欢来这里。 里面没有什么人,掌柜见她来了好生招呼着, 魏晚蘅仔细挑选一番, 收了好多东西才上二楼去歇着, 那掌柜前前后后伺候得当, 让魏晚蘅心里止不住发笑。 从前她是五品京官家的庶女, 人微言轻,囊中羞涩,来了这里也会被晾着, 如今她成了世子妃, 走哪都有一大堆人巴结,这也证明她的选择是对的。 上楼后她叫身旁跟着的人去买些小玩意回来,从厢房外过的时候, 里面有人气冲冲的出来,同她撞上。 “五郎君?”魏晚蘅几乎下意识的朝着屋内看去, 低矮案几旁,墨绿色竹纹袍角若隐若现。 她的记忆力一向很好,那件衣裳,除夕日跪在雪地里的魏王萧琢穿过。 王弘呼吸紧窒, 自知今日是自己过于鲁莽,忘了场合,他使眼色叫掌柜的下去,抬手做出请的动作:“世子妃,随王某进去喝杯茶吧。” 从屋外到内里不过几步路,魏晚蘅已经把其中的利害关系盘算清楚,来到萧琢身前时,未曾迟疑直接双膝跪地。 “妾以魏家上下安危与世子妃的身份起誓,今日之事妾不会向外透露半分,若有违反,听凭殿下处置。”她交叠的掌心冒着汗,最不受宠的皇子和世家大族子弟私下来往,所有人都不知道,就她知道了,这等于是平白来了场祸事。 萧琢淡淡瞥她一眼,面前热气氤氲,白烟弥漫,他情绪都没有多大的起伏,平和开口:“世子妃这话严重了,不过是撞见本王与友人喝茶,小事而已,看过了,没几日就忘了。” “妾明白了,多谢殿下。”魏晚蘅心才放下,又听萧琢说:“本王是个不喜热闹与麻烦的人,惹的祸多了,难保不会生气,世子妃记好了。” “妾,记住了。” 魏晚蘅起身,感觉身躯还有些颤,她朝着二人颔首示意退出去,将东西收拾好连忙上了马车,心有余悸。 如果什么都不知道,淮安世子妃和清河崔氏的儿媳倒不必怕一个落魄了许多年的皇子,可是萧琢远没有看上去那般潦倒,无论何时何地,不能把自己看得太高,她服软这一回,将来便多一份指望。 “去谢家。” 珍宝阁里王弘不太赞同萧琢的做法:“就这么轻易的放她走了?倘若她真的说出去,你在陛下那里好不容易得来的关注马上就会变为厌弃的。” 之前猎场有刺客出没,萧琢替萧临渊挡了一刀,多少补品赏赐流水送进魏王府,萧临渊还能和萧琢说上几句话,比起从前不知好了多少。 萧琢现在在萧临渊那里就是一个舍身救父,无任何不轨之心的好儿子,要是让他知道萧琢背后做的事,怎能轻易放过他。 萧琢端正踞坐,看向王弘:“那不然呢,她现在是淮安世子妃,世子对她分外宠爱,不明不白的出了事,我们的麻烦只会更多。” “放心吧,她是个聪明人,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 魏晚蘅去了谢家后,谢南枝领她去久安堂坐,孟夫人受了刺激,身体愈发不好,这几日缠绵病榻,谢南枝和谢南锦都在这边伺候着。 “晚蘅来了,”孟夫人有些虚弱的开口,眉眼含笑,她们家南枝交的几个朋友她都是喜欢的,什么都不论,相处久了,她心里明白都是好孩子。 魏晚蘅笑容得体,道:“总是来找南枝玩,想起来还没有好好给伯母还有南锦准备过礼物,你们就要走了,我去珍宝阁挑了些首饰,也不知道你们喜欢喜欢。”她把东西拿给她们看。 “你客气什么呀,你不送我还不让你来了不成。”谢南枝似有些嗔怪,四个女孩子里,就属她魏晚蘅最客气。 孟夫人:“好孩子,谢谢你,南锦看看喜不喜欢?” “自然是喜欢的。”南锦比最开始来的时候开朗了一些,总被南枝和文茵带着玩,最文静的人都要偶尔出格一番。 久安堂里一直有浅浅的交谈声,有一会魏晚蘅才有些为难的说:“外面还是有不少人在议论二哥的事情,我总觉得好像有人在推波助澜,本来之前流言都下去了,不知怎的又多了起来。” 魏晚蘅有拜托淮安世子查过,当日撞见王随和谢明谨的人并不多,那几个世家子弟也不是碎嘴的人,闹得那样大现在想想都很奇怪。 往前推几天谢南枝还有心思去探查,现在她只想安安生生的等圣旨下来,她们一家回了北疆什么都会好起来的。 “晚蘅,辛苦你了。”不管怎么说,她的帮忙让谢南枝很感动。 最后她要走的时候,孟夫人从匣子里拿了封信给她。 “我与你婆母早年也算有些交情,这是我给她的信,你帮忙带一下吧。” “好。” 把人送出去后,谢南枝折返回来问孟夫人:“阿娘你跟淮安侯夫人有什么好说的,我没见你们互相走动过啊?” “小孩子不懂,这大人的交情牵扯可多着呢,不能只看表面,晚蘅虽说已经嫁入了侯府,侯夫人却实在不是个好相与的人,刁难责备必不可少,我信里说了已经认了晚蘅做干女儿,念及谢氏,她也会有所收敛的。” “那我替晚蘅谢谢阿娘!”谢南枝扶着孟夫人躺下睡着,她和南锦出了久安堂,两姐妹正说着话,谢明朝垂头丧气的走过来,整个人都是蔫巴的。 “怎么了你?”南枝好奇问。 “还不是那个崔襄,我在城南看中了一把琵琶,想要送给文茵的,崔襄凭空冒出来,跟我抢了琵琶,送给身旁的歌姬,洋洋自得,小人猖狂!” 谢明朝和崔襄向来不对付,就算南枝和攸宁的关系再好也磨灭他们两个的龃龉,类似事情太多,谢南枝都懒得骂崔襄了。 “好了你跟他计较什么,北疆那里好东西那么多,到时候你叫人送来长安给文茵就好了,别生气了。” “也是,回了北疆再说吧。” “要去看看二哥吗?” “走吧。” - 这日午后,崔道衍带来了陛下的圣旨,谢崇还有其余谢家人的心才安下来,崔道衍和谢崇在府里用了膳,二人把酒言欢,意到浓烈处,崔道衍竟是潸然泪下:“我与谢兄相交,短短三载,谢兄此番回北疆,也不知是否还有回来的时候。” “今日谢兄莫要先走,待明日我亲自送谢兄出城,以全我二人情意。” 如此情真意切,谢崇怎能不应,几杯热酒下肚,丝毫看不出对面人的深意。 酒后,谢崇被架回久安堂歇息,谢南枝和谢明朝去送崔道衍,他酒量不错,人还很清醒。 “崔伯父,怎么今天攸宁没有来?”谢南枝轻声问了句,但凡崔家有人过来,攸宁都是跟着一起的,她明日就走,还想今晚同她多说说话。 崔道衍答的自然:“攸宁染了风寒,在家中养病呢。” “严重吗?”南枝急问。 “无碍,只是身子乏了些,南枝勿念,明日她定能同我一道去给你们送行。” “好,多谢崔伯父。” 南枝目送人离去,前方崔道衍忽然扭头看了看,视线不落在人身上,像是打量着整座谢府。 那一天,太阳落下的很早,天边有一大片晚霞,火红热烈,最后被层层乌云覆盖,寒风侵袭着城内的每一处,树叶交叠沙沙作响,人家灯笼互相碰撞,风雨将倾,狂暴将至。 子时之后,谢氏大门被猛烈的敲击着,门童开门后被人撞开,只能看见几道匆忙身影朝着久安堂去。 谢崇迷醉当中被人大力摇醒,睁开眼就看到崔道衍,羽林卫统领贺洋还有荥阳郑氏家主三人焦急不掩,神色透露惊慌。 “不好了谢兄!太子逼宫,现在陛下性命垂危,谢兄快快入宫救驾吧!” 本来谢崇就喝了酒,神思不清,加之近来太子屡屡招来陛下责骂,心生怨愤走了偏路也正常,又觉得崔道衍可信,听了话是深信不疑,连忙起了身交代:“贺统领与郑尚书先入宫去保护陛下,道衍你随我前往神武营调兵!” 几人匆匆出了府,这么大的动静琨玉斋朗月堂还有望岫居都惊动了,南枝换好衣服出来,去问门童才知晓发生了什么事,她拉着谢明朝去找谢明谨。 “太子逼宫?这怎么可能呢?”谢明谨脸色苍白着发问,太子素来受陛下宠爱,哪怕近来做错了事也不至于到逼宫的地步,羽林卫御林军都在,无陛下传召,朝臣擅自领兵入宫那可是谋逆之罪。 “快去拦住父亲!”谢明谨不知为何谢崇会那般鲁莽,现在也无暇多想,“明朝你去找父亲,南枝你速去卢氏,找定远侯和卢侍中,向他们说明此事,快去!” 兄妹两个心慌意乱,连忙按照谢明谨的吩咐去做,谢明谨艰难起身换好衣服,他得去一趟琅琊王氏,找王弘。 他曾提醒过他小心崔道衍,这些年崔道衍装的太好他放下了戒心,事实证明王弘是对的,或许王弘还能有办法。 长安城在此夜彻底陷入动乱之中,三门惊动,宫门大开,神武营兵士尽数朝皇宫去,皇族与世家都是不明就里。 博陵崔氏中,崔攸宁终于被放了出来,她还想跑出去找人,被九叔崔则拦下。 “你要去哪?”崔则一身森寒,厉声告诫崔攸宁:“你父亲所为乃是陛下授意,告发你父亲等于陷陛下于舆论当中,这个后果崔氏担不起,你最好安分点。” “可是九叔!” “你要为了一群外人,毁了整个崔氏的基业和将来吗?” 崔攸宁脸上泪痕斑驳,忍不住反驳:“九叔,那不是外人,是我最好的朋友的家人啊。” “家族利益面前,哪来的朋友,你觉得她谢南枝会领你的情吗,今夜一过,谢氏万劫不复,崔氏是主谋,你是崔氏女,你也是罪人,永远都别想挣开。” 崔则说罢后拂袖而去,徒留崔攸宁一人,这座宅子,成了她出不去的地方。 - 谢崇带着精兵强将入宫,一路畅行无阻,等他到了甘露殿前,所有的疑惑都解开了。 他的君王站在高台之上,睥睨众生,气势骇然,羽林卫统领贺洋手持长枪,身后是黑压压的军士,而他身旁的,他认为的好友崔道衍,慢慢走到了君王身边,所有神情消失,冷漠的发号施令。 “骠骑大将军谢崇,谋逆逼宫,罪不可赦,就地诛杀。” 一句话,判了谢崇的死刑。 直到贺洋走到谢崇身边,竖起长枪的时候,谢崇都还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担忧他的君王,不顾一切入宫救驾,结果君王要杀他,他那么信任的好友,把他骗得团团转。 是他太愚蠢了,还是这些人太阴险了。 到死他也想不明白。 谢明朝赶来看到的最后一幕就是长枪穿透了谢崇的身体,血流如注,他的父亲眼睁睁看着高台上的那些人,眼睛没有闭上,双手紧攥兵器,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阿爹!”哀嚎划破天际,里面包含太多的情绪,痛苦,悲愤,伤心欲绝。 大梁最耀眼的一颗将星就此陨落。 第32章 灭门 建宁二十五年的春末, 成为很长时间以来所有人都不愿回首的一段时光,如日中天的陈郡谢氏倒的太猛太惨烈,天子怒火逼得所有人无力阻挠。 “陈郡谢氏, 谋逆犯上,罪不可恕, 罪臣谢崇伏诛,谢氏众人就地诛杀!” 赶回谢家的谢南枝看到的就是满地尸体和鲜血, 那扇乌黑沉重的木门大开着,还能看见宅院里举着刀剑的羽林卫,钟鸣鼎食, 公卿世家的光环已经完全消失了。 “不要。”谢南枝低声呢喃着, 杏眼中泪光充盈, 到底是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血光蔓延, 谢南枝已经没有办法保持理智了, 踏入尸山血海中,她俯身捡起一把剑。 她长大了,会保护自己的家人的。 谢南枝攥紧手中的剑, 眼里一片猩红, 她没有杀过人,可是通身的气势和矫健的身手逼退了一众羽林卫。 “放肆!我等奉天子之令而来,你是要抗旨吗!”羽林卫的副统领捂着肩膀, 有些吃力的问,真没想到一个小姑娘这么厉害。 谢南枝没有过多的表情, 她就站在谢家的正堂前,手里的剑对着前方,“我只想保护我的家人,我阿爹没有谋反, 谢氏无过,你们没有资格在这里大开杀戒。” 说这些话的时候,她鼻音浓重,声音打着颤,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血,她也害怕,但是父兄不在,她就得担起这个家。 “没有见到证据和圣旨,谢家不会认罪的,现在,都给我退出去,否则我就杀了你们。”谢南枝瞪着那些人,见他们不退,扬起手里的剑看过去,通身杀气凌冽! 羽林卫副统领咬着牙叫人退出去,毕竟今日是贺洋与崔道衍指使他前来,只说陛下属意,可没见到圣旨他心里也没底。 僵持着的那半个时辰,谢南枝不敢离开半步,她矗立在那里,生怕自己一晃眼又要好多人被杀,她都来不及去看一眼孟夫人和南锦她们。 黑夜逐渐过去,微弱的光亮出现以后,定远侯带着圣旨来了谢家,他额头上还有血迹,面色苍白,没有办法用言语来形容看到遍地惨象的心情。 荒唐,真的太荒唐了。 那么轻易的定下谋逆之罪,大开杀戒,可还有半点规矩王法可言。 今日的朝会前所未有的早,那么大的动静,群臣早侯在宫门外,萧临渊一声令下,众臣立于宣政殿上,人人惶恐惊吓。 “谢氏护佑大梁百年,怎会生出不臣之心,陛下武断失智,岂是明君所为?”卢侍中跪在殿上声泪聚下,眼看着谢家就要走了,为何天子还是容不下他们。 “大胆!谢崇谋逆犯上领兵入宫是不争的事实,谢氏满门负罪,你还要指责朕的不对吗!”萧临渊怒道,就是因为这样他才非要谢崇死,百姓以他为天,臣子也因他对天子不敬,这种权臣佞臣,他怎能留下。 卢侍中自知和他没什么好说的,只是决然的摘下头顶上的官帽,“纵使谢崇谋逆,陈郡谢氏功勋无数,谢氏子女都不致死罪,臣恳求陛下,饶恕谢氏众人!” 他头颅重重扣在地上,发出的声响令朝野为之所动,萧临渊面色如墨,气到极致,阴鸷目光扫过众人。 “还有谁,要为谢氏求情的吗?”森寒语气满含威胁,仿佛谁要是再站出来就会和谢氏一个下场。 温则许和琅玡王氏的家主站在一处,两人浅浅对视一眼,都看透了对方的心思。 他们承过谢氏的恩情,可是报恩哪比得上举族荣宠安危呢,人都是自私的。 王温两家都不动,剩下的自然更不敢动。 满殿鸦雀无声,人心薄凉尽显无疑。 忽然,一阵笑声传了出来。 “原来我大梁朝臣,皆是贪生怕死之辈。” 定远侯满眼讽刺失望,他走上前去,和卢侍中跪在了一处,同样摘下自己的官帽。 “纵谢氏有过,多年以来谢氏立下的战功也足以消弭,臣愿以身家性命求陛下开恩,饶恕谢氏,若是陛下还不愿意,”他顿了顿,忽然抬头直视萧临渊,“昔年先皇赐予范阳卢氏一道空白圣旨,今日臣便拿出来一用。” 做人不能忘恩负义的,谢崇救过他们家的人,卢氏和谢氏的关系那样好,氏族家主的尊严让他没有办法和那些小人一样袖手旁观。 何况,南枝那孩子求到他们这叔叔伯伯面前来了,谢氏他管定了。 最后以两位重臣的撞柱明志结束了这场闹剧,萧临渊也不想彻底毁了自己的声望。 “谢氏主母及子女贬为庶民,永居长安,不得离开半步,其余男丁充军,女眷没入教坊司,退朝!” 他一句话,定了所有人的生死。 这样的旨意,也不知道到底算谁赢了。 过了很多年,谢南枝都还记得那一天,三月二十七日,她坐在堂外的梨花树下,看着那些死去的人被抬走,看着定远侯训斥羽林卫副统领,说他私自行刑,难逃一死。 梨花落了满地,花白一片也盖不住那些鲜红的血液。 她还看到江姨娘被抬了出去,她心里隐隐不喜欢了很多年,但对她却一直很好的江姨娘在听说谢崇的死讯后,自刎殉情。 还值得一提的是,这场杀孽惊着了身体本就孱弱的孟夫人,被赶出华丽宅院的那个夜晚,孟夫人也去世了。 这回,除了几个孩子,谢氏真的没有人了。 - 那一天到底是怎么过的谢南枝只模糊的记得了,因为一直在流泪,看不清东西,哥哥们回来的时候也在哭,五个孩子,年龄最大的也不超过二十岁,连父母亲人的丧葬之礼都没有办法解决。 那个时候谢南枝多希望有个人可以出现救救他们,救救他们的父母,不求多的,让他们入土为安就可以。 好在,她这么一点希望得到了满足,定远侯卢侍中还有整个范阳卢氏的人跪在宫门外,求回来了谢崇的尸体,求到了夫妻二人的合葬,哪怕是在一座荒山上,离长安很远。 离开了家,他们连住的地方都没有。 “去我家住,我就不信了,他们那些人当真可以狠辣到这般田地,要你们自生自灭不成!”卢文茵憋红着脸,眼圈红肿,她同样不明白,怎么一夜之间会有这么大的变故。 不管她说什么,谢南枝都是那副呆呆愣愣的模样,哭了太久,没有眼泪可以流了,她只是静默的站在那里,扶着摇摇欲坠的南锦。 “文茵。”最后开口叫人的是谢明谨,他嗓子已经哑了,也看不出原先意气风发的模样。 “今日卢氏之恩,我们兄妹几人永生不忘,为了我们卢氏已经彻底得罪了陛下,不能再拖累你们了。” “没有拖累!”卢文茵年纪小,稀里哗啦的开始咒骂,最后满脸泪痕,小声的唤着:“明谨哥哥。” “往后的日子我们也不能再靠着你们,你快回家吧。” 卢文茵还想再说,却见谢明谨已经弯下腰身,朝她作揖,“我们不想再看见任何人因为我们受到牵连了,想想你的家人,他们也需要你的保护。” 成长之痛就在于,长大后的我们永远不能只做自己,只为自己。 文茵走后,谢明谨没有犹豫的带着弟弟妹妹离开,已过子夜,不管怎么说,也要找个地方歇一歇,他们的生命留的太不容易,更应该珍惜。 一路上谢明谨没有说话,没有流泪,他已经没有时间去悲伤了。 在城南的一间小寺庙里,他们度过了这个最痛苦的夜晚。 说是歇下,谁都没有睡,除了最小的明繁,他还那么小,被母亲和姐姐保护的好好的,没有看到那一场杀戮,只是奔波劳累。 细微的啜泣声没有听过,南锦已经哭晕了好几次,南枝坐在她身旁,静静注视着佛像。 佛祖慈悲吗,那为什么他们家会是这样的结局。 一点都不慈悲。 - 关于他们所有的情况,明里暗里关注的人都知道了,崔道衍坐在书房里,心情颇好,他助萧临渊铲除心腹之患,他该得到的也不远了。 “那几个孩子倒还算幸运,勉强保住一命。”崔则冷着脸,有些不满意这样的结果,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卢家那两个老东西,真的很烦。 崔道衍逗弄着水中金鱼,淡然轻蔑道:“没了家族庇佑的高门子弟,比蝼蚁还容易被碾碎。” 他们到底能不能活下来,就要看他们存什么样的心思了。 - 魏王府 纸团丢了满地,墨迹斑驳桌面,萧琢快把宣纸写完了也不想停,最后一张纸丢出去的时候,他把手里的笔也丢了出去。 陆节打听清了情况匆忙回来禀报,根本不敢抬头看萧琢。 “我记得,景央还在北疆吧。”萧琢沉着脸问,就是不想看到那群人的恶心嘴脸,他今日才告假没有去上朝,他怕他真的忍不住杀了崔道衍。 “是还在,估计要不了多久就会听到消息回来了。” “把这封信给她,用最快的速度。”萧琢从书下抽出信封给陆节。 陆节一怔,把心里话问了出来:“殿下还是要帮他们吗?” 他没听到回声,要退出去的时候才依稀听到呢喃。 “我还能帮她什么呢?” 第33章 重病 谢南枝一整晚没睡。 天微微亮的时候, 她面无表情的把自己身上所有的首饰取了下来,钗环珠翠,璎珞手钏, 每一件都不落下。 等到南锦醒的时候,她也叫她这样做了。 并没睡上几个时辰, 南锦肿着眼睛问:“四姐,你要干什么?”她说话时浓重的鼻音怎么也压不下去。 “把这些首饰衣裳卖了, 还能有些银钱,如今我们吃饭住宿都是问题,这些身外之物也留不住。” 南锦觉得, 她有些太过冷静了。 她还是照做。 谢南枝把东西整理好, 细碎的阳光从门柩窗沿透过, 她开门的瞬间, 谢明谨要从外面进来。 他只是看了一眼南枝手里的东西, “哥哥陪你去。” 好像一夜之间,他们成长了许多,自觉承担起了做哥哥姐姐的责任, 因为知道他们能够存活下来有多不容易, 已经没有心力再去悲伤,现在的他们,只是想好好的活着。 谢南枝很有目的性的去了珍宝阁, 从前谢家照顾他们的生意,但愿也能多换点的钱出来。 一路上, 兄妹二人没什么遮掩的走过大街,识得他们身份的人,免不了一路看着,说不清是唏嘘还是惋惜。 谢家兴盛之时, 长安城是他们谢家人一展风采的舞台,一朝没落,长安变成了困住他们的囚笼。 强忍着内心的不适,谢南枝揉了揉泛酸的眼角,她快步走,谢明谨紧着跟。 出乎意料的,珍宝阁的掌柜很好说话,那些首饰,差不多都以对半的价格卖出去了,这种东西二手的就不值钱了,是以他的慷慨太过珍贵。 换做从前,谢南枝是绝对不会想到有朝一日她也会为银钱发愁,为一毫一厘感动万分。 毕竟,她也不是那个尊贵耀眼的世家嫡女了。 “多谢掌柜,今日之恩,来日必当相报。”谢南枝福身拜谢,至于有没有来日,她也不知道。 接下来兄妹二人的交流显得现实又直白,拿了这些钱,总得先找个住的地方,再去换几身合适的衣裳,买些粮食,安顿下来。 落魄的世家子弟,连生存都变得格外困难。 大概是因为谢氏从前积了不少福德,他们总还遇见好人,所有的问题一日之内都解决了,入夜之后没怎么耽搁,谢明谨和谢南枝直接带着南锦他们去了那座小宅子。 忙碌中,他们过完了家破人亡的第一天。 - 魏王府 消息传过来的时候,萧琢颇感惊讶,随即释然:“他们倒是适应的很快。” “谢家几位郎君娘子,都是心思通透之人,即便身处绝境,也能安然无恙。”陆节话是这样说,看到他们的所作所为,又是惊喜又是心疼。 好好的世家子弟,沦落至此。 眼下不少人都盯着他们,便是崔氏与萧临渊的态度,就让不少有心相助之人望而却步,拦得住大多数,也不可能所有人都怕他们。 今日谢氏兄妹街上走一遭,暗地里可是有不少人相助的。 单说从前那批纨绔子弟,想要寻衅滋事,硬生生被崔四娘子给拦下,至于换银钱租宅子买粮食,这面前坐着的魏王殿下可没少出力。 陆节寻思片刻,问:“殿下于谢氏相助良多,便不打算让谢四娘子知道吗?” “知道又如何?”萧琢唇边溢出一抹苦笑,“总归,我与她,此生无缘。” 他要登上九五之巅,要虚与委蛇,要巴结奉承,顺着萧临渊的意,一步步的往上走,诋毁谢氏,为天子除去一切隐患,这才是他应该做的。 萧琢心里很清楚,他只是短暂的完全听从本心,就当是报答昔年雪地赠衣之恩。 多余的,强求不来了。 “好了,我乏了,你下去吧。” 陆节缓缓退出门外,没有听到萧琢最后一声喂叹。 “到此,就彻底两清了。” 过了此夜,他就只是魏王殿下。 - 住在小宅子的第三日,谢明繁发烧了,小孩子身体弱,遭逢大变,虽说南锦日日照顾,但也是比不上母亲的关怀体贴。 看到谢明繁烧的通红的脸,南枝咬紧牙齿,才几日的功夫,她人已经瘦了一大圈。 粗糙的衣裳,硬邦邦的床板,还有狭小的生存空间,简陋的吃食,她真的不习惯,并不是娇气,只是需要时间去适应。 她尚且如此,南锦情况自然更差,眉宇病气浮现,苍白虚弱至极。 谢南枝攥紧的拳头张了张,她对着谢明谨说了句:“我去药铺抓药。” 当然不只是抓药,他们几个大的,过的辛苦些就算了,小孩子不能苦着,她又去买了些补品吃食,细细算算,手中银钱已经没多少了。 天子脚下,寸土寸金,物价高涨也是常事。 这一日太阳很大,初春的寒冷消散不少,可是谢南枝站在药铺前,身心都冷到极点。 “掌柜,我想卖掉这只簪子。” 一只通体莹白,色泽饱满的簪子陈于南枝掌心,那玉簪上还有一抹红,格外显眼。 珍宝阁的掌柜动作一顿,自是看出这玉簪不是凡品。 “四娘子,你确定要卖?”到如今,所有人还是会和和气气的叫她一声四娘子。 如果可以,谢南枝当然也不想卖,那是温辞之送给她的,两家亲事定下,他赠玉簪以示爱慕。 好像经过一场大难后,她变得理智清醒了许多,温家没有出手相助是情理之中,哪怕温辞之回来,他们大概也不会在一起了,这门婚约也算作废。 谢南枝觉得,她不能再去理会那些风花雪月,现在他们一家人光是活着都要费劲浑身上下的力气了。 “我确定。” 话语掷地有声,好像眼眶没有闪现泪光。 回到那个暂时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南枝把药放下后再次出去,去往荒山之上,谢家三位长辈的墓边。 几抔黄土,一块墓碑,连名姓都不能留下,一代名将下场如斯,百年名门终不复存。 “阿爹阿娘,我真的有好好长大,我没有很软弱,我和哥哥一起,照顾南锦明繁,我们一定会好好的活下去,有朝一日,也会为你们报仇。” 谢南枝跪在墓前,声音有些小,她没有提起不代表她忘记了,那些人的丑恶嘴脸她记得一清二楚,连晚上睡觉的时候都会想起,恨不得将他们抽筋扒皮,削骨碾碎。 南枝身形笔直,跪在那里絮絮叨叨的说,以前她和谢崇谈心并不多,不是被骂就是被吼,自己太过顽劣,老是惹他生气,现在也没那个机会了。 “哥哥说,家里的事情不要跟长姐说,她临盆在即,受不得刺激,再过些时日,我就要有小外甥了。” “其实我很想念辞之哥哥,我幻想过无数未来的日子,嫁人生子,一世安康,现在也成了虚妄。” “阿爹阿娘,江姨娘,你们放心,我会当好一个姐姐,保护好自己家人的,今天天色不早了,下一次我再来看你们。” 说来也齐,她刚要走,晴朗的天就阴沉下来,没走出两里地,瓢泼大雨落下,谢南枝被浇了个透心凉,她匆忙往回赶,污泥弄脏了鞋袜裙摆,一个打滑就跌到灌木丛里,划伤手心。 就是这样一下,她所有的悲伤情绪都压不住了,汹涌的泪水不断落下,胸腔的声音格外尖锐。 “我一点都不想装出平静的样子,我难过我伤心我想哭,我想有人在我身边不断安慰我!我一点都不想坚强,强忍着悲伤去有条不紊的做那些事,都说我应该长大,我应该懂事,可我也才十七岁!我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为什么会是现在这样的结果。” 巨大的悲伤与怨愤席卷全身,谢南枝双眼赤红,就那样跌倒在灌木丛中,鲜血淋漓,狼狈至极。 - 谢南枝已经消失了三个时辰了,谢明谨迟迟等不到人回来,提着伞就出去找,碰上卢文茵他也再顾不得其他,央着她帮忙寻一寻。 卢文茵生怕谢南枝会出事,自己冲了出去,还叫侍女回府找人,大雨磅礴,雨花飞迸。 “南枝!谢南枝!”卢文茵小跑着,半截身子都淋着雨,她找到谢南枝的时候,觉得那都不像她了。 瘦小的身子紧紧蜷缩,她躲在屋檐下的墙角,微微颤抖,身上还有几篇血迹。 “南枝,你怎么了?”卢文茵过去,怔怔的看着她,之前还好好的。 她一句话似乎唤醒了谢南枝,那双通红的眼睛缓缓抬起,不再流血的手紧紧抓着卢文茵。 “文茵,你帮我写封信给辞之哥哥好不好,你叫他快回来。”她想见他一面,她想她所有爱的人都在她身边,这样就不会那么难过了。 谢南枝近乎癫狂,卢文茵自是满口应下:“好好,我帮你写信给他,你快起来,我带你去我们家。”那座小宅子她看过,南枝这样的世家贵女怎么能住那种地方。 就算谢家灭门,谢南枝在她心里也永远是那个尊贵的谢氏嫡女。 “我要回家。”南枝挣扎着说,她只想回家。 “好,我们回家。” - 谢明繁的病还没好,谢南枝又开始了,要比明繁严重的多,她整个身子烧红了,一直说梦话,还在哭,看上去状态极为不好。 自从亲眼目睹谢崇之死后,谢明朝就一语不发,像具行尸走肉,到此刻才有了情绪,他攥紧着拳头,怒气勃发,“我要杀了崔道衍!我要杀了他!” “你现在说这些还有意思吗!”谢明谨吼着,“谢明朝你能不能像个哥哥的样子,你现在去杀崔道衍,你是避得开那些护卫高手,还是承担的起谋害朝廷命官的抄家灭族之罪,你还要让所有人为你的怒火承担代价吗!” “你以为你还很小,南枝都比你懂事!”谢明谨揪住谢明朝的领子,恶狠狠的说:“你现在应该做的是去抓药,让南枝早点好起来,然后像个堂堂正正的男人,撑起这个家,如果做不到,趁早滚出去!” 谁没有脾气啊,在场的几个孩子谁不难过,可就算再难过也得活下去,而不是贪一时意气毁掉别人用命争取来的一切。 这一夜,过的兵荒马乱。 谢南枝烧了三日才好,醒来听闻了两件事,卢文茵大闹博陵崔氏,魏晚蘅与婆母争执,一气之下提出要与世子和离。 第34章 断情绝爱 一盆狗血泼在了崔家大门前。 崔道衍赶到府门外的时候, 差点气了个仰倒,他颤抖着手指指向卢文茵:“我念及你是小辈,不同你计较往昔的辱骂之言, 今日你还敢来我崔府放肆,你当真是无法无天!” 他是一辈子都没有受过这种气的。 卢文茵才不怕他, 一双明眸死死瞪着她,她从不学长安贵女温婉贤淑, 现在也没什么忌讳:“那又如何,你们崔家是个什么德行自己还不清楚吗,一个不知道从哪冒出来旁支子弟也配沿袭主脉?便是出了你这样的人, 崔氏才始终上不得台面。崔道衍, 人在做天在看, 你谋害谢伯父之事, 总有一日, 会有人向你讨回来。” 她忍了许久,实在咽不下那口气了,今日来崔府, 一为骂崔道衍, 二来,她要找卢文茵要一个说法。 不管不问,不声不响, 到底她有没有参与进去,卢文茵都要结果。 她作势往府内冲, 有下人来拦,“你算是什么东西也敢拦我!滚开!”她一句话给人吼的又回去了。 崔道衍被她那番身份的说辞气得心口痛,一时却也拿他没办法,眼下风口浪尖处, 再跟范阳卢氏撕破脸实在不划算,招惹氏族抵抗麻烦就大了。 整个崔氏被卢文茵闹得鸡犬不宁,这位刁蛮任性的名号早传遍了,就她那不怕死的性格,即便卢家来人把她带回去,她也是不会走的。 卢文茵径直去往崔攸宁的住处,攒了一腔怨气,见到她人的时候,气散了大半。 原本韶光正盛的女孩子变得形容枯槁,坐在床边愣着神,华丽的闺房空荡的不像话,没有服侍的下人,没有生气,只有寂静苦寒。此处倒不像奢华屋舍,更像是囚笼。 “你也在难过吗?”卢文茵眼角泪光闪烁,好像只有问出来了自己想听的话才会满意,“你知不知道南枝他们现在过的有多惨,食不果腹,粗衣寒舍,你都不打算,去看一眼吗?”她一步步走向崔攸宁,轻轻的走,始终听不到回答。 “你说话呀。”颤抖的声线滑过,怎么也唤不动那道虚弱的身影。 卢文茵把脸别开,吸了吸鼻子:“你开口说你不知道,我就当我们还是好朋友,你跟我还有晚蘅,一起去陪南枝。” “要是不说,”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卢文茵收敛了泪光,“那我就当自己瞎了眼,找了你这么一个忘恩负义,自私自利的人当朋友。” 那一天好像特别的长,卢文茵等了好久,日头都下去了,室内依旧寂静,她走的时候一言不发,回到家中,叫人把和崔攸宁有关的所有东西都烧了。 自那天起,崔家和卢家再没了往来,从前女眷圈子中最受注目的长安四姝也彻底分崩离析,再也见不到那样好的感情了。 卢文茵这厢罢了,淮安侯府又彻底闹了起来。 春寒料峭,魏晚蘅跪在堂屋外,脊背挺得直直的,垂着眸,听着侯夫人的疾言厉语。 “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那谢氏如今是什么样子,陛下厌弃都来不及,你还上赶着要去看那几个小的,怎么,你要我们淮安侯府惹了陛下的不痛快,你称心如意了是不是?” 侯夫人本来就不喜欢魏晚蘅,当年不过是世子强求,外加三大世家的脸面,她才允了这门亲事,说句实在的,淮安侯府这么多年都在吃老本,虽也是世家之一,却早排到末流去,这一年多有那三家的帮衬,族中子弟得了不少好处,侯夫人对着魏晚蘅也算客气,谁曾想最大的依仗谢氏倒了,她憋着火,现下就往魏晚蘅身上撒。 从前她怎样事多魏晚蘅都可以忍,现在她不想忍了。 “母亲当年也同孟夫人交好,一口一个姐姐叫着,如今就要这样不念旧情,这就是世家风范吗?”她微微抬头,很平缓的朝着侯夫人开口。 “你还敢顶嘴!”侯夫人扬手就是一巴掌,崔洋赶来的时候魏晚蘅脸都红肿起来。 “母亲这是做什么?”崔洋把魏晚蘅扶起来,他爱重妻子,见不得她受委屈,又得顾念孝道,不好对侯夫人说重话。 “晚蘅,”他唤她名字,还想和从前一样大事化小。 魏晚蘅其实早就明白自己的处境,她向来会伪装,现在就算再心酸也可以面无表情的回话:“承蒙世子厚爱,妾入府已久,未尽妇道,未育子嗣,实在惭愧,若世子还念及夫妻之情,还望予妾和离之书,妾今日先回娘家去,不再叨扰。” 她一番话说得平静又生疏,不顾阖府上下的错愕转身离去,这样的日子,她早就受够了。 侯府外面早有马车备好,魏晚蘅只是象征性的去问了侯夫人,就算她不同意她也要去看谢南枝。 马车缓缓行驶,侍女有些心疼她,“娘子,你这又是何苦呢,你多求求世子,他那样爱重你,总会心软去帮帮谢四娘子的。” 魏晚蘅忽然嗤笑一声。 她没有求过吗,卢家血溅朝堂那日,她跪下来哭着求崔洋,求他为谢氏平反,求他护佑谢家子女,他看着那样不忍,也只是说:“晚蘅,我不能罔顾侯府上下安危,也不能拿父亲还有众多叔伯的前途冒险。” 他是喜欢她,但家族,亲人,还有他自身,都比她重要的多。 “男人都是靠不住的,我不会再相信他,以后,我只会靠我自己。” 魏晚蘅素手抚上脸颊,这一巴掌,就算让她彻底清醒了。 什么情情爱爱,夫妻缠绵,都是虚幻。 “先去一趟珍宝阁。” - 萧琢没想到魏晚蘅会找他,对于他来说,珍宝阁早就不安全了,他和王弘没在这里见过面,魏晚蘅突如其来的约见让他摸不着头脑。 “世子妃曾说过,那日的事情你会忘掉,现在看来并没有,这让本王很难做啊。”萧琢神色淡然,温和从容的话语透出不客气的意味。 魏晚蘅当然知道她这样的举动意味着什么,但是萧琢是她唯一能找的人。 “出尔反尔非妾之所愿,妾只是想请殿下帮一个忙,若是殿下应允,妾感激不尽,时间紧迫,也说不来多好听的话,若是殿下不愿,殿下与王七郎君的关系将会满城皆知。” 萧琢哂笑:“你还敢要挟我,”他偏了偏头,问:“你想让我帮什么忙?” 他只是问问,想知道魏晚蘅拼着性命不要也要他帮的忙是什么,至于帮不帮,可不一定。 “洗刷谢氏满门冤屈。”魏晚蘅掷地有声,七日已过,谢氏的苦难她不可能坐视不管。 萧琢沉默半晌,明眸暗沉下来,“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他想过暗中相助,想过送他们离开,唯独没想过洗刷谢氏冤屈,那太难太冒险了。 谢氏的冤屈在于崔道衍,在于萧临渊,为谢氏平反,就不可能建立在萧临渊在位的基础上。 换言之,改朝换代,才有这种可能。 魏晚蘅深吸一口气,“知道,可是妾已经没有其他办法了,陛下素来多疑狠厉,我不信他会就此放过南枝他们,坐以待毙,才是最大的不幸。” “我知道,这太过于冒险,危险程度远甚于您和七郎君的关系被发现,可殿下也该清楚,谢氏的力量,您非常需要,谢明谨有宰辅之能,谢明朝谢南枝武功盖世,承谢大将军遗风,一门双将不在话下,还有,北燕王子一旦即位,谢南蕴就是王后,北燕之力,难道殿下不想要吗?再往下说,范阳卢氏能做到那种地步,殿下若帮谢氏,卢氏自会臣服。” 权势滔天,所以招惹疑心忌讳,可这也是人人都向往的权力巅峰。 良久,萧琢指节缓缓抬起,扣在了青竹案上。 “你说的很对,可是,恕我无能为力。” 他好不容易才活到现在,走到现在,稳扎稳打,步步为营,要冒那么大的陷,他也害怕。 萧琢浅笑了下,道:“世子妃,你能为朋友做到这份上,我很敬佩,你要挟还是如何,随便好了,这个忙我不会帮的,世上因果种种自有其道理,谢氏未来如何,还是靠他们自己,我们终究是外人,插不上手的,今日的会面,我也当作没发生过,告辞了。” 他撩起衣摆走出去,青衫落拓,温润如玉,心中隐隐升起几分愧疚,他有心相助,却无力,无勇。 - 谢南枝身体慢慢好了起来,听见外面那些传闻也是淡然置之,文茵她拦不住,晚蘅她支持,顾念上朋友,还有家人,她实在没有心力再去想别的事情了。 大病一场,她人肉眼可见的消瘦下去,原先被家中养出的圆润全都褪去,青涩之感渐消,眉宇间多了清冷和忧愁。 不知不觉间,大家都沉默了很多,也都开始疲于生计,谢明谨去了很远的地方教小孩子念书,收入微薄胜在他乐意,那里没人识得昔日的将军之子,新科状元,只说先生学问很好,人很和善。 南枝和谢明朝去了家药铺帮忙,老板说曾经承过谢氏恩情,如今到了报答的时候,姑且就这样相信了。 至于南锦,他们也没有想过她会是有一日家中最能赚钱的那一个,南锦的刺绣功夫好的不得了,每日陪着谢明繁,绣着手帕香囊,买的人多,价钱也高。 日子就这样过了,忙碌的时候什么都会忘记,他们就和长安城中无数普通百姓一般,夜深人静的时候,想起从前奢靡华贵,幸福美满的生活,掉两滴眼泪匆匆睡下,又开始了新的一天,日复一日,漫无边际。 和谢南蕴写信的任务交给了南枝,信上就还说怎么怎么好,宁静祥和,让南蕴放宽心,谢南枝也猜得到,北燕已经封锁了消息,南蕴不会知道任何事情,她会平平安安生下孩儿,也会很好很好的过完后半生。 虽然很难,但总是要活下去的。 三个月匆匆而过,所有人的生活又都步上了正轨。因为之前救驾的事情,萧琢走到了萧临渊跟前,这个从未被看重过的皇子逐渐展现自己的才能,走出了王府,行至权力中央,他人生前二十一年的阴霾一扫而光,未来一片光明。 卢文茵变得安静了很多,行走宴席之间也不怎么说话,她的朋友都走了,只剩她了。至于晚蘅,她最终没有跟崔洋和离,按照她和南枝说的就是,那座侯府对于她来说还有利用的价值,她受过了委屈,总要拿点报酬回来,到底怎么拿,就看她自己了。 建宁二十五年的夏天,又宁静又可悲。 第35章 你拿什么来换 谢南枝没想到会再碰上崔襄。 她在药铺里帮着煎药打杂, 不怎么露面,难得出去一趟送药,运气也是够差才碰上他。 锦衣华服, 珠玉佩环,名马轻裘, 一大群人围在崔襄身旁,他还是那个无法无天的纨绔子弟, 而谢南枝已经变成了芸芸众生中的一员,她已经没有力气跟崔襄闹腾些什么,只想躲得远远的。 那群纨绔子弟过去的时候, 谢南枝低着头, 面容不是很清晰, 崔襄一眼没有认出来, 策马出去了几步, 忽地转过头来看。 “谢南枝?”他语气里惊讶意味十足。 不止是他,就算是崔攸宁亲自来了,这样的场合下都不太能注意到谢南枝。 现在的她, 哪还有从前风光恣意的模样, 一身粗布衣裳,是崔府的下人都不会穿的,原先精致华丽的珠钗步摇换成了木簪布条, 怎么看怎么寒酸。 着装倒还算不得什么,她整个人瘦极, 下巴尖尖,骨节嶙峋,刮阵风就能吹倒的样子,原本明亮的眼睛也暗淡无光。 她像是一下子长大了许多, 再也看不到往昔的稚嫩和灵气。 崔襄正愁最近没什么乐子呢,总有人送到他跟前来。 托谢明朝的福,他那胳膊算是废了,写写字画还好,提剑学武是再也不可能的,谢明朝让他残废了一段时间,哪那么容易过去。 “这堂堂陈郡谢氏的嫡女,怎么落魄成这个样子啊,”崔襄一脸邪笑,伸手就要从南枝面上拂过,好歹是长安第一美人,就算落魄了那也是我见犹怜。 南枝忍着火气后退半步,沉声道:“请崔四郎君自重,我还有事,告辞了。” “站住。”崔襄好整以暇,盯着她的背影,笑容逐渐狠厉起来:“有件事你可能不知道。” “以前我们两家关系不错,我想我也得让你有个心理准备。” 崔襄走到谢南枝跟前,缓缓开了口:“我阿爹刚从陛下那得来的消息,平城公主,北燕王妃,也就是你的长姐谢南蕴,难产身亡了。” 明明每一个字谢南枝都听得懂,合在一起她却愣怔了半晌,她望向崔襄,牙齿打着颤:“你说什么?” “放心吧,我没骗你,”崔襄笑容越发得意:“谢家的事北燕一直瞒着你长姐,不知道是谁好心的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她,一个激动,就难产了,听说,她活活疼了一夜才走的,真是太惨了。”他说的很没所谓,好像那只是一件很微不足道的事情。 浑身的悲伤情绪都被调动,谢南枝捂着胸口,想把心悸压下去,可怎么也做不到,眼泪断了线一般往下流,眼前一片模糊,好像还能看到从前南蕴陪在她身边的样子。 “南枝,你放心,长姐会永远保护你的。” “你要听话,要懂事,我走了以后,你要代我照顾好父亲母亲弟弟妹妹。” “南枝,不管发生什么,长姐都在。” 谢南枝哭的上气不接下气下气,崔襄还在一旁刺激她,她的痛苦变成他逗乐的法宝。 “你说说你们谢家,怎么运气这么差呢,一个个的死人,这怪得了谁呢,怪你父亲不知进退,怪你跟谢明朝行事张扬,记住了,这都是你们自己的错,和别人没有关系。” 谢南枝猩红的眸子瞪向崔襄,她揪住他的衣领,恶狠狠说:“闭嘴!” “别忘了你现在是庶民,就算是担着虚职我也是朝廷命官,对我动手知道是什么下场吗,严重的话要诛九族的,哦不对,”崔襄按住了谢南枝的手,补齐了后一句:“你早就没有九族了。” 说的真对,她哪里还有九族可以诛。 - 那天回家的路格外漫长,各种画面在眼前反复横跳,谢家灭门,南蕴身死,还有崔襄得意的嘴脸,每一样都把她压的死死的,喘不过气来。 她脑海里就一句话,都是她的错。 滚烫开水倒在手上,谢南枝被烫的说不出话来,她已经够累了。 从床下找出了那年生辰谢明朝送她的刀,她从来没有用过,也没有在拮据之中卖掉它,现在,终于派上了用场。 只要她死了,就不用这么累了。 最终那把刀没有划破她的脖颈,谢明谨及时赶回家拦住了她。 “你这是干什么?!”谢明谨都不敢想,要不是今日他回来的早面对的会是什么。 面对南枝的眼泪,他又说不出重话了。 “二哥,你让我死吧,我真的受不了了。”她哪有那么坚强,可以一直撑下去。 “你知道吗,长姐也死了,我连姐姐都没有了。” 是因为她曾经得到的太多,所以后面一直失去吗。 要是能选的话,她情愿什么都没有。 - 谢南枝被谢明谨拖到了荒山墓旁,他绷着张脸,把南枝丢在一边后开始挖土凿坑,手被工具划得鲜血淋漓也不停,那座土坟挖好之后,天也彻底黑了。 谢明谨眼眶中红血丝遍布,那么艰难的瞒着,只是不想南蕴也跟他们一样痛苦,到最后也没能瞒住,又是一场空。 他把南枝拉起来,带着她一起给南蕴磕了三个头。 “谢南枝,你听好了,现在发生的一切都不是你的错,你给我好好的,要是再有死的念头,就想想埋在这里的人,想想你要是死了,他们会有多难过,父亲母亲还有长姐在世的时候就总担心你,现在他们都走了,你还好意思让他们再担心下去吗?” 谢明谨微微吸气,没有听到谢南枝回应,他侧身看她,一字一句:“你听到没有。” “我听到了。”谢南枝垂着眸子,细弱蚊蝇的答着。 那晚谢南枝没有回家,坐在南蕴的坟边哭了好久,要是当年她没有去和亲的话,结局会不会比现在好一点,就算什么都没有,她们还可以在一起,她还有姐姐在。 可现在什么都没了啊。 怪她,还是怪别人。 - 南蕴的事情,谢明谨跟谢南枝都没有开口去说,南锦忙着做绣活,早也绣晚也绣,眼睛都快熬坏了,南枝劝不动她,她总说:“我多绣一点,四姐和二哥三哥就少受些累,我们的日子就更好过了。” 不再是以泪洗面,南锦又有了笑容,她出去卖绣品的时候,总会有大户人家的婆子侍女来买,其实南锦认得当中的一些人,都是从前熟识的贵女家中的人,他们给的价钱没有特别好,但总比一般人多出些许。 即便是落魄了,那些年纪小的孩子也都想着帮他们一把,做不动熟视无睹。 谢明朝的话,竟是再也看不到从前的蓬勃朝气了,和南枝在一起的时候也说不上几句话,偶尔坐在院墙上眺望,大抵是原来谢家的方向。 文茵来找他几次都被他挡了回去,他心里有疙瘩,文茵又不是放任冷静的性子,几次下来就彻底陷入冷战当中了。 反倒是南枝,那晚以后她就跟变了个人一样,一洗往日颓靡,和家里人有说有笑,在药铺里也是勤快着帮忙,和买药的客人聊上几句,不知不觉将近来长安的大小事宜听了个遍。 她这个样子其余人见了都觉得好,只想她能恢复从前的模样,唯独谢明谨和魏晚蘅越来越担心。 谢明谨不提,魏晚蘅是猜到南枝想要做什么了。 她和萧琢的谈话,她全部告诉谢南枝了。 管不了什么要挟生死,若无谢南枝,便没有今日的她,说破天去她都要为她争一争。 现在他们都在等,等一个爆发的极限。 七月底,这个极限来了。 大理寺少卿崔则连同朝中数十位大臣上奏,指出前骠骑大将军多项罪责,斯人已逝不再追究,可这污名是彻底扣上了,也算平息了一众人的怒火,真真假假也没多少人在意,只是此事牵扯到不少谢崇旧部,查抄一箩筐,流放一大片,叫人冤情都没法诉说。 那里面,很是有几个是暗中帮了一把谢家几个孩子的。 “都已经这样了,还不肯放过我们吗?”谢南枝坐在药铺后堂,已经磨出薄茧双手紧握在一起。 谢南枝眼底染过一片阴翳,她已经百般容忍了,崔家和那位天子还要紧逼。 长长吁出一口气,谢南枝缓缓站了起来,没有跟谢明朝说,她回了家,换了一身衣服。 褪下粗布衫裙,换了一身黑袍劲装。 她不会再忍了,新仇旧恨,她要一起算。 - 萧琢今日在宫内待了一整天,萧临渊拖着他下棋品茶,再论些朝事,帮着附和崔道衍和萧临渊两人,说实话,装模做样的有些累了。 他回到浮石居,按了按发酸的肩头,刚叫了陆节和叶长史来商议事情,内室一道身影缓缓出现。 “谢四娘子?!”陆节一惊,还记得压低着声音。 她是怎么进来的,府里那么多侍卫在呢。 萧琢目光一直落在谢南枝身上,许久未见,她和从前很不一样。 他记得的她,还是马场上一袭绯衣恣意昂扬的明媚少女,还是漫天飞雪中华贵万千的世家千金。 也就是半年的功夫,变化可真大。 莫名有些酸涩涌起,萧琢滚了滚喉咙,淡问:“你来做什么?” “求殿下,帮我。”求这个字,谢南枝还是说出来了,好像比她想象中要简单,那么多条人命压在她身上,她哪里还能高傲起来。 所求为何自是不必言明,她既然来了也就说明魏晚蘅已经把什么都告诉她了,萧琢并没有太意外,魏晚蘅都敢要挟他了,还有什么不敢。 他转身到了案几旁坐下,举手投足自有风骨,稍稍甩了下袖袍,萧琢隐下那股冲动。 “我帮不了你。” “你帮的了。”谢南枝直直开口,目光灼灼。 “你和我想象中一点都不一样,你瞒过了所有人,在陛下的眼皮子底下和王弘共谋,短短两年内逆风翻盘,我信你有这个能力帮我!”谢南枝有些急,她何尝不知自己在强人所难,但是她没有办法了。 她可以直接闯进崔家杀了崔道衍,但从此她的家人就要亡命天涯,而且死一个崔道衍不够,她要整个崔氏给她的家人陪葬。 谢南枝绷紧下颌,手指紧攥着衣衫,额头和手背上青筋泛起。 地上砸出一声闷响,然后再接着。 谢南枝双膝跪下,朝着萧琢一拜。 “求殿下,帮我,帮帮谢家。”谢南枝眼眶酸涩,她不想再忍气吞声,她一定要为自己的家人讨一个公道。 萧琢做了那么久的心理建设随着谢南枝那一跪崩塌殆尽。 她不该如此的,他喜欢她的时候是那么羡慕她,骄傲明媚,无忧无虑。 良久,萧琢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你要我帮你,你拿什么来换,我不做亏本的买卖。” “我自己。”谢南枝答的很快。 “自今日起,谢南枝供殿下驱使,刀山火海,义不容辞。” 第36章 火海葬身 “你是不是疯了?!”王弘就差指着萧琢的鼻子骂了。 他都快气死了, 谢家那烫手山芋吓退了多少人,连定远侯和卢侍中都被族中长辈给按下了,不叫他们再插手, 现在可好,让萧琢给接了去。 王弘火冒三丈的, 音量拔高了不少:“你帮她?你怎么帮她,拿自己这么多年的努力和隐忍去冒险吗!陛下有多厌弃谢氏你又不是不知道, 怎么能在这种事情上犯糊涂呢!” 他劈里啪啦说了一大堆,萧琢始终神情淡淡。 忽而,他开了口。 “王弘, 她求我了, 她跪下来求我了。” 他那么喜欢她, 那么羡慕她, 她都跪下来求他了, 他怎么拒绝的了。 就这么一句话,把王弘堵的死死的。 气愤的不行,王弘没好气的说:“那你接下来打算如何?你要帮她, 那崔道衍和你亲爹都跑不了的。” “走一步看一步吧。”他还是云淡风轻的样子。 “早晚有一天被你气死!” - 夜里入睡的时候, 南锦依偎在南枝身边,踌躇片刻,还是开了口:“四姐, 我想去一趟迁云镇。” “你去那干什么?”南枝问着。 “有位夫人请我去她家中的绣坊帮忙,在那里呆上三日, 指点一下坊中绣娘,可以拿五十缗钱呢。” 像是知道南枝会拒绝,南锦又忙不迭的说:“那位夫人人很好的,我们也认识了一段时间, 而且迁云镇很近,四姐你就让我去吧。” 叹了口气,南枝蹙着眉,“南锦啊,你没有一个人出过门,万一遇到危险怎么办,要不我陪你去吧。” “那谁来照顾明繁呢?” 一时沉默。 “四姐,我可以的。” 谢南枝想了想,迁云镇确实很近,等文茵来了,请她帮忙找个人照看着,应当也无碍。 “那好吧。” 翌日,谢南枝和谢明朝早早去了药铺,对于日常的一些活计都已是得心应手,南枝戴着面纱,跟在大夫身后抓药,听到外面行人的谈话。 北燕来了使臣,这几日都在长安住下。 提到北燕,谢南枝忍不住的心绞痛,南蕴死在了异国他乡,尸骨都不能回到故土。 这次又来干什么呢,因为南蕴走了,又要再找一个人去和亲吗。 她什么都明白,谢明朝不一样,听到北燕他还在期待,“也不知道长姐在北燕过的好不好,许久没有收到她的信了。” 以后,再也不会收到了。 南枝压下苦楚,拉着谢明朝一同进去。 忙活了一整日,回到家后又听到明繁哭闹,南锦一直哄着他,也不见好。 “怎么了这是?” 南锦就不想说的,谢明繁哭嚷着:“我要吃红菱饼!我要吃红菱饼!” 从前在谢宅的时候他就好那一口,隔三岔五的叫人去买,富贵惯了,第一酒楼的东西在他们看来也没什么突出的地方,现在不一样了,一小份红菱饼就得花去他们几人一月的积蓄。 若是给他买了,大家吃什么。 捉襟见肘,就是他们现在的生活了。 南枝眨了眨眼睛,蹲下来按住谢明繁的肩膀。 “明繁啊,不可以贪嘴的,甜食吃多了对你身体不好,我们以后再吃红菱饼好不好?” 谢明繁哭喊的嗓子都哑了,他小脸通红,有些委屈的开口:“可是四姐,我已经很久都没有吃过了,我想要。” 他还小,根本不懂发生了什么,不懂为什么阿娘,母亲,父亲,长姐都不在他身边了,也不懂为什么从大宅子里搬到这个又小又破的地方,更不懂为什么他连一口红菱饼都吃不上了。 因为他还小啊。 谢明繁作势又要闹,南枝拿他没辙,一边哄一边说好话:“好好好,四姐给你买,你好好等着,明天四姐就给你买。” 话是应下了,数着荷包里银钱的时候又惆怅的不行。 谢明朝直接把自己那的全部塞给她,原本存着还想给文茵买些小玩意的,现在,算了吧。 “你跟文茵怎么样了?”南枝忽然问。 谢明朝笑得无所谓:“能怎么样,有一日是一日吧,前两天吵了架,也不怎么说话了,这样也好,早日摆脱了我,找个与她身份相当的人在一起。” 他如今这般模样,怎么好再拖累她。 那般自嘲的语气叫南枝接不上话。 过往经历种种已经要把谢明朝的傲骨磨没了。 她的三哥,已经不是以前那个纵马驰骋,快意潇洒的谢三郎君了。 - 崔道衍近来睡不太好,夜里梦境中总是血淋淋一片,几次梦到谢崇,都是掐着他的脖子,一声声的质问。 亏心事做多了,真就怕撞到鬼了。 崔氏请了明安寺的师傅来诵经,每日府中经文木鱼之声不断,崔襄听的头疼,都不回家住了,整日宿在花街柳巷里,至于崔攸宁,对此总是嘲讽不已。 又是何必呢。 崔道衍散朝之后跟着萧临渊去了甘露殿,萧临渊缓缓开口。 “北燕使臣此来,一是为增进两国情谊,二来,他们想带谢家那几个孩子去北燕。” “什么?”崔道衍一惊竟,这样的要求,算得上无礼了。 “北燕王子与平城公主感情甚笃,他说公主临走之前最后的心愿就是他能照顾好她的弟弟妹妹,王子信中言明,既然他们已经是庶民,还望朕能够给北燕这个面子,你说,朕给还是不给?” 当然不给,崔道衍没有想到事情会发展到如此地步,他生怕谢家人去了北燕以后一心复仇,放虎归山,恐将酿成大祸。 和梦中谢崇血淋淋的脸一对比,崔道衍更觉头疼。 他刚要开口,萧临渊就摆了摆手,“罢了,不问你了,朕再好好想想,你去吧。” 竟是懒得再听崔道衍的想法了。 晚些时候,萧临渊召了王家和温家的人入宫。 最后的结果他也没料到。 萧临渊其实心软了,谢崇都已经死了,没人再能威胁他,他到底也是于国有功之臣,放过他的子女也算全了那些年他的忠烈。 只要有人附和他一句,他就放人,所以他不听崔道衍的了。 王温本为中立,在他看来也算公允,萧临渊没想到那两个人意见出气的一致。 将相之才,若不为己用,也勿便宜他人。 夜晚的甘露殿一片寂静,烛火惺忪,人影憧憧。 萧临渊如释重负一般靠在龙椅后背上。 “谢崇,你做人得有多失败才会有今日之果啊。” “这一次,你可怪不得朕了。” - 南锦走的那日,药铺有些忙,谢明朝一直没回来,南枝教明繁写完了大字,看了眼外面的天色,家中只有她和明繁两人,她不是很饿,就不生火做饭了,就现在去给明繁买红菱饼吧。 明繁今年八岁,他一个人在家也待得住,之前南锦出去卖香囊也没什么事。 “明繁,四姐去给你买红菱饼,你在家里乖乖的啊。” 谢明繁忙不迭的点头,小脸红扑扑的,笑容可爱,“好,我等四姐回来。” 走之前,南枝还是去请隔壁的宋大娘去家里照看明繁。 宋大娘眼睛不好,早年老伴和儿子都上了战场,人没了,她就跟着媳妇孙女相依为命,两家就隔着一堵墙,关系也亲近,时不时把两个孩子放在一起玩,所以南枝也放心。 福熹楼人很多,人声鼎沸,热气氤氲,南枝等了好久才拿到红菱饼。 香味和从前一样,勾的人心痒,南枝想了想,就这么几块还不够明繁吃的呢,她都这么大了,不能跟他抢。 那天南枝的心情其实很好,她以为所有的事情都可以朝着自己预期中进行了,她可以照顾家人,将他们都安顿好以后,跟着萧琢,洗刷谢氏冤屈,可老天爷似乎怎么也不肯放过她,非要让她一无所有才彻底甘心。 栖身的小宅火光冲天,浓烟四布,这片住的人并不多,但不知为何没有一个人前来救火。 无边恐慌蔓延在谢南枝周身,手中的红菱饼砸在地上,她人直接冲进了火海。 也不知这火烧了多久了,房梁开始倒塌,谢南枝跑到内里的时候就看到宋大娘护着明繁倒在地上,周围血迹弥漫。 谢南枝一愣神,一根房梁倒下来,她躲得不够及时,直接被压住了胳膊,脸颊也被擦伤。 钻心的疼。 挣扎了许久,南枝朝着明繁那里扑过去。 他才八岁啊,还穿着姐姐做的衣裳,还是无忧无虑的年纪,连最后一块红菱饼都没吃上,怎么就没了呢。 南枝哭不出声,只能看着明繁小小的躯体逐渐变得僵硬冰凉,他脖颈上的那道伤痕猩红一片。 火越燃越大,烟雾呛得谢南枝咳嗽不断,她抱着明繁,也想把宋大娘一起带出去。 她拖不动,伤口也很疼。 是和当日看着谢氏满地尸体一样的无助。 就这样死在火海里,也挺好的,南枝忽然生出这样的想法,眼泪都快流干了,意识也逐渐消失。 最后倒下的时候,谢南枝隐隐约约看到一道身影闯进来。 青衫落拓,步履匆忙。 “谢南枝,起来。” 第37章 贵妾谢染 秋风四起, 层林尽染,浅池中映出倩影,游鱼漂浮, 将影子都划乱了。 枫叶铺了满地,侍女踩上去发出细微响声, 她行至水榭旁,轻声道:“娘子, 大巫医来了。” 坐着的人缓缓起身,湘色衫裙红的耀眼,一步一行间, 与枫林染成一片。 药室之内, 大巫医叫人坐下, 自己仔细端详着她的脸庞。 “肤如凝脂, 眉目如画, 没有一点瑕疵,看来我的技术又进步了不少。”大巫医是个年轻人,话语举止都有几分轻佻意味, 他把铜镜递了过去。 “看看吧, 满意的话到这就算结束了,我也好早日回北燕,向王子复命。” 铜镜中的那张脸又陌生又熟悉, 五官都没有怎么变化,可跟原来就是很不一样。 谢南枝抚了抚脸颊, 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大难不死,改头换面,她都不是她了。 半天没听南枝开口,大巫医自顾收拾着药箱, 来这大梁两个多月,也算开了眼了。 当日是奉王子之令前来,若是大梁皇帝不肯放人,他们就偷偷把人带走,没想到那一场大火差点烧死了谢南枝,幸好萧琢去的及时,把人救下。 只是可惜了那谢家的小郎君和无辜的宋大娘,惨死于歹徒之手,可悲可叹。 大巫医并不知道他们到底想干什么,那个魏王殿下行动也是够快,找了个身形与谢南枝相似的女囚来,再把能证明身份的东西换上,一出偷梁换柱就这么完成了。 现在外面都以为死的是谢南枝,连坟墓都建好了。 “多谢大巫医。“南枝的声音也有些变化,烟雾入肺,声带受损,大巫医为了帮她改头换面真的是用尽毕生所学。 “不必谢我,我在北燕的时候承过王妃的恩情,救你既是服从王子的命令,也是为了报恩。”大巫医说着也有几分惆怅,王妃那么好的人,竟也没能得善终。 本来一切都该是好好的,那个不知死活的女人,仗着自己是王后的侄女,跑到南蕴那里折腾不休,还说出了实情,害南蕴血崩难产,就算她也给南蕴陪葬了,大巫医还是不能解气。 他瞥了眼南枝,道:“接下来你们的事情我是再也插不上手了,作为南蕴王妃的朋友,我还是想帮她说一句,不管发生什么,照顾好你自己。” 临了出门的时候,他想起什么,唇边的笑意显得有些邪气,“善意的告诉你一件事,你们的皇帝陛下一个月前下旨赐婚,博陵崔氏之女崔攸宁为魏王妃,算算时间,下个月,他们就该成婚了。” “好了,小南枝,我真的走了,不要太想我哦,后会有期!” 别说是这件事了,这三个月里发生过什么她一点都不知道,昏迷一个月,醒来的时候浑身都是伤,动弹不得,萧琢没有来过几次,陪在她身边的只有一个小侍女和大巫医。 现在他也走了,还怪舍不得的。 “等一下。”南枝叫了叫他。 她从房里拿了一个香囊给他,上面绣了几句佛经。 “大巫医将我从鬼门关拉回来,我好像也没有什么可以报答的,这香囊里有一个我自己做的平安符,希望大巫医此生安康,无忧无难。” 他收的很快,还是带着笑容:“那我就不客气了,走了。” 天高路远,君自珍重。 - 别院越来越冷清了。 醒来之后的南枝,每天喝药,睡觉,然后发呆,在水榭旁坐一整天,然后继续重复这样的日子。 她好像被隔绝世外,都快忘记原本的生活应该是什么样子的。 大巫医走的第三天,萧琢来了。 他素爱穿青色的衫袍,今日转了性,换上件紫衣华服,流光溢彩,烨然若神人。 好看的人,怎样都好看的。 萧琢盯着南枝的脸看了许久,发自内心的叹了句:“很好。” 是好,不是好看,哪怕这张脸比从前还要精致,也不如以前顺眼。 “我带了个人过来见你。”萧琢话音落下,南枝的眼光落在他身后。 蜿蜒回廊幽深,宫灯流苏摇曳。 少女穿着墨色的袍子,乌发被竖起,手中一柄长剑,风尘仆仆,步履匆匆。 谢南枝沉寂的心燃起一丝希望,她笑了笑,泪花一闪而过。 “是景央啊。”她轻声呢喃。 她一直都在失去,总有一次,失而复得了。 两个人之间不需要太多的言语,彼此对望一样就能诉尽这些时日的苦楚。 谢氏出事以后,消息传的没有很快,景央人在北疆,收到萧琢信的时候根本没法冷静,可是那些人不让她走,她回了长安和自投罗网有什么区别。 景央听了萧琢的,待在北疆,期待有朝一日的重逢,虽然来的有些迟。 “互诉衷肠的话留着晚些时候再说吧。”萧琢打破了温情画面。 他走向谢南枝,给了她一张纸。 “给你半年的时间,把自己变成这上面的人,从神态,举止再到喜好,一模一样,忘记你是谢南枝这件事情,可以做到吗?” 萧琢问人话的时候总是柔声细语又带着不容反抗的压迫感。 谢南枝微微点头,她把那张叠着的纸打开。 那上面写在最前面的是一个名字。 谢染。 夜里歇下的时候,大抵是因为不知道怎么开口,南枝和景央只是依偎在一起,静默无声,这种沉默让人有些难受,最后南枝开了口。 她问:“给我讲讲这段时间外面的事情吧。” “好。” 原来三个月里,真的可以发生那么多变故。 那座小宅院烧的一干二净,在世人眼中,谢南枝和谢明繁已经死了。 他们的丧事,由范阳卢氏一力承担。 灵堂设在卢氏,人也葬在卢家先祖附近,听说头七的那一天,卢文茵哭晕在了灵堂上,魏晚蘅一直扶着她。 那天,他们不接受任何不相干人的祭拜,尤其是和崔家有关的人。 姐弟二人葬身火海,谢氏两位郎君也彻底消失,没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还有那位小娘子,最后出现在了迁云镇,也没有再看见人。 谢氏最后辉煌的见证人也都没有了,从此,陈郡谢氏,满门覆灭,一干二净。 听说,左仆射崔道衍很看重魏王萧琢,陛下知晓其意,赐婚给了魏王和崔氏嫡女。 听说,吏部尚书的千金也喜欢上了魏王,好说歹说都要嫁给他,不惜以死相逼,为妾也无妨,最后逼得家人同意。 听说,哪家和哪家的亲事又定下了,哪家的孙儿出生了,哪家的郎君又升官了,哪位殿下又从封地回来了…… 好多好多事情,南枝最后听困了,沉沉睡下。 那跟她又有什么关系呢,她现在只想变成谢染。 去疯狂复仇,祭奠亡魂。 - 十一月初六,崔氏嫁女,魏王娶亲。 那场婚礼还算盛大,崔家如今在朝堂上得意至极,博陵崔氏越了好几家去,跻身三大门阀,各方人马说着恭喜的话,他也乐得接。 萧琢来接亲时,崔道衍笑意正浓,他自是觉得萧琢潜力无限,能当大任,他无母族可靠,双方若是结盟,自是好处多多,来日他登帝位,崔攸宁为后,崔氏就是真正的皇亲国戚,再上一层楼。 崔氏,会在他崔道衍手中走向鼎盛。 原来他看萧琢还觉得他也是极其赞同这场结盟的,可今日,他好像并没有很开兴,神色淡淡,仿佛成亲的不是他一样。 拢共在崔家他也没说几句话,带着崔攸宁走,剩下的礼仪排场也就那样过去了。 崔道衍不甚高兴,终究忍着没说。 这时候他还不知道萧琢是怎么盘算着拉他下马的。 新房之内,萧琢和崔攸宁并肩而坐。 “夜深了,殿下回浮石居歇着吧。”崔攸宁垂着眸,原本漂亮闪烁的眼眸失去光彩,十七八岁的年纪,老气横秋。 萧琢偏头看了她一眼,她和南枝之间的事情,实在说不清。 “好,你也早些歇下吧。”萧琢不推辞,不发问。 其实他们心里都明白到底是为何才有这一场婚事,襄王无梦,神女也无心,仅仅是两个不甚了解的人迫于利益和形势被捆绑在了一起。 这晚浮石居和蝉衣苑的灯亮了一夜,都睡不着。 崔攸宁换下那身婚服,里面是白纱素衣。 她从包裹中拿出一座灵位,放在桌案上,诵经,叩拜,祭酒。 “南枝,我今日成亲了,可是我一点都不高兴,我也不想高兴,也不知道你现在过的好不好,有没有和伯父伯母,,南蕴姐姐,还有明繁重聚,这一世,只能算我对不住你了,要是有下辈子的话,我们还是不要做朋友了。” “不知道该怎么补偿你,希望下辈子,你可以长命百岁,无忧无虑。” 崔攸宁脸上浮现笑容,只有这种时候她才会笑,好像忏悔着,就没有那么受煎熬了。 祷念经文的声音再次响起。 - 半年时间匆匆而过,谢南枝整个人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现在就算是谢明谨谢明朝站在她面前都不一定认得出她来。 她举手投足间沾染了以前从未有过的媚气,眼睛仿佛带了勾子,轻飘飘一眼,都能勾人的魂。 从廊下走过,莲步轻移,又是飘渺盈然,又是婉约风情。 总而言之,现在的她,完全看不出从前世家千金端庄贤淑的样子。 贵女到妖女,就花了半年。 萧琢来验收的时候,也没有想过她能做到这般地步,他都快忘掉她到底是谁了。 少女的青涩之感褪尽,谢南枝就像是那张纸上所描述的谢染,妩媚明艳,绝世惊鸿,出身乐坊,张扬意气。 从最开始的不习惯到现在深入骨髓的记得,真的很难,所幸她也做到了。 她没有问过萧琢和谢明谨他们有关的事,出自本能的信任吧,她就是觉得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之中,不会有什么问题。 成果杰出,作为一件完美到极点的作品,谢南枝也终于不用待在这座别院了。 这一次她跟着萧琢一起离开,坐上马车的时候,萧琢握住了她的手,看她的目光有些深情,有些暧昧。 “从此刻起,你就是我的贵妾,谢染。” 第38章 不辛苦,命苦 这一觉睡了很久很久。 那些已经过去了很久的画面再次在脑海中过了一遍, 谢染揉了揉眼睛,将那几分酸胀之感压下去。 真的已经很久了,没有那个必要再去伤感。 谢染打算起来, 侧身发现萧琢躺在她身边,睡得正熟。 其实最开始他不留在寒水斋的, 好像是有一次王弘说他们两个的恩爱假象太不合格,萧琢便跟她商量, 夜里他来寒水斋,她睡床,他打地铺。 忘了哪一天开始, 他就时不时的上榻了。 往常这个时候萧琢都醒了, 只是昨日宫宴结束的晚, 他又去了西市把谢染带回来, 很晚才歇下。 谢染动作极为轻缓, 穿戴整齐后把挂在衣架上的萧琢的衣裳理好才退出去。 寻常夫妻的生活,他们一直都这样过。 谢染出去见了景央,还有些好奇的问:“我昨晚怎么回来的?” “哭累了, 靠在我身上睡着了, 然后没过多久殿下就来了,他把你抱回来的。”景央语气平淡。 谢染想了想,是哭了很久吧, 难过的把那些痛苦的回忆都再带了出来。 “南枝,”景央叫她名字:“我听说, 这一次温辞之回来,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再离开长安,他好像对我们起了疑,你小心些。” 不同于卢文茵亲手将谢南枝下葬, 温辞之要是多想了,对他们太不利。 “我知道了。” - 中秋一过,天渐渐冷了不少,谢染怕冷,总是窝在寒水斋里不出去,绣着棉衣,听景央说外面的事情,有关崔家的。 “之前崔则的事情让陛下对崔道衍很不满,郑氏一倒,旁人也算看透了崔道衍的自私凉薄,原先交好的一些朝臣也不怎么往崔府去了,崔道衍本还想叫崔贵妃多说上几句话,不知陛下又从哪搜罗了个美人入宫,彻底冷落了崔贵妃,现在崔道衍可是急的不行。” 可不得急吗,他所有的荣耀都是萧临渊给的,一旦他失宠,崔氏得罪的那些人就会活活撕了他。 “狗急跳墙,他就没做点什么出格的事?”谢染剪去多余的线头,挑着眉问景央。 “他圆滑世故惯了,不至于一点气度都没有,只是宫里传了话,前几日崔道衍去甘露殿的时候,和晋王殿下碰上了。” 晋王?谢染对于此人没什么好印象,他的出身要比萧琢好那么一点点,母亲是某位宠妃身边的宫女,从小养在宠妃名下,过的不算苦,但人家也有自己的儿子,对他也没有那么好,只是他自己争气,年纪轻轻去了封地,治理有方,颇有声望,前些年回了长安跟着太子,一声不响的把人坑了,实在是有本事。 也得亏他有本事,谢染才准备把他跟崔道衍绑在一块。 萧琢先前说让她不要急,那她就不急了,慢慢来。 “景央,有空多去外面逛逛吧。” 她说的当然不会是真的逛。 “什么意思?” “多换几个身份,跟人说说晋王殿下的英明神武,别太明显。” 景央顿时明白,把人捧得越高,才会摔得越惨。 萧琢来的时候那两人就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他没多问,寻了个舒服的位置坐下,瞟了一眼谢染手里的棉衣。 藤紫色的料子。 “给孟绰的?”听起来话音和平常没什么两样,但是多了点说不清的意味。 “给殿下的。”谢染答,那年萧琢去接她的时候就穿着紫色的衣裳,想想,比往常的青色好看。 不知道为什么,大梦一场,谢染比从前更亲昵萧琢一些。 因为温辞之回来的那几许阴霾一扫而过,萧琢神态放松许多,起身过来细看了看衣裳。 “针法不错。”这几年她也算修身养性,原先做的不错的东西现在可以算得上精美了。 谢染愣了片刻,摩梭着那些花纹,声音很轻:“南锦教的。” 南锦的绣工是天下最好的,谢染跟着她学,也只是四五成的功夫。 萧琢觉得是自己说错了话,见不得她伤神,萧琢把衣裳从她怀里缓缓抽出。 “天气冷,不做了。” 既然提起来了,岔开话题也不可能,谢染还是问:“殿下,这么多年,就没有一点南锦的消息吗?” 其实有的,根据下面人的描述,当年有人看到了南锦被人带上一艘黑船,那上面,都是些人贩子。 除此之外,再无其它。 不知道该怎么讲,萧琢垂着头,握住谢染的手,轻轻摇头。 她在这世上没多上亲人了,萧琢真的已经尽了全力。 最坏的结果谢染也想过,只是还想再奢求。 过了一会,谢染收拾好了心情,又跟萧琢开了几句玩笑,说到了崔贵妃她又笑个不停。 “从前崔贵妃最得意的就是陛下的宠爱,现在她人老珠黄,不似当年美貌,陛下不再喜欢她,宫里那几个小美人估计要把她气死了。” 谢染觉得她好笑又可怜,年轻貌美的时候她的骄纵在萧临渊眼里是情调,现在,就只剩下跋扈了。 萧琢笑得漫不经心:“很快,我又要多个弟弟或是妹妹了。” 谢染笑容一僵,那么多兄弟姐妹,他又跟哪个亲呢。 这也是萧琢羡慕谢染的地方,她的家人,才像是真正的家人。 好像不管怎么说,他们最后都会扯到一个悲伤的话题上面,谢染没有宽慰也没有说其他,继续绣着棉衣,萧琢看着她,许久有些无趣,随手找了本书坐在她身边看。 一室暖意,一地安宁,就只有书页偶尔翻过的声音。 - 秋末的时候,萧临渊病了,阳气亏损,肾虚无力。 简单点说,得了荒淫无度的病。 这病说着也不太光彩,到底没有宣扬出去,萧临渊三天两头的罢朝,留着下面人猜。 日子一久,许多人心里都开始慌,毕竟他年事已高,保不齐哪一日就没了。 朝臣蠢蠢欲动,目光都搁在萧琢和那位晋王身上。 如今就是他二人时常出入甘露殿了。 萧临渊同时召见了萧琢跟萧瑜。 他眼下青黑一片,倚在榻边拧着眉心,甫一抬眼看着两个儿子,身形挺拔,芝兰玉树,这一刻他才真的感觉老了。 萧临渊坐起来了些。 “朕听闻,洛阳有位太乙真人,精于炼丹,有令人长生之能,朕派人搜寻已久,未有结果,你们兄弟二人替朕去洛阳走一遭,务必将太乙真人请回。” 萧琢跟萧瑜心里不知如何想的,反正是同时应下了。 萧临渊又草草说了几句,有些逻辑混乱,云里雾里,实在是累了才叫二人出去。 萧琢和萧瑜并排走,本来也不熟,谁都没开口说话。 最后萧瑜回头看了看内侍,问:“本王以前从未听说过什么太乙真人,是谁向陛下引荐的?” 小内侍思怵再三,轻道:“昨日乃是秦昭仪侍疾。” 那个不知道从哪冒出的,近来恩宠不断还有了身孕的秦昭仪。 简直荒唐,这是萧琢听后的想法。 他那多疑自负的父亲,现在也信了那些糊涂话,真的老了。 最后萧琢跟萧瑜也没同路,萧瑜得去拜见他名义上的母亲。 “九弟,再会。”萧瑜简单的打了个招呼。 “恭送皇兄。” 消息传出去后,大家又不明白这是个什么走向了,两位重权在握的皇子一同前往洛阳去找个什么真人。 那人是活神仙不成耗费这么大的阵仗。 更离谱的还在后面,萧临渊叫萧琢他们把人恭恭敬敬的请回来,人还没见着就快以国师之礼待之。 沿途还得搜寻游方道士,隐世真人。 萧琢素来的好脾气都被逼没了,他忍不住骂:“有病。” 没有忍住,谢染笑了出来,那萧临渊可不就是有病吗。 “倒是没有想到,陛下那么听秦昭仪的话,说找太乙真人就去找了。”谢染大概能明白的,萧临渊如今是需要人哄,需要人顺,一个年轻貌美又温顺的妃子,说话还能说到他心坎上去,当然宠爱。 “保不齐她的孩子出生就被立为太子了。”萧琢今日直说气话。 原先当他昏庸残暴,现在又多了一条,荒唐愚蠢。 纯属折腾人这是。 谢染安抚萧琢:“殿下不要气了,总归是你跟晋王一起去,谁也落不着好,这事办好了不见得陛下高兴,功劳都记在秦昭仪那,可要是办不好,罪过就全是你们的了,殿下还是想想,怎样才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找到太乙真人吧。” 他们总要赶在除夕之前回来的。 看萧琢平复许多,谢染接着说:“若是太乙真人跟秦昭仪是一伙的,倒还不用太担心,时机一到,他自然会出现,就怕那还真是个隐世高人。” “我写信给大巫医,让他托北鸿先生打听打听吧。” 谢染这些年一直和大巫医有书信往来,对了,他已经不是北燕的大巫医了,现在化名云鹤,四处行医呢。 “辛苦你了。”萧琢看着她说。 “不辛苦,命苦。”谢染半开玩笑。 真的有些奇怪,那一觉醒来,她好像把很多事情都想开了。 这样也很好吧。 - 萧琢走的那天,谢染把他的棉衣也做好了,还有一件大氅。 “天冷了,殿下保重身体,我会在长安等殿下的好消息。”谢染送他出寒水斋的时候温声细语的说。 走出去了几步,萧琢随心问了句话:“我走了,你会想我吗?” 对于他们互相利用的关系来说,这句话有些暧昧了,但以多年陪伴之情,似乎没什么。 弦外之音,谢染听懂了。 她也随心回答了:“当然。” “那就好。”仅仅是两个字,就让萧琢很开心了。 “阿染。”萧琢又回头。 “嗯?” “寻一年春夏交替时节,我们去洛阳看牡丹吧。” 第39章 优昙花 谢染抽空去了一趟孟绰那。 孟绰忙的厉害, 许久才脱身去后院,谢染闻见他身上的脂粉香,张口就调侃:“哥哥你又被哪家的娘子轻薄了?” 他整日戴着面具, 却也掩盖不了身上的君子之风,大家都传惠风堂的神医有宋玉卫玠之貌, 未出阁的小娘子看病都要往这来。 孟绰被说的羞恼:“你又在胡说什么?”这种语气,与他当年教训调皮惹事的谢南枝一模一样。 “你好像, 有点不一样了。”孟绰说着,和装出来的谢染不一样,却和年少的谢南枝别无二致。 谢染抿唇笑着, 她早不纠结这些问题了。 “三哥那边如何了?” “说是有了些新进展, 若是我们这边顺当, 来年春日, 他大抵就能回长安了。” 这已经是谢明朝离开长安的第六个年头了。 那年谢南枝被萧琢救下, 谢明谨和谢明朝也被他带走,他给所有人一个新的身份,江南乐伎, 避世神医, 岭南商户,谢染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反正她醒来之后隔了一年才见到孟绰, 至于谢明朝,真的再也没有见过。 她很少问起, 萧琢也不说,实在是有一年她忍不住了,萧琢跟她说了实话。 “谢南枝”和谢明繁被烧死的那一日,谢明朝是和卢文茵在一起的, 夜里他从卢家出来神志不清,碰上了崔襄,恰好崔襄身边带了两个高手。 一边是姐弟葬身火海,一边是谢明朝被打断双腿。 要不是萧琢的人出现的及时,谢明朝都不一定活的下来。 “不让你们相见或许有些残忍,但你相信我,见,会比不见更痛苦。”萧琢是这么跟她说的。 后来谢染明白了,与其看到彼此面目全非的模样,还不如保持记忆中的美好,等到习惯了,释然了,才是相见的最好时机。 这样一想,萧琢真是她的救世主啊。 谢染缓缓回神,低声喃喃:“终于,我们一家人可以团聚了。” 入夜的时候谢染才乘车回王府去。 从惠风堂到魏王府要经过福熹楼,这会人多着,各种嘈杂声响透进马车,谢染微微掀帘看外面场景,灯火阑珊,璀璨夺目,一派欣欣向荣,这片富贵窝,永远都是繁华昌盛的。 谢染盯着花灯看了许久,是以有人去够的时候,谢染一眼就看见了。 十三四岁的年纪,杏眼桃腮,绮红罗裙,还有绣着优昙花的香囊。 优昙花。 谢染瞳孔微缩,直接叫陆节停了车。 “娘子怎么了?”萧琢走的时候没带陆节,特意叫他留下来照看谢染。 谢染戴上帷帽,姿态看上去从容优雅,实则已有几分慌乱。 她走过去,声音有些颤:“这位娘子。” 那小姑娘还有她的侍女回头,“怎么了?” “我看你的香囊很好看,可否告知是在哪里买的?”谢染帷帽遮住的眼睛透出希冀的光芒,现在离得近,看清了针法和花纹,她几乎能肯定,这香囊是出自南锦之手。 这么多年,终于有一点希望了。 那个小姑娘低头看了看,脆生生的说:“这是我姑母送给我的。” “敢问娘子姑母是何人?” 小姑娘没来得及说,她的侍女已有不耐:“这位娘子怕是有些失礼了吧,时候不早了,六娘子,我们快些回府吧。” 小姑娘点了点头,最后还是说:“我姑母是宫里的淑妃娘娘,姐姐你要是喜欢的话,下次我进宫问问我姑母这是哪家绣娘做的。” 淑妃?燕王和晋王的母妃? 谢染脑子一片乱,她道了谢应下,既是知道了来历,日后还有时间查探的。 只是今晚,她注定不得安宁。 谢染有些失落的往回走,福熹楼前吵闹之声大了起来,她不欲多管,就要上马车去的时候,一个人倒在了她身旁。 也真是奇怪,她出门碰见崔襄的次数那么多,不愧是流连销金窝的浪荡子弟。 谢染没想理他,绕道就要走。 崔襄不知发什么颠,哇哇大叫两声,爬着滚着往后去。 “你!你怎么还活着!”他指着谢染说。 谢染更烦了,这人说些什么鬼话,她唤来陆节,见了是他,围观的人撤了些,知晓谢染后犯不上凑那热闹了。 “谢南枝!你回来索命了是不是!”崔襄一语破的,刚从福熹楼出来的那些人都睁大了眼睛,不懂崔襄为何又提起了这个名字。 比他们更不能理解的是谢染。 她缓缓开了口,声音甜腻又掺了几分抱怨:“崔四郎君,你便是再不喜欢妾,也不能把妾说成是一个死人啊。” 惺惺作态,哪里是那天之娇女的模样。 周围有人就扬声说着:“崔四你喝酒喝糊涂了吧,连你姐夫的妾室都认不出来了,哈哈哈哈!”调笑之音响起,大家哄作一团。 崔襄被侍从扶起,他身形摇晃,还揉着眼睛,方才透过间隙看到谢染的眼睛,当真和谢南枝一模一样,那样好看的眼睛,世上能有几双。 冷风一吹,他神智清醒了些。 约莫是真的看错了,谢染才出现在长安的时候,也有很多人说她像谢南枝。 崔襄想起那些噩梦,打了个寒颤之后不停给自己心理安慰。 谢南枝早就死了,卢文茵亲手葬的,不会出错。 反应过来后的崔襄厌弃的看了眼谢染,仿佛撞见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直骂了好几声晦气才走。 这出闹剧到此结束,谢染和陆节同时松了一口气。 “走吧。” 人群散尽,寒风将福熹楼二楼的窗户带着合上。 温辞之站在一旁,盯着那辆已经驶动的马车看了很久。 和那天在西市碰见的是同一个人。 温辞之觉得,他有必要去找一趟卢文茵了。 - 谢染解了披风,坐在榻边想了许久。 今晚崔襄发疯说的话不知道多少人听进心里去了,终有一日她的身份要暴露,但不能是现在。 说到底,当年谢南枝和谢明繁下葬的时候只有卢家人和魏晚蘅见到了,他们都与谢氏亲近,落在旁人眼里,未必没有弄虚作假的可能。 她得想个办法让所有人相信,谢南枝真的死了。 十月初七,淮安侯的嫡女及笄,崔攸宁拒了侯府邀约,谢染去了。 淮安侯府这么多年一直在走下坡路,在普通官宦眼里还是权贵之家,真正的上流圈子里早不把他们看在眼里,发出去的请帖不少,可是有好大一批人都没来。 宴席办的还算庄重,侯夫人跟着几位世家主母赔笑脸,看上去和善极了,哪像那个刁难媳妇,动辄责罚的恶婆婆。 往日这样的宴会,都是当家主母,嫡女千金或是高门庶女才来的,谢染今日看了看,好几家受宠的妾室也在。 魏王千金博美人一笑的事迹传遍长安,上行下效,郎君们对于貌美姬妾的重视更上一层楼,那些得脸些的贵妾,比主母都说得上话呢。 谢染纨扇掩唇笑了笑,心里已知晓这宾客名单是侯夫人拟的。 除了公主府和崔襄成亲那日的宴会,可从没有一家的世家宴会邀请过谢染,上不得台面的妾他们当然不放在眼里,这侯夫人几次见了她,还把这邀妾入会当风尚了不成。 她正想着,几个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女子走了过来,云鬓高耸,姿态妩媚。 便是那几个一步登天的妾室了。 “谢娘子安好,妾乃是户部侍郎府上的云环,这厢有礼了。” 有样学样,剩下那几个都报上了名号。 在她们眼里,谢染跟她们没什么不同,都是风月场合出来的,只是她运气好,生的美,将魏王拿捏的死死的,才有如今的风光。 谢染很客气的回了话,也没有说瞧不起她们的意思,无论身分高低,不存坏心便是好,但她今日意不在此,实在没空和她们多聊。 她施施然离开,那几个女子心里多有不忿,只觉她眼高于顶,目中无人。 好容易得了空闲,谢染才和魏晚蘅碰上。 有个不太好的消息,崔洋纳妾了。 前些时日谢染听说的时候没有太意外,魏晚蘅和崔洋,从不是一路人,当初嫁给他的时候,魏晚蘅也是满心爱慕的,可惜那年谢家出事,崔洋的做法伤了她的心,这些年来他们就只是相敬如宾了。 崔洋有意和解,魏晚蘅却不愿。 这次纳妾一事,是魏晚蘅提的。 中秋的时候崔洋想去她房里,她说身子不适,明显的敷衍,崔洋气不过,找了个侍女温存故意气她,魏晚蘅也不接招,第二日就把人抬成了妾。 两人冷战起来,侯夫人还乐得高兴,天天挤兑魏晚蘅,昨日还当着她的面羞辱,说她是不会下蛋的母鸡。 魏晚蘅懒得理她,爱怎么怎么着,那份宾客名单,哪哪都是问题,她就是不说。 以前在魏家做庶女那么难都熬过来了,她还会怕这个老妖婆吗。 婆媳两人的斗法听的谢染唏嘘不已。 她把那日撞见崔襄的事情和魏晚蘅说了。 “你打算如何做?” “开坟。” 魏晚蘅想不出什么词骂她了。 “你一定要每次都这么吓我吗?”魏晚蘅有气无力的说。 当年她也以为谢南枝葬身火海,后来萧琢把人带过来的时候,她整个人都是蒙的。 她这个人,总会给人不一样的惊喜和惊吓。 谢染浅笑,说:“那除了这个,还有什么有起作用又省时的方法吗?” 那确实没有。 “倒也用不着我们去把人挖出来,坟开个一半差不多就行,司天台算过了,接下来半月都有大雨,雨水冲刷,棺木显现,那些人见到了尸体,就不会再生疑了。” 至于尸体真假,烧成那个样子,埋了那么久,谁还会在乎,卢文茵说是她,魏晚蘅说是她,这些都不够的话,那就再加一个崔襄。 崔襄害她劳心劳力,总要付出点代价。 第40章 开坟 萧琢跟萧瑜同行的这一路都没说几句话, 最后很干脆的分开走了。 道不同不相为谋,更何况眼下的他们还是竞争关系。 说是两个人一起找,总要分出个功劳高低的。 萧琢在洛阳已经待了时日, 只叫下面的人去打听,自己气定神闲的待在房中。 第十一日, 云鹤的信来了。 看完信上内容,萧琢没什么特别意外的地方。 所谓的太乙真人不过是秦昭仪远房表亲, 因缘际会之下学得道法,奇门遁甲之术也略通一二,这些年走南闯北, 招摇撞骗, 在北方有些名望, 先前撞在了云鹤手上, 云鹤闲来无事, 陪他玩了两天。 信上还说,那太乙真人炼丹之术看上去挺不错,只是丹药如何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总之, 就是一个宠妃想要利用一个骗子上位的故事。 在这件事上, 萧瑜的做法和萧琢类似,就这种真人,长安遍地都是, 离得近的萧临渊不信,离得远的他倒求之若渴。 于是在洛阳半月, 两个人都不怎么热衷找人,只要看上去他们还在采取行动,能跟萧临渊交差就行了。 日子耗得差不多,萧琢叫人把消息放下去了。 此行无果, 实在抱憾,三日后返回长安,向陛下请罪。 消息放下去不到一天,太乙真人就动了。 城东柳氏家主病体缠绵,家宅恐有妖邪作祟,自赢山请来避世高人,收服妖邪,炼制金丹救柳氏于危难之中。 那太乙真人来到萧琢跟萧瑜面前的时候,他们不得不承认,这家伙看着还挺像样。 墨色道袍,手抱拂尘,发须花白,仙骨毕露。 太乙真人本来还想装腔作势的来跟他们说上几句来表达一下自己的超然出世高风亮节,只是为了黎民苍生,才不得已出山的。 他话还没说出来,萧琢就一声令下了。 “既然人找到了,那就启程回长安。” 他连怎么安排太乙真人都没说。 萧瑜也不是什么客气周到的人,做法与萧琢大同小异。 按道理来说,面对这个未来几年里很可能成为天子宠臣之人,这两位王爷都该好好拉拢的,可他们偏偏反其道而行之。 萧瑜不鸟他,看他一眼都嫌多。 萧琢吗,归程路上,他跟太乙真人说了几句话。 “你到底有几分本事自己心里清楚,本王没工夫陪你玩,到了长安在陛下面前该如何你自己心里掂量,别太把自己和秦昭仪当回事了。” 萧临渊多精的人啊,他现在是犯糊涂,真牵扯上重要事情可不会心慈手软的。 萧琢深知这一点,所以也不怕太乙真人跟秦昭仪说什么话。 一路还算太平安生,离长安还有七八日行程的时候,队伍遇刺了。 大晚上动的手,天色黑,杀了个人措手不及,他们此次是便装出行,也没带多少人。 那些刺客就是冲着两位王爷来的,萧琢还好,就胳膊被砍了一刀,萧瑜可惨了,就剩半条命。 至于那个太乙真人,大概是因为太能躲,一点事都没有。 看着萧瑜的伤势,萧琢拧眉思索。 对他来说,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 卢文茵跟崔襄算是结下死仇了。 她修身养性这些年,没怎么发过大火,可那崔襄欺人太甚,竟然扒谢南枝的坟,她怎么忍得了! 崔卢两家原本就不对付,现在真是势同水火,多少人都在等后续呢。 事情要往前推许久,那几日的大雨都快将长安城淹了,山体滑坡还压死了几个人。 许多土坟都被冲开了,尸体都见得到。 也不知崔襄是抽了什么风,往祁山那块去,卢文茵的祖父还有谢南枝谢明繁都葬在那。 自从在福熹楼前看到了谢染,崔襄就一直心神不宁,老梦见谢南枝还有谢明朝来杀他。 他怕都快怕死了,越想越不对,他一定得确认谢南枝是死了的。 就是趁着大雨,他觉着挖个坟,开个棺,最后放回去别人也只会是以为是雨冲的,想不到他这来。 趁着夜里无人,崔襄带着几个仆从上了山。 他掘了墓,看了尸体,伴随着山野间的鬼哭狼嚎。 “崔襄!你欺我兄长,毁我尸骨,拿命来!” 崔襄被吓晕了,那几个仆从嚎的嚎,跑的跑,竟也没人管管崔襄。 第二日卢文茵上山来看,都快气吐血了,当即把人扣在了卢家,还是崔道衍上门三请四求,卢家长辈才做主放人。 后面的走向越来越极端,不再赘言。 反正卢文茵已经放了话,最好是崔襄永远别再出现在她面前,否则她见一次打一次。 不管她说什么,崔襄是真的不肯出门了,整日躲在房间里,疑神疑鬼,觉得谁都要杀他,请来好些高人做法都没用。 总之外人心里的疑惑平了,崔襄也是自食恶果。 谢染对此乐不可支,她不过就是捏着嗓子叫了那么句,崔襄就受不了了,来日她杀他的时候,他又当如何。 “此事说来,我最不起的人还是文茵。”谢染有些惆怅,这些年文茵都对她的死耿耿于怀,她却还在利用她。 文茵生性率直,嫉恶如仇,如果知道她没死,而那场火又是崔家所为,她拼了命也会找崔家算账。 “日后你们总会坦诚相见,慢慢来吧。”景央按着谢染的肩膀说。 - 萧琢要回来的那天,谢染去了府外迎他。 她看着萧琢下了马车,站在阳光下,温和一笑,说:“我回来了。” 好像阔别已久,又好像只是刚刚下朝归来。 萧琢上前握住谢染的手,带着她去浮石居。 半路碰见了崔攸宁。 崔攸宁好像又憔悴了些,单薄的身形有些撑不住的样子,眼睛也有些肿。 她的目光只在那双紧握的手上停留了一瞬便挪开。 “殿下,妾想回家一趟。” “好。” “多谢殿下。” 生分又简洁的对话。 崔攸宁不会多问萧琢这一两个月如何,萧琢也不会问她回家做什么。 名为夫妻,比陌生人也好不了多少。 谢染静悄悄的站着,慢慢的走。 忽然有那么一刻,她特别想知道,崔攸宁知道她还活着会是什么样的。 年少时的相伴相知,深厚情谊,被大人的利益纠葛全毁了。 如果是知道未来发生的所有事情再重来一次,还会不会和她做朋友呢。 谢染觉得,应该不会了吧。 那样,也就不用很纠结。 “想什么?”萧琢看她一直在出神,没忍住问了下。 谢染顿了下,很诚恳的说:“想,如果我跟崔攸宁从前不是朋友的话,现在会是什么样的。” 那她会是她非常憎恶的仇人之女,谢染入府之后绝对会闹得天翻地覆,想尽办法让崔攸宁难过。 萧琢总是善于打破她的胡思乱想:“没有如果。” “现在,她只是崔攸宁,你只是谢染。” 他可望而不可即的是谢南枝,真实的留在他身边的,与他十指相扣,同榻而眠的是谢染。 当有一天她再做回了谢南枝,他们也不可能会是现在这样了。 一想到这种情况,萧琢有些难过。 他想暂时放下自己的难过。 “这次去洛阳,也发生了不小的事?” “什么?” “我和晋王遇刺了。” - 崔攸宁这次回家是带着火的。 崔夫人许久没见女儿,当然想与她多说说话,问她在魏王府过的如何,有没有受委屈。 “难道我不是在这个家里受的委屈最多吗?”崔攸宁很平淡的陈述事实。 崔夫人一噎,剩下的话也问不出来了。 崔道衍刚过来就听见她的话,直接就是怒骂过去:“听听你说的是什么话,当了魏王妃觉得自己身份金贵了,就看不起自己的家,自己的父母了?!” “你也配提父母这两个字。”崔攸宁抬眼看他,一点不怕。 她这番模样,像极了当初谢家事发之前和崔道衍对峙的时候。 无所畏惧,怨恨愤懑。 崔道衍吸了吸气,只觉近来没有一件顺心的事。 “你有时间回来气我,还不如想想怎么拢住萧琢的心,让他帮衬自己的岳家,这么些年无子便罢,帮不上家里的忙,还让一个妾那么嚣张,我怎么会有你这么无能的女儿!” “觉得我无能你不如自己嫁给他,看看殿下会不会帮崔家一回。” 崔攸宁起身,朝着崔夫人福身:“母亲,我先去看崔襄了。” “我和你一道去。”崔夫人还想私下再劝劝她。 路过崔道衍身边的时候,崔攸宁目不斜视,只当没他这个人。 “攸宁啊,他毕竟是你的父亲,你怎么能那样跟他说话。”崔夫人夹在中间为难的很。 “母亲说笑了,当年他逼着我嫁给魏王殿下的时候我就说过,我不会再认他这个父亲,过去几年如何,现在依旧如何。” 她的语气冷冷淡淡,认真极了。 到崔襄院子的时候,他那堆姬妾都围在外面,二十好几个,叽叽喳喳,烦死个人。 “都下去。”崔攸宁见不得她们。 进屋的时候,崔襄还在骂人。 “说了不许进来!都给我滚出去!把那些孤魂野鬼放进来,我让你们全都陪葬!” 剩下的话就不堪入耳了。 他癫狂乖戾,双目赤红,明显疯病还没好。 见了儿子这般模样,崔夫人心疼坏了,连忙过去安抚。 “阿襄莫怕,阿娘在这呢,断不会叫旁人来害了你。” “阿娘我好怕,他们要来索我的命!” 崔襄看到屋里还有旁人,先是条件反射性的一躲,看清是谁以后又赶紧扑过去。 “阿姐你救救我!你跟谢南枝关系好,你跟她说不要杀我!” 崔攸宁看着他,那双漠然的眼睛寒意渐生。 下一刻,重重的一巴掌落在了崔襄脸上,伴随着冰冷的话语。 “你觉得你配吗?” 崔襄再发疯再辱骂她她都不管,她不太明白,自己怎么会有这样的血亲。 “你还觉得咱们家害谢家害的不够是吗,你做过什么自己心里清楚,为何她死了你们都还不肯放过!”崔攸宁就是很难过,她拼命的赎罪,吃斋念佛,避世不出,她并不指望崔家众人能有悔过之意,可也不是到了连一丝良知都不剩的地步。 崔攸宁稍微扬了下头,把泪意逼了回去。 “如果我跟你们不是一家人,该有多好。” 第41章 猜不透 萧瑜遇刺这件事, 萧临渊还是挺重视的。 两个儿子一起遇刺,一个身受重伤,一个跟没事人似的。 萧临渊打量的目光落在了萧琢身上。 看了半天没看出个所以然, 萧琢站在那要多正直有多正直,毕竟真的不是他干的。 最后查清刺客来源的活儿交给了萧琢。 才刚从洛阳回来, 眼看着就要过除夕了,萧临渊是真的不把他们当然看, 有需要的时候拿过来用一用,没需要的时候就放着自生自灭了。 萧琢出去的时候碰见了淑妃,因为谢染跟他提了南锦的事情, 他免不了多看了淑妃一眼。 “见过淑妃娘娘。” “魏王来了。”淑妃略微颔首示意, 算跟萧琢打了个招呼。 她侧身入殿, 萧琢停在原地想了会。 淑妃手中怎么会有南锦绣的荷包? 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 他回府后径直去了寒水斋, 谢染和景央在烤地瓜。 那香气飘了老远, 萧琢也有些馋了,他走过去找了个合适的位置坐下,就在谢染旁边。 顺手谢染就捡了个给他。 “今日在宫里陛下是怎么说的?” 萧琢被地瓜烫着了, 狠吹了几口气, 他说:“叫我去查清刺客底细,说那些人敢行刺亲王,罪不可赦, 查明之后定要重罚。” “叫殿下查什么,这事轮不到大理寺去做?” 提到大理寺谢染才想起, 继方寺卿归乡,崔则身死后,大理寺新上任的两位主官能力都不怎么样,办案效率又低, 还不会来事,现在提起大理寺大家都是唏嘘一片。 从前的大理寺那可是真正意义上的九寺之首。 跳过这个问题,萧琢答着:“他又觉得是我做的,又觉得不像,就想看看我对待此事到底是个什么态度,我明面上去查,他身边的那些人也不会歇着的。” “真是麻烦。”谢染小声嘀咕。 “殿下要吃烤芋头吗?” “要,有吗?” “没有,我现在烤。” “好。” 他们简短又是暗涌流动的对话总让景央觉得她不该待在这里。 所以晚了点,她去孟绰那转了一圈。 “你还没想好要不要跟他们回去吗?”孟绰捡着药材,轻声问着景央。 提起这个景央很心烦,他们说她必须回去承担起自己的责任,可她一点都不想,那里的一切对于她来说都是陌生的。 景央只想陪在谢染身边。 “不想回去。”她有些孩子气的说。 “景央。”孟绰微微叹息,“当年父亲救下你,也没有想到你会是那样的身份,余他们而言,你是全部的希望了。” 整个谢氏除了谢崇,也就只有孟绰还知道景央的真实身份,他不能说出去,景央也不愿意承认。 越说越烦躁,景央拿起自己的剑,站起身来。 “好了我知道了,以后再说吧。” “走了。” 夜色如墨,矫健如灰隼一般的身影穿行在屋檐房舍间。 景央心绪烦乱,一时竟未察觉自己被人跟上了。 身后凛风呼呼作响,景央眼睛一瞥,脚下用力三分,朝着更远处迈去。 漆黑幽密的森林中,两道身影先后落下。 景央转身拔剑,寒光出鞘,映清来人的面容。 “阁下到底是何人,为何三番两次跟踪于我。”景央看着温辞之,装作不相识的模样,她戴着人.皮面具,倒也不惧被温辞之认出。 温辞之双手负后,他没带任何武器,今夜出门寻人,没想到会碰上景央。 她之前和那个很像南枝的女子在一起,他在西市见过。 他越来越不相信,南枝死了。 去问卢文茵的时候,她直接把他轰了出来,看样子在她那里南枝是真的不在了,可就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不信。 尤其是在崔襄开坟,撞鬼失魂之后,温辞之的怀疑更上一层楼。 那个魏王的宠妾,真的只是一个普通的江南乐伎吗,能那么简单的甩开他,这可不是谁都做得到的。 “在下并无恶意,只想向阁下打听一个人。” “何人?” “魏王宠妾,谢染。”温辞之掷地有声。 景央忽然有些想笑,有些生气。 他的感觉倒是很敏锐,只是,当年的温辞之救不了南枝,现在的温辞之,还有可能害了南枝。 真是要他何用。 “我不认识什么谢染。” “那景央呢?” “那又是谁?” 今日注定问不出什么来。 温辞之心下一凛,漠然道:“既然如此,那便请阁下出招吧。” 样貌可以改,声音可以该,他就不信从小学到大的功夫也可以改。 “那我可就不客气了。”景央没有犹疑,不搀虚招花招,直接提剑向着温辞之去。 负心薄幸之人,就不该付出代价吗。 两人越战越勇,温辞之虽无兵器,这些年在战场上历练下来也不见弱势,他和景央多年前就是不分伯仲,如今再打,依旧如此。 只是景央使得却不是谢崇教的功夫了。 密林之中的两道身影纠缠不休,景央的长剑从温辞之脸上挑过,划出一道血痕来。 “阁下要是再打,可就不止破相这么简单了。” 温辞之并未感觉疼痛,他剑眉隆起,满心疑惑。 怎么会这样。 “我不是阁下要找的人,还望此后莫再纠缠,后会无期了。”景央收了剑,不紧不慢的走出密林,跟温辞之的帐,日后还有的算。 - 这段插曲景央并未告知谢染,每次提温辞之她都失落许久,为了那么个人,不值当。 她跟萧琢说了。 “我实在看他不顺眼,殿下寻个法子把他解决了吧,他再这么不依不饶下去,阿染的身份未必藏得住。” 又不是真的有那么个人存在,总会留些蛛丝马迹。 萧琢表示自己知道了。 人看上去没什么情绪起伏,景央出去后,把门关上。 萧琢的手扣在紫檀小几上。 就那么一会,平日的光风霁月,朗月清风全都没了。 用陆节的话来说,他进来的时候,只觉得屋子都比平时冷了不少,萧琢明明坐在火炉旁,周身却好像散发着汩汩寒气。 “殿下,怎么了?”陆节试探性的问着。 “本王记得,前两年有个传闻,说是光禄寺卿之女钟情温辞之,立誓非他不嫁,好像到现在,她也没有许配人家吧。”萧琢的语气听起来特别的正常。 陆节思索了会,有些谨慎的答:“回殿下,好像是的。” “温辞之都推拒了两次陛下赐婚的意思了,总不能还有第三次吧。” “那必定是不能的。” 陆节这会明白了,自家殿下要开始□□了。 萧琢原先懒得理温辞之,是看在他有自知之明,没有打扰到他们的份上。 他自己上赶着找事,萧琢又何必体谅。 抽了个合适的时间,萧琢见缝插针的把这事跟萧临渊提了。 光禄寺卿可是萧临渊忠诚的追随者,在他还是亲王的时候就跟着了,萧临渊愿意送他这个人情。 萧琢还在一旁添油加醋,以示忠诚。 说到底温辞之是温家的人,他年少有为,战功赫赫,功勋是堆在温家头上的,这样扎眼的人物,当然得好好看管。 萧琢话里话外都是为萧临渊考虑。 赐婚圣旨下去的时候,大家都蒙了。 只有萧琢跟光禄寺卿一家是高兴的。 “陛下怎么会下了赐婚的旨意。”谢染觉得很突然,她不可避免的想起从前和温辞之的事,萧琢忽然出现在她身后,右手搭在她右肩上。 “这不是情理之中吗?” 萧琢回答了她的疑惑。 “他总不想再出现第二个谢家,只能安插点自己的人进去了。” 谢染点了点头,方才眉宇间的失落一扫而空。 “殿下刺客一事查的怎么样了?” “有点眉目,接下来就等开春细究。” “阿染。”他叫她的名字。 “怎么了?” “元日那天,我们去秦楼看烟花吧。”又是想出去玩了。 谢染想了想,清脆答:“可以。” “叫哥哥也去吧,分开走就是了。” “好。”萧琢会心一笑,看着谢染明丽的容貌,那股情韵有些压不下去。 “南枝。” 每次他叫这个名字的时候都很郑重,又总带着安慰的味道,眼下好好的,谢染不知道他为什么又叫了。 那双潋滟秀美的凤眼里透出的情绪她并不太懂,“殿下要说什么?” 她看上去就是什么都不明白,萧琢一想到她那些懵懂青涩的情情爱爱都是给了温辞之以后,心口更堵了。 “除夕的时候晚些睡,宫宴结束以后我有话跟你讲。” “很重要吗?” “很重要。” 谢染是没有守岁的习惯的,以前家人都在的时候一到除夕她和谢明朝困得要死,哈欠连天,看着讨人嫌,谢崇每次就把他们两个,还有南锦明繁赶回去睡觉,到了魏王府以后,她就更不需要守岁了。 所以说,她不太能熬夜,熬夜的后遗症也很明显。 但是既然萧琢说了,她就肯定会等的。 “那除夕那日我等殿下回来。” 萧琢总是有本事三言两语就让她撇开注意力,现在她已经完全想不起来为温辞之赐婚的事情疑惑烦恼,满心满眼都在猜萧琢在除夕到底要跟她说什么。 猜不透啊。 第42章 终成眷属 谢染眼睛都快睁瞎了。 府里一片张灯结彩, 郑好爱热闹,拉着苏沅在院子里放烟花,下人们难得清闲, 赶去茯苓阁凑热闹,除了没人在的浮石居和蝉衣苑, 就属寒水斋最冷清。 谢染左等右等,萧琢一直没回来。 她实在撑不住了, 眼皮子直打架。 “你别睡,我陪你说说话。”景央轻轻推搡她,萧琢特意吩咐了, 叫她看着谢染。 “不行了, 我太困了, 我靠在你身上眯会儿, 等殿下回来了你再叫我。” 谢染就着说话的功夫往景央肩上倒。 她说眯会, 片刻的功夫就睡熟了。 景央无奈,她动了下肩膀,让谢染睡得更舒服些。 屋外有风雪, 满目苍白, 纷纷扬扬,树枝被压弯,积雪落地, 盖住梅花残红。 上一次见这么大的雪,还是谢家未亡之时。 差不多有半个时辰萧琢才回来, 他发梢有细雪未消,鹤氅有些湿润,撑着油纸伞也挡不住漫天飞雪。 雪虽大,外面的人还是忍不住奔出去放烟花, 一年一瞬,不去就可惜了。 萧琢是想单独为谢染放一场的。 那人正睡得香。 “我管不住她,睡了有一会了。”景央有些无奈的说,看萧琢走过来,她很知趣的把人扶起一点,带到萧琢怀里。 “要不叫醒?不然浪费了殿下一片心意。”景央可是看着陆节带了好些烟花回来的。 “算了。”萧琢总想找一个合适的机会,几次三番错过,可能这就是天意吧。 他把谢染拦腰抱起,朝着内室去。 “让她睡吧。” 给谢染脱了鞋换了衣裳,萧琢也就着躺了下去。 耳畔烟火之声绵绵不绝,其实萧临渊有叫子女们留在宫里过夜,说了好多话,这才耽误了萧琢回来的时间。 他好不容易找到借口推辞,回来还是晚了。 他和谢染肩靠着肩,呼吸相连。 忽然谢染翻了个身,面对着他,眼睛半睁开来,有些朦胧,她嘟囔着:“殿下回来了。” “嗯。”他浅浅的应。 想起来他说有很重要的话要跟她说,谢染勉强提起来了些精神。 “殿下要跟我说什么?” 这种情形,萧琢反而说不出来了。 他看着谢染,眼神有些复杂。 这是她以谢染的身份在他身边的第六年,他不确定谢染对他是否有感情,也害怕如果没有,他要说的话会把谢染推远。 可要是不说,以后还有机会吗。 真是个难题。 胸腔内气血澎湃,一场表白,倒比其余所有事都能让他紧张了。 许久没有得到回复,谢染微微蹙眉,“是有什么不好说的吗?” “我心悦你。”忽然间,那几个字从萧琢唇间溢出,来的迅猛又平静。 谢染愣了会,默默的翻了个身,眼睛看着顶上的纱幔。 她掐着手心,心脏剧烈跳动。 不说话不回应,这就算无声的拒绝了吧。 萧琢心想这是大概率发生的情况,只是比他想象中更难过。 “我……”他想把话题绕开了。 “我知道。”谢染三个字就把他做好的心理建设全部推翻了。 “我一直都知道,建宁二十八年的除夕,你也说过。” 那是谢染入府的第三年。 在那之前,谢染从未认真想过为何萧琢会那么不遗余力的帮她。 冒着被萧临渊厌弃,蛰伏数十年的所有努力全部报废的风险去帮她,帮谢家。 因为她有一身好武艺,可以杀他要杀的人,因为她的姐夫是北燕下任国主,对她很好,帮她就可以得到日后北燕的助力,因为她父亲的旧部还在,他问鼎帝位之时可得那些人相助,也因为他和崔氏有仇,她可以帮忙扳倒崔氏。 这么多条原因,没有一条是因为萧琢喜欢她。 萧琢的酒量不太好,那年除夕宴上,他是陛下面前的红人,荣宠深厚,那些人都赶着敬他酒,萧琢躲不过去,回来的时候酒气熏天。 他也没回浮石居,踉跄着来了寒水斋。 那晚圆月当空,银辉漫天,屋外的冷风把门窗拍的咯咯作响,萧琢红着脸,轻轻揽住谢染,把头枕在她肩上。 他说:“南枝,我心悦你。” 谢染垂着手,不知所措,她想起去推萧琢的时候,他都睡着了。 没有得到回应,就这样睡过去了。 如果他再多说几句会怎么样,谢染没再往下想。 好像就是那一日开始,萧琢宿在了寒水斋,他是试探性的,谢染也不反对。 现在似是场景再现,只是主角的清醒与否。 从谢染说完我知道以后,萧琢就非常不淡定了,他眼神忽闪,一会看谢染一会看窗外,从容不迫的风致不知道被他抛到了哪里去。 “我……”他还是词穷。 两个人不约而同的红了脸,噤了声。 僵持了有一会,谢染胸口不断起伏,她眼睛干涩的厉害,一直眨啊眨。 她浑身上下都是僵硬的,拳头一次次的捏紧,指甲掐的手心疼。 最后一次,她松开了手心。 那只手缓缓右移,最后握上了萧琢的手。 如果是萧琢的话,一切都是没关系的吧。 除了家人还有文茵晚蘅,没有人比萧琢对她更好了。 冲进火海救她,帮她改头换面,报仇雪恨,会陪她过所有的节日,陪她出去游玩,买来她想要的所有东西,包容体谅,温情期许,没有人了。 萧琢无法描述自己那时的心情,好像心底的空缺全部被填满,从此以后的人生都是光亮明媚的,欣喜若狂,又很感动,渐渐的都有热泪盈眶的冲动。 “这算是,好的回应吗?”他声音有些颤,搀着笑意。 他真的很高兴,这应该是他这二十多年来最值得庆幸的事情了。 谢染有些羞,不知道下面的话题要如何继续,她躲避性的闭上了眼睛。 “夜深了,我困了,早些睡。” 哪睡得好呢,萧琢盯了她大半夜,握着的双手一直没松开,握的越来越紧,最后都有点疼了。 最后他直接侧身半揽住了谢染。 他在她耳边说:“南枝,谢谢你。” - 雪下了一夜,屋檐宫灯上一片白,银装素裹,雪深意寒。 寒水斋的梅花开得艳极,红白相衬,赏心悦目,落下的梅花被厚雪覆盖,只能看到一两抹红。 新的一年来了,新的希望也来了。 建宁三十二年的第一天,萧琢心情前所未有的好。 他第一次睡到晌午才起,醒的时候,谢染窝在他怀里,面对着面,墨发搭在他手上,勾的有些痒。 只是这样,他都觉得老天爷给了他无上恩赐。 最后是景央来把两人叫醒的。 人还是那两个人,行为举止也和从前一般,但就是感觉不一样了,浓情无限,暗涌流动。 景央猜出了点什么,她掩唇笑,拿了些糕点要往惠风堂去。 好消息得跟孟绰分享啊。 然后他们身边所有人都知道了,陆节,孟绰,叶长史,魏晚蘅,还有远在博陵,很久之后才得到消息的谢明朝。 魏晚蘅还专门写了信来揶揄谢染。 早就该在一起了,他们这些局外人这些年看着都急。 反正在魏晚蘅眼里,温辞之太不靠谱,就算年少时他与南枝的情意是真,现在看来也有些可惜,但事实摆在面前,他就是比不过萧琢,萧琢才是谢南枝的良配。 她心情好了很多,一直都是和颜悦色的,崔洋来了看见,有些恍惚。 他们二人刚成亲的时候,她也和现在一样。 “晚蘅。” 魏晚蘅回首看见崔洋,笑意收敛了几分,“世子来了。” 原来私下无人,她会亲昵的唤他夫君,现在只叫世子。 崔洋心口一梗,他道:“今天是元日,晚上有烟火盛宴,还有灯会,我们出去转转吧。” 谢染和萧琢也要出去,到时候可以碰上的。 想到这里,魏晚蘅便欣然应下:“好。” 崔洋一怔,或许过了今日,他们的关系可以缓和许多。 真好。 - 景央可算明白了郎情妾意这个词的真正意思。 那两人的温情脉脉她实在是看不下去了,陆节也有些受不住,两人最后找了个合适的地方练剑去。 当事人对此并没有什么感觉,只是有点小激动罢了。 谢染现下都不怎么直视萧琢,她给自己找事做,看看书绣绣花,或者做饭练功,萧琢就一直守在她身边,哪也不去,像是要从她身上盯出个洞来来。 或许以前也是这样的,只是谢染不觉得有什么。 最后她实在受不了了,就跟萧琢直说:“你别看我了。” 萧琢答应的好好的,过一会继续看。 晚些时候,叶长史送了衣裳跟首饰来,萧琢叫谢染一件件的试。 绯色七褶衫裙,深青云纹鹤氅,梨花钗,血玉簪,珊瑚珍珠步摇,还有绣鞋璎珞手钏,宫绦批帛褙子,从头到脚,无一漏掉。 谢染被这阵仗吓了一跳:“我的衣裳首饰已经够多了,殿下怎么还给我准备。” 不算多的,她从前做谢家嫡女时,一季十五套衣裳头面,年关交替从来都是新衣新珠宝,从发间头油到脚底绣鞋丝线,无一例外都是最好的。 萧琢开口道:“新年就不穿旧衣衫了,去换罢,换好了就可以出门了。” 谢染照做了。 也不止是谢染,魏王府上下都得了新衣裳还有赏钱,崔攸宁还有郑好苏沅那里也送了不少东西去,只是谢染的是萧琢挑的,亲自看着做的,她们的就普普通通。 萧琢从不苛待身边的人。 谢染再出来了时候,萧琢眼里划过显而易见的惊艳和眷怀。 明丽张扬的姑娘穿着火红的衣裳,朝气蓬勃,华贵万千,一颦一笑都是风韵。 眼下的谢染和那年宫城里送他鹤氅手炉的谢南枝重合起来,萧琢一时失了神。 “殿下?” “很好看。”萧琢自然上前握住谢染的手,多年前他没有得到的,现在就在他身边。 “我们走吧。” 第43章 元日 元日灯会热闹非常, 本就繁华无双的长安城在此夜更添瑰丽,烟火盛宴吸引无数人出门观看,朱雀大街上各路人马都见得到, 美人美酒美景,全都气了。 几乎是人手一盏灯笼, 花灯精美,动物灯可爱, 各式各样,灯火惺忪暖黄,映亮了一张张喜气洋洋的脸。 人群拥挤的厉害, 萧琢一直把谢染护在怀里, 两人挨的近, 若是安静的话, 大抵能听见对方的心跳声。 这样热闹的时候一年也没个几次, 过了六七年,谢染头一次这么开心,像是回到了家人都还在的时候, 可以恣意开怀, 无忧无虑。 哪怕这种欢乐只有一日,接下来又得为自己的血仇奔命。 萧琢给谢染买了一盏蝴蝶灯,等艰难挤到秦楼的时候, 烟火盛宴都要开始了,秦楼周围都是人, 开的几层楼都有人在,倚着栏杆,眺望繁华盛景。 这时候权贵的作用就很突出了,秦楼共有七层, 第七层只为皇亲国戚,王侯将相开放。 他们上去的时候先碰见了魏晚蘅和崔洋。 隔着憧憧人影,谢染对魏晚蘅笑了笑。 随即那边又出现了卢家的人,有卢侍中他们,有文茵,还有她的儿子。 这是第一次谢染见那孩子,之前听说了很多,魏晚蘅讲他生的很像文茵,就是那双眼睛像他父亲。 是个很可爱的孩子,生的白净软糯。 在这的几波人几乎都是互相认识,平日里还分个高低等级,这样的欢腾热闹的时候也不理会那些虚礼,彼此见着了笑一笑打个招呼就过去。 只是那些人看萧琢又是带谢染出来,心里感觉很微妙。 擦身而过的时候,卢文茵瞥了眼谢染,许久未见,总觉得她哪里不一样了。 正想着,卢昭忽然挣开她的手,朝着谢染那边跑。 “昭儿!” 小孩子突然过来,眼巴巴看着谢染手里的蝴蝶灯。 他眼睛亮晶晶的,还伸出手戳了戳灯笼。 谢染看了眼萧琢,他笑了笑说:“他好像很喜欢,给他吧。” 一会他再给谢染买,十盏,回去全都挂在寒水斋。 谢染把灯递给了卢昭,声音温柔:“送你了。” 卢昭抬头看看她,眼睛更亮了,他看了眼卢文茵,见她没有反对才把灯拿过,笑着跟谢染道谢的时候,露出了两颗小虎牙。 “谢谢姐姐。” 他拿了灯,还站在谢染旁边,有些不想走。 人多的场合,他也不怕他娘亲了。 最后定远侯出来打个圆场:“此处视野极佳,就不往前走了,算算时间,烟火该燃了。” 他话音落下,天空便是一朵烟花炸开,灿若流星。 所有人不约而同抬头去看,漆黑的天空慢慢被映亮,各式烟花开的绚烂,秦楼之下,千万百姓仰头观望,火龙舞狮还在继续,雕梁画栋之间尽是燃着的灯笼。 这时的长安城尽显都城风采,辉煌瑰丽,繁华无双。 烟火之下,所有人都是满心欢喜,就算过去一年有苦难,有悲伤,在如今都是对未来的期盼。 本来萧琢是一直拉着谢染的手的,忽然有人拍了拍他们相握的手。 萧琢低头看,是卢昭,他想看下面的灯火,可惜栏杆太高,他够不着。 他想了想,朝着谢染张开双臂。 谢染微楞:“要我抱你?” 他点点头。 还没等她动作,萧琢先行将小郎君抱起,举得很高,很稳。 然后谢染双手挽住了萧琢胳膊,透出亲昵的姿态。 在旁人眼中,他们就像一家三口。 若是生在寻常人家,夫妻恩爱,孩儿健康乖顺,已是难得幸事了。 偏后一点的魏晚蘅和卢文茵挨着,她说:“昭儿看上去很喜欢谢染呢。” 卢文茵自是比她更清楚,昭儿先天不足,生下来就是气息孱弱,被精心照养多年,药也没断过,他很少说话,更不与人亲近,除了家中血亲还有魏晚蘅以外,他看都懒得看一眼。 那谢染还会什么妖术不成? 她小声嘀咕:“浑身透着怪象。” “你怎么看她就那么不顺眼?”魏晚蘅默默叹息。 “她从前那嚣张跋扈的样,谁看得惯?” “说起嚣张跋扈,满长安哪个女子能越过你去?”魏晚蘅开始调侃她。 卢文茵一噎,被驳的气虚了。 “谁让当时昭阳说她像南枝来着,我就见不得把南枝和这种上不得台面的妾室相比!” 在她这里连放在一起比都不能接受,当事人又该多绝望才能走上这条路。 魏晚蘅垂眸,语气无奈:“我不信只是因为这个。” 长安又不是没出过长的像南枝的女子。 “其实还是因为,外面都说她欺负攸宁吧。” 卢文茵忽然偏过头看她,语气不善:“你别扫兴啊。” 魏晚蘅知趣的闭嘴。 她知道卢文茵就是嘴硬心软,明明说了绝交,她自己可以不见,还是不希望有人欺负她的朋友。 感情这种事情,哪是三言两语说的清楚的。 个人自有个人的缘法吧。 - 从秦楼下来,萧琢领着谢染到处走走,总问她想要什么。 他那里已经买了很多东西了。 “要面人吗?” “不要了。” “去猜灯谜么?” “不去。” “……” 都是简短又重复多遍的对话。 终于走累了,谢染开始犯困,两个人要回府去,萧琢随意的一瞥,见到了萧瑜。 他受了那么重的伤,还能出来跑,不容易。 萧琢想到案子的进程,心里覆上一片疑云,那案子的走向,有点超出他的意料了。 萧瑜侧身向前,他身旁站着的女子显现出来,萧琢看了眼。 一身素衣,戴着帷帽,看样子不是晋王妃。 “殿下在看什么?”谢染凑到他身边问。 “没什么,回去吧。” 回府之后,他们就很自然的去了寒水斋。 寒水斋没有下人,平日有景央在,总不显得太冷清,如今景央陪了孟绰去,萧琢跟谢染的关系又发生了实质性的变化,寂寂长夜,花前月下,暧昧气氛渐生,又显得尴尬了。 这种问题,饶是萧琢平日再多法子也不太应对的来。 顿了会,他打破寂静:“时候不早了,你先歇息,我明日再过来。” “殿下留下吧。”谢染想着就说了。 萧琢心脏漏了几拍,以前可以说是做做样子,现在这样的关系,让他留下…… 这实在控制不了乱想。 “我还有些问题想要问问你。” 不用想了。 还是那张芙蓉榻,还是那两个人,并肩躺着,听得到对方的呼吸声。 “你要问我什么?” 谢染不扭捏:“想问,殿下何时喜欢我的?” 他们也没有见过几次,在真正命运相连之前。 然后萧琢就跟她说了。 从看见她在东宫戏耍陈良娣开始,说到她和谢明朝赛马,在宫中赠他手炉鹤氅,再到她和崔攸宁卢文茵魏晚蘅一道出去礼佛,在那群贵女当中如鱼得水,光芒万丈。 在很多她不知道的时候,他都看着她。 “我真的,一点都不知道。”谢染有些唏嘘。 萧琢笑了笑,说出来好像有一点辛酸,那几年的时间,他都在唱独角戏。 还好,结果依然是最好的。 他在谢染看不到的地方注意着她,保护着她,那段跌落尘埃的落魄时光里,他做了什么也没有必要告诉她,都是他心甘情愿的。 “你有没有怨过我?”他忽然开口问。 谢染不解:“怨你什么?” “让你做了妾室。” 说出来萧琢都觉得自己可恨,明知道她有自己的骄傲,还是出于自己的私欲将她留下。 那时他明明可以给她其余的身份,却唯独选了这一个。 王弘有问他,他说:“我也想自私一回。” 起码在外人面前,可以名正言顺的同她亲昵,就算一时心意外显,也可以含糊过去,那是他离她最近的时候了。 谢染没有想过,喜欢一个人可以这么难过。 做了妾室,她是有难过,也有些不平衡,但她从来没有怨过萧琢。 永远不会。 她眼角有些湿润,攥着锦被的手不断收紧,一直都是她在为难他。 “对不起。”她低声说。 听出她话语间的哽咽,萧琢翻身抱了抱她,含笑开口:“对不起什么,你很好,所以值得。” 他就是心甘情愿啊。 能遇到这样一个人,也算人生难得。 谢染微微抽泣,对萧琢的依赖已经不自觉地上升的极限了。 和在谢家时,依赖父亲母亲,哥哥姐姐一般。 “要是没有你,我该怎么办。” 要是没有他,她会带着满腔怨愤离开人世,不会再和亲人团聚,看不到明媚春光,万物生长,这人世间所有的悲欢喜乐,都不会再和她有关。 萧琢手覆在她背后,轻轻的拍了拍。 “我会一直在,不管身处何方,我都念着你。” 从来没有一个人,和他一样温柔。 他们默契的不去谈将来,将来如何他们知道又不知道,那样远的事情,多想只是徒增烦恼。 他们只想把握当下的婉约时光。 很久,谢染头颅探出了一些,她双手抬起,缓缓揽住萧琢的脖颈。 那天烛火摇曳,纱幔轻扬,交缠的影子落在墙壁上,隐隐约约,旖旎绮丽。 屋内暖意横生。 屋外,雪在下,红梅还在落。 第44章 锦瑟夫人 谢染看着萧琢给她的东西, 扫过最后,已是不解到了极点。 “那伙人,去了博陵?”那可是崔氏的地界啊。 查到这里的时候萧琢也很意外, 他见过那波刺客动手,训练有素, 身形诡谲,很像是被豢养的死士, 若非家族基业庞大,是难以养出那么多的人的。 除此之外,还有很关键的一点。 “他们当中有一人, 同大部队分开以后, 去了昌明商号。” 昌明商号的主子, 是谢明朝。 “怎么会牵扯到他?”谢染一颗心被提起来, 谢明朝与萧瑜根本没有什么交集, 他怎么会跟那些人扯上关系。 “你先别激动。”萧琢试着安抚她,“并不是朝着他一人去,我派下去的人探查多日, 最后和那些人有关联的, 有一个共同特点,”萧琢顿了下,说:“他们都跟博陵崔氏交情匪浅。” 谢明朝这些年借商号之名行事, 为了探查崔氏秘辛,他与崔氏交易往来不少, 起码明面上看起来,谢明朝有朝着崔氏家臣的方向奔。 萧琢说了许多,谢染听的越来越迷糊。 这再往下推,刺客便真要牵到崔氏身上, 可是萧瑜跟崔氏无冤无仇,好好的行刺他干什么。 “崔氏本家跟晋王八竿子打不着,就算是长安这边出了什么矛盾,崔道衍也没有鲁莽到派出死士杀人灭口的地步,怪哉。” 这个问题困扰了谢染好久。 萧琢那里一直没什么进展,人就卡在博陵,该跟萧临渊说的他一五一十说,未曾隐瞒,这几日萧临渊看崔道衍的眼神都不太和善了。 太乙真人如今在宫中很得荣宠,萧临渊在北宫给他建了玉清观,把他当神供着,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什么,每日吃了他给的丹药,萧临渊总要精神许多。 身体是好了些,他又开始疑神疑鬼,总觉得谁都想害他。 年轻的时候经历过许多事情,萧临渊没办法再信任身边的人,从前崔道衍可顺其意,可堪大用,如今在他这里,和一干朝臣也没什么区别,他或有治国之才,但萧临渊已经不看重这个了。 他更在意的是,他的臣子和他的儿子私下往来,要谋害他。 萧临渊开始尽量避免几位皇子与朝臣的接触。 这日听完萧琢的回禀,萧临渊怒上心头,抬手搬起奏疏砸在萧琢身上。 “这么点小事到如今也没个定论!朕要你有何用!还是说你巴不得你皇兄早死,没人跟你争皇位!” 萧琢跪在地上,面上惶恐,作揖称罪:“臣不敢,请陛下息怒!” 其实内心毫无波澜,他精神失常的犯病也不是一日两日了。 “朕再给你十日,再查不出来就给朕滚回府去闭门思过!” “下去!” 宫里头的消息传的是最快的,萧琢触犯龙颜之事没多久就是人尽皆知,大家都传他会是下一个太子。 当日那位太子不就是这样吗,一时荣宠,风光无量,就不知道哪里做的不对,惹了君父不悦,一步步走下坡路,最后谋逆犯上,永世拘禁。 这些年,宫里折了太多皇子,早看惯了。 风水轮流转,这人的命,可不好说。 - 谢染对着皇宫的方向翻了个白眼,面上的嫌恶之情毕露无遗。 真是有病。 萧琢还没回来,消息就已经传到府上了。 那些信件被她攥在手心来回看,照这样下去,晋王遇刺一事是一定要跟崔氏挂上关系的,或许这件事能够把崔家再往下拉一把,可是谢染想不明白,为什么。 无冤无仇的,崔氏凭什么在路途当中刺杀亲王。 没有一个合适的理由,萧临渊也不会信,最后萧琢的真话也会变成蓄意陷害。 景央轻轻的叹了口气:“这件事,不管有没有结果,殿下都是讨不到好的。” 谢染忽然抬眸,“那谁能讨好。” 晋王。 萧琢已经惹了萧临渊不高兴,多年小心翼翼汲汲营营混了个好脸色,如今去了大半。 崔道衍既是陛下心腹,又是萧琢岳丈,刺客查明与否,结果只在二人之间定夺。 这段时间赶上萧临渊发癫,离他越远越安全,而萧瑜受了那么重的伤,朝都不上了。 他只需安安静静在府中养伤,什么都不用做。 真是怎么想怎么合理。 谢染觉得,如果是真的话,萧瑜也算个狠人了。 听说萧瑜被刺客一剑穿胸,那剑再偏半分人就没了,身上还被砍伤了好几处,最开始醒来那几日,天天脸白的跟鬼一样。 谢染跑去跟萧琢说自己想法的时候,他正慢悠悠的沏着茶,轻烟袅袅,满室茶香。 “是不是他所为,不重要。” “不重要?”谢染不解的看他一眼,他一点意外都没有。 “殿下早就想到了,怎么不告诉我?” 萧琢笑着抬眼看她:“生气了?” 那倒是没有。 “萧瑜在封地待了好几年,回长安没多久就把太子逼得幽禁别宫,他的心性手段自然极好,但这一回他的目的不在于崔氏,在于我。” 萧琢等了会,他给谢染递了杯茶。 “谢明朝,被盯上了。” 谢染眼神忽闪,开口有些苦涩:“什么意思?” “萧瑜可能知道谢明朝跟魏王府之间的关系了,现在所有的证据,都指向谢明朝。” 如果最后咬死了是谢明朝受崔氏指使,他一介商贾,谋害皇亲国戚,难逃一死。 问题在于萧琢查的同时萧临渊也在查,几乎是避无可免的,谢明朝要被拉到明面上来。 但凡是涉及到自己的家人,谢染就没法冷静了。 “那该怎么办,我不能再失去哥哥了!” “南枝你不要急,我会想到办法的。”萧琢走过来揽住她,抬手拂去她脸上的泪。 家人对她来说有多么重要,他早就见识过了,再失去一个,她也活不下去。 萧琢的办法还没想到,萧临渊的人就已经派了下去了。 有些事越往下查越带出更多东西,一个从未听说过的岭南商户,忽然有一天堂而皇之的出现在了世人面前,还与世家,与长安都扯上了关系,他倒想看看,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的人离开长安的那一刻,萧琢手下的人也来回禀消息了。 谢染再也坐不住,谢明朝双腿已废,武功早不如从前,那些人轻而易举就能把他带回长安,她没办法想象他身份暴露之后会怎样。 “我要去博陵。”她语气很坚定。 萧琢想劝:“南枝……” “我宁可死!”谢染眼中泪花闪烁:“都不想再让人伤害我的家人。” 哪怕是带着谢明朝亡命天涯,东躲西藏,她都不要萧临渊的人靠近他。 萧琢攥紧拳心,隐忍到了极点,他不想她以身涉险,却也知道自己拦不住她。 “把他带回长安,哪都别去。” 只有她在他眼皮子底下,他才能确保她安全。 她走的匆忙,没带什么东西,就是一把刀,一些衣物钱财。 景央被留了下来,必要的时候可以充充样子。 萧琢有好多话想跟谢染说,最后也只是抱了抱她,轻吻在她眉心。 “平安回来。”其他的都不重要了。 - 晋王府 萧瑜斜倚在榻上,脸色一如既往的苍白,屋里的窗开着,可以清楚看到院子里的人。 四五岁的小郎君被下人围着跑,跌跌撞撞,倒是很有生气。 他玩的自在,无忧无虑的,身边人都顺着他。 “世子慢些跑!不要摔着了!”晋王妃在不远处看着。 好不容易他跑累了,晋王妃过去逗他,身边侍女提醒道:“王妃,锦瑟夫人来了。” 提到这个名字晋王妃脸上的愉悦收敛许多。 她回头望过去,穿着紫色衫裙的女子从石桥上过,戴着帷帽,也看不清神色。 那些下人都恭恭敬敬的行礼。 晋王妃内心有些异样,她还是没有办法习惯啊,明明她才是王妃,府中却事事以一个王府以外的女人为先。 就连小世子也是这般。 孩子一见人来,飞快的跑过去,他抱住紫衣女子,抬头叫着:“阿娘你来了。” 他很亲她,哪怕一个月见不了几次。 紫衣女子摸了摸他的脸,柔声道:“晟儿乖,自己玩吧,阿娘找你父王有事。” 她轻飘飘的走过,与晋王妃擦肩之时也只颔首行礼。 外人都说晋王妃有福气,这些年与晋王琴瑟和鸣,入府不久便生下长子,那孩子深得晋王宠爱,出生就是世子。 这些年晋王妃也没几个女人,她的日子好过的很。 外人看着再好不过,可这府里的人还有晋王妃心里都清楚,那都是做给外人看的。 生下长子的不是她,得了宠爱的也不是她。 那位江湖之中颇有名望的锦瑟夫人,才算是晋王府真正的女主人。 锦瑟入了房中,将帷帽摘下,一张清丽的容颜出现。 “如殿下所料,陛下的人已经前往博陵了。” 萧瑜苍白的脸上浮现一抹笑容。 “那就好。” “这么多年,总该有个了结了。” 萧瑜伸出来把锦瑟拉过来,让她在窗边坐下。 他抚着锦瑟的脸颊,深情眷恋:“我早说过,我离不开你,你在我身边,想要什么我都会给的。” “锦瑟,我会做到答应你的事的。” 第45章 兄妹相见 谢染一路快马加鞭赶到博陵, 和萧临渊派出去的人就是前后脚的功夫。 昌明商号里乱成一片,那些人只带走了谢明朝,留下一干人等云里雾里, 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谢染去的时候,提着把刀, 一身黑袍,黑色的帷帽把脸遮盖的严实。 商号的人见了她都快哭了, 怎么又来了,还没完没了。 最后是萧琢留在谢明朝身边的人站了出来。 “是阿染姑娘吧,那群人刚走不久, 郎君被他们带着往西去了。” 谢染没有耽搁, 道了句谢就走, 商号的人更迷惑了。 不就是做点生意吗, 怎么还扯上这么多事了。 西边多密林深山, 路不太好走,回长安却要更近一些,萧临渊派出去的那些人功夫都不弱, 扛着谢明朝跑出老远才停下来休息。 有几个暗卫忙着拴马, 也开始说起闲话。 “看上去不过是个普通商贾,竟也有胆量行刺晋王。” “这谁知道呢,不过奇怪的是陛下竟叫我等离开长安带这么个人回去。” “别说了, 今夜便在此休整,明日继续赶路。” 夜幕降临, 林中不时有野兽嘶吼,那群暗卫抱着剑靠在树边休息,随时都有可能醒来。 青年坐在火堆旁,扣着腰间的方形玉佩, 往一处凸起按了下,银针射进了火堆里。 还好,能用。 谢明朝松了口气,这样的话,等到人烟密集的城镇,他就可以找机会跑掉了。 现在可以睡个安稳觉。 他盘腿坐着,右手拖着下巴,准备就这样睡了。 忽然,一片叶子落在他头顶。 谢明朝睁眼抬手去抚,微微抬起头,觉得上方有什么不对。 黑漆漆的一片,什么也看不见,黑色的衣裳混在树叶当中察觉不出什么,只有怀中那把刀鞘,火光照射之时有那么一丝光亮。 隔着帷帽,谢染看见的谢明朝并不是那么清晰。 那人像她的三哥,身形,样貌,一模一样,可是又有点不像,她的三哥永远都是朝气蓬勃,快意潇洒的,总让人觉得活力无限,眼前的人静静坐在那里,平静如水,笑容温和又疏离。 大家都变了啊。 谢染算了算,快七年了吧,她和谢明朝分离都那么久了。 再相见的时候很心酸,又很激动。 不管现在的彼此是什么样的,兄妹二人都还是记忆中的那样好,一起赛马,捣乱,抄书,罚跪,斗嘴。 就好像还在昨天。 他们之间有一种特殊的默契,就算再怎么变也能认出对方,一句话不说,也能知道对方心里是怎么想的,双生之子,浑然天成。 谢明朝低下头,再次拿起了手中的玉佩,朝着那几个暗卫的方向。 银针发出的同时,谢染从树上跃下,寒刀出鞘,光影灿灿。 这群暗卫错就错在小瞧了谢明朝,带他走的太容易,下意识的轻敌,觉得他双腿俱废,没有武功,庸才而已。 才过一日,便有两个暗卫死在他这庸才手中。 谢染同其余几人的打斗也未停下,到底是皇宫出来的高手,还是要花费一番力气的。 几番过招,双方距离五丈退开,谢染左手托住刀背,衣角被寒风扬起。 “来者何人?!竟敢斩杀内宫之臣!” 谢染变换了下步子,眼神冰冷:“要你命的人。” 谢染提刀冲过去,寒刀迎面劈下,暗卫提剑去挡,虎口都被震得发麻,他一时不敌倒了下去,在地上滚了两圈才起。 银针朝着他面首刺来,顾不上攻击,暗卫只得不停闪躲。 暗卫七人,已去其四,剩下三人跟谢染打的很吃力。 要知道谢明朝和谢染的武学天赋极高,就算不及景央天赋绝人,放在长安也是令人望尘莫及的存在。谢明朝断了双腿不代表他彻底废了,他这些年研究暗器之道也算有所成,再说谢染,忙着演戏也没落下练功,还有景央作为陪练。 昔年江湖之上也列了个什么榜出来。 大梁青年高手榜中,景央第一,温辞之第二,她谢染,可是位列第三的。 除非今天是温辞之亲临,否则一个都别想跑。 谢染出刀极快,上刺下挑,长刀在她手中舞的呼呼作响,她起身一跃,一脚踹在暗卫胸口,谢明朝配合着她,袖中,腰带,发冠,处处都藏着暗器,总能有一个刺中的。 最后一刀插在了暗卫胸口,鲜血溅在了谢染手背,下颌处也染了几滴。 终于解决了。 打的有些累,谢染起来的时候身形一晃,腿发软。 她过到谢明朝那边的时候,没多说什么,只把他拉起来,说:“我先带你走。” 这里还有野兽出没,鲜血引来野兽,又是一场恶战。 随手牵了匹马,谢染先把谢明朝推上去,然后自己再翻身上马。 黑夜中,总有赶路人在。 鲜血浸了满地,尸体乱陈,燃着的火堆逐渐熄灭。 不知是哪一个的手指动了动,拼着最后的力气,从怀中掏出小小竹筒。 青色图腾状的烟花在天空闪了几瞬。 谢染看见了,没有说话,所有的结果她都想过,所以没什么好怕的。 赶了一整夜的路,天亮的时候他们才到临近的镇子上落脚。 谢染先去买了两身衣裳,还有一辆四轮车。 镇子虽小,胜在人烟繁茂,街上人群熙攘,各种声音都听得到,叫卖的,讨价还价的,还有打铁呼喝,招揽客人,人间最常有的景象。 谢染穿着素色衫裙,银簪挽着乌发,把帷帽换成了面纱,轻便又低调,她手中已经没有了刀,看上去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娘子。 小娘子正推着她的兄长到处逛着。 现在也不是那么着急回长安了。 以前萧琢不让谢染见谢明朝,怕她伤心难过,确实是有道理的。 谢染与他相见后,眼圈是红的,眼里充满愁绪。 她都不说话了。 长久的沉默有些尴尬,谢明朝坐在四轮车上,他回头看着谢染,谢染看着他的双腿。 “难过什么呀,都多久了,没事的。”他说话都变得很温柔。 以前的谢明朝跟她说话都大呼小叫,不会安慰她,只会跟她抬杠。 谢染垂眸,轻声答:“好。” 然后她看上去好了很多,只是他们依旧不说话,今日出来,就只是感受一下兄妹二人能够一起再次站到阳光下的滋味。 心酸又难得啊。 将镇子走了个遍,谢染推着谢明朝回了客栈,她找小二要了些酒,很烈。 递给谢明朝的时候,他还调笑着说:“我们家谢南枝,什么时候喝这么烈的酒了,不得了。” 过了会,几万热酒下肚,谢明朝脸有些红了,眼睛也红,他说:“面纱摘了吧,想看看你的脸。” 谢染照做。 五分似从前,终究陌生。 谢明朝有些哽咽,他说:“好看的。” 三个字就足以让谢染眼泪决堤。 “哥哥。”她轻声唤。 “我们家谢南枝,怎么一直都这么好看啊。” 不管她变成什么样,都是他最好的妹妹。 好像只有痛苦一场,才能诉说完这些年的思念。 有人远在天边,有人近在咫尺,分离多年,终于再见。 那一天,谢染彻底喝醉了,她伏在谢明朝身旁,一遍又一遍的叫着哥哥。 谢明朝,是哥哥,一母同胞,跟她最要好的哥哥。 谢明朝是名字,哥哥,是家人。 - 暗卫身死的消息传回了宫中,萧临渊撑着头,眼神阴沉。 他就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 到底是谁,杀了他的人。 那些人的实力,萧临渊自是清楚。 他脑海里有很多东西闪过,这些年,死了不少人了,贺洋,太子,郑尚书,崔则,再往前,他的杀孽就更多了。 萧临渊难受的很,脑子像要炸开一样疼,他频频皱眉,眉心已经有了一道很深的沟壑。 “来人,传温辞之入宫。” 自赐婚之后,温辞之便很少出门,他跟父亲大吵了一架,那些为家族献上所有的说辞他听倦了,一次次的抗争没有结果,他也不想再争了。 左右,他不是他自己,只是一个,替温氏换取荣耀与繁盛的工具。 他是,温如熙是,温家所有的子女都是。 他们的婚姻,只是利益交换的筹码。 走在皇宫里,宫人见他都尊敬有加,他是少年战神,是大梁的庇佑者,年少有为,谁能不喜欢。 入了甘露殿,温辞之作揖行礼:“臣,参见陛下。” “温辞之。” “朕,派你去做一件事,若是能如朕意,朕就免了你的婚事。”萧临渊心里清楚,温辞之不喜被人摆弄,更不愿娶陌生女子,他心里还有人呢。 温辞之缓缓抬头,眉心皱起,“敢问陛下是何事?” “你往博陵方向去,杀两个人,一个断腿的男子,叫做贺宁远,是个商贾,这是他的画像。”萧临渊朝着御案上瞥了眼。 “还有一个跟在他身旁的女子,她的武功很高,应该与你不相上下。” 温辞之有多少本事萧临渊还是知道的,若是不想再让更多人送死,他是最好的选择,而且他需要温辞之去证实自己心中的猜测。 “若是你完不成这个任务,温氏可就没有从前那般好过了。” 听到这些话,温辞之有些头皮发麻。 “臣,遵旨。” 第46章 独战温辞之 崔道衍没想到有朝一日他那女婿还能上门来看看自己, 稀奇了。 萧琢去崔府的时候,心里很不乐意,但是形势所迫, 得低头。 两个人见了面客气的很,萧琢一句崔仆射, 崔道衍一句魏王殿下。 也不是能够寒暄的起来的关系,萧琢就直说来意了。 “崔仆射, 不知崔氏可有何人与本王的七皇兄有过节?” 崔道衍不蠢,知道萧琢最近在忙什么事,一听这话, 心里咯噔一下。 “殿下说笑了, 崔氏上下克己守礼, 怎会与晋王殿下有过节, 怕是有人暗中滋事, 蓄意陷害,误我崔氏声名,还望殿下明察。” 萧琢连点了几下头, 道:“崔仆射说的是, 本王自是相信,可是晋王提供给本王的证据却指向了博陵崔氏,现在陛下让本王不日前往博陵探查, 这实在是让本王难做啊。” 崔道衍心里开始骂人了,在他这装什么装, 想借他的手整晋王还说的这么为难。 但不管怎么想,崔道衍这回必须站他这边,都指向博陵崔氏了,他再不想点办法, 这节骨眼上谋害亲王的罪他可担不起。 “臣明白殿下的意思,还请殿下放心,臣定会给殿下一个交代。” 送走萧琢的时候,崔道衍没忍住去问了句:“殿下,不知王妃近来可好?” 萧琢半转身子,负手在后,意味不明的看了他一眼。 “攸宁在府中一切如常,崔仆射不必忧心。” 她一年到头都是那个样子。 崔道衍忽然低叹:“那便好。” “臣,恭送殿下。” 人走后,崔道衍的脸色彻底阴沉下来,他自己须再查探一番,若真有此事便罢了,若是晋王故意构陷,他跟他没完。 萧琢回到王府松了口气,可不能只有他一个人扛着,找来崔道衍分担一下,好转移他那皇兄的视线。 景央落在院中的时候,萧琢刚看完谢染来的信。 “如何了?” “殿下可知,锦瑟夫人?” 锦瑟夫人?萧琢皱了下眉,“有所耳闻,锦瑟夫人乃是江湖中人,掌千机楼,专为探查消息,听说她是个孤儿,早年丧夫,手段颇为狠厉。” 能知道这么多,萧琢探查消息的渠道也够多。 景央微微皱眉,“我没有见到她,但是晋王府有人议论,好像,晋王世子便是锦瑟夫人之子。” 她偷偷混入了晋王府,无意听到此事,两个年幼小侍女私下议论,后来被掌事姑姑重罚,那位锦瑟夫人是晋王府不能提及的存在。 只过了晌午,景央走的时候看见那两个侍女被下人丢去了乱葬岗,死的透透的。 萧琢紧了紧手心,萧瑜竟跟江湖中人也有所往来。 事情比他想的还要复杂。 “你继续盯着吧。” - 谢染跟谢明朝同行的第十日,在他身上发现了点东西。 起因是他们走的太急,谢明朝把自己的玉佩落下了,那里面的毒针已经用完,也不必再留,他就没打算回去拿,谢染却觉得那暗器很有用,以后还能派上用场。 把谢明朝安顿好以后,谢染就往回走。 起初她总能闻到一阵若有若无的香味,没怎么在意,可她一路返回去都能闻得到。 谢染后知后觉,那是皇室专用的追魂香。 在自己身上是闻不到的,只会于一日后在经过的路程中散发香味,用以追踪敌人。 谢染拿了玉佩就立马往回赶,追魂香她没有解药,为今之计只有尽快赶路,她再写信问问萧琢该怎么办,长安也定是不能再回。 她匆匆归来,谢明朝问:“怎么了?” “路上解释,现在赶紧走。”谢染扶着谢明朝离开,把信寄出后立马启程。 那间客栈在他们走后一日,迎来了温辞之。 他身边跟着那个幸存下来的暗卫。 “将军,追魂香最后的味道在这里,我们该往哪里走?” 温辞之站在客栈外,观察了一下周边的环境。 “往南。” “往南?”暗卫有些惊讶,往南就是长安了,那二人岂不是自投罗网! 温辞之并没有和他解释太多,拿起自己的剑离开。 整整一日谢染没有休息过,缰绳把手都磨破了皮。 到了夜里,他们也没有去客栈落脚,在深山中找了个山洞将就一夜,谢染扶着谢明朝坐下,然后去外面忙活了两个时辰。 回来的时候换了身衣服,发梢还是湿的。 找了处瀑布洗澡,谢染还是觉得自己一身臭淤泥的味道。 没办法,只能先这样迷惑敌人嗅觉了。 谢明朝看着谢染忙前忙后,忽然就生出一种巨大的无力感,他没能保护好自己的妹妹,反倒让她受了那么多苦。 以前的谢南枝,有一点不舒心都会大吵大闹,嫌脏嫌累,还爱哭,现在变得坚强又勇敢。 没有人是生来坚韧的。 谢染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看他半闭着眼睛,只当他太累需要休息。 她不敢睡,但也扛不住了,她在山洞口设了几个简易的机关,回来靠在石壁上闭上眼睛,怀里紧紧抱着刀。 好在,一夜安宁。 - 萧琢接到信的时候彻底坐不住了,追魂香这种东西都已经用上了,萧临渊是有多丧心病狂,整个皇室也只有三件,用追魂香来对付一个商贾,他可真是大手笔。 说解药,萧琢是没有的。 他按了按眉心,只觉什么都堆在了一起。 现在根本没有那么多时间去给他想办法,他们定是不能回长安的,追魂香的效力,甚至可以维持半年。 回到长安他们必死无疑。 总要给他们一个去处。 萧琢来回踱步,几乎是将能想到的所有地方都想了一遍。 甚至于最后他找了魏晚蘅商量。 魏晚蘅给了他四个字:范阳卢氏 将谢氏子女尚存人世之事和盘托出,来换卢氏救他们一命。 几乎是片刻萧琢就想明白了。 范阳与博陵相近,若是他们原路返回,追魂香的香气杂糅,必定扰乱视线,可以为他们争取时间,范阳是卢氏的地界,定远侯一句话,范阳就没人敢动他们两个。 天子之臣又如何,定远侯连天子都不怕,还能允许他们在他家的地界上放肆? 可一旦说了,就彻底没有回头的余地了。 这是最好,也最冒险的法子。 萧琢想了很久,最后约见了定远侯和卢侍中。 茶舍中,萧琢与王弘对着卢家两位长辈,正襟危坐,面容整肃。 他将王弘带来,以示诚意。 定远侯与卢侍中对望一眼,皆能看到对方的震惊,这魏王殿下,怎么跟吏部侍郎扯上关系了。 “事出突然,本王也是万不得已才找了两位大人,本王知晓二位皆与谢崇谢大将军交好,昔年拼上身家性命也要为谢氏讨一个公道,现在,谢氏遗属恐有性命之忧,还望二位出手相助。” 谢氏遗属,卢家两位长辈都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谢氏哪里还有遗属在。 看到了他们的惊讶,萧琢继续说着:“谢氏二郎三郎,四娘,尚存人世,谢氏四娘谢南枝,便是本王的妾室,谢染。” 不等他们消化完这句话,萧琢接着往下:“现在谢明朝与谢南枝被陛下派出的人追杀,附有追魂香,除范阳之外,他们无处可去,还望二位去信范阳,收容他二人。” 今晚听到的话,大抵是定远侯此生最欣慰的了。 他嘴唇有些颤抖,已是热泪盈眶:“若是文茵得知他们还活着,该有多高兴。” 这么多年了,所有人都还沉浸在伤痛之中,如今故人之子便在不远处,他们有何理由不救。 定远侯同卢侍中起身,朝着萧琢作揖。 “眼看谢氏衰亡,此乃臣毕生憾事,今朝能尽微薄之力,范阳卢氏,义不容辞。” - 谢染在看到信的那刻就知道,萧琢把什么都说了,她有点难过,好不容易他们知道她还活着,又得担心她被追杀,人生难得这样惊心动魄了。 “哥,我们去范阳。”她回头说着,谢明朝身子一僵,好半会唇边才绽开一个苦涩的笑容:“都知道了啊。” 他还欠她一个解释呢。 还会有机会吗。 谢染特意绕了个远路,她在附近的城池找了两个要去范阳的行商,还有杀手,出高价。 “帮我把他平安送到范阳。”谢染看了眼被她打晕的谢明朝,心里道了声歉。 哥哥,在范阳等我吧。 她眼疾手快的给那几个人喂了药下去,“为了防止你们跑路,采取点特殊手段,你们按我们的要求去做,到了范阳他会把解药给你们的。” 这样逃下去不是办法,她带着行动不便的谢明朝,总会被那些人追上,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敢来,她就敢杀。 谢染换上了那身黑衣,戴上帷帽,手中刀被她擦得锃亮。 杀人这种事,她早就不怕了。 谢染朝着原路返回,在那个山洞前的大树上站着。 她想过,谁来她都杀,没有什么好怕的,但她没想过这个人会是温辞之。 她看着那个和年少时一样俊朗挺拔的青年燃着追魂香,骑在马上搜寻他们的踪迹。 谢染忽然想笑,真想不到他们会以这种方式对上。 从前说要娶她的辞之哥哥,今日成了来杀她的人。 真讽刺。 可不管是谁,她都不允许伤害她的家人,温辞之也不行。 这一次,是谢染先出的刀。 谢氏刀法讲究快和狠,谢染使出了平生最快的刀,因为她知道,慢了,死在剑下的就是她。 温辞之就这么稀里糊涂的何人打了起来,他原本不太相信萧临渊那句不相上下,直到这一刻他才真正相信。 遇到一个强劲的对手,也很难得。 温辞之横剑朝着谢染肩头砍去,被她用刀挡开,她从剑下穿过,横扫一腿过去,温辞之在空中翻了个身才落地,他们这一战,旁人想插手都不行。 刀剑相交,寒光霍霍,密林之中全是兵器撞在一起的声响,又重又猛,听的人胆寒。 在力道上,谢染注定比不过温辞之,她手腕有些脱力,却不能表现分毫。 两人缠斗不休,温辞之却莫名心悸。 怎么这招式,越来越熟悉。 他最后那一剑,谢染没挡住,锋刃从她腰间划过,拉出一道血口子。 那伤口,不小的。 谢染疼的冷汗直冒,她一手捂住腰间,一手立住寒刀做支撑,半跪在地上。 “你到底是谁!”温辞之音量拔高,借此掩饰内心的慌乱。 他超前走了两步,想去揭开那帷帽。 谢染一说话,感觉伤口牵连着浑身都疼。 她咬咬牙,轻笑了声,“我,自然是……” 她声音太轻,又很熟悉,温辞之听的模糊,几乎是放下了所有的戒心,他继续上前。 就一步,谢染的刀横了过来,他躲避不及,胳膊留下一道血痕。 他给她一剑,她给他一刀,扯平了。 温辞之愣神片刻,谢染调动轻功离去,她本来跪着的地方,有一片鲜红血液。 明明在战场上司空见惯的鲜红,温辞之却莫名觉得刺眼。 一直在后方的暗卫上前来问:“将军,继续追吗?” “没看到本将军受伤了吗,我要疗伤。”温辞之说话时眼神是空洞的,浑身力气都没有了。 如果真的是她的话,他就真的该去死了。 年少时立誓要一辈子保护她,如今却伤了她。 大概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 谢染疼到快要昏厥过去了,她做了简易的止血还是没用,似乎腰上的口子还在变大,温辞之的全力一击她承受不了,现在每走一步都是痛上加痛。 汗水爬满了谢染脸颊,她掐着手心,不叫自己晕过去,她全靠一把刀支撑身体,地上被划出了一个又一个的坑。 谢染想,还是过了几年金贵日子,这点苦都受不了了。 她咬着牙往前,终于看到一户人家,有炊烟之气,有鸡鸣之声。 晕过去的最后一瞬,谢染看到有个人向她奔来。 他说话的声音很熟悉。 “怎么又是你!天天要死啊!” 第47章 合谋 谢染迷迷糊糊睁开眼, 意识不太清醒,她想抬手按按太阳穴,发现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 根本动弹不得。 这是哪啊? 谢染回想了一下,她昏迷之前听到的声音, 好像是…… “醒了?” 穿着红衣的男子大步迈进来,坐在床边给谢染把了脉, 看了看她的伤口。 “就是血流的有点多,好好养上一个月就没事了,不过你这身子骨怎么差成这个样子, 怎么着, 萧琢亏待你了?” 谢染一颗心彻底放下, 她牵动嘴角, 说:“没有。” 男子一笑, 桃花眼中神采奕奕:“好久不见,小南枝。” 谢染也没有想到竟然会在这里碰上大巫医,一别数年, 他还和从前一样不正经。 “大巫医, 我昏迷多久了。”谢染有气无力问道。 “哎呦我早就不是什么北燕的大巫医了,我有名字的,叫云鹤。” “你睡了大概三四日吧。” 谢染垂眸, 眼睫颤动,也不知道外面如何了, 谢明朝是否平安,温辞之是不是还追踪他们。 “能帮我写封信吗?” “给萧琢?”云鹤问道。 谢染点头。 云鹤哂笑:“你俩这腻歪劲儿。” 信寄出去后,谢染并没有急着离开,她知道自己的身体是个什么状况, 听了云鹤的话留在这里好好养伤,此处人烟罕至,有山有水,倒也是个修养的好地方。 云鹤每日变着法的给谢染熬补药,跟个老妈子一样碎碎念。 “好好的王府不待,出来把自己搞得受伤,你是不是有病。” “我当年给你疗伤的时候你身体没这么弱的吧,怎么搞的,一点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年纪轻轻,活不到老哟。” 如他所言,谢染的身体确实不好了,倒也没有个具体原因,简单概括就是忧思成疾。 在这里谢染真的轻松了一段时日,萧琢信中叫她照顾好自己,长安有他在,不必担忧,谢明朝也已经顺利抵达范阳,正在卢家待着。 上次一战后,温辞之好像消失了一般,没有人再追,谢染大概知道是为什么,她利用了他们曾经的感情,很无耻,却达到了目的。 安心修养二十多日,谢染也准备启程去范阳了,萧琢说,那位锦瑟夫人也去了范阳,恐将对谢明朝不利,她去会安心一些。 至于长安,现在有了卢氏相助,很多问题都可以解决的。 似乎现在崔道衍跟萧瑜掐了起来,定远侯和卢侍中帮着搅混水,西凉复国,西境战事再起,萧临渊每天都在发脾气,前些时日还因为丹药不合口,直接杀了太乙真人。 现在的长安,要多乱有多乱,不回去也罢。 谢染简单的收拾好,一开门发现云鹤就在院子外等她。 “你这是?” 云鹤笑容璀璨,往谢染身边凑:“我一个人云游四海实在孤单,小南枝,带我一起去范阳吧,我虽然不会武功,可是我医术好啊,你要是受了伤,我都能救的。” “那倒也不必诅咒我。”谢染想了想,带着也行,她也不亏。 “那走吧。” “得嘞!” 两人各骑一匹马,踏上旅程。 跟着谢染几日,云鹤才惊觉她的体力是真好,日夜不休,他都累吐了好吗。 “是你要跟着我的。”在他即将第三次谴责谢染的时候,她一句话把他怼了回去。 云鹤心里苦又说不出来,只能认命的继续跟着谢染跑。 他们出现在范阳的时候,已经被人盯上了。 “夫人,那个女子身旁又出现了一个人,我们还要动手吗?” 锦瑟夫人瞥了他一眼,说出的话极为冷漠:“敢坏我的事,就是找死,不管是谁,杀了。” 那贺宁远是她计划中关键的一环,只要他被带到了长安,带到了陛下面前,一切就可以照常推行,现在出了这么个人,她所有的计划都被打乱了。 这一次来范阳,不管是贺宁远还是那个身手极好的女子,都得死。 - 萧临渊很久没有得到他派出去的暗卫的消息了,他想再次派人出去的时候,温辞之回来了。 带着满身伤,气息孱弱。 “臣,有负陛下所托,还望陛下恕罪。” 能把温辞之伤成这样,那到底是个什么人,萧临渊深吸着气,越来越多的事情朝着他预想之外去,到底是如何演变为今日之局面他都记不清了。 “罢了。”良久,萧临渊吐出一口浊气,脸色还是很不好。 “你好好养伤,西境诸国有乱,倘若战火再扬,你便挂帅出征,下去吧。” “是。” 要不是还有用得到温辞之的地方,他早就火冒三丈了。 温辞之前脚踏出甘露殿的门,后脚里面就传来劈里啪啦砸东西的声音。 终究克制不了。 温辞之眼神一暗,想起一月前发生的事情。 暗卫再三催促他追捕,温辞之却没什么反应。 “将军可是要违背圣意?就不怕属下回宫复命之时参将军一本吗!” “你都这样说了,我还会给你这个机会吗?” 那些人死的悄无声息,连尸体都没留下。 战场上看惯了生死,温辞之也变得不那么珍视生命了。 “但愿,我还没有害了她。” - 他出宫的时候,遇上了魏王府的马车,电光火石间,谢染的脸和谢南枝的重合在一起,温辞之那些迷惑全都解开了,难怪这么多年,魏王府与崔氏虽未姻亲却不亲厚,崔襄才误认谢染,便出了孤魂索命的事情,那夜与他交手之人,西市上他看到的两道身影。 全部都有了解释。 温辞之露出一个讽刺至极的笑容,是他太过愚钝了,明明人就在他身边,他还认不出来。 “魏王殿下。”他开口叫住萧琢。 马车中的人听出他的声音,并未掀帘去看,只是客气回话:“温将军有事吗?” “在下想问殿下一个问题。” “但说无妨。” 温辞之别开视线,眼神失焦,他问:“先前我与光禄寺卿府娘子的婚事,可是殿下一手促成?” 竟是问这个,萧琢坐在马车里,唇边绽开笑容,他掷地有声说了句:“是又如何?” 丝毫没有自知之明,还几次三番陷谢染于危难之中,他有什么资格缠着她。 萧琢的占有欲从来没有这么强过,他就是要温辞之,连想都不可以。 若不是温辞之极力稳住身形,他已经从马背上摔了下去。 无边悲戚从心头蔓延开来,他看向马车,视线受阻,却好像能够看见里面那人的得意。 对于萧琢来说,他只能算一个特别不合格的对手了。 温辞之抬起手,俯身作揖,低头瞬间,眼眶酸涩到极致。 “在下明白了,多谢,魏王殿下。” 马蹄声渐远,萧琢眉眼一如从前淡漠,时间已经差不多,他要入宫去。 遇刺一案,可以结了。 他还没望知会一声萧瑜,两人同时抵达宫门口。 萧琢下车的时候,萧瑜正被侍从搀扶着,羸弱苍白,寒风似要将他吹倒。 “七皇兄。” “九弟。” 两人笑着打招呼,外人看上去,格外的“兄友弟恭”。 走在长街中,萧瑜多看了萧琢几眼,道:“本王竟是不知,九弟能够大公无私到这个地步,连自己的岳丈都可以出卖。” “皇兄说笑了,法不容情,更何况臣弟奉陛下之令,怎么敢徇私舞弊,既是崔氏做了错事,该怎么罚,就怎么罚。” 崔道衍这段时间忙着撇清关系跟萧瑜斗,根本就没想过,萧琢在找完了他以后,还会去找萧瑜。 兄弟二人联手排了一场戏,效果还不错。 崔道衍就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到这两人联手坑他,在他那里,他这个关系不算亲厚的岳丈怎么着也比要跟他争皇位的人强,太出于情理考虑,叫他输的一败涂地。 萧琢把自己要说的说完以后,站在下首,上方的呼吸声越来越急促。 “你说,行刺晋王之事,乃是崔道衍指使族亲所为?” 萧临渊看着面前写的工工整整的奏疏,觉得就像是一场笑话,女婿亲自参了岳丈,还一点为难都没有显露。 “你倒是说说,崔道衍有何理由刺杀晋王?” 萧琢瞥了眼萧瑜,他已主动站出。 “回陛下,陛下可还记得一年前工部尚书贪墨一案?” 自是记得,那贪墨数量之高,萧临渊都震了震。 “那案子由臣接手,在结案之后,臣又复盘了案件,发现其中多有漏洞,循着供状之言,臣多番探查,最终得知,此案与博陵崔氏也有关联。” “涉及官员当中,有几人乃是崔仆射引荐,崔仆射也参与分赃,但是没有确切的证据,臣不敢轻易上奏,只想暗中查证,也不知是哪里出了差错,消息泄露,故臣所思,崔仆射是想杀人灭口,以保身家性命。” 萧瑜慢慢吞吞的,从袖中拿出一沓信件。 “这上面都是多年以来崔氏所犯之罪,人证物证具在,还望陛下明察。” 为官者多有贪欲,有人能藏有人敢贪,有人贪多有人贪少,大家心中都是明了,只要不留下把柄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可若躲不过去,那就只能算是命不好。 萧临渊看着那些东西,都惊叹于他这个儿子的能力,上面许许多多的事情,连他都不知道呢。 他怎么就不相信,这是一年之内可以查出来的。 萧临渊合上奏疏,不轻不重的拍在御案上。 他凝重的目光在二人之间来回扫着,最后冷笑了声。 “不愧是朕的儿子,有本事,有心机,很好,很好。” 算计到他的人身上了,能不好吗。 他今日倒要看一看,是谁更狠。 “来人,传崔道衍入宫。” 第48章 齐聚范阳 证据摆在眼前, 崔道衍亲临也是百口莫辩,他望向萧琢的时候满脸匪夷所思,他们不是一条船上的吗, 就算平时一个在船头一个在船尾,不相往来, 也犯不上这么坑他吧。 崔道衍满腔说辞被萧琢气的一句都不剩,他唯一还能寄托希望的就是萧临渊。 “崔道衍到底是国之重臣, 此事朕还需探查思量,崔道衍暂且停职,□□于府中, 听候发落。” 这就是铁了心要保他, 连证据都不管了。 人被带下去了之后, 萧琢和萧瑜梗着脖子, 牙关咬紧, 那些东西是他们花了多少心思才弄来的,在萧临渊那里,好似废纸一般。 萧临渊又开始头疼了。 他撑着头颅, 伏在案上的手逐渐收紧。 “很不甘心是不是?觉得苦心谋划这么久, 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有满腔怨愤是是不是?” 萧临渊忽然笑出声来,阴鸷的目光投向下方。 “不甘心也得忍着, 朕是天子,朕想让谁活, 谁就能活,要谁死,谁就必须死。” “这,就是皇权。” “不听话的儿子, 朕留着有何用,滚回府闭门思过去。” 他有那么多儿子,罚过,赶过,杀过,还差这两个吗。 萧琢和萧瑜这回一起走了,但是谁都没有开口。 只是突然觉得,先前的自己太过愚笨了,跟那种疯子,竟然妄图讲道理,祈求公正严明。 真是笑话。 萧琢缓了缓,把那股怨气压下去,他侧首对着萧瑜:“一直以来臣弟都有个疑惑,还请皇兄为臣弟解惑。” “九弟直说便是。” “为何一定要置崔道衍于死地。” 设计一场谋杀,嫁祸给崔氏,甚至要从博陵带回谢明朝,揭开多年来崔氏所做龌龊勾当,他跟崔氏,并无过节吧,为了讨萧临渊的欢心,他更应该与崔氏交好的。 萧瑜笑了笑,把问题回抛给了萧琢:“这个问题,应该我问九弟吧?” “崔仆射,可是九弟的岳丈啊。” 萧琢甩了下袖子,朝服上有了道浅浅褶痕,他抬手抚平:“受人之托。” “何人所托?” “此生重之如性命之人。” 掷地有声的一句话,夹杂着承诺和坚决的意味。 萧瑜多看了他一会,慢慢把头别开,有些懒散,微微的耸了下肩。 “听上去,是个很好的理由啊。” “本王与七弟一样,也是受人之托。” 萧瑜双手负后,自顾往前走着,他清朗的声音在长街之中有些悠远。 “看来这崔仆射,得罪的人不少。” 一个两个都要他死。 萧琢一时半会还没想到那个人是谁,只是觉得很奇怪,萧瑜也会为了一个人搭上所有吗。 他哪像是这种人。 太多事情,太费解。 - 今天是谢染被追杀的第三日。 进入范阳地界,谢染知道自己被人跟上了,她自己厮杀倒没什么,但云鹤跟在她身边,总不好拖累了他。 找了个合适的机会,谢染把云鹤丢在了客栈,等她完事了以后,再一同前往卢家。 他们比谢染想象中难解决。 之前的伤恢复的差不多,但是接二连三的大动干戈也不行,谢染孤勇,难敌来者甚众。 胳膊上添了两道新伤,血从袖管中留下,顺着刀柄往下,寒刀之上,不知道染了多少人的血。 谢染捂着腰,脸色不太好。 出来这一趟,真的是惊心动魄。 不敢耽搁太久,谢染继续往前跑,那些人功夫算不得太高,暗算人的本事不小,谢染吃了几次亏,也不太敢硬碰硬了。 她离去不久,那片空地上出现一众人马,黑色劲装侍卫簇拥着紫衣华服女子。 “这么久了,还不能把人杀了,我要你们何用!” 她身旁的侍卫咬咬牙,抱拳上前说道:“夫人,那人功夫实在太高,属下……” “我不想听你们的理由,找不到贺宁远,杀不了那女子,我就杀了你们解气!” 她拂袖而去,留下一众人等头皮发麻。 谢染感叹自己真的会跑,竟到了悬崖边上。 “天要亡我。”谢染看着后方跟上来的杀手,忍不住低叹。 没死在温辞之手上,倒坏在这里了。 “你们到底是谁,为何总追着我不放?”谢染一边问话,一边侧着身子看悬崖下的情形,周围有很多藤蔓,下面是条大江。 借着藤蔓的力,掉进江里也不会太难过。 “你救了不该救的人,坏了我家主子的事,自然要你的命。” 谢染变了下步子,想着该怎样打才能找准合适的位置坠崖。 “什么叫不该救,那一介商贾,还能坏了你们什么事。” 谢染朝左侧挪了一步,大刀立在地上,从面前空地划过。 “少废话,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黑衣人一同上阵,把谢染卷入打斗中央,纵然受了伤,谢染也未显露颓势,只是不停朝悬崖边靠近。 刀舞的慢了下来,汗珠从帷帽下的面颊划过,谢染左脚一个踮步,横刀朝着最靠近悬崖的那个人砍去。 刀很慢,那人躲得很快,身后的刺客见状,翻身一跃,踹在了谢染背后。 借着这个力道,谢染擦着悬崖边落了下去,不多不少,极为接近。 身子急速下坠,谢染的帷帽掉落,她极力想抓住峭壁上的藤蔓,几次都以失败告终,最后抓住的时候,人往下带了很多,藤蔓上的叶片被强力脱落,那上面的凸起小刺全部扎进了谢染手心。 疼的很厉害,整只手像要废掉一样。 就算这样,谢染都要一直保持意识清醒,落水之后也不敢迟钝,胸腹剧烈疼痛之后,她慢慢的游了起来。 范阳之行,真的是跟渡劫一样。 悬崖上的人看了几眼,有人小声问了句:“这样,咱们的任务就算完成了吧。” “就是不知道死没死了。” “管他呢,能交差就行。”反正他们不用死了。 锦瑟夫人收到消息以后,慢慢悠悠放下手里的绣绷,上面已经有了半朵优昙花的形状。 “总算是能让我顺心些了。” “夫人,殿下来信了。” 锦瑟叫人念出来,从喜悦到震惊再到恼怒。 “那个昏君!” 锦瑟把桌上的东西一扫而光,半朵优昙花被她拿剪刀划得七零八碎。 她胸口剧烈起伏着,眼眶一片猩红,费尽心力搜集来的证据一点用都没有,她千里迢迢来到范阳不过是想带回人证,还让事情更容易些。 现在还有什么意义。 “准备动身回长安吧。”她闭了闭眼睛说。 “可是,”身旁人忍不住提醒:“殿下已经查出,那个贺宁远和魏王有些关系,把他带回去,有助于殿下的大计。” “贺宁远人在卢氏,你难道要让我跟卢氏正面对抗吗!”锦瑟瞪着他,语气不善:“我说了,回长安。” “是。” 锦瑟平复了下心情,胸口起伏逐渐变缓,七年了,她还是没能完成心愿。 只要萧临渊还在,崔道衍和崔氏就完不了。 那就让他不在好了。 即便是弑君,她也不怕了。 - 用云鹤的话来讲,谢染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活像是个水鬼。 蓬头垢面,浑身湿透,不仅脸色苍白嘴唇发白,浑身还透着寒气。 “你是人是鬼啊!”云鹤吓得直叫唤。 谢染实在没力气再动了,她有气无力的说:“又要麻烦你替我疗伤了。” “你可真是我祖宗。” 虽然嘴上很嫌弃,但云鹤这人办事效率高,给谢染到处的伤口都处理的好好的。 得亏这次没伤到要害,虽然看着严重,躺个几天也就没事了。 “你这得罪了不少人,个个都要杀你,给你治个伤,我都快把你全身上下都看完了,回头叫萧琢知道,非得拿眼刀子戳死我。” 他跟萧琢关系一向不错,背着谢染有不少往来呢。 云鹤一边给谢染上面,一边问:“你跟他到底怎么样了?” 还是这么八卦,谢染在心里叹口气。 “算是,拨云见雾了?” “这就对了嘛!”云鹤激动的手上力气重了不少,疼的谢染嘶个不停。 “抱歉抱歉。”云鹤嬉皮笑脸的:“早这样多好,那时候我就烦萧琢,什么话不能直说啊,藏着掖着,真当我们这些人是瞎子了。” 好像他们在一起后,所有人都很高兴。 想到萧琢,谢染忽然高兴了很多。 要是一切都结束了之后,也还能这样,多好。 谢染沉沉的睡了一觉,很踏实。 七日后,她和云鹤一道站在了卢家的大门口,卢文茵的三叔公,也就是卢氏的族长亲自来迎。 “世文世修特意交代过,卢氏早为四娘子的到来做好准备,不知是何原因落后三郎君如此之久。”族长年逾古稀,胡子花白,人极为和善,捋着胡子笑眯眯的同谢染讲话。 “诸事缠身实在走不开,有劳族长了。” 族长看了眼云鹤,问:“这位是?” 云鹤很有自觉的上前:“在下云鹤,乃是谢大娘子的至交好友,与四娘早年相识,近日重逢,此行叨扰,还望族长莫怪。” 族长一听,眼神有些黯淡了,他细微叹道:“可惜了平城公主,红颜早逝。” 世家之中,无论是谁提起谢南蕴都生不出亵渎之意,天纵奇才,心怀黎民,最后却没有个好结局。 谢染想起长姐,也有几分伤感。 她眨了眨眼睛,收回愁绪,问:“不知我三哥何在?” 族长的脸色突然变得玩味起来,他捋胡子的动作加快,笑容浮现,眼角堆出深纹。 “四娘子不知道,昨日,文茵也抵达范阳了,现在,应当是在与三郎君理论。” 她也来了?范阳大概从未如此热闹过。 谢染匆匆告别后,去了谢明朝暂住的院子,她才踏入院门,有什么东西冲了上来,抱住她的腰身,她低头看,竟是卢昭。 这孩子一见她,立马露出来笑容,两颗小虎牙格外可爱。 他分外清脆的叫了声:“姑姑。” 云鹤:“???” 谢染:“???” 这是哪门子的姑姑。 第49章 父子相认 谢染站在原地愣了好一会, 才呆呆的问卢昭:“你为什么叫我姑姑啊?” “因为是阿娘说的,他是阿爹,你是他的妹妹, 就是姑姑啊。”卢昭还是抱着她不肯撒手。 云鹤跟谢染眉头皱的死死的,在说什么话呢。 “这个他, 指的不会是你三哥吧?”云鹤抬手蹭了蹭下巴,好戏来了, 他有的看了。 谢染还想再问,谢明朝自己滚着四轮车来到庭院,面色苍白, 神思未定。 兄妹两人对视一眼, 一个满心不解, 一个如遭重击。 好像找回了点年少时的生气, 谢染蹙着眉叫过去:“谢明朝你搞什么?!” 什么叫他是卢昭的阿爹, 那死人渣不是早被赶出长安了吗。 谢明朝抿了下干涩的唇,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开口。 “你说不了,我来说!”中气十足的女声自屋内传来, 带着极大的怨气。 卢文茵踏出房内, 抬头挺胸站在院子里,看了一眼谢明朝,然后目光定格在谢染身上。 她又是悲伤又是喜悦, 心情复杂的厉害,却没显露多少。 “谢明朝, 就是昭儿的父亲,让他来到这个世上,却没尽过一天父亲的职责。” 谢染与故友相认的心情都被这句话冲没了,她反复回想, 从脑海里搜罗出什么。 萧琢曾经说,谢明朝出事的那夜,是从卢家出来的。 所以说,那晚。 “你们搞什么啊!”谢染低头看了看卢昭,孩子有些被她吓着了,怔怔叫着:“姑姑。” 所以元日那次他表现出前所未有的亲昵,是血脉的牵绊。 谢染蹲下身来,摸了摸卢昭的小脸,一想到自己的侄儿这些年都在别人家养着,心口堵得厉害。 “看来,你们大梁的民风比我想象中开放啊。”云鹤好死不死的来了句,几个人都把他盯着。 “当我没说。” 谢染拍了拍卢昭的背,道:“昭儿,你先去,”她吸了吸气,还是将那个称呼说了出来:“先去你阿爹那里,我跟你阿娘有些话要说。” 他很乖,很听话,迈着小步子去了谢明朝身旁,然后拉着他的手。 虽然阿娘说了,但他还没开口叫过他阿爹。 外祖父外祖母都说他早就死了,怎么又回来了。 气氛略显尴尬,还是云鹤过来撑场子,把还不知如何相处的父子二人带进去。 只剩谢染和卢文茵了。 寂静许久,两人看着对方,无言以对,谢染熬不住,轻唤了声:“文茵。” “景央知道,明谨哥哥知道,晚蘅知道,萧琢知道,甚至是一个与你相识不久的大夫都知道,在你身上发生的所有事情,唯独我不知道,我就被你们抛在局外,看着我像傻子一样为你们下葬祭奠悲伤难过,你们很高兴是不是!” 卢文茵这一番话是吼出来的,她眼眶通红,浑身轻颤,她的好朋友啊,什么都瞒着她,明明就在她身边,一句实话都不肯讲。 谢染泪花泛开,低头垂眸,小声辩解着:“不是这样的。” 她那么艰难的活下去,就是为了报仇雪恨,要是文茵知道了,一定会不顾一切动用卢家的力量帮她,那会害了他们。 “那是什么样的你说啊!”卢文茵接近歇斯底里,她根本没办法冷静。 “同样是你的朋友,晚蘅什么都知道,还可以在暗地里为你,为魏王出谋划策,我只会欺负你,当着面辱骂你,在你面前高高在上,冷嘲热讽,你觉得公平吗?” 一想到以前她每次见了她都那么不客气,卢文茵就觉得好难过。 她在她面前,怎么能那么卑躬屈膝呢。 “如果不是这一次实在走投无路,你们还打算瞒我多久,啊?” 不会很久的,等到她可以再次活过来。 谢染脸上留下几道泪痕,她吸了吸鼻子,眼圈和鼻子周围都是红的,她说:“对不起。” 是她一直瞒着她,所以对不起。 她一道歉,卢文茵怨气就消了一半。 是该怪她,怪她对她没有最基本的坦诚,但好像也不能怪她,她那么惨,活下去就要用尽浑身力气了,在她濒死的时候,她不也没能救下她吗。 所以,也应该怪她吧。 卢文茵抬手拂去眼泪,再开口鼻音都很重。 “你都道歉了,那我就原谅你好了。”她侧身跑出院子,关于知道谢南枝还活着的喜悦,知道她在范阳立刻动身抛下所有赶来这里,她一句都没有提。 她们之间,生气来的很容易,原谅也很容易。 因为说了,是一辈子的好朋友啊。 年少的时候,她们两个脾气都不太好,总会因为一点小事拌嘴,崔攸宁和魏晚蘅都劝不动,等到谁实在撑不下去了,主动开口跟对方说句话,又会像从前一样好。 少女心性如歌,高低起伏总不平,却又格外美丽。 - 厢房之内,谢明朝坐在桌案最左,卢昭在最右,云鹤站在门边。 听谢明朝讲完这几日的事情,云鹤笑个不停。 按说旧日爱侣相见,若非情意绵绵你侬我侬,也该苦笑有时怨长诉短,谢明朝以为卢文茵会是第二种。 她太不按常理出牌了。 卢文茵与他的第一次重逢,冷淡又诡异,她离谢明朝一丈远,从身后拉出卢昭推到了谢明朝身前。 “叫阿爹。” 谢明朝当时的感觉像跟被雷劈了一般。 听到这里的时候云鹤笑得都有些疯癫了。 “哎呀,这仔细看看,小郎君跟你还是蛮像的,你看这眼睛,妥妥的父子俩啊。” 他说的真对。 “你说说你,风流快活了,留下人家孤儿寡母,卢四娘子真乃女中豪杰,成亲生子和离,一气呵成啊。” 云鹤真的是纯属看热闹,呆在这可比云游四海强多了,他想好了,以后就跟着谢染混。 等到长安了,还可以从萧琢那捞点油水。 他一通说下去,谢明朝更烦了,好几日过去,他实在不知如何面对这孩子。 谢明朝觉得这样下去不行,他看了眼卢昭,有些忐忑的叫着:“昭儿?” 卢昭一个激灵,从矮凳上站起,他看向谢明朝的眼神很茫然。 他曾经有一个父亲,很不喜欢他,见了他是恶狠狠的,讨厌鄙夷的,这个父亲,也会像他一样吗。 孩子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恐惧。 谢明朝很敏锐的捕捉到了,他有些急,这些年磨练出来的从容被抛得一干二净:“你别怕我,我是你父亲,我以后会对你很好的!” 他慌乱又仓促,不知道说什么好。 云鹤倚在门边叹气摇头,看那卢四娘子的表现,这谢明朝的当爹之路还远着呢。 想着,他去拍了下谢明朝的肩头:“三郎君,你多保重。” - 萧琢近来发现长安的风向有点不太对,夜里巡逻的士兵多了些,几位亲王府上戒备森严,宫门把控更为严格,可萧临渊却一点觉察都没有,日渐苍老。 自崔道衍一事后,朝中局势像是稳定不少,原先还在准备往哪边倒戈的朝臣安分不少,老老实实当着中立派,急着跟萧临渊表忠心,行动不够迅速的,三天两头挨训挨贬,到了这地步,谁也不敢去触霉头。 因为西境风声越来越紧,看着就要开战了,萧临渊就算身体再不适也还紧着上朝,朝中忠义之士还在建言献策。 安宁之下,总透着几分诡异。 萧琢说不上来,这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闭门思过不是说着玩的,萧琢跟萧瑜一样,被困在府中,哪也没去。 府里头寂静惨淡,郑好和苏沅愈发沉默,下人也嗅到些不一样的气息,欢声笑语都没了。 就是崔攸宁来过一次浮石居。 她来求萧琢,放过崔氏无辜的人,她知道崔道衍有罪,崔襄有罪,罪不可恕,所以她不求,可还有一众崔氏子弟,未曾犯过,她不想他们被连累。 萧琢叫陆节送她回去,她不肯走,在浮石居外跪了半日。 这些年崔攸宁的身子也愈发不好,底子坏了,养不回来,人跪晕了过去,被送回蝉衣苑躺着。 醒来她大抵是明白崔氏的结局已是如此,无力改变,人彻底消沉下去,将院里的下人都遣走,亦是成了孤家寡人。 其实萧琢不愿见她如此,崔攸宁没有错,可是她太无私,一定要一起背负崔氏的罪过,她不肯放过自己,旁人又怎么插得了手。 萧琢没有再去管了,其实闭门思过也有好处,谢染不在府中的事情也不会传出去。 追魂香在谢明朝身上,其实谢染回来没什么事的,萧琢私心里当然希望她回来,在他身边。 可是,她好不容易才和哥哥,朋友相认,他还想让她,再多轻松愉悦一段时日。 时间一晃就到了春末,柳絮纷飞,春风缠绵,空气里都是不安分的因子。 萧琢在看到下面传回来的消息的时候,脸色微变。 萧瑜和朝中一位将领搭上了关系,那位曾经是谢崇的旧部,人很忠心,只是当年出于形势,没能为谢氏说什么话,后来谢染他们做庶民的那段时光,他倒是几次出手相助。 据萧琢了解,那人有些死板,从不参与党争夺位。 再往下看,萧琢手指力道加大,将信笺捏出褶皱来。 萧瑜,是借锦瑟夫人的帮助才和那人搭上线。 能说动他的,只有天子和谢崇,谢崇已死,能让他做出转变的,也只有,谢氏后人。 锦瑟。 “谢南锦。”那个名字,从萧琢唇间溢出。 找了那么久,竟然就在眼皮子底下。 荒唐。 第50章 归长安 萧琢还在想该怎么跟谢染他们说锦瑟夫人的事情, 现在大家处于不同的立场,锦瑟还亲自动手要杀谢染和谢明朝,她当然是不知道他们的真实身份, 现在说出来,不算最好的时机。 他叫陆节仔细盯着萧瑜和锦瑟那边, 与谢氏旧部有了关系往来,谁知道要做什么打算。 这一桩事还未解决, 宫里就来了人。 崔贵妃亲临。 崔氏之祸尚未有定论,崔道衍仍被□□于府中,萧临渊不发话, 哪怕众人心中再不平也不敢多说一句, 这崔贵妃在宫里的日子也没有从前那般好过, 只是萧临渊没有多冷落她, 蓬莱殿该去就去, 该做的面子功夫都做到位。 这次来,说是陛下体恤她思念侄女,允她出宫一见。 按照往常的规矩, 就算是出宫相见, 应该是在崔府里,崔贵妃与萧琢向来不和,怎好把他二人放在一起。 萧临渊故意的。 萧琢脑子快速转着, 只怕这一遭是冲着谢染去,他叫叶长史往寒水斋走了一遭。 真若拦不住, 只能让景央先顶顶。 他去府门迎的时候,崔贵妃的仪仗还和往日一般华丽郑重,几十宫人围在身旁,她穿着绛紫宫装, 上面用金线绣的牡丹在阳光照射下熠熠生辉,鬓发间的钗环依旧是宫中最好,她依旧华贵万千,只是脸色不如从前那般红润张扬了。 “见过贵妃娘娘。”萧琢躬身行礼,却无多少尊敬之意。 崔贵妃看他的眼睛几乎要喷火,她恨不得活撕了这孽种! 当年她就不同意崔道衍把崔攸宁嫁给萧琢,他还一意孤行的说什么萧琢前途不可限量,必成大器。 怕是他也没想到,萧琢成了大器,反过来还斗垮了他这岳丈吧。 崔贵妃想起萧临渊的交代,把那冲天的怨气掩盖几分下去。 她看向萧琢的眼神冷冰冰的,说道:“本宫听说攸宁近来身子不大好,向陛下求了恩典来看看,魏王,倒是招待的周到。” “王妃思绪不宁,臣亦是多有疏漏,是臣失礼,还望贵妃见谅。”萧琢不曾抬眼看崔贵妃,那张脸,总能让他回想起阿娘自尽前的模样。 崔贵妃瞪了他一眼,不想再多说了,“本宫去看攸宁,还望魏王带个路。” “臣明白。” 崔攸宁比传言中的还要虚弱,如今竟是到了下不得床的地步,屋子里冷冷清清,格外寂静,她听下人回禀了之后,勉强让侍女为她梳妆打扮。 待崔贵妃与萧琢来后,她还坚持着下床行礼。 到底是自己亲侄女,素来乖巧温顺,崔贵妃再偏疼崔襄,也从心中喜爱崔攸宁,看她这般模样,眼圈霎时红了。 “你怎么弄成了这样子,家中不得安宁,你若再出了什么事,叫你父母怎么办。” 崔贵妃摸了摸崔攸宁的手,冰的可怕。 崔攸宁与她说话都是温和浅声的,她垂着眸,也不多说,崔贵妃问她就答。 崔贵妃叫宫人把她带来的那些补品都留下,仔仔细细的叮嘱攸宁后,迈向了此行的真正主题。 “怎么正妃病弱成这般,魏王那几个妾室都没有眼力见的过来侍疾吗?” 崔攸宁想开口说是自己不要的,崔贵妃一个眼神堵住了她的嘴。 萧琢见状,称:“王妃喜静,不欲多人打扰。” “总有这么多说辞!”崔贵妃一拂袖,凶相毕露:“那本宫来了这么久,她们几个还不知来拜见,是要翻了天去吗!” 她话音才落下,郑好跟苏沅就到了门外,两人对视一眼,硬着头皮上去。 “妾见过贵妃娘娘。” 重点不在她们身上,所以崔贵妃稍微谴责几句就停了,话题还是落在谢染身上。 “魏王素来宠爱那谢氏,倒真叫她惯出脾性来,出了远门见本宫一面都不肯了。” “谢氏身染重疾,只怕过了病气给娘娘。” 崔贵妃一拍案,声音极度尖锐:“攸宁尚且在病中都还知晓礼数,她一个妾室还要金贵些吗!” “也罢,她不来见本宫,本宫便去见见她,也好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女子,能让魏王如此宠爱。” 崔贵妃气势汹汹的,郑好她们都被吓得不轻,又不知道该不该跟上去。 萧琢始终低着头,面上不显,手心都被汗浸湿了。 景央能装的过去吗。 他紧绷着下颌,跟在崔贵妃后面过去。 今日是没那么容易过去了,萧临渊最终怀疑到谢染头上,一定会查个清楚的。 关于不同情况下的不同后果,萧琢脑子里过了遍。 真的藏不住的话,只能走上和萧瑜联合的道路了。 多年清冷的寒水斋一下子热闹起来,什么鬼啊神啊的传闻在此刻都没人记得了,院门紧紧关着,谁也不知打开后是什么场景。 一行人才至,那扇雕花木门打开,景央从里面走出来,双手抱腹,姿态恭谨。 “奴婢见过贵妃娘娘,殿下。” 萧琢蹙了下眉,景央这是…… “看来谢氏是知道本宫来了,到底是有多重的病,见一面都不行。” 景央极为谦卑,回话不紧不慢:“娘子知道贵妃亲临,自是想来拜见,可昨夜里病又重了些,今晨发了烧,现下还未退,娘子人都迷迷糊糊的,动弹不得,是以没能拜见,还望贵妃恕罪。” “是吗?”崔贵妃挑了下眉头,“那本宫倒要去看看了,若是真的到了那般地步,也好把带来的补药送一些给谢氏。” 景央浅笑了下,一只手伸出:“贵妃娘娘请。” 搞什么?萧琢更不理解了,寒水斋的陈设可是与谢染在谢家时一样,就算在场没几个人能认出,传了出去也不好。 景央察觉到他的怪异,笑容逐渐加深:“殿下也请吧。” 直到萧琢踏入院中才发现寒水斋已经大变样了,秋千架没了,摆上了棋桌,八角亭边海棠枝梗被拔了个干净,覆上几层纱幔,亭中原本的石桌不见了,铺上几层地毯,一把琵琶靠在红柱旁,怎么看都像是平日练舞的场合,除了那颗梨花树还在,院子和从前没什么关系了。 再往里走,字画全被撤掉,墙上横挂几把琵琶柳琴,所有的纱幔都变成了银红色,全都散了下来,开门风一吹,扬起一大片。 萧琢有些蒙了。 再往里些,芙蓉榻上躺着的人有了反应,开口说话时,沙哑又无力。 “是殿下来了吗?” 她回来了。 萧琢提着的心落下又抬起,这未免,太在意料之外了。 他眼见着景央从身旁经过,挂起纱幔,小心翼翼的将榻上的谢染扶起。 云鬓散乱,脸色苍白,眼底挂着乌青,身体绵软无力,病态的不能再病态了。 谢染像是被这么多人吓着了,她咳嗽了好几声,素手捂着胸口,眼睑垂着,一副娇弱海棠经雨打的可怜模样,脆弱到让人心疼。 又变回世人眼中的谢染了。 她嘴唇翕动,在景央的搀扶下起身,下床时还不稳,眼看着就要再晕过去。 朝着崔贵妃盈盈一拜后,谢染眼神有些无辜的问:“贵妃娘娘这是怎么了?妾身子不适才未去拜见,贵妃娘娘莫不是生气了?是妾无礼,还望贵妃恕罪。” 双腿一弯,谢染就要再拜,她连咳了好几声,谁都觉得是病入膏肓了。 崔贵妃见了她之后脸色就没好过,她才不愿同这些卑贱女子打交道,既然已经完成了萧临渊交代的事情,又仔细叮嘱了崔攸宁,这魏王府她是一刻都不想待了。 没留下什么话,崔贵妃带着浩荡人马赶紧离开,寒水斋围着的郑好苏沅还有一众下人也都干自己的事去了。 留下萧琢,谢染,景央,叶长史还有陆节几个人,半晌没缓过来。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萧琢想了想,先问这一句。 谢染这会不装了,身子直起来,看上去自然许多,“一个时辰前。” 才回长安,在外面刚好碰上崔贵妃仪仗,她就顾不得知会萧琢了,忙着改造自己和寒水斋呢。 “总算是,有惊无险。”谢染当然也松了口气。 景央还是最有眼力见的那个,知晓他们二人定有很多话要说,自觉的退了出去,陆节和叶长史紧跟其后。 屋内,就剩萧琢和谢染了。 萧琢看着谢染的眼睛,此前倦怠一扫而空,他上前半步,仅仅抱住了谢染,一手揽住腰,一手扣着头,他发自内心的叹着:“回来就好。” 我想你,我很开心,我等了许久,都化成了这一句。 她终于再次回到他身边。 谢染脸贴在他肩头,两只手亦是紧紧环住他腰身。 她听萧琢问:“怎么不在范阳多带些时日。” 她应该很珍惜与谢明朝和卢文茵相处的时光才对。 萧琢听她回答。 “因为,不想让殿下独自面对艰险。” 萧琢唇边笑意泛开,所以,在她心里他也很重要,喜悦还未消,他又听谢染说:“也因为,思念成疾,归心似箭。” 萧琢缓缓松开谢染,心间情思荡漾,泛出几许慨然,原来也不止他在思念。 “一日不见,如三秋兮,你离开长安已有三月,所以,我们分离了多少年?” 他声音低沉,又悦耳的厉害,谢染觉得自己被魅惑的厉害。 她的手松开又拢紧,从腰身到脖颈。 “所以,需要好多好多时日才能补回来。” 她踮起了腰,亲吻萧琢。 辗转思丽人,浓情无绝期。 春风袭袭,梨花又开始落了。 第51章 绝杀 听谢染讲完这一路上发生的事情, 萧琢又是惊又是怜惜,他握着谢染的手,神情有些复杂。 她还不知道差点杀了她的人是谢南锦。 没有注意到萧琢的表情, 谢染坐在一旁自顾说着:“那锦瑟夫人派了那么多人要杀我,心肠确实狠毒, 还亲自来了范阳堵我,这样的人物怎么会跟晋王扯在一起呢。” 别说是谢染, 在萧琢没有确切的证据之前也不敢相信锦瑟就是谢南锦。 柔弱善良的世家女和那个心狠手辣的江湖夫人,谁能联想到一起去。 正因为反差太大,萧琢有些不敢告诉谢染。 他思忖再三, 沉声开口:“南枝, 我有南锦的消息了。”他不想瞒她任何事, 更何况她有权利知道与家人有关的事情。 谢染比他想象中还激动, 一下子紧握住他的手, 满脸急切,语调从从前重了许多:“她在哪!她过的还好吗!” 这些年她从来都没有放弃过找南锦,她也觉得是自己的错, 如果当初强硬的坚持不叫她走, 兄妹几人仍旧能在一起,唯有南锦多年没有消息,连生死都不知晓。 萧琢先安抚她:“你别激动, 我慢慢跟你讲。” “她还活着。”这一句话先把谢染的心神定下。 “过的,应该还可以。”听传来的消息说, 萧瑜对她很好,他们甚至有了孩子,那个孩子是世子,连晋王妃都要让着谢南锦。 “那她在哪?”谢染双眉因担忧微微蹙起。 “在, ”萧琢顿了下,喉结滚动着,有些艰难的说出接下来的话:“她在,晋王府,也就是,先前要杀你的锦瑟夫人。” 谢染脑子空了下,她眼睛快速眨了几下,有些水润。 “锦瑟怎么会是南锦呢。”谢染怔怔问着,尾音带着颤,明明南锦以前那么乖巧柔弱,怎么会变成那样呢。 谢染花了很长时间才消化掉了这个事实。 不管怎么说,找到了南锦,很快他们一家人就可以团聚了。 - 关于崔道衍的事情,萧琢没仔细和谢染讲,现在局面就僵持在那里,萧临渊至今没有惩罚之意,萧琢和萧瑜同时闭门思过,闹得最厉害的大抵就是西境那边了。 蛮夷之国卷土重来,多次侵扰边境,朝中两方意见,一方主战,要扬□□国威,不能给他们放肆的机会,一方主和,这几年出了几次大灾,国库不算丰盈,打仗又得耗上不少,更何况人家来势汹汹,一旦打起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天天吵个不停,弄得萧临渊头疼的更厉害了。 前两日,他直接在宣政殿上晕了过去,朝臣们有被吓到,又觉得意料之中。 他们的天子,已经六十三了,这些年耽于享乐,身子已经垮的不行了。 说的难听点,先前那些劳什子丹药几十颗几十颗的吃,没毛病的人都得吃出毛病来。 其实大家都感觉到了,改朝换代就在眼前。 朝中适龄皇子还有五位,现在都盯着那个位子呢。 这段时间传了点风声出来,说是陛下多次召燕王侍疾,大有将皇位传给他的意思。 这就是没有太子的坏处了,一有苗头,乱的跟什么似的。 那燕王排行十三,生母也是出自世家,只不过是个庶女,他这些年身份要高不高要低不低,没什么出彩的地方但也中规中矩,习惯了平庸,现在风头上去,人也飘了,前些日子碰见萧瑜,很不客气。 萧瑜是个睚眦必报的主儿,本来心里就有怨,被他气了一番,真有些不冷静了。 “锦瑟,我记得神武营的徐副统领也曾与谢大将军交好,对吗?” 萧瑜搂着锦瑟的肩膀,柔柔的问她,锦瑟身子有片刻僵硬,神武营当年由谢崇创办,打造虎狼之师,战力为大梁军士最强,在谢崇死后,萧临渊也没废止神武营,只是选了心腹掌管,若是有了神武营相助,便是逼宫夺位也敢想的。 那位徐副统领确实是谢崇故交,据锦瑟所知,他对萧临渊,也是很不满的。 如果她亮出自己的身份,搬出谢崇,萧瑜再以重利许之,拉拢过来也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但是她不想了,就是这一年的功夫,萧瑜已经这样要求过她很多次了。 锦瑟不愿意那样。 “殿下,过了这么多年,徐伯父未必还记着与我父亲的交情,我怕这次结果并不如意。”锦瑟委婉的拒绝。 萧瑜脸上的笑容僵了下,随即加深,他说:“锦瑟,如今我们没有别的选择了,只有拉拢更多的人支持我,我才能早日登上帝位,你看看如今的形势,只要陛下还在一日,便是铁了心要护崔道衍,你不想早点报仇吗?” 提到报仇两个字,锦瑟整个人都警醒许多,她手指由蜷缩到收紧。 崔道衍一日不死,她一日不能心安。 锦瑟慢慢抬眼,与萧瑜对视着,“好。” 萧瑜很满意,搂住锦瑟的力道加大,与她额头相抵:“你放心,来日我称帝,你必定是我的皇后,我会帮你,让谢氏重现昔日荣光。” - 谢染记得,那一日她只是照常去了惠风堂,上了马车以后总觉得有些闷,掀开车帘一看,却不是经常走的那条路。 然后,她闻到了什么奇怪的味道,浑身使不上力气,再后来,有人上了马车。 她再次醒来的时候,是在一间阴暗潮湿的密室里。 她想爬起来,一点劲儿都没有,挣出了一头汗,谢染以一种奇怪的姿势趴伏在地上,眼里都是阴狠与迷茫。 “醒了?”悠远沙哑的声音传过来,谢染循声去看,不远处有一把座椅,隐藏在黑暗之中,上面坐着的人,她看不清。 谢染想开口问他是谁,却发现自己根本开不了口。 怎么会这样。 “真没有想到,你还活着,瞒了世人那么多年,小姑娘,不容易啊。”他说话的声音含着点笑意,但不是友好的意味。 谢染还在挣扎着,想要爬起来。 “昔年,有一位高人被大梁皇帝所救,为报恩,他留给了皇室许多灵丹妙药,奇珍异宝,之前贺宁远身上的追魂香是一种,现在你身上的昀附子是另一种,它能让你短暂的变成一个废人,动不了,说不了,却又不会死去。”他很耐心的讲,说的越多,谢染越能听出话音中的苍老。 谢染感觉到了他说的,除了这些,还很疼,四肢百骸都是痛感。 她浑身都是汗。 “你说,把你关在这里,会有人找到你吗,你身上的痛会一日日的加剧,你觉得你可以撑多久?” 说罢,他忽然放声大笑,他看到谢染眼里浓烈的憎恨。 “恨?是应该,作为你的仇人之一,怎么能不恨呢。” 谢染看到他站了起来,缓缓的走向她,步履沉重,身形佝偻,那片明黄色的衣角逐渐浮现在眼前。 说起来,她也有很多年没有见过萧临渊了,那些宫宴她没资格参加,终日居于后宅,只能听着关于他的事情。 现在这个人,和她记忆中已经相差很大了。 他年迈衰老,满脸皱纹,几次疾病让他看上去脆弱不堪,那双原本混浊的眼睛变得更加深邃,甚至有些可怕,连嘴唇都显出了乌紫。 萧临渊居高临下的看着她,眼神还是那么讨厌,像在看蝼蚁。 “这么多年了,改头换面,就为了扳倒崔家,你比朕想象中更坚韧。” 他忽然抬头思索,说:“朕记得,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才三岁,看上去可爱,又很脆弱,过了十几年,你们一家从北疆回来了,长安城很多孩子都喜欢你,连昭阳都成了你的好朋友,那时候朕觉得,不过是个孩子,翻不起什么浪,所以没有将你们赶尽杀绝,现在想想,真是后悔啊。” 他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谢染瞪着他,眼里漫出些血色,同样,她也不知道,萧临渊到底是怎么认出她的。 像是能读出她的心声,萧临渊说:“其实朕最开始没有怀疑到你头上,谢染和谢南枝,除了五分像的容貌,再无半点相似之处,也就是朕派人去带回贺宁远的那次,朕想,这世上什么样的高手才能那么快解决那些人。” “后来,他们说,那些暗卫身上的伤是刀伤,朕一下子就想到了谢崇,没有人的刀比他用的更好,朕见过的,温辞之也还不错,所以朕把他派了出去,朕总觉得,会跟谢家有点关系,然后他也失败了,朕不信,温辞之是绝对不会失手的,除非有人让他下不了手,所以朕留了个心眼,在你身上下了更高层级的追魂香,只有受过宫中特训的人才闻得到。” 谢染额头贴着手臂,身上的痛根本忍不了,她眼中的恨意愈发汹涌,萧临渊看见了,只是讥笑了下。 “其实让崔贵妃去魏王府,只是让宫里的人跟着出去,不管你改头换面成什么模样,香气,总是不会骗人的。” 萧临渊在她面前逐渐蹲下,动作笨重迟缓。 “放心吧,朕不会杀你的,留着你在,朕的皇位才坐的稳啊。” 他似是有些感叹,“朕今年六十三了,乞求长生却不得果,那就算了吧,朕斗不过那些年轻的儿子了,萧瑜想篡位,朕没那个心力去防,就靠萧琢了。” 他哼着不知名的小调,一步步的走出密室。 外面的亮光透了进来,阴暗的地方有了一丝丝的光明,最后又消失不见,那道纤细的身影不断蜷缩,嘴唇翕动,却连痛呼都发不出来。 谢染攥紧了手心,艰难的翻了个身,手扒着旁边的墙壁,试图爬起来。 她不会就这么认输的,她那么艰难的活下来,还有那么多的事要做,不能就这么算了。 墙壁上,逐渐血迹斑斑。 第52章 陛下驾崩 第一个发现谢染不见的人是孟绰。 往常她去惠风堂的时间总是很准, 就算会迟,最多不超过半个时辰,今日隔了一个多时辰都没有来, 他叫人去问,只说根本没见着魏王府的马车。 他立马把此事告诉了萧琢。 派出去寻的人都没有结果, 萧琢在府中坐了半日,浮石居内气压很低。 晚间的时候, 宫里来人送了样东西给他。 一根玉簪,谢染的。 “陛下说,殿下看到此物就会明白他的意思, 大局当前, 希望殿下不会犯糊涂。”宫人小声回禀, 压根不敢抬头看萧琢, 都说这位殿下待人接物最是温和, 今日阴沉的叫人不敢靠近了。 萧琢捏着那根玉簪的力道不断加大,他不明白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缓缓地,萧琢吐出一口气, 说:“有劳韩内侍了, 麻烦韩内侍向陛下回禀,本王,会照他的意思去做的。” 现在还能怎么做, 无非是学的规矩安分,再看住萧瑜那边。 那些人走了之后, 萧琢手撑在桌案边缘,骨节泛白。 该怎么办,怎么才能救她。 萧琢觉得害怕,他怕谢染会和他母亲一样离开他。 可越是到了现在, 越不能急。 “陆节,去请江副统领。” - 谢染在密室里困了三日,一到时辰会有宫人来给她送饭,保证她还不会饿死。 他们进来的时候,总会看到墙壁上的血痕,还有那双鲜血淋漓的手,谢染窝在墙角,寂静无声,脸色煞白,宫人实在看不过眼,会慢慢的喂她用膳。 谢染出奇的配合,不管怎样,她都要活下去,保持体力,她才挣扎的下去。 每次结束时,她都会向宫人颔首致谢,大约是真的可怜她,他们下次再来的时候,会帮她处理一下伤口。 虽然她人被关在这里,萧临渊也没有下令虐待什么,所以他们也敢做这些事情。 谢染能感觉到,身体的痛感在慢慢加剧了,这种痛折磨的她想睡不好,很多时候都是直接昏过去,反复几次后,人的精神差了很多。 第四日的时候,萧临渊又来了,还是那身龙袍,这次多了根拐杖。 他轻瞟了一眼谢染,冷嘲:“你还真是不屈不挠啊。” 谢染嘴唇有些干裂,她咬了下舌根保持冷静,把头别开去,已经不想再看萧临渊了。 “放心吧,你不会在这里待太久了,萧瑜已经按捺不住,他逼宫之日,便是你重见天日之时。” 谢染脸上扯出一个冷笑,重见天日,也只不过是换个地方囚禁她,萧临渊怎么会轻易放过他。 她的表情落在萧临渊眼里,他并没有觉得生气,继续走到上次的那个座位上座下,萧临渊叹了会气,开始自言自语。 “人活一世,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以前朕守着自己的皇位,为那至高无上的权力疯狂,不容任何人染指,所以面临谢崇的威胁,朕起初是害怕的,因为朕知道,他若是想谋朝篡位那就再简单不过,重兵在握,百姓爱戴,他可能会成为一个令人称颂的好皇帝,而朕,失去所有的权力,湮灭在历史洪流中,什么也不剩下。” “习惯了待在高处,一旦被剥夺了所有,那会很可怕的吧,所以朕选择杀了他,不计代价。” 他提起谢崇的时候,谢染觉得很恶心,他有什么资格提起。 “这些年朕杀了很多人,从没觉得自己做错什么,朕守住了皇位,权力,直到生命的最后,发现好像那也不那么重要了,已经有很多年,朕没有真正的高兴过。”萧临渊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忽然想说很多,却发现身边连个可以倾诉的人都没有。 没有爱他的妻子,没有孝顺的子女,更没有能懂他的知己,到头来只能跟一个被囚禁的小娘子说。 是真的老了吧,也感觉到了,自己要撑不下去了。 “可即便是这样,朕也不会让任何人染指这江山社稷,至高皇权,这些,都是属于朕的。” 他说这话,谢染听的发笑,他活了那么多年,竟然还没明白。 古往今来,帝王无数,生前辉煌盖世,最后还不是化作一抔黄土,江山易主,从不长留。 萧临渊说完后,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想了许久。 缓缓起身后,他拄着拐杖出去,一道道的声响,显示了他的年迈体衰。 最后站在密室门前,萧临渊回头看了眼谢染,笑了笑,眼角堆起深深皱纹。 他说:“朕,从不后悔自己做的一切。” - 建宁三十二年的四月初九,晋王萧瑜于寅时发动宫变,神武营分化三派,统领一派护驾,徐副统领一派谋逆,江副统领一派没有动静。 风云搅动,局势大变,萧瑜带着人闯宫,魏王府也被包围了起来。 这么大的动静,各路人马都被惊动,大臣被困在府中出不去,都担忧起了身家性命。 这时候赶得不太好,西境战乱爆发,昨日温辞之已领兵出征,如今长安军卫大多捏在了萧瑜手中,宫中禁军、羽林卫还有一部分神武营的人,也不知道能撑多久。 府内的灯全部亮起,郑好苏沅被带去了蝉衣苑,和崔攸宁待在一处,萧琢叫人守住蝉衣苑,把陆节留在那里,叫他务必保护好府内女眷。 外面的厮杀愈加惨烈,天慢慢的亮了,萧琢算着时间,也该到他去收尾了。 “景央,随我入宫吧。” “是,殿下。” 这一路上沾了太多血,有景央在,萧琢并不太担心自身安危。 江副统领早就做好了准备,只待萧琢一声令下,他自会拥立新主。 他等到了萧琢,然后听他说:“护驾。” 护驾? 江副统领蒙了,不是要趁着晋王宫变,来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吗,等晋王解决了皇帝,他们再出面,名利双收啊。 “殿下,这没外人,不用说的这么委婉吧。” 萧琢深深看了他一眼,“本王说,护驾。” 好了,不用再质疑了,就是明面上的意思。 一路往宫城去,遍地可见尸体,萧瑜为了这一日等的太久,他也没想这样的,是萧临渊太过分了,他容不下儿子,也不要怪儿子容不下他。 萧瑜手里握着剑,脸上染指别人的血,森寒甲胄血迹斑驳,他站在甘露殿前,抬头看着那块匾额。 很快,这些都是属于他的了。 萧瑜一步步踏入殿中,里面空荡荡的,没有伺候的宫人,寂静的让人心慌。 萧临渊端端正正的坐在那把龙椅上,面前摆着玉玺,权力的象征,都在这里了。 “你来了。”他沉沉开口,声音沙哑。 “陛下还能这么淡定,看来是做好了准备。”萧瑜只觉胜券在握,唇边噙笑,连礼都不行了。 萧临渊看着这个儿子,第一次发觉,他们长得还是很像的。那么多孩子里,最像他的是前太子和昭阳,中宫嫡出,那是他最疼爱的两个孩子,一个被废黜,永世拘禁,一个被他送去和亲,再也回不来,都不在他身边了。 他看萧瑜,竟也想不起来,他生母是谁。 “谋逆逼宫,胆子不小,这些年,忍得很辛苦吧。” 萧瑜敛了敛眉眼,不想和他多废话什么。 “臣与陛下父子一场,也不想太伤情分,若是陛下现在下旨传位于臣,臣依旧可以尊您为太上皇,送您前去洛阳行宫,颐养天年。” “朕不需要。”萧临渊笑着拒绝了,他朝着萧瑜摇了摇头,说:“你是很有能力,一步步爬到今天的位置,大权在握,可惜,沉不住气,注定你走不到头。” 萧瑜脸色微变:“什么意思?” 过了会,有人从殿外冲进来,大声喊着:“殿下,魏王带着江彻杀进宫了!” 闻声,萧临渊轻呵了声,他的儿子们,给他的惊喜真是多。 最后景央闯入了内殿,轻而易举的将萧瑜拿下,萧琢紧随其后。 他一身白衣,没有血污溅染,浑身上下都是温和的气息,芝兰玉树,朗月清风。 “臣护驾来迟,还望陛下恕罪。” “如果不是她在朕手里,今日你来,就不是护驾了吧。”萧临渊什么都明白,所以也不强求了。 他看向萧瑜,得意洋洋变成不可置信,明明部署好了一切,却不知道哪里出了差错。 他明明让人围住了魏王府,萧琢怎么会出来,又是怎么样跟江彻搭上了关系。 所有的不解都写在脸上了。 萧临渊视线挪开一些,从萧瑜脖颈间的长刀往上看,那张脸有些熟悉。 名字记不得了,依稀记得是谢家一个武功极高的女子,比温辞之还要厉害。 都还活着呢。 一夜的喧哗到此结束,萧临渊很累了,想要休息,可看了看殿里的人,又得多安排一下。 “晋王就交给你处置了,”他看着萧琢说:“跟朕来吧,去见见她。” 萧琢跟在他身后,三丈的距离,他看他在书架旁摸索一阵,暗门打开后走了进去。 他想进去的时候,萧临渊缓缓退出来,他颈间多了一把小刀。 谢染扶着墙壁,几近摔倒,汗珠从面颊上划过,可手里的刀没有晃动半分。 “阿染!”萧琢看着她的模样,焦急的叫出声。 她整个人显不出半分血色,衫裙上都是血,手指上有各种伤,看上去狼狈不堪。 “昀附子的解药起码要一日才能起点效果,这才几个时辰你就能动弹了,了不起。”萧临渊不由自主叹道。 “你拿刀抵着朕,是弑君之罪。”萧临渊淡淡的提醒她。 “我早就死过很多次了,也没什么好怕的,陛下利用了我,我也得还回来。”她终于能开口说话,尽管声音里满是虚弱。 “你想怎么还?” 谢染把目光投向萧琢,这一次是她连累了他,也要还。 萧琢想说他不需要,萧临渊却没给他选择的机会。 “圣旨,已经拟好了,自己去拿吧,朕真的很累了,想要,”萧临渊顿了顿,低声说:“想要,好好的休息一次。” 他不理会脖颈间的小刀,径直的走了出去,谢染一个脱力就向旁边倒去,萧琢大步上前接住了她,“南枝。” 碰到了才发觉她浑身冰冷,软绵绵的一点支不起来。 谢染估计了下,这一味昀附子,她至少一个月才能缓过来。 他们两个没有说上几句话,前面走的很慢的萧临渊忽然回过头,看向萧琢,目光里有几分恳切,“你能叫我一声阿爹吗?” 还从来没有孩子这么叫过他呢,忽然就想在生命的尽头听一句,也想知道寻常之家天伦之乐是何种模样。 萧琢与他对视,只是问了他一句:“那您,还记得我阿娘叫什么,长什么样子吗?” 萧临渊很用力的去想,最后摇了摇头。 “那恕臣无能为力了。” 萧临渊怔怔的点头,转身朝着卧榻去,他很平静的躺下,抬起衣袖看了看这身龙袍,明黄色,五爪金龙,最高权力的象征。 “称孤道寡,这就是真正的孤家寡人吗?” 萧临渊咽了咽嗓子,两眼放空,脸上带着释然的笑容,“这江山,谁也带不走。” 他终于可以好好的休息了。 甘露殿最后恢复了平静,萧琢拿到了萧临渊留给他的圣旨,传位于他。 他抱着谢染离开,快出宫门的时候,宫里的丧钟响起,伴随着内侍长长的呼声。 “陛下!驾崩!” 第53章 攸宁之死 萧琢称帝这件事, 许多人都没有想到,他们更多的是觉得不可思议,还有后怕。 昔年, 有几个没有嘲笑过他是低贱的娼妓之子,在他跟在成王身后的时候, 借机踩上一踩,以前他得势了, 没有跟他们算账,他们觉得没什么,现在不一样了, 他是皇帝, 若是哪一日想起那些屈辱的过去, 不是轻而易举就可以弄死他们吗。 他们所担忧的, 在不久的将来, 也成为了事实。 国丧当前,萧琢将登基大典挪后,他也并未正式搬入甘露殿, 每日在宫中处理完公务后就回了魏王府, 谢染的身体不太好,云鹤跟孟绰都在府里候着。 萧琢一回府,府里就特别的安静, 下人们大气不敢出,他过去的时候就静在原地, 什么动作都不敢有。身份的转变,已经让他们有些无所适从。 谢染醒过来的时候,萧琢坐在榻边,目光缱绻, 有些失而复得的喜悦。 萧临渊死后,有一种诡异的气息在他们之间流转,两人都很默契的不多交谈,总是萧琢走前叮嘱她要好好吃药,用膳,他若是能陪都会过来。 唯一一次长的交谈,是关于崔氏的处理,还有替谢氏平反。 在这件事上,萧琢都听谢染的,她想怎么做都由她。 天气热了些,偶尔晚上萧琢会带着谢染去庭院里坐一坐,那株梨花树很高大了,有一大片荫凉。 到谢染能够正常下地走动的时候,萧琢在宫里召见了王弘。 如今王弘做了中书令,手握权柄,算是多年的付出有了回报。 萧琢找他来,是想拟旨,册封谢南枝为皇后。 他说这件事的时候,眉眼间有说不尽的温柔,终于到了这一天。 王弘听完,脸色微变,但还是带着笑容的,他问:“陛下这么着急吗?” 君臣有别,在他面前,王弘终究不能和从前一般无所顾忌。 萧琢像是想到了什么很久远的事情,很久,他才说:“我很庆幸,陪在我身边的一直是她,我自少年时便喜欢的人,很快就是我的妻子,那段最煎熬的日子,因为她的出现变得不那么难熬,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我未来所有日子的光风霁月,都只属于她。” 他说这话的时候,很放松,很真切,他们能够走到最后,以后不会有那些危险和算计,就这样一直下去,地老天荒,此生应当都没有什么遗憾了。 王弘身在局外,看的倒要比他清楚些,只是他还不忍打破萧琢的欢愉。 “南枝她身体还没好,陛下倒是可以和她先讲一声,免得到时候惊喜太过,对她身体又不好了。” 萧琢觉得王弘说的很有道理,他应了声,把圣旨收起来。 反正,他们不会再分开了。 - 萧琢把崔道衍交给了他们处理,崔氏,判了满门抄斩。 崔攸宁跑去寒水斋的时候,被云鹤拦在了门外。 “崔四娘子,在下觉得,您还是不要进去为好。”云鹤看了眼面前虚弱苍白的女子,心里有些不忍,崔氏的罪过,实在不该由她来承担。 崔攸宁格外坚持,“今日,我一定要见到谢娘子。” “哪怕结果会让你无比痛苦也要见吗?”声音是从院里传来的。 崔攸宁顿了下,然后扬声道:“是。” 她父亲和崔襄是有过,是该死,可崔氏还有那么多无辜的族人,作为崔氏嫡女,她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去死。 云鹤叹了口气,有些事,不是他们决定的了的。 他背过身去,把院门推开,谢染站在秋千架旁。 崔攸宁这一步踏出去,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她只看了一眼,就想起来了在哪里见过相似的场景,梨花树,秋千架,爬满海棠枝桠的八角亭,还有,穿着绯色衫裙的女孩子。 少年时的记忆全部涌入脑海,崔攸宁怔在原地,分不清今夕何夕。 “攸宁啊,你留下来陪我嘛,谢明朝坏死了,老是欺负我,我才不要跟他一起玩。” “攸宁你看,这是我从西市买的胡服,那些胡姬姐姐穿这个跳舞可好看了,我给我们四个一人买了一件,你快试试。” “攸宁……” “攸宁……” 崔攸宁觉得头好痛,她本来想抱住头的,手滑过脸颊,摸到的都是眼泪。 她怎么哭了。 她不想哭,可是眼泪止不住,视线逐渐模糊,看不清那个穿红衣裳的女孩子了。 “南枝……”最后,她轻声呢喃,看见谢染向她走过来,身影和记忆中的谢南枝重叠。 谢染眼眶有些湿润,但是眼泪没有落下,她使劲的忍住,看着崔攸宁的眼神格外复杂。 “你觉得,你有资格来找我,让我替崔氏求情吗?”她来这里是为了什么,谢染知道。 “南枝……”崔攸宁泣不成声,她摇着头,不知道说什么。 “我当然知道,崔氏也有很多人是无辜的,可是当年谢家的人不无辜吗,我回家的时候,遍地都是尸体,鲜血,两百多口人就那么没了,谢家灭门,我父母惨死,姨娘殉情,姐姐难产,弟弟葬身火海,哥哥断腿,我自己毁容,全拜先帝和你们崔家所赐,你有什么资格来找我!”谢染越说越激动,眼泪夺眶而出。 每提起一个人,她心中的恨意就浓烈十分,她不知道以什么样的立场去说原谅,她巴不得崔道衍和崔襄受尽折磨而死,又怎么会为了崔家求情。 “我告诉你,崔则的死,崔襄疯掉,还有崔道衍被□□,这些全部都是我一手促成,那场大火以后,我活下来的每一天都是为了报仇,你们崔家欠我们谢家的,我会全部讨回来!” 她说了很多,崔攸宁站在原地,眼圈红着,捂着胸口,最后缓缓跪下,捏着她的袖摆。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她不知道怎么做才可以弥补。 谢染微微仰起头,把眼泪往回收。 她把袖摆抽出来,不看崔攸宁一眼。 “我不想跟任何崔家的人有来往,你走吧。” 谢染知道她没做错什么,从始至终她都是无辜的,所以她是她唯一可以放过的,原谅的崔家人,但是,她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她。 崔攸宁慢慢站起来,她吸了吸气,觉得,她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南枝,我很高兴,你还活着。” “崔家欠你的一切,一定会偿还的。” “南枝,我从来不后悔和你做朋友,那是我一生当中,最快乐的时光了。” 崔攸宁说完这些,觉得前所未有的放松。 最后,她露出一个无比释然的笑容。 “可如果有下辈子的话,我一定,不会再和你做朋友了。” 她离去的时候,梨花树上落了片花瓣,从谢染面前划过,落在了崔攸宁的裙摆。 寒水斋的门被谢染亲手关上,她看不到崔攸宁的背影。 到此,她们之间,再无瓜葛。 - 谢染叫上景央孟绰还有谢明朝一起去了晋王府。 萧瑜被关在天牢里,晋王府竟也没出多大的乱子,晋王妃整日哭哭啼啼,全靠谢南锦撑着,府里的人,都很听她的话。 听说他们来的时候,谢南锦没什么表情,只当要抓她去斩首,反正崔氏判了满门抄斩,她也没什么遗憾了,死也无所谓。 她看到谢染的时候,扯出一个冷笑来:“你竟然还没死。” 还以为范阳那一次,已经把她解决掉了。 景央低声叹了口气,看向她的眼神很无奈。 “五娘子,你应该庆幸,她没有死。” 谢南锦脸色一变,这声音…… 下一刻,景央和谢明朝一起摘下了人.皮面具,孟绰也去掉了脸上的障碍。 那一天的相认弄得乱七八糟,谢南锦抱着谢染哭的喘不上气来,她都不敢想,要是她真的杀了她会怎么样,她不停的道歉,倒把谢染也弄得流泪不止。 最后,几个人抱在一起哭,好像要把这么多年的委屈和怨恨哭干净,本该幸福圆满的一家人,却成了这个样子,明明是近在咫尺的兄弟姐妹,一个个的相斗相杀。 当真是造化弄人。 谢染问了南锦许久才把这些年的事情问清楚。 当年她是被人贩子拐上了黑船,在上岸的时候她拼命跑掉,被刚好回长安的萧瑜碰上了。 萧瑜也是后来才知道她是谢家的人,他留了南锦在身边,南锦也借他的力报仇,跟萧琢谢染的关系差不多,只不过,谢染在明,南锦在暗。 说到最后,大家都是哀戚一片,南锦看着谢明朝的腿,话都说不完整,抽噎的很厉害。 关于那个孩子还有萧瑜,他们都没有多提,在这样的场合,实在是不适合。 而且谢染能察觉出,南锦对萧瑜有情,所以她不敢多问。 - 他们相认后做的第一件事,是去崔氏。 现在仇人就在面前,他们当然要,亲手杀了他,才能平心头之恨。 崔道衍看着面前的几个孩子,恍惚间,又回到了当年常去谢家做客的日子,那时候他存着歹心,只看到了眼前的利益,午夜梦回的时候,也想起了一些过往,谢家的几个孩子,对他总是很客气,很有礼貌,他有时候觉得他们很没有规矩,在父母大人面前嬉笑打闹,有时候又很羡慕,要是他的孩子也能这样就好了。 那个时候,谢南枝和谢明朝最闹腾,总是把谢崇气个半死,谢崇跟他说起那两个孩子干的缺德事之后,崔道衍也会被逗笑。 想一想,那段时光也是真的很快乐,只是比不过他想要的权势地位,名声富贵。 对于今天的结局,崔道衍并没有什么想说的,看到他们的时候有一瞬间的震惊,随即恢复正常,被关在府中这些时日,他也想了很多了。 他好像一下子苍老了很多,再也爬不起来,他看向谢染,最后说了句:“这些年,攸宁一直把你当作她的好朋友,当年的事她知道后想要去告诉你的,只是被我关了起来,她是真心待你,能否,放过她,让她后半生衣食无忧,不要再陷入这些事里了?”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崔道衍原来那么偏心,到死前,也还是记挂着自己的女儿。 毕竟,那是他最懂事,最委屈的一个孩子啊。 谢染回答的很快:“当然。” 崔道衍有些迟缓的点头,“那就好,那就好。” 那一日崔道衍的尸体被丢去了乱葬岗,生前风光无限的世家家主,费尽心机,钻营取巧,出卖朋友,最后也只是这样的下场。 至于崔襄,没有人比谢明朝更适合去惩罚他。 谢染和南锦先行离开了崔家,她问她关于萧瑜,到底要如何。 谢南锦抬头,看向她的时候莞尔从容。 “四姐,我知道他一直都在利用我,利用我谢氏遗属的身份替他做事,可这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 “我永远都记得,在我最走投无路的时候,他像天神一样出现救下我,我爱他,所以我愿意为了他生儿育女,同生共死。” “萧瑜若死,谢南锦,绝不独活。”她说这话的时候,一点闪躲都没有,即便是奔赴一场赴汤蹈火的爱情,她也没有半分悔意。 谢染想起之前她问萧琢要怎么处置萧瑜。 萧琢说:“养虎为患这种事我是绝对不会做的,萧瑜,必须死。” 或许这辈子谢染都没有办法去干涉萧琢的决定,就算知道她有那个能力,她也不愿意。 因为她知道,为了她萧琢已经做出很多次让步了,她没那个资格再去强求他,把他置于危险的境地。 所以她和南锦才刚刚相认,就要生死分离。 她眼眶泛红,南锦还笑着安慰她:“四姐你别这样,我一点都不觉得这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情,能够和我最爱的人死在一起,我很情愿。现在报了仇,也和你们相认了,我没有任何遗憾。” 南锦抬头看了看,唇边的笑意很温柔。 “而且,我可以早一点去见父亲母亲还有阿娘,长姐,明繁,去告诉他们你们以后会过的很好,我们会在天上保佑你们,一生,平安顺遂。” 她紧握住谢染的手,然后张开手臂抱了抱她。 “只是到时候就要麻烦四姐还有二哥三哥,帮我照顾一下晟儿,把我和萧瑜葬在一起。” 她坦然的面对生死,没有一丝不舍。 谢染答应了她,她只是觉得对于南锦来说,这会是最好的结局。 她回府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才踏进门,陆节就匆匆赶了过来。 他说,王妃自尽了。 她走的时候很安详,静静的躺在榻上,就跟睡着了一样,没有惊动任何人。 崔攸宁给萧琢留了一封休书,她终于可以不做魏王妃了。 她给谢染留了一根马鞭。 “哎呀我的马鞭一点都不好用,特别硌手,我到处都看了,根本买不到合适的。” “没事,我回去钻研钻研,给你做一根。” “真的吗!谢谢攸宁!你太好了!” 谢染抬头看了下天空,那天的晚霞五彩斑斓,绚丽夺目,她好像在那片朦胧霞光中看到了两个青春年少的女孩子,手挽着手,说: 我们要做一辈子的好朋友。 第54章 重回谢家 萧琢为谢氏平反的那一日, 举国哗然。 事情都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人们都已经开始遗忘,现在把他们尘封的记忆全部抽出来, 去替谢氏鸣一次冤。 萧琢复了谢崇骠骑大将军的位,拜侯爵, 谥武,孟夫人也被追封为虢国夫人。 他正式住进了皇宫, 把谢染也接去了甘露殿。 现在外面都知道,谢家四娘谢南枝还活着,并且即将成为新后。 萧琢有问过谢南枝的意思, 他说想要将登基大典与封后大典放在一起, 谢南枝没有答应。 她只说现在身体不好, 怕到时候熬不住, 叫萧琢先行登基大典。 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推辞了。 萧琢不明白为什么, 却始终没多问,她喜欢怎样就怎么做好了。 每日处理完朝政后,萧琢都在甘露殿陪着谢南枝, 她愈发纤弱, 夜里入睡的时候,还总是咳嗽,云鹤说这是昀附子的后遗症, 好好养一段时间就没事了。 各种补品流水一样的送进甘露殿,也没见什么效果, 萧琢就觉得没那么简单。 “你近来总是郁郁寡欢,是不是嫌宫中日子烦闷?要不我叫陆节送你出宫去,和卢文茵魏晚蘅她们说说话?”萧琢其实知道,是因为崔攸宁的死才这样的, 但他不敢说。 他回甘露殿的时候,经常能看到谢南枝坐在窗边发呆,有时还会落泪。 谢南枝对着萧琢笑了笑,说:“我没事,但说起出宫的话,我想明日回谢府一趟。” “好。” 谢南枝想了想,还是试探性的问:“陛下,打算什么时候处死晋王?” 萧琢看着她,眼神有些奇怪:“你好像,很在意关于他的事。” “只是想问问,他死了,这一切才算结束。” 萧琢没有听懂谢南枝的话外音,只说再过些时候。 过了会,他才说:“你不必称呼我为陛下,总觉得怪怪的。” 谢南枝被逗乐了,“那总不能还叫殿下吧?” “你可以,唤我九郎?”萧琢想了想,自己都觉得有些腻歪了。 两个人难得放松下来,说了许久,连时间都忘了。 夜里的时候,谢南枝又开始咳嗽,萧琢没睡着,拍着她的背给她顺气。 “要不我搬去别的殿吧,这样你夜里也睡不好,明日还要早朝。”谢南枝有些歉疚。 “无妨。” 她若是不在,他才睡得不好呢。 月光从窗柩透过来,谢南枝隐约能看到萧琢的眉眼,好像他比最开始认识的时候消瘦了很多,风霜刻骨,步步为营,好不容易走到今天,他应当是自由的了。 所以她又有什么理由去再让他做出让步。 谢南枝眨了眨眼睛,身子往前靠了些,与萧琢额头相抵。 “怎么了?”突然的举动惹得萧琢发问。 她唤了声九郎后,再没音响。 寂静长夜,他们相拥而眠。 第二日萧琢醒的时候,按了两下眉心,身边已经没人了,他坐起来喊了声:“南枝?” 宫人从外面进来回禀:“启禀陛下,娘娘今日由陆统领陪着出宫去了。” 昨日说过的。 萧琢了然,他起身洗漱穿戴,朝会结束后,去了一趟蓬莱殿。 该了结的人,不止萧瑜一个。 崔贵妃每日都在发疯,摔东西,谩骂萧琢,宫人拿她没办法,都跑的远远的。 原先富丽堂皇,奢靡华美的蓬莱殿变得跟冷宫一样,对于大多数人来说,那里面住着的是一个疯女人,而不是曾经宠冠六宫,张扬跋扈的崔贵妃。 萧琢踏入殿中,崔贵妃一眼就看到了他,她如今蓬头垢面,张牙舞爪的样子,令人作呕。 她冷眼看向萧琢,嘴里说着极其恶毒的话语:“一个下贱的娼妓之子,也配称帝,真是天大的笑话!你跟你那个下贱的母亲一样,早就该死了!” 和她,萧琢没有多说话的欲望,他挥了挥手,宫人便上前去拿绳子绑住了崔贵妃。 “你们这些狗奴才想对本宫做什么!滚开!”她声音尖锐刺耳,叫人头皮发麻。 人最后被带去了太液池旁。 他们把她丢下去,看她挣扎不休,在她快要断气的时候把她拉上来缓一缓,然后重复流程。 就是要让她尝一尝,濒临死亡的滋味。 萧琢看到崔贵妃的样子,就会想到当年他阿娘跳入太液池的时候,她是娼妓,可她也有尊严,也有所爱之人,或许来到这四方宫城里就是她犯的最大的错,她闯入了一个根本不欢迎她,不属于她的世界,最后才会是那样的结局。 造成这一切的,是萧临渊,是崔贵妃,也是弄人的命运。 崔贵妃是受尽折磨而死的,她最后被拉上岸,被宫人丢在一旁,匍匐在冰冷的地面上,萧琢站在不远处,通身温润气息,眼里的寒芒却刺的人骨痛。 想起从前长安人人都称他温润如玉,翩翩有礼,崔贵妃觉得太讽刺了,忍了十几年,成为最后的赢家,他怎么会是一个君子呢。 只是披着温润表皮的魔鬼罢了。 一切都结束后,萧琢不再多看,他转身回了甘露殿,身后是乌泱泱的宫人。 帝王身侧,从不缺隆重声势。 - 过了很多年,再次踏进谢家大门的时候,谢南枝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这里的一砖一瓦都是她所熟悉的,每一个角落都有最美好的回忆。 庭院里的梨花树似乎又高了些,那年南蕴出嫁的时候,她站在树下看她离去的背影,也从未想过那会是最后一面。 久安堂还是老样子,打扫了之后和从前别无二致,她在这里给阿娘请安,在她面前欢笑,被阿爹吵,说不省心,也是在这里,他们一家人团团圆圆的,过中秋,元日,上元节,好像还可以看见往昔的音容笑貌。 谢南枝把整座宅子走完了,最后去了祠堂。 这里面可是有不少痛苦的回忆,她和谢明朝一犯错就被拉来这里训,还在这承受了来自父亲的毒打,谢南枝低头看了下掌心,现在都还记得疼。 要是可以的话,还想再被打几次。 里面有很多牌位,谢氏先祖的摆了不少。 在前面的,谢南枝一一看过去。 谢崇,孟夫人,江姨娘,谢南蕴,谢明繁,原来这些年,她有那么多至亲都不在了。 谢南枝跪在地上,心头好像被什么压住了,沉闷的喘不过气来。 她应该留在这里忏悔的,都是她的错,是她没有保护好她们。 眼泪砸在地上,一点声响都没有。 不知道跪了多久,身后有人过来,拍了拍她的肩膀。 谢南枝微微抬头去看,是云鹤。 他从前穿的花里胡哨,不是红就是绿,今日换上一身白衣,人瞧上去正经了许多。 “你怎么来了?” 云鹤在她身边跪下,凝视着谢南蕴的牌位。 “想来看看,她的家是什么样的。” 谢南枝忽然苦笑了下,她说:“都已经这么多年了,如果长姐还在,她应该也希望你能够放下。” 云鹤头摇的很厉害:“永远都放不下。” “我记得她初到北燕时,很多人都不喜欢她,王后刁难,宫人纷议,一个外族女子的到来让很多人侧目,那一年她生病了,我去为她诊治,看见她的第一眼我就觉得,此生无憾。” 云鹤想到那几年,还是会觉得很庆幸。 “温柔善良,聪慧端庄,美丽大方,这世间所有美好的形容词我觉得都该用在她身上,那时候我很羡慕王子,他可以明目张胆的对她好,我却只能在一旁看着。” “不过还好,我们依旧成为了知己,她向我求医问道,我跟着她学下棋,奏乐,那是我一生当中最快乐的时光了。” “她大概天生就有一种魔力,能够让所有人喜欢上她,王后最开始那样讨厌她,后来也真的把她当作儿媳妇,千般宠爱,哪怕害死她的人是自己的亲侄女,她也下令将她处死,王宫里的人没有一个不称赞南蕴的,她在大梁有多耀眼,去了北燕也一样。” 云鹤说到最后有些哽咽。 “她死的时候,我无比痛恨自己的无能,枉为大巫医,却连自己心爱之人都救不了。” “她最后和她的丈夫说,让他帮忙照顾好她的弟弟妹妹,所以王子派人来大梁的时候,我也跟着来,就是想,帮她做一些事情。” 云鹤说罢后,觉得心中畅快了许多,他如今在这里,还是陪着她,照顾着她的家人,没有辜负那一场没有结果的风月。 云鹤吸了吸气,抬起手揉了揉眼睛,然后看着谢南枝说:“你叫我放下,你自己放得下吗,你一定要学崔攸宁,把什么错都归咎于自己吗?” “你是不是觉得,连崔攸宁的死都是你的错?” 谢南枝不说话,她低着头,鼻头酸涩的厉害,她真的没有办法不怪自己。 她酝酿了许久才开口,那声音又轻又弱,飘渺的落在空中,有些听不清。 “我原本以为,报了仇我会很高兴,可是,我好像更难过了。” “我一直都在失去,好不容易熬到了头,以为可以结束了,身边的人却还是在离开我。” 很多年以前,她就已经家破人亡了。 崔攸宁死了,很快,南锦也会离开,她还能怎么办呢。 云鹤有一肚子劝说的话,最后化作一声叹息。 他起身说:“南枝,除了你自己,没人能帮你站起来。” “这最后的一关,你只能一个人过。” 第55章 僵局 谢南枝近来最高兴的一件事就是谢明朝和卢文茵要成亲了。 蹉跎半生, 他们都已经没有心力再去责怪或是闹腾什么,只想在余下的时光里陪伴彼此。 婚礼并不盛大,没有邀请宾客, 只有相熟的几家人聚在一起。 谢府到处挂上了红绸,喜气满溢, 倒将从前的风霜雨雪扫了个干净。 谢南枝和魏晚蘅陪着卢文茵,看她换上青绿嫁衣, 戴上花钗璎珞,手捧团扇一步步走向谢明朝,在很多年前就该举行的婚礼, 足足拖了七年。 卢昭一直待在谢南枝身边, 他格外喜欢她, 动不动就抓衣角, 要抱, 这会他抬起头,小手环住谢南枝的腰,问:“姑姑你怎么哭了?” 谢南枝摸了摸他的头, 唇边绽出笑容。 “姑姑是太高兴了。” 那一年的除夕宫宴, 她们几个年岁相仿的女孩子聚在一起许愿,对未来的日子满怀憧憬,到最后只有卢文茵一人得偿所愿, 还是历经坎坷之后的,这太不容易。 年少时的美好, 最终还是有人能留下。 魏晚蘅温言,揽住谢南枝的肩安抚她。 两人眼眶都是红的。 谢南枝手指点了下眼角,将泪花点去后缓了缓,问魏晚蘅:“怎么崔世子没有来?” “来了又不是真心实意的祝福, 让他来干什么?”魏晚蘅语气有些嘲讽,如今萧琢称帝,南枝封后在即,淮安侯府都知道他们几人关系好,如今侯府式微,一年不如一年,他们自是指望着能靠魏晚蘅与新帝新后拉近关系,好让家族更上一层楼。 别人就不讲,单是那侯夫人,对魏晚蘅的态度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整日嘘寒问暖,关爱有加,那谄媚的模样直叫魏晚蘅心烦。 人便是如此,对于能获取既得利益的人或物,总有各种热情。 谢南枝微微蹙眉,语重心长劝道:“若是侯府真的待不下去,和离也不是什么难事,你舅姑的做派,确实叫人不舒服,不过我看崔世子待你是真心好,你心里的疙瘩要是同他说开了,也会更好一些。” 崔洋虽然也和魏晚蘅生过气,找了府中婢女来气她,可是见没有效果后,还是眼巴巴的去同魏晚蘅道歉,然后各种讨好,前些时日还跟侯夫人大吵了一架,摆明了以后婆媳争端里是要站在魏晚蘅这边的。 说着魏晚蘅有些心烦,她叹了口气,道:“日后再说吧。” - 谢南枝回宫去的时候,萧琢手撑着头小憩,面前是堆积如山的奏疏。 殿内灯火通明,他让宫人都出去了,谢南枝拿了披风来,刚过去给他盖上,人就醒了。 萧琢睁了睁惺忪的眼睛,声音有些哑:“回来了。”很平淡的一句话,似乎却又包含着丈夫等妻子回家的柔情。 谢南枝扫了眼那一堆奏疏,问:“都已经这么晚了,不能明日再看吗?” “明日又有新的,那不是越累越多了?”萧琢笑了笑,他道:“我还得看一会,你也累了一整日了,先去歇着吧。” 这种问题谢南枝就不和他争执了,她又嘱咐了几句才离开。 后半夜谢南枝睡得有些迷糊,萧琢掀被躺下的动作很轻,谢南枝感觉到有点冷,轻声嘤咛了下。 她自然而然的翻身过去,窝在萧琢怀里。 那晚萧琢凑在她耳边说了什么,她实在太累,没有听很轻,似乎是提到什么婚礼,更好,她随意嗯了一声后便沉沉睡去。 翌日醒来,身旁又已经没人了。 在宫里的日子委实无聊,谢南枝倦怠的厉害,没什么想做的,想绣几个香囊,拿起针线就会想到南锦,然后就坐在那里长久发呆。 景央好几次过来看她这般模样,忍了许久都没有将自己的事情告诉她,可是已经没有时间耽搁了,再不说就真的连告别都没有了。 “南枝。”景央过去,坐在她身旁。 “你来了。”见了她谢南枝还是很高兴的,景央如今和她一起住在宫里,但不知为何总是见不到人,萧琢登基一月余,她只见过景央四五次。 她今天来,谢南枝莫名有点心慌,总觉得又要失去什么。 景央和她说了很多话,从小时候说到那些年的陪伴,她没有谢氏之姓,却早已是谢氏之人,如果没有景央一直陪着她,开导她,兴许那几年谢南枝就熬不过去。 说到最后,谢南枝已经觉得有点不对了。 她问:“景央,你是不是,要走了?” 她的眼神带着探究又很小心翼翼,景央看见后心内五味杂陈,她再也看不到那个明媚张扬的谢南枝了。 咽下那种苦涩,景央点了下头。 关于她的事情,孟绰,应该是谢明谨全都和谢南枝说了。 当年是谢崇在边境救下了只有八岁的景央,她在谢家住了四年之后,那些人找到了谢崇。 景央乃是南楚皇室唯一正统血脉,南楚曾遭亡国,沦为大梁附属国,二十多年前复国之后,各种旁系血脉争斗不休,南楚一系老臣希望迎回正统皇族,因为曾有女帝先例,所以景央身为女子也无碍。 当年南楚的旁系争端导致景央流落在外,那些臣子怕她再遭毒手,就恳求谢家继续保下她,谢崇真心疼爱景央,当然应下。 在谢崇身死之后,南楚老臣想将景央带回去,景央却执意留下,到如今已经拖了七年,不能再拖了。 良久,谢南枝点了点头,她说:“南楚的老臣都还在等着你,你在我身边这么多年,是不该耽搁下去了。” 她做出轻松的样子,露出笑容,“什么时候走,我好早准备,给你送行。” “别送了。”景央摇了摇头,说:“今晚就走。” “这么急啊。” 沉默再次来袭,好一会,谢南枝突然身子前倾抱住景央。 她没说话,眼泪却像决堤一般怎么也收不住。 她心里知道,这次分离,也许一辈子都不会再见到。 那一晚谢南枝没有去送景央,她们都不是那么想看见对方的眼泪,怕真的忍不住去强求留下。 南楚的人早就在城外等着了,景央去的时候,他们都跪下行礼。 那边已经准备好了一切,只等景央回去,南楚女帝将为天下所知。 景央始终神色淡淡,她一点都不想做什么女帝,可是谢崇教过她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生来便需承担之责任,她不能让南楚的子民一年年的等下去。 景央擦了擦眼泪,望向人群中央最年长的人,她问:“丞相,可不可以让眠时留下?” 眠时是南楚第一高手,这么多年一直保护着她。 老者叹了口气,只道:“越是在意越是放不下,殿下这般,又怎能一心留在南楚,佑保子民?” 他最终还是答应了。 队伍逐渐前进,景央坐在马车里,掀开帘子望向远方城池。 以前她保护谢南枝,现在她走了,就让一直保护着自己的人去保护她。 天涯相隔,只要她们还挂念着彼此,就是好的。 马车里的哭声维持了很久,最终遗失在无边长夜中。 - 谢南枝一整日没有吃过东西,也不休息,靠在殿门旁看天边皎月。 宫人们劝她早些休息她也没动,萧琢知道她心里难过,且这个时候他是插不上话的,他在殿内批奏疏,下棋,煮茶,总之,谢南枝不睡,他也不睡。 谢南枝很久之后才回来,她叫萧琢不要等她。 “你这样,我很难放心。”踯躅半晌,萧琢觉得实在熬不过她,强行把人拉进内殿躺下。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分离是人生的常态,你难过可也要注意自己的身体,云鹤都说了,再这样下去他都救不了你,南枝,放过你自己吧。” 谢南枝眼睛转了两下,她看到萧琢眼里的苦楚,抬手去捧住他脸颊。 “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她还是觉得抱歉。 她实在是太糟糕了,永远都在使别人苦恼。 萧琢真的有些怒了:“谢南枝!” 他当然明白她现在这种状态不对劲,就像是当年谢家出事之后,情绪不稳定,什么都憋在心里,活生生把自己逼上绝路。 他一吼,谢南枝那种委屈的情绪就上来了,她手上使了点劲,勾着萧琢的脖子,紧紧抱住他,她哽咽着说:“我也不想这样,可是我控制不了。” 后来谢南枝实在是哭累了,在萧琢怀里睡过去,他拍着她的背,不知道该怎么办。 明明现在她离他这么近,他却觉得似乎随时都会失去她。 萧琢开始三天两头的召云鹤入宫,后来直接让他在宫里住下,每日都要问他怎么样才能让谢南枝好起来。 云鹤知道谢南枝怕是患上了郁症,他开了药,一贴贴的喝,人也没有好转,他每次去把脉的时候都觉得她愈发孱弱,现在她还没有什么不好的倾向,可长此以往,是要耗到油尽灯枯的。 萧琢听的烦躁至极,他忽然觉得先前所有的一切都变得没有意义了,为什么他们好不容易走到了现在还是有那么多的问题。 病是谢南枝的,痛苦却是两个人一起的。 云鹤每日忙着想法子开药,头发都掉了不少。 那日在宫中他碰见了王弘,两个人近来熟络不少,现在也一起说着话。 提到谢南枝的病情,王弘也是唏嘘不已。 “我最初认识她的时候,是万万没有想到,她会成了今日这般模样。” 云鹤也叹:“她现在这种情况,是需要陪伴和十足的照顾的,陛下能一直陪在她身旁,我倒也放心些。” “你真的觉得他们可以相安无事携手一生吗?”王弘忽然反问了句,脸上带着苦笑。 “你什么意思?” 王弘负手在后,紫色官服沉得他气度隽永,温润如玉,年至而立,他身上已经岁月沉淀的风采。 “我追随陛下已有十余载,对他的了解也达到一定的境界,我知道他会是一个真正的帝王,帝王的通病,在于多疑和专权。” “世家把握朝政多年,氏族之力到达一定境界连天子都要忌惮,诸如曾经的谢氏,今日的卢氏,我可以打保证,陛下是一定会铲除世家的。” 说到这里,云鹤已经明白的七七八八,谢南枝与世家牵连甚广,无论是卢氏还是魏晚蘅夫家清河崔氏,甚至是谢氏,她都有不能割舍的感情,来日萧琢若动了,两人争吵起来都可以预见,更怕的是谢南枝出于对萧琢的感激,选择不说,去放任他,又把过错都归咎于自己,只怕熬不了几年,就要落个香消玉殒的结局。 “我素来知晓他心性,纵我出身王氏,也无法动摇他的心意,将来又一日,王氏也会如郑氏崔氏一般,什么都不剩下,”王弘很无奈,可是没有办法:“我已深陷权力漩涡,无法退出去,在我看来,现在分开,对于南枝和陛下来说才是最好的结果。” 总比日后恩怨相对或是看着一方的离去而无能为力来的好。 云鹤许久没说话,他没有想过,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再给我一点时间,若是我能治好她,会有转机的。” 他一定不会让谢南枝和谢南蕴有一样的结局,他一定会保护好她的家人。 第56章 自尽 萧瑜被赐毒酒的那一日, 是谢南枝亲自送南锦去天牢的。 她两次踏足大理寺的天牢,一次为看仇人的下场,一次送自己的妹妹去死。 可是她改变不了这样的结局。 谢南枝眉心郁气深深, 谢南锦却显得很无所谓。 她穿了一身嫁衣,自己亲手绣的, 有五彩祥云,有妍丽牡丹, 这件嫁衣她绣了好久好久,以前是图个念想,没想到真的穿上了。 “我在晋王府的时候, 也曾幻想过我与他的一切, 如果一切都没有发生的话, 我是不是可以名正言顺的嫁给他, 做他的正妃, 后来我知道那一切只是幻想,我只是他见不了光的女人,连孩子都养在别人名下, 可是就是心甘情愿, 能怎么办呢。” 谢南锦永远忘不了,他救下她的时候,内心那种悸动, 就是有这样一种人,你看一眼, 这辈子就是他了,无论他做了什么说了什么,都改变不了的。 谢南锦笑着问南枝:“四姐,我好看吗?” “当然, ”南枝含着泪点头,替她把发冠扶正,“我们南锦,是最好看的新娘。” “比长姐还要好看吗?”她忽然问了句,然后自顾说道:“长姐去和亲的那一日,我好舍不得她,她穿着最好看的衣裳远赴他国,我真的很难过,后来她过的很好,我觉得就没什么了,好可惜,连她最后一面都没见到。”南锦偏了头,露出一个极其释然的笑容。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信仰的,我的信仰就是殿下,所以,飞蛾扑火也无所谓了。” 说罢后,谢南锦松了口气,她抱了下南枝,很稀松平常的说了声我走了,就像只是出去游玩,没多久就会回来一样。 可是她再也回不来了。 谢南枝看着她,拿着毒酒走向牢房最深处。 华丽的新娘,阴暗的牢房,对比那么鲜明。 站在这个位置,谢南枝好像还能听到南锦和萧瑜说话的声音。 萧瑜要她走,她不肯。 她说,我不能让你一个人上路,你救我一命,我陪你一生,生死不负。 不知过了多久,里面没有动静了,谢南枝腿有些麻,刚想抬步子往前走,身子一软倒在地上。 膝盖直接跪地,有点疼,谢南枝眼泪一下子掉出来,砸在脏乱的地面上,和已经干涸的血液混在一起。 那些狱卒还有大理寺卿想去扶她,她没让,就是很固执的扶着牢房的栏杆往前走,走到尽头,牢房里有一张床,萧瑜和谢南锦躺在上面,十指紧扣,了无生息。 谢南枝笑了笑,眼泪随着面部肌肉的调动滑落。 这一次,她应该没有做错吧。 南锦去找了她最爱的人,和他永世相伴。 - 好不容易谢南枝觉得自己对了一次,有人又告诉她,她做错了。 她从来没有见萧琢那么生气过,他回了甘露殿把能砸的东西都砸了,宫人全被他赶了出去。 他双目猩红,捏着她的肩问她:“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杀了萧瑜,南锦也一定会死?”他已经尽力让语气平缓下来了。 他看到谢南枝点了下头。 “你是不是打心眼里觉得我不会为了你改变主意,去做出什么转变,你连与我商量都不曾,看着自己妹妹去死都不愿意跟我说一声吗!” 这是萧琢第一次吼她,他不知道他是在怪谁。 怪南枝不肯同他讲,没有把他放在心上,不能正视他们的感情,怪他自己没有心软一点,放萧瑜一马,就不会害死她妹妹了。 谢南枝此刻显得平静无比,她看着萧琢的眼睛,内心竟然一点波澜都没有。 良久,她张了张口,说:“是妾做错了,还请陛下,恕罪。” 得体的一句话,却把两个人之间的距离拉到最远。 萧琢觉得自己浑身力气都被抽干了,这样的局面,他不会解决,他咽了口气,看向谢南枝的眼神有些冷漠:“我竟是到今日才明白,你这么守规矩,这么听话懂事,在你这里,我与你的恩情比亲情还要重要,倒是要夸奖一下,你的知恩图报了。” 动怒时说的话最伤人,萧琢气上了头,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谢南枝已经回了谢府去。 听云鹤说,她三日没有出琨玉斋,谁来都不见,魏晚蘅和卢文茵几次想和她说,都被关在门外,要不是每日还有下人照常送着膳食,谢明朝他们真怕她做出什么傻事来。 她第一次出琨玉斋,去了祠堂,那里又多了一座灵位。 谢明朝谢明谨他们守在门外,谁也没有进去打扰。 后来因为是时间太久了,谢明谨不放心,直接冲了进去,那时候,谢南枝刚拿刀划破了自己的手腕。 那一天流了很多血,整个长安城都被惊动了,谢卢崔三家没静下来过,萧琢更是直接冲出宫去,连第二日的早朝都没上,所有人都知道,那位新后患上了郁症,企图自尽,俨然是活不久了。 萧琢在谢南枝床边守了一天一夜,他眼里都是血丝,一看到谢南枝那么虚弱的躺在那里,觉得自己就是天大的罪人,明明她经不起刺激,为什么还要和她吵,说那么重的话。 他一直没合眼,云鹤觉得自己已经耗尽毕生所能,他救不了一个已经没有活下去的希望,整日沉浸在悲伤中的人。 云鹤把萧琢拉了出去,也顾不上什么君臣有别,直接就开口了:“你觉得以她现在这种状态还经得起任何风浪吗?” 这一次是发现的快,没伤到要害,下一次没人的时候呢,谁能保证她不再做傻事。 “那我该怎么办?”萧琢眼里有了些泪光,他就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倒下去,什么也做不了。 云鹤知道自己这么说很残忍,但是忍不了了。 “我就直说吧,她不适合在待在长安,这里的一切随时都会引发她的悲伤,她需要一个很好的环境,能让她静下来,她也需要一个信念,能支撑她活下去。” 萧琢怔在原地,对于事实他无法否认,也没有办法接受。 什么样的环境才算好,要她安抚下来就意味着他们要分离吗。 这一切对他来说是不是太不公平了。 云鹤说:“我知道你很难接受,可是我不得不说,现在分开,已经是你们最好的结局了。退一万步来讲,就算她现在能好起来,你们不会再有争吵吗,你是帝王,你能保证在未来你不会有其他的妃嫔,你不会与她爱恨相对,不会再让她难过,不会再让她身边的人离开吗,你不能,所以,还不如及时放开。” 他和王弘已经把接下来可能发生的所有情况都想了一遍,哪哪都是刺激的因素,从私心而论,他不可能看着谢南枝走向穷途末路,就只能伤害萧琢了。 眼前的人似乎一下子苍老起来,他忽然就明白了谢南枝的感受。 明明已经得到了自己最想要的,却还是高兴不起来,甚至更难过。 那一日萧琢没有继续陪在谢南枝身边,他说了句我知道了就离开,没有回宫,去了一趟魏王府。 他最艰难,最美好的时光,都在那里了。 - 谢南枝在谢家待了快两个月,她可以一整日不说一句话,也可以嘻嘻哈哈说个不停,她看上去正常又不正常,沉默的时候谁都不理,欢腾的时候会入宫去缠着萧琢,与他缠绵浓情。 云鹤已经彻底治不了她了,他还在找那个,可以让她振作起来的信仰。 谁也没有想到,这个信仰最后是温辞之带来的。 温辞之是私自回长安的,西境战事未休,他一个人回来。 谢南枝在琨玉斋见到他的时候很惊讶。 他们两个人似乎还没有以真正的身份说过话。 就在那颗梨花树下,多年前他们站在那里是以未婚夫妻的身份,谢南枝送了他香囊,他送了谢南枝玉簪,互换定情信物。 温辞之今日来,先把那个香囊还给了她。 过了好多年,香囊的颜色都有些淡了,可依旧保存完好。 他还了这个就代表着,自此之后,他们再无瓜葛,温谢两家,没有任何关联。 只是可惜,那玉簪早被谢南枝在穷困时卖掉,还不回去了。 两个人面对面站着,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温辞之还是先开了口,他问:“你的伤还好吗?” 谢南枝想到了那次,她点点头说:“早就好了。” “那就好,还有,对不起。”他那个时候还不知道是她。 温辞之垂着眸,笑容有些苦涩:“以前总是你跟我说话,找话题,现在,两个人都还说不了什么了。” 他们的话实在少的可怜,好像温辞之回来这一次就只是为了再见谢南枝一面。 寂静的有些过了头,温辞之看了眼天空,藏了许久的话一下子蹦了出来:“南枝,可以抱你一下吗?” 他虽是问着,行为却已做出,温辞之上前一步,做出环抱南枝的动作,手只是轻轻碰到她的肩。 蹉跎半生,连相拥都成了奢望。 谢南枝想到最初那几年,少时的爱慕和喜悦怎么也藏不住,现在却又变得这么平静。 她想与过去的自己好好告个别。 谢南枝手抬起来,轻轻放在温辞之背上,她感觉到他身体有些僵硬。 这一抱,是怀念,是告别,丝毫无关将来风月。 许久,温辞之在谢南枝耳畔说:“南枝,我不会再回长安了,我会一生驻守西境。” 他想做一位顶天立地的大将军。 温辞之哽了下,眼里有微光,他说:“至于北疆,我还给你了。” 谢南枝泪水模糊了视线,北疆啊,她父亲守了一生,她用一生追忆的地方,那里的谢南枝才是真正的谢南枝,现在活着的,只是谢染。 谢南枝忽然有些不忍,她轻唤:“辞之哥哥。” 对于温辞之来说,此生还能听到这一句,已经没有什么遗憾了。 他松开谢南枝,目光缱绻,“这一次,我真的走了。” “希望我的到来是有意义的。” “南枝,活下去,你还是很多人的希望,起码,北疆的百姓还需要你。” 他替谢家守了北疆六年,现在还给他们。 温辞之走的时候,步子很快,那天的天空澄澈透明,温辞之一刻不停的上路,鲜衣怒马,意气风发。 很多年前,他在北疆的时候,他的父亲拦住了他,不让他回来,搬出举家安危来,不惜以命要挟,都不肯让他离开半步,就为了所谓的世家荣耀利益,他失去了很多,这一次,他不想再做那木偶一样的世家子弟了。 他的路还有很长,需要慢慢去走。 第57章 (大结局) 终此一生 时间一晃都到了秋天, 下过一场秋雨,天气愈发冷,谢南枝很少出门去了, 她忙着练功,身子骨好了不少, 每日萧琢来的时候,都会在旁边看着她, 等她累了,陪她说说话。 这样的状态已经持续了很久,萧琢知道温辞之来过, 也知道, 很快谢南枝就会离开。 他想了很久, 不得不承认云鹤和王弘说的是对的。 自己都没有办法预见的结局, 凭什么让谢南枝和他一起承担。 “在想什么?”很平常的一日, 谢南枝练完功后走到萧琢身边坐下,很自然的把头枕在他肩上。 “明安寺的慧远大师明日会开坛讲经,要不要去听一听?”萧琢拿帕子替她擦了下汗。 “好啊。” “那我明日来接你。” 其实萧琢在谢家也待不了多少时间, 他有一大堆的政务要处理, 能抽出时间来看谢南枝已经很不容易了,只是看看她,这一日都会很满足。 萧琢又仔细嘱咐了她一些东西, 握住她的手时,指尖划过那道浅浅的疤痕。 他低头不语, 谢南枝勉强笑出来,说:“吓到你们了吧。” 那个时候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看着满屋子的灵牌,觉得难受至极, 脑子里那一个念头反复回转,如果她死了的话,就不用那么难过了。 其实只要她活着,别的都没有那么重要了。 萧琢揽住谢南枝的腰身,把她带向自己怀中,两人气息纠缠在一起,只有这样的亲密才能让萧琢感受到,她还在,还和以前一样。 “从明安寺回来后,你就去北疆吧。”他淡淡的说了一句,比自己想象中轻松太多。 谢南枝微楞,藏在袖中的双手逐渐握紧。 她不知道说什么好,说对不起,萧琢不爱听,说不走了,又不太现实。 今日这般结局,对于他们二人来说,是最合适的。 她在长安待不下去了,这里都是痛苦的记忆,而北疆是她一生向往,她当然想回到那里,也替谢崇守住一生心血。 萧琢是皇帝,他再爱她,也不会放弃长安的一切,她也不想他放弃。 他们之间没有对错,只是选择了最适合自己的一条路,将彼此的记忆停留在最美好的时候。 或许在未来的某一日,人们提起他们的时候,不是那一场无名风月,他们记忆中的萧琢和谢南枝,一个是万世明君,一个是守城将帅。 她有城要守,他有国要护。 - 去明安寺的人很多,平头百姓,高门权贵都有,那条路显得有些拥挤,走的也很慢。 谢南枝戴上了帷帽,换了身素衣,她看外面熙攘场景,不由得感叹:“慧远大师的号召力,一如既往的强。” 她刚来长安的时候,慧远大师就已经很出名了,过了这么些年,他愈发德高望重。 到了前面实在是堵得不像话,萧琢便拉着谢南枝下车去走,他们双手紧握,在人群中穿行。 明安寺外有许多卖平安符还有小吃的,谢南枝都很想要,萧琢就去给她买,她要什么都买。 往日吃惯了山珍海味,这些民间的东西尝起来倒别有一番滋味。 他们去的时候,慧远大师已经开始讲经了,许多人坐在那里,全神贯注的听,殿内檀香袅袅,叫人沉心静气。 萧琢和谢南枝没地方坐了,就站在一根柱子旁。 慧远大师游历诸国,见多识广,讲经并不会那么刻板生硬,他也会插一些自己游历途中的见闻,叫人听的入神。 这一讲就是一个时辰,若是在小的时候,谢南枝是铁定听不下去,要么跑要么睡,经历了风霜雨雪后,人沉淀下来再去听这些东西,到处都是哲理。 结束后人群散开,有人还在向慧远大师求道,他很耐心的解答,最后才看到站在柱子旁的萧琢和谢南枝。 “老衲,见过陛下。”慧远大师走过来,双手合十朝着萧琢行礼。 萧琢做出同样的姿态,他道:“多年未见,慧远大师的修行更上一层楼了。” “人生万象,总要多见见,才知何为真谛。”慧远大师与萧琢早年相识,还能说上几句话,他看向谢南枝的时候,也很快做出了反应。 “这位,便是谢四娘子吧。” “见过慧远大师。” “大难不死,浴火重生,谢四娘子是有大造化的人,怎么如今还郁郁难平,形容憔悴?” 谢南枝答:“心中业障难消,不敢祈求造化。” 慧远大师笑了笑说:“世间万物皆有定法,业障只为内心困顿,焉知不是虚无幻相,越是在意,越不能扫清业障,不若另辟天地,忘却困顿,终能得道。” 他说罢后带着一众小沙弥离开,萧琢和谢南枝站在原地,看了会那佛祖金身。 他们去拜了佛,许了愿,在满是檀香熏染的大殿里,宁静安然,一跪恍若半生。 他们没有告知对方祈求的是什么,不约而同的抽了签,都为上上签。 所以啊,现在的他们已经是最好了。 二人携手离去,谢南枝看见僧人那里有赠平安符,她松开手想去拿。 “刚在外面不是买过了吗?”萧琢有些不理解她。 “这是大师开过光的,肯定更有用啊,你在这里等我。”谢南枝笑得自在,提起裙摆跑过去,人实在太多,萧琢根本抓不住她。 萧琢想往前去,熙攘人群挡住了他视线,他再望向那处的时候,已经没有了谢南枝的身影。 萧琢皱眉,他不断扭头转身去看,最后在一颗菩提树旁看到谢南枝。 她正蹲着陪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说话,笑容很温柔。 只有那么一小会她不在自己身边,他就那般心慌。 “南枝。”萧琢过去叫她。 谢南枝抬头,把手心的平安符给他看,竟有些邀功的意味。 萧琢绷着脸,一把将她拉起带入怀中。 那力道有些大,谢南枝有点喘不过气,她拍了拍萧琢的背,问:“怎么了?” “下次别乱跑,我很担心。”从前他隐忍,许多话根本不会说出来,如今他清清楚楚的表达自己的心意,却还留不住她。 谢南枝微微张嘴,只说了句:“好。” 他们又去了后山枫林,火红的颜色,炽热又绚烂,偶有枫叶掉落,如蝴蝶轻舞,在尽染层林中翩跹,落于尘土。 昨夜下过雨,今日太阳又格外的好,空气清新无比,带着泥土的味道,阳光从枫林缝隙中穿过,落在行人身上。 这片枫林谢南枝来过许多次,每次看都有不一样的味道。 在这里走了许久,她有些累,萧琢就说要背她。 “你不累吗?”谢南枝侧着头问她。 萧琢摇摇头,他蹲下身去,谢南枝慢慢伏着。 她很轻,萧琢背她根本不费什么力气,每一步都走的很沉稳,谢南枝双手揽住他脖子,头埋在他颈窝,许是太舒服了,她眼睛眨了眨,一会就睁不开了。 她睡了好久,萧琢一直背着她走,到下山,到回谢家。 这一路很漫长,似乎又很短。 很完整的一日,萧琢完全在谢南枝身旁,夜里,他宿在琨玉斋,他替谢南枝绾了发,谢南枝把那个平安符放进她早就做好的香囊里。 愿佛祖保佑她所爱之人,一世长安。 她剪了萧琢一缕头发,和自己的放在一起,装在玉盒里。 在没有任何人见证的情况下,他们拜了天地,喝了交杯酒,做了夫妻。 那晚两人情动的厉害,缠绵许久,谢南枝分不清滴落在她身上的是汗液还是泪水,她把玉盒放在枕畔。 不管未来如何,起码此刻,他们是最相爱的。 - 天将明的时候,马车已经到了城外,和谢南枝一起走的还有谢明谨。 对于他来说,长安没有任何值得留恋的地方。 萧琢曾想让他入朝为官,谢明谨拒绝了。 “我也曾有雄心壮志,想要一展宏图,可是我发现我根本不适合那样,我不愿深陷官场经营算计,去过过避世的日子也挺好的,钻研医术,吟风弄月,就做个隐逸君子,还能照顾南枝,对我来说着已经很好了。” 青年满腹经纶仍在,入世之心荡然无存。 谢明谨没有跟南枝他们说起过,他之前碰见王随了。 他陪着他已有身孕的妻子,看得出来很幸福美满,那种从内而外散发出来的喜悦,在他看到谢明谨的时候一下子僵滞住了。 于谢明谨来说,那是自己最真挚的一段情意,于王随来说,那是一生不愿提及的丑闻。 世人千万,难求一心人,谢明谨忽然就从多年前的怨恨和不解中走了出来。 从此以后,天高海阔,他只想做闲云野鹤,了却余生。 这一程,他们兄妹二人没有叫谢明朝还有卢文茵他们来送,别离这种事情,见了反而更不忍。 唯有萧琢来送,他实在坚持,谢南枝也拗不过他。 他为谢南枝牵马,一路上沉默不语,腰间却是挂上了那只包着平安符的香囊。 他开口问:“这次走了,还会回来吗?” 谢南枝眼睛有些红,她说:“应该还会的,总不能永远不见谢明朝他们。” “好,那我在长安等你。”萧琢咽了咽嗓子,他说:“哪怕相隔天涯,你也永远是我的妻子。” 他们拜过天地,就一辈子是。 “好。”谢南枝很用力的点头,眼眶蓄满泪水,险些就要落下来。 萧琢低下头,握着缰绳的手逐渐松开,他动作慢的不像话。 “那就走吧。” 谢南枝接过缰绳,一步步的往前,她一生都在失去,最后一次,失去给了萧琢,那个为她牺牲最多,她最对不起的人。 天色由熹微渐渐变亮,萧琢看见谢南枝翻身上马,跟在马车旁,带着一把刀。 人影越来越远,渐渐要看不见了,萧琢眼泪落下,连悲伤都无声。 他耳畔的马蹄声越来越响,他看见谢南枝骑着马向他而来。 那日她穿着红衣,乌发被束起,恣意明媚,阳光落在她身上,勾勒出轮廓。 眼前朦胧一片,他好像又回到了那个马场,红衣少女策马飞扬,比骄阳还明媚,乱了他的心,让他一生沦陷。 谢南枝停在他不远处,吸了吸气,她鼻子红红的,声音哽咽。 “忽然想起,还欠你一句回应。” 谢南枝莞尔,她说:“妾亦心悦郎君。” 萧琢的心震了下,他忽然笑了,笑得很开怀,她一直都记得,也从来没有辜负过。 那年的除夕,在意的从来不止他一个。 巍峨城墙下,天光大亮,萧琢站在那里,芝兰玉树,风姿迢迢,他目送谢南枝离去。 真要回想起来,半生也未曾遗憾。 他们相知,相爱,哪怕是分离,也停留在了最美好的时候。 终此一生,心向南枝。 无悔矣。 (正文完) 58. [最新] 番外 桃花依旧笑春风 谢南枝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再次踏足北疆。 阔别十年, 这里的一切和记忆都能重合,又有了些新的变化。 谢南枝从北街过,那里还有谢明朝最爱去的羊肉铺子, 老板从谢南枝记忆中的大娘,变成了一个年轻男子, 对面糕点铺变成了银楼,街尾的那间打铁铺倒还在, 老板还是那个吆喝声特别大,能传遍一整条街的大汉。 从前谢南枝总爱与谢明朝来北街逛,他们一出现, 那些大爷大娘都会很热络的招呼他们。 这条街其实有了很多变化, 谢南枝一边感叹着物是人非一边往前走, 尽头的大榕树下, 有说书先生在亭子里讲话本, 段子很老了,听的人年纪也都很大,明明是很无聊的内容, 看他们津津有味的样子又觉得很温馨。 谢南枝一眼望过去有不少熟人, 岁月在他们身上留下了痕迹,也带走了她少时的欢愉。 她看了好一会才离开,那群老人中, 有人盯着她的背影,眼睛眯成一条缝。 “看什么呐你?”旁边人凑过来问。 “我好像看见四娘了。” “哪个四娘。” “还能是哪个, 整个北疆都知道四娘还有谁?”老者没好气的怼回去。 “我说你真是老眼昏花了,四娘早就不在了,真可怜了那么好的孩子。”他们的消息并不算畅通,记忆仍停留在多年前谢家灭门, 谢南枝惨死那里。 那个时候,北疆好多人都哭了。 怎么那么好的人,说没就没了。 “唉,可能真的是我看错了吧,不说了,继续听人家说书。” 他们又继续投入其中。 谢南枝不知不觉去了马场那边。 宽广无垠的草原,还有奔腾的骏马,少年们纵马驰骋,意气昂扬,争着跑第一,到了尽头又发出巨大的欢呼,商量着接下来要去哪玩。 看到他们,谢南枝感觉看到了原来的自己和谢明朝,少年心性飞扬,总要玩乐尽兴。 她愈发靠近马场,忽然有人过来问她要不要骑。 来人穿着褐色的布衣,背有些佝偻,他胡子留了老长,半黑半白,脸上的褶皱很深,笑得时候眼角都是纹路,暮年男子带着和善的笑容,叫人不由自主的亲近。 谢南枝低声呢喃了句:“赵伯。” “什么?”他没有听清。 “我不骑马。”谢南枝最终摇了摇头。 “那好吧。”赵伯还是带着笑容,他很亲切的问:“娘子是才来北疆的吧,我瞧着你有些面生,北疆还有很多好玩的地方,我们北疆虽说多年受战乱侵扰,可一直都是民风淳朴,风光秀美的,只要娘子不跨过覃山,也不必担忧安全问题,镇守北疆的将军是很英勇的,娘子放下在北疆住下便是。” 和一个第一次见面的人聊了许多,谢南枝不由得笑出来,赵伯还是这么健谈。 她问:“镇守北疆的将军您认识吗?“ “那当然认识了!”赵伯显然有些激动,他说:“前几年是温将军镇守北疆,那位将军也算是在北疆长大,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还是个小孩子,再回来都已经成了顶天立地的大将军,不过说起来,北疆的百姓啊,还是更喜欢谢大将军,你知道他的吧。”赵伯很期待。 谢南枝自然点头。 “谢大将军在北疆十几年,我们都很爱戴他,他走的时候啊,大家都特别舍不得,总盼着他还能回来,可惜大家伙都没等到他,那么好的人怎么可能谋反呢。”赵伯说着说着开始抹眼泪,“还好新皇登基后替谢大将军平反了,听说大将军的孩子也走了好几个,老天爷真是不开眼啊。” 谢南枝内心五味杂陈,她看着赵伯,很认真的说:“您真的记不起来我是谁吗?” 赵伯有些愕然。 “当年我离开北疆的时候只有十四岁,您送了我和我三哥一人一匹小红马,您不记得了吗?” 赵伯用了一会时间反应,他手指颤颤巍巍的抬起指向她,说话都不利索了,“你,你你,你是四娘啊!” 谢南枝笑着点头,那笑容里满含心酸。 赵伯太高兴了,他双手搭上谢南枝的肩,来来回回将她看了个遍,“你,你怎么跟以前长得都不一样了,这怎么变化这么大呢,长高了,也瘦了,都没小时候那么圆润可爱了!”赵伯说的老泪纵横,他没有自己的孩子,那些年谢南枝和谢明朝来,他是真心把他们当自己的孩子照顾的。 赵伯一直拉着谢南枝说话,又是说她可怜又是说她变化大,连马都不管了,硬生生拉着她回家吃饭。 “三郎呢,他怎么没有回来?” 谢南枝一一同他解释,赵伯听完唏嘘不已,当年是孩子的人,如今已做了孩子的父母。 赵伯那么大岁数的人了,今天一直在抹眼泪,重复着一句话:“回来就好。” 没过几日,整个北疆都知道谢南枝和谢明谨回来了。 谢家的门槛都快被踩烂了,每日都有很多旧人来看望,带着自己家里做的东西,拉着兄妹二人一说就是一整日。 北疆百姓并不多,可每个人都是真心实意感谢谢家,喜欢谢家。 这也就是他们让谢南枝回到这里的原因。 她在这里感受到的全部都是温暖和祝福。 在北疆谢南枝过的很幸福,每日练功,陪着谢明谨下棋作画,去北街听人说书,和赵伯一起打理马场,还跟着北疆的驻将处理军务,当年这位驻将的女儿,就是那个追着谢明朝,非要嫁给他的如花,她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过的很好。 在这里,她也不免会想起长安的一切,对于她而言,那更像是一场噩梦,她会怀念那里的人,怀念卢文茵魏晚蘅,谢明朝云鹤王弘,还有萧琢,她想把这些美好的人从那场噩梦里抽出,可是做不到,所以她选择逃避了。 环境对于病情的影响实在太大,在北疆谢南枝很忙碌也很充实,她没有再显露出什么悲伤,大家见了她还是很亲切的唤她四娘,少时在北疆的玩伴大多已经娶妻嫁人,也总会叫南枝去看看他们的孩子。 久而久之,谢南枝又成了那个孩子王,带着小郎君小娘子上山下河,教他们骑马射箭,不知道多受欢迎。 她身体逐渐好了起来,不再跟以前一样,精神萎靡,脸色苍白,她的郁症再也没有复发,逐渐又变成了那个活泼明媚,神采风扬的谢南枝。 关于北疆的一切,萧琢没有刻意去探听过,他愈发专于朝事,每日都批奏疏批到很晚,他每月都要抽出几日回魏王府去,待在寒水斋,睡一晚,第二日继续上朝,陆节王弘他们都说,现在他身上只有无边孤寂。 萧琢没有把郑好苏沅她们带入宫,在登基之后郑好有来找过他。 她问:“郑家的事是否是陛下一手促成?” 萧琢没有隐瞒,承认的很干脆。 郑好当时有些承受不了,她只觉得自己很可笑,那年她遇见的那个很温柔,会帮她解围的意中人,从来不是她的良人。 过了几日,她想开了,跟萧琢说想离开长安。 萧琢封了她为秦国夫人,苏沅为卫国夫人,赐给她们封地,让她们一生衣食无忧。 所以,很多年里,萧琢的后宫里没有人,他也不需要,那些朝臣爱怎么闹怎么闹,他根本不会去管。 在谢南枝离开后,他与谢明朝他们也没有多少往来了,他给了谢明朝侯爵,把萧晟接入宫中照养,然后什么也不管。 他和他们所有的往来,都是建立在谢南枝的基础上。 王弘对萧琢的感觉再也回不到当时了,虽然萧琢还是常常同他聊天,什么都和他讲,他却觉得现在的他们只是君臣,他不敢忤逆萧琢,萧琢动王家的时候,也丝毫不会征求他的意见。 王弘官拜左仆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没有很高兴。 自谢南枝走后,萧琢变得越来越阴沉,他本性如此,一生温柔只给了那么一个人,余下的,都是忍辱负重的假象。 他把帝王做到了极致,朝野上下无人敢有异议,在位五六年之后,世家都除了七七八八,那些上蹿下跳有异动的朝臣,都被他吓得不敢动了。 他的冷血只限于朝堂,没有任何人可以否认萧琢是一个明君,他善待百姓,降税减负,严惩酷吏贪官,精于朝政,勤勉有加。 他答应了谢南枝会做万世明君。 萧琢的一切都被谢明朝他们看在眼里,他们心里清楚,因为谢南枝,他对卢家崔家已经格外手下留情了,卢氏旁系子弟被拔除的厉害,可是定远侯和卢侍中在朝中依旧如日中天,清河崔氏被贬,他却让崔洋去做了扬州刺史,扬州富庶,也算是一个好去处。 谢明朝和卢文茵在一起,也不太过问外面的事情,每日教导谢昭,过着自己的日子,依旧是好的,每月也会给北疆去信。 卢文茵和魏晚蘅总是会一起去祭拜崔攸宁,她的死是所有人心中无法拔除的一根刺。 不论生前如何,她的离开都太让人惋惜。 这几年很多人走走停停,没个定数。 去西凉和亲的昭阳重病离世,听说去世前她没有很悲伤,反而觉得解脱,云鹤离开了长安,四处行医,做了真正的闲云野鹤,温辞之在西境平定战乱,驻守边境,受过几次伤,好在都挺过来了,魏晚蘅和崔洋的长女出生,夫妻两隔阂逐渐消除,日子也过的顺心,景央在南楚称帝,向大梁求和,勤于政事,治理有方。 大家过的都不错,除了萧琢。 他没有说过想念,夜里却总是要拿着谢南枝留下的香囊入睡,他比萧临渊更早成为了孤家寡人。 唯一能给他带来慰藉的也只有萧晟了。 那个孩子懂事的可怕,学习很用功,萧琢教他的一切他都有很认真听,他以前叫萧琢叔父,萧琢不喜欢听,非要他叫姨父,萧晟有点怵他,乖乖的改口了。 萧晟十三岁那年被封为了太子,朝中有很多人不满,他是罪臣之后,哪怕是流着皇室的血脉,终究配不上太子之位。 萧琢根本不管,什么都给萧晟最好的,请了卢侍中来做太子太傅,陆节去当太子太师,他把朝中的重臣都放在萧晟边上了,这么多高人教导,萧晟想不进步都不行。 他十五岁那年,萧琢给他选妃,萧晟本来以为他乖乖听安排就可以了,萧琢却让他自己选。 “你的妻子,是要陪你共度一生之人,怎么能由朕来选。” 然后萧晟自己选了卢侍中最小的女儿,她比他小一岁,但是按照辈分来讲,他甚至可以叫她一声姨母,萧晟战战兢兢的,生怕萧琢骂他,谁知萧琢答应的很痛快。 他只说:“你选了她,以后,她是你的太子妃,是你的皇后,更是你的妻子,你需得保证一辈子爱重她,尊敬她,只要你能做到,朕没有任何意见。” 萧晟狠狠的点了头,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然后趁着没人的时候,偷偷的问萧琢:“姨父,你是不是要去找姨母了?” 他看到萧琢笑了下,温柔缱绻,一点都不像他们传的那样阴沉。 “是啊,十年了,我该去找她了。” 萧琢传位给萧晟的那一日,朝臣差点被他气晕过去,他们的陛下正值壮年,政绩丰厚,正是一展宏图之时,怎么还跑路了。 虽然他们心里老是骂萧琢苛待他们,但是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位好皇帝,干得好待遇也好,这样想想也还是怪喜欢他的。 好不容易改观了,闹了这么一出,朝臣们又在心里骂他,想不通他到底要干什么。 在知道他是去北疆以后,朝臣们就想通了,也不骂他了。 毕竟他们都知道,这位陛下有一挚爱,为了她什么都可以做。 他们也不能去指责那一桩良缘啊。 萧琢退位的事,谢南枝没听说,她整日忙着带孩子,一群群的,闹得要死,回了府就睡觉,哪有功夫想其他的。 在初春的某一天,谢南枝揉着肩回府,用膳的时候谢明谨看了她好几眼,她有些不明就里:“二哥你老看我干什么?” 谢明谨叹气又摇头,把她弄得更晕乎了。 她怎么问他都不说,谢南枝心里痒的厉害,搞得一夜都没睡好。 第二日起来她去了马场,那群孩子一直缠着她讲故事,谢南枝被烦的厉害,就让他们背诗,一首首的抽,一个个的检查。 这一招很有用,好几个都被问住了。 有个八岁的小郎君最厉害,才说了一句就答不上来。 “不认真背是吧,以后我不带你玩了!“谢南枝露出凶相,那小郎君小嘴一瘪,赶紧想,支支吾吾出来:“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人面,”他转着乌黑的眼珠子,实在想不出来。 “人面不知何去出,桃花依旧笑春风。” 隔着很远,有人朗声开口。 谢南枝觉得自己可能是幻听了,怎么那声音那么熟悉,可是她抬头去看的时候,那个人就定定的站在那里,长身玉立,风姿绰约,桃花灼灼,难敌玉树临风。 谢南枝站了起来,与他对视了很久,她终于知道,谢明谨想跟她说什么了。 她想哭了,感动哭的。 谢南枝又没忍住笑出来,她从那群孩子里拉出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来。 “卿卿,去找你阿爹。” 萧琢完美的笑容出现了裂痕,他看着那个小姑娘朝着他走来,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头抬得高高的看他。 “我……,她……,”萧琢万分茫然的看着谢南枝。 他终于知道,谢明朝当时见到谢昭是什么感受了。 谢南枝信步走过去,一把将卿卿抱起,很顺手的塞到了萧琢怀里。 萧琢直接傻掉了,手忙脚乱的。 “还是头一次看你这样失态。”谢南枝的语气里不乏调笑意味。 “我和卿卿等了这么久,你终于来了。” “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清风扬起,桃花纷落。 最美好的事,是久别重逢和天长日久。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