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名:南潮 作者:阿苏聿 文案: 那一年,港城全面禁摩。 那些骑着摩托车于岭南热浪中穿梭的身影仿佛一夜之间消失殆尽。 那些无处可去的颓萎糜烂的少年人却不是。 他们依旧如丧家之犬一样飘荡在城中村的街头巷尾。 烟头,衬衫,揉得皱皱巴巴的纸币,珠江落日。 以及汽水瓶上冰冷的雾珠…… 被褥间温热的汗,柔软的肌肤。 那就是他们最后的少年时代。 我们注定被这个时代抛弃。 仿佛扇叶上的一粒尘埃。 逆人潮而行,醉死天地间。 绝不向这个庞大世界低头。 那是岭南的闷热的夏天。 我爱上世界中的另一个我自己。 这世界没爱过你,我爱。 *中短篇小,周鸣鞘x穆阳,离家浪子与无业游民,一见钟情,少年人互撩。 视角不明是因为攻受视角平均。 内容标签: 都市情缘 花季雨季 情有独钟 成长 搜索关键字:主角:穆阳,周鸣鞘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岭南热潮。 立意:百折不挠努力生活。 第1章 01 周鸣鞘翻出军校高墙,一路南下,灰头土脸地来到港城时,是七月最炎热的一天。这几乎已是祖国的最南端了。他一生也没走这么远。从北到南,再也看不见雪。 他是来找人的,找他的母亲。他对这个女人的记忆几乎已经要模糊了,只得知她跑到南方去,做小生意,应当是再嫁了。 这个女人错就错在不该招惹权贵。 他那年二十岁,比穆阳早出生两年多三个月,不过那时他还没遇见他,不知道这件事。 他在港城吃的第一餐是白粥。三块钱,一大碗喝到胀肚。因为他没有钱。 他太穷了,能一路逃亡活到今日,已是个人的本事。他知道最脏最乱的地方有活路可走,所以在一个小巷子里找到这家苍蝇馆。他吃饭时特意露出口袋里的小刀,所以眼珠子滴溜乱转的贼没有打他的主意。 可填饱肚子,走到巷子深处,就不是这么一回事了。 年轻的小混混们根本不懂察言观色。他们是这座城市里的蟑螂,伸着须须四处闻风而去。他们看见了周鸣鞘脖子上那枚玉,真是成色漂亮的护身符!所以动了贪心。 他们头发五彩斑斓,没有一个看得顺眼。站成一排,彩虹似的,将周鸣鞘团团围住。在这样的人头攒动中,周鸣鞘忽然看见,不远处的垃圾箱上,还坐着一个年轻人。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叼到嘴上,用摔得四分五裂的打火机“啪”点着了。 吐出一圈,回头看人。坚毅的、漂亮的脸。要不是因为眼角有一道小小的疤,腮帮子上还涂着红药水,周鸣鞘真会把他当女人。 他不吱声,也不参与,但显然,他是这个团体的主心骨。 周鸣鞘撸起袖子,露出小臂上有力的肌肉。微微一弓,青筋暴起,怪吓人的,有人咽了口口水,往后退一步,被同伴拽住,挨了恶狠狠的一眼。周鸣鞘将他们的反应尽收眼底,然而面无表情。他忽然有些馋那男孩嘴里的烟。他心里也憋着一肚子火没发呢。 周鸣鞘说:“想好了,就动手。医药费不包。” 这是京城里打架的规矩。他虽然算公子哥,可到底是情妇的孩子啊。公子哥不打架,来路不太干净的私生子是可以的。所以他在老胡同那些王八蛋手里学会很多打架的技巧和江湖规矩。后来还被送去军校,在那地方,别的没学会,格斗越发有长进。所以他先文质彬彬地抛下一句警告,以免欺人太甚。 年轻人,就算是怕得腿肚子发抖,也会硬着头皮逞强。仿佛退后一步,就是像韩信一样从人胯/下而过似的,所以不可能服软。他们操持着木棍、铁棒,还有豁了口的菜刀走上来,装模作样地朝周鸣鞘砍,周鸣鞘叹了口气,上手应对。 先下武器,哪有赤手空拳吃枪子的道理?他眼疾手快,三下两下把这些刀枪棍棒全卸了。然后招架得行云流水,左边“啪”地扭了一人手腕,右边“砰”地踹人肚腩,就和他父亲看京戏,武生打转似的,花活漂亮。 于是十分钟不到,几个混混在地上大呼小叫。 坐在垃圾桶上的那人恰巧抽完烟,眯着眼将烟头在地上踩了,插着口袋跳下来。 他穿得不像混混,一件白色短袖罢了。似乎洗了很多次,衣角都残破。那衣服本来宽大,然而他出了汗,汗黏黏贴在身上,就勾勒出少年人的身形。胸膛的起伏,腰线的劲瘦。周鸣鞘后来嫉妒穆阳的所有腰带,因为它们可以长久地禁锢着这人的腰身。 当然,初见的那一日,周鸣鞘还没色/欲昏心。 他打了一场架,不喘也去半条命。手臂上有伤口,脸上也蹭了血。他舌尖舔过唇边的血珠,又擦去鬓角的汗。他比穆阳高半头,冷眼瞧着他。 穆阳依旧眯着眼睛。他好像在看周鸣鞘身后的夕阳。后来周鸣鞘告诉他,你不必找太阳……你自己比太阳还要耀眼。但那时穆阳不知道这些事情。 对于兄弟被周鸣鞘打得满地找牙这件事,他一言不发,反而平静地开口:“我打不过你。” 倒是很有自知之明。 周鸣鞘挑眉,若有一丝嘲弄地看他。他解开领口两枚扣子,露出一点胸膛。汗珠滚过,他忽然觉得痒。心里痒,看着穆阳,他心里就痒得发躁。天热啊,岭南浪潮涌动…… 浪潮之中,还有少年人的情/潮。 于是周鸣鞘说:“你可以逃。” 他也累了,大发慈悲,放美人一马。 结果穆阳说:“不,我要打。” 他随手把身后的背包甩到一旁,“嘎吱嘎吱”地扭了扭手腕和指关节。他一个字也不必多说,周鸣鞘知道他的意思。逃?少年人字典里没有这一页。 周鸣鞘便答:“选的好。”他垂下眼,“因为你就算逃了,我也会追。” 穆阳已经招惹他了。 两头小兽斗得遍体鳞伤。他们在夕阳彻底隐于山后的那个瞬间同时瘫倒在地。穆阳的短袖T恤被撕扯坏了,周鸣鞘手臂内侧多了一道疤。这道疤后来也没有愈合,变成穆阳给他的标记。他去纹身店,将伤疤改成地平线,纹了一只太阳。当时疼得直皱眉,穆阳在旁边笑吟吟地哄他,拨弄他的耳垂撩拨,被周鸣鞘一把抓住。 周鸣鞘后来想,那真是十分炎热的一天啊。 第2章 02 穆阳从地上爬起来。 在少年里,他的头发太长。是会被教导主任摁在剃头匠面前的长法。他在后脑勺偏下的地方扎一个小揪,像小狗的尾巴。他和周鸣鞘打完架后,这个小揪便散开了。作成沾着血和土的一绺绺,贴在额前,挡在眼前。 他把兄弟一个个拽起来。他们太灰头土脸,穆阳退后一步。原来他讨厌人身上粘稠的触感,讨厌和人太亲近。 混混都不是穷凶极恶之人。甚至不是坏人。十六七岁的年纪,没有坏得无药可救的。穆阳将那包烟散出去,在走得最慢的人屁股上踹了一脚。 他们迎着夕阳灰溜溜地回家了,渐行渐远,消失在电线和高架桥下。那些摩托车突突地远去,留下一阵浓烟滚滚。 还剩一根烟。 穆阳满不在乎地擦去鼻头的血,摸出打火机。那打火机“啪嗒”地着了三四次,烟头才“噈”地亮起来。烟雾将他整个人拢起来。 半晌,终于开口:“你是新来的?” 他们这样的地头蛇,终日混迹于城中村满是污水和菜叶的沟壑中,把每一栋楼、每一间屋的脸都记得很清楚。包括谁家的风扇缺了一叶,谁家的电视能收到体育频道。 周鸣鞘没有搭理他,穆阳就换了一个问法:“你以后都在这里。” 是明确的试探。 他若一直停在这里,总要和穆阳再打照面。他们再打照面时,是朋友,还是敌人?会记仇吗? 周鸣鞘把袖子放下来。皱巴的衣袖遮掩住手臂上惊心动魄的疤痕,他系紧扣子,又是一副冷淡的样子。但穆阳已知道他是野马。草原上飞驰而过,向孤烟去的那一种。 周鸣鞘说:“也许。” 他把手伸出来,向穆阳要烟。穆阳挑起眉,这人挑眉时不羁的神色都是张扬的。他将半根烟从嘴边取下,一头微微湿润。另一头则是火星点点。他让燃烧的这一头向下,贴着周鸣鞘的掌心。 热浪灼人。烟灰落在周鸣鞘手上,烫,但他无动于衷。 穆阳看着他,他知道那双眼睛里有捉弄的笑意。周鸣鞘抬起头来,面无表情地瞧着他。他的目光是笼盖四野的天穹,那样深厚、那样莫测,像看一个顽劣的孩子。 穆阳勾起嘴角。他第一次露出这种笑容,漂亮的笑,飞扬的笑,周鸣鞘眼中微微暗了片刻。 他还是乖乖将烟调转个来,递给他,别过头去。 周鸣鞘就贴在他方才吸吮过的地方,舌尖一舔。仿佛也品尝过穆阳的味道。 他吐出一口烟。 “这里有吸粉的。晚上八/九点出来换气。那时查的严,不要出来乱跑。”穆阳说。他正低头看着自己灰黑色的球鞋。那其实应当是一双白色的鞋。可惜主人总是在泥地里摸爬滚打,在黑暗中讨生存,所以它也被迫脏污得不能抬头。他踢开脚边的蚂蚁:“别的,没什么。小巷子里遇见女人,别去。她们都是蛇,眼睛毒,嘴也快。” 周鸣鞘当然知道他说的女人是做什么的。 “你去过?”他问。 穆阳不答。 周鸣鞘说:“我和你们不一样。” 他将烟还给穆阳。但此时已只剩一个烟屁股了。穆阳微微蹙起眉头看烟,眼神里像是很不舍似的,觉得周鸣鞘抽得怎么那样凶。于是将烟在地上踩灭:“是吗?” 周鸣鞘知道他把自己当同类。以为是在黑暗中舔舐伤口、喝血吃肉的小兽。是这座庞大城市,甚至这个庞大时代里不值一提的垃圾,连国家机器的螺丝钉也算不上。周鸣鞘答:“有人爱我,我也会爱人。这点就不一样。” 他那时真刻薄,一语就能戳破穆阳的痛处。 若有人疼惜,有人怜爱,谁会像他们一样,终日在街道上游走呢? 谁也看他们不顺眼。骑楼两侧的商铺对他们不开放,叮当驶过的有轨电车也没有他们的座位。学校里的老师甚至不愿意抬起眼皮看他们一眼,唯一值得称道的,是他们三三两两靠在电动车边抽烟时,细瘦的、年轻的学生妹会羞涩地看来一眼,然后爆发出“叽叽喳喳”的议论声。 这就是无用的、被浪费的、十七八岁的青春。 穆阳低声说:“我也会爱人的。” 他只是阐述一件事实。可后来周鸣鞘告诉他,他低声说话时,总是像小猫一样惹人怜爱。像小猫一样,委屈地软着耳朵撒娇一般。 周鸣鞘抬头看他。他又看见了穆阳的眼睛,是那么明亮的眼睛啊,真像太阳的火球,烫得人忍不住要接近。周鸣鞘从前是很讨厌夏天的。夏天那么热,一点风也没有,他心里躁。可是这一天,见到穆阳以后,忽然觉得,夏天是这么热烈的。 热烈,热烈,心里浓郁地流动着情感。这些热/潮冲昏了少年人的脑海,他想汗淋淋地和某个人拥在一起、贴在一起,用唇肉去沟通,用牙齿去撕咬,是在他耳边孜孜不倦地念叨肉麻的情话,从而将岭南热浪极致的粘稠、极致的烦躁都发泄在一个人身上。灵与肉身上。 周鸣鞘看他,穆阳也抬着眼。周鸣鞘还没来得及答话,穆阳已经歪了歪头看他,像见了动物园里新奇的熊猫,贴得极近地打量。 “我看我们没有什么不一样。”他说,“都很可怜。” 他也是牙尖嘴利的王八蛋。 于是穆阳捡起书包,准备回家去。他弯腰时毫无防备地将后背露给周鸣鞘看。那件短袖贴在他身上,短了,随着他的动作露出一截雪白的腰身。包括裤头的腰带。周鸣鞘垂眼看着,穆阳起身后说:“总之地主之谊我已经尽过了。你要留在这里,记住,这片归老陈管,他是派出所的活包公,没事别烦他。” 周鸣鞘终于开口:“你叫什么?” 穆阳回过头来:“你是要和我做兄弟?” 周鸣鞘说:“见面惹我生气,还是会揍你的。” 穆阳又眯起眼睛来看他。因为夕阳将周鸣鞘勾得太动人了,一层金红色的边,弥补了他说话时冷冷淡淡的神情。这叫穆阳想起曾在书上读过的长河落日。周鸣鞘就是闯进他生命里的一匹马,一条河,带着草原上风的味道。 穆阳说:“那好吧。下次见面再打一架。” 就这般相识了。 第3章 03 周鸣鞘得知他叫穆阳,觉得这名字起得真好。虽然穆阳后来告诉他,他家里没有文化人,不过是在他降生以前,父母请镇上的朋友起的。朋友也不懂,只说太阳气正。太阳是天地可鉴的,老天爷也会另眼相看。所以叫穆阳。 穆阳问过:“你呢?” 他说叫鸣鞘。一开始不肯提姓氏。穆阳说这样做人不太厚道。周鸣鞘才只能答:“周,周正的周。” 他不愿意自己姓周。他想姓沈。沈是母亲的姓,是他的血脉。 这沈不是江南的沈,是北荒的沈。那是民族的变迁,是时代的落寞。那些曾在额尔古纳河一带自由纵马的草原的儿女,那些曾与松林、白桦、驼鹿和野狼为伴的民族,清朝时进入丹东,被汉化,归汉姓,姓沈。从此忘却了篝火的热烈,忘了自己的根。 那是他母亲的民族,亦是他的。 他母亲年少时和一个浪子厮混。这个浪子后来成了他的父亲,却没有给她名号。父亲的家族很庞大,在京城,根深而叶茂,会步履维艰行走在酒桌之上的刀光剑影里,自然不会娶一个没有地位的女人。 可惜,周鸣鞘身上另外半管血脉到底是姓周的,于是十五岁那一年,来了一辆黑色轿车。黑色轿车的车门一关,他能看见母亲的脸,母亲却看不见他的。于是那瘦小而黢黑的女人远远站在大雪中,沉默望着儿子远去。从此未曾相见。 他最后一次和母亲说话,是在管理所。户口本上白纸黑字还写着“沈”字。他看着那个名字从此消失,他和母亲最后的关系也悄无声息地断了,他终于感到愤怒,将纸页撕得粉碎。 母亲给了他一巴掌。 他浑身微微颤着:从前再混账,在二道白河的山脚打野鸟,被裹着皮衣的老民警找上门来,母亲也没有动过手。那日却为了和他断绝关系而打他。 可是那女人那么平静。连生命中最后的寄托被从身边抢走也无动于衷。因为她是一个聪明人。 “姓周,是你的运气。”她说。“我向来不喜欢你骑马……因为骑马不够驯服。” 多么复杂的一句话啊,很多年后,周鸣鞘才明白。 那是他在这个世界挣扎得遍体鳞伤后明白的一句话。 人生并非无常,一般来讲,投胎是唯一学问。姓沈,他一辈子也走不出北大荒,多半死在一个乏善可陈的冬天。像无数不曾存在过的人一样碌碌死去。老年时还会饱尝寒冷与饥饿,因为儿女向来没有良心。而姓周,他这一生,就是穷奢极欲、一事无成,也有人在身后点头奉承。 那是一个女人面对庞大的时代潮流,做出的自以为的最明确的选择。 周鸣鞘没有地方住。他只好躺在天桥底下。那时天桥下总是有碌碌的自行车。他们骑过时,连一眼都不会多分给他。因为港城是谋生存的地方,只是各有手段。那是港城的所有人好像都在做生意。在十三行的街巷中,人人都提着大包小包,是批发来的皮软和衣物,珠江边的货轮中,有走/私来的上好的水货。不过周鸣鞘不懂手表。 周鸣鞘得知这件事后,就去珠江边上谋生存。总是有活干的,从吃水极浅的货轮上搬运米袋,或是在路边的茶摊里替店主分舀绿豆冰汤。末了除了结工钱,还会得手一碗凉茶,他仰头一饮而尽,回到城中村去。他不是非要住在城中村,可每想到也许会在这个地方再见到穆阳,他愿意蜷缩在下水沟边上和老鼠同眠。 他很少和人说话。因为他听不懂粤语。他们的语速总是那样快,咿咿呀呀,嬉笑着打闹都像是在骂人。周鸣鞘学不太会。因此他总是只去一家熟悉的店铺吃饭。那里的盒饭最便宜。五块钱一份,一荤两素,饭也管饱。他吃完了,就去珠江边上打听消息,找他的母亲。自然是找不到的。 不过他也不急。 急什么呢? 只要不被周家找到就好。 所以他找活干时从来不用真名。张三也好,李四也好,他说自己二十五岁,高中毕业。他长得一点不像二十五岁,把自己说老了,没有人会相信。但是无所谓了,萍水相逢的,谁在乎呢。 周鸣鞘后来又遇见穆阳好些回。 他有时是在楼下的肠粉摊上吃饭,倒一点酱油,吸溜地将米粉吸进去。但他吃东西其实很安静。有时穆阳是和兄弟一起,在游戏厅里吞云吐雾。他们打拳皇,打得很菜,两下就得重新投币。还玩老虎机,把自己输得一干二净。他们像是永远没有正事干,游荡在街头的每一个角落。 但穆阳很少玩。 周鸣鞘坐在街对面的太阳伞下观察过,穆阳不碰游戏机。他只是垂眼靠在一旁,时不时瞧上一瞧。然后眼睛就转向别处了,多半是在看远方的高楼。港城有很多新建的楼,粉色的外砖,铁窗,电梯房。那些工人顶着炽热的太阳劳作着。那些楼越来越高,建得越来越多,但和他们不会有任何关系。 他们一辈子也买不起这里的房子。 为了观察穆阳,周鸣鞘不得不花上五分钱买汽水。他小口小口地抿,半小时才喝一瓶,却占着位子。他唯一能让老板少骂自己两句的方式是帮他从货车上搬运汽水箱。老板这时才眉开眼笑,赏他一瓶还冒着冷雾的。 那些令人神清气爽的糖水顺着喉咙滚入肺腑,于是在周鸣鞘的记忆里,穆阳一度是甜味儿的。 他们依旧打架。 见面就打,不死不休。 穆阳的混混兄弟们都长了教训了,看见周鸣鞘就跑,穆阳却不聪明。他不会和他说一句废话,他和周鸣鞘打招呼的方式就是拳头和腿。结局总是被周鸣鞘摁在身下。那天下雨了,暴雨,夜色极深,钨丝灯都变成冷蓝色的,照得人背后发寒。他们在雨中交手。事后躺在路上,能感受到带着泥土气息的雨水蛇一样游过身体。周鸣鞘率先爬起来。 他把衣服脱下,露出胸膛。他随手将衣服挂在电线上,很快对面的小楼里就传来租户愤怒的斥责声。他和穆阳贴在檐下躲雨。那屋檐太窄了,斜斜的一方,他们只好手贴着手,肩挨着肩,肌肤相亲似的。穆阳又在抽烟。 周鸣鞘终于说了第一句话:“我们非得见面就动手吗?” 穆阳说:“做朋友,很容易两相亏欠。”他这话说的很有意思。 周鸣鞘说:“你死我活就好吗?” 穆阳说:“你死我活,说明扯平了。” 周鸣鞘忽然夺走他的烟,咬在嘴里狠狠抽了一口。穆阳“啧”了一声,回过头来不耐烦地瞧他。他说:“两块钱,赔我——” 话音未落,周鸣鞘打断他:“我不想和你扯平。你得欠我点什么。” 穆阳仰起头来看他,鼻尖贴着鼻尖:“你想我欠你什么?” 第4章 04 周鸣鞘没来得及讲清楚欠他什么。因为他们打得太忘我,忽略了时间。打/黑的条子来了,他们在狂风暴雨中落荒而逃。周鸣鞘手里还夹着穆阳的那根烟。汽水铺的老板给了他一亩三分地,他可以蜷缩在卷帘门旁的角落睡个好觉。他把叠成小块的报纸从口袋里掏出来,借着路灯,在那些密密麻麻的黄页中为自己寻找一个去处。 他每个工作只能干三天。周家的手太长,南部军/区,他们也有人的。他从军校里一言不发地跑出来,拒绝周家的一切安排,无异于在他父亲脸上扇一个重重的巴掌,又响又脆。可惜他父亲对那个女人并非毫无感情。所以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干涉周鸣鞘的人生。也可能因为他只有两个儿子,周鸣鞘算其中之一。 他不能被抓回去。一旦被抓回去,再也没有出路了。 因此周鸣鞘极其谨慎,每一步都走得稳当。 他在黄页中找到合适的工作,撕下来,藏在口袋里。就摸到了那根烟。他心里忽然一动,掏出来,也在路灯下看。这时灯是暖黄的了,照得人心里也暖洋洋的。仿佛一只小猫在心口抓挠,他会想起穆阳的脸。 半根烟,周鸣鞘翻来覆去地看,他很珍惜,夹在一叠毛票里,藏在灯笼裤的口袋中。 第二天就被偷了。 那是因为他常去吃饭的快餐店破天荒关了门,没有办法,周鸣鞘在四周转了两圈,选了另一家便宜的。这家他是第一次来,被贼盯上。他点好菜,要付钱时,一掏兜,发现毛票已然不翼而飞。港城的贼可比北方的厉害多了。公交车上只打一秒钟的照面,他们都能将你别在腰上的小灵通顺手牵羊。 周鸣鞘还是太年轻呀。 可令人尴尬的是,老板娘已将饭菜打好了。她抄着饭勺,咄咄逼人,不会放他走。周鸣鞘的手藏在口袋里,慢慢地捻着指肚,幻想那些钱又会自己变出来,童话故事似的。他甚至清楚地记得每一张毛票的编号,因为那都是他自己赚来的。可美好的事情没有发生。他站在那里,面红耳赤,像一个吃白食的饿死鬼。 他一生也没有这么狼狈过。他虽然是个浪子,但他不欠钱。 在几乎是他人生最羞赧的时刻,穆阳替他解围。 他不知穆阳是何时进来的。是路过门口,看见了他,因为是他,才走进来,还是只是阴差阳错地相遇?他不知道。穆阳也不会告诉他。但穆阳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十元的钞票,满不在乎似的丢在桌上。他弯腰贴近那些饭菜,似是在挑选,半晌却说:“和他来份一样的。” 回头笑眯眯地看周鸣鞘,眼里的打趣一点也不打算藏。 他是故意逗周鸣鞘玩。 周鸣鞘喜欢咸口,穆阳吃不太惯。因此他拿着筷子扒拉了片刻,就托着脸望向门外。门外时不时有年轻人骑着摩托车路过,瞧见是他,会眼睛一亮,和他打招呼。穆阳就点点头。你看,他人缘居然还不错。果然是小太阳。 周鸣鞘难得没有说话,安静地扒拉饭,显然心里有气。 穆阳出声:“几十块钱,丢就丢了吧。” 周鸣鞘说:“你的烟。” 穆阳没听明白,周鸣鞘告诉他,他将穆阳抽剩的那半根烟夹在毛票里。气人的贼偷东西时,把周鸣鞘的宝贝也顺走了。 “钱我不心疼,我心疼烟。” 穆阳喝了一口汤。他盯着汤里的蛋花,好像盯着自己的眼睛。他说:“烟嘛……你求我,我就可以再给你一根。” 周鸣鞘撂下筷子,抬眼看他:“为什么帮我。” 穆阳脖子上有一根银链子。坠着一只圆饼,像是能翻开,藏进去照片的那种。周鸣鞘盯着他雪白的脖颈,锁骨上有淋淋的汗珠,一颗颗安静地停在颈窝,叫人想要舔一口。他有些好奇,那项链里,放着谁的照片呢? 然而穆阳说:“我又不差那几块钱。” 明里暗里又在调侃周鸣鞘是个乞丐。 周鸣鞘并不气恼:“你说做朋友,容易两相亏欠。改主意了?” 穆阳摆弄瓷碗的手终于一顿。周鸣鞘总是能一语中的地阐述一个事实。 这人算是帮了他。 穆阳终于看他:“你说要我欠你什么,我回去想了,很惶恐。我感觉我要真欠你什么,你一定会死咬着我不放。你干得出来这种事。”他慢条斯理地说,“于是我想了整晚,最后觉得,要不还是你欠我吧。几块钱,买你一份人情,我捏在手里,安全。” 他也是多狡猾的一只小猫啊,周鸣鞘盯着他一开一合的嘴唇时这般想到。这是一只非常聪明、非常漂亮的小野猫,不可能被人饲养,只会自己捕猎。但这样可怕的家伙,柔声软语地说,他将自己想了一整晚。周鸣鞘觉得十分受用。 于是他沉沉地盯着穆阳,穆阳也耐心地盯着他。小猫流利的下颌线上凝着水珠,发梢上也是,脑后的那只小揪也是,周鸣鞘忽然发现,他是水做的。 所以他说:“好。现在我欠你了。你想我做什么?” 第5章 05 猎人只会把猎物捏在手里逗弄他、欺负他,而不会咬断他的脖子。所以穆阳也这样矜持地说,没有想好。等我想好了,来找你讨要。 周鸣鞘没有问他,从此以后,他们算不算朋友。他不必问。他们已经有了交情。虽然只有一次。 他和穆阳坐在汽水铺门口的太阳伞下发呆。那太阳伞不大不小,刚刚好笼他们两个人。阴影盖在身上,比冷气还舒服。他们这样懒洋洋地靠在藤椅上,谁也不能加入,谁也不能打扰。他们两人喝了五瓶橙味儿汽水。最后一瓶是一起喝的。都是男人,在乎什么? 而周鸣鞘已经很多年不喝这些孩子气的东西了。他喝酒。但不知为何,同穆阳在一起,又干回小时候的混账事。 来往的路人五颜六色,他们就在太阳伞底下说话。 穆阳终于问他,你不是本地人。你来港城做什么? 周鸣鞘告诉他,他来找人。 “是谁呢?” “我妈。” 穆阳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他没有惊奇,毕竟一般来说,母亲总是慈眉善目地等在家里,年轻人不必去找,她自己就会急匆匆地跑过来爱你。但对于他们这样的人来说,找父亲,找母亲,或是找别的亲人朋友,都是很正常的事情。 “她叫什么?” 周鸣鞘将母亲的名字告诉他。 他问那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周鸣鞘描述了一遍。 母亲是什么样的人呢?长发,单眼皮,小眼睛,薄唇,皮肤黑,脸上有雀斑。瘦小,掌心有茧。他所有的记忆只剩下这些碎片,拼接不出一个美好的母亲的形象。母亲是刚硬的。 穆阳把腿一伸,阳光跳到鞋面上。 “没见过,港城太大了。” 周鸣鞘本也不指望天底下会有这样的巧合,但穆阳又说:“但我可以帮你打听打听。” 他回过头来看着周鸣鞘,微微地弯着眼睛。只一点,流露出促狭的笑意。那不是他真实的笑,不是他欢悦到了极致,毫无防备的敞开胸怀的笑。周鸣鞘心里忽然不舒服,他想看他最诚挚的笑,只展露给自己一人的那种。想看他在红潮热浪之中,羞赧而纯情的笑。 周鸣鞘不吱声,算是答应。穆阳将钱放在桌上。 周鸣鞘抓住他的手:“我请你。” 穆阳把手指贴在唇峰上,装模作样地“嘘”了一声。他到底还是个少年人,一丝狡黠:“不要。我可不能欠你。” 他插着兜走回太阳底下了。 周鸣鞘远远地看着他消失在巷子尽头,头一回没有把空瓶子交还给店主。那是穆阳喝过的,穆阳的舌尖、牙齿、唇峰都曾亲吻过剔透的玻璃瓶口。仿佛能看见他的吻痕。周鸣鞘心里一动,心里升起了浓烈的占有欲。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也是一个肮脏的人,心里会有肮脏的想法。 他后来再遇到穆阳,问他打听得怎么样。 穆阳那时正漫不经心地坐在台阶边喂狗,喂的是流浪狗。他把面包撕成小块,一块一块慢条斯理地丢在地上。狗吃得很急,蹭着他的腿撒娇,但是穆阳心狠,就这么慢慢地喂。最后一块,他抬起手来,举到周鸣鞘面前。 他眼里又充满着那样的谐谑和玩味,笑不见底地看着他:“吃吗?” 周鸣鞘笑了:“你把我当狗。” 穆阳佯作认真地问:“你不是吗?” 周鸣鞘沉沉地盯着他半晌,忽然伸长了脖子,用牙齿叼住面包块。还得寸进尺地舔舐了穆阳的指尖。这回轮到穆阳微微地皱眉,他没料到周鸣鞘还留了这么一手。 周鸣鞘告诉他:“我不是狗。”他说:“我是狼。” 穆阳拍拍手,把面包渣扫在地上。他告诉周鸣鞘,找人,要耐心。哪有那么快的?消息是一点一点地传出去,从飞车党,到小毛贼,到那些旅游景点的车夫,到鬼鬼祟祟兜售各种偷渡船票的黄牛……他们是这个城市里消息最灵通的人,但他们防备心很重。 周鸣鞘说:“我要等多久?” 穆阳跳下台阶:“不要催我。” 他忽地想起什么,回过头来问:“你住哪里呢?” 周鸣鞘就等他这句话。小野猫终于想起来,这个世界上不是所有人都有家。 于是他告诉穆阳:“天桥底下。街上。马路边。或者公园的椅子。” 穆阳“啧啧”地摇头,但是一点同情心也没有:“好可怜。” 周鸣鞘说:“那你不帮帮我么。再欠你一个人情。” 穆阳从口袋里摸出烟,叼在嘴边,含糊不清的字词像浪花一样被唇齿推拉着跑出来:“我是做人情,不是做慈善。” “我要热化在马路上了。” 穆阳就把他好看的眉毛蹙起来。他说:“好吧,看在我人好的份上。” 他这样说,周鸣鞘就安静地看着他。他的眼神很重,他自己都不知道,原来那样的神色就叫喜爱,就叫宠溺。然后看见穆阳的眼睛狐狸一样笑眯眯起来:“我知道一个旅馆。价格便宜,也安全。不要身份证。就是有件事你得准备准备……” 他贴到周鸣鞘耳边来,又亲昵、又暧昧地说:“他们总到那里去做/爱。旅馆的墙薄得像纸。女人叫得都很好听,你要是硬了……睡不睡得着?” 周鸣鞘的耳朵潮了。被穆阳的呼吸、穆阳的语言拍热了,拍潮了。 他那时险些抓住穆阳的手腕,把他一起带到旅馆里去。 因为他根本不必听女人的声音。 穆阳一说话,他已经硬了。 第6章 06 叫/床声是到凌晨两点才歇的,那时周鸣鞘正靠在窗边抽烟。 这是他特意到小卖部去买的烟,不是他自己平时抽的,而是穆阳喜欢的那一种。穆阳抽的烟很淡,一点也不浓,所以身上没有烟草味,清爽得像一个好学生。 周鸣鞘一根根地抽,很快,窗边堆起了烟头。他抽了半包,屋子里的烟雾散都散不掉。昏黄的路灯顺着破碎的玻璃窗片照进来,覆着他的脸,勾勒出他微微蹙起的眉头。他有极其冷硬的面容,孤独而危险。 他一边抽烟,一边想穆阳。听着隔壁的叫/床声,想的也是穆阳。于是很快,脑子里的画面就变了。变得旖旎、香艳、勾人。他想起穆阳那两条伸长了搭在台阶上的长腿。想起了白色T恤下一截雪白而劲瘦有力的腰身。那样的年轻的身体,抱起来,捉弄起来,是什么滋味? 吻穆阳时,是烟味,还是汽水味? 夜色深了,世界也安静下来。那些在黑暗中苟延残喘的男人、女人,似乎也疲倦了。周鸣鞘垂下眼,在窗台上摁灭了烟,翻身下床。穆阳说得对,在这样的地方,他根本就睡不着。不是因为女人的声音,而是因为他在想他。 周鸣鞘得去洗个澡。 可他刚“吱呀”地拉开那扇聊胜于无的房门,在走廊上撞见一个女人。 这女人穿着吊带裙,衣带松松垮垮地落在手臂上,露出圆润而白皙的肩头。廉价的大波浪卷搭在身后,她回过头来,露出非常艳丽的一张脸。丹凤眼,红唇,矮鼻子,风情万种。她指尖夹着一根烟。 她显然是有打火机的,因为她的手已经在往皮包里伸。皮包里露出内裤和安全套的踪迹,她一点也不觉得羞。这是人类正常的欲望,你情我愿,没什么不能说的。 可她见了周鸣鞘后,眯起眼睛,朝周鸣鞘伸手:“帅哥,借个火。” 非常幼稚的搭讪方式。 周鸣鞘不介意,但依旧不留痕迹地避开她所有接触。女人就懂了。 她点燃了烟,抽了一口,却回头喊住周鸣鞘。 “你叫什么?” 周鸣鞘根本不回头。 他在公共的浴室里洗完澡后,回到房间。花洒下的雾气蒸得他头重脚轻,他只能在床边吹吹夜风。等他清醒的时候,走到桌边,忽地发现桌上的钱包被人动过。他一点也不害怕丢钱,钱丢了可以再赚。 可他打开那枚真皮钱包,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身份证被人动过。那女人进来过。 身份证上是少年时他桀骜不驯的一双眼。他毕竟姓周啊。 周鸣鞘立刻收拾好东西,准备下楼离开。他几乎已经猜到前因后果:那女人为什么会问他的名字呢?一般来说一夜的热情不足以去挂念一个人的名字。唯一的解释,和穆阳说的一样,这些女人啊,眼睛毒,嘴巴也快。 周家的人一定已然一路追到港城,撒下巨网,开始搜捕他的踪影。他们不会大张旗鼓,以免打草惊蛇,但他们会悄悄地追着周鸣鞘的脚步靠近。趁他不被,将他捉回。方法就像穆阳帮他找人一样,要一个传一个,一个嘱咐一个。女人应当被嘱咐过。 周鸣鞘聪明人,心思也够深,下楼的功夫,已经把事情想得很清楚。 然而将将“吱呀吱呀”地到了二楼,脚步猛地一顿。他听见楼下有说话声。溢出的暖黄色的灯光里,熟悉的京片子那么刺耳。他们问有没有见过一个年轻人。描述处处都和周鸣鞘相符。 周鸣鞘不必听完,立刻蹑手蹑脚地回到四楼。他用桌子将门挡了,把兜着换洗衣物的布包紧紧系在身上。他从窗口向外望:四楼有些高,但幸好,墙上有扶手架。铁棍上满是血红色的锈,周鸣鞘紧紧握着它向下爬。 它淋了许多年的风霜雨水,已然到了寿终正寝的时候。它承载不住周鸣鞘的重量,“啪嚓”一声,裂成两半。周鸣鞘从三米高的地方跌下来,重重砸在垃圾桶上。他觉得他的后背像是被巨石狠狠砸了一下,一整根脊椎断成七截。但他立刻爬起来。他已经习惯了这种痛。幼时,他在长白的山脚下长大,同那些野马、驼鹿,还有山涧的老虎对视过。痛是人类的瑰宝。 他“咚”地摔入逼仄狭隘的小巷怀抱时,天公也“咚”地降下一声雷。那是一声惊雷,震得人浑身打颤,把这座南方城市所有的呐喊都压在脚下。湿热的夏日就是从那一日开始的。 这声雷藏住了周鸣鞘的踪迹,使他得以短暂地甩开追兵,像一只倒霉的老鼠在岔路口中奔逃。然而这些人是极其聪明的,他们知道如何用网罗住一只兔子。寡不敌众,周鸣鞘能够躲藏的地方越来越少。 他没来得及走出这片灰暗低矮的城中村,被堵在阴影处。他贴着墙边微微地喘,汗珠“啪嗒”地落在地上。他听见自己的心跳飞快。同时,他也听见墙那头的脚步声。那些人已然越来越近了,越来越近。周鸣鞘只能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他不知道赤手空拳能撑多久。 正当他垂下眼睛,决意拼出一条血路时。有一只白皙而骨节分明的手从墙角猝然钻出。这只手的手掌显得瘦薄,有长而柔软的生命线。他的手背血管分明,浅浅的青色,就像一根苍翠的虬树,带着淡淡的木质的清香。 他一把钳住了周鸣鞘的肩膀与喉咙。只用三分的力,轻轻地揪住他。周鸣鞘险些反手将他撂到地上,然而他实在已和此人交手过太多次,把他的每一种习惯、每一个样子都记在心里。 穆阳捉弄般地看着他笑,他踮起脚来,凑到周鸣鞘耳边,轻轻地“嘘”了一声。 他开口了:“谁在追你,小狼?” 周鸣鞘抬起眼睛。冰冷的城市灯光下,他的眼中却呈着一湖流动的春/水。 穆阳离得那么近,仿佛轻轻舐吻了他的耳垂。 第7章 07 穆阳救下他。 这是第二次了。 他果真是一只狡猾的小野猫,轻车熟路,知道这片土地上的每一道暗门,每一条岔路。于是笑盈盈的,他带着周鸣鞘逃跑。穆阳把周鸣鞘带到一处街边的商铺前,伸出手,在卷帘门上轻轻地敲了两下。 不时,屋里传来冷哼声,然后一阵窸窣,周鸣鞘便看见穆阳微微地笑弯了眼。他蹲下身子捣腾片刻,就将那卷帘门打开了。 开门的是一个年轻女孩。看着也约莫十五六岁,极清爽的短发,单眼皮,雀斑,红润的唇。她一眼也不多看深夜的来客,到厨房去,穆阳招呼他坐下来。坐下来不到十分钟,那女孩又端出来两碗银丝面。 是碱水面,周鸣鞘吃不习惯,穆阳心细,见他频频皱眉,知道是不喜欢,就说要替他再点些什么。周鸣鞘拒绝了。他不想从小麻烦变成大麻烦。被追是小麻烦,吃饭是大麻烦。 这店铺是他们的“窝点”。 当这些胡作非为、无所事事、终日游荡在街头巷尾的混账年轻人,被各方英雄好汉追得无路可走时,他们会敲这家的门。小老板娘曾是他们的学妹。后来,她考进高中,这些年轻人绝大多数仍是初中肄业。 穆阳只吃了两口就放下筷子。但周鸣鞘饿了。他将自己的吃完后,把穆阳的碗也拿过去。穆阳不在乎,只是眯着眼睛瞧他,像看一个孩子,故作老成地说:“慢点吃,”他漫不经心地敲打着桌面:“我不和你抢。” 周鸣鞘要了两瓶啤酒。玻璃瓶上还冒着雾气。他不必问穆阳喝不喝,他一定是喝的。因为周鸣鞘现在必须要承认,穆阳的直觉极其准。他们是同类,是困在人类文明中的斗兽。 “我又救了你,这是第二次了,”穆阳小口小口地抿着啤酒,喉结轻轻地动。“事不过三,你知道吗?” 店里的灯是暖黄色的。墙上挂着霓虹的小灯泡,那些霓虹灯是浅红色或是冰蓝色的,倒映在穆阳的眼里,万千星辰似的,氤氲着令人心魂荡漾的一层雾。 周鸣鞘盯着他的眼睛,觉得身下微微地一热。他说“你知道吗”这四个字时,咬字极轻,带着微不可察的南方的柔软口音,眼睛眯起来,像一只狡猾的小猫在向主人卖乖。 于是周鸣鞘咽下啤酒,让冰冷的液体流过喉咙,浇灭胸膛中热烈的火烛。 他说:“那我还有一次机会。” 他简直得寸进尺,还想赖着穆阳不放。而穆阳只是歪着脑袋看他,像是早就猜到他会这么说。 “是谁在追你?”穆阳问。 “你想知道啊。”周鸣鞘摆弄着自己的瓶盖。 穆阳打了个哈欠看他:“我好心将你救下来,你要是不告诉我,我会咬人。” 周鸣鞘朝他伸手:“咬啊。” 他巴不得似的。 穆阳懒洋洋地看着他,不打算和他继续这种幼稚的游戏。 他往后一仰,靠在浅蓝色的塑料凳上,揉了一把他柔软而微长的头发,从口袋里掏出烟来。他抽了一口,神色瞬间惬意得像隔壁糖水铺的那只小狗。奶狗晒太阳时,就是软趴趴的样子。周鸣鞘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脸上每一个表情,试图把这种惬意,和床笫间另外一种暧昧的惬意联系在一起。 周鸣鞘终于收回目光:“是我家里人。” “家里人?” “家里人。” 穆阳透过烟雾看他:“有家为什么不回?” 周鸣鞘反问他:“你不也有家么。” 穆阳有些讨厌他的慧眼如炬。这个冷淡的,来自北方草原的,野马一样的男人,身上充斥着自然的暴戾的野性,然而又比他的所有祖先都要狡诈。 穆阳避而不答,从口袋里又摸出一根烟。他递给周鸣鞘:“不喜欢那?” 周鸣鞘点头。 然而他没有接过穆阳的烟,反倒理所当然地朝穆阳一抬下巴:“我要你那根。” 穆阳“啧”了一声:“我的就那么好?”然而还是不舍地用力嘬了最后一口,将烟递过去。 周鸣鞘舔舐着他吻过的地方:“我真正的家在关外。在二道白河边的森林里。我只想回到那里去。” 穆阳点点头,不再说话。他懂周鸣鞘的意思,他们都是失乡之人。 周鸣鞘抽完那根烟,将烟头熄灭了。他们沉默地相对坐着,目光错开,穿过浓雾,都射向迷蒙的远处。 终于,周鸣鞘率先开口:“人找到了吗?” 他不必说得太清楚,穆阳也听得懂。 穆阳托着下巴:“我在楼下撞到你时,朋友刚给我递来消息。” 周鸣鞘的手微微一顿,他没想过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穆阳说:“一个坏消息,一个好消息,你要先听哪个?” 周鸣鞘无奈地垂下眼,纵容穆阳的所有狡猾:“好消息。” 穆阳告诉他:“好消息是,有人见过她。在火车站的寄存处。那人记住她,是因为她操着一口陌生的北方口音说话,一开始,他甚至没有听懂。以前看包的是个老家伙,他根本不关心,现在是一个漂亮的女人,所以记得她的所有样子。他们同我描述了女人的每一个细节,都和你说的相符。我猜是她,不会错。” 周鸣鞘打断他:“我凭什么相信?” 穆阳像是早就料到他有此一问,从口袋里摸出一枚戒指。 那是一枚骨戒,莹白色的,极小极窄,周鸣鞘看一眼就知道,他戴不进去。但穆阳将戒指戴在小指上,对着光看:“她只干了半个月便走了。这也正常,那活计钱太少,一般都待不长。听说她是要买车票,钱却不够,于是用这枚戒指和人换钱——为了拿到它,我费了好大心思,就为了给你看看。” 穆阳将手伸到他面前。他是这么的懒惰,连戒指也要周鸣鞘替他摘下。周鸣鞘眼神微微一黯,极沉地盯着他。他将那枚戒指摘下来,摆在手心垂眼凝视。 是母亲的东西,周鸣鞘记的很清楚。从小到大,她每一次温柔而慈爱地抚摸周鸣鞘的额头,他都能感受到这枚骨戒冰凉的触感。她曾经告诉他,那是祖辈一代一代传下来的,比他们的年纪都要大。 难道她当真走投无路么,周鸣鞘想,怎么能把这枚戒指……转手让人? 可他沉默许久,没有流露出一丝脆弱,平静地开口:“谢谢你。” 穆阳像小狗一样抽了抽鼻头:“难得。” 周鸣鞘笑:“你不就是想听我这么说吗?不然为什么非要告诉我,你‘费了好大心思’?” 穆阳认真地想:“可我确实费了很大心思呀。”他又是一副这样天真的撒娇般的语调。 周鸣鞘垂眼:“好,我欠你。” “话别说太早,”穆阳说,“还有一个坏消息呢。” 穆阳说:“火车站里,来了很多不认识的人。他们每天拿着报纸、端着泡面,装作普通人的样子停在火车站的每一个角落。但我们也不傻。他们在等人。不是警/察,因为那些便衣和他们不认识。既然如此,你觉得,他们在等谁呢?” 周鸣鞘缓缓握紧了那枚戒指。他听得明白穆阳若隐若现的暗示。 穆阳将松散的发尾扎成小揪:“我劝你不要去。” 周鸣鞘看着他青白的手指穿过纯黑色的发丝,像暧昧的红线缠绕着一个人柔软的皮肤上。周鸣鞘说:“这枚戒指,比她的命还要重要。” 穆阳的手微微一顿。 “祖父给父亲,父亲给她。她给她的儿子,而我这个做儿子的还会继续传下去。”周鸣鞘说,“最苦的日子她都不肯丢,今日却舍得将它卖给一个陌生人。为什么?只是因为一张票吗?” 穆阳听懂却不答,周鸣鞘慢慢地站起身。 “票是借口。她有麻烦。我要去找她。”他平静地说。 穆阳抬眼:“那你只能去火车站打听。” 周鸣鞘笑笑:“当然。” 他在桌上放下一叠毛票,很清楚的数额,一碗面、一瓶酒的钱,是他方才对着菜单上算过的。穆阳不愿意欠别人情,他也是的。他已经欠了穆阳很多,不能再依赖他。 周鸣鞘走到门前,正要弯腰去掀卷帘门,忽又回过头来:“也许不会再见到你。我欠你的人情,你真不要我还?” 穆阳撑着下巴看他。夜色与灯火将他勾勒得太迷人了,他垂着眼睛看周鸣鞘时,竟像神父看着自己的信徒,同情而怜爱地看着自己的孩子。 穆阳说:“要。”他把桌上的钱准确无误地向周鸣鞘丢来,周鸣鞘一把抓住。 穆阳说:“但那是下次见面的事情。到时,我要和你收利息。” 周鸣鞘听懂了,穆阳话中藏着“我还想再见到你”的言外之意。 他很清楚地听见心跳重了:“奸商。” 小奸商毫不否认:“我是。奸商祝你晚安。” 第8章 08 穆阳第一次在雨夜天里失眠,独自一人在床上辗转反侧至三点。一线光照入窗户,落在他的眼睛上,他眯起那双漂亮的琥珀一般的眼睛。 是的,失眠是因为周鸣鞘。 周鸣鞘让他意识到,他和他所认识的自己并不一样。 起码,他不像自己想象的那般,是一个绝然无情的人。 穆阳生在夏天。 同样是一个岭南的仲夏夜,在狂风暴雨之中。 他出生在距离港城不远的小县城,出生那一天,也是母亲的忌日。他对母亲没有任何印象,只记得木床下的一滴血。那血迹极深,融在泥土里,擦也擦不掉,仿佛提醒他永远记得母亲为了带他来到这个世上,曾做出怎样的努力。他不敢忘却这份恩情。 十三岁以前,穆阳在充斥着鱼虾的禾田、飘着荷叶的池塘边长大。 他在软泥、藻荇、烈日的阳光中嬉闹,在皮影戏,帝女花,蚝壳屋中安睡。童年乡下的一切都美好而自然,是每一个曾自由奔走在天地间的灵魂都会怀念的时日。然而这样没心没肺的日子只持续十三年。十三岁生日那天,他见到他的父亲。 那几乎是父子间的第一次见面,在此之前,他只见过父亲从港城寄来的钱。每一张都捋得极其平整,叠好塞在自己做的信封里。 穆怀田是个极其沉默的人。 那一天,穆阳倔强地站在外公身后,不肯叫人。他不说话,穆怀田也不说。在炎热的七月里,两人就那么相对看着,目光来去,仿佛已经痛快地打了一架。直到外婆拎着鸡从院里回来,摘下斗笠,推了穆阳一把。 穆怀田拽住他的胳膊。 他将他从头到尾上下打量,用一张布满伤疤的大手温热地盖紧他的头顶。三秒后,滑到脸上,像是碰触一件瓷器一般抚过他的皮肤,便挪开视线。 父子的相见仅此而已。 之后,他便说,要将穆阳带到城里去。 因为教育,因为人生,因为未来。 穆阳时至今日都不明白这三个词汇。 他随父亲到港城。 他每日行走在逼仄的城中村中,顺着满是泥水的小路、顶着将天空分割成十七八块的电线与晾衣杆,躲避那些夹着尾巴在墙挨着墙的矮房子中穿行的黄狗……每逢这时,他想都不明白。 他觉得自己是囚笼里的一只兽,被人从广阔的天地间带到城市里。 城中村里有许多与他同龄的年轻人,来求学也好,来打工也罢,他们早出晚归,将一块钱掰成三分用。他们枕着别人的呼噜声,听着别家的吵架声入睡,梦里,却是来日的美好前程。他们的前程只用几个词就可以描绘:房子,车,女人。 然而穆阳不明白。他永远都不会明白。 他最大的、最深的梦想,曾是想要在平南镇上做一个普通的木匠。 木匠是一个已被现代社会遗忘的职业。可在平南,人们需要木匠。 做衣柜,做床头,做小巧精致的八音盒与流马。手巧的木匠平日里还可以替人修电风扇、修电视机。平南没什么人装空调,空调是大城市的东西。但提着一只工具箱在小城镇那纯白的日光里走走停停,同街坊邻里打招呼,就这般晃晃悠悠地在田野间老去…… 难道不是最自然的活着的方式吗? 穆怀田花了好大一笔钱将他弄进民办初中,他在课堂里说出这番见解。 回应他的却是哄堂大笑。是学生们那些促狭的目光,是他们指着他粗白破洞的衣衫上的补丁窃窃私语,是老师皱起眉头来,说这是没出息的表现。说你父亲辛辛苦苦给人打工攒来的汗水钱,不是让你回去做一个农民。字里行间却是鄙夷和不屑。 那是城市对他的第一个捉弄。 穆阳开始逐渐意识到他与城市的天然沟壑。学生们不屑于他同行,他也懒得和城里人做朋友。他孤僻,沉默,凶狠。高年级的学生拦路打劫时,会被他一个人赤手空拳揍得鼻头流血不止。这小豹子一样凶狠的野兽因此扬名,结识了城中村的暗渠中,那些和他一样蛰伏、萎靡、看清了这个世界残忍而刻薄的一切真相,却又装作痴傻的年轻人。 于是穆怀田不得不时常从工地上班洗澡,换上最齐整的一套衣服——在批发市场里二十块钱挑来的西装,到学校去找穆阳。原因是他和同学打架。 穆怀田骂也骂过,揍也揍过,穆阳从来不听。没惹出大乱子,只那一次,将人弄得满头满脸的血。问起原因,谁也不肯说。 穆怀田是很多年以后才知道那个残忍的真相。 他不肯说,穆怀田只能自己找台阶下。他们是低人一等的外来人口,借读生的学位不好弄。穆怀田必须动手扇穆阳一个巴掌,用难听的训话让老师的脸色和缓下来。 穆阳一声不吭。 他写了一份检讨,被勒令停学一周。 穆怀田知道这是最仁慈的处罚,于是夕阳西下时,推着二手自行车,和穆阳一前一后离开学校。穆阳一点不像一个十四五岁的孩子,穆怀田时常觉得他看自己的眼神,像一个垂垂老矣的老人。 仿佛他已将这庞大的世界看得一清二楚,不再抱有任何一丝侥幸。 他的脸上青肿不堪,极其狼狈,路过的学生都频频回头指点。不出意外,第二天,穆阳就会全校扬名。但穆阳不在乎。他只是仰着头,平静而沉默地用纸巾堵住不断流血的鼻子。 那一巴掌真重。 于是穆怀田的心软下来,叫他把书包放在后座上。 穆阳反唇相讥:“没有什么书,不重,背着吧。” 穆怀田心里骤然一疼。 他记得多年前,夹在家信里的那些成绩单。成绩单上永远是满分,儿子随妈,聪明。 穆阳是何时走到今天这一步的? 穆怀田沉默不语,和穆阳前后走到河涌。他们趁人不备翻出去,躲在桥洞之下。水的腥臭和潮湿的藻的味道扑面而来。但这里他们自由。没有人会将他们驱赶。 穆怀田抽了根烟:“你其实什么都会。为什么不好好学?”临走前,班主任还和他打了小报告,说穆阳总是考三四十分,屡教不改。 穆阳告诉他:“学会了,又能如何?” 穆怀田说,学会了,你会去一所好的高中,去那里有更好的教育,之后,上一所大学。上大学,人生便截然不同了!你要学什么,毕业了都有出路。去找一份工作,就可以在城市里扎根。扎住根,命运就变了,从此以后,抬起头来做人……而这些事情,无论如何,砸锅卖铁,我都会支持。 穆阳打断他:“那样的命运,就比我现在好吗?” 穆阳到底是他的孩子,做父亲的很清楚他在说什么、在想什么。他不是一个会心甘情愿成为普通人的孩子。这样的孩子生错了时代。 穆怀田久久不答,穆阳就朝他伸手:“给我一根。” 穆怀田皱起眉来,居高临下地审视穆阳,他沉沉的目光里全是质问和威逼。而穆阳毫不畏惧地看着他。他忽然发现,这孩子已经长得这么高了。发顶与他的鼻尖平齐,只要微微仰起头,就像一个成年人似的绝不退缩地与他对峙。 穆怀田只好将半根烟放到他掌心。 他多希望穆阳吸一口就会像个肺痨咳个不停,然后他可以理所当然地斥责他,小孩子不该碰这些东西。然而遗憾的是,穆阳轻车熟路地吐出一口烟圈。 他已在他看不到的黑暗里摸索着长大。 穆阳说:“我讨厌城市。” 穆怀田沉默片刻:“为什么?” “太冰,太冷。太狭窄。”但其实港城是一个这么炎热的地方。 穆怀田说:“你不该这么想。城市里什么都有,新鲜东西多。有轨电车,扶手电梯,你在平南那个小地方……” 哪里见得到呢。 “对,见不到。”穆阳打断他。“可为什么要见到?” 他这样说。 穆怀田要说的所有话他都很清楚,甚至,这个道理,他比穆怀田看得还要明白。城市,人类文明发展的必然的产物,是人类一切智慧汇聚的,一个种族生命的必然走向…… 可是为什么。 他们本是天地间的生灵,因自然而养育,可以畅快地像野马一样飞驰在广阔的原野之上,在池塘边,在云水处,在杨柳与竹林之中……为什么,要用虚假的刻薄的外壳将自己包裹,为什么要用虚伪的文明将自己粉饰? 穆怀田脱下衣服。他忽然站到河里去。 河水不干净,污浊昏黄,但足以安抚他烦躁的心。 他们躺在水面上,浮着,像一片落叶,没有归处,就这么起起伏伏地顺着水流向下飘。天上下起暴雨,珍珠落玉盘一样,抽在脸上,却如鞭子一样生疼。于是周围的居民都躲回家里去了,没有人会注意到这奇怪的父子俩。 穆怀田说:“这世界,像一个车轮一样。滚滚的,总是向前。就像这河水……”水波被他撩动,发出潺潺声响,“总是向前。你不过是历史狂流中的一滴,你不随着它向前,难道还要反其道而行吗?” 时代长河若此,个人哪有个人的选择呢。 只会头破血流。 穆阳不吱声,穆怀田以为他听进去了。 然而穆阳忽然说:“你知道我最恨你什么吗?” 穆怀田不说话。他知道穆阳恨他,他的恨是安静而内敛的,但不表现出来。他和穆怀田保有父子之间的礼仪,却没有任何亲昵,因为穆阳知道父亲付出了太多。他是一个聪明而克制的人,他分得清楚黑白,因此始终对穆怀田保有尊重。 可是情感上,他恨。 穆怀田想装出一副不在乎的样子,可他微微颤动的指节出卖了他的心:“恨什么?” 穆阳笑笑:“我们其实不想要钱。钱不重要。吃饭,吃的是地里的土豆和白菜,不是钱。”他说的“我们”,显然除他以外,还算上平南镇的家里,那栋蚝壳屋中的两位老人。穆怀田幼时遭遇一场饥荒,后来被母亲家收养。他算是入赘。 穆怀田说:“你年纪小,不懂。那样的日子太苦了……” “生病了无人送医更苦。梦中喊你的名字无人回应更苦。邻居笑我一家是孤寡老少最苦。你觉得呢?” 穆阳那时说话就伤人。 他不懂这是所有人一生都在面对的两难困境,却逼着穆怀田心碎。 他那时只是自私,像条白鱼一样,灵活地一摆尾,挥动手臂,慢慢地逆着河涌向上游。他游出约莫五米远,回过头来看穆怀田。阳光点缀着波涛,泛起粼粼的光芒。他忽然被这样冰冷的阳光闪花了眼,觉得看不清父亲的神色。 他说:“他们都向下,我偏要向上。时间向前走,走就走吧,我要回去,头破血流也去。因为我不开心。” 少年人为什么总是不能开心? 于是从此之后,他很少再见穆怀田。 他考上一所高中,是穆怀田最后的恳求,但不常去。他有很多事情要做,赚钱也好,游逛也罢。他独自在社会上行走闯荡,真切地感受到一座城市的黑暗与冰冷。不过有时他还会躲在自己的小房间里做木匠活,雕刻一些小玩意,私藏或是出售。 可他的心逐渐冷下去。他冷眼旁观城市角落隐秘的一切,将那些人生的悲剧,那些深夜的咆哮和痛苦一一藏在眼底和耳道深处。于是他知道,城市是一座建立在千万无法被看见的透明人尸骨上的巨大牢笼。牢笼是上层得意的长桌与酒杯,他们举杯痛饮像穆怀田这样的人的满身血肉。 所以他对这个世界不再抱有任何期待和希望。 他知道自己的一生已经一眼看得到头,同时绝不艳羡任何其他人的富贵或是权势。他提前六十年意识到生活是没有意义的,人的一生是受苦。 除非你遇到一个重新点燃你的热情、你的情/潮的一个人。 所以,命运要他遇到周鸣鞘。 他躺在床上,垂着眼睛,混混沌沌地想着这些事情—— 学校里的老师实在是看低了他。他们都以为穆阳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混账,每天只会吊儿郎当地叼着烟来上学。高兴了听一节课,不高兴就旁若无人地拎着包从后门离开。 但其实穆阳心里有一杆秤,门清。 那月光浮动在他眼前,他忽然便觉得,自己像是抓住了什么。 他叹口气,从床上爬起来,戴了顶黑色的棒球帽,转身出了门。 第9章 09 穆阳有一辆摩托车。 他自己攒钱买的,二手货,成色漂亮,漆皮只掉了一小片。后来自己用金属贴挡上,停在酒吧门口,和新的一样。这是穆阳纵横城中村与高架桥的仰仗,是他的千里马,若不是后来油箱坏了,轮胎缝里总弥漫着一股机油味,穆阳愿意天天亲吻它。 这世上唯一知道他灵魂向往何处的,是一台非生命体摩托车。 穆阳一路骑着摩托车,停到火车站门口。夜里,站外四处是无家之人。他们或睡在台阶上,或裹着粗糙的行李编织袋,睁着一双呆滞的眼睛,木偶般怔怔望着路人。穆阳还年轻,他长腿跨过这些人,刚在门口掏出烟盒,抽走烟盒里最后一根烟。 他瞧见老陈。 老陈是他们片区的民警。警龄二十年,哪片墙根的夯土松了,他比谁都清楚。穆阳当初叫周鸣鞘不要招惹的活包公,也是这个人。浓眉大眼,肤色黢黑,皱纹纵横交错,沟壑似的,叫穆阳想起家里那些吃饱了阳光的稻禾。然而那双眼睛总是比鹰还要犀利,穆阳被他逮过无数回。 最开始,是偷工厂里的废旧钢管。那时他们十四岁,绝大多数没有父母,所以也没有别的生活来源,总得一个人混口饭吃。干不动工地上的活,只能衣来伸手。被抓住,会成排地坐在派出所的长凳子上。头顶的日光灯是惨白色的,照在长而无尽的走廊里,世界是灰蓝色。他们找不到这些寸头的监护人,只能找学校。学校也没有办法,派出所只能让人写检讨。 穆阳写过无数份检讨,到最后都会背。他没有一次是真心实意的,直到有一天,老陈值班。他端着一个瓷缸晃过来,吹着雾腾腾的白气,隔着一盏油绿色的台灯看穆阳的笔和纸。穆阳的字写得不错,是外公教的。如果人嘴欠,一定会说,没想到你仪表堂堂,又写得一手好字,不是书生,却是土匪。 老陈不会说这种话。 他只是慢慢喝了一口茶,说:“字写错了。” 穆阳上下看了一遍,没发现有错字。 老陈拿起红笔,在他最后一行字,“重新做人”的尾巴上圈了个圈。 “‘人’不是这么做的。”老陈说。 穆阳太聪明,一句话就听得明白。 他当然也清楚偷鸡摸狗非君子之事,他只是仗着自己十四岁,脸皮厚。 老陈告诉他,四岁也得堂堂正正做人。 他从此没再干过顺手牵羊的事。 老陈对他谈不上好与坏。 有时只是像警察对小偷,有时会越界。 老陈经常在楼下的面馆里吃面,老板总会给他热一碗鸡汤在锅里,因为他三餐不定,昼夜颠倒,有很严重的胃病。他们在小巷子里和人打架,遍体鳞伤,被老陈逮到。他就让穆阳把自己的那晚鸡汤喝了,去药店买创可贴和红药水。 他气势汹汹地回来,穆阳就皱着眉头躲:“没事儿……” 话还没说完,老陈一巴掌招呼下来。 “没事个屁。”他这么说。 他会点一碗面,加一个荷包蛋,放在桌上。 意简言赅:“吃。” 穆阳只能吃。他面上不情愿,但心里吃得爽快。 老陈说:“你爸来派出所找过一次。我才知道你小子不是孤儿。” 穆阳“吸溜”了一口面,含糊不清地答:“我和他不熟。” 又是一巴掌,抽得穆阳后脑勺疼。老陈说:“这话别让他听见。” 穆阳说:“我要告你非法刑/讯。” 老陈一点不怕:“那你倒是说说,你犯了什么法,我要审你?” 穆阳什么法也没犯。从老陈告诉他不能那么做人之后,他就没干过除打架以外的坏事。但他们打架,绝大多数时候是替人出/气。有时保护费会收到街角的糖水铺上,那家的老板是个阿公,七十岁了,阿婆还躺在床上。他们经常光顾,因为阿婆没有医保。少年人的心肠就这么简单。所以他们不是这片土地上最恶劣的人,恶劣的是大人。那些和穿着制服的城管勾肩搭背的真正的地头蛇,他们有天然的保护伞。 少年人看不惯这些伞,他们去拔。 然后双方都鼻青脸肿,那些人也忌惮少年的血性。少年人不怕死啊。 老陈很清楚这些事情,所以,如果是这般缘由的打架,就是活包公,他也会偏偏心。 他给穆阳碗里到了点酱油。那碗鸡汤太清淡了,一点油星都少见。 老陈开口:“你要做好事,不是这么做的。” 穆阳不吱声,他猜得到老陈下句话是什么。 “你去上学,去读书,都比赤手空拳强。” 穆阳说:“读书的人、上学的人少么,为什么你眼皮底下还会每天发生这样的事情?” 他一针见血,老陈憋住了。 “你就打算这么晃一辈子?” “嗯。”穆阳点头。“哪天晃腻了,我就跳珠江。” “少祸害人,还得捞你。” “我给自己绑石头,浮不起来。” 穆阳把筷子一丢,堵住老陈的嘴:“活着真没意思,你不用劝我。” “活着不比死了好么。”老陈说。 穆阳耸耸肩:“死了的人才会这么说。活着的人不会啊。” 老陈没吱声。 老陈后来再没劝过他读书。他知道穆阳看得比他还清楚。有些刻在人骨子里的肮脏的那一面,不是律法或是道德就能约束的。太阳底下无新事,倚强凌弱的事情,哪里没有呢。警/察也管不来。所以他只是偶尔见到穆阳,警告他别整幺蛾子,然后拍他的肩膀,给他买一支冰棍,三番五次地问要不要考警校,以后做他的徒弟。 穆阳一直不知道他为何总这么问,也不知道老陈为什么对他好。他是后来才听人说,老陈有个女儿。独生女,乖得很,会读书。读到研究生,要毕业那年,自杀了。 老陈去过现场,他一眼看出不是自杀。他有许多刑/警老朋友。女孩白皙的脖颈上有鲜明的红痕,指甲里全是挣扎后的血肉。她的研究生导师是禽兽,专挑内向的孩子下手。她反抗时活活被掐死。据说一名舍友当时撞破了,发出尖叫,然而后来却一口咬定闺蜜就是自杀。 因为闭嘴可以得到学校一连串威逼利诱的承诺与好处。 就这么简单的一条命。 穆阳知道,老陈或多或少放了感情在自己身上。父亲对孩子的,虽然他不清楚是什么让老陈对他另眼相看。他除了那股不服打的莽劲儿,一无所有。 穆阳会管他叫一声叔。 于是此时老陈抽走他手里的烟,“啪”一下给自己点上了。深深地吸了一口,显然他刚值完夜班。 “做什么去?”他问。 “来见个朋友。”穆阳说。 老陈眯着眼睛打量他,穆阳没说谎,毫不畏惧地回看。 “什么朋友?” “刚认识的。” 老陈吐了口烟圈:“里头乱。有真子弹,别搅混水。” 他们的行话,“真子弹”,不能惹的人。 穆阳心想:周鸣鞘,你给我惹了好大麻烦。 穆阳笑笑,叼起一根烟:“不能啊,答应了朋友,今晚必须见面。” 老陈听得明白:“怎么认识的?” 穆阳歪了歪头:“嗯……打架?” 老陈挡住门:“你不该招惹。渔网撒遍了,上面找了他好些天。” 穆阳说:“我知道。我也帮他躲了好些天。” 老陈一怔。他没想到这孩子胆子这么大。 于是他怔愣的这一瞬,年轻人极灵巧地拨开他的手,再次如一条鱼一样游进黑暗之中。穆阳压低了棒球帽,笑嘻嘻地说:“没事啊老陈,”他说,“真被抓了,他会保护我。他是狼,凶,还护食。” 就向弥漫着泡面与烟味的火车站深处走去。 第10章 10 火车站像个圈套。或者说,它就是个圈套。 周鸣鞘刚在柜台前站定,余光就瞟见,不远处的候车座位上,看报纸的人露出一双鹰一样的眼睛。穆阳的情报真准,有人来逮他。 他像没看见似的,平静地点了一根烟。管理员上来问他存什么行李。他说不存,打听一个人,一个女人,在你之前,你见过吗? 对方说见过,可是去哪了,不知道。只记得那女人身上总有一股鱼腥味。线索便这么断了。 周鸣鞘的心微微一沉,但不知为何又快活起来。鱼腥是生活的味道,她在这座城市里有生活,也许不会那么孤独。还或者,他之所以会生出那短暂的快活,也是因为他不必太早见到她。他不知该如何面对她。 他点点头,要了一份报纸,拎着包转身。刚转身,周围哗啦啦地站起人来。他们连掩饰都懒得做,直勾勾地盯着周鸣鞘。周鸣鞘抬头,将他们环视一周,仔细地记住他们的脸…… 然后“啪”地撂下包和报纸,掉头就跑。 那报纸被烟点着了,瞬间燃起火焰。候车厅里响起尖叫。这短暂的混乱让周鸣鞘逃出生天。 于是猫和老鼠在火车站里生动地上演了。 他跑得那么快,冲得那么急。他这一生别的什么都不会,在草原上飞奔、在雪山里欢呼的事情做的最多。他是自由的,他的血肉、他的四肢、他的身体的每一寸肌肤都是自由的。所以他像动物一样擅长奔逃。 他很快把那些人转晕了,但很可惜,他们目睹猎物上钩后,早已封锁了每一处门口。 他走投无路,翻过检票闸口,听着身后检票员的大呼小叫,一路飞快地下了楼梯。一辆绿皮火车刚“呜呜”地开动起来。 他扫了一眼火车外皮,上面写着到大连。是北上的慢车,他以前听说过。 那火车越开越快,烟越来越浓。他奔跑着,眼瞧就要扑上列车的尾巴,抓住那些栏杆,跟着火车的身影离开这张巨大的网…… 却被人抓了一下。 有人将他扑倒,他们拥抱着在地上滚了三滚。 周鸣鞘抬腿就要踹,那人却气喘吁吁地喊他。呼吸是清冽的,都拍打在周鸣鞘的鼻尖,那么暴躁而凶狠的声音,周鸣鞘的身体却骤然热了。 “是我,”穆阳说,“你个傻子……”他说。 “你跳不上去的……你要摔死么。” 他从周鸣鞘身上爬起来,又一把将他拉起。他们顾不上说话,因为身后都是人。他们利落地翻过火车轨道,来到二号站台,隔着一条冰冷的铁轨回头与追兵面面相觑。那些追兵也不怕麻烦,立刻跳下来,势在必得地向他们跑来。 两人只能调头继续奔逃。 他们无路可走,只能往候车厅的方向走。 爬楼梯时,周鸣鞘终于逮住机会,抓住穆阳的手腕:“你来做什么!” 穆阳抽空回过头来,轻描淡写地“哦”了一声:“我睡不着。” 周鸣鞘问:“为什么睡不着?” 穆阳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但是嘴上答:“现在是讨论这个的时候吗?” “你可惹了个大麻烦。” “是你惹了个大麻烦。”穆阳咬文嚼字。 “为什么来找我?” 穆阳带着他翻过栏杆,重新回到候车厅里:“我现在有点后悔了。” 候车厅中正赶上一辆列车开始检票,人群呼啦啦地涌上来,这些拎着大包小包的四海为家的人冲散了少年和追兵。这为他们博得了短暂的喘息的时间。穆阳在人海中摸到周鸣鞘的手,他忽然发现对方的手掌居然比自己的大上半圈。 此时,那手掌心里凝着一层汗,温热的,湿漉漉的,穆阳握紧了,再也没法松开。 他抓着周鸣鞘的手同他在天地间奔逃。 他们短暂地甩开追兵,却在经过冰冷而狭窄的楼梯间时被人堵住。 穆阳脚步一顿,就要回头,然而身后也有人。还没反应过来,周鸣鞘闪电一样冲出去,熊一般将那个人一把抱住了。然后撞到地上,重重的一声。不知是谁发出闷哼。而刚解决一个,穆阳甚至来不及反应,楼梯上又钻出第二个,第三个。周鸣鞘像一把锋利的出鞘的剑,白光一样行走在人之间,几下,这些追兵倒在地上,被周鸣鞘踹了一脚。他听见周鸣鞘没好气地骂:“让姓周的少管我的闲事。” 回头朝穆阳伸手时目光却足够热烈:“跟紧我。” 穆阳心里微微一跳。 他就乖乖跟在周鸣鞘身后跑,还有心情吹口哨:“你揍我,原来手下留情了。” 周鸣鞘一直没顾上回他这句话。 一楼的出口都被堵住了,他们不能从大门走。周鸣鞘冷汗淋淋地思索对策,最后是穆阳将他带到一处卫生间。他用拖把堵住大门,把周鸣鞘拉进公共卫生间最里侧的隔间,那有一扇窗户,两根铁栏杆被弄断了。 只要再弄断一根,他们就能从这里逃出去。 这是穆阳知道的小路。 周鸣鞘问:“这地方你也找得到?” 穆阳凑近他的耳朵:“你猜我怎么知道的?”他笑眯眯的,“他们经常在火车站遇到新来港城的女孩,有喜欢的,就会……” 周鸣鞘立刻打断他:“不要提。” 穆阳低声问:“为什么?” 周鸣鞘看了他一眼。 他不喜欢穆阳谈论别人,他应该只谈论周鸣鞘这三个字。 “哦,你不喜欢女人……那我聊男人?”穆阳看着他笑。 周鸣鞘凑近他的眼睛看他。 穆阳并不后退。 他们互相都心知肚明,有隐秘的少年人的热/潮已然蛇一样悄悄越界,朝自己的猎物吐着舌尖,露着獠牙。但他们都不张口,他们互相引诱,等着对方先投降、先上钩。 剑拔弩张的那一刻,周鸣鞘率先开口:“你猜我是不是手下留情了?” 这句威胁来得真是时候。 穆阳立刻闭嘴,耸了耸肩,从口袋里摸出小刀,专心致志地对付那根铁栏杆。最终是周鸣鞘看得不耐烦,藕断丝连时,他伸手掰断。 周鸣鞘探头一看:“太高了。” 穆阳也伸出脑袋,才发现墙根下的扶手梯被人搬走了。此时,这里有三四米高,脚下是废弃的铁门和包装箱,不大安全。 穆阳说:“没事,我先爬下去,你等……” 然而话音未落,周鸣鞘微一蹙眉,手抓住墙边,轻巧地一翻,便猫一样蜷缩在洞口处。他低头看周鸣鞘,神色里有一点嘲弄:“还等你爬?” 他纵身一跃,就像飞鸟。然而稳稳落地,只顿了一瞬,似是发出一声闷哼,但立刻站住了。于是穆阳以为那是幻觉。就见周鸣鞘回过头来,在夜色里,迎着水一样的月光,像吟游诗人歌里的游侠,平静地对他张开双手。 “来,跳到我怀里。”他说,“我在。” 第11章 11 穆阳当然跳了。有人愿意接他,他不跳白不跳。 更何况,这个人是周鸣鞘。 他笑笑,爬上窗口,只眯着眼睛小猫一样狡猾地故作犹豫片刻,就在周鸣鞘不耐烦的神色中跳了下去。他像一只鸟,落在木笼子里。周鸣鞘稳稳地接住了他。 这个人的怀抱是滚烫的。介于少年与男人之间的周鸣鞘,对他开放的诚挚的怀抱比火还要烫。在他怀里,穆阳能听见心跳,重重的,一声又一声,仿佛每一下都在宣泄主人此时内心的畅快与得意。周鸣鞘的声音拍在耳边:“怎么样?” 他向后退了一步,放开穆阳。 穆阳看着他的眼睛,他觉得这人太得意了。得意洋洋,尾巴都翘起来。他得踩下去。 于是穆阳说:“嗯,你欠我三回人情了。没有下次了。” 周鸣鞘贴过来:“你主动找我的,也算吗?” 穆阳说:“那我走了。”他指着不远处的火车站的十字路口,“到处都是要抓你的人,你自己跑。” 睚眦必报的小狐狸。 周鸣鞘仗着他比穆阳高半个头,抓住这人的衣领,一点也不诚恳地将他拽回到自己身边:“我错了。我欠你。我欠你三个人情,这件事你拿去吹一辈子。” 穆阳挑起眉毛,像他们初见时那样:“你的人情,很值钱吗?” 周鸣鞘说:“欠在你这样的奸商手里,不就值钱了么。” 穆阳笑起来。 出了火车站便一切好说。周鸣鞘说他是地头蛇,圈圈绕绕,总能爬出去。穆阳说你把我讲得太难听。地头蛇也会咬人。 穆阳让他戴着自己的帽子坐在路边等,他去火车站门口取车。他取车时遇到老陈,和老陈说了几句话。老陈问他朋友见到没有,穆阳很坦诚:“要带朋友回家了。” 老陈眯起眼睛:“是什么样的朋友?” 穆阳说:“和我一样的,自由的人。” 因此耽搁了一些时间。 他回到周鸣鞘身边时,瞧见周鸣鞘正闭着眼睛靠在墙边。他的眼睫微微颤动,像风中的一片蜘蛛网。穆阳笑起来,他第一次见到周鸣鞘这般脆弱的样子。于是弯下腰来,撩开周鸣鞘眼前的发丝,正要嘲笑他,忽觉得不对。 周鸣鞘的脸色惨白。他青白的脸上浮现出疲惫与倦怠,穆阳闻到血味。 他太熟悉这种味道,因为他时常受伤。 他低下头来,看见周鸣鞘正安静地捂着肚子。 腹部有一条极长极深的伤口,是方才从窗口跳下时,不慎被墙边的钢筋剐蹭到的。他忽然明白过来,周鸣鞘为什么要率先跳下去。不是赌气,也不是为了向他炫耀,只是他看见了危险,他知道受伤会疼。于是哪怕只有一点的可能性,他保护他。 他护食,他是狼。他连出血都一声不吭。 穆阳霍然发起火来,皱着眉头把周鸣鞘拽起来:“不会说话?” 周鸣鞘从昏睡中醒过来,他低下头来,极柔软地看着他:“不会。等你问。” 穆阳的火气又泄了。 他拿周鸣鞘一点办法都没有,叫他坐到后面去。他把唯一的头盔让给周鸣鞘戴,他凑近了,替他系紧。这个角度太亲密,周鸣鞘小鸡啄米似的微微点着头,于是,他不时便觉周鸣鞘的下巴扫过他的头顶。 他让周鸣鞘搂紧他的腰。 他第一次把摩托车开得这么快,真是风驰电掣,在港城闷热的晚夜中电闪雷鸣一般呼啸着向前。宝马和奔驰都得避开这个疯子。他沿着珠江河边一路骑,掠过圆满的月亮与荡漾的星海,越过那些嬉笑的烟火中的人群与闹市,拐进小巷子,在药店门口停了一刻,第一次大呼小叫地喊着店员拿酒精棉和绷带。 周鸣鞘就贴在他的耳边慢慢地说话:“这些东西,你家里没有吗?你不是最喜欢打架吗,嗯?小豹子?” 穆阳忍耐着等他说完,然后恶狠狠地瞪他:“闭上你的嘴,别惹我发火。” 周鸣鞘笑眯眯地乖乖闭嘴。 穆阳搀扶着他,带他上楼。 他住在一栋极狭小的筒子楼里,那逼仄的拐着弯的楼梯都不够两个人并排。楼梯又陡,周鸣鞘就顺理成章地揽着他的腰,抱着他的脖子。穆阳低声说:“等你伤好了,我就一起讨回来。” 周鸣鞘说:“我不想好了。我要一辈子吃你的利息。” 穆阳终于爬上四楼。 说是四楼,其实是一处小阁楼。违法开辟出来的,按理说不能住人。但就是这么一方幽暗的天地,成了这世界上穆阳唯一的自在的去处。如今也是周鸣鞘的。 穆阳摸出钥匙打开门,把周鸣鞘撂在那只绿色的小沙发上。结果这蛮子不讲道理,一把将他抓过,也摁在身上。两个人叠罗汉似的趴在一起,沙发发出“吱呀”的抱怨。 穆阳用手臂撑着自己,避开身下周鸣鞘的伤。但这沙发实在是太小了,他的手没有什么地方放,只好抽了个空,就搭在周鸣鞘的手掌边。于是十根手指见缝插针地摆着,只要微微一动,就能握紧对方的手。 但谁都没有动。 时间仿佛在一瞬间凝滞了,他们只听见不远处鱼缸里红色小金鱼的动静。 那潺潺的水声,不仅是鱼缸里的,更是心头一种热潮的。潮水涌动,夏日的声音。 光影透过水照在他们的脸上,影影绰绰,他们互相看着对方的眼睛,嗅着身上的血与汗的味道,一瞬间仿佛去到了很远的地方。 穆阳低下头:“我拿棉签去。” 然而头发却被周鸣鞘轻轻地一抓。他微长的头发在周鸣鞘的手指尖颤动着想逃,却被他夹住。 “不急。” 穆阳耳尖微微一颤。他的耳垂红了,他不知道,然而声音依旧故作平静:“还不急?等下失血而死。” 周鸣鞘盯着他看:“不急。” 穆阳被他这一眼看怔了,心猝然剧烈地跳起来。 他明白,他不是傻子,他什么都明白。十五岁那一年,他做了瑰丽而幸福的梦,梦里遇到一个人灵肉相合,那一瞬间也是这样的感觉。 穆阳知道有什么东西陷进去了,他立刻起身躲开:“我去了。” 周鸣鞘暂时地放他走。 他望着穆阳的背影。 他拿了棉签与消毒碘酒,回到沙发边叫周鸣鞘把衣服卷起来。周鸣鞘依言照做,把短袖一掀,露出胸膛。少年人的,滚烫的胸膛。小腹上横亘着一道伤,已经微微结疤,周围都是血。穆阳凑近了,低头仔细地替他处理伤口。 于是他和周鸣鞘离得那么近,呼吸都纠缠在一处。这一瞬间意乱情迷,他忽然想起以前和朋友看王家卫的电影。如果他们生活在王家卫的世界里,此时,王家卫会说,“那一天,他们的距离是0.5公分。” 电影里的色彩灯光是模糊而鲜艳的,那样的动人,他忽然想到一个从前没有思索过的问题,他问自己:在那些被王家卫抽走的一帧一帧的画面里,主人公是否偷偷地亲吻过对方? 他看了一眼周鸣鞘的嘴唇。因为失血而显得惨白。但他忽然有一种冲动,他不能细想。 这一眼却被周鸣鞘捕捉到了。猎人眯起眼睛,审视着自己的囊中物。 他垂着眼睛不断用面前蘸去那些鲜血,丢到一旁,他身上终于干净了。 伤口已经处理好,他却不肯起身。他甚至想要再把那些血痂剥开,这样他可以一直待在周鸣鞘身上。然而对方已经开口,声音有些发哑:“你看我做什么?” 穆阳答:“你说呢?” 他的指尖一遍遍在对方的小腹上打转,直到血迹都干涸。他不得不扭开红药水,围着伤口涂了一圈用来杀菌。鼻子里充斥着红药水的味道,那是年轻人的味道,是野性、凶狠、不服输带来的伤痕与成长的味道。 周鸣鞘抓住他的手:“穆阳。” 穆阳根本不理他。 “闭嘴,吵死了。”他说。 然后低头寻找绷带。 穆阳的手一遍遍地抚过周鸣鞘的腰间,那么灵巧,像挠痒似的,一遍遍地缠绕上那些绷带。 周鸣鞘的身体痒,嗓子痒,心也痒,浑身又热起来。一半是受伤,一半是心动。然而他的细胞要发疯了,努力地跳动着,努力地平复一次次呼吸。 可他忍不住。 他忍不住要追逐穆阳脸上灯火霓虹、五颜六色的光影,忍不住要追逐他眼底潋滟的神情,忍不住向前轻轻倾身,想要咬住他鲜红的嘴唇,吸吮他身体里的血,将他的灵与肉化作自己的,吸到自己的身体里去。 然而穆阳看似心不在焉,此时却极其狡黠地躲开了。 他举起绷带,笑眯眯地揪住周鸣鞘的手,缠住他的手腕,一把拉过,架到自己肩膀上:“你想做什么,”他问,“我同意了吗?” 他说话时嘴唇一开一合,周鸣鞘只能盯着他的舌尖。根本挪不开目光。疼痛和压抑已久的愤怒将他逼疯了,他此时,迫切地要做什么。 然而不等他做什么,那张脸却朝他靠近。越来越近,周鸣鞘看不见他的嘴唇与牙齿,最后,穆阳那一双热烈的、却像含着一潭湖水的眼睛横亘在他面前。 他主动凑过来,轻轻叼住了周鸣鞘的嘴唇。 长驱而入。 他们的冲动的第一个吻,是红药水味的。 第12章 12 他们吻得用力,像打架一样。两人曾经无数次交手,无数次你死我活地咬着对方不放,于是此时的吻也是以这种方式,深入血肉般的缠绵。 吻后气喘吁吁。 他们对视良久,直到灯火也暗下去,房间里只有淡淡的一层银辉,才互相远离。世界忽然寂静下来,他们盯着对方的眼睛重归冷静。事后,他们谁也不提这个吻,谁也不提这一时的冲动。只是偷偷地,都在黑暗中抚摸唇瓣,仿佛还在回忆对方的温度。 只是一个吻罢了。他们这样安慰自己。荷尔蒙上头的时候,谁没干出过这样冲动的事情呢?一个吻不代表什么。 于是谁也不再提这件事。 穆阳丢下一盒祛疤药:“每天涂两次。伤口不能沾水。记得自己换绷带。不能吃辣的。不能喝酒。” 前面的都没问题,不能喝酒,要了周鸣鞘的小命。 周鸣鞘说:“你把我带走,他们不会放过你。” 穆阳懒懒地嗯了一声:“首先,他们要找得到我。”穆阳扬起眉毛:“没几个人知道这里。” 周鸣鞘打量四周。 这是一处极小、极窄的阁楼。进门左边是一道小门,通向卫生间,干湿不分离。面前就是灶台,绿沙发,靠窗处还有一张小桌和冰箱。灶台上方有短短的楼梯,踩上去吱呀响,不出意外顶棚的夹层就是床。 沙发上挂着许多衣服。周围还有书,和书包。 周鸣鞘扫了一眼就说:“只有一张床。是双人床么。”他笑着说。 穆阳给他倒了一杯热水:“就算是三人床,你也得睡沙发。” “双人就好了,三人吃不消。”他开腔。 穆阳踹他盘在沙发边的腿:“滚蛋。” 周鸣鞘仰起头来:“疼。” 穆阳说:“疼死活该。” 周鸣鞘又说:“不喝热水。想喝冰水。” 穆阳就低下头:“你是准备自己喝,还是要我硬灌?” 他安静地看着周鸣鞘,像对待一个不听话的小孩,随时会动手教训他。 然而周鸣鞘不知死活地说:“你喂我也好。” 穆阳到底没和他一般见识,去卫生间里洗手。水流哗啦啦地响,他忽然在镜子里看见自己。头发有些长了,挡了眼睛,扫在眼皮上微微的痒。他的嘴角是向上的。 他喜欢周鸣鞘如此。 这是穆阳自己的地盘,连穆怀田也不知道。以前,刚到港城的时候,他和穆怀田住在一起。那是工地上的活动房间。一只一只,像快递盒似的,垃圾一样装着他们。他和父亲睡在上下床,父亲在下,他在上。室友的鼾声比雷还要响,他彻夜睡不着,睁着眼睛听一纸之隔的,其它人家的动静。 他和穆怀田闹掰以后,自己攒钱,想要租一个房子。城中村里的房屋出租总是很便宜的,小三百块钱一个月的也能找到。只是你要忍受大半夜酒鬼的呕吐声,男人和女人吵架的声响,以及孩子的哭嚎。还有下水沟的味道,瓜果皮的味道,逼仄的高压线切割着你的一生,你的生活被夹在墙与墙之间的缝隙里。 但是穆阳不在乎。 他只要一张自己的床,自己的天地。他只要自己可以透过那扇窗户,能在这个城市里,望见故乡的月亮。月是故乡明,千里共婵娟,这么简单的道理,小时候教书先生讲的诗句,他是很多年以后离乡很远,才明白的。才明白为什么在港城这样闷热的岭南地带,也会觉得冬夜如此漫长。 他千挑万选住进这间小阁楼,因为无人会来打扰。这里太隐蔽,是房主的私宅。房主和他同龄,是腰上挂着一串钥匙到处收租的青年人。他们经常一起喝酒。于是这样获得了这个秘密的世界。 穆阳从卫生间里走出来,看见周鸣鞘赤/裸着胸膛站在书桌边。他像主人似的自居,翻动着那些教材和书本。教材都很新,主人估计连一遍都没有翻完。那些题集就更不用说了,它们被原封不动地堆在一起,等着收废品的阿婆吆喝着路过,再被主人一起丢下去。 周鸣鞘回过头来看他。 他看着穆阳,但穆阳的视线却停在他的身体上。 少年人的身体啊,穆阳敢百分百肯定,周鸣鞘是故意的。他故意把衣服脱下,用年轻的灵魂、年轻的肉/体引诱他、暗示他、向他声张,向他炫耀。那道伤疤并不凶恶,反而给他添上野性的味道。他是野马,是野狼,是草原上的孤魂,他是要纵马提刀翻山越岭的人。他抓不住。 周鸣鞘说:“你居然在上学。” 这个语气让穆阳非常不舒服。 他冷眼,一半嘲弄一半无谓地看着周鸣鞘,伸手在后脑扎起一个小揪:“不可以吗?” 周鸣鞘随手抽出一本数学书,翻动了两页:“看过吗?” 穆阳“啧”了一声,一把从他手里夺回自己的书:“关你屁事?” 周鸣鞘笑眯眯地指着自己,又指指穆阳的眼睛:“我比你大。你得叫哥。我能教你。” 穆阳又贴过来。他都已经凑近耳边了,甚至连嘴唇和舌尖都已经抵出“哥”这个字的声母,然而他极其狡黠地捉弄周鸣鞘:“我会。不用你教。” 周鸣鞘问:“为什么不上学啊?” 穆阳躺在沙发上。没有周鸣鞘,这个地方是他的。他把腿伸长了搭在茶几边,慵懒地眯起眼睛:“没意思。想玩。玩不好吗?” 然而周鸣鞘不会像其他任何人一样劝他读书。他懂他,他说:“好。” 穆阳看了他一眼。 他看周鸣鞘的这一眼,这人正弯腰打开冰箱的冷藏柜。那里放着穆阳的啤酒、汽水瓶、巧克力和糖。周鸣鞘在看见巧克力的瞬间挑了挑眉,朝穆阳瞥来一眼。他不必说自己看见了什么,穆阳很清楚他在想什么。他们之间不知为何像是有天生的默契。 穆阳说:“不可以吗?”他总是在反问周鸣鞘,“我自己赚的钱,奖励自己的。” “你奖励自己什么?” 穆阳说:“奖励我……又多活了一天。” 周鸣鞘只是顿了顿,看了他一眼,选出两瓶啤酒,一瓶丢给穆阳,一瓶留给自己。他关上冰箱门,“啪”地拉开易拉罐,仰头将冰凉的啤酒倒进喉咙,清爽的凉气将心中的苦闷一扫而净:“你想死?” “不可以吗?”第三遍了。 周鸣鞘坐在一只巨大的玩偶腿上——这是穆阳看完《重庆森林》后买的。他喜欢电影里,另一个世界的光怪陆离。所以他买一只玩偶。他像梁朝伟一样和没有生命的玩偶说话,蜷缩在它的怀里等待安抚。这样可以把腿蜷缩起来,可以不必和真实世界打交道。 周鸣鞘说:“可以。我也经常这样想。” 穆阳顿了顿。 “我当时想的是,找到我妈,如果她过得好,我和她吃顿饭,我就躲进长白山,不要枪,就一把刀,活到哪天是哪天。把我的血肉喂给熊或者老虎,我就和天地永远在一起。”周鸣鞘又灌了一口酒:“如果她过得不好……我就去挣钱,让她过上好日子。直到她不需要我的那一天。” 他和母亲之间复杂的关系,就像穆阳和穆怀田之间那些沟壑一般,这辈子的孽缘,下辈子才说的请,穆阳听得明白。 穆阳到处摸烟,没摸到,想起来似乎是在火车站门口被老陈没收了。老陈管得太宽,穆怀田都不这么管他。他只好开口:“现在,你去哪找?” 周鸣鞘眯起眼睛:“她没走。”他说,“她一定还在港城。我感觉得到。她不会轻易停在一个地方,她和我一样,是停不下来的人……她如果在港城找到一份工作,说明这里有她的牵挂。我就在这里找,找到她之前,哪也不去。” 穆阳摆弄着打火机:“好。那是你的事。”他故意显得刻薄:“可你住到哪里去呢?他们追你追得那么紧。你靠什么吃饭呢?我猜工地你一个也去不了。” 他说完,躺在沙发上,盖着一件衬衫,回过头来看周鸣鞘。他的头发微长,垂在沙发边。周鸣鞘看着他,忽然把啤酒罐一放,低下头来俯视他的眼睛,鼻尖贴着鼻尖:“你这儿不是有双人床吗……”他声音很低,“你不打算可怜可怜我吗?” 周鸣鞘卖惨的时候真恶心,穆阳想。可惜他很受用。 穆阳故意向后躲,被周鸣鞘抓回眼前。他不明白一个人怎么可以莫名其妙一夜之间生出这么大的控制欲和占有欲,只好无可奈何地摊手:“难道也要我养你吗?” 周鸣鞘说:“我很乖的,什么都会。” 听得穆阳鸡皮疙瘩都起来。他当时怎么没看出来,那个沉默寡言、凶狠像匹小狼的年轻人,放下刀、褪下伪装的外皮,被荷尔蒙冲昏头脑后,会是这个样子?他有些后悔了。 穆阳答:“你会闭嘴吗?” 周鸣鞘说:“不会。”他补充道,“但你要是帮我洗个澡,我就会。” 他盘腿坐在沙发边,一只手撑在茶几上,就这么漫不经心地拨弄着穆阳的长发,垂着眼睛看他,然后轻声说:“帮帮我。” 这话太暧昧了。 第13章 13 他到底帮他洗了这个澡。 卫生间那么狭窄,介于少年与男人之间的两具身体站进去,就没有转身的余地。他们脸贴着脸,肩挨着肩站在一起。几乎是赤/身/裸/体的。 刚才那个吻给这样的接触增添了不一样的味道。 周鸣鞘很安分,乖乖地坐在凳子上。小木凳那么矮,他把后背和脖子都暴露给穆阳。如果穆阳是狼,就会咬他一口。将他咬得鲜血直流。但穆阳不是狼心狗肺。他刚刚吻过这个人,暂时还舍不得他疼。所以穆阳垂着眼睛在他的头发上打着泡沫。 他在隐约的白色的泡沫中看见周鸣鞘的眼睛。 眼睛里有促狭的笑意。他看见了放在高处的一只储钱罐,小猪的形状,甚至还有卷曲的尾巴,他问穆阳:“你的?” 穆阳不耐烦地嗯了一声。 “你在存钱?” “还差一点。” “存钱,要去做什么?” 穆阳咬着毛巾,抬起他漂亮的眼睛朝那只小猪施舍般看去一眼:“不知道。去玩。去哪里都好,往北边走。” 周鸣鞘看他:“你去过最北的地方,是哪里?” 穆阳告诉他不知道,总之没离开过岭南。 南方的瘴气将他缠住了。 雾气蒸腾中,他们的声音变得模糊不清。花洒“次啦啦”地叫着,洒在脸上、手上。 周鸣鞘说:“你应该知道,我是从北方来的。” 穆阳唔了一声。 周鸣鞘说:“没什么想问的吗?” “问你没有用。我要自己去。” 周鸣鞘笑了:“也对。为什么想去北方?” 穆阳思索许久:“想看雪。” “没见过?” 当然没有。 周鸣鞘便给他讲雪。他说他出生的地方几乎天天都在下雪。那是群山峻岭之中,那是树林的世界。到了冬天,雪总是那么的大,劈头盖脸地落下来,落在睫毛上、鼻尖上、唇峰上,肩膀和手上。你会像被风雪席卷的一片纸,被四面八方的雨雪推动着走,在那样的天地中,你虽然寸步难行,但你是自由的马,你痛快如大风。 周鸣鞘说:“你知道雪纷纷扬扬落下来,是什么感觉吗——” 穆阳想摇头。他难得听入迷,他很少会为什么东西心神恍惚。但今日,他安静地站在一旁听,太过出神,以至于没注意周鸣鞘朝他靠近。 于是他还来不及回话,周鸣鞘不怀好意地抢过他手里的花洒,冲着穆阳的脑袋扬过去。 “哗啦”一声,花洒的水珠拍在穆阳身上,将他从头到尾浇得湿透。那些水珠顺着他的鼻梁、下颌,顺着他的锁骨向他的胸膛去。他白色的短袖——似乎是初见周鸣鞘那一日,他们在小巷子里打架时穿的那一件——被紧紧地裹在身上,透露出肉色,勾勒出那些令人心魂荡漾的或棱角分明或柔软诱人的线条。 “——就是这样的感觉。” 周鸣鞘在穆阳鼻尖咬了一口,然后这么说。 穆阳垂着眼,沉默了三秒。 之后他跳起来,在狭小的房间里追逐周鸣鞘。他被捉弄了,他心里憋着一股气,但这样的气是两个灵魂之间挑逗般甜蜜的气,他就算逮到了罪魁祸首,就算他把周鸣鞘压在身下,他也不会和他动真格。 他也许会咬他一口,以牙还牙,血见血作为报复。 他这般想着,和周鸣鞘在屋子里打闹。没人把花洒关上,地上还淌着水。水花飞溅,发出动听的声响。他们赤脚在水里跳着,透过水珠映照出那些光与影,那些斑驳的色彩。他一瞬间觉得自己回到了平南镇上,回到了那些蚝壳屋下的日子…… 他终于逮到周鸣鞘。 他有些怀疑周鸣鞘是否是故意叫他逮到的。 他钳着他的手,将他堵在墙角。他拎着周鸣鞘的衣领——这是方才周鸣鞘披在身上的穆阳的衬衫。他简直是胡来,他自己的衣服就搭在一旁,却非要穿穆阳的。于是穆阳盯着他的眼睛,质问时声音里却带笑:“你找死么。” 周鸣鞘也笑着看他:“你只会说这一句话吗?” 穆阳抓着他的衣领,周鸣鞘就抓住他的手。他去凑近穆阳的脸:“你舍得叫我死么——” 话音未落又要去咬穆阳的嘴唇。穆阳立即皱眉躲开,然而这一瞬间的仰身,就被周鸣鞘抓住破绽。他反客为主,将穆阳的胳膊一扭——擒拿,当然没有用全力。他将穆阳抓到怀里,然后连人带着扑到沙发上。这回轮到他把穆阳压在身下,他可没那么好心,他恨不得趴在对方身上。 穆阳侧过脸,躲开他的亲吻。 他们喘息着,然而不说话。他们的交流是沉默的,他们只要眼神四目相对,就知道对方在想什么。他们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一个人,在此之前甚至不相信会遇到一个懂自己的人。他会清楚地了解你想什么,要什么,什么时候会哭,什么时候会笑…… 命运叫他们在炎热的岭南街头相遇了。 周鸣鞘说:“我带你去看雪,好不好?” 然而他没等到穆阳的回答。 方才进门时,穆阳太着急了。他担心周鸣鞘身上的伤,连门都忘了锁。此时有人“吱呀”一声,毫不费力地将虚掩的门推开。 来人走路的响动很奇怪,极慢,像老头似的。然后便听见他说话:“条/子食饱无野做,追我三条街,晦气。阿阳,我到你这里住一晚——” 话到这里戛然而止。 来人该是穆阳的朋友,是兄弟,高而健壮,唯独一只眼睛上戴着纱布。后来周鸣鞘知道他是和人打架险些把眼睛弄瞎。最后眼球保住了,额角却落了一道凶恶的疤。 此时,这人正拎着一瓶啤酒杵在门口,目光沉沉地望着沙发。 穆阳“啧”了一声,不耐烦地揉了把头发,将周鸣鞘踹开。周鸣鞘眼睛里笑意更深,像是很乐意见他这么局促的样子一般。但他还是放穆阳起来。 穆阳站起来:“然后呢?” 来人挑眉:“没想到你这里已经有人。” 穆阳说:“一个朋友。” 他笑起来:“朋友?”像是根本不信,“原来你喜欢男人?”他说,“以后别再和我一起看片。” “片”是什么片,周鸣鞘听懂了。 于是穆阳陡然觉得身后的目光幽暗而微妙起来,像一柄炽热的剑,带着不爽和轻佻,若有所思地戳着他的脊梁骨。 他莫名有些心虚。 于是穆阳“草”了一声,抬手就把桌上的花露水朝人丢去。对方稳稳接住了,穆阳又拿起打火机。他骂他:“关你屁事。” 来人没说话,周鸣鞘忽然上前一步。他极自然地从穆阳口袋里摸出烟盒,又从穆阳手里摸走打火机,“啪”地点了火:“他不喜欢男人。” 周鸣鞘吐了口烟圈,笑着说:“他喜欢我。” 穆阳顿了一刻:“自作多情。” 第14章 14 来人名叫曹晟,管他叫曹哥的有,叫晟哥的也有。总之是哥。 曹晟比穆阳大一岁,比周鸣鞘小一年。他上学晚,所以能和穆阳做同学。这个人邻里乡亲远近扬名,提起来没什么好废话的。一个字,“混”。 敢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混”。 周鸣鞘看一眼就知道。 他在二道白河曾经有个师父。这师父是满族人,老猎手,箭术高超。他教他骑马、教他用刀,教他如何在野外用石头点燃一簇篝火,教他如何在风雪中徜徉天地。十四岁那一年,他和母亲吵架,当晚迎着寒冬腊月最大的雪与风,牵着马翻过围栏,进了荒山。他在山洞里生了火,想仗着师父教的本事过上一晚,夜深时,火灭了,看见绿眼睛。 这是狼。 山里是有狼的,狼比熊还要可怕。熊会累,骑着马跑上几步,熊不再追,狼不是。狼也许是这个世界上最执拗的生物,它们会锲而不舍地追着你,直到撕咬下你腿根的一小块肌肉。 那天夜里,周鸣鞘遇到了狼。 他用小刀和狼搏斗,风雷怒吼,马蹄破空。他在狂风中浴血奋战,筋疲力尽,在狼牙将将刺破他的脖子时,一刀捅穿了狼的肚子。血液喷射出来,溅在他脸上,那么热,他一时间迷住了眼睛。然而他从来没有忘记狼死前的那双眼睛。冷酷,顽固,咄咄逼人…… 这就是曹晟的眼睛。 如果说穆阳是豹子,优雅而疏离,只有遭人欺辱才会穷追不舍,睚眦必报,而曹晟就是不问道理的狼。和周鸣鞘一样,看上的猎物,不会放手。 曹晟是个危险的人。 他站在一旁听曹晟和穆阳用粤语说话,半猜半蒙地知道,原来曹晟被警/察追。他说是自己今天太高兴,high得发疯,把摩托车骑得飞快,风驰电掣地杀进城中村,闯过了酒驾岗。被穷追不舍进到巷子里,只能弃车而逃。 “他们把门全堵住了,出不去。我只能来找你。”曹晟说,“在你这儿住一晚。” 穆阳沉默片刻答应下来。但他的沉默忽然让周鸣鞘感到疏离。 他能敏锐地察觉到,曹晟对穆阳来说,与其他的穆阳的那些狐朋狗友相比,要更特殊一些。他们是朋友——或者说,曾经是朋友。如今已经有了隔阂。那隔阂说深不深,说浅不浅,但足够叫穆阳心疲力竭。 周鸣鞘有这样的直觉。 果然,等曹晟说完前因后果,穆阳便翻箱倒柜找出一床被子,丢在沙发上,指着枕头对他吩咐:“睡吧。醒了再说。酒在冰箱里。喝多少,就给多少的钱。” 曹晟说:“你和他睡?” 穆阳说:“曹晟。”他沉默片刻,“金盆洗手,还不迟。” 两人再没说话。 周鸣鞘跟着穆阳上二楼。二楼果然极其狭窄,他们躺下了,腿几乎要交叠着放在一起,头也必须额头贴着额头,极其亲密地相互拥抱。 二楼头顶有一盏小小的天窗,漏着一线的光,穆阳并不闭眼,就用手挡着脸,垂着眼睛安静地看。 周鸣鞘知道他没睡。他在数穆阳的呼吸。 于是他开口:“朋友?” 穆阳甚至没有回头看他,就已然心知肚明周鸣鞘想问些什么。他指的是曹晟。 “以前的一个同学。” “关系很好?” “不好不坏。” 周鸣鞘折过脸来看他,语气里有难得的认真:“不要走太近。” 穆阳安静片刻,终于笑着扭过头:“我和你都走得这么近,还怕他吗?”言外之意周鸣鞘比他还要恐怖。可这人话里的揶揄像撒娇,让周鸣鞘极为受用。 周鸣鞘便弯起嘴角:“我不一样。我对你不好吗?” 穆阳懒得搭理他:“曹晟和你想的不一样。” 周鸣鞘并不反驳,但他伸手替穆阳盖了盖被子。屋里点着风扇,正对着头顶吹。吹的是暖风。这不健康,容易落下病根,但少年人火力太旺,必须吹。 穆阳伸展着他的两条长腿,睡裤也不穿,就一件吊带衫,轻快地躺在床上。周鸣鞘的目光暧昧地扫过一眼,只一眼,瞧见内/裤下微微鼓起的地方。他没把穆阳看出什么,倒把自己看热了。 于是心虚地用被子把他的宝贝藏起来。 周鸣鞘说:“你看到他的手了吗?” 穆阳偏过头来。 “他的手上有颜料。颜料很特别,光下一闪,绿变蓝,蓝变绿,油漆一样。那是什么你知道吗?”周鸣鞘说,“那是钞票的颜色。那是特制的染料,很难洗。沾上了,一辈子都洗不干净,”周鸣鞘意有所指,“这件事,他告诉过你吗?” 穆阳勾起嘴角:“没有。”他顿顿,不等周鸣鞘指责,就说:“但我知道。” 穆阳忽然翻起身,压住了周鸣鞘:“你以为我是什么小红帽吗,大灰狼先生?”他开着无聊的童话玩笑,“这世道脏的事、臭的事,我样样都清楚。我有底线。那些过了我的底线的人,我会打电话叫警/察叔叔的,”穆阳继续恶心人,“曹晟除外。我没法举报他。” 他压在周鸣鞘身上,周鸣鞘看着他的眼睛,微微一顿。 “你看见他的手,却只注意他的手指,而不注意他的手腕。你看见他右手手腕了吗?”穆阳低头,伸出手来挑弄周鸣鞘的一缕头发:“断了。后来接上。到现在都是软的,拿不起笔,废了。” 周鸣鞘一怔。 “他妈是个画家,他爸却是个混账。吃/喝/嫖/赌/抽都沾,得罪了人,世纪初和人跑了。听说去香港了,再也没回来过,欠了一屁股债。债主找上门,他姐姐说,打工来还钱。于是拿上行李和他们去工厂了。很多年以后他才知道,”穆阳说,“去的不是工厂,是酒店。干的不是正经生意,是卖/淫。” “他再没见过她,因为她死了。那时候,那地方死一个妓/女,很正常。甚至不会有人管。因为上下一气。灰色是最危险的颜色。债主们又找上门来,这一回,知道他妈是个画家。于是有了别的心思。” 穆阳从口袋里摸出一张旧纸币。他轻轻抖着这张新印的第五版人民币,在周鸣鞘面前甩了甩。周鸣鞘莫名其妙。 穆阳说:“像吗?” 周鸣鞘一怔。 “只要不进验钞机,没有人看得出来,这是一张假/币。”穆阳说,“而这只是曹晟他们印的第一批假/钞。” 穆阳说着,垂眼“刺啦”撕了这张假/币。断缘是白色的纸皮,这才露出一点破绽。 “他是个天才,画画的天才,看一眼,就能原封不动地照着摹到纸上。一点细节都不会错。可惜路子走歪了。你知道的,假/钞也要打版。打版几乎是最难的,过了这一关,你就能发‘横财’。而正好,他的债主们,就干这一行。他们一眼就看上他了,要带走他去抵债。他妈不同意,被打得险些断了气。于是他跟着走了。画画只用一只手,左手,他是左撇子。于是他们挑断了他右手的手筋,这样他是废人,不会有背叛的心思。然后就把他拖入泥潭。” “他想过跑的,”穆阳说着,点了一根烟。声音很轻,楼下的曹晟不会听见。“他收集过证据。他跑出那个大仓库,连滚带爬地去了公安局,把一袋子印刷品郑重其事地交到对方手里。结果那些证据不翼而飞。第二天,他被抓回去,吊在顶棚上,遭了一天的毒打。他们拽着他的头皮把他拖到酒店,他在满座吃喝玩乐的人里看见他找的那个警察。他才明白什么叫深不见底。” “他后来跑出来了。鱼死网破,具体如何,我也不知道,总之闹得很不愉快。东/莞他待不下去了。他跑到港城来,但是那些作坊是家族的,是一个城市连一个城市的,岭南不干净,时至今日都是这样,我猜他们之间大概有别的协议,所以他还有一条命。”穆阳说,“但那和我没关系了。我只是偶尔收留他。我帮不了他,也救不了他。我只能冷眼旁观。” 周鸣鞘说:“听说过这里黑。没想过是这样。” 穆阳把烟掐了:“哪儿不都是这样吗?你们北方就好到哪里去?” 周鸣鞘闭上眼睛认真想了许久:“不好。他们不会这样歇斯底里,但做的事情更脏。他们喝掉的是我们这样的人的血汗钱。” 穆阳说:“我和你可不是一种人。” 周鸣鞘说:“我说是就是。” 穆阳懒得再和他废话,翻了个身要睡。他今天和周鸣鞘之间留下了一笔烂账,已经不能算清。于是他不打算见这个人,起码梦里不要有他。 然而忽然觉得有人在拨弄自己的头发。 周鸣鞘闲极无聊,伸出手来给穆阳扎辫子。他的头发太长,确实适合扎一个小麻花辫。也不知他是从哪里学的这个技艺,穆阳拍他的手。周鸣鞘就说:“我以前给我的马这样扎。我喜欢那匹马。” 穆阳气笑了:“我不是你的马。” 周鸣鞘勾起嘴角:“但我喜欢你。” 穆阳哑然,才知道自己上钩。他冷笑着翻了白眼,却看见窗外的月光。月光幽静,照在周鸣鞘身上,月光是冷的,然而不知为何,他觉得沉寂已久的心忽然有了动静。 有人在黑暗中带来光明。 于是穆阳让他扎:“后来呢?” “什么后来?” 穆阳说:“那匹马。” “哦……”周鸣鞘笑笑。半晌,他拆开那条小麻花辫,顺手弄散,手掌滑过穆阳的耳垂:“后来马死了。后来我就遇到你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所有涉敏内容全属瞎掰扯淡,无参考无原形无暗示无逻辑,不要细究。另:本故事无好人,角色三观不代表作者三观,杠我你对。 第15章 15 第二天早上曹晟已无踪影,人去沙发空。他还是很识趣,只借住一晚,醒来就走,不给穆阳添任何麻烦。 只有一件事让穆阳很烦:他说自己的摩托车被没收了,过两天要来借穆阳的。 穆阳皱眉头:那是他的爱车,他一点也不想给人。可是曹晟也不饶人。最终,他退了一步,他念在他们是很多年的朋友的份上,说不用车时会把钥匙放在门口。 自己来拿,弄坏了要赔钱。 曹晟答应了。 而周鸣鞘就这么在穆阳家里住下来。 他不能离开这间小屋子,因为周家的人在到处找他。所以白天,他只能乖乖地蜷缩在沙发上,等着穆阳回来,像被主人饲养的小动物,等待穆阳打包一份肠粉或是一份牛河回来喂他。 他有时憋了一天,很生气,就让穆阳用筷子喂他。撒娇似的,但穆阳不吃这一套。 穆阳只会说:别惹我,不吃饿死。 周鸣鞘依旧黏着他。 他不知道穆阳白天都去做些什么,反正肯定不上学。因为他连书包都没有拿,骑着摩托车就走。 周鸣鞘只好百无聊赖地缩在沙发上。 后来胆子大,根本不听穆阳“你敢下楼,我就打断你的腿”的威胁,就去租碟铺看电影。自带光碟能少给两块钱,他就从穆阳的家里找盗版DVD。那些光盘散落在一处,全是王家卫。 穆阳只看王家卫。 他调侃穆阳:不想你骨子里还是这么浪漫的人。 穆阳说:“滚。” 于是周鸣鞘就会好奇,王家卫究竟什么魅力。 他坐在光碟铺的小摇椅上,看完了王家卫的好多电影。看阿飞正传,看堕落天使。看重庆森林、花样年华,还看春光乍泄。然后他把穆阳堵在墙角,说,不如我们从头来过。穆阳怔了一瞬,因为那一刻周鸣鞘眼里的诚挚和恳求与张国荣并无不同。 然后冷静下来,推开他:我们开始过吗? 没有。 他们只是慈善家和被救助人的关系。 穆阳是个大慈善家。 他是慈善家,周鸣鞘就是发霉的被单,或者拖把上百无聊赖长出的小蘑菇。他不能晒太阳,不能见人,也不能出去打工,他像一只小猫,每天要做的事情就是等穆阳开门。 他和穆阳说:“我像不像你包养的情/人?” 靠你吃靠你睡。没有你会死。 穆阳不理他,他又说:“你要不要我暖床?” 穆阳终于冷冰冰地开口:“狗不准上床。” 周鸣鞘说:“是狼。你不要招惹野狼。” 于是穆阳终于大发慈悲,有一天摇着摩托车的钥匙,张扬恣意地问周鸣鞘想不想出去玩。那时正好一线阳光打进来,照在他的脸上,他的眼睛是琥珀色,人柔软,像春天的柳叶。周鸣鞘笑起来,乖乖地说:“想。” 穆阳说:“你求我。” 周鸣鞘很温顺:“我求你。” 穆阳问:“今天怎么这么听话?” 因为想和你在一起。 他让周鸣鞘坐他身后,环住他的腰。周鸣鞘就故意夹紧腿,夹紧摩托车,也夹紧他怀里的人。他贴在穆阳耳边问:“这车这么宝贝,竟然舍得让我坐?” “那就滚。” 周鸣鞘不说话了,穆阳得意,像那些灿烂飞扬的年轻人一样,轻快吹一声口哨:“去哪?” 周鸣鞘说:“听你的。” 于是他们去了很多地方。 他们沿着骑楼飞驰,穿过高架桥。他们开过要被开发成新楼盘的田地,走过那些起起伏伏的坡道。上下九和北京路,东山口,十三行门外的人行横道,还有珠江边上的雾与烟。 他们打扮得不像好孩子,路人嫌弃地侧目。但他们不在乎。这是垃圾的生活方式,这是阴暗潮湿的地下的人出来晒太阳的权利。 他们是心甘情愿烂死在沼泽里的,不需要路过的圣母怜悯。 他们去酒吧,去乐队,还要去和热辣或是羞涩的女孩子跳舞——本来穆阳是这么打算的,但是周鸣鞘不让。因此穆阳只能看。 穆阳嘟嘟囔囔撒娇一样表达遗憾时,周鸣鞘眯着眼睛看他:“你和她们跳舞,我就生气。” “你气就气,气死活该。” “我生气了你不好过。” “你要把我怎么样?” 周鸣鞘避而不答,转而问:“你要真核和她们跳舞,跳完了,是不是还要接吻?” 穆阳立刻懂了这人在计较什么。 但他故作无知地皱眉:“确实,我们接过吻,不算什么。那梁朝伟和张国荣也接吻,人家——” “那是演戏。” 周鸣鞘一边打断,一边沉沉地看着他,穆阳本想说“那我也是演戏”,但他只思索一瞬,立刻把这句话憋回去。因为他如果说了,周鸣鞘绝对会立刻、马上,就在这里就把他生吃活吞,把他每一寸血肉都占有。 他有些后悔招惹这个人,但心里又有点得意。 他只好懒洋洋地揽住周鸣鞘的肩膀:“好,不和她们跳——” 然后故意把手里的可乐洒在周鸣鞘身上。 凉丝丝的褐色的汽水浸透了他的衬衫,衬衫贴在年轻人滚烫的身体上,他的胸膛露出线条。 然后穆阳说:“你和我跳吗?” 他们真像戏里的人一样,在小阁楼里跳舞。很蹩脚,很难看,穆阳不忍回忆。但他忽然懂了,懂了杜可风那些充斥着夸张与陌生的画面中,那些逼仄、闷热、狭小的环境里,人物为什么会迸发出那么大的热情。 为什么有人看人的眼睛会那么动人,为什么,有人吃醋、生气都是可爱的。 周鸣鞘的眼睛会说话。 他们就这样若无其事地飘荡着、肆意着,浪费生命和青春。哪怕周鸣鞘已经没有必要继续逗留在他家里,但是穆阳也没说过什么。 他们在游戏城里打街机,最后觉得没意思,把游戏币都拿去抓娃娃。抓了很多只盗版□□熊和凯蒂猫,都堆在沙发上。穆阳有时躺在这些公仔玩偶堆里,漫不经心地想:原来这个夏天是属于周鸣鞘的。 这个夏天有雪的味道。 穆阳有一天没打招呼,深夜出了门。他是有事,不跟周鸣鞘说。 周鸣鞘一个人孤零零等到很晚,三点的时候,穆阳回来。他看见周鸣鞘,问他怎么还没睡。周鸣鞘说:“担心你。” 穆阳一怔,然后笑起来:“我又不会走丢。” 周鸣鞘说:“万一呢。” 穆阳弯下腰脱鞋,解着鞋带:“我去找曹晟。他和我借车,烦死了,胡搅蛮缠,我被他吵的头疼,最后只能借他几……” 话还没说完,觉得被周鸣鞘抱住了。从身后,紧紧地抱住,于是听到了周鸣鞘的心跳声。 周鸣鞘闷闷地说:“所以见他,不陪我?” 穆阳点了一根烟,抽了一口,塞到周鸣鞘嘴里:“吃什么醋,傻子。” 周鸣鞘说:“吃你的醋啊。好酸。不想再吃了。” 穆阳眯起眼睛,把那根烟拿回来。他盯着周鸣鞘,目光里有谐谑,他慢慢张开嘴,伸出舌头,把烟卷进去。 勾引一般说:“这样。” 周鸣鞘把他压到沙发上,狼一样啃他的肩头和锁骨。 穆阳推他:“滚蛋。” 周鸣鞘不松口。 穆阳只好让他趴在自己身上,自己慢慢地抽烟。 他的眼神远了,半晌忽然说:“你有没有觉得,曹晟和我长得有点像?” 他这话不是胡说,曹晟的眉眼确实与他相似。他们都是南方人的秀气的长相,可惜多了一些年轻人不该有的锋利。就像刀。 周鸣鞘闷声答:“有一点。只是一点。” “嗯,”穆阳说,“我发现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原来有时都是一样的。” 周鸣鞘虽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但是听出了他的话外之音。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都很可怜。谁也逃不掉。 于是他轻轻盖上穆阳的眼睛:“你不一样。”他说,“你难过了,到我这儿哭。我陪你。” 第16章 16 周围不再有探子寻找周鸣鞘的踪迹,他们终于可以随心所欲地上街。 于是有一天,穆阳带他去学校。 学校离城中村远,在城市的另一边。小且荒僻,都是一些注定考不上本科的人在读。穆阳觉得这样的学校是为老师开的,他们需要一份工作。他有时很同情这些老师,因为他们中的几个贼心不死,还试图和这帮年轻人讲道理。但如果年轻人听得进去道理,知道命运是可以被改变的,他们也不会是年轻人了。 学校确实无趣。 那不是一个爱护学生的地方。或者说,这些学生也不需要人爱护。 他们对未来没有任何期望,却对天上掉馅饼这件事抱有虚无的幻想。他们也知道自己多半穷困潦倒至死,但转念一想也觉得无所谓——大不了,用命换钱。这些人每天闲荡。 还有一小部分,是家庭原因,被迫来到这个地方,出淤泥而不染,点灯拔蜡地苦学。三年后,哪怕考上一个专科,也是对自己的慰藉。这些人每天上课。 穆阳不是第一种——他不打算用命换钱,他也不闲荡,他每天努力工作赚钱养家。但他也不是后者。他没兴趣读书,数学物理对他而言如同废纸。他不关心人类、民族、国家、社会,他是踽踽独行的野兽。 他来学校只是为了露脸,因为学生处主任查出勤。如果出勤率太低,会被退学。那样不值当——交了学费,总得混一个文凭。高中文凭,找侍应生工作的时候也有优势呢。 穆阳就在最后一排睡觉。 周鸣鞘在他睡觉时捉弄他,揉他的耳朵,捏他的鼻子。穆阳皱着眉头醒来,用力咬周鸣鞘的手背。周鸣鞘坐在一旁让他咬。 老师没意识到周鸣鞘的存在。教室里闯入了一个非本校的学生,这人甚至没有校服,但老师不知道。 周鸣鞘也坐在最后一排,撑着下巴向窗外看。叶子该是绿的,但夏天的阳光这么炽热,照在树干身上,却如银杏一样。 他忽然垂下眼,想起遥远的家乡。北境的雪中的家乡……那里的冬天来了吗? 穆阳有时闲得无聊,也会翻翻书。他好奇,想知道求导和函数到底是什么,于是翻找出不知道猴年马月的塞在抽屉里的一张卷子,眯着眼睛做最后几道大题。 他全能做出来。 包括那些复杂的舍尔不求和缩放。 他太聪明了。他做完,抬起头来问周鸣鞘:这些到底有什么意思呢?学了也没有什么用。周鸣鞘说,是对你而言没有什么用。穆阳没有否认。 小猫小狗不需要念书。 然后他又顺着和周鸣鞘说话,问军校里是什么样子的。周鸣鞘说没什么不同。都是一天三餐,从早到晚。 他一句话把人生都说破了。原来人的一生都是这样,一天三餐,从早到晚,日复一日。人是一台不断被维修的复读机。 除此以外,穆阳还在继续帮他打听他的母亲。可惜没有找到那个女人的一点踪影。周鸣鞘并不着急。他说总会再见的。她会主动来找。 上了三天的课,穆阳又不去了。他在汽修厂找了一份临时工,上晚班。周鸣鞘看着每天半夜,他把一叠叠的钞票仔细藏在一起收纳起来,又把零碎的硬币丢进那只小猪的肚子,周鸣鞘说:“还没存够吗?” 说起来,他们那天在浴室里追逐,没有把储钱罐打翻,还真是一种幸运。 否则穆阳一定会吃了他。 穆阳答:“其实存够了。” 周鸣鞘问:“那为什么不走?” 穆阳说:“再等等也不迟。” 他因为一个人耽搁了旅程。这个人居然还有脸来问他为什么不走。 可周鸣鞘还在喋喋不休:“真有一天,去北边走完了,还要去哪里?” 穆阳说:“大概会回来吧。” “回港城?为什么?” “我猜,大概率北边和这里一样,枯燥的城市生活。没什么意思。” “比你想的还要糟糕。那是被放弃的工业的废墟。” “如果真是那样,我就安心回到这里来。”穆阳沉默片刻,“我像正常人一样活一辈子,从此不挣扎了。” 周鸣鞘不吱声,伸手撩了一把他的头发。 头发太长,格格不入。 该剪了。 不过意外总是比计划先来临。 钱是存不住的。 穆阳连着一周白班晚班连上,因为想早些攒够带上周鸣鞘一起回北边的钱。那天他刚要补觉,准备从早睡到晚,却接到学校的电话,勒令他无论如何要去一趟,不然就开除。 开除了穆阳没法和穆怀田交代,所以他去了。 他还用摩托车带上周鸣鞘,计划着晚上顺便在老城区走一走,逛一逛。 结果在门口遇见穆怀田。 穆怀田神色不善。 穆阳当时就明白了,他后悔,懊恼,暗骂自己怎么没想到,这是穆怀田的伎俩? ——穆怀田想见他,找不到他,只能出此下策。 于是此时,穆怀田阴沉沉地堵在学校门口。正是放学的时候,学校里少有的没逃学的学生——大多是女孩——三三两两叽叽喳喳地小鸟一样飞出来。穆怀田像一块黑色的巨石横亘在她们之间,截断了水流,他等着轰然倒下。 所以穆阳掉头就想走。 身子都没转开,一下就被穆怀田的大手抓住胳膊。 穆怀田的声音很沉:“为什么不上学?” 穆阳深吸一口气:“我不上学,又不是一天两天了。” “我问你,为什么不上学?” 穆阳皱眉:“上不上有关——” 话音还没落,重重的一个巴掌抽下来。 抽在脸上,火辣辣的疼。 那声音太清脆了,天地间都安静下来。路人毫不掩饰地回过头,探头探脑驻足观看。 那巴掌扇得穆阳微微偏过头,脸上立刻肿起一个掌印。人类身体的保护机制会让肌肉发出叫嚣,要主人立刻抬起手来安抚那片挨打的皮肤,但穆阳克制住这种冲动。那会太丢人,他不肯。 而周鸣鞘就靠在不远处的摩托车边,远远地观望着一切。 他不会上前,因为穆阳一定不希望他上前。这是穆阳在面对自己糟糕的生活,是他的家事,周鸣鞘没有吱声的资格。他如果上前,只会将穆阳放置在巨大的羞赧中,从此以后,他或许都不愿意再和自己说话。他要面子,周鸣鞘知道。 于是他只是垂下眼睛,安静地给自己点了一根烟。 穆怀田胸膛一起一伏许久,不能平静:“我生你到底有什么用。” 他打完人后说话倒是很轻。 穆阳笑了笑,抬起眼望别的地方:“我也没叫你生我。我没得选。” 他不知道穆怀田今天到底发什么疯,也不知道这人为什么会找到学校。但一定是让穆怀田很生气的事情,因为穆怀田是个要面子的人,他一般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和穆阳翻脸。 而穆阳这句话说完,穆怀田的身体就硬起来,像是被寒冷冻住了似的,心肠也冷下去。穆怀田笑了:“你就这么恨我。” 穆阳抬起眼皮看人。 穆怀田知道那是“你第一天明白吗”的意思,自以为不会被这样的冰冷刺痛。 但穆阳说的话更伤人。 “我没有家了。”穆阳说,“你害的。我当然恨。” 穆怀田没有反驳这句话。 听墙角的路人并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但他们心里都很清楚。 他们互相对视,然后发现,不知不觉时,儿子已和父亲一般高。岁月匆匆地过去,他们之间的沟壑,任何一种胶水都无法弥补。原来已经这么远了。 穆阳垂下眼,转身要走,被穆怀田拦下。 穆怀田喝道:“别他妈再鬼混了!别和那帮人搅和在一起!你这是在害你自己。” 这句话会让所有年轻人火大。 穆阳回头:“我怎么就害我自己了。”他平静地问 然而不等穆怀田答话,他的声音又抬上去:“照你说的做就对吗?” 然后又是:“我就愿意烂死,不行吗?” 穆怀田正要斥责,有人比他还快。 “说什么混账话,小兔崽子?你给我闭嘴!”有人这么喊。 穆阳不必回头,知道是老陈。老陈是公鸭嗓,喊话时很难听。所以他话少。 他不知道为什么老陈在这儿,但老陈的话分量比穆怀田还重。他立刻不说话了,穆怀田眼神幽暗。 老陈叼着一根烟踱过来,把一沓口供丢到穆阳手里。穆阳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直到他看见曹晟的照片,和他那狗爬一样的签名。以及“检讨”两个字。 他和曹晟长得确实像,他早该知道的。 老陈说:“这就是你那些朋友干的好事。” 第17章 17 曹晟去和人飙车了。 半夜三点,大马路上,引擎声轰鸣震天响。他们疯子一样把油门踩到底,准备去找阎王爷喝酒。结果正好赶上交警出队,被追了好几条街。 曹晟被逮住了。 本来只是开个罚单,训训话的事情。但他被逮住的时候手里有血,包里有刀。于是立即就被押进局子里去。 曹晟从前就有案底,假/钞的事好几次被卖,所以一旦被抓,这辈子就搭进去了。曹晟想明白这个利害,打定主意绝不能暴露身份。于是一口咬死说没带身份证。 他飙车那片儿不是这派混混常出没的地方,那时候公/安系统也还没全联。台式机坏了,读不出资料,他们拿曹晟也没有办法。 可好巧不巧,老陈去那交接一个跨省追捕的嫌疑人,正碰上这事儿。他就瞧见曹晟。他和曹晟、穆阳这帮小兔崽子都是老熟人,面面相觑的一瞬间,曹晟脸白了。虽然很快镇定下来,眼神里多了破釜沉舟。 而老陈只是故意点根烟,在旁边站住。 那时一个年轻小民警拍着桌子问曹晟:“你身份证没带,自己名字也记不得吗?” 曹晟瞥了一眼老陈:“不知道。” 老陈把烟放下,转身要走。然而这时曹晟像是想到什么:“不。” “我姓穆。”他说。 然后报了穆阳的名字。 老陈站住了。 他抖了抖手里的烟,掉下来两颗火星。火星砸在他手背上,老陈没吭声。他沉沉地看着曹晟,曹晟也只是沉沉地看着他。老陈到底没有戳穿。 这事儿离谱,每个人都离谱。 户口本里,穆阳差一个月成年。“叫这小子钻空子了”,他们说,于是只好把穆怀田找过来。老陈刚要拉着穆怀田到卫生间中去通气儿,结果不知道穆怀田哪根筋搭错,站在门口,人家问他这是不是你儿子,他说了句是。 曹晟都没反应过来。 穆怀田面无表情地跟着民警进办公室。 骑车事小,带刀事大。有刀,还有血,更吓人。他们没收了曹晟的刀,问他大半夜带刀去做什么,和谁打架了。曹晟没法说,穆怀田也答不上来,那时只有老陈脑子转得快。 “猫,”他吐了口烟圈,忽然开口,“他去虐猫。” 老陈走上前来,重重地踢了他一脚。曹晟立刻捂着肚子弯下腰去。 “这王八蛋虐猫,”老陈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我逮到他好几回了。小兔崽子。” 曹晟知道这是报复,这是给穆阳出/气。 所以没说话。 他们真混账,真混账。 可为什么还有人愿意教训他们呢? * 穆阳微微偏着脸,周鸣鞘正拿裹着冰块的毛巾替他敷高肿的左脸。他望向窗外,发现小巷子里有霓虹灯管,一个女人正站在灯下抽烟。不时,另一个中年男人走过来,挺着肚子,用粗短的手指摸她的胸口,含糊不清地说着又脏又粘稠的语言…… 然后两个人便手挽着手走远,只剩灯火留在穆阳脸上。 他正大马金刀地坐在沙发上,周鸣鞘半跪在一旁,眯着眼睛给他上药。 “疼吗?”周鸣鞘问。 穆阳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周鸣鞘说:“活该。” 然后用力拿棉球摁他的伤口。穆阳皱眉。 他一边皱眉,一边上下找烟。人烦的时候只能抽烟。但是他摸了许久,没找到烟盒,才想起来下午抽完了。他的烟瘾太重。 周鸣鞘没好气地给他涂着红药水,一边说:“他经常打你?” 穆阳沉默片刻:“很少。”他知道周鸣鞘在问谁。 “穆怀田是个要面子的人。轻易不动手。”他瘫倒在沙发上:“这回是看在老陈的脸上,曹晟才能写个保证书走人。不然他完蛋,我也完蛋。真晦气。”他说。 “曹晟经常干这事?”周鸣鞘语气不善。 “第一次。”穆阳说替他开脱。说着,他望向窗外,垂下眼睛,不知在回忆什么。 半晌,他补充道:“说实话,我没想到他会替我兜谎。” 他把手一摊:“可那和我有什么关系呢?车不是我开的,刀也不是我拿的,进局子的人甚至不是我……穆怀田只是拿我撒气。”他装傻。 周鸣鞘收起药箱:“那不是撒气。”他轻轻笑了笑,抬手却去捏穆阳的下巴。他这一捏,用了□□分力气,疼得穆阳皱眉。穆阳这才意识到周鸣鞘似乎也在生他的气。 果然,周鸣鞘说:“你活该。你就不该和他来往。” 穆阳没反驳。 屋里太闷,空气像是凝滞了似的,动也不动。他们忽然觉得热,热得浑身难受,于是翻出天窗,爬到楼顶上去。楼顶很脏,瓦上有青苔,一些瓦片还松动了,极其危险,但他们不在乎地躺在上面。 头顶是天空。 那时港城还不是文明城市,街道上到处是烟头和口香糖。空气也不好,夜晚看不见星星。只有一片片的乌云,像是谁的烟囱通到了天空里,吐出一卷又一卷浑噩的颜料。月亮只有细细的一弯。 一开始,谁也不吱声,他们都在想自己的心事。直到周鸣鞘翻身下去,拿了两瓶冰啤酒上来,丢给穆阳:“喝吧。心里难受的话。” 他总是一眼看出穆阳怎么了。 穆阳沉默,接过来拉开,听见周鸣鞘问:“你说你没有家了。为什么?为什么是他害的?” 穆阳想起今天发生的一切。 他盯着天空,在周鸣鞘看来,起伏的鼻梁像他故乡的山。他爱那些山,爱那些自然世界的线条和色彩,所以,也会爱屋及乌地爱穆阳。 但这小混蛋看了他一眼,忽然笑起来:“和你有关系吗?” 周鸣鞘说:“有关。你的所有事我都想知道。” 他灼灼地看人,穆阳就心里一跳,心虚地扭开头。 “况且,我知道你想说。” 穆阳苦笑:又被他看穿了。他确实想说。因为他委屈,他在等周鸣鞘问。他今天一直在想穆怀田和老陈看自己的眼神,那种恨铁不成钢的眼神,那种心痛、失望、被伤害的指责,他觉得很无辜。 我做错了什么? 我变成这个样子,我愿意吗?我喜欢吗? 你们欠我的爱,欠了十几年,然后就想潦草地弥补……凭什么? 我只是想保有孤单的童年的我的最后一点自尊啊。 于是他打开啤酒,和周鸣鞘娓娓道来:“两年前,政/府派人来平南镇,整个镇子要拆迁。那儿要建一个大型实验室。那块地皮很值钱。他们本以为事情很简单,没想到这帮文盲格外顽固。平南镇上没有人愿意走,我不走,我阿公阿婆不走,邻居也不走,因为我们一起在那里生活了太久…… “祖祖辈辈在那里生活了很多年。” 那是几个家族世代生存的地方,那是一片土地饱经风霜后的记忆。 明代,从江西迁到湖南,又从湖南迁到广东,就此扎根。百年的风云都挺过来,却挺不过时代的变迁。他们从未想过,自己是被城市抛弃的人。 政/府给的条件并不差,按人头给钱,一个头十万,再加地级市的一套八十平新房,带软装,拎包入住。绝非亏待,可惜这不是该用钱衡量的事情。 ——你的童年、青年、中年、老年,都在这片土地上度过,你祖辈的祠堂、墓地、灵魂的去与归都在这里……你记得每一片土地,每一棵垂柳,记得每一根墙角和每一条石板路上的青苔! ……可你一旦离开那里,就再也找不回这些记忆了。 你会失去是一生的归宿。 “我们这帮人负隅顽抗,拆迁组都要放弃了,直到穆怀田回来。他挨家挨户地敲门,告诉他们这是国家的政策,这是国家的安排,告诉他们城里的生活有多好,从此以后他们就是人上人。这样的话术让许多人同意在文件上签名,除了我阿公。” “阿公是族长,是长辈,是这个家族最后的……子孙,坚决不同意。穆怀田劝也劝过,吵也吵过,最后,瞒着阿公签字了。没办法,房产证是他的名字,是当年他和我妈结婚,阿公作为唯一的长辈送的礼物。他就这么背叛了。” “这件事他一直不允许我们告诉阿公,可他没想到拆迁组事多。他们带着‘拆迁先进户’的锦旗和胸牌到家里,不小心捅破了这件事。阿公一个人在后院坐了很久,久到大家都忘了他有心脏病。当晚田里烧起大火,那一年的稻谷全没了。我看到阿公的最后一眼,是他举着火把,站在山头处。” 从此生死永隔。 周鸣鞘沉默许久:“你恨他?” “其实不那么恨。”穆阳喝了一口啤酒:“其实我没法怪他。其实……”他这样说,顿住了。 他沉默了很久,似是觉得没什么好说的,最后才笑:“那是螳臂当车,那是逆流而上,确实不应该做的。我不怪他。我恨他不是因为这一件事。” “我讨厌城市,周鸣鞘。”穆阳很少完完整整地叫他的名字,但此时他这么做了。“我讨厌城市。这些冰冷的建筑,这些小汽车,这些灯这些人……都让我觉得很冷。我觉得城市像囚笼,你会忘记风从哪里来,会忘记柔软的泥土、藻荇是什么触感,会忘记田里的稻禾,忘记野鸭和青蛙的声音,忘记自己是谁,忘记生命有多么的……总之你和这片天地格格不入。” “城市是被量化的,周鸣鞘,多可怕啊,人可以被数字衡量。我居然被财富、地位、身份的数字计算着、比较着,那我和机器有什么区别?穆怀田想我做机器。做一个城市里的机器,他要我变成拥有相同程序的机器人,吃饱喝足,忘记感情也没关系。可我不想这样。” 穆阳喝完一罐酒,很有公德心地把它捏扁了,顺着天窗丢回屋子里:“我恨他十几年不出现在我的生命里,已经缺席了,却要表现出一副好爱我,都是为了我的样子。我从来不想要这样的爱,从来不想他替我做决定,可是……”他忽然顿住,抱着头躺下,自嘲地一笑:“算了,和你说什么呢?说不明白。” 可周鸣鞘皱眉:“我明白。” 他轻轻抓住穆阳的手腕,用拇指摩挲他手腕上一颗小小的痣:“我妈抛弃了我。我知道那是什么感觉。” 他愣住了,发现周鸣鞘的眼底有星光。他忽然意识到,一直以来,天上没有星星,周鸣鞘就做他的星星。他没有太阳耀眼,也没有月亮柔和,但他会执拗地挂在天上,北斗一般等你来找。 于是一阵晚风吹来,心猿意马。周鸣鞘眼神一暗,压住穆阳的手腕,穆阳没有反抗。 他喜欢周鸣鞘,喜欢他自由散漫桀骜不驯,喜欢他和自己一样,是这个世界的不被驯服的野马,执意要和人类对着干。这是少年人的偏执,他喜欢这种偏执。在此之前,他一直防备周鸣鞘,觉得亲吻是底线,比这再越界,什么东西就变了。 那样的话,他心里会惶恐。 可此时,看着周鸣鞘的脸越来越近,他的呼吸拍打在自己身上,看着他眼底倒映出自己的迷蒙一般的神色,他心里忽然不可控地柔软下去。他觉得无所谓,越界就越界,变就变,从此之后一生都成为周鸣鞘的囚徒,也无所谓……于是下意识闭上眼睛,等待他们之间的第二个不受控制的吻。 然而讨人厌的刺耳的电话铃却响起来。 周鸣鞘的身体猛地一顿,穆阳则是幡然醒悟。 他红了脸,立刻起身,别开周鸣鞘的眼神。 周鸣鞘有些落寞。 但穆阳心中那一瞬间鼓起的勇气此时已经完全消散了,他又变成了畏畏缩缩的小蜘蛛,犹豫着不想离开自己编织的网。 于是摸出电话。 是曹晟。 他知道没好事,但心里却有些庆幸,感谢曹晟的来电。 ——这个吻如果当真发生了,就回不了头了。他们之间的第一个吻是冲动的,谁也不在乎,吻就吻了,可以当没事发生。但此时不同,和以往的所有都不同,如果放任周鸣鞘吻下来…… 他会彻底沦陷。 于是穆阳有些烦躁地抓了一把头发,接起电话,不耐烦“喂”了一声。 然而那边传来的声音更让他暴躁。 那是叽叽喳喳的声响,像是在酒吧或是什么别的乱七八糟的地方。他几乎能从信号里闻到对面的烟味,来电的人声音却陌生。他像是喝的神志不清,说话都含糊,喊了半天,穆阳才听明白。 对面说:“喂,曹晟是你兄弟吧,他这小灵通倒是蛮新,就你一个人的号码,草,这狗娘养的——” 穆阳叫他说重点。 对面顿了顿,然后噼里啪啦地告诉穆阳—— 你朋友在我们这里喝酒、钓凯子,结果不知道干嘛,开始撒泼一样骂街,还把服务员打了。搞得一片狼藉,结果身上居然一份钱没有,全是假/钞!你过来,该赔钱赔钱,该道歉道歉,你要不来,别逼我们送他进局子。 穆阳觉得还是和周鸣鞘接吻算了。 第18章 18 穆阳到底没法抛下曹晟不管。他是唯一一个从小陪着穆阳长大的人。 他抓上一件衬衫外套就要出门。周鸣鞘不放心,非要跟着。 他们骑着摩托车上了跨江大桥,晚风把他们的头发与衣服向后吹,他从前没觉得周鸣鞘的手掌那么热,此时紧紧地锢着自己的腰,穆阳觉得腿软。 那夜店没在什么正经地方,一条街上有网吧、酒吧、迪厅和棋牌室。乌烟瘴气,人多眼杂。可他们赶到时,却看见曹晟在门口发钱。 一张又一张的大面额的新钞,全发给女人,可惜,是假/币。 曹晟应该是自己都不记得,他拥有的所有财富,不过是一张张的假/币。 穆阳走过去,一把揪住曹晟的衣服领口,然而还没开口骂他,被曹晟重重甩开。他像撂一件垃圾一样撂开穆阳,张口让他滚。 穆阳当场火了:“你他妈在局子里报我的名字让我给你背黑锅,你现在给我甩脸?” 曹晟没理反比有理更猖狂:“草/你/妈,别管我。” 然后把崭新的红色的大面额的纸笔往空中一撒。旁人蜂拥而上,他站在其中一动不动,像淋了一身的血。 疯子。 若不是街道上到处都是侧目的行人,穆阳会当场和他动手。但他长吸了一口气,难得脾气这么好,把火压住了。 他这是给曹晟一个面子。 最后的面子。 他不耐烦地遣散那些缠着曹晟不放的女人,被女人娇怪地推了一把。女人凑近时他才发现,那些浓妆艳抹的女人都是同一个职业。行走在夜色里的职业。而她们之中还有许多年轻、约莫十五六岁的孩子。 回过头来,才发现曹晟身后冷冰冰站着一排人,看小丑一样看他们。这些人是夜店的工作人员,在等曹晟发完酒疯,然后拉他进去算总账。 穆阳抛下曹晟,径直走上前来:“要赔多少钱,我来。” 边说边去口袋里摸钞票。然而对方说:“不是钱的问题。给你打完电话后,他还把我们老板打了。” 穆阳手一顿:“他为什么要打——” 话还没说完,那醉鬼从后面撞过来,把穆阳扑得一个踉跄——曹晟身上全是伏特加的味道,鬼知道这小兔崽子喝了几大瓶。 他抓住穆阳的胳膊,不让他掏钱,嘴里骂道:“你他妈的,你们老板是禽兽,你们他妈的都是垃圾,你们……” 你们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孙子,这样模模糊糊地骂了半天。 最后穆阳没耐心听他胡说八道,把他重重掼在墙上:“闭嘴。”他说,“曹晟,最后一次了。” 那句“最后一次”似乎让曹晟安静了一瞬。 紧接着,他冷笑起来:“别最后一次。你现在就别管我。” 穆阳不想再和他废话,跟着人往店里走:“你们要多少才能私了。” 对方伸指头,熟练地比了个七,显然处理这样的事情得心应手。 穆阳站住:“我没那么多钱。” “没钱就找条子。多坐两年牢。”对方说,“老板四千,服务员一千,收拾地方一千,酒钱一千。你看看这东歪西倒的桌子椅子,我算你很便宜了。” 穆阳沉默许久,从口袋里摸出一叠新钞。出门前到银行取的,却只能在他手里停那么短短的十几分钟。他还没摸够。 他点了又点,最终还差几百块钱。曹晟此时不知从何处抄起一根木棒,冲着酒柜就要去。夜店里没有人,只有玻璃碎片,而店员并不阻止、因为曹晟砸得越多,他们能向穆阳狮子大开口要得就更多。于是周鸣鞘眼疾手快跑过来,一把将人抓住。 他往曹晟脸上泼了一杯冷水——很仁慈,没动手——曹晟安静下来。 穆阳翻遍了身上的所有口袋,没再摸到整钱。他沉默片刻,走向周鸣鞘。然而他还没开口,周鸣鞘先发制人:“你不应该管他。” 穆阳没说话。 曹晟反而笑:“听见了吗?别管我。” 穆阳垂眼。他重重给了曹晟一脚:“我让你攒钱。你当时答应了。现在你惹出乱子,不能找我。你钱呢?” 曹晟笑眯眯地看他:“真钱没有,假/钞千万。你要哪个呀,穆哥?”他哈哈大笑:“钱?钱有个屁用!老子全烧了!烧得一点灰都不剩,全扬了!” 曹晟像个疯子前仰后合,周鸣鞘退后一步,冷眼看着他在地上吐出一晚上的食物。 他已经彻底疯了,穆阳知道。这不仅仅是酒疯,而是…… 一种心如死灰的疯。 穆阳想起他带着刀子飙车的那天,他心里一沉。 曹晟遇到事了。 他意识到这件事,压住了心里的火,没再说什么。他转身回到柜台边。 周鸣鞘看出他的打算,立时喝道:“穆阳!” 穆阳置若罔闻,把那根纯银的项链从衣服里掏出来:“这个值五百。你随便拿去一个店铺当。多余那点钱算我买你闭嘴。” 店员眯着眼睛掂量片刻,答应了。 穆阳转身,一脚把曹晟从楼梯上踹到街下。 他们离开夜店。 曹晟太醉了,哪也去不了,宾馆也不会收,因为他们知道这样的人来路不明,不能留。穆阳最后只能带他到家楼下一家牛肉火锅店里去,那家店彻夜地开,啤酒种类很全,是专门为他们这样的蟑螂准备的。 正好没吃饭,穆阳心想。 他像拖一个巨大的包袱拖着曹晟往前。 周鸣鞘也没吃,于是坐在旁边。 他们把沙茶酱和豆酱拌在一起,倒入葱花香菜,要了三花趾、匙柄、吊龙和牛肉丸。他们坐在清汤锅的白雾之中,互相看不清脸,点完菜后,周鸣鞘扫了一眼菜单价格:“你仗势欺人,准备吃霸王餐?” 穆阳看他一眼:“还没穷到那地步。” 周鸣鞘顿了顿:“不是山穷水尽?” 穆阳冷笑。 周鸣鞘顿时想明白:“刚刚是卖惨?”原来这小子刚刚说“没钱”是装可怜,哄骗店员少他三百块。周鸣鞘问“项链也是假的吗。” “不,”穆阳摇头,“项链纯银的。是真的。而且就算不是纯银……它也是真的。” 周鸣鞘至今不知道项链里会是谁的照片。 他们俩人一筷接着一筷,沉默地在夜色中填饱肚子。年过五十的老板翘着脚坐在一旁看小电视,对于他们的动静一点也不在乎。 他是一个孤独的老单身汉,当过五年屠夫,五年菜农,然后一直经营这家小店。他见过很多不同种类的人,对于生死没有畏惧也没有期待,所以没有什么吓得到他。 他们吃肉,曹晟睡觉。他终于闹完了,死猪一样趴在塑料圆桌的边缘做梦。他没发出一点呼噜声,像孩子似的,直到周鸣鞘与穆阳喝完两瓶半的啤酒,他才垂着眼睛爬起来。 这会儿看着倒是醒了。 穆阳拆开一次性筷子递来:“吃。”他意简言赅地说,“吃完了,就别见了。“ 原来这是一顿隆重的断交饭。 曹晟睡得眼窝红肿,颧骨上还有瘀血。他听懂了穆阳的话,沉默盯着筷子片刻,到底接了过去。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然而他只吃了两筷子,“啪”地把筷子一摔,打开一瓶酒:“车给没收了。这事儿我对不起你,我赔给你,以后不联系了。”曹晟说。 穆阳专心致志地在锅里捞山药。他给自己捞了一块,又垂着眼睛找下一块。他捞到极其完整圆润的一块,放到周鸣鞘碗里,冲他扬了扬下巴,没搭理曹晟。 曹晟又说:“还有你给我垫的钱。一共多少钱,你算着利息,过两天,我一起还。” 穆阳又从锅里捞出一只手打牛肉丸,丢到碗里。他看着浅灰色的牛肉丸沾上腐乳和沙茶酱的颜色,像地球在宇宙的深黑中打滚,漫不经心地用筷子拨弄它。 半晌终于赏脸,吹了两口气,对着曹晟:“我不要,嫌脏。” 曹晟沉默:“我不是故意让你背黑锅。你知道我不干净。” “我不是没让你金盆洗手。你不听。” “我走不掉,穆阳。” “你放屁。”穆阳说,“老陈让你骗他们到酒店门口,带着人等人赃俱获一网打尽,你答应了。那年冬天只有三度,下大雨,湿冷,老陈带着人蹲了三天,可是你没来,”穆阳说,“你不是走不掉,你是不想走。” 曹晟冷笑一声,“啪”地把酒瓶一放:“你懂什么。” “我不懂。是,你倒霉,你有理,所以你就拿着假的钞票去害像你一样的人。” “他们不找我,还会找别人。” “你以为,你姐姐是怎么死的?” 曹晟骤然顿住,下一秒,“啪”地把酒瓶往地上一砸,碎成千万颗玻璃片。亮晶晶的,星河一样,倒映的却是少年人冷厉的眉头。 屋里安静了一瞬间,只是一瞬间。在这个瞬间里,他们互相看着对方的眼睛,像是想用目光把对方捅穿。屋里只有风扇吱呀响,听起来似是风被扇叶抽打得哭了。外面忽然下起大雨,“刷拉”一声。一只苍蝇飞进来躲避,就落在铜锅上。 “嗡嗡”,“嗡嗡”。 它这么扇动着翅膀,没完没了,仿佛永远也不会停。 可它到底是停了。 就在它收起翅膀,安心趴在一片烫好的吊龙上睡大觉时,屋外响起一声惊雷。惊雷之下,曹晟猛地掀翻桌子,朝穆阳扑来。而周鸣鞘也几乎在同一时间站起来,回身把穆阳挡在身后。 只可惜,穆阳的动作比他更快。 他们早就知道对方在找架打,因为他们自己也是。他们压抑到了极点,穷途末路,注定要在同一刻爆发。 穆阳避开被掀翻的桌子,灵巧地踹开塑料凳,一手刀劈开曹晟砸过来的拳头。 “你别管。”他只来得及吩咐周鸣鞘这么一句话。 然后,两头野犬便撕咬在一起,热汤四溅。 雨下大了。 第19章 19 他们的打斗声被雨声藏了起来。 大雨漂泊,一颗颗的水珠变作针和线,密密麻麻的,暗器一样飞射下来。砸在鼻头,疼得心里发慌。 复杂交错的小巷子里有来去的不知名的光源。这些灯,也许是车灯,也许是路灯,像探照一样不断地扫来扫去,冷白色的灯光就像剑一样分割着这个世界。那时王家卫还没拍《一代宗师》,但世上从来不缺叶问与宫二。 他们从火锅店里打到马路上,不断地有人被撂在雨水中,溅起一线光。周鸣鞘就在一旁看着,他想抽根烟,可是没有烟,转了半天,去找老板要。 店里一片狼藉,桌子凳子都四仰八叉地倒着。老板却不在乎似的,摸出一根烟,拍到他手里:“两块。”狮子大开口似的,他说,“打完了,记得给我摆回来。” 他看着三个年轻人的目光里有说不清的怜悯。像怜悯数十年前,同样这般浑噩的他自己一样。 他们打得不可开交,周鸣鞘点了烟,靠在墙根,用耳朵去听他们的动作。 谁的拳头挥过来,谁的腿扫过去,谁摔在地上,谁爬了起来。逐渐,他就听到肢体以外的声响,他听见话声。 曹晟指责穆阳有什么资格来数落他,穆阳每天混得颠倒黑白,没比他强到哪里去。 穆阳说他再混账,今天也不干违法乱纪的事。 曹晟说他也没办法,他没有活路走。 穆阳说人人要是都这样给自己开脱,还要警/察干嘛。 警/察有用吗?曹晟冷笑,我姐怎么死的? ——你姐不想看到你今天这个样子。 曹晟放声大笑:她不想也得想,我已经变成今天这个样子了,不如问问她爹,为什么这么狠心抛下一家人跑路。 穆阳顿了顿:想想你妈。他神色柔软了须臾,你妈还惦记你。 “没有了,”曹晟笑着从泥水中爬起来,一把甩开穆阳的手:“她死了。上个月的事儿。” 世界忽然安静了。 穆阳下手真狠,一拳砸下去,曹晟的左耳开始汩汩地流血。周鸣鞘远远看着,隐约瞧见那耳朵像木耳似的柔软,像风中的一片纸,摇摇欲坠地抖着。这可得缝个几十针,搞不好还要留下耳疾,但曹晟根本不在乎。穆阳打这一拳的时候,似乎说了句你谁也对不起,所以他才愣了一瞬,没有躲开。 曹晟擦了一把脸上的血。但只过了两三秒,他发现下巴又黏糊糊的,知道约莫是鼻梁破了,血一时止不住。 他说:“夜里走的,不知道走得安不安静。”曹晟笑,“她死了我才发现,大小腿全萎缩了,像把衣服拧干时卷在一起,那些药一点用也没有。他们卖我假药。” 曹晟说。 穆阳沉默不语,站在暴雨之中。他的微长的头发都贴在脖子上,洗刷出一片冷白色的后颈。这时肌肤上却有血珠滑过。 “你还记得阿敏吗?”宁之敏,一个与他们同龄的女孩子。曾经在酒店里做前台,总被喝醉酒的——或是装醉酒的中年男人骚扰,他们帮她出过气,然后成了朋友,会顶着圆圆脸笑眯眯地管人叫哥。“阿敏也死了。” 曹晟躺在血水里。 “她找了一个男朋友,做走/私的,阿敏不知道。如果知道了,她会跑的,她知道干这行的都没什么好人。但是她不知道。那天货被截了,债主找上门,那男的没钱赔。他就想了一个别的招。”曹晟望着天上的月亮轻声呢喃,“我不明白,女人的身体就这么值钱吗?” ——这混账与那家夜店的老板认识,狐朋狗友。夜店中背地会经营什么生意,他都很清楚,因为他也是常客。于是他们把宁之敏骗到店里去,说是带她认识朋友。一杯酒,一杯酒,又一杯酒,毫无防备的、全然信任他的女孩就这么醉了。 醒来,在床上。身边是四五个陌生的肥头大耳的男人,身下是血。 她什么都明白了,癫狂般笑着叫着跳进了珠江。 周鸣鞘的烟燃尽了,但他只抽了两口。火星烫伤了他的手指,他才微微垂眼。这片光怪陆离、五光十色的土地,这个装满了快乐和潇洒的城市……原来只是载着血与泪的泡沫,于他们而言,只是沉默着长大了血口的巨兽啊。 穆阳依旧站在雨里。 曹晟不管他,自顾自地继续说:“所以我带着刀,带着人,去了他家。”说的是宁之敏那个该死的男朋友。“刀刀都见血,刀刀都避开要害。他躺在地上动不了了,叫人带他去医院。给他钱,他不敢说话。” 曹晟到底学会了那些奴役他的人的手段,然后如此心狠手辣地去对付别人。他沦落成了同类人。 “我本想直接去店里,给阿敏报仇。运气不好,撞上交警出队。”曹晟解释,“我必须做这件事,所以我不能进去。我拿你背锅,是我对不起你。” “但我今天到店里,开门见山地问,是不是你杀了阿敏。他笑着问我,叫我看看这满屋子里的年轻的女孩……都是他杀的吗?” “那些姑娘好年轻啊阳哥,”曹晟笑了,像从前一样喊他的名字,“比阿敏年纪还小。她们凑上来喂我喝酒,亲我的脸,然后去解我的腰带。我把她们甩开,我醉了,像个傻子一样大喊,我说,你们是被骗过来的!你们上当了!你们被利用了——你们为什么不逃!” 他顿一顿。 “然后她们冷眼看着我,说她们当然知道上当,当然知道被利用,可是……可是骗她们的不是老板。是她们自己……她们自己。” 血灌进曹晟的喉咙,他剧烈地咳了两声。他的声音逐渐变得沙哑、模糊不清:“一个人上当了,知道自己出不去了,觉得这辈子完蛋了,就想方设法骗自己的朋友来。她们不能忍受泥潭里只有自己,于是一个一个,就成了一群。这样没什么不好的,她们说,比在厂子里赚钱来得快。有包,有化妆品,有钱花……不过是张开腿的事,何乐而不为呢?” 穆阳一声不吭,但他忽然看见,曹晟的眼角流下晶莹剔透的、含着血与恨的泪珠。 他笑着说:“你说得对,穆阳,我和他们一样。我用虚假的钞票,我用冷眼旁观的残忍,我就这么看着……我用这些杀人。我用这些杀死她们。我姐是怎么死的?问得好。我姐就是这么死的。她是我害死的。我真混账。” * 把曹晟送到医院时,医生说,再晚来一步,他的耳朵都保不住了。 血汩汩地流,像火山爆发一样,像岩浆滚滚,他像被淹没的庞贝古城。在一瞬爆发,然后在一瞬死去。医生给他缝合的时候,嘱咐他麻药会有些疼,你得忍着。曹晟没搭理。那时穆阳和周鸣鞘杵在一旁,看着针管刺入曹晟的身体……他的手把裤子都扯烂了,但他一声也不吭。 甚至只有疼痛才能让他们意识到自己还活着。疼才能解除麻痹。 穆阳好像明白,又好像不明白。周鸣鞘拿不准。因为他的穆阳只是垂着眼睛站在一旁,他忽然在他微微蹙起的眉间看到了二十岁的人不该有的疲惫。他们究竟是螳臂当车,究竟不值一提。这个世界对他们如何,谁在乎呢。他只想起那些飞扬的假/钞,曹晟在夜店门口对那些女□□打脚踢,叫她们滚得远远的不要再来,想起曹晟说,你们都是王八蛋…… 好像忽然看见了他冰冷外壳下,那个迷茫而痛苦的少年的影子。 原来如此。 曹晟坐在走廊上等着护士喊他缝针时,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走廊是一个大喇叭,将他的声音回响得越发吓人,最后,地上一滩血。穆阳赶来时,他人已经被送到抢救室里去了。穆阳手里拿着一沓化验单,那时天已经慢慢地亮了,他们纠缠了一个晚上。一线天光顺着窗户溜进来,他却站在太阳找不到的地方。 “他有肺病,抽烟抽的,长了两个小瘤子。”穆阳平静地说,“我让他攒钱,就是让他治。他从来不听。” 他鼻子上也贴着一只创可贴,显得他像一只爱打斗的小豹子。他们身上破破烂烂,又都是血,尤其穆阳还留着长头发,于是都知道他们不是什么好家伙。医院里的人都绕着他们走。但他们习惯了。 穆阳坐下来,点了一根烟,周鸣鞘抬头看他。 周鸣鞘说:“还抽,你也要得肺病。” 穆阳看了他一眼。 他自顾自地吸了两口,到底把烟灭了。他把腿一伸,靠在墙上。 周鸣鞘忽然明白了那天穆阳说的话。曹晟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关于曹晟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这件事,周鸣鞘再也不会弄明白。因为从此以后,他再也没有见过他。那一日穆阳在医院里等了很久,察觉出不对时夺门而入,才听护士说,那家伙早就走了。悄悄地,没脸见人似的走了。 穆阳看着小包扎室里一地的血与绷带,轻轻地笑了笑。 一周后,穆阳收到包裹。信封里装着他的那只银项链。曹晟的字还是那么丑,歪歪扭扭地写了一句话:“不欠你。”他最后留下些什么也是这样不肯低头的倔强。关于曹晟的最后一点传闻,穆阳还是在老陈那里听到的。那天他路过楼下的面馆,老陈整光着膀子靠着窗户吃面。 他看见穆阳,伸手招呼他,给他叫了一份绿豆汤。 旁敲侧击一般问:“摩托车,取回来了吗?” 穆阳说还没。 老陈问:“曹晟呢?” “不知道。” 老陈沉默片刻,放下筷子。他撑着下巴:“我听说秀湾区前两天出了一桩大案子,三死一伤。其中有一个是他们追了很久的逃犯,跨了三个省,一个大型洗/钱组织的头头。他向来很谨慎,这回不知怎么,被人捅死了。”老陈慢慢地说,“案发现场有一把钥匙,一个地址。他们顺着找过去,在工厂里破获了许多造假工具。是很先进的技术,特制的颜料。经侦的人介入了,现在搞得轰轰烈烈。” 老陈说:“现场被人放了火,尸体都看不清脸了。但是其中有一个,法医说,右手骨曾经粉碎性骨折,接不好。”他扭开脸,“你觉得,是他吗?” 穆阳不知道,他也不想知道。 他沉默地喝完那碗绿豆汤,没再和老陈说一句话,起身离开了。 他忽然很想大哭一场,他最后的朋友也离他而去。 他回到家里,一声不吭,直到周鸣鞘走上来,他轻轻地抱住他。 周鸣鞘不必多问,只一眼,他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他轻轻拍着穆阳的后背,忽然想起一件事。 “那只项链里,是不是放着一张照片?” 穆阳难得乖乖待在他的怀里,他的声音穿过自己的胸膛,贴着周鸣鞘的,再穿过周鸣鞘的骨骼,传导到他心里。“是。” 周鸣鞘咽了一口口水:“是什么。” 穆阳说:“无足轻重。” 然而周鸣鞘伸出手,轻轻捧起他的脸。他一遍遍的用拇指摩挲穆阳的耳下,穆阳就像一只落魄的流浪狗,终于在世界尽头找到主人似的,簌簌地颤抖起来。最后他握住周鸣鞘的手腕,轻声告诉他:“是平南。” 他说:“是七岁以前的平南……” 是我再也回不去的故乡。 第20章 20 然而这些都是后话了。那一天,曹晟离去的那一天,穆阳站在朝霞中,身披温暖日光,心胸却冷得像三月寒冬。 那一天,这些事情还没来得及发生。 曹晟下手也狠,当时把穆阳撂在地上,柏油路面凹凸不平,还散落着不远处五金店废弃的钉子与小型钢管。脆弱娇嫩的皮肤和它们一打照面,被划出血口,穆阳险些破相。 伤口很深,大裂谷似的,穆阳却一而再再而三不耐烦地说没事,周鸣鞘冷笑,说你他妈给我闭嘴。 穆阳看了他一眼,乖乖地闭嘴了,拿着挂号单坐在走廊等,周鸣鞘就去门诊处给他交破伤风的钱。 然而他很少去医院,这几乎是周鸣鞘第一次独自走进医院。他很少生病,再加上人生地不熟,一头雾水,周鸣鞘就苍蝇似的迷路了。他得在住院区的护士站找到注射科,然而这该死的病房怎么每个都长得一模一样? 周鸣鞘只好用笨方法,一个门接一个门的仔细看。 于是他没想到,他在其中一间住院病房门口的姓名册上,看见母亲的名字。 三床,沈银珠。 周鸣鞘在门口站了片刻,像僵住似的,回不过魂。 他鼓足勇气推门进去,回应他的却只有风。 清晨的煦风穿过窗户,吹起纱帘,进入走廊,席卷着跑过他的耳边。风仿佛带着母亲身上独有的一丝草的清香,然而转眼又消失不见,周鸣鞘根本抓不住。 ——三床空无一人,只有一个陪床的小姑娘坐在窗边,端着一碗银耳羹抬头来看。她被周鸣鞘盯得面红耳赤,一时间赧住,不好意思地冲他笑笑。 周鸣鞘的心便“砰砰”跳起来。从来没有跳得那么快,那么急,好像要飞出去似的。于是他跟着他的心,急不可待地在走廊上奔跑起来。曾经他畏惧与母亲再见面,可是此时此刻,经历了这惊天动地的一晚,他好想见她,他只想扑到他最熟悉的母亲的怀抱里,紧紧地握着她的手。 把那枚骨戒还给她。 周鸣鞘一路飞奔找到了护士站,坐在台里的小护士被他吓得不轻。 她听着周鸣鞘上气不接下气地问,那个叫沈银珠的病人去了哪里,呆了片刻,才“哗啦啦”地去翻记录本,半天“啪”地一合,对上周鸣鞘那双几乎燃烧着火焰的眼睛:“她出院了。” 周鸣鞘执拗地追问:什么病?严重不严重?去了哪里? 护士柳眉倒竖:你是谁?关你什么事?这是病人的隐私,不能告诉你。 周鸣鞘垂下眼睛:她叫沈银珠,是我妈妈,小个子,黑,眼睛很漂亮。她不要我了,可是我想见她。 护士长一直竖着耳朵听他们说话,闻言抬起头来:我相信你。你和她长得五分相似。 她看周鸣鞘的眼神,不知是怜悯还是遗憾,“她出院很久了。那名单一直没换。病,没治好——甲状腺的病。去哪了,我也不知道。” 护士长说:“只记得她身上有很重很重的鱼腥味,怎么洗也洗不掉,大家都捏着鼻子,不肯和她在一个病房。你到海边去找找吧,到十三涌去,”护士长说,“她像是生活在海上的人。” 可她曾经是生活在山林里的人。 周鸣鞘只浑噩了一瞬间,低着头不说话。 但他的心也只在那一瞬间消沉。很快,他又振作起来。 他早已习惯了接踵而至的灾难,早已习惯了世界如海啸孤岛、如裂谷山林。他少年人的肩膀坚硬得太早太快,如今已足以承担起这一切。于是礼貌地道了声谢,又面不改色地询问注射科在哪。 他根据指引终于找到护士,拿到了破伤风的针,回到B号楼走廊找穆阳,穆阳正眯着眼睛靠坐在破旧的浅绿色的长凳上,听见响动,抬头看。 一线晨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好长。雪白的墙,草绿的椅子,穆阳是这副油画里的唯一主角。 然而他的脸好红。走近了,周鸣鞘能感受到他炽热的呼吸。 周鸣鞘皱眉:“你脸怎么……” 话还没说完,被穆阳打断。穆阳站起来,摇晃了一下,周鸣鞘伸手去扶,然而穆阳说:“你怎么这么慢……” 声音很低,像撒娇似的,带着一些委屈,小动物一样挠得周鸣鞘心里痒。 然后穆阳对他说:“头疼,周鸣鞘,我头好疼。”他说,“为什么这么难受?我难受,你抱抱我。” 话音方落,眼睛一闭,向前倒去。 周鸣鞘将他接到怀里。他又冷又硬的石头一样的心都被穆阳的呼吸烫化了。 穆阳发了高烧,原因简单——和曹晟打架,浑身都是伤,又倔得像头驴,不肯立即找护士消毒做包扎,耽搁了一会儿,身体里就有炎症。 他昏倒,护士赶过来,四面八方伸来手要把他搬到担架上,周鸣鞘却不肯。他环腰搂腿地把穆阳抱起来,紧紧抱着,亲自送到病床上。 他给穆阳盖紧了被子。 他背对着穆阳坐,坐在他床边一只小小的矮木椅子上。他趴在床边,极小心翼翼地,将一只胳膊搭在他的枕边,等穆阳睡醒。 他枕着自己的手臂。 穆阳离他极近,几乎是触手可得的距离。他能清楚地看见穆阳脸上的绒毛,那些被柔和的日光勾勒的,毛茸茸的轮廓。 能嗅到穆阳的呼吸。 他微垂着眼睛,就这样安静地沉沉地盯着穆阳看。窗边飘着一道薄薄的白纱,将午时热烈的阳光筛得又细又密。它们像浮动的麦浪一般趴在穆阳身上,周鸣鞘伸出手来,几乎有些嫉妒。 阳光占据了他的穆阳。阳光要将他掠夺回去。 周鸣鞘被自己近乎病态的占有欲逗笑了。他心想:你怎么连太阳的醋都要吃? 他看着穆阳的眼睛。 穆阳睡梦中微微蹙着眉,睡得不太安稳。周鸣鞘伸手,揉开他的眉头。 他不是没和穆阳如此亲近过——甚至还要更亲密——他们一起睡过一张床,接过吻,他抱着穆阳的细瘦的腰坐在他的摩托车上疾驰过港城的大街小巷,他拥着他的手、他的胳膊、他的每一处身体在狭小而逼仄的房间中跳舞…… 但都不比这一刻,在静谧的阳光中,他的胸膛里波涛万丈。 他一时间有一种错觉,仿佛他已和穆阳这般相互守望着过去了很多很多年。仿佛他已经在无数个日夜里这样凝视过他的眉眼,用目光勾勒过造物主赐予他的每一分狡黠而高傲的美色。 你守过一个人吗? 你守着一个人,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去管。病房以外的事情都与你无关,世界的喧嚣和烦恼都不是你要考虑的事情。你就这样沉默无言地待在房间里,只做一件事:记下他肌肤的每一寸走向,数清楚他根根分明的睫毛的数量。你这就样守着他,凝望他的五官,擦拭他的身体,你替他盖上柔软的雪白的被子,然后撑着胳膊坐在一旁,极有耐心地等一个虚无的结局。 于是你的爱在这漫长的时间里被无限放大,你一生的所有柔情在这一刻尽潺潺地流向他。 你才意识到…… 原来你这么爱他。 周鸣鞘这样想着,低下头笑了。他曾经把对穆阳的悸动归结于少年人的荷尔蒙分泌,以为它是热烈的碰撞,碰撞后各奔东西也没有关系。但如今看着穆阳,他惊觉,哪怕有一天,这个人老了,容颜不再,青春已逝,也许他还是愿意这般等着他。 他将穆阳的手从被子下方捉出来。他睡着了,只能任周鸣鞘为所欲为。 周鸣鞘慢慢用自己的手掌去摩挲穆阳的。他们的掌心的纹路在这一瞬如山川沟壑一般打了个招呼。他一遍遍的抚弄着穆阳的手指,饶有趣味地在他的手背上画圈。直到他玩累了,将穆阳的手紧紧握住。 他叹了口气,支起身子,俯身在穆阳脸前。 他伸手按住了穆阳的唇瓣。柔软而温热,血一样的颜色。周鸣鞘眼神微微一暗,一遍遍擦拭过这片隐秘的角落。 他最终没有忍住,低头。 品尝的是这世间最纯粹的欲望的味道。 风吹过的病房里回荡着无名叹息。 第21章 21 穆阳睡了很久,他很少有这样的机会安安稳稳、舒舒服服地藏在被窝里,不用操心这个月的房租交不交得起,不用计算今天的电费还够用多久。 因此他也做了极其漫长的梦,梦里回到故乡平南。他坐在家里小卖部门口的长板凳上发呆,周鸣鞘越过那堵白墙,掐着两根狗尾巴草跳下来撩拨他的耳朵。 耳朵不争气地又软又红。 他醒来后狼吞虎咽般喝了一口温水——周鸣鞘不准他喝冰水——然后皱眉摸着自己的下巴:“为什么我嘴上破皮了?” 周鸣鞘正坐在一旁翻报纸:“水喝的太少,干。” 穆阳狐疑:“像被人咬了。” 周鸣鞘面不改色:“没人咬你。口腔溃疡。” 穆阳歪着脑袋看他,眯眯眼睛像一只得意的小狐狸。他好像看穿了周鸣鞘的谎言,但似乎又不在乎一般,他最终放过周鸣鞘,扭开脑袋去和小护士说话。 护士来给他换药。 他小腿上有一条很深的伤口,险些刮着骨头,缝了十几针,必须住院观察。打点滴,大多是一些消炎药,除此之外每天还补充葡萄糖。于是穆阳哪儿都不能去,只能吊着腿被锁在床上。 护士大多是女孩,中专毕业的护理专业学生,都很年轻,是十七八岁的身体与眼睛,穆阳闲极无聊,故意又乖又甜地笑着和她们说话,将她们哄得眉开眼笑,打针都手软三分。 穆阳是个情种。女孩们喜欢他,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于是他故意抬起手,装作不经意一般,风一样卷过女孩柔软而纤细的腰肢,撩过女孩耳边的碎发,最后轻轻碰一碰女孩们的鼻尖,“你这么漂亮,怎么不去拍电影?” 护士们“呀”的一声叫起来,装作羞红着脸赧然地瞪他一眼。然而得到他一句很无辜的“抱歉,无意冒犯”,才拿着腔调回一句“没有下次”,之后心花怒放地离开。 周鸣鞘冷眼瞧着他。 穆阳回过头来说:“你吃过人豆腐吗?”他笑嘻嘻的,“和女孩们打情骂俏,占一点便宜,就这么多了,到此为止。再过分,会被人骂性/骚/扰。” 周鸣鞘慢条斯理地抖了抖手中的报纸,将羊城晚报叠起来放在一边。他继续慢条斯理地做事,倒了一碗热水放在桌上,并不搭理穆阳。 穆阳悻悻地说:“你这人一点情/趣都没有。” 周鸣鞘“嗯”了一声,“是啊。”他说,“我是一个老古板,怎么办?” 穆阳觉得无趣,头一扭,不再废话。 他以为这事就算揭过去了,结果当晚,周鸣鞘陪床,病房里恰巧只有穆阳这一号病人,睡梦中,他迷迷糊糊地听见有人“咔哒”地将房门锁紧了。 穆阳翻了个身,揉着眼睛想要看个究竟,手才刚抬起来,被人逮住了,紧紧地钳制在身下,穆阳只感觉胸膛上卧着一只虎视眈眈的狼。 周鸣鞘翻身上床,跪在穆阳身上。他的腿钻空找了位置横插在穆阳的腿边,两人乱七八糟地缠在一起。他抓着穆阳的手腕,低声说:“不是喜欢动手吗?”他说,“来撩我。” 穆阳想说,你这豆腐……我可吃不起。但是看着月色下周鸣鞘暗含笑意的、冷冽的一双眼睛,一时间怔住了,唇齿一动,没说出任何话。 周鸣鞘就低头贴近来:“嗯?” 穆阳说:“……你先下去。” 周鸣鞘置若罔闻,舔他的耳垂:“不是要情/趣?” 耳尖立刻红了,穆阳别过头想逃,又被周鸣鞘扭回来:“又不要了?” 穆阳是病人,每天打点滴,吃的又是医院食堂清水一样的饭菜,哪里有力气反抗他。于是咬牙切齿地说:“你给我下来。你等着。” 周鸣鞘干脆手一松,完完全全躺在他身上,狼狗一样啃咬他的脖子:“嗯,我下来了。” ……不是这样下来。穆阳心想。 他只能无可奈何:“你到底要怎样?” 周鸣鞘便游刃有余地捉弄他:“不怎样。你觉得呢?” 他贴在穆阳的耳边说话,热气拍得穆阳浑身微微地颤。 他想起小时候外公带他去捉兔子,他们在草洞旁边蛰伏一整个下午,等那只倒霉的白野兔蹦进去,撂下麻网,兔子就会奋力地在网里挣扎。他现在被周鸣鞘抓在手里,狼狈得和那只兔子没什么区别。甚至还会更可怜地被坏心猎人捉弄。 穆阳只好服软:“都听你的。” 然而这句话刚说完,敏锐地察觉到身下什么东西滚烫地立了起来。 穆阳立刻挣扎起来,被周鸣鞘摁住。周鸣鞘说:“豆腐还吃吗?” 穆阳终于明白,原来他又在吃醋。 他抬头想咬周鸣鞘的下巴:“你有病!你……”却被他躲开。 他被周鸣鞘捂住了嘴,一下没注意,发出“呜呜”的声响,像委屈巴巴的狗崽子一样可怜,把周鸣鞘逗笑了:“问你话呢。还吃吗?” 屋里寂静了许久。 直到穆阳愤怒地张开嘴,在周鸣鞘掌心留下一枚牙印,周鸣鞘才放开他。穆阳恨恨地扭过头去:“不吃了。” 周鸣鞘学他,像他撩拨小护士的碎发一样,挑玩他白皙的脖颈边微长的散发,卷来卷去时再次逼问:“真不吃了?” “不吃了!” 屋里传来被褥窸窣的声响,周鸣鞘再次掠夺走穆阳的一个吻。 从那以后穆阳没再搭理他,甚至不看他。他每天气鼓鼓地缩在被子里,周鸣鞘也不去打扰。周鸣鞘只是耐心地替他记着几点吃药,几点打针,几点要请医生来看看小腿上的伤有没有必要再缝两针……他像得了便宜的猎人,不再对自家饲养的野兔有什么无礼要求。 穆阳就指使他做这做那来撒气。 要吃家楼下的煲仔饭,十三行门口的肠粉,上下九的钵仔糕,南记的冰镇双皮奶和雪糕。天气那么热,站在太阳底下不动都出汗,他无理取闹,周鸣鞘却心甘情愿惯着他,把他想要的所有都搜罗来。 往往他给穆阳带来的一碗绿豆沙,盒盖上还冒冷雾。穆阳喝了一口,觉得喉咙都爽快,回头看到周鸣鞘抱臂坐在椅子上,汗珠粼粼地坠在鼻尖,垂着眼睛打瞌睡,心就软下来。 于是施舍般舀了一勺递到周鸣鞘面前:“吃。” 周鸣鞘睁眼,看了一会儿,不去含勺子里的绿豆糖水,反而凑过来在他手腕上留下轻轻一吻。 “甜。”他这么说。 穆阳“啧”了一声,有些嫌弃地甩甩手腕。 日子这样过去,穆阳的伤也好得差不多。 然而穆阳拆完小腿上的线,临要出院的那一天,却趁周鸣鞘不注意,一蹦一跳地溜出去。 周鸣鞘找不到他,末了回到病房,发现这混账已经乖乖站在窗边等。 他本是有些生气的,可是看见穆阳的背影被月光勾得那么单薄,不气了。 周鸣鞘叹了一声:“又干什么,祖宗。” 穆阳回过头,周鸣鞘瞧见他脖子上的那枚银项链。失而复得,兜兜转转又回到他手里。周鸣鞘一怔。 “有人给我寄包裹,”穆阳说,“护士叫我去拿。打开来看,就是这东西。是曹晟寄的。” “他人呢?”周鸣鞘对这个人没好气。 “不知道。”穆阳回过头,“我有种预感。我不会再见到他了。他没有来看过我,对不对?” 周鸣鞘不说话。 “以前我也和人打架,最严重的一次挨了一刀,手腕骨裂,还得缝针,反正也住院了。他来看我,带着他自己煲的鸡汤。太难喝了,乌鸡汤好苦,他就骗我说是他妈妈煲的,真有意思。”穆阳说,“我不知道他母亲去世了……可我应该知道的。周鸣鞘,如果一个人没有牵挂了,会做出什么事?” 穆阳打开项链坠子,取出一张照片。那是平南镇,周鸣鞘当时不知道。他也没去过。 穆阳只是故作无事地摇摇头,忍着痛踮起一只脚,一跃蹦到窗台上。他挨着窗框坐下,不安分地晃动着那两条腿,探出身去找头顶的圆月亮——好危险的动作,但周鸣鞘没有喝止他。 “我听护士站的人说,你在找人?”穆阳回过头。 他明明什么都知道了,却还是来问周鸣鞘。爱人之间总是有这种试探,想知道你会不会把你的一切都坦诚相告。 周鸣鞘沉默片刻:“她在这住过。甲状腺病,出院了,我错过了。” 他们说的是周鸣鞘的母亲,沈银珠。 穆阳看着他:“如果你找到她,你要做什么?” 隐晦月色只照亮他的下颌一线,周鸣鞘看不清他的眼睛:“不做什么。说说话。” 穆阳话锋一转:“如果找不到呢?” 周鸣鞘不答,穆阳笑笑:“我忽然发现,这个世界其实挺大的。街上摩肩接踵,但手一松,人就走散了。从此以后,再也不会相见。念念不忘,未必有回响。” 他低头凝视那张泛黄的平南镇的照片许久,忽然将它撕作千万碎片,胳膊一扬,洒到空中。一片片的纸屑像雪花一样飘落着,他为自己下了一场岭南的雪。 “平南镇已经变成工地,来日会建起万丈高楼。”穆阳说,“我不想了。我该醒了。” 周鸣鞘走上前去,将穆阳从窗台上抱下来。穆阳难得这么听话,没有反抗,甚至乖乖伸手勾住他的脖子。周鸣鞘觉得自己在抱一个委屈的小孩。 穆阳明明可以下地,但他没有,他就这样赖在周鸣鞘身上哪也不去,将头埋在他的颈窝里。 他与周鸣鞘肌肤相亲,于是周鸣鞘说话的声音从骨头、从血肉传来:“不开心?” 穆阳低声答:“想哭啊,小狼。” 他声音里已隐约带着哭腔,是失去一切的人歇斯底里的愤怒和指责。 于是周鸣鞘顿了顿:“不要哭,”他说,“不准哭。” 这样哭出来,冰冷的城市世界会嘲笑你。路灯就是它们的眼睛,它们把你的悲痛照成影子粉饰肮脏与不堪。 他把穆阳放在地上:“不开心,我们就出去。” 他拉起穆阳的手:“走,我带你去放火。” 第22章 22 他说放火,就真的放火。 他带穆阳到一处烂尾楼——这是他在珠江河畔打杂工时发现的。他观察过这栋楼许久,打听到消息:原来它本该是一处写字楼,建好后要作为金融中心,但是中途投资方因资金流转的问题撤投,不建了,成片的玻璃来不及安装,碎在千八百片躺在水泥地上。 冰冷的水泥钢筋像蛰伏的巨兽,格格不入般耸立在老城区里。 穆阳后来说,应该感谢这些钢筋水泥。 没有它们,人类凶残的本貌早就破笼而出。社会文明空有其外皮,骨子里却还是丛林弱肉强食的原始社会。 周鸣鞘带着穆阳爬到最高处,坐在没有遮挡和防护的水泥边缘。脚下是车水马龙、灯火辉煌,整一个港城五光十色。 他四处找来木柴,堆在一起,轻车熟路地翻出打火机。火苗“簇”地燃起来,他蹲在一旁用一根钢筋翻动,将火烧得热烈。这是他在遥远的长白山脚学的招数,老猎人教他生火。“有火,就有光。有光,”老猎人当时吐了一口烟圈,“就有活路。” 于是天地间只剩下这一团野火,“噼啪”地炸裂着,火焰和白雪一样,是这个世界执拗的神明。 穆阳垂眼看着这些火星。火星像飞花,落在他的眼睛里。亮堂一瞬,又黯淡,闪烁的中途,倒映城市的灯火。港城总是灯火辉煌。 穆阳问:“他们在做什么?” 周鸣鞘说:“赚钱。” 穆阳说:“你知道钱是怎么赚的吗?” 周鸣鞘沉默,穆阳告诉他:“钱啊,我们就是盲目地把时间兑换成金钱。” 他们从没在这个角度看过这座他们赖以生存的城市,于是长久无言。肩膀挨着肩膀,心脏跳动。他们闲聊,天南地北。最后说道你这样背着护士姐姐带我逃出医院,明天要挨骂。 周鸣鞘却回过头来,垂眼看他。他伸手触碰穆阳的睫毛,微微一颤,像细雪松枝过眼。 他说:“挨骂就挨骂。你开心就好。”你开心比较重要。 穆阳忽然重重地出了一口气,露出笑,心里升起什么东西,向后瘫倒过去。他用手撑着少年人瘦削的脊背,仰开身子,瞧着天穹云雾后的星与月,半晌轻轻地说:“你喜欢我。” 天地间阒寂了许久,只有木柴爆裂之声。 然后听见周鸣鞘说:“对,我喜欢你。” “你喜欢我什么?” 周鸣鞘把问题推回来:“你觉得呢?” 穆阳觉得他无耻,扭过头笑了:“我不知道。”但他补充道,“我没有爱过人。” 周鸣鞘慢慢地躺到他身边,伸手拨弄他的耳朵:“我喜欢过。一瞬间。” 穆阳看他,眼里瞬间弥漫上一层吃醋般的冷淡,沉着脸推开他:“哦。” 周鸣鞘把他哄回怀里:“不是你想的那样。” 还记得那匹马吗?周鸣鞘说,那天给你扎头发的时候,说我曾经这样给我的马梳小辫子。穆阳说记得,记得你是个王八蛋,把我和马作比较。 周鸣鞘告诉他,那匹马死了。 那是师父送他的马,亲自养的,是一只很漂亮的栗色三河公马。很高,鬐甲几乎顶天,腰背宽广,有一双石黑色的明亮如卵的眼睛,脾气柔顺,看见主人,总忘记自己已是一只能一蹄子踹得人肋骨尽断的成马,撒欢就冲到人怀里,低下头来兴致勃勃地舔周鸣鞘的脸,恨不得把他吞到自己肚子里去。 周鸣鞘一度在马棚里和它同吃同睡。 母亲向来讨厌他与这些东西为伍,禁止老猎人教他用枪。只是这匹马,她拢着袖子远远地站在山头看,看着她的孩子如神子一般迎着夕阳纵马飞奔向山脚密林之中,叹了口气,没有阻拦。 周家找上门来后,要带他回北京。他们嘱咐周鸣鞘,什么也不用拿,吃穿用度,家里都有。说话时嫌恶地看着棚屋里破旧的锅碗瓢盆,言外之意不必多猜。周鸣鞘没吭声,只提了一个要求。他在哪,马也在。 没人拗得过他。他随了母亲,有顽固的深扎在土地里的根系。他们只好开来货车,载着人和马,一路从关外开进北京城。从此,那匹马被拴在人造的草场边,每天垂头丧气地站在低矮的马棚下,吐着浑浑臭气,望向长河日圆之处。 周鸣鞘打来马草喂它,它低头嗅了片刻,不吃,看着周鸣鞘。周鸣鞘在它的眼里看到跨越种族的悲哀,在它的眼里看到和自己一样的凄凉。他伸手抚摸它的身体,昔日油光水亮、闪烁着草原辉光的毛皮如今黯淡失色,干枯似野火席卷后的山坳。他的心比滴血还要痛,这时,马凑过来,伸出舌头轻轻卷他的手腕,发出一声低鸣。 周鸣鞘听懂了。他抱着它的脖子,轻声问:我们好久没有一起出过门。我们再去一次,好吗? 马摇起尾巴,伸长了前蹄。它在狭□□仄的马棚中打了转,蹄子轻轻刨地。 周鸣鞘打开了马栏的锁。 他不戴护具,不用马鞭,不需要任何他们嘱托的,“它到底是个畜牲,小少爷还是留个心”的废话,他轻快地发出一声长鸣般的哨响,然后如多年前在长白山脚做过无数场次一样,翻身而上。 马瞬间疾驰而出。马蹄声清脆利落,飒沓如流星。他们像风中矫健的草籽,毫无顾忌,狂奔着要向生养他们的故乡去。叫声和笑声被风吹散了,鬃毛猎猎翻飞,身上有了汗。五花马,千金裘,他们奔出二环,上了高架,四处都是人的尖叫,然后进了公路,两侧的高楼大厦越来越矮,平房越来越少,最终来到内蒙古的水与草之间。 这是气急败坏的“家里人”已经追上来了。四个轮子,跑得总是比几条马腿快。他们带着滚滚的尘烟飞奔而来,要把这不懂事的两个孽畜抓回去听候发落。周鸣鞘回头看了一眼,脸上露出不屑的嘲笑,两腿轻轻一夹一扭,带着马向灌木群去。 然而那是一个暴雨天,天上一声惊雷,“哗啦”地成盆浇落。他们刚躲进树林之中,大雨席卷,泡得脚下的泥土松软粘稠,抓不住沉重坚硬的石块。然后闷闷的“轰”响,水流裹挟着泥土、石块、树枝和一只蒙古百灵冲向他们。 他们被冲到山脚下。周鸣鞘紧紧抓着马背,但还是被千斤的力道甩到地上。“咔”的一声轻响,他知道身上一定断了几根骨头。而马到底是草原的孩子,它蜷缩着前腿,奇迹般一点事都没有。它孜孜不倦地舔舐周鸣鞘,把他的脸舔得又红又黏,就是这样坚韧而执着的舔舐,让周鸣鞘从鬼门关前回心转意。 他费力地睁开眼睛,伸手揽住马的脖子。马“呜”了一声,跪在他身边,用头枕着他的胸膛。周鸣鞘偏过头,声音沙哑,却非要说话:“开心吗?”他问那匹马。马没有说话,它不会说话,但它不必说话。 这个世界本来就不用说话。 周鸣鞘艰难地爬起来,一瘸一拐扶着马肚子走路。那只蒙古百灵折了翅膀,浑身是血,奄奄一息地卧在他怀里,周鸣鞘抱着它。他们掉在一处河滩上,水流渐渐湍急。他们沿着锋利的石块走,流下一串水迹,最终坐在高处。他生了火,靠在马身上,这时才觉得浑身剧痛,仿佛每一根骨头都被人敲碎了,碎成一瓣瓣一朵朵的花,针刺一样扎在肉上,而他的喘息越来越重。 他浑身烫得像火,鲜血撕扯着生命从伤口处汩汩外流。眼前开始模糊,头脑开始昏沉,周鸣鞘阖眼。雨停了,时间安静下来,忽然传来风铃一样的清脆声响,他只以为是自己听错。于是他伸手,马懂事地低下头,让他拍了拍自己的耳朵。他抬起脸,看自己的马最后一眼:“走吧。今天天气很好。你该回家了。” 而马从喉咙里憋出一声打卷的嗝鸣。 周鸣鞘笑笑:“我就在这里,哪儿也不去。这里舒服。” 马站起来,石黑的眼睛瞧了周鸣鞘许久。终于,它扭头,沿着河道慢慢消失在灌木之中。那时正是月夜星斗,周鸣鞘嗅到草原上的泥土的芳香,觉得自己是天地间一叶轻快的小舟,终于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这时他想起母亲,心里才有一点悲切,心说,如果能再看一眼呢? 然而就当他这般躺在乱石堆上等死时,忽然,听见了马蹄声。睁开眼,一团火由远及近,像萤火虫一样,一个女人坐在他的马身上走来。 周鸣鞘爬起来,第一次对马发火:你怎么不听话! 他知道他们已在包围这片不值一提的灌丛与树林,很快就会找到他们的踪影。他被捉回去,大不了痛打一顿,关几天禁闭作为教训,马是活不下去的。它怎么不明白这个道理? 女人从马上翻下来,她身上裹着黑袍子,袖口、领口都绣两朵格桑花。粗黑的辫子系着红绳,戴一顶毛绒的毡帽。她不说话,指了指周鸣鞘,指了指自己的胳膊,指了指身后。意思是叫周鸣鞘随她去,不然会死。周鸣鞘摇了摇头。女人嘴唇上下碰了碰,半晌憋出几个生硬的汉字,语调很奇怪:“为……你的马好。”她比划着。 周鸣鞘明白了。 于是他被女人带回蒙古包里,就扎在山谷之间。她点燃一盏油灯,从箱子里找出绷带。他们谁也听不懂彼此的话,便沉默着。他不问她为何离群索居,她不追究他为何翻山而来。屋子里那么暗,只一盏烛火的光。她替他消毒止血时,眼底被灯照亮,水盈盈的,手掌温柔滚烫…… “像我母亲。”周鸣鞘看着指尖那半根烟,将它摁灭在地上:“像我母亲。所以一瞬间动过心。只是一瞬间。人不都恋母吗?”他轻描淡写地说。 此时火已经烧尽了,只两簇小小的火苗还在树枝上挣扎。穆阳低头看他:“你明知道,你喜欢的不是她。不是她的人……” 而是那一刻荒原般的岁月重归于身体,那是人生中最后一次回到母亲的怀抱。 只是你不敢承认你已经失去。 周鸣鞘半晌才说:“说那么清楚,没意思了。” 穆阳问:“马呢?” 周鸣鞘笑:“我晕过去了,第二天早上才醒。被他们的脚步声吵醒,我跳起来,绕到帐后,马还在那儿,不肯走。我拿马鞭抽它,皮开肉绽,它也站在我身边。忽然扑过来——我以为它生气了,结果,听到一声枪响。” 周鸣鞘说:“我后来才知道,人生的很多事情,原来是来不及告别的。” 他终于把漫长的故事讲完,天是三四点的颜色,黑中泛着微微的白。他站起来,踩灭了剩余的火,朝穆阳伸手:“走吧。回医院去。” 穆阳握住他伸来的手,却不起身:“后来呢?” “什么后来?” “那个女人。” “再没见过。”周鸣鞘说,“萍水相逢,何必挂念?” “我和你,不是萍水相逢吗?” 周鸣鞘看他:“那叫冤家路窄。” 穆阳忽地借力而起,站直了,却不松手:“冤家就冤家吧。” 周鸣鞘盯着他的眼睛。 然而穆阳的眼睛温柔如春水,却滚烫地翻涌着,比灯火、比星星、比太阳还要亮。他看着周鸣鞘,周鸣鞘不慎跌倒其中,听见穆阳说:“不如,从此以后,我代替那匹马。” 野风穿山而来。 --------------------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有一脚油门( 第23章 23 说不清是谁先动手的,那句话彻底断了脑海里名叫理智的弦。他们像野兽,拥抱在一处,然后撕咬。在钢筋水泥之上打滚,在野火旁亲吻,交换血与肉。只能感受到滚烫的皮肤,感受到粘稠的汗与水,感受到对方喘息间将心底暗藏多时的欲/望与占/有喷薄而出,像在狩猎。 直到互相解开彼此的第一枚衣领,才唤回一点理智,同时停下手。 但是周鸣鞘说:“你不敢吗?” 这句话激怒了穆阳:“有什么不敢?” 周鸣鞘答:“好,我们去买酒。” 穆阳听懂了他的话,他惴惴不安的心一时间自欺欺人地安静下来,知道周鸣鞘的意思。喝酒,喝醉。醉了之后,做什么都不算数。 于是他们下楼,追逐过长街小巷。深夜,店铺都落下卷帘门,街上没有人,因此成了他们的天地。鞋底踏破积水,踩过青苔,追逐着捕获,拥抱,亲吻,向前。终于找到一家还在营业的小卖部,买了两罐冰镇的纯生,上了四楼。 没有人开灯,只一片盈盈的月光铺在狭小的空间中。他们扑进床里,伴着唇/齿相/交。听见周鸣鞘“砰”的开了一瓶酒,递到他唇边,他喝了一口,终于逮到空,含糊地对周鸣鞘说:“做过吗?” 周鸣鞘说:“没有。” “我不信。” “你等下试试,不就知道?” 穆阳沉默片刻,终于搭上他的手臂。他一直沉默不语,这时服了软:“我其实害怕的。” 周鸣鞘动作一滞:“你怕什么?” 穆阳反问:“这算什么?” 周鸣鞘看着他的眼睛,千言万语都在他的眼睛里读懂了。 这算什么?算喜欢,算爱?一夜的痴狂,醒来会如何,醉酒之后,头会痛吗?你还是逃犯,我仍是走狗,从此以后,又如何呢? 周鸣鞘吻他:“真不喜欢,就算了。” 可是穆阳又拉住他的手:“不,继续。” 他揽着周鸣鞘的脖子坐起身,唇色水红,垂眼盯着对方的下颌:“人生许多事,也许只来得及一次啊。” 周鸣鞘遮住他的眼睛:“好。一次。” 于是穆阳想是忽地释然一般,力气抽走了,柔软地靠在他怀里。他们用脸颊彼此摩挲,寻找亲热的温度。他解下他的皮带,他脱去他的短袖。相拥时,风把纱帘吹起来,传来遥远的火车的低鸣,周鸣鞘问了一句:“你喜欢我吗?” 没有回答。 从此以后,没有话语,只有年轻的身体与灵魂的喘息挣扎。 那是港城的一个仲夏夜。 在那样闷热的夏夜里,他们相互凝视,相互拥抱,借着一点酒意昏头 那是银色的仲夏夜,月光像银箔一样贴在身上,倒映出那些青涩的汗珠。 “太过了……”他听到自己这样说。 他不慎让眼泪滚落,酸涩中带着咸味。但泪珠又被周鸣鞘亲吻。他不断地亲吻他的眼睛:“哭什么?” 简直像撒娇,哑得惊心动魄。 他感觉到周鸣鞘俯身来咬他的耳垂,咬他的后颈,太过分了,周鸣鞘说:“因为我好爱你,所以这么过分。” 他覆盖其上的亲吻使穆阳丢盔弃甲,被迫发出小兽一般呜呜的声响,扬起了脖子。他的鼻尖、唇峰、下颌再次形成优美的曲线,简直像引颈受戮,把一切都送到身上的猎人手里。 周鸣鞘轻轻握住他的脖子,只用了一点力气,皮肤上浮现出一枚红印。 穆阳的喉结滚动,让他心底那么痒:“……不要那么爱我。” 对方像是生气,惩戒般动:“……为什么?” “……我给不了你什么,周鸣鞘。” 这样的动作简直难以承受。但他忍住了,手上轻轻捏了捏对方的手臂。 混账大发慈悲,低头轻吻他,穆阳睁眼。 水雾漫在浅红的眼眶中,微微烫,像鹿。 穆阳说:“给不了你什么,我怕啊。我害怕这个。” 周鸣鞘抿了抿唇,低头吻他。吻完只说了一句话:“别怕,那是以后的事,现在……” 只需用名字呼唤他。 之后就听见穆阳在一次次空隙中发出的,那些连绵不断的呢喃。 每一个字都在喊他,每一个字都在找他。 于是不知疲倦。 一芥小舟,无力在巨浪惊涛中前行。海浪翻涌,注定只能像叶子一样随波逐流,上下起伏。 穆阳终于忍无可忍,话音里哭腔不加掩饰:“够了!” 周鸣鞘叹气:“不够啊。” 那时正是日初,薄薄的晨光如纱雾一样弥漫而来,浅白中透着一点金,勾勒出床上交错、融合的年轻线条的影子。 他极其狡诈地在最关键一刻停下,听见耳边穆阳的祈求声。 于是他开始算账,把最初提出的问题重复一遍:“我喜欢你……你喜欢我吗?” 穆阳不回答,只是抽泣着说:“……放开我!” 周鸣鞘亲吻他的脸颊:“不是要代替我的马吗?马……起码得喜欢主人吧。” 穆阳的眼睛出神了,他正在看窗外升起的一轮红日。喜欢他吗?他早知道答案,周鸣鞘也知道。可是为什么说不出口?为什么不能说出口?为什么不能明目张胆地爱? 周鸣鞘再次动起来,每一下,用力碾过最致命的一处,恨不得借此烙印自己的姓名作为对天下人的占有宣告。穆阳颤抖起来。 触感如同电击一般顺着神经漫过每一只细胞,每一只都叫嚣着,理智彻底断线。巅峰之后又是下一个巅峰,他觉得自己要死了。这时睁眼看见周鸣鞘。那双眼里有狡猾的耐心,偏执的占有,和最谦卑的祈求。 他想,那就告诉他吧。 告诉他,告诉他。 于是他勉力撑起身子坐,把自己埋进对方的怀里。周鸣鞘伸手揽住他,他贴在周鸣鞘的颈窝间。便觉得像一座孤山,被对方的军队化为己有……然后有一声很轻的应答。 “喜欢。” 周鸣鞘沉默片刻:“没听清。” 小豹子愤怒地咬他的肩头:“喜欢!” 之后再说不出哪怕一句破碎的话语。周鸣鞘好心松开手,他们在同时同地同为第一次,在这一瞬间,朦胧地感知到一点爱。 少年人的爱。 太阳在那一瞬破云而出,一线微光盖在身上。 他闭着眼,迷迷糊糊犯懒,赖在周鸣鞘怀里。 听见有人说:“乖。” -------------------- 作者有话要说: 嗯……就是比较破碎。一些关键性语句已经……大家自由心证吧。反正周鸣鞘挺过分的() 第24章 24 那是第一次的欢愉,几乎也是最后一次。 穆阳在他怀里睡着了,周鸣鞘垂眼看他,伸手撩开他额前被汗打湿的长发,露出那一双微微泛着红的眼睛。他这时才有一点愧疚——只有一点——觉得自己太过分,从他身上索取得太多。但像他这样贪心的猎人是不会后悔的,他只好把这些愧疚变作怜惜与宠溺,都返还到这世间唯一的爱人身上。 他将穆阳抱到浴室去,替他冲洗干净。之后赤/裸地搂着他钻进被窝,一齐白日做梦。 这一觉就睡到下午三点。他们太累了,浑身酸软。然而睁开眼时,穆阳却靠在窗边,嘴里叼着一根烟,听见响动,回头来看他。 他的神态已然变了,不是昨夜那样的柔软、暧昧、勾魂夺魄。他的脸上弥漫着一层冷雾。 周鸣鞘平静地看着他,翻身而起,在地上凌乱的衣物中找到自己的穿上。一抬头就看见了门口处,整齐摆着他的行李。 穆阳替他收拾的。 周鸣鞘回身看他。 穆阳只顿了一会儿,就扭头避过他的眼神:“酒醒了,就该分开了。” 他说得很隐晦。 “为什么?”周鸣鞘问。 烟灰落在手上,穆阳垂眼看:“‘人生路……美梦似路长’。”他用粤语轻声唱倩女幽魂,“很多事,人生只一次的,我说过了。” 他望着窗外:“走吧,你不能再住在这里了。夏天要结束了。” “除了你,港城没人收留我。” “你总有一天也会收留别人的。” 周鸣鞘沉默许久,没有再反驳。死缠烂打的事他干不出。他从口袋里摸出钱包,刚要打开,被穆阳制止:“我不收钱。” “在你这里住了太久,欠你的房租,水电。” “我不要,”穆阳说,“留你是我的乐意,我心甘情愿。收钱,变了味道。” 周鸣鞘拎着行李下楼,特意从小巷中走。这样路过穆阳的窗户时,可以抬头看。可惜那窗户紧紧关着,不露一点马脚。街坊邻居擦肩而过,他锈在原地,忽然意识到自己的人生中,有了第二个可以叫做家乡的地方。但这个家乡也将他抛弃了。 他最终没等到穆阳回心转意,自嘲般笑笑,转身走了。背包压在肩头,千钧重。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走后没多久,那扇窗户悄悄地开了一角。窗台上一根又一根的烟头,穆阳依靠在那儿。他闭上眼,屋里放着CD。 “红尘里,美梦有几多方向? “找痴痴梦幻中心爱…… “路随人茫茫。” 周鸣鞘在城中村喝了一碗粥。是他刚来港城,刚遇到穆阳那一天,喝的那碗三块钱的白粥。当时不觉得,现在入口,怎么觉得米这么干,粥这么苦? 店家问他要不要吃一份肠粉,来一瓶橙味汽水。他婉拒了,他害怕自己忘不掉穆阳。 他在珠江边上站了一会儿,决意继续自己的旅途。他离家出走,翻出军校高墙南下,来到这座城市,本就是要找他的母亲。穆阳不过是一个插曲,他该回到原先的路上……不过插曲而已。他重复安慰自己。 周鸣鞘在江边抽了半包烟,转身去了医院。他很聪明,医院是他最后的线索。正儿八经的路子行不通,他就得到处打听。他死缠烂打小护士,知道了之前和母亲同一间病房的人的名字。他一家家一户户找上门去,问他们知不知道一点消息。终于有人告诉他,在南沙见过她,那是她举着一把团扇看摊,身后的石蚝墙上铺开晾晒咸鱼干。她头发剪得很短,戴一只耳环,身边靠着一个两三岁的孩子,走路总摔。 周鸣鞘下了很大的决心,才坐上公交车摇摇晃晃。下了车又走路,又搭人家的三轮,折腾了大半天,终于听到海的声音。海声对他来说太陌生了,他幼时习以为常的声响,是风过山野时林摇叶晃的啸音。 那是一个暴晒的艳阳天。 时隔多年,他在广东的海边见到他的母亲。 她变了太多,他几乎要认不出来了。但他们四目相对的一瞬间,他还是不争气地酸了鼻头。因为他的母亲愣了一瞬间,然后对他露出笑。她笑起来依旧习惯生涩而羞赧地去摸自己的耳垂,她左耳的耳垂因为常年戴一只银坠子而被拉长了,她摸着,然后对他露出熟悉的笑容。 身上是大海的腥味,这么陌生。 她哄着孩子睡着了,周鸣鞘走过去。她给他拿了一张板凳,他坐下来,贴着她的肩膀和胳膊,像小时候一样。她娴熟地处理手中的生蚝和鱼竿,将贝壳串成手链等着路过的孩子来买。他们沉默不言,直到她起身,去一旁的清凉摊买来两只冰水泡的绿椰子,递到周鸣鞘手里:“喝一点吧,”她说,“你还像以前不懂事,不爱喝水。嘴巴干了。” 她伸手碰了碰周鸣鞘的脸,然后像是想起什么,有三分生疏地避开他。 他已经是年轻的、野心勃勃的、人高马大的世家子弟。 而她是海边小村旁一个重组家庭的疲惫的母亲。 周鸣鞘没有忍住,一滴泪落下来。话匣子便因这滴眼泪打开了。他不必质问她,问为什么那么狠心将他抛下,将他抛在冰冷的、耸立着铁墙的北京城内,她一看他那双眼睛,狼一样凶狠的眼睛此时鹿一般胆怯,她就知道他要说什么。 她还是这样答:“你有一天会懂的,为你好……” 周鸣鞘打断她:“我不会懂的。没有那一天。” 他回得斩钉截铁,仿佛在这个世界上有了谁做底气。而她不像多年前一般训斥他,她只是笑了笑。她亦变了。 周鸣鞘扭开话题:“什么病?” 他嗅着她身上的海腥味,听见她说:“卵巢癌。” 他猛地抬起头来,但母亲脸上犹有笑意。 他的手伸进口袋里,摸那只钱包。他低声问:“治好要多少钱?” 母亲答:“不是钱的事情。” 他听明白了。 他的肩头一顿,就像挨了一箭似的,身子在咸腥的海风中如浮萍一颤,半晌点燃了一支烟。烟朝大海飘去,转眼不见踪影,女人没有劝他少抽。那孩子还睡在她身边。 周鸣鞘觉得他的声音听起来像被人摁在地上揍过,浑身是血:“多大了?” 她说:“去年结的婚。这是他带来的,和我没有血缘。”他多少猜了个七七八八。 低声:“是个什么样的人?” 母亲笑了笑,没说话。 太阳当头,暴晒。海上波涛粼粼,就像流着一河金子。地面上则白花花的刺眼,光斑像芦苇荡。人都蚂蚁似的躲在阴影中,只有他们,像是非要把这种烈火炙烤心脏的痛苦牢牢记住,非要结结实实地受着这些拷问一样,一樽樽地坐在堤岸边。 “自己跑出来,一定很累吧,”母亲开口,“什么时候回去?” 她的话总是有太多言外之意。 周鸣鞘沉默许久:“我可以留下来,不近不远,不打扰你,只是时常看着你。我会很多手艺,能安身立命,你不用操心我,我还可以拿钱。”他把手搭在睡在母亲身边的孩子头顶,这样说。 而母亲答:“你知道吗?过几年,”她回头,望向身后,海风吹散了她的鬓发,她被劳作暴晒的黝黑的皮肤上微微泛着灯笼一样的红,“过几年,我就将长眠于大海深处。海水飘啊飘啊,也许能把我送回家。” 周鸣鞘沉声:“现在就可以回。” 她说:“回不去啦。” 他们再说不下去话,母亲主动提出请他吃饭,说知道城里有一个不错的馆子,给他写了地址。周鸣鞘说好,他们分别时像陌生人那样疏离地握了手,母亲摸到那只骨戒。 她平淡如水的神色在那一瞬终于被打破,脸上流露出的情绪周鸣鞘很多年后才能体味。那是失神落魄,那是无可奈何,是抱怨,是沉默,是释然。她说:“真巧,这东西,怎么到你手里?” “它注定要到我手里,不是吗?” 他要还给母亲,母亲拒绝了。她笑:“你收好,这是老天的旨意。” 她抚摸着那枚骨戒:“遇到爱人,不要保留。送给他,留住他。” -------------------- 作者有话要说: ……23我再想想办法。 第25章 25 他最终没有再见到母亲。那场饭局,母亲没有来。 那是一家专吃京菜的酒楼,极其昂贵,一碗爆肚小三十。芸豆糕和驴打滚放在白瓷盘里,用于点缀的萝卜花和芝麻粉刀工精美。片皮的烤鸭,四喜丸子,炒里脊,把肘子,晶莹剔透的拉皮儿炒肉丝。上菜时服务员恭恭敬敬,告诉他账已有人付过,她留下一句口信,说这都是你们北京的菜色,听人说做的好,我想应该符合你的口味,你尽管吃。 可她不知道,他从来没有变过,他还是她从前的孩子…… 是山野之中,而非京城纨绔。 于是他到底没有碰过那双筷子。镶金的竹筷子四平八稳端坐碗上,没得到他的垂青。他一个人腰背笔直地、沉默地坐在偌大的圆桌边,窗外夕阳如火球掉下山坳,天地一片漆黑,直到晚风吹来时,母亲都没有现身。 周鸣鞘明白了。 她不会再来见他,并且从此以后,他也再不会见到她。 幼狼长成时,母狼会将它驱出狼群。从此以后,他们只会在山头遥遥对望。此生缘分已尽。 周鸣鞘起身,没有动过筷子。服务员跟在他身后,对着一大桌子菜面露难色:“您一口也没吃,或者要打包……” 然而这位阴晴不定的客人却忽地站住了。 饭店外,几个人见他出门,堵住他的去路。他见过这些人,在那辆带他离开长白山脚的轿车上,在北京城的周家大宅里,在火车站。 他们又追上来了。 周鸣鞘握紧拳头,退后一步,转身想进厨房,从后门小巷走。起码在那里打起来,地方小,他赤手空拳占优势。然而一回头,又定住了。 一个男人坐在高椅上,真丝的衬衫束在牛皮铜扣腰带里。眼神锋利如鹰,和周鸣鞘三四分相像。他抬起头来,扫了周鸣鞘一眼,似笑非笑的,却看得周遭所有店员顿住了,背后发寒。 周鸣鞘便知道他走不掉。 他从来没从这个人手里走掉。 这个人是他的小叔,周念亲。 小叔比父亲小二十岁,大他十岁,所以基本是同龄人,只是周念亲在辈分上占便宜。当年在周家,周鸣鞘几乎只和他说话,只对这个人有唯一的好感。因为只有周念亲懂他。 他在北京城那两年是个混账,到处咬人,借此报复。每回和人在小胡同里干完仗,蹲在派出所冰冷的日光灯管下,都是周念亲来接他。那些老民警和他抱怨,说你家这孩子太不懂事。周念亲笑着瞥他一眼,眼神谈不上冷热,轻轻地答:嗯,回去好好管教。 他们坐在轿车后排。灯火霓虹照进车窗,雾一样漫在周鸣鞘鼻峰、脸颊的青红伤口上。他故意用力将脸一扭,只留一个后脑勺给身旁的“监护人”。但周念亲总是慢条斯理地解开领带,平静看他:“为什么打架?” 他不答,周念亲不惯着:“说话。” 他冷冷看周念亲一眼:“和你有关吗?” “都姓周,”周念亲说,“有关。” “你要是恨他,恨我,恨周家,恨北京,有别的法子。受伤是你自己,疼的是你母亲。”周念亲在车里点了一支烟,一针见血地教训,堵得周鸣鞘一句话说不出,只能恨恨地答:“她又不知道。” “知不知道,有区别吗?” 周鸣鞘不说话。 周念亲笑笑,把手里的烟递来:“抽吗?” 那时周鸣鞘年纪小,不肯露怯,一咬牙,夺过来恨恨吸了一口。烟雾呛进嗓子,喉咙争先恐红地叫唤起来,他剧烈咳嗽,弓着腰。 周念亲居高临下垂眼看他,小兔崽子回头,狼一样的目光凶狠一瞪,又抽了一口。这回只轻轻咳了两声,忍住了。 周念亲拿回烟:“不错,学会了,不算太笨。” 周鸣鞘胸膛起伏。 他小叔穿的是一套深黑色定制西服,绒面细腻,铜色的金纽扣只系一枚,翘着腿,皮鞋映照出街道上冰冷的光。家里的很多事现在已由他接手,父亲不方便出面的,由周念亲处理。周鸣鞘一度觉得他只是周家走狗。 而那时,他的一切在光晕中模糊不清,周鸣鞘听见他说:“我从前和你一样。我恨这儿恨急了。什么出格的事都干过,挨过很多打。” 他和他的大哥是同父异母兄弟,出生仅一个月,那位老家主便去世了,长兄如父,他由大哥带大。周父是一个近乎冷酷无情的人,唯独对这个幼弟用心。因为父亲去世前嘱托他照顾好,他答应了,就会做到。 因此周念亲每有犯错,都少不了一顿责罚。 “犯错,挨打,再犯错,再挨打。日复一日。有一天他累了,和我说,不如打个赌。”周念亲撑着下巴,若有所思地瞧着北京城夜色,“就赌我能不能跑出他的手掌心。做到了,从此一生逍遥,干什么他都不管。做不到,被他逮回去了,就认命,从此死了这条心。我答应了。” 周鸣鞘终于回头来看,上下打量他。周念亲分明的下颌线在灯晕中却显得柔软又模糊。他眼里多了周鸣鞘当时不懂的东西。周鸣鞘问:“然后呢?” “结果你都知道,”周念亲笑,“不然我为什么会坐在这里,替他做事?” 周鸣鞘沉默:“不应该。你很厉害。”他听管家叨叨过周念亲的事,知道他枪法奇准,在军校时也是数一数二风流人物。曾经数次从长官眼皮底子开溜,钻进隔离带,谁也找不到。怎么会被抓到? 周念亲说:“那是另外的事情了。我输在人心上。”他垂了垂眼,“不过,这都不重要。” 他这才正眼看周鸣鞘,被他一看,简直像利剑穿心,周鸣鞘一下钉住了。那是极锋锐的眼,极威严的气魄,他冷眼瞧着,像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静静道:“我要说的,是叫你想清楚,手、脚都长在你身上,别人管不住,你就得敢作敢当。不喜欢这儿,可以,练本事。本事足了,自己就能走,成天这样给我惹事,不过是打滚撒泼,废物点心而已。” 周念亲掐灭了烟:“脑子笨,就读书;力气小,就练拳头;保不住你的马,回不去你的长白山,谁也帮不了你,有怨天尤人的功夫,不如省省时间。家里找好了学校,你可以明天去上学。上学的时候想想清楚我的话,你到底想活成什么样。做一条吃饱喝足的狗,你继续在北京城荡,我依旧次次去局子里捞人,次次好声好气送你回家;但你要是想站起来做人……” 周念亲顿了顿:“我有规矩。” 轿车已停在周家主宅门口,司机下了车,将一车厢烟雾留给他们。车灯如利剑撕破天幕,门口的那两只石狮子炯炯有光,天神般审视着来客。檐下一只红灯笼,被晚风吹得微微晃。四周阒寂,只一点蛐蛐的叫声。 哽咽许久,周鸣鞘开口:“为什么帮我。” 周念亲冷笑一声:“你还知道我是在帮你。”但他说:“因为你和我太像了。当时没人帮我。我发发善心。” 周鸣鞘答:“不必等明天。我现在就告诉你,我答应。” 周念亲勾起嘴角:“不再想想?开弓没有回头路。” 少年看着那座森严的老宅:“开弓吧。” 从那以后,周念亲管着他。读书学习,练些腿脚擒拿。饭桌上总是和周父见面,他们父子一句话说不对,周念亲若在,会好心替打圆场,但真做错什么事,周念亲教训人也不留情。去军校的事也是周念亲一手安排的,来看他时周鸣鞘问:“小叔上学时,逃过很多次,是吧?” 周念亲低头看他:“有话直说。” 周鸣鞘直起脖子:“我能跑吗?” 周念亲笑了:“可以,但我们要打个赌。” 他默念一般说:“就赌你能不能跑出我的手掌心。做到了,从此一生逍遥,干什么……我都不管。做不到,你要认命,从此死了这条心,留在北京城,风风光光。” 如曾经那般,少年人答应了。 只是分别时顺嘴多问一句:“你还没告诉我,你当初,为什么没跑出去?” 周念亲只给他留下一个背影,瘦长的黑风衣荡开在鹅毛大雪间隙:“有一天你会知道的。命运要你遇到一些人,然后狠狠地在他们身上栽跟头。然后认命。然后心死。” 只余朔风话音回荡,周鸣鞘静立雪中。 第26章 26 于是此刻,他对上周念亲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立时站住了。 “愿赌服输,”半晌,他这么说,自嘲般笑了笑,摇着头坐在周念亲对面,“小叔……好久不见。” 周念亲摩挲着右手中指处一枚银戒,慢慢眯起眼睛,人却依旧翘着腿,懒洋洋窝在高椅中。他环顾四周,对周鸣鞘的话避而不答:“好馆子。谁挑的地方?” 周鸣鞘不说话,他也知道是沈银珠。 于是摇了摇头:“可惜,她不知道,你不喜欢这些菜。” 周鸣鞘一怔。 “吃饭了吗?”周念亲忽然问。 周鸣鞘犹豫片刻:“没有。” 周念亲笑:“走,小叔请你?” 他站起身:“你的口味嘛……一辈子也不会变。倔驴。” 周鸣鞘摸不清楚这是哪一出,但只好跟着周念亲走。此时天儿已见黑了,压着一团云,轮船“呜呜”地开过去,留下一道粼粼的月光。 周念亲带他到了一处苍蝇馆子,天知道他怎么找到那地方。塑料布一掀一抖,盖帽似的罩在瘸腿的圆桌上,端来盘子,就能上菜。菜色熟悉,炒米肠,酱牛肉,银鱼海带大酱汤。因为养过狗,不吃狗肉。 周念亲拆开竹筷递到他手里:“吃。” 周鸣鞘接过:“您怎么找到的?” 周念亲不吃,倒了一杯啤酒。他抿了两口放在一旁,头扭朝门外。月明而不良,虚虚地晕在云与雾中。他总是牛头不对马嘴:“这两个月,好玩吗?” 周鸣鞘看他一眼:“说不上。” “我看你倒很开心。” “总是要比圈在牢里开心。” 周念亲笑笑,“啪嗒”玩着打火机。 周鸣鞘吃了两筷子,没有心情,放下碗,端坐一旁。他垂眼看着面前一桌子菜:“不吃了。愿赌服输,咱们有约在先。现在您抓到我,我没走掉,就和您回家,以后不闹了。” 他说这话时放在膝上的手稍稍一攥,揪住了牛仔裤边,像是想起什么人,但很快又松手。 周念亲抬眼看他:“我要真来送你上路,可没心情请你吃什么断头饭。” 周鸣鞘一愣。 周念亲点烟:“你以前总问我,怎么被抓回去的。”他眯着眼说,“是,我曾经和你一样,我在大哥身边,哪哪都不痛快。老羊上树,想不对付,行李一打,坐火车不告而别。那票是瞎买的,到了陕西。黄土漫天,也不嫌弃,只觉得痛快就够了,然后在小县城里住下来。” 他这时沉默许久,看着橘黄灯火里自己瘦长的黢黑的影子,像是回忆。半晌说:“我在小县城遇见一个人。”他笑了,难得隐约露出一点真正的笑意,“小老板娘,和我差不多大,帮家里看摊。他家做小吃,什么都有,裤带面,肉夹馍,烙饼。便宜,我当时没有钱,经常去。一来二去,就认识了。” 那姑娘长得不算漂亮,圆脸杏眼柳叶眉,真像一只柿子,看一眼,心尖儿甜得春风荡漾,周念亲从小家教太严,没受过这般人间俗世百味快活的锻炼,很不幸地陷了进去。他东躲西藏同时还要打工挣钱,夜里闲下来,累得四肢都不像自己所有,还是要去店里逛一圈,只为混个脸熟,哪怕没钱,也要点一碗胡辣汤。 于是有一天,那姑娘亲自擀了一碗牛肉面,轻轻搁到桌上:“不要你的钱。”她左手握着右手腕,有些羞赧地两只脚来回靠:“我请你的。” 从此认识了。 儿女少年,情烈如火,很快十指相和。他把身世一切尽说与她,她揉着他的发顶说不怕。她家有个弟弟,所以父母对她不好。送弟弟去读书,不送她,还要她挣钱养儿子。于是约定一齐出逃,浪迹天涯。 然而这约定在钱权面前屁都不是。 那时周念亲一个不慎,露了马脚,大哥的人追到小城。他知道再不能在这地方待下去,和情人约定在火车站前集合,坐南下的第一班车。那是一个艳阳天,陕西难得有那么蓝的天色,他坐在门口,从清晨等到晌午,云聚了又散。 最终等到的不是女孩,是大哥。 惩戒很重,一贯的家规。但都没有被背叛这件事痛。大哥告诉她,不过是约她见面,给了她一些钱,所以将你出卖。那时运筹帷幄的新家主坐在椅上,老管家问他,要不要再盯着周念亲,以防他像从前那样,上蹿下跳地捣蛋。 周念亲那时就站在门外,听见大哥回话。 “‘不必,’他是这么说的,‘哀莫大于心死。第一课他上完,付出了足够的代价,以后不会再逃。’”周念亲抽完那根烟,轻描淡写地摁在桌上。 菜已经凉了。 他笑了笑,忽然转口:“所以,那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周鸣鞘一怔,下一秒,觉得身体里有一道电流,鞭子一样顺着脊梁骨狠狠一抽,打在脖子上。他仿佛一下子想明白,向来惜字如金的小叔为何闲极无聊,和他讲这样一个故事。 天那么闷,风扇叶打转的都是热气,蓬蓬地压在人心口,他却无故出了一滴冷汗。这滴汗顺着眉角滑到下巴,简直像一只蚂蚁在爬。他低声说:“是一个……和我一样的人。” 他想要自己镇定,然而却做不到,声音里究竟带上一点打颤般的惧意:“穆阳不可能出卖我。” 周念亲笑意盈盈看他一眼:“是吗?海誓山盟谁不会说,金字当头,各奔东西。你那么笃定,他不缺钱?” 周鸣鞘想起那只小猪。 周念亲看他的眼神那般高傲,满是不屑,将他的所有自信都坚定地践踏在脚下。 他一瞬间动摇了。觉得自己像掉进冰窟,浑身僵硬,动弹不能,连挪动脚步离开这个地方的力气也没有。 但几乎也是同一瞬,他眼前闪过穆阳的脸,闪过穆阳那双炽热的、明亮胜繁星的眼睛,想起他一滩春水似的看过来,恣意轻快地露出笑。 想起那些同床共枕的夜晚,想起并肩坐在屋顶上说过的那些话,想起坐在他摩托车后座上吹过的那些风。 他再度坚如磐石,毫不犹豫地相信一个萍水相逢的人。 相信穆阳不可能出卖他。 于是他眼神骤然冷厉,平静说:“穆阳不可能出卖我。” 周念亲掸了掸衣领:“他缺钱。他父亲打工不易,他读书也要钱,他……” 霍然起身的动作打翻了碗筷,然而周鸣鞘立在那里,一字一句:“他、不、可、能、出、卖、我。” 忽地笑起来:“他是穆阳。” 周念亲沉默片刻,摇了摇头:“居然骗不过你。” 周鸣鞘一怔,才知道方才那些话,都是权术上的试探。他虽然坚定相信穆阳,但这一瞬间,还是松了一口气。身体软下来,风钻进衣衫中,将棉布吹得鼓鼓囊囊,心里又自嘲:我该信他,还是不信他?我完全不怀疑他绝非小人,更不会出卖我,因为我们有那样的感情,那样的……但一时间又觉得惶恐。 穆阳若真完完全全地……又为什么要把他推开? 要狠心赶他走? 周念亲叫他坐下,周鸣鞘后退一步,心事重重地坐了。 风扇“吱呀”地响,周念亲开口:“我们到那间小阁楼里堵他,他身手不错,险些叫他逃掉,幸好三儿反应快,一把给他拽住了。才肯和和气气地和我们坐下说话。提起你,他反口就说不认识,可惜,眼神出卖了他。” 周念亲说:“你们之间有什么,我知道个七七八八。于是我像你父亲一样,用钱、权哄骗。我知道他缺钱,一眼就看得出来。可是价钱开到五位数,简直是一笔横财,他也咬死了不松口。” 少年人沉默不语。 周念亲有些出神:“我有些嫉妒你。人与人,终究是不一样的。这样的人难有,绝大多数时候一辈子也遇不到。你啊,是什么运气?” 周鸣鞘抬头:“那您是怎么找到我?” 西装革履的男人神色终于软下来,遥遥望着夜色,听着寂静中,时不时传来电车铃响,以及狗的低吠。他说:“下三滥的路子,总是很多嘛。明的来不了,就上暗的。” 周念亲忽地倾身,笑眯眯看着他:“他偷了你一张照片,你居然不知道?年轻人啊,无情反被多情误。”他说,“他其实舍不得你,却硬装出铁石心肠赶你走。过了几天,忍不住,还不是偷偷来找?” “他把港城跑遍了,一路摸到十三涌。远远地看见你,看见你找到沈银珠,却不去和你说话。我们远远跟着他,然后找到了你。你走后,他把这张照片交给你母亲,可惜,被我要来了。” 口袋里摸出一张照片,八九岁的稚嫩的孩子依偎在母亲身边,有些惶恐地看着照相机。母亲还扎着长辫子,笑得露出酒窝。周鸣鞘打眼一看,愣住了,立时摸出钱包。结果钱包里,原来宝宝贝贝供着那张照片的地方,此时霍然一空。 原来那个早上,肌肤相亲后的那个早上…… 穆阳做了偷心贼。 周念亲把照片放到他手里:“我们约定的是,你被我逮到,从此听我的,任我驱使。这不算我逮到你,算穆阳的功劳,我不能作弊。”周鸣鞘一怔,看见小叔已然起身:“吃吧,吃完了,该去哪去哪。这个晚上我不盯着你,明天开始,继续猫抓老鼠的游戏。” 周念亲做事从来不拖泥带水,三言两语吩咐完,也不管小孩子想明白没有,转头就走。因此走到门口路灯下,周鸣鞘才豁然开朗,猛地喊:“小叔!” 周念亲回头。 “……为什么帮我?” 他看着已与自己一般高的年轻人,半晌笑了笑:“因为我被人出卖,失去一生的自由,到头来,还是爱她。若我明知道她会骗我,明知道没有好结局,重来一次,我还是想去县城,还是想去她的路边摊,坐在灯下和她说话。” “人一生怀念的岁月其实不过寥寥两三年。那两三年,捉住就是捉住,溜走就是溜走。我不希望你像我一样,到老了,太过遗憾。” 第27章 27 暴雨忽然倾盆而下,周念亲消失在巷子街头的时候,雨劈头盖脸打下来。周鸣鞘杵在店门口,没有伞,被浇成落汤鸡。店老板招呼他,问他饭还吃不吃,好心拿了毛巾,叫他进来擦一擦。 但他只是野兔似的,忽地蹦起来,掉头冲进雷电里。 要去见一个人时,千刀万剐也拦不住。 穆阳为了找他走遍了港城,今日,他为了找穆阳,也迎着风雨跑遍了大街小巷。他去穆阳家敲门,没人;去他平时看别人打电动的地方,没人;去他们窝在一起喝橙味汽水、黑暗□□同看盗版王家卫、翻过围墙打篮球的那些地方找,都没有人,最终冷静下来,知道穆阳一定是去喝酒。 他太了解穆阳,于是到街上酒吧里挨个地找。 他找到穆阳时,穆阳正坐在卡座尽头,伸着长腿,沉默蜷缩在五彩斑斓的灯光中。他脖子上裹着一圈绷带,想来是心情不爽又和谁干架了,微长的头发依旧死皮赖脸地不去剪,狼尾巴一样垂在耳后。鼻梁上贴着一只创可贴,隐约露出结痂的伤疤。 他皱着眉头,懒洋洋陷进沙发里,一杯接一杯地喝酒。 烈酒。 那是他行尸走肉一样苟活在这个世上的第三天。三天前,他偷偷跑去见周鸣鞘最后一面,他把那张照片交还给周鸣鞘的母亲,觉得萍水相逢也就这样了。一生的缘分到此为止,从此陌路,不会再有任何交集。 于是他的一身骨头像是被人剥皮吸血,抽走了似的,再提不起力气。他想让脑海里那个名叫周鸣鞘的混蛋滚出去,但是做不到,没有办法,只能靠酒精麻痹。 狐朋狗友陪他来喝酒,一个关系好的铁哥们揽他的肩膀:“阳哥怎么有空来喝酒,新鲜事喔!我请我请,喂,看不见是谁啊——赶紧去找几个好看的过来啊!” 这人姓曾,大家叫他阿曾。阿曾是没钱还要装阔的色/鬼,所以只能算花花乞丐。 从前穆阳偶尔也会来喝酒,不过只是陪他们高兴,绝不和陪酒的女孩多说话。他虽然混,但是记得小时候阿公的一些教诲。人是最难缠的,惹什么都可以,不要招惹人——他当时招惹周鸣鞘的时候怎么没念着这句话? 不过这次大跌阿曾的眼镜,因为穆阳居然主动和女孩喝酒。阿曾笑得恶心,给女孩抛媚眼:“他好不容易给面子喔,这么帅,你有福啦!” 穆阳不训他,只是一杯一杯喝。 于是那时,那个穿一身闪闪发光的亮片吊带裙的女孩给他开了第三瓶,倒满推到眼前:“看你的样子,像是很喜欢你说的那个人。喜欢就去追回来啊,”她托着脸的手上指甲极长,红艳艳的,“大不了低个头认个错,女孩子嘛,哄一哄就好啦。” 做这行的女孩心都很细,再加上借酒浇愁的人心事多,三言两语,她们总是能把别人的秘密都骗到手。穆阳也无法招架。 他没和陪酒妹解释,他口中的那一位不是女孩,也不想反驳她说的“像是很喜欢”,沉默片刻,只是闷闷地答:“我没错。” 女孩“切”了一声,往后一仰,锁骨上搽着粉,亮闪闪。脖子上廉价的塑料项链亮闪闪,嘴唇上一枚银唇钉亮闪闪,眼皮褶子里涂的闪粉眼影也亮闪闪。她整个人闪着光,好像不会难过似的。她说:“你们男的都这么说,没错没错,其实都是你们的错。再说了,就算不是你的错,你也要会哄人。” 穆阳有点醉了,执拗起来,红着脸发酒疯说:“我就是没错!” 说完微微抿了嘴,委屈得可以挂油瓶。 “好好好,没错就没错嘛,”女孩没见过这种认死理较真的客人,只好反过来敷衍他:“是她的错,她不知道珍惜。”她觉得自己简直犯贱,为什么要帮客人解决情感问题。 结果穆阳说:“不……是我推开他的。我是……下水道的老鼠和蟑螂,系乐色,不能挡他的路。他该有很好的……人上人的生活。” 女孩沉默片刻:“你是乐色,我是什么?” 穆阳抬头瞥了她一眼。他的眼睛很漂亮,女孩有一瞬的怔神。 穆阳没有说话,他的思绪在这一瞬间游离,飘去了很远的地方。他望着窗外,冷幽的月光被五光十色的街道扑在身下,影绰照进酒吧里,人们身上的汗珠和脂粉一样闪烁,他一瞬间想起两个多月前,他第一次见到周鸣鞘,他们像小兽一样撕咬着打架,互相绊倒在马路中央,身上也是这般。 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要赶周鸣鞘走。那是一种介乎少年的顽固与青年的冷静,是做出的象征着成熟的选择。他太清楚自己是谁,知道他能望见的天空只是阁楼顶上那小小的一片,连一只完整的月亮也盛不住。可周鸣鞘像一只鹰,鹰击长空,本该有更高阔的天与地。 所以归根到底,只是因为…… “夏天要结束了。”女孩忽然说。 穆阳一惊,因为她居然说出了他的心声。夏天要结束了,一个情迷意乱的夏天要结束了。夏天结束,热浪褪去,他们不能再在沙滩上裸泳,白色的鱼会纠缠着渴死。 但女孩只是说:“你的眼睛好漂亮。我以前有个好朋友,也有一双这样的眼睛。但她是女生。” 穆阳示意她继续。 “我那时还在上初中啊,很小吧,现在我听起来都觉过分,”她狡黠地笑起来,细长的眼睛弯如月牙,雀斑浮到腮红之上,“但当时不会想这么多。” 她说:“我和一个女孩在洗手间里接吻,记得天很热,身上会出汗,衬衫湿透了,头发一丝一丝黏在额头上。什么都不知道了,只知道人的身体很软。原来是那么软的。” “女孩不会被怀疑啦,上初中谁不是和闺蜜手拉手?感觉做什么都要粘在一起,吃饭只要一只勺子、一双筷子。”她撑着下巴,耸了耸肩:“我们还约好说初中毕业一起要考某所高中,她学理,我数学不好要去学文,这样高中也在一起,四舍五入,一辈子都可以在一起。” “不过没有那一天。”女孩招招手,要了一杯新的薄荷酒,“我出钱啦,这杯不算你账上。” 但穆阳摇摇头,将钞票放在桌上:“买你的故事。” 女孩一顿,露出笑容,桌下的小腿来回晃。 “嗯……那是在初三吧?有一天上自习课哦。好像也是一个夏天,不记得了,但是印象中树冠间隙中的阳光像蝉,蝉鸣在响,然后天暗下来,晚霞铺过来,像火舌一样捧着那颗太阳……我们互相看了一眼,觉得好热,好躁,然后躲进卫生间里。” “在那种地方还能做什么?接吻而已啦。”她说,“没想到那天卫生间里有个变态。他躲在旁边摆弄照相机,偷拍,咔嚓一声,然后全校都知道了。” 女孩沉默了一会儿,回忆像雾一样把她拢起来。 片刻后,她干笑,撩起了耳边的一缕头发。这时,她那些鲜艳美丽的指甲忽地黯然失色。 “她是个很好的人,我舍不得啊。被停学了一周,最后那天的晚上,她跑到我家楼下喊我。我住二楼,其实很矮,伸手就能碰到她,但是我躲在走廊下,蜷缩着,没有露脸。因为她说叫我和她一起,离开这个地方。她什么也不怕。” 穆阳将面前的酒杯举起,仰头喝尽。这时乐队跳起来,吵闹的声响充斥着每个人的大脑。穆阳的声音便显得遥远:“你不去,是对的。” “我那时也自以为是地这么想。”女孩说,“所以第二天,我去和老师说,是我强迫她,是我哄骗她,是我勾/引她……反正都是我的错啦。然后老师心安理得地把她摘出去,把我开除。我觉得挺好的。” 穆阳垂眼。 “后来她去了我们说的那所高中,学了理科。成绩一如既往地好,是那所学校第一个考进北京的人。前两年她还一直来找我,但我一直躲,后来换了手机号,换了住址,去别的地方打工,她找不到我,就不再找了。”女孩握紧了酒杯,“我听人说,她毕业,又考了研究生,然后去银行上班,然后去一个什么叫投行的地方……我也不懂,反正过得很好,有车有房,女强人。我一直以为她过得很好,把我忘了,不再和我纠缠,当然会走得更远……” “但三个月前,她跳楼了。” 女孩的身体抖起来,涂着鲜艳口红的唇瓣颤动着,露出不再是铜墙铁壁的白牙。 她说:“他们去整理她的遗物,只找到我的电话号码,只能联系我。然后告诉我,房间里只有一个人的照片。只有和一个人的泛黄的书信,只有一个人送她的幼稚的内衣和廉价的化妆品……只有一个人。” 只有我。 “是我害死她的吧,我一直这么想。她一定恨我恨透了,恨我为什么那么残忍,一句话的机会也不留给她。”女孩吸了吸鼻子,把眼底的泪光藏起来。她故作轻快地耸了耸肩,“但这些事情我都不会知道了。她已经死了。错过就是错过啊。” “我只是个初中辍学的打工妹,每天只会陪一些无聊的男人说无聊的话。但你不一样,你让我想起她,让我想起我自己……大道理我不懂啦,但是,我总觉得……” “你和我做的事,并不对吧。我们没有资格放弃一个人……因为爱是狡猾的、脆弱的、根本不能弥补的东西啊。” 第28章 28 酒吧打烊,穆阳付清账,送女孩到门口分开。狐朋狗友们喝得上头,揽住他的肩膀:“喂,怎么放她走啊,虽然长得一般,但身材很好喔!” 穆阳没吱声。他低头,把下巴藏进衬衫,借领口遮掩湿红的脸颊和眼底,半晌冷不丁出声:“还喝吗?” “阳哥好兴致喔……” “人家想的开啦,这个不行换下个嘛,总有更靓的。” “喝啊,为什么不喝?转场就好啦!” 叽叽喳喳,于是到了更热闹的夜店。 夜店里野猫更多,都近乎赤/身裸/体,蛇一样在彩色的碎片一样的灯光下扭动。穆阳依旧不参与,孤零零地坐在一旁,只是一杯一杯喝得更凶。 周鸣鞘就是在这时找到他。外面的雨已经很小了,但他湿漉漉的走进来,一言不发,人看到他,都后退一步。他一眼就看见了穆阳,他坐在灯下,灯火点缀着,这一片红,那一片绿,鼻梁上的浅黄色的月亮一样的光晕,眼眶下的青色的雾一样的阴影。他太漂亮了,周围有人献殷勤,男的女的都有,手一伸,给他点酒。 穆阳来者不拒。 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递来一杯鸡尾酒,金丝边眼镜泛着冷光。穆阳只是瞥了他一眼,勾起嘴角,几乎冷嘲热讽的笑,看穿了那杯酒里暗藏的存在或者不存在的恶意,但是没心没肺一般,仰头就要喝。 被周鸣鞘一手打翻了。 酒杯掉在地上,清脆一声,碎作好几片。酒洒了一地,金黄酒液映着人影。 周鸣鞘从钱包里摸出两张钞票,丢在桌上,只冷冷抛下一个字:“滚。” 男人本欲发火,抬头看到他的眼神,喉结滚动了两下,夹着尾巴离开。那是狼的眼神,那是狼宣告自己对猎物的占有,谁敢碰,必死无疑。人可不要招惹野兽。 周鸣鞘坐下来,就在穆阳对面。他手肘搭在吧台上,平静地看着穆阳。 穆阳抬头,掀起眼皮。水雾弥散的眼睛迷蒙,一点红,一点白,一点是无辜,一点是明知故犯,这样看了周鸣鞘一眼,四目相对。 他心里其实想了很多,一瞬间,身体就像熟悉对方的存在一样,不可控制地微微颤抖。血液沸腾起来,流动着涌过每一寸角落。他曾经想再见周鸣鞘一眼,现在见了,想直接抱住他,啃咬他,但又不甘服输。 于是四目相对时,他控制着醉醺醺的大脑别投降,挑衅般又喝下一杯酒。伸长的白皙的脖颈和露出的锁骨……眼睛死死盯着周鸣鞘。 肌肤上还有他那夜留下的吻痕。 他这样冲周鸣鞘挑衅,周鸣鞘没有反应。他只是沉沉看过来,目光像是能把人穿透。几天未见罢了,他简直像变了一个人。更强势,更凶狠,更执拗,更偏激。 他不搭理穆阳,穆阳就接着喝。一杯一杯的,直到他醉过了头,再坐不稳,向前微微一扑时,被周鸣鞘伸手扶了一把。 交错只一顿,几乎是瞬间,穆阳下意识想甩开他。然而手臂却被对方牢牢地握住了。周鸣鞘力气那么大,他体会过的,在床上他吃过亏的,怎么不长记性? 穆阳抽了抽鼻子,抬头看他,想要摆出一副恶狠狠的样子,但声音却低得发闷:“你干什么?” 周鸣鞘顿了片刻,居高临下看着他:“……赶我走的是你,翻脸不认人的是你,现在,露出一副委屈被人伤的样子要我哄的,也是你,”他一字一句,咬字极清楚:“穆阳,你是不是有病?” 穆阳立刻反驳:“你管我?”他终于甩开周鸣鞘,揉了揉被他捏红的手腕,然而看见周鸣鞘的脸时,却马上挪开视线。他面对这个人会心虚,觉得一切都被他掌控了:“……我不认识你。” 周鸣鞘很平静:“是吗?但我知道你。关于你的一切喜恶,都知道得很清楚……很清楚。”话语若有深意。 穆阳沉默良久:“别这样。”他顿了许久,才轻声开口:“别停留在这里。回北京去,上学去。” “不去。” “你到底找我做什么?我一点都不想看见你。我——” “我不是来找你。”周鸣鞘打断他,“我来抓小偷。” 穆阳一怔,酒意散了些许。 周鸣鞘摸出那张照片放在桌上:“是谁偷走我的照片,偷走我的一切,还百般无耻,不敢承认他有多想见我?穆阳,偷心贼没有这么做的。” 他说完便起身,不给穆阳一点时间,抓住他的手腕就要往门口走。 醉酒的小豹子只愣了一瞬,立刻挣扎着甩开。周鸣鞘回过身,像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一样,安静地看着他。穆阳站在原地,眼眶发红,有一点委屈,但是不肯直说:“我真的不想你这样。” 周鸣鞘听见这句话,没吱声,站在吧台边要了一包烟。他叼着烟低头找零钱时,穆阳再次执着地闷声开口:“你真的不该再来找我,我害怕……我害怕啊。” 你不知道我有多害怕,害怕我不值得你这样做。 周鸣鞘没抬头,低头“啪”地点了火。动作轻车熟路,夹带些许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疏离与成熟。他抽了一口烟,说:“不找你我会死啊,我也好害怕。怎么办,穆阳?” 他叹气:“我太喜欢你了,我好爱你,我很想你,穆阳。我来带你回家。” 穆阳在那一瞬被他蛊惑,心神动摇,险些就像只流浪的小狗,被他的花言巧语骗回家。他还想起刚才在酒吧里,女孩说的故事。他心想,周鸣鞘也会吗?有一天,我不在他身边,这个看似坚不可摧,鹰一样狼一样冷淡的人,也会发疯一般为我而死吗? 而周鸣鞘没给他细想的时间。 他抽了一口烟,将烟塞进穆阳嘴里。那是穆阳喜欢的烟,他们曾经也这样交换着抽过很多只。穆阳吸了一口,被熟悉的味道包裹,一时间回忆起许多碎片。那些和周鸣鞘一起的,暧昧的,亲密的,床上纵情交融的……那些被周鸣鞘彻底剥夺占有的瞬间。 于是心一软,眼神游离。周鸣鞘看准机会拽过他,要带他走。 但穆阳已经醉了。 他本来就是一个喝醉酒后会黏人的,喜欢大吵大闹,谈不上乖巧。朋友说他会变成小孩,撒娇赌气一样委屈着一张脸乱砸东西。所以穆阳知道后,很少喝酒,以免给别人带来麻烦。 但此时为时已晚。 酒精已然麻/痹了他的神经,错乱了他的思路。 他这样迷迷糊糊地被周鸣鞘一碰,浑身烫起来,委屈起来。那些执拗的打算又涌上心头。他觉得他不能,他不应该,他是累赘,是别人不要的东西!他这样缠着周鸣鞘,他爱的人走不远。 但周鸣鞘本该是万人之上。 于是自顾自地一狠心,甩开周鸣鞘的手,拒绝他的触碰。 “你少管我!”他说。 闹出很大动静。 穆阳的那些狐朋狗友终于在嘈杂的音乐中注意到这边的响动,“嚯”一下站起来,指着周鸣鞘的鼻子:“喂,你搞什么,你放——” 话还没说完,被周鸣鞘打断了。 他不耐烦地扫过来一眼,只一眼就把所有人定住:“闭嘴。” 狐朋狗友们立刻狼心狗肺地闭嘴了。 然后周鸣鞘回过头来,深深地看了穆阳一眼。 这一眼,像是不耐烦,像是被冒犯,又像是猎人对想方设法逃脱的猎物的警告。穆阳一下心虚了,向后退一步想躲,又被周鸣鞘抓回身边。于是他这才看见,这一眼明是警告一般,彰示着主人对猎物的占有,但又偏偏暗含百般无奈,百般宠溺,百般的怜惜和……细水流长的爱。 穆阳直接懵了。 那时,一辆本田恰巧从门口开过,暖黄色的灯光照进来,周鸣鞘一半在光晕中,一半在阴影里,锋利的五官模糊不清,却如下达审判的神明。 就在那一瞬间,他将穆阳一把拽到身前,伸手捧起他的脸,顿了一瞬,毫不犹豫恶狠狠咬上那张刚刚还一张一合指责——或者说是引诱——他的嘴,舔舐那柔软的唇瓣,品尝他体味过无数遍的清甜和生动,把那些抱怨一般的脆弱的话都吞进去。 于是狐朋狗友们看见,强烈的光束中,那两人变成剪影。鼻尖与鼻尖相对,唇瓣与唇瓣相合。柔软或坚不可摧,是舌与齿的追逐。 一切寂静了,好像连吵闹的鼓点和音乐都离他们远去。只看见那个陌生的年轻人捧着穆阳的后脑,将他拢在怀里,毫不留情、蛮横无理地索取……索取了一个湿漉漉的深深的吻。 阿曾险些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但它确实发生了,阿曾可以肯定,因为他看见接吻时,对方挑眉,投来一个近乎宣告主权的眼神,看到周鸣鞘松开穆阳,而他一贯冰冷寡言的好朋友迷蒙地看向对方,用一种摇着尾巴的小狗看主人的神情,微张着嘴连连喘息,但没有一点动手打人的意思。 阿曾简直石化在原地,但没人在乎他。 周鸣鞘只顾着垂眼看穆阳。他紧紧握着穆阳手腕,将他捉在身边:“别闹了,乖。” 喝醉酒的家伙被他吻懵了,神志不清地前言不搭后语:“我很乖啊……是你犯规。” 对方发出轻笑:“嗯,你乖,我犯规——但你不喜欢吗?” 穆阳只好愣愣地看着他那双含情的眼:“……喜欢。” 他顿了顿,自言自语一样低声委屈道:“原来我是真的喜欢你。我有这么喜欢你。” 周鸣鞘没料到他还留着这么一句话,心想,原来他的阿阳还是一个这么会撒娇、这么会讨饶的小狗。只好忍了笑意,沉默片刻才说:“被人亲了才会乖吗?” “才不是,是酒后吐真言。”穆阳皱着眉头说。 周鸣鞘失笑。 穆阳醉得太过分,眼眶泛红,眸中凝着水雾,鹿或是奶狗一样的眼睛便亮晶晶的,说完这句话就乖乖等着周鸣鞘动作。周鸣鞘眼神微暗,觉得不能再让这样的美色在别人眼里多加逗留,于是立刻带他穆阳走——然而走之前,又回了一次头。 他是故意耀武扬威看过来的——被看了一眼时,阿曾这么想。 周鸣鞘说了什么话。阿曾知道,因为他看见周鸣鞘的嘴唇微微动了。只可惜隔得太远,夜店太吵,他听不清。 但穆阳听见了。 他听见时,耳根立刻红起来。 因为周鸣鞘说:“你看,你以为他不想和我走吗?” 真该死啊,又被他看穿了。 第29章 29 于是,他们这样纠缠着,说不上是撕咬还是拥抱,这样谁也不服谁地互相掠夺,近乎本能地干柴烈火一般的亲吻和揉捏。就这样从街上走回那间小阁楼,四层的小阁楼,推开门,撞进床里。 本以为该顺水行舟,因为穆阳已经那么乖了。 但被他压在床上,看着他的眼睛,穆阳一瞬间又清醒了。 ……然后激烈地反抗。 拳头和腿,几乎像是回到他们刚认识的时候,用身体过招。可惜,他醉得太离谱,身体发软发烫,脸异样地红,根本打不过,终于被势在必得的野心家压在身下,动弹不能。 他扭过头,用最后的清明避开周鸣鞘的视线,眼神近乎愤恨:“你不应该再来。回你的世界去吧。算我求你。”简直是绝望般的颤抖,少年的自暴自弃。 周鸣鞘神色却柔软,叹了口气,埋在他颈窝间,声音含糊:“我去哪里啊,阿阳。”他说,“我的世界就在这里,在你身边,不回到这里,还去哪里呢?” 穆阳抬起手,遮住红得发凶的两只眼:“不应该是这样的。我不值得。” “谁说的?” “我说的。” “那我不同意,”周鸣鞘低声说,“你啊,对我来说,千金不换。” 他开始连续不断地亲吻这只痛苦的幼兽,安抚他,触摸他。穆阳颤抖起来,不知为何,觉得像被人彻底打开了,一览无余,暴露在冷风中,忍不住要抱紧身上的这个人。他醉了,迷迷糊糊,头重脚轻,太阳穴突突地疼,然后近乎抽泣一般絮叨着,说他是一个多么糟糕的人。 太糟糕了,什么也做不好。所有人都对他失望,父亲也好,老陈也好,或者是阿公阿婆,是那个常给他留一碗面的小姑娘,是曹晟。他们一定都对他彻底失望了,他是城市的泥潭,是不可回收的废品。没有人需要他,他只会带来厄运。像夺走母亲的生命那样。 周鸣鞘把他紧紧搂在怀里,吻去他的眼泪,堵住他的哭声,握着他还留有斗殴伤痕的手腕。他用下巴贴着他的头顶,将穆阳一整个人罩在身下,不允许他被月光窥去一点真容:“不是你的错,你没有错啊。我们都好爱你,只是因为太爱你,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你。” 忘记告诉你了,你便以为没有爱。于是你孤独而寂寞地行走在这个冰冷的城市,愈发尝试着用面具和外壳使自己融入这个世界。可没有用啊,你还是格格不入,你心里还是惦记着那些从前的山与海,惦记着曾经的人与事,曾经的太阳……因为你根本不是这世界的人啊。 你不必成为这世界的人。 “我不喜欢这里。”穆阳说。 “那我们就一起离开。”周鸣鞘告诉他。 “我不知道做什么。” “那我们就继续游逛。” “你不应该这样,”穆阳睁眼,用迷蒙的神色看人,“我喜欢你,所以想送你到最高的山峰去受万人景仰,但那里不该有我。” 周鸣鞘失笑,无奈地惩戒般地咬他的下巴:“说这种话来讨好我,真是过分……笨蛋。你以为我是怎么找到你?” 他找遍了每一家酒吧,却总是和穆阳擦肩而过。直到雨转小时,他从小巷子里拐出来,迎着风和雾,听见高跟鞋“哒、哒”地轻响。一抬头,看见一个身穿亮片裙的女孩,简直像一尾粼粼的鱼,摇曳地出现。他们四目相对,一瞬间,不知从对方眼里看到什么,鬼使神差地停住了。 就像天注定一般,周鸣鞘开口:“你在酒吧,有没有见过一个人?” “如果是一个头发太长、太落魄的男生,我见过。” 他们一起抽了一支烟,女孩提起她与穆阳的对话,提起那些支离破碎的语句,以及她离开前,穆阳蜷缩在角落,曾喃喃一句“再见一眼多好。就一眼”的事情。 就一眼,再一眼,可是人贪心,永远不会满足啊。 她把关于穆阳的事情和周鸣鞘交代清楚,伸手指向一处,说隐约听到穆阳说想转场,去下一个地方接着喝,好想是那个方向……就对周鸣鞘笑:“祝你好运啊,别像我一样。”然后消失在世界尽头。 周鸣鞘说:“我遇到她,她让我找到你……这说明,我总是要找到你的。” 他的亲吻忽然停下,扶正了穆阳的脸,逼迫他不再躲避,直挺挺地看向自己。 周鸣鞘第一次露出这么认真的眼神,穆阳才发现他的眼睛是高山与雪,澄澈得叫人手足无措。周鸣鞘说:“你不能这么狠心,像她一样。如果我真想要那些钱权名利,为什么还会翻过那座墙?” 为什么还会翻过军校的墙,一路南下,灰头土脸,不见黄河心不死地来走此一遭? 穆阳一怔。 “你信命吗?我信的。”他说,“老天叫我遇到你,老天一定要我遇到你。所以让我摔了一路的跟头,流了一路的血汗,吃足了苦头,才大发慈悲指引我到你面前。命运让我遇到你,这是我自己抢来的好运,抓住了,绝不会放手。” 他握住穆阳的手腕。穆阳挣了一下,没挣开。 “不在你身边,我总有一天会死。你不必反驳我,我知道我会死。就像那个女孩一样,我过得再好,看上去再人模狗样,我心里已经空了。血淋淋的一个洞,你一刀把我杀死了。我一定会忍无可忍,然后吊死在树上。真有那天,警/察破门而入,看见我的房间只有你的照片,只有你的名字,只有我想你的痕迹,全天下都会知道你是杀人犯。你舍得我死吗,阿阳?” 穆阳颤抖起来,想躲,却被周鸣鞘逼着躲不掉。 “看着我,不许躲。”他这么强势地说。 “我知道你不喜欢这里,你讨厌城市。所以你让酒精、暴力、烟和摩托车麻痹自己,因为你出不去,你只能骗自己。那就不要这样。穆阳,我说不要这样。这世间有千万种活法,路也有千万条。与我在一起,与我一起……” “只要一起,就有路走。” “因为我好爱你。” 他不再说话,反手拉紧窗帘,月光终于被完全阻隔在外。黢黑中,只有他与他。世界这么小,只够容纳他,与心里的那一个人。但世界也足够宽阔,与他一同,便是全部了。 于是只剩下零星的水声,接吻,或是别的什么。只剩下亲昵的,爱一样的声响,窸窣的褪去衣物的声音,被堵住的呢喃,贴在耳边的情话,再没有别的事情打扰。 穆阳明明喝得很醉,但周鸣鞘的每一句话,他都听进去了。他想牢牢记着这些炽热的情话,这些周鸣鞘给他的独属于他一个人的许诺,依偎在他身边,抓着他,永远也不放。 他这样想着,身上滚烫,便紧紧地抱着周鸣鞘,被进入时又下意识推他。 周鸣鞘捉住他的手:“别动。你打不过我。” 穆阳低声说:“我知道啊。那怎么办呢?”他看着周鸣鞘,“打不过也要打啊。我已经被你缠住了,走不掉了。” 周鸣鞘一怔,想起初见那一日。那一日,他的穆阳就是这样恣意的、张狂的、随心所欲满不在乎的,这样笑着对他说了一句话。 从此神魂颠倒。 原来他们都记得。 那是一见钟情,我怎么现在才知道? 穆阳忽地支起身子,这样的动作使他受了重重的一下,浑身颤抖起来,紧紧抱住周鸣鞘,承受他的索要。但明知故犯,他非要去咬住周鸣鞘的耳朵,轻声的呢喃一样说:“我记性很好。你不能耍赖的。” 他便知道穆阳的意思。 有些话不必明说。 周鸣鞘失笑,吻他的眼睛。别的亲吻都带着强烈的占有欲望,只有这样的轻吻最纯粹,是一个灵魂对另一个灵魂的爱。他抱紧穆阳,再次纠缠这个人,拓入之后,贪得无厌,欲壑难填。 欲望如波涛起伏。 “好,你记牢,我的每句话都记牢……” 于是寂静的房间中滚落这样一句话: “方便我们不死不休。” 自北境翻山而来的三千风雪终于偃旗息鼓,在热烈而粘稠的南岭之中…… 被阳光融化。 第30章 30 周鸣鞘自己说了好多句爱,说话翻来覆去,动作也翻来覆去。几乎比第一次还要凶狠,还要贪婪。他自己说了爱还不够,还逼着穆阳说,逼着穆阳说喜欢他,逼着穆阳说会在他身边一辈子。 穆阳觉得他把所有的爱,一辈子的爱,都在今晚和周鸣鞘说完了。 就这样在床上滚到第二天日出。天色大白的时候,才筋疲力尽地躺倒在周鸣鞘怀里。周鸣鞘撩开他被汗浸湿的额前的发,像是亲不够一般一遍遍吻他。穆阳在睡梦中忍不住推作祟之人,手却被周鸣鞘钳住。周鸣鞘将下巴抵在他的头顶,紧紧搂抱他的腰。这样稀里糊涂地睡去了。 一睡便睡到晚上。一天没吃饭,不知道谁的肚子叫起来。 穆阳浑浑噩噩地睁开眼,第一感觉只觉得腰要断了。酸痛顺着腿根攀爬到脊背,在钻进后颈,觉得浑身都被一头野狼毫无节制地啃咬过,毫不留情地顶撞过。然后头痛欲裂。他伸手按揉太阳穴,刚一扬起脑袋,就看见周鸣鞘正撑着脸笑意沉沉地看他。 一瞬间什么都想起来了。 周鸣鞘眼睁睁看着穆阳的脸从青白,到死灰,然后一瞬间红得像柿子,眼睛飞快地眨起来,低声骂了句我草,就想鸵鸟一样把头埋进枕头里。他只得忍着笑意捉住他,亲昵地压在他身上,将他抱在怀里,贴着他的耳垂说:“你自己做了什么,你不承认?” 枕头下传来闷闷的声音:“草/你/妈,你把它忘了吧!” 周鸣鞘哪里轻饶他,手不安分地顺着衣摆滑到穆阳腰上——他从见到穆阳第一眼就垂涎的、曾被腰带禁锢勾勒的细而劲瘦的腰——然后理所当然地抚摸、揉捏那些肌肉与骨骼,引得穆阳微微发颤。 然后周鸣鞘说:“你说忘掉哪些?忘掉你哭着喊我名字?忘掉你难得向我低头说软话?忘掉你做到一半想来亲我,亲不到还生闷气?忘掉你……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好可爱,你——” “草/你/妈闭嘴啊!”穆阳恼羞成怒气急败坏,抽出枕头甩他。 周鸣鞘躲过了,把头埋在他颈窝,深深吸了一口,哄他:“……这些我都可以忘,但我不能忘掉你说喜欢我。你说了好多……我也记住了。我记性也好。” 穆阳顿了顿,手搭在周鸣鞘头顶:“你有病。” 周鸣鞘抬眼看他:“那你是骗我的吗?” 穆阳定定瞪了半天,到底拿他没办法:“不是。” 他把手插进周鸣鞘柔软的发窝中,轻轻地抓着捧着他的脑袋,低头在他鼻梁上警告般咬了一口,最后留下一个吻。 “做朋友容易两相亏欠,这是你说的,所以我们不做朋友。”两人缩在一间狭小的浴室中一齐洗澡时,周鸣鞘一边捉弄他一边这样说,“我做你男朋友。” 周鸣鞘擦着头发从浴室里走出来时,正看见穆阳坐在床边抽烟。 他只穿了一条牛仔裤在身上,因为沾了水,湿漉漉地紧绷着,勾勒出好看的肌肉线条。以及鼓鼓囊囊的某处。周鸣鞘知道那些粗糙的布料下,脆弱而敏感的皮肤上,还错落着他撕咬般的吻痕。就像羊脂玉上的一朵梅。当时好看得扎眼,惹得人忍不住要将他欺负得再尽兴。 周鸣鞘随手擦着头发走向他,路过时不怀好意地抓了一把:“这么精神,没做够?” “滚你妈。”穆阳点了一根烟。 “啪嗒”一声,火苗“簇”地亮了。这温暖的烛光将他流畅的下颌线晕开了,晕在水里,于是眼底亮如萤火。周鸣鞘垂眼看着,只觉心也柔软下来,低下头,在他下巴上轻轻咬一口,然后用毛巾将他一头湿漉漉还在滴水的长发裹起来:“又不吹,等着感冒?” 穆阳抬眼笑嘻嘻地看他:“这不是有你吗?” 他故意低头拱进周鸣鞘怀里,拨浪鼓一样晃起脑袋,将水珠尽数甩在他身上。于是周鸣鞘鼻腔里全是他沐浴露与洗发露的香气,淡淡的,盖住了烟味。 周鸣鞘揪住他,捏着他的下巴,皱起眉头。但眼睛里一点责怪的意思都没有,只是垂眼看,然后捏了捏他的脸:“小狗。” 穆阳拍他的手:“谁是小狗?” “你啊,”周鸣鞘捧起他的脸,“你是小狗。”他去挠穆阳的腰,穆阳怕痒,立刻缩在他怀里,只得任周鸣鞘心满意足地抱他,“我的小狗尾巴都摇起来了。”他打趣着说。 穆阳不理他,慢条斯理地吐一口烟。烟圈飘到周鸣鞘脸上,穆阳笑眯眯地抬眼。 周鸣鞘替他擦干净头发,将他的发尾编成三股辫。他摆弄着搭在脑后的这根小辫子,贴着穆阳说:“小狗尾巴。” 穆阳懒得和傻子一般见识:“汪。”他说:“满意了?有病。” 周鸣鞘满意了。 他挨着穆阳坐下,伸手去够剩下的半包烟。然而刚拿到手,就被穆阳劈手夺去。穆阳低头看了一眼烟盒,然后毫不吝惜地将它踩扁丢进垃圾桶。他躺倒在床上笑盈盈地看周鸣鞘:“嗯,没有烟了。”他故意说,“你只能来抽我手里这根。” 只能和我抽一根。 他夹着那根烟,扬起眉毛等周鸣鞘服软。但他失算了,狼总是出其不意——周鸣鞘贴过来,握住他的手摁在头顶,然后低头吻他。舌尖席卷过口腔里每一寸角落,卷走那些烟味,末了在他上颚轻轻一舔:“嗯,抽这根。你这根。” 穆阳眯着眼睛看他。 世界阒寂无比,只有虫鸣声。不时传来遥远的摩托车引擎的动静,但转瞬即逝。他们终于坦诚相见,终于可以缠在一起,安安静静地说上几句只有他们知道的话。 于是周鸣鞘忍不住用脸贴着他的脸,摩挲一般问:“为什么偷我的照片。” 穆阳怕火星落到周鸣鞘手背上,随手把烟在床头摁灭:“一点利息而已。” 周鸣鞘说:“我问你为什么。” 穆阳想了片刻:“可能舍不得你吧。” 一阵风吹动纱帘,月光飘进来。银色的薄雾落在穆阳眼里,他闭上眼睛。“我那时真怕的,我不喜欢我自己,也不希望……你来喜欢我。我不值得。” 周鸣鞘惩罚般用拇指揉摁他下颌的骨骼与肌肉,勾勒着他的面容:“不准胡说。” 穆阳弯起嘴角:“真的啊。我真怕。我是一个浑浑噩噩的人。我喝醉酒后和你说的话……都是真的。我真怕。” 他以为周鸣鞘会继续叫他不要怕,然而他的爱人只是轻轻嗯了一声,抚摸他的眼窝、他的鼻梁、他的唇峰。半晌开口,却是避而不答,牛头不对马嘴地问:“我认识你这么久,你还没告诉我,以后,你想做什么?” -------------------- 作者有话要说: 嗯,几章之内两脚油门,挺好。我喜欢放飞自我。 第31章 31 穆阳认真想了很久,因为这几乎是人生第一次有人问他—— 你以后想做什么。 从来没有人问过他这个问题。他们总是指指点点告诉他,你要去这里,你要去那里,你要走这条路,你以后要活成那个样子。但从来没有人愿意坐下来,依偎在他身边,揉着他的发尾,耐心地问一句:你想做什么? 只有周鸣鞘这样做。 穆阳说:“我不知道了。你现在问我,我不知道。但如果是以前,我其实想做一个木匠。”他偏过头来看周鸣鞘:“你知道木匠吗?” “我当然知道,”周鸣鞘失笑,“不仅木匠,我还知道铁匠。从前我的马鞍,马嚼子,都是找熟悉的师傅打的。他们手艺很好,比机器好。” “嗯,就是那样的东西。”穆阳翻过身,一边拨弄周鸣鞘的衣角,一边垂眼说着:“做椅子,做凳子,打窗框,铺龙骨地板……闲的没事,给小孩子做做风车,做做木牛流马,走家串户给人修风扇、垫桌腿,放风筝肯定也是一流。” 他越说越远,周鸣鞘几乎能想象得到他的穆阳会在怎样一片自由的天地、会在怎样的灰墙白瓦下安静惬意地度过一生。 “嗯,很好啊。”他说。 但穆阳笑出声,摇头:“好什么?好个屁。没什么出息。” 然而周鸣鞘反问:“什么是出息?” 穆阳一下被他问住了,半晌才答:“我没想过。但……有出息和没出息,总是有区别的。” 周鸣鞘伸手,勾弄他脑后的小辫子:“怎样算有出息?像我那个亲爸一样,呼来喝去,酒桌上谈论几千万的大生意,是出息吗?像我小叔一样,”他已把他和小叔的事情、这几天的来龙去脉都一五一十告诉穆阳,“两界名人,能文会武,西装革履人模狗样的,是出息吗?” “你怎么不和好的比?”穆阳嗤笑,“小时候不写作文啊?你的理想——宇航员,科学家,作家,老师,警察医生……哪个不比我们有用。” “你愿意救曹晟,愿意替阿敏出头,愿意追着收高利贷的人跑三条街……你已经比许多人有用了。” 穆阳皱眉:“老陈嘴怎么这么多?他都还和你说了什么?” 穆阳到底是个爱替人打抱不平的小豹子。 但周鸣鞘笑:“没什么了。” 穆阳根本不信,冷笑一声,扭过身去。周鸣鞘只好跟过来搂着他。然而穆阳闷闷的声音又传过来:“对一些人来说,活下来,就很难了。” 周鸣鞘沉默许久,搂紧他,说:“你猜,我想做什么?” 他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对穆阳而言是好事。穆阳笑笑,顺着他的台阶下:“是什么?” 不料周鸣鞘说:“喂马。”他说,“和你一样,我只想做没出息的事情。我只想回到草原上,喂一群马。” “前十五年,我都想回家。有一天发现,家没有了。我回到延边,回到安图,翻过山,发现记忆中的泥土与河流,被烟囱和马路取缔。我不怨恨,我知道世界向前走,别人要靠这些东西吃饭,但我很难过。很难过,因为家没有了。没有了,我就得去重新找个家。于是,找了那么久,我想,有一天,我忽然想——” “如果遇到一个我很爱的人,他愿意跟着我四处飘荡,我要带他回二道白河。我们去山里,喂一群马,循水而奔,只有我们两个人,就这样安安静静地过古老祖先的日子。” “没有电灯,就靠篝火和星星;没有钟表,抬头看太阳。没有车轮,但马儿会跑;没有望远镜或摄像头,但鹰是眼睛。手上有了钱,就到城里吃顿好的;没钱,打马草捉野兔。睡最广阔的床,骑最自由的马,只见小镇上三两的熟人,只和他一个深夜里耳鬓厮磨。然后一生这么平庸地过去……平庸不是什么坏事啊。” 周鸣鞘说:“他们笑我,说我不切实际,质问我,天底下,哪还有这样的地方呢?但我知道有。你只要相信它有,它就在。你知道它在,向它去,钢铁上会绽放格桑,石油中会迸射河水。你行走在忙碌的人海之中,一回头,却能听到马的嘶鸣。因为它不是你找到的,它是你创造的。” “出息是什么?我不知道。如果像小叔那样,一生桎梏在囚牢之中,那样的出息,不要也罢。做庸人有什么关系呢?庸人最自在。我没有做大事的能力,但也没有做坏事的恶念。我是历史长河里最无可厚非的一滴水,融在其中,死了就是死了,没有人记得。但我曾经有过那样一段快活,就足够。” “平庸是什么?是幸运啊。” “我师父是个没文化的人,没读过书,只会说满语。他和我说过一句谚俗,满文怎么写,不记得了。但那句话像烙铁一样落在心里,我一直没忘。翻译过来,他说,‘最昂贵的宝贝是苏尔凡,最骄傲的尊严亦如此’。”周鸣鞘笑起来,“你知道什么是苏尔凡?” 穆阳摇头:“不知道。” 周鸣鞘伸手,将穆阳的一缕鬓发藏到耳后,轻声呢喃:“苏尔凡……” “就是自由。” 他睁开眼睛,柔软地凝视着穆阳。一线月光恰巧奔驰而过,雪一样洗刷净了他的神色。他的眼底一瞬间亮起来,将穆阳整个人拢进去。穆阳一时间被摄走心魂,觉得自己被海一样的宽博捕获,从此无处可逃。 与周鸣鞘四目相对的这一瞬间,他猛然想起刚遇到周鸣鞘的时候,在小巷子里,他故意用话激这条头野狼,说:“我看我们没有什么不一样,都很可怜。” 如今想起这件事,穆阳脑海中只有四个字:一语成谶。 周鸣鞘说得对,命运叫他们相遇,他们注定要在岭南的热潮中相见,两个拥有一样灵魂的困兽的肉/体挣扎许久后,终于互相吸引着纠缠在一起,从此以后,不愿分离。 穆阳深吸一口气,扭过脸:“……神经,忽然讲什么大道理。” 周鸣鞘被他的出尔反尔震撼,失笑:“好。不讲。”他惯着他,宠着他,却伸手握住穆阳的手:“但你害怕吗?” 穆阳一怔,没有回答。周鸣鞘就把脸凑过来:“告诉我……还怕吗?” “草。”穆阳低声骂了一句,像是嫌他黏人:“没什么好怕的。”他破罐子破摔地承认,“你在我身边,我什么也不怕。” 以后几十年的人生都有勇气。 周鸣鞘很得意,觉得自己终于成为穆阳的依靠。刚要黏人的犬一样凑过来亲吻他,穆阳忽霍然起身,抓着周鸣鞘的手,把他从床上拽起来:“我忽然想起一件事。” 周鸣鞘总是被他一惊一乍的举动弄得哭笑不得:“做什么?” “我的车还在局子里扣着,”穆阳穿上外套,“不行。我得拿回来。” 他三下两下系好鞋带,转头从衣柜里找出一件自己的短袖套在周鸣鞘身上。替他穿衣时,勾起嘴角,在他脸上蜻蜓点水的一吻:“你说得对。” 他灼灼地看着他,就像初次见面那天站在小巷子里似的,满不在乎地擦去脸上的血,然后抬头,掀起眼皮瞧来一眼,眼中不服输的倔强与坚韧……比太阳还要动人。 穆阳说:“你说得对……我要自由。” -------------------- 作者有话要说: 呃,没存稿了(揉脸 最近在忙着跟组拍作业,过两天回来。就剩个尾巴了~ 第32章 32 他们大半夜又溜出城中村,上了高架桥,钻进老城区,兜兜转转,敲响了派出所的门。民警睡眼惺忪,听清他们的来意,手一挥:“拿什么车!再过两天,港城要全面禁摩啦!你这车骑不了两天!” “能骑两天是两天,”穆阳上前一步,“你给我!” 他们拿小兔崽子没有办法,只好把积灰的穆阳的爱车交还给他:“不要惹事!不然关你几天你就舒服!你成年了吧?” 穆阳支支吾吾不回答,只是跳上车,扣紧头盔,眼看周鸣鞘轻车熟路搂紧自己的腰,就一脚油门冲出去:“知道了阿sir!” 少年的笑声回荡在寂静的不夜城之中。 他们在城市穿梭,在车河中游走。经过夜市,吃铁板鱿鱼和羊肉串。过祠堂路,在别人家祖先面前装模作样拜一拜。飞驰过那些骑楼,甩着衣服叫嚣,身后的包租婆推开窗户,扯着嗓子骂骂咧咧叫他们滚蛋……最后开出城市,往寂静的少有人烟的郊野去,看珠江,追水雾,上山丘,站在高处,远远地遥望整一座灯火辉煌之地。 风吹来,一山的野草如芦苇,雪白的,灰黄的,荡漾出千万水波,人一躺下去,就被淹没在齐腰高的烟波之中。 “来港城这么久,从没在这样高的地方看过它。”穆阳伸手。他用手掌罩住山下的高楼与车河,这些灯火璀璨的飘带仿佛水流一样在他的指缝间游走。 他躺在野草之间,皮肤被风与虫搔得发痒。周鸣鞘撑着一只手臂在旁,伸手撩开挡住他的阿阳的眼睛的一缕缕鬓发。他漫不经心地问:“好看吗?”他其实并不关心这些夜色。 但是灯火阑珊倒映在穆阳的眼睛里,水光潋滟,他的眼睛像漫漫银河系中一颗孤单的星球,一片寂寞的星云。 穆阳说:“像电影一样。” 周鸣鞘顿了顿。他回过头,立刻想起穆阳喜欢的那些王家卫的电影。他朝山坡上方、倚靠在一颗老树边上的摩托车努了努嘴:“你的车也是。电影里的人风驰电掣。” 穆阳没有回头:“那是我的车,你的马。” 谁也没有再说话。 周鸣鞘手上的动作停下来,得寸进尺,覆在他的唇峰上。手慢慢向上,盖住了眼睛。穆阳什么也看不见,只觉得他掌心的温热将自己整个人盖住了。什么也看不见,但是一点也不害怕。他把一切都交给周鸣鞘,也是可以的。 周鸣鞘说:“你养过狗吗?” “没有。” “我很喜欢狗。小时候,门口路过一只野狗,遍体鳞伤,拖着一只后腿。我后来知道,它该是从饭店笼子里跑出来的,为此咬断了一颗犬牙。我们那里的人喜欢吃狗肉火锅。”周鸣鞘压在穆阳脸上的手掌越来越用力,穆阳微微颤了颤,但没有躲开。 周鸣鞘说:“它经常在附近乱转,于是我省下一口饭去喂它。一开始怕我,不吃,后来有一次,抓狗的人逮它,我把它藏在自家的草垛里躲过一劫。那一回它没再掉头就走,回过头来,舔了我一口。其实狗的尽忠好简单。” 他掌下穆阳双眼微微一动,眼睫扫过掌纹,两人心里仿佛同时一颤。 “但后来,它还是死了。是被狗贩子活活打死的。它每天总是替我看门,却不肯进到院子里,只是盘在门口,一点动静就立刻竖起耳朵。我家从来不走贼,因为都知道门口有只黄狗很凶。狗贩子来了,拿下了毒的馒头包子诱惑它,不吃;拿绳子想要逮它,抓不住。最后他们之中有一个聪明人,举了火把想要烧我家新打的稻子——这是邻居告诉我的。于是那狡猾的狗立刻回来,嗷嗷地冲着他们凶。这一回来,就被乱棍打死了。可它其实不必回来。它是因我而死。” 穆阳终于出声:“你想说什么?” 周鸣鞘顿了顿:“狗死后不久,我被带到北京。于是你知道的,很快,马也死了。所有人都背叛我的时候,这些人被不屑一顾的畜生却没有。它们给予你的所有感情都愚笨,像个小孩。但是绝不背叛。那之后我一度很讨厌人,小叔说我偏执。他曾问过我一个问题,说人之间,总是勾心斗角,少不了背后捅刀。有这样的事,你会怎么办?” “赶尽杀绝,我这么说。然后他又问,如果只是冷眼旁观呢?也不行。我看中的东西,我要百分之一百。少一点,都不允许。你明白吗?” 穆阳顿了顿:“你在害怕。” “不是害怕,是警告。”周鸣鞘的手掌终于完完全全压在穆阳的眼睛上、鼻梁上,覆盖在他每一寸皮肤,一种难以言明的欲望伴随着窒息感涌入体内,叫他口干舌燥。 周鸣鞘说:“我想告诉你,我其实是个蛮可怕的人。喜欢我,或者被我喜欢,都很累。你真的想清楚了吗?” 他垂下眼睛,月光与灯火都被隔绝在外。但就在那一瞬,诡异一般,这芦苇的草荡中飘起一只萤火虫。紧接着,是第二只,第三只,忽然,千万星星亮起来。 然后穆阳回答了他。 他似乎笑了笑,但是没有说话。只是张开嘴,伸出舌尖,在周鸣鞘掌心轻轻一舔。温热的触感叫他浑身搐了一瞬,叫周鸣鞘一瞬间想起那只被驯服的野犬。 “没关系啊。”身下之人被他桎梏得几有窒息,但依旧忍耐着,安抚一般亲吻他、舔舐他。柔软的鼻头像小动物一样轻轻拱了拱,然后穆阳说:“我是你的小狗吧。很笨的,不太懂得逃跑。不知道应该趁早离开你,反而会摇着尾巴逗你开心。” 他把话说得太清楚,不屑一顾,一点不害怕自己落入偏执的猎人的圈套,从此一生也难以挣离。于是那些翻飞的萤火虫点亮了黢黑的深夜,风停下来…… 吻却铺天盖地地落下。 一句话像是燎原之火,点燃了少年人心底那些无可倾述的熊熊野心。那些压抑的、执拗的、充满着欲望的疯魔与占有,宣泄而出。 周鸣鞘松开手,钳住穆阳劲瘦有力,却在他面前展露出柔软的肩头。他搂住他,抱住他,用亲吻来掠夺他所有呼吸,剥夺所有反抗或是抱怨的机会。野草之中只有水声,粘稠的、暧昧的水声,吱唔一般,一句完整的话语都无法吐露,但连绵的声响中,已把爱说尽了。 他们滚落在草中、泥中,不在乎灰与土玷污了衬衫或是裤子,不在乎那些被惊扰得萤火虫四下飞去。他们在黢黑的野草地中接吻、拥抱。雪白的后背碾过无辜的矮草,又被靠在粗糙不平的树皮上。 他只能紧紧抱着这个人,被他欺负,又只能依赖他。声响被风吹散了,那些忍耐着的或是崩溃一般的含糊,只落在一个人的耳朵里。那些迷蒙的神色,也只落在一个人眼中。 事后穆阳懒懒地靠在他胸膛,没摸出烟,只好恶狠狠在他颈窝咬一口,留下一个耀武扬威的吻痕。周鸣鞘“啧”了一声:“真是小狗崽子。” “你少管。我爱咬谁咬谁。” 周鸣鞘把他的头扭正,端着他的脸看他:“不可以,只能咬我。” 他们又躲在草中说了一会儿话。那里真静,除了他们,一个人也没有。天地间这么自由,风也自由,月也自由,树叶也是随心所欲的。汗淋淋的皮肤贴在一起,肢体像是长在一处,你搂着我我抱着你,从来不愿松开。 直到周鸣鞘从口袋里摸出什么,冰冷的触感套在穆阳指尖时,穆阳皱起眉头:“什么东西?” 是一枚骨戒。莹白色的,在黑夜中,散发出月光盈盈银辉。 周鸣鞘握着他的手:“礼物。” “给我的?” “祖传的。”周鸣鞘笑了笑,“古老传说,带上它,跑不掉,死也死在一起。” 穆阳太熟悉他逗人玩的样子,挑着眉笑吟吟看他一眼:“接着编。” 周鸣鞘低头吻他指缝:“不全是假的。真是祖传的,我妈妈给我的。她告诉我,遇到爱人,送给他。把我自己和戒指一切,毫无保留地,完完全全送给他。然后恳求他留下来。留在我身边。” 穆阳张开手,那个动作像小猫对着阳光挥舞爪子一样。他慢慢把戒指往下套,然而又被周鸣鞘拦住:“你想清楚。分量很重的。养狗,项圈戴上就是有主,这个也差不多。” 穆阳咬他下巴:“你一天到晚数落我想不清楚,到底谁想不清楚?”他说:“给不给我到底?” 周鸣鞘垂眼看他:“戴上就不能走了。不准胆小做逃兵,也不准跑,以后……” 话没说完,穆阳戴着骨戒来吻他。 话语含糊:“废话太多。”他说。“小狼啊,”他又这么叫他,“抓住你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呃,其实差不多1-2章就完结了,但是之前因为工作和学业拖了好久,抱歉抱歉。 第33章 33 他们黏黏糊糊腻在一起,夜里起风了才肯离开。周鸣鞘拿来衣服披在他身上,甚至不让穆阳自己系扣子。我是三岁小孩吗?穆阳这样说。你是啊,周鸣鞘点头。执拗的占有欲,恨不得把世上的另一个人完全占为自有,事事亲为。 他低头系扣子时,穆阳狡猾,从口袋里摸出他的钱包。他伸手一碾,就翻出那张照片。曾被他偷走的那张。月色下,他又伸手摩挲周鸣鞘的脸,隔着时空、隔着维度抚摸他缺失的这一段人生。 周鸣鞘瞧见了,打趣道:“干什么?” “不让我看?” 周鸣鞘擦过他柔软的嘴唇,觉得那里还有一点粘稠的白/浊痕迹:“让。你先把衣服穿好,穿好了,随便看。否则等下有人路过,你今天要出名。” “现在怕人看,当初别脱我啊。脱了又生气,醋精。” 周鸣鞘任他数落。 他们慢吞吞地笑着闹着回到摩托车上,脚一蹬,引擎轰鸣地走了。他们逆着晚风骑,不远处的群山之下已有一丝微微的天光。浅紫色,银白色的,飞来两三只鸟。他们在大桥上停下了,此时没有任何一辆车,他们就把摩托丢在路中间,脚伸出去,不怕死地荡在空中。 照片在周鸣鞘手里。他低头打量一会儿,举起来,借着天光:“我们都是男人。男人和男人。” 路过不打烊的小超市时穆阳买了一包烟,这时他点一根,自己吸两口,凑到周鸣鞘身边。谁也不动手,就用嘴唇、舌头纠缠着换过那支烟。穆阳说:“你怕了?” “被人发现,我们就从这里跳下去,怪壮烈的,没人敢再说闲话。”周鸣鞘胡言乱语。 “神经病,”穆阳说,“到时候我就说是你强迫。” 周鸣鞘给他气笑了:“我强迫?有你的,都推我身上。” 他顿了顿:“可惜了,我要把这张照片放你口袋里,到时候被人翻出来,你可说不清。” 穆阳夺过照片:“现在就撕掉。” 周鸣鞘并不紧张,慢吞吞地吐一口烟看他:“你舍得吗?” 穆阳作势要撕,但手上用了三分力,就小心翼翼地不敢动了。 “哼。”他把照片收起来。 他们骑车回到城中村,车不上锁丢在楼下,一前一后上四楼。累了,没力气再做,知道彼此就在这里哪里都不会去,所以只需要相互抱着。月色依旧从那扇小窗户溜进来,盖在人身上,纱一样影影绰绰。周鸣鞘甚至以为穆阳已经睡着,却觉怀中人忽然动了动。 那小狗抬起脸,头发乱糟糟的,就这么拱了他一下,笑眯眯地翻旧帐:“男人和男人,你是在怕吗?” 穆阳抬起手,那枚骨戒上闪过一道温润的光。他把戴着戒指的手放到周鸣鞘面前,周鸣鞘亲了一口,然后又从指尖慢慢吻来。手指头软下来。 穆阳哄他:“我不怕了,我不怕的。谁敢说我,我就揍他。好吗?不用再试探我。” 他闭上眼睛收回手,心安理得地枕着周鸣鞘的手臂蜷缩一团。真有点像小动物懒洋洋地打哈欠,向狡猾的人类露出他柔软的肚皮。他很快睡了,但周鸣鞘一直看着那张脸,心里只想一件事:是啊,他什么都知道。他已经抛下所有一切,不顾一切地奔到他怀里,奔到他掌心舔吻他…… 天塌下来他都会在穆阳身边。 第二天睡到晌午,门口传来重重的敲门声。穆阳睡眼惺忪地拉开门,是老陈。 老陈来收摩托车,来年开始,港城要全面禁摩。这些野兽都得被关在笼子里,变卖或是销毁。老陈问他要不要转手,还能换点钱吃顿好的,穆阳蹲在闪着亮光的黑色烤漆车身边,抽完一支烟:“不要。粉身碎骨好过苟延残喘。” 于是他和老陈一前一后,拖着长长的脚步扣押摩托车向夕阳走。向夕阳走,就到了老陈片区的派出所。有年轻的民警和他打招呼:“最后一天上班啦!” 穆阳站住。 老陈回头看他:“哦,明天我就退休了。” 穆阳顿了顿:“退休之后呢?” 老陈又扭过头:“吃饭睡觉遛鸟,偶尔看人下棋。养老去了。” 穆阳才发现老陈矮了许多。 老陈陪他办完手续,穆阳不肯走,又和他去熟悉的面馆里吃一碗面,喝鸡汤。老陈发出“吸溜”的声响,吃饱喝足,雾气腾腾中满头大汗地又一声叹。他坐在那里,来往的街坊都认识他,和他打招呼,他就眯着眼点点头。 老陈忽然收回目光,向着身前的年轻人:“你是个好孩子。之后想做什么?” 穆阳沉默许久:“总之不会去警校的。”这以前是老陈明里暗里希望他去的地方,“像你这样……没意思。” “还是你会说话。”老陈吸了口烟这样骂。 他们沉默许久,又是老陈挑起话头:“那个人呢?” “哪个人?” “你在火车站救的那个人。” “他啊。”穆阳顿了顿:“还在。” 老陈哦了一声,像是欲言又止。他不说,穆阳不会问,他本就不是一个话多的人。 老陈问:“你上学的时候,听课吗?” “不听。” “不听课,在做什么?” “睡觉。” “看书吗?” “不多。” “金庸读吗?” “一点点。” 老陈终于露出一点笑:“我年轻时也看的。书里配角太多了,有时写书的只是一笔带过,别人都不关心,我却偏偏记住了。做个配角蛮好,侠气藏在纸墨背后,不用给人看,不会给人说。你是这样的人,阿阳。” 他第一次这样叫穆阳的名字,穆阳抬起头来。 “其实你的话说的都对,很多时候,我也好无能为力。但有没有用是一回事,要不要做又是一回事。只要做了,无论早晚,起码死之前问心无愧,曹晟该也是这样想。” 老陈起身,在桌上抛下两张毛票。他总是不让穆阳出钱,把他当孩子。他拍拍穆阳肩膀:“和他一起离开这吧,你知道我在说谁。你在这里困得太久。去哪都好,路得一直向前走。” 之后,要开学了。穆阳没再去报道。他也知道没意思,混日子没有必要。周鸣鞘不拦他,也不会劝他读书。人有自己的路,走了只能自己负责。周鸣鞘能做的只是替他背起一点重担,无论穆阳同不同意。 周鸣鞘找了份工作,两班倒,时常顶着大太阳睡美国觉。 有一天,穆阳趁他睡了,穿过半个港城到工地去。那是穆怀田在的地方。工地上热火朝天尘土飞扬,健壮的男人赤/裸着膀子大汗淋淋,脸上的每一寸褶皱被泥土灰尘填满了。他探着头和保安说要见穆怀田,有人大喊一声:“老穆,你的宝贝儿子!”然后嘟嘟囔囔的声音渐渐远去,却被穆阳的顺风耳捕捉到:“你还真没骗人哦,背着书包,像个好学生样子……” 不知道穆怀田在工地上吹了什么牛皮,把他包装成一个什么样子。父母总如此,好话只对外人说,在你面前尽情数落,于是你总觉得他不爱你。 穆怀田一路小跑着过来,到了门口,却停住了。之后磨磨蹭蹭靠过来,没有开口。 穆阳只能先说:“我来看看你。”他说,“还好吗?” 一句话把好多事情都消磨了。 穆怀田请了半天假,消极怠工,带儿子在工地上乱转。他们胡乱说了一些话,都是琐事,避而不谈那些最重要的。直到在一处钢筋水泥般的巨兽脚底下站定,穆怀田抬头,眯着眼睛指给穆阳看:“这是主场馆。这里在建的都是体育馆,要办运动会的。国家说要大力发展体育项目。”他又指向旁边的楼:“那是给运动员住的,两室一厅的房型,气派的很。” 他低下头,踩着脚底下的泥土,那些柔软的野草在粗糙的沙砾上被反复蹂/躏。穆怀田蹲下来:“但其实蛮可惜的。这里以前是一片农田,水稻,有鱼有青蛙。就那么填掉了。” 穆阳仰着头,他的身形在大中午的烈日中变为黑影,模糊不清。他说:“何必呢?” 穆怀田起身:“总是要向前走的。其实我也舍不得,地就那么没了。多可惜。不过,和我有什么关系呢?地不是我的,楼我也住不起。我也只是给人打工。” 他伸手想揉一揉穆阳的头顶,那儿已被晒得发烫。但他的手扬起来,最终没有放下去,只是搭在穆阳的肩膀上。 “所以,指望你出人头地啊。” 穆怀田这么来了一句。 这句话戳得穆阳脊梁骨疼,终于抬眼看向陌生的父亲:“我这样,你不喜欢吗?” 穆怀田还没来得及接话,他又补一句:“我这样,叫你失望吗?” “不读书,不作为,游手好闲,每天骑着车在街上乱逛。哦,现在车也没有了。” 太阳底下,年轻人的声音发闷。 就在这样闷热的惨白的阳光中,在飘着死寂的灰烟尘埃的空气里,不远处拖拉机轰鸣,挖掘机一铲子下去,钢筋水泥呼啦啦地跳起来。一缕烟从指缝间冒出,穆阳甚至一时间拿不准,那烟是穆怀田自己点的,还是热急眼了自己着的,只听见穆怀田说:“阿阳。你爸从来不是非要住那样的房子。” 他眯着眼睛:“你比我聪明,你比我还要早知道,一方水土一方人,水土还能再来,人不可以。” 天空被热气蒸得扭曲滚动,模糊了云雾间一轮奇瑰的烈日。 “我想明白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他把烟丢到地上,一脚踩灭。穆阳垂眼看着,火苗灭在沙砾之间时,他觉得自己的心窝也被重重踹了一脚。这一脚却把五脏六腑藏得所有委屈都踢翻了,胸腔忽然疼起来,鼻头一酸。这一脚来得有些迟。 穆阳扭开头,没再和他说什么,穆怀田送他到工地门口。他叫穆阳帮他捧着那只肮脏不堪的黄色头盔,穆阳抱在手里觉得发烫。他在头盔顶端摸到一个小豁口,像是被钢棍戳了一道。他一时间惶惶地想:若下一次,没有那么走运呢?会贯穿血肉,怎么办? 爱和恨都能有余地,但生与死不行。 穆怀田给他在门口的小卖部上买了一支冰水、一包烤烟。他塞到穆阳口袋里:“老师说你没去报道。” “不上了。” “打算去哪?” “我也不知道。” 穆怀田想了想:“你心里有数的,我就不管了。我号码不会变,想打就打。” 穆阳点点头,舔了舔嘴唇。他其实还有件事没有做,但这个瞬间,他开不了口。于是他含糊地点点头,磨蹭地向前走。穆怀田把他喊住。 “穆阳!”他大声喊了这么一句,然而很久之后才再次开口:“你恨我吗?” 穆阳回过头:“你能这么问我,心里早就有答案。” “我不确定。” “那说明不重要。” 他走回来,终于下定决心,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牛皮色的信封。他显然把这信封捏来握去好多次,原本崭新平整的封皮留下紧张的汗渍。 “我所有的钱,都在这里,”穆阳说,“给你了。我要走了。” “我不缺钱。” “尽孝,行吗?”他想了想。 穆怀田看着他。 “你总是问我恨不恨你,这太自私了。你想过那一瞬间我的感受吗?像被人戳着脊梁骨一样。”穆阳两手插在口袋里,扭过头。“真讨厌一个人,心会冷。把他当空气,无足轻重。你哪有这待遇啊。”他轻轻说。 他们站在路边,马路上尘烟滚滚,车水马龙呼啸而过。但风把话送的很清楚。 穆阳深吸一口气:“我真要走了,我不想再这样。我想明白了,不喜欢这里,所以到别的地方去。再没有能困住我的,我有自己的路要找。” 穆怀田笑了笑:“好。”然而却把装着厚厚一叠钞票的信封还给他。“这我不收。你是我儿子,我有权利等更好的礼物。” 穆阳一怔,抬眼看他。 父亲说:“我知道会有那一天。” 他们又攒了一些钱,九月底的某一天,去了趟海边。 海风咸潮,吹得人脸上发涩。他们躺在沙子上,任凭浪花拍打过每一寸皮肤。回到港城,刚出火车站,觉察到黑暗里有眼睛在盯着。穆阳竖起自己皮夹克的领子,故作深沉地用粤语对周鸣鞘说:“喂,你古惑仔喔,为什么被人追债?” 周鸣鞘掐他的脸:“我小叔又跟上来了。” 港城不能再待了,穆阳说要收拾东西,顺便和一些朋友辞别,约好第二天下午四点半,火车站门口人最多的时候在哪里哪里碰头。“你只等我半小时就好啦,半小时内我不到,说明我回心转意不想跟你走啦。”他搂着周鸣鞘脖子时这样说,顺手系紧了周鸣鞘身前的扣子。 “你以后少看港片啊,”周鸣鞘叹气,“神经兮兮。” 眼睫毛挡住了穆阳眼底神色:“也许是认真的。” 于是当天晚上,周鸣鞘没有和穆阳黏在一起。他无处可去,不敢住旅店,又变成了当初的丧家之犬,夹着尾巴在街上游荡。飘着飘着,到了那天他和穆阳一起待过的烂尾楼脚下。他拎着背包上到楼顶,找来一些树枝木片生起火。 那个晚上,火光烈烈,橘红色的热潮打亮了少年人半边脸,他在扭曲的滚浪中沉沉凝视这座灿烂而奢靡的城市。 第二天下午四点,他坐在火车站对面的花坛上等穆阳。 四点,四点十分,四点十五,四点半。 五点零一的时候,穆阳还是没有来。 他坐在那里,短短半个小时抽完了一包烟。一瞬间脊背发亮,手指微微打颤,烟灰抖落,烙在腕子上,心突兀地跳起来。他想起小叔,想起小叔讲的故事,想起小叔说,他是如何在火车站门口学会长大成人的第一课,学会接受背叛…… 然而这一切惶惶的猜测却在想起穆阳的眼睛时冷却下去。 他的穆阳啊,有一双比炽热的太阳还要明亮温暖的眼睛。那双眼睛在阳光下是琥珀色的,带着一点金灿灿的狡黠,水盈盈看人时,会升起晚霞一样的红雾。 他总是用这样的眼神看他,总是若无其事的、明知故犯的、理所应当的。 他的小狗敢在人海之中捧起他的脸吻他,敢贴着他的下巴说海誓山盟那样的话,敢戴上那枚骨戒,把一切逃脱的机会亲手斩断。 会叫他小狼啊,然后野狼就心甘情愿被他驯养。 夏日漫长,太阳滚滚要下山时,把天地间的一切勾勒成剪影。山是一片,楼是一片,人与车也是一片。浓浓云与烟,罩着叮当的电车慢悠悠晃过。 就在人来人往之中,周鸣鞘抬眼的瞬间,他看见穆阳站在街对面,叼着半根烟对他露出笑。 他跑过来,周鸣鞘恨不得咬他:“迟到一个小时零十九分钟。” 当事人“啧”了一声,强词夺理:“不是叫你别等?” 正说着,忽听见人群惊呼,一辆卡车开过来。 卡车上装满了被没收的摩托车,歪歪倒倒堆在一处,像一座巨大的垃圾山。他们站在原地,看着那辆车笨重地驶向远方,穆阳掐灭烟:“从此以后,这城市里就没有我们这些人啦。”语调轻快。 “你难过吗?” “不会。港城啊,突然觉得好陌生。”穆阳耸肩,“以前总说讨厌它,原来是因为我融不进去,不属于我,所以说葡萄酸。那时很想融进去的,但现在觉得,无所谓了。它不收留我,我就去闯一个比它更好的,更大的天地。” 他这样说完,回头看周鸣鞘:“喂,所以我们去哪?” 没有回答,一只手抓起另一只手。 少年人蹦起来,穿过拥挤的人潮,向车站奔去。那些热气腾腾的烟雾,那些昏黄的天光,那些古老的站台和长长楼梯,他们奔跑着穿过这些地方,向一辆绿皮火车滚去。 那是九月底的某一天,夏天要结束了。 珠江的潮气,巷味蒸笼的味道,汗珠的粘稠,冰凉汽水瓶上的白雾……它们混合在一起,攀上了少年人的尾巴。 有人在窗口随便抓了两张车票,刚到座位上坐好,火车就“呜呜”地向北方驶去。 于是人影交错的车厢中,他们留给港城最后一句话。 “这世界这么大,我们同去。” --------------------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了,当初说9万字左右,最终9.5万写完,预估的还算准确? 《南潮》诞生在《囚蛹》之前,是路过惠东某间蚝壳屋时灵光一闪想到的,不过一直没有落笔。上大学后的某个晚上,将它扩写成中短大纲。最后完稿,变成了中长篇。我废话还是太多。而其实《南潮》中还藏了平南的一条线,没有展开写,下次再说。 《南潮》是我写的最自由的一个故事,当初写它就是为了寻找这种用墨的自由。它是一个近似于散文的、任由作者随心所欲的野孩子,语句没有章法,文笔挂钩于心情,到哪算哪,尽情发泄,作者以时速三千五狂奔完之后几乎从不回看,除了改车。真有错别字和病句,就当是艺术加工吧,抱歉。 情节上很简单,一些胡说八道的小故事。散乱的人物和人物支线,一些小小的配角刻画。 对话很刻意,追求信息量和有去有回,于是几乎都是反生活的,大量的奇怪的腔调的对白,在描述上也更接近于剧本。追求某种并不真实但又处处真实的生活质感,刻意放大了很多影像视觉的东西。 感情线比较激烈。嗯,只能说是一个放飞自我。少年人嘛,想怎么纠缠想怎么爱都情有可原。听我的,笔在我手里。 所以综上,写《南潮》是一个很快乐的事情。我学会享受一种孤独而又博大的写作。我一度惶恐于被认同的可能性,惶恐于自己生理上长得太快,精神上一片贫瘠。不过《南潮》以后,觉得已经接受了这件事。写作真是让我快乐的事情啊,这句话我要说无数遍。一支笔、一个键盘就可以创造一个世界,还有比这更划算的买卖吗?我是那种戴着耳机走在街上,已经神游物外到自己领域去的人。沉醉于自己创造的故事和人物中无可自拔,并且也不打算拔。 这些故事原本只有我知道,但是写出来之后,有了别人听过。哪怕只是听过一耳朵,我觉得算这些角色活过了。我总是很自私地往笔下人物里添加一些我自己的特点,添加一些我想要成为的人的特点,于是哪怕现实生活中作者是个很失败的人,但作者的意志在人物身上闪烁了短短一片刻…… 已经足够幸运。 谢谢各位的阅读和陪伴,谢谢你们对这样一个平庸的写作者不计回报的包容。下个故事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