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底娇宦苟命指南》作者:莫思量呀 本文文案: 女扮男装小太监怀恩x偏执腹黑三皇子 阴差阳错之下,小太监怀恩被送到三皇子身边做郑贵妃的卧底,那可是三皇子的杀母仇人!怀恩觉得这活风险太高,决定从殿下那里骗够银子就跑路! 孰料跑路未成一朝事迹败露,众人窃喜,那个被殿下宠上天的内侍怀恩终于要跌下云端!只怕要被剥皮实草! 果然,没几天怀恩此人就在宫中销声匿迹了。 后来宫中盛传,三皇子殿下金屋藏娇。 殿内,玉白的脚踝颤动,其上的金链铮铮作响,朱辞远轻轻擦掉娇人脸上的泪,哪里还是平日温文尔雅的模样,“怀恩,你说,欠了债总要还的对不对?” 小剧场: 自从怀恩在殿下身边站稳了脚跟,总有人时不时的就给她塞银子托办事。怀恩见殿下大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收银子收的不亦乐乎。 只是某次怀恩小朋友翻车了: 这日怀恩瞧见殿下心情似乎不错,忙笑嘻嘻地凑到殿下跟前,“奴才今个儿在御花园里见着了仙女哩!一时好奇就去打听了下,原来是太傅家的小女。要奴才说也就是这样的美人才配得上殿下,奴才还要到了她的小像……”一抬眼,见朱辞远正捻着佛珠朝自己温润一笑。 后来某夜,朱辞远翻起旧账,“听说你五十两银子便肯将贵女的小像引荐给我?二百两银子便引我和贵女偶遇?百两黄金便打下包票?怀恩公公好大的能耐。” 怀恩躲在床角抱着被子瑟瑟发抖,“殿……殿下你听我解释!” 1.双洁,he,总体来看本文是甜文 2.睚眦必报不好惹x温柔深情白切黑 3.内含追妻火葬场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天作之合 女扮男装 爽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怀恩,朱辞远,朱承昭 ┃ 配角:郑贵妃,江剡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卧底“小太监”自救指南 立意:携手共进,终有晴时 第1章 楔子 紫禁城刚落过一场秋雨,檐下淅沥地滴着水。 端本宫院内,两个穿着青贴里【1】的小太监埋头清扫着败叶,帚尾划过聚拢的一汪水坑,激起的秋水飞溅或稀薄,连带着映在其上的飞檐斗拱、金索脊兽也跟随着颤动,破碎,而后归于平静。 蓦地,檐上一滴水冷不丁地掉进了那小太监的后颈上,引得他瑟缩了一下,直起了腰来,却正瞥见端本门那边被押进来的人,忙扯扯同伴的袖子,“你瞧,那不是先头咱们宫里的怀恩公公吗?他不是背叛了殿下攀皇后的高枝儿去了嘛,怎么又回来了?” 被扯了袖子的小太监闻言伸长了脖颈瞧了两眼,低声道,“没见是被押回来的嘛。咱们殿下的手段你也知道,估计活不成了,死之前一番大罪也是少不了他的。” “真是可惜了,”那小太监唏嘘着,“当初咱们殿下多宠幸他呀,宫里还传出了……那样的流言。啧,跑去烧皇后的灶。也是活该没那个命。” …… 一场秋雨一场凉。深秋的风已经能寒进骨子里了。冷风一激,怀恩打了个哆嗦,那两人的话也随着秋风多多少少地灌进了耳朵里。 其实他们说的很对,怀恩心里想。朱辞远一直是那种,只要你不惹他,他就会很温和待你的那种人。可一旦惹了他,好像死都是一种善终。 她已经见证过很多次了。 想到这里,怀恩吸了吸鼻子,脚下踢走了一颗小石子儿。 领在前头的长宁却再也忍不住了,猛地转过身来揪起了她的领子,双目赤红,“怀恩,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吗!当初即便知道了你是郑贵妃的人,殿下也从来没有处置你半分!你到底为什么!为什么要害殿下去帮皇后!” “松开!”双臂被人反剪着押在身后,怀恩挣扎不过,只嗔瞪了回去,横眉冷目,“你再不松手我踢你了啊!”说着,她见长宁还不撒手,抬脚要踢他,却被身后的人压制地更紧,怀恩翻了个白眼有些丧气。 “我真替殿下不值!”长宁看她事到如今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气得松开了手,只撂下了这句话便快步往前走。 怀恩见状轻哼了一声,随后又有些垂头丧气,心里闷堵得厉害,只负气把脚下的叶子踩得沙沙响。 一路走着,眼见就要到书房了,长宁停了下来,挣扎了许久,终究还是叹了口气,走到怀恩面前,语气放软,“和殿下说句软话,知道吗?” 怀恩忍不住鼻中一酸,赶忙别过脸,不想被他瞧见自己这副样子。她从未想过,事到如今,长宁还肯这样待自己。 毕竟,在这宫里,人心似水,情薄如纸,人与人之间的情分其实是很淡的,像结了籽的蒲公英,风轻轻一吹,就散了。 而且,怀恩是知道的,长宁对朱辞远有多忠心。 “不用你管。”怀恩很小声地,闷闷地道。 长宁不再说什么,只是示意两人把怀恩押进去,自己却走开了。 走到书房门口,门却开了,走出几个提着水桶的小太监,遮住了怀恩的视线。待这几人匆忙走过,怀恩便瞧见了书房那扇熟悉的步步锦支摘窗。 已是黄昏,屋里燃了灯,是那种温吞又柔和的光亮。被光亮烘出的,是那人坐在书案后的侧影,模糊又影绰。怀恩怔了怔,心里的钟磬像是被人狠狠地敲了一下。 待被押进门,屋里静得厉害,只有刻刀刮磨玉料的声响。朱辞远身旁侍立着一名内侍,两手交叠在腹前,低着头,很规矩恭谨地盯着自己的脚尖,连呼吸声都微不可闻。 她被押着跪在了长绒地毯上,随后那两名押送的小太监连同那名内侍悄没声儿地退下了,带上了门。三人一出去,怀恩索性张腿坐在了地毯上。她腿上本就有旧疾,又逢秋雨天,压根跪不住。不过,就算是她乖乖跪了,朱辞远也不会放过自己的。这一点,怀恩很清楚。 她低着头,只百无聊赖地揪弄着长绒毯,不太敢抬头。屋中愈静,刻声愈嚣。刻刀刮着玉料的声响一遍又一遍地磨着她的耳朵。而朱辞远却始终未发一言。怀恩忍不住紧张地吞了吞唾沫,发现自己的手脚渐渐没出息地冰凉起来。 原来还是怕的,怀恩在心中默默叹了口气。 博山炉内甘松香静燃,白烟直直地往上升,而后消弭淡去。小半个时辰一过,怀恩不太熬得住了。心想自己有什么好怕他的,又有什么亏欠他的,便一鼓作气朝朱辞远看去。 案后的那人,一如往常,穿着一身交领右衽的竹青色燕居袍,袍的两肩处绣着银线团龙补子。翼善冠搁在案角,青丝只用根白玉簪束着。眉骨清雅,双眸深沉,眉眼间是一贯的平和安宁。他就着纱灯透出的光,专注着手中的玉料,静水流深,人瞧着像是是清瘦了几分。 怀恩抱住膝头,颓靡地收回了目光。她太清楚了,如果朱辞远有意要隐藏情绪,那么任何人无论如何都没办法从他脸上看出一分一毫的端倪。又或许,他只是专注着手上的事,只有一件事收尾后才会再做下一件——处置她。 怀恩仰头活动了一下酸疼的脖颈,要收回的视线却被案头的那盆铜钱草滞留住了——是那盆曾被她负气薅秃的铜钱草。如今已生出几片圆圆的新叶,伶仃,却也盎然。 怀恩记得自己刚进端本宫的时候,朱辞远的书案上一贯是一方细颈白瓷瓶,清供几枝合时宜的花木,新桂、腊梅、松枝……后来,因为她总是上蹿下跳地吵闹,供着的花木总是难免落得个和瓷瓶一起坠地的命运,他便干脆养了盆金铜钱草…… 当时他看到这盆被糟蹋了的铜钱草是怎样的?怀恩渐渐想了起来——那时他刚从乾清宫回来,见没人来迎他也不恼,自顾自地解了白狐皮的斗篷,刚一坐下,便看到了这盆七零八落的铜钱草,愣了一会儿,便无奈地摇头笑笑,抬头朝她看去,同她招手说过来。那时她心中恼着,理也不理,只扭头哼了一声便坐在罗汉床上低头弹着棋子儿玩。不一会儿,她就被人抱进了怀里,他像对待小孩子那样捏了捏她的脸,眉眼俱笑,“说说看,我又是哪里得罪了你?” 怀恩从前最讨厌别人把她当作小孩子,让她有一种被人轻视的感觉。她年幼入宫,经常被年长的太监欺负,她觉得小孩子就是没有力量,被人欺负。但那一次,她好像一点都不反感,甚至有点欢喜。她第一次明白,其实小孩子的意思也可以是被疼爱,被保护,被温暖地对待。 他为什么要留下这盆铜钱草呢?他看到这草也会想起这些吗?他会怎么处置自己呢…… 那盆铜钱草像是一道闸,一打开,记忆的洪流便汹涌而来。 长宁说她的心是石头做的,她自己知道,其实更像一块日久干硬的窝头,自以为坚不可摧,而只要在记忆的水里泡那么一会儿,就软的一塌糊涂。 她几要在这汪洪流里溺毙,几声响动让她惊醒。怀恩茫茫然抬起脸,怔忪了一会儿,却发现此时的天已经黑透了。而朱辞远早已不在书案后,而是走到了那道隔开了净室的珠帘旁。珠玉的碰撞声中,他撩起了一半珠帘,没有看她,只稍稍偏过头,负着手,背影挺拔又肃然。 “跟进来。”他的声音有些低沉。 怀恩怔怔地看着袖子上的泪痕,她竟然哭了……有什么好哭的? 待怀恩进去的时候,燕居袍已经搭在了架上,朱辞远身上只剩下了件单薄的如意纹寝衣。而一旁是宽阔的香柏木浴桶,桶中白气弥漫得恰到好处。 一股不祥的预感蹿麻了头皮,怀恩几乎是电光火石间想到了什么。再想逃走,已是不能了。 …… 整个人被禁锢在了墙角处的一隅之地,头上的黑色圆顶双拱帽挣扎间掉落。柔软散落下来的青丝,被反缚在身后的双手……烛火映在她惊恐而惶惑的眼中,也烘软了那明明怕得有些颤抖却非要撑着一口气紧紧绷直的身子——何处不可怜。 “晚了……哭也没用。”他捧起她的脸庞,小心地擦了擦她颊上的残泪,带着微不可察的叹息。他手上的动作仍然很轻柔,言语间却是再无回旋的余地。 那一刻,朱辞远是真的想过,他要这内廷,从此以后,再也没有怀恩这个人。囚禁也好,藏匿也罢,这是她应得的——谁让她那么不知死活地背叛自己呢……不是她的错,是自己的错。是自己对她太纵容太温柔了。 知错要改。 作者有话要说: 【1】贴里,形制与曳撒相近,明代内使服饰的一种。本章及后文的服饰描写均参考撷芳主人的大明衣冠图志,后文不再一一标注。 抱歉让小可爱们等了这么久,因为考试和之前眼睛不舒服的缘故耽误到现在,所以补偿大家一下,开文前三天评论发红包。 今天发三章,分别在下午3:00(2章)和6:00 本周平均每天二更,之后每天准时一更,在晚上6:00。 最后非常感谢一直等着我的小可爱,谢谢你们呀。 第2章 卧底 德全呼哧呼哧地甩着臃肿的身子从乾清宫出来往昭德宫赶,刚进了内室便听见里头噼里啪啦一阵瓷器坠地的声响,赶忙缩回了胖脚往帘子后头躲,还没缓过一口气儿,一只青花瓷杯就飞过来招呼到了他头上。 “不长眼睛的东西!你躲那儿膈应谁呢!” 德全吓得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连连磕头,却不敢求一声饶——这是江剡定下的规矩,即便他现在不在宫中,底下的人谁也不敢犯禁。 郑贵妃垂眸看着德全,脸色愈来愈沉,只鲜红的玛瑙坠子晃荡在耳畔,衬得纤颈愈发莹白,美艳得紧。一身宝红色的立领对襟金线绣海棠的宽袖袄裙,整个人凌傲艳丽得像攀到了嘉树高枝处的凌霄花。 一旁伺候的太监王彬在后头看着,有心救这蠢出升天的干儿子。 “前头怎么样了?还不快禀了娘娘!” 德全这才回了几分神智,仰头向贵妃小心禀道:“前头有个给事中撞柱了,几个年岁大的御史也跪不住昏了过去……”眼见贵妃又要发作,赶忙接着道,“但陛下根本没召见他们,还下了旨申斥。娘娘且放宽心,别说他们手里根本没有确凿证据,就算有,陛下也是护着娘娘的。” 这话郑贵妃听着熨帖了几分,挥手让他下去。王彬在旁察言观色,知道贵妃缓和下来。说到底,娘娘并不在意那些大臣如何,她只是想听听陛下的反应。于是,他便给身旁的宫女玉茗使了眼色。玉茗去重新沏了一杯新茶送了进来,王彬接过递给贵妃。 郑贵妃接过茶,转头横了他一眼,“还不是你办事不干净,那魏氏脖子上的勒痕被人发现了端倪传到外廷,如今闹成这样,本宫还怎么解决那冒出来的小杂种!” “娘娘教训的是,都是奴才的错。”王彬赶忙认错,却也劝道,“依奴才之见,此事先缓缓,不如等督主回来,必有办法收拾了他们!” 陛下宠爱贵妃没错,可再闹下去,只怕他们这些奴才要遭殃。 这些年来,郑贵妃跋扈,却深受陛下宠爱,宫中嫔妃怀孕者接连流产,就连好不容易偷偷生下来的大皇子、二皇子也接连夭折。前天夜里,皇帝正感慨着自己至今膝下无子,伺候在旁的太监刘思只好将陛下还有一子的秘密说了出来,皇子一直养在首辅徐正龄府邸之中,正是那个六岁才被接回本家,对外称是徐府嫡长子流落在外的外室之子。陛下当夜出宫接回。贵妃得到消息后,怒不可遏,竟然让这小杂种在她眼皮子底下长到了二十岁!于是第二日藏在安乐堂的皇子生母魏氏还没赶上封为贤妃的圣旨便“悬梁自尽”,一直偷偷照看皇子的太监刘思也“吞金自杀”。群臣激愤,在乾清宫前跪请陛下处置了贵妃郑氏,这德全方才正是去打探消息的。 提起江剡,贵妃神色悒悒,垂眸拨弄着茶盖,要是他在,绝不会弄成如今这个局面。想想却也知道闹成这样已非动手的好时机,那群文臣闹腾起来连命都不要,她也并非全然不忌惮,可到底咽不下这口气,“难道就这么干等着?” “奴才倒有个主意,眼下那小杂种还在慈宁宫中由太后看顾着,过些日子便要住进端本宫,届时必要拨些宫人进去。咱们趁机安插进人,先监视着,等这阵风波过去了,再叫他下手也方便。” 郑贵妃啜了一口茶,凝神想了想,“你有人选?可不能是咱们宫里的,否则日后怕还是要算在本宫头上。” “就前儿个德全新认了个干儿子,酒醋面局的,还没几人知道,原本是要领着来给娘娘宫里做事。如今来看,倒是合适。” 贵妃冷笑了几声,凉飕飕地看着他,“你比陛下和本宫有福气得紧,徒子徒孙的倒是多。” “哎哟!娘娘,”王彬跪了下来哭丧着个脸,“您这可折煞奴才了。奴才是个没根儿的,什么徒子徒孙,都是娘娘养的猫儿狗儿。” 贵妃垂眸看着他,冷着脸不说话。 “娘娘不如把他拖下去打个几十板子卸卸力气,省的他那没把门的嘴镇日里惹娘娘生气。”玉茗站在贵妃身后瞪着王彬说道。 郑贵妃见王彬被玉茗瞪了一眼后蔫蔫儿的怂样,有些好笑,折腾这一顿,气也消的差不多了,转头对玉茗道:“行了,你可别诓本宫,打了他,心疼的还不是你。” 王彬这才谢了恩起身。 “那就按你说的做。”郑贵妃拿眼睨他,鲜妍的红唇勾了勾,“可别再办砸了,不说本宫怎么处置你,就江剡回来了,怕也要剥了你的皮。” 想起西厂提督兼司礼监秉笔江剡来,王彬恶寒地打了一个激灵,忙应道,“是,是。” *** 时值初冬,这一天都是阴霾霾的,到了晌午太阳没出来,雪倒是落下了。黄昏时,跪在乾清宫的大臣们哆嗦的哆嗦,昏的昏,朔风厉厉,积雪压肩,却谁也没有肯回去的,最后还是皇帝命锦衣卫将其硬拖回了府中,以听信流言、扰乱圣听之名将其禁足反省。 酒醋面局的一间小房里烛光透了出来,映着扑扑簌簌地打在窗纸上的雪。房内,怀恩枕着双臂,躺在硬邦邦的小床上,把挂在脚尖的黑布鞋晃荡来晃荡去,闷闷不乐地发着呆。 那她那刚认的干爹德全有没有把她的事儿办成啊,这都几天了,她的五十两银子啊,不会打水漂了吧。 想到这里,怀恩有些烦闷,将挂在脚上的鞋甩飞了出去,那可是她全部的积蓄! 突然,咚咚,有敲门声。 怀恩一个鲤鱼打挺起身下了床,慌慌张张地去找被自己踢飞的两只鞋,心里砰砰地跳了起来。同屋的老二和老三不能这么早回来,会不会是干爹!可这么个天儿! 想到这里,再不敢耽搁,只踩着找到的那一只鞋去开门。门前的厚布帘子一掀开,风雪往里头灌,果然是德全,穿着袄子裹了大氅,更臃肿了。头上缠了绷带,脸色也不怎么好。 怀恩忖度着德全的面色,明显心情不好,可到底也是冒着风雪来了,怀恩一时也拿不准自己的事办成了没有。 “干爹!这大雪的天!您老怎么亲自来了!快进来,儿子屋里烧了炭盆您进来暖暖!”怀恩殷勤地迎了进来,替他拍打积雪,解了外头的貂毛大氅。怀恩暗暗摸了一把毛,水光滑亮的,锋也出的极好。在贵妃身边伺候果然好东西不少。 德全站在门口任由怀恩伺候着,这一低头,就看见他只穿了一只鞋。德全本就心情不佳,郁郁地皱了眉头开口挑刺儿,“怎么鞋都没穿齐整?” “害,儿子这不着急嘛!那些个酸儒都怎么说来着,贵客来了要……要,哦,倒履相迎!”怀恩一拍脑袋,小心地恭维着。 “哼,你可别诓咱家。那是说穿倒了鞋,你这儿还没穿上呢。”嘴上虽这般说着脸色却明显好了不少。 “嘿嘿,”怀恩见德全面色缓了几分,再接再厉地拍着马屁,“还是干爹学识大,儿子不过在内书堂混了几日,有样学样罢了,倒是在干爹面前闹了笑话。”说着怀恩躬身要扶着德全进来。 德全却挣开了他的手,怀恩愣了愣,却见德全重新开了门迎了一人进来,那人将黑色帏帽摘了下来。 来人身量不高,长脸细眼,扁嘴圆额,脸上带着几分瘆人的笑,不是王彬又是谁! 郑贵妃宫里有小厨房,怀恩去那里送过几次面米,自然见过几次。怀恩怔了片刻,便认了出来。怎么贵妃面前得脸的大太监都来了。自己托德全在郑贵妃宫里谋个差事而已,怎么会让王彬亲自前来?方才为什么躲在门外? 怀恩心里忐忑着,面上不显,赶忙跪了下来,“孙儿给干爷爷请安,干爷爷万福。”说着磕了一个响头。 “你这猴儿!谁是你爷爷。”江彬眯眼笑骂道。 怀恩仰起头,露出一排小白牙,眉眼弯弯,左颊上显出了一只浅浅的酒窝,一副乖巧讨喜的模样,“德公公是奴才的干爹,您是奴才干爹的干爹,可不就是奴才的爷爷嘛。” 王彬侧脸朝德全点点头,“你这新收的干儿子倒是伶俐。” “干爹看的上他,是这小子的福气。”德全恭敬回道。 怀恩支耳听着,难不成王彬方才留在外头是想偷偷观察自己?然后重用?怀恩心里雀跃起来。他这干爹还挺靠谱的嘛。 王彬给德全使了个眼色,德全便出去了。 怀恩心里疑惑,却还是起身扶着王彬进来,用袖子擦了擦凳子,“干爷爷您坐,孙儿这儿简陋您多担待,孙儿给您泡壶茶驱驱寒。” “不必了。”王彬撩袍坐下,正了正脸色,指着面前的空地,“你站这儿,咱家有话同你讲。” “是,干爷爷请说。”怀恩从善如流。 “听德全说,你想进昭德宫?你几岁进的宫?” “回干爷爷的话,奴才十岁就进宫了。在内书堂学了几年,分到了老太妃宫里,太妃薨后,奴才就被分在这酒醋面局当差。奴才有幸去过贵妃娘娘宫里几次,见娘娘宫里尽是灵巧人儿,奴才也想进去跟着公公们涨涨见识。” “哦?”王彬掀起眼皮儿看他,有意刁难道,“只想涨涨见识,不想为娘娘效力?” “若有幸为娘娘效犬马之劳,自是奴才的福分。”怀恩抓住机会表忠心。 “眼下娘娘倒是有桩烦恼,你若能帮娘娘一二,也算为自己挣了个前程。”王彬说着,不错眼地打量着怀恩的反应,“只是要去的不是昭德宫,而是……端本宫。” 怀恩心里先是迷惑了一瞬,转眼便明白了几分。贵妃的烦恼还能是什么,自然是这几天闹得沸沸扬扬的刚接进宫里的三皇子朱辞远!而这几天空多年的端本宫正在收拾,可不就是为了迎朱辞远嘛!王彬的意思难不成是要自己作为郑贵妃的内应,埋伏在三皇子身边?想到这里怀恩已是心惊胆颤,脊背生寒。 “孙儿但听干爷爷吩咐,多谢爷爷给孙儿机会。”怀恩压下心中的惊恐,跪下磕了个头,仰头笑嘻嘻应道。王彬亲自前来,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自己若拒绝,只怕今晚就会被灭口。 “好,果然聪慧。”王彬很满意怀恩的反应,从袖子里掏出一只瓷瓶,“到三皇子身边后,半个月内,将这瓶里的药丸加进三皇子的茶水里,遇水即化。” 怀恩看着瓷瓶在烛光下晃着的光,惊惧地咽了口唾沫。她原本只想先应付下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 1.郑贵妃和朱辞远的关系对历史上的万贵妃有所参考,但不是原型。 2.太监一词准确来说是宦官中的品级之一,但是由于明代太监地位提高,太监渐渐成为一种统称。本文就用统称。 3.二十四监,是内监衙门,包括十二监、四司、八局。女主属于酒醋面局。 4.江剡(音同扇),本文重要人物之一。 5.本文朝代架空,朝制仿明,私设很多,勿考据。 6.由于朝代架空,所以宫殿名称布局功能等基本都参考现如今故宫的形制。 下面是预收,下本和下下本,求收藏: 《做他的恶毒继母》 伪小妈文学/强取豪夺 陆家有女陆令纨,芬芳高洁,兰质天成。 侯府世子齐昭南见她的第一面,便觉惊鸿一瞥,爱上了她清冷卓绝的模样。有幸,他折下了这朵高岭之花。 可惜两人一朝谈崩,那女人竟然要与自己一刀两断,另觅佳婿。他冷冷一哂,也不去哄,只屡次搅黄她的佳婿,等她来认错服软。 不料他外出公干归来,却见她端坐高堂,用那琉璃般的妙目傲然地睨着自己。 他的父亲道:“允怀,拜见你母亲。” 她竟成了他的继母。 他气的咬牙切齿,将手中杯盏捏碎,发誓要让她痛哭悔恨。于是他屡次下绊添堵,不肯给她安生日子。 可当他得知她即将遭人陷害,失去清白,终是软了心肠,义无反顾地冲去救她。 帐香旖旎,她半截儿皓腕搭在床沿。见她被人迷晕,他匆匆上前查探,正在此时却进来一堆长辈。 醒来的她哭的梨花带雨,纤纤玉指颤抖着指向他,说他意图玷污继母。 齐昭南这才恍悟,他中了她设下的局。他因此被赶出家门。 三年后,他荣光归来,将逼着齐家写下的休书甩在她脸上。 他蹲下身,抬起她的下巴,替她拭掉脸上的泪珠儿,“现在才知道怕吗?”,他顿了顿,笑的阴寒,“你诬陷我的时候,你害我受家法的时候,你将我从侯府逼走的时候,不是什么都不怕吗?” 从此她被锁进家庙,终日里的青灯古佛。 只是有仆妇言,常见世子爷深夜从家庙之中走出,理整凌乱的袍衫,眼角漾着残留的春色。 《替考科举的我掉马甲了》 商户之女慕攸宁因故女扮男装,代人替考却卷入一场牵涉甚广的科举舞弊案中,之后便被卷入旋涡中心,朝堂暗斗,夺嫡之争,恰如洪流暗礁纷至沓来。 当事人慕攸宁表示女扮男装不可怕,替考科举不可怕,可怕的是考官是曾被她甩了的前男友…… 徐子瞻斜睨了慕攸宁一眼,“去衣受检没听白吗?” “能……能你亲自检吗?”慕攸宁涨红了脸,嗫嚅道。 小剧场: 白日里训完了慕攸宁的徐子瞻正沉脸坐在桌案上处置着累人的案牍,却是一句也不看不进去,他唤来丫鬟:“夫人可吃晚膳了?” “没,还气着呢。” 徐子瞻将公文一把拍在案上,“不吃便饿着,你们谁也不许劝!” 一炷香后。 徐子瞻把饭碗端在慕攸宁嘴旁,苦着脸哄道,“乖,就吃一口。就吃一口,好不好?” 慕攸宁抹了抹眼泪,噘嘴别过了脸。 好气哦,但自己吼哭的媳妇儿跪着也要哄好QAQ…… *** “在这场浮沉动荡的洪流之中,是你拉紧了我的手,护我免于飘零。我虽柔弱,无力将你推出这旋涡,却也绝不会成为缠住你双脚的蔓草。” “人这一辈子,总要有一次,为一个执念,奋不顾身一回。这样的人生,即便有悔,也该无憾了。” 1.嘴硬心软权臣X色厉内荏小商女 2.sc,甜 3.女主当初抛弃男主事出有因 4.主走感情线,有部分权斗 第3章 初遇 慈宁宫里林嬷嬷匆匆进了内殿,慌忙将绣着五蝠献寿的帐幔束了起来。 “太后,太后……” 太后刘氏已上了年纪,睡眠浅,林嬷嬷这一叫便惊醒了。睁眼反应了一会儿便分辨出林嬷嬷脸上的焦炙。 “太后,三皇子殿下瞧不见了!” “不见了?”太后勉力支起身子,终究是上了年岁,又在病中,眼前一阵发黑,“怎会不见了……还不打发人去找!哀家那苦命的孙儿……可别落在那毒妇手里头!” 林嬷嬷扶起太后,给她顺着气,“您可紧着自己的身子,莫要太着急。听禀告的人说,是守夜的下人嘴碎,交谈时提到魏氏,被三皇子听到了,魏氏的死讯没瞒住,估计是自己跑出去的。” “终究是我这老婆子没用!哀家本想先瞒他几日,想着前头大臣那边施压,皇帝说不定能狠心处置了郑氏,也算给了这孩子交代,可如今……”说到此处,太后声已难成,只提着一口气儿道,“哀家就是死了……死了也闭不上眼……” “太后!”林嬷嬷见太后情形不太对,忙给她顺着气,“传太医!传太医!”又是一阵人仰马翻不提。 *** 另一边怀恩伸手将瓶子接了过来,面色有些迟疑,“干爷爷,这是……” “嗯?”王彬眯眼看着她,拉长了腔调。 怀恩面色悻悻,“嘿,孙儿多嘴了,爷爷且放心,孙儿保证办妥。” 王彬这才满意地起身,走了出去。送走了王彬,怀恩的小脸顿时垮了下来,拖着步子一头扎进了被褥里头,那个气啊。 “死阉竖!”怀恩暗骂锤床,“老子攒了好几年的五十两雪花银啊!德全也忒不靠谱了!这是个什么差事!” 怀恩拿被褥撒了会儿气,又翻了个身,看着天花板呆了半晌,一会儿看看手中的瓷瓶,一会儿蹬蹬腿儿,总算把事情想明白了。 要说起来,怀恩和那德全算不上太熟,不过这十三所里头暗地里有个赌坊,太监们闲时爱聚在这里赌。怀恩有意接近常来的德全,又是巴结奉承又是暗地里作弊助着德全赢钱,这才得了几分脸面,又添了五十两银子才偷偷认了个干爹,为的就是能搭个线进昭德宫混个前程,她也好攒够银子早些想法子出宫。毕竟再过几年,身形一显,她这女子身份可就瞒不住了。 原本怀恩觉得王彬给自己的是瓶毒药,现在却不这么想。 这几天外廷闹的不可开交,就是因为三皇子生母的死和曾照顾过他的太监刘思的死,一个月的时间太短,贵妃再怎么跋扈,也不会选在这风口浪尖上杀三皇子。况且自己也不过浅浅和昭德宫搭了关系,万一转过头来把毒药一上交,贵妃的处境可就不妙了。 这样一想,这瓶药更可能是用来试试自己是否忠心听命令办事的。 可即便如此,怀恩也知道自己处境并不好。贵妃和三皇子,无论哪一个她都得罪不起。不乖乖听贵妃的话转眼就会被灭口,而在三皇子身边做杀他生母之人的卧底,一旦败露也是死无葬身之地。况且贵妃的可用之人,一抓一大把,为何单单选中了自己,还不是在自己和昭德宫关系浅,将来即便要办她什么事也算不到昭德宫头上。现下不是瓶毒药,只怕将来风波一停,就会让她给三皇子下毒手,到头来,自己还是个替罪羔羊! 怀恩越想越郁闷,觉得花了五十两银子给自己买了个烫手的山芋,索性起身把瓷瓶藏了起来,又搬出了坛子酒,一碗一碗地借酒浇愁。 没多久,老二和老三回来了,一进门就瞧见怀恩在苦哈哈地灌酒,脸已喝的有几分红。 “老大,你这是咋啦?被小宫女踹了?”老二笑嘻嘻地凑上前问道。 “去去去!”怀恩气恼,朝他虚踢了一脚。 老三见状跺了跺棉鞋上的雪,也凑了上来。比起高瘦的竹竿老二,老三像是个圆滚滚的球儿,“老大,你咋偷喝俺酿的酒?就你那酒量,可别喝了。回头吐一地。” “我酒量怎么了?”怀恩眯眼威胁道,很是不服气。 “上回吐一地的可是你!”老二嘿着两颗大门牙往老三背上拍了一掌,毫不留情地拆他的台,而后心安理得地给自己也倒了一搪瓷碗。 老三正准备打回去,突然细嗅了嗅,“老大,这房里咋有鱼香味儿。” “就你鼻子厉害,”怀恩朝抽屉里指了指,“今儿去尚食局,秋儿姐给的,炸的香酥小鱼。” 他们酒醋面局的,平日里打交道最多的就是尚食局和尚膳监。 “脸俊就是好,秋儿咋不给俺送。”老三将炸鱼翻了出来,分给老二和怀恩就着酒吃,怀恩摆摆手,自顾自地喝着闷酒。 老三咬了满嘴的香味,边吃边含糊问道:“大哥,你前几日不是说谋了个新差事,成了吗?” “看他那丧样儿,肯定没成。”老二见缝插针。 一起这事怀恩一脸丧气,连怼人的力气都没了,“成了还不如没成,去端本宫!” “那岂不是要去伺候三皇子!”老三瞪眼停嘴,来了精神,“呆三皇子身边肯定有好多好吃的!到时候混好了把我们俩也叫过去!” “吃吃吃,你就知道吃!”怀恩横了他一眼,恨铁不成钢。 老二拿油噜噜的手抱拳,“大哥,狗……什么贵,什么……王来着。” “苟富贵,勿相忘。”怀恩捂脸。凭着这两人的脑袋瓜儿,真正去伺候贵人分分钟掉脑袋。 “对,就是这句。”老二一敲脑袋,见怀恩还是怏怏不乐,不过老大总是有他们不懂的烦恼,只得提议道,“外头雪停了,咱们去赌坊试试手气吧!别喝闷酒了!你那酒量过会儿真吐了……” “就是!就是!”老三有些心疼酒,两人说着就连拖带拽把怀恩裹了袄子,拉着人往外头走。怀恩挣扎不过,也就顺着他们了。 三人沿着司设监那条宫道上走着,天色暗沉,仅靠着一盏风灯辨路。怀恩心中闷堵,步伐迈的快,把雪踩得嘎吱嘎吱响。老二老三跟在后头,叽叽喳喳着,偶尔逗上怀恩一两句。 刚拐过弯来,怀恩正要往北安门走,身子就被人猛得撞了一下,差点儿摔进雪里来个狗啃泥。 待稳了稳身子,扶着差点闪着的老腰,抬眼一瞧。只见昏暗之中有个穿着灰蓝内宦袍的身影逆着北风,匆忙而执拗地快步走着,完全没有道歉的自觉!酒劲儿上涌,怀恩一晚上积的火蹭地烧起来了。 瞧那灰扑扑的寒碜模样,不过是个穿灰蓝袍的底层小火者,也敢找你怀恩爷爷的晦气……怀恩在心里小声嘀咕着,抻了抻袖子,准备给这不懂事的小子一个教训! 她快步跟了上去,抬脚就准备往人屁股上踢去—— “呜……!” 眼见就要踢到了,可怀恩脚下一滑,沉重的一声摔下来,只慌忙中胡乱扯到了那人的一片衣角,脱手的风灯跌落到了雪地里。 身后被扯住,朱辞远渐渐转过身来,目光中还残留着几分空洞惘然,恍然若大梦惊醒。 就好像,这一扯,把他扯回了人世间。 他方才听到有小太监说他母亲死了……他不肯信便偷了内宦袍和令牌……然后在这里,被人扯住了。 眉头微微蹙了起来,眸中渐渐恢复往日的清冷,朱辞远垂眸朝扯住自己衣角的人看去…… 一张稚气未脱的脸,被雪光映得莹白,左颊上几分红还沾着些雪沫,那人趴在细雪堆里,仰起头来委屈又可怜地看着自己,风灯暖黄的光芒把她狼狈的碎发烘得有些柔软,带着些许光亮的唇瓣被她轻轻咬着,眼中似乎还铺了层像是眨眨眼睛就会溢出来的水光……她好像很疼,又好像很委屈……是自己把她撞倒了吗? 在不知不觉中,他的脸色温和了些,眉眼间带了几分关切。他拨开下摆蹲下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了出来: “疼得厉害吗?还能站……” 他的声音在冷风中显得有些温和,只是话还没有说完,怀恩抓住时机将早已攒在手中的雪球猛得朝朱辞远脸上砸去。随后两手在雪地里一撑,人就一骨碌站了起来。 饶是朱辞远反应再快,拿袖子一挡。只是内宦袍到底不是他平日里穿惯的直裰,袖口为了做活方便,很窄。雪球砸到他的手臂上,碎开,溅出的雪沫星星点点地落在他的脸上和颈中。很冰凉,带着些许砭刺皮肤的冷。 待他放下袖子,却见方才那一脸委屈的人此刻早已换了个模样。 怀恩搓弄着被冰得通红的手,低下头来朝掌中哈几口白气。大概感受到了朱辞远打量自己的淡漠目光,便嘿嘿坏笑了两声,抱臂得意洋洋地看着他,扬了扬下巴,挑起的眉眼鲜妍又张扬: “怎么?撞了爷,还想拍拍屁股就走?” 方才那楚楚可怜的小模样竟是半分也瞧不见了。 朱辞远这才看清了她身上的贴里,原来是个小太监。 他今夜的心情实在算不上好,甚至,沉重的连心情都谈不上。方才竟然对一个小太监起了恻隐之心……他自己也觉得今晚的他有些糊涂了。 朱辞远拍打了几下沾到了衣袖上的雪,站起了身,不愿再在这里耽搁下去。 “说你呢!懂不懂规矩!”怀恩见这人又要走,蛮横地拽住了他的袖子,语气不善。 朱辞远蹙眉转过身来,怀恩这才发现对方比自己要高上一个头,还长得颇为清俊。不禁有些气短,便故作气势清了清嗓子,把腰杆儿又挺直了几分,挑衅般地抬起下巴,迎着对方已有些冰冷的目光刺了回去,鼻腔中不悦地轻哼了一声。 这一切,落在朱辞远眼中也不过是副色厉内荏的模样。 “放开。”朱辞远深看了她一眼,脸上带了几分淡漠。 不知为何,怀恩被这如有实质的一眼看得心中有些发毛,恍惚间竟然觉得这一眼带着不可抗拒的威严之感,像是上位者惯常的姿态和气度。 可再仔细打量,分明就穿着件陈旧的内宦袍,身上灰扑扑的不说,袖口也有些捉襟见肘。她在这宫里待了这么多年,怎么可能看走眼。这就是个最底层的小火者呀! 怀恩晃了晃脑袋。错觉!一定是错觉!晚上喝的酒上头了! 正巧此时后头的老二老三也跟上来了,见老大狼狈的一身雪,还以为她被人欺负了。 怀恩见帮手来了,一对三,怎么样自己也不会输,一时腰杆儿更硬了,气焰嚣张了起来。 “要放手也不是不行……”怀恩笑得蔫坏蔫坏的,“要不你叫声爹给爷听听?爷就当你道歉了。” 作者有话要说: 1.十三所的位置,不在紫禁城内,但是在皇城内。万岁山以北。具体的地图发在了薇博。由于不在紫禁城内,所以管制较松。 2.女主不是传统的那种好人,就……挺欠揍的那种。急需要男主这种腹黑心黑的收拾收拾。 第4章 口祸 “要放手也不是不行……”怀恩笑得蔫坏蔫坏的,“要不你叫声爹给爷听听?爷就当你道歉了。” 老二老三也看出了几分门道,原来是个臭小子惹着了他们老大,一时也围了上来,一个个一脸坏笑,活像调戏良家妇女的纨绔子弟。 “叫我们老大爹!快叫!” 两人说着,笑嘻嘻地互看一眼,十分默契。老二拿大拇指指着自己,“叫二叔!”,老三有样学样,拿肉乎乎的小胖拳捶捶胸口,“叫三叔!” 怀恩见状十分满意,一时心情大好,有心放过这个小子。原本就是要吓唬吓唬他,也没准备真添个儿子,于是便松了手,语重心长的拍了拍对方的肩膀: “小兄弟,在这宫里要谨言慎行知道吗?也就是碰上我,要是别人可就……啊!” 后半截话吞到了肚子里,怀恩痛呼出了声。 老二老三一时有些不明所以,只见那人一只手握着老大搭在他肩膀上的手,脸色却很平和,目光放佛也只是随意地落在老大脸上,而老大的脸则痛得有些扭曲。 “可以放手了么?”他的声音温柔得不像样子,甚至比起初那句关切的话还要柔和几分。 怀恩觉得自己的手腕就要生生被拧断了,眼泪不用挤就可以出来,她拿出方才那副楚楚可怜的模样看着对方,掉几滴眼泪,“小兄弟……有……有事好商量……你先松手!松手!疼……” 只可惜朱辞远是什么人,怎么可能在一个块石头上栽两个跟头?手上的力道不减反增。 “啊!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您是爹!是爷爷!是祖宗!”怀恩哭丧着小脸,连连哀求道。 朱辞远见人已被震慑住了,不想再耽搁,松开手,甩袖便继续逆风往北而去。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勇气走进乐安堂的门,只是他能做的,也只是,逆着风,一直一直往北走…… 怀恩赶忙活动了下手腕,红着眼吹了几口气。抬眼看着不远处那人的身影便气闷,黑溜溜的眼珠子一转,本着“能屈能伸第一名,知错认栽不可能”的人生原则,便心生一计。 怀恩瞅准了可以逃跑的安全距离,从雪地里攒了两个雪球,往前跑了几步就往朱辞远身上砸。砸完便撒腿往回跑。 怀恩两球皆中,皆砸在了朱辞远背上,老二老三见那人挨了也没回头,想着方才老大被人欺负自己也没帮上忙,便在此处找补,也有样学样,朝朱辞远砸雪球。 怀恩一转头恰好看见朱辞远忍无可忍地停了脚步,忙去扯砸的正欢的两人。 “呆子!还不快跑!” 三人气喘吁吁地往回跑,到了酒醋面局的拐角处,怀恩停在墙后探出个头来瞧,见人没追上来才大松了口气。 “行了行了别跑了,人没追上来。”怀恩抚着胸口换气儿,“这个逆子……” 老二老三这才停下来歇歇。老三气呼呼的,“那小子看着瘦了巴几的,劲儿还挺大。” “你当人都像你,光长肉不长力气。”老二埋汰道。 老三撇撇嘴,小声嘀咕,“你连肉也没长着。” 怀恩斜眼看着斗嘴的两人,“现在倒是有力气了,方才你们老大我被人欺负的时候跟个鹌鹑一样!” 老二耸了耸脖子,“那还不是看老大你还在他手里,才不敢乱来。这不刚才还帮你扔了好几个雪球嘛!” 怀恩轻哼了一声,想想却也在理。三人休息了一会儿,便勾肩搭背地换了条路哼着小调往赌坊走。 *** 夜色渐深,天际稀薄的残月一层一层地蒙上阴翳,飞雪再起,硕大的雪片疏落而轻缓,朔风一击,杂乱交错迷人眼。 积雪之中,一串深深浅浅的脚印一直延伸到了安乐堂前,黑色的麂皮靴踩在雪地里,纷雪下静立着一人。落下的雪在他头上和肩上铺就了薄薄的一层。 夜风莽撞而蛮勇,吹得落漆洇旧的安北堂大门吱呀地晃着,木质的横落栓脆弱得像是下一秒就会在干冷中崩裂掉。夜色晦暗,横梁下趔趄翻滚着的白幡却还是鲜明灼目。 等朱辞远走到院门前时,雪已经很大了。被冻得有些麻木的手在冰冷的大铁环上一旋转,门吱呀一声开了。 朱辞远迈过门槛,大门重新被合上,沉重的一声响,身影完全被遮盖住。 没有人知道,那个夜晚门后究竟发生了什么。 六岁以前,为躲避郑贵妃的戕害,他和魏氏一直生活在这个荒芜而落败的院子里,靠着御前内侍刘思的照顾下苟延残喘了六年。最后还是为学业计量,他被送到了徐府中习书受教。 十四年。十四年的母子相隔,遥遥相望不得见。终究还是阴阳两隔…… 等朱辞远再出来时,风雪已经停了。 他脊背挺的很直,脸上瞧不出什么异样,静静地站在那里,像崖畔的松,隐忍而沉默。手中多了盏昏黄的灯,把影子拉得很长,落在雪面儿上,有些伶仃。血液自微蜷的指尖滴落进雪中,自此,才得以勉强窥见,方才他心里该是下了怎样一场孤独又惨烈的风雪,那颗心又是如何地,破碎又拼凑。 生居天壤间,忽如飞鸟栖枯枝【1】,他抬脚走向归途。天地之间,万籁失声,只有靴底和雪的摩擦,以及偶尔的……摧折声。 人间的雪已停,他心中的风雪,再不会歇。 *** “嚯!”刚从赌坊里出来,怀恩冷得忍不住在雪地里跳了几下,她嘴里冒出白气,转头对两人感叹,“竟玩到了这个时辰!” “你俩先走,”老三冻得把手揣进了袖里,“我去北头找地撒泡尿!” “你上哪去?!”老二扯住了他,“可不是疯了!再往北就是安乐堂,魏氏刚‘吊死’在那!冤魂都没散干净,去那儿撒尿,也不怕夜里鬼压床!” 老三胆儿小,闻言一瞧,北边乌漆嘛黑的,风也呜呜咽咽的,尿就被吓了回去,拉着两人催促,“快走!快走!” 待离远了些,老三忍不住感叹,“那魏氏真是命苦!好不容易盼到儿子回宫,结果第二天就被人勒死了,听说啊,人都死透了才给挂上去的!” “哼!有什么好可怜的!”怀恩心中有气,嘴上便不饶人,“说不定她当初就存了飞上枝头的心,以为能和贵妃娘娘一样。要我说,有什么本事做什么人,非要去做那磕石子儿的蛋,不碎她碎谁!”要不是她把皇子藏了那么多年,自己至于这么倒霉被派去做什么劳什子的卧底嘛! “老大,你说若魏氏的鬼魂听到了,晚上会不会去缠你?”老二阴森森地在怀恩耳边念叨,随后故意吓她一跳,撒腿就跑。 “死竹竿儿!你站住!” 三人的声响渐渐远去,拐角处,一段灰蓝色的袍角在雪沫中飘动,一直站在那里的朱辞远一句不落地听到了,脸色在夜里尤显得晦暗。 *** 司礼监的一间内室,王彬走了进来,正在打络子的玉茗放下了手中的活计去迎他。 王彬和玉茗作为郑贵妃跟前伺候的人在昭德宫的配房里有房间,大多数时候都歇在那里。不过王彬在司礼监挂着名,在十三所也有。今夜因为要来见怀恩索性就近歇在这儿。 “诶,不用。你别沾手了。”王彬笑着躲了她的手,自己脱了外头的大氅,又摘下了带雪的毡帽掸了掸。 “谁稀罕伺候你似的。”茗玉拿水灵的杏眼嗔了他一眼,只将汤婆子往他手里一塞。回床边继续打着络子。 “黑灯瞎火的,别弄了,仔细伤了眼。”王彬笑嘻嘻地往她跟前凑,说着要去夺她手里的络子。 茗玉打开他的手,“怎么才回来?” “办完事去了德全屋里头坐了会儿,敲打了他几句,省的再犯蠢。”王彬解释着,照旧去牵她的手。 茗玉这次倒是任由她牵着,“你倒是心疼你那干儿子,今天还在主子面前给他解围。我瞧着他不是什么好东西。脑子也不灵光。前些日子刚折磨死了个小宫女,听说尸体拖出去的时候,浑身被鞭子抽的没一块好肉,下头都……都……唉!这几天又换了个新的,好像是刚进昭德宫的小宫女,叫什么顺儿,我之前经过他门前又是鞭声又是哭声的,真真是造孽!你到底看上他什么了!” 王彬浑不在意地摆了摆手。 “别家的事咱别管。我对你好就成了。宫里头这种事多了去了。再说了他没那么聪明也好,手里有了人命便也有把柄在咱手上,总不会越了我去。”说着又去捏她的手,颇有狗儿刁了骨头回来要赏赐的模样,“你当都跟我似的,这般疼你。” 这倒是挑起了茗玉的火,气得拿手揪他耳朵,“你倒是敢这么对我!你倒是试试!我不把你耳朵扯下来!” “诶,疼疼疼……夫人你且松松手。”王彬顺着她的力道斜着头,疼得眼泪儿都快出来了。 茗玉松了手,王彬赶忙瘪着嘴儿去揉耳朵,“我哪敢啊?”说着还边哄边打趣道,“现在主子面前你比我得脸些。” 说起来这茗玉是先做了王彬的对食,才在贵妃跟前伺候的。不过她会些保养调理的方子,这些年倒越发得贵妃器重。 “你还说!”说着又去掐他大腿根儿,“你今儿个在娘娘面前发的什么蠢!明知道娘娘这些年就痛在子嗣上,还一口一个儿子的!” “嘶——”王彬疼得抽了口冷气,忍着疼笑嘻嘻道,“我这一时漏了,再说了你看着娘娘厉害,对外头的人狠,也就发火时吓人点儿,其实护短着呢,除非犯了大错,娘娘什么时候真打罚过自己人了?我今天也不过给德全做个顺水人情。” “哼!”茗玉松了手,“哪用她动手,但凡有伺候不周到的,厂督就出手教训了!落在下人眼里,娘娘自然就是个好性儿了。” 提起江剡,王彬像泄了气的皮球,“我现在是既盼着厂督快些回来,又盼着他晚些。他一回来,以他的手段肯定能把那三皇子的事解决妥当,咱们也能过得安生些。可我这次给娘娘办的事不利索,差点出了岔子,要不是及时把那勒死魏氏的宫女灭了口,断了那些文臣的线索,只怕要栽大跟头。厂督回来了,我少不了要受罚,你且把金创药给我备着吧。” 茗玉听他这样说,就有些担心了,嘴上不肯说,细眉却不自觉蹙了起来。王彬不忍,安慰道,“你也别太担心,总归是些皮肉之苦。我好歹在娘娘跟前伺候,他总不会让我缺胳膊少腿儿丢了命。” 茗玉拧眉,“这说起来厂督虽然是从咱们宫里头出来的,可对娘娘真是挑不出一丝错的好。护的那般紧,我瞧着他对娘娘……” “嘘!别说!”王彬吓得捂了她的嘴,“这话也是能说的吗?咱们自个儿心里明白就成了!” 茗玉点了点头,换了个话题,“娘娘交代的事办妥了?德全那干儿子是谁?靠得住吗?” “酒醋面局的一个叫怀恩的,年纪不大,倒是机灵。我瞧着不错。这些事你甭操心,有我呢。早点儿歇了吧,啊,明日还要去伺候主子。” 茗玉叹了口气,“欸。听你的。” 说罢,两人一阵收拾,便吹了灯,铺了被褥相拥躺下了。 *** 怀恩在棉被中翻了个身,长长叹了口气,心想今日老三不打呼噜了自己怎么反而睡不着了。 老三听到了响动,小声道,“老大你也没睡着?” “该不会是快走了,舍不得我俩吧?”老二探出个头来。 嘿,原来都没睡。 “舍不得你俩啥?舍不得老三睡觉打呼噜,还是舍不得你总偷我瓜子儿吃?” 怀恩嘴上这般说,心里却闷闷的。自然是舍不得的呀!她九岁入宫,因为识字被选入内书堂读了两年书,但是有点儿背,原本进了内书堂的之后都会分到司礼监或者贵人身边伺候,赶巧那时和如今太后交好的惠太妃想找个识字的小太监来偶尔给她念书,怀恩就被选过去了。一年后惠太妃薨逝,她又被分到了花房,又辗转到了酒醋面局,她和老二老三住一屋已经三年了,何况他们都是很好的人,好到总被人欺负。自己这一走,两个人怎么办呢? 可是她是女儿身,现在身形已经显现了,在宫里呆的越久,风险就越大。要是被发现了,说不定还会连累他俩,她必须要尽早出宫。要么到贵人身边伺候好了,求个恩典。要么就是多攒些银子,逃出宫去。可要想不被轻易抓回来,必须要有户贴,在这宫里走门道办个假户贴起码要五百两,更不用说出宫后更需要银子傍身,要不喝西北风去呀?所以她才要削尖了脑袋往郑贵妃宫里钻,谁不知道那里油水大呀。 “老大,你说以后是不是就见不到了?”老三的声音有点闷。他还记得怀恩刚来的时候,屋里住着四个人。还有个赵六,那赵六仗着有个表兄在御马监,跋扈得很。整日里欺辱压榨自己和老二。多亏了老大用巧计把他挤走了。老大鬼点子多,嘴上不饶人,却多是护着他俩的。 “呸呸呸!怎么就见不到了?以后你俩有什么事托人到端本宫给我递消息。少吃点饭,多长点儿心眼!别随随便便就叫人给欺负了!” 三人又说了会儿话,便各自睡下了。经过晚上这番折腾,怀恩的郁气倒是疏解了不少。明天的事自有明天想!她这么聪明灵光就不信找不到活路!唉,也不知道那三皇子好不好伺候……但愿是个和善的。 她这一扯被子倒是牵动了手腕上的伤,想起那个可恶的小火者。哼!等爷在殿下面前混好了,就吹吹耳边风,把你找出来跪在爷脚下叫祖宗!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1】引自曹丕的《大墙上蒿行》 作者君:呀呀呀!握手了握手了!发糖了发糖了! 怀恩:你把这差点儿掰断我手脖子的力道叫握手??? 作者君:……你还是担心担心下章的自己吧。 PS:记住这个刚进昭德宫落在了德全手里的小宫女 第5章 再遇 怀恩被调去端庆宫已是十日后的事了,那日赶巧是个大晴天,残留的积雪一下子化得厉害,雪水顺着重檐歇山顶汇流至檐边的琉璃瓦处滴落来下,光影和尘埃都搅动着,给这个干冷的冬添了几分水气。掌事公公吴祥领着近身侍候的太监宫女一路穿廊过门,进了端本宫西边的书房里拜见三皇子殿下。 书房处是个独立的院落,院中植有一棵上了年生的木樨,时值初冬,枝干萧索,只托了几处枯草架就的巢,覆着点残雪,但胜在枝干伸展得宜,带着几分素雅质朴的味道。门前一副楹联,是行草的“万卷古今消永日,一窗昏晓送流年【1】”,并额上题着“和尘斋”三字。 怀恩一路乖巧顺从,待入了书房内就不大忍得住了,趁着同行之人皆低头敛目,便悄悄掀着眼皮打量,一路徐行,但见明窗净几,长案高阁,处处透着古朴雅致。怀恩偏了偏脑袋,想看清案后的那人,眼前乳白色的香雾斜斜散开,案角的淡黄色腊梅掩着,看不大分明,只隐约瞧见那人将一身苴麻孝袍穿得气蕴卓然,左腕上似缠了串紫檀佛珠,沉静内敛,静穆得像佛殿里香案后供奉的神佛。 不是说才刚及冠吗?她还以为该是个眉眼青涩的少年郎。 吴祥见三皇子在书案后提笔写着什么,不敢出声,只示意众人齐齐跪下,屏息等着。 房里一时阒静。 怀恩跪在前头,得了机会好好端详,视线一路往上,伏案之人腰身往下被黄花梨木的书案挡住了,往上穿的是苴麻对襟袍,左胸处缀着一块小麻布,里头衬着白底交领衣。怀恩微抬了抬头,所视之人低着头,戴着麻布冠梁,其下是乌黑的入鬓长眉,温润低垂的眼…… 怀恩在心底里猜测有这般俊秀眉眼之人指定难看不到哪去,想想又觉得有几分熟悉之感,刚想抬头再仔细看看,斜里一道冷冽的目光刺向她。 怀恩偏头一看,正是侍立在三皇子身旁的太监吴祥目含警告看着自己,怀恩忙低下头来不敢再看。 朱辞远一篇文章收尾,歇腕搁笔,这才看见下头跪着的一众奴才。吴祥见朱辞远停了笔便凑上前道:“殿下,这是内务府拨来近身伺候殿下的宫人,奴才领着他们来给殿下见礼。” 朱辞远抬首淡淡扫了一眼,复又低头吩咐道,“赏吧。侍墨的留下。” 被点名留下的怀恩一阵窃喜,心想今日定要好好表现给新主子留个好印象! 吴祥依言领着其他宫人退下,怀恩起身到了案前替朱辞远磨墨,恰巧朱辞远口中干涩,端过手边的茶盏来。怀恩便抬眼想要趁机偷窥一下主子的侧脸。 眉眼温和深邃,修鼻薄唇端方清俊……等等。 怀恩:“……!!!” 刚抿了口茶的朱辞远似乎察觉到了定在自己脸上的炽热目光,抬眸看向这肆无忌惮看着自己的小内侍。 怀恩猛地低下头,恨不得钻到地底下。以头抢地的心都有了! 老天爷啊!我这是造了什么孽! 怀恩都要被自己蠢哭了。她,一个小小内侍,紫禁城里蚂蚁一样的存在!就在前些天夜里,差点儿朝如今陛下唯一的皇子,自己如今的主子的屁股上踹了一脚!还往他脸上扔了不止一个雪球!!! 她怎么感觉自己被判个凌迟都是轻的…… 朱辞远见他低下头后,没有再看他。只当是一个小内侍一时好奇的越举,被发现后害怕责罚而已。他放下茶盏来,随意取了手边的雅集来翻看。 时间一点点流逝,怀恩心中“砰砰砰”惴惴个不停,头上是一头的热汗,背后是一身的冷汗,只机械地磨着墨,想着自己即将面临的死法。 朱辞远读到精妙之处,正想做个批注,抬笔蘸墨,却突然感觉手底湿润,一抬眼见砚台里的墨汁早就溢了出来。朱辞远抬眼看着神游天外的某人,屈指在案面儿上轻叩了两声。 怀恩听到声响,这才回过神来见了溢出来的墨汁,慌忙跪了下来:“奴才该死!” 朱辞远不意把人吓成这样,也并没有苛责的意思,只叹了口气,温声吩咐道:“还不快打些水来,若吴祥瞧见了,你怕是要受罚。” “是……”,怀恩一溜烟儿地跑了出去。本想借着这当口找个由头换个人进来,结果外头洒扫的一个小太监听见她说要去取水给殿下净手后,二话不说还没等怀恩拒绝就出去飞快地捧了盆水交到怀恩手上。 “公公伺候殿下辛苦,这等小事就交给小的们吧。”那小太监笑得跟朵花儿似的,一脸巴结道。 看着手中铜盆的怀恩:“……” 怀恩苦涩一笑,腾出一只手来拍了拍对方的肩膀,语气意味深长:“小兄弟,我记住你了。” 小太监听了,只觉得巴结对了,眯眼成一线,脸上的花开得更盛了。 怀恩重重地叹了口气,只好硬着头皮捧着铜盆进去,见朱辞远走近连忙将铜盆捧高了,把头深深地埋了起来。 朱辞远洗净了手上的墨汁,一面拿巾子擦着手,一面看着面前的小内侍,那头低得像是要生生折断了,只露出一段纤细莹白脖颈,就连端盆子的手也微微发着抖。朱辞远不禁有些无奈,他又不是阿鼻修罗,怎把人吓成这样?连头都不敢抬。 他自小被徐首辅亲自教养,待人接物皆端方温润,不愿吓得奴仆战战兢兢。只以为是因为方才之事这小内侍还在后怕,便温声宽慰道:“一时错漏,我不罚你,下次留意也就是了。” “是……谢、谢殿下。” “你把头抬起来。”朱辞远只觉得她的脖颈看久了心中会有异样。 怀恩心中一紧,还是想垂死挣扎一番,于是颤着声儿道:“奴奴……奴才貌丑,不……不敢污殿下贵……贵眼。” 朱辞远心中起疑。内务府的人又不不是傻子怎么会选个貌丑的小太监近身伺候。况且,这颤声结巴的语气有那么一丝的……熟悉。 他将手中的巾子往铜盆里一搁,带了几分威严,语气已不容置疑: “抬头。” 怀恩被溅了一脸的水也不敢擦,只低着头慌慌张张往外跑:“奴……奴才先去把水给倒了!” 她还没跑几步,正在这时吴祥从外头快步走了进来,怀恩慌慌张张地低着头压根儿没看到,直直地往吴祥怀里冲,结果两人撞到了一起,铜盆哐当一声砸了下来,吴祥一屁股摔在了地上,水洒了一身。怀恩则更惨,被吴祥的大肚腩顶了一下,直直朝后跌去,后脑勺磕在了地板上。 怀恩疼得龇牙咧嘴地要去摸后脑勺,刚一睁眼,就看见自己的这张脸直直地落入了站在她头顶方位的三皇子眼中,暴露无遗。怀恩僵愣了三秒钟后,顾不上身上的疼痛挺身而起往门外跑去。 “站着。” 朱辞远沉声发了话。 作者有话要说: 【1】引自陆游的《题老学庵壁》。 【2】皇帝及朱辞远服饰描写均参考撷芳主人的《大明衣冠图志》。 作者君: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怀恩:……我特马x&%$#* 哔—— 第6章 处置 听到了这一声,怀恩自知再无挣扎的余地,对方肯定是把自己给认出来了,只得乖乖地停住脚,朝着朱辞远的方向垂头丧气地跪下了。 吴祥捂着屁股挣扎着起了身,当下顾不得找怀恩的麻烦,抖抖身上的水,同朱辞远道:“殿下,陛下宣您去乾清宫一趟。”想想又觑着朱辞远的脸色续道,“这……老奴被这不长眼的奴才泼了一身的水恐犯圣颜,殿下且容老奴去换身衣裳,再同殿下前去。” “不必了。”朱辞远看着怀恩,面上晦暗不明,“你,跟上来。” 怀恩一抬头,见殿下果然是对着自己说的,怔愣了片刻,顾不上去瞧吴祥的脸色,忙跟上了已走出了书房的殿下。 怀恩惴惴不安地跟在朱辞远身后,出了端本宫的大门才发现殿下竟然只带了她一人。怀恩不解得很,生怕他是顾及自己在宫人那里的形象,便要把自己带出宫找个角落好好折磨收拾,一时不敢离得太近也不敢远了,时不时地抬头看一眼走在前头的人,可前头的人举止如常,并没有斥责或发难。这让怀恩心里头的鼓敲的更厉害了。 毕竟,比手起刀落更疼的永远是等待刀落的过程。 进了乾清宫,便有太监在前领着一路到了位于西廊庑的懋勤殿,殿内镂空雕花鎏金香炉燃着上好的龙涎香,飘渺朦胧的香雾后头,皇帝没有在看奏折,手里似乎拿着一份名单。身旁侍立的是司礼监掌印兼东厂提督太监杨英,双鬓已斑白,看着倒是慈眉善目的模样,已到了知天命的年纪,现下腰微微躬着,谦卑地立在皇帝身侧。 “儿臣给父皇请安。”朱辞远跪下给皇帝行礼,怀恩也跟在后头跪下了。杨英则躬身向朱辞远行了一礼。 “辞远。”皇帝向他招招手,脸上露了几分笑,但并不多,却也是真心实意的。 到底是他唯一的血脉了。可是隔了二十年才见了面,又能亲近到哪去呢。 朱辞远起身走到皇帝近前,拱手又行了一礼,眉眼显露出几分恰到好处的浅淡笑意,人也显得儒雅了几分,“父皇。” 怀恩则起身侍立在一旁,一时起了好奇暂时放下心中的担忧,偷偷瞧了眼朱辞远。啧,这祖宗还会笑呢,一到老爹面前倒是副乖巧孝顺的模样。就是不知道这笑里有几分真意。郑贵妃之所以这般跋扈,又是戕害皇子又是暗害皇子生母的,左不过都是这皇帝的纵容。魏氏被害摆明了是郑贵妃的手笔,皇帝还是替她挡了群臣的口诛笔伐,包庇了她。再想想自己这些年在宫里听过的皇帝和郑贵妃之间的渊源,想想真真是段孽缘。 皇帝拍了拍他的肩膀,到底是愧对了自己的儿子。皇帝将手中的名单给了他,“宫里就你一个子嗣到底冷清,这名单上是些适龄的官宦世家子弟,你挑些喜欢的,做你的伴读。” 后头的话怀恩就没太细听了,左不过两人一起说着伴读的人选,一副父慈子孝的模样。怀恩转了转眼珠子,拿余光去瞟皇帝。 皇帝今年三十有七,现下人瞧着精神有些不济,听说前些日子病了一场。不过英武威严倒是不缺。身着刺金十二团龙袍衮服,头戴乌纱翼善冠,折角镶了金缘边,冠上饰着二龙戏珠。是以皇帝虽然已不再年轻,但还是能从眉眼鼻唇间分辨出来年轻时应也是个俊俏的郎君。只是人不笑时,脸上总渗出几分阴冷。再想想这位即位以来做下的事,怀恩在心里不自觉打了个激灵,悄悄收了目光。 最后朱辞远在名单上圈了几个人,问候过皇帝的身体后便带着怀恩出了乾清宫。 杨英将皇帝手上的名单收了下去,恭顺着眉眼笑道:“老奴瞧着殿下和陛下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尤其是那眉眼,就跟拿雕版刻下来似的。” 皇帝沉眉想了想,捻动着手中的蜜蜡佛珠:“是像,可到底还是像他生母魏氏多些。” *** 出乎怀恩的意料,回去的路上朱辞远也是一言不发,竟好像真的只是顺手将怀恩带了出来。怀恩耷拉着脑袋想了一路,难道是她想多了?其实殿下根本没认出来自己? 这个想法在回到书房后,待抬头碰上朱辞远看向自己的意味深长的眼神后彻底消失殆尽了。 朱辞远深看了怀恩一眼,遣退了书房里其他人。 怀恩忍不住地两腿发软,想起那晚逼着人家叫爹的张狂劲儿,“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欲哭无泪:“祖宗……” 声音颤抖又可怜,像落了水的小奶猫。只可惜是句没过脑子的蠢话。 果然,怀恩觑到对方的脸色又阴了几分,忙及时咬住唇噤声,垂头丧气,一副“累累若丧家之犬”的小模样。 朱辞远坐在椅上,看着这胆大包天的小内侍,这奴才一上午那乌溜溜的眼珠子就没安生过,到了乾清宫陛下面前那双招子也不知死活地乱看。 “把头抬起来。” 怀恩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吓了一跳。来了,来了。果然来了。她心里哀嚎着,将小脸抬了起来,只是双眼往下垂着,不敢看面前的朱辞远,很是温顺乖巧。 朱辞远看着这张小脸。心叹倒是生了长唇红齿白的好模样。 不同于那夜的张扬跋扈,眉目鲜妍。此时的这张俏生生的小脸苦巴巴的,原本一双清灵的眉眼耷拉着,小巧而红润的嘴现下瘪着,像真是受了委屈一般。只是这奴才哪怕如今吓得蔫头搭脑,那双眼还是时不时地试探着瞅瞅,很不安分。 对于如何处置这个奴才,朱辞远心中早有了计较。 怀恩原本等得久了,想偷偷看朱辞远一眼,分辨一下形势。谁知道对方仍在看着自己,一时心虚更甚。 朱辞远不再看她,取了朱砂抄起给皇祖母的佛经来。那夜他偷跑出去让皇祖母病了一场,到底心中难安。他出生的事皇祖母是知道的。当年也多亏皇祖母的庇护和刘翁的照料,他和阿娘才得以存活下来。 干等着的时光实在难捱,半个时辰过去了,怀恩早没了跪得直直的力气,垂头弓腰地跪坐在地上。腿也麻了,可专心抄写佛经的朱辞远早已不看她一眼。最重要的是,她方才一直心惊胆战的,现下有些想小解,憋的厉害…… 怀恩提起一口气,已拿出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一股作气闭上眼睛道:“殿下!奴才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殿下,自知罪无可恕。奴才不敢心存侥幸,只求殿下给奴才个痛快,奴才来世必感恩戴德,结草衔环,报答殿下的恩德!”白绫和毒酒都成,车裂和凌迟就算了吧。尤其别把她扔到昭狱,什么剥皮实草,刀弹琵琶骨的她这小身板哪里承受的起! “你读过书?”朱辞远搁了蘸了朱砂的笔,抬头看她。 怀恩有些惊讶。殿下竟然还在意他有没有读过书。虽说宫里识过字读过书的不多可也不少,那是不是只要自己显示出用处殿下会高抬贵手放她一马? “奴……奴才家里遭难前就启过蒙,后来进宫在内书堂里读过几年书,虽粗通些皮毛,但给殿下侍个墨,整理些文稿书籍的本事还是有的。” “那倒是可惜了。”朱辞远的嗓音淡淡若流水,带着些许遗憾。 怀恩听到这话又糊涂了,殿下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不过她现下突然觉得事或有转机,忙小心忖度着他的脸色试探着说道: “殿下即便杀了奴才,奴才心里也是感谢主子恩德的。只是……当夜的事终究隐秘,奴才知道是自己冒犯在先才罪有应得。可旁人不知。杀了奴才事小,若是有损了殿下仁德的名声奴才便是万死莫辞了!” 朱辞远听了心中冷哂了一声。对这奴才的计较处置又重了几分。只是面上不显,开口问道: “你那两个兄弟呢?” 怀恩听罢心中骇了一跳,泪差一点儿就下来了,端正了跪姿,拿头砰砰磕着地:“殿下,都是奴才一人所为!那两人都是听奴才的吩咐,才冒犯了殿下!平日里奴才就跋扈欺人,他们两人哪敢不从。还请殿下圣明,只处置奴才一人!就算是凌迟车裂奴才也认了!” 朱辞远倒是没想到这奴才还有几分仗义。看着那奴才额头上冒出的冷汗,他垂眸捻磨了几下手指,又抬眼看他,眉目间恢复了往日的温和: “起来吧。” “啊?”怀恩抬头傻眼了。 “你方才就是因此事连头都不敢抬?” 怀恩本能地点了点头,人还没缓过神来。 “今年多大了?” “十五……” “还真是小孩心性,你当夜不知我身份,我自不会同你计较。只是你这遭要长些记性,日后在宫里谨言慎行,再捅了篓子,我倒不清楚今日不罚你是好还是不好了。”竟是语重心长教导提点的语气。 这话听得怀恩一愣,她万万没想到对方竟轻拿轻放,只跪了一会儿吓唬了一番。这就……完事了?自己对于他不过是微尘一般的存在,他竟然愿意这般宽容自己。怀恩突然鼻头一酸,方才还可以忍住的泪竟是怎么也忍不住了,泪珠子啪嗒啪嗒地掉下来。 “奴才谨记,”怀恩鼻子哭得有些瓮,“谢殿下教诲。” 朱辞远看向缓缓走向门外的怀恩,那瘦弱的小肩膀一耸一耸的,似乎还在哭着,像跛脚的狗儿淋了雨止不住地打着寒颤一般,心头蓦地松软了些。可想起她那夜谈及自己母亲的话,心头便半点怜悯也无了。别的事他可以小惩大诫,但是母亲是别人不能触碰的禁忌之地。 怀恩奔向茅房小解完后这才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一会儿觉得殿下不愧由一向以清正仁厚而闻名的徐首辅教养出来的,自己真是前世烧了高香才才遇到了这般宽厚的主子。一会儿却又想会不会是殿下想日后找个机会再收拾了自己。可想想人家贵为皇子处置个奴才而已,哪里用的这般麻烦。说是宽恕了就是宽恕了,怀恩这才放心下来,心里一时美滋滋的。殿下这个人看着冷淡,其实人最是宽厚不过。真真是菩萨心性。 想想自己偷偷看他被发现了,墨汁溢出来也替自己遮掩,哪里就会因为一次冒犯就要自己小命!怕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怀恩这般想着越发觉得自己这主子不但长得好看,心地还宽厚,一时很是开心满意。可再转念一想这般好的主子,自己却是被派来监视他害他的,又有些愧疚。心中一阵惋惜,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再郑贵妃的魔爪下活下来。 只是,但凡怀恩对朱辞远那白皮儿黑馅儿的芝麻汤圆性子了解一点,就绝对笑不出来了。 怀恩哼着小曲儿,心情正好。刚准备往自己房里去,突然就看见面色阴冷得要结出冰碴子的掌事公公吴祥迎面而来,后头还跟着两个小太监。 怀恩见来者不善,心中咯噔一下,想想今日可不是泼了人家一身的水。面上还是堆了笑去迎:“吴公公,您老人家怎么来……” “啪!”清亮的一声。 怀恩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吴祥狠掼在她面上的一巴掌给打懵了,嘴里一阵腥甜。 “把他的嘴给咱家堵了,拖到后罩房前头的空地上去!”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我们小怀恩是个很容易被善意打动的小姑娘呀。 第7章 受罚 吴祥这一巴掌打的着实厉害,怀恩耳鸣未过,便被人堵了嘴被人半拖半拽地往北边去了。她的第一反应便是朱辞远明里顾惜名声,便暗中吩咐吴祥来将她绑了折磨灭口,于是便拼尽了力气反抗挣扎。可待到了后罩房前,便见空地上已整齐站满了太监宫女,都是在端本宫里伺候的。 缚着她的两个小太监将她带到了地方,便往她膝弯处一踹,怀恩跌跪在了石板地上,疼得她脸色一白。 怀恩忍着疼整了整面色,抬头小心翼翼地道:“公公,这是……”这是为哪般啊!人吓人吓死人的好吧?老子差点以为你要灭我的口! “哼!”吴祥一甩拂尘搭在了臂上,阴冷着面色睥睨着面前的怀恩提声道,“你今日窥伺殿下在前,失仪主前在后。更甚者,罔顾主子指令,肆意妄为!简直是狗胆包天!殿下宽仁,并未对你施以惩处。可我是这端本宫的掌事公公,奉太后和皇帝的旨意管辖规训宫人,这岂能容你这般胡闹。方才堵你的嘴是怕惊着了殿下,现下便是要依照宫规处置于你,正典明法,以儆效尤!”说着环顾敬立心戚的众人,“尔等务以之为戒,遵规慎己!” 心有戚戚的一众太监宫女忙敛眸应是。 说着叫来行罚的小太监,命令道:“来人,笞五十!” 一直听着吴祥冠冕堂皇地放了一堆官屁,怀恩的一口牙都要咬碎了。心里暗道无非是泼了你一身水,今日来当差孝敬你的银子不够,携私报复罢了!只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怀恩作出了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眼泪汪汪,叩首道: “谢公公恩典。” 接着便有小太监命怀恩将双臂举起,又将一木桶置于她手上,添满了水。这是宫里盛行的阴私法子,受笞时要跪举水桶,但凡桶中的水洒出一点,身后的笞数便要重数。 身后的人举了荆条正要打,吴祥抬手制止。他拿手按压着怀恩高肿起的左颊,眯眼笑道:“怀恩,你这左脸是怎么弄的?” 怀恩平心静气,低眉顺眼:“是奴才今日走的急,磕在了门框上。” “好。”吴祥尖细着嗓音,话语里意有所指,“你既然能被选来近身侍奉殿下,想必是懂些道理的。你可要好好想想自己的错处,别白挨了一遭打。” 又看着行罚的人,“打吧。打完看着他跪到酉时初吧。” 身后的人摁着怀恩肩头将外头的棉袍扒到了腰际间,便举了荆条奋力往怀恩背后抽,呼地一下,带着风声,抽在怀恩背上。细细的木藤着肉是十分清亮的声响,摄人得紧。背上一道尖利的疼,怀恩整个身子受不住前一倾,又急忙稳住手中的水桶,生怕水洒出来。人还没缓过神来,下一道便已落下,她忍不住痛呼出声,心里把吴祥的祖宗十八代问候了个遍。 是。她今日确实是偷看了殿下,打翻了水桶。可主子都没发话,便是依着宫规也不会受此重罚。况且从现在到戌时整整三个时辰!尤其是最后那句提点,“想想自己的错处,别白挨了一遭打。”怀恩想了又想,除却今日上午泼在他身上的一盆水,唯一得罪他的地方便是银子孝敬少了。 她先前为了进昭德宫,几乎将自己所有的积蓄给了那德全,可哪知道来了端本宫。按照规矩,到了新地方当差都要给掌事公公孝敬银子。她自己凑了又凑还借了些也一时也凑了一两银子。她作为近侍份例要大些。她虽知不够,却只觉得日后补上便是了。哪里知道遇到吴祥这么个畜生! 只是他这般贪财,自己哪里攒得够银子出宫。看来只要他吴祥在一日,她便没有好日子。那就别怪她心狠了…… 随着又一下抽在背上,怀恩忍不住闷哼了一声,人一走神,手上就忘了,桶里的水没稳住洒出了一小半出来,怀恩眼前几要一黑,人瘫坐在地上。果然,那两个小太监重新添了水,藤条再落下的时候,数也从头开始报了。 经此一次,怀恩再不敢分神,只将全身心的注意放在举得酸疼的一双臂上,咬紧牙关一下下挨着。 *** 朱辞远用过午膳,又抄好了几卷佛经,随手将其递给身旁的内侍长宁:“跟我去慈宁宫一趟。” 朱辞远刚一到院中便发觉今日院中洒扫的人少了许多,却也未出声。只等出了端本宫,才问了长宁。 “是吴公公,罚了殿下身边的近侍,好像叫什么怀恩,没有要紧差事的都被叫去观看警醒了。”长宁过去是刘翁的人,是朱辞远特意要来伺候的,也是真正心腹信赖之人,是以回话并没有什么忌讳。 朱辞远听罢只是淡淡“嗯”了一声,继续朝慈宁宫而去。 傍晚朱辞远留在慈宁宫陪太后用膳,又说了会儿话才回到宫里,院里的人仍稀稀落落的。朱辞远进了书房,解开银狐皮的斗篷递给长宁。 “还在罚?” “是。吴公公也没发话让看的人回来。除了跪着的,都在外头站着吹风。估计吴公公也是想借机立立威吧。”长宁压低声音回道。 朱辞远摇头低笑了声,“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长宁挠了挠头,想不明白自家殿下这话。见殿下说完便转身去书架上挑书,便急忙安置好斗篷,替殿下把案上的灯点了起来。这一话茬便揭过了。 *** 正如朱辞远所料,这群宫人在冷风里冻久了,都小声嘀咕埋怨起来。 “他犯了错倒是连累我们在冷风里吹了半天,真是晦气!” “谁说不是呢。上任第一天就惹出了一堆祸事。还是近身侍奉殿下的,不知道怎么混进来的,估计是给上头送钱了吧。” “这么有钱怎么还犯了吴公公的法?我看呀,他往后没好日子过了。” “谁知道呢。” …… 怀恩已跪得有些昏昏沉沉,背上油烹火烈似地疼,她察觉到背上的衣已经被抽裂开了,生怕裹胸被人瞧见,只忍着疼把棉袍往上拽了拽。两条腿早已没了知觉,这一动弹两腿便如万蚁啃噬。她低垂着脑袋不知道要怎样熬过剩下的时辰。这些天虽然没有下雪,可到底入了冬,太阳一落,便冷得人牙齿打颤。她到现在只吃了一顿早膳,现在是又饿又冷又疼。怀恩耷拉着脑袋觉得自己八成是发热了。只是再难受她也不是聋子,那些人的话自然都多多少少听到了。 她原本觉得那吴祥叫宫人来观看左不过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借着打罚自己的机会立威。可现在这些人陪着自己在冷风里站着,只怕怨恨都加在了自己的身上。此番他又将她的脸面在众人面前扔在地上踩,往后不必他亲自动手自有拜高踩低之辈替他出手!好阴毒的心思! 自己不过是泼了他一身水,短缺了敬银而已,真是个小肚鸡肠的老阉竖! 到了酉时,众人终于嘀嘀咕咕地散去了。没人来落井下石已经不错了,自然没有人来扶怀恩。 待人都散了,怀恩一屁股坐在地上,试着动动僵麻的双腿,疼得眉头打了结,连连倒抽冷气。展了腿踞箕坐了许久才缓过劲儿爬了起来。倒是颤颤巍巍扶着墙到拐角处的时候有个小太监塞给了她一根拐棍。怀恩抬眼看他,瘦了巴几的小脸,灰仆仆的圆领袍,应该是这宫里最底层伺候的人。 怀恩道了谢刚想问他名字,他便跑掉了。估计是怕被人瞧见吧。怀恩看着手里的拐,总归在这世态炎凉的宫里找到了一丝安慰。 冬日里白昼短,怀恩摸着黑搀着拐到了尚食局。 “小柳儿!”怀恩一眼认出了端着盆水准备往里进的小宫女。 “怀恩哥?”小柳儿转头看他,吃了一惊,“你怎么落得这副模样?” 小柳儿去年刚进的宫,也就八九岁的年纪,头发稀疏泛黄,瘦瘦小小的像个豆芽菜。 “唉,别问了。去把你秋儿姐姐叫出来,让她给我带一整块姜。再借我个小药炉。” “欸,我这就去!” 不一会儿,里头匆忙走出个伶仃纤瘦的人儿,怀中抱着一个小药炉,风一吹充盈满袖。人长得并不出挑,但胜在眉眼干净,娉婷中带着几分秀气。远远瞧见怀恩脸色青白青白的,左边脸肿得厉害,还拄着个拐,也是骇了一跳。赶忙加快了脚步,拉了她找了个不惹眼的地方坐下,眉眼间尽是担忧:“你这是……挨罚了?” 怀恩苦着张小脸接过了她手里的小药炉,垂头丧气地点了点头。 她这一低头,秋儿便瞥见她背后洇出来的血,叹了口气,“你坐这儿等会儿,我去给你拿点儿伤药。”说着起身要往回走。 “秋儿姐!”怀恩抬头看她,眼里酸热得紧,“再给我带点儿吃的吧,我饿得厉害。” 秋儿看她那可怜巴巴的模样,像在冷雨鞭挞中发颤抽泣的狗儿,有些心疼,点点头应道,“好。” 怀恩突然觉得眼里的泪儿怎么都忍不住,明明方才疼得厉害了也没想着哭,可听到秋儿姐那句话,闻着尚食局里的烟火香味,就突然想哭得厉害。她拿袖子擦干了泪儿,吸了吸鼻子,暗暗骂着自己。哭有什么用!倒不如省省力气想想怎么对付吴祥那老畜生! 过了一会儿,秋儿就捧着瓶瓶罐罐地出来了,边说着边一瓶瓶递给她,“这是药油,你抹在膝盖处记得把淤血揉开了,好的快些。这是白芷粉,你撒在伤处止血。还有这个,你上次托我给你制的辣酱。只是伤没养好之前可不能吃。还有这个饼给你垫肚子的。” 怀恩一一接了过来,塞到了小药炉里,“谢谢秋儿姐。”怀恩尽力扯了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说这些做什么。你在酒醋面局的时候也时常照应我。咱们在宫里头做奴才的,总有个难过的时候,咬咬牙也就过去了。倒是你在宫里虽久,一直机灵,这些年却从未见你受什么罚。这是怎么了?得罪了谁?还是新主子不好伺候?” “殿下人挺宽厚的,倒是那个掌事……”怀恩说着,突然瞥见秋儿由于手腕上不小心露出的鞭痕,“秋儿姐!你手臂怎么了!是不是又是那个王若婵欺负你了!” 秋儿将手缩到了袖子里,“没事儿,都快好了。就是上次尚膳监的掌印来……” “秋儿!秋儿!你这丫头死哪去了!”尚食局里头传来尖利的女声,一听就是王若婵。 被叫了名的秋儿赶忙拾掇了下,“眼下正忙着,下次跟你说……你回去记得擦药……”说罢慌慌张张地跑了回去。 怀恩看着秋儿的背影叹了口气。这宫里谁的日子都不好过,尤其是她们这些底层的奴才。 怀恩把饼给吃了,又去御药房的小太监那花了钱买了几副伤寒的药。在御药房找了个地方煎了药喝,又将姜汤灌了好几碗,待回到了端本宫的围房,已经是夜里了。 怀恩拖着身子一瘸一拐地进了屋,房里其他三人都在,只是屋里静的厉害。怀恩一时不解,待走到自己的卧处一看。 铺上是一泡骚臭的尿。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君:你媳妇被人欺负了。 男猪脚:哦。(一脸冷漠) 作者君:你会后悔的…… 第8章 赐药 怀恩看着铺上的那泡尿冷冷一笑。就这般急不可耐?她勾着嘴角目光凛冽地环视过屋里的其他三人。 这间房坐西朝东,四人的卧铺自北而南。怀恩的卧铺在北边数第二个。而卧铺在怀恩旁边也就是最北边的宝顺只环膝缩在自己那片地方,似也在忍耐那床铺上的气味,见怀恩进来了,目光闪烁躲避。 原本坐在小圆桌旁的长宁见怀恩如此面色站了起来,欲言又止。 而剩下那个名叫三喜的小太监正悠闲地在圆桌旁磕着瓜子,嘴角带笑地看着怀恩。 作俑者是谁,一目了然。 怀恩抬脚一瘸一拐地往三喜走去,刚走到圆桌旁便被长宁扯住了。他凑近怀恩低声劝道: “怀恩你先忍忍吧。他干爹曹旺在乾清宫做事,是伺候陛下的,在司礼监也算说的上话。你莫要惹他。我柜子里还有一床褥子,借你用一晚吧。” 怀恩看向他,温颜一笑,“长宁,你怕是误会了。我不过是想同三喜哥说几句悄悄话。你和宝顺回避一下可方便?” 长宁有些迟疑,生怕两人打起架来闹大,可想想殿下嘱咐自己在这屋里时要好生观察其他三人的性子的话便点了点头,走到宝顺身旁坐着。 三喜听了怀恩的话来了兴趣,抬指刮了刮眉骨,一副地痞流氓的坏笑:“不知怀恩兄要与我说什么?我倒是想听一听。” 怀恩弯腰凑到他耳畔,捂嘴低语了几句。 只见三喜怔愣了一会儿,旋即变了脸色。从凳子上站了起来,腆着脸同怀恩笑道:“怀恩兄,你可千万别同我客气,我虽然大你几岁,却要比你进宫晚,你叫我三喜就成了。方才是一场误会,傍晚有野猫蹿了进来,在你铺上撒了一泼。方才我们还在说要如何是好呢。我倒是有条备用的褥子,怀恩兄若是不嫌弃,我给你换上?” 怀恩扯了扯嘴角,满意地点点头,“那便麻烦三喜了。” 于是三喜便匆匆忙忙地从柜子里扯了褥子给怀恩换上。此情此景让在旁观看不知内情的长宁和宝顺看得目瞪口呆,实在不知这三喜前倨后恭的缘由,可也不好多问。 *** 半夜里,怀恩趴在被里听屋里众人都呼吸绵长了,才带着一早收拾好的包袱悄悄起身去了茅房。 待进了茅房,怀恩点了火折子立在石块上,又将门从里头拴住,取了白布咬在嘴里,将粘连在身后的衣服扯了下来,抽着冷气勉强撒了些白芷粉,又和了药油咬牙将膝上的淤血揉开,做完这一切后的怀恩已是筋疲力尽,扶着墙壁缓和了许久才又悄悄回到了房内。 怀恩趴在铺上,背上一阵一阵地疼着,自是一夜无眠。自己探了探额头,虽然有些发热,但并不厉害便松了口气开始在心里打算。 三喜那个蠢货根本就不值得她费什么力气,只要稍稍用些计谋,就能把他治得服服帖帖。 但想起今日吴祥那趾高气昂的样子,她便恨得牙根儿痒痒。 六日前,当被选入端本宫的人选定下后,王彬曾暗中交给了她一份名单,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这些近侍宫人的来历和渊源。这吴祥是太后特意拨给朱辞远的,孝字当头,无论是朱辞远还是皇帝,只要吴祥不犯大错,他的地位就稳如泰山。 所以要除掉吴祥,只有两条路可以走: 一、要吴祥犯下大错。可吴祥这个人明显要比三喜这样的蠢货要精明老练许多,要想做到并不容易。 二、便是从郑贵妃那儿入手。郑贵妃对太后可谓是恨之入骨,这本就是个先天优势。可是自己如今身份敏感,要如何在不暴露身份的前提下借刀杀人? 怀恩思量许久,却也一时找不着法子,一时有些脑瓜儿疼。 可无论除掉吴祥有多难,她都要去做! 但凡有人让她痛一分,她必还之十分!她怀恩从来就不是什么良善之辈,这宫里也绝容不下良善之辈! *** 怀恩到底受了这一遭罪,身上疼得厉害哪能去伺候人,况且听吴祥的言语之中尽是敲打自己乖乖把这顿罚烂进肚子里,不能捅到殿下面前。怀恩便和长宁商量着先替自己几日值。 这日朱辞远为练腕力刻了许久的玉章,歇眼之际见旁边伺候的是吴祥,便开了口:“这几日怎么不见怀恩来伺候?” 这句在吴祥心里激了几个浪花,他躬身谦顺地回道:“禀殿下,那奴才受了风寒,请了几日假。” “可病得厉害?” “应只是受了凉,怕过了病气给殿下。奴才一会儿差人去问问。让他好了,尽快来当差。”吴祥思忖着殿下的心思小心回道。 “既病了,就让他好好养着。需要什么药材就给他送去,到底是咱们宫里的人,别苛待了。” “是,主子体恤是奴才们的福分。” 于是那日午间便有个小太监给怀恩送了几包治风寒的草药,还带了吴祥的话来,“吴公公说,这是殿下吩咐给你带的药,风寒好了,便尽早回去伺候。” 怀恩自然称了谢,又趴到铺上捣鼓着那几包草药,眉开眼笑的,心情极好。 殿下待底下的奴才可真好,再和那阴狠毒辣的吴祥相比,那就是一个活佛一个恶魔,高下立见。 那吴祥真有嘴胡诌,还特意叫送药的小太监提到了风寒,不就是敲打自己到殿下身边伺候后管好嘴嘛!不过,有了殿下这番赐药,那吴祥日后想给自己穿小鞋怕也要顾忌些了。 *** 第五日,怀恩虽然身上还没恢复得利索,还是尽早回去伺候了。进去的时候,朱辞远正倚在南窗下的炕几旁捧着卷书闲看,鸭蛋青色的书封被卷在了里头,怀恩看不出是什么,索性趁着殿下看得专注,悄悄拿眼打量他。 暖黄的日光透过南窗的高丽纸均匀地洒在他的面上,镀了一层剔透的玉色光芒。平和而雅致的眉眼,清挺的鼻梁。薄唇的色略有些淡,总是微微抿着。举手投足间带着几分儒雅矜贵。 怀恩回想着这几日和殿下的接触,这个人虽总是面静声沉,却并不疾言厉色,语言间的维护和宽纵,显得温和而宽厚。 总归是个人美心善的好主子。怀恩暗自总结道。 待怀恩回过神来,见殿下手中虽捧着书,可那双清致的眉眼瞧的可不就是自己嘛!怀恩心虚地低下了头。 “脸怎么了?”朱辞远看着怀恩脸颊上那抹未消尽的青肿温声问道。 怀恩下意识摸摸脸颊,“奴才前日里病得昏沉,磕到门框上了。”怀恩倒是想告状,但到底顾忌着吴祥。 朱辞远将书翻过一页,不再说话,瞧着也就是随口一问。 怀恩这时倒想了起来,自己还没谢恩呢!于是匆忙跪下,还没来的及张口就倒抽了口冷气儿,又匆忙接上,“奴才谢殿下赐药,奴才日后定好好当差回报殿下。” 朱辞远也不叫她起来,过了一会儿才抬眼问:“膝盖也是病时磕着了?” 怀恩听罢,想想殿下只怕早就看穿了自己那些拙劣的遮掩,抬头动动嘴想解释,却又不知该怎么说才妥当。 朱辞远自然看出了她的欲言又止,“吴祥罚你了?” 怀恩苦着小脸点了点头,点完头又怂了巴几地拿眼偷偷看他。 “你性子跳脱,只怕早晚要闯下祸头。眼下吃些苦头长长记性也是好的。”朱辞远看她又拿那乌溜溜的眼珠子偷瞧,没了好语气。 怀恩低头委屈地撇撇嘴。不过倒也在她意料之中。掌事公公本就有权直接做主打罚下头犯错的奴才。再者,真正的主子也很少去过问这些,平白乱了规矩。至于朱辞远知道这事,怀恩觉得也没什么好意外的。一则能让自己撒谎遮掩的自然不会是别人,二则别人或许不知,怀恩却是靠着那份名单知道的,那长宁过去是御前太监刘思的人,而殿下又深得刘思照料,所以长宁很可能是殿下的人,长宁告诉了殿下也未可知。 朱辞远见这奴才又神游天外去了,一时觉得对牛弹琴,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起来吧,不是腿上还有伤么。” 怀恩这才站了起来,还趁机揉了揉跪疼的膝盖。 *** 下午原本是长宁的差。怀恩因为之前长宁的换班,便仍旧来当差。 怀恩正收拾着书案,看着斜躺在蟹壳青澄泥砚上磨掉了一小块的墨锭,心中起了心思。 她在宫里待了多年,还是识货的,这应是上乘的徽墨,上头还有腊梅枝的描金,最终要的是还没有宫中的印记,可以拿到宫外卖个好价钱。她眼下正缺银子,况且宫中此事早已成了风气,伺候贵人的好处不就在这嘛,除了日常的赏赐,便是这些用物。只需将东西给出宫采买的小太监到特定的地方变卖便成,反正贵人们好东西多的很,哪里记得那么清楚。 怀恩转头见朱辞远正在前堂和太医询问着太后的病情,便赶忙到抽屉里找收盛墨锭的楠木盒,果然里头还有三块,怀恩随手包了一块,悄悄塞进怀里。 *** 夜里,朱辞远灯下读着一卷《齐民要术》,看到精彩处正欲做下批注,抬头要唤长宁过来磨墨,见他正在博古架上整理着书籍,便索性自己挽了袖子拿起墨锭来磨,磨了几下觉得有些涩然。这套四君子的墨锭是在徐府时“祖父”送给他的,许是一路运到宫里辗转吹风受冻了。心下有些不舍,忙将楠木盒找出来,准备叫人一起拿去养护,这一打开,却发现原来梅兰竹菊的一套,除却手中的这只,如今只剩下兰和菊。近几日也就怀恩和长宁收拾着书房,朱辞远突然想起今日起身送太医时,无意中便瞥见怀恩在书桌旁拾掇规整的模样,心中明白了一二。 正巧此时负责奉茶的宫女清月端着茶盘进来了。朱辞远将她唤了过来。 清月走到近前见殿下正看向自己,不由得心里砰砰直跳,这几日来殿下似乎有意避着宫女,很少叫她们近身伺候,想起这几日偶尔的惊鸿一瞥,殿下那玉树琳琅、朗月昭昭的姿容,一时不由得心猿意马起来,脸上红晕染开,微微低着头应道: “奴婢在。” “你一会儿去御药房取些上好的跌打药、金创药送给内侍怀恩,你亲自去送。” 第9章 奸细 清月这一听,竟是叫自己去给个小太监送药,像是兜头被泼了一头冷水,却也只得恭顺地蹲身行了一礼: “是,奴婢这就去。” 怀恩今晚不当值,正乐得清闲坐在铺上搭了小几子啃着苹果,和宝顺、三喜一起打牌。自从上次的事后,这屋里平静的很,谁也不敢得罪怀恩。 三人打的正欢,忽然听到窗外有道女声,“怀恩!怀恩!你出来!” 怀恩听着这声觉得来者不善,心里咯噔一下,生怕是偷墨锭的事败露。可想想自己早就藏进了茅房的石缝间,安定了几分,放下苹果,穿了鞋“蹬蹬蹬”跑了出去。清月的声音的确是大,这片围房住了不少太监,除了宝顺、三喜外,也有不少人探头出来听。 清月正等得不耐烦呢,怀恩突然从她背后蹿了出来,笑嘻嘻叫道:“清月姐姐!” 清月骇了一跳,见是怀恩才拍了拍胸口,横了她一眼:“死怀恩!你怎么跟鬼似的,吓死我了!” “嘿嘿,清月姐姐,这么晚了你怎么来了?” 清月把怀里的瓶瓶罐罐地往她怀里一塞,又理了理耳边的发丝儿,“喏,殿下赏你的药。治跌打的。也不知道你有什么本事,挨个罚还有殿下赏你药!省着点儿用!这些药可金贵着呢!” 殿下赏她药?怀恩心里有些疑惑。怀恩赶忙接过,露着一对儿小虎牙笑道:“辛苦清月姐姐了。害,我能有什么本事,左不过是殿□□恤下人罢了。我又没有清月姐姐这副好样貌,还是个小太监,总不会是殿下看累了书拿来养眼的吧。” 心里却暗暗鄙夷道,原来你是代殿下来赏赐我药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土匪来骂山头的!就刚才这会儿你就理了三次头发,谁看你似的,觉得自己漂亮有本事当娘娘去呀! 清月一听怀恩说她样貌好,嘴角忍不住地往上翘,表面上却不愿显露,又见怀恩虽然是个太监,却生得唇红齿白,眉目清秀,心中更是嫉恨,便啐了怀恩一口,“死太监!胡沁什么!仔细又被吴公公听到再给你一顿好打。”说完又扶了扶头上的银簪子,“我这便回去了,你别送了。夜黑了,没的叫别人误会。” “欸,清月姐姐慢走。” 怀恩送走清月后,躺到床上看着这些药瓶药罐,想来想去觉得大概也就是殿下见自己被罚的可怜,面上又不太好拂吴祥的面子,所以才送了赏药吧。怀恩揉了揉发酸的眼睛,殿下人可真好呀。不过清月这一顿喊也有好处,这下大家都知道殿下器重自己了,上次被吴祥踩在地上的脸面多多少少捡回了一些。怀恩这边被喜悦冲昏了头脑,那头三喜早就溜出去把殿下赐怀恩伤药的事报给吴祥了。 *** 寒夜里,天际突然飘起了雪,一片,两片,渐渐密了起来,冷风呜呜咽咽的,裹着雪沫子一吹,天际的上弦月便渐渐隐去了。 寝殿灯火晦暗,只留了一盏。朱辞远此刻只穿着白色中衣,外头披了件雪狐毛斗篷坐靠在雕花红木架子床上,静静地看着槅扇外的雪扑在高丽纸上,影影绰绰的。 那一年好像也是下雪,比这时的还要大很多。冷风一灌,安乐堂的门就吱呀吱呀地响,他母亲就坐在床尾,握着他的脚塞进怀里,什么被子啊,袄子只要是能御寒的都盖在了他的身上。然后会开始讲故事,讲她所知道的那几个,反反复复的,但自己好像怎么听都听不厌。她的声音那么轻那么软,像被阳光晒透的棉花被。母亲会一直讲到他呼吸绵长,然后才会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阖上眼。 其实只要是这样的风雪夜,他就从来没有睡着过。冷风一叫起来便是青面獠牙的兽,像是要吃人…… 喉中酸痛,朱辞远突然一阵猛咳。长宁忙展了被子替他盖上,“殿下,要不要奴才去烧些银骨炭?” 朱辞远摆了摆手,缓和了许久后,才猩红着眼开了口:“你这些日子同他们住在一起,那几人都是什么性子,你说来给我听听。” “嗯……”长宁回忆间仔细组织着语言,“宝顺这个人看起来胆小怕事,很怯懦,话也不怎么多。三喜嘛,仗着他干爹是曹旺很是跋扈惹事。至于怀恩……嗯……他这个人倒是不错的,也有几分机灵,就是……” “空有几分小聪明,却没有保命的本事,便是无用的。” 对于怀恩这个奴才,朱辞远是不大看的上眼的。因为清楚的知道,这奴才便如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 长宁叹了口气,低声道:“殿下,你说这些人里谁会是郑贵妃的派来的奸细啊?” 朱辞远轻摇了摇头,“说不准。怯懦和跋扈都可以伪装,至于怀恩,说他聪明是抬举,说他蠢是埋没。况且,郑贵妃看人的眼光本来就不怎么样。再者,也可能是近侍的宫女清月或者令英。或是谨慎起见,是外院伺候的也说不准。可能是一个人,两个人,也可能更多。”他知道眼下贵妃不敢再动他,可也绝不会坐以待毙,伺候他的这群人中很有可能有她布下的暗棋。 即便皇祖母怕伺候他的人混入贵妃的奸细,因此特意改了皇帝原本定下的曹旺,而改成派了她身边的吴祥来当管事太监。并下令给了内务府,不准按常规的方法选,而是特意命那些比较“清水”的衙署,由这些衙署的掌印自己推人来当差。可贵妃毕竟势力深厚,即便是这样,也会有疏漏。 长宁听了自家殿下的话,愁得眉都快打结了,“那殿下这可怎么办,不除掉这些个奸细,终究都是隐患。” 朱辞远见他那着急的模样,宽慰似地朝他笑了笑,“你也别着急。谁是奸细,试一试便知道了。” 长宁眼睛猛然变得亮晶晶的,“殿下有主意了?” 朱辞远点点头,他垂眸拨弄着腕上的紫檀佛珠。他其实不大信佛的,只是习惯罢了。那时候他刚刚到徐府,人才六岁,莽撞尖利的厉害,又因为外室子的身份受人奚落,一心想回到母亲身边。大约那时候祖父见他戾气太重,犯了事便总让他抄佛经。后来人渐渐大了起来,知道叫喊折腾其实什么事都解决不了,反倒是要沉下心来,思退思危思变,他学着借佛经的静穆平和来压制自己,待人接物总要镀上一层温和沉静的金,只有自己知道,被镇压在心底的,是怎样的自己。 “知道这个时辰,宫外打更的人会喊什么吗?” 长宁冥思苦想了一会儿,随后眼睛亮了一下,“夜半三更,小心火烛?” “嗯。”朱辞远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长宁却有些想不明白,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刘翁还在时就总嫌奴才憨傻,不过他有时也说憨傻些也好……”长宁说着突然一拍脑袋,“对了殿下有件事差点忘了和您说!” 长宁接着道,“就是吴公公罚了怀恩那次,三喜大约是落井下石,直接在怀恩床铺上撒了泡尿,我和宝顺当时也不敢阻拦。怀恩回来见了床上的尿渍,当时那一瞬我瞧着他脸色阴沉得像是要吃人,结果反而笑着走到三喜身旁附耳和他说了几句话。结果三喜听后直接变了脸色,立马对怀恩点头哈腰,还把自己的褥子给了怀恩。”说到这里,长宁的声音小了些,觉得自己有些没用,“至于他究竟说了什么,奴才当时离的远,没有听清。” 朱辞远凝神细听着,拇指则习惯性地摩挲着食指,若有所思。 又是这个怀恩。她究竟和三喜说了什么呢……她会不会是郑贵妃派来的人? *** 第二日,得了殿下赐药的怀恩伺候得更殷勤了,端茶递水,磨墨铺纸,十分狗腿。而有了“滤镜”的加持,怀恩觉得自家殿下更俊美了,捧卷细读的模样便如春华照水,提笔落墨的风姿则如雨打疏花,敛眉凝思的神态则是秋霜覆叶,临窗而坐独自对弈的风采恰是那银渠映月!春花秋月,真真是一个人全占了!沉浸在殿下“人美心善”此类幻想之中的怀恩只要稍稍回个神,就会发现自己只要再加点哈喇子就像那盯着鱼儿的猫儿,见了骨头的狗儿…… 一连几天,皆风平浪静,就是忙碌得紧。大约是因为朱辞远大多时间都在书房,又不喜人多。所以一日下来基本都是怀恩单独伺候,有时连带着也会侍膳。怀恩倒也乐得其中,毕竟也没什么重活,伺候的多也是恩宠,地位会更稳固,再加上朱辞远偶尔也会赏赐她些果子点心,甚至是一道菜,荣宠得很。毕竟,按宫里的规矩,膳食都是主子吃完了剩下的按等级分下去的,赐膳是独一份的荣光。 这日夜里,怀恩守夜,她摸摸肚子,很是惬意。她今晚得了一盘菌丝黄瓜的赐膳。别看只是一道简单的小菜,在这个时节却很是难得,是养在外头花洞子里以火迫生出来的,专供给皇室和贵族用。小小的黄瓜,细长如指,鲜碧如翠,一根可值数金,入口便觉甘脆生爽,而菌丝也是云南进贡而来的,醇厚鲜香得很。殿下如今在孝中,所食皆为素,这尚食局也就爱在这食材金贵和口味上下功夫,这一盘让素来喜荤的怀恩也吃得回味无穷。 入夜渐深,怀恩早已入了睡梦,却总有些睡不稳当,原因无他,今夜又飘雪,膝盖处便痛痒起来。她原本没大当回事,这几天却隐隐觉察,当是那日罚跪落下的毛病。正半梦半醒间,寝殿里传来响动,怀恩便清醒了几分。过一会儿,她稍稍睁开眼,竟瞧见朱辞远已穿戴齐整,裹着斗篷,提着只风灯出了寝殿。怀恩有些好奇,坐了起来,纠结再三,想想若殿下外出出了什么事,只怕受责难的还是自己这个守夜的,于是便起身悄悄跟了上去。 怀恩在后头跟着殿下一路往北走,结果朱辞远竟一直走到顺贞门。此时宫门已下钥,怀恩跟在后头,只见殿下拿出令牌,守门的侍卫便开了门。 穿过北贞门,绕过万岁山一路往北。走到一半,怀恩大概猜到朱辞远要去哪里了。想想那夜能遇上朱辞远只怕也是因为他要去安乐堂吧。安乐堂原本是建来给患病或者年老的太监居住的,只是后来渐渐荒废了,倒是给了朱辞远母子一个存活下来的机会。朱辞远的生母魏氏当时应该就停灵在那里,只是为什么殿下每次来都是晚上偷偷来,上次还穿着太监衣服。不然自己也不至于踹了他一脚…… 过了万岁山,路就不怎么好走了,这里早就在紫禁城之外了,昨日落下的积雪也没怎么清,怀恩踩着雪,迈着小短腿哼哧哼哧地跟在后头,她又没有提灯,低头小心地辨着路,走到北中门处正要转弯,头猛地撞进一人怀里。 怀恩揉揉脑袋抬眼去看,吓得一个激灵,“殿……殿下?!” 作者有话要说: 考虑到申榜因素,今天双更,明天不更,周四(也就是后天)恢复更新,上榜后会每日一更,固定在晚上6点,每周三考虑申榜因素不更。 第10章 守夜 惊惧之后回过神来,怀恩忙描补,“奴才、奴才只是怕……怕……” 朱辞远将风灯递到她手里,不见要计较的样子,“跟上来吧。” 怀恩忙欢喜地接过风灯,在侧方偏前一点的位置给朱辞远照路。这些日子相处下来,怀恩倒是不那么怕他了,揉揉鼻尖,似乎残留着他身上的甘松香气。 进了乐安堂,里头连日的雪没扫过,又是背阳的地方,积雪很深。怀恩一脚踩进去,又□□。四周看看,院子倒是很大,只不过门窗破落,偶有穿堂风过,很空旷的感觉。借着风灯辨认,砖墙被侵蚀得厉害,砖缝间偶有枯黑的杂草托着点薄雪。她从未进过这里,以前以为这里不过荒凉些,却没想到破败如此。魏氏就是在这里独自一人把殿下养了六年吗? 还真是……不易啊。 想想自己那夜负气说魏氏的话,这样心性坚韧的人,怎么会攀龙附凤呢? 怀恩正出着神,脚下踩空,身子眼见要栽进雪里,却被人稳稳地扶了一把。怀恩转过头来见是朱辞远忙讪讪地道谢。朱辞远见人站稳了,松开手,不再看她。只觉得这奴才还真是无论在哪儿眼珠子都不消停。 “不害怕吗?” “啊?”怀恩摸不着头脑。 “宫中盛传此处闹鬼。”朱辞远状似无意地说道。 怀恩没听出话里的试探,只低头小心地看着路。大约是此处景象实在荒凉,心里无端有些发沉,人就有些出神,她垂头丧气地摇了摇脑袋,“奴才原本也听信了谣言,还说过娘娘不好的话。可奴才伺候这些日子,见殿下待底下人都这般宽厚,娘娘也该是很温柔的人。就算真做了鬼,也绝不会是那索命的厉鬼。” 怀恩再往前走的时候,却发现殿下人已经停下了,目光定定地看着自己,一时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说了什么,懊恼后怕起来。那魏氏毕竟是殿下的生母,什么鬼不鬼的。还有为什么要把自己说过魏氏坏话的事吐露出来,万一殿下只听了前半句呢。自己这是怎么了?是夜里困顿说话不过脑子,还是这些日子朱辞远待自己太过温和,竟渐渐卸下防备,觉得他是很安全的人,却忘了以他的地位,只要不高兴了,打杀她仍像碾死只蚂蚁般简单。 怀恩一时心里发毛。小心翼翼地抬眼却发现对方早已深色如常,方才那一弹指间像是自己生出的幻觉。 “走吧。” *** 昭德宫里,桃木绘木芙蓉的细纱屏风内,郑贵妃斜倚在金线绣葫芦的引枕上,头上只松松别了支固发的如意纹玉簪,手上那把镶了金的小剪子“咔嚓”“咔嚓”地剪着腊梅盆景刚冒出来的蜜黄花骨朵儿,一下一下,在阒静无声的殿内格外格外清晰。腊梅枝剪秃了,王彬就重新搬盆新的腊梅来给贵妃接着剪。 王彬擦了擦头上被银骨炭熏出的细汗,不错眼地盯着娘娘的金剪子。这已经是今夜里第二十三盆了……果然,每过一段时间娘娘就会发掘出新嗜好。 前些日子是什么来着,哦,拿细饼子撑凤尾金鱼,上个月呢,是拿芙蓉玉棋子儿玩投壶…… 待这盆剪完,王彬凑上去小心地劝道:“娘娘,今夜风寒露重的,看着半夜里或许能落场雪……” 郑贵妃将眼从腊梅盆景移到他面上,冷冷瞧着他。王彬吓得住了嘴,可想想白日里皇帝身边的大太监杨英来找自己,话里话外都是传达皇帝的意思,让他们这些奴才在娘娘面前说说情,于是便又舔了舔嘴唇接着劝道:“娘娘,陛下都连着来这儿大半个月了了,回回在外面等上一两个时辰,奴才都被陛下对娘娘的情意给感动了,娘娘可见见吧,奴才瞧着陛下这几日又瘦了……” 郑贵妃听了心里酸涩得厉害,却也只扔了剪子,“不见!熄灯!本宫要就寝了!” 云纹纱罩灯被一盏一盏地剪灭了,伺候的宫人纷纷退下,寝殿里霎时黑了,静了。忽然一道人影从外头推了支摘窗跳了进来,郑贵妃大骇,惊叫出声,皇帝朱彦清从身后环住了她的腰,“晚娘,是朕。” 郑晚娘这才安定下来,有些欢喜,又有些失落,只拿手肘推开了他,要去重新把灯点上。 “别点了。不是要睡么?”皇帝握住了她的手,轻声道。 “那你出去。你出去我就睡了。”郑贵妃收回了手,坐在金丝楠木雕莲花的拔步床上侧过身去。 皇帝凑了上去,“你瞧瞧我吧。我最近吃不下饭。你瞧瞧我是不是瘦了。”皇帝大约也就对着她才会偶尔流露出少年时的恪纯和真挚。 郑贵妃只拨弄着床帘上坠着的镂空银香球,不理他。 皇帝见她不理自己也不气馁,又朝贵妃挪了挪,“那让我瞧瞧你吧。瞧瞧你最近是不是又美了。” 郑晚娘受不了他没脸没皮的哄,啐了他一口,“你三十七了!又不是十七!成日里不正经。” 皇帝见她松动了,拿唇去碰她的发热的耳垂,“是,晚娘教训的是。可你耳朵红了,你也不正经。” 晚娘拿眼瞪他,“你这是嫌我老了!” 她要比他大上五岁的。 皇帝又转到她的纤白的脖颈,轻声呢喃:“晚娘,我不敢的。” 晚娘被她撩拨得有些情动,这一刻好像什么都不愿想了,他们之间不再有那个被他母后害死的孩子,不再有死在她手下的那些还未出世的孩子,也不再有骂她毒妇想让去死的大臣,也不再有她恨得要死的那些女人,更不再有他那突然冒出来的儿子……就只有郑晚娘和朱彦清,仅此而已。 “阿姊……”他唤了幼时的称谓,探手去剥她的衣。 晚娘推了几下便也不再抗拒,所有的锋芒凌厉好像都收了,只是低低地应着。 于是衣衫褪-尽,缠-绵交-颈,粉汗消融,被翻红浪……这些日子的思念也好,怨恨也罢,似乎都交付给了这场鱼-水之欢的媾和。 许久之后,云-雨初收,他们才重新分开,仰面看着绣着绵绵瓜瓞的帐顶,都轻轻平复着气息。 “晚娘,收手吧,好不好?只给朕留下这一个血脉。朕以后哪儿也不去了,就歇在你这儿,好不好?朕都三十七了……”皇帝摸索着去牵她的手,叹息着出声打破了这一切。 郑晚娘觉得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被这句话浇灭了。就好像她陷入了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终于看到一点光亮,她拼了命地跑过去,才发现不过是一堆将熄的余烬。就好像他到这里来,来哄她,来同她欢好,好像做这一切都只是为了最终这一句,晚娘,收手吧。 她渐渐平静下来,闭上了眼睛,声音那样清冷而无波,“你废了我吧。你废了我,我就收手。” 皇帝久久无言,眼神看着空中虚无的一点,渐渐飘渺起来,“你这些日子不让朕来,朕自己一个人睡,时常又会做起那些噩梦来。梦见有人要打朕,要杀朕,他拿着闪着寒光的刀朝朕刺来,你突然冲过来挡在朕的面前,然后满眼的血……朕知道自己在做梦,可怎么醒都醒不过来,因为那些都是真真切切发生过的。朕还记得那时你的身子冷得吓人,朕怎么暖都暖不过来。朕那时怕得厉害,怕你嫌弃朕护不了你,再也不要朕了……”他说着,眼前渐渐地就模糊了起来。 “不是都过去了吗。” “怎么会过去呢……”他的神思好像真的游离到了过去,“朕还记得那时候的冬天,朕这个废太子就被皇叔父圈禁在一个冷得要命的宫殿里,连个炭火都不给。你就把自己的炭例给了朕,自己挨着冻。见朕还是冷,就出去和人骂和人打就为了要筐炭……”他说到这里,声音颤了起来,好像再也说不下去了。他是真的恨,那时候无能的自己。 当年,他父皇御驾亲征却全军覆没被鞑靼俘虏。敌军竟一路打到京城来,情急之下皇叔父被推上位,待打退敌军后,竟不肯归还皇位,不但把赎回来的父皇囚禁南宫,还把他这个后立起来的太子给废黜囚禁了起来。 彼时晚娘只是皇叔父慎宗为了做样子而拨给他的一个宫女,她为了给他弄点炭,出去和门口的侍卫太监吵骂,骂不到就去抢,抢不到就去偷,那时候她偷了炭藏了起来,被那太监发现了,就叫了几个小太监把她按在地上打,可无论怎么打,她就是不松口,不肯说出炭藏在了哪里。 他清晰地记着那天风雪夜里,她衣衫褴褛地捧着一堆炭来找他,脸上炭灰、泪水、鲜血交杂在一起,错落在她那张惨白带着青肿的小脸上。她却咧开嘴冲他笑着,眼里闪着亮光,说的第一句话便是,“殿下,咱们有炭烧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11章 怀抱 皇帝尽力平复着自己的气息,喃喃道:“那个时候多苦啊。” 郑晚娘静静地听着,泪早已湿透了枕头。是啊,那个时候多苦啊,可如今想起来都是甜的。 “朕很后悔。后悔当初和大臣们妥协了。纳了许多人进来……”他以为只要自己给她宠冠六宫的荣耀,只要自己心里只有她一人,这就够了。 可是他错了,被圈禁的时候无论如何清苦,都只有他们两个人,只有他们彼此,唯一的彼此。她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唯一,容不下任何其他的女人和孩子。 那些大臣眼里郑贵妃的泼辣狠厉,当初却恰恰用这些保住了皇帝的命。只是彼时,她的泼辣强硬是护住他的盾,如今就是刺向彼此的矛。 郑晚娘拿袖子擦干了眼泪,不想再听下去了,她深吸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稳下来,“陛下处置了杀害晚娘孩子的凶手,晚娘就收手。” “晚娘,不会是母后的。你相信朕,母后虽然那时候不喜欢你,可你怀的毕竟是她的孙儿,她如何会下这样的毒手!况且母后性子绵软……” “够了!”郑晚娘猩红着眼打断了他的话,“怎么那么巧,我吃那盘糕饼之前,皇后王氏刚巧去她宫里说尽了我狐媚祸主,生下孩子便要做那吕后之流的谗言!怎么那么巧,尚食局的司膳送来糕饼时刚巧被太后身边的宫女拦住攀谈了几句!你究竟还要维护她到什么时候!她不就是仗着自己是大端的皇太后,仗着是你的母后,仗着我找不到实据么!” 她说着,眼泪又汹涌了起来,她抬袖去擦,可怎么擦都擦不尽,“我小产那夜,陛下你在哪里呢?那夜是十五,你歇在了坤宁宫皇后那里,杀害我孩子的帮凶那里!不是吗!” 她说到最后,声嘶力竭起来,想起那夜的痛苦和绝望,她像只幼兽蜷起了身子止不住地抖。 “陛下知道我灌了多少苦药,拜了多少神佛,才求得了这个孩子。我那时做梦都在笑……陛下见过那可怜的孩子么……已经是个成了形的男胎……” 当初她替他挡的那一刀就插在了肚子上,亏了身子,再难受孕。那些大臣也正是咬着这点逼着皇帝立后纳妃。那几年她灌药灌的嘴里总是个苦,她吃斋念佛,日夜祈求,好不容易才得了这个孩子。在失去那个孩子之前,她一心向善,连个蚂蚁都没踩死过! 但那个孩子的死,让她的信仰崩塌了。她打碎了供奉的玉像,烧光了亲手抄过的佛经。叛离了她的信仰,拿起了屠刀。她恨他,也爱他,于是屠刀所向,皆是他的女人和孩子……她好恨,恨自己,恨皇帝,恨杀了她孩子的人,恨给了她希望又残忍夺走的神佛…… 即便后来皇帝为此血洗了宫廷,把王氏废了交给了她,她将那王氏做成了人彘,可那又怎么样呢,她的孩子再也回不来了。 从善如登,从恶如崩。【1】既然一心向善保不住自己的孩子,那便弃善从恶,杀光这宫里所有的孩子! 皇帝见她颤抖失控起来,顿时心如刀割,小心地从身后环住了她,一遍又一遍地安抚,“朕不说了,不说了……你做什么朕都没办法怨你。你做什么朕都没办法离开你。朕明明都知道,可还是没有办法。因为朕知道,朕才是那个罪人……”因为他知道她恨的人不是他的女人和孩子,她恨的人从始至终都是他一个! 一时悲痛难抑,恍惚间他想起皇祖母还在世时同他说过的话。她说:“彦儿,人这辈子什么都能求,就是不能求‘全’,人愈是要求‘全’,愈是要在缺憾里挣扎至死的。” 如今想来,竟像是一句谶语。 *** 次日晨起,天光大亮。刚起身的朱辞远看来看天色,揉了揉额角,竟难得睡到这个时辰。 下了床,正准备唤人,一转眼见木板床旁正靠着一人。小小的人斜坐在柴火堆上睡得正沉,大概是畏冷,身子蜷缩成一团,皱巴巴的的眉头间时不时一紧,像是睡得很不安稳,面颊上还带着两晕浅淡的潮红。脚旁,铜盆里的木灰残留着点火星子。 朱辞远看得心中一软。想起昨夜这奴才的话。不禁想自己是不是对他太严苛了。瞧着也就十五六岁,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爱搬弄口舌也是常理,即便偷了东西,好像也不是那么不可原谅。不过是个半大孩子,自己这些日子在同他计较什么。况且,他这些日子在吴祥手底下吃的苦头也该够了。 不是叫他找个屋子凑合一晚吗,怎么睡在了这里? 靠在床边的人动了动,喉咙里哼唧了几声。朱辞远听出了几分不寻常。 “怀恩。” 睡着的人没什么反应。 朱辞远半蹲下身来,伸手在怀恩额头上一碰,果然很烫。 “怀恩?” 身子被人摇晃了几下,怀恩皱着眉头把眼睛撑开了条缝,人迷迷糊糊的,半梦半醒间,只觉得头疼得像要裂开,似乎有人还在摇晃叫着自己,清清瘦瘦的。 “嗯?”怀恩摸索着面前之人的脸,嘟嘴捏了一把,嘿嘿地笑,带着几分傻气,“臭竹竿儿,才几日不见你眼睛怎么变大了?” 脸被人狠捏了一下,朱辞远怔愣了下,一时竟忘记反应,只觉得带着灼热的手掌指尖粗粝掌心中却带着滑腻,心中泛起涟漪,还没来得及深想,脸上就被人清亮地拍了几下,怀中人咯咯咯地笑了起来,“脸也变俊啦!真好看。说!是不是偷喝了小太监的童子尿?我跟你说,你现在这张脸可以去丘秉笔那里卖屁-股啦!” 听着这些污言秽语,朱辞远的脸色不是很好了。忍了忍,终究叹了口气,压下把这奴才扔在这里的冲动,将那只在自己脸上胡作非为的手拽下,将人打横抱了起来。 怀中的人被人束缚着,很不舒服。挣扎着,嘴里嘟囔个不停,“欸,你抱我有什么用,我又不是丘秉笔,不好那口,不好……” “闭嘴。” 只见怀中人听到这句打了个喷嚏,睁开了眼看着自己,眼睛瞪得圆圆的,像是清醒几分,朱辞远双臂便箍得松了些,可紧接着怀中人探出一只手来,拍了拍了自己的胸口。 “你知道我是谁吗?你敢让我闭嘴。我可是三殿下身边最得脸的奴才!三殿下你知道吗?那是宫里最好的主子!你再让我闭嘴,我让殿下打你板子。”说完又哼哼唧唧地闭上了眼睛。 朱辞远摇摇头,要被她气笑了,腾出手来往她屁-股上拍了一巴掌,“老实点儿。” 怀中人这才安静下来,在朱辞远怀里拱了拱,好像觉得还挺舒服的。 怀中的人拱动着,朱辞远觉得热流从小腹处蹿了起来,心想怪不得历代都要说太监祸国,这小太监长得着实阴柔了些。抬步要走,却想到他自小长在宫外,尊卑的念头很淡,觉得这奴才既然是因为自己而烧糊涂了,没办法行走,抱他回去也是情理之中。可若是宫中人看到了,不知要传成什么样子,只怕要害死这个奴才。 便先将人放到床上,又匆忙出去往南走寻了几个太监,命其用担架把人抬回去。 *** 待朱辞远回到端本宫时,吴祥带着人已人仰马翻地找翻了天,急得就要去报给皇帝和太后了。 吴祥刚出了门,正巧碰上了回来的朱辞远,不由得大松了一口气。可他是奴才朱辞远是主子,也不好说什么,只叹了口气,躬身相迎,“殿下饿了吧,早膳都已备好了。” 朱辞远客气了句,吴祥连忙弯腰说不敢。 随后,身后两个抬着怀恩的小太监跟了上来,担架上怀恩盖着被子,闭着眼睛装着还糊涂着。其实她方才打过喷嚏就清明了几分,认出了朱辞远。只不过回想起自己糊涂时说的话,一时进退维谷,生怕朱辞远眼下在气头上见她清醒就会发落了自己,只好灵机一动,继续装着糊涂,顺便说句殿下第一好的话拍个马屁。现在看来殿下还让人把自己送回来了,看来马屁的效果还不错。 怀恩在心里小小地窃喜了一下。只不过头昏脑涨的,到着实是烧得厉害,又听殿下似乎在与朱辞远说自己,忙强打起精神支着耳朵听。 “这奴才为我冻了一晚上,人烧糊涂了。”朱辞远耐下心来和吴祥说着,就是不想吴祥再多心。想想终究是自己有意而为埋下的祸根,既然不再想罚这个奴才,便不想再让吴祥更嫉恨怀恩,可眼下人都烧糊涂了,还是叫太医过来稳妥些,“你去叫个太医过来。” 太医?! 怀恩心里咯噔一下。听说太医通过把脉是可以分辨男女的!若是太医来了,可不就露馅儿了! 作者有话要说: 【1】引用自《国语 周语下》 【2】文中由于女主男扮女装,而男主还不知女主身份,所以在客观叙述中提及女主时,用的是“她”,在写男主主观想法时用的是“他”,后文依旧。 第12章 反击 怀恩渐渐睁开眼,有心想起来阻止,胳膊上却实在没力气,压根起不来身。只一动,头就炸开了似的。只隐约听到吴祥说: “殿下,依老奴看,不如直接派人去太医院说清症状抓些退热的药,倒还快些。叫了太医来反倒耽搁了时辰。再者,太医院是给宫中贵人侍候的,为个奴才叫来,只怕传出去对殿下名声不好。” 朱辞远垂眸细想了会儿,觉得也是这个道理,太医来问诊难免繁琐,最后估摸着也就是开伤寒退热的药。便叫了声“长宁”,算是默许。 长宁得了令,便脚步匆匆抓药去了。 怀恩倒是大松了口气,人又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 怀恩再睁开眼,屋内已经点起了灯。她撑着起身,觉得身上忪乏了不少。 “可终于醒了。”长宁见她醒过来有些高兴,“你这一昏沉便是一整日,满嘴的胡话。你若再不醒,殿下怕是真会把太医叫过来。” 桌旁坐着的三喜却是一脸失望,只不过却不敢说什么。 怀恩张口想要道谢,却发现喉咙酸痛,不大发得出声音。长宁见状给她倒了杯水,让她先好好歇着,旁的先不用管。 怀恩到底是摸爬滚打活下来的,身子骨结实,只休息了四五日,便大好了。又见自己的值都是同屋里给替的,有些不好意思,也就早些回去伺候了。 只是这一回去,不知是殿□□恤自己大病初愈,还是因为之前糊涂时得罪了殿下,感觉自己大受冷落。伺候的时候少之又少,以前基本日日都有的赏赐现在也没有了,不禁有些失落。 朱辞远读书的间隙间抬眼,便见怀恩盯着一篮贡橘出着神,一脸落寞。他素来喜欢借别人的手来打压或除掉惹了自己的人,在慈宁宫时便发现吴祥此人做事虽干练,却心胸狭隘。因此之前因为心怀芥蒂,便故意抬举这个奴才,引吴祥出手。如今见奴才虽有几分顽劣,却也不失良善可爱,便作罢。如今见她这般落寞,倒也知她所想,一时心软,将那篮贡橘赏给了她,以作宽慰。 怀恩谢过恩,美滋滋地捧着橘子回去,看着这篮橘子忍着馋咽了咽口水,觉得是自己这些日子多想了。便只想着怎么处置这篮橘子。怀恩左向右想,自己虽然已打定主意要除掉吴祥,可面上还是要过的去,自己不若先好好奉承着他,也好在除掉他之前少受点罪。 怀恩出了门,找了个合适的机会笑容满面地迎上了吴祥,恭敬地道:“吴公公,这是殿下方才赏的贡橘,奴才是个糙养出来的,那吃了可不就是牛嚼牡丹嘛。想着不如献给公公,还请公公赏奴才个脸面。”怀恩说着,轻轻拨开一颗橘子,底下是一方装了银子的荷包,是怀恩将墨锭卖出的钱。 吴祥阴恻恻地看着怀恩,拿起荷包掂了掂,一连哼笑了几声,袖子一甩,便将怀恩手里捧的那篮橘子拂道了地上,光洁饱满的贡橘四散滚了开来。那方荷包也摔在她脚旁。 “咱家是真不知道,你是真蠢还是假蠢!” 吴祥撂下这番话便甩袖走了。怀恩看着四散的橘子,一股恼怒直往头顶上冲,可也只得生生忍下。心里暗道,这么多钱你还嫌少!你既然把我的脸面按地上踩,就别怪我非要把你拉下来! 怀恩将荷包揣进袖里,又将散落的橘子捡拾了起来,擦了擦沾上的灰尘。好在橘子倒也并未受损。只是这么好的橘子她也舍不得吃,心里记挂着秋儿的恩情,于是抱着橘子去尚食局找她去了。 怀恩去的时候,各宫的主子基本都已吃上晚膳了,因此尚食局里还算清闲。秋儿带着怀恩找了处假山说话。 怀恩把那篮橘子塞到秋儿怀里,“殿下今日赏我的,你留着吧。上次用了你好些药。” 秋儿不肯收,温声道,“殿下既赏给你了,你就自个儿留着。前些日子吃了苦头,你也犒赏下自己。不行就往上头送,以后日子也好过些。” 怀恩很坚决塞了回去,“不用。那掌事太监如今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已不是一篮橘子能缓和的。你若舍不得吃,就拿来做人情。” 秋儿见推托不过也就收下了。她们这样的奴才,其实主子赏了好东西也往往舍不得吃,大多用来往上送人情,只求个日子安顺。 “秋儿姐,你伤好了没?上次究竟是怎么了?” 一提到此事,秋儿也有些生气,不过她这些年在王若婵手底下也习惯了,叹了口气道,“就是前些日子她那相好,尚膳监的赵掌印来了,那人本就是个色眯眯的性子,见了我非要送给我个玉坠子要摸我手,被那王若婵瞧见了,觉得是我勾引了她的人,记恨上了。这些日子,稍有些疏漏,便动辄是顿打骂。”秋儿性子温和,抱怨起来也不像怀恩那样吹眉瞪眼的,倒是像絮絮叨叨的倾诉。 怀恩听了又担心又生气,“那样的蛇蝎,老天怎么不把她收了去!留下来祸害人!”别的不说,光她知道的,这王若婵手里就有两条人命,还都是花一样年纪的小姑娘。说完又皱起眉八卦起来,“诶,之前你不是说她的相好是内官监的姜少监嘛!” “可别提。她仗着自己颜色好,在这宫里相好的可不少。”秋儿难得促狭地掰着指头数,“姜少监、赵掌印、钱监丞,哦,还有慈宁宫的吴公公。诶,听说调到了端本宫,该不会就是你嘴里的那个掌事太监吧!” “吴祥?”怀恩听得眼亮晶晶的,她隐隐觉得她一直等的契机就在这儿了! 秋儿仔细回忆了一番,点点头,“好像是这个名字。他之前有次替太后来催膳,当时就看上了王若婵。只不过王若婵打听到那吴祥在太后宫里算不得什么得脸的奴才,便只是应付着没答应。前些日子他去端本宫做了掌事公公,那王若婵大概是想着要是三皇子将来顺利登基,那他可就是大内总管了。于是这些天又上赶着巴结,两人现下可打得火热呢。” 怀恩听着,越发觉得里头有文章可作,便接着问道:“这王若婵怎么跟个蜘蛛精似的,到处结网,也不怕那些相好的知道了她是个破鞋德性,栽了跟头?” 秋儿不意怀恩一个半大的小太监竟然对这些男女□□感兴趣,噗嗤一声笑了,点着怀恩的脑袋笑道:“你这个小屁孩,哪里学得这些腌臢话。” 怀恩摸摸额头,撅起嘴来有些不高兴,“秋儿姐,我都十五了,不是小屁孩了。快快告诉我吧。” 秋儿被他缠得没法子,只得说了,“她的那些相好大多都是知道的。只是在这些大太监眼里也就当她是个消遣乐子,所以即便知道了,也不会为了此事彼此伤了和气。像赵掌印、姜少监他们也都是有正经菜户娘子【1】的。” 怀恩听罢也大体明白了。敢情这些人也就是图一时的欢好。怀恩回忆着对这王若婵的印象,不得不说还真是生了张顶好的面皮,若不是至今宫中郑贵妃跋扈独大,只怕她爬龙床的心也是有的。只是这般好颜色,这宫里那个一向以好色和凌-虐出名的大太监怎么就没收了她呢。怀恩稍稍一想便猜出了几分。于是计上心头,一时喜上眉梢。 “秋儿姐,你帮我个忙吧。说不定我可以除掉吴祥,你也可以不再受那王若婵的欺压。”怀恩俏皮地冲秋儿挑挑眉头道。 秋儿愣了片刻,虽知怀恩聪慧,可到底不信她可以凭一己之力便除掉位高权重的两人。怀恩见秋儿一脸犹疑,便凑到她耳边同她说了一通。 秋儿越听越心惊,心道若真实行了计划那王若婵的下场只怕凄惨无比。可老话说的好,泥人尚有三分性,兔子急了也咬人。秋儿一想到自己和其他低微宫女这些年来所遭的罪,还有那王若婵手底下的冤魂,便握紧了拳头同怀恩点了点头。 *** 怀恩出了尚食局便边往回走边想着,只是此事自己不宜出头,省得招惹上麻烦暴露身份,要找个中间人,怀恩眼珠子转溜了几圈,登时便想到一个。她将刚踏进端本门的脚缩了回去,转身就往北而去了。 而这一幕却被正准备到司礼监去找干爹曹旺的三喜收入眼中,他见怀恩过门而不入起了疑心,悄悄跟了上去。 作者有话要说: 【1】即对食。 第13章 下药 怀恩一路往北正走到一半,便在日精门附近碰上了陛下的銮驾。她听到清道的小太监的拍掌声,忙退到宫墙根儿低头伏跪了下去。 不一会儿一群乌压压的小太监簇拥着坐在金玉肩舆轿子上的皇帝声势浩大地从怀恩前头走过去。待人群远了些,她才因着好奇偏了偏头去看。 只可惜人已走得远了,只能看见卤簿依仗中,宫女太监高高低低的后脑勺,以及两团高杆雀翎大扇在后头掩着。怀恩有些失落,可转眼却瞧见南边墙根儿处远远低头跪着的那人,身影竟有几分熟悉!再细琢磨一番,可不就是三喜!回想这一路总觉得身后异样,可现下便明白了,三喜在跟踪着她呢! 怀恩心中冷笑连连,上次给你下了套,可总想着先除了吴祥,再腾出手来收拾你这个小蠢货。没想到你倒上赶着来了。那正好,便一起收拾了倒是省事的很。 待皇帝銮驾远去,怀恩便起了身,只佯装不知有人跟踪,继续往北而去。三喜一路悄悄跟着怀恩绕过万岁山,过了北中门,越走越偏远,心中越发肯定自己的猜测。 怀恩走到安乐堂和司设监的岔口处,突然停了下来,警惕地左右转头看了看。三喜一阵心惊,生怕暴露,慌忙躲进了司设监和尚衣监的夹道之中。 可待三喜再探头出来,早已不见了怀恩的踪影。他忙走到方才怀恩消失的那个岔口处,却也找不见人。一时不敢细找,怕打草惊蛇,只缩回他原本躲的那个夹道中,只等着怀恩出来再说。 怀恩甩了三喜后就溜进了司设监的赌坊中。这赌场就设在司设监原本的地下仓库。不过装饰休整得宜,且上头连着一间只能从地下进入的牌室,开窗通风倒也算不得憋闷。宫中禁赌,这地下赌场却可以经营多年,来者入内要交钱,赌盈亦要抽成,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是上头的大太监或者主子暗中办的,谁也不敢抻头告状。至于那些没眼色的人,坟头的草早就长高了。 怀恩进来后左瞧右瞧,不一会儿就找到了要找的那人。怀恩假装没看见,只到了他旁边的那桌掷了钱赌了几把。果然不一会儿元禄就瞧见了怀恩,雀跃着喊她:“怀恩!怀恩!” 怀恩转头作出讶色:“元禄!” 元禄屁颠屁颠地跑过来,拍她肩膀,“好些日子不见你!你如今在殿下面前伺候,可是忘了咱们从前的情分?” “你这说的哪里话!”怀恩也是一脸惊喜地搂他肩膀,“走,元禄哥,许久不见,咱们哥俩儿去上头牌室磕会儿瓜子儿去!” 元禄心中暗道,这小子果然进了贵人身边伺候油水儿大,竟肯掏钱找个小间牌室,我可要好生巴结他。 进了牌室,怀恩要了些瓜子,一碟子花生米,又要了壶小酒。两人边喝边唠了一会儿。怀恩自知酒量差,就一杯一杯地灌元禄,果然喝得他有些上头,话也多了起来。 “怀恩,你瞧我,总待在司设监这个破衙门里,也混不出个什么名堂。哪像你选在了殿下身边伺候,将来这殿下登基,你可就是大红人了。若有朝一日进了司礼监,当了掌印秉笔的,可别忘了兄弟!” 怀恩摆摆手,继续给他倒酒,“我可不敢做那样的美梦。不过,你那话说的也在理,司设监活多功少,你是得想想法子跳出去。诶,不行你舍舍银子攀个高枝试试?” 说起这茬元禄就苦闷,端了酒杯一口闷了下去,“怀恩,不瞒你说,这些年我送出的银子也不少,可大都收钱不办事。你快教教兄弟,你怎么混到殿下跟前儿的?” 怀恩当然知道他说的那茬,他之前一直上赶着要巴结她那干爹德全,只不过德全哪里看得上他。这也是怀恩今日来找他原因。 怀恩朝嘴里扔了颗花生米,边嚼边道:“我这也是赶上运了。太后当时要从咱们这些清水衙门里给殿下挑奴才。可侍墨的难找,咱们这些衙门读过书的不多。我就选上了。不过也和我平日里同局里掌司打点有关。这说起打点,可有策略,说实话,真正有权的人还看不上咱那点银子。这有时啊,要投其所好。比方说我之前那掌司他就好酒……”怀恩渐渐引出今日的正题,却只点到为止,留着他自己去琢磨。 元禄正听在兴头上,怀恩却收了音,元禄有些着急,“怀恩,接着说呀。我听着呢。”他说着,也在心里琢磨,他想巴结的那些人可有什么嗜好? “再说就不好说了呀!唉,咱们哥俩好不容易有空闲,说点高兴的事儿吧。”怀恩说着将花生往他面前推了推,“快吃。我给你说说今日给殿下催膳的事吧。” 元禄顿时被转移了兴趣,他还真想听听。只两着眼支着耳朵听着。 “这今日啊,我去尚食局给殿下催晚膳。结果可饱了眼福!以前我去那里送醋面,也就能在门口转转。这次我进去了,还有漂亮小宫女打点我给我塞糕点呢!”怀恩舔舔唇,作回味状,“我不知今日会碰上你,要不就捎块给你尝尝了。” 元禄听得一阵羡慕,越发想出了这清水衙门,也混上被人打点的日子,他发酸地打趣怀恩:“你说漂亮小宫女?有多漂亮?难不成你还能娶了做菜户娘子?” 怀恩促狭地笑:“瞧你那没见识的样子,那小宫女能有多漂亮,也不过是个清秀样子。要说漂亮,那要数尚食局的王司膳那才是惊为天人的颜色!那模样娘娘也是做得的……”怀额说着凑近了压低声音,“听说好多掌印少监的,对她都有意思……我也就是跟你说说,你可别传出去坏了人家姑娘清誉。” 元禄原本听怀恩说自己没见过世面还暗暗生气,可再一往后听,这才想了起来,自己一直想巴结的贵妃身边的德全!可不就好色嘛!如果自己把那王司膳引荐给他,是不是也要记自己一份儿功! 怀恩暗中看着元禄的面色,知道他听了进去,只又扯了些话头,只不过是刺激着他越发向往出人头地的生活…… 怀恩赶着在下钥前回到宫里,便辞了元禄,出了司设监,估摸着三喜可能还躲在暗处,便绕到安乐堂后门进去了。 三喜一直在那里等着,冻得牙齿都快哆嗦了才看见怀恩从安乐堂大门出来,觉得总算没白等这一场。 *** 回到端本宫后,怀恩先去了茅房后头,用树枝石头挖出了那瓶王彬给的药。这次要利用德全去扳倒吴祥,倒是让她想起来这件大事。这阵子只顾着对付吴祥了,眼下已经过去十多天了,只有半个月的期限,不好再拖。 虽然怀恩觉得这药大概率不是毒药,可若不是毒药,王彬那边要如何知晓自己是否真的下药了呢?想到这里怀恩有些不放心,准备找只老鼠先试试,可当怀恩老鼠都抓来了,要倒药的时候,彻底傻了眼,只有一颗! “老奸巨猾!”怀恩忍不住咬牙切齿地骂道。 怀恩把药瓶揣进了怀里,郁闷地往回走。这可怎么办?万一自己猜错了呢?殿下毕竟待自己那般好。自己犯错了,他也不会计较还会帮着遮掩。生病了,也不嫌弃自己是个小太监,还要给她找太医。可是她做错了什么?却要被卷入殿下和贵妃之间,难道就活该,眼睁睁等着期限一到被王彬灭口吗? 想到这里,怀恩终是下定了决心。是生是死,总要试一次!赶早不赶晚,明日就找机会下药 作者有话要说: 小可爱们,抱歉这文需要停更十天左右,最后CPA冲刺阶段,干眼症也一直没好利索,无论是精神压力还是身体劳累强度都逼近极限,我以为自己可以协调,但终究要承认我没有三头六臂,最近写出的存稿感觉很不满意,不想慌忙中产出一篇质量低劣的水文,但大家放心,这文绝对不会弃,一般会在8月20恢复更新。 第14章 中毒 日光充盈,自南窗处渗进来,照在浮光跃金的水面上漾动起耀目的浮光。几尾红燕尾的水泡金鱼十分雀跃,抢食争夺着像雨一样落下来的淡黄色细饼渣。大红尾鳍一甩,几滴水珠子跃起溅落在绿油油的碗莲叶上,鲜亮可人。 “你再喂,这些鱼便要被你撑死了。” 朱辞远揽着素白色的宽袖将指尖的黑籽儿往棋盘上轻轻一搁,抬眼朝窗边魂不守舍的怀恩提醒道。 绵密的睫羽颤动了下,怀恩回过神来,“啊?殿下说什么?” 朱辞远揉揉额角有些无奈。这奴才有时真是呆钝,自己前些日子怎么会怀疑她是郑贵妃的奸细。 自那夜怀恩发热后,朱辞远便对他多了几分自己都没察觉出的宽容。 “在想什么?大半天都心不在焉的。” “奴……奴才没想什么,只是今儿日头难得的好,照的奴才有些发困。”怀恩揉揉眼睛,随口扯着谎。 “去要盘芙蓉糕来,吹吹冷风,醒醒神。” “是。”怀恩怏怏地应下。 朱辞远见怀恩蔫头耷脑地出去了,忍不住摇了摇头,继续布着手下的棋局。 怀恩行至长廊拐角处,正赶巧见清月正腰肢款款地端着茶盘而来,赶忙缩回身子,心中砰砰跳动起来。这是难得的好机会,不要再犹豫了。 今日神思不属已被殿下看出端倪,事久生变,不如速战速决。怀恩拿定了主意,将黑色小丸从瓶中倒了出来,捏在指间,细听着脚步声。 心跳如擂鼓,怀恩屏息凝神,在清月正要转弯的时候,从拐角处跳了出来,“清月姐姐!” 清月骇了一跳,手中茶盘不稳当,眼见其上的冰裂纹白瓷茶盏就要落地,怀恩忙慌乱失措的样子出手扶住,趁机将药丸塞进壶盖里。她打牌掷骰子的时候就靠着手指间的灵活来作假赢钱,是以整个动作下来倒也算行云流水。 清月看着将将稳当的茶盘,惊魂未定,只将一双水灵灵的桃花眼瞪到了头顶上,怒不可遏:“你个死奴才,你是疯魔了还是吃饱了撑的,知道这套哥窑冰裂瓷值多少金吗!就是把你这身烂骨头拆了也赔不起!看我不告诉吴公公,让他好好给你松松皮子!” “清月姐姐,你可饶了我吧。我方才只是想逗一逗姐姐,不想竟差点惹得姐姐摔了茶盏,若是吴公公知道了怕是要剥了我的皮……”怀恩将小嘴一瘪,眉头一皱,便是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 清月见对方那低声下气的小模样,心里才熨帖了几分,她原本就不打算去吴祥那里去说,那老太监看人总色眯眯的,她巴不得躲远了去,面上顺水推舟地松软了几分,“去去去,别耽误我给殿下送茶。” 怀恩连连道谢应了声,两人各自错开,待过了拐角,才松了口气。这样即便有什么事,至少还有个替罪羊,能减一分危险是一分。可转眼心里又发起沉来,却也只得暂时压下,端糕点去了。 *** 待怀恩端了糕点撩开竹帘子进来,朱辞远还在罗汉床上盘坐着,专注着手下的棋盘,眉头微锁。棋盘上黑白两色的棋子数量相当,几要占据盘上大半,似已进入了胶着。怀恩悄没声地溜进来,将糕点搁在小檀木几上一角,不敢出声打扰,只悄悄拿眼扫了朱辞远手旁的冰裂纹白瓷茶盏,盖子斜斜地拢在上头,里头淡褐色的茶汤只剩浅浅的底,一点升腾的热气也没有,瞧着应是喝过有些时候了。怀恩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她不敢再盯着看,只去书案那里拾掇规整着,时不时地拿余光看看朱辞远的脸色。脸色好像一直不算是好,眉头发紧,不知道是因为棋局还是身上不舒服。 朱辞远从青玉棋坛里取过白子试探着落下,果然白子活了起来,有豁然开朗之感,朱辞远有几分开怀,从棋盘上收回心神,这才看见几角的栗子糕,哪里是自己要的芙蓉糕。这奴才今儿个是怎么了,朱辞远有些无奈,抬眼看梨花木博古架旁心不在焉揪弄着书脊的怀恩,正要出声训上一两句,突觉鼻喉间异样,紧接着便忍不住咳嗽了起来。 “殿下!”怀恩听到响动一转头就看到了朱辞远手掌间的鲜红,有鲜红的血从捂住口鼻的指尖流出,一时吓坏了,知道只怕是药发作了起来。 “传太医!来人啊,传太医!殿下中毒吐血了!”怀恩手忙脚乱拿帕子帮朱辞远擦,人急得哭了起来,朝屋外慌乱地喊人。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她那么的慌乱那么的无措,想的好像不是自己该怎么办怎么洗脱嫌疑,而是很深很深的那种自责和后悔。朱辞远真的要死了吗?这样一个人,这样一个宽厚温和的人,这样一个处处护着自己,这样一个在她犯了错总是拿无奈又包容的眼神看着自己的一个人,就要被自己害死了吗?即便她能躲过这次祸患,她真的能心安理得地活下去吗?如果她早点和殿下交代,是不是现在就不一样了? 朱辞远闻声正要出声阻止,却敌不住喉间刺痒,人不止地咳嗽着,血流得更多,怀恩的帕子便替他捂上了,朱恪睁开眼,瞧见面前的人早已哭得泣涕涟涟,只顾得焦急地往外面看着喊着,便想要推开她的手,两人这一拉扯,倒是把那冰裂纹瓷盏应声落地,茶汤四溅。 书房外几个小太监听到声响奔了进来,见房中混乱景象,一时也连滚带爬地往外喊,往外传太医去了。 *** 杜太医现下已看诊完,边收拾着药箱边吩咐,下颔的山羊白胡随着说话抖动着,“老臣给殿下开副清火的药就好,冬日里上火也是常事,炭火不要烧的太旺,注意通风,饮食茶水也多吃些清淡败火的就好。” “有劳太医了。”朱辞远此时的鼻血已经止住,打个眼色给吴祥,吴祥便一路将杜太医送出去了,顺便拿眼剜了记还瘫坐在地上哭得怀恩。那杜太医也瞧了一眼,忍笑摇摇头,随着吴祥出去了。 怀恩哪里看得到,她人还忍不住拿袖子抹泪哭着,嘴里忍不住絮叨,像个老太太,“殿下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吓死奴才了……”,人瞧着吓得不轻,还困在未消的惊悸里。 朱辞远耐着性子将屋里的人都打发了出去,看着跌坐在地上的怀恩有些头疼。这奴才大概还不知道自己惹出了多大的麻烦。他不过是流个鼻血而已,左不过是流得多了些,结果被这奴才一喊,闹出个大乌龙来,传出他中毒吐血的消息。不但整个内廷太后陛下被惊了个遍,消息竟然传到外廷去了,几个给事中以为又是那郑贵妃的手笔,跑到御前去谏骂,待弄清是场乌龙后全都吃了瓜落。郑贵妃瞅着这个把柄也借机委屈闹腾了一场。朱辞远是真想借这个机会罚罚这个奴才,让她长长记性,日后不要这样轻率糊涂,可看这奴才为自己吓哭成这样,倒也算忠心可嘉,心里就有些不忍苛责。 朱辞远揉揉额头,他都有些怀疑这奴才又是装可怜躲罚了。 “……别哭了。”朱辞远的语气算不上好。 怀恩吓得打了个哭嗝,拿袖子擦干净眼泪,乖乖站了起来垂着头,肩膀还有些一抽一抽的。看得朱辞远心头松软了几分,很奇怪,他好像总是很容易对这个奴才心软。 朱辞远叹了口气,欲开口宽慰几句,顺便敲打敲打。正在此时外头小太监禀报:“殿下,陛下身边的杨公公求见。” 朱辞远看了眼还有些抽噎的怀恩,见这奴才也在拿眼可怜兮兮的看着自己。他有些哭笑不得,原来这奴才也知道自己惹了祸。 “你去内室里躲着,不要出来。” 杨英被传了进来,怀恩躲在内室里,支着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她现下余惊渐散,前前后后大概想清楚了。原来自己之前猜的没错,那药果然是试探自己是否忠心办事的。原本她还猜不出若不是毒药,对方要怎么知道自己下药了没。现在却猜了个大概,估计就是颗燥热上火的药丸,吃了会让人鼻血不止。殿下尊贵之躯自然会传太医来,贵妃那边只要看看医案就知道自己有没有下药。而冬日里上火也是常事,也方便掩盖。 好在只是虚惊一场,殿下并没有多想。倒是自己做贼心虚闹出了这么一场,也不知道会不会因此被罚。这倒还是其次,最重要的是,贵妃那边已经试探过自己了,那么接下来绝对不会白白放着自己这颗棋子不用。之后又会交代自己什么样的任务呢?这一次不是毒药,那下一次呢,她还有这么好的运气吗? 第15章 训诫 “老奴参见殿下。”杨英垂首快趋而入,在离朱辞远还有十步的地方,跪地行礼。 做奴才做到他这个位置是很不容易的,而做到这个位置,还能恭谨慎微地时时刻刻守好一个做奴才的本分,更是不容易。 “杨翁不必多礼,落座便是。”朱辞远此刻坐在堂上那把枣红色官帽椅上,神色温和。 杨英谢恩落座,宫女令英便将茶水奉上,随后悄声退下。 他侧身坐了个椅沿,展颜颔首道,“陛下放心不下殿下,特意派老奴来看看。如今见殿下康健,老奴一会儿去回禀,陛下便可安心了。” 朱辞远端了杯盏垂眸饮了一口,“劳烦杨翁跑这一趟,我已无虞。倒是我这做儿臣的不孝,惹得父皇担忧一场。” 杨英此刻来既是得了皇帝旨意来慰问病情的,可他现下来连赐下的药都未有,朱辞远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殿下言重了,此事怎可归责殿下。老奴听说是底下的奴才误传,才惹了这场风波。不仅让几位科道的大人受了责难,惹得太后惊忧,还用此等谣言让贵妃娘娘和殿下间离生隙,实在是其心可诛,合该该乱棍打死的。” “乱棍打死”四个字刺入怀恩耳朵里,她一阵脊背生寒,可却也知道这话并不是完全针对自己。杨英的话便是皇帝的意思,皇帝怎会挂心一个奴才的陟罚。先说大臣,再说太后,其实最后重点还是在贵妃身上。皇帝就因为贵妃受了这点委屈,便派杨英来敲打自己的亲儿子吗? 郑贵妃受宠,她是知道的。可她万万没想到一个皇帝竟会袒护一个女子到如此地步。身为皇帝,真的会这样爱一个女子吗?可是,如此偏爱一个杀母凶手,便不怕自己儿子寒心吗?怀恩担心自己之余,突然有点心疼朱辞远。他这样好的一个人,为什么要被这样不公地对待? 朱辞远神色如常,将腕间的紫檀佛珠褪到手间拨捻了一会儿,温声道,“这奴才的确罪该万死,可到底也因心系我才慌乱下犯错,实非本心。我已罚过。倒是贵妃娘娘为此事受了委屈。”朱辞远停顿了一会儿,像是思索着什么,“我现下带着病气不好亲自过去,倒是前日里父皇赏下的鸡血石成色极好,便借花献佛,劳烦杨翁带去代我赔罪吧。” “是。老奴这便送去。”杨英站起身,躬身回道,“老奴也早些去回禀陛下,陛下知道了殿下没有听信那些谣言,定会开怀的。” “杨翁。” “老奴在。” “这些年你的心疾可好些了?” “劳烦殿下挂念,陈年旧伤,长年受先帝和陛下恩德,珍药补着,已好得差不多了。” 说起来,杨英当初是在先帝身边伺候的一个小太监,当年先帝被俘虏在鞑靼,便是杨英不离不弃在身边伺候。后来先帝好不容易被朝廷赎回,却被当时已继位的亲弟弟慎宗圈禁在南宫,差点被暗杀,杨英替先帝当过一箭,自此落下心疾。待先帝重登大宝,感念杨英,越发倚重,渐渐成了总管太监。 “我在宫外时,倒是得了一味药方,治心病最好。过些日子便让底下人送去,你姑且试试。”朱辞远说这话时眉眼温然地看着他,“在朱氏子孙眼里,杨翁是护主的肱骨,和别的奴才不同。”他垂下眼微微蹙眉,似是想到了什么,“父皇他这些年也是怕杨翁操劳,你不要多想。” 杨英闻琴声而知雅意,压下几番沉浮的心思,万稳万当地含笑回道,“殿下言重。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底下人成器,老奴到了这个年纪也不得不服老了。” 朱辞远微微颔首,“这倒是,这一辈的确不少能干的。数着西厂江剡最出色,替父皇分了不少忧。” “是,他年纪轻,干起事来也利落。”杨英躬身附和,面上仍是一团和气的笑容。 “扶摇直上头角峥嵘是好,却终究枝高不如根深。”朱辞远含笑拨弄着手中的珠子,“老骥伏枥,志在千里。杨英,你的路还是很长的。” 他换了称谓,这一场太极打下来,他心里也算有了着落。自皇帝设立西厂让江剡掌管以来,东厂势力渐颓,原本宫里宫外都在观望,一个是有救驾之恩的旧臣,一个是从最得宠的郑贵妃宫里出来的后起新秀,不知道杨英和江剡两虎争锋谁更胜一筹。却不料杨英压根没有争的心思,放任自流,只一心一意伺候着皇帝,如今司礼监也好,东西厂也好,或是锦衣卫,泰半是江剡的势力了。是安心退隐还是以退为进韬光养晦,朱辞远自诩他对人心看得还是很明白的。 *** 待杨英退下,怀恩从帘后出来,见朱辞远仍端坐在那里,双目闭合,神色平宁,已磨得有些光亮的紫檀佛珠在他指尖中一颗一颗地拨过。怀恩看出殿下此刻心情大概很差,他虽不喜表露心绪,但怀恩这些日子下来也摸索出了些,他每次沉郁之时,都喜欢拨弄这串佛珠,像是在压制着什么。 怀恩静静地看着面前端坐之人,眼眶酸涩。她方才在内室听着,当听到他在杨英面前袒护自己时,她差一点就想站出来同他坦白一切。她将来路不明的药下到茶水中,他却还这般护着自己,想想自己真是狼心狗肺。可这一刻,她还是退缩了,坦白一切之后呢?且不论贵妃那边,殿下是宽厚,可真的能原谅一个明知可能是毒药还是下入他茶水中的奴才吗?他会信任自己吗?还是宁可错杀一百,也绝不放过一个? 果然是一步错,步步错。如今竟是退无可退了。 “看够了吗?”朱辞远突然出声,吓了怀恩一跳。 殿下难不成还长了第三只眼?怀恩心中腹诽。只得讪讪道,“谢殿下宽恕奴才。方才若不是殿下,奴才怕已被拉出去打成肉酱了。”她只作没听出杨英话外对朱辞远的敲打之意,她想,这种时候装傻总是对的。 “我没说要宽恕你。”朱辞远睁开眼看着她,目光不算是很和善。 怀恩听罢蔫蔫的,抬眼怯生生地看着他。 朱辞远不动声色地偏过眼,手中的珠子也停下了,“去把我的竹尺拿过来。” 怀恩想起他是有这么把竹尺,好像是练楷书时打格子用的,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将竹尺找出来递给了朱恪。 朱辞远修长的手指握着竹尺,另一端点了点她的手背,示意她把手伸出来。 怀恩有点懵。 过了一会儿,颤颤巍巍地试探性伸出一只手。 “另一只也伸出来。” 他惯常温和,现下脸色端肃起来,还是很让人害怕的。怀恩只好将另一只手也伸了出来。 一竹尺带着风毫不留情落下来,啪,很清脆的一声。 怀恩疼得立马缩回手,眉头皱成一团。她没想到薄薄的竹尺威力竟然这么大,原本以为以殿下温和的脾性,即便真要教训人也是和风细雨的,不该是这样的啊。 朱辞远见手缩回去了,也不出声,只是静静地看着她。怀恩捱了一会儿,果然顶不住,又乖乖伸了出来,眼见高高的竹尺又要打下来,怀恩吓得本能地缩回了手,这一下便打空了。 “奴……奴才的手今日好像有他自己的想法。”怀恩硬着头皮小声说道,却不大敢抬头。她低头揉了手心一会儿,心想今日自己怎么这么娇气,那日那么多荆条她不也一声不吭地扛下来了?还是因为心里是很信任他,知道自己即便缩回去,他也不会真拿自己怎么样么。 怀恩想起他该是最吃这套的,便泪眼汪汪地抬起头,见对方面色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样差,试探性地辩解道:“奴才今日是吓坏了,奴才怕再也见不到殿下了……” “此事先不提,我今日要的什么糕点?” “啊?”怀恩摸不到头脑。不是栗子糕吗?是吧…… 朱辞远见这奴才还在磨蹭来磨蹭去的,有些生气了,将竹尺搁了下来,“你去把吴祥叫进来。” 作者有话要说: 这几天更新时间不稳,上榜后(26日)按照榜单字数更新,入v后稳定日更 第16章 生死 怀恩一听吴祥两个字吓得一激灵,忙将搁下的竹尺重新放回朱辞远手中,伸出了手,哀哀看着他。 不知是不是自己看错了,怀恩好像看见他嘴角为不可察地弯了下,马上又没有了,恢复了有些严肃的神色。像一片轻薄的雪花落下来,她想伸出手来接住,雪刚落在掌心里还没来得好好看看它的样子,好好感受它的温度,就消散掉了。 “啪”地一声,疼得怀恩小嘴一瘪。雪花落在手上什么滋味她不知道,竹板落在手上是真特么疼。 后来一下下落下来,泪珠子就啪嗒啪嗒地掉。怀恩有点希望他停下来,又想着疼着也好,心里会好受一点。 朱辞远看着面前的人,她低垂着脑袋,好像又哭了。怎么这么爱哭,好歹也是个小太监,跟个小姑娘似的。自己也没打多少,就三四下的样子,也没有很用力。怀恩低着头,吸了几下鼻子,瘦弱的肩膀耸了耸,朱辞远看着,举起的竹尺怎么都落不下了。 “觉得委屈了?” “奴才不敢。”怀恩将手收了回来,低着头,偷偷地揉搓了几下。 这话就带几分委屈了。朱辞远想想自己惯常喜欢唱红脸,坏人让别人去做。眼下出于好心唱了回白脸,才知道那些面冷心热的人便是最亏的。 原本自己的确因为那些冒犯他母亲的话而厌恶她,便有心借吴祥的手来整治。这些日子以来,竟渐渐对这个偶尔机灵偶尔糊涂的奴才多了几分怜爱,是真心想盼着她好的。可她说话做事实在太过毛躁,谨言慎行四个字是半点也没有的。这次自己出面护了他一次,可下一次呢?难保有朝一日自己也救不了他了。可转念想想或许正是因为她这样的性子,有几分机灵不至于让人厌烦,又没那么聪明放在身边也不必太过戒备,才让自己在她身上看不到属于这座深宫的压抑,因此才会格外怜爱吧。 “罚你去外院做苦役一个月,想清楚到底该怎么做事再回来吧。” 怀恩一听小脸垮了下来,垂头丧气的。 朱辞远有些不忍,叹了口气,“一个月后还让你回来。今日之事闹的这样大,很多人还都看着。” 毕竟皇帝太后那里都惊动了,他先罚过,这事就算揭过去,日后别人就不会拿此事揪她的小辫子了。再者自己早前在吴祥那里埋下的祸根,他也想早些清理掉。冷这奴才一段时间,让吴祥不那么嫉恨,她往后的日子也能好过些。这些,他自然是不会同一个奴才讲的,也不知道她究竟能体悟多少自己的苦心。 怀恩想想也是这个道理,比起被打成肉酱做一个月的苦役已经很好了,而且去外院也好,至少这一个月内应该不会被贵妃那边安排任务。毕竟自己还没有想好,往后到底该怎么办。于是便乖巧地谢恩,刚抬起头便有些忍不住笑意,她强自憋着,指指自己的鼻子提醒,“殿下……” 朱辞远手指在鼻间一摸,果然又出了点血,便有些狼狈地找帕子擦。他一贯少年老成,倒难得有这样慌乱的时候,怀恩看了忍不住埋头偷偷地笑。 朱辞远看着偷笑的某人,有些羞恼,沉声吓唬道:“还敢笑,一会儿将吴祥叫进来你便笑不出来了。” 真是。她又不是小孩子了。被吓唬一次便罢了,怎么会被吓第二次。而且说的好像吴祥是那种可止小儿夜啼的人物似的。哈,可止小儿夜啼,想到这里,怀恩笑得更厉害了。直到朱辞远忍无可忍又拿起竹板来,怀恩才兔子一般地溜出去了。 朱辞远那一蹦一跳的背影忍不住摇摇头。真是孩子心性,方才还泪眼汪汪的,转眼间便雨过天晴。不过被这奴才一闹,方才的郁气倒是消了不少。 *** 一眨眼,五六日便溜过去了。是日清晨,天气难得有些暖和,翠叶上未消的晨露未晞,便闻得一阵急促又匆忙的脚步声就踏着将化的雪水一路奔来。 “世子爷!世子爷!您等等奴才呀!” 朱承昭原本悠闲地走在前头,闻言精致的眉眼皱了皱,有些丧气地揉揉额头。 望安抱着大氅喘着粗气追了上来,“世子爷!您怎么出门不叫上奴才呀。现在天儿还冷着呢,世子爷穿这么单薄再受寒了怎么办?前些日子还不容易将养回来些,世子爷可要顾惜自己的身子。咱们来的时候,王妃可是千叮咛万嘱咐……” “停。”朱承昭嫌弃地推开望安要给他穿上大氅的手,眉头皱得更紧了,“我不穿这个。太丑了。喏,穿起来像去岁秋猎时我射下的大黑熊。” 望安苦着脸求道,“世子爷可心疼心疼自个儿身子,保暖才是正理,世子爷还说去年秋弥,可不是穿少了回来又咳有发热。俗话说,下雪不冷化雪冷……” 眼见望安又要开始那套旧说辞了,朱承昭先发制人,“换那件银狐斗篷来。” 望安还要劝,朱承昭环胸眯起狐狸眼,懒懒的笑,“一件都不穿和换件斗篷,选一个。” 望安跺了跺脚,只得妥协,“那世子爷在这等等奴才,奴才一会儿就回。”说着又一溜烟踩着雪水跑回去了。 耳根终于清净了,朱承昭转身继续朝前走,倒是迎面一股冷风,人又忍不住咳了起来,平息过后,一抬眼便见蓝白天际一只灰雀扑棱着翅膀飞起,复又落在不远处的高枝上。他收起了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有些出神地走近那棵灰雀栖息的树。 树枝光秃,生在假山一旁,灰雀立在枝头很显眼,他停在不远处仰头看着,却还是惊得灰雀飞走了。 能够在这宫墙内外自由穿梭的竟是最低贱的麻雀。朱承昭望着空荡荡的天际,思绪飘的很远很远。 他静立过许久,耳畔突然传来由远及近的叫喊,“世子爷!世子爷!”知是望安,也懒得回头去看。 “柿子?哪有柿子?给我留一颗!” 朱承昭闻声偏头,见一个穿着灰扑扑的青贴里小太监从睡梦中惊醒过来,正揉着眼睛,坐在她屁股下的是满满的一箩筐银骨炭。 望安将斗篷给朱承昭系好,见这小太监还揉着眼睛嘟囔着,有些好笑,“这是哪宫的小太监,不好好做活,躲在这里睡懒觉。” 怀恩使劲揉搓着眼睛,可眼睛越来越疼。她怎么睡在了这里,她好像大清早就去惜薪司领了一筐炭,可是好沉好沉,她搬不动了就在假山这里歇着,然后肚子很饿,便看见一堆人围着一颗柿子树,喊着,“柿子耶!柿子耶!”可是怎么喊那群人都听不到,眼见柿子就要被抢光了,她一着急就醒了。 “你还要不要这双眼睛了”朱承昭看着面前灰扑扑的小太监,突然就想起了方才那只灰雀,难得动了恻隐之心,“给他块帕子。”朱承昭侧脸示意望安。 怀恩乖乖放下手,支耳听着,便闭着眼伸手胡乱摸索着递过来的帕子,赶忙往脸上擦。 “你……”刚找到帕子准备递过来的望安目瞪口呆地看着怀恩拿自家世子的袍角当帕子使,银白色的袍角被炭灰抹得一塌糊涂。赶忙又转脸看自家世子的脸,果然是已是阴云密布…… 朱承昭有那么一瞬是想把这小太监拖下去喂狗的,可看着张腿坐在炭筐上的人,眉头紧紧的,两只手虚握着无意识地停在半空,惶惑如婴孩,好像真的是被自己一句话吓怕了的样子。刺激出的泪水从她眼角溢出,一路冲下了许多炭灰,露出了白净秀气的脸,朱承昭觉得自己好像也没有那么想把她喂狗。 朱承昭虚咳了一声。 “你是那个宫的,这么放肆!敢拿临安王世子的衣袍擦脸!”望安此时也回过了神来,义愤填膺地骂道。 世子?!难道不是柿子是世子?怀恩顾不得双眼涩疼,睁开眼仰头来瞧,只见那人一身金线滚边的流云纹交领袍衫妥帖地压在银狐斗篷下,清俊潋滟,玉质昭昭,一看便是从小金堆玉砌养出来的贵人。只是脸色白皙过甚,唇色略淡,倒像是带着病气……等等!这小太监刚才叫他什么来着?临安王世子!怀恩心头一颤,猛一抬头,却恰对上半眯含笑的一双狐狸眼,恰如被毒蛇缠绕脖颈,蛇信子扑簌在眼前。 “奴才该死!”怀恩慌忙磕头,“奴才并非有意冒犯世子。奴才……奴才是郑贵妃宫里的人,还请世子爷行行好,饶奴才一回。主子规矩严,奴才回去晚了只怕有是一顿皮肉之苦……” 好死不死,怎么碰上这个煞星了!宫里谁不知道千万别惹安阳王世子,他今天对你笑,明天就能让你悄没声的人头掉。真真是冠玉皮囊,毒蛇芯子。 前些年,也就是大皇子落水夭折,二皇子葬身火海那几年,宫中皇子皆意外夭折,众大臣上书逼谏皇帝处死贵妃,广开后宫,流传香火。朝廷内外文臣武臣闹的不可开交,各地的藩王们也都蠢蠢欲动,都忖度着皇帝会不会效仿当年的唐玄宗杀贵妃平众怒,或是保美人舍江山。然而皇帝却棋高一着,说自己看淡嫡系,要从宗室子弟里择能者里过继,反倒是让各个藩王陷入两难,不知该不该接这烫手山芋。最终几位世子奉诏入宫,反而成了质子牵制着各地藩王。当时几位世子明争暗踩,但凡招惹讥笑过安阳王世子朱承昭的奴才或主子无一不是下场惨淡……只是后来,朱辞远回宫,藩王世子都被送回封地,皇帝却独独以病弱不堪劳顿为由将朱承昭叩在了宫里,其间种种引人深思。 正是因此,怀恩哪敢自报家名,想着世子爷你无论如何也不敢越过贵妃就处置了我吧。 “起来吧。”朱承昭眼中的笑意深了几分,“既是无心之失,我怎好罚你。” “多谢殿下。多谢殿下。奴才告退。”劫后余生之感的怀恩赶忙拖着煤筐溜走。 望安看着怀恩灰扑扑的身影叹息,有心求情,“世子爷,他既是贵妃宫里的就算了吧,省的招惹麻烦。” “贵妃?”朱承昭懒懒地横了他一眼,“贵妃宫里的炭火哪次不是惜薪司的人眼巴巴去送?还需要奴才去领?” “那他……” 朱承昭抬手刮了刮眉骨,“嗯……我明天要看见这奴才的舌头。青山肯定爱吃。”青山是朱承昭养的一只绿毛龟。他这辈子最讨厌两种人,一种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的聪明人,一种是自作聪明的蠢货。他原本是想放这奴才一马的,是他自己活腻的。 “是,世子爷,奴才遵命。”望安愤愤不平,竟敢骗他家世子,枉他还想着求情。 “知道人为什么长了两只耳朵两只眼,却只有一张嘴吗?” “啊?” “那是告诉你,要多看多听,少说话!”朱承昭朝他脑门上敲了一记。 “不就是闲奴才絮叨嘛……”望安委屈地揉着脑门,“诶,世子爷,您这是去哪?” “更衣!” 对哦,原本是要去端本宫见三皇子的,眼下衣袍脏了,世子爷这么爱干净肯定要回去换衣服呀,“世子爷,等等奴才呀!” …… 一个时辰后。 “世子爷,殿下去太后处请安了。劳烦世子爷到前厅歇息片刻。” “带路吧。”朱承昭有些不悦。望安却忍不住腹诽,还不是您就脏个袍子,就要重新沐浴焚香,折腾这些时候。 朱承昭随着领路的小太监一路走进端本宫,百无聊赖地四处打量着,但见院中陈设草木开阔典雅,正欣赏着,迎面跑出来个步履匆忙小太监,面色焦炙,差点就撞上来,人未行礼就跑了出去。 领路小太监本想呵斥,可见是殿下身边的近侍长宁,便缩了脖子,假装未见。 望安要发作,被朱承昭的眼神制止下来,他人停了下来,蹙眉在风中静立着。 “世子爷,怎么了?”望安不解。 “血腥气,风里。”他凝神细嗅。确定之后,给望安递了个眼色。望安会意,找了个由头支开了领路太监。 朱承昭顺着方才长宁跑来的方向去找,果然及近前,板子击打在皮肉上的声音隐约传来。 “去看看。”朱承昭吩咐望安。 不一会儿,望安急匆匆地跑回来,“殿下!那边是慎刑司的人,在责打一个小太监,正是咱们今日遇上的那个!” 第17章 好疼 “皇祖母,再进半碗粥吧。”朱辞远见太后不过吃了小半个春卷便放下了筷箸,忍不住出声劝道。 太后摆摆手,接过林嬤嬤递过来的素茶清了清口,复叹口气道,“远儿,你受委屈了。” 朱辞远见太后还对那场乌龙耿耿于怀,又见其面色憔悴,心下涩然,“本就是孙儿的不是,惹出一场祸事。祖母不必为此忧心。” “哀家听说是你身边一近侍闹出来的,听闻那内侍平日里便没个规矩,最会谄言搬弄。你性子温和,可这样的人便要拿来立规矩,不该一味宽纵。主威奴慎,方圆既成。” 朱辞远微微蹙眉,眼锋冷冷扫了吴祥一眼。太后素来性子和善,怎会突然对一个奴才如此微词。这吴祥竟越过自己在太后跟前嚼这样的舌根子。 吴祥受了这一眼,心里一凛,惴惴垂眸。 “孙儿明白。”提起怀恩,朱辞远有些出神,不知道那奴才这几日在外院怎么样了,有没有吃苦头,有没有吃些教训长进些…… “对身边的奴才也要有所防备。除却吴祥、长宁知根知底,其他人难保没有二心。哀家正是怕……唉,当初才特意让皇帝换了曹旺……” “太后。”宫女静言捧着几卷佛经进来,“殿下身边的长宁方才送来,说是殿下来时落下的佛经。” 太后接过,翻看了几页,很是欣慰,“远儿的字越发好了。” 朱辞远却心下疑惑,自己是为祖母抄了佛经,可每每都是满了十卷才送来,眼下只有六卷,长宁不可能不知道,除非……朱辞远心中隐隐不安,便寻了借口同太后告退。 刚出了殿门,便见气息不稳的长宁便迎了上来,“殿下,怀恩……”余光里瞧见吴祥正出来冷冷瞧着自己,有些犹豫,可想想怀恩平日里待自己不错,况且好歹也是条人命,咬咬牙续道,“怀恩要被人打死了!” *** “世子爷,咱们要不要管……”望安悄声问着自家主子,他瞧着那受刑的小太监此刻已面白如纸,连挣扎都不见有。况且那监刑的太监方才足尖朝里,便是“着实打”的意思,只怕再打下去人就没命了。 “不必。”朱承昭面色淡淡,此刻两人都隐在竹林一角,“方才不是有人去报信了吗,是生是死,看他自己的造化。”他方才见那冲出来的小太监神色匆匆,便起了兴趣,且那领路小太监竟不敢言语,猜想他必然是在主子面前有些得脸的。眼下,竟有人瞒着朱辞远责打一个小太监,还叫了慎刑司这般大张旗鼓,这里面定有故事。 如果说这座宫殿是一个漩涡,那么端本宫和昭德宫就是两个涡心,而他在这宫里的使命,就是搅浑这潭水。 “住手!都住手!” 行刑之人闻声停下了捶打,一抬头便见长宁气喘吁吁地跑来,再往后看,后面竟是三皇子殿下亲自来了,纷纷惊骇跪地。 视线越过跪地的众人,一下子就落在那瘦小的身躯上。平日里那样眉眼灵动、鲜活蓬勃的人,此刻耷拉着脑袋趴在朱红的春凳上,脸色惨白,血色全无,两只手无力地垂了下来。暗红色的血从破碎的冬衣里洇了出浸染。 心肺似被人猛地捏了一把,朱辞远突然有些不敢再上前了。怀恩会这样死掉吗?如果是这样,他该怎么办呢?再也不会有这样一个人为他守夜反把自己烧得高热呓语,再也不会有这样一个人就因他流个鼻血就伤心害怕哭得和个孩子一般……他自问并非良善悲悯之辈,自踏回这座皇宫也早已把心慈手软的念头早早抛却。可他就是觉得,那样鲜活的一个人不该满身脏污地死掉,那样明媚的一抹色彩不该这样悄无声息地就被宫里的凄风苦雨打褪掉。 “怀恩?怀恩?”朱辞远蹲下身子,轻声唤道。 趴着的人微微动了动,像被风雨鞭打到的蝶翼那样破碎而微末的颤动。 “什么?”朱辞远低下身子凑近了些,他看见她干裂失色的唇在动。 “好疼……” 一滴滚烫的泪从怀恩眼角落下来,灼在朱辞远的手背上。 朱辞远伸手探了下,是滚烫的额头,他轻轻晃了晃,将她的脸搁在自己膝头上,“怀恩,你……先别睡。” 怀恩朦朦胧胧睁开眼,看清了面前的人,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不知那里来的力气抓住了朱辞远的袍角,汗水滋进眼中,又酸又疼,“殿下,救我,好疼……” “长宁!去传太医!”朱辞远将人抱了起来。 有些怔愣的长宁得了命令拔腿往太医院跑。 “太医……不要,不能。”伤口被牵动,怀恩疼得几要昏厥过去,只死死咬住唇撑住眼皮,她还不想死,她还不能死,她不知是自己就是想活,还是就是恨死了害她的人,“殿下,不要叫太医……不要叫太医……”可是什么理由呀,她想不到,真的好疼,想不到。 朱辞远将她抓着自己衣襟上的手轻轻拽了下来,“别乱动,胡说什么。” “不要太医,殿下。”怀恩撑开眼皮,昏昏沉沉地看着他,言语混沌,“不要太医,奴才不想死……不要太医,太医来了,奴才被人打烂屁股的事就要传遍满宫,这太丢脸了……” 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丢人,朱辞远有些哭笑不得了,可看着这样一双勉力撑开又合上,乞求又爱怜的泪眼,鬼使神差地哄道,“好,不叫太医。”嘴上这样哄着,心里却觉得伤得这样重,无论如何也不能,可想想刚才怀恩的话不无道理,联想今晨太后的话,知道这场板子后面应该有太后的授意,便又吩咐了小太监追上长宁,让他只悄悄地把太医带来。 怀恩听到这句,紧绷的心神一松昏死了过去。 朱承昭躲在竹林后饶有趣味地看着这一切,啧啧称奇,“有意思。望安,咱们回前厅。” “世子爷,那这小太监的舌头您还要吗?奴才怎么瞧着这小太监好大的来头,三皇子殿下竟这般重视……”望安跟着朱承昭走出小竹林,低声问道。 “舌头先留着吧。你去查查这个小太监,所有能查到的。” 后来很多年,朱承昭常常想,如果当年在她最痛苦最绝望的时候,救下她的人若不是朱辞远而是自己,会不会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 朱辞远将人带到了书房内室,杜太医很快就被长宁悄悄带来。 杜太医往床上一看,这不就是那日吓瘫在地上哭得小太监吗,怎么被打成这样?唉,真是造孽,只是殿下竟如此重视这个小太监,莫非有何过人之处? 他这般想着搭上了怀恩的手腕诊脉,捻着胡子闭目细探,脉象虽然悬浮,但还算有规律,杜太医在心里松了口气,果然,他那日就觉得这娃娃水灵灵的有福气……诶,等等,嘶,不对啊,这脉象…… 杜太医蹙着发白的眉毛转头看向朱辞远,带着审视探究的意味。 作者有话要说: 未来7天按照榜单字数更5章 第18章 女子 只可惜朱辞远哪是那种随便被人看出情绪的人,他眼下虽然担心,见太医如此,心中更是焦炙,只是面上不显,蹙眉迎着杜太医的目光看了回去。 杜太医打探失败,只聚精会神诊了又诊,再看看这小太监此刻虽然面色惨白,眉眼鼻唇却有着遮掩不住的秀气。没错呀,这小太监分明是个女子! “杜太医?”,朱辞远见杜太医松了又紧的自眉头,终是忍不住出声唤了下。 杜太医被唤了这一声从思绪纠缠中堪堪回神,忙收神敛绪拱手回禀道:“禀殿下,这小内侍伤虽重,但幸只在皮肉,并无性命之虞,只是……”杜太医看着朱辞远拧得有些紧的眉头,心思干回百转,殿下究竟知不知这小太监身份?若不知怎会悄悄把自己带来,如此看重这小太监,这般神色意思是催促自己快些说还是心照不宣,莫要多言? “殿下。”有小太监在内室外头唤道,“安阳王世子已在前厅等候多时了。” 这一打岔,朱辞远倒是忘了方才太医还有未说完的话,听闻怀恩并无大碍,悬着的心稍稍沉下。安阳王世子朱承昭,朱辞远知道这个人并不好随意怠慢,起身要走,“太医只管用药,只是也当知其中干系,还望守口如瓶。” 朱辞远本意是提点为这小太监惊动他的事勿要外传,毕竟皇祖母前脚下令责罚,自己后脚便传太医为其诊治,若传出去只怕要闹出些风波来。而这话落在杜太医耳中却是另外一层意思,顿时拨云见月,豁然开朗,遂拱手回道,“是,老臣必不敢多言。” 还好自己方才没有冒失出口,殿下果然是知晓这小内侍女子身份的。前朝这样的事倒也不少,很多皇子和宫外女子有了首尾不方便挑明,便会用各样的身份藏在身边。再联想三皇子正在母丧,确实不好……只是这样的事实属腌臜污秽,想不到三皇子殿下平时里光风霁月,却也……杜太医敢忙止住念头不敢深想,或许,或许是自己想歪了,殿下留这女子在身边另有用处。 杜太医擦擦额上冷汗,往深里想了一层,便试探着问了句,“老臣在此为其换药,不知可方便?”虽说医者仁心不讲究这些,可自己倒底是男子。若这姑娘真和殿受干有了首尾,不知是否介意,毕竟伤在臀腰处,此事又不好叫旁人插手。 “无妨,太医请便。”朱辞远以为他是怕换药血污脏了内室,并未多想,撂下这话,便往前厅去了。 *** 冬日昼短,房内渐渐昏暗下来,眼睛有些酸涩,朱辞远闭目按了按眉头,将手中的公文暂且放下,这些日了父望有意将一些政事交到他手里,倒是有些忙。他没有唤人,起身兀自将案灯点亮,室内一下子亮堂了不少。跪了几个时辰的吴祥此时也下意识地抬了抬头,恰望见三皇子被烛火映亮的深沉眉眼,朱辞远淡漠地瞥了他一眼,噤得吴祥惶惶俯身拜下。 “吴祥。” “老奴在。”吴祥惶惶应道。 “想清楚了吗?” “老奴有罪。”吴祥再度叩首,已被这刚及弱冠的少年手段折服。 “你是皇祖母给我的人。我不会伤了皇祖母的体面。却也仅此而已。”朱辞远眉眼不抬,声音沉静,说的话却足够震摄人心。 “是,老奴谨记。”吴祥一头的冷汗,明白了话中的意思,殿于明面未处置自己便是顾及着太后颜面。可现下他依然可以让自己悄无声息地跪上好几个时辰,而外间却浑不知情。换言之,他有的是法子私下处置他,却不伤皇太后颜面。 回忆起午膳后,朱辞远便对他发难,他也早有准备,拿太后当挡箭牌,只说不敢违抗太后口谕。孰料朱辞远神色淡淡问道:“大后口谕为何?” “太后听闻此奴谄言媚上,屡为殿下招致祸端,命老奴惩戒敲打之。”吴祥斟酌着言辞。 “可有杖杀二字?“朱辞远冷冷诘问。 “这倒是未曾,想来是行刑之人手下失了轻重……” “若今日此奴死于杖下,太后仁德之名该当如何?” 点到这里,吴祥心中一紧,嘴唇嚅嚅,却说不出活来,额上冷汗涔涔。 “你拿我宫中琐事惊扰太后,此罪又当如何?”朱辞远淡淡道,“我自可为保全太后名声,为顾念皇祖母身体,只言你假传太后口谕将你杖杀。” 吴祥终是明白,殿下这是告诫他,皇太后这一挡箭牌不是只有他一人会用。只要殿下想,他亦可借太后名头将自己杖杀,反而不必去溯及真相对错如何。 意识到这点,吴祥再不敢多说一句,于是便被晾在一旁直到此时。他往日只觉殿下年轻温善根基不稳,自己又背靠太后,十分好糊弄。如今终于明白,他的主子哪里温良哪里软善?先是个下马威足够震慑,而后却不处置,任你惶恐惊虑如待宰羔羊,远比任何刑罚都让人煎熬。 灯光里,朱辞远看着吴祥有些发颤的身子,知道今日这番敲打已然可以让他铭记。 “退下吧。日后好自为之。” 吴祥终松了口气,顾不得擦一头的汗,起身告退。此番过后,对殿下又敬又惧,而对怀恩则更嫉恨几分。 待人一退下,朱辞远搁下笔,有些疲累地揉揉眉间。吴祥此人私欲太重,留在身边有害无益,只是眼下自己身边倒无甚可用之人。他在徐府中倒是暗中培养了几个小太监,只是另有用处。再者人是皇祖母送来的,打发起来也有些麻烦。不过他身边的人也该清一清了,郑贵妃的眼线到了该拔掉的时候,朱辞远指尖轻扣案上,就月底吧,父皇寿宴,时机很合适。 倒是今日朱承昭来......朱辞远有些伤神。那人一直在宫中却此时来拜会,而那玩味慵懒的眼神让人很不舒服。而安阳王也一直被父皇忘禅着…… “砰”地一声响从内室传来,扰乱了朱辞远的心绪。朱辞远起身朝内室而去,猜想着应是怀恩醒来了,有些无奈。刚醒就折腾上了,还以为这顿皮肉之苦能让他长进些呢。 怀思此时疼白了一张小脸,只觉得浑身忍冷忽热,臂背处火烧火燎的疼。忽然想起衣肉分离之际,她痛醒回头看,瞧见有人正为自己上药,后来好像又没了意识。那么……现在她的女子身份暴露了吗?怀恩心中猛地一颤。而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看布置是殿下书房之中的内室。她想支起身子,结果反倒是将床头的书盒打翻了。 怀恩再抬眼便见殿下走了进来,本能地将身子缩回被里,像乌龟缩进了壳里,只留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在外头滴溜溜地转。 朱辞远一进来便看见这幅景象有些恼,这会儿子躲什么,真是白救了。是谁白日里拉着他衣角不放,哭着让自己救的? 待人走近怀恩自知躲不过去,便探出头来,讷讷试探道:“殿下。” “嗯。”朱辞远淡淡应了声,坐到了床头。 第19章 暴露 怀恩抬眼见殿下没有什么异样,松了口气。或许是自己想多了,当时打得血肉模糊能看出什么来,若是身份暴露,只怕现下早已身首异处了。 怀恩想撑起身子来,却疼得龇牙咧嘴,被朱辞远按下,“别动。” 怀恩将身了缩回被里,房里一上寂静,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道谢?可太没诚意了。告罪?可她也想不出什么罪呀。问为何在这里,哎呀,也不好。 怀恩正头疼着,倒是朱辞远开了口,“知道是谁下的令吗?” “是太后。”怀恩缩了编脑袋,有些蔫蔫的。 “是,也不是。”朱辞远瞧着她眉眼暗淡的委屈模样,声音不自觉放软了些。 “奴才知道,有吴公公的份嘛。”怀恩揉了揉眼睛不想在这个时候哭出来,这太丢脸了。 “那吴祥为何一直要针对你?”朱辞远话语不急。 提起这个,怀恩气得鼓起了腮帮子。像只小河豚,她怎么知道呀!无非是入宫时短了他的银子。事后送却又不收。除此之外,想不到其他了。再想想只能是命里犯冲了!可这些她哪敢和朱辞远讲,只抬头看了看他,又偃旗息鼓下去。 朱辞远看到她忍得发红的眼,像只小兔儿,心里蓦地一软,也说不出什么苛责的话。 “怀恩啊,这世上没有人有义务要一直一直救另一个人。你也要自己学会在这里生存下去。”朱辞远叹了口气,轻轻道。 吴祥针对她的确有自己插手的缘放,可若她自个儿处置得宜,也不会落得如今这个地步。朱辞远觉得这奴才虽然偶尔迷糊但还算是机灵,只是在人情世故上太不通达了些。故而提点一句,只是有些事情经究是要她自己想明白的。 至于为何对这奴才如此偏护,他自己也说不明白。或许是那夜她小心踩在雪上说他母亲该是很得柔的女子,或许是因为那日晨起,她烧糊说胡活的模样实在惹人怜爱,又或许是因为她误以为自己中毒时哭得那样真切而狼狈,又或许只是因为觉得愧疚,毕竟一切缘起在他。这样的事谁又说的准呢,只是想起今日场景,仍然觉得后怕。 “嗯。”怀恩闷闷地道,把头埋了起来,有些委屈又有些气愤,朱辞远的话也左耳进右耳出了。殿下为什么那么护着吴祥呀!怀恩闷闷地想。她原本还盼望着他能处罚敲打一下吴祥呢。就真不是为了自己,吴祥越过他直接执行太后令这一点殿下为什么不生气呀,真是偏心。还有那吴祥真是可恨,她必然要除掉的。元禄和秋儿那边也不知能不能引得德全上钩帮她除掉吴祥这个祸患。怀恩忍不住在心中默默叹了口气,其实她也知道此局是要些运气的。只是眼下她负伤卧床,也只一个等字了! 朱辞远看着闷声低头的怀恩,也不知她听进去多少,“我说的话你好好想想,若能想明白,也不枉吃的这番苦头了。” 可是人呀,就是这样,从别人嘴里听了千百遍的道理听不进去。等自己摔了跟头,就知道疼了。 “知道啦,殿下。” 怀恩硬撑着,却只觉得浑身都疼,没有力气。她有时觉得殿下真的很偏宠她,毕竟那么多次救了自己。又每每纵容着她。可现下她这么难受,殿下为什么要一直替吴祥说话却敲打自己呢? 有些凉的手揉上额头,“还有些烫,我一会儿让长宁再煎些退热的药。这几日你好好待在这养伤,我会留个小太监在此处照应你。毕竟是皇祖母下的令。我不好让外人知道,对外只说你挪去别处养伤了。” 贴在额头的手掌收了回去,怀恩有些贪恋额头上残留的凉意。殿下人真的好温柔呀,自己不过就一个卑微的奴才,他都愿意揉自己额头,将来他的王妃一定很幸福吧,那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有这样温柔的郎君,好像原本那些不满半点也不剩了。 朱辞远突然想起他在徐府时的那个“小侄儿”,是徐府嫡长子徐怀正的小儿子旭哥儿。那个混小子很爱亲近他这个别人不大看得起的“叔叔”,只是每每来都要闯祸,有次还把母亲亲手缝制的香囊弄丢了。但好像对着这个孩子,自己就是生气不起来。朱辞远觉得,自己对怀恩大概就是这样的心态,但隐隐又觉得哪里不一样。 *** 常言道,念念不忘,必有回响,那边怀恩念叨着,这边德全就打了喷嚏,心情很是不好。前些日子,他每每去赌坊,宝顺总爱黏着巴结他,总提那尚食局的王司膳如何美若天仙,什么只有公公才配得上。这样露骨的谄媚话,德全这些年在郑贵妃身边早听得多了,也不大上心。只不过他干爹之前敲打他后,他倒不敢对屋里那个小宫女顺儿玩什么厉害的花样了,他起初觉得顺儿在那些器具下颤抖恐惧到痉挛的模样真是让他畅快,只是日子久了,她呆若木鸡躺着的模样难免让他心生厌烦,便想起这号称美若天仙的王若婵来,多次借着给贵妃催膳的名头来探看。只是次次都见不到他便生疑了,哪有那么巧的事! 秋儿余光瞥到德全的身影,不动声色地转了目光。她原本还在犹疑,可就在前日,王若婵又暗暗弄死了个小宫女。听说,不过是因为她鼻子长得高挺而小巧被旁人赞了一声,便被王若婵怀恨在心。要知道王若婵虽然姿容美甚,却唯独那鼻子平平,微有些塌,她便命人将一锅烧沸了的水淋身,又不许人医治,果然那小宫女生生被折磨致死。 “这道菜我也不敢做决定,王司膳一会儿便回来了,你且等等,一会儿拿去问问她。”恰巧一个宫女问她菜式,秋儿这般答道。 德全听了一耳朵,便留了心眼,先退去,一刻钟后又回来,果然恰巧碰上了将将回来的王若婵。 “王司膳。”德全迎了上来,一笑脸上油腻的胖肉便挤到了一起。 王若婵不禁大惊失色,待反应过来后,便挤出一个笑容,佯作嗔道:“哎呦!德全公公,您可吓了奴婢一跳,回去可要在娘娘跟前替我们尚食局美言几句,倒不枉我这一吓了!” 啧啧,果然是美艳!那一嗔一喜,一怨一惊,果然是眉眼风流,潋滟生光。虽不算是绝色,但德全觉得这样生动的人颤抖起来那就是雨打娇花的美艳的呀! “那姑娘,且容我替你安抚。”说着德全伸手探到她衣服里,眯着眼探着。王若婵只好把一口银牙咬碎,生生忍下,只压下心中的恶寒将他拉扯到一旁假山后逢迎上去缠绵。 半个月过去,怀恩身上的伤口开始结痂长新肉,痒得她夜里睡不着。好在眼下无甚活计要做整日里呆在这儿。不分白天黑夜,困了就睡上一会儿,倒也不算太难熬。 身后痒的直挠心肝,怀恩忍不住伸手要去揉搓,头上却被卷起的书卷敲了一记。 “别挠。”朱辞远沉声说道,复又挪了只六足荷叶镂空圆凳坐在床旁。 怀恩讪讪的收回手,复又想到了什么,将床旁的那一攒盒笑嘻嘻地递到朱辞远面前,将盒盖打开,里头尽是剥好的干果,诸如松子,核桃,榛果一类。 “奴才整日里在这无所事事吃白饭,于心不安。见桌上有一攒干果,便特意尽数剥出。殿下尝尝味道如何。”怀恩笑嘻嘻地说着,将攒盒又往他面前推了推,一脸藏不住的邀功讨赏求表扬。 朱辞远深谙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的道理,哪里猜不出怀恩这是有事相求送来讨巧卖乖的,于是故意朝攒盒里瞧了瞧,微蹙眉头,“挠完屁股后剥的?” 听得这句,怀恩羞愤的不行,拿眼瞪他,嗔怒又委屈,“奴才剥前净过手哩!” 啧,这奴才她竟敢瞪他了。朱辞远瞧她脸气的红红粉粉的,觉得十分有趣,遂拈了颗松子吃进嘴里,打趣道,“可有偷吃?” 怀恩一阵心虚,把头摇的像拨浪鼓,“奴才岂敢。” 朱辞远遂不语,只专心吃着松子,怀恩瞧他不再说说话有些焦虑,不知自己求情的话该如何开口,见朱辞远停下了动作,生怕他失了兴致要离开,赶忙将食盒转了转,“殿下再尝尝这山核桃,一股奶香味,很是香甜……” 瞧见朱辞远意味深长地看着自己,知道说漏了嘴,只描补道,“有剥碎的,奴才才不舍得弃,便吃了几颗。” 朱辞远但笑不语,拈了颗核桃仁送进嘴里,嚼了几下,的确有奶香。看着怀恩期待的小脸,也只得在心中叹了口气,无奈道:“说吧,要求我什么事?” 被戳破了心思,怀恩小脸红了红,还是央求道:“等奴才伤好了,可以不去外院吗?让奴才回来伺候吧。奴才在外院搬煤洒扫,此次又挨了板子,吃尽了苦头。日后定当铭记谨言慎行四字。再不敢懈怠了。” 朱辞远看着他殷红的嘴儿嘟起,一张一合的,脸这几日也养的娇圆白皙了几分,衬得更加憨纯可爱。原还想让她再忐忑几日,吃足教训,可又鬼使神差地“嗯”了声。 怀恩听到后欢喜不可自胜,在床上打了个滚,扯了伤口疼的呲牙咧嘴得不提。 又是七八日过去,天气越发冷了,滴水成冰。怀恩此时的伤已好得差不多了,便再按耐不住。她本就是个跳脱性子,窝在房里这些天生生要发霉了,便早早央了朱辞远说伤已好要回去。朱辞远见她实在憋闷的不行,便也同意了。 她这一出来,便迫不及待去找了秋儿探问情况,听闻那德全已然上钩,乐不可支。恰好尚食局今日给皇帝做了果木烤鸭,剩下的鸭骨被秋儿煲了鸭骨汤,见怀恩来了,给她盛了一碗。撒了些葱末、红油、芝麻,大冷的天里怀恩一碗下肚,顿时热腾腾的,五脏庙被熨帖得舒展开来。待白汤喝完,怀恩便捧起鸭骨来啃,上面还有不少肉呢。秋儿见她吃得尽兴,便又捧来一碗,直吃得怀恩打嗝才放下碗来。秋儿原来还听闻怀恩受了杖责又挪出去养病,现下见她气色胃口均好,倒是安心下来。怀恩只嘱咐她万事自己小心,莫要被王若婵发现端倪,惹祸上身,便回端本宫去了,只等一切水到渠成。 朱辞远坐在临窗的罗汉床上看书,一抬眼便见怀恩从外头走来,摸着撑鼓的肚皮打了个嗝,有些失笑。再看她行走间仍有些跛,知伤没好全便忍不住出去放风,真是个脱兔性子。 眼见她走到门口,忽地顿住步子,往自己袖间嗅了嗅,又将双手在衣袍上抹了抹,才进了门来。朱辞远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想她方才手舞足蹈的跳脱模样,唇角不自觉地弯了弯。 “去哪儿了?” 见怀恩走到自己身边侍立着,抬眼问道,却恰瞥见她红红的小嘴油光光的,很是鲜亮可人。 “奴才去给殿下催膳了,到了尚食局那香味馋的奴才肚子都饿了,却也不敢耽搁,着急回来,差点在路上摔一跤哩!” 朱辞远看着她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只淡淡地笑,也不戳穿她,将书页翻过几页,又指了指梨花木小机上的糯米梅花糕,“这个赏你,且先垫垫肚子。” 怀恩面露迟疑,只得谢恩接过,却实在没肚子去吃了。 “不是饿了吗?怎么不吃?” 怀恩抬眼见殿下正看着自己,只得硬着头皮咬了一块,刚苦着脸咽下,便打了个响嗝,抬眼见殿下正似笑非笑地瞧着自己,顿时明白过来。原来早看穿了自己的小把戏!这是故意捉弄她呢!便气鼓鼓地瞪了他一眼,将梅花糕往小机上重重一搁,招呼也不打便出门去了。 朱辞远也难得愣了一下,倒也不恼,只觉得纵得她无法无天了,竟一点不怕自己了,一会儿觉得这也没什么不好,一会儿又觉得回头要敲打敲打,否则不知她那跳脱性子又要惹出什么祸事来。 下午也无事,怀恩便缩在被窝里,有些后怕,她今日哪来的胆子敢和殿下甩脸子哩!翻了个身,觉得明日伺候时定要好生忏悔一番。正闷闷地想着,抬眼见三喜正看着自己,那记恨的眼光还没来得及收回去。 三喜忙转过眼去,拿了桌上的瓜子来磕。 “三喜,你倒杯茶来给我。” 怀恩笑眯眯的,他方才的眼光让自己很不爽呢! 三喜敢怒不敢言,只得倒了杯茶递给她,毕竟现在谁不知道她受殿下看重呢。 怀恩正喜滋滋地喝着,忽然房门敲了几声,走进来个小太监,怀恩认得,是外院伺候的,名叫来福。 “怀恩公公,外头正发着新制的冬衣,想着您伤还没好,便替你拿过来了。” 怀恩只道辛苦,在三喜嫉恨的目光里打发了来福。 怀恩正喜滋滋地抖开冬衣来看,忽见一纸片如雪花般落下,其间隐隐有墨迹,心中一紧,忙收了手,随意整了整冬衣。 三喜正好奇琢磨着,忽被怀恩叫了声,“三喜,你没听方才来福说的吗?正在发冬衣呢,难不成你也有人来送?” 三喜听得这句怒火中烧,被激得几要发作,不就是被殿下看重吗?我看你能嚣张到几时,只忍下心头怒火,大步流星出得门去,砰得一声将门甩上。刚出了门三喜就朝脚下啐了一口:“小人得志的玩意儿!” 正要在往前走,却忽觉不对,想想怀恩平日里虽受宠,却极少这般夹枪带棒地讽刺人,倒像是故意激怒自己支开,再回忆她方才举止异常,心中更加确信,忙掉转步子走了回来,将窗纸舔个洞朝里头看去。 怀恩心如擂鼓迅速扫了沿纸条上的字,帮忙将纸条撕碎扔进了炕底的烧筒里,将被子一盖过头兀自发慌生闷去了。 夜里纷扬落起雪来,不算繁密,但朔风凌厉吹得雪片直往人脸上割,吴祥却不敢耽搁,晃着大肚腩迎风面雪进了书房,引得烧起的烛火摇晃将灭复又再度烧了起来。 吴祥拍打下身上的雪,给值班的宝顺使个眼色命他退下,之后便匆匆到朱辞远面前跪下。 朱辞远蹙眉抬眼。便见吴祥叩首急急禀道: “殿下,这端本宫中有郑贵妃的奸细!正是怀恩!” 吴祥抬眼见朱辞远并没有发问的意思反而眉目沉沉地看着自己,赶忙再度叩首:“殿下明鉴,老奴虽不喜怀恩,却绝不敢拿此等大事胡乱编造。此事乃是与怀恩同屋的三喜发现端倪,报给老奴的。” 吴祥将事情大略讲了一下,抬眼见殿下眉眼虽然沉郁,却始终未发一言,心中正暗暗发急,忽听得朱辞远道: “把三喜传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第20章 惹怒 “殿下,这端本宫中有郑贵妃的奸细!正是怀恩!” 吴祥抬眼见朱辞远并没有发问的意思反而眉目沉沉地看着自己,赶忙再度叩首:“殿下明鉴,老奴虽不喜怀恩,却绝不敢拿此等大事胡乱编造。此事乃是与怀恩同屋的三喜发现端倪,报给老奴的。” 吴祥将事情大略讲了一下,抬眼见殿下眉眼虽然沉郁,却始终未发一言,心中正暗暗发急,忽听得朱辞远道: “把三喜传过来。” 三喜匆匆俯身而入,待感受到殿内的沉闷压抑,心中颤了几颤,却还是硬着头皮上前禀道:“回殿下,今日来福替怀恩送来冬衣,怀恩便借故将奴才支开,刚出了门奴才觉得天寒想回去换件厚袄,谁知竟恰巧看见怀恩将一纸条撕得稀碎扔进了炕筒里,奴才心中不安定,便找了机会从炕筒里掏了出来……”三喜说着,从袖中掏了卷帕子,递了上去。 帕子展开,里头是一张拼凑粘连得并不完整的字条,隐约可见,”戌时二刻相见”这样的字眼,大多字已模糊不清了。 朱辞远敛眉沉吟了片刻,问道:“如何和郑贵妃扯上了干系?” 三喜闻言猛磕了三下头,“殿下恕罪!奴才曾多次见怀恩行踪鬼祟,有次奴才一路随其跟到了安乐堂,许久之后,竟前后出了两人,一路尾随另一个,发现其进的恰是昭德宫!可奴才见怀恩颇受殿下看重,又苦于没有证据,既怕打草惊蛇,又怕被反咬一口……直到今日,奴才得知后便急于报于吴公公,不敢拖延。还请殿下宽恕奴才隐瞒之罪!”三喜半真半假地说着,却无论如何不敢说实情。 话毕,殿中陷入一种诡秘的安静,朱辞远久久未曾开口。 “什么时辰了?”他突兀问道,殿中两人皆是一吓。 “殿下,戌时初。”吴祥急忙回道,想了想又补道:“老奴已早派人盯着,奴才入殿时,怀恩已出门去,奴才已派人跟着了。” 烛火映得脸色越发晦暗不明,朱辞远道:“更衣。” “诶!”吴祥心中狂喜,知终于可拔了这颗碍眼的钉子。 端本宫到安乐堂的一路,风雪交加,冻得三喜直打哆嗦,心中忍不住惴惴,不禁想如果真抓住了怀恩便是大功一件。可若是累得殿下风雪里走一遭却无功而返便是天大的过错了!可想想如今箭在弦上,便按下心中所想,匆匆跟上。 甫一到安乐堂门口,吴祥便吩咐几个小太监将后门和侧门堵住,这才引朱辞远入内。夜色浓稠深沉,寒树阴冷,幕天席地的灰黑白中只有一间房舍有微弱昏光,十分显眼,目及此,三喜心下稍安,吴祥则喜不自胜,更是怕放跑了这个机会,加快了脚步往那扇门透出微光的门处走去,只听里面传出声音,“请娘娘放心,奴才必会…… ”,吴祥一把将门推开。 怀恩惊地站起了身,正好瞧见了紧随入内的朱辞远和三喜,赶忙迎上去。 “这大冷的天儿,殿下怎么过来了?” 朱辞远静立着看向她,眸中隐有深意。 吴祥环顾一周,只瞧见一个炭盆,四周空无一人,不禁急喝道:“人呢?还不速速交代!郑贵妃你把你安排在殿下身边做什么?你今晚又密谋什么?” 怀恩慌张下跪,急辩道:“吴公公这是哪儿的话?什么郑贵妃?这屋里就奴才一人!” 吴祥不再管她,命身后带来的小太监满屋地搜。吩咐过后,吴祥再次发难:“好刁钻的奴才!方才这屋中便有交谈声。殿下和咱家皆亲耳听到,你莫不是要说是自己得了癔症,自己同自己讲话?况且,深夜风寒,你为何来此荒僻之处?” 怀恩仰头看他,目含疑惑:“不是公公叫奴才来这儿的吗?说有体己话要说与奴才,奴才岂敢不从。至于交谈声是断断没有的。奴才久久等不来您,枯等无聊,念及殿下往日待奴才恩宠,奴才便给娘娘烧些纸钱,并告诉娘娘殿下如今安好,请娘娘放心,奴才必会照顾好殿下,奴才话还未说完,公公便闯了进来……”怀恩说到最后,竟似反应过来,竟是越来越委屈,“奴才如今才明白,原来是往日得罪了公公,这才引得公公设套给奴才钻,往日奴才有冒犯公公之处,公公打骂便是,何苦这般陷害于我。还引得殿下冒着寒风前来。”说着竟嘤嘤哭了起来。 听他这般说,吴祥心中愈感不妙,见怀恩那嘤泣饮泪的乔装模样,心火鼎沸,又见几个搜寻的小太监无功而返,而那他炭盆中恰有几张未烧尽的纸钱,急急瞪向三喜,知道是这蠢货中了人家的奸计! 房中剩下的几个小太监仍在搜寻,“哐当”一声,是一个小太监搜查完柜子了无所获后,粗暴关上柜门之音。朱辞远循声而望,脸色愈来愈沉。 那是几岁时候呢?他早晨醒来看不见阿娘,四处地找啊找,可就是找不到,他吓坏了,躲进柜子里哭,那个时候,昏暗逼仄的柜子是唯一能给他安全感的地方。他好怕,他怕阿娘再也不会回来,他想出去找,可想起阿娘告诫过他的话,他哪里都不敢去,他只能躲在柜子里哭,后来哭累了,就睡着了。之后他猝然惊醒是被人一把扯出柜子的,印象里他一贯温柔的阿娘第一次那么凶,阿娘直往他身上打,带着哭腔骂,“你是要急死阿娘吗!你知不知道阿娘找了你多久!你跑这里睡做什么!啊?你要是没了,你让娘怎么办?” 之后,他才知道,原来那天阿娘见他夜里冷,被子太薄,便冒着风险,去十三所偷了太监的一床被,回来看不见他,发了疯似的到处找。他知道后,愧疚不已,抱着阿娘一直认错,后来阿娘不打了,就只是抱着他低低地一直哭。那段暗无天日的日子啊,那时候,他有多痛恨自己的弱小。后来他长大了,他以为自己终于可以回宫保护她了,却只有一个子欲养而亲不待的结局。这是他的家啊……整个皇宫,只有这个破败不堪的安乐堂是他的家啊。 “都闹够了没有?” 他的声音很轻,落在人耳里却掷地有声。 所有的人顿时伏跪于地,因为他们都知道,那个一贯温文尔雅的殿下,此刻是真的在发怒。房中霎时阒静无声。 吴祥率先受不住威压,只以为殿下是恼自己不分轻重,又想起上次他的敲打,生怕他信了怀恩这奸滑头儿的话,忙先发制人,“殿下还请相信老奴,老奴万不敢算计殿下,陷害怀恩!是这三喜报给老奴后,老奴不敢隐瞒才呈报于殿下,具体情形如何老奴不知啊!” 三喜见事有不成,吴祥竟把他推出去,心中又恨又恼,刚欲辩解,却见吴祥锋利的眼刀射过来,隐含威胁,遂权衡利弊咬牙平复了几息,才撑起身子,往自己脸上狠抡了两巴掌,“殿下恕罪!是奴才急于求成,未弄清状况便胡乱猜测,累得殿下和吴公公深夜奔忙,可奴才万不敢拿此事来戏耍殿下,也从未有陷害怀恩之心呐!还请殿下明鉴!” 怀恩见形势一片大好,心中欢喜便乘胜追击,又抹起眼泪来,“想来是殿下往日待奴才亲厚,招了许多人的眼来,才遭来此等横祸,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还请殿下替奴才做主,救救奴才罢……”怀恩一面说着,一面抬眼偷觑着朱辞远神色,见他正瞧着自己,神情端肃沉郁,没有往日的半分和煦,不禁有些心虚,忙垂下眼来偃旗息鼓,声也渐渐低了下来。 朱辞远的眼神慢慢从三人匍匐的身影扫过,又见原本宁静的安乐堂如今被翻找的一片狼藉,心中冷冷一笑。好一场大戏呀,你方唱罢我登场,他突然想起在徐府时祖父的教诲,“待宦官者,要威而慑之,忌宽纵,忌信重,若稍以辞色,恃宠而骄,狐假虎威之象必生,长此以往,权阉之祸盛矣。”事到此处,他哪里看不分明究竟是如何一桩事,他是怜惜她些,宽纵她些,可并不代表她可以在自己的底线处反复蹦跶。 “吴祥、三喜二人掌嘴二十,罚俸三月,以儆效尤。尔等好自为之。”他说着,深看了怀恩一眼,而毫无所知的怀恩听到处罚结果正自鸣得意地冲三喜挑眉,嘴角挂着抹小人得志的笑,看得他心中火愈盛。 “怀恩,你跟上来。”他转身朝外走去,语气是一贯的平静。 “诶!奴才这就来!”怀恩从地上一跃而起,心情欢愉地跟了上去。心想,殿下可真是偏心自己呀,罚的这样重,可是给吴祥好大的没脸了呢。 刚一回去,得了便宜的怀恩便狗腿地替朱辞远解下斗篷,又斟了一杯热茶递了上去。 朱辞远坐在雕花梨木椅上看着忙前忙后的怀恩,方才的火气到此刻已是散了几分,有心再给她一次机会,便伸手接过递来的茶盏,垂眸捻了捻茶盏,氤氲的雾气笼上了清俊的眉眼。 “你有没有什么话要同我讲?” 怀恩听了这句,心里七上八下的,她本就心虚。又见他心绪不佳,哪敢道出实情,便只不痛不痒地讨好道:“今夜多亏殿下替奴才做主,奴才日后必会尽心侍奉殿下,奴才今日还同娘娘讲,殿下万事……” “你回去吧。”朱辞远打断了她的话,只抿了一口清苦的茶,淡淡地说道。 怀恩只好讪讪告退,只以为是殿下今日心绪不佳的缘故,心中虽有嘀咕,却几瞬便抛却,心中早急不可耐地回去看肿成猪头的三喜,顺便耀武扬威一番。 正哼着小调往围房走,可不正巧,碰上了脸肿成猪头的三喜,怀恩贱兮兮地往人面前凑,连笑都不肯憋:“哎呦!三喜呀!你这伤可要紧?” 三喜怒目而视,拳握得死紧,“你故意的?你从一开始就在算计我是不是?” “是呀,你奈我何?”怀恩环臂挑眉看着他。 三喜终于明白,从一开始,在他往她上尿的那一夜,她在自己耳边说她是郑贵妃的人,让他莫要招惹她。那时他又惊又疑,不知该信还是不信,想告发她,又知道若是自己直接说是她亲口所言,又没有实据,别人如何会信?便想着做小伏低,只待时机,拉她下马,搓圆揉扁还不任由自己,还可立下大功一件。 怀恩自然知道他是想明白了,那夜她意告诉他自己是郑贵妃的人,一为震慑,二为引诱。却并不怕他告密,一来揭发她就等于得罪郑贵妃,三喜不一定有那胆,二来他没有证据,卧底自己暴露说出来谁信?因此他必然会先按兵不动,她则故意诱其上钩,有了今天这一出。 三喜气涨了一张脸,肿如猪头的脸更加扭曲,却敢怒不敢言,只心中念叨着,日后可千万别犯在自己手里,只在心里啐了一口,抬步欲走。 “你站住。”怀恩收起了面上乖张的笑,冷冷地看着他。 怀恩走到他面前,严肃了神色,“还想着如何抱吴祥的大腿,日后找机会收拾我?” “你还想怎么着?”三喜忍无可忍,扭过头来看她。 “你屡次拿我讨好吴祥,结果呢?还不是一出事,吴祥便把错扣到了你的头上?” 三喜冷笑,“怎么?才想起来挑拨离间拉拢我?你也知道你这次可把吴祥得罪狠了,等着吧!看你能猖狂到几时!” “拉拢你?还不配!我是把他得罪狠了,那你呢?这次的事没少吃吴祥的落儿吧。你说他会怎么想,是想你怎么这么蠢被我这种小伎俩骗了,还是想你莫不是有什么别的心思?若我没记错,你干爹是乾清宫的曹旺吧?”怀恩勾唇嘲笑,“而曹旺可是差点儿来着端本宫做管事公公的?这些日子,你也不好过吧?” 三喜面色一变。 怀恩知道自己说中了。端本宫的管事公公,若是朱辞远登基,那便是大内总管了。曹旺在乾清宫并不得脸,原本这样好的一个差事却被吴祥截了胡,曹旺焉能甘心?他又把干儿子三喜打发过来干什么不言而喻。自己都能想到,吴祥焉能不忌惮?而三喜只怕却没有这个心,一方面要应付好干爹曹旺,另一方面又生怕惹了吴祥的眼,所以才会这般上赶着巴结表忠心。 “所以别再想着拿我献殷讨好吴祥了知道吗?这样的事,再来一回,你说吴祥会怎么想?想你蠢笨如猪?还是想你扮猪吃老虎,借着除掉我的名头让他屡次犯错丢颜面,好让你的干爹曹旺上位?” 怀恩抬手往他肩拍了几下,“好好想想吧,莫要再招惹我。” 说完,便哼着小调回去了。 一夜好眠。怀恩刚准备起身去洗漱,便见守夜回来的长宁面有忧色地看着自己,“怀恩,殿下说你今后不必在内院伺候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可爱们!我回来啦!抱歉抱歉,谢谢还在等我的泥萌~看到大家的催更留言会很感动,觉得自己是被期待的。 然后说一下进度,考虑到伸榜因素,这周五到下周三会更8000字左右,大约两章,然后上榜后按照榜单字数更,v后稳定日更,么么哒! 另外,打滚儿求评论,让我看到大家对这篇文的想法,否则我会很焦虑QAQ 附上新开的一个预收,下本开,大概20万字的短篇,所以先写,下下本再开科举那本 《做他的恶毒继母》 伪小妈文学/强取豪夺 陆家有女陆令纨,芬芳高洁,兰质天成。 侯府世子齐昭南见她的第一面,便觉惊鸿一瞥,爱上了她清冷卓绝的模样。有幸,他折下了这朵高岭之花。 可惜两人一朝谈崩,那女人竟然要与自己一刀两断,另觅佳婿。他冷冷一哂,也不去哄,只屡次搅黄她的佳婿,等她来认错服软。 不料他外出公干归来,却见她端坐高堂,用那琉璃般的妙目傲然地睨着自己。 他的父亲道:“允怀,拜见你母亲。” 她竟成了他的继母。 他气的咬牙切齿,将手中杯盏捏碎,发誓要让她痛哭悔恨。于是他屡次下绊添堵,不肯给她安生日子。 可当他得知她即将遭人陷害,失去清白,终是软了心肠,义无反顾地冲去救她。 帐香旖旎,她半截儿皓腕搭在床沿。见她被人迷晕,他匆匆上前查探,正在此时却进来一堆长辈。 醒来的她哭的梨花带雨,纤纤玉指颤抖着指向他,说他意图玷污继母。 齐昭南这才恍悟,他中了她设下的局。他因此被赶出家门。 三年后,他荣光归来,将逼着齐家写下的休书甩在她脸上。 他蹲下身,抬起她的下巴,替她拭掉脸上的泪珠儿,“现在才知道怕吗?”,他顿了顿,笑的阴寒,“你诬陷我的时候,你害我受家法的时候,你将我从侯府逼走的时候,不是什么都不怕吗?” 从此她被锁进家庙,终日里的青灯古佛。 只是有仆妇言,常见世子爷深夜从家庙之中走出,理整凌乱的袍衫,眼角漾着残留的春色。 1.男主和男主父亲没有血缘关系,在女主和男主父亲婚姻关系存续期间,男女主不会发生不 伦的关系。 第21章 危机 长宁看着怀恩呆愣的模样,忍不住叹了口气。昨夜殿下与他说这话的时候,他也吃了一惊,本想念着往日情分替怀恩求个情,待他同小太监问清昨夜之事后,却明白殿下这次是生了大怒的。怀恩算计殿下也就罢了,可非要选在安乐堂,这一直是殿下心里的大忌。再听说殿下昨夜重罚了吴祥和三喜,更是为怀恩捏一把汗。殿下先是重罚吴祥,再把怀恩扔去外院,她要吃怎样一番苦头自是不必说的。可若是怀恩真被殿下厌弃赶出昭德宫远远打发便是了,如今发配到外院去,还是留着怜惜的。于是长宁决定等怀恩吃过一番苦头,届时殿下的气也该消了大半,自己再求求情。 怀恩还在震惊中没有回过神来,就听见外头进来两个小太监,将她的铺盖物品一卷扔到了外头,“吴公公说了,让你尽快搬到大通铺那儿去,腾地方给新人!” 怀恩如坠冰窟,瞧这架势,是断无回来伺候的机会,心中急速思考,不知自己是哪里得罪了殿下,要这样重的发落她。她昨夜把吴祥和三喜得罪了个干净,失去殿下庇护,焉有活路? 正想着去书房找殿下求个情,却被两个小太监拦住,直用蛮力架了出去。 “狗东西!放开我!你知道…... ” 怀恩还没骂完,面上就挨了一人重重的一拳,嘴中腥甜,“还做春秋大梦呢!还以为自己是内院的高人一等?没了主子看重,呸!咱们就都是猫狗一样的玩意儿!谁比谁高贵。还想去找殿下?吴公公可说了!但凡让你今后出现在殿下面前,我们两个的小命就要掂量掂量了,您呐,就老实受着吧!” 另一个小太监也附和,“就是,得罪了吴公公哪有他好果子吃?” *** 书房内,流香静淌,吴祥在一旁给朱辞远伺候笔墨,他脸上青肿未消,但不像三喜肿的那般厉害,毕竟是掌事公公,底下行责的人都留着力道,此刻他见朱辞远停下笔来,忙见缝插针道:“老奴见外院的小顺子和小德子机灵勤快,都是不错的,要不老奴叫进来给殿下瞧瞧,看哪个合殿下眼缘,顶上怀恩的差事?” 朱辞远听出他话里的试探,无非是想知道怀恩还有没有回来的机会,他抬眸看了他一眼,淡声道:“不必了。人选我这有。”,他顿了顿,声音又冷了几分,“只怕还是要提点你一句,不要在一个坑里跌两个跟头。” 吴祥听得前半句还暗自窃喜,知道这次怀恩只怕真惹了殿下不快,想回来怕是难了,待听的后半句,其中的敲打意味甚浓,也不禁警醒了一下。 “是,老奴谨记。” *** 内阁值房。 诸位阁臣议完事,正值饭时,便叫尚膳监送了暖锅子来会食,紫铜制的铜锅端到红木长桌上,将炉膛的木炭一放,锅中白汤便沸了起来,几个小太监忙拿着竹制长筷将冬笋、羊肉、菊花、菌丝各类果蔬肉鲜拨入杂烩,几番沉浮,待鲜嫩的颜色淡下,便一一捞出,奉入各位阁臣碟中。 值房中暖香盈鼻,可谁都没有动筷,工部右侍郎刘吉见气氛不对,忙挥手命侍奉的太监退下。人刚一走,户部尚书王尚全就搁了筷子。 刘吉忙打圆场,“你这是做什么,阁老还在,且让他老人家吃饱饭。” “这户部我没法管了,近两千万两的亏空,年底就要报了,年年亏空,我这户部就要揭不开锅了。” 兵部尚书姚勇见王尚全目含不善地看着自己,气的把眼瞪成铜铃,“别看我,这几年朝廷一直和鞑靼打仗,粮草、辎重哪一项不是钱?这月初军队哗变,才被镇压下来,又是一笔额外的开支。” 工部侍郎宋吟怕火烧到自己身上忙摆手,“去岁奉天殿一场大火,今年特地从滇南运的名贵木材,如今堪堪建成,就这一项,就占了工部十之八九的银子。” 王尚全被他堵得一噎,正要梗脖说什么,却听刑部尚书严若海冷哼一声,“这些银子好歹都落在了实处,过几日陛下生辰宴便又是一笔开销,陛下过寿也就罢了,每年给那妖妇…… ” “怀谷,慎言。”内阁首辅徐正龄出声打断了他,他的声音不高,但内阁诸人都敬重他。这几年皇城动荡,几番沉浮,大浪淘沙,多少高楼起,多少高楼塌,反倒是一贯谦卑圆融的徐正龄最终坐上了这把交椅,且稳坐近十年。 在当今圣上还是太子的时候。慎宗将其废储圈禁,那废储的折子正是皇帝授意当时的内阁拟的,因此陛下一直对文臣并不信重,对内阁也诸多约束,反而培植宦官势力,分庭抗礼,这些年徐正龄一直就是内阁与皇帝之间的润滑剂。 严若海还是憋不住,朝徐正龄拱手行了一礼后,接着道:“妖妇的事暂且不论,如今三皇子殿下虽居住在端本宫,可陛下却迟迟未封太子名分,不如趁着陛下寿宴,诸藩王大臣都在便提上一提,陛下不好不应。” “此事再缓缓。”徐正龄捻须沉吟。 “我赞成阁老的话,陛下的禀性咱们也知道,莫要学台阁和六科的人,讲什么宁鸣而死,不默而生,自己畅快了,反倒把殿下架在火上烤。”宋吟附和道。 严若海见两人皆不允,几次张口还欲再劝什么,终究是强摁了下来。 一场会食,大家心事重重,几番议论却也无疾而终了。 *** 一连几日过去,雪都要化尽了。 怀恩挪了挪身子,数着滴答的漏水声。如今只是间或一滴,怀恩觉得两三日后应该就会干涸了。 想自己刚来那日,大通铺里人挤着人,阴暗潮湿,是她刚入宫时住的那种屋子,那正对着漏水处的铺子便是她的,那个时候雪水刚开始化,整个铺都是湿的,她夜里只能抱着被子缩到墙角凑合。 房中鼾声如雷,怀恩翻了个身,还是睡不着。却不意这一翻身碰着了右肩的伤处疼的嘶了一声。这些日子她总想找机会去找殿下求情,可她故意被分派到端本宫最西北角的那片梅林,且日日做活都有人看着,不准她离开那里一步。她便想着趁夜里大家熟睡偷溜出去,谁知夜里竟也有盯梢的,她被抓了回来,几个人把他围在墙角,拿了破布堵了他的嘴,便是一顿毒打。她好疼,可那么多人,她打不过,只能抱头往墙角缩,身后的拳打脚踢密而重,起初她还想着躲,后来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他们什么时候停。等到醒来的时候,那些人已经散了,鼻下温热,一抹是满手的血,她撑起身子缩回自己的铺上,一边哭一边咬牙,暗暗发誓,一定要逃出这个鬼地方,把欺负过她的人都踩在脚底下。 后来她才知道,原来吴祥给满屋里的人下了死命令,若让她出现在了殿下面前,满屋的人都要连坐。原本她还担心吴祥来找自己的晦气,见他未来还松了一口气。之后她才明白自己如今落得这般田地,哪里还需要他亲自动手,他张张嘴,自有底下的人前仆后继。 她抬手擦了擦不争气的眼泪,泪水蛰入手上的冻疮,又刺又疼。可她知道自己必须尽快出去,且不说早晚要被这群人整死,昭德宫若知晓她已是一枚废棋,只怕自己见不着第二天的太阳。 “啪”地一声,烟花升腾而上,怀恩忍不住仰头望向漆黑的夜空,恰见烟花绽放,绚丽如朝霞。她的殿下此刻在干什么呢?大概在裹在狐裘里饮着清酒欣赏烟花吧。怀恩低头看着自己生满冻疮的手,凄然一笑,云泥之别。自己能乞求的只有他的垂怜,可笑她还曾怜悯于他,信赖依仗于他,如今才知晓,众人昭昭我独昏,她之于他,不过是万千奴才中的一人,如猫如狗,高兴了便追弄骄纵一番,不高兴了就一脚踢开,任其自生自灭。 之所以落得如今这般下场,是她没有摆正自己的位置,是她错了。 今夜是个机会,殿下带着吴祥去赴宴,小太监们纷纷去领赏钱,她趁着看守松懈,逃了出来,准备先藏身于寝殿附近,等殿下回来,她要拼尽全力去求最后一丝怜悯。 她知道,若是今夜不成,等待她的是一场更狠的毒打和更严密的囚禁。 一路躲躲藏藏,待到了寝殿附近,这般冷的天儿她还是沁了一头的汗。微微松了口气,正搜寻着适合自己躲避的地方。冷不丁后颈被人敲了一闷棍,怀恩眼前一黑便昏了过去。紧接着两个小太监用麻袋将她罩住,扛上了肩头,不知要运往何处。 *** 御花园内假山一角,月光黯沉,山影嶙峋。在满空璀璨烟花下,显得格外幽深静谧。 “主子的意思是让你多与三皇子亲近,借着伴读的身份渐渐取得信任,日后才好行事。可主子听说自打三皇子回宫以来,你只去过端本宫一次,主子让我问你——” 女子刻意压低的声音戛然而止,取而代之是喉咙间嘎吱嘎吱的声响,她惊恐地睁大双眼,发现方才还一脸云淡风轻,静静听着的朱承昭此刻面色阴沉狠戾。而那扼着咽喉的虎口正不断收紧。 那女子不敢再挣扎更不敢发出声响,生怕自己与临安王世子私会的事被人发现,她身份敏感,哪敢冒险? 朱承昭看着自己手中的那宫女止不住的抽搐已是濒死之际,他这才大发慈悲地松了手,拿出手帕优雅地擦了擦手,随后将手帕掷在那极力压抑咳嗽的宫女面上,淡淡道:“她是你的主子,不是我的,同我讲话时可务要记牢了,不过是我父王的姘头,也敢对我呼来喝去?” 那宫女缓和了好一会儿才顺过气来,忙跪伏于地,“奴婢该死,还请世子爷恕罪。” “把我的话告诉你主子,三皇子那儿我自有主张,不必她插手,让她盯紧郑贵妃那儿便成了。” 那宫女领命后忙退了下去,清瘦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之中。 待那宫女走远后,朱承昭才忍不住咳起来,望安忙从怀中掏出瓷瓶倒出两粒药丸,服侍朱承昭服下。 两人刚欲走,却听得湖边一阵窸窣,便双双停了步子,隐身于假山之后。只见两个小太监扛着一个麻袋,紧接着从袋里拖出一人来扔进了湖里。随后便左张右望地走开了。 朱承昭忙吩咐望安上前将人救起,无他缘故,宫中要一个人死太简单了,这般大费周章,必有蹊跷。 望安长于南方,凫水功夫自然不赖,他纵身跃入湖中,被湖水冻得一个激灵,好在被沉入湖中之人身子不重,他费了些力气便捞上了岸。 借着月色打量,总觉得这张苍白的脸有些眼熟,却也不敢耽搁,忙按压那人的胸部,试图将它吸入肺腑的水挤出来。 按压几下之后,忽觉手下有些不对劲,正巧怀恩的衣服方才拖拽间衣襟散开,精致而秀美的锁骨带着水光,在月色下十分撩人,望安惊骇地跌坐到地上,再看那人惨白的面,猝然想起了她是谁! 朱承昭瞧见望安慌慌张张地跑过来,不禁蹙眉,“怎么了?” “殿……殿下!那人是个女人……她她她……” 朱承昭正想着女人有什么稀奇的,便听望安接道:“殿下!她是怀恩!就是上次咱们在端本宫见过的那个小太监!是个女人!。 他听罢惊诧之余正想上前查看,却忽听得身后有脚踩断枝杈声。 “谁?滚出来!”他转头朝身后低喝道。 风吹林木簌簌,并未见有人影。朱承昭蹙眉示意望安前去查看。 望安会意,一步步朝着幽暗的林木处走去,及近前,忽有一通体黑亮的野猫蹿出,双目幽绿若宝石。 “殿下,是只野猫。” 朱承昭这才安下心来,走到躺在地上尚在昏迷中的怀恩身旁,蹲下来查看了一二,便命道:“背回宫去。” 直至两人走远,方才躲在树后的三喜这才瘫软在地,手仍止不住地抖着,如今劫后余生,忍不住窃喜,不禁喃喃道:“怀恩呀怀恩,你竟是个女人。”说着露出一口森森的白牙。 作者有话要说: 下次更就是周四啦,上榜后会按照榜单要求更 第22章 苟命 大殿之内灯烛辉煌,歌舞升平。诸位大臣王公纷纷举酒祝寿。一时间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此时殿外走入一个小太监,身后跟着一小女尼。那女尼捧着卷佛经,跪至大殿中央,恭声道:“恭贺陛下千秋,娘娘为陛下手抄了一卷法华经命贫尼奉上。愿陛下福泽绵延,愿大端国泰民安。” 众人皆知晓,这贫尼口中的娘娘乃是当今的刘皇后。当年的王皇后因残害郑贵妃附中子嗣被赐死,后来为堵悠悠众口,皇帝又扶了安静淑娴的刘氏为后,刘氏深以王氏为戒,为避郑贵妃锋芒,以身骨不健,荣慕佛法为由自请避去寺庙祈福,也只是过节过寿时给皇帝进献些贺礼祝福,再未回过宫中。 皇帝也知自己这些年亏欠刘氏甚多,忙道:“皇后祈福辛苦。来人,将去岁西城番僧进献的舍利子赐与皇后。” 这一番礼尚往来年年都有,诸臣见怪不怪。待女尼退下后,倒是临安王朱允朗随口问道:“今日不见贵妃娘娘,不知娘娘安和否?” “她偶感风寒,无甚大碍,劳皇叔记挂。”皇帝朱彦清神色和煦地道,复又想起什么,续道:“倒是承昭,听说近日他身子有些起色,待宴会结束,皇叔且去看看,你们父子相隔两地,难得一见。” “犬子自小身子弱,这些年多亏养在京中,珍药养着,是陛下垂怜。”朱允朗恭谨回道。 “皇叔客气。” 这些年他留朱承昭为质,但场面话总要说得漂亮,再者若朱允朗和朱承允父子情淡也是自己不愿意看到的。 宴会过半,众臣簇拥着皇帝走向看台,千万炮竹烟火齐齐燃烧绽放,火树银光不夜天,在烟花的照耀下众臣纷纷叩拜齐声祝贺,“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陛下洪福齐天,大端千秋万代!” 众人的恭贺声久久回荡不去,正在此时一小太监匆匆赶来:“陛下!不好了!奉……奉先殿走水了!” 方才的热闹气氛霎时间褪尽,皇帝面色阴沉如水,历来宫殿着火皆被认为不详,何况是在他过寿之日,焉能不怒? 众人心思各异,唯有朱辞远仰头看向空中不断坠落的烟花,手中的佛珠一颗颗捻过。 水满则溢,月盈则亏。无根之花,盛极必衰。 一切的一切,要开始了。 *** 鼻尖刺痒,怀恩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人便惊醒了过来。揉了揉发胀的脑袋,便瞧见盖在自己身上的金线绣云纹的锦被并非凡品,人一下子清醒过来,令她陡然心惊的是,自己胸前的束缚没有了!长发竟就随意披了下来,身上只剩下一件中衣,显然也并不是自己的。抬眼看看四周,见自己正处在一方小榻上,摆设雅致华美却十分陌生,榻旁是一架檀木制的黑漆围屏,围屏的另一侧透出昏亮。 她顾不得穿鞋,赤脚踩在地毯上便跑了出去。一出来才发现殿内灯火通明,一身着银白色燕居服的华冠男子坐在临窗大炕上,手里捧着一卷书,那人侧着身,她瞧不清模样,反倒是那侍立的小太监,正抬眼看向她,那眉眼熟悉,她立刻就想了起来,也猜出了那持卷男子的身份,整个人便呆立在那儿。 只见望安和朱承昭低声说了一句什么,朱承昭便侧过脸,目光打在她身上。怀恩顿时寒毛直竖,这才想起自己披发赤足,好不狼狈,两只踩在地毯上的的白嫩脚丫局促地蹭来蹭去。 “还不过来。”朱承昭发了话。 怀恩忙小跑到进近前跪一下,“奴才参见世子爷。” 心中却泛起嘀咕,她隐约记得之前有人将他打昏,难不成是这世子爷?可自己与这位世子平日里并无瓜葛,又想起假山那次,自己信口胡诌,莫非是东窗事发,秋后算账?再一想自己女子身份已被他识破,自己现在岂不是砧板之肉? 望安见怀恩疑惑的模样,生怕她想歪了去。忙替自家世子爷解释道;“你被人敲晕沉入湖里,多亏世子爷相救才捡回一条命,还不谢世子爷恩。” 怀恩不疑有他,忙磕头谢恩,“奴才谢世子爷救命之恩。”怀恩是信那望安话的,一来世子要见她不必如此大费周章,二来这房内温暖如春,自己却浑身生寒,头发也隐有湿意,想必是受了寒的缘故。” “起来吧。”他语气淡淡的,目光却一直在她面上打量。 怀恩站起身来,却见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正往自己面上而来,本能地偏过头躲了下,一抬头见对方目有不悦地看着自己,仿若下一刻就要发作。怀恩想起这位世子爷的为人,忙乖觉地把脸凑到他的手旁,双眼低垂,一副乖顺可怜的模样。 朱承昭却不吃这一套,想起方才这丫头本能的躲避,便怒从心起,往她脸上狠拧了一把,直疼得怀恩呲牙咧嘴,眼泪都要出来了,这才捏起她的下巴仔细端详她这张脸。 原本他觉得那朱辞远分明十分偏爱这奴才,便觉得该是知道怀恩女子身份的,再往腌臜里想,说不定这丫头便是朱辞远搞到身边用来泄-欲的,可此刻见这奴才颜色也不过是清秀之姿,又觉得是自己想岔了。 可再仔细打量,这奴才生了一双好眼睛,灵动中透着一丝狡黠活泛,此刻泛着泪光,委委屈屈地看着自己,是这个深宫中最缺的那一种眼睛,也是最惹男人怜惜的一双眼睛。再看那面颊上方才被自己拧过的地方,淡淡的粉色铺陈在白皙稚嫩的脸上,还真让人忍不住揉一揉。朱承昭拿不定主意,却也不想陷入这种无谓的推敲,便故意沉下脸来呵斥道:“胆大包天的丫头,可知道假扮太监在这宫里是什么罪过?” 怀恩不意他会突然发难,哪想那么多,本能地双膝一软又跪了下来,“世子爷饶命!并非奴才有意为之,实在是命不由己,还请世子爷救奴才一回,日后世子爷若有用的上奴才的地方,奴才必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怀疑只一股脑说着,哪里知道虚实早被人探了出来,朱承昭这才确定朱辞远是不知这奴才身份的,否则若有依仗,何必如此慌张?如此正好,他在端本宫中正缺个办事的,有此把柄在手,哪怕她不听话?瞌睡了便有人来递枕头了,心情虽好上了几分。 冰凉的手指收了回去,怀恩头皮的那一阵酥麻渐渐消散,这才敢偷偷抬眼看他,他过分白皙的面庞在灯火的映衬下泛着如玉的光泽,那眉眼微微挑起,他带笑看着自己,“那你要怎么报答我呢?” 他打量自己的目光实在太过放肆露骨,那个念头一起,怀恩忙拢紧了自己的衣领,往后缩了缩,用戒备的眼神看着他。 朱承昭:“.….. ” 只见对方的脸色先是肉眼可见地阴沉了下来,随后又意味不明地冲自己一笑:“你过来些。” 怀恩小心翼翼地依言凑了上去,朱承昭又往她脸上狠拧了一把,直拧得她眼中泪花泛起,这才松了手。他这才觉得方才堵在胸中的那口气疏通了起来。 再看那丫头此时正委委屈屈地看着自个儿,水汪汪的眼中含嗔带怨的,却又分明带着惧怕和克制。那红唇轻撅,她止不住的拿手揉着脸蛋儿,唇瓣随着她的揉捏一蠕一蠕的,一颦一动皆是鲜活,看得朱承昭有些意动。 就像他见到天空中扑棱雀跃的鸟儿很是喜欢,于是捉了一堆关进笼子里养着,可是没过多久,几乎所有的鸟儿都恹恹的,打开笼子也再也飞不出去了,可唯有那么一只,每日里不知疲倦地叽叽喳喳,上蹿下跳,鲜活是她,灵动也是她,仿佛只要笼子一开,她又可以无义无反顾地蹿入天空,从此天高任鸟飞。他嫉恨地想要折断她的双翼,又怜爱珍重她的鲜活。 几声不合时宜的声响打断了朱承昭的遐想,怀恩吸溜了几下鼻涕,又顺手拿袖子擦了。 望安果不其然在世子爷脸上看到了因嫌恶蹙起的眉头,忙递了张帕子给怀恩。 “哧溜——” 怀恩在两人的睽睽注视下揩了一声十分响亮的鼻声。 望安:“.…..” 朱承昭:“.…..” 恰在此时,殿外有敲门声,望安起身去看,过了一会儿进来回禀道:“世子爷,今夜奉先殿大火且大殿梁柱轰塌,听说是烟花余烬引了火,却已发现那修殿的木材有异,陛下震怒,着令三皇子殿下主审,刑部彻查,大理寺都察院协理。” 怀恩听得心惊,虽然她在宫中身份低微,却也知道三司都参与审理的必是大案,别的时候也就罢了,偏偏在陛下寿辰,所谓失火,不是天灾就是人祸,若是天灾,岂非指摘陛下失德?那么这一番审治下来不是人祸也要是人祸了。况且奉先殿几月前刚修缮完毕,听说特地从云南运的上好滇木,最是避雷防火,然而几点子烟花,怎么会让梁柱坍塌?宫殿修缮向来工部策划督建,司礼监等内宫衙门负责组织实施,往深里想,便令人不寒而栗。 大约此事的确重大,朱承昭听罢便了聊无兴趣来应付怀恩,便提点了两句,便放了她回去。怀恩心里却门儿清,从今往后,她不但是那郑贵妃的奸细,也要被逼无奈做那世子爷的奸细了。 只是事有缓急,她加快步子,今夜她必须要争取重回殿下身边。她几番思量才知为何今夜自己的出逃这般容易,只怕是那吴祥欲擒故纵,趁今夜殿下不在端本宫,而他自己也不在,便可洗脱嫌疑。回头给他安一个“不堪劳苦,深夜出逃”的罪名,再来个“失足落水”,她这一条小命便无声无息的交代了。怀恩越想越恨,恨不得现在就将吴祥扒皮抽骨一雪前耻,可怎奈官大一级压死人。转念一想,自己如今都落魄成这样,吴祥却仍要腾出手来了解自己,是否意味着殿下那边自己尚有回旋余地? 好在吴祥等人以为怀恩已死,这一路再无波折,怀恩顺利寻着光亮找到了朱辞远的书房,她本就料想那般大事一出,朱辞远定要在书房忙碌,果不其然。 正愁要如何混进书房,便见长宁端了盘点心欲往里送。 怀恩忙小声叫住了他。 “你怎么……”长宁惊愕欲要发问,便想明白了止住话头。 “长宁,帮我这一回吧。”怀恩楚楚可怜地看着他。 长宁想起前几回殿下让他去打探的事,不知道此时究竟是不是让她去求殿下的好时机,可瞧怀恩那几要哭出来的模样,终究是叹了口气,答应下来。 怀恩端着糕点入内,见朱辞远在案后埋头翻看着什么,便硬着头皮将点心搁在了案角。 大概是看得太过专注,怀恩等了许久都不见他抬起头来,便只得出声道:“殿下宴席该是没吃什么,且吃些糕点填填肚子。” 朱辞远乍听这声音便觉熟悉,一抬头果然见怀恩蔫着一张小脸怯怯地看着自己,脸色骤然一肃,“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打滚儿求评论,呜呜呜 第23章 摊牌 朱辞远乍听这声音便觉熟悉,一抬头果然见怀恩蔫着一张小脸怯怯地看着自己,脸色骤然一肃,“出去。” 怀恩不肯,连忙跪地,“殿下且饶了奴才这回吧。奴才愚钝,若奴才往日哪里犯了殿下忌讳,还请殿下责罚,只是不要将奴才远远地丢开,奴才……” 哪知朱辞远不再听下去,只起身往外走,怀恩生怕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便一咬牙,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抱住了朱辞远一条腿:“殿下,再给奴才一次机会吧!” “机会我已经给过你了,放手。”他的语气很冷淡。 熟料怀恩抱得更紧,不肯撒手,朱辞远有些生气,也不动了,朝书房外喊道:“长宁!长宁你进来。” 眼见就要有人进来将自己拖走,怀恩再顾不得其他,声泪俱下地喊道:“殿下!殿下救奴才一命吧!奴才今日差点被人杀死!” 朱辞远一顿,见门外有人进来,想了想,还是挥退了。 怀恩这才松了口气,手上却不敢放松,趁着朱辞远还未呵斥之际,忙手脚并用死死地抱住了朱辞远的腿,仰起一张泪津津的小脸哀怜地看着他,颇有些像哪家执拗的小孩子看见心爱的吃食,大人不肯卖,便一屁股坐在长街上大哭撒泼的模样。 朱辞远被她弄得没了脾气,“你先起来。” “那殿下先答应不赶奴才出去。”怀恩抹了把泪。 朱辞远叹了口气。与其说是自己不愿再给他求饶的机会,不如说是怕自己再次心软妥协惯的,惯得这奴才无法无天了去。他知道今夜又要被她得逞了。瞧瞧这奴才,多会得寸进尺,他才松了口,她便顺杆而上了。 朱辞远不再纵容,只静静看着她,不发一言。这招果然奏效,怀恩顶不住威压,只好松开手,还顺便狗腿地替他理了理袍角。朱辞远坐回了案后,语气松缓了些:“说吧,到底怎么一回事。” 怀恩抓住机会,把这些日子以来如何被同屋监视,又如何被毒打一一说来,讲得声泪俱下,绘声绘色,又说了自己从被敲晕到被投入河中,只略去了被朱承昭救下这一节,只说是被扔下湖后,脑袋磕在石头上,便醒了,呛了几口水,等人走后才自己游了上来。 朱辞远知道她眼泪里博同情扮可怜的成分居多,却还是忍不住心软。那日他将她赶出了内院,实在是在气头上,可当晚就做起了噩梦,梦里她血淋淋地趴在刑凳上,苍白着一张脸对他讲:“殿下,好疼。”他惊坐而起,便命长宁偷偷去打探怀恩的情况,听说他虽然每日劳苦,吴祥却并未去刁难她,这才放下心来。又怕自己早早便让她回来,以那奴才的性子怕又要轻狂了,哪里能吃下教训,便硬下心肠,决定再过些日子,让她再磨一磨性子。哪里知道即便自己敲打在先,那吴祥却仍阳奉阴违,甚至又差点害了她的性命。 “真的知道错了?”他语气放软了许多,板起来的脸色也就没那么吓人了。 怀恩点头如蒜捣,还十分合时宜地抹了把眼泪。 “那便回来几日,以观后效。” 怀恩欣喜若狂,“奴才多谢殿下。”说罢肚子却咕噜噜地响了起来。 怀恩悄悄拿眼看了看那盘糕点,却又咽了眼唾沫低下头来。 朱辞远无奈地揉了揉额角,将那盘点心往她面前推了推。 真是无可奈何呀,就像得了块顽石,偏生爱不释手,有一天这顽石的棱角划破了他的手,他气得丢开让人把它打磨光滑,可真看见那顽石受尽搓磨,却又舍不得了。想想顽石就顽石吧,日后搁在身边好好护着也就是了。 怀恩这才拿过来笑嘻嘻地狼吞虎咽了几块,便搁下来十分讨好地给朱辞远研墨去了。 许久之后,怀恩从书房里走了出来,当才脸上的喜怒哀乐也好,讨好扮痴也好,统统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张木木的小脸。她回想自己方才是如何地摇尾乞怜,朱辞远又是如何地一松一紧,便把腮帮子咬得紧紧的。在心里默默对自己道:“怀恩你记住,在他面前你永远是个卑贱的奴才,往后无论他再如何地宠爱你,你也要清醒地记着自个儿的身份,收起那些没用的愧疚和怜悯,往后无论郑贵妃要你做什么,还是朱承昭让你做什么,务必要把自己的小命放在第一位,因为在这个冰冷的宫里,你这条命,你珍贵又卑微的这条命,只有你自己在意而已。” 夜风如刀,怀恩拢了拢衣袖,背对着身后那团温吞柔软的光亮,一步一步走进晦暗的夜色之中,再无眷恋。 怀恩正环臂悠闲地看着那些毒打过她的同屋小太监,他们正十分讨好地将她的一应物件殷勤地搬到围房,这宫中本就拜高跺低,怀恩此刻十分享受地哼着小调,看着面前略过的一张张脸,几张五官各异的面皮上俱是同样讨好又畏惧的神情。 “公公,小的们都替公公拾掇好了。”几人收拾完,聚拢了过来,其中一个长脸太监谄媚道。 怀恩记得他,正是拿拳头抡过她脸的那个,怀恩想起当日情景后边一阵发痒,可面色还算温和,只不冷不热地道:“辛苦弟兄们了,夜寒露重,我就不留你们喝茶了。” 不是她心中不恨,而是这一场磋磨让她愈发明白一个道理,与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高楼塌又起,没有人会一直立于不败之地。 “不敢,不敢。公公好眠。”那长脸太监松了口气,知道她这是算了的意思,忙乖觉地擦擦头上冷汗,领着众人走了。 怀恩正欲抬步回围房,却恰巧碰上一脸晦气的三喜肿着左颊回来,怀恩原本心中还不解,可再一想,莫非谋杀自己的事三喜也参与其中,如今那吴祥得知她顺利回到殿下身边,便迁怒于他?遂不咸不淡地嘲讽了几句: “哟!三喜呀,你这是打哪磕的呢?” 往日她这般一激,三喜早就气涨了脸,可此刻他却笑了起来,那笑几分癫狂,几分扭曲,怀恩狐疑地看着他,却见三喜凑到她耳边:“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你说是吧,怀恩姑娘?” 怀恩惊恐回头,她张了张嘴却不知要说什么,转瞬之间已是面白如纸。 第24章 噩梦 “砰!”地一声,陈破的木门被人从推开,老太监左摇右晃地走了进来,带了一身的酒臭和寒气。 怀恩支起干瘦的小胳膊从被中撑起身来,那一张臃肿肥腻的老脸就直愣愣地映在她眼前,眼泡高高肿起,泛着令人作呕的粉白色,他说起话来的时候,脸颊上两坨松弛的赘肉一抖一抖的:“小怀恩,小怀恩,爷爷给你洗澡好不好?” 酒臭混着助兴的药味直冲她鼻中,小小的怀恩却恍然未闻,只乖巧地伸出双臂抱住了老太监的肩头,点了点头。 老太监大笑了几声,痰液在喉头间颤抖,怀恩伏在他身上,小身子被震得一抖一抖的。待这震动的笑平复下来,怀恩伸臂搂上了他的脖颈,抱的紧紧的。她披散下来的头发就这样凑到了老太监的鼻尖,老太监忍不住深嗅了好几口,好香呀,这是属小女孩的甜香呀,他已经老去了,但抱着这个年轻的女孩,在她身上嬉闹让他觉得自己年轻了起来,再过几年,她会有紧致小巧的臀,柔软饱满的乳-儿,还会有他一碰就会淫-浪起伏的身体,届时他要…… 他还没有想完,思想就戛然而止,他臃肿的身子骤然倒下,直把怀恩摔了一个跟斗。怀恩顾不得疼,手脚乱地爬起来。九岁的她个头真的很小,干瘦干瘦的,像枯黄的柳条,可她的劲今夜出奇的大,她将这个被迷香迷倒了的老太监平铺在地上,将他的手和脚缚住。对了,缠住他双手的麻绳一定要系的紧紧的,因为老太监浑身都松弛了,只有那双常年握着弯刀的手仍有力量,做起事来干练利落,他的刀轻轻一甩,一个男人就变成了和他一样的阉人。 一切都做完,怀恩抱起了枕头用力按在他的口鼻处,死死地压着。老太监在窒感中苏醒过来,开始本能地挣扎,可惜早已手脚被牢牢缚住。原本他的力量要对付一个一个面黄肌瘦地小女孩是足够的,可今夜的怀恩不知哪里来的力量,就猩红着眼,死死地按住压在他口鼻上的枕头,她羸弱的双臂今夜是那样的有力量。终于老太监不挣扎了,像一条彻底渴死的鱼,可是怀恩不敢放手,仍死死地按住。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卸了劲儿,整个人瘫倒下来,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她甚至不敢把枕头拿开看一眼老太监的死相。 怀恩瘫坐在地上,眼睛盯着虚无的一点,慢慢地喘息着,突然,她瞪大了双眼,喉咙被人死死地扼住,是老太监,死死地扼住了她的喉咙,她的喉咙间开始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意识一点一点地消散…… 睡梦中的怀恩猛然惊坐起来,身后冷腻发寒,她环顾一周确定只是个梦境人才渐渐平静下来。她已经许多年没有做过这个噩梦了。 她揉了揉发胀地额角,回忆着今晚三喜同她说过的话。 “怎么?怕了?怀恩你也有今天!” “三日后戌时,西南角的竹林来找我,否则你便等着身份暴露,死无葬身之地吧!” …… 怀恩起身下铺,倒了口冷茶灌了几口,人才清醒了几分。 或许事情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糟,三喜若真打算揭发她,也就不会约她见面了。只看三日后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 大钟寺坐落在青山之上,夜色之中,白日里的喧闹与钟鸣尽数敛去,只静谧地屹立在青山上,威严而庄重。后山处,上了年生的青松密密匝匝地围拢着一间小小的屋舍,舍内透出些黯淡的光,其间隐有喁喁低语的人声。 绣着金钱宝相花的锦被被重新被拉扯,盖在在交颈缠绵的两人身上。一场云雨过后,皇后刘氏偎在临安王朱允朗胸膛之上,身心愉悦满足。她空寂了许久的身体某处终于再度被填-满,此刻像是吸饱了水的娇花,妩媚天成。这女人呀,尤其是上了年岁的妇人,终究是要雨露滋养的,才可延长花期,开得久一点,美一点。 “你巴巴地跑来京城作甚?别告诉我就为了给你那皇帝侄儿祝寿!有什么推脱不得的?也不怕趁你不在,江剡那狼崽子把你查个底掉!” 朱云朗听着这小妇人埋怨却又担忧的语气,轻轻一笑,抚了抚她的发顶:“江剡那儿我自有应付,我不来皇帝才不放心……我不也为了见你。” 刘氏横了他一眼,冷冷一笑。 他低笑,在她乌发间深深吮了一口,“还气着呢?” 刘氏嗔他一眼,“你那宝贝儿子总给我没脸。” 听这一句,便知她被安抚了下来,他笑嘻嘻地往她小嘴儿上一咂,“你呀你,真是越活越年轻了,竟同个孩子计较上了。” 刘氏白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心里却十分受用“年轻”这两个字。 “你的人也给他使使,咱们都是为了大计,有朝一日大计既成,咱们何必再做这露水鸳鸯,同那牛郎织女一般,一年也就可怜巴巴的几次相会。以后便可长长久久,日日欢好了。” “去!谁要同你日日欢好!说不定届时你已如那老黄牛般犁不动地了,我便带着我的熙儿重新找个年轻力壮的好面皮逍遥去!你便同你那难缠的儿子过去吧!” 她的语气含嗔带怨,偏又留着点小钩子,只挠得他欲-念又起,身子便再度压了上来:“你这蛇蝎小妇人,你想拐着本王的儿子往哪投奔去?好呀,我今日便收拾了你去!看你还敢不敢再说这样的浑话!” 刘氏咯吱咯吱地笑,揽过他的颈子,又是一阵鱼水欢合。 *** 寿宴过后的第三日,是个难得的晴天儿。暖烘烘的日头挂在天际,流云疏淡,就连朔风也收了劲儿。宫墙根儿处几拨小太监小宫女聚在一起闲闲地晒着太阳,更有得了主子令往檐下分些谷粒的小宫女,嘻嘻哈哈地逗弄着前来衔食的麻雀。这太阳久违地冒出来一次,大家心情都和煦了不少,可今日唯独昭德宫中一片阴霾。 “你个天杀的玩意儿!本宫是短了你吃的还是穿的!你却非要去贪修宫殿的银子!你贪也就贪了!还贪了八成!你是什么肚子能给我咽得下去,啊?如今可好了,事情又败露了,想起我这个姐姐来了!你姐姐成日里过的什么日子,那些老匹夫的唾沫星子都要把我淹死了!你还胡作非为!去贪那劳什子的银子!你说,这是第几次了!我这是第几次给你擦屁股了!”郑贵妃边骂边不解恨,直随手拿着盘中中的贡橘往那承恩伯面门上砸,那承恩伯也不是老实性子,直满屋乱窜地躲着,嘴里喊着“姐姐饶命!”王彬在一旁急忙地劝,心里却半点不急,谁不知道娘娘最偏疼这个弟弟,她早年在家中是老大,起初进宫地那几年银子都寄给了这个弟弟,二人年少失怙,姐弟多年相依为命,如何不疼宠?只是宠得这承恩候越发有恃无恐。瞧瞧此刻娘娘发了那么大火,可却也半个手指头舍不得碰,只拿些贡橘不痛不痒地砸几下,哎呦,要换成他们这些奴才,哪次不是茶杯砚台往脑门上招呼? 过了一会儿,郑贵妃也砸累了,坐在椅子上顺气,弟弟承恩候十分有眼色地给她端茶赔罪。郑贵妃冷冷看他一眼,终究是无可奈何,她这个弟弟呀,她如何舍得他遭一点罪:“替罪羊找好了吗?”郑贵妃给他擦屁股的事干得多了,早已驾轻就熟。 “找好了,找好了。弟弟哪敢劳姐姐费这个心。”承恩伯不住地点头擦汗,他人有些肥胖,这一圈跑下来肥腻的脸汗津津的,那肖似郑贵妃的眉眼忙笑眯眯了起来。 见郑贵妃吹了吹茶沫喝了起来,他这才小心翼翼地说道:“这次的事实在闹的太大,不推几个有头脸的出来只怕顶不住。如今工部左侍郎李琇已下了刑部大狱,弟弟也未想到这次刑部的速度那么快,遂失了准备,李琇手中的账本只怕保不住,他那个软骨头,鞭子一挥什么都吐出来了。” 郑贵妃听罢把茶杯重重一搁,连连冷笑:“我说你怎么这般乖巧早早地就来同我认错!原来是火烧眉毛兜不住了!连账本都落人刑部手里了!好啊!你可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承恩伯见状只好又哄上一哄,这才小心翼翼地娓娓道来:“姐姐,亡羊补牢为时未晚!那李琇好解决,弟弟在刑部有人手,直接把人做了就是,届时人死灯灭,只说他畏罪自杀,状纸皆是一纸空文还不任咱们说。只是……只是这账本有些棘手……” 郑贵妃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说罢,要本宫替你做什么?” “什么都瞒不过姐姐。”承恩伯拍着马屁,“那账本弟弟本想着该是封在刑部的档库里,着人手去偷却落了个空,弟弟几番打探,费了好番波折,几要把那刑部和各官员的屋子翻了个遍也未找到!这才知道原来那账本在端本宫那小畜生那儿里藏着呢!” 他说这话郑贵妃是信的,江剡虽然此时不在京中,但西厂的调度都留给了王彬,西厂的人任由自己和弟弟使唤,江剡手底下人探出来的消息还是十分可靠的。 “姐姐,这外边弟弟还能伸伸手,可这宫里头弟弟可就鞭长莫及了,此事还要劳烦姐姐。” “本宫知道了。此事由我办,只是这般大的事,修宫殿是内监和工部一齐办的,只一个工部左侍郎能顶下吗?” “弟弟也是这般想,觉得那司礼监秉笔付林正合适!他位置摆在那儿,况且此事他也贪了不少银子!” 付林这个人郑贵妃是知道的,他往日给江剡做事,是江剡手底下的人,之前也帮他们遮过不少事,此人心狠手辣,倒是一把难得的好刀。 “只是此事一顶罪,只怕是剥皮抽骨的下场,就算他往日替昭德宫办事,只怕也不肯引颈就戮,替你顶下这泼天的大祸!” “正是这个理儿!”说到此处,承恩伯这才说道:“所以才要劳烦姐姐。此人不会甘愿顶罪,他又无牵无挂,没有家人软肋,威胁也不行。况且那人知道咱们不少秘密,可不能抖露出来,所以便直接动用西厂的番子杀了他,也来个畏罪自杀,此案便成了无头公案,姐姐再给姐夫吹吹枕头风,任那些大臣再如何气得跳脚也无可奈何的。” “娘娘不可。”承恩伯刚说完,王彬就急急劝道:“娘娘这付林是厂督的人,若要动怎能不知会他一声,况且付林知道咱们太多秘密,万一谋杀不成,只怕逼得他狗急跳墙!届时只怕情况更糟!” 这话承恩伯不爱听:“哪有你这奴才多嘴的份儿!厂督是娘娘的人,还不完事听娘娘令,况且厂督现下在南方公干,消息一来一回走漏风声不说,只怕要耽搁事呀儿!至于谋杀不成,哼,西厂的番子又不是吃白饭的,就一个太监而已,有什么办不成的!姐姐你可救救弟弟,莫非姐姐觉得付林这把刀用的趁手便舍不得了?姐姐,我可是你唯一的亲骨肉啊!” 王彬正欲再劝却见郑贵妃摆摆手道:“行了行了,胡吣什么!本宫不偏心你还坐在这儿给你擦屁股,此事就这么定了,你给我好好回去闭门思过,捅了这么大的篓子,再有下次,你就别进昭德宫门了,我就当没你这个弟弟。” 承恩伯见事已办成,忙笑嘻嘻地应了,他姐姐每次都这么说,可哪次舍得他受苦了?至于西厂厂督江剡,他想起来还真有些胆战心寒,从前每次自己惹了麻烦求到昭德宫,他虽每次都替他解决的很好,可分明他每次看自己的眼神都像是要吃人。可那有什么好怕的,可别当他不知道那小子对自己姐姐的心思,哼!要不是看他还有点用处,早就命人把他乱棍打死了,他一个卑贱如泥的太监也敢肖想自己金尊玉贵的姐姐! *** 到了夜里,白日的好光景便不在了,寒气渐渐浮涌了上来,天际间一抹浅淡的牙儿坠着,星点子倒是亮的紧。 “你何时才能把我调到三殿下身边去?这尚食局整日烟熏火燎的,我早就待够了,听说这两日殿下身边的令英病了,你不抓紧时间让我顶上去?我的事你究竟上心了没有?”尚食局一角,王若蝉捏住吴祥在自己身上游走的手,不悦地质问道。 “这事还要从长计议,我好不容易出来一回,咱俩可别浪费了这好光景。”吴祥嘴上敷衍道,心里却生烦,这女人真难缠,自己不过随口哄她的,这倒还念叨上了。他如今在殿下面前不得脸,哪肯冒险把她引荐去,况且这王若婵不干不净的,性子又蛮横的紧,自己何苦去惹这身骚。 “拖!拖!拖!哪次问你不是这句?”王若婵夺了领子,挣开他,“我看你压根没上过心!” 吴祥被她这一推也恼了,压低了声音斥道:“你成日胡闹个什么劲!你嫌我不上心你!那你呢?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和那昭德宫的德全搞上了!成日发-骚,怎么不浪死你?” 王若婵不意竟惹恼了他,有些懊悔,想他今时不同往日,有多少宫女上赶着巴结他,而自己还想借着他进那端本宫,且他往后前途不可量,自己不能得罪,忙软了身儿抹眼泪:“你个没良心的!你以为我这么着急是为的什么!还不是为了摆脱那德全!且不说他长得肥头大耳的招人厌,他糟践女人的手段满宫谁不知道!我便非要上赶着轻贱自己?你自己也说他是昭德宫的,我哪敢惹,我怕给你招了麻烦,都是自己应付他,本想着忍几日,等到了端本宫有殿下庇护,他才肯收敛些,咱们俩也相互照应,长长久久的,不想你心里竟这样看我……我真是……” 吴祥见她哭得梨花带雨抽抽嗒嗒的,不禁软了心肠,低声哄道:“好了好了,我的姑奶奶,是我不对,是我不对还不成,我也是怕你被德全欺辱了去,这才一时着急,可别哭了……” “谁稀罕那个变态,倒是我巴巴地把心捧给你,你倒看不着!” …… 正来寻王若婵的德全听到这些话,不禁气得面色铁青,浑身发抖。而他哪里能想到无论是他与王若婵的偶遇也好,此刻的撞破也罢,种种巧合,皆是有意而为,他早已成了怀恩杀掉吴祥的那把刀。 *** 书房内,朱辞远将账本放入抽屉内的暗格之中,一把精巧的小锁轻巧叩上,他将钥匙插-入平日里所放之处,长宁在一旁却有些忧心忡忡,“殿下把钥匙藏这么严实,万一那奸细找不到,咱可就抓不到他了。” 朱辞远笑着看了他一眼:“那是奸细要想的事,你这几日只需盯紧这里便可。” “殿下放心,奴才必定抓住那个奸细!”长宁信誓旦旦道。他想起许久之前他问殿下要如何抓住奸细,殿下只提点了一句“夜半三更,小心火烛”,他当时不解其意,直到陛下寿宴那日,他被吩咐暗中点燃了奉先殿,这才明白殿下那日的话。只是他隐约觉得,殿下这般大费周折只怕不单单只是为了抓个奸细,其中必有别的安排。 只是光想想可以抓到郑贵妃的奸细,他就已经很兴奋了! *** 夜风将窗纸吹得呼啦作响,夜已到了最浓稠的时刻,此刻这间屋子,半点光亮也无,伸手不见五指。怀恩拥着被子,呆呆的坐在炕上,怎么也睡不着。 想起今晚发生的事,她背一阵阵发冷。她往黑暗里看了一眼,她知道三喜正熟睡在那里,她完全可以趁现在杀死他,就像当年九岁的她杀死那个老太监一样。可是然后呢?当年她侥幸未被发现,可三喜是殿下身边的近侍,他的死必会严查,而且若自己一击不中,死无葬身之地。 她早该想到的,这几日自己为何会频频做起那个早年的噩梦。三喜没有将她的事告诉吴祥,或许他也和吴祥有了龃龉,况且卸磨杀驴,这个道理三喜再蠢也明白。可是他帮她隐瞒,还能是图什么呢? 今夜戌时,他的手从领口揉到她的胸-脯,将她缠束的带子解开,开始任意游走摸索,是滑-腻的触感,他凑到她的耳畔低语:“怀恩啊,要多吃饭,长身子的时候呢。怀恩啊,你会听话啊的是不是?” 一如当年她九岁,那老太监如出一辙的口吻:“小怀恩,要多吃饭,长身子的时候呢。小怀恩,你可要长长久久地陪在爷爷身边呢。” 怀恩闭上眼睛,她清晰地感受到内心汹涌的杀意,她死死地握紧了拳头,当年她九岁,太弱小了,所以需要一年的时间来忍耐。而现在,她十五了,不再是那个只会隐忍的小孩子了。 她今夜从竹林里出来,觉得没有比现在更糟糕的时刻了。她受人挟制,再次被一个太监侮辱了。可是她走在路上便有小太监给她递消息,王彬要在十三所见她。 她去见王彬,接到了新任务——将账本偷出后销毁。又是一个非生即死的局。 怀恩仰起头来,望着头顶的那片黑暗。她真的忍不住想,当初自己的决定是对是错? 如今前有狼后有虎,生机寥寥无几。再也没有比现在更糟糕的局面了,她的女子身份被一向厌恶她的三喜知道,三喜以此为要挟要她做他泄-欲的工具,与此同时这个把柄还捏在了不怀好意的临安王世子手里。而现在,郑贵妃再次给她了一个一旦被抓到就死无葬身之地的任务。 她真的能挨过这一劫吗? 作者有话要说: 第25章 周旋 德全将瓦盖揭开,又拿了把乌木勺舀出些盛在青色细瓷碗中,用小匙搅温了,这才奉给一旁上药的郑贵妃:“陛下待娘娘真是贴心,这一听说娘娘生了火疮,便派人送了这雪梨银耳羹来,还传话说一会儿便过来。” 郑贵妃看了那雪梨羹一眼,见那碗中碎梨银耳软糯光泽,亦有清香,觉得尚可入眼,便接了过来。一旁替贵妃上药的玉茗便收了手,拧紧了药盒收在一旁。 几勺入口,贵妃正喝着却正好牵动了唇上的火疮,疼的啧了声,方才缓和下来的火气便又涌了上来。德全见形势不对,忙上前劝:“娘娘可别生伯爷的气,这官场上的人哪个不贪些?别看那些文臣整日里清高作派,背地里却比谁都会敛财,要奴才看,便是那些文臣瞧着娘娘不顺眼,又无可奈何,便拿伯爷做筏子。再说,这紫禁城里哪年不修修补补,上头的人趁机留点油水是再寻常不过,怎偏生伯爷赶上了一场大火,倒是巧得很。” 贵妃冷冷弯唇:“还用想,定是端本宫那小杂种要拿本宫的弟弟开刀,哼,本宫这些日子,没腾出手来收拾他,他这便沉不住气,要替他亲娘报仇了呢!斩草要除根,真是不能留!” 眼见贵妃又起了杀心,王彬心中发急,怕贵妃冲动之下又惹下祸患,忙看了德全一眼,只凑到贵跟前劝道:“娘娘这事儿急不得,不过是个小杂种,哪用娘娘亲自动手,厂督年后就要回来了,届时且看厂督如何收拾他!” 他这一提醒,贵妃倒是想起上次杀那小杂种母亲所惹的那一遭,遂按了按额角,想着奉天殿失火案她还要皇帝替弟弟遮掩些,不好此时要那小杂种的命让两人生分,便也作罢。 “干爹说的正是,收拾小杂种的事不急。”德全会了王彬的意便顺着说道:“只是他让娘娘这般大动肝火,却也不能就让他安生得意了去!要也要让他尝尝这堵心挠肝的滋味!” “哦?有话便讲。”贵妃斜眼看他。 德全见贵妃来了兴趣,自己一番引用终于如愿,便凑忙凑上前,小声地将自己的计划说与贵妃,语毕,却见贵妃方才拧紧的眉头舒缓了不少,便听她语带愉悦:“那你便去办,可不能让他觉得本宫好招惹。” *** 夜里开始零零碎碎地飘起雪花,好在风不大,但临近年关,寒气还是很重,尤其是夜里。怀恩刚出围房的门,便被冻的一激灵,忙拢了拢肩头的包袱,不住地往手掌心里哈气。 地上覆了层薄雪,脚踩在上面软绵绵的,像一层糖霜,怀恩吸了吸鼻子,突然有些想吃糖葫芦,是很久以前在宫外,哥哥买给她的,含在嘴里冰冰凉凉的,咬一口又酸又甜。 不知道为什么,这样深沉的夜,她会突然想起这些柔软的记忆。她拍了拍身上的雪沫子,抬脚往后罩房走。 五六日过去,三喜对她的兴趣已经不止于在她身上摸摸揉揉,这不,便找了一间屋子,今夜叫她过去。怀恩在宫里日子久,知道紫禁城每座宫殿都有这么几间屋子。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深宫里寂寞而凑的对食们会在这里被填-满或发-泄,那些白日里隐而不发的欲-望会在这些简陋的屋子里蓬勃盛放。 令怀恩比较庆幸的是,三喜在这方面尚还青涩,还不甚了解深宫太监糟践女人的花样和手段。只是既然三喜对这些事上了心,慢慢的,总有一些人,一些物件会启发他,一个没有根的男人要怎么在那些一个女人身上发-泄那些堵在残缺之处的欲-望。既然终有那么一日,且那一日近在眼前,那么怀恩想,不如她去做那个人,至少主动权在自己手里。 她准确地找到了约定的杂物间,房里透出幽冷的光亮,在深夜里,并不能让人觉得些许明亮或温暖,反而是灯亮夜愈深。怀恩推门而入,便被人从身后抱了个满怀,那人在她脖颈间吸嗅:“怎么才来?外头冷不冷?” 怀恩也不客气,直接转过身来,把冻得通红冰冷的手往三喜衣领里塞:“你说冷不冷!净选这种天儿来折腾我!” 三喜被她的冷手激得直打寒颤,但感受到自己胸口前那游动的,柔软的小手却心猿意马,心花怒放。也是奇了,往日里他瞧着怀恩哪儿哪儿都不顺眼,一副欠揍的嘴脸,可自从知到她是个女人,他又在她身上尝到了甜头,再看她便觉得她眉眼清秀鲜妍,往日里嚣张的性子反倒成了泼辣的小性儿,那眼睛一瞪一嗔,小嘴一抿一撅,别有一番风味在里头,直挠得他心痒痒,如今竟越发哄上了。 “姑奶奶,是我不好。我可早早把这屋烧暖了,被窝也给你暖好了,我还给你带了个宝贝,保证让你今晚快活!” “咦?”怀恩歪头看他,眉眼带俏,“我也给你带了个宝贝!” 三喜见她那俏皮娇媚的模样,直勾的他心痒难耐,便拉她坐到了床边儿,哪管她的宝贝是什么,只把自己那匣子拿过来打开,“你且先瞧瞧我的宝贝!”说着握着她的手来,把她手往盒子里放。 手指间传来木质温凉的触感,怀恩低头一看果不其然,是木质的假-阳,只心中一阵恶寒恶心,面上却不显,只将那块木头拿过来在眼前转动端详了两眼,便不屑一顾地往地上扔了去。 “嘁,我当是什么好东西了!” 三喜见她直愣愣地将那木头一抛,十分瞧不起的模样,脆弱的自尊作祟,怒火升腾,便要发作,却听怀恩接着道:“你就拿块不知道多少人用过摸过的破木头打发我?好啊!我命可真苦!往日里我见那些宫女用的哪怕不是玉制象牙的,那也是铜制的!你前几日还哄我说拿把柄威胁我只是一时之气,是真想和我过一辈子的!如今想来,都是骗鬼呢!你就只想着自己省银子快活,拿这种破烂东西来糟践我?” 怀恩将这一番说的理直气壮,横眉怒目的。三喜半点儿也没生疑,这才知道她不是瞧不起自己身子残缺,是愿意做这事儿的,只是嫌弃木质的粗糙,便觉得有些理亏,却也仍不死心:“是我不对,我不对。没考虑周到,这不时间赶,一时没寻到好的,但这个也是新的,哪有人用过?赶明儿我去弄个好的,只是咱俩好不容易顶风冒雪地聚在这儿,要不你先凑合凑合?” 怀恩见他贼心不死,还好自己早有准备,只瞪了他一眼:“我可不凑合,你今夜就是找了玉的来也是不成的,我来葵水了……” 听到这句,三喜又些丧气,又心生怀疑,不知她是否是在糊弄搪塞自己,只是他又知道怀恩性子,实在刚烈,也怕逼紧了不好,她虽有把柄在自己手上,却也不是个听之任之的性子,万一她来个鱼死网破,自己也讨不了好,正纠结间,便听怀恩道:”你都不瞧瞧我带的宝贝?我的宝贝今夜可是能用的,保准你我都快活。”怀恩冲他挤挤眼。 三喜听罢来了兴趣,便见怀恩从包袱里掏出个软鞭来,正狐疑着,便瞧她冲自己挤眉弄眼:“你把衣服脱了,躺床上去。” 三喜犹豫了一会儿,想着她有把柄在自己手上也闹不出个什么来,便依言照做,脱了衣服,露-出光溜溜白腻腻的肉来,躺到那张吱呀作响的木板床上,刚欲张口问却见怀恩托起那细鞭朝自己打来,心中一惊便要躲开,却终是慢了一拍,鞭尾扫在他的胸膛上,带着痒带着疼,却是异常的畅快,像身体里那经久不耐的闸门突然打开,长久堵在身体里的难耐煎熬如洪流般疏通开来。 怀恩笑靥如花,凑在他耳根处问:“舒服吗?” 三喜点了点头。得到了肯定的回应,怀恩便愈发抡圆了软鞭往他身上抽,只是她理智尚在在,只手头上控制着力道,既让他刺激十足,又不让他疼痛难耐。几鞭子下来,便瞧见床上之人如一只白嫩的蛆虫般婀娜着,不禁一阵阵恶心憎恶,恨不得以鞭作绳勒死了他,可想到自己的计划,她终究没有这么做。 几番下来,三喜已是大汗淋漓,只躺在床上喘息着,怀恩也有些累,正歇息分神间,却被三喜猛得一拽,整个人跌在床上,三喜搂过她,又往她脸上亲了一口,露出森森又扭曲的笑来:“是不是该我了?”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哈哈 看到大家的留言,女主有那么惨吗 还行吧(狗头保命)这卷很快就会迎来高潮,至于女主大家别着急,稍微剧透一下,女主的掉马之日就是女主的翻身之时,第一卷 再有几章就结束啦!第二卷就是我们女主虐别人了(搓手搓手) 第26章 抓包 怀恩闭了闭眼,压下心中的恶心和恐惧,虽然她被吓了一跳,但她也预料过这种情况,撑起身,利落地将袄子脱下,回过头来冲他扯笑,含嗔带怨的:”那你可轻些。” 她闭上眼睛,世界黑暗了下来。细鞭起初落身上,是带着试探的,轻而疏,可是很快鞭子密而重了起来,时间仿若倒流,她九岁,生了病,老太监把她剥光了,整个人被他绑在床上,成一个“大”字,老太监语重心长地对她说:“小怀恩生病了,那是因为邪祟入了体。小怀恩别怕,爷爷有办法帮你赶走它,把它赶走了,小怀恩的病就好了。” 于是凌人皮肉的鞭子落下,那时可不是什么软鞭,她幼小的身子经受不住开始颤抖,可落下的鞭子并未因她的颤抖而停,她混沌中睁开眼,看见那老太监脸涨的通红,像一头斗猛了的牛,脸上是扭曲又畅快的表情,形如鬼魅如痴如狂,鞭子愈发密而重,直将皮肉翻开,骨头都要裂开,直到她的身子开始不住地痉挛,老太监终于停了手,把脸色惨白的她搂进怀里,用粗糙的手掌温柔地抚摸她,拿干瘪的嘴唇吸吮她伤口处的血珠,他轻拍她的枯瘦的脊背,用很温和的声音哄道:“小怀恩别害怕,邪祟已经被爷爷赶跑啦!” 后来她发了高热,迷迷噔噔的,却死撑着一口气硬是挺了过来。 汗珠顺着打湿的碎发从额间流进眼睛里,有些蛰眼,她的睫毛颤了颤,混混沌沌间似有人把她揽进怀里:“怀恩,好了,结束了,我是不是下手太重了,哎,我也不知怎的,越到后头竟魔怔了一般,手上的力道便不听了使唤……” 三喜的话语有些絮叨,像是真的染了些愧疚和亏欠,多了些小心翼翼和讨好,真神奇啊,他的怀恩才是个宝贝,他的身体从未这般舒畅过,他的心神从未这般愉悦过,原来男女欢-爱,不是只有水乳交融的媾-和,两具分离的身体也可以将欲-望发泄,他像是溺水之人,在水面之间挣扎沉浮,时而窒息,时而舒畅。 怀恩朦朦胧胧间应了一声,人像是被卡在回忆和现实间被反复拉扯着,一时不知身处何时何地,只哑着声儿张了口:“是啊,疼死了呢。” 意识渐渐回笼,她起身看着自己身上交错的红痕,虽然看着触目惊心,却没有多少残留的痛感,那不过是房中取乐的软鞭,三喜就是再失控也不会对她造成什么伤害。她的理智找回,便拿起乔来,趁着三喜愧疚哄她,直咄咄逼人。压着三喜答应下一次私会要拖到七日后。 七日,足够了。怀恩捏紧了小小的拳头。她也不想这样被人糟践玩弄,只是她知道作为女人,若身体是她的城池,哪里是她决不能失守的城门。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块丑陋的木头插-进自己的身体。 怀恩套上袄子,三喜在一旁十分殷勤地给她拢头发,像个哈巴狗儿似的,怀恩趁机往他腿上踢了一脚,轻骂道:“滚开。” 三喜也不恼,仍旧笑嘻嘻的,拉过她的手来又揉又摸,“怀恩,我这儿还有桩事儿,你且帮帮我。” 怀恩顿住穿衣的动作,拿眼瞪他:“又是什么事儿!” 三喜凑到她耳边讲了,刚讲完就被怀恩在膝窝处踹了脚,“这种刀口舔血的事你让我去做!你个没良心的!” 三喜痛的跳脚,忙说几句讨好的话,却仍坚持要怀恩去做。 怀恩知道他这是打定了主意,只怕若自己不肯答应,他便要来硬的了,便抓紧机会在他胳膊上又捏又拧,半响才气咻咻地坐床沿上不说话了。 三喜往她跟前凑:“成不成呀,你倒是说句话。” 怀恩鼻子里哼气, “我小命都攥你手上了,你便是要我下油锅,我不也得乖乖跳!” 三喜知她这是答应了,忙讨巧道:“这是什么话!你现在可是我的心尖尖儿。” 怀恩强打精神应付了他一会儿,之后,两人一前一后离开了后罩房。 雪花还在飘,地上结了一层薄冰又覆了一层雪面,走起来脚底打滑。怀恩迈着小步子小心翼翼地在其上走着。月光打下来,冰面儿晶莹莹的,细碎的雪花酥酥软软,倒像是一方吃不尽的冰酥酪。 怀恩脚下一个趔趄,一个屁股摔到了冰面上。鼻尖发酸,但她却没有哭,只是揉揉屁股站起身,那些很冰凉的记忆涌了上来。 一向待她冷淡的哥哥怎么突然舍得给自己买糖葫芦?真可笑呀,一串糖葫芦换她顶替入宫,做一个时时提着脑袋过活的小太监。 幼时她家中也算殷实,尚能供哥哥习字上学。因此即便爹娘偏爱哥哥,她也从未缺衣少食过,后来家乡遭了水灾,流离失所,举家往北逃难。盘缠用尽,吃不饱穿不暖,那时宫里缺内侍,便派使者出来采买。爹娘想赚这笔银子,又怜爱哥哥,不想断了香火,便把她打扮成个小子模样,卖给了宫中的使者,只想着先把银子赚到手,反正成日里搬迁流离,居无定所,才不怕那宫中使者找回算账,至于女儿,不过是个赔钱货的丫头,且看她自己的造化吧! 在净身房里她遇到了那个净身的老太监。她那时候真感激这个慈祥的老爷爷呀,不但替她遮掩过去,而且还把她留在身边,照顾她给她吃食,只是后来,一切都变了,他伪善的人皮揭下,露出青面獠牙的兽体和祸心。 她漫漫十五年的人生里,并没有多少温暖。而仅有的那么几次温暖,剥开之后,里头是发烂发臭的恶意。 这漫漫的长夜啊,何时才能挨到天明。 *** 要过年了,整座紫禁城热闹忙碌了起来。几个穿着青贴里的小太监爬上梯子往檐角挂上红彤彤的大灯笼,北风拂过,下摆的流苏轻轻晃动,一时牵扯到了檐角的金索子,极清的撞击声响了起来,又散落消弭在寒风里。 一只不知何处跑来的狸花猫迈着步子悠悠闲闲的,停在檐下拿舌头舔着毛绒绒的小脚,讨喜得紧,一个小太监见了,忙去驱赶。 正在此时,大门处传来一阵匆忙又沉重的步伐声,那挂灯笼的小太监忙转头去看,竟是一个大太监领着一队穿着西厂服饰的宦官,后头还跟着几个飞鱼服绣春刀的锦衣卫,这一队人大咧咧地闯了进来。小太监心头一惊,手中的大红灯笼猝然坠地,跌进了融化的雪水里。 只见那一队人直直闯入殿中,那方才坠落的大红灯笼被踩得稀烂,颓唐地躺在雪水里任风霜吹打。 怀恩闻声惊得抬看,那领头的正是德全。德全拎着拂尘朝朱辞远躬身行礼,脸上的表情却很是傲倨:“殿下,贵妃娘娘今日吃了尚食局的点心腹痛不止,太医查验,那点心中掺了绿绒蒿和雷公藤,司膳王若婵嫌疑最大,如今已下狱受审,却供出是受殿下身边的吴祥指使,奴才奉命捉拿吴祥受审。还请殿下行个方便!” 那吴祥一听,顿有大祸临头之感,忙跪下向朱辞远求情:“殿下明鉴!老奴从未指使那王若婵下毒,更未害过贵妃娘娘呀!求殿下救救老奴,为老奴做主!” 朱辞远还未发话,便听德全厉声道:“莫非殿下要包庇这个奴才不成,还是说这奴才所为是殿下的授意?” 这么大一盆脏水扣下来,怀恩忙这去看朱辞远的脸色,却见他此刻无波无澜,恍若未闻,只专注着手中的动作。他今日难得起了兴致,开了一套陶泥茶具,亲自净手挽袖烹起了茶。 红泥小火炉中泉水沸腾,白气氤氲地冒出来,清瘦的指骨紧握木制的茶夹,一只古朴素雅的小盏被轻巧夹起,滚水在杯身淋过,其上所绘的幽兰越发清亮可人,几株深碧的茶叶撒进杯底,烧开的泉水一入,蜷曲的叶片舒展开来,浅碧色在水中漫延,是上佳的六安瓜片。清亮的茶汤被泼洒弃掉,沸水再入,茶香渐渐露出头角。 吴祥见朱辞元长久未发一言,不禁发急,“殿下要救老奴呀!老奴一死不打紧,可这些人明摆着是冲殿下来的!”他言罢,抬起头渴求般地看着朱辞远,乌沉的陶盏映得他手指细白,茶气朦胧了他的眉眼,只见他薄薄的唇一张一合,便定了他的生死际遇:“既是清白,你便去走一遭罢。”,一时间吴祥只觉如坠深渊,无力地瘫坐在地上。 德全不意这朱辞远竟毫无阻拦的意思,便一挥手,两个锦衣卫便将吴祥一拽拖了过来,吴祥绝望地软了双腿,闭了闭眼,任由锦衣卫动作,两行浊泪流下来,尽是悔恨颓败。 待人一走,室内空寂下来,怀恩想起吴祥方才的灰败之色,心中窃喜,知道是秋儿那边的运作终于有了效果。可也未曾料到德全是用这样的手法,不知此事会不会紧及整个端本宫,毕竟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她可不想因除掉一个吴祥把自己搭进去。 可转头看自家殿下,只见其拈着杯盏,薄唇轻启,抿下一口茶汤,一副沉稳平和的模样,不禁稍稍放下心来,另一桩心事却浮上心头。 *** 暮色四合,天地静谧。怀恩十分顺利地将两个守门的太监引开,自己摸黑溜进了书房。从怀中摸出火折子。一吹,微弱的亮光照清了脚下的路。 她来到书案处,将火折子映在眼前,在案沿处不断摸索着。她一连观察了好几日,最有可能存放账本的便是这个抽屉,只是其上挂了铜锁,而钥匙她隐约见朱辞远坐在椅上,手中的钥匙便从无到有,变戏法儿似的,而他的身上却从未佩戴过钥匙,因此怀恩怀疑这钥匙定然就在这桌案处。白日里借着擦拭书桌的名义多番查探,终于找到了案沿处凹凸花纹间的蹊跷。 手指果然又碰到了那处凹陷,怀恩将火折子吹得亮了些,她兀自摆弄了一会儿,便抽出了钥匙,此处的结构类似鲁班锁,只要动几处活木,便可拿出钥匙! 她屏紧气息心跳如擂鼓,一口白牙咬紧火折子,在光亮的映照下,她用那把钥匙打开了铜锁。抽屉拉开,一本一本地翻找,却并没有她想要的账册。怀恩不肯死心,在抽屉里摸索轻敲,果然发现后壁处有一暗格,悄声打开,将那原本子拿出,映着光亮翻看,功夫不负有心人,恰恰是她要偷取的账本!怀恩心中激动,赶忙抽出来藏到怀中。 *** 朱辞远缓缓转动着手中的陶盏,细棉布缓缓擦过杯沿,大大小小的水珠便消失殆尽,他凝目看着,将手中的活计干的很细致。他很欢喜这套茶具,手指摩挲杯壁时会有厚重的质感,凑于鼻间,会有清雅不浓郁的陶香,他一贯喜欢这种沉敛的气质。 门开了,长宁垂头走了进来,他的步伐有些沉重。朱辞远闻声抬头,便见长宁面色沉郁,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 他搁下茶盏,抬眸看他,声音中夹杂了一丝自己都不曾察觉的低沉:“是谁?” 长宁抿了抿嘴角,小心翼翼地看向朱辞远,终是硬着头皮说了出来,“是怀恩。” “砰!”地一声,整套茶具被拂坠于地,陶瓷四裂,跌得零零碎碎,再也看不出原本的模样,可是明明上一秒,它的主人还如珍如宝地擦拭抚摸它。 长宁本能地跪了下来,胸膛止不住地跳动,他第一次见殿下发这么大的火! 作者有话要说: 马上迎来本卷的高潮部分哈哈哈哈哈哈!下章和下下章搞事情明天不更哈,后天更(我这么吊胃口会不会挨打 嘤 还有看到这章的宝贝能不能别骂我 呜呜呜 我今天写完了表白那章的稿子,嘿嘿嘿,全程姨母笑。 第27章 审问 “砰”地一声清响,整套茶具被拂坠于地,陶瓷四裂炸开,跌得零零碎碎,再也看不出原本的模样,可明明上一秒,它的主人还如珍如宝地擦拭抚摸它。 长宁本能地跪了下来,胸腔止不住地跳动,他从未见殿下发这么大的火! 正在此时,殿外有小太监进来通禀:“殿下,怀恩求见,说是有要事要禀。” 房中一时陷入诡异的沉静,那小太监以为殿下方才未听清,正欲再重说一遍,却听朱辞远发了话,“让他进来。” 他的语气很浅淡,像将散未散的薄雾。 怀恩一进来便觉殿中气氛不同以往,似带着一般难言的沉重压抑,像一头假寐的兽,只等他近到前来,再血口一张,将她拆骨入腹,万世难以超生。 掌心不由得起了一阵冷腻,她抬首悄悄打量,殿内陈设如常,朱辞远倚在昏黄的光晕里,手中是卷读了大半的书。怀恩缓了几息,舒缓了下来,只觉得是自己多心,不由得捏了捏掌心,如今箭在弦上,退无可退。 她走到朱辞远面前,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仰起一张带着惶恐愧疚的脸庞,薄泪还噙在眼中,“殿下,奴……奴才是来认罪的。” 座上的人却仿若寻常,只将一页翻拢过去,也不抬头看她,语气是一贯的温和内敛,“你又闯了什么祸?”话语间是如常的纵容,像是知道自家小孩玩劣,只等她将错误坦白,再雷声大雨点小地训斥几句,便不辞劳苦地去给她收拾烂摊子。 怀恩垂下头来,手指无意的抠弄着衣摆,“奴才偷过殿下几样东西。”话毕又小心翼翼地抬头觑着他的脸色,见他看来又倏地低下头来,竟真像是个犯了错的稚童。 果然上首之人听罢将书卷搁下,染上几分严厉的目光看向她,语气里有质问:“所窃何物?何时所窃?” 怀恩被唬得吸了吸鼻子,吞吞吐吐道:“所窃有两物,一物是墨锭,初来端本宫时所窃。一物是书房抽屉中的账本,今……今夜所窃。” 越往后头说,她的声音越小,可也足够让朱辞远听清了。她说完未听见对方发话,便狐疑地抬头去探究,却正瞧见那本书卷直朝自己面门砸来,她躲避不及,被砸了个正着,她疼得往额角上揉,却瞥见那人眉眼沉厉,大有发作的意味,忙缩回手来,替自己辩解。 “殿下先别治奴才的罪,且听奴才将前因后果说来不迟。”见首上之人并无言语,便自顾自地道:“偷墨锭的确是奴才一时糊涂,起了贪念,这才犯了大错,奴才悔不当初。可偷账本之事,实非奴才所愿,乃是受人胁迫,还请殿下饶奴才这一回!” 朱辞远冷眼看她,是似笑非笑的神情:“你倒是说说,何人迫的了你?” “是三喜!”生怕对方不信,怀恩将事情娓娓道来:“奴才当初因为一时缺银子,趁给殿下收拾书案,见那绘着竹纹的墨锭材质上佳便偷了一块,又托宫中采买的小太监出去换成银子,哪知当时的一念之差差点酿成大祸!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都风平浪静,奴才本都将此事淡忘,后来那采买小太监卖掉之后给奴才送银两,哪知被那三喜偷听了去,之后三喜从那小太监处旁敲侧击才知道我卖出的是一块绝非凡品的墨锭。” “他找上我,说那墨锭乃御赐之物,倒卖御赐之物是要被砍头的,奴才只好求他替奴才保密。可一切都晚了,奴才之前得罪过三喜,那三喜有这把柄在手,整晚对奴才非打即骂,呼来喝去的,奴才也只好忍下。” “哪知前几天,三喜找上奴才,说要奴才给他偷一本账册。奴才问他作何用处,他只说那是端本宫的账册,吴公公借着职权捞了不少油水,却不料殿下要查看账册,怕事情败露便找三喜将账册偷出焚毁,三喜怕被抓到却又不敢违逆,于是便想到了奴才,要奴才去办。奴才有把柄在他手上哪敢不从?只好趁今夜偷了钥匙拿了账本,只是奴才却生了疑惑,吴公公现下已被昭德宫带走,三喜为何执意要奴才偷账本,况且若真如他所说,吴公公职权那般大,为何中饱私囊时不将账抹平,再者即便真是忌惮账本,那三喜虽平日亲近吴公公,却也算不上是他心腹,那吴公公如何敢信任他?奴才便想着看一看那账本的玄机!” “这一瞧却大吃一惊,这哪是端本宫的账本,这分明是重修奉天殿的账本,奉天殿失火案这几日在宫中闹得沸沸扬扬,甚至有传言说是贵妃娘娘的弟弟承恩伯贪污了银两!若说此时谁最想销毁这账本,那便是昭德宫!奴才越想越心惊,兹事体大,奴才权衡轻重,想往日里殿下待奴才不薄,不能为了一己之私坏了殿下的大事,况且这账本分明是三喜自己要偷的,说不定便是那昭德宫安插在殿下身边的奸细!若留在殿下身边,日后不知要惹出怎样的祸患!如今便只好向殿下坦白,还望殿下看在奴才迷途知返的份上,从轻发落奴才吧!” 这一番解释下来,怀恩已是说的口干舌燥,额上也因紧张冒出密密的冷汗,她小心觑着朱辞远的神,却见他正定定看着自己,像是要盯出个窟窿来,怀恩知道,他此刻将信将疑,自己万不可露怯,只硬着头皮委屈又可怜地看着他。 朱辞远收回目光,只拨弄着晚上的佛珠。她偷墨锭的事,他自然记得,是祖父徐正龄送的那套,当时十分恼火,这次借机赐药给她,才有了后头的许多事情。只是那并非御赐,朱辞远拿不准是三喜为威胁怀恩故意骗她,还是她为圆这一些串的谎故意这样说。他停了手中的动作,目光里没有过多的温度:“你空口白牙一套话,我如何信你?” 长宁也听得不辨真假,便也附和问道:“焉知你是偷了账本之后怕日后事情败露,这才编出这一套说辞,小罪换大罪?” 怀恩一脸急切委屈:“殿下,您相信奴才!奴才所言句句属实,那三喜要奴才今夜必须得手,此刻他正守在后罩房的杂物间里等着奴才送账本过去呢!殿下若不信,自可派人跟随!” “长宁。” “是。”长宁得了令,将跪在地上的怀恩拉起来,“走吧,我跟你走一趟,你最好不要撒谎!” 于是怀恩从殿中出来,长宁跟随在后,只是这殿中的所有人都不知道,殿顶的琉璃瓦上一直有一黑衣纤影静静趴伏着,将这殿中的一切官司收入耳中。她呼吸平稳,瞧的出该是个功夫极深的。 *** 怀恩揣着账本左顾右盼,见四周无人这才开门而入,三喜听到动静忙上前迎上,“怎么样?事情办妥了吗?” 怀恩将账本从怀中取出扔给他,“满意了吧!” 三喜接过账本,忙翻开细看,果然是干爹曹旺让他偷的那本。了结了一桩心事,忙要去搂怀恩,怀恩却推开他,她知晓长宁此刻必在外房窥视,生怕三喜过分亲热漏了馅儿,直说:“你可快些了结这账本,我可没能耐再去偷一次了!” 说罢也不等他反应,便推开他开门走出去了。 *** 两柱香后,长宁回到殿内,带了一身的寒气进来。怀恩正乖巧地跪在地毯上,长宁见朱辞远等在那儿,忙凑在朱辞远耳畔小声问道:“殿下,奴才透过窗眼亲眼所见,三喜果然等在那里,接过账本后,仔细查看过才收入怀中。之后他便出了门,奴才跟在后头,见他找了个僻静之处,生了火将那账本烧尽了才离去。而且奴才觉得怀恩所言不虚,往日他见了怀恩就跟老鼠见猫似的,躲都来不及。这几日他在屋中却十分跋扈,奴才好几次都见他目光灼灼地盯着怀恩,十分不友善。” 怀恩见长宁回禀完,忙膝行几步上前,话语里满是委屈:“殿下!您现在肯相信奴才了吧!” 只是她这一抬头却见朱辞远正端坐闭目,那腕上佛珠褪下,正在指尖一粒粒拨过,怀恩顿时有了不祥之感。 “你的意思,那三喜是郑贵妃的人?”澄黄的灯光映得指间檀木珠润泽生光,他缓缓开了口,语气与往日的温和一般无二。 怀恩心中忐忑,斟酌着言辞:“十之八九。” 朱辞远不再问话,外头的风呼啦呼啦地吹,房中火烛跳跃了几下,光影随之而动。手中的佛珠捻过了两圈,他终是开了口:“长宁。” 长宁听见殿下唤自己忙打起精神,却听朱辞远缓缓道:“去掌他的嘴。” 长宁愣了几下,待确是自己没听错后便依言照做,几步行至怀恩前,虽有不忍,却仍旧扬手要落下巴掌。 怀恩也猛得被这句震得脑袋发晕,不知哪里出了差错,左思右想仍不得要领,便见长宁的巴掌要往自己脸上袭来,本能地抬了两臂挡住小脸。 长宁蹙眉拉开她挡在脸上的胳膊,便听她倒吸了一口冷气,胳膊也颤了颤,他心中狐疑,便撸下她的袖子查看,但见瓷白的前臂红痕交错,青紫散布。他被惊住,忙转头用眼神询问殿下,便听到一句不容置疑的回答:“掌。” 他只好叹了口气,用了蛮力将怀恩的胳膊按下,右臂抡圆了带着风扫下来,“啪”地清亮一声,怀恩左颊迅速肿了起来,清晰的五指印在上头,火辣生疼。 怀恩只觉耳中嗡嗡作响,人还没从这凌厉的一巴掌中回过神来,便听上首之人声音冷沉:“再掌。” 巴掌带着凌厉的风落下,她的右颊也如出一辙地红肿了起来。怀恩方才憋在眼眶中的那泡泪再也忍不住,扑簌簌地落下来,她忙用力挣开长宁的禁锢,膝行几步抱住朱辞远的双腿,她仰起面来,源源不断的热泪从眼角淌下,滑过滚烫红肿的面颊,声音里带了哭腔:“殿下您相信奴才!奴才说的都是真的!都是真的啊!” 朱辞远缓缓俯下身来,伸手捏紧了她的下巴,她的小脸因着力道又仰了仰,怀恩抬起眼,便见那张清俊泛冷的面庞离自己不过半寸,眼泪顿时流的更凶,泪光里,那人眸底寒霜,没有半分怜惜,昏黄的光映在他雪青色的衣袍上泛出生冷的光,往日的温良和煦半点也不剩了,她吓得浑身发抖,却见他近在咫尺的薄唇一张一合:“好厉害的一张嘴,你当夜在安乐堂中设局,若三喜真是郑贵妃的人,又怎会跌进你的圈套,告发你才是郑贵妃的奸细?” 听到这一句,怀恩才猛然惊醒过来,是啊,她千百般思虑,竟忘了这一茬,那时她有意想给三喜和吴祥教训,便故意让他以为自己是郑贵妃的人,又露出破绽,引诱他前去告发,最后让三喜吴祥狼狈收场。只是当时为逞一时快意,如今却成了戳破她谎言的那根银针! 意识到这一点,她像是被抽尽了所有的气力,身子不断地往下沉。所以,今日便是死期吗? 作者有话要说: 第28章 哄她 这便是要认命吗?不!绝不能!她如野草般春风吹又生的十五年,多少风吹雨打,多少燎原大火,她不都挺过来了吗?对!不到最后一刻绝不能认输!即便最后终是一死,至少她曾在死前奋力挣扎过!至少她从未承认过安乐堂那夜是自己设的局! 身体内忽得注入了力量,急中生智,她撑起身,握紧朱辞远的衣摆,直直地往他眼中看去,不躲不闪:“殿下!殿下明鉴!那夜真不是奴才设的局!奴才在板子底下死里逃生一回,躲都来不及,怎敢设局再惹那吴祥和三喜?奴才当夜所言句句属实。那日外院的来福给奴才送冬衣,奴才一翻看便发现其中有一字条,说要奴才戌时三刻在安乐堂见,却没有落款,奴才斟酌再三,那纸条语焉不详,奴才怕得罪了谁,便只好前去!谁知到了那里便有一脸生的小太监拉着奴才说话,话语间总提及贵妃娘娘,奴才心中警铃大作,趁他不备敲晕了他,又挪了出去。 “却恰巧见远远来了几人,奴才便知自己定然是被算计了!这才心中不忿,将计就计,才有了殿下看到的那一场戏!如今想来,要么是吴祥要算计奴才,又怕事有生变,便带上三喜,必要之时把他推出去顶罪。要么便是那三喜扮猪吃老虎,布了这一场局,让殿下误以为是我设下的圈套,既可以让殿下厌弃我,又可以把自己择干净,毕竟有了这一遭,再无人会怀疑他是那奸细!殿下,这一箭双雕,居心叵测呀!这样的人留在殿下身边,后患无穷,后患无穷呀!” 怀恩说到最后已是涕泗横流,声嘶力竭,甚至连她自己都分不清这些情绪的真假。捏紧她下巴的手松开,她顿时失力跌坐在了地上。她微微抬头,却见朱辞远冷冷一哂,他终究是没有信,怀恩绝望地闭上了眼睛,两行泪水直直淌下,滴在地毯之中消融了去。 朱辞远觉得他从未像这般愤怒过,他自诩这些年已能极好地将情绪收放自如,然而对着这个奴才,他失控了。他无比地希望她说的是真的,然而理智告诉他,这个奴才不过是拿一个又一个的谎话来欺骗他。好个不到黄河不死心的奴才!那便让她死个明白,也让自己看清楚他曾偏宠怜惜过的奴才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既然你和吴祥对当日的事各执一词,那么也简单。长宁,你悄悄去将来福带过来,不要惊动任何人。” “是,殿下!” 怀恩仿佛再闻不到其他,她跌坐在地上,低垂着头只一抽一抽地哭着,任由泪水浸入地毯,像一只哀怜的幼兽。她知道,再也没有她挣扎的余地了。她荒芜冷寂的人生终于要结束了,也好,不是吗?可为什么仍然这样执拗地想要活下去,是因为,不甘心吗? *** 没过多久,来福被带了进来.怀恩已被人押在屏风后,不许她出声,亦不许她动作。 来福刚一进来,便觉殿中气氛诡异,那端坐在上首的殿下面沉如水,不似往日的温文尔雅,他紧张地干咽了几下。 “大半个月前,发放冬衣时,可是你替怀恩领的?” “回殿下的话,是奴才。奴才听闻怀恩公公重伤初愈,便想着去讨个巧。” “那冬衣里的字条可是你所放?” 来福心中大惊,忙“砰砰”磕头,“不是奴才!殿下,不是奴才!奴才只是去送冬衣,哪里放过什么字条!” 朱辞远一看便知他做贼心虚,否则怎会反应这般大,便目光冷冷地吩咐:“拖下去,打到肯说实话为止。” 长宁上前将人往外头拖,来福见形势不妙,忙急急喊道:“殿下饶命!殿下饶命……” 几板子打下去,长福是趴在刑凳上被抬进来的,血腥味顿时在殿内弥漫开来,怀恩极力压制着胃里一阵又一阵的恶心之感,想自己当日不过只给了他一串铜钱他竟这般仗义,挺到此时,已是仁至义尽了。只听来福沙哑着声开了口,他的声音很轻,像已没了太多力气:“殿下,奴才……奴才招……”怀恩闭了闭眼睛,那一瞬间,她像是连呼吸的力气都没有了。 “是吴公公!”听到这声哭喊,怀恩睁开了眼睛像是一个几要溺毙的人突然被人拉住了胳膊。又听那来福断断续续道:“那日吴公公给了奴才半两银子,让奴才将那夹了纸条的冬衣给怀恩送去!奴才……奴才只知道这些了,奴才方才并非故意欺瞒殿下,只是当日吴公公告诫过奴才此事若走漏半点风声,便要了奴才的小命,奴才这才……” 朱辞远蹙起了眉,竟是自己冤枉了她么,可这一切也太巧合了……其实方才来福不肯招认时他就隐隐猜到了,若是怀恩找上的他,那他自然毫无顾忌招认了便是。可若是吴祥那就不一样了,虽然现下吴祥被带走,可他在这些奴才中积威甚重,谁敢保证他不能安然无恙地回来。朱辞远挥了挥手,便有小太监将来福抬下去了。 他揉了揉额角,其实前后想想怀恩的话的确没有什么破绽,不像是慌乱之中编造出的,自己今夜真是糊涂了,为什么总要怀疑这个奴才。其实她虽然小错不断,总是惹祸,对自己却是很忠心的。他放软了语气,朝屏风后道:“出来吧。” 他等了一会儿,不见有人出来,屏风后头反而传出阵阵克制又低沉的呜咽声。他叹了口气,想她平日里就娇气得像个女孩儿,此番受了惊吓,要不知委屈成什么样子。于是便命众人都退下,抬步往屏风后头走来。 只见小小的一个人,蜷缩着身子,抱膝坐在地上,小脸埋进膝头,只能瞧见她光洁饱满的额头。她仿佛察觉自己走来,反倒不再压抑着,放声大哭起来,那哭声实在太过响亮。像个撒泼耍赖的孩童。他只得撩起袍子,席地盘腿而坐,静静地等她平复下来。见她哭得脊背一抽一抽的,他本能地伸手在她后背安抚似的轻拍两下,谁知她不肯领情,小身子扭了扭,像闹脾气似的。他只得收回手,只安静地等她平复下来。 怀恩没有心思去想为何来福会帮她遮掩而去说吴祥的名字,此刻,她唯有劫后余生之感。于是便怎么都忍不住眼泪,她哭自己命苦被送进这凶险丛生的紫金城里,她哭自己倒霉想谋个差事便当了奸细,她哭自己大意,好不容易想出个法子一箭双雕,既能解决三喜这个隐患又能安全无虞地将账本偷出,可只因为一个破绽便差点儿丢了命! 许久之后,朱辞远瞧她似乎是真的哭累了,声儿都小了下来。于是从怀中掏出一方手帕递到她眼前儿:“擦擦脸罢。” 只见她小脑袋动了动,露出两只红肿的双眼,还挂着泪珠儿,瞧了那帕子两眼后,伸手夺了过去,覆在面上擦了擦眼泪,又似不解气似的,朝那帕子狠揩了两把鼻涕,这才丢弃到了一旁。 她声音瓮声瓮气的,带着沙哑和幽怨:“殿下怎生又待奴才这般好?奴才可是那郑贵妃的奸细,乃是那大奸大恶之徒,殿下且快快命人将奴才打杀了罢!” 怀恩知道他此刻已信了自己的话,她现在越是跋扈委屈,他越是深信不疑。 朱辞远听得哭笑不得,无奈地摇了摇头,明明是个小太监怎么养出了娇小姐的脾气来,正欲出言宽慰几句,转念一想,这奴才刚刚洗脱了嫌疑便拿起乔来,这性子都吃了多少苦头,却仍不长记性,不禁有些生气,便板起脸,来往她额头上轻敲了下,训道:“即便偷账本是你受人所迫,可你偷墨锭的账,我还没同你算。你且趁我现下对你尚有怜惜,早些求求情,求个从轻发落罢。” 只见她听罢张张嘴,面色松缓,似要说几句软话。可一转眼,又见她撇了撇嘴道:“可我也替殿下抓了奸细,检举有功,功过便相抵了!” 朱辞远见她牙尖嘴利的小模样,不禁失笑,却也拿她没有办法,只说道:“在我这可没什么功过相抵,有功便赏,有过便罚,你且好好想想,要受什么罚,要讨甚么赏。” 怀恩被他说的有些怕了,却仍梗着脖子,小声嗫嚅道:“反正您是主子,我是奴才,万事都您说了算!” 朱辞远瞧她面庞红肿的厉害,忙伸手要去查探,怀恩却本能地瑟缩了一下。他见状,缓和了语气:“别怕,我瞧瞧。” 怀恩遂不动了,他扳过她小脸儿来,端着看了看,只见两颊高高肿起,十分鲜红的指印,有些触目惊心了。他不禁有些埋怨长宁,平日里瞧着对怀恩也不错,怎就下了这般狠手。 “疼吗?”他往她脸颊上轻碰了碰,语气温柔了很多。 怀恩“嘶”了一声,偏过头去,忍不住瞪了他一眼:“殿下您试试,也疼。” 作者有话要说: 不好意思,定时定错了,才发现,晚了半个小时 第29章 捧杀 朱辞远气得往她额上一戳,“可庆幸去罢。若不是见你今夜受了惊吓,今夜说什么我也不会饶你。你可知那墨锭是老师所赠,我珍爱的紧,本是梅兰竹菊一套,你可不知我见丢了一块后有多生气!” 怀恩一听,忙将手往怀中缩了缩,又乖巧地垂下头来,却又猛得挑起头,像是要跳脚:“那不是御赐之物吗,怎么……”说罢又反应了过来,又愤恨又委屈地骂道:“三喜那个小畜生,竟然敢骗我,我可白遭了好几日的罪!” 听她这话,朱辞远倒想了起来,忙撸起她袖子查看,果然红痕青紫遍布,有些心疼,问道:“三喜弄的?” 怀恩蔫蔫地点了点头。 朱辞远些生气,恨铁不成钢地训道:“你也就我面前逞威风。”话毕,瞧她那可怜巴巴的模样,又软声道:“一会儿拿些药回去,再去厨房要个熟鸡蛋,滚滚脸。” 怀恩闷闷地应了一声。朱辞远见她蜷着小身子,抱着膝头闷闷不乐的模样,像是因为被三喜骗的团团转的事,所受打击不小。 朱辞远觉得难得看她吃瘪这一回,倒是有些好笑。可又见她整个人蔫蔫的,心中不忍,想起自己的打算来,遂说道:“罚给你免了,你既有功劳,便不想着同我讨赏吗?” 怀恩一听,小脸儿猛得抬起,只睁着亮晶晶的眼儿瞧他,不复方才颓丧模样,腆着脸儿道:“不过小功一件,况奴才有错在先,本没脸讨赏的,只是奴才最近手头有点儿紧,殿下赏些银子金子也就是了。” 朱辞远笑着看她:“只是金银?那便也简单。只是我原本见你还算伶俐忠心,想着吴祥的位置空出来,便提了你上去,如今瞧着倒是……” “殿下!殿下!”怀恩喜出望外,忙一骨碌从地下爬起来,狗腿地凑到朱辞远身前,“金银乃是俗物,殿下既然有用的上奴才的地方,奴才岂有推托之理。”说完,似想到今夜自己三番四次拿腔作调,眉头一蹙,忙去斟了杯茶,递到朱辞远面前:“奴才今夜实在糊涂,殿下瞧在奴才受了惊吓的份上原谅则个!” 朱辞远接过茶来抿了一口,这才缓缓道:“那便让你试几日。若是干不好把你撸下来,可别来找我哭鼻子。” 吴祥被昭德宫带走自然有去无回,况他屡次犯自己忌讳,自己也不会援手。这掌事太监的位置,他原本想给长宁,只是瞧着吴祥的下场便知道这位置太惹眼,终究不愿让他涉险。而今夜的事虽然所有证据都指向三喜,可他总觉得事有蹊跷,终究不敢大意,子欲取之,必先予之,不如让怀恩坐这个位置,盯的眼睛多了,破绽才容易漏出来。 怀恩连连应是,殷勤地伺候朱辞远擦洗就寝,这才回了围房,一场闹剧终于收尾。 怀恩回到围房时,众人皆已熟睡。她抱膝坐在床上,脸上的喜色才敢收敛起来,换上一张木然疲惫的脸。今夜险之又险,她伸指按了按突突的太阳穴,来福为何今夜帮她遮掩?不对,即便是为她遮掩,他怎能恰到好处说出吴祥的名字?这背后必然有人在帮她,是谁呢?还有殿下为何突然给她掌事太监的职位,今夜这一遭真的能骗过他吗?他对自己是否还有怀疑? 前些日子她先是被三喜发现身份,后又被昭德宫派下任务,只感举步维艰,步步惊心,可某夜她突然灵机一动,将两事联系了起来。于是她又找到王彬,只说那三喜成日里盯自己太紧,他如今做事因此而束手束脚,便将自己的打算告诉王彬,央求王彬将以上一个假消息散布给三喜的干爹曹旺,只说宫殿失火案司礼监要出个人顶罪,那账本上正有曹旺的名字,这样一来,曹旺自然要找到三喜让他销毁账本,而三喜不敢不从又怕以身涉险,自然就会找上自己。而她先偷账本再检举三喜,既可借朱辞远的手除掉三喜,又可以避免日后偷账本之事暴露的隐患,况且从奉天殿失火那夜,她就隐隐觉得这是朱辞远为昭德宫设的局,哪里还敢冒险。可今夜差点因为一个破绽而死无葬身之地! 她揽被躺下,不敢再深想。从今往后,她只有步步谨慎这一个办法。另外,掌事太监一坐上,那钱财自然滚滚而来,她要早些攒够银子,若真有大祸临头的一日,也还有一条后路! 同样惴惴不安的还有趴在床上的来福,他今夜挨了一顿板子现在正疼着哪里睡的着,可如今也算捡回一条小命。今夜他原本在屋中熟睡,突然有一黑衣人进来扼住他的咽喉,喂了他一粒毒药,要挟他按照自己所说的话去做,他只得答应,正迷惑不解着便有人来带他来去见殿下,有了今晚的一幕。他如今仍百思不得其解,只知晓那黑衣人似是个女子,还带着功夫,只想到这里,便一阵一阵地齿寒,生怕自己卷进什么大事之中便再难保这条小命。 *** 这日午后,金灿灿的大日头挂在天边儿,向干冷的的天地间撒下一片惑人的碎金。怀恩出了围房的门,整了整身上崭新的红贴里,下巴不由得扬高了几分,这掌事太监的官袍一加身,直衬得人红光满面,虎虎生威。几个小太监路过,先是艳羡又忙躬敬问好,怀恩一路很是受用。她正咧嘴笑着,却猛得被灌了一口冷风,忍不住一阵干咳,这才觉得出今天这风又阴又厉,寒气儿是往骨头缝里钻的,只觉冬日里像这样的天儿最是灯下黑,瞧着日头挂着像是暖洋洋的,倒是让人失了防备,忘记了这仍旧是个寒气逼人的冬日。 今儿下午是她当值伺候,书房中朱辞远俯首看着公文,在察觉到怀恩第十次整理她那身鲜艳的红贴里时,没忍住抬头淡淡看了她一眼。 怀恩察觉到这一眼,忙顿住整理袖袍的动作,讪讪地朝朱辞远笑,将喜悦和得意压下几分。 朱辞远见她眼角眉梢具是遮掩不住的春风得意,想到是许多日没见她如此容光焕发的模样了,心中一软,咽下了训斥的话,只忍不住摇摇头,似是想笑,又似是无奈。 此刻门外的小太监打了帘子,进来禀道:“殿下,西厂的人将吴公公送回来了,说是交给殿下处置。” 怀恩却知道,与其说是送回来,不如说是扔回来了。今日上午说是那吴祥招供指认糕饼中的雷公藤等物是按殿下的授意放入的,于是朱辞远便被皇帝召到昭德宫中对质,当时朱辞远只带了长宁一人去,直到午膳时分,朱辞远安然无恙地回来,她这才将一颗心揣回肚里。 “杖毙吧。”他的声音里没有过多的情绪。 怀恩先是心惊,后又窃喜非常,自己总算把那吴祥扳倒了。可一想自己现在伺候在侧没有机会去吴祥面前得意威风几下,难免有些焦急遗憾,她正纠结要不要寻个借口出去,却见朱辞远正看着自己,那些小心思早已被他堪破,“你去吧。” 怀恩心中欢呼雀跃,忙谢了恩,像只兔子似的蹿了出去。真是迫不及待呀!她已经等不及要看那老阉竖伏在她脚边的模样了! *** 一双黑亮的厚底靴停在眼前,吴祥本能地睁开被血水糊住的双眼,仰起了头。糟乱打结的白发垂在眼前,遮掩了他的视线,他费劲眯了眯眼,待瞧清是怀恩时,整个人终于卸了力道垂下头来。 怀恩见他落魄至此,不禁有些惊讶,往日里那般齐整的人,如今呢,头发乌糟糟的,被黑红的血水粘结成一绺一绺,而那张脸仿佛也在几日之间干瘪了下去,一条鞭痕斜斜地横贯在整张脸上,流出淡黄色的脓水,更不必提身上,破破烂烂,血污满身,像是一具被破席子裹住的尸首。可想起往日他对自己的磋磨,那点惊讶早就被快意驱散了。 她脚步轻快地走到他面前,往他趴着的刑凳上踢了几下,随后又拿脚尖勾起他的下巴来,在他看向自己时,十分合时宜地歪了歪头,露出一口齐整的白牙来,展露了一个小人得意的森森笑容。 “吴公公,别来无恙呀。”她轻巧地收回脚来,吴祥的脑袋重重地砸在了木质刑凳上,怀恩蹲下身来,笑嘻嘻地凑到他面前:“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可你这只死阉竖怎么也做了风流鬼呀?” 听到这句,原本垂下头来的吴祥猛得睁圆了眼看向怀恩,目光中全是不敢置信,随后他开始呼啦呼啦地咳了起来:“原……原来是你这个狗崽……” 他的话还没说完,面门上便被怀恩踹了一脚,头歪到一边,便听怀恩的声音自头顶传来:“怎么?才知道爷的厉害?吴祥呀吴祥,你落到今日,全是自找的!我究竟是哪里得罪了你?我一来便被你打压针对,数九寒天的挨了藤条罚了跪,我几番讨好皆被你羞辱,命都差点儿折在你手里,你说,我能轻轻放过你吗?” 说到这里,她眉眼突然阴厉了起来,一甩拂尘,转头对两个行刑的小太监道:“打,给咱家好好地打!一百板子内若让他咽了气咱家拿你们是问!” 两人连忙应是,抡起了厚重的板子往吴祥身上落。随着木板砸在肉上的动作,吴祥口中难以抑制的哀嚎一声高过一声,几十板子落下,哀嚎声渐渐低了下去,取而代之的如兽如鬼的□□,随着寒风飘入耳,激得脊背一阵阵发冷。怀恩原本还觉得畅快,可到了后来,又不禁一阵一阵恶寒涌上来,遂失了兴趣,抬脚准备往回走,正在此时,却听得身后吴祥癫狂般地笑了起来: “哈哈哈……你个蠢货!你有什么资格笑话咱家!你以为你的下场会比咱家好多少?你不是好奇到底哪里得罪了我吗?那我今日便告诉你!你得罪的不是我!你得罪的是殿下!” 怀恩原本顿住了脚步,可听到后一句只觉这吴祥已疯癫了,去正想继续往回走,却听他嘶哑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 “你说,进端本宫的第一日面圣,那般得脸的事,殿下为何要撇下我让你取而代之?你说,我罚你之后,殿下为何要给你赐下伤药,是为了告诉我他有多看重你吗?你说,明明我才是掌事太监,殿下为何更偏宠你屡屡给你赏赐却冷落于我?你说,如果你是我,你会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手下的人爬到头上却无动于衷吗?你说,殿下难道不知晓,他越偏宠你我越是忌惮打压你吗?哈哈哈!怀恩呀!我不过是殿下的一条狗呀!主子指哪里,我便吠哪里……”吴祥撑着一口气将这些话咆哮了出来,与此同时,两行浊泪混着汗与血流了下来。他好悔呀,悔自己自恃是太后所拨之人,明明殿下早已回心转意,他却因为嫉恨死咬住怀恩不放,终究犯了忌讳被舍弃!这座宫殿呀,他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地方,锁了他大半辈子的地方,他无数年的摸爬滚打才悟了几分道理,可终究不能让这条贱命得一个圆满! 这宫里的主子呀,很少是疾言厉色的,他们要高高在上,要不怒自威,要温良恭俭让,要仁义礼智信!他们要披上仁善温良的外衣供天下人膜拜,于是那些腌臢的恶意就需要他们这些奴才去做。于是他们要学会揣摩心意,会看眼色,要忠心,要听话。于是,他们恶贯满盈,遗臭万年!而主子们只需要在必要时,把他们残杀,赢一个惩奸除恶,明忠辨奸的好名声! 身后的声音渐渐远去,怀恩脚步未停,脑中嗡嗡作响,只像是无数蜂虫一拥而入挤得满满当当,混混沌沌。忽得脑中一阵白光,所有的一切豁然开朗,她像是一个大梦初醒之人,从前那些被她忽略的蛛丝马迹猛然连成了串! 她在雪夜里大大得罪过朱辞远后,伺候的第一日他却轻拿轻放,并未惩处,他当时说,“真是可惜了”,是不是那个时候他已经决定了?后来她被吴祥打骂罚跪,殿下明明发现她因忌惮吴祥而替他遮掩却仍旧大张旗鼓地赐了她伤药。还有,她得了殿下赏赐的贡橘拿去讨好吴祥却被他说了一句“真不知你是真蠢还是假蠢”! 原来如此啊!原来他那时对自己的种种宽纵偏爱皆不过是一场捧杀!可笑自己一直觉得他宽和温厚,原来不过是因为总有人来替他唱那阴险白脸!真真是可笑,自己对他感恩戴德,奉若神明,原来始作俑者,导致她千劫万难的罪魁祸首是他! 朱辞远,究竟是多么可怕的一个人呢?可以不动声色地惩罚你磋磨你,却仍可以让你对他心怀感激,愧疚难当。 那么后来呢,为何又要救她?是觉得她罪不至死,还是另有用处? 远处似隐隐有人唤她的名字,声音越来越近,她恍恍惚惚地回过头来,只觉得魂灵已游离,只一具空壳空空荡荡,不知身处何方,又何去何从? 宝顺跑到怀恩跟前,见她痴愣愣的模样有些发急:“怀恩!你怎么还在这里呀!贵妃娘娘下的令,三喜凌迟于端本门,端本宫中所有奴才都要前去观看,以儆效尤!” 这一句像是一道惊雷,怀恩像是个从睡梦中惊坐而起的人,只甩下了宝顺,自己往端本门去跑。三喜早晨便被带走,彼时她还内心窃喜了一下,只以为是朱辞远找了由头发落了他这个“奸细”,可今为何他会被凌迟?为何是郑贵妃下的令? 刚一跑近端本门,寒风便裹着血腥气扑面而来,她原本就跑得咽喉干痒,此刻一时顶不住,忙弯下腰干呕了几下。她平复了几息,抬起头来,便见端本宫前有一刑架,一人赤条条地被绑在上头,浑身血淋淋的,白刃晃着白光一抖,一片白里渗红的薄肉飞了出来,那张熟悉的脸上露出她从未见过的那种痉挛到极致的痛苦狰狞。 周围是一圈呕吐不止,惊惧交加的太监宫女。怀恩忍住身躯深处传来的颤抖,咬了咬牙,又往前走了几步,一股骚臭味扑面而来,怀恩抬头去看,原来是三喜身上残缺的那处,连一点遮掩都没有,连最后的脸面都没给他留,那呈淡黄色的尿液淅淅沥沥,淌过他已片下几处肉的腿根,他尿失禁了。猛得一块东西溅在脚边,她本能地瞧了一眼,“哇”地一声,肠胃中翻滚的食物全都吐了出来。她拄着膝盖撑着,偏了偏头,便瞧见两个小太监一边吐着酸水一边窃窃私语的交谈。 “这三喜到底犯了何事?他不是殿下身边的近侍吗?郑贵妃怎会发落到他身上?” “我也是来时听人说了一嘴,贵妃前几日吃了毒糕饼的事,你可记得?” “自然晓得。那天昭德宫的人闯进来,可是直接把那吴公公都带走了!可眼下怎么牵扯到了三喜身上?” “今晨那吴祥招供说是殿下授意,他几番有意与尚食局的王司膳亲近,又借她手给娘娘吃食上下毒。且早前便在吴祥所住的房间里搜出残余的毒药,皇帝震怒,招殿下前去询问,结果你猜怎么着?” 另一小太监忍着恶心,哪里还有思考的余地,忙催促,便听他小声道来: “结果殿下到了,那吴祥却当庭翻供,说自己是屈打成招,殿下从未授意他下毒,那包从他房中搜出的毒药也是有人故意陷害故意偷放在他屋中的。贵妃大怒,欲将他杖毙,太后却阻拦,坚决要查。那吴祥说自己平日谨慎门窗紧锁,最近几日只有三喜曾到过自己屋中,且行踪诡秘。于是三喜被带来却直喊冤枉,结果宫人往下查,却发现他曾前几日托采买的太监偷往宫外卖一玉镯,那镯子恰巧就是郑贵妃之物,一切昭然若揭!” ”你的意思,郑贵妃中毒乃是自导自演,为的是诬陷殿下?然而却弄巧成拙,事情败漏,那……那三喜岂不是郑贵妃安插在咱们宫中的奸细!” “嘘,小声儿点。贵妃娘娘也是咱们能议论的吗后来宫正司的人一查,那三喜果真诸多破绽,十有八九便是郑贵妃的奸细,此事大家心知肚明。陛下却维护贵妃,草草结案,一切罪责都归到三喜身上,只说他对殿下不满,这才设下奸计离间贵妃与殿下,其心可诛。奇怪的是,殿下竟然也并不想追查到底,只默认了这一结果,只是谈及对三喜的处置,却故意将这烫手的山芋扔给贵妃,那贵妃为力证自己的清白,自然只能往重里罚!便判下了这凌迟!” 那小太监听得痴愣愣的原本还疑惑,却猛地转过弯来:”殿下这招高呀!逼贵妃从重处治自己的奸细,这往后谁还敢安心给她卖命谁还敢在这端本宫中做那郑贵妃的奸细!” 他们的交谈声渐渐消散,怀恩缓缓闭上眼睛,唇角一抹苦笑,这宫中处处都是人精,原来是众人昭昭我独昏,只她一人痴傻而已! 她原本还好奇,为何朱辞远已信了三喜的奸细身份,却没有处置他,原来是另有用处,轻巧解下了郑贵妃的局。怪不得吴祥被带走那一日他气定神闲,原来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了。 怀恩捏紧了拳头,直直地抬头看向这场残忍的凌迟。那么多宫女太监,他们皆战战兢兢垂眸不敢去瞧,唯有她定定地看着那舞动的白刃,痛苦的嘴脸以及飞溅的血肉。 至此,她才知道,她踏入的是怎样一个修罗地狱。 她对自己说,怀恩你给我好好看着,只差那么一点儿,这个结局就是你的。你要记住不要再用温和与否去界定一个人的善恶,从你做了昭德宫奸细的那一刻,朱辞远这个人就是你一踏入即坠落的悬崖! 一场凌迟渐渐收场,三喜被人当做烂肉一般草席一卷往外拖走,几个宫人收拾着满地的血肉狼藉。 她拖着步子走回自己的房间,背上粘腻的冷汗被冷风一灌,牙齿止不住地磕绊,却不知是害怕还是寒冷。她打开门,脑袋昏昏胀胀,恍惚间她好像瞧见了老二、老三。他们在她的房间里,摸摸窗纸,说这个保暖。又坐了坐炕褥,说这个软和。她抬脚进门,便见两人直直迎上来,笑靥如花:”大哥,你回来啦!” 怀恩这才发现不是错觉,真是他俩,她将眉头一拧,看向两人:”你们怎么来了” 两人一愣,竹竿儿笑嘻嘻地拿拳头打她:”大哥,你逗我们呢不是你帮忙把我们调来的吗?听说这端本宫出了两个空缺,却给了我俩,我俩当时都懵了,以为在做梦。可后来发现是真的,这才知道定是大哥你帮的忙!可真够意思,一发达便把我俩也叫来了!” 怀恩听罢一屁股跌坐在了凳子上,顿有一种溺水之感。这一下午,她像是被人将脑袋按进水缸里,在她濒死之际被人提出来换口气,一口气还没喘匀,便又被人按进水中,如此循环往复,直至此刻。 她突然想起进端本宫的第一日,他要发落她时轻巧地问:”你那两个兄弟呢”那时她是怎样做的呢?她痛哭流涕,她磕头求饶,只求不波及两人一分一毫。 真是傻呀。原来那么早,她就把自己的软肋交出去了。 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她直直朝后栽去。意识涣散的前一刻,她好像又回到了踏入端本宫的第一面。乳白色的香烟袅袅娜娜,遮住了那人的眉眼,如香案后供奉的神佛,端肃平和。却如雾中看花,哪儿哪儿都不分明…… 作者有话要说: 铛铛铛!明天入v哈,宝贝们,播放一条预告,女主明天掉马甲!耶耶耶!我终于可以写感情戏啦!(搓手搓手)另外,想养肥的宝贝们,入v前三章大家一定要多多支持呀,这关系到生死存亡的夹子!先给大家鞠个躬,另外入v前三章评论,随机掉落红包哈~啵~ 卷二 我见青山多妩媚 第30章 掉马甲 · 只听得“砰”的一声, 怀恩后脑勺着地,晕厥了过去。老二老三这才反应过来,连忙上前, 一个扶着身子,一个掐着人中,俱是急吼吼的模样。 两人把怀恩抬到床上, 老三有些发懵,“这……这可咋办” 老二一边下狠力掐着怀恩的人中, 一边又有些没主意:“要不你去御药房找个小太监问问,抓些药回来?” “诶诶!我就去!”老三应着,刚想出去, 却被自己的脚绊了一跤。 鼻下一阵阵刺痛, 怀恩将沉重的眼皮掀开一条缝,恰巧听到这句, 忙沙哑着嗓有气无力地道:“别去!” 两人见他转醒, 俱是欢喜,忙凑到怀恩面前叽叽喳喳你一言我一语地问着什么,吵得怀恩脑壳疼。却又忍不住笑了, 时间仿佛又回到在酒醋面局的日子, 平静安闲,三人抱成一团,干活、吃酒、闲唠、聚赌……两人生动又焦急的神情晃在眼前,怀恩猛得鼻头一酸, 猝不及防地落下泪来, 在端本宫的每一日, 似乎总是孤零零的,她有吴祥要防范, 有三喜要算计,有殿下要讨好,有王彬要应付,与长宁、宝顺则不敢亲近亦不敢疏离,不像从前摸爬滚打,三人总有个照应,谁都不敢欺负。所以,不是不想他们,只是从来不舍让他俩牵扯进来。可是如今……她压抑着哽咽开了口,发白的嘴唇颤了颤:“对不住。” 对不住,把你们牵扯了进来。往后,再没了平静安稳日子 那一刻,她是真的恨呀,恨朱辞远。 老二,老三俱是一愣,这是他们老大呀,老大怎么会哭呢?从前总是他俩被人欺负了,窝囊着躲在屋里哭,老大就会骂他们没出息,生气了还要踢他们几脚。可老大总是有办法,那小小的脑袋有无数鬼点子,去帮他们讨债,欺负回来。所以老大在他俩心中很高大,是谁都欺负不着的人是,保护他俩的大哥。可是为什么老大会哭,会同他们说对不住? *** “滚出去!” 一个圆枕朝床外袭来,王彬哎呦一声,生怕伤着陛下忙要去拦,圆枕却早已被皇帝稳稳地接在手中。皇帝摆摆手,昭德宫的众人都退了下去。 听到熟悉的脚步声,郑贵妃这才惊觉原来是皇帝来了,一时有些骑虎难下,可仍堵着一口闷气,把小脸儿埋在锦被中不去看他,只假装不知。 低低的一声咳嗽被他压了下来,郑晚娘知道这么装下去不是办法,只闷气闷气道:“怎么?替你儿子兴师问罪来了?” 她未听见他的回答,只察觉到床外侧塌陷了下去,一个人的重量压在上面,他从背后揽上了她,在她雪白的肩头狠狠一咬: “嗯,来问你的欺君之罪。” 她听了自然心虚,可一贯是个色厉内荏的性子,越是气短便愈要争个长短,刚准备发作刺回几句,便察觉了他的动作。他的牙齿松开,在微红的齿痕处吻了吻,随后顺着她纤长细白的脖子往上,他闭着眼睛,只靠着唇瓣的触觉去摸索。唇舌十分轻车熟路地找到了她的圆润小巧的耳珠,他的唇齿在那耳珠上轻抿慢磨起来。 相伴十几载,他太过熟悉她的身体。 果然没出一会儿,她就受不住,气息急促了起来,含在他舌尖的耳珠也拥有了滚烫的温度。她耐不住,只得推开他转过身来,却正对上他带笑的眉眼。 她微愣,有些气短,垂下潋滟生光的眸:“你不生气吗?” “忘了。” “什么?”她抬头看他,没弄清他话中的含义。 “知道你无恙,只记得欢喜庆幸,便忘记了。”他深情的眼望着她,她能从那幽深的眼底探到他毫无保留的赤忱和爱意,与此同时,她这才察觉到他布满血丝的双眸,乌黑的眼圈,淡青色的胡茬,她忽的鼻头一酸,知道了他话中的含义,又心疼又欢喜。其实她知道的,为了出那一口恶气,她有意将事情闹大,便故意让太医把症状往重里说,自己又假装中毒的模样成日里歪在床上,惨白这一张脸病怏怏地望着他。 于是她便瞧好戏一般看着他日夜不分地守在自己床头,偶尔不在也是去责斥审案的人。她其实有好几次看着他握着自己的手坐在床沿痴愣的模样,都愧疚地想说出实情,可她有些怕他真生了气,再者她实在贪恋这种可以独独霸占他所有时光的日子。 去他的国计民生,去他的江山皇位,她只要他做自己的男人和丈夫。 可她看着他萧索枯坐的模样又忍不住去想,若有一日她真去了,他该如何是好? 郑晚娘还愣着神,鼻子突然被狠捏了一下,有点疼。 朱彦清看着她那带着困惑又有些无辜的眼神,忍不住笑出了声:“可朕现在想起来了,便来讨了。” 她听了这句也破涕为笑,她泪眼迷离地望着他,伸出一根手指,顺着他的轮廓轻轻描摹。从额头点到鼻梁,再从鼻梁滑到他粗糙的下巴,时间过的真快呀,当初那个被她搂在怀中的青涩少年长大了。他有了深邃的眉眼,有了深沉的气质,有了不怒自威的气度。从前她是他可以栖息依靠的枝干,而现在他是树,是支撑,是依靠,而她像是一株凌霄花,用绵软的藤蔓缠住他的腰-身,攀高又攀高。于是,他们才有了相同的高度,风吹过来,在流云下,他们花叶缠-绵摩挲,可是每当她看到他的深沉眉眼,她便想起还有另一个人是他生命的延续,也有着一双相似的眉眼。而这种恩赐,这种延续是另一个女人给他的,是她再也给不了他的,她就嫉妒的发狂。 她无力将时光回转,去抹平那些惨烈的伤痛和无奈的纠葛遗憾,正如她无法将破镜拼圆,无法让逝去的生命留转。时光掠过,她只有一双染上一遍遍血污的双手和一条没有归途的去路。 他是她沉沦不舍却又不敢错足的深海。 他又瞧见她又用那种哀伤的神情看着自己,朱彦清心中一涩,忙抬手捂住她的双眸,只将她搂的更紧,凑在她耳边轻声呢喃:“天儿不早了。睡吧,晚娘。你要好好的,我也好好的,咱们长长久久地过一辈子。” 其实,女人在男人面前胡闹折腾,无非两种因由。一种是有恃无恐,知道那人爱你怜你离不开你,因而有所依仗,无所畏惧。而另一种则是患得患失。你需要不断地通过他的包容与宽纵来感知他爱意的深浅。 在很多人眼里,她是第一种。也许只有郑晚娘自己知道,她是第二种。 *** 腊月二十一,工部左侍郎李琇认罪,同日司礼监秉笔付林留下认罪书,畏罪自尽,在皇帝的压制下,奉天殿失火案草草了结。诸臣愤慨,纷纷递上奏书请求继续彻查,都察院上书弹劾郑贵妃和承恩伯偷天换日,隐匿罪行。皇帝龙颜大怒,杖杀了几个文臣,君臣关系紧张到极致,首辅徐正龄出面从中斡旋调停。 不知是皇帝此次维护的态度太过坚决,还是徐正龄调停得当,抑或是临近年关,那些团圆和烟火将人心变柔软了,尖利被磨钝,喧嚣被抚平,总之,这场剑拔弩张的君臣之争,最后无疾而终。 腊月二十三,封印的前一日,也就是今年的最后一次早朝,兵部给事中的弹劾如沸油入水,炸的满堂惊愕愤慨。 那本该早已“畏罪自尽”的司礼监秉笔付林出现在朝堂,对自己贪墨修整奉天殿银两之事供认不讳,同时他却奏明自己乃是听命行事,所贪银两只为十之一二,而大部分的银两则进了承恩伯的腰包,并拿出分赃账册为证,至于所谓的“畏罪自尽”,乃是承恩伯所作的假象,自己侥幸逃得一命,便要将功折罪,将承恩伯所犯的罪行公之于众。 言罢,付林便将承恩伯侵占民田、强抢民女,卖官鬻爵等罄竹难书的罪行悉数抖出,且有理有据,人证物证俱全,众臣以为这场大戏以至高潮,却不料才刚刚开始。 因为付林供认了腊月初西北军队哗变的真相。 当初,西北军队哗变的消息震动朝堂,皇帝派了钦差大臣去查办,最终查出是那副将韩松贪污军饷以致士兵生变,皇帝大怒,将韩松斩首示众,夷三族。 然而真相却是今冬严寒,而那御寒的冬衣品质低劣不堪,一扯开全是败絮杂草,无数边疆士兵被活活冻死。众兵不堪忍受,只得揭竿而起。而今冬的军衣恰是承恩伯负责督办的,他私吞了品质上乘的军衣悉数倒卖,只拿了银两的十之二三出来,到江南找了些不入流的小作坊连日连夜地赶出一批劣等货送往边关。东窗事发后,他又推出那韩松做了替罪羊。 当时正是付林替承恩伯擦的屁股,所以他十分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且他向来谨慎,当初便留了把柄在手必要时保命,如今承恩伯招惹了他,他将一切和盘托出,且当堂呈递那承恩伯与江南几个作坊主的书信往来,更是请求陛下传唤证人——那名替承恩伯倒卖冬衣的商贩。 付林将自己曾帮承恩伯遮掩过的罪行供认不讳,且供认后,只说自己助纣为虐,有负皇恩,当着满朝文武大臣的面在金銮殿上撞柱而死! 涉及军政大事,群臣再不肯退让,纷纷跪请皇帝处置了承恩伯,皇帝见堂下乌泱泱跪的一群,大有逼宫的架势,只得妥协,下令先将承恩伯收押刑部,年后再审。 *** 风拂影动,橙黄的烛火一跃便舔上了信纸,一息间的蹿升舔舐,修长的手指收回,只剩一堆漆黑的灰烬。 朱辞远默然而立,望着晦暗深邃的夜,指尖一用力,腕上的佛珠串猝然断裂,劈里啪啦滚落了一地,在清寡的夜里格外沉重。 他设下奉天殿失火案不过是个引子,只为逼对方将付林推出来顶罪,从而在铁桶一般的司礼监撕开一条口子,军队哗变案才是他的目的所在。他倒要看看他的父皇在江山和美人之间会选哪一个,而贵妃这一次,还能不能保下她那贪婪草包的弟弟。至于吴祥一事,也就昭德宫那帮蠢货才会拿他做局。皇祖母既然把他给了自己,自然早早将他的身家性命拿捏在了手中,何惧他不言听计从? 要那个毒妇死吗?那太简单了。人死如灯灭,可活着的人还要继续承受。所以他要她好好活着,好好看着,看他如何一样样地将她所珍爱的人和事一一夺走,看他如何将她的希望一一碾碎,他要她在无尽的绝望中窒息而死。 贵妃娘娘啊,好好享受你所剩无几的生命吧,它会像一场惊魂动夺魄的凌迟一般绚烂残忍。 *** “世子爷,先把药喝了吧,您便当可怜可怜奴才了。” 怀恩一入内,便听到了望安如丧考妣的乞求。抬眼一瞧,那朱承昭正倚在软榻上,蹙着眉头撇过脸去,手中仍摆弄着一只火铳,颇像个犯浑耍赖不想吃药的孩童。 怀恩忍不住抿嘴偷笑,想不到阴险毒辣的淮安王世子还有这么孩子气的一面。 好不容易憋住了笑,一抬头,便见朱承昭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如毒蛇吐信,如饿狼涎食。 怀恩吓得一激灵,忙低眉敛目,上前请安。 “还未恭贺怀恩公公高升。”朱承昭笑得玩味。 “不敢,不敢,都是托世子爷的福。”怀恩笑得讪讪,摸不清他这次叫自己过来是所谓何事。 “你这话说的不错。”朱承昭将手中的火铳轻轻抛高,又稳稳接住,“若不是我又救了你一次,只怕你是没福气做这掌事公公的。” 怀恩听得心中一惊,便想起那夜惊魂一场,来福最终帮自己遮掩,却供出吴祥的事来,她当时便猜测是有人相帮,原来竟是朱承昭!他怎会对端本宫中的动向这般了如指掌?想到这里,她有些不寒而栗,对眼前之人又多了几分畏惧。 那岂不是……那自己是郑贵妃奸细的事……果然,便听他语带调侃:“怪不得怀恩公公身上没几两肉,原来是差事太多,也是难为了你,白日里要伺候你们殿下,夜里还要为昭德宫奔忙,还时不时被我叫来叙上一叙。” 怀恩听罢哪敢耽搁,忙跪地磕头,“世子爷待奴才如再生父母,您但有吩咐,奴才便是赴汤蹈火也会为世子爷办妥!” 朱承昭瞧着她如临大敌的模样,唇角一勾,似乎很满意她的反应,“起来罢,先来伺候我用药。” 望安只好将药碗递给怀恩,还十分幽怨地看了她一眼,凭什么自己苦口婆心地劝,嘴皮子都要磨破了,世子爷也不肯喝,而这怀恩一来侍药世子爷便要喝了。 怀恩虽一头雾水,却也只得接过药碗来,舀了一勺,像模像样地递到了朱承昭嘴边儿。 不料他却避了避,抬眼冷冷地看着自己:“给主子侍药不必试毒吗?你平日里就是这么伺候你们殿下的?还是觉得爷不配支使你?” 这话很有找茬的意味,这药既然方才淮安递给了她,自然是没问题的。怀恩直在心中腹诽,我们殿下才没你这般难伺候。可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她也只得捏着鼻子忍下,便乖顺地点头认错。 朱承昭饶有兴趣地看着她,像是逗弄一只小奶猫。只见她眉心微蹙,舀出一勺乌黑的药汁,而后,粉红小舌一探,便似被蛰了下一般,迅速回拢,而后整张小脸苦得皱成一团,十分生动有趣。他看得津津有味,只觉浑身舒畅,便又瞧她像个视死如归的战士一般,一鼓作气眼睛一闭,将勺中的药汁一饮而尽,而后咬紧了腮帮子,吞咽了下去。于是俏生生的小脸又皱了起来。好像还未平复那苦味,她便及时促急地撑开了脸,挤出一丝讨好的笑,又舀了一勺递到自己面前:“世子爷,奴才试过了,还请放心。” 他心情大好,便从善如流地就着她的手一勺一勺地喝下药。怀恩见他将那苦的令人发指的药汁面不改色地喝下,不禁暗暗咋舌。可转念一想,这世子爷都在病中了还这么殚精竭虑,害,这些贵人可真不惜命。他们生来就坐拥金山银山,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一碗药喂尽,怀恩十分殷勤地从怀中掏出一方巾帕,讨好地将从中捡出一颗蜜饯递到朱承昭嘴边。他瞧见了,先是有些嫌弃地皱了皱眉,然后还是张了嘴,不情不愿地嚼了起来,心想,这胆大包天的丫头,把自己当小孩哄呢!这般想着便冷嗖嗖地看了她一眼。 “刀山火海也倒也不必你去,只是我这儿有两件事,你且给爷办妥了,知道吗?”他说起正事的时候,那玩世不恭的神态收敛了些,眉眼凌厉了起来,添了几分威严和气势。 怀恩不敢多看,连忙应是。 “这第一件,你后日便给昭德宫带一个消息。”他勾勾手指,怀恩只得附耳过去,他说完又道:“至于这第二件事嘛,你过几日便知道了。你只需记住此事对你有利无害便是了。” 怀恩听完第一件事,惊得半天没回过神来,知道此事势必会对殿下不利,却不知这世子爷与殿下究竟有何矛盾,却也只是接下了。她如今对朱辞远除了畏惧和恨意,并没有什么多余的情感,如今自己把柄在别人手上,自然言听计从。 *** 腊月二十六,因河南雪灾,皇帝率众臣赴往天坛祈福。同时,承恩伯于刑部大狱之中暴毙。 “娘娘,且容奴才先通禀。”端本宫中一个小太监面色惶恐,看着来势汹汹的众人,忙伸臂阻拦,却畏于郑贵妃的气焰,也只得连连后退。 “滚开!哪里来的腌臜玩意儿也敢拦本宫的去路?”贵妃疾言厉喝,声音中带了嘶哑,转头对身后的西厂番子道:“你们都是做什么吃的。” 番子们接了训斥,也再不敢畏手畏脚,忙清退推搡阻拦的太监宫女,贵妃一行人一路通畅无阻到了朱辞远面前。 朱辞远挥退护在他身前的一众太监宫女,从书案后起身,却也不行礼,只淡淡一笑:“不知贵妃娘娘有何要事,竟一刻等不得,这般便闯入我宫中。”他笑意又得体了几分,虚行了一礼,“皇子庶母之间总是要避些嫌的。” 郑晚娘初闻弟弟死去的噩耗之后,便五雷轰顶,只觉整个人都立不住,她勉强挺住。却再不想有顾及,只想要那孽种的命!是她错了,自己杀了他母亲,那小狼崽岂会安生!她总是诸多顾忌,这才让弟弟断送了性命!他唯一的弟弟,直接间接是她这个姐姐害死的!她此刻哪里肯管这些周旋,直咬牙冷笑,悲怒交加之下,身子止不住地颤抖:“本宫听闻你近日劳神费力,损耗太过,特意亲手替你煲了药膳滋补,你不会辜负本宫的一片苦心吧!” 她说的咬牙切齿,极力忍耐着,泪水还是大颗大颗地往下掉,她手一挥,王彬便捧着一碗漆黑如墨的药汁向前,大有逼迫的意味。 朱辞远不禁蹙起了眉。他也是刚刚得知承恩伯暴毙的消息,十分震惊,不知是谁下的手。他虽想除掉承恩伯,可他的打算是逼迫父皇亲口下令,便可让帝妃二人再生裂隙,以便施展后招。 他料想贵妃或许会来找他麻烦,只是他好歹也是陛下唯一的子嗣,贵妃多少也要忌惮些,只是如今瞧着贵妃现下的模样,竟似疯魔了一般,她向来无法无天,直愣愣地端着一碗毒药过来的可能性极大,他纵有千般计谋,要如何对一个杀红眼的疯子去讲?况且他如今未有封位,尚无私兵,要如何抗衡她身后的一众番子?而陛下等今日却也不在宫中,远水难解近火。 朱辞远还在斟酌对策,如今也只有一个缓兵之计了,他使了个眼色给长宁,让他一会儿趁着混乱去将御林军唤来,长宁得令,却在此时贵妃再也不耐,迟则生变,狡兔三窟,这两个道理是弟弟的死给她的教训,她也不在周旋一二,朝身后道:“来人呀!给本宫往他嘴里灌!” 他闻言知此时不能露怯,只凌厉了眉眼质问:“贵妃娘娘不顾自己,不顾陛下,便不顾念承恩伯一府老小吗?承恩伯膝下五子三女,皆喊娘娘一声姑姑,娘娘是要让他们也为我陪葬吗!” 郑晚娘仰头哈哈直笑,真如疯癫了一般,她鬓发散乱下来,垂在猩红的双眸侧:“便是天下人都为我弟弟陪葬又如何!本宫今日便就是要你偿命!本宫只后悔竟留你到今日,留你到今日!” 她下了死命令,番子不敢不从,他们就要一拥而上,逼迫朱辞远就范,剑拔弩张之际,围拢在朱辞远身边的一众宫女太监之中,突然蹿出一个瘦小的身影,在所有人都屏息凝神不曾注意之时,一把夺过王彬手中的药碗,咕咚咕咚一饮而尽,怀恩皱着眉头,将药汁喝的一滴不剩,众人这才惊愕回神,却见她拿袖子擦了擦嘴巴,仰头一脸惶恐:“娘娘恕罪!奴才近日总觉得头昏脚浮,一瞧见药膳便垂涎不已,竟在娘娘面前失了分寸,还请娘娘饶——”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便被王彬当胸踹了一脚,“什么玩意儿,娘娘亲手做的汤你也配喝!”这一脚力度极大,她整个身子往后飞去,“砰”得一声,后脑勺撞在盛满卷轴的瓷缸上,只觉头晕目眩,差点就要晕厥过去。 朱辞远瞧见怀恩捂着后脑勺疼得刺牙咧嘴的模样,心疼不已,却也知道此时决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若贵妃开口处置,这奴才哪还有货活路?便连忙赶在贵妃发声之前沉声喝道:“长宁!这奴才言行无状,还不拉下去打!” 长宁得了令,忙让两个小太监把倒在地上的怀恩拖了出去。 郑贵妃不意会发生这等意外,而看那被拖下去的怀恩竟毫无毒发的迹象,怔愣过后,一阵气血上涌,她一手捂住胸口,一手胡乱一通地指,先是朱辞远,后是王彬,她又哭又笑:“好啊!好啊!你…你们!本宫……” 她话不成声,只觉口中腥甜,忽得喷出一口血来,直直朝后栽去。昭德宫的众人皆大惊失色,忙搀扶的搀扶,叫太医的叫太医,不一会儿,太医赶来,诊脉之后只说是怒火攻心并无大碍。昭德宫众人忙传了撵将郑晚娘抬了回去,端本宫中这才清净下来,一场弥天大祸悄然而散,总算有惊无险。 郑贵妃一被抬走,朱辞远便按耐不住,急急寻来,却见怀恩白着一张小脸昏厥在刑凳上,臀上一摊血迹。他怒从心底起,忙推开长宁将怀恩抱到了怀中,面色阴沉地朝他质问道:“不是让你跟来了吗?怎么把人打成这样?”话毕,也不肯听他回答,只将人抱着往书房赶,并吩咐人将杜太医请来。 只留下长宁一人在寒风中委屈,殿下还是第一次向他发作,可他明明看着行刑的两人高高举起,轻轻落下,他发现血迹时还吓了一跳,正欲上前查看,便被赶来的殿下推开了。 *** 到了书房内室,朱辞远小心地将人放在床上,太医还未赶来,他想了想,找了些伤药,也顾不得什么主仆之别,小心地帮她褪下亵裤来,正欲给她上药却定睛一看,只见那白嫩的臀小巧而紧实,浑圆而饱满,只透着淡淡的粉色,并未见有什么伤处。 他心中狐疑不解,循着裤上的血迹去找伤口,却忽地顿住,连连后退两步。 他手中还握着那条沾染了她葵水的亵裤,难得露出手足无措的神色,她竟……竟是个女子吗? *** 杜太医仔细查看怀恩后,只说无碍。如今只是惊吓过度才导致晕厥。朱辞远这才放下心来,想了想还是问及她女子之身的事,按理来说,身为太医不该出此纰漏。杜太医无法,只得斟酌着言辞,擦擦额上的汗,将之前的误会一一道来。朱辞远忍住扶额的冲动,只交代他勿要往外传,便命其退下了。 他起身坐到床沿,他此刻似熟睡着,缠在胸前的绷带被解下,隐在被里撑出一段丘陵般的弧度,随着他的呼吸吐纳一起一伏。再往上,露出半截的细颈有一种清瘦之感,而细白的双颊透出淡淡的桃花粉,双眉细长舒展,鸦羽般的浓密双睫毛在眼下头上一层淡淡的影子,细看之下,有一种乖巧的美丽。 朱辞远突然明白,自己从前抱起她时那种无端的酥麻来自何处,以及对她那了无根由的偏爱又是为何。 他伸手抚上她的脸颊,是很轻很小心的那种抚摸。那里还留有些未消退的红痕,是那夜他下令命长宁掌下的,她忽得心中酸涩,想他平日里虽对她宽纵些,可在察觉到自己对她别样的偏爱后,有意用理智压制情感,总是本能的怀疑她伤害她,把她弄得伤痕累累。可是今天,那人多人围在他身边,只有她义无反顾的冲在他前面,喝下了那碗他自己都觉得十之八九会是毒药的药膳,且不说是否会中毒而亡,当时她挡在自己面前,触怒了郑贵妃,便死无葬身之地。她一个小姑娘,究竟哪里来的勇气挡在他身前呢?平日里那般机灵的小人怎么就那么傻呢? 待瞧见那细密的睫毛颤了颤,朱辞远忙收回了手。紧接着他瞧见躺下的小人迷迷蒙蒙的睁开了眼,似又不敢置信的抬手揉了几下眼睛,随后瞪一双水汪汪的眼睛,不敢置信的看着自己,忐忑的问:“殿下,奴才还活着吗?还能活多久?” 他听得心中一软,温和道:“嗯,那药膳没毒,身上还疼吗?” 她似大大松了口气,这才将双臂缩回锦被之中,却忽的察觉到什么,整个人僵住,半张着嘴,惶恐不安的看着他带。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便将身子往下挪了,挪双手紧拽着被角半张脸都掩在被中,湿漉漉的眼瞧着他:“殿下知道了是不是?” 他知道她说的是女扮男装之事,瞧那紧张模样,有些哭笑不得,自己在她心中何故变得如这般恐怖了,她方才舍命救护,他还能恩将仇报不成?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他宽慰道:“别怕,身上还疼不疼,若是疼的厉害,我让他们煎副止疼的药过来。” 怀思垂下眸子,只摇了摇头。 看着她仍戒备的模样,朱辞远只得把话说开:“为什么要混入宫?”他生怕让她觉得自己是在兴师问罪,遂语气温柔的不像样子。 那般温和的语气,恍惚间怀思听得有些失神,她鼻中酸涩,有那么一瞬间,她真的好想好想把埋在心底的那些不堪又痛苦的过往跟眼前的这个人倾诉。可是,很快理智战胜了这种冲动,她呼的警铃大作,她想起他这温和无害的外表下掩藏的是怎样一个心狠手辣的灵魂,心痛对他的那些恐惧分涌上,她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在贵妃闯进来之前,便有小太监给他传递消息,说郑贵妃很快会赶来,她要在危急时刻饮下那碗药膳,并说那药膳无毒,但若她不依言照做,等待她的便是一碗真正的毒。她这才知道,这便是朱辞远要他做的第二件事,思量过后,只得一言照做,心中却止不住惊骇,只觉得朱承昭得罪不得。此人竟然同时对昭德宫和端本宫了如指掌,只是她万万没有想到自己被王彬踹了一脚后,脑袋晕沉,竟渐渐昏了过去,如今女子身份却被朱辞远知晓。眼下他对自己舍命护主,他自然会护着自己,可若有朝一日他知道了真相,又怎么会对待她这么扯谎背叛他的奴才?况且,今日这一切皆因他而起,她奉承朱承昭的令,昨日便悄悄传话给昭德宫,说三皇子对狱中的承恩伯下手。只是不知为何,今日那承恩伯还在狱中暴毙。若是他知道了自己这些小动作,自己又会是个什么下场呢?她忽的想起三喜被刽子手凌迟的那一幕,忽地闭上眼睛,牙齿止不住地打颤。 朱辞远见她面色变得十分难看,似乎想到了什么恐惧的事,他心中不忍,以为这问题触到了她什么不好的回忆,忙将他唤回了神“你不想说便罢了,日后我也不会再问。”其实,他多少能猜到些,哪一个好好的姑娘愿意冒着被砍头的风险,混入这杀人不见血的宫中做一个奴才呢?总归是身不由己罢了。 “想不想出宫?”他看着她还是问出了口。 作者有话要说: 入v前三章评论随机掉落红包,明天一般上午9点更嘿嘿,以后没有特殊情况,每日一更,晚上6点。 下章预告:告白! 最后再贴一次预收,下本和下下本,求收藏: 《做他的恶毒继母》 伪小妈文学/强取豪夺 陆家有女陆令纨,芬芳高洁,兰质天成。 侯府世子齐昭南见她的第一面,便觉惊鸿一瞥,爱上了她清冷卓绝的模样。有幸,他折下了这朵高岭之花。 可惜两人一朝谈崩,那女人竟然要与自己一刀两断,另觅佳婿。他冷冷一哂,也不去哄,只屡次搅黄她的佳婿,等她来认错服软。 不料他外出公干归来,却见她端坐高堂,用那琉璃般的妙目傲然地睨着自己。 他的父亲道:“允怀,拜见你母亲。” 她竟成了他的继母。 他气的咬牙切齿,将手中杯盏捏碎,发誓要让她痛哭悔恨。于是他屡次下绊添堵,不肯给她安生日子。 可当他得知她即将遭人陷害,失去清白,终是软了心肠,义无反顾地冲去救她。 帐香旖旎,她半截儿皓腕搭在床沿。见她被人迷晕,他匆匆上前查探,正在此时却进来一堆长辈。 醒来的她哭的梨花带雨,纤纤玉指颤抖着指向他,说他意图玷污继母。 齐昭南这才恍悟,他中了她设下的局。他因此被赶出家门。 三年后,他荣光归来,将逼着齐家写下的休书甩在她脸上。 他蹲下身,抬起她的下巴,替她拭掉脸上的泪珠儿,“现在才知道怕吗?”,他顿了顿,笑的阴寒,“你诬陷我的时候,你害我受家法的时候,你将我从侯府逼走的时候,不是什么都不怕吗?” 从此她被锁进家庙,终日里的青灯古佛。 只是有仆妇言,常见世子爷深夜从家庙之中走出,理整凌乱的袍衫,眼角漾着残留的春色。 《替考科举的我掉马甲了》 商户之女慕攸宁因故女扮男装,代人替考却卷入一场牵涉甚广的科举舞弊案中,之后便被卷入旋涡中心,朝堂暗斗,夺嫡之争,恰如洪流暗礁纷至沓来。 当事人慕攸宁表示女扮男装不可怕,替考科举不可怕,可怕的是考官是曾被她甩了的前男友…… 徐子瞻斜睨了慕攸宁一眼,“去衣受检没听白吗?” “能……能你亲自检吗?”慕攸宁涨红了脸,嗫嚅道。 小剧场: 白日里训完了慕攸宁的徐子瞻正沉脸坐在桌案上处置着累人的案牍,却是一句也不看不进去,他唤来丫鬟:“夫人可吃晚膳了?” “没,还气着呢。” 徐子瞻将公文一把拍在案上,“不吃便饿着,你们谁也不许劝!” 一炷香后。 徐子瞻把饭碗端在慕攸宁嘴旁,苦着脸哄道,“乖,就吃一口。就吃一口,好不好?” 慕攸宁抹了抹眼泪,噘嘴别过了脸。 好气哦,但自己吼哭的媳妇儿跪着也要哄好QAQ…… *** “在这场浮沉动荡的洪流之中,是你拉紧了我的手,护我免于飘零。我虽柔弱,无力将你推出这旋涡,却也绝不会成为缠住你双脚的蔓草。” “人这一辈子,总要有一次,为一个执念,奋不顾身一回。这样的人生,即便有悔,也该无憾了。” 1.嘴硬心软权臣X色厉内荏小商女 2.sc,甜 3.女主当初抛弃男主事出有因 第31章 告白 · “想不想出宫?”他看着她还是问出了口。 怀恩一愣, 想啊!当然想!她做梦都想逃出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牢笼!可是如今她怎么能逃的出去呢?先不说贵妃那边肯不肯放过自己,光是朱承昭那边在自己身上耗费了那么多心力,就不可能带白白放过她!虽然眼下女子身份已然无碍, 可是自己是郑贵妃奸细的事,还捏在他手中,而自己又为他办了那么多不利于殿下的事, 这条贼船她早就下不来了!他交代自己的第一件事无非是为了离间昭德宫和端本宫,激化贵妃与殿下的矛盾, 而这第二件事主要是为了让她得到朱辞远得信任,方便日后驱使他做事!她又能逃到哪里去? “不想!奴才不想!”她十分肯定地摇头,“奴才已经没有家了, 离开这宫里, 就没有奴才的安身之处了!”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先是听的心疼, 随即又觉得心中松了一口气。他已经一辈子都和这座紫禁城绑在一起了, 除非死,没有机会离开这里。于是他很希望能有一个人一直陪在他身边,并且, 这个人是她。 朱辞远这才惊觉, 原来不知不觉中,自己对她的依恋和在意竟如此之深了。也好,虽然她的女子身份有些麻烦,但只要自己好好护着她便是。若真有一天她的女子身份暴露, 他便揽在自己身上, 定护她安然无恙。 他眉头舒展开来, 伸手替她掖了掖被角:“这些日子,你便待在这养伤, 我对外称你被杖责后已被我赶出端本宫,等过些日子,我寻个由头,让你顺理成章的回来,只是这掌事太监的位置却是不能给你了。” 他瞧见那张小脸听到最后一句时竟肉眼可见的垮了下来,她抿紧唇角看着自己,一副委屈模样,那模样分明在说,我好歹也算大功一件,殿下您为什么要撸奴才的官儿呀? 他瞧着觉得好笑,真是个小官迷。他原本让她做这掌事太监,便是因对她还有怀疑。如今她舍命相护,他已然完全相信她了。 至于今日是她与郑贵妃联手唱一出戏的可能性,他也不是没有想过,只是很快便被自己否定了。且不说郑贵妃此人没有这样的心计,而只为安插这一个奸细,便大张旗鼓地闹着一场,还不知众臣得知之后又要怎样大肆攻讦,实在是得不偿失。她以女子之身在这个位置上太显眼,一不小心还会招致祸患,倒不如让长宁来做,只是没想到她这般不舍,他只好软了心肠,伸指往她额头上点了几下,妥协道:“你若真是舍不得这个官儿,等风波过了,将你官复原职也不是不行。” 怀思这才转悲为喜,看的他只得失笑摇头。她一高兴起来,人便有些躺不住了,只一会儿挠挠头,一会儿玩着一捋头发,或者拿手指抠抠锦被上的金线牡丹,像是方才一场惊心动魄早已抛之脑后。他看在眼中,只觉得天真浪漫,一笑一动无一处不惹人喜爱。 他突然开口唤她:“怀恩。” 怀思停下手中的捣鼓,抬眼看他,她面上不显,心中却有鼓在擂。不知道为什么,仅仅是两人这般待在一处,她背脊也一阵一阵的渗出冷汗,她这才知晓自己已经这般畏惧于他,只是生怕他看出端倪,只装出和往常一样的无知模样。 “为什么呢?为什么要挡在我身前?”他目光深邃却温柔至极,像是看着水中圆月,爱惜不已,便小心翼翼的将月亮捞起,生怕碰碎了它。“你不怕吗?不怕那毒药会穿肠,不怕贵妃会迁怒?真的,真的就从来没有恨过我吗?我曾拿竹尺抽在你掌心之上,我曾将你赶出内院让你受尽苦楚,甚至,他话语顿了顿,有些说不下去,“甚至因为心中的一点怀疑,命长宁掌过你的嘴…… 这些你便不记得了吗?” 怀恩听着,只觉掌心冰凉,生怕回错了话惹他怀疑,却也只是吸了吸鼻子,装出一副委屈模样:“奴才当然记得,奴才现在脸上还疼呢,想起来就觉得委屈。”她吸了吸鼻子,憋回了眼中的泪,奴才也曾大逆不道地恨过殿下,恼过殿下,可总会想起殿下待奴才的好来,也就没那么生气了。再者,奴才当时也没想那么多,只是想着,总要有个人,替殿下挡一挡。” 只是想着,总要有个人,替殿下挡一挡。 他仔细品咂着这句话,忽的鼻头一酸,几要落下泪来。他这一生,如果有人肯挡在他身前,那么便只有两个人罢了,一个是他的阿娘,另一个便是眼前这个小姑娘。 那一刻,他在心中暗暗发誓,从此往后,只要他一息尚存,必替她遮风挡雨,也必待她如珍如宝。只是这样的心意,他没有说出口。他想,这个小姑娘还太小,总有一日他会明白这些的,不要那么着急,把她吓跑了。 于是他只是淡淡地笑着,伸手替她擦掉眼角的泪花,轻声的哄:“嗯,是我不好,让我们怀恩受委屈了,往后不会了,真的。” *** 郑晚娘跌跌撞撞地走着,四周一片黑暗,眼前是浓浓的雾,她紧蹙起眉头,急急忙忙地要把眼前的雾挥散。薄薄的一阵光在雾深处,她有些欣喜,抬脚便往那光亮处奔去。 迷雾散尽,是一间破落的屋子。一个十四五岁的姑娘一脸愤怒,手中挥着鸡毛掸子,像是在训人。她走近些,看清了那个姑娘,五官清秀却带着青涩,她突然发现原来那小姑娘便是自己,只是那时候她瘦得厉害,脸色也苍白。 十四岁的郑晚娘将鸡毛掸子一抡,砸在了木桌上,“砰”的一声响,那跪在他身前的干瘦少年吓得一抖,却仍是仰着头,涨红了脸:“我说了!不想去念书!不去就是不去!” 郑晚娘气的浑身发抖,咬了咬牙,又将鸡毛掸子往少年背后抽了几道,少年还没吭声,她就先落下眼泪来:“我辛苦送你读书,你却跑的没影!那先生说你有时日没去学塾,你究竟跑哪去了?若不是他来告诉我,你还要瞒我到几时!你小小年纪不学好,如今又是扯谎又是逃学,现下书也不想念了,这是想做什么,你是要气死我吗?”她说着,手中的掸子在他背后连抽了几下,那少年尘土满身,随着胆子落下,激起了一阵黄尘。 那少年咬紧了腮帮子,就是不肯吭声。 郑婉娘却突然失了力气,将手中的掸子掉在了地上,她跌坐回凳上,掩面饮泣,浑身都要抖:“你要我怎么办?你要我以后……怎么去见爹娘……” 那少年却急了,膝行几步上前,想要给他擦眼泪,却看自己脏兮兮的手,收了回去,他有些手足无措:“阿姐,阿姐你别哭了,再哭就要伤眼睛了。我就是不想看阿姐日夜在灯前熬,就为了供我念书。阿姐,我长大了,我已经可以赚钱了,以后我出去做了活,给阿姐攒份儿好嫁妆,,找个好夫婿,阿姐,我长大了呀,我会护着你的啊……” 他却瞧见阿姐哭的更厉害了,从那从指尖溢出的眼泪越来越多,他终是急了,放软了声:“阿姐,你别哭了,我错了,我知道错了,我明日就回去念书,但阿姐答应我,不要再你熬夜做活了…… 阿姐,我没有浑玩儿,只是阿姐生辰要到了,我便去做了几天活儿……” 袖子被人扯了扯,她抬起脸来,一只珠花就塞到了她手心里,是温温的触感,很美,粉红的桃花样式,一旁还有几粒圆白的小米珠。 “阿姐,别人的阿姐都有珠花戴,我阿姐这么好看,怎么能没有珠花戴?” 我阿姐这么好看,怎么能没有珠花戴? …… 忽的画面渐渐散去,像逝掉的流沙,郑婉娘想伸手去抓住什么,却只抓了一手的空寂。她颤着手,仰起头来,眼前是金碧辉煌的宫殿,陈设奢靡精巧。 他的弟弟长胖了,也高了,比她要高上很多,她看着就觉得很欢喜。他一瘸一拐的走进来,人还是气着的,是他当庭打了一个御史的那次,皇帝也生了气,下令打了他十板子。他硬是挤出一个笑容来给她:“姐,不疼!打了就打了,弟弟不后悔。那些掉书袋成日嘴巴里不干净,姐姐好与不好,哪轮的上他们管。下次我见一次打一次,大不了再挨顿板子!我要让他们知道,姐姐是有娘家人的!不是谁都能欺负的!” 她又是心疼又是气恼,忍着泪也只骂出一句:“真傻!” 他听罢嘿嘿一笑,露出白白的牙齿来,带着几分憨气,和小时候一模一样。 …… 后来,看着他娶了个贤淑贞静的妻子,又看他有了儿女,每每过年,他就把他们带来,围在她身边,作揖行礼,很是喜气的笑着,他说:“愿姐姐福泽绵长,青春永驻。”又让几个孩子围在她身边,让他们叫姑姑,他说我的孩儿就是姐姐的孩儿。 转眼间天旋地转,她走进一间阴湿的牢房,他的弟弟挂在房梁上,面庞惨白发青,她吓得连连后退,身子往后跌去,像是跌进一个峡谷,怎么落都坠不到底。 “不!不要!”她在梦中尖叫。 “晚娘,晚娘。”她听见有人在唤她,她睁开眼是皇帝朱彦清。 她撑起身子,猛地搂上他的脖颈,她又哭又笑又呢喃:“陛下,陛下,吓死臣妾了,臣妾刚才做了个噩梦,幸好陛下叫醒臣妾。” “晚娘…..”朱彦清欲言又止的看着她,很是哀伤的神色。 她还在笑:“对了,陛下,要过年了是不是,今年让虎儿一家多在宫里待几日,好不好?” 虎儿是承恩伯的乳名,她说这话时,急切的看着皇帝,仿佛是要硬逼着皇帝答应一声,这样她才能从噩梦中醒来。 朱彦清搂住了她:“晚娘,你听朕说……” “不,我不要听!她忽的推开了皇帝,紧紧耳捂住耳朵,连连摇头,“这梦怎么还不醒…… “晚娘,你别这样,人死不能复生……” “啊!她忽然尖叫一声,终于意识到这并不是梦,她血眼猩红地看着皇帝,又锤又打,嚎啕大哭:“你骗我,你一定是在骗我!那是我弟弟呀,我唯一的弟弟呀!你把地还给我……你把弟弟还给我啊!” “晚娘,你冷静点儿。”朱彦清红了眼,只将她搂得更紧,任她捶打。 “对!对!”她像是疯魔了一般,什么声音都听不到,沉浸在自己的悲恸之中,”是那个小畜生杀了他!对!朱辞远那个小畜生!我要去杀了,他杀了他……” 她挣开皇帝,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掀开被子就要往外冲,“杀了他,给虎儿报仇!” 身子猛得被人扯住,她就要往地上跌去,却被人稳稳扶住,那人双手如钳,捏得她双臂生疼,扳过她的身子,逼着她转过脸来,她抬起眼来看皇帝,如梦中惊醒一般,痴楞楞的。 郑晚娘乌发散乱,整个人苍白无力,仿佛他这一松手,她便要软绵绵地栽倒在地上,再也起不来。他又心疼,又气愤,她为什么这么执迷不悟,她这弟弟前前后后不知惹过多少祸患,难道弟弟一去她也要跟上去吗?什么都可以舍弃,也包括他吗? “晚娘!你清醒一点行不行!晚娘!你可怜可怜朕吧!你弟弟他贪赃枉法在前,手上那么多条人命,朕都顶着压力保住了他的命!可是你大闹端本宫,现在!就是到现在,那些大臣全在乾清宫门口跪着呢!你要朕怎么办!你现在又要去杀了朕的儿子,文武大臣都看着,你要朕怎么保你!” 他说到最后,压抑不住愤怒,只拼命摇着她,企图将她唤醒,却见她凄然地笑了,泪水从她脸颊上滚滚流了下来。 人心一旦有了罅隙,龃龉这种东西就会野蛮生长。 郑晚娘只觉一股悲凉涌上心头,他说:“晚娘,你可怜可怜朕吧!”她看着他的脸,岁月的沉淀让他愈发棱角分明,那话语渐渐和记忆重合,那时他刚刚登基,眉眼间还带着青涩,笑起来的时候有阳光的味道。 那时候他牵了她的手,把她带到了昭德宫,眉眼飞扬地告诉她:“晚娘,这座宫殿是朕特意为你挑的,晚娘,以后咱俩住这儿,再也没有人能欺负咱们了!” 他说要带她逛一逛,他说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他设计的,她跟着他走了几步便撒娇耍赖,直喊脚疼,要他背着走。 他看破她的小心思,却没有丝毫犹豫,在她面前蹲下身来,让她上来。她轻巧一跃,便趴在了他宽阔的背上,那天他背着她逛完了整座宫殿,她欢喜的紧,偏生要捉弄她,一会儿捏他耳朵,一会儿在他脖颈间吹着痒痒的风,一会儿又拿脚尖轻踢他的腿,直惹得他欲火丛生,那时本就是夏日热极了,他已是满头的汗,可她看着他为她狼狈说不出的甜蜜,他无可奈何,只得求饶了一句“晚娘,你可怜可怜朕吧。”话语间尽是纵容和宠溺,她却得意地趴在他背上咯咯直笑。 那时她想,做不成皇后便做不成吧,反正这个男人是她的。 郑晚娘闭了闭眼睛,嘴唇颤了颤,终究说不出话来。 人与人之间的情分啊,真是单薄。 她觉得心底好像有什么东西长长久久地熄灭了,身子不断地往下沉往下沉。也许,在很多人眼里,她的弟弟卑劣,庸碌,好吃懒做。可在她心里,他是唯一的那个,永远无条件地站在她这边的人啊。 “晚娘!晚娘你别吓朕!”他惶恐地呼喊,把她抱了起来,“是朕不好,你别吓朕!晚娘!你醒一醒,看看朕!太医!太医!” *** 除夕夜。 皇帝心中记挂着贵妃,宫宴早早散去。朱辞远一进书房,便瞧见坐在炭盆处的怀思,她捧了一手的松子,正低着头,背对着他,噼里啪啦地吃着,跟只小老鼠似的,只是有些蔫头搭脑的。外头鞭炮声响起,她忙扔了手中的干果,蹦蹦跳跳地跑到窗边儿,支起窗子往外头探。 “怀恩。”他唤她,自顾自地解了斗篷。 她这才看见他,忙拍了拍身上的碎屑壳子,迎了上去。 她伸手要接他摘下来的斗篷,却被他避过。他看着她有些发愣的模样,忍不住伸手在她发顶上揉了揉,轻声道:“去吧,只是有一点,不能出院子。” 怀恩有些迷惑,一转头便见后头跟进来的老二老三,他俩趁机冲她挤眉弄眼的,怀恩这才明白,朱辞远这是特意清走了院中的人,放她出去玩的意思。她忍不住兴奋地直搓手,高兴得差点就要蹦起来,她笑眯了眼,露出一排小白牙来:“多谢殿下!” 她刚说完,便迫不及待地推着老二、老三出去了。她在这屋里闷了几天,头都要长出草来了! 看着她蹦蹦跳跳的背影,他也忍不住弯了弯眉眼,便知道她喜热闹,这样的日子怎么在屋里坐得住。 他坐到书桌后,闲来无事,他随意找了本游记来看。果然,不一会儿窗外就一阵一阵的嬉闹声传来。 他十分容易就可以分辨出她的笑声,清脆脆的,偏又带着那么点儿邪气和恣意,他甚至可以猜出此刻她是捧腹大笑还是得意的笑,闭上眼,仿佛她就站在自己面前,眉眼近在咫尺,那带着狡猾和俏皮的笑颜……她笑时,眼睛会眯成月牙儿,眉梢高挑,眉尾会带着点儿有些欠揍的得意,整齐的小白牙一排排露出来,她再扬扬下巴,环个臂,就显出几分蔫坏的味道。 想到这里,他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很轻,自己都不曾察觉的那种。 待回过神,又忍不住按按眉心,他一贯是那种做事很专注的人,从前他在宫外,即便在闹市之中,他亦可安然自读。可如今她的每一次笑声和话语都能让他牵情动绪。 他终是放下书本,站起身走到窗边,将窗支上,往外面瞧。 院子里一片银白,偏生处处挂着红灯笼,透出那种喜庆温暖的亮光,投在雪面儿上,是极温和的颜色。 外头三人玩的正欢,捏着雪球打起了雪仗,他突然想起,第一次见她时,这个胆大包天的小丫头便攒了雪球往他身上扔。这般想着,他眉眼就温柔了起来。 忽的有一团雪球朝她面上袭来,朱辞远定睛去看,便见她灵巧一躲,隐在了院中的桂树干后,雪球“噗”的一声砸在了树干上,她便从后头探出头来,得意洋洋地做了个鬼脸。桂树枝上挂满了红幡和灯笼,白茫茫的天地间,那里火红热闹。淡淡的红光映在她的脸上,交错着皎洁的月光,她俏皮地歪着头,笑容是那样的明媚且烂漫。 他看得痴了。他的眼中只有她而已。 怀恩也看到了窗后的朱辞远,她此刻玩得酣畅,便毫不吝啬地给他一个灿烂若春花的笑,冲他挥了挥手。却正在此时,一个雪球正趁她分神砸在她的面上,他看着,也忍不住幸灾乐祸地笑出了声。这些年,他的笑,是很难得的。 果然,她气的哇哇直叫,低头攒了个雪球便朝老二砸去,一击即中,她又手舞足蹈地嘚瑟起来,叉着腰神气极了。 朱辞远一时看得津津有味,却见怀恩“蹬蹬蹬”地一路挫雪扬尘地朝窗边儿跑来,她站在窗外,仰起小脸,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自己,十分讨好地笑,“殿下!殿下!奴才能不能拿些炮竹放呀!”是很兴奋的语调。 她站在窗外,却离自己那么近,寒气扑面而来,他却觉得很清凉,觉得此刻无论她说什么,自己都会答应她。 “好。”他道。 于是怀恩兴奋地朝身后两人做了个手势,两人便去取炮竹了。她回过头来,似也有些累了,呼吸带了点粗重,她双肘撑在窗沿,脚跟踮起,离他近了一些,冲他甜甜地笑,明眸如若弦月,十分讨喜地拍着马屁:“多谢殿下!殿下人真好!” 他看着她鲜活的笑颜,他想,他等不及了。 怀恩刚欲转身,却猛得被人扯了下,紧接着她被拥进一个温暖的怀抱。暖暖的气息包裹着她,她的额头抵在他坚实且宽阔的胸膛。 她本能的抬起头来,恰在此时,他俯下身来,温暖的唇印在她光洁饱满挂着细汗的额头,落下了轻轻一吻,是滚烫的。 胸腔之中是跳动不止的心脏,她想,一定是方才跑的太匆忙。 她惊愕之中,抬眼看他,却撞进他黑漆漆的眼睛里。他的眼深邃若海,却也拥有水一般的温柔,绵延不尽的,是欢喜 。 朱辞远将她搂得更紧,凑在她耳畔,他说:“怀恩,从今往后,换我护在你身前吧。” 怀恩听愣了去,突然觉得,他总是很擅长这样,把话说的不满而足。 明月皎皎,星子暗淡。 有风悄悄拂过,难得的轻柔,吹得檐角的灯笼晃晃悠悠。明明灭灭的光影里,那个小姑娘翘着脚跟,被人拥在怀里。耳侧的碎发,轻轻的,挠在她红扑扑的脸蛋上。红透了的耳朵里还回荡着那句烫人的话。 他说,从今晚后,换我护在你身前吧。 扬起头来看他,怀恩张了张嘴,觉得此时此刻自己应该说点儿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插播一条,考虑到上夹子,明天不更哈,周四上夹子,周四晚上12点更,最近更新时间比较混乱,等下了夹子就每晚6点一更哈。啵~ 第32章 宠溺 · 老二老三一回来, 就看见怀恩蹲在桂树干后面,拿了一根树枝有一下没一下地在雪面子上划拉着,一副蔫头搭脑的模样, 和他们走时判若两人。 老二笑嘻嘻地走上去,一伸手就在她肩头狠拍了一巴掌。 “老大!愣什么神呢?”说着往老三怀里指了指,“库里有这炮仗还有烟花, 咱仨今个晚上放个够!” 怀恩有气无力地抬眼扫了一下老三怀中的炮仗。。一副兴趣缺缺的模样,。她朝老二摆了摆手, “今儿个累了,你俩玩儿去吧,我在这儿看着就行。” 老二不肯, “去去去!大过年的, 别一副丧气样,往年里咱哪有这好光景!”正说着, 便把她从地上拉了起来。怀恩拧不过, 只好站起了身。 她拿手冰了冰发烫的脸,晃了晃脑袋,企图把脑中的一团麻线似的思绪给晃散, 转头看向那扇窗子, 此刻已闭合,透出昏暗的光来,黄澄澄的没什么影子,红灯笼一摆一摆的, 仿佛刚才只是一场幻觉。 怎么会呢?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他怎么会喜欢自己?还是自己哪里又露出了破绽, 又惹了他怀疑。那也不该呀。或者……或者是因为之前自己替他挡了那碗药膳, 他一时年少慕爱,感情上懵懵懂懂, 错将感激当成了喜欢…… “啊——”她气得大叫了一声,哇哇乱叫起来,甩胳膊蹬腿儿的,“烦死了,烦死了!”她这一叫倒是惊了老二老三,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迷惑。 “不管了!”她气咻咻地说着,看向老二老三,“不是说放鞭炮吗?怎么还不走?”老二老三互看一眼,摸不着头脑,却也只得跟上。 噼里啪啦的炮竹声响起,老二捂了耳朵朝她大喊:“老大!愣什么神呢,还不快跑!” 怀恩方才刚点了一支炮竹,正出神间便听到这句,但要反应却已然晚了,只听爆竹“砰”地一声炸响。她惊得连连后退,一屁股便跌落到了雪地上,疼得“哎哟”一声,老二老三见她这副傻样纷纷捧腹大笑,怀恩恼羞成怒,从雪地里攒起雪球便扔向他们。 两人也不示弱,忙躲闪回击。三人闹腾了一场,到最后俱是气喘吁吁,怀恩此刻也顾不得其他,累得一屁股坐到雪地上,只觉得今晚上无论如何都提不起精神,脑海中不断地回荡着朱辞远的那句话。 “而我,怀恩,我的耐心很好的。” “老大,快抬头!”老三叫她。 她闻声仰起头,火箭烟花嗖得一声蹿到空中炸裂开来,像是一朵五彩的菊、凌空一只箭射来,穿花心而过,五彩的花瓣便像流星似的四散开来。 真美啊,她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烟花,那绚丽的光彩好像要把天地都照亮。 恰在此时,宫中的梆子声响起。子时了,新的一年,要来了。 老二老三闹过这一场俱是疲惫不堪,忙摆摆手两人互相搀扶着回了屋里,只留怀恩一个人在桂树下发呆。不知现在该不该回去,回去了见了朱辞远又该说什么?却恰在此时,朱辞远似是能听到她心声似得,房里的灯突然就熄灭了,怀恩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她推开门蹑手蹑脚地走进屋里,借着点点月色打量。 待发现朱辞远是真的上了床,她大大松了一口气,轻手轻脚地脱了鞋爬到自己的小榻上,被子一拉上,房中安静的出奇。她可以听到自己一呼一吸间的声响,却怎么也睡不着,明明刚才那么困,她这才想起朱辞远为什么喜欢她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自己到底应该如何应对他的喜欢。 她只是一个小小的奴才,如何能拒绝主子的喜欢呢?可若是答应,她也仅仅是一个奴才,怎么能去回应主子的喜欢?或进或退不过都是飞蛾扑火,难得善终。 就像今夜月下,他抱住了她的时候。他一直就是她踮起脚尖才能拥抱到的人。 而朱辞远这个人,她早已知道他有多么可怕。这些日子每每在他身前,皆是战战兢兢,面上却不敢露出破绽,哪知却还是被他发现了端倪,现下自己对他只有惧怕,哪有什么喜欢。如果她要硬装出来,又怎么能瞒得过他呢? 夜色愈发深沉浓郁,渐渐的,她就在这样纷纷杂杂的思绪中,坠入了她新年的第一个梦里。 *** 她再睁开眼时已是天光大亮,她四处瞧瞧,房中已没了朱辞远的身影,她估摸着此刻他应该是去太后皇帝那里贺岁去了,忙起身洗漱,待她拾掇完毕,朱辞远正在此时回来了。 她正踌躇着要不要上前去迎,却见朱辞远向她招手说:“过来。” 她从善如流,磨磨蹭蹭地走到了他面前。却见他从怀中掏出个红纸封来,她接过来,隔着红彤彤的信纸,悄悄地在手底下捏了捏,又掂了掂分量,顿时喜笑颜开,什么也不管了,仰头笑嘻嘻地对他道:“殿下新年安康!” 他点点头,瞧着是极满意的模样。 怀恩收了红包,也顾不得昨晚那些乌七八糟的心思了,忙殷勤地替朱辞远更衣。好在这一整天朱辞远好像都很忙,他吃了早膳后就又匆匆地带着长宁出去了,她忙趁着这个空隙将怀中的红封找出来,将银锭子倒出数了一遍又数一遍,这才笑嘻嘻地塞到自己的荷包里。偏生这一整天,总觉得荷包要丢似的,便将那些银锭子翻出来擦了一遍又一遍。 直到夜色深了,朱辞远才回来,眉宇间似带了一丝疲惫。此时长宁端上了一大盘饺子,便又匆匆退了下来,朱辞远解了身上的大氅,轻声唤她:“过来吃饺子,饿不饿?” 其实要是饿她是不饿的,这房里有很多点心,她这一整天嘴就没闲着,一会儿吃几块糕点,一会儿又拨几颗松子。眼下并不算饿,不过她想着大年初一总要吃几个饺子,图个好彩头,她遂凑到圆桌旁拿了筷箸。也不坐,只夹了一个放到嘴里。 刚入口有些烫,羊肉馅儿的,很香。她正津津有味地吃着,一抬眼见朱辞远正冲着自己意味深长地笑。恰恰在此时,她觉得牙尖被硌了一下,用舌头磨了磨,到了手上,却是一枚圆形方孔的铜钱。 她正愣着,却听他道:“吃到多少都算你的,一只铜钱顶一个银锭子。只是你要慢些吃,若吃进了肚子里可就不算了。” 她听得两眼直放光,这才想起来素来是有这么个传统的,小时候她在家里,过年的时候大人也爱在饺子里包些铜钱。只不过那时候有铜钱的饺子,大多都在哥哥盘子里。他每吃出一个,大人们就笑着说来年我们哥儿必有好运气,读书也会有长进。那个时候她总是很羡慕,低着头,默默地吃着盘里的饺子,她总是想着,再多吃几个,总会有那么一个的吧。只可惜她吃得直打嗝,也只吃出零星的一两个,再看哥哥,他手里捧着一堆铜钱得意地冲她扬眉。 她边出神边吃着,转眼间已吃了八九个饺子,却吃出了七个铜钱。她第一吃到这么多铜钱,想来,今年一定会有很多福运的吧!她这般想着,在吃下一个饺子的时候就狠狠一咬,似要发泄什么似的,却忽得舌尖一痛,她几乎出声,朱辞远听到忙上前查探。 他端着她的下巴让她张开嘴来,怀恩乖乖地张了嘴,将粉红的小舌探出一些来,朱辞远就着灯光凑上前看,见舌尖处只是发了点红,并没有什么大碍,这才放下心来,却沉了脸,“不是让你慢些吃吗?怎么这么毛躁?”他说着只用筷子拨给了她三个,余下的就被他撤下了,他点了点她的额头,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银锭子早给你备好了,只不过为了让你图个好彩头,你倒好,像是有人跟你抢似的。慢慢吃,再咬了舌头,吃出的那些便不算了。” 怀恩却也不生气,满意地点了点自己手边的铜钱,十分高兴,突然就觉得被朱辞远喜欢,也不是什么令人烦恼的事情。 *** 这个年君臣上下都没有过好,皇帝又要担心贵妃还要安抚群臣,群臣们愤慨激烈,却抵不过皇帝的强硬态度。最终,在新年初五这天,皇帝下旨,先是追究了刑部看管不力之罪,发落了一干人等。随后指明承恩伯贪赃枉法,染指军队,罪大恶极,但言其已身死,只褫夺了承恩伯一家的爵位,罪不及子孙。 随后又下旨说贵妃悲痛之下才致行为过激,只令其禁闭于昭德宫中静养。众臣原本心中不平,然而三皇子殿下竟然出面替贵妃说话,只说当日贵妃虽闯于昭德宫中,然而送来的的确是补汤,并非毒药,这才安抚下群臣来,一场轩然大波悄然而逝。 也就是初五这天,原本已做好在屋中憋闷一个月准备的怀恩,却突然被殿下告知可以出去,并且她依然是这端本宫中的掌事太监。 怀恩原本惊讶,可是一想到朱辞远出面替贵妃说话,她隐隐觉得是皇帝和殿下达成了某种协议,自己这才可以这么快出宫,并且安然无恙地依旧做她的掌事太监。 这几日她虽面对朱辞远时,仍然有些不自然,也仍没有想好要如何应对朱辞远那夜所说的喜欢,但是好在一连几日都是风平浪静,朱辞远似乎异常忙碌,回来时大多也只是和她进行一些日常问话,并没有再提及当夜之事,只是待她却比从前好了很多,如今且不说时时赏她些小玩意儿,日常的饭食她也是独一份的,遂这日子过得倒也平静安然。 她也有几分满意,也想这般长长久久的过下去,只可惜天不遂人愿,初七这日傍晚,她刚从尚食局中出来,半路上便被人拦下来悄悄地把她带到了昭德宫内。 怀恩一路上心中惴惴,知道此时把她叫来,必然是算那日的旧账的。 这些日子她过得太过安适了,几要忘了她不过是个站在悬崖边上的人,果然一进门她便被德全踹在膝窝,“扑通”一声,直直地跪在了地上。她仰头便见贵妃躺在一张贵妃榻上,面色苍白,但已然恢复了精神,显然是人已经平复了很多,见贵妃望向自己,怀恩忙低下头来,只听她咬牙切齿地冷笑,伸指指着她,对着王彬说道: “瞧瞧,这就是你选的好奴才,真是个吃里扒外的狼崽子!今日若不是本宫强行让人把她带来,咱们还见不着她的面呢。三皇子本宫倒是奈何不了他,这么区区个奴才,既是她挡下了那碗药膳,便给我的虎儿当祭品吧!” “娘娘!奴才冤枉啊!”怀恩膝行两步上前,却被王彬一甩拂尘挡住了去路,她只好定在那里扬起头来,小脸瞬间流满了泪水。 “嗯?本宫冤枉了你?当日替那小畜生挡下毒酒的,难道不是你吗?”贵妃冷冷扯了下嘴角,苍白的脸愈发显得刻薄。 怀恩磕了个响头,抹了把泪抽抽嗒嗒地道:“奴才当日虽违逆了娘娘,却是为娘娘好的呀!待娘娘的真心,日月可鉴。当日奴才见娘娘硬逼着三皇子饮下那药膳,心中惶恐不已,直猜那药膳到底是有毒的还是没毒的! “奴才转念一想,娘娘既然把奴才安排在了殿下身边,倘若真想下毒,何必亲自动手奴才那时候猜测那药膳是无毒的,娘娘当日是因为伤心过度,只在气头上,拿那药膳来吓唬三皇子殿下!一为震慑,二为使其出丑,奴才见场面僵持,形势发展下来会对娘娘大有不利。且奴才当时看见三皇子给长宁使眼色,想来是搬救兵去了,便想倘若救兵一到,那些文臣知道后,必会对娘娘口诛笔伐,届时会使娘娘陷于水火之中。且自上次偷账本一事后,奴才虽侥幸蒙混过关,三皇子一直对奴才多有怀疑,奴才便想借着这次挡药膳的机会,增加三皇子对奴才的信赖,因而解了当时的焦灼之态。况且娘娘你想想,奴才到殿下身边不过一月有余,即便真背叛了娘娘,怎会对那三皇子如此死心塌地若那药膳有毒,怎会舍命挡下娘娘,即便当日奴才所为真惹了娘娘不快,请看在奴才忠心一片的份上,饶了奴才,给奴才一次带罪立功的机会吧!”怀恩一面说着,一面抖若筛糠。 作者有话要说: 不好意思,之前出了bug,全是问号,已修改完毕,给小可爱们造成的不便非常抱歉,正在积极寻找原因 朱辞远:你我本无缘,全靠我花钱。 第33章 暧昧 · 她面上虽然装出惊惧的样子, 心里却是不怕的,倘若贵妃真想杀了自己,悄悄解决了便是, 何必大张旗鼓地把自己劫来。 况且如今满宫谁不知道,殿下因为她当日的舍命相护,对她愈发信赖倚重, 只要贵妃不傻便会选择留她继续待在三皇子身边,做昭德宫的内应。 果然贵妃听罢只是冷冷哼了一声, 并不再说其他,反倒是一旁侍立的王彬,笑嘻嘻地凑上前来给她求情:“娘娘, 这奴才说的有几分可信, 且三皇子要害咱们伯爷的事儿,正是这奴才传的消息, 可见这奴才对咱们是有点子忠心的, 老奴舔着脸保这奴才一回,请娘娘给她个机会。” 好一个红脸白脸,一唱一和, 怀恩想, 自己现在果然是出息了,贵妃竟然愿意花着这样的心思来哄她卖命。只见郑贵妃摆了摆手,王彬会意,转过脸来对着怀恩, 依然显出几分严厉来, “娘娘慈悲, 不计较你这一回擅作主张,往后好好监视着端本宫的动向, 一有异动立即来报,若再出了差池,我也保不住你了。” 怀恩连忙磕头拜谢,这才出了昭德宫。 怀恩刚一出去,郑贵妃便朝王彬冷冷看着,“若不是你,本宫现在早就杀了那小杂种!” 王彬忙跪了下来,知道她这是又想起了自己那日偷梁换柱之事,她前些日子已然发作了自己一回,可眼下他也不敢大意,忙恨了狠心,又往自己脸上打了一巴掌,“娘娘,您便饶了奴才这次吧!实在是督主前些日子来信,每次都要告诫奴才一番,一定不能让娘娘轻举妄动,否则,回来便让奴才好看!奴才这才自作主张,将那碗有毒的换了去,娘娘这还没把那小杂种怎么着,那些文臣就已经跪到了乾清宫门口,若是娘娘那日真毒死了他,只怕眼下他们都翻了天!娘娘再等等,督主没几日便回来了,他定然有法子替娘娘出了这口恶气!” 贵妃这才收了声,低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绞丝金累镯。 *** 出了昭德宫时,怀恩背后已是一片冷腻,寒风一吹,她冷得打了几个哆嗦,捏紧了小小的拳头。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若她再耽溺在这温柔乡里,怕死期将近。 眼下她虽然无力逃脱郑贵妃和朱承昭的纠缠,只是她却可以给自己尽快留一条后路,买户籍和路引的事不能再拖了,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攒够银子,她这几日瞧着朱辞远对她的喜欢是有几分真心的,只是这真心不会长久,也并不可靠,却可以被她好好利用。 虽然自从她进了这宫里,没见过几个男人,可是太监却见了不少。无论是有根还是没根的,想来对女人的那些心思也无甚区别,这几年她倒是跟王若婵那女人学到了不少。男人嘛,无非是看着碗里的想着锅里的,都是些贱骨头,你得让他觉得你就是他手指尖刚刚碰到的人,不能让他觉得早已把你攥进了手心里,又不能离他太远,要若即若离的,男人才会爱你爱得紧。 反正无论是生还是死,她在端本宫中都不会待得长久,她要做的就是让朱辞远对她的那点儿子喜欢变得深厚一些,然后把它转变为白花花的银子! *** 乾清宫内,一排排的缠枝莲花灯点亮,将殿中照得灯火通明,偌大的殿宇中,却只有皇帝和朱辞远二人,各陷入了一种死一般的寂静,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滞闷之感。 “不是儿臣。父皇,承恩伯的死与儿臣无关。”辞远跪在皇帝脚边,淡淡地道。 皇帝垂眸看着他,手边是一盘残棋,暖黄的光从纱灯里透出来,把他的脸部线条烘托得柔和了一些,比起往日,他少了许多帝王威严,多了一份慈爱,他笑了笑,“远儿,你起来。陪朕下完这盘棋。没有兴师问罪的意思,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朱辞远垂下眼来,掩住了眸底的情绪,他没有出声,只是站起身坐回了皇帝对面,皇帝捏了一颗白子落在棋盘上:“人这一辈子啊,就是这样,按下葫芦起了瓢。佛曰,人生八苦,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直到死的那一刻才可以说,已经把人生该吃的苦都吃完了。”皇帝盯着盘上的棋子,话语间带了一些只属于长者的感慨。 “朕知道你恨朕,多年弃你们母子不顾,独宠郑贵妃,朕知道这些年你受委屈了。只是朕当年,父皇被俘于鞑旦,叔父篡位,又将朕囚禁在东宫之中,又能比你在安乐堂的处境好上多少。那时候奴大欺主,朕身边也只有一个晚娘,她护着朕照顾朕,一次慎宗派人来暗杀朕,她就挡在了朕的身前,那一刀插入她的腹中,落下了病根,她多年不孕。”皇帝落子的手顿了顿,眼中浮起了悲痛之色。 “朕记得那个时候血从她的腹部源源不断地流出来,她明明疼到颤抖,却还是抬起了手,捂住朕的眼睛,她说殿下别看,有些吓人的。远儿,等有一天你有了心爱的女子,你就会明白了。” “父皇。”朱辞远出声打断了皇帝的话,他捏起一粒黑子落在棋盘上,面上看不出什么,嗓音也淡淡的,没带一丝波澜。“父皇还记得我生母是个怎样的女子吗?” 皇帝深锁了眉头看向自己的儿子,朱辞远却并没有等他的回答,“她是个极温柔良善的女子“他抬起头来看皇帝,“可就是这样一个女人,为了儿臣,曾犯下一段不为人知的杀孽。” “五岁里的一个清晨,一个小太监无意间闯进了安乐堂,什么也没做,可是我的母亲为了我,拿麻绳生生把他勒死了。她还以为我还在睡着,我却是躲在门后看见了全部,我记得她当时浑身都在抖,转过身来的时候,苍白单薄得像一张纸,好像随时都可以被风吹走……阿娘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净了手给我做了热粥,吃早膳的时候她如往日一样仍旧温和地同我笑,温柔的抚摸着我的发顶……” “为母则刚。这个道理我自然是明白的,所以我从未因此事生出芥蒂。但是我的孺慕之心,父皇可曾体察一二?父皇方才问儿臣,若儿臣有了心爱之人,该当如何,儿臣必会护她周全,而不是,伤害之后再去弥补。” 朱辞远放下了手中的棋子,起了身,向皇帝做一行礼。“夜深露重,父皇日夜操劳,儿臣不敢搅扰父皇,请父皇早些安歇,臣这边退下了。” 皇帝看着自己儿子愈走愈远的身影,眼前突然就模糊了起来,他终于忍不住抬手掩面。 一个是他心爱的女人,他有负于她;一个是他唯一的儿子,他有愧于他,总想得一个两全,却终究事与愿违,耳畔又想起当年皇祖母说过的话。 “人这一辈子啊,什么都能求,唯独不能求全,人愈是要求全,愈是要在缺憾里挣扎至死的。” *** 朱辞远刚一踏进院里,便见书房门口有个探头探脑的身影,提着个灯笼正百无聊赖地跺着脚,不住地往掌心里哈着白气。看清了她身上的红贴里,朱辞远突然心中一软,刚才心中翻涌而起的那些惊涛骇浪,仿佛潮汐一般渐渐地平复了。 果然,那个小姑娘一看见他,便丢开了手中的灯笼,欢欢喜喜地朝自己扑来。他被她抱了个满怀,便顺势搂住了她,想了想又松开,将她小小的手掌拢在自己的掌心里,一点点将她的小手暖热。这些天他看得出来,她总是躲着自己的,可今日,他的小姑娘,怎么这么乖呢? “殿下,您可回来啦!奴才等您好久了,她说着便拉着朱辞远往回走,他顺从地被她拉着一步一步走进书房。 刚一走进书房,怀恩便凑到他身前,踮起脚来替他解着身上的银灰色斗篷。 明明是平日里做惯的事,今日却像怎么都解不开似的,细巧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蹭着他的颈肩,有些痒。朱辞远低下头来看向怀恩,见她仰着小脸儿,眉间打着结,小脚踮起又落下,却是离自己越来越近。 他突然意识到什么,低下头来迁就着她的高度,此刻他们鼻尖对着鼻尖,几要碰触在一起,就像那夜他吻她时的距离。 怀恩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那双眼中分明有化不开的笑意,就是那一刻,手指尖像是突然被烫到了一般,忽得松了手,脸刷的一下就红透了,怀恩忙扭过身,头也不回的就往屋角跑。 朱辞远看着她慌慌张张的小模样,终是忍不住掩唇笑出了声。 怀恩听到,气得扭过头来嗔了他一眼,慌张别过头去,一副羞愤欲死的模样。 朱辞远坐到案后时,怀恩就已经窝在了炭盆边,背对着他兀自生着闷气,她拿手贴了贴滚烫的脸颊暗暗骂着自己没出息,明明打定了主意今夜要好好撩拨勾引他,怎么他不过凑近了些,自己便招架不住了呢,怀恩一拳头捶在自己的大腿上,下定决心今夜要再试一次。 她扭头看向正将书页翻过一张的朱辞远,在心中给自己打气。再来一次!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作者有话要说: 上章出了bug,一堆问号,已修改,但是v章修改不能低于原来的字数,所以上章末尾加了怀恩的辩白,没看的小可爱可以回头看一下。下章更甜嘻嘻嘻 这几章都会甜甜甜的! 第34章 扑倒 · 昏黄的光从纱罩中透出, 打在纸面儿上,显得黑色的墨迹愈发朦胧。朱辞远察觉出暗下来的光线,起了身, 取了银剪,将灯芯挑亮了些,一转头。了, 便瞧见围在炭盆处的怀恩。那小脑袋一点一点的,小鸡啄米似的, 他放下银剪,唤了一声,“怀恩。” 没有人答他, 她的小脑袋仍点得厉害, 眼见她就要一脑袋栽进了炭盆里,朱辞远加快了脚步, 走上前扶稳了她, 他蹲下身来又唤了几声,怀恩心中窃喜,知道鱼儿上了钩, 她装作迷迷糊糊的样子抬了头, 眼睛却仍闭着,模模糊糊地应了一声,鼻腔里发出来的。 她刚应完,便一头顶在了朱辞远的胸膛上, 小牛犊似的, 朱辞远见了, 好笑又无奈,将她打横抱了起来。怀恩见自己奸计得逞, 忙乘胜追击,嘤咛了一声,毛茸茸的脑袋往他怀里拱了拱,细软的发就轻轻的挠在他手背上。 朱辞远只觉一股烫热从腹底窜了出来,他不敢多作停留,忙将怀恩放在南侧的小塌上,她这几日都是睡在这里的。 他替她掩上被子,瞧了瞧,又替她褪着脚上的黑靴,一手捏在她柔软的小腿上,手底下传来温软的触感,另一手一用力黑靴便被摘下,露出白棉布的长袜来,偏生那棉袜也被浆洗得有些薄软,隐在其下的脚趾显出几分轮廓来,愈发引人遐想。 他忽得起了念头,想她俏皮地踮起脚来的时候,小巧的指头该是泛着胭脂色的……他不敢再深想下去,忙如出一辙地褪下的另一只黑靴,匆匆坐回了桌案。 怀恩察觉到朱辞远的离开,忙深深地蹙了眉头,怎么回事?不是说喜欢自己吗?平日里瞧着也是昂藏男儿,怎么还赶不上三喜那个死太监! 怀恩只觉匪夷所思,想得脑袋瓜都疼了,最后得出结论,觉得是自己这把烈火还没烧到火候。她躺了一会儿,便装作热醒了的模样,揉揉眼睛将衣衫褪得只剩下亵衣来,躺在床上翻了几个身,弄出了点动静。 朱辞远听到抬眼看她,此刻他早已恢复如常,便温声问道:“醒了?怎么不多睡一会儿,我这儿不用伺候。” 怀恩打了个哈欠,泪眼汪汪地冲他点了点头,“奴才不困了,殿下。”她说着指了指一旁的书架,“奴才能不能去找本书来瞧?” 见朱辞远点了头,她这才掀被下床,光溜溜的脚丫踩在地毯上,很软和。怀恩在书架前站定仰起脸来端详了一会儿,这才翘起脚来,要勾最上层的一本。 朱辞远的目光汇在她白嫩的脚丫上,这绮念再次升起,他瞧见了,瞧见了她脚趾的胭脂色…… 视线上移,她的亵裤已洗得有些发白,松松垮垮的,不过靠着臀峰拢着,现下她踮脚伸手地勾书,上衣就随着胳膊往上提了起来,露出一段脊背接臀处的细白,纤细的腰顺着往下是臀峰起势前的缓坡,瓷白鲜嫩,就是玉如意弯柄那般的弧度…… 朱辞远一时腹升热流,慌忙瞥过眼,转过头来看鱼缸,可脑海里想着的却还是那段温软玉白。可再转念一想,莫不是她从前和那些太监住在一起时就是这般随意,方才的万千旖旎顿时化作酸流醋海,朱辞远起了身,大步流星地走到怀恩身后,伸手去勾她要的书。 怀恩耳朵机敏着,瞅准了时机,脚下一个趔趄,人就往后倒去。 朱辞远见状忙环臂稳稳扶住。待怀恩稳住脚步,刚转过身来,朱辞远便松了手,怀恩的笑容顿时便僵在了小脸上。 朱辞远将书塞到她怀里,转身便走,“你这衣裳旧了,往后别再穿,若传了出去,要丢端本宫的脸面。” 怀恩低头瞧瞧,忍不住腹诽,反正也是穿在里面,怎么会丢了你的脸面这般想着便闷声闷气地一头钻进了被里,翻来覆去得睡不着,生平第一次怀疑了自己。 到底哪里出了问题她闭着眼睛想着,身上倒是真热了起来,她烦闷地一脚踢了被子,翻了个身。 朱辞远闻声抬眼看了看,以为她是睡梦中才踢了被子,无奈地揉揉眉心,他知道今夜他这书算是看不成了,他索性合了书本,抬脚往塌边走去,顺手便给她盖上了被子,小心地替她掖了掖被角,怀恩却赌起了气,眉头打起结,像跟朱辞远对着干似的,脚丫子又将被子一下子踹开。 朱辞远这才发觉她哪里是睡着了,这是在同他闹脾气呢。 虽没有想通关节,但还是十分好脾气地替她又盖上,眼见她又要发作,他按住了被角,“别闹。” 怀恩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索性不装睡了,只撅嘴怒瞪着他,朱辞远难得的有些茫然。 怀恩看着他,滞闷之气愈盛,有一种哑巴想说话却没了舌头的感觉……她索性将被子一拉,盖过头脸,整个身子都钻到了被子底下,她气得在被里胡蹬了几下,活像只被绑了钳的螃蟹,却仍觉心中气闷异常,于是她鲤鱼打挺似的,翻了个身,本想借着这个力道坐起来,然后瞪他几眼,顺便在心里咆哮一句,你是不是不行? 然而却不料此刻她早已滚到了床沿,这一翻身,人便从床上跌了下去。她这一跌,朱辞远也始料未及,迅捷地倾身揽臂欲扶住,却是被这力道冲得两人一起跌到了地上,他的头猛得磕在了脚踏上,疼得他长眉微皱了皱。 怀恩跌下来倒是没觉得疼,只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垫在了身底下,一抬起脸来,便瞧见朱辞远长眉微蹙的模样,又是吓了一跳,生怕朱辞远生了气,她如今哪敢惹他呀! 她忙将身子往上挪了挪,讨好地凑近了他,伸出手在他发间胡乱摸索着,装出关切的模样。 “殿下,磕哪儿了?您疼不疼呀?” 朱辞远一睁眼,便瞧见了这副景象。这个小姑娘一手撑在他的颈侧,另一只柔软的小手在他发间游走着,头顶传来一阵阵酥麻之感,她整个人趴在他身上,偏生还不老实,彼此之间薄薄的衣料摩擦着,衣料下的皮肉悄悄地感知着,传递着温度,偏偏那锦被方才被她卷了下来,此刻盖在两人身上,彷若同床而眠,交颈相挨,简直暧昧极了。 怀恩听不到他的回答,转过脸来欲看他脸色,她小巧的鼻子蹭过他的侧脸,朱辞远偏眼瞧她,却见她红嘴微张,泛着点点的光泽,像初夏里刚被井水湃过的樱桃,诱人的很。 怀恩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两人便颠倒了过来,他压在了她的身上,锦被盖在他宽阔的肩头。怀恩瞪大了眼睛张口结舌,心都要跳出了嗓子眼,手下便无意识地抓紧了衣料,却不知碰到了他哪里,听得他呼吸一紧,隐忍到了极致一般。 “怀恩,消停些罢!”他笑得无奈又温和,怀恩不敢动了,只眨巴着眼睛看着近在咫尺的脸,彼此的呼吸交缠着,他们离得那么近那么近,朱辞远看着她无辜的小模样,偏生那小小的贝齿咬在红唇上,像是要咬出鲜艳的汁水似的,他撑在她耳侧的把渐渐屈起,他离那点子朱红愈来愈近,他也是想的,想尝尝那汁水的甜美。 “殿下!”怀恩低呼出声,迅捷地侧过脸来,她紧紧闭上了双眼。 她感觉身上的人似乎顿了顿,紧接着喷洒在自己脸上的热气越来越远,她却始终不敢睁开眼来看,她现在连掐死自己的心都有了,只觉得一阵一阵的后悔,这不就是她今夜所求吗?撩拨他勾引他,让他自己主动地贴过来,然后给他一点甜头,再恰如其分的欲拒还迎,让他摸到吃不到。明日还可借着给他的那点子甜头,向他讨要些什么,眼下一切都被她搞砸了…… 正胡思乱想着,却觉得身子腾空了起来,朱辞远将她重新抱到榻上,盖好了被子,倒也没说什么便走开了,不一会儿怀恩隐隐约约好像听到净室里传出水声,大半夜的洗什么澡啊?怀恩在心里咕哝着,眼皮却越来越沉,她是真的困了,转眼便坠入了黑甜的梦乡。 待朱辞远回来,见她安静甜睡的模样要气笑了,这磨人的小姑娘,丢手丢得倒松快,真想把她按在膝头,往臀上拍两下才解气,可是他舍不得了,从今往后,都舍不得了。 *** 怀恩其实醒来得倒也早,只是她仍缩在被里磨蹭着,回想着昨夜的糗事,也不知道殿下生气了没有。 如今她也算想明白了,殿下的心海底的针,是摸不清楚了,且不说没那本事勾引他,自己这边倒先败下阵来,弄巧成拙,不如趁着他新鲜劲儿还没过,早些把好处捞到手。 这般想着,便匆匆下床收拾,见朱辞远坐在了铜镜前,从凑上前去夺过了玉梳,她笑嘻嘻的,带着几分讨好。“殿下,奴才今日来替您蓖发吧。” 朱辞远松了握着梳子的手,虽未出声,却也算默许了。 怀恩仔细地替他梳拢着,只是往日里她极少做这项活计,手上生疏着,倒是扯疼了朱辞远几下,她却毫无察觉,只打着心里的小算盘,说着: “殿下,奴才这几日见殿下睡得不好,心中甚是担忧,奴才听说那龙涎香有安神的功效,不如这几日便要些来,给殿下燃上。”她慢悠悠地说着,秀眉微蹙,像是真替他着想一般,尽心尽责的好奴才。 他在铜镜中看着,看着她嫩生生的小手插进他的发间,好看是好看的,但动作不灵巧也不熟练,总是扯疼他呢,他也不拆穿她的小心思,只说:“好。” 怀恩听了,顿时喜笑颜开,却还强抑着心中的欢喜,怕他看出端倪,这几日想了些生财之道,最好用的一项便是倒卖这宫中财物,只是她也吃了那墨锭的教训,生怕又卖了他什么心爱之物惹怒了他,又怕真不小心倒卖了御赐之物,那可是要杀头的,所以还是从那些隐秘的地方入手,比如说这宫中用的香料,每日的瓜果,小食和攒盒,那些零碎的细小的,旁人是极难注意,方便她瞒天过海,只是朱辞远素来喜燃甘松香,那东西哪里比得龙涎值钱。 她拨弄着心中的小算盘,算计着这倒卖一两赚得几何,倒卖十两又赚得几何,这般想着笑意便要从眼角溢出来。她利落地替朱辞远束了发,觉得自己得了好处,便也该给人家些甜头,礼尚往来方得长久,还想着便挑了个竹纹玉簪插在他发上,她笑盈盈地凑在他脸侧,从镜里看,夸赞道:“殿下生的可真好看呀,可要把那潘安比下,就连奴才见了都要把持不住呢!” 他听了,语气有些沉,眉眼却是舒展的,“哪里学的孟浪话,可不许到外头说。”他这般说着,对着铜镜侧了侧脸,打量了几番自己,最终有些满意地弯了弯嘴角,怀恩却不知为什么,总觉得他耳根子比往日要红了一些。 她调整了几下他发间的玉簪子,却忽得想出了新念头。“殿下,奴才听说这几日宫外流行了一些新样式的玉簪,不如采买些回来。”心中却想,这一采一买,银子可不进了自己兜里,而且她多少年没有出过宫了,她真想出去看看呀。 正兴奋着,却瞧见朱辞远,转眼来看着自己,目光有些沉。 她忙缩了脖子,抿了抿嘴角,后悔自己也太着急了些,正怕他要借此发作,却见他脸色和缓了些。 “叫下头的人去办,一个掌事太监,出宫采买成什么模样。”怀恩连忙应是,心中虽有遗憾,却觉得只要银子能赚到便足够了。 吃过早膳,朱辞远去慈宁宫请安,倒是没有带她而是带了长宁。 怀恩得了闲,便出了端本宫去打探她的门路,她记得从前在赌房里隐隐听人说过,御马监的德禄便是个牵线搭桥的,专门替达官贵人卖些户籍路引什么的,她刚进了御马监,便有小太监瞧见,上前点头哈腰地引她进来。她也装腔作势,掩唇咳了声,背着手摆足了官威,慢悠悠地踱步进来。 也是巧,碰见了德禄唾沫横飞地训斥着两个面皮生嫩的小太监,怀恩走上前在他背后上一拍,熟络地揽上了他的肩膀。 德禄回头一看,本怒气腾腾的小眼转瞬间便笑意满满,忙哈腰作揖,“怀公公,什么风儿把您吹来了?” 怀恩也笑,拿拳头轻捶他的胸口,“德禄兄,你这就同我见外了,才几月不见便要同我生分了吗?” “您哪儿的话!”德禄笑得恭敬又讨好,“谁生分了也不能同您生分了呀,咱们那多久的情分呀,一个赌桌上那也是睡过的。” 怀恩哈哈大笑,揽着他肩膀便走。“走!到你房里去,咱哥俩说点儿体己话。”德禄连连应是。 到了德禄房里,怀恩东一句西一句,同他闲扯着,是弄得德禄摸不着头脑,见时候到了,便有意无意地露出了点口风,德禄也不是个傻的,在宫里混了这么久,闻弦歌而知雅意,立马悄悄从怀里伸出五个指头,怀恩挑眉,似有些不敢置信,“五百两?” 德禄摇摇头,怀恩气得几要蹿个高来,“五千两!你讹哥哥我呢!” 德禄见了连忙安抚,“哪里敢呢?只是怀恩兄你不知这其中行情,今年上头查得紧,这生意一年难过一年,给你要的是那盖过真章的,要户籍还要路引,每个还都要上两份,一份男一份女,一份户籍在北,一份户籍在南,且费些功夫呢!就这五千两还是想着咱哥俩的情分,预先夸了个海口,具体如何我且还要问问上头,你瞧着我风光,不过是个传话的,哪做得了这个主。” 怀恩见他苦眉搭眼的不似作伪,他眼下巴结自己还来不及,哪里敢讹自己,摆了摆手也不再发作,只说:“五千两便五千两,我也不为难你,只是我要的急,你且先跟上头打好招呼。” 德禄欢喜应道:“哥哥您放一万个心。” 怀恩出了御马监,一路上心情有些低落,路引和户籍要五千两,自己出宫若想过得好,怎么也要手里有个一千两千的银子,现眼下她刚刚当上掌事太监,家底儿还没攒出来,这几日她盘算着,是倒卖也好采买也好,或是些底下人的贿赂,也不过是些小钱,几十两几百两的,零零碎碎,一时半刻,哪筹得了这么多银子!正愁苦着,却不知朱辞远在慈宁宫的情况,若是知道了,定要拍手叫好,因为她心心念念的大生意便要来了。 *** 慈宁宫中,朱辞远端过细瓷碗递到皇祖母手中。 “皇祖母,您说的事儿且不急,孙儿还年轻,要为阿娘守孝,成婚的事儿不急于这一时。” 太后接过碗来,小匙在粥中搅了一搅,眉眼慈爱地看向孙儿,语气虽温和却不容置疑:“皇家守孝,以月代年,过不了多久便出了孝期,你如今已然及冠,成婚的事哪里还拖得呢?倒是也不急,过些日子我找个由头,请些清白人家的小姐进来,你且挑挑看,妃子的人选要好好选,要和你父皇细细琢磨,你瞧见哪个合眼缘的,先接到宫里来伺候你,你也老大不小了,为皇家延绵子嗣,也是你的责任。”朱辞远不愿顶撞祖母,只是默不作声地替她又布了些菜。 *** 怀恩这一夜闲来无事便想着去赌房里试试手气,不过她如今也不必靠手气,有那些巴结她的人来想方设法地给她输银子,夜她带着老二老三一起来,一到赌房,三人便分了赌桌,怀恩正想着要往哪桌去,从前相熟的永福来拉她过去。 几个人围在一张桌上,一连几把下来,怀恩数了数手边赢来的银子,竟有几百两之多,她眯了眯眼,一百两银子,这是有事儿求她呢。永福倒也敞亮,拉着她出来寻了个偏僻安静的地界儿。怀恩环着胸挑眉看他,“说吧。” 永福腆着脸笑着凑上来:“听说三皇子这些日子要张罗着选妃嘛,我在宫外有个哥哥,他在太常寺卿府上做事,太常寺卿的小女今年刚及笄,桃李芳华的年纪,这不,老大人便托了哥哥来我这儿寻寻门路,怀公公你且帮帮忙,刚才赌桌上的只是些孝敬,等事成了,还有谢礼。” 怀恩听罢心中泛起了嘀咕,朱辞远要选妃,她怎么不知道这件事?她面上不显,依然看着永福,“太常寺卿的消息蛮灵通的嘛。” “公公您说笑了,这宫里宫外,看着隔了重重宫门,其实呀,都是连着的,我有个相好的姐姐在宁寿宫里当差,奴才便先别人得了消息,但先也先不过公公您呀,近水楼台先得月,要趁着这消息还没散开的时候才好活动。” 怀恩听了心中大喜,知道这消息八九不离十,绝不是空穴来风。 怀恩日日夜夜做梦都想要赚银子,这可不,机会终于来了,可要好好讹这些贪官一笔!怀恩在心里盘算了几番,便勾勾手,永福赶忙凑上前,怀恩摆足了气势,这才缓缓道来:“事儿倒也不难,这你消息虽早些,却也不是独一份儿的,有好几家找上了我,咱家在这个位置上,不好得罪人,自然不能只做你家的生意,这一点你要明白。”怀恩适时地停下收了声,静静地看着他。 永福虽愣了愣,却也赶忙回过神来,点头哈腰道明白明白,怀恩清了清嗓子:“明码标价,童叟无欺。我也不偏帮谁,这样,一百两银子引荐小像,五百两银子便引殿下与贵女偶遇,至于五百两黄金嘛……”怀恩勾了勾嘴角,“那便包在我身上了。” 永福有些疑惑,试探着问道:“公公您的意思是……” 怀恩斜睨了他一眼,装出几分凌厉来,“凡事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殿下偶尔会弄脏衣服,又进了哪个偏殿更换,想来那贵女也有弄脏衣服的时候,真碰在了一处,送盏子茶或是燃炉香……永福啊,咱家也只能点你到这里了。”她说着,语重心长地拍了拍永福的肩膀,十分老成的模样。 永福张了张嘴,似听明白了她话中的意思,却十分不敢置信。这……这怀恩竟如此大胆!还是真如外界所言,这三皇子对这掌事太监已宠爱至极,这样瞒天过海的事儿,她也敢应承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肥肥哒! 男主:你爱我的人还是爱我的钱? 怀恩:钱!(斩钉截铁、毫不迟疑) 第35章 桃花 · 一连几日, 宫中皆是十分热闹,太后借着新年的名头,只说自己老来寂寞, 总是变着法地邀请一些官家之女或家世清白的民间女子入宫来陪伴,时不时地在宁寿宫中举办一些诗会或是赏梅会,凡是有些眼色的都看得分明, 太后这哪里是闲来无事,这是奔着给三皇子选妃妾来着。一时间, 家中有适龄女儿的人家,皆是想方设法地走动活络。 那些原本先一步得到消息的,虽暗自庆幸, 却也不敢得意, 只紧锣密鼓的筹备着;那些晚一步得到消息的,生怕再迟人一步, 更是借着过年的名头, 凡是能搭上关系的皆备上厚礼前去拜访。 大端自开国以来,□□皇帝便下了诏令,为了防止外戚之祸, 不允许皇室子孙娶高官重将之女, 皇家妃妾的人选大多出自小官之家或是民间的小康诗书之家,因此每逢皇子皇孙选妃纳妾,凡是符合条件的人家,免不了生出些心思, 眼巴巴地等着这鲤鱼跳龙门的机会。 正月十二的这一日, 朱辞远去宁寿宫请安, 便被太后留了下来之后,又甚为无奈地被逼着陪同观看一场争奇斗艳的诗会。他瞧着那一个个秀美各异的妙龄女子, 她们或贞静或活泼,一一莲步轻移,举止端庄地来到太后面前,吟诵自己方才所做的诗句,他无心于此,却也得时不时地应和皇祖母一两句,一上午过得倒是难挨得紧。 他偶尔便盯着自己面前的茶点便出了神。因为有皇祖母下令杖责怀恩的事在前,所以他每每来这宁寿宫中,往往并带她。此刻他眼见日已正中,皇祖母却仍未见阑珊之意,不禁有些发急,忍不住想那小丫头自己待在宫里,是否眼巴巴地等着自己回去,若是饿了,知不知道寻些糕点先垫垫肚子,可想到这里他又忍不住弯了弯嘴角。那个古灵精怪的小丫头,哪里会苦着自己呢? 他正出着神,忽听皇祖母叫他,“远儿,眼见要到正午了,便让各家小姐先去用午膳,一会儿你带她们去御花园里转转,那里有片老梅林正开的盛。” 朱辞远听罢不愿拂祖母的意,只压下了心中的焦急,低声回道:“听皇祖母的安排。” 他这般说着,心中却想届时去御花园里应个景,寻个借口早些回宫,省得让那丫头等急了,思绪忽得有些飘渺。他突然想,她若知道这里这一场,会不会气愤难过,现下他把她养得愈发骄纵,说不定要同自己耍小脾气呢,他这般想着嘴角便淡淡地噙起,目光悠远起来。 他这一细微的神情却被太后看了去,她忙顺着孙儿的目光看去,错以为孙儿是看那穿着黄衫绿裙的薛家小娘子,心中暗暗高兴,总算松了一口气,想着回头定要派人打探打探,若是个好的,便早日将这薛氏小娘子接入宫中。 午膳过后朱辞远引着诸位小姐到了御花园中的老梅林处,便寻了借口脱身出来。只是这老梅林位于御花园西北角,回去倒破费一些脚程,他因心中焦急,便有些步履匆匆。可今日也不知怎么的,他在御花园中穿花过径,却总能遇到两三个模样姣好的官家小姐,她们或是说被园中风景吸引至此,或是说是寻那丢掉的珠花,总之一个两个像是预先便知道自己的去路,早早等在那里似的。 他也并未放在心上,只假装没看见那些或行礼或问安,或崴了脚的姑娘,匆匆出了御花园。可哪知出了这御花园也不消停,他特意东拐西绕寻了些僻静的路来走,可即使这样却还是偶遇了几个贵女,她们或假借探讨诗词的借口,或直接了当的攀谈,他这才觉出不对来,顿住步子朝身后一扫。 今日来这慈宁宫除了长宁,他还带了六个小太监,视线一一从他们面庞上扫过,便发现其中几个皆面红耳赤,满头密汗,瞧着像是奔忙了许久的模样。他慢慢地促紧了眉头。 却正在此时,一碗热茶泼在他身上。朱辞远回过头来,那名小宫女正跪在地上瑟瑟发抖,止不住地求饶认错,而他身旁跪着的另一名宫女,恭敬地请他入一旁的偏殿更衣,他听罢也并不去理会,一甩袖子,大步流星地离去。 *** 端本宫内,怀恩向前来回禀的小太监摆了摆手,她将盘中最后一根泛着油光的鸭腿塞进嘴里,两下便啃得只剩骨头,她犹不餍足似的,用嘴嘬了嘬油花花的指头,又顺手往衣袖上擦了擦。 她回想着方才那小太监报来的消息,低低的叹了口气,又觉得腹中鼓胀,摸了摸圆滚滚的肚皮,打了个响嗝,心里却暗自埋怨。这一上午她容易吗,打探传递着消息,派了多少拨小太监!这殿下怎么回事啊,衣服上被泼了茶便去换件呀,平日里不是最爱干净吗,今日偏生要堵她财路!这可好了,眼见着要到手的百两黄金,便如煮熟的鸭子一般飞了,可是好不容易有一家敢做这火中取栗的事儿呢! 怀恩这愤愤地想着,却也只得起身拾掇起来,朱辞远就要回来了,她得快些想好说辞,拿人钱财,替人办事,她可不能再办砸了。 朱辞远一进门,便瞧见嗖得一下蹿到自己面前的怀恩。 怀恩一见他脸色不好,皱了眉头,做出一副关切的模样,“殿下,您是不是累了?吃午膳了没?菜早就让人备下了,要不要让他们端上来?” 朱辞远瞧着她问东问西的小模样,只觉方才心中那渐渐升腾的火气,像是被这些絮叨的话语抚平了一般,他笑了笑,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用过了,你饿不饿?” 怀恩刚想答自己已用过了,可转念一想,便改了口,“奴才久等殿下不回,方才吃了只鸭腿垫了垫肚子,现下不饿的。” 朱辞远听罢这才放下心来,却还是吩咐外头再做些糕饼来。 “想吃什么馅儿的?”朱辞远边解披风边问道。 怀恩眼珠子一转,想了想笑嘿嘿地道:“山楂的,奴才想吃山楂馅儿的!”正好消消食儿,她这般想着。 朱辞远吩咐了下去,便坐回案后,怀恩忙殷勤地凑上,站在他身后,伸出细白的手指按在他的太阳穴处,轻轻的揉按起来,她歪着头凑在他耳侧,“殿下您怎么不高兴呀?” 朱辞远只觉得耳侧痒痒的,她清甜的香气似乎就萦绕在鼻尖,他转过头顺势将她拉过来,手臂一用力将她举到了案上。 他看着她有些探究的小脸儿,淡淡地笑了下,“没有。” 怀恩倒也不客气,便也懒懒地坐在案沿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晃荡着两只小腿,盯着自己晃来晃去的脚尖,琢磨着要同朱辞远说的话, 朱辞远看着她这副乖巧的样子,脸色便柔和了起来,想着自己还是同她解释一下今日的事,免得她多想。 朱辞远还未来得及开口,便听她清脆的声音响起,“奴才今日见殿下久久未归,派人打探,这才知道殿下在御花园中,可是奴才前去寻殿下的时候,已是晚了,不过奴才觉得不虚此行。”她说着,歪下头看他,冲他嫣然一笑。 他也笑, “哦?说来听听。” 他以为她又见了什么趣事儿。 怀恩忙笑嘻嘻地凑到他跟前,“奴才今个儿在御花园里见着了仙女哩!一时好奇就去打听了下,原来是太傅家的小女,要奴才说也就是这样的美人才配得上殿下,奴才还要到了她的小像……”她正自顾自地说着,一抬眼,见朱辞远眸色深沉,正捻着佛珠朝自己温润一笑。 怀恩忙停了话头,心中咯噔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 朱辞远:怀恩你饿不饿? 怀恩:嗝!殿下,奴才有些不克化…… 第36章 破禅 · 怀恩忙停了话头, 心中咯噔一下。 倒不是她多想,只是每次朱辞远捻那佛珠,便是事有不妙, 她心中忐忑着,一时进退维谷,不知该不该继续说下去, 她抬眼偷觑着朱辞远的脸色,却见他笑意愈深了几分。 她瞧得脊背一阵发冷, 猛得打了个哆嗦。 “怎么不说了?”他语气淡淡的。 怀恩动了动嘴,刚准备描补几句,瞧见朱辞远瞬间阴沉下来的脸色, 再不敢抱有什么侥幸之心, 忙从案沿跳了下来,端端正正地面朝朱辞远站在那儿, 低着头, 两手乖乖地贴在腿侧,有些局促不安地抠弄着袍上的金线,瞧着是一副认错态度极好的模样。 朱辞远看着她, 那对灵活的眸子时不时小心翼翼地偷看自己一下, 瞧着倒是乖觉极了。 他几要气笑了,紧绷的脸色渐渐缓和下来,真是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今日他多次偶遇那些官家小姐便瞧出了些端倪,只是他原本以为是皇祖母的故意安排, 如今才知道原来是这小丫头搞的鬼, 想赚银子便把主意打到了自己身上, 他又想起那杯泼在自己身上的茶,虽然他回宫的时日并不算长, 但深宫之中这种微末伎俩,他还是了熟于心的,这胆大包天的丫头,是看准了自己拿她没办法,朱辞远想到这里严肃了脸色,朝她伸出手。 “拿来。” 怀恩心中一凛,却不甘心就这么把银子交出去,眨眨眼对他装傻,“殿下,你问奴才要什么呀?” 朱辞远也不回答,仍伸着手静静看着她。那目光如有实质,压在人身上,几要喘不过气来。怀恩只得垂下头,从怀中掏出两百两的银票,交到朱辞远手上,小声嗫嚅道,“殿下,奴才知错了,下次不敢了。” 朱辞远是什么人,哪里会这般轻易地便被她糊弄了去,收回了手,将银票随意搁在案上,嗓音淡淡的,“我最后问一次,还有没有了?你想清楚了再答我,答错了,你这官儿也不必做了。” 怀恩一听官位要不保,也顾不得其他,吸了吸鼻子,从袖口处掏出一百两的银票,小心地搁在案上。随后她又弯腰将黑靴一脱,手往鞋内一掏,便是五百两的银票,她拿到鼻下轻嗅了嗅,确定没什么异味,这才舔着脸讨好地看着朱辞远,将银票放在了案上。 紧接着她松了松衣领,仰起头,一手探进小衣里,不断地摸索着,直到将衣领摸得松松垮垮,却仍遍寻不着,便只得揪住衣领,低头直往胸口处瞅。 朱辞远看得眉头都打了结,无可奈何地揉了揉眉心,撇过脸去。 “罢了。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怀恩这才如蒙大赦,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心中悄悄松了一口气,她就知道他受不住,定要叫停,还好,她藏在亵裤夹层里的那五百两总算是保住了。 她这一忘形,眼角的小得意便藏不住了,朱辞远看在眼中,哪里猜不出她这小算盘,他原本真有些生气,可又实在狠不下心来罚她,便想着逼她交出受贿的银两,也好让她长长教训,此刻却知她不过表面乖顺,里子却仍是张牙舞爪,无法无天。 “你这几日着实太过清闲,即日起,早晚将这书房里的地砖各擦一遍。” 他撂下这句话,便收走了案上的银票,头也不回地走出了书房,只留怀恩一人在那儿悔恨交加,心痛不已,只觉殿下拿走的不是银两,而是自己心口上的肉呀。 她重重地叹了口气,眉眼耷拉下来,失策呀失策,还是自己太着急了,这下把人惹毛了,可怎么办好。 *** 正月十五这一日,圆圆的月亮挂在天边,人世间处处张灯结彩,鞭炮声声,好不热闹,怀恩此刻歪在躺椅上,就着小太监的手,伸过头来嘬了口递在嘴边儿的香茶,咂么了几下嘴,余香绕舌,“使点劲儿!没吃饱饭吗?”怀恩哼哼唧唧地骂道。 身后那替她捏肩的小太监忙擦了把汗,连连称是,加重了替她捏肩的力度,“不是说你!你想打死咱家吗!”怀恩一蹬腿儿,朝那给她捶着腿的小太监怒道,吓得那小太监忙求饶了几句,放缓了捶腿的力道。 怀恩一斜眼,那杯香茶又递到了她的唇边,她却不喝,将香茶往一旁推了一下,“噌”得一声坐了起来,对那擦地的小太监喝道,“东边儿!东边儿!没长眼睛吗!那么大一撮灰。” 却正在此时,有小太监慌慌张张地从门口跑进来,“公公,公公,殿下回来了。” 怀恩忙一个鹞子翻身从椅上跳下来,差点儿崴了脚,被一旁的小太监扶了下才站稳了些,她忙乱的指挥着。 “快快!这个搬下去,手脚麻利点儿!咱家要的梅枝呢?还不给咱家拿过来!你你你!赶快退下,别在这碍眼,汤圆汤圆,快摆上来,摆上来!” 一阵人仰马翻自是不提。 朱辞远刚一进门,只觉书房内阒静无声,也没有人前来迎他,他听见细微的声响,往角落里一看,只见一团小小的身影,可怜兮兮地跪在地砖上,手里拿着块抹布,哼哧哼哧地费力擦着,那小小的单薄的身影落在他眼里,落寞极了,却忽见她抬手往背上捶了捶,腰慢慢地直了起来,像是酸疼得很,他一时心疼不已,忙出声唤道。 “怀恩。” 怀恩一转头,做出惊讶的模样,这才站起身,丢开抹布,将手往自己袍上擦了擦,一路小跑到朱辞远面前。 她一面踮脚替朱辞远解下披风,一面焦急地问道,“奴才一时疏忽才没看见殿下,外头是不是很冷?殿下累不累?” 她问完也不等他回答,自言自语似的,伸手往他眉间抚了抚,“定然是累的,奴才瞧殿下脸色很不好,殿下,您快去歇歇吧。” 她说完也不等朱辞远发话,将披风挂好便又一路小跑地回到方才那个角落,跪下身来,费劲儿地擦着地砖。 朱辞远回想方才她那小脸红扑扑的模样,这般冷的天,她额角却有汗珠流下,想来真是累着了,有些不忍,却也不想让她看出来,他走到案后,沉声唤道: “怀恩,过来侍墨。” 怀恩原本一边擦着地一边出神,回想自己方才的表现,刚刚真是吓了她一跳,殿下一直盯着自己额上的汗珠,那是她临时拿茶水洒上去的,生怕他看出端倪,心都要跳到嗓子眼儿,眼下被他这一叫,倒是吓了一跳,她做贼心虚地应了声,慌忙跑到朱辞远面前拿起墨锭,替他磨起了墨。 怀恩拿着墨锭慢慢地磨着,她观察了许久,这才确定今夜殿下心情尚可,自那日的时候,殿下有冷落她的迹象,连续好多日不曾同她讲话,她这才知晓他是真的生气了,这样下去可不行,她的银两还没有赚够。 “殿下。”她小心翼翼地唤了声,朱辞远没有理她,手下笔锋未停,怀恩也不气馁,跑到他另一侧凑在他耳侧,甜甜地又唤了一声,“殿下。” 朱辞远仍未出声,怀恩急了,一鼓作气,低头往他胳膊肘下一钻,整个人爬到他的腿上,坐了下来,双臂揽上了他的脖颈,用无辜又讨好的眼神看着他,语气亲密又小心,“殿下,奴才知错了,真的再没有下回了,您便饶奴才这一次,理理奴才吧。” “奴才也并非不在意殿下,只是殿下日后早晚要娶妻,奴才也想要个好像与的主母,这般在主母进宫前便留个好印象……”她一边说着,一边放下了一只手去扯他的衣袖,轻轻地摇了摇,颇有些撒娇讨巧的意味,她见朱辞远只垂眸看着她仍旧岿然不动的模样,心中生急,忙从怀中,掏出那梅枝来,凑在他眼前晃,“殿下,上元安康。奴才特意去园子里挑了只最好看的,便想着剪下来送给您。您别生气啦。” 梅花在她的晃动下摇曳生姿,房中温暖如春,衬得梅香愈发浓郁,在他鼻尖儿处晕晕地散开。 花香熏人欲破禅。 他忽得站起了身,将怀恩压在了桌案上,他倾身而上,撑在她身侧,他眸底翻涌而起的,是欲念,是炽热。 他的鼻尖儿几要贴在她面上,炽热的气息包裹了它,他的嗓音低沉而喑哑。 他说:“怀恩,是你要来招惹我的。” 作者有话要说: 不好意思这两章有点短小 我今晚尽量多码些 第37章 咬他 · 怀恩猝不及防地被撂倒, 她蹙眉揉了揉磕得有些发疼的后脑勺,刚一睁眼,便瞧见朱辞远乌云压境一般的桎梏, 她动弹不得,只自不量力地用双手抵住他的胸膛,却终究不过是螳臂当车。 滚烫而富有侵略性的吻落下来, 印在她小巧的红唇上,这个吻深切而又绵长, 他的薄唇张开又闭合,直搓揉得她的小嘴愈发鲜红欲滴。怀恩张张嘴想求得些缝隙,说上句话, 却不料恰被他趁虚而入, 她原本紧咬着的贝齿被撬开,城门失守, 他则长驱直入。 她这才真怕了起来, 两只小腿开始胡乱地踢他。牙齿用力地一咬合,血腥味儿弥漫在彼此的唇舌间。朱辞远吃痛,止了动作, 撑起身来, 漆黑如墨的双眸定定地看着她,像有一团熊熊燃烧的欲-火只要她稍一靠近,就要被燎成灰烬…… 怀恩眼下是真吓得不轻,眼泪簌簌的便流了满脸, 她擦了一把, 泪还在流, 她又擦了一把,温乎乎的眼泪滴在他手背上。朱辞远渐渐直起身, 他按了按额角,眼前的眩晕感才渐渐缓歇,意识渐渐回拢。 他快步走向净室,撩了几捧凉水扑在脸上。平复了几息,他撑住盆沿,发胀的太阳穴隐隐作痛。他也有些暗悔,不知自己为何今夜会这般失控。 怀恩眼下余悸未消,抽抽嗒嗒地坐在案沿上,许久没有回过神来,她正在心中暗自咒骂朱辞远禽兽混蛋,眼角无意间瞥见了案上的茶盏,她这才猛得回过神来!今日她原本为了促成殿下和李家小姐的好事,便命人在他午膳后清口的茶水里加了点儿催情的药粉,只等殿下被泼茶后,前去更衣之时,与那早已候在偏殿的李家小姐干柴烈火,巫山云雨……却哪里料得殿下并没有进这圈套!眼下药力发作,受着罪的可不就是自己了吗! 报应啊,报应!怀恩忍不住在心中叹气,淹死的都是会水的,她也差点在这阴沟里翻了船,原本想着下点猛药,保证万无一失,哪里想到这万无一失到了自己头上。如今真真是追悔莫及,怪不得往日里那般温文尔雅的人,今夜霸道蛮横成这样。 待朱辞远恢复平静,从净室里走出来,便瞧见怀恩垂头丧气坐在案沿上的模样,他有些自责,也懊悔今夜急躁之举。 他抬脚往桌案走去,站定在怀恩面前,伸出手来,本能地想揉揉她的脑袋,却停在半空又慢慢收了回去。 他叹了口气,将声音放得很轻:“是不是吓着你了?” 怀恩扬起湿漉漉的脸儿看他,只摇了摇头,心虚地撇过眼去。眼下她做贼心虚,又哪里会生出倒打一耙的心思。 他伸出手替她擦去脸上残余的泪水,语气无奈又温和: “怀恩。我也不是……每次都能忍住的,你下次再送我花,便要好好想清楚……” 怀恩点点头,心虚的垂下眼来。 朱辞远见状只是弯下腰,捡起方才因她挣扎而掉落下的黑色双拱帽。他替她仔仔细细地戴上,将系带系紧。 “我从未想过纳你为妾,也未想过娶别人为妻,我很小的时候便发过誓,此生只娶一人,且要爱她、疼她、护她,所以怀恩,不会有什么主母,你明白我的话吗?” 怀恩抬眼看他,似不敢置信自己所听到的话,正犹豫着此刻是不是要点点头,就见朱辞远从怀中掏出一个做工精致的木匣。 木匣打开,里头是一块漂亮的玉坠,用红绳系着,朱辞远将它取出来,替她戴在脖子上,又小心地将红绳收紧。 怀恩低头看看,是一块水头极好的青玉,雕琢成了一只活灵活现的小老虎,是她的生肖,那小老虎正聚着眼儿摆弄着自己的胡须,好不可爱。她在指尖上摆弄着,很快冰凉的玉便温暖了起来。 “这是送你的上元礼物,看看喜不喜欢。”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在你答应我之前,我不会碰你。所以,别怕。” 怀恩却顾不得听后面的话,心中估算着这块玉坠的价值,顿时欣喜不已,小心翼翼地将玉坠塞回衣领里,只敷衍地同朱辞远点点头,朱辞远见了,忍不住伸指在她额头上轻弹了一下,忍笑道:“不许变卖了换钱,听到没有?” 怀恩听得眉头一收,不能换钱?那她要这中看不中用的破石头干什么?这般想着,却又赶忙收敛了神色,抬头冲朱辞远展颜一笑,“殿下,瞧您说的,怎么会呢!” 她生怕朱辞远再看出些什么,忙接了话茬,“殿下,元宵都凉了,好歹吃上一颗。” 她从桌案上跳下,去把那碗汤圆端来,她舀了一勺试一试温度,便乖觉地舀了一颗递到他嘴边儿,“殿下,您快尝尝。” 朱辞远就看着她也不吃,“我的礼物呢?你没准备吗?” 怀恩笑容顿了一下,这才想起这茬,好像过年的时候他同自己提过,要她花些心思备上一份上元节的礼物,却早被她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她眼珠子一转,急中生智,有些嗔怪的瞪了他一眼,“殿下,您真是就不能让奴才先卖个关子吗,你以为奴才为何催促您吃这汤圆儿!” “你亲手包的?”朱辞远挑挑眉,有些不信。 “……嗯,差不多吧。”怀恩小声的含含糊糊的道,“奴才试着做了几碗,皆不成气候,眼见殿下要回来……可是这面皮儿是奴才亲眼盯着人擀出来的,馅儿也是奴才亲自挑的!除了芝麻还特意加了些桂花酱,殿下,你快些尝尝呀!” 朱辞远见她额头都要急出汗来的模样,也不深究,只就着她的手,将那颗汤圆儿吃下,他嚼了两下,甜香的黑芝麻馅儿流溢到舌尖,还有淡淡的桂花香气,他咽了下去,坐在了椅上,用眼神示意怀恩再舀一颗,怀恩见被自己糊弄过去,自然欣喜的又将一颗喂到他嘴边儿,几颗汤圆下肚,朱辞远慢条斯理地开了口,“今年上元节宫中都发了什么份例?” 怀恩挠挠头,一边回想,一边儿回道:“除了按照等级每人分到的银两外,还有汤圆儿,银锞子,嗯……大概也就这些了。” 朱辞远看着她,“只有这些?没有香囊吗?” 怀恩被他逗乐了,“怎么会有香囊,宫中过节从不分香囊的。” 朱辞远垂下眼来淡淡的道:“今日见你那三弟腰间坠了一个,还以为是宫中分下来的。” 怀恩听了嘿嘿直笑,一副八卦的神情,挤眉弄眼地对他道:“殿您说那个呀,那是老三的相好春英做来送给他的,这小子平日里看着呆头呆脑的,艳福不浅呀!” 他低着头“嗯”了一声,似有些不悦和低落,只用小匙搅弄着碗中剩下的汤圆,没有再说什么。 *** 怀恩夜里回到自己的小屋,今夜她不必值守,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心中却是愤愤,照眼下情形来看,靠着为殿下选妃妾的事收受贿赂,这条路是行不通了,她好不容易才把殿下安抚了下来,可她再往哪儿去找一条这般迅捷的财路呢?她枕着胳膊,苦思冥想着,还是替人办事来钱的快,可是她又能替别人办什么事呢? 忽得一激灵,怀恩一拍脑袋坐了起来,倒不是她想出什么生财之道,而是她突然反应过来,今夜殿下哪里是问什么宫中份例,是拐弯抹角的让她送他香囊呢!自己这几日真是忙得糊涂了,这般迟钝,可是要什么香囊,她这辈子没拿过绣花针,香囊上要绣什么呢……真能给她出难题,她这般想着,意识便渐渐模糊了起来。 *** 正月十五一过,朱辞远便开始去文华殿听师傅们讲学,怀恩有时也跟他一同前去,除了偶尔面对伴读之中的朱承昭,有时对上他那似笑非笑的神情,心中会惴惴不安之外,日子倒也风平浪静,只是这文华殿讲学,倒是启发了她另一条生财之路。 这日是长宁陪朱辞远来文华殿听学的,讲读完毕,在回端本宫的路上,长宁却拉住了朱辞远,有些欲言又止,朱辞远看着他,知道他不是无端生事的人,示意他直说便是,长宁这才吞吞吐吐地将这几日他听到的事说了出来。朱辞远听罢,也没有说什么,只是继续往端本宫走着。 他一回来,便瞧见怀恩坐在小几旁埋头看着什么书,这是极难得的,他有些好奇,便凑上前去看,怀恩大大方方地给他看,“是些不入流的话本子,讲的是江湖侠士游历的故事,奴才这几日正看得津津有味呢,这话本中的情节曲折离奇,险象环生,这写话本的人可真厉害!” 朱辞远见她饶有兴趣的模样,也笑了,“你若是真喜欢,我便让人多出宫替你采买些来。” 怀恩连忙点头,“不过奴才只要这个人写的,叫什么老梅居士,殿下奴才跟您说,奴才这几日,看画本看得起兴,一时好奇便去打听了一下这个老梅居士,这才知道这人真是多才多艺,市井的话本儿写得,锦绣文章也写得。” 她说着从画本的书页中翻出几张夹在其中的,她铺展开来递到朱辞远面前,“殿下您看看,这就是他所做的文章,字字珠玑,文辞华美,听说这人还在翰林院挂着职,只是籍籍无名,殿下可不能让这般人才埋没了,得给他些提携的机会,让他多在陛下面前露露脸儿!” 朱辞远忍耐着听完,闭了闭眼,尽量压低了音调,平静地问道:“是谁教你说这些的?” 怀恩见他神色不似寻常,张了张嘴却赶忙咽下。 朱辞远却是再也无法压制怒火一般,陡然提高了声调: “说话!” 怀恩不意会如此,直吓得一个激灵。 作者有话要说: 朱辞远:那个香囊不错。(疯狂暗示) 直球怀恩:哦。 朱辞远:…… 圆-房再等等哈 嘿嘿 第38章 恃宠 · 怀恩不意他会发这么大的火, 直吓得一个激灵,再看看他的脸色,实在是阴沉的厉害, 且这样的脸色似曾相识,让怀恩想起那胆战心惊的一夜来,鼻下一酸, 不禁就有些委屈。 凶什么凶呀,自己不过才说了几句话, 大不了以后不说了。怀恩不禁皱了皱眉,只觉得他小题大做,可眼下也没有什么别的办法, 便顺着那委屈劲儿哭了出来, 只盼着他能心软些,从轻发落自己。 朱辞远看着她埋头垂泪, 不发一言的模样, 心火愈胜,可他也不是胡乱发作的人,于是便只沉默以对, 静静地看着她, 倒要看看这丫头能哭到什么时候。 可他等了许久,她仍未有什么要停下来的迹象,他看着她那哭得一耸一耸的肩膀,泪珠子像不要钱似的直往地砖上砸, 一颗一颗的, 直瞧得心里发疼, 像是被人狠狠揉搓着,可明明知道她这是在同自己装可怜。 今日长宁同他说了这个丫头这些日子的所作所为, 她倒买倒卖、中饱私囊的事,他多少也知道,只是见她欢喜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至于她明码标价,给那些世家小姐创造机会,他虽然有些心理准备,在听到那句五百两黄金便打下包票,再想想自己那日被泼了茶水的事,也不禁被她的无法无天气得不轻。 只是他总也想着她从前吃了很多苦头,况且自己那夜也敲打过她了,想来她是知道收敛的,便也不准备再提。只是她如今竟敢把手伸向官场,古往今来,那些卖官鬻爵,搅动政局的大太监,哪一个有好下场!今日她替人引荐文章的事,一旦漏出一些点儿风声,若是被六科和督察院的人知道,她便是众矢之的,便是他们口诛笔伐的对象! 他想到这里揉了揉眉心,压下那些翻腾而起的怒意,只想着或许是她不晓得那些厉害,自己晓之以理,她总会明白的。况且她这轻狂毛躁的性子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往日里打也打过,罚也罚过,如今看来也没什么成效,倒不如趁着这次的事好好同她讲讲道理,她总归是晓些事理的。 朱辞远也不知道自己是真这么想,还是只是为自己的心软找借口,他坐到了炕沿儿上,同怀恩摆了摆手,示意她靠近一些 怀恩见了,抹了把泪,试探性地小心翼翼往前挪了几步,和他隔着一段距离,心下发怵,他倒也不计较,只语重心长的开了口: “怀恩啊,高处不胜寒的道理,你真的明白吗?这个掌事太监的位置,后来我是不属意你做的。” 怀恩听了只以为他又要拿撸她官儿的事儿来威胁自己,暗自撇了撇嘴,心想你每次就会这招,却又听他缓缓道: “今日长宁找上我,大体说了些你这些日子干的好事,倒卖这宫中的香料、珍玩,借着采买中饱私囊,借着太后相看收受贿赂……你说这些事,他哪一件冤枉了你?” 怀恩惊得长了小嘴,看向朱辞远。一时又急又恼,想要辩解什么,一张小脸儿胀得通红,却也知道眼下解释无用,咬了咬嘴唇,在心中暗骂长宁多嘴。 朱辞远早就看破了她的心思,不急不缓道:“你恨长宁有什么用,没有长宁也会有别人,况且长宁的性子你是知道的,他从未想过要与你争什么,倒也多亏是长宁来讲,他心眼实,只原原本本地转述于我,并未多嚼什么舌根子,却是有一点,才是我今日要同你讲的。” “长宁讲,这些事皆是外院的一个小太监交谈间有意无意地透露给他的。那小太监为何要同他说这些,又为何单选长宁来说而不是直接向我禀报,怀恩,你不笨的,自是能想明白。” 怀恩蹙眉听着,脑袋一转,倒是能想明白其中的关节,要么是自己曾得罪那小太监,要么是那小太监眼馋或眼红她现今的位置,找上长宁自然是他觉得这宫中只有长宁可堪与她一争,觉得她做的这个位置,长宁定然是记恨的,于是便借力使力,他自己倒不必出面,便可引得她与长宁鹬蚌相争,好阴毒隐秘的心思! 怀恩愤愤地想着,鼻子都要气歪了,想着定要揪出这小兔崽子! 朱辞远见她露出些愤恨的神情,知道她是想明白了,他定定地看着她: “我今日说这些,不是想追究些什么。只是要你明白,你站的位置越高,在你看不见的地方,便有越多的眼睛盯着你,看着你,等着你出错,把你拉下马来,他们才有机会才好落井下石,才好看着你万劫不复。你可知道你今日同我讲的那些话,但凡传出一点消息,便有那些眼红你记恨你的人,想方设法地去给父皇、皇祖母和文武大臣泄露告状,一旦你担了个染指朝政的罪名,怀恩,我也很难再救你。” 怀恩默不作声地听着,只有一下没下地揪弄着袖口的花纹,他说的话也不知道听进去多少,只是面上瞧着仍是有几分不服气的,倒是她自己也未曾察觉,她在他面前是愈发有恃无恐的。 “可还记得吴祥?你当日那般恨他,可曾记得他在这个位置上,是怎样做的?” 怀恩撇了撇嘴,小声嘀咕道:“他又干净得哪儿去,倒卖受贿一样不少,比起奴才,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一番话朱辞远倒是听了个清楚,他也不恼,只笑着问她:“你说这些可有证据,而你的那些事,长宁听到后便一一去查看,一查一个准儿。” 怀恩闭上嘴不说话了。 朱辞远说的没错,她当初想扳倒吴祥,的确想从这方面找出些把柄,可不得不说,吴祥的确做得很干净,让人找不到漏洞。 “要么便不做,要做便不能给别人揪小辫子的机会。你往日记恨于他,只觉得他嘴脸丑恶,却不知他是有些手段的,敛财无数却不留把柄,打压下人,下人虽心有怨对却无人敢同他作对,除却背靠皇祖母的缘故,他自身也是有些能耐的,可是怀恩即使这样,他还是死于非命,你想落得同他一样的下场吗?” 怀恩听着想起吴祥死前的惨状,瑟缩了一下。吴祥的死虽有她从中推波助澜,却也并非她一己之力可为,因此兔死狐悲之感,也不是没有的。 朱辞远见她终于有些怕了,才松缓了脸色,把她拉到近前来,伸手替她擦了擦眼泪,指腹碰到她有些红肿的眼睑,看得一阵心疼。他还是狠了狠心肠,往东墙根处指了指: “我说的话,你站在那儿好好想想,午膳也不用吃了,今日的事,没有下次,听明白了吗?”他语气又严厉了起来。 怀恩知道这事儿算揭过去了,忙乖巧地点点头,站到东墙根儿处面壁去了,只是她站在那儿还没到半个时辰,肚子自便咕咕响了起来,朱辞远听见了,虽还是没准她吃午膳,却还是叫了盘糕点过来,怀恩端着盘子大口大口地吃着,面壁的事倒也不了了之了。 *** 转眼已是正月底,天儿仍是冷的滴水成冰,这无论刮风下雪,寒气有多重,朱辞远自从进了文华殿听学,五更的时候他必然要起床,或是温习书本,或是去同皇帝和太后请安,之后便准时进学,一日都不曾落下。 只是天气一冷,怀恩便爱赖在床上,不愿意起来,朱辞远倒也由着她,倒是苦了长宁,无论多寒的天儿都要伺候在朱辞远身侧,只是自从长宁知道怀恩是个姑娘,倒也觉得这是自己该做的。 在文华殿中给朱辞远讲学的共有四位,一位是首府徐正龄,他主讲经史,已年近古稀,人很慈祥,总是温言笑语的,怀恩很喜欢他,倒是不知道为什么,经过怀恩连日的观察,朱辞远对他倒是有些疏离。 怀恩却是知道,殿下心中是很敬重在意他的,他写的文章,只要有这位老大人的批注,他都会很珍惜地收藏起来,若是老大人偶尔赠他些文房器具,他当时面色淡淡,回宫之后却小心珍藏,每每舍不得用。 还有一位则是刑部尚书言若海,主讲六部实务,他人严厉刻板得紧,脾气又不好,有时朱辞远有什么不妥之处,他也是当面训斥,怀恩每每见他都是能躲就躲的。 第三位则是国子监祭酒杜大人,他则主讲治国利民之策,这位大人倒是不爱笑,怀恩起初有些怕他,后来却发现他也是一个极和善的人,听说他年轻时曾游历四方,是很博学的。 第四位师傅则是翰林院的一位老先生,他所授科目与首辅许大人类同,首辅毕竟上了年纪又公事繁重,有些事上总需要个帮衬。 而朱辞远的伴读共有三位,一位是朱承昭,一位是徐首辅的长孙,名唤徐宗麟,另一位则是镇北侯世子,亦是佼佼之辈。朱辞远同这些伴读相处倒也融洽,而对待这些老师傅更是恭敬执礼,一日不敢懈怠。 这不这日,听说国子监祭酒杜大人身子不适,便依着礼节备上厚礼,想去国子监探看。 自从上次遭了朱辞远训诫之后,怀恩这些日子倒是收敛不少,再不敢在朱辞远面前替谁谋求些什么,只是有一日碰见德禄,德禄同她讲,那路引和户籍已然准备好,便心中发急,只是苦于生财无门。 朱辞远见怀恩这几日虽然人乖乖了不少,但总是闷闷不乐的,赶上他要前去探望祭酒杜大人,便带上了她一同前去,想让她出宫散散心。 终于可以出趟宫,怀恩自然是高兴的,只是坐在马车里前后都有人跟着,她也不好放肆,只是在路过主街时,听到沿街的叫卖声,忍不住撩开马车帘子往外瞧,却被朱辞远阻止了,“天还冷着,别吹了风。” 怀恩只得闷闷地应了声,百无聊赖地窝回了马车里,朱辞远看出她的失落来,只是碍于周围有人,只摸了摸她的脑袋,没有再说什么。 马车一路行驶到了国子监,朱辞远只带了怀恩一人入内,其余人等皆等在外头,怀恩这才不觉得拘束,东瞧瞧西看看,虽然都是些古朴雄雅致的学舍,她瞧在眼中却觉得哪儿哪儿都是新鲜的。 她随着朱辞远一直往里走,一路上都遇到几波儿穿着深蓝色袍服的监生,他们见了殿下,皆恭敬行礼避让。这般走着一直进了一个古朴的院落,院中一株三人合抱的银杏古树,此刻虽然瞧着萧瑟,但气势不减,怀恩抬头瞧得起兴,直到朱辞远唤她,她才快跑跟了上去。 进得一间书房,房内檀香氤氲,杜大人就坐在桌案后,皱眉整理着什么,朱辞远上前请安问候,祭酒杜大人连忙回礼。 “学生得知老师身子不适,遂来探望,搅扰之处,还望老师恕罪,只是病中忌辛劳,老师也要注意身子。” 祝大人一向板正的脸难得露出些笑意来,“多谢殿下关怀,老臣只是感染了些风寒,并无大碍。眼下正赶上国子监要招收新一年的监生,司业们将出好的题目送到我这儿来,老臣这才脱不开身,国子监乃我大端第一学府,招考录用,为取国家栋梁,一年只此一次,堪称小科举,老臣岂敢懈怠。方才正是正在审阅这些卷子,一会儿便要封存,且劳殿下坐下喝盏茶,先暖暖身子。” 他话音刚落,屋外一个书童跑进来,“祭酒大人不好了!您快去看看吧,刘司业和吴司业打起来了,闹得正凶,围了一圈看热闹的监生,怎么赶都赶不散。” 那书童正说着,这才看到一旁候着的殿下,赶忙止下话头低下头来,有些羞窘,生怕给自家大人招惹了麻烦,杜大人倒是不在意这些,只是听得心中有些发急,赶忙向殿下告罪出了门去。 房中此时只剩下怀恩和朱辞远两人,怀恩却止不住回想方才杜大人那番话,脑中有个念头一闪而过,赶忙摇了摇头,试图驱散那些杂念,可眼前总免不了出现一堆金灿灿的黄金。 国子监呀,那是天下多少学子挤破脑袋想进的地方,达官子弟更是以能进入国子监为荣,可眼下这人人梦寐以求的卷子就在自己跟前儿,在自己跟前儿呀! 怀恩激动得手都要抖起来,她正天人交战着,不知该不该做这桩生意,又想着要如何将朱辞远支开,正在此时门外传来一阵喧哗,朱辞远闻声招来人问,这才知道原来那两个司业打架,祭酒前去劝,却受了无妄之灾,被一块儿飞过来的镇纸砸到了额头。 他听那书童禀报,眉头渐渐蹙了起来,当下也顾不得什么,只交代了怀恩两句便出门去了,书童已退下,房中便只剩怀恩一人欣喜若狂。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这是老天爷都要帮她呀,她保证只最后做这一次,只这一次便可赚足了她所要的银两了,从今往后便金盆洗手,绝不再犯!于是她摩拳擦掌地朝那一张张考题靠近。 作者有话要说: 通常盗匪决定金盆洗手,最后干票大的,通常都会………哈哈哈哈哈 本作者要搞事情啦! 另外,呜呜呜 蠢作最近在准备期末考,怀恩小朋友你能不能给你亲妈偷份卷子! 第39章 事发 · 怀恩打定了主意, 抬眼朝门边看看,确定无人后,她忙快步走到桌案, 摒住了呼吸,迅速将案上的卷纸看了一遍,心里有只小鼓紧锣密奏地敲着, 时不时抬眼朝门边看一眼,总觉得像有人盯着她似的, 心虚的厉害。 好在除了算术一科,其他几科的题并不多,多是要做篇文章一类, 她匆匆取了白纸, 将笔尖蘸饱了墨,迅速记下几个要点, 便仓促间拿嘴将墨迹吹干, 三下两下叠成一方小块儿塞进了怀里,又将桌案上的物什归到原位,她这才松了口气。 回到了绣灯上坐着, 怀恩拍抚了下胸口, 只觉得胸前塞的那一小方纸,跟块烙铁似的,烫人得紧。 她只觉思绪一阵纷乱,忙将双掌合十, 小声嘀咕着, “仅此一次仅此一次, 老天保佑,财神爷保佑。” 也不知将这车轱辘话念叨了几遍, 一抬眼便瞧见朱辞远那温雅的脸就凑在自己身前。 怀恩“啊”的一声,吓得从绣灯上弹立起来,朱辞远见状有些好笑: “怎么一惊一乍的?进门便瞧见你跟个小和尚念经似的。” 怀恩见他神色无异,这才安定下来,嗔怪地看了他一眼,“殿下,您吓死奴才了,奴才久等殿下不回,心中焦急,却又不敢四处乱跑,等的人都快睡着了。” 朱辞远见她抿着红唇气嘟嘟的模样,觉得十分有趣,忍不住伸手往她脸上轻捏了一把,笑问道: “想不想去街上转转?咱俩换上便服从后门走,玩上一个时辰再溜回来。” 他倒是极少做这样的事,只是来时见她一路上闷闷不乐,想让她高兴些。若是平常怀恩听了这话,必然欣喜答应,只是如今她怀中揣了块烙铁,生怕横生枝节,忙打了哈欠揉揉眼睛,小声迷糊道:“殿下,算了吧,奴才也有些困了。” 朱辞远倒是没料到她会拒绝,只是见她这副小模样,像是真的困了,再想想自己方才先是出面处置了那两个闹事的司业,又传了医者替陈大人诊治,真是耽误了不少时候,倒也并未多想。 两人一回了端本宫,怀恩便借口回屋补觉,早早地溜回了自己房间,她将怀中的纸张拿出来,凭着自己的记忆将题目一一写出,待一一做完,她这才咬着笔头,筹划着接下来的动作。 二月伊始,皇帝虽未封朱辞远为太子,却先封他为秦王,赐了封地,却准他留在京中,且已允他上朝听政,诸位大臣虽对皇帝迟迟不封太子不满,但考虑到封王参政皆是好兆头,遂也皆按下不表。 因此自此后,朱辞远晨起要上朝,而后去给皇帝太后请安,之后又要去听学,他这一忙起来,待在端本宫的时候变少了,怀恩倒是清闲了许多。只是她也没闲着,吸取了上次的教训,不再将消息广而散播出去,而是悄悄打听了这京中高门子弟的情况,尤其多多留意了那些家中富庶非常,子弟却顽劣不堪,却又被长辈强按着头,非要其在读书上有些造诣的人家。 怀恩连日来精挑细选,终于选中了四个纨绔子弟,她又找了几个相熟可靠嘴巴严的小太监,给他们递消息,只说每人要两千两,想要卷子便要预先付下一千两,另一千两事成之后再补上,经过几日坐立不安的等待后,那四个草包中有三个答应了下来,于是双方便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生意做得十分稳当。 这日夜里,怀恩高兴地将手里的银票数过一遍又一遍,睡不着觉,本着不能把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的原则,一部分藏到了枕头里面,一部分藏到了墙缝里,余下的便缝进了小衣里,将钱藏好,她这才吹了灯,心满意足地躺到了床上,不一会儿便坠入了香甜的梦里。 梦里白花花的银子像积雪一样直堆到了她的腰间,她将银锭子拿在手中,把玩着抛来抛去,却见远处有一座金山,她赶忙扒拉着脚边的银子,步履维艰地朝金山跑去…… *** 正月初五周日下了场大雪,直没过人的小腿肚。 怀恩估摸着这大概是京中最后一次的大雪,叫了老二老三一起,三人乐呵呵地在院中支了簸箩,撒了谷粒抓麻雀,忙活了一中午,只抓了两只瘦瘦小小的灰毛儿雀。三人倒也不在意这些,玩得不亦乐乎,直到朱辞远在房里唤她,怀恩眼睁睁地看着一只即将到手的雀儿飞跑了,她气得往屋里喊:“殿下,你把我的雀儿吓跑了!” 老二老三如今虽然还不知怀恩的女子身份,倒是早已对怀恩和殿下的相处方式见惯不惯,三人一散,怀恩风风火火地跑进屋里,见小几上有梅花糕,伸手便想拿一块来,朱辞远却往她手背上拍了一下,“先去净手。” 怀恩撇撇嘴,只得依言照做,净完手回来,这才坐了炕沿,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朱辞远嘱咐她慢点吃,又给她倒了盏茶来,问她,“这几日有什么好事,你这般高兴?” 怀恩猛得吞咽不及,梅花糕卡在了喉咙里,上不来下不去,她猛咳了一通,就着朱辞远的手牛饮了几口茶,这才缓和了下来。 朱辞远替她拍着背嗔怪道:“不是让你慢些吃。” 怀恩则心虚地拿手蹭了蹭鼻尖儿,趁机接过话头: “殿下,您下午不必去听学吗?” “今日国子监大考,陈大人巡查去了,便停了一次。” 怀恩听着压下心中的激动,只仰脸儿冲朱辞远笑了笑: “那可好,殿下终于能歇上半日了。”心中却想着晚上便要去催催剩下的银两。 到了晚上,两人倒也干脆爽快,见那题如假包换,便将剩下的银两派人捎给了怀恩,倒是有一人磨磨蹭蹭的,非说要等放榜之时再给,怀恩心中虽急,却也不敢再催。 怀恩夜里算计了一番,准备将此次赚得的五千两给德禄,换得路引和户籍。再盘算一下,上次从殿下虎口夺食才保住的五百两,再加上平日里倒卖受贿的银两,自己便有了小两千两的积蓄了!已然足够出宫后的花用! *** 二月十四这一日,怀恩一觉睡到了自然醒,是以睡醒之时心情极佳,她伸了个懒腰,瞧了瞧天色,便下床洗漱。 琢磨着朱辞远此时也该请安回来了,便梳洗打扮一番,正欲开门往书房赶,岂料刚一拉开门,便恰巧遇上一股阴狠的冷风,飞沙走石的,直灌了怀恩满怀。 她连忙关了门,待这阵妖风刮完了,她才抖落着拂尘,上蹿下跳跟个皮猴似的,往书房赶。 只是到了书房,才发现房里空落落的不见个人影,她又四周找了几下,皆寻不见朱辞远,随意拉了个小太监问询,那小太监道殿下今日上朝后便没有回来,她倒也没当回事儿,只觉得殿下又不知上哪儿忙活去了,倒也乐得自在。 然而却在她赶回屋的路上,迎面碰上风尘仆仆的长宁,瞧着像是刚回宫的模样,他眼睛红红的,脸色瞧着有些狼狈。隔得近了,怀恩便将头往一旁一扭,从鼻子里冷哼了一声,抬脚便欲擦肩而过,心里暗暗骂道,乱嚼舌根子的长舌妇,小爷才不愿搭理你! 正想着她却被人一把扯住领子,怀恩趔趄了一步,见长宁红着眼瞪着自己,气不打一处来,她叉起腰瞪了回去,“别蹬鼻子上脸哈!怎么,想打架!” 长宁瞧见她这副模样,气得浑身都发抖,他赤红着双目,颤颤巍巍地举起了拳头。怀恩见了,一挑眉头,笑嘻嘻地将脸凑到他面前,露出一副欠揍的神情:“嗯?想打我?来呀来呀!朝这儿打!朝这儿打!”她太了解长宁的性子了,她才不信他会打人哩! 长宁的拳头就停在半空中,脸已憋得红透了,呼地松了怀恩的衣领,一拳砸在了旁边的桂树干上,呼啦啦落下来块儿积雪冰碴子,恰巧落进怀恩肩头衣领里。 怀恩气得直骂:“你大早晨的发什么疯!不去伺候殿下专来这儿膈应我!” 长宁转过头来,红着眼儿朝她怒吼:“你还有脸提殿下!”说罢,头也不回地便走了,怀恩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低声咒骂了几句,想了想,觉得长宁今日的模样太过不寻常,她派了个小太监前去打探。 不一会儿那小太监便急匆匆地回来,上气儿不接下气儿地回禀道:“公公,公公,不好了!殿下今晨受了脊杖!眼下人还在奉先殿那罚跪呢!” 怀恩“噌”地一下从躺椅上跳下来:“你把话给咱家说清楚!” 那小太监只好缓口气儿,哆嗦着将今晨殿上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地同怀恩讲了一遍:“昨日原本是国子监放榜之时,哪知众位高门子第一看那名单,便炸开了锅。其中榜上有名的几位,皆是大家平日里心知肚明的草包纨绔,甚至有几个还名列前茅。众子弟不忿,便集体吆喝着要找祭酒大人理论,一些围观的监生瞧见了,也跟着起哄,甚至有监生前去京兆尹府报案,状告国子监祭酒,收受贿赂,买卖国子监入学名额,此间诸位大人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为自证清白也请京兆尹大人派人调查。” 他换了口气,继续道:“这一查才查出来,原来这题的源头在那蔡国公府的小公子头上,几位榜上有名的纨绔子弟受不住讯问,纷纷招来。原来有一日,那国公府的姜小公子,他们一起到青楼喝花酒,吹嘘自己定然能考入国子监,哪知将自己买题之事说漏了嘴,醒后那些子弟依依不饶,要挟他将那题拿出来,大家共阅一二,于是在赴考前,这考卷便在纨绔圈中传扬开来。” “最后那姜小公子挨了几板子,只好招认自己的考卷是从端本宫中买来的。京兆尹一听这事竟然涉及到殿下,拿不准是否是这姜小公子污蔑,只好上达天听,此事便在今晨奏上了朝堂,那知就在诸位言官已准备好,弹劾那江家小公子污蔑皇子之罪,以及要痛骂那国公爷管教不严!” “却正在此时,众目睽睽之下,咱们殿下出列而跪,俯首认罪,只说自己在听学之时,曾遭国子监祭酒陈大人训斥,因而便一直怀恨在心,之后便借着探病的名义,将考卷儿誊抄偷出,私下里卖给了姜小公子等人,只为让大家以为陈大人收受贿赂,徇私枉法,以此来让他官位不保,失去讲读资格。陛下听了,当堂震怒,若不是诸位大人劝着,恐怕当场就要废了殿下刚受封的王位,最后陛下下了令,要殿下当庭受脊杖三十,又令其罚跪于奉先殿,静思己过。”那小太监断断续续地说着,却觉得上头没了声响,他刚一抬头,便瞧见那抹火红的身影快步朝门边而去。 怀恩冲门而出,她也不知道怎么了,眼泪好像怎么流都流不尽似的,她擦了一把又擦了一把,最后索性不管了,只急步朝奉先殿的方向奔去。 天上不知何时开始落下了冰雹,混杂着雪粒子噼噼乓乓地打在人身上,砭肤刺骨的疼,忽地脚下一打滑,她猛的摔到了地上。 怀恩顾不得疼,只胡乱朝脸上抹了把,寒风刮在她挂满残泪的脸上,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刺痛感,她觉得整个身子好冷好冷,几要不听使唤。 她边跑边在心里骂:朱辞远,你就是个混蛋!你就是故意的!一人做事一人当!我才不用你来顶罪!朱辞远,你个大傻子! 作者有话要说: 今晚9点前还有一章 第40章 情动 · 怀恩刚刚跑到奉先殿门口, 便被守门的羽林卫拦了下来,那守门的侍卫肃着一张脸道:“皇上有令,命秦王殿下在此悔过, 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怀恩气地拿手指指着自己,“闲杂人等?你看咱家是闲杂人等吗?殿下若生病了,谁来照顾?殿下若饿了, 谁又来伺候?要有个好歹,你们担待得起吗!” 那羽林卫见她如此倒也不卑不亢: “公公不必为难我等, 我等皆是奉命行事。” 之后任凭怀恩如何说,他皆不应答,怀恩胆子再大, 也不敢在奉先殿门口胡乱放肆, 那是要杖毙的,她遂收了声, 只找了个角落蹲着, 却也并不想回去。她如今只有一个念头,见到朱辞远,看看他好不好。其实怎么会好呢, 怀恩抹了把泪, 有些垂头丧气的,冰雹还在下,她往檐下稍躲了躲,但是有零星的几点子打在身上, 她静静地看着, 不知怎么的便又想流泪了。 她在奉先殿周围溜达着, 只想寻个机会溜进去,终于还是被她发现了漏洞。 到了吃午膳的时候会有小太监从后门将饭食送进去, 待那小太监送完饭出来,怀恩便拦住他一阵威逼利诱,舍了二十两银子,那小太监终于答应到晚上时让她进去送饭,怀恩这才放下心来。 她赶忙回去准备,备了伤药纱布,还让尚食局做了些好菜,可转念一想,又怕他有伤在身,不好吃发物,便又换上了一些清爽可口的饭菜。她煎熬地等着,直到晚膳时分,她按照约定的方式悄悄地混了进去。 好在守门的侍卫只重点盘查那饭食是否有毒,并未仔细盘查送饭人的身份,再加上天色已暗,怀恩很顺利的便混了进去,她急急忙忙寻着光亮找寻着,她推开门,入目便是一排排梓木做成的排位,其上刻着字,□□皇帝高祖皇帝云云。排位之前是一排排的白烛,烛上焰火闪动,照得殿内亮如白昼,只在白蜡的映衬之下,是一种肃穆的光亮。那黑漆的檀木香案上,摆满了各式的瓜果祭祀之物,古朴的双耳青铜炉上,三根粗大的香烛,静静地燃着,香案前摆着三个姜黄色的蒲团,正中间的那个,其上跪着一人。 那人没有回头,只是安静地跪在那里,洇着血痕的脊背挺直着他一动不动,静穆的如一尊塑像,排位前的烛火映着,将他黑色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怀恩掩上门,忍住眼中的泪意开口唤他。 “殿下。”她的声音一出口便是沙哑的。 朱辞远听到这熟悉的声响,回过头来,看到她的一瞬间,便皱紧了眉头,几乎是下意识间的轻斥: “胡闹,还不快回去。” 他的行动间仍有些不自然,怀恩看在眼里,知道他该是很疼的。 她像没有听到他的话,将食盒往旁边一搁,凑在他身旁跪下来,往他的背上查看,刚才憋在眼中的泪水便决堤而出,她声音里带了哭腔,“殿下疼不疼呀?”,她说完一行泪落下来,又自顾自地说道,“肯定是疼的,怎么会不疼呢?殿下多金贵的人啊,怎么会不疼呢……” 她想去碰那伤口,却又不敢真碰上去,手停在那里,却被朱辞远握住了。 他的手很凉,怀恩觉得自己的手已经凉透了,可他的手要比她还要凉,她突然想起来,这奉先殿中是不能燃着炭火的,他闲了一下午,想东想西的,怎么就忘了给他带件披风。 他伸手替她擦眼泪,像以往每一次那样,很轻很柔,他说:“快回去,我没事儿。” 怀恩仰起湿哒哒的脸儿来看他,她张了张嘴,有很多话堵在喉咙里,她想认个错,说殿下我往后再不会了。她想问问他为什么要替她顶下来,她还想问他为什么那么多次了,还是不肯对她失望呢。 而她终究只是垂下头来,不敢看他的眼睛,低声嗫嚅道: “殿下,让我陪陪你吧。” 她以为他至少会生气,会骂她,会罚她,会对她失望。然而他终究还是那么温柔对她笑,同她说回去吧。 怀恩却不等他反应,从怀中掏出了伤药,就要替他解下衣襟,朱辞远却忍着疼,拉住了她的手,“不可,你一个姑娘家……” 怀恩不敢胡乱挣扎,怕牵动他的伤口,拿眼看着他,目光中有很坚定的光亮。 “那又怎么样?殿下你不是说……要娶我为妻吗?既然如此,有什么看不得的?” 他怔愣了一下,似乎是不敢信自己听到的话,手上的力道便无意识地松懈了下来。怀恩抓紧时机将手腕从他手中挣脱出来。 她跪到他身后,试图把他的衣衫脱下来,只是血水粘连着衣料,有种难舍难分的纠缠z怀恩小心翼翼地,轻轻地,一点一点将衣衫从他血肉中剥离开来,待这些做完,她苍白的面庞上全都是细密的汗。 怀恩忙将伤药小心地撒上去,药粉蛰入皮肉,背上传来清晰而尖锐的痛感,朱辞远强制压着,然而脊背还是会有那种微不可察的颤抖与战栗。 怀恩小心地替他吹着气,“殿下,你忍一忍,一会儿就不疼了,真的,马上就不疼了。” 她像是要强调或向自己证明什么,絮叨的话语像是在哄小孩子一样。于是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他低低地笑了,她怎么这样哄他,她才是那个小孩子,伤药上好她仔细地替他重新穿上衣衫。 怀恩又将食盒打开,端出一碗山药粥来,舀了一勺递到他嘴边,朱辞远顺从地吃了几口,那粥还烫烫的,他吞入腹中好像整个身子都暖了起来,见她还要再喂,朱辞远伸手轻轻挡了一下。 “快些回去吧,夜深了。不必担心我,我背上的伤只是看着骇人而已,我毕竟是这宫里唯一的皇子,他们也怕出了差池的。” 怀恩仍直拗着不肯走,他低低地叹了口气。 “你耽搁在这里,若是被人发现才是给我惹祸,你还想让我在这儿多跪几日吗?”他说着却见她小嘴儿一扁,像是又要哭了的样子,便赶忙软下声调:“听话,先回去在宫里等着我,有什么话咱们回去再说,你不要胡思乱想知道吗?” 怀恩终是点了点头,将食盒中的饭菜摆在他眼前,这才收拾好了,头也不回地快跑了出去,他看着她仓惶的步子,渐渐的看她消失在眼里,他突然觉得这漫漫的长夜也没有那么难熬了,他的小姑娘在等他回去呢。 *** 怀恩回到房里,只呆呆地坐在那儿,虽然累了一整天,可她好像一点都不饿,她不知道自己要做些什么,或者说她还能为朱辞远做点什么。 视线无意间撇到了一旁的那针线框里,里面前些日子她只扎了几针的香囊,那时她只试了几下便丢开手了。她挑亮了油灯,将还未成形的香囊拿在手里,她慢慢地抚摸着,回想着他那日说话的神情。 他那么想要这个香囊,要是在他回宫时她做成了,他该是很高兴的吧,怀恩就着微弱的灯光开始笨拙地绣了起来,扎进肉里她吮了吮还是接着绣。她想,真奇怪呀,好像人一旦心甘情愿地做起一件事来,就不会怕难了。 *** 关到第五日的时候,朱辞远被送了回来,回来的时候浑身是滚烫的,怀恩忙叫了太医,抬头见长宁正朱辞远换着血衣,她赶忙想上前搭把手,却被长宁一把挥开,她倒也生受了,只乖乖地站在一旁,看着昏睡之中的殿下。 在那之后长宁倒是没怎么为难她,一连几日怀恩衣不解带地伺候在他身边,给他上药喂水盖被子,她从来不知道自己这般会照顾人,原来一个人只要愿意,有些事总归是可以无师自通的。 朱辞远清醒的时候会让她去歇歇,怀恩只嘴上答应着,只是他烧得实在厉害,一日里没有几个时辰是清醒的,她一连几日没怎么合眼,终于大概是第三天的时候,他的烧才算退下了。 怀恩见他醒了,连忙在他身边缠问着:“殿下你饿不饿呀,渴不渴呀,身上还疼不疼了?” 他轻轻地摇摇头也不说话,拿手揉了揉她的脑袋。 怀恩鼻子一酸,低下头来,“殿下,我真的知道错了,以后再不会了。” 他“嗯”了一声,温和地看着她,眼角染上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像散在风里的桂花香。 他越是温柔,她越是愧疚难安,她垂头丧气的,“殿下您快骂骂我吧。” 朱辞远听罢笑了一声,紧接着便咳了起来,咳嗽带着伤口一阵一阵得发疼,然而却很开心,终于把这只不听话的小猫驯服了呀。 “骂你做什么?你不是都知错了吗?”他用那种宠溺的目光看着她,“知错能改,我们怀恩已经做得很好了,这次的事你不要自责,我没有看好你,这罚我该受的。以后,你犯的错都由我来担着,所以怀恩,以后要乖些,知道了吗?” 他又笑了笑,她却又要哭出来了,怀恩却不想这样总哭总哭,很丢脸的,她忙转了话头,站起身来,“殿下一定很无聊吧,奴才去拿本书读着给您解闷。” 她随意从他案上拿了一本,坐回绣墩上,从他被他折起的那页开始读,只是才读了两行,便是一堆她不认识的字。她坑坑巴巴地读着,便想翻过去这一页,只是下一页,如出一辙。 她有些羞恼,也不敢看朱辞远有没有笑她,忙下了绣墩重新从书架上挑了本简单的,这才又给他读起来。只是还没读上几页,便打了个哈欠,后来竟不知怎么了,便渐渐地睡着了。 朱辞远看着她趴在床沿睡熟了的模样,眼中是化不开的温柔。他伸出手指抚摸上她毛茸茸又细长的眉毛,而后又在她小巧的鼻尖上点了点,之后目光便落在她的红唇上,那里隐约泛着诱人的光泽…… 他喜欢她,静水流深的,不知不觉的。他喜欢她的鲜活,喜欢她的明媚,他也喜欢她的顽劣,喜欢她的轻狂,喜欢她因他而生的娇纵。就连那些在世人眼里不被赞同的,不被认可的,那些不好的,他都是喜欢的。 瑕不掩瑜。在爱你的人眼里,是这样的。所以,总归值得被爱。 作者有话要说: 看到有小可爱说文案名场面,那个要等等哈。像这种错误,我们男猪,当然是选择……原谅她啦! 第41章 出宫 · 到底还是年轻, 朱辞远在床上养了几日,气色已然恢复的很好,现下除了活动手臂间仍有些不自然, 行动上倒也举止如常。 此刻他倚在小几上,将手中的书卷翻过一页。一抬眼,便瞥见怀恩哈欠连天地伸着懒腰。 怀恩一睁眼, 见朱辞远正瞧着自己,也是吓了一跳, 她赶忙收了胳膊重新拿起笔来,端端正正地抄着她的宫规。偷考卷的事,朱辞远虽未真正发落她, 却还是罚她将那厚厚的一摞宫规抄上十遍。 她当初因为心中愧疚, 没怎么辩解,乖乖的便答应了下来。只是如今她每日看着那一摞厚厚的宫规, 抄着抄着, 便起了懈怠之心。然而朱辞远这几日因为养伤的缘故,并不必去文华殿听讲,他每日守在这儿, 怀恩也不好偷懒。 朱辞远放下书卷, 看着她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走了过去,“抄累了?” 怀恩苦巴巴地看着他,“殿下, 少抄几遍成不成呀?” 朱辞远这回倒是寸步不让, 他微微严肃了神色: “要你抄宫规并不是为了罚你什么, 只为了让你知道,在这宫里哪些地方是绝不可越的雷池。再者, 宫规乃是约束人的法度,你身为掌事公公,若不知其义,如何约束下人?你且把它学好了,关键的时候说不定能救你一命。” 怀恩听了却笑嘻嘻地拉着他的袖子讨好道:“奴才何须它救命,奴才有殿下呀。” 朱辞远瞪了她一眼,将袖子抽了出来,“若再有下次……”,他忽得顿了话头,想起来这话自己不知说了几遍,可每每真有了下次,他总是自食其言……她是算准了自己舍不得拿她怎么样的。 他抬眼看怀恩,见她支着小脑袋看着自己,那模样似乎有些得意,仿佛在说殿下您说下去呀,再有下次您要待奴才如何? 他气得将手中的书卷起来,往她额头上敲了一记,话头于是便也转开了:“你和长宁最近怎么了?” 怀恩哎哟一声,摸了摸脑袋,含含糊糊道,“也没怎么样嘛……” “他性子老实,你不许欺负他。昨日里他还同我讲,我病时你一直在身旁伺候着,他虽面上没给你好脸色,心里却没有和你置气的。” 怀恩闷闷地应了一声。 朱辞远随手将她抄录的宫规拿过一页来,只大略扫了一眼,便皱起了眉头,只因那字写得歪歪扭扭,张牙舞爪的,很是不成气候,他轻斥了几句,起意要教她写字。 怀恩一听倒是来了精神,眼睛亮晶晶的,她忙从椅子上跳下来,小跑到卷缸旁,从中胡乱翻找了一通,找出一个卷轴来,铺在桌面上。 她神采奕奕地看向朱辞远,指着卷上笔走龙蛇的草书: “殿下,奴才要学这种!” 她说完,似还觉得不够,拿手在空中胡乱比划着,舞刀弄枪似的,“这字写起来多气派,奴才就喜欢这样的!” 朱辞远看着她手舞足蹈的小模样,笑着冲她摇摇头,有些无奈: “教不了。” 怀恩顿时蔫了起来,嘴撅得老高,“殿下你怎么还藏私呀?” 他也不恼,走到她身后握着她拿着毛笔的小手,“不是藏私,只是凡事要循序渐进,过犹不及。等你把字写端正了,我再教你这个。” 煦暖的日光从南窗泄进来,打在这一高一矮两人身上,有种岁月静好的模样,那身前的小姑娘虽然撅着嘴,不大乐意的模样,却还是跟着那只包裹着她的大手,认认真真地学着。而那身形高瘦的男子则耐心极了,看着两人一起写下的字,脸上便有种心满意足的柔和。 瓷缸里的金鱼跃起一圈水花,松香燃起的白烟如梦似幻,细颈天青瓶里,一只娇俏的腊梅斜插其中……时光仿佛都在这一刻慢了下来,不愿仓促了这副好光景。 *** 二月二十六,是怀恩的生辰。她起了个大早,出门溜达了一圈儿,便有不少人着送上了贺礼,怀恩心满意足地全都笑纳了,待到了书房,一碗长寿面早就给他备好了,她吸溜吸溜地几口便吞吃入腹。心满意足地摸着肚皮,等着朱辞远送她的贺礼。 果不其然,不一会儿,朱辞远便将一个长的木盒放在她眼前,怀恩急不可耐将木盒打开,却发现里头只有一套衣服,还有一个镶了毛边的瓜皮帽。那衣服是锦缎的,可质量也绝不算是上乘,是普通的男子袍衫样式。 怀恩不禁有些扫眉搭眼的,她心想自己在宫里又不能穿,好歹送她个名贵的料子,还能卖些银钱。 “不喜欢?”,朱辞远看着她笑问道。 怀恩只得勉强装出喜欢的样子,“哪有,奴才喜欢呢。” “那去穿上试试。”怀恩也不好推辞,只得抱着袍衫躲进了净室里,三下两下的便换上了,一出来却见朱辞远也换了一身极为平常的衣服,银冠束发,身上只是一件月白色的直裰,像个读书人的打扮,怀恩不解其意,却见他朝自己伸出手来: “走吧,不是一直想出宫玩儿吗?” 怀恩听到,先是愣了一下,而后开心得有些忘乎所以,她一下子蹿得老高,扑到了朱辞远身上,搂着他的脖子,往他脸颊上吧唧了一口,随后又利落地跳下来,扯着他的袖子催促他,“殿下,那咱俩快走!良辰一刻值千金呢!” *** 马车咕噜噜的出了宫门,来到热闹的街市上,马车在街角停了下来,怀恩“噌”得一下便跳下了马车,朱辞远赶忙跟了上去,拉住了她,不让她乱跑,怀恩有点不耐烦地回头瞪他,“殿……”,她却忽得止了话头,想起这是在宫外。 朱辞远看出她的顾忌来,想了想道:“叫三哥。” 怀恩从善如流,“三哥你快些呀。” 两人到了街市上,怀恩东瞧瞧西瞧瞧,觉得新鲜极了,她已有许多年没有出过那道深厚的围墙。此时那些属于俗世的烟火气包裹着她,她只觉得浑身上下每一处都像是要跳跃了起来。 怀恩拉着他来到了一个包子摊,大声喊道:“老板要两个肉包子!”之后又头也不回地朝朱辞远招着手,“三哥,三哥,付钱!付钱!” 油纸包着热腾腾的包子递到了手里,烫着指尖儿,她递给了朱辞远一个,自己留了一个,便迫不及待地咬上了一口,热油却烫得她直嘶气,朱辞远忍不住嗔了她一眼,让她慢些吃。 待包子稍凉了一些,她咬了一大口,肉香四溢,只是四五口之后,她吃得倒有些腻味了,便随手丢给了朱辞远不管了,怀恩往前走着,忽得被一个面具摊吸引了目光,她左挑右选,选了个青面獠牙的,她带上给朱辞远瞧,朱辞远摇了摇头,她却也不在意,依旧戴着,只招手让他付钱。 再往前,是个木环套圈儿的游戏摊子,丢一次木圈要两文钱,套中了什么便可拿走,怀恩试两次,皆落了空,她有些不服气,要朱辞远替她套,朱辞远随手一扔,便给她套了一个陶瓷的小狗。 谁知她这下更生气了,她眼睛一瞪,逼朱辞远拿出一锭银子拍在了老板摊上,说今天不把这些小玩意儿都套完她便不走了,朱辞远无奈,只得依她,这般吃着玩着闹着,天色便黑了下来。 怀恩仍不知疲倦地逛着,倒是朱辞远跟在后头,提了两个竹制的筐子,筐里全是她买来的,零零碎碎的一些吃食和小玩意。夜里倒是比白日还要热闹,怀恩溜达着,一会儿便被一个杂耍摊子吸引,停住了脚。 那里围了一圈人,里头隐隐有火光透出来,时不时地亮一下,她看得新奇,忙拉了朱辞远往里挤,朱辞远无奈,只得跟了上去,只是人实在太多了,摩肩接踵的,人头攒动来攒动去的,总也看不分明,怀恩急得直踮脚跳高,却差点被人群推了个趔趄。 她刚刚站稳身子,便听到一旁传来一阵哈哈大笑声,十分清脆且放肆,转过头来,这才发现原来是不知道哪家的小孩子,正坐在大人肩头,搂着那大人的脖子,咯咯直笑,还冲她得意地做了个鬼脸,那炫耀的意思十分明显了。 怀恩气得直咬牙,直插着腰扭头哼了一声,只自我安慰似地嘀咕着,“我才不跟个小毛孩计较。” 朱辞远见了,俯下身来问她:“想看吗?” 周围吵吵嚷嚷的,怀恩没有听清楚,只得仰起脸儿,大声冲他喊:“殿下!您说什么?” 朱辞远却笑得更深了,也不再问,他将手中的竹筐放了下来,两臂掐着她的腰,轻轻一举,怀恩只觉整个身子被提了起来,她本能地搂上朱辞远的脖颈,人便自然而然地坐到了他的肩头。 待她意识到了什么,便开心地直扑腾两条小腿儿,乐颠颠的。朱辞远见她乱动,生怕她掉下来,只得把住了她两个膝弯冲她喊:“坐稳了,别乱动。”怀恩这才消停了下来。 一转头,却正巧碰上了方才那小臭孩儿,定定地看着自己,她一呲牙,阴险地笑了下,便将那原本已推到头顶的面具拉了下来,然后冲那小孩摇头摆脑的,扬起爪子做出要袭向他的样子。 那小孩果然见了那可怕的面具,吓得整个人哇哇直哭,怀恩这才得意洋洋地转过脸来,将面具推上去,却恰巧见那杂役杂耍,人朝那火把上吐了什么,那火焰一下子蹿得老高。 她看得起兴,直拍手叫好…… 待人群散去,怀恩被朱辞远放了下来,朱辞远弯下腰将那两个竹筐重新提起,才一转过身,便发现刚才还等在他身后的怀恩不见了,他忙四处喊她的名字,可久久不见回应,他这才着了急。 好在此刻夜已经深了,街上人烟稀少,寻着来往的路四处找着,他遍寻无果,此时已是心急如焚,生怕她出了什么意外,也后悔自己方才没有好好看住她,眼下也顾不得什么了,便想着一会儿拿着令牌去京兆尹府派人手去搜寻。 他急匆匆地走着,却正在一个角落里碰上了一瘸一拐走着的怀恩,怀恩此时也察觉到有人看着自己,她抬起头来,却恰巧看见他一张盛怒的面孔,忽得怕了起来。 她忙站定在那里,低下头来,有些局促地搓弄着脚尖。 朱辞远见她这副模样,只得叹了一声,走上前去,“腿怎么了?” 怀恩不敢看他,只小声地道:“刚才崴了下脚。” 他蹲下身子来查看了下她的脚踝,见肿得不是很厉害,才稍稍放下心来,“跑哪去了?”,他的声音仍然很沉,带着压抑的火气。 怀恩觑着他的神色,“也没去哪儿,就是刚才那小偷把我的钱袋子给顺走了,我一时不愤,便追着他跑……”怀恩看着他愈发难看的脸色,不敢再说下去了,只觉得自己要再多说一句,他怕是要揍自己的,她只得抱着头哀声求饶道:“三哥我错了,没有下次了。” 她再睁开眼,便瞧见朱辞远已蹲身在自己面前,“上来。” 怀恩高兴地趴上了他的脊背,朱辞远背着她往回走,待走了几步,怀恩这才想起来他背上有伤,怀恩连忙问道:“殿下,您的伤要不要紧呀,要不奴才下来吧。” 朱辞远却不理她,瞧这模样还是在生气。怀恩见状,忙又求又哄,在她的软磨硬泡之下,朱辞远终究还是没了办法。 今晚的月色难得的好,风也轻柔,她趴在他宽阔的脊背上,晃荡着两条小腿,鞋尖在他身侧荡来荡去的,她趴在他背上哼起了小调,只是哼着哼着,却不知突然想起来了什么,便哭了起来。 朱辞远察觉到了她的异样,问她怎么了,她却只把脸埋在他的肩头,什么话也不说,只将两个胳膊搂得更紧了。 她想,她从前总是觉得自己很不幸,可原来,只是因为,需要把所有的好运气攒起来,全部都用来遇上这样一个人。 “朱辞远。”她第一次这么唤他。 他应了一声。 “朱辞远,你跑起来好不好?从前我有个哥哥,每次上街他总是趴在阿爹背上,阿爹背着他跑,他便趴在阿爹背上咯咯直笑,那时候我就跟在后面追……朱辞远,我也想趴在人背上笑一次。” 她兀自沉静地说着,话说完却有些后悔,因为她突然想起来,她从未见过朱辞远跑的,他是那么端庄的人啊,她这般想着,突然觉得耳边的风快了起来,她低下头看,是朱辞远在跑。 耳边的风刮得厉害,她却一点都不觉得冷,跑得很快却很平稳,一点都不觉得颠簸,她就这样静静地无声地笑了,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睡着了,再睁开眼时,人已经坐在了马车里。 马车颠簸地行着,她发现自己被朱辞远抱在怀里,挪了挪身子,掀开车帘一角,景色变换着,虽然单调,但明显不是在宫里。 怀恩突然很庆幸,没有回宫,她是怀恩,他只是三哥,她抬头看向朱辞远朱辞远此刻好像也安静的睡着了,他的头靠在车壁上,怀恩支起身子来,慢慢地渐渐地靠近他,就要碰上他薄薄的唇。 作者有话要说: 太腻歪了这章,下章吵架哈 耶耶耶 我就喜欢搞事情 大家要珍惜最近的糖 哈哈哈哈哈哈哈 第42章 逮住 · 怀恩直起身子, 慢慢地渐渐地靠近朱辞远,就要碰上他薄薄的唇。 忽地一阵冷风灌进马车里,车帘浮动, 其上的流苏叮叮作响,一股寒气涌上来,是那种可以让人痛且清醒的冰冷。 怀恩那渐渐趋向他的身子猛地顿住了。那一瞬间她清醒了很多。她想起自己是先做了郑贵妃的奸细, 才入了这端本宫,她想起吴祥临死前歇斯底里喊的那句话, “我们不过都是殿下的狗!”,她想起朱辞远之所以如今肯对她这般好,不过是误以为自己曾舍命救他。 真相总有被揭露的那一日, 人也总有清醒的那一日。 怀恩渐渐坐直了身子, 晃了晃脑袋,只觉得今夜的自己像是昏了头, 大概是贪杯了那一壶桂花甜酿的缘故吧。 她打了个哈欠, 枕着胳膊靠在车壁上。北风将车帘吹得荡来荡去的,怀恩透过缝隙往远处看,那明明灭灭的灯火渐渐远去, 怀恩突然想, 管他什么劳什子的情啊爱啊的,或许殿下只是一时头脑发热,难不成她还真要飞蛾扑火地搭上一辈子吗? 如今她银钱也攒够了,明日早早地去换来路引, 往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他娶他的官家小姐, 她乐她的逍遥自在。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她这般想着, 却总觉得心口酸酸的,像被人拧了一把又一把似的。 *** 待回了端本宫,朱辞远正要换下身上的衣衫,却突然发现腰间多了一个香囊,摘下来看看,其上歪歪扭扭地绣着什么,朱辞远仔细辨认着,大概是两只水鸭子,可他想了一下又觉得熟悉,这和老三那日腰间系的那个,绣的图案是有几分像的。他笑笑,知道她素来懒惰,大概是懒得找寻花样子便比照着那个绣了,这般想着才恍然大悟,那便该是一对鸳鸯了。 他映着光,似乎想仔细辨认下这两只笨拙又模糊的鸳鸯,却发现那黄线上似隐约透着点血迹,他忙蹙了眉头,见怀恩蹲在那儿,往两只竹箱子里扒拉着什么。 他走过去,拽起她的手来看,只见左手的拇指和食指上皆是密密的红点儿,“疼不疼?” 他轻轻地摩挲着,不禁自责起来。自己同她要什么不好,非要这香囊,明知道她该是不擅长这些的。 怀恩有些不自然地将手从他掌心里抽出来,忙又把头钻进那两个篮子里,不耐烦道:“哎呀,殿下,奴才赶着去给长宁送吃的呢!再晚了他该睡下了!” 朱辞远见状,倒是不再说什么,知道她性子素来如此,眼下该是不好意思了。他将香囊凑到鼻下嗅了嗅,是很清甜的味道,好像有陈皮,有肉桂,再有什么他便辨不出了,总归是很欢喜的。 *** 怀恩生拉硬拽地将长宁从屋里拽了出来,将手中的那袋糖炒栗子往他怀里一塞,她笑嘻嘻地凑在他脸边儿:“长宁,长宁,你看我对你多好。”她像是完全不记得前些日子两人闹了怎样的别扭 长宁不意怀恩离自己这般近,想起她是个姑娘来,耳根子不禁红透了,“你别……” “别什么呀。”怀恩依旧不依不饶地凑在他面前,完全没有男女授受不亲的自觉性,“你该不会还同我置气吧。”她说着呢,胳膊肘轻拐了他一下,“别那么小气嘛。” “没……”长宁的脸憋得胀红,怀恩这才高兴了起来,一把搂过他的肩膀,“那说好了,以后咱俩还是穿一条裤子的好兄弟。”长宁跺了跺脚,只留下一句“你等等。”人便跑得没影了,怀恩眨巴眨眼儿,又有些茫然。 过一会儿怀恩手里被塞了一个物件,“生辰快乐!”刚说完这句人便又跑得没影了,怀恩低头看看,原来是一个灰鼠皮做成的暖手套,她将两只手往里一塞,便心满意足地哼着小调,蹦蹦哒哒地回自己屋里去了。 *** 王彬兴冲冲地赶进来,见郑贵妃倚在小几旁,正看着碗莲底下的金鱼发着呆,他忙凑上前去,喜笑颜开的,“娘娘娘娘,督主回来了。” 郑婉娘听见,人怔了怔,从炕沿上站起来,那双暗淡了许久的眸子终于恢复了些许神采。 一阵沉稳的脚步渐渐得近了,一个穿着大红曳撒金线蟒袍的高大身影走到了暖阁门口,他将右腰间的绣春刀解下,随手扔给了守在门边的小太监,人风尘仆仆的,带着一身的露气。 他神色肃然,紧绷着的下颌将脸部的线条衬得更冷硬了一些,一身的肃杀之气。 那两个守门的小太监,连脸都未敢抬,在余光扫过他那大红的金线蟒袍之时,便屏息凝神,跪了下来,恭敬地接过他扔来的配刀。 另一个小太监早早地上前给他推开门。他眼风未扫,只将大步一迈,人便进了暖阁,步伐快而稳健。 王彬见了他,要上前行礼,他眉眼未抬,只一摆手,人便走过去,王彬赶忙噤声,悄悄地退了出来。 他黑底的皂靴终是踩上了那柔软的地毯上,他站定了下来,微抬了抬头,便瞧见椅上那抹纤瘦的身影,眉眼间便是不自觉软和了下来。他利落地跪了下来,俯下身子。 “奴才给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 坐在上首的那人许久没有出声,江剡就这样安静地跪着,直到那双软底儿的绣花鞋映入了他的眼帘,他微抬了抬头,却在此刻,一个凌厉的巴掌清脆地甩到了他的脸上,“啪”的一声,在沉寂的暖阁里,显得那样响亮而有力。 江剡只将头埋得更低,他的嗓音干脆而低沉:“奴才有罪。” 郑晚娘转过身来,深深吐呐一口气,才把发烫的眼角按了回去,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突然想哭的厉害。 她已经不是小姑娘了,却对着有求之人发这样的脾气。 毕竟,江剡早就不是那个伺候在自己身边的小小内侍了。 郑晚娘突然想转圜转圜,可性子使然,怎么都开不了这个口,一个帕子从身后递到了她面前。 “是奴才的错。” 郑晚娘接过,将帕子展开紧紧地按在了面上,泪水就无声地流了下来,甚至连哽咽都没有,明明这些日子眼泪就要流尽了,可为什么他一回来自己还是会这样哭。 她哭了许久,江剡就站在她的身后默不作声地等着,等她平复下来,终于,郑晚娘转过脸来,他也恰在此时抬头,那令他魂牵梦绕、日思夜想的人此刻就站在他的面前。 只是她目光黯淡,面色苍白,与记忆之中那个明艳逼人的她判若两人。胸口猛得皱缩了一下,像是有人生生地拿刀子在那个跳动不止的地方剜下一块肉来,他望着她开了口,声音有些低哑: “娘娘……节哀。” 郑晚娘忽得像骤然失了力气,跌坐到了椅子上,她目光悲痛而空洞,盯着一盏有些暗淡的罩灯,终是开了口: “江剡,你说本宫这些年……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魏氏已死。”江剡身子不自觉地朝她倾了倾,“娘娘,没有回头路。” 郑晚娘揉了揉眉头,似乎也有些自恼,“是本宫糊涂了,你当没听过吧。” 他知道她的心结,更心疼她片刻的恍惚,望着她单薄的脊背,想伸手上前去拍抚两下,然而他终究没有这样做,只是低声道:“娘娘不要忧心,端本宫的事,奴才已安排妥当了,娘娘今日所受之痛,奴才必千倍百倍地加诸其身。” 她听了点了点头,嘴角噙了抹凄苦又惨淡的笑,他终是懂她的,她什么都不必说不必求,他都会为她做。 “只是娘娘……”江剡忽又开了口,“只要朱辞远还是陛下唯一的骨肉,陛下就不会亲手杀了他……所以娘娘,您总要为自己打算些。” 他说到这里咽下了后面的话,他抬头见郑晚娘怔怔的,也不知道听进去了多少,郑晚娘看向他,对上了他来不及偏转过的目光,她勉强的笑了笑,将话头岔开了: “我酿了梅子酒,给你留了些。”她复又垂下眼,“夜深了,你回去吧。” 她还记得自己爱喝她酿的梅子酒,江剡的唇角不自觉的便弯了下,这才告退: “娘娘早些安歇。” 他还记得当年他还是个小小内侍,偷了她给皇帝酿的梅子酒,被人告到她面前,她笑话他,你怎么跟个小孩子似的,还贪嘴。 时光悠悠而过,转眼这么多年了。 江剡起身要往门外走,然而走到了门口,他默了默,终究是开了口: “奴才之前说的法子,娘娘若想通了,奴才就安排。” “再说罢。”她声音淡淡的,郑晚娘借着摆弄花叶偏了偏头,一张脸隐在烛灯后的昏暗里,让他看不分明。 还是没想通。江剡在心底叹了口气,但想想,她没有发脾气也是个好兆头,他第一次提的时候被她下令拖下去打了板子,再提的时候挨了她狠狠的一巴掌,第三次提的时候额角挨了她掷过来的茶杯……她对皇帝终究还是留着念想。 *** 怀恩一大早起来便赶去了御马监,将那五千两的银票给了德禄,顺利地将那路引和户籍带了出来,心心念念的物件终于到了手,她揣在怀里喜滋滋的,她背着手一路踢着小石子儿。只是在转弯处的时候,一撇眼睛,好像看到后面身形一闪,她倒也没在意,哼着小调往回赶,心中筹划着她的出逃之计。 她回了围房,将户籍和路引藏好,便准备睡个回笼觉,却哪里知道早早有人将她方才的一言一行报到了朱辞远那里。 她正睡得香甜,忽然门被拍得砰砰作响,不耐烦地拽了被子“谁呀?” 那小太监只好隔着门解释,“公公,殿下要去听学,说今日要您陪同。” 怀恩气闷,却又不好当着这小太监发作什么,瞧着自己眼下睡意也没了,只好三下两下收拾了出来,跟他一起去寻朱辞远了。 只是怀恩原本以为朱辞远是有事,这才叫她前来,哪知听了一上午的讲学,他连个眼风都没有给自己,回来的路上也对她淡淡的,什么话也没有同她说。 怀恩心中狐疑,不知自己又哪里惹了他,却也没甚心情去哄,想自己如今户籍和路引都到手了,早晚都是要走的,倒不如早日断了些得好,这般想着便回了屋,只是刚一进屋,便觉得不对劲,虽然屋中陈设倒也整齐如常,只是她总觉得透着一股怪异。 她心下不安,忙去翻找被自己藏起来的户籍和路引,却早已空空如也,但好在她当时将两份分开了藏起来的,她赶忙去看,好在那身份为女的户籍和路引皆还是在的,她刚准备松下一口气,一瞥眼,却见那床对面的矮柜位置有些异样,连忙推开。 往日里,她都是将钱藏在这后面的墙缝里的,果然,原本的银票不翼而飞,她又将屋里翻了个遍,果然所有的银票银两,一个子儿都不剩,她气得直要两眼冒火,朝屋外喊道:“来人呐!人都给咱家死哪儿去了!” 忙有小太监闻声而来,怀恩压着脾气问道:“今日都谁进我房里了,难不成这宫里遭盗匪了不成!” 那小太监吞吞吐吐的,“倒是有两个小太监来过……只、只是,他们说是奉殿下的令。” 怀恩听完扭头便走,她一路快跑,气喘吁吁地来到书房,却见朱辞远坐在案后,手里捧着盏茶,气定神闲地喝着,像是专等着她来一般。 作者有话要说: 没来的及吵,下章吵。 第43章 吵架 · 怀恩见状, 脚步顿了顿,想想眼下自己的命根子都捏在他手里,硬碰硬得不了好处, 她便强压住心中的怒火,堆了满脸的笑,凑到朱辞远面前: “殿下, 奴才是不是又惹您生气了呀?” 朱辞远搁下茶杯来,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怎么, 你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 怀恩脸上的笑意僵了下,但想想握在朱辞远手中的路引和银票,她便故伎重施, 钻到了朱辞远怀里, 搂上他的脖颈,她甜甜地软了声音求道:“哪有呀, 奴才最近乖着呢, 奴才只是……” 她话还没有说完,朱辞远便将她的胳膊拽了下来,又将她推得离自己远了些, 他从怀中掏出那两张路引和户籍。举在她面前, 定定地看着她,辨不出喜怒: “不就是想同我要回这个?” 怀恩见了,眼前一亮,忙伸手就要去抓, 朱辞远长臂一伸轻巧地便躲了过去, 怀恩扑了个空, 脸顿时拉得老长,她见朱辞远这般直接了当, 便也生出了破罐子破摔的心思来。怀恩难得的沉着脸,分毫不让地对上了朱辞远的眼睛,“殿下,有话咱们好好说,您先把户籍和路引还给奴才。” 朱辞远却被她这不管不顾的模样气笑了,可转瞬间又阴沉了脸色,他长臂一伸,扯住了怀恩的前襟将她拽到自己面前,他站起身来定定俯视着怀恩,让她有一种黑云压城城欲摧之感。 “所以这些日子,你对我虚与委蛇。就是为了这两张纸!所以这些日子,你犯尽的将脑袋别在裤腰上的蠢事,也是为了这两张纸!怀恩,你真是好大的能耐。” 怀恩见他眼下是真的生了气,不禁也有些生怯,她忙缓和了下脸色,硬挤出一个笑脸来:“殿下,你说哪的话呢,您且听奴才解释,那狡兔还有三窟呢,在这宫里朝不保夕的,奴才只是想给自己留条后路。” 朱辞远定定地看了她半响,脸上的神色缓和了些,“这是你的真心话?” 怀恩见事有转机,连忙点头,“跟比真金还真的,殿下。” “那便好。既然如此,日后我做你的后路。” 朱辞远言罢松了她的前襟,大步走出桌案。 怀恩看着,心中陡然生出些不好的预感,果然,她便见朱辞远走向那炭盆的方向,她想阻止时已经来不及了。 那两张纸飘飘然落下,像两只扑火的大白蛾,刚落到炭盆里,那火星子便迅疾地蹿升舔舐,怀恩见了,什么也顾不得了。她忙扑到炭盘处,一把将那沾上了火星子的,纸张扒拉出来,她拿手去拍打着灭火,企图补救一二,却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两张纸慢慢地发黑焦蜷零碎。她的双眼渐渐红了起来,突然有种想哭的冲动。 手背上却猛然被人打了一掌一下,很清脆的声响,那余下的纸片和灰烬便速速落了下来,沾染在了地毯上,看着便很狼狈。她被他拽着转过身来。 “疯了不成!还要不要你这双手了!” 这声怒吼震着鼓膜,手指尖的痛意渐渐清晰真切了起来,怀恩撑着地面慢慢站起身来,毫无惧色地看向朱辞远,她嘴角扯了扯,有一种报复的快意。 “对!奴才就是不想要这双手了!奴才什么都不想要了!这几日对殿下虚与委蛇,也都是为了骗够银两好跑路!如今累了!也倦了!去他奶奶的!” 她说完也不去看朱辞远的脸色,将炭盆哐当一踢,便转过身来,大步往门口书房门口走去。 “你站住。” 朱辞远出了声,将这三个字说的清晰而平静,早已方没有方才的怒不可遏。 怀恩稍稍顿住了步子,嘴角染上了抹苦意,他总是这样厉害,再滔天的怒火,他也能转瞬恢复平静,自己哪里是他的对手呢,自己又哪里配做他的对手。 她这般想着却听朱辞远续道:“你今日走出了这个门,日后端本宫便再容不下你。” 朱辞远转过身来背对着她,声音是那样的平宁。 怀恩冷笑了声:“谁稀罕!” 她说完便大步往门外走,“砰”得一声踹开了门,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门外的几个小太监有见状有些不明所以,他们相互对视一眼,瞅瞅这该不该进去。 却听见殿内砰的一声炸裂开来,像是茶杯拂落一地的声响,二人一时皆噤若寒蝉,悄声地退下了。 *** 今夜倒是难得的无风,可是寒气仍然很重,下弦月隐在厚重的云层里,只露出了个磨钝了的尖儿,深深的重重殿宇里,不知是哪处的野猫,喵呜了一声,在这样空寂的夜里显得格外瘆人。 王彬咬紧了嘴中的帕子,额上大颗大颗的汗珠汇拢,顺着下巴流下来,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忽得又是一板子落下来,在他血肉模糊的皮肉上。 他闷哼了一声,几要晕厥过去,江剡将手中的茶盏搁了下来,他抬首淡淡扫了一眼早已气若游丝的王彬,将手一挥,那两个行刑的锦衣卫这才停了下来,两根粗厚的板子便稳稳地握在了手中。 趴在刑凳上的王斌,缓了一口气,不敢耽搁,颤颤巍巍地将口中的布巾取下来,已是上气不接下气,“奴……奴才,谢督主赏。” 那双厚底儿绣金蟒的黑靴落在他眼前,江剡冷的声音从他头顶上传来。 “主忧臣辱,主辱臣死,且记住这句话,也记住今日这顿打,但凡娘娘今后再有什么闪失,你都不必活在这个世上了。” “是,奴才谨记。” *** 玉茗小心地将药粉撒在他的臀上的伤处,看着他疼得肌肉都痉挛了的模样,忍不住抹了把泪,趴在床上的王彬听到了,忍着疼,微微偏过头来:“玉茗,别哭,眼下的疼劲儿早就过去了,唉,再说也没有多疼,也就你平日里掐我的力道。”见她还是在哭,只得重重地叹了口气。 “唉,早知道要有这一遭的,督主的性子你是知道的,他见不得咱们娘娘受半点委屈。” “那也不兴把人打成这样。”玉茗抹了把泪,也是气得不轻,王彬吓得“哎哟”了一声,“我的姑奶奶这话可别说,叫人听了去。倒是还多亏了你,那日提醒我将那有毒的药膳换下,若非如此,要是真牵连到了娘娘,我今日怕是要脱一层皮!” 玉茗听到这句倒是垂眸掩住了眸中晦暗的底色,但还是心疼,只恨恨地叹道:“你先把你先留着力气把身子养好吧,督主一回来这些事便不用咱们操心。” *** 长宁拿着银剪将灯芯调亮了一些,朱辞远像被跳跃的烛火晃了下眼,他慢慢地回过神来。 “长宁。”,他神色间有遮掩不住的疲惫,“还是没回来?” 长宁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殿下先歇了吧,怀恩便是这样的性子,说不定明日一早便想通了。” 朱辞远按了按眉心,嗓音有些倦意:“去打听下人跑哪去了。”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长宁便匆匆进来回禀:“殿下,打听到了,怀恩带着老二老三,傍晚便去了十三所的赌房里,到现在还是没有回来,一直在那里待到了子时。” 朱辞远从椅上站了起来,“更衣。” *** 刚到了赌房门口,长宁便听见里面吵吵嚷嚷的闹着一团,他蹙了蹙眉,低声对朱辞远道:“殿下,奴才进去把人叫出来吧,您且在这儿等等。” 朱辞远却不听,执意抬脚走了进去,他走进去便是一级级台阶,他拾阶而下,一进来,被房里弥漫的土烟气和炭火味儿呛了个满鼻。 他忍不住低低地咳了声,他抬眼看去,室内灰蒙蒙的,三五人一桌聚众吆喝着,扔骰子的扔骰子,打牌的打牌,这些人大多穿着太监的衣服,灰蓝绿皆有,只是都穿得并不齐整。举眼望去,有种乌烟瘴气的腌臜。 抬脚走了进去,不知道是哪个眼尖的小太监率先察觉到了,他只看了一会儿,便扑通地跪了下来,仓皇地道了句:“殿下万安。” 紧接着一传十十传百,原本喧闹的赌场渐渐安静下来,呼啦啦跪倒一片,所跪之人皆是两股战战,仓惶不已,忖度着这金尊玉贵的三皇子,怎会踏足到了这里。 朱辞远不理这些,他四处搜寻着,众人这一跪,那立着的三人便十分显眼,其中那个穿着红色贴里的小太监,好像醉的东倒西歪的,胡乱推搡着过来拉住他的老二老三。 朱辞远见了直蹙了眉。上前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腕,便拽到了怀里,怀恩的额头磕在他的胸膛,一仰头,酒气便渲染了开来。 朱辞远不想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给她难堪,压着脾气低声道:“跟我回去。” 怀恩摇摇晃晃地睁开眼,看清了眼前的面庞,她眉间便猛然一簇,本能地试图挣开那禁锢着她的手。 她骂骂咧咧的:“你走开!哪里来的小白脸,敢挡爷的路。” 朱辞远见她醉成了这样,气不打一处来,阴沉着脸也不说什么,拽着她的手就要往外走,只是越拽越沉,他往后一瞧,怀恩竟耍起了赖皮,躺到了地上。 他也是气急,一把将她提了起来,扛到了肩头。只是她那两条腿还不老实,不知死活地乱蹬着,用着十足的力道踢到了他的腹肚上。朱辞远气得直咬牙,他按捺不住,两巴掌就结结实实落在她的屁股上。 作者有话要说: 第44章 酒疯 · 怀恩吃痛, 酒劲一上涌,人便蛮横起来,一时挣扎得更厉害了。两只腿扑腾着不算, 一双手在他背后也又抓又挠的,怀恩不解恨,张了嘴, 一口咬在他的胳膊上,那力道像是要生生咬下一块肉来吃的。 朱辞远吃痛, 站定了定,却也不敢松手,生怕她跌落下来, 好此时已到了门口。长宁见状迎了上来。 “去叫顶轿子。”朱辞远吩咐道。 他说完便抬脚往安乐堂走去, 倒也没有什么别的法子,若是他今夜真将她这般扛回去, 不知明日在这宫廷内要传成什么样子了。 到了安乐堂房内, 空旷冷寂,他便欲将怀恩先放下来。 却在此时,脖颈间却传来一阵刺痛, 摸了摸是五道清晰的指甲挠痕, 他怒极反笑,正准备将人往炕上一按,先收拾一顿,却哪知怀恩一骨碌爬了下来。 怀恩此刻胃中翻江倒海, 她今夜灌了那么多黄汤, 刚才又一路颠簸, 眼下实在也忍不住了。她扶住炕沿,“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朱辞远见她苦着一张小脸儿, 吐得人都摇摇欲坠了,心疼不已,那点子怒气早就烟消云散了,忙上前扶住,替她轻拍着背脊,试图让她舒缓一些。 也不知道吐了多久,怀恩只觉得胃中的酸水都要吐干净了,肚里也是翻搅得难受。 这番一折腾,人倒是清醒了很多,怀恩感觉到有人在自己身后,她拄着膝头往回瞧,便瞧见朱辞远那张脸,如今倒想起两人的龃龉来。火气上涌,所幸借着酒劲儿发作,她回过身,猛地一把将他推开: “别碰我!” 朱辞远被她这一推搡踉跄了一下,只是他眼下倒没有心思计较这些,他只看着怀恩那张苍白的小脸儿,只觉得自己什么脾气也没有了。 见她头额上生了密密的汗,而此处又阴冷,更怕她着凉,便解下了自己身上的披风,头盖脸地将她罩住,低声哄道:“有什么话咱们回去再说,知道你心疼那些银票,你今天好好听话,我明日便给你好不好。” 他说完便松了手,准备去点个炭盆,将这屋中暖一暖,却不料那白狐毛的披风被一把甩在了地上,扬起了一阵灰尘。 外头的风却在此时呼嚎作响,有些许从墙缝里钻进来,那几点子灰尘倏忽间便散去了。 朱辞远转头看向怀恩,却见她苍白的一张脸上全是斑驳的泪痕。她哭的那样凶猛,话也说的咬牙切齿:“朱辞远!我不要了!我要来有什么用呢……我是你的奴才,也只会是你的奴才!连我这个人都是你的财物,再多银子又有什么用呢……你一句话,我所有的辛苦都要付诸东流,我要这过眼云烟有什么用呢!” 朱辞远不意她会如此,见她哭成这副模样,又心疼又气恼,伸手替她擦眼泪: “你怎么这般没良心……”他话虽这般说,语气却很轻柔,不像是在怪她,却像是叹息。 怀恩却一把推开他的手,不知道听没听到他说的话:“朱辞远你凭什么呀!凭什么连条后路都不肯给我!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非要碰上你!我只无意间招惹了你,你便授意吴祥整治于我,我三番四次惹了你的猜疑,我便活该被赶出去,被掌嘴!从我进了这端本宫就没过过一天好日子,凭什么,你凭什么让我全心全意地跟着你!你是主子,我就是你的猫儿狗儿,高兴了赏口吃的,不高兴了一脚踹到一边去……” 朱辞远见她越说越没了边际,更没想到她心中竟藏了这么多的委屈,连吴祥的事也被她知晓,又见她说着说着发起酒疯了来,胡乱地砸起东西来,朱辞远怕她伤到自己,只得上前紧紧抱住了她。 他什么也不说,这样静静地抱着她,怀恩原本挣扎着,只是后来实在骂得没了力气,觉得自己陷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像在海上时起时伏的一片小舟,了无依靠,像是要就此漂泊一生…… *** 混混沌沌中睁了眼,只觉得头像炸裂一般疼,翻了个身,准备再缓和一会儿,却恰巧见到枕头旁的一个小盒子,打开来看,里头是一叠银票。 她仔细看了几眼,正是昨日被朱辞远搜刮的那些,她看着这些失而复得的钱财,赶忙将其揣进怀里,有些心满意足地隔着衣料摸了摸,开心地翻了个身儿,却觉得腿边碰到了什么。 撑起身子来看,是个小箱子,打开来看金灿灿的,晃了下眼。她赶忙取了一颗小金锭子搁牙下一咬,这才欢欢喜喜地放了回去。 盘起腿来,将箱中的金锭子,圈出的那一小块地方一倒,欢喜喜地便要数起来,这数着数着她却突然停了下来,金锭子往被上一摔,小脸垮了下来。她暗暗骂自己没出息,自言自语道:“朱辞远就会拿这招来对付你,怀恩你这次得清醒点儿。” 她这般想着,便呼啦呼啦地将金锭子往一边儿推去,便又钻进了被褥里,她翻来覆去地想了又想,自己何必和银子过不去,便又猛得坐了起来,将散乱的金锭子一一摆进小箱里。 却在此时她听见房里低低的一声笑,转过头来,见朱辞远正在房中,不知他何时来的,再回想自己方才那没骨气的样子,不知道被他看去了多少,若看见了又不知在心中如何取笑轻贱自己。 怀恩想着,便有气鼓鼓地拉上被子,只留了鼓鼓囊囊的一团背影给他。 *** 皇帝朱彦清将手中的奏折合上,抬眼看向江剡:“当真?查仔细了?别中了那老狐狸的计。” 江剡赶忙躬身应答:“确凿无疑。奴才前后派了多个细作潜入临安王府中,打探出来的消息大都一致,临安王的确心有不轨,但眼下只怕有心无力。他素来喜好女色,眼下后院一派乌烟瘴气,又素喜奢靡,他那些不伦不类的小舅子,多番在他封地里,打着他的旗号,强抢民女侵占民田,百姓对他早已怨声载道。最近他倒是迷上了炼丹一道,奴才便借机找了个道士入他府中,骗他说他身有王气,只是如今机缘未至,奴才让那道士诓骗他取那百日之天的婴儿心脏来滋养王气,他倒是信了,惹得民怨沸腾,与当地的官府倒也多有龃龉。” 他顿了顿,续道:“奴才以为,临安王这些年终究是老了,急于求成不说,心智也不比从前。倒是奴才途经河南一带,见那颍川王倒这些年隐隐有做大之势,陛下倒是早做防范为好。” 皇帝慢慢地听着,浓眉渐渐隆起,他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似真有些踌躇。临安王的确是他早年的心腹大患,这些年他倒是也听说了些。上了年纪的人到底是要糊涂了,这样也好,空有野心的人不足为惧,只是怕在这是那老狐狸以退为进,演戏给他看呢。 只是江剡的话倒也没错,颍川王这几年日益壮大,倒也不得不防,抬抬手,捏了捏眉心,自从过年以来,烦心事一件接着一件,他也有些力不从心了。 他声音里带了些疲惫问他:“去探望贵妃了没?她这些日子好些了?” 江剡垂下眸子,忙恭敬回道:“娘娘一切都好,只精神上有些不济。到底心中是记挂着陛下的,娘娘便是这样的性子,嘴上向来是不肯承认的。” 朱彦清苦笑了下:“若真是如此倒好了,只怕这次她是真要与朕生分了,你在她身边也替朕说说好话。”他说着有些无奈,“你在她跟前儿比朕要得脸些,朕如今是连昭德宫的门都进不去呢。” 江剡听了倒也平静,这些年他替皇帝做惯了这些事,每每皇帝与贵妃生了罅隙,他总是从中斡旋说和的那个,最开始也是因为这方面才得了皇帝看中。 他见时机已到,便抬首同朱彦清道:“陛下是当局者迷,若陛下不嫌弃,奴才这里倒是有一计,既让娘娘回心转意,又试探那临安王虚实。” 皇帝抬眼看他,示意他说下去,江剡便将自己心中的计划一一道来,皇帝听了倒是笑了:“你倒真是朕的卧龙先生,倒是做了她的东郭先生,你倒不怕她日后知道此计是你所出,脾气发作起来,要扒了你的皮。” 江剡也笑,话语间便多了些君臣多年间的熟稔和默契:“那得靠陛下替奴才隐瞒一二了。” 皇帝听罢倒是哈哈大笑,眉宇间松快了不少:“此事便这么定了,你着人去办。” “是”江剡恭敬地应了声,便行礼告退。 *** 朱辞远见她一骨碌爬进了被窝里,知道她是在恼自己,他抬步往床边走去,坐在炕沿边儿,他伸手往被窝里探了探,确定热乎着,他这才放下心来,问她:“身上难不难受了?” 怀恩如今倒有些进退两难,昨日她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由着自己的脾气闹了一通,今日她眼见银钱归拢,便不想与朱辞远闹了难堪,彼此都得不了什么好处。 只要她如今就低头,她却咽不下这口气来,于是她只是不痛不痒地“嗯”了一声,朱辞远却探手进了被里,握住她的小手: “昨日是我不好,擅自便收了你的银钱,不是因为把你当奴才,而是……”他捏了捏她的手,“而是怕你哪日便不声不响地逃出了宫,往后这种事是再也没有了,你若难受,便先睡一会儿,睡醒了再想想要不要原谅我。” 他的话语很轻,言语间服软低哄的意味已经很浓厚了。 怀恩吸了吸鼻子,犹豫着自己眼下要不要顺坡下驴,心中却暗暗告诫自己,怀恩,再别听他那一套,他哪次不是这样,打一个巴掌给一个甜枣,他眼下能将这些银票和金子给你,明日便能不声不响地又将其要回去,只要你做他一日的奴才,就别想完完全全的有自己的资产。 不过好那份女子的户籍和路引得以保全,趁着眼下银票和金子充足着,是早日跑出宫的好! 作者有话要说: 第45章 风起 · 怀恩再醒来的时候, 房里已经没了朱辞远的身影,她揉了揉眼睛,觉得腹中饥饿。刚准备下床去找点东西垫垫肚子, 就觉得身上有哪个地方有些不对劲。 她眉间一蹙,伸展了十指细看,但见那十根指尖处光秃秃的, 米白色的指甲边缘修剪得只剩下那一细细的弯成圆弧的一道线。 怀恩抿紧了唇,试着弯曲了几下手指, 却总觉得处处透着别扭,她嘟着嘴心疼地摸了摸小指指尖的那片儿细肉。 她素来不喜将指甲修的太短,尤其是那小指她都会一些故意留长一些, 因为听说这般有利于财运, 可是今天她往日里精心护养的小指指甲,便这般被剪了个干净, 她岂能不心疼? 正在她耷拉着脑袋将十只光秃秃的手指左瞧右瞧之时, 房门却突然被人敲了敲,“公公,您醒了吗?殿下让小的特意等在门外, 说是若公公醒了, 便叫公公去书房见他。” 怀恩压着脾气应了声:“好。”想着正好去同朱辞远理论理论这剪指甲的账,于是她利落地收拾一番,便拉着个脸儿,气势汹汹地往书房而去。 一直走到了书房内, 这时怀恩才见到了朱辞远, 此刻正坐在一尊铜制的暖锅后, 白茫茫的蒸气遮掩了他的眉眼,他正将一盘切好的鲜红羊肉, 往铜锅里下着。 怀恩见了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三步并作两步地来到了朱辞远的面前,刚欲出口质问,她便看见他脖颈处四道鲜红的指甲印子,昨晚的一些记忆,这才如铜锅里沸腾咕咕冒气的水泡一般涌入脑海中。 她不禁唏嘘地摸了摸鼻子,将原本已蹿到喉咙里的话咽了回去,朱辞远抬眼见了她,不禁弯了弯眉眼:“是不是饿了?一会儿便能吃了,你且稍等等。” 怀恩见他又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不禁又愤恨又气恼。于是她只将袍子一撩,坐到了那只描金绘彩莲的束腰六脚圆凳上,将头扭到一边儿,气哼哼道:“不必了,殿下。饿死事小,失节为大。” 朱辞远听了有些忍俊不禁,这个小丫头懂什么叫失节呢,他倒是很想她失节于他的……只是这些话他却是不敢说出口的,如今才知道这小丫头惹恼了,是很不好哄的。 他笑了笑,见锅中那羊肉片儿已褪了颜色重新飘到了滚沸的汤面儿上,夹起两片儿,往掺了辣子的芝麻酱中一搅,他起了身,递到怀恩嘴边儿。 怀恩闻着香味儿,鼻头耸了耸,腹中的馋虫便蠢蠢欲动。她却硬撑着将脸儿又别了别,硬是不敢回头看朱辞远一眼,她想着再撑一会儿,这般便吃了可太丢脸面了,等他多哄自己几回,再吃也不迟。 孰料她却听朱辞远遗憾地说了一句:“那便也不勉强了。”接着那香味便离自己愈来愈远,她忍不住扭回头来,怒瞪了朱辞远一眼,却见他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于是当羊肉再递到她嘴边的时候,她便不情不愿地吃下了。 她在嘴中嚼了几个来回,这才心满意足地咽下了,唇齿间还残留着余香,她忍不住咂了咂嘴。 她意犹未尽地看向朱辞远,拿嘴往铜锅处努了努,示意他再夹些来,朱辞远倒也从善如流,于是怀恩在朱辞远的伺候下,吃完了两大碟儿羊肉,一碟儿冬笋,还有一盘子豆腐。 怀恩心满意足地摸着圆滚滚的肚皮,本能地往后一移,这才想起来自己坐的是个圆凳,此时已然反应不及,正惊慌失措,却跌进了一个人怀里,她刚稳住身子便欲挣开他,却被那人搂得更紧,他凑在她耳边低声道:“吃了我的暖锅子,可就不准同我置气了。” 怀恩想张嘴顶一句什么,却想才饱饱地吃了一顿人家的暖锅子,此时不好翻脸不认人,当真是吃人的手短,她眼珠子转了转,想着反正自己这番腔调也拿足了,倒不如顺手推舟一次,于是她噘着油嘟嘟的小嘴儿,眼皮儿一抬道:“你既知错能改,咱家也不是刻薄的性子。” 这倒是十足十的得了便宜还要卖乖的派头。朱辞远只是笑捏了捏她的小手,这才松开了。 怀恩话一出口倒是有些后悔了,想想自己真是被他拿捏了,又是金子又是美食,自己哪里还有挣扎的余地,她在心中叹了口气,想着自己一定要早早离了这是非地。 “只是殿下要答应我,日后不许派人跟踪!” 若是她当日去见的是郑贵妃或是朱承昭呢,她真是不敢想。 朱辞远叹气:“那你也要答应我,不许再胡作非为,若非你总是惹事,我又何苦要派人跟着你。” *** 残灯如豆,偌大的殿里一时晦暗静谧起来,只是好像殿中的三人,谁都没有将那灯芯捻亮些的念头,望安将一盏温热的信阳毛尖递到了江剡面前: “厂督请用茶。” 他今日大红曳撒上罩了件纯黑的斗篷,他罩下来的兜帽几要将眉眼都遮了去,那下半张脸在昏暗的烛光下显得愈发阴沉,他看向朱承昭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下颔紧绷,一抬手,那盏热茶便“砰”地被他甩到在了地上。 朱承昭面色不改,仍是那般淡淡地笑着,带着慵懒的意味: “我以为大人已同家父谈好了,倒是我唐突了。”他一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大人慢走,恕某不送。” “只是……”朱承昭的笑意更深了,“只是你贴身藏着的那些小像物件,指不定某日就会传到陛下面前,那时,你那些见不得光的龌龊心思,你倒要如何同你的陛下,同你心心念念的贵妃娘娘去讲呢?” 话音刚落下,便是“唰”的一声,绣春刀出了鞘,架到了他的脖子上,刀锋逼到了他颈间的青脉。江剡将刀锋往他颈间又逼近了几分,沉着脸色已是咬牙切齿:“你们若是敢招惹她半分……” 朱承昭面色不改,只轻轻拨了拨他抵在自己脖颈间的刀刃,抬头看向江剡:“招惹她与我有何意义呢?如今咱们有着共同的敌人,这刀你留着架到朱辞远脖子上,对我、对你、对娘娘,都好,不是吗?” 他眼角染着得逞的笑意,“大人在陛下面前替我父王遮掩,咱们早就是一条船上的人了,倒不如坐下来咱们好好谈谈,夜色这般深,正是共谋大计的好时候呢。” 锋利的绣春刀再次藏入鞘内,江剡不发一言,只坐回了小桌一旁,望安重新给他沏了一盏茶来,江剡端过来饮了一口,重重地搁在了小桌上。 *** 玄青举着灯笼在宫外的厂督府等着,直到天边泛起了鱼肚白,才有一架马车凛凛而来,他迎步上去,江剡从马车上走下来,玄青紧随其后,他看得出来今日的大人满身的肃杀之气,至于那商讨的结果,他也能想到的。 一路跟他到了书房,玄青欲将房中的炭盆燃起,暖一暖,却被江剡制止了:“咱们身边有奸细,去查。” 玄青连忙应声,看着大人眉目间的疲色,十分心疼地劝道:“这些事便让属下去办吧,定把那奸细给大人揪出来,我又不是那奸细,大人何苦受制于临安王,原本咱们到手的证据,足够让陛下发兵铲平了那临安王府,如今却要与虎谋皮了……” 江剡一挥手,玄青这才退下了,人一走,他忍不住揉了揉眉心,往窗外看去,看着那稀薄的几要消退的夜色……他起身将她亲手酿的梅子酒端来,他倒了一盅,一饮而尽,其中的辛辣酸楚,终究只能藏在这肚里了。 *** 三月十五,宁夏一带迎来春汛,黄河决堤死了不少的人,紧接着发了一场疫病,只是等官府发现之时,难民早已逃难到四面八方,这便演变成一场不小的时疫。 三月二十一,皇帝罢朝,原来是身体有恙,来众臣也没放在心上,只觉得是一场寻常的风寒,到了夜里,乾清宫里里外外突然被东厂的人封锁了起来,泰半的太医都被锁在了这乾清宫里,这时才从宫里传来消息,皇帝染上了疫病,乾清宫所有的宫人都被锁在其内,不许进出,最后皇帝下旨,命秦王殿下朱辞远监国,可是奏折仍让专人送到乾清宫,由他亲自批阅,批奏之后再由司礼监向下传达。 东厂和羽林卫负责皇城守卫,严禁宫人进出,宫人进出盘查疫病。 旨意一下,朝野内外皆人心惶惶,众家纷纷打开门路去打听,这才知晓原来是皇帝身边的一个内侍,之前回乡探亲,哪知染上了疫病,竟这般传给了陛下,眼下局势未明,乾清宫又被里里外外地封锁了起来,连只鸟儿都飞不出来,内外皆禁言,宫中只盛传着皇帝感染疫病的消息。 但皇帝现如今身体状况如何,病情如何,半点儿确切消息也没有的,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三月末,乾清宫仍是一点风声也没有,朝政仍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早朝由秦王殿下朱辞远代临,机要之事,仍由皇帝决断。 只是众大臣仍有半月未见皇帝的面儿,这关于皇帝的传言都是云里雾里,现今是看着风平浪静,倒怕是只需一个小石子便要地动山摇了。 *** 怀恩最近有些郁闷,宫中戒严,她眼下是找不到什么机会出宫的,更让她郁闷的是,今日下午朱承昭的人找上了她,约她夜里南三所见朱承昭。 进了西南三所,怀恩悄悄而入,却恰巧与一人擦肩而过,低着头余光一扫,此时一阵风吹来,将那墨色的斗篷吹开一角,里头现出大红色的金线蟒袍。 怀恩心里咯噔一下,这宫里能穿这御赐蟒袍的便只有那江剡一人而已。 她忙低下头来,不敢再看,匆匆跟着面前引路之人进到了朱承昭的书房里,刚一进来便被朱承昭叫到了跟前,怀恩看着他露出毒蛇吐信般的笑容,看得怀恩浑身汗毛直竖。 朱承昭伸出手,轻轻地拍打在她苦巴巴的小脸上,也不疼,只是那清亮的声响在暗夜里格外的清脆,朱承昭抬起她的下巴,笑得艳若桃李。 “听说你最近一直想出宫,连户籍和路引都买好了。” 怀恩惊得张大了嘴,半饷才想起来解释。她磕磕巴巴地,朱承昭冰凉的手却探到了她的后颈,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怀恩顿时如那被捏了后颈皮的猫儿一样,张着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也不敢动,只是浑身冷得直打颤。 因为她在恍惚间,却听见朱承昭笑盈盈的声音响起:“怕什么,想出宫啊……人之常情。这宫里的人哪个不想出去呢?你想出宫,我是可以帮一帮你的,小怀恩,你看我对你多好。” 作者有话要说: 呜呜呜 我对不起大家 我今天更的还是晚了 我再有一个小论文我就可以度过这个日了狗的期末了!!!! 活着的本质就是苟住……T^T 第46章 风骤 · 朱承昭说着也不去看怀恩的反应, 将桌边那两张纸递到怀恩面前。 怀恩苍白着小脸,战战兢兢地接过来,低头一看, 有些不敢置信,竟是户籍和路引。她半张着嘴,抬头看他, 却他似笑非笑的:“你买下的那份不是被毁了吗?我给你补上。” 她听罢倒是镇定了很多,她如今对于朱承昭对端本宫的了如指掌已经怪不怪了, 她抿了抿嘴角:“这次世子爷想让奴才做什么?” 朱承昭她如临大敌的模样,有些好笑,斜了她一眼:“怎么, 爷能吃了你不成。”他说完收起嬉闹的神色, 端起手边的茶杯抿了一口,“也不需你做什么出生入死的事, 不论你用什么办法, 引朱辞远离开皇宫,你劝他前去赈灾也好,给他些线索引他去追你也好, 总之把朱辞远引开, 朱辞远一出宫,你的事便算办成了。” 他将茶盏放下,露出了难得一的严肃神色:“往日你都将差事办得很好,这一次必要万无一失, 若坏了我的大事, 后果你知道。”怀恩越听眉头蹙得越紧, 觉察这其中的干系重大,只是她不敢犹豫, 连忙答应下来。 待出了南三所,怀恩一路走回端本宫,她神思不属的,一进围房便灌了口冷茶,企图安定一二。 这些天,宫中形势焦灼,她虽在身如蝼蚁,却也并不是看不分明。众臣已有半月之久未皇帝的面,宫中诸多猜测,传闻层出不穷,众说纷纭,却也都是些捕风捉影的事。而最令众臣惶恐的,是他们无法和皇帝取得直接联系,所有的关联都要经过司礼监,绕不开东厂。郑贵妃这些天也在昭德宫中闭门之不出,昭德宫周围也有东厂的人守着。 无论是阁老请求还是秦王殿下,抑或他们请了太后出面,皇帝皆拒不相,众臣不禁纷纷起了不好的念头,真怕皇帝这是被东厂的人控制了,然而羽林卫该是一向听命于陛下的,不太容易会被东厂的人染指,这倒是让他们十分踌躇。 怀恩这些日子在朱辞远身边伺候着,眼看出他每每眉头深锁,似也有此怀疑,只是摸不准形势,众人皆不敢轻举妄动。 右眼皮儿跳个不停,怀恩咬紧牙关按了按,脑中又闪现出随风而现的那一段金线蟒袍,江剡和朱承昭怎么会有关联呢,何况是在深夜,他们在筹划什么……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怀恩惊得手中茶杯一抖,再想想朱承昭派给自己的任务,愈发深信不疑,江剡和朱承昭只怕是……联手了! 如今众臣之所以还迟迟未有动作,不过是觉得陛下只有朱辞远这一个皇子,只要殿下安然无恙,郑贵妃和那阉人又能翻出什么风浪呢,但若是江剡和临安王联手,那就不一样了。 将朱辞远引出宫,将其杀掉也好,封锁消息也罢,他终究是鞭长莫及,届时江剡和临安王里应外合,发动政变,江山便要易主了。 怀恩越想越心惊,整个人止不住得发起抖来,她颤着手,又灌了口冷茶,企图使自己镇定下来。 可是这些又与自己有什么关系呢?她手里还有一份女子的路引和户籍,只要她拿着这些混出宫去,自然天高皇帝远,从此逍遥自在,什么宫变,什么易主,又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呢?可她想到这些却没有欣喜,心口只是闷闷的,毕竟朱辞远待她还是很好的,她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死,怀恩想着便纠结万分,最后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辗转反侧,一晚上也入不了眠。 她这才咬了咬牙,下定了决心,不能眼睁睁看着朱辞远死!出宫的事可以缓缓,若真是有政变届时宫中大乱,总有办法逃出去的,可是她不能这般忘恩负义,否则只怕余生都要良心难安了。 只是究竟要怎么才能提醒倒朱辞远呢,又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而且还不能让朱承昭察觉自己的叛变…… *** 怀恩将一碗黑漆漆的药汁递到朱承昭面前:“世子爷你说,令英传过来的消息真的是真的吗,那小丫头对三皇子殿下起了不该有的心思,若是这消息错误,咱们这一番岂不是适得其反。” 朱承昭低头,看着那黑漆漆的药汁上面印出他清晰的面容,他低目看着,那眉眼像极了他的父王,“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他用那瓷匙在碗中搅动了下,那面容这才破碎了起来:“错不了,从我第一次到丫头,就知道,她和那朱辞远总是个难解难分的。” *** 第二日夜里,怀恩揣着一颗惴惴不安的心去找了朱辞远,朱辞远她进来,便招了招手,一凑近便她面庞有些红,额上汗津津的,他拿帕子替她擦了擦,有些嗔怪道:“不是说了这几日形势不好,不是不让你乱跑吗,怎么就是不听。” 怀恩却蹙紧了眉头,拉住他替自己拭汗的手,脸色严肃了起来:“殿下,奴才有要事要同您说。” 她说完,跑去将门窗都闭合,左瞧瞧,右瞧瞧,确信无人才低声在朱辞远耳边小声说道:“殿下,就在方才有个小太监经过奴才身边时,往奴才袖中塞了这个。” 她说着将怀中的那块残布掏了出来,递给朱辞远,朱辞远原本她这副正经的小模样,还有些想笑,可在仔细端详了这块布以及布上写的字后,他眉头便锁了起来。 布料并不难辨认,这是太监的内官服饰,然而满宫中能用这一款式的,却只有皇帝身边的杨英一人而已,然而在这块布上写着一个字,是用血水写成的,分明是一个“囚”字。 “那个小太监呢?” 怀恩摇了摇头,“奴才再抬头看的时候人已经没影了,奴才却觉得此事蹊跷,况且是在这么个时候。” 朱辞远低头看着这块残布,他摸索着面料,觉得没有认错的可能。 杨英这些天一直被锁在乾清宫,他和诸位大臣多次想要联系他,奈何乾清宫的守卫极其森严,半点儿消息也看不出,如今看来只怕也是不好了。 朱辞远起了身,边更衣边同怀恩说道:“你在端本宫里等我回来,哪也不许去。” 怀恩点了点头。朱辞远走后这才松了口气。她今日突然想起之前殿下曾拉拢过杨英,倒是借他的名头最好。至于那布,自然是托了人从浣衣局中取的,太监的衣服都在那儿洗。如今风声鹤唳,一个语焉不详的“囚”字,足够了。 *** 在京城中一家并不起眼的戏楼里,台上的角儿涂着厚重的脂粉,咿咿呀呀地唱着一出拜月亭,角落处的一方包间内,却聚集着几位朝中众臣。 刑部尚书言若海一拱手:“阁老,别再拖了,迟则生变。还是听那刘御史的,咱们一起上奏,让陛下封秦王殿下为太子,如今这个状况,咱们总要扔个石子儿进去,看看乾清宫的状况,若陛下真是被那些乱臣贼子封在了宫里,奏折只怕就会被留中不发,若咱们再耽搁了,可就是千古罪人了!” 徐正龄到底沉着些,他看着杯中起起伏伏的茶叶,只是沉默不语,这却看得严若海更加心急火燎。 “阁老都什么时候了,迟则生变,眼下还讲什么伤不伤及父子情分,事情过去了再向陛下阐明情况不迟,我们又不是真的要逼陛下封秦王殿下为太子!” 徐首辅转头看了一圈,大家面色焦灼,似都是这么个意思。他想了想,终是点了头。 于是连夜里呈的奏折递上,只是一直到第二天晚间,宫中都没有传来任何动静,这日徐首辅正在家中草草用了几口晚膳,便深思着下一步该如何布局。 却正在此时有家丁上前禀报,秦王殿下来了,还是微服到访。徐正龄蹙了眉头,让他赶忙将人迎进来,这个他亲手带大的皇子,这些年他在他心里,他是当亲孙儿疼的。只是自从他生母死后,倒因此事,他对自己生了隔阂,当时终究是操之过急了。 朱辞远一进来便冲徐正龄行了一礼,他也不寒暄耽搁,直接将白日里的事原原本本地讲了一遍,徐正龄听得眉头蹙起,一向镇定的他也有些焦灼。 只是他只是捻须看向朱辞远:“此事我也拿不准。是真是假,是规矩还是圈套,始终没个定数,按理说疏不间亲。这话我本不该出口的……只是一旦此事是个圈套,殿下和陛下父子之间必然生了裂隙,便再难弥补了。” “祖父。” 朱辞远突然出声唤他,从他回宫后再也没有这么叫过他了,徐正龄听着这两个字,眼眶有些发烫。 “殿下,老臣当不得。” 朱辞远却跪了下来,“老师,学生赌不起。他是学生的父皇,儿臣可以恨他,怨他,却不能拿他的命去做赌注。学生可以不要这江山,不要这皇位,不要这父子情分,却终究……不能舍弃为人子女应尽的本分。” 徐正林看着他俯跪在地上的身影,眼眶沁出薄雾,终究是……终究是他教养出来的孩子啊。 *** 怀恩再次检查了一下衣服里藏的细软,这几天她都住在十三所,自从那夜朱辞远回来后,便让她躲在这十三所里,直到形势稳定了再回去。 这十三所倒是清静得很,她对宫里的那些事都不怎么上心,只是今日晚间她隐隐约约听铿铿锵锵的铠甲声,只是后来倒是没有太大动静了。 她也不管,她知道眼下混乱着,正好此时浑水摸鱼,逃出宫去。 这般想着便走出房门来,只是刚走没有几步便看远处哼哧哼哧地跑来了一个小太监,她觉得有几分眼熟,似乎是端本宫的,她站定下来,他跑到自己面前气儿,还没喘匀,便道:“公公!公公!不好了!殿下被废了王位,贬为庶人,如今被陛下圈禁在南宫里!” 作者有话要说: 又晚了 今天被抓去干活了 呜呜呜 没二更了 我明天争取多点 笔芯 第47章 粗暴 · 怀恩听着只觉脑中轰的一下, 她几要立不住,将那小太监一把扯过来,声音几乎是吼出来的:“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小太监抹了把泪:“奴才也不太清楚, 只是知道天刚黑下来的时候,有大批的黑甲军涌入皇城,说是救驾, 而后来却不知怎么的,就在黑甲军将乾清宫包围得水泄不通的时候。久不露面的陛下竟然安然无恙地出来了, 就在此时,还有大批的弓箭手,从暗处露身, 他们剑拔弩张, 将黑甲军以及镇北侯和秦王殿下都围在了箭弩中。后来陛下龙颜大怒,镇北候被下了大狱, 而咱们殿下被下旨敕夺了王位, 贬为了庶人,陛下亲自下令,将殿下圈禁在了南宫……” 怀恩看着那小太监的嘴一张一合, 紧接着他的嘴、他的脸整个模糊了起来, 怀恩往脸上抹了一把,竟是满手的泪水。 怎么会呢……难道不是临安王和江剡联手围困了陛下?只是她一瞬间便想明白了,浑身止不住地颤抖起来,原来如此……是她自以为是, 害了殿下。那些她自以为的蛛丝马迹, 不过是朱承昭故意引诱她的圈套……朱承昭这个人究竟多可怕呢, 从什么时候知道自己叛变的,他怎么能这么精准地用她这把剑插进朱辞远的血肉里。 那小太监见她一瞬间苍白下来的面色, 又见她有些摇摇欲坠,忙上前搀扶,这才想起来自己这番来不是为了传递消息的,他忙将背上的包裹解下来,递到怀恩面前:“公公,这是殿下让奴才带给公公的,殿下昨日吩咐奴才,若一旦事有生变,便让奴才来这十三所找公公,将这包袱交给公公。” 怀恩蹙着眉接过那包裹来,就顾不得别的,匆匆忙忙地打开来,今日风大云浓,瞧着是要下雨的样子,她这一打开,恰逢风起,那一张苍白又脆薄的纸,几要飞出去。 怀恩仓惶地一把抓了回来,展开来,是一张盖了官印的放籍书,怀恩心头上颤了颤,有了这张放籍书,她就可以堂堂正正地走出这座宫城,再不是这宫里的奴才了。 一滴滚烫的泪落下来,恰滴在那方印的边缘上,纸张上渐渐被晕染,红晕一点点的散开。 怀恩抹了把泪往一旁看,是几张银票,一包碎银子,还有一个令牌,余下却什么也没有,她以为他至少会给她留一封信的,却是一个多余的字也没有。 他放她出宫,明明前些日子他还因为此事同自己置气…… 她擦了把泪,迅速将包袱拢上,背到了背上,她将挡在面前的小太监往旁边推了一把,便不管不顾地朝南跑去。 她一边跑一边止不住地落泪,明明都是三月了,这风还是那样的砭肌刺骨,她也不知道她这是哭自己还是在哭朱辞远,只是她打开包袱的那一刻,她就真切而清晰地明白了,从今往后,她这一辈子,都要长长久久地锁在这座皇城里了,再也飞不出去了……从此,她的天地只会是这么四四方方的一小块儿, 她也骂自己没出息,可是喜欢一个人就是会没出息。 十三所在北,距离东南角的南宫很远,她也不知道跑了多久,只是途中却被一段对话绊住了脚。 “你听说了没?就在刚刚,首辅大人一头撞死在了乾清宫前的柱子上,当场就断了气,唉,徐阁老那样通达的人却也会死谏。” 另一个小太监听了却不以为意:“听说此次秦王殿下带着镇北侯造反,从中便有徐阁老的书信联络,他便是不撞柱,哪还有个什么好下场,还不如这般留个壮烈的好名声,要说秦王殿下也真是想不开,陛下就他这么一个儿子,他也太着急了些,如今倒好……” 怀恩在一旁听着,气得捡起小石子就扔过去:“哪来的狗杂碎!在这嚼什么蛆呢!” 被砸了脑门的小太监怒气冲冲地瞪过来,见是怀恩,不禁冷笑一声,朝地上啐了一口:“我当是谁呢,你家主子都被圈禁了,你这条狗还在这吠什么。”另一个小太监见他如此,倒有些怯怯地拉了他,往他衣袖扯了扯,小太监这才收了声。 怀恩吃了一肚子的气,只是现下赶着去找朱辞远,也不愿多生事端,见到两人走了,怀恩便接着往南宫的方向跑。 刚到了门口,便见斑驳的红漆大门前守着几个侍卫,她知道如今殿下没落,她自然也会跟着没脸,于是便便收敛了平日里的嚣张气势,一副讨好的笑脸凑上前去:“军爷,小的是端本宫的掌事公公,前来照顾殿下,还请军爷行个方便。” 那守门的侍卫眉头一蹙:“陛下吩咐过,殿下身边有一人伺候就足够了,殿下已经带了一人进去,你不能再进去。” 怀恩听罢,压着心头的怒火强笑了几下,袖中翻出一沓子银票,悄悄地递到他袖中:“军爷您行行好,将那入内伺候之人叫出来,将我换进去,陛下又没指名道姓,不会让军爷难做的。” 那守门的侍卫往袖里一去,眉头便舒展了,这是他几年也挣不来的俸禄,想想又觉得她说得在理,便派了个人进去唤人出来。 他吩咐完,便有些不怀好意地笑道:“知道上个被圈禁在南宫里的人被关了多久吗?瞧着公公年轻,可别走错了路。” 怀恩听了只赔笑敷衍着。 不出怀恩所料,出来的人是长宁,长宁面有忧色,眼睛哭得有些红肿,他见了怀恩便皱起了眉头:“你怎么来了?殿下不是放你出宫了吗?” 怀恩不欲和他废话,便直截了当说:“我进去陪殿下,你去守着端本宫。” 长宁有些不可置信,却还是瞪着眼看着她:“你你能伺候好殿下?殿下如今不吃不喝……”怀恩打断他:“你都说了你伺候着,他不吃不喝,你怎么知道我不行?” 长宁有些欲言又止,却也知道怀恩在殿下心中的分量,她若进去,殿下定是高兴的,犹豫再三只好点了头。 红漆大门被推开,怀恩走进去,院落倒是很大,她走了好久,只是大概因许久无人打理,草木葳蕤茂盛,显出几分荒芜之感,尤其是小径穿廊间,半个人影也无,更显出几分空寂来。 现下天已经黑透了,她从怀中掏出个火折子吹亮了起来,照着路,小心翼翼地走。 陈旧的雕花镂空门被推开,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朱辞远没有抬头,只是伏在一方斑驳的桌案上,就着一点子昏黄的光,抄写着什么。 “出去。不必再端饭进来了。” 怀恩合好门,转过头来看他,昏沉沉的室内只有那么一小团光亮着,照在那张染着墨迹的纸上,而他整个人,陷在那团浓厚的黑暗里,像是要被整个吞没了去。 而他的身影在这光影间,越发瘦削而单薄,才几日不见呢,怀恩不禁眼眶有些发酸,怎么就瘦成了这样,这般暗的灯光,伤了眼睛可怎么办。 她这般想着便走过去,拔下束发的簪子,将灯芯儿调亮些,又插了回去,她余光随意扫了一眼,见纸上是密密麻麻的偈语,该是在写一卷佛经,眼下他该是不知道阁老的死讯,若是知道了,又会如何的剖心摧肝…… 怀恩揉了揉眼睛,再睁眼时便见朱辞远,正看着自己,他似乎也愣了下,而怀恩却清晰地借着这昏暗的光看清了他脸颊上的巴掌印,鲜红鲜红的,五根手指清清楚楚。 她探出手来,想要轻轻碰一碰摸一摸,朱辞远却在此时突然变了脸色,他举起手臂将怀恩伸来的手一把挥开。 他力道太大了,怀恩被这力道带地朝一旁跌去摔到了地上,她揉揉磕疼的胳膊肘,抬起头来,有些委屈地看向他,朱辞远却狠了狠心肠:“蠢奴才!还不滚出去!你还想害我到几时?”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朱辞远觉得他话音落下的时候,这小姑娘的背好像瞬间塌了下来,好像真被这句话刺伤了。 他是极少疾言厉色的。怀恩抬眼看着朱辞远,他的半张脸陷在黑暗里,另一半被光打亮。那凌厉的眉眼此刻便让人觉得有些害怕,她知道他是故意这般说的,却还是忍不住委屈了起来。 一直憋在眼眶中的泪水,便哗地一下子流了出来,紧接着她却被人扯了起来,怀恩踉跄着,几要站不稳身子,朱辞远第一次这么粗暴地对她,朱辞远不敢看她的眼睛,怕泄露分毫的情绪,只一把将她从地上提起来,往外拖拽着,他“砰”得一声踢开门,将她往外头一扔。却在此刻,天边儿闷雷滚滚,刺啦一道闪电划开夜空,将彼此相对的面庞照亮了些。 怀恩是一屁股跌坐到地上的,她觉得仿佛屁股要裂成了四瓣儿,她有些吃痛,觉得若是以自己以前的脾气,此刻无论如何也要骂回去顶回去的,可是想起朱辞远方才骂她的话,便心虚地低下头,不出声了。 朱辞远也不看她,只一转身走回去,将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不知用了怎样的力气,他才走到那方桌案后,几乎是跌坐在了椅上,脑中是方才怀恩跌坐在地上的情景,大概是摔疼了的,可想想这样也好,以那丫头的脾气,定要气得头也不回的就走了,何必留在这里陪他遭这份罪。 时间悄然而逝,不知过多久,又是几道闪电,映得昏暗的房里乍亮乍暗,朱辞远将手中的笔握了好久,却再也落不下墨迹,“呼”的一声,一阵冷风灌进来,几点子冰冷的雨水溅在他身上。 朱辞远抬头,这才发现原来是那原本破旧的窗纸被狂风灌出了个大洞,破裂了开来,朱辞远只得起身去查看,却透过重重的雨雾,看见了那小小一团的身影。 他见她抱着膝头坐在那儿,蜷成一团,好像还是刚才她跌落的位置。心口突然像是被人插了一刀,那刀刃儿在他的心口间翻搅又翻搅,朱辞远随手拿了件披风,快步出了门。 怀恩听到声响,打着寒颤抬起头,水划过睫毛流下来,蛰疼了她的眼,她看不清面前的人,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劈头盖脸地罩了下来,随即她陷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那个人凑在她耳畔,声音终于变回了那久违的温和: “怀恩。” “对不起。” 作者有话要说: 一会儿还有一小短更,下章一定要看!要圆房啦 第48章 旖旎 · 怀恩长久压抑着的情绪终于有了发泄的出口, 她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直哭得整个肩膀都颤抖着。 朱辞远无法,只得轻拍她的背脊, 任其发泄:“对不起,是我不好。” 春雨如注,哗啦啦的落在两人身上, 不一会儿便湿了个透,风一吹过来就有些入骨的寒意。怀恩哭着扒拉下盖在头顶的披风, 捏了拳头往朱辞远身上砸,又恨得往他肩头上狠咬了一口:“朱辞远你个混蛋,你再晚一点我就要冻死在这儿了!” 朱辞远将她抱得更紧一些, 知道她现下是委屈极了, 只是轻拍着她的脊背,一阵一阵地安抚着, 怀恩却气得推他, 嘴上不饶人:“你以为我是非要留下来陪你吗?知道我为了进来花了多少钱吗?我那是心疼银子,所以才没走,你要是再欺负我, 就自己一个人待在这儿罢!” 后来她好像骂够了, 也哭够了,人渐渐和缓下来,她搂着朱辞远的肩膀靠在他怀里,人渐渐的抽噎平息着。 她气一消, 人便软和起来, 低低地唤他:“朱辞远。” “嗯。”他应着, 虽然很轻,但在嘈杂的雨声中就格外清晰。 “我来是要同你讲一句话的。”怀恩抬起脸看他, 黑亮瞳仁晶莹而湿润,雨水泪水混杂着,交错在脸上,辨不分明。 朱辞远抬起手来替她擦,虽然知道是徒劳,但他还是很愿意这样做,怀恩低下头,在湿透的怀间翻找着,掏出来一朵有些残败的花,黄色的很不起眼的那种。 她见这花残败的模样,有些失落地嘟了嘟嘴,该是方才不小心碾到了,但这小小的一枚花放在他掌心里,倒难得有些语无伦次起来,“我……我是想说,我答应了,同、同你做夫妻。” 朱辞远低下头看着手掌间那小只沾着雨水的花朵,叫不上名字,眼下又有些凋零,但落在眼中就很是讨喜。 那时他说过,下次送我花的时候可要想清楚了。 她如今这是想清楚了。 怀恩正有些局促地揪弄着袖口,却不意被人扑倒,他倾身压了上来。 起初,他的吻落在额头上,有一些凉,后来点在脸颊上,鼻梁上,渐渐地往下移,唇齿相挨的时候,这个吻已经热烈而凶狠起来,滚烫的唇贴着滚烫的唇,凉凉的雨丝还落着,有种似真似梦的飘渺。 怀恩察觉出他渐渐粗重起来的呼吸,手指抠弄着地上的青草,突然有些忐忑,接下来要发生什么她大概是知道的,或许是因为觉得再也出不去这个皇宫,便索性任自己心意而来,或者是因为她实在太过愧疚,总想着补偿他些。 这些泛滥的情绪交织在一起,她却渐渐安定下来,在他的唇流连在她颈上的时候,怀恩搂住了他的腰身。 ……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新泥是腐烂后的枯叶,枯叶是即将长出的新泥。 滚烫的是身体,温凉的是春雨。 草木融进泥土里,风雨溅过,渐渐渗出一丝丝清苦又新鲜的味道,缠绕在鼻尖,混杂着他的气息。 原来是那么的疼,身体仿佛在一瞬间被贯穿。 后来的怀恩想,很难描述那是怎样的一种感觉,带着痒,带着痛,让人不由自主把指尖掐进手心里……蜷曲起的脚趾,促深起来的呼吸,提起来又落回去的心跳…… *** 江剡将伞往前倾了倾,他身形高大而挺拔,伞便举得高,在这片荫蔽里,只有极少的雨丝可以溅上郑晚娘的衣衫。 郑晚娘仰起头,看着那爬了满墙的凌霄,如今已长出几片嫩嫩的绿叶,春雨一洗,绿油油的,带着几分可人的颜色。 忽得一阵风从东面吹来,郑婉娘本能地偏过身来躲避,却在此时,墨色的披风被一只手臂擒起,挡在她的身侧,“娘娘,夜里凉,咱们回去吧。” 江剡站在她的身后,语气很温柔,郑晚娘却定定地立在那里,只仰头看着那满墙的凌霄,微偏了偏头,自言自语似的:“什么时候能开花呢,一片一片的火红,那才好看。” “很快了,娘娘。” “陛下便就这么信了?”郑晚娘突然转了话头,转过头来看着江剡。 “信不信的,无甚要紧。”江剡的嗓音淡淡的,像是染上了这寒凉的春雨,“从满朝文武上书请求陛下立朱辞远为太子的时候,从不经过皇帝的允准,朱辞远便可游说徐正林和镇北候带兵入宫的时候,信与不信就已经不重要了,坐的位置高了,忌惮的东西就总会多些。” “原来是这样。”郑晚娘转过脸来看着雨幕,“第一场春雨啊,记得本宫当年第一次见他,就是这么个雨天,他静静地立在檐下,天青色的衣袍,像要融进灰蒙蒙的雨里,你没见过,那清亮的眉眼,挺直的脊背……该是多少少女的春闺梦里人,可是那一刻,只有我能这么远远地看着他,可是人终究是要变的……”郑晚娘说着,似叹息,似絮叨,一阵风夹着雨吹过来,有些冷,她拢了拢身上的披风,往回走着。 记忆里那个眉眼青涩的少年郎,终究还是雨打风吹去了。 江剡跟上她,走在寂静的雨夜里,“陛下下次再来看娘娘,娘娘要见他的。” “我明白。”郑晚娘转头对他笑了笑,“这些年多谢你了,若没有你,从今往后我都不知道怎样过下去了。” 江剡没有应答,只是依旧沉默地替她撑着伞,遮风挡雨,这是他唯一能为她做的事情,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郑晚娘突然觉得,只要江剡在身边,她就不必再忧愁,心中便有了一份莫名其妙的安定。 雨势渐渐大了起来,花木飘摇,渐渐地遮掩了两人愈行愈远的身影。 *** 怀恩捏着鼻子,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汤便被灌进了五脏庙里,身体顿时熨帖了起来,头靠在朱辞远的肩膀上,见他也将那碗姜汤喝进,她动了动小脚,她的脚心就贴着他的脚背,温热的触感。 陷在他温暖的怀抱里,困倦便渐渐涌上来,浑身的力气仿佛都被他刚才这一番折腾消耗尽了,她看着被上阴湿浊白的那一片,突然想起他方才深入之时,却及时抽身而出,泄-在了外面。 她那时疑惑地看着他,他却笑着抬手捂了她的眼。 “朱辞远。”她唤她,带着迷蒙,“如果我对你……做过一些不好的事,你会原谅我吗?” 作者有话要说: 我不信我明天日万不了。 第49章 撒糖 · 朱辞远听了, 以为她还在为那句话而自责难过,便将她搂得更紧了些。“别胡思乱想,我那是故意说给你听。这次的事不怪你, 我都分辨不出是真是假的消息,你又怎么能呢……”怀恩听了,知道她会错了意, 只是闷闷的“嗯”了一声,还是不敢将自己的身份告诉他。 夜雨好像渐渐小了些, 滴答滴答的敲在青石板上。怀恩听着雨声,有一搭没一搭的想着这些混乱的事,渐渐变酣沉了起来。朱辞远见她睡熟了, 慢慢的将她放平到枕上, 掖好了被子。看着她睡得酣甜的模样,他忍不住俯下身在她红唇上轻轻一点。 油灯被吹灭, 他也掀开被子躺在她的身侧。 明明她那么喜欢宫外, 却还是来这里陪他了。这么傻的小姑娘,他以后可要护好了,不能让她再伤心难过。春雨还在坠落, 朱辞远捏了捏她藏在被里的小手, 柔柔软软的,在这样清苦的雨夜里,他突然琢磨出一丝香甜来。 *** 怀恩第二天醒来的时候,身旁已没了朱辞远的身影。怀恩利落的穿衣下了床, 在房里摆弄着毛笔, 百无聊赖的等了一会儿, 却还是不见朱辞远的身影。她这一遍准备出门去寻,孰料一打开门, 便见他端着一个食盘进来。怀恩缓解的摸一摸饿得有些瘪的肚皮,开心的笑了。食盘被搁在桌上,是一碗香甜的木薯粥,还有一张金黄油亮的烙饼,看得怀恩十指大动。于是她便只礼貌性的问询了朱辞远一句,便拿起筷子吃了起来。那最后一勺粥扒拉入口,怀恩咂摸着亮晶晶的小嘴儿,心满意足的放下了筷子。 “好吃吗”朱辞远笑问道。怀恩点头如如蒜捣:“要是烙饼里加点葱花就更香了。”“好。”朱辞远一边应着,一边拿出帕子替她擦了擦嘴。 一直到中午,怀恩看着端上来的午膳,这才回过味儿来。“殿下,这些是您做的”朱辞远不答,只让她尝尝。在怀恩的追问之下,这才知道,这南宫里每日只供些食材,并不给吃食。怀恩淡淡扫了一眼菜式,只有两盘,还是清炒冬笋,另一盘是醋溜白菜,都是比较简单的样式。 辞远竟然还会做菜也是,他也并不是打小就金尊玉贵的,是过过苦日子的。怀恩这般想着,加入口中的清脆冬笋渐渐吃出些苦味来。 朱辞远见她蔫蔫的,将盘里的几块肉夹到她碗里,“不合胃口”怀恩摇摇头,不客气地将朱辞远夹给她的肉全都吞吃入腹。还没吃完,怀恩想起昨日自己还在长宁面前信誓旦旦的保证,定然照顾好殿下,有些心虚的摸了摸鼻子。她忙站起身想要收拾碗筷,却被朱辞远夺过来:“你别沾手了,若是得闲,便去磨些墨来。” 怀恩拗不过他,只得从命。只是她心中实在好奇朱辞远刷碟洗碗的模样。她快跑窜到厨房,扒着门框探头往里瞧。只见素日那清风明月的男子,如今将锦袍的袖子高高挽到肘上,坐在一张小方凳上,俯着身子,将木盆里的碗碟擦好再规规整整的摞到一旁。 今日的日头正好,从外面照进来,将他的身影打得明亮了一些。怀恩看着突然就觉得很欢喜,她突然撒腿跑到朱辞远面前蹲下来,仰着头看他,露着白灿灿的一排牙,笑得带了几分傻气。朱辞远见她这副模样,有些无可奈何,抬手往她光洁的额头一弹,“别在厨房待着,这里冷。去琴店或书房那儿玩儿去。我在府库里给你找了些小玩意儿,都装在一口小木箱子里,就搁在床头,若闷了便拿着玩儿。里头还有支弹弓,你可以拿出去打鸟。只是要穿厚实些,眼下还凉着……” 怀恩却不听他絮叨,只觉得自己真被人当成小孩子了。她抿抿嘴,撸了袖子也准备干活。哪知碗还没碰到,她这胳膊肘无意间一顶,方才那摞碗便应声而坠,哗啦一声吓得怀恩只往后躲,回过神来又仰头冲朱辞远讪讪的笑。朱辞远又好气又好笑,将她赶出了厨房,这才作罢。 *** 晚膳过后,怀恩坐在小榻上玩弄着手里的鲁班锁。她时不时地抬头看看朱辞远,见他虽然在看书的模样,却总有些心事重重的。朱辞远感受到她的目光,抬头看向她,向她招了招手。怀恩跳下小榻,也不穿鞋,赤着脚就跑过去,却又嫌脚凉,顺势便坐到了朱辞远膝头。 朱辞远摸摸她的脑袋,“你进来的时候装银子了吗”怀恩听的这句,立马从他膝头上跳下来,往后退了老远,捂着袖口戒备的看着他,“殿下你想做什么”朱辞远看着他,有些好笑,只是他今夜的笑容极淡。怀恩看得出来他这几天是真的有心事,或者说这几天他一直是有心事的。她心里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果然她便听朱辞远到:“也花不了太多银子。只是想着明日有人来送食材,你同他打听下,老师现今如何了” 怀恩脸色顿时变得有些难看,她又生怕朱辞远看出来,只模模糊糊的应了一声。不料她刚抬眼,便见朱辞远定定看着自己。她有些惴惴的咽了口唾沫:“殿下,奴才去给你洗一些桃子来。” “站住。”朱辞远起了身,拉过她转过脸来,是很严肃的神色。“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怀恩见他板起了面孔,有些害怕,只低下头来搓弄着脚尖儿。朱辞远软和了声音,去摸她的头,“是不是吓着你了若知道什么便告诉我,我早晚要知道的。” 他尽力使自己的声音显得平宁。怀恩的反应让他有了不好的预感,只是他却极力安慰自己。 按理说该是没事的,联络镇北侯的信虽然是老师写的,却也只是约他相见,并没有什么诗句。况且老师这些年在朝中颇有声望,德高望重。以他的猜测,陛下大概会罢了他的官身。他告老还乡也好,免得再搅进这些纷争。“你说话呀。”他的声音依旧很轻。 怀恩抬眼看他,见他极力克制的模样,眼里便闪了水光,咬了咬牙,知道再难瞒过去,只好嗫嚅道:“阁老,阁老他撞柱了……” 朱辞远听到撞柱两个字,整个人像是摇晃了一下。她赶忙秒补道:“奴才也是赶来的路上听人说的,说不定只是谣传,等明日奴才去打探一二。老大人那么温和的人,他不会做这些的。”她断断续续的笨拙的说着,眼泪便不由自主的流下来。 她看向朱辞远,见他面色还算是寻常,只是她心里却越发慌。因为她知道,他从来都是这样,心里越是惊涛骇浪,面上就越是波澜不惊。她胡思乱想着,却见他伸手来替自己拭泪。“让我自己待一会儿,好不好你乖乖去睡觉。”他的声音有种让人踩在冰面上的感觉,好像怎么稳都站不到石处,无论怎么小心,心里都不踏实。 怀恩点点头,出了书房的门。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了一会儿,总有些不放心。又穿了鞋子,随便披了件衣服跑了出来,把窗子偷偷推开了一个缝,悄悄往书房里瞧。 作者有话要说: 一会儿还有一更。 依旧没能日万。 我信了。我不能。 明天挣扎一下。 第50章 玻璃糖 · 怀恩透过窗缝往里看, 见朱辞远坐在烛灯下,拿着一块深色木板,正刻着什么。怀恩大概是猜得出的, 应是排位。 怀恩松了一口气,有事情做就好。 她怕朱辞远发现自己不敢再多停留,忙跑回房里睡。只是她中有心事, 一直到后半夜翻来覆去也没有入眠,只是临近清晨的时候, 才半梦半醒的眯了一会儿。 早晨一睁眼,往旁边一看,见朱辞远还是没有回来, 叹了口气, 只得自己去厨房准备多多少少做点吃的。 只是到了厨房,便闻到一股香味儿。她将木制的锅盖一开, 里头摆满了面饼。她粗略数了一下, 大概有二十个。她突然泄了气,觉得朱辞远这是给她备好了饭,一整天也不准备出来的意思。 怀恩有些气闷, 拿出一张大饼来, 哼哧哼哧的啃着,像是要撒气似的。里头包了干蘑菇和鲜肉,只是她有些食不知味。该吃完她跑向书房,如法炮制的开了窗缝往里去瞧。 桌案后后看不见人影, 她忙四处搜寻, 终于在一角的小几旁瞧见了。朱辞远在那里设了香案, 他此刻跪在牌位前,只有一个隐隐约约的背影。 怀恩见了忧心, 却也不敢打搅朱辞远。于是这一整天,她前前后后不知偷瞧了多少次。只是直到夜深了,怀恩推开窗子去偷瞧的时候,见他还一动不动的跪在那里,跟个雕塑似的,气便不得不打一处来,不管不顾的推开了门,急冲冲的闯进去。 怀恩刚准备插着腰破口大骂,便瞧见了朱辞远转过来的脸。不过才一天一夜,他整个人苍白瘦削得厉害,下颌处长出一圈淡淡的青色胡茬。怀恩眼眶一酸就闭了嘴。 朱辞远见她进来也不恼,只是勉强冲她笑了笑,“我没事,你先去睡吧。” 怀恩却不再搭理他,只是盘腿坐在了地上。随手抓了把纸钱往火盆里扔。她看着那白花花的纸钱在火盆里发着抖,而后归于寂灭,变成一堆灰黑的余烬。 “奴才从前遇见了一个很坏的人,经了些不好的事……后来奴才摆脱了他,有了个新师父。” “他待我不错,都是底层的奴才。我心里敬着他,却也防着他。那几年,我终究不太敢相信那些找不到缘由的善意……怎么说呢,两个底层的奴才,就是个相依为命吧。可我从未真心拿他当师父。他说的话我也不大信。” “他都五十多啦,在宫里头连个管事都没混上,我觉得他不配做我师父。那时候我心气儿也高,一心想往上爬。按宫里头的习惯,我起初叫他干爹。他说不要这样叫。我知道宫里头爱认干儿子,以后养老。他说以后他用不着我养老。他说等老了,出宫了,就吃包耗子药。” “可那时候我不信。总觉得这世上没有什么无缘无故的好。如果一个人总说我什么也不图,那只怕要把你啃的连渣都不剩。 “可很奇怪,明明我一直告诉自己不要信他。每次看他安静地嘬着茶沫子的模样,心里的恨呀,怨啊,就渐渐地散了……”怀恩说着,吸了吸鼻子,又抓了把纸钱,扔进火盆里。 “直到有一次,同屋的一个小太监偷了东西。眼见事发栽赃到了我头上,他替我顶了罪。我知道的时候,他只剩下一口气趴在床板上。盛夏的天儿,肉烂了,骨头阴森森地往外露……屋里头又闷又热,还有呛鼻子的腐味儿。” “我哭着认错,说我不敢了,我以后再也不敢随便出头了。只要他好起来,我就在他身边安静地待一辈子。那一刻我才知道,他是真心待我好的。可他那么聪明,我心里怎样想他,他肯定猜到了。” “我拿别人对我犯下的错去惩罚了他。这是奴才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只可惜,我实在是个不听话的徒弟。我为了帮他报仇,就往上爬,爬到可以堂而皇之地一棍子一棍子地把那个小人打死。” 怀恩收了那副哀伤的神情,随意耸了耸肩,露出几分平日的乖张,“这世间的人啊,他们总爱说什么咬咬牙就过去了没有经历过的人,就不会明白那种牙都要咬碎了的感觉。我知道殿下到底在自责什么,所以觉得今日自己有这个资格,坐在这里劝殿下。” “对咱们好的人,无论当初我们对他如何,他们总是盼着咱们好的,老大人待殿下的心也是一样的。”怀恩捏着朱辞远的手腕,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说道。 她心里明白的,他怎么会不难过呢?他的老师死了,是为他而死的。 这些年她也听过许多关于那位老大人的传闻,说他少年得志,是这京城中最年轻的状元郎,后来入了翰林院,却压不住少年心性,当面直刺当时的首辅大人,说他失德,得罪了权贵,被下放到了地方,只是在地方摸爬滚打了好几年,他最终却回到了这个权力中枢,性子却被磨平了不少。 这些年他在皇帝和大臣之间周旋,有人赞他圆润通达,有人说他卖直讪君。只是这样一个性子温和的老人,终究还是撞死在了乾清宫门前,用最惨烈的方式,去维护他想维护的文心和皇子。 她还隐约记得这位老大人站在寒风里的模样。有一日她跟着朱辞远去听学,那位老大人却叫住了她。言语很温和,见了她很慈祥地笑:“殿下过得可好?” 很没来由的一句话。怀恩当时怔了怔,只是恭敬行礼道:“殿下一切皆好。” 如今想来倒有些时移世易之感。 她这般胡思乱想着,却觉得身子一重,有什么东西压在了自己身上。 是朱辞远的拥抱。 他的拥抱从未这般沉重过,像是整个人都要压在自己身上。 她及时的撑住了他,两个人才不至于一起跌到地上。她觉得自己颈肩好像湿漉漉的,有什么东西滴了进去。 他说:“怀恩,从今往后,我再也没有亲人了。” 但是还好,他们还有彼此。那些陈年的、不为人所知的暗伤,终于还是对着彼此袒露了出来。 *** 那夜之后,朱辞远终于走出了那间屋子,一切恢复如常,日子平稳又安静的过着。夏去秋来,月升日落。 春日里,朱辞远在院中给怀恩扎了个秋千,她时常坐着秋千晃荡,要朱辞远把她推得高一些,再高一些。这是唯一的朱辞远不太听她话的时候。或是天气晴好的时候两人一起放着她缠着朱辞远扎好的风筝。 夏日里,她摇着扇子,坐在大树底下,躺在石凳上乘凉,看着朱辞远挽了袖子,摇着一桶一桶的井水上来,然后用清凉的井水湃着新鲜又甜美的果子吃。 秋日里,她跑到后院的杂草丛里捉肥硕的蚂蚱来串成一串儿,塞到锅炉里。她烤完,听着朱辞远数落她裹了一身的泥。怀恩笑着揪了一只烤得黑乎乎的蚱蜢,偷偷趁他不注意往他嘴里塞。原本还嫌弃万分的朱辞远,过了几日倒也一起来同她抓蚂蚱了。 冬日里,在院里撒点谷子,抓点儿小蛐儿,堆个雪人打个雪仗。或是两人落了一身雪后,钻到同一个被窝里,凑在暖烘烘的碳盆边儿搓着手烤着。 怀恩有时会想,这样的日子长长久久过下去也不错。从前她想都不敢想,自己会在这么小的一方院子里,住上一年仍不觉得乏味。 最开始,朱辞远伺候自己,她还总有些别扭,再后来她倒是也习惯了。这里没什么殿下,也没有什么奴才,只是两个相依为命的人。于是后来她使唤起朱辞远来便也十分顺手了。 这一年里,她倒是养的白白的,胖了一圈儿,朱辞远的双手倒是肉眼可见的粗糙了。每当这时,怀恩就会想起自己答应长宁的话,心虚的摸摸鼻子。只是念头一过,她还是呼来喝去的让朱辞远给她倒杯茶。 怀恩有的时候也想问问朱辞远,有没有想过怎样出去。只是她见朱辞远从不着急的模样,但也从来没有问出口。 转眼又是一年盛夏,窗外的知了促急又热烈的鸣叫着。怀恩刚沐浴完,懒懒的靠在朱辞远的膝头,任他把自己一头乌亮湿漉的长发用布巾擦干,晃荡着光脚丫享受着。此刻,她穿着一身单薄的寝衣,刚沐浴完身上倒是干爽的很。 只是她原本只想着穿个肚兜亵裤便是了,反正两人什么都做过,什么都看过,她是不大讲究这些的。却被朱辞远严加禁止。她怎么撒娇他都不肯让步。 倒是不知是因为长了些肉的缘故,还是不再束胸的缘故,胸前都愈发鼓鼓囊囊了。 怀恩这一舒服起来,困意便涌了上来。她有些迷迷糊糊的。朱辞远低俯着头,细致的将她的发一缕缕擦干。 “明日无论见到了什么,不要害怕。” 朱辞远见她闭着眼的模样,也不知她听明白了没,只得叹了叹气,摸了摸她有些毛茸茸的鬓发。 他透过窗子看着窗外朦胧的月晕,明天该是有一场大雨的。 作者有话要说: 第51章 吃醋 · 怀恩抬了抬身子, 正欲往朱辞远面前那盘苦瓜百合伸去筷子,加起一块儿百合尝尝。却在半路上被朱辞远一就筷子打在手背上。她缩回了手,往手背上揉了揉, 怨愤地看着他。 朱辞远看了她一眼,将一片苦瓜夹进嘴里,“不是说了不让你动这盘儿吗?什么时候爱吃这苦瓜了?” 怀恩有些委屈:“我就想吃块百合, 去去火气。殿下,您怎么能吃独食呢?” “听话。” 朱辞远只说了这两个字, 并没有再多说什么,只将口中的那片苦瓜嚼了嚼咽了下去。 “呼”的一声,支摘窗被一阵劲猛的风破开, 抬头呼啦啦的暴雨往房里泄进来。怀恩见了忙从圆凳上下来, 一边骂骂咧咧的一边去合窗:“什么破窗子!都修了多少次了?明儿就拆了,钉上块儿破油纸也比这个好!” 她正嘟囔着, 才勉强把窗子压下。转头正欲同朱辞远再唠叨几句, 却见他捂着腹部,大口大口的鲜血从他嘴里冒出来。 “殿下!” 怀恩惊叫出声。 怀恩赶到他身边的时候,朱辞远已伏倒在地上, 疼的也有些痉挛。怀恩扶住了他, 声音都在抖:“殿下,你别吓我!殿下,您哪疼呀?” 朱辞远躺在怀恩怀里,见她满脸的泪痕, 他说想要帮她擦一擦, 可终究是没有力气。 他勉强笑了笑:“别怕, 去后门叫人……记住是后门。” 怀恩只是猛的点着头,她顾不得擦泪, 将朱辞远往地上放好,拔腿便冲进了雨幕里。 盛夏的雨几乎是泼在人身上的,不过跑了几步,身上的衣服就哗啦啦的滴着水。冰凉的雨水往眼里蛰,她几要看不清路,脚下绊了一跤又一跤,终于看到了那黑漆斑驳的木门。她扒着门框拼了命的拍打。 “来人呐!来人!殿下中毒吐血了!殿下中毒吐血了!” 她喊了几下便有人猛的将门推开。怀恩方才整个身子都压在门上,这一下子便猛地跌进了泥泞里。她抓着那守门的卫兵,道:“殿下中毒了!快去叫太医!” 果然,那领头的听见了,忙派了一个卫兵前去报信。 怀恩刚刚准备松了一口气,可又生怕郑贵妃的人从中作祟。她硬咬牙撑起了身子,趁着两个守卫不备便往外跑。领头的反应过来,下令把她抓回来,她的脚程和力气哪比得上的卫兵,被抓住了她还欲再挣扎,被人一脚踹在小腿上。 她跪进了水滩里,那卫兵骂骂咧咧的: “急什么!都去找太医了!你好好待在这儿!放跑了你,我们怎么跟上头交代。” 怀恩被人反剪着双手压在了地上,只觉得浑身都疼,明明是盛夏,这雨却像是要寒进人骨子里。之前从未这般漫长过,她觉得自己几乎要把那雨幕望穿了。她见着一个穿着官袍的太医急匆匆往这边赶来,好像紧绷着的那根弦断了。她眼前一黑,轰的一声便倒在了雨水里。 *** 朱辞远睁开眼,见头顶的帐幔香球却是熟悉的样式,他便知道,这如今是回了端本宫中。 他勉强的撑起身子,腹部还有着隐隐的绞痛。他本能的用手按压着腹部,转眼却见床沿趴着个人,是睡熟的怀恩。大概是累极了,在梦中那眉头还不安的蹙着。朱辞远从一旁翻捡出一条极薄的小毯,替她盖在身上,哪知却把她惊醒了。 怀恩眉头动了动,紧接着睁开眼,见朱辞远的脸色虽还苍白着,可却苏醒的模样,便顿时喜上眉梢。朱辞远见了她这小模样,冲她淡淡地笑。哪知他刚笑了一下,怀恩突然变了脸色,收起脸上的笑容,嘴巴撅的老高的,气冲冲的转头便要走。 “怀恩,”他忙唤住她,声音有些哑,“去哪儿?” 怀恩头也不回,大步往门口迈:“奴才要回去收拾收拾东西,明日便要出宫了。殿下别忘了,您早给了奴才放籍书,奴才现在已经不是这端本宫里的人了!奴才要走了,殿下日后好生保重,奴才恭祝殿下福寿绵长,安乐永康!” 朱辞远将这些话听入耳里,明知是气话,却还是忍不住有些发急,撑着身子要下床,腹部却传来清晰的绞痛,他忍不住吸了口冷气。 怀恩听见了马上快步返身走回去,将朱辞远按在床上,没好声道:“殿下,你乱动什么呀?能不能让我省点心!” 朱辞远听了却笑了起来,他的小姑娘长大了,如今都会照顾人了。 怀恩见他笑自己,愈加气愤,帮朱辞远盖好了被,便扭身了过来,只留下了一个气鼓鼓的背影给他。 朱辞远拉过她的手来,轻轻捏了捏,“既是怕你不允,也是怕你担心,所以才瞒着你。” 他知道以她的聪慧此刻必然明白了。 怀恩却转过头来瞪着他,眼圈儿红红的,像只小兔儿般。她几乎是咬牙切齿:“朱辞远,你个混蛋!你以为我是因为这事生气吗你知不知道太医说若是再晚些……”她哽咽的说不下去。 朱辞远手上一用力,将她拉进了自己怀里。他轻拍着她的背,“我有分寸的,怀恩,别恼我了。” 怀恩却再也忍不住在他怀里嚎啕大哭起来,她边哭着边恨恨道:“朱辞远,你往后要是再骗我,敢拿自己的命去赌,我就再也不原谅你了!我就收拾包袱出了这宫殿,出了这皇城!让你天涯海角也找不到我!” 朱辞远低笑着,轻声哄慰着她,直到夜幕沉下来,他才将这小姑娘的毛给顺你好了。 *** 还好当日那□□吃进的量并不大,又抢救得宜,吐出来不少秽物。朱辞远调养了几天,气色便恢复了过来。这几天倒时常下床走动,偶尔还能陪着怀恩玩一把投壶。 这些天尽管皇帝极力压着,三皇子在南宫中中毒的消息还是不胫而走。大家心中的凶手是谁,不言而喻。 而怀恩这几天也渐渐看明白了,毒大概是朱辞远自己下的。况他当日明确让她往后门去叫人。听说那日跑出去寻找太医的卫兵半路上还被人拦了下来,多亏太后宫里的林嬷嬷出宫办事恰好经过,这才顺利找到了太医。而那些日子皇帝恰去了行宫避暑。多般巧合阻挠,不禁让人议论纷纷。怀恩却猜的出这大概是朱辞远以假乱真的障眼法。 可是她怎么也想不明白,每日送进南宫中的食材都是有人验过毒的,□□不过是寻常毒物,并不难看出来的。这一场戏,虽说可以猜到大概是朱辞远起兵救驾之时就安排好的后路,可他又是怎么避过搜查,顺利的将毒物带进这南宫中下在饭食里呢?在宫中要想碰到这些要命的东西,想弄到一些倒是不难,只是想不留痕迹的弄到手,却不是件易事。 怀恩嚷嚷着缠着朱辞远了好几天,朱辞远才将真相慢慢告诉了她。原来是南宫中夏日为驱那虫蛇鼠蚁的雄黄,在府库里都有一些的,只要加热得宜便可制成砒-霜。只是这样的砒-霜却并不纯,下在食物里,这才可以将危害大大减小。对于他那日说的“有分寸”三个字,怀恩这才信了几分,却还是听完后气呼呼的往朱辞远胳膊上拧了一把。 怀恩正说着话,却有小太监进来禀报说:“殿下,翰林院薛老先生的孙女刚从宁寿宫赶来,说是奉太后的令,前来探望殿下。” 怀恩一听是那薛小姐,便想起这位也是当初给自己塞银子中的一个。怀恩将手中的药碗往床头重重地一搁,一甩袖子人便沉着脸走了。却听那朱辞远竟然还说请她进来,怀恩更是加快了脚步,便愤愤地道:“我这便回去收拾包袱走了,你同你那薛小娘子过去吧!” 怀恩在自己房里上蹿下跳地气了好一会儿,还不见朱辞远过来哄自己。她气的牙根痒痒,唤了个小太监:“殿下现在还在见那薛小娘子吗?” 那小太监见她面色不善,忙小心翼翼的回道:“殿下像是同那薛小娘子一同去给太后请安了。” 怀恩一时更气了,摔了个杯子,砰的一声一脚踢开了门,怒气冲冲的跑到了朱辞远书房。大有守株待兔,等他回来便好好闹腾一番的架势。 作者有话要说: 第52章 知晓(很重要的一章) · 到了书房, 怀恩心中憋着怨气,是看哪哪都觉得不顺眼。 抡起一个玉雕,准备往地上砸。但又实在心疼的紧, 慢慢放下来,搁在原位。想了想,去祸害朱辞远的桌案, 桌上的书胡乱的推到了地上,笔墨也打翻了, 纸张也揉皱了,喘着粗气坐到了案沿上。偏又瞧见案脚那盆金钱草,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便向其伸出了魔爪, 三下五除二的便将原来圆圆的叶子薅了个干净。 *** 朱辞远回来的时候,见书房亮着灯, 走了进去。不见那个小丫头像往常一样, 跑过来往自己怀里拱,却是一转眼看见了案上的那些狼藉,以及闷着头坐在床上摆弄着弹着棋子儿的怀恩。 朱辞远摇了摇头, 解了身上的披风, 走到了案后看了眼,有些无奈的揉了揉眉心。 他看着那盆已凌乱不堪的金钱草,忍不住笑了笑,知道她在气什么, 所以难得的, 他看这些狼藉时, 有点欣赏的意味在里面。他唤她:“怀恩。” 怀恩却转了个方向,扭过头来也不理他。他只得从案后走到了她身边, 将她搂进了怀里,气的捏了捏她的脸。眉眼俱笑,带着明知故问的语气: “我又是哪里得罪了你?” 怀恩气的抓了把棋子儿往他身上扔,酸不溜秋的语气:“你自是不知道的,只管和那薛小娘子花前月下,哪里还管我这个奴才!还是戏词里唱的对,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恨那郎心似天冷如冰!” 朱辞远却忍不住往她叭叭的小嘴上啄了下,眼中是化不开的笑:“也不知当时是谁要当那月老给我牵红线,如今倒当起了小醋缸。” 怀恩气的叉腰,“谁吃醋了!” 朱辞远见她炸起毛来,不敢惹她,只得顺着毛哄道:“好好好,是我胡乱说的。我见那薛小姐是奉皇祖母的令来的,不好不见,只是也与她说清楚了,让她早日寻个佳婿嫁了。皇祖母那边我也是去说这事儿的,往后不会再给我乱牵什么红线的。” 怀恩有些不信,环胸斜着眼看他,“怎么说的?” “我便说有了心仪的女子,只是年纪尚小,还要教养上几年。还说她性子顽劣啊,若是此时接到宫里,只怕要掀翻了天。” 怀恩听他越说越没谱,知道他这是在逗自己,气得直拧他。 拧得手上没力气了,她就往朱辞远双膝一枕,翘起二郎腿道:“你可别糊弄我。那太后肯定要冲你语重心长的道,远儿呀,” 怀恩学着太后说话的语气,“远儿呀,既然她还小。那这些年,哀家便给你挑几个可心人放在身边儿,也好伺候你,为皇家开枝散叶。” 她说完,朝他挤眉弄眼的,“是不是呀,远儿。” 朱辞远见她这副乖张的小模样,气得把人一翻,把人搁在膝头,往屁股上拍了一巴掌,他笑骂:“无法无天了你,远儿也是你叫的。” 他哪里会拍疼呢,怀恩只胡乱蹬着腿儿咯咯的笑: “远儿呀,远儿呀,我就是叫,你能奈我何!” 可是她还没嘚瑟够,就天旋地转被人扔在了床上。她一抬眼,见朱辞远正解着腰带,似笑非笑的,语气还有些咬牙切齿: “你想知道我能奈你何,我这便告诉你。倒正好提起这一茬,咱们算算旧账。听说你当初五十两便肯将贵女的小像引荐给我,二百两银子,便引我与贵女相遇。百两黄金,听说你便赠包媚药促成好事。我说的可对?怀恩公公,你好大的能耐啊。” 他说话间腰带已解了下来,扔到了一旁。怀恩瑟缩着躲进了被窝里。 从那个雨夜之后,大概是朱辞远为徐正龄守孝,虽平日里有所缠绵,却一年里再没做过那事。如今他竟要卷土重来,且瞧着还有更得寸进尺的意味。想想那一夜腰要断了的滋味,她说起话来便有些结巴。 “殿、殿下,你听我解释!” 朱辞远此时已脱得只剩下了中衣,哪里还肯听她解释。看着她泫然欲泣的小模样,可怜巴巴的,他倾身压过去。如今倒也只剩这么个两相得宜的法子,能让她怕些了。 怀恩呜咽着挣扎了几下,最终还是乖乖引颈受戮。估计还是长久未通达了,他进来的时候,还是有撕裂般的痛楚。 怀恩吸了吸鼻子,一口咬在他肩头上。心想这个人怎么这样啊,平日里温文尔雅的,总是好说话的,可一到了床上便截然相反了。可她的啃咬换来了更加激烈的挞-伐。 怀恩觉得此时的自己便如江上一支解了锚的孤舟,风吹雨打,皆是君恩雨露,东飘西摇,皆是那风和雨说了算。她只能乖乖的承受着,顺从着,在江浪汹涌的晃悠中得一丝趣味。 她气得很了,又想拿指甲去掐进他腰上的肉里。这突然想起来朱辞远前几日便拿了小剪刀替她修剪过了。原来那时便已经计划好了,真是个混蛋。 *** 半夜里,朱辞远听到动静,不禁睁开眼,原来是那小丫头又踢被子了。他撑起身子,看着她白瓷一般的肌肤上斑斑驳驳的痕迹,心满意足的笑了。给她将被子盖上,见她即便在睡梦中仍嘟着红彤彤的小嘴儿,皱着眉头,带着娇嗔的意味,只怕是真恼了自己,明日还是得早些想个办法哄哄。他想着便心满意足的躺下了。 今夜的夏风格外的清爽,透过半开的窗吹进来,吹拂在帐顶的香球上。叮叮的,里头的小舌发出清脆而细微的声响,香甜的馨香溢出来,入了彼此的梦里。 *** 转眼已是夏末,除了偶尔还是会发现胃疾,朱辞远的身子也恢复的差不多了。 倒是皇帝那边有些焦头烂额,文武大臣逼着皇帝彻查三皇子中毒的事。皇帝不得已,只得交给刑部。 自从刑部着手此事,便将那日能接触到送入南宫中食材的宫人都抓到了刑部大牢严刑拷问。栽赃给郑贵妃的人选,朱辞远和诸位大臣自然是一早就商议好了。只是却终究晚了一步,东厂的人先一步把人给杀了,江剡果然还是不容小觑的。 朱辞远听着禀报,揉了揉发胀的额角,“我知道了。让严若海的人先审着,那些宫人总能有些个做得上文章的。” 那小太监领命退下。 朱辞远虽然这样吩咐他,却也知道,如今江剡反应了过来,下一步棋便很难走了。 他突然觉得只怕过些日子自己又要忙起来了,可是怀恩那个跳脱的性子,却陪着自己在那南宫中被关了一年多。便趁着着这些日子清闲,常带怀恩出宫玩闹。 *** 德全郁闷的将碗中的烧刀子一饮而尽,原本王彬受了督主的责打,那些日子,他在娘娘面前很是得脸,他便生出了些妄念,想取而代之。 只是后来那王彬回来之后,他隐隐有压过自己的趋势,一年来便对他多加打压斥责,他如今的日子过得别提有多苦闷。这般想着扔了几粒花生米在嘴里,嚼了几下,又端起酒缸来意欲给自己倒酒。 那缸子却早已被他喝空了,他怒从心底起,朝着一旁木着脸伺候的顺儿就是一巴掌:“臭娘们!你的眼长哪儿去了?还不给咱家拿坛酒来!” 顺儿早已对他的打骂视若寻常,她擦了擦嘴角的血迹。如今不过是一个行尸走肉,只靠着一个念头撑着,只等任务已完成,她才有脸下去见当初救他的刘公公。 她忙转身出了门,端了一坛子酒过来。却见到德全早已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鼾声如雷。她试探着叫了几下,那德全睡得实沉,顿时心跳如擂鼓。 方才德全怕自己酒后吐真言,为了方便他大肆辱骂那王彬,便早早的将伺候在侧的那个小太监打发了。她捏紧了手里的帕子,再不当敢耽搁,推了门,快步朝外逃去。 出了院落,她发了疯的跑,好几次跌了跤。平日里那德全只要不在房中,都将她用粗粗的铁链锁在屋里。长久以来,她的手腕脚腕磨损严重,竟有些不良于行了。 可一想到可以逃出那个噩梦般吃人的牢笼,陡然生出力气,认准了一个方向,朝旁边跑去。 *** 朱辞远将带了一身露气的披风脱下,他今夜偷偷潜出宫到了刑部,同几位大人商讨了一晚上,眼下也是疲累至极。见迎上来的是长宁,转眼看一圈没有怀恩的身影。 “那丫头跑哪去了?” 长宁有些欲言又止,但还是不敢欺瞒他的殿下:“今下午听了一耳朵,像是知道殿下今夜外出有事,便得了空子,拉着老二,老三去赌房了。” 朱辞远气的笑了一声,自从那夜她醉酒,在那堵房里胡乱闹了一通。他见识了那里的乌烟瘴气,便不准她再去了。那看来她这是阳奉阴违,专挑自己不在的时候混玩呢。朱辞远这般想着,将披风重新系在了身上。 “走,咱俩去抓个现行,看她有什么话说。” 两人一路穿过万岁山,刚过了北中门,便见夹道远处衣裳破烂的女子朝这边奔来,情状十分狼狈。长宁怕有危险,赶忙挡到了朱辞远的面前:“什么人!” 顺儿此时已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见身后已有追来的小太监,远处隐隐约约站着两个人。 一人身形高大,瞧着贵气非常。另一人瞧着是个宦官模样。 她跑过去,知道自己没有令牌,北中门那儿自己是过不去的。而后面的小太监马上就要追来,她只得死马当活马医的跑向了那宦官。 她跪下来,低声求道:“公公!公公您行行好吧,救救奴婢!” 她刚说完,仰起头来,哀求般的看向长宁。却借着他手里打着的灯笼,瞧清了他的模样。 她怔愣了一下,试探着问道:“长宁公公?” 长宁见她认识自己,见此人有几分面熟,他忙举过灯笼来照。顺儿生怕他认不出自己,着急忙慌的将自己脸上擦了几下:“长宁公公,我是顺儿呀!” “顺儿!”长宁低叫出声,“这两年到了哪里了?” 顺儿却不在看他,膝行了几步,认出那高大男子的身份,忙磕了几个响头。 “殿下!上苍保佑啊,殿下!奴才终于能见到了您,奴才死而无憾,奴才终于有脸去见刘公公了!” 朱辞远不认得这宫女,但看得出长宁似乎与他有旧时。与长宁交换了个眼神,便带着这个宫女原路返回。他过了北中门,寻了个角落细细盘问:“你为何要见我?” 顺儿早已痛哭流涕,将头往地上磕的砰砰响:“殿下,奴婢有罪,辜负了刘公公临终的嘱托。当初刘公公知道将您的身世告诉陛下之后,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世,便将奴婢和长宁公公找来。刘公公早年曾救过奴婢一命。他在将长宁公公派到你殿下您身边的同时,却同奴才下了跪,说求奴婢入那昭德宫中,说知道殿下此次入宫,必然是刀光剑影,兵不血刃,只怕那贵妃正是要迫害殿下!因奴婢与刘公公的关系知道的人并不多,便派了奴婢蛰伏在这昭德宫内,只盼望若真有一日,郑贵妃对殿下下了杀心,盼着奴才早一步得到情报,及时报与殿下。可是没想到奴才刚入了那昭德宫中,还没站稳脚跟,便被那德全看上了,将我撸到他房中。对我……”她哭着浑身都在颤抖,像是极不愿意回忆那段惨烈的往事。 “奴才苟活至今,只是觉得辜负了当时刘公公的嘱托。奴才蛰伏在德全身边两年之久,终日被他锁在房屋中,所探到的消息有限。奴才今日将这些事告知殿下,才有脸去见刘公公。” 朱辞远握紧了拳头,不难想象,这个可怜的宫女曾在德全手下经历了什么:“你既替刘翁周全如此,往后我端本宫必然护你。” 顺儿擦了把泪,将所窃听的消息娓娓道来:“其一,这郑贵妃在您身边安插了一个奸细,此事是德全经手去办的。奴才只是听他醉酒后吐露了出来。只知道是个叫怀恩的,曾经在酒醋面局当差。认了那德全做干爹没几日,便被德全派到了端本宫去伺候殿下,做昭德宫的内应。奴才只恨当时被德全囚于房中,无法早些将此事告之于殿下,整日里担惊受怕,生怕那奸细做了对殿下不利的事……” 她自顾自的说着,却全然没发觉朱辞远愈来愈寒的脸色。直到她觉得他面前站立的这个高大男子似乎摇晃了下,没站稳似的。她这才抬起头,急切地问道:“殿下?” 朱辞远将指尖刺进掌心,努力使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语气里带了几分冰冷:“本宫如何信你?” 那宫女顺儿却呲啦一声,把自己的前襟撕开,朱辞远赶忙别过脸去。孰料那宫女却从自己的小衣里掏出一个油纸包递给了他,朱辞远蹙了眉接过了来,顺儿哭泣道:“这是刘公公死前给奴婢写的手书,殿下一看便知。” 朱辞远这一低头,便看见她裸露出来的肌肤上新伤叠旧伤的疤痕,不难想象这个女子在德全那里经历了什么。解下披风,递给了顺儿披上。 那顺儿却摇摇头:“奴婢已是残花败柳,这点子算什么呢?” 朱辞远展开了那手书细细看了一遍,这才确信无疑。一阵风吹来,在这样的盛夏里,却不知为何只吹得他遍体生寒。 他压抑着胸中翻江倒海的怒意,却听那宫女顺儿继续说道:“其二,奴才也不知这个消息对殿下有没有用,只是知道那西厂厂督江剡对贵妃娘娘一直存着觊觎之心,经常会私藏一些娘娘的私物,娘娘的手帕或是剪下来的乌发……都贴身收着。奴才也只是听德全说过这么一嘴,是真是假还需殿下前去查证。” “你起来。” 顺儿只得哆哆嗦嗦地叹着声唤道:“是,殿下。” “长宁,带她回宫,好生安置。” *** 今夜格外的寂静,连聒噪的鸣蝉都收了声儿。于是夹道之中,三人的笑声便格外响亮。 怀恩和老二老三勾肩搭背的,“今儿个手气真好!” “就是,若是再来几局还能赢他个二十两!”老三拍着胸口道。 到了端本宫,三人作别,怀恩哼着小调,摸着怀里的银子美滋滋地往回走。 到了黑漆漆的房里,她刚点了油灯,便“啊”地低呼出声,烛灯也落到地上,熄灭了。 “殿下?”她试探着问了声,带着点做贼心虚的小心翼翼。 她将烛灯重新点上,上前照了照,这才确定是朱辞远无疑。她松了口气,往胸口上拍了拍:“殿下您吓死我了,还以为是鬼打墙呢。” “去哪了?”朱辞远坐在她的床上淡淡的问。 不知道为何,怀恩总觉得他今夜的声音格外沉。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怀恩想起自己在赌房里欢腾了一晚上。朱辞远是不准自己再进那里的,现下只怕被发现了。 她忙心虚地给朱辞远倒了盏茶,笑嘻嘻的递到他跟前儿:“殿下,您先喝……” 孰料朱辞远一抬手,便掀翻了那盏茶。茶水全泼在了怀恩衣襟上,茶盏应声落在地上,滚了几圈,倒是没碎。 他定定地看向怀恩,冰冷的面上像是结了层寒霜。 作者有话要说: 耶!今天码了8000!明天继续努力 下章开启第三卷 狗血撒起来 追妻火葬场安排上! 卷三 月兮月兮胡寡情 第53章 入狱 · 怀恩却顾不上去看他的脸, 忙抖落身上的茶水,嘴都气撅了起来。 果然一回了端本宫便同她摆起殿下的谱来了!虽说自己有错在先,瞒着他跑去那赌房里, 可哪里要发这样大的脾气。他现下是重新发达了,她这糟糠妻不入眼了吧! 怀恩这般想着,便也嘀嘀咕咕的。瞧见脚边的茶杯碍眼, 她抬起脚尖儿便踢了一脚。茶杯咕噜噜的滚起来碰到了桌角,砰的一声, 终究还是碎了。 她决定不哄着朱辞远了,便让他气一夜,明日自然就会乖乖来哄她了。 怀恩将脚上的鞋一扒拉, 随意一扔, 哼哼唧唧道:“摆个臭脸给谁看!” 她说着往朱辞远身上推了一把:“起开!我要睡了。” 胳膊却突然被人拉住,怀恩扭过头来看他, 却被他阴沉的脸色吓了一跳。 怀恩不禁有些胆怯起来, 见他站起身来,高大的影子笼罩了她。又见他低下头来看向自己,那眼神寒的像是冬日里冒着白气儿的冰凌子。 怀恩本能的哆嗦了一下, 再抬眼时却见他抬起了手。那一瞬间, 房里安静极了,那样柔软的风声都能听到。 怀恩几乎有一种错觉,他是要扬手打上自己一巴掌的。然而那只手终究很轻的落在了她的面上,甚至还带着点抚摸的味道, 只是他的手很冰。 “怀恩, 你真是……好厉害呀!”, 他说着却笑着出了声,最后自言自语似的:“很好, 这样便很好了。” 他说完也不等怀恩反应过来,转身走出了围房。怀恩还愣在那里,她总觉得今夜的朱辞远有几分不寻常。 房门没有关上,夏风吹过来,发出轻微的吱呀声。怀恩这才惊回神来,骂骂咧咧的去关了门。 虽然摸不准朱辞远今这是发的什么邪火,却还是觉得无论如何不能惯着他的脾气,否则日后不知还要如何做小伏低。 她这般想着困意便涌上来,打了个哈欠钻进被里。只是今夜身上格外的燥热,她将被子踢开一脚。被朱辞远抚摸过的半边脸,仍有些麻酥酥的轻微异样。怀恩揉了揉,不知怎的就有了一种遍体生寒之感,便自顾自地安慰着,实在不成明日早些起来亲手给他熬碗黄米粥,哄上一哄,想来也就好了。 于是,接受了这个安慰,便很快安定下来,入了梦乡。 *** 朱辞远坐在椅上,静静的盯着面前那团晃动的烛火,直到长宁跪到他身前来,他这才回过神,转眼望去。 “殿下,奴才有罪……顺儿姑娘……她自尽了,奴才没看住她。” 他看向长宁,眼里还是有那烛火的影子,大概是盯的太久了。他揉了揉眼睛,突然便觉得酸涩难忍。 “好生安葬。去查查她在宫外还有没有家人了,若有,暗中抚恤。” 长宁领命,正要退下却又被他唤住。他清冷的声音,没有一丝情绪。 “明早去给刑部传令去吧。” 常宁听了,到嘴边的话,终于终究还是咽了下去,只应了声“是”便往外走了。 朱辞远缓缓闭上眼睛,将腕上的佛珠退下来,在他手中扭动着。他试图尽力平复着心绪,然而只是徒劳。 他原本还总有一丝希冀,觉得或许是那宫女顺儿说谎或是误会了什么,她所说之言可以不信的。只是他慢慢细问下来,很多细节都对得上。他的心也渐渐冷了下来,那一点点希冀也寂灭了。 原来,她才是那个郑贵妃安插在他身边的奸细!他如今才知晓,她曾往自己杯盏里投过药,将自己的一举一动汇报给贵妃。原来那夜试图销毁账本的是她才对!所以乾清宫被围的时候,她哪里是被迷惑了,原来是依着命令变着法的给他送来假消息,哄骗他入了那圈套!他在南宫之中被圈禁一年之久,祖父的死,那些为他卖命而最终背上污名的黑甲军,原来,都是因为他错信了她的缘故! 其他的他都可以原谅,可是祖父的命,他绝不原谅!不能原谅她,也不能原谅自己! 是他的错,是他害了他们。手上的力道渐渐捏紧,那泛着光泽的佛珠,几要在他指尖被捏碎了。 原来她从来没有对自己动过心。她来这南宫之中,只怕也并非为了陪伴自己,而是受了昭德宫的命令来继续监视自己的吧。这样一个狡猾的奸细,他竟然直到今日才发现。为了自己的这些迟钝,他究竟害了多少人! 砰的一声,他一掌挥过去,案上的笔墨纸砚稀疏落于地上,一片狼藉。那原本微弱的烛灯,也在地上滚了几滚,终究熄灭了,房里陷入了一种浓重极为浓重的黑暗。 腹部突然传来一阵一阵的绞痛,他拿手按压在痛楚的来源,终究忍不住还是掩了面。 怎么会不疼呢?他是真的曾经想过,要一生一世爱她,宠她,护她周全的。 *** 怀恩今日特地起早了些,她伸展了下筋骨,推开了房门,逮着个小太监问道:“殿下上朝回来了没有?” 那小太监面色有些不好:“殿下今日没去上朝。听说昨夜胃疾犯了,眼下太医还在寝殿里照看着。” 怀恩听到有些发急,不知道是不是昨夜被自己气着了,一时心下后悔,抬脚便准备往寝殿而去。却哪知还没走几步,正好碰上了一队正往她房里来的卫兵,他们身上皆带着刀。 怀恩看了有些生畏,刚想绕道走,孰料他们却拦在了自己面前。 一个卫兵上来反剪了她的双手压着她便要走。怀恩忙挣扎,气急的喊道:“你们做什么?咱家是这端本宫的掌事太监!要绑我也要问过殿下!你要带咱家去哪里!” 不料那一队卫兵没有一个出声应她的,见她乱起乱喊的聒噪,拿一堆破布堵了她的嘴,把人押走了。 长宁接过空药碗来,却见朱辞远苍白的脸色,小心翼翼的道:“殿下,人已经带走了。” 朱辞远突然咳了一声,腹部又是一阵绞痛。长宁见状,又要将太医唤过来,却被朱辞远阻止了。 “去告诉刑部的人,这奴才许是要面呈朝堂的人证,不要动刑,先审个两三日。若还是没有结果,前来报我,我自有办法让她把这罪名认下了。” 长宁看着他紧锁的眉头,知道他只怕现在心上身上皆是难受的,只应了声便带着满心的担忧退下了。 *** 怀恩一路被这些人扭着压着,心中惊惧异常。生怕那郑贵妃或是朱承昭察觉她的叛变,于是趁着眼下殿下病重来拿她试问了。这一入虎口,只怕再难逃出升天。 可她一路上,眼见着被带到了南大门,那里正等着两个差役。她被交给了那两个差役,交接完毕,那队卫兵便退下了。 怀恩不知道他们要把自己带往哪里,只狠命的挣扎着。那肥头大耳的差役被她搅得不耐烦,只把她一把推到地上,往怀恩腿上腹上踹了好几脚。见她老实了,这才又把人重新押送。 怀恩眼前此时冒着金星,也不知道被他们拽着走了多久。眼见着穿过千步廊,最终停在了刑部。 接着越走越阴暗潮湿,他们在往地下走。怀恩迷迷糊糊中抬了眼,只见四个黑漆大字“刑部大牢”。 字还没来得及看全,她便被人推搡着往石梯下走,最后她被扔进了一方牢狱内。木栅栏的门被合上,铁链呼啦啦作响,整个人被锁进了里面。 如今这是夏日,牢房内一股阴湿腐臭的气味扑面而来,怀恩几欲作呕。 几只老鼠吱吱的往她腿上拱,她忙从那杂草堆里弹走下来。把头伸到站在外面喊:“到底是谁!把咱家绑来干什么!咱家倒是犯了哪条罪!你们给咱家说说,竟要把咱家关在这大狱里头!叫你们上头的人出来,知道咱家是谁吗!殿下醒来扒了你们的皮!” 一个狱卒的皮鞭啪的一声便甩了过来,正落在她的掌心上,把怀恩疼得猛的缩了手,掌中赫然一条鲜红的血痕。 那狱卒骂骂咧咧的:“别吵了!一会儿就到你了。能进这刑部大牢的人,哪个没有点来头,就是皇子王爷我也是见过的,何况你一个区区阉人!” 掌上近于麻木的疼痛,怀恩吃了这记教训不敢再造次。她只得窝在墙角,扒拉出一些杂草。勉强垫着坐了下来,眼里就糊了层水光。 她嘟嘟囔囔的有些委屈:“朱辞远,你什么时候来救我呀?早知道就不气你了,你这一病我倒是要遭罪了……” 那狱卒倒是没骗她,她在房里等了也就一两个时辰,两个狱卒将她提出来,押到了刑房。 她一进去,便被里头血的血腥味呛了个满鼻。眨眼间是琳琅满目的各式刑具,奇形怪状的接挂在墙上。她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跟窜到了头顶,手止不住的抖起来。 她被人一推按着跪到了堂下,一抬头见前头有一方深色长桌案。案后是一把官帽椅,其上坐着一个蓄着长须的中年男子,阔脸方额,面相威严,身上穿着的是袖着锦鸡补子的绯色官袍。 怀恩立马认了出来,是严若海。这究竟是怎么了?她倒是稍微松了一口气。 至少严若海不会是昭德宫或是朱承昭的人。只是她究竟犯了什么罪,被投入这刑部大牢,还要严若海亲自来审。 她胡思乱想着,见那严若海将堂上的醒目拍的砰然作响,原本严肃的面庞更加凌厉逼人。 “你便是端本宫的掌事太监怀恩?” 怀恩听的在心里撇撇嘴,心想你又不是没见过我,何必多此一问。可是她这一路吃了不少苦头,早就学乖了,忙低下头,乖乖道:“正是小人。” 她刚答完,便听座上的严若海冷森森的道:“听说当时陪殿下囚禁在南宫的,就是你这个奴才?” “是,是小人。” “每日送西南宫的皆是这新鲜的食材,南宫之中只有你和殿下两人。每日饭食,可是你做与殿下吃的?” 怀恩磨磨牙,有种不好的预感。可她总不能当着这位刑部尚书大人说,每日是她吃殿下做的饭。 只怕她这一说出口,这满嘴的牙都要被他的笏板打掉了。只得应了一声:“是小人将每日膳食做好,呈给殿下。” 她刚说完边听那惊堂木又响了一声:“大胆刁奴!可是你在殿下饭食中下毒?说!你究竟是受命于谁?还不从实招来!” 怀恩觉得像是被人猛敲了一记闷棍,大声辩道:“小人冤枉 !小人待殿下的忠心日月可鉴!怎么会给殿下投毒还请大人明察,还小人一个公道。” 话还没有说完,便听到刑部尚书言若海冷笑道:“大胆刁奴,还敢嘴硬,这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了。宫中当时只有你和殿下两人,不是你投的毒还能是谁?莫非真要本官请上刑具,你才肯从实招来。” 怀恩要被气笑了,当堂刑部尚书审人,连证据都不拿,直接便要逼人认罪。只是这些话她不敢说出口,她刚欲张口辩驳,却猛然醒悟。 那毒是殿下自己下的呀,按理说这刑部尚书是朝中要员,殿下不会不知会他,如今为何他非要逼着自己认下这桩罪? 她突然想起来,前几日殿下是有些苦闷。似是预先选好的栽赃人选被灭了口,背突然一阵一阵的发冷。 原来如此,只怕这几日这些文臣正焦头烂额,能找出新的栽赃人选,怕苦寻无果,便将主意打在了她头上,又趁着殿下如今在病中,便私自把她掳来,这是要逼着她认罪呢! 怀恩磕了个头:“那毒是谁下的,大人心中比我清楚。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当日南宫中细节,要不然还是亲自前去问殿下吧。小人清清白白,没有什么可认的。” 不料那言若海听了却并不怒,只问她:“你是受郑贵妃指使,在殿下的饭食里投毒,是也不是?” “大人便是这般办案的?”怀恩再也压不住脾气,抬起头来怒视严若海,“大人每日在文化殿讲学,皆教诲殿下要持身守正,公正严明!原来大人自己便是这般持身守正,公正严明的!” 怀恩在刑房中扫视了一圈儿,这刑房中只有一个狱卒,一个书记官,还有这言若海以及自己。只怕这并不是什么正式的堂审,怪不得敢这般嚣张,连证据都不成就逼着自己认罪。 严若海听了倒也不恼,他毕竟是见过风浪的:“好个牙尖嘴利的刁奴,本官如何自不必你去评判!听说往日殿下极其看重你,待你恩重如山,本官说的可对?” 怀恩定定看着他并不答话。 严若海还见她此时是个清明的,不再与她兜圈子了。 “殿下往日待你那般好,你也要有个回报殿下的时候,不是吗?身为奴才为主子分忧,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 怀恩见他已经打开天窗说亮话,眼下是愈看着严若海俞觉得奸恶,气性一上来,咬牙切齿道:“恕难从命!殿下是君子,一定不会让奴才做这种这种行径!” 言若海见眼下这奴才还糊涂,以为还在殿下的庇护之中,他倒是也不挑明。这些不重要,他要的是这个奴才认下这个罪证。 “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怀恩脾气上来了,不禁鼻子有些发酸。想往日自己里也算是个油滑的人,只是这一年里被朱辞远宠的脾气是越发大了,是半点都忍不下的。 心一横,只随着自己的脾性狠道:“奴才从未投毒,更未受人指使!大人问奴才一百次,奴才也是这么个答法。就算到了文武百官面前,就是到了太后陛下面前!奴才也是这么个答法!” 严若海见她这般嘴硬,他还第一次见奴才这般嚣张,当真是被殿下宠的无法无天了!下次讲学时他定要同殿下训诫两句。 这般想着,朝那狱卒一挥手,“呈上来。” 狱卒领命下去了,书记官倒是凑到言若海耳边说:“大人,殿下吩咐过,这奴才可能要呈堂面圣供述,不让动刑。” 严若海摆摆手,那是殿下怕这奴才身上流了伤痕,日后授以昭德宫把柄,被人说成屈打成招。殿下风光霁月,哪里懂得这审讯的腌臜。咱们自有的是法子,让这奴才身上不留伤痕。却也能撬开他这张嘴。本官自有分寸,你不必再说。” 不一会儿,那狱卒便将一个小瓷瓶盛了上来,等在堂下。 “此药名为长恨生。让人服下之后,会腹如刀绞,万蚁啃咛,让人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且连太医也看不出你从曾受过这样的刑罚。刑部这里还有很多这样的秘法,你若想便可以一一尝个遍。本官最后再问你一次,给殿下投毒的罪,你认还是不认?” 作者有话要说: 我:(恶毒后妈脸)魔镜魔镜告诉我,谁是这世上最小可爱的小宝贝? 魔镜:滴!怀恩小宝贝! 我:摔!竟然有人比我可爱!下章虐死她! 今晚还有 大概10点 第54章 受刑 · 那书记官凑在刑部尚书耳边说的什么, 怀恩并没有听清,只隐隐听到说殿下、不许用刑如此云云的只言片语。 她心底陡然生出了些不好的念头,她忙晃了晃脑袋去试图驱散那些杂乱的念头。她对自己说, 不会的,殿下不会那么对自己的,他不会只是为了对付贵妃, 便把她推出去,殿下不会和这个严若海这些人他们同流合污的。 可是她眼前又浮现出昨夜他那阴沉的面色和一反常态的举动, 心突然就一点一点的沉了下来。 她听到严若海发出了最后通牒,整个身子本能地开始止不住的颤抖,可却紧紧的咬了牙关, 硬是不肯吭一个字。 其实心里是明白的, 她可能撑不到最后。即便撑到了,这些人也必有法子逼迫她认罪, 可好像心中就是憋着一口气儿。怀恩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就是不肯松口。 严若海看她半晌没有回应,瞧着那模样仍是倔强的。索性手一挥,狱卒领命, 叫了两个人进来。那两人上前反剪了怀恩的双手, 一旁狱卒则捏开了怀恩的下巴,将瓷瓶中的液体悉数灌入她嘴中。 怀恩试图挣扎,试图将灌入口中的那些药汁吐出来。可是那狱卒大概干惯了这种事,手上的力道就要把她的下巴都捏碎了。 那些舌头都要苦掉的药汁, 还是顺着喉咙渐渐的往身体内流去。 怀恩身上的力气一点一点的消减下去, 她突然明白都是徒劳的, 她吐出来还会有人再灌下去。 那瓶药被灌下后,怀恩静静的跪在那儿。起初并没有什么特别强烈的感觉, 只是觉得腹部中隐隐有灼烧之感,却是并不真切强烈。 她听到上头的人发了话,“这药每个时辰都会发作一次,你若想明白了,便写下供状画押签字,解药自然会给你。若想不明白,明日这个时辰本官还会来这里,给你换一个药方试试。” 严若海说着捋了把尖尖的胡须:“怀公公,你是聪明人。该明白的,纠缠无益。” 他说罢,一甩袖子便走了。 腹部开始隐隐作痛,怀恩被丢回了牢房里,过一会儿那药力就发作起来。起初是很炽烈的灼烧感,像是五脏庙里被架了一口铜制的大铁锅,刺啦啦的油往外冒,到处飞溅,溅到哪里哪里就烂出一个洞来。 怀恩躺在枯草上,整个人痉挛了起来。耳朵开始嗡嗡的轰鸣,意识渐渐涣散。 怀恩疼的没有办法,只能在枯草上翻来又滚去,试图稍稍缓解这种苦痛。渐渐的后来腹中的疼尖锐起来,如千百只钢刀在腹底翻搅。怀恩忍不住□□出声,那浸透的脊背隐隐发着凉,只是她却感觉不到这种寒冷,因为腹中的疼痛在不断的放大又放大……这样的剧痛怀恩数不清经历了多少次。 当这一轮的痛楚终于渐渐消散的时候,怀恩睁开眼,这牢房内天旋地转的。她没有力气,只趴在枯草上,一点点的往栅栏边上挪着。听觉在疼痛的消减下渐渐恢复了些,她听到那些狱卒在吃饭喝酒。这里是地牢,分不清白日和夜间,只是从他们的交谈中知道眼下是晚上了。 然而朱辞远还是没有来救她。她的怀疑被一点点证实。即使胃疾犯了,也不会昏迷一整天吧。况且长宁呢?他也会发现自己不见了,为什么没有人来救她?答案已经很明显了,她被朱辞远放弃了,或者说亲手将她推入火坑的,就是他。 泪水突然就怎么止也止不住的流下来,一点一点的滴进枯草之中,心口处一阵又一阵的紧缩着。方才腹部的那一阵刀绞也没有心口处的疼痛强烈。 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像一个死狗一样在这片枯草中趴了多久,直到下一次药力发作,所有的意识被冲散。那种尖锐的痛感再次从腹部扩大,一点点的袭向全身…… 耳边好像传来一阵轻缓的脚步声,愈来愈近,最后好像就站在了自己面前。 现在已经是深夜了,只是身上的痛楚,每隔一个时辰就会发作一次。怀恩睡得并不踏实,昏沉沉中好像只要有一点细碎的声响便会惊醒。 感觉到一道长长的影子落在了自己的身上,她勉力撑起身子睁开眼。入目是一双黑底儿绣云纹的黑色皂靴,再往上是月白色的袍边儿,上面滚着金线。怀恩冲破绝望,生起一阵欢喜。 “殿下。” 她嘶哑的喊出声来,只是那声音在这样寂静的夜里,仍旧微不可闻。那高大的身影似乎蹲下身来,欣喜一点一点往外溢。怀恩撑着身子,怕他听不到又唤了几声。 “殿下,殿下。” “失望吗?”朱承昭将身子又放低了些,俯视着怀恩此刻的高度,他重复了一遍,“失望吗?我不是你心心念念的殿下。” 怀恩很艰难的一点一点的把头抬起来,果然是她厌恶极了的那张朱承昭的笑脸儿。撑着那一口气,好像突然就松了下来,又重新跌到了干草上,闭上了眼睛。 刚才那一场空欢喜,好像耗尽了她所有的精神与气力。 朱承昭见她不理自己也不恼,只将怀中的瓷瓶拿出来,伸过栅栏,放在了怀恩面前。这声音依旧很慵懒又惬意,在怀恩耳中却有幸灾乐祸的味道。 “别伤心,虽然我不是你的殿下,但我一样可以救你。把这个瓷瓶里的药吃了,能缓解你的苦痛。” 怀恩却无声的冷笑了,她用尽全身的力气,一把向那个瓷瓶挥去,瓷瓶咕噜噜的滚了出去。她低骂一声:“滚!” 怀恩觉得落到如今这般境地,也不是完全没有好处的,至少她不必再怕什么,因为不会比她现在还糟了。 朱承昭却极好脾气的将那药瓶捡了回来,仔细捏在了手里,这丫头的脾气果然越发大了:“听说在端本宫里,朱辞远对你是极为宠爱的,看来传言不虚。只是再宠爱又怎么样呢?他就把你当一条狗,厌倦了的时候,还是毫不犹豫的把你扔在这里?他还是为了对付郑贵妃,把你弄成现在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不是吗?” 怀恩死咬着牙无声的落着泪,也不想在朱承昭这条毒蛇面前哭,只是眼泪好像怎么都忍不住。 朱承昭看见了,将手伸进栅栏里,替她小心的将眼泪擦掉。怀恩想推开他的手,可是实在没有力气了。 腹部那阵锐痛又渐渐的袭了上来,新一轮的药力发作又会开始。怀恩不想被他看到自己痛苦挣扎的模样,又强撑着身子抬起头,愤怒的瞪向他,又骂了一句:“滚开。” 怀恩想她再也不想和这条毒蛇纠缠下去了,虽然不知道朱辞远为什么会突然对她这样,但是她可以确定的是,这里面少不了朱承昭此人的运作。 朱承昭看着她怨愤的模样,心口不知怎么就抽搐了一下。可是他强制按下,仍是笑了去抚摸她的头:“你瞪着我做什么?我可是你的大恩人,救过你的命。我是真心实意要送你出宫的,可是你自己不听话,就得乖乖接受我的惩罚,我对叛徒从不心慈手软的。” 怀恩的面色愈加惨白,朱承昭见了,知道是那药再次发了作用。他忙将瓷瓶中的一粒药塞入她口中,迫使她吞了下去。 过了一会儿,怀恩的面色才渐渐缓了下来,又听他叙道:k不过我对女人,尤其是像你这种可爱的小丫头,总是多一分怜悯的。我再给你一次机会。我可以把你从这里救出去,可以让你回到朱辞远的身边,并且会让你有一个亲手报复朱辞远的机会,怎么样?这笔交易做不做?” 他见怀恩还是不言语,只将瓷瓶塞到她怀里:“话你要好好想清楚,若是决定了,便让那狱卒给我传个信。只是你要想清楚了,错失了我,你连这个牢房都走不出去,到了最后只会冤死在这里。” 朱承昭说完便起了身,一点点朝甬道里的那团黑暗走去。他还没有迈出几步,突然听到身后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叫住了他:“世子爷。” 那声音实在太微弱了,他差点就要错过。但好在他还是听见了,转回身走回去几步,重新在怀恩面前蹲了下来。 “想清楚了?” 怀恩握紧了拳头,几句话说的咬牙切齿:“是,奴才想清楚了。上次的事奴才知错了……往后必不会再犯。还请世子爷再给奴才一个机会。” 朱承昭看着她的眼睛,那里有怨愤,有不甘,有坚毅,他看着那双眼睛终于无声的笑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55章 悔恨 · 郑晚娘将窗子推开一些, 那清爽的夏风裹着花香袭来。 她站的这个位置,正好可以看见满墙的凌霄开的正艳。那样红艳的颜色,即使在这样暗沉的夜里, 依旧美得惊心动魄。 眼前忽然似浮现了一个小小少年。他让她闭着眼睛,把她拉到了院子里。他说:“阿姐阿姐,可以睁眼了。” 睁开眼只看见光秃秃的墙和一片寂寥的泥土。而他的弟弟却叉着腰, 指着那片空地告诉她,那里种上了很多凌霄, “等阿姐你今年的生辰,它们就会开出满墙红红火火的花,和阿姐一样漂亮的花。” 背上好像有什么东西披了上来, 郑晚娘回头一看, 是皇帝。朱彦清将那身薄薄的袍子搭在郑晚娘单薄的脊背上。 他凑在她耳畔轻声道:“夜里凉,你别站在这窗口上。” 郑晚娘将头转回去, 只是看着那片在风里簌簌发抖的凌霄花, 淡淡的应了一声:“臣妾有些睡不着,陛下先去睡吧。明日还要早朝,不必陪我了。” 她说完, 身后的人似沉默良久。 过了好一会儿, 郑晚娘觉得自己陷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朱彦清清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晚娘,你以前从不说这样的话。” 他搂得很紧,甚至搂的她有些发疼,像是生怕她逃走似的。一阵风从窗外猛的灌进来, 郑晚娘身子颤了颤, 终究没有说话。 “晚娘, 你会永远陪着朕的吧?” 郑晚娘笑了,那笑带着几分苦涩。她却并没有转头看皇帝, 只是说:“会的。臣妾除了在这宫里,还能去哪儿呢……” 她刚说话刚说完,便觉得整个人腾空而起,她被朱彦清打横抱在了怀里。 朱彦清抱着她一步一步走回床上,情绪很低落,虽然自上次他听了江剡的建议,假装染了疫病,在那之后一直对他避而不见的晚娘终于肯见他了。 起初他还是很高兴的,觉得她仍对自己心软,只是后来慢慢发现,虽然也对他笑,对他温存,可是好像她看自己的眼神总是变了的,不再有原本那些光彩和依恋,平静的如一汪冰封了的湖水,看一眼便会染上愁绪,好像无论风从哪边来,又如何迅猛的吹,都无法再掀起一丝涟漪了。 *** 黑暗里朱辞远猛的睁开了眼,他狠按着发痛的眉心,撑起身子坐了起来,眼前是怀恩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吐着鲜血的模样。 他起了身,将烛灯点上,又给自己到了两盏茶饮下了,心绪这才平复了些许。 眼下睡意全无,朱辞远看了看时辰,心里堵的厉害。他想了想,随意换了身单薄的衣衫,踏着潋滟的月色出了房门。 外间里,执夜的长宁正熟睡着。他悄声而过,并不想惊动他。 今夜的风好像格外的凉。眼见已是夏日的尾巴,本该清爽的夜风他吹在身上有几分冷。好像偶尔有几声啾啾的虫鸣,像是也知道夏日即去,寿命不永,那声音里多了丝声嘶力竭的凄切。 他借着月光漫无目的的走着,当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却发觉自己已经走到了太监住的围房。 最头的那一间,他走近了些。这是她往日里住的地方,却不知为何,此刻却有隐隐的灯光透出来。很微薄,好在夜色足够深沉,因而他没有错过。 他蹙了眉,走上前去看,却听见里头有两人的低语声。声音很熟悉,好像是老二和老三。 老三揉了揉眼睛,很是郁闷:“二哥,这么晚把我叫起来干什么呀!” 老二却不理他,只是凭着记忆在那箱弄中翻找。终于在那箱弄的最底层,他发现一个用油纸包住的信封。他忙将信取了出来,上下翻转着看了又看。老二叹了口气,坐在冷炕上,“老大今日一天都不见踪影,你便不着急吗!” 老三打了个哈欠:“咱们有什么好着急的!他若真出了事儿,只怕第一个着急的便是殿下。你看他平平常常的样子,便是没什么事儿的,说不定他又是见咱们老大在宫里闷着,放她去哪玩儿去了。” 老二叹了口气:“我倒是觉得有几分蹊跷。你还记不记得乾清宫被围的那几日?” 老三想了想,点了点头:“该记得,我记得那时候老大还去十三所住了几日。” 老二一拍掌:“就是那次!那几天我就看着老大神秘兮兮的。她去十三所前交代过我,说她要逃出宫去了。说若是殿下要寻她,便要我到她房间里来,找这一封信交给殿下。” 老三气的有些瞪眼儿:“那怎么不把这事儿交给我,而是交给了你。” 老二瞪了回去:“整日里除了吃和睡,还想着什么?说正事儿呢,你别打岔!后来她宫倒是没出,反倒被什么儿女情长冲昏了头脑,跑去南宫里陪殿下遭罪去了!我倒是把这茬忘了。” 自怀恩和朱辞远回到端本宫后,两人愈发腻歪甜蜜,腻的老二老三也看出了些端倪。 怀恩也不瞒他们了,将自己的身份挑明,倒是着实吓了老二老三一跳。不过两人吃惊之余,纷纷答应帮其隐瞒。起初三人相处着还有些别扭,不过日子久了,当然倒还是同往常一样照旧勾肩搭背,乐呵呵的。 听老二这般说,老三点点头:“现在怎么又提起这事儿了?老大现在不是好好待在这宫里吗?” 老二一蹙眉:“我倒是觉得有可能老大这是又跑出去了。前几天她不是还朝咱俩嘟囔,说朱辞远靠不住,要出宫逍遥去吗?” 老三却不认同:“他俩打情骂俏呢,我瞧着当时老大像是说气话。” 老二叹了口气道:“我就是拿不准这事儿,才今夜把你叫出来商量。若过个两三日,老大还是不回来,八成就是逃出宫去了。那届时咱俩还要不要把这封信呈给殿下?” 老三见他半夜把自己叫起来,就是为了这么个模棱两可的事儿,就打了个哈欠,刚想说那等两天咱们再决定也不迟。话还没有说出口,便听见门砰的一声被推开。 转头一瞧,来的人可不就是殿下吗!老二老三着实吓了一跳,忙跪下请安。 朱辞远却阴沉着脸,快步走过去,拿过了那一张信封。老二老三原本因着老大的缘故,倒是不怎么怕朱辞远。但是今日这殿下的面色实在冷的骇人。 两人相互看了一眼,都低下头来不敢作声。直到听到朱辞远说的那声“出去”,两人才拉拉扯扯的赶忙跑了出去。 边走老三边对他挤眉弄眼:“老二,你说咱俩不会给老大惹祸了吧?” 老二也在心里“阿弥陀佛阿弥陀佛”的念着:“不能不能,反正本也是老大写给殿下看的,应该不能出什么大事儿,不能的。” 两人絮絮叨叨了一路,一想起方才朱辞远的面色,皆有些惴惴不安的。 朱辞远捏着手中的那个信封,定在了那里好久,像是要把那信封看穿个洞似的。 终于他还是深深吐纳了一口气,将信封打开,就着微弱的烛光,一行行往下看。字写的还是张牙舞爪,还有些潦草。看着那些字,甚至可以想象出怀恩写这些的时候,那紧锁眉头咬着笔头的模样。 “殿下,我走了……”他一行行的往下看下去,呼吸却越来越促急,他甚至赶不及将信看完。 心脏像是被人淋了一锅沸腾了的热油,紧接着烫下来的皮被人一层一层的撕扯下来,疼得他几乎要浑身都颤抖了起来。 怀恩,怀恩…… 你个蠢丫头……你再等我一会儿!我就过去……你再等我一会儿…… 他心里这般呐喊着,疯了一样的冲出房门。一出门,却见长宁正立在院中,红着眼圈定定看着他。朱辞远脚步未停,“去拿令牌,咱们去刑部。” 长宁立在那里却不动,虽然他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他却可以猜出眼下殿下这副情形去刑部是为了什么,或者说为了谁。 “殿下!” 他急声唤道,朱辞远却没有停下脚步。长宁却强烈的预感到他要去做什么,他不能看着殿下辛苦筹谋了这么久,甚至以自己的性命以身犯险才谋得的局面,在这一步之遥的时候却功败垂成。 他“砰”的一声跪到了地上,“殿下,您想想老大人吧!” 朱辞远忽地顿了步子,停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耶!终于日万成功,明天再接再厉! 第56章 逼迫 · “殿下!您想想老大人吧!” 朱辞远忽地顿了步子, 停了下来。 长宁见还有转圜,忙趁热打铁道:“殿下,奴才今夜已将消息放了出去, 明日一早这宫内宫外边都会知晓贵妃在殿下身边安插内侍,且这内侍趁殿下围困南宫之时趁机毒害殿下!殿下若今夜将人接回来,届时宫内宫外该如何诋毁殿下?殿下三啊!奴才亲眼见殿下把命都要搭上去了, 不能在这个时候功亏一篑啊,殿下!眼下只需再等几日便可了, 殿下!” 朱辞远像是被这些话冻在了风里,眼前忽地就浮现祖父往日里的音容笑貌。 他人已经去了,他不能让他带着污名遗臭万年。 那么黯淡的月色下, 长宁还是看见了那从殿下的拳头中滴答滴答下来的血水。他心疼万分, 殿下此刻心中的煎熬,他怎么会不知晓呢? 许久的沉默后, 他却听殿下的声音再次响起, 带着一种克制和微不可察的颤抖: “那个传信的小太监审的怎么样了?” “还没有吐口,再给奴才一日,奴才定能让他吐个干净。” 长宁说着, 缓缓抬起头看他的殿下。顺着夜风, 似乎传来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他说:“长宁,对不住,我等不了那么久。” 他的声音那么沉重,久久的晃荡在风里, 晃荡在长宁的耳畔, 怎么散都散不掉。 长宁知道他心意已决, 于是压抑着眼里的泪意,低声回道:“是, 奴才明白了,奴才这就去办。” *** 太阳穴上尖锐的痛楚又隐隐清晰起来,皇帝将牙帮子又咬的紧了一紧。 眼下早朝刚刚散去,今日早朝君臣闹得很凶,僵持到了现在才刚刚散朝。因而此刻的阳光格外好,从南窗里泄进来映在小几上那几张状纸上,令那状纸愈发白的晃眼。 朱彦清闭了闭眼,伺候在一旁的杨英察觉出陛下的异样,知道他该是头疾又发作了。 他刚欲上前替陛下揉按一二,朱彦清却烦躁的一挥手,杨英只好躬身又站回了原处。他屏住呼吸,看了眼坐在暖炕上正闭目凝神的皇帝,又淡淡的扫了一眼跪在长绒毯上正不卑不亢回着话的三皇子殿下,悄悄将目光收了回去。 “父皇手中的,是这些日子刑部连日连夜审出来的结果。最上面的那一张乃是儿臣的近侍怀恩从酒醋面局调到端本宫的调令,当时的签署之人是酒醋面局的刘掌事。儿臣已调查清楚,他在签这纸调令之前,曾深夜里与昭德宫的大太监德全有所接触。” “陛下手中的第二张纸,乃是罪奴怀恩的供述,其已认罪。郑贵妃将其安插在儿臣身边,其已供认,曾多次将这端本宫中的消息报与贵妃,且前后多次加害儿臣,更是在南宫之中奉贵妃的命,将毒物投入儿臣的饭食之中。” 朱辞远垂着眼,缓而不急的叙说着。声音如同他的面色一样平宁。 “父皇手中的第三张纸,乃是端本宫中的洒扫太监宝柱的供词,其已供认。他听命于昭德宫,负责帮忙在怀恩与昭德宫之间传递消息。” “父皇,贵妃加害儿臣的证据已确凿,儿臣见了这些供状胆战心惊,但儿臣不敢擅专。眼下这三张供纸只有刑部尚书严若海、儿臣和陛下三人见过。” 朱辞远点到为止,再不多言,好像真的是一个极听父皇话的皇子。他恭顺的跪在下首,看起来平静又镇定。 殿内寂静良久,忽然传来皇帝朱彦清拍掌的声响,大笑,连赞了三声好: “你真是父皇的好儿子呀。” 他刚说完,却在一瞬间变了脸色。将手边儿的茶盏端起,朝朱辞远掷去。 朱辞远只是静静地跪在那儿,没有躲上分毫。茶盏恰好砰的一声落在他额头上,顿时额角鲜血直流,茶水洒了他满身。 朱辞远却仍静静的跪在那里,面上没有半分波澜,只道:“下一步该如何,还请父皇定夺。” 皇帝朱彦清的呼吸还是很粗重,他的火气仍未消减半分。这儿子是在要挟他呢。 今日早朝,贵妃往皇子身边安插奸细的消息刚一传出来,群臣便暴跳如雷,要他处置了贵妃。有郑贵妃杀死皇子生母的事在前,承恩伯动摇军政之事在后,这三张纸若是真正摆在了明面上,他想保住贵妃便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了。 眼下靼旦进犯,国库空虚,诸位藩王蠢蠢欲动。去年首府徐正龄撞柱而死,此事在朝堂上仍未平息。而他的亲儿子选在这么个时候,以身饭险亲口吃下毒药,就为设下今日这一场局来要挟他。他如何能不怒!如何能不发作! 那日江剡向他提出让他假装身染疫病。一来为使贵妃心软,二来为刺探临安王的虚实,看其是否会趁着其重病垂危,起兵造反。 可是临安王的兵他没有看到,他却看着自己的儿子带着他最信任的文臣和最信重的将领,乌压压的黑甲军围了他的乾清宫。无论内情如何,他都不再想去分辨。 可是他万万没想到,平日里温文尔雅的儿子,竟然有这般大的能耐。回宫还不过一年,竟能不通过他联合文臣武将调起兵来了。他这个父皇夜半之时,如何还能睡得安稳。 于是他狠下了心肠,明知他是受人冤枉进了圈套,却仍将其禁锢于南宫之中。为此发作了徐首辅和镇北侯,他这才已得以安心些。他总是不信任这个儿子的。毕竟他不是自己亲手带大的,他没有养过他一天。 皇帝深深吐纳了一口气:“说吧。” 朱辞远拱着手,态度仍是那样的谦逊温顺。“其一,请父皇下旨为已故的徐首辅正名,其二,将流放到南疆的镇北侯召回,为其洗刷冤屈,仍由其继续执掌黑甲军。” 朱辞远缓缓抬起头,看向他的父皇,目光坚毅而冰冷:“其三,请父皇封儿臣为太子。” 最后那一句他说的掷地有声,没有丝毫胆怯。 所以呀,人的心都是一点一点变冷变硬的。 *** 长宁焦急的等在乾清宫门外,终于看见殿下从乾清宫的大门走出来,缓缓的,一步一步走下台阶。 长宁看入眼中,万分心疼。他知道殿下眼下面色虽不显,却是耗了多少心力,才能撑到此时。这是一场豪赌,殿下为了及早将怀恩救出来,三张供纸里有两张是假的,是伪造的。一旦被陛下发现,殿下从此万劫不复。他凑到殿下面前却不敢多问。 朱辞远见了长宁,他极力克制着,努力不让自己显得焦急。 “快去刑部把怀恩接出来。” “奴才这就去。” 当日午间有圣旨传出来,一并传出的是陛下下的罪己诏。 说自己去年因听信小人谗言,误将前来救驾的镇北侯和三皇子为宫变乱党。忠臣及皇子受辱,朕静记过。追谥徐首府徐正龄为文忠公,加封其为太师,使子孙受其荫蔽。镇北侯忠心可嘉,归还虎符,晋升为郑国公,特赐锦缎百匹。三皇子朱辞远端方清正,深肖朕躬。即日起,封为皇太子。 这两道圣旨一同传来的消息,太子殿下朱辞远亲自派人将刑部大牢的内侍怀恩接出,破除了郑贵妃安插奸细、残害皇子的谣言。 十指间朝野震动,知道内情便可猜出这是陛下和三皇子谈好了条件。目的已达成,他们也不再威逼着陛下处置贵妃。不知内情的不过叹一句,果然三人成虎,谣言不可信,诸如此类云云。 一场风波这场自去年乾清宫宫变而来的风波,终于落下了帷幕。 朱辞远有点焦急的等在书房里,好不容易才听到了门外的脚步声。他赶忙出来看,却见长宁背着怀恩有些焦急的赶过来。 而他背上的怀恩,早已昏厥了过去。面色惨白,如一只鬼。他甚至来不及想什么,快步将长宁背上的怀恩一把接过来,打横抱在怀里。 “怀恩。”他轻唤,但是怀中的人面色惨白如纸,一动不动。 第57章 心疼 · 杜太医又扎下几针, 床上躺着的怀恩身子似乎抽搐了几下,看得朱辞远一阵心惊,却又不敢出声打搅。他见到太医终于收了针, 忙上前问道: “杜太医,如何了?” 这杜太医在宫中行医多年,医术高超, 临到老了,倒是养出了一身的倔脾气。他曾数次给这床上的丫头诊治, 好像这丫头总是多灾多难的,没一个好时候。他一个老头子在旁看着总也觉得心疼,虽说他不知道这丫头和殿下有什么关系, 但他数次也能觉察出来, 殿下是极看重这丫头的。 可想起这几日宫中内外的传闻,而这丫头又是从牢狱之中救出的, 杜太医难免对着殿下生出几分不满。既是看重她, 为何又让她伤成这样,吃这么多的苦头。 于是他胡须一翘,只假装未闻, 自顾自的收拾着药箱。又将写好的药方交给自己的药童, 命他快些去煎一份来。 朱辞远见他不理自己,也顾不得尴尬。他是知道这杜老太医的脾气的。这杜太医从前便与祖父交好,他在徐府的时候有什么头疼脑热,皆是他来探看, 因此自己也算是他看着长大的。他知道杜太医此刻恼着自己, 只得起了身, 恭敬行了一礼: “杜太医,晚生有不对的地方, 老先生只管责骂。只还请老先生看在晚生忧心的份儿上,告知一二吧。” 他态度放的很低,言辞恳切,杜太医听得也有些不忍。他仍旧冷着一张老脸道: “眼下倒是性命无虞。只是若再这么折腾几次,她就是有多少条小命也要都折进去了。” 杜太医话语很是不善。朱辞远静静地听着,心倒是稍稍放了下来。却紧接着听杜太医道: “只是往后只怕要落下病根儿了。恨长生,什么鬼东西,也就刑部那些阎罗才想得出来,弄出这些个糟蹋人的玩意儿,也不怕折了寿!”,他一边说着一边捋了捋白花花的胡子:“此药性烈,对肠胃损耗极大。虽真不至于有危于性命,却能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这丫头只怕吃了大苦头。” 这话听入耳里,朱辞远只觉得好像每一个字都要往他身上扎出一个洞来。因为自己不相信她,把她丢在了那虎狼窝里,才会让她受这么多的苦。他觉得自己现在甚至没有资格守在这里。等怀恩醒了,再也不会想再见到他了吧。 杜太医见他面色一点一点的白下去,也不多言,终究只是叹了一声:“冤孽呀。” 而后嘱咐道:“眼下人还烧着,要小心伺候,有什么不好定要及时来找我。再者,这药伤了肠胃,这几日只怕难以饮药,入口的饭食只怕都会吐出来。只是无论吐了多少次,那药必须给老夫灌进去,否则她日后可要遭大罪。至于饭食,这些日子只准给她喂一些黄米熬出来的汤。等这丫头不吐药了,才可慢慢进些清淡的饭食。” 杜太医一说完,也不看朱辞远一眼,拎着药箱便走了。 杜太医一退下,长宁见殿下额角的鲜血还流着,怨那老太医怎么也不知给殿下清理一二。回想他刚将怀恩背回来的时候,殿下那几要吃人的眼神,他有些害怕。但想了想还是准备上前劝劝,却听朱辞远出了声: “是谁给她用的刑?” 长宁只得硬着头皮道:“是严大人。他以为殿下只是怕怀恩身上有伤,这才不准他用刑。便擅作主张,用了这了无痕迹的药。” “你退下吧。” “殿下……” “退下。” 长宁知道眼下不是劝的时候,只得应了一声便退下了。 长宁一退下,朱辞远像是泄了全身的力气,整个人跌回了床沿上,握着怀恩的手。可刚一碰到,他低头一看,便见掌心那道触目的血痕,不由得就浑身颤抖了起来。 这丫头究竟因为他吃了多少的苦,遭了多少的罪?眼里好像有什么东西也要汹涌出来,他极力忍下去,转身找了药膏,替她细细的涂抹。 做完这一切,他抬起眼,见她还是苍白着一张脸静静的躺在床上,没有一丝的生气。那一瞬间好像所有的克制都破了防,忍不住将额头抵在她的手背上,愧疚和悔恨折磨着他,整颗心好像都要被人挖了去。 他想她怎么还不醒呢?他其实知道的,等她一醒来,便再也不会允许自己碰她了。可是他宁可她醒来,打自己两巴掌……她那样的脾气,平日里自己稍微招惹了她,都要哄上那么久。这一次,她只怕再也不会原谅自己了。 也好,自己还有什么脸面求她原谅呢?可是无论如何,他也要看着她把伤养好,再放她出宫。她怨他也好恨他也罢,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带着这么一身的伤就离开了这座皇宫。 只是,一想到她要永永远远的离开这座宫殿,一股莫大的悲意袭过来。 他从怀中掏出昨夜他都来不及细看的那封信。这一次就着灯光,一个字一个字仔仔细细的读了下去。 纸张已经有些皱了,可是她的字好像还是那么分明,一个字一个字像一个刀子一样,毫不犹豫的刺向了他。 “殿下,我走啦!唉,奴才还是第一次给人写信哩!真真是耗纸!好了好了,奴才不扯别的了。奴才知道您发现奴才偷偷逃了,一定很生气。那奴才给您讲个秘密。殿下您看在这几个秘密奴才只讲过殿下您一个人听的份上,能不能不生奴才的气了。 “其实,殿下,奴才是个奸细。这要从奴才当时一时头脑发热,想银子想疯了的时候说起。那个时候奴才一心想挣些银子,谋个好差事,就想尽办法巴结上了昭德宫里的大太监德全。奴才本是想去昭德宫伺候的,虽说那郑贵妃脾气不好吧,但是那里想来油水也多。毕竟奴才是个女子,不好在这宫里多待。奴才便想着早些攒够银子,出宫养老去。” “哪知天不遂人愿,那王彬却找上了我,我就这么到了殿下身边当了个奸细。到了殿下身边,依照着那王彬的吩咐,把殿下的一言一行都传到昭德宫中,在殿下的茶里下过药,也因为被吴祥毒打的事情恼恨殿下,在贵妃面前添油加醋的说殿下的坏话。” “对了,贵妃那碗药膳奴才也不是为了殿下挡的,也实在是因为听命于人。甚至,贵妃之所以那天怒气冲冲的端了一碗药膳来,是因为奴才告诉贵妃,承恩伯是殿下下令毒杀的……” “哎呀,一写就写了这么多,殿下现在该是更生气了吧。但愿殿下能先压着脾气把这封信看完,不然奴才就白咬了好几个晚上的笔头了!所以殿下您如今明白奴才为什么要出宫了吧!殿下其实您不是喜欢奴才,或许只是因为奴才当初替殿下挡了那碗药膳而已。可其实,那是假的。殿下您才见过多少姑娘呀!何必吊死在奴才这棵歪脖子树上。不不不,奴才就算是棵树,也是棵威风凛凛的树。” “其实殿下您看,您一点都不了解奴才。现在想想,殿下您连奴才是个什么样的人,出生在怎样的家里,为什么入宫这些都是不知道的,怎么就敢喜欢上奴才呢?” “奴才幼时家里倒是丰衣足食,只是父母偏疼哥哥,奴才总被忽视。后来家乡遭了水灾,举家北迁,食不果腹。那时宫中正好要招少年男子进宫去做太监。爹娘看上了那笔银子,可是又舍不得哥哥遭这份罪。便把奴才打扮了一番,女扮男装卖给了那宫里的太监。 “奴才当时以为自己一定死定了,那裤子一脱肯定会露馅儿的,哪知道那个净身的老太监却替我瞒了下来。奴才当时可感激他了,想着以后但凡有机会一定要拿命报答他,他可是第一个对奴才这么好的人呢,连奴才爹娘都做不到。” “可哪知后来,他不过想把我养作他的禁-脔,他看我的眼神越来越腌臜。甚至有些不为人知的癖好,喜欢拿鞭子凌虐我。后来我把他亲手杀了,才结束了那段日子。哪知走了一个老太监,居然还遇上了三喜那么个畜生。奴才这才借着偷账本的事儿,把他拉下了水。” “好了,奴才说这些,的确存了卖可怜的心思,想求殿下不要追究奴才,放奴才离开这座皇宫,因为这里实在有太多不好的记忆了。” “但也想告诉殿下,您喜欢的怀恩可能只是一个虚假的影子。而这个真实的怀恩,殿下可能会嫌弃她,觉得她恶心,觉得她配不上殿下。” “哎呀,啰嗦了这么多,好像都是讲奴才做过的坏事儿。这奴才也算立了一功了。那什么那个用血水写着求字的布条,那都是奴才伪造的。虽然骗了殿下,这奴才的出发点也是为了殿下好。 “奴才因为一些原因,察觉出了乾清宫的端倪,知道可能郑贵妃要联合临安王造反。别问奴才为什么知道的,奴才不会说的。所以奴才想来想去,只能想出这么个办法来提醒殿下。像现在应该已经成功救出陛下了吧。 “经过这一遭,陛下定然会十分信任殿下,给殿下封个太子当当,再给殿下挑个貌美金贵的小姐做太子妃。往后便是金堂玉马,殿下妻妾成群,儿孙满堂,之后顺利登上皇位,真真正是人生的乐事。 “所以殿下便别纠结我这个奴才啦!看在奴才立的这么一大功的份上,也别计较我做奸细的事儿了。放奴才出宫去吧!俗话说宰相肚里能撑船,殿下都是未来的皇帝了,不会跟奴才计较的,是吧是吧!当然奴才做了很多对不起殿下的事,但奴才实在是为了保命,身不由己。 “好吧,奴才这么不告而别,还是有点愧疚。虽然奴才有很多事还不敢明说,但是最后提醒殿下一句,殿下小心临安王世子朱承昭。” “奴才竟然写了满满两页纸呢。近朱者赤,看来奴才这些年在殿下身边被熏陶的不错。若是奴才以后没了生计,出去支个摊给人写信好啦!殿下,这次真要走了,各自珍重,后会无期。” 一滴一滴的泪水,忽然就落在了纸上。那些张牙舞爪的字迹,渐渐渲染开来,变得模糊不清。渐渐的渐渐的不知怎么了,那张纸便在他的掌中皱成了一团。他突然回过神来看见了,又十分小心的将那两张纸展开,规规整整的叠起来又放回了衣襟内。 过了好一会儿,这些情绪好像才渐渐平复下来。他不敢再多想,好像每多想一次,心口就要被人剜下一刀来。他自以为是会保护的很好的小姑娘,怎么就吃了那么多的苦。 渐渐的他抬起了头,却突然整个人定住了。他看见躺在床上的怀恩,早已睁开了眼睛,正静静的看着他。朱辞远就突然觉得手足无措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第58章 怀孕 · “世子爷, 怀恩已被接回端本宫了。” “哦?”朱承昭淡淡抿了一口茶,“倒是省了咱们的工夫。” *** 朱辞远抬起了头,却突然整个人定住了。他看见躺在床上的怀恩, 早已睁开了眼睛,正静静的看着他。朱辞远就突然觉得手足无措起来。 朱辞远强扯出一抹笑,看着怀恩, 他本能的想伸出手去探一探她的额头。却在怀恩那冰冷的眼神中生生的将手停在了半空中,温声道: “肚子是不是还疼着?冷不冷?我叫他们把碳再烧旺一些。” 说着有些不敢看怀恩的眼睛, 他很怕从她的眼睛里看到怨恨、绝望和冷俏。 腹部还隐隐作痛着,脑海还却渐渐清明起来。怀恩看着朱辞远,她用身上仅存的力气一点一点撑起自己的身子来。朱辞远见她起的吃力, 忙伸手要去扶。 他以为怀恩一定会狠狠推开自己, 却不料这个小姑娘突然搂住了自己的脖子,整个人扑进自己怀里。他听到她虚弱的带着颤抖的声音的哭腔: “殿下!你怎么才来救奴才呀?那些人他们趁天下病着把奴才捉了去, 他们给奴才灌药, 就是逼着奴才认罪。奴才的肚子好痛,奴才当时疼的在地上打滚儿,就一直在想殿下您怎么还不来呀……” “对不起……怀恩, 是我不好。” 朱辞远抱着她颤抖的身子, 轻轻的拍抚着她的脊背,几要在她的话语中窒息。然而又像是一个溺水之人,抓住了一个浮木。 他突然想起来,怀恩从被带走到现在一直是在狱中的, 自然不知道很多消息。他的小姑娘即便受了那么多的苦, 直到现在都没有丝毫的怀疑他。而他就仅仅因为听了一些话, 去疑心她陪在自己别有目的,觉得她为了荣华富贵而去害自己, 害祖父…… 那一瞬间的愧疚与冲动,他几乎就要向她坦白,将自己所有罪行,原原本本的向她供认。哪怕祈求不到她的原谅,但他觉得那是自己应得的。 只是他感受到那小小的人儿趴在自己的肩头,搂着自己抽抽搭搭的模样,终究还是起了妄念。 这才发现原来自己这么需要她,这么离不开她,也舍不得她对自己的依恋。原来那些说肯放手让她出宫的念头,不过都是自己同自己在扯谎。他终究还是想把她留在身边,哪怕终有一日她要怨他恨他。 他第一次这么懦弱的对自己说:就这样吧,就当上天再给他的一次弥补的机会。他在瞒她一段日子,就一段日子。他会掏心掏肺对她好,弥补她,疼爱她,好到即便有一日她知道了真相,也舍不得离开自己了。 为了留住她,他终究还是卑劣了一次。他凑在怀恩耳畔说:“对不起,怀恩。我去的太迟了。你原谅我一次好不好?” 然而在朱辞远看不见的地方,听到这句话的怀恩,却冷冷扯起了嘴角,再一次对这个人失望了。 是她自己傻,才会落到如今这个地步,从今往后再也不会了。那些把她玩弄在鼓掌之间的人,那些高高在上的人,那些把她当傻子的人,她一个都不会放过! *** 王彬轻手轻脚地将房门合上,刚一转过身来便被面前的黑影吓了一大跳。他反应过来连忙低身行礼道:“督主。” 他话音未落,却被江剡抬手挡了回去:娘娘睡下了?” 于是王彬忙低声回道:“娘娘今日精神有些不济,早早的便睡下了。” 江剡摆摆手,王彬忙应声退下。王彬一退下,门口便寂静了许多。他透过隔扇往里望,里头有着暗淡的光。她素来不喜黑,连睡觉时房里也总要亮一盏灯的。 已经入了秋,屋里带了几分冷意。江剡扶着手在门口踱了几圈,终究还是觉得心中难安,推开门悄悄的进去了。知道她如今浅眠,他特意放轻了脚步。只想着看一眼她安眠的模样便退下,可哪知到了床帐里里头却空无一人。江剡拿眼睛屋中扫了一圈,空空如也。 他这才慌了,心中有了不好的预感。原本他就是因为今日心绪不宁,这才特意前来看看。 他想了想,推开这屋子的后门,走了出去,提着盏灯笼在暗夜里急速搜寻着。刚准备叫人来四处搜寻,便看见那小湖中隐隐有一个单薄的背影。他离得远,那背影一点点的小了起来,离湖心越来越近。 他意识到了什么,疯了一般往湖心里跳下去,急速的向那道人影游去。 待游到了她身边,借着月色一看,果然是他心心念念的郑晚娘。他只觉心头火起,早已忘了什么尊卑上下,下了狠劲儿捏着郑晚娘的肩膀摇晃: “郑晚娘你疯了吗?” 他喊得声嘶力竭,在这样的静夜里,格外的震人发聩。爱慕了她那么多年,却是第一次开口唤她的名字,以至于说完的时候,感觉尾音还留在唇齿间,舍不得离去似的。下一次能唤出,已不知是何时。 郑婉娘看清了面前之人,只冷冷一把甩开了他的桎梏。 “滚开!你是个什么东西!也敢拦本宫的去路!” 说着一把推开面前的江剡,几要把他在水里推个趔趄。她疯了似的往湖心跑去,像是生怕自己会后悔,好像再晚一刻她又要在这凉薄的世间苟活下去。 只是她的力气哪里比的上江剡,她很快又被江剡再次桎梏。郑晚娘却不肯认为输,死命挣扎起来。明知今夜她再难走到那湖心,却犯了倔似的像个闹脾气的孩子。 “江剡你放开,你放开本宫,我去找我那苦命的孩儿,我要去找我的虎儿!” 她疯了似的对着江剡又捶又打,整个人声嘶力竭起来。却忽然那么一瞬间,她冰冷的身子被温暖裹挟。她像是陷进了一个很深很深的拥抱,怔住了也停下来了。 江剡紧紧的搂住郑晚娘因失控而发抖的身躯。那么紧,紧到可以听清彼此交错的心跳,说: “晚娘,你回头看一看,总还是有人等在你身后的。晚娘,你都不记得了吗?当初咱们俩不过是这宫墙里两只相依为命的蝼蚁,那时尚且要苟且偷生,撑着这一口气儿要活下来。郑婉娘你想想你吃过了那么多苦,今日往湖里这么一跳,那些苦头就全都白吃了!” 郑晚娘像是泄了全身的力气,趴在他肩头嚎啕大哭起来。哭到最后,整个人软绵绵地昏了过去。江剡看了心急万分再不敢耽搁,忙抱着人游到了岸上,叫人来传了太医。 *** 到了后半夜里,怀恩又发起了高烧,整个人胡乱的呓语着。朱辞远勉强给她灌下一碗药,最后却全都吐了出来。朱辞远无法,只得重新将杜太医又找了来。杜太医却坚持说药必须要灌下去,这便要再灌。 朱辞远无法,只得狠了心肠,让人又熬了几碗药,重新的喂给怀恩。 苦劲儿透到了喉咙里,一股强烈的呕吐感又袭来,怀恩哇的一声全部又吐了出来。她人烧的迷迷瞪瞪的,见朱辞远又要给她喂药,什么也不顾了,一手朝那药碗袭来,只一声将那药碗打在了地上,说什么都不肯喝药。 朱辞远无法,只得让人再端一碗药过来。他则小心的哄着怀恩:“听话,把药喝了。肚子就不疼了。” 看着怀恩蜷缩在被里的模样,整个人缩成了小小的一团,脸苍白的像是一晒即化的雪人儿,就是一阵的心如刀绞。 怀恩再次被扶起来,她又闻到那股刺鼻的药味儿,整个人的倔脾气上来了,一口咬在了朱辞远的肩膀,像是生生要撕扯下一口肉来。眼下她已经烧糊涂了,却还是记得眼前这个人怎么那么讨厌,自己怎么那么恨他,他把自己害进牢狱里吃尽苦头还不够,见她总是把药吐出来还是硬给她灌,她真是恨死这个人了! 肩膀处当初传来一阵尖锐的痛楚,朱辞远却恨不得她咬的再用力一些,好把这条胳膊都咬断了,也许她就没有那么生自己的气了。 最后,那一夜端本宫中灯火通明,闹腾了一晚上。怀恩饮了药才终于没有再吐出来,整个人渐渐昏昏沉沉的入了梦乡。 *** 天蒙蒙亮的时候,望安上前服侍朱承昭起床,并且将那令英传递过来的端本宫的情况一一讲述。听得朱承昭心情颇不错。 万安见他如此倒是报起别处的消息来: “世子爷,昨夜昭德宫传来消息,贵妃娘娘有孕了。” 第59章 演戏 · 郑晚娘渐渐睁开眼, 并见皇帝朱彦清关切地凑上来: “晚娘,还有没有哪儿觉得不舒服的?怎么这么傻,为什么要往湖边去?你知不知道你有孩子了, 已经有两个月的身孕了!” 原本早已心如死灰的郑晚娘听到这一句,忽的就震住了。她轻轻抚上了自己的小腹,时隔这么多年, 她竟然又有孩子了,一时有些患得患失起来, 想起昨夜那一遭来,她赶忙扯住皇帝的袖子,有些恍恍惚惚:“孩子……” 皇帝看出她的担心, 拍了拍了她的手:“放心, 孩子暂且没事。只是太医嘱咐过,你本就有气血亏损之症。这些日子定要好生调养, 不可任性了。” 郑晚娘听罢, 这才放下心来。她万万没有想到,她求而不得了那么多年却在此时有了孩子。 若这些事情没有发生,眼下她有了孩子, 还有皇帝陪伴在身侧, 她想那该是如何的岁月静好,只怕此生再无所求了。可如今,她只想好好生下来这个孩子。什么情啊爱啊的,终究是淡了。 她冲皇帝扯了个笑, 淡淡的道:“臣妾瞧着天儿都要亮了, 陛下该去上朝了。臣妾无事, 陛下下了朝再来看臣妾和孩子也无妨。” 那满脸的欣喜雀跃忽然就冻在了朱彦清的脸上,皇帝心下有些失落, 却也知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从承恩伯死后,贵妃对他一直心有芥蒂。特别是在他封朱辞远为太子之后,晚娘也对他愈发冷冰冰的。 他坐在这个位置上,有时实在身不由己。只是眼下他们有了孩子,横亘在他们中的那些心结,终究会慢慢随着这个孩子的到来而解开。他相信总有一日,他和晚娘之间能冰释前嫌,重归于好。 于是他便将心中的那些失落遮掩了起来,只捏了捏她的手,温声道:“好,你好好休息,朕一下了朝便来看你。” 说完又对满屋子的奴才沉声道:“照顾好你们娘娘。若再有了闪失,你们的脑袋便别想要了!” 于是这殿中的一众仆从慌忙跪地,连连称是。 皇帝这一出去,郑晚娘转眼看向江剡。此刻,他便如一个影子般隐在光影里。他好像总是这样,无论站的位置有多高,有多么要耀眼,在这座宫殿里不说话的时候,他总像个若有若无的影子。 看着他浑身湿哒哒的衣裳,知道他该是一夜没换的,她终是艰涩的开了口:“江剡,你先去把衣服换了,本宫有话要对你说。” 她这一开口,殿中的一众奴才皆心领神会,忙悄声的退下了。 江剡跪到了她的身前,只是脊背依然那么挺拔:“昨夜是奴才僭越,请娘娘责罚。” 郑婉娘听罢却转了脸庞,盯着那背影勾挂起的层层纱幔,眼中忽然就闪起了泪光。她极力忍了下来。 她说:“江剡这些年,多谢你了。” 她说出这句话缓了好久,好像才终于攒足了力气把下一句话说出来:“从前你说的那件事,去做吧。” 江剡却是心中一颤,抬起头来看他:“娘娘……想通了?” 郑晚娘终究只是苦笑,那滴极力忍耐的泪珠终究还是顺着眼角滑了下来:“想不想得通的……重要吗……” 江剡见状却蹙了眉:“娘娘如今已怀龙嗣,那事如今倒是无甚必要了,反倒会让陛下和娘娘之间生了嫌隙。” 郑晚娘却没有睁开眼,只是抚上了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是男是女,皆未有定数。以前糊涂了太久,不想继续糊涂下去了。江剡你去安排吧,本宫信你……眼下,我只想好好把这个孩子生下来,所以江剡最后再帮我一次吧。” “是。”他俯下首来:“奴才即刻便去办。” 他站起身来,刚准备走出去,却终究转了头:“娘娘切勿忧思太过,逝者已逝,生者难捱。无论如何,娘娘要顾着自己肚子里的孩子。” 听到她轻轻的应了一声,他这才打了帘子快步走出了殿门。 *** 怀恩渐渐的睁开眼,腹部的疼痛消减了很多。看向那只被朱辞远握在手中的手,见他此刻已疲累的靠在床柱上睡着了。 她蹙了蹙眉,嫌恶的将小手从他手掌里拽出来。她昨夜虽烧的糊涂,可意识勉强还在,知道他昨夜为自己用醋水擦着身子给她降温,又守了她一整夜。可是那又如何呢?迟来的深情比草还轻贱。 她在狱中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一向对她那般好的朱辞远,会突然把她扔进这牢狱里,让她吃尽苦头。直到朱承昭告诉她,她给郑贵妃当奸细的事已被朱辞远知晓,而且那时朱辞远布局受阻,恰恰需要她这个郑贵妃一手安排来的奸细将南宫中毒的事诬陷给郑贵妃。并且,朱承昭还告诉她,经过此事之后,朱辞远获封了太子,形势一片大好。 怀恩想起来只想冷笑,从前终究是她太傻。以为朱辞远爱她、疼她、包容她,即便有朝一日他知道了她曾做过奸细的事,也能理解她的身不由己。可哪知他连一个解释的机会都不给自己,或者说这根本就不重要。 在合适的时机,在有价值的时候,她永远是可以被舍弃的那一个,去换其他的金堂玉满,锦绣前程。 如今对她这般好又是为什么呢?因为觉得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便对她多了几分怜惜,于是把自己继续养在身边,继续当他的玩物。或者自己身上他又看到了什么利用的价值,等着下一次再次把她推到深渊里,从此万劫不复,永不超生。 怀恩回过神来的时候,才惊觉自己握着簪子的手竟然已抵到了朱辞远的喉头。只要她再逼近一瞬,眼前这个人顷刻间就可以毙命。 怀恩咬了咬牙收回了簪子,人死了一了百了,那太便宜他了。而且她还要顾及着朱承昭,他把自己救出来的目的是让自己与朱辞远虚与委蛇,趁机再在他心口上插一刀呢。 她怀恩再也不要被这些人耍的团团转! “当”一声簪子落到地上,朱辞远被这响声惊的睁开了眼,却猛的见怀恩扑进自己的怀里,哭成了个泪人。 怀恩玩边哭边俯在他的肩头呜咽道:“殿下,奴才方才做噩梦了。那些人又要给奴才上刑……殿下好疼啊,殿下……” “怀恩别怕,那都是梦,都过去了,我在你身边呢。” 他轻轻安抚着怀恩,此时一颗心都要被她的哭声揉碎了。 怀恩哭着哭着渐渐平息了下来,还是趴在他的肩头不肯离开:“殿下,奴才在大牢里的时候还以为就要死在那里了……” “胡说什么!”她的话还没有说完,朱辞远便蹙眉打断道。他将怀恩推开些,替她擦干脸上的泪水。又怕自己方才把她吓着了,只得又温声哄哄道:“别说这个字,答应我好不好?” 怀恩只点了点头,抽抽搭搭道:“那时候奴才真是后悔死了,才发现还有很多想做的事情没有做,很多好吃的还没有吃过,很多要和殿下的说的话也没有说过……殿下,奴才当时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其实奴才一直瞒着殿下一件事……” 她说着说着声音低下来,眼睫上挂着泪珠子,有些怯怯的看了朱辞远一眼:“但殿下要先答应奴才,听了以后不许生奴才的气,奴才是有苦衷的……” 朱辞远见她又显出几分滑头的本性来,心里大概也猜到了她要说什么事。他笑了笑,这才觉得他的小姑娘好像终于恢复了些生机,还是一点儿都没有变:“好。答应你,不生气。” 怀恩眉头却打了结,瞧着很是纠结的模样,嘴张了又闭,想了想还是叹了口气:“算了,奴才还是不说了,说不定殿下听完要把我送回大牢的。” 朱辞远摸了摸她的小脸,却也不愿勉强她,“若实在不说便罢了。咱们先把病养好,这些事咱们日后再说。就记得我不会再生你气,也不会再把你送进大牢便是了。” 怀恩却猛的摇了摇头:“不行不行,再拖下去奴才就憋死了。奴才应该早点告诉殿下,殿下也好有个防范。其实………奴才是郑贵妃派来殿下身边的奸细。”,怀恩越说声音越小,小心的觑着朱辞远的面色。 朱辞远却面色如常,等她静静的说下去。怀恩却装出狐疑的模样:“殿下,你不生气吗?一点都不惊讶吗?” 回答她的,是一个紧紧的拥抱:“嗯,怀恩,我知道了,那些都是不重要的事。我知道你心里是向着我的,这就够了。” 怀恩微微推开他,眨巴眨着眼睛,有些不敢置信的道:“殿下就这样?奴才这关就这么轻松的过了?” 朱辞远心中苦涩万分,却也只能是装出轻松的模样,笑了笑,刮了下她的小鼻头:“是呀,是不是后悔了没有早些告诉我。” 怀恩往他怀里一拱,声音闷闷的道:“殿下您待奴才真好。” 朱辞远却忍不住想,如果自己早点知道,会不会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他也闷声开了口:“怀恩,看在我对你这么好的份上,能不能答应我,往后无论如何都不要离开我。” 怀恩听了,心中只冷笑连连,避过了他的话不答,只扬起脸对他道:“殿下还有个事。其实殿下身边除了奴才,还有另一个奸细!” 怀恩认真的说着,黑黑的瞳仁亮的出奇。 作者有话要说: 这文如果能保持日更一万或8000的速度,会在10天内完结。大概是最后30万字,呜呜呜,有点舍不得我的小怀恩。 另外,再给我未出世的孩子打个广告。估计会在这个寒假开,很快的!大家走过路过给个友情收吧,预收对一个文真的很重要~mua! 做他的恶毒继母: 陆家有女陆令纨,芬芳高洁,兰质天成。 侯府世子齐昭南见她的第一面,便觉惊鸿一瞥,爱上了她清冷卓绝的模样。有幸,他折下了这朵高岭之花。 可惜两人一朝谈崩,那女人竟然要与自己一刀两断,另觅佳婿。他冷冷一哂,也不去哄,只屡次搅黄她的佳婿,等她来认错服软。 不料他外出公干归来,却见她端坐高堂,用那琉璃般的妙目傲然地睨着自己。 他的父亲道:“允怀,拜见你母亲。” 她竟成了他的继母。 他气的咬牙切齿,将手中杯盏捏碎,发誓要让她痛哭悔恨。于是他屡次下绊添堵,不肯给她安生日子。 可当他得知她即将遭人陷害,失去清白,终是软了心肠,义无反顾地冲去救她。 帐香旖旎,她半截儿皓腕搭在床沿。见她被人迷晕,他匆匆上前查探,正在此时却进来一堆长辈。 醒来的她哭的梨花带雨,纤纤玉指颤抖着指向他,说他意图玷污继母。 齐昭南这才恍悟,他中了她设下的局。他因此被赶出家门。 三年后,他荣光归来,将逼着齐家写下的休书甩在她脸上。 他蹲下身,抬起她的下巴,替她拭掉脸上的泪珠儿,“现在才知道怕吗?”,他顿了顿,笑的阴寒,“你诬陷我的时候,你害我受家法的时候,你将我从侯府逼走的时候,不是什么都不怕吗?” 从此她被锁进家庙,终日里的青灯古佛。 只是有仆妇言,常见世子爷深夜从家庙之中走出,理整凌乱的袍衫,眼角漾着残留的春色。 第60章 疑心 · 怀恩说完, 拿眼看了看房内,见并无外人,且门窗紧闭, 这才凑在朱辞远耳边,小心嘀咕了几句,说完还叹了口气: “奴才早就想把这些事告诉殿下了, 只是总怕殿下发现奴才的身份,这才没敢说。可奴才在大牢里的时候就后悔死了, 要是奴才把这些秘密都带到了地底下,日后这些人若真害了殿下,那可怎么办!” 朱辞远摸了摸她的额头:“好, 我知道了, 以后这些复杂的事都交给我。你现在什么都不要想,就乖乖把身体养好。” 这丫头在他不知道的时候, 究竟都经历了什么呢?他有时听着想着这些事, 也会气恼她为何不早早同自己说。可转眼又觉得,到底还是他做的不够好,没能让她释放下心防来。往后他定会护好她, 再不让她面对这些尔虞我诈的刀光剑影。 *** 碧叶上的翠绿一点点被金黄蚕食, 再悄悄的离开枝头落到地上,从此风吹雨淋碾作尘土,悄悄的蛰伏在黑暗里,等待着下一次的新生。转眼一个月过去, 已是无边落木萧萧下的深秋了。 怀恩这一月以来身子骨已养的差不多了, 除却一些辛辣油腻之物不能吃, 其他倒与寻常无异。这一月以来,朱辞远对她有求必应, 怀恩也对他假以辞色,日子倒也安安静静的过下去。 只是唯独处食一事上,朱辞远却是分毫不让,那些油腻辛辣之物一样都不许她碰。怀恩也借此发作了几次,朱辞远都任她打闹,再低声哄慰。日常他几里要把那嘴皮子都要磨破了,就为了哄她吃下几盏子药膳。 可是这样的日子,他却很珍惜。每每夜里他抱着怀恩两人一起入眠,无数次他想张开嘴把实情向怀恩坦白,可终究看着她安恬的睡在自己身侧的模样,怎么都舍不得开这个口。 但好在这些日子以来,自从他获封太子,俗务缠身,倒是也借着忙碌逃避这件事。且贵妃怀孕的事他早已知晓,只不过之前心思全放在怀恩身子上。眼下腾出手来,想起那夜宫女顺儿给他提供的第二个消息。 这些日子,他派了东宫属臣悄悄的去搜集情报,查探郑贵妃与江剡之事。倒是果真发现了几处端倪,只是到底要如何做文章,还需好好思量。贵妃眼下怀孕,他不好去动。只是江剡这个人,那么多新仇旧恨加在一起,他是必须要除掉的。 怀恩拄着脑袋坐在朱辞远怀里,扒拉着桌案上成堆的情报,抬起头冲朱辞远一笑:“殿下是打算着手对付贵妃了吗?” 朱辞远摇摇头:“眼下她怀着孕,稚子无辜,我不会在这个时候动她。” 怀恩一下子从他怀里跳出来,气冲冲道:“那殿下就任由那贵妃生下孩子,任她耀武扬威!” 朱辞远见她为自己打抱不平的模样,有些想笑。不知又想起了什么,笑意终究浅淡了几分。他重新将怀恩圈在了怀里:“自然不会。她生产之时,恰是除掉她的最好机会。” 怀恩听得来了精神,等着他继续讲下去。却不料朱辞远却住了嘴,揉了揉她的脑袋,叹了声气道:“怀恩,我不想让你知道这些藏污纳垢的事。你先去把那碗药膳给吃了,我一会儿腾出手来便陪你去玩儿几把投壶。” 怀恩听了,只撇撇嘴,见从朱辞远这儿再套不到什么话,也不愿再搭理他,只转头逗弄着她新得的鸟儿去了。 深夜里,朱辞远看着身旁已安睡过去的怀恩,悄悄的起身下榻,重新到了书房里。长宁见状,只得跟得上去。 “拿过来吧,长宁。” 长宁却红了眼圈儿,跪下身求道: “殿下,您三思啊。上次体内余毒未清,已然落下旧疾。这长恨生虽与性命无虞,却药性猛烈。殿下您即便曾错怪过怀恩,可找其他的法子弥补。奴才实在不忍再见殿下伤害自己的身子。” 朱辞远只是苦笑了一下,这些日子他如在烈火烤灼之上。每当看见怀恩的身子一点点好起来,又像从前那样那般依恋于自己,他都会十分开心。每每想到自己瞒着她的那些事情,又会患得患失。午夜梦回,总见到怀恩用一双冰冷的眼睛看着自己,那种失望的怨恨的眼神。 他这才发觉,即便有一日怀恩肯原谅他,他自己终究也原谅不了自己。人终究是要为自己犯下的错付出代价的。 他起了身,从长宁手中取过药瓶,毫不犹豫的一饮而尽。他说:“长宁,只有这样,我才可以勉强昧着良心把她留在我身边。” 长宁抹了把泪,不忍看他的殿下药力发作的模样。刚想转身退下,便听殿下在身后吩咐道:“杨英这颗棋子,可以用了。” *** 江剡刚向皇帝禀报完此次查抄贪官府邸的事,正告了退往殿外走去。此时却恰巧有个为陛下送茶水的小太监与他擦身而过,他倒也未留意,只大步走了出去。 皇帝正看着奏折,忽听见声响,抬头一看,见杨英正弯着腰从地上捡起了个香囊。 杨英转回身来,却见皇帝正抬头看着自己,忙欠身笑了一笑,上前解释道:“奴才方才一瞥眼,见地下掉了个香囊。瞧着倒是眼熟,该是方才江厂督落下的。奴才寻思着明日去给他送回去。” 皇帝听罢,正好奏折看的乏味,闻言倒提起了兴趣:“什么香囊值得你巴巴的去送去。” 杨英捂嘴笑:“陛下,您有所不知,江厂督可是宝贝这个香囊了。您瞧瞧,边角都旧了,也没见他换下来。奴才瞧他爱惜的紧,估摸是哪个中意的小宫女送的。” 他说完倒轻打了下嘴,“这些事该是不能同陛下说的。” 皇帝闻言只是笑笑。宫中的对食之事他见怪不怪,并不忌讳。听杨英这般讲,也将那香囊拿过来细瞧。这香味但闻着有些熟悉,他微微蹙了眉,将香囊打开,却见里头还包着一个宝蓝色的香囊,只是丝线都有些褪了色。 杨英见了,也掩掩嘴笑:“瞧瞧,可不是让老奴说中了。瞧瞧这针脚粗的,倒是和娘娘的针线有的一比。若不是中意的女子绣的,这江厂督何必这么宝贝。” 一提起郑晚娘,皇帝听罢也觉得有些好笑,刚想笑骂他连郑贵妃都敢打趣,却突然想到了什么。他将那香囊拿起来细瞧,脸色便阴沉了下来。里头包着的这个与三年前晚娘送与他的生辰贺礼竟是极其相似。只是也看得出来,这个边角处有缺漏,该是个缝坏了的。 皇帝意识到什么,哪里是什么巧合,这香囊是杨英故意给他看的。他转脸看向杨英,杨英见他阴沉的面色赶忙收了笑,慌忙跪了下来: “老奴有罪,请陛下责罚。” 皇帝却只冷冷让他起来,还将那宝蓝色的香囊与自己收到的那件生辰贺礼找出来,两相比对之下,脸色愈发沉了。 底下的奴才相互倾轧,这样的事他在这个皇宫中长大,从小便见的多了。只是杨英此人他知道,是伺候他的老人了。若是弄虚作假,这样的事他也是不敢干的,无非只是借着这么个名头将事情捅到自己这儿来。想着想着,他捏紧了手中的香囊,若有所思。 *** 这日郑晚娘正由王彬服侍着,一勺一勺的喝着碗安胎药,苦的她直皱了眉头。 “江剡这几日忙什么去了?” 自从她怀孕,江剡每隔个两三日都会前来查探。有他在,她倒是安心些。倒是有好些日子没见他来了。 王彬赶忙低声回道:“好像是前几日厂督办差时出了些差错,陛下发了火,多挨了几板子,眼下还在静养。厂督吩咐过,奴才们不准在娘娘面前多嘴,奴才便也不敢说了。” 郑晚娘眉间一蹙,倒是也会多说什么,强忍着喉中的恶心,将那碗苦药一勺一勺的喝尽。 晚膳时,皇帝特来昭德宫用膳。郑晚娘想起此事倒是提了一嘴:“陛下当初把臣妾的人要了去,臣妾当初忍痛割爱。可陛下如今倒好,这若是用的不顺手了,还给臣妾便是,怎么还苛待上了。” 郑贵妃原本是依着往日的腔调,话里带刺的替江剡求个情。还想着皇帝往日里就吃她这一套,喜欢她这种说话的的方式。她已许久未对皇帝如此,但为了给江剡求情,倒是也乐得哄一哄皇帝。 看得出来近日她对皇帝的冷淡已经皇帝有些不悦了。只是怀孕后她日渐慵懒,实在提不起精神日日哄着他。才发现原来人与人之间的情分一旦断了,是怎么拾都拾不起来的。 但只是极为寻常一句撒娇的话,皇帝因为心中有了芥蒂,听入耳中只觉得刺耳,淡淡“嗯”了一声,将筷子搁下了。 郑晚娘知道他这又是不高兴了,可性子使然,她并不去哄,只假做不知,随意扒拉了几筷子,便也搁下了。 晚膳用的不欢而散。皇帝终究顾及着郑晚娘的身子,压着火气,劝她又多用了几口,便起身准备去沐浴。 郑晚娘给王彬使了个眼色,王彬领命退下。皇帝进了浴室,有人服侍着退下衣袍,躺进温热的浴池里,这才觉得心头的火气舒缓了些。 那滑腻的手从他肩颈往下滑来,以为是晚娘,该是她察觉到了他的不悦,眼下是来小意温存的。 他便捉住了那只不安分的小手,只是还顾及着她有孕,不敢乱来,只在那柔滑的小臂上反复揉捏着。只是渐渐的却察觉出几分不对来,他转过头来,在看清那宫女的面貌之后,顿时大怒,将宫女推到了浴池之中。 他随意擦了擦身子,披了件袍子走出来。却见郑晚娘中端着捧热茶,坐在暖炕上慢悠悠的喝着。 他顿时怒火更甚,可终究顾忌着她有孕不敢胡乱发作。叫了杨英过来,给他带好斗篷,一甩袖子便大步流星地走出了殿门。 王彬见状,赶忙要上前去劝,却被郑晚娘冷冷叫了回来。 皇帝站在昭德宫门外,冷风中等了大半个时辰,仍不见有人出来挽留。他怒气冲冲的叫了轿撵来,憋着火气回了乾清宫。 作者有话要说: he哈!he! 个人认为男主并不是不可原谅的,在那种情境下,很容易会怀疑怀恩当初是故意放假消息给他,再者,怀恩就没有犯过错吗?但他每一次都原谅了。 人和人之间,就是相互包容的。 当然,在原谅他之前,当然要狠狠虐他。 话说,我一直觉得我是个甜文作者(点烟 第61章 残缺 · 雪后初霁, 这座辉煌宏伟的宫殿再次裹上了一的银白。 来来往往的宫人,脚步急促又麻利,将甬道上的积雪一层层的扫开。有宫人拿了长梯, 爬上高墙檐角,将大红的彩绸和灯笼挂上,为这个宫城即将迎来新一年而做着准备。寒风肆虐, 吹得那灯笼的金黄色穗子簌簌的发着抖,也吹散了宫人口中呼出来的袅袅白气。 昭德宫的暖阁内却温暖如春, 暖洋洋的日光从南窗里泄进来,映得郑婉娘头上簪的那只雕着凌霄的红玉髓簪愈发熠熠夺目。 郑晚娘扶着腰从暖炕走下来,玉茗见了忙上前去搀扶。此时的贵妃已然显了怀, 但面上未见丝毫丰腴, 还是那样的艳若桃李。肢也依旧纤细,更衬得那肚子隆起的弧度十分明显。 “外头怎个了, 叽叽喳喳的好生热闹。” 玉茗忙小心回道:“陛下念及江厂督边无人, 给了他一名宫女做对食。仪式在宫外的府邸上走的,宫里倒也发发赏钱糖嘴儿应个景。怕是那些小太监正在议论着。娘娘若嫌吵闹,奴婢去敲打一番。” 正说着, 却只见郑晚娘停了步子。抬头见娘娘面色很是不好, 玉茗忙出声,唤了声:”娘娘?” 郑晚娘呆呆的立在那里,好像隔了好久才把眼中那汹涌的泪意压下来,最后只是颤着声道:“去把那名宫女叫过来。” 玉茗有些犹豫:“这才大婚第一日。娘娘若想见见, 不如再等些日子。马上就到年关了, 等新年的时候让厂督带人来给娘娘来拜年。” 郑晚娘却很坚定, 腹部微微抽痛着,她忍不住拿手按了上去:“去, 叫过来。” 玉茗无法,只得应声退下了。当那名赐给厂督做对食的宫女榆钱儿走进这昭德宫内室时,郑贵妃已然坐在一把玫瑰椅上,慢悠悠的喝下一碗安胎药来。见她来,便随意将药碗搁下,拿起帕子来擦了擦嘴角。 郑晚娘看了一眼恭敬行礼的榆钱儿只冷声道:“你到近前来,让本宫瞧仔细些。” 那叫于贤儿的宫女只得硬着头皮起了,上前几步,垂首施礼。郑晚娘却扶着腰起了,捏起她的下巴,逼着她抬起头来。 榆钱儿吓的浑都在发抖,只哆哆嗦嗦道:“娘娘饶命。” 却正在此时门外有小太监前来禀报:“娘娘,厂督大人求见。” 郑晚娘听罢,只道:“传进来。” 她看了那瑟瑟发抖的榆钱儿两眼,面皮儿倒是娇美的,她只冷冷扫过去,坐回了玫瑰椅上。 “饶命?本宫是在救你,懂吗?” 说完重新拿起药碗一勺一勺的喝着,眉眼不抬的吩咐道:“来人,把她拖下去打二十板子,赶出宫去。” 榆钱儿吓得瘫倒在地上,一会儿便有两名宫人上来将她拖了下去。却正巧迎面碰上进来的江剡。榆钱儿祈求般的看向他,江剡却未说什么,连眼风也未给她一个,只一直走到了郑晚娘面前跪了下来。 此是殿内伺候的宫人纷纷退下,贵妃转过脸来看向他,牵着嘴角,冷冷一声:“怎么,怕本宫吃了她,舍不得你那美娇娘?” 江剡将头伏的更低,只蹙眉道:“奴才不敢,只是……” 江剡说着说着却突然住了声。他扬起头来看向郑晚娘,却见她已是满脸的泪痕,方才的强硬是半点也不见了。 郑晚娘死死的将指尖儿插进掌心里,才能勉强平稳住自己的声音:“你以为……你以为本宫真的不明白吗?这是……这是疑心上你和我了!他竟然……我总以为我再不会对他有什么失望,可没想到……”没想到他终究还是会这样伤到我,这半句,她终究是没有说出口。 江剡见她哭的厉害,只得起了,将怀中的帕子递给了郑晚娘。可是她没有接,江剡顿了顿,终究还是逾矩的上前将她把眼泪擦了:“……娘娘别难过,日子总会好的。” 郑婉娘却握住了他的手腕,红着双眼盯着他:“江剡,本宫要你走!离开这皇宫,离开这吃人的地方!你答应我,答应我啊……” “娘娘,奴才总要看着您平安将小皇子生出来。” 郑晚娘只拼命的摇着头,她抽噎着却终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 乾清宫的西暖阁里,朱彦清坐在炕上,他闭着眼睛端正的坐在那儿,只拨弄着手指上的白玉扳指。那紧紧蹙起的眉头,让殿内原本压抑的气氛更加沉重了几分。 终于那拨弄扳指的手停了下来,他一挥手,一旁势利的杨英明白了他的意思,走到江剡面前,恭敬道:“厂督请随老奴这边来。” 孰料,他声音刚落,皇帝便出了声:“不必了,就在这儿。” “欸,”杨英应了声,走到江剡面前,道一声:“得罪了。” 江剡并不看他,而是将眼转到了南窗外。现下正是午后,是太阳最烈最亮的时候,从窗里射进来,照得这原本就金碧辉煌的殿内更加明亮,是一种极为耀目的颜色。这冬日里并不刺目的阳光,仿佛要一寸一寸的将他烧成一堆灰烬。 腰带落下,他的亵裤被杨英一把扯下来,滑到脚跟处。江剡闭上了眼睛,努力克制着,让自己的呼吸变依旧平稳。 他最破败不堪的那一处,便就这样袒露在了这明亮的阳光下。冬日里的阳光那么暖和,照在他一寸一寸裸露的肌肤上,却让他恶寒。 他腿部的肌肤很白,残缺的那处,在光照下有一种凌-虐的美感。直到他的裤子重新被提上系上,江剡才觉得他那被碾碎的魂灵渐渐捡拾起来。 杨英走到皇帝边,向仍旧闭目养神的朱彦清低声耳语了几句。皇帝拨弄着扳指的手,终于停下来。他睁开眼看向江剡,目光威严而凌厉,带着帝王的威严以及对一个心爱女子的霸占。 江剡领会了皇帝的意思,他屈膝下跪:“陛下,近日广州水匪猖獗。臣想请命前去,还请陛下允准。” 皇帝沉默了一瞬,终是开了口:“朕准了。广州市舶司公事繁杂,你去了之后一并接下。西厂的事务,你这几日便交到杨英手里吧。你该明白,朕是顾忌着晚娘的子。日后好自为之。” “是,臣领旨。” 皇帝这才摆摆手。江剡转过来悄声的退下,渐渐远离那一团几要将他将他炙烤至死的光亮。 他就如那阴沟里的苔藓,注定一辈子都不能见到阳光。 *** 转眼已是除夕夜,宫中热闹非凡。这夜落起了雪,纷纷繁繁的,飘在人世间,有一种令人心醉的美。 早已吃完了年夜饭的怀恩,有些百无聊赖的拿着一根从朱辞远桌上随意找来的毛笔,逗弄着笼中的小鸟儿。她等的有些急了,便高声问道:“殿下,好了没有呀?” 快了,你再等等。” 朱辞远坐在一旁,小心的将那白纸糊在竹制的灯架上。 终于大概一炷香后,怀恩才听他说好了。怀恩忙兴奋的丢开手里的毛笔,兴冲冲的拉着朱辞远往外。朱辞远却怕她受凉,硬是要给她披个斗篷。怀恩挣扎不过,虽显得累赘,但为了马上去放天灯,她倒也别别扭扭的答应下来了。 到了院里,怀恩便有些兴冲冲的迫不及待的挑了盏最漂亮的,将纸灯里的蜡烛点上。她放在手中等了一会儿,一松手,果然见灯渐渐的往天上飘去,在风雪里摇曳着,一点一点的逼近那墨黑色的天际。 她第一次见这种会飞的灯笼,难免有些高兴,紧接着便又放了好几盏。她仰头看着橙黄色的灯笼飘飘荡荡的、稀稀落落的落在天幕间,好看极了。 正玩儿得起兴,一转头见朱辞远也放了一个。她却见那灯底下却还挂了一张字条,只是那灯飘的有些高,她有些看不清。她试着跳起来好几次都没有看清那纸条上的字。 朱辞远见她跳起来又落下来,怕她摔着,忙将她搂到怀里。怀恩却有些泄气,撅着嘴转过头来问朱辞远:“殿下,你的天灯底下怎么还有字?” 朱辞远将她冻得有些发凉的手裹进自己的掌心里:“听说除夕夜这一日放天灯,将愿望带到天上,神灵看见了便会祝你心愿达成。你要不要写?” 怀恩摇了摇头,“殿下您写的什么?”怀恩还是经不住好奇,仰着头问他。 朱辞远看向眼前这个小姑娘,细雪纷纷覆上她的眉眼。那滑嫩的脸蛋儿,也因为此刻的天凉,竟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粉色。 听到怀恩还在催促他:“殿下,你快说呀。” 朱辞远就这样静静看着怀恩,这看的怀恩都要生气了,他才在这寂静的雪夜里笑着,轻轻的开了口。 “嬿婉及良时。” 怀恩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他这是在捉弄自己,气得要推他,却在此时朱辞远含住了她的唇,舌尖探了进去。他吻的温柔又缓慢,带着温暖又清冽的气息。怀恩刚想要挣扎,人却被朱辞远一把打横抱了起来,走向了室内。 此夜灯火昏昏,人面如桃,嬿婉及良时。 而飘摇于夜风的那盏天灯,底下分明是另外五个字: “但愿人长久。” *** “他为难你了?” 郑晚娘看一下江剡,终是开了口。 江剡摇了摇头:“娘娘多虑了,是臣自己求的陛下,想往广州去。” “好。” 郑晚娘没有回头,只是一步一步的踩在绵软的雪里,呼出的白气渐渐散在风雪中。江剡却不敢大意,他一手扶着郑晚娘,另一手将打着的伞又向她倾了倾。 “娘娘,雪夜路滑,还是回去吧。” “江剡,我只是想看一场雪,和你一起,看最后一场雪。” 郑晚娘说着,仰头望向墨黑的天际。星子隐在浓重的雾气里,白茫茫看不分明。倒是天边一角,不知是哪里飞来的天灯,晃晃悠悠的发着橙黄色的光,在天幕下格外的显眼。 江剡也顺着郑晚娘的目光望去,见她看的痴迷,忙道:“娘娘想不想放,奴才叫人拿些过来。”郑晚娘点点头,接过他手中的伞。不一会儿,江剡便拿着几只灯回来了,他还带了笔墨。 郑晚娘看着他满的风雪,终究将伞抬高了高,为他挡在头顶。江剡几乎定在了那里,却听她的声音被寒风送进耳里:“江剡,也让我为你挡一次风雪吧。” 他回过神来,只装作没听到,将笔墨放在石桌上,蘸饱了墨,抬首问道:“娘娘想写什么,奴才替娘娘写上。” 郑晚娘扶着腰,看向白茫茫的天地间,忽然间就晃了神。她说:“就写一句诗吧。” 皇帝已站在院角处看了好久,站的地方恰好可以将两人的一举一动收入眼底。杨英伺候在一旁连大气都不敢出,却听到皇帝的声音:“回宫吧。” 待他坐回了乾清宫,便有人依命将那剩下的天灯呈上来:“写的什么?”皇帝看着手中的奏折,状似无意地问杨英。 杨英展开那纸条看了看,只躬跪下不敢说话。皇帝招了招手,那小太监递到前来。他展开纸条细看,字迹被雪水有些打湿了,但仍旧清晰可辨。 其上写着一句诗: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作者有话要说: 晚上还有一章! 第62章 骤雨 · 转眼到了元宵节, 今日怀恩同朱辞远又生了一场闷气,起因大概是怀恩今晨正吃元宵吃的尽兴,朱辞远却夺了过来不准让她多吃, 怀恩为此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她此刻正气鼓鼓的掷着投壶,却忽的听身后有一声细软的声响。她只以为自己听错了,直到她又听到了的“喵”了一声, 有一个毛茸茸的东西窜到了她的怀里。她赶忙抱起来,定睛一看, 原来是只通体雪白的波斯猫。 她看着这个蓝眼睛的小家伙往自己怀里蹭,她忙欢欢喜喜的将它抱起来,左端量右端量, 觉得这毛茸茸的小家伙哪里都透着可爱。她马上拿鼻尖往它毛上蹭了一蹭, 小猫倒是吓了一跳,“喵呜“了一声, 胡乱的蹬着腿儿。 朱辞远见她欢喜, 也不觉笑了起来。他凑到怀恩身后,柔声问道:“喜不喜欢?别生我气了。” 怀恩却不理他,抱着猫便往旁处走。朱辞远见她气鼓鼓的背影, 只得叹了口气, 想着等她气消了些,自己再上前哄哄。 哪知他等了还不到两刻钟,那时他正在案后处理着公务,便听怀恩大声喊他:“朱辞远!朱辞远!你快来!” 他吓了一跳, 赶忙奔过去, 这才发现怀恩坐在那脚踏上张着两只腿儿, 见他来了,往自己腿间那滩尿渍指: “朱辞远, 你还不来帮我,都怪你。” 他这才放下心来,知道原来是那小猫尿到了她身上。 她被那尿味儿熏的直捂鼻子,还不忘怨恨的瞪他一眼。他忙笑了笑,上前替她将湿哒哒的袍子解下来,用热水搅了帕子,替她小心的在身上擦了擦,这才找了件干爽的衣衫给她换上。 怀恩这一整程撅着嘴儿,十分别扭的由他伺候着。朱辞远给她穿好,她四处往手上和衣上闻了闻,确定没有异味后,这才坐起身来将那调皮的小猫抱过来,又不理朱辞远了。 这是用完就丢的意思,朱辞远倒也不恼。任她撒着气。又见她躲到角落里出气的训斥着那只小猫。最后还是在那软绵绵的声音里软和下来,找了木盆打满了热水,取了皂角,要给那小猫洗澡。 朱辞远见状要去帮她,怀恩却不搭理,只自顾自的抱着小猫躲着他。朱辞远见了无法,只得重新回到桌案。哪知屁股刚坐到椅子上,便听怀恩那头又哇哇乱喊:“朱辞远,朱辞远!你快来!” 近前这才发现满脸湿哒哒的怀恩。才换好的干净衣衫,此刻早已湿得不成样子。盆里那只湿漉漉的小猫,还兀自不停的胡乱的蹬着脚。那场面别提多狼狈,他看着噗嗤一声就笑了。怀恩见他笑自己,只恼羞成怒,也不管那水脏不脏了,用手撩起来便往他脸上撒。 “不许笑!还不过来帮我。” 见她瞪着小眼看自己,朱辞远也顾不得擦身上的水,上前帮她按住那扑腾的小猫。怀恩这才哼哼唧唧的,又替小猫擦洗起来。就连眼风也不给他一个。 哪知这小猫被朱辞远压制着,表面上是乖巧了。突然趁两人不注意,又撩起一个爪子扑腾起来。怀恩此时正好凑上前给它毛上擦着澡豆,这下倒好了,真真是溅了一脸。 朱辞远忙上前用袖子给她擦。怀恩见他憋笑的模样,又来了气,捧起水便又想往他身上撩。朱辞远这次倒是躲了去,于是两人在屋里你追我赶的。小猫呜呜的湿着毛在盆里,两人倒是闹腾了一下午。最后还是朱辞远认了输,乖乖被她撩了一脸的水才作罢。 朱辞远听着那水里的异味,再见怀恩笑得极为得意的脸,气的把她拉了过来,要想往她额上狠狠一弹。然而他终究心软下来,只食指轻轻的落在她额头上,戳了一下。 怀恩在那一瞬间怔了怔,这才回过神来。不知这一整天这是在干什么,仿佛真的她还像从前一样与眼前这个人亲密无间,什么裂痕都没有过。 怀恩闭了闭眼。 不,她再也不要被这些虚假的甜蜜蒙蔽!她告诉自己,怀恩你清醒一点,就是这个人把你扔到大牢里,利用你,欺骗你,你再不要相信他的蛊惑! 于是她停下嬉闹,只冷了一张脸回到盆里,将小猫胡乱擦洗了一通,便躺到床上不说话了。 夜里她趁着朱辞远熟睡,悄悄起身下了床,跑到他案后翻找了一番,十分顺利的便找到了她想要的东西。她捏紧了那块钤印,眼里像是闪了一簇火焰。 *** 今夜已入了夏,贵妃已临近生产。自从江剡赴任广州后,皇帝倒时常来看她,只是两人到底隔阂已生,郑晚娘倒是不愿多搭理他,皇帝顾及着她的身子,总是顺着她的。 这日天气愈发闷热,宫女玉茗替她扇着扇子。郑晚娘只觉这几日心神不宁,总似要发生什么。 突然外头一声闷雷响起,害得她惊悸了一瞬。转眼间方才还晴朗的天儿此刻已是乌云密布,果然不一会儿便下起了一阵瓢泼大雨。 她不想再躺在榻上,便让明玉扶她起来。她遵着太医的嘱咐,每日都会在这房里绕上几圈。明玉见她心绪不佳,一边小心扶她在房内缓步走着,一边小心宽慰着。 郑晚娘倒是无意间扫见了那小几上的盒子。四四方方的一个木盒,瞧着是红枣木的。她蹙了眉,转头问向玉茗:“那是什么?” 玉茗看了眼,状似无意的回道:“好像是方才小太监送来的,说是厂督从广州给娘娘寄了些奇巧玩意儿。方才娘娘在午睡,并没打搅娘娘。” 郑晚娘一听,眉头倒是舒展开来。她一步上前,忽的来了兴致,要将那木盒打开。 她想往年里他无论去了哪,他总会让人给她捎些上些物件来。有时是些精美昂贵的首饰,有时则是一些比较精巧奇特的小玩意儿。听说广州那里,异族人颇多,倒是不知这回能给她淘回什么新鲜玩意儿。 她还想着,便拨开那金属片,将那木盒打开,一股刺鼻的血腥味冲入她的鼻腔中。 “啊——” 她猛烈地尖叫起来,连连后退,整个人突然就跌到了地上,木盒也随着她的动作滚落到了地上,里头那颗带血的人头咕噜噜的滚了出来。那眼睛似乎还张着看着她,正是江剡的人头! 头颅再次撞入郑晚娘的眼睛,她忽觉得腹如刀绞,整个人却剧烈的颤抖起来:“江剡……江剡,终究是本宫害了你,本宫害了你啊!” 这句话好像耗尽了她最后的力气,眼前的光景越来越黑,她觉得有什么东西从自己腿间缓缓流出来。 她转过身想喊出一句什么,可整个人终究软绵绵的倒了下来。玉茗见状也是害了一跳,可转眼间她便看见了贵妃裙上的血色一点点晕染开来。后来那滩血越流越多,几要将那粉色的裙子染成鲜红。她这才慌张朝外叫道:“来人呐,来人呐,叫太医!叫产婆!娘娘不好了!” 忙有外院的小太监听到消息,慌慌张张的跑进了这瓢泼的大雨里。眼下不过是下午,天色已然暗沉了下来。小太监顾不得身上顺流而下的雨水,慌慌张张的往太医院跑去。 天边一声闷雷,惊的朱辞远拿着奏折的手忽地颤了颤,心头猛的生出一丝不好来。 正在此时,外间有小太监慌慌张张的跑进来:“陛下!陛下娘娘要生了!眼下只是受了惊吓,太医已赶去昭德宫了。” 朱彦清听到这话忙奔出这殿外。杨英只得带了个斗篷,拿着把伞匆匆追了出去。 这场雨一直下到晚上,也仍没有要停的势头。昭德宫门外,宫人来来往往,鞋子淌着水,谁也不敢放慢一个步子。那一盆盆血水端出来,等在殿外的皇帝朱彦清再也忍不住了,推开阻拦的太监,往殿里去了。 “晚娘!你再坚持一会儿。” 他上前握住晚娘那疼得颤抖的手,看着她苍白毫无血色的面庞,心就沉了下去,他怕得身子发起抖来。 身下的疼痛撕扯着她,郑晚娘慢慢转过脸来,她知道这个孩子她是生不下来了。果然是报应啊。 曾经她与人为善,尚且留不住的孩子。如今她手上沾满鲜血,老天又怎会让她生下这个孩子…… 她昏昏沉沉,眼前却总也是江剡那颗头颅。她想,要是他在就好了,他会告诉她该怎么办。可是那个人,那个一直默默守护在她身旁的人,就是被她害死了! “晚娘,晚娘!你别睡!” 郑晚娘听到叫喊,慢慢的睁开眼来,映入眼中的是皇帝朱彦清的面庞。她忽的扯起唇角冷笑起来,一滴泪从眼角滑下。她用仅存的力气看向皇帝: “是你!是你对不对!是你杀了他!” “不是朕!晚娘你听朕说,你先安心把孩子生下来,江剡的事朕会去查,一定会给你一个公道。” “骗子……” 郑晚娘却张了张嘴,吐出了这两个字。眼前渐渐模糊了起来,她好像坠入了一团浓重的黑雾里。 转眼间是那一年,她抬起头,那个清俊的少年一身天青色的衣袍立在眼下,就那么的印在了她的心中。 转眼却又是那年她死去的孩子和弟弟,或是江剡替她擦泪的模样。 最后, 终究还是那颗滚落在地上的头颅…… 也许曾经烈如沸汤的,终归趋于平静。也许曾经静水流深的,终究还是穿穿凿了顽石。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她终究是悔,入了这宫墙。 外头一时风雨大作,闪电一打,正劈在院中那棵古槐树上。整棵树轰然倒落下来,攀缘其上的凌霄藤蔓终究承受不住,整个地垂落下来,连同蜿蜒在墙的,也终究受了牵连,陷于泥淖。原本鲜嫩娇艳的花朵,在这风雨摧残之中,零落凋败于泥水之中,像极了一场献祭后残尸骨骸。 好像有一阵凄厉的声响,从昭德宫殿内传来。像是喊着一个人的名字——晚娘!然而无论他多么的声嘶力竭,终究那声响还是淹没在了这潇潇的雨声之中。 再至高无上的权力,在生死面前,依旧无能为力。 寒夜里,不知哪里飘来一阵飘渺的小调,似鬼魅如人泣: 有木名凌霄,擢秀非孤标。 偶依一株树,遂抽百尺条。 托根附树身,开花寄树梢。 自谓得其势,无因有动摇。 一旦树摧倒,独立暂飘飖。 疾风从东起,吹折不终朝。 朝为拂云花,暮为委地樵。 朝为拂云花啊,暮为委地樵…… 作者有话要说: 章末的诗句引自白居易的《有木诗》,皇帝贵妃的支线搞完了,接下来虐男主! 第63章 惊变 · “陛下您节哀, 千万要保重龙体啊。” 杨英看着外头的晨光熹微,终究忍不住向像枯坐了整夜的皇帝低声劝道。然而皇帝朱彦清恍若未闻,他仍那般呆呆的坐在床边儿, 手里还握着那只已凉得透骨的手,怎么都舍不得放开。 天光大亮的时候,杨英终于听见皇帝的声音传来。他的声音已沙哑的不成样子, 可仍旧带着属于帝王的威严: “查,给朕彻查, 朕要知道到底是谁。” 杨英只得俯身应下。皇帝终于渐渐缓起了身,俯下腰来将浑身血迹的贵妃抱在怀里。冰凉的温度还是刺得他眼眶发酸,一滴泪就那么滑了下来。他的语气变得缓和了下来: “备水, 朕要为贵妃沐浴。 *** 等到了七月, 酷热愈发让人难耐。可是在一个连风都消停了的日子,发生了一件大事。长久避居于山寺之中的皇后, 领着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入宫。 皇后脱簪待罪, 亲自向陛下陈情,说当年那一场大火里,二皇子的奶娘忠心, 偷偷将二皇子从大火里救出来, 并冒着风险到大钟寺找到她,将二皇子托付于自己。自己那时心有顾忌,只得先隐瞒了陛下,将二皇子寄养在一位翰林家中长到如今。如今眼见二皇子要成年, 不敢再瞒, 特意回宫请罪。 这出戏倒是与当年三皇子回宫之时大相类似, 引得众人唏嘘不已。皇帝亲自见了那少年,容貌间依稀可辨自己儿时的影子。那时他所居的宫殿失火, 才不过三岁。皇帝探查了一番,便确定了那少年确实是当年的二皇子。 自贵妃去世后,皇帝大病了一场。如今这一个月以来,身子仍不是很好,不过却恢复了早朝。诸臣议定,皇后和二皇子皆被接回宫中。 只是众人皆知晓皇后口中的顾忌是什么,如今为何又肯将这二皇子带回宫中,说到底还是当初那个凶手去世了。 众人说起来只觉大快人心,也有人暗自嗟叹皇后刘氏走了一步好棋。多年来韬光养晦,避其锋芒,如今倒是坐享其成了。 其实说起来这二皇子比三皇子年纪要小一些,只是当时三皇子的生母魏氏已觉察出不妥来,便藏在安乐堂中,悄悄将三皇子生下来。再反观那二皇子,可不正是因为当初那一场火灾,这才流落民间十几年。倒是因此依着长序,将二皇子、三皇子掉了个个儿。 那刚回宫的朱怀常成了三皇子,被陛下封为了豫王,而太子朱辞远则成了二皇子。 这些天宫中虽对此事闹得沸沸扬扬,而端本宫中平静却一如往常。朱辞远曾去南三所探望过他这个亲弟弟几次。怀恩见着两人既不生分,也不疏离,没有别的异常。 这终究是在七月二十六这一日,原本的平静终于被打破。底下的暗潮汹涌,终于还是浮出了水面。 此时是朱辞远正陪着怀恩给那波斯猫剪着指甲,便有小太监前来禀报: “殿下,陛下传您到乾清宫一趟。” 太监面色肃穆,大约是因着杨英的吩咐,暗中给朱辞远递了个眼色。朱辞远明白,这次传召有些不寻常。 他只是搁下了手中的银剪,摸了摸怀恩的头让她等着自己回来。 朱辞远一走,怀恩却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有些出神。倒也没耽搁什么,重新回屋里检查了一下身上的细软和袖口处缝制的银票,看着院中蓊郁的草木,有些心神不宁,却仍意志坚定。她想,他这一次能逃出这座皇宫吗? *** 不同于皇帝以往的每一次发怒,皇帝此人性情内敛,往常里,身边的人便都知晓,愈是怒急,反倒愈是暗沉,并不外露。 只是今日,他像是再也压不住那怒火。他从椅上站起身来,从御案上一把抓起那张信纸扔到了朱辞远面前。 “逆子!你便是再恨郑贵妃,便从不顾忌她肚子里和你血脉相连的孩子吗!” 朱辞远原本一路进殿来便有了不好的预感,他隐隐发觉此事可能与郑贵妃的死有关。他原本的确是想着借着郑贵妃生产之际,将其除掉。为郑贵妃备下的产婆之一,便是他的人。只是当夜那般情形,终究没有发挥上作用。 因他低头看那信,信上是再熟悉不过的字迹,那是他的字迹,只是他却是知晓自己从未写过这样的信。而那页底的钤印,他分辨出那是他的太子钤印。往日里为防造伪,盖印时都有着特定的角度,那钤印竟也盖得分毫不差。皇帝暴怒的声音还在从上首传过来: “好生算计!你先派了人到广州,将贵妃动了胎气要早产的假消息故意传给江剡,引的江剡连夜里从广州奔袭回京,而你安排的人手却趁其匆忙失了防备将其一刀斩下。而后再买通了小太监,将那木盒悄无声息的放到了郑贵妃的宫中。好个手眼通天,好个算无遗策!你可有半分顾及到朕,可有半分顾及那个与你血脉相连的孩子!” 朱辞远像是意识到了什么,那握起来的手掌将那纸张捏得皱皱的。像是长久压抑着的那些东西,就在那一刻蓬勃喷涌而出。他仰起头看向皇帝,声音静得出奇: “难道不该吗?” 皇帝看向自己的儿子,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儿臣说,难道不该吗?郑贵妃害了我的生母,害了宫里那么多孩子,难道不该死吗?儿臣小的时候便问阿娘,为什么那个恶毒的郑贵妃可以住在那金碧辉煌的宫殿里,而我和阿娘就只能住在这间破败的安乐堂里。那时阿娘便同我这样说,她说,五指尚不齐,偏私之心人都会有的。父皇从未问过自己,是否偏私过甚或纵容过甚。贵妃今日之死,不是因为父皇的偏私和纵容吗?儿臣不是凶手,父皇的偏私和纵容才是真正的凶手!” 他抬首看着皇帝,声音那么平静,然而猩红的双眼却出卖了他此时的情绪。他的父皇,因为他的心爱之人指责于他。但是这种悲痛,只能拼命的压在心里长长久久的,悄无声息的。 “逆子,你在说什么!” 皇帝像是被他最末的那一句戳住了痛脚,他哗啦一声将一旁的上方宝剑拔了出来。他摇晃着身子往前走了几步,剑尖指着朱辞远的咽喉。朱辞远却不避不让,只静静的看着他的父皇,看见他父皇脸上的愤怒、眼下的青黑以及忽然在这一月之间斑白的两鬓。 他突然明白,他的母亲说错了。不是偏私,是偏爱,天下独一份的偏爱。那种无论是非曲直或对错,我都会站在你身边维护你,与你同仇敌忾的那一种偏爱。 那一刻,朱辞远突然扪心自问,他有没有给过怀恩这样的偏爱答案是没有,往后也不会有。 眼看殿内的气氛这般对峙了起来,杨英赶忙跪在地上,膝行上前抱住了皇帝的腿: “陛下,陛下您三思啊!那是您的亲生儿子,是大端的皇太子呀。” 皇帝举着的剑却纹丝不动。殿内僵持了许久,剑才“哐当”一声落到地上。不知是皇帝终究顾及着这个亲生儿子,还是顾及着江山,终是没有将那剑尖刺到朱辞远身上。 皇帝转过身来背对着他,深深吐纳了一口,才缓缓道: “传朕旨令,太子残害贵妃及皇嗣,即日起圈禁于南宫,非朕旨令永不得出。” 直到朱辞远被压下去。皇帝耳边还是久久徘徊着那句话。 “杀贵妃的凶手不是儿臣,是父皇您的偏私之心。” 这话像一个魔咒一样,久久徘徊在他耳中。突然他觉的口中腥甜,“噗”的一下喷出一口血来。杨英见状大惊,忙去扶皇帝,焦急地派小太监前去传太医。 *** 朱辞远坐在南宫里那间他熟悉的书房里,听到有人走进来,他抬头一看是长宁。他终究苦笑一下: “怀恩呢?” 长宁有些不忍心,低声回禀道: “殿下,怀恩寻不见了。” 这是在他意料之中的答案。在他看见那封盖着他钤印的信开始,他就猜到了。能偷到他钤印的,熟悉他的字迹,且还能熟悉他的书信习惯及用印习惯的,也只有怀恩了。 太阳一点点的沉下去,房里的光暗淡了下来。这样闷热的夏日,他却生出一股凉意来。这才觉出这偌大的南宫,原来这般萧索孤寂。 从前那个他赶也赶不走的小姑娘,到了今日,终究是不要他了。 *** 比起乾清宫的剑拔弩张,朱承昭此刻倒十分安闲,摆弄着指尖的棋子,轻轻巧巧的落在盘上,倒是心情极好的模样。所有的事情都按照他的计划一步步走下去:皇帝对江剡的疑心,江剡被发落到广州,贵妃难产死去,太子因他的布局而被皇帝厌弃,皇后顺利回宫……一切的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他心满意足的看着棋盘上的黑子,吞没了大半。却在此时,望安慌张赶来: “世子爷,令英这几日一直联系不上。奴才方才一一查看,发现咱们安插在各宫的探子,竟被拔除了大半!” 哗啦一声,整个棋盘被掀到了地上。朱承昭看向望安,目光仿佛要吃人,阴沉的可怖。 “把怀恩给我抓过来。” 这令一下,不一会儿怀恩便被带到了这宫殿里。没有挣扎,身后的望安推了她一把,一个踉跄便直接扑到朱承昭的脚下。朱承昭却毫无怜惜之心,拎着她的领子,将人提到了自己面前,笑得阴冷: “你敢背叛我?” 怀恩看着面前这张阴沉得有些可怖的脸,发现自己并没有往日里的那般恐惧,内心反而安静下来。她笑了笑,笑得灿烂: “是奴才。怎么?世子爷以为我经了那么多事后,还会任你摆布、任你捉弄吗?兔子急了尚且咬人,世子爷您屡次利用我、屡次耍弄我的时候,没想过今日吗?” 作者有话要说: 第64章 出逃 · 朱承昭听着只是连连冷笑: “是我小看你了。” 他说着手一松, 怀恩整个人狼狈的跌到了地上。 “只是你也该想到背叛我的下场。” 他的声音那样冷,像是灌进人颈子里的寒风,听入耳里不自觉便让人冷得发颤。怀恩却是咬着牙撑起身来, 努力压下自己的恐惧,看向朱承昭: “世子爷真以为奴才一点打算都没有?我早就将你的事告诉了太子。这一年以来,他倒是搜出了不少东西。我从端本宫跑出来的时候, 便偷出了些要紧的。只要我一死,那些见不得光的东西马上就会传到陛下面前。届时, 世子的谋算、临安王的野心便会昭昭于天下。奴才不过是这宫里的小小蝼蚁,世子爷何必为了我一个,弄得满盘皆输?” 朱承昭听到的这话, 倒是重新审视了一遍怀恩, 他怒极反笑: “你敢威胁我?” 怀恩却迎上他淬满了冷意的眼睛,丝毫不敢露怯: “奴才自保而已。还请世子爷高抬贵手, 放奴才出宫。” “你是怎么发现是令英的?” 朱承昭不答反问。 怀恩闭了闭眼, “世子爷对端本宫了如指掌,奴才便知道必是能近殿下身的人。令英平日里不打眼,可偶尔衣上沾染的沉水香, 鞋上的泥…… 只要留心, 有什么难的呢……” *** 怀恩加快了脚上的步伐,一路往南宫门走去。方才那一场,她至今还觉得余悸未消。朱承昭竟然就这样轻轻巧巧的放过了自己。虽然知道这大概是她手中握着的那些把柄太过要命,然而对上朱承昭这样的人, 她难免还是底气不足。 她揣着怀中的放籍书和令牌, 咬了咬牙, 继续行色匆匆的一路向南走去。 天色越来越黑,她加快了步伐, 要在宫门下钥前出宫。 迟则生变,若等到明日不知还要有什么变故。终于她看见了那扇南宫门,于是一路小跑过去。门外的天空实在太过辽阔,她忍不住心潮澎湃。 马上,马上就可以飞出这座吃人的牢笼! 她到了宫门口,忙有守卫将她拦下来。她将令牌和那放籍书出示,那两个守卫果然退到一旁。怀恩这才大大松了一口气,抬步正要迈出那高高的门槛。 就在此时,听到身后有人叫自己。回头瞧见个脸生的太监,身后还跟着六个内宦。领头的太监见她,转头迎上来: “怀恩公公,咱家是景仁宫的掌事太监景顺。皇后娘娘命老奴,请怀恩公公到景仁宫一见。” 好像是当头一盆凉水,将怀恩满心的欢喜雀跃,浇了个透顶。即便她已不是这宫里的奴才又怎么样呢?她依旧命如草芥。 如今皇后要召见她,她又怎么能逃脱的出呢?况且这景顺身后还跟着六个小太监,哪里是来请她的,分明是一副逼迫人的架势。她苦笑了下,只得跟景顺走了。 只是她刚走几步,便听身后那侍卫说了一句“时辰到了”。身后的那高大的宫门,两个侍卫推着缓缓的合上,随后那只木栓也落了下来。 此时景顺发现了怀恩的停步不前,转过身来低声道: “怀恩公公,快跟咱家走吧,娘娘还等着呢。” 怀恩只得恋恋不舍的转过身来,跟随着景顺一路往北而去了。 *** 夜里,一个披着黑斗篷的身影快步走了进来,带的殿内的烛火一晃。那黑斗篷摘下帽子露出脸来,原来正是皇后刘氏。她一开口便蹙了眉: “为什么要放那个奴才出宫?朱辞远那么看重她,这么好的一个棋子,你竟想着白白浪费掉?” 朱承昭面对着这怒气冲冲的质问,只状若未闻。他将手中的棋子搁到棋盘里,淡淡地道:“她手里有我的把柄。” 皇后冷哼一声:“少拿这样的话搪塞我。受人要挟?凭你的本事,拿捏一个有你把柄的奴才,还不是易如反掌。” 朱承昭听到这句倒是抬起头来看一下皇后,道了一声: “皇后娘娘深夜大驾光临,不会就是为了斥责我的吧。我奉劝娘娘一句,如今咱们是一条船上的人,惹恼了我总归是对娘娘没好处的。” 皇后刘氏见他那嚣张的样子,只得撇过眼来,只是她也不想闹出太大动静来。眼下她冒着风险前来,那也不是为了来和他争个高下的。 “那奴才我扣在宫里了。我来是传达你父王的意思,他说这京中的事既然已了,便让你尽快返回临安。偏你迟迟不动身,特意让我来催促你。” 朱承昭的神色仍是淡淡的: “知晓了。夜深露重,皇后慢走,我就不留了。” 说罢,一甩袖子,已是送客的意思。 皇后咬着牙,隐忍了几息,终究是冷哼了一声,重新戴上兜帽快步离去。 朱承昭却看着那跳跃的烛火出了神,喃喃自语道:“小灰雀儿,只能怪你命不好了。” *** 白驹过隙,弹指之间。皇帝自那日咳血之后,身子便一直不佳。贵妃一去,悲恸伤身,终究是落下了病根子。眼下入了秋,已是九月。秋风瑟瑟一吹,侵邪入体,皇帝原本就不好的身子再一次病倒了。 此次病势汹汹,皇帝到底还也没有到昏庸无道的地步。他这一病不起,朝事便理顺不及。刚回宫的豫王,等宫外的府衙一建好便是要搬出宫去的,难担大任。他没有办法,只得松了口,将已在南宫囚禁近两月的朱辞远放了出来。 这日天高气爽,秋阳明媚。豫王朱怀常心情极好的从院中的沙地走出来,今日穿着一身宝蓝色绣宝相花的蹴鞠紧身服,在日头的照耀下倒显出几分白净清爽来。 怀恩则跟在朱怀常身后亦步亦趋的给他撑伞挡着秋日的日头,十分狗腿殷勤的模样。 一到凉亭,朱怀常撩袍坐了下来,怀恩满脸堆笑的给他沏了盏茶,递到他手边儿,又拿起折扇替他扇着风纳凉。朱怀常抿了一口茶,这才拍掌哈哈大笑: “你排的这支蹴鞠队不错,有赏。” 怀恩听了更是笑眯了眼,摇扇摇的更卖力了: “谢谢殿下抬举。奴才见殿下开怀,便是最大的赏赐了。” 怀恩边说着,边拿出帕子替豫王擦着额角的汗,唇角不自觉便勾了起来。当初她被皇后叫了去,那时心中惴惴,只觉前途生死未卜,不知那皇后叫自己到底有何事。 直到皇后见了她,只说豫王殿下身边缺个灵巧人,便想把她派到豫王身边来伺候。她虽知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也只得乖乖领命来伺候着豫王朱怀常。 要伺候新主子,怀恩原本也心中忐忑。也是她估摸着这皇后回宫的时间选的极巧,此番回宫只怕不是个省油的灯,想必是想借着这朱怀常搅弄一番风云的。 可这些日子伺候下来,她却发现这三皇子朱怀常本身倒是并不难伺候。这他大概被那老翰林养的稍许刻板。原本听说自己原先伺候太子殿下,眼下见太子被囚禁,便又到了他身边伺候。只觉得她是那奸恶之辈,并不待见自己。 但少年人嘛,难免好玩儿,这位皇子又不似朱辞远那般老成。她便抓准了机会,经常找些新奇的样式,讨得这位皇子殿下开心。 几个月过去了,眼下她倒是在朱怀常面前得了几分脸面,日子过得倒是越发顺遂了。 但偶尔看着那广阔的天空,难忍不住想要出宫的心思。只是皇后在上头压着,她终究只能将这些心思强按下来。 日子也只得过一日是一日了,可是她心中却总有疑团。不知皇后将自己留在这宫里,究竟有何用意?或者按照她原本的想法,觉得那皇后此时带朱怀常回来是要搅弄风云争夺储位的。 可这几月来,她倒是发现这位三皇子为人爽朗,与皇后之间的关系倒也并不算是亲近。而皇后自己似乎对这位皇子也不是极为上心,她倒是越发看不明白了。 她这般想着无意间,有一道目光灼灼的射在自己脸上。 她一转头却恰看见朱辞远正看着自己,恍惚间以为自己看错了。 她愣了几瞬,这些日子她总是刻意回避这个人,不敢去想。那时他不过知道了自己的奸细身份,便将自己投入到大狱里。此番又照自己算计了一番,这该是生了如何的怒气?怀恩心中有些不安,生怕他是来找自己算账的,不经赶忙垂下眼来有些畏缩。 可转眼间又想自己眼下是皇后这边的人,朱辞远该是不敢明面儿来为难她的。想着倒将腰杆挺直了一些,只躬身伺候着朱怀常,只当没见朱辞远这个人。 朱辞远今日已被放出来,便首先着人打听怀恩的消息。却知晓她已调到了这三皇子朱怀常的身边,他便匆匆忙忙赶来,结果一赶来便瞧见了这副场景。 自己心心念念的那个小姑娘,他往日里娇生惯养着连动动手指的活都不敢让她碰的那个小姑娘,眼下十分狗腿殷勤的伺候着他的亲弟弟。可分明她脸颊也晒得红彤彤的,额上汗珠直流。 作者有话要说: 第65章 爆发 · 朱辞远看在眼中, 只觉心中酸涩难忍。可他只是淡淡的撇过眼去,并没有再说什么。 倒是朱怀常见自己皇兄来了,赶忙从石凳上起了身, 恭敬行了一礼: “皇兄。” 朱辞远点了点头,冲他温和道: “秋日里寒凉,即便是生了汗, 也不要贪凉坐在这风口上。” 朱怀常听见他关心自己,唇上带了点笑意, 忙乖巧的应了声“是”。 虽对这个皇兄还未有多亲近,只是一想到这是与自己血脉相连的皇兄,且往日里看他待自己也是温温和和的, 心中多多少少对他也多了些敬意和依恋。 只是他倒想起这如今他自己身边的这个叫怀恩的奴才, 从前是服侍在皇兄宫里的,他不经有些尴尬。可这奴才的确讨他的欢心, 他并不想因此起了冲突。他赶忙干咳一声, 朝怀恩轻斥道: “这么没眼色,皇兄来了还不快去沏点茶来。” 知道朱怀常这是让她避着点的意思,赶忙乖巧应下, 乖乖悄声的便退了下去。 那是朱辞远从南宫中出来后与怀恩的第一次碰面。怀恩自觉还不错, 至少她向朱辞远证明了即便她给别的主子做奴才,也能混得风生水起,十分得脸。 至于第二次碰见朱辞远,怀恩就恨不得扒个地缝钻进去。那么般狼狈的形状, 却被他看了去。 那天也是午后, 日头高高的挂在天中央。虽是秋日, 可射下来的光照温度一点都不减,只烤的怀恩面颊生疼, 皮肤像是都要灼烧了起来。 眼下她正被罚跪在石阶上,起因是朱怀常发现她将他日常的言行举止报到了皇后那里,因此便生了气发作她,她便被罚跪到了这石阶上。 毒辣辣的日头晒得她头昏眼花,觉得自己一身的皮都要被晒掉了,喉咙里干涩的像冒了烟儿,更别提跪久了那疼到麻木的双膝。 她不禁有些委屈,想从前在端本宫里,哪个人敢为难她,谁见了她不是恭恭敬敬的叫一声“怀恩公公”。就算是在朱辞远面前,哪怕她真犯了错,朱辞远最多也不过是罚她在墙角站一会儿,便算翻篇儿了。 哪像现在,这朱怀常性子虽也温和,可真生起气来罚人那也是真刀真枪的,半点不心慈手软。 每当怀恩冒起这个念头,她便会骂自己没出息。自己选的路便不要后悔。她这般想着,抬起头竟然恰好看见了朱辞远的脸。她晃了晃脑袋,几乎以为自己眼花了。可是她这一晃脑袋,眼前的人没看清,倒是越发昏沉的厉害,整个人瞬间便往前倾倒了下来。 迷迷糊糊中,好像有个人扶住了她,在她耳边轻声道: “怎么弄得这般狼狈?” 后来她就不知道了,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到了床上。后来听别的小太监说,真是太子殿下替她求的情,这才免了责罚。 她听罢,只愤恨的撇了撇嘴,在心里暗骂一句: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断不肯承他的情理哩! *** 景仁宫里,皇后刘氏将那红唇一勾,将手中的茶盏吹了一吹,这才慢悠悠的笑向朱辞远: “无事不登三宝殿。太子殿下今日来我这宫里,是有何贵干?该不会真是来给我这个嫡母请安来的吧?” 朱辞远却不愿与她废话,将手中的那张纸丢给她。 “来同皇后娘娘讨一个人。” 皇后刚要冷笑,可待她看下那张纸之后,又变了脸色。她咬牙切齿的看向朱辞远: “真真是个痴情种。不过是个屡次背叛你的奴才,也值得你这么大费周章的要回去?” 朱辞远只是冷嗤一声: “她是我的人,她犯了什么错或者什么罪,都是我来定夺,由不得别人来评判。娘娘当初把她扣在身边,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来要挟我。如今娘娘自己抉择吧。” “经过这些日子的审问,宫女令英吐出了不少东西。娘娘和临安王的苟且,以及那个悄悄生下的孽种,想来不必我再说下去了。” 那张纸渐渐在皇后手中被捏皱,气的浑身都要发抖。最终,她也只得服软,应了声: “好。” *** 紫禁城刚落过一场秋雨,檐下淅沥地滴着水。 蓦地,檐上一滴水冷不丁地掉进了那小太监的后颈上,引得他瑟缩了一下,直起了腰来,却正瞥见端本门那边被押进来的人,忙扯扯同伴的袖子,“你瞧,那不是先头咱们宫里的怀恩公公吗?他不是背叛了殿下攀皇后的高枝儿去了嘛,怎么又回来了?” “没见是被押回来的嘛。真是可惜了,”那小太监唏嘘着,“当初咱们殿下多宠幸他呀,宫里还传出了……那样的流言。啧,跑去烧皇后的灶。也是活该没那个命。” …… 怀恩整个被禁锢在了墙角处的一隅之地,头上的黑色圆顶双拱帽挣扎间掉落。柔软散落下来的青丝,被反缚在身后的双手……烛火映在她惊恐而惶惑的眼中,也烘软了那明明怕得有些颤抖却非要撑着一口气紧紧绷直的身子——何处不可怜。 “晚了……哭也没用。”他捧起她的脸庞,小心地擦了擦她颊上的残泪,带着微不可察的叹息。他手上的动作仍然很轻柔,言语间却是再无回旋的余地。 下一刻是一个极为凶猛的吻,压在了她的唇上。带着十足的发泄和霸道,怀恩只觉得好像所有的呼吸都要被他攫取了去。 好像就是在那一刻,她脑海中一直紧绷的那根弦“砰”的一声断了,她浑身一直不止的颤抖起来。 在他的身下,她突然不知哪里生出的力气,猛地将朱辞远推开,一个巴掌就这么猝不及防的落在了他的脸颊上。 怀恩觉得浑身好像还是控制不住的在发抖,牙齿都气得有些发颤。可她仍然觉得她必须在这一刻把所有的话都说出来: “朱辞远,你凭什么呢?你凭什么这么对我!你凭什么用那种眼神看着我!我是对不起你,可是你对得起我吗?难道不是你背叛我在先?你为了你的太子之位,为了给你的老师洗刷冤屈,为了你的野心,为了报复郑贵妃,将我扔到了大牢里!你让他们对我用尽了手段,让他们逼着我认下我从没犯过的罪行!你敢说,做下这一切的人不是你吗?朱辞远你敢说吗!你以为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真的就会这样被你耍弄下去是不是?只要我今日不开这个口,你就打算永永远远的瞒我一辈子,看着我像个傻子一样,被你玩的团团转,你很得意是不是?看着我像个小丑一样拼了命的想要逃离你,却最终还是乖乖到了你的手上,是不是很开心?如今,样样都遂你心意,凭什么还要这样欺负我?凭什么啊,朱辞远!” 怀恩说着却像发了疯似的,她怒吼着,像是要把她压抑在心底那么久的愤怒都发泄出来。 她如今已经什么都不怕了,她还怕什么呢?她已经过够这样的日子了。每一次她以为她可以逃出这座宫殿,却总是可以轻轻巧巧的把她拽到他的身边。 本想通了就这么安安静静的呆在朱常怀身边,做个小太监,远离那些是是非非。可一转眼他又把她打回了原点。 怀恩恨透了眼前这个人,他怎么那么坏呢……怎么要这么对自己…… 朱辞远看着怒吼着的怀恩,突然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应对她的质问。 他怎么能想到,原来她早就知道了真相,他怎么能想到原来这一年之久,她对自己温情蜜意,皆不过是虚与委蛇,都是等着最后,偷出他的钤印来扎自己一刀。他不是想不到,只是不敢想,他想把她留在自己身边,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把日子长长久久的过下去。 像是怕她跑掉了似的,他抓住了她的肩膀: “怀恩……你听我说,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只是当时有些误会你,以为你对我都是虚情假意,以为是你故意将那假消息告知于我,让我害死了老师。直到我看到你的那封信……我知道错了,我早就后悔了。在之后的每一天,我都想把真相告诉你……可当我看见你依偎在我身边,我就卑劣的犹豫了,我没想过要骗你一辈子。怀恩,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 怀恩却像失去了全身的力气,她只任由朱辞远抓着她,一滴泪从她脸庞滑下来: “朱辞远,放我出宫吧……” “你想都别想!” 朱辞远紧紧抱住了她,抱的那样紧,整个人好像都害怕到失控。平日里的温文尔雅、云淡风轻,是再也没有了。 他附在她耳边,几乎是哀求,软下了声调: “怀恩,你怎么罚我打我都可以,但不要离开我……往后我再也不会欺负你了,我会对你好,很好很好。饶我一次吧,怀恩……” 等怀恩醒来的时候已是天光大亮。她揉揉发疼的脑袋,见房中已没了朱辞远的身影,这才起了身。 昨夜的一切好像还历历在目,后来他倒是没有再做什么,只是抱着她,给她沐了浴。又把她抱到了床上,却什么也没有做,只是一直抱着她。后来大概是太累了,就朦朦胧胧的睡过去了。 怀恩正想着,刚想起身却突然听得一阵叮铃作响。她蹙了眉头,掀起被子来一看。小巧的脚踝上缠着那段闪闪发光的金链子,忽然就笑出了声。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接楔子哈! 第66章 囚禁 · 怀恩看着那金链子, 这才朦朦胧胧地想起来,昨夜他逼问的那一句,“一定要出宫吗?”, 她那时坚定回了一句“是!” 原来那一个是字竟种下了这样的果。 *** 这些日子皇帝病重,便由太子朱辞远监国。他一回宫,匆匆忙忙赶到书房。走到里间一看, 果然见那被中还是鼓鼓囊囊的一团,这才松了口气。 也知道此刻她定然还恼自己, 他忙凑上前将她脚上的金链解开。只是那锁链一开,那只小巧的玉足便倏地从他手掌中缩到被里,仿佛一刻都不愿在他手掌中停留。朱辞远知道她此刻定然生着闷气, 只是轻声走到床旁, 大声来低哄道: “也不是一直要锁着你。只这几日朝中事忙,我时常不在这宫中, 你又是个能折腾的。眼下时局纷乱, 你要是再折腾到皇后那里,我再也没有什么东西能把你换出来了……” 他说着叹了口气,见怀恩仍躺在那里不动, 便想着将她抱起来。 “我还是那句话, 恼我也好恨我也罢,但出宫我是万万不能答应的。” 只是他身子忽然一顿,整个人僵在那里。因床上的怀恩突然转过身来,她手中的那只银簪正抵着他的喉咙。 朱辞远的目光从银簪移到怀恩脸上, 那张脸却平静地异常, 朱辞远凄然一笑: “你便这么恨我, 恨得要杀了我?”他说着便握住怀念的手,将簪子往自己脖子上又送了送, 尖锐的簪头将他的肌肤划破,有鲜血溢了出来。 怀恩原本那张平静的脸上终于起了波澜,双手颤抖起来,一松,簪子滑落下来。 伤口上还在流着血,朱辞远却不管,只拿手去擦怀恩脸上的泪。 “你瞧,你还是舍不得的。欠了债总要还的,你说对不对?我是,你亦然。” *** 那日之后,怀恩与朱辞远之间渐渐平静下来。这几日朝中的事务的确繁忙,朱辞远时常早出晚归。但一有空闲,便同怀恩说话,话里总是带了几分讨好。有时是说那只波斯猫又如何的淘气,把他案上的折子都抓花了,他头疼要如何同朝臣去解释。有时则是把淘的一些新鲜玩意儿放到怀恩面前,告诉她这些东西该怎么玩儿,或是吃饭时给她加些菜,同她说说话…… 怀恩自从那日之后,一句话都没有同他讲。但是一日三餐按时吃着,从来也没有闹过脾气。朱辞远其实心里知道这样下去不行,只是他眼下没有别的法子。 鞑靼再次犯境,西北刚刚大败了一场。宫里仍旧暗潮汹涌,他不能放任着怀恩离开这端本宫,再次陷入危险之中。 这十月里却发生了一件大事,临安王妃逝世。临安王上书请求,让临安王世子朱承昭前往临安奔丧。 原本这样的折子平时倒是可以挡一挡,只是眼下朝廷急于应付北边的鞑靼,若是临安王借着此时怂恿藩王造反,大端便会陷入危局。因此,临安王的折子很快就被批复了。临安王世子朱承昭即日起便返回临安。 这日怀恩正独自在房里百无聊赖的摸着那只波斯猫的毛,她此时心情实在算不上好,在这房里憋了许久,闷也要闷死了。 虽然每次朱辞远回来的时候,都会将她的锁链解开,要领着她四处转一转。只是怀恩堵着气,硬不是不肯答应。这才几日,嘴角便生出了些火疮。 她正蹙眉出着神,却在此时听到一声响动,有一个纸球从窗外飞进来。怀恩有些疑惑,赶忙捡过来看。看过之后心就怦怦乱跳,将纸球包裹着的那包药粉捏在掌中,快速点燃了烛火,将那纸条烧了去。 怀恩出于谨慎起见,还是拿养在房中的那只鸟儿试验了下。见那鸟儿不动之后,许久又恢复生机,这才稍稍放了下心来。 *** 朱辞远一回来,见怀恩蜷缩着身子窝在被里,忙上前探看。见她额上沁出细汗。 “又疼了?” 怀恩也不说话,皱着眉头勉强点了点头,算是默认的意思。他赶忙叫了太医过来。喂了药,正准备离开,怀恩的小手却突然扯住了他的衣袖。 朱辞远突然有些欣喜,这么多天怀恩还是第一次肯搭理他。忙握住了她的手,知道她病时该是娇气些的,说道: “别怕,今夜我在这守着你。” *** 这天一睁眼,朱辞远这才发觉已天光大亮。他的脑袋有些昏昏沉沉的,可转眼间他就清醒了过来,只因床上空空如也。原本该在他衣襟内的钥匙,也随意的扔在了被上。他这才勃然变色,唤了小太监进来,传了宫中禁卫宫里宫外的搜寻。 在得知怀恩已出宫门后,立刻封锁了城中所有的城门。 一个时辰后,侍卫来报在东市发现了怀恩的踪迹。朱辞远顾不得其他,带着东宫禁卫,策马便出了宫城,一路追赶而去。 只是令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当他再次看到怀恩,她站在那花岗石砌成的堤岸上,背后是奔流不止的河水。瞬间失色,人几乎是从马上跌下来的。 “怀恩!你先下来!有事咱们回去说!别犯傻,听到没有!” 一阵北风从河面上吹过来,冷的怀恩打了个寒颤。望了眼身后深不可测的河水,怕是怕的,她总想再搏一次,试试能不能出了这座宫城,她看向一步步走近的朱辞远轻轻一笑: “朱辞远,你知道我最恨你的是什么吗?我最恨的,不是你将我扔进大牢,也不是你屡次对我隐瞒。我最恨的是面对你时的我自己,那个在大牢里,到了最后一刻也仍等着你来救我的自己!那个被你用金链拴在床柱上,到了最后一刻,仍觉得你会放过我的自己!” 她说完,纵身便往奔腾的河水里跳去。 朱辞远大喊一声,快步跑到河边,翻过堤岸,追着她的身影跳入奔腾的河水之中。 朱辞远的这一举动倒是把所有的禁卫吓了一跳,纷纷跳入水中,生怕殿下出现闪失。 卷四 亦如日月不住空 第67章 买醉 · “世子爷, 这丫头方才想逃,已被属下抓回来了。” 那护卫说着,往怀恩背后一推。怀恩一个踉跄, 就跪到了朱承昭那华贵的马车前。 接着便有一旁的侍卫将那马车帘打起来,披着狐裘的朱承昭从马车缓缓走下来,抬首瞧了一眼有些灰头土脸的怀恩。 此刻她一身鹅黄色的侍女装束, 梳着双螺髻,越发衬的那小脸儿白皙稚嫩。只是她脸上那撅嘴横目的神情, 实在不怎么讨人喜欢。 朱承昭冷冷一笑,还真是会挑地方。这丫头乖顺了一路,此时车队已行到山东境内, 正是个离京师和临安都有些距离的地方。这丫头便抓着机会, 趁着马车修整要逃出去,好在自己对她早有防范。 他将身上的狐裘拢了拢, 朝一旁的侍卫伸出一只修长的手来: “鞭子给我。” 那侍卫赶忙恭敬递上。他抬步走近怀恩。 怀恩见他来了心里也有一些发怵, 此番逃跑被抓总要吃些苦头的,她心里倒也明白。只是她却也知道朱承昭当初把她从端本宫里救出来,虽然是存了再利用她的心思, 那她这条小命无论怎么折腾都是能保住的。这番想着她也心神定了定, 也没那么怕了,便将脊背挺了挺,抬眼看向朱承昭。 朱承昭将马鞭折在手里,去抬她的下巴, 见她唇线抿得紧紧的模样, 瞧是不肯开口求饶的。他笑意愈发深了: “又跑?真当我是好性儿的?你说, 这是第几次了?” 怀恩只将脸瞥过一旁:“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好, 有骨气。” 他说着抖了抖马鞭,往空里一扬。怀恩赶忙咬紧了牙关闭上眼,只等鞭子落下来。听“啪”的一声鞭子落下来,她身上却没有感到疼痛。睁开眼,却见那马鞭早已落到了地上。抬头见朱承昭正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 “还以为你真不怕呢,也就是个嘴硬的。” 他说完,便有侍卫将一方干净的巾帕递给他。朱承昭拿着往手上擦了擦,慢条斯理的道: “把人给我绑了,放到我马车上,我亲自看着。” 他说完,将手中的巾帕卷了卷,俯下腰来便迅疾的塞到了怀恩嘴里。怀恩呜呜咽咽的,拿眼瞪他,他瞧在眼中倒觉得乐趣非常,转过身边又上了马车。 于是从山东到临安的这一路,怀恩皆和朱承昭同乘一个马车。 颠簸了一路,除却刚开始几天她被绑着,只能跪坐在马车里,磨的膝盖生疼。后来的日子倒是给她松了绑,朱承昭到底有没有过分为难她。那眼风也不曾给她一个,只当没这个人似的。 怀恩倒也乐得清闲自在。走一步算一步,既然如今逃不掉了,那便过一日且算一日吧。只是每日里最煎熬的便是吃饭的时候,她只能拿眼撇着朱承昭面前那丰盛的饭食,而自己手里的只有一块干馍和一碗汤水。只是她倒也不肯低声下气的求什么,只窝在马车角落里啃着自己的干馍。 朱承昭扫一眼窝在角落里啃着干馍的怀恩,双螺髻都跟两只耳朵似的,都有些耷拉下来,好不可怜的模样。虽然自怀恩跳河后他也安排了一具假尸体,会送到朱辞远面前。为掩人耳目还是让她做了女子打扮,但眼下他倒是看着有些后悔,觉得若不是她这副娇弱的打扮,刚才他那鞭子定是能落在她身上的,也好给她长个记性,省得成日里折腾。 只是他这些日子见着这丫头啃着干馍,倒也不松口,一句服软的话都不肯说,倒也不管,只每日欣赏着她将那剌嗓子的干馍闭着眼睛,费力吞下的模样,很是个有趣味的风景。 这般想着,朱承昭枕着双臂懒懒的靠在车壁上。也就是朱辞远那个痴情种,才会把人养出这么个倔脾气。往后来日方长,他是要好生磨一磨的。 怀恩到底在那场牢狱落下了旧疾,干馍啃了几天,胃痛便又犯了。朱承昭这才松了口,给她换上了一些细软清淡的饭食。 马车一路往南而行,沿途的风景也渐渐青翠起来,风里也裹挟了些暖意和花香。怀恩也时不时的将头探出马车里,左瞧瞧右瞧瞧,人倒是活泛了许多。只是总感觉心头好像堵了口郁气,起不来也下不去。她索性不去想,任由那股郁气滞留在胸间。 待到了临安,朱承昭倒是无甚约束她,任她随意在临安城内走动。怀恩知道身后定是有人跟踪的,她也不在意。临安已是朱承昭的大本营,她早就歇了逃跑的心思。如今早已离了宫,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一路越过石桥,走过小巷,瞧着这烟雨江南,精致画坊。潮湿风掠过湖面,吹在面上,湿哒哒的却带着些暖和。来来往往的人络绎不绝,大都操着一口她听不懂但十分软和悦耳的吴侬软语。只是好像在再清丽的景色,再温和的清风,都拿她心中滞堵的那块儿闷气无可奈何。 她索性找了间酒楼,掏出了一只银锭子往桌子上一拍,大喊道: “小二,上酒上菜。” 于是她便就着满桌的酒菜,一盅一盅的给自己倒酒。往日里在宫里朱辞远拘着她,她已经好些日子吃不得这些大鱼大肉和美酒佳酿了。如今倒是好,终于没有人能管得了她了,她岂能不大快朵颐一番。 只是她饭没动几口,酒倒是饮了一壶又一壶。醉眼朦胧的将那铜壶扔到地上,胃里忽然就一阵一阵的绞痛。她忍不住蜷缩起来,眼泪忽然就猝不及防的落下了。 恍惚间又回到那年,他带着她偷溜出宫。她在那趟小食街上瞧着左也新鲜右也新鲜,这个尝几口那个尝几口。那时他按住她往嘴里塞包子的手,劝她莫要吃太多,省得夜里不舒服。那时她只拿眼瞪他,他又哪里管得住她呢?只是到了夜里,果然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在床上翻来覆去的不舒服,痛得往他身上又掐又挠,恨恨的带着泪花的骂他: “都怪你,都怪你。你怎么不劝着我点儿啊!” 他只是任她发作,低声哄着给她喂些汤药…… 眼前忽就又模糊了起来,怀恩仰头把那壶里的酒水又灌了一口,扯唇轻轻一笑,如今却再也没有人管着她了,再也没有人听她发脾气了…… 转眼间,是那年新春的焰火。她尖掂点起脚来被他抱进怀里,落在额上的那轻轻一吻。 又或是那日她被他架在肩头,她扯下面具吓得那小屁孩哇哇直哭,又转过头来看那技艺高超的艺人将火焰吹得老高。 转眼两人又是在奉天殿内,她偷偷跑进去揭下他背上血肉模糊的衣料,哭着给他上药。 或是她拿出一件笔走龙蛇的卷轴,眉飞色舞的告诉他自己要学这个。他只是摇头冲着她笑,无奈的告诉她教不了。 或是那年除夕,吃的每个饺子里面都有一枚铜钱。 或是那扇双面绣的绣屏,那时她看着新鲜,便吹出牛皮说赶明儿自己要学这个。那时他取笑她,说让她把水鸭子先修好再说。她气得一剪子把那绣给他的香囊剪了个洞。半夜她听见声响,悄悄的爬起来,却发现他在灯下看着那剪坏了的香囊,心疼的叹着气,拿着一根小小的绣花针十分拙劣的缝补着。 或是无意间她弄丢了他送的玉坠,盘问时只搪塞的说收起来了。他却也不生气她撒谎,将那弄丢的玉坠重新带回她的颈上,告诉她下次可不许再丢了。 怀恩突然摸了摸自己空荡荡的脖颈,那根雕着小老虎的玉坠,早已没了踪迹。她这才想起来,那时为了她那具假尸首的可信度,便摘下来戴在那尸手上了。突然觉得好像哪里空了一块儿,腹内的绞痛更甚,就连呼吸间好像都是疼的。 可她翻了个身,眼前又是那狱卒将那长恨生强灌入她的嘴中。 又是她晨起发现脚踝上那根金色的锁链。 纷纷杂杂,那些记忆搅动在她的脑海里,搅得她头昏脑胀,疼的像想是要炸开…… 终于还是在她醉倒在酒楼的第三日,朱承昭就踢开了她包下的这间厢房的门。那时怀恩还喝的烂醉,见他闯进来,不管不顾的拿酒杯砸向他: “滚!我喝不死!只要我小命还在,就定有你的利用价值。” 好像朱承昭真被她骂走了。只见他转过身,真走出了房门。可转眼间她又见他走回来,身后还跟着个人抬进了什么。她揉揉眼眼,站起身来想看。站都站不稳,天地间都在不停的转啊转,她“哇”的一口吐了出来。 可是她还没有涂干净,衣领便被人拽着。她趔趔趄趄的跟着那力道走,猛的被人按进了一口水缸里。冰凉的水刺激着她的鼻腔,那种几要窒息的憋闷感让她清醒了几分。再次被拉起的时候,眼前便映入朱承昭那一张可恶的嘴脸。他几乎是似笑似怒的问她: “清醒点了没有?” 她气得朝他面上吐了口唾沫。朱承昭倒也不擦,只像拎一只小鸡仔一样把她又拎了起来,压着她头便往水里又灌了一遭。 再浮出水面来,怀恩捂着胸口呛得一阵乱咳,好像泪水就这么被咳了出来。这只堵在胸中的洪流,终于倾泻而出。她瘫软在地上,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这些人真是讨厌死了,怎么都来欺负她。 她也不知道哭了多久,只是平息下来抬眼看的时候,朱承昭好像蹲在自己的身前,声调也软了下来,拿着帕子替她擦着脸上的泪和水。她听他难得温和的声音问她: “怀恩,你出宫就是为了做个醉死鬼的吗?你好好想想,你的日子里除了和朱辞远的那点屁事儿,当真什么都没有了吗!你遇到他以前,你的日子怎么过的呢?如今你没了他,不能依旧那样过下去吗!你那时候在想什么?有什么愿望?你一直想出宫,出宫来干什么?怀恩你好好想想吧,我叫不醒一个装醉的人。” 怀恩好像被他一连串的问题问懵了,觉得仿佛那些问题钻进她耳朵里的时候,比那冷水里刺进她鼻腔还要让她难受。 她想,她遇到朱辞远以前日子是怎么过的呢?那个时候她想要的是什么?出宫来是为了什么呢?真的是为了在这里天天喝的烂醉如泥、醉生梦死吗……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及以后每天只有一章 这文大概还有七八章就完结了 本来想这两天更完 但突然想起来下周伸了榜,估计有字数要求~ 第68章 修罗场 · 临安的四季不甚分明, 花红柳绿的时候居多。所以每当那新的桃符被贴上、红灯笼高高挂起之时,难免让人感叹一句,竟又是一年了。 人一忙碌起来, 日子便过得格外快。于是不短不长的三年,也就是弹指之间了。 楼下的戏台上,那脸皮儿俏嫩的青衣一甩水袖, 捏着一口细甜嗓儿,咿咿呀呀的唱着支小调子。 怀恩手中的那把金骨扇也随着那小调的音律, 有一下没一下的敲在掌心里。偶尔兴头来了,还跟着那小调哼上一句。 此刻她刚哼完一句,一撇眼便瞧见对面那周老爷眼中的鄙夷之色。她也不恼, 嘻嘻一笑, 手中的金骨扇“唰”的打开来,十分轻佻的在眼前扇了几下。 “怎样?周老爷您可考虑清楚了?我这些日子应酬多, 银子流水似的花出去, 手头难免就紧了些,眼下我可只拿得出一万两银子买你这三处的绸缎庄子。咱也别磨叽,成就是成, 不成便是不成。小爷我可紧着下去瞧那小柳儿呢!” 也无怪乎这周老爷对怀恩看不上眼, 此刻她穿了一身大红的交领袍衫,那袍衫上秀着满满的金线。更别提那杏黄色的小鞋上,用金线绣了大朵的牡丹。手上像是生怕别人不知道她有钱似的,除却那拇指上套的金扳指, 那小指上还特意套了个金镶玉的小戒。 “俗不可耐。” 周老爷在心里骂了一句, 瞧着她翘着二郎腿儿, 掐着兰花指,细细的小嗓, 流转的眼睛,轻挑的语气。 也无怪乎临安城对这位二爷的传闻一般不堪,有人说这花二爷原本是那青楼的小倌儿,被贵人瞧上了眼,才一夜之间鸡犬升天。也有人说她是个脱了籍的公公,与这临安的高官权贵有着莫大的联系,总之背后有大靠山就是了。 就是这么个人,三年前凭空出现在临安城内。短短三年之间,便成了这临安城内首屈一指的富豪。香料、古玩、钱庄、丝绸、漕运等等其名下的产业数不胜数。说她背后没有好乘凉的大树,是谁也不信的。 想想自家产业如今的危局,周老爷只得咬紧了牙梆子,收敛了眼中那些鄙夷之色,换上了一副讨好的笑脸儿: “花二爷您这就说笑了。您便是张开指缝漏一漏,也不止这一万两的银子呀。这三处绸缎庄,是祖下传下来的。经营至今已有百年,怎么也值个两万两,您这一张口,我可日后再无言去那列祖列宗了!” 他腆着脸说完,却发现那花二爷恍若未闻,正自顾自的捏着手上褪下来的大金戒,嘟嘴往里头吹着其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一副嚣张轻浮的模样。 周老板面色僵了僵,已有些忍无可忍的意味。刚想发作,此时门外却有敲门声。 “哎哟,这谁呢?”怀恩笑笑,将那金戒指套回拇指上,看向周老爷,“该不会是找你的吧?快些叫进来吧。” 周老爷只得赔了个笑脸儿,强压着脾气,沉声唤来声: “进来。” 果然,那门打开是自家的小厮。周老爷脸色沉了下来,借着方才的火气发作起来: “天杀的蠢材!没见我同花二爷谈生意呢,也敢来打搅。” 那小厮只得连连告罪,面上却是一副焦急的神色。他忙附在周老爷耳边耳语了几句,周老爷霎时面色一变,脸色白了又白。怀恩却笑嘻嘻的: “怎么,莫不是周兄家里有事?还是那个铺子钱庄什么的出了纰漏?” 两排白晃晃的牙看的周老爷目眦欲裂,听出她话里的讥讽之意。他脑袋一转便明白了,刚才这小厮便告诉他说家里的几处钱庄遭到了挤兑,挤兑的人已有要将钱庄拆了的架势。他哪里猜不到定是眼前这人搞的鬼,忍无可忍怒道: “花二爷可莫要欺人太甚!” 怀恩听了,却停下加酱肉的金筷子,从怀中掏出了那根金牙签儿,十分不雅观地往牙里剃了剃: “兵不厌诈嘛!” 她说完打了个嗝,朝自己身后的掌柜摆摆手:“快把文契拿出来给周老爷看看,咱可不能在这耽搁了,人家里出了事儿呢。” 说完又一转头看向周老爷,仍是一副贱兮兮的笑模样:“周兄,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不是?你看看这文契,是签,还是不签?” 周老爷将眼闭了又闭,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最终却还是泄了气,几乎是从牙齿缝里挤出了一个“好”。 手印儿一按周老板便气冲冲的跑走了,赶着回去处理钱庄的事儿。怀恩心满意足地将那文契塞进怀里,朝身后的掌柜一招呼:“走咯,收铺子去咯!” *** 于是怀恩带着掌柜的逛完了这三间绸缎庄子。回了自己的宅子,正扒拉着算盘,算了算这铺子每年的进项,乐得合不拢得上嘴。她将算盘珠清了清,正准备再算上一遍,门外却有小厮来禀报: “二爷,世子爷让您今夜去一趟。” 怀恩撇撇嘴,心想这个七夕佳节,他不去偎红倚翠,叫自己去作甚,可她也不想违逆惹了朱承昭不快,便换了身衣服跟着门口等着的管事一路往临安王府去。 三年来,她倒是对着临安王的脾性摸了个清。虽然这人手段阴毒了些,对她到底还是有些宽容的,平日里也不多加为难。她手底下的生意也是因为背靠着他的缘故,才能这般顺风顺水、扶摇直上。不过相应的,她手底下产业的三成银子,每年都要上供给他的,这倒也是人之常情。 倒是有一点不好,怀恩想起来,牙里倒抽了口冷气儿。这临安王世子也有些喜怒不定,千万不能碰了他的底线。否则他收拾起自己来便丝毫没有怜香惜玉之心。 想有一年两人生了口角,怀恩借着他当初为王妃奔丧回封地的事斥了他一句“拿亲娘的命来换前程!”,那时朱承昭勃然大怒,真真发作了她一场,把她关到了一个暗无天日的牢里,不辨白日黑夜的饿上了三日,出来后她倒乖了不少。 还有一次,她借着分红利的名头想探听他军政上的虚实,结果也是狠狠的被他收拾了一顿。 因此即便如今早已摸清了他的逆鳞,彼此也是很熟悉的盟友。有时在他身边,怀恩还是有种伴君如伴虎的意味。 到了临安王府才知道,他这是要带自己去天香楼。想想,怀恩倒也乐得自在。 虽然她是个女人,但看着一堆娇滴滴的小美人围着自己打转,捏腿揉肩喂果子的,也是人生一大乐事。 只是到了地方才知道,他哪里是找自己来陪他享乐的,他自己倒是钻进万花丛里了,却让她来见个什么狗屁蜀地来的富商,谈的却是掉脑袋的私盐生意!她在心里把朱承昭的祖宗八代问候了个遍,才勉强挤出了个笑脸儿陪那蜀地的富商谈生意去了。 “谈完了?”,朱承昭看向走来的怀恩,一挥手,房里的各色侍女佳丽纷纷退下。 怀恩面色不是很好,拉着个老长脸,也不理他,自顾自端了盏酒一饮而下,一副没有听见的模样。她在他身边跟了三年,办完事后摆个脸子的权利她还是有的。 朱承昭也不恼,知道这是谈妥了的意思,她要发发脾气都也由着她。两人便这般一路别别扭扭的出了天香楼。远处的长街上传来一阵欢声笑语,朱承昭挑眉看她: “要不要去逛逛?今儿个可是七夕,说不定能遇上个貌比潘安的玉面郎君。” 怀恩打了个哈欠,“不去,回去补觉去了。” 朱承昭语带嘲讽:“怎么?忘不了你那旧情郎?” 怀恩却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还真吃了这一出激将法,抬脚便往那长街而走去。朱承昭哈哈大笑,忙跟了上去。 朱承昭此时是微服出行,两人走在街上,看着来来往往的热闹烟火气,倒也颇得热闹趣味。此是路过一家小吃摊子,一公子捧着热气腾腾的米糕,明明烫的在手里颠来倒去,却仍强忍着拿着。又将那米糕慢慢吹凉,这才递给了那面颊飞霞的身旁女子。那女子含羞带怯,巧笑嫣然的接过来,两人你一口我一口的吃着同一块米糕。 这幅场景落入怀恩眼中,不知怎么就心头有些酸涩,赶忙撇过脸去。 此时,怀恩听到一个娇滴滴的声音绕在耳畔,一转头却见是一个面庞俏丽的女子,含羞带怯地仰头看着一旁的朱承昭,娇滴滴的声音道: “公子若不嫌弃,便收下奴家这盏花灯吧。” 女子说着,将手中的花灯递到朱承昭面前,眼中情意流转。怀恩顿时来了兴趣,眼见着朱承昭模样生的好,刚到街上便招来了朵桃花。 今是七夕,临安素来有这个习俗,灯会上未婚男女彼此看对了眼儿,便可买下一只花灯相送,以此来表明心意。一方接下了这盏花灯,便是接受示好的意思了。此时江南盛行的礼教虽对女子束缚颇多,可在七夕正日却是格外宽容些。 怀恩见那女子娇笑着的模样,顿时勾唇一笑,起了坏心思。她忙凑到朱承昭身边,搂过他的胳膊,把脸贴到他的臂膀,笑嘻嘻的看向那面带桃花的姑娘,嘴角上挑: “姑娘,这位公子已经名花有主了。” 那姑娘忽的半张了嘴,抬眼看看朱承昭,又看看依偎在他身旁穿着一身水红色轻佻浮色的怀恩,此刻两人都是男子装扮。那姑娘面庞突然煞白煞白,这是明白了怀恩话里的意思,心道,这般俊朗的公子,竟是个好龙阳的!她连忙道了一句“唐突了”,便带着身后的丫头急匆匆的离去。 离去前还意味深长的看了朱承昭一眼,那眼神中的痛惜惋惜之色不言而喻,就连那花灯也在仓促之间落了下来。 女子一离去,怀恩忍不住哈哈大笑。一想起那女子离开时的那复杂的面色,笑得怎么都停不下来。 朱承昭倒有些无奈的弯下腰将那盏花灯提了起来,斜眼看向捧腹不止的怀恩: “满意了?” 怀恩一时笑岔了气儿,只连连点头。 朱承昭看了一眼那花灯上颇有几分可爱的小兔子,看着捧腹不止笑得面颊通红的怀恩,忽然便将花灯举到了她的面前: “送你了。” 怀恩一把抓过那花灯来瞧了瞧,那小兔儿的确颇为讨喜。也未多想,心想送我的不要白不要。便仍笑颤着双肩,将朱承昭手里的的花灯接到了手中。 然而却在不远处,璀璨灯火照耀不到的地方,却有两个被阴影笼罩住的身影。一个高大挺拔,身着华服;另一个则矮小些,躬身伺候在身侧。只是那矮小子的身影看着身子已然颤抖的主子,心中忍不住出声唤道: “殿下……” 朱辞远闭了闭眼睛,眼前仿佛还是那人畅快淋漓的笑颜,眼眶忽就热了起来。 他不是没有看到他心心念念的那个小姑娘,对着另一个男人巧笑嫣然,也不是没有看到那小姑娘接过那男子递来的花灯时眼中的跳跃不止的欣喜。看着那一高一矮的两个身影,远远的在璀璨的花市之中,那么的相得益彰、情意绵绵。 看到这些,不是不心痛,也不是不难过。可是终究,没有什么比让他知道,那已经死去多年的姑娘仍好好的活着,仍能绽放出那明媚的笑颜,更能让他这般欣喜,这般感念上苍,这般的心满意足。 他的小姑娘,还活着! *** 第二日,还是一如昨日的那间戏楼里。台上咿呀声仍不断,只是这次唱戏的却换成了个能唱能舞的小生。他在堂上将那花枪耍得铮铮作响,引得观戏的众人无不拍手叫好,戏楼里一片热闹非凡。 只是好像这些喧闹的声响,在顺着和煦的夏风飘进了那扇半开的窗,抚到那如玉般的修长指尖时,却霎时间仿佛消灭无形。 这雅间里,有着出奇的静谧。修长指尖握着那薄胎的茶盏往唇间一送,薄唇轻轻的抿了一口。 怀恩正背手走进这戏楼里,管事在她身旁絮叨着:“二爷,这常老爷的生意要是咱们谈成了,这临安城里的绸缎生意,咱们便掌握了五成。往后这卖进卖出、涨价跌价,还不是由二爷您说了算。这样的话,咱们光靠绸缎这一行的生意,每年进腰包的数目至少这个数!” 那管事弓着腰笑着,向怀恩比了五个手指。怀恩见了心情大好,她最不怕银子多了。于是脚步又轻快了些,拿扇柄敲在掌心上: “哈哈哈,好!这次谈成了功劳少不了你的!” 笑声再次顺着风飘进那扇半开的窗里,只是握着这茶杯的手指倏地一紧,因用力而发白的指腹似要将那茶盏捏碎。 怀恩一路由那小二指引着上了这楼上的雅间儿,整了整袍子,推开门: “常兄,久仰久仰,是我来迟了。” 可是她话音刚落,却忽得呆住。只因坐在窗旁的那人眉眼,她再熟悉不过。那静水流深的气度,最雅致的做派,不是朱辞远又是谁? 只是她也怔愣了一瞬,并赶忙将那迈进门槛的一脚缩了回来,转身便想往外走。边走边骂: “小二,你这是怎么搞的?再带错了路,小心爷揍你。” 只是现在小二疑惑正欲解释之时,两人闯出了几个执着兵甲的侍卫将去路一栏。怀恩见此场景,忙在心中盘算着该如何是好,如何在这节骨眼儿溜走。 手臂便被人突然握住,一股力道将她往房里拖。她一时猝不及防,崴了脚,“啊”的轻喊了一声,脚踝处钻心的疼。紧接着那雅间的门被合上,房里只余朱辞远和她二人。 她被推到了那小小的炕桌上,桌上的茶水在这一晃间洒出了不少,在桌上氤氲了点点水渍。 怀恩刚欲撑起身子来,却再度被人压了下来。那人的手还紧紧捏在她腕上,力道大的仿佛要将她的手骨捏碎。 她终于还是抬眼,看得出那人浑身的愤怒与颤抖,听他压抑着的声音响在自己耳畔: “怀恩……你怎么敢呢?你怎么敢!” 作者有话要说: 第69章 抚摸 · 怀恩本能的想要挣扎开他的桎梏, 可又哪里敌得上他的力气,手腕上的疼痛一阵一阵的传过来,怀恩突然就觉得很委屈, 眼泪就像有记忆一般突然就落了下来。 好像她面对他的时候一直都是这样,委屈了便可以哭,哭了他就会哄自己, 不必隐忍。 “朱辞远你弄疼我了……” 怀恩声音软了下来,带了些哭腔。压在她身上的人似乎被这软软的一句话惊回了神, 他这才松开了手中的力道,起了身子,看向她的时候, 难得仍就显出几分无措来。 怀恩抹了把泪, 忙揉揉发疼的手腕。脚腕处有着钻心刺骨的疼,她又低下头来想去揉揉脚腕。 朱辞远见她这般动作, 恍惚间才想起来方才他拖拽的时候, 似乎听到她痛呼了一声。只是他当时人失控着,都没来得及思考。 好像所有的怒气都霎时间消散得无影无踪,他忙蹲身下来, 将那绣织金线牡丹的杏黄色绣鞋脱下来, 绫袜一解,果然足踝处有些红肿,便有些自责不已,将她小巧的脚托在掌中, 替她揉按起来。 怀恩疼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气的拿没有受伤的那只脚往他怀里踹。朱辞远也不躲, 生受了几下,只小心的揉按着她的脚踝, 眉不自觉间就皱了起来: “是不是很疼?” 怀恩气的抓起手边的杯盏便砸向他,杯盏跌到他的肩头上,又咕噜噜滚到地上。怀恩有些生气的瞪着他,那颗泪珠子还挂在脸上: “你说呢?疼死了!” 朱辞远也不知怎么的,原本在得知她还活着,他便急急的赶了过来,倒像生怕她跑掉似的,想确认一下眼前人的真假。 昨夜七夕长街,他看着她展露欢颜、生龙活虎的模样,他是高兴的。那一刻他的方才能确定,她是真的没有死,她还活着。 他被这小丫头骗了三年,可他一点都生不起气来,庆幸她只是骗他。 原本打定了主意,再见她时可不能再把她吓跑了。他想好好的同她说说话,摸摸她的脸颊,问问她这些年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吃什么苦头,他想看看她是不是又长高了,有没有变了模样,性子还是不是一如往昔…… 他希望她过得好。 可是在她转头就跑的那一刻,他却忽然的慌了神,那些往昔的不好的记忆在一瞬间汹涌而来。 可他是真的怕,怕被她又跑掉,怕她又一头栽进那奔流不止的河水里,他转身之间又是一具面目模糊的尸体,然后他颤抖着在她尸体上发现他送给她的玉坠。 起初他不肯相信,发了疯的想去寻找去验证。可每每一次希望点燃,又再一次的熄灭。怕他又要等上三年,三年又三年,再过三年,他还有没有这样好的运气再找到她? 看着她眉眼如初,他不敢了,他不敢去赌。所以那一瞬间他失了控,终是弄伤了她。 朱辞远站起身来,他朝她濡湿的脸庞伸出手,像梦里无数次那样。 只这一次终究不是那虚无的梦境。她终于不再会在他眼前如风烟般的消散开来,他真真切切的碰到了她的脸颊。那有些温热的泪粘到他的指尖上,现在这才真切的确定了眼前人的鲜活。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朝剩把银缸照,唯恐相逢是梦中…… 他的手便这样抖了起来。 怀恩却仍气着,甩手便把他的手挥开,嘴撅的老高,撇过脸来也不看他。 朱辞远却笑了,还是他熟悉的怀恩。他还是抬起手来替她细细的擦着泪,一如往常那样低声地哄她: “是我不好,一会儿让你打回来。” 那一刻,仿佛他们之间没有山重水复的曲折,没有似真似幻的生死,亦没有漫长而又难熬的三年。 仿佛他们只是绊了场嘴,闹了场别扭,她气得离家出走,他则好脾气的追了上来。然后他服软认错地哄慰,她再耍耍小性子、发发脾气,而后两人便可重归于好、永不分离。 怀恩却看着近在咫尺的朱辞远,忽然怔了神。这些年她一直不敢去想他,总也去逃避,也早已放下了松懈。觉得他定然以为自己已经死了,自己不会再被他找到。 然而她也会想象有朝一日他们再度重逢的时候,只是她以为那定然是形同陌路。往日里无论是什么仇恨、愤怒或是甜蜜,都该随着这三年里淡淡的江南暖风悄然长逝了。 可是好像身体对他的记忆仍然清晰而真切,再看见他的时候仍然会委屈便哭、生气了便发作。因为她知道,他会来哄她、包容她、宽纵她,他会依然珍爱她。 她吸了吸鼻子,撇过头来不想去看他。她也不得不承认,往日里那些浓稠尖锐的恨意和愤怒,都随着这三年在被慢慢的冲淡抚平。 感受到手被人握在掌心里,怀恩本能的将手抽出来,只是那大掌却又重新包裹了她的小手。怀恩抬眼看看他,他朝自己温柔的笑着。 她索性撇撇嘴,没有将手再抽回来。只是怀恩突然耳朵一动,是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她这才猛的惊回神来,反应了过来。她连忙推开他: “朱辞远你快走!” 此时朱辞远也听到房外的动静,听得出来,那些人该是已把这房间围了个严严实实。他只捏了捏怀恩的手: “别怕。” 怀恩见他不动,人都要急哭了出来。她把窗子猛的推开,想要逼着他从窗口跳下去,却发现窗外已是密密的铠甲士兵。突然就骤然失了力气,跌坐了下来。 门外传来一阵刀枪相交的声响。 很快随着鲜红的血溅在门上,那声响便平息下来。那扇门被打开,朱承昭走了进来。 朱承昭看着两人交握在一起的手,脸色变了变,只是他终究移开目光。他拍掌笑了起来: “好一个痴情种啊!太子殿下,臣恭候多时了。” 怀恩瞬间脸色煞白,她几是咬牙切齿的问出了声: “你利用我?” 朱承昭笑容收敛了些,看向怀恩: “从你借我逃出宫的那一刻,你就明白了不是吗?我们之间本就是相互利用的关系。” 他刚说完,便沉了脸色看着怀恩:“还不过来。” 怀恩只是愤怒的看着他,一动不动。 朱承昭一挥手,马上便有士兵上前将两人分别钳制了起来。卫兵往怀恩身后一推,怀恩便踉跄着被推到了朱承昭面前。朱承昭扶住了她,捏起她的下巴抬起来,迎着她愤怒的目光。他笑得残忍又阴寒: “别惹我不快活,遭罪的可是你的旧情郎。” 作者有话要说: 第70章 对峙 · 怀恩再见到朱辞远的时候, 是在临安王府的地牢里。 她看着他血肉模糊的身子,泪水突然就汹涌而出。她却死咬了嘴唇,扒在那木栅栏上, 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声响。 可是被绑在邢架上的那人似乎还是感知到了,他抬起头看见怀恩,只是冲她淡淡一笑: “别哭, 也没多疼。” 怀恩却哭得更凶了。她想告诉他对不起,她虽然知道朱承昭一直对她不安好心, 可她真的没有想过要把他害成这样。她想问他怎么那么傻,若是真想见她,把她劫到京城就是了, 何必要悄悄的到临安来冒这风险, 最终却落成这个模样。 她想说很多话,然而那些话好像只能滞留在肚腹里。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 她只能发出那种压抑不住的带着哭腔的泣音。好像时间又回到了那一年, 她跪在奉天殿里,满背的伤。后来那时他说: “怀恩,以后你犯的错都由我来承担, 所以, 你要乖一些。” 怀恩突然背过身来,止不住的抽噎了起来。好像一直都是这样,她犯的错都是由他来承担。一股力道好像扯住了她的衣领,她再睁开眼的时候脖颈间传来一阵冰凉。是一把刀刃架在她颈上。她听见朱承昭那淬了毒的声音: “太子殿下, 我不想走到这一步的, 谁让你的骨头那么硬呢?我只能往你的软肋上插刀子了。” 牢房里传来铁链铮铮声响, 怀恩闭了眼不敢再看。这一刻,她才知道自己错的究竟有多离谱。 果然, 无论怀恩在心里怎么乞讨,她怎么想挣扎桎梏,她终于还是听到牢房里传来一声: “好,我答应你。” 紧接着,那片冰凉终于被移开,只是她仍被卫兵牢牢的制住。她听见朱承昭在同朱辞远说一句话: “殿下,咱们一同去会会你那痴情的父皇吧。” *** 一张工笔细描的美人图被扔进火盆里,火苗迅速的舔舐而上,那薄脆的纸张渐渐染上焦黑,一点一点儿,烧到了那画中美人的脖颈。 那美人正蹙着眉,好像含着些清愁,正看着什么人,只是火势很快就吞没了她整张脸庞,最后只剩画中那只凌霄花红簪还勉强可以辨得。画的一角提着一句诗: 双眉敛恨春山远。 卧在床榻上的皇帝拼命的想要爬下床,只是他早已中了风,身子没有一处是听他使唤的。 而此刻他又被绸带紧紧的绑在了床上,他只能目眦欲裂的看着那团火焰烧掉他的念想,看着那火焰一点点吞上晚娘的面庞,涎水从他唇角溢出来,粘到他花白的发丝上。 这三年他真的老了很多,仿佛当夜随晚娘而去的还有他的余生。皇后刘氏却很得意的欣赏着眼前的这幅情景,她又将手中的一幅画抛到火盆里。 “陛下眼下该是恨极了吧,恨不得把我生吞活剥了去。不,你心里哪有什么旁的女人呢?从来不就是只有郑晚娘一个吗?她活着的时候,你宠爱她,满心满眼都是她。她死了,你怀念她,满心满眼仍是她。不能成为你爱的女人不要紧,我可以成为你最恨的女人。” 皇后刘氏便颠笑了起来: “陛下啊,臣妾告诉你,当年郑晚娘流掉的那个孩子,不是皇后王氏动的手脚,也不是你的母后。是我,是我刘如意,哈哈哈哈哈!而杀掉郑晚娘的弟弟,害得你们起了嫌隙的人,不是你的儿子朱辞远。是我,是我联合着临安王世子一起干下的。为的就是让你和那女人破镜难圆,为的就是你们父子反目,间隙难补,对了,告诉你,害得你那心爱的贵妃难产丧命的江剡人头,是她身边的玉茗送进去的。而玉茗,是我刘如意的人。” 那些尖刻恶毒的话一句一句进入皇帝的耳朵里,朱彦清的身子随着那些话语抽搐了起来,抽搐着如同一条疯狗。 而此时藏在立柜里的王彬却死咬着手,努力不发出一点声响。 皇后说着,转眼去看床上的皇帝。他此时已然浑身抽搐着,如同路边一条任人唾弃的疯狗。她竟笑出了声,将手中的画卷全都扔进了火盆里,拿过一旁的汤药碗,换了副柔情蜜意的神态,将那药汁喂入皇帝口中。 只是那药汁一半进入了皇帝的喉咙里,引得他一阵一阵的咳嗽。那咳嗽仿佛是从肺管子里发出的呼啦呼啦地刮得人耳膜生疼。还有一半儿,则顺着他的嘴角流出来,流到了他早已杂乱交错的白发上。皇后拿帕子替他擦擦嘴角: “陛下您别急,你的儿子很快就会来救你了。” *** 皇太子的昭令一发,临安王的两万大军很快便从临安出发,以支援北疆的名义堂而皇之的入了京师。 其中的大部分驻扎在京郊周围,而另一部分则悄悄的潜入皇城像蛰伏在黑夜里的狼,蓄势而发,睁着幽绿的眼睛只为猎物出现的那一刻大快朵颐。 此刻夜色降临,整座皇宫笼罩在一股静谧而压抑的黑暗之中。而在这宫里大多数人还在枕上安眠的时候,一场焦灼的态势却已然酝酿在了这西宫之中。 那年皇帝自贵妃去后,身子越发不好,朝政几乎都交到了太子朱辞远手里。他则搬出了皇宫,到了这西宫之中。三 年来,他在皇后刘氏的指引下宠幸藩僧道士,对吸食五石散上了瘾,只因这些五石散能让他在幻梦中再次看到他的晚娘。 然而在他只心心念念那死去的晚娘之时,他却不知道他的太子却早就偷偷的潜出了宫城,去往了临安。而皇后刘氏则抓紧这一时机,将禁卫军首领换成了临安王的人,整个西宫如今都在临安王世子朱承昭的掌控之下。 这日,皇帝瘫在轮椅上被皇后刘氏缓缓推了出来,睁开浑浊的双眼,映入他眼中的是满屋里的侍卫兵甲。而被兵甲架在中间的两个人,他眯起浑浊的双眼看了看。 其中那个满身血污的正是他的儿子,而另一个面白如纸、瘦瘦小小的身子,大概也猜的是谁。他这个儿子不简单,而能让他儿子被制服住的,也唯有三年前搅得满皇城风云动荡,让太子殿下几要将那东护城河的水抽干了的,便是怀恩罢了。 他闭了闭眼,一滴浊泪就从眼眶里流了下来。朱承昭看向皇后,给她使了个眼色,皇后微不可查的对他摇了摇头。朱承昭笑了起来: “陛下,您何苦呢?我父王也是你的亲叔叔,我们也是堂兄弟,江山由是咱们朱家的人做。你把玉玺交出来,我可以去求父王,给你和你的儿子一个养老的地方。想必到了如今你们父子俩有很多话要说吧。” 朱承昭说着,他一挥手,有士卒压着朱辞远到了皇帝跟前。皇帝只将眼重新闭合了起来,只是静静躺在那里不说话。 “哦,我倒是忘了陛下和太子还有些隔阂。皇后娘娘,你没给陛下解释清楚吗?” 朱承昭笑着看向皇后,皇后刘氏咯咯笑了两声: “我倒是说了,咱们陛下是个铁石心肠的人呢。” “哦?那我倒是今日想看一看,虎毒不食子这话到底是对也不对。” 说着将眼转向那名压着朱辞远的侍卫: “就先砍到他一条臂膀吧。” 他说着,拿着指头在空中点了点: “就左臂吧。” 皇帝猛的睁开眼,他人在轮椅上挣扎了起来。奈何皇后刘氏死死按住了他的身躯,他只能能如一条扔在岸上的鱼一样,瞪大了眼大口大口的呼吸着,却无论如何也动弹不得。此时那卫兵的刀已高高扬起。 怀恩看着那扬起来的刀,几乎是惊呼出声。她那金尊玉贵的殿下怎么能任人宰割,怎么能失去一条臂膀她往后又怎么偿还他呢! 却正在此时,凌空射来一支箭正中那士兵的胸膛,士兵烹然倒下来,手中的刀片落在了地上,与此而来的还有更多的箭纷纷射下屋中的士兵。 朱辞远一脱离了桎梏便要去救怀恩,奈何离的太远。最先反应过来的是朱承昭,他见制住怀恩的那个士兵倒下来,他忙夺过他手中的刀,将怀恩一扯,重新桎梏在了怀里。 “都住手。” 已被匆匆赶来的士兵护卫在中央的朱辞远见状忙举臂,射箭的卫兵纷纷停下来。 朱承昭看着门殿的黑甲军,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那些原本早该在北疆抵御鞑靼的黑甲军,怎么会在这里他并不傻,转眼间便明白了,这之中不过是一场请君入瓮罢了。想必他们临安王府驻扎在京郊的军队,早已是刀板砧板上的肉了。 “朱承昭,放手吧。” 朱辞远抬起头,缓缓看向朱承昭以及被他桎梏在怀里的怀恩。 他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平宁,刚才的那场狼狈不过是一场幻觉。他一挥手便有黑甲军将一个女人压了上来,那女人鬓发散乱,但即使被押送着,仍可见其端庄的仪态。 朱承昭见到那女人的时候,却猛然瞳孔骤缩。是他的母妃! 当初为了让他返回封地,需要有一个合适的理由,而这个理由就是他病逝的母妃。 只是临安王也不敢冒着与嫡子反目的风险。这临安王妃从未死过,不过从那时起都要做一个见不得光的人,她的丈夫儿子的荣耀都会与她无关了。 只是临安王妃到底有王妃的气度和涵养,她虽被士兵押着,却仍淡然的立在那里,只看着他的儿子,微不可查的冲朱承昭摇了摇头。朱承昭却癫狂的笑了起来: “若我今日放了怀恩,只怕我们临安王府一家上下全都要死。朱辞远,你以为你威胁得了我吗?要么看着你心爱的女人死在我手里,大家同归于尽!要么放我们出京!对了,你想清楚,眼下明面上我临安王府并无叛逆之举,这些大军是遵照殿下的旨意才进了京,你今日动了我临安王府,就不怕明日诸位藩王兔死狐悲、揭竿而起吗!” 怀恩看着这短短霎那间的变局,有些怔然。面上的那一点点干涸,她的眼神也一点点冷了下来。她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其实男人之间的战争,女人又哪里会有位置呢? 作者有话要说: 第71章 乱局 · 朱辞远自然是察觉到了怀恩那渐渐冷下来的面色, 只是他却不敢多看,生怕泄露出情绪和端倪,更不敢在这千钧一发的时机分神。 其实自从朱承昭那把刀架在她脖子上的时候, 他的心就没有一刻是落下来的。呼吸间余光好像都定在了她那里,生怕她有一丝一毫的闪失。 只是此刻他听了朱承昭的话,依旧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他拍了拍掌, 便有一人压着一个七八岁的孩童上来。那孩童挣扎着被压了上来,已是哭闹得满脸的泪水。 在见到那孩童的那一刹那, 皇后刘氏陡然变了脸色,身子开始一阵一阵的发软。她却死咬着牙,硬提着一口气, 紧握着那靠近皇帝喉头的簪子。 她知道她手里的皇帝如今是她唯一的砝码, 只有这个皇帝才能保住她们母子的命。 只是那交锋的两人暂时都无暇顾及这边。朱辞远淡淡的看向朱承昭: “这个孩子,够做你们临安王府的罪证了吗?” 朱承昭听罢, 面色已经沉了几分, 眼风扫过那孩子以及自己的母妃,便觉得有几分讽刺之感,这皇家的亲情啊……不自觉间他牙齿变起了龃龉。 他的母妃和这个孽种此刻都被朱辞远抓在手心里, 只怕此时的临安王府早已危如累卵了。 朱辞远也知他该是明白了局势, 沉声开口道: “你今日敢动她分毫,你们临安王府上下便为她陪葬。” 朱承昭却冷笑了一声,将刀尖往怀恩的喉颈上又逼近了几寸: “这个选择该是你做,不是我做。” 场面一时僵持下来, 房间内陷入死一样的沉寂。却在此时, 怀恩却突然笑出了声。她低眸看向朱辞远, 语气很浅淡: “你从什么时候布好这一切的?” 她不是看不明白,无论是临安王妃也好, 那皇后和临安王的私生子也罢,想要今日能把他们拿捏到手里,不是朝夕或几月的布局便能做成的,该是已筹划许久了。 朱辞远却对上了她的目光,不躲不闪,眼里有安抚: “从那封信里,你告诉我要小心点临安王世子,从那时起便开始了。” 怀恩苦笑着闭上了眼,再睁眼时已是满眼的水光: “你们总是说着喜欢我,却又借着喜欢的名义利用我。” 她说着,猛的身体前倾,要将那脖颈往那锋利的刀刃上凑去。 朱辞远瞳孔一缩,几乎霎那间便意识到了她要做什么,一声叫喊也随之而出。 朱承昭却察觉怀中人的异动,于是电光火石之间,他来不及思考什么,赶忙将兵刃挪开。 怀恩却在此时睁开了眼,趁着朱承昭松懈之际,她赶忙挣开他的桎梏,借着往他身上推搡的力道往后一仰,人便滚向了一旁。 却正在此时,怀恩好像觉得背上压了一个人,他的身子很重,可抱着他身子的手臂却很温暖。只听破空齐唰唰的利箭之声,她本能的想抬眼瞧一瞧,眼睛却被朱辞远捂上: “别看。” 在那箭矢之声平息之后,朱辞远才渐渐挪开了身子,将怀恩护在怀中扶她站了起来。 此时殿中多了许多尸首。怀恩环伺一周,见殿中多了许多尸首,已有些血腥味儿冲着鼻腔而来。 那朱承昭此刻两股皆中了一件,被人反剪了双手,压跪了下来。朱承昭扬起脸来看向怀恩,目光里似有愤怒也有自嘲: “你诈我?” 怀恩却冲他乖张一笑: “这不是世子爷教给我的吗?你忘了?” 朱承昭转瞬便明白了她话中的意思。三年前,当她被金链锁在那端本宫时,那砸进窗里的纸球上写着的是一个地名,还有一句话。地名是东护城河,而几乎是在他脑海中浮现这句话的时候,怀恩也将那句话缓缓说出了口: “置之死地而后生。朱承昭我好歹跟在你身边了三年,多也学了点东西。” 她原本就没准备真往那刀尖上送,她才没有那么傻。苟蚁尚且偷生,她的日子过得好好的,干嘛要想不开? 她其实这三年里隐隐能感觉到朱承昭对她那丝若有若无的情感,她料定了他下不去这个手。况且,他既要拿自己去威胁朱辞远,又怎么会眼睁睁的看见她撞死在刀尖上。 朱承昭看着被朱辞远重新护在怀里的怀恩,终究凄然一笑,嘲讽似感叹:“原来那只灰雀儿,终究没能飞出这道宫墙……” 他也不是天生的薄情寡义,只是为了这个大业他被桎梏在这宫殿之中十几载,他的母妃因此成了不见天日之人……付出的代价一重,就没有回头路了。 朱辞远一挥手,那将士纷纷将人押送了下去。此时的皇后刘氏却愈发惊慌,她将那金簪的尖头往皇帝颈上又逼了逼。刚想出口威胁朱辞远来保她们母子的命,只是她还没来得及说,就脊背一僵,一股钻心的疼痛从背后背脊传来。 她吃力的转头看向身后,却是一张太监的脸。她压抑着痛苦,努力蹙了蹙眉,拼命的想回想这关于这个太监的记忆。 只是这面庞,她却怎么想都想不起来,她不记得什么时候得罪过这个太监。王彬将插进皇后背脊的匕首呼的□□,鲜血溅了他满脸,便笑的畅快又阴毒: “皇后娘娘您还记得玉茗吗?” 皇后倏地睁大了双眼,只是她现在也没有力气,整个人渐渐软倒在了地上。她看向那笑着的王彬,想张口说点什么,可是力气一点点在消散。她终究是在自己孩子的哭闹声中,看向那被士兵压着的孩童。她的孩子,都没来得及叫她一声娘…… 王彬蹲下身来,将手指凑上皇后的鼻息,在确定她真正断气了之后,整个人这才松懈了下来。他却又哭又笑,泪水已是满脸,口中喃喃的念着一个人的名字: “玉茗,玉茗……” 原来这王彬自贵妃去世后,他们这些原本昭德宫的奴才却失了庇护。 哪知玉茗却找上他,告诉他,她是皇后的人,说皇后马上就要回宫,劝他回头跟自己一起向皇后投诚,皇后总会感念他这些年的功劳。 那一刻他惊怒交加,这才知道原来谋害累死他们娘娘的凶手,竟是自己的枕边人。 回想那时,她刚进昭德宫,一眼便瞧中了她,却在千回百转的心意间难以开口。哪知她却渐渐主动给他缝补衣服,做些送的香囊。那时他虽知她才刚进昭德宫不久,他知道她是存了攀附的心思。可那时他看着她的眉眼,却仍忍不住动了妄念。 后来这么多风风雨雨,他明白即便当初是虚假的情谊,如今也变成了真。只是他终究在一怒之下与她大吵了一架,绝不肯去攀附那皇后。只是后来却再无她的消息。 直到他在宫里靠着从前的人脉四处打探,最后却在乱葬岗里寻见了她的尸首,又怎么会想不明白。那个雨夜他跪在乱葬岗里抱着她的尸首,嚎啕大哭。再回宫时,他便只有了一个念头——杀了皇后刘氏。 多番隐忍,终于被他得到的机会溜进这西宫之中,藏匿于立柜,不想却碰上这么一场混乱。他原本准备伺机而动,这也许不必他出面,朱辞远便会杀了这皇后刘氏。 只是他眼见着形势不对,刘氏有皇帝在手,只怕他错失了这个机会,就再难为玉茗报仇。他这才悄悄的从柜里出来,用尽全身的力气气力往她背后插的那一刀。 王彬将手中的带血的匕首渐渐握紧,他看着殿中总有些怔然的众人,将那匕首直接刺入了心口,鲜血从他唇角流了出来。 倒前的那一刹那,他仿佛又看见那个杏眼桃腮的女子。明明也没有那么温柔,爱掐他爱骂他,可对他的疼惜和爱怜却是真的,从未也嫌弃过他的破败之身。在这重重的深宫里,她是他心口上唯一的那么一点温情。 *** 偌大的殿内很快便有宫人上来将尸首拖下去,或是拿水清洗着地上的血迹。所有人都退下之后,皇帝也被人扶到寝殿里,召了太医整治。待所有的人都退下之后,那里只有怀恩和朱辞远两人。 怀恩挣了挣朱辞远的手,从他怀中抽离开了身子。那一幕就看得朱辞远心口发慌,他猛的攥住怀恩的手。仍分辨不出她那时的话里的真真假假,生怕她再对自己失望,再生自己的气,再头也不回地逃开,他又要上哪里去找她呢? 怀恩转过头来看他,朱辞远就对上了她略带询问的眼神,捏了捏她的掌心: “别乱跑,这宫里还乱着。你乖乖的,我派人送你回端本宫。无论有什么事,都等我回去了再说。” 作者有话要说: 第72章 结局 · 怀恩垂下眼来, 点了点头。 朱辞远看着她小小的背影一点点的离他远去,心口还是会习惯性的发紧。 但他还是强按了下来,这宫里还有许多事等着他去处理。他将那头领唤了进来, 吩咐除掉这宫里临安王府军队的对策。 *** 怀恩一路由卫兵护送着回了端本宫,到了门口那些卫兵便止步不前了。 跨过高高的门槛,再次走入这座她熟悉的宫殿。在这里她曾经有过很多回忆, 那些关于草木和人事的,那些好的与不好的, 一时间纷纷潮涌入了脑海。 恍惚间这里好像并没有变化多少,触目所及,皆是熟悉, 倒是让人生出些物是人非之感。 这一路上遇上几个来往的宫人, 有些她是认得的,有些则是脸上的面孔。有的见了她只是低头避让, 有的认得她一些的看着她的脸吃惊地张大了嘴。她也不管, 径自往前走着。 一路到了书房这间院落,院中的那棵桂树正蓊郁着。虽还未到开花的时节,但那夜色之中翠绿的叶片显出几分鲜妍来, 郁郁葱葱的, 很是讨喜。她的目光从那棵桂树上移到那扇支摘窗,复又垂下眼来,将那扇雕空的木门推开。 房内燃着昏暗的烛火,明明灭灭的, 是一种恰如其分的光亮。 只是她刚一走进去, 有一团毛茸茸的东西跑过来。怀恩眼眸一亮, 低下身把那雪白的一团抱起来。 “哎哟,沉了不少呢。” 她听到脚步声响, 抬眼去看,正是长宁。 于是怀恩歪歪头,露出两排齐整的牙冲他笑。 即便有那么多的隔阂,即便有那么多的曲折,她总是记得他的好。 长宁却瞬间眼眶通红,上前走了两步猛地将怀恩抱入怀中。只是刚抱了一下,就忽的想起这是个姑娘,而且还是殿下的女人。 他赶忙松了手,别扭的转过身来偷偷的抹泪。怀恩笑嘻嘻的探出头来看他: “哎呀,你多大了?还掉金豆子呢!” 长宁气得赶忙摸了几把泪,转头见她仍是往日里那言笑晏晏的模样,就忽的也心满意足的笑出了声。 于是往日里那些隔阂或疏离,仿佛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坐到了圆凳上,怀恩眉飞色舞的同他讲着这三年来在临安的所见所闻。顺便吹嘘了一下自己如今的身家,脸上眼角都挂着得意。 长宁原本听她只是带着笑一件一件的叙说着那些或欢乐或新奇的故事,只是他却突然想到了什么,问她: “怀恩,你这次是要留下来的吧?” 怀恩却突然收了声,垂下眼来不说话了。 长宁见她这副模样倒有些着急: “怀恩你还因着那些旧事,在怪殿下吗?” 说完像是生怕怀恩打断他似的,猛地站起身来。瞧着有些生气的模样,却忽地又像泄了气般坐回了圆凳上,声音也平静了下来: “怀恩,起初我是真生你气的。你不知道,那日你往河水里一跳,殿下也紧接着跟你跳了下去,无论我们怎么拉殿下,殿下就是不肯上来。” “人潜进河里又浮起来,不知道在那河水里找了多少遍。直到人晕厥了过去,才被侍卫救了上来。他一醒来便派了卫兵去那东护城河的上下游,守在那里,一直守到第二日夜里,到最后殿下熬的等的满眼的鲜红、像是能滴出血来。” “可最终送到他眼前的却是一具尸体,一具浑身都泡烂了的尸体。殿下那日踉跄着走上前去,一直不肯信。直到他发现那尸体上的玉坠……那时他一口鲜血喷了出来,端本宫上下吓得不轻。后来人就那样高烧着大半个月,他昏睡时嘴里总念着你的名字。他说怀恩我错了,我再也不关着你了,你回来好不好?” “别说了!长宁你别说了!” 怀恩本已是蓄了满眼的泪水,他这一说话,泪便顺着眼角流了出来。 长宁见她有些失态,也收了声,只是叹了口气: “怀恩我知道我是个外人,没经历过你的苦痛,本没有资格来说什么。只是我想问你一句,你没有犯过错吗?哪一次殿下不是原谅了你?是人都会犯错,怀恩你就不能原谅他一次吗?当年的事,殿下又能好过多少?那瓶长恨生,他也喝了。撑了几天几夜,解药是我趁他晕倒时灌下的……你可知殿下布局了三年之久,原本对临安那边就要收网,却得知你还活着。就在临安城内。他终究投鼠忌器,明知是个局,却还是以身犯险。” 他说着,却突然走进了里间,翻找了一会儿才走了出来。他将手中的那口木箱递给怀恩: “原本那间内室被封了,谁也不许进。直到殿下得知你还活着,才重新打开了那扇门,自己亲自进去将里面收拾了出来。那时那房里有很多字画,殿下收拾了出来,让我拿个炭盆烧掉。我烧掉了一些,只是剩下的我却偷偷留了下来。” 他说着将那木箱放在圆桌上,看了眼静默不语的怀恩,只叹了口气,推开门走了出去。 怀恩也不知自己在房中静坐了多久,直到房里的烛灯燃尽了,房内陷入一片昏暗,她这才惊觉回神。她站起身换了根灯,将灯火重新点燃,将那木箱打开。 入目先是一卷画轴,她拿起来打开看。那眉眼描摹的生动细致,皆是她往日的情态:她在院中仰头看着烟火的模样,在她作案上晃荡着腿儿的模样,她坐在架子床上对他还称赞怒的模样,她梗着脖颈将口中的饭嚼得鼓鼓的模样…… 怀恩不敢再看,正欲将那木盒合上。却猛的见角落里,那是一本札记。她平缓了几瞬,拿起来翻开一页细细去看。他清雅的字迹一如他的眉眼,一撇一捺都是熟悉: “九月,庭中木樨开正盛。余遂命人采撷一二枝,清供于瓶。案牍累累间抬首入眼。忽有故人心上过。” 纸页在她手中一页页地翻过: “除夕夜。独守影儿眠,灯烬梦不成,别久悲愈浓。 起身披衣,忽见一攒盒,有榛果、松仁、桂圆若干。忆吾妻噬爱此物,夜中偷食状若小鼠。顿觉小鼠亦有可爱怡人之处。遂于次日亲捕一灰鼠,豢之,以榛喂养。” “正月十五,大雪,灰鼠殁,吾悲怆难抑。 小鼠可捕,吾妻难回。然今吾妻与鼠,俱弃吾。” “二月初九,雪后初霁。偶过梅园,忆当日汝之情状,手捧梅枝,清唱西厢。后知其为艳曲,仓惶欲泣,甚惧吾责。 吾不曾言。当日虽不辨汝之雌雄,实已惊鸿掠秋水。 目及高台,忽见一伶人出,细辨几番,竟为卿卿。欢喜不可胜。 伸手欲触,及近前,汝与风烟俱净。 怔然良久。 从此不敢听戏伶。” “是日清明,微雨,妻去已近两载。山路崎岖,寒雨清苦,携三盏佳酿,寻至吾妻长眠之冢。 朱氏怀恩,私冠以我姓。 除坟前青草,倾手中甜酿。此酿名桂花,吾妻生前珍爱,盖因从前吾不曾允其畅饮,置气于吾,近所一载,不肯入梦来。 今日携酒三盏,特来哄慰:吾已然知错,日后再不敢犯,卿卿原宥一二,夜里归来看我,可好?” 泪水一滴滴落下来,蕴染了那泛黄纸张上的墨迹。她仓皇的将那札记合上塞进了木箱,又抱着那木箱坐了好久,这才走进内室将木箱塞到了床底下。她环顾了下四周,见仍是她走时的模样。 她慢慢的坐在床上,想等他回来。 宫殿深处,隐隐传来杀伐声。她静静的听着,等着平息的那一刻。就等着等着,竟然就这么渐渐的睡着了。等她再睁开眼时,已是天光大亮。一起身,却见手被人攥在掌心里,那人就还笑看着自己。 “怎么哭了?” 怀恩撇过脸,把手抽回来:“没哭。” “胡说,都快成小兔儿了。” 怀恩气的瞪了他一眼,提了鞋便想往外走:“说了没哭。” 她走着,胳膊却猛的被人扯住,被人从身后用了个满怀: “好好好,你说没哭便是没哭,怀恩,不要再走了好不?” “好。”怀恩答的很干脆。 她的干脆令他惊讶。他明明还准备了那么多话,想要挽留她,想过很多法子。既然不敢再把她强留在这里,总想着循序渐进,总有成效的。可是她却这么干脆的就答应了下来。他见她转过身来,目光坚定而澄澈不似作假,便听她开口: “我答应你,留下来。但我也有我的条件。” 怀恩缓了一口气,“我可以留在这京中,但绝不会留在这宫里。我可以在这京中置一处宅子,宅子的地脚由你来选,闹市或者京郊我都可以。唯有一点我在临安的生意不能停,且日后我若因是生意要出京,你不得阻拦。最后一点,你若再惹恼了我,我有随时离京的权利。” “我答应你。” 他把她拥入怀里,答应得一如她那般干脆。无论她提出什么条件他都答应,她肯留在自己身边已是恩赐了,他怎么敢奢求再多。 *** 怀恩再见到老二老三已是第二天的夜里了,两人一见她竟然是扑了上来。 怀恩倒难得好脾气的任老三红着眼眶捶了自己两拳。三年不见,三人却没有半点疏离。怀恩要一大坛子酒,三人捧着海碗喝了起来。 酒一入肚,话匣子便打开了。怀恩已醉眼朦胧,小脑袋枕在胳膊上,讲这三年来她的所见所闻,当然还是吹牛的成分居多。讲她如何叱咤商场和金山银山,如何逍遥自逸,又是如何的偎红倚翠。两人听了也跟着咯咯的笑,酒意上头,老二举了手: “老大,分俺两间宅子。” 怀恩一拍桌面:“好!” 老三也举了手:“分俺一间酒楼。” 怀恩笑得岔了气儿,拿筷子敲着瓷碗:“好!” 三人这般乐呵呵的说着,灌了满肚子酒。老三首先撑不住,倒在桌上便呼呼大睡起来,呼噜打的震天响。老二低头看了他一眼,摇摇头,打了个酒嗝,跟怀恩碰了个杯。 “老大你真的打算留下来了?我以为以你的脾性,定是要连夜卷了铺盖跑回临安的。” 他灌了一口酒,脸颊烧的嫣红嫣红的。这些年老二也成熟了很多,自从怀恩跳河之事之后,当年的事他多少也知道了些。 怀恩此时已喝的有些上头,一躺便躺到了炕上,仰着头看着粉白的天蓬: “怎么跟你说呢?就是不想再折腾了。瞧瞧从前的我,就像个小孩子。见了桌那头的菜好吃,便抓着桌布伸长了筷子想要去夹。却总也不小心将这布一扯,满桌的美酒佳肴摔了个粉碎,落得一身狼狈。殿下这个人,你不知道他,他想要做的事,总有法子的。我又何必像往日里那般尖利做派,最后终究伤人伤己。” 说着,打了个酒气熏天的饱嗝,感叹似真言: “这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呀,就应该在恰到好处的地方停下来。太近了,容易伤人也容易自伤。” “往后,只要我守住这颗心,别挨他挨得那么近,在哪不是一样呢?我在江南那些产业,你不知道,从前那是因为靠着临安王府这才迅速壮大。其实背地里,私盐铁矿这样杀头的生意都是做过的。这临安王府一倒,没了靠山,那些生意场上的老狐狸还不把我吃个精光!从前我可以往那河水里一跳,那是因为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如今老子有鞋穿了,管他些个三七二十一作甚!以后我还舒舒服服的住在宫外。往后我有了更大的靠山,我要把生意从临安做到山东,做到京城,天津,蜀地,滇南,要金山银山,要做这天下首屈一指的富商!” “好!” 老二应和一声: “我们老大要金山银山!要做天下第一的富商!” 房里的嬉闹声渐渐传了出来,被风一吹散到了院里。朱辞远却停在门外,久久不言。 他转过身来,望着被月光拉的老长的影子,面上便染了几分苦涩。 他本是在书房里久等她不来,这才来找她的,却无意间听了这样一番话。他落寞的朝书房走去,他该知足的,只要她留在自己身边便好。 怀恩跑回书房的时候。已喝的摇摇晃晃。她一下子就扑进了朱辞远怀里,笑嘻嘻的往他脸上吹着酒气。她眼睛亮晶晶的看着他: “殿下,你说,我能不能做成天下第一的大富商呀?” 他抱着她,往她唇上啄了一口,低低的应了一声: “可以。” 怀恩这才软倒在他怀里,乖顺的由他抱着一步步走到床上。 朱辞远将放在心口的那根老虎玉坠拿了出来,给她系到脖颈上。他看着她靠在自己怀里那睡得酣甜的模样,眉眼渐渐就染上了温柔。 他附在她耳上轻声说了一句,只是这一次他说的却不是“怀恩,别再弄丢了。”而是,“怀恩,我再也不会把你弄丢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一章这文就完结了,其实下章算是番外,但包含着最终的结局。 【注】书信中“忽有故人心上过”引自龚自珍的《己亥杂诗》 第73章 终章 · 星子疏疏落落的散在天际。此刻已是子时, 白日里喧嚣热闹的时雍坊,此刻笼罩在浓稠的夜色之中,也似沉睡安静了下来。 这里是京城内达官贵人的府邸聚集所在, 因此房内的宅邸大多气派恢弘,富丽雅致。 而在这侯府官邸随处可见之地,却有一方宅院格外的富丽堂皇。只见门口那两尊铜狮子肃穆端言, 而那描金的顶额之上写的却是花府二字,只是此间宅邸的主人却并不在宅内。 书房处亮着一团光晕, 皇帝朱辞远抬手,将笔尖往朱砂上蘸了蘸,重新拿过一张奏折来。待这方奏折批复完成后, 他忍不住疲惫的揉揉眉心, 端过手旁的杯盏抿了一口。 他将茶盏搁下,冲侍立在一旁的长宁道: “换盏浓些的来。” 长宁却忍不住蹙了眉:“陛下, 夜已深了, 不如等明日再批吧。” 朱辞远抬眼往外头看了看,“几时了?” “子时三刻了。” 朱辞远忍不住叹了口气,“着人问问, 怎么还不回来?” 长宁领命退下, 不一会儿便匆匆赶来回:“陛下,怀恩方才派人来说,今夜只怕要应酬晚些,让陛下不必等她先歇着。” 长宁觉得陛下听完脸色明显沉了些, 只是倒也未说什么。 直到案角那摞奏折全部都批阅完毕, 朱辞远才在长宁的服侍下, 洗漱后躺在了空空荡荡的床上。 黑暗中他看着帐顶绣着的葫芦文,忽然就生出些郁闷来。 想当年他还是太子的时候, 他也曾问过怀恩为什么不肯留在宫里。那时她只是草率的答他,不想守着一座宫殿,眼巴巴的等着他临幸。 朱辞远往身旁那片冰凉的被褥上摸了摸,忍不住低叹了一声。他倒觉得,倒是他困在那深宫中,每日眼巴巴的等着那丫头来临幸。 可是今夜他只怕又要独守空房了。 自从当年临安王的那场变乱之后,怀恩真答应了自己留了下来。两人相处间也像从前那般亲密,除却怀恩偶尔会同他耍耍小脾气,两人之间倒也未曾冷淡过。 只是他总觉得少了点什么,这种感觉很难说清楚。 就像他们二人养的那只波斯猫,两年前曾丢过一回,找回来后依旧同他亲密,也任他抚摸玩闹,也会跑到他身上窝成一团睡上一觉。只是却再也不曾像从前那般四仰八叉的躺在地上,将最柔软最脆弱的小腹展露出来任他摆弄。反而是哪次无意间碰到它的肚腹,它倒像个绷紧了弦一样弓起了身子,喵呜地叫起来。 朱辞远将被子又提上了些,他吸吮着那棉被里残留着的属于她身上的甜香。 不知为什么,这些年他总有种患得患失之感。看着她再也不像从前那样般依赖自己、毫无保留的信赖自己,他总是心里空落落的。 这些年她将生意从临安发展到全国,花二爷的名头如今在商界也是家喻户晓。 只是随着生意壮大,她人倒也忙碌的很。一年里总要出京那么几次,短则三五天,长则两三月。他虽每每提心吊胆,怕她趁机溜走。可又不敢多言,生怕真的惹恼了她,她真一甩头再也不回来了。 倒是他登基的第二年,怀恩有了身孕。他那时真是欣喜若狂,悬着许久的心,才终于稍稍放了下来。十月怀胎,她为他生下了个粉雕玉琢的女孩,软懦讨喜得紧,眉眼鼻唇每一处都有她的影子。每每看着她们母女,他总觉得心里温柔的像要化成一滩水。 可是哪想到她人坐完月子,便如从前一样,忙起来的时候还是会连夜的不回京。 虽心里有些失落,可一年一年看着她将各行各业的生意扩展到全国,看着她将花二爷的名字成了百姓口中津津乐道的大善人。这几年,他亲眼看着她积累了富可敌国的财富,也看着她建起一座座善堂,收养那些被丢弃的女婴。也看着她在江南将织机改进,鼓励当地的女子外出做工。更看着她在西北军费靡巨、国库空虚之时,拿出一半家财充盈国库。 他看到这些,便总难免感叹一句他的小姑娘长大了,听到官员百姓称赞她的时候,也会与有荣焉的勾勾唇角。 朱辞远想着,在床上辗转了几个来回,却终于还是释怀了。只要她开心,只要她还在自己身边,他还奢求什么呢? *** 天边泛起鱼肚白的时候,怀恩风风火火的跑了回来,见朱辞远正坐在床上穿衣的模样,知道他该是刚醒来的。 她忙笑嘻嘻的凑上去,搂过他的脖颈,在他有些发紧的面颊上吧唧亲了一口,仰着脸冲他甜甜的笑: “陛下昨夜睡得好不好呀?有没有想怀恩?” 朱辞远无奈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将人搂在怀里,往她唇上啃了一口,这才解了气似的: “说吧,又有什么事要求我?” 小心思被戳穿,怀恩脸红了红,在心里默默嘀咕了一句:就不能装装傻吗?害她丢这个老脸。可是想想眼下自己有求于人,将他脖颈搂的紧了紧。又摇又晃的,声音也甜甜的: “什么都瞒不过陛下的火眼金睛,倒是真有一桩事儿。”,说着便心虚的声小了起来,“我上个月派了只海船偷偷出了海。眼下这只船和船上的货都扣在了市舶司那里……” 怀恩说着,小心觑着朱辞远的脸色。见他面庞有紧绷的迹象,便着急忙慌的解释道: “那一船的奎宁可不能耽搁在那儿!眼下广州疟疾横行,正需着这批药呢!” 她眼见对方目光又危压了下来,马上硬着头皮小声道: “好吧好吧。出海的时候顺便把积压的茶叶运出了些……” 朱辞远见她一副小心翼翼,生怕自己发作的模样,便是有什么脾气也全都烟消云散了。刚想松口答应下来,一下猛然反应了过来:你上月初是去了广州?” 怀恩耷拉着脑袋,瞧着是默认的模样。朱辞远陡然生出了一股火气,脸色已经沉了下来: “你知不知道广州入夏以来疟疾横行!你知不知若染上了疟疾……” “好了好了殿下,保证下次不会了。”看见他生了气,怀恩赶忙做投降状,出声打断。 “就是这一趟去,才知广州此次的疟疾有多严重,才冒险出了趟海。眼下广州可正需要这批奎宁。”,说着撇撇嘴嘀咕:“ 这也算是做了为国为民的好事呢。” 她说着又摇晃了几下:“陛下,这忙你到底帮不帮呀?” “嗯。”朱辞远沉着脸应了声,怀恩这才眉开眼笑起来,一使劲儿把他扑倒在床上,往他薄唇上啄了一口。 “陛下,你最好了!” 他气得往她脸上捏了一把,这才将她推开,起身要去穿衣上朝。这宅屋虽同皇宫修了密道,可走回去也有些时候。怀恩则钻到被里,继续叨叨: “陛下,你说这海禁什么时候能解了呀?咱们从海外互贸,用海外买卖互通有无,既充实了国库,又有的钱赚,多好的事嘛!” 朱辞远系着腰带,眉眼不抬:“眼下倭寇猖獗,解海禁这事不急于一时。徐徐图之,方才可行。” 怀恩听了倒也不再提,知道他心中自有成算,忙往被里拱了拱,正准备补补觉。 突然觉得有一道身影压压了下来,她睁开眼见着他看自己那虎视眈眈的模样,忙去推他: “陛下,你快去上朝吧。等晚上回来,奴家再伺候您哈。” 说着将身子错了错,已是要睡的架势。朱辞远气的捏了捏她耳垂,也只得帮她将被子掖也好。 待他穿戴完毕再转身回来看时,见她依然呼吸平稳。看着她酣睡的模样,带着安恬的笑颜,只觉得昨夜滞堵在心中的闷气散得干干净净。 他看着她无声的笑了笑。他相信总有一天,她会卸下那些心防,像那只小猫一样敞开肚皮任他揉摸。 房外传来“噔噔噔”的脚步声,一转头原来是他们的女儿甜月儿。 此刻她小脸儿跑的带上了些粉晕,笑起来的时候和她娘亲一样,弯弯的眉眼,露出一口瓷白的糯米牙。 见她要唤“父皇”,他忙比了个嘘声的动作。小丫头忙住了嘴,才看见她熟睡的阿娘。 朱辞远牵着她的手,领着她出来,低声问: “怎么来这儿了?” “杨大伴说父皇您在这儿,我就找来了。” 朱辞远用大掌包裹了她的小手:“嗯,那你今儿个在这儿陪你娘,父皇晚上便回来。” 甜月儿笑嘻嘻道着应了一声,悄声跑进屋里,蹑手蹑脚的爬上了床。掀开锦被一角,睡到了阿娘身边去。 *** 朱辞远在位的那几年,整吏治,强边防,解海禁,养民生。不仅将西北的鞑靼打退,而且还将东南的倭寇打得落花流水。天下安泰,百姓富足,免赋税,轻徭役,史称文建之治。 只是文建帝朱辞远的一生,没有妃嫔也未立过皇后,膝下只有一个公主。 有人说他是操劳国事,无心女色。也有人说这位帝王喜好龙阳,年轻的时候爱上了一个小太监,可是后来那小太监却不知在哪了。 只是有人听了,却忍不得有人诋毁他心中的好陛下,说陛下既有一个公主,怎会喜好龙阳?只是关于那公主的生母,大家就一直众说纷纭,从未有过定论。 建平五年,朱辞远封了豫王的世子为太子,待他成年之后,朝政慢慢交到他手中。这位太子殿下从小在建平帝身边耳濡目染,养的端方谦正,仁厚勤勉。 在太子二十五岁时,皇帝朱辞远主动退位。将朝政交到了太子手里,以后没有人再知道这位太上皇的踪影。 …… 湿咸的海风顺着海面儿拍打而来,白嫩的脚丫踩在绵软的细沙上。怀恩赤着半截湿漉漉的小腿,踩着海浪朝岸边奔来。边跑边向岸边等着的那人挥动着手里的战利品: “朱辞远,朱辞远,我抓到海星了!” 朱辞远笑着张开双臂,将迎面儿奔来扑进怀里的人轻轻搂住。 怀恩刚欲眉飞色舞的同他炫耀一下手里的海星,却在此时,只听咔嚓一声,她的脸色倏地一变,整个身子僵住了。 朱辞远察觉她的异样,“怎么了?” 怀恩疼的将小脸儿皱成了一团,拿沾着海水的手往腰上乱揉: “哎哟!我的老腰呀。” 朱辞远嗔怪的看了她一眼,忙替她察看,手法熟悉的替她揉按起来: “多大了?怎么还没还没个轻重。” 待怀恩腰上的疼痛缓和了些,她顺理成章的趴到了朱辞远的背上,晃荡着两只白嫩嫩的脚丫: “朱辞远!朱辞远!晚上吃什么?” “你想吃什么?回去给你做。” 怀恩闷头想了一会儿: “清蒸海螺,葱爆大虾,蒜香海螺片儿,清蒸海胆,麻辣钉螺……” 朱辞远低低的一声笑: “这么多,你吃得完吗?” “到底做不做嘛?” “好,回去就做。” 海浪一圈圈的打过来,将方才滩上的脚印冲刷了个干净。清爽潮润的空气上,是湛蓝湛蓝的天空,淡淡的流云铺陈其上,像迎风而散的蒲公英。 作者有话要说: 呜呜呜 终于完结了,天知道这篇文我经历了什么! 喜欢这篇文的宝贝们记得给个五星好评呀~然后戳专栏收藏一个俺这个大宝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