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无心看风景》作者:小合鸽鸟子 文案: 宴若愚曾汲汲寻找一个叫NoA的制作人,给他写过很多信: NoA,我很喜欢你和姜善歌曲里的生命力,所以想同你合作,价钱好说,看到请回信。” “NoA,如果你看到最近几天的新闻,千万别觉得我脾气差爱动手,我只打造谣我父母感情不合的记者,他们是那么相爱,反而显得我多余。总之还是很想和你合作,期待回信。” “NoA,我得到内部消息,今年的《Make it Big》停办了,但我还是想和你合作,期待回信。” “NoA,再不回信,我就不期待回信了,期待回信。” “NoA,今天是我的19岁生日。19年前的今天我出生,四年前的今天我失去给我生命的人……” 后来宴若愚阴差阳错终于找到了姜诺。可惜物是人非,曾经灵气十足的制作人落魄到穿女装在夜店当dj,被人刁难喝完十杯酒才能拿到钱。 宴若愚帮他解围,却没想到他生着一双慈悲含情的观音眉菩萨眼,偏偏不要命,只要钱。 而宴若愚作为豪门独孙,最不缺的就是钱。 副cp出现在后期比赛中,shzy兄弟情,林淮和宋舟 如果喜欢的话please点收藏投海星!拜托了,鞠躬! 第1章 六片安定让宴若愚睡了整整十二个小时,沉眠的思绪随着脸上的湿热逐渐清晰,他摘下眼罩,强撑开眼皮,模糊的视野被一只吐舌头的阿拉斯加占据。 宴若愚正仰躺,一动不动了两秒,在那条红粉软嫩的舌头再一次触脸的前一瞬猛然坐起。那只卧在他胸上的阿拉斯加只有三四个月大,随着他的起身摔到地板上。它肯定疼,奶声奶气地嗷呜叫唤,晃晃脑袋抬头想重新爬上床,宴若愚一瞪眼,毫不客气地问眼前这只不速之狗:“草,你特么从哪儿冒出来的。” 阿拉斯加听出宴若愚语气中的不悦,原本摇得正欢的胖尾巴随着蹲坐的后腿垂下,耷拉着脑袋,一脸不知所措。这要是别人,一觉醒来从天而降只可爱又乖巧的小奶狗,还不乐呵的以为自己还在梦里,但宴若愚低头看了眼狗蹲过的地方,眉心紧拧,以最快的速度掀开被子站到床的另一边,低低骂了句脏话,对那上面留着的狗毛一脸嫌弃。 随后他进了浴室,顾不得水还没热,就用手掌舀起来往脸上揉搓,手法暴力,过了两三分钟才关水龙头,挺起腰,大玻璃镜里的自己湿得不止是脸,还有脖子和赤裸的上身。 岭安城的冬天阴冷潮湿,但这套别墅里的供暖很足,宴若愚就是不睡觉,一年四季也只爱穿条长睡裤,他擦了把脸和脖子,垃圾桶就成了那条毛巾的归宿,匆匆刷完牙后他扭头,那条狗不知何时安安静静蹲在了浴室门口。 然而宴若愚眼神冷漠,理都不理那条狗,径直出了卧室。狗跟着他出来后他就把门重重关上,防止它再进去捣乱,边下楼边给小赵发讯息让他过来。 他刚把消息发出去,就看到爷爷宴雪涛坐在客厅靠窗的灰白色的沙发椅上,身子前倾双手交叉,显然在思考什么。 宴若愚的父母在他成年前去世,宴雪涛是他在这世上唯一亲近的人。他今年也20岁了,理应不再需要操心,但宴雪涛还是心事重重。宴若愚坐在正中更大的那张沙发上,扫了眼木茶几上打包讲究的早餐,才和宴雪涛对视:“我烟呢?” 宴雪涛想说刚醒就抽烟对身体不好,但他从早上等到下午三点,那些食物也早凉透了。宴若愚嘟囔了句“算了”,起身去玄关处掏挂着的大衣口袋,就站在那儿抽,宴雪涛想跟他说两句话,只能也走过去。 宴若愚很久没睡过好觉,此时心情还算不错,主动问道:“那条狗你弄来的?” 宴雪涛可不是心血来潮:“医生说你有宠物陪着比较好。” “医生医生,医生说‘好’你就信?”宴若愚不屑嗤笑,“医生还一直给我开止痛药呢。” 为了培养独子的独立能力,宴若愚很早就被送出国。他们一家亚洲三口在大洋彼岸也不缺新闻报道,父亲是燕合集团未来的继承人,母亲是国内大满贯的影后,两人当年的奢靡婚礼有多轰动,宴若愚从小到大就被多少聚光灯包围。 然而悲剧是可以于一朝一夕发生的。那一天正好是宴若愚十五岁生日,三人在一家米其林三星就餐后从后巷离开,遇到持枪的抢劫犯。宴若愚父母中弹后皆不治身亡,只有他伤势较轻活了下来。 葬礼过后宴若愚性情大变,以前他是各类采访中气度不凡的骄矜贵公子,样貌继承了父母所有优点,穿着精致的校服出入贵族学校,当真是整个娱乐圈都在等他长大。可再被记者拍到,他出现在留学圈二代的狂欢party上,整个游泳池倒满香槟,他裸着上身,半眯着眼把湿透的头发往后捋,锁骨下方有了第一个纹身。 后来他出现在这个名媛的宴会上,过两天又和那个超模在沙滩嬉耍,对待感情的轻佻态度和过世的父母大相径庭。宴雪涛对儿子严格,但对孙子就宠爱大于鞭策,原本只当他是沉浸在失去父母的痛苦里需要宣泄,可当他纹身也越来越多,延至整个右臂,他才警觉不对劲,最终发现宴若愚不仅把日子过得浑浑噩噩,家庭医生还一直没给他停治疗枪伤用的止痛药。 “当年是我疏忽大意,要是早点发现……” 宴若愚见不得老年人满脸忧愁,跟亏欠自己似的,满不在乎地摆手:“这事儿怪不到您头上,我还得谢谢您陪了我整整半年。” 枪伤痊愈后,宴若愚依旧会神经性感受到疼痛,医生给他开了药物舒缓,却没告知成瘾的可能性。宴若愚放纵,但也不会允许自己堕落的程度,幡然醒悟后戒断药物回归正轨,考上了一所常青藤大学读商科,成绩优异,年年都能拿到奖学金。 宴雪涛眼里的担忧还是没散去,宴若愚啧声,“您也说了,这是在国内,我回来后就再没碰过那玩意儿了。”他手里的烟抽完了,娴熟地又拿出一根,揶揄道,“骗您我就是小狗。” 因为腿短而下楼梯艰难的阿拉斯加终于出现在了一楼,趴在地上正吐舌头喘气休息,一听宴若愚说到狗,还以为是在唤它,屁颠屁颠地跑过来,却再一次被瞪过来的眼神煞得往宴雪涛腿后面躲。 “我当然信你,我们小鱼这么棒,”宴雪涛脸上的笑意转瞬即逝,手从衣兜内拿出,宴若愚一把夺过他掌心的药盒,再没丝毫开玩笑的轻松。 “整晚整夜不休息当然是不行的,但是……”宴雪涛苦口婆心:“小鱼,安眠药稍有不慎,也是会成瘾的。” “那你到底想要我怎么样?”宴若愚把烟放了回去,冷淡道,“我睡不着晚上出门,你看不惯要说我,那好啊,我现在想方设法睡着了,你又看不惯要说我。” “你也不看看你现在什么身份,多少人盯着你,你去的都是什么地方。”宴雪涛不免着急了。上大学后,宴若愚的一切都在朝既定的方向前进,若是父母还在,肯定也会希望他子承父业,而不是进娱乐圈的大染缸。但就在十九岁的那年夏天,宴若愚突然回国参加一档偶像选秀节目《pickpick》,凭样貌和实力圈粉无数,一时风头无两c位预定。 宴雪涛不是古板的人,支持宴若愚的决定,可宴若愚却在成团前突然退赛,也没签经济公司,每年佛系发几首歌,听到就是缘分。 他不在乎什么热度流量,关注他的人依旧海了去了,和朋友合伙创立的潮牌近两年来口碑销量就是人气最好的证明。宴雪涛原本以为这孩子终于定了性,他却在上个月提出要把品牌的所有股份卖给朋友,狗仔的偷拍图里,他送一女性朋友回家,帮忙解安全带的姿势被说成热吻相拥。 宴若愚热搜体质,报道出来后,哪怕后座明晃晃地还有两位同性好友,他不知道第几次疑似有了“新女友”。 他清者自清,不在乎别人怎么说他看他,宴雪涛在乎,知根知底的孩子在外人眼里风流成性,他愁,宴若愚要是又不小心药物上瘾,他更愁。 宴雪涛叹了口气,像是一下子又老了十岁:“都怪我没照顾好你,我以后要是去了,没脸向你父母交——” “行了行了。”宴若愚最不爱听任何人提他父亲母亲,颇不礼貌地打断,胸膛起伏,退让地说这狗他先收下了。宴雪涛的眉眼总算舒展开,将医生说得话重复给他听,宴若愚一只耳朵进“宠物让人舒心”,另一只耳朵出“人被宠物治愈”,好说歹说将操碎心的宴雪涛送出门,他捏着阿拉斯加的后颈将狗放进手提的外带笼,又洗了好几分钟的手。 而等他从洗手间出来,外带笼的小门却被打开了,裴小赵正盘腿坐在毛毯上逗抱在怀里的狗。小赵比宴若愚大不了几岁,是宴雪涛一手栽培起来准备给宴若愚当助理秘书的。宴若愚回国后就没进过公司,裴小赵为了不失业,就兢兢业业干起来经纪人兼老妈子。 刚开始他做足了思想准备迎接这位在营销号笔下脾气又臭又爆的大少爷,但接触久了,他发现宴若愚脾气虽然爆,但不臭,尤其是每月工资卡到账的时候,他就觉得宴大少爷很香,真香,非常香。 所以少爷的狗也是香的,裴小赵任由那只阿拉斯加向自己撒欢,眼见着那小嫩舌头就要舔上他手心,宴若愚大喝一声:“给我把嘴巴闭上!” 那条阿拉斯加罕见的通人性,满满都是求生欲,真把舌头缩了回去。裴小赵识趣地把狗放回笼子,在宴若愚的监督下去洗手,洗手液打到第五遍的时候那叫一个悔不当初,他跟宴若愚都快四年了,怎么就被只奶狗迷了眼,忘了这位有大少爷洁癖重到神经质,绝不可能养一年掉两次毛,一次掉半年的阿拉斯加。 第2章 裴小赵一点都不含糊,他等会儿还要摸方向盘呢,当然要手洗到指腹差点起褶皱的那种干净。他的业务能力对得起宴若愚给的工资,家政公司的人来得很快,宴若愚指了指裴小赵坐过的地毯,总觉得狗毛也有可能掉这里头,也需要洗一下。 裴小赵今天来是接宴若愚去见朋友的,两人一块儿出门,笼子被他拎在手上,放在奔驰大g的后备箱里。那小奶狗是真的可爱,裴小赵多看一眼就多分感同身受的怜惜,宴若愚见了,就问坐上驾驶室的裴小赵:“喜欢?” 裴小赵咳了一声,非常有觉悟道:“您觉得我应该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宴若愚:“……” 宴若愚:“喜欢就养你那儿,我爷爷什么时候来了你再送过来。” 裴小赵已经在开车了:“我倒是也想啊,但这种大型犬运动量不足可是要撕家的,我工作这么忙,哪有时间遛——” 裴小赵特有眼力见的把声音放小,偷瞟宴若愚疯狂暗示年终奖,但宴若愚看着手机,头抬都不抬,满不在乎道:“那行吧,我等会儿问问齐放他们要不要。” 裴小赵:“……” 裴小赵心里苦,但脸上还要笑,把大少爷送到一家市中心新开的奶茶店。宴若愚见店铺外排起的长队,还以为裴小赵找错了地方,但一看微信群里的定位,确实又是这儿。 他下车进店,裴小赵要拿狗,比他晚了几步。和外头的长队不同,奶茶店内空座率极高,一楼坐着的全在自拍,打完卡后就匆匆离开,二楼更是只有齐放他们几个,在见到宴若愚上楼后招手,等裴小赵也上来了,他们的反应如出一辙,也全都集中到了狗上。 “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啊,你宴若愚也会有养狗的一天!” 宴若愚只想让那狗安安静静在笼子里呆着,但齐放手快,他还什么都没说呢,就把狗笼子打开,将那狗抱了出来。宴若愚揉了揉鼻梁,撇开视线不去看这些人你一只手我一只手的摸狗,狗也乖巧,毫不反抗抵触,一张天然卖萌的脸被摸到眯眼吐舌头,人见人爱,它也爱人人。 但当宴若愚问到要不要养,大家伙可就都不吱声了,理由和裴小赵的恰恰相反,都觉得这狗太可爱,万一养出感情了宴若愚又要回去,那可怎么办。 宴若愚只得继续无奈地揉鼻梁,裴小赵见了,连忙从公文包里拿出不少三份式的合同文件,递给齐放和另一人。去年差不多就是这时候,宴若愚找他们俩合伙做潮牌,现在他想出股份,肯定也是卖给他们俩。 齐放旁边宋玉很爽快就把自个儿名字签了,但齐放翻了翻文件,最终还是把狗和笔都放下。 和徒有资金没长远目光的宋玉不一样,齐放当初跟宴若愚合伙虽然也抱着友情投资好朋友的心态,但他们正儿八经做了三年大学同学,别的狐朋狗友只是和宴若愚泡过吧飙过车,他们可是还一起上台讲presentation,考试周前复习并做出被业内人士认可的策划和项目。他可以打包票宴若愚绝不是纨绔放浪富二代,而是真的有天赋有实力,还特讲义气的拉他们俩入资,躺着赚了一年钱,现在宴若愚觉得没意思,把股份卖给他们俩,宋玉偷着乐,齐放可舍不得顺水推舟。 退一万步说,现在本土品牌难做,国潮更难做,宴若愚要是真退出,他们也会流失大量顾客。 “Bruce,你要不再考虑考虑?或者看看别的项目。”齐放扬了扬下巴,目光落在楼下的操作台,“比如这样的网红奶茶店,看看这队伍,一天的流水比得上普通奶茶一个月的利润。我约了这家店老板,他等会儿就来,要是能合作开连锁店稳定**,那就——” “嗷呜——” 齐放的宏伟蓝图被一声狗叫打断。他低头,才发现狗并不在自己脚边,再顺着声音望过去,那只阿拉斯加正站在楼梯口,冲刚上楼的人摇尾巴,模样憨态可掬别提多招人喜爱。那人慢慢蹲**,就在大家都以为他是要撸狗时,他把狗拎起来,提着后脖颈的皮毛,没什么感情地问:“这是谁的狗?” 狗缩起前肢,吐出舌头:“???” 宴若愚有些近视,而那个店员跟他有七八米的距离,他没太看清脸,只认出那莫兰迪色的制服是奶茶店员穿的,就说:“我的。” 店员看向他,表情柔和了不少,走到他面前,挺恭敬的:“不好意思,店内不允许宠物进入。” 就在旁边坐着的裴小赵一听,再一看宴若愚半仰头眯着眼同那店员对视的玩味样,不如捏了一把汗。按这位大少爷的作风,他很有可能问自己要张支票,然后写个八位数塞到那店员口袋里,也跟他说声不好意思,这店本少爷买了,从现在起宠物可以进入。 没办法,有钱人的生活就是枯燥且无味的买买买,裴小赵已经习惯麻木了,宴若愚今天一反从容常态,无所谓道:“那你扔了吧。” 裴小赵不由看向那只阿拉斯加,它把舌头缩回去了,前肢垂下,眼白有上翻的倾向,无力得就像它对未来狗生的期欲。裴小赵都想替它哭了,他抬头看清那人的样貌,瞬间明白宴若愚为什么抬杠。 裴小赵坐着,看站着的人简直死亡视角,但就是这样刁钻的角度,这位扎马尾的美女的骨相也完全扛得住,尤其是那双眼,大而眼尾上扬,又靓又勾人,同时眼距稍宽,看上去特别纯。 这不就是宴若愚最喜欢的类型嘛,又欲又天真,就是前头平平无奇有点可惜,直男嘛,手里有东西握着掂量才有安全感,裴小赵都开始看面相掐指算两人有没有缘,宴若愚什么时候主动出击,他眼睛一眨又一瞪,看到那人并不明显的喉结,才意识到自己一开始就被长发迷惑—— 这位美女是男的! 男美女,啊不,男店员当然没把狗扔了,而是放进笼子关上门,提醒宴若愚下次别再把狗带进来。宋玉横惯了,他们又是提前跟老板打过招呼不用排队,而如果真给这家奶茶店投钱肯定也有他的份,自觉当起了老板,吊儿郎当地问:“你知道我们是谁吗?” 店员不卑不亢:“不管是谁都有眼睛,不应该没看到门口禁止宠物入内的标记。” “你说谁没长眼睛呢——” “行了行了。”齐放做老好人,让宋玉消消气。他了解宴若愚,知道他肯定动了点心思而不是没事找事。果然,宴若愚表示自己受教了,叫那人制服名牌上的名字:“诺诺。” 诺诺递上菜单,让宴若愚点饮品。宴若愚认认真真地浏览,考究地问那几个花里胡哨的名字都用什么原料,最后点了杯实为蜂蜜柚子茶的“特供暖阳”。合上菜单后宴若愚说加珍珠,诺诺一愣,齐放连忙解释,说宴若愚是狂热的珍珠爱好者,点杯酸奶都要问可不可以加珍珠。 诺诺点头,说可以,几分钟后端上的杯子底部放了珍珠,吸管也换成大口径的。他的声音偏中性,音量不高的话会有点磁,宴若愚喝了一口,觉着比起饮品,这位诺诺要是愿意唱歌,才是真正的冬日暖阳。 “那我先下去了,如果还有什么需要的话可以再叫我。”诺诺往后退了一步,正要转身,嚼完嘴里珍珠的宴若愚开口:“等一下。” 诺诺站在原地。 “你手上怎么回事?”他望向诺诺的掌心,并没有表现的多关心,而是想到不少病从口入的新闻,一脑补加工,就变成报纸一角的“某店员手有创伤依旧制作奶茶,致使多名顾客感染细菌”。 “没受伤,纹身而已。”诺诺嘴上说着没事,将右手背上身后的动作还是出卖了他。他那里贴了一块肉色的胶布,得近距离才会发现。宴若愚站起身走到他面前,抓住他的手腕想一探究竟,不相信道:“谁会在手心留纹身啊。” 裴小赵小声嘀咕:“还真有一个。” 宴若愚听见了,嫌他多嘴,扭头看向裴小赵,眼神里没有丝毫对诺诺的柔情。诺诺刚好趁这一回头把手抽回赶紧下楼,惹得齐放不禁揶揄:“今天太阳是真的打西边出来,居然有人对您的魅力不为所动。” “切,”宋玉一脸不屑,贬低道,“男的留什么长发,娘炮。” “不娘啊,我看他未必知道自己好看,素着一张脸也不打扮,不像是弯的。”齐放正色道,宴若愚听得出他言语里藏着的规劝之意,递了个眼色让他放宽心,他是直的,这么多年交的都是女朋友,调戏小店员只是一时兴起,有那么多人上赶着巴结他,人家要是不乐意,他不可能掉价地缠上去。 “不过谁手心有纹身?”齐放会意,换了个话题,裴小赵正要说,他们约的奶茶店老板就上来了。看头发数量,他的年纪才是全场最大,可他热情地称呼“齐总”“宋哥”,嘴里的蜜比奶茶甜多了,奶茶店融资后的估值也着实令人心动。宋玉晕乎乎的,在纸上画个大饼都能把他套进去,齐放有市场调查做依据,看好这个奶茶品牌的前景,就在老板去洗手间后问宴若愚怎么看,愿不愿意一起投。 但宴若愚毫不犹豫地摇头。齐放问他原因,宴若愚一针见血,说他都不用看调研数据,就凭这空荡荡的室内和外面的长龙,他买过一次就绝不对再成为这家店的消费者,体验太差。 齐放乐了:“那他刚才说一起吃晚饭,你为什么答应?” “我只是不给他的店投钱,一顿饭我难道请不起吗。”见那老板从洗手间里出来,宴若愚也起身下楼。 甫一转身,就看到员工专用更衣室的门被推开,诺诺换了件及膝的棉大衣,背个帆布包,半张脸埋进内搭的高领毛衣里,头发从马尾变成个随意的卷。 他的衣服颜色也很素,像是太旧,又洗过太多次,褪色的素。这家奶茶店二十四小时不歇业,他上早班,现下六点,正好交接班。 他出来之后没半分钟,另外两个员工也从更衣室里出来,他就跟在那两人后面,低着头,和老板打招呼时很生疏,完全是出于礼貌,只有在同宴若愚擦肩而过时匆匆抬了一眼,两人的目光若有若无触碰了一瞬。 这让宴若愚之后的追视显得异常漫长,诺诺都转弯消失在视野里了,他还往门口留意。 齐放全都看在眼里,用手肘碰宴若愚的肩,稀奇道:“还真看入眼了啊?” “怎么可能,也就这张脸还行,其他地方……”宴若愚不承认,从鼻孔里出气,“要胸没胸,要屁股没屁股,寡淡。” 第3章 和不少大家族的后辈一样,宴若愚还没开始背唐诗三百首就出国了。 第一站总要近一些,他母亲钟爱文艺电影,就给儿子选了瑞士的私立寄宿学校。那所学校亚裔很少,他没机会练习中文,有段时间法语说得都比中文溜,回国后和人交流很难不夹杂英文,不是装逼,而是实在想不起符合中文语境的表达。 这让宴若愚自己都觉得有必要换个环境,去个华人多的地方读高中,比如洛杉矶。也是这一年,他母亲程婴梦主演的中美合资片刷新国内文艺片票房排行榜,父亲宴松亭大喜,给爱妻的母校捐赠一个亿建设剧院。 后来宴若愚参加选秀节目,真正意义上出现在公众面前,有些娱乐记者为了阅读量毫无底线,就爱问宴若愚些刁钻刻薄的问题,比如他父母的婚姻是不是真的和外界传得那样名存实亡,如果不是,他母亲为什么不息影回归家庭,而是持续产出。宴若愚没回答,不顾安保和工作人员的阻拦狠狠给了那记者一拳后忿然离席,拒绝再继续节目的录制。 这并不是宴若愚第一次用实际行动告诉公众,他的性子并不内敛,不适合走偶像路线。他年轻,越夜越精神,在国外还有剧院这一选项,在国内就只剩下了趴。饭桌上,奶茶店的老板看出宴若愚兴致缺缺,但还想争取,就投其所好的邀请他去酒吧,裴小赵怕他又被狗仔偷拍,劝他别去,宴若愚伸手道:“行啊,那你把车库还给我。” “不行不行,董事长交代过不能让您再飙车,这要是怪罪下来,我、我这工作就没了。” 宴若愚总能轻易让裴小赵陷入两难,他有好几辆改装过的跑车,但不喜欢上正轨赛道,就爱去废旧的工业区空地一个人飚野车,手一握方向盘就开始不惜命模式,这不,上个月撞了废弃的集装箱,整辆兰博基尼损毁严重,几乎报废。 裴小赵大晚上收到消息后火急火燎往现场跑,一路求神拜佛保佑宴若愚别出事,到现场一看,宴若愚什么伤都没有,正坐在车顶上百无聊赖往远处看,再加上黑夜冷风和飘落的毛毛雨,他托下巴一动不动的样子还挺寂寥。纸包不住火,裴小赵再怎么帮宴若愚隐瞒,宴雪涛还是知道了这事,气得给改装车的车库加上层层锁,钥匙交由裴小赵保管,只留了一辆大g代步,也免得他再闹出什么车内激情热吻的乌龙。 “是啊,比起飙车,去酒吧多安全啊。”宴若愚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不仅不会丢工作,还能加年终奖金。” 裴小赵:“……” 裴小赵听到后备箱传来一声狗叫,默默踩下油门,跟着齐放他们的车往酒吧开去。和宴若愚别的朋友不一样,齐放特喜欢逗他,下车后见他愁眉苦脸,搂过他脖子,语重心长道:“看到门口扫黑除恶的横幅没?这都什么年代了,我们就是喝点酒,绿色酒吧,文明你我他。” 但齐放还是骗了他,这酒吧不绿,反而特别黄。 准确来说这是个夜店,有舞池有dj,进入大厅后除了耳朵鼻子被音乐和烟味轰炸,全场光线又暗又暖,让视野覆上一层黄色的滤镜。他们包了个半开放式大卡座,几分钟后又来五六个宋玉认识的年轻人,有网红有十八线小演员。 裴小赵不喜欢嘈杂的环境,识趣地坐在最旁边,扬扬脖子见附近的人都在喝酒聊天跳舞而不是举相机,他这一颗心也算放到肚子里,低头开启“热闹都是别人的而我只想玩手机”模式。宴若愚和他很像,明明众星捧月般坐在最中间,却显得最疏离,有人坐到他边上也爱答不理,直到颈窝处有热气,他才戒备地往旁侧一挪,拉开两人的距离。 宴若愚记性好,任何人见过几面就有印象,这个宋玉叫来的网红演过几部网剧,脸在吃妆的镜头里不占优势,在现实生活中确实符合大众审美。 但她也只能入宋玉的眼,宴若愚看不上。贪玩归贪玩,认真挖他历任女友的背景,就会发现门当户对和清纯干净至少要占一项。那些动机不纯的就算抓住机会站到他面前,能得到的也只有他凛过来的一眼。 他懒得装礼貌,拿起自己的酒杯坐到裴小赵边上。裴小赵正试探地问他要不要回去,齐放拿了两盅骰子过来问他玩不玩,宴若愚让裴小赵把位置腾出来,没什么兴致:“你们俩玩吧。” 裴小赵扭扭捏捏:“我不会啊老板。” 宴若愚二话不说:“赢了归你输了算我。” 裴小赵眉飞色舞:“好嘞老板。” 宴若愚就这样占据了原本属于裴小赵的角落,不像那几个陪宋玉的三心二意刷手机屏幕,他瘫坐着,不困也不精神,除了抿酒没有其他动作,也没做任何评价,只有裴小赵走狗屎运赢了一局后才会很轻笑一下,疏远又抽离的气质和下毛毛雨的那晚完全重合。 他的躯体真实存在,可他的心魂空落不定,在平静的深海缓缓下坠。这种空虚无力感越来越频繁地将他占据,他茫然不知该如何抗拒,几乎要放弃,接受自己就这样了,世界也就这样了,他在最深处依旧期待下一秒会浮出水面深吸一口新鲜空气。 他再一次往角落里缩,享受黑暗和歌曲结束后的几秒钟空寂,短暂又漫长的阖眼又睁开后,原本纸醉金迷的暖色调成了冷蓝,舞池里肆意狂欢的人们进入贤者时刻,为下一轮浪潮蓄力。边打碟边带动气氛的dj已经浑身湿透需要休息,所以暂时下场,换了个新的上来。 那是个女dj——从穿着上来看,他确实是。放打碟机的桌子遮住了他的下半身,让卡座里的人看不清他穿的裙子是长还是短,又是什么款式颜色,只能看到她露脐的吊带上衣是白的。 他脖子上有一圈黑choker,刚好遮住喉结的位置。胸很平,肩膀笔直锁骨明显,穿这种吊带冷艳而性感。 他不像之前的dj和顾客直接互动,从上台后就没抬眼,泠冽的蓝光打在他身上刚好把衣服也染成这个颜色,使得他的存在更为脱俗独特,让人怀疑他来错了地方,不应该在酒吧当陪笑的dj,而是去时装周面无表情地走t台。 宴若愚挑了挑眉,不得不承认,他的五官在妆后确实精致到无可挑剔。 宴若愚母亲程婴梦在嫁入豪门前是一代人心目中的女神,不再是初恋的年纪也依旧顶着一张清纯有光泽的初恋脸,至今还有不少公众营销号分析她五官的标志和美感。 而那些按程婴梦为模版整容的人无一有她当年的气质,倒不是缺人生阅历导致神不似,而是忽略了骨相。美人在骨不在皮,就算是在国外,宴若愚也听厌了导演对他母亲上镜无死角的夸赞,漂亮的皮囊本来就少,程婴梦这样老天爷赏饭吃的更是万里挑一,天生要站在舞台正中间当名角儿。 有这样的母亲,宴若愚自然而然成了颜狗,还是眼光极高的那种,其他环肥燕瘦在他眼里多多少少挑的出缺点,可当他远远地看到被灯光笼罩的诺诺,眼睛在他面部线条和轮廓上挪不开,总觉得像谁,很熟悉,可又一时谁都想不起。 而诺诺上台后,第一眼就注意到他的不止宴若愚,还有宋玉。 他起先并没有认出那是姜诺,甚至还觉得有些搞笑,这家酒吧还真绿,中场休息的十分钟换了个如此清新脱俗的dj。他继续和朋友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酒精让他的眼神含情脉脉,手指则隐秘地在丰’盈的肉‘体上流连,唇’瓣即将触碰的那一刻,他们都不由自主地一顿,相视一秒,然后顺着耳边二次元画风的电子乐看向舞台。那轻松俏皮的音乐就是从诺诺操控的碟机里放出来的,宋玉不懂,只觉得这种曲调从没听过,但又很抓耳,还能起到愉悦放松的效果。他再看向一旁的宴若愚,居然勾着笑听那段音乐,放在大腿上的左手不时随节拍点动食指。 宋玉逐渐从酒精中清醒,台上dj的模样也越来越清晰,越看越像奶茶店里没给他好脸色的诺诺。他最不缺地就是钱了,同送酒的服务生耳语了几句后,心思也没在别的姑娘身上。齐放看他笑得玩味,问他在打什么主意,宋玉看着那个服务生同刚下台的诺诺交涉,摸着下巴挑眉道:“我让他下场陪酒。” 他话音刚落,交接后的男dj又开始放劲爆的舞曲,夜店里的灯光恢复原状,人群再次开始骚动。宴若愚在喧嚣的声浪中一愣神,眉头稍稍蹙起,有些不悦道:“你别坏了规矩。” “我哪能呐,这都什么年代了,我难道还整强取豪夺那一套?”宋玉心里自然有数,“我就是给服务生报了个价,让他转告,他要是觉得合适就过来,你情我愿。” “……你准备给他多少?”宴若愚问。 “你觉得他值多少?”宋玉反问。 两人的目光撞到一块儿,神色不知为何都有些微妙。姜诺就是这时候站到他们卡座前的,他不是一个人,身边陪着一个女调酒师,叫小丽姐,比诺诺活络多了。她刚要介绍,诺诺在看清卡座里坐的都是谁后瞳孔一缩,转身作势离开,小丽姐眼疾手快,抓住他的手臂将他拽回来,笑盈盈地说诺诺是夜店招的新dj,第一次下场陪酒,业务水平还不太熟练。 “你在这儿也叫诺诺啊。”宋玉故意又念了一遍,大大咧咧地对坐在旁边的奶茶店老板说道,“我要是投了你这个项目,第一件事就是给员工涨工资,你看看诺诺,钱不够花还要做兼职,多辛苦。” 老板在一旁连声说“是”,然后给宋玉讲这家店的趣闻。原来最近火爆某短视频平台的女装大佬就是从这家夜店出来的,他现在洗白走清纯直男扳手路线,但在签约公司之前在这儿跳的是钢管舞。 小丽姐听到了,笑盈盈地附和:“可不是嘛,现在世道变了,男孩子打扮起来,还真没我们姑娘什么事了。” 她说完,把诺诺往前推了推,正好在宋玉面前。宋玉拍了拍右侧的空位,让诺诺坐下。诺诺没动,小丽姐皮笑肉不笑地在他耳边说了什么,扯了一下他的衣摆,眼神严肃。诺诺眨了一下眼,唇瓣微启要说什么,但最终只是舔了一下,乖乖坐到了宋玉旁边。宋玉托起他的左手,掌心朝上端详那块胶布,问:“到底纹了什么呀,遮遮掩掩的。” 诺诺把手抽回,没回答。他很沉默,也很驯顺,如果说在奶茶店他的身份是不允许狗进来的小员工,那么他现在就完完全全进入另一个角色,任由客人摆布。宋玉挑着他的下巴让他抬起头他并没有抗拒,只是视线无处安放,闪烁着落到宴若愚身上。 他那水润氤氲的眸光里如果有求助和示弱,宴若愚肯定二话不说夺兄弟所爱。 但姜诺那双大而狭长的眼很淡漠,宋玉拍自己的大腿,让他坐上来,他没磨蹭,只是一直低着头,裸露的皮肤上鸡皮疙瘩此起彼伏。 他那样子破罐子破摔,宋玉的酒劲不由上来了,粗暴地掐住他的大腿根,略为急躁地在他耳边轻声说:“你得有个两万块钱一晚上的样子。” 这话被宴若愚听得一清二楚。他看着诺诺缓缓抬起那张掩在头发里的脸,皱了皱鼻子,努力挤出一个不算勉强的笑,也没看桌上都有什么酒,抓起两个酒杯倒上,双手捧着其中一个,恭恭敬敬送到宋玉嘴边,宋玉不喝,眼神示意他喝,他没有丝毫的犹豫,好像喝酒比说话容易多了,他来者不拒。 他这样子让宋玉觉得有趣,又无趣。喝了几轮后,宋玉的手鬼使神差伸到他的裙’摆‘底‘下,诺诺被摸得浑身一个激灵,动作没过脑子,用力推了宋玉一把,踉跄起身。他的脸又埋进了头发,单薄的胸膛随着急促的呼吸起伏,而宋玉哄笑,歪着脑袋像打量诺诺像打量一件物品,几乎岔气道:“还真是个姑娘啊。” 第4章 卡座里男男女女的目光都明目张胆落到诺诺身上,那些眼神赤‘裸地像是要把他的衣服都扒光。齐放实在是看不下去,敛眉瞥向宋玉:“别太过分。” 谁都能听出他是在警告,但宋玉喝迷糊了,没感受到他语气里的情绪,一直在笑,声音断断续续:“我跟你说……”他对诺诺指指点点,“这个……诺诺,敬业得很,那儿……”他下流地比划形状,笑到岔气,“那儿都藏得好好的。” 诺诺听不下去了,没说话,直接走了。可没过几分钟,之前那个女调酒师又推搡着把他带回来,还给宋玉赔不是,宋玉没生气,但起了玩心,在一排正常大小的酒杯里间隔着倒满洋酒和啤酒,让助理送来两沓现金,就放在酒杯边上。 “你不是爱喝酒不爱说话吗,行啊,”宋玉指着那一排十余个杯子,“我也不难为你,你把这些全部喝完,这两万块钱你直接拿走。” 诺诺也爽快,毫不犹豫地握住酒杯要往嘴里灌,却被另一只手拦住,玻璃杯也被硬生生抢夺了过去,酒水洒出一些,溅到两人手背上。 “你有没有脑子啊,两种酒混着喝十杯,正当自己是千杯不醉啊。”宴若愚骂骂咧咧的,觉得这个诺诺蠢得不可思议。诺诺却跟没听见似得,没去抢他手里的,从桌子上又拿起一杯。宴若愚把那杯也抢过来,不耐烦道:“喂,你耳朵聋了,你要是酒精中毒了,两万块钱都不够急诊洗胃。” 诺诺没说话也不看他,弯下腰,又拿起一杯,宴若愚没手了,也被他气得没脾气,问道:“你到底是要钱还是要命?!” 诺诺把手里那杯一饮而尽,嘴角都没擦就去拿下一杯:“要钱。” 卡座里顿时一片沉寂,旋即宋玉带头鼓掌,其他人也跟着起哄,宴若愚只觉得荒唐,笑不出也骂不出,低语了句“操”,把手里的两个杯子都摔在地上,大步离开卡座。诺诺没管他,毫不拖泥带水地继续喝。那洋酒很纯很烈,刚下肚就在胃里烧,但他跟感受不到似的,没咳嗽也没呕,全程眉头都不带皱一下。喝完以后他把最后一个杯子扔到地上,拿起那两万块钱,离开的脚步有些浮和踉跄。那个杯子缓缓滚到齐放脚边。 齐放垂下眼睑,将杯子捡起来握在手心,久久端详上面留有的口红印。 诺诺酒量确实好,但一次性喝了那么多也有些撑不住。他披了外套,在卫生间隔间里一手攥着口袋里的两万块钱一手抠喉咙,多少吐了些酒水出来。他有些头晕,思维还是清醒的,看着酒吧经理直接拿走了其中一沓,不由攥住他的衣袖,问,不是说好三七分吗。 “常驻的才三七分。”同诺诺一起站在洗手间外的经理用下巴指了指台上挥汗如雨的dj,正要走,衣袖又被诺诺攥住了。他转过身,不太情愿道:“你就知足吧姜诺,你上哪儿兼职能一晚上就弄来一万块钱。” 姜诺还是没松手。 “我说你……”经理皱眉,劝告姜诺要知足,“现在什么地方都在裁员,什么行业都寒冬,金融寒冬实体寒冬互联网寒冬柿子也寒冬。我们店本来就不缺人,要不是小丽姐帮你说情,说和你是老乡,你现在能站在这儿?我看你也确实能喝,真缺钱就别干兼职dj了,不下场陪酒一个月也没万把块钱,还不如让小丽姐给你介绍介绍,一晚上——” 他没继续往下说,因为姜诺松开了手。他整了整衣袖,哼了一声离开,姜诺后背贴着冰冷的墙,垂头丧气,游离在远近的喧嚣之外,直到视野里出现一双皮鞋才回过神。 “你很缺钱?”皮鞋的主人问。姜诺抬头,见是宋玉,不由警惕。 “我很好奇,你到底是怎么藏住下面的。”宋玉凑近,姜诺无路可退,只能侧脸。宋玉将他的脸掰过来,大拇指指腹抵在他的嘴唇上,沾染残留的口红。姜诺正要挣扎,宋玉轻声道:“我再给你两万。” 宋玉很明显感受到姜诺绷着的肌肉因为那个数字松懈。 “而且还没有经理抽成,”他看向洗手间内,继续蛊惑,“你放心,我就看看,别的什么都不干。” * 宴若鱼坐在奔驰大g的驾驶室,钥匙在裴小赵那儿,他没法启动车辆开暖气,就摇下窗抽烟,一根又一根。裴小赵很快也跟着出来,站在车门旁侧见宴若愚黑着一张脸每一口都吸得特别狠,就把自个儿的手机递上去,说给他看个好消息。 宴若愚斜眼打量缩着身子哈出冷气的裴小赵,接过手机,让他上车坐副驾驶。他的左臂搭在窗沿上,指尖夹着烟,右手手指在手机屏幕上滑动,看裴小赵和《MakeitBig》的节目制作人之一林哲的聊天记录。 《MakeitBig》是一档连续举办过三年的说唱真人秀,第一年流量爆棚,但到了第三年,播放量短暂回升后持续惨淡,当宴若愚在《PickPick!》里充当ace,第三季《MakeitBig》的决赛都没上热搜,今年直接停办。 不过按林哲的说法,这档节目已经确认会在换名字后重启,顺利地话,全国范围的海选报名会在明年三月底开始。宴若愚各方面条件好又自带话题流量,林哲话里行间都透露着希望他参加的暗示,裴小赵没急着承诺,而是问林哲制作人导师都有谁。 从时间上来看,林哲的回复速度有些变慢了,说话也拐弯抹角,说目前敲定的制作人导师都是熟人,他来参加这个节目肯定一路顺风顺水。裴小赵没那么好糊弄,较真地问导师到底是谁,林哲几分钟后发来一条语音,说已经和汤燕关的经纪公司签合同了。 宴若愚没接着往下看,先问边上的裴小赵:“哪个汤燕关?” “还能有哪个汤燕关,就是那个汤、燕、关啊。”裴小赵显然比宴若愚更激动。他成为经纪人后接手的第一个重任就是陪同宴若愚参加《PickPick!》,原本以为老板是个花瓶,可在海选现场听了三天三夜后,他一个外行人都知道老板的主唱担当肯定稳了,一个人孤独求败,竞争完全没有室友汤燕关所在的说唱组那么激烈。 论实力,汤燕关绝对比不过那些underground出生的rapper,但他深知这个节目选的是偶像,脸比实力重要,所以顺利成为节目组的捧红对象,镜头数仅次于未退赛前的宴若愚,出道至今已然是娱乐圈idolrapper的标杆。 那时候的宴若愚还没现在这么难伺候,节目拍摄期间,他和汤燕关的关系不错,有不少观众给他和汤燕关组过cp,有些分析写得一本正经绘声绘色,逗得汤燕关都忍不住发给他看。不过他们也很久没联系了,宴若愚上次看到和他有关的新闻,还是他在机场穿的外套来自他的品牌。 “诶。”裴小赵摇头叹气,“也就两年功夫,他就从选手变成导师了,可惜啊,你当年是没退赛,他那个位置说不定就是你的。” “别,我发过的歌里只有《coral》是说唱,知道自己几斤几两重,”宴若愚不爱听这种马屁,把手机扔还给裴小赵,“问问梁真来不来。” 裴小赵组织语言发过去,林哲回了句“还在争取”。宴若愚抽抽嘴角,裴小赵见状,安慰道:“我滴小少爷大老板啊,我知道您每次转行都是冲着业内第一去的,玩说唱肯定要向梁真这种rapper看齐,但梁真今年的巡演全在livehouse里演,跑了大半年赚到的钱约等于汤燕关在的那个组合开一场演唱会,您为什么就不乐意走流量路线呢?我都不知道推了多少综艺和大ip剧本了!” 他困扰了两年,依旧百思不得其解,嗅了嗅鼻子像是能闻到钱味儿:“当流量难道不香吗,嗯?林哲私下跟我打包票,说只要你来,就是内定十五强,要是能给赞助商写推广曲,那个内定——” “这就是你说的好消息?”宴若愚嗤笑,“你忘了我当年为什么退赛啊,我宁可输得坦坦荡荡也不要偷偷摸摸地被内定,我难道没那个实力吗?”他情绪有些激动,握紧方向盘,又质问了一遍,“我在你们眼里就这么差劲,不能靠自己拼一次吗?” 裴小赵想说当然不是,但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一条邮件的提醒声打断。 那是封发到宴若愚手机的回信,推送延迟了,他本应该两个小时前就收到。他每隔一段时间都会给一个叫NoA的人写信发到他的邮箱。 NoA是一名说唱制作人,没有微博,网上与他相关的图只有rapper姜善曾经发过的三朵向日葵纹身,位置在手心,并附上NoA的邮箱欢迎大家来信合作。 这个人很神秘低调,也是宴若愚最想合作的音乐人,写邮件是他能找到的唯一联系方式。但每一封都石沉大海。宴若愚还是第一次收到回复,满怀期待地打开,里面只有一句——NoA只给不真诚祷告者做歌。 裴小赵伸长脖子,看到了那句话,下意识念叨:“这句话什么意思,不真诚祷告者不是进入退圈状态了嘛,他难道跟着伯牙绝弦?” “没道理啊……”裴小赵摸摸下巴,“去年姜善在《MakeitBig》上的歌全是他做的,他明明会给别人——” 宴若愚盯着屏幕,冷眼灼灼,裴小赵闭嘴,一阵风吹过,把宴若愚身上的酒气带到他的鼻间。 “车钥匙。”宴若愚朝裴小赵摊开一只手,强硬道。 “不行啊老板……”裴小赵小心翼翼的,“道路千万条,安全第一条,行车——” “我说这辆车的钥匙!” “那更不行啊老板,”裴小赵委屈巴巴,“珍爱生命,拒绝酒驾。” 宴若愚骂了句脏话,推开车门“啪——”的一声关上,然后用更大的力气踹车轮胎,戾气颇重。裴小赵对这样突然控制不住情绪的宴若愚见怪不怪,以前他还能靠飙车宣泄,开几圈后回来昏睡几天就恢复,但他最近一个月就是能睡着也昼夜颠倒,越来越频繁的暴躁。 “老板,老——”裴小赵扭头,见宴若愚打开后备箱把狗笼子拿出来了,怕他拿狗出气,慌忙下车想站到他边上。阿拉斯加出了狗笼,蹲坐在主人面前奶声叫唤,宴若愚又点了根烟,吓唬着冲狗大吼:“你走啊。” 裴小赵都看心疼了:“老板,别这样,实在不行我养,你别——” “我现在20岁不是10岁,我不要你,不需要你现在来陪我,”宴若愚不理会他,蹲**和狗凑得很近,眼眶里有什么在打转,声音和肩膀都在抖,“你走啊!” “……嗷呜。”阿拉斯加耷拉着耳朵,前肢交替着点地,大气不敢出一声,像是在等宴若愚回心转意。 烟蒂在等待的片刻中即将燃尽,宴若鱼失掉耐心正要弃狗离开,不远处酒吧的后门突然被撞开,一个人影跌跌撞撞地冲出来,茫然四顾不知道该跑向哪里,踌躇了一两秒后一头扎进旁边放垃圾箱的死胡同。 裴小赵反应在线,看看宴若愚和狗又望向那个胡同,踱着步子犹豫几秒,迅速上车将大g开过去,用驾驶室的那一侧正好挡住死胡同的路口。他刚熄火,酒吧的安保就从后门涌出三五个,宋玉跟在他们后面,气急败坏地喊姜诺全名。 宴若鱼不想在熟人面前失态,往胡同那儿瞥了一眼,朝宋玉走去。隔着五六米,他就已经清晰地看到宋玉脸上的红印,那绝不是酒意上头,而是被人打的,罪魁祸首显然是他现在大张旗鼓找得那一个。宴若愚给他递了根烟,宋玉用没拿外套的手接过,点上,狠狠地吸了一口,全部咽进肺腑。 “怎么回事?”宴若愚问。 宋玉暴躁地嘬咬烟嘴,还在气头上。但真要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未必占理。 进隔间后,姜诺还在做思想斗争,死死捂着裙子,后背贴上墙壁后突然说那两万块钱不要了,让宋玉放他走。宋玉喝得身体热,胸膛也热,觉得自己被耍了,手上动作不免粗暴,掐住他的大腿根不放。 姜诺还真是哑巴,不喊也不叫,居然和他动手,直接就是一拳,打得还是脸。两人在隔间里拉扯,他胡乱抓姜诺手臂把外套和手心的胶布都扯了下来,姜诺为了尽快脱身,之前那一万也不要了。 “他肯定会回来。”宋玉被屋外的冷风吹清醒了,摸到棉外套的口袋里的那沓钱,冷笑一声。 “那他要是回来了,你想拿他怎么办?”宴若愚问。 宋玉咬牙切齿:“哼,那我肯定——” 他没继续说,因为宴若愚一言难尽地看着他,露出“现在是法制社会你懂得”的表情。齐放也出来了,拍拍宋玉的肩膀,和和气气劝道:“要不算了吧。” 宋玉看着他,有些狐疑。 “……就当给我个面子。”齐放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宋玉再揪着不放,那就是真的喝大了。酒吧安保也在搜寻无果后回到后门,听候宋玉发落,宋玉将那件外套当垃圾似得扔到远处,和他们一起进屋。 酒吧后门的停车场又陷入一片沉寂,只有冬日的冷风萧瑟,确定不会有人出来后宴若愚双手揣兜往后退步,转身走到越野车外侧,上了副驾驶后对裴小赵说:“走。” 回应他的是裴小赵的沉默,两人四目相对,他就使劲眨眼,眸子往胡同那边斜。宴若愚顺着他的暗示望过去,姜诺正蹲坐在墙角,手臂环着紧闭的双腿,身子克制不住颤栗,不知是被吓的还是太冷。 应该是后者吧,岭安城的冬天难熬,那件露脐吊带丝绸质地,贴着皮肤,裙子只有及膝的长度,在夜风里只会徒增凉意,比那只被遗弃的阿拉斯加还要可怜。 像是深感同病相怜,阿拉斯加使劲用温暖的背部蹭他裸露的小腿,姜诺伸手摸它的脑袋,它还会吐出舌头,舔他冰冷的手指。这样一只毛茸茸的小狗犹如小女孩的火柴,姜诺还是蹲着,将狗抱到怀里,脸颊贴着阿拉斯加的后颈,终于有了暖意。 “老板,”裴小赵试探地问,“这狗……咱还要不要?” 第5章 宴若愚没有回答,慢慢悠悠下车。粗糙的水泥地上碾过一步步绵延细微的声响,他站在姜诺面前,双手**大衣兜,垂眸睥睨地上的一人一狗。 阿拉斯加已经摸清了宴若愚的脾气,不敢再跟他撒欢,奶声呜咽了一声,脑袋往姜诺胸膛里钻,屁股对着宴若愚,尾巴夹在腿间瑟瑟发抖。 宴若愚见了,哼了一声,埋汰道:“瞧你这出息,今儿下午刚被他揪过后颈,现在就把人给拱了。” 阿拉斯加不听不听,继续往姜诺怀里缩。姜诺冷,抱住它没撒手,但之前的肢体冲突和奔跑让头发乱糟糟的,视线也有所阻挡,就抽出一只手想稍稍整理头发,。 可他刚抬到半空什么都没碰到,前额的头发就被捋到耳后。 他抬眼,同面前蹲**的宴若愚平视。宴若愚一脸不乐意,但还是边帮他把头发拨开边教育:“你的手刚碰过狗,没洗就弄头发,脏不脏啊。” 宴若愚是真的嫌弃,尤其是在姜诺露出脸后,他皱着眉,手指从耳垂划过后没收回,而是停留在他的脸颊一揩—— 他在姜诺眼跟前摊开自己的手,食指指尖有一抹红。那是他不知什么时候蹭到嘴角的口红,宴若愚帮他擦掉,嘟囔道:“脸上也脏兮兮的。” 宴若愚没带手纸,就在大衣上擦了好几下,然后脱下随意披在姜诺肩上,大大方方道:送你了。” 他站起身,双手下意识交叉在胸前。宽大的外衣罩得姜诺更加单薄消瘦,那张还有妆的脸冷艳淡漠,反而我见犹怜。 “你安全了。”宴若愚不免生出怜惜意,好人做到底:“我送你回去。” 姜诺藏在大衣下的手紧握,用力到刚修剪过的指甲掐入皮。他把狗放下,扶着墙站起来,大衣顺势脱落,宴若愚再一次帮他披上,没让他的肩膀同冰冷的空气接触。等他回过神,他已经坐在了那辆奔驰越野车的后座,阿拉斯加趴在他腿上舔手指,开车的裴小赵问他家住哪里,姜诺怔了片刻才开口:“虎山区。” “巧了,还真顺路,我们老板就住那儿的虎山庄园。” 岭安城多山靠海,几何中心刚好在市中心的白虎山,虎山庄园就成了岭安城房价最贵的别墅区,二十栋别墅错落在山间闹中取静。 声色场所来钱多又快,裴小赵原本以为姜诺跟自己一样租了那附近的公寓,但当他问及具体位置,姜诺却说:“16号街。” 裴小赵刚好开到一个红绿灯钱,和副驾的宴若愚面面厮觑。 16号街和虎山庄园只相距十分钟的车程,再过去就是光鲜亮丽的创业园和金融城。这让青山与高楼之间的城中村在对比下更为破旧寒掺,16号街就是其中一片棚户区。 “你不是本地人啊?”宴若愚发问。姜诺“嗯”声,没扭头。暖气充斥整个车厢,他身上的酒味随着热流淌过宴若愚鼻间,带来一缕说不上来的香味。 宴若愚对气味非常敏感,每次参加晚会宴席都是大考验,走完红毯就离开可不是因为高冷,而是怕坐下后会被被各式各样的香水味搅和到头昏脑胀。 但现在车内只有姜诺身上有淡香,他做了个深呼吸,有些好奇姜诺喷了什么香。 姜诺住棚户区,想必也不会去柜台买香水,宴若愚只当他歪打正着买了良心便宜货,就没开口问,寻思着把人送回去后要洗车,不仅仅是因为狗,而是姜诺把鞋子跑丢了,逃得着急可能还踩到尖锐的小石子,脚底并不干净。 但他并没有看到姜诺一直没把狗放下,绷着双腿不踩在脚垫上。岭安城的夜晚灯火通明,光影阑珊,当车子驶入唐宁区,街道两侧的高楼大厦亮如白昼,姜诺隔着窗户往外看,窗玻璃像面模糊的镜子倒映出他的脸,鼻唇精巧,奈何眼眸是空的。 不出几百米,那些高楼就消失了,路灯也没之前的亮堂,周围的光线只剩下惨淡的白。裴小赵将车停在一个窄小的入口前,那是一条长长的窄巷,巷子两侧全是低矮的平房,一眼望去漆黑没有尽头。 三人一块儿下车,裴小赵将狗笼打开,姜诺刚要把狗放回进去,阿拉斯加在他手里一个翻身跳到地上,再一次躲到他身后。 “这狗和他亲诶。”裴小赵喜出望外,建议道,“要不把狗送他养吧。” 宴若愚还真不客气,话是对裴小赵说的,眼睛上下打量姜诺,挑剔道:“他自己日子都过成这样了,品种狗跟着他还不变土狗,糟蹋。” 话糙理不糙,姜诺并没有生气。没人要的阿拉斯加又进了笼子,姜诺把大衣留在车内,并没有像俗套电视剧小说里那样来句“我过几天把洗好的衣服还你”给两人制造再见面的契机,而只是说:“谢谢。” 姜诺应该很少说感谢的话,这么简单的两个字从他嘴里蹦出来,竟有些笨拙,也没等宴若愚给出回应就转身走进那条巷子,没有丝毫犹豫。宴若愚也该回家了,虎山庄园和16号街云泥之别,名门土著少爷和贫苦外地人就算有所交集,也只是无伤大雅的一晚—— 如果他们之间没有狗的话。 裴小赵负责把狗放回后备箱,可就在箱门合上的前一瞬,笼子里的阿拉斯加突然往笼网上撞,笼子翻滚了一圈,从后备箱摔倒了地上。 裴小赵傻眼,已经上车的宴若愚也扭过头,听到阿拉斯加在笼子里撕心裂肺的叫唤。 它还太小,放开嗓子后不像狼嚎也不似犬吠,依旧很奶,倒像婴孩在哭泣。裴小赵把笼子捡回来,它冲姜诺离开的方向叫得更凄厉,犹如被母亲抛弃。 这真挚的呼唤还真叫到宴若愚心坎里了。姜诺走得很慢,也听见了,转过身,两人隔着车窗相视。 岭安城前几日下过雨,棚户区的泥地坑坑洼洼,穿鞋都难走,何况赤脚。姜诺阿低头看自己越来越脏的脚,耳边响起宴若愚的那句“糟蹋”,愣了愣,还是不希望那狗跟着他吃苦。 所以他走回去,敲敲窗,跟里面的宴若愚说:“我会买好的狗粮喂它。” 宴若愚微微仰头,背对路灯光的姜诺身后像有一层光晕。 他终于想起来姜诺像谁了,他那时候离经叛道放纵无度,给脸颊额头都设计了纹身图案,宴雪涛方法用尽也没能让他彻底戒瘾,走投无路之下去求神拜佛,请普济寺的大师给宴若愚开光。 宴若愚不信神佛,对大师爱答不理,直到有一天他换了条路上山打泉水,在一处野庙看到一尊真人大小的瓷观音。 那佛像无尽慈悲,但面相轮廓和普济寺里的都不一样,他下山后问大师为何会这样,大师说观音能察世间心声并救拔其苦,你心中的观音长什么样,观音就什么样。 出家人说话云里雾里,宴若愚又没信。或许是心理作用,也可能是恣意久了没劲,他终于渐渐平复了心境,回美国前他再一次去往那个野庙,里面只剩莲花座,不见观音。 而现在,长得很像那尊观音的姜诺就站在他面前,传说观音有三十三相,说不定其中一个就化成姜诺这幅模样。 他还真是个小观音,狼狈又落魄,自己都脏兮兮的,还有心情关心狗的命运。 宴若愚面露沉思,再次下车将狗笼子递给他。那只阿拉斯加瞬间就安静了,隔着铁网往姜诺身上蹭,姜诺很轻地一笑,淡淡弯起的嘴角和眸里的疲惫全都落在宴若愚眼里。 “喜欢这条狗?”宴若愚坐回车内,问。 姜诺点头:“嗯。” 宴若愚的语气明显轻佻起来:“喜欢它什么?” 姜诺单手拎着笼子,同宴若愚相视:“它好看。” 路灯的光太微弱,使得姜诺和车的影子都模糊到层叠,但隔着一扇车门的宴若愚和姜诺都没有眨眼,在那几秒的沉默中清清楚楚看着彼此。 随后姜诺再次说了声“谢谢”,裴小赵看着他离开,长舒一口气,终于给狗找了个像样的下家,原本以为终于可以打道回府,他启动了车辆,宴若愚却还站在原地。 裴小赵叫了他一声“老板”,宴若愚听见了,没回应。 他还在注视姜诺离去,那道身影小心仔细地看脚下的路,但还是一左一右地摇晃,好像陋巷里的冷风再猛烈些,他就会被吹倒。 冷热温差让姜诺额角的神经突突地“跳”,他在灯和墙切开的光影之间闭上眼,艰难地睁开,冻到快没知觉的身子被一件大衣罩住,眼前从天而降般出现一道宽厚的背。 “上来吧。”他听到宴若愚对他说,“我背你回去。” 他沉默,突然不知道该如何拒绝,双手环过宴若愚的脖子,很自然地趴到他背上。宴若鱼的手隔着大衣托住他的腿根,背着他往前走去,原本以为巷子尽头会一片漆黑没有光,两个小男孩的笑声却掩盖了风的呼啸。 男孩们的手里拿着一根香,点燃玩具烟花的引线,慌忙间把烟花一踢,刚好踢到巷子中间。宴若愚不知道这烟花什么威力,就没再走近,而是在离三四米的地方停下,姜诺的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在等待引线燃尽的几秒空白里抬眼看向宴若鱼的侧脸。 而宴若愚正好低头,也在看他。 黄白色的焰花从玩具中窜起,噼里啪啦足有一人高。他们在阴冷破旧的陋巷相视,咫尺的眸眼中映着火光,还有自己。 第6章 姜诺租的房子被二次改造过,推开门就是床,旁边的卫生间不到两平米,宴若愚没嫌弃,进屋后干的第一件事是去卫生间洗手。 姜诺听着旁边的水声,把狗从笼子里放出来后翻出半根火腿肠掰成一块块,边喂边问:“你是处女座吗?” “才不是,我八月份出生的。”姜诺这儿没有洗手液,宴若愚就一遍一遍过水搓手,补充道,“我不信星座。” 姜诺“哦”了一声,继续喂狗。宴若愚在洗手这件事上磨叽十足,足足好几分钟后,比他更需要冲洗的姜诺才终于进了卫生间。 那里面没有花洒,宴若愚之前试过水龙头,知道也没有热水。 宴若愚站在窄仄的屋子里,左边是木板床,右边就是糊着纸的窗和门。那还不是一般的纸,全是临安城私立初高中的传单,窗户下面的那张小桌上什么装饰摆设都没摆,学校的介绍手册倒是一大堆。 和其他经济发达的沿海城市一样,岭安城的外来人口基数远比土著大,私立的教学机构也比公立的多,从民工子弟小学到贵族高中一应俱全。 岭安城学区房的房价保底十万一平,公私立之间的差距一目了然。姜诺选的这几个学校已经是私立高中里的第一梯队,但本地的学生只有考不上普高,才会愿意去这些聚集外来民工子女的学校。 宴若愚翻了翻其中几本手册,无心间看到夹在里面的一张信息表,表上十五岁的少年正在读初三,名叫姜智,户籍所在地是一个华南省份的山区,教学质量同岭安城完全不能比。 那是个全寄宿制的学校,需要提前一个学期交学费,再加上其他杂七杂八的费用,对宴若愚来说当然是九牛一毛,对于那些底层的打工人群来说肯定是不小的开支。 宴若愚有点能理解姜诺为什么缺钱了,正要把手册合上,突然打眼到家庭关系里,姜智在哥哥这一栏不止写了姜诺,还写了那个NoA合作过的昙花一现的rapper——姜善。 “不会这么巧吧。”宴若愚嘀咕,只当是同名。他瞥向那张硬板床,并不觉得上面能睡下姜诺之外的人,房间里也没有什么共同生活的气息,倒是新来的狗用爪子挠卫生间的门,才多久没见,就想里面的姜诺了。 宴若愚被它这样逗乐了,蹲**,要不是顾及摸得一手毛,都想弹它的脑门:“你就叫‘没出息’好了,上赶着要过苦日子。” 阿拉斯加不理他,除了爪子,还用牙齿啃,是想磨牙了。门不好吃,它就去咬床脚,咬着咬着钻进床底下。宴若愚懒洋洋地正要站起来,手撑在膝盖上,突然听到狗呜咽着发出撕纸的声音,连忙蹲下,抓住它的尾巴将它揪出来。 “喂,你吃什么呐!”如何与动物相处是宴若愚的知识盲点,但他再蠢也知道纸不能随便吃,掐住阿拉斯加的嘴角逼迫它把嘴里的都吐出来。 这一吐不要紧,吐出来的哈喇子全粘在那张稿纸上,自带重量落在地上。宴若愚松开手,嫌弃地往后退了一步,可当他看清楚稿纸上的题目,捡起来后鼻子都要贴上去,如获至宝地分辨那上面扭曲潦草的字迹: 谢谢你给予我陪伴理解与温暖 让我有勇气不惧怕冰冷的针管 是时候由我一个人将痛苦承担 韶光荏苒曲终你我永远不会散。 * 棚户区不通热水,姜诺接了一盆凉的放在马桶盖上,先后抬起一只脚踩进冷水里,用毛巾将脚底和溅上小腿的泥泞冲洗干净。 随后他站在水槽前洗脸。小架子上只有几样化妆品。 他和小丽姐很早就认识,那些口红色号都是她推荐的。小丽姐还说他用粉底最白的色号都显黑,只需要画眼影就够了,他省钱没买化妆棉,卸妆水直接倒在手心往脸上揉。也多亏了小丽姐,他才有机会去那家酒吧工作,老板原本只想招姑娘,一看姜诺那张脸却眼前一亮,问他愿不愿意穿女装,还让他好好干,说不定也会成个小网红。 姜诺完全没想这么远,他就是缺钱,之前好几个月他在KTV也穿姑娘衣服,那些会说话逗老板开心的哄顾客买酒,他什么漂亮话都不会说,就装哑巴,坐在后面帮那些小姐喝,赚点提成。 后来有个客人喝醉了掀他裙子,发现是个男的后闹到经理那儿,经理为了息事宁人只能将他辞退,他就通过小丽姐找了这份新兼职。 但他还是放不下对穷人来说多余的自尊心,得罪了宋玉这样的客人。他明天也不需要去奶茶店了,今天晚上奶茶店老板也在并目睹了一切,他那么想要宋玉的投资,不可能还把他的临时合同转正,姜诺也放弃期待那点儿没结算的工资。 姜诺吐了口气,但并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沮丧和忧郁。作为一个外来务工人员的二代,他在一个本应该纯真烂漫的年纪就明白生活的艰辛。他不是第一天这么难,又不挑,有钱拿就行,总能再找到工作。但他不忍心亲近的人也活成父辈的模样,从奶茶店下班后他没立马赶去酒吧,而是先去了趟姜智的住处,提醒他别忘了去参加私立高中的考试。 姜诺和姜智一家并没有血缘关系,只是他们从一个村子背井离乡,而那个村庄里的人都姓姜。姜善还活着的时候他们关系很要好,姜智也把他当哥哥,叛逆起来亲哥哥的话都不爱听,只有姜诺训他时才会乖,因为“姜诺哥哥上过大学,比你们懂的都多。” 而正是因为受教育程度低,他们都知道回老家就是死胡同,没有出路,便在子女的教育上不留余力,希望读书能改变姜智的命运,终有一天体面地留在岭安城坐在空调房里朝九晚五,而不是像父母一样二十年如一日卖麻辣烫,天天推着辆三轮车走街串巷。 可随着岭安城越来越干净体面,姜智父母的小本生意越来越难做,赚的钱还要还之前给姜善治病欠下的债务。姜智懂事,愿意回老家念高中,但就那第一名都考不上211的升学率,姜诺说什么都不能让他回去。 他摸了摸衣服,没找到手机,想来是去见姜智的时候不小心留了在那儿。这让他清净了不少,那些追债的着急起来,半夜三更都会给他打夺命连环call。 而就算不看手机,他也清楚地记得自己银行卡里的余额,别说养狗,他自己都自身难保如泥菩萨过江。 他不认为在给姜智交完学费后,自己能在逼近的还款日前凑够那个数,他是上过大学,但因为一些事没能毕业,在这个研究生都一抓一大把的时代,他除了这张脸没有任何竞争的优势。 那张脸现在就印在水槽上方斑驳又有裂痕的小镜子里,卫生间外,开奔驰大g的富家公子哥还没有离去。 姜诺没挪开眼,依旧顶着镜子里的自己,手往下摸把内裤脱掉,但没有把里面黏性极佳的胶布撕下来。他就是用这个把前面藏住的,贴上后很不舒服也不能小解,紧紧抵在小腹上跟没有似得,所以宋玉摸到后才会嘲笑。 他不再踌躇,脖子上的chocker之前被宋玉扯断了,他便低下头稍稍颔首,让自己的喉结不那么明显,更像个姑娘。 他自己不是同性恋,也无法判断宴若愚是不是同性恋,但如果宴若愚等到现在都没有离开是动了别的心思,他没有理由抗拒这个天上掉下来的金主。 而当他做好一切心理准备,推开门正准备喊声“老板”,宴若愚拿着好几张手稿冲到他面前,空着的那只手跟“壁咚”似地往墙壁上一拍,迫不及待地问:“你认识姜善!?” 姜诺愣住,被这突如其来的质问整得大脑一时空白。宴若愚也没给他留时间回答,他还又很多问题,扬了扬手里十来张手稿,把心里头的问题一股脑地全抛出来,不吐不快: “这首歌姜善在节目里唱过,而这首《追忆》是不真诚祷告者六个月前发的,他们什么关系?真的是一个人?如果是同一个人,他当年为什么不承认?” 宴若愚的中文表达从未这么顺过:“还有还有,姜善去年前明明可以拿冠军,他为什么退赛?真的是因为吸毒吗?嗯……好吧那段时间他确实被网暴得厉害,但也没必要人间蒸发什么消息都没有吧。你别紧张,放心吧,我精神美国人,这方面看得出来特别开,搞说唱嘛,多多少少都觉得碰这玩意儿酷,就不说国外的,国内现在出名的谁敢说自己干干净净,他没飞过叶子反而不正常。” “他没吸毒。”姜诺终于插上嘴。阿拉斯加跑到他腿边,坐下后邀功似地摇尾巴,而在它身后,一个台式电视机大小的纸箱被人从床底下拖出来,里面除了手稿,还有声卡和其他简易的录音设备。 “啊,”宴若愚眨眨眼,有些不解,“但网上有他的药检报告啊,确实是阳——” “那是因为他在吃止痛药……”姜诺眼底有些发红,有些激动,“他之后上传了生物检验报告,证明自己没吸毒,可是没有人信他,没有人!”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宴若愚有些被吓着了,连忙安慰,“你放心,我国籍从来都没变,那个词叫什么来着,根正苗红!我华夏儿女炎黄子孙,富强民主文明和谐,珍爱生命远离毒品,你看我都会背的。我、我就是太激动了。” 他不由笑,蹲下来摸那只阿拉斯加的脑袋:“你也太争气了,居然发现了这个,我看你叫‘出息’好不好,嗯?出息。” 曾经一次又一次被他嫌弃和抛弃的阿拉斯加不愿意搭理他,躲避他的触碰往姜诺身后钻。宴若愚真不是故意的,谁让他蹲着而姜诺的裙子又短呢,都不需要刻意抬眼,就能看到服帖的黄胶布,腿根和胯骨若隐若现,劲瘦而干净。 这让宴若愚不由脑补了一下自己那地方被胶布粘到小腹,光想象那种疼痛和不适,他就瞥开视线,并在心中敬佩姜诺是条汉子,对自己够狠。 而就是这一瞥,他看到了姜诺自然垂下没有遮掩的右手掌心。 那上面纹着三朵花,由于年代久远未补色而晕线,但依旧能从颜色分辨出那是向日葵。 宴若愚瞪大眼,瞳孔剧烈一缩,张开嘴正要说些什么,把长久的蹲下偷窥当成性‘暗示的姜诺撩起裙子,轻飘飘盖在宴若愚头上。 第7章 宴若愚的视线一暗,被丝质的短裙笼罩。裙摆落下形成的小风飘过他的脸颊,让他再一次闻到淡淡的香水味,和在车内时相比更暧昧。 他是娱乐圈中人,对于这种程度的挑逗本应该游刃有余,但他活了20年,还是第一次钻男人的裙子,瞪大眼浑身僵硬,大气不敢出一声。 他有的姜诺都有,只是被胶布欲盖弥彰地盖住了,再加上线条流畅的胯骨和腿根间形成的三角,宋玉说他不是男儿身也并无道理。 但他毕竟是男的,男的!宴若愚脑子跟搅满浆糊似地指挥不了四肢,眼一闭心一横,用脑袋撞姜诺的腿,将两人的距离分开。 姜诺没料到宴若愚会是这反应,整个后背撞到墙上,要不是反手扶住,差点跌倒。宴若愚倒是一屁股摔倒在地,踉跄爬起来后都没掸身上手上的灰尘,反而后退好几步也贴上对面的墙,结结巴巴控诉:“你、你轻薄我!” 姜诺握住被撞疼的地方:“???” “你什么意思啊你,你——”宴若愚的喘气声很重,胸膛起伏明显,且涨红了脸,“你就这么对救命恩人的吗,我好心好意送你回家还把狗交给你养,你不报恩就算了,你还馋我身子!” 姜诺傻眼:“我——” “你什么你!”宴若愚指着他,恨不得说一个字就戳他一次,“你耍流氓!你下流!” 姜诺张了张嘴,哑口无言。 随后宴若愚气冲冲地离开,逃也似地出去,门摔得特别响亮。姜诺惊呆在原地,还没回过神,门外又响起气急败坏的敲门声。 姜诺把门打开,门外的宴若愚警惕地往后退一步:“你别过来。” 姜诺本来就没打算动。 宴若愚努努嘴,没方才那么冲动了,双手交叉在胸前,尽量让自己显得成熟高大,不情不愿地问道:“说,你和NoA什么关系?” 姜诺眨眨眼,发现宴若愚手里拿着折叠后的几张手稿,正要去夺,宴若愚又退了一步,神经兮兮道:“你别想再非礼我!” 姜诺扶额:“……” “你怎么又哑巴了,还是不好意思说,”宴若愚不耐烦地跺脚,胡乱地猜测,“你是NoA的妞?” 姜诺匪夷所思地看着他,宴若愚却眼前一亮,双手一拍,以为自己精准地发现盲点,自带bgm开始推理:“我知道了,姜善就是不真诚祷告者,所以姜善上节目后NoA会给他做歌。你是姜善弟弟,通过姜善认识了他,在一起后NoA用你手心的纹身做微博头像,今年六月份你们分手,NoA终于微博上线,换了张全黑的头像,之后再没有出现在社交平台上,而你,分手后当然要找下家,也就是——我。” 宴若愚摸了摸鼻梁,觉得自己简直是逻辑天才无懈可击。 姜诺听他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字字都是槽点根本反驳不过来,只能摇头,言简意赅地否定:“NoA不是同性恋。” 自己的性取向自己最清楚,他和姜善总角之交,但他们俩没一个性取向为男。 宴若愚不相信:“那你怎么解释和NoA的关系。” 一切说来话长,而姜诺没这个心思,只想拿回手稿,宴若愚便不给他,高举双手耍脾气道:“还给你可以,你告诉姜善现在在哪儿?” “姜善死了。” 空气突然凝固,宴若愚还是站在门外,手慢慢放下后姜诺拿过手稿,他没有再捣乱。 “我也算不上是姜善的弟弟,我们……”姜诺真的很难解释,扯了扯头发,无奈道,“他们一家待我很好,他在六月份去世后,我也帮他们一起还治病欠下的债。他们……他们把老家房子都抵了借高利贷。” 宴若愚想到不真诚祷告者也有段时间没发歌了,很是遗憾:“他得了什么病?你登得上他微博吗,你应该发条信息,不管是姜善还是不真诚祷告者,都有很多歌迷在等他。” “然后看着一群陌生人转发蜡烛?”姜诺看得通透,“他活着的时候没有人关心他,他死了,所有人突如其来的怀念又有什么意义。” “那NoA呢,他总还活着吧,”外头冷,宴若愚磨磨蹭蹭地踱到屋内,第一次在姜诺面前露出谦卑的表情,“我从去年开始就想找他做歌。” “他退圈了。” “为什么啊!”宴若愚又可惜又不能理解。 姜诺对答如流:“干这个不赚钱。” “那是他没遇到我,”宴若愚拍拍胸脯,特硬气,“只要他肯来我的工作室,多少钱都没问题。” 姜诺不为所动:“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一定要找NoA,但相信我,他做得歌适合姜善但不一定适合你。制作人和rapper之间最重要的是契合度而不是各自的天赋技巧,如果是你,回美国西海岸找Hugo可能会更好,他之前给你做的那首《coral》就很不错。” “……你懂得好多哦,”宴若愚指了指自己,出乎意料道,“而且你居然认识我,还听过我的歌?” “我知道你有钱。”姜诺没正面回答,“也知道大部分音乐人都在自己贴钱。” “那如果我给你钱呢?” 姜诺眉头微皱。 宴若愚自信道:“你说个数,我给你钱,你告诉我NoA在哪儿。” 姜诺抿了抿唇,说不心动是假的,但还是说:“他真的不做制作人了。” “诶呀,又没让你帮着我说服他,”宴若愚想让姜诺爽快点,“你只需要告诉我他人在哪里就成,他愿不愿意给我做歌是我自己的事。” “……你就这么心心念念?” “换个词行不行啊,听着怪肉麻别扭的,我这是出于一个说唱歌手对制作人的欣赏,欣、赏!”宴若愚瞅了瞅姜诺的胸和腰胯,义正言辞又斩钉截铁:“老子是直男,开挖掘机那样的铁直——”他顺便用手比划,“我喜欢奶子这么大,屁股这么翘,NoA和你一样是个男的,我心心念念他干什么。” 姜诺用指骨搓了搓鼻子,憋住吐槽宴若愚审美的欲望。 “那你往这个账户上打钱,我收到了就帮你联系他,可能需要几天时间。”他给宴若愚写了串数字,宴若愚地接过,打包票说没问题。这个账号和姜诺的手机号码是同一个,宴若愚又知道他的住处,什么心眼都没留就美滋滋地离开,没回虎山庄园,而是去了沪溪山庄的工作室。 宴家做服装起家,然后进军房地产,如今是很多奢侈品牌的中国区代理,一线明星要走红毯都来找他们借高定,宴若愚自己名下的房本更是数都数不过来。 但沪溪山庄并不是他们家的项目。去年的九月份,他创办的品牌“杀克重”在巴黎时装周亮相,中国古典美学与街头文化的结合不仅惊艳全世界,掀起国风潮流,也让他赚得盆满钵满,全款买了这个地段的顶楼。 这是宴若愚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桶金,于他而言与其他房子都不一样,改装成录音工作室再合适不过。 他上次来这儿还是跟美国飞过来的Hugo合作《coral》。Hugo原本信心满满,觉得自己可以给这位从未尝试过说唱歌曲的新手做出专辑体量的作品,但他把带来的beat(伴奏)全都给宴若愚放了一遍,宴若愚久久没能找到一首能让他毫不犹豫说出“就这个!”的伴奏,挑剔到Hugo只能把为KevinKim量身定做的几首歌给他。 然而这还只是开始,宴若愚在整个过程都精益求精力争完美,不允许自己有一点点的瑕疵。两人总共合作了三首,他发布的只有一首全英文的《coral》,其他两首和以前很多歌一样被压在了箱底。别人问他不发歌的原因,他又开始了放荡不羁的夜生活,烟酒不断地颓然道:“这些歌没能打动我,我想我是喜欢唱歌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做歌到现在,我从来没快乐过。” 他说的是心里话,但没有人当真,都当他玩说唱是一时兴起,等哪天无聊没意思了,就算不继承家业,信托基金也够他潇潇洒洒活好几辈子。 但他确确实实有目标,比如KevinKim,又比如不真诚祷告者。KevinKim是目前美国最顶尖的rapper,有了做说唱的念头后,宴若愚练笔的歌词很多都是模仿他的韵脚和flow。 他在国外待得时间太久,对英语更有语感上的亲切,反而与母语之间有微妙的隔阂感,除了不真诚祷告者,他没几个听入耳的中文说唱歌手。 和年纪轻轻的Kim不一样,祷告者是最早的一批国内rapper,和他同时代的很多人都没有坚持下来,只有他成了短暂的中文说唱史里绕不开的名号。 祷告者出道于二十年前,那时候的中文说唱还在起步阶段,圈子很小且局限于各自的省份内,少有联系。直到祷告者横空出世,把全国各地的说唱团队和rapper都diss了个遍。 祷告者一时间成了众矢之的,全国各地的厂牌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地团结到一块儿diss他,产出非常丰富。 这要是别人,估计就被骂抑郁了,但祷告者很鸡贼,从一开始就用了变声器,让人无法猜出他的真实身份。更绝得是他居然接招,在极短的时间内出了一首长达12分钟的歌diss回去。 如果说祷告者之前是在玩票,那么那首歌他真的走心了,表面上在骂,实际上是怒其不争,质问他们为什么只写烂歌装逼,“明明兜里只有三十块钱却瞎几把唱自己有辆法拉利”,“一freestyle就卡壳还要露纹身装大哥”,“在歌词里加英文单词好像很牛逼洋气,结果说个homie都能听出东北口音”,“诶,说的就是你老弟,下次battle的时候就别穿皮夹克了整得就像个杀马特”,“在说唱圈没实力把自己捍卫就是原罪”…… 他就这么骂骂咧咧了十多分钟,并在结尾问所有rapper:“你们搞说唱图的到底是面子和钱,还是自由尊严?” 总之不真诚祷告者虽然嘴欠,但他骂得句句珠玑字字见血,如此diss几个来回后,不少听众对祷告者大为改观,原本以为他用变声器是怂,倒戈叛变后纷纷称赞他为深藏功与名的隐世高人。 不真诚祷告者这个马甲一战成名,从此走上了说唱圈监督委员之路,为各大厂牌以及rapper操碎了心,一旦新歌的质量不如以前,他就来出来diss了,有血性骂回去后再听他的第二轮diss,高下立见,也就认怂了,认真做歌争取下一次别被骂。 可见,在diss这个领域,不真诚祷告者从出道开始就打遍天下无敌手,独孤求败太久。之后他失了好几年,再重出江湖,出的歌不再局限于diss,歌词不再似当年那般戾气。 有人说祷告者被社会毒打教做人了,或者被女朋友甩了,但由于谁都不知道他的具体身份和年纪,也有人猜他可能遭遇中年危机,保不住发际线后有感而发…… 复出的祷告者出歌频率毫无规律,有时候一天一首,有时候半年一首,首首精品,从flow韵脚再到立意无可挑剔,唯一不变的是变声器——那自带autotune的磁性电音从此成了他的专属标志,祷告者自己也在歌曲评论区留言表示,这个马甲背后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马甲不说假话。打是亲骂是爱,他就算出diss,也是希望中文说唱越来越好,终有一天守得云开见月明。 这一天终于来了,第一季《MakeitBig》将地下的花拔到地面上见光明,第二季没有第一季火但也聚集了不少圈内优秀rapper。 眼看着第三季就要开播,从未参赛的不真诚祷告者突然站出来,认为这一切是揠苗助长,出歌怼节目组和某些rapper,抨击他们为了恰烂钱毫无底线。 第8章 宴若愚唱得了高音压得了低音炮,这么好的声音条件放在专业领域都没几个人,完全可以成为一个歌手,而不是局限成rapper。 况且在世俗的刻板印象中,歌手就是要比rapper高一等,宴若愚不像那些读过嘻哈圣经的人一样有信仰加持,起初也没能免俗。 这就让初听《MakeitShit》的惊艳感非常真实。他当时从洛杉矶回国参加选秀比赛,刚下飞机,国内视频网站给他推送中文说唱,点击率和评论量短时间内超过《MakeitBig》前两季的的冠军cut。 宴若愚出于好奇打开了视频。老实说,前两季《MakeitBig》他点开后不到半个小时就关掉,闭麦骂了几百句脏话,并庆幸自己没冲动在脸上纹身,不然他整个人都要被马赛克掉。 他当时刚接触说唱,歌单里全是黑人兄弟,那些在国内节目里会被“逼——”的词听到免疫,所以对《MakeitBig》里歌词的和谐程度感到不可思议。 他还太年轻,心高气傲,对阉割过的一切都不满意,哪怕这个节目里聚集了不少国内一线rapper,他也没兴趣,直到不真诚祷告者带着他的diss出现。 在《MakeitBig》之前,国内并没有说唱类型的节目,也不了解背后的规则。除了圈子里的rapper,不少偶像练习生也参加了这档节目,曾经拿过battleking的人拿冠军那叫实至名归,全程拿手麦却假唱的小鲜肉拿第二,就有点说不过去了。这也是为什么不真诚祷告者骂节目组“将hippop扭曲成潮流,掩盖说唱的本质始于贫穷”。 平心而论,办了两季的《MakeitBig》不可能从未被diss过,不真诚祷告者并不是第一个站出来的,却是分量最重的。 他这首歌的质量不输之前的diss,但他低估了这档节目积累的人气和各参赛选手的热度。一时间,他的音乐账号被其他rapper的粉丝全面攻陷,评论口径一致,都说他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嫉妒他们哥哥名利双收,而他连张自拍都不敢放,肯定是因为长得丑。 这让原本可能旷日持久的diss大战仓促收场。不真诚祷告者的滑铁卢让圈内圈外地上地下意识到,这个圈子完全变了,实力弱依旧是原罪,但不再是底气——粉丝才是。 为了粉丝,全国各地叫得上名字的厂牌都有成员登上两季节目的舞台,除了lzc的梁真。记者在莲花体育馆的后台采访他,问他作为第一个在万人体育馆开演唱会的rapper为什么不去参加《MakeitBig》,梁真笑,手臂一勾把旁边一个胖子揽过来,给记者介绍这是节目组的总导演。 记者诚心诚意地发问:“这么巧啊,导演,请问您能预测一下,如果梁真来参加节目能走多远拿第几——” 导演火急火燎地打断:“预测个啥呀预测,节目下个月开播,我现在都没放弃请他来当导师。诶哟,我从第一季开始就想找他当明星制作人,梁真啊,我今天都追到后台了,你再不答应,那就说不过去了哈。” 临时接到采访任务并且是嘻哈盲不知道梁真江湖地位的记者:“……” 记者强颜欢笑挽救尴尬:“那么梁真先生,您有意向当第三季的导师吗?” 这个问题太直接,梁真不由挑了一下眉毛。 他那时候剃的断眉,笑起来很张扬,不动声色的样子又很稳重。他的态度依旧是拒绝的,但话说得很客气,没佛了导演的好意和面子。之后他给几个来后台的女歌迷签名,有人想合影,举起相机后正要贴近梁真的脸,画面外突然传来一声喊:“梁真!快上台了!” 梁真应声,和没能合成影的歌迷抱歉。录制演唱会vlog的镜头随着他的脚步往后台出口的方向推进,梁真从后面抱住一个和他差不多高但瘦一点的少年,边挠他胳肢窝边教育:“就不应该带你出来你个尕娃子*,不是说好了在外头要喊我爹的嘛!” “我爹才不会和漂亮姐姐们脸贴脸,我爹……”那少年被梁真捂住嘴,一时间只能发出叽里咕噜的声音,勉强挣开了,在力量上依旧敌不过梁真,只能嘴上不服气地控诉,声音断断续续:“梁真你给我等着!我回家就告诉(叽里咕噜叽里咕噜)说你又欺负(叽里咕噜)还和漂亮(咕噜咕噜)” 这段拍摄于两年前的演唱会vlog的共计十六分钟,宴若愚闲来无事的时候看过好几遍,仍然没听清那少年到底要告诉谁,唯有梁真脸上的笑永远温暖。哪怕是在说唱的发源地美国,也鲜少有rapper能开万人演唱会,宴若愚看完vlog后就对这个叫梁真的rapper上心了,听了几首歌后就被吸引。 某种程度上,梁真和不真诚祷告者的气质是相似的,他们都有拿起麦克风就舍我其谁的自信,在音乐的世界里酣畅淋漓。 梁真发《梁州词》那年19岁,和不真诚祷告者差不多时间正式出道。宴若愚去年回国参加《PickPick!》被各种镜头后的暗箱操作整到心累,果断退赛,完全能理解不真诚祷告者diss时那种怒其不争的心理,要不是当时对中文的掌控能力还不够,他也写歌diss了。 这种同理心让他猜想梁真就是不真诚祷告者,但他没坚持多久,第三季《MakeitBig》播出。有作品和实力的rapper都在前两季展现的差不多了,来参赛的选手实力层次不齐,无法再现前两季的神仙打架。梁真意料之中的没来当导师,走偶像路线的小鲜肉全都籍籍无名带不动流量,眼见着节目热度越来越低,节目组黔驴技穷,给名不见经传的姜善增加镜头。 这是节目的破釜成舟。姜善27岁,在参加节目前是个外卖员,没参加过任何选秀节目,没报名任何freestylebattle比赛,圈内圈外地上地下全都查无此人。 这让他的镜头一直被剪辑,进导师王墨镜的战队后也没受重视,直到他在个人演出环节唱了首《bounce(鼓点)》。 这是一首展示技巧的歌,但和那些强调flow或者韵脚的炫技不同,姜善另辟蹊径地从每一句话、每一个字与鼓点的位置关系入手,给听众带来从未有过的炸裂感。 王墨镜之所以叫王墨镜是因为他从来不在公众面前摘墨镜,但姜善唱完后,王墨镜把眼睛搁到额前,话都说不出来,就是鼓掌。 其他三位导师也都被震撼到了,全都站起来鼓掌,湾岛歌手Louis最为惊叹,说从来没想过歌还能这么唱,不止是鼓点,连曲里的其他乐器都在和他的声音形成呼应,整首歌都活了起来。 “别人都是在把自己的声音嵌到beat里,而你是在玩弄beat,”Louis激动到湾岛腔都出来了,说了个在之后登上热搜的词,“这简直是人声和伴奏结合的最高境界——人逼(beat)合一!” “我觉得比赛可以结束了,这就是冠军曲……” “这是我在第三季听到的最有水准的歌,我不认为后面的选手能超越他。” “天呐,我听得头皮都要发麻了,你看我手臂上的鸡皮疙瘩……” 四位导师七嘴八舌地交流起来,天花乱坠地夸赞,重点从歌曲本身发散,问起了姜善的制作人是哪位高手。 “你的制作人是谁?”王眼镜眼镜后面的小眼镜睁得老大,迫不及待,“能介绍给我吗。” “麻烦也介绍给我,我也想找他做歌,”另一位导师也来抢人,所有人为了节目效果再次争吵了起来,反而忽视了姜善。等他们终于争够了,重新看向姜善,姜善握着麦克风,说出那个名字的时比自己晋级都要自豪: “他的名字就在这首歌里,”姜善张开手,像是要拥抱那个人,“Shoutouttomyproducer——NoA。” NoA这个名字和姜善一起上了热搜,节目组喜极而泣,他们终于有了不用掏钱的热搜。随着这期节目的播出,姜善一夜出圈,其中有营销号的推波助澜,更多的是各类音乐爱好者的自来水,纷纷转发评论,表示这档节目终于有了点水准。 最重要的是姜善长得不赖,很快就将那些之前听民谣后来转摇滚的年轻人重新吸引回说唱乐,漂亮姐姐们在《Pick!Pick!》里磕完宴若愚和汤燕关也会来看《MakeitBig》脑补姜善和他的制作人。节目的播放量节节攀升,导师说不认为其他选手能超越姜善,这句话既对也不对,他在之后的环节中一骑绝尘,要技术有技术,要人文关怀有人文关怀,每一次又都能超越上一场的自己。 姜善火了,实至名归,同样火的还有NoA,每次后场采访都有记者提到他。 和大多数制作人一样,NoA也会在自己制作的伴奏里打上“水印”,即beat刚开始的那声非常含糊的童声——“NoA”。 网友各个都是人·钮祜禄福尔摩斯·才,很快就发现不真诚祷告者某段时期的歌曲伴奏都有这一声“NoA”,只是他从来没在歌词开端写明制作人,大家也就不知道这就是制作人的名字。 这一发现让整个圈子都炸锅了,记者媒体一茬接一茬地来采访姜善,问他是不是不真诚祷告者,姜善可能没休息好,在镜头里脸色很苍白,两颊微微凹陷,但每次都坚持笑,说自己就是运气好,有幸请到不真诚祷告者的御用制作人。 “他是很有才华的年轻人,也很热爱说唱。”姜善看着镜头像同心中所念的人相视,“如果他愿意从幕后走到场上,一定会被所有人喜爱。” 记者还想问姜善不真诚祷告者的真实身份,姜善永远“我不知道,我没见过,我不清楚”三连,硬是把那些挖八卦小能手糊弄过去。但节目组没放弃,天天来推敲,毕竟如果真是同一个人,他们就又有了新的爆点。 姜善叹气,在n次胡搅蛮缠后败下阵来:“他们难道忘了几个月前不真诚祷告者diss过节目吗,我要真是他,怎么可能来参加。” 节目组的脑回路就是不一样:“但如果你真是他,就说明我们这个节目还是有认可度的,明年再办一季不是问题!“ 姜善:“……” 姜善:“哥啊,咱们都现实一点行不行,我今年27岁,我要真是那个马甲,那就说明我七八岁就会写diss,我要真有这天赋,我能27岁还在送外卖?” 姜善说得让人无法反驳,他也继续咬定,自己不是那个用变声器的马甲。节目拍摄到这个时候他已经进了全国九强,其他八人没一个能打。姜善是纯素人,前27年毫无黑点,他要是从一个快递小哥逆袭成第一,给说唱音乐带来的将满满全都是正能量。 但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冠军已被姜善内定,一份写着他名字的体检报告在网上流传开来,尿检一栏呈阳性。 尕娃子:兰州话里的臭小子。没错,我们真鹅出息了,拣了个兰州娃娃当儿子,但是捡的时候那娃子就10岁了。 第9章 有那么一瞬间,宴若愚觉得自己能同姜善感同身受。 他在十六七岁的年纪放纵得一塌糊涂,一方面是为了忘记父母离去的痛苦,另一方面,他又找不到除糟蹋挥霍以外确认自己存在的证明。 他活在空虚的欲望里,直到有一天宴雪涛连夜赶到洛杉矶,把他从倒满柠檬果味酒精饮料的浴缸里捞出来,火急火燎地送到私人医院做全身检查。 他是宴家这一辈第一个也是唯一的男孩,没人打过他骂过他,所有人都宠着他惯着他,直到宴雪涛看到尿检一栏呈阳性,毫不心软给了他一巴掌,近乎绝望地质问:“你难道要把自己毁了才满意?” 宴雪涛以为他吸毒了,这在美国太常见,但他一直相信宴若愚洁身自好有底线,不会打开潘多拉魔盒。宴若愚脸颊发红发烫,但他丝毫感觉不到,整个人都是懵的,直到自己也看到报告,才明白爷爷为什么怒不可遏。 他发誓自己没有碰,更详细的生物报告证明了他的清白。后来他参加选秀节目,编导组想给他立“人狠话不多”的高冷人设,宴雪涛千叮咛万嘱咐不能把戒药这段过往说出去,还特意将他在美国的就诊记录全部删除掉,就怕有人拿曾经的尿检做文章。 因此,宴若愚完全能理解姜善的那份体检报告为什么会引起强烈轰动。嘻哈文化是百分百的西方舶来品,一个rapper的歌词被人捕风捉影出黄赌毒都活该被批斗到百口莫辩下跪道歉,何况说唱节目的大热冠军人选。 一时间,姜善被推上舆论的风口浪尖。有观众对比他参赛前后的照片,发现姜善明显消瘦,没有刚开始那么有精气神,数万人攻陷《MakeitBig》的微博要求姜善退赛,并建议官博直接将人封杀。 节目组当然密切关注网络上的腥风血雨,但姜善并没有吸毒史,他们更倾向于一切都是误会。 好巧不巧,姜善却在这紧要关头突然失踪,再露面,他在某派出所门口被拍了个正着,因聚众打架而被拘留了三天。 这还有什么好解释的呢,原本以为姜善拿了个靠对音乐的热爱改变命运的剧本,没想到本质还是没文化街头斗殴的小混混,大家当初对他有多期待,现在就有多失望。节目的录制比播出快一集,节目组迫于压力强制已经进六强的姜善退赛,并剪掉他的所有镜头。 姜善是在出派出所后才知道自己被污蔑吸毒的,他出示生物检验报告,表明自己因生病在服用某些特殊的药,网友指出他所谓的特殊药物用于癌症治疗,要求他出示更具体的证据,姜善沉默了,放弃为自己辩驳,从此再未接受任何采访,也不曾为自己解释一句。 他本该在那个夏天站在山巅,他在那个夏天失去一切。 值得一提的是,姜善的退赛让另一名止步九强的选手替补了他的位置,并拿了最后的冠军。 他叫何塞,和姜善的年纪差不多,十七八岁出道后一直没有传唱度高的歌,玩了十年说唱都不温不火,拿了冠军后才小有名气。 说唱音乐走上商业和主流道路前,rapper们飞叶子都藏着掖着,像姜善这样被“实锤”的还是第一个。官方不可能不打压,何塞虽然拿了冠军,待遇前途和之前两季完全不能比,节目结束后到岭安城巡演,来看他演出的只有区区两百人。 何塞所遭遇的尴尬是说唱音乐落寞的缩影,那个夏天过后,大量说唱音乐节停办,不少rapper敲定的行程作废,通稿取消,各大卫视跨年演唱会不再有他们的身影,取而代之的是民谣歌手和乐队。宴若愚原本打算试试第四季《MakeitBig》,但节目组为了避风头迟迟不开放报名通道,复播之日遥遥无期,那些还未成名的rapper各个急得像热锅上,也就宴若愚佛系,复播后梁真要是不当导师他还坚决不去。 他在媒体眼中也是出了名的耍大牌,一遇到不愿意回答的问题就黑脸,要是有人阴阳怪气他父母,拳头过来都是客气的。 但他并不否认大红靠命,从来没有把今天得到的一切简单归结于自己的努力,时尚杂志的编辑问他“杀克重”为什么能一路顺风顺水又爆红,他直言不讳,说没有自家集团燕合国际给的资源,别说巴黎,这么年轻的品牌连国内的时装周都没资格上。 他很清新,宴若愚三个字就是热度,“宴”这个姓让他一出生就在罗马。 而他又拧巴地想证明自己。 他在这个工作室已经待了两天,不厌其烦地听国内外的说唱热曲。国外现在流行trap,编曲比歌词重要,他上个月去美国看音乐节,五个rapper里有三个放原声,跟国内idol假唱对口型似的。 但大家摇得都很疯,现场气氛又燥又爆,trap类型的曲子要是真唱而不是放原声,还真难让观众这么爽,也就压轴的KevinKim还在写有内涵的歌词,全场开麦连音都没有垫,而不是“欸,欸,诶”两句就泼水。 Hugo是Kim的御用制作人,回美国后给宴若愚发了邮件,说他很多年没遇到像他这么较真的年轻人了,一定友情把他引荐给Kim,希望促进两人的合作。 宴若愚原本很感兴趣,但找到NoA更能让他兴奋,从姜诺那儿回来后他整个晚上都睡不着,就一直窝在录音室里听不真诚祷告者和姜善的歌,天色露白后也毫无睡意,专门把那些歌里伴奏有“NoA”水印的挑出来,不真诚祷告者24首,姜诺的全都是节目舞台上的现场录音,流到网上的共5首。 这让宴若愚又有了新的困惑。不真诚祷告者出道二十年,总共发了两百多首歌,什么风格主题的都有,给人留下全能创作者的印象,尤其是十年前的快嘴,平均一秒吐3.6个字,至今没有rapper打破这一记录。 但在NoA制作的那二十几首里,不真诚祷告者从未秀过快嘴,姜善也曾表示快嘴不是自己的强项,也没特意练过。 宴若愚又茫然了,百思不得其解,寻思着见到NoA真人后就先不吹彩虹屁,而是问问不真诚祷告者到底是谁。 他一遍遍地听歌,也不知道听了多久就睡过去了,再醒过来,天还是亮的,一看手机屏幕,他睡到了第二天。 宴若愚第一反应不是自己能不靠安眠药就睡过去,而是都过去两天了,姜诺都没联系他,他点开微信,通讯录那一选项都没冒出个“1”,姜诺都没尝试过加他联系方式。 睡过一觉就是不一样,宴若愚终于想起姜诺打电话,拨过去后那边“嘟——”了两声就传来女音:“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宴若愚被这温柔的女声吓到了,猛地起身,又因为视野里一直冒黑色的星星的而重新跌回沙发。 他整天整夜没吃饭,血糖低到脚步都是浮的,等进了电梯才缓过来。 他下到停车库,那里有辆私藏的法拉利488没被他爷爷发现没收,他好久没开了,上车后扭动钥匙,仪表盘里显示油量的指针并没有转动多少。 宴若愚那叫一个着急,嘀咕了好几句“comeon”才踩下油门。法拉利不愧是法拉利,争气!那么一点点油也能开动,宴若愚打个方向盘出车库,路过加油站都没减速,直奔16号街。 他也没时间连上车内的蓝牙,一手握方向盘一手拿手机,重复拨姜诺的电话号码,次次回回都是关机。 宴若愚那叫一个气啊,正在再拨一个,裴小赵的来电终于见缝插针,他接通,裴小赵刚到工作室,问他人在哪儿。 宴若愚气呼呼地:“人出去了!” “……”裴小赵唯唯诺诺,就怕大少爷一生气把电话挂了,自己再也找不到人,那麻烦可就大了,“那您、您人出哪儿啊?” “出街,16号街。” “哦、哦,”裴小赵一时没想到姜诺住那儿,问,“老板你是要去和老爷子会合吗,老爷子今天也要去那边跟城中村街道政府见面呢。” 裴小赵那叫一个神气,好像是自己拿下了那块地,“镇长非常配合,知道老爷子这边拆迁款到位了,保证所有租户会在一个星期内搬走。” 宴若愚开免提追问:“什么时候的事?!” “就……上个星期啊,哦,我们上次送那个谁,对,姜诺回去的时候,他们就已经搬了一部分了。”裴小赵听到宴若愚突然急刹车,吓了一跳,“老板?少爷?老板你到底在哪儿啊。” 宴若愚用仅剩不多的油开到了16号街,并用车把巷口堵住,吐出四个字后就按了挂断:“我在讨债。” * 宴若愚顺着记忆往里边跑。 上次来的时候天太黑,他就没留意谁家灯亮谁家乌漆麻黑,现在是大白天,街道里的萧条就更为明显。还是有几户人家没搬走,门口放着痰盂,衣服被套挂在两户人家屋檐下连接的铁丝网上。 宴若愚不由怀抱一丝希望,觉得姜诺也可能没搬。但姜诺窗户内侧糊满了纸,他上下左右找了好几分钟都没发现透光的地方,无奈之下拍了好几下门。 门锁松动,他一不做二不休,用力一踹,那木门就开了,扬起不少尘灰。 宴若愚捂住嘴鼻,跟进入火灾现场似地往里面冲。里面的摆设和两天前相差无几,桌上还是那些易保存的食材,零零散散。外地人搬家什么都不舍得扔,肯定会带上被褥,姜诺的被子四四方方在床上放着呢,他要么走得匆忙,要么肯定还会回来。 宴若愚坐到床边上,总算是松了口气。这人一放松不再紧张呢,别的感观就会更加明显,比如饥饿。但宴若愚自己兜里什么都没有,再看看桌上的东西,嗯……菜花不能生吃,青椒也不能生吃,葱我是喜欢吃的,有多喜欢在食物上加点葱就有多讨厌香菜,但葱不顶饱啊,黄瓜?这儿又没削皮刀,黄瓜也不能吃,香肠更不能吃,狗才爱吃这种东—— 宴若愚突然起身,脑子断片。 他喊了声“出息”,把卫生间的门打开,里面空无一狗。 再蹲**看床底下,不仅没有狗,连那箱子手稿设备都没了。 宴若愚傻眼,心中警铃大作,觉得自己不能守株待兔,狗都没了,上哪儿逮姜诺。 他并不知道有人交代旁边另一户还没搬走的人家盯住姜诺的住处,只要有人回来,就马上给他们打电话。 他们来得速度也很快,全是大高个,宴若愚观察完床底站起身,他们就黑压压一片堵在了门口,要不是带头那个大金链子黑墨镜,lv皮带扣啤酒肚,他还以为宴雪涛的保镖团找上他了。 宴若愚和那社会大哥面面厮觑,大哥扶了扶墨镜,神色凝重,问身边小弟:“这是姜诺?” 小弟愣了愣,跟老大点头哈腰,讨好道:“应该是。” “是你个头啊,你骗呆瓜啊,当我没见过姜诺?!”社会大哥反手弹小弟一脑壳,“你以为我不懂行情啊,这样一张脸被富婆包养月费10万起,他姜诺要是有这姿色,能欠钱到现在都不还?!” “……”宴若愚:“???” “喂,你小子……”社会老大进屋,坐在小弟自带的折叠椅上,翘起二郎腿接过小弟点好的烟,问道,“和姜诺什么关系,为什么会在这儿?” 宴若愚这辈子怕过谁啊,不卑不亢:“他欠我钱,我来讨债。” “哟,这么巧,”社会大哥吐了口烟,摘下墨镜,眼睛比王墨镜的还要小,“我们也来讨债。” 第10章 社会大哥又抽了口烟,眯着小眼睛打量宴若愚:“不知道兄弟是哪家公司,平时都在哪儿讨债?” 宴若愚还想从这位大哥嘴里套话呢,只能硬着头皮演:“虎山庄园。” 社会大哥正要吐烟嘴,听宴若愚这么一说,居然呛住了,两个鼻孔一张嘴一块儿冒烟。小弟连忙单膝跪下给大哥拍背,不小心劲道大了,震得大哥指间的半根烟脱手掉地。 小弟慌忙补救,将烟捡起来,二话不说往大哥嘴里送,大哥被烫得从折叠椅上支棱起来,反手又给他一脑壳,怒骂道:“你直播儿看傻了吧搁我这儿反向抽烟!” 宴若愚:“……” 小弟还想补救,双手四指夹住烟嘴给大哥送上,手指头粗的大哥根本没地方下嘴,脑壳都懒得弹了,一挥手让他出去,和其他人站一块儿。 “诶哟,让小兄弟见笑了。”房间里只剩下社会大哥和宴若愚两人。社会大哥的鼻梁不够高,墨镜老往下掉,一掉,墨镜就变老花镜,小眼睛又露了出来,考究地看着他。 “小兄弟原来是在虎山那边收债啊,怪不得穿得人模狗啊不,一表人才。”社会大哥又把眼镜扶了上去,“不过我听说,你们放贷都是七位数起,姜诺怎么欠到你头上了。” 宴若愚反问:“姜诺欠你们多少钱?” “我们是小额贷款,不能和你们大公司比,”社会老大特谦虚,扬扬三根手指,“本金不多,也就三十万,大半年前他们急着用钱,把老家的房子抵在我这儿。” 大哥不愧是社会上混的,聊着聊着,怀疑起宴若愚的身份,问:“姜诺自己什么都没有,户口都落在岭安大学,他要问你借钱,拿什么抵得?” 宴若愚眨眨眼,可机灵了:“他没问我老板借钱,他偷我老板手表,市价好几百万呐。” “诶哟,这么贵啊,”社会大哥扶了扶lv腰带,嘴上说着可惜,眼珠子一转觉得姜诺要是把东西当了还他钱,也不错。 宴若愚继续试探:“你刚才说姜诺没落户,那房子是谁的?” “姜庆云啊,”见宴若愚对这个名字茫然,社会大哥“害”了一声,给他科普起姜诺的家庭关系,“他三岁的时候妈就死了,他爸在岭安城打工把他接过来,染上毒瘾没两年也死了。姜庆云和他爸同村,就把小孩接过来给他口饭吃,吃着吃着,还就住下了,供他考上大学。不过姜庆云的大儿子去年生了大病,姜诺也就没读书出去挣钱了。” 社会大哥长舒一口气,感慨道:“幸好有这个便宜儿子在,每个月都能拿出万把块钱,不然就姜庆云和他老婆卖麻辣烫那点钱,还利息都不够。诶,你说现在大学生毕业,一个月挣不到一万吧,还没姜诺在ktv陪人唱歌喝酒赚得多,学历有什么用呢,嗯?现在大学生遍地都是,还没个娘炮——” “他不娘。”社会大哥的知识无用论说得宴若愚脑壳疼,正要反驳,大哥的手机响了,铃声是时下的最新款: “来左边跟我一起画个龙,右边画一道彩虹……” 宴若愚:“……” 宴若愚寻思着社会大哥还挺潮,居然听说唱。大哥一看来电显示,小眼睛一亮,接起来后嗓门大的像自带大喇叭,散漫道:“终于肯开机了?” “在学校门口堵姜智的是不是你的人?当初不是说好的吗,你要钱冲我来,去堵他一个小孩算什么!” “你不是不接电话还跑路嘛。”社会大哥并没有被姜诺的暴躁传染,和和气气地,“我现在就在16号街等着你来还钱。” 宴若愚完全能听清姜诺的声音:“那你先解释,为什么我叔婶的房本已经在你名下了,你阴我们铁老三!又要我们还款又要偷我们房子。” “诶,我可不是偷,我是为了保险起见,你们把钱还完了,房本我自然会还给你们。”铁老三画大饼不打草稿,“你不希望我再去找你那宝贝弟弟吧,他们姜家可就只剩这一个儿子,你可想好咯,哦,对了,我这儿还有位帅小伙等着你呢,小伙子你叫什么来着——” 铁老三的墨镜又滑下鼻梁了,一眼就能看到宴若愚。宴若愚也扯开嗓子,故作凶巴冲姜诺喊:“姜诺,我是宴大志。” 姜诺原本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听这位宴大志的声音是宴若愚的,突然沉默。 “你先过来,”宴若愚同铁老三对视,暗示的话却是说给姜诺听的,“我们老板什么身份你又不是不知道,只手遮天,他就没办不成的事,你能逃到那儿去,还不如乖乖过来,有什么来了再说。” 宴若愚这“威胁”非常给力,铁老三跟着洋洋得意:“听见没有啊姜诺,咱们16号街,不见不散。” 姜诺挂了电话。铁老三确信宴若愚和自己是同一站线,话更多了,问宴若愚:“我刚才的铃声好听不,炫不炫?” 宴若愚都还没回答呢,门口的小弟就来邀功:“是我帮三哥选的,黑怕饶舌,年轻人都爱听这个。” “是吗,”宴若愚抬杠小能手,“我怎么听说年轻人现在都在听乐队,今年夏天都是乐队的。” 小弟露出触及知识盲区的尴尬,铁老三体胖但心窄,又生气了:“让你说话了吗?” 小弟乖乖闭嘴。 “我也觉得这歌没劲儿,说不像是说唱不像唱,净整些花里胡哨的。”社会三哥自己给自己打圆场,说着说着,突然想起了什么,“我记得姜庆云的大儿子也搞这玩意儿,还上电视了对吧?” 小弟眼巴巴看着他。 三哥拍自己大腿拍得响亮:“说话!” “哦对对对对,那节目好像叫什么……变更大!” 宴若愚:“……” 宴若愚觉得这翻译信达雅,没毛病。 三哥继续问:“什么名次来着?” “听说原本可以拿冠军,但姜善不是得癌疼得熬不住经常吃药,被查出来阳性吗,那事情两年前可火了,大哥您忘了?” 三哥哪里知道,他手机里就几个短视频应用,哪看过姜善参加的那档节目。 “之后姜善就退赛了,回岭安城治病,治着治着钱不够,不就找上您了嘛。”小弟倚在门边上,吊儿郎当的,“我跟姜诺差不多岁数从老家来岭安城,住了十来年16号街。姜善后来当外卖员有辆自己的电瓶车,下班后姜诺就坐他后面,两人有事没事就爱一块儿骑车在街上逛,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反正天天来来回回,莫名其妙。” “姜善以前也住16号街?”宴若愚突然插嘴问。小弟看向他,瞥了瞥眉毛,轻浮道:“是啊,这房间以前是姜善的,姜诺有时候住寝室,有时候来这儿找他,只要他来了,两人晚上就动次打次叮咚哐啷,烦死人了。 动次打次是因为他们在录音编曲,但宴若愚没功夫纠正,顺着他的话继续问:“姜善和谁动次打次?” “不是刚说了吗,姜诺啊,”那小弟灵光一现,别有深意道,“姜善就一光棍,就没见他身边有过姑娘,说不定连女人手都没碰过,除了姜诺还能和谁动次打——” 小弟往前迈一步,整个脑袋往屋内挂,堪堪躲过姜诺挥过来的拳头。 姜诺也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速度很快,但他们围在门口的人多得像堵肉墙,还是把他拽住了。姜诺的身板个头比不上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后背往那些拉扯他的人身上一撞,借力踹到了那个小弟,小弟捂住屁股,嗷呜一声惨叫,另一只手气急败坏地戳向姜诺的眼镜,刚骂出一个“你”,姜诺连条件反射的眨眼都没有,咬牙切齿道:“你把嘴巴给我放干净点。” 空气突然凝固。饶是有这么多同伙撑腰,小弟被姜诺这么一瞪,愣是把手指缩了回来。 可他又咽不下这口气,三两步站到铁老三身后,双手都贴在屁股上,那声”大哥“叫得竟然有娇嗔的尾音,听得宴若愚直接傻眼。姜诺被其中两个黑大哥架住胳膊推到房间内,不再有反抗之力,眼见着其他几个人要上手教训他,宴若愚喊道:“住手。” 他的音色偏低,厚起来很有威慑力,那几个人还真下意识地停下,回过神来一想这人又不是自己老大,又要握拳头,宴若愚又道:“我回头还要带他去见我老板,你们把人伤了,我不好交代。” 铁老三挥了挥手,让黑大个们出去,窄小的屋子里终于不再拥挤,铁老三问:“钱带来了吗?” 姜诺揉了揉手臂被弄疼的地方,瞟了宴若愚一眼,面无表情地从外套兜里掏出个信封摔在桌上。 “你这不是能凑出来嘛,”铁老三让小弟数钱,语重心长地教育姜诺,“早这么配合不久没这么多事了吗,再说了,科技进步了,没必要用现金,我支付宝微信都可以,每个银行都有开户。” “对了,这地方你还住不住?下次换住处了,主动点告诉我们,不然我们只能再去学校问问你那便宜弟弟。” “铁老三你——”姜诺冲动上前,但被宴若愚抓住手臂。他冲姜诺使眼色,然后和铁老三说:“那我把人带回去了,我老板还等着见他。” 铁老三大度地摆摆手,让堵门口的黑大哥们给两人让出道。两人就要出门了,数完钱的小弟却突然高喊:“等一下!” 宴若愚回头,下意识把姜诺护在身后。小弟拨弄那一沓钱,慢悠悠走近,饶过宴若愚对姜诺说:“还少一千。” 第11章 “不可能。”姜诺走上前,将钱拿过自己数了一遍,冲坐着的铁老三扬了扬,“九千五不多不少。” 铁老三扶了扶墨镜:“九千五是上个月的价格,马上要过年了,通货膨胀。” 小弟附和,眉飞色舞道:“得加钱。” 姜诺还能说什么呢,小弟要把钱拿走,第一次没从他手里抽走,瞪了他一眼才得手。 姜诺无言以对:“我身上就这么多钱。” 宴若愚寻思着他前几天给姜诺打了两万整,那钱他难道花完了。 “那我把你倒过来抖一抖,兜里说不定还有好东西。”那小弟以前可能做过扒手,说话的时候和姜诺对视,一口烟的功夫,手就神不知鬼不觉伸到姜诺衣服兜里,还真摸到了个小盒子。 姜诺要夺回来,他机敏地往后一退,献宝似地把盒子呈给铁老三。铁老三不会捣腾这玩意儿,只能看出做工很精良,又抛回给小弟,问他这是什么。 “这是蓝牙啊大哥。” 铁老三有概念了:“什么红牙蓝牙的,无线耳机就无线耳机呗,这玩意儿能值几个钱。” “但这看起来挺贵的……”小弟把玩着,还把蓝牙连接上自己的手机。宴若愚以为他识货,他也确实爱不释手,戴上耳机听着歌小幅度摇摆,露出痴迷享受的表情:“比我上次花20块钱买的魔音耳机舒服多了。” 宴若愚:“……” 姜诺:“……” 宴若愚同姜诺私语:“newmine的耳机我那边有,咱们先撤。” 姜诺没动,小声回应:“那耳机是姜善留下的。” “他都塞进耳朵里了,恶心。”宴若愚自带x射线,在他眼里,那副上千的newmine和小弟的耳屎接触后一分不值。他抓起姜诺的手再一次准备离开,那十来个黑大个没让路,房间里,小弟跳着自创的舞步踱到他们面前狐假虎威:“一副蓝牙就想把爷打发了?哪有这么好的事。” 他又开始掏姜诺的兜,里面没有钱包,手机是触屏的,用太久屏幕都花了有划痕,小弟看不上,还回给姜诺。 但他没收手,继续往下摸,外套大衣明明是到腿根的长中款,小弟掏他裤兜的时候故意往上摸。宴若愚看到了他的小动作,反应比姜诺更快也更激烈,猛地将那小弟推到在地,一脚碾住他的手背,冷冰冰地问:“你刚才手往哪儿放?” 这变故太突然,小弟疼得后知后觉,宴若愚把脚挪开了,他才放声假哭。门外的黑大哥们做出往里冲的架势,铁老三制止,息事宁人道:“小兄弟消消气,知道你赶时间,那我也给个面子,那一千块钱等下个月一起收。” 姜诺早就知道对这些人骂脏话发脾气毫无用处,嘴皮子懒得动。可那小弟还就不依不饶了,摇摇晃晃爬起来,不许他们两个走。 铁老三呵斥,让他别胡闹。小弟捂着被踩红有些蜕皮的手,扭头委屈地看了老大一眼,偏要和宴若愚抬杠:“我刚才手往他下面放,我就是想看看这娘炮到底是男是女,你管得着吗?” 这次换姜诺拽住眼若愚的胳膊,劝他别冲动。 “我还就纳闷了,你这人到底是哪条道上混的,从来没见过,”小弟戏真足,一拍脑袋假装恍然大悟,“我知道了,根本没什么老板对不对,你是他新找的姘头,带他回去干他和姜善以前在这屋子里干过的事,对不对?” 小弟嬉笑,颇为胆大地凑近,和宴若愚的距离拉近:“怪不得你不乐意我摸他,我摸——” 小弟突然发不出声,眼眶涨大,脸颊比眼白处的血丝红得快。 姜诺原本抓成个小丸子的头发轻飘散下,约莫两个手掌长的头绳线被宴若愚缠在两手食指上,而小弟的脖子被绳子紧勒,只能发出断断续续地噎声:“你、你到底……是谁?” 小弟的两手两脚毫无章法地舞动,求生欲强地连自己都打,两耳的蓝牙掉落一个在地被姜诺眼疾手快地捡起,兜里手机自动的外放音乐和宴若愚的一声“都特么给我让开”同步—— 【Look瞧】 宴若愚丝毫不顾小弟的挣扎,用力收线。他的眼角微垂,完完全全是纯真善良的面相,但发起狠来气势不比这些混混弱,威胁外头的黑大个们后退。 【 if you had one shot如果你拥有一次】 姜诺被宴若愚突然的爆发惊着了,面上依旧冷静,跟在宴若愚身后,两人一小步一小步地往外挪,不少黑大个亮出了随身携带的管制刀具,但碍于被俘虏的小弟没有轻易上前。 【 one opportunity只有一次机会】 他们站在巷子里,每退一步,黑大个们就会上前一步,跟他们保持三五米的距离,宴若愚用只有姜诺听得见的声音倒数,再过几秒到“一”,他们就一起跑。 【To seize everything you ever wanted…One moment去完成你曾经梦想拥有的一切…此时此刻】 但黑老三也从屋子里出来了,气急败坏地抡其中一个黑大哥的脑袋,骂骂咧咧他们这么多人,不会从旁边包抄吗?! 他大吼大叫的时候宴若愚还有五声没数,再开口直接跳到“一”,转身撒腿就跑,姜诺却面对面冲他跑过来—— 【Would you capture it or just let it slip?你是抓住它还是仅仅让它溜走?】 姜诺手里捧着个痰盂,掀开盖子往前一抛,把里面的排泄物撒在大口喘气的小弟和跑在第一梯队的黑大个们身上。 宴若愚和姜诺在身后此起彼伏的哀嚎和呕吐声中向16号巷街的出口跑去。 “快!我车就停在巷子口。”宴若愚看见不远处的那抹红了,边跑边掏法拉利的钥匙,使劲按上面的开锁键。他停得极其有水准,车身横在巷口,不挪开谁都过不去,可不管他怎么按,车子都没反应发出启动待机的声音。 “给力点啊,别这时候没油啊。”宴若愚跑太猛,手有点抖,正准备用钥匙直接开车门,姜诺喊了声“小心”,攥住他的手腕把他往后面拉。 车钥匙不小心掉落在地,那位在车窗上留下一甩棍的大高个子捡起,狐疑地瞅了好几眼,像是在辨认是不是真的。 宴若愚正盘算怎么把钥匙抢回来呢,姜诺一直没松开他的手,又一次拉起带着他往一条小径里跑。城中村四通八达曲径复杂,原本应该很容易甩人,但黑老三的各路打手像是都在这儿住过,总能从某个角落冒出来穷追不舍。姜诺怕宴若愚丢了,全程抓住他的手腕,一次拐角两人不小心脱手,再牵起上,姜诺直接跟他十指相扣。 “前面有个后门,正对大马路。”姜诺对宴若愚说。宴若愚又没来过这儿,毫无方向感,就跟着姜诺一路逃,还不忘把挂在空地上的被单扯下来糊后面人脸上。 他们后面终于暂时没了追兵,也抵达姜诺所说的后门, 可那三人高的大铁门早不上锁晚不上锁,偏偏这时候被封得严严实实,也不好爬。脚步声极速逼近,眼见着黑老三和他的打手们将于十秒钟后登陆后门瓮中捉鳖,姜诺一瞥铁门旁收集城中村所有垃圾的垃圾仓,再同宴若愚相识,宴若愚辞严义正如奔赴就义:“不可能,我宴若愚就是豁出去跟他们拼了,也不可能躲进这种地方。” 十秒钟后—— 黑大个们纷纷追到后门,那里空空如也,只有汽车在门后的大马路上飞驰,身上粪水未干的小弟气喘吁吁地走近,发现姜诺的头绳就躺在前门外头,气急败坏道:“给我继续追!” 有一个带脑子的打手劝小弟冷静:“这门上锁了,这种门没什么可借力蹬腿的地方,又高,他们不可能在这么短时间内出去,肯定还在巷子里。” “你是大哥小弟还是我是大哥小弟,轮到你说话了吗,没看见那根头绳吗,啊?”小弟嗓音都哑了,说得太起劲,捂住胸口呕了好几下,气味重得旁边的人都捂住鼻,小弟更咽不下这口气了,指着那扇大门命令他们发起进攻:“给我爬!” 躲在垃圾仓里的姜诺:“……” 姜诺旁边的宴若愚:“……” 宴若愚正捂着鼻子。他们运气好,垃圾仓刚被清理过,里面没有垃圾袋,但绝对算不上干净。无数种固体液体混合后的糊糊顽固地留在仓底和仓壁,经年累月不曾清理,散发出难以形容的酸臭味道,别说呼吸,宴若愚连嘴巴都不愿意张开,就怕把这种恶心味道吃下去。 他没能成功挑战人类极限,小弟还在外面指挥黑大们爬门,他先败下阵来,反胃要吐。姜诺打开手机的手电筒,对他做出嘘声的动作。 宴若愚也不想发出声音啊,而是这味道实在是忍无可忍,眼睛眉毛往下塌的模样是真的可怜。姜诺摸了摸衣服裤子,找出条手帕递给他。 有东西捂着总比没有强,宴若愚接过,也没细想冬天随身携带的手帕都有哪些用处,直接敷在鼻下,阻挡了弥漫在垃圾仓的臭味,终于能稍微畅快点的吸口气—— 宴若愚闻到了香。 姜诺没关手电筒,拿在手里给宴若愚照明,自己扭头盯着垃圾仓上的缝隙,观察他们什么时候离去。 借着灯光,宴若愚看清了那方布手帕的颜色,和姜诺的那些衣服一样,素淡到像是洗过很多次,都褪色了,还是舍不得扔。 这样节俭的人很难过得精致,不可能为出门还个高利贷还喷香水。但那帕子就是香,和那个晚上在车里闻到的一样,是那种有肉体温度的暖香,闻着很舒服,可能连老天爷都觉得姜诺太苦,所以让他有体香。 宴若愚没姜诺这么紧张,不动声色地猛嗅帕子。没过多久他的手机一震,拿出来一看,是裴小赵发来讯息,问他在哪儿,宴老爷子已经和镇长来城中村考察了。 宴若愚回问:他们离16号街近不近? 裴小赵发起位置共享,就在这边上。 宴若愚发送暴走表情包【搞快点】:来这儿找我,江湖救急。 裴小赵:??? 宴若愚隔着手帕吸了口气:没开玩笑,再不来我就要憋死了。 宴若愚看到裴小赵疯狂移动,那一声声“老板”喊得是哭天抢地,一分钟不到就跑到了边上。宴若愚知道自己绝地反击的时刻终于要来了,不舍得把帕子弄脏了,用手肘处顶开头顶的垃圾仓门,掷地有声:“给我打!” 只身一人的裴小赵:“???” 全都艰难爬上门正在中间挂着的黑大个们:“???” 慢慢从垃圾仓里站起来为了缓解尴尬假装宴若愚肩膀上有脏东西帮他拍一拍的姜诺:“……” 寒风瑟瑟里,脸上身上一块黄一块黑的小弟捧腹大笑,声音和臭味随风飘散,宴若愚又要吐了,连忙用帕子再次捂住,刚上树啊不,刚上门的打手们纷纷往下爬,要将两人活捉。 但他们爬着爬着,裴小赵身后渐渐聚拢起一个接一个跟他们穿一样黑衣的人,也都戴墨镜,差别在于他们的墨镜是跟帖老三一块儿从并夕夕团购来的,宴雪涛保镖们的墨镜其实是监视器的伪装,连接蓝牙方便观察和联络。 “怎么回事?”这么中气十足一锤定音的声音来自宴雪涛,镇长和村长就陪在他边上,丈二头脑摸不着和尚,铁老三终于姗姗来迟前来捞人,跟镇长客客气气道:“都是误会,误会。” 铁老三是个人精,点头哈腰冲宴若愚陪笑,宴若愚不吃这一套,掷地有声道:“确实是误会,我歪打正着给你们年终送扫黑除恶的业绩,不信你们搜搜那些挂门上的,有惊喜。” 铁老三的笑再也挂不住了。垃圾仓有半个身子那么高,里外都脏,宴若愚不想碰,姜诺爬到盖子上后朝他伸出手,将人拉上来。同时跳下垃圾仓后他才发现宴若愚的手腕早被自己拽红了,都不知道先说“谢谢”还是“对不起”,宴若愚突然拦过他的肩膀,故意亲热给束手就擒的小弟看。 “你之前不是问我是谁吗?” 他要在场所有人都牢牢记着,再也不敢找姜诺麻烦。 “都睁大眼睛看清楚,我、是、他、哥。” 第12章 比20岁的宴若愚还要大上三岁的姜诺:“???” 他以为宴若愚很快就会松手,但宴若愚靠着他肩膀的那只手一直推他后背,两人一起走到宴雪涛眼跟前。铁老三一伙人有那些保镖和村镇领导处理,只是宴雪涛需要解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回去慢慢说,”宴若愚并没有敷衍,而是真的——“饿。” 宴雪涛:“……” 宴老爷子二话不说,在两个保镖和秘书的陪伴下往车停得方向走去,宴若愚跟在后面,稀奇地问裴小赵:“他脸都这么臭了,怎么没念大道理给我听。” 裴小赵欲言又止,扯了好几下嘴角才开口:“老爷子可能以为您龙虎精神,野战到垃圾仓。他现在估计没心思教育您,更想自己静静。” “???”宴若愚,“……” 姜诺拢了拢头发,无所适从且尴尬。宴若愚不打算放他走,半强迫地将他一同带上车。 回虎山庄园后宴若愚一头扎进浴室,要不是肚子一直咕噜咕噜叫,他能再洗半小时。穿上睡裤擦着头发出来后,餐桌上已经摆有精致的吃食,是他惯吃的通心粉、牛肉和煮蔬菜。 宴若愚是左撇子,右手拿叉,再饿也吃得慢条斯理,宴雪涛就坐在他对面,眼睛从报纸那头抬起来,提醒道:“家里有外人,把衣服穿上。” 宴若愚猜裴小赵已经在他洗澡的时候跟宴雪涛解释过姜诺是男的,便没在意:“他又不是女的,再说了,我得穿高领才能把纹身全遮住,我还怕他把我看光了不成。” 他继续吃,并提醒宴雪涛:“爷爷你报纸拿反了。” 宴雪涛咳了两声,把报纸转过来。 “小赵都跟我说了,你今天是见义勇为,不错,不错。” 宴若愚用餐刀切牛肉,正经道:“那个铁老三的放贷公司肯定有猫腻,猖狂得狠,他们要是愿意挖,说不定能拔出好大一顶保护伞。” “我会让他们留意。年底了,是该办些案子树典型。” 宴若愚知道分寸,不再深聊。他嘴挑,没几口就嫌腻,厨师给他上了碗奶油南瓜汤,卖相特漂亮,可宴若愚鼻子耸了耸就把碗推开:“你放芹菜了?” 只滴了两滴芹菜汁提鲜的厨师顿时紧张,看看宴老爷子又看向宴若愚,检讨道:“是我疏忽,只知道您不吃豌豆扁豆黄豆绿豆各种豆,甲鱼鲍鱼鲶鱼各种丑鱼,香菜大蒜味精——” “行了行了行了行了。”宴若愚连忙打断。厨师说马上做新的,宴若愚摸了摸瓷碗温热的外壁,眼前突然晃过姜诺租房里的那些食材,说,“算了。” 宴若愚让厨师再给他烤几片面包,宴雪涛稀奇地把报纸直接放下,看杂技表演似得目不转睛,盯得他蘸南瓜汤吃面包。 宴若愚被看得后背发毛,问:“怎么了?” “你小子居然也会将就。”宴雪涛可不是在埋汰,而是真的吃惊。宴若愚无言以对,继续吃东西,裴小赵的声音越来越近,和洗完澡的姜诺一同下楼。宴若愚没急着看过去,但宴雪涛的笑很舒心,他迷惑地瞥过去,就一眼,目光也定住了。 姜诺换了衣服,灰棉圆领工装裤,全是宴若愚长个后不合身压箱底的衣服。宴若愚从小对潮流走向就很敏锐,但在穿搭上不会过于刻意,平日里穿姜诺现在这一身再趿个人字拖就出门了,随便的路人只会觉得他挺帅,不会联想到他是个明星。 而这一身若是再给他穿,那就是街头篮球男孩,走在路上全程扬下巴绝对中二,给姜诺穿,就把人衬得内敛而白净。岭安方言里有个词叫“粉面淡翠”,意思是哪怕不是粉黛也白嫩,姜诺只要肯打扮,比那些宴若愚见过真人的女明星状态都要好。 “我就说嘛,你穿老板以前的衣服肯定合身,你还不乐意。”裴小赵乘姜诺手足无措,终于找到机会把他手里换下的衣服接过来,毫不商量地往花园外的洗衣房走,转身的同时暗暗给宴若愚比了个“OK”。 宴若愚会意,招呼姜诺坐过来。姜诺左边是宴若愚,右边是宴雪涛,他并没有紧张,但也谈不上游刃有余。 “介绍一下,”宴若愚手掌的方向指向姜诺,“我的新制作人,NoA。” 姜诺眨眼,再睁开,后背跟着挺得更直。 “NoA,”宴雪涛琢磨这个名字,立下马威道,“没听说过。” “诶呀您就别不懂装懂了,上次那个Hugo您就听说过了?”宴若愚拆台小能手,不跟宴雪涛打太极,“他之后会跟着我做歌,准备明年夏天参加比赛用。” 合着宴若愚自己都规划好了,只是通知宴雪涛一声。 “嗯,挺好的,有计划就好,”宴雪涛点点头,又加了句,“我就是希望你开心,若愚。” “知道了,我开心,开心的不得了。”宴若愚没说几句就不耐烦,呼出的气有些颤,继续吃面包蘸南瓜汤。宴雪涛日理万机,宴若愚要是没突然从垃圾仓里钻出来,他现在正继续和村镇领导共议城中村的开发,又老生常谈了几句,便离开了。 他并没有把姜诺特别放在眼里,两人也没有对话。老爷子走了,姜诺才开口,规规矩矩地先来一句“今天谢谢你了”,然后否认:“我不是NoA。” 宴若愚拿面包蘸南瓜汤的手没停:“别装了,铁老三他们都告诉我了,给姜善混音编曲的就是你。” “我……” 宴若愚机敏地狭眼:“狡辩没意思,真的没意思,我过完年21岁不是1岁,这个年纪不好骗的,姐姐。” 宴若愚故意把“姐姐”那两个字咬得很重,姜诺听了,原本放在桌上的手慢慢抽回来放在腿上,像是赧然害羞了。这反应有意思,宴若愚就又这般叫他:“姐姐,你要不是NoA,读大学都有寝室了,为什么还三天两头往姜善屋里跑啊。” “你说这样的话,和那些小弟流氓有什么差别?”姜诺明显较真了。宴若愚“切——”了一声,嘀咕“没劲”,没再开玩笑。 “帮我做十二首歌。” “我真的不想做歌。” 两人几乎异口同声。宴若愚毫不气馁,心平气和地反问道:“是什么歌都不想做,还是只想给姜善做歌?” 姜诺扯了扯头皮,试图跟宴若愚说得实际一点:“我可以理解你的心情,你听了姜善的歌,觉得好,所以想找我来给你混音编曲,但是——” 他组织语言的能力其实并不差,只是句与句之间的停顿比较多,显然是打着腹稿斟酌,说得也慢,“你不是姜善,我也不是以前的我,我和姜善认识很多年,对彼此都很了解,能互相帮对方抓住灵感,但我和你……” 他垂眸思忖,意识到自己概括不出来后笑了一下,觉得这两天又戏剧又离奇,“我未必能做出你想要的效果,我是认真的,我不想让你失望。” “你又不是我,怎么知道我一定会失望。”宴若愚洗手怪,面包吃完后又去餐厅后面的开放式厨房洗手,水流声大,他也抬高嗓音,“我什么要求都没有,就做十二首,做完后我再给你一笔钱。” 姜诺不为所动:“这不是钱的问题。” “这就是钱的问题,”宴若愚软的不成来硬的,“你现在欠我钱又欠我人情,我宴若愚不缺钱也不缺人情,只要你肉‘偿,在歌曲全部做好前随叫随到。” 姜诺无言以对,自己确实没有任何立场不答应。 “还有,你放心,房子也能帮你要回来。”宴若愚的重音在“帮”上。 “至于你那个拖油瓶弟弟……那小孩姜智对不对,”他在姜诺沉默的片刻里继续加码,“岭安二中怎么样?” 岭安二中是岭安城最好的公立高中,姜诺当年回老家高考,比第二名高了五十多分上的岭安大学,但在;岭安二中,能进年级段中游就能考上他那没毕业的母校。 “喂,你饿不饿,西餐吃得惯吗?”宴若愚终于洗完手,坐会原来的位置,总算想起来还没客套,问姜诺饿不饿。姜诺没给他回应,假装自己不存在似的低着头。 宴若愚乐了,从来都是他给别人摆脸色,没想到风水轮流转,他也有哄人的一天。 他“啪”得一声拍桌,脸上的笑意也收了收,故作耐心渐失:“我们这是合作关系,win-win。况且——” 他稍稍前倾,手掌还压在桌上。 “你有没有想过,两年前唱完《bounce》,姜善为什么特意提到你?今天姜善如果还活着,看到你跟音乐唯一的联系就是去夜店打碟,他又会怎么想?” “你在姜善眼里才华横溢,热爱说唱,”宴若愚摇摇头,表示自己目前还没看出来,“如果你喝完十杯洋酒混啤酒值两万,你给我做十二首歌,你觉得自己值多少?” 姜诺看着他,还真有点听到心里去了。 “不急着下决定,你也好好想想,不止是为了自己。”宴若愚留姜诺一个人在餐厅考虑。 姜诺垂眸,手重新放上桌面,往宴若愚拍过的地方伸去。 那里有一只newmine的蓝牙耳机,加上自己兜里那一只,是姜善除了手稿留给他的唯一东西。 第13章 姜诺盯着手机屏幕上显示的账户余额,刷新好几次后抬起头,对着宴若愚憋出三个字:“太多了。” “多吗?”宴若愚不以为然,唇角一勾痞痞地笑。姜诺答应给他做歌后,他当晚就把人带到沪溪山庄。16号街的出租房是不能回去了,他就把姜诺安置在这儿,一百五平的商品房除了工作室和乐器房,还有一个房间空着,刚好可以给他住,也方便“随叫随到”。 姜诺还是第一次见这么多专业的硬件设备。硬件要钱而他和姜善没钱,没办法这么奢侈,玩了那么多年说唱还是只有一个声卡一台电脑,混音编曲全用软件。宴若愚这儿从键盘到合成器一应俱全,全是他以前在二手市场上各种打听又舍不得买的,隔壁乐器室更是个大宝藏,连钢琴都有。 宴若愚就给他几天时间熟悉这些设备,把钥匙交给他之前特意强调,自己没什么别的要求,也不关心他的私生活,但有一点,姜诺不能带任何人来这儿,女朋友男朋友不行,炮友更不行。 姜诺哭笑不得,让宴若愚放一百个心,他真不是gay,也没女朋友,平时联系最多的人就是他嘴里的那个拖油瓶弟弟。 离开之前,宴若愚留给他两首自己写的歌词,希望下次来能听到合适的beat,并又给姜诺转了一笔钱,姜诺觉得太多了,宴若愚却说:“给少了你肯定又跑。” 姜诺三根手指头都并拢起来要发誓了,宴若愚摆摆手,说自己这头羊很肥随便薅,然后正色问:“你叔叔没事吧?” 姜诺一愣,尚不知道自己的经历背景早被宴雪涛查过。虽然干过不体面的工作,但他没有浪费过一分钱,不是拿来还债,就是补贴对他有恩的叔叔阿姨。他离开16号街不是落跑,而是姜庆云在躲城管的路上不小心摔了腿,人进了医院,卖麻辣烫的三轮车也被城管扣了,他那两天一直在医院,宴若愚给他的钱也基本都花在医疗费上。 “钱你先拿着,总要用到的。”宴若愚自我调侃,“我只有钱,你问我要别的我也没有。” 宴若愚再回到沪溪山庄是在三天后,没在客厅看到姜诺,工作室也是空的,倒是推开乐器室后发现他坐在地上玩吉他,弹出来的曲子很有爵士乐的调调。出息就趴在他腿边,像是听了很久,闭着眼睡了过去,耳朵耷拉着,连有人开门都没听到。 阿拉斯加在这个年纪长势喜人,一天一个样,姜诺正想给宴若愚瞧瞧出息又长大了多少,宴若愚面色冷淡兴致不高,看了他和狗一眼就离开,等姜诺跟着他来到光线充足的客厅,才注意到宴若愚眼底明显的疲惫。 “下午好啊。”裴小赵也跟着来了,乐乐呵呵地同姜诺打招呼,和宴若愚形成鲜明的对比。宴若愚没理他,径直进了工作室,裴小赵把姜诺拉住,小声地跟他说:“老板今天心情不太好。” 姜诺想说自己也看出来了。 “连着两晚都不睡觉去酒吧,凌晨四五点才回家,今天他就眯了两小时,然后就说要来你这儿,你……你待会儿小心点,他要故意呛你找茬,很正常。”裴小赵是见识过自家老板脾气恶劣起来有多不讲道理,先给姜诺打个预防针。 “行,知道了。”姜诺会意,也走进工作室。 工作室由两个房间打通,空间和客厅差不多大,绝对隔音的录音室靠内,和控制室之间隔着一堵镶嵌大玻璃的墙。姜诺原本以为他们会从歌曲概念开始聊起,可一进屋,宴若愚就直接进了录影室。 姜诺打开控制台的对讲话筒,宴若愚敲敲麦克风,让他把这个也打开。 姜诺吃不准他的意图,不由问:“你想我直接放beat,给你录段freestyle?” “放Hugo那个beat,”宴若愚说,“我想再录一次《coral》” 《coral》这首歌已经发行快三个月了,上传第一天就登上网易云音乐榜首,粉丝奔走相告“奶奶你粉的歌手终于发歌了,还是首说唱”,路人再怎么看不惯宴若愚的性格作风,也不得不承认这首歌本身的优秀。 但宴若愚自己依旧不满意。 事实上,他对自己所有的歌都不满意,恨不得全部下架压箱底,姜诺想劝他别太吹毛求疵,但回想一下宴大少爷洗手的偏执劲,确实是个完美主义者。 他坐在操作台前放beat,宴若愚戴上耳机,全英文的歌词不用看稿就能背出来。他出道以来总共发了8首歌,录过的不止这个数,但不管发没发,全都是英文的,虽然喝了一晚上酒没休息好,一开口还是跟机关枪似的顺畅流利。 《coral》这首歌的结构非常传统,verse(歌词)共三段,用hook(副歌)连接。宴若愚唱完第一段verse后就叫停,从录音室出来和姜诺一起重新听。姜诺觉得非常好,如果现场能有这种状态肯定会被夸吃了整张cd,但宴若愚从第二句开始就摇头,说自己慢拍了。 姜诺也听出来了,除了几句慢拍,还有些吐字上的瑕疵。宴若愚很自觉地又录了一遍,第二遍不吞字了,但还是听出自己慢拍。 他似乎和节拍杠上了,声音和伴奏明明已经很契合,他就是觉得节拍有很细微的问题。录了不下十遍第一段verse后姜诺跟宴若愚商量:“要不你就当自己在唱layback。唱的节奏如果比音乐节拍稍微慢一点,听着其实更舒服。” 宴若愚不为所动:“这一遍我唱快了。” 姜诺强行造词组:“那你就是在唱laybefore,听着也舒服。” 宴若愚:“……” 宴若愚抱着手臂踱了两步,气压比之前还低,像个鼓鼓的气球,等着一根针来扎爆。 长痛不如短痛,早爆早超生,姜诺摆正自己制作人的身份,问宴若愚要不要听听他这两天做的一首demo小样。 宴若愚丝毫没有之前寻找NoA时的迫切和激动,平淡道:“行吧。” 他随意的样子让姜诺有些莫名的失落,点了播放后更忐忑,就怕宴若愚不喜欢。demo一共一分钟,宴若愚的眉心全程没揉开,听完后眼睛窄了窄,不是特别满意地评价:“鼓点是不是太快了,听着很着急。” 姜诺解释:“grime这种音乐风格的鼓点就是要这么快,1分钟能有120bmp以上。而trap的频率只有它的二分之一,鼓点频率越慢,大家越会跟着摇,所以trap火到现在。” 宴若愚深知trap有多魔性抓耳,赞同地点点头。当年《PickPick!》的主题曲就用trap类型的伴奏,他唱高音部分,rap则是汤燕关。主题曲的歌词简单到丧心病狂,但伴奏和人声叠加后迷幻又销魂,异常洗脑。那首歌也传遍大街小巷,不管是跳舞的广场还是蹦迪的夜店都适合放,男女老少都会哼两句,在去年的神曲榜上如果排第二,没人敢说自己是第一。 可见trap在国内确实火,连选秀节目里歌都会用到trap的鼓点特色。现如今越来越多人都去唱trap,连一些老牌的rapper都会在oldschool风格的专辑里加一两首trap吸引年轻人。 “是啊,大家现在都去唱trap,几乎没有人尝试过grime。”姜诺补充,“中国人。” grime又名英国说唱,是英国本土的音乐风格,在文化上并不能和起源于美国的hiphop画上等号。 有人说嘻哈市场被黑人兄弟们抢占大半不是没道理的,他们自带种族天赋,聊个天都能freestyle。但英籍黑人就少有这种律动感,更别说英语非母语的非洲土著黑人。宴若愚在欧洲生活的时间其实更长,姜诺听他之前的歌,里面的英语标准流利,但并没有百分百复刻美籍黑人的节奏和街头感,依旧有自己声线和发音处理上的特色。 姜诺于是就想到grime,把鼓点的频率翻了个倍,觉得这种类型的伴奏可能会适合宴若愚。 可是宴若愚的心思还是放在以前的歌上,并不想和姜诺继续交流其他的音乐风格:“我们再录一遍《coral》。” 姜诺挠了挠头发,差点要被宴若愚的固执打败,但宴若愚重新进录音室后他没放伴奏。宴若愚不耐烦地又出来,他坚持道:“网易云上的那首《Coral》已经值99.9分,你没必要执着于那0.1分。” 宴若愚没被说动:“我乐意。” “你应该往前看。” 宴若愚脾气是真的上来了,呛姜诺:“你管我?” 宴若愚等着他也冲自己亮嗓门,然后两个人吵一架。但姜诺居然没生气,只是看着他,眼神竟然流露出些许心疼,问道:“如果我陪你一直录,你心里面是不是会舒服点?” 宴若愚堵在心里头蠢蠢欲动的那股气顿时泄了大半。 他不想被姜诺发现自己的变化,气冲冲地离开工作室,走进乐器房将门重重关上。姜诺在工作室里坐了好一会儿,才叹着气出门,裴小赵正坐在沙发上逗出息,出息抬起爪子和他握一次手,他就奖励出息一颗狗粮,姜诺正郁闷呢,看着他们一人一狗手拉手,还是笑了:“别给它喂太多,胖了就瘦不下来了。” 裴小赵刚好把手里的狗粮喂完,两手握拳朝下,想逗逗出息让他猜哪只手里有吃的,出息精明着呢,没上当,跳下沙发就往姜诺那边跑。姜诺将它抱在怀里,然后坐到裴小赵旁边的单人沙发上,裴小赵一见他那低落的样子就猜得八‘九不离十:“你们俩闹不愉快了?” 姜诺心不在焉地给出息按摩脑袋和脖子,问裴小赵:“他是不是不满意我?” “诶呦,您可别这么说,”裴小赵切换成戏精模式,一脸惶恐,“他要是连你都不满意,我可就得卷铺盖走人年终奖泡汤了。” 姜诺不解,裴小赵却见怪不怪。 “你小学初中在国内上的,肯定见过些男生为了引起前桌女孩子注意,偷拿她们橡皮又撩她们马尾吧,”裴小赵给姜诺举例,“我老板去年就想找你合作了,也就是说,他断断续续给你写了一年的信,全发到那个工作邮箱,现在终于把人找到了,恨不得天天在你眼跟前孔雀开屏。” 裴小赵浮夸地叹了口气,仿佛看透了一切,继续道:“可惜啊,他性子拧巴急脾气,巴不得跟你能有伯牙子期高山流水的默契,不好意思明说,就铆足劲闹别扭,偏要和你对着干。” 第14章 姜诺笑了,问:“他几岁啊?” “现在是十二月底,过完元旦他就虚岁21了。”裴小赵答。 姜诺点点头:“那就不是小孩子了,怎么还小孩子脾气。” “他这叫死小孩脾气,”裴小赵更为精准地总结道,“男孩子嘛,本来就晚熟,父母去世后宴老爷子就剩他一个孙子,独苗,恨不得把他往死里宠。再说了,他家境这么好,脾气差到地心也是他甩别人脸色,我要是这么会投胎,我也乐意一辈子都当小孩子。” “不过我们老板本性不坏,很多时候脾气差也不是真的不开心,就是想和你闹一闹引起注意,让你哄哄他。” 裴小赵毕竟是从宴若愚兜里拿工资,肯定要多说好话,“你别看他在美国的时候身边女的换得和衣服似的,我跟你实话实说,那些被狗仔拍到的姑娘,名媛也好模特也罢,只要被拍到了,统统都只跟他见过几面,牵手拥抱都算亲密了,绝对谈不上女朋友,谈得上的只有一个华裔女设计师。那设计师比我老板大十岁,这姐弟恋爆出来肯定头条,但我老板就是能把人保护得好好的,一点风声都没有。但女设计师是事业女强人,两人聚少离多,老板不会想着告诉她自己想她,而是去朋友的party玩一夜气她,这样的事闹多了两人又不说透,自然就分了。” “再比如我,我刚给他做助理的前一个月,他对我说的话不超过一百句。到了第二个月,好了,会各种鸡蛋里挑骨头铆足劲要把我气走。但我是个卑微的社畜,我还能辞职咋滴,只能心惊胆战地熬,而等我真的熬过去了,他也知道我是真的在乎他的钱啊不,他这个人,就老爱给我加工资,偶尔还是会闹些小脾气,但肯定不希望我辞职。” 裴小赵觉得那自己和老板的前任女友做比较简直是往脸上贴金,但意思就是这个意思,跟宴若愚相处就像与一头恶龙同穴,很多人都被恶龙喷出的火吓跑,而只有留下的人吃到龙式烧烤和多到搬不动的黄金。 裴小赵都这么深入浅出给姜诺分析了,姜诺多少能理解宴若愚的拧巴劲,也恍然大悟他为什么给自己这么多钱。原来宴若愚从一开始就对自己的品行脾气有自知之明,希望姜诺看在钱的面子上再忍忍。 姜诺感叹:“还真是个没长大的死小孩。” “是啊。”裴小赵附和,心里想着总算有人能跟他一起吐槽宴若愚了,姜诺却说:“父母去世对他的打击肯定很大。” 所以他才用这种方式封闭自己不让别人靠近,逃避长大。 “你刚才说他给我发过邮件?”姜诺问,眼神里有些迷惑,“我不做歌后就再没用那个账号,也没查看来信。” “不可能吧,”裴小赵也迷惑了,“他之前收到过你的回信,你说你只给不真诚祷告者写歌,可把我老板委屈坏了,狗都不想要了。对!就是你在夜店打碟那个晚上。” 姜诺眨眨眼,终于了然。他那天把手机落在姜智那儿了,密码很简单就是生日,姜智破解后要是好奇心重登陆邮箱帮他回复,也不是不可能。 姜诺觉得有必要和宴若愚解释一下,可一想到宴若愚对姜智那种天然的敌意,敲开门后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他以为宴若愚在房间里捣鼓乐器,但推开门,宴大少爷整个人陷进懒人沙发刷手机,眼皮子一抬见来的人是他,没什么精气神地问:“什么事?” 姜诺:“那个沙发出息趴过。” 宴若愚瞬间就打了鸡血似地弹跳起身,啪嗒啪嗒拍自己后背屁股,好像他躺的不是沙发,而是一堆狗毛。姜诺进屋,绕着他转了一圈后说已经干净了,宴若愚神经兮兮地总觉得有毛掉进衣服里,撑开衣领低头往里面瞅,只能看见纹身,倒是姜诺时不时会抱抱出息,衣服上总会粘着几根。 宴若愚本能地稍稍后退,嘴唇抿了抿,还是没把警告姜诺别靠近的话说出来。 姜诺提议:“你要不先休息休息,放松一下。” 宴若愚知道姜诺是希望他去睡一觉,扬了扬手机:“我刚刚就是在放松啊。” 姜诺余光瞄到他在看视频,问:“看片?” “是啊,动作片,手法老道毫不拖泥带水,最重要的是不见血。” 姜诺寻思着总不能是成人动作片,便站到宴若愚边上。听宴若愚的描述,他还以为是什么经典打斗场面cut,真一起看了,才发现宴若愚是在说拍摄者挤黑头的技术精湛,下针不墨迹,挑开皮肤后只挤出脏东西而不流血,清理后毛孔里干干净净。 姜诺惊呆了,觉得自己要重新认识宴若愚,一个龟毛又吹毛求疵的洁癖加强迫症,居然会喜欢挤黑头这种重口味视频。 他不由确认:“你经常看?” “这取决于裴小赵,他先看,筛选出好的资源再发给我,”宴若愚的表情挺一言难尽的,很像地铁里老头看手机那张表情包,但还是莫名地被吸引,“你不觉得挺减压嘛,一个萝卜一个坑。” “你会给自己挤吗?”姜诺问。 “那我也得有啊。”宴若愚揉揉鼻子,看向姜诺,一双眼还挺亮晶晶的,好像一旦发现有什么黑头粉刺,他势必要学以致用。 可惜姜诺的脸和他一样清爽干净,连毛孔都找不到,没劲。 “你还是想挤的对吧,”姜诺给他支招,“要不要试试火龙果和草莓,你可以挑籽。” “那感觉和皮肤完全不一样。”宴若愚露出个“你以为我没试过”的表情,关了手机屏幕,脾气好像真的平和了点,认真道,“那首grime的beat我还想再听一听。” 姜诺和宴若愚又回了工作室。宴若愚这次比刚来的时候配合,还写了几句词,但并不满意。不过第一首歌的大方向终于定下了,伴奏的特点在鼓点高频率,宴若愚继续用英文写歌。 那天之后,宴若愚又连着好几日没来,颇有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架势,搞得姜诺也吃不准他到底是不是在玩票。 他拿钱办事,不管宴若愚什么态度,他必须要把自己份内的做好。宴若愚给的钱很多,足够他给姜庆云请专业的护工,交城管的罚款把三轮车赎回来,陈萍阿姨不再需要医院家里两头跑,给他打电话道谢,还问他什么时候回来一趟,不然姜智老念叨。 姜诺每次都说等等,挂完电话继续做beat,给那段grime找合适的采样,丰富曲子的音响效果,只有遛狗的时候才会出门。这天出息该洗澡了,他把狗带到小区附近的宠物店,别看出息平日里又乖又聪明,一听到水声还没淋到身上,他就开始惨兮兮地嗷嗷叫,换了个男店员才把它抱住。 胳膊拧不过大腿,出息还是被花洒淋透,一脸狗生无可恋。那店员一边洗一边和姜诺聊天,问些狗的基本信息,几个月大,然后说现在小还算听话,等到了**个月大体型稳定,它再抗拒洗澡,可就拿它没办法了。 店员健谈,渐渐从狗聊到日常生活,姜诺不是社交型选手,有一句没一句地回应,店员也就识趣地不再多问。等待的过程里姜诺翻开自己的电子邮箱,按照倒序找那些宴若愚给他发的邮件。 裴小赵说夸张了,宴若愚并没有给他发过很多信,从一开始商业口吻的合作信到后来偶尔把他当成树洞,也就二十几封。最长的那封滔滔不绝,讲了很多他对hiphop文化的理解,他认为说唱所有音乐类型中最适合宣泄情绪,也是最容易表达自己的,这种直白真实是他想要尝试说唱的最大原因。 然而在最近也是最短的那一封里,宴若愚问他:NoA,我什么时候才能成为一名真正的歌手。 姜诺牵着洗完澡吹干毛的出息散步,耳畔隐隐像是能听见宴若愚在喃喃。金字塔尖的家境和优越的自身条件并没能让他逃避某种油然而生的危机感,他迫切又茫然,想知道自己为什么唱,又应该唱什么。 有这一困惑的的宴若愚在《PickPick!》的舞台,酒吧夜店,巴黎洛杉矶,也在16号街小巷,垃圾仓,还有那个掉毛的懒人沙发,把自己缩得很小看挤黑头的视频。 他在别人眼里冷漠疏离,却会为姜诺涉险,忍不住耍脾气。 这让姜诺竟生出私心,觉得宴若愚找不到答案才好,就这样永远当个长不大的彼得潘吧,永远纯良,永远快乐。 他正神游,突然牵不动绳子,回头一看,出息蹲坐在一筐刚出壳没几天的小鸭子前,吐着舌头异常兴奋。 姜诺连忙把出息拽过来,跟买雏鸭的老爷爷道歉,老爷爷笑了笑,指了指旁边的几个关成年鸭的笼子,问姜诺要不要买,他的价格比前面超市里的便宜。 姜诺挺心动的,但买活鸭回去还要自己宰杀放血,这些鸭子各个十来斤重,万一没处理好,就是一地鸭毛加狗毛。老爷爷看出姜诺的担忧,把三轮车上的褪毛机子搬下来,说只要姜诺买,免费帮他处理。 老爷爷年纪大了,但服务到位,鸭子在褪毛机子里被褪掉大羽毛后还有不少小绒毛,就戴上老花眼镜,准备帮姜诺一根根取干净。姜诺一见那些生长在楔形毛管里的短硬绒毛是黑色的,突然心生一计,让老爷爷别拔,他回家自己处理。 出息一听能拎着鸭子回家了,终于抬起久蹲的屁股,屁颠屁颠跟着姜诺回去,原本以为会分得鸭肉的一杯羹解解馋,姜诺把鸭子往冰箱里一放,并没有拿它做菜。 出息竹篮打水一场空,心情正沮丧呢,宴若愚来了。它早不认宴若愚是自己主人,尾巴不摇也不叫唤,特有骨气地钻进姜诺的房间,下定决心在宴若愚离开前都不出来。 但出息很快就真香了——空气里的鸭肉味真香啊,纯天然原生态,是只有放养在村子里的土鸭才有的绿色健康气息。它知道自己不能吃盐,姜诺要是把鸭子全都用来做菜,它就只能饱眼福,便特没出息地跑出来,餐厅里,它心心念念的鸭子摆在桌上,宴若愚和姜诺面对面而坐。 “你干嘛?”宴若愚不知道姜诺为什么给自己端只生鸭子。鸭子洗过好几遍,没有异味,但总让人觉得怪怪的。 姜诺将鸭子往宴若愚那边推,提示道:“你看它毛孔里的东西像什么?” 宴若愚皱起眉,露出“地铁老爷爷”的表情。他只吃过处理的干干净净的鸭子,这样还有小绒毛的是第一次见,乍一看有点恶心。 可经姜诺这么一提,他也觉得有点眼熟,再加上这只鸭的毛色发黑,像极了某些在空气中氧化的—— “你不是觉得挤黑头的视频看着减压,自己也想试试吗,”姜诺给他递上一次性手套和镊子,怂恿道,“你看这么多够你拔吗?” 第15章 宴若愚在那只无数毛孔里塞着黑绒毛的鸭子面前失去了灵魂,飘飘乎问道:“你在逗我?” “你不觉得这些毛的颜色很像黑头吗,而且这些毛硬,不容易拔断,基本上不会出现黑头挤一半留一半的情况,看着很不爽。当然了,拔毛肯定会有阻力,在手感上比剔草莓火龙果更有真实感,拔出来后,鸭子的毛孔会变成小坑,里面干干净净。” 姜诺的讲解为宴若愚和鸭都注入新的灵魂。 宴若愚还是觉得太扯淡了,他这样的人怎么能拔鸭毛呢,就算不要面子,人设总得保住吧。他放不下矜持,镊子握在手上无从下手,姜诺体恤他,先做示范,直接拿镊子拔,揪住绒毛裸露在外面的那一毫米,缓缓地提起,中途松开好几次调整镊子尖端夹绒毛的位置,最后拔出没断的一整根展示给宴若愚看:“你真的不试试吗?” 宴若愚看着那根被镊子夹住的黑毛,再低头看看那根毛留下的坑,下巴都要惊掉了。还别说,拔鸭毛的过程和视觉效果跟挤黑头是真的像,姜诺自己都觉得有意思,继续用镊子拔,兴致勃勃,成功把一脸嫌弃的宴若愚带动,戴上一次手套拔另一侧的毛。 机械又重复的动作很容易让人沉浸,没过多久,宴若愚就抵达和姜诺一样的境界,全身心投入拔鸭毛事业。宴若愚爱看挤黑头减压,但也经常踩雷,遇到那种技术不好挤出血的能恶心好几天。这种顾虑在鸭子身子完全不存在,就算他一不小心把毛夹断了,镊子深进毛孔捣鼓才拔出来,他也不会见血。而且绒毛毛管量大且分布规则,拔上手了,不管是体验还是观感居然都比挤黑头爽。 理智告诉宴若愚他现在所做的事情拍张照足以@迷惑行为大赏投稿,但他就是停不下来。原本想着姜诺什么时候拔累了他也跟着停下,但姜诺兢兢业业陪他一直拔,等他把自己那一侧的绒毛都拔光,姜诺这边也处理的差不多,一看时间,他们足足弄了两个小时,把原本有黑毛堵在毛孔里的丑鸭打造成晶莹剔透洁白无瑕的无毛可拔鸭。 姜诺放下镊子,捶了捶因长时间维持一个姿势而有些酸胀的后背,将光洁无瑕鸭端到厨房。等他们拔毛等到睡着的出息一吸哈喇子跟着姜诺,绕在他的腿边,姜诺给它在狗粮里拌了些新鲜的碎鱼肉,才让它暂时打消对鸭子的执念。 “你饭吃了吗?”姜诺准备剁鸭子了,转念又问,“你吃粉吗?” “……吃。”宴若愚的回答犹豫了好几秒。他对中餐没什么乡愁感,饮食习惯西化,家里的厨师单独给他做饭首选西餐,粉是地道的中国主食,他都想不起自己上一次吃是什么时候。 但这鸭子是自己辛辛苦苦拔的,他当然要尝尝劳动的果实。 而当他亲手拔过鸭毛再看那些挤黑头的视频,就觉得不得劲了,放下手机晃晃悠悠进了工作室,听姜诺做的那首grime风格的beat。 和上次的demo相比,现在的这个beat更成熟,每分钟鼓点依旧在100次以上,但听取了宴若愚之间的建议稍稍放慢。除此之外,姜诺还加了一些爵士乐的采样,beat里的鼓点紧凑激烈,旋律散漫舒缓,一张一弛控制得非常精准,拿出去给内行人听,绝对会被称赞高品质。 宴若愚循环播放,听的同时开始写词,不知不觉就写到姜诺来叫他吃饭。 姜诺做了鸭肉粉,说不上特别好吃但很家常。他端出两碗,然后拿出一罐辣椒酱,眼睛眨都不眨,自然又娴熟地夹出一筷子辣椒酱。 那辣味扑鼻又刺激,宴若愚傻眼,看着姜诺将他能吃半年的量搅拌进面里,匪夷所思地问:“你这么能吃辣?” “我是平芗人,没辣椒,吃到嘴里就没味。”姜诺又搅了两筷子后就开始吃,吃面速度比宴若愚快多了,丝毫没发出被辣到的嘶声,显然是对这个辣度习以为常。 宴若愚惊呆了,迅速用手机查找平芗是何方宝地。网上说平芗人吃辣称第二没有人敢说自己是第一,宴若愚咽了口唾沫,庆幸口味清淡的自己投对了胎,生长在岭安。 他也有些困惑:“你们有人不吃辣吗?” 姜诺毫不犹豫地摇头,没有。 宴若愚较真:“万一呢,万一你的小孩跟你说他不爱吃辣,你难道逼他吃?” “不需要逼啊。”姜诺不紧不慢道,“平芗人的小孩,从娘胎里就开始吃辣。” 宴若愚:“……” 宴若愚闭上嘴巴,异常珍惜地吃起这碗没加辣的鸭肉粉。 出息刚吃完一碗狗粮,但还是嘴馋,蹲在桌子底下冲姜诺摇尾巴,眼巴巴等着他给自己投喂骨头。姜诺怕宴若愚发现了又说出息不干不净,就偷偷给它骨头吃,鸭骨头都要喂完了,宴若愚居然罕见地没再说一句。 姜诺听惯了宴若愚咋咋唬唬,突然这么安静还挺尴尬,强行找话题:“裴小赵怎么没跟着来?” “他都不知道我来你这儿,嗯……我其实就是路过,歌词都没写好呢,今天没打算来录歌,就是上来看看。” 姜诺噢了一声,继续绞尽脑汁找话题。好在宴若愚给面子主动开金口,问:“你鸭子什么时候买的?” “就今天下午啊,”姜诺笑了一下,“你来得还真是时候。” “那我今天要是不来了?” 姜诺不觉得这是个问题:“我就把鸭子放冰箱里冻着。” “那我要是明天也不来了?”宴若愚钻牛角尖,“一个星期,一个月都不来,以后都不来呢?” “那我就……一直把鸭子冻着。”姜诺听出了别的意思,“你不需要我帮你做歌了?” “怎么可能,一首歌都没出来你就想跑,哪有这么好的事。”那个姜诺熟悉的宴若愚终于上线了,“我就是想问问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什么?”姜诺不明白。 “专门买只鸭子来给我拔毛。” “也算不上专门吧,”姜诺有些无辜,“拔完还要吃的。” 宴若愚:“……” “啊,你是想问我怎么会知道鸭绒毛和黑头长得像对不对?”姜诺try去get宴若愚的point,解释道,“我老家在山区,没有临安城这种大型超市,只有菜市场和小卖部,鸡鸭鱼肉没有现成的,都是买来后回家杀,我会帮着褪毛,自然而然就发现了。” “我问得不是这个,”宴若愚皱着眉,说了好几个“就是——”,“就是——”后面到底是啥死活憋不出来。二十年来他收到过的惊喜礼物多到麻木,可是只有姜诺如此直白地投其所好,因为他爱看挤黑头的视频减压,就特意给他买了只鸭。 所以二十岁的宴若愚执着地问:“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呀?” “我……”姜诺被问住了,在宴若愚炯炯的目光里相形见绌,如同在考场上做阅读理解的原作者,因为没有所以答不出”笔者写这边文章有什么目的”一题。 “若愚啊,”姜诺紧张,都没注意到自己忘了叫宴若愚全名,“是这样的,我、我……我以前听别人说过一句话,与其把时间精力花在追问‘为什么’上,不如想想自己接下来能做些什么。” 宴若愚一猜一个准:“听姜善说的?” 姜诺又无辜地眨眨眼:“你怎么知道。” “除了他还能有谁,”宴若愚笑,“他连唱首炫技的《bounce》都不忘加些讲道理的歌词,要是还活着,肯定是良心说唱的领军人。不过我可不爱听,无聊。” “那我跟你说些关于他的其他事,”姜诺继续说道。 他母亲在他三岁的时候去世,在老家无依无靠,吃了几年百家饭后才被父亲勉为其难地带到岭安城。 那时候入学政策不像现在这么严,外来务工人员的子女可以去读公立小学。但他不爱上学,父亲有钱就去买粉自顾不暇,从未关心过他为何逃课,只有大五岁的姜善会在接到老师电话后来找他。 “有一回我午休结束后没回学校,而是去了工地,姜善想把他劝回学校,我不愿意,说砌墙比读书有意思,我看他们砌墙能津津有味看一下午,但看半小时课本就发困。然后姜善就说,‘那行,你看吧’,然后一言不发地陪着我。” 姜诺莞尔一笑,说他到现在都记得,那天天气很好。 风吹在脸上很舒服,他们坐在树下看别人干体力活,里面很有可能就有他们的同乡。 他原本信誓旦旦说砌墙有意思,可没过半个小时就想睡觉,还不如读书写字的时候注意力集中。他才意识到,书本里的知识更有意思,读书未必是他唯一的出路,但砌墙肯定不是他想要的生活。 宴若愚听完,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你觉得在我眼里,拔鸭毛比做歌有意思,我鸭毛能拔个两小时,录歌我分分钟不耐烦。” 姜诺沉默,非常平静地同宴若愚相视。宴若愚没几秒钟就坐不住了,不再像之前那么抬杠:“你倒是说话呀。” “我刚和姜善认识的时候和你很像,就爱没事找事地气他。他就会一声不响地看着我,我也会像你刚才那样,希望他快点说话。” 宴若愚不想承认自己被看穿,支支吾吾:“我才没有——” “所以我信任他,”姜诺说,“我都这么坏了他还不放弃离开我,我之后才会毫无保留地信任他。” 姜诺平静不闪烁的双眸让宴若愚相信他说的是真话。 姜诺说:“我说这些不是要你也这么信任我,而是有时候,我们也得听取别人的建议。于我而言,我为什么给你买鸭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拔完鸭毛后我眼里的你有什么改观。你是能沉得下心的人,不然不会拔那么长时间鸭毛,你总觉得以前的歌需要重录,是因为你在进步,对音乐的审美和自我要求都有所提高。这是好事,你不需要纠结为什么以前都歌不好,而是换个思路——我接下来该如何变得更好。过去的瑕疵是过去的,无法也不需要弥补,我们不应该后悔懊恼,而是向前。” 宴若愚故作满不在乎地蹭了蹭鼻子:“我能确定你一定是NoA了,你说话全是姜善良心说唱内味儿。” 姜诺露齿一笑,眉眼里的开始很真实,饶是宴若愚直男了二十年,也觉得他这样笑特别好看。 “那首伴奏的鼓点我是按你给我的两首歌词定的,你要是愿意,可以套进去试试,说不定比你重新写更合适。” “是吗,我怀疑你是在忽悠我赶紧做歌,杀青一首是一首,然后卷钱跑人。”宴若愚也笑,吊儿郎当地翘唇角,不再故意钻空子想和姜诺斗嘴,而是纯粹地开开玩笑。姜诺把出息抱起来,给宴若愚看它流动的身形,说如果跑人,他一定会记得把狗卷上。 “那我先进去等你,你吃完了把碗放桌上就行,我回头收拾。”姜诺把出息放下,先进工作室。瞅着人进屋了,宴若愚抱着还有大半鸭肉的碗蹲到出息的狗碗旁,出息再怎么有出息,闻到鸭肉味,还是没出息地冲宴若愚摇尾巴。 “想吃?”宴若愚明知故问,出息吐了吐舌头,奶声奶气地叫唤。 “那他刚才说的话你不许当真,他哪天要是背着我有跑路的打算,你就好好藏起来,他找不到你,就不舍得跑了。” 宴若愚夹起鸭肉,问出息:“成交吗?” 出息哈喇子控制不住地往下流,“嗷嗷”直叫,宴若愚那叫一个满意,把所有鸭肉都倒到它碗里。 第16章 宴若愚最终决定把《Amsterdam》的歌词用在那首grime上。 他离开苏黎世转学到洛杉矶那年正好十五岁,之前的十年都在欧洲度过,对于那个年纪的男孩来说,瑞士北岸的风光再优美宁静,也比不上阿姆斯特丹的灯红酒绿,空气里都有叶子的味道。 他在歌词里写自己如何纸醉金迷,给剧院的女主演送花把自己的联系电话藏进贺卡,在酒吧里撒钱让别人帮他花,在红灯区故意开闪光灯被巡逻警察扔进运河,爬上豪华游船品香槟。 总而言之这首歌的调调就是小爷我在阿姆斯特丹坏事做尽,那些看不爽我的人可以在这座城市“findme”。 宴若愚的歌词稿里并没有出现重复的段落,姜诺就没特意设计hook的桥段,少了两段共八个八拍,整首伴奏只有三分钟不到。 刚开始录的时候宴若愚全程都在rap,但多录几遍后,他会在“findmeinAmsterdam”这儿不由自主地唱起来,唱完之后哼“耶”,让前面那么多发狠的话听起来没那么有攻击性。 两人都认为这个灵光乍现的处理是点睛之笔,保留唱的版本,一鼓作气熬到凌晨两点把音轨全部混好。宴若愚听了遍成曲,觉得特不真实,怎么这么快就算做好一首了,姜诺说这很正常,姜善对自己要求也很高,他给姜善做歌的时候,有些曲子和歌词磨合一两个月都还有可以改进的地方,但要是双方灵感都到位了,从一无所有到成品也就一夜之间的事。 大功告成,宴若愚和姜诺一起去阳台抽事后一支烟。 宴若愚抽白烟嘴的万宝路,点上吸了一口后,姜诺还没摸到自己的打火机。宴若愚便歪了歪头,又吸了一口让烟头部分的烟丝烧得更红,姜诺叼住自己的烟凑过去,两人的烟头相碰,点燃了他的白沙。 然后他们分开少许距离,自顾自抽烟,整个过程没有任何言语和眼神暗示,自然而然心照不宣。 过了一两分钟后先开口的是姜诺,他乘热打铁,问宴若愚对下一首歌有什么计划,宴若愚对主题倒不怎么关心,但迫切地想要用中文写歌,不然他出道到现在没一首母语歌,太憋屈了。 姜诺说行。他不矮,但人太瘦体脂低,冷热一交替就容易冻出鼻涕,所以随身携带手帕擦拭,清洗后可以重复使用,剩下不少卫生纸钱。 宴若愚看着姜诺用手帕在鼻子下面擦了擦,然后放回口袋。这一系列操作摆明了那天在垃圾仓,他给宴若愚的手帕也是这一用途,但宴若愚摸了摸自个儿兜里的手帕,不仅没觉得脏要扔,而是脑回路清奇的心生一计。 当晚宴若愚并没有离开,姜诺很有寄人篱下的自觉,住进来后的第一晚就睡沙发而不是卧室,房间里的双人床干干净净没动过,也省得宴若愚叫家政来清洁消毒。 宴若愚年轻,太阳一出来就醒了,精神抖擞容光焕发,掀开被子只穿睡裤就往阳台去,将姜诺睡前晾在架子上的手帕取下来,再把他之前一直没还给姜诺的那根挂上,狸猫换太子,神不知鬼不觉。 宴若愚扭头,见姜诺还在睡,就没急着把手帕藏起来,而是勾在手指上闻,吸气的同时闭上了眼。那一刻他算是明白了,为什么古代那么多达官纨绔嗜用鼻烟壶,因为香啊,舒服啊,闻一闻神清气爽,就像姜诺的手帕,明明没喷香水,但就是有来自肉体本身和植物的混合香气,温暖而可靠。 是这个味道,宴若愚眉开眼笑,又吸了一口姜诺的味道。他心满意足地转身,被蹲在阳台和客厅交接处的出息吓了一跳,左顾右盼后确定四下无人只有他和狗,冲出息嘘声,让他别说出去。 出息仰头开着他,嘴巴紧闭,弧度有点像蒙娜丽莎的神秘微笑,宛若打量一个智障。它有四条腿,比宴若愚快一步跑回客厅,直接爬上姜诺的胸膛。 “喂,你在干吗,他还要睡觉。”宴若愚的声音特别小,就怕不小心吵醒姜诺。但他对宠物的毛发还是抵触,在沙发前走来走去,就是下不定决心把狗抱离。 出息像是算准了宴若愚磨蹭龟毛,拿它没办法,得寸进尺地吐出舌头舔姜诺的脸,提供特殊叫床服务。宴若愚被眼前这只真舔狗震撼到了,更加无从下手,眼看着舔狗一路往下要啃姜诺的锁骨,睁不开眼还想睡回笼觉的姜诺熟练地将出息抱进怀里,塞进被窝里,侧了个身正对着宴若愚,鼻音浓重地嘟囔:“别闹。” 宴若愚:“……” 宴若愚和在被窝里只露出脑袋的出息对视,它的微笑依旧意味深长,像是在说宴若愚只能狗狗祟祟偷手帕,而它舔到最后应有尽有。 “切,瞧你这出息样……”宴若愚故作不在意,不和一只狗子计较,就在这时姜诺挠挠耳朵把头发往后捋,露出发丝间几根出息的白毛,宴若愚管不住手,坐到沙发边上把那几根毛挑出来。 而等他把毛挑完了,他还是原来的姿势坐着。 这是他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姜诺,他的骨架比同身高的男生都细一点,锁骨很明显,不用特意凹都能放硬币。 他的头发也就到锁骨的长度,宴若愚之前问他为什么留长发,他说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就是姜善去世后就忙着凑钱还债,没空剪。 这让宴若愚心里头又盘算起小九九,想乘姜诺还在睡,偷偷剪一缕头发,说不定也是香的。 他挑出其中一缕绕到指间打转,发尖扫过姜诺的脸带来丝丝痒意,让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视野里最具存在感的倒不是天然小暖壶阿拉斯加,而是宴·纹身大哥·若愚。 姜诺庆幸自己没做被追债的梦,不然肯定腿快于脑子直接跑路。 宴若愚这一身纹身他在虎山庄园里已经看过了,全是大师手笔,设计精心技术过硬,后背那两道从肩胛骨往下见骨见血的伤痕面积最大,白色的绒毛和羽翎点缀其中,栩栩如生。 那是宴若愚在美国纹的最后一个图案。他终于戒掉止痛药的瘾回归正轨,纹完后还给美国版vogue拍封面,裸着上身背对镜头回眸,让人毫不怀疑他其实是个精灵小飞侠,下一秒就会生出翅膀遨游天际。 除了翅膀伤痕,宴若愚的左小臂上有浮世绘的海浪,后颈处纹了个黄铜色的发条,等人来拧。但姜诺记得上次的时候,宴若愚右胸的地方只有几笔乱七八糟的简笔画,几日不见,那些线条上方多了黑色的荆棘刺,一路蜿蜒穿过锁骨。 宴若愚都卷自己头发了,姜诺便也直男做派地戳他胸肌,本想问为什么又纹新的纹身,但一开口没过脑子,直接说了手感:“好硬。” 宴若愚:“……” 姜诺:“……” 出息:“???” “我不是,我没有,我——”姜诺怕宴若愚往奇奇怪怪的方向想,急急忙忙否定,宴若愚先是一愣,旋即亮眼发光,求肯定地问:“你真的觉得硬?” 姜诺:“???” “那你再帮我摸摸别的地方,看我这些天练舞房有没有白去。”宴若愚激动又起劲,骄傲地秀出自己微微凸起的肱二头肌和腹肌。姜诺从被窝里坐起来,原本特难为情不好意思,戳得力道很轻没戳动,一个没忍住又继续戳,眼神中流露出羡慕之意。 男人的肌肉就像女人的指甲,只有同性才会懂和欣赏,怎么都戳不动后姜诺整个手掌贴在宴若愚腹肌上,然后又摸摸自己的,那种对力量和形体的崇拜呼之欲出。 而宴若愚呢,他瞥眼混身**并逐渐有阿拉斯猪化的出息,扳回一城后那叫一个洋洋得意。 “我没刻意练肌肉,这两天往舞团那边跑得勤,又紧致回来了。你要是想练我回头可以带你一块儿去健身房,不过有一说一,我倒是觉得骨架小的男生肌肉只需要练出薄薄一层就行,线条太明显反而不好看。”宴若愚摸摸下巴,建议道,“你现在还是太瘦,第一步得让体脂先上去。” 姜诺连连点头,寻思着接下来一段时间要多买鸭,毛给宴若愚拔,胸脯肉自己吃,聊着聊着他才想起来自己为什么会突然胆大摸宴若愚的胸,指着那片荆棘刺问:“你昨天之所以路过,是去纹身了吧。” 宴若愚正要继续滔滔不绝健身食谱,陡然安静。 新纹身周边的皮肤还泛着红,与下方的简笔画有少许交叉。那两个尖像猫耳朵,荆棘遮住的刚好是耳朵后面保龄球瓶似的东西。 宴若愚并不想聊纹身,脸顿时冷下来,打气筒再次开始工作吹出个欲爆的气球,等待姜诺的话语变成针来扎破,姜诺看着那圈洗不掉的荆棘,指腹划过被层层纹身遮掩的子弹穿过的痕迹,怅然道:“你当时一定很疼。” 宴若愚冲进脑海,将那个打气筒踢到离海十万八千里的高山上。 “那你呢?”宴若愚摊开姜诺的手掌心,摸了摸那三朵模糊的向日葵,才发现葵心的皮肤很粗糙。 “早记不得了。”姜诺笑,也没瞒着,“我爸不仅吸毒,还喝酒,喝得厉害,撒起疯来会用烟头烫我手心,这纹身是用来遮烫疤的。” “那你怎么笑得出来,不疼吗?”宴若愚听着都心疼了。 姜诺摇头:“都过去了。” 宴若愚努努嘴,唱起歌来:“又是姜善教你的吧,let it go~ let it go~” 姜诺垂眼,唇角有些弧度,但算不上微笑。 宴若愚算是全明白了,合着姜诺每每跟他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所用的理论都是姜善那儿来的。这样看来姜善英年早逝实在可惜,他要是还活着并写出《一个rapper的自我修养》,中文说唱赶‘英’超‘美只是时间问题。 “我、我先走了。”宴若愚倏地站起来,回房间套上衣服,拿起各种钥匙就三两步走到玄关门口,手握上门把往下拧,没推开,而是扭头看向姜诺。 姜诺依旧坐在沙发上,两人相视无言。 宴若愚推门而出,连声再见都没有说。 离开后他在停车场的车内坐了很久,有些委屈地反复思忖姜诺为什么不留他,哪怕只是问句要去哪儿也成。 但姜诺什么话都不说,不管他怎么耍脾气闹情绪,那双眼永远柔和平静,恍惚间会让他想到野庙里的那尊观音的垂眸,无情,却有大爱。 宴若愚趴在方向盘上,都想回去找姜诺了,脑海里突然晃过他每每提到姜善时的笑,生动活灵。 他烦躁地“啧”了一声,莫名有些不甘心。 他才不会承认自己居然跟一个死人争风吃醋,踩下油门驶离沪溪山庄,又不希望自己总想着姜诺,一头扎进工作。 离元旦只有一个星期,他连轴转给不少杂志拍开年封面,以及准备二月份的巴黎时装周。 说来满满都是戏剧性,兜兜转转,“杀克重”的股份又重新回到宴若愚手里。他之前给齐放的转让合同对方一直没签,宋玉投资的奶茶品牌泡沫了急需用钱,就低价把自己手里的也一并卖给宴若愚,一来一回间凭空赚了好几百万。 这个品牌是他创办的,肯定有感情,既然又回到自己手里了,宴若愚也乐意操心,只是每天闲暇时总爱看看手机,想给姜诺发个讯息吧,又郁闷他都没联系自己,自己凭什么主动。 就这么纠结到了12月30日,宴若愚终于收到了姜诺的电话,美滋滋地接起,却听到姜诺问他可不可以有假期,想回姜庆云租的地方和姜智他们一起跨年。 电话那头的姜诺非常诚恳,电话这头,宴若愚脸都黑了,蛮不讲理的话堵到喉咙口,想要勒令姜诺乖乖待在沪溪山庄哪儿都不准去。 “……行啊,记得早点回来。”宴若愚说完立即挂断,坐电梯上写字楼的天台。岭安城的十二月真冷啊,宴若愚一个人吹着风抽烟,仿佛能看到姜诺和那残缺的一家三口挤在窄小的出租屋里吃团圆饭,每人碗里都有平芗特产的辣椒酱,下肚后胃是暖的,心是热的。 宴若愚不知道自己到底抽了多少根,不知不觉再摸烟盒,那盒西湖恋款立群已经空了。 之后他忘了买烟,第二天晚上去参加晚宴,他进了抽烟室才发现自己兜里空空如也。站在他身旁的一位叔叔微笑着递给他一根,宴若愚道谢后接过,转动烟嘴一看,是根红立群。 他不由也是一笑。这场晚宴是宴家一位叔叔包下整座临江酒店举办的,受邀前来的全都非富即贵。宴若愚不认识那位给他烟的中年男子,可能一个亿在他眼里都是小意思,他抽的还是十几块钱的本地烟,不比白沙贵多少。 宴若愚叹了口气,觉得自己也挺没出息的,这都能想到姜诺。那天他和姜诺在阳台抽烟,姜诺说岭安城买不到赣烟,只能抽白沙解乡愁。宴若愚聊到立群烟盒上西湖水的波纹,说自己在太多地方生活过,反而对岭安城最没归属感。 他回到酒宴大厅,规规矩矩地跟在爷爷身后,乖乖做他的矜贵大少爷,丝毫没有平日里的张扬,更不可能像在姜诺面前那样孩子脾气。旁侧女士的手包不小心掉到地上,口红等小物件掉出来几个,他帮着捡起来烟盒,女士不好意思地道谢,接过那盒茶花放回包里的动作特别慢,像是刻意要给宴若愚看烟盒上的字—— 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 宴若愚醍醐灌顶。 他想不出别的借口,干脆不跟宴雪涛讲原因,完成自己的致辞后就从酒店先行离开,开着那辆法拉利488往郊区驶去。 跨年夜的街道空无一人,除了红绿灯没有任何堵拦,宴若愚归心似箭,在新年钟声敲响前来到那片出租屋。 这是他第一次来姜庆云一家的住处附近。那排出租房在所在村镇的最后方,外观并不比16号街的棚户区好多少,至今没有浇水泥路而是铺小石子。宴若愚又不熟悉路况,就把车停在一棵枝叶繁茂的绿樟下,正准备开门从车里出来,他心心念念的人恰好从其中一个房间出来,倚着粗糙的外墙,手往兜里掏了掏拿出手机,另一只手捋了捋头发露出耳朵,仰头看夜空中的星和月。 “喂。” 电话那头沉默,姜诺确认地再次看了眼来电显示,屏幕贴住耳朵,又“喂”了一声。 电话那头的宴若愚依旧沉默,但姜诺没挂断,没出声,同他分享这份安静,仿若一切无声胜有声。 不知过了多久,屋内有人喊姜诺的名字,姜诺应声,挪动视线正要回屋,发现不远处停着辆显眼的红色跑车,里面坐着个不愿意开口的少年。 姜诺不动了,直到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从屋内跑到他身边,二话不说拉住他的衣袖,姜诺挣了一下,没跟他回去。 男孩不免疑惑,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那辆豪车,眼里的戒备呼之欲出,姜诺摸了摸他的脑袋,手放在他后颈处将人推回屋,最终选择朝宴若愚走过去。 “怎么了。”这是他上车坐上副驾的第一句话,宴若愚没回答但挂了电话,他就又说,今夜月色挺美的。 宴若愚放在档位上的手紧了紧,抬起按了另一个按钮,跑车车顶缓缓打开,没有城区严重光污染的夜空一览无余。 “你……”姜诺笑,“你不冷吗。” 宴若愚终于开了金口:“你觉得好看啊。” “先关上。”姜诺哭笑不得,打开车门就要下去,宴若愚眼疾手快地抓住他的手背。姜诺扭头,微垂的双眼眨了眨,说自己一会儿就回来。 宴若愚磨蹭又犹豫地把手松开,盯着姜诺下车回屋,数着秒等他再次出来。重新坐上车的姜诺双手都拿着东西,先把一杯插上粗吸管的热牛奶递给宴若愚。 “你要是不想喝可以握着暖手,你手好冰啊。”他补充,“里面还加了珍珠,这个倒是你爱吃的。” 推小车卖麻辣烫的千千万,姜庆云卖了这么多年也想着转型和改变,别人顶多在车上再放些罐装饮料,他则连带着卖珍珠奶茶,奶粉和茶的品质不能跟那些精装修的店铺比,珍珠的口感都是一样的。 宴若愚愣愣地:“你怎么知道我爱吃珍珠。” “我们见面的第一天我就知道了啊,齐放说你珍珠狂魔,喝什么饮品都要加珍珠。” 姜诺头往宴若愚那边一歪,笑着说:“我记得呢。” 宴若愚双手捧住那杯牛奶,吸了老大一口,细细地嚼到嘴里的珍珠。吃着吃着,他撇过脸望向车窗外,不想被姜诺看见自己的眼底有些发红。 而当他平复情绪后重新坐正看向姜诺,姜诺“吧嗒”一声按亮那个从纸盒子里拿出的六边体星空灯,内部暖黄色的光透过镂空的灯片投射,使布法拉利488的车顶遍布星星亮点。 “果然还是小空间里明显。”姜诺喃喃,细细端详和头顶只隔了一二十厘米的星空。他还没意识到自己身上也都是星星,在宴若愚眼里,他灿烂得像是和这片星河融为一体。 宴若愚问:“要躺下来看吗?” 说完,他把两个位置的靠背调到水平。两人一起倒下。姜诺看着头顶的星空,宴若愚看着他,良久,轻轻说了声:“Happynewyear,NoA。” 姜诺闻声扭头—— 爆竹烟火在同一刻此起彼伏的响起,声音被车窗隔绝了大半,唯有色彩依旧斑斓,就在姜诺身后远远近近地绽放。 而姜诺弯着眼,扬起的笑在宴若愚眼里比任何烟花和星光都温暖明媚。 “新年快乐。”他也认认真真地一字一顿呼唤对方的名字,“宴若愚。” 第17章 新年新气象,整个一月份,回到沪溪山庄的姜诺对宴若愚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你有freestyle吗?” 刚开始宴若愚一脸懵逼,他是studiorapper,在薛定谔的说唱圈鄙视链里,他这种即兴作词能力较差的录音棚歌手在battlemc之下。不过宴若愚本来就是注重精雕细琢的人,姜诺能理解,也有些好奇,问:“你平时到底怎么写歌的?” “你是问英文的还是中文的?”宴若愚头头是道,同姜诺细数,“英文的flow和韵脚本土rapper都已经玩烂了,所以我另辟蹊径,把诗歌那一套韵律带进来,听起来更朗朗上口有节奏感,又为了让听众觉得重复,每四个八拍都换长短格,或者短长格,短短长格,长长短格,长短长格,短长短格。” 刚睡醒没多久还坐在沙发上的姜诺:“……” 姜诺挠挠头发,露出一个非常友好的微笑:“那中文呢?” 非常友好的微笑也出现在宴若愚脸上,旋即从地板上弹起来趴进他怀里哭诉:“诺诺老师,我dirty了,西‘方’列‘强亡我之心不死,救救我那被ruin的中文吧。” 还没洗漱换衣怀里一身狗毛的姜诺:“……” 被宴若愚挤出姜诺怀抱的出息歪吐舌头:“???” 好在宴若愚回国快两年了,天天讲中文,认得拼音,经典的国骂都会,岭安话也能来两句,就是烫嘴,进录音棚后嘴巴嘟起咂巴好几下,才出来句夹杂普通话的方言。 所以方言说唱就不在两人的考虑的范围内了,还是要说好普通话,走遍天下都不怕。不过宴若愚出道两年一首中文歌都没有,跟小白新手没什么两样,姜诺就建议他别在flow和韵脚上绞尽脑汁,而是练练freestyle,把用中文说和唱的感觉找到。 宴若愚寻思着这还不容易吗,进录音棚后打个响指,表明自己已经准备好了,姜诺可以随时放beat。 可等姜诺真的放beat了,宴若愚在麦克风前“eyy,yo,eyy,yo”了好几遍,愣是没能说出一个字,尴尬地手闲不住继续打响指,不像在唱rap而是玩快板。 宴若愚叫停,跟对讲话筒另一头的姜诺商量:“你给我个题目吧,不然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行,题目就叫hiphop。” 宴若愚:“……” 宴若愚叫苦不迭:“换一个吧,这范围也太大了,你说和没说一个样啊。” “我不管给你什么题目你都会这么说的,所以这不是题目的问题,而是你迈不出那一步。你想想看,你去过很多地方,读过的书见过的人全在你脑子里,你肚子里是有货的,只是你从没想过要整理,那就不要整理了,有什么就直接说什么,想唱什么就唱什么,别有心理压力。” “行吧。”宴若愚勉强答应,又开始“eyy,yo,eyy,yo”—— “eyy,今天天气真好,我出门和你说早——”宴若愚泄气地停口,皱着眉,“不行啊太傻’逼了!” 他泄气地叉腰,姜诺继续激励:“别停,完整地唱完就行。” 宴若愚硬着头皮,刚开始好几天都经常性词穷,没办法用即兴的歌词将三四分钟的伴奏填满。姜诺为了不打击他的自信心,每天都盲目鼓励他到睁眼说瞎话的地步:“你刚刚唱了好几遍onetwothree,threetwoone,四舍五入你也算跳压了,非常棒!” 宴若愚本想吐槽说用freestyle练语感就是在扯淡,一听姜诺对自己的滤镜都厚成这样了,还能摔麦克风离开咋滴,凑合着继续练呗。 有如此擅长于从鸡蛋里挑优点的制作人,宴若愚的freestyle可谓是突飞猛进,每天早上进录音棚晚上出来都实现了一次对自己的超越,折腾到二月份歌虽然一首都没写,但随便freestyle的东西总能给姜诺惊喜。 “eyy,yo,eyy,yo 一二三四五六七, 七六五四三二一, 找呀找呀找朋友, 找到一个好朋友 ……” 姜诺听不下去了,停了beat,从控制台进入录音室捏住宴若愚后颈的纹身,假装那儿真的有个发条,拧动好几下给宴若愚续上青春活力。 宴若愚非常配合地焕然一新,让姜诺放个trapbeat,低鼓点频率和又脏又磁的摩擦音配合上他的声音,不管唱什么都很洗脑: “我宴若愚就是帅eyy 所以才会这么拽eyy 歌唱得像狗屁蛋eyy 但他们就是把我爱eyy 全都因为我人长得帅yo 没别的原因我就是帅yo 歌写得烂也疯狂热卖yo 理直气壮靠脸吃饭skrskr” 姜诺又听不下去了,打开对讲话筒,辞严义正:“这位甲方,请不要对你的颜值过于自信,也不要对你的才华妄自菲薄。” “前几天不是还喊我小鱼儿吗,今天怎么生疏成甲方了?”宴若愚问道,显然心情不是一般的不错。 “那你希望我怎么称呼你?”姜诺果然是个无产阶级,第一个想到的居然是裴小赵,学着他的语气,“老板?” “可千万别,整得我像个万恶的资‘本’主‘义,你上哪儿找出手像我这么大方的剥削者。” 姜诺问:“你用艺名吗,或者aka(asknownas)?” “我akaBruce,这我英文名,在国外认识的朋友都用这个称呼我。” 姜诺有些没想到:“你喜欢李小龙?” “不是耍双节棍的BruceLee,而是晚上变身Batman的BruceWayne。”宴若愚说着,扯了扯身上穿着的薄T恤,“杀克重”与DCcomic有过联名,他身上这件的印花就是蝙蝠侠经典起源漫画《YearOne》的分镜头。 姜诺对超级英雄电影没多大兴趣,但诺兰导演的蝙蝠侠三部曲还是看过的,宴若愚这么一提,他才恍然发现两人身份上的相似,全都家财万贯,父母双亡,世人只当他是纨绔子弟花花富二代,难以窥探他隐藏在面具下的真正自我。 这么一想,宴若愚胸口用来遮子弹伤痕的纹身就不像猫耳朵了,而是蝙蝠侠的头盔装束。 “你也想叫我英文名?听起来怪怪的,”宴若愚不是很乐意,“反正你比我大三岁,你可以和我爷爷一样叫我若愚,小愚,鱼?” 他和姜诺相处了近三个月,不再在意称谓,但一说到自己的小名,突然就想到了什么,笑得别有深意:“不对啊,我明明是你哥,而你是我姐姐。” 刚从对纹身图案的联想回过神的姜诺:“???” 姜诺随即放了个beat,希望宴若愚把跟自己耍嘴皮子的功夫放到freestyle上,宴若愚也真争气,张口就来: “在外面的姜诺是我姐姐, 随叫随到辛苦日日夜夜 帮我做歌混曲兢兢业业 感动得我想一直说谢谢” “我会双押了姜诺!”宴若愚激动道,“我再送你个无限押,姐姐姐姐姐姐姐姐姐姐!” 姜诺彻底听不下去,关闭对讲话筒留宴若愚一个人在录音室里自嗨。姜诺不理他,宴若愚再怎么胡闹也是自讨没趣,从录音室里出来坐到姜诺边上,献宝似地说:“姐姐你快看我快看我,我新学了个好玩的。” 姜诺不是很适应这个称呼,但还是勉为其难地看过去。宴若愚双手合十准备就绪:“姐姐,顺便放个beat。” 姜诺满足他的要求,放了个鼓点强劲的伴奏,宴若愚即兴开始他的埃及手表演,肌肉的每次定格都恰恰踩在鼓点上,一丝一毫都不差,将强迫症发挥到极致。他当年在《PickPick!》能空降c位不是没道理的,就算不比歌喉,也没几个练习生跳得比他好。他在写给NoA的信中也提到过,他最先接触的hiphop是街舞,十岁出头就开始学,近两年才接触说唱。 他最擅长的舞种是popping,姜诺见他埃及手还未玩尽兴,心照不宣地给他换了个funky风格的歌曲。 “卧槽!你曲库里居然有这么老的乡村爵士。”宴若愚吃惊地笑。这些天他听过的伴奏和歌曲没一千首也有八百,姜诺在这个过程中了解他,他也模模糊糊感知到姜诺在音乐上的审美,funky这种七十年代disco风格绝不在他的采样范围内。 但诙谐幽默的funky最能展现poppin的“pop”感,宴若愚对两人之间的心照不宣感到沾沾自喜,高兴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跳。即然音乐这么disco了,他也不再耍帅,浑身上下的肌肉都控制的很好,时不时会对姜诺挑个眉眨下眼。 俊男跳舞当然赏心悦目,姜诺边看边忍不住笑,被宴若愚从椅子上拉起时毫无防备。房间里充斥的音乐依旧是过时但欢快的disco,姜诺手足无措站着,说自己不会跳,宴若愚也不再炫弄技巧,说想怎么跳就怎么跳。 如果是在夜店酒吧并穿女装,姜诺肯定没有任何心理障碍,但在只有两个人的工作室,他没有任何伪装,强烈的真实感让他的身心都放不开,腿僵直不肯动,只是随着音乐鼓掌。 然后宴若愚握住了他的手腕,往后一仰,拉着姜诺也往他这边倾,眨眼道:“姐姐你有freestyle吗?” “别叫我姐——”姜诺还没说完就变成宴若愚之前的姿势,而宴若愚倾在他身上,故作成熟道:“不会的话哥哥教你哈。” 旋即,宴若愚双手曲在胸前像个拳击手,姜诺犹犹豫豫地学他的动作,动作幅度很小,宴若愚就和他互动,一脸“你看我都这么放飞自我了你还在矜持什么”。 横竖就一首歌的时间,姜诺眼一闭一睁,也就豁出去了。他对音乐很敏锐,但在肢体语言上并无天赋,只会随着音乐前后扭肩膀,宴若愚给他鼓掌,眉飞色舞道:“姐姐迈出第一步了,姐姐好棒!” 姜诺放弃强调自己是男的了,宴若愚爱叫啥就叫啥吧。 “姐姐动动腿……好嘞,真棒,姐姐扭扭腰,像我这样,对,对,对!”宴若愚青出于蓝,姜诺当初怎么昧着良心夸他的鼠来宝freestyle,他在disco教学过程中也活学活用。姜诺虽然跟着他舞动,但表情一言难尽,嫌弃自己跳得太垃圾,浑然不知这样需要手把手教的自己在宴若愚眼中特格外有趣,嘴角向下嫌弃腿脚不听使唤的样子更是可爱,需要一个哥哥来给他加油打气。 那我在他眼里是不是也这样。 这念头在宴若愚脑海中一闪而过,他和姜诺之间的距离也越来越近。姜诺还是没完全放松,但身子不像之前那么僵硬,宴若愚后仰,他就前倾,他后仰,宴若愚就前倾,很像两个老年人在公园锻炼身体活动脊椎。如此重复十来回,歌曲最后的伴奏渐渐淡去,姜诺刚好是后仰的那一个,正要站直,宴若愚却依旧保持前倾的姿势,姜诺撞了个满怀后支撑腿失去重心就要跌倒,罪魁祸首宴若愚眼疾手快,紧紧搂住他的腰。 “姐姐,”宴若愚没撒手,舔了舔唇没皮没脸道,“你的腰好细。” 第18章 姜诺一把推开宴若愚,什么都没发生似地坐回控制台前。 宴若愚少爷脾气,外人看着高冷,但对熟识的人非常情绪化,相处久了,姜诺也摸清了门道,比如这时候他绝对不能脸红或者害羞,不然宴若愚得了趣,又会这么作弄他。 但宴若愚并没有放弃,下巴搁在桌子上,捏着鼻子唤:“姐姐。” “你再这样叫我,我马上把头发剪了。”姜诺这严肃样可不像是在开玩笑,宴若愚假装嘴巴上有拉链,乖乖拉上后和姜诺一起听beat,被时不时接受姜诺的灵魂拷问:“有灵感吗?” 宴若愚眨眨眼,答案永远是摇摇头。 这一幕似曾相识,《PickPick!》的编导曾建议他写些走心的歌,讲亲情友情或者自我剖析,哪怕写给粉丝都行,这样更有辨识度。 但宴若愚不愿意,还是喜欢《Amsterdam》这种风格的说唱,乍一听很爽很嗨,但听多了会腻,因为这样的词谁都能写,谁唱都一样。 当然了,别的rapper唱这样的词可能是为了炫耀,宴若愚只是记录一下枯燥无味的生活罢了。 “对了,你今天怎么这么开心?”姜诺问。 宴若愚原本听beat都要听睡着了,猛然清醒,掏出手机打开微博,给他看自己同Shadower舞团官博的互相关注。这是一个初出茅庐就已经展露头脚的新街舞团队,主理人是刚回国的华裔,和宴若愚是大学同学,诚邀他加入,一起去参加下个月在欧洲举办的街舞大赛。 宴若愚浮夸地叹了口气:“我现在烦都烦死了,比赛日子和时装周撞上了,地点放在瑞士的一个法语区,我比完初赛就得马不停蹄往巴黎赶,不管舞团成绩怎么样,我自己跟决赛肯定是无缘了。” 姜诺听宴若愚说抱怨的话,也注意到他不住上扬的嘴角。杀克重是句无法普通话化的岭安话,意思是勇敢去做想做的事,两年前这个品牌的横空出世,首秀即巅峰,不枉宴若愚前期付出的大量时间精力。 可等品牌口碑销量双双爆棚,他又有段时间只想着退出,一如他在选秀节目里的操作,明明可以C位出道却执意退赛,没有那个记者作为导火索,他也会找到别的理由。 多少人为争名夺利挤破脑袋,宴若愚的事业轨迹永远似曾相识,偏偏擅长在成功唾手可得之际离去,让身边了解他的人时时刻刻为他捏把汗。 “你出过国吗,”宴若愚大方地邀请,“要不要一起去欧洲,直接在那儿过春节得了。” 姜诺摇了摇头:“我和姜智他们一起过年。” “噢。”宴若愚挺遗憾的,原本乐乐呵呵地,一转眼就蔫了,瘫躺在办公椅上生无可恋地转圈。 “若愚。” 宴若愚没回应。 “小鱼。” 宴若愚还是没回应。 “哥。” “诶!”宴若愚精神了,规规矩矩端正坐好,“姐姐什么事儿。” 姜诺:“……” 姜诺:“我可不可以问你个问题,你老老实实回答我。” 宴若愚打包票:“好嘞,姐姐。” “你在说唱这条路上到底打算走多远?” “什么意思?”宴若愚有些茫然,觉得姜诺严肃地像那些选秀节目里盘问自己梦想是什么的导师。 “我知道你没有经济压力,不需要靠说唱吃饭,可能今天加入这个舞团,明天又组乐队。这很正常,但我想有个心理准备。”姜诺也很难解释自己现在的担忧。就好比一个作者连坑好几篇后又开了个新文,在别的坑里待过的读者胆战心惊,进新坑前肯定会犹豫。 姜诺问:“你确定要我做12首歌?” 宴若愚并没有思虑到姜诺到底在担心什么,在心里打算盘,虽然他们已经做好了一首grime,但他平均一年也就发四首歌,12首歌就是三年,不算长,但也不短。 他的素材其实很多,为什么总在成功只缺临门一脚之际拱手相让,是性格的缺陷还是不屑;为什么会有蝙蝠侠的简笔画纹身,还这么丑,难道是自己设计的;为什么不乐意别人提到他父母,亲子关系是否真如传闻中说得那般不合…… 可这些又恰恰是他一直在逃避的。他为了逃避毕业回国参加选秀,又为了逃避当偶像退赛做潮牌,等新的事业风生水起,他又不能承受似地重新开始做音乐,现在突然说要加入舞团,姜诺也不觉得意外。 他只是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人的困惑和精神危机不是油然而生的,而是一直存在,挥之不去到了不可忽视的地步。宴若愚一次又一次的逃避注定他要一次又一次地站到交叉路口,一次又一次选择接下来该怎么走,是继续自欺欺人粉饰记忆到以假乱真的地步,还是放手一搏。 “你就没有什么……特别想表达的东西吗?”姜诺问。 “比如说?”宴若愚一脸茫然。 “你对你的城市有感情吗?”姜诺突然想到了什么,“lzc刚发的cyphermv你有什么看法?” “我在岭安城待的时间都没你长,哪儿来的乡愁。”宴若愚笑,“你是说梁真的那个厂牌吗,我还没听呢。” 即然没听,那就择日不如撞日,两人肩靠着肩坐在电脑前,一个表情严肃,另一个满脸都是好奇。点击播放前姜诺想到宴若愚如果没看过,刚好可以做个reaction视频,就把相机架在上方,自己并没有入镜。 Cypher在说唱中指的是麦克风接力。一个团队、一个厂牌或者朋友之间一人来一段自己的说唱,就是Cypher。 有些厂牌每年都会发cypher,歌词里有对过去一年的总结,也有对未来的期许。代表兰州说唱的LZC厂牌成立了十多年,鼎盛时期曾汇聚十数名西北地区的rapper,如同一滴水牢牢凝聚。后来出于个人发展和追求,离开退出LZC的rapper散则黄河入海,势不可挡,全都为故土家乡争光。到现在除了主理人梁真,LZC还有四位成员。一个成立十余年的厂牌有他们独有的风格和底蕴,当屏幕还是黑的,前奏响起,宴若愚听到他们采样用了电影质感的刀光剑影,不由“哇”了一声。 随后,镜头闪回展现好几个兰州的标志性建筑,再从高处航拍银装素裹的黄河母亲像,迅速拉近后环绕式俯拍站在母亲像前的LZC五人。 “梁真第一个唱啊。”这是宴若愚没想到的。一般来说,厂牌的核心人物会压轴,LZC以往的Cypher也会这么安排顺序,但今年梁真打头阵,唱得时候所有人都不同角度地侧对镜头,只有到自己那部分时才直视,整个mv的基调和伴奏一样都透露着肃杀感。 “我喜欢这个beat,鼓点很强。”宴若愚不由自主地跟随节奏摇摆。这是比较典型的boombapbeat,鼓点是伴奏的核心被高度强调,梁真每个字的重音又刚好落在节拍耽重音上,力量感十足,听感很爽。 宴若愚没仔细看歌词,注意力都放在编曲和伴奏上,镜头给到第二个rapper后,他能听出音轨中有新的鼓加入,鼓点开始变得复杂,rapper的唱腔也没有梁真那么狠,和伴奏很好的融在一起。每个rapper登场,伴奏都会有些许变化,突出rapper的个人特色,而当林淮最后一个出场,宴若愚点了暂停,觉得眼熟又一时没想起来,所以特别纠结:“这个人我好像见过。” “先听。”姜诺按了播放键。 在林淮之前,其他人伴奏中鼓的每分钟节拍数都在100以上,而轮到林淮,军鼓频率明显放缓,衔接上的808鼓非常慢,鼓声拖沓,伴随着“cici”的镲声,旋律一下子变得迷幻,意味着编曲风格从oldschool变成了trap—— 今年才19/就功成名就/依然百尺竿头/堵住所有讪口 身前是我战友/援手/轮到我紧握拳头/绝不善罢甘休 在这紧要关头/参透/前辈所有传授 漫游/在这黄河湾头/泛舟/天地一览全收 …… 林淮扶着镜头往前走,再从侧离开,屏幕里就有了奔腾的黄河,川流的快艇,梁真和他的兄弟们站在河中一块湾地像拥有一座孤岛。镜头推至梁真身前,他最后说道—— 这里是金城兰州 由LZC看守 姜诺按退回键,又放了一遍林淮的部分,问宴若愚:“你觉得他这段双押写得怎么样。” 宴若愚抬抬眼,眼珠子转了个圈落在手指头上,抠一抠,不服气地嘟嘟囔囔:“给我时间我也能写出来。” “真的?”姜诺不相信,“他们从录音到mv杀青只有了三天。林淮在岭安大学读书,拍完就赶着回来上寒假小学期。” 姜诺一看日期,还有二十天不到就要过农历的春节了,当代大学生居然还有寒假小学期这种堪比初高中补习班的丧心病狂的安排。他在网易云音乐里搜林淮的名字,跳出来的每首歌评论都超过999,出现频率最高的字眼时“小梁真”。 “你想和他合作吗,你们是同龄人,交流起来可能更有共鸣。” “什么意思,我们才差三岁。”明明没必要反驳什么,但宴若愚就是要来这一句,表明如果一定要二选一,他肯定不稀罕那什么林淮。 “不是年龄的问题……”姜诺无奈一笑,“他现在应该还在学校,你要是愿意,我帮你把他约出来。” 宴若愚双眼皮一窄,警觉地问:“你们俩怎么认识的。” “这首Cypher我帮他们混的啊,”姜诺无辜道,“我们整个一月份都没做出一首歌,你又没说我只能给你一个人干活,我就去摸鱼赚外快了。” 宴若愚:“……” 宴若愚反正闲着没事,不如去会会这个林淮。电话接通后他让姜诺开免提,林淮开口闭口诺老师叫得亲热,听得宴若愚眼皮子都不停地跳。 姜诺全都看在眼里呢,后背发凉怕再不开门见山宴若愚就会把他手机摔了,直接问:“我有个朋友想和你交流交流,你看成吗,什么时候有时间?” 林淮刨根问底:“哪种朋友啊?” 姜诺抬眼与宴若愚相视,喉结动了动,说:“你见了就知道了,算是个……说唱爱好者。” 宴若愚歪了歪嘴角,对这个回答并没有非常满意。 “你着不着急啊,这电话来得可真是时候,我明天要赶最早的飞机去参加一个活动,嘿嘿,哥们我牛逼吧,都受邀去做演讲了……对了,你那朋友叫什么名字来着?” 姜诺如实道:“宴若愚。” 林淮突然安静,姜诺还以为他断线了,正要问问发生了什么,林淮惊叫一声:“哪个宴若愚?大智若愚的那个若愚?” “对,是我。”宴若愚开口了,人生第n次庆幸父母没用前两个字给他取名。 “那肯定要见面见面喝一杯啊。” 宴若愚觉得有趣:“你知道我?” 林淮理所应当道:“这年头还有谁不知道你。” 没有人不爱听彩虹屁,宴若愚心中的小窃喜就要藏不住了,正要问林淮喜欢自己哪首歌,林淮继续道:“你在知乎上搜索哪些明星证实只要长得好看就有人粉,或者“颜值即正义”再点精华部分,最高赞的答案说的全部都是你。” 宴若愚:“???” 第19章 宴若愚根据林淮的提示,打开某乎,搜索“颜值即正义”,不用点开精华部分,就在首页看到了自己的照片。 那道题问,长得帅的人知道自己长得帅吗?有他照片的是最高赞,但不是什么精修图,而是出门买包烟不小心被人拍到了,穿白背心露纹身,大裤衩睡裤人字拖。 他都这么邋遢了,在照片里居然白得有点反光,又因为是偷拍,手机从下用死亡视角往上怼着他鼻孔,这年头正脸杀侧脸杀层出不穷,鼻孔杀从始至终也就宴若愚一个。 那位答主先是表白了一波,说宴若愚颜好就是任性,什么角度都驾驭的了,至于这道题,别人知不知道自己长得帅他不知道,但宴若愚肯定是一点都不知道。(手动再见) 下一题是有什么明星反差大,天使面孔魔鬼脾气,说动手时就动手。宴若愚寻思着自己又是退赛又是天天被拍到去酒吧,这道题简直是为他量身定做,果不其然,他又是最高赞。 《PickPick!》播出期间他们也有不少商演,需要全国各地飞,有一次宴若愚给一男的签了百来张海报,原本以为他是拿去送粉丝的,结果却发现他是代拍,把自己的签名高价挂网上售卖。 宴若愚气不过,专门找到那个男的理论,男的哪有什么理,就说了句“这个圈子就是这样。” 然后宴若愚就火了,倒没动手,但把人相机摔了。这件事当时闹出得的动静不小,宴若愚的暴躁反应也和节目组剪辑过后的高岭之花人设不符,所以笔者没有证据地揣测,可能从那天起,宴若愚就意识到自己不适合当偶像,开始找机会退赛。 写这个答案的笔者应该是宴若愚的铁粉,举了好几个例子自黑,但得出的结论是那时候的宴若愚只是个孩子,还请大家多多包涵。现在的宴若愚脾气已经好很多了,比如这段与某短发主持人的访谈: 主持人:你是为了更好的将自己投入到杀克重这个项目里所以才退赛的吗? 宴若愚中规中矩:没有,这是在时间线上完全不重合的两件事,只能说一个人在不同年纪想做的事是不同。 主持人:真的吗,我不相信。 宴若愚挑眉:??? 主持人:你是不是在为接班做准备? 宴若愚摇头:不会,我对经商没兴趣,而且我钱够花。 主持人:真的吗,我又不相信。 宴若愚再次挑眉:??? 主持人担忧地看着他:你现在的钱真的够花了吗? 宴若愚笑:我是宴若愚诶。 主持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 宴若愚也微笑:你是我见过的第一个担心我钱不够花的人,谢谢关心。 宴若愚自己都不记得这段采访是什么时候录制的了,他太久没在综艺里营业,难为那些粉丝从以前的视频里找乐子。他一直不知道该如何处理与粉丝之间的关系,也不认为自己是偶像,值得那么多人风雨兼程地追逐。 他手指往下滑,跳到了下一个问题:一家人长得都很好看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那张全家福只加载到一半,他就迅速把手机屏幕关闭,抬头问出租车师傅快到了吗。 “就在前头,”师傅指了指边上,“前面掉头难,就给你们停这儿行吗?” 宴若愚还没看清师傅指的到底是哪一家呢,姜诺就说“可以”。两人一块儿下车,宴若愚还是一副被拐过来的困惑模样,有些抗拒不想见生人,姜诺就在他耳边轻轻问:“你知道大家为什么叫他小梁真吗?” 宴若愚当然不知道。 “他从十一二岁起就跟着梁真跑演出,给他唱backup,舞台经验不比你少,今年夏天如果他也参加,你们俩很有可能决赛场上见。” 姜诺今天没抓丸子头,马尾很低,时间久了有不少散下来,轻轻晃过宴若愚的耳朵,宴若愚一侧,闻到头发上也有独属于姜诺的香。 他跟着姜诺往美食巷里走去。 姜诺轻车熟路,不带停步,宴若愚跟在他旁侧,才想起来姜诺以前也在这儿读书。 宴若愚问:“你以前学什么专业啊。” 姜诺答:“编程。” 宴若愚眼镜都瞪直了:“你曾经想过当程序员?” “是啊,”姜诺也不像是在开玩笑,推开一扇酒吧的门,回头说道:“我想挣钱。” 光听名字,“青年里”很像青年旅舍,但它实际上是一家音乐酒吧,第一任老板是一支红极一时的乐队,后来转手给了某个退役的摇滚主唱,接下来是民谣歌手,最后被林淮的几个朋友盘下,而他也是在这家酒吧里演出的第一个rapper。 宴若愚跟着姜诺进屋上楼,远远看到了演出所用的音响设备,算不上新,但质量效果绝对是livehouse级别的。林淮在二楼等着了,没点酒只要了杯汽水,然后对上姜诺考究的目光,无比遗憾道:“我明天早上七点的飞机,跟你们聚完我就要往飞机场赶。今天是我招待不周,你们什么时候来兰州,我一定尽地主之谊。” “真到了兰州,见的可就不止是你了。”姜诺侧身,“介绍一下,这是宴若愚,这是林淮,梁真儿子。” “……我说怎么这么眼熟,”宴若愚终于想起来了,把鸭舌帽摘下理了理头发,“我看过梁真演唱会的后台vlog,你当时喊梁真上台,还说要回家告诉你妈梁真在外面有别的漂亮小姐姐。” 这回轮到宴若愚打量林淮了,眼前的少年和他差不多高,五官分明线条明朗,整个人干净利落,还非常应景地穿了件杀克重和知名运动品牌Neverland联名的限量卫衣。 “你抢到了啊。”宴若愚吃惊道,“行啊兄弟,这件我都没有自留。” “别说了,我太难了。你们这个系列不是在北美先发售吗,还没预售就从200刀涨到了1000刀,而我出价1200刀也没有人代买,实在是太难抢了,比双十一黑五都疯狂。然后我就放弃了,但那段时间梁真在北美巡演,有粉丝送了他一整套,包括鞋子,不过那粉丝可能太激动,全都买小了一号,就便宜我了。” 姜诺看到面对面而坐的两人同时做出夸张的“哇”声。他对时尚潮流一窍不通,对物质的需求也少,200刀够买他一整年的衣服,但当宴若愚和林淮聊着共同喜欢的品牌和球星,有相同的消费和价值观念,说到KevenKim时一起激动到跺脚,他并没有因为被忽视而感到不安或是打断他们的对话,而是耐心地做一个旁观者,听他们这个年纪都在关注什么: 永远不够用的篮球场和永远不嫌多的篮球鞋;说是街舞表演但背景音乐永远是韩文歌;球鞋和潮牌市场热火朝天,有人在莆田成了百万富翁,也有人在大洋彼岸血本无归;学校里的课无聊又水;今年不流行脏辫而是锡纸烫,但扛得住寸头的人永远不会过时;KevenKim说不定能拿诺贝尔文学奖成为说唱界的鲍勃迪伦,去年国内没有一场大型说唱音乐节…… 林淮学的专业根正苗红,自己思想觉悟也高,和宴若愚聊顺了还是叫了不少酒,并开始了他的黑怕小课堂,为未来的思政课大讲台提前做准备。 按林淮的话来说,他当初填报志愿时选的全是理工科,奈何分数不够阴差阳错被调剂到这个专业。拿到通知书后他当真是两眼一抹黑,跟他爸啊不,他妈——也不对,反正就是这么个家庭地位的那一位促膝长谈,觉得自己绝不能去马克思主义学院,他林淮出身rapper世家,学这专业犹如狼群里混进一只哈士奇,血统气质都不对。 十七八岁不知复读苦也不知赚钱难的林淮觉得不行,这书不念了,继续跟着梁真跑演出得了,反正饿不死。 “但你猜怎么着,所有一切都策划好了,第一站的票也都寄出去了,主办方在开演前第三天说不干了。问原因,不说,上上下下全打听了遍,也没什么明文规定说不能搞黑怕演唱会,但主办方就是怕了。” 宴若愚能理解:“是他们后面的资本怕了,想及时止损。” “是啊,所以去年……嗯,今天都二月初了,那就是前年的下半年,连梁真都闲到在家抠脚。” 林淮说得是玩笑话,揭示的现象确是令人唏嘘不已的。姜善的乌龙更像是个导火索,把中文说唱内容低俗、rapper素质堪忧等问题摆到台面上批判,逼着这个刚冲出地下的圈子退回underground。《MakeitBig》第四季停办,黑怕音乐节取消,梁真的全国二巡泡汤,只有一些livehouse还在办演出,卫视跨年不再请rapper而是乐队…… 现如今,黑怕已经没有刚开始那么吸引资本了,地下与商业的格局基本定型,想挣钱就得弯膝盖,写推广曲参加真人秀,比如《PickPick!》第二季《UpUp!》。 林淮这时候求生欲很强地插讲一句:“无意冒犯,但有一说一,我那几个天天骂偶像不real的老弟,他们要是有你一半好看,巴不得去又唱又跳,毕竟没有人跟钱过不去。” “所以那句话说得好啊,一切都是最早的安排,我要真去复读或者不读,我林淮这辈子也不会有这么大的思想觉悟上的飞跃是不是,马克思说过,铁是冷的,铁就是冷的,我们没必要为铁是冷的这个事实而伤心欲绝,而是问问自己,即然铁是冷的,那我接下来该怎么做。” 宴若愚一脸问号:“马克思说过这句话?” “所以你这是打算转型了?”姜诺抿了抿酒,笑着,眼里藏着什么琢磨不透的柔意,“我有看到一些人在你新歌下面留言,说不能想象出道曲是《差不多大学生》的人居然会玩喜剧说唱。” 林淮摆摆手:“那时候我还没去马院报道,我现在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insidemydna,每天快快乐乐赛神仙,开心就完事儿了。” 姜诺这次喝了一大口,又喝了一口,盯着酒杯看了好一会儿,才说:“挺好的。” 林淮和宴若愚都看向他,因为不知道他这句话是对谁说的。 “我还以为做《差不多大学生》这样的歌你会更开心。”姜诺又喝了一口,丝毫没有醉意。 有很长一段时间,人们没听说过林淮的名字,但都知道LZC的新成员是个“小梁真”,两人岁数差没到父子的程度,但梁真手把手带他进圈,把他当儿子教和养,林淮十八岁那年的正式出道曲《差不多大学生》也没辜负所有人的期望。 原本以为他会和梁真一样走叙事风,但黑怕凉久了回暖后,他连做好几首喜剧说唱,也就是他说得“开心就完事儿”风格。 “但《差不多大学生》这种歌投入和说唱不成对比,还时刻有下架的风险。”一直嬉皮笑脸的林淮也会惆怅,那双眼像是能看到很远很过去的时刻与地方,“《梁州词》下架前那个晚上,梁真熬了一整夜截屏十多年前的评论,也再没在任何演出里唱过这首歌。” 林淮眨眨眼,眸前的那层雾很快清明,又懒散地靠上椅子靠背:“这么一说我才发现,这是我唯一一首oldschool诶,我之后都是用trapbeat。” “我也很少用oldschool的伴奏了,我喜欢尝试新的东西,新歌用了grime,要听吗?”宴若愚有些炫耀地挑挑眉,递给林淮一个耳机。姜诺为了让他们看手机更方便,主动让出宴若愚旁边的位置。 宴若愚原本只打算听这一首歌,但都提到grime了,林淮就想到RisingSky新签的rapperDove,他的新专辑里也有好几首grime。 Dove的留学经历和宴若愚相似,在一个很小的年纪就去了美国,虽然起了个名字叫鸽,但发歌速度一点都不鸽,逼格极高,歌词里没一个低俗字眼,《MakeitBig》如果在美国设有海外赛区,那他的经纪人肯定会让在就读常青藤的他也去参加。 “那梁真会来当导师吗?”宴若愚问。 林淮沉溺于Dove唱副歌时的音色,头都没抬:“不知道。” 宴若愚看出他心不在焉,将他耳机摘下来,贴着他耳朵问:“你是他儿子你会不知道?” 林淮吓了一跳,继而哭笑不得:“哥啊,你没发现我们不同姓吗。而且我今年19岁,梁真才32岁,他得多混账才能13岁就有小孩啊,我当然是他从垃圾桶边上捡来的。” 宴若愚无语:“你咋不说你是西瓜里蹦出来的。” “反正就这个意思,我是他收养的。”林淮重新把耳机带上,听不厌Dove的副歌,估计都不知道自己噼里啪啦说了些啥,“重启后不会有什么大咖老炮来参加,都是些年轻rapper,我们相聚就是一场缘,今天就由我做主,我第一你第二Dove第三,就这么定——” 林淮的耳机又被宴若愚拿走了,没能听到高音部分,不免有些茫然:“老哥我知道你颜值即正义,但你肯定赢不了我,我从小到大写的检讨书都押韵。” “行行行,你第一就你第一,反正你现在说了又不算,”宴若愚拍拍林淮的肩膀让他站起来方便自己出去,“先找人,姜诺不见了。” 第20章 林淮的淡定与宴若愚形成鲜明的对比:“老哥,打电话呀。” 宴若愚边拨号码边往外面走,迈了两步后扭头,见林淮还在听Dove的歌,问:“他这么对你胃口,你怎么不联系他?” “那也需要点契机啊,”林淮摸摸下巴,认真道,“他在国外用ins,我ins账号的关注人只有他。他要是哪天看到我的b站沙雕视频或者听歌,觉得挺有意思去搜我的名字,不搜不知道,一搜发现我早就关注了他,这缘分不就来了吗。” “……行吧。”宴若愚万万没想到林淮这人还挺含蓄,没再说什么。他问服务生有没有见到一个长头发的哥哥,服务生指了指后门,说他去河边抽烟了。 宴若愚道谢,出后门后电话通了,但姜诺并没有下意识地“喂”一声,宴若愚见他没出声,也不说话,没走几步,就看到姜诺正坐在一座石桥的台阶上,桥上有月光和姜诺,桥下有水和宴若愚。 这石阶都不知道被多少人踩过了,但宴若愚还是勉为其难地坐到姜诺左边。姜诺微微驼着背,侧过脑袋一眨不眨地与他相视,寒风在冬夜徐徐而来,吹荡起桥下的涟漪,只有眼眸水波不兴。 “你还真挺帅的。”良久,姜诺才淡淡地评价了这么一句。宴若愚笑,说他反射弧太长,都认识这么多天了,怎么现在才反应过来。 姜诺说:“我脸盲。” 宴若愚:“行吧,我知道了,不知鱼美姜NoA。” 姜诺很轻地笑了一下,没和他贫,就这么静静地坐着。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宴若愚以美化室内环境为由,将姜诺的衣服全换成自己看中意的。他心细,把标签全剪了,姜诺问他多少钱,他就故作不稀罕地让姜诺别问,问就是打样不要钱。姜诺现在穿的也是“样衣”,褐黄色抓绒工装外套拉链拉到顶遮住一部分脖子,里面那件无帽藏蓝卫衣是即将于二月份巴黎时装周亮相的走秀款,官方都还没出图透呢,宴若愚就拿来给他穿了。 “姜诺。” 姜诺侧脸,已经很久没听宴若愚叫自己全名,宴若愚确实一脸正经,要替他做主似得:“我和林淮聊那么久没顾上你,你是不是有点不开心?” “不是因为这个。”姜诺抿唇一笑。 “那你为什么……”宴若愚也说不准,就是看到姜诺孤孤单单的模样,他心里头也有点难受。 “没事,走吧。”姜诺叫了辆车,和宴若愚一同回去,两人一起坐在车后面,宴若愚老爱往姜诺这边瞟,但姜诺一直垂着眸,怅然若失心事重重,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宴若愚觉得姜诺这样子像是在难过,抑或是生闷气。可他又是为了什么而不开心呢,难不成真是因为他和林淮聊太久了,姜诺吃醋。 这念头一冒出来,宴若愚就忍不住笑了出来,姜诺闻声瞥向他,眼眸里水波不兴,哪像是在吃醋。 这让宴若愚更郁闷了,又不想先开口,摆脸色说自己今晚回虎山庄园,姜诺眨了眨眼,回过神,说好啊,你喝酒了,不找代驾的话记得打电话让裴小赵来接。 姜诺的声音不厚,又是长发,司机师傅就想当然以为他是个穿着中性的高个女生,旁边那位是他男朋友。开了这么多年,司机师傅什么大小场面没见过,也懂些小年轻的套路,宴若愚明显是想找台阶下,想听那个粉面淡翠的女娃娃哄哄他,女娃娃偏偏此刻情商不在线,没听出帅小伙的潜台词话中话,小伙子要是没当场石化,肯定哭爹喊娘地吼一句:你不留我,你是不是不爱我了! “好吧。”宴若愚心里气得牙痒痒,好你个姜诺。 “怎么了?”姜诺抬眼看他,宴若愚眼里又燃起了希望的小火苗,姜诺见他不说话,就又漠然看向了窗外。 这种眼神宴若愚不是第一次见到,当他被要求坐到宋玉大腿上,他也是这样的神情,冷冰冰满不在乎,好像没有什么可失去,所以什么都能给。 他原本以为这种淡漠是穿裙子后的心理伪装,但相处久了,他发现双目无神才是姜诺的常态,只有少数时候眼睛才会亮起来。当他第一次送姜诺“无限押”的时候,姐姐赧然地连锁骨下面都红了,说不定整个身子都红了,因为姐姐的手背也有点红。可他今天再叫姜诺姐姐,姜诺心不在焉爱搭不理,林淮虽是他主动要联系的,但基本没加入他们的谈话。 宴若愚觉得姜诺一定有什么事情瞒着自己,而他要逐个击破,第一个就是裴小赵。 裴小赵都已经钻被窝里头了,还是为了老板毅然决然选择翻山越岭,开着自己的马自达来接。宴若愚掏出姜诺的手帕捂住鼻子,适应车里的气味之后问:“你确定跟姜诺签的合同没有问题吧。” 裴小赵屁股一紧,兢兢业业道:“全都是按您吩咐拟定的,没有定截止日期,只写做12首歌,合作期间甲方,也就是老板您,每月需支付乙方姜诺两万人民币,直到十二首歌全部做完。也就是说,如果老板你做了十一首歌,吧唧一下嗝屁了,这份合同还是有效,您的义务将由信托基金承担。” 裴小赵咽了口唾沫,倒不是觉得自己举的这个例子不吉利,而是当他把宴若愚的要求转述给律师,所有人都会再一次向他确认,并用一种别有深意的眼神询问:“你确定要拟的是音乐合作与版权相关的合同?” 连宴雪涛也听到了风声,以为宴若愚被哪个小妖精猪油蒙了心玩起了包养那一套,裴小赵好说歹说反复强调两个人都是钢铁直男,宴雪涛才稍稍放心。 也就只有宴若愚觉得这合同没毛病,点点头:“不错,是这个意思。” 裴小赵:“……” 宴若愚又问:“那合同姜诺已经签了?” “他住进沪溪庄园那天就签了啊,您盯着他把手印摁上去的,高兴地不得了,当场给他转了笔钱,他还说太多了。”裴小赵好奇心作祟,问,“您到底给他多少啊。” “也没多少,就是点小意思。再说了,什么叫高兴地不得了,我是这么情绪化的人吗?” 裴小赵把那句“是”吃回肚子里:“但您那天真的和平日里不一样,您是真的高兴,眼睛里都有光。” 宴若愚原本在笑,听裴小赵这么一说,唇角慢慢收回来了。裴小赵光顾着开车,没注意到他表情的变化,继续从旁观者的角度比较宴若愚这些天的变化。 他不去酒吧夜店了,也不开野车了,药盒里的安眠药半个月没碰了,就是不知道住沪溪庄园的那些日子是在睡觉还是熬夜练歌。 “不过老板,你接下来几天的重心可不可以往杀克重上挪啊,这都年底了,国内要放假,国外时装周又催得急,您看……” “行,我知道了,明天我就去办公室。”宴若愚二话不说直接答应。 “好嘞,老板。”裴小赵都想给姜诺发红包了,殊不知宴若愚的小算盘其实是快点把工作的事情处理完,然后再一身轻松地去找姜诺。 他并不知道姜诺睡习惯了沙发,收到“接下来几天我都有事忙你可以去睡主卧”的讯息后回复的那个“好”有敷衍的成分在。但宴若愚的一整天都因为那个“好”鲜活得能榨出汁,在文件上签名都恨不得再画个简笔的鱼。 杀克重是个正好赶上风口的品牌。在过去,潮流是由西方定义的,不少国人会觉得衣服上出现本国元素low,但在国外生活多年的眼若愚并没有这种刻板印象,反而将中文的特色灵活运用于品牌首秀,服饰造型结合杀马特和朋克摇滚元素,logo不用英文迎合国内审美的洋气,就用宋体字的“杀克重”营造“中气”。 这场秀对宴若愚来说更像个概念展,连他自己都没预料到后期订单会这么多,再加上自身流量吸引来的合作商里有他钟爱的品牌,也就正儿八经一直做下去了。其中最让人津津乐道的就是和Neverland第一次联名的篮球鞋。 那也是宴若愚第一次出圈,很多人其实都抱着看客的心态,不觉得一个流量花瓶能设计出什么好东西。 但那双破天荒选用丝绸布料的球鞋一上线就全球售空,想去线下店买得连夜排队。裴小赵也终于在有生之年看到宴若愚因才华上热搜,喜极而泣,见宴若愚也眯着眼,以为他也要哭,就扑进老板的怀抱,宴若愚嫌弃地将他推开,说他是上个月比丝绸对色卡看得眼睛都要瞎了,到现在都迎风流泪。 从那之后,杀克重与Neverland每年都会出两期联名,公司和其他品牌也有合作,算是国内潮牌的第一梯队。杀克重线上线下店铺运营都是齐放在管,宴若愚更多的是负责与外界的沟通。 没错,虽然他本性暴躁,但法国那边的联络人就喜欢听他的小舌音,明明可以自己Google,却偏偏要问宴若愚瑞士法语和法国法语的区别。 要放在以前,宴若愚肯定会来一句“我又不是Siri”,但介于两国时差,他也只有出卖微笑才能让法国人在非工作时间继续洽谈。联络人问他为什么没用定来巴黎的机票,他说还要等一位朋友的签证。 联络人又问那要是签证发放迟了机票买不到了怎么办,宴若愚还没开口,她就恍然大悟,颇有经验见怪不怪道:“J'ai un oubli,vous êtes Chinois qu'ils ont aéronefs privés à chacun.(哦,忘了你是中国人,你们都有私人飞机)。” 宴若愚捧哏不打草稿:“Vous **ez raison,chaque batiment dans ma région ont la plate-forme d'hélicoptère sur le grenier 。(你说得对,我们中国每栋楼上面都是停机场)” 如此忙活了整整两天,宴若愚终于能在接下来几天什么都不管,到日子直接飞就行了。他很早就和宴雪涛打过招呼,不打算在家过春节,宴雪涛到了这个年纪什么都看淡了,也就没挽留,只说记得早点回来,正月十五可以一起吃汤圆。 他虽已是Shadower舞团的一员,但对比两个行程的重要性后只能忍痛割爱,队长非常能理解,并表示如果拿了冠军,他们肯定会把宴若愚的照片毫无违和感地p上去。 如此,宴若愚当真是一身轻松,直奔沪溪山庄。 他车太多,开到小区门口发现自己那辆大g就停在边上还愣了好几秒,然后才想起自己一直忘了把这辆车开回去。 他往地下停车场开去,下车后正准备上直达电梯,突然瞥了眼旁边的一辆跑车,总觉得眼熟。他没多想,但已经记住了车牌号,直达工作室所在的楼层后有意识放慢动作和速度,密码锁解开后也没有声音。 “嘘!”宴若半个身子躲在门后面,见到的第一个活物是躺在沙发上的出息。他们一人一狗平日里不待见彼此,真出什么事了那可就立马统一战线,出息不仅不叫,还跑到玄关处,就怕他没看见似地拱了拱那双皮鞋。 一双明显是男人尺码的皮鞋。 宴若愚心里一凛,拖鞋没穿袜子没脱就往工作室去。当初为了不扰民,接下这个项目的负责人给宴若愚打包票,说十个人在里面唱《死了都要爱》都没问题,但有一个前提,那就是门必须要关紧,不然效果会适得其反,比如现在,宴若愚就清清楚楚听到那个男人问姜诺:“宴若愚一个月给你两万,我出双倍价钱,怎么样?” 那声音一出来,宴若愚就知道了,是齐放。 姜诺正坐在电脑前,可能没怎么休息好,声音疲惫但又觉得搞笑:“你想转行当rappper也请先问问行情,四万块我能做整张专辑配mv垫巡演路费。”然后感慨,“我以前做歌往里面贴钱都时候怎么没遇到你们俩富二代,人傻钱多。” “你觉得Bruce傻?” 姜诺缄默了片刻,然后说:“有点吧,我不觉得自己值这个价,他完全可以找更好的制作人给他做歌。” “那如果他想做的不止是歌呢?” 宴若愚眼前的门缝像突然绷成一条线,耳鸣尖锐而短暂,让他无法冲进去,质问一句“我自己怎么不知道。” 他只能干站着,继续听齐放别有深意道:“你知道圈子里的人现在都怎么说你们俩吗?” 第21章 姜诺刚听到呼叫铃时还以为宴若愚忘记带钥匙了,强打起精神去玄关处接电话,那头却传来另一个人的声音。 “Bruce?” 姜诺记得Bruce是宴若愚的英文名,但还是没出声,那人追加信息:“我刚路过沪溪山庄看到你的车停在旁边,就过来看看。” 姜诺这才回应:“他不在。” 那人可能也猜到他要挂电话,声音迅急:“是姜诺吗?我们之前在酒吧见过面的,我叫齐放。” 他这么一提,姜诺还真想起来了。在他的初印象里,宴若愚中二,宋玉油腻,裴小赵机灵,旁边那个斯斯文文的从头到尾没说上一句话。 “你找他有什么事?”姜诺还依稀记得自己从酒吧后门跑出来后,是他让宋玉别追了,就多说了两句,“你还是给他打电话吧,我也不知道他在哪儿。” “我不找他,我——”齐放的挺顿非常短暂,“我今天来是想借用一下工作室录音,你也知道,他这两天在忙时装周的沟通,就让我一个人来,到了之后拨呼叫就会有人帮我按电梯。怎么,他没和你提过吗?” 齐放这个反问就很有心机,姜诺肯定不能实话实说坏他们兄弟情谊,只能出门按独栋电梯的按钮,十来秒后,一身西装的齐放出现在姜诺面前。 姜诺不免打量,目光明晃晃落在他身上,齐放更为自信地摆弄了一下袖扣,等着姜诺夸赞他的香水、发型或者是鞋,姜诺却缩了缩脖子,单纯表示疑惑:“录音为什么穿这么正式?” 精心按绝密档案斩0手册打扮了一上午的齐放:“???” “进来吧。”姜诺先进屋,从鞋柜里重新拿出一双拖鞋给客人穿,防止宴若愚的狗鼻子嗅到别的男人的味道又跟他闹,而且也不是所有人都跟宴若愚一样,一进屋就袜子一脱踩人字拖,这几天录歌录high了还有欲脱上衣的倾向,反正只要在室内,一年四季于他而言都是夏天。 齐放穿上拖鞋,走到客厅处没什么装饰的环顾四周。他一直以为宴若愚喜欢热闹,但这个住处其实很寡淡,白色随处可见,阳光透过落地窗大面积地照**来,干干净净。 “先喝杯水吧,不好意思,冰箱里只有水。”姜诺给齐放递了个玻璃杯,齐放抿了一口,觉得这杯子有点像那天酒吧的,只可惜上面没有口红印。 后来他不止一次地梦到那个夜晚,只有他和姜诺。 但姜诺不知道他为什么喝了口水就陷入沉思,正觉得尴尬不知道该说什么,出息从阳台上跑过来,“嗷呜——嗷呜——”冲齐放叫唤。 “别叫,乖。”姜诺眼疾手快将狗抱起,“它平时很乖的,带他出去溜都只跟女孩子握手,今天也不知道怎么了……”姜诺把它抱回阳台,故作生气:“乖!” 出息奶声“嗷呜”。 “是我上次见到的那只吗?”齐放很是稀奇,“Bruce居然允许你在这儿养狗。” “嗯。”姜诺总觉得他后半句怪怪的,听着很不舒服,但没在意,带他进了工作室。如今这些设备他使用的比宴若愚都游刃有余,打开麦和对讲器后问齐放:“还需要别的设备吗?” 齐放摇头。姜诺比了个手势,适宜他可以开始。齐放念了段手机里的文字,是对临安城附近一个市里的酒吧的介绍,内容全面且真实,包括酒水价格以及洗手间分不分男女。姜诺越听越迷惑,倒不是因为内容,而是这样的录音完全可以用手机操作,没必要用到专业设备。 录完后齐放出了录音室,站在坐着的姜诺边上,问:“怎么样?” 姜诺听了一遍,评价道:“没有杂音。” 齐放缓慢地点点头,还是没等到姜诺问他为什么做这段录音,只能给自己加戏:“我和Bruce是在洛杉矶认识的,你也知道美国的治安环境,天一黑,富人区的街道上都很难看见人影,夜生活都在室内。Bruce失眠很严重,年龄又不够去酒吧夜店,所以很喜欢在自家别墅里办party,不管你是什么圈子的,他来者不拒,只要能闹到天亮就行。” “后来他爷爷来了,家庭医生也束手无策,建议他们去找咨询师。” “ptsd。”姜诺抬眼,“有没有好笑的吗?” “没什么。”齐放总不能实话实话,他之前还很苦恼该如何和姜诺解释ptsd。他对眼前这个男孩确实有与日俱增的兴趣,但同时,他的优越感不允许一个落魄到穿裙子打碟陪酒的下等人平起平坐,想当然地鄙夷他的背景,学历,教养。 “总之,等Bruce能进酒吧夜店,他也已经回国了,但你知道,国内绝大多数人对这些场所是有偏见的,就是些口碑好的老店,Bruce也觉得差强人意。于是我们几个就一起创办了这方面的科普公众号,每次去新的酒吧都会写篇介绍文章注意事项,即是宣传,也是帮想去的人打消顾虑,更好地保护自己。这个领域在国内完全空白,我们很快就获得融资,很快就会更新语音和视频功能,帮助关注者更全面的了解酒吧文化。” 姜诺看了看还未关闭的录音界面:“你这段也要传上去?” 齐放点头。 “那你们应该请专业点的配音演员。” 齐放:“……” “不好意思,我不是说你普通话不标准,”姜诺笑了笑,“挺好的,挺好的。” 齐放:“……” 姜诺啧舌,只能找话,故作思忖:“可我没听宴若愚提到过这个项目。” “你们都住一起这么久了,他什么性格你还不了解,以前去酒吧,他观察得最仔细,安保有几个都能数出来,后台回复过晚上更新就一定能写出来,但上次去你……兼职的地方的时候,公众号的阅读量已经稳定在10w以上,他觉得没劲退出了我们的团队,也没跟我们要什么分红,所以我们背地里都叫他送财童子。”齐放笑了一下,”他啊,就是运气好,从来没失败过,所以也不屑成功的果实。跟我们说要回归老本行为夏天的节目做准备,其实啊,是天天往你这儿跑。” 这个外号姜诺非常赞同,只是点头,没陪笑。都这时候了,他再神经大条,也不可能听不出齐放的暗示,纠正道:“他来这儿确实是做歌。” “两万块钱一个月,就不干别的?” 姜诺看着他,那种从内而外的安静压得齐放非常尴尬,干咳一声,友好道:“在美国的时候我也会听说唱,我能听听Bruce的歌吗?” 姜诺觉得没必要,直截了当:“你不懂说唱。” “那Bruce就懂吗,”齐放终于有了些主动权,“还记得你自己都写过什么词吗,‘将hiphop扭曲成潮流,掩盖说唱的本质始于贫穷’,‘你们搞说唱图得到底是面子和钱,还是自由尊严?’。那时候你几岁,和现在的bruce差不多大吧,你和姜善穷得只买得起二手声卡,而bruce开豪车玩潮牌,不正是你在那首《makeitshit》里唱的‘写烂俗歌词的傻逼富二代’。” 姜诺的眼神有些微妙。 “那首歌你还传过字幕mv,我查到当年的IP地址,寻过去发现那家商业录音棚不仅没关门,还保留了近五年的出入登记,猜猜我发现了什么。”他把一张照片放在姜诺面前,那一天只有一个人借过录音棚,后面跟着的电话号码姜诺现在还在用。 齐放说:“不真诚祷告者不止一个人。” 姜诺没否认,也没什么波动,甚至还觉得有些无聊,问:“然后呢?” 齐放一愣。 “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姜诺这次的眨眼很慢,整个人看上去很疲惫。 “我没有这种想法,”齐放隐晦道,“我只是……在更深入了解你之后,觉得你并不适合同Bruce在一起。这样吧,宴若愚一个月给你两万,我出双倍价钱,怎么样?” 姜诺笑:“你想转行当rappper也请先问问行情,四万块我能做整张专辑配mv垫巡演路费。”然后感慨,“我以前做歌往里面贴钱都时候怎么没遇到你们俩,人傻钱多。” “你觉得Bruce傻?” 姜诺缄默,不知为何,想把头发剪掉的冲动从未有过的强烈。 “你知道圈子里的人现在都怎么说他吗?宴若愚,燕合集团董事长独孙,一线潮流品牌主理人,不营业的顶流,街舞新秀,时尚娱乐杂志开封首选,这样一个人,被一个大学都没毕业的陪酒女装大佬玩得团团转,收心搞起了金屋藏娇那一套。” 齐放给宴若愚加了很多身份头衔,这意思很明显了,是觉得姜诺配不上。 “所有人都看得门清,只有你们俩在装,掩耳盗铃。”齐放突然想到另一种可能,“或者只有你一个人被闷在鼓里,强取豪夺不是Bruce的作派,他当年喜欢上一个女设计师,电话打进拍卖行拍下她多看了两眼的项链,然后让主持人当场匿名赠送给她,他则在嘉宾席上随众鼓掌。” 齐放顿了顿:“那设计师直到分手都不知道那条常戴的钻石项链是Bruce送的。” “还真傻。” “什么?”齐放没听清。 “你刚才不是问我吗,”姜诺抽出支烟衔在齿间,再掏打火机点烟,吸了一口觉着味道不对才发现那是包万宝路——随着宴若愚在这儿待的时间越来越长,他们很多东西都开始混着用,比如衣服和烟。 姜诺盯住烟嘴下方的小字,再抬眼,那不知道什么时候调整过的坐姿带着穿裙子时都不曾有的风尘,“他确实有点傻,连我都不觉得自己值这个价,他完全可以找更好的制作人给他做歌——” 齐放等他慢悠悠地又吸了一口烟。 “——但我拿钱办事。” 姜诺的不为所动似乎在齐放的意料之中,他站着,余光能看到故意没关上的门后面站着宴若愚,便继续引导道,“哪怕对方是你以前最为不屑的‘傻逼富二代’。” 姜诺只盼望着他快点走,自贬道:“我刚看到一条新闻,年年在创新高的只有失业率,而我随便给他混几个伴奏就能拿两万块钱一个月,我为什么不干。” “这是你心里话?随便?”这个词被齐放抓住了,“你不怕我把你刚才说的话告诉Bruce?” “随便。”姜诺无所谓,“那我也告诉他你今天来挖墙脚,没成功所以瞎编的,地下室和电梯里都有监控,出息也可以作证。” “嗷呜——”出息听到了自己的名字,叫了一声。 姜诺意识到门没关紧,微微皱眉。 “你比我想象的还要聪明,但是……”齐放边说边往门口走,打开后,宴若愚果然在外面,目光越过他的肩膀落在姜诺脸上,又冷又戾,像是要从他身上挖块肉,显然是偷听了不少。 “别以为我猜不到是谁叫你来的,我们的帐之后再算。”不等齐放煽风点火,宴若愚就滋着牙警告他别再生事端,声音很轻,只有齐放一个人能听见。 齐放识趣地退出去,宴若愚粗暴关门前,他最后那个眼神像是在劝姜诺好自为之。本以为圆满完成宴老爷子任务的自己可以深藏功与名,嘴角正要扬起,等候他多时的出息冲他滋龇起了牙。 * 宴若愚把门关紧,听不到外面的任何声音。他的愤懑都写在脸上,精致的五官都往鼻子拧,当真是气到模糊。 “臭!”宴若愚怒道。 姜诺以为他说得是烟,赶忙掐灭。 “不是烟,”宴若愚三两步上前,质问道,“我说过不许带别人来这儿,男女朋友不行,炮友更不行,臭男人更更不行!” 第22章 姜诺:“……” 姜诺试图讲道理:“你先搞清楚状况,是他自己来的。” 宴若愚疾声:“你不给他按电梯,他能进来?!” 姜诺:“……” 姜诺从他肩边绕过:“你先冷静冷静。”但他没能迈出第二步,就被宴若愚死死抓住手臂,硬生生拽了回来。 “你刚才凶我?!” 姜诺叹气,知道大少爷肯定要发脾气。宴若愚一看他一脸“你说吧你骂吧我绝不会还嘴”的冷淡脸,更气了:“你今天是成心要和我吵架是不是。” 不管是不是诚心的,他们现在的对话画风确实挺像小情侣的。 “他刚才说得都是真的?你也用过不真诚祷告者这个马甲发歌?” 姜诺点头,知道宴若愚在外头听了个全须全尾,也蠢蠢欲动地想建议他和齐放多学学说话的艺术和反侦查能力。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来这儿是给你做歌的,没必要什么都告诉你,”姜诺试图掰开宴若愚的手指,“而且没意思。” 姜诺不仅没掰动,还感受到原本没使全力的宴若愚突然用劲,手臂被握得生疼。 “什么没意思?”宴若愚终于有些冷静,“给我这种写烂俗歌词的傻逼富二代做歌,没意思?” 姜诺正要说“不是”,突然有了别的想法,偏往火坑里跳:“你要是想这么理解也行。” 宴若愚松开了手,姜诺揉被弄疼的地方,抬眼,宴若愚眸里冷得没有一丝暖意。 而姜诺坚持站在制作人的角度,尽职尽责道:“我们在这儿快磨合两个月了,还是只有《Amsterdam》一首歌。” 宴若愚语气不屑:“是啊,用一个你随便给的beat。” “宴若愚,”姜诺正色,“就你现在这个态度,不管给你什么beat都做不出什么好歌。” 工作室里静得连呼吸声都异常清晰。 “我跟你说过别的rappper的效率,我不拿你和他们比,但你有没有发现,哪怕林淮连出了好几首喜剧说唱,他在cypher里也会把自己真正的实力拿出来,该正经的时候就百分百正经。可你这几天的freestyle……” 姜诺稍稍停顿,怂了一下肩膀表示无奈:“有些人演出的时候忘词能用freestyle掩饰过去,而你,真的就是在瞎说。” 他很早就想和宴若愚聊这个了,但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这些天他是越来越不懂宴若愚,明明已经找到中文说唱的韵律感,反而不再愿意做作品,不管听什么beat都兴致缺缺,就爱进录音室瞎胡闹地喊“姐姐”。《Amsterdam》的beat是他两年前做的,当时很新颖,但用现在的眼光来看确实差点意思,他先把这个beat拿出来也是为了降低难度,希望两人的合作能循序渐进。 “你这些天就是在玩,嬉皮笑脸吊儿郎当,这不是一个合格rapper应该有的态度,而且……”姜诺都没意识到自己一直在慢慢靠近,“而且你又把真正想说的压住,压不住就逃跑,跑去时装周,跑去街舞比赛。” “……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呢,原来是担心我这个长期粮票跑了。”宴若愚戏谑,“你以为你很了解我吗,我们才认识一个月而已,姜诺。” “但你给我写了两年的信。”姜诺没放弃,像是能透过眼前这个一碰即爆的宴若愚看到一个深更半夜给自己发邮件的Bruce。 刚开始他只是想同NoA寻求合作,迟迟没收到回信后并没有太坚持这种单方面的联系。 那三四个月也是他花边新闻最密集的时候,直到某天凌晨,他酒后意识不清,昏睡一通后醒来,才发现自己稀里糊涂写了些歌词发到那个邮箱。 他重新发了封邮件解释那首幻想自己是蝙蝠侠的中二歌词不是他写的,忐忑了好几天依旧没收到回信。 他不淡定了,渐渐把这个邮箱当成树洞,到后来什么都说,都倾诉,都问,比如他到底什么时候能不再痛苦,成为一个合格的歌手。 而当他时隔两年终于收到回信,NoA却说,他只给不真诚祷告者做歌。 姜诺喉结动了动:“那些信我都看过了,但之前的回信是姜善弟弟发的,我那天手机落他那儿了,一直没找到机会解释,抱歉。” “是吗……”宴若愚喃喃,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不信,“我倒觉得就是那就是你发的,那语气和刚才的你多像啊,NoA只给不真诚祷告者写歌,”他酸酸的,委屈到黏着些鼻音,“你看不上我,姜诺,你从一开始就看不上我。” 姜诺听他这么一说,心里自然不好受,正要解释:“我没有,我——” “可你凭什么看不起我?” 宴若愚突然阴戾的低吼惊得姜诺缩回欲放在他肩头的手,也不知道是终于撕下了伪装,还是又一种自我保护。 “你有什么资格、立场、身份看不起我,要不是我,你早被宋玉玩烂了,被铁老三打残了,再卖到金三角哪个犄角旮旯割器官。你那拖油瓶弟弟也不会参加岭安二中的提前批考试,‘恰好’抽中免费体验课,这个点正在中心CBD上英语提高班。” 宴若愚字字诛心:“你以为你现在的生活是谁给的,这种地段的房子我就算自己不掏钱,也有人上赶着送,你呢,你出了这个门能找到什么工作,不吃不喝多少年能在岭安城买一套这样的房子?” 姜诺木呆呆的:“我从来没要求过要住这儿。” 继而求证地问:“你就是这么看我的?” 宴若愚第一次在姜诺眼里看到某种类似脆弱的情绪。 他有那么一瞬间清醒,但还没生出懊悔,就被更阴暗的想法淹没。 “他那时候骨癌晚期对吧,为了继续录节目所以瞒着,结果被后来替补他的人摆了一道。多可惜啊,这个节目虽然被你diss过,但他还是要参加,用你做的歌参加!万一能拿冠军,以后就能轻轻松松跪着挣钱,多、好、啊!呵……还以为有多清高,还不是图钱,装什么装!他怎么就比我值得了,就凭几句大道理?我宴若愚吃喝玩乐游艇跑车豪宅别墅哪一句在吹牛逼,我唱这些我是不真实,他装人生导师就有才华了?还是说你们竹木狼马日久生情,早就什么都做过了!” 宴若愚脑袋一侧,整个人踉跄往后退了一步,差点没站稳。 脸上那一拳的疼痛还没传到大脑皮层,他的衣口就被姜诺揪起。 “宴若愚——你嘴巴放干净点!”姜诺红着眼,情绪完全受他摆动。 宴若愚竟有些心满意足:“你知道止痛药上瘾是什么滋味吗,国内这些药管制得那么严,他的病就算能治好,瘾又该怎么戒,戒不掉找什么替代?你见过吸毒的人吧,他会在你面前跪下,把胸膛上的肉都挠破了,烂了,求你给他一针的样子。他要是还活着,也不过是凡体肉身!” “他不会这样,”姜诺就是相信,眼泪就要掉出来了,突然一笑,眼底盈盈弯起像月落到水里。 “是啊,他要是还活着……”他问宴若愚,“你觉得还会有你什么事?” 宴若愚从在门口偷听时就绷着的那条线断得尖锐。 姜诺松开手,将人推开,出工作室回房间收拾自己的东西。出息跟着他打转,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宴若愚在他身后只说了一句:“先看看合同违约金相关的条款。” 他往包里塞旧衣服的手一顿,再后头,宴若愚先他一步离开,关门声响亮得像是要把门撞坏。 他开车离开,强行克制自己冷静,把车开到离小区五六百米的地方后停下,打了辆车回虎山庄园,进卫生间后手还在不受控制的微微颤抖。 他开了水龙头,不停地洗手,手背指背全被搓红。 浑身的肌肉也越绷越僵,直到他一拳揍上镜子后才有所缓解。红肿了一边脸的自己在镜中破碎成千万个,被他指节间流下的血淹没…… 后来他是怎么停下自残的……好像是进屋后就有个佣人出于担忧一直跟着他,听到里面传来砸镜子的声音,吓得赶紧给宴老爷子打电话。 家庭医生及时赶到将他抱出来,卫生间一片狼藉,瓷浴缸被砸得稀巴烂,花洒和水管呲呲冒着水声,宴若愚被抱离的背影落在地面每一片沾水的碎玻璃上。 所有人都强装镇定,听到宴若愚压抑难耐的哭吼也不敢抬头,假装什么都没发生的继续做手头的事情,那些小声的叹气更多是在同情——他们这些做下人的没什么娱乐活动,私下里肯定会议论这位大少爷的怪毛病,不能理解他那么有钱,为什么会不止一次地痛苦到几乎发疯。 宴若愚被关进自己的房间,两三个训练有素的保镖将他****方便医生给他打针安定。 注射型的安慰剂很快就起了作用,浑身肌肉慢慢泄力,原本紧握的拳头和瞳孔一同涣散开来。 他在极致的宣泄过后迎来极致的安寂,逐渐模糊的视野里,满是鲜血的双手被崭白的绷带一圈圈包起来,疼痛感丝丝缕缕往他的大脑侵占,又被镇定剂的药效截断。 他已然看不起近处的景像,只能望向远处。房间里没光亮他是睡不着的,这点所有家佣都知道,所以卧室的大窗永远留了两臂长的风景,夕阳的黄光照进来,刚好通过那条长缝把床头柜上的相框印得清清楚楚。 他张了张嘴,迟到又懊悔的眼泪从眼角止不住地滴下,仿佛将那张十五岁生日时拍摄的全家福整个浸透。 然后他闭上眼,看到黑暗中的自己把相框紧紧抱在怀里。他侧倒在床上,肩膀还是抖得厉害。急剧地抽泣后是不可避免的咳嗽,他弓着腰,喉咙口清了还在咳,像是要把整颗心都呕出来,直到回归在母亲怀中被孕育的姿势。 他一片混沌,还没明清到底发生了什么,又是怎么回事。 但他知道自己重蹈覆辙,又一次一无所有 第23章 “门口有狗仔。” 少年的睫毛翕动,继续给对面的警察复盘那天都发生了什么。 那天下午他们在洛杉矶的豪宅里给杂志拍封面。宴松亭很看重这次拍摄,因为程婴梦通过了好莱坞名导演新电影的试镜,不出意外,接下来几个月都会待在美国拍戏。 这是程婴梦时隔二十年再一次接大制作的商业片,还是一番,宴松亭为爱人高兴自豪的同时还有些吃醋,就通过拍摄全家福的方式告诉那些肖想女神的人,她早心有所属,有所爱和羁绊。 “然后我们去melisse吃晚餐,那地方是我订的,因为我自己最喜欢法餐。还没开始上前菜我突然身体不舒服,但我们才刚入座不到十分钟,这么离开很奇怪,怕蹲在门口的狗仔乱写,就走了后门,况且后门离停车的地方也近。出门后我母亲扶着我的肩膀,我父亲在我另一边握住我的手。他们很着急,太着急了,只想着抄近路,就走进那条坏了路灯的窄巷,不小心绊到那个喝醉酒躺在地上的流浪汉,他很凶地喊我们也没回头,就想着快点,快点,直到他朝天开了一枪——” “然后我的父母全都挡在我面前……”十五岁的宴若愚闭上眼,羽睫被眼泪沾成一簇簇,哑声道:“在这之前,我们谁都没想到他会有枪。” 睁开眼,宴若愚躺在家里的大床上,一时间什么都感受不到,唯有心扑通扑通直跳。 窗外满是乌云,肉眼可见得要酝酿一场雨,阴漆漆像极了十五岁那个傍晚,他跪在窄巷里,滂沱大雨无法洗刷他沾满父母鲜血的手。 他无法控制地掉了两滴眼泪,用手掌擦了擦,完全不顾疼的把贴在手上的胶布都撕下来,抓起床头的医用胶带就冲出门。 裴小赵等在客厅,见宴若愚下楼,连忙站起来。但宴若愚根本没看他一眼,一门心思要出去,裴小赵赶紧将他拦下:“老板你去哪儿?” “我睡了多久?”宴若愚问。 “一天多……快两天了。”裴小赵劝他,“老板你先吃点东西,你觉得晕乎乎吧,空腹这么长时间血糖肯定低,你先——” “姜诺呢?”宴若愚跟没听见似的,握住裴小赵的肩膀,手上的伤口崩开了,有血沾到他的衣服上。 裴小赵像是早猜到他想问这个,轻叹了口气:“老板你放心,人没跑,还在沪溪山庄住着呢。而且他们不像是要回老家过年的样子,姜智的英语辅导班还没结束,姜庆云的腿还打着石膏,不方便走动,他们没订回老家的票,很有可能就在岭安城过春节了。” “那就好……”宴若愚没那么紧张了,又问:“我爷爷呢?” “……老爷子,”裴小赵砸吧砸吧嘴,“老爷子有点被你吓到了,说早知道这样,就不让齐放去试探姜诺了。” “我就知道是他。”宴若愚倒没多生气,就是又郁闷又委屈。他现在的状态很奇怪,混混沌沌,眼里明显蒙着一层薄雾,心跳速度快到持续有心悸感,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去找姜诺。 他摊出两只手,让裴小赵帮他包上绑带。 “啊?”裴小赵不理解,“医生说创口贴就够了,不然活动也不方便。” “不行,”宴若愚执意,“这样视觉上一点都看不出多严重,影响我卖惨。” 梦里那条十五岁时走过的窄巷历历在目,宴若愚一刻都等不了,魔怔了似得喃喃:“姜诺,我要去找姜诺。” 裴小赵:“……” 裴小赵将进食的劝导咽回肚子里,按宴若愚的要求把他的两只手捆成粽子,好像他不是砸了镜子,而是把手放火里烤了一遍。 这样一来宴若愚自己开不了车,就由裴小赵代驾送他去沪溪山庄,两人急匆匆马不停蹄到门口,宴若愚正要开门,又把钥匙拔出来了,问裴小赵:“你说我就这样进去,合适吗?” “……”裴小赵挠挠脑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鲜少看到宴若愚的双眼如此空洞,但不是没有过,最近的一次是八月份的生日宴,宴若愚请了一众朋友开红酒趴,结束后浑身上下都是酒渍,猩红的像沾满鲜血。 他不要命了,喝水一样地继续灌酒,醉生梦死般胡乱说话,脸上分不清是水是泪。和那时候比他现在还算清醒的,至少脑子还会转,想着姜诺很有可能还在生他的气,他进屋后要做的第一件事是道歉。 “姜诺,对不起,昨天我说错话了,我保证以后绝不会犯混了。”宴若愚清了清嗓子,把裴小赵当成姜诺,先练练该用什么语气说辞。 “不行,这样太干巴巴了,听起来没诚意。”宴若愚自我否定,把鼻音调动起来,蔫蔫得没精神。他五官随母亲,极为标致,眸波微荡的样子我见犹怜,饶是裴小赵天天被这位大少爷压榨得苦不堪言,一见宴若愚那微垂发红的眼角,心疼都来不及,哪还有能什么怨啊。 “不行,这样太娘了。”宴若愚一秒钟变脸,还想琢磨些别的方式,但心越跳越快,连带着视野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他知道自己不对劲,但不知道为什么不对劲,也不知道为什么等不及,反正就是等不及了,用钥匙开门后恨不得脱光衣服来一出负荆请罪。 然而他目光所及之处空无一人,低头,鞋柜处没有姜诺常穿的帆布鞋。 “姜诺!”他喊那个名字,鞋都没脱,慌慌张张地快步往里走。先是乐器房,然后是卧室,全都没有心心念念的那道身影。唯一欣慰的是出息还在,听到动静后从阳台的笼子里钻出来,垂头丧气地尾巴都懒得摇。 宴若愚便往工作室去,翻开控制台上的笔记本。那是姜诺的工作日记,用来记自己随便freestyle的歌词,然后写下分析和备注。他没找到什么信息,正要把本子合上,突然注意到中间几页密密麻麻记着数字。 他重新翻开,发现姜诺把帐都记在那上面,包括给其他rapper做伴奏和后期的收入以及吃穿住行——他把衣服都标签全都剪了,姜诺找不到品牌,就按着这类衣服的均价记了个数。房租也是,没人问他要钱,但姜诺不当自己是白住,最后算出这个月要还宴若愚小一万,宴若愚拿出手机点开短信,在他依旧昏睡的今早清晨,姜诺正好把这个数字的钱转给他。 宴若愚闭上眼,若不是扶着桌子根本站不住。镇定剂和安眠药的后劲让他浑身发软发棉,胃部酸胀异常。他捂住腹部疼痛的地方,竭力把那恶心的感觉压下去。 这时候裴小赵进来了,一手拿着果汁一手拿着一包面包吐司,都要求宴若愚行行好吃点东西填肚子,宴若愚接过那些食物,握住他的肩膀将他转了个身往门口推,要他开车去姜庆云一家的出租房。 裴小赵见宴若愚脸色苍白到发青,想直接给姜诺打个电话,宴若愚把之前接过的食物都随手放在工作室了,夺过他的手机制止,更愿意慢慢找给自己留个念想,而不是听电话那头宣判“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他正要把门关上,又推开,径直走到阳台将百无聊赖趴着的出息抱起来。出息不依,挣扎着要咬宴若愚的手臂,宴若愚托起它的狗脸揉了好几下让它冷静,然后掏出手帕给它嗅嗅,问:“你记得他的味道吧。” 出息有点明白宴若愚的意图了,呜咽一声像是在说自己会走,宴若愚二话不说,直接将它扛到肩头,坐上副驾驶后也没松手,将狗摁在自己腿‘间。 姜庆云一家租的地方和沪溪山庄有近一个小时的车程,就在燕合集团的服装加工厂附近。期间宴若愚停不下来地摸出息的脑袋,把这一机械动作当成转移注意力的减压,力道重得能把狗子撸秃,裴小赵可怜出息,即将抵达目的地时给姜诺拨了个电话,嘟声响了十来下,无人接听。 裴小赵不免紧张,倒不是担心姜诺真的跑路,而是怕宴若愚又发神经。再次驶动车辆后车窗上淅淅沥沥沾上雨滴,漫天的乌云终于憋出一场大雨,雷声轰鸣。 乡镇小路不比城区宽敞,两边不时冒出奔走躲雨的行人,碍得裴小赵只能开十几码。 他们两侧的房屋是岭安农村里最为常见的三四层自建房,在里面租个小隔间不会特别贵,而且还有独卫。但姜庆云和妻子做麻辣烫生意,电动三轮车不放心锁外头,存食物的大冰箱又占地方,只能十数年如一日都住在一处平房——那里有十来户出租房,每间每月三百块钱的房租是一位本地孤寡阿婆的全部收入。 那片出租房靠近农田,和水泥道路之间有条石子路,雨水淌过更是泥泞,大型越野车开进去都不容易,倒车只会更困难。裴小赵便将车停在路边,扭过身子去后座取雨伞的功夫,宴若愚就自己下车了,不管不顾地往前跑去,溅起的泥水很快弄脏裤脚,浑身上下被雨淋个湿透。出息跟在他身后,应该是闻到什么味道所以吠叫,兴奋地摇晃被雨打湿的尾巴,跑得比宴若愚都快,也更早看到那几屋废墟,以及在雨天也未停止工作的挖土机。 那台挖土机在出席眼中宛若庞然大物,使得它后退几步,恐慌地呜咽两声,不明白这个大家伙为什么要攻击这间有姜诺居住痕迹的房子。 而它的战斗力与大家伙的太悬殊,只能蹲到了屋檐下暂时性避雨,也看到宴若愚冲到大家伙前奋力挥手,希望挖土机能“铲下留人”停止拆迁。 他浑身湿透,脸上淌满雨水,哪还有点骄矜贵公子的气质,挖土机里坐着的师傅没理会他,还是住在旁边的一个本地人于心不忍地撑伞将他拉到屋檐下,跟他说那位老奶奶几个月前就把这块地送给她的一个亲戚,条件是亲戚给她养老送终,这不,老奶奶前脚住进医院,那亲戚第二天就来赶人,直接叫来拆迁队把老平房拆掉,准备以后起高楼,可以租给更多人,赚更多房租。 “那姜诺搬哪儿去了,他、他叔叔叫姜庆云,阿姨叫林萍,弟弟十四五岁,叫姜智,”宴若愚抹了把脸,一个个数他们家的名字,那本地人一脸茫然,宴若愚急了,说他们家卖麻辣烫,那人才恍然大悟他到底在说谁。 “他们在这儿住十几年嘞,跟老奶奶关系不错,每年这时候都提前给了下一年都房租。但那亲戚说钱没到他手里,不愿意还给他们。他们没把钱要回来肯定不愿意搬。那亲戚狠啊,刚才人都在里面呢,也让挖土机直接铲,你看——” 本地人往已经被挖土机铲下一小半房顶的屋子里一指,还有两床被子和一些家具,挖土机又铲了一下,所剩无几的房顶摇摇欲坠,这个不足二十平米的出租房再没有丝毫家的模样。 本地人继续絮叨:“他们还能怎么办,只能赶紧搬,刚拉了一车东西走,诶呦,他们一家难啊,难——诶?诶——!” 本地人没来得及拉住往废墟里冲的宴若愚。 挖土机里的师傅也吓到了,赶忙关了机器,喊钻进床底下的小伙子快出来,自己不敢靠近。裴小赵则是腿软手软,差点握不住雨伞,就怕床靠着的那面墙下一秒便会塌下来,唯有出息陪着宴若愚,将床底下的杂物拱出去不少,终于在雨水渗入之前将那叠手稿抢救了出来。 “我就知道他不舍得扔,不放在工作室里肯定放在这种地方……”宴若愚自言自语,将姜善的手稿放进塑料袋里系紧,防止雨水将其打湿。 然后他将这袋稿纸塞进最内层的衣服里贴着胸膛,刚从床底下爬出来跪直腰,摇摇欲坠的房顶就轰然倒塌,轻而易举地将木制的床架压垮,哪怕大雨倾盆如注,也没能覆盖那一刻扬起的的尘灰。 出息敏捷,第一时间就退了出去,宴若愚则眼睁睁看着墙和屋顶塌下,直直地跪着,任由那些灰尘如烟雾将自己笼罩,和废墟融为一体。 但那种虚无的消失感只有一瞬。 一声真实的呼唤将他从崩塌中剥离出来,他被拽着往后退了两步,身边的人踉跄跌倒,和他一样坐在地上,没有气力再喊一遍他的名字。 姜诺捧着他的脸,指尖颤抖,像是要好好确认眼前的人是否真的毫发无伤,真实存在。 两人面对面,在雨里,废墟里,所有声音汇成一句—— “别让我消失。”宴若愚轻轻握住姜诺的手腕,从眼角滑出的泪与雨水混为一体。 姜诺并不明显的喉结动了动,没说话。 他并不知道宴若愚为何突然触景生情,莫名其妙地来这么一句,但当他的手指抚过少年的眼角,他义无反顾地用力点头。 他也看到宴若愚用另一只手将怀里的手稿掏出来。他们都湿透了,那些歌词干干净净。 “对不起,我昨天不应该说那些话,对不起。”宴若愚扯开两边唇角抱歉地笑,勉强地谁见了都毫无怨气只剩下心疼。 “你原谅我好不好。” 姜诺再次点头,检讨道:“我昨天的话也不中听,我也向你道歉。” “原谅我,不要生气好不好。”宴若愚又重复,一凑近,两人的额头抵到一块儿,都没管顾他人诧异的目光和糟糕的环境。 “不生气。”姜诺保证。 宴若愚得寸进尺:“我不管做了什么你都不生气?” 姜诺没有挣开宴若愚还攥着自己腕部的手,允予允求:“好,你做什么我都不生气。” “我偷偷拿了你的护照去办签证。” 宴若愚突然的摊牌让姜诺猛然警醒意识到不对劲,但他抬头看到那双微垂的眸波荡漾的眼,脑海里就只剩下那双眼,没有脾气没有雨。 没有消失的宴若愚求救道:“我们一起去欧洲好不好。” 第24章 姜诺从隔间出来吹干头发后,宴若愚还没洗好。这个专门给外来务工人员开设的澡堂按次数收费,姜诺没催促也没敲门,就坐在靠近宴若愚隔间的地方等。 闲着也是闲着,他拿出手机刷各种信息,首页一更新,刚好跳出一条林淮的新微博。原来他受邀参加的活动是TEDx,上台后先是简短概括中文说唱的发展,重点介绍现在年轻人喜欢的风格,比如无厘头的喜剧说唱,唱腔模糊的mumblerap,比起歌词内容更注重整体听感的newwave。 这场演讲总共十分钟,林淮准备充分条理清晰,在没有提词器的情况依旧表述的非常流利。演讲的最后免不了升华主题和上价值,林淮的表达依旧口语化,他提到没有一种音乐形式像说唱一样拥有无限的可能,只要你愿意开口,你就能吃这碗饭。 他注视镜头,鼓励热爱说唱文化的所有人:“如果你还在犹豫,那就去听听我最新的几首喜剧说唱。我瞎逼逼唱成这样都能在这个圈子混下去,你为什么不可以。相信自己,只要你想成为一个rapper,你就能成为一个rapper。” 林淮全程歪拿麦克风的演讲收获如雷掌声,一条弹幕飘过,说林淮演说的内容没毛病,但看他这个姿势,真的好怕他讲着讲着突然无法衔接开始rap。 姜诺被后面跟着的献上膝盖的表情包逗笑了,没及时退出,微博应用自动播放了另一个与嘻哈有关的视频。 那是一个美国本土的访谈节目,好巧不巧,被参访的人正好是林淮欣赏之情溢于言表的Dove。 Dove真名宋舟,家境殷实天资异禀,刚被一所纽约的常青藤高校录取,还是唯一拿到全额奖学金的亚洲人。 天下长辈一个样,美国的主持人也忍不住问这个从小到大的学神为什么要去搞说唱,宋舟礼貌一笑,说如果主持人对说唱的态度和其他普通爱好一样而不是觉得不务正业,他也不会自己出来做歌。 主持人觉得宋舟的回应特别有意思:“你想改变人们对说唱的刻板印象?” “这很难说,也分情况,”宋舟摇头,用纯正的英语回应,“嘻哈文化的根在美国,在中国并没有一个循序渐进的发展历史。美国的rapper来自贫民窟,黑人社区,破旧的小酒馆和traphouse,但在中国,只要你买得起Neverland的球鞋,再穿身潮牌衣裤唱两句不着调的歌词,你就能说自己是rapper。” “也有人会说,时代不一样了,如今的hiphop更看重音乐性……”宋舟再次摇头,并无挑衅嘲讽地正色道,“我知道有不少同行会看到这档节目,如果你想发歌,不妨先听听我的。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自称rapper,人贵有自知之明,也要懂知难而退。” 姜诺滑动手指翻回林淮的言论,又听了一遍宋舟的,只觉得这两个年轻人对说唱的理解简直是水火不相容,若是有见面的一天,免不了要针锋相对。 而他们本质又都是涉世未深的少年。 也只有十**岁的少年会有如此理想化的观点并义无反顾地付出行动,这种坚持天真又可贵。正这么想着,姜诺眼前晃过一只手,他抬头,宴若愚裸着上半身站子啊他面前。 “你——”姜诺突然不知该说什么,站起身,问宴若愚怎么不穿衣服。宴若愚拍了拍胸膛大方道:“你上回摸我腹肌不是摸得挺开心吗,现在洗完澡正好热乎乎的,你继续摸继续开心呀。” 姜诺:“……” “我开心,特开心,非常开心。”姜诺被宴若愚这个神逻辑整得哭笑不得,假笑到眼尾都挤出皱纹了,宴若愚才心满意足地把衣服穿上。按农历算,今天已经是年二十六,返乡的外地人基本上都离开,岭安城的村镇变成了空城,又逢下雨,整个晚上也就他们两个人来洗澡,但姜诺还是怕宴若愚会被眼尖的人认出来,让他把外套的帽子戴上,两人撑着一把伞走在空无一人的街巷上,每路过一个小吃店面就会问一句:“你想吃这个吗?” 宴若愚每次都摇头,又被问了一次后他反问:“我们怎么还没到家?” “先带你去吃东西。”姜诺牢记裴小赵离开前的叮嘱,宴若愚昏睡醒后就没进食,饿过了头又洁癖作祟,所以选择先洗澡。 “不用这么麻烦,你叔叔阿姨不是有珍珠奶茶又有麻辣烫嘛,我们回去吃这些都行。” 姜诺停步,扭头上上下下打量擦着自己肩膀的宴若愚,完全有理由怀疑只吃新鲜空运食物的宴若愚被塌落的天花板震傻了,居然想尝试流动小摊。 “……那你,你就算在我家吃了晚饭,也得回自己的大房子啊。”姜诺越说越缓,因为宴若愚的眼神越来越丧,双唇紧闭撒娇似得嘟起,饶是他再想提些现实的建议,也说不出口。 “我不是心血来潮,也不是在跟你耍脾气,我就是想去你们现在住的地方看看,不行吗?” 宴若愚闪烁的亮眸堪称杀手锏,至今没人能拒绝。姜诺回想宴若愚叫停挖土机,帮着用最快速度把其他家具搬离时的雷厉风行,没再坚持,带宴若愚回新安置的出租房。宴若愚一脸高兴,要不是天还下毛毛雨,他肯定要跳着跑两步。 强拆并不是没有预兆的,保险起见,姜诺很早就看上附近另一个本地人的空房。他没什么资本和本地人谈条件,但小丽姐也租那人的房子,给姜诺做担保,他才暂时拿到空房的钥匙,并保证一旦在年前搬进去就多付一个月的房租。本来他们都做好盖湿被子的准备了,好在宴若愚那辆大g帮忙搬运抢运出不少东西,两人回去时,小丽姐正好把所有干净的衣服挑出来放到柜子里。 姜诺不知从哪儿套出几张现金塞到小丽姐手里,道谢的话说得可比两人相遇的第一晚自然多了。小丽姐没收,说大家都是老乡,互相帮忙是应该的。 “我看你们的枕头都湿了,跟我去房间里拿几个先用着吧。”小丽姐绕过宴若愚离开,全程都没和他有过眼神接触。宴若愚挺纳闷的,不认为这位小丽姐这么快就不记得他了,不然不会隐隐局促。 这种局促感和林萍听到他想吃麻辣烫时的表情如出一辙。他们桌上就摆着一盆煮好的麻辣烫菜品,林萍垂在两侧的手攥紧裤子的布料,特不好意思道:“这些东西……不是很不卫生呢。” “没关系没关系,饿了什么都好吃。”宴若愚不客气地坐到小板凳上,希望自己的随便能让这一家四口也放开些,做出很享受地表情吃串。 二老见他不嫌弃,总算少了些紧张,直到默不作声的姜智突然站起来,端着碗要坐在门槛上吃,林萍瞬间变了脸色训他没礼貌,姜智有理,说家里就四个板凳,他要把自己的让给姜诺哥。 抱着两个枕头的姜诺刚好从小丽姐屋里出来,听到姜智气冲冲吼着回答。林萍只当这孩子是叛逆期不听大人的话,但姜诺知道他对今天所遭受的一切不甘心又无能为力,只能维护小小的自尊心。 这时候最好的做法就是让他一个人静静,姜诺便没说什么,坐到姜智的位置上吃麻辣烫配饭。姜庆云本性好客,问宴若愚要不要尝尝他们自制的辣酱,姜诺抢在宴若愚之前开口,让他别冲动,平芗人自己吃自制的辣椒酱都会被刺激得眼泪不值钱。 宴若愚好奇归好奇,还是命重要。姜庆云的麻辣烫是卖给和自己一样的外地人的,用料选材肯定能省就省,那味道对吃惯精致小食的宴若愚来说一言难尽。可他现在在姜诺家里头,再难吃也要假装好吃,实在咽不下就偷偷便宜蹲在脚边的出息,自己多吃白米饭。吃完饭后,腿脚不利索的姜庆云躺在床上休息,林萍收拾洗碗,姜诺去外面打扫,姜智则坐在折叠餐桌前把星空灯拆开,将里面的零件细细擦干后再组合,按下开关,灯依旧没亮。 宴若愚坐到姜智对面,轻巧道:“算了吧,我再给你买一个。” 他这么说纯粹是出于好心,星空灯再贵也就一两百块,在他眼里完全是小钱。可谁知姜智不但不领情,抬眼时眼皮敛起跟白他似的,宴若愚怎么可能没脾气,顺便跟这位小老弟算起老账。 “诶,小孩儿,”他拿出长辈哥哥的姿态教育,“要尊重他人隐私权知道不,怎么能偷看你姜诺姐——啊不,哥哥邮件呢。” 姜智不说话,继续擦星空灯的零件。这一次灯亮了,但能投射的范围其实很小,在开灯的屋子里更是不明显,宴若愚扬了扬大g的钥匙,问他要不要去车里试试,姜智又没领情,言之凿凿:“我哥只给我哥做歌。” 宴若愚抓住了逻辑漏洞,语气也很坚定:“我年纪比你大,我也是你哥。” 姜智:“……” 姜智将星空灯放到桌下,气呼呼地趴上姜庆云旁边一张宽不足一米的小床,背对着宴若愚拿出个小单词本背。宴若愚也就不和小屁孩儿一般见识了,出门找姜诺。姜诺把一家人淋湿的衣服用冷水洗了一遍再挂到屋檐下的竹竿,见宴若愚出来了也没停下手里的动作,弯下腰边拧一件衣服边说:“让裴小赵来接你吧。” 宴若愚假装没听见,上前想帮姜诺,姜诺握住他的手腕不让他碰水,同他对视道:“你有伤。” “没事儿,都是小伤。”宴若愚满不在乎。他准备用于卖惨的裹布早在帮忙搬东西前就被自己拆掉了,只有手背上还贴着两三块防水胶布,一些细小的划痕全都暴露着,看上去确实挺惨的。 姜诺语气强硬,一定要宴若愚坐边上什么都别干,宴若愚见桶里也没几件衣服了,便没逞强,也没给裴小赵打电话。 姜诺只能又提醒:“很晚了。” 宴若愚连到附近找个旅馆这样的退让都不愿意做,又用那种谁都拒绝不了的眼神望了姜诺,姜诺晒完衣服后直叹气:“你怎么样才肯回去?” “除非你跟我一起回去。”宴若愚急急忙忙的,“我都看过了,这么小的出租房只能睡他们三个人,没你的床位。” “行。” “……嗯?”宴若愚眨眨眼,万万没想到姜诺这么快就答应了,不由试探,“那么欧洲——” “也陪你去。”姜诺几乎没有犹豫,也没逃避两人相碰的视线。他不是扭捏拧巴的人,也好说话,但现在这样也太好说话了,反而让宴若愚心理头空落落的,得寸进尺:“你是真心陪我去的吗?” 姜诺恭敬道:“你是我雇主,这是我应该做的。” 宴若愚眼里的底色从喜悦明显变成了沮丧,更多的是没想到:“你对我的定位居然是雇主,你怎么不说我是你金主!……还好意思说我态度不端正,你、你现在和我半斤八两嘛,根本没放开来为我做歌,你这种心态也出不了好伴奏啊。” 姜诺缄默。宴若愚的指责他无一句能反驳,可他又想不出对策。他以前一穷二白时做出来的音乐确实灵得很,因为每一个小设备都是自己送外卖当家教五块十块挣来的,他问心无愧。 可他现在用宴若愚的工作室乐器房,拿他的工资,要是没把笔记本里都那笔账算出来转账给人家,他连吃穿住行都靠宴若愚,说是拿钱办事,本质和包养没差别。哪怕宴若愚对他没要求,他也会觉得不自由,不知不觉就把他的满意放在第一位,新制作的伴奏和采样全都或多或少迎合他原来的风格,反而失去制作人的特色。 而宴若愚觉得值得一个月两万的,恰恰是NoA本身。 宴若愚万万没想到两人磨合到瓶颈期的问题出在这儿,想当然道:“那你把我当朋友不就成了。” 姜诺匪夷所思:“你真的觉得我们算是朋友?” 宴若愚也觉得匪夷所思:“为什么不算?” “你能忍受这些气味?” “我——”宴若愚抿了抿唇,哑口了。 他知道姜诺指的气味是什么。还没进屋他就闻到了香菜味,真的进屋了,那些食材串味后的味道可就精彩了,刺激得他连打好几个哈欠。 出租房很小,他置身其中还能闻到汗和雨,药和酒,蜘蛛丝上的昆虫,木头和水泥地板的潮湿,铁碗钢盆永久后的锈味……姜智坐到门槛上后自顾自加了勺辣椒酱,他在气味消散前都不敢大口呼吸,后来他坐在姜智面前,也能闻到不天天换洗的衣服与皮肤接触后特有的气息。 他以为自己不说就不会被发现,但姜诺全都看在眼里,从两人相遇的那一刻起,他身上就有挥之不去的底层的味道。 姜诺背在身后的手紧紧攥着,低了低头:“出息可以寄养在这儿,我们——” “为什么会觉得不能忍受。” 姜诺抬头,宴若愚的胸膛起伏,露出一个笑。 “这种味道,我羡慕都来不及。” “什么……” “家的味道。”宴若愚朝他走近,重复那个字,“家。” 药是姜庆云吃的,酒是他舍不得喝的,受伤后他出不了门,只能给妻儿洗洗衣服,所以姜智宁肯多穿几天也不愿意给父亲添麻烦。床板地板被林萍打扫干净,唯独放过了蜘蛛,因为那是益虫,锅碗瓢盆陪着他们从平芗到岭安,最终从岭安回平芗——他们当了大半辈子外地人,埋葬姜善的平芗永远是故乡,那儿的辣椒酱才最正宗,和他们自制的一模一样。 宴若愚低头,鼻尖蹭过姜诺的颈窝。那绝不是穷人的味道,而是挣扎的希望,世俗的温暖,平凡的坚守。正是这样的味道塑造出了姜善和姜诺,不真诚祷告者和NoA,让他们在数不清的无能为力前依然互帮互助,从未放弃。 宴若愚真心实意:“我喜欢这样的味道。” 姜诺吸了吸鼻子,有些手足无措地侧过脸,脖颈处的线条绷得更为明显。宴若愚故意在那儿吹了口气,姜诺拍他脑门拍得响亮,下意识耸肩缩脖子,笑着呵斥:“别闹!” “你怎么又凶我……凶得好,不然惯着我的人太多了。”宴若愚也笑,还酸溜溜地把姜智的话复述给姜诺听,姜诺便回屋和姜智聊了几句,姜智爱搭不理,听到姜诺说要走时才从床上蹿下来,眼巴巴地问哥哥可不可以留一晚,他们可以挤一挤。宴若愚怎么能让这小屁孩得逞呢,正要说四个人根本睡不下,姜诺摸摸姜智的头发,柔声说:“你总要一个人睡的。” 这话明明不是对自己说的,可宴若愚却能听出背后的潜台词,小孩都是要长大的。 “哥哥先走了。”姜诺没让姜智再扯自己衣角,且告诉他自己春节也不回来了,到时候给他带礼物。 姜智不要礼物,就是舍不得人:“你要去哪儿?” “欧洲。”宴若愚帮姜诺回答,正要把地点具体到城市,姜诺制止了他。 姜诺问:“还记得姜善最喜欢的说唱歌手是谁吗?” 姜智不听说唱,但这个人太有名,他当然知道:“KevenKim。” “嗯。”姜诺一笑,话是说给弟弟听的,亮晶晶的那双眼凝在宴若愚身上—— “我们要去中国未来的KevenKim曾经生活过的地方。” 第25章 宴若愚和姜诺在年三十那天中午坐瑞士航空的波音777去洛桑。 在这之前他们在工作室里做出了两首trap,宴若愚从以前写的歌词里挑出两首普普通通的,主题还是《Amsterdam》那种炸裂风,姜诺则把自己的几首半成品翻出来加工,给宴若愚当伴奏。 这样的歌非常工程化,没什么新意,放在以前宴若愚根本看不上,但姜诺分析的很有道理,他们俩待一块儿做歌不是为了出专辑,而是准备今年夏天的比赛。那他肯定需要几首工程化的歌用于前期海选,大招要留到后面放。 “那你也报名比赛吧,煞煞林淮的锐气。”自从知道《makeitshit》是姜诺创作的,不真诚祷告者这个马甲下的经典作品也有一些是他从歌词到混曲全包全揽的,宴若愚对姜诺的情感除了欣赏还掺杂了崇拜。纯拼实力,接触说唱没几年的自己肯定在林淮之下,但姜诺要是愿意出山,别说林淮,和梁真都能正面battle。 但比起站在舞台前,姜诺更乐意做幕后。他太安静寡言了,不喜欢抛头露面,宴若愚整天叽叽喳喳怂恿他和自己一起参赛,他听多了也会跟宴若愚说实话,自己在写《makeitshit》前并不知道姜善得了病,而如果姜善的病是能治好的,他们谁都不会主动站在聚光灯下。 “也就是说,你和姜善都不渴望知名度,除非人生进度条要撑不住了。可是……可是参加选秀节目就是为了提高知名度啊。” 宴若愚还是不解,觉得姜诺的解释前后矛盾,姜诺也说不好,给宴若愚放点别点音乐,不再谈论这个话题,宴若愚也识趣地没刨根问底。飞瑞士洛桑的前一晚他们收拾行李,姜诺除了衣物还放了个款式老旧的口袋型录音机,宴若愚就很好奇,问:“你专门带这玩意儿漂洋过海干什么?” “收集声音。”姜诺把录音机从箱子里重新拿出来,给宴若愚随机播放几段录音,全都是姜善还在的时候他们一起走街串巷录下的: 外地女人用奇怪的口音叫买“韩国小馒头,一块钱、四个,一块钱、四个”;凌晨时分,卖夜宵的人重复“鸭架,鸭爪,鸭脖子”;普通话并不标准的岭安本地老人慢慢悠悠吆喝“白糖要伐白糖”…… 宴若愚从未听过这么市井的声音,可稀奇了,正要问怎么都是卖吃食的,录音机播放了下一段背景嘈杂的音频。有人正在用大喇叭宣传服装店的折扣福利,说着说着,就有律动感地唱了起来,把无聊的宣传词念出江南皮革厂倒闭了的诙谐感,宴若愚同他隔着时间和空间,但靠着这段鲜活的声音,他眼前立马就能浮现出一个唾沫子横飞的兢兢业业的销售员形象。 而除了人声,这个录音机里还有风声,水声,树叶声……宴若愚听入迷了,恨不得即刻拽着姜诺下楼再找些声音,姜诺无奈地摇摇头,说他们早两年前还能在岭安城录到自行车过马路,但现在,汽车驶过的声音覆盖了一切。 所以他想借着这次机会去别的国家和城市找声音,说不定会有新的理解和灵感,让歌曲采样更丰富和别致——别的制作人采样无非是重新混音、复古、致敬,宴若愚还是第一次见到直接从日常生活里找素材的,当真是被惊艳到了,抢过那台录音机想把里面的其他声音都放一边,他听到一声沙哑而又虚弱的呼唤:姜诺。 姜诺也是一愣,宴若愚眨了下眼,没按暂停或者跳过,默默听完那首没有伴奏的歌曲,姜善的绝笔《追忆》。这首歌是用不真诚祷告者的马甲发的,至今在网易云的评论数已突破1w。无数人留言讲述这首歌带给自己的温暖,但没有人知道,这首歌里的“你”全部都是姜诺: 谢谢你给予我陪伴理解与温暖 让我有勇气不惧怕冰冷的针管 是时候由我一个人将痛苦承担 韶光荏苒曲终你我永远不会散。 原本欢愉的气氛因为这首歌变得沉重,两人都有些逃避,姜诺没说姜善为什么要写这么一首歌,宴若愚也没问,笑嘻嘻地假装什么都没发生,把录音机还回去。离开的前一晚他们都没睡好,第二天上了波音777的头等舱,宴若愚在飞机进入平流层后就躺平睡觉,到了饭点也没动静,坐在旁边的姜诺纠结该不该将人叫醒,连接上机内Wi-Fi询问裴小赵,已经在巴黎的裴小赵边忙时装周的事宜边回复,说宴若愚不睡觉才稀奇。 姜诺良久不知道该说什么,裴小赵继续发来文字。他第一次跟宴若愚坐头等舱的时候也很震惊,不过后来也就习惯了,有钱人的生活就是这么枯燥无味,坐头等舱完全不care服务,只是为了能一路睡到目的地而已。 裴小赵:不要有压力,他睡他的,你享受你的,把菜单上的食物全都吃一遍,红酒香槟搞起,最后别忘了把赠送的宝格丽洗漱包带回来,还可以问空姐多要几份,要到就是赚到! 裴小赵这话肯定有玩笑的成分在,姜诺当然不会真的这么干,但他没睡意,就看起了电影。首页专门有个超级英雄的分类,蝙蝠侠系列排在最前头,姜诺还没看过《蝙蝠侠大战超人》,就点了进去。 对蝙蝠侠稍有了解的人都知道,父母的死是Bruce的童年梦魇,也是他成长为蝙蝠侠的契机之一,所以蝙蝠侠系列每重启一次,Bruce的父母就要死一遍,堪称超级英雄电影中最惨配角。意料之中的,《蝙蝠侠大战超人》的开头以葬礼为切入点,然后闪回油画滤镜的案发现场,年幼的Bruce洋溢着笑容与父母走在回家的路上,钢琴曲同镜头一样缓慢,歹徒都掏出手枪了,整个画面在审美上依旧美得无可挑剔。 姜诺的乐理知识扎实,电影开播没几分钟,他的代入感还没被调动起来,更多地把注意力放在音乐上,条件反射地拆分出音轨,钢琴声什么时候弱下,其他管弦乐又怎么**来,以及和声—— 和声响起时,歹徒的枪正好穿过Bruce母亲的珍珠项链,枪声一响,珍珠断了一地,淅淅沥沥。 姜诺陡然屏住呼吸,仿佛能听见Bruce被消音的哀嚎,母亲最后的几声喘息反而是清晰的,同样倒地的父亲没有看儿子一眼,用最后的气力轻唤妻子的名字。 姜诺摘下耳机,低着头,不愿意再看这一画面。这个版本的父母之死比诺兰的绝情多了,在《蝙蝠侠前传:侠影之谜》中,他的父亲至少会安抚Bruce不要害怕。 姜诺关了屏幕,站起身,静悄悄地走到宴若愚边上。他睡得很熟,裹在被子里,只有双手在外面。他的划痕全都结痂了,不需要再贴胶布防水,就这么暴露在空气中,姜诺也不知道自己端详了多久,轻轻扯住宴若愚的被角往上提了提,免得他手冷,然后重新回到自己的位置。 他并不知道自己一转身,宴若愚就睁开了眼,注视着自己离开。抵达洛桑后宴若愚生龙活虎容光焕发,直奔街舞比赛彩排地点而去,而他没倒过时差,回酒店睡觉到瑞士的天亮。宴若愚给他留了讯息,说初赛时间定在下午,Shadower靠后出场,他可以在这座城市里逛一逛再来看自己耍帅,姜诺趴在房间窗前眺望这座被雪皑皑覆盖的小镇,有些舍不得室内的暖气,出门后没在街道上漫步,而是去了附近的美术馆。 欧洲的美术博物馆大多与历史建建筑密切联系,而洛桑州立美术馆大相径庭,反而带有工业时代的遗存记忆。购票进入后,姜诺便给宴若愚发了定位告知自己所在何处,然后拿着录音机穿过一个又一个展厅,录制他人看展的声音。馆内人流量很少,且全都是西方面孔,或疾步而去走马观花,或细声探讨。 馆内又没什么耳熟能详的世界名画,姜诺对艺术的涉略胜少,对周遭声音的敏锐大过于画作本身,走了大半个小时都没在任何画作前驻足,直到进入一个冷绿色背景的小房间,没有靠背的真皮沙发前只挂着一幅描绘死人的画。 姜诺不是误入兔子洞的爱丽丝,并不具备冒险精神,本能反应是从那个房间退出来。深绿色的丝绒帘布外,普通展厅的光线白亮柔和,与帘布内的阴森基调形成鲜明对比,反而让人好奇心作祟,想再进去看一看。 姜诺便深吸一口气,掀开帘布后他有心理准备,坐在皮沙发上观察躺在棺材里的那个人。他并不觉得恐惧,反而感受到一股无法言状的魔力,让他不由自主地凑近观赏。 那是一具面部表情痛苦的尸体,眼睛黯淡无神地半睁,骨头和肋条清晰分明,四肢都带有被刺透的伤痕。作品的名牌挂在脚的那一侧,只有法文,姜诺正要掏手机翻译,一个声音突然从旁边传来,用英语对他说道:“这幅画名叫《墓中的基督尸体》。” 姜诺自然吓了一跳,侧身的同时往后退了一步,差点没拿稳手里的录音机。那男子露出抱歉的笑同他道歉,在他说“没关系”之前并未靠近,绅士又礼貌。 “亚洲人?”男人友好地问道。他是个五官和身材都非常典型的西方人,身上的西装及其考究,往后梳的背头精致到头发丝,两鬓的白发没有染色,使得岁月带给他的气质沉淀呼之欲出。 “你对这幅画感兴趣?”男人在姜诺点头后继续对话,用英语介绍这幅画的作者。姜诺的英语水平不比刚出国的留学生好多少,绘画方面的知识储备几乎为零,男人说了十句他有九句没听懂,抱着收音机不知所措。男人便微微一笑,放慢语速,使用简单词汇带领姜诺赏析这幅画。 他告诉姜诺,这幅画原本是瑞士另一家美术馆巴塞尔美术馆的馆藏,被洛桑州立美术馆借来做特展。这幅画描绘的是耶稣死后的身体,瘦骨嶙峋,且像其他死去的凡人一样肿胀发青。说到这儿他带姜诺去看馆内的其他耶稣形象,不论遭受何种折磨,他的面色都是安详有神性的,唯有这幅画里的耶稣像极了真实的人类的尸体,好像他不是神,而就这么像人一样永远死去。 回特殊展厅后,男人特意为姜诺搬来一张小矮凳,让他站上去更为近距离地观摩画作的细节,自己在旁讲解圣经中的故事、艺术史、人体解剖学如何与透视法的相辅相成…… 他用姜诺能听懂的方式深入浅出,滔滔不绝,重新坐回皮沙发后,他和姜诺靠得很近。姜诺非常感谢这位先生精彩的讲解,那男子微笑,问姜诺是否有空,他们明天可以一起去位于德语区的巴塞尔,看看那位画家别的作品真迹。 “不好意思,我明天要去巴黎。”姜诺婉拒。先生表示遗憾,把时间换到晚上,他们可以一起去老城就餐,他是那儿一家米其林三星的客座厨师。 “……嗯?”姜诺茫然了,男人完全能预料到他人生地不熟的顾虑,就递上自己的两张名片。姜诺一看,更懵了,他一直以为这位先生是美术馆的工作人员,所以才会如此尽心尽力,没想到对方拥有好几家苏黎世的餐厅,正职是苏黎世一所大学的教授,来洛桑参加学术论坛,顺便参观美术馆遇到了自己。 姜诺想拒绝对方的邀请,教授看出了他的犹豫,并没有给他婉转推辞的机会,重新将话题引到画作上。 “有一个俄国作家曾经写过,任何人看过这幅画都将不再相信上帝的存在,我很想知道中国人如何看待这种观点,毕竟你们没有信仰。” “其实我们……”姜诺本来就不爱说话,现在更是哑口无言。文化壁垒让西方人无法理解中国人为什么没有宗‘教信仰,他也无法系统地解释那些独属于东方语境的信仰,不可避免地有了些肢体动作,比如挥动双手。 这让教授注意到他右手掌心的向日葵纹身,正要细细端详,有人突然拽住姜诺的胳膊与教授拉开距离,自己挡在两人之间。 “Lessuccesseurssocialistessontathées,neregardezpasDosto?evski(社会主义接班人都是无神论者,不看陀思妥耶夫斯基),”宴若愚戒备地盯着那位教授,故意用中式英语的发音强调: “WeareChinese!” 第26章 姜诺:“???” 教授:“???” 姜诺戳了戳宴若愚,宴若愚以为他胳膊肘往外拽要帮那个老男人打圆场,扭头后的表情不免有些憋屈,姜诺投来的目光里却满满只有求知欲: “复数要不要加s啊?” 差点中国队长某京附体的宴若愚:“……” 一切都来得太突然都没意识到Chinese是集合名词本身就是复数的教授:“……” “这位是你的朋友?”回过神来的教授依旧绅士礼貌,姜诺点头,再次感谢他精彩的讲解,教授微微一笑,毫不拖泥带水地离开展厅,给这段邂逅画上个恰到好处的句号。展厅里一时只剩下他们两人,姜诺问:“你怎么跑这儿来了,比赛呢?” “你还好意思提比赛,我们重新抽了一次签,临时变成第一个出场,我给你打了好几个电话你都没接,如果美术馆里找不到人,我下一站就该去警察局和大使馆。” 姜诺下意识摸手机,才发现自己把手机放在外衣口袋里,而外衣又挂在入口的存衣室内。美术馆供暖充备,参观者需要脱大衣入内,不然会显得不美观和礼貌。他现在只穿着圆领卫衣,宴若愚更为单薄,短袖配马甲,显然是一跳完预赛就离开,连演出服都没来得及换。 “怎么了?”注意到姜诺的视线一直在自己身上逡巡,宴若愚不免发问。他们已经出特殊展厅了,高纬度的亮白光线打在他身上,使得皮肤更加通透干净。他穿一身军绿色的迷彩配马丁靴,装饰作用的黑色背心的像防弹服,走路时飒飒地敞开,整个人潇洒高挺。和姜诺说话的时候他把鸭舌帽戴上,也是军绿色的,姜诺就笑,宴若愚问他为什么笑,他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宴若愚没追问,甩脸色只说了声“哦”。他怎么可能不郁闷,但他还能咋滴,总不能把姜诺一个人扔下,而他要是再晚来个几秒,那个中年男子就要摸到诺诺的手了。他并不恐同,但他在瑞士生活了近十年,对这个国家人际关系中的克制和疏离深有体会。 瑞士人的傲慢是不外露的,你若是向他人寻求帮助,别人会很乐意对你微笑,但如果你内敛不爱开口说话,你就会发现自己身边所有人都和你一样社交恐惧。 所以那个谈吐不凡穿着考究的男人在宴若愚眼里大概率是gay,且对亚洲面孔感兴趣,不然没理由主动接近姜诺。 他觉得有必要提醒姜诺别跟陌生人说话,中国游客在欧洲被偷被骗的新闻太多了,有警惕心肯定没坏处,但一喊姜诺名字,姜诺刚把头发放下遮耳朵,歪了歪脑袋看他,他帮着把头发稍作梳理,想了想,还是希望他日后回忆起瑞士,浮现的全都是美好回忆。 “想去滑雪吗?”他问姜诺。他们明天下午就要飞去巴黎,所剩的时间不够去日内瓦等热门城市观光,去趟雪场还是绰绰有余的,姜诺错过他在舞台上耍帅,去雪场秀一波蛇形走位操作猛如虎,也不错。 宴若愚如意算盘打得妙,轻车熟路往车站走,跟在他身后的姜诺在一个大圆柱子前停下脚步。这种用于张贴海报的柱子在市中心很常见,姜诺刚好看到一个与街舞赛事有关的,在手机地图中输入比赛地点,刚好就在他们附近。 他把地图里显示的路线给宴若愚看,宴若愚还记得那是个街舞学校,接收的学生从六岁到六十六岁不等,这种battle一看就是友谊赛,没什么技术含量,不是很想去,奈何姜诺巧用激将法,问他是不是怕输给比自己年纪小的。 “我宴若愚会怕?你信不信我就算摸鱼也能把第一名拿下。”宴若愚的斗志一下子就被激发出来了,二话不说改道街舞学校。 这场比赛不限年龄和国籍,只需支付30法郎就能参赛,第一名的奖金为3000法郎。两人赶到时第一轮比赛正接近尾声,付完钱后,舞蹈老师兼工作人员问宴若愚要音乐,宴若愚明摆着是来砸场子,说随便给他一段音乐就行,他可以freestyle。 他都这么狂了,比赛组织人员也喜闻乐见地配合他,安排他插队到下一个表演,就用现在这个跳urban的女孩子的音乐。姜诺记得宴若愚的强项是poppin,正想劝他别着急,宴若愚给他找了个能看见中间舞台的位置,特中二的用大拇指划了一下鼻子,自信道:“看我的。” 说完,宴若愚大步走到人群的正中间。 和下午放在剧院的职业比赛相比,这场battle非常随意,场地在学校里的一间大教室,参赛者和观赛者围成一个圈,最里面的坐着,最外围的站着,轮到顺序的舞者面对三位坐在沙发里的评委跳,那两男一女在结束后举手投票,超过半数就晋级下一轮。 他们并不知道宴若愚是现场报名的,注意力集中久了也有些审美疲劳,见到黑人面孔都不会觉得稀奇,但突然冒出个黄皮肤,全都睁大眼来了兴趣,让宴若愚做自我介绍。 姜诺站在人群偏外围的地方,听着宴若愚和三位评委一来一回地用英语交流。他的出现也吸引了在场其他人的目光,即兴的舞蹈结束后,他还不忘朝借用音乐的女孩鞠上一躬,所有动作行云流水,观众鼓掌舞者沉默,热场的主持人用法语起哄,他们的冠军不能属于中国人。 宴若愚原本只是想给姜诺露一手,别浪费了今天这身打扮,跳完就深藏功与名地溜走,不和这些非职业的街舞爱好者一般见识。 但主持人不管是不是在开玩笑,宴若愚都有觉得被冒犯到,用法语回:“pasaujourd'hui(nottoday)” 主持人没想到宴若愚会法语,尴尬地笑了笑,神色抱歉,宴若愚钻出几层人群站到姜诺边上,没听懂的姜诺肯定要问:“你和主持人都聊了什么?” “没什么,他建议我去试试奶酪火锅,我说算了,那玩意儿太臭,简直要命。” 宴若愚说得特像那么一回事,姜诺也就被糊弄过去了,和宴若愚一起在人群外围观看。初赛即将结束,主持人问还有没人想现场报名,他听到身后有人用中文劝说:“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姜诺闻声扭头,一个黑头发黑眼睛的年轻人正倚在墙边。少年的眸色很深,目光落在哪儿都显得专注,站在他旁边一同观赛的佩戴工作人员胸章的褐眼睛便继续鼓动:“这里有你的同胞,你应该试一试!” 宴若愚也转过身,并不奇怪一个瑞士人的中文为什么会如此流利,也不诧异那个年轻的中国人为什么不愿意上场。他之所以和姜诺一块儿直白地打量是因为那少年实在太眼熟,尤其当他侧了侧脸,露出鼻翼右侧的一颗黑痣,两人几乎异口同声地喊出他的名字—— “宋舟。” “Dove!” 宋舟不由直了直身子。 他申请到前往爱因斯坦母校苏黎世联邦大学的交换生名额,圣诞过后就进入下学期,无法在二月份回家过年,而是和建筑系的教授一起来洛桑参加学术会议。整个行程并不紧凑,他有不少可支配的自由时间,出会议厅后看到比赛的海报,比他们更早的前来观看。 瑞士是多语言国家,绝大多数人都熟练掌握英德法,再学个中文并不稀奇。 那名工作人员是在宋舟询问他赛事流程后同他聊上的,在嘻哈文化的话题上相谈甚欢。宋舟告诉他自己刚开始接触嘻哈就是学街舞,但因为学业压力放弃了这爱好。 “那你肯定要试试啊,你一定还爱这一文化,不然不会在看到海报后来到这里,也不会玩说唱。”宋舟走到宴若愚身边后,宴若愚劝说鼓励的话和工作人员一模一样。宋舟笑着摇摇头,说自己都有五六年没跳了,就不上去献丑了。 “你为什么会知道我?”宋舟问宴若愚。他从宴若愚上场后就认出来了,宴若愚国民度太高,他就算不了解,也认得那张脸。 但Dove的所有音乐和mv都发在外网上,并不注重在国内的推广,ins上的关注有小几万,微博粉丝数是宴若愚的减去五个零,流量非常惨淡。 “因为我在潜心修炼,996模式刷油管,揣摩吸纳古今中外rapper的优点特色,自然而然也刷到你的。”宴若愚一本正经道,姜诺没说话,在旁边抿嘴憋着笑。 “那这位是……” “这是我制作人,NoA。”宴若愚挺想显摆的,正要给宋舟听姜诺给自己做的那几首歌,宋舟记得这个名字,眼珠子一亮,问:“姜善那首《bounce》是你做的?” 宴若愚扯扯嘴角,原本挺乐呵的,听到别人印象里的姜诺和姜善捆绑,就很不乐意。姜诺照顾他的情绪,捋他的后背希望他别介意。 宴若愚被摸舒服了,但还是有脾气,双手一插没头没脑地强调:“他现在只给我做歌。” 宋舟觉得挺有意思的:“你这是要从idol转型做rapper了?” “还是实力派的!”宴若愚补充,还没来得及展开来跟宋舟聊即将启动的第四季《MakeitBig》,主持人高声呼喊他的名字——街舞比赛已经进行到第二轮也就是最后一轮,所有通过海选的舞者都将进入1v1的freestylebattle,被主持人选中的人可以挑战场下的任意舞者,那个跃跃欲试的蓝眼睛第一个上场的毫不犹豫,就是冲着宴若愚来的。 宴若愚露出一个平和而不失礼貌的微笑,欣然应战,免费让年轻的小伙子体验一回“出门白给”。姜诺和宋舟依旧站在外圈观摩,宋舟一看对方的水平就知道宴若愚肯定稳了,就问姜诺:“你们到底是怎么知道我的?” 姜诺看向宋舟。少年的眼睛很好看,眼眸浓黑乌亮,再配上那颗鼻梁上的小黑痣,五官精致的有些神经质。他的眼神里有着读书人特有的机敏,问个问题都不卑不亢,那种股子里的傲劲可能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 “你知道林淮吗?”姜诺问。 意料之外的,宋舟的眉头微微蹙起,嘴角旋即勾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 “LZC厂牌的小梁真?” “嗯,”姜诺点头,跟月老牵红线似的循序渐进,“他很关注你,觉得同年龄的说唱歌手里,除了你没一个能打的。” “别,他现在可是D音红人,谁都能哼两句他的无厘头喜剧说唱。他的赞赏肯定,我可受不起。”宋舟显然并不认可林淮的风格,甚至还有些鄙夷,和绝大多数唱oldschool的老牌说唱人一样替梁真不值和惋惜。当老子的这么技术流,怎么耳濡目染出这么个瞎肩膀唱的儿子。 或许是被宋舟念叨的缘故,正在龙湾机场等待飞往兰州航班的林淮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原定于八点起飞的航班延机到十二点都没个消息,林淮等得生无可恋,只能眼巴巴望着不远处一家名叫“黄河谣”牛肉面店,垂涎欲滴。 邵明音都听到他肚子叫了,拍了一下他的后背,让他去吃点,林淮一想到菜单上的价格,咽了口唾沫,懂事地摇头。 邵明音总觉得林淮还能长个,见不得他饿,就把旁边的梁真摇醒,说:“儿子要吃黄河谣。” “回兰州再吃,机场这家店多贵啊。”梁真一点都不心疼林淮,刚把眼睛闭上。邵明音又摇他,说:我也饿了。” 梁真猛然睁开眼,站起身,中气十足大摇大摆地走向那家店:“走,带你们刷脸!” 第27章 梁真当然只是说说的,不会真吃霸王餐,三人点了三碗面,牛肉和小菜加起来快三百。 这是他吃过最贵的牛肉面之一,尽管黄河谣清真餐饮集团有限公司其实是他控股的。十年前他靠演出挣着钱了,总想着该怎么投资才能跑赢通’货膨胀,原本想做潮牌服装,但有太多rapper把这当副业,梁真觉得不酷,脑门一拍,和厂牌里的兄弟一合计,就这么进军了餐饮业。 第一家黄河谣开在温州,用的牛羊肉全是西北空运,原汁原味复刻正宗兰州牛肉面的味道。后来他们开始做加盟,鼎盛时期全国有一百多家,只要黄河谣开在某个地方,方圆五公里就不会再有兰州牛肉拉面,沙县小吃一家独大。 加盟店一多,品质就不好把控,大浪淘沙后,全国范围内还有三十余家,温州机场店就是其中一家,除了价格比外面贵五倍,味道挑不出错。 梁真在邵明音面前说不饿,拿着小票到窗口前,还是会和拉面师傅说“二细,面放多点”,想了想,递上另一张小票时说荞麦棱子的面也放多点。 和梁真不一样,户籍同为兰州的林淮喜欢吃荞麦棱子。梁真在窗口等面,他和邵明音面对面坐着剥茶叶蛋。他太饿,没等面上来,就开始吃牛肉,吃完以后还不顶饿,邵明音就把自己那份推给他,后来梁真端着三碗面坐到一旁,见林淮把邵明音的那份肉都吃了大半,叹了口气,把自己的分给他们一人一半。 兰州今天下暴雪,他们一个小时前问空乘延迟情况,得到的答复是飞机刚从兰州起飞。 梁真听了,非常淡定。邵明音除夕夜都在加班呢,一家三口为了看春晚的仪式感都去蹲派出所里头了,航班只要不取消他们就谢天谢地。 他们从大年初一晚等到初二凌晨,万家灯火熄灭,老婆孩子热炕头,也就《MakeitBig》的节目制作人林哲还在给梁真打夺命连环call,他被逼得提前关机,靠着邵明音胳膊小憩,被叫醒后还挺迷糊,几口面汤下肚,胸膛里一暖和,人也清醒了。 吃到一半,他听到身后有声惊呼,警觉地回头,那两个女孩跑到他旁边,激动到跳起,问:“你是林淮吗?” 梁真扭头,林淮冲那两个女孩腼腆一笑,擦擦嘴后礼貌起身。他够高,站在什么身高的女孩子旁边都般配,那两个女孩子除了让他签名,还拜托梁真帮忙给他们合影,接过手机后同梁真说了句“谢谢”,就走了。 ???就走了??? 梁真和林淮面面厮觑,全都呆若木鸡。邵明音憋不住笑,踢了林淮小腿一脚:“行啊,儿子,长江后浪推前浪。” “我怎么就死在沙滩上了?嗯?”梁真的手指在自己和林淮之间反复滑动,真心实意地发出灵魂拷问。林淮不仅是他带出道,还是他带回家的,没想到才七八年的功夫,路人不识他梁真,尖叫呐喊全给林淮。 “您这怎么能是过气呢,”林淮拢了拢外套,一本正经地贫,“您这是功德圆满,喜提老炮人设。” 梁真也踢了林淮一脚,力道不重,但林淮抱住小腿,努嘴撇眉,故作委屈地和邵明音控诉:“爸,梁真嫉妒我。” 邵明音对这俩活宝的一唱一和早已见怪不怪,充当和事佬让他们俩先吃面。俗话说的好,父子没有隔夜的仇,梁真把流落街头的林淮捡回家那年正好二十三岁,他掐指一算,林淮要真是他儿子,他得十三岁就播种,这太不符合核心价值观了,所以林淮刚进家门那会儿要管梁真叫爹,梁真总不爱答应,听着罪过,久而久之,林淮就叫他大名,父父子子那套完全不讲究。 不过邵明音对这个便宜儿子特上心,最爱干的事情就是给林淮变着花样做饭,愣是把他从一个瘦不拉几的小豆芽投喂成梁真差不多高。 他在学习上比梁真争气多了,考上了全省最好的大学,虽然被调剂到马克思学院,但现在也学得美滋滋的,励志做个新时代好rapper。 “你也别太伤心,”邵明音知道梁真没伤心,说不定正为林淮有出息暗乐,但还是非常配合地认认真真劝,“刚才那两个姑娘不是也说了嘛,她们不算嘻哈迷,对说唱也不了解,就是听过林淮唱的推广曲,叫——”他看向林淮,问,“你给谁唱推广曲来着?” “不是谁,是一个文学网站,叫长佩阅读。”林淮把最后一口面汤喝完,意犹未尽,梁真放下筷子,总觉得这个网站名听着很耳熟。 他看向邵明音,邵明音也看着他,那意思是他也有印象。 邵明音并不确定地问:“你是不是也给长佩写过推广曲?” 梁真想起来了,用力一点头,但那都是十年前的事儿了,他也没关注这个网站的后期发展,没想到风水轮流转,长佩找上他儿子了。 “你为什么都没和我们提起过,签合同了吗?Vivian知道吗。”梁真轻车熟路地教育,神色越来越严肃。Vivian是LZC厂牌成员的经纪人,按正常流程,所有商业合作都要她做中间人。 “行啊林淮,十九岁了,胆子肥了啊。”梁真有些愠怒,“这已经不是你第一次私下行动了吧,去年也是,没和我们任何人商量就发了张喜剧说唱的mixtape,连自家人都防,后来你们的采样出问题差点被扣锅成抄袭,原创者又是卖谁的面子不追究你的?” “我这不是……怕你们觉得那些歌掉价,不让我发嘛……”林淮扭扭捏捏的,梁真直接拍了下他脑门,让他好好说话。 “长佩给了你多少钱?回头给Vivian报个账。” “我没拿钱!”林淮解释道,“就上个月,他们网站一个编辑微博私信我,我们挺聊得来的,我就顺手把demo发过去了。这种推广曲我一天能写四百首韵脚不重样,我都不好意思问他们要钱。” “林淮!”梁真不和他嬉皮笑脸,“这不是钱的问题,你在一个叫LZC的团队里,你一天要跟人介绍你是‘林淮来自LZC’,你就要有一天的团队意识,什么事情都要和我和经纪人商量,不能擅自作主。再加上你现在确实有点名气,话不能乱说,歌更不能乱唱,有些合作——” “诶呦,都什么年代了,开心就完事儿了,怎么还那么多规矩。”林淮理亏又不服气。 梁真较真:“你在LZC,就得守LZC的规矩。” “那我找个黄道吉日退团单干得了!”林淮不服气,闷闷不乐地起身,离开牛肉面馆去等候区坐着,头都不回。 梁真看着他的背影,气得说不出话,邵明音在旁,反复抚他后背让他消消气。 邵明音劝:“你别和他置气,他还只是个孩子。” “他几岁了还孩子?他那叫巨婴!都十九岁了啊,谁十九岁了还像他这样冲动任性不懂规矩?” 邵明音看着梁真,露出一个苦尽甘来又体谅的微笑。 梁真:“……” “别气,别气,先听听儿子都唱了什么。”邵明音还是那么好脾气,点开那首《长佩爱情》放给梁真听。林淮的声线和梁真的有相似之处,自带腔调,歌词再怎么胡说八道都能唱出质感来: 若遇到喜欢的作/品 千万不要错过收/藏 绝美爱/情就在/这里不需要猜/疑 用评论投喂勤奋的太/太一起收获快/乐 …… 签到送海星ayy~(⊙v⊙) 我觉得还行ayy~(^O^) 太太们快更新ayy~(>^ω^ 鱼粮洒满评论区ayy!?(?????????)? …… 用好故事传递爱 长佩阅/读与你在每一个月/夜相伴 …… 邵明音和梁真默默地听完全首,默默地摘下蓝牙耳机,再默默地相视。 良久,邵明音不是很有底气地问:“这算trap吧?” 梁真以前教过邵明音,如果实在听不懂,把说唱简单粗暴地分成oldschool和trap两类就行,假设这首歌够洗脑,每句歌词唱完后顺便“诶~”一声,那这首歌**不离十就是trap。 “揣,揣,都把我揣支棱了,当然算trap。”梁真揉太阳穴,投降道:“他和长佩合作得开心就好。” * 这首不到一分钟的推广曲宋舟也给姜诺听了,姜诺全程都在笑,都没认真看宴若愚跳舞,将耳机还回去后说:“他和长佩肯定合作得很开心。” “那他对自己的定位也太迷惑了,明明能写出更好的歌——” “聊谁呐。”宴若愚将对手赢下后就朝他们小跑过来。挑他battle的人还挺有实力,评委有放弃投票的权利,一次平局后,宴若愚还是赢了他。 如果说之前的solo只是热身,那他现在已经被调动起来了,体力充沛精神亢奋,见他们在听的歌是林淮唱的,莫名其妙就着急了起来,对宋舟说林淮很久之前就关注他的社交账号了。 “不会吧。”宋舟并不相信。 “我骗你能有什么好处,你打开应用看看不就知道了。”宴若愚可信誓旦旦了,都想到该怎么跟林老弟邀功了,宋舟举着手机屏幕对着他,并不意外道:“他确实没和我互关。” 宴若愚伸长脖子,半张着嘴直接傻眼。宋舟给他看的界面是微博的,“Dove宋舟”的粉丝只有一两百个,唯一的关注是拥有近五w粉的“LZC林淮”。 “他在国内用微博,要是真像你们说的那样欣赏我,一搜我名字就会发现我的关注列表里只有他一个人。” 宋舟耸耸肩,无所谓道:“看来他只是敷衍吹捧我罢了,况且我们走得风格路子都不一样,不相为谋。” “不、不是,小老弟你用错软件了!你人在国外那么多年,他哪想得到你还会用微博啊。” 宴若愚激动得舌头都打结了,差点直接上手帮宋舟打开instegram。他和林淮哪是道不同啊,简直是心有灵犀,宴若愚不帮他们一点通就不是中国人! 可还没等他解释清楚,主持人又拿着话筒大喊他都名字。宴若愚一脸迷惑扭过头,才知道freestylebattle是不限制次数的,不管他赢了多少场,下一场的攻方依旧可以选他为挑战对象。 第28章 瑞士佬严谨较真,再小的比赛也要录像备案,宴若愚在这场比赛里的所有battle都有清晰的影像记录。 那段视频在他参加改名为《MakeitReal》的第四季后被挖了出来,节目组为了制造综艺感,把同为全国四强的林淮叫来观摩,做个reaction视频。 他们还真找对人了,刚给毛选写了万字论文的林淮见上场的除了宴若愚没一个黑头发,有板有眼脱口而出道:“诶哟,现代资、本、主、义、亡我之心不死啊。” “开玩笑开玩笑的,和平年代了,大家都是人类命运共同体哈。”林淮本质求生欲还是很强的,嘻闹话一说完就赶忙自我否定,看着宴若愚赢了第一个男舞者后往人群外围走去,那里站着姜诺,还有宋舟。 “小舟怎么也在?!”林淮眼睛一亮,一瞪,双眼皮都眨巴出来了,还没等他无缝衔接吹一波宋舟,第二个舞者上场后直接奔到宴若愚面前,音乐都没来得及放就开始freestyle。 林淮笑到肩膀都抖,凑近仔细端详那个只有0.5个宴若愚那么高的小萝莉,无奈道:“我是该说瑞士人小心眼搁宴若愚这儿玩车轮战,还是该说他们轴,你看那洋娃娃的小眼神——” 他按了暂停,刚好截到小萝莉的正面照。她年纪太小,身子骨过于柔软,没一个停顿是干脆的,但那股执拗劲儿呼之欲出,好像在说自己宁愿找场上最强的battle被淘汰,也不要随便找个弱者当个保送者。 宴若愚双手交叉在胸前,目光在眼前的小萝莉身上逡巡,嘴角蠕动似笑非笑,当时的心情估计和林淮此刻的一样无奈。小萝莉跳完后,在场所有人都为她的勇气欢呼,搞得宴若愚很尴尬。 好在裁判全都是公正的,主持人数完“三二一”后,三只手全都指向了他。 他在长达五六秒的唏嘘中赢了第二轮,撸起袖子站在原地,果不其然,第三个上场的依旧选他作为对手…… “封印解除,全国的希望奥利给!”林淮给宴若愚送来一声迟到的喝彩,然后非常自觉地问在对面拍摄他反应的工作人员,“在视频的视频里的纹身后期会被马赛克吗?” 工作人员:“……” 工作人员咳嗽一声:“禁止套娃!” 林淮乖乖地继续看视频。之后的七八分钟都差不多,宴若愚一直赢,体力也一直被消耗,防弹衣款式的马甲脱下后,后背肉眼可见的沁了一层汗到衣服里。 “这个视频要是能上热搜,我关键词都想好了,就叫#宴若愚当代叶问#。”林淮数不清他battle了几个瑞士佬,问摄制组有没有十个,然后甄子丹附体,指着他们怒目而视:“我也要一个打十个!” 扛摄影机一整天脸不红气不喘的大哥们真朝他走过来,林淮秒怂服软:“别啊大哥,爷……也就宴若愚能一个打十个,我都不能被十个打,会死人的。” 林淮乐乐呵呵地继续看视频,还有一堆包袱没抖出来呢,姜诺拉着宋舟钻出人群到内圈坐在宴若愚身后。 他跟宋舟隔着时间和空间,还是傻笑着挠挠脑袋,后半程注意力没在宴若愚身上,嘻嘻哈哈说单口相声的频率明显减少。 他诙谐的解说确实弱化了整个比赛的紧张感,只有经历过现场的人才知道,当宴若愚连赢十个水平良莠不齐的舞者,这场1v1battle于他而言已经变成了守擂战,只要宴若愚没输,其他舞者默认都要挑战他。 “这不公平。”姜诺抱着宴若愚的马甲,比起愤怒更多是心疼。 宋舟却对这种思维见怪不怪:“公平是相对的,谁都有挑战宴若愚的权利,这就是他们的公平。” 宴若愚又赢了一个,脖子额头都是汗,工作人员给他递了瓶矿泉水,他一口气喝了大半后把剩下的从头往下浇,摸了一把脸后喊:“suivant(下一个人)!” 话音刚落,他正对着的人群里走出一个和他年龄相仿的男性,戴渔夫帽,蓝色无帽卫衣,工装裤和帆布鞋。 “加油宴若愚!加油!”姜诺盘着腿就坐在宴若愚身后两三米的地方给他呐喊助威,宴若愚没回头,背了只手在身后,冲他比了个“OK”的手势。 用于Battle的音乐都是随机的,但出名的舞曲也就那么几首,比赛进行了近两个小时,过半的音乐宴若愚都曾听过,且做过热身或练习的背景音乐。 他现在的对手估计也有这种经验,动作连贯流畅,每个点都踩得特别准,是目前为止最强劲的攻擂者。 很快,攻擂者结束了自己90s的freestyle。他充分运用了属于自己的半个舞台,带动了他那边的人群气氛。主持人将那段音乐重复播放,宴若愚不会傻到去争取东道主的掌声,就站在原地玩了好几个poppin里的技巧,双手配合移动速度飞快,又恰好能在鼓点上做出停顿,带给观众的感受更多是技术上的享受,并没有带来气氛上的躁动。 评委是中立的,一轮过后,其中一位弃权,另外两位分别支持宴若愚和攻擂者,平局在所有人的意料之中,并没有时间稍作休息,主持人又放了一段新的音乐。 两人的实力不分上下,又平局了一次。战况越来越焦灼,宴若愚体力不支地弯下腰双手扶膝,姜诺看在眼里,再也坐不住了,站起来挥动双手冲那三位评委大喊:“Mustchoose!” 宴若愚直起身子,扭头望了眼姜诺。 记忆里的姜诺永远是安静内敛的,语速慢声音不大,思忖的时间多余开口。他有过类似性格的同窗,那些人可以用英语信手拈来写出一篇相对论的论文,却不乐意谈论昨天晚上去超市都买了什么,更别提当着瑞士人的面暴露自己并不标准的口语。 宴若愚轻轻笑了一下,想到姜诺上一次情绪激动是因为姜善,就觉着自己今天就算拿不到三千法郎,也值了。 “Mustchoose!Must!”姜诺固执地喊了不知多少遍,逼着主持人和评委协商。几分钟后,主持人宣布修订后的规则,即之后的battle评定中,评委都不再有放弃权,舞者要么赢,要么被淘汰。 宴若愚和戴渔夫帽的攻擂者再次站到人群中央,这一次他们握了手,然后往后退三步拉开距离。 随机的音乐响起,前奏的管弦乐刚响起来,观众的呼声就响亮得足以淹没音乐。姜诺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见观赛者们全都小幅度扭动身子,甚至能踩准节奏鼓掌和跺脚。 宴若愚长吸一口气,听出这首歌是瑞士本土民谣的混曲。 攻擂者加入大量民族舞步,整个freestyle没什么难度,奈何观众太热情,音乐结束后,还有几个宴若愚对面的观众向前伸平手掌后摇动手腕。 那是法语区特有的轻蔑挑衅动作,宴若愚看得懂,但没觉得生气。 歌曲肯定是随机的,只能说他运气不好碰上这首。他本来就没多少胜负欲,再加上体力确实耗得差不多了,这么输了也不算丢脸。 他也不想跳了,就等着观众冷静后直接弃权,有一个声音夹缝求生般从一致的庆祝中钻了出来—— “Notfair!(这不公平)” 一个姜诺跟一百多个瑞士人比嗓门大:“Thissong!Notfair!” 瑞士人出了名的有素质,迅速安静了下来,百来双红的绿的棕的蓝的眼睛齐刷刷看向宴若愚那位黑长头发的同伴。 瑞士人也讲道理,主持人问他:“Whatdoyouwant?” 姜诺抿唇,沉默了两三秒后和宋舟说中文,让他帮忙翻译自己的看法。他没有怀疑这首歌的出现是暗箱操作,但这样的歌曲风格太特殊,肯定会让评委的判决失去客观性。 主持人非常礼貌地解释:“请不用担心,我们的评委只有一人来自瑞士,其他两位分别来自瑞典和爱沙尼亚。” “But……”姜诺水平有限,表达不出来。 主持人于是提议:“或者我们换首歌,再来一局?” 姜诺果断摇头:“他很累。” 宴若愚就在边上,刚撩起衣服下摆擦脸上的汗,顺便抹了一把脸,然后拉住姜诺的手臂,跟他说算了吧。 他确实疲了,刚开始还挺高兴,为姜诺对自己的在意沾沾自喜。 可姜诺太较劲了,宴若愚一冷静,想到他这么维护自己说不定是出于“拿钱办事”,心里头又空落落的,觉得没必要这样。 他也是这么对姜诺说的:“没必要,真的没必——” 姜诺挣开他的手,都没回头看他,往前一步直视身材高大的主持人,一字一句,缓慢、固执、坚定:“Hedeservesfairness。” 宴若愚的手停在空中,良久,才收回去。 主持人不可否认姜诺诉求的合理性,退步道:“Whatdoyouwant?” “你们放本土民谣的混曲,我们也用中国民谣的混曲,怎么样?” 宋舟在翻译前插一句,问姜诺:“你手头有现成的歌?” 姜诺没正面回答:“你先问他这样行不行。” 宋舟把姜诺的话翻给主持人听,主持人点点头,回到台前幕后先跟评委和工作人员商量,都取得同意后发动投票表决技能,问在场的观众和参赛者接不接受,举手反对的只有寥寥数人,其中几个见自己是少数,默默放了下去。 “OK。”主持人向姜诺招招手,意思是让他把音乐拿上来播放,姜诺松了口气,正要给宴若愚加油打气,一转过身,盯着他后背不知看了多久的宴若愚红了眼尾。 姜诺没时间和宴若愚细说,掏出手机打开一个电子音乐合成器的应用。那是一个他自己编程的打击垫手机软件,上面有很多个小方块,每个方块都对应一个音色和乐句,从鼓到弦乐器,古今中外一应俱全。 宴若愚愣愣的,才明白姜诺的意图是要给他现场打碟,现场混曲。 “记住这个鼓点,”姜诺给他放了一段鼓声,“来不及给你听那首古风乐了,但鼓点就是这一段的重复,不会变。” 他问宴若愚:“记住了吗?” 宴若愚还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姜诺急了,抬手从后搂过他的脖子将两人的距离拉近,额头抵着额头,低声急迫道:“宴若愚!” 宴若愚的睫毛翕动。 “你不能这么输,你——”他竟一时找不到附和中文语境的说辞了,用英语对宴若愚说,“Youdeservefairness。” “……我从来没遇到过这种情况。”宴若愚跟姜诺说实话,他心里根本没底。 “那是因为你之前没遇到我,你现在终于遇上了,你的硬气呢?” 这句话最先是宴若愚对他说的,现在被他重新提起来,宴若愚一愣之后笑了起来,人也放轻松。 “对,放开来,等会儿跳就是了。”姜诺也笑,同时感受到宴若愚全盘拖出的信任——他任由自己拿捏后颈的部位,那是一个人最脆弱的地方。 姜诺五指突然用力,微微陷入宴若愚的皮肉里,宴若愚顺即肌肉僵硬,还是紧张有压力。 “宴若愚……”姜诺叫他的名字,本应该帮他舒缓的,手指却慢慢加重力道,近似逼迫地问,“你信我吗?” 宴若愚在那真实的痛感里孤注一掷地感受到平静。天地万物一片漆白,只剩他和姜诺心意相通。 他脱口而出:“我信。” 姜诺旋即松开了手。 转身往音乐设备疾去的瞬间他闭上了眼,再睁开,像是看到了那段无法改变的过去。 而他绝不能让覆辙重演,属于宴若愚的今朝必须延续。 第29章 姜诺和宋舟一起来到主持人身后的操作台,两人的手机全都连上音响,宋舟问:“我接下来要放哪首歌?” 姜诺边试音边说:“先打开网易云。” 宋舟的手指不动了,为难道:“这里是欧洲诶。” 姜诺抬头:“????” 歌曲版权都是有地域限制的,宋舟给他看打开网易云后的界面,上面写着“根据欧盟GDPR条款要求,服务更新升级中,暂停访问”。 宋舟也不是没办法,正要下个翻墙回国内的VPN,姜诺为了抓紧时间,让他直接打开油管找到一个播放量为千万级别的视频,宋舟看着封面上那个和街舞八竿子打不着的中国女孩,再次确认:“我点开始了啊。” 姜诺望向宴若愚,两人几乎在同一时刻点头。 宋舟播放了那个制作烤全羊和马奶酒的视频。宴若愚之前没听过这首纯音乐,但马头琴的音色一响起来,他就通透了曲子的基调,邪乎得跟武侠小说里打通任督二脉似的,动作还是来自街头的,放缓舒展开后反而有了民族的味道。 五六秒后,姜诺手机里的鼓点响起,逐渐加入吉他和贝斯的声音,一个人就是一支乐队,将蒙古传统乐器与摇滚风格融合到一块儿。九十秒即将殆尽时宴若愚不再踩点做停顿,而是移动到场地中间做了个几个蒙古舞里的常见动作——他没学过民族舞蹈,但像鸿雁、奔腾这类的经典节目肯定看过,没特意练过不意味着不会做。 他跨开双腿,上身下沉,整个身子的支撑都在腿和腰部。 本来就是非常稳扎稳打的姿势,他的马丁靴和迷彩裤帮锦上添花,下蹲后整个人的气势从未有过的磅礴,看得女评委脖子越伸越长,并在最后捂了捂嘴。 宴若愚结束了表演,全场先是寂静一片,几秒钟后爆发出掌声,除了那位瑞士评委,其他两位都将票投给宴若愚。宴若愚冲到姜诺面前,激动得差点将人抱起来,眼睛一瞥瞄过宋舟的手机,那里面放的视频是李子柒。 宴若愚:“……” 姜诺拍拍宴若愚的肩膀,让他先别高兴的太早,后面还有小几十个人等着跟他battle呢,那是主持人再次发动民主投票技能的结果,瑞士人轴,就是想和宴若愚PK。 “那可不可以改变一下battle的流程,不然他体力吃不消。”姜诺的信心也大增,再次和工作人员商量是否可以一挑五,他在对方五人按顺序freestyle的时候给宴若愚即兴混出一段beat,宴若愚再用这段伴奏跳。 又是一轮全体民主投票,姜诺的方案通过。宋舟跟着冒汗,倒不是担心宴若愚的舞蹈水平,而是无法想象姜诺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连着做出七首伴奏让宴若愚契合进去。别说舞者了,歌手和制作人都未必有这样的默契。 但他们没时间自我怀疑,围成三角蹲在一块儿,宴若愚休息,宋舟帮姜诺找歌。 时间紧迫,他们干脆全用李子柒视频里的音乐元素,姜诺把纯音乐的几个小节录进手机软件,拆分成音色和乐句,更新每个方块键对应的采样,重点给宴若愚听系统自带的各种鼓,有快有慢,有808也有军鼓,节拍到这儿会变,到那儿的停顿更长…… 宴若愚绷着神经将鼓点记住以便更好地展示自己的技术,但上场后脑子基本上是浆糊状来不及思考,就是凭直觉,也不在乎动作到没到位了,反正姜诺肯定会对音乐做出及时的处理掩盖他的失误,让他一次又一次收获全票通过,挑战下一个五人组。 直到最后一组。 姜诺的手指已经在抖了,手背的经络明显凸起,汗沁上鼻头,双手却是凉的。宴若愚握住他的双手揉搓,让他赶紧休息,不然脑细胞熬不住。 “……至少要把鼓点确定下来。”姜诺坚持,宴若愚也坚持,把他的手放到胸前紧紧握住。 “你到时候就随便打,什么节奏都成。我信你,你也要信我。” 宴若愚在最后一次上场前终于把姜诺的手捂热了。 姜诺的手还是有些不听使唤,被用到发烫的手机屏幕上有手汗留下的细雾,他擦了擦,一不小心点错了地方,几个常用的音色惨遭删除。 姜诺深吸一口气,抬眼,目光落在宴若愚身上,那个比自己小三岁的少年单手握拳,砸在胸膛心脏的位置,无言地将自己托付。 姜诺的心也促然跳快了好几下,没低头,凭直觉按下一个钢琴音色和循环的鼓点。 他从一开始就放弃了更具特色的民族乐采样。 起舞的宴若愚也不再执着于那些更具观感的动作。他今天已经展示过太多的技术,是时候释放自我,义无反顾做真实的自己。 他会用两根手指将嘴巴撑开,抓高头发像露出耳朵,四肢着地如猛兽行走,极具攻击性地扑向对手,又在千钧一发之际双脚直立显出人形。 但他没正常多久,就又撕下伪装回归原始态,如此循环痛苦挣扎,人性和兽性在他身体里的斗争永不停歇。最后几秒,姜诺下了五个重重的鼓点,宴若愚随着节奏将被汗浸湿的衣服脱下露出纹身,背后有未化出的翼,手臂有海,胸前有简笔的蝙蝠和荆棘,让人分不清他到底是谁的孩子,从哪里来,最终到哪里去。 宴若愚双手手指交叉放在头顶,闭眼后仰,短暂而久违地感受到解脱。 视野里又是一片漆白,但这一次不再只有一个人,有一个黑影朝他走来,他必须睁开眼,才能看清那人到底是谁。 “我们赢了!”姜诺将三千法郎的现金塞到他手里,搂住他的脖子激动地跳起来。他不要钱,要姜诺,双手一抛将纸币撒向空中,而他抓住姜诺的双腿,将他抱起卡在自己的腰胯处。 他是树,姜诺的姿势像栖息的树袋熊。镭射材质的纸币在不同角度的灯光下流连出柔彩的光芒,在宴若愚的梦里成了新郎掀开新娘的纱头后绽放的礼花。 他万般不舍地睁开眼,整个人还是横着卧趴的姿势,胸口闷着,怪不得睡一两个小时都会做梦。他体力严重消耗,比赛结束后和姜诺回了酒店,简单洗漱后蒙头就睡,休息到七点,肌肉还是有些酸痛,但精气神恢复了不少。 他订的是套房,两室两厅,原本以为姜诺会在自己房间休息,他推开门后看到波斯地毯上弯腿坐着个人,右手拿笔放在沙发上,手机屏幕里放着油管上的vlog,戴着耳机嘴里念念有词,时不时在口袋大小的笔记本里记录,完全没发现宴若愚轻手轻脚地走近,蹲到自己身后,伸出手要拍他的肩膀,眼睛越来越晶亮有神,期待他被吓唬后的神情。 宴若愚的手突然停留在咫尺远近,目光柔和,落在姜诺穿着厚袜子的脚丫上。 那是双纯手工的毛线袜,针眼和一般围巾一样大,不适合外穿只能居家穿,松垮垮裹到脚踝上方。宴若愚不爱在室内穿拖鞋,春夏还成,到了冬天,地板瓷砖冻脚,套这种袜子最合适,出差出游也会带两双。 他的视线再往下,自己脚上的袜子和姜诺的一模一样,都是米白色,袜口的花纹和那波斯地毯的配色相像。他的目光在两双袜子上逡巡,看来看去,看去看来,正要傻呵呵地笑,姜诺发现他在自己身后,扭头叫他的名字,反而把他吓了一跳,一屁股坐在地上。 “……怎么就醒了,我还以为你要睡到明天早上。”姜诺摘下耳机,被他还一脸迷糊的样子逗笑了。宴若愚轻拍脸颊让自己清醒,清了声嗓子,假装什么都没发生道:“当然要醒,今晚还得请宋舟吃饭。” 这是他们和宋舟暂别前约定好的,他们明天就要飞巴黎,今天晚上不聚,再相遇就要等到夏天了。 “别逞强了,”姜诺劝他,“你不累吗?” 宴若愚龙虎精神:“怎么可能,再说了,就许你宅在酒店里看美妆小视频,不许我跟宋舟出去吃顿饭啊。” 姜诺:“……” 视频里用古法做口红胭脂的李子柒:“……” “我是在找能采样的曲子。”姜诺哭笑不得,强调,“给你。” 他把本子上的笔记推给宴若愚看,上面画着初步的音乐分轨,曲子旋律是自己编的,采样则大多来自李子柒视频里用过的古风背景音乐。他还用手机里的那个电子音乐合成器给宴若愚打了一小段beat,节奏清晰干净,却能在一瞬间将人拉回比赛场上的激烈碰撞。 ——姜诺终于抓住那些飘忽不定的灵感了。 宴若愚也替他高兴。来日方长,歌曲可以回国制作,现在最重要的还是去和宋舟回合。宴若愚的意思是这三千法郎是他们一起挣的,干脆找个地方一次性花光。 适合滑雪的冬季是洛桑的旅游旺季,高档餐厅很难当天预约,宋舟就推荐了一家米其林三星法餐,他的一位任课教授对烹饪的兴趣不亚于论文,在苏黎世有好几家餐厅,美食圈内声名远扬。洛桑的那家米其林餐厅听说他来参加学术讨论会,便邀请他来餐厅担任几天客座主厨,他和宋舟只是普通师生,但一听另外两位也是中国人,非常热情地答应会给他们留出座位。 “但是我没有正装。”姜诺不好意思道。他没经验,以为男士必须穿西装才能出入欧洲老城的餐厅,宴若愚正要开口让他放宽心,话到嘴边,就鬼使神差地变味了。 “姐姐,”宴若愚往姜诺眼跟前凑,没皮没脸地逗他: “没有正装,也可以穿小黑裙啊。” 第30章 姜诺最后穿了件宴若愚的大衣去了餐厅。进屋后和美术馆一样有存衣室,宴若愚熟稔地外衣递给服务生,得瑟地提醒姜诺这次别再忘带手机。 随后他们来到二层窗边,宋舟已经等候着了,身侧放了个小三脚架立着相机,正好可以拍到即将摆放食物的地方。 “在拍vlog?”宴若愚入座后问。 “算是吧,我也是第一次来这个餐厅,想记录一下,”宋舟在他们到来前已经拍了一圈餐厅的外观,“你要是介意我就撤掉。” 宴若愚摇头,挪了挪椅子往姜诺那边靠近,很乐意出镜。 人都来齐了,服务生上前询问是否需要上菜,宴若愚和他说英语,问可不可以看看菜谱。 服务生抱歉地笑,将印有餐厅历史介绍的整本菜单送给宴若愚观阅,说招待他们三人的厨师是宋先生的老师,想保持惊喜神秘感,特意没制做菜谱。 宴若愚表示理解,服务生在得知他的忌口后退下。二楼的上座率过半,隐隐能听到刀叉碰撞和窸窸窣窣的谈论声,宴若愚也就没刻意压低声音,冲宋舟做出鼓掌的动作:“厉害啊,面子这么大。” 宋舟摊手,耸了耸肩做出无奈状。他和那位教授只是普通的师生关系,除了课题并无交集,能帮忙订位置已经是受宠若惊,居然还亲自下厨。 很快,服务生给三人上了开胃头盘和汤。宴若愚和宋舟都只喝了几口汤,姜诺还会吃冷盘里的面包,宴若愚怕他之后吃不下,提醒道:“后面还有十多道菜呐。” 姜诺确实觉得面包挺好吃的。饿倒是其次,这顿饭人均人民币七八千,他想全部吃回来。 “上菜速度太慢了。”姜诺给自己找了个借口。宴若愚解释,说他们是故意这么慢的,法餐吃得是氛围,拉长就餐时间把胃口吊住,才能持续进行社交聊天。 宋舟点头赞同:“我之前还担心你们不爱吃法餐,嫌慢。不过我们三个都是单身汉,吃一个小时也差不多了。” “我最爱的就是法餐,法餐里又最爱各种海鲜。”宴若愚丝毫没有客套的意思,姜诺也可以作证,他对食物没有乡愁,在国内也天天西餐,选这样一家餐厅最合他的胃口。 “你的vlog录好后发什么平台?”宴若愚不忘在适当时机给林淮小老弟来个助攻,“我看林淮最近也在把一些视频发到b站上,你看b站吗?” 宋舟喝了口汤,用沉默回答他,不看。他的vlog只上传到油管,频道内点击率最高的三个视频分别是《StopRaci**》,《对话牛津华裔学者:从跨越边界的社区到附近的消失》,《RevelationVSOurGeneration》。 “你管这些……叫vlog?”宴若愚目瞪口呆,觉得有必要给宋舟看看林淮上传在b站的视频。 同样是点击率前三,人家的标题分别是《我们不一样,我们都一样》,《土味剪辑:沙雕即生活本真》,《WearetheRevelation》。 “哦,这更说明我们不是一类人。”宋舟特别冷漠,暗暗记下了林淮的ID号。 “你们俩也太没缘分了。”宴若愚笑,想想都觉得奇妙,但这又能怪谁呢,总不能怪长城防火墙。 “那我给他发个讯息,让他微博联系你,”宴若愚好人做到底,正要掏出手机,宋舟连忙说不用了。 “我到时候会私信他的。”听宋舟那别扭的语气,这个“到时候”到底什么时候肯定没个准,宴若愚也不知道该怎么劝,姜诺把手放在他腿上,让他别说话。 姜诺道:“我也见过林淮,他对说唱的确有自己的理解和想法,不会像老一辈的说唱人一样端着姿态,而是愿意做面向大众通俗化的尝试,从这个角度来看,他现在做的风格是有意义的。” 宋舟放下汤匙,落在姜诺身上的目光干净又直白。 他肯定没体验过凶苦日子,从不曾仰人鼻息,自然不屑藏着掖着,有什么就说什么:“将才华安置在正确的地方也是一种天赋,当年姜善在镜头前频繁地提起你这个制作人,显然是期待你有一天能站到台前,也相信你完全有这实力。” 他微微摊手,看了眼宴若愚后继续说:“但你现在依旧只是制作人。” 姜诺没什么反应,但宋舟那一眼把宴若愚给看急了,还以为人家的潜台词是自己限制了姜诺的自由和意志,不让他往rapper的方向发展。 他从来没这么小心眼的念头,当然要给姜诺说好话,头一回放低姿态给别人做小伏低:“那是因为、因为他心肠好,愿意花心思在我身上,照顾我手把手教我怎么入门上道,要是没遇到他,今年夏天的比赛场上你肯定看不到我。” 宋舟微微一笑,瞥向姜诺,问宴若愚:“那我能看到他吗?” “那当然了,”宴若愚自作主张地帮姜诺答应,没头没脑地吹嘘,“名次我都想好了,我第一诺诺第二,你和林淮并列第三好了,多般配。” “谁和他般配了。”宋舟略微嫌弃嫌弃地皱起眉,服务生上了下一道菜并介绍所用的食材和烹饪方法,他们边听边吃,自然而然转向其他话题。 宴若愚嘴刁,口味挑剔如他很少能在外吃到对胃口的菜,这顿法餐的菜式他道道满意,越吃越想见见厨师本人,宋舟肯定也要专门见他一面感谢他的款待,所以当他们吃到最后一道主食,上菜和讲解的不再是服务生,而是主厨本人,穿着纯白的绣着自己名字的厨师服朝他们走来。 姜诺顿时一脸惊喜,宋舟起身,特别有礼貌地迎上去,和教授同排站着正准备相互介绍,见两人相视而笑,不由问:“你们之前见过?” “是的,在美术馆。”教授转向姜诺,“宋在电话里说他的两位朋友明天就要去巴黎,我就猜到是你。”他伸出右手,“还没来得及问你的名字——” “姜、诺。”姜诺站起来同他握手,说名字时加长停顿,方便他记住自己的中文名。教授重复了好几遍,自揄地保证肯定不会忘记。 然后他才把捂着姜诺的手松开,姜诺重新坐下,正要给教授介绍宴若愚,却看见宴若愚坐姿散漫佻达,流连在他和教授之间的眼神微妙。 “你连我们明天要去巴黎都告诉他了啊,看来在美术馆里没少聊。”宴若愚这话别提有多酸,且不合时宜,一听就是突然来了臭脾气,想让姜诺哄他几句。 但姜诺总不能当着宋舟的面说教授坏话,不然他得多尴尬,只能委屈宴若愚,轻劝道:“他是宋舟的老师,你态度好一点。” 姜诺耳根子软,宴若愚一哭就能从他那儿拿糖吃,可没想到今天这招失灵了,好像姜诺跟中年大叔更投缘,不顺眼他这个年纪小的了。 宴若愚顿时有了攀比欲,不再吊儿郎当正襟坐好,把宴家小公子该有的姿态拿出来,好好品品这道蒸扇贝配黑松露。 扇贝入口即化,黑松露产自普罗旺斯,品相口感均为顶级,让人挑不出错,没办法违心地评价“一般般吧”,反倒是姜诺,到他嘴里的每道菜都“好吃”,也只有“好吃”,蒸扇贝是最后一道主菜,教授执意要他多说些感受,他才极其无奈地坦诚,说自己吃惯了辣,再好的食物只要不辣,他都会觉得味道淡,给他吃反而糟蹋了。 教授万万没想到姜诺嗜辣,原本想再上几道符合他口味的菜,但老干妈辣椒酱是他的技术盲点,只能表示遗憾。 他按计划上甜点,有放在山竹壳里烘烤的法式炖蛋,特制巧克力,水果雪葩和面包。这还只是甜点的前菜,真正的甜点制作更为复杂,食用过程也更具仪式感。教授握住姜诺的手调整掌心朝向,然后在他的虎口处刷到一点杉树醋,再撒上盐,让他先品尝虎口处的味道再吃甜点。宋舟有了姜诺的示范不需要教授再触碰,教授拿着小醋碗走到宴若愚旁边,宴若愚竭力挤出一个笑,摆手对教授说:“merci,c‘estassez(谢谢,我就不吃了鸭)。” 教授同样报以微笑,最后上了蛋糕和用红酒煮过的梨子。桌子是四方的,他很自然坐到三缺一的那一边,很自然地和宋舟聊起了学业以及业余生活,再很自然地把姜诺加进来,从交流的信息中提取出他的职业以及兴趣爱好。 宴若愚吃了几口甜点后就开始刷手机,对他们的谈话做出一副不敢兴趣的样子,余光却很诚实,一直往那位谈笑风生的教授身上瞄。 他默默在心里头哼哼唧唧不服气,查寻这人的信息,从脸书到SCI工程技术类期刊,不得不承认这只老狐狸是个货真价实的高级知识分子,风儒而雅,生活有情调。 而最要命的是,他单身。 宴若愚扶额,还没意识到攀比欲早已不知不觉转化成危机感。 俗话说的好,比小狼狗下面儿更硬的是老男人的钻戒,瑞士人天性克制,普通学生才没那么大面子值得他特意留出座位设计菜谱,那老男人肯定是别有所求,不然不会对姜诺这么用心。 醉翁之意不在酒啊,宴若愚旁观者清,正要提醒姜诺别给老男人留任何联系方式,老男人看了看腕表上的时间,说附近刚好有个音乐酒吧,每天晚上这个时候都会有本土乐队演出,他们可以一起去感受独属洛桑的特色。 这个提议让姜诺很是心动,正犹豫呢,宴若愚忙不迭插嘴,说自己累了想早点回酒店。 “你在这儿人生地不熟,也跟我回去吧。”宴若愚着急得都要在桌子下面摸姜诺的手了,宋舟看出姜诺还是挺想去的,选择尊重他的本意,帮衬道:“我们最多在那儿待一个小时,然后亲自把他送回来。” 宋舟话都说到这一步了,宴若愚要是再拦着,可就真成了限制姜诺自由的人了。 “……那你记得早点回来。”宴若愚胸膛里憋着气,再待下去就要露馅了,嘟囔着嘴先行离开。 入住的酒店也有吧台,他一连叫了好几杯特调酒,带了一打啤的回套房,坐在客厅的窗边,眼光下瞥酒店入口,从飘飘小雪喝到大雪。 他仰头,铝制的啤酒罐里滴酒不剩,让他更为蠢蠢欲动想去那家酒吧。也就是这时候,姜诺从一辆黑色轿车的后座出来,开车的教授下车给他撑伞,没让雪落到姜诺的肩头。 宴若愚松开捻着窗帘的手指,沉寂了几秒后关了所有的灯。 几分钟后门从外打开,走廊的灯光照映出姜诺礼貌的轻笑,教授还在他身边,都送到这儿了,还是没有离开的意思。 那教授从第一眼就被姜诺眉眼间的干净和纯粹吸引,像破庙里的佛像无人问津千百年,他就在那儿静等千百年。 这般温和沉着让教授着迷,他想知道:“你们相信什么?” 教授还没得到答案,房间里的灯全部亮堂开,站在门口的两人同时往客厅看去,坐在窗台上的宴若愚死死盯着他,阴戾道:“Tum‘as(滚)。” “……我们是不是有些误会。”教授说的是英语,宴若愚答非所问地回:“Ilestamoi。” 教授一愣。 旋即微微一笑,都没说“再见”,帮姜诺关上门。姜诺懵了,慢慢朝宴若愚坐过去,问:“你和他都说了什么?” 宴若愚低头,牙关紧咬,等姜诺走近,才发现他把手里的啤酒瓶捏到变形。 姜诺也闻到了酒味,担心地问:“你喝了多少?” 宴若愚颓然抬头,眼眶湿红:“原来你喜欢和这样的人做朋友,有知识有文化,比我好相处多了,对吧。” “……你喝醉了。” “我没有!”宴若愚撒酒疯似地大喊否认,姜诺想要扶他,他一把抽出手臂,疾步走进卧室,“嘭——”的一声摔门并上锁,不让姜诺进来。 姜诺在门口敲等了十来分钟没得到任何回应,只能回自己的房间。 他没休息好,一晚上辗转反侧,想不明白自己哪里做错了。想多了他自己也莫名其妙,觉得这份工作何止是制作人,简直是新的一个娘,什么都要照顾到。 他到后半夜才迷迷糊糊睡去,期间听到客厅有些动静,但没在意。起床后他认认真真收拾行李,在客厅等了半个多小时,宴若愚的房间里没有丝毫动静。 他敲门,喊名字,里面没有回应,无奈之下推开门,里面空无一人,行李箱还在。他只能给宴若愚打电话,那头回复他的却是一个女声——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姜诺顿时警铃大作,翻宴若愚的行李,大脑一片空白。 回过神来后他赶忙给在巴黎的裴小赵打电话,告诉他宴若愚不见了。 裴小赵先是沉默,他应该比姜诺更早发现宴若愚擅自失踪,没惊慌,疲惫地安慰:“你别担心,先坐原定的航班来巴黎。” 姜诺怎么可能不担心,已经把宴若愚的行李全翻了个遍,里面什么都有,就是没护照:“那他现在人到底在哪里,还会来巴黎吗?” “我也想知道啊,”裴小赵苦笑,长叹一口气,“目前只能查到他订了今晨最早的航班,目的地是阿姆斯特丹。” 第31章 沉默几秒钟后,姜诺对裴小赵说:“我去阿姆斯特丹找他。” 裴小赵赶忙从秀场后台出来找了个安静的地方,劝姜诺别冲动。荷兰与法国相邻,从阿姆斯特丹到巴黎坐火车只需要三个小时,比飞机方便,宴若愚很有可能只是想一个人散散心。 “但是他不接电话……”姜诺这颗心是放不回去了,执意道,“不行,我要去阿姆斯特丹。” “千万别。”裴小赵找了张小圆凳坐下,急到直抖腿。宴若愚在欧洲轻车熟路,出个国跟出省似的,姜诺哪有什么经验,要是不小心走丢了,那可就真失踪了。 裴小赵反复揉鼻梁让自己放松,继续安抚姜诺:“他又不是小孩子。” 姜诺只好告诉裴小赵实话:“他昨天和我闹别扭,我要是说几句好话,他也不会闹这一出。” “但他都二十岁的人了,不能再惯着。”私下里,裴小赵肯定站在姜诺这边,觉得他做得对。宴家再加大业大,他宴若愚也不可能一辈子受庇护,事事顺遂。 “你先来坐飞机来巴黎,剩下的我们见面了再商量。”裴小赵再三叮嘱姜诺别擅自行动,挂了电话后后背都冒了层薄汗,扶着额头回后台继续确认走秀流程,抓住空隙时间给宴若愚拨打电话。 宴若愚依旧关机。 几个小时后姜诺顺利和裴小赵回合,裴小赵谢天谢地,让他继续给宴若愚打电话,自己要去应付国内来的媒体,编出像样的理由解释宴大明星为什么缺席下午的红毯。姜诺点开微博,宴若愚的名字已经出现在热搜榜,全是焦虑等图透的粉丝刷上去的。 姜诺无奈地闭眼,太阳穴突突地跳,再一次联络宴若愚,对方终于开机,愿意和他通话。 姜诺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两人隔着手机一块儿沉默,直到裴小赵回来,激动到无声欢呼,火速打出一行字让姜诺念给他听。 “宴若愚,”姜诺顿了顿,一字不差地继续说道,“红毯还没结束,快回来吧,大家都很想见你,粉丝,媒体,还有——” 没等姜诺说完,自己也没说一个字,宴若愚就挂了电话,动作干脆利落得像是收到一个错误的暗号,毫不拖泥带水。 裴小赵垮肩驼背,无声的欢呼变成无声的绝望,可当统筹人员过来找宴若愚做演讲彩排,裴小赵又无缝衔接职业微笑,磨嘴皮子为老板争取靠后的时间。 “他最迟什么时候来?”工作人员需要知道具体时长。 “我们还没确定……”裴小赵一筹莫展,灵机一动露出一个“你懂的”的表情,隐晦地轻声道:“他还在阿姆斯特丹。” “啊。”工作人员一下子就懂了,捻动手指模拟卷烟的动作,和裴小赵心照不宣地相识而笑,答应道,“我会和主管说明情况。” “谢谢。”裴小赵将人送走,一转身,抓狂到双手做出爪子状,好像宴若愚此刻在他面前,他会气急败坏地将这位“惹事第一名”的祖宗吃掉。 姜诺的冷静和裴小赵形成非常鲜明的对比,但他也心急,问:“宴若愚飞叶子?” 性服务和**在阿姆斯特丹均为合法,裴小赵想暗示的是前者,工作人员猜是后者,他怕说多了露馅,也就没多加解释,随便他们怎么猜,反正没证据,能争取到时间就行。 “以前肯定没碰过。”裴小赵避重就轻,毕竟宴若愚一旦阴晴不定起来,就没人能看不透他到底在想什么,又会干出什么。 “……我要去找他。” “唉,别——”裴小赵连忙将人拦住,语速飞快地给他分析,说他一不知道宴若愚在哪儿二又联系不到他,就算到了阿姆斯特丹也是大海捞针。 裴小赵不想再丢一个,哀求道:“别折腾了。” 姜诺只得暂时放弃。 裴小赵给他安排了辆车,让他先把两人的行李放到位于香榭丽舍大道的酒店。那也是一个套房,裴小赵出国前还开玩笑,说狗仔看到宴若愚和一个长头发共处一室有多激动,发现长头发是个男人后就得有多冷漠。 裴小赵还告诉他,宴若愚出差只订套房,但在遇到姜诺之前,从来没有人睡过里面另一个房间。 折合人民币将近十万一晚的价格买的当然不止两张床,姜诺抵达酒店后,中文管家接待了他,协助他办完手续,领他来到六楼的房间。姜诺进屋后也不似其他住客精力充沛,对房间装修充满好奇,只是站在阳台处,一言不发地眺望不远处的协和广场。 中文管家见他兴致缺缺,不再细说这间公寓套房的历史和知名设计者,转而介绍起附近的景点。姜诺听得并不认真,注意力更多在手机上,几分钟后他终于收到一条讯息,阅读完后双眼从未有过的有神。 中文管家心下了然,这位住客对某人的在意远胜这座城市,便问:“请问我还有什么能帮到您的吗?” 姜诺毫不犹豫:“你们能送我到巴黎北站吗?” * 姜诺于傍晚六点抵达阿姆斯特丹中央车站。 他在火车上已经查好了地图和路线,知道这座城市的市中心以火车站为圆心,经由多条运河层层铺开,宴若愚三个小时前发给他的地址刚好就在车站附近,那里有家咖啡店。 他进屋,店里的客人三三两两,并没有宴若愚。姜诺便走到前台前,给收银员看宴若愚的照片,收银员一眼就认出了他,因为他给了很多小费。 姜诺笨拙地问英语问:“他什么时候离开的,去了哪儿?” “半个小时前,很可能去了酒吧。”收银员皱了皱眉,告诉姜诺都发生了什么,自己又为何这么猜测。宴若愚在他们店里坐了很长时间,大约三个小时前他接了一个电话,挂断后就问柜台买了一小盒迷幻松露。 迷幻松露荷兰街头常见的一种售卖品,这座城市里的咖啡厅连**蛋糕都有,含有致幻成分的蘑菇并不稀奇。 好在这种菌类只会让人在服用后的三五小时内产生做梦般的兴奋和紊乱,并不会成瘾。出现幻觉后,酒精能在一定程度上驱逐恐惧。 姜诺道谢,抓紧时间往收银员说的那个方向走去,穿过六七个街道来到老城区。 如果说车站所位于的街道和其他欧洲国家大同小异,那么红灯区的独特氛围就只能在阿姆斯特丹感受。不少游客把阿姆斯特丹形容成一个空气中都有**气味的光怪陆离之地,确实,也不知道从进入什么范围开始,姜诺闻到了空气中掺杂的丝丝缕缕极其微妙的味道。 那味道遥远又熟悉,将他拉回与父亲有关的童年。缭绕的烟雾是男人抓不住的短暂自由,梦醒后,生活平庸平乏,如死水般平寂,唯一鲜活真实的只有烫到儿子手心的烟头。 姜诺晃晃脑袋,将那些记忆驱逐,边给宴若愚打电话边沿河进入一家又一家酒吧寻找。水道错综复杂的城市潮湿阴冷,飘落毛毛细雨,姜诺在烘暖的室内和室外频繁交替,鼻子很快有了堵塞感,用手帕擦拭了几回后,鼻头和人中的地方都微微泛红。 他最终在一家名叫“Sofia”的酒吧找到了宴若愚,那家店有个大大的蘑菇招牌,宴若愚趴在靠内的小桌上,脑袋枕在交叉的手臂上,双眼睁开没入睡,手边有酒和一盒开封的迷幻蘑菇,也不知是他在咖啡厅没吃完的,还是来酒吧后又买了一盒。 姜诺松了口气,从宴若愚面前走过坐到他对面,伸出手摇了摇他的胳膊。 宴若愚一动不动,还是侧着脑袋的姿势,跟没看到姜诺来了似的。 “宴若愚,”姜诺的手划过他冰凉的指间,轻声细哄,“我们回去吧。” “回哪儿?”宴若愚反问,“走红毯吗?” 姜诺沉默不言,宴若愚突然耸了一下肩膀,嗤笑。 宴若愚说:“我从小就走红毯。” “全家拍杂志封面的时候走,父母结婚纪念日的时候走,我妈去电影节带上我走,我爸去公司剪彩,也要我走。” 宴若愚说着,手肘撑着桌面支起身子,双手掩面,粗暴地揉搓放下后,双目通红。 “红毯走完了,我和他们也就散了,他们回国恩爱,我回瑞士,一个人。” 姜诺并不明显的喉结抖动,说不出话。他不觉得震惊,很多家事宴若愚都在写给自己的信里交代过了,宴松亭确实爱惨了程婴梦,连孩子都不舍得她生,若不是宴雪涛抱不到孙子就不允许他们结婚,这个世界上就不会存在一个宴若愚。 然后宴松亭和程婴梦死了,宴若愚活着。 “他们就这么不喜欢我,一起去了,偏偏把我留下。” 宴若愚咧开嘴嬉笑,眼泪顺着鼻梁下落。 姜诺的心跟着骤跳。 迷幻松露不仅能带来幻觉和幻听,还会将人的情绪和情感指数倍放大,乐观开朗的人吃了说不定会看到绚丽多彩的阳光,但宴若愚孤独彷徨又急躁。 姜诺凑近,紧张地问:“你看到了什么?” “下雨了。”宴若愚在洛杉矶的巷道和阿姆斯特丹的运河游走,原本空洞的双眼有了别的色彩,完全忽略姜诺的存在,起身往下着绵绵细雨的屋外走去。 第32章 冰凉的雨点打在宴若愚裸露的皮肤上。 侵骨的冷意让现实和幻觉的界限短暂清晰,他浮着脚步漫无目的往前走,左边建筑,右边运河。 一晃眼,左右的景物颠倒,姜诺紧拽他的肩膀让人转身,另一只手轻拍他的脸颊,不疼,但声音响亮。 姜诺的头发湿了,好几缕贴着脸颊,显得脸色更苍白,目光更灼灼。 “不去巴黎了,我们先找个地方坐下行吗。”他两只手都捧住宴若愚的脸颊,距离近得鼻尖差点碰上,极力劝说,“随便什么地方,你现在的状态很糟糕。” “是吗……”宴若愚终于肯和姜诺对一眼。他一点都不温柔,一把将人推开,冷漠地继续往前走。 “宴若愚!”姜诺只能跟上,下着雨的欧洲街道清清冷冷,****人一前一后没头没脑地转悠,也没人投来奇怪地目光。 整个世界都不再与宴若愚有关,只有姜诺跌跌撞撞闯入他的世界。 姜诺渐渐把能说的说尽,好言,道理,俏皮话,也把宴若愚的称呼换了个遍,小鱼,哥哥,大少爷。宴若愚毫无反应,姜诺穷途末路,冲到宴若愚面前将人暂时拦住,陌生感十足地叫他“Bruce。” 宴若愚还真停了步。 旋即挪开变样的目光,冲撞开姜诺的肩膀继续向前。姜诺愣在原地,几秒的空寂漫长得像一个世纪,他追上宴若愚的脚步,在他身后一两米的地方脱口而出:“去年的2月27**给我发了首歌词。” 宴若愚嘴角松动,因为今天也是2月27号。 “你当时写,Bruce的父母双亡,所以高潭有了蝙蝠侠,你也父母双亡,可岭安城没有你的家。” “然后你在第二天又发了封邮件,说你昨天喝醉了,发过来的全是胡话,让我见谅别当真,那一天是2月28号。” “接着过了一个星期,你发来一封很长很有诚意的信,里面有这么一句—— NoA,我很喜欢你和姜善歌曲里的生命力,你和不真诚祷告者合作的歌也非常鲜活,你们都是热爱生活的人,这种热爱我很少能体会到,所以想同你合作,价钱当然好说,3月4日,看到请回信。” “NoA,如果你看到最近几天的新闻,千万别觉得我脾气差爱动手,我只打造谣我父母感情不合的记者,他们是那么相爱,反而显得我多余。总之还是很想和你合作,3月16号,期待回信。” “NoA,我一定会成为比不真诚祷告者还要牛逼的歌手,4月1日,期待回信及愚人节快乐。” “NoA,我得到内部消息,今年的《MakeitBig》停办了,但我还是想和你合作,4月12号,期待回信。” “NoA,再不回信,我就不期待回信了,4月21日,期待回信。” “NoA,我好难受,我再也不要给你写信了,5月31号。” “NoA,今天是我的19岁生日。19年前的今天我出生,四年前的今天我失去给我生命的人……” 姜诺莫名地喘不上气,雨水淌满他的脸把控制不住的眼泪淹没,持续的低温混淆意识边界,让他感同身受宴若愚的恐惧和痛苦。 “……NoA,愧疚和懊悔折磨我,像荆棘从我的胸膛里钻出来又钻进去,鲜血淋漓。多少次我从闪回的雨夜巷道里如梦初醒,会希望他们没挡在我面前,这样长眠不睁眼的人就是我。” “NoA,为什么他们不带着我一块儿离去,难道在另一个世界里,他们也不期待我吗。” 姜诺在雨里颓然,疲惫不堪,强忍住生理上的发呕将那份邮件的落款说出来:“8月23日,期待回信。” 他像个老旧的机器,被雨水洗刷到生锈,连简单的转身都极为困难,只能等落后的宴若愚赶上来,他肯定没累,只是不想听那些自己写的信字字诛心。 姜诺从未有过的疲惫,站不稳,半弯下腰撑着膝盖。不知过了多久宴若愚走到他眼跟前,姜诺苦口婆心:“你父母终究是爱你的,要是还活着,见到你这样会心疼的。” 宴若愚双眼通红湿润,数不清的矛盾情绪碰撞流转,信任和怀疑从未有过的激烈,他想把人紧紧抱住,又迫切地想伤害。 “那你呢,到现在都还没放弃我,又是为了什么呢?你其实是为了姜善对吧,他曾经没得到公平,你也不甘心,所以希望我赢。” 宴若愚越来越不冷静,无理取闹起来:“为什么不是我先遇到你。” “先遇上了,你就看得上我吗?”姜诺也是被逼急了,跟着爆发:“没有姜善,我现在都不知道在哪儿。你都不知道你有多幸运幸福被多少人爱着在乎着,你根本不知道我以前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我妈把我生下来养到三岁就死了,死了!我爸没让我在老家饿死,把我接到岭安城又养了好几年,给我口饭吃,我就觉得他们没亏欠我!” 他把右手掌心摊开,给宴若愚看向日葵纹身下的烫疤:“我现在回答你,是啊,我当时很疼,我还恨,恨不得没有这个父亲,可我后来明白了,他也疼啊,身边连个告诉他毒品不能碰的人都没有,他才是最没有希望的那一个,恨不得自己早点死才去吸毒,他还是给我吃了好几年饭。爱不就是一口饭吗,你父母给你的何止一口饭!” “你不懂,根本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强词夺理!”宴若愚说不过姜诺,干脆耍赖皮。他气糊涂了,姜诺被他气糊涂了,两个人吵了起来。 宴若愚问:“你是不是看上我有钱才一直跟着我。” 姜诺都要跟他动手了:“你神经病啊你!” 宴若愚自顾自掏出钱包:“反正我只有钱……你要多少钱,我给你,你走,别跟着我!” 姜诺甩手一扔,发誓自己再也不管这位祖宗了:“你以为我稀罕啊,你整个人消失不见了,我也不在乎!” 真皮钱包摔在地上,即刻被雨水打湿,夹层里的钱和卡一股脑儿地散出来,包括那一方帕子。 姜诺下意识地摸口袋,他的帕子明明还在兜里。 雨点滴答,姜诺惊愕到呼吸都屏住,宴若愚的呼吸越来越急促,都不敢打眼地上那块藏掖许久的不属于自己的帕子,逃也似地跑离,姜诺慌忙把重要的几样捡起来然后追,刚许下的誓言就这么轻易被打破了。 他们都晕晕乎乎的,前面的跑不远,后面的甩不掉,稀里糊涂穿梭进红灯区。红蓝黄绿五彩缤纷的灯光被雨水渲染,橱窗里的女郎穿着暴露,扭动曼妙身姿勾搭行人游客。宴若愚跑不动了,和三五米外的姜诺对峙,手握在某个橱窗旁的门把手上:“你要是还跟着我,我就进去了!” 姜诺承认自己有赌的成分:“你洁癖不发作你就进去啊!” 宴若愚二话不说推门而入,留给姜诺一声响亮的闭门。 他瘫坐在门正对着的一张椅子上,浑身湿透,邋遢又狼狈。橱窗内黑头发女郎吓了一跳差点报警,仔细看宴若愚那张脸,又觉得他不像是坏人。 女郎拉上窗帘,用生涩的英语问宴若愚要做全套还是半套,宴若愚急需休息,手指头都快抬不起来了,寻思着把钱给她什么都不做也成,一摸衣兜,才想起来钱包扔给姜诺了。 宴若愚脑子断片了,扬扬正在开机的手机,问女郎:“支付宝微信可不可以?” 女郎:“……” 宴若愚尴尬起身,理了理湿哒哒的衣服,对女郎说了声“抱歉”后拧开门锁。姜诺就在门口候着呢,脸发黑眼发狠,没揪着他的耳朵把他拎出来,而是毫不留情地连推带踹。宴若愚踉跄地后退好几步,后背实打实地撞上隔间的墙。 女郎花容失色,真的要报警了,姜诺把身上所有现金都翻出来,全是大钞,一大叠全给了她。 女郎惊愕不已。橱窗内的黄帘布一拉上就变成私密空间,她和客人在这里不知做了多少次那事,头一回,她收了这么多钱,那两个男人不需要她做任何事。 姜诺站到蹲坐在角落的宴若愚面前,喊他起来,宴若愚揉后脑勺,冲姜诺吼:“你打我!” 姜诺更来气:“谁让你真的进来!” 宴若愚嗓门比姜诺大:“你是假姜诺,你是坏姐姐变的,姜诺是好姐姐,舍不得打我!” 姜诺:“……” 姜诺怀疑迷幻松露这种东西是能通过空气传播的。他要不行了,手脚冰冷发软,膝盖一软屁股坐在脚踝上,投降了,放弃了,违心地认错:“对不起,我不应该打你。” 宴若愚哪里料得到他会道歉,一脸茫然呆滞。 旋即他的眼泪不要钱似的往外涌,双手抱膝嚎啕大哭,哭到岔气,哭到打泪嗝,嗓子很快就哑了,歇斯底里地也对姜诺说:“对不起。” 姜诺:“……” 姜诺有气无力:“你错在哪儿了?” 宴若愚仿佛在另一个频道,放声哭喊:“我不应该和他们闹别扭,那天晚上根本没有狗仔。” 姜诺瞬间感受不到四肢的冰凉。 “是我害了他们,是我……”宴若愚还在十五岁的幻像里走不出来。 他对所有人都撒谎了,没有人知道,那天晚上是他先自作主张地从后门小巷离开,父母随后追出来,他们三个才遇到了抢劫犯。 而那顿生日宴如果顺顺利利地结束,这一切就不会发生。 宴若愚越陷越深:“他们说给我的生日礼物是一个弟弟,在妈妈肚子里,已经三个月大了。为了那个孩子,她甚至愿意放弃出演合资电影明天就回国养胎,也不打算让媒体过早知道这个孩子的存在,他们要给他平常普通的生活,不像我,都没什么隐私了。” 他哧哧地笑:“我第一次收到这样的礼物,我——”他哭得从未有过的绝望,“我问她是不是我哪里做得不好,她才再要一个孩子……她摸着我的头说没有,夸我懂事听话,太懂事太听话了,让他们对第二个孩子都没了要求,只求平安喜乐。” 他说:“人人都知宴松亭和程婴梦相爱,却不知道他们太相爱了,反而显得我多余。” 他说:“他们又有了孩子,我还是多余的那一个。” 于是,他就在那个晚上闹了第一个小别扭,酿成父母最后一个大祸。 “都怪我,都怪我……” 迷幻松露的后劲还在,宴若愚的眼前虚虚实实真真假假。 女郎早就离开不见了,黄色的帘布像道道佛光,帘布后面的橱窗有led彩灯装饰,揉揉眼睛再仔细看,就变成了教堂的彩绘玻璃。 “……我在哪儿。”宴若愚难得安静不哭泣。残存的理智告诉他这里是阿姆斯特丹的红灯区,但姜诺告诉他,他在忏悔。 在姜诺怀里,枕着他单薄的胸膛,滴落到额头的湿意也是他的眼泪,像观音打翻净瓶后洒出的甘露。 姜诺问他:“你会记得三岁以前的事吗?” 宴若愚在姜诺怀里摇头,打了个泪嗝。 姜诺娓娓道来:“我记得,记得母亲一直卧病在床。她是很温柔的人,就是睡的时间太长了,白天睡,晚上也睡。有一天她很反常地等我醒来,给我一角钱让我去村头小卖部买糖吃。以前我们家过年过节才会买糖呢,我开心的不得了,揣着糖回到家准备一人一颗,我母亲永远睡了过去。” “我记得那一天是8月27号,那一天我母亲死了,我哭得很伤心。后来我长大了,我替她高兴,比吃了糖都高兴,因为我知道她解脱了,在另一个世界不再痛苦。” “那是很好的一天,天是蓝的,云是白的,太阳是金色的。你就是那一天出生的对吧,你要相信所有人都在他最好的归宿里,所以别害怕也别自责,那也是你很好的一天。” 宴若愚说:“我不好,我是个夺走父母生命的大坏蛋。” 姜诺说:“你的父母就是为救下你这个小坏蛋,心甘情愿挡子弹。” 宴若愚又要落泪了:“不值得啊……” 姜诺轻拍他的后背:“这不是你说了算。” 等宴若愚的心绪平复,姜诺说:“你必须活着,不管是血缘还是情感,你都是他们的延续。” 那声音像神谕,宴若愚重复:“我必须活着。” “对,好好活着,活出个样子。”姜诺抱他抱得更紧,不能更紧了—— “你好好活着,他们就生生不息。” 第33章 宴若愚知道自己在梦里。 他的身子小小的,双手被左右两个大人牵着,三人一起往前走。 他仰头,想看清牵他手的人是谁,但上方的光刺眼什么都看不清,倒是低头能看到透明地面下的人世间。山山水水砖瓦平房,自己煮清汤挂面的男孩脏兮兮的,乘入碗里后没自己吃,而是端到床前。面汤的热气凉透,他卧床的母亲吃了几口后他才吃剩下的,倒进碗里的辣椒酱是除了盐之外唯一的调味剂。 下方的景象在缓慢移动,宴若愚也随之向前走。平房还是砖瓦的,但坏境变了,人也变了,癫狂的高个男人把男孩瘦嫩的手掌当烟灰缸摁烟头,男孩挣脱不开只能徒劳地痛哭,男人清醒后哭得比他还厉害,跪在孩子面前捧着被烫出血泡的掌心涕泗横流,男孩反而一言不发,仰头凝望天花板的一双眼空洞无神,不知是习惯了,还是麻木了。 宴若愚认出来了,那是小时候的姜诺。 他像是钻进了姜诺的梦里,用俯视的视角走马观花不一样的少年时代,打架,逃学,溜进地下车库往车门里塞传单,被赶跑后还是忍不住在琴行的大玻璃外驻足,里面打领带的同龄男孩在弹昂贵的钢琴。 这样的姜诺看到宴若愚的大幅硬照高挂在商场里会嘲讽句“会投胎了不起啊”,宴若愚则根本没机会接触这样的群体,还没到失去希望的年纪,就可预见的会变成没有希望的一代。 那时候的姜诺可能也认命了吧,如果他没有遇到姜善。 姜善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发现他会抠掌心旧伤的人,干脆陪他去纹身,没选青龙白虎骷髅玫瑰,而是向日葵。 姜诺问他有什么寓意,姜善让他先好好读书,有知识了,就懂了。 姜诺后来考上岭安最好的大学。 一眨眼的功夫,他们全都淹没进云里,宴若愚还是没长大长高的模样,但陪伴他的大人们全都离开,留他孤身一人在不分天地的白茫之中,不管怎么喊都没有回音,直到别人的欢笑声传过来—— 他站在原地,正前方,姜善骑着电动车冲过来,车后面坐着短头发的姜诺,脖子上挂着收集声音的录音器。 终日在外奔波的姜善肤色偏深,他无时无刻都积极乐观,笑起来健康阳光。姜诺则越长大越没小时候的一身刺,眉目和眼神里的尖锐被温和替代。 他们一无所有,摩天大楼依旧遥不可及,浑身上下最贵的东西只有一副newmine耳机,他们又富有得像拥有全世界,在16号街自由穿梭。 他们一起吃饭睡觉,每天的生活普通又鲜活。姜善总是苦口婆心劝姜诺读书,但他自己高中毕业就去工作,进过厂出过海,最后安安稳稳送外卖,路上听的歌全是嘻哈音乐,听多了哼,哼多了唱,唱多了原创,记录歌词的笔记本被姜诺发现了,姜诺用当家教攒下的钱买了部声卡送给他。 商用的伴奏不便宜,免费的伴奏太普通,懂电脑的姜诺义不容辞捣鼓起各种软件,自学混音编曲,采样来自生活。姜善的歌词也来自生活,他只唱自己看到的,听到的,接触到的,真实又真诚地叙述,贫民窟的黑人男孩改变命运靠说唱和篮球,16号街的孩子们需要知识努力百尺竿头。 新的不真诚祷告者在诞生之路上。他们在不足十平米的出租房里拥有一台电脑一部声卡就像在开船前最后一分钟拥有了船票,他们像年轻的莱昂纳多在泰坦尼克号船头欢呼雀跃:“I’mtheKingoftheworld。” 那一定是姜诺最快乐美好的时光,连宴若愚都不得不承认,那时候的姜诺眼里永远有光。 然后他们真的从那个出租房里冲出来了,无数人听姜善的歌,再后来,姜善消失在无数人的唾弃里,只剩下一道抓不住的影子在姜诺身后。 姜诺也只有一个人了,及肩的头发简单抓起,茕茕独立,渐行渐远于沧茫白雾间。 宴若愚连忙跟上,伸出手想抓住姜诺的手,才发现自己还是十五岁的模样,身子不够高,肩膀不够宽,连声音都不够响亮,边追边喊姜诺的名字,姜诺根本听不见。 他这小孩样可保护不了姜诺,姜诺也不需要他庇护。这让他对安全感的渴望从未有过的强烈,不是从别人那儿索取的,而是自己有能力和底气去赋予。 “我会长大的。” 宴若愚没有放弃,追逐着,对姜诺说:“等等我。” 姜诺依稀听见了,慢下形单影只的步伐,额前晃动的几缕发丝半遮半掩观音眉菩萨眼,浮光掠影一回眸。 宴若愚睁眼,猛然从床上坐起如溺水的人挣扎浮出水面。酒精和致幻物的后劲让他头痛欲裂,眼珠子毫不抱期待地瞥向床头,那儿居然放着一瓶矿泉水和几颗国产非处方药的止痛药。 他旋即低头,身上穿着干干净净的白睡袍,丝毫没有记忆断片前淋漓湿透的狼狈样。几秒的空白后他也顾不上吃药了,袜子没穿拖鞋没找就冲出卧室,近四十平米的客厅里,姜诺裹着毛毯缩在真皮沙发上。 宴若愚连忙跪坐到沙发前,用手背探姜诺额头的温度。他的动作幅度和声音都不大,但姜诺睡得很浅,缓缓睁开眼,见宴若愚又是找套房里的药箱又是给酒店前台打电话,想让他别折腾,出口的只有几声轻咳。 宴若愚和前台交涉得极其利落,挂完电话后从饮水机里接了小半杯热水,边朝姜诺走过来边摇晃吹气,然后将人扶起来坐在沙发上,毛毯盖在肩上重新裹好。 “把这两颗药也吃了。”药物名大多来自拉丁文,在各种语言里都长得差不多,宴若愚很快就找出了退烧的。姜诺接过服下,眼睛半阖没什么精神,倒是脸颊少有的粉润,唇色红艳,在病中反而更有气色。 他吸吸鼻子,宴若愚会意地给他递纸巾,姜诺用了足足五六张,呼吸通畅后垂头倒在沙发上想要继续睡,宴若愚说:“你去我房间睡吧。” 姜诺迷迷糊糊:“这个酒店的套房只有一室一厅。” 宴若愚倒打一耙,故作委屈:“你嫌弃我睡过的床?” 姜诺被他逗到了,鼻音有些重:“我挺喜欢睡沙发的,比我以前睡过的床都舒服。” 宴若愚还想劝劝,见姜诺闭上了眼小半张脸钻到毛毯里,也没强求,去卧室把鸭绒被搬来给人又盖上一层。 然后他坐到旁边的沙发椅上给手机充电,屏幕亮起后冒出来的消息一个接一个,但总体比他预料的少,最离奇的是裴小赵没给他打夺命连环call,他打开微信,裴小赵给他发来的最后一条讯息居然是:老板,我上热搜了,我好害怕。 宴若愚随即打开微博。欧洲和中国冬季时差六小时,国内这时候都快傍晚了,裴小赵的名字还没推出热搜榜,显然是挂了一整天,成功压下了他没走红毯看秀的各种猜测。 但裴小赵的热搜内容和他还是脱不了干系。走秀结束后有afterparty也有各种小型报告,本来要演讲的宴若愚迟迟没有出现,裴小赵只能硬着头皮上台硬撑,即兴来了十分钟《我的老板》。 他为了壮胆可能喝了点酒,刚开始非常紧张,紧张了会儿酒劲上来了,第一视角吐槽他眼中的宴老板脾气多差性格多中二,不给中间商狗仔赚差价,成功吸引台下名流和媒体的注意力。吐槽够了,问题就来了,也是时候升华了,裴小赵问所有人也问自己,宴若愚既然这么难伺候,他为什么还心甘情愿做他的助理。 等台下的嬉笑声全部停歇,裴小赵才继续说:“因为我至今都记得他在策划杀克重的第一场概念秀时对团队说的一句话。当时所有人都以为他只想捞一笔快钱就走,没有人相信一个富二代会脚踏实地做本土潮流品牌,我刚开始也不相信,直到他对品牌团队说,审美是平等的。” “所以他会用没超过一米七的模特,会坚持用中文宋体、传统布艺,会强调设计概念是杀马特,而不是摇滚朋克,为此我们毕业于哥伦比亚大学和米兰美术学院的设计师差点辞职,我老板就问他们,如果第一个留彩色长发画浓妆穿古怪衣服的人是他宴若愚,而不是农村来的打工仔,他们还会觉得这个元素低俗吗?” 裴小赵留出时间给听众思考。 “他不止一次碰到说我们产品丑的人,然后他会不止一次地纠正,你可以说我们的设计不是你的风格,你不喜欢很正常,但你不能说它丑,世界这么大,总有人会觉得它是美的。” 裴小赵巧妙地停顿两秒,笑着来了一句:“当然了,我到现在看到什么不喜欢的东西,我还是会脱口而出这个东西好丑,它丑所以我才会不喜欢嘛……” 听众表示赞同地跟着笑,给出的反应完全在裴小赵的节奏里。 “但我知道他想表达什么,可能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内心深处存放着多少善良……” 宴若愚看了眼快撑不住的进度条,就不听最后几十秒的彩虹屁了,果断退出微博,回复裴小赵:别害怕,等着老板回来给你加薪。 裴小赵在线,语音通话反手就来,宴若愚没接,拍了张姜诺面色红润的病中睡颜发过去,意思他们还要在阿姆斯特丹待上几天,巴黎那边就全权交给他。 有那段即兴演讲珠玉在前,宴若愚对裴小赵那叫一百个放心,都不解释,直接来一句:懂了吧。 裴小赵以为宴若愚把姜诺睡了,不敢懂也不敢打扰,瑟瑟发抖保守小秘密:OK。 第34章 姜诺再醒来已经是晚上,被毛毯和被子捂出了一身汗,头发都热哄哄的。昨晚上宴若愚在红灯区的橱窗里哭昏了过去,他把人架到附近最近的一家酒店,刷不需要密码的MasterCard订了间符合大少爷标准的套房,帮人把衣服换成干净的睡袍,止痛药是他以防万一带身上的,没晕机晕车就没吃,没想到给宴若愚用上了。 他给宴若愚盖好被子后就已经有发烧的迹象了,好在及时吃了药又躺了七八个小时,体温降到了37度以下。宴若愚给两人买了新的换洗衣服,手边的药也全多了,除了本地药还有几包不知从哪儿弄来的三九感冒灵,见姜诺醒了,他给前台打电话叫餐,把感冒灵泡好后,两盘扬州炒饭刚好趁热摆在他们面前。 姜诺捂着泡好的药,眼前的炒饭在色泽上和宴若愚的不一样,照顾他口味放了不少辣。姜诺挺意外:“你还挺会照顾人的。” “那肯定的,也不看看我在国外待多少年了。”宴若愚毫不谦虚,心思没在自己的饭上,而是观察姜诺是否满意。只见姜诺喝完药后勺了一口送到嘴里,细细嚼咽后又是一口,眉头都不皱一下。 宴若愚等不及了:“怎么样,合你口味吧。” 姜诺只点头没说话。 宴若愚扯扯嘴角,不可思议道:“我都让他们加双倍辣了,你还没反应?” 姜诺想了想:“还行吧,算微辣。” 宴若愚不相信,夹了几粒他碗里的米放眼前360度观摩了一番,然后用舌尖舔了舔,没砸吧两下就放下筷子灌水去了,回来后摸着下巴沉思,假装自己没被辣到,说感冒发烧容易嘴里没味,姜诺还得继续吃消炎退烧的药。 姜诺空腹了一整天,味觉有没有受影响不知道,没胃口倒是真的,吃了半碗就饱了,拿着宴若愚新买的衣服去浴室洗了个澡,出来后身子都觉得轻了不少。 他还是嗜睡,吹干头发后只想一头扎进沙发再睡个天亮,回到客厅一看,宴若愚把自己当木乃伊似得裹进毛毯里只露出个脑袋,对姜诺露出八颗牙的标准微笑,好言好语:“你去睡卧室呗。” 沙发有普通宿舍的一张床那么宽,姜诺坐在边上,隔着毛毯往宴若愚身子上一拍:“别闹,回你房间去。” 宴若愚不答应,正面仰躺:“那怎么行啊,我堂堂中国未来的KevenKim,让自己发烧生病的producer睡沙发,这要是传出去了,没面子的人可是我!” 姜诺看透一切:“那你别半夜又去订间套房,有钱也不是这么花的。” 宴若愚被看破一切,无言以对,委屈巴巴地从毯子里钻出来。 “回卧室吧,客厅暖气足着呢,我没事。”姜诺把人哄到卧室门口,宴若愚双手扒住门边,眨了好几下眼,一脸纯良:“你对我真好。” 姜诺说不哄就不哄:“因为你给我钱。” 宴若愚撇嘴,微微下垂的眼角说泛红就泛红,姜诺忍不住地笑了出来,手指戳他额头将人推进门:“别演了。” 他帮着把房门关上,门缝还有一指宽时他又缓缓推开。 “我以前没什么朋友,尤其是姜善去世后……反正日子总是能过的,我……无所谓。” 姜诺断断续续的,有些话总觉得该说出来,又不知道得怎么说,反倒是宴若愚无需言语就懂,帮他说:“你把我当朋友,所以才对我这么好。” 姜诺眼眸有了亮色,宴若愚轻笑一声,随即严肃道:“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行,”姜诺也轻松了,手放在宴若愚肩上拍了一下,“我等着看宴若愚2.0。” 第二日,姜诺退烧了,阴雨连绵的阿姆斯特丹也罕见的出了大太阳,宴若愚便自觉做起了导游,带姜诺领略这种城市的别样风光。 梵高美术馆是肯定要去的,他先在礼品店买了本法语的参观指南,里面不仅有梵高的生平介绍,还有对每件藏品的赏析,姜诺对哪幅画感兴趣,宴若愚就翻译给他听。来美术馆肯定要看自画像和向日葵,他们进去时正好有一群人参观完毕出来,响亮地来了句:“这人真牛‘逼,随便一幅画就是好几个亿啊!” 异国他乡的中文总能让人下意识地循声扭头,姜诺看着那几个中年男子的身影,那些关于价格的讨论并没有消失,但宴若愚的声音就在耳边,清晰且真实。 “那副向日葵是他为朋友画的。” “朋友?” “嗯,那人叫高更,也是个画家。梵高找了个小地方住下邀请他来一起画画,高更答应了,梵高可高兴了,就画了幅向日葵装饰房间,欢迎高更的到来。” 向日葵的真迹就在姜诺眼前,他边听宴若愚的讲解边蹲**仰视,发现这幅画的笔触是立体的。有些震撼是只有看到作品本身才会有的,如果让那个时代的传统画家来画向日葵,它会是标准的静物,笔触精细,完工后画布平滑,而不会像梵高那样使用大量明媚的粗线条,换个角度看画布,那些线条便流动了起来。 姜诺站起身,在那副画前摊开右手手掌。褪色模糊后的纹身颜色远不及真迹鲜艳,他手心里的向日葵并没有梵高笔下的璀璨夺目的生命力。 宴若愚注意到他在愣神,大度道:“这花纹是姜善给你选的吧。” 姜诺挺诧异的,毕竟他们之前只要一提到姜善,就总会不欢而散。 宴若愚挺得意:“我猜对了?” “……嗯。” “那你知道他为什么选这个吗?” 姜诺看向画作:“他说向日葵美好明艳,很有生命力。” 宴若愚看姜诺:“他希望你爱生活。” 姜诺转脸,两人的眼在蓬勃朝气的画作前相视。 “他要是知道你现在过得不开心,也会不放心的。” 姜诺过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宴若愚说得“他”是姜善,眼里糅进细碎的光亮,先是抿唇微笑,慢慢的,嘴角也不自觉地舒展开。 宴若愚心满意足,带他去看自画像。梵高生前很穷请不起模特,只能对着镜子画自己,所以才留了那么多自画像,宴若愚快速浏览手册,万万没想到梵高割耳朵是为了高更。原来高更要离开他远走大溪地寻找新灵感,梵高一时无法接受,用这种自残的方式转移好友离去的痛苦。 宴若愚站在割耳后的自画像前自言自语:“我透,印象主义画派之伯牙绝弦,搞艺术创作的交到知己朋友怎么都不得善终啊。” 姜诺未雨绸缪:“我们俩合作久了不会也这样吧。” 宴若愚脑子转得快,开口就是战术转移:“哪样,画作拍卖出千万几个亿那样?我这嗓子条件加上你的编曲审美,到时候专辑销量上百万还不是板上钉钉的事儿,几千万一个亿的我们俩活着的时候就能挣到。” 姜诺:“……” 宴若愚说起劲了:“诶,你有没有发现其实我和梵高还真挺像的,这本手册上提到个猜测,说梵高很有可能吃迷幻蘑菇后情绪持续亢奋,所以画出来的颜色都那么亮丽。这说得不就是我吗,我也吃蘑菇啊,诶,你别走啊诺诺,且听我慢慢道来吃完蘑菇后的精神感受,可爽了,诶诺诺,姐姐!你等等我啊姐姐……” 姜诺懒得理他,忍俊不禁地往其他展厅走去。 从美术馆出来后他们沿着运河散步闲逛,走着走着来到一处修女院,旁边有教堂。姜诺出于好奇心进去,看到大厅两侧分别有五个拉上帘子的小房子,宴若愚说那叫告解室,信徒可以跪在告解室外,向室内的神父忏悔。姜诺走近,发现每个亭子外都贴着一张小纸条,告知前来旅游的外国教徒这块幕布后面的神父会哪些语言,少则三五种,多则十数种,还有一个人会中文。 姜诺怂恿宴若愚:“你要和会中文的神父说说话吗?” 宴若愚头摇得像拨浪鼓,坚定道:“才不要,我又不信教。” “行吧,”姜诺也是随口一提,但他确实觉得稀奇,“现在去教堂当神父的要求都这么高吗?” 宴若愚不以为意:“印欧语系里不少语言都能往拉丁语追根溯源,我会法语后意大利语学两个星期就上手了。不过现在出家确实有学历要求竞争激烈,想去灵隐寺当和尚都得是博士。” 教堂里有不少叙事类型的壁画,光芒万丈的耶稣形象和那副在美术馆里见到的《墓中的基督尸体》浑然不同,宴若愚仰头,突然来了一句:“你觉得上帝存在吗?” 姜诺说:“尼采说上帝死了。” 宴若愚用手肘怼姜诺,严肃道:“我是认真的,不然那么厚一本《圣经》怎么写出来的。” “我不知道……”姜诺也仰头看穹顶的绘画,“我只知道,如果上帝真的存在,一定是我们祷告的时候不够真诚,他不显灵,所以人们回到街道上靠自己苦中作乐,就这样有了hiphop。” “不真诚祷告者这个马甲原来是这个意思啊。”宴若愚恍然大悟。 他们从教堂出来,坐在修女院的广场边休息晒太阳,正好赶上几个修女和孩童一块儿玩耍,跳长绳,扔沙包,追逐打闹,笑语欢声。 姜诺说:“我脑子里有旋律了。” 宴若愚说:“这么巧啊,我也突然想到一首后摇。” 他们都有蓝牙耳机,宴若愚的是AirPods,姜诺的是姜善留下的newmine,都给对方一只,戴上,同时按下播放键,不同品牌的耳机里传来相同的《playgroundhope》。 他们相视一笑。 时光变成音符流动,阳光打在两人的侧脸轮廓上,柔和的金光下,他们身前的广场渐渐虚化不再清晰,宴若愚想牢牢抓住这个下午的灿烂温暖,想问姜诺欧洲好吗,喜不喜欢欧洲,愿不愿意留在这儿和他一起做歌虚度时光,正宗的平芗辣椒酱不是问题,意大利或者巴黎的中国超市里肯定有。 他含着金钥匙出生,这是命运给他的馈赠,也在一开始就标好了价码。那些被人津津乐道的家业不是他打下的,而他穷极一生,也抵达不了父辈的高度。 这种物质财富背后的恐惧从未消散,再加上亲情的匮乏,经年累月催生出激烈矛盾的情绪,让他一次次逃避放弃,想着就做个纨绔子弟算了,不是只有他一个人骄奢淫逸,只要他不拼尽全力,他没有成功,也谈不上失败。 直到他在二十岁的路口遇上姜诺,他拥有了一个真心相待的朋友,从此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他这位朋友比他先开口。 “Bruce。” 宴若愚还挺不习惯姜诺叫他英文名字的,沉默。 姜诺说:“你不是超级英雄,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反正岭安城也不是高潭市。生活在那里的人们需要宴若愚而不是蝙蝠侠,岭安城里处处都是你的家。” 姜诺说:“2月28号,期待回信。” 宴若愚眼眶湿润。 可笑起来又是那么开心,拉起姜诺的手在街头奔跑,漫无目的,又只有一个目的,大喊“hakunamatata”,大叫“我们回家”,惊飞一路的城市鸽。 第35章 回国后,宴若愚的freestyle不再局限于录音室,而是和姜诺一起探索岭安这座既熟悉又陌生的城市。 他们像《8miles》里的Eminem一样每天坐公交车,这是姜诺的提议,姜善还在的时候,他们会随身携带个小笔记本骑坐电动车,一路上看到什么有记忆点的字词句段就记下来,素材多了,灵感也就来了,写出一首歌词完全是水到渠成的事。 这同样也是很好的观察生活的方式,但宴若愚八百年没坐过公共交通工具了,刚开始跟个豌豆公主似的,要不是姜诺眼神复杂,他真的会随身携带加厚榻榻米坐垫。 好在他几天后适应了,也找到了坐公交车的乐趣,只要看到连坐的位置空着,也不管车往哪个方向开就和姜诺钻上去,沿路有高楼大厦,商圈游乐场。这家狼牙土豆店名字叫“战狼”,那边的服装店搞促销,员工在门口吆喝出说唱的感脚,背迪士尼公主的小女孩抱住雨伞伞柄,她爸爸抱着她,另一个小男孩揉着眼眶抽泣,牵着他手的母亲还在不停训骂,坐在车里的他们只能远远看着听不清那都是些什么话,倒是菜市场循环播放大喇叭:禁鱼啦,禁鱼啦,今天不吃子孙鱼,明天子孙有鱼吃。 宴若愚觉得这句标语有意思,在小本本里记下,姜诺纠正他写岔眼了,他再龙虎精神也不可能明天就有孙子…… 有经验后,宴若愚更喜欢往郊区开的路线,那些公交车上的人流量在非高峰期几乎没有,从起点出发一直坐到终点,宴若愚除了坐在旁边的姜诺不会和任何人有身体上的接触。 这就让宴若愚很好奇都市白领们深恶痛绝的早晚高峰,劝不住地开着大g到某中转站挤开往CBD的公交车。姜诺只得陪着,上车后他们被人流挤到车子正中间,别说位置了,要不是姜诺眼尖抓住上方一个扶手,他们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人多了,车厢内的气温陡然上升了不少,宴若愚不仅闻到各种气味,瞅上边四周的杆子也觉得不干净,不愿意抓,就把姜诺的手臂当扶手握住。司机师傅一个急刹车,他整个人控制不住地扑倒姜诺怀里,姜诺吐槽宴若愚好重好沉,宴若愚在他发丝间猛吸一口,嘴上说着人太多自己实在站不稳,脑袋万般诚实地又往头发里蹭,心里头疯狂冒粉红泡泡感慨姜诺身子香。 除了公交车,宴若愚也会自己开车。郊区不禁摩,好几个姜诺回出租房了解姜智学习情况的晚上,宴若愚就开着他那辆帅到没朋友的哈雷883姗姗来迟,姜诺每次都准备和姜智挤一张床凑和睡的,每次都被宴若愚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地带回沪溪山庄。 回去前他们常去工业区旁的绿化公园,有个平芗来的哑巴爷爷腿脚不利索后在那儿卖糖葫芦,姜诺一个不爱吃零食的都会经常去买,宴若愚寻思着糖葫芦这种东西再好吃能美味成什么样呢,有一天晚上跟姜诺一块儿去买,姜诺问他要吃吗,他又嫌弃地摇头。 姜诺就只要了一串,见老爷爷脖子上挂了二维码的牌子,问:“爷爷你换智能手机了?” 爷爷摆手,咿咿呀呀的比划,意思是这是他孙子帮他弄的,孙子读大学了。 姜诺又问:“那您孙子怎么把钱还给你?” 爷爷笑起来没牙,又摆手,那意思应该是不还了。宴若愚非常顺手地要扫二维码付款,姜诺制止,和往常一样付了现金,把钱放到老爷爷手里。 坐回摩托车上后宴若愚没急着踩油门,姜诺把糖葫芦的塑料包装撕开,吃了第一颗后问:“真不吃啊。” 宴若愚不耐烦了:“诶呦,不吃,谁知道他用的什么糖什么山楂,做的时候有没有戴一次性手套,多脏啊。” 姜诺伸手把糖葫芦送到宴若愚嘴边,宴若愚咬下一颗,边吃边抱怨:“都说了我不吃……” 姜诺又把糖葫芦送过来了,他又吃了一颗,吐槽:“好酸啊,果然便宜买不了好东西。” “那你还吃,“姜诺揶揄,“每次都这样……我下次买两串得了,让老伯多赚点钱早点回家。” 宴若愚不服气:“明明是你硬要给我吃的!” “行行行好好好……”姜诺说不过他,两人一人一颗很快就把糖葫芦分完了。照例是宴若愚去扔签子,但这次他没回来,而是又往老爷爷那儿走过去,把兜里的一双棉手套递给他。 老爷爷先是一愣,足足过了五六秒才明白宴若愚这手套是送他的,高兴得差点握不住插糖葫芦的棍子,不能说话,就对宴若愚鞠了好几个躬。宴若愚可不好意思了,连忙也对老爷爷弯腰,边鞠躬边往后退,特礼貌乖巧地说了声“爷爷再见”。 姜诺坐在车上目睹了这一切,等宴若愚坐上车拧动油门把手了,他脸上还有笑。宴若愚立刻板着脸,用满不在乎的语气凶后视镜里的姜诺:“有什么好笑的,我有钱,手套和袜子一样用一次扔一次,你有意见啊。” “我不笑,没意见。”姜诺帮他把头盔戴正,催促道,“出息等我们回去喂他吃夜宵,回家回家……”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近两个月,宴若愚像参加了一期变形记,见了许许多多曾经忽略的人和景,只要摘下耳机专注听,放下手机往外看,每天都是一场新的旅行。 回到工作室后他也有了更多能写能唱的东西,思路顺滑的时候随便freestyle出来的词都很惊艳,两个月来做了七八首不同题材和风格的说唱以及一首流行乐。 那首歌宴若愚自己特别有想法,因为有高音所以一开始就想加管弦乐,种类越多气势越恢弘越好,姜诺听他清唱一遍后却反其道而行之,把钢琴搬到录音室里,让宴若愚边唱边弹钢琴,且只需弹出旋律。 宴若愚照做,正想不明白姜诺葫芦里卖什么药,姜诺拿着吉他进来了,在每一个他想要用整个乐团提气势的地方用吉他弹和弦。一时间,空间里只有简简单单三条音轨,最质朴的音色里他的声音最有穿透力,等他把浪潮般的高音部分唱完了,他的耳机里才响起大小提琴和架子鼓,仿佛绵延不绝的余韵。 “怎么样?这样的编曲值两万一首了吧。”姜诺这么问,肯定是自己已经很满意了。 宴若愚鼓掌,口吐莲花:“诺老师,你以前只做说唱制作人真是太可惜了,华语乐坛需要您。” 姜诺也夸他:“你这嗓子条件,以后如果只做rapper,那才叫可惜。” 宴若愚继续奉承:“那也是诺老师教得好,以后诺老师做什么音乐,我就唱什么歌,同您永相随。” 姜诺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我可不要你随,别人来找我做歌,音源文件发来发去就行了,和你做歌,一个音轨都能磨到地老天荒,我吃不消。” 宴若愚想说姜诺明明也很享受研磨细节,但嘴太快没过脑子,有些不乐意地问:“你还给谁做歌了?” “林淮啊,上个月帮他混了好几首,说好月底发的,结果到现在都没消息。”姜诺耸耸肩,出门做午饭去了,“他下午人来了你帮我问问什么情况,是不是哪儿不满意。” “哦。”宴若愚答应,跟着离开工作室。几天前林淮主动联系他,问他有没有合作写歌的意向,主题往人文关怀靠的那种,宴若愚挺乐意的,且手里恰好刚好有几段描写城市生活的词,两人一合计,就把歌名暂定为《CitySounds》,等林淮把自己那一部分词写好就能来录音。 林淮写词狂魔,不管什么主题没有三天内搞不定的,下午两点准时摁响沪溪山庄的门铃。宴若愚被他那时不我待争分夺秒的样子逗乐了,问:“你上赶着来媳妇?” 林淮回:“那他也得是个女的。” “哟,”宴若愚继续开玩笑,“那你应该找我合作情歌。” “那也得人家看得上啊,我那些歌被他批得片甲不留,搞得我新歌都不好意思发。” “谁啊?你和梁真吵架了?”姜诺听见动静了,抱着出息走过来,林淮正说到义愤填膺之处,一见尖嘴囧眉毛色黄黑参差的出息,眼里全是悲悯:“孩子啊,你咋长残成这样了。” 已经七八个月大正处在换毛尴尬期的出息:“……” 出息长长地嗷呜一声,委屈地把脸埋进姜诺怀里,姜诺已经快抱不动它了,还是勉强没把狗放下,抱回客厅先哄一会儿,让林淮和宴若愚先去工作室,过了几分钟后才进来。 林淮见只有姜诺一个人,问:“出息呢,它不是你的跟屁虫嘛。” “它不想见你,”姜诺在控制台前坐下,真诚地建议道,“林淮同志,烦请你以后嘴巴甜一点,出息听得懂的,上个月宴若愚说它丑,它气得把他鞋子衣服全咬了个遍,也不爱出门了,带它去宠物店洗澡得背它过去。” 宴若愚附和:“对,你肯定是说话太直把人冒犯了,所以他才会说你的歌不好听。” “不是不好听,是‘不好’。”林淮气鼓鼓的,“我就纳闷了,我十九岁正青春年华,玩玩喜剧说唱不是很正常嘛。我歌做得开心,别人听了开心,多两全其美啊,怎么就成垮掉的一代了。你们俩也都读过好大学,都是当代大学生,快帮我评评理。” 宴若愚和姜诺面面相觑,然后同时看向气急败坏的林淮。 姜诺:“不好意思,我没读完大四,没拿到毕业证书。” 宴若愚:“不好意思,我没交论文,也没拿到毕业证书。” 林淮:“……” “那你们也是读书人,你们也没执着于歌词里一定要有社会理想啊,”林淮吐槽,“梁真那种倚老卖老的老男人才搞人文情怀那一套,他19岁的时候作品未必比我的现在的强好吗。” 宴若愚和姜诺再次面面相觑,再次同时看向愤愤不平的林淮。 姜诺:“您在家敢这么怼梁老师吗,据我所知梁老师19岁时就能写出《梁州词》,而您现在传唱度最广的歌是《长佩爱情》。” 宴若愚:“你这么生气是因为梁老师骂你了?梁老师终于舍得骂你了?终于意识到你这个号养废了?” 林淮:“……” “不是梁真,”林淮捂脸,梁真才不值得他这么不甘心又憋屈,“是宋舟,他说我的歌除了《差不多大学生》,都是垃圾。” 宴若愚和姜诺第三次面面相觑,第三次同时看向气极反笑的林淮。 姜诺:“你们俩终于在一个频道了啊,谁先找谁的?” 宴若愚:“互相关注了吗,交流用ins还是微博?” 林淮:“……” 林淮始终无法和他们俩的脑回路统一,假装手里有把刀,切腹自尽后艰难道:“算了,先录歌吧。” 第36章 录歌才是正事,其他可以慢慢聊,而且林淮也急着把歌做出来发给宋舟听,让他知道自己是有能力写好歌词的,只是志不在此罢了。 一切进行的很顺利,伴奏选好后,林淮和宴若愚一起进录音棚唱,两人嗓子的状态都不错,互相提的意见也都很有价值。姜诺在外头听着也挑不出毛病,打了个手势让他们再录最后一遍,林淮的手机铃突然响了。 “不好意思哈。”林淮看了眼来电显示,并没有拒接,接起后没说话,特别乖巧配合,就是“嗯”,“嗯嗯”,“嗯嗯嗯”。挂断后他又说了句“不好意思”,打开改名为《MakeitReal》的第四季比赛的报名页面,将自己的选手号码等信息一一截图下来。 林淮边操作边问:“你们的海选参赛证出来了吧。” 姜诺疑惑:“我们?” 宴若愚插嘴:“我帮你报名了,参赛证我回头发给你。” 姜诺皱眉,宴若愚冲他比“嘘声”的手势,意思是这件事他们等会儿再聊。 林淮说:“那先发给我吧,顺便把你们的也给观音菩萨烧过去。” 宴若愚瞪大眼:“啥?烧过去干啥?” “保佑我们在比赛里节节高升顺利进决赛啊,”林淮解释:“我爸——咳咳,我是说梁真的家属今天正好在普济寺附近做安保工作,就准备结束后把我参赛证的复印件烧给神仙菩萨,求他们保佑我拿个好名次。对了,一定不要忘了证件,这样神仙们才知道你到底是谁,你才能被精准保佑。” 林淮一脸理所应当,看看玻璃外的姜诺又看看眼前的宴若愚:“你们考试比赛前家里人不会这么干吗?” 姜诺:“???” 宴若愚:“???” 宴若愚伸手:“你学生证给我看看。” 林淮觉得突然:“你干嘛?” “我看看你有没有转院,”宴若愚笑得合不拢嘴,“你不是马克思主义学院的吗,不是无神论者就算了,还整封建迷信这一套。” “我这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林淮义正严辞,一颗闪闪的红心时时刻刻在心中,“阿弥陀佛,人民有信仰,民族有希望,国家有力量。” 姜诺:“……” 宴若愚:“……” 宴若愚问:“那梁真到底来不来当明星制作人,先发海报里其他导师都就位了。” 林淮说:“他都跟着节目组去基层海选现场挑人了,积极地跟要给二胎赚奶粉钱似的,肯定要来啊。不过我倒是挺希望他别来呢,不然肯定会有人说我拼爹。你们都有节目组的邀请函吧,我也有,只要是小有名气的,节目组都直接保送进全国海选,但我怕被说成关系户,把邀请函推了去参加学校选拔,从岭安赛区比到华南赛区全都以第一名的成绩晋级,我看还有谁阴阳怪气。” 林淮不吐不快,不希望再活在梁真的庇荫下,永远只是个“小梁真”。 林淮催促:“你还没把参赛证发给我呐。” “不用,”宴若愚无比自信,“我们拼实力,不需要这些花里胡哨的玄学加持。” 林淮不强求:“这可是你说的哈,到时候输了可别哭鼻子。” 宴若愚劝林淮别把话说得太满:“谁赢谁还不一定。” 半个小时后,宴若愚和林淮圆满完成了《Citysounds》的全部录音,只需姜诺做混音和细节上的微调。 和其他为比赛准备的歌不同,这首合作曲完成后是要发布的,也算是为两人参加比赛做预热。林淮离开后姜诺没像往常那样埋头苦干处理音轨,而是放下手里的活问自作主张的宴若愚:“我什么时候说过我要去参加比赛?” 宴若愚自知理亏,避重就轻道:“我把你的简介写得那叫一个漂亮,林哲一看,眼睛都亮了。你也知道,这个圈子厉害的rapper常有,能唱rap的制作人可没几个,何况你水平拔尖,那首《MakeitShit》多炸裂啊。” “你还记得这首歌是我写的啊,”姜诺更不能理解了,“你明知道我反感商业化的说唱真人秀,你还先斩后奏给我报名。” 宴若愚边抠手指边嘀咕:“姜善不也参加了……” 姜诺抢话:“所以我才气不过写了首diss,骂过了心里头舒服了,我才愿意给他做新的用于参加比赛的伴奏。而且,要不是骨癌已经晚期了,姜善也不会去参加这种比赛,想用最后一点时间做些有意义的事。” “反正我知道姜善如果还在,肯定希望你能从幕后走到台前。”宴若愚把姜善搬出来了,姜诺指着宴若愚的鼻子有些生气,可又发不出火。 宴若愚见这招有用,乘热打铁:“反正都报上名了,你就跟我一起去海选参加录制呗,说不定会对这档节目改观呢,实在不行——”他努努嘴,耍赖皮了,“实在不行,你就当陪陪我,对!你就当陪跑,说不定陪到最后我第一你第二,我把第一名的奖金分你一半,姜智以后娶媳妇儿盖房子的钱都有着落了,姜善在天之灵知道了都高兴。” “就这么说定了,下个月一起去全国海选现场,不见不散。”不等姜诺说话,宴若愚抢嘴不给他开口的机会,就当他答应了,然后飞快跑出工作室。姜诺追出来,还想跟他理论,宴若愚捂住耳朵故作娇羞地大喊“我不听”“我不听”,把出息刚留下两个牙印的板鞋当拖鞋穿,逃也似地离开沪溪山庄。 宴若愚房子多得能三个月住不重样的地儿,有的是去处,但今天心血来潮回虎山庄园,还特意告知了宴雪涛。自打齐放奉宴雪涛命来试探姜诺,宴若愚就开启了单方面冷战模式,今天终于愿意回家了,宴雪涛怎么可能不高兴,安排厨房做了一大桌的菜,打算和孙子好好聊一聊。 先是问事业。裴小赵本质是宴雪涛的眼线,这是宴若愚都心知肚明的事,杀克重年度报表里的数据宴雪涛比他这个主理人都清楚,根本无需过问。但说唱比赛就是宴雪涛的知识盲点了,这个年纪的老人还刻板印象严重,说起相声立马想到抽烟喝酒烫头,谈起hiphop,脑海里浮现的形象不比地痞流氓好多少,宴雪涛怕孙子自带光环被那些小喽啰针对欺负,宴若愚安慰他,说没关系,这个圈子非常文明,只要能动嘴,就绝不会动手。 “而且这个节目好不容易重启,求生欲特别强,刚给所有参赛选手发邮件,再三强调检验报告一定要是生物的。也就是说,只要你三年内碰过叶子,你就连报名的资格都没有。这条规定一出来啊,那几个没吃上前三季红利的老牌说唱歌手全都找理由提前退赛了,除非新人里有黑马,不然这一届真的没几个能打。” 宴若愚说着都觉得好笑:“还有啊,节目组一个个通知过去让我们把纹身遮掉,有脏辫的也想办法快点拆掉,拆不掉的剪掉,不然就全程戴帽子遮掉。” 宴雪涛边听边点头,觉得这节目还挺中规中矩,为了显得随意,故意把声音拉得老长:“那——姜诺那孩子——难道要剪头发?” 宴若愚原本挺自在,听宴雪涛这么刻意地把话题往姜诺身上扯,莫名不乐意。宴雪涛见孙子是这反应,以为自己猜对了,忙解释:“爷爷没别的意思,爷爷就是想让你把那孩子带回来,让爷爷再好好看看。” 宴若愚更不舒坦了,烦躁道:“有什么好看的,都是男的,他有的我全都有。” 爷孙俩随即沉默,小的不耐烦,老的不知所措。毫无疑问,宴若愚对抓住时代脉搏打下商业帝国的宴雪涛无比敬重,可当他们的身份转换为孙子和爷爷,他就跟依旧处于叛逆期似的,聊着聊着就变脸,爷孙关系从未亲密无间,久而久之更是剑拔弩张。 起初宴雪涛无从下手,只能从物质金钱上极力满足。当他们还是孩子,爱就是不饿着肚子,精英的西式教育和富裕的物质生活就是他给孙子的爱,当宴若愚在精神世界痛苦挣扎,他在心疼的同时并不能感同身受,无法理解宝贝孙子为什么身在福中不知福。 直到去年的十月,宴若愚醉酒晚归,他去孙子房间安慰,孙子酒后吐真言,第一次跟他讲起初到瑞士学校的一些事。 那是一座法语区的贵族学校,每年只招收两百名各界名流的子女,年仅六岁的宴若愚是那一届唯一被录取的亚洲人。 这是宴雪涛一直以来的骄傲,他的孙子从小就展露继承人的聪慧天资,未来可期,可当宴若愚回忆起旁人羡艳的求学生涯,印象最深刻的却不是任何快乐时光,而是开学第一天的正式晚宴上,坐在他身边的同龄男孩好奇地问,你吃过狗肉吗? 宴若愚哭得泪流满面,迫切地询问他这个见证迭宕历史的老人,为什么我们那么有钱,在世界各地花钱,一个未来的西方精英还是会刻板印象严重地认为,他是中国人,他就有可能吃过狗肉。 那天晚上宴若愚醉得离谱,宴雪涛在他床头陪了良久,不知道听了多少遍梦话:狗狗明明那么可爱,为什么要吃它……宴若愚第二天醒来后肯定忘得干净,但宴雪涛记得,几天后给他带了只阿拉斯加幼崽,借口说是心理医生建议他买的。 从那以后他也经常反思,原本以为自己已经给了孙子最好的一切,到头来才幡然醒悟,宴若愚从始至终想要的,只不过是六岁时的那场晚宴上,有人陪伴在身边握住他的手,让他哪怕他不反驳,也不至于孤立无援。 宴雪涛叹了一口气后柔声道:“小鱼啊,你还记得,你爸和你妈是怎么相遇的吗?” 宴若愚一愣。 他一直能感受到的,他爷爷中意的儿媳妇应该是门当户对的大家闺秀,而不是程婴梦那样家境普通的娱乐圈中人,所以就算再心疼他这个孙子,也愿意把人往国外送,怕母子之间培养出太多感情。 豪门世家里怎么可能没有防备算计,只要不拿到明面上来说,谁知道华袍下爬了多少虱子。 可宴雪涛今天偏偏主动提起,但不是用一家之长的身份,而仅仅是一个父亲。 “那时候你母亲才26岁,当真是芳华绝代。有一天她和经纪人一起来借高定礼裙,你父亲见了她一眼就念念不忘,把最好最贵的一件婚纱样式送给她。后来那场颁奖典礼,你父亲作为赞助商也在现场,你母亲上台领奖经过他的座位时,纱裙上的碎钻刚好勾住了红毯。” 宴雪涛一顿,继续道:“你父亲毫不犹豫,俯弯**帮她整理裙摆,当真是连自己什么身份都忘了。” 宴若愚沉默。这故事他不知听别人复述了多少遍,也在各种文章里看了不知多少遍。那一刻也被在场的记者抓拍到了,构图巧妙绝美得仿佛是在求婚。 但他还是第一次听爷爷说起,从一开始,宴雪涛就觉得程婴梦有企图有心机,故意制造那么多巧合,就为了引起宴松亭的注意。 但宴雪涛现在老了。 人老了,就会觉得巧合就是缘分。生带不来万贯家财,死带不走富贵荣华,人在这世间走一遭,最重要的还是健康开心。 宴雪涛说:“你父母确实相爱般配。我活到这岁数了,如果说还有什么遗憾,就是没当着他们的面亲口说些祝福。” “爷爷……”宴若愚吸吸鼻子,感动得都要哭了。 宴雪涛摆摆手,满脸笑容:“所以啊,我的宝贝孙啊,你要是有什么小秘密,没必要瞒着爷爷,爷爷现在心态特别好,你什么都可以跟爷爷说,什么都可以问。” 宴若愚到底没掉眼泪,笑嘻嘻道:“嗯,我今天来确实是有话想说,和我跟姜诺有关。” 宴雪涛暗暗高兴,心想这小子终于要和自己说实话了。他拿宴松亭和程婴梦抛砖引玉,就是想告诉孙子,他不反对姜诺和他处朋友,也挺中意姜诺。 再说了,他上哪儿再找个比姜诺更能镇住宴若愚的娃娃,宴若愚从欧洲回来后的状态好得堪比重生,他都大半截身子快入土的岁数了,资产金钱在他眼里就是冷冰冰的数字,哪有孙子脸上真心的笑容重要。 宴若愚缓缓开口:“爷爷,我想问问你——” 问吧问吧,宴雪涛想,你奶奶留给你妈妈的翡翠镯子现在就在我兜里,高货满绿糯冰种,圈口五八一三,姜诺戴刚刚好。 宴若愚认认真真:“我想问问,您求神拜佛那么多年,觉得哪个庙口碑最好,观音菩萨最灵?我和姜诺去给他烧参赛证。” 宴雪涛的手都伸进衣服兜了,眨眨眼:“???” 第37章 四月,岭安城,花禹村。 裴小赵活脱脱像个农村出身的暴发户,戴着墨镜,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像衔着雪茄,开着奔驰车穿过乡村水泥路小道,最后停在一处其貌不扬的寺庙前。 岭安城多寺庙,大到闻名全国的灵隐寺,小到村镇山间的小庙,有人迹之处就有香火缭绕,来客的寄托和祝福终日不绝。 但裴小赵眼前的地儿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佛家寺庙,他摘下墨镜吐了狗尾巴草,再没丝毫扬眉吐气衣锦还乡的劲儿,点头哈腰地给坐在后面的宴若愚介绍:“老板,这就是您族谱老家的元帅庙。” 戴着n95口罩的宴若愚随即打开车门冲出来呼吸新鲜空气,憋坏了似地叉腰喘气,上车后就拧着的眉毛终于舒展开。 随后姜诺和裴小赵也下车,他们俩淡定多了,宴若愚正要往庙里走,他们没跟上,而是站在原地。 宴若愚只能走回来,疑惑地问裴小赵:“愣着干嘛,把后备箱的贡品拿上啊。” “来看望元帅老爷的人是您啊。”裴小赵委屈巴巴地眨眨眼,“老板,按规矩,这些东西得您拿才显得有诚意。” 宴若愚瞬间呆滞,走到后备箱前望着那只闭眼的熟猪头都忘了保持严肃,条件反射地来了句“我透”。 花禹村是他的祖籍,这座元帅庙位于花禹村和其他五个村中间,被称为“六方保界”,很多在外经商的花禹村人但凡回乡,肯定要来元帅庙拜拜,供上水果和肉食请元帅老爷品尝。 没错,元帅老爷吃荤,盘子里除了猪头,还有烧熟的鱼虾海鲜,宴若愚觉着那味道一言难尽,但散发出迷人气味的猪头就是给元帅老爷最好的贡品。 “我来拿吧,你提水果就成。”还是姜诺行动派,正要那一大木盘熟食端起来,宴若愚眼疾手快地先他一步抓住盘子两侧,对姜诺体贴道:“水果轻,猪头还是交给我吧。” 说完,宴若愚戴上了手套,防止木盘边缘的水渍和油腻粘到手上。寺庙里面卖香火的老头终于等到他们三人入内,带头的小伙子长得可俊了,手里端着的猪头肥头大耳,嘴里还衔着根尾巴,福气得很。 不同于正规佛堂,花禹村的寺庙里没有大雄宝殿,取而代之的是元帅老爷的塑像。宴若愚把猪头放在塑像前的木桌上,把脱下的手套给裴小赵:“送你了。” 裴小赵无比珍惜地将碰过猪头的LV手套放进衣服口袋,问:“老板,那辆大g后备箱也有猪头的味道呢,您看……” 宴若愚面无表情地瞥了裴小赵一眼,裴小赵乖乖闭嘴,帮着姜诺摆盘水果,除了给元帅老爷,还要给楼上的文昌帝君以及观音菩萨。 随后他们买了香火油烛,这气味宴若愚还是能接受的,和姜诺一起站在裴小赵身后,听他一本正经地指点。 裴小赵出了庙门,站在宴若愚和姜诺的身侧,清了清嗓子后拉长声音道:“你们俩听我指挥哈,一拜——天——地——” 并排而站的姜诺和宴若愚举着香看向裴小赵:“???” 裴小赵纳闷:“你们俩怎么不拜呀。” 宴若愚更纳闷:“我们俩来求比赛顺利的,又不是成亲。” “你求什么都得先拜天地啊。”裴小赵牢记临时出差不能陪同的宴老爷子叮嘱他的流程,解释得头头是道,“你们看,这个庙四四方方,庙门正对一个大戏台,中间露天,所以这第一拜得先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只有祖国河清海晏,我们才能事事如意。” 八百年没正经拜佛的宴若愚:“……” “……行吧。”宴若愚总觉着别扭,但还是和姜诺照做,先拜天地,然后入庙内拜元帅老爷,求两人下个月比赛顺利。元帅老爷不仅吃肉还喝酒,宴若愚给塑像前道酒樽满上后还想提着酒壶上楼给别的神仙也倒上,裴小赵连忙拿过来放回原处,说文昌帝君和观音菩萨一样,不吃肉也不喝酒。 三人上楼,在文昌帝君像前供上新鲜水果。这位掌管功名利禄的道教神仙才是今天的主角,宴若愚点上香烛后小心翼翼地把两人的参赛证烧过去,心里头那叫一个美滋滋,想着普济寺没什么了不起,求观音菩萨的人那么多,林淮排上号都得猴年马月了,他和姜诺另辟蹊径来求文昌帝君,肯定很快就能被精准保佑。 但观音菩萨还是要拜拜的,拜完后裴小赵看了看时间,说他们还需要再等会儿才能离开,不然神仙们没吃尽性他们就把贡品收拾走了,神仙们会生气的。 宴若愚在国外生活太久,对寺庙文化连点猎奇心都没有,倚靠在门口掏出手机百无聊赖地刷各种讯息,要不是往旁边瞟了一眼发现姜诺不见了,接下来的十几分钟也就这么打发过去了。 他重新进庙,很快就在二楼的侧厅找到了姜诺,正要喊声名字,却发现姜诺的注意力全在眼前的壁画上。 宴若愚走近,在离姜诺三两步的地方停下,顺着他的目光看向佛像后斑驳未补色的壁画。那上面画的是观音的三十三种化身,亦男亦女的菩萨一会儿骑坐在岩石上手持书卷,一会儿脚踩龙头怪物,一会儿身后有火焰圆光大放光明,一会儿变成姜诺回眸望了自己一眼。 宴若愚的一颗心莫名被揪了一下,低头使劲揉眼,再睁开,姜诺在模糊不清的视野里逐渐变得清晰,关心地问:“怎么了?” “没、没事,眼里进沙子了,没事。”宴若愚说着,往后退到栏杆处倚着,示意姜诺继续看壁画,他不会打扰。 姜诺隐隐觉得奇怪,但又说不出奇怪在哪儿,继续观察壁画的配色也没之前那么全神贯注,便突击似地突然扭头,宴若愚果然在看自己。 姜诺问:“你盯着我干什么。” 宴若愚心虚地挪开视线观天瞅地:“没有,我看菩萨呢,没看你。” 姜诺咬定:“有。” 宴若愚特别快:“没有。” “明明有。” “明明没有。” “就是有。” “就是没有。” “就是好看。” 宴若愚脑子跟不上嘴掉坑里了:“就是不——。” 姜诺不说话了,抿着唇,到底还是没憋住,被宴若愚偏偏要反着说的嘴硬样逗笑了。宴若愚不死心,绞尽脑汁要挽回颜面,挠挠头发支支吾吾:“我是说……我的意思是……” 他灵光一现:“我是想说你上镜!”随后站到姜诺面前,捏住他的下巴端详各种角度,“我看人很准的,很多人在照片里特精致,到摄像头里就不耐看了,但你不一样,骨相好皮相轻盈,现实生活里瞅瞅吧……清新寡淡没特色,到镜头里反而会立体不挑角度,怎么拍都Parfait(完美)。” 宴若愚的手指捏在姜诺的嘴唇两侧,故意一挤让他嘟起嘴,迫不及待地提议:“姐姐你去拍《CitySounds》的MV吧!” 鼻孔正对着宴若愚那双亮晶晶的眼眸的姜诺:“……”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姜诺挪开宴若愚的手,哭笑不得,“自作主张给我报名比赛就算了,还拍MV?你饶了我吧,我又不出道。” “我是认真的。”宴若愚的神色确实很正经,“你也说过这首歌的词很好。那么好的词值得一个好的MV,吸引更多的人来了解这首歌。” 姜诺推脱:“那烦请你去找专业的有名气流量的演员,别折腾我,大、少、爷。” 说完,他满不在乎地往楼梯的方向走去,却在宴若愚提及那个名字后停下脚步。 宴若愚说:“姜善肯定希望你的身影出现在这样的主题里。” 姜诺并没有在宴若愚的话音落下后就立即转身,而是怔了几秒,缓缓扭过脖子,眼神微妙。 “我发现你现在——” “我现在特别会换位思考。”宴若愚抢话,理直气壮地强词夺理,“几个说唱歌手能拥有MV啊,姜善活着的时候也没有,你要是能拍一支,姜善在天之灵知道了更高兴。” 宴若愚代替姜善给姜诺做决定:“明天我就去联系导演。” 姜诺:“……” 姜诺无语且无奈,宴若愚就当他答应了,推着他的肩膀下楼,暗暗得意自己真聪明,只要在恰当的时间场合把姜善搬出来,就能把姜诺安排得服服帖帖明明白白。 这首歌是他和林淮的合作曲,要拍MV肯定也要征求他的意见,林淮没理由不同意,顺便给他们MV导演。 那是位老朋友,叫犹太,是和梁真同时期的rapper,两人还在地下8英里交过手。后来犹太逐渐转型幕后,不管是拍硬照还是MV在圈内都小有口碑名气。 犹太的工作室在温州,且最近刚好有档期,宴若愚为了效率就专门把人请到岭安城。听完歌看完词后,犹太的团队很快就拿出分镜头的初稿。 《CitySounds》是一首慢节奏的叙事歌,歌词近乎白描没有议论抒发,所有的情感都已经涵盖在词句所描绘的城市景象里。所以在犹太的设想里,如果出镜的不是作为歌手的宴若愚和林淮,而只有姜诺一个人,那么他们可以把摄影机假定成姜诺的眼睛,姜诺坐在公交车里看到的,走在街道上听到的,仰望城市星空想象到的,就全都是歌词里唱到的。 这样的拍摄并不复杂,但需要大量的镜头用于剪辑,对后期的要求也高。宴若愚刚开始会陪同,站在摄像师边上凝视小小屏幕里的姜诺,那张脸确实不挑角度,镜头从下往上从他的鼻尖扫至星空,光污染的城市里看不见星空,点点繁星又印在姜诺的眼眸里。 如果不忙,宴若愚真想时时刻刻待在这个小剧组里,但杀克重和Neverland即将推出全新的夏季限定联名,他需要回公司和设计师一起闭关。 这一次他们继续沿用丝绸元素并加以改进,鞋盒上的设计理念全英文,翻译过来的意思是:你穿的不是过去,而是未来。 设计图不是终点,他们还需要多次打样调整细节,成品满意后宴若愚都没想到先给自己留一双,而是带了双姜诺尺码的回沪溪山庄,美其名曰让鞋子先在MV里亮相,给后续发布造势。 他来得挺早,天都没黑,原本以为姜诺还在外面拍MV,但出息扭头看了他一眼后没跑过,而是继续趴在客厅的洗手间前乖巧地等待。 宴若愚走过去,蹲在出息身边揉狗脑袋。昨天晚上他心血来潮地染了个红头发,颜色特别出挑,他问没什么反应的出息:“怎么,不认得我了?” 出息非常淡然地和宴若愚对视,露出迷之微笑,狼嚎一声像是在反问,你不知道狗是色盲吗。 宴若愚听不懂狗语,继续自言自语:“是我的鞋子不好咬还是衣服不好撕,为什么一动不动?” 他跟狗说话呢,声音没必要特别响亮,但门内随之传来的头梳杯罐的落地声异常清晰,出息“唔”了一声,立马站起来摇尾巴,宴若愚也意识到里面有人,直起身敲了敲门:“没事吧。” “没事。”姜诺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听起来有些慌张。 “需要帮忙吗?” “不用。”姜诺回绝地很快,但又有些犹豫地问,“能帮我递一下剪刀吗。” “哦,我找找。”宴若愚从客厅的收纳柜里翻出一把红色的塑料剪刀,来到洗手间前又敲了敲门。姜诺解开门锁只伸出一只手,宴若愚正要把剪刀放置于他的掌心,却发现姜诺藕白的手腕上有几条并不明显的细红勒痕。 “你——”姜诺反应迅速,侧开身子,后腰抵在水槽边缘,险些被推门而入的宴若愚撞倒。他另一只手上也有勒过的痕迹,但不是绳子,水槽大理石面上被粗暴扯下的LED铜丝小灯泡才是“罪魁祸首”。 “吓死我了,”姜诺舒了口气,“你急着……上厕所吗?” 宴若愚摇头,没说话,更没眨眼。 他不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姜诺,穿得衣服很素,色调冷淡,款式宽松,远远看上去身型单薄,走近了,才会发现他的肩膀平整,连接脖颈的线条干练柔和,气质仪态比聚光灯下的名流都出众。 但他也是第一次见这样的姜诺,特意戴了边缘发灰的美瞳,使得那双原本就沉得发黑的更加深幽,如星如海。手背上有口红的痕迹,镜头吃妆,造型师肯定给他上过妆,他回来后用手背擦拭,嘴唇经过揉错反而更加艳丽。 他的衣服裤子有湿意,冰冰凉凉远没有头发那么湿漉漉,散发出暖光的铜丝像花圈绕过额前,在姜诺毫无章法的拉拽后与脑后的发丝缠绕到一起。 “犹太说,MV如果全部用真实的画面太单调,所以想再拍些有未来感的赛博朋克风格的镜头,于是……” 姜诺无奈地摊了摊手,转过身,勾起剪刀往身后递,丝毫不觉得可惜地对镜子里的宴若愚柔声说: “帮我把缠住的头发剪掉吧。” 第38章 足足愣了三四秒,宴若愚才接过剪刀。先是右手握住手柄,莫名不顺手,换到左手后才想起自己根本不是左撇子,又重新执回右手…… 宴若愚干催把怎么拿都不称心如意的剪刀放回大理石面上,直接上手,先捋清铜丝到底缠绕了多少头发。 “为什么是湿的,”宴若愚嘀咕,“犹太给你买保险了吗,万一触电了怎么办。” 姜诺:“……” “铜丝上的小灯泡电压只有16V,我死不了。”姜诺一笑,“赛博朋克怎么能没有雨,他们今天在室内挂上绿幕造了一场雨,让我打扮成这样跑来跑去,也不知道后期会做成什么样。” 宴若愚假装心疼:“经费在燃烧。” 姜诺揶揄:“你不是穷的只剩下钱了吗。” 这话宴若愚爱听,开启吹牛不打草稿模式:“可不是嘛,后期找《银翼杀手2049》的团队怎么样?” 姜诺:“……” 宴若愚放松了不少,继续捣鼓头发。姜诺的头发很软,整体的柔黑中藏着几根遗传性的暗红或者金黄,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营养不良。理着理着,宴若愚控制不住地心猿意马,目光小心翼翼地挪到镜子里想看看姜诺还有妆的脸,却发现姜诺也在看着他。 那双含笑的眼让宴若愚的胸膛陡然一空。 “你染头发啦。” “啊、嗯。”宴若愚回过神来佯装淡定,刚刚理顺的头发又被他弄乱了。 姜诺没发现他的异样,笑着说:“你知道你现在像谁吗?” “……谁啊,你还见过别的男人染红头发?”宴若愚拿起剪刀先把露在外面的铜丝剪短,那语气怎么说呢,有那么点点阴阳怪气。 “不是男的。”姜诺还是笑,问,“你看过《悬崖上的金鱼公主》吗?” 宴若愚立马抬头看向镜子里的自己和姜诺,嘴里蹦出个名字:“波妞?” “嗯。”姜诺点头,反手摸宴若愚蓬松的红发:“你为这个波妞红漂了几遍头发啊,怎么这么软。” 宴若愚故作不乐意地撇开脑袋:“你又不是宗介,不给你摸。” 姜诺把手抽回来,才不要跟宴若愚玩角色play,但宴若愚可配合了,捏着嗓子学小孩子说话:“波妞……波妞喜欢宗介!” “靠……”姜诺被宴若愚的可爱语气逗乐了,跟着宴若愚进卫生间的出息正乖乖蹲在他脚边呢,宴若愚用同样的语气给出息代言:“出息……出息喜欢诺阿!” 出息的尾巴摇得更欢了,短促地嗷叫两声,伸出舌头喘气表示同意。 房间里一时安静的只剩下狗的喘息声,厚重急促,听得宴若愚胸膛没来由地跟着起伏。 “咳,嗯……”他找别的话题,“NoA是这么念的吧。” “嗯,我刚认识姜善的时候,姜智还是个小孩子,姜善教他念我的名字,他总喜欢把尾音拖得很长,诺阿、诺阿得叫,怎么都改不过来。姜善就不厌其烦地纠正,但后来我们俩住一块儿了,他每次叫我单个字,听起来也像‘诺阿’。” 姜诺说:“NoA这个名字就是这么来的。” “喔。”宴若愚知道了,继续理头发,手上动作越来越慢。 姜诺问:“为什么不直接剪掉。” “给我点时间,我能捋顺。”宴若愚的声音有些闷,“这是你为姜善留的,就这么剪了,多可惜啊。” 姜诺还真没往这方面想,宴若愚有耐心,也就随他折腾吧。倒是出息坐不住了,进到沐浴的区域用爪子把水龙头掰开喝了几口,心满意足地关上溜出卫生间,还不忘关上门。 姜诺觉得有趣,正想问宴若愚有没有觉得这条阿拉斯加快成精了,他“撕——”了一声,是毫无防备地被扯到几根头发,有点疼。 “不好意思啊。”宴若愚连忙抱歉,但没动剪刀,还是坚持,“我再轻点。” “……嗯。”姜诺配合地不晃动脑袋,只看向前方的镜子。他的身高接近一米八,但宴若愚还是比他高半个头,要是突然扑上来,把整个后背都暴露出去的自己将毫无反抗的余地—— 姜诺觉得这个突然冒出来的脑洞无理无据特别奇怪,宴若愚不是阿拉斯加,自己也不是个女的,他只是在帮自己理头发而已。 “嘀嗒——” 宴若愚手上动作没有停顿,姜诺不方便转脸,只能用余光瞥向淋浴区,出息的狗爪子没把水龙头完全拧紧,那里有水落在地面上。 “嘀嗒——” 并不规律的水滴声格外清晰,姜诺重新看向镜子,宴若愚却聚精会神地好像什么都没听见,手指掠过他的脖颈和后背,轻轻地,痒痒的。 “嘀嗒——” 姜诺的睫毛翕动,宴若愚的指腹拭过他的锁骨,手臂随意搭在他肩上给他看水渍,开口后,声音也在挠痒痒,跟会采耳技巧似地钻进姜诺的耳朵。 宴若愚说:“你的头发在滴水诶。” 姜诺盯着那流淌过宴若愚指纹的早已不成形的水滴,突然口干舌燥到喉结蠕动。 随后他慌乱转身,正对宴若愚但眼眸下垂,抬手护住后脑勺摸了摸,那儿的头发依旧有些杂乱,但不再缠着铜丝。 “谢了。”姜诺挤出一个笑,抬眸看了一眼宴若愚,就又迅速挪开,不可畏不紧张。 姜诺说:“接下来我自己弄就行。” 宴若愚问:“还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吗?” 这要是放在平时,姜诺哪敢让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宴大少爷干这干那,但他现在迫切地想把宴若愚支开,问:“你能带出息去宠物店洗澡吗?” 宴若愚本能地想拒绝,他向来对飘着各种动物毛发的宠物店心有抵触,况且,出息有多爱围着姜诺打转,它对洗澡就有多抗拒,需要姜诺用食物引诱他进航空箱才行。 但出息体型和体重的增长速度有目共睹,再过几个月姜诺肯定搞不定它,宴若愚迟早要接手。 “行,我带它去。”宴若愚都出卫生间的门了,还不忘折回来提醒,“你记得用吹风机,不然会头疼的。” “嗯。”姜诺阖上门,还有些不适应镜子里只剩下自己一人,手触碰脖子上的皮肤只觉得冰凉,宴若愚之前留下的温度反而更清晰。 正思绪万千,客厅里传来出息的声声哀嚎,姜诺推开门,宴若愚直接跳过哄骗阶段,简单粗暴地将狗扛在肩上,在玄关处换鞋时还不忘冲姜诺嘚瑟地挤眉弄眼。 姜诺:“……” 电梯直接下到车库,宴若愚控制车钥匙将副驾驶的窗户摇下,将狗扔进车内。出息转个身前爪趴在窗沿上吠叫,宴若愚坐上驾驶室后吓唬:“不乖就把你扔路边上,让你狗生都再也见不到姜诺。” 防狗仔偷拍小能手宴若愚边说边戴上鸭舌帽墨镜口罩,出息瞅宴若愚这模样还真挺社会大哥,眨眨狗眼睛,认怂地安稳了。 姜诺常带出息去的宠物店就在附近,洗剪吹小哥哥对这只对淋浴头抗拒如针头的阿拉斯加颇有印象,撸起袖子正准备跟他大战三百回合,宴若愚摘下墨镜一瞪眼,出息就又怂了,贴在墙角任由水流蹂躏毛发和身躯,再上烘干桌接受吹风机的戕害,不再反抗,也没了精神气。 “别这么丧啊。”宴若愚安慰,“你香喷喷了,往姜诺怀里钻他才不会嫌弃。” 出息还趴在桌子上,扭头赌气不看宴若愚,那意思是宴若愚不懂,它就是臭哄哄脏兮兮,姜诺也把它当宝。 “哟,长大了,会跟我来脾气了啊。”宴若愚总有办法治它,招呼洗剪吹小哥把给出息掏耳朵的棉签放下,拜托人家,“麻烦了,先帮我家臭儿子挤一下肛‘门腺。” 出息菊花一紧:“???” 十分钟后,宴若愚牵着出息离开宠物店,帽子和口罩挡不住宴若愚的大摇大摆神清气爽,而出息左摇右晃,上车后只蹲下前肢,屁股高翘不碰坐垫。 宴若愚笑:“别装了,哪有这么疼。” 出息悲痛难鸣:“嗷呜嗷呜嗷呜。” 宴若愚挑眉:“你什么意思,回去还准备跟姜诺告状?” 出息义愤填膺:“嗷呜嗷呜嗷呜!” 宴若愚:“……” “那我带你去找朋友玩总行了吧。”宴若愚没原路返回,而是开往沪溪山庄旁边的商圈,那里的大广场是约定俗成的狗狗交友区,每到周六周天,家有爱犬的人们就会把狗带到广场,增进狗狗们的社交。 有音乐喷泉的广场到了晚上才热闹,白天在此溜达的更多是小型犬,出息一只阿拉斯加在一群泰迪贵宾柯基里鹤立鸡群。 但出息的狗朋友圈里只有小型犬,宴若愚松开牵引绳任由出息撒欢去了,没兴趣和其他狗主人聊天,找了个干净地方坐下就掏出手机。还记得他上次跟姜诺一块儿来这个广场,一个同样养阿拉斯加的青年前来搭讪,问姜诺除了狗粮还给出息喂什么营养品,他看那男人冲姜诺笑,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帮姜诺回答:“鱼。” “怪不得你的狗毛发漂亮顺滑,肯定很快就能度过尴尬期。”青年眼睛一亮,“你给他吃什么鱼,网上买的三文鱼边角料吗,能加你的联系方式麻烦你把店铺分享给我吗?” 姜诺乐于助人,但宴若愚不乐意,嘴巴被口罩挡住了还是跟机关枪似的:“我们家狗子挑食,不吃冰冻过的三文鱼只吃新鲜黄鱼。” 青年:“嗯?” “正宗的野生黄鱼,新闻里三五万一条的那种,蒸熟后的鱼肉筷子一戳就散了,嫩到只能用勺子舀。” 青年:“???” 宴若愚继续:“对了,还有虾,我们家的狗子只吃活虾,死虾下锅后虾背缩得太紧,我家狗子嫌塞牙。” 青年:“……” 青年成功被宴若愚击败,悻悻离开,从那以后大型犬的主人都对出息敬而远之,就怕自己的狗不小心把它伤了,他们得砸锅卖铁,出息一条正青春年华的公狗从此再没摸过姐姐妹妹的爪子,只能跟还没自己腿高的泰迪追逐打闹。 但泰迪狗小志向大,不一会儿,出息就被一只黑色的泰迪追到宴若愚脚边,宴若愚正想埋汰出息没出息,居然被只小狗吓到了,却发现那只泰迪似乎另有所图,不停地抬起前肢,但又因为太矮只能抱住出息的大腿,小腹来回在阿拉斯加的腿根上蹭。 第39章 宴若愚不是没听说过泰迪性‘欲强,日天日地日空气,但连公狗都不放过还是头一回。 日狗还要看主人,要是放在以前,就宴若愚那暴脾气,早把图谋不轨的泰迪踹到三尺远。好在泰迪的主人及时赶到,老好人似地给气汹汹蹬脚吓跑泰迪的宴若愚赔不是,并解释:“我们家多多已经绝育了,不会让你的阿拉斯加怀孕的。” “绝育了怎么可能还满脑子黄色废料,”宴若愚不相信,“你们当初做手术是不是没切干净啊,我的狗是公的它都想骑。” 宴若愚很生气,泰迪主人反而松了口气:“啊,你的阿拉斯加不是姑娘啊。那多多就是在爬跨,不是发‘情。” “爬跨?”宴若愚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词。 “嗯,你是第一次养狗吧。”泰迪主人给宴若愚普及知识。狗贴着别的狗节律性抖动就叫爬跨,这种行为在陌生狗之间是为了确定自己的地位,但如果熟识了,就可以理解为示好和玩闹。出息和那条叫多多的狗是第一次见面,但现在出息侧躺在地面上休息,多多锲而不舍地抱着它的后腿抖动,显然是对出息有好感,想叫它起来玩。 原本还担心出息被非礼的宴若愚:“……” 宴若愚重新回到原来坐的地方,精神洁癖作祟得注意力再也无法集中在手机屏幕上,总往出息和那只热衷爬跨的泰迪身上瞄,越看越觉得一言难尽。哪怕狗主人解释过这是狗狗社交过程中的正常行为,他还是不能接受适应,觉得两只公狗这么玩太辣眼睛,带出息匆匆离开广场。 回到家后已是傍晚,开门后,正对玄关的客厅静悄悄的,只有沙发上有被子包裹的弧度。 那是睡着的姜诺。 出息很乖地没有发出声音,跟着宴若愚狗狗祟祟,蹑手蹑脚不吵醒姜诺。正在它得意自己一声不响就来到阳台边上的小窝,一回头,宴若愚居然没回卧室,而是端了张高度和沙发持平的凳子放到姜诺旁边,坐在波斯地毯上,侧脸贴着板凳注视那张熟睡的脸。 一动不动。 出息便也趴下,视野越来越低不好意思偷窥。姜诺拍摄了一天又淋了人造雨,累坏了,睡得很沉,根本感受不到宴若愚直勾勾的注视。 他老家的房子还没岭安城的出租屋环境好,从小到大都睡木板床,沙发对他来说已经够奢侈舒服了,以至于欧洲回来后宴若愚想让他搬卧室去他还觉得没必要,说要么自己搬出去租个小房子,要么继续睡沙发。 宴若愚不想让姜诺租出去,勉为其难地“剥削”他继续睡沙发。姜诺本人当然没觉得这算剥削,他对物质没什么需求,有台电脑,一部声卡和一张沙发,就能把日子过下去。 他最近这段时间也很忙碌,除了MV的拍摄,不少进入全国海选的rapper通过林淮的友情宣传找上他做歌,想从他这儿淘些新颖的伴奏用于第二轮60s增加晋级的可能性。犹太灵光一现地提出赛博朋克概念后他也及时调整《CitySounds》的编曲,将传统乐器的采样换成**十年代的日本流行乐,循环后具有极强的电子迷幻感。 音乐也能做旧,全新的前奏一响起,都市的繁华和溃败全都尽在在眼前。不是没人在做实验性质的作品,但很少有人在超前的同时还能兼顾音乐性。 所以我欣赏他。 宴若愚毫不掩饰对姜诺的喜欢,那是一个音乐人对制作人的心怡,可他眼睛都盯到发酸了,还是不舍得挪开。 而且还无意识地越凑越近,等他回过神,两人的鼻子都要碰上了。 这让宴若愚想到很久以前看过的测试。如果想判断男女朋友是不是真心爱你,那就盯着他不说话,对方要是真的喜欢你,肯定会在五秒钟内忍不住亲你。 宴若愚注视着姜诺的睡颜,无比认真严肃地默念五个数,他们的唇并没有碰上。 宴若愚说不上是满意还是失落,手闲不住地挑拨姜诺前额的头发,把露在外面的手肘轻轻推回被褥里,并在姐姐耳边不振动声带地呼唤:NoA,NoA。 他也把那双与Neverland联名的鞋放在姜诺脚边,半个月后,这双还未发售的新品出现在《CitySounds》的MV里。杀克重以前的丝绸系列都是在帮面上做文章,但这次,他们把目光转向鞋标——二十多层不同颜色的丝绸被压进Neverland经典的斜“N”标志里,第一层为藏蓝,用小刀刮开就能看到暗红,鹅黄,群青等等,堪称丝绸版刮刮乐,总有一个颜色戳中你的心。 但姜诺那一双鞋的标志是用打火机烧开的。拍摄前他和宴若愚一人一只抱在手里,小心翼翼把二十多个颜色都烧露出来,斑驳的鞋标在未来感十足的滤镜效果下更显丝绸颜色的丰丽。 这就是MV的开头,穿着那双Neverland的姜诺在岭安城的雨夜中默默无闻,五彩缤纷的霓虹灯光笼罩这座群楼高耸入云的城市,与他手腕发间缠绕的铜丝小灯相呼应,不像活生生的个体,而是与高速发展的科技与文明融合。 游离在蒸汽波和disco之间的伴奏音乐绚烂又萎靡,复古又超前。大城市的夜景生机勃勃,行走在雨夜的人死气沉沉。姜诺逆着人流来到一处小巷,地上的红苹果在偏蓝的冷调滤镜中黯淡失真,他走近,捡起,送到嘴边咬了一口,正对着镜头的灰蓝瞳孔穿越成纯黑的颜色。 他回到了过去,或者说现实。宴若愚的hook部分被提前到开头,清朗悠长的吟唱在细碎的鼓声中响起: 日光里, 车流人群巷道。 月光照, 他在回家路上。 镜头跟着21世纪的姜诺来到21世纪的岭安城,hook部分结束后,林淮的说唱镶嵌进画面,有人住高楼,有人臭水沟,有人风华正茂,也有人平庸寡淡。人类与城市休戚与共,又有着只属于自己的生活。 MV的最后,回到未来的姜诺拿着一根从过去带来的金属小管,还是继续往前走,但放慢了脚步,不管路过什么东西都用小管子敲一敲,墙壁、井盖、栏杆、招牌……碰撞所带来的声音没有一个重复,那些不一样的声音反而比往来低头的人都来得真实。 Neverland的球鞋又露了一次脸,鞋标上火烧过的痕迹早已被雨水冲刷干净。镜头从下往上升空,姜诺跟着扬起下巴,在这璀璨又荒凉的世界里是那么渺小无力。那张素净白皙的脸超越模糊了性别,美得独特清丽。 MV成品后宴若愚没直接发给林淮,而是邀他来沪溪山庄看投影版本。林淮去过拍摄现场知道整体概念,但看完最终成品后还是头皮发麻,只要出现转场就忍不住说“歪日”,被作为线索人物的姜诺折服。 “诺老师您这表现力太强了,无声胜有声。” 林淮不正经起来才会喊别人老师,姜诺冷静地谦虚:“过奖了,主要还是滤镜选得好,犹太拍得好。” 林淮得寸进尺:“诺老师,我以后也叫你姐姐行吗?姐姐你真好看。” “不行,你这是物化男性,肉麻死了!”宴若愚明目张胆地双标,不允许第二个人这么称呼姜诺,称呼了就是故意恶心,只有自己叫姜诺姐姐才是真心。 旁观者清,林淮看惯了梁真在邵明音面前降智般的耍活宝,怎么可能看不出宴若愚对姜诺的占有欲,就把宴若愚单独叫到阳台,问他和姜诺现在算什么关系。 宴若愚跟他打马虎眼:“你和宋舟什么关系,我和他就什么关系。” “那能一样嘛,”林淮一提到宋舟就跟打了鸡血似得,“我和他是竞争对手,两种相抗衡理念的践行者,针锋相对,相爱相杀,王不见王,势不两立,此消彼长——” “停、停、停……”宴若愚打断激动到成语乱用的林淮,建议道,“我看你啊,还是快点把MV上传微博, 并@宋舟那个只关注你一个人的账号,让他见识见识你的真实水平。” 林淮“切”了一声:我粉丝数都快十万了,我干嘛要用大号@他。” 宴若愚正要劝,林淮马上来了一句:“我到时候用小号给他发私信再在评论区@。” 宴若愚:“……” 林淮说发就发,他不是签约歌手需要宣发,连预告都不做,直接挑了个整点时刻上传了MV。 这首歌曲风独特辨识度高,转发上千播放量上万全是意料之中的数据,但林淮万万没想到他还没来得及@宋舟,就停不下地疯狂否认MV演员不是他女朋友,而是《CitySounds》的制作人,男的,只是留了长发而已。 他并不知道如今男男cp更好磕,第二天回学校后还有人守在他教室门口来问演MV的是谁,唱副歌的又是谁。林淮实在招架不住,经过宴若愚同意后发了条掉马微博,证实唱hook的那位“anonymous”是从未和地下rapper合作过的宴若愚。讨论的焦点很快转移到更有流量的宴若愚那边,林淮终于安生。 而活在现实的宴若愚满脑子想的全是林淮那句“什么关系”,哪管网络上的洪水滔天。 已经是下半夜了,他依旧清明。几个小时前从梦中醒来后他就没了睡意,脑海里像放电影似地浮现姜诺在梦境中的每一个画面。 * 宴若愚对姜诺说:“我昨天梦到你了。” 此刻他们在通往魔都沪上的高速公路上。沪上限流,宴若愚就没开那辆浙牌的大G,而是雷克萨斯LX,不是什么特别贵的车,也就和沪A开头三个6结尾的车牌号一个价,里程数多了磕磕碰碰什么的也不心疼。 姜诺坐在副驾,并没有觉得稀奇,不是很在意地看向窗外:“梦到就梦到呗,你怎么还激动上了。” “我也不想啊,但这可是你第一次来我梦里,我淡定不下来啊。” 宴若愚越说越眉飞色舞:“我老开心老欢迎你了,干什么事情都要拉上你。干着干着这个梦的画风越来越基情,我连睡觉都要和你一张床,帮你把被子盖好——” 姜诺再神游也听出这个梦即将往奇奇怪怪的方向发展了,扭头,用一种批判的眼光看向宴若愚,宴若愚反而一脸老实巴交,颇为委屈地嘀咕: “一个小时后,我的意识告诉我,我盖被子的时候太激动了,一不小心把你捂被窝里捂死了。” 姜诺:“……” 第40章 “你别这么看着我啊,”宴若愚连忙挽救,“我也很懵/逼,但转念一想这是我的梦,我的意识我作主!所以我就在梦境里穿越回一个小时前,你果然还没被捂死,但被窝里只剩一只鸭子。” 姜诺把拧开的矿泉水瓶放下了,就怕宴若愚马上又来个神转折让人措手不及,问:“你好久没拔鸭毛手痒了?为什么把我变成鸭子,就不能是些贵一点的动物吗?” 宴若愚解释不清:“我也不想啊,但我的意识就是告诉我,这只白白胖胖的鸭子就是你。你特别乖,我怎么摸怎么抱你都不害怕,用手指戳你的羽毛,你就会嘎嘎嘎地叫,跟唱歌似的,特别可爱。我把手指头挪开,你就歪着脑袋内八字安安静静站那儿,更可爱。” 姜诺哭笑不得:“然后呢?” 宴若愚支支吾吾:“没有然后了。” 姜诺才敢喝口水,宴若愚补充:“但你毕竟是只鸭子嘛,不会埋猫砂也不像狗能被驯养,卫生起见我就把你翻过来准备给你套尿不湿,你也很配合,藏在毛下面的小弟弟一碰就出来,我才知道鸭子的那个东西是螺旋状的。” 姜诺到底还是被矿泉水呛住了,咳了好几声:“你这梦也太奇葩了吧。” “谁让你变成鸭子了都没脾气啊,你反抗别那么配合不就行了。”宴若愚还埋怨上姜诺了。 姜诺投降:“得,都怪我。”然后又突然想到了什么,“我听说沪上什么店都有,除了猫咖狗咖还有鸭咖,说不定你的潜意识想去撸鸭,所以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不可能。”宴若斩钉截铁地否定,“我才不去鸭咖,我现在都不能直视浪味仙了!” 姜诺:“……” “行吧,随你。”姜诺摇摇头,又好气又好笑。《MakeitReal》在沪上拍摄,两座城市相距两个小时的车程,不算太远,他们又要从海选待到决赛,所以还是开辆车去方便。 他们为了躲避这所国际化大都市的晚高峰特意提早出发,但进入市区后还是遭遇堵车。姜诺见开惯快车的宴若愚被堵得都想砸方向盘了,拿出手提电脑连接上车内蓝牙给他放全新制作的beat。 鼓声一出来,宴若愚就听出姜诺没有采样当下流行的电子乐,而是特意把音色做旧往九十年代的动漫审美靠,那些《EVA》和《攻壳机动队》长大的人听了或许会发现,童年时代的幻想可能早已模糊,但从未被忘却,一段似曾相识的伴奏就能将小时候的热血激发出来。 此刻沪上华灯初上,天还未黑,宴若愚缓缓驶动车辆,窗外科技感十足的五光十色比江南水乡更赛博朋克,萦绕在耳边的音乐比任何流行乐都应景。 宴若愚很喜欢这个新伴奏所营造出的画面感,那里有霓虹闪烁的街道,天空阴雨绵绵不见光亮,街道上霓虹闪烁,很像《CitySounds》里的一些镜头,便问:“这段伴奏是给我做的?” 姜诺摇头:“是给宋舟的。他看过MV后对这个风格很感兴趣,就来联系我了。” 宴若愚疑惑:“他不是签RisingSky了嘛,按理说公司都会给他安排,怎么还自己出来找制作人。” 姜诺说:“他是广城人。” 姜诺这么一提,宴若愚就懂了。放眼全世界,没有一个城市比广城更“高科技低生活”。发达的金融业滋生犯罪的温床,山顶别墅和棺材大小的出租房并存……赛博朋克在别人眼里可能只是个新潮概念或科幻元素,但宋舟在出国前就生活在赛博朋克里。 宴若愚问:“这个伴奏他打算用在比赛里?” 姜诺摇头:“他就是喜欢这个风格而已,先把伴奏买下囤着。对了,他是北美赛区前三强,不需要参加国内海选,下个星期来直接录制第二轮的60s淘汰赛,我看他不是很在意镜头,选的歌……内容挺消极的,不是节目组喜欢的正能量。” 《MakeitReal》好歹是全国唯一一档说唱综艺,排场一定要有,除了海外赛区,即将云集沪上参加最终海选录制的共有1200人,三组导师则会从他们之中挑选出十分之一给出印刻REAL字样的项链,晋级下一轮60s表演赛。 “那算上宋舟,多少人来问你买beat了啊。”宴若愚替姜诺高兴,“你以前还说当制作人能挣钱的都是少数,我看你现在明明赚得盆满钵满。” “这又不是商演,没几个钱。”姜诺反倒没觉得自己有什么了不起的,只是微微一笑。 雷克萨斯龟速前进,终于抵达市中心的一处酒店。 宴若愚定的还是套房,放下行李后稍作休息,和姜诺一起来到酒店的一楼餐厅。在中国的米其林榜单“黑珍珠餐厅指南”上,这家餐厅的怀石料理被评为三颗星,即一生只吃一次,是和伴侣约会的绝佳场所。 但这顿晚餐并不只有他们两个人,而是由林哲请客。 真人秀讲流量,除了一路过关斩将的地下rapper,节目组也请到几个年轻练习生和小有名气的偶像。 但他们人气加起来都比不上宴若愚,总导演林哲当然要紧紧抓住宴若愚这个活招牌摇钱树,在录制正式前和人面对面交流一番。服务生带路推开包厢门后,在内等候多时的林哲连忙起身将宴若愚迎到桌前,姜诺跟在他身后,一时不知自己该坐哪里,宴若愚很隐晦地扶了把姜诺的腰,将人引到自己旁边的位置上。 如此一来,宴若愚对面空无一人,林哲也没有坐过来的意思,指了指手机陪笑:“马上,五分钟!小汤五分钟后就到。” 姜诺不由看向宴若愚,动了动眉毛,像是在问林哲所指的人是不是汤燕关。 和姜诺已经培养出心照不宣的默契的宴若愚微微点头,嘴角往下一撇,像是在说他事先也不知道汤燕关会来。 林哲的“马上”非常靠谱,没过五分钟,这顿饭局的最后一个客人姗姗来迟。 进屋前他还戴着鸭舌帽,将外衣帽子交给助理后才往里走。林哲又笑脸盈盈地站起来欢迎,汤燕关出于礼貌地微笑,坐到宴若愚面前后说:“好久不见。” 宴若愚看着没什么变化的汤燕关,说:“别来无恙。” 都说一副好皮囊是当偶像的基本素养,但汤燕关的颜值并不出众,拍照挑角度依赖滤镜这两点一直被黑粉抓住不放。不过他反差萌的人设立得巧妙,在台上是酷酷痞痞的实力rapper,私下沉稳有担当,粉丝给组合成员拉郎配,不管怎么拆逆cp,汤燕关的总攻大旗永远屹立不倒。 而就是这样在粉丝眼里A爆了的汤燕关,同宴若愚久别重逢后不久眼里起了波澜,连表情都生动了不少,好像他等了很久,沉浮了很久,就为了能从宴若愚口中听到这四个字。 “介绍一下,这是我两年前参加《Pick!Pick!》时的室友,当红偶像团体里的rap担当,汤燕关。” 宴若愚在别人面前还是颇有疏离感的,染了红头发后整个人的气质更冷面相更傲,汤燕关不在的那几分钟里,岁数大宴若愚一轮的林哲笑呵呵地同他攀谈,好像气氛不错,但并没有把握开门见山地展开一些话题。 好在汤燕关和宴若愚有交情,合唱过几首歌,住一个屋檐下说过悄悄话,两人在节目里的表现经过剪辑和文案引导后曾收获大批cp粉,且绝大部分都站高傲到极致反而生出脆弱感的宴若愚是受,给他配了个男友力Max的汤燕关攻。 宴若愚不在意自身流量,但那些cp粉确实为汤燕关后期的出道出了不少力,后来宴若愚和汤燕关少有私交,cp粉没粮磕了之后也消停了不少,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汤燕关的导师海报和宴若愚的报名表信息一同泄露后,微博观鱼cp超话的访问量日益增加。 《MakeitReal》好不容易才重启,什么流量都想收割,汤燕关和宴若愚是两个当之无愧的话题中心,曾经是并肩的战友,再见面则是导师和选手,宴若愚要是愿意进汤燕关的战队,那后期收视率都不用愁了。 但林哲心知肚明,宴若愚钟意的导师是梁真,他要是愿意选汤燕关,早就出道走同样的路线打榜捞钱去了,何必掘地三尺般坚持不懈,终于找到了姜善曾经的制作人。 而且宴若愚也不在乎职业身份,单纯只说:“这是我朋友,姜诺。” 沉默几秒后,林哲笑盈盈地给汤燕关补充:“这就是我之前跟你提过的音乐制作人,NoA。” “我看过《CitySounds》的MV,久仰大名。”汤燕关很快调整好微妙的情绪,同姜诺客套,但姜诺比他更克制,服务生开始上餐后基本没开过口,好像这顿饭局只关乎另外三个人,他乐意做个陪衬。 但他并不是宴若愚自作主张带来的,事实上,想见他的人是林哲,碰过杯后,林哲不再旁敲侧击,直接问姜诺对名次有什么期待。 姜诺至今没有胜负欲,看了看宴若愚,淡然道:“走一步算一步吧。” “那也不错,挺好,平常心才能走的远。”林哲是节目组的总监,又聪明又人精,没刨根问底,而是和姜诺商量,如果他在中途被淘汰了,愿不愿意做幕后工作,给其他rapper做伴奏混音。 在停办之前,《MakeitBig》的赛制以紧凑闻名,就算进入全国15强,节目组依旧要求每位选手平均24小时就要出一首歌,每一场舞台都是生死时速。 这导致很多选手出于求稳的心态选用旧歌毫无新意,幕后人员的潦草剪辑也饱受观众诟病,所以梁真愿意加盟做导师前和节目组重新拟定合同,宁愿自降薪酬,也要节目组把比赛时间拉长,保证选手在每个环节都有充足的休息时间,这样才能出更好的作品。 梁真的想法是好的,但他就算无偿加盟,录制时间一旦拉长到三个月,其他方面的预算必定吃紧,需要节目组拆西墙补东墙,对音乐制作人的要求也随之拔高。 如果说rapper的清唱是原汁原味的食物,那么一个好的制作人就相当于一个好的厨师,将食物烹调得当,最后由节目组将菜端上桌,让观众趁热乎品尝。 可见三者是合作互赢的关系,大浪淘沙后,比起技术精湛的rapper,节目组也急需姜诺这样审美敏锐的producer。 姜诺先是一言不发,宴若愚听了倒是有些不乐意:“林导这是当着我的面挖人呐。” “借用,借用。”林哲心里也没底,正要继续说好话打原唱,姜诺开口,音色清冽没什么起伏。 “你给我多少钱?” 话音刚落,三双眼睛齐刷刷看向姜诺。宴若愚茫然且觉得不可思议,汤燕关抿了口清酒,嘴角的笑像是在嘲讽不过如此。 林哲干笑一声,说了个姜诺合作过的歌手的名字:“我前几天问过他,他说你一首歌从伴奏到混音全包差不多八百一千。” “嗯。你也按这个价格跟我算就成,记得让他们提前录好干音,发给我后就能直接处理,出歌速度更快。”姜诺说完,继续吃手边的食物,不打扰他们三人叙旧。 林哲在娱乐圈里沉浮多年,什么小道八卦都涉略,不可能没听说过别人对宴若愚和姜诺关真正关系的推测,原本以为能让宴若愚魂牵梦萦的人肯定是个心高气傲的硬骨头,没想到是个没脾气没架子的主,只要钱到位了,什么都好说。 但他也看出事情没这么简单,他这边三两句就口头谈好合作了,那边宴若愚的脸顿时黑了,好像被挖走的不是御用制作人,而是独一无二的情人。汤燕关也不知哪根筋搭错了,在这时候突然问了句:“你和姜善也是这么配合的?” 姜诺拿筷子的手一停,但也只是一顿,然后挑拨盘里精致的食物:“我和他以前就住一块儿,不需要这么赶时间。” 汤燕关余光瞥向宴若愚,对方面色上的微妙不悦正是他想看到的。 跟在场的其他人比起来,姜诺平平无奇普普通通,要什么没什么,能坐在这儿全凭宴若愚赏识。这般菟丝子的存在居然坦诚跟别的男人更有默契,可想而知娇纵蛮横如宴若愚,肚子里不知道已经憋了多少火。 宴若愚的异样林哲也看在眼里,连忙出来打圆场,顺便推脱责任:“说起来我们节目组也很感谢姜善,药检报告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再继续录制审核难度空前巨大,姜善体谅我们有苦衷,主动退赛,第三季才没被有关部门腰斩。诶,都忘了问,姜善最近怎么样啊?” 姜诺刚咽下嘴里都食物,慢慢去夹另一块寿司,轻描淡写的:“他去世了。” 空气突然凝固。 死者为大,连汤燕关都稍稍坐正,收起看戏的心思。 最淡定的人反而是姜诺,边蘸酱油边平静道:“他人都不在了,以后能不提这个名字就别提了吧,开播后也别拿他做话题,成吗?” “……我的选手号码是330。”宴若愚先开口,假装什么都没发生似的把话题重新扯回比赛上,问林哲,“你刚才说导师有四位,Louis和王墨镜一组,每组导师同时考核三分之一的选手,那我这个序号要面对哪个导师?” “这是随机的,但你如果想要和心仪的导师提前过过手,我们肯定给你安排。” 林哲说完,宴若愚又给出姜诺的号码,只有两位数,汤燕关一笑,要与姜诺碰杯:“放心,如果你碰到我,一定给你链子让你进全国120强。” 姜诺也把自己的酒盅满上,并没有很在乎:“就按你的评判标准吧,不用给我开后门,我早一天淘汰就能早一天去幕后做歌挣钱。” 说完,他面不改色地将清酒一饮而尽,再一次退出交谈。汤燕关的酒量最差,又喝了几杯后除了笑声更爽朗,回忆起以前和宴若愚同宿舍的日子也是绘声绘色,仿佛就发生在昨天。他很怀念那段时光,真情实感的也不止他一个,在上个星期的见面会,坐在一排转门来看他的七个个小姐妹每个人举一个灯牌,拼凑出“观鱼CPSZD”的标语。 那么问题就来了,观鱼cp到底是不是真的呢,宴若愚用不扶醉酒的汤燕关帮他叫代驾的实际行动辟谣,不是,绝对不是!他还在娘胎里就给娱乐杂志拍封面了,当然知道选秀节目会衍生出各种cp,但他不能理解,为什么在他人的臆想里,自己居然是承受的一方。 因此,回到套房的宴若愚坐在面朝落地窗的大沙发上,带着批判精神点开微博里的观鱼超话,划过几张同人图后点开文字图片,还没看几行就被开门见山的车戏描写辣到眼睛,扔掉手机寻求内心的平静。 他往后抛的手机刚好被姜诺眼疾手快的接住,正好看到未暗的屏幕上,冰山美男宴若愚在同人写手笔下细细呻/吟,几行字就足以让姜诺笑出鸭叫,宴若愚连忙把手机夺回来,辞严义正几乎要逼迫姜诺相信,他觉得这样的描写恶心,不然也不会把出息留给裴小赵暂时照料,叮嘱“不许拆家,好好活着”。 没错,宴若愚最近不忍直视的东西有点多,不止浪味仙,他一见出息,就会不由自主想到那只爬跨的猥/琐泰迪,把它的狗儿子弄脏了。 “直男觉得这些恶心很正常。”姜诺坐到宴若愚边上,或许是喝过酒的原因,他愿意说些以前的事。 “你现在的反应和姜善一模一样,他以前不是送外卖吗,有个写字楼里的主管白领总点名要他接单。姜善原本还挺开心的,觉得顾客信任他,两人也加了联系方式,但聊着聊着,姜善就感觉出对方不对劲有些别的意图。他单方面把人拉黑也不再送单,那个中年男子也不知道从哪儿知道他的住址,尾随到他住的地方。姜善警告了那个白领一次,那人没放在心上继续死缠烂打,姜善就把人揍了,还放了句狠话。” 姜诺托着下巴,少有的活跃,还跟宴若愚互动:“你猜他怎么恐吓的?” 宴若愚摇头,姜诺一定要他设身处地:“如果你是姜善,作为一个异性恋,你会怎么吓唬一个跟踪你的同性恋?” 宴若愚认真琢磨,脑海里晃过那只猥琐的泰迪,不由怒目圆瞪,入戏到咬牙切齿:“滚!别让我再看见你,不然老子*烂你的屁/眼。” “嗯,姜善也差不多是这个意思,直男思维嘛。”姜诺又笑出鸭叫声,但很快又收了笑,是突然想起,那个说以后不提这个名字的人明明是自己。 姜诺垂目敛睫,从沙发上起身:“我先回房间了,你早点休息。” 宴若愚不放他走:“你很想念他。” 姜诺挺直的后背弯下,尾椎骨的地方抵在沙发背上。宴若愚侧过身,还是坐着的姿势,抓住姜诺的右手摊开掌心,左手手指划过那上面模糊的向日葵纹身,说话的声音直白又柔和: “你还没放下他。” “……他是我最好的朋友。”姜诺没说,曾经还是唯一的。 “我也是你的朋友啊。”宴若愚考究道,“而且我可了解你了,你不是那么喜欢钱的人。” 姜诺说:“我需要钱。” “我给你啊。”宴若愚理直气壮,“你专心比赛好不好,别去做幕后。” “我——”姜诺把手抽回来,垂眸,宴若愚仰着脑袋期待地望着他,把他看心暖了,也看心软了。 但他还是说:“我不可能一辈子住沪溪山庄。” “我不知道自己应该在哪里安家,所以想先回老家。” 他们席地坐在大落地窗前,沪上的夜景比岭安城更繁华闪烁,姜诺却没有丝毫的向往,而是想尽快攒够钱回老家平芗,盖新房子再买块地,白天种菜晚上捣鼓伴奏,那就是他想过的未来的日子。 宴若愚双手搭在膝盖上,问:“那我呢?” 姜诺的目光落在如昼的闪耀灯光间,慢慢地说:“你?你可是宴若愚啊,你会获得更多的成就,去更多的地方有更多的体验,遇到更过的人包括那个愿意共度余生的,你们结婚的时候我肯定包个大红包。” 宴若愚突兀地强调:“我现在单身。” 姜诺用手肘顶了一下宴若愚:“那个珠宝设计师还有联系吗?” “裴小赵跟你说的?!他怎么什么都跟你说,不想要年终奖了?”宴若愚扯扯嘴角,嘟嘟囔囔,“我现在是事业型的成熟男人,没心思谈恋爱。” 姜诺笑:“你总会遇到那个人的,阳光,自信,能独当一面。” 宴若愚盯着他像是要永远锁住那个笑:“那你呢?你把我的未来规划的那么好,你就不想老婆孩子热炕头?” 姜诺轻轻摇头:“我这样的条件,就不祸害女孩子了,一个人过日子也挺好的,反正我……” 他额前的头发捋到耳后露出面部轮廓,和眉眼的线条一样柔和不尖锐,细声细语的样子宛若一位知心温柔的姐姐。 姐姐就在宴若愚身边,那么近,而且嘴角挂着笑,但宴若愚却觉得姐姐好遥远,姐姐好忧伤,好无依无靠。 姐姐说,反正他也没什么可以失去的。 “我一定是喝醉了,才会跟你说这么多奇奇怪怪的话。”姜诺捂脸,还是笑着,手撑住地板准备站起来,他突然被身边的人紧紧抱住。 这个拥抱太过于突如其来,姜诺的身子僵住,过了好久才拍宴若愚后背想让他松手,宴若愚不依,搁在他肩膀上的脑袋用力摇晃,说:“姐姐你还有我。” 姜诺的手停在半空,余光里的城市灯光彻夜不息,不知道其中有多少盏为未归的家人而亮。 宴若愚说:“我可喜欢姐姐了,姐姐你不能不要我。” 姜诺哑口,宴若愚抖动肩膀撒娇:“我也要抱抱。” 姜诺不情愿:“这种话留着以后说给你女朋友听,你撒手,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不要,就算我以后有老婆孩子了,我也只有你一个姐姐,何况我现在没有。”宴若愚收紧胳膊,浮夸地大声喊,“姐姐我好喜欢你,快抱抱我呀姐姐!” “神经病,你也喝醉了……”姜诺哭笑不得,推宴若愚胸膛的手不由自主往后挪,缓缓贴上对方的后背,在偌大的世界里渺小拥抱。 第41章 意料之外的,《MakeitReal》正式开始录制之前,姜诺比宴若愚还要忙,剥削他的倒不是林哲,而是节目组的音乐总监,圈内资深制作人Lai。 无意中得知姜诺的制作人以选手的身份回归后,Lai二话不说就把他先行征用了。全国海选的1200人里不乏像宴若愚这样拿邀请函来的,他们大概率会进第二轮60s淘汰赛,两轮比赛行程紧凑,节目组就让所有选手在正式录制前就将用于第二轮的伴奏发送给后期团队加工,由他们加工微调把伴奏做的更适合现场表演。 而等Lai和其他几位专业制作人不眠不休地修修补补好几天,别说锦上添花,他们能在录制开始前把那些没版权的伴奏换下就算谢天谢地了,当然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劳动力,抓住姜诺把他关进小黑屋一起改伴奏。 姜诺任劳任怨,时间又紧迫,天天跟制作组熬到凌晨。宴若愚哪里睡得着啊,失眠几天后实在受不了了,掀开被子随便套了件衣服就下楼取车,开去节目组租用的体育馆外接姜诺。 凌晨两三点的沪上畅通无阻,他停在工作室外刚熄火,就远远看见姜诺和Lai一块儿出来。五月底的沪上夜晚阴凉,姜诺在长袖外加了件衬衫外套,Lai却跟感受不到气温似的只穿一件独家风的花短袖,裸露皮肤上的纹身比宴若愚见过的任何一个rapper都多。 他们应该是最后出工作室的,Lai把所有灯都关上,然后锁门,转过身后继续和姜诺说话,特有憨态可掬的一张肉脸因为气恼而少了福相。 “……她居然觉得自己原来的beat好,还打电话来问我们为什么换伴奏。” Lai气急反笑,肚子上的肉随着步伐一抖一抖:“遇到过不识货的,没遇到过这么不识货的,居然一根筋要用typebeat上节目……” 随着两人的走近,宴若愚听清了Lai的吐槽,开启车前灯后打开车门冲姜诺招手。 姜诺一愣,是没想到宴若愚这么晚了会来接自己,而不是像前几天那样在客厅打Switch。 随后他和Lai说了什么,宴若愚也朝他们走过去。不等Lai萌生出好奇心,宴若愚很自然地把他也捎上车,Lai最钟意宴大少爷这种财大气粗愿意把钱花在制作上的音乐人了,雷克萨斯的后座又宽敞的比出租车的副座都舒服,Lai免不了要来些商业吹捧。 “也是巧了,我们今天还夸你有品味,不像某些不愿意改伴奏的傻/逼,拽得嘞,免费给她新伴奏还不乐意了,就要用KevenKim的typebeat。” Typebeat顾名思义就是某种特定风格的伴奏,会让人一听就联想到这个风格所属的歌手,在国外非常盛行。在国内音乐市场专业制作人稀缺的大背景下,经过工业流程出品的beat属于精品,那么typebeat就是烂大街的水准,难怪Lai会如此嗤之以鼻。 宴若愚顺着Lai的话:“那就随她去吧,你们还能减少点工作量。” “但我总不能见死不救吧,现在的网友旋律作曲编曲采样全都分不清,她要是用typebeat,还不得一片弹幕刷他抄袭KevinKim,到时候她百口莫辩,又是个姑娘,万一心理承受能力差,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您这么一说,我突然就想到林淮了。”宴若愚说,“他年初有首歌的采样是一段吉他演奏,歌没发几天,吉他演奏者就发微博说林淮没买版权,差点给他扣上抄袭的锅。” “这事儿我也知道。”Lai和林淮不熟,但跟梁真熟啊,给宴若愚讲内情,“那个弹吉他的,怎么说呢,掉钱眼里去了,简介里写着采用他的素材不需要授权,美其名曰造福同行,一旦有人采样他的吉他曲子做歌了,他就时刻盯着那人的演出,唱了那首歌就算是商用了,立马变了副嘴脸跳出来要钱,不然就咬定林淮抄袭,要不是梁真从中周旋,林淮这种年轻人还真搞不定。” Lai话痨,从林淮说到其他选手,又气了,差点要致敬他们的妈妈。 用他的话来说,傻/逼每届比赛都有,今年特别多,选手年轻化是最大一个原因,很多人都已经进入全国海选了,居然连一首买了商演版权的伴奏都没有,需要他们临时熬夜加班换上新的伴奏防止争议。 “诶,真希望国内未来的rapper都跟你一样,不求歌有多好,起码从业素质别那么堪忧。”Lai叹了口气,都说胡话了,“中国说唱的文艺复兴任重而道远啊。” 节目组预算有限,没有办法给所有参加海选的选手安排住宿,但自己人的吃住肯定会包,Lai住的地方就在宴若愚的附近,送完人后把车开回酒店,姜诺已经头枕着窗户睡着了。 宴若愚熄火,车内静悄悄只剩下一盏提示灯。暖黄色的光线打在姜诺闭着双目的脸上,原本就柔和的面部线条在暗光里像静谧的古典油画,让人舍不得把他叫醒,只想就这么看着,静静看,仔细看,看不够,不知不觉凑过去看,脸颊上的发丝随烟若愚越来越近微微晃动,睫毛随之颤动,没等王子落下那个情不自禁的吻,睡美人就醒了。 姜诺太累太困,用手揉眼睛的功夫,宴若愚不动声色地坐回自己的位置上抽出车钥匙,什么都没发生似地淡定道:“下车吧。” “嗯。”姜诺打着哈欠,和宴若愚一起坐电梯上楼,连续十多个小时的高强度工作让他直不起脖子,进屋后就想直接回自己卧室,宴若愚把下巴搁在他肩膀上提醒:“你还没洗脸刷牙。” 姜诺眼睛都要睁不开了,推开身后的宴若愚,绝情道:“我洗不动,别管我,让我臭。” “不臭不臭,姐姐最香。”宴若愚跟着他进卧室,看着他倒在床上,没盖被子抱住枕头就把眼睛闭上。 宴若愚以为他要睡了,笨拙地用被子将人裹起来,刚要把灯关上,姜诺挣扎着爬起来,从包里掏出手提电脑打开,使劲揉脸强迫自己清醒。 宴若愚看不过去了,重新进屋:“你不是说要睡觉吗。” “等我把这个beat改完,总不能真让她用typebeat比赛。”姜诺执意,眼里有血丝,无不憔悴。 宴若愚劝不动,直接行动将笔记本合上:“过了海选才需要用到伴奏,你忙活到大半夜帮她做新的伴奏,万一她没晋级呢,你不瞎忙活了。” “万一晋级了呢,这一季没几个女rapper,节目组为了播出效果肯定不会全淘汰。”姜诺跟宴若愚斗嘴斗精神了,执意翻开屏幕,“退一万步讲,她要是真被淘汰了,这伴奏就当我免费送她,反正最后是林哲跟我算钱。” “您还真是活菩萨,放着我的钱不赚,反而对不稀罕你的人尽心。”宴若愚无奈,只能调侃,玩笑话却被姜诺听进去了。 “宴若愚。” “到!”宴若愚立正站直,模样乖巧,饶是姜诺心里头有些不是滋味,一见他表现得像个被妈妈叫全名的闯祸孩子,就只剩下笑。 但他依旧无奈:“不是所有人都拥有你这样的生活。” 宴若愚茫然:“什么意思?” 姜诺三言两语难以解释:“等比赛开始录制,你去看看玩说唱的都是些什么人,就知道了。” 宴若愚云里雾里,不理解姜诺为什么这么说。在他这个年纪的年轻人眼里,嘻哈、黑怕、嘻哈是特立独行标新立异的代名词,你可以逊于技巧,但不能没态度,穿得衣服鞋子一定要好,真到了录制第一天,宴若愚从排队领号码牌到体育馆内坐好,光绿颜色的帽子就看到不少。 和之前三季的布置一样,节目组包场沪上一座能容纳三千人的体育馆。早在一个星期前,场内就划分出三个区域,数十个机位无死角覆盖中心场地和选手席,选手坐在最后面打个喷嚏都能被拍到。选手入场后人手一个麦夹在衣服上,不会放大声音只用于收声,万一吐槽出什么金句,恭喜你,先不管说出嘴的话会得罪谁,你起码有了镜头。 最终进入全国海选的共有1200人,导师只有三组,第一轮清唱没个三五天肯定录制不完。大家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被林哲导演叫到号次上场,所以第一天人来得很齐,姜诺和Lai继续在后期组忙活,宴若愚就和林淮坐一块儿观战。 两人刚碰面的时候宴若愚差点没认出来,上次一起在家看MV,林淮还不修边幅狂野不羁,眼窝深邃面部线条刚毅,走路带风酷得很,在进节目组的化妆室之前,他帅得就像翻版的19岁梁真。 可惜啊,对林淮下脸的化妆师不靠谱,总觉得他的眉尾不对称,左边修一修右边又拔两根,还用了深一个色号的粉底,美其名曰镜头吃妆,林淮这种轮廓必须要黑才好看。 林淮头发的长度刚好不扎手,化妆师当然不肯放过,剃掉两鬓后用摩丝一小撮一小撮地支棱起来,林淮越看越不对劲,总算没被他忽悠瘸了,在他的眼线笔戳下来之前落荒而逃跑去找宴若愚救急。 宴若愚当场爆笑,但他自己也没洋气多少,后颈贴了块挫挫的膏药。没办法,市面上的遮瑕膏涂在他的皮肤上都太突兀,只能用贴纸遮纹身。 林淮疯狂大笑,但吐槽归吐槽,还是做了回灵魂画手在贴纸上留下可可爱爱的卡通“小宴”。宴若愚也三下五除二化腐朽为神奇,给林淮修了个断眉,再献上一条黑色发带给林淮戴上,“小梁真”气质痞人设屹立不倒。 不过这么一耽搁,他们俩入场后,放眼望去就没什么视角好的位置了。好在林淮人缘不错,带着宴若愚钻一钻挤一挤坐到了正中间。 林淮年纪小,却已经在圈子里混了快十年,认识的人多,一路打招呼,哪怕他不认识某个rapper,那个rapper也认识他。他这种人就是出门买包烟啊,路上肯定会遇到熟人,还没到家门口呢,别说烟了,连裤衩都要送出去。 与他相比,几乎没接触过underground的宴若愚妥妥的门外汉,需要林淮一个个介绍,这位叫小老虎,那位是大肥啾,陈浩南和陈永仁排排坐,Tom和Jerry两边站,鲜少有人用真名,取的艺名一个比一个酷霸狂拽。 很快,林哲叫选手号码的声音响彻整个体育场。叫到一些名字的时候在坐的选手们就会齐齐欢呼鼓掌,宴若愚一脸懵逼,林淮就在他耳边跟个百科词典似的科普这些人的身份来头,知道的都晓得梁真很早就带他出来演出什么人都见过,不知道的还以为林淮为了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把所有对手的资料都背了一遍。 第一批六十名选手在各自的区域就位后,林哲为了显得有气势,说话断断续续:“下面、有请、明星导师、登场——” 率先出场的是汤燕关,他最有流量,但年纪最小,还是要讲资历辈分。聚光灯打在他身上后选手席里的几位面容精致的女rapper发出激动的尖叫声,和她们隔了三个空位的瘦小的女生逃窜似的躲开防止被花痴传染,撇下嘴角露出特别嫌弃的眼神,被三百六十度无死角拍摄的仪器捕捉到。 “接下来登场的是ZackWang和他的搭档——Louis。” 林淮一个激灵,不仅站起身垫起脚,还把脖子伸得老长,不少男选手和他一样翘首以盼,上节目拿不拿得到名次不重要,能见一面宝岛金曲天后不老女神Louis一面就已经赚到。 “歪日,歪日歪日!她真的没有变化诶,和我小时候在电视机里看到的一模一样。”林淮激动到语无伦次,扭头看向镇定自若的宴若愚,嫌他不争气地拍他肩膀,“喂,你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你是不是没有童年啊,没听着她的歌长大吗?” “听啊。”宴若愚依旧淡定,“她和我妈是朋友,每年我爸给我妈办生日宴会,她都会来献唱,我还是她看着长大的呢。” 林淮脖子瞬间僵住,眨眨眼:“???” “你是她粉丝吗?看不出来嘛,你居然喜欢大龄御姐。”宴若愚终于抬眼了,语气理所应当又天真无邪,“你要她联系方式吗,我现在就可以给你,电话号码还是微信?她们台湾人用Line多一点。” 在人脉上被纬度打击的林淮:“……” 然后赶紧抱紧大腿:“签名照我也想要。” 宴若愚拍拍胸脯表示包在他身上。 “众所周知,重启后的《MakeitReal》拥有全新的赛制,全新的舞台,全新的阵容和全新的导师……”以下省略林哲长达一分钟的造势直击重点,“让我们欢迎——梁、真!” 四面八方的摄影机里出现梁真的身影,一头清爽黑短发,五官和面部线条依旧凌厉精致,垂眸温柔,抬眼锐利。 他的牛仔外套设计简约但版型独特,脖子上的红绳吊坠隐入内搭的圆领卫衣,墨绿色工装裤没有花里胡哨的挂绳,裤脚收进Neverland的限量版球鞋,显得腿一如既往的长,从肚脐眼就开衩,本人比任何影像里都干练精神。 除了林淮,观众席上的选手齐刷刷站起来为梁真鼓掌。 在赛前采访中,有八成选手表示他们希望被梁真考核,汤燕关没公‘信力,王墨镜和Louis太严格,只有梁真兼顾商业化和音乐性,两个市场通吃,选手不管来自地上还是地下都服他,相信他会公正客观地给出每一条晋级项链。 他也确实沉稳得很,没像其他三人出场后需要摆拍一阵,直接站到选手面前让他们开始阿卡贝拉。听完一个后并不是直接评定结果,而是拿个本子速记选手在这30秒清唱中带给他的体验感受并打分,等考核十个人后才决定是否要给他们中的一个项链。 观众席上等待的rapper都更倾向于梁真的评判方式,议论纷纷: “真人比照片上还帅诶……” “梁老师真的很认真哇……” “我也这么觉得,非常尊重每个选手呢……” “也很公允呢,刚才那个og和他合作过很多歌,他也没给链子诶……” 只有林淮听那些夸赞听得烦都烦死了,捂住耳朵嘀嘀咕咕:“这个老男人也太戏精了吧,在外边时时刻刻人模狗样梁老师,回家分分秒秒明音怀里梁巨婴。” “什么什么?什么音怀里?”宴若愚没听清。林淮刚要解释,林哲的声音又响亮得冲撞每个人的耳膜。 “化妆组派个人带上遮瑕来梁老师这边一下——” 林淮不懂,蹙着眉:“带遮瑕干嘛,梁真脖子后边又没纹——” 他啧舌,突然想起了什么,瞳孔都是微微一缩。宴若愚眯眼看清了梁真的左手,问林淮:“他无名指上怎么有字母,纹身?名字缩写?” 宴若愚没从林淮那儿得到答案,只听见梁真说了声“不用麻烦”,解下脖子上的红绳,将原本埋在胸膛前的戒指戴上,跟下一个参赛选手说,继续。 第42章 第一批共60名选手里,林淮觉得有竞争力的全在ZackWang和Louis的考核区。 和宝岛天后一样,王墨镜也是一代人的青春回忆。他出生于港岛,自小随父母移民美国,后被星探相中回国,演了几部电影后依旧不温不火,公司都要雪藏他了,他的一张制作粗糙的嘻哈专辑一炮走红,从港台脱销到东南亚,启蒙激发那个时代年轻人的说唱DNA,开启墨镜不离手的时尚潮流。 他们面前这位年近四十的沪上本土选手Vee就是时代印记的见证者,给Louis和王墨镜带来自己回归专辑里的主打歌《不甘死去》,里面提到他在那个恣意飞扬的年纪会弹吉他给女孩子唱Louis的情歌,也会把王墨镜的《生来不甘》当BGM在弄堂里干架…… Vee是位妥妥的说唱老炮,没有年轻人的浮躁追求快嘴,而是去繁就简,在不牺牲节奏韵律的情况下最大限度的保证吐字清晰。 唱完后,Louis和王墨镜隔着王墨镜的墨镜相视一笑,把项链送到Vee手上。选手席里发出阵阵欢呼,全都觉得Vee拿项链当之无愧。 但让大家没想到的是,除了Vee,上午场的其他晋级选手没一个算得上实至名归。 不同于Louis和王墨镜的平易近人,第一次在真人秀里当导师的汤燕关全程板着脸不苟言笑,听完选手的清唱后觉得不错会直接给链子,不满意就直接离开,连句评价都没有,连在开唱前春心荡漾地说明自己是粉丝的女rapper都没从他嘴里套出“再接再厉”。 “汤燕关真的很铁面无私诶。”林淮真心称赞,娱乐圈内人宴若愚都要随声附和了,坐在他们前面的戴眼镜的精神小伙扭过头打量,然后劝他们别被表象迷惑。 精神小伙鼻梁上的眼镜老往下掉,眼镜后面的小眼睛炯炯有神看穿一切:“他那些自己人还没出场呢,当然舍不得给别的rapper项链。” 果不其然,第二批选手上场后,汤燕关的考核区内出现自家经纪公司的练习生SAD。唱完之后周遭一片寂静,汤燕关揉了揉鼻梁思忖下决定,最终给了他项链说小伙子你挺有潜力。 这一季选手普遍年纪小,没老牌rapper们那么讲究peaceandlove,彼此之间看谁都不爽,但想把他们团结起来也很简单,只需要一个偶像练习生就能让气氛狂躁。 汤燕关刚给出项链,选手席里就传来此起彼伏的“吁——”,精神小伙更来劲,双手做喇叭状朝着场地大声地呼喊:“德不配位,菜是原罪!” “安静,安静!比赛继续!”林哲重复了好几遍,吵闹声才停息。随后他和汤燕关单独商谈了几分钟,再次回到考核区,汤燕关也会给一些素人rapper项链让他们晋级。 “那个idolrapper我记住了名字了,哼,1vs1的时候我选定他,用实力赢他。”精神小伙跟坐一起的朋友吐槽,话锋一转,坦露出对另一个导师的厚重滤镜。 “还是梁老师公平公正,考核那个SAD的如果是梁老师,肯定不会让他晋级。” 林淮听到了,同宴若愚面面厮觑,然后拍拍精神小伙的肩膀,问:“那要是梁老师之后让idolrapper晋级了呢?” 精神小伙是梁老师的精神儿子,毫不犹豫:“不可能。” “万一呢?”林淮给他下套,“我赌梁真最后的队伍里肯定有个idolrapper,不然我就把麻将吃掉。” 精神小伙显然不混圈,不认识林淮也不知道宴若愚,自信道:“赌就赌,梁真要是给idolrapper项链,我——” 他真信任梁老师,豪情壮志:“——我就穿洛丽塔拍照。” “就这么定了!”林淮怕他反悔,速速套出手机加那人微信,看到昵称后一脸问号,念了出来:“NanjingEast?” 精神小伙清了清嗓子,整了整衣领,一本正经道:“没错,我就是说唱巨星KanyeWest失散的兄弟,南京·伊斯特。” 林淮目瞪口呆:“……” 宴若愚瞠目结舌:“……” “你们别不信!”伊斯特继续有理有据地满嘴跑火车,“坎爷小学的时候真的来南京读过书,他才是南京城的最强rapper……” 伊斯特今年十六岁,还只是个青葱校园里的高中生,满怀理想和希望。这种中二少年不缺社会的毒打,给他当头一棒的正是他的标杆偶像,梁老师本真。 上午场临近尾声,汤燕关给出五根项链,Louis和王墨镜给出七根,梁老师拿着小本本记记画画了一大堆,反倒是一个名额都没给出,极其珍惜手里的每一根项链。 就在大家都审美疲劳之际,一个憨厚的声音中气十足的介绍:“老师好,我叫孙琦星AKAPatrickStar,今年25岁,您可以叫我派大星。” “看出来了。”梁真没忍住笑。来参加比赛的什么打扮都有,妖魔鬼怪牛鬼蛇神一次性全凑齐,可就孙琦星穿了身卡通人偶装,造型是《海绵宝宝》的派大星。 梁真体贴:“很热吧,要不要把头套摘下来唱。” 孙琦星中等身材,容易出汗,但他艰难地摇头,坚持要用派大星的形态唱。 “好,尊重你的选择,”梁真友好淡定,问,“要给我们带来什么风格的说唱?” 孙琦星答:“给大家带来一首NewW**e。” 选手席里再次出现此起彼伏的议论: “哪来的憨逼?” “这哥们是来搞笑的吧,还NewW**e……” “孙琦星是谁啊,你认识吗?” “不认识啊,都25岁了,如果不是新人肯定不会没一点水花……” 孙琦星笨拙地给梁真鞠了个躬:“梁老师,我开始了。” 梁真点头,拭目以待。 孙琦星深吸一口气,开口直接唱hook: “呆头呆脑huh,呆头才会没烦恼 呆头呆脑huh,呆头才会没烦恼——” 所有人都被孙琦星酷似派大星的声线贯穿,另外两个考核区的正在唱的选手被震得直接忘词,手里有盒饭的也顿时觉得不香了,都放下筷子。 全场的焦点都在孙琦星身上,成精的派大星啊不,孙琦星丝毫没有之前的拘束,边唱边跳,前几秒还在嘲讽他的rapper全体阵亡,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的身子早已不由自主随之摇晃。 宴若愚还算冷静,客观评价:“这歌没什么技术含量啊。” 但林淮成功被洗脑,甚至还有点紧张,觉得自己喜剧说唱的王者地位受到前所未有的挑战:“完了,我上头了。” “Alleyesonme 快来抱抱! 派大星也是宝宝, 谁还不是个宝宝!!” 最后四句唱完后,孙琦星气喘吁吁,摘下厚重的头套后梁真帮他拿着,连连说了好几遍:“辛苦了辛苦了。” 孙琦星腼腆地笑,放眼望去,其他选手对他表演的态度极其两极分化,嗨到了的人站起来为他欢呼呐喊,没被触动的则觉得尴尬,甚至还有点掉价。 然而梁真显然不是后者,从孙琦星开口的那一刻起,他脸上就一直洋溢着笑。 梁真评价:“这首歌很有意思。” 孙琦星还在喘气:“我就希望大家听完这首歌后能开开心心。” “你做到了。”梁真郑重地将项链戴到孙琦星的脖子上。 孙琦星受宠若惊,全场更是哗然,谁能想到梁老师小本本记了一个上午,淘汰了不少圈内公认的技术流,把第一根项链给了派大星。 而且他还非常欣赏这位极具争议的选手:“很期待与你合作,选导师的时候记得考虑我。” 梁真这波操作不可为惊掉所有人下巴,林淮日常嫌弃梁真,但听不得别人说他坏话,辟谣似地奔走相告,说之前的选手技巧的比梁真好的唱不过他,唱的比他他好的说不过他,孙琦星这种不按常规出牌的让他耳目一新,也很正常。 他溜达了一圈回来,手里多了两杯饮品。宴若愚挑剔,不愿意喝,林淮把一杯养乐多酸奶塞给他,在他推搡之前打住:“刚才遇到姜诺,他让我给你的,你爱喝不喝。” 宴若愚立刻怕被人抢似地把酸奶抱在怀里,插好吸管后一嘬,流动的白色液体里有几颗黑影。 林淮笑:“诺老师一定是在后台脑子忙瓦特了,手滑备注加珍珠。” “他特意给我加的……”宴若愚咂咂嘴,懒得跟林淮解释,“你不懂。” “哦。”林淮也不想懂,心无旁骛地喝自己那一杯。 说曹操曹操到,说姜诺,姜诺没过几分钟也小跑着从音控室里出来,倒不是来看他们的,而是补上汤燕关所负责的考核区里的一个空位,背对着选手席抬手胡乱抓了个小揪。 “刚才没叫到他的号次啊,他怎么上场了。” 林淮茫然,宴若愚也是不解,视线漫不经心地往别处扫,注意到从汤燕关出场后就坐在角落的一个女选手不见了。 第43章 6月12日,沪上,《MakeitReal》海选录制现场,汤导师考核区内,两个扛摄像机的大哥随着汤燕关的步伐移动到姜诺面前,镜头投放到大屏幕上,由像素组成的姜诺像宴若愚第一眼见时那般寡淡。 “他都没好好拾掇拾掇!”宴若愚在选手席替姜诺着急。他在聚光灯下长大,一对上镜头就有肌肉记忆似地找到最合适的拍摄角度,也知道什么样的服饰妆容合适,绝不会像现在的姜诺唇色苍白黑眼圈重,眼睛眨动瞳孔闪烁不对焦,未必是怯场紧张,纯粹是不适应。 汤燕关也看出姜诺并没有准备就绪:“刚才叫到的是你的号次吗?” “那位选手临时有事,我和她换了一下。” “嗯……”汤燕关装不认识地寻常道,“先介绍一下自己吧。” 姜诺说:“我叫姜诺。” 汤燕关沉默,想着等姜诺自我介绍完后再和他聊几句,让后期制作组有更多素材剪辑,但姜诺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没有要开腔的意思,他才意识到姜诺已经说完了。 气氛突然尴尬,姜诺给自己救场:“要不我直接唱吧。” 汤燕关点点头,挤出一个笑,背在身后的双手缠着好几根项链。 这是他第一次听姜诺唱歌,但他看过姜诺给宴若愚拍的MV,再加上NoA、姜善以及不真诚祷告者的关系剪不断理还乱,他直觉姜诺肯定是有功底的,对他的期待值高于其他选手—— 但姜诺让他失望了。 同样觉得匪夷所思的还有林淮,听了前四个八拍后他就忍不住摇宴若愚的肩膀:“他是来送人头的吧,选调子这么平的歌阿卡贝拉。” 很少有比赛会像说唱,专门设置一个环节让选手阿卡贝拉,那是因为清唱更能让观众分清rapper如何停顿和组合,这种处理也就是常说的flow。常规来说,flow越多变新奇,晋级的可能性越大。 但姜诺偏偏选了首极其平淡的,歌词像叙事诗,娓娓道来不急不缓,听起来很舒服,周遭环境再安静点,还有点A**R的即视感。 不合时宜的是,这样的声音更适合留在耳机里,在一个竞技类的真人秀赛场上,这般平和的说唱和他的气质一样——寡淡。 “……很——”汤燕关听完后都不知该怎么评价,憋出三个字,“很特别。” 姜诺很礼貌地说了声“谢谢”,眼里并没有对项链的汲汲渴望,汤燕关随便点评了几句后说:“我先看看别的选手。” “好。”姜诺不像身边其他与项链失之交臂的选手那样失落,汤燕关离开后,他就闲不住地要回音控室,跑起来之前下意识地往观众席望过去,林淮愁眉苦脸替他可惜,宴若愚没什么表情,但炯炯有神的双目直直烙在他身上。 姜诺给宴大少爷当了快半年制作人兼保姆,早就有经验了,知道宴若愚这会儿肯定不甘心,气恼得好像淘汰的人是他本尊。 但意料之外的,整个下午,宴若愚没气冲冲闯进音控室,也没给他打电话,两人直到晚上录制结束后才见面,姜诺都要把这事儿忘了,握着方向盘的宴若愚印堂发黑面颊气鼓,显然是憋坏了,第一句话就是忙不迭地问:“你下午为什么顶替别人上场?” 姜诺边系安全带边用一种置身事外的平淡语气解释:“不算顶替,那个选手临时接到公司的通知让她回去加班,她来后台问统筹可不可以把她换到明天,但所有人都忙成一团没人顾得上她,我看她这么着急,就让她先忙工作,我帮她想办法。” 宴若愚扯扯嘴角:“你的办法就是临场上阵?”他扯扯嘴角,“你当时就应该给我打电话交给我处理,后台的工作人员不理那个女的肯定会理我,我再——” 他倏地停顿。 倒不是觉得自己事后诸葛亮没什么意思,而是突如其来地有些明白,为什么姜诺之前说,不是所有来参加比赛的人都和他一样。 但他还是不甘心:“总之我就是不开心!” “可是我挺开心的啊,”姜诺也会跟他斗嘴了,“你会尊重我的选择,对吧?” 宴若愚“哼”了一声,可怜兮兮地撇嘴。 “就这样吧,我正好可以心无旁骛忙歌曲制作。”姜诺从一开始就没把比赛放在心上,被淘汰正合他心意,就是有一点疑义。 他抓住安全带,转脸考究地看向宴若愚:“今天……不像你啊” 宴若愚刚好在红灯前停车,闷闷地:“什么意思?” “我还以为我一回音控室,电话就要被你打爆了,问我为什么自作主张上场,还要帮我走后门再来一次。” 姜诺越说越觉得好笑,宴若愚连着眨了好几下眼,被猜透后心虚地盯着红绿灯。 “我、我要是这么冲动不讲道理,你肯定生气,还是闷气,憋在肚子里,循环到脑子里把好好工作的心思挤掉,到最后又被Lai留下来加班,我就又要大半夜来接你……”宴若愚喉结动了动,不再结巴了,理直气壮,“我为我自己的睡眠质量着想,不行啊?” “行行行。”姜诺咧开嘴笑,非常欣慰,“小孩子终于知道要长大了。” “我不小了,我——”宴若愚的声音被后面等待车辆的喇叭打断,他只顾着注意余光里的姜诺,没发现红灯早就变绿。 * 第二天,相同时间相同地点,《MakeitReal》的海选继续。 考核了三分之一选手后,梁真在昨天总共给出6根项链,汤燕关给出12根项链,王墨镜和Louis给出17根。 按照每组导师能给出40个晋级名额的份额来看,王墨镜和Louis早已在不知不觉中超标,这对后面的选手也不公平,所以他们今天一开始就商量好,给项链的标准一定要比昨天严格。 物极必反,两位导师过于珍惜手里的项链,连着两轮狂纠细节,总能挑出瑕疵,不管你是熟人还是夺冠黑马,全都只有一句抱歉的“不好意思”。 直到他们遇到林淮。 如果说林淮在梁真面前像个大爷,Louis站在他眼前,他乖得跟孙子似的,又激动又花痴,情难自禁地表白:“路老师,我真的是听着您的歌长大的,您磁带里的海报都还好好放在我抽屉里呢,和现在比一点都没变。” 这话Louis爱听又不爱听,玩笑道:“你爸爸没教过你,女人的年龄是秘密,小孩子不要乱提的吗?” 林淮一下子从天堂跌落人间,不情不愿地往梁真那边瞄了瞄,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又无脑表白了几句后开始阿卡贝拉。 林淮曾经和宴若愚提到过,他写检讨书都押韵,这还真不是吹牛,从小时候听梁真唱歌哄邵明音开始,他就有意识地积累韵脚,需要用时信手拈来,三押四押全都出口成章,哪怕没有伴奏,他也能靠大量的押韵唱出韵律感。 更为可贵的是,他并没有为了押韵而押韵,不会写“我不在车里,而是车底”这样毫无逻辑的词,短短一分钟的阿卡贝拉里,他没有浪费一毫一秒,用一段非常成熟的verse和最后直指摄影机喊的那声“Time”告诉给所有人,他有实力有技巧,台风和镜头感更是不在话下。 林淮毕竟只有19岁,一结束表演,眼里就没了舍我其谁的锐利,马上变回Louis的小迷弟,乐乐呵呵像刚领回家的出息,搞得Louis也有点不好意思同他直视,看向王墨镜,两人不用商量就达成一致,这根项链肯定要给林淮。 但王墨镜磨蹭着叹了口气,显得很不舍,Louis非常配合地问他怎么了,王墨镜用下巴指了指梁真的方向,酸溜溜地暗示:“我们这根项链是给别人做了嫁衣啊。” “我肯定到你们的战队来。”林淮抢话,信誓旦旦,“我还没拿到女神的签名照呢,我肯定不会倒戈叛变。” “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王墨镜非常满意,亲手将项链戴到林淮脖子上。林淮美滋滋地回到观众席,宴若愚刚被叫到号次上场。林淮身后,两个已经拿到项链的idolrapper正在议论: “宴若愚怎么在梁真的考核区,我以为节目组会把他安排给汤燕关。” “总不能把idol都往汤燕关那边塞,不然有什么看头话题,他通过梁真的考核了,节目组还可以给他安排实力派人设。” “但梁真很严诶,要是给宴若愚放水,肯定会引起争议……” “诶哟,梁真这次的选择标准剑走偏锋,昨天那个派大星都给项链了,还缺这点争议嘛。不过依我看,梁真这么做是故意的,林哲前三季求着他来他都不愿意,这一季不仅降薪,还跟着节目组跑全国海选。哪个有流量的明星像他这样下基层啊,估计是快过气了,想搞点骚操作博出——” 那两个idol纷纷闭嘴,在和扭头看过来的林淮对上眼后身体就凝固,仿佛林淮的眼神能抛出一把把刀,刚好贴着他们的头发丝飞过。 他们紧张得不敢动,注意到林淮双拳紧握后更是连眼皮子都不眨,讨好地挤出笑。林淮看了看他们俩号码牌上的名字,一个都不认识,想了想还是不动手了,更懒得动嘴告诉他们,梁真名下房产有几处,邵明音存款里就有几位数。 他大发慈悲不计较那两个嘴炮,重新看向赛场,梁真已然与宴若愚面对面。 林淮莫名激动,忍不住踢了前面人的椅背一脚,正打鼾小憩的伊斯特一个激灵睁开眼,扭头特不乐意地望着林淮:“你干嘛打扰我休息啊,我刚梦到一个漂亮姑娘——” “你美梦成真了!”林淮把他的脑袋扭回去。伊斯特迷惑,扫了一眼导师们正在考核的选手,嘟嘟囔囔:“没姑娘啊。” “别着急——” 宴若愚都还没开始唱呢,林淮就给伊斯特打包票:“你马上就要穿洛丽塔啦!” 第44章 和其他选手一样,宴若愚先做自我介绍。 “导师好,我是330号选手宴若愚,来自江省岭安。” “怎么样了?” 林淮闻身抬头,目光随着姜诺落座而下,嘴皮子动起来比脑子转得快:“诺老师,你再不来,我都要以为你拿了小龙女剧本,要杨若愚等你十六年才能重会。” 姜诺笑点高,看了他两眼,心思就又全在宴若愚那边了。梁真挺有闲情逸致,跟宴若愚聊:“听说岭安方言挺难懂的。” 宴若愚谦虚:“还好还好,比不上渝久吴(温州话)。” 梁真眉毛一抬,以为宴若愚真的懂,一个土生土长兰州人再开口无缝衔接温州方言,宴若愚一个字都没听懂,挠挠头缓解尴尬,怪不好意思的:“梁老师,你这道题太难了,我不会做。” “没关系,我也才刚入门,吴语方言确实不容易学。”梁真心血来潮地想出命题作文,“你有方言的verse吗?” 宴若愚没逞能,诚实地摇头,如果是别的选手估计这时候都被问懵了,但他思路清晰,三两句就解释清了自己的教育生活背景,让他用瑞士法语区的德语说唱都比用岭安话有可行性。 “原来是这样。”梁真明白了,几个星期后节目开播,他才知道当时林淮在观众席吐槽:“梁真你屁话怎么这么多。” 梁真拿出了小本本,将宴若愚的名字写在密密麻麻记录下面的空白处。宴若愚准备就绪后没多犹豫,唱起《阿姆斯特丹》里的一段verse+hook。 唱verse的时候,梁真没做记录,但几乎低着头,直到“findmeinAmsterdam”的hook出来才抬眼,若有所思地观察宴若愚的肢体动作。在旁等待的选手全都屏着呼吸,如此严肃的气氛是梁真审核区里特有的,在宴若愚之前,已经有十数个选手都承受不了这种无形的压力忘词,或者被梁真听出错拍吞字,错失项链。 但宴若愚游刃有余,镜头感与生俱来,从容淡定地用正常发挥的水准完成这一分钟的清唱。 他也对自己有信心,唱到hook的第一句时他就知道自己稳了,果然,梁真很干脆地给出项链,有条不紊地分析评价:“这一段有说有唱,完成度非常高。” 他对有实力的选手向来不吝啬赞扬:“你是我目前为止在海选现场——我不是说这两天的海选,而是全国范围内——“他同样也很严谨,“你是和你同水平的rapper里,唱的最好的一个。” 梁真的肯定对宴若愚来说是非常有分量,他扯开嘴角笑了笑,等梁真说不足之处。 宴若愚给自己抛砖引玉:“但我在rap上面还有待提高。” 梁真问:“你接触说唱多久了?” 这还真把宴若愚问住了,转身看向姜诺,姜诺举高双手给他比手势,他看清了,跟梁真说:“正经算的话八个月。” “那你能说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梁真点点头,望向观众席,“刚才那个是你的制作人?” “啊,嗯。”宴若愚突然有点不好意思,梁真笑着,说:“他给你做的《CitySounds》我听了,你确实唱得很好。” 节目播出后,林淮的吐槽会迟到,但绝不会缺席:“梁老师到底是瞎了眼没看到坐在诺老师旁边的我,还是聋了耳朵没听到唱《CitySounds》rap部分的我。” “继续加油,年轻人前途无量。”梁真给宴若愚鼓励,然后向其他选手走去。宴若愚拿着项链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还没来得及臭美问姜诺自己刚才帅不帅,林淮就催他快点通过群邀请。 宴若愚一头雾水地进群,里面只有三个人,他,林淮,伊斯特。他进群后,林淮三下五除二把群名改成“伊斯特愿赌服输洛丽塔”。 伊斯特幽怨地扭头瞅他们俩,林淮有理有据:“宴若愚以前参加过《Pick!Pick!》,差点C位出道的偶中偶,像中像,idolrapper舍他其谁,当之无二。” 这才意识到自己被下套的伊斯特:“???” 一直想摆脱偶像人设的宴若愚:“???” 坐在宴若愚和林淮中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姜诺内心os:喵喵喵? 林淮说:“我也没难为你,你穿了小裙裙后发群里就行了,我们肯定帮你保密。” 伊斯特破罐子破摔:“那你把制作人也拉进来吧。” “好嘞。”林淮专业搞事情,把姜诺也加到群聊里,伊斯特火速改名“一桌麻将整整齐齐”,然后一言堂:“赌注我记在心里就行,除非加人或者踢人,名字不许改,洛丽塔的事情谁也不许提。” 伊斯特下咒似的把他们三个人的嘴巴一个个指过去,然后下场去梁真的考核区。 姜诺过来就是为了看宴若愚,对别人的没什么兴趣,宴若愚冲林淮使眼色,林淮会意地谈天说地,姜诺听得晕头转向忘了回去,留下来跟他们继续再看会儿比赛。 上场选手已经过半,除了梁真,其他导师的选人喜好都被摸得差不多。 汤燕关看重选手的综合实力,流量明星和地下老炮在他这儿就算出现失误,他犹豫纠结后也会给项链。Louis和王墨镜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男的严格女的心软,他们俩要是意见不一,选手晋级机率基本上半对半。 倒是海选开始前被给予厚望的梁导师反而成了最避之不及的一个,那些抱着背水一战心态的rapper十有**都没表现好,反而便宜了伊斯特这种来玩的。 还在读高二的伊斯特是全场年纪最小的选手,不管是比资历还是技巧都不出挑,再怎么主角光环也不可能拿到冠军。 想通这一点后伊斯特就平常心了,对他来说这就是一场游戏,多走一步都是赚到,享受就好。 因此他准备了好几段阿卡贝拉,随机到哪个导师就唱哪段,站在梁真面前,他的歌词句末押韵非常工整,比如挑衅在唱的rapper不要在第三轮1vs1的时候选他,不然就让对手领略什么叫诸神的黄昏,在他手下变亡魂,满身创痕,绝不留一息尚存。 这种吹牛大话太常见了,编排得再精巧也差点意思,但伊斯特在最后四句收起煞气,中气十足道出对自己的期待: “脚踏实地不投诚左道旁门, 宁有种乎不祈求公子王孙。 不把中国的Eminem妄称 铁甲不离将身/就像十年前英雄兰州出处的梁真。” 梁真笑了,早有头绪又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伊斯特从一开始就将自己的名字做韵脚,终于和林淮心有灵犀地异口同声:“妙啊。” 梁真问:“你怎么知道自己会被我考核?” “我不知道啊。”伊斯特笑得可憨了,“所以我准备了三段阿卡贝拉,遇到哪组导师,verse最后的punchline就是那位导师的名字。” “机会果然是给有准备的人。”梁真心服口服,给伊斯特戴上项链。 回到选手席后,有晋级项链的伊斯特、宴若愚和林淮组成稳定的三角,夹在中间的姜诺瑟瑟发抖,绞尽脑汁找借口回音控室,但总会被林淮见招拆招地化解。 无奈之下,他只能托着下巴百无聊赖地刷手机,假装自己不关心场上的战况,也不参与选手晋级后的喜悦,抽离感十足得连一直分心观察的宴若愚都以为他真的对比赛不敢兴趣了,林淮跟看见猪在天上飞似地稀奇道:“女选手上场了!” 不管是国内还是国外,rapper的性别比都很悬殊。比赛都办到第四季了,能邀请到全新的女rapper就不错了,根本没资格挑,1200个rapper里,女选手只占百分之一。 那位凤毛麟角正在汤燕关的考核区等候。不同于其他女选手,她没画精致的妆容,没穿时髦的衣服,甚至都没涂指甲,瘦瘦小小一个就这么站着不像是来说唱,而是下班后刚好路过,毫不起眼。 但这并不是她跟别的女选手的全部区别,如果你一直观察她而不是正在被考核的选手,你会发现她根本没有表情管理的意识,选手表现出彩也就算了,如果出现失误被她听出来了,她绝对是全场最嫌弃的那一个,完全不屑隐藏自己的真实想法。 姜诺把手机放下了,目光落在那个喜怒全在脸上绝不藏着掖着的女选手身上。 他对这个人有印象,不止是情绪,她说话也直来直往,工作组好心帮她改伴奏换掉KevenKim的typebeat,她一通电话号码打过来噼里啪啦就是一顿质问,以为他们要动什么手脚。 但她心地终归是纯良的,问清楚原由后又止不住地道歉,Lai跟她对骂时有多气,听她真情实感认错时就有多没脾气。 汤燕关很快走到她旁边,听一位老牌音乐人清唱一首非常经典的歌曲。可惜廉颇老矣,中间有两个抢拍明显的稍微有点乐感的都听得出,她离得这么近,摄像机想不拍她翘起嘲讽的嘴角都难。 音乐人还是老牌的好,临场经验丰富,抢先开口问汤燕关:“可不可以再给我一次机会?” 汤燕关第一次遇到这种请求,自己做不了主,左顾右盼想找总导演林哲问问,老牌音乐人继续争取:“好事多磨。” “啊,嗯……那行吧。”汤燕关知道不应该开这个头,但他还没识字,这位音乐人就在红磡开演唱会了。他一个晚辈给机会不合适,不给机会更不合适。 他一答应,女选手瞪眼张嘴,夸张的表情被姜诺尽收眼底。姜诺不由一笑,关注他一举一动的宴若愚漫不经心地问:“笑什么呢?” 姜诺把那个女生指给宴若愚看,林淮看热闹不嫌事大地凑过来,口吐莲花:“诺老师看中意那个姑娘了?别害羞,我帮你追!” 跟林淮接触过的人都知道他习惯性满嘴跑火车,姜诺不理会,宴若愚却莫名其妙当真,狠瞪林淮一眼,搞得林淮莫名其妙,把关注点扯回比赛场上:“轮到那个姑娘了。” 汤燕关最终给了老牌音乐人项链,走到女选手面前,机械的礼貌道:“你好。” “你好。”女选手说完侧身,面向正要离场的老牌音乐人说,“您也好,请留步。” 音乐人不明所以,审美疲劳的汤燕关深吸一口气揉揉鼻梁,不觉得事态有多严重,嘴里继续冒出官方措辞:“介绍一下自己。” “我叫王召女。” 汤燕关本质敷衍:“这个艺名很特别,有什么含义吗。” “没有,只是我本名叫招娣,我不喜欢妈妈取的这个名字,召女去弟把招娣取缔。” 王招娣中二话语间浓浓的火药味让汤燕关有些清醒,眨眨眼:“嗯……那……期待你的表演。” “我不表演了。” 汤燕关眼睛都不眨了:“嗯?” 王招娣手指地面,一字一顿:“我不唱准备好的东西,我要freestyle。” 汤燕关点点头,特意往后退了一步,谨慎地只做手势,示意她什么时候都可以开始。 不知不觉中全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来,王招娣毫不畏惧,正面杠老牌制作人,肆意发泄: “是的,我现在要freestyle 因为我非常窝火/去他妈的好事多磨 flow老得比我七大姑八大姨介绍的相亲对象都弱 还好意思多要次机会再唱一首?!” 第45章 老牌音乐人也懵了,毫无防备地被王招娣教育: “能不能有点骨气 斗地主都讲究买定离手 你一个大男人婆婆妈妈成这样 让汤老师怎么忍心让你受折磨/给你的自由过了火” 唱到这里,王招娣的第二个八拍就结束了,但现场有人看热闹不嫌事大地跟唱“让你更寂寞”,下一句,更多声音加入齐唱“才会陷入感情漩涡”。 这让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稍有缓解,老牌制作人面子挂不住,想和王招娣理论,比他矮整整一个头的王招娣昂首挺胸,“老子就是diss你,你能拿我咋办”的态度就写在脸上,毫不畏惧下战书:“有种就freestyle赢我。” 老牌音乐人用不屑与小辈交手的眼神掩盖自己的没种,拒绝了战书。吃瓜选手们“吁——”声,林哲喊了好几回“安静”都没用,这个叫王招娣的女人成功吸引了全场男人的注意力。 宴若愚傻眼:“这位阿姨也太猛太虎了吧。” 姜诺投来一个“你活该单身”的眼神:“小孩子没礼貌,要叫姐姐。” 林淮冲姜诺挑了两下眉毛,阴阳怪气道:“宴若愚只认你一个人姐姐,其他人不管什么年纪都是阿——姨——” “咦——!!!”前排的伊斯特激动到连拍好几下大腿,因为王招娣还没完没了了,继续第三段freestyle。 Diss老炮不是结束,而是开始,王招娣转身面向麻将四人组的方向,新的矛头指向他们身后的两个练习生,歌词和表情实力演绎什么叫百思不得其解: “说的就是你们两个练习生 唱的是什么鬼东西啊 论业务水平你们加上汤老师也比不过曾经退赛的宴若愚 麻烦出门左转参加《青春奇迹》 focuson唱跳篮球麻利点去横店演戏!” 话糙理不糙,王招娣的diss正合全场其他背后没有公司的rapper们的心意,但他们没王招娣胆子大,不敢唱出心里话,正要在下一秒为勇士鼓掌欢呼,王招娣不稀罕,在这一秒掐断,扫视全场问道:“刚才是谁说KevenKim是过去的我,我是未来的Kim。” 全场安静,无人承认,王招娣更看不起这些只敢吹牛批不敢认领的男人了,diss道: “真敢往自己脸上贴金 KevenKim拿下普利策音乐奖说唱界普希金 BobDylan向诺贝尔文学奖进军 你们还唱来唱去pussy/money/weed只在梦里壮志凌云” “好!”之前被diss的两个idolrapper疯狂鼓掌,感谢帮王招娣帮他们出了这口恶气。地下rapper看他们不爽,他们也早看地下rapper们不爽了,天天讽刺idolrapper不real,他们的pussy/money/weed难道就有营养了,大家都半斤八两,五十步笑百步,谁都不比谁高贵。 王招娣diss完也爽了,气消了,哪管自己被全场rapper看不爽了,也就伊斯特热血浇头站起来为她呼吁:“love屁个peace啊,diss啊,diss才是黑怕的灵魂!” 可惜王招娣没领情:“小屁孩给我坐下!” 伊斯特乖乖闭嘴然后坐下,不再挡住后排的姜诺。 “喂,你是不是叫姜诺 你又是哪里来的活菩萨 昨天上赶着送人头 生怕别人不知道全场一半的人都用你的伴奏” 除了姜诺,麻将四人组听到王招娣冲他喊话全都捏了把汗,但如果仔细听,内核还是在diss老牌音乐人,为姜诺昨天的遭遇抱不平。 “plz跟那位前辈学学弄虚作假 把汤老师当爸爸反正他眼瞎 真比资历到底谁比谁叱咤 不真诚祷告者知道你第一轮就输肯定掀桌子掉马甲” 王招娣这回是真的说完了,转过身重新面向汤燕关,一双眼直勾勾的,看得汤燕关目光闪躲无处安放,都不知道该如何评价。 梁真一直在观望,全程慈父笑,摇了摇头道:“她太硬/了,汤燕关可能不太行。” 王墨镜同Louis显摆新学的网络用语:“那个女生是杠精吗?” “女生都是小仙女,人家是杠仙啦。”Louis听出王招娣真正不满的是汤燕关对姜诺和老牌音乐人双标,有失公允,真的比实力,给不真诚祷告者做过歌的姜诺又差得到哪里去。 “她好辣哦,我好喜欢她。”伊斯特激动地直抖腿,回头一看,林淮缩着脖子头摇得像拨浪鼓,不敢喜欢这么有攻击性的女生。 宴若愚对王招娣也说不上好感,毕竟她在diss里提到姜诺,宴若愚不乐意,要和她不共戴天。 但姜诺却回应伊斯特:“我也挺喜欢她的。” 宴若愚一听,耳朵都竖起来了,眉头紧皱瞅向姜诺,却发现姜诺笑得极为自然,眼底随着嘴角的弧度弯起,从工作的操劳疲惫中鲜活了过来。 他很少看到姜诺这么发自内心的高兴,他们是朋友,应该高兴着对方的高兴,他也知道姜诺所说的喜欢只是对王招娣态度的欣赏,可他就是莫名又突然的,在姜诺为别人而笑的一瞬间,心里头空落落的。 场上,汤燕关依旧呆滞,双手背在身后摩挲项链,不知该如何开口。王招娣有了freestylediss的念头后就没想过要晋级,海选录制里的小把戏小动作她就受不了了,还不如不再期待一吐为快。 但有人看好她,伊斯特带头喊:“牛逼!” 几秒钟后,观众席另一头也有人重复这个词,这些声音慢慢汇聚,其他导师都给汤燕关打手势和眼神,意思是就让她晋级吧。 姜诺的声音也混在里面,不像其他人那么口嗨,一本正经地放声:“把项链给她吧。” 汤燕关最终把项链放在王招娣手心里。 王招娣紧紧握住,一言不发地回到原来的位置收拾东西,并没有兴趣留下来跟其他选手交流,跟之前一样独来独往,只在踏出大门前踌躇片刻回头,刚好对上姜诺的眼。 姜诺没挪开目光,露出鼓励的微笑。她眨眨眼,戒备凶煞褪去了不少,没插兜的手推开门,不再回眸,留下姜诺盯着关上的门出神。 而宴若愚在看他。 两人离得那么近,姜诺却过了良久才回过神,转脸相视,寻常地问:“怎么了?” “……没什么。”宴若愚没耍脾气,也没让姜诺发现自己的心不在焉,“看比赛吧,照这个速度,明天海选就能结束。” * 第三天,海选进入尾声,导师们的项链和未被考核的选手数量一同减少。 王墨镜和Louis手里有7根,汤燕关11根,梁真最富有,16根。 晋级名额多于三十个,但这并不意味着第三天的选手会更轻松。恰恰相反,导师们也会后悔,有些选手被淘汰后他们越想越觉得可惜,就等海选过后手中项链还有剩余,再将人从淘汰席上捞回来。 海选录制进入最严苛的时刻,王墨镜和Louis比昨日更为珍惜每一个晋级的机会,考核了三批选手都没给出一根项链,正当大家以为两位导师上午不准备开张了,他们迎来一位特别的少数民族。 “老师们好,我叫白玛平措,来自青海省黄南州安宁村——” “嗯嗯,不用介绍的这么详细。”王墨镜连忙打断,不然白玛能把自家门牌号都曝出来。 白玛憨厚又腼腆地笑,露出两颗虎牙,用没套进藏袍袖子的手不好意思的挠挠头发——他的头发比姜诺的都长,乌黑油亮扎在脑后,光泽感十足。 伊斯特眯起眼打量白玛身上发灰的藏袍和脖子上的几串念珠,嘀嘀咕咕:“这要是播出去了,藏族同胞们又要跑断腿解释,他们平日里真的不怎么穿民族服饰。” “藏族人穿藏袍很正常,你说的那是蒙古族不骑马上学吧。”林淮踢了伊斯特一脚。甘肃和青海相邻,他的一些藏族朋友确实会像白玛这样打扮。西北不止昼夜温差大,连太阳底下和屋檐下都能差个是十来度,藏袍比羽绒服耐脏,比冲锋衣保暖,冷了把领子立起来,热了像白玛这样只套一个袖子,方便实用,谁穿谁喜欢。 Louis对白玛平措的穿着也很感兴趣,明知故问:“这是你们的传统服饰?” 白玛平措用力点头,耳朵和脸颊红成一片。他操着明显的藏语口音,王墨镜以为白玛太紧张,像个老父亲苦口婆心:“小伙子,慢慢说,不慌噢。” “嗯,嗯。”白玛又点了两下头,激动又紧张,“我第一次来离家这么远的地方,我——”他憋不住了,大声对所有人说,“我终于来到这个舞台了!” 总导演林哲就在边上,观摩了会儿他们三人的对话,是不指望白玛短时间内能平复心情,亲自给两位导师介绍:“他是我们专程到安多藏区邀请的说唱艺人。” 早在hiphop文化诞生之前,中华大地上就已经有了说唱,但不是以rap的形式。千百年来,目不识丁的藏区牧民口耳相传上百部史诗故事,不用任何文字手稿提示,现生活于藏区的说唱艺人能几个小时不停歇地将《格‘萨’尔‘王》传唱。 《格’萨’尔‘王》长达60万行字,是目前世界范围内依旧传唱的唯一史诗,其艺术化的说唱具有丰富的学术、美学和欣赏价值,是中华民族文化宝库中的明珠瑰宝。 现如今,整个藏区《格‘萨’尔‘王》的说唱艺人不足两百名,来自青海草原的白玛平措是其中最为年轻的一位,掌握说唱技能的他与史诗同样珍贵。 只见他闭上眼,不再像刚才那么羞涩局促,而是沉寂到另一方天地。那里有雪山,草原,湖水,世外桃源滋养他的心灵,他再将高原的歌声带到这人世间—— “湖似神水 桶拉神山上的火花漫山遍野 格‘萨’尔‘王与他的士兵将领 消灭妖魔鬼怪 …… 神马奔腾 在东马亚草原上 ……” 他是在场唯一的藏族人,这意味着除了他自己,没有人懂他究竟出口成章了什么,绘声绘色的又是哪些故事。 但语言上的障碍并没有削弱他的感染力。白玛平措说时抑扬顿挫急缓舒张,唱时情绪饱满引吭高歌,如果无人将他打断,他能不卡壳结巴地唱上一百多个小时不停不歇, 他也创下了海选表演最长时间的记录,一个小节唱完后他睁开眼,他在导师眼里不再是未经打磨的石头,而是纯净无暇的美玉。他们不觉得自己有资格评价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传承人,只是好奇:“是什么原因让你来到一个说唱比赛的舞台?” “因为说唱是我的使命,我也很喜欢说唱……” 他所说的前者是史诗的传唱艺术,后者指的说唱则是hiphop范畴里的rap:“……我经常在网上看黑怕的视频,特别爱听这种类型的歌,但在我生活的小村子里,我身边没有人听黑怕。” 王墨镜有点能理解年轻人的孤单了:“所以你才会那么激动。” “嗯……而且现在会说唱的藏人越来越少了,我很害怕三五十年后,这种艺术就失传了,我、我就很想尝试着把这两种说唱结合,这样就能让更多的人听到,关注我们的文化。” “就凭这份责任心,你必须晋级。”王墨镜不仅给出项链,还发出战队邀请,“到时候一定要选我和路老师哦,我们一起做最正统的中国说唱!” 有白玛平措珠玉在前,王墨镜和Louis越来越挑剔,所有选手都表演完阿卡贝拉后,他们还有三根项链,比汤燕关多一根,梁真还剩五根。 这是海选的最后一天,1200名选手全在观众席上,并没有按照晋级淘汰坐成两个阵营,而是依旧和自己的朋友兄弟待在一起,静等全国120强最后十个名额诞生。 导师们先是和总导演林哲商议了几分钟,然后回到场上,分别挑选自己心仪的未晋级选手,再给他们一次机会阿卡贝拉。 汤燕关和王墨镜分别挑选了十来位做筛选,梁真心里则早有了人选,翻动那记得密密麻麻的小本本,低着头寻找名字。 “我不需要你们再做阿卡贝拉,没必要。”梁真毫无商量余地道,“我叫到谁的名字,谁就过来将项链拿走,就这么简单。” 梁真的手指一停,抬眼,目光在数百rapper身上逡巡:“Elves。” 叫Elves的韩国公司练习生迟钝地站起身,穿过众人匪夷所思的眼神上前。林淮都不记得自己是第几次踢伊斯特椅背了,不厌其烦地提醒:“洛丽塔买好了没,要不要我帮你下单?” 梁真不疾不徐地继续叫名字,全都是他这三天里审核过的,唯有最后一个—— 他将小本本合上,给出全国120强最后一个名额,一语有万钧力: “姜诺。” 第46章 围着姜诺而坐的三人齐齐看向他,姜诺眨眨眼,抬头看天花板,以为梁真叫错名字了,或者有人同名。 观众席上一时无人响应,梁真就用更大的声量喊:“姜诺!” 宴若愚和林淮托住姜诺的手把人从位置上拉起来,然后迅速坐下假装自己什么都没干,留姜诺一个人傻傻地站着。 梁真轻轻哼笑一声,手臂向前伸直,握拳的手松开,刻着“real”的吊坠从他掌心落下摇晃:“愣着干嘛?” 林淮眼疾手快地将人推到台阶处,姜诺只能硬着头皮先过去,背对其他选手面朝梁真,不知所措地摇头,不能理解素未谋面的梁真为什么要把最后一个名额给他。 “拿着。”梁真有自己的考量,将项链塞他手里,“你值得。” 姜诺显然不这么想:“我不是您考核的……” “对啊梁老师,你为什么要把名额给他,您的考核标准到底是什么?”有人站起来,像是忍梁真很久了,反正已经被淘汰,干脆问个明白。 “您把项链给派大星和偶像练习生也就算了,这个姜诺又是什么来头,您……您可别乱发项链……” “太魔幻了,这里随便一个og都比他们有资格吧。” “就是就是……” 讨论声此起彼伏,林淮原本想心平气和,但阴阳怪气说梁真肯定跟节目组商量好放水的人就坐在离他两三排的地方吐唾沫星子,他怎么忍得下去,把手里喝完的可乐罐头砸人头上,道歉地特敷衍:“哟,不好意思,我眼瞎还以为是垃圾桶,看错了,对不住对不住。” “你——”那人站起来跟林淮对峙,“你骂谁呐!” “你不就是吗,”林淮微微眯眼,“你来岭安大学参加江省大学生选拔赛,梁真作为评委最后给你pass的时候,你怎么不说他放水?” “还有你,西北赛区来的吧,”林淮看向身后,不卑不地的质问一个成立于宁夏的厂牌,“你们现在骂的起劲,怎么就不想想到底是谁把西北赛区操办起来的,人力物力都是西北风刮来的吗?” “林淮,够了!”摄像机并没有停止录制,梁真担心林淮会被恶意剪辑,及时制止叫停。林淮忿忿不平,有种自己帮梁真说话,梁真还嫌自己不懂事的委屈。 梁真暂时没空安抚他,把话说给全场其他rapper听:“我知道你们中有人不服,也对,你们要是个个都服气,那也太不hiphop了。” “但这不仅仅是比赛,还是真人秀,综艺。这个舞台需要的不止是技巧,还关乎你的东西够不够让人眼前一亮。” “所以我选的不是老炮、新人,不是BattleMC或者studiorapper,oldchool或者trap还是neww**e——”他双手放在姜诺肩上,将人转过身面向观众席,继续道:“我选的每一个人,都有可能是两个月后的冠军。” 全场安静,唯有梁真沉稳虚心的声音。 “至于那些好奇我的考核标准的,等你有一天也站到我这个位置,你自然会知道。” 他扫视全场,问:“还有问题吗?” 无人回应,那些之前窃窃私语的也识趣地闭上嘴。 “那我的海选考核全部结束,大家辛苦了,第二轮60秒见。”梁真说完向所有晋级未晋级的rapper深深鞠了一躬,然后才离开。 选手们也纷纷起身,姜诺还站在原地,直到宴若愚跑过来拍他肩膀才回过神。这样一来麻将四人组就全晋级了,林淮和伊斯特迫不及待要庆祝,找了家烧烤店晚上一起撸串。 但快乐全部都是他们的,姜诺淡定到有些茫然,慢热到烧烤都上桌了,喜悦的情绪都没被身边的活宝弟弟们调动起来,好像如果不是梁真执意,他真的不想要那条链子。 “那喝酒吧!”林淮不信邪了,开动小脑筋想用这个方法让姜诺high起来, 林淮的酒量很好,属于喝了杯“今夜不回家”都能清醒回家的那种,以前听宴若愚提过姜诺能喝还以为他们南方人联合起来吹牛皮,如今串儿都吃上了,酒杯肯定要碰一碰会一会,分出个高下。 然后林淮就喜闻乐见成了败的那个。 他原本以为姜诺的“能喝”只是在南方人的平均线之上,他大大低估了,喝到最后宴若愚和伊斯特都站到他的阵营,他脑壳疼脚步浮打酒嗝,姜诺连面色都没什么变化。 林淮喝不动了,嗷嗷地吐槽:“诺老师,你这性子不是慢热啊,你根本就是热不起来!” 伊斯特附和:“是啊,跟块冰似的,热不起来。” “嗯?”宴若愚搂住伊斯特脖子,另一只手掐住林淮的,醉话道:“嗯?你们两个怎么知道他热不起来?你们捂过?“ “什么时候捂的?我怎么不知道?”宴若愚疯狂摇动两人的身子讨说法,“你们偷吃兄弟的人,不厚道!” 正在联系代驾的唯一清醒人士姜诺:“……” 宴若愚醉得最离谱严重,姜诺从梁真那儿拿到项链,他比自己晋级了都高兴,洋酒啤酒混着喝,没几杯就趴在桌子上安稳地睡过去。 他丝毫不担心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反正他身边有姜诺,他吃迷幻蘑菇了姜诺都能把他带回家,醉酒这种事简直是easy模式。 他把全然的信任都给了姜诺,姜诺扶他,他紧贴姜诺的后背哼哼唧唧要姐姐背。姜诺终于将人带回酒店放在床上了,他固执地搂住姜诺的脖子,不让姐姐就这么离开。 姜诺无奈地长叹一口气,坐在床边的地板上。宴若愚用手托住脑袋,侧身躺着注视姜诺。 “姐姐……”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姐姐你身上有味道。” 姜诺没怎么在意:“可能是酒味吧。” “不是酒,”宴若愚又闭上眼,又深吸了一口,张开嘴“哇”了一声,沉醉又享受地喃喃,“哇,香啊,好香啊。” 姜诺:“……” 姜诺百分之百肯定宴若愚喝上头了,正盘算着怎么偷偷溜走,不讲道理的宴醉鬼突然朝他扑过来,张开双手像是要掐住他的脖子。 他本能地防守后仰,但反应不够快,还是被宴若愚抓住了肩膀。 在地板上滚了两圈后,宴若愚借身高和体型的优势将他牢牢限制在下面,他的胳膊和腰被硌得生疼又起不了身,不由有些生气,觉得宴若愚过分了。 姜诺不再尊称他为大少爷:“臭弟弟,起来!” 宴·臭弟弟·若愚一动不动。 “你起不起来,把我当女人了?”姜诺抬了抬膝盖,威胁道,“你再压着我,我就踢你裆了,你别以为我不敢。” 宴若愚却像是没听见,二话不说,得寸进尺地把脸埋进他的头发和肩窝。 混合着酒气和热气的呼吸在最敏感的地方迸发,姜诺的鸡皮疙瘩满布全身,动都动不了。 但等他的肢体没那么僵硬,他才发现自己的皮肤上并没有起小疙瘩,那种酥麻感更多是心理上的,镶嵌着玉石碎片的天花板上模模糊糊倒映出他的脸,比喝完酒还红。 “臭……宴若——” 宴若愚的鼻尖蹭上他的脖子,置身事外般在他耳边细语,“诺阿,诺阿。djvndkscndwjkvcjew!NoA,NoA!” 姜诺:“……” 姜诺败下阵来:“大少爷你行行好说中文,我听不懂法语。” “不是法语!”宴若愚突然坐起来,双手叉腰郑重其事道,“是大溪地的语言,高更去大溪地啦,听到那里的土著毛利人喜欢说,诺阿,NoA。” “嗯……好巧。”姜诺仰视坐在自己腰胯上的死小孩,尴尬地动了动,“你下来好不好。” “不好!”宴若愚又趴到他脖颈边狂嗅,“你不要去大溪地好不好,不要,不要离开……” 姜诺总算听明白了,宴若愚确实醉的不轻,魂穿梵高,还把自己认成高更。 “好好好,我不离开,我——”他给臭弟弟看自己右手掌心,温柔道,“你为我画的向日葵就在这儿,向日葵挂在房间里,所以我永远在房间里。” 宴若愚握住他的手,又一次坐起身,没端详纹身而是细细闻手腕动脉的地方,然后捧着手掌贴住自己脸颊,终于舍得从姜诺身上下来,躺在边上。 “她充满魅力,看起来十分的优雅——” 姜诺叹了口气,无奈地侧身和宴若愚面对面,安慰自己他至少说中文了。 “——她身上有半植物半动物的香,来自血液,还有头戴的栀子花。” 姜诺对宴若愚念的文字一头雾水,并不知道那是高更在大溪地的手记。法国画家高更厌恶欧洲社会的野蛮傲慢,向往大溪地的自然原始,那里的女人没有被现代文明玷污,落到画布上成了他生命热情之所在。 “——她婀娜多姿,她有蛊惑人心的魅力。” 宴若愚的语速越来越慢,一字一顿缓缓道来,双目拨开醉意逐渐清明,在闪烁后意犹未尽地闭上。 “——她总爱说……总爱说……香啊(诺阿),香啊(诺阿)。” 魂穿高更和梵高傻傻分不清楚的死小孩终于消停了,护着姜诺的手心满意足地睡去。 姜诺一动不动,视野小的只能装下宴若愚的睡颜。少年的头发不再像初染时那么红,颜色变淡夹杂着褐和黄,衬得本就分明的轮廓更有混血感。 他的面部线条随父亲,但五官和母亲几乎一模一样,尤其是眼睛,哪怕闭上了,眼角也是微微下垂的,若是睁开了,笑起来了,算计世故这种俗世间的形容和他永远不搭边,永远单纯善良长不大,纯粹得像永无乡来的彼得潘。 姜诺不知道自己看了多久,直到地板上的冷意袭至肌肤,他没想到自己,而是担心宴若愚着凉,轻轻将人抬到床上。 永无乡来的彼得潘任由他摆布,乖乖盖上被子只***茸茸的头发和白净的脸。做完这一切后他没在床边停留,轻手轻脚离开,倚靠在门口手摸上控制整个房间灯光的开关。 但黑暗没有完全降临,他垂下手臂,将床头那盏微凉的灯留着,说不出原因,但就是想让那灯亮着,陪着。 他到底喝过酒,盯着什么东西看久了也会模糊,那盏灯晃啊晃,没来由让他回想起两人第一次见面时的场景。 那时候的宴若愚像个娇滴滴的豌豆公主,嫌他脏,不上台面,衣服给他穿过就不要了。 可就是这么一个在云端的人背自己回家,小巷子里的烟火在寒风里晃啊晃,就这么稀里糊涂晃到了今天。 是啊,姜诺也会疑惑,他们怎么就相处到了今天。贫民窟的穷小子靠篮球说唱跻身上流社会已经够匪夷所思了,他和宴若愚从家庭到性格毫无相似点,居然能在同个屋檐下共处八个月。 更不可思议的是,宴若愚会在音乐制作上跟他起争执,却从未摆出高高在上的姿态理所应当地压制。简爱会对罗切斯特先生说:“你以为,因为我穷,低微、不美、矮小,我就没有灵魂没有心么?你想错了!我的灵魂跟你的一样。”他对宴若愚就说不出这种话,也没有必要,因为宴若愚留给他的最深印象不是谁的儿子孙子,又有多少名和利,而是某个普普通通的晚上,意气风发的少年骑着摩托车来岭安的出租房找他,迫不及待递上头盔接他回家,一路上都在兴冲冲地问夜宵吃什么,还是跟以前一样买糖葫芦串吗。 少年真真切切让所有人感受到平等,不止是在音乐的维度。这一点可能宴若愚自己都没意识到,但姜诺这么想,也这么相信,嘴唇动了动,才晃然发觉,自己还是第一次跟别人说,晚安。 他眨眨眼,望向微弱灯光里酣睡什么都没听见的宴若愚,越看越觉得自己突然这么来一句不是没道理的,觉得,底色再悲凉的人遇见了他,肯定也会道一声晚安,从此人间值得。 人间值得—— 人间有宴若愚这样鲜活灵动的生命存在并绽放,人间就值得所有人在孤独的夜晚祝愿晚安并期待: “明天再见。” 第47章 宴若愚站在船头,吊儿郎当地吹着海风眺望正前方的小岛。 那是古代一次大洪水的遗址,几个世纪的自然变迁让它拥有了草木鸟兽和毛利人的足迹。脑海中一个声音告诉他,尊敬的宴若愚·高更先生,经过六十三天的艰难航行,您终于要抵达遗世独立于无边无际大海之中的大溪地啦。 宴若愚使劲抬眼珠子抬出抬头纹,非常鄙夷地给自个儿大脑来了个白眼。显而易见,他那负责理性思考和逻辑的前额叶皮质罢工了,不靠谱地将他丢入深层次的梦境里,没把他变成欢天喜地回归永无乡的彼得·潘,反而摇身一变成了他最没好感的法国画家高更。 在艺术成就上,高更和梵高、塞尚并称后印象派三大巨匠,以一己之力撼动现当代的绘画审美,是当之无愧的艺术先锋。 但如果用世俗标准来衡量,他又是妥妥的背德者——他对艺术的追求极致到自私自利的程度,离开挚友梵高简直不值一提,为了绘画,他抛弃的还有在法国的社会地位和稳定体面的职业,以及妻儿家庭,彻彻底底的与光鲜亮丽的巴黎和一切文明社会决裂,只身前往大溪地寻找本真自我。 船很快靠岸,精神彼得潘宴若愚拒绝下船,抗议这个不符合他人设的献身艺术剧本,前额叶皮质打了个哈欠,给宴若愚·高更扔来一本法文书,恰好是他最近看的高更在大溪地的手记,里面写满了NoA,全是他的字迹。 宴若愚理亏,不情不愿地踏上这片现代文明还未生根发芽的原始土地。 这里有迷人的色彩,鎏金的溪水,炫美的太阳,在别的画家笔下,大溪地的景色会精美逼真如相片,那才是那个年代的标准美,但高更早早放弃了这种追求,景物在他笔下多为平涂,色块明显。现代人在美术馆里对他的画指指点点,吹嘘这么简单的画作自己也能完成,却不知道在审美受学术派局限的那个时代,只有高更一个人敢这么画。 此刻,宴若愚也架好了画板,勾着嘴角落笔画下异域风情,不是山川湖海,而是大溪地上的土著女人。 她们在不远处的河边沐浴戏水,有的赤身裸体,有的披着衣裙,裸露的肌肤自带油画色调,健康有光泽,与苍白的城市女人截然不同。 那是大自然的馈赠,他们的头发乌黑发亮宛若璀璨星河,肢体流动如塞纳春水,要奶/子有奶/子,要屁/股有屁/股,高耸如山峦叠翠,百分之百符合宴若愚的审美。 宴若愚嘴角的笑意更甚,合着他错怪了前额叶皮质还要感谢它给自己送了个春梦,落在画布上,则含蓄的只剩下一个女子的背影。他越看越觉得熟悉,唤起了琐碎的记忆,想起自己曾在纽约大都会博物馆欣赏过这幅《沐浴女子》,梵高所画的另一幅向日葵就挂在隔壁的房间。 是的,当高更被大溪地的美女激发出灵感,大洋彼岸的梵高因为他的离去情绪失控割掉了一只耳朵,这会儿正在精神病院接受治疗,两人从此以后再未相见。 他们会后悔遗憾吗,宴若愚注视着画作,这般问自己。不知为何,背对着他的女子不似现实中妙曼,反而肩宽臀窄更像身材单薄的男子。 她留着长发,左手抬起在后颈处拢成一束,露出耳朵和没有五官的侧面脸颊,给后世留下断臂维纳斯般的留白美,只有画下这个背影的宴若愚知道她究竟长什么样。 而当宴若愚从画布上抬眼,湖光山色间只剩下那一个人。 依旧是背对着自己,扎染上黄色花纹的红麻裙就落在脚边,她没穿,静静站立着,仿若无声的邀请。 宴若愚顿时口干舌燥,前额叶皮质又不工作,身子二话不说极其诚实地往女子靠近。 他有想过那女子可能会长什么样,大溪地土著的鼻尖不似欧洲人那么精致,但鼻梁高挺眼窝深邃,眉毛棱角分明散发出中性的刚毅美,随时随地都能像个男人一样去战斗。 这种美充满野性自然而未经雕琢,让宴若愚魂牵梦萦,激发出他作为一个雄性基因里的征服欲。可当他站在那人身后,伸出双手抚摸对方的脸颊,他感受到的却是柔和,平静,安宁,还有姜诺。 那女人转身,长着一张姜诺的脸。 东西方对于美的定义在那一霎那交织碰撞融合,连性别都变得模糊,一眼万年回破破烂烂的山间野庙,色泽斑驳的莲花座上,亦男亦女的姜诺蒙着面纱,只露出观音眉和菩萨眼。 宴若愚大惊,如溺水的人从梦境挣扎回现实,掀开被子坐在床上大口喘气。心脏不再剧烈得跳动后他双手捂脸擦去热汗,然后箭步冲进浴室冲澡,任由冰凉的水流冲洗滚烫的身躯。 没事,没事,这很正常,很正……宴若愚闭上眼,额头抵着比水流更刺骨的陶瓷墙面,小和尚念经说服自己,作为一个正值青春年华的精神小伙,他每天早上起来不晨勃才是不正常的,这和刚才做的梦没有任何联系,跟姜诺更—— “正常个屁啊我草,草草草草草——!”宴若愚转了身,转身整个后背贴着墙面,把水流开到最大。他只是念叨到那个人的名字而已,都还没回想起梦中人的脸,原本略微平息的热欲就烧得更甚,从他的胸膛里呼之欲出。 这个结尾太过于出乎意料,搞得宴若愚分不清这到底算美梦还是噩梦。这些天来他和姜诺无话不谈,连梦到他变成鸭子自己上手挤浪味仙都敢说,但这次不一样,别说告诉姜诺,他连待会儿怎么面对姜诺都没了主意。 他在浴室待了足足一个小时,洗到指腹泛白才出来,换好衣服后在房间里踱步设想见到姜诺的场景,越想越忐忑焦躁,完全做不到假装姜诺没出现在自己的春梦里。 他只得硬着头皮推开门,见客厅空无一人,终于松了口气,以为姜诺早起跟Lai去做下一轮比赛的伴奏调试。 他决定去外面透透气散散心消除紧张感,盘算着如果实在觉得尴尬,大不了再定一间套房,先避着姜诺一阵子不和他说话见面,时时刻刻保持距离。 他自顾自地点头,认定这个方案非常靠谱。站在玄关处换鞋,却隐隐觉得不对劲。发现姜诺昨天还放在鞋架上的两双鞋都不见了之后他一脚拖鞋一脚球鞋地跑到另一个卧室前推门而入,里面没有行李箱,没有挂着换洗衣服,被褥枕头干净整洁,仿佛从未有人在此居住。 宴若愚顿时傻了,姜诺的声音从耳边传来,才意识到自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所谓的靠谱方案抛之脑后,身子跟在梦里一样诚实,雷厉风行拨通姜诺电话。 姜诺问:“怎么了,有事?” “啊、嗯……”宴若愚仓促地揉揉鼻子,差点结巴,问,“你人呢?你行李怎么没在房间啊,我还以为你又跑了——” 那个理直气壮的宴若愚虽迟但到:“你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又不见了!” “我能跑哪儿去……”姜诺在电话那头笑,“我搬去节目组提供的酒店了啊,进全国120强后他们就包住宿了,酒店名字和房间号我都发给你了,是你自己没看见。” 宴若愚没挂断电话的同时点开微信,几个小时前姜诺果然给他发了这方面信息,心放回肚子里后又指责地问,“你怎么不跟我商量啊。” “这有什么好商量的,商量了你就愿意住双人间……乖哈,你自己一个人住套房吧,我就不跟着你奢侈了,跟他们住一块儿交流也更及时。” “哦。”宴若愚寻思这确实是个拉开两人距离的好机会,避免以后再出现奇奇怪怪的梦,正要挂断电话,却又突然警觉—— “等一下,双人间?”他脸都要贴上手机屏幕了,表情拧巴到眉毛都绞到一块儿: “节目组给你安排了室友?!” 二十分钟后,正在给室友做伴奏上的微调的姜诺听到了急切的敲门声。 他让室友稍等,不慌不忙地走过去开门,宴若愚并没有横冲直撞进屋,而是手肘抵着门沿斜站,漫不经心扬起下巴,帅气十足。 但他往屋内瞟的眼神还是出卖了他,姜诺死死憋住笑锤了他一拳:“亲眼见了总放心了吧,节目组怎么可能给男选手安排女室友,想多了你。” “我这不是怕你被坑了嘛……”宴若愚换了个姿势倚门,刻意让动作自然些。他火急火燎地赶过来,见到姜诺本人了,却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随便问,“你……不打算回来了?” “嗯。”姜诺点点头,其实每次和宴若愚一起住,他都会把房钱折合百分比后转还给宴若愚,现在他有别的选择,当然更倾向于免费的。 宴若愚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瞅瞅天又看看地,含糊其辞:“两个人住多挤啊,万一、万一那人晚上睡觉打呼噜呢,你们早上用厕所抢起来呢?” 姜诺:“……” 姜诺不和宴若愚拌嘴,也不赶他走,转身回到坐在桌前的室友边上,和他一起听自己笔记本电脑里的伴奏。 他们靠得挺近,宴若愚越看越碍眼,干脆关上门眼不见为净。 但门一关上他又莫名懊恼了,想再次敲门吧,又觉得自己这样特别没骨气。他纠结了会,越想越觉得一切都怪姜诺,下定决心要跟他冷战,直到姜诺主动来找他说好话。 他气鼓鼓地进电梯,来都来了,也心血来潮地去工作组给他分配的房间看看。房卡解锁后他听到浴室里有水声,叠在床头的衣服红红蓝蓝黄黄白白并不日常,他转身,衣服的主人刚从浴室里出来,伸出右手要与自己相握。 “你好,我是你的室友。”白玛平措憨憨地笑,“你终于来了!” 宴若愚眨眨眼,白玛见他呆站着,以为自己还不够热情,紧紧握住他的小手手使劲摇晃:“扎西德勒!” 宴若愚肩膀都被晃摆起来了,连忙把手抽出来,双手合十在胸前对白玛鞠躬:“得了得了,你也扎西德勒。” 白玛笑得更起劲,正要再说些什么,宴若愚在他开口前打住:“等一下。” 他贴着墙慢慢往门的方向挪,做手势让他天生热心肠的藏族室友先冷静,然后出门直奔电梯,重新回到姜诺房间前。 姜诺开门,还没来得及问宴若愚又怎么了,宴若愚坐到他的位置跟旁边的室友商量:“你能跟我换房间吗?” 姜诺室友正在草稿纸上写歌呢,转笔动作很娴熟不带停,看了看姜诺再看向宴若愚,并不乐意:“不换。” 宴若愚问:“为什么啊?” 室友当然不会说他想占姜诺是制作人的便宜,依旧转笔,嘴上强行扯到友谊:“我们俩挺有眼缘的,你如果和你室友合得来,也不会想和我换吧。” “哦。”宴若愚瞬间变脸,慢悠悠贴靠椅背,就在室友和姜诺都以为他打消了换房间的念头,宴若愚张开五指,平平无奇来了句: “我给你这个数,你换不换。” 姜诺室友的笔在话音落下后脱了手,室友慌忙去找笔,捡到后没坐回原来的位置,而是更匆忙地收拾起自己床上的衣服物品。 第48章 两分钟后,姜诺室友麻利地收拾好行囊冲出房间变成前室友,现室友宴若愚坐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双手摊开嘟起嘴,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我没逼他哦,是他自愿跟我换的哦。” 姜诺:“……” 姜诺朝天花板翻了个白眼,走到宴若愚身边一言不发地整理电脑,宴若愚脸贴着桌面仰视姜诺,卖萌眨眼:“你生气了?” 姜诺合上电脑放在一边,后退两步倒在一米二宽的单人床上,唉声叹气:“我哪敢生你的气啊,大少爷。” 他旁边那张床被前室友动过了,宴若愚扯扯被角,两只手指夹起掀开,勉为其难地坐在床单上,嘀嘀咕咕:“我醒来后发现你不见了,还以为你去现场帮其他选手试音了。” 姜诺揉揉鼻梁,闭眼道:“Lai让我先专心比赛,往后的事等我淘汰了再说,不慌。” “那你就好好准备60秒呗。”宴若愚可好奇了,“诶,你打算唱什么,说起来,我还从来没听你唱过歌呢。” 姜诺笑了一下,侧躺脑袋枕着手臂:“前几天的阿卡贝拉不算?” “那怎么能算,那个谁——王招娣,对,那个王招娣diss的也有那么一点点点点道理,这是秀场,你选调调那么平的verse来比赛简直不要太送人头。” 宴若愚沉着口气,说到阿卡贝拉就气,蠢蠢欲动要搬出杀手锏:“姐姐你有点斗志行不行,你这么佛系,姜善在天之灵看了都——” 他突然停顿。 无言了几秒,姜诺动了动脖子,问:“姜善听了……都——?” 宴若愚舔舔唇,又咬了一下,眼睫翕动往下看,欲盖弥彰地低声:“没事。” 姜诺轻笑,见宴若愚的眼神一直在躲闪,评价道:“你今天有点奇怪。” “没有。”宴若愚站起身,不想解释、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他突然又不想提姜善,摸摸肚子转移话题,“我饿了。” 姜诺刚点过午饭外卖,不饿:“你自己去吃吧。” 宴若愚暗示:“一个人吃多无聊啊。” 姜诺想了想:“林淮也住这一层,你找他一起下馆子吧。” 宴若愚明示:“我要你陪我。” 姜诺:“……” “行,陪你。”姜诺好声好气,拿出手机,“我马上给你点个外卖,大少爷。” “诶哟,吃饭又不是吃你,一起出去嘛。”宴若愚抽走姜诺的手机,扶住姜诺的肩膀将人往门推。 他心肠好,有了姐姐还不忘兄弟,敲林淮的门问问小老弟要不要一起。林淮推开门,不等他们开口就做出“欢迎光临”的手势,邀请他们看房间里立的—— 扫把。 林淮绕着扫把转了一圈,伸手在扫把上方来回滑动几次,证明这把屹立不动的扫把没有借助任何外力。 姜诺获得扫把可以不用靠着墙放自己直立的没用冷知识,非常淡定,宴若愚则一脸问号,问林淮:“你在干嘛?” “神奇吧。”林淮沾沾自喜,“我刚看了篇NASA的文章,说今天是地球引力最小的一天,小到扫把都能站立。” “你看的是真NASA还是假NASA?”宴若愚怀疑林淮马克思主义读魔怔了,把牛顿三大定律都给忘光光,万有引力这种东西再小能小到哪儿去,还能把地球表面变月球,人一蹬腿就蹦迪不成。 “那你怎么解释扫把能立起来?”林淮反问,把扫把提起来,又放下,扫把依旧岿然不动。 宴若愚不服气:“可能这扫帚成精了,别的扫帚未必立得起来,你等着,我给你找去。” 说完,宴若愚就去马不停蹄去找酒店的后勤部,林淮跟个孙猴子似地把扫帚扛在肩上搁门口等,姜诺站在他边上,问:“你室友还没来?” “嗯。”林淮点头,“听说是海外赛区的前三甲。” 姜诺说:“海外赛区年年都有近万人报名,万里挑一出三个,其中一个跟你同个屋檐下,你可别掉以轻心。” “我会怕他?”林淮挑挑眉,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我1vs1的时候就选他,把人淘汰了,我还能把两张床拼起来睡大床。” “和谁睡大床?”宴若愚双手各那两把形态各异的扫把,快步走来只听清后半句。但他也没怎么纠结,专心致志一把接一把立扫帚,四把里两把直立,另外两把软塌塌的,怎么调整角度都会倒下。 “看到了吧,”宴若愚物理小课堂开课了,“这些能立起来的重心偏下,立不起来的重心偏上,不信的话你把所有扫帚都收起来明天再试试,今天能立起来的明天能立,今天立不起来的一辈子都立不起来,和引力一点关系都没有。” “真的假的……”林淮蹲**端详这些扫帚,正半信半疑转不过弯来,余光里模模糊糊出现一双vans板鞋,鞋面上的蓝色随着鞋主人的走近越来越清晰,那人推着行李箱,穿过一堆扫帚中走进双人房的门前。 林淮没起身,这让他的视野依旧受限,只能看见对方的脚踝。vans的后跟出了名的磨脚,那人可能没穿几天还在磨合期,和鞋后跟接触的皮肤红了一小块,在精瘦分明的脚踝上格外刺眼。 那人说了声:“喂。” 林淮微张开嘴,闻声仰头,最先映入眼帘是少年鼻梁上的一颗痣,明明是黑的,却在一瞬间跟脚踝处的那抹红重叠,冷冰冰将人拒之门外,又最会漫不经意地勾人。 “你就是林淮?” 林淮傻傻愣愣地站起身,平视后的第一念头是宋舟憔悴了不少,本人比ins上最新的照片都瘦。 宋舟哪知道林淮的心理活动,瞟了眼那一堆扫帚,有点士别三日刮目相看的意味:“挺有文化的嘛,还知道拥彗迎门。” 林淮挪动眼珠子向站在左右的宴若愚和姜诺无声求助“拥彗迎门”是啥意思,结果他们俩也不懂,一个看天花板一个抠手指,让林淮自求多福。 好在宋舟刚下飞机,没细品他们三人的小眼神小动作,还真以为林淮拿这么多扫帚放门口是为了迎接自己,持续了好几个月的低落情绪稍有好转,放下行李后主动邀请道:“你们吃午饭了吗,我刚来这儿人生地不熟,没吃的话地方你们定,我请。” “好!”宴若愚第一个答应,特精神地冲姜诺眨眨眼,姜诺一下子就看透宴若愚心思,也答应了,手肘怼了怼林淮,见他没反应,情急之下憋出一句:“附近有家粤菜馆味道挺不错的,是吧,林淮。” “啊,对。”林淮掏出手机搜附近的粤菜馆,在进电梯前确定一家物美价廉的,怕宋舟破费。到一楼后他们迎面碰上刚吃完饭回来的伊斯特,一听他们要去下馆子,自然熟地勾肩搭背,不放过每个蹭饭的机会。 严格来说,现在不算饭点。但沪上的餐厅什么时候去都爆满,聚餐性质的大桌排号速度最慢。 他们运气好,来的时候正好有一张四人中桌空出来,伊斯特和林淮连番上阵跟叫号的服务员小姐姐说好话,想五个人挤一张中桌,小姐姐不为所动,到最后还是宴若愚摘下口罩,给小姐姐签了个名,他们才得偿所愿不用排队,上菜速度都比别桌的快。 然而最积极的伊斯特并没有动嘴和筷,看看坐在左边的林淮宋舟,右边的宴若愚姜诺,以及正前方贴墙的长桌窄边,举起求知的小手手发问:“我有一个问题?” 四人齐齐看向他,伊斯特扶住老是往下掉的黑框眼镜,低头瞅自己可可爱爱的木马小板凳:“为什么是我坐儿童座椅?” 宴若愚说:“服务员刚才不是说了吗,普通椅子不够了,你凑活着坐吧。” “不是,我的意思是——”他扶住眼镜抬头,圆圆的眼睛大大的疑惑,“昨天我们还一桌麻将整整齐齐,今天你们怎么就一对一对的,把我落单出来了。” “你问题怎么这么多?”林淮精准打击,“你洛丽塔穿了吗?” 伊斯特还能说什么呢,乖乖闭嘴,在儿童座椅上快乐摇摆。 气氛一度很和谐,五个人你一句我一句来并不吵闹,但绝不会冷场。不过宋舟的性子确实挺冷的,前一分钟还会跟着一起笑,不一会儿没兴致了就对谁都爱答不理,思维跳得也很快,也就同有留学经历的宴若愚能跟上他的节奏,接住他的话,天南海北这么一扯,扯到歌词里的一些屏蔽词,林淮咳了一声,故作严肃道:“宋舟同志,你现在已经回国了,别什么都拿到台面上来说,注意着点噢。” 林淮这语气明显是在学某些光伟正电视剧里的政‘委,活灵活现,逗得伊斯特正要哈哈大笑,瞥见宋舟冷着一张脸,愣是怂软地把笑憋回去。 同样是颇为精致的五官,宋舟的眼尾走向与宴若愚截然不同,弯而上挑,眸眼里含笑倾人,含情醉人,气质灵动得不得了。 但现在,那双桃花眼里却隐隐藏着戏谑。宋舟问:“林淮同志的意思是让我提前自我审‘查?” “也不能这么说——”林淮想了想,改口,“好吧,你也可以这样理解。明天就开始录制第二轮了,你好好看看自己的词,里面的一些表述要是比较微妙,还是建议你趁早替换掉。” 林淮举了个例子:“上一季有个选手唱了句‘trustgod’,你自己trustgod没事,你不能把trustgod在这么大一个舞台上唱出来啊,所以后期字幕就把god和谐成gut。你英语比我好,肯定知道gut什么意思,这多尴尬啊,早知道trustgod不能唱,提早把这一句换了多好,万一你敏感词这句有一个那句有一个,后期制作组救不回来了,只能把这句剪掉,那句也剪掉,你的表演就是破碎的,多可惜啊。” 宋舟的角度不同:“自我阉’割后的表演就不可惜?” “我——”林淮尽量心平气和,“我只是在告诉你这个游戏的规则,你必须遵守,你才可以走得更远,继而回过头来改变一小步。” 宋舟表示怀疑:“是吗?你如果能走起来,恰恰证明你是这套规则的受益者,你怎么保证自己走着走着不会迷失,继而同流合污。” “……”林淮扶额,头疼道,“你签了RisingSky对吧。” 宋舟“嗯”了一声。他去年就和商业娱乐公司签下合约,但介于他的第一身份依旧是学生,那份合约并没有太多限制和要求,一切以他自己的意愿为主,自由度极高。 “那你也算是个艺人,你要有作为艺人的自觉,不能说刚才那样的话。”林淮抚着自个儿胸口苦口婆心,“那些规则不规则的交给我好吧,我学马克思的,我专业的!你相信我,也乐观点,英特纳雄耐尔一定会实现!” “好!说得好!”伊斯特带头鼓掌,宴若愚和姜诺跟风,紧随其后。原本以为这个话题终于跳过去了,宋舟却问:“你看过MEGA2吗?” 林淮挤出一个微笑,和其他三人一起:“???” 宋舟慢慢解释:“Marx-Engels-Gesamtausgabe,翻译过来叫《马克思恩格斯全集》历史考证第二版,这是目前编译马克思恩格斯著作和研究马克思恩格斯思想最权威的参考版本,长达一百多册,至今还未完工。” “中国有多少个马克思’主义学院?”他没指望林淮能回答他,“中国有数不清的马克思‘主义学院,数十年培养出数不清你这样的大学生,却无一人参与过MEGA2的编译。” 林淮哑口无言,空气凝固,伊斯特的小木马最后摇了摇,也跟着大家伙沉默。 “我吃饱了,你们随意。”总共就没吃几口的宋舟在桌上放了几张现金,跟谁都没说“再见”的离开。 他并没有露出类似胜利者的微笑,恰恰相反,他从始至终都没表现出锋芒,但又确实与其他人格格不入,再加上林淮短暂的局促窘迫,他更是疲惫不堪,没有气力再去问别人这个世界为何这样,因为所有人,包括林淮,都会习以为常地告诉他,这个世界就是这样。 而等他一走,林淮就活过来了,忿忿不平道,“靠,国外有什么好的,我最讨厌这种留过洋就觉得国外月亮圆的人了……切,他瞧不上我我也不爽他,会外语了不起啊,不是我吹牛,人民出版社的《资’本‘论》我倒背如流!” 谁都听得出林淮肯定是在吹牛,伊斯特挠挠脑袋,委婉地提醒:“可是哥啊,人马克思确实是外国人,《资’本‘论》是用德语写的,还不是一般的外语。” 林淮:“……” 林淮气到喷饭:“你话少点行不行,不用特意找存在感,我知道你还没穿洛丽塔!” 第49章 伊斯特乖乖闭嘴,继续在儿童座椅上摇摆。姜诺坐在林淮正对面,筷子尖拨弄碗里的米粒,问:“不追过去看看?” 林淮嘴快:“有什么好看的,他这么大一个人了,还会走丢不成。” 短暂的沉默过后,姜诺继续给林淮台阶下:“他看起来很累。” “关我什么事。”林淮用筷子使劲戳碗底像是在狂扁宋舟,戳气消后把碗筷一放,拿起随身物品站起来气冲冲地离开了。 伊斯特茫然不知:“他咋了?” “去找宋舟啊。”姜诺让伊斯特别担心,剩下的食物能吃多少算多少,别浪费了。 吃完饭后他们一起去了体育馆。新的录制现场在体育馆的一个三百多平方的室内篮球场里,场地改装过,三位导师坐在高处,正对的舞台配置像一般的livehouse,选手在台上演唱时并不能看见上方的三块显示屏,演唱60秒过后只要有一块屏幕没红,选手就能晋级,但如果三位导师都按了手里的fail键,那么伴奏音乐就会停止,选手淘汰。 舞台旁侧就是观众席,有rapper在台上表演时,其他选手可以坐在那里观摩,闲聊谈论发表意见。 三人来的时候有不少排在明天上场的rapper在试音。彩排这种事情有后期组和音效组在就够了,但他们在现场发现了梁真的身影,没坐在导师席上,而是和工作人员一起忙活,帮选手出谋划策还有什么可以改进的地方,比如毫无现场表演经验的伊斯特上去了,梁真强调了好几遍让他放松,要有表演的意识多点肢体动作,不能全程都不走动。 宴若愚和姜诺都被排在最后一天,不着急现在就彩排,观摩了几个小时看看对手们都是什么水平,也就回去了。 离开之前他们碰到林淮匆匆往后台赶,挺赶时间的,也没和他们多聊,只提到他要临时换伴奏,60秒的歌不用喜剧说唱了,而是他的出道曲《差不多大学生》。 之后宴若愚琢磨林淮的语气,总觉得他那态度跟上次来沪溪山庄录歌时一模一样,上赶着去媳妇一刻都等不了,便问姜诺:“你说林淮临时换歌是不是被宋舟刺激到了啊?” 他正在刷牙,用的是电动牙刷,发音含糊,但旁边的姜诺听得清,漱口后才漫不经心地回答:“可能吧。” “你牙龈怎么出血了?”宴若愚现在越来越像出息,活跃且注意力难以集中,上一句还在讲林淮,没一会儿就关注别的去了。姜诺没他这么咋咋唬唬,习以为常道:“牙刷太**。” “哦。”宴若愚不说话了,洗漱完后换上睡裤光着膀子钻被窝里头玩手机,先下单了一款电动牙刷,刷头选软的,然后当什么都没发生,跟姜诺说:“我外放歌曲了哈。” 姜诺正坐在桌前看电脑,听到宴若愚这么和自己说话,没反对,还把自己耳机摘了。 宴若愚打开网易云,搜索林淮的名字,手指下滑找到那首《差不多大学生》,开外放和姜诺一起欣赏林淮在考上大学的那年暑假创作的歌: 我从差不多的宿舍里醒来 又开始差不多的一天 问父母要差不多的生活费 在食堂里点碗差不多的牛肉面 差不多的汤/飘着差不多的葱花 加个差不多的蛋/面条差不多长短 排在我前后的人和我全都差不多 看手机/刷微博/到教室/趴课桌 …… 宴若愚听笑了,万万没想到:“林淮现在整天嘻嘻哈哈的,没想到年轻的时候也这么反叛啊。” “他现在才19岁,也还年轻啊。”姜诺一只手搭在椅背上,顿了顿,问宴若愚:“你呢,有过这样的时期吗?” 宴若愚惊呆了:“姐姐你阈值也太高了吧,我还不够反叛吗?我感觉我还处于叛逆期,各种缠着你找你麻烦。” “我不是这个意思。”姜诺努力组织语言,慢慢地说,“引起他人注意力的叛逆是一回事,通过愤怒表达不满又是另一回事。” 宴若愚跟上了他的思路,从被窝里钻出来坐好,示意姜诺继续说。 “后者的本质是寻求改变,比如林淮当初写这首歌,肯定也是希望听到的人别做差不多大学生,至少他自己别做差不多大学生。” 宴若愚点点头,玩笑道:“他现在是独一无二的大学生,喜剧说唱做的风生水起。” “那你觉得他现在开心吗?”姜诺问,“或者说,甘心吗?” 这还用想吗,宴若愚差点脱口而出,却被后半句问住了。 是啊,一个能写出《差不多大学生》的rapper,如果一辈子都唱《长佩爱情》,他怎么可能甘心? 不少人看得通透,替他惋惜,但只有宋舟不遮遮掩掩,直言不讳他瞎肩膀唱的歌都是垃圾。 “那宋舟呢?”宴若愚回想起他们在欧洲相遇时的情景,紧接着问,“他看上去真的跟之前不太一样,就感觉……很疲惫,没什么精气神。” 他找不到合适的形容。每个人都有底色,林淮讲究妥协后追求,相信车到山前必有路,给人的感觉积极乐观游刃有余,宋舟则恰恰相反,上个月才刚成年,本该是最有希望的年纪,他远远地走过来,却轻飘无力充满悲凉。 “这得问你吧,”姜诺说,“我又没在国外读过书。” “但宋舟不是因为出国了才悲天悯人,而是他本来就是个悲天悯人的性子。”宴若愚笑,不觉得自己跟宋舟有什么相似处,况且他以前跟自己都和解不了,哪有多余的时间精力关心这个世界有多糟糕。” 而当他不跟自己较劲了,就更不会去想这些问题,因为这个世界不仅糟糕,而且从来就没好过。 所有人能做的只是和自己和解,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沙俄时代大学生在妓女膝下忏悔,他在阿姆斯特丹的红灯区从姜诺怀里获得新生。 宴若愚问:“那你呢?” 姜诺躺好了:“我?” “嗯,你。”宴若愚趴在床上,望着旁边的姜诺,欲言又止,“你看别人都是一看一个准,分析得头头是道,你以前为什么过得这么糟糕。” “糟糕吗?很多人的生存环境比我还糟糕,我已经很知足了。”姜诺想了想,还是实话实说,“我现在搞音乐赚得快,心里反而没底。” 落魄归落魄,姜诺并不认为以前在KTV和夜店穿女装的过往需要遮遮掩掩,这些事情他确实干过,但他没偷没抢,凭劳苦力挣钱,别人怎么看他管不了,但他自己不觉得丢脸。 倒是现在做音乐来钱太容易,揣兜里反而莫名烫手。 宴若愚冲姜诺竖起了大拇指:“姐姐,你真的是我遇到的最不爱钱的人。” “可能是因为我的世界太小,不需要这么多。”姜诺想睡了,掀起被头盖住脸遮光,闷闷地来了一句,“别再梦到我变成鸭子了!” 宴若愚不打扰他,将房间里的灯都关上。 但他睡不着,黑暗里,他侧身望向姜诺的方向,过了不知多久,终究是没忍住,不震动声带地轻声喊:“姐姐!” 姜诺没回应,可能是睡着了。 “姐姐!”宴若愚还是原来的音量,“你的小世界里有什么啊?有房吗?” 他在黑暗里自言自语:“有车吗?” 姜诺:“……” “还是说有房有车的生活你也觉得心里没底,所以想要回平芗种地?养鸡养鸭?” “……” “还继续做音乐吗?” “……” “有姜志和他父母吗?” “……” 宴若愚完全是自讨没趣,本应该准备睡的,他却莫名有种心疼到落泪的冲动,问:“死人可以复生的话,有姜善吗?” 姜诺依旧一动不动,不给出任何回应。宴若愚心里头更不好受了,替姜诺惋惜不平,明明那么珍惜生活,却一度过不上好生活。 而他曾经肆无忌惮挥霍生活。 他在生活,读名校,住高楼,光万丈,有的人却在生存,辍学,住阴沟,饱受冷眼。 他曾经不屑生活,挥霍才华和物质金钱,有的人却从一出生就在拼命生存,拼尽所有,甚至赌上人格尊严。 这个人比他有责任感,比他坚强勇敢,清明通透,时间却不善待他,夺走了他最好的朋友。他的世界那么小,少了一个姜善,肯定空出了一大块。 所以他也疲惫,难过,一个人扛,眼里没了光,走一步算一步,不期待更美好的未来。 可他明明那么好。 那么好,值得那个小小的世界重新被塞满,照进光,开出花,细雨春风。 宴若愚问姜诺:“可以有我吗?” 话音刚落,他猛然闭上眼,眨了眨睁开,开灯的姜诺长发凌乱,皱着眉无奈地瞪他:“你有完没完,还睡不睡了?” 宴若愚双唇紧紧抿住,眼里噙着薄薄一层水,跟要哭了似得,姜诺正要软下声音关切安慰,宴若愚“噗嗤”一声,笑了。 姜诺双手攥住被单,差点抓狂,仰头长长叹了口气。 宴若愚趁机把涌到眼角的小泪花偷偷擦掉,乖巧地缩进被子里只露出脑袋,讨糖似地:“可不可以啊?” 姜诺倦意都要没了,烦都烦死了:“可以什么?” 宴若愚说:“把我加进你的未来里。” 姜诺紧接:“我不是早答应了吗。” 宴若愚茫然:“什么时候?” “这种事不一定要说出来啊……”姜诺掩耳盗铃般蒙上被子装睡觉,“就这样吧,不聊了,明天还要去看比赛!” 宴若愚正要穷追不舍,姜诺干巴巴又凶呼呼的:“晚安!” 宴若愚就乖乖把灯关上了。 看着姜诺的方向,心里头暖和又荡漾,喷涌而出的欢喜如同可乐罐里扔进曼妥思,和昨天的姜诺一样说出人生第一句: “晚安。” 第50章 同居第一晚,姜诺和宴若愚没一人半夜打呼噜,全都睡得安稳。第二天,他们也没在厕所使用上发生争执,姜诺特别自律,按掉闹钟后就起床,等他收拾妥当,宴若愚刚睡完回笼懒觉,两人无缝衔接,神清气爽去录制现场。 然而不是所有双人间都像他们这么这么和谐,他们来的算早了,但没想到林淮来的比他们还要早,先到先得四个观众席上的并排好位置,除了给他们俩的,另一个居然是给伊斯特。 伊斯特姗姗来迟,受宠若惊不敢坐,环顾四周找儿童座椅和宋舟的身影,发现他和其他两个北美赛区来的坐在最前面。 伊斯特源源的眼睛里又充满了大大的疑惑,问林淮:“我还以为你们一个屋檐下床头吵架床尾和,怎么还在闹别扭。” “和个屁!”林淮揉鼻梁,一想到昨天跟宋舟的争论就脑壳疼。 起先他以为宋舟唬他的,就问了好几个学院老师到底有没有同行在MEGA2的编译团队里,得到的答案是确实没有,但如果把范围放宽到亚洲,日本学者倒是争取到了部分核心卷册的编译权。 了解到这儿,林淮说不憋屈是假的,但他多少扳回一局,给宋舟看一些相关研讨会的资料。我们虽然没人在编译团队里,但我们有钱啊,买了版权啊,正在快马加鞭做德译中的版本啊!宋舟瞥了一眼,平和又冷淡,跟林淮说,哦。 “哦?!”林淮彻底抓狂了,觉得宋舟清高到不可理喻。他越想越气,都没心情嘻嘻哈哈搞喜剧说唱了,脑子一热临时换了伴奏。 他是第九个被叫到号次的选手,前八个里有四个获得3Fail被淘汰,另外四个均只获得一个Pass险胜。这让选手席的气氛一度焦躁紧张,很多人越看越觉得心里没底,为自己担忧,直到林淮上场,才有人预测道:“终于要出现一个3Pass了。” 林淮从位置上起身,下台阶走向后台,路过宋舟时瞥了他一眼,宋舟心照不宣地刚好抬眼。 针锋相对只是一瞬,碰撞出的情绪足够意味深长。林淮上台后依旧面无表情,冷酷严肃得所有人都不太适应,毕竟他以前一直乐乐呵呵,颜值要是不能打,形象跟唱派大星的孙琦星不会差太多。 Louis看出他火药味挺重,温柔道:“我刚才听音乐总监说,你昨天临时换歌了诶。” 漂亮姐姐的关心让林淮舒心了不少,礼貌道:“嗯,换成了我的出道曲。” Louis一听,笑了,看看旁边的梁真再看向林淮,问:“什么时候写的?” “我考上大学那个暑假。”林淮道,“那时候我高考失利,被调剂到陌生的专业,还没开始就不期待大学生活,就翻唱《差不多先生》,有了这首《差不多大学生》。” 林淮这么一说,观众席里不少rapper不淡定了,在赛后采访里,有跟林淮相识的选手不可思议道,他们一直以为林淮会在喜剧说唱的路上越走越远,没想到他会突然悬崖勒马在这个舞台上展露初心。 导师席上,坐在中间的梁真倒没觉得惊喜,拿起麦克风对林淮说:“开始吧。” 林淮给身后的DJ打手势,表示自己准备好了,缓慢又单调地吟唱: 我是差不多大学生,我的差不多是天生 代表我很天真,也代表我是个闲人 差不多的人生,总在见缝插针—— 极其短暂的安静过后,熟悉又经典的伴奏响起,林淮多年来随梁真走南闯北的舞台经验显山露水—— “我从差不多的宿舍里醒来 …… 上差不多的通识基础 学差不多的马原毛概 背差不多的大学英语 笔记里差不多的病句 分不清差不多的宾语 记忆力差不多的凝聚 考场上差不多的信誉 交卷后差不多的阴郁 电脑手机昏天黑地……” 林淮握住手里的麦全然掌握这个现场,唱到需要被和谐的词语时没改动,而是突然闭麦处理成break,再把和谐词电子乐化放进伴奏里作为背景的一部分,这样一来字幕组不会专门将伴奏屏蔽,发现这个彩蛋的听众则眼前一亮,然后会心一笑。 “…… 我玩着差不多的游戏 输了以后骂差不多的(草泥马) 刷着差不多的剧/听差不多的口水歌 聊差不多的八卦/郁郁差不多的不得志 不想再这么差不多 有了差不多的期待 想找差不多的姑娘 谈次差不多的恋爱 ……” 60秒已过,林淮毫无悬念将三个pass收入囊中,鼓舞了在场rapper的军心,大家为他欢呼,而他还在继续差不多的大学恋爱—— “说差不多的话/上差不多的课 散差不多的路/看差不多的片 约差不多的会/吃差不多的饭 牵差不多的手/亲差不多的嘴 差不多心动/但那又能怎样 到头来分差不多的手 ……” 或许是心情不好的原因,林淮唱腔饱满激烈,走心又投入,好像自己的大学生活也过得这么浑浑噩噩,但又做不出任何改变,所有有了这首歌作为图鉴。 又唱了一遍副歌后,他结束了表演。长舒一口气后他不再像刚上场时那么低气压,憋着的坏情绪随卖力的演唱消散,脸上重新有了轻松的笑,这就是音乐的力量。 三组导师也都出于肯定地为林淮鼓掌,并对他的表现做出点评。汤燕关先来,也说得最简短,林淮这种商业气息不重的选手显然不是他需要争取的对象,林淮也从一开始就明确表示,他想进王墨镜和Louis的战队。 王墨镜作为说唱界的老炮,对林淮老歌翻唱的表演形式评价颇高,肯定了他无限的可塑性。这是他第四次来录制这档真人秀,懂得如何制造无伤大雅的小话题,表面上是在和Louis随口闲聊,话里话外却都是说给梁真听的。 王墨镜说:“林淮什么曲风都驾驭得了,是夺冠的不二人选,有点担心别的导师会不会和我们抢人。” “怎么会呢,”梁真连连摆手,大度地表示,“送你们了。” Louis笑了,用采访的语气问梁真:“梁老师怎么看待林淮今天的表现。” 梁真露出沉思的表情,用手指敲敲脑子,一本正经说了三个字:“还有救。” 林淮扯扯嘴角翻白眼:“……” 观众席里的选手们也是一阵爆笑,虽然不知道林淮的娘是谁,但梁真这个当爹的确实不咋疼他。 “那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Louis憋着笑,问台上的林淮,“你歌词里有一部分写恋爱,哇,写得好凄惨诶,我就有点好奇,你本人对爱情也这么悲观吗?” “啊……”林淮大张着嘴,没料到Louis会问他这个,摇头否认,“当然不是。” Louis又问:“那你谈过恋爱吗?” 林淮深吸一口气,又把嘴巴闭上了。观众席上看热闹的兄弟们应景地起哄,林淮挠挠头发,意思是还没有。 “不过我知道您想问什么。” 羞涩归羞涩,他的临场反应和发挥还是很快的,抢在Louis之前开口,“这首歌毕竟是我一年前写的,我一年前可能也许大概有这样的想法,但我现在不会这么认为了。人不可能一成不变,我临时换歌也是想告诉某个——” 他迅速改口,“——某些对我有偏见的人,不管我玩什么类型的说唱,我对黑怕的热爱从来没变过,我以前狠货有很多,以后狠货会更多。” 林淮说:“我没变成一年前自己唱的差不多大学生,我相信未来会越来越好。” “小伙子未来可期,是吧梁老师?”不止王墨镜,其他rapper也想当然以为林淮的这番话是对梁真说的,只有伊斯特和宴若愚各种缩头伸脖子,找合适的角度观察前排宋舟的表情有什么变化。林淮也没表现出他对宋舟的在意,下场回来时路过宋舟没做停留,宋舟没跟他搭话,也不回头看他一眼。 60秒的晋级名额没有限制,导师们完全根据自己的标准决定按不按Fail,第一个3pass晋级虽然出现的不算早,但就淘汰率来看肯定没有海选这么残酷,上午上场的二十名选手里有半数多晋级,第二第三个3pass也接连诞生,其中就有宴若愚的前室友白玛平措。 《MakeitReal》虽说是比赛,但本质还是商业化的真人秀,不可能完全没有剧本和保送者,那些小有名气的偶像练习生是,值得林哲在海选时亲自出面介绍身份背景的白玛本质上也是,区别在于练习生背后有资本支撑,白玛则担负着某种文化宣传的作用,是这个办了四季的舞台上最特殊的存在。 白玛一上场,大家就看出他的打扮和海选时很不一样,依旧是藏族服饰,但脱了藏袍轻装上阵,用青海草原湖泊孕育出的藏式唱腔,给四位导师带来一首改编的《风马》。 刚开始是辽阔空灵的吟唱,不似原版女声那么轻柔,但一点都不单调,一开嗓就气势磅礴。 随后伴奏响起,白玛毫不费力唱高八度,穿透力极强,不止一个选手在赛后采访里表示现场效果非常震撼,谁听谁献上膝盖。唯一的瑕疵就是说唱部分歌词少flow过于简单,但这点不足在震撼高昂的hook面前简直不值一提。白玛一唱完,导师们直接跳过点评流程,热火朝天开始抢人。 汤燕关还是比较不在状态,白玛这种民族风格太强的选手在他的掌控范围之外,也不被他背后的资本青睐,他去争取反而显得尴尬,但梁真特别中意,回忆起了自己曾经在西北采风做中国风说唱的日子,末了引用鲁迅的一句话——越是具有地方色彩的,就越容易成为世界的。 王墨镜也激动,手指头在白玛和自己之间反复滑动:“还记得海选时是谁给你的项链的吗?” Louis替王墨镜眨眼暗示:“要记得我们的缘分哦,最后选战队一定要选我们哦。” “我们也很有缘份。”梁真坐不住了,强行拉地缘关系,“出门在外还是要靠老乡。” “诶,大哥你清醒一点,你们都两个省了。”王墨镜不给梁真面子,继续哄白玛,“还没去过港岛吧,宝岛也很漂亮的,到时候我和路老师给你做导游哦,我们港澳台一家亲。” “我和白玛更亲!青海的海西洲就是江省人援助的,两省友谊长存,海西洲内景点和交通住宿对江省人都有很大的优惠。” 梁真不放弃,为了争取白玛,把神秘家属都抬了出来。 “我爱人温州的,”他正对着镜头,给所有人看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藏不住优越感地显摆道,“四舍五入我也是江省人,去茶卡盐湖免费!” 梁真说完,录制现场从上到下从左到右如乌鸦飞过,所有人陷入迷之沉默,林淮在赛后采访中也罕见地不再吐槽梁真,挠挠头发,怪不好意思地认证:“嗯……他确实英年早婚。” 第51章 “不过他当时肯定不是炫耀,”林淮巧用专业知识,强行将大家的关注点从戒指拉到别的地方,“我们都知道,梁老师是兰州生兰州长的假温州人,而且是家里有矿的那种,不好好搞说唱就要回西北继承家业了,所以从小到大见证了很多东部沿海城市对口西部援建项目,先富带动后富。除了茶卡盐湖,青海祁连的卓尔山对山东的朋友们也是免费开放的,我想梁老师本意是想给大家一个旅游小tips,大家做攻略前可以查一查自己家乡援建过什么城市,那么这座城市的景点很有可能就对你有很大的优惠。” 并未入镜的编导问:“那你怎么看待梁真对白玛这么势在必得,你觉得白玛最后会选梁真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呵呵。”林淮皮笑肉不笑,一脸“梁真开心就好”的敷衍,随时随地不忘立flag,“反正我绝对不选他。” 回到60S录制现场,第一天获得3Pass的除了林淮和白玛,还有伊斯特和Elves。 伊斯特又一次赢在平常心上,作为全场最没有功利心和胜负欲的非职业rapper,他适应舞台后给出的肢体动作和表情管理比不少职业音乐人都优秀,整个表演非常自然,瑕疵全都无伤大雅,让人听着非常舒心。再用老炮Vee的评价来说,他把这个舞台变得很“轻”,导师们全在享受,跟着他的旋律以至于忘了按Fail键。 如果说闲着无聊还会写写《五年模拟三年高考》的伊斯特是来玩的,Elves则是背水一战。十年前他参加韩国娱乐公司的选秀,为了梦想背井离乡,一去就是六年,好不容易出道,所在男团的成绩却不温不火,活动了两年都未获得一位,被雪藏后在南韩渐渐查无此团。 好在他业务水平过硬,有不少国内粉丝一直不离不弃,但他们这个男团在南韩没火,他本人名气不够大,回国的三年来资源也不好,别的idolrapper都有邀请函,所在都经纪公司在参赛前都和节目组沟通过,他则自己报名,从地区海选一步步上来,实力在偶像中实属顶尖,不然梁真也不会把最后的晋级名额给他。 但他签约了公司,背后的资本即便不算优质,不少undergroundrapper还是在赛后采访里表达了对他的轻蔑,觉得他拿了剧本,写歌找了枪手,背后有团队给他操人设…… 这些争议汤燕关也经历过,Elves在60秒唱的又正是六年练习生生涯的辛苦艰酸,他不由有感而发,呼唤loveandpeace,希望大家不要对idolrapper有偏见,他们不混underground,不代表他们就不real,他们也真心爱黑怕。 Elves确实很有潜力,形象又好,绝对是节目组的力捧对象。这一点梁真没有异议,但总有些担忧,问:“你还有别的主题吗?” Elves没听懂,拿着麦有些不知所措,显得梁真有些过于苛责,他不知所措。 但梁真还是想说:“是这样的,目前为止我们也听了不少idolrapper,你确实在第一level,但是你也和他们一样,唱来唱去都是过去练习生生涯的故事,然后想在这个舞台把idol的标签撕掉keepreal,这就很……” 梁真还需要思考一下,王墨镜接话,他也曾小鲜肉过,给Elves娓娓道来,撕下idol标签只是一时爽,之后全是血泪史: “那时候我们哪有什么livehouse音乐节,我们那叫走穴,兜里只有一个放伴奏的u盘和三十块钱。最穷的时候我连夜场DJ都干过,现在想想都觉得低俗,特别低俗,但我们宁可过这种苦日子,慢慢攒钱做张百分百由我们意志喜好支配的专辑,也不愿意在商业化道路上迷失,成为为赚钱的工具人。这就是为什么我们总是强调real,就是为了保留对音乐的话语权,我们才选更难走的路。” 梁真点点头表示赞同,王墨镜点到为止,不再继续深入资本和选手本人无时无刻无处不在的博弈,再说就要被剪掉不能播了。 伊斯特听了之后瑟瑟发抖,问:“昨天彩排完Lai来找我唠嗑,问我有没有签约的意向,我说我还想考大学就拒绝了。完了,我拒绝了组织,组织会不会就不发展我了?我下一场是不是就要被淘汰了?” 宴若愚安慰:“别自己吓自己,梁真一开始也是单干,火了之后没签RisingSky,而是自己开公司办厂牌,就算没有资本介入也还是风生水起。” “话也不能这么说,”林淮把梁真老底抖出来,“他没出名前也挺惨的,要是没他对象给他吃给他住,投资他这支说唱潜力股,他也得去温州街头卖唱。” 伊斯特好奇心满满:“梁真对象到底是谁啊?” 林淮知道有镜头和收音麦对着他们呢,守口如瓶,不挑战大众对性少数的接受程度。 “不过有一点我确实想不明白……”林淮话锋一转,问宴若愚,“你明明没签公司,为什么流量这么大。” 宴若愚拽拽的:“我有实力。” “但蛋糕就这么大啊……”林淮比划手势,暗示那些小公司出身一旦想分一口,肯定有大资本率领营销号煽动舆论抹黑他们,宴若愚的花边新闻虽然有点多,但进入公共视线的两年来从未被大规模黑过,粉丝又不作妖,口碑意料之外的还可以。 宴若愚还真从来没想到这种问题,被问住了。实力显然不是唯一的决定要素,不然积极营业的Elves早火了,也不会在二十五的尴尬年纪跟那么多比他更年轻的选手同台竞技。 “……你们忘了他姓什么了?”从始至终没参与进探讨的姜诺打破沉默,也看得最通透,那些资本要是敢黑宴若愚,宴老爷子就能让他们旗下艺人出席活动永远借不到高定。 伊斯特和林淮恍然大悟,商业吹捧宴若愚:“您不需要背靠资本,您自己就是最大的资本。” 宴若愚:“……” 宴若愚不觉得自己高人一等,但如果说些不在乎出生家世的话,那就太何不食肉糜了。正觉得别扭尴尬,甚至还有点委屈,姜诺一句话就解开了他的心结: “总要有人投胎做宴若愚的,可能在另一个平行时空里,宴若愚胸无大志,不若愚而是真的笨……” 姜诺拍拍他的大腿,感慨道:“真幸运,我们所在的时空拥有最好的宴若愚。” 宴若愚释然,互相看着对方,原本只需一眼,但谁都没有侧脸,长久的对视里,缓缓绽开的笑容被镜头精准捕捉,看得镜头后面的编导也少女怀春,想同时采访姜诺和宴若愚弄些cp粉爱看的素材出来,却得知姜诺很忙,第一天的现场录制一结束,就被Lai征用到后台给明天上场的选手做伴奏上的微调。 Lai明明说过让姜诺先好好比赛的,却突然反悔,宴若愚颇有微词想去理论,拦下他的人却是林淮。 宴若愚还是不乐意:“后期组是没人了吗,一定要占用他的时间。” 林淮找理由:“没办法,选手临时换的beat是姜诺做的,姜诺再给他混曲,出来的效果肯定比别人好。” 宴若愚笑了,原来不止林淮一个人骚操作临时换歌,问:“谁啊,名字告诉我,我倒要看看这人有多厉害。” “还能有谁,”林淮揉揉鼻子,眼睛看向别处,声音并不大:“……宋舟。” “我估计他被我上午的演出感化了,愿意把那首消极的歌换下来,用那个赛博朋克的beat重新创作一首积极向上的,这是好事啊志哥,”林淮给宋舟说情,“你给小老弟个面子,别打扰他们做新歌,成吗?” 原本义愤填膺的宴若愚瞬间一言难尽,还能当着林淮的面吐槽咋滴,不情不愿地把姜诺借给宋舟。姜诺本人倒是跟宋舟当然合作的很尽兴,第二天上午,三位北美赛区前三甲一一上台,前两位都获得3Pass把导师们的耳朵都听刁了,宋舟昨晚和姜诺“赶”出来的《从0755到2077》更上一层楼,加了autotune的嗓音不止让人耳目一新,浑身上下的毛孔都被电醒。 autotune原本是款音色修正软件,被人津津乐道的电音效果则是无心插柳柳成荫的副产物。 autotune用好了就是锦上添花,空灵可爱皮卡丘,用跑偏了就会变电鳗,给本来就差劲的唱功雪上加霜。 宋舟显然是前者,虽然加了电音,但他的声音被刻意弱化融入伴奏中,成了旋律的一部分。宋舟本人在演唱时演唱时也没有其他rapper那么感情充沛和卖力,从人到歌全方面营造独一无二的性/冷淡风,slay全场,惹得音乐总监Lai在后台直夸: “什么叫worldwide?这就叫worldwide!这首歌精细化制作后肯定是worldwide水平,如果我们节目组出一首歌冲billboard,这一首最有希望把第一名拿下,worldwide!” 第52章 worldwide归worldwide,宋舟的节奏和旋律虽然很有国际范儿,但歌词内核依旧悲观。 0755是宋舟家乡的区号,2077指的是游戏《赛博朋克2077》,年仅18的宋舟大概率会活到2077年,但宋舟并不认为那个未来一片光明,恰恰相反,他在歌词里写道: 历史收紧开放循环而不是前进 科技发展给了文明进步的假象 …… 高科技并不会让生活变得更好 只是不安于现状的人越来越少 …… 宴若愚都听懵了,问林淮:“你不是说他换了首正能量的歌吗,歌词怎么还是这么丧?” “不换的话更丧,”林淮揉揉鼻梁,无奈道,“原来那首歌里,他都不认为人类能活到2077年。” 伊斯特圆圆的眼睛里又有了大大的疑惑:“他怎么这么悲观,《三体》看多了?” “他什么书都看……”林淮想到宋舟行李箱里除了衣服就是一个Kindle,扯扯嘴角,“他比那些伪精英更像个知识分子。” 舞台上,四位导师也在谈论宋舟的歌词,王墨镜有感而发:“我发现今年和往年有一个很大的不同,往年最敢讲的都是圈内的老前辈,今年却是越年轻的越有格局,创作主题不再局限于个人体验,lifeisastruggle,而是聚焦更宏观更远大的东西上,thewholeworldisastruggle。” “越年轻越有社会理想,”Louis有同感,笑了一下,“这一点和林淮有点像诶。” 一直酷酷冷冷的宋舟突然开麦:“没有吧,我们区别蛮大的。” “区别当然有,林淮比较简单,更积极向上。”梁真连忙出来打圆场,又看了一遍宋舟的歌词,想说些什么吧,又明知说出来会被剪掉,叹了口气,努力将话题往积极的方向上引。 梁真跟其他导师说:“这首歌是NoA做的。” “真的吗?!”没有留意到这一点的王墨镜惊讶道,“这首歌开头有NoA的水印吗?还是我听漏了?” “所有的歌他都没有加水印。”宋舟答,说了几个选手的名字,他们的伴奏都是姜诺做的。 选手们的反应比导师们大,目光从四面八方望向姜诺,不再质疑梁真为什么把最后一根项链给他,将他海选时的平庸表现归类于老马失蹄,本质还是高手。 宋舟的随口一提实属无心,但节目组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话题,将姜诺的出场顺序无限往后推,和宴若愚一块儿放在最后一天。 宴若愚选了一首非常炸场子的trap,所有人跟着摇,摇出风采,摇出3Pass,摇得宴若愚可得意了,开口第一句不是自夸,而是自豪地介绍:“我这首歌从伴奏到混曲也是NoA做的。” 姜诺今天戴帽子了,压了压帽沿,掩耳盗铃地把周围选手们的目光挡在帽子外边,假装没听见导师们提前抢人,想让他来自己的战队。从未将他当对手的宴若愚丝毫不介意,导师们越青睐姜诺,他就越高兴。 但这毕竟是宴若愚的主场表演,梁真问他:“你有心仪的导师吗?” 宴若愚本想实话实说,余光里,汤燕关紧紧握着麦,殷勤迫切地望着自己。 同样是新加盟的导师,跟着节目组跑了小半年全国海选的梁真早就游刃有余,汤燕关录制到现在还是没能完全进入状态,各路选手们对他更多是奉承而不是认可,另外三位导师谈笑风生,他在一旁插不上话,很是势单力薄。 “……我觉得导师们都很好,都有很多值得我学习的地方。”宴若愚谦虚,看向汤燕关,继续说道,“所以我想选和自己风格相近的。” Louis问:“那就是中意小汤咯?” 宴若愚微微一笑,没点头摇头,也没回答,看上去像默认,其实是谨慎地不提前立flag防止后剪辑出现刻意的引导。下场后他没直接回观众席,而是和姜诺一起站在后台观摩,正在台上的选手表演完毕后,就轮到姜诺上场。 好巧不巧,那位选手的伴奏也是姜诺做的。 准确的说应该是改的,王招娣还是想要保留typebeat里的一些特色,姜诺就没大改,把前奏里的鼓点去掉,如果王招娣想freestyle,可以用这四个八拍唱点即兴的词。 当然了,海选一战后,所有人都知道,这个打扮并不黑怕的女孩子很会freestyle。 汤燕关还在当初被王招娣碾压的余韵里,保持沉默,梁真打量王招娣的穿着,hm牛仔裤优衣库衬衫,没画眼影没做发型,和海选时没什么两样,再看了看时间,问:“请问你是还在上班吗?” “嗯,我下班后坐地铁过来的。”王招娣补充,也告诉导师们,海选那几天她都在加班做财务报表。她不仅是稀缺的女rapper,还是选手里唯几有五险一金的。 Louis问:“那你的工作很忙诶,都这么忙了,为什么还想要来参加这个比赛?” “因为我喜欢啊。”王招娣回答,“只有在听音乐和freestyle的时候,我才觉得自己是自由的。” “怎么好像有点不开心?”女人看女人是很准的,Louis关心地问王招娣,王招娣揉了揉眼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再开口明显有鼻音。 “因为我妈妈知道我参加这个比赛了。” 王招娣说,虽然节目还没开始播,但她的海选直排已经在网上流传开了,很多人骂她,说她没礼貌不该diss……起初她并没有太在意,但几天后她妈妈也知道了,也这么批评她,觉得她有这闲工夫去参加比赛,不如多去相亲,她今年都二十七岁了,再不嫁人就老了,成剩女了。 “我妈觉得我给她丢脸了,”王招娣说,“然后她就会怪我,如果没有我,他们就能再生个儿子。” 同作为女性,Louis非常能理解王招娣的委屈,正想上台给她一个拥抱,王招娣抹了抹眼角的泪花,再睁开眼,她已然将内心柔软的部分掩藏,又变回那个海选时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 “所以这首歌送给我那没招来的弟弟,我这里有一些问题,不知道咱们妈会不会也这么问你——” 伴奏里响起非常有律动感的鼓点,王招娣眼里有股执拗的狠劲,嗓音却不再那么具有攻击性,非常平淡,就是一个个紧凑抛出的问题。 然后她第一问题就把全场男性问懵了——“弟弟,你对象会介意你不是处吗?” “哦,姐姐说话太直把你吓到了,不好意思弟弟。”她抬了抬眉毛,并不觉得自己错了的表情非常生动。 “什么?你没有对象,那你可要抓紧了弟弟,不然妈妈会把你的个人信息挂在公园相亲角,像牲畜一样供人挑选。” “不要跟我吵,弟弟,你这么强势谁敢嫁你,我逼婚都是为了你好,再不结婚你就贬值了,不结婚就是不幸福,不结婚你的人生就不完整。” “抓紧时间,弟弟。 不然你就掉价了,弟弟。 你还要生孩子,弟弟。 第一胎女孩那就要二胎,弟弟。 男孩才不是赔钱货,弟弟。 这就是对我们最大的孝顺,弟弟。 以后不要放那么多心思在工作上,弟弟。 要回归家庭,弟弟。 晚上不要出门,弟弟。 不然你被偷拍就是活该,弟弟 怎么不说话了,弟弟。 回答我啊,弟弟。” 王招娣停顿两秒。 60秒的伴奏已经结束,除了汤燕关在她说第一句时就按了Fail,梁真和其他两位导师都给了Pass。 录制现场从未有过的安静,空气都像是凝固了,王招娣的嘴唇微微颤抖,从始至终都漫不经心的声音如芒如针,刺进一些人的耳朵里,又刺进另一些人的心里。 “别当真啊,弟弟,有什么好生气的。” 她结尾道:“我刚才说了这么多只是开玩笑而已,是你太敏感了,弟弟。” 王招娣唱完了,站在后台离她比导师们都近的宴若愚双耳还在发嗡,目瞪口呆说不出话,脑海里的嗡鸣声散去后第一个念头是,这一段肯定不能播。 汤燕关也是这么想的,给出自己按Fail的理由:“这应该是个充满正能量的舞台,黑怕的本质是loveandpeace,而不是制造矛盾和对立。” 王墨镜摸摸下巴,跟听了笑话似的,意味深长地说:“年轻人,你忘了2pac是怎么去世的吗?” “但这里不是美国,”汤燕关坚持,欲言又止地望向舞台上的王招娣,无奈道,“你不应该在舞台上唱这些。节目组的制作人给了你一个非常出彩的beat,你没好好利用增添它的音乐性,却用来宣泄自己的情绪,你不觉得很可惜吗?” 王招娣就像个气球,唱这一段词之前气鼓鼓的,唱完也爽完了,没刚开始那么愤怒,还会有点呆,眨眨眼,说:“但这里面的每一句都是我爸妈教给我的,我还以为这算良心说唱。” 她这话把一些观众席里的男同胞们逗乐了,稀稀拉拉为她鼓掌。汤燕关叹了口气,重复道:“你不应该在舞台上唱这些。” 他的重音落在“舞台”上,像是在说王招娣不上台面。王招娣典型的吃软不吃硬,抬起手就要扔麦离场,Louis开口。 “我不这么认为,”Louis扬了扬手里的按键,肯定王招娣道,“你今天获得了两个Pass,这是一个非常不错的成绩,但我想告诉你,王……召女,就算梁真按了Fail,我也绝对会给你Pass。不是因为你我都是女性,而是你提醒了所有人这个节目到底叫什么。” 知性女神Louis双拳紧握给王招娣加油打气:“你比很多人都real。” “路老师,”汤燕关看到越来越多选手拿起手机录视频了,依旧从节目定位和播出效果的角度考虑,焦灼道,“这样的歌太危险了……” 再争执下去,汤燕关要和Louis的关系也要危险了,坐在中间的梁真硬着头皮出面当和事佬,抓住他们俩的唯一共识转移话题。 “这首歌的beat确实很不错,我看看,嗯……也是NoA做的。”梁真大着嗓门,特浮夸地“诶哟”一声,“下一个上场的就是NoA,真叫人期待啊。” 宴若愚正站在姜诺身边,听梁真这么一介绍,旋即摘下姜诺的帽子帮他理理头发准备上场,手指穿过长发划过脸颊,柔软的发丝在他想要抓住前就全部溜走,掌心却并非空空如也—— “姜诺……”他愣着,一眨不眨盯着手里的水痕,再抬头,姜诺脸上的茫然不比他少,比宴若愚更晚地意识到,自己掉眼泪了。 第53章 眼泪来得太快,姜诺摸到了,触发眼泪的情绪才姗姗来迟。 他说不出那种感受是什么,海面有多平静,海底下就有多波涛汹涌,又酸又胀想要宣泄出来却被压抑,没在沉寂中爆发,就在沉寂中坠下去。 “姜诺!” 有人拉了他一把,慌慌张张捧着他的脸,不知道该怎么哄,就笨拙地帮他擦眼泪,脸越来越近,近得都能亲上了—— “我没事。”姜诺挤出一个笑,反过来安慰着急的宴若愚。小三岁的大男孩比他还受伤,明明掉眼泪的是自己,他心疼地像是谁在心窝子里刮了一刀。 “怎么会没事呢,你都哭了。”宴若愚紧张到手足无措,慌神到往自己身上找原因,“你是不是不开心,这个比赛让你不开心了对吗?那、那我们回家,我陪你回家,我也退赛,我——” 姜诺双手穿过宴若愚的腰侧,脸颊无意识蹭了蹭对方的耳朵。 本来就没在肚子里打过草稿,姜诺突如其来的拥抱让宴若愚连自己是谁都忘了。 “……不是你的原因,我就是突然想到了以前的事。 ”姜诺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王招娣正好下场路过后台,他退步松手,跟宴若愚拉开些许距离,王招娣并没有侧目,但步子越来越缓,最后还是回了头。 王招娣用陈述的语气:“你是NoA。” 姜诺没说话,只是看着她。 “不好意思啊,糟蹋了你的伴奏。”王招娣下巴上抬,那姿态和语气怎么说呢,确实挺欠教育的,十个人看到九个都不爽。 而姜诺是剩下那一个,缓缓道:“没关系,怎么唱是你的自由。” 王招娣原本梗着脖子,姜诺温和的声音一出来,她肩膀就绷不住了。 她在舞台上被汤燕关连连否定眼睛没不带眨,姜诺好声好气跟她说了一句,她眼眶就红了,咬着牙关转身往出口走,留下背影和抬起手臂用衣袖擦眼的动作。 “还等什么呢,就剩你了!”见姜诺迟迟不出来,林哲跑到后台催促,把麦克风递到他眼前。宴若愚很是担忧,想抓住他的手让他别上台了,又在即将抓住的前一瞬停住,悬在半空中,不干涉他将麦克风接过的选择。 他先做自我介绍,简简单单说自己叫姜诺就示意工作人员可以放伴奏了。四位导师的神经都绷了一整天,又被王招娣这么一折腾更是疲惫,此刻双眼闪着久违的光,期待姜诺的表演给第二轮留下完美的ending。 但期望越大,失望就越大。 最先按下Fail键的是汤燕关,看着手里的歌词显示器再看看姜诺,一脸匪夷所思。其他三位导师也不同程度皱起眉,关注点在歌词显示器和舞台上跳转,Louis和王墨镜小声谈论,犹豫要不要按Fail,最后还是还觉得瑕疵太大,在最后五秒按下。 姜诺头顶上方两块显示屏都成了“X”,只有梁真的Pass还留下。 梁真身子往前倾,低头陷入沉思,斟酌到最后决意要按了,60秒也过去了,姜诺又一次名不符实地晋级了。 没有人高兴,所有人都看得出,姜诺的表现比海选更失水准,汤燕关甚至有些愠怒,责问姜诺:“你怎么可以忘词呢?” 在这个舞台上忘词的人不少,姜诺不是第一个,也肯定不是最后一个。 但第一句就忘词用没什么逻辑的freestyle强行填到结尾,他前无古人,后未必有来者。 姜诺的态度确实让人失望,王墨镜和Louis也说,姜诺的状态不像是来参赛的。 “状态要慢慢找,”梁真永远是唱红脸的那一个,“虽然忘词了,但也不是什么优点都没有,不是所有rapper都有这么强的临场freestyle的能力。” “那这对其他淘汰的选手公平吗?”汤燕关意味深长地看着梁真,言下之意是梁真放水。 梁真可以为自己辩解,肯定有镜头拍到,他后半程一直低头没注意时间,决定按下Fail键时正好是61秒。 汤燕关替梁真坚持标准:“梁老师,您这样会被人说成双标的。” 但梁真宁可把争议往自己身上揽:“他晋级了,就是晋级了。” “就这样吧,辛苦大家了,晚上1vs1选人见。”他起身鞠躬,宣布第二轮结束,丝毫不拖泥带水地离开录制现场,汤燕关想跟他理论都也找不到人。 同样离开的还有姜诺,他没在台上逗留,从舞台另一侧下场没和宴若愚碰面。宴若愚给他打电话,他接通后平淡地说,想一个人待会儿。 宴若愚魂不守舍地回到选手席。已经晋级的选手差不多都离场,林淮和伊斯特还在原位上等候,见回来的只有他一人,不由问:“姜诺呢?” 宴若愚干巴巴地复述姜诺的原话:“他想一个人静一静,让我们先去吃饭。” 林淮消息灵通,担心地问:“我听别人说姜诺上台前哭了,什么情况?” “我也想知道是什么情况,”宴若愚真的不知道,“可能那个王招娣太猛太硬,把姜诺吓哭了。” 林淮:“……” “算了,先吃饭吧,晚上还得回来选人。”林淮勾住宴若愚肩膀想把人带走,宴若愚一动不动,谁都带不动。 “我知道你担心姜诺,但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林淮叹了口气,嘴皮子也劝不动了。 解铃还须系铃人,他凑近,偷偷告诉宴若愚:“制作人的休息室全在二楼,给姜诺留的那个房间靠近一个大阳台,要不……你去哪儿看看?” 宴若愚眼眸都亮了不少,感激地握了握林淮的手,转身快步往楼梯走去。休息室并不难找,但现在正值饭点,回音颇为明显的整个楼层都没动静,他小心翼翼往尽头的大阳台走去,越靠近,被夕阳拉长的影子也越来越近。 宴若愚原本苦闷的脸上终于有了欣喜,都想好要怎么突然跳出来吓唬姜诺,又上前一步,才发现影子不止一个。 宴若愚连忙退回来,贴着墙壁隐藏自己,偷听姜诺和梁真的谈话,梁真没有责备姜诺的意思,就是特别无奈,无奈到无力。 梁真说:“你知道你现在脸上写着什么吗?” 姜诺慢吞吞的:“……什么?” “就在这儿,快淘汰我!”梁真戳了一下姜诺的额头,这个动作宴若愚能从两人的影子分辨出来。 “宋舟那孩子虽然也丧吧……但他愿意来参加比赛,肯定是想斗争一番,所以在歌里丧出风格丧出风采,但是你、你是整个人垮掉。”梁真长叹一口气,感概道,“你们俩简直是大小丧神。” 姜诺内疚,轻轻地说:“对不起。” 梁真不是来听道歉的,复杂又纠结:“你以前明明不是这样的啊,你以前多狠啊,咱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就算看不到表情,宴若愚也能从梁真的语气里听出无限的怀念。按梁真的说法,不真诚祷告者这个马甲他在更早之前披过,后来传承给别人,就像别人传承给他一样,兜兜转转到了姜善和姜诺手里。三年前他们因为这层关系有了短暂的私交,他专程来岭安找姜诺买伴奏,姜诺无偿送给他,唯一的要求是别把NoA的水印加进去。 那时候的姜诺对音乐是有敬畏心的,宁要曲高和寡也不愿意和商业化搭上边,对金钱往来非常排斥,所以只给姜善做歌,别人抛来的橄榄枝一概当没看见。 在这一点上他和宋舟很像,两人都很理想化,但他没有宋舟那样良好的家境,没受过精英式的教育,同样聪慧善良,但矜持内敛和他搭不上边,那个会写出《makeitshit》的姜诺更像今天的王招娣,充满愤怒,再用说唱做载体宣泄愤怒。 “你的愤怒呢?”梁真百思不得其解,觉得眼前这个没什么情绪的姜诺很陌生,像个落了一层又一层灰的木偶躺在角落,再落一层也没事,反正它是空心的,毫不生动的。 “……愤怒没有用,”姜诺不像是说给梁真,更像是说给自己听,“没有意义,也什么都改变不了。” 宴若愚有些站不住地贴着墙壁滑落,手脚冰凉,一颗心在胸膛里扑腾扑腾的跳,后知后觉自己跟姜诺相处这么久,作为离他最近的人,却没发现姜诺的消极和逃避,还美滋滋以为姐姐本性温柔,远不如只同他见过几面的梁真一针见血。 但这又怎么能怪他呢,他缺席了姜诺大半个人生,他们一相遇,姜诺就已经留了大半年长发了。 “那你为什么会哭呢?”梁真问,“Lai说你从一开始就对王招娣很上心,也很关注她。” “因为她真的好凶啊,什么都敢说,才不管能不能播出别人又怎么看她,她想说,她就说了……”姜诺笑了一下,又笑了几声,宴若愚听他笑得那么轻松,捂住嘴替他高兴,眼泪却憋不住差点涌出来。 可惜那些发自内心的笑转瞬即逝,不一会儿,姜诺就又安静了,跟梁真记忆中那个在出租屋里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判若两人。杜拉斯在《情人》里写精神上的衰老,说十八岁的自己还没到酗酒的年龄,就有了一副多年酗酒的容颜,姜诺也是如此,他才二十四岁,还没到将人生参透的年纪,就有了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消极,看透其本质的虚无和无意义。 “那宴若愚呢?”梁真又问,帮姜诺找羁绊,“我看你和他关系挺不错,还以为你多多少少能被他感化,一起开开心心。” “你说他啊,”姜诺若有所思地说,“他很好……” 宴若愚踉跄站起来,耳朵高高竖起,正襟肃然如虔诚的信徒等候神谕。 无数与姜诺有关的画面浮现在他的眼前,记忆的画卷铺开,他们回到阿姆斯特丹的教堂里。明明都没有宗教信仰,他们在木质长椅上坐了很久,没靠椅背,而是枕着对方的肩膀。 时间的流逝看不见摸不着,亘古不变如彩四壁的圣像图,他们沐浴在透过彩窗照**来的金光里,像是在那一瞬间镌刻进永恒。 “不真诚祷告者这个马甲是怎么来的?”他当时这么问姜诺,姜诺告诉他,这个马甲不是他和姜善创造的,他们也不知道第一个披马甲的人是谁,可能和给他们马甲的那个退圈rapper一样,很多年没活跃了。 他于是又问:“为什么取名字叫不真诚祷告者?” 姜诺答:“因为说唱诞生于贫民窟,发明hiphop的黑人兄弟都好穷啊,穷得生活没有希望,只能向上帝祷告。” 而如果上帝真的存在,怎么忍心让他们过这种苦日子呢。 巨大的十字架就在他们正前方,钉在上面的尸体雕塑圣洁没有任何腐烂痕迹,他们双双想到的却是瑞士美术馆里的那副《墓中的基督尸体》,基督是凡体肉身,基督是人本身。 “个人奋斗比寄托祷告有用。”姜诺说,“好好为自己活着,每个人都是自己的上帝。” 宴若愚还记得自己当时油然而生出的崇拜之意,他觉得姜诺很通透,懂比他更多更透彻的道理。而现在,当他站在1VS1的选人现场,被总导演林哲叫到号次要求选人,他拿着麦克风站在人群中间,第一句话却是想问安安静静站在最后面的姜诺,为什么你懂那么多道理,还是选择没有斗志的活。 麦克风近得捕捉到他的呼吸,他直直看向姜诺的方向。站在姜诺前面的几位选手原本以为宴若愚要选自己,两眼一抹黑怕自己的赛季就要结束了,宴若愚却迟迟没说话,让他们渐渐滋生侥幸心理,慢慢往两侧挪,还站在原地的只剩下原本被挡住的姜诺。 宴若愚嘴唇动了动,说出自己的选择:“姜诺。” 所有人都安安静静,在他们眼里,宴若愚的选择是十足十的碾压,实力派顶流VS消极比赛的制作人,胜负显而易见。 而姜诺没有懊恼,很轻地一笑,没觉得特别惊喜,反而有那么一丝庆幸,自己终于能被淘汰,跟这个操蛋的由资本而不是“real”运转的世界说再见。 “宴若愚啊……他会有很光明的未来,有属于他自己的路要走。”他在一个小时前这么对梁真说,很是为宴若愚自豪。 但是他自己走不动了。 宴若愚做了八个月说唱,他也做了八个月的歌。八个月来,他没有在任何一首里加入NoA的水印,从海选到现在,他也从未自称过NoA。 因为NoA早就不在了。 从姜善离世的那一刻起,姜诺作为NoA的那一部分也死掉了。 “姜诺,我选姜诺。”宴若愚正式说出自己的选择。他们有一个星期的时间,一个星期后,他们需要交出一首两人合作演唱的歌曲,表现更出众的那一个晋级全国20强,另一个人淘汰。 主持选人进程的林哲问姜诺:“有什么想对宴若愚说的吗?” 姜诺摇了摇头,没有异议,主动往其他配对好的选手们所站的地方退。林哲也把手再一次伸进放着选手号次的小黑箱里选出下一位来做挑选,宴若愚没舞台从正中间挪动,拿着麦,宣战般当着所有人的面:“我有话想跟NoA说。” 这个环节只是选人不是对决,气氛一直轻巧松懈没火药味,宴若愚却仅用一句话就把大家的神经都提了起来,气场压得其他人大气不敢出一声。 “NoA,是男人就硬碰硬跟我来一场!” 他姿态高昂,完全有信心提前将胜利收入囊中,有资本摇旗呐喊。 可他看向姜诺的眼神又是那么迫切,好像姜诺不是战败者,更不是战利品,而是他奉若星月的神明。 他向来不信神佛,但他仰望着姜诺。 姜诺要么输给他,要么重新活过来。 第54章 宴若愚对姜诺说,是男人就硬碰硬干一场。 这话太猛太燃了,专注搞话题草热度的后期组怎么舍得放过,巧用剪辑技巧将对视的两人拼凑到同一画面里,再加点煽情的背景音乐,两人眼神里就算没东西,也被渲染烘托出“一眼万年”的唯美纯爱,疯狂暗示观众快来嗑cp,嗑到就是赚到。 然而百密必有一疏,有剪辑就有重叠,有重叠就避免不了bug。当宴若愚和姜诺各占半个屏幕,坐在他们中间的林淮刚好被拼凑出整张脸,嘴巴大张成易拉罐口的形状,懵懂的双眼注视宴若愚,灵魂拷问呼之欲出:Hi,志哥,你还记得大明湖畔的林淮吗? 他惊恐的小表情也被主持人捕捉到了,在幕后采访环节问林淮:“你当时反应为什么这么大,好像宴若愚把你抛弃了似得。” 林淮倒苦水:“那可不就是抛弃嘛,我们俩很早的时候就商量好了,反正有过合作曲,1VS1的时候互相选对方正好。” 林淮欲哭无泪的样子像极了当年春晚舞台上的白云,都喜气洋洋站起来跟观众挥手示意了,结果画外音宣布,当选奥运火炬手的不是他而是旁边的黑土。 这大起大落换谁谁都受不了,选人现场,林淮的嘴巴老半天收不回来,满头满脸都是问号,每个问号前都是同一个问句:志哥,你美滋滋跟姜诺硬碰硬,我找谁干一场啊? 通过60秒进入换人环节的选手共有32人,林哲将32位选手的号次分别写在白色乒乓球上,再放进一个黑箱子,每摸出一个念出号次,这位选手就可以根据自己的权衡利弊选一人合作,被选的那一位不能拒绝,再不愿意也要含着泪笑着跟对方牵牵手。 第一个被叫到号次的是派大星。他很稳妥地选了个跟自己风格相近实力差不多的选手。 第二个是伊斯特,精神小伙虽然天天叫嚣要跟汤燕关同公司的SADbattle,真让他选他还是怂了,低下自己高傲的头颅选了个人气没有很高的练习生,口嗨只是一时爽,稳扎稳打晋级才是王道。 但也不是没人真性情,比如王招娣就无反顾选了Vee。 导师们也在选人现场观摩,梁真随即劝王招娣冷静一点,言下之意是目前女选手只剩她一个,她一个独苗没必要这么拼,选Vee这样的硬核rapper。 但王招娣坚持自己的选择,说她宁愿选个实力强的光明磊落输掉,也不想仰仗所谓的政治正确偷偷摸摸地赢。 梁真无话可说,敬王招娣是条汉子,比其他男rapper们都real,毕竟绝大多数人的想法都跟伊斯特一样,再头铁也不敢选节目组暗中力捧的选手。这是一份薛定谔的保送名单,里面有已经签约公司的艺人,还有林淮和宴若愚。 从实力上看,林淮毫无争议处在第一梯队。他和梁真给大家的感觉虽说有那么点不对付,但俗话说得好,虎毒不食子,肥水不流外人田,到关键时刻,梁真那票肯定会给林淮。 如果说谁和林淮1VS1谁就提前输在了起跑线,那么宴若愚就是提前站在终点线的那一个。《MakeitReal》的节目赞助商里有一个国产运动品牌,该品牌最大的生产线十年前就被燕合集团包了,四舍五入这个节目就是宴老爷子赞助的,宴若愚相当于带资进组,谁被他看上,那只能安慰自己,好歹在淘汰前肯定有镜头。 这么一分析,宴若愚和林淮也知道别的选手选他们都没劲,干脆他们俩内部消化得了,反正每组导师到最后都会一个复活名额,节目播出后,平台会有一个人气排行榜,榜上的第一名加上三组导师救回来的三人和获胜的十六人凑一块儿才是全国20强。所以他们俩横竖都死不了,谁被淘汰了都能被梁真或者人气榜救回来,干脆互选对方的了,既可以唱一首不需要赶制的好歌,也造福了其他选手,何乐而不为。 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宴若愚看都不看林淮一眼就义无反顾选了姜诺,魂穿《非诚勿扰》配对成功离场,留下被灭灯的林淮孤独地坐在原位无人问津,眼巴巴瞅着林哲的手希望他快点抽到自己的号次,却一次又一次落空。 很快场上只剩下他和另一位选手,林哲没宣布他们俩自动生成合作对象,而是继续往小黑箱里摸球,念出号次和名字:“宋舟。” 合着林淮才是全场唯一剩男,此情此景令人唏嘘,林淮欲哭无泪到双手捂脸,遮住眼睛的指缝却悄咪咪松开一点点,心想如果是和宋舟,那也不错。 但宋舟可不这么想,丝毫不给林淮面子,问导演:“如果我找到愿意跟我调换的人,我能不和林淮1VS1吗?” 林淮把手放下:“???” 脑补了一出自己在表演完后主动把晋级名额让给宋舟的林淮在心里头疯狂吐槽,怒自己不争居然冒出这种念头,人家根本不稀罕自己,他还上赶着想保对方获胜。 “不行。”林哲冷酷地拒绝,且心知肚明没有人会愿意跟他调换,节目录制到这个环节已经进入个人赛的赛点,之后就是导师选战队,选完战队后全是团队赛,大家走到这一步谁都不容易,谁都不想轻易送人头。 而林淮也是有尊严的,宋舟这么嫌弃自己,他不玩笑几句心里头也不舒服,大着嗓门跟林哲保证:“导演,小舟同志的思想工作就交给我吧!我会用马克思主义的大棒好好招待他,请组织对大棒的威力放一百个心!只是功夫深,丧神也逢春!” 宋舟:“……” 宋舟白眼能翻到天上去,还能退赛咋滴,凑活着跟林淮做歌呗。林淮觉得宋舟不能永远这么丧,是时候尝试别的风格,想和他做首喜剧说唱或者情歌,宋舟怎么可能答应,觉得这种类型的歌太没追求和音乐性,坚持要往社会理想上靠。 总之他们俩谁都说服不了谁,别组选手都要进入录音环节了,他们还在为主题争论不休。 好在一个星期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只要能把主题确定下来,写歌词那就是几个小时的事儿,接下来的制作更不是事儿——人均百万调音师的音效组给出非常高效的技术支持,选手们一写好词,Lai就会安排制作人跟他们对接,提供从伴奏到混音一条龙服务,一个星期只过去一天,就已经有过半数的选手将合作曲制作完毕,林淮和宋舟这种吹毛求疵的是少数,连咱们要唱什么都还没开始考虑的,则只有宴若愚和姜诺这一对。 磨刀不误砍柴工,就在其他配对选手们热火朝天大战录音棚,宴若愚和姜诺吃米其林二星去了。 作为当代断舍离青年的典型,只要给姜诺一瓶平芗辣椒酱,他能一天三顿都吃速冻水饺蘸辣椒酱,去高档餐厅肯定是宴若愚的主意,美其名曰得放松一下,一个人吃又没劲,要姜诺一起去。 姜诺要是不顺着宴若愚,他还能是姜诺吗,当然没脾气地陪着去。不过那家餐厅虽然评上了米其林,但人均只需一百五,性价比高到与宴大少爷的消费水准不匹配。姜诺正要感慨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他进入包厢,里面意料之外等着另一个人。 那是位妆容典雅的中年女性,气质端庄得像大学里的中文老师,微微一笑让人如沐春风,纵使素未谋面,姜诺也不会觉得拘束。 姜诺一头雾水,扭头,宴若愚悄悄把包厢的门关上,并没有和他一块儿进来。 然后宴若愚坐在另一个包厢里等,菜渐渐上齐,他却没动几筷子,满脑子都在乱猜乱想,想偷听那位咨询师都和姜诺聊了什么。 但他也只是想想,偷听不是唯一了解姜诺的方式,他们是朋友,他没有参与姜诺的过去,但他有漫长的以后慢慢了解姜诺。 不过昨天的偷听确实给他打了个醒,姜诺是有心结的。 那心结和姜善有关,也不完全关于姜善。但有一个点宴若愚可以肯定,那是姜诺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没有之一。 然后这个人去世了。动了不知道多少刀子,化了不知道多少次疗,曾经那么努力想活下去,还是不在了。 没有人知道治病的那段时光都发生了什么,就算是宴若愚,目前也只能查到那一年医院里的流水记录,没有一则相关报道。 只有一个做慈善筹款项目的工作人员稍微有那么点印象,裴小赵问他了解情况,他说去年年初自己做过一个骨癌患者的项目,姜善和那人同个病房,已经做了三次截肢手术,但最新的检验报告还是不乐观,癌细胞还是在扩散。 这种病就是个无底洞,患者家属扔进洞里的除了时间金钱,还有尊严。慈善筹款本身是门生意,那个工作人员了解到姜善参加过选秀节目,就动了给他做项目的心思。但他刚把相机举起来要拍姜善昏迷时浑身插管的样子,他的陪床护工就疯了似地要和他干架,差点把他相机摔坏。 姜善的项目不了了之,后来工作人员看了裴小赵给的照片,肯定当初的护工就是姜诺。 宴若愚关掉手机屏幕,不忍心继续翻裴小赵传给他的医疗账单。 上面的截止日期正巧是他和姜诺一起来沪上的那一天,那天姜诺喝完酒后罕见地有醉意,跟他说了很多话。 他现在知道了,姜诺没醉。姐姐酒量那么好,怎么可能醉呢,只是去年的那天晚上姜善往自己血管里扎了一管空气,右手袖子空荡荡的,就用左手在被单上写,别救我。 然后姜善还是被推进了手术室,医生问他的亲生父母需不需要抢救,他的父母都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做这个决定,看向蹲在墙角的姜诺。多少个日夜他们做父母的都想放弃了,是姜诺弄到钱再撑几天,姜善清醒的时候也说过,他要是没能战胜病魔,最对不起的人是姜诺。 姜诺说尊重姜善的意愿,不救了,他们做父母的才敢签字。 宴若愚都不敢把自己放在姜诺的位置上,越想眼眶越红,结束第一次咨询的姜诺推门进入包厢,眼眶也红得明晃晃,显然是狠狠哭过。 “怎么这么快。”宴若愚揉了揉鼻子,坐正坐好,看了看时间,才发现姜诺和咨询师已经谈了快两个小时,“聊得怎么样?你觉得这个咨询师水平还行吗?不行的话咱们就换,这里是沪上,拔尖的咨询师多得是,总能找到那个能解开你心结的。” 宴若愚虽然殷勤地跟推销员似的,心里其实已经有数了,不是谁都能跟姜诺一聊聊两个小时从他嘴里套出话的,那个咨询师肯定有两把刷子,姜诺给他的反馈也很正面。 “她很厉害。”姜诺肯定道,“我看电视上演得心理咨询师都特别温柔,像个树洞或者垃圾桶一样听来访者倾诉,但她不一样,她——”姜诺不知道怎么形容,顿了顿,说,“她很有力量。” “那就她了!”宴若愚可高兴了,眼睛亮晶晶的,问,“明天约在哪儿见面?她的工作室吗?” 那位咨询师和宴若愚简短说明过,绝大多数咨询师都会跟来访者建立长期的关系,一到两个星期才见一次面。但她不一样,她倾向于和来访者每天都多建立一些联系,拉短战线循序渐进,在一到两个星期内抚平来访者的创伤。 这一点咨询师也跟姜诺解释了,但姜诺表示他得先跟宴若愚商量商量,毕竟他是被宴若愚先斩后奏“骗”过来的,从小到大也从没做过任何咨询。 “怎么能说骗呢,我这不是怕跟你实话实说了你不答应,觉得我瞎操心,把你当心理疾病患者啥的。” 宴若愚一动不动伸出四根手指头发誓:“我发4我没这种念头,我就是觉得专业的事情还是让专业的人来解决比较好,我不懂心理学,强行给你解心结的话大概率弄巧成拙,把心结整成石头疙瘩了,那多得不偿失啊,还不如让懂的人来帮你疏通。” 宴若愚还是有那么一点点心虚,边说边抠手指,吐吐舌头卖卖萌,看得姜诺都不好意思说他自作主张。 而且这个咨询师的水平确实高超,姜诺虽然哭过了,但现在整个人的状态肉眼可见的轻松了不少,宴若愚当然希望姜诺能继续做咨询。 但姜诺摇摇头,说:“我没和她约明天的时间。” 宴若愚眉头一皱:“为什么啊?你不是觉得效果很好她很有力量吗,为什么不继续?” “因为我问了价格,她的咨询费是两千块钱一小时。”姜诺的决心还挺坚定,“太贵了,我拒绝。” 宴若愚还以为什么呢,眉头松开了:“一分价钱一分货,两千就两千,我来付。” “可是我觉得——” “没有可是,”宴若愚打断他的话,不容置疑道,“我不要你觉得,我要我觉得!” 第55章 姜诺:“……” “凭什么你来付?”姜诺都有点绷不住表情了,应该严肃的,但实在没忍住笑。 “两千啊,两千!”他伸出两根手指头在宴若愚眼前晃,“我要是回乡下老家省吃俭用地活,三五个月的伙食费都不需要两千,我跟她聊一小时,一小时就两千,今天花了四千!” “那咋了,”宴若愚还是一脸理所应当,“我都提前给她两万了。” 姜诺:“……” 姜诺觉得自己的心在滴血:“我接下来要是不继续做咨询,那钱能退吗?我——” 他扶额,被宴若愚的操作秀到了:“我都不觉得自己值两万,你两万块钱说给就给。” “怎么就不值了?”宴若愚理直气壮,跟姜诺好好算这笔账。 “咱们换个思路,你心疼钱对吧,那好,你接下来不做咨询了,继续浑浑噩噩地求淘汰,一个星期后如愿以偿被淘汰了,你就舒坦了,开心了。” “但是我不开心啊?!”宴若愚猛拍一下大腿,发动偷梁换柱技巧,一脸追悔莫及,“姐姐,咱们俩现在是合作关系,你没激情没状态,势必会影响到我的激情和状态,你要是继续跟宋舟争当谁是丧神,我能有好的idea吗?能写出好歌词吗?能好好在舞台上表现吗?” “不能!如果不能,那我肯定就不开心!”宴若愚自问自答,再问,“我给出息买条野生黄鱼当零嘴都不止两万,我的开心难道不值两万吗?” 姜诺的嘴唇抖了抖,想反驳,又无从反驳。 逻辑鬼才宴若愚继续以理服人:“咱们再换个思路,你觉得自己不值两万块,是因为这个数额对现在的你来说挺大的,你不舍得给自己花,对吧?” 姜诺明知宴若愚是在给自己挖坑,还是无言以对地点了点头。 “那你就去挣啊,刚才可是你自己说的,你省吃俭用地活,三五个月伙食费都用不了两千,两万块你怎么可能攒不下来,等你哪天觉得两万块钱不是个大数额了,你再把这笔钱还给我不就成了。” 姜诺还是想再挣扎一下:“可是——” “怎么还有可是!”宴若愚大腿都要拍红了,捂住胸口痛心疾首问姜诺,“姐姐你不心疼自己,你也心疼心疼我啊,你怎么这么小气,两万块钱都不舍得给我花吗?” “舍得,舍得,我明天继续咨询,继续。”姜诺大气不敢出一声,彻底被宴若愚洗脑了。 “这就对了嘛,”宴若愚舒坦了,开心了,掏出手机帮他预约时间,到1VS1录制那天之前的每晚六点到八点,姜诺都要去跟那个咨询师聊天,算上今天,整好一个星期。 也就是今天的六点到八点,《MakeitReal》第一集 海选在某网络平台首播,播放量当晚破百万,一些选手的cut和名字冲进热搜榜下游。 但让谁都没想到的是,第一集 讨论度最高的不是宴若愚也不是林淮,而是名不见经传的伊斯特。 伊斯特自己也很懵逼,圆圆的眼睛里又有了大大的困惑,不明白广大网友的关注点为何如此清奇,不去看俊男美女,全来问候他什么时候穿洛丽塔。 “他们就不怕辣眼睛吗?”伊斯特在麻将群里发问,言下之意是怂了,玩不起了。 群里先是安静了五分钟,五分钟后,林淮将他这句话截图发到微博,并附赠了一张伊斯特加滤镜和化妆效果的美图送给网友们细品,下方评论点赞第一名@了伊斯特,期待道:“有内味了。” 伊斯特:“……” 伊斯特最终还是妥协了,答应林淮,只要他能在一天之内买到lo裙,他就穿。 林淮寻思这有什么难的,大伙住的酒店旁边就是一个商圈,里面正好有家洛丽塔实体店。 林淮专业搞事,第二天一早戴上最亮眼的小黄帽,搭配swag到爆斜挎书包,丝毫不care前台小姐姐投来的好奇眼光,耳机里《上学威龙》循环播放,一个大男人大摇大摆前往洛丽塔实体店不觉得害臊—— 10minuteslater…… 在林淮日后上传b站的买lo裙沙雕vlog里,他转场后出现的不是实体店,而是海绵宝宝动画片。 然后他坐在实体店对面的一家奶茶店等待,并对镜头一本正经地解释,他一个直男去这种店确实怪不好意思的,所以他决定请一位时尚顾问陪同。 林淮一转镜头,不再怼自己的脸而是拍摄奶茶店的入口处。只见他口中的专业人士在《悬崖上的金鱼姬》的bgm里姗姗来迟,一头还未完全褪色的红发凌乱飘扬,摘下口罩后露出精致的五官和面部线条,如果选择性宽松睡裤和酒店拖鞋只看上半身,套了件古着牛仔长衫做外套的宴若愚在冒着小粉红心心的少女滤镜里仙得不得了。 “干嘛?!”宴若愚坐到林淮对面,没好气地问。 未出镜的林淮笑出鸭叫声,宴若愚皱着眉,虽然还有起床气,但鸭叫声是会传染的,故作暴戾地打掉林淮的相机,憋着笑继续骂骂咧咧。 “叫我来到底要干嘛?”睡了九分钟回笼觉只花了一分钟换衣服出门下楼进商场的宴若愚脸没洗牙没刷,就等林淮有话快说有屁快放,他还想回去睡觉。 林淮不笑了,开门见山:“找你来一起买lo裙。” 宴若愚指着对面的实体店:“你一个人不行吗?” 男人最不乐意被说不行,但林淮这次确实不太行,为难道:“我刚才进去问了,店员说他们这家店里的全是样衣,只让试穿不让买。” “那你找我来有什么用?”宴若愚不解,“你现在也挺有脸的啊,就算要刷脸,你怎么不找梁真来给你刷?” “今天大好日子,别提他。”林淮跟赶苍蝇似地摆摆手,说回自己的如意算盘,“我是这么想的,我演你小叔子,你跟店员说你明天就要结婚了,未婚妻很喜欢洛丽塔,所以就想给她一个惊喜,但现在下单海淘肯定赶不上婚礼,你冲店员求求情买买萌让她大发慈悲把样衣卖给你,我在旁边给你捧哏。” 宴若愚:“……” “真有你的,”宴若愚扯扯嘴角,觉得林淮这馊主意还不如直接把店买下来靠谱,没心情陪他角色play正准备走人,林淮嘀嘀咕咕来了句那些裙子确实挺漂亮的。 宴若愚打量了一番林淮今天的打扮,并不信任他的审美,决定还是跟他一块儿再去店里看一看。那些裙子虽然不卖,但店员很热情,见林淮回来了,微笑着说:“呀,你姐夫来得好快啊。” 戴着口罩没被认出来的宴若愚:“……” “对,就是他,”林淮可上道了,故事编得有模有样,具体到婚车几辆酒席几桌,别说店员,宴若愚都差点被他忽悠瘸了,再一寻思林淮描述里的新娘,嗯?怎么和姜诺一个模样? 宴若愚还没来得及细想,另一个店员笑盈盈地走到他们面前,官方又亲切地对着林淮的相机说:“我刚打电话向我们总部反应情况,上级表示特殊情况特殊处理,可以把样衣卖给你们,就当是给我们的品牌做宣传,祝你们白头偕老,永结同心。” “诶哟,太谢谢了。”演戏演到底,林淮没随便挑件裙子出来凑活,而是问,“我们俩都是直男,也不懂都有什么风格,您能给我们介绍介绍吗?” “当然!”店员非常具有职业精神地从门口模特身上穿的开始介绍,那是一条红白碎花裙,一共用了八种不同的花边,田园风满满。 林淮直男审美,只要是裙子就都好看,问宴若愚意下如何,宴若愚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愣了几秒钟后才非常用力地点了一下头,肯定道:“确实好看!” “那就这条了。”林淮接过裙子搭在手臂上,正准备去结账,宴若愚却走不动了,让店员再推荐些别的。 片刻过后,林淮又接过了一条裙子,店员又推荐了一条,宴若愚又觉得好看,把裙子扔给身后的林淮,跟着店员继续逛,看中什么腰带帽子之类的配饰,也全往林淮身上扔。 林淮傻了,翻出裙子的标签看了看,更是两眼一抹黑,抱着一坨裙子走到宴若愚面前将人拦下,全部加起来早已过万的金额惊得他舌头都捋不直。 “志哥不是……我说姐夫,你买这么多,我姐也来不及穿啊,一两件就够了。” 店员的想法也和林淮一样。她们刚开始见宴若愚那么爽快还夸他疼老婆,但现在也觉得有那么点不对劲。 她们介绍裙子都快介绍不出花样了,这位顾客反而越看越起劲,购买欲旺盛得能把她们整个店都买下来。可老婆就只有一个啊,买那么多洛丽塔,穿得过来吗? “这你们就别担心了,肯定穿得及。”宴若愚脑补“奇迹诺诺”正上头,还没买尽兴,指着另一条挂在墙上的裙子两眼发光,“诶,这条蓝的显肤色,我老婆白,穿这件肯定合适!” 林淮的vlog迎来黑屏作为结束,但有钱人难以想象的快乐还在继续—— “这个好……这个也好……好,好!包起来,对,漂亮,合适!我买……买!买!!全都买!!!” 第56章 宴若愚买衣服讲究快狠准,中意了就把东西甩给林淮从来不看价格。林淮跟在后头手忙脚乱得就像刚给时尚杂志主编当助理的安妮海瑟薇,只是前头一件件给他扔洛丽塔的不是穿Prada的女魔头,而是穿睡裤的宴若愚。 林淮什么时候给人当过跟班,从洛丽塔实体店里出来后心里一度不平衡,宴若愚看这商圈里从潮牌买手店到奢侈品一应俱全,建议去逛逛,林淮表面上跟他笑嘻嘻,心里头暗暗握紧小拳头,发誓他进任何店都不会再为宴若愚鞍前马后,做给他提包的小老弟。 然而林淮进第一家古着店就喜闻乐见地“真香”了,全程用崇拜地目光仰望脑子里有本潮流文化发展史的宴若愚。 很多男人会觉得逛街是遭罪,那是他们没跟对人,林淮听宴若愚信手拈来这个品牌创始人和第二个老婆生的第三个孩子最喜欢的玩具给他什么设计灵感,那个品牌做得一手好营销和奥利奥的联名都能被炒到上万块,别说拎包了,连相机都重新拿了出来,拍宴若愚在各种店里眼光精准用最低的价格淘到最好的货,准备做一期他做vlog以来最有逼格的一集——《跟宴若愚一起买买买》。 除了潮牌店,他们还逛了不少奢侈品店。林淮的消费实力还没强到买GucciPrada眼睛都不眨,进这种店说一点都不发怵那是假的。但宴若愚就不一样了,虽然穿得随便,但逛什么店都游刃有余得跟逛菜市场似的,柜哥柜姐对那些西装革履的爱答不理,却能一眼看出宴若愚兜里肯定有钱,殷勤地端茶倒水,让林淮沾光尝到了各种奢侈品店里的矿泉水,喝起来果然比农夫山泉甜。 但矿泉水再甜又能甜到哪里去呢,去掉品牌赋值,天底下的水都是H2O,翻不出花样。这当然不是宴若愚打娘胎里就明白的道理,他刚去美国的时候跟别的富二代没什么两样,开两天超跑换回越野会恐高,不当季新款加身就觉得自己掉价了,浮夸浮躁得不得了。 “直到有一天我和朋友去了家新开业的店,进门后店员一看我们几个全是亚洲面孔,那脸臭得跟什么似得,就差跟我们直说,她宁可给当地白人做导购,也不稀罕跟我们做生意。” 宴若愚和林淮都逛累了,选了家有包厢的餐厅解决午餐,林淮各种采访宴若愚对时尚和潮流有什么看法,顺着话题聊到了这段过往。宴若愚边吃饭边回忆,在林淮的镜头里复盘这段经历对他的改变和影响。 “哔哔——”宴若愚骂了句脏话,被林淮加上后期的消音,“我当时就火了,问那个店员你们店里最贵的东西是什么,我买了。” “那个店员看我这么年轻,以为我在吹牛皮,反正吹牛皮又不用钱,对吧……然后她就不情不愿领我到一个柜台前,指着里面一个满是钻的手镯说,喏,这个最贵,要十多万,美金!” “我当时就笑了,因为那个镯子用的材质不是钻石,而是人造的水晶,卖这么贵是因为它是大师设计款。我问店员能不能拿出来给我看看,店员还是摆臭脸,摸都不让摸,把我给气的啊,当场刷卡了。” “然后那个店员脸变得哟……”宴若愚无奈地笑,继续道,“别的店员也都围过来了,问我们还要不要看看别的,各种端茶送水,我们走之前每人搬了一箱他们店里的矿泉水,没办法,店员们硬塞的。” “这也太爽了吧。”林淮感慨,“简直是扬眉吐气。” “在店里确实是很爽的,但我回家后坐在床上,踢了踢床脚那一箱矿泉水回想白天都发生什么,我心里头特别憋屈,堵得很,甚至觉得特别幻灭。因为他们认可的不是你,而是你兜里的钱。那些柜员笑脸盈盈送这么多矿泉水是认可我的时尚审美吗?不是,他们馋我的钱。” “也是那天我彻底想通了,世界的本质是物质,moneyrunseverything。”宴若愚指着餐厅窗外那一排商铺,“这些所谓的品牌也好,时尚也罢,本质和街边小店有什么区别呢,没有。你以为你追赶的是潮流,从此高人一等与众不同,但其实你是被他们包装出的术语洗脑了,酒店的拖鞋不舒服吗,为什么要花大一千买潮牌人字拖?睡裤不舒服吗,为什么要花万把块钱买不能洗的牛仔裤?” “但是你自己做潮牌啊!”宴若愚今天这番话对天天掐表抢Neverland新品的林淮来说也挺幻灭的,“如果你不觉得这里面起主导地位的是艺术情怀和个人追求,而只是门生意,那你为什么要做潮牌?” 林淮以为自己抓住了漏洞,宴若愚反而顺着话说:“所以我才去做品牌啊。” 他从手机里翻出杀克重创立初期的很多概念图,全是他自己画的,设计天马行空,色彩丰富斑斓。其中一个系列叫“万物皆可饺”,模特所穿内搭的灵感是从各种食材上来的,但外套全是白风衣,纽扣用褶子替代,穿上这一套,每个人都是行走的即将包好的饺子。 林淮看傻了,万万没想到宴若愚真正想做的风格是这种想象力特别丰富的,问:“这个系列销量怎么样?” “这个系列没上生产线。”宴若愚笑,客观道,“裴小赵当时都哭了,说这种衣服没人会买的,天天唐僧念经劝我别不考虑市场,为了把这个系列撤下来,都愿意把杀马特那个系列提上来,结果——” 宴若愚摊手,没说这个系列获得的一系列成绩。 但这些成绩给他带来的不是骄傲得意,而是更深刻的幻灭。杀马特又怎么样,只要是他宴若愚做的,就有人买单,富士康里朝九晚九的农村青年这么打扮是庸俗土味,他宴若愚稍作修改搬到巴黎时装周就是国潮崛起,凭什么? “凭什么?”宴若愚叹了口气,“我觉得好委屈啊,不是替我自己,而是他们。凭什么我用这些元素就是潮流,他们就是非主流。然后我就大彻大悟了,金钱不是这门生意的唯一资本,这一切还关乎话语权——燕合集团在世界各地的生产线从快销到奢侈品一应俱全,我爷爷是宴雪涛,我在娘胎里就有的是资本折腾,怎么瞎折腾都有人捧场……但是——” 宴若愚说走心了,扯了扯胸口的衣服:“但是人不能忘记自己是从哪里来的。我爷爷当年要是没富贵险中求,开小渔船进公海,大货船上的外国人再把牛仔裤扔给我爷爷回去倒买倒卖,我现在说不定就是富士康里一个打工仔。” “不是所有人都像我这么幸运会投胎,他们才是这个世界的大多数,先富的人要是不回头看,英特纳雄耐尔怎么可能会实现。” 林淮马克思主义之魂都听燃起来了,感慨:“哥,我错看你了,原来你也是这么有社会理想的人。” 宴若愚商业互吹:“一般般有,比不上你以前……”他摇摇头,露出一个夸张的可惜表情,“谁能想到呢,你出道曲《差不多大学生》,现在喜剧说唱搞得风生水起。” “因为唱社会理想听众少啊。”林淮边说边关相机,宴若愚不解,问他为什么不继续录两人的对话,林淮现实道,“我不想把我对这个圈子的任何看法录进去,万一手滑剪辑进vlog里了,我不管说什么都会冒犯到一些人,那我的受众就会减少。” 受众减少,赚得钱就会变少。 “……我总算知道宋舟和你为什么不对付了。”宴若愚意味深长地看着林淮,学宋舟翻白眼,批判道,“林淮同志,你变了,忘了初心,不得始终。” “诶哟,大好日子的,别提梁真也别提他行不行。” 林淮吐槽梁真那是三天三夜都说不完,但一听宋舟的名字就两眼一抹黑,比刚见面时都脑壳疼。 他本以为自己把60秒的歌换成《差不多大学生》又说了那么一番话,宋舟会从此对他改观,态度好起来,但结果怎么着呢,宋舟不跟他斗嘴了,也彻底不跟他说话了,两人同在一个屋檐下住,还是过得并不对付。 他不问宋舟什么事儿,宋舟就绝不会开口,每天睡前都看看Kindle,一两个小时全神贯注绝不碰其他电子产品。林淮隔三差五会给粉丝做直播,宋舟一听他说“感谢谁谁谁送的飞机火箭”就翻白眼,Kindle往床头一放,吃几粒维生素戴上眼罩就睡过去了,彻底把林淮当透明人。 但他们还要一块儿出首歌,主题一直没谈拢,林淮着急,绞尽脑汁想、掘地三尺找两人有没有什么共鸣的东西,偶然瞥见宋舟在稿纸上用“荒原狼”玩wordplay,立**前一亮凑过去跟他聊《正义联盟》,一改满嘴跑火车的吊儿郎当,做好准备以此为切入口聊超级英雄电影,证明自己和他在审美上有共同点,宋舟没什么感情地看了他一眼,清冷道:“这个荒原狼是黑塞写的一本书,不是《正义联盟》里的反派。” 说完,他又不理林淮了,照例吃几颗维生素入睡,留林淮一个人在此荒原狼非彼荒原狼的尴尬中凌乱,痛定思痛后决定不再热脸贴冷屁股,主题谈不拢就崩着呗,大不了到时候自己唱自己的,能不能晋级各凭本事。 可是他又不想这样。 他每每觉得宋舟消极、想太多、清高到不可理喻,谁跟他做朋友谁遭罪,宋舟本人真真切切站在他面前了,他就记不得对方翻了自己多少白眼,心里总用酸酸的。 当然了,宋舟要是知道林淮心疼自己,估计又要翻白眼。他这人不愿意露锋芒,又对展露内心世界不感兴趣,更别提教化他人,不愿意顺应所谓规则,那就小心翼翼缩在自己的小角落。 这是真正自我封闭的人才会有这种气质,他大大方方地谦卑,谦卑到让外人没有立场指责他的消极和清高。他也很悲观,悲观到别人理想之心不死是对人性有信心,相信未来会越来越好,他则是底色悲凉,只能把创作当唯一的寄托。 这样的宋舟也于无声处吸引林淮,让他想到曾经的自己。明明没有相似之处,但就是魂牵梦萦,总觉得彼此应该很早就认识了,很早很早,早到上辈子,然后在这个夏天久别重逢。 第57章 林淮搞喜剧说唱明显是奔着赚快钱去的。但二八定律在任何圈子里都存在,站着难挣钱,并不意味着你愿意跪下就完事儿了,想混成林淮现在这样,还是得靠才华能力。 所以如果真要拿他跟宋舟比,两人在才智上肯定匹配,这一点毋庸置疑。 但他没有宋舟的倔强坚韧,没办法,他被梁真收养的时候已经十岁了,明确知道自己是孤儿,哪怕换了个环境,童年的冷暖创伤也早已将男孩的眼界局限,总觉得美好生活的标准就是要在一线城市有房有车,工作体面光鲜亮丽,拖家带口出国游,不然人生就是失败不成功的。 他其实比同龄的男生都早熟,并把出众的才智用在追逐世俗定义的成功上。这样迟早会出问题,邵明音发现得早,但不知道该怎么疏导,梁真刚开始没当回事,完全是因为邵明音担心到睡不好觉,他才行动起来,让林淮寒暑假跟着自己天南海北地跑演出,带他见各行各业人生百态。 其中有些人真的活成了林淮想要成为的模样,有一次他们在沪上的livehouse演完,两人背着吉他往地铁站走,沿路的CBD灯火通明,里面坐着林淮羡慕的都市白领。 林淮那时候还会腆着脸叫梁真爹,跟他说:“爹,我以后也要过这种生活,在那么高的地方有张办公桌。” “哪种生活?”梁真瞥了他一眼,再看看时间,问:“星期六晚上九点都在加班的那种?” 林淮:“……” 林淮不知道该怎么跟梁真解释,闷闷地说:“你不懂。” “谁说我不懂了,”梁真看得透透的,“他们白天在写字楼里办公,晚上就成仙了?生活里就没屎屁尿了?” 林淮:“……” 梁真被他气鼓鼓的样子逗乐了:“不爱听你爹说糙话?” 林淮严肃:“我觉得你的价值观不对。” 梁真问:“那你说说,谁的价值观对?” “……”林淮一时答不上来。 这反应完全在梁真的意料之中,梁真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儿子啊,这个世界很复杂,不是所有人都跟你爸和你爹一样是好人,有那么一小撮人更是狡猾,自己都没活明白,或者是活得太明白了,就把主意打到你们这些小屁孩身上,给涉世未深的你们洗脑什么样的生活才是好的。这种人骨子里就是坏,不把普通人当人,普通生活当生活。但实际上呢,大家都是人,只要活在当下,就是最好的生活。” 一高一矮两个身影在亮如白昼的沪上街头行走。沉思良久后,背着吉他的林淮抬头看梁真,坦诚道:“爹,道理我都懂,但我还是觉得那种能让别人羡慕的生活对我的诱惑更大。” 梁真没再苦口婆心,觉得他的想法其实很正常的,笑了一下,说:“那没办法,路总是要你自己走的,不过……等你遇到那个人了,你就不会这么想了。” 林淮迷惑:“谁啊?这么神。” “我怎么知道你的那个人是哪个人。”梁真环顾四周,望着那些高楼大厦牛逼大发道。 “你得自己去找,或者等。等到有一天他朝你走过来了,你才能想通真正的美好生活是什么样的。到时候别说一张办公桌了,高楼大厦一整幢,不如晚上和他一张床。” “哦。”林淮懵懵懂懂有点明白了,梁真心满意足,揉揉便宜儿子的头发,叮嘱道:“那这次回兰州后别再闷闷不乐了哈,你是不知道,你爸天天担心你,你心情不好,他晚上就睡不好,他睡不好,我就……” 林淮也笑,两人进了地铁站,要去赶驶往兰州的绿皮火车。多年以后梁真有了演唱会级别的票房号召力,再也不用像十年前那样为了省住宿费买卧铺,他最快乐的时光却还是以前那些“苦日子”,写歌,录歌,发专辑或者mixtape,再全国各地livehouse跑演出。 那时候他听得到大合唱版本的《梁州词》,也会在唱《翻山越岭》前大大方方跟台下的观众说,这首歌就别再起哄喊老公了,他的莎莎就在后台,怪不好意思的。 他现在把邵明音在他脖子上画鲤鱼的微博删了,演唱会安可环节全场喊那句“英雄兰州出处,说唱梁真态度”,他明明知道大家想听什么歌,却只能抱歉地说,那首歌……你们知道的,不能唱。 他写《梁州词》的时候正是林淮现在的年纪,意气风发少年时,鲜衣怒马似锦华。 那时候哪有什么真人秀啊,所有人都在地下,能不能走起来全凭本事——说唱最激动人心的时刻就是乡下小子靠自身才华毅力敲开广袤世界的大门,所以他们一路坚持,自己成不了,那就当是为后辈铺路,坚信未来会好起来。 现在未来终于来了,大门的钥匙却被另一些更懂得权衡利弊而不是音乐本身的人拿走,林淮也在里面。 他倒是没经历多少思想斗争,追求道路上总要有些妥协,不然谈何寻找到平衡。他一直以为自己走得路才是最佳选择,有一套自圆其说的逻辑,直到宋舟出现在他面前,不反驳他,也不和他争执,沉默地存在,就是不认可他,越无声,就越是在提醒:他以前不是这样的—— 那他以前是怎么样的呢,他在商场书店的角落里找到一本《荒原狼》,里面有一句自我剖析这样写道:“我原先本是一个虎虎有生气的青年、诗人、艺术之友、漫游世界的人、热情洋溢的理想主义者,怎么会落到这个地步?” 林淮叹了口气,将书合上后放回书架,没打算买。 和宴若愚吃完饭后他们没再一同行动,一个回房间换睡裤臭美打扮一番去制作人办公室找姜诺,另一个回房间后发现宋舟不在,没和往常一样躺床上刷手机虚度时光,而是罕见地去了趟书店。 在用电脑里的系统搜索书名前,店员都不能确定他们店里还有这么一本书,哪怕它的作者是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林淮没去书店内的咖啡厅,而是坐在台阶上看了一下午,不可谓没有共鸣,但当他离开时路过书店最显眼的畅销墙,也不会愤懑不平,觉得榜首的书就应该是名著经典,而不是某些挂羊头卖狗肉的青春励志文学。 他最后还是折回书店,将那本无人问津的《荒原狼》买下,再去一家蛋糕店买了个杯子蛋糕。 回到酒店后他刷卡推开双人房间的门,宋舟坐在电视机下的木桌前,打开小台灯不知道在捣鼓什么,听到有人进来了也头都不抬,专注手上的动作没看林淮一眼,就像以前躺被窝里看书一样,忽视这个室友的存在。 但林淮做不到忽视他。纵使宋舟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他在林淮眼里只是个书卷气太重的年轻人,有读书人特有的端庄清丽,执拗敦厚。 这样的气质现在属实不多了。林淮走近,将手里的东西都放在桌上,观察宋舟在干什么。 只见他右手两指捻住一片白色药丸摁在桌上,左手拿着一把修眉刀大小的刀片在药片上来回划动,试图将药丸割成对等的两片。 林淮记得宋舟以前说过这些药是维生素,不由纳闷:“这是维a还是bcd啊,怎么还需要半片半片的吃。” 宋舟拿刀片的手一顿,终于肯抬眼看林淮了,脸上还是不变的冷淡,惜字如金不乐意开口,继续切药片。 但那白色药片外面有层透明薄膜,里面的有效成分还是粉末状,在刀片缓慢细致的摩擦下容易散出。林淮热心肠,觉得宋舟这么切太慢了,出门几分钟后再回来,手里多了把从酒店餐厅借来的切骨刀。 “来!”林淮挥舞了两下,神气道,“感受一下马克思主义的大刀。” 宋舟:“……” 宋舟不觉得好笑,但林淮不是第一天这么沙雕。他已经习惯了,继续用小刀片慢慢划,林淮从药盒里拿出一片,快狠准的一切,不仅速度比宋舟快,也没漏出药粉。 效率毕竟摆在那儿了,宋舟也就默许林淮帮他切药片。林淮好奇,拿起半片想尝尝味道,宋舟却表现出从未有过的紧张,眼疾手快夺回来。 “你这人……”林淮笑,边切边吐槽,“谢谢都没一声就算了,半片都不舍得给我——” “谢谢。” 林淮以为自己幻听了,一哆嗦,差点切到手。 但他没幻听,即便宋舟还是看都不看他一眼,自顾自用小刀片慢慢地磨。 两人总共切了大概十来片,宋舟留出晚上要吃的量,把剩下的放回药盒,看样子是吃完就准备躺床上。林淮就把那个蛋糕推给他,说:“当睡前甜点吧。” 宋舟没接,不知道林淮为什么突然这么殷勤,林淮却没解释,而是让宋舟先拆开纸盒包装:“你会喜欢的。” 他都说得这么肯定了,宋舟再表现出不情不愿,就太甩人脸色不讲礼貌了。 而当他把纸杯蛋糕的包装拆开,眼神确实不一样了。 那蛋糕很小,用慕斯做泥土盆栽,裱花用的不是柔软的奶油而是混入新鲜时蔬提取色素的豆沙,勾勒出粉的花瓣红的蕊,鲜艳精致,栩栩如生,和他前几天在写歌词的纸上随笔涂鸦的杜鹃花非常相似。 包装盒里还有一个铲子状的勺子,片刻后,宋舟把小铲子拿在手里,问:“多少钱?我还给你。” 林淮又是一笑,心想自己果然没猜错,宋舟这种人看起来难接触,但在喜好上一点都不复杂,只要是纯粹漂亮的事物,就能入他的眼。 “不用,送你了。”林淮没说自己前天晚上睡得浅,偷偷看到了他半夜起床,没开灯,摸索到小冰箱那儿把白天吃剩的蛋糕拿出来往嘴里塞。 宋舟当时背对着自己蹲在地上,边吃肩膀边止不住地抖,吃完后就爬回被窝里,第二天睡醒又是那个冷漠的宋舟,跟谁都不建立关系,也没有谁在深夜窥见过他突如其来的脆弱,除了同样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的林淮。 “我就是觉得这个蛋糕很好看,甜甜的,很符合你的气质,”林淮夸张地感慨,语气浮夸,“啊,众生皆苦,你是德芙。” 宋舟:“……” 宋舟不知道该怎么回应,总觉得林淮有什么居心,望了眼桌子那边的《荒原狼》,想问他为什么突然买书,林淮却蹲**,毫无征兆抓住自己裸露在裤脚外的脚踝。 本文由公众号【小呆推文】整理,欢迎关注 第58章 宋舟身子瞬时一僵。 他习惯跟任何人都保持距离,别说脚踝,上次跟人握手是什么时候都记不清了,那地方突然被另一个人握住,他脑子登时一片空白,连条件反射的缩回都没有,一时间竟任由林淮摆布,把一块防磨贴覆在脚后跟的地方。 然后林淮松开手,仰头与他相视,还是玩笑的语气玩笑的话,但本质不一样了。 “我寻思着别的选手天南海北来沪上,天天去这儿逛那儿玩,熬夜蹦迪不回家,怎么就你天天在房间里,七八点钟就睡觉。”他把另一片防磨贴也撕开,叹了口气道,“哥们,你这双vans哪儿买的,太真了。” 说着,他又握住宋舟另一只脚踝。比起第一天见面时的轻微泛红,宋舟现在的后跟处磨得那叫一个惨不忍睹,不仅破皮,还渗了点血,袜子贴肤肯定会疼。 但他这次回国就只带了一双鞋,没打算买新的,要不是林淮今天给他买了防磨贴,他能就一直这么凑合穿到回美国。 他的脚踝清瘦分明,防磨贴不是粘上就完事儿了,还要摁一摁让它贴肤。林淮手指一捏,宋舟被刺激地突然抬腿抽回蜷在椅子上,双手环住小腿不让林淮碰。林淮正要抱歉不小心把人弄疼了,两人对上眼,宋舟抿唇紧咬牙关,看起来倒不像是生气…… 林淮盯着宋舟鼻翼上那颗小痣,总觉得他现在这样子,更像是被自己欺负了。 “我……”林淮揉揉鼻子,直起身坐到另一张椅子上,想说些什么吧,看着宋舟依旧抱腿缩在椅子上,就又莫名口干舌燥。 而宋舟瞥向桌上还没用的一整盒后跟贴,并不明显的喉结动了动,短促地又说了声:“谢谢。” 林淮怔了一两秒,旋即勾起嘴角大大咧咧道:“那你打算怎么谢我。” 这次他没给宋舟机会说出“多少钱”,而是把相机扔给他:“走,带你出去玩。” 宋舟这次没下意识地拒绝,握着相机,踌躇了一会儿问:“去干什么。” 林淮从衣柜里拿出之前放进去的lo裙包装袋:“先把衣服送到伊斯特房间里,再带你去看个展。” 说着,他把宋舟加到麻将群里,并把群名“一桌麻将整整齐齐”改成“四个人打麻将”。宋舟看着群名后面的(5),对林淮说:“这里面明明有五个人。” “你品,你细品。”林淮的意思是他也会玩wordplay,“四个人,打,麻将。” 宋舟皱眉,还没把味道品出来,伊斯特突然冒泡发言:“林淮你怎么把我的群备注改成麻将了?你什么意思,给我出来!” 林淮出来了,往群里发了五张票的二维码,@麻将说你这张的钱不用还了,爸爸请你陶冶情操。伊斯特态度一百八十度反转,秒回一句:“谢谢爸爸。” “……”宋舟盯着他们的对话,终于懂了,没忍住还是笑了出来。 再点开二维码,光影互动体验展的介绍映入眼帘,确实是他会感兴趣的艺术展览,地点在长乐路。林淮看出他心动了,递上一件衬衫外套:“晚上降温会冷,别冻着。” 然后他们一起去把洛丽塔裙交给正在化妆的伊斯特。同一时间,宴若愚也到了长乐路的一处洋房,工作室助理安排他在客厅等待片刻,没过几分钟,咨询室的门从内推开,姜诺和那位“很有力量”的咨询师一道出来,最后说了些什么,两人脸上都挂着笑。 宴若愚没问都聊了什么,等和姜诺从洋房出来了,才问:“她今天给你留了什么问题?” 咨询师每次聊完天都会留问题,比如她昨天了解到,姜诺对比赛的态度消极,没什么内在驱动力,她就让姜诺今天一大早去录制现场,台前幕后都逛逛看看,找找有没有不喜欢的人,不习惯的事或物。 姜诺去了,再次和咨询师见面,给出的答案是没有,他对这个节目并不反感。 咨询师精准道:“但你还没放感情进去。” 姜诺点头,沉默良久,困惑又真实道:“我本人……其实……并不是很愿意相信,在现在这个大环境下,普通创作者能在自己和主流之间找到平衡点。” 咨询师切中“要害”:“因为姜善没做到吗?” 姜诺眨了眨眼,没回答,咨询师便没再推进这个话题,退出来先将他的困惑解构。 在姜诺的语境里,说唱其实是一种途径,抵达的目的地繁花似锦,走这条路的人一无所有。姜诺未必是对主体没信心,而是怀疑道路的可行性——贫民窟的黑人兄弟靠说唱跻身上流社会的例子只存在于说唱文化的发源地,但这里是沪上,奇迹由资本创造。 所以他总想着尽快回幕后,没有对自己投入期待,那么他在哪一环节被淘汰都没有沉没成本。 “那她怎么说服你振作起来的?”宴若愚很少见到姜诺笑得那么轻松,还以为她给姜诺煲了什么浓缩鸡汤,但她言简意赅,直白不婉转,这样的大实话反而少见。 “她说,没有不应该走的路,只有才智不够还不肯努力人才会抱怨生不逢时,真正有才华的人一旦抓住机会,肯定会名利双收,也活该名利双收——比如你。” “她真拿我举例?”宴若愚乐了,想继续这个话题,却又突然意识到,他这样顺风顺水的毕竟是少数。更多人是像姜善那样的后者,出众才华并没有被现世认可,默默无闻的死去后不值一提,淹没在浩瀚的历史长河里,关于他的一切只有姜诺记得。 他们仰躺在地板上确实像流淌在长河里,这个近两千平方的展区里有九个房间,每个房间都会循环播放两个画家的作品,他们所处的地方全方面覆盖高更和梵高的画,从地板到天空都是屏幕。 其他人都在拍照,只有他们躺在角落里仰望头顶,以大溪地的山水为盖,以绚烂的向日葵为席,聚精会神到屏住呼吸,满心满眼只有天花板上流动的星空月夜。 “……我们写这些画吗?”姜诺视野里满满都是画,对合作曲的主题模模糊糊有了想法。离正式录制还有几天时间,但Lai今天告诉过他,除了他们俩和林淮宋舟,其他十四组全都准备的差不多了。 不过Lai并没有催促的意思,相反,他迫切又期待地想听到些新的东西,希望他们慢工出细活,而不是像其他选手那样套词。 “嗯……我觉得你应该会喜欢这种高端一点的主题。”姜诺完全站在宴若愚的角度考虑,假设一个人是梵高,偏执又烂漫,另一个人是高更,克制冷静,他们一起住在一个叫阿尔的小镇上,房间里挂着一副向日葵。 他细细回忆年初在梵高美术馆里听的讲解,但记不太清了,所以就想问问宴若愚。而等他把目光从天花板上的投影画作挪到宴若愚身上,才发现宴若愚早不知道什么时候侧躺,眸眼里没有斑斓的画,只有自己。 他们的距离太近了,近到姜诺后知后觉地局促,好像耳边循环播放的《starrystarrynight》唱的是真的:你的双眼透视我灵魂深处的黑暗。 “继续说啊,”宴若愚没发现姜诺的异样,或者说他已经注意到了,也知道自己直白的眼神让姜诺有些不安,但对方是姜诺,他就做不到遮遮掩掩,依旧满心满心地注视,手臂枕在脑袋下面认真道:“我在听呢,我们俩在歌里玩角色play,然后呢?” 姜诺:“……” 宴若愚这关键词提取的让姜诺有点不敢有然后,思忖一两分钟组织好语言,才继续说自己的设计。这首歌应该是生机盎然的,就像梵高邀请高更来一个阿尔的小镇住的那两个月,他们碰撞又融合,梵高为高更画向日葵,高更为梵高画《画向日葵的人》。 这个想法主题确实特别,完完全全契合宴若愚天马行空的创造力。宴若愚频频点头表示赞同,却又突然蹙眉,可惜道:“这个欧洲版的高山流水觅知音虽然荡气回肠,但我总觉得梵高对高更要死要活,是被他PUA了诶。” 如果不是氛围太过于浪漫,不适合满嘴跑火车破坏意境,宴若愚还真想具体聊聊他眼中的“PUA高手”高更。 当然了,那个年代连PUA这个词组都没有,更别提什么五步陷阱法。梵高到最后视高更比什么都重要,用自残割耳朵的方式来挽留他而不得,这一整个过程与其说是被PUA了,不如说这个世界上有太多敏感脆弱的人,梵高是其中最有才华的那一个。 他们缺爱,缺亲情,爱情,友情……他们有点希望光亮就死死抓住,都来不及思考所托之人是否是良人。 宴若愚说:“所以我不太喜欢高更,搞艺术的人里抛家弃子的不少,但像他这样灵魂伴侣都不要的,我想不出第二个,男人活成他这样,太没担当了。” 姜诺说:“但他们在阿尔的两个月肯定很快乐,不然画不出那么多漂亮的画。” “我们也做过很多歌啊,我们还在一起八个月嘞……”宴若愚深吸一口气,突然有了新点子,“对哦,都八个月了,那还唱什么梵高高更啊,写我们自己不香吗。” “我们有什么好写的,”姜诺抿嘴一笑,是觉得自己不值得一提,“我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故事。” 宴若愚立马反驳,说能写得多了去了,就因为太多了,他一时都举不出例子。 不过他算是听明白了,问一脸淡定的姜诺:“你是不是早就想做叙述风的歌,但又不想剖析地太深入,所以想用别人的故事而不是自己的。” 姜诺没摇头。 “可是……为什么一定要套一个外壳呢,就唱你自己,不好吗?” 姜诺也说不出原因,沉默着躺在向日葵花海里。 他今天穿了件藏蓝色的冷色调衣服,在鲜艳明亮里的花海里格外明显,但没有人会注意到他,只有穿棕黄色T恤的宴若愚躺在他身边像拥抱他。 宴若愚挪动身子凑近,跟姜诺讲自己很久以前看过的一集美剧,编剧把活着的时候只卖出一幅画的梵高写穿越了,来到21世纪的奥塞美术馆,亲眼看到自己的画作摆在一个单独的展厅,亲耳听到博物馆馆长跟参观者们说,梵高是史上最杰出的画家,没有之一。 梵高笑着,也哭得像个婴儿,让人惋惜时光无法倒流,那些迟来的肯定和赞许在历史的长河中汹涌,永远37岁的梵高至死都没有听到一句。 “但那不应该是你的命运,你是姜诺,我也不是高更,说走就走没责任心。”宴若愚不知不觉握住他的手,摊开掌心,那几朵粗糙的向日葵只有他会抚摸。 每个人掌心里或许都有几朵向日葵,那柔软的地方虽不是什么私密,却少有人会看到。宴若愚起初也只是不经意的一眼,但现在,他无比庆幸当初的惊鸿一瞥让他抓住姜诺的手,并有机会当面亲口对他说:“你是你,我是我,我不要将我们两个人的经历故事遮遮掩掩套上别人的外壳。” “我要光明磊落告诉所有人,你是我遇到过的,最有能力的制作人,没有之一。” 第59章 姜诺和宴若愚在向日葵花海里流连忘返,另一个房间里,宋舟和林淮所在展厅播放的画作全都有芭蕾元素。 来看展的人群女性居多,但在这个展厅里,宋舟旁边坐着的都是同性。光影打在所有人身上,宋舟看到的是芭蕾舞演员在台下非常真实的一面,和同伴闲谈调情,互相按摩伸展肢体,生活普普通通和其他女孩子没什么两样,却又带着这份职业赋予的典雅,他身边一个年龄相仿的男生却和同伴小声说,她们腿怎么这么粗。 宋舟呼吸稍微一屏,被他们的话一下子拉回现实。入场后每个人都会分到一本精心制作的讲解小册,里面介绍爱画芭蕾舞演员的德加,说他家境很好,但从未表露出优越感,最常对舞蹈演员们说的话就是:停下歌声和舞蹈,你们最真实的一面对我来说最重要。那或许不漂亮,但是有够震撼。 宋舟旁边坐着的那两位确实也感受到了震撼,但和画家想传递的不一样: “她们身子好白啊。” “废话,外国佬当然白。” “她们怎么不穿安全裤,穿裙子怎么能不穿安全裤……” 宋舟深吸一口气,有些听不下去了,再看向坐在另一边的林淮,目光虽正视前方,但一点沉浸的意思都没有,显然也听到了这些对话,只是无动于衷。 好在那两人很快就离开了,讲解小册并没有扔还拿在手里,宋舟能清楚地看到他们翻到高更那一页,并跟同伴说,走,去这个厅,这个人画的女人奶‘子都挺…… 宋舟耳边终于清净,只剩下配合影像循环播放的音乐。但他再也静不下心,环顾四周,展厅里并不是没有专心致志于画作的游客观众,但更多的人举着手机录像,录完就走,或者拍照,拍画作也拍自己,调整各种姿势以名画为背景。 这让宋舟突然觉得没劲,想着自己应该先吃完药再出门,不然这突如其来的沮丧感不会这么强烈。反观林淮,明明什么都听见了,什么都看见了,却还是能做出一副什么都没发生的姿态。别人的言行举止在他这里并不相通,不管周遭如何惨淡,他都能置身事外。 宋舟不由疑惑,问:“你为什么能这么淡定?” 林淮没为自己争辩:“我知道你不喜欢我这样没什么社会责任担当的人。” “我没有阴阳怪气说你不好的意思,”宋舟少有的真心实意,确实是很想知道,“这一切就在你眼前发生,你明明也看到了,为什么心里会一点起伏都没有。” 他垂眼思忖了几秒,组织出一个例子:“就好比你辛辛苦苦准备了一张质量非常好的专辑,有些人没听懂概念比较新的一部分,还偏偏要在你的评论区来一句,你写的是什么鬼东西,唱的好难听啊。” “我发在网易云上的所有歌都免费,评论区里指点江山的人很多,有些还是祖安进修毕业的。”林淮说,“而这个艺术展门票一百二,他们花钱了,还是没能好好欣赏。” 宋舟原本以为林淮将是否付费作为能否评价的条件,正想要反驳争辩,张开嘴的那一瞬间,就灵光乍现地突然懂了些什么。 “所以你发现了吗?”林淮将宋舟还模模糊糊没摸清的结论整合成一句话,“任何圈子一旦开放,拥抱主流市场不再小众,没有自主鉴赏能力的都是成为这个圈子里的大多数,掌握话语权定义好坏的资本喂什么,他们就吃什么。” 两人在沉默里互视。除了白色的舞裙,德加也喜欢在画里用黄红的色调,展厅里其他观众的衣着颜色好巧不巧地都与这些暖色调相近,只有宋舟穿了一件浸染成暗绿色的苎麻宽松长袖,而林淮的卫衣是灰的,不暖不冷中和两种色调。 林淮问:“想不想知道我什么时候开始觉得没劲的?” 宋舟不言,侧脸看着他,示意他继续说。 “《makeitreal》之前办了三届。第一届冠军是个老og,来参加节目的车路费都是问朋友借的,成名后记者问他为什么删改那么多歌词,他回了句‘我岁数在这儿了,我不年轻了,想挣钱,不行吗’。第二届冠军和你一样来自海外赛区,赢了之后也没在娱乐圈里混,没签公司回伯克利念书去了。” 这两位冠军也是原生态的说唱圈里的典型代表,他们的成功和之后的选择大家都respect,直到第三届冠军颁给了何塞。 林淮问:“你知道何塞吗?” 宋舟犹豫地摇摇头,对这个人并不了解,但这个人隔三差五会在社交平台上露脸。 这个人并不像前两届冠军那么有实力,但胜在人设好,谦虚沉稳,说唱音乐不再像之前那么吸引资本后他不再深耕hiphop,而是往歌手的路子上走,两年来热搜热度从未断过,正能量的说唱风格流行歌几个月都会出一首,给人的感觉不骄不躁淡泊名利,再过个几十年资历到了,说不定会成歌唱家—— “但他是个胡兰成,”林淮补充,“没胡兰成那么有才华的那种胡兰成。张爱玲以前怎么被胡兰成搞到手的,他现在就怎么欲擒故纵哄鑫传娱乐老总的女儿,把人吃得死死的,疯狂给他砸资源。” “……”宋舟有点明白了,“他品性不行?” “对,文如其人的反义词就是他。”林淮想到这个人就觉得恶心,“而且他手段高明得很,当年姜善要是没出事,冠军不可能他。” 宋舟有些惊讶:“你怀疑当年给媒体发姜善药检报告的人是他。” “所有人都看得出这事和他脱不了关系,但是疑罪从无。”林淮耸了耸肩,无奈道,“拉着整个说唱圈陪葬的导火索是药检报告有问题的姜善,他何塞清清白白。” “他很善于利用规则,”林淮说,也不得不承认,“这种人更容易获得世俗意义上的成功。” 宋舟慢慢挺起颓丧的后背,望着林淮的黑眸闪烁。他和林淮虽然路不同,但道是一样的,都不希望过多的规则束缚原本应该自由自在的hiphop,可又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在发生。那些将音乐当成一门生意的往往赚得盆满钵满、人前显赫风光无限,踏踏实实躬耕艺术创作的反而默默无闻,呕心沥血的作品到死都不为人知。 “让我猜猜你在想什么……”乘宋舟不注意,林淮戳了一下他的鼻尖,手指没马上收回来,而是蹭到了那颗小痣。 “是不是想问,我明知何塞可憎可恶,破坏圈子原生态,只顾自己利益最大化,为什么不打开天窗说亮话,不仅没跟恶龙斗个你死我活,反而拾掇得跟他差不多恶龙样。” 宋舟说不惊愕是假的,没料到林淮diss别人毫不留情,骂起自己来也口吐芬芳。 “我在出那张喜剧说唱的mixtape后收到特别多这种指责,比如Lai,跟梁真吃饭喝酒的时候都气笑了,说我要是他儿子,不钻研好东西去玩喜剧说唱恰快钱,他能把我舌头剪掉。然后继续骂,各种骂,说现在创作的大环境太糟糕,这些年轻人没吃过好东西,才会喜欢喜剧说唱。” 林淮问:“你知道梁真怎么回应他的吗?” 宋舟怎么可能知道,咽了口唾沫,说:“反正你舌头现在还在。” 林淮笑了,眉眼都稍稍舒展开那种,是完全对宋舟坦诚相待了。 “梁真说,他读高中的那个年代,《挪威的森林》正流行,每个班都有一本在学生中传阅,传到他手里,封面都要被翻烂了。” 后来梁真去参加同学会。大家都是成年人了,不再像高中时代那么羞涩内敛,可却只有一位女同学还记得那句大名鼎鼎的“冬天的原野里……”其他人对这本书的所有印象,就只有那场……发生在配角之间的性。绝大多数人,包括当时的梁真,去看这本书不是冲着故事里的深意,而是同桌碰了碰他胳膊,把书递给他后隐晦地说,往后翻。 文学经典尚且如此,本来就是从街头来的hiphop又能好到哪里去。大多数人喜欢听喜剧说唱这样的快餐口水歌,不是因为他们没听过快嘴、wordplay,顺滑的flow和精湛的押韵,而是好东西摆在他们面前,甚至是喂到嘴里了,他们不觉得好吃,吐掉,就是喜欢听不过脑的东西。 “这就是大众和市场的喜好,”林淮说,“大众和市场选择何塞,维护他善于运用的那套规则。” 宋舟缄默,没有站在制高点高高在上地指责,说这些都不该成为林淮妥协驯顺的理由。比环境本身的糟糕更令人唏嘘的是环境对人的改变和同化。不是所有人都像宋舟有精神家园做避风塘,这样的人更善良,选择自我内耗,但林淮不是圣人,他也有和宋舟一样的愤怒和无奈,所以他选择直接复仇—— “人与人之间的悲欢喜乐并不相同,但钱是相通的。”林淮摩擦中指和大拇指做数钱状,再打了个响指,“蛋糕就这么大,我多分到一点,何塞就少一点。和这些人做同行太恶心了,都被恶心到了,钱还让给他们更是亏大了。他们的音乐追求掺杂越来越多的利益,没有底线反手一张药检报告,愿为老虎做伥鬼,我有底线,对每一首上传到平台的歌负责,也记得伟人说过,如果自己人不去占领文化思想阵地,敌人就会占领。” “所以我挺着腰板从他们手里抢钱,抢舆论高地,抢对音乐的话语权,能抢多少是多少。我随便写首喜剧说唱都能火,比他们全部加起来都火,那我为什么不去搞粉丝群,开直播收飞机,凭本事挣这一部分的钱。资本逐利,何塞这样的人只会越来越多,音乐的阵地我们不占领,何塞就会占领,对音乐的话语权我们不去争取,真正用心做音乐的就活该变成沉默的大多数。” 林淮表述完了,展厅内,德加的画也开始又一次的循环播放,又一批观众游客来来往往,只有他们俩还坐在原处。 “……那你觉得普通人应该怎么做?”宋舟问林淮,依旧茫然,眼神涣散出溃败。 他并不想独善其身,不然从一开始就不会来参加这个比赛。 只是他缩在角落里越来越不是个出路,世界越来越小,被侵占得只剩最后一隅,那些歌里的情绪越丧,越消极悲观,就越意味着他在向所有听到的人呼救,他在这儿,一个人,看看他,看看他。 他像汪洋大海中的一只北极熊,齿牙利爪健在,却被融化的冰川淹没喉咙,绝望地目送人类的破冰船前来开采最后一片净土。 然而那艘船和之前的有点不太一样,没有盲目地前进。因为船上的林淮看见了他,走下来,抱抱他。 “其实我也不知道,也不知道未来会怎么样……”林淮轻抚宋舟的头发,松开,面对面捧着他的脸,手指正大光明触碰那颗小痣。 “但我保证,等我把世界从那些瞧不上的人手里夺回来了,我就把世界还给你。” 第60章 林淮和宋舟从德加的展厅里出来时,宴若愚和姜诺已经和在公共区域等候的伊斯特汇合了。 宴若愚朝他们招手,宋舟走过去,愣了好几秒,还是没能把眼前这位戴长卷黑假发,用蕾丝chocker遮喉结,穿洛丽塔短裙白丝袜的漂亮小仙女和伊斯特打上等号。 伊斯特眨动厚如鸦羽的假睫毛,娇嗔地问宋舟:“你看我美吗?” 宋舟鸡皮疙瘩掉了一地,小心翼翼问伊斯特:“你还好吗?” “好,好的不得了。”伊斯特一秒破功,收起扇子,踏着小高跟走到展区外的画作海报前,催促林淮快点拍,他早死早超生。 林淮把相机举起来,指导伊斯特摆出这个动作,再拿出那个姿态。伊斯特作为新晋女装大佬虽然不情不愿,但拍着拍着,还真进入状态了。 男人穿起裙子来确实没姑娘什么事儿,不得不承认,伊斯特还真挺可口的,小眼神小表情又欲又纯,搔首弄姿的模样让真女装大佬都望尘莫及,抛媚眼飞吻让路过的人频频侧目 “拍够了没?老子脚都要崴了!”伊斯特只要开口,小仙女那味儿就荡然无存,完完全全是个直男。林淮相机里也有百来张硬照了,给背景墙下的伊斯特打了个OK的手势,伊斯特终于可以解放自我,正要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回来,两位美女姐姐先他一步走到林淮面前。 林淮前一秒还在看相机里的底片,突然听到有人询问他是不是林淮本人,抬头后的眼神有点茫然。 “果然是你!”长发的那位美女姐姐眼睛那叫一亮,“我昨天还刚看你参加的那个、那个……那个说唱节目,梁真当导师那个!” 林淮稍稍驼背——女粉丝普遍都比他矮,他每次遇到了都会不由自主弓背,人也腼腆,说来说去都是“谢谢夸奖”“会继续努力”…… 长发姐姐从偶遇的喜悦后冷静,静静打量林淮,感慨:“时间过得真快,我都成妈妈粉了。” “……啊?”林淮睁大眼,有点结巴,“你、也喜欢梁真啊。” “对啊,我年轻的时候可疯了,到现在都能翻到一些古早视频,梁真在台上唱,想互动跳水,我在台下啊啊啊让他不要跳。” 长发姐姐已经过了嗨翻天的年纪,淡定道:“我粉的rapper儿子都这么大了,我这么多年了还单身。” 林淮陪笑,正要说些什么,伊斯特突然从后面钻出来,捏着他的手臂放在自己肩上,小脑袋一歪,大鸟依人倚在林淮怀里。 伊斯特眯眼微笑,一脸幸福。 林淮:“……” 长发姐姐和短发妹妹:“……” “你都有女朋友了?”长发姐姐幻灭道,“我要当奶奶粉了?” “你神经病啊!”回过神来的林淮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伊斯特推开,后退一步躲到一直没说话的宋舟身后,那表情已经不止是嫌弃了,而是两眼一翻需要吸氧气。 “你就这么嫌弃我?”伊斯特不免伤透了心,立flag要和林淮秋后算账,“好你个林淮,我看透了,你等着吧,宴若愚要是进了梁真战队,我给你买一桌麻将!” 伊斯特只要开口,是个人都能听出他男扮女装,长发姐姐把心放进肚子里了,注意力转向还没在节目上露脸的宋舟,好奇地问:“你也是选手吗?” “是啊,他是海外赛区前三甲,很厉害的。”林淮不露神色握住宋舟手腕,反将人护在自己身后,帮他回答这些问题拉路人缘,彩虹屁就要吹出来了,离开了一阵去看别的展览的宴若愚和姜诺正好回来。 而那位短发妹妹一见宴若愚朝自己走过来,也是两眼一翻需要吸氧,拽住同伴的手臂疯狂摇摆代替尖叫,激动道:“我见到活的宴若愚了,活的!” “嗯,活的鱼。”宴若愚跟她开玩笑,注视着短发妹妹拿出手机给他们五个人拍了张伊斯特站在正中间的合影,嘴里嘀嘀咕咕,说太太们有粮可以发挥了。 “额……她是cp粉。”长发姐姐面带看破红尘的冷静,官方解释,“她以前疯狂磕你和汤燕关的兄弟情。” “哦。”宴若愚点点头,对这个群体还是有点了解的,以前他和《Pick!Pick!》的选手一起登台演出,“观鱼CPSZD”的灯牌比任何一个明星的都多,媒体记者在采访他的时候也会旁敲侧击地问,他和汤燕关的关系到底有多好。 “已经好长时间没磕了,没粮了。”短发妹妹在旁补充,但眼里全是小心心。最近越来越多的小姐妹死灰复燃,给《MakeitReal》刷话题草热度贡献点击率,暗戳戳期待观鱼CP迎来文艺复兴。 “那你们……开心就好。”宴若愚也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但我应该不会去他的战队。” “没事,我们有剪刀手,只要你们同台,没粮我们也能变出粮。”短发妹妹点头,并没有藏着掖着。他们坚信观鱼CP是真的也是因为宴若愚的态度,他曾经明确表示过,同人创作者爱怎么写是他们的自由,反正他不会看。 这态度在cp粉里可不就是“官方认证”吗,所以宴若愚退赛后,cp粉嗷嗷地哭,把应该投给他的票都刷给汤燕关,助他一臂之力从此出道走向人生巅峰。 “不过你们能别写观鱼吗,鱼塘不香吗?”宴若愚不在乎别人怎么写同人,关注点只在上下,还给短发妹妹开辟新业务,“别的cp磕不磕,林淮和宋舟现在住一间房。” “靠,关我们两个什么事,”林淮眉毛高抬,跟宴若愚呛上了,给短发妹妹出谋划策,“别的cp磕不磕,宴若愚现在跟他的制作人也睡一间房……” 短发妹妹和长发姐姐听他们一来一往,被单方面喂了满嘴的糖,都要脑补宴若愚X林淮的邪教cp了,一直被冷落且不太懂同人术语的伊斯特懵懂发言:“那我呢?” 所有人安静,齐刷刷看向伊斯特,伊斯特还觉得挺委屈:“怎么落单的人永远是我?你们一对一对了,我好孤单啊。” 所有人:“……” 短发妹妹还没见过这么上赶着要给自己组cp的,按“恐同即深柜”来鉴定判断,这帮逗嘴皮子高手一个比一个直男,不由安慰伊斯特:“额……你要相信,再冷门的cp也会有人磕的,你要是实在想要拥有那么多温暖,我可以自割腿肉为你产粮。” “那可太好了。”伊斯特歪头微笑,心满意足眯眯眼,过完嘴瘾后cp不cp的倒头就忘,一辈子都不会知道自己在某篇同人文里被Nv1。 * 几个晚上后,林淮把伊斯特穿洛丽塔的美图和买lo群的vlog全都肝出来了,一时间,为伊斯特留言“我好了”“我可以”的评论有多汹涌,b站上讨论宴若愚老婆到底是谁的弹幕就有多疯狂,成功吸引了更多路人来观看这档节目,或者在网易云上听第一集 的歌单,不说别的,肯定都会被那首《海绵宝宝》洗脑地出不去。 而于无声处做了那么引流工作的林淮并没有自我标榜,深藏功与名,每个星期还是只开一次直播,跟歌迷朋友们聊聊比赛进程和日常生活—— “嗯,明天就要录1VS1了,对,到时候要淘汰一半的人……感谢小合鸽鸟子送出的鱼粮。” “梁真啊,梁真回温州了……为什么温州沪上两头跑?嗯,可能是因为他闲吧。感谢小又鸡鸟子送出的猫薄荷,诶,太谢谢了,破费了破费了。” “感谢小甲鸭鸟子送出的彩虹糖……什么?你要点歌啊,”坐在桌子前的林淮扭头,看了眼躺在被窝里看书的宋舟,想了想,抱歉道,“我室友快睡了,要不今天就不唱歌了,会影响到他睡眠的,谢谢大家理解体谅哈,感谢——” 林淮眨了一下眼,然后睁大,凑近,仔细分辨那个ID,有点不愿意念出来吧,但人家又确实打赏了。 “……感谢‘林淮你室友是谁’送出的猫罐头。”林淮尽量压低声音了,但还是被宋舟听见,虽然没往他这边看,被窝里的身子明显动了动。 “我室友是海外赛区来的,”钱都收下了,林淮当然要好好回答,“是很厉害的选手,明天第二集 60秒播出后大家就能看到他了。我很高兴能和他合作1vs1,到时候会给大家带来一首情歌。感谢——” 林淮硬着头皮,只得又把ID念出来:“感谢‘你们俩到时候情歌对唱吗’送出的幸运铃,额嗯,我们唱得不是那种情歌,我们……”他都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幸好又有人打赏给他解围。 “……感谢‘可不可以看看室友长什么样’送出的老虎油。”林淮这一秒念完,下一秒就正正经经地回复,“不可以,他都睡了。” 评论区有人刷,说明明看到被子在动,但林淮就是不给他们看宋舟,仓促地结束直播:“我也要睡了,早睡早起,明天录节目才有精神。” 说完,林淮果断挂断直播,三下五除二钻进被窝。 把床头小灯关掉前他特意往宋舟那边看了看,对方还是一如既往背对着自己,不回头看看也一声不吱。 然后林淮关了灯,并没有辗转反侧,而是静静等待两三个小时。同样睡不着觉的宋舟窸窸窣窣从被窝里钻出来,小心翼翼不发出声响,也不开灯,摸索到小冰箱前,蹲下,打开,从里面拿出昨天夜里吃剩的—— 宋舟呼吸一顿。 夜越深他最容易沮丧,需要甜食来安慰,他三餐饭可以吃不匀,冰箱里必须有奶油蛋糕。 而现在,他自己买的只剩几口的蛋糕旁边摆着两枚杯子蛋糕,上面的裱花和林淮几天前送他吃的不是同一种,但同样精致。 宋舟默不作声片刻,扭头,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觉得林淮还没睡,在被窝里动了动身子。等他吃完蛋糕再爬回自己床上侧躺,注视着林淮后背昏昏入睡,偷窥到他拿起小铲子的林淮也终于把一颗心放肚子里,安然入睡。 第61章 为了让1VS1环节的录制更有剑拔弩张的竞技感,《MakeitReal》节目组从体育馆转战室内livehouse。 和别的小规模livehouse相比,他们挑选的这个地方非常宽敞,垂直高度有五米,一米五高的舞台有二十多平方米,舞台下原本能容纳两千名观众站着看演出的空地摆放选手座椅,临时搭建出二层平台放导师沙发。 四位导师在选手全部就位后进场,王墨镜不在乎环境,一如既往戴墨镜,Louis将原本染成茶黄的头发换回黑色,且剪了刘海,妆容和发型相得益彰,高贵冷艳如伊丽莎白泰勒版本的埃及艳后。 但Louis骨子里还是无关年龄的烂漫劲儿,抱着沙发上的靠枕玩笑感慨,说今年的《MakeitReal》是在导师座椅上预算最多的一季。 “同样也是第一次专门找个livehouse录1VS1的一季。”站在栏杆处往下望的汤燕关接话,肯定节目组的用心。说唱比赛就应该放在不那么宽敞的环境里才有氛围,舞台前,入座的所有选手全都一言不发,无人走来走去,像极了暴风雨前的最后宁静。 汤燕关又看了几眼,然后坐回自己的沙发上。和一身黑的老派代表王墨镜不同,他穿着时下流行的反绒材质卫衣,版型宽松,由红蓝黄三色拼接。他也戴了一副墨镜,但把小框方形墨镜架在头顶上,完完全全只是一种装饰。 汤燕关坐在左侧,林哲还没上台叫号次,他闲着也是闲着,就想跟坐在正中间的梁真聊聊天。梁真也不是不乐意,但是汤燕关说出的话修饰感过于明显,一听就知道在肚子里打过草稿,听到梁真耳朵里就少了日常交流的诚意。 汤燕关说:“我今天看到rapper们强撑着精气神坐在台下,我就想到两年前同台《Pick!Pick!》选手们,那时候为了出道实现梦想,每个人都熬夜排练,拼了命练舞,昏天黑地从黑夜干到白天,免不了会在镜头前昏昏沉沉。” “额——嗯。”梁真揉摸鼻梁做思考状,想了想,还是没告诉汤燕关真相。别的选手他不知道,反正他昨晚办完事准备睡都快两点了,林淮在他关灯前给邵明音发来一条欢乐麻将的微信链接:“爸爸帮帮忙,小手动一动,欢乐豆天天送”。 梁真:“???” 梁真差点一个电话打过去问他为什么还不睡,正要拿床头柜上的手机,邵明音眼疾,发现他手机屏幕上方跳出一条微信。 邵明音登时手快,夺过梁真手机,要好好康康是哪个小妖精深夜两点还惦记自己枕边人,梁真一脸茫然又委屈,往聊天框顶部一瞅,万万没想到发来“邀您成为和平精英”链接的人是没怎么聊过天的姜诺。 “???”梁真发去三个问号,姜诺那边秒回,说不好意思发错了,但见梁真在线回复,就友好地又问了句:“梁老师要一起开黑吗?” 梁真:“……” 梁真一看就知道对方不是姜诺本人,在线扒皮:“你谁?” 对方回:“我宴若愚啊,我现在跟他住同个房间。” “哦。”梁真又问,“(满脸问号.jpg)那你拿他手机吃鸡干嘛,你自己手机呢?” 宴若愚:“(怪不好意思.jpg)我刚才拿自己的连玩五小时,太烫手拿不住,就换姜诺的继续玩。” 梁真:“……” 皮下是宴若愚的姜诺:“我继续和伊斯特开黑去了哈,梁老师早点休息哈。(乖巧.jpg)” 梁真:“……” 梁真放下手机,一脸震惊:“他们几个什么情况,打麻将的打麻将吃鸡的吃鸡,不知道明天要录节目吗?!” 邵明音不觉得梁真有资格发出这种质问,枕头使劲抡他脑袋上:“我也想问问你,不知道我明天八点要上班啊?还折腾,还折腾……” 梁真赶紧打住回忆,舔了舔唇角,心不在焉地回应汤燕关:“嗯……额,是啊,不管是idol还是rapper,都干得很努力,昏天黑地……” * 很快,舞台之外的光线调暗。节目灯光组非常用心地在白天营造出晚上演出的躁动感,林哲上台时,他们只用了一盏追光灯,等第一组选手上台了,他们才将舞台上下的光源打开,根据选手的要求以及歌曲的律动控制光效,真真正正将选手扔进一个现场演出的氛围里。唱得好了,台下的选手们会站起来为你鼓掌,唱不好,强光会让你的其他瑕疵更加暴露无遗。 在这样逼真的现场环境里,是骡子是马,立马见分晓,伊斯特和他的idol对手就是典型代表。 伊斯特不是职业rapper,舞台经验这种东西和idol比,那他就是个弟弟。但正是因为没有,他上台后反而更自在,有一种乱拳打死老师傅的洒脱,特别耍得开,反观对手,即便事先知道台下的观众不是他的粉丝,不能用做小动作比心那一套,但就是不知道该怎么改动,还是扭扭捏捏的,在镜头里更是矫揉造作。 这一组pk高下立判,连汤燕关都把票投给了伊斯特。也不知道节目组是不是故意的,组内有idolrapper的出场顺序都非常靠前,表现全都不尽如人意,就算有汤燕关的那一票,王墨镜和Louis商量后,也会和梁真一样把票投给另一个。 好在idolrapper也不是全都不能打,Elves的表现就让所有人眼前一亮。 他也在那封薛定谔的保送名单里,但没有挑软柿子捏,选了一个小有名气的rapper,underground出身,和自己差不多年纪。两人合作了一首trap,歌词加起来都没什么营养,但氛围到了,一起合唱第三遍副歌时不少选手都跟着起来晃,赛后采访里,也有选手直言道,如果idolrapper们的实力都在Elves这个level,那他们肯定会respect。 梁真也对这首歌很满意,点评前首先恭喜Elves,他愿意去尝试这些主题轻松的歌曲,某种程度上比他唱“把idol标签撕掉”更“把idol标签撕掉”。 “项链没白给,也希望你越走越远。”梁真最后这么说道,颇有邀请他进自己战队的暗示。而除了Elves,另一些他给了项链但触发争议的选手也在这一轮大放光彩,比如孙琦星,当他和同伴第三遍合唱“呆头呆脑huh,呆头才会没烦恼”,不止是台下的选手,连导师们都从沙发上站起来,不由自主地随音乐舞蹈。 “小汤,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被配上伴奏的《海绵宝宝》逗得合不拢嘴的Louis关怀没起身的汤燕关,汤燕关的姿势有点奇怪,弯着腰胸贴膝盖,肩膀控制不住地抖,显然也是笑惨了。 在今天的录制之前,海选和60S都已经在平台上播放,孙琦星在两集中都有镜头,唱得都是《海绵宝宝》,区别在于第一集 是清唱,第二集配上伴奏只唱了一段verse。 这让不少网友建议节目组别只出人气值投票,应该再搞一个气人值,孙琦星肯定稳坐第一。汤燕关之前也很迷惑,以为梁真看走眼了,才会给一个复读机项链,但今天,当他一连听了三遍“呆头呆脑huh,呆头才会没烦恼”的hook,他从第一遍的“虽然很洗脑,但唱得不行”,到第二遍的“虽然唱得不行,但很洗脑”,再到第三遍,总算把那独一无二的味道给品出来了,也彻底走不出去,满脑子循环播放——“呆头呆脑huh,呆头才会没烦恼……” “我没事,没事……”汤燕关终于直起身,还是没能止住笑,“我刚才头笑掉了,我捡一下。” “这可能是我听到的最有灵性的喜剧说唱了。”梁真忍俊不禁,起哄了一句,“林淮人呢?快进来挨打!” 林淮正在后台戴耳返准备上场呢,没听见梁真说话,但突然想打哈欠,脸往手肘内一埋,那动作还挺“skr”的。 然后他揉了揉鼻子,深吸一口气感受顺畅的呼吸,脸微微一侧,发现宋舟视野往别处一晃,嘴上还勾着笑。 林淮也笑,没借此跟他贫嘴,而是绕到他身后,帮他戴怎么都固定不好的耳返。 他不是有意的,但手指确实就这么触碰到了掩盖耳尖的柔软发丝,以及在灯光下温润透明的耳垂。也只有靠得这么近,他才发现宋舟耳垂上的**,耳骨也有穿孔的痕迹,且不止一个,愈合处微微凹进去,像美玉上的裂痕。 林淮挑眉,呼之欲出想问问宋舟,为什么要在那么痛的地方打动,又什么耳饰都不佩戴。 他靠得很近,落在宋舟肩上的呼吸越来越厚,使得宋舟受不住地往旁边一躲,拿起麦克风就往洒满光的舞台上走去。林淮紧随其后,游刃有余地好似什么都没发生,上台后跟场下观众和导师们介绍道:“我们带来的歌是《荒原狼和大金毛》。” 每个导师手里都有小型提词器,每组选手的每首歌都收入在其中,一旦出现忘词freestyle,导师们就会及时发现。Louis迅速翻看《荒原狼和大金毛》的歌词,有些意外地在他们俩唱之前问:“这是一首情歌吗?” “对。”林淮点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看宋舟,再看回导师席,说,“狼和狗都是隐喻,象征两种不同类型的男友。” “我想象不出来宋舟唱情歌,”Louis“啧”了一声,笑着,意味深长道:“这真是你们俩写得吗,没找枪手?还是说你威逼利诱小舟?” “怎么能说是威逼利诱呢,”林淮一本正经,“我学马克思主义的,威逼利诱这种事情怎么能干得出来呢,我当然是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成功睡服他。” “噗——”梁真正在喝矿泉水呢,吓得一口水全喷了出来,没咳嗽舒畅就求生欲特别强地跟导演打招呼,让他务必把这段剪掉,然后诚惶诚恐道:“儿子啊,事可以乱做,话不能乱说,来,跟爹爹念,那个字念‘说’。” 第62章 无伤大雅的口误插曲过后,林淮跟打碟的美女姐姐打了个手势,示意他们可以放伴奏。 和别组激烈昂扬的伴奏不同,按下播放键后,音效设备里最先响起的不是鼓点,而是温和的古典吉他和弦,汤燕关眼前一亮,提词器都不拿了,下巴抵在交叉的双手上专心致志听他们两个开嗓,Louis则把提词器的页面划到最顶端看看这首歌伴奏的制作人的名字,果不其然是爵士乐圈内的一位大牛。 “喂,”林淮特能给自己加戏,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礼盒,激动道,“小舟,你看看我这份礼物怎么样?” 宋舟应该是想翻白眼,奈何镜头都在拍,就按之前彩排过的演,见怪不怪道:“你又睇上佐边个女仔啊?唔系又要开始舔狗啊嘛?(你又喜欢上哪个姑娘了?又要开始当舔狗?)” “我是暖男金毛,又不是舔狗。”林淮依旧说普通话,理直气壮,“再说了,要不是真心喜欢,谁愿意当舔狗。” 宋舟面无表情:“哦。” “哦?!这么多年兄弟了,你就给我一个‘哦’?!”林淮表情丰富,从宋舟左侧绕到他身侧,叽叽喳喳不像金毛像小麻雀,又掏出一份信,“那你看看我这份情书写得怎么样,你要是那姑娘,会不会答应。” “我没兴趣。”宋舟有些不耐烦了,摆摆手正准备走,林淮抓住他的手腕,硬生生将人重新拽回到眼前。 林淮戳了一下宋舟的鼻子,教育道:“你这么跟我说话,我都要心淡了,怪不得你母胎solo,我要是个女的,肯定不愿意找你当男朋友。” “咁唔通人哋就会搵你做男朋友?(那她就愿意找你当男朋友?)”激将法果然有用,宋舟夺过林淮的情书,看了眼,勾着嘴角笑了一下,还回去后将他往台前推,“咁你米读畀大家听下,睇下人哋愿唔愿意同你走!(那你给大家都念念,看她愿不愿意跟你走。)” 吉他声隐去,架子鼓的轻柔鼓声终于加入伴奏,林淮在爵士乐采样伴奏带动的唯美气氛中唱起了他的情书。相传jazz和rap是由一群出身中产的非裔融合的,他们没有经历过疾苦的街头生活,所以更热衷于表达温和与知性,也就是通俗讲的loveandpeace。 他们像风月诗人,远离主流的说唱主题,不谈社会理想与政治,更关注自己的小资世界——这种抽离在现今世界也算得上难得可贵,世界太大,不如找个精神乌托邦,里面有林淮扮作大金毛,宋舟投射荒原狼,也不失为一种慰藉。 唱完自己的verse后,林淮和宋舟合唱了一段自说自话的hook,大意是“我是大金毛,天天暖你床。我是荒原狼,随时都会跑”,唱着唱着林淮觉得不对劲,问宋舟为什么要跑,宋舟顺着编排接上自己的那段verse,谈荒原狼这种类型的男人在亲密关系中会如何同伴侣相处。 如果说大金毛是涉世未深的小奶狗小狼狗,那么荒原狼更像是成熟老男人,爱的时候允与允求,竭尽全力,不爱了就当断则断,绝不藕断丝连。 两人的表演以对话开始,以对话结束,林淮双手插至胸前,若有所思道:“那你就是不负责任的渣男咯?” “如若缘分已尽,与其纠缠不休,不如留给彼此美好回忆。”宋舟文邹邹的,“若果我系俄耳甫斯,我也会回头。” 林淮摇头晃脑,一听宋舟引经据典就脑壳疼:“那你活该找不到老婆。” 伴奏随着他的话音一同落下,但林淮突然脱离了彩排时的动作,勾过宋舟的肩将人罩住,挪开手里的麦直接在他耳边喊:“只能一辈子跟我做朋友!” 林淮一嗓子吼完,全场爆笑,伊斯特止不住地跺脚,这辈子的少女心都被榨干了,“啊啊啊啊”得乱叫:“做什么朋友啊,你们俩红尘做伴潇潇洒洒得了!” 楼下的起哄楼上导师们肯定都能听见,Louis差点没克制住,说话时的气息依旧因激动而不平稳:“这让我怎么选啊,小孩子才做选择,来,姐姐我全都要。” 王墨镜也在微笑,用粤语和宋舟交流:“怎么想到在中文说唱里用希腊神话的梗?” “因为佢系文化人!”林淮用半熟不生的粤语抢话,成功吸引了王墨镜的注意。 只见王墨镜扶了扶眼镜,目光落在hook的歌词上,故意操着一口粤语普通话问林淮:“林仔啊,你知唔知这个‘心淡’是乜嘢意思啊?” 林淮兰州来的,如假包换西北人,对粤语的了解仅限于和宋舟同居这几天的耳濡目染,还处于烫嘴阶段,想秀一手说“梗系知啊”,嘴唇撅着抖了两下,还是败下阵来,用普通话回答。 “当然知道啊,”林淮说,“宋舟跟我解释过,如果我喜欢一个人很久,那个人却突然喜欢上另一个人,那么我就可以说我心凉了,心淡了。” “你懂的嘛,”王墨镜推了推墨镜,给林淮挖坑,“那人家宋舟不乐意看你情书而已,你怎么就心淡了。” “额——”林淮看向宋舟,宋舟一脸“早告诉你别乱用谁叫你不听”,再看导师席的向梁真,一脸慈父笑,嘴角都要翘到耳朵根上去了。 “嗯,挺好的……年轻真好。”梁真实在是忍俊不禁,别说句子,就是吐出个字都要笑一阵,也说不出这么爱笑的原因,就是特别乐呵,欢乐中还有那么一丝羞涩。 汤燕关反而是全场最冷静,评价道:“两位的突破都非常大,别人选情歌这个题材,我们可能会觉得挺意料之中的,但你们两个凑到一块儿,没有碰撞出特别激烈的火花,反而温和不尖锐地唱了首情歌,我觉得这个趋势特别好,爱已经有了,和平也就不远了。” 王墨镜说:“我们也觉得这首歌特别惊喜……特别难选,淘汰谁我和Louis都不舍。” 但再难选,还是要选出一个获胜者的。王墨镜和Louis还需要再商量商量,汤燕关就先把票投给了林淮,因为他觉得林淮的可塑性非常强,什么类型和主题到他手里了都能远高于平均水平。 “那我们选宋舟。”Louis道,“每位选手都有独属于自己的优势,单独从这首歌来看的话,在自身特点上来看,宋舟要比林淮放弃的多,所以在两人表现力不相上下的情况下,我们倾向于把这张票投给宋舟。” “哇,有没有搞错,又把皮球踢给我。”Louis点评完后,梁真接话。 没办法,谁让他坐在最中间呢,每次遇到水平不相上下的组合,Louis总和汤燕关投不同的票,把最后选择权留给梁真,好人坏人全给他当。 如果是别的选手,梁真能拍着胸膛说自己客观公正,但面对林淮和宋舟,他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选。 选林淮吧,难免落了“保送”口实,可要是选宋舟,他又狠不下这个心。 梁真确实需要好好想想。舞台上,宋舟站久了有些无所适从,总忍不住往后挪,缓缓退出灯光的范围。林淮原先会顺着他悄然后退,但再退就没地方了,他干脆握住宋舟的手,猝不及防将人拉回光圈内—— “别回头。”他并没有完全站在宋舟身后,但宋舟完全看不见他,只能听见他的声音。 宋舟不免有些紧张,正欲转身,林淮的手轻轻搭在他腰上,还是那句: “别回头。” 宋舟听他的话。舞台上的照明格外强烈,以至于从他们的角度看,二层的导师席光线昏暗,舞台下的观众则完成成了暗处。 这意味着他们在别人眼中暴露无遗,什么动作眼神都清清楚楚,也意味着于他们两个人而言,这个看似宏大的空间里真实存在的只有彼此,能依靠的,也只有那个执意不让他回头的人。 宋舟在口舌上跟林淮较劲,小声问:“为什么?” “你不是自比那个什么、什么俄,什么斯吗,”林淮笑,想到了希腊神话故事里俄耳甫斯和他的妻子。 两人郎才女貌情投意合,胜却人间无数,只可惜天妒绝美爱情,他的妻子在原野上奔跑时不小心踩到一条毒蛇,一命呜呼不治身亡。 俄耳甫斯痛失爱妻,自己也痛不欲生,弹奏金琴抒发思念情意。 那琴声百转千回,听得复仇女神流泪,冥王冥后沉默,同意他将妻子从阴间带回,但有一个条件:在他离开地府之前,他不能回头看妻子,否则妻子将永远回不到人间。 林淮对宋舟说:“今天别和我对着干,成吗?” 宋舟不言,但没觉得林淮奇怪。 是比赛就会有胜负,这可能是他们最后一次同台,那些正经的心里话,平日里轻佻浮滑的林淮也只会在这种关头说出口。 可是有些感觉,尤其是那些最细致微妙的情愫,并不能用语言表述。比如林淮第一眼见到宋舟朝自己走来,再看到那颗鼻梁上的小痣,心里头就荡漾开从未有过的熟悉感。 他就算不读马克思主义这个专业,也肯定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可只有在宋舟身上,他总有一种……自己上辈子选择了回头的错觉,然后看到一个虚无缥缈的宋舟静静躺在河水里,神情淡漠不像绝望的奥菲利亚,而是解脱的年轻殉道者。 “……以后也别回头,”林淮并没有求人的样子,反倒是因为一直没拿麦,玩笑话随便开,“你这辈子要是回头了,你老婆可就没嘞。” 宋舟轻哼一声,微微摇头,像是在嘲讽自己居然对林淮有不具名的期待。林淮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梁真要是再拿不定主意,他希腊神话故事没看过,老祖宗的诗句还是会来几句的。 “我突然发现咱俩的名字能凑成一首诗,”他问宋舟,“你不妨猜猜看。” 宋舟毫无头绪,心绪也乱得很,暧昧的气氛陡然浓郁没有个宣泄处,梁真却正巧在这时候开口。 “哥哥应该让着弟弟。”梁真决定道,“我这票给宋舟,就这么定了。” 第63章 梁真话音刚落,林淮从宋舟身侧上前,双手频率极高地鼓动,比自己晋级都高兴。 人一激动就容易动手动脚,林淮就是这样,手管不住地总要往宋舟脖子边上搂,宋舟没能躲开,就一点都不收力地打他手背,痛不痛倒是其次,反正声音特别响。 “你这人……”林淮只能把手抽回,边揉手背边抱怨,“你就这么对你哥哥的吗?” 他就是在观众席都有很强的镜头意识,不然不会歪打正着弄出个伊斯特穿lo群的爆点,更何况现在还在台上,站在他身边的要是别人,不管有什么冲突,肯定能被他的几句玩笑话轻轻松松化险为夷。 但他身边的是宋舟,对于这个只比自己小半岁的少年而言,应对问题的办法方式千千万,幽默是最鸡肋和没有用的。 宋舟说:“我不接受这样的评判理由。” “……”梁真也没料到宋舟会突然迸出这么激烈的情绪,尽量平和道:“我总要选一个人晋级,另一个淘汰。” “我知道你要选人,但这和、和哥哥弟弟有什么关系?”越来越激动的宋舟有些口齿不清,眼睫频频眨动不是因为心虚,而是难鸣,甚至屈辱——他真正在意的也不是哥哥弟弟之分,而是纯粹觉得梁真奇怪,好像他真正想选的人是林淮,但又为了所谓的客观公正“大义灭亲”,再给出一个哥哥弟弟的蹩脚理由。 “我记得我说得是‘应该’——”梁真揉揉鼻梁,没生气,心平气和想和冲动的年轻人解释,但又不可能全盘托出什么都说,告诉他林淮昨晚上除了发来“欢乐麻将送欢乐豆”的链接,还有“求求了选宋舟jpg”。 “是这样的,嗯……你们两个确实都很优秀,刚才路老师也说了,不相上下,淘汰哪一个我们都觉得可惜——” 梁真吞吞吐吐,尽量让每个字组成的句子圆滑一点,宋舟却尖锐又直白地打断:“那你为什么不直说我整体表现的比他好,我不比他差。” 尽量小心翼翼注意表达的梁真万万没想到宋舟想听的反而是最直白的肯定,如临大赦道:“你当然不比他差,你是海外赛区前三甲,你在60秒环节获得3个pass,你还是risingsky签约过的最年轻的亚洲人,你——” “那你为什么不直接说我今天表现的挺好。”宋舟毫不遮掩地同梁真四目相对,戏谑,“你们大人怎么都这么爱拐弯抹角,没劲。” “……”梁真被噎着了,觉得宋舟没礼貌的汤燕关搭腔:“宋舟,我知道你还是学生,但你已经成年了,也是一个大人。” 宋舟眉头一蹙,不情不愿地瞥了一眼汤燕关,然后下台,结束了这场别人眼里莫名其妙于他而言却很重要的争执。 汤燕关本意是好的,想帮梁真说话,却平白无故被白了一眼。他肯定不好受,想跟梁真聊聊,梁真却习惯性地忽视他,笑着跟王墨镜说:“这孩子没被林淮带跑偏,好事,好事。” “一个人性格尖锐其实不是什么好事,会比其他人吃更多苦,”王墨镜更客观,说,“好的是青春年华,只有年轻人才会有那么多棱角。” livehouse后台,林淮三两步就追上了宋舟,拽住他的肩膀强行将人拉到面前,略带愠怒地问:“你什么情况?” 他觉得匪夷所思:“你刚才发什么疯?” “关你什么事?刚才那段到时候要是播出去了,被骂的人也是我,跟你无关。” 宋舟跟变了一个人似得,或者说,他本来就是这么孤僻薄情的人,两人之所以能平和相处三五天不是因为他被林淮的乐观积极感化了,而是他一个人在自己的世界里孤立无援久了也会孤单,候鸟般在林淮这儿休憩片刻,吃饱肚子后就拍拍翅膀离开。 “你——!”林淮短促四顾,看见两侧有摄像头。但他也被逼急了,气狠了,抓住宋舟肩膀后能克制住不将人推到墙上,想要的话还是没忍住: “那你图什么啊?情商为负的人也知道不能在台上跟导师对着干?你倒好……你不怕汤燕关的粉丝记恨你在网上骂你不识抬举,再在b站鬼畜区给你做视频啊。” 宋舟推开林淮往后台出口的方向走去,理所应当道:“我不看不就得了。” “嘿!你这时候倒是会掩耳盗铃了,”林淮都被气笑了,跟在他身后,“北冰洋上死一头熊你都共情得要死要活,深夜发ins配黑图说气候问题再不受重视大家都得死,可一旦有什么事具体到你自己头上,你就不管不顾不关心,过不好自己的生活……” 林淮的声音随着两人的离开越飘越远,直至消失不见,留下工作人员和等候的选手面面厮觑,共享短暂的沉默和平静。 “咳,咳。”一直在后台调度的林哲没有全然了解场上究竟发生什么,只把场下的争吵听了个全,不由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问刚到等候区坐下的宴若愚和姜诺:“他们俩不会闹beef吧?” 宴若愚昨晚沉迷吃鸡,熬了个大夜后起不来,就怂恿姜诺一块儿赖床到最后关头,来后台时刚好碰上林淮追着宋舟往外跑。 也就是说他们对发生了什么所知甚少,肯定比林哲少,所以只能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宴若愚说:“不会闹这么大吧,他们反正睡一个房间,不管有什么仇什么怨……也不会隔夜吧。” 林哲想了想,觉得也并不道理。男人的友谊不来虚的,宋舟他不知道,林淮这直爽脾气,肯定床头吵架床尾和。 “那你们帮忙联系一下,记得让他们早点回来。”林哲抬手看了看表,估摸着今天能把16组的表演全部录完,晚点还能顺便把导师复活名额的步骤结束掉。 “王招娣来了吗?”他问同样坐在等候区的Vee,Vee握着手机,满脸焦愁,说自己已经打了很多个电话,王招娣全都不接。 “……Vee和王招娣又怎么了?”姜诺问消息永远比别人快一手的宴若愚,不是很能理解,毕竟他前两天路过录音室时还看着他们俩有说有笑,和谐相处宛若父女档。 “我听Lai说,王招娣昨天彩排前直接摔麦走人,可能单方面弃赛了。” 姜诺缓慢眨了一下眼,有些茫然:“发生了什么?” 宴若愚跟王招娣又不熟,事不关己地耸耸肩,对王招娣这个人不感兴趣也从未上过心。白玛和另一位少数民族选手正坐在他们右侧,林哲转悠了一圈后又回到他们面前,招呼白玛等会儿上场,且和宴若愚也商量好,如果白玛下场后王招娣还没赶过来,他们就接着上。 姜诺欲言又止地望了眼坐在对面不停发讯息的Vee,还多嘴地问了句:“她今天真的不来了吗?” 林哲意味深长地看了姜诺一眼,没有回答。等他走开了,宴若愚才跟姜诺说全部的小道消息:“Vee参加完海选后,林哲和Lai在中间牵线,让他和一个音乐节赞助商签约了五年制的演出合约。” 姜诺看向他,宴若愚稍稍停顿,继续道:“王招娣不管来不来,汤燕关和王墨镜那两票肯定是给Vee的。” “……嗯。”姜诺听到了,视线重新向前,脸上看不出情绪的变化,平静得宴若愚心里头挺不是滋味,绞尽脑汁哄他一笑: “不来好啊,我估计王招娣就是为这事儿摔麦的。我要是她这暴脾气,提前知道自己队友是个保送选手,我肯定也不来,让他独自美丽去吧……凭什么要我当绿叶,我不陪他玩——” 宴若愚那个“玩”字说得老长,视线全在喘着气过来的王招娣身上。 他们和Vee面对面而坐,Vee注意到姜诺原本心不在焉的一双眼突然有了神采,不由顺着他的目光扭头,见王招娣赶过来了,比所有人都激动地迎上去。 “你有空给我夺命连环唱call,怎么没功夫开你那辆破出租车来接我!”王招娣还穿着职场装,略带坡跟的鞋子并不适合奔跑,所以才会这么气喘吁吁。 Vee喜悦到有点憨然,双手无处安放:“我还以为你生我气,不来了。” “是啊,我当然还生你气,你昨天说得那叫人话吗?”王招娣笑,吐字像打机关枪,却没半点不高兴的样子。 “你报销我打车费吧?我本来想坐二号线过来再转公交,打车实在太贵了……你报销我就不生气了。”王招娣坐下,接过Vee递上来的矿泉水,边喝边念叨自己心路历程上的转变,“我上级揪着我加班让我快点出报表,我算得头都要炸了,哪里还顾得上这个比赛,节目组又不给我钱,你昨天又……你平日里要是都这么跟你女儿讲话,你现在活该这样,我是你女儿我也不回家。” “对不起啊。”Vee跟王招娣道歉,这三个字从他这个年纪的人嘴里说出来,太不容易了。 “诶,算了算了,我这不来了嘛……” 王招娣不再像刚来时那么喘,声音也慢慢减弱,最后僵僵地扭头,眨眼,看向坐在对面的姜诺,舔了舔嘴唇,尴尬地没再讲下去。 姜诺没她那么拘束,友好地抱以一微笑。 王招娣刚赶过来,白玛和另一位来自新疆的rapper刚上台,这意味着她还有十分钟左右的时间准备上台,化妆组的一位女老师赶忙拿着工具跑过来,要给王招娣化个妆。 “别别别——”王招娣抗拒,后背往座椅上一贴做出防御的手势,哭笑不得地劝退化妆师:“我又不是来相亲,我唱完就走。” “但镜头是很吃妆的,我就是把你化成大花猫,拍出来也是素颜,”化妆师一看王招娣那全然野生的眉毛就知道她平日里肯定不化妆,又看看姜诺,把他当反面例子,问王招娣,“他真人好看吧,轮廓五官也都上镜,但你看他在第一集 里的镜头,多寡淡啊,一点精气神都没有,苍白得跟张白纸似的。” 化妆师说得虽然没错,但宴若愚听不得任何人在自己面前说姜诺的缺点,眉头都皱起来了,姜诺却搭腔,语气钻人心的温和:“你化妆了肯定很好看。” 王招娣挑了挑眉,大大咧咧地呛姜诺:“我不化妆也好看。” “嗯,”姜诺不生气,微笑着说,“都好看。” 王招娣眨眨眼,闪躲不看夸赞自己的姜诺,突然就安静了。 化妆师乘机给王招娣上底妆,眉毛来不及修了,就顺着野生眉的走向填充出眉尾。她身上的职场装来不及换,也没衣服可以换,化妆师就给她用了最不会出错的大地色系做眼影,再涂上口红……整个过程化妆师都站在坐着的王招娣身前,使得她的视野受限,可一旦化妆师挪步到旁侧,她也会跟着挪开目光,像是在有意无意避着姜诺。 但姜诺毫不避讳一直注视着她,三五分钟后,大功告成的化妆师彻底站到旁边,王招娣的眼神再怎么躲闪,也和姜诺的触碰到一块儿。 “好看!”说这话的是Vee,欣喜得像第一次见到精心打扮的女儿, 姜诺也高兴,露齿微笑,也说好看,没注意到一直忽视的余光里,宴若愚全程眼巴巴地看着他,像是在委屈姜诺为什么不看看他,也有种幡然醒悟的惊讶,原来姜诺不止会对他一个人偶尔轻松地笑。 第64章 场上,白玛和新疆籍选手陈宁安合作了一首藏族劳动号子改编的歌。 陈宁安原名阿曼,今年二十五岁,是北京一所音乐学院的研究生。在参加《MakeitReal》之前,他已经在央视某民歌比赛上获得冠军,用行内话来说,他已经是国家队的人了,这个综艺节目上的输赢对他来说没有任何影响。 陈宁安身份证上虽写着维吾尔族,但父辈很早就举家搬至北京生活。所以他打一出生就在汉化的环境里,从小到大的朋友也都是汉人居多,一口京片说得比不少本地人都顺畅,有些习生活习惯更是比汉人都汉人。 但这并不妨碍每换到一个新环境,总会有人盯着他略浅的眸色和自然卷的头发,再好奇地问:“你会跳舞吗?你会扭脖子吗?” 这样的刻板印象陈宁安早就习以为常,但白玛第一次出青海省离家这么远,高原外的世界对他来说曾经有多么新奇向往,他现在就有多么归心似箭,视沪上是他乡。 “怎么换歌了?”梁真在两人表演后问,没再看提词器,而是掏出手机,翻出几天前在彩排现场拍摄的视频给王墨镜看。 “原定要唱的《冈仁波齐》也是Lai监制的。Lai应该准备蛮久了,鼓都搬上来了。”梁真狠戳戳指着彩排时白玛身后的乐队,从吉他手到架子鼓一应俱全,羡慕地感慨,“那可是货真价实的架子鼓。” 汤燕关没有全闭麦的的演出经验,不能理解梁真为什么这么强调鼓手的存在,但王墨镜上过音乐节也跑过livehouse,当然知道鼓有多贵,一场有鼓手现场表演的说唱演出又有多珍贵。 ——没错,如果不是因为架子鼓太贵了,对底层黑人来说完全是负担不起的奢侈品,黑人兄弟们就不会苦中作乐,进而另辟蹊径用电脑软硬件制作伴奏里的鼓点,创造出了hiphop。 “我最早在livehouse里演出,那时候场上有个dj就算大制作了。现在说唱慢慢走起来有音乐节了,也是上午场放伴奏,下午场慢慢加吉他和贝斯手,架子鼓只有压轴的那几位大牌rapper才有预算聘用。再说回节目,我在这个位置上坐了四季,第一次见Lai同意在决赛前给选手用乐器里最烧钱的鼓。” 王墨镜看向身后空空如也的白玛,无奈一笑,很是惋惜。 “你别内疚,我们就是觉得这么好的阵容不用,可惜了。”梁真看出白玛眼神中的闪烁,玩笑道,“我们和Lai都是老朋友,知道他有多抠门,别说你们这些选手了,明天导师公演他都只给我们放伴奏。” 梁真更多的是惆怅,还是很想问问白玛:“可以跟我们说说吗,为什么把《冈仁波齐》换成劳动号子歌?” 在《MakeitReal》开播前,梁真和林哲除了一起去海选现场,还没日没夜地听别人给节目组邮箱发的歌,不希望任何一颗遗珠蒙尘。 他没告诉任何人,是他把白玛的邮件从垃圾箱里恢复出来,再把那首藏语的《NoFearinmyheart》发给Lai,让他早点准备,这个歌手行。 《NoFearinmyheart》原曲是朴树为电影《冈仁波齐》创作的,白玛应该是太想去外面的世界看看了,所以给别的歌唱类节目组也发了邮箱,且都用同一首歌,而说唱真人秀的工作人员一听他那首歌里连句说唱都没有,就随手扔垃圾桶了。 好在被梁真捡了回来。 因此,梁真清楚的知道“冈仁波齐”这四个字对白玛的特殊意义,那不仅仅是神山一座,还是他的信仰所在,比赛再往后都是导师战队赛,选手要为团队服务,1VS1可能是白玛最后一次唱原汁原味的藏语rap,制作组也竭尽全力帮助他呈现…… 但他还是没唱这首歌,垂丧着头,完全没有海选时终于来到大城市的激动和喜悦。 “嗯,”陈宁安见白玛迟迟不说话,举手,问,“我可以说两句吗?” “我从海选听到白玛唱《格’萨‘尔’王》起就特别想跟他合作唱首歌,所以在1VS1的时候主动选了他,Lai老师见我们俩凑一块儿,就推荐唱《冈仁波齐》。” 陈宁安看向还郁闷的白玛,拍拍他的肩,继续说道:“我虽然出生在北京,很少回新疆,但我从小听父辈讲他们年轻的时候去麦加朝圣的故事,跟白玛他们去冈仁波齐朝圣一样,一路上特别不容易,命都可能丢……” “所以我们都很喜欢这首歌,只是……” 陈宁安有些难以继续,倒不是觉得有些东西难以解释,而是不能理解,为什么需要解释。 真要论派头和重要性,白玛是节目组专门去青海省请过来的,代表这个舞台的文化深度和丰富多元,可当节目终于播出了,哪怕导师选手们都在台前幕后啧啧称奇,白玛cut里的很多留言却连最基本的尊重都没有,甚至有红字弹幕飘过:一个不重视科学和教育的民族是愚昧的。 “可是我没有撒谎,我就是有一天晚上,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我就知道史诗该怎么唱,我没有撒谎。”白玛固执地摇头,终于开口,“我不要在这里唱《冈仁波齐》,我要是唱了,就又会有人说,我们都去磕头了,谁来种地,谁来生产。” 陈宁安说:“所以我和白玛都觉得有必要把歌换成劳动号子。我们的生活不是只有磕头朝圣……不是这样的,朋友。” “是啊,不是这样的。”白玛也逐渐语无伦次,“我们、我们千百来年也在不停歇地种地生产放牧,有世世代代传唱的号子歌。就——就真的……不是你们想象的那样啊,朋友。” 白玛并没有气忿,而是无奈。他终于明白家乡那些考到省外大学的年轻人为什么都选择重回故里。他现在也很想回家,三位导师都把票给他后他没有表露出丝毫喜悦,裹了裹身上的短款藏服,有些任性地说:“我要退赛。” 他这话一说出来,不止是导师们,其他选手也都愣了,宴若愚更是倒吸一口冷气,心想闹退赛不应该是自己的剧本吗,怎么被白玛抢了先。 “别冲动,千万别冲动,”汤燕关就像个临时上阵的谈判专家,苦口婆心道,“好不容易来了,就这么退赛,太可惜了。” “白玛,都到这一步了,别轻易放弃。”Louis也加入劝说阵营,但他们俩加起来都没王招娣急急忙忙吼出来的一句管用。 “你退什么赛啊,关弹幕不就得了。我跟你说,发弹幕那群人的平均学历比场下所有rapper的都低,哪怕有一天网络实名制了,你也别指望从他们那儿获得尊重。” 王招娣还要回公司加班,急不可耐地在后台和舞台的界限处踱步,跟白玛说:“你现在要是退赛了,那就是亲者痛,恨者快,正中那帮键盘侠下怀。你不仅不能退赛,还得铆足了劲冲到决赛。你以后会在春晚舞台上唱《冈仁波齐》,而那些躲在网线后面的键盘侠永远见不得光。” “好!王仙女说得好!”还没从高中毕业的伊斯特从座椅上站起来,给王招娣疯狂鼓掌。 但选手席里鼓掌的只有他一个,他略微尴尬地揉揉手,挠挠头发,默默坐回来自己位置上。 不过王招娣这一番话确实有用,白玛虽谈不上醍醐灌顶,但暂时不想退赛了。下场后没回选手席,而是和等待区的其他rapper一起在侧台观看王招娣和Vee的演出。 他就站在宴若愚身后,宴若愚想了想,还是扭头,问白玛要联系方式,把他加到群里。 白玛盯着(6)前面的群名,以为这是个麻将开黑群,不好意思道:“麻将没有青海模式……” “斗地主总是全国通用吧。”宴若愚手一挥,把群名改成了两桌斗地主。 甫一改完,在场下的伊斯特发来一张“小熊猫列队欢迎新人jpg”,林淮紧随其后,发来“人民有信仰,民族有希望,国家有力量jpg”。 白玛握着手机,笑得又开心又腼腆,宴若愚抬手放在他肩上,另一只手拍拍胸膛,保证道:“不会也没关系,都是兄弟,我们教你。” “别为那些不值得的人退赛,”他跟白玛说,“为这些喜欢你的人留下来。” “嗯。”白玛用力点头,正经问:“那你想回来跟我一个房间吗,我室友这一场被淘汰了,以后就只有我一个人了。” “……那你可以尝试着把两张床拼起来睡,肯定很爽。”宴若愚朝姜诺那边使眼色,示意白玛自己不是不想和他睡,而是不想和任何人睡,只想和姜诺睡。 但姜诺没听到手机的震动,也没感受到宴若愚的注视,注意力全在王招娣身上。别看王招娣火急火燎怼天怼地,《Mockingbird》的前奏一响起,她就迅即进入歌词赋予她的角色,即Vee的“女儿”。 Vee确实有个女儿。他拥有绝大多数老牌说唱歌手标配的叛逆青春,不同之处是他不小心有了个女儿。孩子的母亲非常英明的连证都没跟他领,和他断得干净并把女儿留给他。 从此Vee从男孩变成了男人。他剪掉了脏辫,用袖套遮纹身,甚至还戒了烟,从最早期的freestyle全国冠军泯然成开出租车的司机大叔,十多年来如一日穿梭在沪上的大街小巷,赚到的每一笔钱都用在了女儿身上。 然后他的女儿也长大了,不再问他讨妈妈,也不再主动要学费和生活费。 这是好事,说明女儿渐渐独立,但他们也开始激烈争吵和长期冷战。女儿的朋友圈长期屏蔽他,他就是想在暑假的时候见女儿一面,也得自己买车票去省外女儿就读的学校。 然后又是争吵。他不明白女儿为什么不回家,女儿总觉得他想控制她。Vee并没有底气将人强行带回家,因为她女儿说得不无道理,他们住的老旧公房并不比四人间的寝室好。 男人的尊严不允许他直白地问女儿,是不是嫌弃出租车司机不是一份体面的工作,觉得他这个当父亲的老了,不中用了,没办法给她想要的生活,所以她才这么抗拒和逃离。 他也担忧,了解了王招娣的原生家庭后更是惊恐,很怕自己女儿到了年纪也会像她这样憎恨父母。王招娣却安慰他别担心,放宽心,不是所有有家庭创伤的女性都会活成她这样,她的父母当年要是肯给她一笔车费去录取大学所在城市,她都不会尖锐成现在这样。 所以她愿意把自己的锋芒收起来,帮Vee完成这首歌,告诉他的女儿,这个后背渐渐弓起、昼夜颠倒、年年月月都要犯胃病的男人并不是你未来人生上的阻碍,他只是个非常传统的中国式父亲,竭尽全力地为你付出,哪怕不够好,也已经是他所能给的一切。 “你可能不知道,你爸以前是kingofunderground。” 伴奏结束后,王招娣最后说道:“他退圈后无人敢动这称号,只有你是他唯一的骄傲。” 第65章 演出结束后,录制现场陷入长久的平静。所有人都看到王招娣有些控制不住情绪地转过身背对镜头,Vee见状,手足无措走到她面前给予了一个拥抱。 也不知道是谁带头的,但掌声确实从那个拥抱后响起。叫好声渐渐平息后王招娣推开了Vee,两人并排站在舞台上,等待三组老师的点评。 “这首歌非常打动人,”Louis微微闪烁的双眸里有点点水光,肯定道,“你们是目前为止最真诚的一组。” “想不到,真的想不到……”汤燕关也很受触动,万万没想到老og和王招娣碰撞出的火花会如此loveandpeace。 梁真迟迟没有说话,微低着头也不知道在思忖什么。五六秒后他站起身,从导师席上下来,一步步走到台上,给Vee一个拥抱。 随后他接过林哲从后台递过来的麦,开口前嘴角细细抖动,然后微笑着,追溯出一些老旧的回忆:他十**岁的时候去参加freestylebattle,那些参赛rapper牛皮一个比一个吹得大,但没有人会自诩kingofunderground,倒是会用“成为futureVee”做韵脚和punchline。 如果说地下说唱也有黄金年代,那Vee就是那个年代的偶像。这些人中还在坚持做说唱的屈指可数,就算这两年市场好起来了,像Vee这样还愿意回来的也是凤毛麟角。 “对于很多我这个年纪的说唱从业者来说,Vee都是绕不开的人物。那时候还没有网易云,我们在一个叫51555的网站上听Vee的歌,才知道押韵还可以这么压,flow可以这么玩……” 梁真的嘴唇和麦离得很近,略带鼻音地说:“时代会逝去,而你父亲永远是一代人的英雄。” 那个网站王招娣也用过,插讲了一句:“不真诚祷告者没开通网易云账号前,也会把歌发在51555上。” 宴若愚听到王招娣这么一提,不由瞥了眼身边的姜诺,姜诺却目不转睛看向台上的王招娣。 宴若愚的心思瞬即就乱了,目光在姜诺和王招娣之间逡巡,怎么看都觉得多余的是自己。王招娣在这一场表演中将性格里尖锐的部分完完全玩收了起来,导师表决前,她还刻意退了一步,像是在暗示梁真把他的那张票也投给Vee,她不在意。 但梁真还是把自己这一票投给王招娣,王墨镜和汤燕关则选择了Vee。王招娣并没有伤心失落,而是非常大度地鼓励Vee:“要赢啊大叔,你女儿看着呐!” 然后她小跑着下台,满脑子都是公司里还没完成的报表。路过姜诺时她有偷偷抬眼,但被姜诺发现了。 也就是这短促的一对眼,从不对人主动的姜诺在王招娣身后,叫了声她的名字。 王招娣慢慢停下脚步,愣愣地扭头,像是还在怀疑那声名字的真实性。姜诺也没追上去,毫无经验地站在原地,问:“可以加个联系方式吗?” “……哈?”王招娣八百年没被男人搭讪过了,没能立刻反应过来。姜诺也挺慌乱的,改口道:“我们有个群,我——” 他这才想起来掏手机,一抬眸,才终于注意到宴若愚。 而就像他一直在观察王招娣,宴若愚眼里从始至终也只有他,此刻委屈地微微眯起,像是在抱怨,姜诺为什么就不看看他。 “我……”姜诺拿着手机,突然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迟迟见他们俩还没上场的林哲刚好赶来,不由分说将他们俩往台上推,王招娣在舞台的灯光打到姜诺身上前的一刹拽住他的手,将他手心摊开,用随身携带的水笔在掌心的纹身旁写下一串数字。 那串号码并不长,但王招娣书写的手却越来越抖,强调了句尾号不是7而是1。 然后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连句加油都没有,乘着脸只是发烫还没泛红,逃也似地离场。姜诺目送着她的背影彻底消失,上台后怕把数字蹭糊了,所以用左手拿麦。 导师席上,Louis看了看选手席,问:“这是最后一组了吗?” 林哲给他打肯定的手势,汤燕关关注网上的投票,知道排在榜首的宴若愚在人气值上拉开第二名的一大截,说:“他们俩也是最轻松的一组。” “那就多留意伴奏,”梁真像个按捺不住的剧透者,吹嘘道,“这首歌的beat非常具有实验性。” “系5系真噶?”王墨镜翻看《8month》的歌词,暂时还不能把这首说唱和“实验性”联系到一起。实验性意味着“新”,越新就越不耐听,配上叙事性质的歌词更容易尴尬,听众难以共情。 王墨镜不免为场上的两个小伙子捏了把汗,但随着单薄的钢琴声响起,他的担忧渐渐消散。 是他狭隘了,说到实验性就只想极具未来感的音乐氛围,比如宋舟的那首《0577到2077》,而这首《8month》却反其道而行之,不仅全程都使用钢琴音色,还做了个彻彻底底的减法,舍弃了说唱音乐的灵魂——鼓点。 这么特别的想法当然不是一开始就有的,姜诺刚开始其实想采样爵士乐,直到几天前的一晚,他和宴若愚一起回酒店,无意中发现一层餐厅里居然有架钢琴。 当时是晚上九点,餐厅早已结束营业,天花板上只有几盏旁侧的小灯亮着,正中间的钢琴台最为昏暗。 但宴若愚还是好奇地走了过去,翻开琴盖按了几个键,嘴里冒出从林淮那儿学来的语气词:“歪日,有钱买三角钢琴放这儿撑排面,没钱调音。” “很不准吗?”姜诺问。宴若愚原本打算走人的,见姜诺也走了过来,立马改变主意, “也没有那么不准,能弹!”屁股往钢琴椅边上一挪,拍拍空出来的地方让姜诺快点坐下。 “我又不会……”姜诺虽这么说,但还是坐下了,宴若愚说没关系,他会,他弹给姜诺听。 他坐在左侧,双手放置在按键上,纤长有力地手指稳稳摁下,月光就从钢琴里泄了出来。约莫半分钟后他的左手开始照顾自己面前音色低沉的黑白键,然后再跳回姜诺身前清脆的部分。眼见着那月色就要把蓝丝绒的乌云彻底拨开,他不小心按错了两个键,将手抽回,怅然若失道:“我把后面的忘了。” “很好听啊。”姜诺看着他,“这是谁的曲子?” 宴若愚答:“德彪西的《月光》。” 姜诺重新看向黑白键盘,沉默少顷后,又问:“德彪西是谁?” “德彪西——”宴若愚正要从人物生平着手介绍,他注意到姜诺小心翼翼将手放在钢琴键上没按下,突然改变了主意。 “德彪西是我妈最喜欢的钢琴家。二十多年前她和我爸在海边办了场西式婚礼,我爸在浪花将将能拍打到的地方放了架钢琴,为她弹奏这首《月光》。” “你现在还能在网上找到那场婚礼的纪录片,”宴若愚说,“我妈穿着白婚纱从摆满沙滩的花海里走过来,我爸在蔚蓝的浪花里等她。” 姜诺说:“你爸真浪漫。” “浪漫个屁,”宴若愚告诉他浪漫背后的小秘密,“我爷爷年轻的时候没怎么读过书,家业渐渐大了,就希望把我爸培养成文化人,送他去学钢琴。但我爸一直不感兴趣,气走的老师没十个也有八个,175万的施威坦一搁置就是二十多年,直到遇上我妈,他才疯狂重操旧业,反反复复只练这一首《月光》。” 宴若愚说着,又弹起《月光》舒缓幽静的前奏:“我爷爷看人一向很准,老早就看出我爸对我妈有意,但不同意,知道我爸先斩后奏请我妈参加时装周晚宴后更是怒不可遏,断绝父子这种气话都说出来了,强迫我爸和我妈必须在晚宴结束前说明白,结束这段偷偷摸摸恋爱关系。” “然后你猜怎么着?”宴若愚还在慢慢地弹那首曲子,笑着问姜诺。姜诺不用猜也知道,他父亲肯定没屈服,不然就不会有宴若愚。 “然后我爸在晚宴上弹了这首《月光》,当着所有媒体记者的面走到我妈面前,戒指都没准备就单膝跪下,问她愿意嫁吗?” 宴若愚说完,也按下了自己能记住的最后一个键。 偌大的餐厅里重归寂静,只有他们俩人坐在钢琴前,侧脸相视。 周遭全部窗帘都拉了个严实,天花板四周的小圆灯是唯一的光源,将身边人朦朦胧胧的照亮,落在宴若愚眼里,当真像沐浴在月光里,恬静温柔到不真实—— 这种不真实感只有在姜诺身上才有。越是凝视姜诺,宴若愚就越觉得不真实。倒不是怀疑这个人的存在,而是他们明明离得这么近,姜诺却总显得那么远,不闪躲也不靠近,不像他,不由自主情不自禁地倾凑,觉着一切都刚刚好,正正好用呼吸的热度填补两人之间的距离,和灯光打下来的阴影。 然后四周的灯光突然全灭,又在下一秒全部打开,酒店的工作人员在餐厅入口处问:“两位先生,请问有什么需要帮助吗?” 宴若愚连忙抽身,仿若经历了一场庄周梦蝶蝶虚无梦幻,跟工作人员说:“没、没事。” 他和姜诺从另一个出口离开餐厅,回房间后,姜诺比他更冷静,说要不采样钢琴曲吧,不一定是《月光》,也可以是其他柔和的曲子。这就是他对那个夜晚的所有回忆,没有宴若愚的情不自禁,而是停留在曲子好听,可以二次创作。 《8month》的伴奏就是这么来的。严格意义上来说,这首连鼓点都没叠加的beat算不上说唱伴奏,但两位选手的演唱方式又是最古朴的说和唱,没有技巧,甚至不讲究押韵和flow,平铺直叙,娓娓道来那个阴差阳错相识的夜晚。 他们并没有讲太多隐私,而是注重于描绘景:棚户区的烟火,出租房外的星空,阿姆斯特丹的修道院……没等他们唱完,王墨镜就小声对梁真说:“这样的音乐很好,但不像说唱,听的我不知道该把它往哪种类型里套。” “我个人认为音乐好到一定程度就没有类型这个概念了。”梁真说出自己的看法,并举例,“没有人会纠结KevenKim的一些歌到底是摇滚还是hiphop,因为他太强了,真的要按类型分,他的歌不是摇滚风也不是嘻哈风,而是kevenkim风。” 梁真说:“好音乐就是好音乐,不应该受类型局限。” 王墨镜点点头,赞同梁真的观点。两人重新看向舞台,期待台上的两人唱完最后最后一段hook结束这场表演,宴若愚却突然的,在无意瞥见姜诺掌心的那串数字后,出乎所有人意料地忘词了。 第66章 宴若愚忘词后,导师里反应最大的其实是汤燕关。 能在娱乐圈里站稳脚跟的都不是迟钝的人,他一看到歌名就开始纳闷“month”为什么不加“s”,原本想在演出结束后询问,宴若愚却在歌里大大方方提到姜诺求真的那句“Chinese后面要不要加s”。 然后姜诺在旁边会心一笑,觉得宴若愚的调侃无伤大雅,并和宴若愚合唱所有hook。 这还是汤燕关第一次听到别人和宴若愚合唱英文部分。两年前的《Pick!Pick!》里,其它练习生一听自己被安排和宴若愚一组,那可是半句英文都不敢往rap歌词里加,就怕上场后班门弄斧,高下立判得太明显。 宴若愚爷爷没怎么读过书,他爸爸也不爱当文化人,但当财富积累到第三代,宴若愚举手投足间的贵气已然甩其他练习生一大截。相同的练习生制服不妨碍他的存在让其他人相形见绌,他虽然没交论文就从美国跑回来了,但他就读的那所常青藤是其他人想都不敢想的,他要是出道了,那就能以一举之力拉高偶像行业的平均学历,妈妈再也不用担心孩子追的明星没文化。 他不是有钱,而是有很多钱。他身上那种很多很多钱才能培养出的气场也让《Pick!Pick》的编导相形见绌,原本想给他立个“孤独大魔王”人设,唯有祖国和同宿舍的男孩才是温暖的慰藉,却发现宴若愚丝毫没有中产阶级海龟的迷茫,从来不曾在同寝室的汤燕关面前展露出脆弱的一面,反倒在汤燕关摇摆不定时拍拍他的肩膀,鼓励安慰他尽人事听天命,既来之则安之。 这些画面都不用经过导向性的剪辑,直接放出去就能吸引一大批嗑学家前来报道,高举“观鱼CPSZD”。没办法,谁让宴若愚刚回国的时候脸上还有婴儿肥,五官精致得像是和程婴梦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实在是攻不起来,“鱼塘cp”冷得一批,只能便宜了汤燕关。cp火了之后节目组把他们俩放一块儿接受采访,记者旁敲侧击地问他们俩对cp粉的看法,汤燕关谨遵经纪人的指示含糊其辞,宴若愚坚决不展开聊,态度却很坦荡,同人无所为,反正他不会看,但别把他写得太惨,他在现实生活里已经够惨了。 记者发出笑声,说你能有什么惨的。汤燕关没说话,但心里想的也和那个记者一样,觉得宴若愚这种天之骄子的人生中没有苦难二字,说退赛就退赛,也不屑人脉资源,从来都是别的选手暗暗蹭他热度,没见他私下里跟任何人有联系。 久而久之,曾经声势浩大的嗑学家们无粮可磕,渐渐也就散了,也没在《MakeitReal》开播后迎来文艺复兴,因为大家蓦然回首才发现,宴若愚在这档节目里一集的笑容比《Pick!Pick!》一季都多,而只要他眼里染着笑意,他的目光肯定放在姜诺身上。 这不是把观众头摁进去磕嘛,“brunoa”一朝崛起,来势汹汹,把曾经欧美圈里的一些写手都吸引了过来。还坚守“观鱼cpszd”的cp粉当然称呼“brunoa”是邪教,给出的理由千奇百怪,暗戳戳给状态不在的姜诺做表情包,右下角p个伊斯特大喊:“德不配位,菜是原罪。” 但姜诺在这首歌里的状态里确实好起来了,导致汤燕关从一开始就没好好听歌,而是各种计算,思忖等会儿该如何点评,才能让王墨镜把票给宴若愚。这样一来依靠人气榜单晋级全国二十强的就是另一名叫Sean的练习生。他在网站上的票数比不上宴若愚,秒杀那些没粉丝基础的rapper还是绰绰有余的。 但他万万没想到宴若愚居然出现失误,将他从精明算计里拉回来,把心思重新放在《8month》的歌词上,恍然发现自己错过了。宴若愚也有苦愁烦恼,只是那些情感不是谁都能意会得到,两个人必须相互辉映,才能一同翻山越岭。 “你有没有发现,这首歌虽然是嘻哈说唱,但股子里其实是很有诗意的。”梁真就歌词跟王墨镜展开讨论,“他们俩写的唱的全是景,跟拍电影似得把镜头挪向别处了,不写情,只写景,借景抒情。” “这样处理很特别,也很高级。”王墨镜在圈子里沉浮二十载,没想到有一天会把嘻哈说唱同曲高和寡阳春白雪联系到一块儿,感慨道,“美是真的美,失误也是真失误。” “这样的失误太不应该了。”汤燕关沉下一口气,话里有话地问宴若愚,“为什么偏偏在最简单的hook忘词?” 姜诺也不能理解,看向宴若愚。宴若愚拿麦在唇前抵了片刻,没提那串号码也没看姜诺,直直往向正前方,说:“我心乱了。” “你心——”汤燕关咋舌,眉头紧簇,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梁真打圆场,让大家快点把票投给姜诺,反正宴若愚是人气榜第一,选不选他都晋级。 王墨镜觉得有道理,也把票投给了姜诺。这样一来汤燕关的选择就变得不足轻重,只能跟他们一起下台和林哲回合进行简短的商议。 场上,晋级没晋级的选手三三两两的上台,等待导师们回来后做最后宣判。林淮也推着宋舟的肩膀回来了,站在姜诺身边。 而姜诺身边也有宴若愚。 “为什么忘词?”姜诺问了跟汤燕关同样的问题,也有和他同样的猜测,觉得宴若愚是故意的,就是为了让自己能够晋级。 “你真当自己跟弹幕里刷的那样,充钱买年费会员了啊。”宴若愚笑了一下,“你就算不信任自己的实力,也应该相信我对舞台的态度吧。” 宴若愚说得在理,但姜诺的顾虑却没有完全打消,眉眼间还是有担忧。宴若愚见他这么关心自己,原本郁闷的心绪瞬间就消失了,理直气壮道:“那你晚上多哄哄我。” 姜诺:“……” 姜诺确定宴若愚心情好着呢,摇了摇头,没再和他拌嘴,转而问旁边的林淮:“梁真等会儿会选你的吧。” “那肯定的啊。”林淮无不自信道,“家里领导早就放话了,我要是被淘汰了,梁真再帅他也懒得看。” * livehouse后台的一间休息室内,梁真和其他导师商量要选谁。 在场的还有林哲和Lai,林哲打开电脑,将被淘汰的16人的资料投影到墙壁上。浏览一遍后大家伙心里都有个数,林淮肯定要弄回来的,人气榜第二名的那个idolrapper有不可小觑的商业价值,也很有必要弄回来。 那么问题来了,全国二十强的最后一个名额应该给谁?所有人都陷入沉思,继续浏览屏幕上的资料,直到Lai从音乐性出发,建议选一名叫山鬼的老og。 “这个rapper我印象挺深的,flow很流畅,也不会尬押韵。”Louis评价道,“我们对他期待值挺高的,可惜今天唱得差强人意,就没把票给他。” “那是因为他和对手在伴奏的处理上起了争执,最后没能呈现出自己最想呈现的。”Lai解释,并分析山鬼为什么没能在1VS1的赛场上出彩。不同于其他只写词录音的rapper,在圈子里待了十多年的山鬼越来越往姜诺的方向发展,自己给自己做伴奏,且更注重伴奏和人声的融合。 “说句难听的,现在很多og都在倚老卖老,很少会像山鬼这样没有固步自封,他60秒的那首歌很明显就是冲着氛围感制作的,为此可以牺牲部分人声。而这种氛围感绝对是hiphop的未来流行趋势,只要旋律好听,歌词什么的都不重要。” 梁真赞同:“嗯,山鬼确实比某些老牌音乐人会钻研。” “……”汤燕关听出梁真这话是专门说给他听的,心里头再别扭,脸上还是和和气气的:“那梁老师选山鬼吗?” “我觉得可以这么安排。”王墨镜说,“小汤选Sean,我们选林淮。” 赛事进行到这一刻,导师不会做慈善救人,被救的那个也不会当白眼狼,在选战队时去别的阵营。Sean是一家大体量经纪公司的主推艺人,不管是从流量还是赞助商的角度考虑,都很有必要重回赛场,而林淮则多次表示想给Louis唱hook,Louis和王墨镜没在1VS1的时候把票投给他,就做好了准备在这个时候选他。 但梁真却说:“要不还是我选林淮吧。” 王墨镜没诧异,“哈哈”两声,指着梁真笑骂道:“就知道你会反悔,到底还是舍不得儿子。” “我不是这个意思,”梁真连忙推脱,解释道,“他肯定会去你们战队,我就是想营业一下,让林淮知道爸爸还是爱他的。” 这理由还算充分,王墨镜也就接受了,没有再纠结,倒是汤燕关总觉得梁真的眼神别有深意,可又琢磨不出,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然后他们回到导师席,面朝场上的32名rapper,宣布全国20强的最后三个名额。 先是王墨镜,和Louis配合着说出山鬼的名字。山鬼从并不厚密的人群中站出来,看起来比真实年纪要年轻不少,也没有其他老og气质里的苦大仇深,确实是个稳重不浮躁的人。 他从林哲手里接过失而复得的项链,站在舞台右侧,等待梁真宣布另一个名额。 他看向林淮,不止是他,在场的所有人几乎都在注视着林淮,全都心知肚明,如果王墨镜不选他,那么梁真肯定会选。 这个选择没有人会疑虑,但梁真却在拿起麦后说了另一个名字—— 梁真说:“王招娣。” 全场寂静。 几秒钟后,场上的选手们纷纷四顾相望,才发现王招娣并不在场,加班去了。 “请导师从在场的中选择。”林哲最先反应过来,委婉地暗示梁真别太过分。梁真的目光穿过人群落在林淮身上,嘴上却依旧坚持:“我选王招娣。” 林淮晃神,仓促地眨了两下眼后凝视着梁真。 被梁真抛弃是他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好在梁真没有回避他受惊的目光。短暂而坚定的相视后林淮被安抚了,懂事地低下头像点点头,尊重梁真的决定。 “梁老师,”汤燕关坐不住了,抱着梁真能改变主意的一丝希望小声说,“你这样,我会很难做。” 梁真镇定自若地侧脸一瞥看向汤燕关,从容不迫不说一句话。 那眼神让汤燕关突然就知道梁真想干什么了,他在倒逼自己不去选Sean。Sean也确实没什么好选,声音没特色,台风没亮点,还找枪手写词,别说林淮,场上任何一个rapper都能在实力上吊打他。 但他有一张圈粉的脸,有数十万的粉丝数给他打call。他身上有赞助商的代言,背后的经纪公司有资格和节目组直接沟通。选择他的也不是汤燕关,而是赞助这个节目的品牌,流量,和平台计算观众喜好得出的数据。 “梁老师……”汤燕关挪开麦,提醒的话只有最近的梁真才能听得清,“游戏不是这么玩的。” “我知道。”梁真闭麦道。他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不是原生态的undergroundbattle,而是商业性质的真人秀,镜头前后有一套约定俗成的规则,和心照不宣的玩法,上桌的玩家要么遵守规矩分蛋糕,要么被踢出局。 “但现在亮底牌的人是我——” 梁真眼中没有丝毫的畏惧,凝视着汤燕关像和这个人所代表的一切抗衡,单薄的几个字却有千钧重: “我偏要豪赌。” 第67章 一个多月以后,十九岁的林淮在决赛直播前接受最后的采访,准会想起那个梁真和汤燕关从分庭抗礼到抗衡的下午。记者不放过机会地问他当时什么感受,林淮支吾着,见这个问题绕不过去,只能揉揉小手,忐忑道:“我当时害怕极了。” 记者把话筒对向林淮身边的梁真,梁真为防尴尬地咳了两声,检讨道:“我承认我当时有赌的成分。” 汤燕关也在场,但没给记者帮腔,而是用电影里的下一句台词帮梁真开脱:“不赌,烂尾楼怎么能变成学区房呢。” 记者来劲了,兴致冲冲问汤燕关:“汤老师如何看待前几天b站首页的视频《傲慢与偏见》,您是傲慢,梁老师是偏见。” 汤燕关:“……” 梁真:“……” “诶呀,今天天气真好,”梁真同汤燕关相识,同汤燕关使眼色,浮夸道,“是吧小汤。” “对对对,”汤燕关配合,连连点头,“节目组把决赛直播选在今天晚上真是太合适了。” 在场记者:“……” “……”想想都还有点后怕的林淮也很是无语,毕竟一个多月前,当两人还未冰释前嫌,他是夹在中间最尴尬危险的一个。 这种冲突并不是突如其来的,早在节目开始录制前,32岁的梁真就对这个年仅23岁的偶像导师颇有微词,后期制作组再添油加醋一引导,两人在剧集里的碰撞感一直很强烈。节目编导原本想把这种火药味放到后期的导师战中,但万万没想到梁真会自己把这层窗户纸捅破,倒逼汤燕关放弃和他同利益阵营的Sean,把最后一个名额给林淮。 汤燕关坐在导师席上,沙发明明柔软舒适,他却坐出了渗人的发凉感。他低着头思忖,一言不发,全场就跟着他屏息,目光和灯光一块儿从四面八方投射到他身上。 汤燕关一时间毫无主动性,如坐针毡,如芒在背,如鲠在喉,僵持片刻后只能当个被逼宫的狼狈权臣缴械投降,看都没看舞台一眼,念完那个名字就把麦放下:“林淮。” 听到这个决定后,场上的选手们先是沉寂了几秒钟,然后疯狂呐喊鼓掌,伊斯特更是提议要将人抱起来扔到空中,只有林淮自己没体会到喜悦热闹,还是愣愣的,被喧闹的人群簇拥推挤着,扭头,只有宋舟站在原地,静静看着他,将他眼里一闪而过的那种害怕被抛弃的恐慌全收。 所以当人群褪去,等他的也只有宋舟。他拒绝了伊斯特提议的聚餐,火急火燎跑到livehouse后面的那栋小房子,上三楼找导师休息室,一推开门,里面果然有梁真。 也不只有梁真。 梁真站着,汤燕关坐着,全都一言不发。向来对梁真和和气气的林哲黑着脸,指着鼻子憋着骂,Lai在边上踱步,和王墨镜Louis一样左右为难,帮哪位说话开脱都不合适。 梁真还算冷静,听到开门动静后回头,见林淮站在门口胸膛喘息起伏,喉结动了动,问:“怎么了吗?” 他正腹背受敌呢,没朝林淮走过来。林淮同样没上前,虽惊慌失措需要安慰,也知道这时候不该给梁真添麻烦。 而梁真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有赌就有输,汤燕关要是在娱乐圈的大染缸里多滚打摸爬一阵,更懂得博弈周旋,今天未必会着自己的道。 “……晚上一起吃饭吧。”梁真想了想,觉得还是有必要跟林淮聊聊,林淮往走廊近处的楼梯口一瞥,又突然像个大人了。 “不用,我就是来看看你。”林淮很沉地呼出一口气,抿了抿唇,冲梁真挤出一个笑,就转身离开了。梁真这时候才慢慢朝门的方向走过去,倚在墙边上,目送林淮在背光的走廊里朝楼梯跑过去,比来找他时还着急,然后猛得刹车,单手搂住那个同样背光的少年的肩膀。 三楼的走廊狭长,在里面百转千回的除了光和影,还有声音。层层回音后梁真听不听他们远远地说了什么,只知道林淮叽叽喳喳个不停,宋舟主动来找他,他就高兴。 宋舟原本以为林淮郁火中烧,作为室友兼合作拍档,还是有必要关怀一下。岂料林淮心态好着呢,不想跟伊斯特他们庆祝,倒死乞白赖地要自己请他吃饭。 于是他们去了家西北风味的餐厅,林淮菜单都没翻开,手抓羊肉先点了两斤。 “两斤?!”宋舟惊了,话没过脑子,“你是猪吗,吃两——” 他被原本坐在对面现在挤到自己旁边的林淮死死捂住嘴,小声提醒道:“你注意点,这家店是清真的。” 宋舟手忙脚乱地掰开林淮的手,脸颊都被捂红了,眨眼道:“知道了,你、你坐回去。” 林淮才不要听他的话,还就不走了,和宋舟并排坐在四人桌的一边,菜上齐后也不管形象不形象的,专挑有骨头的啃。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戴一次性手套的宋舟,港城人从食到吃都极其讲究精致,第一次见林淮这般豪爽的。 林淮过了刚开始的饿劲,余光注意到宋舟没吃几口就不动筷子。他看向宋舟,宋舟看看他手里的羊骨又看看他,喉结动了动,问:“你们兰州人都这样的吗?” 林淮等嘴里食物都咽下去了再反问:“哪样?” 宋舟形容不上来啊,但确实有点被吓到了,支吾了半天才说:“护食。” 林淮:“……” 林淮默默把另一盘全都切好的肉推到宋舟面前,没说羊骨头差不多都被剔干净了,其实没啥肉。 这家店就在酒店旁边的商圈里,吃完饭后他们往回走,路过了那家林淮经常买鲜花蛋糕的店铺。宋舟在橱窗玻璃外驻足了好一会儿,才进去。店里的灯光特别白,打在那些精致的蛋糕上,美貌的能让人忽略的价格。 他在靠内的一个矮橱窗里找到那些杯子蛋糕。橱窗足足有三层,每个样品上的裱花都不尽相同,赏心悦目得让宋舟挪不开步子,而是慢慢蹲**,看看最矮的那一层里又有什么惊喜。 然后林淮也跟着弯下腰,像宋舟聚精会神看着蛋糕一样,全神贯注凝视着他的侧脸。 真不知道那些蛋糕都喂哪儿去了,宋舟还是跟刚见面时候一样瘦,脸又小又没什么肉,是宴若愚常说的上镜脸。买lo裙那天他和宴若愚东拉西扯什么都聊,自然也提到宋舟的长相。林淮不会形容,只能总结出一句“宋舟一看就是读书人”,宴若愚兄弟义气,翻出张宋舟的侧脸照,帮他分析宋舟身上为什么会有书卷气。 “宋舟这种脸型很像动漫里的猫脸,虽然上镜,但还是要找角度,侧脸最好看,你要是找到机会了,就站在他身边好好看看。” 宴若愚的声音恍若在耳侧,指导林淮去观察和发现。先是嘴唇,宋舟刚才不小心吃到辣,到现在唇色都还红着,跟抿过唇纸似的。 宴若愚像个专业的摄影师,问林淮:“就这个侧脸的角度,你赏析一下。” 林淮盯着那张照片,点点头,说:“宋舟原来有一点点嘴凸诶。” 宴若愚:“……” “这是他们港城人的特点啊,”宴若愚恨不得给林淮一个耳刮子,气不打一出来,“你的童年呢,没看过港片也看过王祖贤张敏邱淑贞的照片吧,美人三分龅这五个字不会说吗?” “哦哦哦哦哦。”林淮学到了,目光落在宋舟的唇峰和唇角上。 宋舟的唇珠明显,唇角尖而稍稍上扬,对着橱窗里的蛋糕出神微笑时显得更加细长,哪怕店里人声吵杂,音响里放着大火的民谣,他不受纷扰,独立在外。 “我就觉得他鼻子上那颗痣特别灵。”他问宴若愚,“你有过这种感觉吗,当一个人真真正正站在你面前了,你就油然生出一种……好像上辈子就见过的感觉。” “可能你以前做梦梦到过他吧。”宴若愚不信什么前世今生的玄学,对宋舟无心无意,没把林淮的话当回事,翻到另一张宋舟的正面照,说,“我倒是觉得他鼻梁不太高,也就中规中矩吧。” 林淮执意:“我觉得他鼻子最好看。” “那你当着人宋舟的面夸他呀。”宴若愚埋汰林淮。林淮不服气,灵机一动道:“你说我要是哪一天把他喂胖了,脸上有肉了,他会不会就和沪上雪花膏封面的旗袍女人一样,很润。” “雪花膏上的旗袍女那叫富态,”宴若愚抓住林淮的肩膀将他前后摇晃,“你清醒一点,就算真要类比,像的人也是吃胖的姜诺!” 林淮被宴若愚晃清醒了,仔细看眼前的宋舟,觉得宴若愚说得确实有道理,宋舟被投喂得再好,也永远是个古典清秀的读书人,简单天真,橱窗里的漂亮蛋糕就能让他入迷。 他很安静,他喜欢的那些蛋糕精致甜美,看蛋糕的他本人也温文尔雅。林淮只顾着看他,连时间都忘了,直到店内的音响响起一段熟悉的前奏,熟悉的声音轻轻唱道: “不论是哪片山川, 哪片湖海我——” 被歌声拽回现实的不止林淮,还有宋舟。先是四顾张望找那首歌的来源,侧脸时刚好和从蛋糕上收回视线的林淮对上眼。 他并不知道林淮之前一直在看他,只当是刚巧碰上了。 他们身后有排队付款的陌生人,身前的橱柜里摆满鲜花蛋糕,他们望着对方,那首老歌没有早一秒,没有晚一步,就在这一刻唱: “——翻过山和岭, 都只为你而来。” 第68章 宋舟请林淮吃饭,林淮请宋舟吃蛋糕。 这家蛋糕店有三个门面那么大,林淮就提议坐下来吃。收银台后的墙上挂着咖啡奶茶的报价单,他看着那些花里胡哨的名字定不下主意,就问宋舟:“你想喝什么?这里没有随便。” 宋舟认真地看着他,说:“只要不是咖啡奶茶,都行。” 林淮:“……” 林淮点了一杯奶茶和不加茶的纯奶,和宋舟选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并拍了张报价单的照片发到群里,问有没有要喝,他可以人肉背回。 然后他就把手机放回兜里,拿起小铲子勺了点鲜花蛋糕的土壤。这一部分是用红丝绒做的,比起豆沙做的裱花,林淮还是更爱吃蛋糕,那些花虽然看着漂亮,但豆沙的口感沙沙有颗粒感,没有奶油那么丝滑。 不过宋舟爱吃花的部分,每一勺都慢慢往下铲,不管吃几口,花朵剩下的形状都挺好看。 林淮不由叹了口气,说:“你好讲究啊。” 宋舟抬眼看他,不说话,握住灌纯奶的杯子喝了一口。那眼神可把林淮激动坏了,心想宋舟终于不白他眼了。 “你不喜欢喝奶茶咖啡?”他得寸进尺地问喜好,“还是怕现在喝了晚上睡不着?” 宋舟摇头,继续吃蛋糕:“我不能喝含有咖啡因的东西。” “为什么?”林淮不解,“咖啡因和你每天都要吃的维生素相冲?” 宋舟那勺子的手一顿,眨了两下眼睫毛,挑开话题:“刚才那首老歌是梁真的?” “嗯,他21岁的时候写给他对象的,到现在都有十多年了。”林淮一般不跟别人聊家里长短,可一旦说到这种话题了,就笑得特别憨。 宋舟动了动嘴角,也有些笑意,觉得林淮不仅吃饭像大狗子,笑起来也像。他没觉得意外,毕竟梁真第一次出圈就是跟他的男对象去买房,后来梁真的专辑销量越来越好,演出越来越多,说唱走起来后他虽没去参加比赛,但也算第一批吃红利的,各种音乐节演出压轴的都是他。 只不过不能再唱《梁州词》,《翻山越岭》也越唱越少。 “你真是他儿子?”宋舟问,觉得年纪对不上,“还是他对象生的?” “他对象跟我就只差小二十岁,上哪儿生去。”林淮一口奶茶差点喷出去,哭笑不得:“不过梁真当年买的还是学区房,巴不得对象能生。” “……”宋舟咬着吸管,“你真是孤儿啊。” “是啊。”林淮坦坦荡荡没回避过往,“我爸妈都是从兰州到温州鞋厂打工的,就把我也带过来了。那时候违章建筑虽然都拆了,但民房还能当厂房出租。鞋厂老板租的民房消防不合格,大家都出来打工了,怎么可能不爱抽烟吗,大晚上的烟头没掐灭,再随手一扔……” 林淮故作轻松地冲宋舟一笑,没卖惨继续道:“不过现在民房是民房,工业区是工业区,这种火灾也再没有发生过了。” “哦……”宋舟还在咬吸管,“那你怎么就被梁真收养了?” “我——”林淮的眼眸很明显闪烁了一下,“他有一次钱包丢了,被我捡到后送派出所,他对象那天刚好值班……” “说说你呗。”林淮没给宋舟消化的时间,“你到底怎么想的,高中就出国,你爸妈能舍得?” 宋舟没怎么思忖,说:“我知道我想要什么。” “哦。”林淮有那么点阴阳怪气了,“那、那你怎么读了个建筑,你画得这么好,为什么不读艺术。” 宋舟这次没回得明显没之前快,说:“做父母的花那么多钱把孩子送出国,还是想要看到回报的。” 林淮咋舌:“这话是你父母亲口对你说的?” 宋舟不再回答,从衣兜里掏出手机看了看,说:“宴若愚要喝随便,加珍珠。” 林淮:“……” 林淮不情不愿地去排队,买了杯水果茶加珍珠和两个蛋糕,怕宋舟晚上还想吃。 回去的路上他臭美地在宋舟身边叽叽喳喳:“你要不要画点活的,别整天花花草草的。”他三两步窜到宋舟面前,指着自己期待道,“你看我多帅啊,你画张我的肖像送给我呗。” 宋舟有被林淮的自信笑到:“你知不知你这种人在粤语里叫什么?” “叫什么?”林淮无知者无畏,“靓仔?” “麻甩佬啊。”宋舟一言难尽。林淮问他麻甩佬什么意思,他懒得回答,林淮就只能去找宴若愚,水果茶送上门后问:“麻甩佬什么意思吗?” 宴若愚哪里知道,拿了饮料就想关门,林淮不依,堵在门口。 宴若愚只得多问点信息:“谁说你是麻甩佬?” “还能有谁,宋舟啊。” “小舟啊……”宴若愚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笃定道,“那他就是在夸你帅,像梁朝伟。” 林淮对这个答案非常满意,宴若愚乘机关门,吸管**纸杯后没立马喝,而是递给已经躺上床看手机的姜诺。 姜诺从手机屏幕上抬头,看向宴若愚,说自己刷牙了,不喝了。 “那我喝了?”宴若愚这段时间洁癖已经好很多了,但不可能和任何人共用一根吸管,“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姜诺摇摇头,继续盯着屏幕上的聊天框,脸上明显有笑意。他钻进被窝坐床上后就没怎么理宴若愚,而是和王招娣聊天,也不知道有什么好聊的,反正就是聊到现在,这一个晚上打出去的字估计和现实生活中跟人聊一个月的天一个量。 宴若愚见姜诺这么聚精会神,手里的珍珠水果茶瞬间就不香了,没上床,而是坐在桌子前玩吃鸡。昨天姜诺做完全部咨询后他也这样,以为姜诺心里没疙瘩了,他跟着激动,熬夜吃了半宿的鸡。 他原本以为姜诺早睡了,直到他手机烫得握不住,偷偷摸摸想拿姜诺的手机续命,姜诺在手机灯光里睁开眼,一眨不眨盯着宴若愚。 宴若愚扯扯嘴角,挽救道:“姐姐,你听我解释。” 姜诺叹了口气,把灯打开,也从被窝里坐起身,体贴道:“不开灯玩手机,对眼睛不好。” 宴若愚:“……” 宴若愚接过手机,感动到中文都不会说了:“Youspoiledme。” 姜诺抿出一个笑,等宴若愚彻彻底底玩爽了,才关灯和他一起入睡。 这对比反差太强烈了,一天前宴若愚还是他的spoiledboy,一天后宴若愚心烦意乱到场场都是别人的firstblood,玩得时候频繁把目光往姜诺身上瞥,姜诺却丝毫没注意到,和王招娣有聊不完的天。 宴若愚就很难受,打开手机里的绘图软件要把姜诺现在的冷漠样好好画下来。可姜诺对王招娣不冷漠啊,也不知道对方发来什么消息,姜诺看了,会笑出气声,牙齿也露出来,比跟宴若愚在一起的时候真实多了。 宴若愚放弃了,关闭只画出脸型轮廓的绘图软件,用最后的心平气和打开p图软件,找了张左边气球右边一根针的图,在气球上写“一整天的好心情”,在针头上写“姐姐不理我”。 然后他把图发给姜诺,终于把姜诺从热聊中拽出来。姜诺有些茫然,宴若愚见他一脸不知所措,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更来气,更委屈,差点没忍住扑倒到他床上耍脾气将人拱了。 但他是高贵的大少爷,偏要端着,理由蹩脚道:“已经很迟了,可以睡觉了。” 姜诺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上面显示不到十点,再看向宴若愚,那表情像是在问:你确定? 宴若愚:“……” “反正就是不早了。”宴若愚强词夺理,就差直接夺姜诺的手机。姜诺看出他不高兴了,默默把手机放床头。 刚放下,手机屏幕就又亮了好几下,宴若愚看着那亮光,既抓狂又不解:“到底有什么好聊的?” 姜诺慢吞吞的:“她刚告诉我,彩排的时候Vee说了什么导致她摔麦走人。” “这有什么好说的,反正我不关心。”宴若愚口是心非,强忍着好奇心,趴到自己的床上和姜诺大眼瞪小眼,没什么话好说,也没什么事好做,只有手机屏幕还在亮。 但姜诺碍着宴若愚护食般的眼神一直没回复,怕手一伸过去,宴若愚就呲牙,那手机又震动了两下后,屏幕就再没亮起了。 “那要不……睡吧。”姜诺给不讲道理的宴若愚找台阶下,宴若愚今天偏要情商低,偏要证明自己比王招娣有意思,重新打开手机里的绘图软件,自信满满道:“我给你画张肖像吧,很快的。” 姜诺没表现出惊喜,任由宴若愚摆布,问:“要我摆什么姿势?” 宴若愚开玩笑:“泰坦尼克号里Rose给Jack摆的那个。” 姜诺:“……” 姜诺还真侧躺下来,但没脱睡衣,整个人裹进被窝只露出脸,跟宴若愚说:“你画吧。” 宴若愚:“……” 宴若愚觉得姜诺已经不是活菩萨了,而是如来佛,自己是孙悟空,怎么翻跟头都逃不出姜诺的五指山。 他快被这种一物降一物的笼罩感逼疯了,任性地命令道:“那你穿lo裙吧,我上次给伊斯特买了特别多件,都塞在衣柜里。” 宴若愚说完,非常期待姜诺生气,哪怕是脸上有丝丝异样也好,但姜诺没有,顶多是无奈的叹了口气,从被窝里钻出来,打开衣柜,从地下的纸袋里随手拿了件天蓝色的,都没进浴室,直接背对着宴若愚换。 第69章 宴若愚的目光跟着姜诺走,原本以为姜诺拿了裙子会进卫生间换,没想到他双手交叉捏住那件蓝色居家服的下摆,娴熟地往上一提,整个后背都在宴若愚眼前露了出来—— 宴若愚瞳孔细细一缩,慌忙扭过头,绝不是不好意思看,而是莫名地赧然,不敢看。 等他平复好心绪,壮起胆子回头,姜诺已经三下五除二地把那条蓝裙子穿上身,把头发从衣领里撩出来,没再仔细整理就弯下腰撩起长至小腿的裙摆,把里面的睡裤脱下来。 然后他捡起地上的衣服挂在椅背上,赤脚走到自己床前,坐下,双手放在腿上,问:“这样可以吗?” 宴若愚看着他现在的样子,看入迷了,需要姜诺抬手在他眼前晃晃,才眨着眼睛回过神。 “可、可以啊。”他故作镇定地指挥,让姜诺坐到床头,后背贴着床头板,宽大的裙子把腿全部遮住。 随后他把椅子搬到两张床之间的空隙里,椅背对着姜诺。他岔开腿坐下,拿手机的手正要搁上椅背,他盯着挂在椅背上的姜诺每天晚上都会穿的衣服,突然紧张到大气不敢出一声。 他最终还是把小臂轻轻搁在姜诺的衣服上,目光在手机里的绘图软件和姜诺本人身上逡巡,频频抬眼低眸。姜诺明明就在眼前任凭他凝视和观察,他的手指停在白纸上,怎么都想不起下一笔线条要加在哪里。 久而久之,静坐了快十分钟的姜诺看出宴若愚其实没在画画,忍不住问:“你行不行?” “是男人必须得行啊,”这话把宴若愚刺激醒了,“我自己也给杀克重画设计稿的好吗,怎么可能不行。” “哦。”姜诺安静了,不再说话。 房间里重归寂静,越平静,宴若愚心里头反而越没来由的躁动。他急急忙忙想打破什么,便把手机往床上一扔,拖着椅子坐到离姜诺更近的地方,说:“我们再换个造型。” “……嗯?” 宴若愚说:“你把头发扎上去。” 姜诺眨了一下眼,照做。抬手将落在肩上的头发拢到一块儿,在脑后偏低的地方用腕上的头绳绕了几圈成个小球。 抓完后他一低头,额前一缕没扎进去的短发就掉了出来。 他便想要把头绳解开再整理一次,宴若愚抓住他的手腕,说,就这样。 姜诺眼前没镜子,不知道自己现在啥样,问:“……会不会很乱?” “不会。”宴若愚说,“刚刚好。” 宴若愚没把椅子挪回原位,就坐在离姜诺只有一米距离的地方,重新开始画。画着画着他会随意调整姿势,把手机放床头柜上继续画,姜诺垂眼望见屏幕里的轮廓和添加上的五官,和蓝线描绘的裙子轮廓,笑了一声说:“我在你眼里原来是这样。” 宴若愚停笔,问:“哪样。” 姜诺说:“你美化了很多。” 宴若愚这才抬眼对视上去,并不觉得自己画出来的姜诺和真人没什么两样,瞎找理由:“那可能是你是没选对裙子颜色,蓝色是冷色调,本来就容易显得人……”他一时拿捏不出对应的中文形容,只能让姜诺意会,“blue。” 姜诺被他搜索词汇的较真样子逗笑了,点点头,说:“但这些衣服都是你买的啊。” 这话让宴若愚一愣。 旋即他恍然意识到,姜诺说得是大实话,不止是裙子,姜诺平时穿的衣服也全都是他塞给人家的,选得颜色都是冷色调的蓝,各种蓝,天蓝,湖蓝,藏蓝…… 是他觉得姜诺适合蓝色,蓝色的姜诺从始至终由他装扮。 “那——”他心慌意乱,下不了笔地问姜诺,“那我在你眼里又是什么样?” “你啊……”姜诺的目光正式前方,是在努力回想记忆里的宴若愚,表达上的特有习惯第一个从脑海里冒出来。 “你会在中文里夹杂英文,或者法语单词。” 这在脑中有多套语言系统的人中很常见,不是他们装逼,而是偶尔有那么些时候,确实会突然卡壳找不到合适或者对应的形容。比如有一次他们去吃饭,服务生已经站在宴若愚身侧了,宴若愚看着他,手指往另一只手掌心疯狂地点,嘴上说着“那个、那个”。 服务生头脑风暴猜不出他到底想点什么菜,宴若愚只好放弃道:“你还没有给我们menu。” “所以你要是和别人聊激动了,语序经常会乱,要是说一段很长的话,总会不自知地倒装。”姜诺这个总结很到位,也是第一个发现这一点的人,毕竟宴若愚在遇到他之前,根本就不爱说话。 宴若愚问:“还有呢? “还有啊……”姜诺微微仰头,脑袋碰上床贴着的墙壁,目光重新落在宴若愚身上,说:“你其实挺爱笑的。” 宴若愚听他这么一说,不由真的笑了一下,姜诺接着说:“对,就是这样。每次笑起来,你的眸眼就会非常快地往右边瞥一下。” “不是吧。”宴若愚诧异道。他自己都没留意过这些细节习惯,却全被姜诺发现。 “惊讶的时候也会有固定的脸部表情,”姜诺说,“你眉毛会稍稍往上抬,然后眉头又稍稍蹙起来。” 宴若愚听了,刻意让眉眼舒展开,姜诺又说:“认真较劲的时候,眼珠子会往上抬,看起来很像……” 宴若愚动动嘴角,把往上抬的目光收回来,问,“像什么。” 姜诺笑,让宴若愚自己猜:“还能像谁?” 宴若愚反应过来了,故作生气道:“好你个姜诺,拿我跟狗比!” “嗯。”姜诺点点头,见怪不怪道,“你耍脾气的时候,眼睛会用力,双眼皮会变得窄窄的。” “……”宴若愚干脆闭上眼,肩膀差点习惯性地垮下去,可就算他下意识地注意到这些了,姜诺还是知道他接下来会干什么调皮事。 “我猜你等一下会先睁开右眼,”姜诺说,“你不会用左眼做wink。” 完败的宴若愚睁开双眼,抱住椅背嗷呜了两下,不甘心道:“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他拿起手机赌气地继续画图,努着嘴望向姜诺,姜诺却还是原来的表情,让宴若愚又被那种熟悉的陌生感侵袭。 他和姜诺离得那么近,却又显得那么远。 这让他不由想到那天和林淮聊起宋舟的长相,林淮说姜诺也跟读书人那般安静。他先是附和说确实挺安静的,可细想又觉得不对,回想那些加工过的记忆里的姜诺,反驳道:“他是一个静静观察的人……” 他的母语在这样的情景里又不够用了,夹杂英语说:“姜诺更像asilentobserver。” 记忆永远牵一发而动全身,不受大脑指挥地通过这几个关键字给他塞了段《蝙蝠侠前传:thedarkknight》里的结尾,蝙蝠侠开着蝙蝠车驶入黑暗,高登警官旁白道:“He'sasilentguardian…awatchfulprotector……adark——” 宴若愚凝视着就在眼前的姜诺,他不是“knight”,而是“night”,静静的,淡淡的,未被月光洒满的,那些厚重的云雾好不容易被拨开些许不是因为他的陪伴,而是突然闯进来一个王招娣。 他觉得不公平,也知道这个先到先得的念头本身特别可笑,姜诺总不能一辈子都不跟女孩子交朋友,他也不可能单身一辈子,遇到合适的,总要谈婚论嫁的。 可他就是……就是难受。一想到姜诺有一天会离开,或者自己有一天家庭,他就浑身难受,甚至惶恐,继而任性地想把人永远留下。 可留下之后呢?然后呢?故事可以在这一刻戛然而止,生活却还要继续。 他被这个问题困扰到难以前行,问姜诺:“你有想过剪头发吗?” 姜诺知道他究竟想问什么,说:“那个咨询师最后跟我说,等我哪一天愿意把姜善从怀揣的行囊里拿出来,我自然会把头发剪掉。” 宴若愚看着姜诺,一眨不眨,他要是认真起来,就会是这样的眼神。 “她还说,那个行囊里不止有姜善,我背得很重,所以走不动。人想前行就是得一件一件地往后扔东西,不然,就跟不上了。” “可是我不舍得扔。那么长一段时间,那么多年,没有人知道我的存在,只有他……” 姜诺越说越慢,最后无奈道:“我怕有一天,当我、突然泄气、撑不住了,我一回头,看不见他,也想象不出他的脸……” “那就……真的没有人记得他了。” 宴若愚坐到了姜诺床边,手捧上他的脸,把眼角那些许泪花擦掉,心疼又笨拙地说:“你别把我扔了就行,我永远陪你。” “你怎么陪我?”姜诺吸了吸鼻子,笑了,那眼神跟看不靠谱的小孩子一样,“你是宴家的小少爷啊。” “总有一天你也要把我从自己的行囊里拿出来,”他把宴若愚推回椅子上坐好,“你有自己的路要走。” “你继续画呀。”他又是那个不动声色的姜诺了,宴若愚却还爱不释手地摸那缕没扎进去的头发,喃喃道:“你小时候也是长头发。” 姜诺说:“我小时候没拍过照片。” “我梦到了。”宴若愚笃定,没提瓦房和病床,而是说,“你一回眸,就变成了菩萨。” “……我小时候还真扮过菩萨。” 宴若愚机警地一抬眼:“什么?!” 姜诺回忆:“我小的时候没人给我剪头发,年年六月半办庙会,村里老人就会把我放在一个露天的轿子里,结束后给我一个油炸肉饼当报酬,我一直记得那个饼的味道,也就记得庙会。” 宴若愚没有这样的童年,听入迷了,现实却骤转急下。 “不过现在村里人越来越少,年轻人去大城市,留下的全是老人和孩子,庙会……也停办好几年了。” 姜诺没惆怅太久,因为回忆还是美好热闹的。他记得每个轿子里都有个小孩,全都化好妆扮成佛教道教的神仙,以及神话传说里的人物,比如白蛇许仙,还有梁山伯与祝英台。 “我想起来了,我还扮过祝英台!”他声音稍稍抬高了一些,跟宴若愚说,“姜善住院后才跟我说过,他**岁的时候就见过我了。那年暑假跟父母回过一次村庄过庙会,我被大人扮成祝英台的模样坐在轿子里,他看见了,就一直记着了。” 他看向宴若愚,用一种偷偷的语气说:“我还记得《同窗》怎么唱。” 宴若愚笑。他是信的,但偏要说不信,就是想听姜诺唱。 “前面记不太清了,就会后面的……梁山伯看到祝英台耳上有环痕,怀疑她是女儿身,英台辩解,说‘村里酬神多庙会,年年由我扮观音’……” 姜诺的后背慢慢滑下去,还穿着裙子呢,但一点都不端庄,一边小腿露出来,另一边弓着,踩在裙摆上,落在宴若愚眼里像天鹅的脖颈儿。 他凝视着那截在裙摆里若隐若现的腿,心思都在脚踝上了,哪里还听得进姜诺都唱了什么,反而应了姜诺的念叨: “梁兄做文章要专心,你前程不想想衩裙。” 宴若愚被说中了,一个激灵将视线从裙子上挪开,无处安放落在姜诺脸上,只一眼,就心虚地瞥开。 可他逃不脱啊。 他越想逃,就越心慌,最后彻彻底底没救了,栽进姜诺说的最后一句,梁山伯对祝英台心悦的那一句—— 梁山伯对祝英台说,他从此不敢看观音。 宴若愚又何尝不是……从此不敢看姜诺。 第70章 姜诺第二天被订的闹钟准时叫醒。 人人都爱睡回笼觉,他算自制能力比较强的,把脑袋埋进被子里又眯了会,等被窝里的空气浑浊到扑脸,就掀开被子坐起身,把遮住视线的头发扒开,落在宴若愚眼里,像花猫用爪子捋胡须。 宴若愚没忍住笑,姜诺闻声看向枕在床头的宴若愚,惺忪着眼问:“你今天怎么起这么早。” 宴若愚用目光示意床头柜上还插着数据线的手机:“我早起吃鸡,都玩没电了。” 姜诺:“……” 姜诺克制地伸了个懒腰,踏上拖鞋进浴室。以前宴若愚总是赖床,姜诺都收拾好了,他还抱着枕头不放,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宴若愚不仅起得比姜诺早,还偏要跟他同一时间用卫生间,两人一前一后站在洗漱台前。 宴若愚是在姜诺牙刷都塞进嘴里后突然冒进来的,搞得姜诺进退两难,提前漱口跟他商量:“要不你先用?” 宴若愚反问:“你觉得挤?” 姜诺摇头:“我怕你觉得挤。” 宴若愚也摇头,再点点头:“那就挤挤吧。” 姜诺:“……” 姜诺重新挤了牙膏,郁闷地将牙刷头塞回嘴里。一时间,窄小的卫生间内只剩下电动牙刷的震动声,两人用的是同一款,但可以用底座颜色加以区分,宴若愚自己的是标配的红色,几天前给姜诺下单时特意选了蓝色。 几分钟后,水流声代替了牙刷的震动声。水龙头关紧后,卫生间内又重归寂静,洗漱台上方的镜子里,两人还是一前一后站着,宴若愚出神地看着姜诺有些糟乱的头发,直视镜子的姜诺注意到宴若愚一直在看他。 持续的沉默后姜诺先开口。他扭头,毫无商量余地地跟宴若愚说:“我要上厕所。” 宴若愚没眨眼:“哦。” “……哦?”姜诺苦笑不得,“你不出去我怎么上厕所。” “啊,哦。”宴若愚这才清醒,卫生间那么小,他往旁边退两步就出去了。姜诺把门关上,再往马桶上一坐,双手托着下巴,百思不得其解,宴若愚为什么会突然这么奇怪。 他没思忖太久,收拾好了拧开门把手,等在卫生间门口的宴若愚已经换好了出门要穿的衣服。 已经是夏天了,宴若愚不再套衬衫,就穿了件暗红底黑色图案的短袖,牛仔裤,Neverland的联名板鞋,全身上下没超过三个颜色,显得整个人干净清爽,和少年感之间只差一个专业的打光。 姜诺明显打量过宴若愚的穿着,但宴若愚却一言不发,等姜诺主动从卫生间门口挪出身,他才进去。 这让姜诺更觉得反常。宴若愚平日里臭美的很,换新衣服后不会跟别人炫耀,就爱反反复复问自己他帅不帅,今天也不知道怎么的,跟一夜成人了似得,安稳冷静到不对劲。 这种不对劲持续到两人去餐厅吃合并的早中餐。服务生上了一壶白茶,配上两个功夫茶杯,谁想喝就直接倒,喝完后再把茶杯放在边上。姜诺眼睁睁看着宴若愚拿着自己用过的茶杯,原本以为他是在跟自己开玩笑,等宴若愚拎起茶壶要往茶杯里倒水,他才急急忙忙出手制止,震惊道:“这个杯子我用过。” 宴若愚听到了,但没松手,不觉得面前这个镶蓝边的精致小瓷杯有什么问题。 姜诺只能直白地提醒他:“你不是有洁癖吗。” 宴若愚这才反应过来,把杯放回原处。姜诺叹了口气,问:“你是不是还没睡醒?” 宴若愚瞥开视线,没说自己还醒得很早,也没吃鸡,而是侧躺着静静看还在睡觉的姜诺。 姜诺担心宴若愚的状态:“你今天到底怎么了?” 宴若愚口是心非:“我没事。” 姜诺见他不愿意说心事,也没强求,继而提醒道:“那你记得带点止痛药,你早上要是躺床上看手机,到晚上肯定会偏头痛。” 宴若愚说:“这都被你发现了?!” 姜诺见怪不怪:“裴小赵跟我说的。” “……哦。”宴若愚又心不在焉了,他不说话热场,姜诺也吃得味如嚼蜡,且越来越忍受不了宴若愚投来的目光,最后放下筷子,问:“到底怎么了?” 宴若愚这次没躲,鼓足了勇气跟姜诺说:“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跟你说。” 姜诺不习惯他这么正经,笑了一下:“那你倒是说啊。” “我想用你的茶杯。” “……什么?” 宴若愚深吸一口气,屏住,再一次拿起那个被姜诺的唇口碰过边壁的杯子。 那是个润白色的瓷杯,杯内有一层亚光釉,便于更好的观赏茶本身的颜色。杯子口径不大,杯沿处嵌了一圈仿青花瓷纹路的花纹,宴若愚拿起茶壶往里注水,色泽清澈的茶水跳跃着从杯子溅出一两滴,落在桌上,和蓝边的杯沿上。 这么点茶水不需要特意处理,宴若愚却偏偏要擦拭,当着姜诺的面慢慢地……不用茶巾,而是手。 那双手弹过钢琴,握过麦克风,也拉起过自己的手。纤长的食指在茶杯边缘的那点水渍上磨搓,再稍稍抬起,指尖与杯沿由那珠水连接。 ——他在姜诺的注视下用手指划过整个杯沿,露骨得在探索什么隐秘的入口。 但这还不是最过分的,他抓起旁边的一个粗柄汤勺,从不高的位置扔至茶杯中。茶花四溅没有声音,只有勺端与杯底接触发出清脆的瓷器碰撞声。 然后那个彩绘工艺的勺子静静躺在温黄的白茶汤水里,勺心一层透明的釉下,赭红色的金鱼在茶杯里栩栩如生地游动。 姜诺彻底放下筷子。 “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姜诺问,眼尾通红。 像是被戏弄了,他头低得不能再低,牙关紧闭,一言不发推开椅子站起身,仓促地往回房间的方向快步走去,留宴若愚一个人在餐桌前。 杯里的茶水凉了。 宴若愚抽了张餐巾纸将茶杯和勺子遮住,坐在原位,度过了二十年来最漫长的十分钟。 那十分钟里他就像个上断头台的死刑犯,对生命的渴望达到顶峰,导致过往二十年的记忆都往心口涌,其中印象最深刻的不再是后巷的雨夜,也不是阿姆斯特丹的红灯/区,而是十分钟前,姜诺离开了他。 他身后万贯家财不变,他从那一刻起一无所有。 然后姜诺的一通电话赦免了他,让他快到酒店大厅来。宴若愚挂断后,头脑先是一片空白,再冲到大厅,等候区里沙发上不止林淮他们三个,还有白玛。 白玛不好意思搭车,林淮硬要把他拉上,说没关系的,他们三个平日里都坐宴若愚那辆雷克萨斯去录制现场,那车后座宽敞着呢,再捎他一个绰绰有余。 “放心,坐得过的。”姜诺帮腔,尽量表现得寻常,好像餐厅里什么事情都没发生。 这是姜诺能做的最大让步,宴若愚还想维持现状,就要懂见好就收。 “……嗯。”宴若愚冲白玛挤出一个笑,问,“两张床拼起来睡舒服吧。” 白玛也笑:“我昨天直接让前台给我换了间大床房。” “还能这么操作?!”室友同样被淘汰的伊斯特学到了,边往停车场走边嘀嘀咕咕,“那我回来以后也要换。” “你怎么这么自信,”林淮埋汰他,“今天导师公演后只选15人进战队,你万一被淘汰呢。” 伊斯特阴阳怪气:“那是,你是梁老师心头宝,淘汰谁也不会淘汰你啊,你等着吃麻将吧……” 宋舟终于插话了:“什么麻将?” “你还不知道吧,”伊斯特强行钻到宋舟和林淮中间,给他科普,“我们之前打赌,梁真要是给idolrapper项链,我就穿lo裙子;梁真要是选idolrapper进战队,林淮就吃麻将。” 伊斯特手比脑袋更快地往后一指:“梁真对宴若愚印象那么好,肯定选——” 伊斯特闭嘴,因为他发现走在后面的宴若愚和姜诺一言不发。两人中间隔了半米的距离,一个目光无处安放小心翼翼往姜诺那边看,另一个坚决侧开半张脸,不和宴若愚有任何眼神上的接触。 这种微妙的尴尬在上车后依旧存在。宴若愚开车,姜诺像往常一样坐副驾,四个人挤挤坐在后面,开开心心兴高采烈,却碍于前面两人而不好意思说话,只能憋着,见机行事。 但林淮哪能憋得住,寻思着他们俩肯定闹别扭矛盾了,就以身作则,大大咧咧地搂过宋舟的脖子,在人耳边问:“你还生我气吗?” 宋舟半边身子都被震麻了,嫌弃地把林淮推开,宴若愚刚好开过一个拐弯,林淮就借着惯性,“哎呦”一声倒宋舟身上。 宋舟:“……” “起来啊,麻甩佬。”宋舟放弃了,嘴皮子上督促林淮别动手动脚,但林淮脸皮厚,高兴道:“你又夸我帅,像梁朝伟啊。” “……”宋舟没脾气了,问:“谁跟你这么翻译的。” 林淮说:“开车的那位啊。” “我瞎说的。”宴若愚为了维持表面的正常,接话道,“所以到底什么意思?” 麻甩佬不算褒义词,就算能解释,宋舟这种人也说不口的,姜诺就帮他,讲大白粗话:“你别老在小舟面前耍流氓。” “啊?这就算耍流氓了?我都还没吃到你豆腐,你就受不了了?”林淮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在红灯前突然对宋舟上下其手挠他胳肢窝,让他见识一下真的流氓该怎么耍。 但他万万没想到宋舟并不怕这种痒,被冒犯到的宋舟捕捉到林淮眼中闪过的慌张,猜到他自己肯定怕痒,也不管什么形象了,报复性地去掏林淮的胳肢窝。 林淮瞬间沦陷,毫无反抗之力,伊斯特一看还有这种好事,搓手手加入了进来,挠得林淮笑到岔气,话都说不出来。白玛不愧是有信仰的,不作恶,只是默默跟伊斯特换了个位置而已,方便他折腾林淮。 “够了,别玩了。”宴若愚叫停,宋舟抬头看了眼红灯,没把宴若愚的话放在心上,恶气还没出够地跟伊斯特说:“还有时间。” 伊斯特有宋舟撑腰,气势都不一样了,敢跟宴若愚说:“你别管我们。” “我不管交警就要来管了!”宴若愚敲了两下玻璃提醒后座的几位,但来不及了,注意到越野车突然震动的交警已经骑着摩托车停在车边上,并同后座纠缠的三位用目光进行灵魂上的碰撞。 还以为有人光天化日车震的交警:“……” 默默松开不知道是谁的衣服,再安安静静坐好的三位年轻人:“……” “……下次别这样了,影响不好。”交警口头提醒了两句,骑着摩托车离开了。 红灯变绿,宴若愚随着车流前进。后座陷入久违的安静,所有人抬头挺胸规规矩矩坐好,一直能从后视镜里看到他们四个的姜诺终于没忍住,噗嗤笑了出来。 然后林淮和伊斯特也泄气了,跟着笑,宋舟又好气又好笑,不相信自己能干出这种事,白玛则憋笑到脸红。 而宴若愚看到姜诺笑了,嘴角也不由自主跟着上扬,借着看右侧后视镜的机会望向姜诺,姜诺放在身侧的双手紧攥,但没挪避目光,好像汤勺从未落进茶杯。 或者说,他深信汤勺和茶杯不匹配,本来就不应该落进。 宴若愚会意了,收回视线,深吸一口气缓解些许酸胀的鼻头,驶至目的地后没再多此一举地特意给姜诺解安全带,也装拿出一副什么都没发生的模样,下车后第一个推开livehouse狭窄的后门,由他带头,一个接一个步入20进15强的录制。 第71章 从海选开始到现在,《MakeitReal》已经录制了近半个月。沪上也进入了闷热的七月,livehouse里空调打得很足,那些早来的选手坐久了,都纷纷往身上套薄外套。 宴若愚今天也只穿了件短袖,但刚进入舞台下的选手区,还没觉得有多冷。 和昨天相比,选手区的椅子少了近大半,椅子和椅子之间的空隙也拉开一米左右,导致已经入座的选手都没跟隔壁交流,而是百无聊赖地刷手机,只有林淮另辟蹊径地抓起椅背,拖了两步刚好放在宋舟旁边。 林淮坐好跟宋舟一起看演出的准备了,伊斯特偏要**来,搬椅子坐他边上挤成三人行。其他芬兰式坐座位的选手们见椅子原来是可以搬动的,慢慢行动起来跟认识的人凑对,宴若愚见白玛也被伊斯特招呼着坐一起,小心翼翼又故作随意的,把自己的椅子搬到姜诺旁边。 姜诺没抬头,但从宴若愚的角度可以清楚地看到他那并不明显的喉结动了动,又动了动,是连咽了好几口唾沫。 然后是手,还是和车上那样紧张地攥着,两根食指相勾放在腿上,暴露了他面色上的镇定是强装的。 这些小动作让宴若愚心生出侥幸,想像以前那样叫他姐姐,随意地靠他肩膀上,一切危机感的来源正巧在这时候出现—— 差点迟到的王招娣也拉来椅子,坐到姜诺的另一边。 “下午好啊。”王招娣跟姜诺打招呼,身上不再是和昨天差不多的职业装,还化了淡妆。 “我刚来的时候,遇到昨天那个化妆师了。她又把我拉住,带我去换服装,然后……”王招娣用上了肢体语言,生动展现化妆师如何在自己脸上戳戳戳。 “嗯,”姜诺看着她,问,“你今天还要上班?” “对啊,我刚换到这个公司没几个月,当初就是冲着加班福利跳槽的。星期六天只要在公司打卡,不管手头有没有工作,都是三倍工资。不过我昨天确实忙,通过你好友申请的时候,我刚回出租房。” 她想起来什么,问姜诺,“你昨天干什么去了,聊着聊着人就没了。” 宴若愚躺在椅背上,既能看见王招娣的后脑勺也能看见姜诺的侧脸。姜诺抿了抿唇,谎扯得不够游刃有余:“我昨天睡得早。” 王招娣看着他,露出个嘴角向下压的微笑,换了个话题:“你今天扎头发了。” 姜诺下意识伸手摸脑后的那个松松垮垮的小球儿,想起来那还是宴若愚帮他扎的。镜子里比自己高半个头的少年站在身后,没拿梳子,就用双手将头发顺成一缕,轻缓得全程没弄疼他。 现在那个少年就在他身边,而他却尽可能得面对王招娣,不去想也不看身后的他。 王招娣也心照不宣地忽略宴若愚,她不知道宴若愚平日里是怎么跟姜诺相处的,也不好奇,不会像一些涉世未深的年轻女孩一样,用一种仰望的目光崇拜他。 她二十七岁了,在光怪陆离的沪上工作了六年,早过了异想天开的少女怀春的年纪,周围人的经历更是一个个血淋淋的例子:普通人挤破头攀进富二代圈子毫无意义,没家底的丑小鸭再美也不是天鹅,圈外人在圈内站住脚跟的难度,无异于外地人不掏父母口袋在沪上买房。 而宴若愚又不是个平平无奇的富二代。他是个超级富三代,别的企业家还需要各种营销往自己脸上贴金,他爷爷早已是见证时代、也被时代见证的oldmoney。 这种人哪里会去住新天地汤臣一品,而是在法租界内的武康路有栋带前院和后花园的洋楼,大门口立着块“市级文物保护单位”的石碑。如果没有这场比赛,或者说,过了这个夏天,他们之间会隔着一路的法国梧桐,金黄的梧桐叶在晚秋的凉风中飘落。 所以她不和宴若愚打招呼聊天,不是不想,也不是不敢,而是极度有自知之明,不给自己制造任何幻想。 她觉得姜诺可能也有这种想法吧,哪怕两人合作过1VS1,他也尽量跟宴若愚保持距离,沉默的时候视线往前或者往下,或者注视勾到一起的手指,就是不回应宴若愚。 宴若愚不是自讨没趣的人,眼巴巴渴望了太久,等来的只有姜诺和王招娣无视自己的谈笑,他的自尊心受不了,心一横,托着椅子坐到白玛边上了,组成一桌麻将四多一。 然后舞台上的灯光有层次地暗下,只留下两束聚光灯打到舞台两侧,追着王墨镜和Louis上台。伴奏还未响起,Louis清唱一句:“当你在/穿山越岭/的另一边,我在孤独的路上/没有尽头。” 全场在紧跟的伴奏里跟着尖叫合唱:“时常感觉你在耳后的呼吸,却未曾感觉你在心口的鼻息。” 林淮是最捧场的一个,激动得像万人演唱会被偶像点到名的歌迷,编导小姐姐在赛后采访中问他为何如此按捺不住,听过的歌没有一万也有八千的林淮说,因为那是他最喜欢的歌里最喜欢的两句词。 “你好好品这两句,你细品。”林淮郑重其事道,“这短短的22个字非常有画面感,因为它有时间,也有空间,放在文艺作品里就跟《百年孤独》的开头异曲同工。” “……嗯,那个很有名的开头我其实不会背,大家到时候去看看就懂我为什么这么说了哈。” “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这个遥远的空间在一个相同的时间点里,有情人终成陌路。” “太扎心了。这两句太狠,也太美,简直是神来之笔。”林淮说动情了,“我要是有一天能出这样的歌词,我就敢拍着胸脯说自己不仅是个rapper,也是个歌手。” 公演现场,王墨镜的verse在Louis唱完hook后接入,娓娓道来不激烈,成功舒缓场下选手的紧张情绪。 老og不愧是老og,全歌三段verse都没有垫音,和Louis一样开全麦。 这一点在汤燕关身上就看不到了,他唱了首trap,歌词不多,但舞台效果炸裂,还有伴舞,全都是又A又飒的美女姐姐,一套组合拳下来管你来自地下还是idol,全都被整体效果征服,不得不承认他的舞台是有感染力的。 “唱跳rapper果然是不存在的,”伊斯特用一种很懂行专业的语气说,“他垫音放太多,跟放原曲似的。” 宴若愚尝试过这种风格,帮汤燕关说话:“trap就得这么唱,不然现场燥不起来。” 林淮认同地点头,说:“你等会儿听梁真的就知道了,他也会有垫音。” 伊斯特不相信:“你怎么知道?” “唱trap最稳妥的状态就是开半麦啊,不然没气势,”林淮觉得伊斯特说得简直是废话:“他以前演现场时候,backup都是我唱的,现在我人在这儿,他不往伴奏里放垫音,难道全场给他唱backup啊。” 伊斯特被怼的哑口无言,只能等梁真上场见分晓。 然后林淮啪啪被打脸,梁真没在verse里的几个韵脚的地方做垫音处理,因为他选唱的是几年前大火的一首,火出圈了,不听黑怕的路人都能哼几句那首歌的hook,何况在场的全是rapper,个个都会全文背诵,别说韵脚,上头得巴不得整首歌都替梁真唱。 梁真唱完第一段hook把现场变成个人巡演,唱完第二段hook把巡演变成大型入教现场,第三段hook直接不唱了,专门为这一场表演制作的伴奏随之戛然而止,全场选手齐声阿卡贝拉,给梁真唱hook——“loyaltymoralityroyaltyKeepinLZC”。 这大合唱太燃太躁,场下选手纷纷站起身,边唱边掏出手机,把这一幕录下来。宴若愚也举起了手机,但没像别的选手观众那样对着舞台上的梁真,而是鬼使神差旋转了摄像头,看到了身后的王招娣和姜诺。 他们俩没站起来,依旧坐在位置上。王招娣目光正视梁真,上半身有随着音乐律动,姜诺则颇为置身事外,没有被音乐和舞台感染,双目游离,有些不知所措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看看四周的灯光再看看人群,一瞥,站在前面不远处的宴若愚刚好放下手机。 “loyaltymoralityroyaltykeepin——” 舞台上,结束演唱的梁真做最后的互动,走到舞台左侧,把麦对向场下的人群,所有人附和:“LZC。” 梁真走到舞台的右侧,压着声音说:“你们手里的票也要投给——” 所有人异口同声说第二遍:“LZC。” 同时有人举高双手,左手掌心朝向梁真,右手朝内,各伸出三根手指拼凑出“LZC”的样式。 梁真最后走到舞台中间,放开全部声音:“最后一条项链留在——” 几乎所有人都做出那个手势,被带动得毫不犹豫喊出第三遍:“LZC!” 梁真在碾压性的欢呼声中扔麦,导师公演全部结束。 第72章 公演结束后,导师们没有回导师席,也没有在后台,而是在livehouse后面那栋小房子里等候选手们的投票结果。 这是《MakeitReal》的固定赛制。晋级全国20强的选手人手一票,用于投给自己心仪的导师组,林哲统计完票数后,再根据票数高低赋予三组导师不同的选择次数用于接下来的选择门环节。 这一环节的选手依旧只有一次盲选机会,有人推开门后能看到三组导师都在,也有人推开门,里面空空如也,等待他的命运是待定,或者淘汰。 但今年赛制有些许微调。 以往导师们不管有几次选择机会,最后进战队的都是五人,今天,林哲对台下的选手们说,他们手里的票数将直接决定导师战队中的人员名额,票数最多的可选6人,最少的4人。 这不明摆着把汤燕关的一个名额送给梁真嘛,有些看得清门道的选手也明白了,怪不得梁真昨天如此一意孤行有恃无恐,林哲为了请他来当导师,做出了太多改变和让步。 而抛开规则,近一半的选手们也都乐意给梁真投票,围绕着那个投票箱的有两桌斗地主全体成员,也有王招娣和Vee。 Vee私下和王墨镜有沟通,都说好一起合作的,但昨天把王招娣救回来是梁真,他觉得这是个人情,就用投票还。 四下都是摄像机,王招娣怕王墨镜他们事后看到Vee没给他们投票会心生芥蒂,Vee安慰她,说:“现在只是投票,还没到真正的双选。” 宋舟想了想,觉得有道理,往后退,想要站到王墨镜和Louis的投票箱那边。 林淮见他要走,连忙将人拉住,宋舟看了看梁真投票箱后碾压其他两组的人数,说:“不差我一个。”说完,宋舟站到支持Louis的队伍的最后面。林淮那叫一个犹豫,一边是假爹,一边是心仪的战队和宋舟,纠结来纠结去,还是出于私心站到宋舟旁边。 两桌斗地主就这么又变回了一桌麻将。白玛也有些动摇,毕竟海选的时候给他项链的是王墨镜。 他数了数人数,见给梁真投票的除去自己还有10人,就站到了王墨镜那边,缩短两组导师票数间的差距。 而真要说到差距,汤燕关那边只有寥寥三人:同公司艺人SAD,Elves,和来自海外赛区的米其林。 “Elves!”林淮虽然没以身作则梁真投票,但乐于给梁真拉票,“别忘了海选的时候,你的晋级名额是谁给的。” Elves蛇打七寸,借口道:“我觉得宋舟说的对,梁真缺了我一个,也肯定是票数最多的。” “……”林淮乖乖闭嘴。林哲见人数不再流动,问:“还有人要改变决定吗?” 片刻沉默后,他又郑重其事地问了一遍相同的话。然后宴若愚从梁真的队伍里抽出身,站到汤燕关的投票箱后。 “哥!”林淮明目张胆双标,“你怎么也倒戈叛变啊。” 宴若愚回怼:“要不你也回来?” 明眼人都看得出他心情不太好,冷冷压着气场,饶是大大咧咧如林淮,也识趣地不接话。他这一举动也成功吸引所有人的目光,包括姜诺的。 他就像个暗恋同班同学许久又不敢告白的初中生,买了好多糖果尽数分给全班同学,不是出于好心,而仅仅是希望借此,大大方方让暗恋的那个人吃到。 他不相信姜诺不理解自己为什么会突然这么做,姜诺只要开口对他说句话,他就会毫不犹豫离开那个队伍。 可姜诺没有,明明也看过来了,可却只有一眼,就逃避地挪到别处,离他更近的人是王招娣,而不是自己。 林哲问了最后一遍:“还有人要改变阵营吗?这将是你最后一次机会。” 没有人响应,全都没把他严肃的语气当回事,林哲却继续道:“好,请选手根据自己的投票,分别进入身后的三个房间。” * 导师休息室内,Lai推开房门,向三组导师汇报投票结果,梁真第一,王墨镜和Louis居中,汤燕关排在最后。 这个名次不出所有人的意料,大家都有心理准备,正准备回导师席进行选择门环节,Lai却让他们继续坐好,稍安勿躁。 “且慢,”Lai说:“今年的赛制有变,投票结果与选择门环节没有关联。” Lai镇定道:“我们临时取消了选择门环节。” “???”梁真第一个震惊发言,“林哲人呢,临时改变赛制为什么不提前说一声?!” Lai意味深长地与梁真对视,好像在说,您临时把晋级名额给王招娣,也没提前给我们说一声。 “……”梁真沉沉吐了口气,尽量心平气和,“那为什么要有公演投票,还给投票排名,这个票数有什么用?” “当然有用。”Lai打了手势,镜头外的工作人员给三组导师送上三个平板电脑,上面有20位选手的信息资料。 三组导师边浏览,边听Lai解释新赛制。 根据最新制定的规则,三组导师依照排名前后分别拥有6、5、4个战队名额,也在这个环节拥有6、5、4个选择名额,选出的选手如果正好是为你投票的那一个,就必须加入自己的战队。 刚才一直保持沉默的汤燕关点点头,听明白了,举例道:“我可以从这20个人里任意选4个,其他两组导师都选了白玛,我也可以选,而如果白玛把他那一票投给我,那他最后也会在我的战队。” 他这个例子触及了盲点,梁真问:“选手们知不知道规则变了?” Lai报以微笑,那意思是,是的,他们和你们一样,一无所知。 梁真:“……” “别生气别生气,”王墨镜从另一个角度安慰梁真,“无心插柳柳成荫,如果选手们也被蒙在鼓里,那林淮现在肯定在你的房间里。” 梁真惨淡一笑:“他真的很想去你们队。” “你还是把他选上吧,免得流局。我们还是不选林淮了,不能白白浪费一个名额。”Louis说着,没在林淮的资料右上角打勾,划到下一页,见是宋舟,便和王墨镜商量,“我估计小舟不会和林淮做一样的选择。” 规则既然已经变了,梁真再无奈也只能遵守,跟王墨镜一起研究名单,尽量错开不重复。伊斯特和孙琦星都是他在海选时给的项链,王墨镜自然不会去抢,也抢不到,就选了山鬼和Vee。 梁真有想过不知情的Vee给自己投票的可能,但没去赌,选了更有把握的王招娣,姜诺和宴若愚。 王招娣这人恩怨分明,自己今天就是演砸忘词了,她也肯定会把票投给自己;排除法一用,就知道人生地不熟的姜诺除了自己不会去选别的导师。而哪里有姜诺,就肯定有宴若愚。 梁真没和王墨镜抢白玛,但这不妨碍他觉得自己这份名单简直完美,自信满满肯定全中,组成战队后唱的第一首歌必须是“无敌,无敌是多么的寂寞……” 然后他无意中瞥到了汤燕关的名单,发现他选的人除了同公司的SAD、Elves、海外赛区的米其林,还有宴若愚。 梁真差点多嘴提醒,劝汤燕关别浪费名额,倒不是对自己有信心,而是旁观者清,笃定姜诺对宴若愚的重要性。 他们都做好了决定。Lai将平板收回,安排工作人员带三组导师进各自的房间,由他们自己推开门—— 这段推门的场景不需要剪辑都非常具有戏剧性。在播出的节目中,镜头先给了王墨镜和Louis,他们第一眼双双看到了白玛,激动到击掌庆祝,手还没分开呢,就在第二眼看到了林淮。 两人不由傻眼,几乎异口同声:“你怎么在这儿?” 林淮还以为他们的欣喜是给自己的,挠挠头,一脸茫然,问:“那我应该在哪儿?” 镜头切换到梁真推开门,给他投票的选手非常热情,纷纷围上来,梁真却恐慌地伸手制止,一脸懵逼,问:“林淮怎么不在这儿?” 没人能回答他,所有人都僵僵站在原地。梁真仔细数人头,又是万万没想到:“宴若愚也不在?!” 同一时间,汤燕关推开门,对宴若愚说:“我就知道你在这儿。” 选手们进房间后,林哲也给所有人讲了新规则。宴若愚知道汤燕关这一声问候意味着什么,若放在昨天,他肯定会很有血性地反对,抗议节目组把选手当猴耍,但姜诺频频的无视让他破罐子破摔,冷淡的敷衍道:“就这样吧。” 汤燕关以为宴若愚是念着旧日友情给他投票的,不由露出一个苦尽甘来的笑。 他才是这个环节的最大赢家,尽管票数最少,但选的四人全是名单上的。 风水轮流转,他春风得意回导师席,王墨镜和Louis在激励商讨最后一个名额到底应该给Vee还是林淮,梁真则差点自闭,等不到录播结束了,对站在舞台上待定的林淮说:“你太让老子伤心了,票都不给我!” 林淮也被新赛制整得特别郁闷,赌气道:“那你别选我进战队。” “好!”梁真答应,“我要是把你救回来,我就不是你爹。” 王墨镜和Louis戛然停止讨论,眨眨眼,看向梁真,闭麦小心翼翼道:“我们刚商量好,选lilbap。” “……啊?”梁真惊呆了,也闭麦,匪夷所思问他们俩,“Vee和林淮都不要?” 王墨镜说:“我们主要是从多元化的角度来考虑的,毕竟之后都是战队赛。年轻人有宋舟一个就够了,Vee的定位和山鬼有重叠,所以我们想选走硬核路线的lilbap。” 梁真:“……” 林淮:“!?(?_?;?” 听到Louis最终选lilbap的林淮已经不是无语就能形容了,他更多是幻灭,觉得这么多年的喜欢,终究是错付了,美女姐姐是靠不住的,最后关头,只有梁真会想办法捞他。 梁真问林哲:“刚才我和林淮的那段对话能删掉吗?” 林哲打马虎眼:“这是后期制作组的工作,不是我能决定的。” “那行吧,”梁真不是磨磨蹭蹭的人,说,“我选Vee和林淮。” “耶!”王招娣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激动地对镜头喊Vee女儿的名字,“你爸进全国15强了!” 站在王招娣旁边的姜诺轻笑,伊斯特勾住他的肩膀,另一手勾林淮的,惆怅道:“两桌斗地主只剩一桌了。” “这你就不懂了,聚是两桌斗地主,散是满天不灭星。”林淮倒觉得分开更好,避免了自相残杀,说不定能和宋舟决赛场上见。 “那我们晚上还一起吃饭不?”伊斯特问和Elves他们站一块儿的宴若愚,宴若愚张了张嘴,还没说出话,从导师席上的下来的汤燕关对四位组员说:“我在周公馆订好了位置。” 周公馆是一家会员制的高档餐厅,而伊斯特说的晚饭,是去马路边撸串。 伊斯特馋了,羡慕了,但宴若愚不稀罕,死死盯着姜诺,希望他做出个表态。他的心不在那儿,不管姜诺说的是什么,他都能顺着话回绝汤燕关的邀请。 可姜诺偏偏说:“你去吧。” 宴若愚以为自己听错了,姜诺见他没反应,还加了句:“好好玩。” 宴若愚听清了,也听懂了,姜诺拒绝他的主动,却不拒绝主动把他往汤燕关那边推。 姜诺这么替他着想,他怎么能佛了姜诺的好意呢,当然是如他所愿,看了看他身边的王招娣再望向他,佯装大度,不介意道:“你也是。” 第73章 傍晚六点,节目组的摄影师小组跟着汤燕关一行人进入周公馆的包厢。 战队人员确定后,节目组赞助商的推广曲也被提上日程。汤燕关分到的一款中等价位品牌的彩妆线,他非常为金主爸爸着想,边吃饭边商量起怎么分配歌词,没怎么动筷子的宴若愚有些听不下去,平平无奇来了句:“你的化妆师平时会给你用这些牌子?” 他话说得波澜不惊,但着实让汤燕关尴尬了一阵。正在切换新角度的摄影师刚要把机子架在宴若愚旁边,宴若愚盯着镜头像是在与摄影师对视,说:“别拍我。” 汤燕关深吸了一口气,从平起平坐的朋友角色里抽出来,用导师的口吻说道:“不止我们五个,节目组给所有导师都派了摄影师,今天这顿饭会放进花絮里,还希望你配合。” 宴若愚不说话,就这么默默地看着汤燕关,没过几秒钟,汤燕关就招架不住地在气势上败下阵来。 眼见着这场饭局越来越没loveandpeace,宴若愚终于开口,化解道:“节目组不就是想看我搞事嘛,我要是乖乖的,这节目有什么意思。” 汤燕关先是一愣,然后顺着他的话一笑,宴若愚疲惫地站起身,说他要出去抽根烟。 汤燕关知道他有可能就不回来了,随之站起来想挽留,宴若愚看穿了他的心思,冷淡道:“你明知我想选的到底是哪个导师。” 汤燕关一动不动,目送宴若愚出包厢的门。宴若愚身上没口袋,烟放在车里,出公馆大门后直冲露天停车场,坐上驾驶座后往扶手箱一瞅找烟,正要去拿烟的手就停在了半空中。 然后那只手缓缓放下,将那包白沙握在手心里。 车内的氛围灯渐渐暗淡,宴若愚双手搭在方向盘上,透过窗外的灯光和月色分辨手里的烟盒,不由笑了一下。 这不是第一次了,他和姜诺经常会拿错烟,然后又当什么都没发生的换回来,或者就不换了,哪怕这两款烟的味道完全不一样,他第一次抽的时候还呛了好久,惊讶于姜诺居然喜欢烟味这么冲的,一点都不像他本人的气质。 这念头让宴若愚陡然卡壳,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姜诺的气质。 那种遥远而不真实的虚无缥缈感又扑面而来,挠他的心窝子,让他恐慌又后怕,极力想将烟点燃后的飘渺烟雾抓住,再松开,空空如也求而不得。 然后他又点了根烟,没抽,就夹在手指间看烟丝燃烧后的点点星火,平缓地呼吸闻味道。 他这人曾经对气味多敏感啊,他现在把自己困在没开车窗的越野车内,贪婪吸吐白沙的烟味,烟雾中逐渐浮现两人做完第一首歌时的画面,他们一同站在阳台上,姜诺叼着烟,脑袋一歪凑到自己这边来。 他们曾经那么自然,那么没有芥蒂。他们认识了八个月,不如王招娣八天前突然出现。 宴若愚把头发往后撩拨,尽量不去想那个名字。他知道这一切怪不到异性头上,是他没找好时机太冲动,没有从试探开始就直接做暗示。 他安慰自己不要慌也不要乱,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大不了学林淮厚脸皮,解释说自己把勺子扔进茶杯是随手的,没别的意思,姜诺心软,肯定愿意跟他好好谈谈,与他维持过去的现状。 可他做不到。 他不知道该怎么做,但却知道自己不想止跟姜诺当朋友,姜诺的声音又在耳边问:“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宴若愚从未有过的迷茫。 我到底要什么?他这么问自己。 他得出了结论,知道自己不要只跟姜诺做朋友,但他到底要什么,他又给不出清晰的答案。 好在他有勇气和执行力去找,私聊林淮问他们在哪儿撸串。林淮发了个定位,并甩来一个直播链接,邀请他在驶来的路上云撸串。 那个地点宴若愚去过,开车过去只需十来分钟。宴若愚不需要导航,打开直播链接后就把手机扔到副驾驶的位置上。 他们一组人聊天比汤燕关真实多了,被分到的赞助商是一款武侠手游,七人就商量要用手游里的哪些要素做切入点,又给他们的组合取什么名。 梁真说要正经一点,叫“”七子之歌”,林淮说要霸气一点,叫“七匹狼”;Vee说要贴合武侠主题一点,叫“七剑下天山”;孙琦星说要文艺一点,叫“七宗罪”;伊斯特说要怀旧一点,叫“虹猫蓝兔七侠传”;王招娣差点一口水喷出来,问伊斯特:“那你为什么不说欢天喜地七仙女……” 宴若愚也听笑了,在等绿灯时瞥向手机屏幕,看到林淮将镜头对准姜诺,希望他发表意见,姜诺眨眨眼,佛系道:“我就不说了吧。” “吁——”林淮喝倒彩,嫌姜诺没劲,但之后有什么新话题,都特意要cue一下姜诺,强行要他回答。评论区也有人在提问,林淮挑不涉及过多隐私的问所有人,比如最老生常谈的:你们的梦想是什么?你们为什么会来参加这个节目? 提问的人可能想听到些追梦赤子心的故事,可惜他问错人了,他问了一群rapper,林淮终于逮着机会好好问梁真:“我也纳闷好久了,你为什么突然愿意来当导师了?” 林淮就差直接问梁真,节目组给了他多少奶粉钱,梁真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我来makeChinesehiphopgreatAgain。” 全场爆笑,委婉一阵后他们自己都听不下去了,以孙琦星为代表real道:“你们多给喜欢的rapper在人气榜上氪金,我们的梦想就实现了。” 他们并不避讳谈钱,孙琦星虽然最像混子,但确是节目播出后最先接到演出的,公司年会最喜欢找他来唱《海绵宝宝》热场,演出费也比之前翻了好几番。 于孙琦星而言,说唱不再是他的一个爱好,而是能真真正正带来经济收益。他动了辞职的念头,问同样有工作的王招娣有没有这种意向,王招娣毫不犹豫地摇头,非常有自知之明道:“我不是职业rapper,我只会freestyle嘴炮。” 说完,她和坐在旁边的姜诺对视一眼。姜诺看出她真正的顾虑,她不想回落后的家乡,想在大城市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房间,这种执着赋予她和Vee感同身受的能力,梦想很美好,但绝大多数人都会选择把梦想卖掉,换取柴米油盐。 “那姜诺呢?”问这话的是梁真,“你之后有什么打算?” 梁真以为姜诺好不容易又出来当制作人,又和节目组关系不错,人脉能力都有,以后就一直干这行了,姜诺给他的答案却截然相反。 “结束后我就回平芗吧。”姜诺说,“我回去当农民。” 除了屏幕外的宴若愚,所有人都被姜诺轻描淡写的话震撼到了。还没被社会毒打过的伊斯特更是不敢相信,问:“那你吃什么?” 姜诺回:“吃自己种的东西啊。” “不是……”伊斯特挠挠头,尽量委婉,“那你赚什么?” 姜诺反问他:“你明年这时候高考分数都要出来了,你会出于赚钱的目的选专业吗?” 伊斯特不是学霸,被问住了。姜诺低了低头,说:“我以前确实担心过这种问题,所以高考后选了不感兴趣的专业,就因为做编程软件更赚钱。” “但我没好好学,也没交什么朋友,天天往姜善的出租屋跑。”姜诺很细微地笑了一下,“那时候我觉得……赚什么钱啊,要去做音乐啊,音乐是天塌下都要继续做的事。” 他没继续往下说都发生了什么,停顿了足足五六秒,并不连贯道:“有些东西是钱买不到的。” 宴若愚即将抵达目的地,边找停车的地方边拿起手机,看直播间的留言,很多人都在刷“restinpeace”的缩写,给姜善送来迟到的祝愿,直到一条阴阳怪气的评论**,说王招娣假,彩排的时候都摔麦了,还回来跟Vee唱《mockingbird》扮虚假父女情,现在又搁这儿跟Vee说说笑笑,恶心不恶心。 王招娣原本规规矩矩的,一见评论里有人开杠,可把她激动坏了,撸起袖子要杠回去,也借这个直播的机会还原彩排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们没虚假营业,我们就是太真实营业了,导致Vee入戏太深,把我当女儿教育了。”她没有一言堂,对Vee说:“你自己跟直播间的朋友们说说吧,你知道我27岁没结婚,都发表了什么睿智言论。” Vee没好意思说,当着直播间里小几万人的面,真诚道歉:“我错了。” 王招娣沉默,没揪着不放,毕竟Vee的女儿很有可能在看直播。 但既然提到这件事了,她也有些话不吐不快,憋不住道:“虽然很多人骂我,但我还是没后悔来参加这个节目,也很有幸认识当代直男Vee,中国好男人,中国好父亲,自己天天吃个面包当中午饭凑合也不让女儿在物质上受一点点委屈,我爸要是能有Vee那么一点点好,我今天就不是王杠精而是王仙女了,谁不想当公主啊……” “……所有那种幻灭就特别真实,这么好的一个男人,居然也会对女儿说,你不结婚你就不幸福,你快点结婚,我就……嗯?” “嗯?嗯?嗯?”王招娣眉毛都要拧成一块儿了,“我一直以为这是一场战争。别人催我结婚,说我不够女人,我就怼回去,骂回去,因为我笃定我和他们不是一类人,持这种观念的都是我的敌人。” “所以我活得特别坚强,特别有战斗力,然后突然的,Vee跟我来了一句,真心实意跟我来了一句,不结婚就不幸福。” 林淮有些听明白了:“这敌我关系有点模糊啊。” “是啊,我难道一直在骂自己人吗?”她看向林淮的镜头,像是要隔着网线,从那位阴阳怪气的用户寻找答案,“我以前回骂网络上的键盘侠,经常说他们在网上这么杠,现实生活里肯定很不如意,我以为我和他们是不一样的,他们肯定也笃定和我是不一样的,可是……” 她的声音逐渐颤抖:“可是我们确实……就这么活成了孤岛。” “你不是一座孤岛。”姜诺抚摸她的肩膀安慰道,“你在这个团队里绝不是一个人。” “是啊,你不是一个人,”坐在王招娣对面的伊斯特以茶代酒,举杯道,“你是仙女,我们都是七仙女。” 林淮给杯子满上酒,也站起来,起哄道:“要不要红橙黄绿青蓝紫排一排。” “那就按年龄排。”直男代表Vee玩得开也喝得开,往杯子里加白的。 他站起来后梁真也把酒樽满上,七个大小不一的杯子在餐桌正上方相碰,那是梦开启的声音。 “祝各位,未来可期。”梁真说致辞,然后在一饮而尽之后感慨,“年轻真好。” 有人问:“那梁老师的青春呢,您二十岁的时候都有什么故事?” “我?”梁真的目光流连到林淮身上,像是看到曾经的自己,“我在我的黄金时代。” 停好车的宴若愚松开握车门把手的手指,梁真的话继续从另一个世界传来:“我在那个年纪和你们一样,拥有无限可能。” 他坐在车里,和那桌烧烤的直线距离不足十米,没有人留意到他来了,只有姜诺看到,愣了一下,然后当什么都没看见,继续默默听别人讲话。 那一刻宴若愚突然就懂了,他和姜诺之间所谓的距离感到底从哪儿来。 在被梁真那句无心之语击中前,他还天真地以为,是姜诺对他一点感觉都没有,所以一点机会都不给他。 但事实恰恰相反。 那一桌人都拥有无限可能,而他宴若愚只有一种归宿。 这一点姜诺在没遇上他之前就心知肚明。当宴松亭还是宴若愚的年纪,燕合集团就已经上市,宴雪涛手中股票市值百亿,燕合本质又是民营企业,如何让二代接班是个迟早要摆上台面的问题。 姜诺至今都记得,他躺在出租房里百无聊赖地看手机里的八卦新闻,前一秒某首富说一个亿是中等意思,下一秒,宴雪涛的采访就被刷上时间线。 那时候宴松亭还在,在集团里有职务,却及其热衷于给程婴梦当背景墙,老婆去偏远地区拍戏他都连陪三五个月,一点富家公子哥的架势都没有。很多人因此羡慕程婴梦,但也有明眼人看得清,夫妻恩爱是不在乎这朝朝暮暮的,宴松亭如此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想程婴梦,根本就是在逃避接班。 而宴家祖传脾气爆,当记者问及宴雪涛如何看待长子不愿意接班,宴老爷子直接骂咧回去:“长什么子,他是我独子,他不接班,谁接班?” 记者有些被吓到了,哆哆嗦嗦还想问:“但是宴先生……好像志不在此。” “这是我家事,你只是知道,燕合姓宴就行了。”宴雪涛完全是那一代企业家的典型,对职业经理人持怀疑态度,就是要自己家族里的人上。他用一种看智障的眼神看记者,勉为其难回答这个蠢问题,“儿子的思想工作做不下来,我还有个孙子。” 那是姜诺第一次听到宴若愚的名字,当他目光所及的有钱人花大几千买Neverland的球鞋,宴若愚已经在巴黎和纽约给Neverland的儿童线走秀了。 在现实生活中遇到宴若愚之前,他就清楚的知道,如果说他和那些有钱人之间有阶级,那他和“宴若愚”之间存在的是壁垒。 小说都不敢写他们俩有交集。 偏偏hiphop让他们相遇。 真的遇上了,他才慢慢发现,宴若愚也不过是活生生的普通人,吃喝拉撒喜怒哀乐他全都有,和其他普通人的区别在于他更有钱,足够的钱让他有臭脾气,也拥有好心肠。 但他依旧是宴若愚。在个人意愿之前,他还有家族担当。他的父亲终其一生都在逃离这份责任,将婚姻爱情视为反抗。 然后他将儿子的抚养权和盘托出交给自己的父亲,文化人的寄托隔了一代在宴若愚身上延续。他把自由建立在儿子的身份错位上,如果他还活着,知道了之后所有的洪水滔天,不知道会不会愧疚。 但这一切都已经发生了。 人死不能复生,时光不能倒流,胎也不能重投,宴若愚有他不能逃避的宿命,对hiphop的尝试不过是一道过路风景,他终有自己的路要走。 生而为人的所有不幸福都来源于找不准自我的位置和群体,当宴若愚和姜诺隔着车窗、马路、绿化、烧烤桌相望,没有下车,再默默驶离,姜诺那颗悬起的心终于放下。 他最后还是回了和宴若愚同住的那个房间。吃完烧烤后,他们一行人还去了KTV,劝服未成年伊斯特回去早睡后又去了一个专门放hiphop音乐的酒吧,直到凌晨两点才意兴阑珊,各回各家。 而当姜诺托着疲惫的身子,站在房门前,才后知后觉胸口的跳动。 那颗心悬了太久,久到在认识宴若愚之前就空了,又因为宴若愚的离开,重新填满胸膛。 而他之前真的这么不敏感吗? 他还愿意回来,说白了就是心存侥幸,希望宴若愚只是开了个无伤大雅的玩笑。 宴若愚一直喜欢女人,比如那个珠宝设计师,他是个很好很好的少年,那么好,值得另一个同样好等异性陪他走过一生。 从此姜诺会成为一道……特殊一点身后风景。这是他跟宴若愚能有的最好结局,只要心照不宣假装什么都没发生,他们还能做朋友。 他做好心理建设,小心翼翼推开门。屋里果然漆黑一片,没有一丁点动静。他轻轻把门阖上,弯腰猫着步子摸上自己的床沿,尽管浑身沾染烟酒的气味,也凑合着先睡,免得灯光和洗漱声吵醒了另一张床上的—— 姜诺突然听到一声沉闷的撞击声,然后自己就被蛮横的外力整个推倒在床上。 出声求救的本能快于惊慌和恐惧,但他还是慢了半拍,嘴被死死堵住,不是手,而是宴若愚的呼吸和唇。 第74章 姜诺只觉得天旋地转。 他的双手手腕被宴若愚单手握住,高过头顶,他双腿也发不了力,被宴若愚的膝盖顶开。 他在混乱之中好不容易找回些许平衡,宴若愚空出来的那只手揉抚他的下颌和脖颈,他稍有挣扎的迹象,宴若愚不会掐上去,而是控制着让他挪不开脸,加深那个蛮横的吻。 体格之间的差距让姜诺逐渐放弃反抗。窗帘拉满的房间内,唇齿间的交融声充斥黑暗,一点也不美好,反而绝望又压抑。不知过了多久宴若愚不再单方面的压制,他趴在姜诺身上,姜诺也没有将他推开。 他阖着眼,比姜诺还疲惫。他下面涨得厉害,但姜诺一点反应都没有。 他不甘心地想再去摸一摸,姜诺握住他的手,轻飘飘地询问:“你……就是想找个人上床吗?” 宴若愚突然就炸了,起身打开床头柜上的那盏灯,然后走到窗前烦躁的踱步。姜诺也坐起身,没往床侧靠着的墙壁缩,就坐在床沿边上,用手重重地揉嘴唇,像是要把宴若愚留下的痕迹全都擦掉。 可他脖子和小臂上全是宴若愚弄出来的红印,一时半会儿消不掉,衣领也被扯到一边,露出大半锁骨,被暖黄色的床头灯光照出阴影。 那一小片阴影和红痕在宴若愚眼前晃啊晃,诱惑着他再次冲到姜诺面前。 他以为姜诺会躲,或者抵抗,但姜诺没有。紧攥的双手暴露了他的紧张,但他只是垂着眼,任由宴若愚摆布。 宴若愚气恼,冲姜诺吼道:“你给我点反应啊!” 姜诺睁开眼,眼白泛红,压抑而憋屈道:“你要是真想干什么,谁能拦得住!” “……操。”宴若愚被姜诺的逆来顺受打败了,粗暴地摸他的衣服和裤子,找到那包万宝路,面对姜诺坐在自己那张床上抽烟。 他只穿了条睡裤,上半身裸着,所有纹身展露无遗,给人的压迫感很强烈,正应了姜诺那句话,他要是想干什么混账事,没人拦得住他,他要是真干了,也总有人给他善后。 也就是说,现在主动权全权在宴若愚手里,但他更需要的是冷静,一根烟过后,他注视着手里的烟盒,怀揣着一丝期待地姜诺说:“我以为你会打我。” 姜诺实诚道:“你明天还有拍摄。” 宴若愚那么一点点好心情又没了,烦躁道:“你能不能为自己多想想?” “……”姜诺张了张嘴,说不出话,宴若愚又冲道他眼前,双手摁住他的大腿,跪在边上逼迫道:“你好好看看我。” 姜诺眼睫动了动。 宴若愚问:“你觉得我这个人怎么样?” 姜诺正要扭头回避,宴若愚把他的脸掰回来,郑重其事道:“不说没关系,反正我喜欢你。” 宴若愚重复:“我喜欢你。” 姜诺看着他。那四个字他全都认识,可组合到一块儿,就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了,疑惑而谨慎地反问:“你喜欢我?” “对啊。”宴若愚笃定。 “但你以前喜欢女的,那个女设计师……你们还在一起过。” 宴若愚屏气,已经在心里算计该怎么给话多的裴小赵减薪了。他在美国的时候确实有过一个女朋友,但他当时太纯,追人的战线拉得太长,终于追到手了,也就差不多到分手的边缘了。 所以他现在吸取经验教训,追人这事儿要快狠准,他和姜诺认识也有**个月,也算知根知底,只要能摁头把关系确定下来,其他都好说。 所以他固执而肯定地再次重复:“我现在喜欢你。” 姜诺的紧握的手慢慢松开,做出的反应不符合宴若愚任何一条设想,反而问:“你喜欢我什么?” “我——”宴若愚急刹车般顿住,姜诺却像能看透他的内心,帮他说: “你喜欢叫我姐姐?” 原本来势汹汹的宴若愚瞬间赧然,红了耳朵,从鼻腔里“嗯”出一声。 但姜诺却说,他不喜欢。 “你喜欢叫我姐姐,喜欢给我买裙子,配衣服,穿蓝色……但你见过哪个男人喜欢被叫姐姐,喜欢裙子?” 他今天一股脑儿全跟宴若愚坦白了:“我也不喜欢蓝色,干体力活很容易弄脏。” “你喜欢找我做歌,觉得我和姜善以前那些写生活的歌好。但你会往说唱里加钢琴,我、我的生活里从来没出现过钢琴,我连德彪西是谁都不知道。” “你喜欢欧洲,你喜欢设计,喜欢艺术,你大大方方地装俗人,而我……” 姜诺眼神闪烁,眼眶里全是水色,像是压抑太久,终于爆发宣泄。 “你把我美化了,构造出一个姐姐。”他苦口婆心地跟宴若愚说,“你喜欢的不是我,而是那个幻象。” 宴若愚缓缓起身,坐在姜诺边上,目光僵僵落在脚边的地板上。他脑子转不动了,稍微转一下,就觉得好像可能确实是姜诺说得这么一回事。 可他还是笨拙又固执地说:“可我还是喜欢你啊。” 姜诺傻傻地看着他。 “我想不出别的理由……”宴若愚解释不清,深吸一口气,鼻腔里全是姜诺身上的味道,说,“我觉得我就是喜欢你。” 姜诺错愕片刻后问:“你还是想找人上床?” 宴若愚瞬间清明了,恨不得把破肚开膛把一颗心挖给姜诺看,难受道:“我在你眼里……和宋玉齐放他们就这么没区别吗?!” 姜诺没犹豫,这些人在他眼里都是有钱人,所以他说:“没有。” “……你没必要故意说这样的话恶心我。”宴若愚心都要碎了,都不敢碰姜诺的头发丝,问,“我们认识这么多天,你对我,就一点感觉都没有?” 姜诺眨了一下眼,答非所问道:“我不想跟你上床。” “我们能不能先把上床这件事放一放,”宴若愚处在化身土拨鼠尖叫的边缘,好声好气跟姜诺说,“我明明在问,你对我有没有感觉,如果有那么一丁点,你愿不愿意试试看跟我交往。” “交往下一步不就是上床吗?”姜诺有自己的逻辑,“你看过两个男人什么都不穿躺一张床上是什么样子的吗,没看过先去看看,你看了,就不会对我有感觉了。” “你恐同?”宴若愚原本不能理解,细想,又觉得姜诺的反应太过于敏感,问,“你是不是有什么阴影。” “没有。”姜诺回应的很干脆,就是因为太干脆,反而显得有猫腻。 姜诺对宴若愚说:“你不是同性恋,你明明喜欢女的,喜欢有屁/股有奶/子的。” “你没屁股**我也喜欢你,”宴若愚见今天晚上拿不下姜诺,就把战线拉长,说,“我是认真的,我追你。” 姜诺的呼吸越来越重,渐渐丧失耐心,跟他讲道理:“你总要结婚的。” “谁说我要结婚的?”宴若愚才没考虑到这么多,逐渐向他那个有情饮水饱的爹靠拢:“你要不要我现在给我爷爷打电话,当着他的面说这事儿。” “你气你爷爷做什么?”姜诺要疯了,只能跟宴若愚说狠的,“我不喜欢你。” 宴若愚从未见姜诺的表情如此生动过,不觉得受伤生气,反而刺激他:“你不喜欢我什么?” “我不喜欢你有钱!”姜诺被逼急了,话都说不利索,“我一直小心翼翼装体面不在乎,我仇富!” 姜诺手边只有枕头,他就把枕头摔宴若愚怀里,再站起来,在两张床之间的空隙走动,单手叉腰,低着头,另一只手的食指送到嘴边。 他在组织语言,咬了好几次指骨,留下的咬痕比宴若愚留在他小臂上的红印还要清晰。 姜诺并没有冲动到什么都说的程度,但也离最后的崩盘不远了,停下步子,没看宴若愚,气愤道:“我一直想不通,你这种人来玩什么说唱。” 宴若愚紧逼:“我是哪种人。” 姜诺掉到宴若愚挖的坑里:“你没住过出租房,没挤过地铁公交,没吃过路边摊,没穿过兄弟姐妹穿剩的衣服,没为学费发过愁,没被人歧视白眼……你……” “你根本就没过过苦日子,而你要是过过苦日子,你就会感激你现在拥有的一切,而不是跑到阿姆斯特丹吃蘑菇要死要活。” 他很沉很沉地吐了口气,抓了抓头发,克制不住地责备道:“你为什么来找我,为什么是你找到我,你只要给我钱,我什么都愿意做,你就是、就是真想找人上床,你把钱塞我兜里,我能不答应吗,我……我想回老家种地,我真的可能回去吗,不可能啊,姜智以后总要用钱的……平芗那种地方也回不去了,那地方没人烟没希望,回不去了!他要是能回去,也不用在岭安读高中,而你、你宴若愚……” “……你总要结婚的。” 姜诺颓然坐在宴若愚的那张床上,终于看向坐在自己床上的人。 他说不出话,他也说完了,就像中国好父亲Vee会真情实感地认为王招娣应该结婚一样,他也把家里老小的未来往自己肩上扛,毫不怀疑宴若愚总要找个女人结婚的。 那个构造出的、包容温柔的姐姐崩塌幻灭,真实的姜诺传统乏味,思维局限。 他自己都不敢面对这样的自己,听完这一切的宴若愚却极为冷静,求真地问:“有钱是我的原罪吗?” 姜诺一愣。 宴若愚问:“就因为我有钱,我的痛苦就不算痛苦?” 他又问:“就因为有钱,我的遭遇,就理应被忽视?” 最后问:“就因为有钱,我的喜欢,就活该没真金白银值钱?” 姜诺到底是个心软的人,不知所措地喃喃:“不是这样的……” “可是明明也是你说过,有些东西是钱买不到的。” “……什么?”姜诺眨眼,眸光闪烁。 宴若愚说:“我要你爱我,你就会爱我吗?” 他不再用喜欢,而是爱。这个字压得姜诺喘不出气,宴若愚却说:“你很傲慢。” 姜诺以为自己听错了,不敢置信道:“我、我傲慢?” “在你眼里,爱、喜欢、拯救与救赎是穷人的特权。我有钱,所以我理应当被排斥在外。” 姜诺短促地呼吸着:“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知道的。”宴若愚看开了,往姜诺那张床上一躺,被子一裹,翻身道,“我要睡了,你洗脸刷牙完记得关灯。” “你什么意思?”姜诺猝不及防,不知道宴若愚葫芦里卖什么药,踢了踢床板,“你要睡,也回去睡,这是我的床。” “那你也去睡我的床,”宴若愚背对着他,赌气道,“当然了,你要是不想跟我一间房,你出去住也没关系。” “你这人……”姜诺都傻了,从未见过如此不可理喻之人,宴若愚在这时候转过身。 他把自己包成粽子,死也不从姜诺的被窝里出来,理直气壮道:“我这人又怎么了?” “如果我投胎到普通人家里,你会说出这样的话吗?不会!你只会把我当同类,邀请我去那桌烧烤坐在你身边,你会看到我的才华,会欣赏崇拜,就像我曾经欣赏崇拜你一样。” 他揉了揉眼,声音里的哭腔瞬间扎进姜诺的心里。 这才是他最大的不鸣,所以他控诉:“你以为,因为我帅,优越,有钱,聪明,我就没有灵魂没有心么?” 他像简爱面对罗切斯特那样,不卑不亢:“你想错了,我的灵魂和你一样!” “我的心和你的一样,我们是平等的!” 第75章 宴若愚第二天醒来都已经过十二点了。 还是睡在姜诺的床上,他侧过身看向有窗的那一边,自己的床上空无一人,只有堆叠在一起的衣物。 然后他辗转回另一侧,被子里的四肢继续缩着,呆愣愣盯着墙壁。昨天姜诺搬行李的时候他也是这个姿势,听着姜诺雷厉风行往行李箱里塞衣服和个人用品。 塞到一半又全都拿出来,拿着拿着,才发现自己的衣服根本没几件,全都是宴若愚给他买的。 所以他最后连行李箱都没拿,就只带上那台大学时期就用的笔记本电脑。鸠占鹊巢的宴若愚全程一言不发,除非姜诺来抢他怀里抱着的枕头,不然他不会从被窝里钻出来。 姜诺当然没抢,就这么离开了,关门前还体贴地把床头灯关上。夜太深,谁都没有精力再去歇斯底里,宴若愚难得睡得很沉很沉,因为枕头上还有姜诺的味道, 他说不清那到底是什么味道,当他醒来,他还是舍不得把手松开,从被窝里出来,而是想陷得更深,逃避现实地坠下去。 他像是做了一场很长很长的梦。 而他如果还想把梦里的一切美好抓住,就必须彻底醒过来。 他把脸埋进姜诺睡过的枕头里,压迫自己到呼吸困难的程度,然后孤注一掷般从热潮里钻出来,迎接新的一天。 他换了新衣服,去了节目组给导师准备的休息室,汤燕关和另外三名选手都在,正商讨三天后的演出该唱什么歌,舞台该如何呈现。 汤燕关的意思是用trapbeat,所有人分到一段十六个八拍的verse,汤燕关作为导师先唱,四名选手两两组合,verse之间用合唱的hook连接。 至于舞台效果,他放了几段traivsScott和migos组合的合作舞台,感染力非常强,台下的观众全都跟着一起晃,非常有trap音乐的氛围。 除了来自海外赛区的米其林,在场的其余四位都不是真正意义上的rapper,断不可能班门弄斧的在王墨镜面前玩oldschool那一套,只能拼更时潮的trap,这种类型的说唱对歌词的要求不高,只要能让观众high到被洗脑,那就是首合格的说唱。 但国内最先玩trap的正是梁真这一波人,SAD不由有些担忧,问:“如果梁真也选trapbeat呢?” “梁老师想玩更新的东西和形式,”汤燕关摇摇头,“我听说他们想做一首纪录片形式的叙事歌,梁真是‘拍摄者’,另外六个人分别代表不同的群体诉说自己对hiphop的看法。” “所以他从海选开始就非常有目的性的选风格各异的rapper,”elves懂了,“怪不得他会给我链子,原来是希望我也能参与进来,完成那场舞台。” 汤燕关给选手们加油打气:“全国15强进12强的晋级淘汰主要看现场观众的投票,我们需要争取的是观众,而不是专业的乐评人。” 米其林觉得有道理,说:“trap的现场效果肯定比其他两组的都抓耳。” “那就这么定了,大家回去写词吧。”汤燕关把暂定的伴奏发给每一个人,每个人都接受了,除了全程一言不发听他们讨论的宴若愚。 而宴若愚静静地坐在那儿,气场强得比汤燕关还像导师。汤燕关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宴若愚,有些尴尬的问:“Bruce,你有什么意见吗?” 宴若愚原本靠着椅背,现在直起身,打开手机放汤燕关发过来的那个trapbeat。 鼓点是每首说唱伴奏的灵魂,trapbeat的特点就在于808鼓。这种类型的hiphop能火起来是有道理的,808音色低有回颤,听起来又脏又磁,非常中毒洗脑,是各大音乐节和夜店酒吧的不二之选。 但宴若愚却问:“你们真打算做traphiphop?” 其他人不知道该怎么回话,只有汤燕关说:“不行吗?” “至少你不能觉得行。”宴若愚说,“trap是梁真玩剩的,同样是导师,他都知道要创新,你还拿他不要的东西当宝。” 汤燕关:“……” 汤燕关不安地看向围着桌子的两台摄像机,原本有些松懈的摄影师全都重新严阵以待,切换角度记录这场嘴炮。 汤燕关颇有息事宁人的意思,谦虚道:“梁老师资历在那儿了,论玩trap,我们确实是弟弟。” 宴若愚觉得好笑:“你什么时候这么尊敬他了?” 汤燕关眨眨眼,再次看向镜头,像是在暗示宴若愚别乱说话,摄像机都在录着呢。 “我知道他们在录,”宴若愚底气十足道,“观众来看真人秀不就是冲着这一幕吗,都多少期了,梁真看不上你,只跟王墨镜他们熟,你明明都看在眼里,还眼巴巴凑过去。” 宴若愚没把汤燕关当导师,更像是朋友对朋友,颇为恨铁不成钢道:“你还要忍到什么时候?” “……小愚啊,”汤燕关败下阵来,宴若愚又说,“但他又凭什么看不上你,就凭你是选秀节目出身?underground又怎么了,rapper又不是老鼠,凭什么都要以地下为荣。” 汤燕关张了张嘴,眼前的宴若愚虽然愤懑嘴快,但条例清晰。 “他要是真觉得原生态的说唱圈子比商业化后的好,那么讲究情怀,干嘛来参演这档节目。他之前就没吃过这档节目的红利吗,没这档节目,多少搞hiphop的还吃不上饭。说句难听不双标的,他来当导师又对idol和练习生有偏见,和那些端起碗吃饭,放下筷子骂娘的有什么区别。” “这个比喻……就有点欠妥了。年轻人别冲动,消消气……”elves来打圆场,问,“那你觉得我们该做什么歌?” 宴若愚看向他:“你当了六年练习生,你觉得我们该做什么样的舞台?” SAD也听懂他的话中话了,热血燃烧,但又顾虑道:“米其林没经过舞蹈训练。” 米其林无辜举手:“对啊,我什么都不会。” “所以我们不需要一起唱hook,直到最后谢幕才一起出现在场上……”宴若愚拿来一张纸,在上面画舞台分镜头,就这么片刻功夫,将所有人都安排的妥妥当当,比汤燕关更像个导师。 他们换了伴奏,不再是典型的trap,而是偏流行,歌词在flow上从简,基本只有单押,最大限度将写练歌词的时间放在舞蹈编排上。 汤燕关原本还有求稳的心思,但见宴若愚请得动shadower舞团来做伴舞,也就放手一搏了。之后两人唯一的分歧点在于到底要不要开全麦,毕竟有舞蹈,他们满打满算也就三天的时间排练,全麦的容错率太小,宴若愚就做了分配,有人全麦加手麦,有人半麦加耳麦。 他开全麦,但录音棚版本肯定比现场收音的好,更方便加后期混音修音,不止是他们组,其他两组也需要在正式演出前进录音棚。 节目组在这方面还是省钱了,专业又顶级的录音棚只租了一个,汤燕关组先进,使用时间为两个小时,录好之后下一组才能进来。 五人根据演出顺序一个一个进去唱自己的那部分。宴若愚是最后一个,刚进去,梁真那一组人刚到,原本都在门口等着的,但探头探脑的林淮见正在棚里面的只有宴若愚一个人,眼睛一亮眉毛一挑,摁住姜诺的肩膀就把人往里面推,然后嬉皮笑脸地喊:“志哥,我们都看到你之前的彩排了,你好帅啊!” “对啊对啊!”伊斯特也从林淮身后钻出脑袋,帮腔道。几天前他就要睡上大床房了,姜诺半夜来敲他的门,问可不可和他一块儿住一间。他以为是暂时的,答应了,没想到姜诺就一直没回去,很明显是跟宴若愚闹矛盾了。 可当他们假扮知心弟弟问姜诺到底发生了什么,姜诺什么话都套不出来,反倒是比以前更闷了,那气质跟梁真分配给他的角色刚好契合,亲眼目睹这十年来说唱怪现状…… 他也负责了这首歌的所有伴奏,镜头每转到一个新的选手,伴奏里的鼓点频率就会变调,突出每个人的不一样。每天晚上伊斯特鸡都吃不动要睡了,他还在捣鼓音轨,总觉得再做调整会更好。 他像是憋着一股劲,这股劲与宴若愚的相撞,如同山崩对海啸,完全没办法相互包容,就像现在他们只隔着一层厚透明玻璃,玻璃里面的宴若愚带着隔音耳机,只能看见林淮和伊斯特的手舞足蹈,根本听不见他们都说了什么。 而姜诺抿着唇,如果不是身后有人抵着退不出去,他根本不想和宴若愚有任何眼神上的接触。 宴若愚一直看着他,凝望着,目不转睛,然后叹了口气,在耳机里响起带吉他和弦的伴奏后说: “你收拾东西连夜搬家的动静真的很大很大 大到我不敢出声/也不敢说句挽留的话 你为什么就不睁眼看看/我的心和你的一样 你为什么就不相信/我的灵魂也和你的一样” 只有宴若愚的耳机里有伴奏。其他人,包括录音调音师听到的全是低沉的清唱。 那四句太过于流畅,导致刚来录音棚的人都没意识到宴若愚在freestyle,宣泄少年人突如其来的崩溃。 他在那四句里的姿态是那么低,跟他的声音一样低到尘埃里。 但他不是在诉苦和挽留,他之前四句有多低,之后改说为唱的调子就有多高: “我辗转失眠于你离开的深夜 我甚至会珍藏你和别人的照片 我不会强求你回到我的身边 只要朝夕一瞬间” 全场继续沉默。那四句就算没击中姜诺的心,也给了林淮一个大霹雳。梁真在海选时的评价是客观公正的,在和宴若愚同水平的rapper里,他绝对是最会唱的一个。 而那四个八拍的说和四个八拍的唱明显是送给姜诺的,他们俩到底有什么矛盾别扭,是个人都猜得到,唯有姜诺还在当懦夫,推开林淮和伊斯特,逃避地离开录音棚,等汤燕关一行人全走开才回来。 他这鸵鸟埋头般的反应完全在宴若愚的意料之中。姜诺不是宋舟,不吃林淮那套胡搅蛮缠,宁可和宴若愚陷入拉锯战。 宴若愚心里也门清,他和姜诺之间,谁先心软谁就是输的一方,姜诺跟他玩鸵鸟战术,他有的是时间奉陪。 这原本就只是他们俩个之间的私事,偏偏有外人耗不起。在正式演出前的晚上六点左右,汤燕关单独请宴若愚吃饭,手边放着一个信封。 “我有一个私交比较好的记者朋友,他最近正在整合《MakeitReal》参赛选手的个人资料,无意中顺藤摸瓜到一些旧新闻。”汤燕关把信封递给宴若愚,说,“我觉得影响不太好,就把照片买下了。” 宴若愚狐疑地接过,掂量了一下,能猜到里面放着照片。他撕信封的动作漫不经心,是早就做好心理准备,就算里面放着他在国外开香槟趴赤身裸体跳泳池的照片,他也不会觉得惊奇。 但信封里的主人公不是他,他盯着照片里还是短头发的姜诺,惊愕到瞳孔一缩。 更让他感到错愕的是姜诺身边的姜善。岭安城的出租房里,27岁的姜善趴睡在床靠墙的那一侧,裸着上半身,手臂无意识舒展开往外一搭,就搁在了同样没穿睡衣趴着的姜诺背上。 那还只是信封里的第一张照片,很明显是从一个偷拍的角度,像是在窗户纸上戳了个窟窿眼,然后对着里面仓促拍了一张。 “我不知道你看上他什么,”汤燕关见宴若愚长久盯着那一张照片,都没往后翻,苦言相劝道,“只求你擦亮眼睛,别知人知面,不知心。” 第76章 不知过了多久,宴若愚才开始翻看后面的照片。 还是在那个出租房里,姜诺掀开被子坐在硬木板床上,双腿垂下床沿,双手支在身侧。 他没发现有人在窗户外面偷拍,所以没套上衣,浑身上下就一条裤衩。 这还是宴若愚第一次见姜诺脱得这么彻底,整个人清瘦的很,跟没吃饱过似的。 而就是这么可怜兮兮的姜诺,在照片里眯着眼,扬着下巴,张开嘴像是要把光吃到肚子里。他在这张照片里把还在睡觉的姜善挡住了,纸糊的窗户里泄进来的几缕晨光,正巧打在他脸上,灿烂得不像是在棚户区才能看到的风景。 姜善在下一张照片里出现,他们挤在一个小水槽前刷牙,肩膀碰着肩膀,看起来很是亲昵。 这种亲昵在之后的照片里都能找到踪迹,有一组照片是姜善递给姜诺一个特别大的泡泡圈,要姜诺拿着玩,姜诺一脸嫌弃,双手背到身后,觉得姜善幼稚。 到下一张,姜诺就坐在姜善那辆送外卖的电瓶车后头了,手里拿着那个泡泡圈,很多很多泡泡随风飘散,在棚户区的小巷子里撒了一路。 然后他们又回到了出租房里。汤燕关的这位朋友特别钟爱拍两人独处一室的场景,很多都是没穿上衣的。 这些照片在性取向的暗示和导向上很强,但如果仔细看,就会发现房间里的家具又旧又少,且没有空调,只有一台工作效率低下的电风扇,不然那些为数不多穿衣服的照片里,两人的衣领处不会湿得这么厉害。 这就是棚户区的夏天,闷热,汗渍,没有风,有阳光。 那只是个平平无奇的夏天。 那本应该是个很好的夏天。 宴若愚将照片都放回信封,问汤燕关:“……这些照片都哪里来的?” 汤燕关揣测不出宴若愚到底是什么看法,小心翼翼道:“我的一个朋友给我的。” “那就让你的朋友把底片删干净,要是敢传到网上煽风点火,我不会放过他。” 宴若愚一字一顿,从语气到眼神,都锐利得让坐在对面的汤燕关发怵 “……但这个照片都是真的,”宴若愚的反应让汤燕关始料未及,他还想争取,含糊其辞道,“他现在吊着你,甩你脸色,但他以前和姜善……很有可能……” 宴若愚极为轻松地靠上椅背,微眯着眼注视着汤燕关,等着汤燕关把话说完。 汤燕关声音越来越小,到底还是没把那些隐晦的词句说出来。是他把照片带过来的,也是他先提出怀疑的,可宴若愚就是有恃无恐,反倒煞得自己捉襟见肘,弄巧成拙。 沉默稍许后,宴若愚轻叹了一口气,对汤燕关说:“你以前不会玩这些套路的。” 汤燕关这才重新与宴若愚对视。不知怎么的,他恍然觉得宴若愚和两年前相比并没有太多变化,还是那么恣睢任性,凌厉率性,但少了放纵,多了分稳重。 如果说汤燕关的成长是适应了一个又一个圈子的规则,那么宴若愚本不需要成熟。 从来都是别人看他脸色,他从未做小伏低,只要愿意上桌,他绝对是最游刃有余的那一个。 所以汤燕关挑拨离间那套在他眼里太低级,反让他动了给汤燕关上一课的心思。 “你知道我为什么不相信他们俩有一腿吗?” 他真心实意看着汤燕关,确实挺希望他动动脑子好好想想,但最后也只能自问自答。 “因为姜诺这人没那么多心思,他但凡注意着点,懂得藏着掖着,他都不会被你那位朋友拍得这么彻底。” “更重要的是他这个人不会撒谎……”宴若愚想到他和姜诺的第一次争吵,他当时急火攻心,满嘴混账话,姜诺被羞辱得眼泪都要掉出来了,但却坦荡一笑,报复性地跟他说大实话。 他现在把那句大实话一字不落地告诉汤燕关:“如果他跟姜善真的曾经是那种关系,你觉得现在还会有我什么事儿?” “把你那些心思收起来,”他对汤燕关说,“别掺和我和姜诺的私事,不然,别怪我以后翻脸不认人。” 汤燕关那天几乎是落荒而逃,那些照片被宴若愚如数带回酒店。 他仰躺在床上,拿着照片的双手举高正对天花板上的光源,一张一张翻两年前的姜诺都是什么模样,怎么高兴,怎么嫌弃,怎么迷糊,怎么沐浴在大夏天的阳光里。 他最喜欢的还是那张坐在床板上的,他对着灯光看了很久很久,久到那个邋里邋遢的姜诺栩栩如生在眼前,那他肯定会吐槽一句,你确实要奶/子没奶/子,要屁股没屁股。 宴若愚被自己这念头逗笑了,可偏偏就是挪不开目光,满眼都是这个没奶/子没屁股的姜诺。 然后他侧身,在姜诺睡过的床上抱住姜诺躺过的枕头。 那上面还有姜诺的味道,诱惑着宴若愚把被子也抱进怀里,塞满双臂都不够,还笨拙地把脑袋都埋进去,脸颊贴着那张照片,再摸着照片往下挪,将那份冰冷一路传递到脖颈、锁骨、胸腹,停留再最炽热最情不自禁的地方…… 宴若愚知道自己彻底逃不脱了,他被只有姜诺才有的味道永远困住了。 * 第二天,全国15强和他们的导师来到录制现场。 livehouse里做了全新的布置,舞台两边延伸出通向二楼导师席的“桥”,桥下,被选作大众评审的男男女女足足有六百人,全都是年轻人。 这六百人将全权决定选手们的去留。按照以往的惯例,15进12强的比赛采用团队内的淘汰制,即表演结束后队内获票数最少的人被淘汰,所以三组成员之间并没有剑拔弩张,导师们也和和气气,汤燕关和宴若愚昨天虽然有些难堪,但他们非常有真人秀演员的自我修养,绝不把私下的不愉快带到镜头前,把好好呈现出一个舞台放在第一位。 他们第一组上台,虽然提前彩排过好几次,但最终呈现的舞台还是有很大的不同,且比任何一场彩排都精彩爆裂。 作为导师,汤燕关第一个登台。聚光灯从舞台打到导师席,他拿着手麦踩在导师沙发上,在场下一众尖叫声中唱开场的intro。 他到底唱了什么大家都没在意,也不是重点,因为大家全都被他的气场和穿着帅到了。追光灯只有一束,结结实实打在他身上,他边唱边通过桥走向主舞台,且非常自然地和台下观众互动。 走到主舞台后现场气氛刚刚好,道具组掐着时间放干冰烟雾,汤燕关在朦胧不清中将麦交给elves,主舞台的灯光敞亮开,elves和SAD站在近三十名穿纯白无袖T恤和红色工装裤的伴舞中间。 音乐改变了节奏,elves和SAD开始了他们的表演。从flow和腔调来看,他们俩的表演都特别有“韩味”,虽然有点拾人牙慧,但业务水平已经能吊打行业内绝大多数idolrapper了,尤其是elves,在完成高强度的舞蹈动作同时还能开全麦,看得伊斯特嘴巴越张越大,越来越呆滞,那嘴型像是在说:“wow,youcanreallydance。” “失敬失敬,”伊斯特在后台采访中五体投地道:“唱跳rapper原来是真的存在的。” 但汤燕关组不是全员idol,还有一个什么都不会的米其林。elves和SAD下场后紧接着就是米其林,霓虹色的舞台灯光变成一束束从地步往上射,被伴舞和米其林的身影切割。 “赛博朋克那味儿有了。”赛后采访中,宋舟为这个舞台设计鼓掌。林淮就坐在宋舟旁边,闭着眼吹:“米其林不会用autotone,还是你更像皮卡丘。” 米其林不仅不爱插电,还不会跳舞,从导师到工作人员都为他捏了把汗,就怕他这一段直接垮掉。 但米其林没跳,反正没舞蹈基础,他也没强行去学,干脆就站在舞台正中间说一段快嘴,每一个短语都像一颗子弹,“击中”身边的伴舞让他们一个接一接倒下,最后只剩他一个人站在场上。 场下的尖叫声此起彼伏,场上的编排还在继续。光源收缩,最后只剩下一束打在米其林身上。 他没有多做停留,干脆利落地离开那束光源,他身后,宴若愚侧着身蹲在地板上,拿着手麦,在背景音乐响起一滴水落下的声音后念:“fall(下坠)。” 他和其他组员一样,穿黑色冲锋衣和工装裤。 裤子正是Neverland和某型号战斗机的最新联名款,有立体口袋和飘带,很像军队里的伞兵裤,只不过是黑色的。冲锋衣正面有三角绑带设计,自带露指机车手套,宴若愚把拉链拉到顶,遮得越多,宽肩窄腰的好身材越显露无疑。 除此之外冲锋衣还有帽子,侧身单膝跪地时宴若愚戴着冲锋衣的帽子,但随着慢慢起身和往台前走,他慢慢把帽子往后撩拨,露出重新补色的一头红发。 他压着声音,慢条斯理地用黑人嗓念唱: “drunk,fall(喝醉了,下坠) wakeup,fall(醉醒了,下坠) drunk,fall(醒了再喝,下坠) dream,fall(喝了做梦,下坠) regret,fall(梦里忏悔,下坠) tearandpray,fall(流泪祷告,下坠) tillIseeyou,fall(就连遇到你,下坠) onlythegaze,rise(直到你凝视,rise)” 他彻底站直身,舞台的灯光从原本的一束变成亮如白昼,被米其林“击倒”的所有伴舞也全体起立,在宴若愚流畅的全英文的flow里舞动。如果说之前的表演完美调动气氛,那宴若愚这段就是直击内心的,在赛后的采访中,所有大众评审都对宴若愚赞不绝口,更有一些人激动到语无伦次,一直重复“宴若愚好帅啊好帅啊好帅啊”。 记者随后问其他战队的成员怎么看待汤燕关组的表现,怼天怼地如王招娣,说了两句“小孩子才有心思搞得这么潮”,也心里很诚实地败下阵来,承认这个弟弟真的好帅啊。 记者听了太多遍“好帅啊”,问到姜诺,舌头都快捋不清了,把“他们都觉得宴若愚好帅”说成“宴若愚好睡”。 记者真心实意地发问:“你是他的制作人,又是室友,肯定见过他私下的一面,你觉得呢?宴若愚真的好睡吗?” 姜诺眼睫眨了一下,又眨了一下,再突然反应过来似得直接离开镜头能拍摄的范围,拒绝回答这个问题。 回到现场,汤燕关组的伴奏渐渐隐去,五人终于同台,在舞台后的强光照射下,背着光朝观众走来。 掌声和欢呼如雷贯耳,王墨镜在汤燕关回到后台休息室后感慨:“大招是不是放太早了。” Louis点点头,心服口服道:“我当了四季导师,我愿称之为现场巅峰。” “那我愿称之为绝活,看得人都要疯癫了。”王墨镜说完,看向旁边的梁真,问梁老师有什么看法,梁真说:“如果一定要鸡蛋里挑骨头,他们这组的表演其实不太hiphop,太偏流行了,是吧,小汤?” 汤燕关还有些喘,擦了擦脸上的汗不矜不伐道:“但我个人认为音乐好到一定程度就没有音乐这个概念了。” “好音乐就是好音乐,不应该受类型局限。”他当着梁真的面重复梁真曾经说过的话。 然后再礼貌地反问:“是吧,梁老师?” 梁真挑挑眉,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起身离开休息室,去找自己的队员做上台前的最后准备。 第77章 约莫十分钟后,舞台上的灯光再次暗下只剩一束,站在光源下的人不是梁真,而是姜诺。 这和他们之前的彩排也不一样。一直以来,梁真才是那个手持dv的记录者,采访六个不同的说唱爱好者的面孔,他清楚姜诺真实的创作能力,再写段《makeitshit》出来是分分钟的事情。 但写词归写词,diss市场diss商业化diss听众dissfake的词姜诺确实能写,但每次唱,他都不够愤怒,进录影棚后更是一直处在泄气的状态。 他可能原本有憋着一口气,但听宴若愚唱完那八句后再也找不回勇气,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这个舞台,也找不准定位。 姜诺唱得确实不太行也不太硬,梁真思虑再三,只能临时做调整,让姜诺当那个不出错也不出彩的采访者,自己重新写了一段词补上他的空位。 这是首叙事歌,题目叫《记录》。姜诺在简约的伴奏中娓娓道来,声音平缓符合一个记录者应该有的客观公正。 第一个面对镜头的是伊斯特。他扮演一个正在冲刺高考的高中生,坐在堆满五三的桌子前奋笔疾书,耳机里放着名为“刷题必备说唱”的歌单。 他说自己热爱说唱,喜欢黑怕文化,但当姜诺问及是否知道不真诚祷告者和kevenkim,他都一问三不知,然后摆摆手,说这两人肯定是不知名的underground满口脏话,他们年轻人不吃这一套。 伊斯特本人肯定知道这两人是谁,又处在什么地位,但他要呈现的是他这个年纪的少年人对说唱的普遍态度,黑怕在中国没有贫民窟里生长的根,在他们眼里仅仅是潮流时尚。 这类年轻人正是Vee接下来要批判的,他对那些声称自己是说唱迷的年轻人持怀疑态度,觉得他们根本不懂,却天天装出一副很爱黑怕的样子。 他说出了很多老og的心声,这个圈子已经和他们刚开拓时不一样了,以前评价一个rapper够不够好要看实力,但现在还要拼颜值人气流量。 不是所有年轻人都是乌合之众,同样颜值不够高的孙琦星就出来好言相劝,时代一直在变化,洪流里,所有人只能裹挟着往前走。 这就是历史进程,既然过去是回不去的过去,那不如现在跟他一起唱:“呆头呆脑huh,呆头才会没烦恼,呆头呆脑huh,呆头才会没——” “呆你个头啊!”王招娣一把推开孙琦星,都没等姜诺提问,她就开始不吐不快。 她能接受rapper们在freestyle的时候说脏话,这毕竟是在undergroundbattle而不是“我要上春晚”。 但她不接受用real的名义来掩盖低俗,百思不得其解那些自称rapper的人到底有没有受过九年制义务教育,骂来骂去mf,怎么了,中华文化博大精深上下五千年,全是含沙射影阴阳怪气指桑骂槐,怎么到你这儿就只剩mf。你妈没教过你,骂人的时候不能带上家人爸妈,还是说你是孤儿没有妈。 王招娣出场后,梁真组的场子才真正热起来。汤燕关组太炸了,很多大众评审其实还没从余韵中缓过来,梁真组一上来就这么走心,当然有很多人暂时的缓不过来,哪怕选手歌词写的很用心,他们也没能听进去。 但聆听高质量的口吐芬芳是所有人类的快乐源泉,观众们的注意力瞬间被王招娣吸引,王招娣怼完那些没实力的rapper,炮火转向那些迎合市场的rapper,点名林淮,问他敢不敢把自己现在唱的东西给梁真听和看。 说林淮,林淮到,在王招娣退场后,林淮正面回应王招娣的质疑。 他有自己的追求和目标,想把去其糟粕的hiphop带到台面上。 他说一个好的rapper不应该照搬黑人兄弟的生活常态,而是唱出自己的价值观,富强民主文明和谐insidemydna。 至于把自己的歌给梁真听,他并没有什么不敢的。梁真都上节目当导师挣奶粉钱了,他唱《长佩爱情》怎么就丢脸了。他还劝各位从业者,做人别太梁真,端起碗makeChinesehiphopgreatAgain,放下筷子keepunderground。 他这句话很明显是从宴若愚之前的那句评价化用出来的,汤燕关组的幕后花絮是他和梁真的快乐源泉,梁真听到宴若愚在一群idolrapper里这么直白,还很欣赏,说这小子行,非常real。 怕播出后观众听不出借鉴,林淮特别贴心地再加上最后一句:rapper不是过街老鼠,不应该以地下为荣,而是生长在阳光下。 至此,梁真组所有选手都已经登台,姜诺作为线索,串联出最后一个人物,梁真。 梁真在这个圈子里三年又三年,三年又三年,沉沉浮浮十多年,什么大风大浪都经历过,但没一个三年像《makeitreal》开播后那样跌宕起伏。 他之前虽然没参加过这档真人秀,但也吃到了红利,听他歌的人呈几何倍数增长,评论区也开始鱼龙混杂。 而总有那么一些人,在traphiphop下面嚷嚷没营养,又在走心的歌下面挑剔不够high,天天说他江郎才尽,不喜欢这个又不满意那个,趾高气昂仿若人均地下八英里冠军…… 梁真今天把很多这类带评论家的留言一一编排到歌里。他在这个行业里做到第一梯队,能开个人演唱会,他自诩还是懂音乐的,所以他敢光明正大地问现场观众: “你们到底要听什么?” 工作人员在赛后问大众评审,你们到底想听什么。 除了那些真正了解过黑怕在国内外发展和现状的,更多人支支吾吾。 有人说汤燕关组的音乐就挺好的,也有人说梁真这首歌在现场表演上很吃亏,更适合拍成一支mv留在耳机里,也有人清楚的知道自己不想听什么。 “黑怕就不应该用良心说唱这个分类,都来听黑怕了,不就是图个爽嘛,装什么文化人。” 梁真也知道这种歌词信息量大的歌在现场演绎上跟那些炸裂的比肯定会逊色,但15强进12强以往的规则都是团队内淘汰一人,所以他还是坚持选这个主题,组内成员也都很支持,尤其是姜诺,虽然对舞台有怯意,但在幕后兢兢业业。 歌词的丰富性和音乐性确实是有一定冲突的,姜诺一直在雕琢伴奏,加上些新的,又删掉不耐听的,再反反复复听里面的鼓点,找到最契合其他选手的bpm(频率)。 他作为采访者没有贡献太多歌词,但他作为制作人为这首歌耗费最多的心血精力。他甚至做好了投票数倒数第一的准备,按照表现的精彩程度来看,他确实不应该得高票。 但他猜错了,他不仅不是最后一名,同组内排名比他高的只有林淮——王墨镜Louis和队友们翻唱完一首老歌后,大众评审进入投票环节,先选出最喜欢的那组,再给组内最喜欢的选手投票。 林哲手里很快有了结果,他宣布全场六百名大众评审的投票结果,汤燕关第一,王墨镜Louis第二,梁真第三。 梁真其实已经猜到会是这个结果,面上并没有异样,直到林哲宣布:“根据规则,汤燕关组全员晋级,其他两组根据投票率,分别淘汰组内的最后一名和最后两名。” 梁真惊愕到瞳孔一缩,除了梁真,其他人也都是第一次听到这全新的规则。 全部选手都站在台上,汤燕关组的四人看向旁边的两组成员,全都诧异多过喜悦,显然是事先也不知情。 王墨镜组反应还算正常,规则不管是新还是旧,他们都得淘汰一个人,但梁真组彻底炸了,王招娣第一个问林哲:“节目组改规则了,怎么也不事先说一声?” 林哲认真道:“你们也没事先来问问,规则是否还沿用以前的。” “你——!”王招娣就要骂林哲给梁真穿小鞋,林淮拉住她的胳膊,劝她冷静,那么多摄像机还在录制着呢,有什么矛盾可以等赛后再调解。 王招娣哪里还等得到赛后,憋不住要怼,看到这一幕的梁真从导师席上站起身,通过那座桥走向舞台,和林哲面对面。 他拿麦的手背在后面,用只有台上所有人听得见的声音说:“你玩我?” 林哲这次没回避,直面梁真,说:“没有人想玩你。” 所有人也都看明白了,林哲在和梁真算他当初倒逼汤燕关选林淮的帐。 而晋级规则的更改,也不是他一个导演就能说了算的。 梁真眼中有怒火,林哲却不惧怕,跟他说:“是你先坏了规矩。” “梁真,别在这儿跟我们这些拿钱吃饭的小喽啰斗,没意思。” 林哲跟梁真说:“有本事,就把天捅破。” * 梁真最后退回了导师席,等待林哲宣布组内票数。表演也看完了,不少大众评审纷纷离场,最后剩下的不到两百,汤燕关组没有人淘汰,林哲就只宣布票数最多的是宴若愚。 然后是王墨镜组,lilbap是他们临时起意选的,之前几期的镜头并不多,所以虽然表现得不错,但获得的票数最少。 票数最高的是宋舟,其次是白玛,林淮隔着队友向宋舟投来“不愧是我室友”的自豪目光,但他没高兴多久,自己组的排名让所有人大跌眼镜,最后一名的Vee只有个位数的票数,倒数第二是孙琦星。 “您确定……没计算错吗?”林淮傻眼,问林哲。林哲又念了一遍票数,他有175票,姜诺有112票……孙琦星21票,Vee9票。 Vee不知所措地握着手里的麦,舞台对面,梁真烦躁又无奈,连质疑这个投票是否公正透明的力气都没有了。 “……喂!”伊斯特叫住那些还没离场的大众评审,其中几个回头,都是漂漂亮亮的女孩子,伊斯特有些怂了,嘴唇哆嗦了两下,还是鼓起勇气指着Vee,问:“你们知道他是谁吗?” 他的声音响彻整个livehouse:“你们知道他在中文说唱里象征着什么吗?” 停下脚步转过身的大众点评越来越多,全都是年轻人,伊斯特问:“你们真的听说唱吗?你们投票的时候,都知道选项里的rapper是谁吗?” 伊斯特声音里都有哭腔了,但台下的大众评审们并不能理解他到底在悲愤什么,很是无辜。沉默着目睹这一切的姜诺气息越来越不平稳,肩膀扛不住得垮下,像是一瞬间衰老了几十岁。 他原本想忍到录制结束,但他从身体到精神都在叫嚣着逃离,颓败地往后退了两步,穿过后台跌跌撞撞地离开这个被灯光笼罩的舞台。 他没跟任何人说自己去哪儿,但所有人都看到他离开了。宴若愚第一个跟上,林哲叫他们俩回来,两人都没回头。 短暂得沉默后,梁真组的其他人一个接一个离开,宋舟和白玛面面厮觑几秒,全都担心姜诺出什么事,也往后台走去。 录制现场陷入混乱的僵局,现场外,姜诺渐渐走出后台的出口,整个人被夏日的阳光照射。 那光亮让他陡然停下脚步,紧跟其后的宴若愚喊他的名字,他听到声音后没回头,反而疾步往不远处的那栋小白楼走去。 那栋楼有三层高,平日里是导师选手工作人员的休息室,很多录音设备和服装道具也在里面。姜诺魔怔了似的,任由宴若愚怎么喊也没反应,宴若愚身后,近一半的选手也都出于担忧跟过来,选手身后,两个摄像大事扛着摄像机,兢兢业业继续他们的本职工作。 “姜诺,姜诺!”宴若愚持续呼喊那个名字,名字的主人扶着木扶梯三步并作两步上楼,只给宴若愚在一个又一个楼梯拐角处留下一个又一个背影。 好在这栋小白楼只有三层,宴若愚跟上他的脚步抵达最高层,五六米外,姜诺继续往前走。 他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或者说追逐着,渴望着,不停歇的,从灵魂里无声呐喊着。 可他面前只有一道长长的走廊,他还是义无反顾地走过去像是要拥抱尽头的窗。 一个可怕的念头渗透宴若愚最敏感的那根神经,恐惧到他甚至无法控制自己的肢体。 但当他看到姜诺开始跑,他的双腿不需要大脑发号施令就跟着跑起来,迫切地挽留:“……别过去,姜诺,姜诺!” 姜诺在那扇窗前停下,微微侧身正要弯下腰,宴若愚一把抓住姜诺的手,将他搂在怀里。 姜诺整个后背佝偻,克制不住地呕了一声,全数吐在宴若愚身上。 这就是其他人赶到后看到的景象。夏日的阳光明媚灿烂,毫不吝啬照**窗,落在宴若愚和姜诺两人身上像打上一层滤镜。宴若愚都还没来得及把沾染呕吐物的冲锋衣脱下,就体贴地扶住姜诺的肩膀和额头,让他有个更舒适的姿势,往窗户下的那个垃圾桶吐污秽。 第78章 随后赶来的其他人一时不知该走近还是离开,宴若愚扭头,见他们身后跟着摄像大哥,没耐心地吼了句:“这都要拍啊?!” 摄像大哥连忙撤退,其他人见帮不上什么忙,也都识趣地离开,三楼长长的走廊里,只有宴若愚和姜诺留在尽头。 姜诺还有呕吐欲,每每反胃,身子的重力就会往宴若愚托着他额头的手心挪。宴若愚纹丝不动扶住,另一只手抚摸姜诺的后背,体恤地问:“好点了吗?” 姜诺酸水都吐没了,再吐就得把胃都呕出来了,喘着气还说不上话,就摇了摇头。 宴若愚见姜诺确实吐不出什么东西,就扶着他站直身子。姜诺腿软,走两步后就扶上墙壁,后背贴着墙慢慢滑落,佝着脊椎骨贴墙而坐。 宴若愚往垃圾桶里瞅了一眼,估摸着姜诺把早饭都给吐出来了,肯定没什么气力,就没强行将人拽起来,冲锋衣一脱往垃圾桶里一扔,先去旁边的休息室里搜刮出瓶没开封的矿泉水,再走到姜诺边上,也跟着坐下。 他把矿泉水递给姜诺,姜诺垂着手接过,才发现宴若愚早帮他把瓶盖拧开了。 姜诺缓缓咽了两口水就喝不下了,双手手指抓住头发往里陷,脸埋进胸膛和曲起的膝盖之间,吸了吸酸胀的鼻子后才有些振作,侧过脸看向宴若愚,有气无力地问:“有烟吗?” 宴若愚看着姜诺,对方面色苍白眼角发红,说话的时候会带出若有若无的酸味,着实狼狈。但他一点都不嫌弃,也挪不开眼,摸了好久的烟才想起,烟盒在冲锋衣外套的口袋里。 宴若愚只得勉为其难去把那件垃圾桶里冲锋衣翻了个面找到口袋,从里面抽出一根烟就跑,实在是没勇气把整个烟盒都拿出来。 他重新坐到姜诺边上。姜诺自己身上有打火机,宴若愚把烟递到他嘴边,他正要用另一只手拿,宴若愚眼疾手快地把烟挪开,就是不让他碰。 姜诺盯着宴若愚的眼眸,片刻后,妥协地咬上那段被宴若愚手指夹住的烟嘴。 宴若愚松手,姜诺点燃烟尾,一口吞吸到腔和肺,才后知后觉闻出这不是宴若愚常抽的万宝路。 他在吐烟的时候两指捻住滤嘴,放在眼前转动,暗红色的滤嘴下方,烫金样式的三个字写着“白沙烟”。 轻薄的烟雾和粘在眼睫上的生理泪水让他的视线短暂模糊。他僵僵地扭头,看向宴若愚,宴若愚罕见地也朝同一个方向看,像个心虚的孩子,不跟姜诺做眼神上的接触。 姜诺眨眨眼,视线向下,注意到宴若愚脱掉外套后的无袖白T恤,直肩长臂暴露无遗,没有一道线条多余,正应了那些大众评审尖叫的,他确实好睡—— 姜诺用手掌心拍自己脑门,督促自己清醒一点,喃喃了一句:“我到底在干什么?” 宴若愚闻声转过脑袋,姜诺眼睛有些对不上焦,整个人疲惫不堪,看得他都心疼了,建议道:“要不退赛吧。” “不行。”姜诺都没怎么犹豫,振振有词道,“我和节目组签合同了,现在退赛是要交违约金的,之前几首歌的钱也不给我,我——” 他喉结抖动,泄气了,近乎崩溃地问:“我到底想要什么……” 宴若愚手搭在姜诺肩上。他其实并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只是出于本能地将人往自己臂膀里搂,给他一个可以依靠的地方。姜诺身上还有呕吐物的酸味,但他不在乎,亲了一下姜诺的头发,然后拿过姜诺指间那根只吸了一口的白沙,自己也抽了一口。 他把烟递还给姜诺,姜诺把剩下的全部抽完后冷静了不少,且跟宴若愚拉开点距离,宴若愚笑:“你刚才怎么没这么警觉。” 姜诺双手握住膝盖,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宴若愚就说:“我倒是挺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 他贴近姜诺的脸,不震动声带的说了四个字。姜诺一看他嘴型就懂了,脸还是煞白,但耳朵腾得红了,扶着墙站起来,振作起来离开这个角落,不理会不可理喻的宴若愚。 宴若愚这回没赶忙追上去。目送姜诺下楼后他捡起地上的白沙烟头,放鼻尖闻了一下,才扔到垃圾桶里。 * 他和姜诺都没再回录制现场。淘汰已成定局,梁真唯一能做的只有带着剩下的组员准备三天后12强进9强的比赛。 林哲这回亲口确定规则,还是和前几季一样,淘汰组内票数最低的那一个,但大众评审还是会给每组的整体表现投票,这部分的投票高低有何用途,林哲暂时保密,没有透露。 也就是说,之前的六百名大众评审五天后还会来。梁真那句“你们到底要听什么”一语成谶,准备期间的前两天,他和其他四位组员待在导师休息室内没干别的事,光听各种类型的伴奏。 选手们私交都不错,知道汤燕关和王墨镜都准备延续上一场的风格,只有他们在寻找新的定位,抓耳挠腮绞尽脑汁。 好不容易有那么几首舞曲风格的有感觉,伊斯特和林淮中总有一个人站出来发言,担心会和汤燕关组撞上,至于那些舒缓的,更是全员否定,因为来到黑怕现场的观众不想听什么,比他们想听什么清晰千百倍。 这就苦了姜诺,每天不是在找伴奏,就是找伴奏,或者找伴奏,找到最后再不把伴奏定下来都要没时间写歌词了,他终于忍不住问梁真他们:“那我们到底要唱什么?” 没有人回应他,前一场的滑铁卢太过惨烈,真把伴奏这事儿全权交给姜诺,姜诺自己也下不了这个决定。他也觉得Vee和孙琦星的淘汰有自己的一部分原因,如果他能把伴奏处理得更好,或许他们就能重新回到场上。 所有人都在摇摆,没了刚组队时的昂扬斗志,没办法在观众和自我之间找到平衡,踌躇又迷茫。 而都这个节骨眼儿上了,姜诺唯一能做的也只有彻夜不息地去各种网站上听歌,连着两晚上都只睡两小时,耳朵都听疼了,伊斯特戳戳他的后背,小声说:“有人找你。” 姜诺摘下耳机,双手捂脸抹了一把,睁开泛着血丝的眼,见房间里并没有其他人,问:“谁啊。” 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了,大家都在酒店休息,伊斯特指了指门口,说:“我刚才听到敲门声,透过猫眼一看,是宴若愚。” 姜诺看向门上那个**,愣了一下,问:“那你怎么不开门。” “他肯定是来找你的。”伊斯特催促,那小表情怪不好意思的。 姜诺这时候才发现伊斯特居然有点怕宴若愚,但细想,才发现到这孩子确实只有在人多的时候才活跃。 姜诺扭回身子,正对着电脑。他不知道宴若愚这么晚来找他有什么事,但还是把屏幕合上,走到房间门前,推开,门后的宴若愚开门见山道:“带你去个地方。” 姜诺一时没反应过来,正要找借口理由拒绝,宴若愚越过他的肩膀看到伊斯特在后面探头探脑,压低声音对姜诺说:“要么马上跟我走,要么我立刻当着那个小屁孩的面亲你,你选吧。” 姜诺:“……” 宴若愚像兄弟朋友那样,自然而然搂过姜诺肩膀,还不忘对伊斯特挥挥手,叮嘱:“小孩子要早点睡,不然长不高。” 然后他把门关上,搭在肩上的手慢慢放下,护了护姜诺的后背,最后拽住他的胳膊,一路将人带到酒店外的停车场。 姜诺顺从地坐上车,问:“去哪儿?” 宴若愚卖关子:“去了你就知道了。” 姜诺狐疑地皱起眉,想着都这个点了,除了酒吧夜店,也没什么店开门吧。 他只当宴若愚突然少爷脾气发作,又要他陪着玩,他万万没想到宴若愚越开越幽静,道路两边全是矮矮的小商铺,没了夜沪上的五光十色,满满都是市井烟火。 宴若愚把车停在其中一间衣服铺的旁边。那家商铺已经关门了,但与之连同的咖啡店还在营业,他们到来时,老板刚好送走最后一桌客人。 那老板中等身材,中等岁数,中等样貌,穿着打扮并不时髦。姜诺觉得都这么晚了,不应该再去打扰人家,但老板看到他身边的人是宴若愚,再看向他,眼神都不一样了,说:“你们来了。” 姜诺微微仰头看向宴若愚,宴若愚一脸理所应当:“我和老板打过招呼了,不打扰。” 他揽过姜诺的后背,将人推进咖啡店。 还在外面的时候,姜诺就看出这是家猫咖。衣服店里的橱窗里全是漂亮裙子,咖啡厅里的橱柜里全是猫砂。姜诺来之前,老板刚把所有猫咪抱回二楼小窝,姜诺进屋往桌子上一看,才意识到宴若愚深夜带他来这儿,可不是撸猫的。 姜诺傻傻站在原地,目光所及之处,一张桌上放着两只毛色雪白的鸭。 “这是……我们店里的新朋友。”老板笑着介绍蹲在桌上的两只白鸭,“这个品种叫柯尔鸭。” 姜诺脑子老半天反应不过来,这世界上除了狗咖猫咖,还真的有鸭咖。 鸭鸭们听到动静,原本惺忪的睡眼睁开,进去乖巧营业模式。宴若愚推着姜诺坐到那张桌前,两人面对面,桌子上两只科尔鸭。 先摸鸭子的人是宴若愚,他将靠近自己这边的鸭子抱起,露出它嫩黄的小jio丫。 宴若愚现身说法:“这个品种的鸭子真的好轻诶。” 姜诺用一种批判的目光看着宴若愚和他手中那比本土肉鸭体型小一半的科尔鸭,那眼神像是在问,您的贵手难不成还摸过别的鸭子。 “别用这种眼神看我,我还没到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程度。”宴若愚像是能看透姜诺在想什么,提醒道,“你别忘了,是谁买毛没剃干净的鸭子给我拔黑头的。” 姜诺眼睛眨了两秒,才想起来自己干过这种蠢事,宴若愚也做过蠢梦,梦到他变成了一只鸭子。 “嗯,我梦到你的时候,你也跟这只鸭子一样可爱。”宴若愚有些爱不释手了,逗弄小鸭子那只有三厘米长的嘴巴,将它翻过身,小jio丫朝天。 被宴若愚蹂躏的鸭子一脸呆萌,毫不反抗,看得姜诺都怒其不争了,问宴若愚:“你要对鸭子做什么?” “来都来了,当然要看全啊。”宴若愚一本正经:“我挤浪味仙给你瞅瞅。” 姜诺:“……” “我不要看,你别欺负鸭子!”姜诺匪夷所思到哭笑不得,倾身将宴若愚摁压住鸭子的手扒开。 小白鸭没扇翅膀,滑动小jio丫翻过身,没对宴若愚产生抵触,依旧蹲在桌面上,用雪白的大胸脯隐藏住小jio丫。 “那你也摸摸呗。”宴若愚不折腾了,改摸鸭鸭光滑的后背。姜诺第一次见宴若愚这么不抵触动物毛发,好奇地伸出一只手去摸靠近自己的那一只。 科尔鸭的羽毛确实顺滑,没有异味,最重要的是它的鸭嘴很短,jiojio也短,更显憨态可掬,乖乖得被人抚摸,越摸,眼睛就越小,是想睡着了。 “它们俩好像虚胖。”宴若愚摸着摸着,发现了盲点。他在摸的那只也缩起脖子昏昏欲睡,但宴若愚一戳它的肚腩,它就一个激灵伸长脖子,左顾右盼。 “我是触碰到什么开关吗?”宴若愚眼睛都亮了,等鸭子慢慢缩回脖子,他就又管不住手的戳了一下。鸭鸭再次伸长脖子,左顾右盼,硬是没认出宴若愚就是那个戳自己肚子的人。 宴若愚笑得像个孩子,伸出手指给姜诺比划,说科尔鸭的毛有一个指节那么厚。 而姜诺看宴若愚笑得那么开怀,不知怎么的,心情也好了不少。 “怪不得鸭绒那么暖和。”宴若愚收笑,问姜诺,“鸭绒是鸭子胸上的毛吧。” “嗯。”姜诺的农村致富频道开课了,拨开鸭鸭的胸膛,准确道,“你看这部分的绒毛,样子像芦花朵,最暖和了。” 宴若愚点点头,“哦——”的特别长,盘算道:“我知道杀克重秋季新款要用什么材质了。” “你确定?”姜诺眯眯眼,目光落在店内那块介绍科尔鸭的小牌子上,说,“北京鸭一百块都不用就能买到,这个什么科尔鸭一万多一只。” “那可太好了,我宴若愚就要最好最贵的……”宴若愚跟姜诺贫,姜诺说不过他,摇摇头,继续撸鸭子去了。鸭鸭们被摸舒服了,渐渐闭上眼睛,没人戳它们,就互相依靠着闭上眼。 客人的手还搭在它们背上。这两位客人真奇怪,不拍照也不打卡,就只是看着对方,从时不时的躲闪,到短暂的目光交汇,再到现在,手里的鸭子一动不动,他们在暖黄的灯光下坐着,看着对面的人,一动不动。 坐在操作台内的老板也没打扰他们,静静观察这两个人,直到二楼突然传来音乐声,军鼓的节奏感明显,姜诺一听,就知道放的是wutangclan的《cream》。 那是首很老的hiphop,年轻一代几乎没人听了,姜诺的目光从鸭子移到老板身上,老板说了声“抱歉”,迈上楼梯,又退下来,侧身面朝姜诺,对他说:“一起上来吧。” 老板说完,自己先上楼了。姜诺完全是被音乐指引的,脚底刚踩上那条窄小只能通过一人的木梯,才恍然意识到自己跟老板非亲非故,怎么好意思去人家的私人空间。 但宴若愚却帮着老板劝说:“上去看看吧。” 姜诺看着宴若愚,宴若愚在他的注视下,别有深意又温柔地一笑。 “你不会真以为,我大晚上带你出来就是为了看鸭子吧。” 姜诺还是不懂,宴若愚眼珠子往上抬了一下,揭秘道:“你以前跟我说过,你只知道很多人用过不真诚祷告者这个马甲,但不知道,到底是谁第一个注册了这个马甲。” 姜诺屏住气,张开嘴,说不出话。 “我找到他后,跟他大致提到过你和姜善。”宴若愚用下巴指了指那道走廊,说:“去吧,不真诚祷告者1.0在等你。” 他拍了拍姜诺的肩膀,示意他一个人上去。 而不管姜诺在楼上待多久,他都会在楼下等。 第79章 这一排的商铺都只有一层门面,姜诺踩着咿咿呀呀的楼梯抵达阁楼时,老板刚把跑出来乱摁到vcd机的猫抱回窝。 那是只橘猫,本来体型就大,还被喂得特别胖,跑出来撒欢的时候重拳出击,被老板抱怀里的时候唯唯诺诺,肚皮的毛发都油光发亮。 姜诺没忍住摸了一把,老板见他不怕,就没把猫放回去。阁楼小,五六个猫窝占了大半面积,老板把橘猫抱手里了,就自在地坐在猫咪的软窝上,让姜诺别拘束,看哪儿合适就坐哪儿。 姜诺于是坐在一块榻榻米上。仰头四顾,注意到这个阁楼里其实贴满了旧海报,全都是上个世纪的美国说唱歌手和团队,各个抽烟喝酒纹身,和后来添置的猫窝形成鲜明对比。 更让姜诺好奇的是那台vcd,那上面还亮着灯,暂停键旁边有排细长的蓝光屏,显示机子里的那张碟片的名字及歌手:wutangclan。 wutangclan翻译过来叫武当派,是美国上世纪九十年代的一支说唱团队。香港动作片曾在美国风靡一时,团队取这个名字,可见也是深受当时的邵氏电影影响。 但老板没跟姜诺聊音乐。见姜诺也爱摸自己怀里的猫,老板的话题就一直绕着猫转,光给它们平日里吃的零食就讲了进十分钟,听得姜诺都有些饿了,想吃水煮牛肉里脊和晾晒的鸡胸脯。 姜诺看着眼前这个喜悦之情溢于言表的老板,突然就能明白他为什么会这么幸福,甚至相信,哪怕下一秒世界毁灭,他手里有猫,他就能活下去。 姜诺说:“您和我想象的不一样。” 老板好奇地问:“那你想象中的我是什么样?” “……至少不是这样。”姜诺挠挠头发,不好意思道。如果宴若愚没事先告诉他老板就是第一个不真诚祷告者,他根本没办法把眼前这个和蔼憨厚的中年人和二十多年前的diss联系到一块儿。 那几首横空出世的歌就是放在现在也不过时,姜诺深吸一口气,说:“我以为您会是个……愤怒的人。” 老板抱着猫,依旧微笑。尽管只是微笑,他眼角也皱起细纹。 “我曾经、确实有过一段的那种时光,”老板顿了顿、说,“但我现在已经快五十岁了。” 姜诺有些惊讶。 他原本以为老板顶多四十岁,不真诚祷告者这个马甲存在了近二十年,他一直以为创始人会是和他岁数相仿的年轻人,没想到他往网上发歌的时候,就已经到而立的年纪了。 “所以你知道我为什么用变声器了吧。”老板摸着手里的猫,遗憾道,“我当时都三十岁了,只敢在背后偷偷diss别人,不愿意站在battle场上,面对自己真实的声音。” 姜诺的认知被彻底颠覆。 “我们一直觉得您是个英雄。”姜诺似乎在挽救那个心中逐渐崩塌的形象,说,“您写得词都很好,字字珠玑,针针见血。” “你写得也很好啊。”老板听过那首《makeitshit》,眉毛抬了抬,点点头评价道,“我在你身上也看不到愤怒。” 老板像个慈祥的长辈,说:“你很累。就像宴若愚说的,你一个人,撑太久了。” 姜诺张张嘴。那瞬间席卷他的倒不是疲惫,而是他在楼梯上最后回头,看到的宴若愚坐在桌前的背影。 “没必要这么累,你们已经做的很好的。”老板相信姜诺的承受能力,告诉他更多不为人知的故事。 他把猫放在靠墙的一张木桌上,拉开抽屉,给姜诺看珍藏在里面的票根。那些freestylebattle比赛全都是上个世纪的,老板参加过不下五十场,但说来惭愧,他没拿过一次冠军。 姜诺翻看那些泛黄的参赛证和照片,不能理解他为什么场场都输,老板说很简单,他每次拿起麦,都过不了自己这关。 老板说:“我骂不出mf。” “我们那时候有句老话,说好的rapper最终会活成诗人,而好的battlemc会被锤炼成战士。battle场上,语言就是battlemc的拳头,脏话在格斗上绝对是最狠的一击。” “但我不管怎么做思想准备,我站在场上,场下那么多人看着我,我就是骂不出来。” 老板告诉姜诺,他虽然三十岁的时候才用不真诚祷告者的马甲发diss,但他十六七岁的时候就开始听说唱,关注freestylebattle比赛。他至今都还记得第一次听hiphop的震撼,当传统文化和教育还在孜孜不倦天地父母圣人言,他们那个时代的年轻人接触到了西方的摇滚和黑怕——原来这世界上还有一种音乐叫黑怕啊。在大洋彼岸,黑人兄弟用他们的黑怕文化冲出贫民窟,在白人主导的社会里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 老板说:“这种自由,自尊,自信,对我们那个年代的年轻人来说,诱惑太大了,所以大学生写诗,玩摇滚,组乐队,我们这些没怎么念过书的,就玩说唱,freestyle。” 老板说:“我无疑是喜欢这个文化的,我那时候确实很愤怒,因为我不能理解,这个时代到底怎么了,我又为什么过不上好日子。别人赤裸真实的freestylebattle给了我很大的慰藉,但我当自己站上舞台,我又完全没办法说出那两个单词。” 姜诺问为什么,老板付之一笑,有些答非所问道:“可能我骨子里,还是有太多东方的东西。” 他重新把猫抱在怀里,席地而坐后跟姜诺说:“既然都来了,不如让你对我幻灭得彻底些。” 姜诺刚开始没懂他为什么这么说,老板便问他:“谁给你们不真诚祷告者的账号密码?” 姜诺如实告诉他,那都是五六年前的事了,他刚考上大学,有宿舍,但跟室友没什么共同语言,就总爱往姜善的出租屋里跑,天天捣鼓伴奏录音,来敲他们房门的除了街坊邻居,还有一个即将回老家的、比他们年纪大一轮的外来务工人员。 “账号是他给的。”姜诺说,“他见我们天天做歌,却一首都没发,就告诉我们这个马甲的网易云登陆密码。他鼓励我们,希望我们自信点,如果不够自信,就用这个马甲发歌,他保证不管唱成什么样,评论区都会有999+的自来水。” 老板说:“但你们都没有用这个马甲随随便便发歌,” 姜诺说:“您是榜样,所以我们都很尊重这个马甲。” 老板把猫举起来,挂在脖子上同它玩乐,说:“那如果我告诉你,这个马甲在我没用后就被人盗号了,你还觉得我是榜样吗?” 姜诺张着嘴,惊愕到哑口无言,老板继续道:“一直以来,都是你们自发传承这个马甲,与我无关。” 老板说: “这个账号的存在,原本是我懦弱的表现, 它能够永垂不朽,是因为你们坚持不懈。”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姜诺整个人都懵了,用手摸额头,脑门是热的,掌心是冰的。 “因为我也看那档真人秀。”老板说,“宴若愚找到我之后跟我说了剧透,说你们组一次淘汰了俩,元气大伤,希望我给你做做思想工作,振作一个是一个。” 老板摇摇头,叹了口气道:“我又不是什么成功人士,普普通通小老百姓而已,哪会说什么漂亮话,但活了这么些年,确实明白了一个道理——” 老板将那张wutangclan的碟片抽出,送给姜诺:“做自己未必会让人过上好日子,但一味掩饰真实的自己,肯定过不上好日子。” “只要能抓住机遇,每个时代都是最好的时代,”老板最后对他说,“别浪费青春和才华,做你们这一代人自己的说唱。” * 姜诺跟老板一前一后下楼时已经快凌晨一点,原本以为宴若愚会犯困趴在桌上休息,没想到他炯炯有神盯着手机,倒是桌上的两只科尔鸭相互依偎,睡得正酣。 “聊完了啊。”宴若愚抬头看了他们一眼,就继续看手机。姜诺还以为他在处理什么要紧的事,走近了才发现他在看网友对各路选手的看法评价,评论区人均地下八英里冠军,十条里能有八条都在阴阳怪气,说林淮拼爹,宴若愚拼颜,宋舟秀拼学霸高端人设,白玛拼政治正确,反正没一个拼实力…… 姜诺知道宴若愚眼里揉不进沙子,怕他跟网友吵起来,劝道:“你别在网上跟人置气。” “我不跟键盘侠浪费时间,我就是觉得他们挺有意思的,这些人在现实生活中得过得多辛苦,才在网上这么毒。”宴若愚自信道,“不过真battle起来也没关系,我能一个打十个!” 姜诺不相信,宴若愚就现场表演,随便在一条说林淮拼爹的评论下回了句:别因为你没爹,就在这里酸。 那位爱好者跟宴若愚杠上了:你才没爹,你拍张自拍就是全家福。 宴若愚不甘示弱:吾儿叛逆,诶,养不教父之过,还不快跟我认错。 姜诺:“……” 宴若愚回复完,舒坦了,手机往兜里一揣,又是长辈面前的好少年,对老板稍稍鞠躬,谢谢他的款待。 “没事,不麻烦。”老板热心肠,见他们挺喜欢那两只鸭子的,问,“要不要抱回去。” 姜诺连连摆手,断然不敢要这么贵重的礼物。但老板捕捉到宴若愚眼中的渴望,说:“那就带个蛋回去吧。” 他走到操作台后,弯腰再起身,手里多了个小型家禽孵化箱。 “里面这颗科尔鸭蛋大概三天后破壳,”老板用记号笔在蛋壳上的日期边上写下几个小字,送到姜诺手上,玩笑又认真道,“来,这颗嘻哈圣蛋送你。” 姜诺盛情难却,只得收下,宴若愚见他这么不情不愿,努着嘴接过,说:“你不养我养。” 姜诺看向宴若愚的眼神特别精彩,根本不相信他能照顾好宠物。 夜太深了,又聊了两句后,老板送他们出门,宴若愚把孵化器放后备厢,姜诺站在副驾前,手都已经握上把手了,他扭头,终于问出他最想不明白的。 姜诺问:“您怎么做到放下过去,继续生活?” 起风了,绿油油的梧桐叶沙沙作响,老板独自一人站在风中并不孤寂和萧瑟,相反,他很普通,很平凡,也很真实。 “我前几年结婚了。”老板指了指咖啡店旁边那家服装店,“我老婆白天就在这家店上班,她很喜欢猫,喜欢看追剧看综艺,那么多季说唱真人秀,都是我们俩一起看的,宴若愚前几天找到这里时她也在,还很激动地让他liu签名。” 他用一种……很寻常的语气告知姜诺自己的现状,脸上又有了笑,整个人还是那么普通,那么平凡,那么真实。 姜诺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他也从没过问过姜诺是谁,但他祝福:“别气馁,年轻人。” 他这么称呼坐上车的宴若愚和姜诺,新旧两代人在沪上种满梧桐树的街道相遇又分离。黄金时代已经逝去,黄金时代又从未逝去。 “要赢啊,”他挥挥手,最后对车上的两人说,“未来是你们的,年轻人!” 第80章 凌晨一点半,姜诺坐在副驾驶,宴若愚开着车往酒店驶。 这是半夜,沪上的街道罕见没有车水马龙,但宴若愚开得比来时都慢,姜诺看向他,他说是怕后备厢里的蛋碎掉。 姜诺还是不敢相信:“你真要养鸭子?” “不然呢,”宴若愚一脸理所应当,“鸭子多好啊,不像猫狗天天掉毛,多干净。” “鸭子确实不掉毛,但是……”姜诺最会操心,觉得有必要告诉宴若愚一个悲伤的事实,问,“你知不道鸭子是直肠动物,没办法被训练成定点排泄。” 宴若愚一听,突然刹车,好在本来车速就慢,两人又都系着安全带。 宴若愚在呆滞两秒后扭头看向姜诺,一想到这么可爱的鸭鸭居然走到哪儿拉到哪儿,震惊得车都不会开了,还是姜诺淡定,戳戳宴若愚胳膊督促他快点回酒店,把孵化箱插上电控制温度。 宴若愚手忙脚乱重新启动车辆,姜诺抓了抓头发,笑得特别无可奈何,正要劝宴若愚别瞎折腾,找个时间把鸭蛋还回去,宴若愚却笃定又自信道:“没事,你会帮我养的。” 姜诺眼睛瞬间就瞪大了,问:“我为什么要帮你养。” 宴若愚说:“你有爱心。” “我、我有爱心我自己怎么不知道?”姜诺不想再给宴若愚当妈了,反驳道,“你说我爱钱还差不多,还爱心……” 他挺赌气的:“也就你这种有钱人会花一万块买只鸭子当宠物,我要是有一万块,我就回老家买一万只鸭苗!” 宴若愚被姜诺气鼓鼓的样子逗笑了,姜诺问他为什么笑,宴若愚说:“你发现了吗,你现在真实多了,会生气,指责,跟我吵嘴。” “我——”姜诺咋舌,只能干瞪眼。宴若愚就要开到酒店了,宴若愚又直白地说:“我果然喜欢你,不管你是什么模样,我都觉得可爱。” 姜诺被宴若愚无时无刻的自我洗脑震撼到了,车驶入停车场后没急着下车,下定决心要和宴若愚好好聊一聊。 根据之前的经验,姜诺放弃用性取向来说服宴若愚,改从性格三观上着手,义正言辞地跟他说:“我们不合适。” 宴若愚手搭在方向盘上,静待姜诺下文。 “你有没有发现……很多事情和问题,我们其实聊不来,”姜诺有些语无伦次,“你会给我找咨询师,找马甲的创始人,你的逻辑思维是、是找别人来帮助我,把我推给别人,你……” 姜诺加上肢体动作,他说不清了,但宴若愚不愧是逻辑鬼才,总结道:“你这是在哀怨我没多陪陪你?” 姜诺深吸一口气:“???” “还有,我在你眼里就这么圣人,舍得把你推给别人?”宴若愚边说,边缓缓靠近姜诺。 他跟姜诺坦言,他也不过是个简单粗暴的俗人。他还在美国的时候喜欢上那个女设计师,每次闹别扭矛盾,他主动道歉时送上项链钻石,两人总能重修于好。 他不觉得这是物质,他觉得这就是人性,女人爱鸽子蛋,男人爱屁股奶/子,天经地义。 “所以别跟我讲逻辑,我这人最没逻辑。如果不找别人,我这个脑子想不到别的办法,只会把你关起来做。这世界上还有比这更快乐的事吗,没有。一次不够两次,两次不够三次,做到你说出的话不是爱钱,而是爱我。” 宴若愚越来越靠近,鼻子都要贴上姜诺的了,姜诺的呼吸越来越短,心跳也越来越快,但却没有将人推开。 他才意识到自己对宴若愚居然有种天然的信任,宴若愚也确实没做出格的事儿,明亮的双眸盯着姜诺那张白净的脸,手没乱摸,仅仅是解开他的安全带。 宴若愚说:“你心里明明有我。” 姜诺反驳:“我不喜欢你。” 宴若愚说:“你总有一天会承认的。” 姜诺:“……” 姜诺彻底乱了,又一次规避这种话题。宴若愚去后备厢拿孵化箱,他下车后直接进酒店大厅,进电梯后也不等等人家,使劲戳自己的楼层。 他如愿一个人待在了电梯里,右上角的屏幕显示楼层的升高,他后背贴着墙,身子疲惫到极点,脑子却在飞速运转,不知道明天该怎么面对宴若愚。 他理不出头绪,干脆掩耳盗铃,找个巨大的箱子将一切记忆盖住。电梯门开后他拖着步子回伊斯特的房间,原本以为小孩子已经睡了,刷卡后小心翼翼推开门,房间是亮堂的。 旋即,他听到一声极为熟悉的叫唤。门还没彻底打开,那只阿拉斯加就“嗷呜嗷呜”的钻出来,站起身,前肢搭在他肩上,差点将人扑倒。 这太惊喜了,甚至有些惊吓,姜诺都懵了,没睡的伊斯特走过来将门敞开,隔着狗抱住姜诺,也“嗷呜嗷呜”叫唤:“哥啊,跟你住真的太幸福了,我也算有狗了!” 姜诺差点没撑住这一人一狗的压力,推着他们俩进屋。出息特别兴奋,频频跳起来要把姜诺扑倒,姜诺只好坐到床上,将狗头夹在臂膀里,帮助它冷静。 出息已经过尴尬期成长为帅气俊朗的大狗了,乖巧地侧卧在床上,尾巴摇出重影,看得无狗人士伊斯特满眼渴望羡慕,跪在姜诺床前给出息做按摩。 他还没从房间里多了条狗的喜悦中清醒,姜诺问他这狗怎么来的,他老半天才说明白:姜诺走了不久,就又有人来敲门,把狗送过来。 根据他的形容,姜诺能肯定送狗的人是裴小赵,有些担忧的问:“酒店不会允许住客带狗进来吧。” 伊斯特慈爱地摸狗:“这个问题我也问过,但那个送狗的人说不用担心,他的老板有钞能力,已经把这个酒店买下了。” 亲眼目睹伊斯特摸着摸着把脸埋进出息毛发里的姜诺:“……” 姜诺觉得荒唐,荒谬,荒诞,立即打电话给宴若愚,宴若愚等到忙音快断之际才接通,把姜诺的耐心都快吊没了,第一句话就是质问为什么乱花钱。 宴若愚当然没真买酒店,也不气恼,吊儿郎当道:“你这么关心我啊。” 姜诺:“……” 姜诺烦躁地抓头发,这一刻才重新意识到,玩欲擒故纵,宴若愚从来都是专业的。 宴若愚果然没同他多聊,说了句“早点睡”就挂了,反倒让姜诺有种意犹未尽还想打过去的冲动。 姜诺再三告诫自己不能入宴若愚下的套,把手机推得老远,决心下得坚定,一低头,出息张开嘴喘气,锲而不舍地用前肢扒姜诺的手。 “你已经不是小公主了,”姜诺跟出息讲道理,“你现在是男子汉,我不能再抱着你睡了。” 出息不听不听,就要往姜诺怀里钻……舔狗舔到最后应有尽有,姜诺也因为怀里有了温度,总算睡了个长觉,第二天日上三竿才睁眼。 他们洗洗漱漱准备出门,保洁阿姨正巧来做打扫。宴若愚当然没买下酒店,而是跟老板打了招呼,给保洁阿姨加钱。 姜诺原本想把狗留在房间里,但见出息又把尾巴摇出重影,叹了口气,还是把狗带上了。 事实证明他这个决定非常正确。他们抵达约定的休息室之前,早到的梁真和林淮在主题和舞台形式上起了不小的争执,林淮想往娱乐化上偏,梁真又有自己的坚持,谁也说服不了谁,无法达成共识。 这种两代人的碰撞是人类无法化解的,必须要有狗。你摸一摸狗,我也摸一摸狗,话题一围绕着狗展开,人类就达成了和谐。 林淮频频上下其手,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给狗拍写真,发到群里@宋舟请他云吸狗。他羡慕的不得了,问出息,“弟弟几岁了,可曾撕过家,现在又吃什么粮?” 出息吐着舌头,任由别人摸,但只愿意给姜诺抱。姜诺就把它从桌子上抱下来,说:“只要多遛狗,运动量够了,它就不会撕家。” “那我带它出去转转吧!”林淮不想再跟老年人梁真有交流。梁真劝他善良,别拿遛狗当借口:“现在是下午两点,外面地表温度四十,这狗一看就是赛级的宝贝,又是极地雪橇犬,你自己皮糙肉厚不值钱,狗可是会中暑的。” 林淮:“……” 林淮无从反驳,因为出息确实怕热,见姜诺暂时不打算从房间里出去,就趴在空调下面乘凉去了。 狗不营业了,他们的问题就再次摆在台面上。最主要的还是伴奏的类型,姜诺直言明天晚上演出,现在做新的肯定来不及,唯一的可行的法子就是找老伴奏,他再加些新的采样。 他有经验了,知道如果一个一个beat放过去,肯定有人不满意,再怎么讨论结果都是悬而未决。他今天带狗了,有勇气一言堂,打开网易云放了首wutangclan的《cream》。 姜诺说:“就这个吧。” 伊斯特没听过这么老的歌,问:“这是啥?” “boombap。”姜诺没介绍历史,仅仅强调音乐类型。boombap是非常经典的上个世纪的风格,这种风格高度强调鼓点的节奏,boom是大鼓,bap是小鼓,boombap,boomboombap……简约有力又不失韵律。 伊斯特点点头:“我懂了,oldschool呗。” “wutangclan只是old,但不属于oldschool这个流派……”林淮原本想展开来讲美国说唱东西海岸历史的,想想还是算了,摇头道,“我果然是老了,年轻的时候我在贴吧看到有人说wutangclan是oldschool,我能做大善人,帮他从黑人兄弟怎么在街头喊麦缕到trap这个说法怎么来的。” “还年轻的时候……”梁真跟林淮共处一室就吵不完的话,埋汰道,“也不看看你现在才几岁,充当什么og。” 伊斯特连忙把话题引回伴奏类型上,说:“我一直以为trap是洗脑的意思。” 深知嘻哈科普任重而道远的林淮一言难尽,给伊斯特解释:“trap是从traphouse来的,意思是毒贩的老巢。” 林淮看了看旁边的摄像机,揉揉鼻梁,哀叹道,“不说了吧,这太不符合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了。” 伊斯特看林淮的眼神都变了:“你原来懂这么多啊。” 林淮精神了:“那当然,我可是——” 他看向梁真,突然就不说话了,有些尴尬地转移话题,说:“现在不是流行复古嘛,boombap也不是不行。” “你能不能别老想着流行,”梁真气不打一出来,“你为什么就不能有点自己的想法,自己去创造流行。” “但这是真人秀,不是个人演唱会。”林淮也皱着眉,看了眼旁边的摄像大哥,还是没忍住,跟梁真说,“这世界上哪有又拿钱又做自己的好事儿,节目组小几百万请你过来,不是来听你搞实验的。” 林淮开始反向教育起梁真来了:“我怎么觉得你才是19岁,还这么理想主义……咱们就整些现场观众喜闻乐见的成吗,我输怕了。” 第81章 林淮和梁真各有各的立场和见解,如果放在以前,姜诺绝不会参与进别人的争执,但现在真的没时间了,他犹豫了会儿,发表意见:“我觉得林淮说得也有道理。” 梁真和林淮看向姜诺,都挺诧异,姜诺继续说:“你们都有演出经验,肯定清楚如果只考虑现场效果,其实要简单得多。” “还记得LZC之前那段cypher吗?”姜诺又放了首典型的trapbeat,跟梁真说,“我可以把军鼓过渡到808鼓,伊斯特和林淮唱trap的部分,前面由我、你、王——” 姜诺眨了下眼,后知后觉王招娣没来。 “今天是工作日,她这个点肯定要上班。”伊斯特“啧”了一声,说,“梁老师你的队伍太难带了。” 梁真:“……” 梁真之后基本沉默,但他对姜诺的这个点子是赞同的,只提了一个意见,就是把两个beat做对调,先用trap炸场子,再往boombap里填些有营养的歌词。 伴奏和表演形式定下后,歌词并不是太大的问题。时间紧迫,他们只有一次彩排的机会,王招娣没办法请假,就缺席了,最终在舞台上她并没有掉链子,但跟男选手比还是缺了口气,成了得票最低的那一个。 这个结果并没有让她觉得惊讶,相反,她像是早就知道自己会在12强进9强时被淘汰,所以没觉得遗憾。录制结束后梁真有事先离开了,她和晋级的三位男选手一起吃晚饭。地点是林淮推荐的老沪上苍蝇馆子,专卖麻辣烫,光看食物端上来后碗里那层塑料袋,就有老字号那味儿了。 在座四人都是能吃辣的,又是夏天,难免吃得额头冒汗。姜诺筷子搅动两下后就没什么胃口了,找了个借口出门,扶着墙往旁边一个巷子走,越走后背越弯,最后支撑不住地整个弯下,反胃地呕了两下。 但他不是真的想吐,就是胃里不舒服,所以除了水没吐出什么东西。做了几个深呼吸后他扶着墙坐在旁边的一个石墩子上,他心里头很平静,就是因为太平静了,反而有点不平静。 如果说第一场战队赛压得所有人都很憋屈,那么今天录制的这一场其实并没有“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爆发感。人都是趋利避害的,他能明显感受到大家都有“收”,梁真和林淮在台下吵得不可开交,拿上台面的歌词却很正常,甚至可以说是克制,心照不宣得不再将重点放在歌词的内容上,而是音乐本身的听感和传递给观众的体感,让观众从伴奏响起摇到伴奏结束。 这个转变让他们一跃从倒数第一进阶为第一,风水轮流转,汤燕关队成了倒数。初次尝试舞蹈的米其林台风不佳,喘息声也很重,给表演的整体造成很大的瑕疵,而如果他没有对自己有更高的要求,就按之前那么编排,最后票数谁多谁少还真不一定。 这两场比赛算是彻底教姜诺做人了。真人秀场上,保守求稳才是真谛。来参加节目肯定是为了赢,既然想赢,就别整得花里胡哨,就算不顺应潮流,也千万别加些试验性的元素,风险太大。 而且这场真人秀的进程太快了。 * 姜诺以前在丧尸片中看到这样一条评论,有观众发现欧美的丧尸全都慢慢悠悠,但东亚国家拍这类题材,里面的丧失全都堪比田径运动员,没有最快只有更快。 那位观众吐槽的是东方世界里的快节奏,姜诺现在也有这种感觉。 他们已经算幸运的了,节目停办前,15强到6强之间有三场团队赛,每场比赛的准备时间只有24小时。他们现在有三天,但还是马不停蹄,全都被推着往前走停不下来,导致选手对队友的离去越来越麻木,Vee和孙琦星被淘汰的时候他们集体退赛的心都有了,今天王招娣也要离开,他们在台上互相拥抱了一下,再一起吃顿饭,也就算完成一个告别仪式了。 姜诺已经抽完一根了,但还是不想回去,也没什么高昂的情绪。 苍蝇馆子所在的街道不宽,车辆流动得很慢,每辆车都打着车前灯,四面八方的灯光一照,把姜诺的头发都染成了金色。也不知道前面哪儿堵起,后面的车辆开始摁喇叭,嘟嘟声此起彼伏,淹没树叶摇曳声钻进姜诺耳朵里。 他习惯了,照单全收这些杂音,在车流声中又抽完一根,还没整理好心绪,就又从烟盒里抽出一支放在唇齿间,正要用打火机点上,他松开摁住火机都手指,重新将烟夹在指尖,转动,烟嘴上并没有“白沙烟”三个字。 这烟嘴也不是白沙烟特有的暗红色,而是白的——几天前他去买烟,小店老板告诉他白沙卖完了,没货了,他低眸瞥了眼橱柜里其他烟,不知怎么的,就喃喃来了句:“那给我包万宝路吧。” 姜诺看着手里的烟,突然就没烟瘾了。 他没把烟掐灭,就这么傻傻愣愣地注视烟草燃烧时的星火,那么细小,燃了就灭,灭了又燃。别人拍他后背时他还吓了一跳,起身的同时没把剩下的那半支万宝路扔掉,而是夹在手指间背在身后。 “看什么呢,这么入迷。”王招娣笑着问他。姜诺有些不知所措,说:“没、没什么。” 王招娣没追问,就这么静静的看着他。 但两个人的沉默无法和大环境的嘈杂相抗衡,王招娣用手捂了捂耳朵,又放下,说:“我先走了。” 姜诺没怎么反应过来,她就又说:“我晚上还要加班,我先走了。” “啊、哦。”姜诺听明白了,还是站在原地,王招娣看着他,压低了些许音量,第三遍说:“我真的走了诶。” “以后,要是有机会,总会再见的。”姜诺不知道该说什么,挺拘束的,王招娣见他老半天才憋出来的话居然是这么一句,撇着眉毛笑了:“靠,还真是个直男。” “什么?” “没事儿。”王招娣不在意地摆摆手,脸上的笑容很灿烂,就在姜诺以为她要走,她突然抱了姜诺一下。 姜诺怔了怔,回过神来,正要出于礼节地抬手,王招娣不再触碰他的臂膀,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 然后她转身,渐渐消失在拐角,这回,是真的走了。 * 留在原地的姜诺这才感受到遗憾,总觉得这个告别不够正式。他回到苍蝇馆子,还有些缓不过神来地跟林淮和伊斯特说:“王招娣走了。” “嗯,她跟我们说过了。”林淮嗦粉的速度没停,含糊地问,“怎么,你在外面没见到她?” “见到了。”姜诺说,“但她这次走了,以后都不回来了。” “别这么怅然若失嘛,这都什么年代了,地球早八百年前就是个村了。”林淮看得开,“而且她就在群里,你随时随地都可以找她聊天。” “说到群……”伊斯特插话了,擦了擦嘴,问:“要不要给宴若愚带点麻辣烫?” “他不吃这些东西,嫌脏。”姜诺顿了一下,问:“你为什么突然想到给他带吃的。” “因为我们晚上要去看鸭子啊!”伊斯特激动到抖腿,林淮也在抓紧吃,说:“我预告都发出去了,今晚直播科尔鸭破壳。” 姜诺有些跟不上他们的话题了,只记得刚拿到鸭蛋那个晚上,宴若愚就激动得用手电筒照鸭壳内部,拍胚胎的发育情况往群里放。 由于Vee和王招娣的加入,“两桌麻将”的消息变得越来越多,姜诺房间里有狗大家还是能理解的,宴若愚房间里即将有只鸭,那当然有很多问号。 然后宴若愚就科普,这不是普通的鸭,这是嫩白软滑肥的科尔鸭,群里的人就算对鸭子不感兴趣,一听科尔鸭的身价,也天天签到式询问宴若愚鸭蛋长什么样了,什么时候孵化,只要聊到鸭子,群里的消息就分分钟飙到99+,姜诺没参与,就开启了消息免打扰,并不知道宴若愚结束录制后回房间,发现蛋上破了个洞,是鸭子从里面啄壳了。 伊斯特拿城镇居民的户口,从小生活在城市里,逢年过节才回乡下,哪里见过鸭子破壳这么稀奇的现象,好奇得不得了,见林淮一点吃饱的迹象都没有,不免催促:“你怎么这么能吃,你快点成不成,吃完了咱赶紧走,我怕去晚了,鸭子就出来了。” 林淮的眼中充满西北农村人的朴实和淡定:“你别着急啊,鸭子啄壳啄个一天一夜都是正常的,你现在去了,见着的也只有一个洞,然后有只小鸭子一点一点地用嘴巴戳壳,跟放慢倍速的啄米鸟似的。” “那也有意思。”伊斯特拉姜诺的衣摆,使眼色道,“你也说林淮两句呗,我想看快点去看鸭子。” 林淮乐了,问:“那你为什么不自己去,干嘛非要等我。” “我——”伊斯特也是心直口快的人,但今天不知道怎么了,居然有些支吾。姜诺看在眼里,就在回去的路上问伊斯特:“你是不是又点怕宴若愚。” “那肯定的啊,”伊斯特一听,眼睛都瞪圆了,激动地差点握住姜诺的手:“你怎么知道?” 然后他又飞速自问自答:“哦,我知道了,你从他房间里搬出来,肯定也是因为怕他。” 姜诺:“……” 姜诺问:“你怕他什么?” 伊斯特一时说不上来,挠挠头发,一副并不聪明的样子:“对啊,他人其实挺好的,我为什么要怕他呢,而且他有的时候还挺幽默,他——” 伊斯特眼睛又睁圆了,指指点点道:“他有钱有颜有才,居然幽默。” 姜诺看着他,问:“这是减分项吗?” “不是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伊斯特连忙解释。他说,他一直以为幽默是他这种人才会拥有的技能,他很普通,所以需要幽默作为闪光点。 姜诺看着走在前面眼观手机耳听八方的林淮,说:“林淮也挺幽默的。” “真的假的,别告诉我你看不出来。”伊斯特小声的,用手肘碰姜诺的手臂,说,“你不觉得他现在这样才是最真实的吗。” 姜诺望过去,林淮比他们快三五步,头颅微低,脸上没什么表情,迅速滑动屏幕,把里面的讯息往脑子里塞,生怕看少了,就脱节了,所以连走路这点零碎的时间都不放过。 然后他突然收到一条讯息。发消息的人能让他停下脚步匆忙的脚步,把目光从手机里挪开,清澈的双眸在人潮和车流中寻找着,锁定一家奶茶店。 “你们在这儿等我一会儿,宋舟想喝奶茶,我去帮他买。” 林淮说完,就顺着人流往马路对面走去。姜诺看着少年无论在何处都出挑明显的背影,说:“我看得出他很想赢。” “而且是最想赢的那一个。”伊斯特补充,叹了口气,文绉绉道,“他太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了,从一开始就奔着那个目标去,反而慧极必伤。” 姜诺双手叉腰,往旁边退了一小步,用一种重新伊斯特的目光打量他,不敢相信这些话会从他嘴里说出来。 “我看得透彻吧,”伊斯特有些得瑟,洋洋得意地笑,“我在这个节目里获得成长了!” 姜诺也笑了,不由问:“那你想赢吗?” 伊斯特收了笑。 城市的高楼大厦阻挡了落下的夕阳,但他们今天运气好,看到了一大片晚霞。伊斯特望着那些漂亮的云彩,也怅然若失了:“王仙女走之前跟我们说,三个月前她提交报名表时,根本没想到自己会在这个节目里认识这么多人,所以她很知足。” “我也知足了,”伊斯特深吸一口气,用呼吸掩盖鼻音。他说:“我爸妈今天早上给我打电话,跟我说加油。” 他扭头,重新看向姜诺,眼底湿润,但嘴角咧开来笑:“他们以前不能理解,我为什么要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间里自言自语,又为什么不在高中生涯最后一个暑假冲刺学习,来参加个什么妖魔鬼怪都有的说唱比赛。” 伊斯特说:“他们现在会跟我说加油了。” “值了!”他抹了把眼睛,又变回那个乐乐呵呵的高中生男孩。林淮拿着奶茶打包盒回来的时候根本没看出他有哭过,伊斯特抱怨林淮只买一杯,都不给他买。林淮揶揄埋汰,说凭什么要给他买,他又不是自己室友…… 这回他们俩一起走在了前头,你一句我一句,全是没营养的对话,但就是能聊个不停。姜诺没追上去,一个人默默地走,突然想再看看晚霞,扭头的那一瞬间,宴若愚刚好给他打来电话。 姜诺接通,也彻底转过身。宴若愚在电话那头说:“你在外面吗。” 宴若愚并不知道姜诺此刻就在匆匆的人群中,逆着人流正对西边的天空,宴若愚又说:“今天的晚霞很美。” 光影稍纵即逝。纵观人类历史,从未有一个时代像今天这样碎片、擅长遗忘。 而他们正巧在看同一道风景,在今天的这一瞬间触及时空本身的辽阔和永恒。 这让姜诺突然也有了落泪的冲动。日落属于整座城市,千万人都在漫天的霞光里,只是无心看而已。 而他们又有着什么样的故事,被谁爱着,又爱着谁。 * 姜诺最终还是去了林淮发现的那家奶茶店,买了好几杯饮品,其中一杯蜂蜜柚子茶加珍珠。 第82章 晚八点,宴若愚房间内,白玛、宋舟、宴若愚呈三角坐在一张麻将桌边上,聚精会神盯着桌子上的一个外卖纸盒,盒子里放着颗鸭蛋。 那鸭蛋呈青白色,个头比一般鸭蛋还要小上一圈,鸭蛋正中间有个指甲盖那么大的**,洞内,还没破壳的科尔小鸭正在用姜黄色的小嘴一点一点戳壳。 和伊斯特不一样,宋舟的童年在农村度过。他在镇里读小学,每次放学,他都会蹲在门口卖蚕宝宝和鸭苗的商贩前,蚕宝宝一块钱十只,鸭苗一块钱一个。 蚕宝宝在宴若愚眼里就是毛毛虫,他想想都毛骨悚然,还是黄嫩嫩的鸭苗可爱,就问宋舟:“你买了吗?” 宋舟点头,宴若愚就向他取经,想知道鸭子孵化出来后到底怎么伺候,宋舟给他打包票,说鸭子特别好养,还很亲人,人走到哪儿,鸭子就会摇摇摆摆地跟到哪儿。 “这么忠诚啊。”宴若愚感慨,眼睛一瞥,注意到原本趴在桌子下面的出息用前肢扒桌沿,舌头外吐像是要看看有什么好吃的,就用手边记歌词的一个小笔记本拍出息的头,像个严父一样教育指责:“像什么话,趴回去!” 出息嗷呜嗷呜两声,不情不愿地趴回桌子下面,宴若愚继续问宋舟:“然后呢?” “然后没过几年,我被父母接回城里,再回乡下,那两只鸭子已经没了。” 宋舟笑了一下,宴若愚见他如此唏嘘,也能猜个**不离十。上一代人对子女的宠物很少怀有尊重的态度,宋舟一走,他的街坊邻居很有可能就起哄着把那两只鸭子吃了。 但宋舟却说:“我走后,我的鸭子跟隔壁的鸡打架,鸡把它的鸭掌啄烂,我的鸭子就感染死了。” 宋舟补充:“所以我很喜欢吃鸡,解气。” 宴若愚:“……” 白玛:“……” 宴若愚和白玛对视,宴若愚说:“这和我想的有点不一样。” 白玛也愣愣的:“这个结局和我想的也有点不一样。” * 桌下的出息突然警觉,它嗅觉灵敏,没等姜诺他们摁门铃,就摇着尾巴冲到门前扒扶手。 它太激动,门一开就往外扑,没扑准,把林淮摁倒在地。 林淮极具主播的职业精神,爬起来那几秒钟都不忘发言:“感谢小合鸽鸟子送出的鱼粮,叫上你七大姑八大姨都来我直播间哈,里面有宴若愚!” 被迫营业的宴若愚一脸问号,但一见林淮身后跟着姜诺,眉眼就舒展开了,使劲拍自己旁边的位置,让姜诺赶紧坐过来。姜诺手里全是饮品,什么口味都有,分给在场的其他人后将加珍珠的那杯推给宴若愚。 宴若愚的目光跟其他人刚好相反,一直跟着姜诺,所以没人注意到他的心猿意马。伊斯特更是一门心思扑在鸭子上,鸭蛋就在眼前,他还复读机般重复:“鸭子呢,鸭子呢,鸭子呢?” “鸭子还在里面。”白玛好心提醒,让他别太激动。伊斯特小手无处安放,想摸摸鸭蛋又不敢。白玛就帮着把鸭蛋放伊斯特手心里。 没见过世面的伊斯特真的要哭了,又化身复读机,重复“蛋是热的”,宋舟怕他太激动,手一抖把鸭蛋摔了,站起身护着伊斯特的手将蛋重新放回保温盒内。 这个过程只有三五秒,林淮就在这三五秒内抢占了宋舟坐过的椅子。 宋舟站在椅子和桌的缝隙间,跟林淮说:“你坐对面去,这是我的位置。” “这些椅子桌子是从隔壁麻将房里搬来的,不是你的。”林淮鸠占鹊巢,还一脸理所应当,“感谢‘淮仔小舟不要吵了妈妈爱你们’送出的猫薄荷。” 宋舟:“???” 林淮注视着直播间的留言区,故作一本正经道:“感谢‘小舟快坐淮仔腿上’送出的彩虹糖,太谢谢了,破费了破费了。” 宋舟:“……” 宋舟被呛得两眼一抹黑,坐到了林淮对面,和白玛伊斯特并排。伊斯特还处在一个冷静不下来的状态,嘴里甚至冒胡话,问白玛:“你们家养鸭子吗?” 林淮一口奶茶差点喷出来:“你清醒一点,青海没有海,人家在草原上养牛羊!” 白玛点头,说:“我们养牦牛。” 伊斯特吃过牦牛牛肉干,特别有嚼劲,也比一般牛肉干贵,就随口问了句:“你们家有几头牛?” 白玛微微仰头,在空中数了会儿,说:“也就一千多头吧。” 伊斯特圆圆的眼睛里有大大的问号:“???” “还有两千多头羊,十几头藏獒。”白玛补充,跟伊斯特说,“小舟养过鸭子。” “啥,你家里都有八栋大房子了,你还养鸭子?”伊斯特被这些数字惊清醒了,看看这一桌子人,幻灭道:“说唱圈里不穷的rapper是不是都在这儿了?” * 林淮给伊斯特念直播圈里的评论:“妈妈们钱没有,但热搜可以帮你搞一个,来,姐妹们,跟我一起刷#伊斯特好可爱鸭#。” 林淮话音刚落,门口响起敲门声。宴若愚去开门,elves从门后探出头。 他不知道林淮在直播,心潮澎湃地问宴若愚:“鸭呢?在里面吗?” 房间内空气突然凝固,只有评论区在疯狂刷新,从#伊斯特好可爱鸭#转为#某偶像深夜暗访另一偶像找鸭#。 宴若愚哭笑不得,去旁边的麻将房再拿了张椅子回来。初来乍到的elves跟之前的伊斯特一个激动样,双手无处安放,想摸鸭蛋又怕自己失力道,把鸭蛋弄坏了。 elves坐在最边上,盯着那个指甲盖大小的洞孔,问:“这鸭子什么时候能孵出来?” “说不准,”林淮问,“你怎么知道宴若愚有鸭。” “他给我看过照片。”elves指了指宴若愚,一低头,发现下面还蹲着一条狗,更羡慕了,跟宴若愚说,“你应该在《理想的生活》,而不是《makeitreal》。” “这狗不是他的,是我室友的。”伊斯特刚说完,就意识到不对劲,问姜诺,“对啊,这狗不是你的吗,为什么会在宴若愚房间。” 姜诺深吸一口气,含糊道:“这狗其实算我们俩的……说不清了,不说了吧。” 姜诺闭口不谈,直播间评论区快炸了,也便宜了林淮,打赏人的id清一色全是“宴若愚姜诺儿女双全”。 * 鸭子破壳遥遥无期,他们又有七个人,就真凑了一桌麻将,不玩的人旁观。宋舟原本没打算玩,奈何林淮牌技太差,局局都给坐下家的姜诺放炮,宴若愚在上家碰和杠,他实在看不下去,跟白玛调换了位置,做林淮对家。 如果说之前完全是友谊赛,那么宋舟的加入就是以一己之力将所有人带入hard模式,往那儿一坐就是老港片里的赌神。 他上场就胡还好,要是耗时间,那最后胡的肯定是清一色。林淮都看傻了,问:“你怎么这么会打牌。” “我妈爱打牌。她工作很忙,经常要陪客户打牌。她陪不了我,我就陪她打牌,看多了就会了。”宋舟见林淮已经把直播关了,就说了些家里长短,“她教我,做生意要有的放矢,让别人都小赢一些,自己就能小赚一些,比如我知道,你缺一张六万。” 林淮眼睛一亮,大喊一声“碰”,美滋滋地把六万收下,脑子一热,打出一张捂了许久的八万,宋舟在下一秒喊“胡”,牌往桌面上一摊,就只缺张八万。 还没从碰牌的喜悦中出来的林淮:“???” “再来!”林淮就不信了,要跟宋舟再战,宋舟的手机响了,低头看了眼来电显示,眼睫眨动,把位子还给白玛,就出门接电话了。 而他一离开,林淮就觉得时间过得特别慢。宴若愚说岭安人把一局麻将叫做“一年”,宋舟离开后,林淮还真有种度“局”如年的漫长感,所以让elves顶替上自己的位置,他出去找宋舟。 而他并没有在走廊上看见宋舟,但隐隐听到厚闷的回声,循声过去,宋舟躲在员工通道里。都这么晚了,这地方无人问津,只有宋舟在跟电话那头的人交流。 他们说的是粤语,林淮一句都没听懂,但能辨认出对方应该是宋舟的父母。 父母说话慢吞吞的,甚至有些局促,与情绪激动的宋舟形成鲜明。宋舟越讲越快,听上去像是在指责。林淮背靠墙壁,头都要听大了,眼睛往别处瞟了会儿再挪回来,随意走动的宋舟刚好踱步到他面前。 林淮吓了一跳,嘴半张着说不出话,宋舟还没从另一套语言体系里抽出来,对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林淮说:“咩啊。” 林淮:“……” 林淮见宋舟一脸苦相,寡欢抑郁,就学羊叫逗他:“咩——” 宋舟:“……” 宋舟没觉得好笑,倒是电话那头的母亲听出还有其他人在场,急忙用普通话问:“是小舟的朋友吗?” 林淮连忙挺胸抬头,正经得仿佛宋舟妈妈就在眼前,还特意把声音压低,听起来更有成熟感:“阿姨你好,我是宋舟室友。” “你好你好,”宋舟妈妈说,“你能不能帮我劝劝宋舟,他马上就要开学了,到现在都没买回去的机票,把我急死了……而且我们之前都不知道他回国了,是亲戚朋友说他参加节目上电视了,我们才知道的……他什么都不跟我们说,也不回家,都不知道他想干什——” 宋舟没等他妈把话说完,就把电话挂断,看向林淮的眼神非常防御:“不管你的事。” 但林淮注意到他的呼吸,很粗,吐气吐到最后会有些抖。 这让他突然就明白了些什么,在宋舟转身前拽住他的胳膊,跟他说:“那你跟我回家吧。” 宋舟一脸错愕地看着他,以为他在开玩笑,但林淮是认真的。 “既然你不想回家,那等节目录制完后,我带你回兰州玩几天。”林淮好脾气地顺着他,“我知道你看不上我,但挺欣赏梁真,我和你妈四舍五入也算见过面了,你要是愿意,我带你去温州见梁真和他对象也成。” 宋舟眨眨眼,沉默了三五秒,并没答应这意料之外的邀请。 他觉得意外。他看了一些梁真和林淮争执的花絮,林淮永远是分寸感极强的那一个,许诺出一张名为“妥协后追求”的空头支票,诱惑其他人跟他一起让步理想,进击市场。 这种一味迎合的人确实是宋舟看不上的,可林淮又有那么点不一样——他在别人面前圆滑、敏锐、克制,他对自己坦诚,迟钝,热脸贴冷屁股像个甩麻佬。 这种反差使得宋舟恍惚,分不清到底哪一个才是真实的林淮。他想回去休息了,上员工通道里的那架电梯,电梯门打开后进去,转身,摁完自己房间的楼层后才跟林淮说:“我没看不上你。” 宋舟的声音很轻。林淮怔住,回过神来,电梯门就要阖上了。 然后他疯狂摁电梯按钮,宋舟在缝隙里见他一副摁钮不成就扒门的态势,手忙脚乱地摁里面的按键,终于使得关上的电梯门重新打开。 他以为林淮有什么重要的话要对自己说,所以才这么慌张。林淮确实有话要说,战术咳嗽一声后压低嗓音说:“实不相瞒,我在岭安大学的心理咨询室做过志愿者,你要是信得过我,愿意跟我聊聊,也是极好的。” 林淮嘴上说着正经的话,但手却一直在梳理头发弄出个成熟男人标配的背头,那眼神像是在暗戳戳地发问:“你看我帅吗?” 宋舟:“……” 宋舟白了林·人间哈士奇·淮一眼,心想这人现在臭美显摆的样子,确实挺真实的。 第83章 林淮这个捧场王一直没和宋舟一起回来,大家总觉得缺了点什么,麻将也搓不尽兴,也就再玩了小一百“年”吧,直到听见捧着外卖盒坐边上的伊斯特嗷嗷叫唤,才从“年复一年”中醒悟出来,后知后觉自己不是来玩百年孤独的。 伊斯特叫得这么响亮,玩麻将的人还以为鸭子出来了,全从麻将桌上抽身,将他围住,反而导致光线幽暗,什么都看不清。 伊斯特只得把纸盒放在麻将桌上。如果鸭蛋上的孔里有摄像头,就会看见五个大男人脑袋挨着脑袋仿如五颗星,全都眉头紧锁,盯着小鸭子露出洞孔的嘴和头顶的一撮毛。 所有人盯着那撮毛:“???” “科尔鸭不是白的吗?”elves最为幻灭,问宴若愚,“它怎么是黄的?” “还是特朗普黄。”伊斯特插嘴,一脸不敢置信,“它爹是不是被带帽子了,怎么生出个外国人。” 宴若愚也傻了,盯着鸭子头顶那搓湿漉漉的、在灯光下反光的黄毛,说不出话。姜诺也差点说不出话,是被这三个没常识的人气到了。 姜诺说:“鸭子长大还需要换毛,没换毛前,大多数品种的绒毛都是黄的。” 三人受教了,边点头边发出长长地“哦——”,然后继续观察鸭子。白玛离得最近,眼神也最好,有些担忧道:“它好像没力气了。” “它啄这么久都没出来,会不会出事啊。”伊斯特也担心,伸手想把蛋壳掰开点吧,又犹豫地缩回,怕人类的干涉影响到小动物的自然成长。 elves和宴若愚也有这样的想法和顾虑,三人齐刷刷看向把回老家种田当美好生活的姜诺,眼里全是对畜牧业知识的渴望,希望姜诺快点支个招。 姜诺不反对,说有灵性的猫狗感知到生育困难时都会找主人帮忙,稍微剥点蛋壳不会对鸭子造成伤害。 宴若愚见鸭子还是湿的,没能过心理这关,就授权伊斯特剥,自己围观。伊斯特很小心,但贪心了,围绕着洞孔将鸭蛋剥到四分之一才停下来,放灯光下一看,才发现壳壁上还有血,原本露出脑袋的鸭子渐渐蜷缩,并没有伸展开翅膀和脚丫。 伊斯特慌了:“完了完了,我不会好心办坏事吧。” “别着急,你要相信它的生命力。”姜诺安慰他。所有人重新坐在,聚精会神盯着没什么动作的黄毛鸭。 但盯久了,还是容易分神,连姜诺也看着看着拿出手机随便刷,等到凌晨两三点,鸭子还是不愿意睁开眼挣扎,白玛和elves熬不住,就都回了自己房间,只有伊斯特铁了心要看鸭子破壳,杵着下巴熬鹰似得凝视鸭蛋,但最终还是败给了倦意,慢慢垂下脑袋,趴在桌上睡觉。 宴若愚披了件外套在伊斯特背上,防止他着凉,再轻轻把椅子挪到姜诺边上。他坐下,身体朝向靠窗那张床的方向,劝困得有些睁不开眼的姜诺:“你也休息会儿吧。” 姜诺扭头,顺着他的目光望向那张被褥整洁的床。那曾经是宴若愚的床,但显然有段时间没人触碰过了,隔着一条不足半米的空隙,另一张靠墙的床上有衣服和眼罩。 那曾经也是他睡过的床。 姜诺摇摇头,轻声说:“不了吧。” “还是说你想睡回原来的?”宴若愚不介意道。姜诺觉得他不正经,抬手推了他胸膛一下,宴若愚眼疾手快地抓住他的手腕,将掌心摊开,正对心脏跳动的地方。 姜诺的身子僵住。他有些难堪,也觉得赧然,目光游离无处安放,恰巧落下闭着眼的小鸭子上。 幼崽在呼吸,随之抖动的身躯是生命力的象征,给姜诺一种呼吸与心跳重叠的错觉,那么脆弱,又那么炽烈。 他抽回手,并不明显地喉结动了动,故作专心地凝视鸭蛋,宴若愚轻轻地说:“你掩饰紧张的时候,会习惯性咽唾沫。” 姜诺深吸一口气,下意识看向宴若愚,宴若愚一脸“一切都在自己的意料之中”,说:“嗯,还会提一口气屏住,眼睫毛也眨得比平日里快,就像现在这样。” 姜诺提着的那口气差点吐不出来,被激得正要开口反驳,宴若愚目不转睛看着他,并没有看他放在大腿上的手。 宴若愚料事如神:“你会把拳头握紧,大拇指藏进四指。” 姜诺连忙把紧攥的五指松弛开,心虚地背到身后。 “我没有,我——”他还想狡辩,眼眸闪烁。宴若愚的眼神至始至终都没有变,说:“你平时说话都是慢吞吞的,所以一着急起来,就容易卡壳吞字。” 姜诺:“……” 姜诺能感受到自己呼吸越来越沉,肩膀也有些垮。他不知所措地时候总会这样,宴若愚肯定也注意到了,正要说,姜诺一把捂住他的嘴,阻止他发声。 这动作平日里肯定观察不到,趴在桌底下的出息都看傻了,毕竟自己一旦靠近宴若愚,他就暴躁得也跟狗差不多,只有被逼急的姜诺才敢用手心碰宴若愚的嘴。 出息还清晰记得两人第一天见面时,宴若愚见姜诺手心有胶布时的抵触和嫌弃。然后他们从冬天走到夏天,宴若愚还是那个有洁癖的大少爷,却喜欢睡姜诺躺过的床,被姜诺捂住嘴动不了,就用弯起的双眼传达笑意。 而那双眼无疑是他所有五官里最像母亲程婴梦的部分,微微下垂的眼角赋予他浑然天成的无辜感,他就是去杀人放火,也是男女老少通吃杀他们的心,再在心田里纵一把烧不尽的春火。 他慢慢靠近。就着姜诺捂住下半张脸的姿势,拉近两人的距离,使得姜诺的唇碰上手背。 趴在桌底下的出息大气不敢出声,缩回舌头闭上嘴用鼻子呼吸,见证宴若愚和姜诺隔着手心手背的温度,完成了一个悄无声息的吻。 单身狗出息闭眼不敢看,埋头装睡。姜诺把手挪开,和宴若愚之间的距离近到可以感受到彼此呼吸的温度,听他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得见的声音说:“我也在观察你。” ——当你冷静、克制、内敛,清心寡欲如同局外人,在划定的安全区内观察我,我也在看着你,赋予你存在的意义。 * 这种久违而强烈的存在感足以击溃姜诺所有的心理防线。他不再躲闪,不抗拒宴若愚即将落下的吻,迷迷糊糊还没清醒的伊斯特猛然睁大眼,大喊大叫:“我靠!” 姜诺被惊着了,怂着肩膀像个偷吃糖被发现的孩子,慌里慌张对伊斯特说:“不、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听我解释。” “就是你想的那样!”宴若愚握住姜诺的手放在腿上,坦坦荡荡对伊斯特说:“既然你都看见了,那我们也不瞒着了,其实我和姜诺——” “你和姜诺要鸭狗双全了!”伊斯特根本就没看到他们差点亲上嘴儿,注意力全在鸭子上。不知不觉中它已经钻出脑袋和翅膀,只有下半身还和蛋壳连接,出息也不再装睡,跳上一张椅子看那只一口就能吞下的鸭子。 伊斯特给其他人打电话,没过多久,林淮和宋舟就结伴来了,两人都还是原来那身衣服,好像回房后没睡觉,而是促膝长谈了整晚。 然后白玛和elves姗姗来迟,七个人加一只狗围住麻将桌,目光齐刷刷全在鸭子身上。 它挣扎着跟剩下的蛋壳分离,翻了个身露出屁股,和蛋壳上几乎快分辨不清的四个字。 “……嘻、哈、圣、蛋?这谁写得,这么恶趣味!” “额……蛋拿来的时候就这样了,可能是前人的寄托吧。” “然后蛋里蹦出个特朗普,靠。” “特朗普也挺好的,makeChinesehiphopgreatagain就靠你了鸭。” “神特么特朗普,梁真要是知道了是不是有很多问号。” “嗷呜嗷呜,嗷嗷嗷呜!” “冲鸭冲鸭,小jiojio露出来呀……” “一只脚蹬出来了!” 七个人一只狗围着鸭子瞎聊,当真是七嘴八舌,但小鸭子又陷入了疲倦期,瞪不动另一条腿,眼睛也慢慢闭起来。 大家伙看着急了,把蛋捧在手心里,想帮忙吧,见着蛋壳边缘的血丝又怕帮倒忙,就把蛋托付给旁边的人,这么传来传去,最终传到姜诺手里。 姜诺双手捧着,也下不定主意,想把鸭蛋递给宴若愚,宴若愚下巴一缩眼睛一眯,不愿意去湿漉漉的鸭子。 可当姜诺把鸭子捧到他面前,原本精疲力尽的鸭子缓缓睁开眼,仰起头看宴若愚,发出小鸟一样的细细叫喊。 “……它认你当妈妈。”姜诺把手又往宴若愚面前递了递,说,“你帮帮它。” 话音刚落,小鸭子又叫唤了两声,跌跌撞撞想爬起来,却又摔倒在姜诺的手心,胸膛剧烈地起伏,仿佛整个身子都是跳动的心脏。 这种对生命的渴望击中了宴若愚,驱使着他去触碰和感知,小心翼翼、一点一点剥开剩下的蛋壳。血渍只存在于边缘,小鸭子已经把营养全都吸收了,往下剥,蛋壳内部全是白的。小鸭子感知到外力地帮助,重新开始蹬脚,将蛋壳拔出时所有人都围着宴若愚和姜诺,见证一个生命的诞生,在姜诺手心里,在宴若愚的帮助下。 “它把jiojio撑开了。” “歪日,它怎么还有力气,不休息一下吗?” “它是不是想站起来。” “站起来好啊,站起来,特朗普,makeChinesehiphopgreatAgain!” “给它取个名字吧,它以后还会变白的,总不能真叫特朗普。” “那叫什么名字呢?” “对啊,叫什么呢……” 围观的人齐刷刷看向姜诺,姜诺看向宴若愚,问:“叫什么?” 宴若愚也问姜诺:“你觉得应该叫什么。” 姜诺想推脱,但宴若愚的眼神很坚毅,十足信任的要把这个权利交付给他。 所以姜诺说:“叫它妹妹吧。” 宴若愚眨了下眼,看不出这鸭子到底什么性别,姜诺又说:“你不是喜欢叫我姐姐吗。” 姜诺不在乎了,说:“它就是个男孩,也叫妹妹。” “……这个名字好。” “确实,妹妹比弟弟可爱多了,弟弟都是臭的,妹妹香喷喷。” “那我们都是哥哥,靠,这鸭子怎么这么幸福,这么多哥哥。” “出息乖哈,把嘴巴闭上,你这嘴能吞五个妹妹,怪吓人的。” “嗷呜嗷呜,呜呜呜呜。” …… 其他人继续闲聊,目光全都落在扑腾翅膀挣扎起身的鸭子上,并没有注意到宴若愚在姜诺额头亲了一下,姜诺没躲,很腼腆地笑,没拒绝宴若愚得寸进尺地又落下一个吻。 他们好似也跟着手里的生命重新出生了般,不管你是住棚户区的外地人还是锦衣玉食的富三代,所有人在生命面前平等。 而这个屋子里不止有他们两个人,还有海外留学生,偶像练习生,普通高中生,有最质朴纯真的少数民族,也有最具商业气息的新生代,他们齐心协力孵化出手里的“嘻哈圣蛋”,从地下生长到艳阳天的中文说唱就有可能greatagain。 * 他们最后全睡在宴若愚房间里,横七竖八躺满两张床,出息睡在中间的空隙里,放鸭子的保温箱放在床头。 他们肯定都听到了敲门声,但谁都不愿意去开,只有出息勉为其难地晃悠过去,咬开门把手。门外的梁真垂眼,一见给自己开门的是条狗,就意识要一切并没有那么简单。 他做足了心理准备,但见到屋内的情形后还是两眼一抹黑。 “孩子们,快起来,你们这样被记者拍到了是会上头条的!”操碎了心的梁真拍打选手们的后背肩膀,好说歹说终于让所有人都睁开眼,全都迷迷糊糊的,问梁真怎么来了。 “我还想问问你们呢,一个个全都不带手机。”梁真没训他们话,只让其他战队的快去跟自己导师联系,赛制又有变化,三天后录制的不是9进6,而是大魔王来踢馆。 “大魔王?”林淮撑不住地又躺回床上,脑子转不过来地问,“什么大魔王?” 梁真强行将蹭到宋舟怀里的林淮的林淮拉起来,说,“还能有谁,当然是前三季的冠军,每个战队派一人出来跟前冠军1vs1,赢了晋级,输了淘汰。” “那冠军都是谁?”白玛遇到知识盲区了,诚心诚意问梁真。另一张床上,被宴若愚从后面搂住的姜诺也逐渐清明,听见梁真说: “pai,路政,何塞。” 第84章 七月底,沪上,livehouse后的小白楼内,梁真和队内三位成员围着桌而坐,商量要选谁参与三天后的踢馆赛。 他们在上一场比赛获得的票数最多,所以拥有第一选择权,可以任意挑选三位冠军中的一位。 三位冠军各有特色。Pai年纪最大,综合实力也最强,当其他rapper把西方的唱法和风格奉为圭臬,他就已经开始将说唱本土化,加入中国特色。 这种特色当然不是京剧唢呐的叠加,这样的中国风形式再漂亮,内容也是空洞的。所以Pai另辟蹊径,开创中式匪帮说唱“江湖流”,在歌曲中加入武侠和市井元素,从曲风到唱腔都不可复制、独一无二。 他是三届冠军中最当之无愧的那一个,梁真组里的三位选手都还太年轻,既然有选择空间,没必要硬碰硬。 他们把目光放在路政和何塞身上。路政夺冠后就回国外念书了,近几年发的歌试验性大于听感,介于踢馆赛依旧由大众评审投票,选不按常理出牌又没什么知名度的路政会大大增加获胜率。 于是他们把各位大魔王先放一放,先商量到底由谁迎战。 如今每组导师都有三位成员,派出去的那名选手如果获胜,就晋级全国六强,但如果迎战的三名选手全都守擂失败被淘汰,那么剩下的六名选手就是全国六强。 所以留在战队里安静如鸡才是最安全的,至少能再活一期。有人求稳,就总要有人去应战,林淮有把握能赢路政,就举起了手。 但自告奋勇的不止他一个,姜诺说,他想选何塞。 一直回避这个名字的梁真倒吸一口凉气,看了眼旁边的摄像机,小声劝姜诺:“我知道你跟他有些恩怨,但没必要在这个舞台上……”他的声音压得更低了,说,“他下个月就要跟鑫传娱乐老总的女儿订婚,林哲见了他都要点头哈腰。” 梁真言下之意是何塞背后水太深,怕姜诺一脚踏进去就被淹了,但姜诺执意。 姜诺说:“我不是想出风头,让我去吧。” 梁真最终把深吸的那口气吐出来,问姜诺想唱什么歌,姜诺给他姜善的最后一首歌《追忆》。 姜善当时已经做了截肢手术,也没办法离开病床,他用左手歪歪扭扭写完歌词,守在病床边上的姜诺再用手机录下他的声音,处理后用不真诚祷告者的马甲发出。 他们之所以没用真实的账户,是因为当时跟风辱骂姜善的人成千上万,姜善不希望这首歌的评论区里乌烟瘴气,所以用那个马甲发。 姜诺没反对,于是之后给这首歌留愁伤感言的人成千上万。后来有人猜测这首歌是姜善写得唱的,也不会像两年前那样被追着骂,而是收获“rip”的跟贴。 姜诺没什么追求,看到大家不对逝者网络暴力,他原本也就满足了,直到今天早上听梁真重新提起何塞的名字,他被宴若愚从后面搂着,捂着胸膛,他感受着对面和自己的心跳,才重新认知自己般燃起某种斗志。 他不想错过这个机会,也不怕摄像机捕捉到对话中的私密。这段花絮播出后确实引起不少争论,原来不真诚祷告者皮下有姜善、却又不止姜善。原来姜善真的没吸毒,而是得了很痛很痛的病。 互联网终究是有记忆的,那份污蔑姜善吸毒的药检报告被重新挖出,越来越多的人顺藤摸瓜,想知道到底是谁把这个消息放出来的。 曾经不了了之的一切逐渐清晰,矛头逐渐指向姜善退赛后的利益获得者。自从姜善被大规模网爆后,姜诺就不怎么看社交软件了,这些瓜全都是冲浪小能手林淮筛选后复述给他听的,幸灾乐祸手舞足蹈,等着看何塞跟姜诺正面比拼后翻车。 姜诺会听,但挺波澜不惊的,还是觉得应该拿作品说话。录制排在晚上,中午,他和宴若愚一起去酒店附近的商圈吃饭,吃完后坐在一家蛋糕店里休息喝奶茶,等到点后再去livehouse彩排。 这家店是林淮和宋舟推荐的,宴若愚往群里发了个位置共享,他们俩也来了,等会儿可以一起坐宴若愚的车走。 时间还算充裕,宋舟就点了个鲜花蛋糕,,手边一杯奶茶。几天前他停了那些维生素,停药前兢兢业业不碰咖啡因,停药后时常会晃晃悠悠失平衡,被林淮发现好几次。 但宋舟不想被林淮关心,绝口不提那些维生素到底是a还是bcd,不仅蛋糕不断,还开始喝奶茶。 他天天高热量,却没见胖,使得林淮随时随地都爱往他脸上瞅,手指机械性地滑动刷热搜,心思却全在旁边看手机的宋舟身上。 然后他突然在余光里看到一个“爆”。这年头除了明星结婚出轨,还能有什么新闻能爆。林淮不由收回视线,先恰个瓜,没仔细看标题就点开,营销号的九宫格图一跳出来,他就“啪——”的一声把手机放下,屏幕朝下。 他这动静惊到了宋舟。宴若愚还低着头,一直在跟裴小赵聊刚拿下的几个联名,裴小赵那边突然安静,再突然发来几个“对不起哭泣·jpg”。 宴若愚一脸问号,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裴小赵给他发了条微博链接,说:“我马上去调查是谁干的。” 宴若愚都没点开,看见链接附带的那几张图,就能想象下面的评论。 他脸都青了,看向坐在自己身边的姜诺。一无所知的姜诺托着下巴,保持这个姿势看向窗外已经很久了。他真的很喜欢去观察,于他而言,店外来来往往的人脸上又有什么表情比虚拟的网络有趣多了,所以当他扭过脸,并不能理解同伴为何如此担忧地望着他。 “……怎么了吗?”姜诺茫然地问。他注意到宋舟打开的软件是微博,正要掏出自己的手机也看看,宴若愚摁住他的手,打包票道:“你先别看,这件事我会帮你摆平,你什么都别看,先安安心心录完今天的比赛。” “嗯,千万别看,会影响心态的。”头一回吃瓜吃到自家房子塌了的林淮结结巴巴地附和,宋舟也把手机关掉,郑重其事道:“珍爱生命,远离网络。” 虽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姜诺确实被他们几个神经兮兮的样子逗到,笑了一下。 然后他兜里的手机震动了,其他三人也一副警铃大作的紧张样。姜诺在众目睽睽之下掏出,给他们看来电显示上显示的“姜智”,说:“我总不能不接吧。” 姜诺从位置上起身,出蛋糕店的门后接通姜智的电话。 他没站在一个地方,而是随意的走动,但电话那头的姜智比屋内的三人都要激动,开口就说:“哥你别看那些评论。” 姜诺停下脚步,不明所以,姜智带着明显哭腔地说:“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没有人比你更好了……一定是何塞搞得这一出,他以前就是这么黑姜善的……” 姜诺有些听明白了,安慰姜智别激动,开免提后退出通话界面打开微博,热搜榜第一是他的名字。他点开,实时微博里铺天盖地都是他的照片。 那些照片里的光线全是暗的,声色犬马的场合里大多是这种氛围,他穿着裙子站在后面,或者坐在沙发角落里,等前面讨来消遣的有钱人欢心的小姐公主把喝不完的酒偷偷给他。 所以他并不是照片里的主角,只不过照片里恰好有他而已。 但之后几张照片他就没办法否认了,他那时候头发已经够长不需要戴假发,他站在夜店的打碟机前,衣服短到露脐,脖子上一圈choker,刚好遮住喉结。 那几张照片是从舞池的角度拍的,把脸照得异常清晰,即使带妆,也能分辨出那个“女dj”是自己。 而他这辈子都不会忘了那身装扮。他就是在那天遇上宴若愚的,宴若愚嫌他脏,廉价,几万块的大衣他披了一下,宴若愚就不要了。 姜诺逐渐听不清姜智都说了些什么,控制不住地点开几万+的评论区: “y1s1,因为留长发,刚开始看节目就注意到这个选手了,弹幕说他充钱划水我也没跟风黑,还和亲友脑补过他会不会是女装大佬,万万没想到……而且穿得好俗啊,幻灭了幻灭了。” “这就是站街吧,太不要脸了吧,恶心!” “我以为吸/毒已经是贵圈的底线了,没想到贵圈还有性转陪酒,失敬失敬。” “他又不是女的,能有什么自愿不自愿,肯定是冲着钱啊。” “命运赠送的礼物,早已暗中标好价码,素人想火,也要看看自己以前的黑历史捂不捂得住。” “这么看来他跟姜善绝配,一个打人进派出所,一个做鸭。” …… 这些排前的评论全都动辄几万点赞,姜诺看着那些数字,只觉得很不真实。 他还算冷静,手指一划又更新了一遍的广场,实时更新的最新一条说:“现在想到自己磕过他和宴若愚的cp就跟吃shi一样,呜呜呜我们鱼好惨,每次看他眼里都冒星星,没想到知人知面不知心,是个装纯的白莲花。” 姜诺这才迟钝地喘不上气,他抬头,阳光普照,而他无处遁形。 他告诉自己这不是他的错,那段日子他为了筹钱还钱,什么活儿没干过,早就把自尊自爱抛在脑后了。他自认还算坚强,可他一回想那条心疼宴若愚的微博,就退缩不敢面对蛋糕店里的人,怕连累到他,根本没底气当一切没发生。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出于本能地逃离,都没回去打个招呼,就顺着人流往地铁站的方向走。他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感谢网络是网络,现实是现实,他在网上被人骂得狗血淋漓,现实生活中并没有人对他指指点点,等候区内,所有人都在看手机,不关心身边有谁,只有一对小情侣看手机之余推推搡搡左顾右盼,游离的目光最后落在姜诺身上。 姜诺站在隔离门前,余光注意到了他们的小动作小眼神,但没有交织上去。他只想着快点离开,所以忍受那两人的注视频频在手机和自己脸上逡巡,最后男的开口,问:“你是姜诺,对吧。” 姜诺没理会,那人当他默认,就嬉笑着说:“你真做过鸭?” 姜诺惊了,这才扭头,不可思议地望着那两人。女孩子憋着笑躲在男孩子后面,男生年轻又穿着时髦,无辜地举起手机:“我可没瞎说,而是热搜上就这么写的。” 等候地铁的人群中也有不少刷微博的,听见了动静,纷纷放下手机,看向姜诺和那对情侣。他们分别站在两条等候区的黄线外,中间隔了两三米,男生却没有丝毫息事宁人的态势,可能觉得姜诺是个软柿子,更过分的话也敢说出来。 “你现在怎么不穿裙子了?一个大男人,穿裙子,娘不娘啊。”他越说,腰板越挺,正义感也越强,仿佛自己不是一个人,而是代表广大男同胞以姜诺为耻。 “还留长发,我女朋友头发都没你的长,娘。” 姜诺看着他,呼吸越来越沉,越来越短,他就用一种胜利的姿态趾高气昂道:“你怎么不说话,还是说怕发声了,声音也娘。” 姜诺只觉得不真实,好像那个人辱骂的并不是自己而是另一个人。一道迟来的身影将他护在身后,挡在他和嘴炮男之间,并对嘴炮男说:“你是孤儿吗,上赶着在地铁里认娘。” * 那声音又冷又沉,给人的压迫感很强,使得其他看热闹的人都识趣地低下头,只敢用余光。宴若愚只戴了顶鸭舌帽,没戴口罩,那嘴炮男原本怂得往后一退,一见来帮忙的是个公众人物,就又壮起胆子:“我没乱说,网上那些照片都是真的。” “是真的又怎么样,你认识他吗,有什么资格评价。” 嘴炮男嘴拙了,说:“那也是污点,就应该被封杀。” “那我看你污点也挺多的。”宴若愚不慌不忙,数落嘴炮男身上的名牌,“来,我给你科普一下,这个款式白标是全球通货,蓝标只在北美发售,你想装逼泡妞买双蓝标也就算了,我也看不出到底是不是莆田货,但你买设计师送亲友的红标,限量发售88双。” “你算哪门子亲友?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宴若愚戏谑地笑了一下,继续道,“嗯,裤子倒是正版,也就三年前的款吧,放古着店没能要只能按斤卖,至于衣服……都什么年代了,还白t恤奢侈品牌大logo,生怕别人不知道你这胖子脸是打肿的吗?” “你——”嘴炮男全被说中,脸“腾”得就红了,为了挽回颜面想跟宴若愚动手,宴若愚手肘一抬都没碰到对方,那人就下意识地后撤,身后的女朋友被撞到了,还拿出手机录像,说宴若愚打人。 姜诺全程愣愣的,一看到摄像头,就陡然紧张了,抓住宴若愚的衣摆和另一只手,唯恐他真的跟人动手。宴若愚没冲动,反手将姜诺手紧紧握住,彻底把人护在身后,女人的手机就算真在录像,也不会捕捉到姜诺。 “现在知道录像了啊,他无缘无故挑衅打嘴炮的时候你怎么不录像,现在来倒打我一耙?”宴若愚叹气,“本来还想劝你早点分手,这种男朋友别留着过年,没想到什么锅配什么盖,你们俩半斤八两。” 旁边有人听笑了,宴若愚问他们能否作证谁先不依不饶的,不止一个人来打圆场,说算了吧,别吵了。 小情侣还是不服气,一脸委屈,宴若愚看出这种人根本没办法交流,就算道歉也是违心的。 这种“对不起”不值钱,宴若愚不稀罕,也不阻止女的继续录。 “有胆子录视频,到时候上传网上别偷偷摸摸剪辑。”宴若愚对着镜头,气势磅礴道,“我从不在网上跟人掐架,隔着根网线什么妖魔鬼怪都有,你在现实生活中敢开口骂人,我也敬你有点胆量,费点时间跟你多说两句。” “但下次别乱认娘,”他用下巴看面前畏畏缩缩的男人,轻蔑道,“你谁啊,爸爸我没你这么憨逼的儿子。” 第85章 宴若愚和姜诺一起出地铁站,他全程抓着姜诺的手腕,走到停车场才松开。 “先上车。”他帮姜诺把副驾驶的车门打开,没有因姜诺的逃避而生气,也不因那些照片评论慌阵脚。 林淮和宋舟已经在后面了,全都欲言又止地想安慰姜诺,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越野车内一度陷入沉默,静得只有空调的吹风声。姜诺重新打开手机屏幕,才发现自己跟姜智的通话一直没挂断,宴若愚在地铁站里说了什么,姜智也全都听见。 “别看那些新闻,等会儿到彩排现场,也假装什么都没发生。”正在开车的宴若愚目视前方,话却是对姜诺说的。 这可能是目前最好的办法,但宋舟实在是觉得憋屈,说:“你应该去告那些散布照片的人。” 他提到国外名人对**门的态度和做法,他们会给恶意散布自己照片的人发律师函,捍卫自己的名誉和肖像权,而不是像国人那样吃闷亏,在唾骂声中退出娱乐圈。 “你不能沉默,”宋舟急迫道,“你得正面做出回应。” “那只会让事情越闹越大。”林淮揉鼻梁,头疼道,“东西方思维是不一样的,我们讲究息事宁人,咬碎牙往肚子里咽。” 而宋舟受够了东方传统里的隐忍缄默,愤懑不平道:“这个事情已经够大了,还能大到把天捅破吗?” 宴若愚的刹车叫停他和林淮的争执,他们俩先去彩排现场观摩,宴若愚陪姜诺去找梁真。 还没进休息室,他们就听见屋内传来梁真和林哲的争执声,姜诺走到门口,那些声音就戛然而止。梁真阴着脸在房间里踱步,林哲见姜诺来了,嘴巴张了张,说:“来得好,我们正在商量你的事儿。” 姜诺不是很坚定地问:“能让我先去彩排吗?” “不用彩排了,”林哲的气势比他强上好几分,跟他说明情况,“何塞刚给节目组打电话,如果梁真派出的人是你,他不会来参加录制。” 梁真说:“那他就是不战而降,主动输给姜诺。” 林哲说:“那我也能猜到他会发什么微博,他完全能站在一个制高点上,说节目组道德沦丧,保一个——” 他显然也看了那些照片,一言难尽地看向姜诺,像是希望他能实相点主动退出,甚至退赛避避风头,别让节目组为难。 然后他和梁真商量,希望他做做林淮思想工作,让他整首歌临时替补上去。梁真彻底怒了,说何塞这种人就是坨屎,沾上洗不掉,实力没多少,阴招一套接一套……姜诺越听胃里越难受,后背渐渐弓起,宴若愚看出他不舒服,陪他进卫生间找个水池子吐。 他扶住姜诺的额头,姜诺每呕一下,重力都会往宴若愚手上挪。他这次吐得比15进12强那次还厉害,眼泪都出来了,洗了把脸后浑身发冷,没回去找梁真,而是站在走廊尽头的窗户边缓缓。 他眼眶发红脸色苍白,整个轻飘飘像是羽毛做的。他正大光明沐浴在照**的阳光下,却丝毫没感受到温暖,掏出手机点开实时热搜榜,#姜诺鸭#还挂在榜首,旁边有个“热”字。 这让他觉得很不真实,他在现实生活中无人问津,毫无存在感,他在网络上突然变得人尽皆知,被讨论、被辱骂、被娱乐。他顺着墙壁缓缓坐在角落里,宴若愚也跟着坐下,屏幕里一半是发照片的源头营销号,一半是和裴小赵的聊天框。裴小赵问:“姜诺是不是得罪了谁,我不是说那个放高利贷的社会大哥,他还没手眼通天到这程度。” 这句话提醒了宴若愚,他打字的手指突然停住,脑中所有线索混乱地串联,汤燕关在这时候跑上三楼,再慢慢朝尽头的他们俩走过来。 他来找宴若愚,目光很刻意地避着姜诺,宴若愚没起身,让他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说。 汤燕关不由支支吾吾,宴若愚没他这么拖泥带水,问:“那些照片到底是谁拍的?” 汤燕关瞬间慌了,说:“我和这事没关系,我什么都不知道,至于之前的那些照片也不是我朋友拍的,而是有人发到他邮箱。” 宴若愚问:“谁发的?” 汤燕关哑声,宴若愚说:“你还把我当朋友,就告诉我。” “……我真不知道,”汤燕关为难道,“发信人是匿名的,你信我。” 姜诺原本迷迷糊糊,终于听出来他们说的是另外一件事,虚弱地问:“还有什么照片?” 宴若愚喉结动了动,闷沉道:“你和姜善的,角度都很刁钻,性暗示很强。” 姜诺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原本苍白地脸变得泛青,问宴若愚要那些照片。宴若愚手机里有备份,不好意思地翻给他看,姜诺盯着那张姜善把手被自己背上的,咽了好几口唾沫压制翻滚的呕吐欲。 他告诉宴若愚自己早就看过这些照片,两年前的某个晚上他和姜善一起在出租房里捣鼓下一场比赛的伴奏,三五个社会打扮的年轻人不请自来,把这些照片甩给他们俩,话说得特别难听。姜善一冲动,就和他们动了手,没落下几个拳头,警察就来了,没带走他,就只抓姜善去录口供,以寻衅滋事为由关了他三天。 后来他们仔细回想,会发现那几个人虽然混混打扮,但话术玩弄得精妙,字里行间全是挑衅,刺激姜善先动手。 也就是那三天,姜善所谓的黑料在网上层出不穷,记者在派出所外的抓拍更是一锤定音,网友一口一个唾沫彻底把姜善淹没。 而如果把目光放长远,更有历史脉络得梳理这件事,会发现姜善的下坠只是一只蝴蝶扇动翅膀,最后的飓风是整个说唱圈受到严打。那个在暗处算计姜善的人根本不在乎自己的行为会给整个行业带来重创,只求自己能利益最大化。 所以他心安理得用最恶毒下流的手段消灭自己夺冠路上最强有力的对手,甚至不惜毁掉。 所有人沉默,两年前是谁捣鬼不言而喻,两年后的今天,那个人玩弄舆论话术的精湛手段和两年前一模一样。 但他们拿不出证据。裴小赵得到的消息和汤燕关的差不多,在背后操作一切的人极为谨慎,给营销号发照片的全是匿名海外账户,而且有组织有预谋,第二批第三批的照片其实更露骨,好几张都是姜诺坐在客人腿上…… 姜诺摸出烟,狠狠抽了一口。回休息室后他坐在一张四方桌前,节目组的公关小姐姐给他列出可能的回应方案,希望他咬死否认照片里的人是他,姜诺撒不出谎,他当时很缺钱,确实干过这些事儿。 那等待姜诺的就不是换人那么简单了,而是和姜善一样的退赛。梁真不同意,Lai更不同意,骂骂咧咧对林哲说,姜诺要是因为这种原因退赛,这个音乐总监他也不想干了,憋屈! 坏人仿佛只有林哲一人,林哲拿了个纸巾擦汗,说他就算放姜诺上去唱,到时候大众评审也肯定会把票投给没来的何塞。网上已经开始有组织地“心疼何塞”,身为冠军不忘初心,回来扶贫重启的节目,摊上的对手跟姜善一丘之貉,不干不净。 梁真坚持:“那你今天晚上让他上去唱,我不信观众眼睛瞎了,耳朵也聋了。” 坐在姜诺对面的林淮悲观道:“梁老师,您清醒一点,别对大众评审抱有期待。” 林淮的重音落在“大众”上,宋舟却还有那么点期待:“导演,姜诺那些照片只能说明他曾经生活所迫,那些污名化的猜测全都是幕后有人在刻意诱导,请你相信观众的判断力,他们会关注音乐,而不是流言八卦。” 宋舟的想法太理想化,林淮全都能反驳,但又不忍心反驳。鸭子孵化那天晚上他们曾聊了很久,从渺小的家庭到宏观的未来宇宙,宋舟给他念过《荒原狼》里的一段:荒原狼这样的正直的知识分子之所以与严酷的现实发生冲突,是因为他们既不愿意同流合污,又看不到个体改造社会的出路和群众的力量。 休息室内陷入尴尬的沉默,网络上洪水滔天,他们在现实中无力不言。不知过了多久,彩排完的白玛和elves来敲门,见屋内站着坐着的人全都苦闷没什么士气,就唯唯诺诺走到公关小姐姐边上,给她看一段视频,小心翼翼轻声问:“你觉得这段要是放出去,能缓和舆论吗?” 公关小姐姐把elves的手机放在桌上,其他正焦躁踱步的人听到视频里的嬉笑声,也纷纷围过来。只见九强选手除了SAD和山鬼全都围着姜诺和宴若愚,姜诺捧着鸭蛋,表情专注严肃,等宴若愚把小鸭子接生出来了,姜诺脸上缓缓绽开的笑温和柔软得像只有在云端才能看到的初生红日。 “他本人绝没有网络喷子说的那么不堪。”elves虽没怎么接触过姜诺,但他相信姜诺如果被纸醉金迷诱惑才去陪酒,他看到一个生命诞生,绝不会这么虔诚。 elves说:“我相信姜诺是个很好的人。” elves和姜诺其实很陌生,所以他毫无保留的信任是姜诺看到热搜以来听到的最暖心的话。他很感激,尤其是听到房间里的其他人也纷纷说同样的话,伊斯特差点都哭了,反反复复只说一句话,凭什么。 他们明明一无所知,凭什么用一段过往、一张照片就给一个人的一生下定义。 而当他们肆无忌惮把别人的苦难悲惨当一个“瓜”,事不关己地围观,有没有想过某一天拨开人群凑热闹,发现被围观的其实是自己。 “但网络世界的信息是非常即时性的,对方的先发制过于精准,我们再去解释前因后果,也没人会去关心。”良久,公关小姐姐硬着头皮开口,林哲点头附和,看了看手表上的时间,为难地恳求梁真帮帮忙,至少以现在的被动情势来看,如果不换人,何塞根本不回来。 “那如果把彩排推迟呢?” 众人齐刷刷看向门口的宴若愚。他刚出去接了个电话,回来后说的虽然是问句,但总能让人听出不容置疑。 林哲问:“你想怎么办?” “既然何塞不来,那今晚就只录elves和白玛,何塞这场推到后天晚上。”宴若愚说,“两天……不,一天都行,你给我点时间,我有办法让舆论扭转。” “你……”林哲并不是不给宴若愚机会,而是这个爆料时间点掐得太好,刚好在录制前几个小时,逼着节目组临时换人而不是下场做公关,费力不讨好且惹一身腥。 但宴若愚保证,他能将这一切扭转,只要给他时间。林哲很是犹豫,避开那些和宴若愚同一战线的人望向最边上的汤燕关,汤燕关也点了点头。 林哲突然意识到这已经不再是资本商业和个人意志的冲突,而是人性的战争。两年前姜善退赛,何塞夺冠,林哲明明知道背后的小动作是谁搞得,也无可奈何地按照台本把冠军项链给何塞戴上,表面笑嘻嘻地恭喜祝福。 两年后纸里包不住火,网络上对何塞的质疑刚有了苗头,他就又用同样的招数转移话题,把炮火对准姜诺。 姜诺此时尚且还有人信他,帮他,两年前的姜善孤立无援,该有多无助和绝望。 “……我给你三天。”林哲与其说是在帮姜诺,不如说把以前欠姜善得还给姜诺,“这一期要是想按时播出,后期剪辑的时间不能再压缩了。” Lai和梁真惊讶地看着林哲,觉得要重新认识自己林哲了,林哲提了提皮带,气势十足地跟公关小姐姐说:“听宴若愚指挥。” 宴若愚走到姜诺旁边坐下,所有人围在一起,不言而喻地团结,各个斗志昂扬,反而显得姜诺有些局外人。 他是一切的起源和核心,所有人都在关心他,他却依旧游离,被儿时的无人陪伴、童年的背井离乡、少年的细敏自卑和成人世界的无奈重担所束缚,觉得自己没必要让这么多人大费周折。 他活了二十四年,除了音乐给他带来过短暂的对命运的掌控感,他一直被一双无形的手推着往时间的洪流里走,毫无主动性。他觉得自己不值得,他紧攥着放在桌子底下的手被宴若愚握住,舒展开掌心。 “notfair,”宴若愚轻声说,“thissong,notfair。” 姜诺一愣,觉得宴若愚突如其来的英语生涩突兀,却又很熟悉。 然后宴若愚又说:“Hedeservesfairness。” 姜诺的唇微微松动,眼尾不受控制地涌出水色。他想起来了,在瑞士的街舞battle比赛中,他对宴若愚说—— “youdeservefairness。” 宴若愚在所有人看不见的地方扣住姜诺的手指间,那双眼深沉地望着姜诺,说: “你值得公平和公正。” 第86章 姜诺被全网黑后,第一个发微博表态的人是宴若愚。 他在晚上八点左右发了条九宫格图片微博,全都是从《makeitreal》和《CitySounds》里姜诺的截图,他在节目里总是内敛素净,他在mv里带着些妆,看起来精神了点,但不管是在公交车里,还是街道上,白天或黑夜,差异巨大的现实或赛博朋克的未来,他都有一种若近若离的抽离感。 姜诺的内眼角几乎是所有五官中唯一锐利的线条,mv里的妆也放大了这个特点,这意味着他但凡有点野心,眉眼间很容易染上狠劲。 他没有。眼神是不会骗人的,他在mv里每一帧都很“佛系”,安安静静像个观察者,无欲无求。 这种气质就算能演绎,也不能时刻保持,所以宴若愚配字“这是姜诺”。宴若愚的微博一发出来,就有不敢开麦帮姜诺说话的人留言,觉得他以前肯定是有苦衷的,也有不少犹豫摇摆的人出于对宴若愚的信任,爱屋及乌相信姜诺人品,更有人火眼金睛,贴上姜诺在林淮直播吃烧烤时说得那段话,字里行间都是生活所迫。 但这些人毕竟是少数,很快被水军般的问号淹没。有人感慨姜诺果然有手段,都这么实锤了,还能把宴若愚骗得团团转,也有粉丝说宴若愚这是被猪油蒙了心,一部分人更激烈地辱骂姜诺希望宴若愚清醒,也有人脱粉,只有cp粉卑微落泪磕血糖,默默给为数不多相信姜诺的人点赞。 而宴若愚当然不会天真地以为自己一条微博就能扭转什么,他此刻正开着车从沪上回岭安,后座上躺着出息,姜诺坐在副驾,手心摊着,那只叫妹妹的科尔鸭幼崽正在睡觉。 姜诺尝试过在妹妹闭眼的时候把它放回笼子,但只要一离开姜诺的手心,妹妹就条件反射地睁开眼站起身,毫无睡意不休息。宴若愚分析了一下,说妹妹是在他手心出生的,记住了这种感觉,所以把它手心当家了。 于是姜诺全程鸭子没离手,模糊简陋的向日葵纹身上,一只毛茸茸的小黄鸭把脑袋缩进翅膀里,睡得安稳,哪管窗外风吹雨打,只有姜诺的手掌心是归宿。 他们回了沪溪山庄,安顿好一双鸭狗后,第二天一早就去了燕合集团所在的写字楼。裴小赵迎着他们去到成品区,姜诺一进门,就被酷似宜家的大仓库惊到了,宴若愚习以为常,带着他轻车熟路找合适的衣服,看中意了就扔给裴小赵。 他应该询问姜诺的个人喜好,但时间实在紧迫,只能由他擅自作主。不过他选的衣服确实适合姜诺,他比姜诺本人更清楚应该怎么打扮,走什么风格。 然后他们和特意从温州赶来的犹太汇合,姜诺换好宴若愚挑选的日常衣服,在犹太的镜头下开始自己的一天。 有时候他在地铁里,一抬头,模糊的玻璃窗里只有他一个人的脸,其他人全低着头看手机。 有时候他在公交车里,专门挑单个靠后的位子,然后插上耳机,能不能听到司机报站全凭运气。 有时候他在录音棚里,累得趴在桌上小憩,手边散乱着记歌词和曲谱的笔记本。 有时候他在街道上突然停下脚步,茫然地望着镜头,像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又要去向何处…… 这些照片由伊斯特在早上十点发出,配字“这也是姜诺”。网络上曾经有多狂欢,人们忘得就有多快,看到这么多姜诺的照片,居然有不少人觉得共鸣,留言“这不就是我吗?” 但对姜诺的黑料揪着不放的人很快就来了,在评论区刷#姜诺鸭#,伊斯特几乎抓狂,又牢记宴若愚之前说过得话,忍住不回应任何一条。 然后到了一点,三点,宋舟和白玛也发了类似的微博。姜诺几乎一张图就是一套衣服,有几套特别酷,化妆师放大了他眉眼的特点,长发放下稍稍一遮掩,颇有某些厌世脸模特的性冷淡感。 这让评论区风向开始出现微妙的转移: “他在节目里我只觉得他底子好,不爱打扮罢了,没想到他稍稍稍稍打扮一下会这么惊艳(颜狗头保命)” “靠啊这是什么新型洗白方式,好看就能为所欲为吗?” “srds,确实挺好看的,诶,颜值即正义吧……” 五点,Louis准时发了组姜诺的照片,配同样的字,评论区瞬间就炸了,原本跟风黑的也有不少冷静下来,毕竟Louis都这个咖位了,没必要为姜诺这种一天前还查无此人的普通人晚节不保,Louis甚至点赞了姜诺在直播中说得那段话,但没做评价,留网友自行判断。 至此,真相渐渐浮上水面,广大网友正要用唏嘘代替群嘲,知乎上的问题“为了筹钱给得绝症的亲人治病,你曾经牺牲到哪一步”空降热搜。 同时,火锅群里瞬间都是问号,时刻关注舆论动向的宴若愚发来土拨鼠尖叫:“这个热搜不是我买的!我没那么蠢!拿别人的苦难洗白!” 但广大网友没那么聪明,正要对姜诺产生同情,一看营销号截图的很多回答都不是匿名的,就又变回吃瓜群众: “他慢慢快要变白了,他急了急了急了急了,他又黑了。” “某人的洗白从这个热搜开始垮掉,原本还觉得挺惨的,原来为了洗白也没什么底线,消费别人的痛苦。”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一口吃不成胖子,步子大了容易扯着蛋,这些道理,给某人做公关的不懂吗……” 宴若愚看着那些评论,没觉得挫败,但很懵逼。elves也在群里,问宴若愚需不需要他问问经纪人这个热搜是谁买的,宴若愚说不用,他用头发丝儿都猜得出不放过姜诺的人是谁。 他已经让裴小赵给那些中立的营销运营公司塞过钱打过招呼,现在还愿意下场的营销号他不用查,就知道他们肯定属于鑫传娱乐那一派,也就是何塞未婚妻的公司。 他不由迷惑,觉得这个何塞不仅输不起,还一根筋,他这般把姜诺往死里整,如果没糊,万一火了,反而没给自己留条活路。 潜水第一名的王招娣这时候上线了,问宴若愚要照片,宴若愚出于保守起见,下令晚上全部按兵不动。 王招娣:“诶,可惜了,看不到奇迹诺诺。” 众人纷纷跟帖,狂发“让我康康jpg”,王招娣汗颜,说她自己都还没接收到照片呢,奇迹诺诺长什么样只有宴若愚知道。 众人疯狂私戳宴若愚,伊斯特最为积极,想看姜诺穿lo裙,但宴若愚装死,就当这组照片压箱底了。那组Lolita其实是给之后的女装做预热,姜诺适应镜头后,他们就换了摄影师,找程曼来操刀。 程曼是无数时尚杂志的特约摄影师,业内人士提到她,都说“铁打的程曼,流水的封面女郎”。她愿意来帮忙,与其说是卖宴若愚一个面子,不如说是为了情怀,毕竟现在有多少女明星排着队找她拍大片,当年就有多少摄影师艺术家把宴若愚母亲当缪斯,程曼没出生在这个时代,能和程婴梦儿子合作一次,也算圆了个缺憾。 如果说犹太的视角便男性审美,有韧性也有力量感,干脆利落,那么程曼的风格就是刚柔并济。那组lo裙也是她拍的,其中一张是姜诺穿着红白田园碎花裙,蹲在床边,手里拿着个颗粒饱满的石榴。 女人看“女人”是很准的,她看姜诺,第一眼就注意到他眼距稍宽,眼尾上扬,脸上又没有特别锋利的线条,所以才显得那么清纯。 但这种五官完全可以又纯又欲,在这一点上,宴若愚的想法和她不谋而合,选得裙子和黑料照片里的基本相似,但全是新款高定。 “过分了,”程曼看着那些还没剪下来的标签,问宴若愚,“你就没想过,万一这次公关没做好,这些金主爸爸来找你爷爷投诉?” 宴若愚也笑,奉承道:“我对程老师的业务水平放一百个心,我相信这几套衣服放出去后,金主爸爸甚至会来找姜诺做代言。” 程曼笑了,说宴若愚油嘴滑舌,但确实被夸舒服了。 他们找得场景全是爆料照片中出现过的,那些照片太模糊毫无美感,程曼就用自己的镜头和相似的构图重新拍了一遍姜诺,潮湿闷热的出租房里,姜诺刚从光怪陆离的声色场所里回来,蹲坐在糊着报纸当墙纸的角落,手指间夹着一根很细的烟。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漠然又颓废,涂着口红的嘴唇碰到烟嘴,会在上面留下吻一样的痕迹,说不出的暧昧。拍到最后姜诺换上一件绸制的吊带白色上衣和短裙站在酒吧外的小巷里,迟疑地没按程曼的要求靠墙蹲下,他状态不太对,一直守在边上的宴若愚就叫停,给他披上件外套,见他一直在咽口水,关切地问:“想吐?” 姜诺摇摇头,后背乏力地贴上墙,突然意识到身上的衣服是宴若愚的,就又站直身子。 宴若愚不由一笑:“都拍了一整天了,怎么现在才开始紧张拘束。” “我没有,我——”姜诺终于还是开口问了,“这么拍下去,有用吗?” “当然有用,”宴若愚笃定道,“人是视觉动物,日后他人再想起你穿裙子,想到的不是那些模模糊糊的黑料,而是你现在这样。” 姜诺问:“我现在什么样?” 宴若愚都没犹豫:“你现在很漂亮!” 姜诺笑了,说:“你滤镜好重。” 宴若愚也跟着笑,但很快,他扬起的嘴角慢慢收回去,表情甚至有些伤感。他们所在的环境和相遇的那个晚上几乎一模一样,他很后悔自己没早点遇到姜诺,又庆幸自己终究还是遇到姜诺。 “可是你真的好美啊。”他换了个词,他说美和生命一样平等。 美就是美,仅仅是美,彼特拉克用绘画的美开启文艺复兴,希特勒也能用军装的美诱惑青年投军效劳。那些诠释美的人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他们对美的诠释被后人推敲钻研做注脚,唯有美本身平等无罪、清白无辜,永远存在。 第87章 这组照片第二天由程曼发布。她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假装自己有强迫症,又职业道德感作祟,把姜诺黑料里的图拎出来裁一裁,剪一剪,修一修,就变成了下面这些图,穿裙子散着头发的姜诺在酒吧,在夜店,烟雾缭绕的包厢,灯红酒绿的窗边。风月场所欲望沉浮,他往镜头的方向轻轻一瞥,竟生了双观音眉菩萨眼。 评论区炸得不是一点半点,稍微有些ps常识得都知道这次照片肯定是程曼自己拍的,但这不是讨论重点,那些坚持不懈刷#姜诺鸭#的水军很快就被自来水刷了下去,因为比起姜诺到底做没做过鸭,更多的网友开始关心他到底用什么口红色号,眉毛和眼影又是怎么画的: “这气质绝了,又纯又欲又丧又孤单,爱了爱了。” “亲亲这边建议你出个美妆教程呢,我要是有这颜值,我也去做鸭!” “亲亲这边再建议给这位姐姐做公关的别浪费了,出个奇迹诺诺app吧。” “来,给大家科普一下,这条小黑裙是xxx最新春款,那条拖地的是zzz走秀款,吊带那套更绝,是某某设计师封笔之作,不是用钱就能买到的。这位姐姐背后的金主下血本了,我磕到了,你们呢?” …… 几个小时后,林淮在b站上传了一段reaction视频。他们在外网找到了去年宴若愚在瑞士的freestylebattle的录像,没过半个小时,#宴若愚当代叶问#还真被刷上了热搜。那段视频唯粉看了沉默,cp粉看了落泪,因为那种惺惺相惜的同胞友情太真实了,也太热血。街舞和说唱一样是舶来的西方文化,他们在异国他乡完全处在劣势,他们借助中国风的音乐击败一个接一个对手。 这个reaction视频下罕见地出现了严肃正经的讨论。有个叫“让我们都做one”的网友认为中国风不是传统乐器的叠加,而是一种一种精气神。很多人没能抓住这种内核,所以要么贬低本土文化,把千百年来的传统全都归纳成一个“土”字,要么一定要和西方的比出个高下。 但真正自信的人会求同存异而不是踩一捧一——那不叫自信,那叫文化自卑。 所以他很欣赏姜诺和宴若愚的处理,舞蹈是西方的,但音乐又是中国的。这或许就是嘻哈说唱之类西方文化流传到国内的魅力之处,文化的繁荣需要1+1,而不是1VS1,给人类文明带来进步的不是分裂和对立,而是沟通和交流。 “来,让我们放下傲慢和偏见,手拉手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英特纳雄耐尔终有一天会实现。” 那条留言很长,宴若愚看到最后一句觉得有林淮内味儿了,正要发讯息问问是不是他披皮写他的,林淮给他打来电话,问他哪儿找的水军写出这么一段话,居然都被点成评论区最高赞了。 宴若愚惊愕,他什么都没有做,写这段评论的人是发自肺腑的,给这条评论点赞的人是出于自愿的。宋舟知道后最为诧异,也油然生出从未有过的信心,对“大众”这个词背后的鲜活个体,对每一个“个体”独一无二的灵魂和内心世界。 * 他们在晚上八点发布最后一条公关微博,安静了两天的《makeitreal》官方微博终于发声,上传一条视频——《从0755到2077》。 那是宋舟在60秒唱的歌,但他重新录了一遍,也换了伴奏。视频一开头,白玛、梁真、elves席地而坐,白玛拿扎木聂,梁真拿西北鼓,elves拿吉他,Lai在镜头外说了声“开始”,三人配合着用这三种乐器演绎出整首伴奏。 同时画面切换,宋舟的声音和节目开播以来的片段花絮一起流动。宋舟依旧用了autotone,语句间没有原曲那么紧凑,而是舒缓的,加上电音效果后更复古,歌词虽然丧,但在听感上物极必反地笼罩出一种希望和温暖。视频的画面也选得好,大家真心实意地互帮互助,音乐将他们聚集到一块儿不是为了自相残杀,而是更加团结。 视频最后,选手们围着宴若愚和姜诺,焦灼地等待鸭子出生,宋舟刚好唱到结尾。 他提到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地下室人手记》里写的一句话。陀翁对人性持悲观,认为人是两只脚行走的忘恩负义的动物,但他终生书写的都是个人的救赎和爱。人在他笔下死气沉沉,人类在历史和文明长河中生机勃勃。 “去包容和交流吧。”宋舟用了自己的原声,镜头对准姜诺手里的那只鸭子,鸭壳上还能看到前人留下的字迹。#姜诺鸭#重新登上热搜榜: “这是全部都下场站姜诺啊,我居然在一个说唱真人秀里看到了团魂,我落泪了。” “这才是真正的loveandpeace啊。” “现在是北京时间21点37,这首新版《0577到2077》在两小时不到的时间内获得1w+评论,那些芭乐流行歌是大众的选择,这首歌也是大众的选择。” “那些说这种歌小众不火的人都散了吧,也别留言说希望自己喜欢的歌手不要商业化不要被发现,说这些话的人全都没有心!不走向主流你喜欢的歌手吃什么,你随口挂在嘴边的爱吗?” “呜呜呜呜梁真妈妈爱你,你永远是少年!妈妈爱你,爱你!啊!” “我歪个楼,视频最后十几秒我已经看了快一百遍了,宴若愚到底有没有亲姜诺头发啊,还是不小心碰到而已,诶呀急死我了,不搞清楚我今晚都睡不着觉。” “啊啊啊啊姐妹我也看了好多遍,我觉得就是亲了,啊啊啊啊我嗑到真的了,我爱的少年都太棒了!” …… 至此,宴若愚布局的一系列操作顺利收官,舆论顺利反转,鑫传娱乐旗下那几个营销号全都安静如鸡,不再强行尬黑。但宴若愚不放心,怕他们在凌晨整幺蛾子,就一直电子产品不离手,坐在沙发上看电脑,刷新到最后眼睛受不了,戴起了眼镜。 他度数并不高,只有用眼过度时才会戴那副半框眼镜缓和,一丝不苟的模样不像歌手rapper,而是青年才俊企业家。姜诺坐在他身边,双腿蜷在沙发上,缩着身子看手机里这两天拍的近千张照片。 宴若愚注意到了他的一声不吭,故意往他身上躺,问姜诺:“怎么了,一脸不开心。” “没有不开心……”姜诺露出一个微笑,但很短暂。他这两天拍的照片比他二十年来拍过的还要多,他表现的很好,连程曼都夸他在镜头下的状态特别灵,想要什么情绪就能拿出什么情绪。 可当他离开了镜头,回归到现实生活,他好像并没有什么改变,还是迟钝、内敛、寡言,不知道是镜子里的自己更陌生,还是照片里的自己更真实。 他依旧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模样。往日不可追忆,现实不曾善待,未来不能估算,他在过去和将来的拐口,听到宴若愚说,明天会带他去个地方。 * 他们挤在沙发上凑合睡了半宿,第二天一早,宴若愚没开车,而是和他一起步行,来到曾经的城中村棚户区。那一片已经变成了工地,施工队有条不紊地工作,有些区域已经安上承台,承台上是建筑物,承台下是地基。 两人站在升降台上。姜诺原本以为那种二三十楼商品房的地基应该动辄三五十米,他低头望去,脚下正在打桩的地基并没有那么深。 “因为这块地不做商品房也不做写字楼,”宴若愚说,“这一块全部都是廉租房。” 姜诺惊愕,看向宴若愚,宴若愚故作无奈地叹了口气,说这个政府项目几年前就有了,但一直没房地产开发商响应,所以找到了他爷爷这个卖衣服的。 “我爷爷1981年下海,跟他同一批做实业的只有他还始终如一做服装产业,现金流充裕,在银行没什么贷款,根本没有上市的必要。” “但他还是去敲钟了。他能把生意揽过来,出货到底还是要靠员工。如果没有那些叔叔阿姨24小时三班倒的上工,把人工成本压下来,我们在那个年代根本没办法和国外的供货商竞争。” “而很多当年第一批进厂的技术工种并进入管理层,死工资拿了大半辈子,又因为是外地人,拿不到户口买不了房子,也渐渐买不起房子,唯一的家当就是加入初期那一点点股份,如果上市了,他们口袋里也会宽裕些。” “我那时候还太小,并不懂我爷爷为什么这么做,现在明白了,我爷爷并非崇高博爱,他只不过是见证了五湖四海的背井离乡来建设自己的城市,所以不想欺负农民。” “他没忘记那些人,”宴若愚在姜诺身后说,“那些人也不会被忘记。” 姜诺沉默,没回头。他脚下的土地和头顶的天空古老悠久,早在人类诞生前就存在,他面前做支撑的单桩一排又一排,每一根都将与承台连接,承托起未来的家园。 然后姜诺走进,一双手颤抖地触摸桩壁上刻的端正小字——“姜善曾经住在这儿。” 他抬头,仿若能在盛夏熠熠的阳光中看到自己和姜善曾经住过的出租屋。 那间房拆了,整个棚户区都成为过去,但等到来年夏日项目竣工,那些原本只能蜗居郊外的外来务工人员会有更好的生活环境,他们全都是姜善曾经存在过的证据。 宴若愚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发,说:“本来想等比赛结束后再带你来这儿看看的……” 姜诺的手放在“姜善”的名字上,轻声问:“为什么?” 宴若愚佯装大度,不正经道:“我不跟死人争风吃醋。” 他一说完,就看到姜诺垮下肩膀。他知道自己说错话了,连忙上前想安慰姜诺,姜诺脸上却全是泪。 宴若愚一时不知所措,指间下意识穿过姜诺的头发将人往怀里护,姜诺泣不成声,肩膀抖得不成样子,双手死死攥住宴若愚的衣摆。 “哭吧,哭吧,哭出来就舒服了。”宴若愚轻拍姜诺的后背,规律得像哄小孩入睡。不知过了多久姜诺哭到力气全无,就只是掉眼泪,鼻音浓重地问宴若愚:“为什么这么做?” 宴若愚托起他那张埋在自己胸膛里的脸,抿起的嘴角有些许抖动,但他依旧真诚而纯良地微笑。 “是你教我的啊。”他对姜诺说,“我们好好活着,离开的人就生生不息。” 第88章 盛夏八月,宴若愚开车从岭安驶往沪上,姜诺坐在副驾,腿上放着一个玻璃笼子,里面有只黄毛小鸭。 小鸭子脆弱又呆萌,保持仰头的姿势望向姜诺,长久的对视后姜诺无奈地把手伸进去,鸭子颤颤巍巍坐上他的掌心,才愿意闭眼睡觉。 姜诺叹了口气,可预见自己又有的忙活了。宴若愚只负责玩,爱不释手时“妹妹”“妹妹”叫个不停,一遇到拉屎撒尿就“迟早把你吃掉”,撒手扔给他照顾。 所以姜诺非常有先见之明地没把出息带上车,不然人和狗迟早要疯一个,他还是先把鸭子养大再说。而如果抛开屎屁尿,蹲在手掌心里的小鸭子确实可爱,如果把它放在地上,姜诺走到哪儿,它就会摇摇晃晃跟到哪儿。 鸭子很轻,姜诺把笼子放到脚边,将承担鸭子重量的手背贴着大腿,并不会觉得累。宴若愚刚才接电话的时候开了免提,林哲说彩排安排不了了,但晚上的踢馆赛录制继续,何塞会来,现在处于被动的人是他,他如果不出现,就是弃权。 宴若愚建议姜诺在车上休息一会儿,他这两天的睡眠比姜诺还匮乏,但依旧精神充沛,怕车载广播会打扰到他的睡眠,正要关掉,音响里传来并不清脆的铃铛碰撞声。 然后是手鼓,再是说唱。宴若愚之前听过这位rapper的歌,也知道他是新疆人,但还是第一次听到他用维吾尔语唱——他以为是维吾尔语,可仔细听,才发现歌手唱的依旧是中文,只是非常巧妙的融入维吾尔语的调子。 他喜欢这种交融,听得起劲,姜诺缓缓睁开眼,手心的妹妹跟他同步醒来,站不稳的样子像是在随着音乐舞动,姜诺怕它摔了,把它放回笼子里,掏出手机查这首歌的歌词,跟宴若愚说:“他的歌词写得好真诚啊。” “那再听一遍?”宴若愚说着,按下循环播放。这首歌叫《葡萄架下的篝火》,歌名中的意象在歌词中多次出现,象征着某种秩序和信仰,只要心中的篝火不灭,“灵魂就不用害怕再流浪”。 宴若愚完全能理解姜诺为什么说这段歌词真诚。绝大多数进入公众视线的rapper都把安全放在第一位,他们未必写不出掏心窝子的歌词,而是他们把心窝子掏出来了,来听歌的人未必珍惜。 把自己的精神世界敞开来给陌生的听众看,这在说唱还未进入主流视线前并不是什么稀罕事,但现在无疑是危险的,因为创作者并不知道自己用真诚换来的是感同身受,还是随意糟蹋。 这种毁灭般的践踏姜诺已经经历过一次。姜善从不觉得“农民工”是个说不出口的词,很多歌词他写得与其说是自己,不如说是跟他一样背井离乡的人,他愿意把自己二十七年的所见所闻唱出来,他被污蔑吸毒后,不少人再看他歌词里的底层生活,甚至给他扣上境外势力的帽子。 姜诺告诉宴若愚,那段时间他最痛苦的不是看到雪崩式的辱骂,而是其中几片雪花曾经是姜善的听众,他们为曾经的共鸣感到恶心,所以网暴得更偏激。 ——他们口口声声说自己被辜负了,因为他们相信吸毒打架进局子的姜善就是全部的姜善,所以曾经的感动瞬间不值一提。顷刻间广厦都能倾覆,何况内心世界虚无缥缈的喜欢。 “所以你一直不敢真正站在舞台上,”宴若愚说,“当受众觉得自己被辜负,创作者看到他们如此轻易就能被左右动摇,他们的反水在创作者眼里才是真正的雪崩。” “我又不是什么拯救世界普度众生的英雄,这么说也太往自己脸上贴金了,我只是……”姜诺笑了一下,但没能撑住这个笑,眉眼黯淡,轻飘飘地说,“我只是没什么勇气了。” “那你愿意再敞开一次吗,在今天晚上。”宴若愚正视前方,“不为那些观众,就为你自己和姜善,好好唱一首。” 宴若愚对自己这几天来的争分夺秒只字不提,使得姜诺忍不住肤浅地问,你图什么啊。 “我图你好看吧。”宴若愚不着边际道,嘴角勾着笑,沉默不语片刻后答非所问加了句,因为我不是高更。 姜诺没听清,问:“你刚才说了什么?” “我说——”宴若愚高昂自信,脸侧向姜诺,一字一顿,“我是一个负责任的男人。” “……”姜诺不知道该说什么,就是很想笑。阳光刺得他稍稍眯眼,并不宽敞的视野里,宴若愚手握方向盘聚精会神开车,侧脸线条干净利落,要是突然往他这边看上一眼,他会不知所措又慌忙地把视线挪开。 相由心生,宴若愚和姜诺初见时没什么差别,还是爱耍脾气自说自话,但明显稳重了不少。心性依旧少年,却不乏男人的独当一面。 * 晚上七点左右,两人抵达livehouse外的停车场。姜诺有些晕车,想吐,宴若愚陪他在垃圾桶边坐了会儿。好巧不巧,一辆奔驰s系在这时候驶入停车场,司机先下车,专门绕过车头来到后座门外,打开时还做了个小心碰头的动作,几秒钟后,从头发丝儿到脚底心都打扮的一丝不苟的何塞拢了拢西装外套,从车里出来。 “他这个造型是认真的吗,这是说唱真人秀,不是《红歌对对唱》。”宴若愚都看傻了,何塞在车里就注意到他们俩坐在垃圾桶边上,朝他们走过来,站在两三米的距离外摘下茶色墨镜,体贴地问面色发白的姜诺:“想吐?” 姜诺没起身,仰视道:“还好。” 何塞轻笑,平易近人地半蹲**,一脸真诚地建议姜诺:“那最好吐干净,吐一半肚子里留一半的时候最难受。” “谢谢你的建议。”姜诺同样报以微笑,“但你不是最喜欢这样吗。” 何塞表情眼神都没变:“这话怎么说?” “……我们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如果我没记错,我们今天才是第一次见面。”何塞站直身子,用一种隐忍受伤的眼神看向姜诺,说,“人和人之间隔着鸿沟山海,你只是听说过我,并不意味着你认识我,清楚我的为人。” “果然,没人能在你的逻辑里战胜你。”姜诺笑出了声,“你这套把黑说成白的话术,和那天拿着照片找到我和姜善的人还真是像。” 何塞眼中的受伤更深了一层:“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但我知道你。”姜诺站起身,同何塞直视,一字一顿道,“你喜欢吃多了吐,再拿吐出来的东西彰显自己淡泊名利。” 姜诺声音偏弱,但态度不卑不亢:“别人都是放下筷子才骂娘,你碗还端着就往里面吐,只顾自己吃饱,净恶心同吃一碗饭的人。” “你做了什么事,你心里清楚,天上那只眼也看得清清楚楚。”姜诺收笑,说,“你既然这么爱吐,你今天晚上就全部吐出来。” 宴若愚从未见过姜诺如此凌厉狠绝,何塞悻悻离开后,他激动到给姜诺鼓掌,恭喜他迈出“把心里憋着的都说出来”这一步。 宴若愚给他揉肩,帮他活动身子:“你现在觉得怎么样,要吃点东西吗,我给你买些热乎的?” “不用,我不饿。”姜诺撑起身子,和宴若愚一起进livehouse。他们站在幕后侧面看向舞台,六百名大众评审已经就位,林哲提到何塞名字时很多人欢呼,工作人员在后台采访一名观众,那个年轻人说何塞对中文说唱做出了很大贡献,当十个rapper里有九个污点斑斑,何塞的清白就被同行陪衬出来了。 “说句残酷现实,现在的说唱太低俗了,何塞转型不做hiphop是正确的选择,而他还愿意响应节目组的邀请来当大魔王踢馆,吃水不忘挖井人,实在是太高尚了,和那些diss来diss去的同行相比,高下立判。” 宴若愚扭头看向那位头头是道的大众评审,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舞台上,何塞开始表演歌唱。 前奏一响起,宴若愚就觉得不对劲,何塞换了首献礼歌,开口就是“眼望无尽五千年……” 他选了个绝对的制高点,那就是爱国。别人爱国是因为眼里常含泪水,对土地爱得深沉,他的爱国是门生意,潜台词是他都歌颂祖国了,不给他投票就是不爱国。 宴若愚快给恶心吐了,姜诺则一言不发看向舞台上穿中山装的何塞,双眸冷漠面无表情,全程注视舞台右侧的大屏幕,那上面写着他和何塞的名字。五分钟后表演结束,何塞名字下方的票数高达521,这些人只有一次机会跳票,如果跳票的人和原本就打算给姜诺投票的人数加起来没有超过300,赢的就是何塞。 * 何塞从侧方下台,刚好和等候着的姜诺面对面。 何塞把麦克风递给他,在镜头下颇有传承感,姜诺没接,何塞就安慰:“年轻人别紧张,输赢常有,但未来是你们的。” 姜诺这才接过麦,他知道周围有摄像机,但他不在乎了,就是想对何塞说:“你可以滚了。” 何塞尴尬一笑。隔着一层屏幕的世界一直是他的主场,在他游刃有余掌握规则后,他很少感受到如今日这般的挫败感。 因为姜诺不跟他玩那一套,跳脱出来的人只要有一个,就够他头疼了。 他又客套地在镜头下表演了几句,就找了个理由离开,不打算在之后宣布票数的环节再回舞台。宴若愚盯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拐弯处,扭头跟姜诺说:“我出去一下。” “就一会儿,”他补充,“你上台表演的时候,你肯定能在台下看到我。” 姜诺点点头,宴若愚离开后,他重新看向舞台,工作人员正在重新布置现场,他默默等着,总觉得内心深处有什么在压抑,在恐惧,同时又在叫嚣,在呼唤,引领他睁开眼看看—— 他看到工作人员在对面把干冰往灯光下倾倒,泛着莹莹亮光的泡沫在缭绕的烟雾中穿梭抵达他眼前,折射出他的脸。他伸出手挥动,想把泡沫抓住,它们却在下一秒无声破裂,变成细小的水珠。 再下一秒,更多更大的泡沫出现在舞台和他周围。他侧过脸,发现自己身边不知何时站着一个人,指着自己鼻子像抓住什么把柄,说:“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口是心非,爱说别人幼稚,自己还不是玩得起劲。” 姜诺看着那张陌生又熟悉的脸,情绪激烈喘不上气,姜善连忙上前擦拭他情不自禁落下的眼泪,心疼道:“怎么哭了,马上就要上场了。” 姜诺控制不住,哭腔明显道:“我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你。” “怎么会……”姜善笑,阳光又灿烂,而且健健康康。很多时候姜诺想起姜善,刺入脑海的永远是他在病床上的模样。久而久之他的大脑启动了某种保护机制,他干脆什么都不回忆触碰,也把自己永远困在了过去。 但现在闸口失灵,过往的一切泄洪般涌现在他眼前,也带来了永远二十七岁的姜善。 “我一直都在。”他捧着姜诺的脸,也捂住姜诺的手摸自己的脸,说,“我会在人群里陪着你。” 第89章 姜诺站在了舞台上。 灯光刺眼,他看不清其他观众,但能在耳返里听到《追忆》的伴奏,有一个全新的声音从他的躯壳中滴水般冒涌而出,他提到了平芗,他和姜善出生的地方。 同一时间,宴若愚跟着何塞来到停车场。两人一直保持着五六米的距离,何塞上车后,宴若愚绕着他的那辆奔驰转了一圈,再站在车灯前,手里玩弄着一把小刀。 何塞以为宴若愚用刀把车上的漆刮了一圈,大惊,急急忙忙下车定眼一看,车身完好无损,再抬头,宴若愚勾着嘴角一脸嘲讽,像是在戏谑,他不过这点气度。 而他一下车,宴若愚就三两步走上前将何塞整个人撞到车门上,另一只手抬起,小臂极为挑衅的卡在对方的咽喉处。 何塞呛声咳嗽,司机赶忙下车,举着手机录像取证:“打人了,打人了!” “我知道打人不对,”宴若愚让那人别瞎嚷嚷,重新看向何塞,慢慢悠悠道,“但我今天打的是畜生。” 何塞不再假装咳嗽,与宴若愚直视。 按照他一直以来的套路,他现在应该装无辜,毕竟先动手的是宴若愚。 但宴若愚敢先动手,就说明他根本不惧何塞和他背后的资源势力。何塞最大的资本就是老丈人的鑫传娱乐,这是一家近几年爆红的经纪公司,本身并没有太多影视综艺资源,但站稳了选秀的风口,旗下艺人全是一二线的流量鲜肉,确实狠赚了一笔。 老板明面上只有一个女儿,那个女孩子比宴若愚大不了几岁,是“北美白富美吐槽揭秘bot”的常客,宴若愚也曾经在别人攒的局里见过她。尽管高中就出国,那个女孩子读到大学快毕业都在找枪手写论文,白天不去上课,晚上沉迷酒吧夜店,浓妆艳抹网红妆。 她也不是没优点,宴若愚同专业有个拿奖学金出国的男孩接过她的论文单子,说她给钱多又爽快,也没外面传得那么绿茶心思深,本质还是个缺父母陪伴的孩子,漂漂亮亮的小傻瓜。所以何塞认识她后就一直嘘寒问暖,提供成熟男人的安全感,聪慧如张爱玲都能在抗战年代给胡兰成汇三十万稿费,二十岁涉世未深的富二代被他拿下完全是时间问题。 “别打脸,我明天还要陪我爱人去看婚纱。”何塞说着求饶的话,却颇为挑衅地侧脸,宴若愚的小臂又往他喉结的地方抵了抵,低声警告道:“别再出现在姜诺面前。” “……原来这些天真的是你在他身后。”何塞笑得隐晦,奇了怪了,“他就这么舒服?哦,对,不舒服……姜善也不会为了他,跟别人斗殴进局子。” 宴若愚听不得他这么羞辱姜诺,差点没忍住拳头,何塞继续刺激他:“你爷爷跟政府间的合作项目未来不止一个,在那些人眼里,同性恋就是性丑闻,你和姜诺的事儿要是兜不住,你觉得你还有资格接这个班吗?” 他的激将法反而让宴若愚消了气,宴若愚松开手,嫌脏地往衣服上掸了掸,说:“就这?” 何塞一时不明所以。宴若愚见他格局就这么点,只能看到个人的利益得失,突然觉得他也挺可怜的。 宴若愚不愿意再费口舌:“管好你自己的一亩三分田吧,我不陪你玩儿了,大叔。” 他说完,就转身往livehouse走去。何塞看着他干脆利落的背影,竟油然生出一种自己被欺凌侮辱的挫败感。 姜诺有句话说得很对,没人能在何塞的那套逻辑中战胜他,他完全可以自圆其说,把自己包装成受害者,因为他白手起家,而宴若愚背后有大树,所以傲慢乖张。 但他又确实遭受到了某种从未有过的全新冲击。他压低帽檐从另一个入口进入现场,隐藏在人群里听姜诺唱那首《追忆》。 那曾经是姜善写给姜诺的,姜诺用同样的曲同样的名,又写了首缅怀姜善的。何塞能走到今天这一步靠的就是敏锐和猜疑,他从不惮用最坏的恶意揣测其他人,当林哲告知他姜诺选了首跟姜善有关的歌,他第一直觉就是姜诺锱铢必较,要跟他算以前的老账。 他的心已经黑了,不相信也想不到,姜诺只是单纯又真诚地,想唱一首给姜善的歌,给自己一个交代。 * 那是首叙事歌,毫无炫技,仅仅是用白描的手法讲述姜善去世后的一个月都发生了什么。 他们带着骨灰回到平芗,当东部沿海欣欣向荣,生机勃勃,平芗就像一个被遗忘的孩子,死气沉沉。村里的男女老少只要还走得动全都外出打工,只有野生植被生生不息,连废弃的寺庙墙壁都爬上藤蔓。 这种村庄一年中只有两个时期会有人烟,一是过年,二是有人去世。只要村庄里有一户人家死了人需要上山下葬,其他家庭不管在散落在哪里打工,都要派一个壮丁回来帮忙。 这种约定俗成的习俗或许是中西部欠发达山区对人文传统的最后坚守,逝者家属会把丧事喜办,乐队酒席样样都不能少。把骨灰送上山后姜诺蹲在山脚抽烟,却意外发现连这埋葬生灵的山角旮旯,都立着“不忘初心,方得始终”的告示牌。 他还有句歌词是好久不见的朋友一起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行走,一个人耳机里放的是《二手摩托》,另一家唯一开业的小餐馆里传来《我和我的祖国》,而等所有人从老家回到打工的地方,高楼大厦和渺小的个体才是更大的差异…… 何塞隐藏在幽暗的人群中,激动贪婪到两眼发光。他知道自己该如何翻盘了。这种歌词沉浸在个人命运中,只要稍加暗示,他就能引导听众咂巴出其他滋味。姜善是得癌症死的,又不是被那八个字害死的,姜诺偏偏要提到他在山脚下看到“不忘初心”,肯定是别有居心,把个人的苦难责怪在时代进步上。 他的大脑飞速运转,感谢姜诺给他送把柄。姜善这些农民工和《二手摩托》里的人一样还住在安置房,又不是《我和我的祖国》害的,他居然不歌颂,反而直白地作出一个对比,实在是又蠢又坏。 他蠢蠢欲动,得意于自己所在的高度和格局,按捺不住地要给姜诺扣上“恨国”的帽子,将人压得永世不得翻身,跟曾经的姜善一个下场,他突然听见站在自己前面的男生手足无措地对女朋友说:“你怎么哭了。” * 姜诺刚好唱到了副歌,那个女生听着温和的旋律,更是泣不成声,说:“他很真诚。” 只要足够真诚,就能打动人。 男生一身潮牌,是个家境富裕的小公子,并没有那么强烈的共情,嘴唇动了动,小心谨慎地安慰:“你是不是……想到你哥了。” 何塞并不知道那个女生有一个离开人世的哥哥,大家都素未谋面萍水相逢,那些安慰的话不是为了帮助女孩儿,更像是获得一种廉价的自我感动。 一个人说:“这不过是场比赛,何塞打爱国牌,姜诺只不过是打另一张牌迎战而已,一切都是综艺效果,假的。” 另一个人说:“他就是想赚你眼泪,你别这么真情实感。” 又有人说:“姜诺政治觉悟太低了,拿这首歌碰何塞,播出后活该被骂阴阳怪气。” “我去你大爷的!你家里死了个人,你难道会敲锣打鼓说这是张好牌,然后阴阳怪气?!”女孩抹干净眼泪,把那些路人理中客从制高点上拉下来,“一个家庭里死了一个人,那就是天塌了,塌了!” 那些人顿时哑口无言,原本的坦然自若顷刻间就溃败,想找地方躲似地往后退,刚好站到何塞边上。何塞明明戴着帽子,还是畏缩着低下头,没有人认出人群中有何塞,他却在那些目光里无所遁形。 “你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你听到看到的就是什么东西。你要是肚子里全是计算生意,再怎么往嘴巴里塞仁义道德,你也总有一天会露馅。” “……对,我也觉得他唱得挺好的。”女孩儿的男朋友帮腔,跳票投给姜诺。如果没有姜诺这首歌,他甚至都快忘了,hiphop的种子来自平民窟和街头,而不是潮流时尚。hiphop代表底层和贫穷,人们很难从别的音乐类型中听到这群人的生活和现状,hiphop是他们的载体,他们也相辅相成的,把hiphop带上舞台,唱给世人看。 而他们没有怨恨世道不公,只是在顽强又挣扎地活着,坦诚自己的过往,诉说自己的存在。他们或许才是最“不忘初心”的一群人,他们没有人想当英雄,当初背井离乡,只不过是想赚点钱,早点回家。 女孩儿也把票投给姜诺,接下来的话不是对何塞说的,却字字句句像是专门说给何塞听的,那发自肺腑的话像把达摩克利斯之剑,当头落了下来—— “你把自己当两极管就算了,还以为别人都和你一样。我呸,我把自己当人!” 何塞大骇,抬眼看向舞台右侧的屏幕,姜诺的票数已经以微弱的优势超越了他。 变天了……他那套话术,要行不通了。 他惊恐万状,见不得光的逃离,姜诺无畏无惧站在昼白的灯光下。 舞台的灯光太敞亮,导致姜诺看不清台下的任何人,但当闭上眼,紧握住麦,他知道姜善一定存在,听见他在伴奏结束后说: “你如愿长眠平芗的山野乐而忘返 安心吧爱你的人已不会泪干肠断 今晚回忆起你名字的人成千上万 永远二十七岁,姜善” * 舞台两侧重新喷洒出干冰和泡沫,姜诺耳边有如雷的掌声和欢呼,他缓缓睁开眼,精准地在人群中找到了姜善。 他没有鼓掌,就是静静地站着,微笑着同舞台上的姜诺四目相对。 然后他的嘴唇启阖,姜诺听不清他说了什么,却能看清,因为那是姜善经常挂在嘴边的。 去生活,姜善说,去爱生活。 姜善像那些泡沫一样消失在人群里,毫无痕迹,姜诺知道自己再也不会见到姜善,他在同一个地方看到了宴若愚。 同样在人群里,宴若愚欢呼又鼓掌,灯光打在脸上,有泪水折射出光芒。 “我看谁还敢说你充钱!”宴若愚的声音淹没在人群里,姜诺远远凝视着他,情难自抑地笑。他曾经以为自己没什么可以失去,他现在有了想守护的东西。 他等不及林哲上台宣布结果,就从后台离开,宴若愚也从观众中抽身。两人没说上一句话,就凭心中的默契先后来到小白楼三楼。 宴若愚追在后头,让姜诺慢点儿,姜诺的喘息声中有笑,早个几秒跑到窗户边,又折回来,整个人几乎撞进宴若愚的胸膛,送上自己的唇。 宴若愚捧着姜诺的脸,闭眼,加深这个托付一切的吻。 * 彻夜不熄的城市光亮从窗口泄进来,将他们交织在一起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浩瀚时空又迎来月上树梢和星星沉落的一夜,周而复始,他们在厮吻中找寻到个体存在的意义和尊严。 他们在和亘古不变的宇宙法则抗衡。 他们也是在同自我和解。 第90章 宴若愚和姜诺一起回酒店,两人一前一后有些距离,可等宴若愚刷完房卡正要开灯,姜诺先一步将人推到墙边,再把门关上。 宴若愚任由姜诺笨拙而主动地把吻落在自己脸上,……删减…… 到最后他们分不清身上黏糊糊的是水还是汗,抑或是对方的**。姜诺姿势卧趴,枕在宴若愚手臂上,连喘息声都是甜腻的。 开灯了。他没抬头看宴若愚,而是往被子里又缩了缩,黏黏糊糊地说:“我记得你……” “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才七八岁,给Neverland当模特,十来米高的海报挂在百货商场外面……” 姜诺越说,声音越小,越听不清,身子也越来越往被子里面沉。宴若愚没捞他,而是和他一起躲进被窝里。他们都还没做清理,一呼一吸间全是说不出的交融的味道,姜诺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说:“我那时候来岭安没多久,身上最体面的衣服都是姜善穿剩的,我就觉得你好贵。” 姜诺说:“我当时觉得,你应该是全天下最幸福的小孩。” 被窝里的空气污浊迷乱,他们像是脱离了真实的时空来到一个似曾相识的deja/vu,他们重新走了一遍来时的路,而宴若愚知道,如果自己在七八岁的时候遇到姜诺,他们绝不可能有更多的交集。 姜诺特羞涩,鼓足勇气才说:“但又觉得你长得很好看,好几年过去了,我连你名字都忘了,就记得那天路过百货商场,你在海报上特别好看……” “再后来……再后来看到你的新闻,就是你父母出事的时候。”姜诺犹豫了片刻,还是说,“我跟你说实话,我也幸灾乐祸过。当时很多人都这个心理吧,你虽然没了父母,但你有钱啊……” “对不起。”姜诺诚恳道,“我为以前有过这种想法跟你道歉,我在奶茶店见到你的时候,我对你态度也不是很好,就是因为……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一个……我很早就知道,却又完全不认识我的人。” 姜诺笑了,眼眶里打转着泪,无奈道:“现在想想,我当时提着条狗去找你,确实有点太刻意了,巴不得你快点知道我的存在似的,好蠢,好莫名其妙……然后裴小赵跟我说,你曾经给我写过很多信……” 姜诺闭上眼,双手捂脸不敢面对宴若愚。安静倾听的宴若愚抚摸他清瘦的肩膀,声音并没有太多波澜地问:“你记不记得你曾经说过,可能在另一个平行空间里,我并不是现在这副模样,我们也未必会相遇。” 他没强迫姜诺睁眼,就只是单纯地抱着他。他真是个孩子,每每回想起姜诺的这番话,总会幻想自己拥有了穿越时空的能力,去看看小时候的姜诺。而就算姜诺把他当神经病,他也要郑重其事地提前告诉姜诺,你以后会遇到一个叫宴若愚的人,这个人虽然脾气臭了点,但真心他喜欢你,请你一定要早点答应他…… “……但今天听你这么一说,我又突然觉得没必要了。” 宴若愚笑了一下。那一刻他甚至感谢曾经经历过的一切,包括所有的悲欢离合和苦难。正是这些经历塑造了现在的自己,那个刚好在人生某个节点遇到姜诺的自己。 “所以我要是真的有时光机,我还是会去找过去的你,但只是远远看一眼就离开,绝不会去打扰和捣乱,干涉你过去的人生。” 他的吻落在姜诺颤动的眼皮上,没再说话。他知道姜诺肯定也懂,这世界上或许真的存在命运的安排,那些过往缺一分,少一秒,都会导致另一种可能,他们必须将好的坏的、傲慢的偏见的照单全收,才能拥有这一刻的亲吻交颈。才能睁开眼,看到那个人活生生存在于自己眼前。 * 姜诺睁开了眼。 同时宴若愚掀开被子,让新鲜的空气充斥deja/vu。 光影和时针重归秩序,混沌时空中,爱能拨云开雾,带深渊里的人见日月天明。 第91章 第二天醒来,宴若愚第一个反应就是给前台打电话换大床房。 还没等电话接通,他就匆匆挂掉,才想起申请换床的理由很难解释,总不能大张旗鼓地告诉有人,他们俩在一起了。 于是姜诺就被家具挪动的声音吵醒。他艰难地睁开眼,发现宴若愚把两张床之间的柜子移动到电视下,再把另一张床推过来与他们昨晚睡过的合并到一块儿,然后横躺在两张床上,脑袋使劲往自己小腹的地方拱,逗得他咯咯直笑,勉为其难地挪动身子,和他一样横躺。 宴若愚裸着上身,但好歹穿了睡裤。姜诺只穿了条内裤,近乎赤身裸体,所以重新躺下后矜持地把被子裹到脖子处,宴若愚就有样学样,也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但放在被子里面的手一点都安分,不一会儿就摸上姜诺的胸口,姜诺抗拒地打掉他的手,说:“不能碰。” 宴若愚理直气壮:“为什么?” “因为、因为——”姜诺耳根子渐渐红了,大着胆子说:“你昨天玩破皮了,现在很疼。” ……删减…… “真的?”宴若愚没从被窝里钻出来,跟姜诺讲条件,“那你过两天自己送到我嘴里。” 姜诺只愿他今天别折腾,什么都答应。真过了两天,宴若愚歪歪斜斜次躺在床上,嘴巴大张跟婴孩等奶嘴似的,一点大少爷的骄矜劲儿都没了。 不止是姜诺,白玛和elves也在大魔王挑战赛中获胜,三人占了六强一半席位,剩下六人刚好可以1VS1争夺另外三个名额。 而这场1VS1有些特殊,选手不需要事先准备作品,而是现场抽签后跟自己的对手freestylebattle,现场也取消了大众评选,把120强全叫回来做观众,力求battle现场有原汁原味的“地下”感,林哲做主持mc,三组导师最后根据选手们的临场发挥决定去留。 姜诺已经晋级,以宴若愚的水平,只要不抽到林淮都有大概率获胜,而比freestyle,谁和林淮同台都是白给,所以他干脆不努力了,整天缠着姜诺不出门,就在屋子里头厮混。 他很喜欢抱着姜诺,像个树袋熊一样搂住他的身子,对皮肤贴合的温度和触感爱不释手。姜诺挣脱不开,想去卫生间洗漱,还得拖着个宴若愚一起进去,他以为自己的牙刷会放在最里边,却发现角落的牙刷底座是红的,手边最容易拿到的,是蓝的。 姜诺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拿起那支牙刷,摆在眼前看刷头上细小的水珠,问宴若愚:“你这些天,一直在用我的牙刷。” “我还会闻你穿过的衣服……”宴若愚笑,鼻子在他脖颈上蹭,抱怨道,“你再不回来,房间里就没你的味道了。” 姜诺拿牙刷的手差点握不住,像是被什么想都不敢想的念头击中,还是会为宴若愚喜欢自己这个事实感到惶恐。 ……删减…… 姜诺其实是个很缺安全感的人,平日里虽总是一副抽离不在乎的姿态,但当两人做完,他也跟白天的宴若愚一样,眷恋地枕靠在对方的臂膀里,指尖划过他胸口的纹身,问他这些纹身都有什么寓意。 宴若愚就从第一个说起。他不是疤痕体,当年子弹留下的痕迹早已消失不见,只有一副乱七八糟的蝙蝠侠简笔画,那是他第一个纹身,他从未和任何人说过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却又用刺青的疼痛让自己永远铭记。 然后他迫切地希望自己的生活能够“重启”,他在后颈的地方纹了个发条,再后来他戒掉止痛药,又在后背纹了两道见骨见血的疤痕,想象身体里会有翅膀挣脱出来,拯救他于愧疚苦海。 “我那时候觉得自己很孤独,每天都像孤身一人站在惊涛骇浪前,而我无处遁形。”宴若愚摸姜诺的头发,姜诺枕着他的左臂,小臂有一圈浮世绘的花纹,和他之后纹的胸口的荆棘一样,分担他漫长的痛苦和煎熬。 姜诺问:“那你以后还想纹身吗?” 宴若愚摇头,惜命笑道:“我现在怕疼了。” 姜诺也笑,宴若愚看着他,手指依旧玩弄着他的头发并打转,姜诺就问:“你想帮我剪头发吗?” 他趴在宴若愚的胸膛上,一双眼盈盈望着拥抱自己的人,也是想“重启”。 宴若愚就说好啊,从抽屉里翻找出一把剪刀,坐在姜诺身后。姜诺以为他咔嚓一刀会剪下一大把,他却只细细剪下一撮,再从自己头发里剪出差不多长短的。 他的头发没再补色,发色不再是红而是偏暗黄,姜诺的是黑的,乍放一块儿谁的是谁的清晰明了,宴若愚碾动两指,将两种颜色的头发混杂,分不出你我。 然后他找了根细丝带把头发打了个结,送给姜诺,说:“好了!这就算剪过了。” 姜诺笑着,接过这个礼物,宴若愚心满意足,认真说道:“我们也算结发了。” 姜诺双手握住那一股合二为一的头发,良久,才轻轻嗯了一声。 * 他们刚开荤,连着两天都没离开过床,吃得都是外卖,只有第二天凌晨出过门,偷偷跑到大厅里的那台三角钢琴前坐下,听宴若愚又弹了遍《月光》。 宴若愚虽是临时起意,但这次有备而来,背好了谱子,不再像第一次那样弹到一半就忘记。姜诺帮他打灯,拿着手机开手电筒,他的头发湿漉漉的,走的时候匆忙,松松垮垮套了件宴若愚的衣服,露出大半片锁骨,和亲吻撕咬后的红肿痕迹。 他凝视着宴若愚的手指和黑白钢琴键,宴若愚则在看他。曲子还没弹完,宴若愚就情不自禁地问:“比赛过后,我带你去见我爷爷吧。” 姜诺抿唇,眼睫翕动得飞快,宴若愚补充:“他人很好的,不会难为你。” 姜诺心里没底,宴若愚保证:“我喜欢你,他就一定会喜欢你。” 宴若愚按完最后一个键,姜诺听得入迷,许久才回过神来,虽然知道这么说煞风景,还是分寸感十足地把自己的位置摆放好,说:“你爷爷肯定希望你回去接班。” 宴若愚现在对这种话题没那么抵触了,蹭姜诺的鼻子,又玩笑又正经,说:“那你以后就是老板娘。” “哇……”他摸姜诺平坦的小腹,执念道,“你为什么不能生呢,你要是能生该有多好啊,生个十个八个的,等我们老了不在人世了,他们还活着,他们的后辈子孙活着,那种感觉……跟我们也活着的似的。” 姜诺知道他真正想表达的是什么,耍小性子把他的美好幻想戳破,提醒他从现实做起:“你先把鸭子养好吧。” 姜诺是认真的:“你别让我丧偶式育鸭,明天的玻璃笼子你来清洗。” 宴若愚皱起脸,假哭出声,差点惊动巡逻的保安,以为酒店里进了贼。他们手牵着手从旁边的楼道跑往上跑,月光从大片的落地窗泄进来,撒在他们出逃的身影上,回到房间里,姜诺边喘气边笑,笑着笑着又哭了,控制不住情绪地掉眼泪,宴若愚抱着他,像是能感同身受到他的恐惧似地重复,我在这儿,一直在这儿,不管发生什么都在这儿。 “都过去了……”他跟渐渐平复心绪地姜诺说,“以后别什么事都自己扛,你还有我的温柔乡。” * 他们之后只睡了几个小时,没睡够,手机铃声响了都不愿意接,最后等到敲门声。 姜诺揉眼,想起来看看门后是谁,宴若愚抱住他的腰,自己不愿意起床,也不想让姜诺离开。姜诺只能哄,没哄两句,等在门外的梁真失掉耐心,用前台给掉万能卡刷开房门急急忙忙冲进去,跟还在被窝里的两人眼神撞了个正着。 原本火急火燎的梁真:“……” 还没穿衣服钻回被窝里的姜诺:“……” 听到开门声以为有人硬闯的宴若愚暴跳如雷,眼睛还没睁开,直接扔了个枕头过去:“谁啊!” 梁真接过枕头,张了张嘴,饶是什么大风大浪都经历过,现在也是头脑一片空白,干巴巴说了句:“你们俩别太过分。” 宴若愚听出这声音是梁真的了,猛得从床上坐起来,梁真没跟他大眼瞪小眼,把枕头扔回去,假装什么都没看见地催促道:“就等你们俩了,赶紧收拾收拾去录制现场。” 说完,他就退回门外,顺便帮他们俩把门关上。十分钟后两人洗漱穿戴好推开门,原本放在玻璃箱里的鸭子妹妹不知什么时候钻了出来,迈着东倒西歪的步伐跟着姜诺和宴若愚,啄姜诺的鞋带想让他把自己也带上。 宴若愚和姜诺面面厮觑,不知道该带还是不该带,等不及的梁真见不得他们再犹豫,勉为其难地把鸭子捞起来放自个儿衣服胸前的口袋里,招呼他们快点儿。 几分钟后他们坐上梁真的车,梁真只开车不说话,眉头舒展不开,看起来心事重重,宴若愚以为他不看好自己和姜诺,所以持保留意见,便假咳了一声,问:“梁老师,您对我们俩个……这个……” “我觉得你们俩挺好的,嗯,继续保持。”梁真揉揉鼻梁,等信号灯时稍微闭了下眼,回想起的倒不是拼凑到一块儿的那两张单人床,而是垃圾桶里的避孕套盒子,少说得有三盒十来个,再想起林淮和宋舟那对吵吵闹闹的欢喜冤家,忍不住揶揄吐槽:“你们这一个个的……旱的旱死,涝的涝死。” 宴若愚没听出梁真拿谁同自己做比较,但能看出梁真糟心着呢,就没再聊。鸭子已经重新到姜诺手上了,他见梁真车靠背上挂着一个矮烧杯的手提袋,问:“梁老师,我能用你的袋子装鸭子吗?” 梁真点头答应,宴若愚见袋子里真有不锈钢的焖烧杯,嘿嘿一笑:“梁老师真养生。” “我对象煮的。”梁真把车停好,难得露出笑,说,“以后有空来温州玩,我让我爱人做桌好吃的招待你们。” 第92章 他们一起下车来到后台。其他五人已经抽过签,伊斯特和SAD一组,林淮和宋舟一组,宴若愚就和剩下的山鬼老前辈一组。 伊斯特和SAD先上台,SAD的现场营业水平虽然不差,但根本不会freestyle,伴奏响起后,基本都是套词,虽然流利,听感太软气势不够硬,伊斯特要是正常发挥,完全能将人吊着打。 但伊斯特的发挥也有些失常。 他们这一组的主题是“梦想”,伊斯特第一个回合还会调动现场气氛的来一句“我的梦想就是让他们全都回到场上”,到了第三轮差点垮掉,好几个吐字并不清晰,只能算是险胜,赢得不算舒坦。 伊斯特晋级后也没高兴激动,回到导师席后头跟姜诺坐一块儿后难耐地直抖腿,姜诺问他怎么了,他哭丧着脸,说:“我要开学了。” 姜诺愣了愣,才想起来现在都八月份了,伊斯特明年就要高考,肯定要提前回学校上课。 而选手里的学生不止他一个,还有宋舟和林淮,白玛也临时回学校,给导师录制《格‘萨’尔王》的一些吟唱。姜诺把放鸭子的手提袋搁置在地,站上椅子往下方观众席张望,才发现人群靠后的地方有两人的穿着打扮肉眼可见的格格不入,和其他rapper们的年龄差距也很大。男的穿了双黑布鞋,在一种潮牌联名中格外亮眼,女的肩上有个经典款lv包,白头发比同年龄的女性要多上不少。 姜诺问伊斯特:“你爸妈来看你比赛了?” “你也太高看我了,”伊斯特也站上椅子,跟姜诺肩并肩看向同一方向,说,“我妈就算背得起lv,也没八栋房子啊。” 姜诺知道这是谁的父母了。宋舟家里有八栋房子不是什么秘密,他高中就出国,半年都不见得回来一次,有一回他到家后找不到自己房间的钥匙和电梯门禁卡,他妈妈就把菜盘子一样大的钥匙扣拿出来,从里面找出一个合适的给他。 三年前的宋舟给那个钥匙扣拍了张照片发朋友圈,他觉得自己不像个归家的人,而是租户。然而旁观的人并不能感受到他的惆怅,大多数都和伊斯特一样羡慕,毕竟能在港城拥有八栋出租房,那已经不是少奋斗几十年了,而是直接可以一辈子不用奋斗。 但在后台等候的宋舟显然并不快乐,台下,他的父母也焦灼不安,郁郁寡欢。现在上场的是宴若愚和山鬼,林哲给出的主题是“青春”,山鬼这种老og肯定有freestyle功底,但他的求胜欲并不强,言辞温柔不激烈,颇有给新生代晚辈让路的意思,梁真见这一组的胜负可预见的明显,就跟王墨镜他们打了声招呼,离开自己的位置去往台下找宋舟的父母。 姜诺意识到他和宴若愚应该错过了什么,问伊斯特他们俩没来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伊斯特长叹一口气,老生常谈道:“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 * 伊斯特给姜诺复盘。大约一个小时前,当他们都在休息室里等待选手集合完毕,宋舟的父母几乎是突然出现的,再突然抱住宋舟哭,说得全是粤语,除了宋舟谁都听不懂。 但看肢体动作,宋舟父母应该是想带他走,林淮连忙护在宋舟身前,让他们有话好商量,宋舟母亲才开始说普通话,大意是美国那边快开学了,他们觉得比起一个节目,当然是学业更重要。 “然后阿姨开始跟宋舟慢慢悠悠说话,她刚把签证办好,下半年生意不做了,陪宋舟去读书。”伊斯特又叹了口气,无奈道,“虽然不知道他们原本的家庭关系怎么样,但阿姨当是姿态放得特别低,看得怪让人心疼的。但宋舟却突然激动起来,质问叔叔阿姨以前怎么没这个觉悟,现在想起他来了,晚了。” 姜诺皱了皱眉,伊斯特继续道:“他当时情绪上来了,说叔叔阿姨从来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阿姨就哭了,说你想出国留学,我们再怎么舍不得,也把你送出去了,怎么现在又不想去了呢……叔叔阿姨想不明白,林淮也听不下去了,觉得宋舟不应该这么跟父母说话,两人就……” 伊斯特摊手耸肩,之后发生了什么,姜诺大致也能猜到。两人重新往导师席下看,梁真已经领着宋舟父母到更接近舞台的侧面后台观看,然后自己出现在舞台上,代替林哲主持mc的位置,苦口婆心地安抚林淮和宋舟的情绪,充当和事佬道:“年轻人消消气,说唱的未来终究是你们的,你们一定要手牵手肩并肩,要peaceandlove,没错,爱与和平就是你们的主题……” * 与此同时,侧面后台除了站着宋舟父母,还有刚下台的宴若愚。 宴若愚正在跟宋阿姨交流,或者说,是宋阿姨在单方面倾诉。她后悔这么小的年纪就把宋舟送出国,但出国又是宋舟自己坚持的;如果把孩子放在身边,他们现在不会有这么大的隔阂,但真把小舟留在国内,他们生意工作那么忙,也做不到有效的陪伴…… 宴若愚好不容易插上话,现身活法拿自己的留学经历举例子。有些过程总要自己独自去体验和克服的,他劝宋阿姨别一时冲动跟着出国,不然人生地不熟的,不是她来照顾宋舟,而是宋舟照顾她。 “但是他过得很不好,”宋阿姨双手攥紧包的肩带,欲言又止又为难道,“他……他很孤单。” 宴若愚挠挠头发,问:“他这么和你说过吗?” 宋阿姨摇摇头:“就是因为他什么都不和我说,我才担心,想去美国陪陪他。” 宴若愚轻松地笑:“他没跟您说,是因为他自己能扛过去吧,他很懂事,不想让你担心。你也要相信他,他很坚强。” 宋阿姨又是摇头,良久,才鼓起勇气从包里掏出一板已经空了的药片递给宴若愚看,宴若愚接过,翻到反面,注意力原本在已经空了的七个圆孔上,待看清旁边的“Venlafaxine”,惊愕到瞳孔一缩。 “他什么都不跟我们说……”宋阿姨泣声,“自己去吃药不跟我们说,停药也不跟我说。” * 舞台上,梁真给两位年轻人做足了思想工作,才往后退了一步,示意dj放些温柔的伴奏。林淮也表现得配合,他现在其实很纠结,宋舟不太会即兴freestyle,和自己在这方面实力差距悬殊,林淮就想着不玩那些花里胡哨的flow技巧了,简简单单来几个回合就好。 但宋舟没他这般胸襟开阔。他是先手,却没有唱,在自己那部分伴奏结束前的最后几秒说:“我和你之间没有peaceandlove。” 话音刚落,原本觉得这一组气氛特别尴尬的观众席爆发出了起哄声,敬宋舟是条汉子。他真的特别不给梁真面子,也让节目很难堪。梁真有些头疼,但没慌张,正寻思着要不换个比法,林淮一把抢过他手里的麦,问宋舟:“你就这么不喜欢我?” 宋舟没说话,但眼神很坚定,像是在说“是”。林淮是他室友,能察觉到他这几天的情绪确实不太稳定,到了晚上也不爬起来吃蛋糕了,眼眸里很明显隔了层什么,看起来没精神。 但自从父母出现后,宋舟就莫名其妙地有了抗争精神。他憋着一股劲儿,双眼皮窄窄的,鼻翼上那颗小痣都在生气似的,林淮盯着那颗总是能让他魂牵梦绕的小痣,有些心软了,好言好语跟宋舟协商道:“咱们先把这段好好录完,有什么矛盾——” 宋舟没等他说完就打断,厉声道:“你能不能像个男人。” 林淮愣住,梁真也感知到事态逐渐不可控,正要叫停,在侧台的宴若愚使劲地冲他挥舞着什么,梁真一个分神,林淮就又问宋舟:“我现在要是跟你吵一架,你心情会好点不?” “我就是跟你吵上一天一夜,我也不会快乐高兴。”宋舟声音有些抖,字字停顿都有设计,像是在控制自己渐渐无法掌控的情绪,也是在把林淮当宣泄口控诉,“我也不想和你争吵,你道貌岸然,嘴里跟别人周旋,肚子里几次三番/都是盘算好的如意算盘。我怎么可能喜欢你,我只觉得你输不起,你在我眼里根本没有魅力,你甚至都不敢对我有脾气!” “我、我不敢对你有脾气?”林淮眨了下眼,听笑了,“我一直在让着你!” 他喉结动了动,看了眼台下等着看好戏的观众和四周的摄像机,狠下心来跟宋舟好好battle一次。宋舟没用伴奏,他也不占人便宜,没要求dj放音乐,阿卡贝拉道: “兄弟,我看你是出国留学读书读傻了 分辨不出人心真假了。 你是不是全盘接收了太多西方教导 忘了中国人自己的孝道 父女母子一场是缘分 你应该感恩而不是怨恨。” 他渐渐不那么尖锐,跟宋舟打感情牌,尽量柔声道: “别这样,兄弟。 我还记得那天晚上你跟我讲父母奋斗的过往 是他们在身后助你乘风破浪 你不能仗着他们的爱就兴风作浪。” 梁真觉得林淮这波讲的确实挺有道理,以为宋舟会接不上,宋舟却嘲讽地笑了声,指向自己说道:“你在梁真面前讲孝道,谢谢,我真的有笑到。” 梁真突然被cue,喉咙头都是一哽。宋舟继续道: “你就别在这里故作腔调了 你到底是在玩说唱还是瞎子摸象 你现在活成的模样 我是你爹一定大失所望。” 梁真都不敢这么直白地训斥林淮,直接听懵了,看向林淮那眼神特别复杂,使得林淮也有些心虚,烦躁地来了句大实话:“反正你就不应该跟父母这么说话!是他们赚钱养家供你上学,你们有亲情也有血缘。” 他其实在示弱了:“而我孤身一人,能被收养是我的运气,以后只需要对得起自己。” 宋舟问:“那你真的过得了自己这关吗?” 宋舟步步逼近,问林淮:“窗外明明飞鸟,你为什么要屈服于高墙?和看不见的屋中大象!” * 宋舟丝毫不留情面地质问,字字珠玑根本没想过后果,横冲直撞地把林淮逼迫到一个角落绝境。林淮紧绷的那根弦突然就断了,不顾梁真的打断,也放下了自己一直以来的克制和忍让,把那些焦灼和渴望,勇气和怯懦,全都撕扯给宋舟看: “我没偷没抢没抄袭 我当然光明磊落对得起自己。 倒是你,你拥有东部沿海发达城市的待遇 你能出国抓住世界的机遇 你父母将自己都没享受的物质生活给予 你现在才二十岁不到的年纪是那么幸运。” “然后你在这里叫嚣劣币驱逐良币 被包装成巧克力的shit横行 你恨不得将其他人的三观审美清洗 众人皆醉你独醒。” 林淮深吸一口气,很无奈地哼笑了一声,对宋舟说:“你是君子,这世道还有君子太难得,你就像是《大学》里的‘大学’生,以君子之心渡世人于匮乏的精神世界,但你不知不觉用更高的标准重新将人分成三六九等。” 原本等着看热闹的观众们全都安静,导师席上,另外三名导师不约而同站起身,站在更靠近舞台的地方,姜诺和伊斯特则静悄悄地下楼梯往后台走去,后台,宋叔叔只能看见宋舟一动不动的背影,担忧地想冲上去,宴若愚拦住他和阿姨,跟他们说,对面的人是宋舟室友。 “他叫林淮,他……他是个好人。”宴若愚一说出口,自己都惊着了,万万没想到他对林淮脱口而出的形容,居然是这样一个词。 “你以为自己没有话语权是沉默的大多数 但你能站在这样一个舞台 网络上的影像无处不在。 你应该看看真正的沉默的大多数 中国人往上数三代都是农民 桌上顿顿有肉不过二十载” 林淮深吸一口气,豁出去般坦诚:“我不嫉妒你父母积累的财富,我只是给你展现另一种可能性。” “你想挽救你的乌托邦 但人总要成长/看到阴暗角落里的地方 那里有人想活着就只得背井离乡 在外打工/孩子成留守儿童” “他们的空间被折叠 因为他们住在棚户区 他们的故事没人书写 因为他们出生就出局” 林淮声音里有鼻音,近乎委屈道:“没有人为他发声,没有人知道他存在。” “他无父无母后只能去偷去抢才能活下去,没被好心人带回警察局他早已烂下去,在牢里蹲下去,而不是站在你面前继续掏心窝子说下去。” “林淮,别这样……”梁真想叫停。林淮强撑着,眼尾发红,眼眶里有水光,跟宋舟说:“不是所有人都有你这般的privilege,不认识荒原狼也没见过盖茨比。你不能用自己精神世界的丰富,将别人的局限眼界霸凌。” 第93章 录制现场陷入短暂而又长久的沉默。梁真最先反应过来,随后宋舟把自己手里的麦扔给他,擦过林淮的肩膀,直愣愣地从另一边的侧台离开。 梁真原本想追过去,但林淮还没能从“自爆”后的创伤中缓过来,他就留在了台上,挡在摄像镜头前给林淮一个拥抱,安抚怀里的少年,小声地一遍遍重复:“没事了,没事……” 台下,林哲开始安排选手观众们离开。侧台,宋舟父母一见他走动就想冲过去,姜诺和伊斯特刚好在这时候赶过来,手提袋抱在胸前,里面有只小黄鸭。 宋阿姨原本火急火燎,一见手提袋里那只被当成宠物养的毛茸鸭子,突然就屏住气,用手捂住嘴说不出话。宋叔叔一看就是个老实人,从头到尾都没说过话,当他见到鸭子了,反应也很明显。 但他没沉浸在回忆里,忿忿不平地用粤语方言跟妻子说:“他就是没吃过苦,他要是没出国去种地,他现在饭碗里有肉就知足。” “你不要在这时候说风凉话。”宋阿姨也用粤语回,指着宴若愚手里那片药,“你就这一个儿子,他这样的药回国前就开始吃了,”她记不住这个药的中文名,顿了一两秒,问,“你就一点都不心疼他吗?” “我就是因为太心疼,所以辛辛苦苦大半辈子,自己半句英文不会讲,还把他送出国。”宋叔叔后悔又委屈,“我以为外面的世界多美好,没想到外面的世界能要我儿子的命,我要是不供他读书,让他去种地,干苦力活,他会像现在这样抑郁吗,不会啊!” 姜诺和伊斯特听不懂粤语,但能看出叔叔阿姨的情绪在争执中走向偏激,宴若愚什么语言都会一点,听得懂,情急之下用半生不熟的粤语劝说,让叔叔阿姨消消气,现在不是吵架的时候。 然后梁真和林淮一起走过来。梁真一只手搭在林淮肩膀上像是在扶着他,告诉所有人王墨镜和Louis正陪着宋舟,他们可以一起去另一个房间等待休息。 林淮把梁真的手挪开,想自己一个人走。他一言不发,宴若愚还是第一次见他这么消沉,纠结犹豫了会儿,还是觉得林淮应该知情,回小白楼的路上刻意走在后面,偷偷把那片药递给林淮。 林淮迟钝地接过,翻过去,看着上面的英文不明所以,宴若愚说:“这药叫文拉法辛,可以帮助抑郁或双向患者控制情绪。” 林淮张了张嘴,像是早就猜到了,又心存侥幸,声音干瘪都不像是他的:“他一直跟我说是维生素。” 宴若愚又问:“那他最近……是不是停药了?” 林淮点点头,拿药片的手紧握到皮肉被药片边缘勒出红痕。他从未有过地惊慌失措,甚至失去了前进的气力,在大太阳底下脱水般弯下腰,喘不上气地自问:“我刚才都说了什么……” 宴若愚连忙去扶他,其他人走得比较快,只有宋阿姨注意到他们俩没跟上,转身过来帮忙。林淮跟宋阿姨说对不起,宋阿姨让他别自责,问:“你就是林淮吧。” 宋阿姨看了眼宴若愚,跟林淮说:“小舟经常提到你。” 宋阿姨这个“经常”,林淮是不信的,两人毕竟是室友,宋舟这一个月来给父母打过几个电话,他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 而在外的儿女,一个星期能和父母说上一句话,父母也会欣慰高兴,觉得“经常”。 林淮有些受宠若惊,问:“他跟您说过我?” “是啊。”宋阿姨拍拍少年的后背,边说边跟他一起往前走,“小舟性子就这样,有些话勉强会跟我说,当着你的面就说不出口了……” 他们来到一处休息室,和伊斯特姜诺一块儿围着张桌子坐下,宋叔叔闲不住地来回踱步,梁真便陪他站着,试图缓解他的烦躁。 林淮有些振作过来了,同阿姨说些跟宋舟有关的。宋舟并不白眼狼,他也很心疼父母,知道父母不容易,尤其是刚创业那几年,他母亲的十个手指头里总有几个是坏的,被皮革厂里的一些器具伤到了。 “他告诉我,你们那时候没什么钱,还花很多钱送他去城里的学校读书。那时候学费收现金,那沓钱在他眼里有这么厚!”林淮用两指比划出七八厘米的高度,宋阿姨笑了,低头看着自己现在光洁的十指,说宋舟确实很懂事,小的时候曾经握住自己的手,念叨说妈妈要是城里人该多好啊,城里女人有男人养,就不用干这种伤手的粗活了。 宋阿姨渐渐收起笑。记忆里那个懂事的儿子还栩栩如生历历在目,但怎么就到了今天这地步。 房间里陷入短暂的沉默,姜诺还是老样子,一言不发地听他们说话,没什么存在感,宋阿姨的目光却落在他怀里的鸭子上。 宋阿姨说:“宋舟小时后也养过一只鸭子。” “他和我们说过。”宴若愚接话,可惜道,“他回港城时如果把鸭子也带上就好了。” “他当时也这么要求,但我们俩嫌脏,再说了,城市里谁会把鸭子当宠物……”宋阿姨叹了口气,说鸭子死后,向来乖巧懂事的宋舟第一次哭闹。她原本以为这是小事,自己肯定记不清了,但今天看到姜诺的鸭子,突然就什么都想起来了。 而她的宋舟曾经该多孤单无助,才会为了一只陪伴过自己的鸭子哭得如此歇斯底里。 宋舟父亲并不能体会到这种细腻的共情。他不懂英文,但他看过儿子的建筑设计稿。他一直以为儿子在国外学得是如何建设现代化,他的儿子却喜欢画岛屿和村落,稻田和鱼塘,桑树和阡陌,而不是高楼大厦。 那些设计完全能窥见宋舟的内心世界。意料之外的,他并没有那么西化,反而是逆着城市化向往田园牧歌,怀念一个早已逝去的珠江三角洲,那里有他的乌托邦,生活在其中的人们“田可耕兮书可读,半为农者半为儒”,一片世外桃源。 这样的桃花源多美好啊,宋叔叔却毫不留情地将这层浪漫的滤镜戳破。如果停留在过去而不是现代化,他们这样的农民只配给士绅阶层当长工抬棺材,别说出国,能识字都是奢望。 “我就应该送他去种地。”宋叔叔再度强调,非常赞同林淮在台上说的一些话,觉得自己儿子就是日子过得太舒坦,活在一个生下来就吃得上肉的时代,不需要为物质生活操劳,所以赶时髦似地得了名为抑郁的时代病。 “当代人的抑郁和时代之间确实有联系,但宋舟肯定不是赶时髦……”梁真正寻思如何措辞更委婉,宋叔叔双手交叉放在胸前,有些赌气道:“还是你儿子好,懂事又乖巧。” 梁真脸上的表情一时有些精彩,给林淮面子,没当着宋舟父母的面损他,跟宋叔叔开玩笑道:“送你要不要?” “猴啊。”宋叔叔倒是认真了。孩子果然都是别家的好,他真心实意觉得自己有个林淮这样的儿子,肯定比宋舟省心。 林淮就这么轻轻松松成叔叔阿姨的干儿子。宋舟就在隔壁的房间,林淮等了会儿,还是想去看看他,房间里的人接二连三地都跟着他过去,只有伊斯特还留在原位。 姜诺见伊斯特出神发愣,便折了回来,问他怎么了。伊斯特张着嘴,欲言又止的,茫然不知所措道:“成年人的世界都这样吗?” 姜诺慢慢坐回到他身边,柔声问:“这样是哪样?” “就是……”伊斯特想不出精准的表达,说,“一地鸡毛。” 姜诺把鸭子放桌上,搭在椅背上的手抚摸伊斯特的头发,安抚这个马上要成年但又恐惧长大的少年,加了把火现实道:“这或许就是生活的本质吧,不仅一地鸡毛,绝大多数人大概率都是一塌糊涂,一败涂地。” “那、那为什么还要长大?”伊斯特委屈道,“按你的说法,人根本赢不了这个世界。” “为了不输给自己吧。”姜诺笑了一下,说,“你在认清生活的本质后还愿意长大,面对它,甚至热爱它,你就是自己的英雄。” * 另一间休息室里,王墨镜和Louis刚刚离开,留宋舟一个人趴在桌上,林淮缓缓推开门,宋舟听到声音后扭头往门口望了一眼,就又背过身趴下。 林淮深吸一口气,挤出一个笑找回自己平日里嘻嘻哈哈的状态,掏出手机假装在开直播,吊儿郎当道:“感谢小合鸽鸟子送的鱼粮,每次开播你都第一个进直播间,辛苦了辛苦了。” 宋舟跟没听见似的,死气沉沉一动不动,林淮就又大着嗓门说:“感谢‘小舟怎么不开心是不是淮仔欺负你了妈妈帮你打他’送出的猫薄荷。” 林淮气差点没喘上来,边走近边夸张道:“这个id也太长了吧,宋舟你听见了没啊,妈妈只爱你不爱我,诶!感谢‘淮仔小舟什么时候在一——” 他没能把编造出的id念完就噎气,因为他坐到了宋舟面前,宋舟把大半张脸埋在臂膀里,泪流满面。 林淮瞬间就慌了,想帮忙擦眼泪,伸出的手又不由自主缩回来,宋舟抽泣着,泪眼婆娑道:“你骗人。” 林淮没能跟上他的思维,只能先点头承认下来,宋舟就又说:“你还说会把世界还给我……你骗人,你好坏!” 林淮无辜地缩起肩膀,不合时宜地逗宋舟:“我以前都没发现,‘林淮’和‘好坏’居然押韵……” 宋舟才不觉得好笑,哭泣地吼出声:“你就是个大骗子!” 宋舟与其说是在控诉,不如说是在宣泄。他其实比任何人都清楚,那个大同世界并不存在。他读过那么多书,去过那么多地方,他的眼界学识足以让一切象牙塔和乌托邦的假说坍塌,他却还愿意天真地守护那一丝期待。 他恨林淮吗?确实有点。如果没遇到林淮,他还能躲在一隅角落逃避现实生活中的巨大差距,把这一切怪罪于一种制度,一位领袖,一个观念,一行主义,而不是正视自己的内心。 本质都是孤独罢了。 有些人在物质消费上寄托精神家园,有些人沉溺于社交网络,而他的载体是宏大理想。归根结底,都是孤独—— 都是一个人茕茕孑立太久后,无处安放寄托的情感和灵魂。 “……对不起啊。”林淮为自己当初夸下的海口道歉,宋舟却越哭越凶,听得门外的父母揪心,忍不住进屋。见儿子哭得这么凶猛,宋阿姨瞬时泣不成声,宋舟不想面对,又无处可躲,就藏进了林淮的胸膛里。 林淮紧紧抱着他,头一回做这么近的肢体接触,那种久别重逢的似曾相识感又汹涌而来,将他们俩淹没。宋舟开始说胡话,不想回美国,宋阿姨说好,没事,他就是不想念大学都没事,只要他开开心心。 “那我想去拉脱维亚。”宋舟鼻音太重,又闷在林淮胸膛里,大家伙猜了好几遍才听清国家名。林淮就问他原因,宋舟哭得没那么起劲了,断断续续说,拉脱维亚有很多俄罗斯人,那里有很多森林,有森林就有熊,一个人要是孤单,就会有熊抱抱他,陪陪他。 林淮这回听清了,哭笑不得,臂膀收紧,贴着宋舟耳朵说:“不用去拉脱维亚,我现在就抱着你。” 他真会骗人,跟宋舟说:“你就算睡着了我也能钻进你梦里,一直陪着你。” 第94章 不仅是宋舟父母,几乎所有人都在那个休息室里,哪怕不能帮上忙说上话,也定定站着,给宋舟一个无形的力量。 伊斯特还坐在隔壁房间,迟来的姜诺就站在门口,没进去,林哲和摄像师都在他边上,镜头除了捕捉房间里的交流,还特意扫了姜诺手里的鸭子一眼。 林哲也觉得姜诺的鸭子有趣,再看看屋内,叹了口气无奈地笑,万万没想到一个说唱真人秀,最后做成了温馨家庭剧。选手一个比一个有故事,却又一个比一个柔软。 那天晚上宋舟还是和父母住一块儿了,林淮和他同居了近两个月,突然品尝到了分离,躺在空荡荡的房间里隔几分钟就往火锅群里发“爆哭jpg”,学宴若愚freestyle,在群里发语音:“你离开后的房间真的很空很大,大到我特别想出声,特别想说挽留的话……” 林淮虽然话多到让人想将他屏蔽,但那种心情还是能理解的。白天的freestylebattle虽然没宣布输赢,但无论从气势还是歌词,晋级的显然是林淮。 这是个皆大欢喜的结局,宋舟嘴上说着不想回美国,学位还是要拿的,整理整理心绪,过两天肯定要飞学校。林淮从海选开始就是坊间传扬的冠军“内定”选手,宋舟输给他,也算虽败犹荣。 但选手们之间的气氛还是有些微妙,尤其是宴若愚和姜诺。回房间后,姜诺就一副有心事的样子,但又不说,宴若愚性子急,越猜不到越郁闷,顶进去后耍脾气,“啪——”得一声拍姜诺的臀,故作嫌弃道:“姐姐屁股好窄哦。” ……删减…… 姜诺全程一声不吭,只有几声呼吸和呻吟泄露了情绪。宴若愚回忆起姜诺最开始的慌张无措,和现在的配合,不禁怀疑姜诺对疼痛到底是敏感还是喜欢。他都这么恶劣了,姜诺还是没有叫停和反抗,前面居然比他温柔相待时更有反应。 宴若愚觉得疑惑,也感到不安,想和姜诺好好聊聊,毕竟他现在励志要做“responsibleman”,而不是“spoiledboy”。 他正在打腹稿,寻思如何开口。两人躺在床上,他从后面抱住姜诺,姜诺望向床位桌子上的鸭子,突然说:“我们把妹妹送给宋舟吧。” “不行!”宴若愚想都没想就拒绝,不容置疑道,“这是我们的鸭子!” “你又不照顾……”依旧丧偶式育鸭的姜诺晓之以理,“我早就跟你说过了,鸭子是直肠动物,这些天都是我跟在它屁股后面擦。” “但这不能成为你把鸭子送人的理由吧。”宴若愚把姜诺紧紧搂住,像是要送的不是鸭子而是怀里的人,着急道,“宋舟过两天肯定要回学校,你就算把鸭子给他,他也带不回美国。” 姜诺缄默了片刻,宴若愚以为他被自己说服打消了这个突如其来的念头,姜诺却又弱弱地说:“你别这么小气。” “你别这么大方啊!”宴若愚更急了,懊恼道,“你自私利己点行不行啊,你怎么总想着别人。” “你和宋舟简直两个极端。他呢什么都敢说,你呢什么都不说,你们俩要是能匀一匀,简直完美。”宴若愚被自己不着边际的念头逗笑了,立足现实道,“咱们一步一步来,你先在我身上挑毛病,我有什么惹你不高兴的地方,你别憋着成吗。” “你挺好的。”姜诺这么回应,就又不说话了。宴若愚憋屈,气鼓鼓地从床上爬起来,穿上睡裤翻背包找眼镜盒。姜诺不知道他突然发什么疯,紧张兮兮地问他怎么了,宴若愚从衣柜里拿出一件不怎么穿的T恤,背对着姜诺坐在桌子前画图案,毫不夸张道:“我现在就给这只鸭子做肚兜!” 姜诺:“???” 姜诺刚开始还以为宴若愚在开玩笑,但很快,宴若愚就剪好布料,把眼镜戴上后再从抽屉里拿出针线盒,开始穿针引线。姜诺这才意识到宴若愚确实是认真的,抓了件衣服套身上,爬到床沿坐下,注视着宴若愚非常娴熟地和针线打交道,一分钟不到就缝好了两根背带,然后敲打玻璃面把妹妹叫醒,把起到尿不湿作用的肚兜给它套上,扬眉吐气道:“它再也不会走哪儿拉哪儿了。” 宴若愚的母性今晚是彻底爆发了。鸭子正在生长期,一天一个样,他就估摸着大小做了近二十个肚兜,适合鸭子每个时期,解放姜诺拿纸巾的双手。 宴若愚把那些肚兜一字排开,对姜诺邀功道:“有了这玩意儿,妈妈再也不用担心姐姐要把妹妹送人了。” 姜诺没忍住笑,宴若愚先是跟着笑,慢慢抿唇,耷拉着眼皮,委屈巴巴道:“你别不要它……” 他表情受伤,跟姜诺要抛弃的是自己似的,姜诺就摸他头发,柔声道:“好,留着它。” 宴若愚得了承诺,下一秒就变脸,眼里全是笑意。他才留意到姜诺套的是自己的衣服,明知故问:“你是不是穿错衣服了。” 姜诺低眸,衣服上的图案明显是宴若愚的,他却跟分不清似地撩起领口,嗅了嗅上面几乎没有的气味,才赧然害羞道:“好像……真的穿错了诶。”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神特纯,像个不小心落入人类陷阱的小精灵,勾得宴若愚再也顾不上肚兜和鸭子,一把将人横抱扔回床上,肆意吻了上去…… * 三天后,六强选手进行6进4的录制。 这是场个人合作赛,节目组请了六名华语圈的知名歌手与选手配对,共同完成舞台,每位观众在每一场演出中都有投票权力,投票数最少的两名被淘汰。 歌手里有《nofearinmyheart》的原唱,白玛和他一起唱了首藏语版的,那种生命力和爆发感彻底惊艳全场获得五百多票,跟位列第二的宴若愚拉开近五十票,堪称全场最大黑马。 宴若愚表现得也不差。他的搭档是位美籍中韩混血,在南韩的说唱真人秀里是当导师的咖位,现场经验丰富,和宴若愚贡献了一场远高于国内平均水准的唱跳,油管上的外友人后来给他们这一段做reaction,评论清一色惊叹两人的腔调纯正和国际范儿。 但这期节目最出圈的倒还不是宴若愚,而是姜诺。起先他运气不好,抽签抽到最后一名没得选,只能和别人选剩下的台湾歌手jess搭伙。 jess19岁就出道,沉浮二十载在华语乐坛闯出“天后”名号,江湖地位比Louis都还有分量。 而就是因为太大牌,其他选手都不太敢选,怕jess的气场将自己压过,最后只能跟姜诺配对。姜诺对这个安排并没有感到沮丧,jess早已名利双收,近年来的歌曲风越来越平和,写歌创作更注重于为弱势少数群体发声,而不是迎合市场。 两人的气质莫名还挺搭,商量后决定改编《beautiful》。这首歌是jess的新歌,歌词内核积极乐观,希望现代女性要自信别自卑,每个人都很美。为了配合舞台效果,向来素颜出镜的姜诺老老实实由化妆师折腾,完工后妆感不明显,但头发精心设计过,大部分散落跟往常一样,有几缕编成小辫,或者揉搓成条,再套上银制的雕刻着花纹的发环扣,站在舞台上有朋克阳刚气,又杂糅着一种妖艳的美。 《beautiful》是首轻舞曲,伴奏上有不少配合舞蹈动作的停顿,姜诺负责说唱部分后在这些停顿上加上自己的声音,模拟瓶盖音效发出“啵”得一声,听得宴若愚在台下跟那些女观众一样,先是害羞,然后疯狂被姜诺圈粉,化身小迷弟为他打call,双手做喇叭状喊“姐姐好帅”。 jess是舞后,给副歌部分留了段贴身舞,照顾姜诺水平编排得还算简单。 两人顺顺利利跳到最后有个面对面对视的动作,jess步子没迈稳,穿着高跟鞋脚底一滑有跌倒迹象,姜诺连忙扶住她的腰,jess身子接力挺直后背,两人差点亲上。 这可能是jess出道以来唯一一个失误,众人还没来得及惊愕,就被他们俩处理成美丽的意外。导师席上,汤燕关腿抖到差点跪倒,王墨镜扶墨镜,Louis捂胸口,梁真暗戳戳笑,手指抵在下巴处久久不能平静。他们几位导师都暗暗抓狂,何况现场观众,尖叫声一浪高过一浪,全都在喊“姐姐”,也不知道是在叫姜诺还是jess。 随后镜头突然扫到宴若愚。只有他保持冷静,面无表情板着一张脸,用批判的眼光看完接下来的表演,节目播出后,弹幕一层接一层糊住他的脸,全都在刷“他醋了醋了醋了醋了”和“我嗑到真的了真的了真的了真的了”…… 宴若愚比姜诺多三十票,姜诺也比林淮多三十票左右。节目组把Vee请回来了,两人用一段非常经典的oldschool伴奏把现场观众带回了hiphop的黄金时代。但介于上世纪八十年代很多大众评审都还没出生,他们的票数并不高,排在第四险胜晋级,被淘汰的是elves和伊斯特。 伊斯特巴不得被淘汰,林哲问他有什么想说的,伊斯特实诚地哆嗦道:“我明天就开学了,连考两天检测暑假复习情况,说实话,我现在有点慌。” 全场爆笑,一时没了别离的伤感,林哲又问elves有什么想说的,他拿起麦,又放下,再拿起,唇瓣抿动,在众人的沉默中良久说不出话。 宴若愚和他同一个战队,和他离得最近,就走到他身前给了他一个拥抱。其他人也纷纷走过来,四面八方的摄像机将他们的相互鼓励和祝福记录,这是一个对手越来越少的舞台,这也是一道兄弟朋友越来越多的风景,“聚是一团火,散作满天星。” * 6进4录制完毕后,选手和导师们都迎来一个难得的假期,他们有足足一个星期的时间整顿,准备最后的决赛。 决赛采用直播形式,节目组把省吃俭用的经费一次性花了个光,包下能容纳三千人的静安体育馆进行直播,只要你给人气榜投过票氪过金,你就有可能成为幸运观众获得入场门票。 为了配合决赛赛制,节目组重新开了个榜单。四名选手中人气最低的将对第三名发起挑战,赢得人再挑战第二名,以此类推。 决赛本质车轮战,最累要连唱三首歌,对选手的体力也是很大的考验,使得消极营业如梁真都天天打卡似地在微博给林淮拉票,能少唱一首是一首,林淮人气度一度和宴若愚不相上下,姜诺和白玛排在后面差不太多。 网上的投票热火朝天,线下,选手们突然从紧张的比赛中抽出来,都一时不知道该干什么。梁真还记得他说过的话,就邀请宴若愚和姜诺来温州,顺便把林淮也带回来。车辆下高速入境温州后,原本闭眼睡觉林淮突然跟打了鸡血似地醒过来,给宴若愚规划新路程,去曼哈屯小区前先去趟温州南。 宴若愚不明所以,问林淮去火车站做什么,林淮调出另一张图,高兴得嘴角都快翘到耳朵根,说:“去接小舟啊!” 宴若愚低眼,看到林淮手机屏幕上的那张机票截图,目的地是纽约,中转北京和日本,起点是温州龙湾机场。 第95章 下午三点,宋舟乘坐K326动车从港城出发抵达温州。他回了趟家,但手里拉的还是那个小箱子,鞋没换,脚踝处没贴布也没红痕,干干净净像从未受过伤。 这是他第一次来江浙城市,动车入境温州后,轨道两边全是漂漂亮亮的独栋小洋楼和农田,和他的家乡有几分相似,又不一模一样。 他顺着人流往外走,还没出站,就看到林淮挥动着双手引起自己的注意力,宴若愚和姜诺站在旁边,静静地笑,显得林淮特别大张旗鼓。他一出站口,林淮就忙不迭走过来,箱子明明不沉,殷情地一定要帮他拿。 然后他们上车,姜诺坐在副驾,他和林淮坐在后车座,隔着窗户观察这座陌生的城市。 他们一路穿过了不少桥梁,水乡早已现代化,但河流依旧遍布这座城市,提醒年轻人这里曾经是渔村,山水和田园永远是这座城市的根。 这就是温州了,他想,莫名回忆起港城。温州给他的第一印象像个稳重可靠的男人,勤劳朴实,有些笨拙地露家财,而港城是个珠光宝气的女人,或者海妖,用迷人的歌喉将其他城市的年轻人诱惑,用沉甸甸的理想交换赤裸裸的欲望。 这是两座气质截然不同的城市,全都擅长给初来乍到者惊喜。很快,宴若愚驶上望江东路,宋舟刚好坐在左侧,瓯江水望不到尽头像是要流到天际上,江岸宽阔,中间有一处小岛,几艘观光船来回行驶,船上的彩旗飘荡,与晴朗无云的夏日天空相得映彰。 此情此景要是放在古代,见者肯定要吟诗一首,然后渊源流传,被世人铭记,还活着的人再见到似曾相识之景,就能脱口而出:“浩荡清淮天共留——” 宋舟停顿清醒,觉得自己突然念叨出一句诗是很奇怪的行为,他身边的人接上下一句,说:“长风万里送归舟。” 宋舟回头,发现林淮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宴若愚抬眼看后视镜里的两人,不由会心一笑,再瞥向右方的后视镜观察路况,姜诺心虚似地侧脸,躲避开他的目光,却又想着别人,无心看窗外的风景。 几分钟后,宴若愚开车到小区正大门,特意放慢车速,好好看清招牌上写得确实是“曼哈屯”,而不是“曼哈顿”。几年前全国各地都在整治不规范地名,杜绝“洋”名,曼哈顿这种江景豪宅就被抓了个典型,从富人区变成屯里人,着实接地气。 梁真房子多,这些年基本上住跟木山街道只有五分钟车程的一处小户型,原本想在那儿招待客人,家里另一位一听宋舟家里房子也不少,直觉得不能给林淮掉价,一定要去大房子。 梁真私底下出了名的宠对象,爱人说什么他都好好好,特意把江景房收拾出来了,爱人却临时加班没空做饭。 梁真只得也临时换菜谱,去超市买火锅底料,让林淮先带人四下逛逛。小区里有篮球场,到下午刚好被建筑物挡住光线成阴凉处,他们又有四个人,林淮就建议去打篮球,运动会儿肚子饿了,晚上吃火锅也舒坦。 其他人都同意,没上楼,直接去篮球场,那里刚好有两人在斗牛,他们就加入进去组成3VS3。 转球分组后林淮和宴若愚分到一块儿,姜诺队里另一个人也偏瘦小,两队人体格相差明显,原本以为实力会很悬殊,林淮和宴若愚拿到球就爱往内线冲,猛归猛,但太顾着自己耍帅不乐意配合,一旦丢球被姜诺他们拿到球权,慢慢传球不着急,就更容易失去耐心,到最后两队人比分其实差不多。 然后那两人把球借给他们,先去吃饭,让他们帮忙占住场地。林淮应允,和宋舟还留在场上,宴若愚和姜诺去旁边超市买水。 宋舟还在停药后到戒断期,身子会突然出现轻微震颤,再仔细观察他走路跑动的姿势,会发现他的平衡感不是特别好,偶尔会东倒西歪,像极了姜诺那只小鸭子。 这也是戒药后必定会经历的时期,林淮犹豫,不知道有些话当讲不当讲,偌大的篮球场此刻只剩下他们俩人,他拍打着篮球站在三分线处,还是开口问面前的宋舟:“你会不会戒得太快了。” “没有。”宋舟不容置疑道,“我按照医嘱减的,两片到一片,一片到半片,再两天吃半片。” “我知道……”林淮皱起眉头,苦口婆心劝道,“但我觉得吧,你减的速度太快了,我也看了医嘱,那上面明明写着应该两个星期减一次,我看你三天就——” 林淮没说完,因为宋舟趁着他三心二意把球抢了过去,往内圈冲三步上篮,林淮仗着体格和身高优势盖帽,将球拦了下来,然后拍打着出三分线外。 宋舟在之前的3VS3中体力消耗比较大,现在就像头冲刺后没捕捉到猎物的豹子,强撑着想跟林淮分出个高下,站在三分线内,双手扶在大腿上盯着林淮手里上上下下的篮球,时刻准备着把球重新抢过来。 他很认真,显得林淮有些吊儿郎当。林淮并没有那么强的胜负欲,但很尊重宋舟,没直接把球脱手扔过去,而是正正经经冲进内线,扣篮失败,没抢到从篮筐边蹦哒出的篮球,宋舟才重新掌控球权。 两人的位置再一次翻转,林淮作为防守方,一如既往地话唠,问宋舟:“你为什么会买温州出发的机票。” “梁老师约过我好几次,我再不来,太说不过去了。” 林淮“啧”了一声:“我知道梁真叫你来吃饭,但你为什么要买温州飞的机票。” 宋舟的注意力依旧在进攻上:“如果想明天飞,只有这条转运航线目的地到纽约,我没得选。” “但这条航线真正的起点是北京,你完全可以从港城出发飞北京。”林淮勾着嘴角笑,偏偏要逗宋舟,“你别害羞嘛,你跟我明说想在出国前再见我一次,我立马奔港城找你去。” 宋舟看着眼前双眼发光发亮的少年,一言难尽,不想吐槽,也否认不了,虚晃两下冲进内线,就要投篮了,脚底突然一软。 宋舟出于求稳,没把球脱手,重新回到三分线外,喘得也比之前厉害,林淮挡在他面前,换了个严肃认真地表情,笃定道:“你就是想见我。” 宋舟不承认:“没有。” “那我也要去港城,”林淮不再逼迫,盯着对方鼻梁上那颗小痣,说,“我想见你。” 宋舟抱住了篮球。 两人四目相视,林淮没有乘机抢他的球。 然后宋舟继续拍打篮球,渐渐急促地喘息声不只是累的,还是由心绪起伏导致。他开始在三分线外焦躁的踱步,抹了把额头的汗,说出来的话不像是给林淮听的,而是问自己—— 他自己都觉得匪夷所思道:“我明明不喜欢你。” 他说的当然不是爱侣之间的喜欢,而是作为朋友,两人从品行到三观都是碰撞不相容的。 “你不喜欢我什么?”林淮问得坦坦荡荡,好像宋舟只要愿意说,他就肯定能改,万万没想到宋舟情急之下吐口而出的是:“你学马克思主义。” 林淮:“???” 林淮小朋友有很多问号,憋不住笑地问:“这和马克思有什么关系?!” 宋舟说:“你的历史观是唯物的。” “没错。”林淮点头,深刻掌握马克思主义精髓,“历史是由人民创造的。” “但你肯定也知道,有些历史,它就是由英雄谱写的,比如艺术。”宋舟斩钉截铁道,“不管是国内还是国外,艺术史很明显就是英雄史,就是由那几个天才般横空出世的人引领。” 他没说远的,就说近的说唱历史。市场默认黑怕是黑人的,Eminem作为白人闯出一部《8英里》;市场觉得说唱音乐低俗肤浅,Kanyewest和他的兄弟在卡耐基音乐厅献唱《runaway》;postMalone出道后所有人都震惊了,根本无法将他的音乐往现有的类型定义;XXXTENTACION能歇斯底里出《lookatyou》,又能满怀希望地创作出《moonlight》…… “说唱来自平民窟和街头,这是说唱的根,但你不得不承认,说唱之所以能作为一个流派站住脚跟,是因为有这些独树一帜的rapper出现,给市场带来焕然一新的体验和听感,引领新的潮流。” 宋舟已经把球抱在了手里,看着林淮,还是觉得可惜。林淮没觉得被冒犯,还是老样子,玩笑道:“我要恰饭的嘛。” 宋舟叹了口气,无奈一笑,再看向林淮,他已然收起笑。 他完全能感同身受宋舟的沮丧,个人审美和市场偏好之间永远存在着悖论,商业化流水线只能复制出第二个谁谁谁,而无法生产出第一个天才。宋舟希望他能完全出于自己的意志做音乐,他又何尝不渴望,但比起曲高和寡穷困潦倒,他更愿意自己的歌今天就被所有人都听到。 他并不是在为自己的妥协辩解。宋舟说的那些顶尖rapper被人听到了,火了,但实际上,更多实力才华不输他们的艺术家和他们的作品一起消失在历史里。 他们可能问心无愧,一生只为超越自己,可如果那么好的作品最终不被人发现,又何尝不是全人类的损失。 “这个世界需要天才,也需要有人像我这样。野百合要是不开出山谷,其他人怎么知道,山谷里有野百合呢。” 林淮还是那副嬉笑模样,但有底气和胆量说,“我问心无愧。” 历史终究由别人书写,艺术终究由别人盖棺定论。他知道自己在那个舞台上的定位,也知道自己结束比赛后要继续从事什么事业。他甚至不奢望自己有一天能“长风万里送归舟”,只愿淮水载舟行,送君倚岸停。 宋舟看着林淮。 长久的对视后,宋舟重新开始拍打篮球,冲进林淮的防御区。林淮能看出他体力不支又乏力,本来平衡感就不好,现在更是晕眩,根本进不了球,脱手后只碰到篮筐,林淮跃起碰球,在空中再次弹跳,将球投入篮中。 “这球算你的。”他对宋舟说,“世界也永远是你的。” 宋舟没看他,盯着那颗球弹动的高度越来越低,最终滚落在地,再用一种……近乎娇嗔责备的语气跟林淮说:“你这人真的很坏。” 林淮占便宜地搂住他的肩,厚着脸皮在他耳边大喊:“林淮不坏,宋舟不爱。” 宋舟捂住耳朵,但又因为平衡感不太行,只能倚着林淮。宴若愚和姜诺回来后正巧看见他们互相扶持着往家的方向走。夕阳在那个下午把他们落下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他们一起往前走,仿佛那一刻就是余生。 然后宴若愚牵住姜诺的手,拉着人一起走过去。梁真已经带着火锅底料到家了,正跟家里那位准备其他食材,听到敲门声后正在挑虾线,嘀咕了句林淮出门怎么能忘带钥匙,邵明音边洗手边强调:“今天晚上收敛点,嘴巴甜一点,别跟林淮吵。” 梁真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像是不答应,邵明音就弹了他一脸水,离开厨房去开门。 门外,林淮跟宋舟事先打招呼:“我爸看起来年轻,不喜欢别人叫他叔叔,所以你等会儿随我,也叫他爸爸,明白了没?” 他一本正经,宋舟差点被骗,宴若愚看不下去了,问:“那我们俩应该怎么称呼他?” “你们俩——”林淮扭头看向宴若愚和姜诺,面露难色,正不知该如何把刚才的话圆回来,房门在这时候从内打开。 所有人的目光顺着开门声往屋里看,那里站着的不是梁真,而是另一个男人。 他并没有林淮说的那么年轻,但整个人状态很好,表情生动时眼角有细纹,也让人放松如春风拂面。玄关顶部的灯光将他整个人笼罩,给他的笑打上柔和的滤镜,清爽温柔得炎炎夏日里的一杯冷饮。 “看什么呢,怎么都愣住了……” 邵明音笑,给屋外四个年轻人拿拖鞋,直起身后欢迎道:“快进来吧。” 第96章 邵明音的声音把来访者从春日拽回了现实的夏天,使得他们成功跳过身为客人的拘束和自觉,只有宋舟进屋后在玄关站了好一会儿,抬头盯着那盏冷白调的灯,林淮走到他面前用手在他眼前使劲儿晃,他才回过神来。 过了玄关就是客厅和餐厅,整体装修风格休闲偏中式,有使用感但又不会让人觉得过时。邵明音招呼客人围着圆形餐桌随便坐,梁真端着一大盘各式海鲜从厨房出来,放在鸳鸯锅边上。 “差不多了吧……”邵明音巡视餐桌上十来盆食材,总觉得还缺了点什么,然后突然想起年糕还没拿出来,就重新回厨房,打开水缸盖子从里面捞出两根年糕,切成条状,摆放在盘里端出去,跟客人介绍说这年糕是从乐清下面的村子送过来的,正宗水磨手工制作的。 然后他招呼大家快吃,以身作则先拿起筷子,往清汤排骨锅里下海鲜,调出的蘸酱也没辣子,在口味上再也看不出石家庄的痕迹,纯然乎活成了温州人的模样。 不过他知道其他人能爱吃爱,所以特意让梁真去买辣锅。那几个孩子刚开始拘谨,但耐不住肚子饿,渐渐放开筷子,站起来夹对面的菜。吃着吃着邵明音拿来酒,第一杯先给就坐在自己旁边的姜诺满上,宴若愚在姜诺身后冲邵明音比划,说他特别能喝,成功激起邵明音没什么用的胜负欲,那一整瓶白酒喝到最后,大半都进了他们俩的肚子。 姜诺没推脱,但不管怎么喝,也不见话多起来,倒是梁真有很多问题,想知道宴若愚怎么安排决赛的曲目。按照新规则,选手不管唱几首歌,都有一次找其他歌手做帮唱嘉宾的机会,而按照现在的人气值,宴若愚只需要唱一首争夺冠亚军。 宴若愚没瞒着,告诉他自己前几天收到KevinKim的制作人Hugo的邮件。宴若愚和Hugo合作过,《makeitreal》热度攀升后,Hugo又把他的cut推荐给Kevinkim。kim本人本来就对中国文化非常感兴趣,就委托Hugo给宴若愚发邮件想要寻求合作。 这是好事儿,但梁真全程皱起眉,听完后“嘶——”了一声,问:“你的意思是,你想找Kim做你决赛场上的帮唱嘉宾。” 宴若愚犹豫了一下,毕竟自己只有一首歌,说:“我还没想好。” 梁真又意味深长地“啊……”了一声,邵明音用筷子头敲他脑袋,让他别阴阳怪气,他把人请过来是吃饭,不是套情报。 “我还不是为了你那便宜儿子,人家KevinKim都能请得到,他就一个人。”梁真委屈,看了眼坐对面的林淮再看向邵明音,忿忿不平道,“我这两天老脸都不要了帮他拉票,他在那个人气榜单上才勉强排到第二名,他到最后万一排名跌下来要唱三首歌,根本没多少胜算。” “那你上去帮他唱好咯,节目组又没规定导师不能帮唱。”邵明音不以为意,梁真正要反驳,他学着林哲的语气说:“有本事,就把天捅破。” 梁真:“……” 梁真太过于憋屈,以至于事后才回味过来,邵明音能全文背诵他在节目里出现的桥段。 梁真选择暂时闭麦,往嘴里塞吃的。邵明音站起来好几次往宋舟碗里夹吃的,宋舟盛情难却,根本来不及吃,有些忍不住地想掉眼泪,但强撑着。邵明音也没发现他的异样,问道:“我听林淮说,你们家在港城人送外号房子多。” “哪有,您别听他瞎说。”宋舟压抑着往鼻腔涌的水气,故作开朗道,“就八栋。” “八套啊……”邵明音没听清量词,坐回位子上后若有所思地冲梁真点点头,那样子好像在说,林淮跟他处朋友,还挺门当户对。 然后宋舟纠错:“不是八套,是八栋。” 邵明音脑海里立刻出现八栋曼哈屯的商品房,心里一咯噔,再看向梁真,眼神那叫一个五味杂陈,像是在埋怨梁真不够有钱,没给林淮赚足排面。 梁真只能露出一个尴尬又不失礼貌的微笑,一脸“我容易嘛我”,默默继续吃菜。 “不是你们想象的那样,就是八栋农村里的房子,楼下打通租给工业区的老板当仓库而已。”宋舟解释,但邵明音听出他在谦虚,毕竟那是港城的农村,比某些内地省会的住房都寸土寸金。 然后邵明音问宋舟为什么会喜欢hiphop,宋舟给出的理由跟梁真曾经告诉他的竟有些相似。当父母忙于事业疏于陪伴,梁真向外释放宣泄,逃学打架当扛把子,宋舟往里走,如饥似渴地从书籍和音乐中寻求答案。宋舟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是一天晚上,他的父母来敲门想找他说说话,他关灯装睡,实则缩在门与衣柜形成的折角处,一只耳朵听妈妈的敲门声,另一边耳机在播放小老虎的《为你出生入死九十九次》。 邵明音问他有没有听过梁真的歌,宋舟点点头,说他读初中那会儿,梁真就在一众rapper里独树一帜,非常有自己的特色。他要是把其他说唱歌手的歌放给父母听,父母根本听不懂,但会对梁真那些采样西北民歌的说唱有些许共鸣。 邵明音笑了一下,问:“那你怎么不选梁真战队?” 宋舟也是被新赛制坑了,要是再给他一次机会,他大概率会给梁真投票,但他嘴硬,偏要说:“我不想跟林淮在一块儿。” 林淮假装很受伤地插自己胸口一刀,嘤嘤嘤哭唧唧,宋舟被逗笑了,笑着笑着,还是没压制住眼泪。 他其实并没有多少悲伤的情绪,就是想哭。从邵明音推开门站在玄关灯下开始,他的喉咙口就像是被一双双手扼住,明明是那么普通的家庭氛围,他却因为从未体验过温馨而落泪。 他以为自己冲进的是卫生间,却误打误撞摸进林淮的房间,其他人全都担忧地跟过来想安慰他,他转过身,开了灯的林淮搂住他的肩膀和头发,将他护在怀里,心疼地责备道:“你的药戒太快了!” 宋舟再也抑制不住,放声大哭。林淮往前挪坐在床头,把宋舟抱在怀里。宋舟觉得丢脸,忍不住哭声又不愿意面对身后的其他人,只能躲在林淮怀里,跟他们说自己没事。 他确实自认为没什么事。他还在吃药的时候,会觉得意志事意志,肉体是肉体,他暂时把身体这具机甲的控制权托付给文拉法辛,文拉法辛不仅驾驶技术不赖,甚至比他自己来掌控效果都好,帮助他完成学业,日常社交,呼吸睁眼,只有在林淮闯到面前时才会突然苏醒般同他争执吵闹,但面对别人时他总是趋于“正常”,因为他强大的共情能力被文拉法辛哄沉睡过去,他再看到北极熊因为气候变暖失去家园,他会仪式性地感到悲伤,但不会真正悲伤。 然后他开始戒药,要求文拉法辛把控制权交还给意志。文拉法辛很配合也不留恋,甚至把这几个月来积攒的悲伤全都连本带利地还给了他,他得哭完,才算真正活过来。 “我真没事,就是想哭,哭完就没事儿了。”他这话是跟梁真他们说的,但梁真手机里还有宋舟母亲发来的讯息。她做了功课,知道精神类药物吃个三五年都是正常的,就希望他们能找机会劝劝宋舟,文拉法辛既然有用,继续吃也没关系。 梁真便对林淮使眼色,林淮张了张口,原本想问他行李箱里有没有药,他感受着宋舟贴着自己胸膛的心跳,突然掉下了一颗泪,将怀里的人抱紧,像是曾经失去过一次似得不肯撒手。 宋舟实在是控制不住情绪,又开始哭,其他人全都坐在床沿上,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就一起陪着。宋舟终于肯把脸露出来,怒自己不争道:“对不起,本来都好好的……” “现在也好好的呀。”邵明音给他递纸巾,按摸他的肩膀鼓励他,坚定不移地说,“你很坚强。” 你敏感脆弱的精神家园饱受伤害,你积极地寻求任何有效的治疗,坚持不懈地自救,重新整顿后依旧有勇气迈出那一步,面对真实的世界。 “你们先去吃饭吧,我陪着他就好。”林淮跟大家这么说,邵明音就带着宴若愚和姜诺先出去,梁真留在里面。 饭桌上一下子少了一半的人,气氛确实没之前那么活跃。邵明音见他们俩吃得也差不多了,就把人带到书房,从抽屉里拿出一本厚厚的相册,给他们看以前的照片。 这年头很少有人还专门把照片洗出来了,宴若愚就很好奇,想看看十年前的梁真长什么样。邵明音就翻到一页很有胶片质感的。他和梁真在田野里捉蜻蜓,其中一张严重背光,红霞绚烂璀璨,他们在夕阳下只剩下轮廓。 然后邵明音往后翻,很多都是梁真的演出照,从刚开始给别人做帮唱嘉宾,慢慢自己开专场,场地从免费的露天广场,到轻音乐的小酒吧,再到专业的livehouse。 每场演出结束后,梁真都会和工作人员单膝蹲坐在舞台上和身后的观众合影,他们全都打开手机的闪光灯,人数从三四百,到四五百,一两千,两三千,再到两年前的万人演唱会,。 这个票房在中文说唱历史上绝无仅有,这条光鲜亮丽的荆棘路,梁真走了十年。 “他还是很喜欢的,虽然总是跟我吐槽市场不行,从业人员素质也不行,但他依旧热爱这个行业,去当导师也是想做些什么,哪怕什么都改变不了,他至少努力过……”邵明音喃喃,注视着那些照片,仿佛那个十九岁的梁真栩栩如生在眼前,一点都没变。 “你们呢?”他随意翻看照片,问宴若愚和姜诺是否还像刚开始那样热爱说唱,姜诺持保留态度地沉默。 他刚开始完全是受姜善耳濡目染才去听hiphop,如果不是真的喜欢,肯定不会一直听就是十多年,再误打误撞成了这个行业里的一员,真要他好好聊聊对说唱的看法,他绝对能说上个三天三夜。 但他并不是个善于表达的人,再加上今天晚上确实有些被灌醉了,他坐在邵明音旁边的椅子上,趴着,下巴抵在胳膊上,另一只手从头翻梁真的照片,看着梁真十多年前坐在跑车车盖上玩世不恭的耍酷模样,竟想到了宴若愚小时候的大海报。 “……刚开始肯定很喜欢,刚开始、会觉得它什么都好,很高级,很贵,很酷,很自由,又很自信。” 姜诺呓语着,目光落在久远的照片上,眼眸却又缥渺隔了一层雾,像是在说音乐,又不止是音乐。 “后来听多了,见识广了,肯定会从最初的狂热中慢慢清醒。而一旦没有刚开始那么厚的滤镜,我就发现它虽然模样标致,但脾气比一般人都臭,那段时间的热搜他是常客,昨天在盘山公路上赛车,今天在豪宅里开趴,明天又买这个奢侈品那个限量……” “这不是我曾经喜欢的hiphop,他变了。”姜诺怒起嘴,认认真真地摇头,说,“我很早就对他幻灭了。” 宴若愚听出姜诺把他对自己的感受和对音乐的看法混淆了,可又莫名契合,就忐忑不安地问:“然后呢?” “然后啊……然后就释怀了吧。”姜诺真的有些醉了,脸红扑扑的,说,“我告诉自己,我不能这么苛责,他不过是个普通人,肯定有优点也有缺点,最重要的是——” 姜诺笑,往后翻相册,停在满是演出现场的一页,赧然又害羞地笑了一下,说,“最重要的是,我依旧喜欢这个文化,忘不了它曾经带给我的触动。” 姜诺坐直身子,还是没好意思看宴若愚,感慨道:“我知道他喜欢看挤黑头的视频,我就去给他买鸭子,我果然是真的爱他。” 宴若愚也跟着笑,眼里亮晶晶的,不知是情不自禁的泪还是藏着光。邵明音坐在他们俩之间,如同上帝视角目睹了一切,问宴若愚:“那你呢?” 你怎么看待hiphop,hiphop又给你带来了什么。 “我啊……”宴若愚吸了吸鼻子,目光所及之处,姜诺的眼皮子越来越沉,渐渐闭上,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见宴若愚说: “我很肤浅的——” 宴若愚说:“能遇到姜诺,就是hiphop带给我的全部意义。” 第97章 八月底,上午十点,温州龙湾机场送客处,梁真的车停在进站口,下车打开后备箱把宋舟的行李箱拿出来,林淮自然而然地接过,没让跟着下车的宋舟拿。 宋舟精神头不太好,他眼皮薄,昨天大哭一场后醒来,双眼皮的褶皱特别明显,林淮就不想他累着,那箱子并不重,也不让宋舟拿。 “我在停车场等你。”梁真说完,就上车走了,看起来绝情,其实是为了给他们俩留下充足的时间告别。宋舟有订机场附近的酒店,但他昨天哭得太脱力,就凑合着跟林淮睡了一晚,宴若愚和姜诺回下榻的酒店,本来说好要来送送宋舟的,但一早上到现在都没动静,可能醉的太厉害还在睡吧。 林淮拖着的箱子符合规格不需要托运,宋舟去机器上取票后就可以进安检,他看了下时间,距离飞往北京的航班还有一个半小时起飞,他就排进了安检队伍,林淮站在他边上陪他慢慢挪动,两人全都一言不发,就要轮到宋舟进安检口了,林淮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并不平整的信封递给宋舟,罕见地扭捏道:“你进去后再看。” 宋舟头一回见林淮露出害羞的表情,二话不说就把信封拆开,林淮伸手想阻止也来不及了,怪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发。队伍里,宋舟凝视着信封里的柳树枝叶,过了好几秒后才问:“你什么意思?” “就要轮到你了。”林淮催促他进安检,宋舟从队伍里退出来,宁可重新排一次,也要听林淮讲清楚。 林淮:“……” 林淮那叫一个赧然。现在是夏天,这柳树叶哪儿来的并不重要,而是寓意。宋舟来沪上第一天,他听了NASA的传闻在门口立扫把,本来是中二憨逼的举措,被宋舟看到后还以为自己在欢迎他来,也算是歪打正着了。 所以他想在宋舟走的时候正正经经送点什么。柳通“留”,古人送客折柳赠别,他当初“拥彗迎门”意不在此,今日“鹿城送柳”是真心实意。 “你——”林淮看着并不长的安检队伍,想劝宋舟进去排队吧,又说不出口舍不得,见旁边有家一鸣真鲜奶吧,就问宋舟要不要过去坐会儿。 宋舟点头应允,跟林淮一起进那家店。林淮被收养后就在温州读初高中,一鸣这个牌子也算从小喝到大,轻车熟路地给没吃早饭的宋舟从饭团三明治点到热牛奶,就怕他在飞机上饿着。 然后他们坐下,各自吃手里的饭团,想说话吧,又不知道该交流些什么,只有时间如流沙,一点一点从他们手中溜走。 而他们还假装都是青春的富翁,明明珍惜的人就要离去,还把时间挥霍在虚拟的网络世界中。 林淮什么都看不进去,正要关手机强行找话题,宋舟的肩膀突然一抖,眼泪又跟断了线的珍珠似地落下两颗,林淮连忙抽纸巾帮他擦拭,宋舟深呼吸平复情绪,林淮落眼,看到宋舟微博首页的时间线里有一段母亲暴打三四岁小女儿的视频,录像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孩子的父亲,他们把大人的情感恩怨撒气到孩子身上,一个狠心痛打,另一个不制止还用言语刺激:“我看你今天能不能毁了她。” 宋舟看到这一幕,心都要碎了,林淮赶忙把他手机屏幕关了,他并没有像昨天晚上那么失控,止住眼泪后沉闷而沮丧地问林淮:“这个世界会好起来了吗?” 林淮一时给不出答案,吞了口唾沫,给他看自己微博首页时间线上的一张照片。如今网络授课越来越时兴,网络信号的普及却没覆盖农村的全部角落,那张照片里,一名初中女生坐在村部大院外利用公用Wi-Fi上网课,头顶的灯光只够照亮她的桌子,而她的父亲静静蹲在边上,给予陪伴和保护。 “这个世界一定会好起来的。”林淮捧着宋舟擦干泪的脸,鼓励道,“你得活着,才能看到。” 宋舟吸了吸鼻子,有些逃避地瞥开视线,林淮见他还是丧气,就给他分享自己视为珍宝的土味沙雕视频。宋舟原本对这种快餐时代的短视频略有鄙夷,向来是绕道不乐意看,今天跟林淮一人一个耳机,认认真真听了几首喊麦,吐槽之余又不得不承认,东北喊麦在节奏和韵律上和2000年前后的英国grime的确有相似处。 而如果真的要追根溯源,说唱刚开始不就是美国黑人兄弟的喊麦嘛。多少人眼里只有八十年代的oldschool,用只听boombap来标榜自己懂说唱,而如果他们真的懂,就不会去踩一捧一,而是对各个时期各种风格的音乐都给予尊重。 “我觉得喊麦行。”林淮是认真的,纸上谈兵布局道,“就看有没有人愿意站出来整合创新了,喊麦和说唱本质都是草根文化,没有谁比谁高贵。” 宋舟笑,不好评价,退出界面看林淮自己做的视频,他会把一些短视频剪辑到一块儿再配上歌,主题积极乐观幽默,这个很好笑,下一个只会更好笑,其中一个片段里,一个小女孩在酒席上有板有眼地说祝福的话,祝爷爷“永远不死”,祝爸爸“好好活着”。 宋舟原本还能憋住笑,那小女孩清脆又正经的声音一出来,他实在没忍住,笑出声,眼睫毛上还有没擦干的泪花,视线瞥到旁侧,林淮也笑着,一直在观察他。 他们就这么在人来人往的机场店铺里陷入漫长又短暂的对视,宋舟看了下时间,再不去安检,他要赶不上飞机了。 他也有礼物给林淮。排进队伍后,他也给林淮一个信封,林淮礼尚往来地当着他的面打开,里面有张蜡笔画。 画上的少年眉目坚毅清朗,站在聚光灯下挥汗歌唱。台下,密密麻麻的观众全都高举双手摆出“LZC”的手势,为他的城市和厂牌欢呼,台上,少年没拿麦的手直指头顶的聚光灯,光线源头有一抹蓝。 林淮把画翻到背面,那一整面的色调都是沉静的蓝,像天空也像欧洲的海,林淮用白笔在海天交集之处写——“toreachthesky。” 林淮抬头,宋舟瞬即侧过脸,不想和他有视线上的触碰,就这么进了安检门。 他一直没回头。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坚持什么,只是莫名想到两人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的合作舞台上,他提到俄耳甫斯因妻子的呼唤而回头,从此痛失爱妻的传说典故,林淮就站在自己身后,吊儿郎当开玩笑说:“你这辈子要是回头了,你老婆可就没嘞。” 而现在,宋舟听到林淮又一次在自己身后喊:“宋舟!” 宋舟身子一颤。又有泪水汹涌而出,像是要将他洗礼,他听到林淮不管不顾地大声喊:“永远不死,好好活着!” 宋舟泪中带笑,微微侧脸,在安检门内固执地不回头,却又完完全全发自内心地期待祝福,跟留在原地的林淮说:“要赢啊!” “……好!”林淮不在意众人投来的异样眼光,又重复了遍“好好活着”。他目送宋舟的身影消失在人来人往之中,好像他从未来过,又好像从未离去。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所有的别离也是后会有期。 他们终会再相见。 他带着信封去往停车场。梁真一直坐在驾驶位等,见林淮闷闷不乐寡欢地上车系好安全带,没急着启动车辆,歪着脑袋问:“哭了?” “没有……”林淮逞强,一直低头盯着手里的信封,失了魂似地端详那幅画背面的天空和海,梁真就一把夺过,翻过来打量画上的少年,得瑟了一句:“这画得不是我嘛。” “他画的是我!”林淮怕在画上留下折痕,就没去抢,而是把梁真手边一个巴掌大的便签本拿过来,将留满字迹的那一页撕扯下来揉成团,想一物换一物。 梁真果然紧张了,另一只手指着林淮鼻子,劝他别冲动,林淮便好奇了,把纸团摊开定眼往里一看,那上面写着的是和谐版的《梁州词》。 林淮一怔,梁真乘机把歌词夺回来,皱着眉训斥:“尕娃子,没大没小……” 林淮还是处在一个呆愣的状态,梁真见他这么出神,就把画还给他。林淮接过,有些结巴地问:“你、什么时候——” “还不是为了你。”梁真嘟嘟囔囔,说林淮的排名还是降下来了,肯定要和白玛battle一局。 不管是跟姜诺或者宴若愚,梁真对林淮都有信心,唯独白玛是个劲敌。没办法,西藏歌曲太有震撼力了,在现场硬碰硬谁都不是对手,如果没人帮唱,林淮几乎没有胜算。 “我要是会画画就好了,我也给你和小舟画点东西,你人气蹭得就上去了,比我拉票管用。”梁真骂骂咧咧的,踩下油门正要出停车场,林淮突然说:“谢谢,爹。” 梁真一激动,那辆越野车的引擎声差点轰鸣到底。他熄火,直视前方,深吸两口气,摸衣服想掏烟。 他的手忙脚乱还是暴露了他的慌张,旁边的林淮递给他一根黑兰州。 梁真犹豫了几秒,接过,还不忘评判:“小孩子别抽烟。” “歪日……”林淮叼了根在嘴里,不给面子地吐槽道,“你十九岁的时候烟酒不沾?” 梁真笑,看着眼前的林淮,恍惚像是见到了十九岁的自己,浑身上下最值钱的是那颗心。 林淮说:“这么些年为了这个家,你辛苦了。” 梁真刀子嘴豆腐心:“别整得这么肉麻。” 林淮还有更肉麻的,郑重其事:“我以后不会再让你操心。” 梁真鼻头发酸,揉了揉鼻梁,假装眼里进沙子的闭上眼,再睁开,宋舟那幅画就放在车载屏幕的凹槽里,正面是舞台,后面是天空和海,交界处有一行白字。 梁真看着那一行“toreachthesky”,良久的沉默后摸摸林淮的脑袋瓜子,轻柔而坚定道:“那我们就去把天捅破。” 他把《梁州词》的歌词放在那幅画边上,重新启动车辆驶向远方,势必要把冠军奖杯和最后一条项链带回家乡。 第98章 中午十二点,温州某酒店,高层豪华大床房内,姜诺坐在宴若愚腿间,宴若愚双手托起他瘦窄紧实的**,嘴欠地嫌弃:“好小哦。” ……删减…… 姜诺最后是被*射的,腿抖得不成样子,也暂时不想去清理,就这么光裸着身子侧躺在床上,双手交叉抱住肩膀,看上去有些自闭。 宴若愚见他兴致没有很高,不再刻意撒娇,就只是从后面抱住他,给他一个依靠。良久,姜诺才回过神来要退房,宴若愚脑袋往他颈窝和头发里钻,腿架在他腰上,嘟囔着说再抱会儿。 姜诺轻笑了一下,转过身,跟他面对面侧躺。窗外的太阳早就高照,车辆人流不息,时间在他们在拉着窗帘的屋子里仿若静止,没有什么比此刻的相拥相伴最重要。 “我是不是说错话了……”宴若愚率先检讨。天地良心,他也没这么嘴欠,纯粹是姜诺听这些话的时候最有反应,最舒服享受,他才在床上这么说这么做,绝对没有瞧不上姜诺的意思。 姜诺当然知道他的心意,摇了摇头,但心里还是有些别扭想弄清楚,声音很轻地问:“我就这么……寡淡吗?” 宴若愚先是一愣,旋即恍然大悟,猛地从床上蹦哒起来:“谁说的?净瞎说!才没有!” 他张牙舞抓扑进姜诺怀里,天真又夸张道:“姐姐最好吃!姐姐真香!” 他的手碰到姜诺的胳肢窝,两人很快扭打到一块儿,蜷缩到被窝里,全都笑得喘不到气,打闹不动了。 有光透过被褥朦朦胧胧地照**来,显得对方的脸色都有些发柔发黄。姜诺凑近,手指划过宴若愚的额头、鼻子,再到嘴唇,然后主动留下一个吻。 他学会不再用抗拒爱来彰显平等。 * 宴若愚和姜诺在从温州开往岭安的高速上,窗外艳阳高照,车载音响里却放着《月光》,姜诺一直侧着脑袋往外头望,满眼都是绿意,农田、水流和楼房交织到一起,他突然问,什么时候有桥。 宴若愚不解地皱了皱眉,姜诺掏出手机一查,不好意思道:“我一直以为杭州湾跨海大桥在岭安。” 宴若愚跟着一笑,说那座桥从宁波通到沪上,姜诺要是想看,过两天回沪上的时候可以绕道。 但今天是没时间了。他们之所以在决赛前回来一趟,主要是为了参加一档财经栏目的拍摄。 节目的主人公是宴若愚的爷爷。独子和儿媳离世后,他就不再乐意在媒体面前抛头露面,连“风云浙商”的制作组都曾吃了闭门羹,他现在愿意配合纪录片的拍摄,接受一定的采访,也是希望更多的人知道燕合集团开拓的新领域,这样的政府合作项目以后会越来越多。 宴雪涛是江浙第一批下海创业的人,他的下海是真正意义上的下海,从开渔船进公海接外国运牛仔裤回内地倒买倒卖,再到跟国际法院硬碰硬,艰苦应诉三年赢得反倾销案件的胜利,他的那些传奇经历早就被记者写烂了,他本人也不是二三十岁的年轻小伙,再说到曾经的胆魄和英勇,也不过是一句:“都过来了。” 于是节目组另辟蹊径,想从宴老爷子真正意义上的家乡开始拍起,宴雪涛就把孙子叫回来几天,跟他一起到花禹村走走,宴若愚来的时候身后还有个姜诺,他没觉得不合适,反倒舒展开眉眼,让他们跟在摄影机后面别乱逛,听他跟主持人边走边聊好。 宴若愚照做,负责摄影到工作人员就在身前,他还偏偏要玩灯下黑,时不时牵一下姜诺的手,并没有认真听他爷爷都说了什么,只觉得脚下的路越来越旧,按理说江浙一带的农村基础建设都很完善,他们却跟着宴雪涛越走越偏。当绕过一个垃圾场和工业楼,他们面前的路由不规则摆放的砖块铺成,砖与砖之间有杂草生出,下一次雨,这一片地方就会泥泞上三天。 宴若愚不由止步,盯着草丛中干瘪的狗屎,犹豫不愿上前。林淮说中国人往上数三代都是农民,这句话放在他身上也适用,他含着金汤匙出生,十指不沾阳春水,出国留学见大千世界,他的爷爷在他这个年纪不过是饿惨了,饿怕了,才孤注一掷地去打拼创业,有了他的今天。 而当他抬头四顾,会发现这一片的建筑还留有上个世纪的痕迹,外观不像那些千篇一律的现代古镇,而是石板墙木板门,夏天闷热冬天漏风,隔壁咳嗽一声,楼下楼上都能听得见。 他瞬间觉得恍若隔世,不敢相信岭安城里还有这样的居住环境,棚户区跟这里比都算天堂,他看到跨过杂草的姜诺冲他伸出手。 同时他嗅到渐渐弥漫在空气中的呛鼻的味道。那种辣椒炒开的辛辣味他在姜智家里也闻到过,钻到鼻子里痒痒的,让人忍不住打喷嚏。 姜诺却显得习以为常,好像他曾经也在这样的地方住过,又或者住在这里的人明天也会是他。他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就是伸出手,提醒宴若愚哪里脏不要踩,宴若愚跳过来了,他再走两步帮他探路,两人就这么一前一后,来到一片破陋的石板平房前。 “我小时候就住这儿。”宴雪涛指着不远处一片堆着破碎瓦片的五六平米的空地,说这儿就是他曾经生活的地方,那时候没有路更没有汽车,想进城还得划船。整个时代的物质都是匮乏的,他们家又世世代代都是农民,没读过书没什么志向奢望,突然有一天,他们家的房子塌了。 这一切发生在顷刻之间,却又毫无征兆,幸运的是那天晚上他们一家罕见地去了趟城里,所以全家幸免于难。 而他是个信命信运的人。他相信老天爷留他一命是有用处的,从此不敢将时间虚度,下定决心去外面闯,大半辈子过去后故地重游,曾经的街坊邻居也早已不再,把这些没翻修的房子租给异乡来的打工客。 宴若愚还是第一次听起他爷爷讲这段过往,觉得稀奇,小心翼翼走上前掀开一扇门前的布帘,那里面坐着个中年男子。 宴若愚吓了一跳,连忙往后退,再看一眼那用塑料大棚扎的房顶,深感震撼这么糟糕的环境里居然住着人。 然后他再次掀开布帘,为刚才的莽撞道歉,那名中年男子并没有觉得被冒犯,冲宴若愚憨然一笑,宴若愚注意到他露出被子的脚绑着绷带。 “你、你受伤了?” “啊……嗯。我这两个月没收入,就换到这里来住。”那人往窗外指了个方向,说他以前租的地方也在附近,等他养好伤去工作,他会住回去的。 “你们在拍什么?”那人越过宴若愚的肩膀望到外面有拍摄和收音器材,再看向宴若愚,怎么看怎么眼熟,眯着眼说,“你长得像、像那个……什么梦。” 宴若愚脱口而出自己母亲的名字:“程婴梦。” “对对对,我还看过她的电影,都是老片子。”那人笑了。房间里属于他的东西屈指可数,显得牙刷杯和饭碗边上的那台DVD分外明显,机盒上放着几张盗版碟片,其中一张的封面上映着成程婴梦的照片。 “我以前的房子里有电视机,”那人揉摸他的腿脚,又说了一遍,“我能工作后会搬回去的。” “……你可以去申请廉租房,明年这时候会有很多名额。”宴若愚喉结动了动,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那人又笑了,点头说:“嗯,会好起来的。” 宴若愚从那件破屋子里退出来,张望着没见到姜诺的身影,也顾不得砖石缝隙里都有什么东西,快步顺着辣椒的味道找过去。 他很快在一处木板拼搭的小房间外找到了姜诺,那房间不足两平米,宴若愚原本以为那是茅房或者简陋的澡堂,走近,才发现那是外搭的厨房,一个跟姜诺岁数差不多的年轻人正在炒辣椒,边颠勺边跟姜诺聊着些什么,姜诺背对着宴若愚依在那门板做成的墙壁上,头一回说自己的家乡话,没吴语方言那么难懂,语调平平,和他的性子很像。 然后姜诺看到老乡突然把锅放回煤气灶上,他顺着目光扭头看过去,宴若愚正好将他抱住。 他往后退了两步,差点摔倒,两只手无处安放地举在空中,想问问宴若愚发生了什么,他听到宴若愚吸了吸鼻子。 他眨眨眼,有些不知所措,再看看不远处的宴雪涛和摄制组,更是觉得不合时宜,但还是慢慢地,把自己的手搂在宴若愚背上,完成这个拥抱。 宴若愚很快平复好心绪,跟他说没事,牵着他的手往回走。 一步,两步,宴若愚低下头,跟姜诺说:“你鞋带散了。” 他自然而然地蹲下,帮姜诺整理。姜诺那一刻心停了半拍,都不敢往下看,宴若愚蹲在杂草和砖石间,触碰他那沾染着泥和土的鞋带。 他用一种近乎求救的目光望向宴雪涛,宴雪涛却淡然的,看着这一幕像看到自己儿子年轻时的模样。 当程婴梦的纱裙被红毯勾住,宴松庭也是这样单膝蹲下,帮她整理裙摆,就像现在宴若愚帮姜诺整理鞋带,当真是连自己什么身份都忘了。 可他们又是什么身份呢,宴雪涛想,也想明白了,他们也不过……都是农民的后代罢了。 “宴、宴先生……”主持人和她的团队拍摄到这一插曲,很是激动,不知道该如何问起,又觉得禁忌,所以话说一半。 “您孙子是……您可就这一个……” 主持人想要制造爆点又说不利索话,问宴雪涛:“您、您能接受吗?” 宴雪涛波澜不惊地看着主持人,像是要她猜。主持人更结巴了,问:“您不觉得、不觉得他们——” “你到底有什么问题?”宴雪涛比她掷地有声,主持人反而觉得如获大赦,立马闭嘴不出话,不去触碰这个话题。 宴雪涛叹了口气,顺着来时的路往回走去。身后的主持人跟上,还想问些什么,又欲语还休,惹得宴雪涛急躁脾气上来了,跟个年轻小伙子似的不容置疑—— “等你哪天不觉得这是个问题,我们再来谈论我孙子的爱情。” 第99章 当天晚上,宴若愚和姜诺回虎山庄园住,宴雪涛也在,三人围着餐桌坐下吃饭,桌子底下蹲着出息。 它已经是正儿八经的大型犬了,跟宴雪涛初送宴若愚时判若两狗,还是一样贪吃,特意把碗叼过来放边上,坐等投喂。宴雪涛见它尾巴摇的欢,就时不时夹块肉放那碗里,夹多了宴若愚不乐意,说狗不能吃有油盐的肉,宴雪涛“哼”了一声,说狗就只能活个小二十年,还不让他吃个痛快了? 宴若愚:“……” 宴若愚选择闭嘴,宴雪涛又不是没人聊,姜诺面前的小樽一空,他就重新满上,喝到最后两人面色都有些泛红,宴雪涛起身,想带姜诺去别墅里别的房间看看。 宴若愚原本想陪同,宴雪涛让他别跟着,只和姜诺一人上楼。别墅里房间其实很多,姜诺上回来没仔细看,今天一转悠,才发现绝大多数房间都是会客厅,私人空间其实很少,整个二层只有一间书房上锁,宴雪涛掏出钥匙开门,开灯,展现在姜诺眼前的陈设全都老旧有年代感,实用性大于美感,使得光洁墙壁上的那张后期上色的双人照显得有些突兀,但那照片,又是整个房间里最一尘不染的。 宴雪涛坐在书桌前,慢悠悠从抽屉里拿出一个镶金边的红丝绒盒子,没打开,直接推到姜诺面前,让他自己打开。 而当姜诺接过,看到里面的翡翠镯子,吓得想推回去,宴雪涛握住他双手手背,让他拿着。 姜诺还是不敢收,宴雪涛让他别紧张,凝视着他身后那副相片,说:“这原本是我妻子留给程婴梦的。” 姜诺顺着老人的目光扭头,照片上的宴雪涛很年轻,他身边的姑娘扎着双辫,模样算不上俊俏,但眸眼间满是江南女子特有的水灵。 “那时候没人敢嫁给我。”宴雪涛回忆自己的青春年华,说自己年轻的时候在乡镇里出了名的穷,穷怕了,所以也出了名的不要命,钱挣到手了,裤腰带还是勒着,十里八乡的姑娘看到他像是看到饿鬼,只有她不害怕,还帮他管账——那个年代哪有什么会计四大,账目全都是老板娘用算盘打出来的。集团成规模后很多工序都与时俱进的数据化,她还是坚持留纸质备份。当年多少做外贸的企业死在反倾销上,是她领导反倾销应诉组,跟欧美商务部打持久战,最后用真实公开的财务数据打赢这场官司,代价是操劳过度和两个亿,儿子又偏偏在这时候跟个女明星秋波暗送。 宴雪涛没有否认,他们这代人太过于忙事业,对子女的关怀陪伴太少,所以才有了后续种种问题。一直沉默聆听的姜诺这才接话,恳请他别自责,这个时代对父母的要求也是前所未有的高,而放在那个吃不饱的年代,爱真的就是一碗饭。 宴若愚拍拍他的手背,夸他懂事,也后悔自己曾经太过于偏见,觉得演电影的全都不靠谱,天天当着妻子和儿子的面反对这门婚事,妻子顺着自己的暴躁脾气,也心疼儿子,自己没几件好首饰,舍得给未过门的媳妇儿买翡翠镯子。 “但没送出去……”宴雪涛很沉很沉地吐了口气,握住自己胸口,说第二天,他妻子突然跟他说胸口不舒服,很累,想休息,没几秒,就去了。 “什么预兆都没有,什么都没有。”宴雪涛隔着姜诺的手护住那个盒子,说,礼物甚至都还没送出去,人就这么没了。 “所以小愚没见过他奶奶,我也很少提,一提就……”宴雪涛几近恸哭,然后稳住情绪,把盒子郑重其事地交付给他。 “好好过日子。”他叮嘱,“自己不要太辛苦,也别让小愚太累。” 宴雪涛拍拍姜诺的肩,托付的与其说是镯子,不如说是还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心爱的人。 * 姜诺倚靠在卧室门外,用双手抱着盒子,良久,才整理好心绪,像是把什么担子挑起来了,才推开门。宴若愚已经换上睡裤。他裸着上身,并没有百无聊赖地躺在床上,而是坐在书桌前,曲起一条腿在台灯下写着什么,然后突然划了一道,再把留有字迹的纸撕下来,揉成团扔进垃圾桶里。 姜诺走近,把纸团捞出来摊平,宴若愚在上面记录了他今天在村庄里的所见所闻,最后一句是“这里是岭安,现在是20xx,我们依旧生活在巨大的差异里”。 这是宴若愚第一次尝试用中文写叙事风格的词,姜诺正要无脑夸赞一顿,宴若愚双手交叉放在胸前,腮帮子鼓鼓的,说:“这是废稿!” 他说完,就怒气冲冲地在房间里踱步,姜诺坐在床沿,听他走着走着突然停下,说:“我觉得自己特别虚伪!” 姜诺没说话,又仔细看了遍歌词,宴若愚继续生闷气走来走去,姜诺问:“你想在决赛场上唱这首?” 宴若愚顿时停下脚步,侧站着,泄气道:“我没资格唱。” “我明明过着这样的生活,然后我、我去唱这个?我怎么唱得出口!”宴若愚张开双臂指着这个房间,和这个房间代表的一切,竟头一回生出痛恨。他在高楼锦衣玉食二十载,他叫宴若愚,无数个不叫这个名字却他年纪相仿的人还在阴沟里挣扎,然后他良心发现般,开始想书写他们的生活。 “我根本就是在何不食肉糜。”宴若愚苦恼,也憋屈。他迫切地想做些什么,却又发现,自己的出生或许真的带有原罪,他一个人很富有,同时,这个世界上有千千万万个人贫穷。 他并非清白无辜。他的良心不允许他把自己撇的一干二净,将贫富差距归因于其他人不够努力。他享受了财富带来的优越,就必须得承担这种优越摆在太阳底下的愧怍。 宴若愚抱头,不情不愿地面朝姜诺。他真的快难受哭了,姜诺说:“任何人都有书写的权利。” 宴若愚不这么认为,哭丧着一张脸把姜诺扑倒,往他怀里拱,弄得头发都乱糟糟的,然后皱起那双眼仰头看姜诺,闷闷不乐道:“我是不是很没用?” 姜诺抿唇一笑,往下挪了挪身子,跟宴若愚的视线齐平,手指划过他胸口的蝙蝠侠简笔画纹身,说:“怎么可能,你可是BruceYan。” 宴若愚笑了一下,躺平,盯着天花板上用玉石做罩壁的灯,谈起蝙蝠侠,已经不会再像过去那么奉为圭臬。 他甚至还会去辩证的看待这个形象。蝙蝠侠为了从反派手中拯救出高谭市,几乎献出了自己的一切,他鼓舞了很多人,但如果那些被鼓舞的人知道面具下的是亿万富翁,是剥削他们的社会机器中的一份子,他们会把BruceWayne当英雄吗? “好在你没什么面具和人设。”姜诺回想宴若愚的那些新闻花边,玩笑道,“别人对你没什么好幻灭的,你只要不调皮捣蛋,就是加分项。” 宴若愚笑,正要问姜诺,自己在他眼里是不是裤衩都没有,过于真实,姜诺接着说:“而你可以做更多事。” 宴若愚一愣,第一反应是姜诺话里有话,宴雪涛把他叫过去这么长时间,又用一个漂漂亮亮的盒子贿赂,肯定是希望姜诺也帮着劝劝,让他比完赛后别再贪玩,早点回来接班。 他以前确实没收心,性子也不稳,他现在被姜诺勾着衣角侧躺到床上,竟能忍住不乱摸乱动,一心一意听姜诺对自己说:“你还那么年轻,你可以活成任何热爱的模样。” * 回沪上之前,姜诺带宴若愚去了趟姜智的新家。 那是一处工业区附近的小吃街,由于新开发所以房租不算太贵,姜庆云夫妇就在那儿租了个小门面卖麻辣烫,收摊后住后面的隔间,姜智睡阁楼,也算有了自己的房间。 为了欢迎他们俩来,姜智父母特意歇业一天,原本想请他们去更贵的高档餐厅吃一顿,宴若愚说不用麻烦,站在半开放的冰箱前选串串,因为从来没吃过,所以看什么都好奇,都想试试。 于是姜阿姨特别好客地给他煮了一大锅,五个人围成一桌,想吃什么就从正中间的大盘里拿,宴若愚还不死心地蘸了点辣椒酱,白开水灌下去两大瓶舌头才重新有感觉,那表情惹得原本拘束的叔叔阿姨都发笑,只有姜智全程沉默往嘴里扒饭,丢下句“我吃饱了”,就把碗筷放进水槽的水槽,然后上楼回自己的房间,“砰”的一闷声把门关上。 “这孩子脾气就这样,别管他。”姜阿姨招呼宴若愚继续吃,宴若愚又往嘴里送了两口,还是放下筷子,上楼看看姜智。 而当他推开门,阁楼里并没有亮着灯,如果不走到正中间,或者坐下,宴若愚得一直弯着腰。姜智听到动静后扭头,见来的人是宴若愚,就没起身,坐在床头拉开一盏灯,没有窗户里的阁楼里顿时充满了星空。 宴若愚坐在床尾,顺着光源望过去,姜智手里的星空灯还是之前的那一个,他很珍惜,也保存得当,到现在都还能用。 “不下楼再吃点吗?”宴若愚其实找不到什么话题,所以才这么说,姜智比他开门见山,直接问:“你和我哥在一起了?” 宴若愚张了张嘴,规规矩矩坐好,双手放在膝盖上,想好好解释一番,姜智把手里的星空灯关掉,打开,又关掉,又打开。 “你……”姜智看向宴若愚,眼睛一眨不眨,跟骑士宣战似地郑重其事,“你是认真的吗?” 姜智还记得宴若愚当初如何在地铁里帮姜诺出头,他觉得宴若愚今天或许真心实意,可谁又能猜得到明天会发生什么呢,就硬气地打断,腰板挺得笔直,不卑不亢道:“我知道你很有钱,但你别想欺负我哥。” “我怎么可能欺负他呢……”宴若愚笑,希望小舅子给个机会,小舅子对自己的定义是小叔子,他深吸一口气,像是吸进去的是勇气,斩钉截铁道:“你要是对他不好,我就带人收拾你。” 宴若愚看着那张映着星空的少年的脸,和眼眸中的闪亮,说:“我喜欢他都来不及,怎么舍得伤他心。” 姜智吸了吸鼻子,抬手揉了揉眼睛,跟宴若愚下楼,继续吃午饭。吃完饭后宴若愚开车和姜诺一起回沪上,姜诺想看杭州湾跨海大桥,他就特意改道宁波,从沈海高速上桥前还能看到青翠的农田里,间隔得当的风车在有条不紊地运作。 然后他们视野可及之处就有了海,姜诺兴奋地像个出远游的孩子,把车窗摇下来十厘米,一听外面呼啦啦的风声,就吓得赶紧关了回去,有些担心宴若愚开这么快,会被风吹走。 宴若愚让他别操这份心,但也把车速降下十来码。今天天气不够清朗,海上有雾能见度不算高,只能看到桥下滚动的一望无际的海。 这是姜诺第一次见江浙的海,泛黄滚动着泥沙。他往左边望去,地图上狭窄的入海口在他眼里辽阔无垠,每年农历八月中旬,高如水墙的海浪会乘着急流涌进入海口,形成钱塘江潮。 这一奇特的自然景象也是当初建造桥梁时需要面对的难题。除了咸水、激流、疾风,设计师不仅要让桥梁能抵挡住海浪的冲击,还要保证大桥最大限度地不改变经过海湾的水流,防止历史悠久的钱塘潮景观的毁于一座桥。 如今大桥落成,设计使用年限一百年,金九银十,游客照样到钱塘江口观潮。见姜诺这么新奇,宴若愚就把车开进服务区,那座展翅的高塔名为海天一洲,登到最高处,可以俯瞰整座桥梁和与天空连接的海域。 姜诺起先并不同意,这样的天气买票进观景台,实属不划算。宴若愚便重新启动车辆,假装满不在乎道:“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么店了。” 姜诺犹豫了片刻,还是输给了好奇心,下车买票,和宴若愚一起进海天一洲,抵达最高层的观光廊。如果天气好,他们可以透过全景落地玻璃俯瞰杭州湾,但今天眼前只有一片雾,桥梁也隐入灰蒙中。宴若愚纯粹是陪姜诺完成个心愿,并不觉得这普普通通的观景台有什么意思,甚至觉得无聊,倚靠在一台望远镜边发呆无聊,姜诺却看得入迷,发现宴若愚不在身边后才恍然回头。 而当宴若愚同那双眼对上,突然就拥有了此前从未有过的感知力,看到不一样的风景。 他走近,站在姜诺身边,想起一个科幻作家曾经说,宇宙中的外星文明比人类高级或低级都不稀奇,最不可思议的,是宇宙之中只有人类一个文明。 他今天凝视着浓雾中的长达38公里的跨海大桥,突然就明白了这一猜想的伟大与震撼,而当他和姜诺活生生站在彼此身边,他也从未有这么一刻像现在这样,油然而生的,因自己生而为人感到骄傲。 他跟姜诺说:“人类值得。” “怎么突然这么宏大……”姜诺吐槽宴若愚的严肃,笑了一下,重新看向玻璃外模糊的风景,释怀道:“我就觉得我们俩现在这样,也挺值得。” 宴若愚往他身上靠,肆无忌惮地在他眼角亲了一口。山海间泛着风和雾,他和姜诺十指相扣,说: “那等我唱完这最后一首歌,我们就回家。” 第100章 决赛 八月底,沪上,近三千名观众聚集在体育馆,用于直播和大屏幕播放的摄像机扫过他们的脸,所有人都在兴奋又激动地等待《makeitreal》的冠军夜,和一场嘻哈盛宴。 现在是晚上七点半,观众们全都落座,侧方舞台上虽然也亮着灯,但真正的主舞台在正中间的近一百平方的空地上。节目组刚开始想过把决赛放在能容纳两万人的梅赛德斯奔驰奔驰文化中心,他们也出得起这个钱,但和专业人士商议后,更多人觉得说唱演出的环境还是小一点好。出于安全考虑,让观众坐着而不是在台下跟着音乐嗨已经算是一种损失了,场地如果太大,氛围和情绪很难传递到远处的观众。 所以他们最终把直播场地定在静安体育馆,没在舞台前的空地上放vip座位,而是改造成更大的舞台,有升降机也有各式各样的舞美效果,道具组还在舞台两侧放置可以移动的双面大屏幕,选手没上台前,上面的画面是荆棘和钢条。 然后全场光线渐渐暗下,鼎沸的人声渐渐熄灭,Louis在一束灯光下清唱。 一直以来,Louis在节目上的穿搭都不太hiphop,今天更是穿了件仙气十足又古典的礼服裙,一开嗓仅用四句hook就把一个说唱现场变成自己的个人演唱会,把观众带回八十年代,领略那个时期的华语流行乐。 然后她身后的场地被灯光点亮。王墨镜一如既往戴着墨镜,拿着麦从演奏者中穿梭而来,Louis的吟唱声还没断,他在伴奏和搭档的歌喉里带来了一段同样流行于过去的爵士风格说唱。 唱完一段verse后,属于他们的小清新怀旧风格渐渐隐去,他们头顶的灯光熄灭,舞台右侧,更为激烈的鼓响起,梁真一个人唱出了一支队伍的架势,而当属于他的部分结束,舞台另一侧,汤燕关的表演更为完整,更有设计感,真真正正拥有一支伴舞团队,在视觉上给观众带来极大的满足感。 他边唱边往舞台正中间移动,灯光也随之扩大,最后点亮整个舞台。 他一个人的伴舞变成所有导师的伴舞,站在舞台的边缘带动观众鼓掌和跺脚,互动声渐渐规律,所有人都被调动起来,安保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允许靠后的一些观众站起身,再加上各种各样的现场演奏的乐器,这段融合了多种风格的中文说唱开场甚至比一些摇滚乐都劲爆。 然后灯光变白。导师们退场入席最靠近舞台的沙发位,他们身后坐着100名没能角逐冠军的rapper,和50名节目赞助和合作品牌的代表,在冠亚军争夺战之前,那个有资格去争夺的人将由他们50人和导师一同选出。 随后林哲上场,告诉现场观众比赛流程,并请四强选手上台。在场很多观众都为人气榜单氪过金,听林哲宣布各种各样的计算结果和依据只觉得枯燥想快进,导师席上,四位共事三个月的导师珍惜为时不多的相处时光,也开始叙旧闲聊。 他们的位置依旧是汤燕关在坐,王墨镜Louis在右,梁真在正中间。汤燕关探出脑袋没用麦,吹彩虹屁说Louis今天仙女下凡,Louis碍于距离没听清,梁真就帮他重复,Louis随即会意地点点头,比了个竖起大拇指的手势,面朝汤燕关,话却像是说给梁真听的。 Louis自信满满:“白玛肯定能赢,我到最后要一起上台领奖杯,当然要穿得正式漂亮。” 梁真礼貌性地劝她话说得别太满,等白玛上台了,他听着那来自高原的极具穿透力的高音和藏语说唱,也有些自闭。 白玛综合排名在第四,所以是攻擂方。王墨镜和Louis的声音和风格和他都不太搭,或者说,白玛个人特色太突出,他们强行帮唱并不能加分,就邀来同样是藏族的一位高音歌唱家为白玛唱hook。两人的舞台并没有花里胡哨的唯美效果,就是对唱,简洁到极致后极具穿透力,镜头捕捉到很多观众都下意识地去摸脑袋,好像在确定自己的天灵盖还在不在。唱完之后评审团代表也给了极高的评价,认为他每一个音符里都深含质朴又天然的民族自豪感。 这意味着肯定有不少人会冲着“人民有信仰,民族有希望,国家有力量”为白玛投上这一票,林淮作为守擂方,在这一场面临的压力和挑战甚至要超过之后两场。 所以彩排过程中,他们在这首歌上花费的时间最多,打磨得最精细,力求从音乐本身到现场呈现都无懈可击。Louis原本自信满满,直到灯光一亮,舞台上一字排开八架西北大鼓,Louis心里还是一咯噔。 同样还有震撼。那些大鼓全都是红底黄纹,描绘的龙图腾栩栩如生,打鼓的人白布马甲黑布裤,头包白汗巾,每落一次鼓,林淮的重音就刚好落在鼓点上,听得人心潮澎湃忍不住想站立。舞台上所有的屏幕都在滚动自然景观的画面,白玛有青海和高原,他们也有兰州和黄河。 这是现场直播,除了在唱观众,林淮也很注重同镜头互动。自己的部分唱到最后两句时,他就开始扶着最靠近自己的可移动摄影机,领着镜头往中间走,再一晃,画面中出现了梁真。 梁真双手握住放在支架上的麦克风,闭着眼唱《梁州词》的hook部分,即《凉州词》这首诗。 全场的欢呼声一时如浪潮般涌来。Louis抱住裸露的起鸡皮疙瘩的肩膀,王墨镜露出一个别有深意的笑,感慨摇头,说梁真已经很久没在现场唱这首歌了。 直播间的评论量也在那几秒剧增,都在刷“活久见”。那些见证这个少年从19岁走到今天的歌迷更是泪流满面,他们刚开始听歌的时候,梁真还会唱“一只船里帮兄弟挡过刀打过架,弥蓝巷内今夜不回家”。而随着说唱进入主流视野,这样的歌词得改成和谐版后才能重新上架,梁真也做了很多妥协,唯独没改动《梁州词》,那毕竟是他的第一首歌,他第一个孩子,他才不管这首歌在别人眼里和不和谐绿不绿色,只知道别说改一句,动一个字都是在自己心里剖一刀,刀刀见血。 但他现在想明白了。他当初愿意来参演这档节目,确实是为了改变些什么,而当他陪着选手们走到决赛,见证他们的拼搏和情谊,他看到的不止是一个又一个鲜活的生命和灵魂,还有曾经的自己。 他在宋舟的年纪眼里揉不进沙子,也会在林淮的年纪只要有演出就接,在宴若愚的年纪意气风发,在姜诺的年纪迷茫找不到方向…… 然后他现在站到了这个位置,唱完hook,心无旁骛地唱稍作修改后的词,用西北方言的唱腔延续孤城万仞山和杨柳玉门关的画面感。林淮在他身侧走动,调动观众,附和每一句的最后两个字,像他们曾经走南闯北跑演出那样,游刃有余地唱backup。 最后一遍hook时,梁真事先叮嘱音效组关闭伴奏,他唱“黄河远上白云间——”,现场观众全都能大合唱,将那首词顺着旋律清唱下来。梁真一手整理耳反,一手将麦克风对着观众,绕着舞台走动,去倾听每个人的声音。 他露出录制节目以来最灿烂的笑,被镜头捕捉到眼尾的细纹,但只要还有人听他的歌唱他的曲,他就永远年轻。 帮唱结束后,梁真回到导师席,顾不上用纸巾擦汗,聚精会神听林哲一个接一个询问代表团要把票投给谁。林淮和白玛的票数刚开始很焦灼,不相上下,但到了最后,林淮还是比白玛多两票,另外两组导师就算都把票投给白玛,林淮加上梁真这一票也能险胜。 梁真终于舒坦了,抽出纸巾擦汗,嘴角翘到耳朵根,Louis还是觉得可惜,有些不服气地对梁真说:“你大招放早了!” “是啊,刚上来就王炸,他后面几场怎么办?”王墨镜也好奇。梁真姿态放松地坐在沙发上,有种“爸爸只能帮你到这儿了,剩下都看你自己的造化”的淡然,让他们继续看季亚军争夺战。 而在新一轮对决之前,节目组请来其他参赛选手返场表演,防止观众审美疲劳,也给选手休息缓冲的时间。 先上场的是孙琦星,唱来唱去还是那首《海绵宝宝》。在知名度的拓宽上,孙琦星无意是这一届《makeitreal》的最大赢家,节目播出后,别说抖音快手,连大妈跳广场舞都用这首歌。多少人听第一遍觉得这什么鬼东西,听到第三遍第四遍,就都像现场观众那样摇头晃脑,沉浸在纯粹的欢乐里。 除了孙琦星,在这一环节返场的还有全国十五强的其他选手,孙琦星唱《海绵宝宝》的时候伊斯特蹦得最起劲。他可能是被模拟考毒打了,所以急需发泄,导致自己唱的时候差点喘不上气,还忘词,用“五年模拟”押“白驹过隙”,用“三年高考”押“穷困潦倒”。 这种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快活延续到坐回观众席,伊斯特原本想为攻擂的林淮欢呼,仔细一想守擂的是姜诺,大家本是同根生,就默默坐下,默默为他们两个人加油。 但他强装的冷静没能维持多久,就被周边观众带动着站起身。 与第一场表演的大动干戈不同,林淮这次只有一个人,没有伴舞也没有乐队,完全靠自己的感染力把这个舞台撑起来,副歌部分更绝,叫嚣着要把“最后一根项链留在LZC”,把“冠军奖杯带回LZC”。唱到最后观众几乎自发高举双手,像当初为梁真欢呼那样摆出“LZC”的手势,但今天征服他们的不是第二个梁真,而是从梁真那儿接过旗帜的第一个林淮。 这场演出Louis看了落泪,王墨镜看了沉默,万万没想到,林淮不仅有王炸,4个2也在手里。竞技真人秀比的就是作品的张力,如果林淮一开始就用这个舞台撞白玛,白玛未必有胜算,何况四人中现场表现力最平平的姜诺。 所以姜诺独辟蹊径,没有跟林淮硬碰硬,而是玩了一首技术,将歌曲同舞台效果叠加到了一起。 一直以来,说唱都是门槛最低的音乐类型,一个伴奏,一个录音器,你就能做一首rap,称自己为rapper。制作上的简单容易是说唱的魅力之一,也让圈子鱼龙混杂,从业者素质普遍堪忧,外人看不清里面的门道,就把这个音乐类型归类到最低的那一档。 姜诺从一开始就没胜负心,论心态好,所有选手中他排第二,那就没有人能排第一。到了决赛场,他也不想跟别人争,就是想借这个机会让更多人看到,如果纯玩技术,中文说唱能走到哪一步。 这种技术不是说嘴有多快,flow有多精湛,而是扩宽音乐这个概念,展现工业感。姜诺穿了套严严实实的莹白的镭射服,头发编成很多松散的小辫,再汇成一束扎在脑后,舞台上的灯光什么颜色,他的衣服就反射出什么颜色,整个人与舞台有一种融为一体的未来感。 然后他开嗓,歌曲的节奏很缓,每个字的强调、每个句子的停顿都和灯光有联动效果。四面八方的灯一束接一束的亮起又熄灭,两侧的屏幕也没歇着,当姜诺唱到副歌,屏幕上开始播放一些简笔画,连线条都随着节奏律动。 唱到最后姜诺换了autotone,用酥麻的电音加重迷幻感。直播间有人评论@宋舟,说autotone这项年代久远的技术或成这档节目的最大彩蛋。电音这个元素在各种音乐里都很普遍,但这几个月,姜诺和宋舟在赛博朋克上的挖掘尝试赋予这个元素新的可能。 姜诺即将唱完,现场观众更像是听了首适合留在耳机里的歌,并没有表现出狂热。统筹摄影的工作人员就把镜头扫到侧台的宴若愚,宴若愚双手叉腰,腰板挺得倍儿直,望着舞台上那个人,眼中流露出的情感炽烈,现场观众一看姜诺头顶的屏幕上出现宴若愚的脸,两个人用这种方式同台,全都发出“磕到了”的满足声。 姜诺唱完后,林淮重新登台,林哲站在中间,没问评审团的意愿,而是给梁真一个发言的机会,让他评价一下同战队两位成员的音乐。 汤燕关在旁边憋着笑,说林哲太狠了,突然来这一手。梁真拿起麦后也停顿了片刻,这两首歌风格迥异,手心手背都是肉,他怕说什么都会失偏颇,最后还是评审团中一位专业乐评人来解围,从音乐性角度来点评。 林淮那首就不用说了,拿出来比赛,从情怀到现场效果都无敌,但他对姜诺这首更感兴趣。 “我在这首歌里看到industry。”他没用中文词汇中的“工程”,而是英文,是因为中文说唱虽然已经不是处女地,却依旧缺乏开垦。四年前第一季《makeitreal》播出时他曾预言中文说唱会给已经萎靡不振的华语乐坛注入新鲜血液,可惜说唱商业化起步晚,至今没有一套成熟的运作流程,也缺乏专业的幕后制作人,所以一直没什么突破性的进展。 而姜诺今天的表现让他眼前一亮。他将四年前的预言重新提起,依旧乐观满怀希望,期待再过四年,这句话会成为现实。 他对姜诺的评价很高,而姜诺会在决赛场上唱这么先锋有实验性的歌,也证明他并不在意输赢。林淮的票数大幅度领先后姜诺并没有感到失落,当林哲宣布自己是全国季军,而林淮将与宴若愚争夺冠亚军,他还跟林淮拥抱,在他耳边说“加油”。 随后姜诺下场,又是一段返场表演后,发起第二次攻擂的林淮独自一人站在场上。 他前两场太卖力,还是有些喘,不过双眼依旧亮晶晶闪着光,没表现出丝毫疲态。 现在已经是晚上九点,观众朋友们已经嗨了两个小时,这是他的最后一首歌,他也想认认真真留下点什么。 他做出整理耳麦的动作,然后问现场观众:“不知道大家有没有发现,全国15强里,有一个人今天没来返场。” 他故作漫不经心,惹得其他知道他所指何人的观众独自尖叫,林淮假装没听见,没提那个名字,全程都在说“他”。 “他高中就出国,而我的大学专业是马克思主义;他开口闭口自由意志,我坚持要从现实出发;他认为艺术史是英雄史,我认为英雄能被人民群众奉之为英雄,就证明这一切是群众史……” “总之我们从见面到分别都不太对付。”林淮假装开心,说还好宋舟快开学了,他要是在现场,两人肯定还要吵。 “我已经开学了!”伊斯特靠近舞台,这么撕心裂肺一喊,就被一些收麦设备捕捉到,不止现场观众,全网都听到了他哭唧唧的声音。 现场观众一阵哄笑,林淮也笑,耳返已经佩戴的不能再稳妥了,他还是忍不住去触碰,继续道:“但我很感谢他的出现。” “他是我遇见过的,最符合‘大学之道’的大学生,而我以前有首歌叫《差不多大学生》。”他吞了口唾沫,喉结一动,“所以今天这首……最后的《差很多大学生》,送给他也送给我自己,也送给——”他的手往伊斯特那边一迎,说,“未来的大学生。” “而宋舟人虽然没来……”他终于不再去摸耳返,在灯光渐尖暗下前,指着自己太阳穴的地方,凝视着眼前的镜头像是透过屏幕同正在观看直播的那个人对视,说,“但我把他的声音带来了。” 众人还未明白林淮所指何意,宋舟的原声和伴奏一起响起。他用一种轻柔舒缓的声音唱开口的六句:“我是差不多大学生,我的差不多是天生……” 这六句宋舟重复了四遍,期间光源只剩下一束,聚光灯下空无一人,却仿若站着一个宋舟。hook结束后,舞台瞬间亮堂,林淮从后方走来,左边架子鼓、贝斯、吉他,右侧有两位大提琴手,所有伴奏都现场演奏。 他唱着改编后的verse,不再是差不多的宿舍,差不多的课,差不多的英语病句,差不多的游戏和剧,而是差很多的一个个大学生——他在《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的专业课上昏昏欲睡,有人在课后和老师谈论《历史的终结和最后一个人》。 而当他和其他专业的大学生一起上马原公共课,他看到个别人在听,大部分人没在听;也看到一个个在听的人,一个个没在听的人。 那些在听的大学生可能觉得老师讲的有意思,可能内心全是吐槽,可能抽屉里有一本《政治秩序的起源》,也可能只是手机没电了。 他又唱到那些没在听的大学生。这个人群可就丰富多了,他在神游,他在玩手机打游戏,他在睡觉。他可能昨晚熬夜看了比赛,他可能是个隐藏的职业选手,他说不定正在挽回闹分手的女朋友,他也许他就是无聊想趴一下…… 宋舟的副歌再次响起,这回舞台灯光没暗下,林淮跟唱,没覆盖宋舟的声音,唱完后继续第二段verse。 这一次他更具体,几乎是一个个数过去,那些手边放着一本《马克思主义基本理论》的大学生,他可能刚拿了全国俄语大赛第五名,他可能背着处分,他上个学期可能挂了两门课,他可能三年综合测评总分超过100,他可能做着拯救世界的英雄梦,他可能被社会毒打教做人,他可能猛然惊醒,扭头,看见观察他的你。 你们俩的目光碰撞,像是突然能窥见对方的精神世界,他没有你想象的平庸,你也还未活出自我期待中的精彩。 你们都拥有独一无二的灵魂,唯一的相同点是拥有无限地可能,只要意识到这一点,你就不是差不多大学生。 各类乐器到这时候已经推到顶点,大提琴甚至尖锐急迫到演奏者有些吃不消。光源渐渐集中到最开始的那个点,林淮绕着那束光走动,摇臂上的摄影机随着他的移动正面拍他,舞台四周全是从下往上喷发的银色烟火,他直视镜头,和宋舟齐声完成最后一段hook。 宋舟正坐在大洋彼岸的宿舍里,穿着睡衣坐在书桌前看直播,唇瓣不由自主张合。他的室友刚起床,睡眼惺忪,拖鞋都没穿就凑到他电脑前,看看站进聚光灯里谢幕的林淮,再看看泪流满面却微笑的宋舟,不明所以地用英文问:“他唱了什么?” 宋舟又笑了一下,抱着缩在椅子上的双腿,跟室友说:“Stayalive,thenenjoylife。” 室友眨眨眼,没再问宋舟为什么哭,帮他把窗帘拉开,让阳光照**来,然后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说:“今天是个很好的一天。” 宋舟同意地点点头,继续看直播。林淮重新把麦克风放在支架上,像他刚开场那样去摸耳返,像是在感受宋舟的存在。观众席陷入久久不得平息的狂欢,导师席上,汤燕关沉默良久,有些瑟瑟发抖地跟梁真说:“我原本以为你还剩17张牌,秒不了我,没想到你剩下的牌是一手飞机。” 梁真连连摆手,战术性谦虚,说宴若愚实力不可小觑,但他们都心知肚明,观众的情绪在这首歌之后也到顶了,今天晚上不可能再有歌在氛围上击败林淮,林淮几乎把冠军内定。 此刻已经是晚上十点,一直在侧台等候的宴若愚终于登台,精疲力尽的林淮还在场上,两人虽是对手,却相视一笑,握手碰肩,再从对方手里接过麦克风。 宴若愚显得很轻松,好像不是来比赛,而是享受现场,他环顾一遍四周,才开口说:“这首歌叫《如果这是最后一首歌》。” 他听到一片惋惜的哀叹,他看着台下坐在伊斯特边上的姜诺,笑着,心里从未有过的被填满。 然后他捂着胸口的地方,用平缓又不失韵律的声音说,正因为这是最后一首歌,所以他终于敢问自己,到底要做什么音乐,到底要过什么样的人生。 他给观众充足的时间从余韵中缓过来,伴奏也很舒缓,像一望无垠的一片海,没有波浪,底下却有一股暗流,慢慢往岸的方向涌。 他像是猜到观众会为林淮欢呼呐喊,所以他要观众为他沉默冷静。伴奏里其他乐器一个接一个失声,只有一口撞钟持续敲响,一声接着一声,带着回音,给一个说唱比赛的现场带来诗和禅意,宴若愚扪心自问: “我的存在由什么定义, 我的人格凭什么独立, 我的自由靠什么护航, 我的尊严被什么保障。” 他说的很缓,很慢,像是一个从远方归来的朋友,告诉你他一路的所见所闻。 他出生衣食无忧,父辈拼搏里一辈子,不缺物质,不曾感到饥饿。 他幼时离家出国,出了家门就是他乡,愁不过来,所以没有乡愁。 他从瑞士到美国,接受精英化的教育,眼界宽阔,虚心而不卑怯。 他就算是玩说唱,类比的也是高更和梵高。他说高更受够了巴黎的傲慢,偏偏要去被殖民的大溪地寻找异域的浪漫。 他像是回到当初的那个梦里,凝视着大溪地鎏金的溪水,炫美的太阳,和美丽的姑娘,他的画里充斥着浓郁的原始美学,欧洲人在领土和肉体上占领大溪地,却又在精神上,反被大溪地的美学征服。 这种反向征服存在于任何艺术类型,所以黑人能用hiphop,在白人主导的西方社会创出一片天,争取话语权。 “美能征服一切,就像爱能拯救一切。” 伴奏中的管弦乐温和地走向尖锐,如果浪潮缓慢地向入海口涌来。这是姜诺给他做的处理,这种细化和尖锐会在最后一个字落下后扁平成一条线,宴若愚说: “我曾视整个世界为他乡, 我像浮萍没有根基和依靠, 我深陷孤独抗拒中庸之道 我看见你站在钱塘江上——” 管弦乐和鼓声一同平息。只剩下干净的单个钢琴键的声音。宴若愚原本应该在这几秒里保持沉默,他望向人群中的姜诺,早有准备地即兴道: “山海间有风和雾。 你身前是浙水,回眸是菩萨。” 姜诺张了张嘴,灵魂仿若抽离现场,回到那个海天一洲上的下午。 他久久凝望着隐入云雾的跨海大桥,发现宴若愚不在身边,才扭头往来时的路望一眼,眼神原本不够聚焦,见到宴若愚同样望着自己,瞬间就清明开来—— 就像现在这样。 人群的掌声和欢呼仿佛被定格的背景,变成画布上的简笔,只有舞台上的宴若愚和台下的姜诺被重笔描绘,鲜活明丽,再远的距离都不能将他们阻挡。 最后一个钢琴键落下,荡漾开的余音清脆久远。他们看着彼此,都觉得值了,心满意足地,对这个舞台也不再有遗憾。 * 林淮和林哲一起上台。他站在两位少年中间,两人面前又分别有个汽油桶,用于乘放100位rapper和导师的项链。 林哲给两位少年发言的机会,让他们最后拉拉票。先开口的是林淮。 他说这个比赛只是人生路上的一道风景,他很有幸同这么多人一路走来,他把麦递给宴若愚,宴若愚低眸思忖了几秒,说:“愿我永远像这一刻,天真又深邃。” 还在台下的姜诺双手举高为宴若愚鼓掌,台上,第一个投放项链的人是梁真。 投票者从林淮这边上,再从宴若愚这边下。梁真先同林淮拥抱,在他耳边说了什么,林淮点头像是同意,随后,梁真走到宴若愚这边,把项链放在他的汽油桶上。 宴若愚之前根本想不到梁真会给自己投票,梁真也同他握手拥抱,说:“有机会还要继续唱。” 宴若愚差点泪目,目送梁真特潇洒地下场,接下来上台的是Louis和王墨镜,他们也把项链投给自己。 然后是汤燕关。梁真都这么大度的把项链给宴若愚了,他按理说也应该支持林淮,但他还是舍不得,跟林淮拥抱,然后把项链给宴若愚。 他给完就打算走,宴若愚叫住他,笑着问:“怎么不跟我抱。” 汤燕关一时错愕,一个为镜头而生的职业偶像,竟在直播中展露出不知所措的一面,宴若愚遍上前,主动给汤燕关一个兄弟的拥抱。 “谢谢。”这是他的由衷之言,汤燕关笑着,最终回应这个拥抱。 导师投票结束,宴若愚开局就赢得三票,但这种优势没维持多久就很快被逆转。他和林淮都不混underground,但梁真是从地下走出来的,不少rapper出于卖梁真一个面子,都把项链给了林淮。 林淮票数一度领先,伊斯特狗狗祟祟地上台,特意绕道林淮,嘴上说着“淮哥对不住了”,把项链投给宴若愚。 很快,同样曾经是梁真战队的王招娣上台,毫不犹豫地把项链放在宴若愚面前。她还是老样子,又酷又急性子,项链扔完就想跑,宴若愚急急忙忙将她拦下,张开双手,说:“抱一个吧。” 王招娣一脸嫌弃,觉得年轻人的仪式感太多余,宴若愚来抱她的时候她双手都缩在胸前,显得很不情不愿,却又在镜头挪动到自己身后时轻声对宴若愚说:“祝你们百年好合。” 宴若愚先是一愣,意识到王招娣说的是他和姜诺,心里一暖,拉开距离后说:“祝你财源广进。” 这话王招娣最爱听,拍拍宴若愚的肩膀,下台。 之后宴若愚的票数和林淮慢慢缩小,但还是有差距,Vee上来的时候最慢吞吞。他女儿很喜欢宴若愚,他和林淮不仅同个战队,还合作过舞台,进退两难之际,林淮帮他做决定,假装不耐烦地把他往旁边赶,让他投宴若愚。 宴若愚和林淮之间的差距逐渐缩短,逐渐有反超之势,姜诺手里缠着项链上台。现场原本嗨过头导致萎靡不振的观众顿时回光返照,喧嚣声再次沸反盈天,林淮用脚趾头都能猜到姜诺会把项链给宴若愚,干脆转过身眼不见为净,捍卫单身狗最后的尊严。 姜诺慢慢走到宴若愚面前,把项链放进他手里。两人在起哄声中全都笑得腼腆,姜诺想走吧,宴若愚也舍不得,林淮左等右等,他们还磨磨蹭蹭一句话不说,拿起麦赶人:“你们照顾一下我的感受行不行啊,台下有大把时光,没必要当着我的面……那啥……是吧!” 宴若愚刺激他,问:“你不是有宋舟嘛。” “他人不是没来嘛!啊!”林淮化身土拨鼠,票数又被反超,又拉了一轮票,保证自己拿了冠军有了奖金,马上买飞美国的机票去找宋舟。 还在看直播的宋舟“啪!”的一声把笔记本关上,觉得林淮很无理取闹,莫名其妙,然后红着脸,斗争了好几分钟,才重新打开电脑。镜头已经切到导师席,Louis笑话梁真队伍没带好,全员反水,梁真表面惋惜,心里还是美滋滋,因为林淮的票数依旧有优势。 但他没能高兴多久,宴若愚的票数又和林淮持平,有时候林淮多一票,有时候宴若愚多一票,到最后,两人的票数呈51:51,一切尘埃都将由最后一名rapper落定。 然后那名rapper从幽暗中走来,当观众看清他的脸,都觉得疑惑,从未见过这名rapper出现在节目中。林淮也困惑,迎面走来的中年男子甚至戴着一顶贝雷帽,打扮穿着一点都不黑怕,宴若愚却一眼就认出那是猫咖的老板。 宴若愚震撼到根本感受不到震撼,他看向林哲,林哲没回应他的目光,挑了挑眉,嘴角微微翘起,像是在炫耀,不真诚祷告者1.0他也能找得到,他在别人眼里是商人的模样,他骨子里依旧热爱黑怕。 猫咖老板也没想到自己这一票会如此至关重要,宴若愚看出他的犹豫,闭麦鼓励道,您这时候别太在乎您妻子的意见,选您自己最看好的。 老板的心思还真被宴若愚猜中了,而既然宴若愚都这么说了,他咬牙一坚定,把最后一根项链放在林淮的汽油桶上。梁真激动地从沙发上站起身,高举双手比划出“LZC”的字样,舞台上的林淮还没彻底反应过来,直到其他人一个接一个地上台,推搡起哄要把他举起来,他才意识到自己真成了冠军,然后望向梁真的方向,用同样的手势回应。 所有选手都在这一时刻重新回到场上,舞台上燃放的除了烟花,还有礼花炮。梁真组里其他成员都去闹林淮了,只有姜诺站在宴若愚身边,花瓣雨似的彩纸大把大把地从高空碰撒,落在选手们的身上、肩上,姜诺想看看那些彩纸都是什么形状,一伸手,刚好接住一片心形的。 他捏着那粉红纸张的一角,举起来对着灯光,然后送给宴若愚,宴若愚接过这个小礼物,眼里没有输赢,只有姜诺,都等不及下台,直接在舞台上说:“我们办个婚礼吧。” 姜诺笑着,弯下腰抓了一把地上的彩纸,扔雪球似地抛到宴若愚头上,说:“我们现在就在办婚礼啊。” 宴若愚也笑,也从地上摸彩纸,刚要扔给姜诺,姜诺机灵地跑开了。 他要是一动不动还好,一逃跑,就成功激起宴若愚的玩心,宴若愚又抓了一大把,绕了一大圈就要逮住姜诺了,姜诺眼疾手快躲到林淮身后,宴若愚满满抓了两手的彩纸就全扔到了林淮脸上。 林淮太不过猝不及防,还吃了一嘴,呸呸呸吐了个干净,也不顾着直播还没断,锱铢必较地边往宴若愚衣服里塞彩纸,边给他扣帽子,说他一定是嫉妒自己拿冠军,所以报复。伊斯特见宴若愚居然也可以被欺负,还有这种好事情,也没头没脑地加入进来,姜诺顺即倒戈叛变保护宴若愚,汤燕关等人也加入抢救,白玛为了把林淮拉开,勉为其难地去掏林淮胳肢窝,林淮立马发出奇奇怪怪的声音,优势瞬间被逆转,成了被欺负的那一个…… 场面越来越混乱,观影人次达千万的直播就这么以少年们的玩闹收尾,仿若这不是总决赛冠军夜,只是个平平无奇的夏天。 而这本来就是个平平无奇、又很好的夏天。 第101章 尾声 尾声 《MakeitReal》的录制在那个夏天彻底结束,节目带给选手们的影响却一直存在,尤其是那些还要上学的。伊斯特刚进高中时曾不怕死地在作文纸上写歌词,他的语文老师上岁数了,还把伊斯特当反面教材,跟班里同学说如果不好好学习,以后就是他这副模样。 老师这么古板,伊斯特自然叛逆,一到语文课就睡觉,考试的时候照样写歌词,自损八百地不让语文老师舒坦,直到比赛结束后那次模拟考,伊斯特才头一回正儿八经写了篇考纲要求的议论文。 他写得狗屁不通,但好歹不再跟老师对着干了,可能是意识到高考就要到了,也可能,真的从这档节目里获得了成长。老师也没再揪着他不放,每次课间操,别班老师来问他班里那个上电视的明星是谁,他会指给他们看,再在办公室里谈论起这个孩子的未来,也只剩下一句:现在的年轻人路子多,或许这条路能成。 九月,林淮也回大学报道。他没把自己当名人,可不管进哪个教室,都有人认出他,也不找他聊天说话,就时不时观察他,像观望什么稀奇物种。林淮刚开始很别扭,渐渐习惯了这种目光,那些人的目光又被别的东西吸引,倒是马院里一个编马原教材的老教授把他的名字牢牢记住,每次上课都让林淮坐最前面,还私下问他要不要考自己的研究生。 林淮受宠若惊,他才大一,人生最快活的时光才刚开始,还是更爱跟同龄人一起。“校园十佳歌手”的评比是每个大学的文艺大项,他们今年开辟了新的说唱奖项,林淮成了评委之一,天天能听到各种绝活,还不忘录给宋舟看,评论道:“我说什么来着,土味才是最真实的!” 宋舟以前对这种消息都是爱答不理的,现在会回复了,毕竟两人之间隔着12个小时的时差,能同时在线说上话,已经很不容易了。 林淮问宋舟下次回国什么时候,或者他去美国找他,他手里有奖金和之前演出的积蓄,只要有签证,来回机票不是问题。宋舟劝他省省,说港城见还差不多,专门飞趟纽约,太不划算了。 但林淮还是想去外面的世界看看,兴冲冲地又开始跟梁真跑演出,梁真帮他策划了一起小型巡演,最后一站是港城,时间刚好定在宋舟回来后的第二天。 除了林淮,其他参赛选手都接到各种各样的演出,elves也顺利solo出道,所有人都从这个节目里获得了什么,至于回青海的白玛收到春晚的邀请,又是之后的事了。 并不是所有选手都继续以rapper的身份活跃,也有人回到幕后,比如姜诺。除了歌曲的制作,他和那位在决赛场上非常欣赏自己的音乐人达成合作,在b站上开了个叫“小葵花noa课堂开课了”的专栏,录制专业知识的讲解,厘清说唱音乐里的各种名词概念,再手把手教学。 这样的视频乍看枯燥无味,起初并没有掀起多少水花,直到出息在一次录制时频频狼嚎,一定要姜诺抱抱才安静。姜诺没办法,就抱着狗录了后半程。出息不出镜不要紧,一出镜就开启舔狗模式,再配上姜诺那张被它闹腾的生无可恋的脸,原本不温不火的频道点击量顿时爆增,姜诺又录了几期干货视频,评论区依旧都是来看狗的,再发弹幕询问:“不是还有只鸭子吗?” 姜诺没办法,只能先转行临时当几天宠物博主,出息和妹妹得以同框出镜。妹妹已经换过一次毛,胸脯白花花的,看起来乖巧矜持又内八,一戳胸脯,就原形毕露地发出连续的“嘎”叫声,出息听得脑壳疼,又不敢动,怕妹妹从自己脑袋上掉下来。 然后姜诺收到很多问题,比如“鸭子会不会臭”,“阿拉斯加会不会撕家”,他就在下一个视频里一一回答,给大家展示妹妹从小穿到大的肚兜。有人在淘宝里搜了一圈,都没看到这个花纹款式的纸尿布,留言问姜诺要到哪里买,评论刷得比姜诺都勤的宴若愚秒回复:“我缝的!我!别再弹幕里刷姜诺丧偶式孕育一儿一女了,我还没死呐!” 宴若愚咆哮完,舒坦了,回到现实,继续为出息的掉毛量抓狂,斤斤计较地让姜诺一定要把他拿着吸尘器满客厅跑的片段剪辑进去。姜诺不好意思,没照做,又回归了音乐干货博主,有了一定关注度后开展新业务。 他和那位乐评人研究过国外的商业模式,发现国内的rapper在新专辑的宣传上往往缺乏媒介途径,就做了个电台系列,和rapper们聊天交流。 姜诺并不是擅于言辞,刚开始确实被难住了,但方法总比困难多,他找了个白天歇业的酒吧,和嘉宾边喝边聊。他能喝,嘉宾里又没人比他能喝,所以采访往往都能渐入佳境,也让歌迷看到歌手酒后吐真言的一面。 姜诺的工作事业也算上正轨了,他很满意、也喜欢现在的生活,跟这个圈子也越来越紧密,性子都开朗了不少,赛后小半年来也把全国15强采访了个遍,除了升职加薪的王招娣,也就只有宴若愚没再继续说唱事业,决赛场上的《如果这是一首歌》真的成了最后一首歌。 他依旧把说唱当爱好,然后回集团,去做更多事。宴雪涛见他这么心甘情愿,马不停蹄地带孙子连开两个星期的会议,恨不得把自己大半辈子的经验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倾囊相授。宴若愚有些吃不消了,没直接进最高领导层,先只负责慈善这一块,杀克重的联名也没断,再慢慢接手别的服装线。 他爷爷领着他往商业圈走,他听到的消息新闻也越来越私密。燕合集团资金流充裕,一位做金融的高管就来问过宴若愚有没有意向做空一家传媒公司。 那位高管说圈子里已经有人在做这打算了,鑫传娱乐没有上市,但那家传媒公司和鑫传之间的关系千丝万缕,法人代表是何塞。何塞原本想借着大魔王踢馆赛和订婚宴炒作一波,让股票数据好一点再抛售,没想到早就有人看出他的意图,再加上娱乐圈里的小鲜肉一茬接一茬,鑫传的优势在一众娱乐公司中越来越不明显,账务也被爆出造假,使得他那向来不管闲事的未婚妻都坐不住了,订婚也不了了之。 宴若愚仔细看过那人给出的数据报表,知道自己就算不加入,也会有伺机而动的人去做空,便摇摇头,捏了捏小拇指,说这块肉太小了,他吃了都不够塞牙缝,留给别人吧。 他信因果报应,所以有气魄和胆量不睚眦必报。宴雪涛也放开手,只有出国的时候才把孙子叫上,然后想起宴若愚大学毕业证书还没拿来呢。这也提醒了姜诺,他当初办了休学,还是可以回学校的,但他现在一看编程代码就自闭,辅导员就给他支了招曲线拿证书,让他申请去国外的一些学校交流一个学期,不需要额外交学费,学分也好拿。宴若愚知道后觉得这办法靠谱,建议申请美国的学校,他能陪着去,姜诺也可以去说唱的发源地学习最地道的工业。 于是姜诺工作之余开始准备语言考试,笔头部分还行,就是不乐意说。宴若愚就逼他练习,在家只说英文,姜诺要是说中文,他就假装听不懂。姜诺有些发音不地道,他绝不会去刻意纠正,口音在他眼里并不是语言学习里的重点,nativespeaker都有口音,何况把英语当第二外语的人。 他像当初姜诺无脑鼓励自己一样鼓励姜诺,帮助他建立自信,姜诺渐渐不需要他逼着开口了,晚上两人睡在一起,姜诺的手抚上他的脸,细细地描绘轮廓,在眼尾处停顿,想说的话到嘴边,又觉得想表达的根本没办法用语言来形容,顺口而出的就变成英文:“Youh**eanangleface……” 宴若愚回吻,拥抱着,爱抚着,在攻城略地前说:“……andworrierspirit。” 有宴若愚的帮助,姜诺在十二月底完成了语言考试,并取得符合要求的成绩。他们起初很高兴,想去什么地方旅游,没过几天,姜诺就接到消息需要回一趟平芗。 这消息还是姜智告诉他的,姜庆云夫妇原本打算歇业几天回去,毕竟当初姜善去世后,全村有五十多号人回来帮忙。姜诺不希望他们错过元旦前后的生意,打算代表他们去,叔叔阿姨不愿意麻烦他,宴若愚帮腔,说他也会去,去看看平芗。 他们就这么踏上了回故乡的路,先坐动车到市区,再转公交到县城,最后叫了辆小金杯,七弯八转,终于来到许久未归的两层民房。 那是姜庆云夫妇的房子,不远处,姜诺小时候和母亲住过的地方早已破败不堪,却还留着宴若愚梦里的痕迹——那几天宴若愚总觉得自己身处某种交界点,路过的每一条河,每一座桥,每一栋爬满藤蔓的房子,都给他带来似曾相识的熟悉感。 然后他看到的一处寺庙。他脚下的四方空地曾经举办过庙会,而姜诺穿着打扮成祝英台的模样,穿梭在热闹的人群中。现在他和姜诺故地重游,却连买香火的地方都找不到,戏台的墙壁剥落,瓦片破碎,若放在山林间,无非就是个无人看管的野庙。 但他没有离去。像是被什么指引,他进入大雄宝殿,绕过佛祖的塑像走到背面,仰头,往后退,红木桌上的莲花座依旧色泽鲜艳,本该摆放在上的观音像却空空如也。 他的脚跟踢到门槛,他停下,凝视着莲花座上的空当,恍然间,就回想起当年普济寺师父说过的话。 同时他听到风声,鸟声,草动声,佛家人禅语轻言,观音能察世间心声并救拔其哭,你心中的观音长什么样,观音就什么样。 “宴若愚。” 他听到有人在唤他,一回眸,姜诺站在庙堂外,不知从哪儿翻找出英台的发饰,用手扶着挂在脑袋上,烂漫笑起时眉眼弯弯,像是观音活了过来。 然后他扭头,原本空空如也的莲花池上竟多了具洁白无暇的瓷观音,垂眸望着自己,无尽慈悲,五官轮廓像谁,不言而喻。 而宴若愚无尽释然。他在菩萨的注视下走出庙堂,拥吻自己的爱人。姜诺猝不及防,往后退了两步没站稳,带着宴若愚一起跌倒,两人蹭了一身泥土,潮湿地,像重回万物母亲的怀抱。 尘埃落定,他们全都脏得干干净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