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卸甲》作者:诗人达达 文案: 中州历+前二百四十六年,舒余一国不定,祸起东境,十六城皆失。 泽阳一族尽灭,沈羽以女子之身,承袭公位,为国再战。 公主桑洛运筹帷幄,冰雪聪明,却被皇族中人忌惮。 外有强敌,内又忧患,乱世之中谈情不易。 心怀大志的舒余公主怎样权衡国与家,成为一代女帝;忠诚与国的世袭将军如何抉择忠与情,清名却不入史籍。 祸起萧墙,乱于四野,烽火黄沙,将军卸甲。 温情提示:此文较长,剧情为主,中后期会有轻微玄幻情节。这是一个系列,此文是第一部 。欢迎您进入无双系列大坑,让我们一起愉快的游泳。 【公告】:本文将于9月11日周一猝不及防的入V,入V当日空降三章。期待你们的支持和点击。我爱你们。 (食用指南:写给有缘人的文,此文较长+剧情为主) 作品简评: 中州历 前二百四十六年,舒余一国不定,祸起东境,十六城皆失。泽阳一族尽灭,沈羽以女子之身,承袭公位,为国再战。公主桑洛运筹帷幄,冰雪聪明,却被皇族中人忌惮。外有强敌,内又忧患,乱世之中谈情不易。心怀大志的舒余公主怎样权衡国与家,成为一代女帝;忠诚与国的世袭将军如何抉择忠与情,清名却不入史籍。祸起萧墙,乱于四野,烽火黄沙,将军卸甲。 文中各种角色性格刻画入木三分,细节描写细腻至极,且各有特色形象鲜明。文章的背景庞大,各个国家势力范围,城池的分布清晰,民族众多,眼界开阔。文笔顺畅,毫不累赘,不用浮夸的引经据典却可以牵动人心!一言一字都值得多遍细细品味,反复推敲。 第1章 楔子 厚重的乌云在天空之中滚着,压得极低,几欲同林子之中那些张牙舞爪的树木枝杈接在一起。 看不见月,更不见星辰。 大雨未至,邪风骤起。 沈羽凌乱的长发被风吹到脸上,遮住了那本就灰黑不辩满是泥土的脸。 大雨即至,人却不动。 她只是紧紧地抱着怀中长剑,如同被定在了枯枝落叶之中,一动不动。唯有那一双来回转着私下观瞧黑白分明的眸子,还透着一抹生气。 一道响雷彻空而鸣,瘦弱的身板儿不规则的抖了抖,她快速的将眼神定在怀中长剑上,才复又平静下来。 马蹄声乱,由远至近,行至树前,一声低斥,马儿长声嘶鸣人立而起,脚下乱枝残叶噼里啪啦的被掀的噼啪四散。脚步声朝着沈羽而来,她却依旧未动。依旧一瞬不瞬的看着怀中的长剑。尽管这马儿的嘶鸣之声她熟悉非常。这是流霜的声音,随着父亲征战多年的战马流霜。然她此时掩身树后不曾挪动分毫。只因着那越来越迫近的脚步声,绝非她父亲所有,重了太多,还显踉跄。 幸而,并无杀意。 沈羽略显呆滞的目光终究从来人脸上扫过,继而便是一抹痛苦的神色蹿上眉梢。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却说不出话,许久,长吁了一口气,声音似是从嗓子中挤出来一般的干裂嘶哑:“丢了?” 男人满脸血污,身上铁甲破碎不堪,胸前的甲片尽皆碎裂,零散的挂着,上面还有未干的血迹。脸上更是可怖,左眼处一个血窟窿,旁边皮肉血肉模糊,只靠着右眼勉强撑着,混浊的独眼听得这两个字的当下便更加迷茫不堪,咬牙点头,颇为沉重的跪下身子道了句:“龙泽,失了。” “父亲与兄长……” 沈羽话到一半便未在多说一言,转头看了看独自徘徊的流霜,那一身雪白的皮毛上面满是红色。 一人一马尚且如此。 千军万马,血流漂橹。 她自知,问与不问,已无二致。 “公命我……带您……回家……”七尺男儿,低声啜泣,声音断断续续:“公与少公……” 他话未完,却被沈羽打断。竟只有短短二字,他便不再敢言语。 “回家……”沈羽紧了紧怀中长剑,叨念了一句:“你我,可还有家可回?” “少主人,家会有的,总会有的。”男人急道:“将军命我与您同归,护帝西迁。” “西迁……”沈羽怔愣片刻,面上浮起更加痛苦的神色:“东余十六州……”她拧紧眉头几近颤抖的说了三个字:“都失了……” 言罢,她怆然笑了几声,又道:“既如此,你还同我妄谈什么护帝西迁?”她说着,双手一松,长剑便要朝外掉落,沈羽伸手把住剑柄,手上一抖将剑鞘抖落,双手握住剑柄一横,剑锋已然抵在自己的颈间。男子大骇惊呼:“少主人不可!沈家只有您了!” “泽阳沈氏。”沈羽往后一退,面上凄楚之色犹浓,说道这四字之时却又染上坚毅,她复又朗声再道:“泽阳沈氏,护舒余国已逾三代,代君守龙泽、亦泽、齿泽、洪泽四地,先王赐我沈氏一族泽阳武都龙甲,封沈氏泽阳之公,世袭罔替祥安四泽。”她言语之间,先前那凄楚之色已被愤懑代替,兼又豪气,十五岁的少女本该尚算稚嫩的面容涨得通红,对着面前男子只道:“陆昭!” 短短二字,只闻义愤,不见怯弱:“陆昭!” 她又大吼了一声。 一身血污的陆昭本已满是绝望的眼神被叫的一亮,拱手道:“在!” “陆昭,”沈羽叹了一声:“你随我父战十九载,荣归十五,平乱十三,我沈族家训,你最为清楚。你且说与我听,泽阳沈氏,家训为何?” 陆昭独眼之中晃过亮色,沉声道了八个字。 “祥安四泽,失,不苟活。” 他言至此,又道:“可……” “你既知我沈氏家训,自也应该知道,如今四泽已失,父兄已去,我沈羽,又该何往!”沈羽双手持剑,扬了扬头,望向天空中那愈发低郁的黑云,低叹一声:“羽,无颜面苟活。”言毕,双目一闭:“不可苟活。”双手用力,便要了结。 “先公有令!”陆昭未动,却忽而大吼。 沈羽手中动作一顿,锋利的剑锋却已经将她颈间的肌肤划了一条浅浅的口子,鲜血瞬然而出,顺着剑身流向剑柄,汇集在剑身那一块印刻着家徽族记的鹰爪纹理中。 陆昭撑着虚弱的身子松了口气:“先公令少主人将剑鞘一分为二,令藏鞘中。” 沈羽凝眉不动,似是不信。陆昭又道:“先公之令,陆昭不敢假传。请少主人依令而行。” 言罢,拱手跪身,再不多言一字。 沈羽终是放下手中的剑,将地上的剑鞘捡起,思忖片刻,随手一抛将剑鞘抛至半空,提剑拧身脚下一转,以力御剑旋身平切,长剑寒光一凛,咔嚓一声。剑鞘被从中竖直斩成两片,切口竟正正从剑鞘口缝之中切开,不偏不倚。 沈羽将两片残鞘拿起,果在残鞘内壁瞧见了暗刻其中的几个字,仔细观瞧,竟真是父亲笔迹。 “国不堪贰,藓周哥余。四泽若失,吾女为公。” 沈羽闭目默念,此剑乃是出征之前,父亲特为她所铸,想来,怕是在出征之前,父亲已然知道此战凶多吉少,又知四泽若失,自己定然要殉节于此,故在鞘内暗藏玄机。她沉吟片刻,死死地咬着牙关。许久,长叹一声,将手中的残鞘又是一甩,腾身而起,似是泄愤一般的劈砍数次,只听得数声脆响,那刻了字的半片残鞘顷刻之间变为数段,上面的字皆被削去。 而沈羽,身前的衣衫已被自己的血染了个透红。 她收了剑,长长的呼了口气,闭了闭眼睛,走上前去双手将陆昭扶起来,毅然道:“父兄已死,沈家无子,只我一人。羽既不死,定图再兴。”她抿了抿嘴,看向陆昭:“陆将,若沈羽为公,你可愿随我,再护舒余?” 陆昭几近哽咽不住点头,又要下跪,却被沈羽扶着,颤巍巍的拱手:“昭,愿护泽阳少公羽,再护舒余!” “好。”沈羽松手,翻身上马,催着马儿慢行了几步到陆昭身前,伸出手去:“陆将军,与羽同行,护帝西迁。” 时,中州历舒余大兴王三十五年,孟春。 作者有话要说:写给有缘人的文,也是为了圆我心中的一个《无双》之梦。感谢您点进来。鞠躬。 第一卷 烽烟再起 第2章 渊劼 “哥余……” 灰白的胡子上还沾着星点儿的酒液,年过六十的老者,干咳了两声,混浊的双目眯起来,仅只说了两个字,便不再说。眼神只是从手中的金樽上扫过去,咂了咂嘴将它放在面前的几案上,干枯苍老的手颤巍巍地拿起盘中一粒青色的葡萄,轻轻一揪。偌大的宫殿中清脆的一声“咔嚓”响动,晶莹剔透的葡萄粒子便被他拿在手中,也不吃,只是托在右掌中颇有意味的观瞧。片刻,右手向前一伸,左手对着跪在八步金阶下的人招了招:“穆公,现下这大殿之中只你与我,莫被礼数拘着,来,到我身边来,你同我,说说话。” 穆及桅的身子颤了颤。 自随帝西迁至此新都厥城之后,整日毒热的日头与一望无际的黄沙让身披重甲的他没有一日不觉燥热非常。尽管皇殿中左右两旁排列的十六个大鼎之中放满了从东昆运过来的冰块,他都并未觉出有多凉爽。 但只方才的一句话,在起身与跪拜,接与不接的两难之中,在老者那看似慈祥的目光之下,他觉得冷。 穆及桅微微抬头,瞧了一眼八步金阶之上端坐着的王,舒余国如今的王,已然六十八岁,依然在战火之中尚能精神矍铄运筹帷幄的渊劼。慈祥的面容下藏着的不知道是黄金还是利刃,手中托着的青葡里不知道是毒液还是美味。他却又知道,对于渊劼来说,越是安静祥和,越是暗藏杀机。 他如被什么扎了一般的迅速低下头,身子伏得更低,几近趴伏在地:“桅,有负王命。不敢起。请王责罚。” 言罢,将头重重的磕在地上。 “砰”的一声。 渊劼那托着青葡的手缓缓的收至身前,左手小心翼翼的将其拿起,三指轻轻的捏着端详,片刻,干哑着声音道:“这是西余最甜的果子。在最为炎热的夏季,一串青葡,可换一袋米。” 穆及桅伏在地上,丝毫不敢动弹,前胸后背,已经被汗湿透。 “舒余国,”渊劼顿了顿,舒了口气:“我舒余国,自先祖离镐开国至今,凡二百六十一年,东至大泽,西至东昆仑,南至乾木,北至鄂多。分东西二余,王都神木。地沃,物丰,百姓善战。”他说着,缓缓起身,绕过矮几,一步一顿的自八步金阶而下,行至穆及桅身前,扶着膝盖费力地坐在最后一级金阶上,静静的看着穆及桅:“我,渊劼,治舒余三十五年,至六月前,未尝败绩。穆公……” “在。”穆及桅急声应道,却依旧未敢抬头。 渊劼低垂着眼睑,转而俯身伸手拍了拍穆及桅的后背:“起身说话。” 穆及桅无措的撑起身子,看向渊劼,面上愧色浓重:“王。” 渊劼却对他摆了摆手,又道:“东余十六城已失,舒余国,失地大半,你可知,死了多少将士,多少百姓?” “铁甲两万,丧民一万有八。”穆及桅紧绞眉头,面上凄楚之色油然而生。 渊劼长叹一声:“我,非但丢了东余十六城,还累死四万黎民。神木落于中州大羿之手,祖先蒙羞。而今,”他混浊的目光晃了晃:“而今,我儿伏亦又被他们所擒,穆公,你且同我说说,这可是我的报应到了?” “王子亦被擒,是桅之过!”穆及桅惶然再拜:“臣万没想到,哥余部如此阴险狡诈,暗地里投了中州大羿,是臣之罪!” “昔日……”渊劼目光移向远处,似是在回忆:“昔日泽阳公曾与我一再提起哥余二心,让我提防藓周哥余部,如今,泽阳一部几近全族覆灭,听闻,仅剩一幼子,一将军。”言语间不由得嘶了一声,沉声怪道:“我只闻听沈公有一子,名曰沈泽。却从未听闻沈家还有二子。穆公与泽阳一族也有渊源,可知幼子沈羽?” 穆及桅微微一愣,眼神之中晃过一抹惊异,旋即又道:“确有一子,听闻出生之后便一直体弱多病,如今十几年,都以为他死了。沈公常年在外,想来怕是忘了给这小儿子入籍。” 渊劼又叹:“沈公故去,沈子年幼,穆公已老,试问如今还有何人能助我再兴舒余?” “王,”穆及桅急道:“桅请王命,率五千赤甲军,再战哥余,救回王子亦,以赎罪责!” 渊劼的眼神复又定在手中的青葡上,淡淡开口:“此青葡,闵文称其为:戈西塔阿图。取少年兴旺之意。先祖以为,无论什么,总是在青涩之时,才最为甜美。甜中有酸,酸中又甜,正如人之年少。人之年壮,还可兴旺,人之老矣,又该如何?”他言及此,便见地上的穆及桅已然发起了抖,干咳几声,长长的吁了一口气:“穆公,我老了,你,也老了。舒余再兴,要靠我儿伏亦,狼首之位,你,也该让出来了。” “王,”穆及桅的声音都发了抖:“桅,尚可再战!” 渊劼没有说话,拉过穆及桅的手,将那粒青葡放在他掌中,拍了拍:“穆公,你尚有一日,安排后事。” 穆及桅面上的肌肉抽动了两下,片刻,重重的磕了头:“谢吾王。” 渊劼佝偻着身子站起来,缓着步子慢悠悠的朝着殿外而去,干哑苍老的声音响在殿中:“三日后,太阳初升之时,行‘斥勃鲁’。” 此言一毕,殿外此起彼伏接连几声高呼:“王有命:三日后,太阳初升之时,行‘斥勃鲁’。” 穆及桅深知,不消一盏茶的功夫,“斥勃鲁”之命,将传遍整个新王都。 而他的时日,所剩无几。 第3章 沈羽 灯头的烛火被窗外窜进来裹着凉意的风吹的晃了两晃,终究灭了。 桌前的人却一动不动,静静的拿起杯子,抿了一口茶,月光自窗间洒进屋子,正正落在窗前那架着长剑的桌上。鹰爪纹泛着微红色,如同刚刚捕猎完,猎物的残血。 门被轻轻扣了两扣,茶杯落桌一声轻响:“进来。” 声音清澈的如同月下的一汪水。 屋里边亮了起来。一个女孩儿身影闪进屋内,手上的烛台上的灯火晃了晃,映在少女恬静的脸上。她瞧着桌上那熄了的烛火,撇了撇嘴:“又熄了灯,刚入了夜,少公可是这就要歇息了?” 沈羽对着来人一笑:“尚未。我知离儿你此时总要来,定带了烛台,也省我费力再点灯了。” 陆离将烛台放在桌上,轻笑:“来这鬼吹的沙子地大半年,头回见少公你会玩笑了。”她的目光移向桌上的一张纸,努了努嘴:“是好事?还是坏事?” “还未见得。”沈羽站起身子,将门关了,看了看那静静躺在桌上的信纸,眉间染上一抹虑色。陆离便凑过去瞧,兀自轻声低估了几句,念念停停,看起来颇为费力。终究还是摇了摇头:“这闵文虽是舒余先祖留下的文字,读起来实在费劲的很。寻常的百姓,早就不会。便是王室年轻一辈中,会念的,怕也只有少公你了。” 沈羽含笑将纸拿起,轻声只道:“闵文本就是舒余王室古语,莫说我们,便是父亲一辈,久了不看,也生疏。”她说话间,将纸摊开在陆离面前,手指从字面上划过,一字一句的轻声念道:“过三日,日初升,斥勃鲁,战哥余。” 陆离稚嫩的面上划过一丝不解,拧了眉头看了看沈羽,似是全然不明白这短短几字的意思。沈羽将信工工整整的折好放进怀中:“此事,我还是要与你父亲商议。陆将可歇下了?” “尚未,方才我来时瞧了瞧他,还在房中抱怨这里的酒不若家乡的醇厚。睡应是没睡的,不过醉与没醉,倒是真不知道了。”陆离眨了眨眼,跟着沈羽出了门,一路上亦步亦趋的更在后面,口中也不闲着:“少公,哥余,我是知道的,尽是些坏胚子。斥勃鲁是什么,是哥余现在的族长吗?” 沈羽被陆离问的一笑,却又笑的并不轻松:“斥勃鲁,是舒余王传的最为荣光的军令。意为‘武者之役’。舒余国三十多年来,未行过斥勃鲁之令。离儿还小,自然是不知的。” 陆离闻言快步走到沈羽身前,站定身子,撅起嘴瞧着沈羽:“哪里小?我今年十三,少公也不过长我两岁,便借着两年的岁数欺负我了。”言罢,又径自退到沈羽身后跟着走,想了想,又道:“可少公只是长我两岁,何以能把闵文学的这样好?比我父亲还好,比……” 她说着,却又忽的住了嘴,她本想说:比先公老将军念的都好。却又怕提及此事惹了沈羽伤怀,只得硬生生的把余下的话吞进肚子。 沈羽停在陆昭房门口,转头看了看陆离那憋红了的脸儿,只道:“比我父亲读得也不差。离儿可是想说这话?” 陆离抿嘴,低了低头,声音弱弱的:“离儿说错了话,少公莫怪。” 沈羽抬手轻轻将陆离额前碎发理了理,轻声道:“离儿没说错,我的闵文,确是比父亲好些。”说着,面上一笑,不见恼怒之色:“我有事与陆将商量,离儿先回房吧。” 陆离愣了片刻,低声道了句是,便进了旁边房间。 沈羽这才敛了笑意,轻叹一口气,叩了叩门。听得房内脚步声响,门还未开,一股刺鼻的酒味便隔着门缝先传了出来,房门一开,陆昭那一只独眼在烛火映照下狰狞异常,但见沈羽在外,当下俯身一拜:“少公。” 沈羽扶住陆昭,拍了拍他的手,又被他一身酒气熏得皱了眉,却又笑道:“陆将看来是有什么烦心事儿,要借酒来浇一浇了。” 陆昭随着沈羽进屋,转身关门,面色有些尴尬窘迫,请了沈羽先坐,径自站在原地,不轻不重的打了个酒嗝,脸色更红。 沈羽笑道:“陆将,坐吧。” 陆昭红了一张脸坐在桌边,低头只道:“昭不知少公此时过来,让少公笑话了。” 沈羽只道:“我知这大半年来,陆将为寻泽阳旧部辛劳,本也不该此时叨扰。是我大意。” “少公此来,可有要事?” 沈羽点头,面色凝重,将怀中书信交给陆昭,陆昭匆忙起身双手接过,借着昏黄的烛火,只一看,便倒吸了一口凉气,惊呼了一声:“斥勃鲁?”他那独眼定在信上,来来回回又瞧了几遍,确信自己没有看错,继而看向沈羽:“穆及桅高居狼首之位已逾三十年,没人能忽然夺了他手中的五色兵符。” 沈羽神色淡然:“除了吾王。” 陆昭似有所悟,没说话。 沈羽复又说道:“自西迁至此,已过六个月,中州大羿部已将我东余十六城收入囊中。哥余狼子野心,过往暗中作祟,如今,已然明着造反。”她看了看陆昭:“陆将这些日子总是如此烦心,想来,也是因为此事吧。” 陆昭那一只独眼在沈羽说道哥余二字之时,目中一划过一抹狠厉之色,双手握拳,咬牙气道:“哥余部阴诡小人,若非他们,我泽阳铁甲又怎么会……”他说到这里,眉头深锁,双拳用力的锤了锤自己的腿:“我们走了多远,大羿军便追了多远。哥余部族,现下竟成了中州大羿的引路狗,十三日前,颍州一战,穆及桅亲征,又败。王子亦,也被他们擒了。”他摇头叹道:“如今又见‘斥勃鲁’,想来,穆及桅的命,也是要没了。”说着,却又顿住,顷刻间面色沉重看向沈羽:“少公,是要……” 沈羽面容沉静:“陆将以为如何?” “不可!”陆昭情急起身:“少公,万万不可!斥勃鲁绝非儿戏!” “陆将可是怕我敌不过其他勇士?”沈羽偏着头看向陆昭,淡淡开口:“我的功夫,陆将见识过。” “少公武艺超凡,可……”陆昭欲言又止,走到门前,开门左右瞧了瞧,又转回来,关上窗户,走近沈羽,低声只道:“少公,龙泽一役,泽阳族人除去少公、我与离儿,再无他人。西迁途中,跟随咱们的,皆是以往四泽零散旧部,大军开拔,少公以先公幼子身份隐在众人之中,他们瞧不出什么。吾王忙于政事,想来也不会亲自查验沈家祖籍,可斥勃鲁……” 陆昭眉头紧蹙,说话间连连摇头:“斥勃鲁虽为武者之役,可皆是近身搏斗,便是吾王与王室众属,都要在场观战。更何况席间吾王定然奇怪为何少公不在沈家籍中,少公,还是过几年……” “不在籍中之事,吾王高居其上,未必细查。便是过问,也不会亲自来看。陆将顾虑太重。”沈羽一笑,面色倒也轻松。 陆昭却道:“少公,吾王绝非你想象之中的那般大意之人。” 沈羽却看着陆昭又笑:“晌午时分,王都来人,让我入籍。陆将现下,可放心了?” 陆昭怪异的看了沈羽半晌,满面不解:“王都来人,让少公入籍?这是……” 沈羽目光深邃,轻声只道:“怕是吾王问起,有人帮我说了话。” “可即便如此,”陆昭依旧不依,“若少公能胜,自然大喜。可若期间有一丁半点的差池,让吾王知道少公并非男子,这罪名如今可就更大……”陆昭越说,面上神色越是凝重,说到后面已然说不下去,额头上都渗出了汗,双膝一弯跪在地上俯首磕头:“若真要去,昭,愿代少公前往!” 沈羽安静的听着陆昭一番话,待他说完,才叹了口气:“陆将苦心,羽自明了,不过……”她将陆昭扶起,微微摇了摇头:“陆将可还记得,当日,羽要殉节自尽,陆将传父亲令,留我一命。父亲鞘中之令,言犹在耳。哥余一部,害我父兄,卖我家国。此行,若我真可胜出,得五色兵符,取狼首之位,亲战哥余,救回王子亦,便可为父兄报仇,为吾王雪耻。再兴泽阳一部,陆将,难道不想?” “少公……”陆昭摇头叹气:“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少公年少气盛,纵使武艺非凡,却也尚需磨练。” 沈羽只道:“陆将自小看我长大,定也知道父亲常常教导我的话。”她目光闪了闪,吸了一口气,语带坚毅:“唯见沙场,方知年少。”她看向陆昭,白皙的面庞在忽晃的灯火下染上一抹霜色:“沧海桑田转瞬即逝,十年太久。国之兴亡,怕只在瞬息一念之间。” 陆昭看着沈羽,一时语塞。纵他活了近五十年,心中见识,竟不若面前还未满十六岁的沈羽,面上略有惭色,却依旧担心,张了张口还想再说。沈羽却摆了摆手,指了指桌上信纸:“陆将方才说,泽阳旧部仅剩我们三人,实也不对。” 陆昭愣了愣,不解的看向沈羽,沈羽拿了信纸递给陆昭:“陆将可知,穆及桅在任狼首之前,追随何人?” 陆昭被沈羽说的又是一愣,面上迷茫之色更盛,心中却隐约有了答案,又不敢说,只等着沈羽解释。沈羽笑了笑,只道:“穆及桅在任狼首之前,曾在徐阳氏军中为将。” “徐阳氏……”陆将闻言眉头一挑,徐阳氏,是沈羽母亲亲族,但夫人早逝,却也从未听说过夫人与穆及桅还有此渊源,他那独眼中带了些不确定:“少公的意思是……” “昔日,穆及桅只是山中莽夫,不想山中大火,他一家老小皆被烧死,是我母亲救他一命,带回徐海城加以安置。便是闵文,都是母亲教给他的。后母亲嫁入沈氏,泽阳与徐阳自为联盟,说穆及桅是泽阳旧部,不为过。”沈羽的目光落在陆昭手中的信纸上,手指轻轻的敲着桌面:“这些旧事,是我小时候偶听兄长说起。陆将自然不知。我想,在王都帮我说话的人,怕就是穆公。” “穆及桅既知少公是女儿之身,却在王都帮您说话,这事情若牵扯起以往旧事,昭还算明白,但他自己将死,却又要传书与您……”陆昭思忖片刻,吸了口气:“是想……” 沈羽抿了抿嘴,语带了些不确定:“我想,他是想让我救他。” “穆及桅是必死之罪。”陆昭摇头:“少公又怎么救得了他?” “泽阳一族尽灭于哥余之手,哥余,是我泽阳最大的敌人。于理,我一定要去。”沈羽沉声说道:“穆及桅曾在萧城之战中救过父亲,于情,我也推辞不得。” “可他如何就知道,少公此去定能大胜?”陆昭依旧不解:“莫不是个圈套?”他眯起眼睛:“少公,穆及桅就算是泽阳旧部,曾救过先公,可时过境迁,他人之将死,为了活命,什么都做的出来。此事,我们还是……” 沈羽那敲着桌面的手指一停,站起身子舒了口气:“多想无益。或许,他只是想见见我?”她看着陆昭笑了笑:“无论如何。还是要去。” 陆昭看着沈羽神色,知道自己多说也没用了,低声一笑,叹了一声:“少公,你可真像你父亲。” 沈羽目光闪了闪,唇角微微一翘,对陆昭一拜:“多谢陆将。” 陆昭拿了酒壶,倒满了两杯酒,递给沈羽,径自拿了一杯端起:“既如此,不再多说。昭,随少公往王都一趟。” 沈羽点头,刚要抬手碰杯,门却吱呀一声被人推开。 二人一惊,转头观瞧,但见陆离靠在门边面上笑吟吟的歪着头:“离儿也要随少公往王都去。” “离儿!”陆昭眉头一紧,低声斥了一句:“少公面前,莫要胡闹。” 陆离转身关门,拿起酒壶,给自己也满了一杯,端起来只道:“父亲方才都说了,追随少公的就我们两人了。哪里有你二人去凑热闹,把我撇下的道理?况且……”她瞧着陆昭那阴沉下来的面色,吐了吐舌头看向沈羽:“如今,知道少公身份的也只我们二人啦,父亲是个大男人,照顾少公难免不便,若是找旁人,哪里有离儿细心?王都虽近,少公却也不能马马虎虎的过日子啊。少公,您说呢?”陆离言罢,对着沈羽挤了挤眼睛。 沈羽无奈笑道:“离儿长大了,说起话来,头头是道句句在理。”她看了看陆昭眨了眨眼:“陆将,我说不动她。只能应了。” 陆昭不言语,只是叹了口气。 陆离一笑,端了端酒杯,俏皮的与二人端端正正举着的酒杯碰了碰:“喝酒喝酒,酒是用来喝的,怎么变成用来举着的?举了这么久的杯子,你们不累呀?” 第4章 王都-皇城-三道门 新都厥城,处旧都神木都西北,中隔披伏、灵术、朔城三城。再往西,过了苑城,听闻是一片无人沙地,广袤无垠。 沈羽一行三人,骑着马,一日之后终究见着了厥城的城门。头顶上的日头明晃晃的挂着,陆离抬手遮在额头上,眯着眼睛呼了口气,只说道:“昔日神木都多漂亮,这厥城就是个土堆出来的破地方。实在也是辛苦了吾王住进这牙碜的所在。” 沈羽催着马儿急行了几步,走近陆离身前,低声说道:“王都重地,离儿不好总是将心里的话挂在嘴上。” 陆离吐了吐舌头,忙住了嘴,看了看四下那穿着重甲的侍卫,又看了看陆昭不知道径自想着什么,对着沈羽轻声说道:“听闻这里有骆驼,可是咱们来了这么许久,我怎么一只都没见着?”说着,转着眼睛,找了找。 沈羽笑道:“有总是有的,西边的苑城里面有好些,此处自成新都以来,想来,都被人牵去别的地方喂养了。” 陆离摇了摇头,颇觉失望无趣,也不再多说,只跟着沈羽一路进了驿馆。 翌日便是斥勃鲁之会,再过一个时辰,沈羽要径自往皇殿而去,拜见吾王。陆昭对着沈羽嘱咐了两句,因不能同行,便进了屋子,进屋之前,还特地拉过陆离说道:“莫去少公房里捣乱。让少公安心准备。” 陆离噘着嘴,方进了自己的屋子没多久,又闲不住,瞧着外面已近黄昏,又觉无聊,从房门中探出头来,瞧着父亲房中没甚动静,悄着步子小跑到沈羽房前,敲了敲门,许久,门才打开,陆离瞪了瞪眼睛,跟做了贼一般的急忙窜进屋子转身紧闭房门。 沈羽换了衣裳,黑色的戎装压在薄甲下面,绣着红色的鹰爪纹路隐约可见,袖口收紧处还绕着亮银色的丝线,一黑一白一红相应得当,衬的着装之人英姿飒爽,便是在这黄昏暑热之中,都看的人眼前发亮。长发在后顶处扎了个发辫,余下的便柔顺的散落在身后,发辫中间用金丝银线箍起来,此时她手中正拿着亮银的发环正要往自己的发辫处卡上去,若不是陆离知道沈羽是个真真正正的姑娘,但就沈羽这唇红齿白剑眉星目的样子,她怕都要面红心跳许久。 她拿过沈羽手上的发环,压着沈羽坐在椅子上,细心的为沈羽将发辫理顺,轻声的咔嚓一声,正正好的卡在发辫处,陆离口中啧啧只道:“少公这一身装扮,同那些个五大三粗的勇士们站在一起,哪里像是要同人比武?” “不像?”沈羽不解的抬眼看看陆离:“那像什么?” 陆离噗嗤一声笑道:“他们,是去比武,少公你啊,像是去招亲。” 沈羽淡笑摇头,也不与她计较:“你不听陆将的话,小心他知道了,一会儿又要怪你。” “父亲怕是早已醉倒在房里了。少公没瞧见他那匹马上挂了多少酒袋子吗?”陆离莞尔,又瞧着沈羽将长剑放在桌上,却拿了一杆长.枪在手中掂了掂,皱了皱眉:“少公此次不用剑?怎的还改了用枪?” 沈羽看了看手中长.枪,听得陆离问,点点头:“用枪。” “为何?”陆离更是不解:“少公的剑法用的最好,父亲说斥勃鲁之会都是厉害的勇士,少公怎么还不用自己最得意的功夫?” “我的剑法是还好。”沈羽笑了笑,抬头对陆离眨眨眼:“所以,此行,暂不用剑。”说到此,目光又落在剑上,沉吟片刻,低喃道:“此时,还不是它出鞘之时。” 陆离转了转眼珠,张口赞叹:“少公真是聪明。” “离儿才聪明。”沈羽看着她笑,将自己的衣裳理了理:“离儿在这里陪着陆将。待我回来。” 毒热的日头落了山,沈羽骑在马上,自驿馆行至皇殿内城。她一人一马一枪,独行至此,一路上莫不引人侧目,口中咕哝从未见过如此清秀俊朗的少年。她只暗自苦笑,只盼着今日见到王与众臣,别露了陷才好。 皇城外有一片空旷之地,四边各有五十个王都卫持枪守着,各个面容肃穆,见得沈羽至此,低头对着沈羽伸手不言,沈羽翻身下马,知是要验过她的信物,方让她进去。从怀中摸出泽阳令,双手一托递了过去,那侍卫身子微低双手接过,仔仔细细的看了,又双手送回。继而拉了她的马,仍是话也不说,只是往后一站。 沈羽将那精钢制成上面纹着鹰爪的泽阳令收进怀内,提着枪穿过这一片黄沙之地,无砖无阶,只是黄沙热地。她一步一顿缓缓地踏在柔软的沙上,地上蒸腾的热气自脚底传至四肢百骸,她自知道,皇城一路,此黄沙地只是第一个关口。再往里走,便是三道门。凡是面见吾王,必经黄沙地,三道门。一道门,一方殿。 一道门,去兵,至人殿,行文武会;二道门,免胄,至地殿,行朝拜礼;三道门,卸甲,至天殿,传召秘旨。 沈羽一路沉着面色,想着幼时父亲曾与自己提起的这些规矩,远远望着前面的第一道门,已经隐约的瞧见了牌匾上用闵文书写的“去兵”二字。紧了紧手中长.枪,走的更快。 一股股的热风裹着沙子吹在面上,沈羽却忽觉得一股阴冷之气袭来。她瞬间站定了脚步,皱了皱眉,那阴冷之气自右边传来,她侧目过去,但见黑夜之中影绰绰黑乎乎的一块影子,分辨清楚,原是一个铁架,上面竟还悬了一个人,这人双脚只能勉强的够到沙地,双手被缚着,一头的乱发,根本瞧不清楚面容。 竭泽之刑。 沈羽只听父亲说过,却从未亲眼见过。竭泽之刑,算是重刑中最重的一种。将受刑之人绑在架上,至于原野黄沙之中曝晒风吹,无米无水,直至干渴力竭而死,继而风干成尸。 但沈羽却分明感觉到那一双眸子正死死的盯着自己。 她心下一沉,转头看看周围并无什么人跟上来,四方王都卫也都还远,沉思片刻,缓着步子转了向,朝着那架子而去。若她猜得没错,那架子上的人,怕就是传信给她的人。 走至近前,那阴冷的目光却忽而变得柔和起来,沈羽仰起头,看着架子上的老人,却又并不确定他是否就是“狼首”——穆及桅。 “你……” 干哑的声音似是喉咙被风沙堵住一般,被乱发挡住的眼睛直勾勾的定在沈羽脸上:“你……”他又顿了顿,颤抖着吸了一口气:“你……是沈羽。” 沈羽微微蹙眉,终是点头拱手一拜:“穆公。” “像她,太像。可惜……”穆及桅长长的叹了口气,木登登的摇了摇头:“年少……年少啊……” 沈羽从他那断断续续的几个字之中听出一股浓重的轻视之意,知他是说自己既是姑娘,又太过年少,怕是根本无法从斥勃鲁之中胜出。眼瞧着穆及桅的目光变得颇为失望,才淡淡一笑:“穆公当年,凭一人之力,力战二十八勇士之时,不过长羽四岁。如今,却笑我年少?” 穆及桅复又摇头,脱力的干咳几声,抬头,目光移到沈羽身后那杆长.枪上,眼中又闪过一丝失望:“泽阳沈氏,向来用剑。如今沈公已逝,桅,此生不复见鹰爪长剑……” “尺有所短,寸有所长。穆公怎知羽的枪法不若先父剑法好?”沈羽抬手将□□举至穆及桅眼前,轻声只道:“这长.枪之上,刻有‘萧城’二字。” 穆及桅的眼光亮了亮,若有所思的看着长.枪,许久不言。 沈羽呼了口气,怕再晚些耽误了时辰,只说道:“穆公既传信与我,定也知羽对哥余之恨不绝,替父报国之心不灭。若明日,羽能活着,定然报穆公当年救我父亲之恩。” “你……”穆及桅张了张嘴,干裂的嘴唇微微颤抖:“要如何报……” 沈羽转身朝着一道门而去,闻言停下脚步,转头对着穆及桅一拜:“一命还一命。”言罢,头也不回的毅然而去。 穆及桅看着沈羽远去,闭上双眼,面上的肌肉抽动几下,干涩的咽了口吐沫,却又剧烈的咳嗽,大口大口的喘着气。 过一道门,穿过人殿,便有了侍者引路,也隐约听见些许的脚步声。人殿之后,一道长阶,沈羽跟在侍者之后,将兵器交了,又行了不短的时候,才便又到了二道门,门前正有几人大手大脚的将自己头上的盔甲摘下,目不斜视的丢给旁边侍者,却又不自觉的打量着沈羽。 沈羽此行并未戴盔,倒是省了力气,也不去理会旁人探过来的奇怪的目光,径直有侍者引着步进地殿。 作者有话要说:真可……木仓也要给我锁……后它就叫木仓…… 第5章 武者 两个王都卫推开殿门,手上□□重重敲落地面三声,口中连呼两声:“泽阳少公,入殿行礼。” 沈羽步进大殿,跨步过去,三步一顿,中指食指夹起下摆,单膝跪地,双手抱拳低头朗声道:“泽阳沈羽,拜见吾王。”继而起身,再行三步,双手将下摆架起,双膝跪地,俯身下拜再叩首,额头触到冰凉的地面,开口再呼:“泽阳沈羽,拜见吾王。” 殿中乐声骤停,沈羽跪地不起,片刻,便听八步金阶之上那苍老的声音传来:“泽阳少公,起身,右坐。” “谢吾王。”沈羽起身,拱手再拜。依着渊劼之言,行至右侧矮几,在最后一个矮几处落座。这才抬眼观瞧,对面三排十五个矮几已然坐满朝臣,而自己身周的矮几上却还未满。 又听渊劼之声传来:“龙泽之战,沈公与少公皆以身殉国,泽阳沈氏,乃我舒余肱骨。”言语之中,染着一股痛心之气。 沈羽急忙起身下拜:“泽阳沈氏,历代为吾王驻守四泽,以身殉国,无上荣光。吾王时至今日犹念先公与长兄。羽,感激涕零。” 渊劼坐在王座之上,眯着眼睛瞧着这十几岁的少年,捻了捻胡须:“沈卿,此次入王都,也是为了斥勃鲁而来?” 沈羽应道:“回吾王,正是为了斥勃鲁而来。” “哦?”渊劼颇有兴致的看着沈羽:“沈卿,今年年岁几何?” “尚有一月,便满十六。” 沈羽言罢,渊劼尚未说话,殿中却传来一阵阵低笑声。她也不理,全然似是没听见。渊劼又道:“沈卿可知,斥勃鲁为何?” “武者之役。” “沈卿可知,若要行斥勃鲁,事先要写下生死契?”渊劼靠在座上,语调淡然:“泽阳沈氏,只余沈卿一人,沈卿若死,泽阳一族,怕就要断了。” 沈羽只道:“先父在时,曾与羽言:若以身报国,死亦犹存;若庸碌无为,生也无益。羽既是沈家之子,又是舒余之臣,父兄皆被哥余人阴谋诡计所害,今我舒余亦被中州大羿所侵,于家于国,羽义不容辞。还请吾王恩旨。” 此语慷慨激昂句句铿锵,全然不似出自一个尚不足十六岁的少年之口,方才那窃窃私语之声忽而停住,一个个偷眼观瞧沈羽,或有观瞧渊劼之人,但见渊劼那枯槁的面容上浮起一层笑意:“英雄出少年,沈卿即有此意,是我舒余之福。” 沈羽当下离坐,下跪叩首:“谢吾王。” 渊劼大笑:“泽阳少公无须多礼,回坐去吧。” 沈羽起身,刚刚行至座前,殿门又开,侍卫高呼:“白沙地勇夫希葛入殿行礼。” 勇夫,亦为力士。 沈羽侧头细看,但见希葛此人比自己高过两头,胖过三圈,一步踏进,仿佛这大殿都重重的抖了抖,身旁唏嘘之声不绝。 希葛再拜,高呼吾王,声音振聋发聩。沈羽眉头微蹙,心下一沉,此人的外家功夫怕是极好,不知道自己与他相遇,胜算几分。正自盘算,但听旁边一人轻声低叹:“怕是西余第一大力士武齐与他相较,都要战上一天半日了。” 沈羽正盘算着如何应对希葛的外家功夫,只觉身边呼呼风声地面一颤,希葛竟已坐在了自己身边的矮几上。沈羽转身对着希葛拱手,算是见了礼,那希葛仰头垂目俯视沈羽,眼神之中全是不屑之色,但见沈羽拱手,只是微微一笑算是回了礼。沈羽也不恼怒,只是一笑。 议论未毕,殿外复又高呼:“无棣城向伯入殿行礼。” 沈羽端坐静观,来人应是无棣城向飞,西迁途中,曾在朔城接驾。 向飞声音尖锐,如刀似剑,尖的扎人耳朵。议论之声复起,沈羽但听了几句“刀法神通”之类的话,便径自盯着桌上酒樽不再抬头。 又待半盏茶时光,人终是来齐,左侧朝臣正襟危坐,右侧武者形形色色。沈羽不由得想起来时陆离同自己讲的那句话——别人来比武,少公你是来招亲的。如今想来,自己身处其中,倒真是显得瘦弱白皙,不堪一击。她微微一笑,同众人起身举杯,共敬渊劼。 酒过三巡,渊劼击掌数声,竟低声唱起了先民歌谣。此歌谣皆为闵文,语调奇特却又不失悦耳。殿中上了岁数的老臣无不跟着哼唱。沈羽静静听着,觉得颇为熟悉,正是父亲闲时常爱哼唱的调子。也不由得在心里面跟着哼唱起来。旁边的数人却瞪眼发呆,只觉得这怪异的调子,乌突突的闵文,实在是听也不懂唱也不会。却又碍于此时场景实在不好拂了面子,只好跟着一同拍手应和。 歌谣之声回荡殿中,殿门却又忽开。歌声一停,众人皆愣。不知是何人此时又来。但听门外侍卫高呼三声:“王女入殿。” 众人哗然,便是王座上的渊劼都愣了愣,眼中划过一抹愠意。 愠意未逝,人已走进。 王女入殿,岂是臣民可观?众臣瞬然皆皆低头,双手低垂,不敢抬头一丝,生怕冒犯了王女。 沈羽与众人皆低着头。但只瞧见一抹白色裙纱自眼前掠过去,身周便是一股清雅淡然的馨香之气。片刻,便听得一个女子的声音说道:“桑洛,见过父王。” 原是王女桑洛。 桑洛之名,虽不见其人,却早已远播舒余一国上下。 沈羽心下了然。她身处泽阳都听过:吾王次女,降生那日朝霞满天,青山吐翠,星轨门的国师都说此乃大瑞之兆。故名桑洛,闵文为大福吉祥之意。更听闻桑洛貌美,惊为天人。 “洛儿,此乃群臣武者之会,你又不守规矩。”渊劼对着桑洛招了招手,示意她到自己身边,待到桑洛行至近前,语气缓和了些,低声说道:“可是暑热,我的洛儿睡不安稳?还是此处声音太大,扰了你的清梦?” 桑洛眉眼一弯,秀眉之下那透凉清澈的眸子中透出一抹笑意,轻轻一拜:“洛儿知明日便是斥勃鲁之会,谁若赢了,便能带着赤甲军去救王兄,王兄离家已久,吃苦受累不知几何,洛儿也想看看,是我舒余的哪位英雄能帮父王救回王兄。”她轻声说着,小心翼翼坐在渊劼身边,似是有些耍赖的拽了拽渊劼的衣袖:“父王,可是生洛儿气了?” 渊劼轻声一叹,又对桑洛笑笑:“洛儿心系兄长,父王深感宽慰。只是,”他微微蹙眉,抬手抚了抚桑洛肩膀:“此处群臣皆在,你一个女儿家,实也不好抛头露面。” 桑洛眉心一垮,低头轻声只道:“洛儿知错了。父王莫怪。” 渊劼向来疼爱桑洛,见爱女如此,不好再说,只道:“时候不早了,洛儿若真想看,到后殿偏厅,让疏儿给你端些青葡解暑,可好?” 桑洛瞬然转喜,起身对渊劼一拜:“谢父王。”便由内侍引着从偏阶入了后殿。渊劼才又击了击掌,轻轻嗽了嗽喉咙,一副常态竟复又哼唱起歌谣。 座下群臣但见渊劼如此,便也终于抬手随着击掌和歌,没有一人的眉眼敢往那方才的地方观瞧。 沈羽瞧着面前那一串透青透青的葡萄,拿了一颗尝了尝,顿觉酸甜可口,还带着丝丝凉意,便是暑热都退了几分。她心中想着离儿定会喜欢,便扯了一枝,用手帕包裹起来。来此半年,陆将与离儿也随着受苦,也是许久没有吃到新鲜的青葡。 “沈小少公还真是个细心的公子哥儿,”身边一声粗哑嗓音让沈羽那正在仔仔细细包手帕的手停了停,歪过头瞧着坐在自己身边的希葛,这膀大腰圆面色黝黑的勇夫正捻着胡子,眯着一双被脸上的肉都挤的快要瞧不出来的眼睛盯着自己面前的手帕,沈羽并未开口,希葛却又道:“沈小少公年幼丧父实令人心中难过,不知今日来此,带了奶娘随行否?这身上还带着不知哪位丫鬟绣的帕子,想来,明日的斥勃鲁,实也不是少公去的地方,不若回家去和随行的婢子们在自家的庭院中奔来跑去的玩一玩儿来的轻巧。” 沈羽并未言语,只是转回头继续仔仔细细的包着帕子,认认真真的打了个结,放在一旁,舒了口气,轻声笑道:“羽虽生在东余泽阳,自记事起便随府中师傅习武学文,不曾一刻懈怠。”说话间,径自斟了一杯酒端起对着希葛又道:“希兄,长我数岁,见识也定广羽甚远,沈羽见识浅薄,竟不知西余白沙地,有十几岁身边还要带着奶娘随行的规矩,今日听君一言,大开眼界。受教。”眼瞧着希葛那一张肥硕臃肿的脸色瞬间涨红,低眉微微颔首:“此杯,谢兄长提点。”言罢,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希葛瞪圆了眼睛看着沈羽,正欲发火却又瞧着沈羽神色淡然的随着众人击掌和歌,偷眼又瞧了瞧端坐其上的渊劼,不好发作,只得忍下。片刻,怒哼了一声,咬牙只道了一句:“待宴席散场,你可敢与我一较高下!” 沈羽口中哼唱着调子,手轻轻地拍着,听得此言面上一笑,轻声只道:“今日王宴群臣众将,王廷内外一片祥和,兄长要比试,又何苦急于一时。若是坏了吾王兴致,这罪名,沈羽担当不起。” 希葛冷哼一声,不再多说一字,伸手拿了盘里一只苹果,放在手掌之中,轻轻一捏,那苹果便被捏碎,飞溅出来的汁液残块儿都落了几个在沈羽的矮几上,沈羽用余光一扫,希葛将手中那苹果的碎块儿塞进嘴里,嘎吱嘎吱的嚼起来,脸上好不得意。 沈羽心中一笑,已经有了对付他的主意。 第6章 陆离 夜幕低垂,月过云间,沈羽骑着马儿这才慢悠悠的回来。 便在将到驿馆之时,却见黑暗之中隐约一个瘦小的人影站在那大门口,她停了停,细细看了看,却瞧着那人影快着步子朝自己这边而来。不由一笑,翻身下马,牵着马儿快行了几步,已经听见了陆离那清脆的声音:“可等坏我了,少公怎的这么久才回来?”陆离将沈羽手上缰绳拿过来,一双眼睛瞧着沈羽:“平日吃个饭那要得这么久?少公又去哪了?” “哪也没去。”沈羽双手背后,慢着步子走在陆离身边:“离儿怎的还不睡?是有事找我说?” “没事就不能等你啦?”陆离将马交给驿馆小厮,仍也还是一脸不高兴的样子:“这地方守卫森严,大街上也没甚好玩的。父亲也不陪我玩儿,自己一个人在屋子里头不知道鼓捣了些什么,咕哝着说些我听不懂的话。” “此处王都重地,自然守卫要多。”沈羽微微低头,看了看陆离那不开心的小脸儿,抿嘴一笑:“不过离儿反是没睡,我带了东西给你。” 陆离眼睛一亮,急道:“是什么东西?”问过这句,看着沈羽眼中带笑,嘴一撅又哼了一声:“我就说,少公这么久不回来,定是背着我出去玩儿了。” 沈羽从怀中将那在宴席之中包裹好的青葡拿出来,递给陆离:“吾王设宴,规矩繁琐,自然比平日要耗费多些时候,我哪里还有空闲去玩儿?来此地这么久,离儿和陆将都没吃过新鲜的果子了。这青葡可是西余的好物,我吃着好吃,特带回来给你和陆将。” 陆离面上一喜,接过放在手里,小心翼翼地将帕子解开,捏了一个青葡放在嘴里,不住点头,索性将一串拿起来,把手帕放在沈羽手中,又捏了一个吃。 沈羽却笑:“不敢拿的太多,怕招惹麻烦。”眼瞧着陆离一个接一个的吃着,担心陆昭没得吃,又道:“好歹给陆将留两个吧。” “父亲怕是早就睡下了。”陆离手中的青葡说话间便只剩下了三个,她端着想了想,拿了一个放在手里,另外两个放在沈羽手中:“给父亲留一个,剩下两个,少公自己吃。” 沈羽摇头:“我吃过了。这两个留给你父亲。”言罢,看了看陆昭的房门,思忖片刻:“我走之后,陆将就一直在房中?” 陆离点头:“父亲一直都这样,少公不也知道么。” 沈羽目光依旧定在陆昭门上,只道了句:“时候不早,离儿回房休息吧。” 说到此,陆离竟真个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眼睛:“少公不说,我都不觉得困。现下一说,忽然就困了。”说着,对沈羽一拜:“少公早些休息。”便回了房。 沈羽站在院中,并未回房。瞧着陆离房里灭了烛火,这才缓着步子来到陆昭门前,轻轻叩了叩门。手还没落下去,门便开了,陆昭站在门口,身上依旧带着酒气。 沈羽笑道:“陆将怕是等的都要从房里冲出来了吧。”言罢,随着陆昭进了屋子,又道:“王都森严,营中也无聊。离儿是憋坏了。我只有陪她多聊几句,不然,她怕是一夜都不睡了。” 陆昭恭敬地递了杯水给沈羽,叹道:“离儿自小被我惯的没规矩,小时候就在府中登高爬低的玩耍,她还年幼,过这样的日子,实在也苦了她。” “离儿有陆将爱护,是她的福气。” “都是孤苦伶仃的人,”陆昭复又叹气:“不过少公对离儿太过纵容,她如今愈发的没大没小了。” 沈羽抿了一口水,放在桌上:“泽阳一脉,龙泽之役后仅剩你我三人,何况离儿是陆将和父亲从小捧在手掌心里的,我待她如同我的亲妹妹,姐妹之间,无需分得如此清楚。”她看向陆昭,脸色一沉,低声只道:“我见到他了。” 陆昭眉心一紧,试探的问了一句:“沙子地,竭泽之刑?” 沈羽闭目点头,见到穆及桅那一幕,滚烫的沙子,干裂的嘴唇,带着血的皮肤,还有穆及桅那一双绝望的双目,如今想起,历历在目。她摇摇头长长吐出一口气,哑声说道:“我只听过,今日却是第一次见。穆公追随吾王三十余年,如今光景……”她言语之间带了许多忧郁之色:“吾王此举……实在……” 陆昭独目一眯,抬手按住了沈羽的左臂,摇了摇头。沈羽会然点头:“陆将放心,不该说的话,羽自不会多说一句。” “穆及桅与先公,都是战场杀伐猛将,”陆昭松了手,叹道:“有此一日,想必早也就在预料之中。少公年纪尚小,万不可在此时动什么不该有的恻隐之心。” 沈羽浅笑:“陆将知我。”她端着杯子,瞧着杯中水,缓缓开口:“我同穆公说了,若我明日在斥勃鲁之中胜出,我会救他一命。报当年之恩。” 陆昭苦笑不言,沈羽却看出这苦笑之中带满了担忧之色,又道:“陆将可听过白沙地的勇夫希葛?” 陆昭停了半晌,脸色更阴郁,随即拿了手边的酒壶灌了两口,咂了咂嘴:“没想到,斥勃鲁之令,竟能将希葛引来。” 沈羽神色一凛:“莫非陆将也知他厉害?” “若要比力气,”陆昭摇头:“怕是舒余国中,无人能与之相较。”他眉头皱的愈发紧,担忧的看着沈羽:“少公,明日定要小心。” 沈羽心下却笑:怕是躲也躲不及了。 她点点头,并未将宴席之中发生的事儿说与陆昭,总是发生了,说了更是平添一份担忧。瞧着陆昭那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安慰了几句便出了门。 此时已过二更,月凉如水,风中也带了些许的凉意。沈羽长舒一口气,进了房也不点灯,只是走到窗前,瞧着架子上的长剑,细长的手指从冰凉的剑身上摩挲过去,在鹰爪暗刻之处停留片刻,眼中晃过一丝凄楚,又带了几分决绝。 自从父兄故去,她无数次在夜中月下看着这把长剑。这是父亲留给自己的唯一的东西。每当心中困扰烦闷,触碰冰凉的剑身,便能瞬间安定下来。今日宴请,武者加上她共有十四人,她淡然一笑,想来,怕是除了她之外,他人皆是舒余国中颇有名气之人,也难怪希葛会用那样鄙夷的眼光瞧着自己,冒着冒犯泽阳少公的风险,也要加以揶揄。 若是父亲还在,泽阳尚兴,试问谁还会如此对待自己? 时移世易,沉浮不定,那绑在沙子地中的穆及桅,已然证明了一件事——舒余王渊劼,只问功过,不讲情面。 纵使沈羽心中对穆及桅有一丝怜悯,也唯有在胜出之后,才敢妄谈报恩。 王就是王。王命不可违,违命便是作乱,便是造反。 沈羽一双剑眉微蹙,抬眼望向空中月亮,率赤甲军战哥余救王子亦,他人亦可。可要救穆及桅,只她沈羽才行,唯有拼命竭力的在斥勃鲁之中夺下狼首,她与穆及桅,才有生机。 可若要胜出,又谈何容易? 沈羽重重叹气,低垂眼睑,殊不知自己还能否看见明日的月亮。她闭了闭眼睛,竟真有一丝恐惧之感袭来,若是自己明日死了,泽阳一族,真的再没有人了。 门声轻响,脚步声传来。沈羽没有睁眼,却又忽觉身后一暖,她宽慰一笑:“离儿是真觉无聊了,怎的还没睡着?” “羽姐姐,明日会死吗?”陆离那原本听着都能溢出开心俏皮的声音,此时变的有些沙哑,靠在沈羽身后,一双眼睛也紧闭着,双手紧紧地搂着沈羽的腰:“会死吗?” 自西迁以来,陆离就再未叫过沈羽姐姐,原本是为了掩人耳目而在人前称之为少公,时间长了也便懒得去改。如今一叫,又让沈羽想起以往泽阳,一家和乐,舒余国泰,天下民安。她轻轻拍拍陆离的手:“离儿又偷听我与陆将说话。这里不比故土,以后可不能再如此。” 沈羽本想着安慰陆离,却不想此语一出,陆离那搂在她腰间的双臂更是用力,隐约还听见了啜泣声,断断续续惹人心疼,她叹了口气:“明日之事还未可知,离儿何苦杞人忧天?” “羽姐姐这样说,说什么以后,说什么不能再如此,可是不打算日后护着我了?”陆离泪眼婆娑,面上全是泪,吸着鼻子却又死抱着沈羽不松手,“那些人都那样厉害,羽姐姐只是个姑娘,要和那些人刀兵相向,还要写下生死契……今日,还特带了吃的给我,是不是真不打算活了……” 陆离越说越难过,脸上的泪珠儿全都擦在了沈羽的衣服上,沈羽拗不过她,又不能转身,只能劝道:“离儿知我功夫极好,那些人怎么打得过我呢?谁说我不护着你啦?从小到大,不都是我护着你的吗?日后,我还会如此护着你。” 沈羽说到这,陆离才松了手,擦了擦自己脸上的泪,眉头都撇成了八字,仰头瞧着沈羽:“你说话算话。” 沈羽瞧着陆离那梨花带雨的委屈模样,心中不忍,从怀中摸出手帕轻轻给她擦着眼泪,如水的眸子柔和的看着她:“离儿前些日子还说自己长大了,哪里有大姑娘还哭成你这模样的?” 陆离却躲了躲,拿过手帕抖了抖:“这手帕你方才用来包了果子,现下又拿来给我擦脸,羽姐姐的心真是好宽。” 沈羽被陆离说的面上窘迫,急忙伸手想把帕子拿回来,口中匆忙说道:“那我拿去洗洗。” 陆离却握着手帕一躲,把手帕放进怀中,三两步的跳到门口,对着沈羽眨了眨眼:“这帕子上的花纹图样,还是一年前我和你一起绣的呢,瞧着都旧了。我去给你再做个新的来。”说着,打开门,却又停了步子,抬眼看着沈羽只道:“明日此时,离儿把新的帕子拿来。羽姐姐,要亲自来取。” 沈羽会然点头:“好。” 陆离终是露了笑容,出门而去。 沈羽轻叹一声,转而又站定窗前,伸手抚在长剑之上。 第7章 斥勃鲁 沈羽一夜未眠,只是在桌前静静地坐着调息。离日初尚早,便再也坐不住,索性开门径自到马厩牵了马儿,想着一路慢行,到王殿之前等着。却见陆昭已然等在门口,在尚暗的天光之下,负手而立,但见沈羽走近,拱手行礼,便要扶沈羽上马。 沈羽摆了摆手,低声问道:“陆将看来和我一样,都是一夜未睡。” “老了,睡的自然也少。”陆昭的声音显得更加低沉,短短几个字,带了无限忧郁:“少公……”说了两字,却又叹了口气,摇摇头。 沈语又问:“离儿呢?” “她睡的也晚,现下定然没醒。”陆昭张口,看了看沈羽,又欲再言,却又咬了咬牙,重重叹了口气:“少公,昭扶您上马。” 沈羽笑笑,仍旧未动:“我记得,小时候我和离儿总是吵闹着要骑马,那时,都是陆将把我们抱上去,”说到此,停了停,神情肃然的看向陆昭:“陆将想说的话,我知道。但此事,非办不可。” 陆昭点头:“是。”闭了闭眼,神情落寞的看向天空那一抹红色:“唯望先公在天之灵,护佑沈家。” 沈羽拉了拉马儿,将缰绳绕在手中:“陆将,你来,我有话要说给你。” 陆昭急忙凑近低头:“少公何事,尽管……”他话未说完,后颈却被沈羽突然重重一击,眼前一黑便应声倒地。 沈羽将陆昭拖回房间,拿了绳子将他在凳子上绑了个结结实实。轻声只道:“陆将,此一次,羽不知生死。若是死了,不愿你与离儿看见。若是活着,回来再与你们赔罪。” 刚出了门将门关好,一转身,却正撞见陆离站在马儿边儿上,定定地瞧着自己。沈羽摇头叹气,走至近前,陆离却抢了白说道:“少公打晕父亲,是不是也想打晕了我?” 沈羽苦笑:“离儿应知我为何如此。” “我知道。”陆离一双手死死的拉着缰绳:“你是怕父亲和我瞧见,你万一死了……”说着,又呸呸呸几声,跺了跺脚:“你才不会死呢。少公武功高强,那些人打不过你。” 沈羽说道:“离儿说的对,所以,你就好好在此守着你父亲,等我忙完回来,再给你带青葡吃,可好?” “你别糊弄我了。”陆离眼前都闪了泪花,咬着嘴唇瞧着沈羽:“都说了离儿定要随你去,要不,要不……”她思忖片刻,眼一闭说了声:“要不少公你就打晕了我。把我也绑了吧!” 沈羽眼瞧时间已经不早,心中怕耽误了时辰,陆离却又紧紧拉着马缰绳不肯离去,摇头只道:“离儿,你听话。就在这里等我。我很快回来。” 陆离满眼委屈又担忧的看着沈羽,死死的咬着嘴唇,沈羽面色柔和,却透着一股坚毅之色,她皱了皱眉,极不情愿的拉起沈羽的手,赌气一般的把那攥得都汗湿的缰绳塞进沈羽手里,一跺脚,转身便跑回自己房间而去。只留了一句:“我回去绣手帕去!” 沈羽会然一笑,终于翻身上马,抚了抚腰间佩剑,提了枪往王殿而去。 驿馆离王殿不远,行不多时,便已经瞧见了皇殿轮廓。便是这一段路程,沈羽却下了马,牵着马儿一步一顿的慢慢向前行着。 自收到穆及桅的信件,至于此处,再到昨夜武者之会上的慷慨陈词,沈羽都不像现在这般心中忐忑。她十三岁第一次随父与兄长初见战场,却一直在军营之中,直至半年之前龙泽血战,她也一直是听着父亲的命令,守在后方。纵她自认功夫尚可,日夜勤加苦练,也不知一会儿能否胜得过别人一招半式。然在陆昭与陆离面前,她却又无法表露出自己内心真实的想法,袒露越多,越让亲人担忧。 皇殿外这一大片沙子地外,已然来了不少人,沈羽停步观瞧,有些是昨夜见过的,有些是从来未见过的生面孔。她定了定神,安下心来。行至近前,亮了身份,提枪走进。昨夜那空荡荡的沙子地正中,竟在一夜之间设了不少座位。东南西北四方竖着四面大旗,迎风而展。眯眼观瞧,此时东边已然露了一抹薄红,不远处,那被绑在架子上的人在光线明暗映射之中,显得格格不入。她心下一沉,更觉今日事大,不可懈怠。 正径自想着,耳边重重脚步声响,沈羽头都未回,只是一笑闭目养神,希葛此人,真是冤魂不散如影随形。 希葛走过沈羽身边,斜目而视,却见沈羽气定神闲抱着胳膊闭着眼睛如同一尊石雕一般伫立在这带了热度的沙子地里,又是讥嘲一哼,也不停留,寻了一处位置一屁股便坐了下来。从腰间解下酒袋子,大口大口的灌了三四口,打了个酒嗝。 沈羽不想招惹麻烦,便寻了个靠边的位置坐下,闭目调息。 等再睁眼,天光已微微发亮,方才那隐在云中的太阳已露个脸。身边也已经都坐满了人。 周遭侍卫几声呼和,众人急急起身,躬身弯腰迎接渊劼。而沈羽却又听得侍卫报上了公主桑洛之名,待得行完了礼,往正中一看,果见吾王身边的那座位上,拉了一纱帘,帘外守着两个侍卫,帘内隐约瞧见一女子身形,单是如此远远一看,都觉曼妙非常,也难怪吾王如此喜欢这位公主。 渊劼端坐其上,神色却并不悠闲,似还带着几分不悦,歪头看看坐在自己右侧的桑洛,轻声说道:“洛儿,昨日不是答应了好好呆在殿中,让疏儿陪你玩儿的?怎的又改了主意跑来。此处龙蛇混杂,众多武士皆是男子,如此抛头露面,有些坏了规矩。” 桑洛却笑着对渊劼一拜:“父王,洛儿忧心王兄,也担心父王。听他们说,武者之会已有三十年未再办过,自然要来看看。况且我此时被这纱幔围着,旁人瞧也瞧不真切,父王又何须担忧。” 渊劼一叹,拍了拍腿:“我的洛儿真是长大了,等此处安定下来,父王是要给你找个归宿让你安心才好了。” 桑洛眉间一紧,轻咬嘴唇,片刻又道:“洛儿就愿陪着父王,才不想嫁人。” 渊劼哈哈大笑,面上那一点阴霾一扫而尽:“洛儿放心,若不是个品貌武功俱佳的人,谁也娶不去我的掌上明珠!” 又过片刻,鼓声响起,三声之后,下坐众人不再发一语,只等着渊劼号令。渊劼起身,击掌。四个坦胸露乳的壮汉扛着一只巨大的笼子走到沙地之中,那笼子之中,赫然一头壮年黑狼,毛发黝黑,如同绸缎一般在阳光下泛着光泽。四下哗然,一片唏嘘之声。 四个人对渊劼拜了拜,便即离去。 渊劼只道:“三十年前,穆公曾夺狼首。今,中州大羿犯我国境,穆公力有不殆,已失狼首之位。今日,谁能胜出,此狼首级,便由他割下,我手中五色兵符,也交其掌管。”他说着,走到笼子旁边,任那黑狼在笼中发狂一般的咬着栏杆,丝毫不为所惧,拔出腰间匕首,割破右掌,握了拳头悬在铁笼之上,汩汩鲜血流入笼中,那黑狼见了鲜血双目放光,便松了口,转而去舔滴落下来的血,侍者恭敬地呈上金黄色的帕子,渊劼面色如常,用帕子裹住右手,嗽了嗽喉咙,大声喝道:“舒余先祖在上,我,轩野氏,渊劼,以血祈斥勃鲁,望先祖庇佑,上天指引,选出勇士,率赤甲军再战中州大羿,剿灭哥余叛族,复我舒余疆土!” 此言一毕,四下众人皆大喊“斥勃鲁”三字。顺而鼓声又起,渊劼坐回王座之上,大手一挥,大喝了一声:“开!” 沈羽一直拧着眉头盯着那笼中野狼,那黑狼此时舔干净了笼中鲜血,兽性更强,喉咙里乌突突的低吼着,对着笼外的人呲着牙,牙间还带着红色。这一幕颇为骇人,而旁人却早已跃跃欲试,欲割其首。想来又觉有些残忍。便在此时,听得渊劼一声:“开。”神色一凛,急忙随着众人走入场中。 “斥勃鲁”规则简单,众人一同上去比试,至死方休,谁活到最后,谁便是最终胜者。此时一人已率先跳入其中,正是昨夜那身高体胖眼高于顶的希葛。余下众人紧随而上,原本空旷的沙子地,瞬间觉得狭小了不少。 沈羽算是最后一个进入场中,她腰间长剑被端正的放在场边,手中持枪,深深吸了一口气。 渊劼沉着面色,拿过侍者递过的玉杯,将杯子对着场中众人举了举,用力一摔。玉碎之声响起。 场中终至刀兵相较。 沈羽只听耳边呼呼风声,身子一侧便有一把长刀明晃晃的贴着自己的前胸切了过来,她斜目而视,正是那“刀法神通”的无棣城向飞。 “斥勃鲁”一旦开始,便无敌友可言,若要节省体力唯有先发制人。向飞的刀快,在玉碎之时已然抽了刀顺手对着看起来最弱不禁风的沈羽而来。却没想到沈羽的动作如此之快,他一招不得手腕一转,那刀由直刺变为横切,沈羽持枪一档,脚下一旋跳开几步之遥,却见向飞背后又来一人伸手就扳住了向飞的胳膊。她的肩膀亦被一个秃头的矮子用钩子勾住,她动作不敢停,右手把住那钩子,转身便是一踢,继而又跑。 场上十四个人,已经打作一团,然沈羽却知道此时不可多费体力,最好也不要受伤。都是舒余臣民,她不想杀人,却也不能被杀。是以她不去主动攻击谁,只在战圈之中左躲右闪,每每有人打来,便是提枪挡了转身就跑,身后那人便又被别人缠住。 约莫不到半柱香的时间,便接连有人被踢飞出去,亦或被兵器刺伤刺死,沈羽在其中都闻见了浓重的血腥味,听见了伤者哀嚎。 渊劼眯着眼睛喝了口茶,正看得入神,身边的纱幔之中却传来一声轻笑。他有些古怪的看向纱幔之中的桑洛,怪道:“洛儿笑什么?” “父王。”桑洛抬手指向站圈之中的沈羽:“你瞧那个人,像只猴子一般。” 渊劼顺着桑洛的方向看去,正见沈羽挡开一人的刀提着枪在场中东跑西窜,也是一笑:“看来泽阳少公,比他的父亲要聪慧机灵多了。” “实在是极其滑头。怕是没有什么本事,想捡个便宜吧。”桑洛嗤笑一声,旋即又道:“父王,你瞧那个勇夫,好大的力气。” 桑洛所说的正是希葛,此时希葛那铁一般的拳头已然到了身前一个瘦子的面门。那人动作也快,一个矮身就地一滚躲过一招,希葛一拳打空,瞧着那滚了一身沙子的人抬脚一踢,沙子四散扬起,那肥硕的身子一纵,一脚便将那被沙子眯了眼的人头上飞踹而去,竟硬生生的将那人的脑袋踹的飞了出去。 鲜血四溅,四座具惊,那滚出来的脑袋咕噜噜的正正滚到了王座之前,瞪着一双眼睛面上皆是惊恐之色。渊劼面露不悦,吩咐着身边侍卫快快收拾干净,转而又看桑洛,却见桑洛已然面色煞白,紧紧地皱着眉。他急道:“疏儿,陪公主回去,此处污秽,别惊了我的洛儿。” 桑洛身边侍女疏儿急忙行礼称是,这便要去扶桑洛,桑洛摆了摆手,吸了口气却道:“父王,洛儿没事。既来了,自不会走。何况,我贵为公主,舒余皇族血脉,哪有这一点点的事情就被吓得半路就跑的道理?说出去,丢了父王的人。”说话间,拿了手帕捂了捂嘴,放下手帕,惨白着脸色却又对着渊劼一笑。 渊劼赞许的点点头,再转头观之,场上竟只剩下六七个人。 第8章 狼与狼首 人越来越少,沈羽也无法再逃,此时她依旧与那向飞缠斗,向飞身上的衣服已经染了血色,沈羽肩膀上被人划了一条口子,若论体力,沈羽还是强过向飞。然向飞此时已经杀了二人,一双眼睛都杀得红了,转眼却瞧见那只懂逃跑的沈羽居然只受了轻伤,心中更是恼怒,招招狠厉皆是杀招。然向飞毕竟已经失了刚上场时的力气,刀也慢了下来,眼瞧沈羽依旧一路只是退让,大吼叫道:“泽阳沈公,所向披靡,怎的生了个你这样一个只懂逃跑的儿子,实在丢人!” 向飞被沈羽激怒,一路紧逼,却不想背后窜出一人挥枪直刺其后心。沈羽却瞧个正着,她本是后退,却步子骤停,脚下一蹬迎着向飞而来,手上长.枪一抖对着向飞面门直刺而去,向飞身子一转侧身躲过,便在此时那对着他后心刺过来的枪正巧从他胸前划过去。沈羽的枪尖直直顶上了对方的枪尖,却势如破竹竟将来人的枪从中而断,向飞心里一惊脚下一滑竟跌坐在沙子上。 沈羽势头瞬收,自己的长.枪将要到那人胸口的时候却微微一偏,继而用力一扫,重重地将那人横扫出去,那人口吐鲜血瞬间倒地不起,死倒未死,却也根本无力再战。向飞爬起身子,提着刀不再去打沈羽,却又朝另一人跳了过去。那人正被希葛一拳打中往后退着,猝不及防,已被向飞一刀结果了性命。 那人一倒,场上便只剩下希葛、向飞同沈羽。 向飞立在二人之中,或是想报沈羽方才那救命之恩,犹豫片刻便朝希葛攻去。希葛实在力气了得,一人独战三四个人都不见气喘,便在此时,他除了脸上有些青紫,腿上一处刀伤之外,竟然丝毫不见乏力。他自知剩下的这两人,向飞已是强弩之末,沈羽就是个绣花枕头,但见向飞打来,竟是哈哈一笑,双手一抓抓住向飞那拿着刀的手,用力一捏,但听咔嚓一声,向飞一声哀嚎,手腕处的骨头已然被捏了粉碎,刀掉在地上,希葛面露狠厉,抬脚一踢,正踢在那刀的刀柄之上,刀便噗嗤一下刺进向飞的身体。向飞口中鲜血喷了希葛一脸,挣了几挣,便不再动。 沈羽心下一沉,这希葛实在太过残忍,微微摇头之余,便见希葛满脸是血的对着自己吐了口唾沫,伸出手指勾了勾。 沈羽眯着眼睛,提枪往前走了几步,希葛却道:“沈小少公,此时求饶,我可放你一条生路,免得你泽阳绝了后。” 沈羽知他言语讥讽不过是为了让自己因着生气而分心,轻声一笑:“多谢,希兄还是顾好自己。” 希葛一步走进,再不多言,还是那一个老招数,借着自己的牛力气用力的一踢脚下的沙子,沈羽却早已瞧的明白,便在此时身子一转背对着希葛,希葛心中却笑正是个好时机,快步上前对着沈羽后背一拳用足了力气打过去。沈羽却在此时忽然身子一纵往右一蹦又如逃跑一般地躲过了这一招。 希葛瞧着眼前那孤零零的长.枪歪了歪头,看着沈羽嘲道:“沈小少公,为了逃命连兵器都舍了,是要认输了?” 沈羽却笑,也不搭话,希葛却又腾身而起朝她而来,她转身又要跑开,希葛却抬手拽住了她的衣服,一把揪了过来,用力一甩将她甩了出去。沈羽在空中旋身卸了些力道,却仍旧重重摔在沙子之中弄了个灰头土脸,刚刚爬起身子,希葛却又到近前。沈羽此时正半跪地上,胸前重重地又挨了希葛一拳,她身子向后一倒,胸口一阵气闷憋得四肢百骸都疼,咳嗽了两声,血从口中溢了出来。 希葛但见沈羽仰躺在地上了无生气,脸上讽刺之色更甚,拍了拍双手:“方才说饶你一命,你偏不肯,现下,也休怪我手下不留情了。”言罢,俯下身子双手将沈羽衣领揪住,竟将沈羽整个人都拎了起来便就要将沈羽重重抛出去。沈羽却在此时双手变指,对准希葛腋下用力一戳,希葛没料到沈羽还有后手,当下双手酸麻腋下剧痛,大叫一声松开了手。沈羽双脚落地便是一纵,趁希葛双臂落下之际双手一拍希葛的肩膀,借着力气腾空一跃纵至希葛背后反身便是一掌刀拍在希葛的脖颈子上。 希葛踉跄几步跌跌撞撞的险些摔倒,脖子酸疼眼冒金星,恶狠狠的咬牙转头又去追她,数次向拽住沈羽,却皆未得手。沈羽身形如电在他身周来来回回的蹦来跳去,瞅准机会便是一拳一脚,尽管打的不重,希葛心中却愈发烦躁。招式步子都乱了起来被沈羽耍的团团转悠。 沈羽跳到一旁,希葛晃悠悠的又往前走,沈羽却道:“希兄已经没了力气,再打下去对你不利,就停了吧。” 希葛被她一语说的眼睛都红了,咬着牙大吼一声用尽了力气朝着沈羽扑了过来。沈羽周身其实也没了多少力气,但见希葛豁了命一般的扑将过来只能尽力后退,她心中明了,希葛这强横的外家功夫,只能以灵巧应对,加之希葛此人极其自负,只要煽动起心中怒气,自己便有七八分的胜算,然说的轻巧,做起来也还要看自己有没有这个本事不被他碰到。 沈羽往后急退手已碰到了插在地上的□□,眼见希葛已经快到近前,她自知只要提枪一刺,便极有可能结果了希葛性命,然她终究心生怜悯,纵身一跃右手把住长.枪,那长.枪被沈羽这样一压,枪身都弯了,沈羽便在此时接着枪反弹的力气轻身跳了出去,希葛眼前一晃,惊觉沈羽已经跳开,自己却收不住步子朝着那正反弹回来的枪身上被重重的抽到了面门之上,咣当一声摔在地上。 四座不由欢呼叫好。沈羽周身酸痛,胸口一阵阵的疼。擦了擦嘴角的血,行至场中,对着渊劼下跪一拜。 渊劼不由拍手大笑:“英雄出少年,沈小少公聪慧机敏,功夫了得。” 沈羽拱手再拜:“谢吾王。” 渊劼起身,围观众人也纷纷起身,渊劼只道:“今日斥勃鲁……” 他话还未说完,四下皆是一阵惊呼。原是那希葛爬了起来,抓起□□便朝正跪拜渊劼的沈羽丢了过来。便是渊劼都愣在了当场。 沈羽但听耳边风声便知不好,急忙双腿一蹬向左一躲,然这一躲躲过了长.枪,那长.枪却竟朝着纱幔之处直直地飞了过去。群下大惊,那纱幔之中端坐的可是公主桑洛,若是伤了公主,这罪名谁当的起? 便在此时,沈羽双手一撑,自地上飞身而起,拼尽了力气向前跨了几步,一手抓住了枪身后端,自己都被这巨大的力气带的往前一趴,连人带枪趴在了纱幔之下。但见飞起的黄沙之中,纱幔里面,一双绣着金边的鞋子,一动不动。沈羽前胸本就受了希葛重重一击,此时一摔更觉眼前发黑,她松了手,连爬起来的力气都险些没有。但听耳边脚步声起,渊劼怒极大吼了一个字:“杀!” 她张了张嘴,只字未能吐出来。亦不知是谁将她扶了起来,抬眼便正看见纱幔之中一个隐约的女子,眼中似都是惊慌,却又似带了些笑意。 沈羽对着身边两名侍卫拱了拱手,眼见希葛被人斩首当场,低叹一声,踉跄着步子行至渊劼面前,下跪叩首:“险些伤了公主,是羽之过。请吾王责罚。” 渊劼却抬手将沈羽扶起,苍老的面色之上挂着红光:“泽阳少公不仅武艺超凡,还救我洛儿一名。今日斥勃鲁,是泽阳沈羽胜。” 此言一出,众人击掌欢呼。 渊劼拉着沈羽的手,到了那铁笼近前,交了一把钢刀在她手上。之前那四个壮汉把笼子打开,沈羽这才发现,那狼的四肢早已被黑铁钉子定在最下面的板子上,怪不得那狼只用牙咬,却只能窝在笼中不能移动。她手中握着钢刀,瞧着那狼眼之中划过一丝凄楚,心中不忍,久久不能下手。 渊劼此时已然回到座上,正捻着胡子瞧着沈羽。 四下一片安静,皆等着沈羽手起刀落,沈羽胸中憋闷,眼前阵阵发黑,喉咙之中满是血腥味,余光中瞧见那铁架子上的穆及桅,又看了看这铁笼之中的狼,咬了咬牙,双手把住刀柄举起,闭了闭眼,一刀落下。 湿热的狼血溅的胸前脸上都是,沈羽听着瞬时而起的欢呼之声,只觉胃中翻腾一阵阵的想呕。她咬牙顶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跪在渊劼面前,但听渊劼大笑:“泽阳一族,本是我舒余肱骨,今,泽阳少公子承父志,竟能在斥勃鲁之中大胜而出,是天佑我舒余。于今日起,泽阳少公沈羽,便是我舒余新任狼首。掌五色兵符,再兴我国。” 沈羽跪在地上,却不起身。渊劼怪道:“沈公可还有什么愿望,想我帮你?” 沈羽哑声回道:“率赤甲军战中州大羿,剿灭哥余叛族,是羽之宏愿。今,却有一事,请吾王恩旨。” 渊劼眯起眼睛,静静地端详沈羽许久:“说。” “穆公及桅,在狼首之位三十年,立下军功无数。今虽年老,却忠于吾王,数战之中,对中州大羿颇为了解,羽资历尚浅,想请吾王恩旨,赦穆公死罪,降于赤甲军中,助羽力战敌军,以身报国。” 渊劼却不觉奇怪,轻声笑道:“穆公与泽阳有些渊源,我记得,当年他曾单枪匹马,在萧城救过你父。沈卿能不忘旧事,可谓忠孝。”言语间,看向四下众臣,点点头:“好。今日,沈卿既得了狼首之位,又救了我女,你有所请,我便赦了他的死罪。” 沈羽心中大喜,这便就要磕头。渊劼却又道:“但只一点,若此次不能得胜而归,救回我儿伏亦。沈卿,你与穆公,一同受死。” 沈羽那本带了欣喜的心瞬间又堵了石头,她自是知道渊劼此言话中有话,表面上虽是应了自己所请,心底里还是怪责自己替穆及桅求情。然话已出口,便没有收回的道理,她当下磕头只道:“若此战败,羽,亦无颜面见吾王。到时,先杀穆及桅,而后自当自行了结以谢罪。” 沈羽一直趴伏在地直至渊劼与众人离去,这才撑着力气站起身。此时已是日上三竿,毒热的太阳悬在当空。她却觉得后脊窜着一股寒意。 这一场生死缠斗如此冗长,却死了这样多的人。沈羽独自立在当中,看着沙地中那掩盖不住的血迹,心中悲喜难辨。她蹭着步子,捡起地上长.枪,扶着枪一步一顿的走至场边,将自己的剑端端正正的挂在腰间,咳嗽了数声,终究兀自说了一句:“本想今日你可出鞘,现下想来,却不知道你若出鞘,杀的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 第9章 桑洛 斥勃鲁之役,泽阳沈羽胜了,这消息不多时就传遍了舒余王廷,新任的狼首沈羽连受勋接符都未及便在场中为穆及桅求情一事更是传的沸沸扬扬。一日之中都成了街谈巷议的佳话。 不少好事的百姓纷纷来到驿馆,围在旁边,都想瞧瞧这新任狼首,尚不到十六岁的少年将军沈羽是什么风采,却无一见着,来来回回的等到了夜里才纷纷散去。 沈羽拖着疲惫的身子几乎是趴伏在马背上回到驿馆,还未进门便从马背上滑了下来摔在了门口,吓得陆离当下哭了出来,抽抽噎噎的和陆昭一起将沈羽扶回房中。但见沈羽一身的灰土,脸上手上衣服上都是血迹,也不知道伤了哪里,但总归还是放了心,起码沈羽得胜而归。 沈羽迷迷糊糊的一直昏睡到晚上,自然不知白日里驿馆门口那番光景,睁开眼睛便觉得浑身上下没有一丝力气,喘气都觉得胸口疼痛,又觉得渴,张了张干裂的嘴唇,哼了两声,迷蒙的视线中便瞧见一个模糊的人影走过来,拉了拉她的手。 她吸了口气,闭了闭眼,复又睁开,这才看清楚那撇着眉毛扁着嘴的陆离,扯了扯嘴角轻声说道:“你看,我回来了吧。” 她这一说,陆离那本就带着泪光的眼睛眨了眨,吧嗒吧嗒的落了泪:“你还说,吓死人了。差点把我和父亲都吓死了。”她擦了擦眼泪,仔细的把沈羽扶起来靠着:“我们不能给你找大夫瞧,幸而你伤的不算太重,就是样子太吓人了。” 沈羽抿嘴淡笑:“是离儿给我包扎的?” “不然呢?难道是我父亲不成?”陆离有些嗔怪的斜了沈羽一眼,起身倒了杯水放在沈羽手中:“现在可好些了?” “好多了,神清气爽。”沈羽急忙笑道,生怕惹了陆离难过:“离儿是神医,药到病除,你是用了什么法子,让我这么快就好了?” 陆离却撇嘴:“你这些好听的谎话,一会儿和我父亲说吧。在我面前还装什么。”说着,叹了口气:“你这几日就在这儿好好的躺着吧,早些时候吾王遣了侍者来传话,三日之后在地殿授勋接符。”说着又指了指桌子上的一个盒子:“这是拿过来让你那日穿的。” 她正说着,门被推开,陆昭往里瞧了瞧,但见沈羽醒了,匆忙进来走到床前:“少公可好些了?” “好多了。”沈羽看了看陆昭:“陆将,可有穆公消息?” “听闻已经回去休息了。”陆昭拉了凳子坐在床边,面上带着宽慰之色:“少公,今日大胜,扬眉吐气。先公在天之灵,定以你为荣。” 沈羽含笑点头:“今日一战确实凶险,现下想来也不寒而栗。” “还想呢,”陆离拿过沈羽手中的空杯子放下,又说:“瞧着你回来时候的样子就够吓人的了。” 陆昭看看天色:“时候已经很晚,少公快些休息吧。我让离儿留在这儿,有什么事儿,让离儿帮你。” 沈羽但见陆昭要出去,急忙起身要送,陆离眼疾手快的又把她按了回去,只说了一句:“躺好了。”便转身去送陆昭,然陆昭开门,却没有离去,陆离跟过去,竟古怪的“嗯”了一声。刚刚躺下的沈羽侧过身子,却见陆昭与陆离闪至门边,门外走进两名女子,一个拿着灯笼,另一个却瞧着有些面熟。 沈羽眉间一紧,急忙用毯子盖好自己的身体,生怕露了陷。但听那拿着灯笼的女孩儿说道:“沈小少公,今日在斥勃鲁之中好生威猛。怎么现在却痴傻了?”她说着,手中拿了一枚令牌对着沈羽晃了晃。 那黑色的令牌上用闵文刻着一个“天”字。沈羽当下明了,想来陆昭也是瞧见了这“天”字令牌,不敢把人拦在外面。她低头看了看那面熟女子的一双鞋,瞬然了然,忙对着陆昭挥了挥手,又叫陆离拿了件衣服给自己,咬牙忍着周身疼痛仔仔细细的穿好衣服,才又让陆离出去。 两个姑娘却也不急,也不避讳,就如此等着沈羽穿好衣服。待得房中只剩下三人,沈羽才俯身下拜,恭恭敬敬地道了一句:“参见公主。” 来人正是桑洛与疏儿。 桑洛坐在窗边,见沈羽下拜,眉眼一弯,轻启朱唇:“我以为纱幔内外,少公瞧不清楚我的模样,不想,一下子便被人识破。” 沈羽不敢抬头,只道:“今日险象环生,险些伤了公主。羽,有罪。” 桑洛轻笑,摆了摆手,疏儿对着桑洛一拜,便拿着灯笼出了门。桑洛看向沈羽:“少公身上有伤,不用行此大礼。起来吧。” 沈羽叩首起身,却只低着头,不敢说话。一双眼睛瞧着地面,不知桑洛突然来此是何用意。桑洛却又道:“沈公伤的糊涂了,说什么有罪,今日你救我一命,是我救命恩人。坐下,我想与你说说话。” 沈羽忙道:“公主吉人天相,有上天护佑,救命之恩实不敢言。君臣有别,臣站着便是。” 桑洛却莞尔一笑:“听父王说,沈公还未满十六岁,怎的说起话来,像个老头子?什么君臣有别,我又不是父王,沈公,坐下吧。” 沈羽愣了愣,只得拱手又拜:“谢公主。”有些拘谨的坐下,双手扶着膝盖,头一直低着:“不知公主此来,所为何事?” “今日观战,沈公的表现令四座皆惊。桑洛却有一事不明,辗转反侧,所以,只能前来请教。”桑洛一手托腮,眨着眼睛看着沈羽,却只瞧见沈羽那低着的头,不由又笑:“沈公,自我进来,你只瞧了我一眼,便一直低着头。我是长得难看?入不得你的眼?” 沈羽急忙抬头:“不敢,”说完这句,桑洛那一双水剪的眸子直直的望着自己,她脸一红,急忙又低下头去:“公主是吾王爱女,臣实不敢冒犯。”说着话,脸都红了,双手也不知放到哪里,胸中气闷,心里着急,又咳嗽了两声:“不知,公主有何事不明,但羽所知,一定知无不言。” “沈公武艺高强,我瞧场中数人除了那有力气的希葛之外,怕都不是你的敌手。何以沈公一直来回逃窜,任由别人追打却不还手?是故意拖延,还是别有他意?”桑洛说着,想了想,又道:“我想来想去,总觉得沈公此举是为了骗过希葛,可当时场面混乱,希葛被人围着自然也不可能瞧的像我一样清楚。我便又想不明白了。” 沈羽轻叹:“原来是为了此事。”她沉吟片刻,终是答道:“公主猜的也没有错,希葛此人力气极大,我只能以灵巧对之,且他性格太爱争勇斗狠自负非常,他追不到我,自然心中气恼急躁,自乱阵脚。” “这一点我倒看的清楚。”桑洛灿然一笑,似是对自己猜对了沈羽的心思这事儿非常开心,又追问道:“那对其他人,却为何不打反逃?” 沈羽叹了口气:“斥勃鲁虽是要打到不死不休,然场上十几位武者,都是我舒余忠良,他们来此,也是为了报国。羽,不想枉杀无辜,是以只躲开,并不想伤人。” 桑洛微微颔首,沉吟半晌,忽的不说话了。沈羽低着头,等着桑洛再问,然桑洛却一言不发,心中不由迷茫,不知此时自己是该说,还是该等着。如此深夜,两人独处一室,她是知道自己与桑洛同为女子,然桑洛眼中的沈羽可是个男子,如此“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莫说尴尬,她自己都觉得非常不自在。 还是方才自己衣衫不整,让桑洛看出异样? 沈羽左思右想,头上都冒了汗,却听桑洛忽然又道:“沈公,还有一事,我想问你。” 沈羽提心吊胆的赶忙回道:“公主请说。” “龙泽一战,”桑洛的声音不似之前那般轻快,隐约听得有些凄楚之意在里面,她顿了顿,复又说道:“龙泽一战,你泽阳沈家,真的只剩你一人了么?” 沈羽心中一沉,叹了一声:“是。” “我知先公与你兄沈泽为国捐躯,却想问问……”桑洛的话说到这里,停了许久,才重重的叹了口气:“想问问,你那个叫时语的妹妹……” 桑洛的话没有说完,沈羽却忽然抬头直视,目光中尽是惊讶,然这惊讶转瞬即逝,又急忙低下头去,哑声说道:“公主,竟知道……时语……” 桑洛却是苦笑:“十年前,沈公曾携家眷来神木都贺父王大寿。我一人在房中无聊,便甩开侍从们自己跑到花园玩耍,碰上了正好随父入皇城的沈时语。我在皇城之中从无朋友,日日只有习诗作画,倍觉无聊。那时尚小,玩的投契,还似模似样的结了姐妹……我怕她听闻我是公主不和我玩,便告诉她我是刚刚入皇城的婢子,只是因为年岁尚小,别人才不管我。如此玩笑话,她却也信了。我长她一岁,她叫我洛儿姐……还教她闵……桑洛说着,弯着眉眼,面容带笑:“如今十年过去,物是人非,自那日之后我再未见过沈时语此人。直至西迁……”她微微摇头,目光之中尽是怅然:“女子不入籍,我虽听闻你泽阳一族的消息,却无法得知此人是生是死。是以,想问问沈公,她,可是真的死了?” 桑洛说完,却见沈羽低着头,身子微微发了抖,双手紧紧的抓着膝盖,一言不发。想来是自己的话惹了沈羽伤怀,又道:“本不该提起旧人旧事引今人伤心,只是,我到如今,唯有沈时语一个好友,虽时过境迁,可若不得到确实的消息,我心有不安。沈公,莫要见怪。” “时语……”沈羽紧蹙着眉头,咬了咬牙,颇为艰难的吸了口气,才又说道:“确是死了。”言罢,但听桑洛又是一声重重叹气,急忙起身下拜:“时语能有公主惦记,死亦犹荣。沈羽,替妹妹谢公主惦念。” 桑洛起身,将沈羽扶起来。沈羽颇为局促的站起来,周遭被一阵馨香萦绕,不知是什么香气,清新淡雅令人心旷神怡,她不由得抬头看了看桑洛,在忽晃的烛火之下,桑洛那清澈的眸子仍旧看着自己,似还带了些不知名的情愫,急忙松手后退一步拱手道:“冒犯公主,羽……” “沈公和你妹妹,长得像吗?”桑洛未等沈羽说完,便即问道:“十年过去,我都不记得她的模样了。” 沈羽闻言一愣,笑着点头:“我与她,是一母同胞。父亲总说,我们两个是像的。” “竟是同胞兄妹,”桑洛若有所悟,继而笑道:“怪不得我总觉得,虽未与沈公说过话,心里也觉得投契。” 沈羽心中一凛,又道:“已是深夜,公主若无他事,还是早些回返皇城。免得吾王寻不到你……”她话未说完,才惊觉此言无礼,急忙又道:“公主恕罪,沈羽妄言了……” “沈公说得对,”桑洛看看外面天色:“是该回去了。”言罢,看看沈羽:“今日之事,还望沈公,莫要说出去。” 沈羽只道:“公主放心,羽一字不提。旁的人,也不会提。羽送公主回去。” “沈公有伤在身,休息便是。但有一言,我还想嘱咐沈公,”桑洛转身看着沈羽,神色一沉,只说道:“今日斥勃鲁,沈公心地善良,不愿枉杀一人,可有没有想过,你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 沈羽闻言一愣,眉间染上一抹愁容,叹道:“公主说的是,今日斥勃鲁,他人皆死,唯我独活。这些人,虽不是我杀的,却与我杀得没有什么分别。” “泽阳先公与你兄妹皆死在龙泽战中,沈公定知此切肤之痛。”桑洛转身开门,轻声只道:“唯望沈公率赤甲军再战哥余之时,莫要如今日一般心生怜悯。救回我王兄,桑洛,感激不尽。”言罢,开门径自而出,沈羽只得在门内躬身下拜,再抬头,门口已没了人,房中,只留了一抹余香。 此时她眼中才晃过一丝一直压抑着的欣慰之色,从未想过,她幼时在皇城之中遇见的洛儿,竟是她;也未想过,不在前朝的公主,能说出方才那般见解;更没想到,十年之后再遇,洛儿已成公主,沈时语,已是沈羽。 时也命也,缘也运也。 第10章 穆及桅 三日之后,王都皇城地殿之中,沈羽身着狼首黑袍,在八步金阶之下俯身受狼首之位,从渊颉手中恭敬接过五色兵符。渊颉那苍老的目光扫过沈羽略带稚嫩的面庞,枯枝一般的手,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只道了一句:“十五日后,泽阳少公羽,率三千赤甲军,至朔城,再战哥余。若大胜,救回王子亦,重赏。”他看了看穿着轻甲立在一旁的穆及桅,眯起眼睛,指了指:“穆公,为副将。与沈公同往。” 穆及桅急忙趴伏在地使劲磕着头:“臣,谢吾王不杀之恩,定以身报国!” 渊颉冷笑几声,颤巍巍的慢着步子迈上八步金阶,扶着座椅有些费力的坐下:“自今日起,沈公入狼绝殿,掌五军调配……”他言及此,剧烈的咳嗽不止,一旁侍从急忙递上茶水,半晌方才舒了一口气,声音却颇为虚弱:“沈公……” 沈羽急忙应声:“在。” “兵甲之事,国之重器,不可一日荒废。”渊颉撑着一口气说完这句,又咳嗽起来,竟再也说不出话,只是不住的咳嗽。 沈羽只道:“吾王安心,羽定不负所望!” 渊颉扶着侍者站起来,对着殿中众臣摆了摆手,便往后殿而去。群臣下跪叩首,待得渊颉离去,才又纷纷向沈羽道贺,贺他得狼首之喜。一旁的穆及桅站在角落之中,无人问津,沈羽透过人挤人的缝隙之中看着穆及桅那已然显了白的头发,饱经沧桑的面上还带着几日前因竭泽之刑而干裂的疤,谢过了众人,径自过去对着穆及桅一拜:“穆公,这几日可调理好了身体?” 穆及桅的面上的肌肉抽动两下,叹了口气,对着沈羽一拜:“谢沈公救我一命。” 沈羽扶住穆及桅,轻声只道:“穆公何须多礼。” 穆及桅眼神晃了晃,轻拍沈羽的手:“沈公,我送你回去。今日沈公还要搬至狼绝殿,这些事儿,我帮得上忙。” 沈羽看着穆及桅的样子,又觉他主动要帮手应该是还有些想说的话,会意地点了点头,别过几位大臣,出了皇城。行至一道门外的黄沙地,穆及桅的步子停了停,目光远远地看着不远处的一个已经空了的铁架子,那正是前几日他受刑之时的所在,痛苦地摇摇头:“竭泽之刑,可怕,竭泽之人,可怕。” 沈羽凝着目光看着,不知穆及桅此言深意,待得二人出了黄沙地骑上马往驿馆而去的路上,沈羽这才开口:“穆公方才的话……” 她话未说完,穆及桅却突然转头看着她,沈羽心中一凛,当下住了嘴,眉头却皱了起来。穆及桅忽然大笑:“沈公三日前力战十三勇士,在你这个年纪,实属难得。我知西边有一块沙地,广袤无人,是个比武的好所在,不知沈公可愿与我同去,舒活舒活筋骨?” 沈羽听他此言,不住四下观瞧,却没看见形迹可疑的人,又不好再问,只是点点头,催着马儿快跑,跟着穆及桅往西竟出了王都。 出了城门果见一大片广袤的黄沙之地,在阳光下泛着亮闪闪的光,仿若这大地被一大片的黄金碎屑铺满,亮的扎眼。沈羽与穆及桅又往西行了一段路程,直到瞧不见城门,这才停下,翻身下马。穆及桅擦了擦脸上的汗,从马上取下酒袋子灌了两口,走到沈羽身边,认真地看着她,片刻,点点头:“你长得可真像你母亲。” 沈羽不料穆及桅第一句居然说的是这句话,有些腼腆的笑了笑:“父亲生前,也说过。” “血脉相承,总是神奇。”穆及桅把手中的酒袋子递给沈羽,沈羽却摇了摇头,他又说道:“你可知,我为何传信与你?” 沈羽确实不能确定穆及桅的用意,摇了摇头:“我想,穆公可能只是想见见我。” “我是想看看,在泽阳一族几近全灭之后,沈家独女,用什么本事来承袭泽阳公位。”他瞧了瞧沈羽,又道:“也想赌一赌,沈兄的女儿,是否与他一般,忠诚仁义,不惧生死。” “前些日子,吾王派人来让我入籍。想来,也是穆公从中周旋。”沈羽沉声说道:“穆公既知羽并非男子,当时为何替我掩饰?” “许是我自知命不久矣,也许是我不想沈家最后一人因忠枉死。”穆及桅苦笑:“又或许,被你说中,我只是想见见你。听你父亲提起,你与她,实在很像。”说到此处,他却叹了口气,忧心忡忡地看向这广袤沙地:“可如今,我却又觉得,我不该让你来此。你救我一命,我却害了你。” 沈羽不解:“穆公此话何意?” “方才殿中,吾王下旨,十五日后,让你我率三千赤甲军往朔城。”穆及桅忧虑地握了握拳头:“吾王心思,按理,你我不能妄议。但……”他不住摇头接连叹气:“你可知,朔城中,有多少敌军?” “朔城此时归哥余部,据我所知,有精兵八千。”沈羽想了想,知道穆及桅说的是此战怕是敌我悬殊太大,又道:“东余数战,我们折损了太多人,我想,吾王也是……” “我做了三十年的狼首,五色兵符上的每个纹理我都记得清清楚楚。”穆及桅肃然抬手,示意沈羽不要再说,他看向沈羽:“你虽有少年壮志,可终究妇人之仁。斥勃鲁之中你对希葛手下留情,可结果如何?如今你又对别人太过轻信,结果又会如何?沈羽,你切记一句话,乱局之中,少有人可信。信者将死。我带了一万赤甲军,与朔城的哥余军鏖战甚久,折了一半都多。这些哥余部的杂碎们,在朔城下面挖了地道,藏了不知多少人,一波一波的突然而出,打的我们措手不及。谁知道如今的朔城四周,有多少哥余部和中州大羿的兵卒,他们绑了王子亦为饵,早就等着我们前去自投罗网。而吾王渊颉,却要在此时,送你我入这早就设好的圈套。” 沈羽摇头更是迷茫不解其意:“吾王为何如此?” “因为你不知好歹,要他饶我一命。”穆及桅淡笑:“我跟随他这么多年,深知他心意。他容不得任何人,忤逆了他的意思。而你,却偏偏在斥勃鲁之时提起此事。若不是因着你救了公主一命,恐怕,你早与我绑在一起也未可知。” 沈羽这才明白为何之前穆及桅说了那句:“竭泽之人,可怕。” 她虽觉得穆及桅说的过于夸大,却又不得不承认,渊颉的作风实在也令人捉摸不透,她想着,顺口便把心中疑惑袒露而出:“可难道吾王真的能不顾王子亦的性命……” “伏亦是吾王长子,他当然要顾及。”穆及桅悠悠说道:“可吾王,也不止他一个儿子。次子牧卓,今年也二十岁了。听闻,比他的大哥,更得吾王欢心。”他沉了面色,又打开手中的酒袋子,喝了两口,拉起正在发愣的沈羽胳膊,把酒袋子放在沈羽手中:“喝一口。你现在这身打扮,只能骗了人的眼,却蒙不住人的心。你若想承袭先公爵位,带兵驰骋沙场,再兴泽阳一族,便要狠得下心。”说着,右手握拳重重的锤了沈羽的肩膀一下,大吼了一声:“喝,喝光了。才是沈家的儿郎!” 沈羽一个激灵,趔趄了几下险些摔倒,她本就很少饮酒,偏又撞上了这爱喝烈酒的穆及桅,便是这样捧着酒袋子,都被熏得皱眉,但听穆及桅如此说,咬了咬牙,闭上眼睛咕咚咕咚的真个把酒灌进肚子里,喉咙里如被火烧一般,呛得她不住咳嗽。 穆及桅看着她,轻声叹了一句:“也是苦了你这丫头。” 他拍拍沈羽后背,拿过酒袋子:“回去吧。还有半月之期,我们或可想想办法,与陆昭商议,寻个可以少胜多的法子,还有生路。” 沈羽抹了嘴边的酒,不多时就觉得头重脚轻,瞧见王都城门的时候,怎的都看着那城门变了两座,只得苦笑:“穆公,你的酒太烈,回去我还是寻陆将要些温和点儿的酒来练好了。” “男子自然喝烈酒。”穆及桅挺身坐在马上,“进了王都,你还是狼首。我也还是罪臣。但我与你说的话,你定要记在心里。你救我一命,我须保你平安,才对得起你沈家对我的恩德。” “穆公无须多言,羽自明了。”沈羽如今觉得眼前的东西都转来转去,伸手捏了捏眉心:“只是穆公这酒,实在是……” 穆及桅朗声大笑:“堂堂舒余狼首,酒量如此差劲,传出去,怕是要被多少勇士嘲笑。” 沈羽只是叹气,却不答话。 不多时,二人行至驿馆,穆及桅对着沈羽拱了拱手:“明日,我亲到狼绝殿拜会,到时你我比试一场,”他叹了一声:“此生还能见鹰爪长剑,也是快事。” 沈羽迷迷糊糊的与穆及桅道了别,晃悠悠的走进房中,却见陆离正坐在房里,桌子上摆了好几盘青葡,当下冲到近前,揪下了几颗葡萄便往嘴里塞,觉得嘴里那一股酒气终于少了许多,又拿了杯子倒了水,喝了两杯水,这才长长地呼了一口气。陆离在边上看着沈羽那吃相不由莞尔:“少公这是怎么了,是皇城里没水喝,还是一路上太阳大?怎的渴成这个样子?”说着,鼻子一皱,凑近了闻闻,登时大惊:“少公,你掉进酒缸里啦?” 沈羽无奈的摇了摇头,只是问道:“怎的会有这么多的青葡?” “方才公主的婢女疏儿带了人送来的。说是给少公解暑。”陆离说着,小心翼翼地把房门关上,坐在沈羽身边凑近了轻声只道:“桑洛公主,怎的对羽姐姐这样好?那日夜里还特来看你,是不是瞧你长得俊俏……” 沈羽正吃着青葡,听得陆离此言险些又呛着,忙说:“离儿不好胡说。我又不是……”她本想说“我又不是男子”,可话到嘴边却又怕隔墙有耳,只得把话与青葡一起咽进了肚子。 陆离瞧着她那有话不敢说只能吃葡萄的样儿,又被逗乐了:“只是说说,羽姐姐怕什么的。”她看着沈羽对着自己瞪了瞪眼,嬉笑着拿了一串葡萄蹦跳着说去给父亲送一串便跑了出去。 第11章 遗祸 本该明日高挂,晴朗的如一片蓝色丝绒的天在今日却是暗沉的颜色,厚密的乌云悬在顶上慢吞吞的翻滚。 沈羽坐在狼绝殿外的长阶上,满脸肃穆的看着这昏黑的天色,已经从风里闻出了雨星子味道,她似是有不少的心事,本该舒展的眉头此时紧锁着,便是久违的凉爽的风也无法抚平。便也是如此,待得陆昭坐在身边之时,她却丝毫没有发觉。 直到陆昭轻轻地叹了口气:“大雨即至。”这才如梦方醒般的回过头看了看陆昭,点了点头:“看样子,是了。” “来狼绝殿已有十日……”陆昭慢悠悠地喝了口酒,“这日子,可真快啊。天变得快,事情变得也快。” “陆将放心,风调雨顺,此战定能大捷。”沈羽手中拿着五色兵符,从左手换到右手,又从右手换到左手,低眉看了看那兵符上黑白金赤青五块硕大的宝石,眉目间晃过一丝决绝。 “少公应知我说的事情,此事不在萧墙之外,而在宫闱之内。”陆昭抬手拉住沈羽的右手,摊开,将一粒青葡放在沈羽掌中,轻轻拍了拍。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沈羽眉目一晃,收了手,却又摊开掌心,颇为惆怅的看着掌中那一粒清莹的葡萄:“我知道,陆将说的是桑洛公主。” “自那日她来驿馆瞧过你之后,从驿馆到狼绝殿,这青葡就没有断过。日日都有。”陆昭蹙眉看向沈羽:“公主此为何意?少公难道看不明白?” 沈羽淡淡一笑,轻轻摇头:“陆将恐怕多虑了。公主非我等凡人,不要妄加揣测她的心思。” “公主的心思不好揣测,可小女儿的心思,总好看明白。”陆昭大笑两声,却又苦笑摇头:“若羽真为少公,这倒也是一桩美事。可惜……” 沈羽却忽的展眉看着陆昭,把手中青葡放在陆昭手中:“陆将真是多虑了。”她舒了口气,将双腿舒展开:“陆将可还记得我的小字?” 陆昭点点头:“记得,这怎么能忘呢?”言罢,又喝了一口酒:“不过,在你六岁那年,夫人因病故去,你便不让别人再喊你为时语了。便是先公都不行。怎的现下又提起?” “非我想提起,只是有人又将此事提了起来,我才想起罢了。”沈羽笑道:“五岁那年,父亲带我入皇城,为吾王贺寿。我在花园中遇见一年纪与我相仿的婢子,玩的甚好。还学着大人的样儿,结了姐妹。便是我的闵文启蒙,都源自于她。”她说着,瞧着陆昭,无奈淡笑:“幼时有眼不识泰山,不知这婢子,竟是城中凤凰。想来,当时那行为,却也是荒唐极了。” 陆昭神色一凛,当下紧抓住沈羽的胳膊,看看四周,低声说道:“她知道了?” “宽心,她并不知道。只是那日言谈间问起我是否有个叫时语的妹妹,这才又勾起那些陈年旧事。” “那你是如何说的?” “我说,我是时语的同胞兄长,时语,已死在乱军之中。”沈羽转而又看向远处:“我想,公主也是觉得我是沈时语的哥哥,才想多加照顾罢了。毕竟逝者已矣,唯有在活人身上,寄托哀思了。” 陆昭满面愁绪,闻言更是摇了摇头:“少公如此想,是因你知个中原委。可公主究竟如何想,实在令人担心。” 一阵风刮在两人面上,带了些许的雨点儿,空中几声闷雷轰隆隆的响起来。沈羽起身,将陆昭拉起来,长长地吁了口气:“多想无益,如今战事紧迫,她兄长被人擒去,于情于理,她总是只能将希望放在我这个新任狼首身上。合情合理。”言罢,一场大雨已然落下,她急忙和陆昭二人快跑几步进了屋子,又笑道:“听闻西余此处半年大旱,半年大雪,今日看来,这一场雨,可来的妙极了。” 陆昭深锁的眉头听得此言,也才不自然的松了松,用力地吸了几口清凉的空气:“好,如此好天气,我怕是要多喝几杯才行了。”说话间对着沈羽招招手:“穆公让你日日陪我喝酒,你却总是推脱,今日,你我定要一起畅饮。” 沈羽无奈的点点头:“好好,难得今日陆将有兴致,陪你便是。” * 渊劼把药碗递回去,又咳嗽了两声,接过桑洛递过来的帕子,擦了擦嘴,嗽了嗽嗓子靠在床边,对着周围的侍从们挥了挥手,待得人都出去,这才正了正身子看着跪在床前的桑洛:“起来吧,这几日,洛儿照顾我,费心了。” 桑洛对着渊劼磕了头:“父王身体不适,为人子女照顾在侧,是洛儿分内之事。”言罢,起身坐在床边,看着面色枯黄的渊劼,忧心忡忡地轻声问道:“父王可好些了?” “好些了,好些了。”渊劼拉了桑洛的手:“外面可是落了雨?” 桑洛点头:“是,早些时候起了风,方才出去瞧了瞧,好大的雨。” “西余向来雨水少,天公作美。这场雨,定能带来好运。” 桑洛从盘中拿了几颗青葡放在渊劼手中:“父王,今日的青葡新鲜的很,父王整日喝那些苦极了的药汤子,吃几颗甜一甜。” 渊劼拿过青葡,放在眼前端详片刻,却没有吃,只是说道:“这青葡是很新鲜,只是我的洛儿,怕也吃的不多吧?” 桑洛闻言便知渊劼所说的言外之意,低眉一笑:“父王,又听到别人说什么了。” “这几日总是在这里躺着休息,闲言碎语,就听得多了些。”渊劼放了一粒在口里嚼着,含糊地随口问道:“我的洛儿长大了,大雨已至,你心中的春天,怕也不远了。” 桑洛忙道:“女儿惶恐。” 渊劼叹了口气,下床将桑洛扶起来,拉着她走了几步,推开窗户,一阵风吹进来,带进了些雨水,桑洛急忙拿了帕子给渊劼擦了擦身上星星点点的雨珠儿:“父王,这雨太大,父王刚好些了,别又受了风。” 渊劼却笑道:“来,你我父女,坐在桌边喝口茶,听听雨,岂不快哉?” 桑洛心中忐忑,面上却顺从,扶着渊劼坐在桌边,恭恭敬敬地倒了茶:“父王,女儿只是觉得,沈公虽年少,却聪慧机警,这几日他与穆公为战事劳心,父王身体不适,女儿便想着送些恩惠,让他对我舒余皇族感恩戴德,救出王兄。” 渊劼抿了口茶,听得桑洛此言,灰白的眉毛挑了挑,闭了闭眼睛,放下茶杯:“洛儿想的周到,还惶恐什么?” 桑洛双手抓着手中的帕子,低了头轻声道:“洛儿只是怕父王误会了女儿的心思。” 渊劼眯着眼睛对着桑洛端详着,半晌,开口言道:“泽阳沈氏一直是国中重臣,历代忠于我族。况沈小少公不仅武艺超绝,长得也颇为俊美,洛儿对他有意,实属人之常情。若论出身,他与我的女儿,确是般配的。便是你长他一岁,也无甚大碍。”此言未毕,便见桑洛那握着帕子的手紧了紧,笑道:“看来,我是说中了。” 桑洛松了松手,将帕子放在桌上,又给渊劼那空了的茶杯倒满:“父王想什么呢,女儿几时说过对他有意?”嘴上说着,脸蛋儿上却腾起一抹红晕:“女儿可没说过。” 渊劼点点头,却叹了口气,话锋一转:“只是,现下还不行。”他拉过桑洛的手,轻轻的摩挲着,满眼爱怜:“一来,父王还想再留洛儿两年,二来,”他停了停,眼光看向窗外雨帘,那目光倏的变为凌厉,许久才和缓下来,缓缓自语一句:“他也要有命回来,才行啊。” 桑洛但闻此语,眉峰微微一抖,沉吟片刻,面上一笑,轻哼一声只道:“父王说的是,若他无本事救回王兄,父王这里定也没有闲出的军饷,养一个废人。”言罢,抿嘴一笑:“父王放心,洛儿知道轻重。” 渊劼微微颔首,又看看窗外:“西余的雨,一下就要几日,风里加着土和沙子,还带着昆仑的冷风,一会儿回去,记得让疏儿给你披一件披风。” 桑洛忙道:“洛儿不冷。” 渊劼笑着拍了拍桑洛的手:“还说不冷,你的手心都凉了。” 桑洛目光一闪,匆忙抽回手来下拜行礼:“谢父王关心。” 渊劼摆摆手:“去吧,回去歇着吧。” 桑洛复又行礼,替渊劼将窗子关起来,出了殿门。 疏儿见得桑洛出来,急忙撑起雨伞,跟在桑洛后面步出廊外,走出老远,才听得桑洛低声问了句:“今日的青葡,送了吗?” 这声音混在雨中有些不太真切,疏儿想了片刻,这才急急应道:“公主放心,公主交代的事儿,疏儿几时办不好了?今日,还特地选了里面最好……” “明日不要再送了。”桑洛停了步子,接过疏儿手中的伞,眼中晃过一丝怅然之色,见疏儿未搭话,又问了一句:“记下了?” 疏儿有些迷糊地瞧着桑洛:“记下了。只是……公主为何……” 桑洛沉下眼睑,细细地看着脚下那淌着雨水的石阶,模模糊糊映出了自己的影子,父王那句:“他也要有命回来。”言犹在耳,伴着瑟瑟凉风吹进衣衫之中,冻得周身都打了个寒噤,看来她方才回的话儿,并不能入了父王的心,而父王的心——那向来在不少事儿上偏爱自己的心,独独遇到此事的时候,忽然就变得硬了起来。可何以沈羽就回不来就丢了命?莫不是父王未卜先知,还是父王有意而为之?倘若真的有意为之,那王兄伏亦…… 她心中忧思萦绕,想及此处又被凉风一激,忽的捂嘴咳嗽了数声,似是极为不适,叹了口气:“就是不送了。” 疏儿凑上来,瞧着四下无人,悄声只道:“公主,容疏儿多句嘴,公主,可是喜欢沈小少公?” 桑洛猛地抬头,目光凌厉的瞪了一眼疏儿:“乱讲什么!” 疏儿却又道:“公主虽不说,疏儿却瞧得出来。” 桑洛转回头去,也不恼她,只是看着这住了半年却依旧陌生的新皇城,轻叹了一口气:“回去吧。”往前走了两步,停下又道:“我遣你去送青葡,是替父王赏赐他公忠体国,望他能早日救出王兄。绝无其他私情。方才的话,到死,都不要说了。”说完这话儿,又捂住胸口有些费力的吸了几口气,皱着眉不再言语。 疏儿低下头,轻轻地回了一句是,急急忙忙接过桑洛手中的伞:“这风真凉,公主又咳嗽了,回去之后还是差医官来瞧瞧,别有犯了咳喘的老毛病。” 桑洛却是无言,疏儿恭敬地跟在后面撑着伞,一路都不敢再多一句嘴。 作者有话要说:我的小宝贝们,我的小天使们,来和我聊天儿啊。不要因为我半年没有发新文就抛弃我啊咬手帕嘤嘤嘤嘤嘤嘤嘤嘤…………………… 第12章 密信 夜雨落在院中,一刻不休地拍打着屋顶,偶有凉风吹入,吹的灯头烛火来回忽晃。陆离一手托腮,一手轻轻地拨着灯芯,面上安逸的闭了闭眼,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困了?”沈羽坐在桌边,手中正拿着一卷书瞧,听见陆离紧接着打了个哈欠,放下手中书卷,拍拍她:“困了就回房去睡。我也不用你守着。” “困倒是不困,”陆离噘嘴,颇为失望的说道:“只是今日等了一日,却没有青葡送来,”她看看沈羽,微微蹙眉:“少公,你说可是因为这两日落雨,所以公主就不送东西来啦?”说着,自己又疑惑:“也不是啊,昨日也落了雨,那青葡还不是照样送吗?” 沈羽无奈淡笑:“公主赏赐,有,自然是好。无,也实属常理。没了青葡,我们还有别的瓜果,离儿想吃,就去拿来吃就是。何苦总是想着青葡?”言罢,又去拿书。 陆离把书抢过,瞥了一眼:“你就知道看书,我都要闷死了。”说着,又转头认真的去瞧这书上的字,眨着眼睛翻了几页,又哼一声:“又是这老掉牙的舒余野卷,还都是闵文,我大片大片的都不认识。少公,你马上就要带兵,不看兵书,还瞧起史书来了。” 沈羽笑着拿过陆离手中的书卷,轻轻合上端正地收起来,只说道:“这舒余野卷,记载着我舒余自开国以来的事情,百年以后,你我都要被写入此书。读一读古往今来,才知开国不易,守土更难。” “说的这样郑重,”陆离伸手指了指这书,又道:“若真像少公说的这样好,何以要叫什么‘野’卷?叫‘正卷’‘正史’岂不更妥帖?” “开国先祖轩野氏,生于昆仑山下,可昆山寒冻,人迹罕至生存不易,先祖率族人历经八月,跨过狼野,几近灭族,却不想避过风雪,又遇黄沙。寒热交替,苦不堪言。”沈羽行至窗前,将那百年前的故事娓娓道来:“历经几代,舒余国才有此成就,之所以定为‘野’卷,只是为了告诫后人,虽享尽荣华,却不可忘却故土。我们的祖先,身体里流淌的鲜血,蕴含着昆山野民的豁达和不屈。”言罢又朗声一笑:“一如你我,也都一样。” 陆离听着沈羽言语郑重,神色也忽的变的凝重,片刻,轻声说道:“少公,你此时的样子,可真像先公。” 沈羽转过身,靠在窗棱边上,朗然一笑:“离儿,我忽然想喝酒了。” 陆离起身,伸了个懒腰:“喝酒要寻我父亲。我可没有酒陪你喝。”说着,眼珠一转,凑到沈羽耳边轻声说道:“羽姐姐,大半年都没瞧见雨水,你我也都不困,不若去皇城中撑着伞走一走,可好?” 沈羽摇摇头:“陆将说了,西余的雨里,裹着昆仑山的冰碴子,过几日一放晴,又是毒热的日头,你若此时着了凉,到时候一定生病。况皇城重地,也不是咱们可以随便走的,可别玩笑,快些回去睡吧。” 陆离看了看桌上的书,想了想,把书拿起来:“那,这书借给我瞧瞧,行不行?” 沈羽愕然:“方才还说大片大片的字都不认识,现下,又能看懂啦?” “你管我,我不懂得,问你就是了。”陆离做了个鬼脸,抱着书出了房。 沈羽含笑瞧着门被关上,随手倒了杯茶,热茶入喉,凉风袭来,颇觉惬意。她又在窗前看了片刻的雨,便要关窗,双手刚刚放在窗棱上,头顶便是啪啦一声,紧接着一阵凉风夹着雨点儿自窗外飞快的窜至面前,她心下一惊,急忙一个闪身,便瞧着一个明晃晃的东西擦着自己的前胸飞进屋里,“当”的一声扎在桌子上。 沈羽靠在墙边侧耳细听,外面除了雨声再无其他,她关上窗户,转头细看,桌子上明晃晃的插着一把巴掌大的匕首,样式倒是普通,只是那匕首极细,上面还挂着一块黄呼呼的物事。 沈羽缓着步子走至桌前,借着烛火端详半天,才瞧清楚这黄呼呼的东西是一块油布,里面似是包着什么东西,被这匕首贯穿而过。她眯着眼睛,伸手将这匕首□□,把油布小包从上面仔仔细细的拿下,摊开,里面裹着一张亮黄色的薄纸,柔软异常,怕是一不小心,这纸就要融化一般,沈羽双手托着纸,但见上面写着:“暗兵不动,险。破,大吉。” 这字迹写的歪歪斜斜,用墨刚柔不济,颇像个六七岁刚刚学文的孩子随意写的,沈羽揉了揉眼睛,细细地又看了一遍,却怎样也读不明白这字条的意思。她放下字条,把匕首放在手中,冰凉的触感让她心不能安,她走至窗前,微微地推开一条缝隙,偷眼往外观瞧,雨帘之中影影绰绰,却终究不见什么人的踪迹。 “暗兵不动。”沈羽捏着匕首靠在一边,目光定在桌上,喃喃自语:“是说要我按兵不动?可为何,不是一个字呢?”她沉吟半晌,轻咬嘴唇,把匕首压在字条上,眉心紧皱。 皇城之中戒备森严,狼绝殿中更是布防严密。是什么样的人,可以在这雨夜皇城中来去自如,还能在不被自己发觉的情况下做这样的事儿?沈羽心里暗自盘算片刻,抬手拿起那字条,又看了一遍,确是“暗”字无疑。她拿起字条,在火上点燃,那薄薄的一张纸瞬而烧起来,片刻成了灰烬。 沈羽将匕首收好,将地上的灰清理干净,这才又满腹心事开门步出,刚走几步,却又转回身,拿了剑,这才撑着伞走至院内站定,凝目看着四周,想了想,又走出去,院外正有侍卫看守,瞧见沈羽,急忙行礼。 沈羽浅浅的嗯了一声,随即问道:“两日大雨,几位辛苦。雨中危险极多,若有事,定要及早通报。” 侍卫只道:“狼首安心,属下定保狼绝殿安全。” 沈羽的目光从两人脸上扫过,不见异样,想来便是离得最近的侍卫,都没有察觉方才有人来过。可见来者轻功超绝,至于是善还是不善,现下,恐未可知。她经此一事睡意全无,便径自撑着伞自偏门一路缓缓而出,慢悠悠的在皇城广大的石板街道之中走着,三步一卡,五步一防,越走,越觉得心惊胆战。 在如此严密的看守之下,此人竟可以找到狼绝殿所在,找到自己的居所。她素来喜欢开窗,只在睡前才会亲自把窗关上,此人竟然连这一点都摸得清楚,在暗处观瞧自己怕早不是一两天的事情,方才那匕首来势汹汹,力道极大,却又暗藏玄机,摆明了只为传信,不为性命。 沈羽一路思索,却不知已经撑着伞走出很远,再抬头,竟已到了内廷最外的门前,抬头观瞧,那门匾上赫然写着“去兵”二字。她心中一惊,左右瞧瞧两边的侍卫,捏了捏手中的剑,转身便要往回走。身后大门却吱呀一声响,她急忙往后错步,靠在一边,但见几个人撑着伞打着灯笼从门中出来,那打头的姑娘,竟是疏儿。 疏儿却也正巧瞧见了沈羽,脚步停了停,举了举灯笼在沈羽面前晃了晃,眉头一挑:“哟,这是哪的一阵风,竟把沈小少公吹到这儿来了。” 沈羽忙道:“护卫皇城,羽不敢懈怠。雨夜事多,特来转转。” 疏儿对着身边几人使了个眼色,让那几人先行离去,自己却提着灯笼走到沈羽旁边,眉目之间也不再似方才那般调侃,只是轻声说了句:“少公,可否借一步说话?” 沈羽跟着疏儿往外走了几步,只道:“疏儿姑娘有何吩咐,但说无妨。” 疏儿却笑:“少公是听说我们公主病了,想来探病,却不知怎么进去?” 沈羽被疏儿说的一愣:“公主病了?可是受了凉?” 疏儿抿嘴又笑,一双眼睛死死瞧着沈羽,似是如此便能看清楚沈羽面容上的变化,分明从沈羽的眉目之中瞧出了关切之情,便又说道:“奴婢只说了一句,少公就这样担心,也不枉公主日日都送青葡给你。公主一直都有咳喘的毛病,这几日下了雨,怕是着了凉受了风,就又严重起来。”说着,扭过去看了看一道门边的守卫,转而又道:“沈小少公若有个口信或是书信什么的,疏儿,愿意代为传达。想来,公主要是听见了,这咳嗽的毛病,兴许就好了呢。” 沈羽心中了然,急忙摆手:“疏儿姑娘误会了,沈羽只是……”她急于解释,便是连手中的伞都掉落在地上,匆忙的又弯了身子去捡,逗得疏儿一阵咯咯的笑。 “少公不必解释,疏儿自然明了。” 沈羽弯着腰听得她这样说,心中又是一沉,怕就怕你这“明了”二字啊。疏儿捂着嘴半晌才止住笑:“不过,少公的关切之心,疏儿瞧见了,等明日公主醒过来,就告诉她。少公现下安心了,可回去了?” 沈羽手忙脚乱的把伞又撑好,身上已经湿了大半,叹了口气:“疏儿姑娘万不可开此玩笑,兹事体大。”她看了看不远处那一道门,索性收了伞,对着疏儿躬身一拜:“还请疏儿姑娘代羽转达,沈羽谢过公主赏赐,三日后出征,定将王子亦救回。望公主保重贵体,待羽得胜归来,再行叩拜。” 疏儿方才还笑,此时听得沈羽这样说,瞧了她半天,叹了口气:“少公年纪也不大,怎么做起事情来像个老头子。你且放心,这话,我定替你说到。” “多谢。沈羽先行告退了。”沈羽又拱了拱手,这才拿起伞,转而离去。 独留着疏儿一人提着灯笼瞧着沈羽的背影没在雨帘之中,又兀自说道:“好好一个少年郎,就是脑袋怕是迂腐了些。” 第13章 如履薄冰 疏儿一路回了风华殿,将伞收了,拿着帕子掸了掸身上零星的雨珠儿,绕过几条廊道,行至桑洛的房前,悄声对着门外侍从问了句:“公主可睡下了?” 那侍从拱了拱手:“方才刚刚睡下了,不过吩咐下来,疏儿姑娘回来了,便让您进去伺候。” 疏儿点点头,轻手轻脚的推门而入。绕过屏风,但见室内的烛火还大亮着,床边的帐子拉下来,探了探头,桑洛躺在床上未动,想来应已经睡着了,便更不敢扰了桑洛,动作小心的去吹熄烛火,刚吹灭一盏,便听得桑洛咳嗽了两声,嗓音略带了些沙哑:“回来了。” 疏儿急忙走近床前,微微一拜:“回来了。已经按着医官开的方子抓了药,本想着回来先煎了药让公主服下,结果遇上了些事儿,就给耽搁了。” 桑洛坐起身子,挑开纱帐,疏儿急忙拿了衣服给桑洛披上,转而又去倒茶。 桑洛眯着眼睛,吸了口气,有些气虚地喘了两口气,点点头:“什么事情,耽搁了?” 疏儿倒了水转回身来,恭恭敬敬地递给桑洛,脸上一笑,凑近了轻声说道:“奴婢送医官出皇城,在一道门前,竟然遇见了沈小少公。” 桑洛拿着杯子正要喝茶,却在疏儿这话之后动作停了下来,抬头看了看疏儿,瞧着她面上神色,秀眉微微一蹙问道:“你同他说话了?” 疏儿粲然一笑:“奴婢看他正在门前发呆,想着都这个时辰了,外头又下着大雨,沈小少公独身一人呆立在一道门外不知有什么事儿,就上去问了问。” “问到什么?”桑洛又低下了头,正轻轻吹着水中的茶叶,又说了一句:“你问了什么?” 疏儿只道:“我问他可是听说咱们公主病了,想来探望,却进不来门。” 桑洛闭了闭眼睛,轻轻呷了口茶,没说话。疏儿却急着又说:“公主,我瞧见他的样子了,听得我这样说,他便急着问你是不是着了凉受了风。”说话间,眉眼一弯,轻声说道:“公主,疏儿瞧得出来,沈公,心里面是记挂着您的。”言罢,便对着桑洛笑。 桑洛缓缓睁开眼睛,看向疏儿。那目光之中如同掺着冰棱一般,生生的把疏儿面上的笑意全都看没了。疏儿但见桑洛的面色愈发沉郁,心中便是一惊,急忙下跪磕头:“疏儿说错话了,公主恕罪!” “这些话,是谁让你讲的。”桑洛淡然开口:“你在我身边这许多年,竟不知道什么话当讲,什么话不当讲,什么时候轮到你随意猜测我心中所思所想?” 疏儿但听此语,便知道桑洛是真的动了气,忙不迭的磕着头:“疏儿知错,疏儿自作主张,让公主生气了。公主保重身子……” 桑洛双手紧紧地握着杯子,面色苍白:“我同你说过,这几日的青葡,是我为父王赏赐,并非出于我私心。如今舒余国危,我兄被擒,几日后大军便要开拔,你竟在此时此刻说出如此不当不正的话儿,是想引人诟病非议我吗?”她说道气急,抬手便把手中的杯子朝着疏儿面前的地上狠狠地一摔,那杯子落地粉碎,茶水与碎片儿四散飞溅,疏儿痛呼一声跌坐在地,伸手捂住了自己的脸,又急忙再次匍匐到桑洛脚边,抬首哭道:“疏儿知错了,公主别动气,又发了咳喘的毛病。” 桑洛不住的咳嗽,捂着胸口大口大口的吸着气,那苍白的面色染上一抹不正常的潮红,抬脚费力的踢开疏儿,又见疏儿右颊之上被那杯子的碎片割破,正流着血,侧过头,费力的喘了几声,哑着声音只道:“来人。” 话音一落,门被推开,两个侍从疾步走进房中,站在屏风之外大声回道:“公主!” 桑洛扶着床边站起身子,披上衣服:“疏儿自作主张,胡言乱语,污我名声。带下去,掌掴三十,鞭刑二十。缚与沙子地两日,以正视听。” 她话说完,那两名侍从便在屏风外朗声道了句:“是!” 疏儿面上的泪与鲜血混在一起,俯首又哭:“公主,公主,奴婢知道错了,请公主轻罚……” 桑洛转身,背对着她,咬了咬牙:“既知错,便自去领罚。” 疏儿只道再求无用,怯懦的站起来,又对着桑洛一拜:“公主保重,疏儿两日之后,再来伺候公主。公主保重。” 桑洛吸了口气,只是摆了摆手,不再多言一字。听着疏儿跟着侍从出了屋子,门声一响,她身子一晃,几乎站立不住,扶着桌边的椅背脱了力一般的坐下,看着屋内一地狼藉,眼中划过一丝微不可查的惆怅,复又重重的咳嗽起来。 不多时,外面便传来巴掌与呜咽声,桑洛双手紧紧交握,指节都泛着白,虚着声音唤了婢女拿过随身带着的药包,放在鼻间闻了闻,清凉的药气入鼻,这才觉得堵在胸口的郁结之气顺了些许,摆了摆手轻声交代让侍从把疏儿带远点去责罚,她累得很,听不得这些声音。 婢女出去,那声音终于停了下来,外头只剩下淅淅沥沥的雨声。桑洛靠在床边,双手轻轻地从那绣工精美的药包上摩挲过去。自昨日父王问起沈羽之时,她便知道,这风华殿中,她桑洛的身边,早就有了父王的影卫。影卫之所以为“影”,便是因为其神出鬼没,如影随形,桑洛深知,在这舒余皇城之中,身边藏着影卫的,又何止她一人。但她无法反抗,更不能揭穿。 父王疼爱自己,却绝不是自己可以任意胡来的筹码,她若敢忤逆,便是将自己的性命放在刀刃上,将自己的皇族地位,架在火炉上。言语之中,父王已然透露了对沈羽的不满,已然说明了他对沈羽疑心甚重。他在观察沈羽的态度,亦在考验沈羽的忠心。而自己难道又能对沈羽有什么过重的希望? 沈羽年少英雄丰神俊朗,她确是心中倾慕。可她与沈羽,除却多年前那“时语”的关系之外,实在也并无其他。孰轻孰重,她分得清楚。连日来的青葡送赠,不过是想借沈羽之手,快快救出伏亦王兄。便是那夜探视,提及幼年往事,自然也是为了以此旧事,让沈羽能在战中不像在斥勃鲁之中一般仁慈手软。桑洛自知沈羽聪明却又心地善良,也断定沈羽若不死,日后定能有所作为,如今父王偏爱二哥牧卓,轻待伏亦,她与伏亦的生母早逝,二人自小兄妹连心,二哥牧卓的母亲莲姬素来被父王宠爱,如今形式逐渐明朗,若在此关键时刻,能帮伏亦收服沈羽之心,他日定能大用。 她本以为自己给沈羽的赏赐,在父王眼中并不算什么大事儿,又以为自己对沈羽那稍有的倾慕在父王眼中实算常情,可父王的话已经说得清楚。她自然也要谨言慎行。今夜疏儿与沈羽在一道门外的事儿,怕是在她还不知道之前,父王就得到了消息。此时若不对疏儿加以处置,这罪名便会落在她自己身上,她与疏儿迟早都要遭罪。 桑洛苦笑摇头,面白如纸。女儿不议朝堂之事,她却因为几串青葡,将自己深陷其中,更有甚者,若让父王知道了自己对伏亦与沈羽的这番苦心,她又该如何自处? 整夜无眠,辗转反侧。侍从回禀已将疏儿绑在沙子地,听候公主发落。桑洛心中苦恼,面上却凌厉至极,只留了一句:“谁也不要去管,让她自生自灭。时候到了,若还活着,便抬回来。” 翌日,大雨已过,毒日又升。 沙子地中又吊了一个罪人,只是来往侍从无一敢随意窥视。只因此人是公主贴身的婢女疏儿。此间众人,皆垂头快步走过,丝毫不敢妄议。唯独渊劼自地殿缓缓走出,拉着桑洛的手站在高台上,眯着眼睛看着疏儿披散着头发,如同薄纸片儿一般在烈日中一动不动。 一早,桑洛已在殿外跪着请罪。说自己的婢女疏儿夜中送医官出城,在一道门外遇见狼首沈羽,妄自揣测主子心意,与沈羽密谈。污了自己的名声,已将疏儿重重责罚,现下正绑在沙子地中,请父王下旨。 桑洛是冰雪聪明的。 渊劼却又只问桑洛一句:“你可是真的喜欢这沈羽?” 桑洛还是冰雪聪明的。 只是下拜磕头:“沈公确实有过人之处,但女儿心中只有父王,只有王兄,只有舒余千秋大业,所思所想,皆自王室考虑,至于儿女私情,女儿是父王的女儿,一切听从父王主张。” 渊劼命人拿了衣服穿上,拉着桑洛的手,一步一顿的慢慢走出三道门,穿过廊道,走出二道门,走过长阶,走出一道门,站在高台之上,眯着眼睛瞧着沙子地中了无生气的疏儿。 桑洛不住的咳嗽,胸口起伏,被头顶的日头晃了眼,看着那几是不认识的疏儿,顿觉一阵晕眩。只觉得被渊劼握住的手,手心里都是汗。 “洛儿这几日咳喘的毛病又发了,想来,也是为了照顾我。”渊劼吸了口气:“父王好些了,我的洛儿,却又病了。” 桑洛低着头:“女儿无大碍,吃过几副药,也就好了。” “疏儿自你幼时就伺候你,你的饮食起居,都是她打理。”渊劼叹道:“我看得出来,洛儿钟情沈公,疏儿也不算猜错了你的心思。只是妄自托大了。算不得什么大事儿,如今你责罚也责罚过了,你殿中的婢女们,定也不如疏儿伺候的好,免了她的罪,让她回去伺候你吧。” “父王,”桑洛摇头:“女儿如此做,只是想给她个教训。既要教训,自然就要她记住。日后不能再如此自把自为,枉顾了女儿名声……” 渊劼拍了拍桑洛的手,只道:“谁敢污了我女名声,我定让她九族尽灭。现下,你的身子最重要。”言罢,摆了摆手:“把疏儿放下来,抬回去。吩咐她,好好伺候公主,再有冒犯,”他看了看桑洛:“不留情面。” 渊劼对着桑洛微微一笑,桑洛身子一抖,忙道:“父王宽恩。” “今日心情好,我去四处走走,洛儿,回去休息吧。”渊劼拍拍桑洛后背:“好好养着。近日国中事多,没什么事儿,就别出来乱跑了。把身子养好。” 桑洛叩拜之后,便朝风华殿而去,快走了几步,把侍从们甩在后面,行不几步,自己却又慢下来。两日大雨冲刷,抵不过几个时辰的太阳,脚下石板烫人,可她如今走来,却倍觉如履薄冰。 渊劼瞧着桑洛走远,屏退左右,只留了身边老奴秀官儿,嗽了嗽嗓子:“秀官儿,此事,你怎么看?” 秀官弯腰拜了拜,只道:“公主冰雪聪明,又懂孝道,识大体,心里自然也是向着您的。” “洛儿确实聪明,”渊劼叹道:“可惜,聪明太过。” 秀官嘿嘿一笑,轻声说道:“既如此,吾王何不顺水推舟,成全了公主的心思。” 渊劼笑道:“若他能为我所用,此不失为一条好路。” “若沈公不能为吾王尽忠,怕也有去无回。”秀官捂着嘴眯着眼睛,佝偻着腰身边笑边瞧着渊劼:“吾王,还何须担忧呢?” 渊劼忽而抬手,秀官瞬然住了嘴,但听渊劼说道:“国事为大,他必须为我所用。”言罢,只道:“传我的话,着令狼首沈羽,即刻带赤甲军往朔城。” 作者有话要说:疏儿:我能怎么办,我也很绝望啊…… 桑洛:我能怎么办,我也没办法啊…… 沈羽:跟我没关系啊…… 第14章 心机难测 在舒余国中,论起女人的容貌,公主桑洛可谓上天造化精心雕琢出的玉人,若论起女人的手,公主桑洛的手亦是最美的。于此,无论新国旧国,常有传闻。 传闻亦真亦假,但这一条,倘若有幸见过,定会相信传闻非虚。 桑洛自小在皇城中被吾王捧在手心儿里,便是用的帕子上都绣着金线,洗手的水中都泡着花瓣儿,那从不做粗活重活儿细心呵护的手有着白皙细嫩的皮肤,修剪圆润的指甲,细长的手指骨节分明,瞧起来是那样的柔软却又不显出一丁点儿多余的肉。 这一双手像极了多年前故去的王后——桑洛与伏亦的生母姜氏。那也是个仪态华贵温和慈祥又堪称母仪天下的人,她仿若从未与人争斗,亦从不与人争辩,对吾王的旨意,只有顺从,绝无异议。 桑洛继承了姜氏的美貌与华贵,却又超出了姜氏的美貌与华贵,然超出的这一点儿,偏巧又是她父亲渊劼的聪明与心计。可她掩饰的极好,把心中的所思所想小心翼翼的掩盖在她绝美的容貌之下。 又偏巧是这样的一双从不沾污秽从不做粗活的手,此时正拿了一条带着血的手帕,放进铜盆里面,盆中的水被帕子上的血染红,她白皙的双手在带着血污的水中洗着帕子,细细地揉搓,洗净,拧干。 此情此景看的疏儿心惊胆战。 被掌掴之后臃肿起来的面颊涨涨的疼,尤其是那被茶杯的碎片割破的右颊此时更是又疼又痒,方才被帕子一擦,那一直没有结痂只是因着血凝固的伤口又流出了鲜红的血,还有她后背上的鞭痕,已分不清楚究竟是哪一处在疼,哪一处是完好的。 她撑着力气睁大眼睛瞧着地上两件已经破烂不堪的衣衫,在烛火的光亮下显得狰狞异常,那衣衫和自己身上带着汗水雨水和血腥的怪味道方才一同被桑洛扯了下来丢在地上,而她后背的伤口此时正被桑洛仔仔细细的轻擦着,冰凉的帕子每触碰到一处伤口,便如同一条结了冰棱的长蛇往她的心口里面钻,钻的她身子不由得发起了抖。 她不知桑洛用意为何,只能不住的颤抖着干裂的嘴唇一张一翕地不断重复着一句话:“奴婢知错,奴婢有罪……公主恕罪……” 桑洛也不言语,放下帕子,洗了洗手,压抑地咳嗽了两声,拿了药膏去往疏儿后背上那触目惊心的鞭痕上去轻轻涂抹。疏儿也只能趴着咬牙忍着,便是再疼,也仍旧是那样一句:“奴婢知错,奴婢有罪……” 许久,桑洛才将药膏放到一边,拉了毯子盖在疏儿身上,擦干净了手,拿了随身的药包放在鼻间闻了闻,半晌才开口说道:“错不在你,罪,亦不在你。”她叹了口气:“在我。” 疏儿但闻此语身子重重一抖,连滚带爬的从床上滚了下来,也顾不得此时上身不着一缕,趴伏在桑洛脚边哭道:“公主,奴婢真的知道错了,日后定不再犯了。公主别赶疏儿走。” 桑洛看了看那紧闭的房门,微微摇了摇,起身拿了笔,摊开一张纸在桌面上,一边写着一边轻声说道:“我母后早逝,独留我与兄长,你我同岁,在我身边已有十年,陪我学诗学文。于情,我当你是姐妹,于理,你为我尽忠从不懈怠,今日之事,不论错罪。宫闱高墙人多口杂,切记日后谨言慎行,除你之外,我亦无人可用。沈公已领命出兵,唯望他能替父王祛除叛逆,救回王兄,匡正根本。其余诸事,你我,不要再提了。” 疏儿惶然抬头,竟见桑洛面上都挂了泪珠,心中更是内疚万分,哽咽着颤声道:“是。疏儿谨记。” 桑洛搁了笔,擦了擦面上的泪珠儿,吁了口气,似是无意的将桌上纸张碰落在地,那纸飘悠悠的正落在疏儿面前,疏儿凝目观瞧,但见其上隽永字体,书写的却是《诗》中一篇《扬之水》。当下心中明了,不住磕头哭道:“疏儿如今经此一事是真的知道错了,公主大量,疏儿日后定谨言慎行,绝不招惹麻烦。” 桑洛复又咳嗽数声,点点头:“好生养着,”又看了看地上的衣服,微微蹙眉:“脏了的衣衫便如同那没用的文章,该丢的,就丢了吧。自己收拾,这沾着血污的东西,总归不好假手于人。”言罢,起身出了屋子。 疏儿趴在地上紧紧地捏着那纸,待得桑洛出了屋子,才抬起头来,慌乱的将手中纸张放在烛火上烧了,又拿着破衣服在地上的灰烬上滚了滚擦了擦,寻了件干净的衣衫整整齐齐的穿戴好,肿着脸抱着衣服行至院中,寻侍从要了个铜盆,连带着那黑灰色的纸灰,一并付之一炬,才算干净。 * 夜幕之中一弯朗月,山谷里一条狭窄的小道上,传来几声战马的嘶鸣。 军令如山,动如闪电。自早接到王命,沈羽几乎连此行的甲胄都还没有穿好,便已经上了战马。陆离只抹了两滴眼泪,还未及大哭,便只能瞧见沈羽与陆昭那匆忙离去的背影。三千赤甲军匆忙的列了队,有的便是上了战车还在整理自己的甲胄。在烈日下滴着汗自厥城西门浩荡开拔。除了随军的陆昭与穆及桅,夹道百姓零散欢呼之外,并无一官一将送行。 慌忙的有如逃窜。 一日行程往东南,不敢有丝毫懈怠,穿过一条河,又进了山。此时已过了子时,山中这条小道阴风阵阵,只得一人通过,军中将士偶有窃窃私语,听不真切,大抵也都是些军令突至猝不及防之类的闲话。 沈羽牵着马走在前面,穆及桅跟在身后,不轻不重的啐了口吐沫,似是有些心事,对着身后的兵卒招了招手,将马缰绳交过去,蹭着身子走到了沈羽前面,搓了搓手呵了口气。 “穆公可是累了。”沈羽有些气喘,面容疲惫:“若是累了,就上马歇着。前面的路平坦多了,不难走。” “走过的路太多,都不知这累字如何写了。”穆及桅笑道,压低了声音只道:“一路行军都未停过,待得出了这山谷,便先休息片刻罢。” “穆公说的是。”沈羽点头应道:“这条山谷,西迁来时我们都走过,但那日艳阳高照,如今到了夜里,却又觉得阴森。若是敌军在此埋伏,凭借山险,你我恐怕都尸骨无存了。” 穆及桅咧嘴一笑:“所幸并无。”他拿了腰间酒壶灌了一口,递给沈羽:“谷中夜间寒凉,喝一口,暖暖身子。” 沈羽接过酒壶,看了看:“幸而这条路窄,若是让陆将看见,估计要与穆公在此痛饮三百杯。” “陆昭确是个尽忠职守的猛将。”穆及桅叹声说道:“出了这山谷,前面有一条小河,我们可在河边歇息取水。过了河,又是一片戈壁,怕要行个两三日才出的去。” 沈羽沉吟片刻,略显了些苦恼:“如此折腾,就算我们到了朔城,已是人困马乏兵疲,只怕无心应战。”说着,停下步子看了看穆及桅:“穆公,若我们不过戈壁,绕道而行,可否?” 穆及桅看看后面黑压压的山谷与影绰绰的人影子,抬手重重的捏了捏沈羽肩膀揽着她继续往前走,压低了声音只道:“此一条路,十日便可到朔城。倘若绕路,怕要多出五日的行程。绕道虽可避戈壁酷热干渴之险,怕又要入密林瘴气之围,而况林中,蛇虫鼠蚁怪石猛兽,恐灾祸更多。”他言语之间摇了摇头,兀自苦笑:“吾王给的这三千人,真不知是来送死,还是来尽忠。” 沈羽淡笑:“尽忠与送死,谁又说得清呢。”她停步观望,但见不远处已隐约能瞧见出口,安慰的舒了口气:“但你我未死,若不尽忠,何苦来此?”她说着,满是希望的快步往前走了几步,脚下却不知踩着了什么物事,只听得嘎啦一声,似是被她踩断了什么。她低头定睛观瞧,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往后退了一步,便是马儿都跟着往后退了两步,打了个响鼻。 穆及桅走在她身后,叹了口气:“少公之前说得对,若有敌军凭此天险设下埋伏,尸骨无存。这人,怕也不知是何年月的将士,死在这里,血肉化成了灰,只留了这几根白骨头混杂在石头沙子里。”他看了看沈羽那一张略显稚嫩的脸,在昏暗的天光之下映着浓重的忧伤之色,又道:“少公不若猜一猜,此人,是尽忠,还是送死?” 沈羽面色凝重,闻言不语,蹲下身子,将那几根白骨端端正正的摆在石头边上,捧了几捧黄沙掩盖,上面又压了几块石头,继而恭恭敬敬的对着拜了三拜,这才起身:“烽火黄沙久矣,战火连累的又岂止是一兵一卒,不管为谁至此,后人都应敬畏。”说完,转向穆及桅一笑:“这是先父曾经教导我的,沈羽一日不敢忘怀。” 穆及桅面上肌肉抽动了两下,眼光晃了晃,又喝了口酒:“有子若你,沈公在天之灵安矣。” 沈羽含笑一拜,转而叫了传令官来,轻声吩咐:“马上出谷,行至河边安营休息。各自取水。路旁若遇先人白骨,须恭敬待之,以求心安。” 那传令官领了命,在山谷中不敢大声宣令,便疾步奔向后方。军列之中窸窸窣窣的又传了些声音出来。马儿又跟在后面踢踏几步,甩着尾巴跟上去。 作者有话要说:【注】:《国风-郑风-扬之水》 扬之水,不流束楚。终鲜兄弟,维予与女。无信人之言,人实诳女。 扬之水,不流束薪。终鲜兄弟,维予二人。无信人之言,人实不信。 疏儿:公主……公主……我……我…… 桑洛:来站一秒洛疏CP…… 第15章 股掌之间 直至深夜,赤甲军终在河边安下了营帐,取水之后便挨靠着各自闭目睡去。沈羽坐在那简单支起的小帐篷外面,听着河中流水声响,看着眼前火苗忽晃,间或有几个兵士那如雷的鼾声传来,巡夜的两队人马从不远处来回走过,却无困意。 本该是两日后,在皇城受吾王军令,浩荡出城,却在今日突生了变数,士气多少受了削,出城之后又是一日赶路,行至此间还不足一日,却颇觉心中不安。 军心不定,怕是一战之中最大的危险。 陆昭打了个酒嗝,拿着树枝挑了挑面前的火堆:“明日还要行军,少公早些休息。” 沈羽摇头只道:“陆将睡的着么?” 陆昭却笑:“我打了这许多年的仗,什么地方都睡过。可唯独眼下,恐也睡不着。” “吾王心思难测,早一日发兵,晚一日发兵,只在瞬息之间。”沈羽叹道:“可这瞬息之间,人的心思,怕也就变了。” “此去朔城,敌军八千。”陆昭咂嘴,呼出一口酒气:“而我们却只有三千,但只这三千,也只有一千八的精锐。舒余精锐赤甲,在龙泽战中,折损太多。此一战,吾王是打定了主意我们能以少胜多破釜沉舟,又或是让我们……”他言至此处,不再说话,只是重重叹气。 穆及桅闻言一笑:“陆将此言,洞悉先机。”歪过头看看沈羽:“少公,可有什么想法?” 沈羽苦笑:“并无。” “既没有,不若我这个老家伙,跟你聊聊此前听见的城中轶事,博君一笑?”穆及桅口中说着,眼神却依旧瞧着沈羽,那目光,却分明不是“轶事”如此简单。 沈羽眉头一皱:“穆公有话,但说无妨。” 穆及桅轻声一笑:“来此之前,听了个趣事儿。听闻公主桑洛的婢女疏儿,前一日被公主重重的掌掴,抽了鞭子,绑在了沙子地中,淋了一夜大雨,晒了一早日头。” 穆及桅说道疏儿二字,沈羽那低着的头忽而抬起,有些惊讶的瞧着穆及桅,不由得跟了一句:“疏儿?” 穆及桅却神情自若:“今日一早,又听闻公主向吾王请罪,说自己管教不严,下人妄自揣测自己的心思,惹了祸事。” 沈羽心下一沉,想来定是昨夜里自己在一道门外遇见疏儿的事儿,惹了公主大怒方才如此,她犹疑不定的问道:“穆公,何以知道此事?” 穆及桅只道:“我这个老头子,在吾王身边呆了三十年,有些事儿,该知道的,总归知道。可有趣的事儿却不在此,而是吾王下令赦了疏儿的罪,让公主带回去了。没多久,这即刻发兵的口谕便传了过来,少公且说说,有趣不有趣?”言罢,哈哈大笑。 笑声在耳,沈羽却面色沉重,看了看陆昭,陆昭面色阴沉,一只独眼只是死死的看着那烧得正旺的火堆,不着一词。 沈羽只道:“穆公,沈羽愚钝,不知此事,有什么玄机。还望穆公指点。” “并无玄机,”穆及桅看了看陆昭:“想来,陆将清楚一二。不如,陆将先说?” 陆昭神色一晃,有些凄然的看着沈羽,轻声只道:“看来,昭前几日与少公说的话,怕是要应验了。” 沈羽见陆昭神色凝重,言语之中带着浓重的担忧,眨了眨眼沉吟片刻只道:“陆将说的,是公主的事儿?” “公主钟情于狼首沈羽,此事,怕已经不是什么说不得的秘密了。”穆及桅接上一句,拍了拍腿,叹了一声:“少公,我们行至此间,知根知底的,不过你我三人。但你知我知陆将知,公主却不知,吾王,也不知。” “此话,陆将与我说过,可便是如此,”沈羽依旧摇头:“那与吾王与此战,又有何干系?” “少公,”穆及桅长叹一声:“你年少英雄,可经历太浅,官场中事,更是不知。事前我曾与你说过,昔日吾王命我率军攻朔城,救王子亦,我大败而归。可你又是否知道,王子亦因何被哥余叛军抓住?” 沈羽看了看陆昭,叹声道:“确实不知。” “王子亦在乱军之中把自己的马给了伤了腿的将领,才被叛军擒住。”穆及桅眯起眼睛,神色沉重:“可如今过去多少时日?吾王却只派我去了一次。我却败了。我败了,除去哥余叛军众多,藏兵不发之外,还有一个缘由,他们将王子亦绑上城头,若我不退兵,便割下他的首级。我束手束脚,不知如何是好。” “倘若真如穆公所言,”陆昭晃了晃手中酒壶,沉声说道:“此一番,难保那些哥余叛军不会故技重施。当日你有一万,而今,悬殊更大。” 穆及桅却不接话茬,又看向沈羽,低声说道:“王子伏亦,与公主桑洛,都是王后姜氏所生,二人兄妹情深。公主若非钟情于你,便是讨好你,想你拼了命救她兄长。” 沈羽会意地点点头:“穆公所言甚是,昔日公主深夜到访,也曾提及此事。人之常情。” “人之常情,却不可置于皇族。”穆及桅微微摇头:“少公,我曾与你说过,公子牧卓,深得吾王欢心。不论公主是真的钟情于你,还是讨好与狼首,此举,都足以激起吾王心中不满。”片刻,又道:“吾王此举,是将你放在刀刃上,若你救得王子亦,他亦无所亏,若你救不得王子亦,败在朔城,你我的人头,不是落在哥余人手中,便也要落在吾王手中。可他今日被公主激怒,却又不能以公主做文章,便突改军令,匆忙出兵,让我军心不安,个中深意,你可明了?” 穆及桅一番话,沈羽颇觉胆战心惊。她纵不知自己一举一动,已然成了吾王手中,亦或是王子手中争权夺位的棋子。此时,不管是胜是败,恐怕都难逃一死。国危如斯,竟不知皇族贵胄还有心争夺这摇摇欲坠的王位。她面寒如雪,沉默不语。 穆及桅却又叹道:“吾王虽老,山河零落。可仍旧还有不少的事儿,只在吾王股掌之间。”他看了看沈羽,咬咬牙,低声说道:“利害关系,我已与你说明。现下尚有一计,你若愿意,我便替你做。” 沈羽微微一愣:“何计?” “你趁夜离开,我带兵往朔城拼死一战。不管事成与否,你且保一条性命。此后改名换姓,做回原来的沈羽。我与陆昭,到死不会吐露一字。” 此言一出,沈羽却笑:“穆公,这是让羽背负沈族罪人之名。便能活命,又与刍狗有何分别?” 陆昭却道:“少公,穆公此言,情真意切,昭以为,如今形式,唯有如此。”言罢,竟矮身跪下对着沈羽一拜:“少公,沈家,只你一人了。不可意气用事。” 沈羽面色一沉,剑眉一挑:“不可。此种小人行径,我做不来。这样的话,日后也不要说。”她起身,却对着陆昭与穆及桅深深一拜:“两位皆是沈羽长辈,对羽爱护,羽自明了。但羽是泽阳沈氏族人,宁战死,不可偷生。此战无论胜负,皆应拼尽全力。若有幸救得王子亦,吾王若让我死,起码死的堂堂正正,不落世人口舌。”言罢,转身而去。 陆昭跪在地上双手握拳狠狠一砸,穆及桅却哈哈一笑将陆昭扶起来,拍了拍他的手,拿了酒壶对他晃了晃:“我便知道,我此一说,这倔脾气的小少公定然如此。沈公教导出来的好孩子,不论男女老幼,皆有铮铮铁骨。”说着,便咕咚咕咚的喝了几大口酒,抹了抹嘴:“陆将,也别愁眉苦脸。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难道咱们两个久经沙场的真汉子,还不如一个初出茅庐的小……”他说到此顿了顿,险些冲口而出说个小姑娘,嘴角一咧,笑道:“还不如一个初出茅庐的黄毛小子不成?” 陆昭也是一笑,拿了酒壶跟穆及桅碰了碰:“说的好,况此一战,我们也未必就输。便是明日要死,今日我们也喝个痛快!” 沈羽一人坐在河边,随身的长剑放在膝上,她仰头瞧着半空中一轮弯月,手指轻轻地从剑身上摩挲过去,片刻,才觉得心安。她虽自小见过战场,知道凶险,却从未涉足皇族国事,今日穆及桅所言,振聋发聩,她闻所未闻,想所未想。出征之事措手不及,但她心中终究意气风发。但现下,心中却有了千丝万缕的担忧。 吾王心思,她始终不敢妄自猜测,但穆及桅所言,终究算是有理。沈羽思索良久,不知如何左右决断。眼下两条路,要么输而死,要么胜而搏。两相权衡,两条路便成了一条路,她势必想到计策,救出王子亦,大破朔城哥余藏兵。可穆公口中所说的藏兵,究竟藏于何处,藏的多深?王子亦在敌人手中,究竟囚在何所,是生是死? 沈羽的目光在河水的流淌之中逐渐变得犀利,瞧着水中那月亮的影像,紧了紧手中长剑。此去朔城,还有八.九日,在这八.九日之中,若想不到法子,怕到时,也只能受死了。 进退两难。 她怆然一笑,兀自摇了摇头。 作者有话要说:沈公子:每天都感觉自己被人套路了。 二达:不是我。 第16章 平地风雷 晴朗的天空中莫名的打了几声响雷,大殿两侧的冰鼎中冒着袅袅的白色雾气,下方的一处孔洞中汩汩地流下清水,落在黑色的容器中。今日值守的侍从们将粗布手巾放置其中,趴伏在地上一点点的重复擦着这偌大的宫殿。 渊劼慵懒的眯着眼睛靠在八步金阶上,胡子上还挂着刚刚喝下的酒液:“再过两个月,外头的日头,便不会这样毒了。到时候东昆的雪和冰,便会肆无忌惮的窜进来,吹的你看不见路。”他晃了晃头:“几日了?” “算起来,沈公的赤甲军此时,应到莽荒林了。”秀官儿低眉顺眼,又给渊劼倒上了酒 渊劼摆了摆手,径自拿起酒杯端着,沉吟道:“自他们过了黄戈壁后,这前方的消息,越来越迟了。” 秀官儿闻言忙道:“奴才再放几个影卫出去。吾王宽心。” “影卫事小,”渊劼慢悠悠地喝了口酒:“朔城事大。”他扬扬眉毛,瞟了一眼秀官儿:“着,孟独来见。” 秀官儿咽了口口水,灰白不辩的眉毛微微撇了撇,似是想说些什么,却只是点点头,朗声宣道:“吾王命,龙弩卫大将军孟独,过一道门,觐见。”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殿外才响起侍卫持木仓顿地之声,声音未落,一身形高大壮硕的男子便快步跨进大殿,行至其中下跪拜首:“孟独,参见吾王。” 渊劼抬抬手,打了哈欠,拿过秀官儿递过来的帕子擦了擦脸:“朔城一战恐在朝夕之间,子时,你率八千龙弩卫,往朔城。星夜赶路,五日,至朔城,可办得到?” 孟独朗声答道:“臣领命。”又拜,起身便要离去。 渊劼却又道:“孟将。” 孟独往后退了两步,听得渊劼又叫,即刻停了步子拱手:“吾王。” “此去朔城,你只需于五里外观战,龙弩卫不必上阵。”渊劼言罢,前倾身子看着孟独:“但有临阵脱逃赤甲军,不论官爵贵贱,一律格杀勿论。”舒了口气,沉思片刻,又道:“若狼首沈公竭力迎战,可活其命。” 孟独略一沉思,复又应道:“臣,敬领王命。” 孟独离去,秀官儿端着酒壶,看着渊劼手里的酒杯又空了,作势又要倒酒,渊劼却闪了闪,摇摇头:“公主那咳喘的毛病,这些日子可好些了?” 秀官儿心领神会一笑:“公主这些时日一直在风华殿中,读书作画,况天气炎热,也并未带着奴仆们似往日一般去城中散心。这一两日,也没见医官去过了。”言罢,又说道:“吾王可是想公主了?奴才去传您的旨意……” 渊劼打断了秀官儿的话:“不必。就让她在风华殿呆着吧。等朔城事毕,再见不迟。”说着,又眯起眼睛,兀自自语:“狼绝殿里,是不是还留了个小丫头?” “是。” “昔日沈公的副将陆昭之女?”渊劼说这话儿,盘起腿来坐在椅子上,听着秀官儿又应了一声,伸手扯了盘子之中一粒青葡,放进口中,仔仔细细的嚼了起来。 晌午时分,王命便传到了风华殿,秀官儿对着桑洛作揖讪笑,只道吾王关心公主,听闻狼绝殿中那陆离是个乖巧伶俐的姑娘,如今狼绝殿中都是男子,不若请公主把陆离召至殿中,陪公主一乐。 桑洛眉目一晃,看了看疏儿,片刻只答了一字:“是。” 待得秀官儿离去,疏儿关上门,走近桑洛低声问道:“公主,疏儿去狼绝殿带她来吗?” 桑洛沉吟片刻:“你去,就说我闲来无事,城中无聊。让她来陪我解闷儿。” 疏儿点点头,便要下去,却又被桑洛拽住了手,她转身看向桑洛,桑洛那一张脸变得有些苍白:“公主安心。疏儿办得好。” 桑洛紧了紧力道:“对她客气些。她年岁尚小,别吓着了。” 待得疏儿离去,桑洛拿了茶壶,径自给自己倒了杯茶,便是倒茶之时,却偏又满溢出来,弄湿了桌子。她端起茶杯,杯中茶因着过满,在她略有些颤抖的手中不断的洒出来,许久,她又放下茶杯,重重的叹气。 父王在此时,借自己之口把陆离召至三道门中,什么陪伴解闷,不过都是说给人听的说辞。沈羽心善,她能看出来,父王更见微知著。陆离会否成为他牵制沈羽的筹码? 因着自己之前数次赏赐狼首,陆离对自己定不会多加戒心,或许可说是欣然前往,可若沈羽在阵前有丝毫反意,她就成了刽子手。即便沈羽拼力一战,得知陆离在自己的风华殿,又岂会不多做思量?到时纵然沈羽得胜归来,她与沈羽那本就脆弱的关系便也要因着陆离一事产生不大不小的隔阂。到时就算父王加以恩赏,赐还陆离,沈羽只能对父王感恩戴德,自己会不会成了莫须有的“坏人”。如此,她意图收复沈羽为王兄所用的计划,便也要告失败。 儿女私情,总归入不了父王的心。能入了父王心思的,只有国家权位。只有人心谋术。便仅仅是一个十三岁的女孩儿,也要被卷入其中。 桑洛手中握着茶杯,却从那温柔的茶杯上感受不到丁点儿的暖。只觉得后脊一阵阵的窜上寒意,她不想把自己的父王想象的如此冷血,但自那日首次谈起沈羽之时,父王便对自己多了更深的戒心。便是自己在这十几日里静心待在风华殿中,似乎也于事无补。 她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当日实不该因着父王宠爱,就疏于考虑,数次加赏沈羽。如今看来,得不偿失。可箭在弦上,如今,她又该如何是好? 她紧紧的握着茶杯,手心不知是茶还是汗,湿漉漉的,便是午饭上了桌,都无心看一眼,摇了摇头,又让婢子们拿了下去。又过了半柱香的时间,门外终于响了脚步声,她心里一咯噔,想站起身子,却又似是脱了力,没站起来。疏儿推门进来,关上门,走到桌前:“公主,人带来了。奴婢让她在偏殿中喝茶呢。” 桑洛看看疏儿,这才渐渐地送了拢着茶杯的手,动了动僵硬的手指:“她可问什么了?” 疏儿摇头莞尔:“她倒是没有问什么。且那样子瞧起来,也伶俐可爱,长大了,估计也是个小美人儿呢。” “你是如何对她说的?” “我说,公主怕你一人在此地待着无聊,特让我带你进三道门里玩儿。”疏儿浅浅一笑:“她倒好,开心的拍了手。还说一直想谢公主赏赐青葡,如今,可算又能见着了。” 桑洛闭了闭眼睛,心下这才算安定几分,轻声说道:“你且安排她去房中休息,就说我累了,此时正睡着。等我醒来,再带她来见我。” 疏儿点点头:“是。”言罢,却又不走,看了看四下,似是还有话说。 桑洛有些不解的看了看疏儿:“怎么?” 疏儿此时倒是学的聪明了,走进桑洛身边,弯下身子附耳说道:“公主,奴婢刚回来的路上,瞧见了孟独将军。” 桑洛神色一凛,皱皱眉头,疏儿却附耳又道:“他带了不少龙弩卫,过了沙子地,看样子,不知道要去什么地方,想来,似是要出城。” 桑洛但闻此语,倒吸了一口凉气,她虽在后廷,却知道孟独此人阴险狠厉,且只听命于父王。若他出城,定是父王亲命,可他出城去哪里?难道父王将陆离送至自己身边,便吃了定心丸,让孟独前去援助沈羽? 桑洛的神色瞬息之间变了又变,紧紧的抓住疏儿的手,压低了声音悄声说道:“此事,一个字都不要再提。” 疏儿神色郑重的点点头:“奴婢知道。”言罢,又看了看桑洛的手:“公主,你的手心好凉。是不是不舒服?” 桑洛松了手:“没有。你去吧。晚些时候,你替我,把父王赐给我的那一杆玉笔送去元阳殿,给我牧卓王兄。” 疏儿瞪大了眼睛:“公主,那杆玉笔,可是用昆山玉特制成的,舒余上下仅此一物,怎的就要……” “只一杆笔而已,牧卓王兄这大半年来一直领兵替父王守舒余南方疆土,昨日才归,这冰冷的物事,不及我们兄妹之情。况他一直钟情此物,”桑洛说着,想了想又道:“转告我兄,洛儿一直思念兄长,望兄长安康,替父分忧。” 疏儿皱了眉撇撇嘴:“是,奴婢知道了。” 桑洛淡然一笑:“怎么,是舍不得那杆笔?” 疏儿又道:“是舍不得公主割爱。公主对王子卓,兄妹情深。疏儿不敢妄议。怕又挨教训。” 桑洛斜了她一眼:“伶牙俐齿,是脸不疼了?” 疏儿急忙缩了缩脖子:“疼得很,日日都疼,公主息怒。疏儿这就去办。”言罢,拜了拜,告退出去。 桑洛瞧着疏儿那样儿,被逗得一笑,转而却又敛起了笑意,松了松握的极紧的拳头,低头瞧着自己的手,许是一直紧紧握着的缘故,手心都被指甲掐出了红印子,她却知道,若不走出这一步,日后麻烦更多。 作者有话要说:陆离:看起来被套路的是我才对… 桑洛:社会我老爹。 第17章 定计 邪风肆虐,吹的一顶顶矮小的帐篷呼啦啦的几乎要被掀翻,大风裹着小块儿的碎石和砂砾噼里啪啦的打着满是灰尘的兵甲。沈羽站在临时安下的军营之中,看着将士们低着头抱着兵器,偶有几个手中拿着汤碗低头喝汤的,耳边风声不断,沙子割的脸疼。眼瞧着穆及桅与陆昭走近,招了招手,将他们迎至账中。 刚放下帐帘,转回身便听见了穆及桅略有些不解的话:“此去朔城,还有小半日的路程,那边有一片低矮谷地,我们可在那安营扎寨,还可避过这几日的邪风。为何忽然就停了,在这里待下?” “过了戈壁又过树林,我们这一路走来,兵疲马乏。”沈羽走到矮桌边上,席地而坐看向陆昭与穆及桅:“穆公,陆将,羽有一计,不知可否,想跟二位前辈说说。” 她说着,拿起地上的树枝,轻轻地敲着,沉思片刻,又道:“我们有三千赤甲,陆将,还带了这半年来寻到的三百泽阳旧部。旧部之中,我寻了赵勇,方为,午子阳三人,此三人精明强干,赵勇力气极大,方为脚力很快,午子阳使得一手好暗器,都曾在我父军中做特应,只因十几年前我父将他们安排到四泽之中各自守土,龙泽战中才未赶回来,西迁之后,他们千里奔袭赶来投奔。算是忠心。我想,夜里我带此三人,先至朔城外探探风头,若能有所发现,想来对我们此战,能有所帮助。” 陆昭只道:“此三人确实忠勇。但少公此去,只有四人。若被发现……” 他未说完,穆及桅便道:“少公之意,是在王子亦?” 沈羽点点头:“穆公也说过,上次一战,他们以王子亦相要挟,穆公左右掣肘难以权衡。而东余大半已经落入中州大羿手中,我们三千人,更不可能与朔城中的哥余相较,眼下的法子,唯有出其不意。” “昔日我曾到过朔城,”陆昭只道:“若真要去,昭可随少公前往。” 沈羽却道:“陆将与穆公都是沙场老将,此事,有我四人即可。” “那我与陆昭,”穆及桅思索片刻,笑道:“便在夜中带着大军继续往前走。”言罢,又看了看沈羽:“可少公才是狼首,若军中不见你,岂不怪异?” “少公想的是好,”陆昭心思缜密,摇摇头:“可仔细想来,若少公与赵勇三人真去,麻烦甚多。朔城四周都是哥余守卫,你四人如何入城?此乃其一。入城之后,如何避过那人数众多的兵卒,寻到王子亦被囚之所?此乃其二。”他说着,右手习惯地晃着酒壶:“便是运气好,寻到王子亦,我们亦不知王子亦是否被人折磨,还能不能走。纵然能走,你们五人如何回来?” 沈羽低眉浅笑,看看陆昭与穆及桅:“正因如此,我才让两位带兵与我们同行。我们来此,一路都想着如何能打赢此战,可我们来此的首要目的,难道不是救出王子亦么?一旦救出王子亦,我们便不会再受制衡。” 穆及桅眼光一晃,微微一笑:“颇有意思。少公请明言。” 沈羽拿着树枝在地上画了个小方块儿:“若此处是朔城,夜中行军,约莫天亮之前就能到。穆公说过,朔城前面那一块平旦的地上,在昔日战中会平白冒出不知多少哥余军。”她说着,用树枝在方块儿的前面画了个圈儿,点了点:“若我猜得没错,他们应在朔城之中挖了地道。这地道延伸进这平地之下,下面,恐怕别有洞天。” “不错,我也想过。”穆及桅点点头:“但这与我们要做的事儿,有何关系?” “穆公,”沈羽偏着头看着穆及桅:“你说,若是我们只派一队火龙先锋军上阵,这些藏在地底下的哥余人,会出来吗?” 穆及桅哈哈一笑:“那自然不会。一队火龙先锋不过一百人。他们城中便有八千,何苦小题大做?”说话间,笑意一收,看着沈羽,又看看陆昭,略迟疑的说道:“少公可是说笑?只上火龙?” 沈羽点头:“只上火龙。火龙离得远,又可攻城头。到时城头城下起火,此处……”她的树枝在城门方向点了点:“必乱。我与赵勇三人,可趁乱,乔庄入城。那时天光还暗,我们脸上都是灰土,若穿着哥余人的衣裳,他们片刻之间,绝难以分辨。”她说着,又笑了笑:“你与陆将半个时辰便攻城一次,大军押后不发,若见哥余大军出城,便退。届时,他们目标在你与陆将,知道我军来战,又知你们往后撤,定会调配兵马欲乘胜追击,王子亦是此战关键,他们若想故技重施,就得派人去绑他来,如此,城中之事就会出错漏。出了错漏,我们便有机可乘。” 穆及桅捻了捻胡子哈哈一笑:“不愧为将门之后,所思所想,倒是缜密。可若他们不来应战,又该如何?” 沈羽看向陆昭:“那就要劳烦陆将,使出他的看家本领了。” 陆昭闻言嗤笑一声,喝了口酒:“少公,你就知道玩笑我。” “久闻陆昭勇猛,这在城头骂人的本事更是一流。”穆及桅也笑:“我见陆将平日一直喝酒少言语,这几日一直在思索,难道传闻有假?今日听少公的话,看来是真的了。陆将,你可还宝刀不老?” 陆昭撮了撮牙花子,啐了口吐沫:“待明日一早,昭骂两句给穆公听听,穆公且看哥余那帮孙子气得吹胡子瞪眼,就知道我的能耐。” “如此,两位是同意我的计策了。”沈羽含笑看着陆昭与穆及桅:“多谢两位前辈。”又看向陆昭:“多谢陆将。” 陆昭却叹道:“一路以来,昭都担心少公安危。但担心许多,少公却也不听我的。如今又见沙场,勾起我许多回忆。先公十三岁便上了战场,少公再过几日,也就十六,说起来,比先公还要大些。我若再婆婆妈妈,岂不是连少公你,都不如了。”说到此,又想了想:“不说却也忘了,少公真是要过生辰了。这生辰,怕是要过在军中了。” 穆及桅把酒壶丢给沈羽,挥了挥手;“喝。十六岁,不小了。算是个铁血儿郎。喝了,今日直接就把生辰过了。我们行军中人,还拘泥什么今日明日。喝。” 沈羽一笑,大口喝了酒,皱着眉又递回去,喘了两口气吐了吐舌头:“穆公的酒太烈,我是真喝不惯。不过,”她笑笑:“唯有烈酒,才配得起穆公此人。” 陆昭口中含着酒,瞧瞧沈羽:“嗯,烈酒配穆公,陆昭昔日,也是喝烈酒的。不过如今西余的酒不够烈就是。” 沈羽哈哈笑道:“陆将与穆公都是羽的长辈,若无战事,羽真愿意与两位把酒言欢,如孩子一般哄两位叔父开心。”她说着,神色却又寡淡下来,叹了口气,知自己不该在此时伤怀,又道了句:“若是此时离儿在便更好,过往生辰,她总是比我还开心。” “离儿在皇城中最为安全。”陆昭点点头:“我们快些了结此间的事儿,才好快点回去。没这丫头在我耳边聒噪,还真是有些不惯了。”说着,起身拿着酒壶出了帐子。 “夜间事多。”穆及桅也起身:“好好休息。”他拍拍沈羽肩膀:“养精蓄锐,才好成事。” 便在此时,沈羽却忽而看见账外人影晃动,她神色一凛,眉毛一皱翻身而起冲出账外,抬手便抓了一个人摔进帐篷之中:“谁!” 她定睛观瞧,却分明瞧见摔在地上的是个赤甲军士。她有些迟疑的看了看一旁的穆及桅,竟见穆及桅神色如故,丝毫不见诧异。 “鬼鬼祟祟的在账外晃来晃去,是何用意?”沈羽行至那人近前,蹲下身子:“谁派你来的?” 那赤甲军也不言语,只是坐起身子,从怀中摸出一块玉牌,对着穆及桅晃了晃,看都没有看沈羽。 “你下去吧。”穆及桅叹了一声。那人嘴角一勾,起身离去。 沈羽抬头看着穆及桅,颇为不解:“穆公,此人是何来路?” 穆及桅拉了沈羽坐下,轻声说了两个字:“影卫。” “影卫?”沈羽眉峰一抖,吸了口气:“是……” “你也不必忧心,影卫所在,只是为了替吾王打探消息,监视众人。他们乔装成各色人等,在皇城中,可能存于侍卫仆从之中,在军中,可能存藏众多士卒之中,在民间,更可能在百姓之中。这些人轻功很高,来去无踪,且善于易容之术。”穆及桅目色深沉:“这事儿见多了,便不觉奇怪。可……”他皱了皱眉,略一沉思:“他们如此谨慎小心,照理说不该如此草率让你发现。” “那前些日子咱们过了山谷,在河边所说的话儿岂不是……”沈羽闻言便是一惊,若影卫早在军中,恐怕那夜他们谈及桑洛与王子亦的事儿,早被他们听去了。 穆及桅一边矮着身子摩挲,一边说道:“安心,那夜来时,我早就料理了一个。若非如此,我怎么敢说这些话儿。”他说着,往地上一坐,想了想:“或许此人,就是拿了那天那影卫的令牌,也未可知?”穆及桅说着,伸手扒拉了扒拉地上黄土,竟从浅浅的黄土中捡起了拇指大小的一张小字条。他他抖了抖字条上的土,将字条摊开在桌上,沈羽凑过来,但见字条上写了一行字:“营东,土坡。寻迹。” 沈羽但见字条上的字迹便倒吸了一口凉气,伸手抓住那字条放在眼前仔仔细细的看了半晌,有些呆愣的看了看穆及桅:“穆公,这字迹,我见过。” 第18章 生变 再出帐篷,漫天的黄沙已席卷了整个营地,沈羽将手放在额头上,眯起眼睛抬头看着天空,浓厚的乌云在空中翻滚,轰隆隆的雷声自远而近。穆及桅拿了一块布递给沈羽:“大风过了,雨就要来了。只盼着这雨别太大。” 沈羽把布捂在嘴上,闷声说道:“大些也无妨,我们的火龙便是遇到大雨,也能烧上好一阵子。我只担心有些东西,被这大风刮跑。” “若是不好的物事,刮跑也就刮跑了。若是好的东西,想来也不会这样容易就被风刮跑了。走吧,是好是坏,瞧了才知道。”穆及桅顶着风快走了几步走到沈羽前面,回头说道:“细皮嫩肉的狼崽子小雏鹰,还是跟在我这皮糙肉厚的狼后面躲一躲吧。” 沈羽跟在后面,却又快走了几步与穆及桅并肩,丢掉手上的布,抹了抹脸上的沙子:“若能并肩,岂不更好。” 穆及桅会心一笑,二人快步走着,不消多时便到了那字条上所说之所。果见不远处有个不大不小的土坡,在黄沙弥漫之中显得有些隐隐约约不真切。然二人走近,绕着这不大的土坡转了一圈儿,除了沙土石头,什么都没瞧见。 穆及桅啐了一口嘴里的沙子,正了正盔甲,蹲下身子:“什么都没有,莫不是忽悠着我们玩儿呢?” 沈羽却摇头:“我看未必。算起上次,这已经是第二次。此人三番两次的冒着危险前来寻我,寻到了又不说话,只留字条。”她坐下身子,看着不远处的营帐:“数日前在皇城之中,在狼绝殿,巡守严密,他都能不被人察觉,可见此人轻功了得。此次,他应也是故意让我发现。既如此,此处不该无迹可寻。” “若无此大风,或许还好找些。”穆及桅扶着膝盖站起来,“可大风一到,黄沙,便掩盖了所有的痕迹。”说着又笑:“说来倒也有趣,我一个老家伙,你一个黄口小儿,却因着一个来路不明的歪斜斜的字条跑到这地方如狗儿一样的刨土。”言语之中,竟真的伸手去扒拉土坡上的石头块儿,刨了几下,却又停下,想了想,转而伸手去拍,拍了几下,起身又用脚去踩,不多时又绕着这土坡转了一圈儿,呼哧呼哧的喘着气坐在沈羽身边,拍了拍手:“一无所获。” 沈羽揉了揉眼睛,吹了口气,此时她脸上脖领子里全是沙子,实在连张口都懒得张,却又耐不住心中疑惑问道:“穆公说一无所获,何以脸上不见失望之色?” “地底有黄金,无缘之人,采不得。”穆及桅悠悠道来,又啐了口唾沫:“这古老的歌谣,少公可曾听先公说过?” “听过。”沈羽抖了抖身子想把那些沙子抖掉,却依旧无济于事,她回头看了看背后的土坡:“穆公是说,我是有缘人?”她笑着起身,拍了拍衣服:“那便看看,究竟是有缘,还是无份吧。”说着,有些费力的往土坡顶上走,这土坡约莫三、四人高,平日爬起来也不费力,然此时顶着风,沈羽弯着腰,爬到一半便只能手脚并用,她咬了咬牙,站起身子迎风而立,脚下一纵,便从半坡旋身而起直至山顶。 穆及桅跟在她身后:“你倒聪明,说着地底有黄金,你却偏往上面走。可这上头如此明显,哪个傻瓜会把东西放在这里?”说着,却也一纵身子跃至坡顶。在山顶观之,军营样貌一览无余,便是不远处稀稀疏疏的林子,也都能隐约瞧见。 坡顶不大,横竖不过两三人那么长,沈羽咬牙顶着风,想说的话都被裹进风中,只是奋力的往前走了几步,低着头仔细的端详,却颇觉脚下的土石不似坡下或半坡之间那样坚实,踩起来到颇有些像皇城外那一片沙子地般的松软。她一步一顿的慢慢往前走,越到正中,却越觉得脚下越陷越深。她心中疑惑,本想再往前走,又被穆及桅拉住右手一扯便给扯了回来。 “少公,怕是你说对了。地下的东西,没在下头,还真在上面。”穆及桅的眼光死死的盯着前面那看似无异的一片沙土:“这地方,若不是个陷阱,就是个大洞。”他拔出长刀,对着脚下奋力一戳,那刀没进土中竟有一大半,他抬头看看沈羽;“咱俩此时,似是站在了一圈儿纸筒儿的边儿上。” 沈羽咬了咬牙:“或许这金子,就在纸筒里,也未可知?”说着,她对着穆及桅一笑,足尖一点便对着这坡顶中心一跳,穆及桅伸手一拉,竟没拽住沈羽,当下大吼,灌了一嘴的沙子,他却顾不得其他,但见沈羽跳入其中整个人几乎是把这坡顶踩塌了一般,四处黄沙流淌,哗啦啦两声,沈羽便从眼前消失。穆及桅大惊,拔起长刀便朝着沈羽消失之处也是一跳。然跳至其中脚下却忽然一硬,紧接着一空,眼前一黑没有多久便连人带刀不知摔在了个什么斜坡上,急速的往下滑落,头顶上啪啦一声,哗啦啦的落下来不少沙土,穆及桅还未及反应,便从斜坡滚落,他抖了抖身上的土,用力揉揉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之中瞧见似是沈羽的那张脸,正对着自己笑。 “穆公,你猜错了。并无金子,不过我想,此处比金子,更值得我们一来。”沈羽爬起身子,把穆及桅拉起来。穆及桅却道:“你的胆子可谓够大,还真是不怕死了。” “若此人想让我死,早在狼绝殿便要出手,无须等到今日。”沈羽四处观瞧,但见四周皆是黑黄色的土石壁,地方不大,仅能容下三人,她抬手摸了摸,轻声只道:“瞧起来,这是特地挖的。” “嗯……”穆及桅眯起眼睛看了看方才自己滑落下来的那个不大的洞,往里面探了探头,转而回来轻轻摸着石壁:“现下你我,应该别人脚底下了。” 沈羽往前指了指:“此处还有个通道。”她弯下身子,往里蹭了蹭,爬出来喘了口气:“很低,宽度怕也只容一人通过。”她看看穆及桅:“穆公,你在此等我,我进去瞧瞧。” 穆及桅却道:“既然下来了,自然共同进退。”他抢上一步挡在那洞口前面,沈羽扬扬眉毛,出人意料的点点头,后退两步,席地盘膝而坐,对着穆及桅伸伸手:“两人都去,若有陷阱,连个给陆将报信的人都没有,既如此,穆公去,羽在此等你。” 穆及桅没想到沈羽会出此言,一时语塞,转而哈哈大笑:“你这丫头,连你老爹的鬼灵精都学会了。” 沈羽淡笑:“你我纵然在地下,乾坤倒转,也不至于转的如此厉害,羽明明是个男儿,怎的还成丫头了?” 穆及桅又是一笑,抬手指了指沈羽,弯下身子便从那通道之中爬了出去。沈羽端坐其中,眼神紧紧地盯着那黑黝黝的通道,不知为何,她觉得自己恐怕要在此处,等上起码一两个时辰了。不知出去之后,会否已然下了大雨。 约莫过了不到两个时辰,洞中又传来哗啦啦的声响,窸窸窣窣几声之后,穆及桅灰头土脸得从方才那通道之中露出头来,脸上尽是灰土,却咧嘴大笑:“好东西,真是个好东西。哈哈哈。” 沈羽瞧着他钻出来,身上湿漉漉的都是泥土,站起身子:“外面落了大雨?” 穆及桅却不在意的抹了一把脸:“你怎的知道我到了外头?” 沈羽但笑只道:“穆公若没有到外头,怕这一爬,就要爬到朔城地底下哥余人的老巢里了。不过现下看来,并未。”她安心的吁了一口气:“此人,看来是想帮咱们。” “你倒猜得准。不若你再猜猜,这地道,通向何处?”穆及桅瞧瞧沈羽,有些疲惫的坐在地上。 “依时辰看来,应通往朔城外。”沈羽说着,但见穆及桅那面色忽显惊讶,“看来又猜对了。” “确在朔城之外。就在城东。且那出口藏在一处草堆里头,上面还有翻板,翻板之上盖了许多杂草,再往西走不多时,便见朔城。”穆及桅沉声说道:“这一通道,醍醐灌顶,哥余人最擅挖洞,我是知道,却没想到他们能挖的这么深,这么结实。看来从地底下冒出来的那些哥余杂碎,还真是利用这样的法子藏起来的。” “善打洞的无名鼠辈,便是给他们一座城,他们也不会忘了这看家本领。哥余人阴险狡诈,最善躲在暗处使些诡诈的小伎俩,”沈羽轻轻的摸着周遭的土石:“便也正是这样诡诈的小伎俩,能让咱们钻了空子。” “瞧起来,我们的沈小少公,又有主意了。”穆及桅面上带笑,看着沈羽,沈羽却道:“穆公,你说我们现下所在,若是有人在洞口烧火,会怎样?” “嚯,那可真是有趣极了。”穆及桅朗声一笑,摸了摸腰间,却摸了个空,他那随身的酒袋子,不知道何时丢在何处了,颇觉失望的咂了咂嘴:“可咱们并不知道那些地洞的入口在哪。狡兔三窟,这些家伙,恐怕绝不会只有一条出口。” “确实。”沈羽沉吟:“但能不消片刻出来那么多士卒,那个出口,定比此处大上许多,朔城四周,有什么地方能将这样大的洞口掩盖的那样好?”沈羽想着,神色一凛,将穆及桅从地上拉起来:“回去,叫上陆将。眼下的事儿又有变化,咱们得重新商议。” 第19章 狡兔三窟不及我孤注一掷 入夜,陆昭入了中军帐篷,却并未瞧见沈羽,便是穆及桅也不知去向,他心中疑惑,正欲出去寻找,便见沈羽与穆及桅一身湿透的进了帐篷,浑身上下没一处干的,还尽是些泥土杂草。陆昭那一只独眼瞪大瞧着俩人:“你们这是去了什么地方?” 沈羽坐在火边,对他招招手:“陆将,坐下,我们有事儿和你说。” 陆昭有些迟疑的坐在沈羽身边:“夜中便要行军,此时还有事?” 沈羽却摇头:“有变。暂缓暂缓。” 陆昭更是不解,穆及桅起身伸手拿过他手中的酒壶,灌了两口长舒了一口气,这才慢慢地将之前发生的事儿跟陆昭说了,听得陆昭面上风云变色,半晌没说出话。 “如今恐怕真是得按兵不动。”穆及桅擦了擦面上泥水:“回来的路上,我一路都在琢磨,这地道自朔城通向此处,不用绕过密林河流,也不用担心山石路险,一路畅通,本该有两三个时辰的路程,不到两个时辰便可有一个来回。虽然只得一人通过,爬起来也有些费劲,但总好过在林间行走,又被敌军探子发现。”他说着,打了个喷嚏,皱了皱鼻子,又拿了陆昭的酒喝下一口,搓了搓手:“若我们还依计前行,若能救得王子亦,你们五人,可从此通道一路来此营中,畅通无阻。但……” “但眼下还有个玄机,”陆昭神色凝重:“你们所说传消息的那人,定然知道这地道的所在,也知道这地道的用途。可那地道除了能通往朔城,是一处隐秘之所,其他的我们一概不知。若此人是哥余人,传信迷惑你我,我们着了他的道儿,难保再去的时候他们不会多做手脚,地道虽然短了路程,可若他们两头一堵,咱们,可就成了锅里的蚂蚁,瓮中的鳖。跑都跑不了。” 穆及桅身子一抖,只道:“你这一说,我还真觉后怕。若我上去,周遭围着数百个哥余人,我命休矣。” 沈羽沉吟片刻:“陆将说的有理,此人藏头露尾,确实也不能尽信。但我们此番知道了这地道,或许也可有所变通。”她凝目沉思,开口又道:“我们一直都猜测那些哥余人在朔城地底下做了手脚,但今日,我与穆公才亲眼所见。这地道的出入口,定是依据其所在的屏障所建,一如山头土坡,一如荒草丛生之地,好掩盖,也隐蔽。哥余人历代善于钻地打洞,在那样的土坡之下,都能挖出一个这样似模似样却又不会垮塌的地道……”沈羽说着,却倏的停下,脑海中划过那日在狼绝殿收到的字条上的字,现下想来,八个字中,唯独那个“破”字,愈发的清晰。 她眼睛直直的盯着脚下的土地,神色肃然,不着一词。 陆昭看的有些心急,张了张嘴想要问,却又没言语。穆及桅倒是饶有兴致的看着沈羽,估摸着她该是又想到了什么法子。两人便你一口我一口的喝着酒,静静地等着沈羽径自琢磨。 半晌,沈羽才松了紧皱的眉,抬手竟将陆昭手里的酒壶接过来,喝了一口酒,擦了擦嘴笑了笑。 陆昭瞧着沈羽那样子,这才问道:“少公想到什么了?” “穆公,陆将,”沈羽面上带了笑意,把酒壶递回去,眸子中闪过兴奋的光:“我想到法子了。” 穆及桅与陆昭互相瞧了瞧,沈羽却道:“方才回来,咱们一路都想着要怎的才能找到哥余人那地道的出口,如何利用那地道通行。但我们又何须找那地道的入口出口,只要知道那地道里面的地宫大体位置,便可以想法子破敌。” “位置。”穆及桅皱皱眉,思索片刻只道:“朔城此处,只有城前面那一大片平坦之地最有可能,后面是一条河道,左右两边有林子,估摸着这出口定也在林子里。” “那便好说。”沈羽一笑:“我与赵勇三人,到时还按计而行,混入城中寻找王子亦。但穆公与陆将,就要改一改,动一动。火龙先锋前面,加上三十辆投石车。”她看了看穆及桅:“穆公,泽阳军中,投石车可承的重量约莫五十,我听闻,赤甲军中,最重的投石车,可载百斤石头。可是真的?” 穆及桅点点头:“确实。我们此行,最重的,需要十人共推,四个勇夫一同压车,才可成行。” 陆昭只道:“少公的意思是……”他踟蹰片刻,一拍脑袋:“少公的意思是,用百斤巨石,毁掉朔城前那上层的土地,土地崩塌,下面的人数众多,跑也跑不出来?” 沈羽颔首一笑:“然。” 穆及桅闻言,摆摆手:“这也太难。一块石头仿若蚍蜉撼树,起不到什么作用。” “穆公说的是一块石头,可若是三十块儿石头一齐砸向一处,加起来,可是三千多斤,若从高处落下,怕是连咱们自己,都要被这一下子震得跳起来。”沈羽弯着眉眼看向穆及桅:“只要有了一处穴口,千里之堤,可毁于蚁穴。” “可……”陆昭面露难色,“咱们毕竟没有做过这样的事儿,少公想的是好,可万一砸不塌,岂不是前功尽弃?还让他们瞧出了咱们意图?” “所以今日这个地道,便可派上用场了。”沈羽的目光闪了闪,看着穆及桅:“穆公,你我皆从上面滑落下来,凭你感觉,我们头顶上的土石,有多厚?百斤的石头,”她伸了伸手指:“三十块,可砸得塌吗?” 穆及桅瞧着沈羽的三个手指头对自己晃了晃,看看陆昭,拍拍大腿:“莫说地底下有缝,便是踏踏实实的真土地,三十块儿石头这样砸将下来,都要变个大窟窿了。”他哈哈一笑:“我知少公深意了,明日雨停了,咱们便可开始。待得咱们计算出了最少最省力的法子,再打痛痛快快的一战。” “狡兔三窟,不及我孤注一掷。”陆昭朗声大笑,对着沈羽竖了大拇指:“少公,好计策。后生可畏,我们这些在沙场多年的老家伙,也该学学少公,反其道行之了。” “非我反其道行之,只是想到那日此人在狼绝殿留给我的字条,上面说暗兵不动,这暗,只得怕就是地宫里的人。破之大吉,我们一直想着如何用,如今我才明了其意,不破,不立。” * 皇城,三道门内,元阳殿。 桑洛跪在地上,对着座上渊劼磕了磕头,轻声道了句:“洛儿,参见父王。” 渊劼坐在正座之上,满面笑意,对桑洛抬了抬手:“起来吧,坐,陪我和你兄长说说话儿。” 桑洛细长的睫毛抖了抖,应了一句,任疏儿扶起自己,坐在偏座,看着渊劼与穿着华服的牧卓,淡淡一笑:“洛儿今日无事,便想着来看看牧卓王兄,正巧做了些点心,想着带过来给王兄尝尝,恰逢父王来了,今日,这些点心,真是有福了。” 牧卓理了理衣衫,额头上还挂着汗,笑道:“妹妹正巧,我也正巧,早上去了东边猎场,现下前脚踏进来,后脚父王就来了,刚坐下没有片刻,妹妹也来了,”他招了招手:“去把我方才打来的羊收拾收拾,待得一会儿做成烧味,与父王和妹妹同享。” 渊劼脱了鞋子,盘着腿儿坐在座位上,看了看桑洛:“洛儿这些日子,咳喘的毛病好了,气色也比之前好了许多,前些日子那张脸儿,都是苍白的,今日看来,红光满面。”他说着,又看看牧卓:“父王听说,你前几日,把我赠与你的昆仑玉笔送给了卓儿,可有此事?” 桑洛还未说话,牧卓却抢先说道:“正是。那日我瞧见那杆笔,还乌突突的以为自己发了梦,看了半天,还掐了掐自己,才觉是真的。” 桑洛但笑不语,渊劼却又道:“洛儿,那杆笔,舒余上下也难寻其二。你素来喜欢,怎的这次,把你的心头好,送给你王兄了?” “王兄一直替父率军守土,日夜辛苦,前些日子王兄刚刚回来,洛儿也没什么好送给王兄的,知王兄也喜欢这杆玉笔,便借花献佛,还望父王莫怪。”桑洛低着头,恭恭敬敬的回道:“况这杆笔在王兄手中,签署文书,下达军令,才能物尽其用。在洛儿手中,也便只能画个花鸟虫鱼,岂不是浪费了。” “好。”渊劼端起酒杯,颇为满意的对着桑洛点点头:“我有儿女如此,此生无憾。”说话间,声音又柔和许多:“这几天,各城纷纷进献了不少新鲜瓜果,一会儿回去,我让秀官儿挑些最新鲜的送到风华殿。”说着,又看看牧卓:“我听说,你方才,打了头狼?” 说到这话儿,牧卓眼中尽是兴奋,起身拜了拜:“正是,是一头黑狼。那皮毛,黑的跟缎子一般。” 渊劼一笑:“我舒余人,最擅屠狼,卓儿的本领,越来越高了。” 牧卓咧嘴一笑:“谢父王夸奖。” 渊劼却又说道:“礼尚往来,稍后扒了狼皮,清洗晾晒干净。赠与你王妹。” 牧卓一愣,还未说话,桑洛却起身叩首:“父王,王兄凭着自己的本事猎了猎物,洛儿怎好夺人所爱。” “你连心爱的玉笔都送了给你王兄,一条狼皮,又怎抵得过你的情谊?”渊劼含笑瞧着牧卓:“卓儿,可记下了?” 牧卓这才言道:“父王放心,儿即刻便去办这事儿,顺便瞧瞧,午膳可准备好了。”说话间,退出正殿。 桑洛满面为难之色,看向渊劼,轻声说道:“父王,你知王兄最喜这些动物皮毛,况冬日将近,王兄说不定,还想用这皮毛给父王做个披肩护手之类的物事,洛儿实在不好……” 渊劼扶着座椅站起身,慢悠悠地穿着鞋子,起身走到桑洛近前,拉了她的手放在手中轻轻拍了拍:“父王说可以,便可以。狼,多得是。可亲人,少得很。”说着,叹声道:“伏亦被擒,王室之中只你与牧卓,你们兄妹和睦,才是父王乐见。” 桑洛神色一晃,眼眶便湿润起来,哽咽着道了句:“谢父王。” 渊劼又拍拍桑洛的手:“父王太忙,这阵子没去瞧你,你可怨恨我?” 桑洛忙到:“洛儿不敢。洛儿只盼父王保重身体。父王康健,洛儿便安心。” 渊劼深吸了一口气,轻声只道:“走,随我去院子里逛逛。你我父女,好久没这样走一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小天使们呐你们在哪里呀~评论撒花向我开炮吧~~~~ 第20章 瞧不明白 元阳殿的庭院广阔,正中央有个水流清澈透亮的湖,渊劼携着桑洛漫步走到湖中的凉亭里,悠闲地坐下,对着秀官儿招了招手:“去告诉王子卓,午膳端到这里来。我要在此处,看看景色,吹吹风。” 秀官儿应了一声退下,疏儿上来倒了茶,恭恭敬敬地站在桑洛身后。桑洛看了看这院中景致,心中也不得不赞叹,自西迁以来,住进这新王都皇城,其中除了父王所在的武德宫,修缮最好的便就是这元阳殿了。地方虽不若伏亦的宏志殿大,但内中构造,景致皆属上乘。父王对于牧卓的一番心思,不用猜,只需要来此处走一走看一看,便能分晓。 桑洛起身,看着下面平静无波的湖水,那水中倒影,秀眉微蹙,愁容犹在,是一副怎样的受了委屈的模样呢?她急忙抿嘴笑了笑,转回身来走到渊劼身后,抬手轻轻地帮渊劼捏着肩膀,轻声道:“听闻西余的冬天来的比东余早很多,这几日的风里面已经觉出了些寒意,父王,是不是冬天要来了?” “嗯……”渊劼颇为享受的闭着眼睛应了一声,只道:“眼下已到了八月初,再有一个月,此间天地,就要由黄转白,变了样貌了。”说着,他嘶了一声,思索片刻:“想来,狼首沈公带着赤甲军,竟一眨眼,便出去十七八日了。朔城,却迟迟不见有动静。”他停了停,笑道:“洛儿,不问问我,沈小少公如何了?” 桑洛面色平静,手上力度依旧拿捏得当:“沈公为父王征朔城,此乃朝堂之事。洛儿眼下,只期望父王在忧心国事之余,爱惜自己的身体。两位王兄都福寿安康,旁的,什么都不想。” 渊劼睁眼,微微一笑:“那陆家的姑娘,在你处住的可还习惯?可得了你的意?” 桑洛又道:“离儿住的很好,天天陪我读书,给我讲些有意思的民间故事。是个挺好的姑娘。” 渊劼晃了晃脑袋,伸了个懒腰,远远瞧见一众仆从端着东西朝这边儿来,起身拉过桑洛的手:“别费力,这些活儿,该交给下人做。” 桑洛却笑:“为父王做事儿,哪有什么费力不费力的。” 她话音刚落,牧卓便率先踏进了亭子:“父王,儿遵您的命,饭菜都备好了。”说着,便招呼着后面众人,细细的把饭菜在石桌上一一摆好,眉头却一皱,叹道:“这桌子太小,儿再让人搬两张桌子来。” 渊劼却道:“不必,不必。”他满面微笑着拿起碗筷,径自从一个个盘子之中夹了些菜到碗里,慢悠悠地走到栏杆边的长凳边儿,往上一坐,侧过身子,把双腿都舒展在长凳上,靠在红色的柱子上端着碗筷笑道:“像你们儿时一般,你二人在桌前吃饭,父王,坐在这里吃。” 此言一出,牧卓与桑洛皆是一惊,急忙下拜,万万不敢如此不恭敬。牧卓只道:“父王坐着,儿与洛儿站着吃便可。” 渊劼大笑:“哪里见过王子公主,站在亭子里端着饭碗吃饭的?”拿着筷子指了指:“坐下。坐下吃。就如此,甚好。” 牧卓与桑洛不敢违命,颇为拘束的对着渊劼,并排坐下,拿了筷子,却又不敢动。渊劼此时却已经大口大口的吃的香甜,瞧瞧二人,含糊不清的又道:“都不饿?吃。” 二人这才端起碗筷,小心翼翼的吃着饭。但听渊劼轻声说道:“昔日神木都中,我也是坐在这样的一条长凳上,你们三个孩子,便在桌边吵吵闹闹,你争我抢不肯好好吃饭。”他看看桑洛:“那时,你非要你母后抱你在怀里喂你,才肯吃。想来,都是十几年前的事情咯。” 桑洛闻言,眼圈儿便红了,母后早逝,这些零星的回忆只在午夜梦回之时偶有闪现,今日情景相似,又被渊劼一说,她喉咙哽咽,双目胀痛,低着头说不出话来。渊劼也不再言语,湖心亭中唯有清风吹过,桑洛深吸了几口气,看了看不拘小节坐在长凳上,正举目远眺的渊劼,灰白的胡子随着他咀嚼的动作一颤一颤的,心中便是闷闷一疼。时移世易,当日的那番快乐光景,此后不知会否还有。 午膳之后,秀官儿来报,瞧着那样子似是又什么紧要的事儿,渊劼本想着与牧卓桑洛回返殿中,下盘棋,便也只能作罢。带着秀官儿折返武德宫。还未离开多远,便俯下身子问秀官儿,可是孟独来了消息。 秀官儿亦步亦趋的跟在渊劼那步辇旁边儿,弯着身子抬手恭恭敬敬地递上了一个指头大小的细竹筒,渊劼接过竹筒,从其中抽了一个纸卷出来,摊开,但见纸上写着:“赤甲狼首无异动,率兵卒操投石之技。” 他有些怪异的嗯了一声,轻轻地把那纸条搓成团儿,放在掌心中握着,前倾着身子兀自低喃了一句:“这回,我还真是瞧不明白了。” 渊劼瞧不明白,孟独也瞧不明白。他率龙弩卫寻得赤甲军营地之时,但听营地东边几声轰隆隆如旱天雷一般的巨响,眼瞧着不远处沙尘四起,观瞧了许久,不知道这沈羽与穆及桅带着赤甲军在做什么事儿。便派了先锋兵过去,拜见狼首,说明来意。 沈羽闻言大喜,与那先锋兵说道赤甲军正在操练投石技巧,若有孟将军来援,实在是再好不过。待那先锋兵一走,穆及桅却冷笑一声,对着满面喜色的沈羽摇摇头:“沈公,还真觉得孟独是来帮咱们的?” 沈羽眨眨眼,只道:“非也。”却又说道:“但有人总比无人好。起码咱们加起来,也算如虎添翼了。” 穆及桅会心一笑,眼瞧陆昭略有些气喘的跑过来,喜形于色:“塌了。这回,是真的塌了。” 沈羽沉声只道:“眼下地道可破,咱们,还需要点儿东西。”她轻咬嘴唇,狡黠一笑:“给咱们的火龙先锋军,准备些东西。” 之后三日,孟独却又见营地四周依然沙尘弥漫,却又还有不少兵卒席地而坐,双手不知搓着什么物事,更有甚者,居然开始扯掉内衬衣衫,缝缝补补起来。 他是越瞧越不明白,难不成这沈小少公带了赤甲军来,不往朔城开拔,却带着下属在此处安营扎寨过起日子不成? 夜中,孟独数次提笔,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对渊劼说眼前的怪异事儿。想及渊劼既能派自己前来,影卫必然早就安插在沈羽营中,这些琐事儿,自己不说,影卫自然也会上报,思索再三,还是搁了笔。却又乌突突的咧嘴一笑,这个沈羽,初次率军,便做出此等奇奇怪怪的事儿,吾王实在忧心过重,沈羽玩笑若此,何苦还要派自己来呢? 便在孟独心中嘲笑沈羽之时,沈羽已然对穆及桅同陆昭下了一道军令:“亥时开拔往朔城,此后,军中诸将,听穆公令。” 她轻装上阵,穿了一身黑色劲装,身边赵勇、方为,午子阳三人亦是如此。待得安排妥当,对着穆及桅与陆昭拱了拱手:“此时我四人便先往朔城去。待你们火龙攻城,我们便伺机混入城中。我走之后,一切听穆公安排。” 陆昭却道:“此行凶险,少公,千万小心。” 沈羽淡笑:“陆将放心,成与不成,就在今夜。羽等二位攻城的消息。”言罢,带着赵勇三人便出了帐篷,率先往朔城而去。 穆及桅却瞧着那微微晃动的帐帘,叹道:“若此战大捷,沈羽此人,前途无量。沈公生了个好孩子。”言罢,看向陆昭哈哈一笑:“泽阳有此人,再兴之日不远。” 陆昭忧心忡忡的看了他一眼,拿起酒壶喝了一口:“她从小到大,我都瞧在眼里。能到今日,实在也苦了她。只求先公在天之灵保佑,此战,能有个好结果。” 穆及桅拿过陆昭手中的酒壶大笑:“再过不久,陆将还要大展威风,现在可不能喝醉了,你若醉了,谁去上前骂阵?” 孟独在梦中惊醒,尚在迷糊之际便被耳边声音吓得一惊,跪在帐中的是他派去赤甲军营的探子,此时正趴伏在地一遍又一遍的说着一句话:“将军,赤甲军动了。往朔城。” 孟独腾地一下翻身而起,揉了揉眉心:“什么时辰了?” “亥时。” 孟独疑惑走出营帐,果见不远处的赤甲军整装待发,排列的端端正正。当下转回身来抬脚便把那探子踹翻在地:“怎的不早些来报?!” 那探子唯唯诺诺的说道:“小的也是一刻钟前才刚刚得知,私心想着这军令奇怪,是以想瞧瞧还有没有……” “瞧什么瞧!”孟独气急,拔出腰间佩剑当头便朝着探子脑袋砍下去。一脚踢开那血淋淋的脑袋,快步走至营中,大声呼喝数次,龙弩卫急急忙忙的穿起盔甲,匆匆忙忙地随着孟独追了上去。 夜风吹的孟独一阵头疼恶心,却不知道这沈羽,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 第21章 火龙袭城 夜色浓重,空中瞧不见月亮,朔城西的一片小树林中,参差不齐的树木枝干影影绰绰,在暗中看过去,显得有些骇人。沈羽靠在树边,轻喘了几口气,摊开手中一卷纸,拿在眼前细细的观瞧,这纸上是陆昭凭着昔日的记忆勾画出来的城中地图。她凑近了眯着眼睛端详许久,低声问了一句:“什么时辰了?” “估摸着,快到子时了。”赵勇拉下蒙着面的黑布,喘了口气,壮硕的身子斜斜地靠在一棵小树边儿上,显得那树干脆弱不堪。看的沈羽想笑,她冲赵勇招招手:“赵兄小心,别把这树靠断了才是。” 话音一落,旁边的午子阳也跟着乐:“断怕就不会,不过老赵随随便便就能把这树连根拔起,倒是真的。” 赵勇坐下身子,黑暗之中又像是一块大石头,也不和午子阳玩笑,轻声只道:“我听传言,少公在斥勃鲁中胜了希葛。” “赵兄,也知道希葛?”沈羽也坐下身子,松了口气,“侥幸胜过几招。不过希葛此人,实在心眼太小,脾气太大。不然,也不至于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 “知道,”赵勇言语之中带了些鄙夷:“在我们白沙地,他们家,也曾算是个有名望的大族。可惜他父希旭,刚愎自用,早年间不听号令,得罪了城主,被砍了脑袋。这一族也就没落了。他是个遗腹子,我离开白沙地的时候,他才只有七八岁,那时候力气已经大得惊人,听说一顿饭,比谁吃的都多。这么多年来,我倒一直想瞧瞧这孩子现下长成多高多壮,岂不知,还没来得及看一眼,他就跟他父亲一样,害了自己。”赵勇说着,轻哼了一声:“本以为他此后能和武齐比试比试,看来,也没机会咯。” “武齐我倒是有所耳闻,”午子阳搓了搓手,思索片刻:“但似乎这些年,没了消息。”说着又一笑,用胳膊肘碰了碰赵勇:“可也是得罪了你们白沙地的城主,被偷偷的砍了脑袋?” 提起武齐,赵勇的神色便不如之前那般轻松了,眯起眼睛想了很久,叹了口气:“武齐此人,比我还年长两岁,不仅力气大,而且身子灵巧至极。可也奇怪,他闯出了这西余第一勇夫的称号之后,便销声匿迹了。实在也是怪异。” 三人闲聊之间,眼前黑影一晃,瘦削的身影往前凑了几步,竟是一直在树上待着的方为,跳下之时身形灵敏步子极轻,只是树叶轻轻晃了几下,裹在风中没了声音。他矮下身子轻声说了句:“瞧见穆公先锋了。” 沈羽神色一凛,又问道:“朔城中可有动静?” 方为摇头:“并无。城头城外巡逻的哥余人并未发现什么异动。城里面黑压压的,在这地方,看不太真切。”说话间,又顿了顿,片刻又道:“方才我见赤甲军后,跟着孟独的龙弩卫。” 沈羽淡笑:“王命在身,让他跟着吧。” 言语之间,已经能隐约听见赤甲军那纷至沓来的马蹄车轮脚步声。沈羽深深吸了一口气,稳了稳心神,站起身子,赵勇三人也紧跟着站起来,随着沈羽一起用挂在颈间的黑布遮住了脸。沈羽对着三人点点头,率先往朔城而去,待到林子边缘,四人矮下身子隐在树后,朔城前面那一大片空旷平坦的空地一览无余,空地西边火光晃动,大军已至。 火把上的火随风忽晃,投石车一字排开,后面火龙车随之排列,穆及桅骑在马上,看着眼前的朔城,眼神中是说不清的复杂,他侧头看看陆昭:“没想到,我还有命,重见此城。” 陆昭微微一笑:“我也没有想到,还有命重上沙场。”他拿了腰间酒壶,大口咕咚咕咚的喝了数口酒,大吼一声:“来!穆公,陆昭,为你做先锋!” 穆及桅哈哈大笑,抬手一挥:“上火龙!” 话音一落,军中斥候大呼一声,便听得吱吱嘎嘎的声响不绝于耳,五十多个黑压压的火包被投至半空,火龙车侧的弓箭手搭起弓箭,将那带着火的箭射向火包,夜空之中明火一晃如同夜间流星,火包瞬间着了火,呼啦啦的落向朔城城头,那城头之上人头攒动,哇啦啦的叫唤着,啥时间黑烟腾起,火光四射,然那城门依旧紧闭,只隐约瞧见城头上的哥余人正奔来跑去。 紧接着又听得赤甲军中几声呼和,又一轮火龙划至半空,此次却有一半火龙落在了城前,便是大门处都烧起了火。黑烟四起,朔城之中隐约听见些吵吵闹闹的人声,便是城头上的人影都似是躲藏起来,不见了大半。 穆及桅咂了咂嘴:“实在是獐头鼠目的鼠辈,这两轮火龙之后,竟然连个出来说话的人都没有。那哥余野,只会做个缩头乌龟。” 陆昭朗声一笑,打马自阵中冲出,一人一马独自奔到了那空地之上,一勒缰绳,马儿人立而起,陆昭稳了身子,持枪对着城头一指,大声吼道:“朔城中的哥余崽子听着,来人是你爷爷陆昭,让我那躲躲藏藏的不孝孙子哥余野来和我说话!”片刻,并无应答,但从朔城之中射出几支弓箭,直直朝着陆昭打来。 陆昭大喝一声,提枪一挥,将那几支弓箭轻松挡去,又啐了一声:“呸!只会躲在暗中放冷箭,又没什么本事露出脑袋,若真无本事迎战,不若快快大开城门,接你爷爷进去,好过你此时躲在城墙后头强上百倍!”言罢,又笑:“我听闻哥余一族,最喜欢挖洞,明明年纪轻轻,却非要到地底下去和你们老祖宗抢地方睡,还听闻,你们的将军哥余野,最喜欢青楼妓馆之中过夜,现下不出来和我说话,是不是忙着提裤子呢?”紧接着朗声复又笑骂道:“爷爷有你这样的孙子,实在觉得颜面尽失!哥余野,穿好你的裤子,登上城头,来和我一战!” 陆昭平日不言不语,却没想到在阵前声音中气十足响彻四周,沈羽但听他骂出来的话,不由想笑。却突然城头上人头攒动,不消多时便站了一排的哥余人。为首的那个竖着发辫,容貌看不清楚,只听得他在城头大声叫道:“泽阳一族,已被我军连根拔起。一个没了主子的泽阳人,还敢跑来这里撒野,若想激我出城,还是换个更有本事的来吧。” “我泽阳一族世代效忠舒余王室,什么没了主子之说,怕是更适合你们哥余人吧?”陆昭眼睛一眯,抬头直视哥余野,一只独眼目光炯炯有神:“哥余野,你正是壮年,若你肯迷途知返,我们,便饶你一命。” “饶我一命。”哥余野面上冷笑,双手扶住城墙,俯下身子看着陆昭,“你们的王子,现在我手中。上一战,你们败了,这一战,听闻你们带来的人,更少。况现在我的亲卫已经将弓箭对准了你,只要我此时下令,你还逞了多久的威风?” “我既敢一人立于此处,便已将生死置之度外。”陆昭一笑,抬头又道:“不过,我们的王子现在是否还在你城中,恐怕,你自己都不知道吧?他此时,早就在王都做起梦了,而你朔城四周的那些地道出口,他早就告诉了我们狼首。不然,你猜我们为何敢来战你?”陆昭说着一勒马缰,面上毫无惧色反而仍是哈哈大笑:“哥余野,给你一个时辰,你再想想,是开门投降,还是与这朔城共亡!”言罢,打马从容而归。 城头上的哥余野却微微蹙了蹙眉,转而往城下而去,大声吼道:“去找人把伏亦带来见我!我倒要看看,这老家伙说的是真,还是信口胡言!” 他身后亲卫纷纷点头急忙而去。 穆及桅眼看陆昭回来,翻身下马拊掌而笑:“妙极,妙极,陆将,你这一张嘴,把城骂塌了也不在话下。” 陆昭下马只道:“哥余野素来多疑,我这样一说,他定然命人去找王子亦。眼下我们赶紧巨石破他城前地宫,一旦混乱,少公他们才好行事!” 穆及桅微微点头,大喝一声:“传令下去,落巨石,按着咱们之前的法子,地破之后,再上火龙!搅他个天翻地覆!” 军令一下,军中将士严阵以待,投石车旁的勇夫们将那抬过来的石头块子喊着号子大喝着抬上去,呼号数声,众人齐力奋力的将那一个个巨石投向空地正中,巨石带着呼呼的风,砰啪落地,数声巨响,便是整个地面都震动起来,轰隆一声,土石飞溅,地底下闷闷地传来纷乱之声,穆及桅复又大喝一声:“落石!” 声音一落,又是三十块巨石朝着方才那大洞东边落下,地面又是忽晃一下,碎石被崩起来一人多高,弥漫的沙尘连朔城的轮廓都掩盖了一半儿。但见朔城城头,再也不止是火龙烧起来的火舌,而是黑压压一片人,举着火把大声的叫唤着。 看来这石头,不止砸进了地面,却还真真的砸进了哥余人的心里。 第22章 是敌是友? 直到砸塌了第三处,穆及桅才又下令:“上火龙!” 数十个火包被投进前面那三个坍塌的大洞之中,窜着火苗的箭紧随而至,霎时间火舌便从洞中燃起来,便是站在不远处的沈羽与赵勇四人,都隐约听见了地底下的哀嚎之声。沈羽抿嘴一笑,走到三人身边,低声说道:“时候到了,估计一会儿便会有人从不远处冒头,子阳兄,要靠你了。” 午子阳点头道:“少公放心。” 阵前巨石与火龙齐落,刚刚下了城头的哥余野匆忙赶回,但见前面空地已是满目疮痍,旋即大怒,吼叫着叫骂不绝,急急的命亲卫射箭,然弓箭却到不得离得老远的赤甲军,他情急之中便跳了脚,开口大叫:“打开地宫入口,让兄弟们快些撤出来!城外两处出口出去的,从侧方包围那些赤甲杂碎!” 然混乱之中,军令却难以下达,城西一侧烟尘骤起,划拉的奔出来不少的哥余士卒,沈羽神色一晃,瞧着那些哥余士卒匆忙跌撞,便知道军心已乱,那些人眼瞅着便从几人面前呼啦啦的逃窜过去,还没跑几步便有被投过来的石头砸的连滚带爬嚎声不断。 午子阳眼疾手快,身形一纵双手一抖,便有数枚钢针从袖口之中抖了出去,几个哥余士卒应声倒地。其余的人跑的跑逃的逃,根本顾及不到倒下去的人。几人趁乱将四个哥余人的尸体拖到林中,手脚麻利的换上了他们的军服,沈羽侧目观瞧,但见那人身上并无伤痕,但又眉心一点红。睁着眼睛面目还惊恐着,便离了人世。心中不由赞叹,午子阳暗器功夫之高。 四人穿着哥余军服在乱石之中左躲右闪,趁着乱弯腰抹了一把地上的灰土蹭在脸上,把自己弄的狼狈不堪,随着逃窜出来的哥余士卒一起奔到了城门之下,用力的拍着门。然那城门却不开,上面只有人叫到:“将军有令,城下诸人,直奔阵前赤甲军。” 沈羽心下一沉,生怕错过了那哥余人找王子亦的时间,当下急中生智,对身边方为耳语几句,方为便叫道:“对面都是石头大火,我们折了那么多的弟兄,此时到了城下,将军怎的可以置我们生死不顾?” 他话还未说完,但听阵前赤甲军中大喝几声,人马皆动,地面晃动,吼声不绝于耳。陆昭已带着赤甲军冲着城门冲了过来。 城门之下的哥余士卒约莫只有三五百,余下的瞧着这边人多,也都随着大势跑过来,被赤甲军拦腰截断尽数斩杀。城下的人听了方为的话,拍门更重,口中大吼着:“将军救命!” 哥余野在城上,面上青筋暴露,双手紧紧握着拳:“开门,迎敌!” 吱嘎一声,城门大开,外面的冲进门内,里面的却又冲了出来,瞬间不少人跌撞倒下,沈羽与赵勇三人贴墙而立,趁乱窜入城中,耳边尽是哥余人的喊杀声。 陆昭但见城门开了,却也不知道沈羽几人是否已入了城,带着赤甲军在阵前与冲出来的哥余人周旋片刻,大叫一声:“撤!” 那如潮水一般奔向朔城的赤甲军却又转而往回跑。哥余人却也不敢再追,此前已经吃了亏,现在更恐追过去遭了埋伏,可哥余野却迟迟未传撤军之令,一众哥余人只得停在那几个大坑前面不敢妄动。 穆及桅红光满面,骑在马上大笑:“此等好机会,还真是个大礼!”旋即传令再上火龙,上弓箭。哥余人闻风而逃,又折损了不知多少人,便不再等哥余野的军令,丢盔弃甲回返城中。陆昭抹了抹面上的汗,拿起酒壶递给穆及桅:“痛快!喝!” 穆及桅接过酒壶喝了两口,面上掩不住的笑意:“少公计策高绝。此战虽未全胜,但也打的漂亮。我们不费吹灰之力,哥余崽子们,现下定在城里哭爹叫娘了。” 陆昭看着火光烟尘之中的朔城,只道:“只望少公几人,已混了进去。接下来的事儿,恐比我们此战更难上加难了。” 穆及桅却道:“眼下咱们已经知道了城西城东两个地宫出口,而朔城紧闭,城中定还有出口。咱们派人守在东西两个出口前面,但有哥余人出来,我们便宰了。”他思索着,又道:“想来,城中的出口和这两个出口之间还有联系。如今他们被咱们揭了老底,城中的出口,一定防守严密。不然,咱们或可利用外面的出口,想法子攻进去,来个里应外合。”干笑两声:“哥余野是料不到,他挖的这些地道,实是自掘坟墓。” “不可轻举妄动。”陆昭摇摇头:“朔城中哥余军众多,接下来,恐怕哥余野就不会这么容易上当了。” 穆及桅眼看着头顶乌云翻滚,咂了咂嘴:“老天助我们,大雨即至。乌云翻滚天光昏暗,少公几人在城中,更好藏身。”说着,回身看了看五里之外整齐站着的龙弩卫,冷笑一声:“陆将可有兴趣,随我去见见孟独?” 陆昭却无兴趣,晃着酒壶说道:“有这时间,还不若喝一壶酒暖暖身子。” 穆及桅朗声只道:“传令下去,后撤五里,安营休息!”言罢,又咕哝了一声:“我倒要看看,这孟独只瞧着不动手,心里痒是不痒。” * 沈羽四人混进城中,混在一众哥余士卒之中,却靠在城门外面,不敢妄动,待得门口又跑进来不少人,看着他们面色,便知道又在外面吃了亏。心中暗喜。但听得不远处几声吼叫,哗啦啦数声脚步有远而近,才看清楚来人便是城头上的哥余野,哥余野面上还有不少灰土,神色恼怒的大喊着让人把伏亦找来。 沈羽余光之中但见午子阳靠在自己身边面色沉重,心中便知他心中所想,抬手抓住午子阳的胳膊,轻声道了句:“不可。” 午子阳此时手中已然捏着暗器,他眼瞧着哥余野就在不远处,心中便想出手直接结果了他的性命。便在千钧一发之际,沈羽的手抓住了他的胳膊。他心中疑惑,也不好问,只得压下了心中所想,按兵不动。 沈羽带着几人往后推了推,隐在众人之中,眼看着哥余野的几个亲卫领命而去,悄着步子跟了上去。 天空之中忽然一声炸雷,大雨便又落下。哥余野立在城门内,双目满是怒火。一双拳头握的死紧,气急败坏的大吼一声:“先杀伏亦,再杀外面舒余军。你们敢是不敢?!” 此言一出,城中士卒尽数举拳大喝:“杀!” 沈羽几人尾随在亲卫身后,在城中兜兜转转,竟绕到了城东的一个角落之中,四处没了巡守的士卒,可也没看见一个人影。四人隐在暗处观瞧,但见那两个亲卫弯下身子,拉起了一扇暗门。 沈羽当机立断,对午子阳使了个眼色,午子阳右手一抖,两个亲卫便闷哼一声倒在地上。却也没死,只是在地上哼哼。方为与赵勇冲过去,兵器已经抵在了二人胸前。那二人面露惧色,又不敢大叫,只是瞪着眼睛瞧着面前的沈羽。 沈羽压低了声音只道:“带我们进去,饶你们活命。做,还是不做?” 二人急忙点头,生怕被一枪贯穿了胸膛。沈羽对着赵勇方为点点头,二人才放下了兵器。然这二人但见兵器收了,大叫一声从腰间拔出一个竹筒一般的东西,扯开了便要往天上丢。瞧着那物事冒了白烟,午子阳一声大叫:“想传信?”话音未落便要出手。然却在此时,雨中人影一晃刀光一闪,那二人便哼了一声,趴伏在地,后心只有一个血窟窿。手中的物事滚落在地,瞬间又被大雨浇灭了。 午子阳一愣,对方出手竟在瞬息之间,快过了自己手中暗器。 沈羽凝目而视,然此人却也似是并不打算隐藏面容,身上穿着哥余人的衣服,眉目清秀,眼光之中带了一抹狠厉的寒意,唇角一勾,对沈羽只道:“我果然没看错人,狼首沈公,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沈羽愣了愣,细细观瞧此人,从眉眼之中瞧起来,应真是个哥余人,可听他话中之意,却又绝非敌人。她心中略一琢磨,有些不确定的问道:“狼绝殿中,可是这位兄弟传信?” 此人并未言语,只是抬手,对着沈羽晃了晃。他手中两把细长的匕首,一长一短,长的不过七寸,短的不过三寸。看起来十分怪异。却与那日狼绝殿中的匕首极为相似,沈羽但见这两把匕首,顿时明白,拱手说道:“多谢英雄,数次提点。” 那人却道:“时候不多。随我进去。” 沈羽走了一步,却被赵勇拽住,赵勇只道:“少公可知此人是谁?” 沈羽摇头:“并不知。但他绝无恶意。” 方为也道:“安全为上。我与赵兄进去。少公在此处。” 沈羽张口欲言,那人又说道:“若是怕我害你,可以不来。” 沈羽沉吟片刻,只道:“我随这位英雄进去。你们三人,寻个地方先躲一躲。” 午子阳上前一步,低声只道:“少公,我随你去。外面有他们足矣。” 沈羽点头,那人却冷笑一声,弯下身子钻了进去。沈羽二人跟着进去,眼前一黑,下面竟又是个地道。她跟在那人后面,午子阳断后,蹭着地面一点点往下走,走不远,便见火光,沈羽心下担忧,可前面的人却昂首阔步丝毫不见胆怯,轻车熟路,似是常来一般。她心中有些疑惑,生怕一不小心便落入敌人圈套,可事已至此,也只能硬着头皮跟着。她看了看身后的午子阳,午子阳神色凝重,丝毫不敢懈怠。 便在此时,眼前一亮,守在里面的四个哥余侍卫瞧见进来的人即刻起身,沈羽与午子阳急忙低头,便在此时,听那其中一个哥余侍卫对着前面的那个人恭恭敬敬的道了一句:“少主人。” 第23章 内乱 地道中的火光照的人眼热。噼噼啪啪的低响。尽管这侍卫说话声不大,却还未被这噼啪的声音盖过去。 “少主人。” 沈羽与午子阳皆是心中一沉。午子阳的双手紧了紧,一双眼睛从头盔那薄薄的边沿下面犀利的望向这“少主人”的后脑。 但她们担心的事儿却并未发生,这人嗤笑了一声,带着笑意说道:“无需拘束,哥余一族有了新的族长,你们的将军是哥余野。我已不是什么少主人。” 此言一毕,那四个侍卫齐齐行礼:“属下不敢。” “我大哥让我来,带这个……”他说着,抬手指了指后面黑漆漆的一个巨大的如箱子一般的东西,“带这个舒余国的杂碎出去见他。”言罢,右手往怀里一摸,递上一块红色的令牌。 为首的侍卫接过令牌,恭恭敬敬的应了一声。四人转回身去,在箱子两边分列站立,沈羽此时才敢抬头观瞧,这巨大的箱子有一人多高,在四个角上有四块大锁,锁上拴着铁链,铁链又相互串联,最终链接在中间的一道更大的锁上。此时,这四人正分别拿了各自身上的锁匙打开了那四个锁,打开之后,又将四把钥匙一同插/进了中央那把巨大的锁上。 卡啦啦几声,铁链与锁尽数落地。声音回荡在地道中不断回响。 那为首的侍卫转身,对几人拜了拜,抬手拉开了巨大的箱门。箱门一开,果然一个男子被铁链缚着手脚,被黑布蒙着眼睛堵着嘴。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蜷缩在箱子之中,瞧这样子,应就是王子伏亦了。他听见外面的声音,如同受了惊吓一般喉咙里闷闷的哼了几声,身子却没有动。 那侍卫弯下身子,走近几步,拿起他身上的一条铁链,往后退了一步直起身子,大力的一拽,伏亦便被从箱中滚了出来,不住的喘着气,喉咙中一阵阵低吼。然这低吼,沈羽却听得出来,不是求饶,声音之中带了不少刚毅与怒气。王子亦被哥余野囚禁在如此暗无天日的地方,受了不知多少折磨,却依旧保持着心中傲气,不亏是舒余太子。但她心中却隐忧不绝,面前这个男子,究竟是什么来历,为何要帮他们,接下来,又会怎么做? 可此时毕竟不是询问的机会,她与午子阳也只能垂手而立,不能妄动。 男子接过侍卫递过来的铁链,在手上掂了掂,往前走了几步,一脚踹在伏亦身上,吼了一声:“舒余王子,伏亦。你如今趴伏在我哥余人的脚下,也只能认命。我大哥善战,你输了,也不吃亏。”他面上几近嘲笑之色,又拽了拽铁链:“如今,你是想如狗儿一般被我牵着走,还是像个人一样,站着走。今日我开心,给你个机会选。” 伏亦在地上呆愣片刻,手脚笨拙费力的站起了身子。便在此时,外面又传来轰隆隆几声炸裂,沈羽心中明了,此时过了约莫半个时辰,穆公与陆昭,又派了人来扰城了。然这伏亦侧耳听了片刻,喉咙之中又哼哼的闷笑出声。 侍卫作势想打,男子却摆了摆手只道:“他命休矣。一会儿,便笑不出来了。”言罢,转身拉着铁链,将那铁链交在了沈羽手中。沈羽急忙双手接过铁链,与午子阳一同对着男子拜了拜,转身扯着伏亦便走。 男子待得伏亦从自己身边走过,转身对那四个侍卫朗声说道:“记下来,今日,是我,哥余阖,带走了舒余王子亦。” 他声音不小,“哥余阖”三字直直的窜进了沈羽的耳朵。果然,此人竟真是哥余人。她心中正自疑惑,便听得后面几声惨叫,心中一叹,想来那四个侍卫,已经见了阎王。身后急促的脚步声响,哥余阖已然跟了上来,一路推着伏亦与沈羽一齐走出了地道。 外面雨势更大,轰隆声叫喊声不绝于耳,恰好这一轮攻城,让城中几乎所有的哥余人都去了城头,外面留下的几个零零散散巡守的也不见人影。哥余阖扯掉伏亦身上的布条,与沈羽几人将他身上的铁链解开,也不管沈羽与午子阳瞧着自己的目光,看了看从暗处晃出身子的赵勇,看了看沈羽,淡淡一笑:“今日之事已毕。往东走不远,便可瞧见通往城外的地道门。以你们几人身手,对付那些人应是不难。” “这位英雄。”沈羽看了看伏亦,转而又对哥余阖拱手:“你……不同我们一起走?哥余野,会放过你?” 哥余阖冷哼一声:“我走与不走,哥余野迟早也不会放过我。我要去办我自己的事儿,你们,也去办你们的事儿吧。”言语间,转身离去。 沈羽微微蹙眉,细细揣摩着此话深意,旋即又对伏亦一拜:“王子……” 伏亦显是有些迷惑,有些怔愣的看着身穿着哥余军服的几人,思索片刻:“今日多谢诸位搭救。有什么话,逃离此处,再慢慢说来。” 沈羽瞧了瞧哥余阖离去的方向,对赵勇说道:“赵兄,走吧。” 几人往东走了不远,果见东边城墙边儿上有十几个哥余人持枪守在那里,想来,这便是哥余阖口中往城外地道入口所在。几人相视片刻,赵勇怒吼一声便窜进人群之中,抬手便拍在了还未反应过来的两个哥余士卒脑袋上。方为窜入其中,夺了一人的枪,便在此时,午子阳的钢针已从侧边飞窜了出来。沈羽护在伏亦身边,心中安慰,幸而外面赤甲军不断攻城,弄的哥余野心思混乱,他们几人才能在此地占了上风。 片刻之间,十几个哥余士卒便被撂倒。赵勇矮下身子,对着那解释的木门便是一记拳头,砰啪之后,一阵烟尘带着焦土味道从门内传了出来。几人不敢多做停留,沈羽在前,午子阳与方为一前一后护着伏亦,赵勇紧随其后,几人在地道之中一路往下,又一路往上,忍着不断的咳嗽和夹杂着血腥与泥土的怪味儿,眼前一亮,灰头土脸的从出口之中顶开翻板爬了上去。 豆大的雨点儿浇在头顶上,漂泊的雨水眯了人的眼,沈羽还没有瞧清楚外头的样子颈间便被冰冷的物事抵住。 她停了动作,却听耳边惊叫了一声:“沈公!” 原是穆及桅安排在此处守着的赤甲军。她这才终究放了心。手脚并用的爬出地道,将后面几人让了出来。 那一队赤甲军瞧见伏亦,面上尽是欢喜之色,恨不得即刻跪下身子行礼,伏亦却道:“快快回去。” 便是几人扶着伏亦上马之时,沈羽举目远眺,瞧着在雨幕之中模糊不清的朔城轮廓,城上还零星的冒着火,微微蹙了蹙眉,低声对赵勇说道:“你们护王子回营。我要回去看看。” 赵勇当下一愣:“少公?这是为何?” 沈羽沉吟片刻,只道:“哥余阖帮了咱们,我们不能舍他而去。” 赵勇急道:“少公,那哥余阖是哥余人,他想离开朔城容易得很。说不定此时他已经离开。你又何苦回去?” 沈羽摇头:“我瞧他离开之时,话中有话。他此时,应是去寻哥余野了。” “那又与咱们何干?”赵勇紧紧拽着沈羽的手:“不行,少公,此番前去等于送命。咱们先行回营与穆公商量,再做打算。” 沈羽却挣脱开,对着赵勇拱手一拜:“赵兄放心,我去去就回。” 赵勇被沈羽拜的有些呆愣,却在此时沈羽矮下身子拉开翻板又折返回去。赵勇哎呀一声,急急忙忙的俯身去拽那翻板,却发现那翻板竟从里面被人拉上了锁扣。气得一屁股坐在泥地里面,重重叹气,思索片刻又觉不妥,爬起身子翻身上马急急往营中而去。 沈羽复又折回,从那入口之中爬出来,却听得城中叫喊打杀之声更烈,可此时并无赤甲军火龙巨石攻城,也无赤甲军进入城中,却不知道这城中打杀是为何。她整了整自己身上那略有些肥大的军服,低着头直朝着城头而去,还未到城门,眼前两拨人已然刀枪相向。她趁乱从缠斗之中挤入人群,越往城门处走,却越听得喊声真切,不住有人喊道“割除叛党”的话儿。 她不知这“叛党”一说从何而起,却觉得此事定然与这哥余阖有关。再走不远,前面却被哥余士卒团团围住。四周却又躺着不少哥余士卒的尸体,沈羽眼光扫过,细细看来,死掉的这些哥余人的右臂之上都有一条黑色的布条。她心中便有所猜测,估摸着应是在自己几人离去的这不长的时间里,朔城中蓦然起了一场“内乱。” 她加快了步子,在大雨的遮掩之中弯腰捡起一杆长/枪,慢着步子一步一顿的朝那人群中央而去。而此时,哥余野的声音已从中间传出来,夹杂着雨声,一起砸进耳中。她藏在两个身形高大的哥余人身后,透过缝隙瞧过去,正中两人,正是哥余野同哥余阖。而哥余阖的右臂之上,也绑着一条黑色的布。 “我给你少主人的荣耀,而你,却令我族蒙羞。”哥余野赤裸的上身淌着血,他却丝毫不以为意,一双黑色的眸子中满是怒气与狠厉:“你是我的弟弟,我自问待你不薄,我哥余族中,人人都唤你少主人,而你,却在赤甲攻城之时挑起内乱!” 第24章 擒贼擒王 “令我族蒙羞的,恰恰是你。”哥余阖声音平静,手中的匕首直直的指着哥余野:“你毒害了父亲,串通中州大羿,背弃了我哥余一族世代忠心舒余的誓言。令全族随你一起蒙羞!”他言语之间,却又一笑:“不过如今,多说无益。你已将我重重包围,今日若不决出个你死我亡,怕是你也不会开心。朔城中的士卒,方才你几是倾巢而出派了五队人马往赤甲军营中,刚刚一战,你也折损了不少人。如今剩下的,不过几百。你说,我可会怕你?” “战事沉重。”哥余野咬着牙低吼:“哥余阖,你若不能为我所用,我也不能留着你,再去做舒余人的狗。” “狼也好,狗也罢。”哥余阖淡淡一笑:“总好过人死灯灭。”他话音未落,身形一纵,双手那一长一短的匕首便成左右夹击之势朝着哥余野的脖颈而去。 哥余野抬起粗壮的双臂用力一挡,伸手要抓,哥余阖却犹如泥鳅一般脚下一滑从他身边晃了过去,哥余野双目喷火,大吼了一声:“格杀勿论!” 那围在周遭的哥余士卒便提枪朝哥余阖刺了过来。沈羽被人群推挤着几乎站立不稳,只听得前面混乱的叫喊中偶有几声嚎叫倒地的声音,可人群一波又一波的冲将过去,便是哥余阖功夫再高,恐也是双拳难敌四手。方才二人对话她听的真切,心中也赞叹哥余阖也算是哥余族中铮铮铁汉,她既已回返,便不能徒劳无功。她正沉思之际,却听前面几声大吼:“跑了跑了!快追!”一群人便呼啦啦的往城中而去。她跟着人群往里跑了过去,脚步逐渐慢下来,身边却被人轻轻一拉一拽,踉跄几步身子一空耳边翻板声音一响,竟跌进了一处矮窄的地洞里。 沈羽一惊,反手便要打。却听黑暗之中有人嘘了一声,正是哥余阖。 “却没想到,沈公,竟还自投罗网,又回来了。”哥余阖声音带喘,却依旧云淡风轻:“是有事还没做完?” 沈羽缓了缓心神,压低声音只道:“若英雄信我,沈羽,愿助你一臂之力。” “助我?”哥余阖轻声一笑,侧耳听着外面稀稀拉拉的雨声与脚步声:“哥余野有这么多人,你我只两个人,你拿什么助我?用你外面的三千赤甲军?” “便是我不来,哥余兄也单枪匹马。之前只你一人,现下我们二人合力。人多势众未必就能胜,擒贼先擒王。杀哥余野,要那么多人作甚?”沈羽喘了口气,闭目听着外面的声音,似乎脚步声已逐渐远去。她擦了擦脸:“哥余野此时定然还在城门处。若你敢,你我现在就冲出去,取了他的首级。” 哥余阖只道:“我有何不敢?倒是你,可真心想助我?你可要想想清楚,若不成功,怕就要成仁了。为了我一个哥余人,可值得?” “哥余兄在此战中数次帮我,且不论你因何帮我。但总归,沈羽受了你的恩惠。我既回来,便不在乎生死。” 此言一出,哥余阖却沉默不语,许久,开口说道:“若今日你能助我杀了哥余野。日后,哥余阖,算欠你一条命。” “那我可算捡了个大便宜了。”沈羽哈哈一笑,推开翻板爬了出来,刚刚站稳身子,便有一杆长枪刺了过来,她轻身一闪,腰间长剑出鞘,雨中寒光一亮,那剑锋已然直接擦向了那哥余人的脖子。此时,那长枪刚刚自沈羽身前划过去,便啪的一声掉落在地。 “鹰爪长剑,名不虚传。”哥余阖踢开地上尸体,看了看沈羽手中的长剑:“剑法非凡。看来,我还真是小看了你。” 沈羽收了剑,一路随着哥余阖回返城门,果见哥余野仍旧站在雨中,来来回回的叫骂着,两人隐在房子后面,但见他身侧约莫七八个侍卫,沈羽轻声只道:“时间不多,我攻侍卫,你先别动。”哥余阖微微蹙眉不知沈羽所言为何,还未说话,但听沈羽大叫一声,腾身而起冲入其中。 雨帘其中寒光辉映,沈羽手中长剑在身边挥的密不透风,脚下稳健身形轻盈,便是哥余阖都不由叫好,不遑多时便已经斩了数人,哥余野大声一叫,拿出那放信号的焰火竹筒快速一拉,丢上天空。空中啪的一声脆响,黑烟四散。 此时沈羽被四人围住,但见那哥余野传了信号,更觉时间紧迫,右手持剑脚步向前一迈,身子一旋左手自左至右将四人刺来的长/枪紧紧抓住收在腋下,此时她背对四人,左臂紧紧地夹着那四杆长/枪,脸都因为用着力气涨得通红,然她脚下步子却不停,右脚往后一退,身子跟着一转,竟像是靠在枪杆上一般,右手的长剑借着腰力一甩,剑尖儿便正从那四人喉咙间划过去,喷溅出的鲜血溅了她满脸,热乎乎的带着血腥味。四具尸体直挺挺地倒下去,沈羽却来不及站稳身子,借着这旋身的力道左手用力将夹着的四杆枪朝着哥余野丢了过去。 这一招一气呵成可谓漂亮,便是哥余野都大吼了一声,他身子一侧,抬手接过了飞来的四杆长枪,随手丢在地上,拔出腰刀,直直的指向沈羽:“你不是我哥余族人。你是何人?” 沈羽不言语,只是甩了甩长剑,那剑上的鲜血随着雨水落在地上。哥余野眯着眼睛看了片刻,哼哼笑道:“鹰爪长剑。你是泽阳沈氏族人。” 沈羽哼了一声:“多说无益,出招吧。” 哥余野却晃着步子一步一顿的朝着沈羽走来,面上毫无惧色,而他每走一步,两处跑来的哥余士卒的脚步声就越近,显然众人已朝着此处而来。沈羽知不能再等,足尖一点跃至半空,手上长剑已对着哥余野挥了出去。那哥余野却也不躲,竟生生凭着一身的力气双手将长剑接在掌中,咧嘴一笑:“我不杀你。一会儿,我要将你千刀万剐,然后挂上城头。让你的赤甲军看看,他们的狼首,是什么下场。” 沈羽却不知哥余野的力气竟然跟那希葛一般大,她双手把这剑,咬牙用力的向前刺,哥余野也不再言语,却丝毫不躲。沈羽知他还在等人来,却在此时见哥余野背后黑影一晃,沈羽咧嘴一笑:“那便看看今日,我们谁先死。”言罢,使出浑身的力气向前刺去。 哥余野被沈羽逼得疾步后退,竟也丝毫不觉身后的人已然朝自己的后颈举起了那细长的匕首。 但听噗的一声。哥余野双目一瞪,一声闷哼,双手瞬然脱了力,而沈羽的长剑,便也在此时刺入他胸膛。 沈羽跌跌撞撞的向前冲了几步,费力的将长剑从他身体里拔起,双手的虎口都因为之前的力气裂了口子,然她抹了抹脸上的血水,看着哥余阖,嘿嘿一笑。哥余阖面色沉静,将匕首在自己的身上擦了擦:“今日,哥余阖欠你一个大人情。他日,但你有所用,哥余阖,赴汤蹈火。” “日后的事儿,日后再说吧。”沈羽大口的喘着气:“眼下,也得活着出去才行。” 言语之间,二人便已被回返的哥余军包围。哥余阖站起身子,往前走了两步,朗声叫道:“哥余野已死。你们,是随我走,还是在此继续做中州大羿的狗?” 此言一出,那严阵以待的哥余士卒却忽的停了步子,眼瞅着地上哥余野的尸体周围已经是一滩血水,皆面面相觑。 哥余阖却又道:“我哥余一族,百年来能征善战,何时做过背信弃义的事!哥余野狼子野心,害我父亲,带着你们走了这条黑路!如今,我大仇得报,随我回去,过你们该过的日子,在马上尽情驰骋,岂不好过在此地漫无止境的替别人守城,做别人砧板上的鱼肉!?”他说着,右手用力的拍了拍自己的胸膛:“野民不死,骏马任我驰骋!” 他话音一落,那将士之中稀稀拉拉的便传来几声呼和之声:“日头不落,草泽为我所用!” 这稀稀拉拉的呼喝之声慢慢的越来越大,不知是谁在人群中叫喊了一声:“族长。” 便接连不断的有人举起拳头大叫:“族长,族长。” 哥余阖神色一凛:“传令下去,我哥余人,昨日还是困倦的狮子,今日,已变为驰骋的骏马!派人撤回阵前兄弟,今夜,你们随我,一起回家!” 四下一片欢呼,尽皆喊着:“好!好!好!” 沈羽见状,终于安了心,对着哥余阖拱手一拜:“今日之事,多谢哥余兄,大仁大义。” 哥余阖却道:“我帮你,只为我自己报仇。所幸,我并未看错。沈公计策高绝,功夫了得,他日你若不死,定是一员猛将。”言罢,他哈哈一笑,“但我欠你一个人情。我哥余阖,言出必行。待我率族人回返家园,安顿好。便回来寻你。” 沈羽一笑:“今日出生入死,却能交了哥余兄这样一个豪爽的朋友,也是一大幸事。可惜眼下我还需快些回返营中。他日有缘,我与哥余兄,把酒畅饮。” “好!”哥余阖招了招手,命人牵了匹马来,把那缰绳递给沈羽:“不送。” 沈羽翻身上马,对着哥余阖又是一拜,打马疾行,出了朔城。 第25章 岂能不知心中事 门被人推开,又被快速地关上,疏儿急促的脚步声自厅中一路行至后殿,面上带着兴奋之色,一边儿小跑着一边儿忍不住脸上的笑意。而正坐在桌前提笔写字的桑洛却丝毫未受影响,一双眼睛专注地盯着纸上,一笔一划的写着什么。 “公主。”疏儿走至近前,带着喘轻声的道了一句,眼瞧着桑洛没理她,又凑近了说道:“公主,大捷,朔城大捷!” 桑洛的笔在听到后面一句的时候忽的抖了一下,手一松,那笔啪的一声落在桌上,惊喜的抬头看着疏儿:“你……方才说什么?” 疏儿满面的笑意:“公主,朔城大捷。这事儿早上的时候就传到王都了。过不几日,就回来了!” 桑洛瞪大了一双眼睛看着疏儿,一眨不眨,许是不相信她说的话,半晌,又问了一句:“你说,沈公,胜了?” “不仅胜了,听说还把朔城收回来了。朔城的那些哥余人,一夜之间都撤走了。” “王兄,王兄可还好?”桑洛不可置信的面色都因着开心泛了红:“他也在回来的路上了?” 疏儿点点头,桑洛长长的松了一口气,闭了闭眼睛,轻声只道:“上天垂怜。” 疏儿瞧着桑洛那样子,偏着头看了看她方才正在写的东西,不由得轻声念了出来:“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她还未念完,那纸便被桑洛拿走,放在手里揉成了团儿,疏儿嘻嘻一笑,低声说道:“公主,什么时候,也喜欢写这些酸酸的东西了?疏儿虽然书读的少,不过这诗,还是知道……” “只是信手胡乱写的,”桑洛把那纸团儿握在手里,面色却比之前更红了几分,瞥了一眼疏儿:“不要乱想。” “可没乱猜。”疏儿撇嘴,依旧压得极低的声音说道:“公主方才,第一句话问的,可是沈公的事儿。第二句,问的才是王子亦。” 桑洛面色一沉,瞪了她一眼:“慎言。” 疏儿只道:“是是。疏儿知道分寸。” 桑洛又道:“有几日没瞧见陆离了,她可还好?” “好是还好,不过许也是在这里住了不少日子,觉得闷了,公主总也不好日日召见她,昨个儿我去瞧过她,正在房中读书。” “读书?”桑洛看看疏儿:“读什么书?” “舒余野卷。”疏儿答了,又道:“她说是沈公临走的时候给她读着玩儿的,昨个儿她还拿了书过来问我里面那些个闵文是什么意思,我哪里知道啊。”疏儿说着又笑:“这陆离,瞧起来是个顶活泼的姑娘,却没想到读起书来,还能如此安静。” “王室中人,多多少少都应该会些闵文的。”桑洛沉吟片刻,起身说道:“走,咱们去瞧瞧她。” 二人到了门口,桑洛却摆了摆手,没让人通报,只是让疏儿轻轻敲了敲房门,片刻,门开了,陆离露了头儿出来,眉眼一弯:“疏儿姐姐,你来啦。” 疏儿也笑:“可不止是我,你瞧瞧还有谁来了?”她往边儿上站了站,把桑洛让出来,陆离一惊,急忙大开房门对着桑洛一拜:“参见公主。”转而又抬头一笑:“公主,好些天没瞧见您,离儿都想您了。” 桑洛进了房,看了看陆离只道:“这些天我事忙,你吃的住的都还好?” “可好啦,都是公主照顾我,虽然您没来,可其他姐姐们都对我都很好。”陆离请了桑洛坐下,又对疏儿笑了笑:“尤其是疏儿姐姐,隔两三天便来瞧我。”拿了茶壶给桑洛倒着水。 疏儿却急忙把茶壶接了说道:“离儿是公主的贵客,这些活儿,让我来就行了,离儿坐下,和公主说话。” 陆离却道:“我可不贵。况且我随侍在少公身侧,这些事儿若是不做,我心里还不踏实。” 她这话儿一说,桑洛便微微一笑:“前阵子去驿馆,就瞧见沈公身边只带了你一个侍女,可见沈公对你信赖。” 说到沈羽,陆离便似是打开了话匣子一般,急忙点头:“可不是,我与少公从小一起长大,照顾惯啦。” 桑洛眼光瞥到桌子上那本略显破旧的书,起身走到桌前,拿起来仔细翻看,陆离也起身跑到桑洛身边,探了探头,说道:“公主,你也喜欢瞧这书里的故事啊?” 桑洛翻着书,眼光从书中的闵文上扫过去,轻轻嗯了一声:“自识字起,就一直在读了。反反复复,也有个两三遍了。” 陆离瞪大眼睛瞧着桑洛:“两三遍啦,”她吐了吐舌头:“公主可真厉害,少公也没事儿就喜欢翻翻这书,”她指了指书页:“瞧瞧,都翻的这样旧了。” 桑洛抿了抿嘴,合上书页,细长的手指从书面上摩挲过去,拿着书坐下,看了看陆离:“你也喜欢看?” 陆离撇撇嘴,拉了凳子坐在桑洛身边,拖着腮眨了眨眼:“哎,其实我是不太爱瞧这些故事的……”说着,想起这【舒余野卷】是舒余国的历史,自己如此说,岂不是对国家不敬?蹙了蹙眉,小心翼翼的看了看桑洛:“公主,离儿是不是说错话了?” 桑洛淡淡一笑:“无妨,这书,是先祖一代代流传下来的,主要是记录一些重要的事儿,你还小,觉得无趣,实属正常。” “哎呀,公主,”陆离微微蹙了蹙眉,“你怎的和少公一样,总是说我小。” 桑洛柔和的看了陆离一眼:“嗯,不小了,是大姑娘了。” 陆离急忙点头:“是呢,公主说的是,我不小啦。再过几日,离儿就十四岁了。”说到此,她想了想:“啊,今日,今日是少公生辰啊。” 桑洛微微一愣:“你说……今日,是沈公的生辰?” 陆离旋即垮了眉眼:“可惜,往日少公生辰,我们都在一起吃饭谈天儿,今日,少公却不知道在那朔城过得怎样了。”言罢,有些为难地看看桑洛:“公主,你可知,战事怎样了?” 陆离一问,桑洛抿嘴一笑,看了看一旁的疏儿:“本也想告诉你的,疏儿,你来说吧。” 疏儿笑道:“方才刚得了消息,朔城大捷,沈公不仅救回了王子亦,还把朔城收了。” 陆离但闻此语,竟是大叫了一声从凳子上跳了起来,吓得桑洛险些掉了手里的书,转而开心的抓住疏儿的衣袖晃着:“疏儿姐姐,可是真的?这可是真的?” 疏儿抬手点了点陆离的额头:“瞧把你开心的,你都吓着公主了。” 陆离急忙转头对着桑洛行了行礼:“公主,恕离儿无礼。离儿……是太高兴了!” 桑洛笑道:“方才还说你是个大姑娘,眼下看来,就是个小孩子。” 陆离嘻嘻笑着:“少公与父亲出去一个月了,离儿心里面日夜都担心。今日,可算安心了。”说着,又瞧着桑洛手中的书,若有所思的说道:“看来,少公说的没错,带兵打仗,也要多看看这舒余国的旧事。” “带兵打仗瞧的是兵书,跟这舒余野卷有什么关系?”疏儿捂着嘴偷笑:“离儿,你可是高兴的昏了头了?” 陆离却道:“疏儿姐姐说的是呢,出征前几日,我瞧少公还气定神闲的在灯下看这书,我也是这样问少公的。” “哦?”桑洛饶有兴致的看着陆离:“他怎么答?” 陆离想了想:“她说啊,”她清了清嗓子,学着沈羽的样子,坐正了身子:“这舒余野卷,记载着我舒余自开国以来的事情,百年以后,你我都要被写入此书。读一读古往今来,才知开国不易,守土更难。”言罢,之前那一脸严肃的样子都绷不住了,都哈哈一笑:“少公,就跟个小老头儿一般。” “古往今来,开国不易,守土更难。”桑洛沉声叨念,点了点头:“沈公少年意气风发,胸中自有丘壑。他有如此见地,确是少年英雄。”言语之中,不由得流露出一抹敬佩喜爱之情,疏儿瞧着桑洛那样子,急忙又给桑洛与陆离倒了水:“那这书,以后疏儿也想读一读了。” 桑洛有些慌神,笑了笑,又对陆离说道:“这书里的字都是闵文,离儿可看的懂?” 陆离摇头:“很多不认识的。昨儿我还问疏儿姐姐,疏儿姐姐也不知。”她眼睛一亮:“公主,您定然知道吧!不若您跟我说说?” 桑洛将书递给陆离:“好,你说哪里不会,我念给你听。” 陆离开心的急忙翻起了书,翻了几页,指了指:“就这…………有还有……” 待得从陆离房中离开,已经快到晚膳的点儿,疏儿随着桑洛走过那冗长的廊道,一路上瞧着桑洛也不说话,眼光落在桑洛手中拿着的那本书上。那本书被桑洛抱在怀中,尽管桑洛的面色沉静如常,疏儿却知道,她这位公主,心中怕早就不似面色一般波澜不惊。 不然,怎的还会特地把书从陆离手中借过来,谎称要读几天呢? 疏儿笑着说道:“公主,你这一下午都在给陆离念故事,一定累了。这书这么厚,不若疏儿帮你拿着吧?” 桑洛停了步子,斜了她一眼:“怕是你的脸皮更厚些吧?”言罢,转身便走。 疏儿嘻嘻一笑,这才又跟了上去。 作者有话要说:哇,不知道是哪位可爱的小天使推荐了我的文,非常感谢(但是我有那么性冷淡吗╮(╯_╰)╭) 最近多了很多读者和评论,非常开心,感谢你们的肯定和喜欢~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6章 炙手可热 然沈羽却并没有陆离与桑洛想的那样一般的风光荣归。便是渊劼,也没有想到,大军回返,沈羽,被人绑了关在囚车之中。 他坐在皇座之上,饶有兴致的看着跪拜在下的孟独。只是微微抬了抬手:“说吧。” 孟独只道:“回吾王,此战朔城大捷,穆公及桅领狼首令,率两千赤甲军驻扎朔城,重整军纪。臣,护王子亦回返。” 渊劼干声问道:“此战,因何而胜。何人首功?” “此战,以落石之策破朔城外哥余地下兵营,乱其军心。狼首沈羽智计高绝,复又独入朔城,杀哥余首领哥余野。首功,非狼首沈羽莫属。” “既是首功,”渊劼蹙了蹙眉:“何以此时,又进了囚车?” 孟独闻言,下跪行礼,起身又道:“沈羽在朔城与哥余野战时,哥余六千精兵围剿我赤甲军。穆及桅率赤甲军不战反逃,臣遵王命斩了四十逃兵,穆及桅才肯率兵迎战,然哥余军却得令而退,届时沈羽回返,臣宣王命令其率军讨伐。沈羽抗旨不遵,放走了那些哥余人。是以,臣,”他看了看渊劼:“便将他绑了。带回来,请吾王处置。” 渊劼沉吟片刻,淡淡一笑:“你既绑了沈羽回来,却为何又留了穆公在朔城?” 孟独愣了愣,又道:“沈羽持五色兵符,赤甲军上下皆从其号令,穆及桅只是兵从将令,然朔城收复,也需人镇守。是以,臣只带回了沈羽。” 渊劼咂了咂嘴,轻叹一声:“你去,带沈羽来见我。” 孟独应了一声,退了出去。却有一人昂首入殿,躬身下拜,道了一声:“父王,儿回来了。” 渊劼目光闪了闪,轻声说道:“起来,让父王看看。” 伏亦磕头起身,俊朗的脸上还带着几道血痕,唇边的胡子都长了出来,本该是二十一岁的俊朗少年,此时因着这几个月的折磨,面上有了不少沧桑之色。渊劼叹了一声:“这些日子,你受苦了。” 伏亦却道:“虽受折磨,但儿在哥余人前,未有半分怯懦。唯一憾事,只是未能与赤甲军一同驰骋沙场,替父王分忧!” “好。”渊劼哈哈一笑:“经此一遭,伏亦我儿,也是个男子汉了。”言罢,眯着眼睛柔和的瞧着伏亦:“好好休息些时日。” “谢父王!”伏亦拱手又拜,想了想,却又跪下身子:“父王,儿有一事,想求父王!” 渊劼淡笑:“可是为了狼首沈羽的事儿?” 伏亦忙道:“沈公为救伏亦,舍生忘死。此番又以少胜多,收复朔城,请父王,看在他有功的份上,免了他不战哥余之罪!” 渊劼还未开口,门外侍卫却又报道:“二王子牧卓觐见!” 渊劼唇角一弯,面上划过一丝不可捉摸的神色。神色平静地看着牧卓阔步入殿,跪在伏亦身旁,再拜叩首,起身说道:“父王,狼首沈羽,救了大哥回来,功不可没。父王,请父王轻罚!”言罢,又磕了头。 沈羽还未到,却已有两个王子下跪请赦其罪。渊劼不由一笑,精明如他,又怎会瞧不出下面这两个孩子心中所思所想?他笑了笑,面上却是老怀安慰之色,轻声只道:“难为我的两个儿子,公忠体国,又识大体。此事,待我见过沈公,才好做决断。”他看了看伏亦与牧卓,又道:“伏亦刚刚回来,卓儿,陪你哥哥去风华殿瞧瞧你们的妹妹。这些日子,洛儿也一直担心着伏亦。你兄妹三人,定有很多的话要说。待得此间事毕,夜里,过来陪我用膳。” 伏亦但听此语,开口还想再说,身边的牧卓却轻轻拉了拉他的袖子,起身只道:“是。” 伏亦只得起身又拜,轻叹了一声随着牧卓离去。 渊劼仰着头瞧着两个儿子出了门,斜着眼睛看了看一旁拱手而立的秀官儿,淡笑只道:“瞧见了么,这小小的沈羽,只这一次,便成了炙手可热的宝贝了。” 秀官儿却笑:“纵是宝贝,也只握在吾王手中。” “嗯,此话,说的中听。”渊劼微微一笑,但听殿外又朗声报起:“罪臣沈羽入殿。” 他微微挑眉,瞧着沈羽一身黑色衣装,上头还挂着污秽血渍,双手绑着,迈着步子走到殿中,瘦削憔悴的样子瞧起来着实狼狈不堪,但那步子却稳稳当当,不见丝毫踉跄。沈羽下跪,躬下身子,朗声道了句:“罪臣沈羽,拜见吾王。” 渊劼只道:“昔日斥勃鲁武者之会,沈公曾有言曰:定力战哥余叛军。如今,见着哥余军,却为何不一鼓作气,灭其气焰,反让他们离去?” 沈羽又拜,哑声说道:“哥余族历代效忠舒余,亦是我舒余先祖昆山野民血脉一支,他们有此一叛,皆因哥余野狼子野心,毒杀了前族长,与中州大羿勾结起来蛊惑人心。”她思索片刻,又道:“况羽在阵前,得哥余野族弟哥余阖相助,方能破其地宫,乱其军心,斩其首级。哥余阖效忠舒余之心不变,率哥余他人离开朔城,足见其忠心。哥余人既已重归,便还是我舒余百姓,且其无心再战,若再征伐,势必又引出异心。是以,羽,自作主张,放了他们离去。” “龙泽之战,”渊劼长叹一声:“过去八个月,可当时情景,沈公,应还是历历在目。” “龙泽一役,”沈羽闭了闭眼,深吸了口气:“羽,此生难忘。” “若无哥余叛乱,你父兄不会惨死。”渊劼眯起眼睛,直直地瞧着沈羽:“哥余人让你泽阳几近灭族,如今,你又放了他们。战中纵敌,于国,可算不忠。放走你的灭族仇人,于家,可谓不孝。这罪名,你担得起?” 沈羽眉心一蹙,眼神忽晃,神色痛苦起来,她咬了咬牙,长长的叹了一声,却依旧仰头说道:“杀父灭族之仇,实不敢忘。是以,羽已将罪魁祸首斩杀。可其余将士,只是依令而行,况,国事大于家事,羽以为,哥余人素来善战,若能不计前嫌,为吾王重新收之,他们定然对吾王感恩戴德,不敢再叛。如今朔城已收,哥余一部藓周、建木两地又可重回舒余。眼下形势逆转,中州大羿一部,定不敢再妄动。如此,我们再操练精兵,收复失地,指日可待。” 沈羽一番话,掷地有声,便是渊劼的眼神之中,都带了不少的赞许之色。可他虽赞许,内心却又染上更浓重的担忧。沈羽此人,年纪不大,却思绪缜密,颇有调兵遣将统御之能。这般年少英雄,以后无论为谁所用,都可助其成就大事。 是以,沈羽必为自己所用。 渊劼淡然一笑:“沈公一番慷慨之词,高瞻远瞩。却不失我舒余良将。但你考虑周全,军令,却也是军令。” 沈羽微微颔首,轻声只道:“军令不可违。羽,愿领吾王责罚。” 渊劼沉默片刻,抬了抬手:“为沈公松绑。” 此话一出,沈羽却愕然,由得身边侍卫给自己松了绑,那已经酸麻的没有知觉的双臂几已不是自己的一般,垂落身侧,急忙下拜磕头:“谢吾王。” 却听渊劼一笑,“沈公,你此番,救我儿伏亦在先,收复朔城在后,意外之喜,又替我再收哥余一族。可谓三功。一功,抵一过。起来。” 沈羽起身,拱手而立。渊劼起身,走下八步金阶,直到沈羽近前,又道:“你还有两功,赏罚分明。我,复你狼首之位,赦你不战之罪。”他舒了口气,“赐姑业城为你泽阳领地,敕令神工坊,建忠义碑,彰你沈氏一族忠义之举。你泽阳一部,不日可往姑业城中,重建旧业。” 沈羽神色一凛,面上大喜,俯身又拜:“谢吾王恩旨!” 渊劼却扶住她的胳膊,只道:“泽阳之事,沈公可交给你副将陆昭。沈公留在狼绝殿,我还有事,要你来办。”言罢,瞧着沈羽那迷蒙的样子,微微一笑:“回去换身衣服,夜里,来此处,与我用膳。” 沈羽心中一惊,不知渊劼为何有此一说,却又不敢询问,只得说道:“是!” 沈羽离去,秀官儿却到渊劼身边,轻声问道:“吾王,这赏赐,是不是重了些?” “哦?” “姑业城,离此地不过两日路程,可算是王都辖内,且城中素来繁华,物资丰硕,这样一块肥肉,吾王赐给了泽阳部,他如今已是狼首,若日后真有异心……那可就……” 渊劼朗声一笑,看了看秀官儿。秀官便即刻住了嘴,不敢再说,躬身而立,渊劼慢悠悠背着手走着,看着这偌大的宫殿:“他若要反,来的快。”说到此处,微微回头看着秀官儿:“我的大军,到的也快。” 秀官儿嘿嘿一笑,点头称是。渊劼又道:“不过,你说的倒也是个麻烦。所以,沈羽,还是待在狼绝殿,来的更妥帖。”言罢,舒了口气:“吩咐下去,今日晚膳,在二道门中,金玉阁。” 第27章 解玉相赠 沈羽回返狼绝殿,却未见陆离。询问之下,才知陆离早被公主召至三道门中,已待了好些日子。陆昭好容易盼得沈羽回来,却又因着陆离之事无法安了心。听闻夜中吾王要在金玉阁中宴请沈羽,又挠了头。 陆离不在,这沐浴的事儿没了人帮忙提水看门,沈羽便也只能自己来,吩咐人提了几桶热水,锁上房门,把那一身污秽的衣衫脱了,这才发现自己身上不少青紫之处,当日与哥余野拼杀之后裂开的虎口,因着多日未清理,一直没有好起来,双手的手背上还有几处不大的伤痕,在白皙的皮肤上显得格外扎眼。 此时在热水中一泡,顿觉浑身疼痛,一点儿力气都没有。费了老大的功夫擦干身子,换上衣衫,瞬间觉得一双胳膊都快不是自己的一般,抬起来都颇觉费力。眼瞧着日落西山,快到时候,急忙又对着铜镜理了理自己的头发,又瞧见自己下颌上还有一块儿青紫,不由得摇了摇头,如今看起自己的样子,若是再加上两撇胡子,可算是个真真正正的男子了。 她却不曾去想,在战场之上,在朔城之中,她哪里还记得自己是个姑娘呢?也不知何时,自己这身戎装才能脱去,做回真正的沈羽了。 不是今日,不是明日。或许十年,二十年之后? 她一路有所思,从狼绝殿中踱着步子慢慢悠悠的走着,天色逐渐暗淡,皇城的高墙在夜中勾勒出一抹肃穆的影子,两侧侍卫见着沈羽各个行礼,沈羽却无法体会这“狼首”之位带给她的荣耀之感。十年之前,她也曾随父亲去过旧都皇城,也是如此模样的高墙,也是如此兜兜转转的廊道,也是如此两边持枪着甲的侍卫,那时,她尚可在城中来回的乱跑,不顾什么规矩,没有什么心事,甚至还胆子大。 沈羽想及此,淡淡一笑。胆子大到,竟会同那谎称自己是宫女的桑洛公主结拜。如今想起,虽然模糊,却觉有趣温馨。 桑洛为何将陆离召至风华殿,陆昭忧心忡忡的只道定是以陆离为质,若他们能救得王子亦,陆离便无事。若是救不得,真不知陆离会如何。沈羽却总不觉得桑洛会是一个如此心机深重的人。她的印象中,无论是儿时聪明伶俐教她闵文的宫女洛儿,还是如今美丽大方端庄得体的公主桑洛,都不像是陆昭口中一般的心狠恶毒。 且如今,王子亦回返皇城,想来,桑洛定然很是开心。 沈羽眨眨眼,心中倍感宽慰之际,却惊觉自己竟然早已过了二道门,不远处,拐个弯儿,应就到了金玉阁外了。 再走几步,身后脚步声响,紧接着便是灯笼的亮光。沈羽停下步子,转身而视,但见来者不是别人,正是方才还想到的桑洛。 桑洛坐在步辇上,昏暗的天色下,灯笼那暗淡的光映着她那一身淡雅的裙装,衬着那白皙的皮肤更加柔和细腻,此时她却也正坐在上面俯视着沈羽,目光柔和,唇角微微弯着。犹如一尊绝美的雕像,又似一位超凡脱俗的仙子,从天而降。 沈羽抬头仰视,但见此景,竟是心中一软,面上不由得一笑。似是见着老友一般,笑的那样开朗愉悦。 桑洛也不说话,不知是慌了神还是发了呆,只是那样柔和的瞧着沈羽,只有身边的疏儿,嘻嘻偷笑了两声,瞧着抬着步辇的侍卫说了句:“落。” 便是此刻,沈羽才惊觉自己行为唐突。急忙敛了笑意躬身一拜:“参见公主。” 桑洛起身走到沈羽近前,轻声说道:“方才去了琅嬛阁拿了几本书,却不想,这样巧在这儿遇见少公。少公不必多礼。” 沈羽这才又拜了拜,站直了身子,微微低着头。桑洛的目光却从沈羽手上扫过去,又瞧了瞧不太真切的,沈羽那微微泛着红肿的下颌,不由得道了一句:“你受伤了?” 沈羽忙道:“只是小伤,不碍事儿。多谢公主关心。” 桑洛又顿了顿,只道:“听闻少公因阵前的一些事儿,受了苦。现下又在此见着,想来,父王,宽赦了。”言罢,摆了摆手:“疏儿,不远就是金玉阁了,咱们同沈公一起,走过去吧。” 疏儿笑道:“是,正巧少公也没提个灯笼,前头路暗,疏儿给你们照个亮。”说着,径自走到前面,独留下桑洛与沈羽走在后面。 “吾王体恤万民,心胸宽阔。”沈羽轻声说道:“出征之前,听疏儿提起公主身体不适,看来,已经大好了。” “我这咳喘的毛病,反反复复。前阵子着了凉,也不是什么大事儿。”桑洛淡淡一笑,侧头看了看一直不敢抬头的沈羽,心中却因着沈羽这关心的只言片语柔软非常,但瞧着沈羽那英朗的侧颜,颇觉耳根发烫,急忙转过头瞧着前面:“早些时候我见着兄长,他一直在夸少公实在少年英雄,是个不得多得的将才。却不知今日夜宴,父王也让少公前来。一会儿兄长瞧见了,一定很是高兴。” “王子过奖了,此战能胜,非我一人之力。”沈羽双手背着,抿了抿嘴,想了片刻,才道:“公主,羽有一事,不知……当问不当问。” 桑洛停了步子,抬眼看着不远处的金玉阁,微微一笑:“可是为了离儿?” 沈羽急忙也停下脚步,不敢看桑洛,低头说道:“正是。” “离儿这姑娘,聪明伶俐招人喜欢。”桑洛淡声说道:“那些日子我在殿中无聊,又想着她一个姑娘家一人在狼绝殿待着,定也觉得无趣,便让疏儿把她带来。这几日,她在我风华殿中玩儿的开心,”说到此,又笑了笑:“她说,少公临走的时候,借了她一本书,里面好些字都不认识,天天让我给她讲里面的故事。” 沈羽低声“啊”了一声,急忙拱手一拜:“离儿还小,太不懂事儿,公主可别责怪她。” 桑洛却未接着话茬,又说道:“听离儿说起,前几日,是少公生辰?” 沈羽愣了愣,心中一叹,这离儿怎的什么话都跟公主去说。只得道:“是,”复又一笑:“不过这生辰,却过在囚车里了。也是趣事。” 桑洛看了看疏儿,疏儿心领神会,径自走到跟在后面的侍卫前头,遣了侍卫回去。 桑洛这才又道:“少公救我兄长,又替我父王收复朔城。我心中感激,”她说着,从颈间解下随身带着的玉石,递过去,轻声说道:“今日,我来的匆忙,没带什么东西。这平安扣,便送给少公,权当个生辰贺礼吧。” 沈羽神色一晃,心中一惊,急忙拱手:“公主,羽是舒余臣子,公主随身玉石,臣不敢受。” 桑洛却道:“我虽非男子,也不曾征战沙场,但却向往你们纵横沙场的豪气干云,这礼虽轻,却是我一片感激之情。我知少公性情刚狷,却也无须如此。”言罢,看着沈羽依旧不动,面色一沉:“少公,可是觉得我这礼,轻了?” 沈羽当下急道:“不敢。” “既如此,却为何不接?” 沈羽无奈蹙眉,只得双手接了,恭恭敬敬地道了句:“臣,谢公主。” 桑洛面上一笑,转身说道:“疏儿,走吧。” 沈羽径自站在后面,手心里的那块玉还带着温度,她紧紧地握着,心中五味杂陈。她心中暗自叹气,却又不知桑洛为何如此。脑海中乌突突的蹦出来了陆昭与穆及桅曾经说过的话,眼下看来,还真是,有些麻烦了。 她呆立原地沉思了许久,这才重重叹了口气,将那平安扣小心翼翼的放进怀中。急匆匆的往金玉阁而去。 进了门,正见渊劼坐在正中,桑洛坐在渊劼身边,伏亦与牧卓两侧而坐。沈羽快步走过,一一行礼,在最后一个矮几上落座。伏亦举起酒杯对着沈羽笑道:“沈公来得好,今日,要与我多饮几杯。” 渊劼捻了捻胡子:“今日,家宴,一来,是贺我儿伏亦回返。二来,是谢沈公一战大捷。沈公,不必拘礼。” 酒过三巡,牧卓起身:“父王,儿听闻,斥勃鲁一战,沈公力战其他英雄夺了狼首,”他看看沈羽:“沈小少公年少英雄,如今,不若让沈公在庭中舞剑,让儿见识见识沈公的功夫。可好?” 他言一毕,伏亦也道:“甚好,美酒配英雄。英雄,需好剑。”说着,爽朗一笑:“可惜沈公的鹰爪长剑不能带进来,父王,不若让人替沈公把他那鹰爪长剑拿来,可好?” 渊劼笑道:“昔日泽阳先公,剑法高绝。你们一说,我才想起,也是十数年再未见过泽阳沈氏的鹰爪长剑了。”言罢,也不等沈羽答复,便吩咐了下去:“去狼绝殿,把沈公的剑取来。” 沈羽面露难色,拱手只道:“兵器不入一道门,吾王……” 渊劼大笑:“难道,我还怕你用剑杀了我不成?” 沈羽大惊,离座下拜:“臣惶恐。” “随便一说,你便惶恐。你这个样子,可真像你父亲。”渊劼拿着酒杯,复又大笑:“回去坐着,尝尝新鲜的羊肉。” 沈羽不敢再拒,只得回座,恭恭敬敬的应了一声。 约莫过了半柱香的时间,秀官儿带着人进了门,手中捧着沈羽的剑,拜了拜只道:“吾王,沈公的剑取来了。” 此时渊劼与伏亦牧卓都喝的酒酣耳热,瞪着眼睛看了看秀官儿手上的剑,朗声大笑:“好!真是一把好剑!”抬了抬手:“沈公,请。” 沈羽起身,接过长剑,对着渊劼与众人一拜:“臣,敬领王命。”说话间右手一抖,那剑鞘便被抖落在地,一道寒光闪过,长剑脱鞘那“铮铮”之声回荡在四周,伏亦不由得大喊了一声:“实乃好剑!” 沈羽足尖一点,腾身而起跃至正中,手上剑花一挽,那剑如有了灵气一般,在她身周来回游走,气势贯通,招式如行云流水一般,加之沈羽今日穿了一身白衣,衣袂蹁跹,丰神俊秀。剑锋到处如龙蛇飞舞,在座渊劼与伏亦牧卓皆是鼓掌叫好。独有桑洛一人,端坐一旁,那一双如水的眸子,将满目的柔情映在了长剑那忽晃的光影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来聊天儿呀~~【有趣的有奖读文】:本章中,桑洛与沈羽在见面对话之中有一些小细节,小天使在评论中回复你发现的细节。将会收到我的小红包~~~ 第28章 两处心思 夜风微凉,沈羽躬身下拜,一直等着渊颉一行走远,才敢起身。她腹中喝了不少的酒,此时面色微红,手中提着长剑,独自站在方才还热闹非凡的金玉阁外,抬头看着半空中一轮明月,吐了一口酒气。 临走时,她瞧见伏亦意味深长的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桑洛。那浮在面上的笑容犹如洞悉了什么事情一般晦涩难懂。沈羽心中带了忧虑,她缓着步子,走在那冗长的,暗色的廊道之中,直到走出了一道门,往狼绝殿方向而去之时,才敢伸手入怀,将桑洛赠与的平安扣拿出来,放在掌心握了握。 陆昭还在等她,见她满面愁容的回来,又以为出了什么事情,沈羽却道:“今日见了公主,问起离儿,公主说离儿在风华殿中玩儿的开心,过不几日,就让她回来。”陆昭安了心,又问起为何中途秀官儿来取了剑走,沈羽沉声答了,含含糊糊的说了句自己累得厉害,便逃也似的回了房。 待得关上门,也不点灯。将长剑放在窗前桌子的架子上,打开窗户,径自坐在桌边,这才摊开掌心,小心翼翼地将那平安扣拿起来,月光如水,自窗中倾泻进来,洒在那温润透绿的玉上,泛起一阵微微的亮光。这约莫铜钱般大小的玉,光泽柔美,触手温润。便是沈羽对玉石并没什么见识,也知道,这定是块绝好的玉。 可她今日在金玉阁外,就这样堂而皇之的受了公主此礼,这礼还是公主当着她的面儿亲手从自己颈间摘下来的。这岂不是又要惹出麻烦? 沈羽将那玉放在桌上,静静地盯着。 她想起出征之前,疏儿只是同自己在一道门外说了几句话,回去便被桑洛重重责罚在沙子地中淋了一夜大雨,往朔城途中,穆及桅所道利害关系言犹在耳——可今日,桑洛却又为何一反常态,在大庭广众之下解下这平安玉扣赠与自己?还有那神出鬼没的影卫,是否还在暗中观察? 许久,她长叹一声,抬手将那玉拿起来,撑着疲惫至极的身子关上窗,蹭着步子走到床边,仰躺在床。将平安扣放在枕头下面,不知道桑洛究竟作何打算,脑中混乱身子疲惫,还因着酒力有些迷糊,便在这般纠结往复之中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明月高挂,皇城之中夜阑人静,风华殿内一灯如豆。 疏儿轻轻地挑了挑那油灯,弯下身子对着还在灯下看书的桑洛轻声说道:“公主,夜深了。早些休息吧。” 桑洛的目光定在书页上,灯下泛黄的书页上面的闵文一个个同小蝌蚪一般,她却读的津津有味。听得疏儿说话,片刻,才轻轻合上书,手又从书面上那舒余野卷四字上面摸索过去,低叹了一声:“疏儿,我今日,是不是做的错了。” 她不说还好,她如此一说,疏儿便也忍不住了,却不同以往的推开窗户,四下瞧了瞧,又关上。转而又绕过屏风,走到门边去开门,左右看了看,这才关上门转回身来。桑洛瞧着疏儿,只是苦笑,也不言语。 疏儿却把声音压的极低:“恐隔墙有耳。” 桑洛怅然的看了看疏儿,摇了摇头:“不说了,我累了。” 疏儿呆呆的应了一声,片刻才反应过来,躬身一拜退了出去。 桑洛解下衣衫,习惯性的用手去摸颈上的平安扣,却摸了个空。她不由一笑,笑之后,又只能叹气,叹气之后,独独留下了满心的忧愁。 自一早听闻沈羽被孟独绑回皇城,她心中便异常的担忧,担忧父王曾经说过的话,就要借着此一件事应了验。可父王却赦了沈羽的罪,不仅将姑业城赐给泽阳一部,这本该是家宴的一餐饭,还请了沈羽来。 她虽在沈羽面前,说着自己是去拿了几本书,恰巧碰上。可究竟是恰巧,还是有意,除了她,也只有疏儿知道了。父王赦免,便是要让沈羽为己所用。而伏亦与牧卓抢着去为沈羽求情的事儿,却无人再提。 父王只想让沈羽为己所用。并非想让他为其他任何人。 这一点,桑洛看的清楚,也看的心惊胆战。昔日,父王因着沈羽在斥勃鲁为穆及桅求情而动了杀心,又因着赏赐青葡之事,对自己百般防范。可如今时移世易,沈羽破釜沉舟以少胜多大获全胜,成了众人捧在手心的一员猛将,她却更拿捏不准自己的心思。 但有一件事儿,又那样的明显。那便是,再一次见到沈羽的时候,她似乎再也不能为自己之前所作的事情找诸多看起来很是合理的借口,找一个除“钟情沈羽”之外的合理解释,可她却不能让沈羽乱了自己的方寸。 她需要谨慎行事,却更需要始终如一。倘若她选在此时压抑下内心的喜欢而疏远沈羽,那么在伏亦回来之后,在父王眼中,那便真真正正成了替自己的兄长收复部署的行为,而不仅仅是那小女儿的怀春之情。 可今夜,她可以“堂而皇之”“无所顾忌”的去表达她那满心的“小女儿之情”,在金玉阁外,满含柔情的解玉相赠,在舞剑之时,那毫不掩饰的喜爱之色溢于言表,便是大哥伏亦都瞧出了自己心中所想时候,她却犹豫了。 父王应是彻底的相信自己从始至终对沈羽都是因着那源自内心的喜爱,而绝非是用心良苦的“招安”了吧。 想及此,本该开心的她,唇角依旧挂着一抹自嘲般的苦笑。 她对沈羽,从欣赏到意图招揽,再到现下无法掩饰的喜欢。桩桩件件,看似复杂,却只需要两人的眼神稍稍一个碰撞,如此,而已。 沈羽回来前,她用“假意”掩盖“真情”。而沈羽回来后,却又用“真情”来掩饰“假意”。 亦真亦假,亦假亦真,听起来,实在可笑荒唐。 可又究竟是谁,把这明明白白的真情,变成心思深重的假意了呢?——是她自己?还是她这“吾王之女”“伏亦胞妹”的身份? 她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闭目许久都无法静下心来。脑中忽又闪过疏儿方才那句话:“恐隔墙有耳。” 起身下床,拿了纸笔,映着那昏黄的烛火写下几个字,继而一叹。 “欲语还休”。 桑洛呆呆的看着纸上那隽秀的字迹,往日她也喜欢随手写些什么,可从未如这些日子以来,写了又撕,撕了又烧。 这皇城该如家,可却又不是一个家。 她有些烦乱地随手将那纸张放在桌上,拿着那本舒余野卷又看了片刻,这才觉得困意袭来,随意的把书压在纸上,转而去睡了。 一番长夜,两处心思,各自辗转,却又都想不通,猜不透。而桑洛在昏昏沉沉睡过去的那一瞬,想的却是:沈羽可知她心中所想呢? 沈羽未必不知桑洛所想,可她毕竟不是男子,对于情感之事也从未经历,只是觉得内心隐约有些许的担忧,也恐怕就是这担忧,让她在四更时分醒过来。 她发了噩梦,喘着气醒过来,瞪大了眼睛却只瞧见了一室的昏暗。她侧了侧身子,眼皮打架,心头突突地跳,困得厉害却又心有余悸,那噩梦似是一团巨大的水中旋涡一般,在她半梦半醒带着迷糊的时刻,又想将她拽回去。 索性翻了个身,咬了咬牙,坐了起来。却又靠在床边缓了半晌的神儿。 那真是个嚇人的梦,在梦中,她穿着一身大红色的喜服,一步一步的走向模糊不清亮着烛火的厅堂,耳边传着不少呼和声,她便就这样走着,那些人声如在瓮中,怎样也听不真切,她只是瞧着不远处还立着一个人,体态婀娜,是个女子。头上戴着红盖,正因着她逐渐走近而微微转身。她心有疑惑,可怎样也停不下来,待得走到近前,她那一双手不自主地便去掀开那遮在女子头上的红布…… 可这红布掀开,她却吓了一跳。那盖头之下,竟是一张苍白如纸,双目空洞的人脸。她还未及大叫,那张脸却又忽然变作了桑洛的模样,那一双如水的眸子正细细的看着她,满目的柔情,而不多时,桑洛的面容却忽的变成了陆离的脸,可陆离只是对着她哭,哭出来的,竟都是血泪。 沈羽在惊吓迷蒙之中骤醒,便是如今想起来,都觉心惊肉跳。她抹了抹额头上的薄汗,起身下床,摸索着给自己倒了杯水,咕咚咕咚的喝了,却又觉得屋中太黑,点了灯,闭了闭眼睛。 何以发了这样奇怪的梦呢? 难道是昨夜的事儿,在心里面成了症结?是以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沈羽用力的揉了揉酸胀的眉心,这才发现那本就酸麻异常的双臂,此时更是疼的厉害。睁开眼睛,微微的皱着眉看着枕头,想着枕头下的那一块儿平安扣还静静地躺着,又不自主的叹了口气。将那平安扣拿出来,端详许久——怎的就会发这样奇怪的梦呢? 那梦中的新娘,还是桑洛?又成了陆离? 那梦中的新郎官儿?是……自己? 沈羽嗤笑出声,笑自己怎的做了这样一个荒唐的梦。嗤笑之后,却又握着这平安扣发了呆。 那梦中的桑洛,穿着大红的新娘喜服,看着自己的目光,柔和如同今夜空中的那一弯明亮的月,又像是春日里泛着涟漪的池水。又许是在梦中,瞧起来四周还隐约的升腾着淡薄迷蒙的氤氲雾气,便是这亦真亦幻的情景,让沈羽此时,忽觉得心思轻轻一荡。 第29章 秋猎 转眼又过一月,这一月之中,桑洛送回了陆离,陆昭带着泽阳一部去往姑业城。而沈羽,则留在狼绝殿里。 兵甲之事,国之重器。她既为狼首,必责无旁贷。尽管沈羽一时之间想不明白,毕竟征战日久,兵疲马乏,此番朔城大捷,哥余部两城重新归附,便是渊颉都下令冬寒即至,休养生息以安民,明年开春,再图光复旧土。可他却又将沈羽留在皇城中,日夜操练黑、白、金、赤、青五军。陆昭临走之时留下“一切小心”四字,实不足以让她洞悉渊颉的心思。 她不会学着其他的人猜测谄媚,恨不能一次猜准平步青云,沈羽无意官爵,她能至于今日,皆是因为父兄之仇,泽阳之义。是以陆昭担心,她却并不觉得有什么太大的问题。 但有一件事儿,着实让她挠头。 狼绝殿西北,是一片广阔的校场,她日日几是钉在那里一般,日夜操练,丝毫不敢懈怠。朔城一战她因着歌余阖的提点想出了好计策,用凭着自己那初生牛不怕虎的拼劲儿颇为走运的杀了哥余野,可眼下是实实在在的操练兵马,五军精锐在东余之战中损失大半,如今调配上来的若不是新人便是一些资质稍差了些的老兵,林林总总加起来便是一万五千人。这一万五千人,可怎样由一个十六岁的“小”狼首来操练呢? 半月前,她向吾王请旨,自朔城调回穆及桅,陆昭不在,她倍觉力不从心。她此时需要穆公在左右,因着她身份特殊,始终觉得还是身边有一两个可信的人才行。而渊颉,居然出乎意料的爽快答应。 沈羽依旧不想猜测吾王的心思,可另一个人的心思,她却看不透。陆离回来后将自己之前借给她的那本舒余野卷还了回来,又拿走了第二本去瞧,沈羽没做多想,可前几日她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房中,靠在床边休息,随手便又拿了那本书来看,一翻书页,却又一张纸夹在书页之中。摊开来看,竟是“欲语还休”四个字。 这四个字字迹娟秀,那纸是上好的芜州宣,泛着浅浅的淡黄色,上面还有着隐隐约约如花纹一般的纹路。放在鼻间闻,还有一丝熟悉的香气。 沈羽当下坐直了身子,端端正正的举着那张纸端详了许久。一颗心竟然跳的有些快。 字迹不是陆离的字迹,纸却又是极好的纸。写字之人,呼之欲出。 可桑洛为什么会写这几个字放在书中呢?沈羽转着眼珠想了片刻,把那书页翻开来来回回的读了两遍,却并未发现什么联系,她拿着书又发了呆。桑洛是想……告诉自己什么?还是,只是无意? 她寻了个锦囊,把纸仔仔细细的叠好,放进了锦囊中,又将那锦囊放进盒子里。可这事情,在这一月之中,在她校场操练之时,在她于八步金阶下拜见渊颉之时,抑或在她午夜梦回之时,总是不时的出现。 而自上次金玉阁之后,她亦不曾再见过桑洛。 那样冰雪聪明的桑洛怎的就会犯了这样一个错误,没有把那写进心事的四个字如惯常一般的烧了呢? 桑洛也不知自己究竟是怎样想的,可那日陆离要走,她却竟真的就依着自己的心思把这张纸叠好随手便夹在了书页里。甚至没有想过,陆离是否还会在翻看此书。可疏儿将那本书拿走的时候,她却又忽然后悔了。她叫住了疏儿,心中隐约担忧,是否会横生枝节。可她终究让疏儿把书拿了还给了陆离去,却又吩咐了疏儿告知陆离,让陆离每隔十天便入三道门一次,来陪她谈心解闷儿。 短短四字,便是陆离瞧见,也只会当成是她在看书之时随手书写;便是被旁人瞧见,也只会是当成陆离随手所写。 唯独被沈羽瞧见——那有着在她那岁数不该有的沉稳冷静的沈羽,他又会作何感想? 桑洛想看看,沈羽会怎样。 她就是这样依着自己的心思,惴惴不安的等着。可过去一月,陆离来了三次,却从未提及此事。桑洛试探着提起那舒余野卷的事儿,口中说着担心自己在读书的时候不小心折了角,陆离却道了句那书自回去便还给了少公,前几日还瞧见她又拿着看。之后,她便又拿出了第二卷 ,摊开来,笑嘻嘻的又让桑洛教她念。而桑洛却实在没了心思,随意的念了几页,便说自己不舒服,让陆离先回去了。 快到十月,以往那毒热的日头在半月前就黯淡下来了光,整日的是带着凉爽的风和悱恻的雨,天气凉爽了许多——西余的冬日很快便要来了。 伏亦满面兴奋的来了风华殿,送来了几张柔软的兽皮。桑洛摸着那光泽的皮毛,弯了眉眼:“王兄又去打猎了?” “不是又去,是要去。”伏亦喝着疏儿递过来的果酒,颇为满意的挑了挑眉毛,继而又双目炯炯地看着桑洛:“父王今日下了令,三日后,咱们去大宛围猎。”说话间,语调都兴奋起来:“昔日咱们秋猎,都在龙泽洪泽,今年,”他叹了声,却又笑了笑:“虽然今年难了些,但这一月来,士气大增,待得过了这个冬,等春天来了,咱们再多加操练,四泽定能夺回来。” 桑洛也不做声,只是听着伏亦一股脑的说的没完没了,等得伏亦又找疏儿要果酒喝,这才莞尔一笑:“我就问了一句,王兄说了这许多,围猎就围猎,说着说着,怎的又说到国事上去了。这国家的事儿,我怎么听得懂呢。” “洛儿聪明,什么事儿听不懂呢?”伏亦斜着眼睛瞧了瞧桑洛,放下酒杯,又道:“况国事你虽不知,可有件事儿,你可得知道。我跟父王说让你同去。” 桑洛一愣,摇了摇头:“大宛已属西陲,比此地还干还热,到时候漫天黄沙,有什么好看的?我不去。” 伏亦却道:“这你可错了,大宛虽地处西北,可它境内有片林子,林中树木茂盛,草泽丰美,那林子里还有咱们东余没有的好些野兽,实在算是此地的一处奇景。你若不去看看,真是可惜了。” 桑洛兴致缺缺,懒懒的回了句:“你们去吧,我还是待在这里读读书来的更好些。” 伏亦眨了眨眼,想了片刻,忽的又说:“看来我这妹妹的心啊,不在秋猎,不在什么野兔野羊和鹿儿身上,却独独对一头狼另眼相看。”他不说还好,偏偏却又喜欢猜着他这个妹妹的心思,故意提起,果见桑洛的神色一晃,不由大笑,低声说道:“今日父王高兴,说起秋猎,让我与牧卓同往,还特点了狼首沈羽带着八千金甲皇城卫随行,我便顺口提了提,妹妹也在这里待得闷了,不若和咱们一起去大宛猎场中瞧瞧,你这一日日的憋在屋子里,对你那咳喘症可不好。难得父王答应了,”他看了看桑洛,故意叹了口气说道:“哎,可不想,我这一番心思,我这乖巧可人的妹妹,竟不愿去?” 桑洛径自倒了一杯酒,低头笑了笑:“什么心思?王兄自己的心思,还要拽上我?”说着,抿了一口酒,斜眼瞧了疏儿一眼。 疏儿笑着又给伏亦倒酒,口中却道:“王子说的那地方,有好些奇珍异兽,是不是真的?咱们以往在龙泽里头,可还见过长得奇奇怪怪的鹿,像鹿又不是鹿,头上只有一个角,这大宛的林子,能比龙泽还大吗?” “大应是不大,”伏亦歪头瞧着疏儿,笑道:“不过可千万也别小瞧了这黄沙之中的林子。四泽之中林子大,水泽多,这蛇虫鼠蚁珍禽猛兽自然也就多,可能在广袤的黄沙中扎根吸水,夏日挨着酷热,冬日扛着东昆吹过来的风雪,这样的林子,本就与众不同。” 听他说着,疏儿眼睛一亮,连连拍手:“王子说的这样奇特,疏儿也想去瞧瞧呢。”言罢,委屈巴巴的瞧着桑洛求道:“公主,不若咱们也与王子同去吧!你听王子说的,多有意思,你素来也喜欢这些新鲜有趣的事儿……” 桑洛瞪了她一眼,疏儿急忙住了嘴。伏亦却看着疏儿笑,只道:“疏儿说的是,你就当给疏儿个赏,一块儿去瞧瞧,况父王的旨意晚些时候定也到了,你总不好弗了父王的意思,如何?” 桑洛浅浅一笑,看了看疏儿,又看看伏亦:“既如此,那便去吧。” 疏儿双手拍掌嘻嘻的笑,伏亦也是朗声一笑:“听闻这一月来,沈公在狼绝殿西边儿的校场里日夜操练五军,我还想去瞧瞧,”说着,对着桑洛眨了眨眼:“正巧,也把秋猎的事儿同他说一说,就不多待了。”说话间,站起身子又对疏儿说道:“这果酒合我口味,疏儿再去拿一些来,我带去与沈公同饮。” 疏儿乖巧的点点头:“是,疏儿这便去拿。” 伏亦跟在后面却道:“我与你同去。”说着,跟着疏儿走了两步,转头又看看桑洛,颇有深意的对她笑了笑。 然他这一笑,却真是笑的桑洛心神不宁,竟连起身相送的礼都忘却了。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二达这两天忙的飞了起来,好像学会了绝门轻功凌波微步神龙见首不见尾,我已经累成狗了╮(╯_╰)╭(对你们看到的现在这些作者有话说是我刚刚补上的)现在更新全靠存稿这两天没有码存稿陷入了深深地罪恶感中但是我真得忙到完全直不起腰来╮(╯_╰)╭不过放心不会断更的不要怕。 非常感谢积极留评撒花丢□□的各位小天使,你们的评论就是我更新的动力(营养液来几瓶就更好了哈哈哈哈哈)。 关于28章的小细节,不是平安扣,不是生日,是:两人对话中的称呼。不过非常感谢小天使的评论,等我闲下来会给大家把小红包补上的! 感谢你们喜欢《卸甲》!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让我们一起走下去吧!我爱你们哟~~~~~~~~ 第30章 忧患于我心 五军校场的大帐外,马儿踢踏着,有些不耐。可那账中的主人,却依旧还在昏黄的灯火下看着地图,紧紧皱着眉,似是想着什么心事。 脚步声由远及近,盔甲的甲片在那快速沉重的步子中啪啦的响着,穆及桅将铁盔抱在怀中,疾步而来,弯下身子掀开帐帘,刚一进来,便坐下身子,拿了矮桌上的水壶倒了杯热水,也不怕烫,就这样一口喝了下去。 这之后,才抹了抹嘴,看着依旧低着头的沈羽:“时候这么晚,明日便要随吾王去大宛城秋猎,怎的却还不回去?” 沈羽闻言,这才忽然抬头,似是之前根本未觉察到穆及桅进来一般,晃了晃眼神,叹了口气问了一句:“穆公,前阵子你在朔城值守,可还发现有哥余人的动静?” 穆及桅但闻此语,眨眼想了片刻,摇了摇头:“并无。不过,我派了探子去了藓周与建木,到我回来,探子回报也不过一二,只说那哥余阖带着哥余人回返藓周,眼下这个时候,他们应该已经回到藓周了。” 沈羽又问道:“中州大羿军,可还有动静?” 穆及桅淡淡一笑:“你小小年纪,想的倒是极多。我也派了人去探听消息,中州大羿的大军一直盘踞在神木都,”他说话间,长长舒了一口气:“眼下,他们背靠四泽,神木都南,自大鄂往南至南歌,这一条线已经成了咱们与中州军的一条长长界线。此前,他们或还想借助哥余人在朔城与手中的王子亦再图进犯,但如今,哥余人重归舒余,朔城唾手而得。他们若想再犯,还真要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 沈羽却不如穆及桅一般乐观,微蹙着眉头指了指地图东侧:“四泽与朔城,缘于哥余叛乱,里外夹击猝不及防。可穆公别忘了,在此之前,中州军已然攻下了大泽东边的十个州城。他们的兵,也并非没有本事。” 穆及桅哼了一声,伸出一根手指点在四泽东边那巨大的一片大泽上,点了点:“这一片大泽,从图上瞧来,确实地域广大,好似那中州大羿扩了多大的地界一般,可若真的行军,此处便是他们的掣肘之地。”说到此,穆及桅停了停,看看沈羽面上那略带了些痛苦的神色,轻叹道:“真的行军拼杀,莫说是中州大羿,与你父亲来说,也实属不易。便是我与你,在前有敌军后有叛贼的乱战中,恐也难逃一死。” 沈羽摇摇头:“四泽东的大泽,一直是西余与东余的一条难以逾越的天险。怕也是如此,那起于东海的中州大羿部,才敢妄动。可我想不通的却是……”她死死的盯着藓周与建木这两处地方,面上有些困惑:“依着吾王那缜密的心思,怎么就会任由哥余人这样回去?” 穆及桅却笑:“哥余人害死你父兄,你不也放了他们回去?若非如此,怎的还能坐在囚车里回来?” “我确实说过,要替父兄与死去的族人报仇,杀尽哥余叛徒。”沈羽长声一叹:“可我如今知道哥余之叛,源于哥余野,我已将哥余野杀了,哥余阖帮了咱们,救下王子亦,归还朔城,这仇,也不该记在旁人的身上了。” “吾王的心思难猜,”穆及桅揉了揉酸痛的肩膀:“但你便是猜准了,也要记住一事,”他神色肃穆的看着沈羽:“这乱世中人,最怕的就是妇人之仁。今日,你觉得那哥余野是坏人,明日,哥余阖或许也会变作坏人。” “朔城一战,若是依着穆公……”沈羽为难地看着穆及桅:“会如何?” “依着我,”穆及桅冷声一哼:“那些哥余人,怕就要死伤大半了。”言罢,又笑:“可是觉得我太过冷血无情?”他说着,瞧着沈羽的神色便知自己说准了她的心思,又道:“若是你父尚在,他也会同意。你凭着本事夺了狼首,靠着运气打了这以少胜多的一战。可以后的数十年中,运气只能少之又少。烽火黄沙,若没有杀伐决断的狠劲,那些数不胜数的背叛与陷阱想要倾覆一国,也在瞬息之间。” “以后数十年,”沈羽悠悠说道:“我却没有想的那样久远,现下我所思所想,只是想着能夺回四泽与东余土地,”她说着,面上一乐:“忧患于我心太久,恐早生华发。只盼着这时间,可不要十数年那样久。” “在我瞧起来,”穆及桅拿了腰间酒壶,悠然的喝着酒,脸上却晃过一丝忧虑:“在公,你确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将才。若能统领五军,假以时日,十年间,必成大器。”他却又叹气:“可在私,如今你尚年少,军中将士瞧不出什么,可时间越久,麻烦恐就越多。自朔城回来,吾王恩旨,对你赏赐有嘉,还请你金玉阁夜宴,这几日,王子卓总找些借口送来宝剑强弓,可几日前王子亦来此与咱们饮酒之时,言语间可总是显露出对你的佩服,这俩人收你为己所用之心显而易见。以后的路,你不能往左,又不能偏右,你可能走下去?” 沈羽叹道:“穆公所言,我亦有同感。可事已至此,只能谨慎小心,不能行差踏错。” “还有一事,”穆及桅眼光闪了闪,紧握着手中的酒壶:“王子亦那日来,特地说了那果酒是从他王妹桑洛处拿来的,每每说起公主,他那眼光,总往你脸上瞧。如今吾王已然确定你的忠心,接下来,他会如何赏赐你的忠心,你可想过?” 沈羽心头一跳,穆及桅所言一针见血,确实说到了她眼下燃眉之急,她重重叹了一口气:“她……”只说一字,便又叹气摇头:“我实在不知可怎么办。我们没见过几面,实不知她心中怎的……” 穆及桅哈哈一笑:“你眉目清秀又是少年英雄,斥勃鲁上你救了她,朔城一战你又救回王子亦,加之如今她的父王可重用你,公主已经十七岁,这样的事儿,实属正常不过。” 沈羽愁眉深锁,连连叹气,唯有公主一事,她真的不知该如何决断。 穆及桅沉思片刻,在昏暗的烛光中眯起眼睛看向沈羽:“尚有一人,或可助你。” 沈羽神色一凛,急忙问道:“谁?” 穆及桅伸出手指,在水杯里沾了点水,在那矮桌上慢悠悠的写起了字。 沈羽前倾着身子仔细观瞧,之间那水渍赫然成了一个名字。 陆离。 沈羽心中一沉,顺而明了了穆及桅的意思,她的眉心皱的更紧,不断摇头:“不可,这样的大事……不可……” 穆及桅舒了一口气,起身喝酒,拍了拍沈羽肩膀:“只是一计,少公可审时度势,你若总是想着顾忌旁人,陷自己于危困之中,还谈什么夺回四泽,夺回东余?”说着,又停了停,看着桌上那慢慢消失的名字:“我想,陆将也会同意的。”言罢,又道:“时候太晚了,少公,快些回去休息吧。” 临出帐篷,穆及桅却没来由的又叹了一句:“风越来越大了,冬天要来喽。” 可沈羽却在帐帘掀起的时候觉得一股冷风吹进来,竟不自觉的缩了缩脖子。她出生在温暖湿润的地方,生活在四泽之中。西余的冬天,她从未经历过。西余的冬天来得早,去的晚,滴水成冰。 可她心中也觉得冷。她未经历过的,又岂止是这西余的冬天呢? 她把那地图又来来回回的看了几遍,却终究没有了心思,无法平心静气的想事情,吹熄了灯火,出了帐篷。 风卷黄沙,扑面而来。她解下缰绳,牵着那有些焦躁的马儿走了许久,长长的吁了一口气,翻身上马往狼绝殿而去。 骑在马上,一手拉着缰绳,一手伸到颈间摸了摸,自从那日梦醒之后,她便把桑洛送给她的平安扣戴在身上,她不知道为何会有这样的想法,只是不知道该把这烫手的平安扣放在何处才算稳当,想来想去只有挂在了自己的身上。 可这玉如通了人性一般,每每在颈间一晃,她的脑海中便划过桑洛那带着笑的眉眼,闪过“欲语还休”四个字。对这四个字,她不敢妄自揣测,可又感到这四个字之后,这带笑的柔和的眸子深处,总有些忧伤。 可究竟为何忧伤,因何不可说,她不知道,却又觉得,这不可说之中竟深有同感。 这一路前行,前路昏暗,大风呼啸,脚步却不能停下。穆及桅写在桌上那陆离二字,用意明显。若有一日,桑洛真的袒露真情,得吾王恩旨赐婚下来,她将如何把这“少公”之谎圆过去?若真到那时,恐怕也唯有迎陆离进门,以婚约为由推辞过去。 可这便是害了陆离。 风钻进脖领子里,沈羽打了个激灵,忽的想起那日夜里发的那个梦,心中一惊。难道这梦中的情形,是个什么预兆?难道那穿着喜服的看似荒唐的场景,真的有一日会变成真的? 沈羽起了一身的冷汗。她兀自摇了摇头,重重的抽了马儿一鞭子,那马儿嘶鸣一声,疾驰而去,似是恨不得把这一日的烦闷都散在风中。 第31章 西陲大宛 旌旗飘扬,车马喧鞥,沈羽策马在前,金甲皇城卫前后护卫着正中那四驾金顶马车,自新都厥城西门而出,浩浩荡荡往大宛而去。 经了三日路程,才终究瞧见了大宛城门。 可仅仅只是这三日路程,沈羽却无法安下心来。 秋猎是舒余皇室每年必做的大事,以往的秋猎都在四泽之中,那时,父亲会陪在吾王身边,十日之后,便会带回来不少的猎物拿去与泽阳族人分享。想及此处,沈羽就感怀心伤,她这一路走马慢行,看向两边一望无际的黄沙,再不复见四泽葱郁茂密的林子,也再没有父亲与兄长的欢声笑语。耳边车马喧腾,心中却孤寂异常。 而与这孤寂同来的,又是担忧。 五军操练之事交给了穆及桅,她自安心;陆离借着这十日的空闲去了姑业寻陆昭,她也放心。这担忧缘自她身后,那四辆马车之中的一辆里坐的人——今日在她与皇城外沙子地迎吾王与王子的时候跟了出来,在上车之时看了自己一眼的那个人。 沈羽从不知,皇族围猎公主也可同行;也想不透,桑洛看向自己的那一眼目光中夹杂的复杂的情愫是什么。可她内心的担忧与惧怕却又较之以往增加了许多。 十日秋猎,不长不短,却因着这种种原因,成了她心中一块沉甸甸的石头。说不得,不可说。 她无意去想,却又无时不刻的总是想到,总是想到桑洛那“欲语还休”四个字,想到桑洛看向自己的目光。那目光她从未在其他任何人眼中看见过,那是一种…… 沈羽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眯起眼睛看了看头顶的太阳,微微蹙了蹙眉,觉得心绪起伏不定。 那是一种她从未感受过的,带着某种情愫的目光。 若前几日夜里在校场账中穆及桅没有说的那样明显,若两个月前在狼绝殿前那个即将落雨的昏暗天色中陆昭没有说起小女儿之心的话儿,她怕是还会将这目光等同于昔日与桑洛的友谊。 可这又怎可能还是十几年前的友谊呢?她不是沈时语,也不是泽阳先公的女儿。她是泽阳少公,她是个“男子”。这又怎可能是友谊呢? 秋风吹的后方的旗子扑啦啦的响着,沈羽往后看了看,此时马车中的人因着三日旅途怕还在休息,此前渊劼已吩咐下来,若见城主,着狼首沈公替他宣令。她转回身看着那大宛的城门已在近前,才惊觉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出了一身的汗。 大宛城主带着守将站在城门口,跪在地上,但见队伍走进,惶然下拜,口中大呼:“大宛蓝多角,参见吾王,愿天佑舒余,吾王安康万年。” 沈羽但闻此人之名,心中便奇怪,怎的一个城主,起了这样一个奇怪的名字,见他下拜,又慌忙翻身下马,拱手替渊劼回道:“泽阳沈羽,代吾王宣秋猎令,此去大宛西,霜雪林,由城主率守将陪往。一切从简,切勿惊动大宛百姓。”言罢,从怀中拿出王命黑铁令牌放在蓝多角手上轻声只道:“吾王此时还在休息,蓝公,等到了地方再参拜吾王。” 蓝多角双手接过令牌,点点头,再拜而起。对着沈羽一笑拱手:“我在大宛城中,也听闻狼首沈公少年英雄,今日一见,果不其然。” 沈羽只道:“此去霜雪林,还有一些路程,烦劳蓝公带路,待得到了地方,羽引你拜见吾王。” 蓝多角急忙点头,起身上马,对着身边守将招呼一声:“蓝越,率先锋带路。” 蓝越应了一声,大声对着城外那一队兵士下了令,沈羽骑在马上,便瞧着约莫两百的大宛兵士随着那蓝越到了队伍前方,跟在后面细细打量,却发现这大宛城的军士身上穿着轻甲,内里一色的都是蓝色,身上却系着如血般透红的一条带子。再看这蓝多角,也是一身蓝衣,头上却用暗红色的布巾把头包了起来,在这浩荡的军中,显得格外突兀,再看前面的一行大宛兵士,头上的甲盔也并不似这蓝多角一般,而是与五军制式如出一辙。 她正自奇怪,一旁的蓝多角却瞧着她笑了笑:“沈公可是瞧着我这样子怪异?” 沈羽被人洞悉心思,腼腆的一笑:“羽少不更事,蓝公莫怪。” “无妨无妨,”蓝多角笑着,嘴上那黑色的胡子随着一起动了动,指了指自己的头,笑道:“我生来与众不同,这头上突出了一块儿,是以我父亲给我取名多角,为防吓着旁人,这才把头包了起来。”说着,指了指前面先行的大宛军士又道:“我大宛城,有红蓝两族,城中百姓,皆取‘蓝’‘红’两姓,百年来,军中兵士穿蓝系红,以彰两族和睦,同护舒余。”他瞧着沈羽若有所悟的样子,又笑道:“泽阳一族祖居四泽那人杰地灵的好地方,自然对于我们西余大宛知道的不多,不过,我们却知泽阳沈氏的名号,不曾想今日我能有幸见着。” 沈羽只道:“羽初出茅庐,见识短浅,今日听蓝公一说,大开眼界。”她长长呼出一口气:“不瞒蓝公,自西迁以来,西余的气候与风土,都还不太习惯。昔日父亲曾说,要增长见识,必要行疆万里,今日,我是知道了。” 蓝多角哈哈一笑:“沈公小小年纪,就夺了狼首,收回朔城,如今已是名声大噪,假以时日,定是舒余肱骨大将。过往秋猎都在四泽之中,相比沈公也定是个中能人,这几日秋猎,我倒真想看看沈公的本领。” 两人说着,一行队伍便就这样走着,约莫走了少半个时辰,便瞧见黄沙之中出现一抹绿色,再往前走,这绿色更大更广,更深更浓。沈羽在马背上不由吸了一口气,那一片广袤的林子,仿若在恍惚之中回到了昔日的龙泽一般,她心中一痛,竟然不由得湿了眼眶。蓝多角却道:“如何,这霜雪林,可也能同你四泽的林子比一比?” 沈羽赞叹:“果然奇景。没想到在这漫漫黄沙之中,还有此等宝地。” “上天造化,总能出其不意。”蓝多角面上满是自豪之色:“别看这林子此时一片绿色,可即便是到了冬日,绿色也常青不衰,等漫天的大雪落满林子之时,从大宛城中远远看来,如同翠松戴帽,白盔青甲,是以才得了这霜雪林的名字。”说话间引着沈羽往林边的行宫而去。 这行宫原是大宛旧城中的一处宫殿,后移居新城,此处便废弃了。自渊劼西迁以来,便开始从新装潢,虽不算精美,却收拾的干净敞亮。秀官儿走到近前,眯眼笑着拜了拜:“二位辛苦,吾王请。” 沈羽与蓝多角急忙下马,双双行至金顶马车旁,拱手拜道:“恭请吾王。” 车帘掀开,秀官儿扶着渊劼下了车,渊劼但见蓝多角便是哈哈一笑:“小角儿,你我可是有二十多年没见了。” 蓝多角笑着一拜:“是有二十多年了,昔日吾王来大宛之时,臣,才二十出头,如今,胡子都长出来了,吾王却依旧精神不减。” 渊劼大笑:“也只有你,敢开我的玩笑。精神不减,”他指了指自己的胡子:“你的胡子黑了,我的胡子,可都白了。”言罢,转身招过下了车的伏亦、牧卓与桑洛,“来,见过蓝公。” 三人皆是一拜,蓝多角却又慌忙下拜:“臣惶恐,见过王子、公主。” 伏亦看向那霜雪林,惊叹道:“真是好一番盛景。” 牧卓也道:“想必这林子之中,有不少珍禽异兽,”双手搓了搓面上难言兴奋:“父王,儿此时便想去瞧瞧了!” 渊劼只道:“三日行程,颇有些辛苦,待得先行休息,再去不迟。”说着,拉了桑洛的手:“洛儿,可还习惯?” 桑洛面上带了轻薄面纱,低头轻声只道:“习惯,谢父王关心。”说着,目光也看向不远处那广袤的林子:“真是天地造化,好一片霜雪林。若能策马林中,定是一件美事。” “好,”渊劼拉着桑洛的手往行宫慢行:“待得咱们休息好了,让你两位兄长带你去瞧。”说着,又指了指沈羽:“沈公带皇城卫,陪着同去。” 沈羽还沉浸在这天地造化的美景之中,听得渊劼一声,急忙拱手:“是。” “林中岔路多,若是要去,让蓝越陪同前往,为王子公主领个路。”蓝多角走在渊劼身后,轻声复合:“臣知道吾王喜欢咱们的青葡,还特地酿了青葡酒,吾王一会儿可一定要尝尝。” 渊劼爽朗大笑,松了桑洛的手,抬手揽住了蓝多角的肩膀携他一同阔着步子走着:“妙极,知我者,小角儿也。我还记得二十多年前,大宛青葡酒的味道,甜美至极,甜美至极。” 沈羽慢下步子走在后面,却忽觉身边一阵清香扑鼻而来,桑洛那飘逸的衣衫正巧从自己的身上掠了过去,她心中一惊,急忙停步垂手低头,待得桑洛走远,这才心中七上八下的跟了过去。 第32章 定国石,定心丸 沈羽带着金甲皇城卫将行宫处处部署得当,又同蓝越一同策马巡守了两圈儿,时候便已过了晌午,她回到行宫正门,自那冗长宽大的台阶而上,往渊劼所在正殿而去。 渊劼正在座上端着酒杯满面笑意的与蓝多角、伏亦、牧卓说话儿,但见沈羽来了,便是招了招手:“沈公,来,一起共饮一杯青葡酒。” 沈羽急忙下拜:“臣与蓝将巡守行宫,四下安排妥当。特来回禀吾王。” 渊劼却笑:“沈公安排,我放心。坐下,一同用膳。” 沈羽愣了愣,不敢推辞,只能应了,坐在靠外的矮几上。这正殿的比起皇城中的宫殿小了许多,坐的自然也就离渊劼几人近了很多,便也就是这距离上的变化,让沈羽颇为紧张,生怕行差踏错,只顾着自己吃饭,也不敢多言语。 此时座上几人聊得开心,那端上来的饭菜又格外美味,伏亦便不由得说道:“哎,妹妹身体不适,可惜了这一桌好酒菜。” 他说到此,蓝多角只道:“王子放心,臣已经遣了婢子给公主送过去了清凉解暑的汤,这一路虽然路程不长,不过定然也是乏累。休息休息,一定好了。” 渊劼笑道:“待一会儿吃过了,各自休息休息。待得日头没有这么毒了,咱们一同去霜雪林看看。” “父王,”牧卓起身拜了拜:“儿不怕热,现下就想去瞧瞧。” 渊劼指了指牧卓,对蓝多角说道:“我这卓儿,就爱打猎。我瞧他早就坐不住了,让蓝越,陪他去看看吧。” 蓝多角应了,传了蓝越进来,又问伏亦是否同去。伏亦看看沈羽,却道了句:“刚吃饱了肚子,想四处瞧瞧。沈公,不若陪我去行宫四周转转,顺便也瞧瞧布防是否妥当。” 渊劼微微颔首:“嗯,伏亦想的周到。沈公,你随他去吧。” 沈羽急忙起身,跟着伏亦出了门。 几人一走,殿中便只剩了渊劼与蓝多角,渊劼对着秀官儿招了招手,秀官儿心领神会的带着侍从们出了门,顺便把那大门都关了起来。 蓝多角目光闪了闪,坐在一旁轻声问了句:“吾王,可是有事儿要说?” 渊劼敛了面上的笑意,看着那紧闭起来的大门,轻轻叹了口气:“此来大宛,除了秋猎一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蓝多角面色一变,微微皱眉思忖片刻又道:“吾王,尚且康健。眼下是否有些早了?” “不早了,不早了……”渊劼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斜斜靠在座上,轻晃着手中酒杯:“前些日子,我为开春再战中州大羿一事,让国巫姬禾卜了一卦。”他眯起眼睛看着蓝多角,扯了扯嘴角,“你猜如何?” 蓝多角看看渊劼,心中忐忑:“臣……不敢妄自猜测。还请吾王示下。” 渊劼伸出左手,竖了四根手指对着蓝多角晃了晃:“四个字。胜而不王。” “胜……而不王?”蓝多角眉头紧皱,兀自叨念几次,忽的跪下身子:“吾王,国巫之言,不可全信。既可得胜,何来不王?” 渊劼却道:“一年前,我在四泽秋猎,忽遇怪风,继而大雨漂泊。夜中天象怪异,那时,姬禾便没来由的说了一句:四泽中,恐有变数。”说着,他放下酒杯,双手一拍:“你瞧,不到两个月,这变数便来了。”他说着,坐正了身子,咂了咂嘴:“你猜,今次,这姬禾让我做什么?” 蓝多角惶然地瞧着渊劼,木登登的摇了摇头。 “他让我退位,以保安康。”渊劼说着,自己却嘿嘿的笑了起来。 蓝多角额头上都冒了汗,当下磕头道:“吾王一直康健,万不能听他所言。” 渊劼的目光中晃过一丝狠厉,冷笑了一声:“我确实没听他的话。我将他发配去北疆鄂多养马去了。”他拿起桌上帕子悠然地擦着手:“可我年岁高了,两位王子也都成年。依祖制,伏亦该继王位,但……”他看向蓝多角:“也一样要我以血祈石,他这新王,当得才踏实。” 蓝多角颤巍巍的站起身子,思索许久,依旧叹气:“吾王,是要我开……定国石?” 渊劼闭了闭眼,从怀中摩挲片刻,拿出两块不大的白色玉牌,起身走到蓝多角身前,将那两块玉牌放在蓝多角手中,蓝多角摊开来看,那上面用闵文分别写着伏亦与牧卓的名字。重重叹气:“吾王,可想清楚了?若十日之后,定国石给出的答案与我们所料不同……” 渊劼淡笑:“小角儿,你应知,伏亦是我长子,他方方面面做的都算妥当,可就是这善良绵软的性格,让人发愁。按照规制,他确该承袭王位。但我说句私心的话,确实更喜爱牧卓,但卓儿心性不定,做事好勇而为,他们二人,谁来在我之后做舒余一国的王,都会给舒余带来一番与我在时不同的样子。” “可……”蓝多角惆怅的看着手中的两块玉牌:“定国石一旦给出预示,吾王,”他略显担心的看了一眼渊劼:“可真割舍的下?” “命该如此,旁人做不得数的。”渊劼微微摇头:“我的臣子们,口中不说,心中却觉得我偏向牧卓。可此事,又怎可能是我的意愿能定的呢?”他抬手重重的按住蓝多角的肩膀:“蓝公,你们大宛一族,世代为我舒余守护定国石,自然也知道,定国石的事情,除舒余王与大宛公外,旁人一概不知。一来,是防旁人觊觎我舒余数百年来的定国根基。二来,是为新王定心安国。此等重任,今日落在你我身上,大意不得,推辞不得。” 蓝多角神色一凛,当下应道:“是。个中要害,臣,明了。”他将那两块玉牌妥帖的放入怀中,对着渊劼一拜:“臣,知吾王。” 渊劼面色郑重,微微点头:“夜里,你带上十二定国卫,随我去。” * 沈羽跟在伏亦身边,一路上随着伏亦看这看那,伏亦也是有心,还真的细细地去问这一处是否布防,那一处归何人巡守。沈羽边走边回着,不知走了多远,似是已经到了行宫中间,眼瞧着便要往后殿休息的地方去,沈羽停了步子只道:“王子,后面便是休息的地方,臣,不好进去。” 伏亦却笑:“你负责这整个行宫的安全,何处是去不得的?况休息的地方更要严加防范,你不去看,难道你的金甲皇城卫也要在外面待着?万一出了岔子,可怎么办?” 沈羽沉思片刻,只得点头跟着,伏亦越往里走,步子越轻快起来,一直带着沈羽到了一处不算太大的宫殿,绕过那回转的廊道,沈羽却在不远处瞧见一人身影,正是疏儿。 疏儿手中还端着托盘,但见伏亦来了,眉眼一弯拜了拜:“王子来了,可是来瞧公主的?”言罢,瞧见伏亦身后的沈羽,不由得又是一笑:“见过沈公。” 伏亦只道:“就是来看洛儿,她可好些了?” “好多了,”疏儿笑着答道:“方才喝了蓝公送来的汤,之前那头疼都觉得轻了许多,想来就是这一路闷热惹的祸。眼下精神好多了,正在西边儿的亭子里看书,这看了一会儿,又说口渴了,我便给公主沏壶茶拿过去。正巧王子与沈公来了,不若一起去亭子里坐坐?” 沈羽但见疏儿,心中便是一沉,她算知道伏亦是为何要拉着自己东转西转了,原是为了把自己带来此处,借着布防之由来见桑洛。她如此一想,后背便蹿上凉意,急忙拱手:“王子,臣在外候着。” 伏亦却说:“既然来了,哪有在外候着的道理。疏儿沏的茶好喝,沈公,与我同去。” 沈羽心中一叹,本就想着不能再与桑洛有所交集以免再生出误会,可这伏亦却又非要拉着自己来找误会。她拗不过伏亦,只能蹭着步子跟在伏亦身后,心中满是忐忑的一同随着疏儿往那亭子处而去。 走了没多远,果见亭子中一人坐着,此时亭外花草茂盛,细细看去,这繁盛簇拥的花草皆是被栽种在青铜盆子里,一个个挨挨挤挤的摆着,一眼望去倒也是极为好看,此时还有蝴蝶飞舞花间,风吹花动,带着几分馨香,连热气都少了几分。而亭中的人却根本没发现一行人朝着这边而来,靠在栏杆上手中捧着书,低着头细细的看着,乌黑的长发散落在肩头白衣上,与这周遭的景色融为一体,相宜得当。 伏亦大步走过去,还没进去便是哈哈大笑:“我的妹妹,不亏是舒余国第一的美女,我自远处而来,只见如此佳人在这掩映在花草蝶舞的亭子之中读着书,都不忍打扰了。” 桑洛被伏亦的声音吓了一跳,手中的书都抖了抖,抬头有些不满的瞧着伏亦:“说着不忍打扰,却又这样大声的吓唬人……”她话到一半,却见沈羽正低头垂手站在亭外,对着自己一拜:“臣,参见公主。” 桑洛急忙收了声音,顿了顿,似是嗔怪的斜了一眼满脸笑意的伏亦:“怎的,沈公也有空闲,陪我兄长来玩笑我了?” “非也,”伏亦拉过沈羽,也不顾她面上尴尬之色,拍了拍她的肩膀只道:“我让沈公随我四处看看,这行宫也不小,防卫是头等大事儿。妹妹是父王的掌上明珠,这地方的防守可必须是最好的,我特地带了沈公来看看,也给妹妹吃个定心丸儿。” 疏儿瞧着桑洛面上染了一抹红晕,知她心中虽然开心,却也难掩羞涩,急忙说道:“疏儿沏的茶,他们说是大宛上好的土茶,说是清凉解暑,王子快来尝尝吧!” 伏亦揽着沈羽肩头几是用按的把她按在石头座上:“沈公辛苦,与我同饮。” 桑洛看了看疏儿,微微一笑,把书放了,起身与两人同坐在石桌前,举起茶杯:“王兄心思细,还惦记着我这地方的皇城卫的事儿,洛儿谢过兄长。”说着,杯子微微一晃,看向沈羽:“谢过沈公。” 沈羽心中忐忑,听得桑洛此言,急忙举起茶杯,因着心神不定,那杯中的茶都洒了出来,她未免尴尬,急忙谢了公主与王子,一饮而尽。 伏亦大笑:“沈公看来是真的口渴,这一口气都喝了。” 沈羽抹了抹嘴,扯了扯嘴角,扯了个极为尴尬的笑容出来。额头上还冒着汗。 第33章 偏有心头意 小坐片刻,兄妹两人交谈甚欢,可唯独沈羽,插不进什么话儿,却又不能走,便是这么一小会儿都觉得坐如针毡,她数次张口欲言,可伏亦似是瞧出来她心中所想,总是开口抢白,沈羽只得低头坐着,不再言语。 倒是桑洛心中明了伏亦此举的深意,虽然觉得大哥这做法有失妥当,却又觉得能在此处见着沈羽也是一件开心的事儿。谈话之中,那眼神儿总是若有似无的落在沈羽身上,可沈羽却一直只露了个脑瓜顶给她,她轻轻呷了一口茶,淡淡一笑:“我们径自聊天儿聊得开心,倒是让沈公做了陪客,沈公可是觉得无聊了吧?” 沈羽正在愣神儿,被桑洛这样一说,急忙抬头摆手:“并未,王子公主兄妹情深,臣只是想起……想起儿时的事儿,一家和乐,有些惆怅……”说着,又急忙拱手:“失礼了,公主莫怪。” 桑洛却笑:“原来如此,”她拿起桌边那本之前读的书,放在桌上摊开:“之前听离儿说,沈公与我一样,也很是喜欢读这《舒余野卷》,正巧方才你们来时,我正读到这……”她说着,将书推到沈羽面前,用那纤纤玉手轻轻一点:“这一段写的真是好,不知沈公怎么看?” 伏亦瞪大眼睛前倾身子看了看书页,不可置信的歪过脑袋瞧着沈羽:“这里面皆是闵文,难道沈小少公年纪轻轻,已经将闵文都读得这样熟了?以我所知,便是皇族之中,把闵文读的熟的人也是少之又少啦。” 沈羽看向桑洛指的地方,眼神却又被桑洛那细长白皙的手指吸引了去,那熟悉的清香扑鼻而来,心中便又是一跳,急忙低下头仔仔细细的去看书上的字,但见桑洛指的那一段正巧说的是百年前一次大战,而这一段,她平日读得时候也颇为喜欢,便不由得点点头,轻声道了句:“狼野之战。这一段,写的确实妙极。虽过去百年,但当年战场,跃然纸上,金戈铁马,刀戈相撞之声犹在耳边回荡不绝。” 她说着,自然而然的抬手指了指其中几个字:“在羽看来,这一句‘苍茫皓雪,冰裹铁蹄,践土飞石,独持戈而立,狼号声哑,金戈光凛。’写的最好,”说到动情处,却又摇头一叹:“只可惜,一将功成,不知要死伤多少人,那苍茫的狼野雪原,当日是否被血红染透……”言罢,举目抬首,眼光中竟裹进去一丝怅然忧伤之色,却又忽的对上了桑洛那柔和带笑的目光,脸色一红,复又低下头去:“臣之拙见,公主见笑。” “沈公说的,与我所想如出一辙,”桑洛收回手,浅淡的笑了笑:“若无战事,天下安康,才是我们的福气。” 伏亦拿过书看了看,笑道:“这一段我倒也瞧过,笔法宏大,可正如沈公所言,血流漂橹不知几何。”言罢,将书一合,又道:“但我舒余今有沈公一般的将才,待得明年夺回失地,才好还舒余百姓安康天下。”说着,看了看天色:“阴天了,风也凉爽了许多,不若我们也牵上马,往那霜雪林中看看!如此天气,若能畅行林中,定然身心舒爽。” 沈羽但听伏亦要走,急忙起身:“臣去给王子牵马。” 伏亦却道:“不急,疏儿泡的茶太好喝,我要让疏儿先陪我去弄些茶水放在水袋里带着,省的一会儿我口渴没东西喝。”他看看沈羽,指了指桑洛道:“沈公,先陪我妹妹去外头,选几匹好马等我。” 沈羽眉心一蹙,抿了抿嘴,但见伏亦已然带着疏儿走远,没了办法,只得对着桑洛躬身一拜:“臣,陪公主出去。” 桑洛起身走近沈羽,轻轻托了托沈羽的胳膊:“沈公,不必如此多礼。” 沈羽身子一抖,急忙往后撤了两步又拜:“请公主先行,臣跟在后面。” 桑洛的手悬在半空,面上的笑意已然减了不少,但见四下已无旁人,沈羽却依旧如此,便是连抬头瞧一瞧自己都不敢,心中难免怅然,只是叹了一声:“少公,是惧怕我?” “臣不敢,臣惶恐。”沈羽仍低着头,声音不大不小,说的却极为小心,然在桑洛听来,却有些扎耳。 桑洛眼神晃过一丝怅然若失之感,微不可查的低叹一声,转身便走。沈羽疾步跟在后面,一路到了外面,却见伏亦早就在外头等着,急忙吩咐了皇城卫去牵了三匹马来,又点了两百皇城卫随行。一路自行宫而出,打马快行。 一路上桑洛并未再说一字,只是那马儿跑的总比伏亦与沈羽的快,伏亦跟在后面,却不知自己的妹妹这又是怎的了,喊了几声让洛儿小心,又策马与沈羽并行,轻声问道:“沈公,你做了什么,让我这妹妹不开心了?” 沈羽心中杂乱,听得伏亦如此问,只道:“臣不敢。” 伏亦挑了挑眉头,嘿嘿一笑,道:“沈公,今年也十六了吧?” “上个月刚满十六。” “我妹妹今年十七岁了,”伏亦招了招手,让后面几个皇城卫策马去护着桑洛,又道:“也到了婚配的年龄。”他看看沈羽:“你们泽阳一族娶亲都早,我听闻,你父在十七岁上,就迎了你母亲进门,后三年,便有了你大哥沈洪,只可惜,你大哥沈洪两岁便夭折了,又三年,有了你二哥沈泽。可是真的?” 沈羽淡然一笑:“却是真的。只可惜……如今二哥也不在了。” “泽阳一族只剩少公一人,”伏亦轻声低叹:“少公要早做打算,为你泽阳一族延续后代才是。” 沈羽但听此语更是一惊,急忙说道:“臣……臣年纪还小,实在……实在没想过这些事儿……” “你没想过这些事儿,”伏亦侧头看着她:“可我妹妹钟情于你,你也瞧不出来?” 这句话沈羽更是不知如何作答,只得低头不敢言语,可那脸却又不争气的红了个通透,更是把头低的厉害,伏亦的眼光自沈羽那红透的耳根上扫过去,微微一笑又道:“沈公年少英才,我妹妹天资绝色,方才你与她在亭中读书,我坐在一旁静静观瞧,真是觉得你二人放在一起,实可谓郎才女貌才子佳人,”他说着便笑:“若沈公也有意,伏亦也愿做个媒,成就这一桩美事,你觉得可好?” 沈羽急道:“王子,臣……臣真是没有想过这些事……她面色尴尬局促,额头又淌了汗:“况如今,失地还未收复,中州大羿虎视眈眈,臣,既为狼首,所思所想皆是如何驱除敌叛,我是泽阳之人,如今四泽还未收回,我却只顾自己的私事儿,于情于理都不合……还望……还望王子体谅……” 伏亦听得此言,也便点点头:“少公说的,倒也有理。那此事便也先搁下,待得明年你大胜而归,我再提起。不过……”他看向不远处的桑洛,已到了林子边上,正纵马在那边徘徊,会心一笑:“沈公对我王妹的心意,我是看到了。不管你方才哪里得罪了她,改日,我替你说说情!”言罢,哈哈一笑,纵马疾奔,往林边而去。 沈羽刚因着伏亦那“先搁下”的话儿松了一口气,却又被他后面说的什么“心意”之说惊了一跳,她摸了摸自己发着烫的面颊,心中怪责自己不争气,可怎的就脸红了呢? 她不敢多想,纵马快行,到了伏亦与桑洛近前,此时几人到了林子边缘,却忽觉一股凉风夹着寒意从林中吹了出来,往里看看,但见内中一片葱郁,侧耳倾听,还能隐约听见虫声鸟鸣,颇有一股回返四泽之感,深深地吸了一口这林中的气息,心中也逐渐安定下来,随着伏亦与桑洛慢行往林中走着,却又忽的想起之前蓝多角说的林中岔路多,拉了拉马缰只道:“此番前来无人领路,王子公主稍待,臣让人去行宫中找个大宛将士来领路吧。” 伏亦却道:“无妨,咱们只在这边缘一带跑一跑,不妨事儿的。这林子瞧起来一路畅通,咱们这样多的人,也不会迷路。况牧卓与蓝越也在林中,说不定一会儿也就碰上了。”说着,一甩马鞭:“妹妹,走,咱们进去瞧瞧。” 桑洛之前那冷了的面色此时已然缓和了许多,沈羽却不知伏亦是否又与她说了什么,只瞧着桑洛的目光落在远处,面上难掩兴奋,笑道:“许久没有骑马,今日不若咱们就好好的跑一跑,解解暑气。” 伏亦笑道:“沈公,你可还不知,我这常在宫中的妹妹,年少的时候就爱骑马,这些日子,怕早就憋坏了。”说着,打马疾行,朗声叫道:“来来,跑一跑!”说话间已然窜出去老远,桑洛笑着紧随其后,沈羽不敢迟疑,手一挥让皇城卫快跑跟着,这才用力打马追了上去,片刻间便把外头的那无垠黄沙甩在了后头。 第34章 两生花 林中苍翠,越往里走,却又越腾起一股薄薄雾气,沈羽却无心去看这周遭景色,她自小在龙泽长大,深知林子越深越大,里面的危险便也越多,况眼下并无大宛人领路,心中担忧不知从什么地方会窜出野兽伤了前面的两人,万一出了危险便难以交代。她心中着急,跑的更快,大声喊道:“王子,公主,莫在往里走了。里面……” 她话没说完,但听林中马儿嘶鸣,前面的伏亦与桑洛双双勒马,那马儿人立而起长声嘶鸣不绝。沈羽心中大惊,竟拉着缰绳立在马上,双足一蹬纵起轻功跳至两人马前,伸手拽住两马缰绳将安抚片刻才让那马儿安静下来,伏亦摸了摸心口,吐了口气,转头看向桑洛:“方才那白色的物事,是什么……你可瞧见了?” 桑洛面色有些发白,紧紧咬着嘴唇摇了摇头:“没瞧清楚,想来,怕是林中的什么野兽吧……” 沈羽拉着缰绳,但听二人如此说,神色一凛转头观瞧,但见四周树木茂密,枝叶繁盛,头顶上阳光从枝叶的缝隙中投下来,照在脚下那厚实的枯叶上,在雾气之中眯着眼睛一点点的瞧过去,除见得树木,听得耳边清脆鸟鸣,却真也没看到什么白色的东西,她心头突突的跳,抬头对伏亦与桑洛说道:“林中野兽多,咱们也没带着猎具,皇城卫也没骑马,万一追不上,落了单更是危险,且再往里走,怕真迷了路,不如就此回返,待得明日围猎再来?” 伏亦点头:“沈公说的也是,拿东西如同白色鬼魅一般,把马儿都惊了,想来再往里走还真有些危险。”言罢,拉了拉桑洛的手,竟觉得那手心冰凉还冒着汗,关切问道:“洛儿,可是吓着了?” 桑洛微微摇头:“还好。只是刚才险些落下马,惊了一下。”她看着沈羽,笑了笑:“多亏沈公。” 沈羽沉声一拜:“无事便好,咱们还是快些回去吧。”言罢,拉着两匹马儿转而往回走,此时那一队皇城卫才迟迟赶来,各个气喘吁吁,沈羽让一人拉了自己的马,自己仍是帮伏亦与桑洛拉着马,生怕再出岔子,一路慢悠悠地往回走,才惊觉竟然已经跑了这样远,连林子边界都瞧不见了。 便就这样走着,马上的桑洛却忽然古怪的咦了一声,沈羽急忙停了步子,伏亦只道:“怎的?” 桑洛眨了眨眼,伸手指了指不远处的一棵树下:“那花儿瞧起来,好奇怪。” 几人随着她的方向瞧过去,但见那大树下乌突突地生者一株花儿,粉色的花朵儿在这一片绿色之中显得分外扎眼,那花瓣细细长长如同丝线相互缠绕盘旋而上,中间鼓着,顶端却又各自伸展开来,最古怪的,确实这花儿一株上竟生了两朵,背向盛开,看起来十分怪异。 伏亦也道:“怪了,从未见过这样的花儿。沈公,你在四泽长大,可见过这样的花儿?” 沈羽摇了摇头:“从未见过,这花儿长得确实有趣。同根并蒂,也是奇景。” 桑洛下了马,满眼好奇的走近了去,伏亦与沈羽紧随其后,走近了看,但见那细长的花瓣儿随风颤动,粉的透亮,轻盈异常。桑洛蹲下身子,忍不住想伸手去摸,沈羽却急忙拽住她的手说道:“公主小心。” 桑洛一愣,沈羽也是一愣,急忙收了手:“这花长得怪异,臣曾听父亲说过,林之深广,不是我们可知。怪异的东西,还是小心别碰为好。”言罢,看着桑洛低着头面上有些红晕,又觉脸上发烧,复又拱手低头:“臣方才心急冒犯了公主,请公主责罚。” 桑洛站起身子,淡声说道:“沈公说得对,是我疏忽了。回去吧。” 沈羽这才起身,抿了抿嘴,心中颇为烦乱,却又不由得又多看了两眼那奇怪的花儿,快跑了两步跟上去,不敢再抬头,只是跟在伏亦马边缓缓走着。伏亦在马上与桑洛说着刚才的花儿,她却无心听进去,她右手轻轻握了握,竟觉得方才握着桑洛的手时那柔软的触感犹在,是……那样柔软的一双手。比起自己这拿惯了刀剑的手,软了许多,也滑了许多。 便这样想着,她那脸不知怎的忽又红了,心中七上八下乱作一团。本想着要离桑洛越远越好,可怎么偏就如此了呢?况此间还有伏亦在场,他也定然瞧在眼里了。 沈羽在心中连连苦叹,出了林子,正巧遇见了牧卓一行,瞧着收获颇丰,蓝越正领着人把那打来的猎物放在随行的车上,但见沈羽一行出来,微微一愣,快跑过来对着伏亦与桑洛拜道:“蓝越见过王子、公主。” 伏亦下马一笑:“遇见你可好了,方才我们在林中险些就惊了马。”他看看牧卓,只道:“瞧起来,弟弟这一趟,又打了不少好东西了。” 几人说了几句,便皆上马往行宫而去,沈羽心中有事儿,待得将几人送至宫中,便回返了自己的帐篷中,坐下身子,拿了放在矮桌上的酒壶径自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想借着酒劲缓一缓那还未定下来的心神,可一杯下肚,也觉不出安定,继而再倒,再饮。没过多久,竟将那一壶酒都喝下了肚子,酒意上头,方觉得晕乎乎飘悠悠的,靠在床边发起了呆,又觉得热,扯了扯衣领,忽是想到什么一般,从衣领中将那平安扣拽了出来,握在手中,心里一阵阵的翻腾。 她右手握着玉石,左手又去摸自己的脸,不知自己这张脸,今日红了几次,又被人家瞧见了几次。可为什么就脸红了呢? 黄昏日落,转而月已初升。 沈羽心中烦乱,又因着酒意思绪翩然,脑中不知怎的总是回闪桑洛今日瞧着自己的眼神,那指在书上字里行间的手指,那柔软的……又带了温热的手掌…… 她闭起眼睛用力晃了晃脑袋,想把这一幕幕的场景挥去,却越晃越是清晰,越晃越觉得心头突突地跳。 她却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只是越想越觉得担忧害怕,越想越觉得不可如此下去。桑洛那如水的眸子似是能勾勒人的心魄去,可她不是男子,她怎的就能被这样的眸子吸引?她越这样想,心里却觉得愈发难过。但究竟为何难过,却又说不出来。 或许这就是…… 那欲语还休的意味? 账外来人,轻声禀报:“吾王请沈公入行宫,一同用膳。” 沈羽迷蒙的应了,起身用凉水抹了一把脸,重重呼了一口气,将平安扣放进领口,整好了衣衫,往行宫而去。 月挂中空,夜幕星河,沈羽疾步入殿,但见殿中此时正击乐歌舞,渊劼在上,伏亦、牧卓、桑洛皆在座。蓝多角与蓝越坐在两旁,但见沈羽来了,对着沈羽招了招手,沈羽对着渊劼一拜,坐在蓝多角身边的矮几旁。 她喝了一肚子的酒,正觉腹中饥饿,也不管旁的,径自吃起了东西。蓝多角自是闻见了沈羽身上的酒气,轻声笑到:“沈公可是自在,竟然自己跑去喝酒。怎么样,我大宛的酒,是不是比你们四泽的酒烈了许多?” 沈羽尴尬一笑,确实烈了许多,她现在还觉头脑迷蒙。 歌舞毕,渊劼只道:“明日便要开始秋猎,到了林子里,你们可别束手束脚,把真本事都拿出来,今年,谁打的多,重重有赏!” 牧卓举杯道:“父王,儿今日已经去林中转了一圈儿,打回来不少好东西。还猎了一只白色狐狸,回头把这狐狸皮毛清理干净,送给父王。” “好。”渊劼哈哈大笑:“卓儿有心,我心甚慰。” 伏亦又道:“父王,今日儿与妹妹也去林中转了一圈儿,倒是遇见一个新鲜事儿,正想请教蓝公呢。” 蓝多角忙道:“王子请讲,臣知无不言。” 伏亦嘻嘻一笑,看看桑洛:“妹妹瞧的真切,妹妹说说。” “今日我与王兄在林中,见着一株花儿,长得很是奇特。”桑洛微微一笑,看向蓝多角:“粉色的花儿,绿色的叶,那花瓣儿又细又长,如丝似线缠绕不绝,最怪的,是这花同根并蒂,一株上面花开两朵。从未见过这样的花。” 渊劼也怪道:“竟有这样的花?我来大宛数次,却也没有看到过。” 蓝多角微微颔首,眯眼而笑:“公主说的这花儿,是此处独有,没见过,也是正常。”他看看渊劼,又瞧瞧伏亦,又道:“此花,名为两生花。双生并蒂,花开同根,生在霜雪林中,终年不谢,便是冬日,都嫣然怒放。是大宛中的一处奇花。不过这花儿长在林子最深处,听祖辈们说,霜雪林深处,有一大片两生花海,可咱们常人也不敢往极深处走,公主与王子能在林中瞧见一株,可真算是有缘。” “原来如此。”伏亦恍然大悟,拍了拍手:“妹妹,瞧来咱们还真算是这两生花的有缘人呢。日后咱们想个法子,把这花迁到皇城中去养着,定会好看极了。” 蓝多角摇头笑道:“天地造化,奇花异草,择水土而生,此花只在此地,去了别的地方,怕就活不长了。” 沈羽头晕目眩的听着几人复又说着这两生花,却总是觉得那花儿长得怪异,不由得转头轻声问了一句:“蓝公,这花儿长得如此怪异,可有毒么?” “并无。”蓝多角只道:“此花虽然长相奇特,却十分柔和,有时被风一刮,花瓣便随风飘散,想起来,也是一处美景。” 宴席未毕,渊劼却起身,叫了蓝多角而去。独留下几人,牧卓与伏亦相继离开,桑洛带着疏儿走在后面,沈羽踉跄起身,稳了稳步子,随着桑洛走出大门,被夜风一吹,清醒几分,但见桑洛与疏儿走在前面,心中一晃,快走了几步跟上去躬身拜了拜:“公主。” 桑洛停了步子,转身看了看沈羽:“沈公,可还有事?” 沈羽抿了抿嘴,沉吟片刻方才开口:“臣,有事,斗胆请公主留步。” 疏儿提着灯笼,对着沈羽与桑洛拜了拜,带着几个侍从走远几步,在远处等着。桑洛紧了紧手中的帕子:“有事便说吧。” 沈羽长舒一口气,伸手将挂在脖子上的平安扣摘了下来,双手捧着低头递过去:“臣,思索再三,觉得此玉,受之有愧,日日不安。还请公主,收回。” 桑洛那面上神色风云变幻,竟万万没有想到沈羽居然将那平安扣挂在脖子上,却又万万没有想到沈羽又敢将这已经送出去的玉送了回来。当下语塞,竟说不出一个字。 沈羽依旧低头双手举着,一动不动。 许久,桑洛叹道:“看来沈公觉得,我是一个不识礼数的女子。竟连这样小小的一块玉,都觉得烫手?” “臣不敢。”沈羽闭了闭眼,叹声说道:“臣……臣才疏学浅,无功无劳,实在受不起公主大礼。公主是吾王掌上明珠,金枝玉叶,这玉,应寻一个配得起他的人才是。” 桑洛怔愣片刻,眉心微蹙,眼光闪烁,紧紧地咬着牙,身子却发了抖,说话的声音都发了颤:“我以为你知我心。却不想,竟是自讨没趣。”旋即惨然一笑,伸手将那玉拿了:“既如此,我便解了你心中苦恼。你可满意了?” 沈羽手中一空,心中也是一空,惶然跪下身子磕头:“谢公主。” 桑洛没再多说一字,沈羽趴伏在地许久,只听着那脚步声远去,却又久久没有起身。 第35章 灵狼惊马 翌日清晨,云中露了一抹霞光。 沈羽站在帐前,看着那一抹橙黄又夹杂了些红色的光,用力地闭了闭眼睛,紧了紧手中的长剑。 她原以为将那平安扣送还之后自己借着一肚子的酒可以睡个沉沉的觉,却没想到这一夜里脑海中满是桑洛那忧伤的眸子和略带着颤音的话语。 “既如此,我便解了你心中苦恼。你可满意了?” 言犹在耳。 沈羽重重一叹,一夜没睡让她眉心酸胀,这烦恼非但没有解除,反而更加浓重。浓重的让她无论如何都无法将脑中影像与声音挥去,专注地去做本该她去做的事儿。 伏亦牧卓二人分列两队,身后各跟着五十个骑着马的皇城卫,两位王子英姿飒爽,皆是少年英雄,身着着轻便的猎服手中持着弓箭站在渊劼两侧,迎风而立。可沈羽却无甚心思去听渊劼说什么,也没有心思去看那两位眉间带着舒余皇族轩野氏一股狂野中带着优雅气质的王子。她是个女子,她便就算是真的将目光落在这二人身上都实属正常。可她偏就没有看他们任何一个,那目光不听使唤的随着她自己的内心又落在渊劼身边,骑在马上,衣袂随风飘动略显了瘦弱的桑洛身上。 便这一看,心中又是奇奇怪怪的如匕首划过的带着痒的闷疼。 桑洛那本该是带着明媚神采的眸子中毫无光彩,眼圈儿似是肿了,鼻头泛了些红色,脸色苍白的好似冬日的雪,唯有那一双拉着缰绳的手,紧紧的拽着,似是拽着的并非是缰绳而是不知什么东西一般,她也就这样直直地看向前方的林子,身子也没有动一动。 渊劼此时正与伏亦说话,头微微的偏右看着伏亦,站在伏亦身边的沈羽急忙把目光收回,深深的低下了头。 渊劼淡淡开口,“今日围猎,五十骑猎跟在两位王子之后,蓝越与副将红照随两位王子领路。两千皇城卫拓防,一千与我在后慢行。”他吁了口气,看了看蓝多角与沈羽:“蓝公沈公,随我一起。” 沈羽拱手应了,与蓝多角一同上马。牧卓与伏亦早已按耐不住,催马快行,沙尘四起,两队人马不消一会儿便进了林中,只能听得见呼和声,瞧不见影儿了。 蓝多角哈哈一笑:“两位王子之勇,可比吾王当年啊。”言罢,纵马前行:“吾王,臣为你开路!” 渊劼打马而行,沈羽余光之中瞧了一眼桑洛,但见她依旧骑在马上随着渊劼而去,丝毫不曾看过来,心中不知怎的空了空,这一晃神儿,已经被落下了老远,急忙打马追了上去。 进去没多远,便听蓝多角一声大喊:“有好东西!” 沈羽急忙举目观瞧,但见不远处一只黄羊正在徘徊,似是被马蹄声惊了,转头便跑。渊劼来了精神,拉弓便射,一箭却落了空,他大笑两声:“追!” 又往里追了不远,才瞧见哪里是一只黄羊,分明三四只分别在周遭快跑着,蓝多角搭箭上弓,口中只道:“吾王,看小角儿给您猎一只!”言罢右手一松,一箭便射倒一只黄羊,他眼疾手快,抽箭又射,那一箭还未出去,便听着耳边“嗖”的一声,一只羽箭已从眼前掠过去,抢在他前面射了另一只羊。 蓝多角拉着弓歪了歪头,却见沈羽手上已然又搭了一支箭,那笑声还未出口,沈羽第二箭又射了出去,他口中啧啧:“左边一只,右边一只,沈公这一箭,怕是追不上喽……” 话音未落,那一箭却又正中了右边的那一只黄羊。 “好!”蓝多角大吼一声,哈哈一笑:“吾王,沈公箭无虚发,果然是泽阳后人,尤擅骑猎!” 渊劼眯着眼睛满脸赞许之色,指了指已然跑的快瞧不见的最后一只,本欲再追,眉目一转正见左边不远处正有一头野鹿,旋即搭弓射了出去,那鹿应声而倒,他哈哈大笑:“猎羊算不得什么,诸公,为我猎鹿猎狼,猎虎!” 蓝多角神色一闪,翻身下马矮着身子往前疾奔几步,掩身树后,转头对着渊劼招手道:“吾王,还有一头又肥又大的。” 渊劼收了弓:“那便交给你。” 蓝多角咧嘴一笑,轻轻地抽了箭搭在弓上,对准了树林中那头肥壮的鹿便要射过去。沈羽偏头观看片刻,眨了眨眼,便在蓝多角那一箭方一射出去之时,竟忽的从马上纵身而起,纵起轻功在半空中拧了个身子,手中持弓便在半空中把箭射了出去。两支离弦之箭一前一后的朝着那鹿而去,后面的却竟在半途快过了前面的,可却又没有超过,而是如同半路杀出来一般将蓝多角射出去的箭“啪”的一声打的转了向,这声响惊了鹿,那鹿儿猛地转头,飞快地跑走了。 蓝多角叹了口气,皱皱眉:“沈公,你这一箭,可真是射偏了。” 沈羽此时翻身落地,站立稳当腼腆一笑:“许久没有射箭,生疏了。蓝公莫怪。”言罢,但听不远处窸窸窣窣,声音不大,但听这声音,怕是个不小的家伙。她满面兴奋地往前走了几步,竟是头野猪。 渊劼一甩马鞭:“将士们,跑起来,我舒余人立国百年,凭的就是这一身勇武的骑猎善战精神,别都没个气势,今日,谁猎的最多,重重有赏!”言罢,率先打马而行,朝着林子更深处快跑而去。蓝多角闻言便急急上了马,追着渊劼跑去,独留了桑洛一人在后方慢悠悠的打马走着,沈羽翻身上马,瞧着四处唯有桑洛与几十个步行的皇城卫,怕她出什么岔子,便也就慢慢的跟在后面徐徐而行。 桑洛却目不侧视,自顾自的骑在马上,沈羽担心再慢一些就追不上渊劼,却又不敢去问桑洛,踌躇片刻,终于跟在桑洛身边,看着她那愈发苍白冷清的面容,拱手轻声问道:“公主可是身子不适?若不舒服,臣送你回去?” “沈公多想了,并无半点不舒服。反而神清气爽,好得很。”桑洛唇角一弯,扯了个冷笑出来,眼睛瞧着前面,口中却道:“沈公若是嫌我走得慢,大可去寻我父王,不用管我。” 沈羽面露难色,却又道:“护卫公主是臣之职责,公主既然愿意这样看看景色,也是好的。臣陪你便是。” “谁要你陪?”桑洛轻声道了一句,用力的抽了一下身下的马儿,那马儿嘶鸣一声,朝着林深处狂奔而去。 沈羽微微叹气,只得紧紧地追上,追不多时,这才瞧见了渊劼一行人,而桑洛此时早已在渊劼身边。她不敢再往里走,却听渊劼又是数声大笑,想来定又猎到了什么东西,正开心。她心中一叹,可怎就总是觉得心里别扭呢? “父王,你瞧。”桑洛的声音自前面传来,“两生花。” 沈羽此时纵马慢行到了前头,正巧着桑洛慢着马儿朝着不远处一棵树下而去,一边走一边还对渊劼招手:“父王,快来看。” 渊劼也颇感兴趣,正要下马,林中却忽的一阵响动,一道白色的物事飞快的从马群之中飞窜出去,快得瞧不清楚样子,只留下一道白色的影子。马儿不安的动着步子,蓝多角却大叫一声:“灵狼!是灵狼!” 沈羽自不知蓝多角口中的灵狼为何物,却又见那白影子飞快地窜来窜去,数匹马儿更是不安的来回走动,眼瞧着那道白影从左边窜向右边,转而竟从桑洛的马儿旁边一闪而过。 桑洛的马儿踢踏几步,竟然人立而起长声嘶鸣,显是受了惊,任桑洛如何安抚都没了用,竟徘徊两步朝着更深处飞快的疾奔而去。 渊劼面色一沉,当下大叫:“来人!来人!救我洛儿!” 蓝多角纵马要追,沈羽却已然骑着马从他身边奔了过去,急喊一句:“蓝公护驾,臣去追!” 这后面几个字已然掩在风中听不清楚,蓝多角却心急的喊了一声:“沈公小心!”言罢,又看看渊劼那阴沉的面色,忙道:“吾王安心,臣让大宛军去找。”言罢,双手一拍:“蓝远,带一千大宛军,速速去追!” 那蓝远领了命,带了人飞快而去。渊劼却再无了打猎的心思,咬了咬牙却也不走,只是问道:“那白乎乎的就是灵狼?” 蓝多角点头只道:“正是灵狼。”却又皱眉:“可灵狼多在冬日里出没,眼下这个天气,它们本不该出来的。” 渊劼显是生了气,冷哼一声只道:“去给我把那惹事的狼崽子找出来!我要扒皮抽筋!若我洛儿有事,我把这林子烧了!” 蓝多角惊了一跳,急忙下马跪落在地磕头道:“吾王,灵狼是这林子中的灵物,不可杀,不可杀啊。” “放肆!”渊劼怒极大吼:“什么灵物!我舒余数代,最擅屠狼。如今,这狼崽子胆敢跑到我座前撒野,惊了我爱女的马儿,如今我爱女不知所踪,你却为一头畜生求情!?” 蓝多角不住叹气:“吾王宽心,公主是贵人,定然无事。况那灵狼颇有灵性,若有一只出没,被咱们捉了,其他的灵狼定然报复。吾王三思。” 渊劼气得甩了甩袖子,怒吼道:“待我寻得洛儿,你再同我提什么三思的事儿!” 作者有话要说:即将有第一次亲密接触? 达叔有话说:关于入v。有小天使问我啥时候入v。关于这个事儿,我想了想,卸甲是我非常喜欢也用了很多心思的一篇文,文章进行到现在我想大家也预料到了,这篇小说啊——它会很长。我写文其实更喜欢和读者多交流多沟通,喜欢有更多的读者可以和我一起沉浸在剧情里。各位小天使能在茫茫文海中找到《卸甲》,都是缘分。鉴于剧情篇幅长,所以我不会急于入v,给大家最好的最长时间的阅读体验。至于什么时候入,额,我想也许应该会在五十章左右吧,额……也许更久。所以希望看文的小天使们积极留评,我虽然没有时间一一回复,但都会看,感谢你们的支持和鼓励。能看完卸甲的都是真的猛士……╮(╯_╰)╭鞠躬。 第36章 花海觅情踪 沈羽纵着马一路狂奔,可她之前还能瞧见桑洛的影子,此时一路奔来东拐西弯,却无论如何也不知桑洛去向何处。 她心中着急,丝毫不敢停下,越往里走,林深树密,雾气更浓,遮天的密叶只投进星星点点的光,可这光却又愈发的暗,一阵阵凉风吹来,耳边已能听见闷闷地轰隆的雷声,她知要有大雨来,更不敢怠慢,只能翻身下马仔仔细细地看着那枯枝烂叶上马蹄子的痕迹,果见前面一串紧挨着的马蹄,心中一喜,翻身上马朝着西边方向疾奔而去,一路跑着,一路只能开口大喊:“公主!” 可她跑了老远,也得不到任何回应。沈羽死咬着牙,又只能停下,深吸了几口气,便觉得有些气闷,她自是知道这年代久远的林子里面时间长了便会生出一股瘴气,但见周遭雾气浓重,急忙扯下一块自己的衣衫捂住口鼻,眯起眼睛,如今不仅寻不到桑洛,恐怕连她自己呆久了也要迷路。可迷路是小,若是中了瘴气的毒,独身一人无人来领路的话,怕就要交代在此处。 她如此一想,更是担忧至极。她总有一身好武艺,有着好底子,都不确定能在这深林中撑多久,更何况是那金枝玉叶的公主。若是桑洛出了什么岔子…… 她便是有一个这样的念头冒出来,心中都忽觉得疼痛异常,当下不由得大吼了一声:“桑洛!” 那声音回荡林中不绝,但并无丝毫回应,沈羽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重重的呼了一口气,再看脚下枯叶,竟瞧不见任何踪迹。她是真的着了急,这林子如此广大,谁知道那受了惊的马儿究竟会奔向何处?若是遇到什么虎狼野兽,桑洛会…… 她不敢再想,双腿用力一夹马肚子,那正吁吁气喘的马儿长鸣一声人立而起,又朝里奔去,沈羽捂着口鼻,却又不得不松开手来,张口大叫桑洛,一边狂奔一边大喊,喊得她胸中气闷双眼发花,不知是不是眼花了,忽见得前面一道白影闪过,当下心中一凛,拿了弓箭便飞快一箭射过去,那箭撞在树上,白影却又不见。但听西边一声马儿嘶鸣,当下大惊,大喊数声:“桑洛!?公主!”纵马朝着那声音传来的方向狂奔而去。 越往前奔,竟能听见女子惊慌叫喊声,沈羽心中又喜又急,片刻竟真的在那一片白雾之中瞧见了桑洛的影子,可眼瞧着桑洛被马儿带着往前快跑,那前面白雾之中隐约可见枝杈横竖交叉,不知道是个什么所在,她心中焦急,便又大喊:“公主莫慌!试着勒马!” 可桑洛哪里听得进去沈羽的话儿,只是闭目紧紧抱着马脖子,动都不敢动。沈羽紧随其后用力甩着马鞭,可旁边儿却又数声“呜呜”之声,她侧头一看,竟是两头黑色的狼,正呲牙呜咽,看着沈羽与桑洛跑过去,便追着马儿而来。 那马儿一路狂奔,不知是太过疲惫还是被身后的野狼惊了,前蹄一跪惶然摔倒,沈羽脚下一蹬一脚踏了马头借力,纵起轻身一跃竟从自己的马上跳到了桑洛的马上,将桑洛护在怀中用力的去拉缰绳,可这马儿已然冲入那交叉横纵的枝杈之中,沈羽只能用力的矮下身子将桑洛护在身下,一手拉着缰绳一手护住脑袋,那横纵交叉的枝杈从她身上划过去,噼里啪啦的断裂开来,在她的胳膊与手上划了数条口子,她此时睁不开眼,却觉得一阵大风扑面而来,只觉得身下马儿越跑越快,豆大的雨点儿又落了下来。 不知冲了多远,才觉那枝叶不再,她咬了咬牙转而用手护住桑洛,抬眼却惊见前面已经没了路,竟是个悬崖沟壑一般的地方,下面雾气升腾根本不知多深。她当下大惊,大吼一声双手用力的勒住马缰绳,可那马儿却狂奔失力,沈羽只觉身子一空,连人带马便一同掉落其中。她急中生智,双手抱住桑洛,便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双脚一踏马镫从马上跃了起来,转而又从半空掉落,抱着桑洛摔在地上,双手一松,两人便这样一路滚出去老远。 沈羽周身疼痛,却还意识清醒,只觉得身下软软的泥土并非石头,擦了脸上雨水泥土,四下观瞧,身下是松软泥土,四周浓雾成了薄雾,周遭尽是树枝枯叶,起身往上看看,才发现这只是一条深沟,并非悬崖百丈。她瞧着那马儿摔在不远处,转头急寻桑洛,走不两步果见桑洛趴伏在地,一动不动。 她跌撞的跑过去,周身湿透的将桑洛抱在怀中,但见桑洛面上灰土不辩,她抖着手轻轻探了探桑洛鼻息,倒算平缓却又微弱。她轻喊了几声公主,不见回应,但见桑洛面色更加苍白,在大雨之中一动不动,又担心她摔出什么内伤,便用力的掐了掐她人中,一边又喊:“公主?公主醒醒!” 可桑洛依旧一动不动,嘴唇却越来越紫,她着了急,余光之中瞧见桑洛趴伏的地方有一块突出来的圆石头,想来定是她摔下来正巧被这圆石头顶了胸口,一口气给憋在胸口,急忙左手将桑洛搂在怀里,右手在她胸前不住的顺着气,许是因着太过担心,那手都抖了起来,眼眶竟湿了,口中不断轻声叫着桑洛的名字。 半晌,桑洛忽的咳嗽数声,长长的吸了一口气,继而又是不住的咳嗽。沈羽那惶然不知所措的面色终于一松,险些真的哭了出来,却又笑,依旧轻轻地帮桑洛顺着胸口气息,喜极之中冲口而出只道:“洛儿醒醒……可好些了?” 桑洛咳嗽着抬了抬手,片刻才睁开了眼睛,却又被雨点儿打的又闭上了眼睛,轻张着口不住喘气,沈羽但见如此,急忙把身子往前倾了倾,把她搂在怀中替她挡住了雨,一双关切的眸子瞧着她:“公主……可好些了?” 桑洛微微睁开眼睛,迷蒙的眸子瞧着沈羽,却没说话,只是低头看了看,沈羽那帮她顺着气的右手眼下就放在她胸前,不当不正恰好是正中间。她那苍白的面上瞬间腾起一阵红晕,抿了抿嘴。 沈羽方才一心想着怎样救回桑洛,根本没做多想,此时才发现自己的手是放在何处,如何失礼。忽的双手一松,跪着后退两步趴在地上:“臣唐突公主,臣有罪!” 桑洛撑着力气坐起身子,微蹙着眉头捂住自己的胸口,缓了半晌,才又问道:“你方才,叫我什么?” 沈羽依旧趴在地上,她却真的忘了自己方才心急火燎的究竟叫了什么,只记得自己情急之时直呼了公主名讳,惶然又磕头:“臣该死!” 桑洛却在迷蒙之际听得清楚,沈羽分明在情急之中喊了“洛儿”两字,如今却又不认了,只是不断说着该死,她的目光从沈羽的双手晃过去,但见她右臂到手上都是伤口,此时在雨水的冲刷下泛着白流着血,眉心紧了紧,往前挪了挪身子,轻轻的将手放在沈羽的右手上,眼中皆是疼惜之色:“你受伤了。” 沈羽身子一抖,不敢抬头:“小伤,不……不妨事儿……公主……可……可好些了。” 桑洛微微一笑:“你这样趴着,不累吗?起来说话。我赦你死罪。” 沈羽这才直起身子,抬头瞧见桑洛真看着自己笑,面色也较之前好了许多,松了一口气,紧接着身子一软跌坐在地摇了摇头:“吓死我了。” 桑洛莞尔:“是怕我怪你方才的唐突之举,杀了你?” 沈羽抿了抿嘴,有些羞赧的擦了擦那一张微红的脸:“臣……怕的是公主有所闪失。所幸并无。” 桑洛只觉得胸口处还闷闷的疼,想及此前沈羽的手还放在自己胸前,听着沈羽如此说,脸上又是一红:“多谢此番相救。若没有你,我怕是要死了。” 方才那一场大雨来的快,去的也快,这一忽儿的时候,又停了。沈羽呼了一口气,轻声问道:“公主现下觉得可好些了?能走吗?” 桑洛微微点头,便要站起来,却又脚下一软,右脚剧痛,身子复又歪倒。沈羽急忙扶住桑洛,面色又染上担忧:“可是方才扭到了?”扶着桑洛坐下,也没瞧桑洛那又红了的面色,低下头细细的去瞧她的右脚,抬手轻轻按了按,抬头面色颇为认真地看着桑洛:“可还能动?” 桑洛咬着牙微微动了动,却又轻声道了句:“疼。” 沈羽呼了一口气,转而又笑:“还好,没伤到骨头。回去调养数日,就好啦。” 似是从未听过沈羽这样说话,桑洛瞧着沈羽那绽开的笑容,倒觉得她此时还真像个孩童,眉目一晃,心中又是微微一荡,却又不说话,便就这样短短的对视片刻,一阵清风徐来,扑在脸上显了凉意,才发觉自己面上发烧。 沈羽也忽觉尴尬,可桑洛那柔和的眉眼就这样瞧着自己,她却又不知怎的就是移不开目光去,直到桑洛眨了眨眼,面红着偏过头去看向别处,她才急忙松了手起身要去看看那马儿怎样。然她刚刚起身,却听桑洛一声惊呼,继而便是一声惊叹:“快看!” 沈羽转身,顺着桑洛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便也是一声惊叹。 不远处,薄雾弥漫,草色掩映之中一片柔和的粉色如梦似幻,生的竟全是那两生花。 她不由得将桑洛扶起来,两人相携而行,被这一大片两生花海吸引,一步步的往前走去。但见其间蝴蝶飞舞,花叶摇曳,轻盈忽晃,层层叠叠挨挨挤挤,清风徐来,一如大海波涛纷至沓来,一波又一波的粉色浪潮交相呼应宛若仙境。 “昨日还听蓝公说到这霜雪林深处有一处世人未见的两生花海,不想今日,真能见着。”沈羽被眼前美景震撼,便是连扶着桑洛肩膀的手都因着兴奋紧了紧。 桑洛心中一晃,唇角一弯轻声只道了一句:“好美。” 两人往前一路慢行,走进这花海之中,在周遭薄雾中颇觉不真实,桑洛往前走了几步,弯下身子,将被雨水打湿的乱发理了理,别在耳根后面,转而小心翼翼地将那细长柔软的花瓣捧在手中看着,会心一笑。 便是这一幕,沈羽竟看的呆了。直到桑洛转回身看着她,她才如梦初醒一半急忙转头看了看别处,又低头轻声说道:“此处虽美,却仍有林中瘴气。不宜多做停留。公主,我们……” “此处虽美,却不及少公救我与危难之万一。”桑洛慢着步子,有些踉跄的走到沈羽身前,“蓝公说过,能见着两生花海,是缘分。想来,我与少公,也是有缘之人。”她轻叹一声,看向这一片花海:“危难之后,又见盛景花海。这机缘,便是天意了吧。” 沈羽低头不语,心中纠结万分,不知该如何作答。忽觉左手一暖,竟被桑洛拉起了手,手心又是一暖,定睛一看,却又是昨日刚刚送还给她的平安扣。 “机缘不可违。想来,少公应就是这玉石的命定之人。莫再推辞。”桑洛说着,轻轻将沈羽左手合上,拍了拍:“少公心急的时候,叫起洛儿二字,倒是顺口很呢。” 沈羽心头一颤,竟不知自己居然在慌乱之中喊了洛儿二字,顺而那脸又红到了耳根。她想再拒绝,可又实在不知该如何拒绝,只好轻叹一声:“臣,送公主回去。” “沈公,可有小字?”桑洛却不动,又问道。 沈羽愣了愣,不由得说道:“时羽。” “时语?”桑洛微微一愣,“怎的与你的妹妹一个名字?” “妹妹是言语的语,臣,是羽毛的羽。”沈羽心中纷乱,胡乱扯着谎。 “好,”桑洛浅浅一笑,扶着沈羽的手:“时羽送我回去。” 作者有话要说:嗯……感觉甜的有些齁得慌。 第37章 真情可从险中求? 沈羽听得桑洛如此说话,也不敢应声,只是扶着桑洛原途返回,把那马儿安抚片刻,看着它老老实实的在原地徘徊,轻轻拍拍它,却又望着这约莫两人多高的陡坡犯了愁。她与桑洛倒可上去,可这马可如何上去?若是上去了没有马,便只能徒步行走,这一路跑过来不知道跑了多远,眼下已经快到黄昏,若是夜中在林间迷路,怕更是危险。 桑洛站在沈羽身边,瞧她那样子便猜出来了她所思所想,轻声只道:“这样高的地方,马是上不去了。”她叹了口气,沉思片刻:“不若你先行回去,寻了皇城卫过来,我在此等你。” 沈羽当下摇头只道:“不可。我不能将公主一人独留此地。” 桑洛眼神一晃,没有言语。沈羽却没在意桑洛,径自往前走了走,又来回看看,紧皱着眉头想着办法,一边想着,一边兀自叨念:“马上不去,上面不知还有什么野兽,也不知此处是否也有什么猛兽,独自留下实在太过危险。”她皱眉思忖,旋即抬头对桑洛道:“公主若信我,咱们便骑马顺着这条路一直往前走,或许能寻到一处不这样陡峭的坡,才好上去。” 桑洛笑道:“你觉得我在此地,除了你,还有何人可信?”说着,蹭着步子挪到马儿边上,抬脚蹬住马镫,却又因着右脚用不上力怎样也上不去。沈羽快走几步,想伸手去扶她,伸出手去却又停了停,但她瞧着桑洛那样子实在费力,终究轻叹一声托住她的身子把她扶上了马。转而牵了缰绳走在了前面,牵着马儿慢行。 桑洛却道:“为何不上来同骑?” 沈羽看着前方,五味杂陈:“臣……臣在下面走就是了。” “时候不早,若是就这样走,怕要走一天一夜才能出去了。”桑洛轻笑:“难道此时此刻,沈公还拘泥那些莫须有的礼数?” 沈羽停下步子,愣了愣,心中知道桑洛所言非虚,这样走,不知要走到什么时候去。咬了咬牙,抬头只道:“那……那臣就……只能冒犯公主了……” 桑洛倒是挑了挑眉,待得沈羽腾身上马坐在她身后,双臂将她圈在怀中拉着缰绳,才浅笑轻声说道:“如此冒犯,你也不是第一回 了。” 沈羽打马快行,耳边呼呼风声,一双眼睛紧紧地瞧着前面,又不时侧头观瞧有没有出去的路,根本没有着意听桑洛这低浅的话儿。 桑洛却又大声问道:“你自小在四泽长大,你们泽阳族人善于围猎,可是从小就练就的本事?” “是,四泽的林子比此处更深更大,五岁时父亲就带我出去打猎了。” “之前我见你搭弓射箭,箭无虚发,可蓝公猎鹿之时,你为何射偏了?” 沈羽此时被桑洛身上那淡淡地香气弄的心猿意马,一直僵着身子,不敢太往前,又不能太往后,可桑洛却又要和她说话儿,她便只能靠近了桑洛去听,听得她如此问,沉吟片刻,只道:“太久不打了,便生疏了。” 桑洛却笑:“你骗得过父王与蓝公,却骗不过我。我总觉得你是故意射偏的。你且说真话与我听,我不会告诉父王。” 沈羽轻声一笑,只道:“公主冰雪聪明,见微知著。臣实不敢瞒骗,那鹿,是一头母鹿。我看它那样子,八成是有了小鹿在腹中。心生怜悯,所以……” 桑洛微微点头:“原来如此。那……”她说着,却忽然咳嗽数声,吸了口气皱了皱眉只道:“怎的这雾气的味道越来越怪。弄的人胸闷。” 桑洛所言不假,沈羽闻着这气味也不太舒服。越往前走,那原先的薄雾又变成浓雾,雾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腐气,沈羽想着桑洛之前还引着胸口被那石头撞了气息不顺,担心她受不住,停了马道:“这雾气里面带着林中瘴气,还带着枯枝腐叶的味道,闻多了会出岔子的。公主可用帕子捂住口鼻。” 桑洛摇摇头:“之前帕子拿在手中,这一路跑过来的时候早不知丢在何处了。” 沈羽摸了摸怀中那被自己之前扯下的一条衣衫布条,想了想,又将那布条放回去,却又正好摸着了一直戴在身边的帕子,将那帕子递过去给桑洛,只道:“公主用这个吧。” 桑洛接过帕子,瞧着那帕子上的一株苍松绣的精致,目中闪过一丝惊异:“却不知沈公一个男儿,身上还带着这样的东西?” 沈羽愣了愣,她方才只想着寻样东西给桑洛避这雾气,却忘了哪里有男子怀中随身带着手帕的道理?她略带尴尬的笑了笑:“这是……是离儿绣给我的。她那脾气硬要塞给我,我看她绣的用心,也就……没推辞……” “离儿……”桑洛定定的看着手中的帕子,紧了紧手掌,又松开,眼神中划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她倒是,心灵手巧。我知普通人家的姑娘送荷包送玉佩,这送帕子给自家少公,却是头一回听。” “离儿还小,不懂许多事,我当她是妹妹,她便也随意。”沈羽说着,却见不远处的陡坡逐渐平缓下来,心中大喜:“公主快看,有路了。” 桑洛却低低的闷声嗯了一句,不再说话。 沈羽打马疾行,终于从新回了正路,从那平缓的斜坡上行至林间,她慢下马儿,抬头仔仔细细地看着头顶密集的叶子,又透过那极小的缝隙看着天上的日头,安心的松了一口气:“还好,一路往东,应能出去了。”言罢,又说道:“公主将口鼻捂好,咱们快些走。” 桑洛尚还想问她怎的就知道怎样走,身下马儿却一声长嘶,被沈羽狠狠地抽了一鞭子扬蹄便跑。她惊呼一声,被马儿带的顺势又靠在了沈羽怀中。心头突突乱跳,只是紧紧地用那帕子捂着口鼻,被马这样一颠簸,才终又觉得胸口一阵阵的闷疼,她胃中翻腾一阵阵的恶心,原本还红着的面色又变得煞白。 狂奔出去老远,那马儿却忽然人立而起,桑洛本就气闷恶心,被这样一折腾,身子一软险些从马上摔下去,幸而沈羽紧紧将她抱住,她便又剧烈的咳嗽,连目中都带了泪,此时但听沈羽低呼一声,连抱着自己的手臂都紧了紧。她抬头观瞧,才见前面竟有两头黑狼正缓缓走近,喉咙中低哑的呜咽着,雪白的牙都呲了出来,瞧这样子,转瞬之间便要扑将上来。 沈羽面色一紧,然那狼却已然扑了上来,桑洛惊叫一声便往沈羽怀里躲,可沈羽却在此时快速的将马缰交在桑洛手中低吼一声:“快跑!”便在一瞬之间腾身而起用力的一踹马屁股,那马儿大叫一声竟带着桑洛从两狼之间飞速的窜了出去,沈羽人在半空长剑已经出鞘,随着身子落下正对上了一头扑上来的狼,她右手持剑横扫过去一剑自那狼面上横劈而过,湿热的狼血飞溅而出,那狼呜咽一声被削去了一半的脑袋,可另一头狼却又在此时张口便咬住沈羽右臂。 沈羽右臂剧痛,被狼扑倒,长剑便落了地,那狼却又松口朝着她面门咬了过来。她双手揪住狼身,只觉得那狼口中一股腥热气息喷的满脸都是,面前那白森森的獠牙乱晃,血红的舌头还带着粘稠的唾液,她一阵阵的眼花想吐,咬牙用力鱼跃而起,凭着这一股冲力将那狼重重甩了出去,矮下身子捡起长剑,右臂汩汩流血,不住地发抖。 那狼稳了身子,一双眼睛死死的盯着沈羽那右臂流出来的血,杀意更盛,纵身一扑又咬了过来,沈羽右手用不上力,只得连连后退,左右闪躲。然那狼却死追不放,她步子慢下来,气喘吁吁,又因着林中雾气一阵阵胸闷,眼前发黑。她知不能再躲,再拖下去,恐此命休矣。眼见那狼复又扑来,当下大吼一声,抢上一步往侧方一纵,便在那狼扑至半途之时回身反手便是一剑重重砍在那狼后背。长剑过处竟将那狼一劈两半,后一半掉落在地,前一半竟还往前扑了老远,痉挛几下便不再动。 然沈羽手上早已脱力,重重摔在地上手中长剑也旋即掉落。耳边却听得数声马蹄声响,她咬牙撑着力气从枯叶之中爬起身子,左手将长剑拿起,踉跄了几步又险些摔倒。那迷蒙的目光之中但见桑洛从马上几乎是翻下来的,拖着那伤了的脚跌跌撞撞的跑到她身前将她扶住,面上苍白如纸,没了血色的嘴唇微微抖着。 桑洛只看着沈羽身上到处都是血,竟也不知道究竟伤了几处,一双眼睛眨了眨,竟落下泪来:“伤了哪里?” 沈羽只道:“都是狼血,哪里伤着了。”言罢,闭了闭眼缓了缓神儿,“咱们快走,免得又遇见什么野兽。”说话间将长剑收了,左手扶着桑洛用尽了力气将她扶上马,待得自己上马之时,才发现右手疼的更是钻心,她费力的上了马,单手拉着缰绳,带着桑洛又往东而去。 桑洛此时也一阵阵晕眩气闷,她却真没有想到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沈羽竟豁了性命的将自己送走,独自留下对付那两头野狼。可她绝不能独自留下沈羽一人,跑了不远便拉了马儿回返,此时但见沈羽只用左手,想着之前便见她右手臂上的衣衫支离玻碎,满是血迹留了一手,心有余悸的想去看沈羽的右手,然沈羽却一直将右手垂在身侧不让她瞧见。 天色逐渐昏暗,林中那浓雾随着她们渐行渐远变得薄了不少,想来已经快到林子边缘,桑洛心中着急,却又生气,咬牙道了一句:“你的右手被狼咬了?” 沈羽气虚的回了一句:“被那狼抓了一下,不碍事。公主稍待,就快出去了。” 桑洛皱着眉不再言语。 不多时便见林中火把,听得杂乱的脚步声,还有那一声又一声的“公主”。 沈羽心中总算安定,朝着那火把的方向而去,待到近前,瞧见领头的正是蓝越,这才终于松了一口气,翻身下马,牵着马一步一顿的走到近前。 蓝越但见沈羽与桑洛,那一张满是汗水的脸上终于染了神采,快跑几步上前便跪落在地:“公主!总算找着公主了!”言罢,抬头只见沈羽满身是血,又吓了一跳:“沈公这是怎么了?!” 沈羽摆了摆手,她自知自己很快也便要撑不住,若是晕了过去被医官诊治定会露馅,将那马缰绳交给蓝越哑声说道:“护公主出林子。牵匹马给我。” 蓝越急忙应了,将自己的马牵来给了沈羽,沈羽咬牙忍着疼上了马,看看桑洛,只道:“公主随蓝将回返行宫。臣……”她话没说完,却见火光之中桑洛那眸子之中关切之意盛浓,她心中忽觉不忍,却只是顿了顿,低头又道:“臣一身污秽,先行回返,换件衣服再去拜见吾王。”言罢,竟真的没在等桑洛说话,打马便走。 蓝越对桑洛拱手拜道:“让公主受惊是臣下失职,公主……” “回去吧。”桑洛惨白着一张脸打断了蓝越的话:“蓝将并未失职,失职的并非是你。” 第38章 真作假时假亦真 沈羽撑着最后一丝力气趴在马背上出了林子,却又担心蓝越几人护着桑洛又出什么岔子,便在林边阴影之中等着,待得瞧见灯火忽晃马队出林,这才放心,等一行人走远,才策马回返账中。 她几是从那马上滚落下来,两边儿值守的皇城卫急忙扶住了她,她却虚着声音只道了句让军中医官来瞧,便径自进了帐篷。踉跄几步跌坐在矮桌边上,大口大口的喘着气。右臂疼得钻心,身上也酸痛异常,她脱了力的斜斜靠在桌边,抖着左手拿起桌上的酒袋子,用嘴将那塞子咬开,大口的灌了数口的烈酒。 医官提着药箱恭恭敬敬的磕了头,净了手,将她右臂那残破的衣衫剪开,拧着眉头瞪着那几个血窟窿倒吸了两口气:“狼?” 沈羽扯扯嘴角浮起一抹淡笑:“是狼。”说着话,眼神也不闪躲,直直的看着那早已肿起来的血肉模糊的右臂,吐了口气:“这狼还真狠啊。” 医官只道:“土石都进了伤口之中,小人现在将这伤口清理干净,再敷上药,狼首这几日,这右臂可千万别沾了水。”说着,端了盆干净的水来,洗净了手巾,抬眼看看沈羽,花白的胡子抖了抖,心中知道沈羽虽是狼首,可年纪毕竟只有十六岁,实实在在还是年轻,心中不忍,轻声道:“沈公,可用小人给您条干净的帕子咬着,这怕是有些疼。” 沈羽却笑,左手又拿起酒袋子喝了两口酒:“不用。我就这样瞧着,你做你该做的便是。”说着,又补了一句:“快些弄好,我还要去回禀吾王。” 医官但听此语,急忙点头,埋下头认真的帮沈羽处理那伤口。沈羽咬着牙,除了闷哼几声,不说一字,也不喊一声。只是定定地瞧着自己那染着血的右手,想着自己心中一直想不明白的事儿。 明明臂上疼痛钻心,却为何她心中想的总是桑洛是否已安然回去,是否此时也有医官替她诊视,她那从陡坡上摔下去之后扭到的脚可好些了,亦或是…… 亦或是她那被石头撞到的胸口是否有什么淤血,可否还在气闷? 然当时情急之下,为桑洛顺气的时候,自己的右手放在什么地方啊……偏又单单是想到这一件事儿,她的右手微微抖了抖。 医官手中动作因着沈羽右手的抖动停了停,抬头问道:“沈公,可是臣力气大了?” 沈羽摇摇头:“无妨。”言罢,又是沉默不语。 若之前还是朦胧猜测,现下,桑洛之情已是显而易见。沈羽费力的抬了抬左手,放在自己胸口,怀中还揣着桑洛从新又送还的平安扣。心头又突突地快跳几下。那淡雅的香气犹在身边,那关切的眸子还在脑中回闪,可她却撇下她,独自上马仓皇而去。想到离去之时桑洛那带满了担忧与不解的目光,沈羽的心中竟是重重地一疼,疼的比她右臂的伤更烈,更深,如同被刀狠狠地剜去了一块肉。 此时医官已然将她右臂敷上了药,仔仔细细的包扎好,擦了擦脸上的汗,却听着沈羽满心惆怅的叹了一声。他恐沈羽又觉得什么地方不适,急忙后退两步跪着下拜:“沈公……” 沈羽被他一叫,才回过神来,看了看那包扎好的手臂,点点头:“多谢。回去歇着吧。” 医官应声离开,沈羽将自己的双手洗干净,这才伸手入怀,把那平安扣拿了出来,在手中握了握,微蹙着眉,放在桌上。绕到那不大的屏风后面,将自己一身污秽的衣服换了,又拿了手巾把自己的脸擦擦干净,看了看自己的右臂,新衣的袖子将那被包扎起来的臂膀遮住了,可右手上的伤却怎样遮都遮不住。她绕出屏风,看了看矮桌上的玉,沉吟片刻,终究还是将那玉从新戴了起来,理了理衣领,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复又出了帐篷,往行宫大殿而去。 她还有许多事儿没做,尽管此时她已筋疲力尽没有一分一毫的力气。吾王并未派人来寻她,蓝越也定能把话说好,可她却又必须前去回禀,前去领罪。去领那——未将公主送回行宫之罪。便是在跨进殿门的那一刻,甚至还有一个乌突突的念头窜进脑海中,或许此时此地,她能在渊劼身边瞧见桑洛? 然渊劼身边并无桑洛,只有牧卓坐在一边,瞧见沈羽来了,眼神中才带了光彩,笑笑只道:“父王,您猜对了。沈公还真来了。” 沈羽俯身下拜磕头:“臣有罪,特来向吾王领罪。” 渊劼笑了笑,问道:“沈公今日又救了我洛儿一回,怎的却是来领罪的?” 沈羽不敢抬头,仍是跪在地上道:“臣……臣虽找到公主,将公主带回,却未能尽职将公主护送回行宫。是以,向吾王请罪。” 渊劼抬了抬手:“起来说话。” 沈羽闻言起身,却又低着头。渊劼的目光从沈羽那右手上扫过去,微微眯了眯眼睛:“听蓝将回报,沈公为救公主,受了伤。” “是,是小伤。但臣一身污秽,怕就这样入殿,坏了规矩,是以回返账中,换了衣服,才敢来回禀吾王。” 渊劼还未说话,牧卓却抢上一步起身走到沈羽身边,弯下身子看了看沈羽的右臂,又道:“我听蓝将说,沈公右臂受了伤,是怎的就受伤了?” 沈羽急忙拱手:“谢王子,臣与公主回返之时,遇见野狼,幸而有惊无险。” 牧卓闻言,眼睛都亮了亮:“狼?几头狼?” “回王子,两头黑狼。已经被臣斩杀了。” 牧卓目中皆是兴奋之色:“沈公竟一人之力屠了两头狼!实在厉害,如今可让医官瞧过了?” “多谢王子,瞧过了,并无大碍。”沈羽的右手都发了抖,咬牙顶着一口气一句句的回着,可牧卓却似是还想再问。 渊劼只道:“沈公救我洛儿,大功。无罪。待回返王都,我再赏你。”言罢,看看牧卓:“卓儿不要再问,让沈公回去休息。” 牧卓嘿嘿一笑,只道:“是。”转而看向沈羽:“日后,等沈公好了,可也要教教我,怎样一人杀狼!” 沈羽面色苍白,扯了个笑容说道:“王子功夫非凡,臣不敢当。”言罢,对着渊劼一拜:“臣告退。” 转身刚刚跨出殿门,却又瞧见伏亦迎面而来,伏亦瞧着沈羽,眼神闪了闪,似是有话要说,却又一步不停的进了殿,对着渊劼拜了拜,只道:“父王,儿回来了。” 渊劼闻言微微坐正身子:“洛儿可还好?” 沈羽本已走出数步,听得渊劼提起桑洛,却又不由得停了脚步站在原地不动。但听殿中隐约声音,伏亦说道:“医官瞧过了,受了惊吓又奔波一日,身上有几处青紫,此时还发了烧,怕是那咳喘的毛病,又要犯了。” 渊劼面色一沉,起身只道:“随我去瞧瞧。” 伏亦却说:“此时已经睡着了。旁边有医官和疏儿伺候,父王也累了一日,还是明日再去吧。” 沈羽但听渊劼说要去瞧,心中便是一惊,迈开步子便往阴影处走远了几步,站定身子等了片刻,却没见渊劼出来,这才兀自松了一口气。想起方才伏亦说的话儿,不由得担忧起来。她转头看向桑洛所在的行宫深处,忧愁的呼了一口气,许久,才转身离开。 到底是怎样的一种心情呢? 沈羽骑马慢行,夜风吹来,带了一丝寒意。她的头疼得很,右臂也疼得厉害,可思绪却极乱。此前,她猜不透桑洛,可现下她看透了桑洛的情意,又看不透自己的心。 龙泽一役,她失去的不止亲人,还有朋友。西迁以来,她身边只有陆昭与陆离,或是她知道了桑洛是她儿时曾玩的好的朋友,便早就将桑洛摆在了不同于“公主”的位置上?可即便如此,她却如何解释她内心涌起的一波浓过一波的担忧?如何解释每每与桑洛对视之时脸上泛起的红晕?又如何解释那唯有她自己知晓的,在两生花海中看着桑洛弯下身子手捧花朵时那擂鼓一般的心跳和那不同以往的心悸之感? 不知是风刮得不够大,还是右臂伤口疼得太厉害。 沈羽回到账中,身上都是汗。 她将酒袋子里剩下的酒全都灌进肚子里,绕过屏风,终究将自己抛在榻上,衣衫都没有脱,就这样迷迷糊糊地闭上了眼睛,这乱了心思的愁绪,她无论如何想不明白,也实在没了力气再想,她此时只想安安稳稳地闭上眼睛睡一觉。 或许,一觉醒来,这些烦恼,便都烟消云散了,也未可知? 她借着疲惫与酒意睡去,却终是没有想过,自秋猎至此,很少饮酒的自己,究竟喝了多少,借酒浇愁了。 第39章 两情相牵挂 疏儿将窗户微微开了一条缝,听着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探头瞧了瞧,微微思索片刻,又关了窗子,转回身看向靠在床上的桑洛,轻声说道:“公主,外头落了雨,还是别开窗子了,你的身子刚刚好些,又着了凉风,可怎么办。” 桑洛的面色还显了些苍白,听得疏儿如此说,开口想要说话,却又忽的一阵剧烈的咳嗽,蹙着眉头捂着胸口不住地吸气,疏儿急忙小跑两步过来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慢慢地顺着气,叹道:“这都四天过去了,公主还不见好,要不我再去让医官过来瞧瞧吧。” 桑洛大口喘着气,摆了摆手,许久才哑着声音说道:“不必,不碍事。” 疏儿却道:“哪里不碍事儿啦,公主光昏睡都睡过去两日了,昨日醒过来,一天都没吃什么东西……” 桑洛吸了口气,闭着眼睛轻咬了咬嘴唇,“父王同王兄又去围猎了?” “是。”疏儿倒了杯水小心翼翼地放在桑洛手中:“前两日您昏睡的时候,吾王来瞧过您,昨日一早又让王子亦来过,王子亦提起了昨日修整一日,今日再去林中围猎。” 桑洛双手捧着水杯喝了一口水,缓缓吐出一口气,细长的睫毛颤了颤:“沈公……” “沈公的事儿倒是不知。”疏儿摇了摇头:“只听得下人们说那日送您回来之后,沈公去面见了吾王请罪,不过吾王没罚他,反还赞了他。” “请罪……”桑洛抬头看着疏儿:“为何?” 疏儿又摇头:“不知,似是说没将您亲自送回行宫的事儿……” 提起此事,桑洛神色一晃,唇角微微一弯,扯出一抹复杂的笑容,兀自咕哝了一句:“请罪。” 疏儿没听清楚,稍稍弯下身子瞧着桑洛:“公主,您说什么?” 桑洛长长叹了一口气,轻声咳嗽:“疏儿,你去……”她顿了顿,又思忖片刻,复又说道:“你去行宫外营中,问问军中医官,沈公的伤势如何。” 疏儿会然点头,拜了拜便转身而去,桑洛却又叫住她,想了想:“算了,别去了。” 疏儿停了步子,站在门口发了发呆,有些不解的又走回来,蹲下身子瞧着桑洛,撇了撇嘴,竟拉了桑洛的手叹了口气,轻声说道:“公主,吾王与王子们都在外围猎,此处,他们瞧不见咱们的,疏儿小心的去,仔细的问,那医官定也不会多说半分旁的话儿。您还担心什么呢?” 桑洛低垂眼睑,细长的睫毛颤了颤:“疏儿,你觉得沈公……”她抿了抿嘴,看向疏儿:“是个什么样的人?” 疏儿抬头望着,桑洛那一双水剪双眸带着微微的水汽,眼眶之中竟还闪着泪光,疏儿面上一惊,那握着桑洛的手忽的紧了紧,眼珠转了转,看看四周,更低声的问了一句:“公主,您跟沈公……在林子里,做什么啦?” 桑洛眉心一垮,却又旋即紧紧蹙了蹙,那面上的神色,眼光之中竟还略带了些许的温馨之感,片刻,轻声说道:“没什么,只是……”她说着,面上一红,似是害羞的厉害,抿嘴一笑,眨眨眼睛,竟弯下身子在疏儿耳边极小声音的说了几句。 疏儿低叹的“啊”了一声,险些坐在地上,却又慌忙站起身子,不可思议眼神儿落在桑洛那穿着轻薄衣衫的胸前,咬着嘴唇窃喜一笑:“没想到,没想到这小少公,情急之时还这样的……”她说着,却又只是笑,再不多说一字,笑的桑洛面上更红,躺回床上靠着,嗔怪地看了一眼疏儿:“你现在胆子愈发的大了,学会笑我了。” 疏儿笑道,又说着:“既是如此,公主心里早就有了定论,还问疏儿觉得他怎样,不是画蛇添足?” 桑洛那脸上本还带着笑,听了疏儿说的这样一句话,那笑容却又慢慢消失,转而成了一抹复杂忧愁的神色,微微摇头:“可我总是看不透他……”她深深吸了口气,又咳嗽了两声,继而一叹:“我真的总是看不透他……” “那……”疏儿不解的歪了歪头:“沈公受伤,也定是为了公主了?” 桑洛点点头:“归来途中,忽遇恶狼,”她目光闪了闪:“他竟将那马儿快打而走,独自留下应付那两头恶狼……” “狼!”疏儿瞪大了眼睛仔仔细细得看着桑洛:“是狼!公主!是狼!您竟然遇见狼了!怪不得……怪不得您身上还受了伤……” 桑洛瞧着疏儿那样子,叹了口气,也懒得去同她再解释她这身上的伤究竟是马上摔下来还是途中颠簸的,只道:“我稳住马儿,待得我回去,他将那两头狼杀了,却也被咬伤了。”她说着,复又叹气:“可我问他伤势怎样,他却隐而不说,一直带我回到林中,遇见蓝越,却又要了一匹马儿,径自跑了。”说着,已经忘了疏儿还在听,倒更像是自说自话,径自说着:“既都已经在林中一日,他为何要跑呢?明明都出了险境,却为何又要离开呢?宁去向父王请罪,也要仓皇而逃?我真是看不透他……” 疏儿思索片刻,眼珠儿滴溜溜转了半天,忽的一拍手,说道:“啊!公主,我猜到了!” 桑洛被吓了一跳,转而急切地问道:“猜到什么?” 疏儿笑道:“沈小少公那样的人儿啊,虽然少年英雄,可是他那行事作风啊,古板的很,就跟个老头子一般,”她说着,又对桑洛嘻嘻一笑:“疏儿瞧来,他啊……怕是心里面儿害羞啦!不敢瞧着公主,所以跑啦!” 桑洛迷茫的瞧着疏儿:“害羞?” 疏儿忙道:“可不,公主您想想,在密林之中遇见了那么多危险,他都奋不顾身豁了命的护着您,沈小少公那样的人,他定然是心里面儿对您……”她说着又忍不住笑,低声道:”对您也是喜欢的,可您是公主,待到遇见蓝将他们,他就又觉得面上挂不住,不好再跟着,不然……”她挑挑眉毛:“不然,他若是对您无意,那何苦要跑呢?跑了,定是心里头想的事儿变了。” 桑洛许久不语,半天才又极不确定的问道:“你觉得他是这样?” 疏儿不住点头:“要不,他做什么要跑呀?”说着,又劝道:“公主,您既然如此担心他,那疏儿便去问问,反正此时营中也没别人,他定是随吾王围猎去了,没人会多嘴,疏儿问清楚了,公主也放心不是” 桑洛复又沉吟片刻,终是心里担心,点点头:“好,你……”她眼神中划过一丝期待:“快去快回。” 疏儿快步离去,桑洛靠在床边,微微抿了抿嘴,不自主的握紧了手里的帕子。便是此时,她面上一惊,似是想及什么一般,站起身子掀开床铺在房中来来回回地转着,许久,额头上都出了汗,站在当中,神色焦急的道了一句:“怎的……不见了呢?” 疏儿撑着伞来了营中,越走这雨竟越大,她便想着雨大些倒也好,来来往往的人儿被雨帘遮住眼睛,淋得一身湿透,定是更没什么心思来关注她。她心中想的倒是好极,步子更快,寻了个皇城卫问军中的医官在何处,皇城卫瞧着是公主的婢女疏儿,拱手回道:“医官就在不远处帐中,可是公主有事寻?” 疏儿笑笑:“公主这些日子身体不适,宫中医官说短了几味药材,所以特来寻他,看看有没有药材。” 皇城卫忙到:“小的带姑娘过去吧。” 疏儿急急摆手:“不用不用,我自己去便是。”说话间,又快步朝着那帐篷而去,眼看着快到,身边的帐帘一掀,正巧拦了疏儿的去路,还溅了她一身的雨珠儿,疏儿往后退退步子,鼓起腮帮子撑着伞便叫了一句:“哪个掀帘子,弄了人一身的水,也不瞧着点儿!” 那人站定了步子,听的疏儿这样说,却有些惊慌的道了一声:“疏儿姑娘?” 疏儿但听这声音,这才把伞举高,面上一惊又一喜,嘿嘿一笑说道:“沈小少公?您怎的没去围猎?” 沈羽本是要去围猎,可今晨吾王却传了令来,说他数日辛苦,受伤未愈,今日围猎便不要去了,她在账中睡了片刻,忽听外面雨声越来越大,心中担心,便想去林中看看,不想刚刚出来竟碰上了疏儿。她愣了愣,把疏儿让进账中,拱手行礼:“今日吾王下令让我在此处休息,便没有去。疏儿姑娘……”她看了看疏儿,又道:“是来寻我的?” “本来不是,”疏儿笑笑,将那湿哒哒的雨伞放在地上,说话间围着沈羽转了一圈儿,上上下下的打量着,看的沈羽有些不自在,这才又转回沈羽面前说道:“我听宫中人说,沈公受了伤,眼下看来,沈公哪里受了伤?” 沈羽眨眨眼,舒了口气,笑笑:“只是右臂受了些轻伤,不碍事。” “右臂?”疏儿说着,便弯下身子盯着沈羽的右臂看了半天,可那右臂在衣服里面裹着,从外头看也瞧不出太多的异样,她想了想,又道:“不信,你把袖口挽起来,让我瞧瞧?” 沈羽愣了愣,旋即一叹,将右臂的袖子挽起来,露出来那包扎的严严实实地伤处,伸在疏儿面前也不言语。但见疏儿瞪着眼睛认真的看着,瞧着她那认真的样子不由一笑,将衣袖放下,只道:“疏儿姑娘瞧也瞧过了,羽并无大事。请公主安心养病。” 疏儿慌忙抬头:“你怎的知道是公主让我来的?” 沈羽却没答她的话儿,只是又问道:“公主……可好些了?” 第40章 怪事频发 “他……”桑洛不可置信的瞧着一脸喜色的疏儿,面上的表情风云变幻,声音都带了些颤音,半晌才接着又问:“他问我……可好些了?” 疏儿频频点头,面上喜色更浓:“可不,我什么话儿都没说,他都猜出来是公主让我去的,旁的都没说,忽然便问了一句公主可还好。”她绽开笑容:“公主,我回来的时候,他还托我跟您说,请您好好休养,外头落了雨,别受了凉。” 桑洛听着疏儿一字一句的说着,那脸儿上的表情时红时白,似是完全不相信一般,听得后面,竟呆呆的看着疏儿:“是……这样讲的?”她抿嘴一笑,却又问道:“他的伤可好些?” “公主放心,包扎的好好的……” “右手可还能动?他为何今日没去围猎?是……是身体不适还是……”桑洛打断了疏儿的话,忙不迭地问着。 疏儿莞尔一笑躬了躬身子只道:“能动能动,今日是因着吾王恩赐,让他好生休息,我看他啊,好的很呢,公主……”她对着桑洛挤挤眼睛,顺手拉了桑洛的手轻轻拍拍:“可真是关心沈公……”然她这话说到一半却忽的停了,神色一变低头看着桑洛那右手背上竟有一条浅红色的擦痕,当下便吓着了:“公主,您的手这是怎么了?” 桑洛笑笑,略显嗔怪的抬眼看了看疏儿:“还说,你替我收拾衣服的时候,我还特地嘱咐让你把我那条帕子收好,你收去哪儿了?” “帕子?”疏儿想了想,兀自咕哝道:“公主的帕子,我都帮您收的好好的呀……” 桑洛左手拿着帕子低头看了看,轻声只道:“既然收好了,怎的我在角落里瞧见它?都是灰尘……” 疏儿探头过去,只瞧着桑洛手中的帕子上都是灰渍,仔仔细细看了一会儿,才又说道:“这……不是公主您的帕子啊……是不是前几日忙进忙出的,谁给丢在这……”她说到一半却又停了,恍然大悟:“公主,这帕子是您那日自林中出来之后衣服里掉出来的吧?”她眼光一闪:“是……是沈公给您的?”说着一手捂住嘴全不相信的样子看着那帕子,抬头又道:“沈公怎的……怎的还随身带个这样女儿家的东西呀?” 桑洛笑笑:“他说是陆离送他的,他便随身拿着了。” 疏儿眉头一皱:“陆离送的?谁家的婢女送这东西给主子啊?”她面上一跳,说道:“公主,陆离难不成也喜欢沈公?” 桑洛闻言面色也是一沉,沉吟片刻叹了口气:”离儿还小,怕还根本不知这送手帕的意味,沈公只说当她是自家妹妹,他去年没了妹妹,想来,对离儿也会更加照顾。“ 疏儿拿过桑洛手中的帕子说道:“这帕子脏了,一会儿我去洗洗干净。只是公主这手上的擦伤,要不要传医官来瞧?” 桑洛只道了句不用,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想着方才疏儿说的那些话,身子虽然还不适,心情却好了许多,抬手推开窗户,便是一股带着雨气的风吹进来,倍觉舒爽。她让疏儿拿了纸笔,坐在桌前,听着这窗外雨声,提笔写了个缘字。疏儿不放心,吩咐了个侍从去寻医官要些擦伤的药来,便在旁沏茶,瞧着字只是乐:“公主的字,真是越来越好了。” 不到片刻,侍从在门外轻声回禀医官方才被吾王急急招到伏亦王子殿中去了,他不识的药草,只得问了医官身边的小倌儿拿了些应急的药来,特来回复。 疏儿拿了药,转回身子,桑洛却叫住那侍从问道:“我兄长怎么了,你可知晓?” 侍从摇头下跪只道不知。 桑洛看看疏儿,轻咬嘴唇,放下笔起身只道:“随我去王兄那里瞧瞧。” 疏儿为难的说道:“公主,您现在不能受凉,疏儿替您去瞧瞧吧。” 桑洛摇头,示意疏儿莫再多说,急急带着她出了门。 伏亦的病来的突然,来的也奇怪。分明还在打猎,却在转瞬之间面色潮红从马上滚落在地,那时蓝多角便在他身侧,惊以为是他被什么蚊虫咬了,又以为是他淋了大雨忽然不适。仓皇抬回行宫,招了医官前来,可过去许久,医官查了他周身,瞧不见半点儿伤痕,此时还依旧跪在床前来来回回地看着。 渊劼坐在正厅,一双眉眼几乎都攒在了一起,双手握着拳头,那一双凌厉的眸子就这样死死的盯着外头的大雨,一言不发。蓝多角局促不安的站在他身侧,不时往里看看,双手不住的的搓着,显得颇为焦躁。 门外脚步声响,渊劼眼神晃了晃,但见桑洛带着疏儿急着步子进来便要叩拜,这才松了紧握拳头的手,抬了抬,哑声只道:“洛儿身子还没好,不该过来。” 桑洛轻声咳嗽,吁了口气走到渊劼身边看看里面,低声问道:“洛儿听闻王兄病了,父王,这是怎的了?” 渊劼摇头,疲惫的抬手往里指了指:“不知。围猎之时忽从马上坠落,抬回来便成了这样。”他面色沉重,看上去很是生气,“先是洛儿惊了马险些出事,今日又是伏亦忽然大病,”偏头看着蓝多角:“到底怎么回事?” 蓝多角闻言惶然下跪磕头:“吾王息怒,王子亦定无事。吾王息怒!” 过了黄昏,天色暗沉的已然黑的如同夜中一般,那医官方才从内中走出来,对着渊劼一拜,面上尽是不解迷茫之色,一边说着一边又摇头:“吾王,王子亦周身不见伤痕,面色虽然潮红,却也不发热。气息虽显微弱,却弱而不断,症状虽看着凶险,脉搏却又没太大的异样……这……” 渊劼重重一拍桌子,吓得那医官一个瑟缩急忙又跪下身子,渊劼气道:“这也不是那也不是!你倒是诊出个什么结果了没有?” 医官周身不住地发抖,连连磕头:“臣……臣还未……臣无能……臣……臣这就回去查看医典……” 渊劼气得咬牙跺脚:“看什么医典!要你何用?你只告诉我,现在该如何做!何时他才能醒来?” 医官那头磕的砰砰响,匍匐了两下急道:“臣,臣再去看!臣再去看!” 桑洛走了两步,想进去瞧瞧,却被渊劼叫住:“洛儿,你待在此处。”桑洛停了步子,满眼祈求地看着渊劼,渊劼便只是一直摇头,看看疏儿令道:“疏儿,陪公主回去休息。” 渊劼疾言厉色的喝了一声,疏儿吓得周身一抖,急急的的躬身下拜:“是,是!”小步快走到桑洛身边轻轻拉了拉桑洛衣袖:“公主,先回去吧。” 桑洛目光中闪过一丝忧愁,渊劼叹声只道:“这几日的事儿都赶在一起,也不知是不是招惹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洛儿体虚,此时,不可进去。我知你关心伏亦,也要顾着自己。回去吧。” 桑洛低叹一声,拜道:“是。那洛儿先行回去。待得王兄好些,再来看他。”走到门口,又停下步子,转身又道:“父王莫要太担心,王兄一定没事儿。” 渊劼点头,摆了摆手,看着桑洛离去,又看向蓝多角:“小角儿,你随我,去看看。” 蓝多角神色一凛,眼睛忽的睁大,旋即凑到渊劼身边:“吾王,是觉得这事儿与……” 他的话未说完,渊劼便一抬手,他急忙停了声音,低头躬身。渊劼起身:“随我去。”走了两步,又道:“吩咐蓝越去营中传令:狼首沈羽率金甲皇城卫,将行宫严密设防。带八十一人与霜雪林外分九列排开。等我王令!” 蓝多角斜了一眼蓝越,蓝越急忙拱手快步而去。蓝多角急急追上渊劼,亦步亦趋跟在身后哑声说道:“吾王,此时……此时还不是时候……还需三日才能……” 渊劼扩步快行:“什么三日四日,我倒要瞧瞧,什么东西在我背后搞鬼!” 蓝多角面上为难非常,那面上五官都几乎要挤在一起,摇头叹道:“吾王,吾王三思。” 两人带着侍从一路行至正殿,渊劼跨步进殿,蓝多角急忙关上大门,在渊劼那凌厉的目光之下抖着手从怀中摸出一个极小的铜铃,极不情愿的捧在手中看了许久,那铜铃被渊劼拿了去,他张了张嘴,还想再说,可瞧着渊劼那恼怒的样子,终究还是把心里的话咽了回去,渊劼转身往后殿而去,他也只得就如此跟着,两人一前一后从后殿廊道中一路往北走着,一直走到了这行宫尽头,在黑暗之中寻得一处暗门,渊劼站在门前雨中,抬手将那铜铃摇晃三下,晃一下,那铜铃便响一声,三声之后,耳边脚步声响,这脚步极轻,踏雨而来,旋即便在渊劼与蓝多角身边多了几条长长身影。 渊劼周身湿透,伸手覆在那暗门之上,上中下各拍了三、六、九下,又将那铜铃放在暗门低端一个石槽之中,站起身子沉声道:“护国卫,随我进去,请定国石!” 作者有话要说:达叔又有话说:小天使们呐,我最近太忙了导致生病了╮(╯_╰)╭所以我明天断更一天好吗?星星眼咬手帕…… 第41章 左右不定难抉择 霜雪林外分九列的站了八十一个金甲皇城卫,沈羽站在前头,身板挺直着扶剑而立,在豆大的雨点儿捶打之中纹丝不动。 沈羽手上的伤口被淋的闷闷发疼,她却依旧在雨中一动不动。她自是猜想到发生了什么重要的大事儿,可这奇奇怪怪突如其来的王命让她心中有些不安。自接到王命,他们已在雨中站了一个时辰,周身已经被这愈来愈大的雨水浇得湿透,没了一点儿的知觉。金甲皇城卫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儿,却都听闻今日早些时候王子亦被抬着回来,没过多久便接了王命在此候着。可为什么要在此地站成这样,还要站多久,几时才能有新王命传来,谁也不知,谁也不敢问。 约莫又过了半个时辰,沈羽有些担忧的看了看不远处的行宫,副将在她耳边轻声问道可是还要再等?是否要去再请王命? 沈羽犹豫片刻,看看身后那在雨中岿然不动的皇城卫,咬了咬牙,吐了两个字出来:“再等。” 副将不敢多言,只得拱了拱手,复又站在她身侧。 夜更深沉,雨势更大,桑洛站在窗前,听着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心中愈发焦躁烦乱,疏儿推门进来,本想着看看桑洛是不是睡下了,要不要吹熄几盏烛火,却惊见桑洛居然还穿戴整齐的站在那里,满脸愁容,急忙快步过来轻声问了一句:“公主,怎的还不歇息?” 桑洛满面愁绪的看了看疏儿,重重叹了一口气:“王兄那边还没有消息吗?” 疏儿摇头:“方才又去问过了,没有什么起色。”她咬咬嘴唇:“公主,王子亦有医官守着,不会有什么大事儿的,您的身子刚刚好一点点,还是早些休息。” “我哪里睡得着?”桑洛扶着椅背坐下身子,又抬眼望了望疏儿:“父王现在何处?” “只听说吾王带着蓝公去办什么事儿了。着沈公带着金甲皇城卫在霜雪林外头列队候着,但到现在,也没瞧见再有什么王命传来。” “在外头候着?”桑洛眉目跳了跳,眼光忽闪:“沈公在外面,一直站着?” “可不止沈公一人,一大片的皇城卫都在大雨里头在林子外站着等吾王的王命,起码站了快两个时辰了。”疏儿点点头,眨了眨眼睛又道:“公主,要疏儿去给沈公送把伞去吗?” 桑洛又叹:“罢了,他此时值守,还是不要招惹事情。”她推开窗户,看着外面的雨幕,吸了两口凉气,又咳嗽起来。疏儿吓得急忙又关了窗户匆忙的倒了杯水放在桑洛手中:“公主,小心身体。您现在不宜操心。” 桑洛双手捧着杯子却又站起身,在屋中来来回回地转了两圈,终究还是把杯子往桌上一放,说道:“疏儿,随我再去王兄那边看看。” 疏儿满面难色,颇不情愿的看着桑洛:“公主,之前吾王已经让您回来待着,您若再去,吾王怕真的要生气了。咱们……” 桑洛冷了面色打断了疏儿的话:“王兄是我亲兄长,他如今重病,我却不能陪同在侧,还说什么兄妹之情?你若怕了,”她快步走过疏儿身边,径自拿了那门边的伞:“我自己去便是。” 疏儿急急跟上拿过桑洛手中的伞:“去去,公主说去哪儿,咱们就去哪儿。公主,我给您找一件披风披上,省的受了凉……”她话未说完,桑洛却又出了门,疏儿重重一叹,跺了跺脚:“公主,您等等我呀!”她说话间,急忙的扯了件披风抱在怀中跟着出去,亦步亦趋的跟在桑洛身后将披风披好,这才撑着伞,又手忙脚乱的用帕子将落在桑洛肩头的雨点儿擦了擦急道:“公主,疏儿知您担心王子亦,可是……可是王子亦的病,您就算陪在一边儿也束手无策,若是您又病了,吾王岂不是更加担心……” 桑洛被疏儿说的满心烦乱,又咳嗽了数声,在雨中停下了步子,疏儿自顾自地说着,险些撞在桑洛身上,停下步子摸着心口:“公主,怎的了?” 桑洛怅然地站在雨中,看着不远处那黑黝黝的行宫轮廓:“我只去再瞧一眼。便回来。你别在啰嗦了。可好?” 疏儿撇撇嘴,点了点头:“是,疏儿知道了。” 然桑洛同疏儿走进伏亦的居所之时,却被人拦在门外。那四个看守的皇城卫将手中长、枪一挡,恭恭敬敬地对桑洛行了礼,只说道吾王有命,除他王命之外,任何人不得入内。桑洛当下皱了眉,满眼不信地盯着那皇城卫许久不语。忽而咳嗽数声,捂着胸口似是体力不支一般的扶住了一旁的柱子。 疏儿忙将她扶住,右手不住的在她后背轻轻顺着气:“公主,吾王既然下了旨意,定然有吾王的道理。咱们,还是先回去吧。这雨越来越大,寒气太重。” 桑洛重重地喘了许久,闭着眼睛蹙眉咬着嘴唇,听得疏儿如此说,心中沉甸甸地怎样都无法释怀,她不知父王为何会下这样一道奇怪的旨意,也不知道伏亦究竟是遇见了什么奇怪的野兽猛禽,又或是遇见了什么奇异诡谲的事儿,便就这样被生生的拦在门外。她不知心中作何感想,却分明觉得心里面咯噔几下。便是这一感觉,又让她紧紧地捂住了自己的心口,不住大口喘息,喉咙灌进凉气,接连咳嗽,几乎站立不住。 疏儿眼瞧着桑洛的面色越来越苍白,吓得身子都发了抖,急急的大叫:“来人……快……” 桑洛用力拽住疏儿的胳膊,生怕把事情闹大了传到父王耳朵里,急忙哑声说道:“别声张,扶我回去。” 疏儿死死皱着眉扶住桑洛,一步一顿地往回走,走不几步,却听得脚步声由远至近越来越快,她心中暗叫不好,不知是不是皇城卫听见自己方才的叫喊过来了,只能扶着桑洛快步疾走,然此时桑洛几乎整个人都靠在疏儿身上,根本走不快。疏儿只得听着那脚步声走到近前,心头突突地跳。眼前人影一晃,抬眼却见竟是一身湿透的沈羽。她面上一喜,当下叫出声来:“少公?” 桑洛正靠在疏儿肩膀上不住咳嗽,听得疏儿这样一声,闭着的眼睛微微睁开,果见沈羽满面雨水一脸担忧的正瞧着自己,想要说话,却又变成咳嗽。 沈羽已带着皇城卫在外面等了太久,只得进来想寻渊劼再请王命,正殿没寻得渊劼踪影,想着他或许在王子亦处便急急来找,却不想还未到地方便看见疏儿扶着桑洛颇为费力的走着。她瞧着桑洛的样子便被吓了一跳,当下问道:“疏儿姑娘,公主……这是怎么了?” 疏儿急道:“沈公别问了,公主犯了咳喘症,我一个人哪里扛得动她呀,还烦劳沈公帮我,带公主快些回去。晚了再受凉,怕更严重!” 沈羽心中一惊,看着桑洛那苍白的脸上在如此冰寒的雨中居然还冒了虚汗,心里面难受担忧的厉害,看了看疏儿,咬牙只道:“疏儿撑着伞,臣背公主与你一同回去。” 疏儿匆忙点头,沈羽弯下身子,将桑洛背在背上,只觉得身上一热,心头又突突地跳了几下,步子停了停,轻声道了句:“事急从权,冒犯公主,请公主莫怪。”这才背着桑洛与疏儿一同回返居所。 可到了门外,她又犯了愁,公主的闺房,她可怎么能进去?她背着桑洛看着疏儿发了呆,疏儿却急道:“沈公怎么了?快些进去啊?” 沈羽呆愣的不知如何作答,背上的桑洛却咳嗽的更厉害,这一路不住的咳嗽听得沈羽揪心揪肺,她咬牙跨进门中,也管不得其他,将桑洛放在床上,拉了被子给她盖上,身上的雨水滴滴答答的落在地上,疏儿却又道:“还烦劳沈公在此处帮我看护公主,奴婢去寻医官来!” 沈羽急忙跟上:“我去寻医官,疏儿陪着公主便是。” 疏儿却道:“你去请医官可算是哪回事儿呀?我快去快回,沈公在此等着便是,多谢多谢!”言罢,看都不看沈羽便匆忙关上房门。 待得门声一响,沈羽才忽觉自己方才行为实在不妥,她本是来寻吾王,将那八十一个皇城卫落在雨中,她此时有王命在身,却因中途遇见桑洛便改了行程,若是吾王此时到了霜雪林外,自己可如何交代? 可…… 她转头看着躺在床上捂着胸口不住咳嗽的桑洛,心中着实不忍,想来疏儿寻得医官也不会太久,她蹭着步子走到桑洛近前,蹲下身子轻声问道:“公主,哪里不舒服?” 桑洛闭着眼睛,却又只是摇头,半晌喘平了气息只干声道了句:“你有王命在身,不宜多呆,快些离开。” 沈羽眼神一晃,心中更是难受。想桑洛此时一定难过备至,还想着自己安危,她重重一叹:“公主好容易刚刚好些,实不该又吹冷风。王子亦的事儿,臣有听闻,王子亦吉人天相,定然无事。”她看了看门外,心中也有些焦急,又轻声说道:“臣此时还有要事要寻吾王,请公主保重身体。臣……”她站起身子,这就要走,右手却被桑洛忽然拉住,当下身子一顿。 她周身在雨中被浇得冰凉,右手又湿又冷,桑洛的手却是温热的,便是这一股温热之感从她右手掌心传遍四肢百骸,让她几乎动弹不得。直到桑洛松了手,轻声说了句:“去吧。”她才如梦初醒一般地急忙拱手下拜,出了房门。 第42章 逆天而行 一滴滴晶莹剔透的水珠从黑色的石壁上渗出来,汇聚在一起,滴落在地面上那清浅如溪流一般的水中,顺着地势往下汩汩的流着。水往低处流,人,却要往高处走。两侧清溪从石阶两侧缓缓而下,脚步声却逆着水流越往上越清楚。一直走到这洞穴的顶端,前面似是没了路一般,这才停下。 石阶尽头是一条泛着亮黑色的沟壑,沟壑之中莫名的漂浮着一股浓重的白色雾气,沟壑不深,约莫也就半人高,一人宽,可下面黑的厉害,加之白雾遮挡,往下看去,只能隐约瞧见里面来来回回地似是有一条迂回曲折的管道,却又看的极不清楚。沟壑对面,是一处黑洞洞的地方,好似是道门,却又不像一道门,此时正呜呜的发着奇怪的声响,门面上并无任何孔洞,却有一股股的寒风从里面吹出来,极其怪异。 火把被这寒风吹得来回晃悠,发着滋啦滋啦的烧声,泛着昏黄不定的光,映着一张苍老的、凝重的又略显狰狞的脸上。 渊劼一双混浊的眸子死死地盯着最深处一处黝黑黝黑的地方,一言不发。蓝多角持着一根火把站在他身侧,即使迎面阵阵寒风,他额头上豆大的汗珠也还是顺着面颊流下来,眼光也随着渊劼的眸子看向那风来的所在,不自觉的咽了口唾沫,为难地看着渊劼:“吾王,咱们……” 蓝多角说到此处,渊劼右手一抬,示意他不要再说,继而双唇微微颤抖着,似是要说什么,却又没说出来,片刻,嗽了嗽嗓子,朗声说道:“我,轩野氏渊劼祈定国石。”言罢,抬起左手,往前走了两步,将左手平伸而出悬在白雾沟壑上方,右手拔出腰间匕首,从左手手心上快速划过,手心中便冒了血,他左手五指并拢摊着掌心,微微一侧,那汩汩的鲜血便从掌中一滴一滴的掉落进沟壑中。在这静谧之中,除了火把的滋啦声,随着那血水落入沟壑,竟然传来几声入水一般的声音,如同这血并非掉在地上,而是滴在了水里。 这声音每响一声,蓝多角的身子就抖一下,眼睛不敢再往那前面的地方看,转而盯着渊劼流着血的掌心,那左手的手掌上有好几条伤疤,每一条伤疤,都是舒余血祈的痕迹,而此一次,他心中七上八下,他不知一会儿这门开了之后,会瞧见什么。 不多时,这沟壑之中嘎啦嘎啦的响起来,便是脚下的石阶都微微晃动。蓝多角往后退了两步,眼瞅着从白雾之中一大片阴影逐渐浮起,闭了闭眼睛,再睁开之时,面前已然多了一块巨大的白色石头,当当正正的将沟壑填满,像个□□一般,稳稳的定在脚下。 渊劼长舒了一口气,收了左手,率先从那白色石头上踏了过去。蓝多角急忙弓着身子跟上去,到了近前,那一股冷风又消失了。渊劼侧过身子,看了看身后一直黑布遮面的定国卫,点了点头。这十二个定国卫分列三排,站在门前,两边各四人往两侧一站,单膝跪地,双手一拱举过头顶,中间四人伸手入怀,从怀中摸出一块形状奇特的玉石样的物事,一个接一个分别将那四块玉石放在门面上的四个凹槽里,继而两侧一站,对着渊劼拱手行礼。 渊劼慢行到门前,将右手五指分开,贴在那四个凹槽正中,闭上眼睛长舒了一口气,轻声念了一句:“舒余先祖护佑。”用力一推,这石门喀拉一声,被推了开来。一股寒气从逐渐变大的门缝中涌了出来,直至石门大开,一股浓重的带着湿寒的气从内中奔涌而出,便是渊劼,都缩了缩脖子。 待得寒雾散去,一块半人高的纯白色石头在屋中显现,石头中间有一个圆形的凹槽,那两块刻着王子名讳的玉牌,此时正安安静静地躺在凹槽之中。渊劼双手背着,缓着步子走入门中,蓝多角跟在他身后,转身将那石门关上。刚刚关上石门,却听渊劼颇为古怪的“咦”了一声,他心中一惊,急忙转头观瞧,但见渊劼站在定国石前,前倾着身子歪着脑袋正看着那两块玉牌。 蓝多角凑过去,也惊讶的倒吸了一口凉气。手中的火把都险些掉了,口中不断叨念:“这……这可怎么会……” 渊劼沉着面色,静静地盯着凹槽中的两块玉牌,那两块玉牌晶莹剔透干干净净,在火光的映照下显得温润透亮。可本不该如此。 大宛,是舒余开国后第一代王的居所,而由此以来舒余历代的王,皆须由上一代的王同大宛护国公一同开启这密室之中的定国石,将几位王储的玉牌放入定国石凹槽之中,以血滴落在玉牌上。之后封门七日,借此地极寒之气将鲜血或沉淀变干或融化稀释。七日之后,开启石门,哪块玉牌上留有更多的血迹,哪块玉牌上的名字便是下一任的舒余王。 定国石历经百年,有了灵性。而定国石的选择,便是舒余王也无法违背。渊劼是舒余的王,是轩野氏的后人,他便是再喜爱牧卓,都无法逃脱这王族百年传下来的规矩。 可如今…… 他想伸手去触碰那两块玉牌,却又将手悬在了半空没动。而是侧头说道:“小角儿,是不是我老眼昏花,瞧不清楚了?这两块玉牌之上……” 蓝多角此时拧着眉头,咬了咬牙只道:“吾王没有看错,臣……也瞧见了。这两块玉牌之上,都无血迹。”他伸手指了指玉牌下面:“可……可这血,却又在这两块玉牌地下的石头面上散开,这……这事儿……从未发生过……” 渊劼眼神之中充满了复杂的神色,微微的抬手指了指:“伏亦这玉牌下面,还挂了一丝血痕……”他说着,微眯着眼睛,吸了口气:“太浅了,为何会这样浅淡……” 蓝多角忙道:“吾王,定国石具有灵性,或许咱们在等几日,等时日满了,再回来,又……又不一样呢……” 渊劼咬了咬牙,轻哼了一声:“牧卓的玉牌上再无血迹,伏亦这牌子上的血迹怕也很快消失,定国石之意,已然明显。此时伏亦这怪病突然袭来,或就是因为这血迹的缘故……”他沉吟片刻,竟忽然抬手拿起刻着伏亦名字的玉牌放在还流着血的左手手心中。 蓝多角当下大惊急道:“吾王,不可……” 可他话未说完,那玉牌已然又沾染上了渊劼手心中的鲜血,被渊劼从新放回凹槽之中。蓝多角面色苍白,双唇发抖,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吾王!吾王!此举万万不可!” 渊劼哼了一声,转头便走:“做都做了,哪里还什么不可。随我去霜雪林外,开天元大祭!” 蓝多角身子重重一抖,他在来时听渊劼说道让沈羽带八十一皇城卫在霜雪林外候着,便隐约猜到不好,却没想到渊劼早在那时就已然下了决心。他跪在地上不动,干声说道:“吾王,臣只怕,此举未必能救王子亦,反是害了他啊。” 渊劼的手放在石门上停了停,微微点头叹息:“你是觉得,我为了自己的儿子,对那八十一皇城卫,不仁?” 蓝多角趴伏在地不敢说话。渊劼又道:“我知此举确实不仁。可……”他转过身子低头俯视蓝多角:“若是舒余自我之后没了新王,死的人,怕是更多。小角儿,你可明白?” 蓝多角闻言几近落泪,颤巍巍的直起身子又俯身重重磕头:“臣……知吾王。” 渊劼这才点头,面色也很难看:“小角儿,你今日跟我说的最多的便是‘不可’二字。这二字,我不想再听。”言罢,费力地拉开石门,径自出去。蓝多角惶然起身,扭头又瞧了瞧定国石中的两块玉牌,那左侧的玉牌上裹着浓重的鲜血,在这升腾的寒气之中红的扎人的眼,他微微摇头,跟了上去。 * 沈羽在行宫之中未能寻到渊劼,只能复又返回霜雪林外。林外的八十一个皇城卫岿然不动,唯有前方副将迎过来,瞧着沈羽脸上那寡淡的神色便不再问。只得同沈羽一起又站在前面。 沈羽被大雨淋得头脑发懵,心中却突突一直跳。她眼前是黑压压的雨中林子,脑海中却总是桑洛那一张苍白的病恹恹的脸。那样一副柔弱的惹人怜爱的样子,冷风吹在身上,沈羽打了个哆嗦。她猛地抬头,已然湿透的后背却蹿上了冷汗,她竟觉得方才的桑洛是那样的让人心疼,竟还觉得方才桑洛拉着自己的手臂嘱咐自己快些回去的样子是那样的让人心暖。 天空中一道闪雷,沈羽又激灵了一下。 她右手轻轻地握了握,那温热的触感犹在,这触感让她安心。可这样的安心让她恐慌。她不是头一回感受这恐慌与纠结,但眼下的感受更加明显。明显的呼之欲出。 她怕是…… 怕是真的…… 第43章 获罪 沈羽周身微微发了抖,心头跳得厉害,跳的她几乎站立不住,便在此时耳边马蹄声响,她无暇再想,慌忙举目去看,但见由远及近两人两马踏雨而来,正是渊劼与蓝多角。 渊劼与蓝多角勒马,沈羽与副将下拜,渊劼骑在马上,目光扫过前面那九列皇城卫,轻叹一声:“狼首于此地等候良久,辛苦了。眼下,你带副将回营。此处,不需要你了。” 沈羽微微一愣,虽不知渊劼所言何意,也不敢再问,只是拱手应下,带着副将转身往营中而去。 回至营中,沈羽连衣服都未换便忽的想到八十一皇城卫人数太少,而渊劼与蓝多角只有二人,自己若不在,万一出了什么岔子岂不危险?岂不成了自己失职?她思索片刻终究觉得不太放心,便复又出了帐篷拉了马儿又朝林中而去。 可她还未到近前,凭空之中忽听得前面传来数十声杂乱的噼啪声响,紧接着便是人的哀嚎之声,她心中大惊,打马快跑,跑到近前惊见林外列队的皇城卫身上全都着了明火,一个个哀嚎嘶叫着在原地不住挣扎,这火越来越大,便是如此的大雨竟然都浇不熄。身下马儿嘶鸣一声不再近前,此情景沈羽从未见过,也全然不知为何方才好好的皇城卫忽然如此,当下断定这怪雨黑夜之中有什么危险,大吼一声翻身下马往那一片人群火海中飞跑过去。 沈羽快步冲至火海之中,被周遭明晃晃的火烧的浑身都热了起来,耳边接连不断呜咽之声听得她头皮发麻,那一个个火人直直地朝她扑过来,鼻间萦绕着焦灼之气,她屏住气息压着心间阵阵惶恐跃至渊劼与蓝多角身边,却惊见两人身后有十几条黑色人影,那人影似是带着亮光,亮光一闪,几道火光又直射而出朝那些侥幸未被烧到的皇城卫而去。她心中怒气腾起,纵身跳过去手中长剑已然出鞘,一剑朝着对面一条黑影劈了过去。 可她便是一剑劈过去也于事无补,那八十一人无一幸免,皆皆被火烧着,火越来越大,沈羽也已被身边黑影团团围住,只在这明暗之中,耳边呼呼风声,寒意刺骨,她数次出招皆被对方躲过,背后却不轻不重的挨了几下,不到十几招左右双臂便被人抓住,那手似不是人手,如被钢铁爪子似得又硬又凉,她便这样被那几条黑影拉扯住了双臂,双腿被人用力一踢,膝盖一弯跪在地上,又不知被谁一脚踹在后心,身子不稳被踹的向前一扑,摔落在渊劼与蓝多角身前。 她爬起身子,四下再看,那黑影如同夜中鬼魅,早已不见了踪迹。她惶然的眼神从渊劼与蓝多角面上扫过,心中便是重重一沉。 蓝多角面色沉重悲切,可渊劼面容平静镇定,只在瞧见沈羽之时眼光划过一丝惊异,便又平静地不着一词,似是已将眼前的事儿洞悉在心中,又似是…… 他知道此时发生的一切? 沈羽呆立在原地,张口不知想说些什么,只是呆愣的看着火光映照之中的吾王。 渊劼眼光移向沈羽,张口只道:“沈公,此地的事儿,与你无关,你为何回来?” “臣……臣是觉得皇城卫人数太少,担心吾王与蓝公安危,是以回返。吾王……”沈羽又看了看那四处逃窜的火人,浑身都冒了汗,“这……” 她话未说完,蓝多角抢上一步拉住她的胳膊摇摇头:“沈公,此事与你无关,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吧。” 沈羽站起身子,看向前方,但见火光忽晃,又听呜咽声一波又一波此起彼伏,此情此景犹如人间炼狱,抑或更甚。 带八十一皇城卫在此等候两个多时辰,在夜雨之中值守,只等着吾王传令,却没想到等来的却是怪火焚身,而眼下形势明朗,那十几条黑影,不知是何来路,却绝对是吾王护卫;而这怪火焚身,不知是何火种,却一定是吾王的旨意。 这眼见心想,让她双腿一软,复又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双手紧紧地抓进身下湿软的泥土中,用力的抓着,闭着眼睛全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她就这样一直跪着,动也不动,一直到周遭呜咽声再也没有,只剩下淅沥雨声。 渊劼颤巍巍的往前走了两步,伸手抹了脸上的雨水,叹了口气,双臂张开,面向西方行了个大礼,口中轻声咕哝了几句听不清的话,继而走到沈羽身前:“今日之事,沈公本不该回来。但念在你忠于职守,我不怪你。”说着,又看看蓝多角:“蓝公,随我回去吧。” 蓝多角为难的看了看依旧跪在地上的沈羽,低声问道:“那沈公……” 渊劼沉吟片刻,沉声道了一句:“你留下,把该交代的交代好。”言罢,抬步径自朝行宫而去。蓝多角对着渊劼躬身一拜,许久才直起身子,看着渊劼已然走远,这才转而走到沈羽身边,也不顾一地的泥泞,坐在沈羽身边,叹了口气:“沈公,吾王已经离开,你可还好?” 沈羽紧皱着眉头,只颤声问了一句极其低哑的话儿:“蓝公,这是……为何?” “沈公尚且年少,也从未见过此种情形,我知你此时心中疑惑甚多,但……”蓝多角吸了一口气:“但此事,你绝不要再多说一字,也不要再请示吾王。” 沈羽微微摇头:“羽不敢,只是羽实在不知如何向军中将士交代今日之事。这些兄弟,是我亲自点兵,亲自带来,却不知竟是带他们来……”她说到此,又说不下去,只觉得喉咙干涩堵得难受:“带他们来送死……” 蓝多角苦笑一声:“沈公,今日的事儿,你本不该瞧见。但你既回返,吾王没有要你的命,你便就该感恩戴德了。听我一言,把这事儿,咽进肚子里,这辈子都莫要说出来。” “可……”沈羽直起身子,看着眼前那一片黑黢黢的地面:“这么多人,就在此地活活被烧死,我要如何解释……” 蓝多角站起身子,将沈羽拉起来,拉着她的胳膊缓缓走到那一片焦土之间,指了指:“这夜大雨,怕要下上几天,等大雨过去,所有的痕迹便都会被深埋地下。你,根本不需解释。” “痕迹被抹去,可我不能自欺欺人。”沈羽紧紧闭上眼睛,周身都发着抖:“蓝公,羽还想再多问一句……此事……是否与……王子亦重病有关?” “非王子亦,非你与我,此事,关乎舒余一国。”蓝多角嗽了嗽嗓子,心里面也是沉甸甸的难受:“时候不早,回去吧。只盼着,别再有什么事儿了。”话说完,重重拍了拍沈羽肩膀,背着手缓缓离去。 沈羽站在大雨之中,周身冰凉,脑海中尽是方才那凄厉惨叫,胡乱挥舞的四肢,她心头紧紧地如同被一只大手用力攥着,连气都喘不上来。 自来大宛之后,怪事频发接连不断,她不知此后还会怎样,还会生出什么样的事端。此时站在雨中,她开始后悔,后悔为何自己方才不再营中好生的待着,后悔为何要回返此处瞧见这骇人至深的情景,后悔为何要“多管闲事”的妄图来保护吾王,后悔为何要陷入其中…… 简单了,太简单了,沈羽紧握双拳,她果然是将所有的事儿都想的太过简单。想舒余国中多少能人勇士,百年以来又有多少王族秘密?几月前她在营中见识了吾王影卫,那时候她便早应猜到吾王身边有多少人护着,又何须她沈羽一人保护?穆及桅与陆昭数次与她提起万事小心,朔城之事她在两位叔伯的提点之下对吾王作风管中窥豹,可终究只见一斑。今日,她是结结实实的被吾王这凌绝狠厉的作风吓得慌了神惊了心。 可这也绝非是她沈羽不够聪明不懂察言观色,实在也是因着她内心善良经历太浅。然今日之事,便是如先父一般饱经沧桑,又能改变什么呢? 谁也改变不了吾王的旨意,谁也猜测不透吾王的心思。她也好,蓝多角也罢,死去的这八十一皇城卫也罢,不过都是吾王手中棋子而已。 伫立许久,她才怅然的拖着沉重的步子往回走,马儿在雨中踢踏徘徊,闷闷地打了声响鼻,沈羽拉着马鞍,竟然因着脱力,爬了两三次才爬上了马背,几乎是趴伏在马背上回到营中。瞧着营中挺立值守的将士,心中又涌上一股浓重的哀伤,急急忙忙地回返自己的帐篷,也没了心思换下干净衣服,靠在床边,双手捂住脸,竟低声哭了出来。哭了许久,直到迷迷糊糊的睡过去,脑中梦中竟还是方才的那些杂乱恐怖的场景,久久不能挥去。 她迷糊的做着零散的噩梦,不知过了多久,只隐约听得账外重重的几声脚步,带着盔甲的摩擦声,紧接着帐帘似是被掀开,一股冷风冷雨吹了进来。她费力的睁开眼睛,还没瞧清楚来人面貌,双臂便被人架了起来似是要绑。 沈羽当下心中大惊,身子一拧双手用力将身边两人的胳膊反手抓住,瞧清楚了面前竟站了几个大宛军士,为首的竟是蓝越,她面色一沉:“蓝将,这是做什么?” 蓝越对着沈羽拱手,沉声只道:“臣领王命,押沈公入殿。” 沈羽心中又是一惊,继而一笑,却又问道:“吾王有令,羽不敢违抗。却不知,羽所犯何事?” 蓝越只道:“吾王有令,狼首沈羽,未经传召私入行宫,冒犯公主。” 冒犯公主? 沈羽眉头微蹙,咬紧牙关许久不着一词,只是松了力气,任由蓝越众人把她绑了,从帐中带出,一路上脑中纷乱,怎的也想不明白这又是怎样的一回事儿。 作者有话要说:额……亲爱的小天使们,我被催了……所以……嗯……猝不及防的今天入v。希望大家继续支持我。我爱你们。 第44章 变数突生应不暇 沈羽被蓝越等人押着入了行宫大殿,却并未在殿中瞧见渊劼。她有些不解的想要停下步子,身边的蓝越却并无停下的意思,而是带着沈羽从正殿偏门绕了出去,转了两三条廊道,竟将她带进了正殿边的偏殿之中,之后,便带着人离开。 偏殿中灯火昏暗,沈羽满脸满身都是雨水,双手被绑着,眼睛被雨水蛰的睁不开,微微甩了甩头,这才勉强眯起眼睛,但见那宽座之上,渊劼正侧坐在上面,正偏着脑袋瞧着自己。秀官儿站在一旁,低头不语。 沈羽慌忙下跪,磕下头:“罪臣,参见吾王。” “沈卿……”渊劼干哑的声音幽幽传来,语调没有起伏,却说得沈羽心中一抖。 她跪在地上不敢言语,只等着渊劼再说。 过了许久,渊劼才又嗽了嗽嗓子:“沈卿可知,我为何又将你,带来此地?” “臣……私入行宫,冒犯公主。”沈羽跪正身子,低着头不敢看渊劼。 “呵……”渊劼一声淡笑,拿起桌上杯子,抿了一口酒:“我说你冒犯公主,可沈卿自己,可觉得自己冒犯了公主?” 沈羽微微抬头,在这昏暗光线之中看着渊劼那张苍老的脸,那一双矍铄的眼睛正饶有兴致的盯着自己,看的她一阵阵的发冷汗,她张了张嘴,想了片刻才说道:“臣,本是来寻吾王请命。在正殿未寻得吾王,想着吾王或是担心王子亦,便去王子亦居处寻找,却不曾想,在那里偶遇公主,届时公主身子不适行走艰难,臣怕公主出危险,便……自作主张,将公主……”她顿了顿,又看了看渊劼:“背了回去。” 渊劼点点头,站起身子,甩了甩袖子,走到一旁的烛台前,轻轻地挑了挑那跳动的灯芯:“如此说来,沈卿,并不觉自己有罪?” “臣不敢。” “自沈卿入朝堂以来,立了大功数件,救我儿伏亦,又救我女洛儿两次,按理……”渊劼停了手上动作,看向沈羽:“我该谢你。” 沈羽身子一抖,不知渊劼所言何意,复又磕头道:“臣惶恐,这是臣分内之事。” “你不需惶恐。”渊劼背着双手,绕过沈羽,走到窗前,将那窗子微微推开,吸了口气:“我知你对今日之事,费解又难言。眼下,我给你一次机会,将你心中所思所想,告诉我。无论你说什么,我赦你死罪。” 言罢,渊劼在不多说,沈羽跪在地上,听着外面雨声,一颗心扑通扑通的跳。她不知该如何回答渊劼这番话,但却又肯定一件事,她当然绝不可以再问今日的这件事儿。空旷的偏殿之中一时无语。时候越久,沈羽心中的纠结便越重。 “臣……”她终究还是长舒了一口气:“臣无话可问。” “哦?”渊劼眼光闪了闪:“沈卿是真的无话可问?” “先父曾与羽说过,舒余一国,历经百年,广袤万里,吾王心中之事,在国家社稷,吾王之辛苦,我等须感同身受。臣知吾王有吾王的决断,臣是舒余之臣,自然忠于吾王,是以……”她说着又拜:“臣无话可问。” “延义……”渊劼长声一叹,面上肌肉抽动几下,又接连叹气数声:“实是我最好的臣子。”他转头看着沈羽那挺直的脊背:“你可知,今日之事,本不该你所见。可你却又偏瞧见了。我本该杀了你,可我又不想断了泽阳一脉。” 听得渊劼叫出父亲的名讳,沈羽闭上眼睛,喉咙之中堵得难受:“臣,谢吾王不杀之恩。” 渊劼走到沈羽身前,低下头俯视她许久:“你在朔城救了伏亦,在你看来,伏亦与牧卓,谁能在我之后,当舒余的王?” 但闻此语,沈羽心头突地一跳,当下慌忙磕头:“国之重事,臣不敢妄议。两位王子英武过人,都是人中之龙。” 渊劼沉声轻叹:“若我让你此生追随伏亦,绝无二心。你可做得到?” 沈羽头都未抬,只说道:“吾王身体康健,臣忠于吾王,绝无二心。吾王旨意,臣万死不敢违抗。” 渊劼淡淡一笑,蹲下身子将沈羽身子扶正,抬手将沈羽手上的绳子解了,扶着她站起来:“我有一事让你去做,若你做得好,便不须万死。” 沈羽拱手:“臣,定不辱王命!” 渊劼只道:“五日之后,回返皇城。到时,王命自然就到。”他说着,微微一笑:“此事,你知,我知。再无旁人知晓。” “是。” 渊劼松开扶着沈羽肩膀的手,回返座上,又喝了一口酒,又道:“但你今日,冒犯了公主。虽事出有因,却也不能全然赦之。你去公主居处殿外,跪到天亮,以示自罚。” 沈羽躬身下拜,退出偏殿,待那大门关上,长长的吐了一口气。冒犯公主,只不过是个由头,吾王心中,始终因着今日自己瞧见那骇人之事疑窦重重,无论她方才与吾王在殿中说了什么,罪名众人皆知,她自不能无罚而返。 她摇了摇头,走不几步又瞧见蓝越几人迎面而来,也不说话,只是由他带着来到桑洛居所殿前,在大雨之中跪落在地。 跪一跪也好,她脑中一团乱麻,或只有在这深夜雨中,方能条分缕析的想清楚吧? 而殿中渊劼,在那大门关上的刹那间,轻轻叹了一口气。秀官儿此时才缓缓走到渊劼身侧,轻声问道:“吾王,方才这一番话,奴才真是看不透了。” “你是觉得,我会杀了他?” “本是如此想的,”秀官儿掩口轻笑:“可听见您说起让他辅佐王子亦,当下便也就知道他死不了。” “他瞧见了本不该他瞧见的事儿,”渊劼走到窗前,将那窗户轻轻关上,目光中闪过一丝凌厉:“他确实本也是该死的。”说着,看着秀官儿的面色依然如常,又是一笑:“你可是越老越滑头,你竟也不想知道,他瞧见什么事儿了?” 秀官儿倒是摇头:“吾王有吾王的安排,奴才只是奴才,知道的太多,不好。” “你倒聪明。”渊劼依旧笑着:“只盼着,这沈羽,同你一样的聪明。” “他自然也是不笨。只是,吾王为何又忽然提起王子亦的事儿?奴才,实在有些费解,牧卓王子,难道不是……”秀官说话间一双眼睛眯缝着从渊劼面上扫过,清清楚楚的瞧着自己说到这话的时候渊劼面上一丝微不可查的复杂情绪,当下住了嘴,躬着身子低下脑袋。 “伏亦与牧卓,皆是我儿,谁是我舒余下一代的王,由命,不由我。”渊劼叹道:“沈羽是个良将,可他太过心慈手软。今日我留他性命,便要让他此生为我舒余所用,能担大任。”他眯起眼睛,沉思片刻,偏过头侧目而视:“你们这些人,追随我半辈子,皆以为我渊劼是个多疑寡仁的王。便是我最疼爱的女儿,她在我面前,说话做事,都处处小心,可这实在非我所愿。”他说话间微微摇头:“若沈羽经我历练,能当大任,我也做个父亲该做的事儿,将我的洛儿,赐给他。如此,也算是了了我洛儿心愿,成全他们。” 秀官儿抿嘴一笑,却又下跪俯首:“吾王心怀天下,恩威并施。奴才敬仰。” “呵……”渊劼轻哼一声,指了指秀官儿:“假话,又是假话。” 秀官儿却道:“奴才说的话,句句属实,情真意切。奴才知吾王心疼公主与王子。” “你知与不知,又能如何?”渊劼淡声说道,那声音又极低,似是兀自咕哝,他嗽了嗽喉咙,又道:“这几日大雨,会将所有的痕迹都冲刷干净,舒余新篇,就自今日起吧。”言罢,让秀官儿起身,径自带着他往后殿而去。 夜雨滂沱,沈羽跪在地上,闭着眼睛,脑袋都一阵阵的发懵,她实在是忽略了自己此时的体力与那右臂的伤患,此时她右臂剧烈的疼着,伤口处一跳一跳的如同被刀剜下肉来一般的疼痛。对于渊劼方才说的事儿,她处处都想不透,尤其在此时此地,在雨中淋了几近一夜的她根本再无法多想一事。本想着跪在此处能想清楚些,却没想到根本是越来越糊涂。索性也就不想,费力的抬手抹了一把脸,睁开眼睛看着殿中灯火的光还在忽闪,心中又微微一颤。 也不知此时桑洛可好些了,医官是否来瞧过了。 可想到这事儿,她心里面又别扭的很。她不知自己是怎么了,为何对于桑洛的事儿如今是处处在意,想到桑洛那惨白的面色,心头就揪着难受。可这答案却又实实在在的在她被桑洛拉住手的时候那样明显。 她喜欢桑洛? 沈羽死死的握紧了拳头,用力的咬着自己的牙关,这五个字就这样突兀的出现在她脑海中,便即成了一股比这雨势更大更猛的洪流一般席卷周身。便是她这样用力的咬牙顶着不让自己去想,依旧于事无补。 她喜欢桑洛。 可她怎么能喜欢桑洛呢? 天空中一声响雷,惊得沈羽周身打了个哆嗦。 作者有话要说:沈羽:我喜欢了一个女人? 作者君:别憋着,就是这样。 沈羽:卧槽可是我怎么能喜欢人家呢? 桑洛:好巧我也喜欢你啊…… 沈羽:卧槽老头子会把我的头割下来当球踢的…… 第45章 钟情不可说 半夜,桑洛复又被咳嗽折腾的从梦中醒来,只觉得周身酸痛沉重,眼皮都睁不开,迷蒙中被疏儿扶起身子,喂了口水,许久才缓过来。闭着眼睛轻声问了句:“什么时辰了?” 疏儿拿着沾了温水的帕子擦着她额头上的汗,叹了口气:“丑时刚过了,公主喝口水,一会儿再把医官送来的药丸儿含着。” 桑洛撑着力气坐起身子,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眯起眼睛看着昏黄的烛火:“我好些了,你把药丸拿来吧。” 疏儿扶着桑洛坐好,又给拉了拉薄被,才又转头去拿药丸儿,不过片刻时间,端着药丸儿回来,瞧着桑洛把药丸含进口中,又低着头去将装着药丸儿的盒子放好,看了一眼桑洛,似是心中有什么事儿一般,急忙转身去倒水。 这接二连三的动作被桑洛尽皆收进眼中,也不言语,待得口中药丸化开,喉咙处阵阵清凉,接过疏儿递过来的水,喝过水,长长的舒了口气,却又瞧着疏儿用后背对着自己,眉心微蹙,捧着水杯只道:“疏儿,可是有什么事儿?” 疏儿匆忙回身频频摆手摇头:“没有没有,哪里有什么事儿啊。”她如此说着,神色却一点儿也不轻松,眼神乱瞟,就是不看桑洛。 桑洛心下一沉,疏儿这样子,莫说她了,便是旁人都能瞧出她心中有事儿,怎能骗得过人呢?桑洛面色冷了下来,起身走到疏儿身边:“到底怎么回事儿?”她说着,面上又一惊,手中的杯子险些掉了,一手握着杯子一手紧紧抓住疏儿的胳膊:“可是……可是王兄出了什么状况?” 疏儿但见桑洛说起这话,刚刚好转的脸色又朝着苍白而去,忙又说道:“不是不是,不是王子亦,王子亦无事。”她紧紧皱着眉,张了张嘴,为难的看着桑洛:“有事儿的……另有其人……” 桑洛目光一闪,顺而明白疏儿这样子是所谓何人,那皱的眉心又皱的更紧,抿了抿嘴只道:“可是沈公来此的事儿,父王知道了?” 疏儿抬眼看着桑洛,满脸愧疚地点点头,又道:“公主,此事儿都怪疏儿,沈公说要去找医官,是疏儿让他留在此处……” “父王……”桑洛开口,打断了疏儿的话,却顿了顿,心中忐忑问道:“怎样处置他了?” “罚他……跪在外头,一夜。”疏儿说着,伸手指了指门外:“已经在外头,跪了许久了。” “他……”桑洛微微摇头,快步走到门边,抬手便要开门,疏儿却紧随其后说道:“公主,蓝越还带着人在外头看着,您此时,不便出去。况外头风雨不停,您不能再受凉了……” 桑洛那放在门上的手停下,细长的手指紧紧地抓着那门上红漆木头,目光定在门上,似是要从这紧闭的门上瞧出去。可疏儿说的没错,她此时身体孱弱,外头众人守着,若是出去,只怕又让父王更加生气。她闭了闭眼睛,重重一叹:“他已在雨中淋了太久……他还有伤……” 疏儿扶住桑洛,面色也不好看,只求道:“吾王令他在此跪一夜,并无其他惩罚,已然开恩。公主,三思。” 桑洛终究松了手,转而抓住疏儿的手,回返桌前,轻声咳嗽着拿了笔,摊开纸面,却不知想写什么。然她总归要做些事情,她此时满心担忧,更无心思再睡,心中郁结之气唯有借着这提笔书写方能排遣,可她又能写些什么? 她就这样提着笔,呆呆地看着纸张,疏儿站在一边,一声不敢吭。片刻,桑洛重重咳嗽几声,笔上的墨就这样零散的滴落在纸张上,微微晕开。桑洛左手捂住嘴,用力的吸了吸气,右手被这一阵阵的咳嗽牵动的几乎连笔都拿不住,偏又固执的握着笔。 疏儿瞧着揪心,又给水杯中填了水,想拿了桑洛手上的笔让她喝水,桑洛却就是不松手,身子的力气几乎全都压在桌上,任疏儿怎样用力也不动不松手。疏儿没了法子,只能不断的顺着桑洛的后背,她知桑洛心中难过担忧无法宣泄,这郁气郁结心中,又憋在胸口,若不能想个法子解了她心中忧虑,便是喝水服药又能怎样呢?她脑中飞快的转着,片刻说道:“公主,疏儿去热些酒菜,端去给蓝越他们吃。” 桑洛微喘着摇头:“不用了。”她右手一松,那笔掉在纸上,扶着桌面站起身子,疲惫的叹了口气:“把灯灭了,我去……”她停了停,拿起那满是墨迹的纸,虚着力气揉成一团,丢在地上:“我去歇着了。” 疏儿不敢再说话,伺候着桑洛躺下,忙不迭的将房中的三盏灯吹熄,拉开房门,却又不敢离去,关门之后便在门口守着。被凉风冷雨冻得抖了抖,只盼着这冗长的一夜,快些过去。 翌日清晨,风疏雨停,值守了一夜的蓝越走近沈羽身边,躬身拱手:“时辰到了,沈公,可回去了。” 沈羽挺着腰板,跪在当处一动不动。听得蓝越此言,这才缓缓睁开一直闭着的眼睛,只觉得身子僵硬眼光模糊,张了张嘴,说了句:“多谢蓝将。在此一夜……”这一句话说的艰难非常,她喉咙干涩,说出来的话声音都是沙哑至极的,便是自己听起来都觉得干瘪,她舒了口气:“你辛苦了。” 蓝越轻叹一声:“臣领王命,王命不可违。望沈公莫怪。”他看着沈羽想要起身,却因着跪了太久而险些栽倒,急忙伸手去扶,“沈公,臣扶你回去。” 沈羽低头淡笑,轻轻摆手:“不用。只是跪了太久,身子都僵了。”她咬着牙,用了周身的力气强撑着站了起来,只觉得双腿如同灌了铅,尤其是这一双膝盖,疼的几乎使不上力,踉跄了几步,缓了缓神儿,对着蓝越拱手:“羽这就回返营中。换了衣服,再去正殿向吾王请罪。蓝将,可回返复命了。” 蓝越又道:“吾王有命,沈公今日不必值守。在营中思过即可。”言罢,复又拱手一拜,带人离去。 沈羽在原地呆立片刻,转而回望紧闭的殿门,眼光从两侧值守的皇城卫面上扫过去,不知桑洛可好些了,这一晚上疾风骤雨,睡的可还安稳,想及此,她心中又有几分悸动,神色一凛,用力咬了咬嘴唇,踉跄着脚步逃也似的离开了这是非之地。 回返营中,副将满目疑惑的瞧着沈羽,那一张嘴张了又闭,看着沈羽这一身的狼狈便知道他这一夜过的并不容易,想问些什么,却又不知如何去问,只是拱了拱手,深深一拜,便即离去。沈羽也实在没有力气和他说什么,径自入了帐篷,吩咐下去所有人无事不要寻他,便紧闭帐帘,绕过那不宽的小屏风,瞧见那矮矮的简单床榻便想栽倒在上面睡过去。 可沈羽偏又是个洁净的人,她在雨中浇透了,身上每一寸肌肤都发着湿寒之气,难受的厉害。只得又叫人打来热水,自己将两个木桶放在屏风后头,弯下身子拧了毛巾,小心翼翼地脱了上身衣服,却又不敢丢在一边,生怕有人忽然进来,只得披在身上,用毛巾将自己的身子一点点的擦干净。擦完上身,又靠在屏风后面,更加小心的将自己下身衣服脱下一半,仔仔细细地清洗干净,瞧着自己的一双膝盖因着跪在地上一夜全都青紫起来,苦笑着轻轻擦过去。 折腾了许久,拖着那僵硬酸疼的手脚动作麻利的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将那旧衣服丢在水桶里,歪倒在榻上便昏睡过去。 再次醒过来,竟已到了黄昏时分,她躺着却动都不想动,脑袋又涨又懵,抬手摸摸,微微发着烫,右臂的伤口疼痒难耐,想来定是因着着了水更严重起来。喉咙之中干涩异常,跟裹着沙子一般,这症状,怕是因为淋了太久的雨发起了烧。 她费力的翻身下床,又险些摔在地上,拖着沉重的步子绕过屏风,坐在矮几旁,想要喝水,右手却几乎抬不起来,只得用左手去拿了茶壶,也不去倒水,径自对着壶嘴咕咚咕咚的将凉水灌进口中。之后便寻了医官来,将自己那伤臂让他瞧。 医官拧着眉头瞧着沈羽裸露出来的右臂,那受了伤的皮肉上本来就红肿,此时翻开的皮肉还泛着白,他不住叹气频频摇头“您这伤口坏的厉害,虽然创口不大,但眼下……”他瞧瞧沈羽,声音有些发抖:“眼下,要把这些坏厉害的皮肉割下来……” 沈羽却弯唇一笑:“无妨,你就诊治,我不怕疼。” 医官抖着手点了烛台,又从随身木箱中拿出一个布包摊开来,那布包中竟大大小小数把明晃晃的小刀。沈羽但见便又轻声笑:“这刀,锋利么?” 医官又抖了抖:“小的一定下手轻些。” 沈羽笑道:“你若轻些,割不下来这感染的坏皮肉,我岂不是要疼死过去了?还是快些重些吧。”她如此说着,看着那明晃晃的小刀心中却还真的有些怕,前倾着身子道:“这一回,怕还要烦劳你给我个帕子咬一咬了。” 这是沈羽头一遭亲眼看着自己的肉被这样生生的割下来,那额头上的汗瞬间便冒了出来,心头疼的一颤一颤的几近停了跳动,可她却又就这样死死的盯着那泛着白的皮肉被刀子割下来。 坏了的皮肉可以就这样硬生生地割下来,不该有的情感,又该如何割掉?钟情不可说,正如这坏了的皮肉一般,可若是真的割掉,会不会如眼下一样疼痛呢? 第46章 朗月稀星杀机藏 刚入夜,疏儿行至营中,沈羽正独自坐在帐篷外头,右臂缠着厚厚的绷带就这样卷着袖子,左手提着一个酒袋子,正往自己的口中灌。医官嘱咐了不可饮酒,可这右臂上的疼痛扰的她烦躁,心里的事儿也弄的她头疼,便也懒得去管医官的嘱托,好在这大宛的酒烈,喝一两口就觉得眼前晃悠,连疼痛都少了许多。但见黑暗中一个瘦削的人影走近,想站起来,却又因着双腿酸疼慢了片刻。 疏儿走到沈羽身前,弯下身子看了看沈羽,倒是低声问了句:“沈公可还好?”她说着,看了看沈羽的右臂,叹了口气:“真是可怜。都是怪我,害你受了罚。” 沈羽只道:“疏儿姑娘怎的又来此处?” 疏儿吸了口气:“来寻你营中医官。宫中的两位医官都守在王子亦殿中,公主昨儿一晚上都没怎的睡好,黄昏时分才睡过去,我摸着她的头又有些发热,只能来此寻医官了。” 沈羽呆了呆,欲言又止,旋即微微点头:“医官应在帐中。我找人去寻他来吧。” 疏儿本还等着沈羽问上一两句公主怎样的话,可她一直等到那医官提着小箱子匆匆赶来都没等到沈羽再说一句话。她也不说话儿,带着医官便转头就走,一路上心中不住腹诽:好你个沈羽,难为公主为了你担心一夜都没怎么睡,此时还发了热。你竟连一句话都不说不问,临走了竟连个嘱咐的话都没有,早知如此,我做什么还要亲自来营中寻医官啊? 她便这样一路噘着嘴带着医官回到殿中,引着医官进了房,那医官下跪磕头,面色惊慌的跪在地上不敢起来,只是趴伏着问道:“公主,哪里不舒服?” 桑洛懒懒的靠在窗前的椅子上,满面疲惫的说了一句:“哪里都不舒服。” 这医官惯了在军中诊治,此番也是头一遭替公主诊病,听得桑洛如此说,心里更是打鼓,连声音都带了颤:“小人,小人为公主诊治。” 言罢,便微微起身,跪着一步步凑到桑洛脚边,弯着身子低着头,双手平伸举过头顶:“小人,为公主请脉。” 桑洛神情恹恹的半闭着眼睛,伸了右手放在医官手上。待得医官诊过了脉,才又道:“怎样?” 医官复又磕头:“公主本就有咳喘症,不能受凉。若小人猜得没错,公主这两日,受了寒,且……”他停了停,似是不敢再说。 桑洛却道:“无妨,你说。” “且心中有事儿,郁结在胸,发不出来,和体内寒气交杂在一起,加之睡的太少,便发了低热。”医官说着,趴伏在地:“小人多言了。” 桑洛轻叹一声:“起来吧。” 医官这才起身,双手交握站在桑洛身前:“小人开个清热舒气的方子,或可缓解。” 桑洛听着他说,目光却定在他双手的袖口上,那淡蓝色的衣袖上分明的沾着零星的血迹,不由得皱了皱眉。疏儿站在桑洛身边,瞧着桑洛面色难看,随着桑洛目光瞧过去,当下不满意的低声斥责:“你可真不小心,带你来为公主诊治,你这衣服上怎的还沾着血?” 医官但听疏儿如此说,面上大惊急忙又跪下身子不住磕头:“小人有罪。小人是来前刚为沈公伤口上了药,还未来得及换衣,公主恕罪!” 桑洛没说话,那眼神还是停在他那一双袖子上,疏儿却道:“上药就上药,怎的还沾了一袖子的血,还敢骗人?别给你自己开脱!” 医官把头在地上磕的砰砰直响:“小人不敢,小人不敢,实是沈公那伤口因为淋了大雨,外头的一些皮肉都坏死了,需要割下来,不然,蔓延整条胳膊,这胳膊就废了。小人所言句句属实,实在不敢欺瞒公主!” 桑洛的眉头在听得医官说道“割下来”三字之时便不自主地跳了跳,瞧着瑟瑟发抖的医官,许久,轻声说道:“疏儿,带他下去写方子吧。我有些累了。” 医官听得这话,如获大赦,口中不住叨念:“谢公主”三字,手忙脚乱的收好了东西,跟着疏儿到了外头厅中,疏儿拿了方子瞧着,却又问道:“你方才说,沈公的伤口皮肉坏死了要割下来,听起来可真吓人,”说着,对着医官挤挤眼睛,悄声道:“你告诉我实话,我不禀明公主。” 医官面色一紧忙道:“小人说的句句属实。千真万确。” “那……”疏儿一双眼睛死盯着他:“割了几斤几两肉?那岂不是要大喊大叫疼的四处乱跑呀?” “疏儿姑娘说笑了,哪里有几斤几两,只是边沿上一些翻起来的肉。疼是极疼的,不过沈公真乃英雄少年,不喊不叫,只是闷哼几声,也就过去了。”医官将笔墨收拾好,对着疏儿躬身一拜:“小人告退。” 疏儿也没理会他,把那方子交给门口侍从,转而又进了屋子。却见桑洛还坐在窗前发呆,快走两步拉了拉她的手:“公主,再去睡会儿吧。您昨儿一夜都没怎么睡。” “问清楚了?”桑洛没答她的话,只是抬眼瞧着她。 疏儿抿嘴一笑:“公主又知我问了什么?”说着便瞧见桑洛那眼中嗔怪的意思,急忙又道:“问过了,确实是割了肉,不过那医官也说了不妨事儿。还夸沈公真乃少年英雄,那么疼的事儿,只是闷哼了几声就算了事儿。” “你方才去营中,见着他了么?”桑洛看着疏儿,幽幽问道。 疏儿想到此事便叹了口气:“瞧见了,确是右臂又重新包了包,可总觉得他与之前不太一样。”说到这儿又住了嘴,心里头想着如今公主身子不适,若是同她说了这事儿,会不会心情不好,身子更加不舒坦了,这样想着,又叹了口气道:“确是没什么精神,我当下还奇怪,现在听了医官的话,想明白了,估摸着,怕是疼坏了才会如此吧。” 桑洛瞧着她,却总觉得疏儿有话未讲,复又追问:“是怎样的没精神?” “就是……”疏儿眉眼一垮,轻咬着嘴唇想了想:“就是不爱说话。好似不太想理我的样子。”她知自己骗不过桑洛,只得低声又道:“不瞒公主说,我瞧见沈公,他问我来此地做什么,我说公主身子不适,宫中医官都在王子亦处,是以来寻营中的医官。他只是让人带了医官来,旁的话一句不说。”她说话间便瞧见桑洛的面色暗淡下来,急忙说道:“公主也不必忧心,想他昨日淋了雨,今日又被医官割了肉,定也没休息好心神恍惚才会如此……” “他是怪我了吧。”桑洛低叹一声:“他定是怪我,没去向父王求情,禀明事情始末。”说着,摇了摇头,面上尽是失望落寞,胸口一阵憋闷,又轻轻咳嗽起来。 疏儿匆忙说道:“公主,您可别这样想。沈公那样的榆木脑袋,他会生谁的气呀,况且他更不敢生公主的气。他定是伤口疼的晕啦。”说着,轻轻推开窗户,又笑:“公主你瞧,今日雨停,天上的云也开了,”又把头往外探了探:“今夜月色真好。” 桑洛却没甚心思去瞧外头的月亮,只觉得自来大宛之后事情越来越多,身子又越来越差,本因着与沈羽的事儿心情好些,可如今却忽然又变了这样。伏亦也不知现下怎样,这些事儿萦绕心头久久挥之不去,她不由得叹了一声:“疏儿,我想回去了。” 疏儿愣了愣:“回去?公主是想回返皇城了?” 桑洛微微点头:“王兄眼下重病,我又放心不下。虽只有短短数日,可我在此处实在憋闷的厉害,再如此下去,”她惨然一笑:“我都不知道我还能活多久。” “呸呸呸……”疏儿蹲下身子一双眼睛眨巴眨巴的看着桑洛:“公主可别乱说。王子亦有咱们最好的医官守着,定然没事儿。公主今日的咳嗽也比昨日少了许多,明日一定大好了。您若想回去,疏儿便陪您回去。” 桑洛长长的舒了一口气,站起身子:“疏儿,让侍卫备马,我想去外面走一走。” 疏儿大惊失色:“备马?公主,您刚好些,药一会儿就煎好了,您喝了药赶紧休息才是真的。若您想出去,明日好些了,疏儿陪您……” 桑洛摆了摆手,却道:“你说的也是,那便陪我到亭子里去坐坐吧。我在这房子里,憋得实在难受。” 疏儿拿了披风给桑洛披上,提着灯笼随着桑洛来到那亭子之中,夜中微风夹杂着几日大雨带着的泥土气息,桑洛站在亭中,闭上眼睛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终觉得心中郁闷舒爽许多,在边沿的长座上坐下,侧过身子右臂随意的搭在木栏杆上,看着这月色之中的花花草草,轻轻撩了撩额前的碎发:“如此美景,若有琴声相伴,便更好了。” 疏儿笑道:“这有什么难的,公主的琴声才是天籁之音,不若我去将您的琴取来?” 桑洛终于淡淡一笑:“好。我在此等你。” 疏儿走了两步,却又回返,不放心的说道:“公主,我让那边儿的皇城卫过来吧。” “四处都有皇城卫巡守,我还能丢了怎的?此处又不远,你去吧。”桑洛靠在栏杆上,目光瞧着那空中月亮:“今夜的月亮,真好看。” 疏儿想了想,便快步离去。走到皇城卫进前,交代了几句,瞧着那两个皇城卫走到亭子边儿上,这才放心的去寻桑洛的琴去了。 伏亦殿中,渊劼端坐在正厅内,座下医官磕头拱手,神色复杂:“吾王,小人二人日夜诊治,眼下……有了结论……” 渊劼眯着眼睛死死看着他:“说。” 医官舔舔干裂的嘴唇,复又拱手:“王子亦,是中了毒。” “毒?”渊劼眉毛一皱:“什么毒?” “这几日,小人观王子亦之病状,此症状与医典中记载的一种病状极其相似,是以,小人推断,王子亦中了陀罗芳。” “陀罗……芳?”渊劼不明其意:“这是什么?” “是一种失传已久的□□。医典中有云,七十年前,曾有人中了此毒。之后,便再没有过……” 渊劼面色阴沉,许久说道:“此毒,可有解?” 医官慌忙磕头:“小人,已日夜调配解药,可……可还需些时日……” 渊劼怒道:“我只给你两日。两日之后,你若配不出解药,便提着脑袋来见我吧!”言罢,起身便要离去,便在此时殿中冲进一人噗通跪落在地。 渊劼一惊,但见竟是疏儿,眼瞧着疏儿头发凌乱满面泪痕神色惊慌便是心下一沉,但听疏儿跪地哭道:“吾王,不好了,公主……公主被人掳走了!” 第47章 人情冷暖遇事知 沈羽步进行宫之时,正瞧见疏儿跪在地上不住哆嗦呜咽,她心中奇怪下跪拱手,还未说话渊劼便是一声怒喝:“沈羽!我把行宫安危交在你手,你的皇城卫,是怎样护卫我行宫周全的?” 沈羽看看疏儿,又看看渊劼,心头突突地跳:“行宫中的皇城卫皆是精兵良将,不知吾王……” “若是精兵良将,我洛儿怎的就能在她的居所凭空消失?”渊劼气得拍了桌子,几近声嘶力竭:“我给你一日,你去给我寻回洛儿!再来请罪!” 沈羽当下大惊,脱口而出:“公主不见了?” 渊劼转而指了指蓝多角:“小角儿,你这大宛,究竟招惹了什么奇怪的东西,我的儿子女儿接二连三出事!让你的大宛军都出去寻我女儿!” 蓝多角惶然下拜连声称是转头边走。沈羽抬头瞧着渊劼,还未从这震惊之中缓过神儿来,片刻又转而看着趴伏在地的疏儿,轻声问道:“疏儿姑娘,公主是真的……” 疏儿趴在地上一句话都不敢说,只是一边哭着一边哆嗦。渊劼气道:“疏儿照顾公主不周,来人,给我拉下去,砍了!” 此言一出,疏儿哇的一声又哭了出来:“吾王饶命,吾王饶命!” 此时两个皇城卫已将疏儿拉了起来,沈羽但见疏儿面上尽是泪痕,心中不忍急忙拱手拜道:“吾王息怒,眼下只有疏儿知道当时情景,不若先饶过她,让臣与疏儿到公主居所处细细探查,或有迹可循!” 渊劼长叹一声,思索片刻,紧紧握着拳头,许久才道:“既如此,便先留着你的命。”说完,看着沈羽:“若你能替我救回洛儿,你的罪,可免。若洛儿出了事儿,你也不用活着了。” 沈羽心中沉重,急忙磕头,带着疏儿出了正殿。一路上疏儿神色慌张周身哆嗦,沈羽在她身边疾步跟着,问了几句话,她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抽抽搭搭的哭。一直带着沈羽到了那亭子边儿上,绕过重重守卫的皇城卫,挪着小步子带着她到了那两个皇城卫身边,颇为害怕的指了指。 此时天色微亮,沈羽偏过头去,但见两个皇城卫了无生气的倒在亭子边儿上,胸口上那金色的甲片上还带着丝丝的血痕,下面的白色内衫已经红透了,正在不明的天光下乌突突的泛起了些黑色。 她微微皱眉,复又问道:“公主就在此地不见的?” 疏儿抹了抹面上的泪,点点头:“公主说在房里待着憋闷,要到亭中坐坐。又想弹琴,我便去给她拿了琴来。走的时候我还不放心,是以让这两个皇城卫守在此处,却不想……”她说着,又说不出话,一边抽噎一边拽住沈羽衣袖泪眼婆娑地看着沈羽:“沈公,您一定要将公主救回来。公主可不能有事儿……” 沈羽心中也着急的厉害,可眼下没有任何线索,她着急也毫无用处。轻轻拍拍疏儿对的手安慰道:“你且放心,我先去瞧瞧。你不必跟过来,就在这里歇会儿。”说完,走到那两个皇城卫的尸体前,蹲下身子,凝目观瞧片刻,将一人胸前碎裂的金甲拉开,只瞧着那鲜红的血早就将他们甲片下白色衣衫全部染红。她吸了口气,轻声道了句冒犯,伸手便将他胸前的衣衫扯了开来,在一片血渍之中瞧见左胸一个极小的血窟窿,她愣了愣,惊觉这伤痕颇为熟悉。 呆了片刻,她又手脚麻利的将另外一人的衣衫拉开来,果见这两人胸口伤痕如出一辙,都是在左胸心口上一个极小的血窟窿。她拿起那零落的甲片,甲片都被戳了个洞。沈羽当下倒吸了一口凉气,身子一晃险些坐在地上。后心蹿上一股寒气。 她站起身子,抬头四处观瞧,又走进亭中,在地上来来回回的转了几圈儿,之后便呆立亭中一动不动。 这极小的血窟窿,能绕过所有皇城卫来无影去无踪的轻功,出手极快的兵器…… 哥余阖。 沈羽神色一凛,死咬着牙关百思不得其解。若真是哥余阖,他为何忽然至此,还掳走公主?这怎样也于理不合。哥余阖当日在朔城对着哥余士卒一翻慷慨陈词言犹在耳,他一个忠于舒余王室的人怎么会做出如此忤逆之举? 她的眼光从亭中每一样柱子栏杆上扫过去,心中百转千回。可若不是哥余阖,又会是谁? 她正径自思索,胳膊却忽的让人拉了拉,她身子一抖,侧目观瞧,竟是疏儿。疏儿面色苍白的看着沈羽,颤声问道:“沈公……你……你可寻到什么……线索了?” 沈羽低声叹道:“尚未。疏儿别急,我们总能寻到的。” 疏儿撇着嘴看着沈羽:“那我……我能帮上什么忙?” 沈羽瞧着眼前的疏儿,平日里那俏皮鬼灵精的样子全无,眼神都因着惊吓飘忽不定,轻声安慰道:“公主平日最喜欢你,你可要冷静下来,自己别慌了神儿。” 疏儿闻言又流了泪:“可我就是慌了神儿,公主身子不好,也不知道她此时到底怎样了。我真是不该去取那琴……” “若有人特地来此等着,便是你在,也拦不住,恐怕还会与这两人一般遭了毒手,”沈羽微微摇头:“你回去洗个脸,精神精神,再想想还有什么漏下的事儿,我就在此地待着,你若想到了,便来找我。” 疏儿点点头,对着沈羽拜了拜转而离去。沈羽站在原地,再次将目光放在这不大的亭子中,一丝一扣的看过去,却忽见那长座下面似是有什么东西,她蹲下身子,伸手捡起来,竟是一条帕子。而这帕子正是陆离送给她的那一条。 沈羽将那帕子紧紧握在手中,脑海中不由得又闪过前几日自己被伏亦带着来到亭中,与桑洛谈及【舒余野卷】中的故事时一番情景。心中重重一沉,喉咙哽咽难过的差点哭出来。 她握着帕子扶住一旁的栏杆坐下身子,目光怅然的移向亭外那一片花丛,但见彩蝶翩翩飞舞,全不知人间琐事。若真的是哥余阖掳走桑洛,目的为何?疏儿只道桑洛是一时兴起才要到亭中坐坐,哥余阖绝不会一直等在此地,或只是正巧碰到了桑洛?若是正巧碰见,他原本来此地是要做什么的?藓周距离此地千里,他为何要千里迢迢跑来这里? 沈羽便就这样想着,直想到天光大亮也想不明白。可她也实在不能再如此等下去,她必须回返大殿向吾王回禀,此事关乎桑洛性命,便是她再不相信哥余阖会做出此事,也不能隐瞒半分。她站起身子,重重叹了口气,吩咐人将那两具尸体妥善安葬,便带着皇城卫往大殿而去。刚行出去没多远,却听着身后马蹄声响由远及近纷至沓来。紧接着身后便是一声朗声叫唤:“沈公慢行。” 沈羽听出这是牧卓的声音,急忙停下步子转身下跪拱手:“臣,见过王子卓。” 牧卓骑在马上,面容红润,但见沈羽便微微一笑:“沈公做什么事儿如此匆忙?今日天气好得很,若是有空,陪我再去林中围猎可好?” 沈羽愣了愣,急忙回道:“臣,有要事在身,恕臣不能陪王子围猎。王子……”她看了看牧卓,心中担心哥余阖去而复返对牧卓下手,又嘱咐道:“近日不太平,王子,还是别去围猎了。” “要事,不太平?”牧卓呆了呆,旋即点头:“哦,可是兄长的病情?还是,什么旁的事儿?” 沈羽被他一问,又犹豫起来,不知吾王是否已将桑洛的事儿同他说了,若是没说……她正想着,牧卓却一拍脑袋哦了一声又道:“哦,我晨间听见有人说起我妹妹被人掳走了?”他前倾着身子微微低头看着沈羽:“可是真的?” “是真的。”沈羽回道:“是以,臣请王子卓,先缓一缓这围猎的事儿。” “哈,”牧卓却笑:“我倒要瞧瞧是哪里来的能人异士,能将我也掳了去呢。沈公且去忙你的事儿,仔细替我寻一寻我的妹妹。我去林中围猎,打了好东西回来,送你。”言罢,马鞭一扬一甩,带着人便从沈羽与一众皇城卫面前疾奔而过。 沈羽被马蹄扬起的一阵沙土扑了一身,拱手许久不动。她本还以为牧卓听得自己的妹妹被人掳走会担心至极,却没想到他丝毫未当回事,她心中一叹,这皇族中的关系,盘根错节,人情冷暖,恐怕只有深陷其中的人才知晓。可牧卓方才的样子…… 她摇了摇头,只道此时多想无益,快步带着人返回大殿,将猜测之事尽皆禀明渊劼,便跪在地上等着渊劼发话。然渊劼却咕哝了几句“哥余人”之后,命秀官儿屏退了左右,关上殿门,独留沈羽一人跪在当场。 沈羽听着殿门砰的关上,心中奇怪,却不敢说。渊劼却在座上问了一句:“沈卿,你可确定,掳走洛儿的,确是那个叫哥余阖的?” “哥余阖功夫厉害,尤其是那一对兵器世间罕有,臣在朔城中见过他的本事,今日这两个死去的皇城卫身上伤口与他手中兵器如出一辙,是以,有此猜测。可……”她抬眼看向渊劼:“臣,却有一事不明,因此不很确定……” 渊劼眉心微蹙,凝目而视,片刻,才轻声说道:“你不明之事,在哥余,是也不是?” 沈羽但见渊劼面色虽然凝重却不见丝毫惊异,心中便更加奇怪,点头只道:“正是。当日朔城一战,哥余阖一番慷慨之词,效忠我舒余之心可昭日月,臣实在想不明白,为何他会做出这样的事儿来。” 她此言一出,渊劼尚未说话,他身边秀官儿却掩口咯咯地笑起来,边笑边说道:“沈公奇怪也是理所当然,毕竟沈公不知,哥余一族此时水深火热……”秀官儿话未说完,便被一旁渊劼一道冰冷的目光吓得住了嘴,缩了缩脖子急忙下跪磕头:“奴才该死,猜错了吾王心思……” 渊劼冷哼一声:“你并未猜错,只是这一张嘴,快得让人讨厌。”转而看向沈羽,微微抬手:“沈卿,起来说话。” 沈羽满心疑惑的站起身子,一脸不解的瞧着渊劼,渊劼叹声只道:“此事,或是我未想周全。不过,这个哥余阖,倒也真是个能人,竟能单枪匹马从孟独三万大军之中冲杀而出,还摸到了此地,掳走我的爱女。” 沈羽被渊劼这一番话说的后心冒了冷汗,略有些惊慌的看着渊劼,数次张口都未能将心中猜测说出来,渊劼看着她欲言又止的样子微微一笑:“沈卿倒是真的心地纯善少不经事。你猜的没错,半月前,我命孟独率三万龙弩卫,替我舒余,去藓周剿灭哥余一族。眼下,哥余人,死的死,伤的伤,剩下的,怕也只有残兵败将了。”他说着,面容上竟腾起一抹红光,目光矍铄的看着沈羽:“藓周已成了一座空城,哥余一族剩下的那些杂碎,算算日子,应已被带入皇城中,听候发落了。” 沈羽一双眼睛随着与渊劼的话儿越睁越大,待得渊劼说完,双膝一软竟扑通一声跪落在地当下磕头:“吾王!哥余族是效忠吾王的啊!” “效忠?”渊劼微微低头,饶有兴致的看着沈羽:“哥余一族暗中勾结中州大羿,害我舒余失地大半,害你泽阳一族几近全灭,你随我迁都至此,难道没受过这终日暑热,难道不觉苦不堪言?便是因着他族一人助你救了我儿伏亦,你便信他们再无野心?可笑,可笑至极!” 沈羽趴伏在地听得渊劼言语心头突突地跳,一颗心又因着这事儿揪得死紧,咬牙只道:“哥余阖曾应承过我绝无二心……” “哈!”渊劼大笑一声,面目狰狞的蹲下身子低吼一声:“哥余阖,便是这个哥余阖,昨夜杀了你的皇城卫,掳走了我的洛儿,这样的奸诈之人,你可真的信他说出来的狗屁话能作数?” 沈羽被渊劼说的哑口无言,心中却纠结万分,若不是孟独率兵围剿哥余一族,哥余阖又何以至此?这话儿她万不敢说,她只担心渊劼对哥余之恨,会让他至桑洛安危不顾,可这话,她便是要说,又能如何说? 便在她百般纠结之时,渊劼却长叹一声,叹后却又哼了一声:“谁知这哥余阖昨夜,是特地要带走我的洛儿,还是要来取了我的性命?沈羽,你莫要再替这样的人说一句话,他若想用洛儿换他族人性命,又岂会坐以待毙?” 沈羽身子一抖当下抬头惊道:“吾王……” 她话未说完,秀官儿却又笑:“吾王洞悉明察,也省了沈公的力气,吾王英明。” 沈羽瞪大眼睛看向渊劼,慌忙磕头:“吾王,臣……臣可带皇城卫再去寻……” “不必寻了。”渊劼摆手:“我就在此等着,我倒要瞧瞧,他还能做出什么事儿来。” 沈羽怔愣片刻,又道:“若真如吾王所言,他掳走公主,是否还会回返我们都不知晓,方才我来时,见王子卓带了人要去林中围猎……” “卓儿去了林中围猎?”渊劼但听此语大惊失色,一手拎住沈羽衣领怒声吼道:“你为何不拦住他?” 沈羽面色苍白,只道:“臣劝了,王子卓执意要去……” 渊劼咬牙松手,当下大吼:“来人!来人!” 数个皇城卫应声而入,渊劼叫到:“去林中,速速寻王子卓回来!” 那几个皇城卫跑了出去,渊劼气得甩了袖子,在原地来回走着,口中不断咕哝:“哥余阖,哥余人,灭你一族,都不足了我心中之恨……” 独有沈羽呆立原地,因着这突变的事儿缓不过来。她如今真是看的半分清楚,吾王心中,终究喜爱牧卓,多于伏亦,更多于桑洛。 可桑洛,究竟现在何处? 第48章 处事不惊王貌现 桑洛在欲裂的头痛之中悠悠醒来,口鼻之中充斥着苦涩的味道,这味道令人作呕,又让人憋闷,是以她方一醒来便是一阵急促的咳嗽,可越咳嗽,却越觉得这苦涩之气从胸中涌出来越来越浓,终究引得阵阵干呕,双目都泛了泪花。 耳边似是能听见火把焦灼之声,又不真切。她举目观瞧,模糊的视线中瞧的四周昏暗,并没瞧见什么火把,更没看见什么人。她用力地吸了一口气,靠在身后坚硬的墙壁上缓了缓神儿。 自己是怎样到这里的?她不记得,只记得她在亭中瞧着天幕上那一轮明月,忽而一抹幽香之气萦绕鼻间,听着两声不大不小的闷声哼哼,便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了。醒来,已然到了此处。 她自然知道眼下形势莫不是被暗算就是被人掳劫,可她偏又没死,醒了过来,被放在这样一个四下昏暗不知何处的所在,除了自己半个人影都不再有。既然没杀了自己……桑洛复又睁开眼睛,静静地靠在角落中,忍着剧烈的头痛飞快地转着心思——带她来此地的人留着她,定有用处。 她动动身子,手脚虽未被缚着,周身却绵软无力,她试着抬手,反复几次都无功而返,右手如同灌了铅一般,无论如何也使不上力,抬到半空便松垮垮地脱了力回到原处。桑洛轻声叹气,却不知自己究竟是触了何方神圣的霉头,不是惊了马,便是被人掳劫了来。可她此时虽然身体无碍,口中却干涩难耐,喉咙中似被火烧一般,口渴的厉害。她张口想喊,却只能沙哑的低声叫了一句。 然这一声之后,黑暗中却竟有男子低声嗤笑,笑的颇为诡异,吓得桑洛周身一抖,不敢再言语。可这人却又轻声问道:“公主,醒了?” 桑洛压着扑腾的心跳,许久,才开口:“你想要什么?” “有趣。”男子复又轻笑:“公主果然与众不同,若是换了旁的人,这抬头一句,定会问我是何人,此地是哪里,你不想知道?” 桑洛轻哼一声,闭上眼睛:“你是掳劫我来的人,此地是你藏身之所。我便是再问,你又会跟我说多少实话呢?既不杀我,想来是留着我有什么作用。你想要什么?” “有趣,妙极。”男子说话间,竟不自主的拍了拍手,片刻间,昏暗之中火光一闪,四周亮堂起来。他手中握着火把,正站在桑洛面前不远处,赤着上身,左右腰间别着两把匕首,头发梳着长鞭,跳跃的火光映在他刚毅的面容上,左眼下一条长疤格外突兀,竟真的正是朔城一战中帮了沈羽的哥余阖。 桑洛被突如其来的火光刺了眼睛,闭目许久才微微睁开,面色虽苍白,却竟不见丝毫惊慌,倒是认认真真地端详着面前的哥余阖,她不认识此人,但见他装扮便心中了然,轻声说道:“你是哥余人。” 哥余阖微微一笑,往前走了两步,蹲下身子拿着火把在桑洛面前一晃:“桑洛公主不仅貌美,而且聪明。” “并非聪明,只是哥余一族衣着太好辨认。”桑洛被那火把的热气一激,面上出了汗,喉咙更是干涩,她困难地嗽了嗽嗓子,复又问道:“我父王已经宽赦你族反叛之罪,却不知你如此涉险,只身入行宫,将我带来此处,又是为何?” “宽赦……”哥余阖冷笑一声:“你的父王,在你们面前装的大仁大义,实在是个十恶不赦背信弃义的恶徒。舒余有此人为王,难怪,失了那样多的城镇。” 桑洛听他此语,心中愕然,却也不着急辩驳,父王的心思难测,若真的宽赦了哥余一族,此人不会突然至此说出这样的话,可父王究竟对他们做了什么,引得此人连性命都不要?她却真的不知道,便即问道:“你所言之意,是说我父王又对你们做了什么事儿?”言罢,微微摇头:“我父王顶天立地,不会背后做什么事儿。” “哈,”哥余阖朗声一笑:“你们兄妹几人,倒是有趣,有的人什么都知道,有的人却什么都不知。”说话间,将那火把靠在一边,盘腿坐在地上,拔下腰间匕首轻轻擦着:“你的老爹,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他自己最是清楚。我将你带来此处,本是该杀了你,”他抬眼瞧着桑洛,但见桑洛面上竟平静如常,不由得挑挑眉毛:“你不怕?” 桑洛惨然一笑:“我落于你手,你要杀我,我手无缚鸡之力,又岂能反抗?可你若真要杀我,我也不能迷而复醒,”她看向哥余阖:“世人皆怕死,桑洛亦然。索性我都要死,不若你把事情与我讲明,我到了地下,也是个明白鬼。” 她正说着,却忽听外头重重传来数匹战马脚步声,显是一队行进中的兵卒从外头过去,桑洛当下皱眉,心中怪异难道这如暗室一般的所在竟在行宫中之内?她还未缓过神来,脖颈间便是一凉,惊觉哥余阖手上的一把匕首已经抵在自己的喉咙上,哥余阖双目圆睁,正狠厉地瞧着自己。 此时,她只需大声尖叫,或能将外头的人引至此处,可桑洛却淡然一笑,之字不语。 待得外头安静下来,哥余阖手中那匕首才收了回去,饶有兴致地看着桑洛:“我本该杀了你,”他口中啧啧,目光浅淡:“可我眼下,又不想杀你了。你如此聪明淡然,却还真的出我意料。”他吸了一口气,又道:“若真如你所说,我将实情相告,你真敢冒着大不违的罪名,抛却你父王,信我?” 桑洛微微摇头轻笑:“我不能置我父不义。我父王统御舒余三十余年,励精图治兢兢业业,舒余国大,何止万里。便就是有少许差错忽视,也在情理之中。可……”她说着,抬眼认真地瞧着哥余阖:“我总瞧着你不似坏人,况哥余一族历代忠于我轩野氏,更是我舒余臣子。我既为公主,在父王不查之时,也应体恤百姓。我不喊不叫,是不想不明不白的就害死什么人,也不想不明不白的就遭此一难,况若你所言皆是实情,又何须担心我信与不信?大可将你心中的话儿说给我听,我自有自己的判断。” “你自己的判断,”哥余阖兀自叨念,又道:“便是你自己心中有所判断,又能左右何事?” 桑洛定睛瞧着哥余阖,见他刚毅的面容之上浮着一抹忧伤之气,她心中有所猜测,开口欲言,却因着喉咙干涩不住咳嗽,咳得整个人都瘫软在角落中,大口的喘着气。哥余阖解下腰间水袋,伸手扳住桑洛的头,给她灌了几口水,桑洛便就被他这样扶着脑袋咕咚咕咚大口喝着水,许久才喘匀了气息,轻声道了句谢。 哥余阖蹲在地上,侧目瞧着她:“你方才,想说什么?” “若我猜得没错,我父王,可是派兵围剿了你们?”桑洛喝了水,头脑也清醒许多:“或许,他还俘虏了你的人。你来此地,想要报仇,还是想要用我交换什么?” 哥余阖在桑洛说话之时一双眼睛死死的盯着她,待她说完,目光中竟划过一丝惊异,而这惊异之中,却还带了几分赞赏,继而哈哈一笑:“你倒是猜的准。不若你再猜猜,我是想要报仇,还是想要交换?” 桑洛只道:“若真如此,你想杀我,也是情理之中。”她思索片刻,又道:“可便是杀了我,又能怎样?” “杀了你自然不能怎样,若是杀了他心爱的王子,那便一定不一样了。”哥余阖淡声说道,目光中划过一丝狡黠之色:“你如此聪明,不如接着猜一猜,我要杀的,是伏亦,还是牧卓?” 桑洛但闻此语眉心一跳,当下惊声脱口而出:“我王兄的病,是……” 哥余阖嘿嘿一声:“是我下的毒。”他舒了口气,站起身子俯视桑洛:“如今,伏亦中了我的毒,若非我的解药,难以活命。你在我的手中,被我灌了药,逃不出生天。如此,你说你的父王,会如何?” 桑洛紧锁眉头,再不言语。她没有想到哥余阖只身一人竟能做了如此多的事儿。可即便是下毒,他总要能接近伏亦,他竟是什么时候接近的伏亦? 哥余阖见她不言语,便也不再说话,转身要走。便在此时,桑洛忽的抬头问道:“你在行宫之中,还有内应。是也不是?” 哥余阖脚步一顿,旋即哈哈一笑,道了句:“有趣,有趣至极。我竟还真的有些不舍,要用你做交换了。”言罢,便即离开。桑洛只听得几声似是木头翻版一般的声音响过,便再无声音。心中暗暗一沉,一阵猛烈的咳嗽袭来,她咬牙吸了一口气,自知自己咳喘的毛病又犯,然事已至此,旁的无暇去想,唯有一事,便是她要活着。 想及此,她将目光移向哥余阖丢在一旁的水袋上,用力地挪着身子,身形不稳趴伏在地,紧咬牙关用尽了周身力气伸手将那水袋拿起来,放至口边,咬开塞子,半边面容贴在地上,抖着手将水袋中剩余的水灌进口中。 唯有活着,才能想法子让哥余阖放了自己,唯有活着,此事方有转机。 第49章 作茧自缚见生机 沈羽在自己的帐子外头站着,一张脸晒的泛着红,额头上挂着汗珠。此时已快到黄昏,牧卓早已回返,桑洛却依旧没有消息。她坐立不安,在账中也根本无法休息,便只能站在账外,满目怅然地看着来来去去的兵卒,满心烦乱。 吾王再无旨意,除了命自己让所有皇城卫日夜换班巡守行宫之外,再不多说一字。可真正让沈羽不寒而栗的,却不是这浅淡的旨意,也不是这多事之秋,而是渊劼面上那狠厉决绝的神色。便是这一抹神色,让只有十六岁的沈羽那一颗单纯善良的心如同石头一般重重沉入沧海深处,越沉越深,越沉越冷。 她自小跟在父亲身边,学了一身高绝武功,学了一腔报国热诚,她为兴泽阳,为报舒余,只身假扮,承袭公位,冒着欺君之罪,满心踌躇的想要有一番作为,让舒余百姓可复有和乐安稳的日子,可她年纪尚浅,孤立无援,便是夺了狼首,赢了胜仗,却也还是终究没学到如何侍奉这位诡谲多变又多疑的王,也终究没学到这大千世界中,诸多事情无法用所谓的“善、恶”去衡量;更不知道,她这耿直纯善的性子,在这乱世之中,是幸,还是不幸。 自秋猎以来,她被接二连三的怪事重重打击,只觉得自己身在一个巨大的泥沼之中,寸步难行,妄动一下,便会陷得越深。 沈羽的身子抖了抖,周身散着凉意,这凉意发自心底,冻得她心惊胆战。她是头回觉得如此害怕,如此担心。便是在龙泽战中,自己一人抱着剑,听了父亲与兄长的话,独自在林中等着,又不知道等来的究竟是敌是友之时,她都不曾像如今一样害怕。 可她今日,现在,是真的害怕。害怕的身子不自主的发抖。 她紧紧地用右手握着腰间长剑,用力地连右臂的伤口都闷闷地疼起来,似是只有这样握着,才能不发抖,不害怕。她身无一物,旁无一人,唯有这一把长剑,这一把父亲亲自为她铸的长剑。 往常都有用的,她咬紧了牙关,便是呼吸都越来越急促,何以今日却效用甚微? 沈羽深吸了一口气,抬步往远处而去,行了许久,到了营外的一片地势略高而更显广阔的沙地之中,转身而视,行宫轮廓在黄沙中隐约可见,营中帐篷与人一个个整齐排列,小了许多。可她越看,心中竟越是怅然难过。此处不是四泽,不是她熟悉的故居,不是东边那草泽风貌,只有一片黄沙,只有终日暑热,或许过不几日,又是狂风暴雪。 看着这一片陌生的景色,她脑海中复又晃过渊劼那声色俱厉的言语:“你随我迁都至此,难道没受过这终日暑热,难道不觉苦不堪言?便是因着他族一人助你救了我儿伏亦,你便信他们再无野心?可笑,可笑至极!” 可笑?或真是可笑吧…… 沈羽坐下身子,将长剑平放在膝盖上,手指从那鹰爪纹路上摩挲过去,她尚且记得自己幼时无知,问父亲为何泽阳一族要用鹰爪为徽,父亲只留下了一句话,便淡笑而去。 她凝目而视,良久重重呼出一口气。桑洛此时不知几何,吾王却并未派人去寻。眼看日落西山,天光暗淡,若她不去寻,桑洛真的出事,又会如何?这念头便只是在她脑中微微划过,就已经紧紧地揪了心。 桑洛怎能有事呢? 桑洛当然不能有事。 便是吾王可不管桑洛,她沈羽,又怎可不管桑洛生死? 她惶然起身,长剑入鞘,摸了摸颈间那温热的平安扣,旋即朝着营中狂奔而去。吾王不找,她便自己找。 找到为止。 “泽阳一族,世代忠勇,皆是果决勇敢的英雄。守,不妄动。攻,不回返。” 天色暗淡,行宫中来来去去的多了不少皇城卫。牧卓独自坐在屋中,悠悠然的给自己斟了一杯酒,细长的眉眼眯着,面上倒是颇为惬意。 屋中一灯如豆,地板上那一条影子斜斜拉长,不多时便动了动。手一伸,一挥,那昏黄的烛火便灭了,一室黑暗。 牧卓却不见惊讶,只道:“哥余兄弟盈夜至此,想来,定是饱尝了人间最快乐的事儿,不知我那妹妹,滋味如何?” 哥余阖坐在窗边微微一笑:“好得很。我很是喜欢。” “可咱们约好了,子时三刻,她的尸身便会掉在伏亦门前。眼下,时候已经过了。”牧卓放下酒杯,语气中裹了浓重的冰冷:“难道是哥余兄弟,贪恋美色?忘了你一族的大事儿?” “忘是没忘,不过,”哥余阖顿了顿,拿着那极细的匕首轻轻把玩:“我还真的喜欢桑洛喜欢到心里去了。反正伏亦再过几日也必死无疑,不若牧卓王子成全个人情,让我把桑洛带走?” “哦?”牧卓微微侧目,看着暗中的哥余阖:“哥余兄弟,是当真,不是与我玩笑?” “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哥余阖咧嘴一笑:“我亦是如此。桑洛区区女流,将她交给我,王子卓亦不吃亏。” “桑洛,”牧卓站起身子,缓步走到哥余阖身前,低下头看着他:“与旁人不同。唯有她与伏亦共死,才能让我心安。” 哥余阖闻言便是一声嗤笑:“你如此说,倒让我觉得,比起你的兄长,你竟更惧怕你的妹妹?” 牧卓面上肌肉微微抽动,似是被人猜中了心事一般怒哼一声:“哥余阖,眼下,你哥余族中的那些长老还在孟独手中,孟独是我的人。我只要让他放了你的人,便是父王,也奈何不了他。可你若违反咱们的约定,也莫怪我背信弃义。” 哥余阖举目瞧着牧卓,挑挑眉毛,并未因着牧卓这话有半分的怯懦,竟是忽然腾身而起手法如电,那匕首在瞬息之间便抵在牧卓颈间,牧卓惊呼一声,往后退了半分步子,咬牙只道:“你要杀我?杀了我,你也救不了你的族人。” 哥余阖却道:“我并非要杀你。”他身子微微前倾,与牧卓对视,轻声只道:“只想告诉王子卓,若我想杀你,几日前在霜雪林中你就死了。”他说着又笑:“是王子卓苦苦求饶,说要与我谈个条件,我才留下你的命。” “可你也莫忘了,若没有我给伏亦下毒,在行宫中找人接应,你也无今日筹码。”牧卓冷哼:“我若死了,你便有伏亦与桑洛,也换不回你的族人。唯有我活着,孟独放了你的族人,日后我若称王,你哥余一族,尚可再兴。” “是啊……”哥余阖点头只道:“可若是我手中既有伏亦与桑洛,又有王子卓你,胜算岂不是更大?” 牧卓此时眸子中才见了惊愕,张了张嘴几乎难言:“你……你竟敢……” 哥余阖却淡哼一声:“我一个哥余叛党,又有什么敢与不敢?” 牧卓当下大惊,张口便叫:“来人……” 然他口中的“人”字还未说出来,便被哥余阖打在后颈,登时眼前一黑倒地不省。 桑洛靠在墙边,在睡与醒的迷蒙之中听得脚步声响,还带着阵阵窸窸窣窣之声,撑着力气睁开眼睛,恍惚间瞧见哥余阖拖了个人进来。那人一动不动,被哥余阖一路拖到自己近前,一松手,便软塌塌地倒在地上。 眼前火光一晃,桑洛闭了眼睛,片刻睁开,但见哥余阖身上流了血,又看了看地上的人,当下睁圆了眼睛,呆愣的看着地上面色苍白的牧卓。抖着嘴唇满目惊慌。 “我想多留你几日,”哥余阖矮下身子,伸手随意的将自己身上的血迹擦着,啐了口唾沫在地上,“可惜我带他来此之时,被人察觉,恐怕过不多时,他们就寻到此处了。” 桑洛淡淡摇头:“你功夫高绝,若为国效忠,定是一员猛将,何以要将自己沦落至此。” “过往,我倒是想过为国效忠。”哥余阖轻笑:“可眼下我瞧得明白,如今的舒余王,根本不值得我为他做任何的事儿。”他指了指牧卓:“你或还不知,你这位兄长,包藏祸心,为了自己的王位,给伏亦下了毒,在行宫中派人接应我,助我将你带来此地,”他看着桑洛,终于颇为满意的从她眼中瞧见了一直未见的惊异,嘿嘿一笑:“他还同我说,公主桑洛,是舒余一国最美的姑娘,在我杀你之前,还可与你云雨一番,尝尝好滋味。” 桑洛脑中轰鸣,眼前发黑,万没有想到牧卓居然能说出如此的话儿,做出这样的事儿。可她却又固执摇头:“他不会如此。我们毕竟手足同胞,他不会如此。” 哥余阖也不奇怪,只道:“我知你不信。这也无妨。我只要我想要的,你们的家事儿,我却也真的懒得去理。” “你想要的,”桑洛笑道:“你就真的如此确定,你能得到你想要的?”她迎视着哥余阖,“我父王若真如你所说一般冷血无情,便是你用我三人性命要挟,又能有几分胜算?如今你被人发现,随行多少皇城卫,你带着我们二人,双拳真能敌过四手?就算我父王答应你,不再伤你族人,你又能跑的出去?若你死了,你的族人可还能活?”桑洛说着,如嘲讽似得又是一笑:“你以为胜券在握,却不知满则溢的道理,实乃作茧自缚。” 哥余阖眯起眼睛静静地看着桑洛,竟一时无语。桑洛所言洞悉前后,句句属实,他本以为自己功夫高超,先利用牧卓,将伏亦与桑洛捏在手中。如今一计得逞又将牧卓挟持而归,想着多些筹码,定能换回族人性命,可眼下确实作茧自缚左右掣肘。他便是避过了那许多的皇城卫,能只身离开,又能怎样呢? 桑洛但见他不言语,微微舒了一口气,看看地上依旧了无生气的牧卓,复又说道:“你方才也说了,很快那些皇城卫便会循着你的血迹追随至此。”她目光坚定,字字铿锵:“若你信我,将我与牧卓留在此地,待我回返行宫,我想办法盗得父王铁令牌交于你,让你救你族人。” 哥余阖古怪的咦了一声:“你?”继而一笑,走到桑洛身前,从腰带中摸出一个小药瓶,乌突突地哼了一声,打开瓶塞,扳住桑洛的下巴将她的嘴掰开,将瓶中的药水尽数灌进桑洛口中,在桑洛不住的咳嗽声中低声说道:“你们这些人,一个都不可信。” 第50章 公主与臣 沈羽骑着马在行宫周围转了几圈儿,便是能去瞧的藏身之地都去瞧了个遍,此时夜深,圆月高挂,她策马徘徊在霜雪林外,正犹豫着是否应该只身进入林中寻找,毕竟林深叶密,想来也是个藏身的绝佳所在,可她却又犹疑,哥余阖行事冷静,林中瘴气浓重,猛兽众多,他也未必真的会带着桑洛入林中躲避。难道他早已带着桑洛离开往皇城而去?但若真的往皇城而去,他带着一个活生生的人,周遭的皇城卫不会连半点线索都寻不到。 她骑在马上,复又将目光落在行宫那黑森森的轮廓之上,思忖许久,心里突得闪过一丝极不切实际的想法——哥余阖或许还在行宫之中并未离开。 这念头当下让她倒吸了一口气,行宫深广,她的皇城卫自然只在吾王与王子公主的居所处严密设防,那些没人住的后殿后院,安排的人当然不若前面住着人的地方多,除了夜间火把,便是盏灯都不曾点。想来,还真是一个掩人耳目的好去处。 想及此,她当下扬鞭,往行宫而去。刚到行宫门外,却忽然几个皇城卫从门内出来,神色紧迫的正要上马,但见沈羽策马而来,面上一跳,送了缰绳急跑两步奔了过来拱手急道:“狼首!” 沈羽看他神色不对,急忙问道:“可是发生了什么事儿?” “牧卓王子被人劫走,巡守的兄弟发现了那人踪迹,交了手,却被那人跑了。”他看看沈羽,复又说道:“小人正要去寻你。” 沈羽眉目一紧:“此事可禀报了吾王?” “已派人去禀报了。”他回头指了指:“余下的兄弟正顺着血迹去寻,想来此时应有了结果。” 沈羽当下拽住那人胳膊:“快带我去。”便跟着那人进了行宫,一路疾步而行,东拐西拐越走越偏,越走越远,前头的人亮着火把,正弯着腰在地上仔仔细细地寻着血迹,沈羽快跑几步奔上前去,那正弯着腰的皇城卫但见沈羽,当下要拜,沈羽却急忙摆手:“可找到了?” “回狼首的话,我们一路寻着血迹至此,可……”他指了指面前一片废弃许久的园子,“到了此处却又不见了。” 沈羽顺着瞧过去,心中暗自捉摸片刻,便是拳头一握:“去里面找,此处说不定能寻到地洞一般的东西,小心些,一步一步的找。”言罢,自己率先跳进院中,步子小心的蹭着,从土地上那些杂草上一点点的蹭过去,蹲下身子,又用手去摸,每到一处,便用手摸一摸敲一敲,四周皇城卫也不知沈羽在做什么,只也是依着她的样子,顿身矮步,边走边摸。 过不许久,便有一人高声叫到:“此处有个翻板!” 这声音一出,众人便呼啦一下将那地方围了个水泄不通,火把忽晃,一个个都往里头探头。沈羽快跑几步冲到近前,眼瞧着那一片杂草还掩盖在翻版上方,但见上头还挂着零星的血丝,心头又不住的突突跳,不知道哥余阖是否在下面,也不知道桑洛此时是否在其中。她担心内中有什么机关,让众人往后退了退,就在上头守着,自己蹲下身子,咬了咬牙,将那翻板用力拉开,一股潮湿之气从内中涌了上来,她别过头深吸了一口气,嘱咐了几句,几个皇城卫却道:“狼首,不若我们同你一起下去。” 沈羽思索片刻,担心内中如果真的只有哥余阖,随行的皇城卫会不听她号令,什么事儿都没问清楚便动起手。摇摇头:“你们守在此处。”便纵身往里一跃,伸手顺带着拉上了那翻板。 地道不长,行不几步便见火光,沈羽屏息凝神一步一顿的往里走,但见面前稍稍开阔,一根火把歪歪斜斜地靠在地上,旁边儿,横竖两个人了无生气的待在地上。一个躺着,一个趴伏着。除此二人,再无哥余阖踪迹。沈羽拧着眉头往前走了两步,惊见趴伏在地的竟真是桑洛,地上一滩血迹着实的烧了她的眼睛扎了她的心,她管不了许多,三两步走到桑洛身前将她扶起来抱在怀中,只瞧着桑洛面容惨白,唇角还挂着一丝血迹,探着鼻息倒还和缓,可怎样叫都叫不醒。再看躺着那人,居然是牧卓。 她没了法子,将桑洛抱起来想先出去再叫皇城卫进来抬牧卓,可桑洛胳膊一松,手中一个纸团儿掉落在地,沈羽微微一愣,复又蹲下身子,将桑洛扶着,捡起纸团摊开来,正是哥余阖那歪歪斜斜的字,只不过今日的字,是用血写就:“欲救伏亦,放我族人。” 沈羽深吸了一口气,眼下看来,真是哥余阖没错,可如今的这一番形式,她也思索不清,想来定是哥余阖想用渊劼子女要挟,却被发现,自己带不走这两人,便只能将两人丢在此处自行离去。可桑洛…… 她看看怀中桑洛,将纸条放在怀中,刚要再将她抱起,桑洛却咳嗽数声,低喘着悠悠转醒,目光迷离的只觉得自己被什么人抓着,张口便是轻声惊叫,沈羽双臂一紧将她搂住轻声说道:“公主莫怕,是我。” 桑洛身子微微发抖,不停的喘着气,但听沈羽的声音,抖着手死死拽住沈羽的胳膊,靠在她怀中倒是安心的闭了眼睛:“你来了。我总觉得你会来。” 不知怎的,沈羽那本因着桑洛无事转醒而开心的面色忽的因着这句话又微微垮了下来,轻声叹道:“臣带公主出去。”言罢,将桑洛抱起,带她出了这黑黢黢的地道,又让皇城卫从下面将牧卓背了上来,匆忙的要往二人居所而去,走不几步,却见不远处灯火忽晃,听得马蹄声响,不多时,便来了大队人马,居于中央步辇上的,竟是渊劼。 渊劼瞧见沈羽抱着桑洛,又见一皇城卫背着牧卓,目光微微闪烁,张口问道:“可寻到那哥余叛贼?” 沈羽只道:“回禀吾王,那人跑了。只留了公主与王子在此。” “卓儿如何?”渊劼微微侧目,眯眼看着了无生气的牧卓:“受伤了,还是……” 沈羽只觉怀中桑洛一直拽着自己胳膊的手微微紧了紧,心中怅然,急忙回到:“臣方才探了王子鼻息,平缓有力。想来,只是晕过去了。”她知桑洛因着渊劼先问牧卓这事儿心里头难过,却不好说,只得在说话间又紧了紧抱着桑洛的手臂,算是安慰。 “洛儿怎样?”渊劼这才看向沈羽,瞧见桑洛那满是灰土的衣衫上还挂着血迹,蹙了眉:“伤着了?” “臣去之时,公主吐了血,一直不省人事。公主千金之躯,四周又都是皇城卫,是以臣不敢假人之手,只得冒犯了公主。” 渊劼沉着面色看了沈语半晌才道:“沈卿,送我洛儿回去。请医官来为她诊治。”说着,看看身边秀官儿:“你带卓儿回返,让医官去他殿中。” 秀官儿急忙躬身应着,带了那一队皇城卫而去。渊劼又道:“沈卿,安排妥当,再来向我复命。”说完,吩咐抬着步辇的侍从,随着秀官儿那一队人走了。 沈羽抱着桑洛站在廊道之中,身后的皇城卫一个个也都不敢言语,只是跟着沈羽到了桑洛居所殿外。沈羽抱着桑洛跨过殿门,往后方居室走着,离了那些皇城卫举着的火把,四下暗了许多,沈羽轻声问道:“公主可还好?哥余阖是给你下了毒吗?” 桑洛此时才微微睁开眼睛:“或许是毒,或许不是。眼下,倒不见什么不舒服。就是没有力气。” 沈羽双手有些酸痛,却咬着牙忍着,听她说了这话儿,才放了心,慢下了步子,一来怕走的太快让桑洛不适,二来,她也想问问桑洛,究竟哥余阖都做了什么事儿。可她想到桑洛刚刚脱困,又被方才渊劼说的话儿怕是伤了心,自己此时问起这个,又惹了桑洛不悦,左思右想,已然瞧见了门楣。她惶然停了步子,自然知道跨过这道门,自己便要回返正殿向渊劼复命,想要再见桑洛,再问些什么,怕就难了。可眼下桑洛身体为重,她脑中想了许久,终究还是抱着桑洛进了正厅。 疏儿正守在正厅中呆呆傻傻的坐着,但见沈羽抱着桑洛进来,起身踉跄着冲到桑洛面前,便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拉住桑洛的手抽抽噎噎的问:“公主怎么了?公主怎么的晕过去了?这里……怎的还有血迹……” 沈羽只道:“医官一会儿便来了,先送公主进去躺下吧。” 疏儿忙不迭地点着头,跟在沈羽身后随着她进了房内,片刻之后医官便到,诊了半晌的脉方才起身,只道桑洛气虚血弱,又受了惊吓,开了几副方子,便退下去了。 疏儿送了医官出去,沈羽却站在原地不动。 桑洛倒是不觉奇怪,微睁着眼睛虚着声音问道:“你可是有话要问我。” 沈羽啊了一声,叹了口气:“公主冰雪聪明,臣……” “沈羽。”桑洛吸了口气,撑着力气坐起身子靠在床边,歪头看着她。 沈羽身子一凛,急忙回到:“臣在。” “你我之间,不分什么公主与臣,你……好好讲话。” 沈羽又是一愣,低着头不敢再看桑洛:“臣……臣……” 桑洛皱了眉,极其不悦地复又说了一遍:“好好讲话。不然,你便出去。” 第51章 心机深重怎防范 沈羽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犹豫片刻,这才抬头看着桑洛,压着那扑通的心跳,轻声只道:“哥余阖将你带走,我能想明白这是为何……”她顿了顿,又道:“可……可牧卓王子自你被劫以来,居所内外处处严密设防,我实在想不通,便是哥余阖武功再高,又能怎样冲进去。他,可跟你说了什么话儿吗?” 桑洛的眸子中晃过一丝痛苦,“这样说来,父王是真的派了人,要去灭了哥余一族。”言罢,摇头苦笑:“原来,你们竟都知道此事。怪不得他说我们之中,别人都知道的事儿,我却不知。” 沈羽抿了抿嘴:“此事,我也是刚刚知道。”她从怀中摸出那纸条,递给桑洛:“还有此事,难道王子亦忽然重病,也与他有关?他……”她小心翼翼地看着桑洛:“可也同你说了?” 桑洛看着纸条,将那纸条递回给沈羽,只是轻声叹了口气,便极为疲惫的闭上了眼睛不着一词。沈羽却见她眉目之中尽是忧愁苦闷,心中更是疑惑:“可行宫之中,想要接近王子亦,难上加难,若无人接应……” “别说了。”桑洛忽然开口,因着虚弱,声音都发了颤,却固执的重复着:“别说了。” 可便就是这样一句:“别说了。”沈羽却忽然洞悉了其中深意,继而睁大了眼睛满面惊愕。 便在此时,桑洛微微睁开眼睛看着沈羽,面上带着一抹苦笑:“此时,我非公主,你非沈公。只是桑洛与沈羽。我有句话,想说给你听,你可愿听?” 沈羽惶然抬头,正对上桑洛那一双眸子,心头一颤,木讷的点点头。 桑洛叹道:“洛儿身处皇族,有亲不如亲,有苦不能言。”她仔细地看着沈羽的脸,旋即转过头去,呆呆地看着关着的窗子,看着那窗棱上精心雕琢的木工,幽幽说道:“若能寻得知己,早日离开这牢笼桎梏,多好啊……” 沈羽的心重重一沉,她自然知道桑洛所言之意,夹杂着她那满目的情愫,虽未落在自己身上,说得那样明白清楚。可偏就是这样的明白清楚,沈羽都不能回复一字一句让她安心。她张了张嘴,扯着嘴角露了个颇为难看的笑容,跪下身子趴伏在地说道:“公主乃吾王千金,日后……” 她话未说完,桑洛咳嗽了两声,吸了口气抢了白:“今日沈公一日劳累,我已无大碍,沈公可回去了。” 沈羽趴在地上,被桑洛这话说的面膛发热胸中擂鼓,桑洛显是生了气,可即便不生气……又能如何? 沈羽磕了头:“是。公主保重。臣,告退。”言罢起身,毅然而去,待得一路疾走出了殿门,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终究还是往正殿而去,出门之时脚步慌乱神情恍惚,竟撞上了匆匆回返的疏儿,在疏儿那略带惊愕的目光中惶然离去一句话都没有留。 桑洛靠在床边,看着疏儿忙进忙出的提着热水,懒懒的让她扶着绕到屏风后面,解下衣衫,一直面色阴沉的不着一词。疏儿看的心惊胆战,问桑洛是否还有那里不适,桑洛却又摇头。疏儿又道:“公主,可是怪责疏儿没照顾好您,生了疏儿的气了……” 桑洛却又摇头,只道脱下衣衫,怀中兀得掉出了一条帕子,才缓过神儿一般的眼睛亮了亮,弯腰将那帕子捡了起来,正是她那日掉落在亭中的帕子。可她却分明记得这帕子掉了,何以此时又在自己怀中? 疏儿只瞧着桑洛皱眉眉头捏着帕子,旋即又见桑洛面上一缓唇角一弯,似是又笑了。她正摸不着头脑,却听得桑洛低声自语了一句:“这个呆子。”便解了衣衫沐浴。 疏儿不知桑洛这一阴一晴究竟如何,又觉得那帕子眼熟,片刻之中眼睛一亮,便是一笑:“这个呆子方才慌不择路的逃了,想来,定是又做了甚么呆傻蠢笨的事儿,惹了公主不开心了。不过……”她将干净的衣衫放好,眨眨眼:“我亲眼所见这呆子那日在亭子里握着这条帕子满面的凄怆,都要哭了。”说着,但见桑洛眼光一闪,又道:“公主此时好好地休息,一会儿吃过药睡上一觉。才能让人安心。” 室内没了声音,只留了细细的水声,桑洛闭上眼睛,顿时觉得周身疲惫,沈羽的事儿可容后再想,眼下还有件更紧要的事儿——哥余阖。 她本以为哥余阖强迫自己喝下的是什么毒药,当时只心中凄怆以为不久于人世,咳出几口黑血之后便不省人事。却不想醒来之后觉得本是毫无力气的身子似是好了许多,她靠在沈羽怀中贪恋温情自然不想言明,可心中却想的明白,看来哥余阖此人并非奸恶,给自己灌下的应是之前的解药,想来,在杀了自己与信任自己这两难抉择之中,便是冒着自己回来把实情告知父王派人追杀他的危险,也要救他那被押入皇城的族人。 他终究还是选了后者。 桑洛长长吁了口气,懒懒的将温热的水撩在自己身上,闭着眼睛深思此事来龙去脉,与何去何从。 她如今脱离险境,固然要谢他哥余阖手下留情,可她置身险境,却又是哥余阖有意为之。而牧卓…… 想到此人她心中便是重重一沉,巨石般沉重的压在胸口憋得气闷。她从不曾想过表面毫无心机只爱围猎的王兄居然如此心机难测心狠手辣。可这事儿,她又无法与父王言明,便是说了,父王又怎会相信?眼下,若要救伏亦,她便必须屈从哥余阖,若这几日想不到办法盗的父王的铁令,伏亦必死。伏亦若死,牧卓日后为王,她桑洛可还有活路可言? 她双手放在水中,想去握住那根本握不住的水,却只能徒劳地握紧了拳头。 若是她以实相告,让父王自己下旨,放过哥余一族,父王可会同意? 她微微兀自摇头,唇角一抹苦笑。父王偏爱牧卓之情那样明显,他真的会为了伏亦,放过他那眼中钉肉中刺?若是此举没有救得伏亦与哥余一族,日后,便是父王没有降罪下来,也不会再相信她与伏亦。这形势错综复杂,左右难辨,看来唯有盗的父亲的令牌去救哥余族人,是眼下唯一的法子了。 可她要如何救?救了以后,又会如何? 桑洛睁开眼睛,擦干了身子将衣服一件一件的穿好,便靠在床上发起了呆。这一发呆,疏儿又心慌,站在她床边只是紧紧地盯着她一动也不动。盯得桑洛周身不适,开口只道:“你若没事儿,便去歇着吧。” “我是没事儿,”疏儿诺诺开口,极为担心地瞧着桑洛:“可我怎的觉得,公主您还有心事儿呢?” 桑洛眉间一挑,也不说话。疏儿却又道:“而且这心事儿,似乎比那呆子的事儿还要严重。”她说着,当下面色一惊,瞪大了眼睛坐在桑洛身前满面紧张的拉着桑洛的手看着她:“公主,那——那劫持你的人,是不是对你做什么了?!是……是下毒了还是……”她径自叨念,却又摇头:“不对,若是下毒,医官不会瞧不出来,”她惊呼一声,满眼惶恐:“公主!难道……难道……” 桑洛瞧着疏儿面色都泛了白,嘴唇都发着抖,知她又胡乱担心,轻笑说道:“乱想什么,自然没有。我好得很。” 疏儿这才长松了一口气,摸着心口:“吓死我了,若真是这样,疏儿真是罪该万死,不能活了!” 桑洛微微一笑,此时满室馨香,床榻柔软,比起昨日的境况实在大相径庭,她顿觉疲惫,昏昏欲睡。也罢,这些事儿费心费力,此时还真如疏儿所说,须得好好睡上一觉,才有力气去想明日的事儿。她捏了捏疏儿的手,轻声嘱咐:“明日一早,你替我去牧卓王兄处走一趟,看看他怎样了。” 疏儿急忙点点头,面上却又古怪:“可是……那劫持您的人,怎的那样神通广大啊?您被劫持之后,王子卓那居所里里外外都是皇城卫,就这样再众人眼皮子底下把人带走,可是个怎样可怕的人呀?” 桑洛但听此语心中又是苦笑,可怕的人?却不知,究竟谁才是真正可怕的人啊。 她轻声只道:“此事,莫再声张,你就说是我关心我王兄,派你去问问。小心行事。” 疏儿应着,给桑洛拉上薄被:“公主放心,疏儿定会好好的办事儿。”言罢,起身想要去吹熄烛台,桑洛却眯着眼睛说了一句:“别吹了,亮着吧。” 许是在黑暗中呆了太久,她此时想到满室昏暗便心中害怕。疏儿思索片刻,也不再问,将床边薄纱的帐帘拉下,径自站在外头,轻声说着:“公主,疏儿就在此处守着您,您就安心睡吧。” 桑洛闭上眼睛,累得连疏儿说的什么话儿都没听清楚,便睡了过去。 第52章 巧用心思得父令 沈羽回返正殿,本想着回禀渊劼,侍从却道吾王在王子卓处还未归。沈羽便只能在殿外候着,直等到天快亮,才见渊劼匆匆回来。她急忙下拜,渊劼却一路拧着眉头,带着沈羽进了殿中,便让秀官儿关了大门,沈羽身子还未站稳,渊劼便怒声吼了一句:“你寻到卓儿与洛儿之时,可瞧见那哥余阖?” 沈羽被渊劼这一声惊了一跳,只拿了那字条双手呈上:“并未,臣去之时,除了公主与王子二人,只在地上发现这字条。” 渊劼抬手拿了,看了一眼便又将那字条揉成一团儿狠狠丢在地上,咬牙只道:“偌大行宫,万余将士,却能让区区一人只身来去自如,掳我儿女,害我长子!” 沈羽只垂手躬身站着,听他如此说,也不敢言语。渊劼却又气道:“如今伏亦中毒,卓儿又变得迷迷糊糊,此一番秋猎,真是大煞风景!”他转头看向沈羽,终究叹了一口气,轻声道:“洛儿怎样?” “医官瞧过了,公主无大碍。只是身子太弱,还需休息。” “沈卿,对我洛儿,倒是上心的很。”渊劼目光复杂地看着沈羽,沈羽不敢抬头,都觉得如芒在背,慌忙回到:“公主王子皆是人中龙凤,出不得一点儿差错,臣定尽心竭力护之周全,不敢怠慢万一。” “这哥余阖说的话儿,沈卿,作何感想?”渊劼未在纠缠此事,却又转而言他,目光斜斜地定在地上那一团纸上:“黄口小儿,竟用我儿的性命相要……奸诈至极!” “吾王,”沈羽拱手只道:“眼下王子亦病重,臣以为,若哥余阖真有解药可救王子亦,不妨……” “嗯?”渊劼怪哼一声打断了沈羽的话,之后便是诡异一笑:“沈卿难道真觉得,他能救我儿?” 沈羽摇头只道:“哥余阖如今破釜沉舟,只为了救自己族人,这样的人,虽然作风奸诈狡猾,冒犯吾王,却能见其尚算义气,”她微微抬头看了看渊劼,复又低下头去:“况王子亦病势沉重,若无解药,恐真的性命堪忧。”说话间,跪下身子:“臣请吾王旨,放了皇城中那些哥余人,与哥余阖,换得解药,以救王子亦。” 渊劼沉吟片刻,便是长叹,疲惫地摆了摆手:“你下去吧。我需好好想想。” 沈羽还想再说,可听着渊劼语气已不容再言,只得再拜,起身离开。渊劼弯下身子将那揉成团的字条捡起来,径自坐在台阶上,借微亮天光看着上面的字,面上肌肉不住抽搐,眼光之中划过或是狠厉或是怅然之色,旋即,一声微不可查的低哼。 天色大亮,正殿门外传来侍从声音,只报着公主入殿求见吾王。片刻殿门一开,一抹阳光自渐大的门缝中铺洒进来,桑洛跨过门槛,便就在这朝阳映照下,慢着步子一步步的走到渊劼身边,跪下磕头,只道了一句:“洛儿参见父王。”便再不起来。 “洛儿……”渊劼叹道:“看来,是有事求我。” 桑洛只道:“洛儿方才去瞧了牧卓王兄。” 说起牧卓,渊劼愁容又上了脸:“你也瞧见了。”说着,双手一拍膝盖,冷哼道:“就因着这哥余阖一人,伏亦中了毒,牧卓也变得呆呆傻傻的。”他站起身子将桑洛扶起来,轻轻拍拍她的手:“洛儿莫怕,父王定会将哥余一族尽数剿灭,为你们出这一口恶气!” 话音未落,桑洛那平静的面容上却是微微一笑,轻轻摇头,转而拉住渊劼的手,抬眼瞧着渊劼只道:“父王,女儿此来,便是为了哥余族一事。” 渊劼略显惊讶的哦了一声,偏着头看着桑洛:“洛儿,有什么话想说?” 桑洛抿嘴浅笑:“洛儿,请父王旨意,放了哥余族那些人。” 渊劼当下眉毛一皱,手一甩将桑洛的手甩开,低声呵斥了一句:“放肆!” “父王,”桑洛复又跪下身子,再拜说道:“哥余阖将我掳走,跟我说的明白,他说王兄是中了他下的毒,过不几日就要死了。若父王不能了他心愿,为了区区几个哥余叛贼,难道真让王兄就这样离开人世不成?” “舒余国中,女人不可胡乱参与政事。”渊劼开口冷声说道,“你方才说的话,我当没有听见。回去好好休息。莫再多想。” 桑洛却依旧跪着不走,轻启朱唇淡声说道:“若是国之政事,洛儿自然不敢胡乱多言,可眼下,伏亦王兄中毒已深性命难保,牧卓王兄浑浑噩噩不知受了什么重创,父王因此事忧心忡忡一夜怕都未睡,这是洛儿家事,洛儿不能不说。” 渊劼那皱着的眉微微一松,转身看着桑洛,桑洛却又磕头道:“想那哥余阖做了这样多的事儿,无非也就为了保那几个哥余叛贼的性命,若父王宽恩,下旨放了那些人,哥余阖将解药呈上,好歹先保下王兄性命。”她抬起头,挺直着身板目光狡黠地看着渊劼,唇角浮起一抹笑意:“况,洛儿只求父王放了那些哥余叛贼,却未求父王不杀他们。” 渊劼眼神一晃,旋即明白了桑洛的意思,面上那一抹冷色微微转淡,若有所思的复又坐在台阶上,抬了抬手,拉着桑洛坐在自己身边,眼神却瞧着那透着光的殿门,许久,哑声说道:“洛儿之意,是让父王假意放了那些哥余族人,先换来解药。日后,再行收剿?可若是……” “那哥余阖虽然功夫高强,能数次进出行宫不为人知,可心思却不多,他掳劫洛儿,想用洛儿与王兄性命做交换,却又贪多,将牧卓王兄也掳了来,结果在路上露了马脚,没了法子只能仓皇而逃。可见此人心机不深,想得简单。若父王可宽恩下去,他定以为父王受了要挟,此人自负非常,到时必定得意洋洋,又怎会想到咱们还有后招?”说着,桑洛莞尔一笑:“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若那些哥余人真被放出来,他不可不去接应,彼时父王大军一到,一网打尽,哥余尽灭,王兄无事,父王安康,洛儿,才能放心。” 桑洛这一番话说的滴水不漏,竟将渊劼都说的愣了。他吸了口气眼中都难掩赞赏地仔仔细细瞧着桑洛,连话儿都忘了说。便只就是如此看着。看的桑洛急忙复又跪下身子磕头只道:“洛儿妄议了,父王莫怪。” 片刻,渊劼哈哈大笑,再次将桑洛扶起来,点头只道:“洛儿所言,深得我心。可若我放了那些人,他不将解药交出来,便又如何?” 桑洛低叹一声:“事已至此,若真如此,怕只能听天由命,望上天垂怜。” 渊劼面容紧了紧,舒了口气叹道:“如此,就传令下去,着孟独,放了那些哥余族人。” 桑洛心中一喜,又道:“洛儿还有一事,万望父王恩准。”她看了看渊劼,微微低头,片刻才又抬起,眼中带着一丝愤恨:“洛儿请父王赐铁令牌,随后军去围剿哥余叛贼。” 渊劼眉目一凛,不解其意:“此事,我交于旁人便可,洛儿却为何要请铁令?” 桑洛却道:“哥余阖害我两位王兄在前,掳劫与我在后,闹得洛儿一家不安,险些丧命。纵观眼下军中,能杀得了哥余阖的,除了孟独的龙弩卫,怕也只有狼首沈公,可孟独在皇城刚刚放了人,必不好追出来,眼下,只能派人半路拦截……可……”她叹了口气:“可沈公年少善良,听闻曾在朔城战中与哥余阖有些交情,洛儿怕他一念之差,又将仇敌放走。是以,想请父王铁令,若沈公阵前退缩,洛儿尚可以父王铁令号令与他。” 渊劼闭口不言,面上严肃,显是正深深思索,许久,微微颔首却言语犹豫说道:“洛儿身子孱弱,又是我掌上明珠,此事,我或可交于……” “父王,”桑洛急忙说道:“洛儿自这几日受了这些事儿以来,深觉周遭危险,人心难测,”她咬着嘴唇看着渊劼:“此事关乎王兄安危,关乎舒余国安,父王要在此地守着两位王兄,安定军心,此事重要非常,洛儿,实在信不得旁人。” 渊劼沉声不语,面色愈发凝重,桑洛在一旁看的心惊胆战,生怕渊劼想出什么端倪,可如今箭在弦上,她已无法回头,只得默默在旁候着,不敢再多说一字。可那脸上依旧是一副受了极大的委屈使了小性子一般的愤然模样。 许久,渊劼伸手入怀,将黑色铁令拿出,放在桑洛手上,轻轻拍拍:“此铁令,我便交给洛儿。带我传令兵一出,两日后,你回返皇城,我让沈公随行。” 桑洛面色凝重,点头只道:“父王放心,此事,洛儿做得好。” “但只一件。”渊劼又道,仔细的看着桑洛:“万事小心。便是杀不了哥余阖,洛儿,也需安然无恙。” 桑洛闻言心头一揪,眼眶一红,竟落下泪来,死咬着牙关下拜磕头,此一行,她实在无意瞒骗渊劼,可眼下形势紧迫,她万般无奈只能出此下策,只盼着诸事顺意,莫再出什么岔子才好。 作者有话要说:自古套路得人心,公主你真棒。 第53章 情义自辨 晌午时分,疏儿给桑洛端了碗药粥,说是医官特地送来给公主润喉补气之用,桑洛拧着眉头瞧着那碗粥,却怎样也喝不下。 自从父王那里求得铁令回来之后,那铁令便在她手中一直紧紧地捏着,沉甸甸地烫手,那上面的纹路沟壑纵横,就这样用力的握着,硌得手生疼。 晨间疏儿便带回消息,说牧卓醒转,可状况却怪得很,似是变得呆呆傻傻。桑洛心头一惊,不知真假,便带着疏儿去瞧了牧卓,牧卓原本那神采飞扬的样子荡然全无,一双眼睛木讷呆滞,瞧见桑洛只是咧着嘴笑,嘿嘿哈哈的满床打滚,时而又缩在角落中撇嘴哭泣,那样子全然一副退至幼年时期的呆傻模样,桑洛寻了医官来问了许久,医官却道王子卓脉象无异,只是后脖颈上有一块浓重的淤青,怕是此次受了大的惊吓,加之被人重重击打而变得如此。 桑洛不再多问,回返之时牧卓却笑嘻嘻的拉着她的衣袖,从怀中摸出个金色的小橘子放在她手中,痴笑着道了句:“姐姐真美,给你吃橘子。” 桑洛眉间一皱心中一凛便即离去。一路往正殿去时,心中忐忑纷乱。 直到现在她就这样好端端的坐着,背后依旧阵阵寒气,只觉得自己深陷一股莫名的暗流之中,怎样也脱不出身来。 牧卓与哥余阖做了这些的事儿,竟为了王位不择手段,如今成了这般模样也算是自食恶果。若她未曾经历这番磨难,未从哥余阖口中得知牧卓居心叵测,她或就真觉得牧卓是被吓得失了心智,可如今…… 她为何总是觉得心中不定,总是觉得牧卓突然如此绝非偶然? 事到如今她虽不愿将牧卓想的更坏,却又无法不多做提防。她心思百转,整个人都疲惫不堪,眼下瞧着这一碗粥,胃中翻滚怎的也喝不下去。只是摆了摆手叹了口气:“端下去吧,我喝不下。” 疏儿却站在一边噘嘴摇头:“公主这几日瘦了许多,方才午膳都只是少少吃了几口,再如此下去您这身子怎么撑得住……” 桑洛闭目叹气:“我实在吃不下。你去替我收拾收拾,我今日已请了父王旨意,过两日,你随我回去吧。” 疏儿愣了愣,也没再问,只是转而去收拾,片刻,手上动作又停了停,兀自说道:“呀,若是咱们先行回返,不知那呆子会不会随行啊?”说着,眼光自桑洛面上扫过去,但见桑洛正嗔怪的瞧着自己,却也惯了,嘻嘻一笑又去收拾。 桑洛却在心中叹了口气,她本不想再将沈羽牵连进来,可便是她不如今日这样说,沈羽也早就深陷其中,况若她身旁是别的将领,她倒宁愿是沈羽。只是不知,此一遭,将沈羽拉在身边,究竟是好还是坏。 可此行之后呢? 她与沈羽又会是怎样的一种关系?沈羽,又会如何看待她? 桑洛微微苦笑,长叹一声。 身不由己,欲语还休。 沈羽在黄昏时分终于等到了吾王宣令释放哥余族人的消息,她心中慨叹,虎毒不食子,舐犊之情终究还是让吾王那冷冽的性子变得温情起来。便在她自觉宽慰之时,却又得了吾王旨意,命他率八千皇城卫,两日之后送公主回返皇城。 而此时,王子亦病笃,王子卓变得呆傻的消息,早已不胫而走,传遍军中。 吾王或是担心桑洛再出什么事儿吧。 沈羽看着西陲的日头,倒觉得安慰,吾王爱子之情可见一斑,但对桑洛总归还是宠爱的,得此旨意,想来,公主心中那不大不小的疙瘩,也能解开了吧? 想及此,她微微一笑,这几日盘绕在心中的阴霾散去不少,人也精神许多,竟在黄昏日落之中,持剑自舞,引得周遭将士齐齐围观。这些将士此前只听闻狼首沈公武功高绝,却从未亲眼见过。今日一观,但见沈羽动作轻盈,剑势凌厉,无不拍手称快。 沈羽却未想过自己一时兴起竟引来这许多人,收了剑后又觉局促,只是拱手对着众人一笑,待得众人散去,径自进了帐篷,呼了一口气。放下长剑,坐下身子径自倒了杯水,眨了眨眼睛,只想着若能瞧见桑洛,想必她此时,定也因着渊劼的关爱而开心着吧。却不知自己多久没有像今日一般心情舒畅过了,旋即又兀自笑起来。 然桑洛却又怎能笑得出来呢? 疏儿刚刚吹熄了两盏烛火,开门离去。桑洛房中窗户啪啦啦一阵响动,屋内已多了个人。 桑洛倒也不慌,她知哥余阖放过自己之后并不会离去,以他那掩人耳目的功夫,想躲过众多眼线,偷来自己房中,实属简单至极的事儿。她径自站起身子,吹熄了疏儿特地为她留下的最后一盏灯,四下一片黑暗。 “我父王已传令放了哥余族人,”桑洛轻声说道,眼神却并未看向哥余阖:“何时,你才给我王兄解药?” “我知公主好手段,”哥余阖淡声轻笑:“可我也要瞧见我一族长老人人安好,才能保你王兄安康。若我猜得没错,公主说服你父放过我族,不是那么容易吧。” 桑洛闻言便是一阵苦笑:“你倒是聪明。” “渊劼狡诈多疑,哥余一族是他眼中钉肉中刺,他又岂会轻易放过?”哥余阖靠在窗边,神色倦怠,语调轻佻:“若他真的放了我们,我倒还觉得奇怪了。” 桑洛转过身子,从怀中拿出铁令,放在掌中摩挲,哥余阖眼神一亮,当下低呼:“你竟拿到了?” 桑洛手一握,将那铁令紧紧握住,咬着牙果决地看着哥余阖:“我是拿到了,可此时,我还不能给你。” 哥余阖那细长的眼睛微眯,却未言语。桑洛又道:“为了这铁令,我已将我性命与王兄的前途都搭了上去,我既答应了你,帮你救你族人,定言出必行。可我也需自保,”她沉吟片刻:“传令官已往皇城而去,日夜兼程,明日此时,你族人就已离开了。可你若想真真正正的救你族人,怕还需……陪我做一场戏……” 哥余阖神色晃过一丝惊异,静默许久,才喃喃出口:“你……是真愿帮我?” 桑洛却惨然笑道:“我当然可以瞒你骗你,可我不想违背我的话儿,桑洛虽是一介女流,却也知道一诺千金的道理。你既然不杀我,我必也还了你这个人情。”她神色凝重,轻声问道:“你可知道,为何我父王传令兵今日既出,而命狼首随我,两日后再回返皇城?” 哥余阖紧锁眉头沉默不语,桑洛却又笑道:“你哥余一族在舒余国中已无容身之地,若我猜得没错,你想带着你的族人,离开舒余,往大泽而去。之后隐入中州大羿国土之中,可是如此?” 哥余阖低呼一声,转而一叹:“公主桑洛,果然聪明。比你的两个王兄,都聪明。” “可我却没有父王聪明。我能想到,父王定早于我想到。” “是以,公主的意思,是让我带着我的族人,改道而行?” 桑洛轻哼一声:“非也。我要你带着你的族人,依着你原先的想法,就往大泽而去。若去大泽,需自皇城往南至鹿原,转而往东。若我算的没错,三日后,我们还会在鹿原相遇。” “哈……”哥余阖低笑:“公主这是引着我入虎口?”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便是你不遇到我,父王定也会派旁人来取你们首级,与其遇见旁人,”她微微蹙眉:“不若遇见我。” “你说的动听,”哥余阖往前两步走至桑洛身前,低头看着她:“可你让我如何信你所言非虚,是救我,不是害我?” “我王兄性命在你手中,你我此时,同舟共济。若你不信我,眼下便可杀了我,拿走我手中铁令。可你若杀我,你族人必死。”桑洛抬着头直视他:“哥余阖,眼下形势,牵一发则动全身,桑洛劝你,慎思慎行。” 哥余阖目光闪烁,良久复又开口:“你明知牧卓包藏祸心,为何,不向你父亲禀明实情?” “牧卓是我兄长,何况,眼下他也被你弄的痴痴傻傻,算是受了报应。”桑洛微微摇头,神色寡淡:“我也不想因此事,闹得我一家不安,我只想让我王兄无事。” “你既然如此替我考虑,”哥余阖邪魅一笑:“不若我再送你个人情,去将你这个少情寡义的牧卓王兄杀了,了了你与伏亦的后顾之忧,权当送礼给你,可好?” 桑洛嗤笑一声淡看哥余阖:“若真如此,我又与牧卓有何区别?”她咳嗽两声,吸了口气,轻捂着胸口显得颇为疲惫:“旁的不说,我方才同你讲的,你可愿意?” 哥余阖微微挑开窗户,看着外面一轮明月,没有回话,却悠悠说了一句:“你虽是个女人,却竟有经天纬地之才,运筹帷幄的心思强过你任何一位王兄,可惜……真是可惜……” 桑洛不明其意,正欲开口,却瞧着哥余阖身子一纵,又从窗口跃了出去,她起身推开窗子四下观瞧,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第54章 裂痕突现却为何? 秀官儿推开殿门,错着小步子来到渊劼座前,匍匐下跪,低声道了一句:“回禀吾王,解药寻着了。医官正查着,若是真的,想来,王子亦过几日便可大好。” 渊劼此时正拿着手中的一卷书细细的读着,听他如此说,眼皮都没抬,只问了句:“在何处寻着的?” “就在王子亦居所的花园儿中。一座假山石的下面。”秀官儿顿了顿,微微抬头看着渊劼:“吾王……此事……” 渊劼摆了摆手,慵懒的打了个哈欠,面容倦怠地将书卷放在座上,眯起眼睛看着秀官儿:“晌午时分,孟独得了令放了那些哥余族人,这样快,就有了结果。此行宫中,定还有哥余族的叛贼。”旋即一笑,舒了口气:“可我却觉得有趣,不想追查。只想等着瞧。” 秀官儿微微站起身子,捂着嘴笑了笑:“吾王技高一筹,这哥余阖,果真是个没脑子的莽夫。”说着,却又古怪的皱了皱眉:“可吾王,明日真放心让公主去……” “她是我女,我又怎会陷她与危机之中?”渊劼斜眼瞧了瞧秀官儿,又轻声说道:“只不过,我的洛儿啊……”他提到桑洛,长叹一声,双手轻轻拍了拍膝盖,咂了咂嘴:“洛儿心思透亮,所思所想都周到非凡,有些事儿,便是我都不如她想的周全。”他轻笑一声:“这哥余阖将她掳走,让她受了委屈,我这女儿,哪里曾受过这样的委屈?身子不好,气性却又大,可难得的,又是这在极怒之时还能沉心静气细思前后的心思,”渊劼微微摇头:“她若是个男儿……” “吾王真是说笑了,公主一个姑娘,怎的就能成了男儿?”秀官儿躬着身子给渊劼斟上一杯酒,双手递了过来:“吾王今日,饮的有些多了。” 渊劼淡笑接过,点点头:“不错,想来,是饮多了酒,有些醉了。眼下我要去花园中逛逛,你不必跟着了。戌时三刻,着蓝公来见。” 秀官儿躬身拱手:“是。小人告退。” 走不几步,渊劼却又叫住他,拿了笔在纸上写了几个字,将那纸叠好交在秀官儿手上:“去,将此物交给公主。让她明日,一切小心。” 秀官儿低头瞧着手中微微泛黄的纸,眉眼一挑心中了然,将纸放入怀中,退步离去。 殿门吱嘎一声关上,这声音在偌大的正殿中回荡不绝,渊劼缓缓回到座上,扶着膝盖坐下身子,闭上眼睛似是还在回味方才那殿门的声音。自他承王位至今,三十余年,不知听见这样的声音多少回了,自然也不知他还能再听见这样的声音多少回。但他却心中分明,定国石已到了开封之日,待这殿门再被打开,蓝多角进来之时,一切怕都要开始与以往不同。 他于是就这样等着,闭着眼睛等着,如同一座石头,一动不动,头上灰白的须发和面上纵横沟壑的皱纹都同他与舒余共同经历的这三十余年一同等着,等着历代先祖传下的这一块有灵性的石头能给他一个指引,告诉他,他的两个儿子之中,谁才是舒余的真王。 蓝多角入殿之时,便也就瞧见了一个这样的吾王,他从未见过的,憔悴的、苍老的,已到风烛残年的渊劼。他趴伏在地,数次张口却又不知此时是否该开口。许久,渊劼却叹了口气:“小角儿跪了这许久,却为何不发一言?” 蓝多角身子一抖急忙磕头:“臣,怕扰了吾王。” “我在等你。”渊劼微微睁开眼睛:“你也知我在等你。什么扰不扰的。” 蓝多角不敢说话,渊劼却站起身子,伸手揉了揉额头:“时候到了,走吧。” 他走了两步,却见蓝多角跪在原地一动不动,微蹙眉心看着他:“怎么?” 蓝多角闷声说道:“臣还有一事,想……回禀吾王。” 渊劼目光更加怪异,站定步子低下头俯视着蓝多角:“何事?” 蓝多角跪起身子,面容凝重又带了些不知所措,眼神游离地看了看渊劼却又移开,片刻只道:“臣这几日,守在定国石外,听得内中不时发出怪声。臣恐定国石,怕是出了……” 话音未落,渊劼当下瞪圆了眼睛看着蓝多角,生生地将蓝多角那未出口的话给瞪了回去,转身便走:“随我去看!” 蓝多角惶然起身,亦步亦趋地跟在渊劼身后一路往定国石处去。 然那大门打开之后,白雾升腾之中露了一抹定国石的样子。渊劼与蓝多角尽皆倒吸了一口凉气,呆呆地立在当场。 那一人多高通体透白的定国石,竟从正中自上而下断裂开来,如同被什么神兵利器劈砍一般,一分为二。而那中央凹槽中的两块玉牌,一个在左,一个在右,温润光滑,却无任何血迹存留。 蓝多角惊愕之后便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对着这定国石不住磕头,渊劼那惊愕的面容却转惊为怒,当下大喝一声拽起蓝多角便走出石门,抬手指了指身后石门大吼道:“封了,将此处给我封了!” 蓝多角周身发着抖,听得渊劼此言面容更显惊惧,咬牙低声哀求:“吾王,不可……吾王!万万不可!” 渊劼甩开蓝多角,面目狰狞竟至咬牙切齿:“如今我才是舒余之王,我说封了,便要封了!此后,舒余无人再可开定国石!你若敢说出去半句,你大宛一城,我也可不要!” 蓝多角被渊劼推得脚下一个趔趄险些摔在地上,他背靠在石门上,一股股钻心的凉气从后脊窜至周身,而比这寒气更寒的,是渊劼冰冷的话语与离去时果决的背影。 蓝多角被十二定国卫拉开,脚步不稳趴伏在地上,便就这样被人拖着一路拖到了外头,身后吱嘎轰隆声传来,紧接着是石头崩裂之声,砂石尘土在夜中飞扬四散,他周身都铺满了石头渣子。可他却不敢回头,也不敢抬头。 渊劼已然径自离去。独留了他一人趴伏着颤抖,直到周遭再无一人,他坐在地上,怔愣的看着那道石门,不敢去想此时石门之中的样子,心中却隐约的有着什么预感,这预感他不好说,更不敢说。 他只怕当日渊劼所说的那国巫姬禾之言,恐非胡说;他只怕历经几百年的舒余国终究还是要乱了,要大乱了。 沈羽骑在马上,却不时地转头去看看身后马车。今日的日头并不毒,直到西斜,也并未如以往一般晒得人头晕目眩,如今空中一轮朗月,本该休息,桑洛却遣了疏儿传令,星夜赶路。于是这一行队伍便已经往鹿原而去,过了鹿原转而向北,若是脚程快,不到两日,便到皇城。 一路黄沙,再没什么诱人的景色。但沈羽频频转头却并非因为这两侧黄沙令人无聊,也并非因着自己心中那不可说的事儿而心心念念。 实是桑洛看着自己的那一眼,太过…… 复杂。 这复杂之中夹杂着三分情愫五分惆怅还有两分的……疏离? 沈羽心中有些堵得慌,还有些难过。她想着这两分的疏离怕是因为那夜里自己在桑洛床边说的那些话,惹恼了桑洛,亦或是伤了她的心。她原以为桑洛获吾王怜爱准许她提早回返一定心情舒畅,却没想到,桑洛面上根本瞧不见半分欣喜。果然还是自己的话惹了她不高兴了。 她转头看着前方那月夜之中绵延起伏的沙丘,心里面憋得难受。桑洛说的话,她听懂了,桑洛的情意,她也看懂了。桑洛就那样满含情愫的看着她,说着那样真心的话儿,她心中起伏几乎不能自持。 可便是如此又能如何?若桑洛知道自己是个…… 是个…… 她重重叹了一口气,兀自摇头苦笑。若真有那日,桑洛还会否如现在一般待自己与众不同?届时她性命都将难保,还遑论什么倾慕? 沈羽紧了紧握着马缰的手,便是夜风清凉,她心中也难以平静下来。不知究竟是心中事难平,还是这夜路太难走,她总是觉得有些诡异奇怪,举目四望,倒也没瞧见什么异样。 她不由得伸手摸了摸颈间的平安扣,却又似是被什么烫了一般的缩回了手。不知自何时起,这动作竟成了习惯,一如她心情焦躁时总爱握着腰间长剑,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平静下来。 可事总不能平静,心又怎会平静? 耳边只有风与沙土的声音,还有沉重的脚步声,一阵一阵的,循环往复,没有一丝的差别。听得沈羽焦躁异常,她翻身下马,牵着马慢慢地走着。 这条路这样长,要走到何时,才能算走完? 前方先锋小跑过来,对着沈羽拱手道了句:“狼首,前头已经入了鹿原。” 沈羽停了步子,转头又看了看身后不远处的马车,思忖片刻点点头:“传令下去,今夜过鹿原。不扎营了。” 先锋愣了愣,似是没明白沈羽的意思,有些怔愣的看着沈羽:“狼首,鹿原广阔,怪石交错,夜中过去,怕有危险。” 沈羽低眉复又沉思片刻,将马缰交给先锋,转而往后走,到了马车边上,躬身拱手:“公主,臣请公主令,在此处安营,待得明日一早,再过鹿原。” 车内许久无声,沈羽也不敢再问,也就这样等着。再过片刻,车门打开,疏儿弯着身子从车中下来,对着沈羽轻轻一拜:“公主说了,她归家心切,舟车劳顿辛苦,今夜就过鹿原,免得夜长梦多。” “可……”沈羽看着疏儿,面上为难:“夜中行进,恐不太平。可否请疏儿姑娘,再同公主……” “公主也说了,”疏儿眨着眼睛微微一笑:“她知沈公心思谨慎,让疏儿回沈公的话,沈公与金甲皇城卫皆是舒余国中最好的将士,什么危险都不须怕的。烦劳沈公,护咱们过去吧。” 沈羽心中一惊,却不想桑洛早就将她心思洞悉的透彻,张口却再无言,只道了句是便往前而去。疏儿回到车内,桑洛正侧卧在不宽的座上双目微闭,似是睡了。她也不再说话,只是靠在一边,也闭上了眼睛。 桑洛又在此时微微一叹,右手捏紧了一张字条。因捏得太久,手心的汗都浸在了字条上。 只她一人知晓,这一张父王命秀官儿拿过来的字条之中的几个字,是怎样的沉重。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顺则生,反则亡。” 作者有话要说:设定措了发表时间╮(╯_╰)╭原谅一个忙到飞起来的人吧…… 第55章 鹿原夜战(上) 行至鹿原,月隐云间,前路更是昏暗瞧不清楚,只能靠着火把照亮,可火把火焰忽晃,却又影的周遭的怪石嶙峋,影影绰绰,加之怪石上多有孔窍,大风一吹,不仅吹熄了火,这整片鹿原还不时呜呜作响,声音此起彼伏不绝于耳,听得人心惊。 桑洛靠在车内,被这外头的怪声扰的烦乱,将一直握在手中的字条妥善的放进怀中,伸手拉开那木制的边窗,想瞧瞧外头是怎样光景,窗刚一开便有股风裹着沙子吹了进来,她往后侧了侧头,左手握着帕子掩住口鼻,又将车窗合上。本睡的熟的疏儿惊了一跳,低声啊了一句,打着哈欠揉揉眼睛,但见桑洛正拧着眉毛用帕子捂着嘴,吓了一跳,往里蹭了蹭,坐在桑洛身边问道:“公主可是又不舒服?” 桑洛摇了摇头,低浅地说道:“你倒睡的熟。却不怕有什么事儿?” 疏儿笑笑:“前头沈公守着,公主还怕出什么事儿呢?” 桑洛心中低叹,面上也不轻松。松了手,低低地看着手中的帕子,不着一词。疏儿偏着头又笑:“公主自从有了新帕子,都忘记了以往的那些帕子了,这也倒好,还省了收拾。” 桑洛把帕子一收,却又没心思同疏儿打趣,只是微微摇了摇头:“小题大做。” 疏儿吐吐舌头,只说道:“公主睡会儿吧。醒过来,咱们就出了这鹿原了。” 桑洛闭上眼睛,哪里睡得着?按着时辰,哥余阖应早就到了此地,可一直未有异动。她心思飞转,竟想着若是哥余阖一直不出现倒也很好。不管他是别有他法,还是又被什么人纠缠住,他不出现,便不会刀兵相见,如此,那字条上的字,便不会实现。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此两句源自诗中,本是送别之意,可偏又在后面加了不当不正平仄不和的六个字,那这前两句,说的不是沈羽,却又是谁呢? 短短几句,她这多疑又聪明的父亲用意明显。若遇哥余阖,沈羽肯动手诛杀,那便是大功一件,若沈羽有半分仁慈放过他,回去怕就是要糟了大罪。又或根本不需等到回去,父王既传了密令给她,便是给了她生杀大权。可这或生或杀之人,偏又是沈羽。是以她倒更盼着哥余阖失信,不来鹿原。如此,她便不需要去做这左右为难的抉择。可父王明知自己钟情沈羽,为何还要传这样的令给她? 是让她自亲人与沈羽之中选择一个,还是……杀伐之外,另有恻隐? 她想不明白,也没有心力再去想。只是越听着外面声响,越往鹿原深处行进,她的一颗心就跳得越快,快得她连吸气都觉憋闷。 沈羽策马慢行,此时已到了最前,为保万全,她在入鹿原之时便将大军压后,将桑洛的那两马车护在中央,自己带了一队人率先而行。此时已快到鹿原正中,四周横亘的怪石慢下了他们的速度,她更是睁大了眼睛不时四下观望,却只能瞧见一块块乌突突的石头影子就这样杵着,夜里瞧来倒是有几分渗人。却不知道为何总是觉得有那么一块石头如影随形的在侧边不远不近的跟着。 沈羽数次勒马,歪头去看,看了几遍都没瞧出什么怪异。她心中忐忑,不知道这石头林中有什么古怪,当下明令停步,马儿徘徊几步,她翻身下马,扶着剑往石林之中走了几步,耳边风声一响,一条黑影自面前一晃,便听身后马儿一声惊嘶,人立而起,竟不知被什么东西吓着,朝人群之中便就这样飞奔而去。那一小队皇城卫急忙闪身躲过,却又在此时几声闷响,数人无声无息的应声倒地。 沈羽当下大惊,脚下一纵窜入军中,面前竟已倒下了三个人。她朗声大喝了一句:“护!”转身便往桑洛那马车处一路疾奔。 马车被皇城卫团团护住,沈羽松了口气,却依旧不敢懈怠半分,疾步走到车前躬身一拜,口气担忧问道:“公主,可还好?” 车门嘎啦一声,桑洛从车中下来,略显疑惑的看看四周,轻声只道:“出了什么事儿?” 沈羽但见桑洛出来,又是一惊,急忙拱手道:“前头似是有刺客,臣请公主快些回车中。” “刺客?”桑洛秀眉一皱,旋即轻哼一声,没有回去,却又往前走了走,笑道:“可难道又是那天杀的哥余叛贼?昔日欺我无人,如今我有八千金甲,他来了也好。” 沈羽神色一凛,眼瞧着桑洛往前要走,急忙跟上拱手求着:“公主,此非儿戏,来者不知多少,公主,还是……” 她话未说完,但听外围几声大叫,在这怪异呜咽的夜中显得更是诡异,沈羽身子一抖心里更是着急,抬步上前走到桑洛身边一把拽住了桑洛的胳膊将她拉住,在桑洛那吃惊的目光之中面色坚定的低吼一句:“回去。” 桑洛看着沈羽,片刻竟是一笑:“原来沈公,心中还担心我?”她又微微一笑,转身看向四下皇城卫,从怀中摸出渊劼铁令,朗声说道:“吾王有令,若在鹿原遇哥余叛贼,格杀勿论!” 金甲皇城卫但见吾王铁令,此时又是公主宣令,当下躬身下拜口中称是。 沈羽凝目瞧着她,但见桑洛也正回望自己,那眼中却无半分玩笑之意,可沈羽手却不松,她不知来者何人,但出手狠厉决无善意。她也管不得许多,担心桑洛再出什么事情,转身拽着桑洛便要带她再进马车之中,就在这短短几步之中外围却又忽然惊叫几声,这几声之后,两侧金甲皇城卫步步后退,桑洛却也不说话,只是就这样被她拉着走到车边,此时却有一人自后军而来,一身灰土的扑倒在地,费力地爬起身子,满面惊慌的口不择言:“火……狼首……大火……” 自那日大雨中沈羽亲见皇城卫被那骤降天火焚身之后,她听见火字便心中惊颤,此时但听此人这样讲,拽着桑洛胳膊的手都不由得用了力,转而举目往后方去看,果见一片大火便就在后军之处烧着,那火光几乎照亮了整片鹿原,当下大喝一声,往前走了一步,却又退了回来,瞧着桑洛,咬了咬牙,将桑洛交给身边一直默不作声守在马车一旁的副将,低声道了句:“护着公主!” 言罢便抬步要往后去,却忽的停步。方才那副将低着头,她只能在暗色天光中瞧见半张脸的轮廓,可那轮廓……绝非副将,却又觉得似曾相识。她心中陡的一惊,脸色变得铁青,瞬而转身,哪里还有副将与桑洛的影子? 沈羽大惊,咬牙气得叫道:“公主呢?” 旁人却不觉有异,一边往后方瞧着一边说道:“回狼首的话,副将带着公主往前头去了。想来是怕……” 话没说完,但听人群之中一声桑洛惊叫,沈羽的心都颤了三颤,只觉这声音自头顶掠过,抬头观瞧,但见一人挟着桑洛自军中飞窜而起,竟就这样踩着几个皇城卫的脑袋纵着轻功往石林深处而去。她大叫不好,一声惊呼:“哥余阖!放下公主!”便纵起轻功追着而去。 沈羽一动,皇城卫如梦方醒,才知方才那哪里是副将,竟是乔装混入军中的哥余阖。急忙提着兵器随着沈羽往石林中四窜而去。 沈羽一路追至石头林中,早就不辨方向,只看着前面黑色人影左挪右闪的往前疾行,却忽的又在一块大石后面不见了踪迹。 她慢下步子,但见四下在无旁人,低叹只道:“哥余阖,我知你在此地。吾王既已放了你族人,你何苦还要如此?放了公主,我放你离去。” 黑暗中一声低笑:“沈公果然还是如此纯善好欺。这公主方才说的话你是没听见?” 桑洛方才说的话她又怎会没听见。她只是太过担心桑洛的安危而忽略了桑洛所言之中的利害关系。如今哥余阖再提起,她才忽然明晰过来,桑洛固执的要往鹿原而行,并非因为归家心切,是因为料定了时辰,哥余阖等人自皇城而出,他们会再次相遇。而那铁令,自然是吾王旨意。想及此,她心中凉了半截,说什么回返皇城是假的,为了来此剿灭哥余余党才是真。桑洛既有吾王铁令,自然是知晓此事。 可…… 可吾王为何…… 沈羽长叹一声,只道:“我知你救你族人心切,也知你族人被孟独杀害,可此事与公主无关,你放了公主,有什么怨气,你可冲着我来。”她说着话,耳边脚步声响,竟正是皇城卫寻了来,她心中略微安定,只道:“哥余阖,你以寡敌众,这又何苦。我还是那句话,你有什么怨气,都可冲着我来,他们,都不会动手。” “冲着你?” 那大石头处人影一晃,哥余阖一手扳着桑洛,右手握着匕首,那匕首尖细锋利的尖儿正对着桑洛心口,他眯起眼睛看着沈羽:“沈公当日,助我杀了哥余野,这人情,我记得。可眼下的事情,已非你我之事。恕我不能卖你这人情,如今,我也不为难你,让你的大军让路,待我族人离去,我可放桑洛一条性命。” 沈羽看着桑洛那惨败如纸的面色,心中更是担忧,只说道:“你放了公主,我定让你离去!你可是不信我?” “放肆!”哥余阖还未说话,桑洛却冷笑一声,目光凌厉的看着沈羽;“你是什么人,竟轮到你来替我父吾王做主了?沈羽,如今我有父王铁令,铁令如山不可违,”桑洛便在此时,声音虽弱,却依旧不显怯懦:“金甲皇城卫听令,替我父王,诛杀这无耻的叛贼!无须顾忌我!” 可她此言虽出,又有哪个皇城卫真个敢不顾及公主性命上前搏命? 哥余阖哈哈一笑,笑的颇为嘲讽。桑洛咬牙只道:“好,既然你们顾忌我性命,我既受父命,死又何妨?”说话间,双手把住哥余阖那拿着匕首的右手,唇边一笑,眼神却直直的看向沈羽:“狼首沈羽听令,但我一死,你须即刻诛杀叛逆!” 沈羽万没想到桑洛会有此一举,当下大惊失色一声惊呼:“桑洛不可!” 桑洛却抓着哥余阖的手,竟就这样咬牙一用力,任由那细长的匕首刺破了自己心口的肌肤。 第56章 鹿原夜战(下) 殷红的血从桑洛白净的衣衫上透出来,不断扩散,哥余阖面色一惊,瞬而松了手,桑洛便这样软塌塌地倒在地上,面色惨白了无声息,他往后退了一步,冷哼一声:“却没想到,这公主的骨头这样硬。”旋即对着已是面容凄怆呆立当场的沈羽嘿嘿一笑:“手上的筹码没了,想来,如今说什么也没了用处。若你们真能杀了我,便来吧。”言罢,竟转身一纵,隐入石林之中。 沈羽如梦方醒般大喝一声:“追!追到了格杀勿论!”说话间踉跄着步子飞跑到桑洛近前,蹲下身子将桑洛抱起来,抖着手慌乱的去探桑洛鼻息,只觉鼻息虽弱却好在一息尚存,胸口那狂跳的心才稍稍平复,可见桑洛如此,她却难过的厉害,只觉得自己方才实不该将桑洛交于他人手,让桑洛屡次涉身险境。 她听着四下皇城卫脚步杂乱的往鹿原深处而去,却哪里还管得了此时哥余阖在何处?只是将桑洛抱起来,一路往马车之处飞跑,跑不几步,只觉得桑洛用力的拽住了自己身前衣服,阵阵闷哼显是疼得厉害,她担心自己跑的太快让她更不舒服,却又不能慢下步子误了她伤势,只能喘息着安慰道:“公主莫怕,我即刻寻医官来。” 片刻,桑洛却虚着声音极其低哑的轻唤:“时羽……” 沈羽身子一颤,心头一跳,低叹了一声:“我在。”桑洛没有回话,却是更紧的拽住了她的衣服,便是喘息都带了颤抖,许久复又说道:“去追……去……” 此时沈羽已带着她到了马车近前,根本无心思去追什么哥余阖,她低声轻劝着桑洛不要说话,命人速传医官来,之后便在那余下的金甲皇城卫惊愕的目光之中亲自抱着桑洛入了马车。 车中独留疏儿一人,但见桑洛这般模样当下吓得三魂七魄都散的没了影,张着嘴半晌都不知说什么,只瞧着沈羽将桑洛平放在那座上,桑洛面上尽是汗水,唇边还挂着一抹血丝,身前的衣衫已然全部被血浸透,在昏黄的烛火下格外骇人。沈羽一双眉目紧紧地看着桑洛,双手握着桑洛的手,生怕一松手这人便要消失一般,便是医官弯着身子上了马车,都浑然不觉,纹丝不动。 医官跪在一旁磕头道了句:“沈公,小人,小人要为公主诊治,还请沈公移步。” 这话说到第三遍,沈羽才恍然抬头,看了看趴伏在地的医官与站在一旁花容失色的疏儿,抿了抿嘴,颇为不舍的松了手,站起身子轻声说道:“我……我……我就在此处守着。若有什么事儿,就叫我。”言罢,走到车门边上,跨出一步关上车门,坐在车夫一侧,疲惫的捏了捏酸痛的眉心。 此时才有先锋兵来报,后军大火已灭,想来应是那哥余叛贼虚张声势之计,伤了三百余个兄弟,方才去寻哥余叛贼的弟兄还未回来,请狼首令是否还要再派人去追。 沈羽吐了口气,一颗心都悬在背后的马车之中,听得此言颇为烦乱,可她想及桑洛在重伤之中还不往让自己去追哥余阖,只得叹声说道:“追,再派三千精兵。把这鹿原翻过来,也要寻到此人。” 待得先锋离去,她靠在车外,抬眼看着一轮明月复又从云间而出,耳畔不断响着方才桑洛的那一声:“时羽……”心里面又难过又觉温馨,她动了动身子,用力握了握拳,竟从心底恨不得眼下就拉开车门进去瞧着,可她却又不能。 沈羽便就这样心思杂乱的等着,许久,车门才拉开,车内一股浓重的血腥味传出来,医官提着药箱正要出来,但见沈羽坐在外头,急忙低头下拜:“狼首。” 沈羽往侧边让了让,终究还是跳下马车,等着医官将那车门关上,才心急问道:“公主可有事?” 医官只道:“狼首放心,看似凶险,实则那伤口只在胸前刺进寸余,未伤及本元,小人已为公主清理了伤口,上了药,但公主体虚,又流了这许多的血,着实需要休养一段时日了。” 沈羽松了口气,微微点头只道:“若此时回返皇城,公主可受的住?” 医官思忖片刻:“皇城中比眼下这地方好上许多,更好调理。只是车子颠簸,还需慢行。” 沈羽沉思着,旋即命人招了传令兵来,嘱咐说道:“余下四千余属,随我一同护公主即刻回返皇城。立刻开拔,一路慢行,不得有误。” 可即便如此,她依旧心中担心桑洛,便就这样徒步走着,一手轻轻放在马车侧边紧闭的窗的窗棱上,一边又跟着队伍慢行。走不多时,窗子微微开了一条缝,沈羽一惊,急忙松了手,但见那缝隙之中疏儿的一双眼睛眨巴眨巴的正瞧着自己,轻声开口问道:“疏儿姑娘,公主可还好?” 疏儿却轻声说道:“沈公,公主寻你有事儿,烦劳您进来说话。”言罢,便将窗户一拉,没了动静。沈羽呆愣片刻,心中犹疑,看看四周,竟有些不知所措。她明明心中挂念桑洛挂念的厉害,自医官离去之后便想着进去瞧瞧,可如今疏儿传了话儿来,却又为何不敢进去了呢?便又是这一会儿犹疑,车门一响,疏儿竟从车中出来,看着沈羽匆忙的招了招手,待得沈羽快走几步走到近前跟着,这才又说道:“沈公怎的这样慢呢,公主本就受了伤,还惹她生气就不好了。” 沈羽被这话说的慌了神儿,急忙抬步上了马车,随着疏儿进了车中。车门将马蹄车轮声关在门外,一只蜡烛在车壁的烛台上随着车子颠簸,烛火来回晃着。她目光定在卧在座上的桑洛身上,但见桑洛身上盖着薄毯,闭目轻喘,似是还在昏睡迷离之中。呆了呆,不解地看着疏儿,疏儿却叹声说道:“沈公莫要怪我,我也没有办法。”她看了看桑洛,又道:“公主受了这样重的伤,方才医官替她上药的时候,她都不吭一声,咬牙忍着,倒是医官走了之后,她便又醒醒睡睡,口中呢喃着总是喊你……” 她说到此,眼瞧着沈羽面上腾起一抹红晕,连瞧着桑洛的眼光都变得柔软非常,不由笑了笑,只道:“沈公就在此处呆一会儿吧,疏儿去外头替您守着。若有什么事儿,我就敲门。”言罢,开门出去。 沈羽缓步走到桑洛近前,跪下身子静静地看着桑洛那在昏睡之中依旧因着疼痛还蹙着眉的憔悴的样子,心中一疼,不自觉的握住了桑洛的手,轻声道了一句:“若非我失察,将你交给乔装的哥余阖,你也不至于此。此后,我定亲自好好看护。” 沈羽重重一叹,桑洛的样子实在让人难过的厉害,轻轻地将她额头上的汗拂去,那手转而又不听使唤竟抚在桑洛那略微有些发烫的面颊上。在昏暗的烛光之中,她也就这样瞧着,越瞧越觉得心疼,越看又越觉得心中喜欢。 她不该如此想,更不该如此冒犯公主的直视着她。 可沈羽却不知怎的,偏就是无论如何都没法移开自己的目光,更没法松开自己的手。她心中思绪翩跹,竟冒出了那极为不敬的念头——她想就这样守着她,哪怕就是这一夜也好,甚至想将她抱在怀里,让她那因着疼痛紧皱的眉头松一松。她心知桑洛虽未醒过来,心里也一定是如此想的。 可这算是两情相悦吗? 哪里有同是女子的两情相悦? 桑洛始终以为自己是沈时语的兄长,是个真真正正的男儿。如此的两情相悦,究竟是真,还是算假? 欲语还休——沈羽复又想起桑洛写的这四个字。可如今,欲语还休的,却是她沈羽。 可她此时眼中心中皆是桑洛,根本从未想过,欲语还休的除了自己,还有桑洛。 桑洛胸口阵阵疼痛,虽已疲惫至极,却根本无法睡着。眼前一阵发黑,便是如此躺着都觉晕眩,意识迷离,口中不由自主的将“时羽”二字说出来,却一直无法再睁开眼睛。但她却隐约听得疏儿的话儿,听得疏儿将沈羽让进车中,听得沈羽说出那带着心痛的话儿,感觉到沈羽握着自己的手,轻抚着自己的面颊。她一颗心突突地跳,越跳的厉害,又越觉得心口的伤口更疼,额头上阵阵出汗,却一直撑着意识不想睡过去。 此时她怀中铁令已然不见,在石林之中,她只来得及同哥余阖说了“后方有人”四个字,沈羽便已然追来。但哥余阖那般聪明,定然已经猜到除了沈羽这一队人马,后方渊劼还另派了旁的人压后相助。如今,这一场戏做的十足,她自己也因着此事流了血伤了神,他日便是父王追查,事情也查不到自己与沈羽身上。便就是在自己将哥余阖手中匕首刺向心口之时,沈羽那一声惊呼真情尽显绝非作假,此时她心中真想把这事儿说给沈羽听,好让沈羽莫再自责。 可…… 可她并不敢言语,也不想言语。她知沈羽此人,若非自己受伤若此,她绝不会做出眼下的举动,更不会说出这样的话。她沉浸在这片刻温情之中不愿打断也不愿戳破,因着她心知肚明,若是她此时睁开眼睛,沈羽定又会像以往一般,变成那看似呆呆傻傻老老实实的狼首沈公,而非如今这真实的、一片柔情的沈羽。 于是她将满心的惆怅与话语压在心里,只盼着沈羽能在她身边多待一会儿,再把她方才说的那些温情的话儿多说几句。可沈羽却又沉默下来,唯有那交握的两只手,一动不动,紧紧地拉着。 这乱局之中的两种情愫相互交杂,莫不若一场旷日持久的鏖战,却又比那鏖战更加磨人。一灯如豆,两处心思,沈羽那复杂难说的心徘徊在走与留的两难之中,在桑洛身前守到日头初升方才离去。而因着疲惫困倦终究昏睡过去的桑洛,在翌日清晨醒转之时,也只得留下了一声怅然的长叹。 作者有话要说:虽然叫鹿原夜战,却没有什么太多“实战”场景。之所以叫夜战,其实用意有二:一是沈羽哥余阖之间那短暂的一“战”,二是沈羽与桑洛之间内心的情感之“战”。 渊劼老头子在桑洛提议除掉哥余阖的法子的时候已经对自己这个女儿“另眼相看”了,所以这个古怪多疑的老头子当然不会只派这一队兵马,留给桑洛的那张字条,还有用处,未来几章就会揭晓。实际上老头子与女儿的博弈早就开始,看看谁聪明,谁笑到最后。哎嘿嘿。 看到很多小天使替沈羽着急,我也着急啊。但是沈羽的身份太特殊了,她不是不知道桑洛的情感,也不是不能直视自己的内心,而是她面临的环境和压力太多太大,导致她根本无法将一个真实的自己展示出来,直到桑洛“遇到生命危险”的时候她才无法自持的“放肆”了一次。其实这孩子挺可怜的,毕竟她现在也只有十六岁,虽然她聪明勇敢又果断,但还是经历的很多不该她这个年纪经历的东西,遇到事情难以抉择不会周旋也实属正常,所以沈羽真可怜…… 而且还有一个最关键的问题——桑洛一直是把她当男人来喜欢的,这其实也是目前横亘在她俩面前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 至于这条鸿沟怎么逾越,请期待不久的将来。相信不会太远了。 第57章 总是一梦难释怀 热土黄沙中,一队金甲皇城卫持着兵器随着领头的将领正纵马疾行往鹿原而来。 一日前,这千余将士领命,自狼首随公主回返皇城半日之后,尾随其后,吾王令中说得清楚,替舒余尽除那逃窜的哥余叛贼,但只途中遇到哥余族人,格杀勿论。是以这一队将士弃了沉重的金甲铁盔,着上短打劲装,手中提着长剑,腰间别着短刀。疾驰的马蹄扬起阵阵沙土,马上之人却各个面上谨慎小心,眼神不住四下观瞧,生怕错过了任何零星的蛛丝马迹。 快到晌午,除了黄沙热土,并无什么哥余人,眼看快到鹿原,那被热气嘘的瞧不太清楚的不远处却忽然出现几个小黑影,众人瞬间勒马凝目,但见这几个小黑影越跑越近,竟是穿着重甲的皇城卫。当下便觉事情有异,驻足不前。 那为首的皇城卫跌跌撞撞的跑到近前,面上身上都是灰土,还带着不少血迹,压了压头上的铁盔,大口喘着气趴伏在地口中大叫:“公主有令,公主有令!” 马上将领神色一凛,旋即下马将此人扶起来急问缘由。 那人却道:“昨夜大军行至鹿原,咱们被那些哥余人算计了,不知用了什么鬼法子,天火突降烧了后军,还伤了公主!”他咳嗽两声,抬手抹了抹面上的灰渍,一条细长的眼睛眯缝着显得疲惫又惊慌,复又说道:“那些哥余叛贼往行宫而去,杨言要火烧行宫,狼首已派了四千兄弟在鹿原寻了大半夜,公主恐吾王有险,特命小人替她传令,让小人回返行宫寻援,在此见着援军,实乃万幸!”说着,抬眼看看四周,又问道:“你们可瞧见那些哥余叛贼了?” 将领紧蹙眉头,仔细的盯着来人瞧了半晌,问道:“既然如此,狼首可在鹿原寻到哥余贼人了?” 那人摇头:“小人领了命便带了人往此处一路疾奔,却不知道前面鹿原中的事儿了。”说着,又从怀中摸出一道令牌,对着将领一抬:“公主赐小人吾王铁令……” 将领但见吾王铁令,当下啊了一声,带着众人跪下身子磕头就拜。那人愣了愣,唇角微不可查的扯了扯,清了清喉咙复又朗声说道:“公主命小人替她宣令,哥余族中那个叫哥余阖的,功夫高强日行千里,途中皇城卫,但见令牌,需即刻回返行宫护吾王周全!” 吾王铁令一出,那将领哪里还敢再问,急忙磕头朗声应了一句是,起身便宣令让众人随他即刻回返行宫。走了两步却又回身问道:“这位兄弟,你们可是要随咱们回去?” 那人收了铁令却道:“眼下鹿原事急,公主嘱咐小人还需再去东边寻驻守的戍卫,以防那些哥余叛贼想往东走!” 将领微微点头,向鹿原之处拱手一拜:“愿公主万福安康,逢凶化吉。”言罢,转身带着一队上马扬尘而去,根本未想过,他面对面交谈数句之人,正是他们口中的哥余叛贼哥余阖。 在纷飞的沙土之中,哥余阖扯嘴一笑,摘下头上铁盔丢在地上,低头看了看手中的铁令,兀自叨念了一声:“桑洛……桑洛……你倒还真是个,运筹帷幄的奇女子……” 桑洛在马车上醒醒睡睡,一路昏沉,入夜又发了高热,烧的整个人都迷迷糊糊的不知今夕何夕,医官匆忙的在马车中替她换药,可路途之中并未带着太多药材,便也只能将就。沈羽急的满心烦躁,她倒想要快些回返,可因着桑洛的伤势又不能催马快行,便只能在医官离去之后守在桑洛身边,听着她在梦中呓语,时不时的总能听见她低声叨念自己的名字。 这一日过的漫长,沈羽的心绪不宁,不管身在车外还是车中,一颗心都悬在桑洛身上,她盼着快些回返皇城,却又不想快些回返。这纠结的心绪怕只有她自己知道,一旦回到王都皇城,她便再也不能这样守在桑洛身边,便是看上一眼怕都万难。 那被留在鹿原的皇城卫在晌午时分派了先锋前来回禀,鹿原至中根本再无哥余人踪迹,沈羽心事惚恍,只得命他们快些跟上,此事容后再议。眼下,还有什么事儿比桑洛更重要? 一队皇城卫直到第三日清晨才远远瞧见了王都城墙,沈羽骑在马上,看着那久违的王都,紧了紧手中缰绳,回头看看不远处的马车,目中忧愁,自此时开始,她便不可再进入车中,听得桑洛消息,怕也只能在将士闲谈之中。这念头只在心中一晃,她便觉得喉咙酸涩哽咽,可这怕又是最好的法子,是那让她快些斩断这不该有的情愫的最佳的法子。 她打马快行,率先跑到城门之下,看着尽皆跪拜的皇城卫,心底重重一叹,闭了闭眼睛。 也罢,自己就当已然在这几日之中用尽了陪着桑洛的时光。便是她心有不甘不愿,长此以往纠缠下去,也落不得什么好的结局。反正桑洛也不知自己这几日守着她,待她醒来,早已身在皇城宫中,倒不如就在此时,将情丝斩断。 她咬了咬牙,翻身下马,将腰间令牌递过去,待得城门大开,却又不往前走,转而走到马车边上,轻轻敲了敲,眼瞧着疏儿出来,竟拱了拱手请了疏儿借一步说话。时间匆忙,只匆匆说了请疏儿千万莫将这几日自己在车中陪伴公主的事儿告知公主,便转身离去,带着人率先入了王都之中。 疏儿呆立片刻却又是一叹,摇头低叹:“我不说,你就当真以为公主不会知道么?沈公啊沈公,你这又是何苦……” 沈羽一行将桑洛送入皇城,吩咐皇城卫回营休息,自己便站在一道门外,呆呆地抬头看着那门上去兵二字,想秋猎至今回返左右不过十几日,发生了这许多的事儿,短短时间,再看见这字,她的心境竟大不相同,喟然长叹,不禁怅然。这一道门,把她对桑洛的情感重重关在外头,他日,若再想进来,几是不可能的了。 她转身往狼绝殿去,一路上走的极慢,她心如明镜,迈出一步,便是离桑洛远去一步,可无论是她的心,还是她的人,都无法再往后退半步。眼前只一条路,这条路中独有她沈羽,绝不可能有桑洛。过往如此,日后更如此。 可情之一字,岂是她想斩断便能轻易斩断的? 她迷迷糊糊的走到空荡荡的校场之中,独自站在广阔的沙地上,只觉得胸口有一股浊气堵着,堵得她浑身难受。怀中的五色兵符沉甸甸的,她身负家国重责,却不想未被这重任压倒,却被这突如其来的私情扰了心。 大风忽至,乌云转瞬间遮了日头,空中一道闪雷,瞬间大雨落下。 豆大的雨点儿打在身上,沈羽却觉得心里堵得更是厉害,脑子里却又想到不知此时桑洛是否醒转,醒来之后,会否还念着自己。她烦乱焦躁的无法自持,抬手将腰间长剑摘下往半空一抛,跳起身子伸手抓住剑柄腰力一拧,长剑铮鸣出鞘之际竟因着力道极大将那剑鞘一分为二。 两段剑鞘啪啦落在雨水之中,一如那日在林中,她满心忧愤的将剑鞘斩断一般无二。 “国不堪贰,藓周哥余。四泽若失,吾女为公。” 先父那鞘中之令言犹在耳,便就在这雷雨之中响彻耳际回荡不觉。 吾女为公…… 吾女为公! 沈羽惨然一笑,大喝一声跨步上前一脚将地上的残鞘踢到空中,身子一旋手中长剑对着空中残鞘斜削过去,将那残鞘又拦腰斩断,竟觉得还不过瘾,脚下不停,提气纵起轻功对着校场一侧那插着长枪的落兵台飞窜过去,方一落地,双手把着剑柄用力咬牙对着面前十杆兵器便就这样操着剑横切,砰啪数声将那些□□尽皆拦腰而断,借着这旋身的腰里脚步一拧,右手一松,那长剑便对着远处箭靶而去,直直的插在那红色中心上。而此时,那数杆断裂下来的枪才噼里啪啦的掉在她身周。 沈羽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落在地,大口大口的喘着气。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就这般在面上肆意的淌着。 便在这一忽儿,却不知为何她初见桑洛之时,桑洛那提起沈时语的模样话语在脑中回闪不断——“本不该提起旧人旧事引今人伤心,只是,我到如今,也就时语这一个好的朋友……” 朋友…… 若桑洛知道,她如今一心钟情的泽阳沈公羽,竟就是她之前口中提及的好友沈时语,会作何感想?若桑洛知道,她在半梦半醒之中不断低唤的“时羽”便就是她儿时曾叫过无数次的“时语”,又会有何感受? 沈羽双手用力的抓着那混着雨水的泥土,用力地抓着,若真有这一日,她沈羽还说什么“喜欢”二字?她沈羽纵有万般无奈,还能用怎样的理由来解释这一篇毫无恶意的弥天之谎? 还遑论什么爱慕钟情,一切岂不都是自欺欺人,害人,害己? 沈羽怆然一笑,这笑由浅笑竟至大笑,大笑着身子一歪,躺在泥水之中。 也罢,也罢,便就让这一场及时雨,将她心中的情冲的干干净净,今日之后,她还是沈公,桑洛依旧还是那高高在上的公主。 这几日的烦乱纠结,权当就是一场梦吧。 总不过一场梦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沈羽:我内心有一万只草泥马狂奔而过,气死我啦! 桑洛:活该。 二达:并不关我的事儿… 第58章 博弈之始 还未到十一月,整片西余已被阴风怒卷,终日狂风怒号,闪雷交加冬雨即至。冰冷的风把过往的暑热吹散,冰冷的雨还未落下来便已经在半空中结成了裹着冰碴子的冰雨,噼啪的落在地上。王都中的树木,那叶子还未见落下就早就被大风刮跑,一棵棵没了叶子的秃树枝杈在阴沉暗黑的天气中来回忽晃,乍看上去好似一群张牙舞爪的怪东西,瞧着令人心中总是不安。 陆离坐在房中,双手托腮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惯常夜读的沈羽,没来由的叹了口气。自她从姑业城中回返狼绝殿,左右也有一个多月了,沈羽依然日里练兵,夜中读书过着以往习惯的日子。 可她怎就觉得沈羽不一样了呢? 她转了转眼珠,咂了咂嘴,又叹了口气。 沈羽眼神依旧定在书上,唇边却一弯,微微一笑轻声道:“离儿今日有心事了,叹气叹的这屋子里都冷了。” 陆离皱了皱眉,还是以往一般的话儿,还是以往一般的微笑,可她怎的就是还是觉得沈羽不一样了呢? 她百无聊赖的嗯了一声,起身挪了挪身下的凳子,蹭着沈羽坐在她身边,眨巴着一双眼睛又细细地瞧着沈羽。 沈羽似是觉察出有什么不对,将手中的书一合,转头看着陆离,却又被陆离这认真的模样逗得一笑:“你这是做什么呢?” 陆离撇了撇嘴,看着沈羽依旧一言不发。把沈羽看的极不自在,往后坐了坐身子,歪着头瞧着陆离:“离儿?是有话要和我说?”她径自想了想,兀自说道:“啊,下个月离儿生辰,”说到此,笑道:“离儿是不是要说这事儿?” 陆离摇头,口中啧啧,片刻只轻声问道:“羽姐姐,我有事,想问问你。” 陆离面上少有严肃,这话说出来说的沈羽也是一愣,当下坐正了身子点头:“何事?” 陆离想了想,微微蹙着眉心仔仔细细地盯着沈羽:“你在秋猎之时,是不是遇见什么事儿了?” 此言一出,沈羽整个身子微微抖了一下,旋即扯着嘴角露了一抹极其牵强敷衍的笑容,转而又去翻桌上的书,似不在意的说道:“倒是没遇见什么事儿,珍禽异兽倒是瞧见不少,离儿可想听我给你说说?” 陆离却伸手将沈羽手中的书拿过来复又扣在桌上,继而双手将沈羽的脑袋捧着,对着自己眯起眼睛看着她:“还说,羽姐姐脸上的表情都写着字儿呢。” “字?”沈羽目光游移,开口又笑:“离儿是困了吧?” “就是写着字儿呢,上头写了好几个字,写的是我就是遇上事儿了!”陆离轻哼一声,松了手又叹一声:“若非遇上什么事儿,你那当宝贝一般的长剑上好好的剑鞘,怎的都坏了?还骗人?” 沈羽舒了口气,看了看窗前桌上安安稳稳躺在架上的泛着凛冽寒光的长剑,想及那日的情形,心中不由一沉,面上却不改笑容,只说道:“是遇见一些小事儿,不过都是兵家之事,想来离儿也没兴趣听。便就没说。” 陆离却不依不饶,索性倒了一杯茶放在沈羽面前:“羽姐姐往常有什么事儿都和我说的,你说吧,我眼下又爱听了。” 沈羽不解地看着陆离半晌,无奈淡笑:“你啊,快些去休息吧。陆将不在,没人管着你了。” “不成,你给我讲讲,讲完了,我才去睡。” 沈羽拗不过陆离,也没了办法,便将围猎之中遇见了哥余叛贼的事儿说给了陆离听,只说自己那剑的剑鞘是在鹿原中遇见哥余阖的时候打斗之中弄坏了,听的陆离面上时红时白风云变幻,沉默许久才瞪着眼睛说了一句:“怪不得你这一个月都不让我进皇城去寻公主,原是公主受了重伤啊!” 这兜兜转转,总归还是绕回来到了桑洛身上。 沈羽便也只能微微点头,让陆离快些去睡。陆离这下倒是听了话,起身对她挤了挤眼睛做了个鬼脸便出了屋子。可关上门之后,却又兀自叨念了句:“可怎的还是觉得她不一样了呢……” 沈羽本等着那房门关上之后长长的松了一口气,可这气方松到一半儿,门又被推开,那门缝里露了陆离的脑袋,在沈羽怔愣之时又问了一句:“少公,我送你的帕子,好些日子都没瞧见了。” 沈羽啊了一声,急忙说道:“鹿原战时,不小心……弄……弄丢了……”说着又笑道:“还要烦劳离儿,再……” 她话未说完,陆离却关上了房门径自而去。沈羽重重一叹,这一月之中刚刚平静下来的心思因着陆离这一晚上的话儿复又起了波澜。 那日她将桑洛送入皇城之中,翌日疏儿便趁夜来了狼绝殿,只道奉公主令来谢狼首护卫之恩,沈羽双手接过疏儿手中递过来的一条狼皮,却始终低头,不敢抬眼看疏儿半分,只等的疏儿叹了一声转身离去,才站起身子静静地看着手中那条黑亮的皮毛许久。 不到五日,吾王回返,带回来的是病恹恹的伏亦和傻兮兮的牧卓。沈羽一直坐在狼绝殿中等着吾王宣令,等着吾王因着将哥余阖放走一事重责于她。 可这令却迟迟未到。 过不两日,又从穆及桅处听得消息,说吾王那日在大宛行宫之中急怒之下砍了千余皇城卫的头。问及原因,却只知道是违抗王令,再问不出来其他。 可吾王对她,除了日夜操练五军之外,更无他令。便在朝上,也不着一字,似是哥余阖一事从未发生,哥余阖此人,也从未出现。 哥余之事便就这样过去了? 沈羽心中犹疑,在此时也再不敢多说多问,秋猎之后,她对吾王的行事作风更加捉摸不定,那千余皇城卫究竟因何被斩,或许又如同那日在霜雪林外的八十一条命一般,说不清楚,道不明白。 一切,吾王运筹帷幄,一切,也只吾王自己心中明了。 “哎……” 沈羽不由得长叹出声,趴伏在桌上,闭上眼睛。又想及上次之后,疏儿再未来过,也并未再有什么公主之令,她不敢问,也不敢提,每每自朝中回返,却总盼着同在殿中的伏亦能如同以往一般拽住她说上几句话,说说公主眼下伤势可大好了,心情可开阔了。 可伏亦却似是根本不认识一般,连瞧都没有再瞧过她。 这冰冷的王族朝堂,日翻夜覆的关系交错,让她恐慌害怕,让她避之不及。先父在时,也从未与她提及此间这些繁杂的事儿。她觉得周身疲惫,却又不能停下步子。 灯头火苗突突跳动两下,忽的熄灭。 沈羽也懒得去管,却不知外头疾风冷雨,屋中灯火忽灭,又要发生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儿了。可又与她沈羽,有多大的关系呢? 渊劼将笔一搁,肃穆苍老的面容看着自己方才刚刚写下的墨迹未干的字,沉重的呼了一口气。 秀官儿将烛火挑了挑,听得渊劼一叹,口中也是啧啧一声,轻声只道:“王子亦得吾王恩赐,明日,便是王储,想来定能不负重任。吾王,又何须叹气?” 渊劼凝目看着那立伏亦为太子的令旨,缓缓吐出一口气,秀官儿自然不知他为何叹气,他自己却知道。可定国石已毁,百年秘密就这样被封存,是否能换回伏亦登上王座,他却拿捏不准,也左右不定。 他微微摇头,将纸面吹了吹,微微阖起交给秀官:“收好。” 秀官儿双手捧着令旨,将这令旨放入黑漆铁盒之中仔细的扣上盖子。转而走到渊劼身边,恭敬的倒了杯茶:“吾王连日来忧心国事,保重身体。” “牧卓的事儿,安排妥当了?”渊劼把茶杯一推,看着秀官儿:“都是稳妥的人?” 秀官儿只道:“吾王安心,都是最稳妥的人,定会将王子卓伺候的周全。”说着,却又嘶了一声,面上不解轻声问询:“可吾王,真忍心将王子卓送去南疆僻远之地?” “既已立储,他便必须离开皇城。”渊劼目中忧伤,不由叹气:“况他此时呆呆傻傻,皇城苦寒,南疆还温暖些,想来,对他养病也有好处。” “那哥余阖害的王子卓如此,又重伤了公主盗走吾王铁令,”秀官儿眯眼瞧着渊劼:“吾王……真不打算再寻了?” 渊劼冷笑一声:“再寻?你可寻得着?” “狼首沈公带着八千皇城卫都奈何不了区区一个哥余阖,竟让哥余阖如此轻易的便将公主掳走刺伤,吾王……” 渊劼摆了摆手,只说道:“人多眼杂,大庭广众。况沈羽,也没有这个心机。只是可怜了洛儿,这几日,才见好转。”他抬手握住桌上茶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倒不信,哥余阖这样的人,会一辈子躲躲藏藏。” “也是……”秀官儿捂口轻笑:“吾王在公主去时还传了密令,若沈羽真有二心,”他说到此,自己却又犹疑的咦了一声:“可公主对沈公钟情……若沈羽真有二心,怕是公主,也不会伤他分毫。”他看看渊劼,不解只道:“这话说到这儿,小人真是,又猜不透吾王了。” “你在我身边半辈子,终日里便是猜来猜去,你倒也不累。”渊劼斜了一眼秀官儿,哼了一声:“洛儿心思聪慧,更胜过她两位兄长,甚至,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他站起身子走到窗前,将那窗户挑开一条缝,看着外面的积水,轻笑只道:“你道我传那密令给她是为了让她杀了沈羽?”渊劼转头,含笑看着秀官儿:“可她若真的连沈羽都杀了,那岂不可怕?” 秀官儿瞪眼看着渊劼许久,恍然大悟下跪磕头:“吾王英明。可怕,可怕至极。” 作者有话要说:离儿总算坐完了冷板凳再次出现了…… 第59章 须知未雨早绸缪 冻雨愈大,宏志殿中却有着另一番的情景。 十几个灯盏照的一室柔亮,伏亦坐在位上,却又坐的不安稳,站起身子走到桌前,晃了两步,转而又搓了搓手,瞧着方才秀官儿带着人送过来的一套华服,面上难掩兴奋之色。而坐在侧坐的桑洛,眼光如水,面色却平静异常。 伏亦围着桌子转了几圈儿,余光扫过他这妹妹平静的面,停了步子,抬手让周遭侍从退下,紧闭了房门,便即轻声说道:“妹妹,父王之意,是不是我想错了?父王……”他又瞧了瞧那黑色的华服,眉间微微蹙起:“怕只是想让我明日在人殿朝中,穿的好看些?” 一直不语的桑洛听得伏亦如此说,终于露了一抹难得的笑容,眼光扫过桌子,轻启朱唇说道:“玄衮金乌白狼袂,青鸟赤龟左右祍。王兄难道不知,这衣衫,是王储太子才能穿的?”说着,眼瞧着伏亦眉眼一弯开怀咧嘴,微微摇头:“王兄是开心的过了头,连最普通的事儿,都要妹妹提醒了。” 伏亦笑道:“妹妹,我却真的没想到此事儿跟天降的祥瑞一般,转眼就成了真的。”他说的激动,坐在桑洛身边双手不住互相搓着:“我迷迷糊糊的病了这些日子,醒过来就形势倒转,真个同发了梦似得。” 桑洛看着伏亦,挑了挑眉毛:“倒真是发了梦,王兄却没想过,为何会发了一个这样的梦?” 本是一脸喜色的伏亦听得桑洛如此说,笑容凝在面上,眼光之中闪过一丝困惑,不解的张了张嘴:“为何?”他看了看那紧闭的门,把声音压的极低,凑在桑洛身边轻声说道:“莫不是因为牧卓成了个傻子?” “傻子……”桑洛冷笑一声,“王兄再想想,他为何会成了个傻子?”她在伏亦略显惊愕的目光之中缓缓起身,那因着重伤而瘦削了一圈儿的面容不规则的抽动了两下,抬起手放在那华服的袖口上,手指从柔软光滑的白狼毛皮上轻掠过去,低声说道:“这样的一件衣衫,你想要,他更想要。或许,他想要的还更多。一如……”她转头看着面色由红转白的伏亦:“你与我的性命。” 桑洛话音未落,伏亦已是大惊失色,急忙起身匆匆走到门边,拉开来左右看看,复又关上,疾走回到桑洛身边轻声说道:“这可是大事,洛儿不可胡说。” “是否胡说,还看日后。洛儿只盼着王兄与父王安好,但若王兄消息不通,日后这发病做梦的事儿,恐还会有。”桑洛的目光依旧凝视华服低沉数句犹如自言自语,却说得伏亦怔愣在旁若有所思。许久,桑洛长舒一口气,抬首却竟是莞尔:“如今说这些旁的也不过太晚,抑或太早。洛儿恭喜王兄得偿所愿,明日虽不能到场亲观,亦与有荣焉。”言罢,拿了桌上的一杯酒对着伏亦晃了晃:“洛儿先干为敬。” 伏亦却不知桑洛在转瞬间判若两人是为何,但桑洛已然搁下了方才的话头,他此时也不想再问,将桑洛手中的酒杯拿过来一口饮下,笑道:“洛儿重伤刚好,不宜饮酒,这一杯,王兄替你喝了。”说着,似是想到了什么事儿,看了看那空下的酒杯,又道:“可我还有一事不明,既然如今父王对我委以重任,洛儿却为何还让我不要理会沈公?”他看看桑洛,眉间一挑:“莫不是……洛儿和沈小少公发生了什么事儿,是我不知的?” “沈公心地纯善,天纵将才,如今父王对他青眼有加,日后收复东余怕也还要靠他,”提起沈羽,桑洛的眉间又垮了下来,长叹一声:“此时,王兄还需对此人敬而远之。以免惹了父王不开心。” 伏亦若有所悟的点了点头,却又说道:“可洛儿倾心沈公,眼下为了我,也要……敬而远之?” 桑洛苦笑一声,心中只道:非她桑洛要敬而远之,却是他沈羽胆小如鼠,踟蹰不前而已。 这么长时间,她因着重伤卧病昏昏沉沉,不知国中消息,可如今她逐渐好转,这三道门又将她与沈羽挡的结结实实。她也曾问起疏儿,自己伤重之时,沈羽可还做了些什么,疏儿只说着沈公日夜守着,可到了皇城外头,却又不是他了一般,说千万莫将此事儿告诉公主。疏儿说起这话的时候一双眉目紧紧地拧着,说完了还兀自摇了摇头直说道公主您怎的会不知呢?这沈公,真好似个缩头乌龟一般。说着又言道自己第二日便就自作主张的趁吾王等人还未回返去了狼绝殿,假意替公主送礼,实是想看看沈公是否还有什么话要问,结果一条狼皮打了水漂不说,还浮起来一个沈羽这样的闷葫芦——一声不吭。 桑洛对沈羽实在啼笑皆非,不知如何周全。因着伤势也实没有力气再做他想,只想着等自己身体大好再去细想,哥余一事父王并未怪责加罪沈羽,这让她心中惶恐,那张字条究竟所谓何意她更加猜测不明,父王因着牧卓之事心思沉重,是以她告诉伏亦近日里切莫和沈公走得太近,以免又惹来父王狐疑怪罪。她今日来寻伏亦,想和王兄说起牧卓的事儿,皇城偌大,心机难料,不管牧卓呆傻是真是假,让伏亦早日登上王储之位才是正题。她本想让伏亦去请父王令旨,到了春天与赤甲军一同开拔往东,收复东余失地,若伏亦能立下战功,地位自然不同以往。 可她没想到,心中的话还未出口,秀官儿便连夜带了人送来这华服。 可这华服,喜了伏亦,却忧了桑洛。 桑洛不曾想到父王竟如此快就做了决断,或是她期盼的许久的事儿终究发生了让她有些猝不及防?又或是秋猎中的种种惊险让父王终于弄明白了谁才是他最心爱的儿子? 只她自己知道,她担心的绝非父王的忽然立储,她担心的是纵使伏亦能顺顺当当得了太子之位,日后的路,怕才是更加惊惧艰险的开始。方才她有意提起牧卓的事儿,可刚刚开了个话头,伏亦的样子就让她把余下的话深深压在了心里。 伏亦还是太过单纯。是以在伏亦匆忙去瞧是否隔墙有耳之时,她唇边牵起一抹苦笑。说道单纯,若非哥余阖将实情相告,谁又会想到牧卓会对她二人做出这样的事儿呢?可眼下伏亦正因着突如其来的好事儿开心至极,自己又怎么还好再提这样扰人心思的事? 桑洛一时呆愣,看的伏亦更是不解,抬手在桑洛面前晃了晃轻声说道:“洛儿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又不舒服?” 桑洛听得伏亦说话这才惶然回了神,急忙一笑说道:“许是累了,”她舒了口气,上前一步轻轻拉住伏亦的手:“王兄,冬日寒冷,万物肃杀,危机四伏……”她面上肃穆,看了看门口,听着淅沥的雨声,叹了口气,低垂的眼睑那细长的睫毛微微颤动,“须知,未雨更要早绸缪。”言罢,那郑重的神色一收,粲然一笑:“洛儿累了,先回去了,王兄明日还有大事,早些休息。” 桑洛一去,伏亦却发了呆。他思索许久,总觉得自己这冰雪聪明的妹妹似是想跟自己说什么,可桑洛说的实在晦涩,那些话左右不过也就是让自己小心朝中国中事,可朝中国中的事儿他日日都在经历,如今,还需担心谁呢?又想及桑洛方才忽的就提到了牧卓的那些话,伴着外头闷闷雷声,一颗心突突乱跳。不知怎的,他总觉得自妹妹身体好转以来,总有些不太一样了。可究竟是怎的就不一样了,他却也真的说不清楚了。 于是伏亦便就在这喜与惑的心境之中,于一道门内,着玄裳华服,接太子印,一步一步跨上八步金阶,站在渊颉身边,受朝臣跪拜。 外头的天依旧阴沉,终于落下大雪。 “瑞雪,瑞雪。” 渊颉花白的胡子微微颤动,口中咕哝了这两个字,反反复复,断断续续。伏亦托着手中的太子印玺,从殿门处举目远眺,但见鹅毛大雪飘洒而下,将一切的痕迹掩在白色之下,不远处那高耸的一道门岿然挺立,竟顿时觉得胸中激荡,神色一凛,转身跪拜叩首:“儿,定不负父王期望,愿父王,万寿安康,愿祖先庇护,我舒余一国,千秋万代!” 他声一落,阶下众臣尽皆趴伏跪拜,朗声齐和:“愿吾王万寿安康,愿祖先庇佑,我舒余一国,千秋万代!” 这千秋万代之词,从殿中传出,颇有一股震彻皇城之势。 而座上渊颉却微微一笑,咳嗽了两声,仍旧只在口中咕哝着:“瑞雪。瑞雪。”二字。众人皆不知他口中所言,心中所想。可他却觉得自己老了,就在伏亦向他走来之时,他竟有从未有过的苍老无力之感。他此时顾不得去听什么赞颂,心中只想着,这一场大雪,能将过往所有的事儿都掩盖住。 秀官儿对着伏亦叩首起身,手中拿着渊颉昨夜亲手书写的令旨,朗声念道:“轩野氏伏亦为吾长子,俊秀博才,果敢骁勇,吾祈先祖赐其王储位,于一月之后,在定国台,受先祖封赐。” 时,中州历,舒余大兴帝三十五年孟冬。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最后一段写的挺爽的。桑洛为了伏亦真是操碎了心。 【解释】:玄衮金乌白狼袂,青鸟赤龟左右祍。 玄衮是黑色的衣服上面绣着龙。金乌代表太阳。白狼皮毛做的袖口。左右祍是古代衣服那两个领口,左边是青鸟的纹路右边是赤色的乌龟的纹路。 【你们要的互动,就快来了。不要着急。】 沈羽:我今天是坐冷板凳了?我艹这不科学我是主角啊! 桑洛:你是缩头乌龟! 沈羽:是作者让我这么干的! 第60章 相见时难别亦难 “下雪了。” 沈羽披着黑色的大氅,站在校场的台子上双手合拢在嘴边,呵了一口气,搓了搓手,没来由的又说了一句:“好大的雪。” 穆及桅一脚深一脚浅的从下面走上来,须发上都是雪花,正巧听见沈羽独自站在那里口中咕哝,朗声嘿嘿一笑,转眼看着茫茫雪地之中还在操练的军士,只道:“你自小生在四泽长在四泽,如此大的雪,怕是没见过吧。” 沈羽没有转头,仍是凝着目光看向远处,微微点头,轻声说道:“确实从未见过。” “西余的雪,一下,就要大半月大半月的下,此时才只下了几天,待得再过几天,这雪怕要没过膝盖。到时候,咱们也能歇一歇,喘口气了。”穆及桅抖了抖身上的雪,从腰间摸出酒壶,放在耳边晃了晃,唇角一弯:“这酒,都裹着冰碴子,喝起来,可是扎心扎肺的凉。少公可要试试?” 沈羽这才侧目看向穆及桅,瞧着他拿着酒袋子咕咚咕咚的喝着酒,瞧着那样子都觉得阵阵发寒,轻笑只道:“穆公倒真是铁血汉子,便是在如此冰天雪地,还要喝这样的酒。” 穆及桅抹着嘴,打了个酒嗝呼出一口白气:“冰天雪地寒酒,可咱们的血确是热的。”他说着,抬手重重拍了拍沈羽胸口:“沈小少公可是狼首,狼,可不惧苦寒。” 沈羽因着他这动作径自往后退了半步,穆及桅也愣了愣,面露尴尬,扯嘴一笑只道:“哎,与你待得久了,我都老糊涂了。竟忘了这事儿。你可莫怪叔父唐突。” 沈羽眨了眨眼,裹了裹身上的大氅,这大氅对于她来说显得还是有些大了,披在身上松垮垮的:“莫说叔父,做狼首沈羽时间久了,便是羽自己,都觉得自己是个真的男儿了。”她说话间,重重叹了口气,将手从大氅中露出来,对着穆及桅抬了抬,莞尔一笑:“叔父还是将酒给我……” 穆及桅但听此语眼睛一眯,跟个孩子一般将那酒袋子抱在怀中一护:“怎的,如今狼首是要拿走我的酒,不让我喝了?” 沈羽轻笑出声,上前拉开穆及桅的手,竟将酒壶抢过来,在穆及桅那惊异的目光之中径自喝了几口,寒酒入喉,冰凉透心,瞬时觉得周身都冒了寒气,喉咙处凉过之后又似火烧,不消片刻周身都热了起来。她长舒了一口气将酒袋递回去:“好酒。” 穆及桅那惊异转瞬变为大笑,张口将剩下的酒都喝进肚子,皱起眉心看着广阔的校场,轻声说道:“几日前,太子亦已得诏令,眼下,舒余的形势,很快便就要改了。待得春天到来,冰融雪化,就是咱们和那些中州人一决高下的日子了。”他凝目看向沈羽,但见沈羽面上浮起一抹忧虑之色,知她心中不知又因着什么事儿杂乱,低声又道:“可在大宛的事儿,我听也没听明白。何以王子卓回来的时候,是那般模样?真如传闻所言,是被那哥余阖打的失了神志?” 沈羽淡然一笑:“孰真孰假,谁又知道呢?”她摇了摇头:“穆公久经沙场,也在吾王身边呆了这么多年,应也知吾王对哥余之恨,”她顿了顿,又叹了口气:“哥余一族确实叛国,害得我父兄族人皆去,可我……我面对哥余阖之时,却又觉得他可怜,生逢乱世,一国之事,岂是我们这些人一人可成?一族之仇,又岂可用他族之亡替而代之?西迁至此,我有很多事儿想不明白,可秋猎回来之后,我又有更多的事儿想不明白。”她眼神忽晃,说到这些话儿,一张脸都凝重起来:“穆公直言与我,羽是否真当的起这泽阳之公,舒余狼首之位?” 她问完之后,便就瞧着穆及桅,等他答复。可穆及桅却转而看向远处,在飞雪之中伫立许久一言不发,耳边只得呼呼风雪与将士操练之声,时候越久,沈羽的心中就越是烦乱焦躁,却又在她开口欲言之时,穆及桅轻哼了一声,转而一笑,方才那略显混浊迷糊的目光如今变得犀利清明,直视沈羽低声说道:“你既问及此事,那我也便就说说。在我看来,羽之担忧,并非因着军国之事,却是因着心中恐惧害怕。” 沈羽眉目一晃,如同被猜中了心事一般面容微微抽动两下,复又苦笑不语。 穆及桅却又道:“这恐惧害怕,我猜着,一是因为吾王的行事作风与你心中所想大相径庭,二么……”他移开目光,轻叹一声:“是因着公主对你青眼有加。” “穆公……”沈羽听得公主二字,心头便突突地跳,急忙开口欲言,穆及桅却并未理会,接着说道:“吾王之心,没人猜得准,莫说是你,便是我,都觉惶然可怕。可公主之事,我在军中却听过些许传言,鹿原一战,公主受了重伤。狼首日夜守在公主的马车之中不曾离去。”他说着,转头面容微沉的看着沈羽,目光交杂着复杂的情绪:“我早就同你讲过,有些事儿,你知我知陆将知,可公主与旁人并不知。你可知,一男一女在马车之中,会引得多少侧目?我知羽心思善良,待她如好友。可此事,你却真是做的过了。倘若有一日不可收拾,”穆及桅频频摇头:“那可如何是好。” 沈羽静静听着,穆及桅的最后一句,声音沉重忧虑尽显,随着这沉重的声音,她的心也是重重一沉。可穆及桅却有一句说的不对,她以往待桑洛如好友,可现下,却绝非是好友这般简单。 “吾王如今已立王储,王子卓也在昨日往南疆而去。到了十二月,咱们的公主,便要十八岁了。”穆及桅幽幽说道:“十八岁,便也该寻个夫婿了。”他定定的看着沈羽:“如今王子亦成了太子,公主与王子亦兄妹情深,吾王为保太子根基稳固,定会给她寻个日后有大成之人做夫婿。此人,放眼如今朝中,若不是你,怕也只有孟独了。” “孟独……”沈羽眉目紧皱,胸口憋闷,“他……” “孟独此人你我都见识过,手腕凌厉狠绝,可他的龙弩卫势如破竹,且只听吾王令从未懈怠。如今年过三十还未娶妻,”穆及桅叹了口气:“可若真是如此,倒是可惜了公主。”旋即又笑:“若你兄长沈泽未死,想来,倒也真是个绝佳人选。昔日,吾王也对他甚是喜爱,甚至还玩笑中与你父提过此事,可惜……” 沈羽越听心中越乱,又听得兄长的名字,这烦乱之中又添上一笔浓重的愁绪,若非战乱若此,桑洛,竟可能是她家嫂。孟独,孟独那样的人,又怎么配得上公主,又哪里及得上自己兄长之万一?如今她对桑洛动情,还如何能对眼下形势冷静分析? 但即便是她心中万分难过不情愿,又能如何?莫不真的要耽误公主一生,她才安心? 许久,沈羽沉重的握了握拳,轻声问道:“穆公,可有法子帮我?” “帮你?”穆及桅沉吟片刻,将以往提过的话又提起来:“我帮不了你,现下帮得了你的,怕只有离儿了。”他看着沈羽的面上已然染了霜色,沉声又道:“离儿过几日便十四岁了,你或可以她还年幼为由,再拖个两三年。只盼着两三年后,战火平息,可解甲归田,那便最好。” “解甲归田,”沈羽自嘲一笑:“穆公昔日还说羽是将才,要卸下这身甲胄,怕是难了。如今,怎的又提起这四个字?” “见惯沙场,方知平淡不易。”穆及桅拍了拍沈羽肩膀:“你父在天之灵,定也盼着你日后能嫁个好人家,开枝散叶相夫教子。”他抬步欲走,却又停下步子,不放心的又嘱咐了一句:“离儿的事儿,宜早不宜迟,你最好,早些禀明吾王。断了公主的念头。”言罢,转身离去。 断了公主的念头? 沈羽看着穆及桅的背影怅然一笑,公主的念头好断,可她自己的念头又如何断? 黄昏时分,朔城传来急报,只道中州大羿军这些日子总在边境扰民,请吾王令,派军前往。沈羽瞧着那皱巴巴的纸张,神色更加凝重。战事吃紧,千钧一发。她在账中坐到深夜,双手放在火边靠着,目光一直瞧着那跳动的火苗,穆及桅之言在如今瞧来却是一条好计策,可她沈羽,不想误了离儿,更不想欺骗桑洛。但若什么都不做,结局恐怕真如穆及桅所说,吾王赐婚,到时候穿了帮,她一死无妨,可桑洛…… 她目光复又移向那前方传来的信,双目微眯,抿了抿嘴,在心中做了个决定。转而起身,披上大氅,也不牵马,径自往狼绝殿而去。 明日一早,她便要往一道门向吾王请旨,亲往朔城督军备战。此一去,等的开春大军再战,尚不知还会否能回返皇城。可她若不去,等待自己的,是更加沉重的心思之事。眼下,怕也只有这个法子,可得双全之法。 站在狼绝殿前,她那黑色大氅上落满霜雪。看着雪夜之中的轮廓,目光却又往西北方向而去。 主意已定,心意已决。 她在此时,却倍加思念桑洛。 她挪了挪步子,却又转回来。转回来,却又往一道门的方向挪了挪步子。踟蹰徘徊许久,叹了口气。 过了今夜,不知何时还能再见桑洛,再见桑洛,或许她已为人妻,有了子女。想及此,她心中绞痛,便是连气都喘不上来。 沈羽紧紧地握着拳头,她想在离去之时,再见见桑洛,哪怕就看一眼,看一眼也是好的。 作者有话要说:说好的互动肯定绝对一定就在下一章了没跑了。 第61章 时羽非羽 沈羽披着大氅,踏雪趁夜快步而行。却又趁着黑暗绕过巡守的皇城卫,快到一道门时,她隐在暗处,额头上因着一路疾行冒了汗,又觉得身上大氅沉重不便行走,索性将那大氅脱了,丢在暗处。 这是她头一次偷偷摸摸的做事儿,心中难免擂鼓,瞧着一道门两边的侍卫又忽生退意,可她对桑洛思念过重,想及明日便要离去,更是咬了咬牙横了心。脚下一纵,纵起轻功跃至城墙上方,那只容一人并足站立的城墙顶上满是积雪,她却轻着步子连纵跃几步,竟从城墙上越过那数名侍卫头顶轻巧的跳了下来。 论起轻功,沈羽未必比哥余阖差了多少,只不过沈羽素来行事磊落,不若哥余阖诡谲洒脱,可她心中装了事儿,自然也就管不了太多。既已入了一道门,脚步只能更快,那一身常服白衣上落满冰雪也懒得去理。她心中此时只有一个念头,这念头竟压过了她素来秉承的恪守陈规的重责。 她想见桑洛。她想在她还是沈羽,公主还是桑洛的时候,见见桑洛。 疏儿已催了好几次,让公主早些休息,可今日桑洛却总觉得心头没来由突突地跳,似是有什么事儿要发生一般的难以平静。已至深夜,她却依旧伏在桌前翻着书,可手上翻着书,眼里瞧着字,那些字却没有一个进了脑子里去,疏儿又给倒了热茶,转身蹲下将盆中炭火挑了挑,皱皱鼻子叹了口气:“这炭火倒是很好,也没什么太过的烟,但总也还是有些味道,”说着,便有些担忧地看看桑洛:“公主可是觉得这炭火有什么味道,又觉得不舒服了,才睡不着?” 桑洛眼神晃了晃,许久才从书上离开:“还好。夜了,你去歇着吧,不用伺候了。” 疏儿起身噘嘴,忽的又打了个哈欠,含含糊糊的说着:“公主总是不歇息,疏儿陪着你便是。” 桑洛将书搁下,瞧着疏儿是真困的厉害,不忍她再守着,只叹了口气:“去吧,我这就休息了。”说着,起身径自将桌上烛火吹熄,指了指外面:“你去将那几盏烛火熄了吧。” 疏儿眨眨眼睛,点点头便往外头走去,踮起脚尖将烛火熄了,关门前还说了一句:“疏儿还是让颦儿与莲儿再来伺候公主吧。” 桑洛本就不喜太多人伺候,自懂事以来便从未按着规矩让婢女左后侍奉,身边独独只留疏儿一人,渊劼疼爱她,便也一直依着她。但她重伤回返之后,风华殿中婢女太少,疏儿一人也忙不过来,渊劼便又指派了十几个婢女前来,日夜交替的守着伺候。桑洛好些之后又觉别扭又觉麻烦,前几日刚让这些婢女回去,眼下听得疏儿这样说,知她心中不放心,便即笑道:“不用,人太多,扰我清梦。” 疏儿撇撇嘴,关上房门而去。桑洛也只是微微摇头,起身将新换的狐裘褪下,双手正要去解内中衣衫,窗口却啪啦两声,便是盆中炭火都微微晃了晃,滋啦了两声。 她心下一惊,双手一抖,生怕有变,当下往后退了两步,偏过头想去看那窗户,可屋中昏暗,只炭火那极不明亮的一点光,哪里瞧得真切?她靠在床边,屏息凝视,一颗心砰砰直跳,便是双腿都发了软,只是咬牙死死的盯着那窗户,心中想着或是外头风雪太大,窗户不曾关严。 片刻之中那窗户半开,黑暗中一条白色影子从窗中翻入屋内,桑洛那“啊”的一声惊叫还未及出口,便竟瞪大了眼睛呆立原地。 沈羽头上身上满是霜雪,鞋子上的雪水在脚下化开,身上都腾着一股浓重的寒气。但见桑洛如此,她心中一晃,急忙往后退了两步,低头赧然一笑,却不出声。她来时一路想了许多的话儿,时而觉得这句好,时而又觉得那句好,到得桑洛窗外之时,桑洛还在同疏儿说话,她便就没敢进去。 而此时满面震惊的桑洛自然不知,这素来耿直木讷的沈羽竟会在她满心烦乱翻着书的时候,就已然靠在窗外,听着她与疏儿说话,闭着眼睛被大雪落了一身,而这时间,竟久的让大雪掩盖了她来时的脚印。 沈羽想着能听听她说话也是好的,听她说要歇息,抬步想走,却因着在外头冻了许久身子僵硬,脚步不稳打了滑,伸手扶住窗棱之时弄出了动静。 她恐前门侍卫听到声响循声而来,又担心桑洛因着这声音夜不能寐心中害怕,索性心一横翻窗而入。 而眼下,她日日思念的人就站在她面前,衣衫半开,面容也早就自方才的惊慌化成如水般澄澈温柔的样子,她却竟又不知所措起来。她不再敢抬头去瞧桑洛,便是在如此昏暗的屋中,她的心都跳的更厉害,只能低头瞧着那早就被雪水湿透的鞋子,靠在窗边,叹了口气。 可桑洛也不言语,在她二人中惯了开口直言的桑洛如今也沉默着,只是瞧着样子狼狈的沈羽,一双手还微微发着抖,不知是因着害怕,还是因着什么…… 屋外风雪响,屋中炭火声。 桑洛有话要问,沈羽也有话要讲。 “你……” “我……” 而这同时想要打破寂静的两声,偏又在这温暖的室中平添一丝尴尬与仓惶。 沈羽抿嘴一笑,靠在墙上终究抬头看着桑洛,那笑中带了几分酸涩,哑声说道:“我……是想来看看公主,伤……可……可好些了……” 桑洛眉眼微微一弯,往前走了一步,直视着沈羽幽幽问道:“你为何来此?” 沈羽愣了愣,随着桑洛往前一步,不自主的便想往后退,可她身后抵着窗棱,退无可退,又是窘然蹙眉:“我……我,方才……方才说了……是想来……” “你为何来此?”桑洛未等沈羽说完,复又往前迈了一步,俨然已到了沈羽面前,那一双如水的眸子便就这样直勾勾地看着她。 沈羽只觉得一股熟悉的馨香萦绕四周,面膛霎时热了起来。她用力贴着身后墙壁,微微偏过目光,游移的看向桌子:“公主,我……我身上太凉,你伤才好些……” “你为何来此?”桑洛却依旧问着这同样的一句话,眸中浮起一层水汽,秀眉微蹙,神色却带了几分期许,她微微叹声:“说你心中想的真话。” “我……”沈羽张了张嘴,胸口擂鼓竟至说话都说不出来,只能抬了抬手,却又徒劳无功的垂下,低下头微微摇头;“我也不知。” 可怎的就能是不知呢? 说完这话,沈羽便在心中骂了自己真是个木头脑袋。她担心桑洛,挂念桑洛,这又怎能算是不知呢? 桑洛面上那期许的神色在此话之后便是一沉,轻声一笑转了身:“既不知,又何苦来此?” 沈羽惶然抬头,瞧桑洛的样子便知道自己方才那句话实不该说,心中一急竟将那压在心里的话就这样乌突突地脱口而出:“并非如此,只是……”她说到一半,却又重重叹气,垮了眉心满目忧郁地看着桑洛的背影,轻声慢语:“只是想看看你。” 桑洛的身子微微一抖,转而又笑:“看我,如今,你看到了。也满意了?”她本以为沈羽竟能冒着被侍卫发现被父王砍了脑袋的危险盈夜至此定已冲破了她心中桎梏,却没想到沈羽便是眼下就站在这屋中,也依旧吞吞吐吐不敢往前一步,明知为何而来,明知因何而忧,却为何来了,又不说? 桑洛叹声苦笑:“我以为君知我心,却不知道,你竟什么都不知。也什么都不想说。既然如此,又何须解释?”她摇了摇头,似是真的生了气,连声音都冷了下来:“沈公莫不是怕我对父王说些什么你的坏话,还是担心因着哥余一事,父王会牵连你泽阳族人?反正沈公素来也只为舒余,为你泽阳族人活着,你那一片善心,也只放在国家军中大事上……反正……” 她话未说完,却忽觉身后一股凉气袭来,耳边脚步声响,便就在这一忽儿被人自背后紧紧搂入怀中。桑洛心头一跳,轻轻地啊了一声,片刻,那僵硬的身子便软了下来,嘴上却依旧不饶人的低声咕哝:“反正你也只是欺洛儿好说话罢了。” 沈羽的身子发着抖,手臂却用力的将桑洛搂在怀中,此时她面颊蹭着桑洛的发丝,心头乱跳的便是连眼睛都不敢睁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咬了咬牙,轻声只道:“羽是不知,不知就如此违抗王命来瞧你究竟对不对,也不知如此唐突公主,是好还是坏,更不知……更不知日后,该何去何从。” 她口中说着,心里却又因着太多的心事逐渐沉重,说完话,双手竟已握成了拳头,她几欲难言,喉咙哽咽,想到穆及桅说的那些言语,更是沉重难过,却又觉得不可不说,只得死命压着心中那一波又一波的难过道:“洛儿心意,羽自明了。可我不能因着一己之私,误了两人终生。我父兄族人皆死在战中,独留我一人,时语此生,怕是注定只能为舒余,为泽阳活着。前路难行,动辄得咎,时语心中万般艰难不可言说,今日来此,只盼着……盼…… 她话未说完,那紧握成拳的双手手背微微一热,便就这样被桑洛双手轻轻握住,她语塞,眼眶湿润,但听桑洛说道:“只你愿意,我明日,便去和父王……” “洛儿姐姐。” 沈羽这没来由的四个字让桑洛霎时停了口中的话,微微蹙了眉,旋即又莞尔:“我是长你一些,你是因着此事,才觉别扭?” 可沈羽依旧闭目低语,复又叫了一声:“洛儿姐姐。”言罢,沉静许久,只觉得桑洛那一双手微微紧了紧,苦笑着在桑洛耳边轻声说了一句闵文。说完,只又说了一句:“日后,多加保重。”便不顾桑洛那紧握着的手,松开怀抱转身而去。 窗户啪啦啦的响了几声,屋中回归一片静默。 桑洛站立原地一动不动,一双眼睛盯着烧着的炭火,快步走到桌前,拿了纸笔,在昏暗的光线之中潦草的写就了几个字,那沈羽方才用闵文浅浅说出的八个字—— 时羽非羽,欲语还休。 作者有话要说:【欲语还休】这个伏笔埋藏了几十章终于可以露出水面了。时羽不是这个羽啊,可我想说是这个“语”却又不能说啊。 来,说好的互动,张口吃糖。 不要害羞,鲜花评论各种雷和营养液砸向我吧我的小天使们呐~~~~~~~~~~~~~~~~嗷呜! 第62章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 沈羽自回到狼绝殿中便将自己关在房中紧锁了门,任陆离怎样敲门询问怎的一身都是冰雪湿漉漉的也不去理会,被陆离扰的烦了,也只闷声说了句:“军情紧急,心中烦闷。”的话,便不再着一字。 她浑身都发着抖,就这样一直呆坐在炭火盆边,直到衣衫都逐渐干了,也还是一动不动。 她被桑洛几句话激的上前忘乎所以的将其抱在怀中,急于解释,可如今解释完了,想说的也说完了,却又难过担忧。 时羽非羽,欲语还休。 沈羽叹了一口气,加之那两句“洛儿姐姐”,如此冰雪聪明的桑洛过不多时怕也就能猜到自己的真实身份了吧?她这是将她泽阳全族的性命都压在了桑洛身上,她现下想起又觉心中七分难过,三分担忧。难过在她终究算是见了桑洛“最后一面”,此后远去朔城,千里雪原万里黄沙再回返不知几何;担忧在桑洛若真的猜出了她就是幼时的沈时语,会否雷霆震怒将此事禀明吾王,届时——沈羽苦笑摇头,届时也不需想什么军国大事,静静地等着吾王来取自己首级便是了。 可她偏又没来由的相信桑洛。不知怎的,她就是没来由的相信桑洛。 她就这样呆坐着等待着,等着吾王来人擒走自己,或等着天明,自己觐见吾王请战。但无论是哪一条路,哪一种结局,她与桑洛,都不会再相见了。 想到此处,沈羽心中揪痛,疼的她竟不自觉的又伸手去握住了颈间平安扣,用力的握着,似是握着这平安扣,就是握着她与桑洛之间最后的一点联系,久久不愿松手。 相思苦短,雪夜悠长,直到天明雪渐大,压得枝头随风震颤,簌簌作响,一抹光亮从窗外透入,沈羽才从满心怅惘之中缓过神来,闭了闭酸涩的眼睛。炭火早熄,她周身冰凉,只手中的平安扣被握的温热。 她换了一身干净衣衫,独自走出狼绝殿,缓着步子一路慢行,今日不同往昔,每走一步都觉艰难。到人殿中,递上令牌,便跪在当中静静地等着。时候尚早,她跪在此处足足等了有半个时辰,却也不觉得膝盖酸痛,身子麻木。许久,才终究听得脚步声响。她俯身叩首,递上昨夜传信,说明来意,再不抬头,静等吾王旨意。 渊劼放下那皱巴巴的字条,眯起眼睛看了看身边的伏亦与秀官儿,秀官儿倒是心领神会,遣走了殿中旁人,关上殿门,却又独留了伏亦就在渊劼身侧。 “沈卿,”渊劼淡淡开口,看向沈羽:“朔城之事,确实令人烦忧。可眼下快到年尾,过阵子我又要同伏亦去往龙首山定国台,若你离去,金甲皇城卫,谁来统领?” 沈羽微微起身,神色肃然,拱手只道:“臣知朝中事多,此时抽身确是思忖再三,权衡利弊,朔城是东余西余交界必争之地,中州大羿不知何时又会来势汹汹,臣既为狼首,万事须以国为重,王都中尚有穆公可统领金甲皇城卫,穆公尽忠职守,与五军也熟悉,想来,定可保吾王与太子亦无事。” 渊劼挑挑眉毛,转眼看了看面上已然带了些焦急的伏亦,微微一笑,前倾身子含笑瞧着沈羽,语调倒是轻松了许多:“我与伏亦自然无事,我只怕,沈卿一去,我的洛儿,要有事了。” 沈羽却没想到渊劼竟会在此时殿中朝上提起桑洛。心中一跳,急忙磕头:“臣惶恐。不知吾王心意。” 渊劼一笑,抬了抬手:“沈卿,起来说话。” 沈羽不知所措的站起身子,低着头直直站着,但听渊劼又道:“下月十三,便是洛儿生辰。到时候,洛儿也就十八岁了。”他说着,微笑看了看伏亦,转而又道:“昔日泽阳先公尚在世时,我曾与他玩笑提起,待得洛儿大些,将她嫁入你泽阳一族,可惜先公与你长兄为国捐躯死在战中,如今,你虽然还年少,却意气风发屡立奇功,与我的洛儿,也算登对。” 沈羽听着渊劼的话心头不住突突跳着,双腿一软复又跪在地上磕头只道:“臣,臣配不上公主。” “你在狼首之位,又是泽阳独子,身份高贵,自然配的上我的女儿。”渊劼那面上笑容不减,复又轻声说道:“我知洛儿钟情于你,你又救了她数次。本想再过阵子,与你提起,不想今日你自请出征,眼下,我将这话说给你,沈卿,可愿意?” 沈羽趴伏在地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她是多想说她愿意。 身子微微发着抖,许久竟不能起身。 伏亦却笑:“沈公定是听得父王如此说,开心的过了头,连谢恩都忘了。过不几日,你便也要随着洛儿叫我一声王兄了。还不快谢父王恩典。” 此时,便是座上渊劼,都轻轻的捋着胡子,眼中含笑的等着沈羽磕头千恩万谢。 然沈羽却一句话都说不出,额头上已是汗涔涔,她原以为自己请战离去便可躲过此事,却没想到,这事态的发展终究还是将她推到了退无可退的边缘。她眼眶一热,两滴泪便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落在地上,更是不敢起身,开口数次,终究干涩的说道:“臣……谢吾王厚爱,谢公主赏识。只是……”她心中重重一疼,用力的咬了咬嘴唇,几乎咬出血来,吸了口气才又断续说道:“只是……先父在时,已……已将陆将之女许配与羽,待得离儿十八岁时,便要……便要……”她更说不下去,停顿数次,终于还是吐出了那让她深觉割心挖肺一般疼痛的四个字:“娶她过门。” 渊劼眉心一抖,伏亦却惊声出口:“什么?你……你与你那婢女……竟有婚约?”他在渊劼身边已站不住,快走几步下了八级金阶走到沈羽身前,低头瞪圆了眼睛低声咬牙说道:“你为何不早些说出此事……你……你可知我妹妹对你……” 沈羽闭着眼睛复又用力磕头:“臣该死!臣实没想到……” 伏亦听着这话,面色都发了白,转头看着渊劼拱手只道:“父王,儿请父王令,将这玩笑的婚约给退了,陆离如今还小,先公已逝,沈公与洛儿……” 渊劼却嗤笑一声摆了摆手,伏亦不敢再说,只是气哼哼的握了握拳头,叹了口气。渊劼却道:“我本以为,你与洛儿两情相悦,却不曾想到,先公早有安排。父命难违,一诺千金。既如此,你便回返狼绝殿点兵,即刻,往朔城去吧。”言罢,站起身子,冷了面色,便要离去。 伏亦怅然的瞧着渊劼离去,心中便是再替桑洛不甘也无话可说,而沈羽趴伏在地一动不动,他也只得长叹两声,看着沈羽连连摇头:“沈羽啊沈羽,你可真是……真是……”他咬牙挥了挥袖子,终究还是没把心中的难听话说出来,长吁了一口气阔步而去。 殿中再无一人,复又变成那般平静祥和的样子。而沈羽只是一直趴伏在地,便在伏亦离去之后,肩头微微抖动,许久,才站起身子低头匆忙离开。而方才她跪落俯首之处,也只留了星星点点的泪水——或化入地,或结成冰。 总归,她带不走。 卯时入殿,辰时点兵,三刻既发。马蹄踏过积雪,咯吱作响。这偌大的王都,浩浩荡荡的行军之列,沈羽的身上落满了霜雪,心中更是冰冷到了极致。她甚至不知自己是如何同穆及桅交代的,也不知自己是怎样一副样子站在校场之中点兵,更不知道自己此时坐在这马背上,日后,会否还会活着回来。 但她此一时刻,心中难过到一如死灰。 浩荡出城,便是千里雪原,飞雪漫天。却不知,那被抛落在身后的王都城头,一人迎雪独立,怅然相望。 伏亦回返之后便往风华殿中将沈羽之事说与桑洛听,本事满心的愤懑不值想劝劝这固执的妹子莫要再将一片痴心错付,却没想到话没说完,桑洛便带了疏儿快步出了门,伏亦快着步子亦步亦趋的追在她身边,帮着疏儿手忙脚乱的将狐裘大氅披在她身上,跟在身后不住的问桑洛这是要往什么地方去。 桑洛却一路无话,纵是积雪湿了那一双新制的鞋子,脚步颇有些踉跄的出了三道门。可她终究重伤初愈,身体虚弱,这一路途中停停走走歇了数次,最终也只能在疏儿与伏亦的搀扶下轻喘着登上了王都的城头,城下那一片雪白的积雪路上,只留下了很快便要被雪盖住的脚印,远处,再瞧不见那浩荡的队伍,与心中的人。 直至回返殿中,伏亦被渊劼传召,无奈离去。桑洛也未曾行礼,不曾起身,只是一直在口中轻声叨念,面上轻笑。 疏儿偏着头想去听个明白,却听得桑洛口中那含糊的话,竟是许多日子前,在朔城一战大捷之时,自己瞧的桑洛曾写下的诗句。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 可桑洛却不知是忘了,还是不想说,独独就舍了最后八个字,颠颠倒倒来回往复的叨念。 许久,她脸上竟忽的浮起一阵讥笑之意,却又长叹出声:“原来你口中的欲语还休,竟是如此的借口托辞,仓皇逃窜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二达君因为害怕小天使看完这章之后给她寄刀片所以打算请假两天休息一下……………………………………………………祝大家国庆假期快乐~ 第63章 洞明真相可奈何? 自沈羽去后,桑洛便再也没有出过风华殿的门。日日在房中读书写字,除了生辰那日往渊劼处请了安磕过头,便又离开,连渊劼与伏亦特为她准备的家宴都借口身子不适推辞过去。 渊劼不做多言,伏亦却担心桑洛因着沈羽的事儿又生了病,过不几日便又特特拿着贺礼往风华殿来了一趟,但见桑洛谈吐举止平淡优雅一如往常,到了午膳时分,也老老实实地吃着东西,同自己说起话来,偶尔竟还面带笑意,离去之时,还专又嘱咐疏儿给伏亦拿了一对白玉的如意。 便就在疏儿送伏亦出门之时,还悄悄的问询,疏儿却也是摇头叹气,低声只说着公主这些日子按着医官给的方子调理身体,睡的也不晚,醒的也不早,若说有事儿,却也真的没什么事儿。 可二人又觉桑洛确实不同以往,究竟是怎的一种不同,谁也说不清。半月之后,伏亦便要随同渊劼往龙首山而去,此行一来一回都要大半月,加之封册典礼繁杂,待到再回来,怕就要两个多月了。伏亦左右还是担心自己的妹妹,拉着疏儿嘱咐许久,再三叮咛若是桑洛有事儿,马上传书与他。疏儿瞧着伏亦要走,张了张嘴似是有话要说,跟了几步却又站定了步子。 伏亦见疏儿神色有异,便也停了步子问。半晌,疏儿才叹了口气张口只道:“太子亦也别怪疏儿多想多嘴,疏儿只是想问问太子……”她看了看伏亦,抿了抿嘴:“可知朔城战事如何?” 伏亦眉心一皱,只道:“莫不成洛儿,到如今还心心念念的惦记着那沈羽?”他摇头叹气:“这沈羽,既已有了婚约,却早也不说。鹿原战中,他日夜守在我妹妹车中,孤男寡女同在一室,如此毁我妹妹名节,”说到此处,他语调都提了起来,面上染了一层怒气:“如今可好,借着战事沉重,就这样逃了。你却还要替洛儿打听他的什么消息……” 疏儿低下头,叹了口气:“太子亦也别怪公主,她心里难过却又不说,疏儿日日守着她,瞧得出来。沈公对她有情有义,疏儿也瞧得清楚。可谁知道就会成了这样一桩事儿呢。”她抬起头,眼眶都泛了红:“昔日公主也曾不开心过,也曾动气过,可从未如这些日子一般将事藏在心里只字不提,疏儿只想着,或许能有前方战事的丁点儿消息告知公主,她便不会如此下去,或许心结慢慢也就解了。若无半点消息,她日日将自己闷在此处,疏儿真是担心她会将自己又闷出大病来!”说话间,疏儿竟跪下身子对着伏亦磕了头。 伏亦苦叹俯下身子将疏儿扶起来:“便是知道了前方的消息,又能有什么用呢?沈羽纵然不死,几年之后,娶的也是陆离,非我妹妹。若真如此,”他哼了一声:“如此这般的行事作风,我还真盼着他战死沙场来的痛快。”言罢,便只留了一句:“好好照顾洛儿。”便即离去。 风雪渐大,飞舞的雪花将一切覆盖在白色之中。看的人眼寒心冷。 桑洛坐在房中,将目光从纸面上移开,静静地看着那扇窗户。那夜场景历历在目,沈羽那轻柔的话言犹在耳,那温暖的怀抱至今仍是余温尚在。可本该好好的一桩事儿,怎的忽然说变就变了? 时羽非羽,欲语还休。 桑洛口中轻声叨念,这么多日子过去,她实是想不明白,沈羽那夜究竟为何要用闵文同自己说这八个字。起初,她只觉得沈羽是因着身负重责又处乱世,不敢轻许诺言,可他却在殿中以早已与陆离定亲的缘由推了父王赐婚,转而带兵远去朔城,一如仓皇逃窜的就这样远离了王都皇城。 桑洛站在城头之时,心中除了难过,亦满是愤懑,只觉得沈羽是个逢场作戏的登徒浪子。 可那素来耿直木讷的沈羽又怎会真的是个登徒浪子?那数次救了她,连性命都可不顾的沈羽又怎会是逢场作戏?他趁夜而来,留了一句这样不清不楚的话怅然而去,究竟想对自己说什么?若真与陆离早有婚约,昔日在霜雪林中遇险,自己问起那帕子由来之时,他为何不将实情相告? 以往是公主,后来是桑洛,之后成了洛儿…… 可为何最后又变作了一句:洛儿姐姐。 桑洛怔怔的依旧将目光定在那夜沈羽翻进屋子紧紧靠在的窗口上,想着他当时面上神情,想着他紧拥着自己之时说话的语气。 洛儿姐姐…… 半晌,桑洛忽的眉目一跳,一张脸变得煞白,转头提笔,将“时羽非羽”中的第二个字划掉,又将“欲语还休”中的语字放在那被划掉的羽字下面。那墨迹因着她的手微微发抖弯弯曲曲,写出来的语字也有些歪歪扭扭。 “啪” 笔掉落在纸面上,黑色的墨迹浸润在那个刚刚写就的“语”字上,正慢慢地扩散开来。 桑洛的面容由煞白转而变得惊慌失措,瞪大了眼睛就如此盯着那“语”字逐渐被墨迹覆盖,变成一团黑色的墨迹。 斥勃鲁之日,沈羽只身站在那十几个舒余勇士之中,身形瘦小…… 自己第一次与沈羽提及沈时语之时,沈羽那惊慌抬头口不择言的样子,继而眼眶湿润低头不敢直视的表情历历在目…… 还有她那较之其他男子显得略微细小的声音,那一双因着常年握剑而有些粗糙却依旧柔软的手…… 洛儿姐姐…… 如今想来一如晴空响雷震彻脑海,震得桑洛竟一时呆愣脑中一片空白。 不知过了多久,她唇边才扯出一抹苦笑,苦的至极的笑。 “沈……时语……” 三个字轻如蝉翼,却重如千钧。重重地砸在了她心里。 她一直以为沈羽所谓的非羽,不过是说她桑洛并不了解沈羽此人,而欲语还休,不过是说她沈羽心中太多的事儿无法言说,却不想,原来沈羽不过是同她做了个字面的游戏,将她昔日夹在书中的四个字,巧妙的放在了这短短几个字之中。那夜,她是来告诉自己一个真相——一个真正“欲语还休”的真相。 沈羽,便就是沈时语。只有如此,她才不能回应自己,也只有如此,才会让她借着早已定亲为由推脱了吾王的赐婚却又逃离王都。 长久以来困惑在她心中的心结豁然打开,可她却又陷入了另一个更加纠结的心境之中去。 若沈羽真的是沈时语,那她这些日子以来一片钟情,岂不是真是错付的荒唐至极?沈羽这许多日子以来对她的关怀和舍命相救,究竟是因为儿时的旧事,还是因为…… 时至如今,她依旧还能感觉到那日自己重伤之时,沈羽拉着自己的手,轻抚着自己面颊的那一份温暖,若只是儿时友谊,沈羽又何须……何须如此?她将如此重要的事儿告诉自己,难道就不怕自己告知父王?可若真是沈时语,沈羽如此乔装顶替,又是如何入了泽阳籍册的…… 桑洛紧皱着眉,抬手将那被墨迹浸湿了的纸揉成了团儿丢进炭火盆中,起身拿了披风,刚刚披在身上拉开门,疏儿便推了门进来,眼瞧着桑洛似是要出去,面上一喜:“公主,今日心情好,想出去转转?是去院子里看看雪,还是去偏殿中……” 桑洛也不言语,未等疏儿把话说完早已抬步出了门,疏儿愣了愣,急急忙忙地跟在她身后拿了把伞,轻声说着外头雪大风大,公主小心慢走。然疏儿却未想到,桑洛命侍卫抬着步辇,一路自三道门中直奔一道门外,入了专门安放各部籍册的知英楼中。 楼中掌事但见竟是公主大驾,惊得慌乱的遣走周遭所有侍从,只身哆嗦着趴伏在地一动不敢动。桑洛手中抱着暖炉,坐也不坐,只说着让掌事去取泽阳一族的籍册来看,掌事颤巍巍站起身子,绕向后房,片刻,又低着头快步而来,双手将籍册递给了疏儿,便又低着头跪落在地。 疏儿但见那面上泽阳沈氏几字,便是叹气,也不知公主这又是想到了什么,要做什么,只得把那籍册呈上。桑洛急急翻开,果在页中瞧见沈羽的名字,眉目却又一跳,似是被什么扎了一样微微抖了抖身子,旋即开口轻声问道:“这籍册,在此处放了多久?” “回公主,这本籍册昔日一直在神木都的知英楼中,放了也有数十年了,这上头,是自沈琼始,与狼首沈羽终,纵横沈氏六代。” 桑洛看着籍册中沈羽的名字,低声道:“既如此,何以沈公羽的名字,墨迹尚新,不同于他兄长沈泽墨迹已旧?” 掌事急忙磕头复又说道:“只因少公幼时体弱,险些夭折,沈族先公便怕是忘了给少公入籍,这名字,是西迁之后,新加上去的。” 桑洛的手指轻轻地从沈羽的名字上摩挲过去,听得掌事此言,不由轻声浅笑摇头,口中兀自咕哝了一句:“果真……是如此……”她摇着头将籍册合上,握在手中许久才又交给了疏儿,转身便走。 疏儿却实在不知桑洛此行何意,匆匆将东西递回去便有追着桑洛出了知英楼,路上数次想问,却又瞧着桑洛的面色寒的竟然比这漫天的风雪更冷,便也只能将口中的话压在心里。 可桑洛偏就是如真的什么都不想说了一般,回返之后再不说一字,任疏儿怎样询问,也只是摇头叹气嘱咐了一句此事不要再提,颇显得心事重重。 疏儿怕惹了桑洛不悦,更不再敢多说,如此,又过去了半月之久。 作者有话要说:桑洛:沈时语你大爷的。 沈羽:摊手,我也不想的是作者让我这么干的。 作者君怕读者寄刀片已经隐身了,我不在。 第64章 自请祭庙远纷扰 除夕夜中,雪终于停了半宿。窗棱上那红色的福字看的桑洛眼热,这字是疏儿亲手剪的,欢欢喜喜地贴上还不足一日,可桑洛却总觉得这字在跳动的烛火中,红的太过亮眼。 晨间往渊劼处磕过头,本想走,渊劼却留了桑洛在殿中多待了片刻,当着伏亦的面儿,同桑洛说起婚配之事。 该来的总归还是要来,既然沈羽已然远离皇城,自己又到了婚配的年龄,她便早在心中有了准备,可渊劼提起此事之时,她依旧觉得心中闷疼。可她不是已然知道了沈羽的真实身份么?自己钟情了一个假扮男子的姑娘家,这听起来是何其荒诞之事?还有什么好心痛难过的? 是因着多日来的期盼化作烟尘散去,还是因着被沈时语骗了而心有不甘?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听得父王说起孟独此人之时,心中没来由的反感,连胃里都阵阵翻腾几欲作呕。 于是她趴伏在地,久久不起身。 渊劼挑了挑眉毛:“洛儿,不愿?” 伏亦叹声说道:“洛儿,可是心里还记挂着沈羽?”说着又摇头:“他那般欺骗你的感情,他已领兵驻守朔城,回不回得来都还不知,你何苦还要……” “父王,”桑洛直起身子认真地瞧着渊劼:“洛儿并非不懂事,也非还惦念沈公,只是……”她眉目低垂轻声叹息:“只是如今国危乱世,百姓疾苦,过不几日父王又要与王兄往定国台封册,洛儿既为王女,不可只专一己之私而不忧心国事,况战事沉重,父王日日劳碌,洛儿也想为父王多做些事儿,待得国家安定之时,再说嫁娶。”说着,她复又重重磕下头去:“洛儿自请,往姚余镇,在祖庙吃斋三月,为舒余祈福,为父王分忧,望父王恩准。” 伏亦皱了眉,怅然的看向渊劼,渊劼却在此话之后紧锁了眉头,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桑洛,许久,轻声问道:“洛儿,可真是如此想的?” 桑洛跪在原地即刻回道:“回父王,洛儿之心,可昭日月。” 渊劼淡声笑笑,微微点了点头:“洛儿刚满十八岁,婚配之事,倒也真不急在一时,孟独此人年岁也长你太多,洛儿不合心意,父王心中明了。也罢,等过些日子,或还有少年英才能入了我洛儿的眼,也未可知”说着,眉目一弯,抬了抬手;“起来吧,既然如此,父王,也不好拂了洛儿心意,可姚余镇不若皇城中温暖安逸,洛儿身子还弱,不好远走,就在城中神庙祈福便是了。” 桑洛却道:“祭天祈福在内心至诚,洛儿不怕路远苦寒,但能为父王与王兄分哪怕丁点儿的忧愁,也愿意。还请父王准许,让洛儿往祖庙祭天祈福。” “洛儿,”伏亦上前将桑洛扶起,微微蹙着眉担忧的说道:“你身子刚刚大好,咳喘症也好了许多,这一路前往,若再受了风可怎么得了,听父王的话,就留在皇城中……” 桑洛抬眼看着伏亦,目光之中满是坚定,伸手用力的握了握伏亦的手:“王兄,洛儿此去,是替父王与你,与我舒余祈福,若我轩野氏先祖知道洛儿真心,定也会护佑洛儿,王兄就安心跟着父王往定国台去,旁的事儿,不要忧心。” 伏亦愣了愣,又听着桑洛这话似是话中又有言外之意,只是迷茫的眨了眨眼,转而看向渊劼:“父王……” 渊劼却笑:“洛儿有此心意,也是我舒余之福。既如此,那便去吧,多带上些仆从与婢女,我让金甲皇城卫副将魏阙带八千甲兵护你同往。” 桑洛躬身谢过渊劼,只说自己觉得乏累,便出门而去。伏亦看着桑洛背影长声一叹,轻声只道:“看来洛儿,还是心系沈羽,真是孽缘。” 渊劼双手轻轻拍了拍膝盖,旋即拿了酒杯喝着酒:“你既已是太子,操心的事儿,便不能再是儿女私情,记挂的事儿,也不能只是你的妹妹。” 伏亦转身急忙拱手;“是,儿记下了。” “似是那日你说什么要沈羽退婚陆离之事,说的就过了。你日后,便是舒余一国的王,你的言行举止,皆要被史官记入舒余野卷之中,婚配之事,父母做主,便是沈族先公已逝,却哪里又有胡乱就退婚之理?”渊劼凝目看向伏亦:“我说的话,你可明白了?” 伏亦被渊劼说的面上发烧心中羞愧,当下跪在地上磕了头:“是,儿明白,儿年少气盛,说了不该说的话,日后,定不再犯。” 渊劼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将目光移向门外的一片雪白之处,兀自叨念了一句:“过了今日,又是一年,只盼着这一年,比上一年,好过一些。”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舒余野卷·大兴帝》载:“三十六年,一月,王与太子往龙首山,行封册,车马皇驾,浩荡出城。龙首山,处厥城八百六十里南,为龙脉风水俱佳之所,上有定国台,香火百年不绝。国中诸事,交于国相玄书掌理。王女桑洛,自请往厥城东北百里外姚余镇祖庙祭天祈福。月中,朔城复大捷。”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陆离寻到军中时,沈羽正坐在屋中的炭火盆边上,一手拿着布条,粗拉拉的去缠裹方才战中被刀剑划破的左臂,听得脚步声,以为是军中医官来了,手上动作不停说道:“只是小伤,医官不必亲来,城中还有不少受了伤的弟兄,你……” 她话未说完,抬眼竟见陆离就在眼前,灿然一笑,惊讶的看着陆离:“离儿!”说话间往陆离身后看了看:“陆将可也来了?” 陆离却坐下身子,伸手拉过沈羽的左手,仔仔细细的给她包扎起来,面上也不见笑,只是噘着嘴说道:“你怎的又受伤了?我在狼绝殿中听回返的将士说道狼首沈公阵前拼杀所向披靡身先士卒都不知道受了多少的伤还记挂着其他的弟兄,我还以为是他们有意夸大了说,却没想到,你还真的不顾自己命了?” 沈羽面上尴尬一笑,收回手臂问道:“离儿怎么会来?谁送你来的?” 陆离赌气似的拿了铁钩子勾着炭火,鼓着腮帮子低着头咕哝着:“我怎么会来,我心里有事儿想不明白,怎的就不能来了?”说着,把那铁钩子往边上一放,皱着眉看向沈羽:“你可说说,这日子过得好好的,少公你怎么的就要娶我过门了?” 沈羽眉间一跳,嘴唇微微有些发抖,满目不信的看着陆离,她记得当日在殿中,只她与渊劼伏亦再无旁人,怎的这话,竟传到了陆离耳中?片刻,她苦笑摇摇头,也罢,总归此事还是要与陆离和陆将说的。她讷讷开口:“离儿,是听谁说的……” 陆离面色也不好看,噘着嘴吁了口气:“前些日子公主要往祖庙去祭天祈福,疏儿姐姐到狼绝殿来,特给我送了一盒酥饼,说是公主特地吩咐她带来给我的。我便去问公主近日伤可好了,疏儿姐姐却传公主的话,让我好好呆在狼绝殿中,等到日后沈公迎娶我过门,她还有大礼相送。”她说着,自己都不由得古怪的咕哝起来:“这好没来由的话说的我一头雾水,我问疏儿姐姐怎么回事,她却不说一句话只是叹了气就走了。” “公主……”沈羽目光忽晃,认真的看着陆离:“公主去了姚余镇祖庙?”她面上浮起一阵担忧:“天寒地冻,皇城往祖庙左右都好几日的路程,她为何……” “嗨呀,”陆离打算了沈羽的话,嗔怪的瞧着她:“少公先莫说公主的事儿啦,倒是跟我说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呀?”说着,她凑近了沈羽,把声音压得极低:“难道是谁,发现了姐姐的身份?所以……” 沈羽神色一凛,抬头看向门口,转头对着陆离摇头:“此事,我是有苦衷,也害了离儿,要同我一起……”她张了张嘴,却又成了一声叹息,许久,才又说道:“做戏。” “做什么戏倒也无妨,”陆离低声说道,坐正了身子拖着腮:“可我总就是想不透,到底是什么事儿,让少公如此忧心。所以我便来寻你,这事儿若问不明白,我真是烦死啦。” 沈羽的眼光看着门外,起身将门关了,转而又坐回来,给陆离倒了杯水递过去:“天寒地冻,离儿一路一定冷得厉害,先喝口水暖一暖吧。” 陆离却把水杯捧在手中也不喝,仍旧看着沈羽:“少公,你心里有事儿,自秋猎回返之后就有事儿,我瞧出来了。”她说着,面上少有的严肃:“离儿虽还不大,也不知道你们朝中的事儿,可我却知少公什么时候开心,什么时候不开心。在我看来,少公自秋猎回返之后,便没有一日是开心的。我问你,你也不说,可乌突突的就出了这些事儿,若少公总是把心事压着不说,离儿可怎么帮你?日后,我要怎么同人去说这桩婚事?还有……”她思忖片刻,开口又道:“我父亲可也知道这事吗?” 沈羽怅然低下了头,闷声说道:“此事,陆将会知道的。”说着,微微抬眼满是愧疚的看着陆离:“我本不想与吾王说起此事,可当时形势所迫,我迫于无奈只能出此下策,离儿……可怪我?” 陆离却笑:“离儿本就是泽阳族人,自小和少公一起长大,少公身负重任,若非没了办法,自然也不会说这话,我倒是捡了个便宜,还能装个泽阳沈公的夫人当当!”说着,面上豁然开朗,笑道:“就怕什么都不知,如今知道了,便也安心了。少公放心,离儿自然保护好你。”言语间,还拍了拍胸脯。 沈羽瞧着陆离那天真的模样,心中更是纠结,想陆离方才提起疏儿时候说的那些话,什么公主还说等到陆离嫁给沈公之时还有大礼相送,一颗心便阵阵疼痛。她定是知道了吧,她那么聪明,一定已经猜出来了吧。不然,还妄谈什么大礼相送? “我不在皇城久矣,”沈羽叹声说道:“离儿可知,皇城中,近些日子有什么事儿发生?” 陆离翻着眼睛想了许久,嗯嗯啊啊的哼唧半天,说道:“倒也没什么大事儿,月初吾王带着太子亦往龙首山去了。公主也带着疏儿由金甲皇城卫副将魏阙护送着去了姚余镇,眼下城中国事,由玄相瞧着……” “那……”沈羽心中忐忑,咬了咬牙又道:“皇城中能镇守的将军,只有穆公与孟独了?” “穆公倒是一直在操练五军,”陆离说着:“孟独?你说那个长了两撇胡子眯着眼睛好难瞧的孟独?” 沈羽被陆离说的一笑,点点头只道:“离儿怎的把孟独说的如此不堪,他好歹可是龙弩卫统领。” 陆离撇撇嘴:“统领又怎的啦,他长成那样子,还不许人说?他随着吾王往龙首山去了,离儿是在那日皇驾出城之时瞧过一眼,真是个好丑的人啊。” 沈羽终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难得有这样一笑,心中也豁然不少,吸了口气看着陆离摇头:“离儿这嘴上就是不饶人,可小心别让人家听到。” 陆离却道:“我就跟少公说说,怎的还能被人听到。”她说着,眨眨眼睛面上若有所思:“我却怎么觉得,其实少公也挺喜欢听离儿奚落这个孟独的?孟独是不是得罪了你呀?” 沈羽收了笑意,又被陆离说的面上有些尴尬,起身只道:“我带离儿去寻个干净的住处,住上一日,你就快些回去。” 陆离跟在沈羽身后口中不住说道:“我刚刚才来,怎么就让我走?我不走,少公,你就留我在此处吧,皇城里头太憋闷了,况少公总是受伤,没个人照顾可怎么行?” 沈羽领着陆离一路走着,却不说一句话。心头总是想着方才陆离说的自己也喜欢听孟独被奚落这话,越想,又觉得心里面越难过。果然,自己便是逃离了王都皇城,置身在这战场前方,妄图将自己对桑洛的所有思念与期盼都挥洒在拼杀之中,终究,还是过不了心中那道坎。可桑洛却为何要往祖庙而去?这定不是吾王的意思,吾王与伏亦都那样关怀桑洛,而桑洛重伤刚刚大好,他们怎会让桑洛就这样迎雪而往? 但若不是吾王的意思…… 沈羽心中徘徊不定,难道是桑洛自己要往祖庙去? 月初便去了,此时,应已呆了好些日子了,她身子可还好?是否还因着自己的事儿心里头不舒服?疏儿可带足了衣衫被褥,那炭火会否不如皇城中的好,烟太大了,桑洛那咳喘的毛病是不是又要犯了? 沈羽拉开房门,让离儿进去,嘱咐了一句好好休息便即离去,一路踏着雪登上城头,在飞雪之中往姚余镇方向远眺,心中盼着自己能瞧的远些,再远些。 作者有话要说:有离儿在的地方有欢声笑语…… 第65章 悠悠我思 沈羽拉开房门,让离儿进去,嘱咐了一句好好休息便即离去,一路踏着雪登上城头,在飞雪之中往姚余镇方向远眺,心中盼着自己能瞧的远些,再远些。 可纵她有千里之目,顺风之耳,又能如何呢? 沈羽双手抚在冰冷的城墙上,被这一股极寒的冰冷冻得双手发疼。可这疼痛却不及此时她心中的疼痛之万一。 在吾王面前说了要迎娶陆离的话,早就相当于将自己与桑洛的最后一丝关系生生斩断,来朔城一路上,她反反复复地思索,或许自己咬牙等等,等到桑洛回复,或生或死,或亲或疏,总归能等到一个答案,如此想着,她不禁后悔,后悔自己为何要那样仓皇的说出这违心的谎话,后悔自己为何要告知桑洛实情。 此后数日,每每在梦中,她总能瞧见桑洛那一双带了水汽的眸子满目哀怨的看着自己,总能听见桑洛说起那一句:反正你也总是欺洛儿好说话罢了…… 继而惊醒,再无睡意。 可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若自己真的应承了吾王赐婚,岂不是骗了桑洛真心,误了桑洛终身?更何况,桑洛那般聪明,又岂会在知道自己是沈时语之后,还会对自己再留有半分不该有的情愫 伏亦那忧愤的目光话语,陆离口中疏儿的一声叹息,桩桩件件皆指向她沈羽,似是再说她沈羽始乱终弃,居心不良。 沈羽闭目苦笑,罢了罢了,若旁人如此认为,便就如此认为吧。她既然让这世人误认为她是个男子,乔装假扮,欺君之罪让她早就没有了什么“信”字可言,便是被人觉得自己就是一个满嘴谎言的浪荡子,又有何妨呢? 而桑洛呢? 桑洛定也是对自己失望了吧。定也是对自己再不抱有什么不该有的遐想了吧。 若非如此,何苦还要在离开皇城之时,让疏儿去寻陆离呢? 她心中一阵扯痛,面上又觉羞愧。 果然起了情愫的,当真只有她沈羽,险些误了人家终身的,也只有她沈羽。该死的,怕也只是她沈羽了。 沈羽喉咙哽咽,缩着身子坐在城墙下的积雪中,瞧着雪花落在身上,拿了身上的酒袋喝起了酒。不知何时,她竟然也喜欢喝起烈酒,烈酒入喉,辣的呛人。 诚然,她如今,可以吃这世上最大的苦,可以喝这国中最烈的酒,可以打这天下最惨烈的一战,只因着她身上这世袭罔替不可断绝的爵位重责,为不负父亲与兄长忠魂铁骨的一腔热血不顾性命,可她为什么偏偏就是一介女流?又如何就能爱上了高高在上的公主? 她本早就不该有什么希望,她本早就不该纵容自己这荒唐的情感,可为何今日听得陆离如此说,她还是觉得心中难过异常,空的一如城下满目的苍茫? 沈羽抬手摸了摸胸口,衣衫下的平安扣正正好贴在她心口上。来朔城之后,战事频繁,也不知自己怎的就忽然想着把那原来稍稍有些短的绳子加长了几分,或许是为了求心静,又或许是为了她那不可说的缘由,她就是想让这平安扣正好能悬在她心口附近。她闭了闭酸涩的眼睛,长舒了一口气,听得城下马蹄声响,想来是外出往东的探子回来了,她用力压下心中浓重的忧伤怅惘,平缓心情,往城下而去。 此情不可说,她却明知,若乱世若此,上至皇族,下至百姓,谁又能好好的活着呢?城头只留一声喟然长叹随风而逝。 虽不可有个完满的结果,也只愿用这满腔忠诚,为舒余一国中的所有活着的人,换个太平的天下吧。 —————————————— 桑洛跪在香案前,将手中的三炷香恭敬地递给疏儿,疏儿双手接过香,郑重其事地将香安稳地插在鼎中,对着佛像拜了拜,转身想要扶起桑洛,却见桑洛双手合十闭目虔诚的祈念。不由得又轻声叹了口气。 来此处已快一月,桑洛真个如同与渊劼所说一般,日日吃斋祈福,毫不懈怠。一日三次上香,之后便是长久跪拜,闭目不言。疏儿不好言语,只得跪在桑洛身边,陪着桑洛一同祈福。直到夜深,桑洛才睁开眼睛,轻声说了一句:“回房吧。” 疏儿这才急忙歪歪斜斜地站起身子,将桑洛搀扶起来,桑洛却在此时歪了一下,似是站立不稳靠在了疏儿身上。疏儿面上担忧,语气更是着急:“公主可小心,这日日的跪拜,跪的公主膝盖都青紫了。再这样跪下去,公主的身子可受不住。” 桑洛站稳了身子,松了手,微微一笑:“在先祖佛前,不要胡说。” 疏儿扶着桑洛回了房中,将炭火盆放在床边,又拿了个暖炉放在桑洛手中让她抱着,转而又去沏茶倒水,口中也不闲着:“来此处这么久,公主一日日的只是浅浅的吃些斋菜,这眼瞧着又瘦了一圈儿,等的回去让吾王与太子亦瞧见,又要怪疏儿没有好好伺候公主了。” “算着日子,父王与王兄应也早就到龙首山了,可问过魏阙,有否龙首山的传书?”桑洛轻轻抿了一口茶,又是一笑:“这茶,虽不如家中的好,却带了不少质朴的味道,眼下喝起来,也觉得甘甜。” “魏将昨日领了旨意回返皇城去了,今日换了于筹来值守,早些时候问他,他却不知,想来大雪挡了路,这消息,也来的慢了。”疏儿不经意的说着,又给桑洛的杯中添着茶水。 “领了旨意?”桑洛眉心微微一蹙,看向疏儿:“既无父王消息,他从何处领的旨意?什么旨意?为何我却不知?” “嗨,公主日日都在庙中祈福,哪里敢扰了公主,是玄相的令,只说前方事急,让他速速回返与穆公……”疏儿说道一半,惊得捂住了嘴,一双眼睛瞧着面色瞬间冷下来的桑洛,皱了皱眉。 桑洛但听得“前方事急”四个字,脸色与心一并沉了下来,又瞧着疏儿那惊慌的面色,当下便知疏儿有什么事儿瞒着自己不说,声音更冷:“可是有什么事儿瞒着我?放下手,说给我听。” 疏儿听话的放下了那捂着嘴的手,叹了口气,却嗯嗯啊啊就是不说话,只瞧着桑洛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这才说道:“不是疏儿不想说,只是来时,太子亦千叮万嘱疏儿,让疏儿不要跟公主说旁的事儿,疏儿应承了……” 桑洛却忽的站起身子,凝着目光看着疏儿:“你应承了,谁是你的主子?” 疏儿急道:“公主别气,疏儿的主子,自然是公主。可……”她说着又叹气:“可疏儿实在也知道的不多,若不是昨日于筹来寻魏阙,我哪里知道呀……”她看着桑洛那面上已然浮起一层怒气,匆忙说道:“我若说了,公主也别急,也别恼。” 桑洛摇头轻叹,复又坐下身子,眼神却依旧盯着疏儿:“你说吧。我不急。” 说是不急,却哪里真的不急,疏儿在心中慨叹,公主那一双眼中溢满了担忧焦虑之色,可她又怎么敢不据实相告? 片刻,疏儿终究还是跺了跺脚,只说道:“于筹传了玄相的令,只道中州大羿在十日前忽然大兵压境,遣了不知道多少兵马,驻扎在朔与灵术两城东边的林子里,灵术城守派了三个快马传令兵日夜赶路来求援,可雪大马疲,收到令时,已过去了六日,玄相这才急忙着穆公带着兵马速往驰援,今日才特令于筹来接替魏阙,调魏阙回返皇城值守。” 疏儿说着,便瞧着桑洛面上的神色越来越差,这话说到最后,桑洛竟然不自主的都站起了身子,一双眼睛瞪大了直直地瞧着她,瞧的她心惊胆战,急忙拉住了桑洛的手说道:“公主莫慌,想来……想来也定然没什么事儿,中州大羿那些人,一直住在东边儿温暖的地方,在大雪里头与咱们的赤甲军一战,一定占不到便宜,况……况沈公功夫高,定能把他们……把他们打的落花流水,哭爹喊娘的!” “我慌?”桑洛推开疏儿的手,坐下身子似是悠然的拿起茶杯,唇角浮起一抹苦笑:“我却为何要慌?我又因何会担心?为国尽忠,本就是狼首之责,况我与她,早就没了什么关系,”她抬眼看着疏儿:“瞧起来,疏儿倒是比我还担心。”言罢,放下茶杯,起身走到床边,轻声道了句:“把烛火熄了吧,我累了。” 疏儿忙不迭的点头称是,伺候着桑洛将衣衫褪了,匆忙的吹熄了烛火,瞧着她盖上被子闭了眼睛,这才悄着步子退出房中。关上房门,却不敢离去。桑洛口中说着毫不担心,面上的笑容也笑的优雅备至,可那拿着茶杯时因着手中颤抖而不经意洒出来的茶水,湿了桌面上新换上的浅黄色的绢布,皆皆落在疏儿眼中。 疏儿站在门口,被凉风吹的缩了脖子,呵了口气,摇头只道:“说什么不担心,公主如今的心事,连疏儿都要骗了。” 桑洛听得门响,这才微微睁开眼睛,从枕头下面拿出了那一条帕子,紧紧地握在手中,怅然不语,只是这样在黑暗中盯着。半晌,才兀自说道:“可为何,我明知你是沈时语,还会如此担忧?” 作者有话要说:沈羽真是太可怜了……我都想替她哭一哭……你可不知道公主其实也是喜欢你的啊…… 沈羽:还不是因为你不告诉我这件事儿! 桑洛:我怎么知道你这么蠢? 第66章 燕林风雪急 朔与灵术二城东边,有一大片密林,名为燕林。过了燕林,再往东便到大泽。燕林之所以为燕,因着春夏之际,林中飞燕盘桓不绝,昔日,可谓东余一大盛景。然此时,燕林之上的天空中彤云密布,周遭朔风四起,霜雪中的燕林一片莽苍白衣,萧瑟肃杀之气萦绕徘徊。 林外一片雪白铠甲的中州大羿军,白甲白盔,座下战马踢踏,不时长嘶。而两城沿线,却是赤甲铁骑,赤衣如血,火龙黑雾。这一白一赤两相对垒,交相呼应,颇如那不相容的冰与火,一触即发。 刀鞘上裹着寒冰碴子,便是矛戈那锋利的刃上,都挂着雪糁。大风卷着雪片扑打在面上,疼中带着些刺痒。 月前便有探子回报在燕林之中发现中州大羿的踪迹,却没想到短短几日,中州大羿乌泱泱的竟集结了数万兵马,越过大泽,穿过燕林,颇有直取朔与灵术,再往西直奔王都厥城之势。 “屠掩。”孔方竹口中咕哝了两个字,身子不觉打了个寒战。那探子跪在马下,听得城守低声说了这两个字,还以为是他未听清楚自己回报,拱手大声说道:“回将军的话,前军统领确是中州大羿铁马大将屠掩。”探子吐了口气,伸手蹭了蹭面上雪水复又说道:“小的几人探查过了,来者不善,约有八万余人……” “八万……”孔方竹听得探子的话,周身又打了个寒战,那被冻得通红的面上,肌肉不规则的扯动起来,带着唇边那黑色的染着雪花儿的胡子都微微颤抖。他咽了口唾沫,张了张干裂的嘴唇,“往皇城求援的人,可有消息来?” 身边副将只道:“只道穆公已率兵赶来,但此时,还无消息。” 孔方竹微微抬手,声音都显得起伏不定:“去……去……请命狼首……该……该如何……” 传令兵在侧急忙躬身应着旋即便要往南边军中去,却见不远处一人一骑扬鞭踏雪而来,匆忙转头只道:“将军,狼首来了!” 话音未落,沈羽已到近前,孔方竹急忙翻身下马,脚步踉跄的快步到了沈羽马前,稳住身形几欲趴伏在地:“沈公!” 沈羽面上寒冰如铁,余光之中早已瞧见那一大片白色铁马大羿军,但见孔方竹的身子都站不稳了,便知他心中惊恐害怕,可他心中害怕也有缘由,大羿军来了这许多人,可朔与灵术两城守军加起来不足五万。便是能抵挡几日,却总也有些差距。 还是大意了,沈羽来时路上一路在心中慨叹,中州大羿此前一直蜗居舒余东侧,背靠大海,与东余中有高山,与西余又被大泽阻挡,况他们故土气候温暖,虽都是骑兵却绝不擅在冬日雪中作战。可她没有想到大羿军竟会在如此寒冬凛冽之时一路往西妄图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月前几次小战,大羿军打了就跑,也不恋战,倒是被赤甲军收了不少的村镇回来。本想着这场寒冬可在安稳之中度过去,不料他们居然掉头复又卷土而来。 沈羽下了马,双手扶住孔方竹的胳膊将他扶起来,但见孔方竹面上都带了惊慌,沉声说道:“孔将辛苦,灵术城内,可还安定?” 孔方竹一张脸紧紧皱着,叹声说道:“自臣来时,城中百姓安定度日,未出正月,家家户户倒也还是张灯结彩。可不知,臣再回时,会否……” 沈羽轻轻拍了拍孔方竹的胳膊,淡声说道:“孔将不要忧心,”她转头看了看对面那一片大羿军,心中也是打鼓,却依旧安慰道:“穆公亲率五万赤甲军,复有两万青甲狼骑,已在来的路上。只要你我与他们周旋数日,待得援军来了,定能退敌。” “哎……”孔方竹重重叹息,满面忧愁地看着沈羽,却瞧着沈羽那副年轻的眉目间颇有一股英武之气,心中一凛只说道:“臣本就不善统兵,若非昔年战时,我兄不幸战死,这灵术城守,也不会落在我身。臣知泽阳一族果敢善战,如今一见便知少公有退敌之能,可……”他说话间又是摇头又是跺脚:“可臣只怕臣拖累了少公……况,今次大羿军统兵之人,又是那铁马将军屠掩,此人心思诡谲手腕狠毒,昔日我兄,便是死在他的那把寒霜长刀之下,”他说着,不由哽咽咬牙:“臣三分心惊七分悲怒……” 沈羽只道:“报国不在文武,报仇就在当下。”她转头看向燕林之外,轻声说道:“此人我有耳闻,龙泽战中,他曾率兵杀了我泽阳不少兄弟。来的正好,这仇,便就在这一趟了结了吧。”她说着,面色一沉,双拳一握,只道:“孔将,带上你的副将同我往中军账中,眼下战事一触即发,你我须得在他们有所动作之前,想出应对的法子。” 孔方竹急急忙忙的唤了副将来,随着沈羽一路打马行至军中大帐,抖了抖身上的雪,待得沈羽坐下,才与副将坐在两侧,沈羽手中拿着一根树枝,点了点矮桌上的地图:“如今我军背靠二城边墙,大羿后方燕林,燕林边沿还有三个村落,可供他们休息储粮,”她抬眼看了看孔方竹:“孔将,此处以前是你灵术辖内,你可知这几个村落之中,可存多少粮草,能供几人休息?” “村子不大,约莫也就将将可装下几千人,”孔方竹微微摇头:“三个村子,怕是连万余人都装不下的。屠掩大军,不可能日日都在霜雪之中,林中比外头更适合扎营取火,想来,他后军定会在林中藏着。” “狼首,将军,”副将拱手只道:“小人有话,不知当不当讲。” 沈羽淡笑:“但说无妨。” 副将只道:“大羿军来此已过三日,人数不见少,反而越来越多,他们已成围城之势,却又不攻,日夜巡守就在此处与我们两相对峙,屠掩这般聪明,定知如此耗下去,吃亏的是他们自己,”他看了看沈羽与孔方竹:“小人以为,若不是他们在等后方大军,便是在等咱们按耐不住。” 沈羽眉间一蹙,点头说道:“副将所言极是,他们有援军,必然也想到咱们也有援军,等待后方大军一说,恐不如后者。”她看看副将,轻声沉吟:“等咱们按耐不住,”说着眉毛一挑:“咱们背靠城墙,城中弓弩卫落石兵不知多少,屠掩是担心贸然攻过来,被咱们设计。只等着咱们冲杀过去,将咱们引入林中,在林中设伏,把咱们一网打尽。” 孔方竹一拍手,恍然大悟说道:“原来如此,少公真是聪明。”说完,又咂了咂嘴,问道:“那,咱们该……如何?” 沈羽心中怅然,看来这孔方竹真的不懂统兵之道,可战事迫在眉睫,孔方竹提了屠掩的名字都心惊肉跳,她更不能再乱了方寸,她思索片刻:“眼下,敌不动,我不动,倒要看看,这屠掩究竟还有什么计策使出来。” 副将思索再三却又沉声说道:“狼首,小人倒有一计,或可挫其锐气。” 沈羽瞧着副将,但见此人约莫三十上下,唇边一抹浅浅的胡子,面上有一道狰狞的疤,自左眼下面一直到了右颊之处,可目光却凌厉,此时也正瞧着自己,微微一笑拱手说道:“羽,还不知兄弟姓名。” 副将急忙拱手回道:“小人向达。” “向达,”沈羽轻声叨念,眼神一亮:“可是无棣城向氏族人?” 向达弯唇一笑,复又拱手低头:“正是。无棣城向飞,是小人的兄长。” 沈羽啊了一声,想及当日向飞被希葛在斥勃鲁之中惨杀一事,不由叹气:“我与你兄,只在斥勃鲁中,见过一面。” 向达却道:“斥勃鲁一日,小人虽不在场,却有耳闻。少公数次救我兄长,可叹兄长时运不济,却被希葛打死。但此恩德,小人一直铭记在心,今日,得见狼首真容,实在不胜感慨。” 沈羽微微摇头,复又看着向达只道:“不知向兄,有何法子?” 向达抬手指了指地图上燕林之处,沉声说道:“小人以为,大羿军背靠燕林,横卧这三个村落之中,意图明显,可他们毕竟不耐寒冬,便是要打,动作也显迟缓。他们久居东海之侧,却又专门挑着寒冬之日来攻城,不过就是仗着人多势众,又欺我舒余根基不定,狼首年少气盛。”说到此,急忙拱手说道:“少公莫怪,小人,只是……” 沈羽却笑:“无妨,想来月前几战,我带兵冲杀,怕还真给屠掩心中落了个年少气盛的名头。” 向达又道:“可他们只知天寒地冻大军难行,却不知我们的火龙便是在冰天雪地之间照样可以烧的旺盛。”他看着沈羽,目光之中闪过一丝凌厉:“小人以为,莫要管他们究竟心中藏着什么鬼把戏,用咱们的百余火龙投火过去,他背后燕林遇火即焚,来路一堵,他们便只能往咱们城外逃窜,届时,我们城上弓弩落石齐发,乱了他们军心,伤了他们元气,待得他们东逃西窜之时,赤甲军自城中而出,八万铁骑又如何?”说着,唇角一弯微微一笑:“此战,可定。” 此话一出,孔方竹拍手叫好,沈羽却眉头紧锁,一双眼睛深深地看着地图上燕林前的三个村落,咬牙思忖许久,轻声说了句:“不可。” 作者有话要说:沈羽:我知道你们又要说我妇人之仁了,可我本来就是个年少的妇人…… 作者君:emmm,你对自己的定位很准确,我会想办法改掉你这个毛病的。 沈羽:为什么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作者君:你猜对了。 第67章 绝处可能再逢生? 转眼入了夜,雪中已然扎帐生火,可飞雪之中营火烧的并不旺盛,也丝毫取不到些许的暖。沈羽坐在账中,双手握着杯子,杯中水早已从温热变得冰凉,她却一口未喝。 孔方竹进了帐子,抖了抖身上的雪,坐在火堆边上双手搓着呵气,但见沈羽紧皱眉头一言不发,思索许久,终究还是忍不住心中不解,开口问道:“狼首,臣实在不明,为何狼首不同意副将的计策……”他说着,指了指:“那外头,冰天雪地,到了夜里,实是滴水成冰,大羿军冻得厉害,可咱们,也冻得厉害啊。” 沈羽的眼神这才微微从地图上移开,略显疲惫的吐了口气:“孔将,也觉得向兄的计策好么?” “好啊!”孔方竹眼神一亮,前倾着身子瞧着沈羽,似是觉得沈羽松了口,急忙又道:“狼首,若狼首愿意依计而行,臣即刻便去准备!”说话间,颇有一副要马上起身出去的意思。 沈羽却含笑微微摇头:“好计策,确实是好计策。可孔将来看……”她伸手指了指图上燕林外的三个村落:“孔将,”她歪过头看着孔方竹:“这三个村子是你灵术辖内,你自也知道,里面有多少百姓?” 孔方竹眯着眼睛,蹙着眉头说道:“约莫,不到三千。”说完,啊了一声,这才想明白沈羽的担忧,面上一红,心中便愧疚自己做这灵术城守,竟不如沈羽体恤百姓,眼神之中划过一丝敬佩之色:“少公,是不想害了这三千百姓?” “战事频仍,生存尚且不易,刚刚出了正月,本该家家和乐,”沈羽抿着嘴,语气中都带了一丝心痛:“遇到大羿军奔袭而来,如今村中百姓不知过的怎样,担惊受怕又有多少,怕是自大羿军来到之时便心心念念的等着盼着咱们去救他们于水火,可百姓若知我们要用舒余的赤甲火龙对准了他们,”她说着,叹了口气,收回手臂,看着孔方竹,面容沉痛:“火龙过去,燕林周遭便是一片火海,容易得很,到时咱们以少胜多,回返皇城,也是大功一件。可这些百姓,死了的,怕就要化成厉鬼,活着的,怕也再不能念吾王的恩德。”她摇了摇头:“是以,羽思索至今,实在……下不了狠心,无法决断。” “那……”孔方竹看了看沈羽,心中又开始担忧害怕:“咱们便就这样等着……等到……穆公的援军?” “援军?”沈羽轻笑,却又摇头:“孔将可知,咱们身在战中,一触即发,谁又会把这最后的一丝念头放到援军身上?”她抬起头,静静地听着账外呼啸的风雪声:“如此的天气,怕是……眼下的战事,很难等到援军来,再想法子了……” “可……可……”孔方竹被沈羽这样一说,脸上都惊慌失色起来:“少公早些时候不是还说……穆公已在来的路上……” “路上……”沈羽轻叹一声,轻轻叨念,手指微微的在那柔软的粗布地图上来回划动着:“道阻且长……道阻且长……”她看了看六神无主的孔方竹:“若为三村,舍弃两城,你与我,谁也逃不去失职之责。” 孔方竹脸上已皆是难色:“少公,咱们,究竟该怎么做?” 沈羽闻言淡笑:“孔将先回去吧,此事,我须再仔细斟酌。” 孔方竹弓着身子退出大帐,还未走几步,便与一人撞个满怀,但见来人正是向达,又见他面上沉重,急忙又跟着向达从新回到大帐之中,向达进去便下跪磕头:“狼首,大羿军先锋两千人,方才冲到阵前。” 沈羽眉心一紧:“如何?” 向达抬头,眼神狠厉语气愤懑:“他们,他们军前,绑了百余个村民,直叫着让狼首自缚来降,若非如此,每隔一个时辰,便杀百人。杀完之后……杀完之后……便要挥军而来,屠尽我舒余兄弟。” 话音未落,孔方竹便是哎呀了一声,站立不稳险些坐在地上。沈羽急道:“那百余村民,眼下……” 向达重重一叹,只是摇头,却不言语。许久,哑声说道:“小人知狼首不愿投火烧林是为了村中百姓,可眼下已无分别,大羿军阵前杀人便就是为了乱我军心,一片雪原怕不过多时便会染成红色,届时军心一乱更无生机,还请狼首……早作决断。” 沈羽一双拳头握的死紧,死死的咬着牙关,连声音都发了寒:“祸不及百姓,没想到,屠掩此人,竟如此残忍……” 孔方竹扑通一声跪下身子磕头道:“还请狼首,早做决断!” 沈羽起身,凝目沉思片刻,低声说道:“既如此,那便依着向将所言……” 便在向达与孔方竹要磕头应是之时,沈羽却又说道:“即刻点兵两万。随我在火龙降下之后,冲入三村之中,杀敌,护百姓。” 向达急道:“狼首不可。大羿军便是被咱们的火龙乱了阵脚,自然也就往咱们城下而来,瓮中捉鳖好过自投罗网。狼首何苦……” 沈羽只道:“百姓何罪……”神色一凛,朗声只道:“向达领命。” 向达呆了片刻,拱手道:“小人在。” “传令火龙先锋军,听我号令,以三声号角为令,百五十辆火龙车,三十往大羿军右翼,三十往左翼,三十往中军,余下六十,皆往后方燕林投火,待得火龙降下,大羿军必自乱阵脚,军心定乱,我领两万赤甲冲入敌营。若大羿军敢往我城来,孔将,”她看向孔方竹,孔方竹急忙磕头称是,沈羽又道:“你带余下两万弟兄,上城墙,备落石弓弩,剿除大羿余党。” 向达跪在地上拱手欲言,沈羽却道:“羽知向兄心中担忧,但……”她怅然低叹:“将士投军,便注定要舍生忘死,为舒余,为百姓。剿除中州大羿,救得百姓,此战,方可定。”言罢,提起长剑出了大帐。 向达微微叹气,却旋即起身跟着沈羽出帐,朗声笑道:“既如此,小人,随狼首同去!” 方到阵前,沈羽便一眼瞧见了那横躺在雪原之中的一大片尸首,一个个的头颅皆被割下来,流出来的血已经染红了大片积雪,便就在这风雪夜中,她都能瞧的真真切切。她心中凄怆悲愤,跨上马背,耳听着那一百五十辆火龙车咯吱咯吱的被人推动作响,呼呼风声中夹杂着火龙先锋军的号子,远目而去,大羿军中人头攒动兵马忽晃,两军离得这样近,想来,屠掩也瞧见了这场景。 风中但听大羿军中几声号角,便是嗖嗖数声不停,一阵黑压压的箭雨朝着火龙车铺天盖地而来。军中数声大喝:“挡!”赤甲军躬身抬手举起手中盾牌如同立了个红色城墙一般,扑啦啦啦的弓箭击盾声响彻耳际,沈羽吐了口气,抬手大喝:“传令,上火龙!” 身边传令兵号角声起,三声号落,那百十火龙已经被点的烧了起来,亮了几乎整片雪原。此时狂风大作雪片飘洒着纷纷落下,扑簌簌的直往脸上打,那火龙石裹着滚烫的火油被烧的噼啪不绝,便是如此大的风雪都吹不熄灭,弹射声起来,一块块巨大的火龙石分着左右中后四个方向朝着大羿军中飞将过去,在空中划出无数条火尾,降下之时,轰隆声起,大羿军中与燕林大火即燃,真个如同火龙降世一般看的人触目惊心。 嚎叫纷乱声传来,沈羽长剑一举高声叫道:“赤甲军听令,随我冲入军中,剿除中州大羿!” 战马长嘶,五千铁骑随沈羽先锋,后复有万五赤甲军迎雪而来。势如破竹冲入大羿乱军大火之中,向达自马上挥舞长刀不消片刻便杀了数人,那血水飞溅到面上疤痕处更显狰狞,却咧嘴一笑:“狼首,向达替你开路!” 沈羽却在攒动来回的人群之中余光扫向大羿军,但见大羿军死的死伤的伤,却有不少大羿军骑马操戈往城墙附近而去,心中一喜,只觉大羿军上了当,他们人少,自己便可带人斩杀余下的敌军,当下挥剑斩杀一人便即叫道:“以村为守,先杀村中敌军,护住村中百姓!” 赤甲军领了命,分作三路在乱军之中一边冲杀一边由着前方铁骑开路往村落而去,沈羽与向达带着六千赤甲军便继续往村中而去,明令铁骑将惊慌失措的百姓拖上马背便即速速回返,如此回去,尚还留有时间,正好可同城上的孔方竹行成前后包抄之势。 背后巨石声响,震得地面都不住晃动,向达大声吼道:“狼首,孔将已迎敌!咱们快些回返!” 沈羽身子后躺持剑竖劈将当胸而来的箭矢一劈两半,眼瞧着周遭尽是她的赤甲军,中州大羿军如同缩头乌龟一般,任人宰割却一路逃窜也不还手,听得向达此言,心中便觉一丝奇怪。 可在城头的孔方竹却瞧的明白,那中州大羿确实死伤不少,可到得城下的人数却不多,更不见那屠掩踪迹,也不见大羿帅旗,他便是再不懂统兵,眼前城下与燕林之处的形式也是瞧的清清楚楚,那些大羿军往城下而来根本就是诱其深入虚晃一招,可屠掩人在何处,究竟想要做什么,他也真的不知。然他此时根本没有时间再做多想,只瞧着三村之中的赤甲军已做回返之势,而一路跑至两军正中的白茫茫一片大羿军却掉头往回迎着回返的赤甲军而去,孔方竹心觉不妙,当下跳了脚,大喝数声,疾步飞跑下城,一边跑着一边口中大叫:“上马,持盾,随我驰援狼首!” 而沈羽与向达此时,已然遇上了率主军而来的屠掩。 但见屠掩面上那从容镇定的一丝笑意,沈羽便是心中一沉,瞬间洞悉方才那大羿军的逃窜之举是屠掩诱敌深入之计。此时她身后六千赤甲军,马背上还带着村中百姓,却已经被屠掩的大羿军围了个结结实实。 屠掩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沈羽,面上和身上都带着灰黑色的火烧痕迹,抹了抹脸上那淌着血的伤口,咧嘴就是一笑,沙哑的声音从口中几乎是咬了出来:“今日,才见的泽阳一族的小崽子,牙,长齐了吗?” 沈羽冷笑只道:“屠将军好计策,竟在我火龙乱军之时,还能如此果断的想出这样的法子。可你军如今被我斩杀无数,又被大火烧死不知多少,你将我阻截在此,待得片刻我援军一到前后夹击,你也无生机。却不知,怎的还能如此轻松?” 屠掩笑道:“我知舒余狼首是个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子,自然心中安定。况我今日,只为取狼首首级,有无生机,却真是不在乎。” 沈羽眉间一挑,当下明白。死了如此多的大羿军,屠掩心中根本毫无在乎,他知自己攻城无望,便要在此地杀了自己,旋即弯唇一笑:“屠将军为了一个小小的沈羽,竟要你数万大羿军为我陪葬,想来,我倒是也不亏什么。” “能杀了舒余狼首,便是动了舒余的军心,”屠掩又是大笑:“可小狼首有一句话却说错了,我不仅要大羿军为你陪葬,却还能让你的赤甲军随你一路同往阴曹地府。”他说着,偏了偏头,看向沈羽身后的赤甲军,口中啧啧:“虽然人是少了些,好歹也有几千……”说话间右手微微一抬:“你到了地下,也别怪我,既然各为其主,也该死得其所。” 沈羽神色一凛,当下握紧了手中长剑,咬牙只道:“舒余将士,随我冲杀出去,取屠掩首级!” 可她话音未落,身后向达确实厉声叫了一句:“杀。” 这一句“杀”字响在耳际阴诡决绝,听得沈羽都是身子一抖,便在她转身侧目之时,便听得身后数声惨叫,惊慌转头,但见身后赤甲军中竟有一半的人将身边军士砍杀,便是马上的百姓也皆无幸免。她心中一惊便觉不好,当下身子一纵翻身下马面对向达。 向达却骑在马上眯起眼睛看着沈羽。 但见向达表情,沈羽更觉不好,如今腹背受敌,她却不知向达因何如此。屠掩却道:“小狼首,你的同僚弟兄已先你而去,你,还有什么话,要留下?” 沈羽看着向达,怒目而视,咬牙只道:“向兄,你……” 向达却厉声大笑:“向兄?沈羽,你可真是以为我会因着我兄长之事感激你?”他说话间,已慢着马儿到了屠掩身侧,微微一笑:“你在斥勃鲁中害死我兄长,这仇,今日可以报了。” 沈羽急道:“斥勃鲁中,我从未害你兄长,你兄长向飞,是被希葛所杀!” 向达却道:“如今人都死了,还说什么被谁所杀,又有何用?屠将军赏识我,自你来到朔城,我便没有一日不想杀你。如今你孤立无援,怕也是造的孽太多了。” 沈羽摇头,说什么要替兄长报仇,还不是为了一己之私荣华富贵?可屠掩确实真的心狠手辣,为了骗过自己,竟让自己手下几万弟兄无辜丧命。她心中苦叹,却不知自己这一遭,竟是被自己人算计了个结结实实。 不远处杀声四起,她心头一晃,便知定是孔方竹在城中瞧见形势不妙带人来援,当下也不做他想,只想着在绝境若能以她一己之力取了屠掩性命,便是死了,也可挫挫大羿军的锐气。屠掩只道:“整军,迎敌。”偏过头瞧着向达:“此人,留给你。”言罢调转马头要往孔方竹那冲杀来的赤甲军而去。 沈羽在此时竟是一声轻笑,低声咕哝道:“想走,怕也难。”便在言语间纵身一跃,手持长剑朝着屠掩刺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沈羽:我真是……我心里有一句mmp我今天一定要讲。 向达:我是来给作者加戏的。 二达:为什么每一部小说里那个叫什么什么达的人最后都会被我写成坏人。 吃瓜群众:你对自己的定位也非常准确,你就是一个坏人。 第68章 将星陨落惊心悸 满头白发的老者颤巍巍的哆嗦着手一口一口的喝着疏儿递过去的热茶,眼皮不抬,喝的极慢。 桑洛坐在厅堂中,静静地瞧着这个晨间忽然到访求见的人。 尽管他凌乱的白发几乎遮住了大半张脸。此人她记得也曾在皇城中见过几面,是认识的——国巫,姬禾。 姬禾已经许久不在朝中,她也鲜少听父王提起,只隐约记得父王曾下了旨意,让姬禾去北边放马,却不知今日,他为何突然至此。 待得一杯热茶喝完,姬禾抬起手用那脏兮兮的袖子抹了抹嘴,颤着手伸出来,对着疏儿又晃了晃,虽然看着疏儿,口中却说道:“还请公主,再赐一杯茶,给老头子喝。” 疏儿撇撇嘴,嫌弃的把那茶杯接过来,看了看桑洛。桑洛点点头,疏儿这才又去倒茶递还回去。姬禾双手接过茶杯,低着头恭恭敬敬的拜了拜桑洛,复又开始慢吞吞的一边吹着一边喝茶。 桑洛却等的有些不耐烦,开口只道:“国巫今日……” 她话没说完,姬禾却呛了一口,不住的咳嗽。好容易喘匀了气,又喝了好几口,这才放下茶杯,咂了咂嘴,站起身子,抖了抖身上的灰土,下跪恭恭敬敬地给桑洛磕了头:“姬禾,参见公主。” 疏儿却笑:“你都来这里喝了两杯茶,此时,才想起还未行礼?” 桑洛只道:“疏儿,不要无礼。国巫大人是我朝元老,要恭敬。” 疏儿躬了躬身子轻声道了句是,便不再多言。桑洛轻声说道:“你我未在皇城,也非在朝上,在祖庙之中,国巫大人,不必多礼。起身说话吧。” 姬禾站起身子,低着头:“小人,已被吾王免了职,公主不必再说以往的事儿了。叫小人姬禾便可。” 桑洛却也不纠缠此事,只说道:“既如此,你何以清晨到此?” 姬禾只道:“小人,是特来寻公主的。”他抬眼看了看桑洛,便是眼神一眯眉毛一抖,口中不住叹声:“小人有些年头未见过公主,今日一见,公主面相,真是……”他话到嘴边,复又一笑:“越来越好了。” “特来寻我?”桑洛不解地看着姬禾:“是有……要事?” 姬禾咳嗽几声,嗽了嗽嗓子,叹了一口气:“几个月前,吾王寻我为国运王储之事占测。”他看了看桑洛,但见桑洛听得这句话便皱了眉,笑道:“小人知道公主为何皱眉,国中女子,上至王后下至平民妇孺不可问政。但此事关乎舒余国运,眼下,恐非公主不可,公主,可愿闻其详?” 桑洛沉吟片刻,看了看疏儿,疏儿心领神会,拜了拜便关门离去。桑洛只道:“既关乎我舒余国运,国巫又说非洛儿不可,洛儿,愿闻其详。” 姬禾但闻此话竟朗声而笑,一双眼睛定在桑洛面上:“小人听闻,王子亦如今已是太子,眼下,正随吾王在定国台行封册大礼,小人斗胆敢问公主,此事,可是真的?” “此事昭告天下,举国皆知。自然当真无疑。”桑洛不明其意,“国巫,何出此言?” 姬禾却道:“只因小人,不敢相信此事真假。故,再问一遍。”他说着,身子一弯,慢悠悠地跪在地上,轻声说道:“小人替吾王占测一事,本不该说。小人占测出的很多事儿,并不能言。可眼见国危,又不能袖手旁观。眼下,小人将实情说出,还请公主,切莫再与旁人说一二。” 桑洛眉头微蹙,越听越觉得姬禾所言怪异,点了点头只道:“好。我应承你。” 姬禾如释重负吐了口气:“几月前,吾王传令,让小人占测。一来,占测我舒余国运,开春再战中州大羿能否退敌。二来,让我瞧瞧两位王子,谁可在他之后,承袭王位。可……”他微微苦笑摇着头:“可小人占测出的结果,却差强人意。” “差强人意?”桑洛不由得叨念了一声,心头一紧:“可是战事……” “不仅是战事。”姬禾只道:“那日我占测出,与中州,怕还不到开春便要战起,战事分外沉重,不知要死伤多少人。可龟甲纹路之中,却又透着一股绝地逢生之气,故可见,此战虽极为凶险,却可得胜。但……”姬禾双目闭着,复又摇头:“但王储之事,却怪得很,怪的厉害……” “怪?” “怪。”姬禾睁开眼睛看着桑洛:“怪的至极。两位王子,无一人身上有帝王之气,便是吾王眉宇间的英气,也越来越少。不出一年,若不退位,恐有性命之忧。”说到此,他瞧着桑洛的面色都变得煞白,呵呵一笑:“如此,公主便知道,小人因何要往北边放马而去了。” 父王素来多疑,听得国巫有此一说,也难怪会罢了他的官职发配了去养马。可……桑洛迷茫的瞧着姬禾:“既如此,你为何又冒着违抗我父命之危,来寻我?” 姬禾面上笑意不减,挺直身子说道:“小人听闻吾王与太子亦去往定国台,本想阻止,奈何路途遥远,闻听公主正在此处祭庙,便想来寻公主,让公主劝劝吾王。” “我?”桑洛更是不解,只说道:“国巫都劝不动我父王,定也知道我父王心思难测,我又如何劝得动?何况占测之事,难断真假,洛儿怕是爱莫能助。” “我本也是如此想的,”姬禾微微挑眉,扶着地费力地站起身子,拍了拍身上的土:“不过今日我得见公主,才知,原来因果往复,天命不可违,冥冥之中,自有定数。”他瞧着桑洛那面上不解的神色笑道:“小人知公主不解其意,但恕小人不能再多说,此事,不可说。如今,只求着公主赏赐小人几顿饭,小人休息几日,便即回返鄂多,放小人的马去。” 桑洛摇头轻笑:“国巫来此,跟我说了这许多没来由的,最后,却竟只为了休息几日再回去?” 姬禾也笑:“我来时,忧心忡忡,现下,心旷神怡。”说话间,躬身一拜:“小人所说,公主可听得,也可当听不得。”说着,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缕着胡子眯起眼睛:“昨夜来时路上,小人瞧的空中一星陨落,想来,与中州之战,已成水火之势。公主想要小人明言告知的事儿,不远了,不远了。” 桑洛忽的站起身子走到姬禾身边,一双眸子略显惊恐的看着姬禾:“一星陨落,是……是何意思?与眼前战事,可有关联?”她说着,又往后退了两步,扯了扯嘴角:“国巫既然来此,眼下朔城大军正与大羿军战事焦灼,国巫……可曾占测过?” “占测?”姬禾摆了摆手笑道:“此事就摆在明处,何须占测。朔城战事,小人略有耳闻,却不知,昨夜陨落的这一颗将星,是我们舒余的,还是他中州大羿的。” “将星?”桑洛心思一沉,一颗心突突狂跳,那本就苍白的面色转而又白了几分,嘴唇都发了抖:“你却知,那定是将星?” “姬氏一族,百年来为舒余国巫,若小人连这都瞧不出,却还真的要去养马才是了。”姬禾哈哈一笑:“公主莫慌,古往今来,一将功成万骨枯,一国功成百将死,人生百年,不为这死,便为那死,到头来,殊途同归。” 桑洛心头乱跳,却越听姬禾说的话心里面越揪得死紧慌得厉害,却偏又在此时门声一响,疏儿从外头跌跌撞撞的跑进来,险些撞在正在正中含笑捋胡子的姬禾身上,她面上惊慌,眉头微蹙看着桑洛似是要哭出来,瞧着姬禾在场,却又不说。姬禾瞟了一眼疏儿,转而又淡笑:“瞧起来,有什么消息听了。”言罢,看着桑洛:“公主,小人,先行退下。” 桑洛惊惶未定,直到姬禾出了门还在想着他方才说的话,又见疏儿神色慌张,心里跳的更快,开口一个字都还没问出来,疏儿却咬了咬牙慌着声音说道:“公主,方才我听到于将接了前方传令,说……” “说什么?”桑洛瞪着眼睛看着疏儿,身子都发起了抖。 “说……”疏儿紧紧地握着手中的帕子,跺了跺脚说道:“哎……说十日前朔与灵术的赤甲军在燕林与中州大羿一战……” 桑洛心中咯噔一下,抬手不由自主的紧紧握住疏儿的胳膊:“输……输了?” “倒是没输,”疏儿撇着嘴,那眉毛都快拧成了麻绳:“只是赢得惨烈……穆公去时,朔与灵术两城四万余人,只剩下了还不到一半……中州大羿的人……往燕林深处逃了一些……” “那沈公……”桑洛听着着急,脱口而出,哪里还有心再去掩饰自己的满心担忧? “沈公……”疏儿咬着嘴唇,忧郁许久,开口说道:“沈公在战中不见了踪影……不知道是……是死是活……” 桑洛当即啊了一声,身子一抖,想及方才姬禾口中所言“将星陨落”一事,胸口一窒,站立不稳跌坐在座上,面上早已没了血色。 疏儿急道:“公主别慌啊,我听他们说,吾王在定国台已然收到了消息,太子亦亲自请命,再领五万赤甲军往朔城而去,算着日子,应也出发了。” 桑洛靠在座上哪里还听得进去疏儿说的只言片语,只觉得胸口憋闷心痛如绞,不觉得眼眶都红了。许久,喃喃开口:“你说,这已经是……十日前的事儿了?” 疏儿点头说道:“是,说不定穆公现下已寻着沈公了。说不定沈公就是战中被人打晕了,醒过来就……就回去了也未可知?说不定……” 桑洛站起身子,一手抓住疏儿的胳膊,眼神瞬间凌厉的瞧着她,吓得疏儿急忙住了嘴,只听桑洛抖着声音,那声音极弱,却倍觉坚定:“收拾东西,随我去朔城。” 疏儿被桑洛的这句话吓得半晌没有缓过神来,却瞧着桑洛疾步往房中而去,忙跟上去急道:“公主不可,朔城此时还在打仗呢,战火纷飞,咱们……咱们可怎么能去呀……若是吾王知道了……这可不是小事!” 桑洛却不理她,径自拿了一件件的衣服便要收拾,疏儿见此状况心中更急,急的她双手抓住桑洛的胳膊晃着:“公主,公主……疏儿知你心中担心沈公,可是……可是这都是十日前的事儿了,便是咱们赶过去,星夜赶路,这路程这样远,也要五六日才能到,到了……也……也……” 桑洛停了手中动作,看着疏儿,眼中满是担忧哀伤之色,疏儿住了嘴,又叹了口气,放低了声音轻声说道:“况……况沈公纵使没事儿,日后,终归还是要迎娶陆离过门,公主,这又是何苦呢?公主,听疏儿一言,咱们……” “我不管她日后要娶谁过门。”桑洛冷了声音,神色肃穆的瞧着疏儿,“只如今,只是现下,我要瞧见她。活要见人……”她说到此,微微顿了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半晌,才哑声说了后半句:“死也要见尸。” 作者有话要说:桑洛:咦?今天抽到了sr式神姬禾 第69章 雪夜寻踪时不待 又至深夜。 自来燕林,过去数日,穆及桅最怕这雪中的深夜。双手扶在兵器上,早就冻得麻木,扑簌簌纷飞的雪,让他心中烦躁,每到夜深,他便就会站在这战场之中,一人往燕林深处眺望,除了烧焦的树木,早已被雪掩盖起来的将士尸身残血,便也只能听见呜呜风声,如同抽泣呜咽。 他不想回返中军账中,回去了,又要瞧着陆离红着眼眶找他要沈羽,还要听着在战中摔断了腿的孔方竹长吁短叹说着自己当时是如何不该让沈公带兵前去,说自己是如何不该就这样眼瞧着那受了重伤的屠掩带着最后一小撮儿大羿军打马奔向燕林深处而不再去追。 穆及桅来时,那一场惨烈至极的燕林血战早已过去了四日,他在瞧见孔方竹远远地趴伏在地之时心中已是重重一沉,穆及桅在这些日子之中问过他数次:最后一次瞧见沈公是在什么地方,沈公那时,可还活着。 可孔方竹却把那脑袋来来回回地摇个不停,唉声叹气地敲打着自己那不能动弹的腿声音之中几带了哭腔:“臣万死,臣没用,臣去之时便就陷入混乱战中,誓死拼杀抗敌,总算将剩下的大羿军逼退,怕再有失便即刻带兵回返,等大羿军退去再入燕林去寻,却只见赤甲壮士死,不见狼首沈公回……瞧不见,臣真的没瞧见……” 孔方竹的话说的清楚,他也只是腿断了,脑子却没摔坏。穆及桅知再问他已无用处,只能自己带着人再去寻,可燕林广大,内中因着战事一片狼藉,雪中路滑,危险也更是瞧不清楚,却还不知中州大羿军是否还带了多少兵马藏在燕林东边,便就这样找了这么久,依旧一无所获。 可他却又不想回返。 每日回去,陆离总是站在帐子外头等着他,也只有那一句话,他听着都觉心中难受的一句话。而那一句话又是陆离在只有他二人的时候低声啜泣着说的,她说:“穆公,泽阳一族,只有沈羽,羽姐姐,不能有事儿。” 穆及桅长声哀叹,白雪落满须发,眼光萧瑟地瞧着白茫茫的雪原心中无限哀伤。一小队往林中寻踪的赤甲军回返近前,穆及桅没有言语,只看着他们面上神色便知,又无所获,他想抬手,那手却重的根本抬不起来。只能哑着声音让将士先行休息,明日再往东进。 这样萧瑟肃杀的情景让他胸口憋闷的厉害,几乎喘不上来气。这感觉,在他几十年来战场杀伐之中,鲜少有过。他心有不甘,于是命人又传了当日战中的几名赤甲军卫来问,问来问去,却也还是那几句:或是瞧见沈公那夜带了一队人马追着屠掩往林中而去的话儿,再无其他。 带了一队人马追着屠掩往林中而去,可又为何他们在林中寻找了这么久,一无所获?便是连足印与马蹄印记都看不着?难道,沈羽一行人,真被屠掩掳了去不成? 穆及桅复又重重叹气,握着拳头敲了敲酸痛的眉心,若真是被掳了去,也好过马革裹尸。 传令兵踉跄着脚步从账中跑到穆及桅身边,扑通一声跪下身子。穆及桅眼皮都没抬,只轻声道了句:“后方有事?” 传令兵却道:“后方安稳,只是……”他讷讷开口,声音极低:“将军,有贵人自西北方来。” “西北……”穆及桅轻声叨念几声,眉头微蹙,他知吾王命太子亦率兵前来驰援,但龙首山在此地正西,算上日子,也要两日之后才能到,自西北方来的,又是什么贵人?片刻,他神色一凛低下头仔仔细细得看着传令兵:“西北,姚余?”可他说完这剧,偏又觉得这传令兵面生,又问一句:“你是何人?” 传令兵微微点头,却未答穆及桅的问话,只是低声道了句:“正是,西北姚余。贵人请将军,往账中一叙。”便站起身子拱手道:“穆公,别让贵人多等了,快随我去吧。” 穆及桅转身,又看了那传令兵半晌,才快步跟着他往账中而去,脚步却因着心中紧张走的极其不稳,若真是自姚余镇而来,他在账外定住了步子,不由苦笑,在如今的形势看来,这贵客,还真是用情至深了。 传令兵到了那矮小的帐篷外头,穆及桅却惊觉此处帐篷掩在大大小小的军帐之中极不起眼,可周遭又无一个侍卫,不由得面上犹疑起来。传令兵但见他如此,却转而一笑,兀自率先掀开帐帘,对着穆及桅做了个请的手势,口中语气轻松许多:“穆公,请。” 穆及桅站在帘外口中嘶了一声,目光依旧落在这传令兵面上:“你是哪一营的侍卫?” 传令兵却道:“小人,无营可投。来此,只听公主令。”他说着,凑近了穆及桅,那一双细长的眼睛眯了起来:“也只为救沈公。” 穆及桅更觉奇怪,哪里会有一个传令兵如此跟自己说话?他正自迟疑,却分明听得账中一声女子声音:“可是穆公到了?进来说话吧。” 穆及桅身子一抖,当下低头弯身进了帐篷,脚步一跨便即俯身拱手:“臣穆及桅,参见公主。” 桑洛手中抱着暖炉,一张脸在忽晃的灯火下显得更加疲惫:“疏儿,请穆公坐下,给穆公倒杯水。” 疏儿站在一侧,恭恭敬敬地倒了水,放在穆及桅座前,穆及桅低头坐在桑洛对面,瞧着那冒着热气的水叹了口气:“臣不知公主竟亲自来此,还望公主恕罪。” “我来此,”桑洛打断了穆及桅的话,眼神儿一直定在穆及桅那隐在黑暗中的面上:“也不想声张。只是闻听燕林战事沉重,狼首……”她说着,微微叹了口气,“狼首如今生死未卜,父王又在定国台,恐战事有变,是以,前来看看。” 穆及桅急忙拱手:“公主为国之心,臣尤不如。臣惭愧。可阵前危险,公主千金之躯,臣请公主还是快些回返皇城,臣在此处守着,定不会让那些中州大羿得了便宜。” “狼首不知所踪,军心不定。”桑洛悠悠说道,面上却看似不经意:“穆公,可有沈公的消息?” “臣已率兵在燕林附近寻了好几日,”穆及桅叹声说道:“可至今,仍无沈公踪影。臣已下令,明日,大军再往燕林东侧行进两百里,再寻沈公。” “明日。”桑洛放下手中暖炉,紧了紧披在身上的披风,目光凌冽地看着穆及桅:“为何是明日,而非今夜?” 穆及桅惶然抬头,正正对上了桑洛那凌厉的目光,急忙又低了头只道:“将士们日夜守城,如今又出来与我寻找沈公,风雪路难,林中恐还有大羿余孽,臣……臣想让将士们休整一夜,再行寻找。” “将士们休整一夜,可叹孤立无援之人,怕就更危险一夜。”桑洛面容平淡,却是字字铿锵,她看了看靠在一边倒是自在的抱着胳膊的传令兵,轻声道:“我这位侍从,可替你盈夜入林往东打探,但他尚需几位功夫好的帮手,穆公,可找得到?” 穆及桅闻言,抬头又去看那传令兵,却又瞧着他也正饶有兴致的看着自己,心中瞬然明了此人绝非普通的“传令兵”,他皱眉思忖片刻只道:“近日来风雪越来越大,燕林广大,内中除去野兽,恐还有大羿军的伏兵,就几人去寻,又在夜中……只怕……” 桑洛还未开口,那人却走到穆及桅身边蹲下身子眯缝着眼睛看着他:“穆公打了三十多年的仗,听闻鲜少有败绩,今日听来,莫非穆公的胜仗,皆是因为穆公胆小谨慎的过了,才没输?” 穆及桅被此人言语一讥,当下站起身子说道:“臣,即刻去寻。到时人来,臣随一同前往。” 桑洛微微点头:“穆公去寻便是,我就在此等着。至于一同前往,那便也不用了。洛儿还想听穆公说说,如今战事。” 穆及桅面上肃穆,拱手出了帐篷。桑洛这才轻叹出声,转而看向那“传令兵”:“你不该讥他。” “我若不讥他,他还不真当自己还是那以往的狼首?”此人说着,走到桑洛身边,低下头抱着胳膊瞧着桑洛:“本来我至此,也是为了来寻沈羽。在城外偶遇公主,倒也更是有趣。公主,是喜欢沈羽?” 桑洛面色一沉,低声说道:“哥余阖,我们既然来此的目的一样,旁的,也就别说了。”说话间,她抬头看着面容带笑的哥余阖:“只我不明,你既带着你的族人逃离舒余,为何复又折返?特地来救沈羽?” 哥余阖轻叹只道:“我哥余阖素来不喜欢拖欠人情,当日朔城一战,沈羽助我报仇,那时我便同他说过,我欠他人情。燕林战时,我正巧在燕林之中,瞧见中州大羿的队伍浩浩荡荡的越过大泽往这地方来,本想着通个风报个信,却没想到一路尾随过来,还没瞅准机会寻得沈羽,两方就交了手。”他眯起眼睛,便就这样坐在地上,双手烤着火,轻声叨念:“战事一发,势如破竹,那日场景历历在目,说不清谁对谁错,更看不明白谁该死谁该活,”他指了指帐帘:“那日的雪原燕林,大火不断,厮杀不绝,处处都是血迹,满眼都是尸首。我本以为沈公带兵能冲杀出去,想着便就在此了却这一桩人情拖欠,却不想他竟没了踪迹。我隐身在此数日也没听得什么消息,便在没头绪之时,偏又遇上了公主。” 哥余阖咧嘴一笑:“却没想到公主不仅心中有大志,手段也高明,竟偏心了沈羽。这沈羽,还真是让人羡慕。若是他这次真是死里难逃生,公主,不若想想我哥余阖?” “若穆公真寻得人来,你可有把握找到他?”桑洛看着哥余阖,根本不想与他玩笑:“你既瞧见那日燕林一战,可有什么想法?” “想法?”哥余阖哼了一声,抬手解开腰间酒壶喝着,“我只知那日双方悬殊极大,可沈公却也想到了好法子,天降火龙烧其大军阻其后路,逼他们往城而来,届时城上弓弩落石齐下,此战可胜。” “既是个好计策,何以……”桑洛咬着嘴唇,光听得哥余阖如此说,心中就觉得那场面令人胆寒。 哥余阖却轻松的晃了晃手中酒壶:”何以就死了那么多人,还让主将逃了?”他打了个酒嗝:“这不难猜,若不是大羿军的屠掩猜出来了他们的计策,便是有人向他通风报信。”他微微摇头:“军中数万人,人心隔肚皮,你怎么知道他们的那颗心,哪个是红的,哪个是黑的?可沈羽就觉得赤甲军身穿赤甲,定一个个都是赤胆忠心。军中有人说瞧见沈羽带着一队人马追着屠掩往燕林中去,却不知是真是假,若是真的,”他站起身子叹了口气:“到了今日,谁生谁死,也该有结果了。” 桑洛被哥余阖说的心中一凉,复又想起姬禾所说将星在东方陨落一事,皱着眉头没来由的说道:“你今夜去寻,一路往东走。或许,能寻着踪迹。” “往东?”哥余阖不解地看着桑洛,却见她神色严肃全无信口雌黄之意,旋即一笑:“没想到公主还有未卜先知的本事。有趣,实在有趣。” “若寻到,”桑洛咬了咬牙,双手捏紧了披风领口,声音之中都裹着寒气:“不管是生是死,都一定要带她到我身边。” “你且放心。”哥余阖沉默许久,“他助我报过仇,你助我族人逃出舒余。这人情,我是会还的。” 作者有话要说:桑洛:欧气爆棚,今天抽到了ssr式神哥余阖 第70章 用情至深何惧责 穆及桅没有多久便带了五个人来,这五个人侯在帐外,独有穆及桅一人进帐躬身下拜前来领命。 桑洛撑着额头,目光疲惫:“穆公挑选的这几人,可算是你军中,最好的?” 穆及桅看了看哥余阖,低声说道:“公主安心,臣挑选的都是功夫极好的,却不知,公主的这侍卫,要带他们去何处寻?” 桑洛弯唇浅笑:“穆公是年纪大了,方才说的话,都忘了。自然是往燕林东,林深之处去寻。” 穆及桅思索片刻,终究还是心中担忧,叹声只道:“公主,恕臣直言,臣这些日子,派了上千士卒在林中寻找,都一无所获。只六个人,又在这风雪夜中,往东行进,万一遇上大羿军……” “若是遇上大羿军,杀了便是。”穆及桅话未说完,哥余阖已然轻笑出声,挑着眉目看着穆及桅:“难道穆公对自己选的人,心中还是不信?” 穆及桅沉着面色却也不看哥余阖,仍旧拱手对着桑洛:“公主,若真要去,臣请公主,让臣再领一队人马,随他们一起。” “穆公一去,”桑洛轻叹,闭了闭酸胀的眼睛,微微睁开看着穆及桅:“战事谁来主持?”她看了看哥余阖,又道:“余和是我最信得过的手下,他功夫高强,目力过人,有勇有谋,何况……”她顿了顿:“寻人,未必需要人多势众。” 哥余阖扯嘴一笑,心中只觉得“余和”这名字有趣至极,蹲下身子看着穆及桅说道:“穆公且放心,你营中的五个弟兄,都包在余和身上,我既带他们出去,定然也带他们回来。”言罢,对着桑洛拱了拱手:“公主,事不宜迟,小人如此,便就去了。” 桑洛站起身子,似还有话想说,停了片刻,却还是没说,只轻声道:“记得我同你说的话,好好的找。一定要……找到沈公。” 哥余阖出了帐子,穆及桅却叹了一声摇了摇头。桑洛只道:“穆公不要跪着了,坐下,你与我,说说话。”说着,看了一眼疏儿,那一直在旁不说话的疏儿这才又给两人杯中填了热水,行了礼退到了帐外。 穆及桅端起杯子咕咚咕咚的将杯中水喝了,终于觉得身子暖了些,瞧着桑洛那满面疲惫的样子,自然知道桑洛为何自姚余镇赶过来,若说她只是为了军中战事,别人信,他却不信。方才桑洛说的那“你与我,说说话”这一句,让穆及桅几是惶然觉得座上的并非桑洛,而是渊劼。骨肉相连,一脉相承,如今的公主,真是与她的父王,有几分相像。 如今只他与桑洛两人,在朝中,他也是心里向着伏亦的,思忖片刻,终究开口:“公主,公主星月兼程至此,臣……”他顿了顿,目光复杂的看着桑洛片刻,终究还是一叹:“臣知公主为何而来。也能猜到公主想与臣说什么,……士为国尽忠,便是马革裹尸,也是氏族荣耀。若真不能再寻到沈公,公主,也须得在太子亦来此之前,快快回去。” 桑洛浅浅一笑,笑中,却带着苦涩,她将杯子捧在手中暖着:“穆公知我为何而来,定也知我寻不到人,不会回去。何苦再劝?” “哎……”穆及桅握了握拳,又道:“过去了这么多日子,臣与公主说句实话,这一日日的去寻去找,找不到,臣担忧,可真找到了,臣又害怕找的是一具冰冷的尸身。我与她父亲母亲,昔日都有交情,斥勃鲁之中,她救了我这条老命,”他凄然一笑:“她是泽阳一族,唯一剩下的血脉了。我虽吾王这么多年,杀了多少的人,见过多少的血,都不曾像今日一般心惊胆战。她还年少,又是将才,臣,是真拿她当自己的孩子。” 穆及桅说到此,眼眶竟都红了,咂了咂嘴咬了咬牙:“少公也只有十六,却因着乱世身兼重责,她心中的事儿,比我这个老家伙还要多。心地又比太多的人纯善,灵术城守孔方竹说起,那日,她本可自保,本可领兵就在咱们背后的城墙之上等着大羿军前来送死,回去领功。可她却独独是为了三村之中的几千百姓,舍生忘死落到如今这地步。”他混浊的眼睛看向桑洛,却见桑洛惨白的面上满是凄楚难过之色,叹道:“公主,便是少公活着,她日后,也要娶陆离过门。而公主千金之躯,注定也要因着吾王与王子亦寻得一位品貌功夫绝佳的夫婿,为皇族开枝散叶,为太子亦日后登上王位,早作绸缪。如今公主因着心中担忧,枉顾王命仓皇至此,若吾王知道,这罪名,公主可担得起?” 桑洛沉默许久,瞧着穆及桅红了眼眶,心中更加担忧难过,眼眶一热,泪水便在眼中打转,尤其听得穆及桅说道便是沈羽活着日后也要娶陆离过门的话,心中又难过又憋闷,憋得她捂着胸口不由得又咳嗽起来,惊得穆及桅急忙舍座跪拜:“公主,保重身体。” 桑洛吸了几口气,轻喘着苦笑:“我知穆公所言,绝非做戏。真情实感句句动情。可如今她生死未卜,洛儿实在心中担忧。若不能见到她的人,洛儿,不会离去。” 穆及桅惊慌抬头,看了桑洛片刻,旋即摇头叹气:“可公主,若是见着了,那人早已……早已……”他说不出来,声音渐小,桑洛目光变得复杂,嘴唇微微抖着,却依旧坚定说道:“就算是死了,我也要她的尸首,在我面前。至于我父降罪……”她微微一笑:“我既来了,便想得清后果,担得起罪责。” 穆及桅呆愣着目光就这样瞧着桑洛许久,桑洛的面上笑着,实可称得上是镇定自若,可他却又心知肚明,能说出这样的一番话,要得是一种怎样的勇气,又是一种怎样的坚定。便在这一忽儿,穆及桅心中重重一沉,面前这刚刚满了十八岁的公主,竟是如此执着又强硬的将自己心中那青涩的感情,放在了沈羽身上。 这感情,已然超过了“钟情”二字,也绝非这皇族公主一时兴起的儿戏。 可即便是桑洛担得起吾王的责罚,沈羽,又能担得起这错付的感情吗? 哥余阖带着五个人站在燕林之中,却呆呆地站在原地,在风雪中远眺燕林深处。一动不动。 “往东。”他兀自叨念了一声,蹲下身子伸手扒拉了扒拉脚下的积雪,雪下面透着淡淡红色,不由得又咕哝了一声:“你却知,往东真能寻到么?” 那五人瞧不明白哥余阖在做什么,只得低声询问,为何不走。哥余阖站起身子,拉了拉手中的马缰绳,看着这几人,想了想只问着那为首的侍卫长楚父度说道道:“几位都是守城强兵,对此地地势该是颇为熟悉,你们只道瞧见沈公当夜带着一队人马追着那屠掩往深林之处而去,依着几位兄弟对此处的了解,若那屠掩想跑,要走哪条路?” 楚父度那一张白面上毫无表情,但听得哥余阖此问,眯起眼睛看着林子,叹声说道:“前些日子,穆公也问过我这话,燕林林深广大,内中便是在如此寒冬都还是会有不少猛兽,若不小心走错路,不是饥寒致死,便也要被猛兽咬死,在我看来,他们那时仓皇逃窜,定要寻一个快些回到他们主军之中的道路,由此一路直行往东,地势还算开阔,昔日,也是大泽往咱们灵术朔城往来商路,道路也算是平坦。” 哥余阖微微挑眉点了点头,不由一笑:“还真是往东。”说着,又道:“既如此,你们这么多日,也是一直依着你所言,一直在往东寻了?” 楚父度却又摇头:“非也。穆公命咱们整片林子的找,不仅是东,便是燕林南北两侧深处,也要去寻。是以这么多天,咱们也才走了这些路。若是一路往东,这些时日,咱们都找到大泽去了。” 他话音刚落,后面的徐江便就站出来,拍了拍楚父度的肩膀只道:“穆公也是担心这林中还有大羿军的余孽,又恐咱们遗漏了什么地方。” “若咱们一路往东,或还真会遇见大羿军,”哥余阖笑道:“几位弟兄,可觉得害怕?” 此言一出,五人肃穆的面上倒是都笑了,楚父度只道:“怕什么?咱们投军这么多年,大大小小的仗都不知道打了多少,若是害怕,何苦还要从军?”他说着,叹了口气复又说道:“况沈公仁义,虽我们见他不多,却也知他每战必定冲锋陷阵从不退缩,他如今为救三村百姓不惜以身犯险,实为我舒余男儿铮铮铁骨的典范,我们若怕,便不会随余兄弟来此寻他。”他说着,看了看哥余阖:“不知余兄,眼下可有什么对策?咱们该往哪里去找?” “既是东边道路平坦,”哥余阖双手抱着胳膊,略微沉思:“便就先一路往东探一探吧。当日他纵马追敌,咱们便也纵马一路往东,若遇大羿军,便一口气杀他们个干干净净。”说着,纵身上马,手中鞭子一挥便带着几人往东边林深之处一路奔去。 作者有话要说:因为今天一直在下雨下的太冷了,所以决定双更。然后休息到周四,也许是休息到周三,不知道……但是太冷了,我要去找我的秋裤了…… 第71章 幸而玄机早分明 风雪在晨间骤停,东方亮起一抹微光,几人那冻僵了的面上露出一抹惊喜,哥余阖抬眼看了看,低声笑道:“老天也开了眼,风雪停了,要出日头了。” 徐江微微喘了口气,看着前方亮起来的林子只道:“咱们已经往东走了一大半,若马不停蹄,今天夜里,咱们就出了燕林了。” “这一路都瞧不见个人影,狼倒是见了一群,”楚父度摸了摸酸痛的肩膀:“幸亏余兄弟功夫好,咱们也没被狼吃了。倒是我,还累得余兄弟受了伤。” 哥余阖却笑:“小伤总不妨事,不能误了大事。” “余兄手中那两把匕首可真是奇特,”楚父度只道:“穆公只道余兄是皇城中侍卫,想来,定也是个有职责在身的人,”说着,瞧着哥余阖笑了笑:“余兄且放心,弟兄几个不会说出去。” 哥余阖却没听楚父度的后半句话,只是隐约瞧着前面不远处似是有些异状,当下眼睛一眯翻身下马抬手对着几人挥了挥。几人瞧着他那样子,跟着下马,缓着步子随着他往前观瞧。 但见树下积雪之中,凹凸不平的显露出来些怪异的白色,白色上面,还夹杂着黑灰不分的如同动物毛发一般的东西,心中皆是一惊。哥余阖拔了腰间匕首,蹭着脚步往前走了几步,定睛看去,便是倒吸了一口气,他举目往四周再瞧,果见周遭一大片积雪树下,横七竖八的到处都是。 徐江跟上来,当下啊了一声,指了指那地上的东西,低声惊呼了一句:“是大羿军。” 几人围上来,弯着身子将那积雪用手扒开,但见周遭竟全是大羿军与赤甲军的尸首,那积雪下面,竟还躺着几匹死马,与这些尸首一般,身体早就被野兽啃得七零八落。 哥余阖看着这一片狼藉的尸堆,皱眉不语,却又听的那叫边子阔的侍卫长招呼了一声:“是屠掩!” 哥余阖身子一跃跳到近前,蹲下身子将那尸身上的冰碴子擦了擦,拧着眉头看了许久,心中便是一沉,屠掩死在此地,看起来,也有三四日了,身上早就被野兽啃食的乱七八糟,面上也被啃了好几块肉去,唯独他那一身将服与头上帽盔和那浓重的胡须尚可辨认。哥余阖沉着面色看去,只瞧着屠掩仰面躺着,手中还握着兵器,致他死地的,是当胸刺来的一把断剑,那断剑已经没入他胸口极深,哥余阖伸手将剑柄处与剑身处的冰雪擦抹干净,那如血的鹰爪纹路便就这样显在眼前。 哥余阖咬牙用力,将断剑拔出,只瞧着那剑从中而断,而另一半,正在屠掩身侧的积雪中静静地躺着。 “鹰爪长剑,竟……断了。”哥余阖眉目深锁,站起身子,听得耳边几人问道此剑可是沈公佩剑,也只是木木的点了点头,便让几人去一个个翻看赤甲军的尸身,看看这些人中,是否有沈羽。 可他便就这样瞧着,心中竟腾起一抹凄怆之气,口中轻声咕哝:“沈羽啊沈羽,难不成,你还真是英雄命短?就这么死了,我的人情,还怎么还呢?” 几人一个个去尸身之中翻找,并未找到沈羽。可这些死去的赤甲军士,也是他们阵中兄弟,几人瞧着这一个个死去的弟兄,面上越来越凄楚,过了许久,只听得边子阔大叫了一声,紧接着便是扑通一声跪地之声。 他跪拜之处,一人趴伏在地上,翻过来时面上身上早就被啃得血肉模糊,面容难辨,只有那身狼首的将服,骗不得人。楚父度几人快跑过去,但见此景,当下双膝跪地趴伏磕头口中痛呼数声:“沈公!” 唯独哥余阖抱着那断剑怅然立在几人身后,微微摇了摇头。却不知,鹿原一别,沈羽竟真的少年殉国。他低叹一声,看着那早就辨不清楚容貌的人,沈羽个子比自己矮了一头,此人的个子身形与沈羽也差不多,再加上这身上的将服……哥余阖叹了口气,对着尸首拜了拜,口中轻声说道:“沈公,你先走一步倒是落得个潇洒自在了,可我回去,要如何向她说呢?” 转眼已是黄昏,桑洛只在快到清晨之时浅浅的睡了一会儿,便又在梦中惊醒,之后,就这样独自坐在帐中,垂目瞧着穆及桅拿过来的地图,眼神定在燕林之处,再未移开过。 哥余阖一直没有回返,她眼下既盼着他快些回来,又怕他回来。她这百转的心思,疏儿瞧在眼里,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来劝,只能陪着桑洛就如此忧心忡忡的等着。 直到入夜,外头才传来了脚步马蹄声,那一直呆坐着的桑洛闻声起身,步子踉跄,疏儿急急忙忙地扶住了她,却惊觉她手心冰凉周身都发了抖。 “公主……” 疏儿低声唤了一句,可桑洛却推开她的手,要往前走,还未走两步,帐帘一掀,哥余阖低头矮身进了帐子,但见桑洛的模样,眼神忽晃,扯了扯嘴角露了一抹笑容。然桑洛却分明瞧见他那笑容是如何勉强至极,转而又见他怀中抱着的断剑,眼神从那刺目的鹰爪纹饰上扫过去,倒吸了一口凉气几乎站立不住。 可她却又咬着牙站定了身子,微微偏着头看着哥余阖。 哥余阖咂了咂嘴,叹了口气:“与你所说无二,一路往东。这……”他抬了抬手,又叹了口气,蹲下身子把那断剑放在地上,抬起头看了看桑洛:“这就算是,权当他留给你的最后一件东西吧。” 哥余阖说完,复又低下头坐在地上,许是因着心中也不痛快,一言不发。可他这话说了,疏儿都惊声叫了一句,面上惨白,桑洛却仍旧盯着哥余阖,极力压着那发颤的声音道:“她人,现在何处?” 哥余阖抬手指了指:“外头。那几个侍卫去寻穆及桅了。” “我同你说过,无论她是生是死,带到我身边来!”桑洛低声吼道:“你却为何将她放在外面风雪之中?” 哥余阖叹了口气:“狼首殉国,这是多大的事儿。那几个侍卫都哭了一路,回来禀明穆及桅,我总不能拉着他们到你帐中瞧见公主大驾为了狼首亲临阵前。”他前倾着身子双手伸到火边:“何况……” 话没说完,听得耳边脚步声,便知桑洛要出去瞧,哥余阖站起身子竟抬手拉住了桑洛的胳膊,桑洛转过头死盯着他,那圆睁的双目之中,早已溢满了泪水,哥余阖瞧她这样子心有不忍,松了手叹道:“我劝你还是别去了。那尸首在雪中埋藏了几日,身上的肉都被野兽啃的乱七八糟了。还是等穆及桅的人将尸身收拾好了,让他早日入土,你再去拜祭吧。” “入土……拜祭……”桑洛轻声叨念片刻,竟是怅然一笑:“我没让她死,她却怎么敢死。”言罢,愤然出了帐子,哥余阖摇头叹气,只得跟了上去。 疏儿扶着脚步跌撞的桑洛没走多远便瞧见地上那白布盖着的尸首,几人守在一旁只是低头站着。耳边马蹄声传来,穆及桅翻身下马险些摔倒在桑洛面前,但见桑洛,眉眼之中也尽是悲恸,对着桑洛拱了拱手,张了张嘴却说不出来一句话。 桑洛侧目看了看地上尸首,整个身子如同筛糠一般的发着抖,声音却冰冷异常:“穆公,他们说,这是从燕林中寻回的……狼首……” 穆及桅咬了咬牙,挪着步子走到尸首近前,跪落在地,抖着手将那白布掀开,但见那尸体没有一处完好,身上的将服却扎了他的眼。桑洛被这血腥的场景吓得身子晃了几晃,却固执地推开疏儿,一双眼睛死死的盯着那早就面目全非的脸,胸口窒闷的眼前发黑,那衣着身形,与沈羽一般无二,可她就这样看着这冰冷的尸体,却摇着头依旧不相信这是真的。 她双腿一软,竟跪在那尸体身边,口中不断低喃:“不是……不是你……” 周遭众人但见公主下跪,尽皆跪落在地趴伏着一动不敢动。 穆及桅哭道:“沈兄啊沈兄,我对不起你。你就还剩这样一个孩子……我却未能保她周全……如今……如今我可该如何对你泽阳一族……” 他便就这样说着,军中将士闻声皆是趴伏在地不住啜泣,可桑洛却忽的如同着了魔一般的抬手就去拽那尸首的领子,因着身子发抖手上无力,来来回回的扯了许久才将那领子扯开,惊得穆及桅瞠目结舌,可桑洛那手在尸体颈间来回摸了几下,眉头却微微一蹙,面上神色都变得异常古怪,她收回手,站起身子,语调泠然的说道;“穆公,让众将士离去。” 穆及桅神色一晃,看了看尸体那被扯开的衣领,不知桑洛要做什么,心中却是一惊,自己方才听了楚父度的回禀便是满心凄楚,又见此人衣着身形与沈羽无二便是悲恸至极,可他却忘了沈羽本是女子,此人的身子瞧起来却比女子硬朗许多,可桑洛却是为何将那衣领扯开,又让自己屏退左右? 他不敢多想,此时桑洛正将目光定在自己身上,急忙起身让周围人尽皆回返各自值守之处。独独留了桑洛疏儿与那“余和”在此。 桑洛依旧站着,低头看着那地上的尸体。穆及桅思索再三,蹙着眉心躬身说道:“臣请公主,让臣将狼首的上衣褪去。” “哦?”桑洛面上无波,似是与之前换了一个人一般:“却是为何?” “沈公昔日战中,胸前曾受过剑伤。如今这尸体面目难辨,虽穿着狼首将服,臣却想再……再确定一下……” “好。”桑洛微微挑眉看着穆及桅:“那你便动手吧。” 穆及桅愣了愣,复又说道:“尸体污秽,公主千金之躯,在此怕是不好。臣请公主,先行回返帐中。待臣查验完,再向公主……” “我不回去。”桑洛打断了穆及桅的话:“我就在这里,亲眼看着。”她转过身子:“疏儿,你与余和去四周看着,旁人,不许过来。” 疏儿正因着桑洛这突变的情绪捉摸不定,但听桑洛如此说,更不敢说话,急急忙忙的应了,拉着哥余阖走到了后头去。 桑洛瞧着二人走远,才又看向穆及桅,淡淡开口:“如今只我与穆公二人,穆公若要查验,可以开始了。” 穆及桅没了办法,却不知桑洛究竟为何非要瞧着,他心中担忧更深,若他将此人上衣除了,真是沈羽……那…… 便在他左右不定之时,桑洛却蹲了身子,目光灼灼地看着穆及桅:“穆公若是不敢,那便我来。”说话间,也不等穆及桅反应,抬手就将那人身前的铠甲扒开,双手抓住衣领,左右一扯。 平坦的胸膛上有几道剑痕,还带了些残存的血迹。心口上一道血痕,想来定是致命一击。桑洛心头大石蓦然回落,在心中叹了一口气。眼神却转而定在穆及桅面上,但见那苍老的面容之前的几分紧张担忧就在他看见这胸膛之时,竟浮起一抹放松安慰之色,心中当下了然。 穆及桅,竟早知沈羽身份。怪不得,他一直让自己入帐中,是不想让自己洞悉实情。可他却不知,沈羽早将实情相告。 也幸而沈羽早已告知她实情,不然,桑洛淡然一笑微微摇头,她还真以为这冤家殉国而亡。 “穆公。”桑洛开口,却在言语间又将那尸体的衣衫整理好:“此人,可是沈羽?” 穆及桅叹道:“先祖护佑,此人,绝非沈公。”说着,跪正身子磕头说道:“臣请公主,让臣火速带人再往燕林中去寻,沈公既然能找人换下衣服,定然没事儿,只是不知她为何还未回返,臣要去接应!” 桑洛站起身子,吁了口气,闭了闭眼睛,只觉得阵阵晕眩,轻声说道:“我要同去。” “公主不可……公主……”穆及桅生怕再有变数,若是让桑洛瞧见沈羽,若是那是沈羽身受重伤…… “穆公。”桑洛睁开眼睛,悠悠的看着穆及桅:“我知穆公为何不让我去。有些事儿,我不说,你不说,我却要你心中明白,在我心中,不管沈羽是生是死,是沈羽,还是沈时语,我都会终我一生护着她。你所担心的事儿,不会发生。” 穆及桅但听此语心中大惊,面上失色惊愕地看着桑洛:“公主是知道……” 桑洛微微一笑:“我什么都知道,也可以什么都不知道。但这些事儿,眼下都不重要。我要她平安,如此,便可。”说着,她松了口气,“时不我待,穆公,若我让你只身与我前往,你可敢去?” 穆及桅当下直起身子拱手朗声说道:“臣,万死不辞!” 作者有话要说:桑洛:最近运气很好,又抽到了ssr式神穆及桅…… 第72章 风雪林中柔情处 沈羽拖着沉重的步子在雪中踉跄了几步,终究还是扶住一棵树,身子贴着那干枯冰冷的树干滑落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她那一身白色的大羿军服,前胸后背都被红色的血迹浸湿,被这天气冻得僵硬,随着她粗重的喘息一起一伏。 已快日落,她却不知道自己已经在这路上行了多久。 她微微抬手,几近脱力的按在自己胸口上,她胸前在今晨被大羿军追来的先锋兵射了一箭,也幸而是这一箭,让她应声而倒滚落雪坡,这才逃过一劫。可这一箭却又射在她心口旁边儿,极为凶险。她咳嗽数声,忍着剧痛,动了动身子,将颈间那平安扣拽了出来。 这一箭,正正当当的打在了这正悬在胸口的平安扣上。若无平安扣,替她挡住这箭矢锋端,减了力道,她也没了命再往回走。 可她如今却又真的没了力气,数日奔波,她在林中与屠掩周旋数日,终究两相对垒拼了个你死我活,可屠掩纵死,她身后的弟兄也拼的个与大羿军共亡的结果。沈羽心中凄怆,只记得在拼杀之中屠掩曾大叫令一人速回泽边大营寻副将赵迟,然那人还未跑几步便被赤甲军砍了脑袋。 屠掩死后,剩下的,便也只有她一人。沈羽瞧着那满地的尸体,心中更是难过。也不知前方战事如今几何,死伤多少,难过之后,便是愧疚,若不是听她之令,又怎会死这样多的人?纵然向达再狡诈,他们依城而战,也不会落到如此田地。便就因着这一股复杂难平的心绪,她换了大羿军服,拖着受伤的身子拿了屠掩的主帅令牌,一路往燕林外大泽边儿的大羿军营而去。 营中仅剩千余士卒和那赵迟,她拿着令牌假传屠掩之令,只道眼下战况焦灼,将军率兵与舒余赤甲相持不下,眼下舒余赤甲已然快要追出林子,将军令他即刻赶来命副将速速率兵回返中州,再请援兵来。迟了,恐有失。 赵迟瞧见屠掩令牌便不疑有诈,况前方将士无一回返,沈羽之说更让他深信不疑。当下点兵上马往大泽而去。沈羽躲在众人之中,却又悄然回到营中,便在赵迟率兵离去之后,一把火将那大营烧了个干干净净。 可赵迟却也不笨,走到半路忽又想着该留一队百人先锋兵守在营中以策万全,然这一队先锋兵急急回返之时,却正见沈羽纵火烧营。两相交手,沈羽受了伤,又因着疲惫虚弱几近陷入苦战,便只能转身往燕林疾奔,便在这奔逃之中中箭自雪坡滚落。那一队先锋兵折了三四十人,剩下的却也担心林中还有什么埋伏,不敢再追,只瞧着沈羽胸口中箭便觉得此人死了,转头便去追那已走了许久的赵迟。 沈羽被那一箭打的胸口一窒昏过去了许久,本以为自己再无生路,醒来却只听的风雪之声,再不见大羿军。 她将那碎裂开来的平安扣轻轻握在满是血水的手中,眼瞧着那本是温润光泽的平安扣此时只剩下了一半儿,上面沾着的都是自己的血,不觉一叹。周身疼痛,胸口的伤更是疼的她两眼发黑,却又在此时困意袭来几乎又要昏过去。她用力的咬了咬自己的舌头,抬手在胸前使劲按了按自己的伤口,疼的一阵战栗,蜷缩起了身子。 她知在此地绝不能睡,睡过去便再没有醒过来的时候。她撑着力气用力地扶着身边的树干站起身子,只在此处,一路往西,她的剑落在了与屠掩厮杀之处,她须得寻回来。 便就这样想着,沈羽又拖着极慢的脚步跌跌撞撞地往林中走着,耳边嗡嗡之声越来越响,风声都听得极不真切,眼前逐渐模糊,一切如在梦中。她却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想的,那么多的将士都在这几日中死了,她若死了,实在也不算什么。可她便是要死,也要在死之时,寻着她父亲留给她的剑,便是这剑已经断了,她也要这剑守着她。 还有…… 她迷迷糊糊地将颈间的平安扣拽下来,紧紧地握在手心里,本就满是鲜血的掌心又被这残破的平安扣锋利的边缘割破了,一阵阵痛感自手心传到四肢百骸,她却竟然微微一笑。 还有这平安扣,也得守着她。 都得守着她。 沈羽紧握着拳头,身子都觉得麻木起来,胸口的痛感越来越弱,瞧着前面的路也越来越模糊,终于跌倒趴伏在地,数次用力,都没能爬的起来。 来回几日,她粒米未进,只靠着抓着地上的积雪塞在嘴里,此时又受重伤,早就没了力气再爬起来。但她却又靠着尚算清醒的意识,觉得再过不远便就能寻着她的剑,可即便是这样想着,她也再无力气动弹分毫,只能微睁着眼睛看着面前那模糊的一片雪白,感觉积雪在身下融化,冰凉透骨的渗进身体里。 “父亲……”她喃喃张口,却根本听不见自己的声音,那一双唇只是徒劳的翕动,蜷曲着手指感觉不到平安扣的温度,只能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只是这样紧紧地握着,“洛儿……” 耳边马蹄声响,马儿的长嘶在林中回荡不绝,沈羽吐了口气,闭上了眼睛,只觉得这马蹄声与当日自己在龙泽林中一般无二,那日,父兄族人皆死在战中,陆将来时,疾风卷地,今日此时,自己也是在这呜呜风中,就要随他们而去。如此,倒也是好的。 便就在她闭目等死之时,身子一热,竟被人抱在怀中,一抹幽香萦绕鼻间,熟悉至极的香气,让她不自觉的弯了唇角,耳边却竟传来几声更熟悉的急声呼唤,只听着有人在喊:“时语”二字。 这声音太过熟悉,又太过令她魂牵梦绕,沈羽微微睁开眼睛,在模糊不清的视线之中,瞧见了那让她日思夜想的人,她笑容更甚,只觉得自己是大限将至,发起了梦,张口轻声道了句:“洛儿……能瞧见你……真好啊……”眼前一黑,再也支撑不住昏了过去。 桑洛几人一路行返了哥余阖发现断剑之处,仔仔细细的又看了一遍,确定这尸首之中真无沈羽,却又心中徘徊。沈羽既然可以将自己的衣服同别人换了,那便是说明她性命无忧,却还有什么事儿要做,穆及桅思忖再三,弯下身子在屠掩的尸身上来来回回摸了个遍,之后便起身点了点头,只道屠掩的将令不在,想来,若不是丢了,就是被沈羽拿去了。 此言一出,桑洛与哥余阖当下明了。沈羽极有可能是往燕林之外大羿军的营中去了。三人不敢懈怠,上马一路往东要往大羿营中去看个究竟,还未走出多远,便瞧见一个穿着大羿军服的人浑身是血的趴伏在雪地之中一动不动。 穆及桅与哥余阖纵身一跃翻身下马,当下都一声惊呼。独有桑洛一人早就先于二人的步子,自马上下来便一路飞跑朝着那人而去,便是身上的披风都掉落在地亦不自知。她只觉得那人身形便是在马上瞥一眼便知,那是沈羽。身边的穆及桅与哥余阖急急追上之时,桑洛已然跪在地上,将沈羽抱入怀中。 而沈羽却就这样以为是大梦一场,乌突突地说了一句没来由的心里话,晕了过去。独留了桑洛一人满手都是鲜血,咬牙忍着眼眶中的泪水看着她胸前那染红的衣服不住低唤她的名字。 穆及桅蹲下身子拉了沈羽的手去探她脉搏,凝着眉许久,叹了一声:“脉象微弱至极,还需尽快医治。”他看了看周遭,担忧的低声说道:“眼下便是回返营中也要小半日,夜要来了,林中会更冷。公主,咱们……” “余和,”桑洛平复了心绪,紧了紧抱着沈羽的手臂:“你有法子,可有办法生火扎帐?” “帐子的东西我倒确是带了,就怕咱们再林中待上几夜。”哥余阖蹲下身子将桑洛落在半路的斗篷递过去,咂了咂嘴:“可扎帐生火易,要医治她就难。”说着,从怀中摸一个小瓶子出来:“这药膏我随身带着的,但也只能一时之用。却不知道他伤了多少处,是不是要命。”言罢,将那小瓶子放在桑洛手中,转而去扎帐。 桑洛将那斗篷盖在沈羽身上,看着沈羽那没有一丝血色的面容心中就痛如刀割,蹙着眉头将手中的药瓶递给穆及桅:“穆公,你来。” 穆及桅嘶了一声,凝目看着沈羽:“我倒可以,只是……” 桑洛目光幽深,当下只道:“如今生死攸关,只有穆公可以。到时,我让余和在外头守着。” 穆及桅一路都想着桑洛此前说的那些话,心中早就猜出了个几分,桑洛或许已然知道沈羽的事儿,眼下听她这样一说,心中瞬间豁然开朗,趴伏在地对桑洛磕了头:“臣,定尽力。” 哥余阖手脚麻利,不过片刻便在树边支了个极其简单的帐篷,那帐篷只有不到一人高,内中也只能容下俩人横卧,如穆及桅与哥余阖这般的个子,进去便就只能弯着身子,哥余阖与穆及桅又寻了不少树枝,双手握着将内中厚厚的积雪一层一层的连踢带扫的清理出去,下面,却都是湿漉漉的枯枝烂叶。 二人将自己的衣服脱下来垫在下头,这才帮着桑洛将沈羽抬了进去。穆及桅将自己那披风铺在下面,内中就只剩下一件单衣薄甲,哥余阖却挤在一边,双手拿着火石来来回回地打着,那火石冒了点儿火星,带着水汽的树枝却只是冒了一阵烟却怎的也烧不起来,折腾许久,才好容易点着了一丝小火,口中不住啧啧:“眼下就觉得带来的人少了,这若是人多些,哪里用的着这样费劲。”说着,转头看了看已然跪在沈羽身边的穆及桅,说道:“可要我帮忙?” 桑洛眼光盯着沈羽,听得哥余阖如此说,轻声说道:“此处有我与穆公即可,你去外头守着。” 哥余阖挑了挑眉,偏着头瞧了瞧沈羽,也不再言语,真个起身出了帐子。 桑洛低叹一声,将盖在沈羽身上的披风微微掀开,鼻间尽是血腥之气,抖着声音说道:“穆公,你……” 穆及桅闭上眼睛吐了口气,继而睁开眼睛说道:“公主放心,若不敢看,闭上眼睛便是。” 桑洛惨然一笑:“我有什么不敢看的,我就是要这样看着。” 穆及桅双目一眯,咬了咬牙,便就这样将沈羽上身的衣服都褪了去。眼瞧着身上数道刀剑伤口早就结了痂,只有当胸那一个血窟窿还淌着血。他一个男子,就这样眼睁睁的瞧着沈羽的身子,此时只能轻声低语:“孩子,叔父也是为了救你的命。”说着,心中忐忑地看了看桑洛,只瞧着桑洛一双眼睛就这样定在沈羽那未着片缕的身上,面上却无异样。 可桑洛尽管面上再平淡,心中却也是波澜起伏。她早知沈羽是女儿之身,可知道归知道,亲眼所见,却又是另外一种极不一样的感觉。 沈羽当真就是沈时语。 沈时语眼下重伤快要死了。 自己却竟这样担心她。担心一个与自己同样是女子的人。 她身子一抖,抱着沈羽的胳膊也动了动,穆及桅此时正仔细的瞧着伤口,松了口气轻声只道:“公主莫慌,这是箭伤。本该致命,不过不知被什么卸了力道,刺的并不很深。她会如此,怕是因着连日疲累加之流了太多的血,臣先替她上药,熬过今夜,明晨咱们马上返回。” 桑洛心中一块大石落地,直等到穆及桅将那伤口处理好,又将她后背上的刀剑伤上了药,这才同穆及桅一起将她的衣服从新穿好。这一番折腾下来,便是穆及桅穿着那一身的单衣都额头冒了汗。可他心中却宽慰,终究沈羽眼下无事。 他拿出腰间酒袋,咕咚咕咚的喝了数口酒,这才终于觉得精神许多,盘膝坐在这狭小的帐篷中轻声说道:“公主,是何时……知道此事的?” 桑洛额头上也冒了细汗,听得穆及桅如此问,只是微微摇了摇头:“或许我早该知道。或许知道的太迟。”她此时觉得自己怀中的沈羽身子有了些许的温度,便也终究心绪平静了不少,只说道:“眼下,旁的不说。明日回返,时语的伤势,还是需穆公亲自调理。”她顿了顿,心中又划过一丝闷闷的疼痛:“回营之后,让陆离照顾时语起居,旁人,一概不得入内。” 穆及桅急忙拱手:“臣遵旨。臣……不知公主如此深明大义,如今,臣对公主,感激涕零,臣……”他跪正身子便要向桑洛磕头:“替泽阳一族,谢过公主!” 桑洛只道:“谢什么的,多说也无益。”她舒了口气:“穆公去外面看看余和,想想办法弄些吃的,若她醒了,也须得吃点东西,才能保存体力。” 穆及桅匆忙点头称是,又拿了水袋放在桑洛手边复又嘱咐:“这水,不能喂得太多,少许即可。还需烦劳公主大驾……” “洛儿知道,穆公去吧。” 穆及桅出了帐子,这帐中终于只剩下了桑洛与沈羽,外头风声不绝,内中火堆噼啪作响,桑洛低头看了看在她怀中依旧睡着的沈羽,眼神一晃,轻声叨念了一句:“如今一次,你是真的要吓死我,才甘心么?”说话间,又紧了紧抱着她的手臂,歪着头用面颊轻轻贴在沈羽额头上,再不着一词。 作者有话要说:对你没看错更新了,就是这么任性,就是凌晨12点半放糖不让人好好睡觉…… 快说,是不是糖,是不是糖,是不是糖?!快夸我!不许给我寄刀片~~~~~~~~~嘤嘤嘤嘤嘤~~~~~~~~~~~~~~~~~~~~~~~~~ 第73章 非姐妹 穆及桅出了帐篷,却正瞧见哥余阖手脚麻利就在这一阵子之中又扎了个帐篷,此时正坐在帐篷外头,刚刚将那树枝堆点上了火,手中拿着酒壶正来来回回的晃着。 穆及桅坐下身子,那了酒袋对着哥余阖晃了晃,微微一笑:“小兄弟,倒是聪明机灵的很。瞧起来,对这野外,一点也不惧怕陌生。” 哥余阖眉眼一弯,兀自喝了口酒:“穆公有话,但说无妨,不须绕弯子。” 穆及桅哈哈一笑,坐的离那火堆进了些,目光越过跳动的火,停在哥余阖面上:“在我看来,小兄弟一身本事,绝非我赤甲军中人。说话做事的样子,倒更像是那素来不羁的哥余人。” 哥余阖挑挑眉毛,唇边还挂着一丝笑意,只说道:“舒余八族,轩野氏纵马驰疆,哥余氏肆意不羁,泽阳沈氏忠诚敦厚,无棣向氏快刀果猛,大宛红蓝幻灵诡谲,白沙希氏大力壮硕,星轨姬氏龟蓍占测,可穆公却忘了,还有西昆无忧族,逍遥自在。何以就断定,我是哥余人,而非无忧一族?” “小兄弟倒是深喑国中大族,”穆及桅轻笑一声,抬眼看着哥余阖:“无忧一族,祖居西昆,神踪莫测,族中人自在和乐,早就百年不问尘世纷扰,若你是无忧族人,又怎会平白卷入此间乱中,自寻烦恼?” “那在穆公看来,我是何人,来自何处,是否重要?” 穆及桅淡然摇头,长叹道:“何人何路,何去何从,总归都有一生一死,于我来说,确实不重要。”他抬手将酒袋与哥余阖手中酒壶碰了碰:“在我瞧来,有酒能同饮,有难可同当,便是兄弟。”说着,又笑了笑:“不过,你能来此助公主寻沈公,也是我意料之外,看来,当日朔城一战,是沈公种下善果,而鹿原一役,恐非我们听到的那样简单。” 哥余阖笑道:“穆公目光如炬洞悉内情,我倒是极为佩服。” “以你的才智,若能助我们击退大羿军,日后……” 穆及桅说到这,哥余阖却仰头大笑,只道:“穆公可不会真觉得我还有这番雄心壮志?如今的王,不值得我像你们一般做这样赴汤蹈火的事儿,”他顿了顿,眼神儿移向桑洛与沈羽所在帐中:“倒是有一人,或有这本事。” “谁?”穆及桅愣了愣,显是不明所以。 哥余阖却又笑:“不过,这却根本是不可能的事儿。”说着晃晃酒壶:“今夜,怕还要我与穆公轮流守着,天寒地冻,不若好酒。喝!” 沈羽一直未能醒转,只是昏昏沉沉的睡着,桑洛不过一阵便去摸一摸她的额头,只觉得额头滚烫,身子也不住的发着抖,她只觉得这一夜过的那样漫长,怎样等也等不到天明,帐中此时已然比外头暖和了许多,她心中着急,却也不能就在此时带着沈羽回返营中,好在沈羽气息虽弱,倒还平稳。 她已经抱了沈羽许久,半个身子都麻木酸疼,几乎没了力气,可她又不愿意松手,不愿意让怀中人离开自己半分。 自离开沈羽之后,尤在这祭庙的一月之中,她前思后想想了许久,她明知沈羽是个女子,自己早该放下这荒唐的情感,本想着远离王都皇城,离开纷扰乱世,听不见沈羽的消息,逐渐便会想不起她的样子,慢慢就能放下这不该有的心思,可却没想到适得其反,越远离,越思念,越听不到消息,脑海中沈羽的模样又越清晰,直到她方才就这样眼睁睁的直视着那与自己一般无二的身子,片刻羞赧与惊慌之后,竟是满心的疼惜之情。 “哎……” 她低声叹了口气,瞧着沈羽那昏沉睡着的样子,微微摇了摇头。只叹痴心人,莫论愁苦声。她如今心中明了,不管是沈羽,还是沈时语,怕都无法再让她心中这情感再有半分的退却之意,她喜欢的,终究还是这个人。 沈羽咕哝了一句听不真切的话儿,动了动身子,桑洛身子一抖,以为沈羽醒了,便低声去唤她,可沈羽却又没了动静,只是右臂从身上垂落下来,露在了盖在身上的披风外头。桑洛抬手想将她的胳膊放回去,却眼瞧着她右拳紧握,一条红色的绳子就在指缝之间缠绕,应是抓着什么东西。 桑洛微微蹙眉,将沈羽放平,坐在她身边抬手去掰那紧握的拳头,可那拳头却握的死紧,一只手怎样也掰不开,她便抱着沈羽的右臂,双手用力的将她的手指扳开,手指弯曲着,满是血迹,掌心中那挂着血水的半块儿平安扣在跳动的火光中就这样呈现在她眼前。 桑洛眉峰一抖,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嘴,眼眶之中那泪水却又止不住的落了下来。便就在这一晃神儿的功夫,沈羽的右手却又握紧,似就是在这迷蒙昏睡之中,心中还始终惦记着手中的这平安扣。 沈羽却在此时呼了口气,咳嗽了数声,似是有转醒的样子,桑洛急忙趴伏在她身边,面上的泪水都还未干,泪眼婆娑的瞧着她,轻启朱唇唤了一句:“时语……” 沈羽只觉得自己如做了一场大梦,梦中冰凉透骨,仿若陷进个冰窟窿里,却又在这梦中寻到一丝温暖,温暖之后,又觉得有人要抢她手中的东西,便就这样撑着混乱迷茫的意识张口低声哑着嗓子咕哝了一句:“不要……” 她本是想说不要抢走我的平安扣,这是洛儿送的,可在桑洛听来,却是来来回回轻声细语般的叨念成了:“我的……洛儿……” 这话说的桑洛破涕为笑,抬手轻轻擦了擦沈羽额头上的细密的汗珠,低声道了句:“你倒是想的好,几时成了你的?” 沈羽迷迷糊糊的听了句这样的话,昏沉沉地就想到了自己怕是再也见不着桑洛,满心的凄楚难过,胸口不断起伏,又牵的伤口剧痛,这内外的疼痛疼的她抖着嘴唇竟流了泪,惊得桑洛以为她又不适,坐起身子复又将她抱在怀中,却又不知如何是好。 便就在桑洛急的要去唤外头的穆及桅之时,沈羽却轻声低叹,竟睁开了眼睛,只觉得身子暖和,不似之前那般冰冷,右手还被人握着。一时之间便有些慌神,动了动身子,周身如同被千斤巨石压着一般动弹不得,胸口阵阵疼痛,又觉口中干涩,张了张嘴,喃喃道了句:“水……” 桑洛但见沈羽清楚了意识,面上一喜,松了那握着她右手的手拿了水袋,往她唇边送去,沈羽却如同在沙漠之中干渴了许久的人儿一般,费力的用双手抱住那水袋便咕咚咕咚的喝起来,桑洛却又想起穆及桅的嘱咐,瞧她喝了几口,便又将那水袋从她手中抢过来,轻声说道:“穆公说了,你得慢慢喝,不能一下子喝这许多……” 本是刚刚清醒半分的沈羽听得这熟悉的声音当下整个人都抖了抖,口中那没咽进去的半口水便就这样呛了一下,呛得她不住咳嗽,一边咳嗽着一边抬头去看,那近在咫尺的面容,那温柔缱绻的眸子,让她瞬时愣住了。 桑洛却目光柔和的看着她,唇角一勾:“怎的?好容易醒了,却不认识我了?” “公……公主……”沈羽那一双眼睛睁大,不可置信的瞧着桑洛,叫完这一声,又惶然发觉自己此时便就在桑洛怀中被她抱着,面上腾的一下子便红了个通透:“你……臣……臣……” 桑洛却道:“饿了么?我去外面,让穆公寻些吃的给你。” 沈羽依旧不知所措,听桑洛这样问,微微摇头,哑着声音却压不住那声音之中的惊喜之情:“臣……臣不饿……” 桑洛眉头一蹙,紧了紧搂着她的手臂,低声说道:“此时只你我二人,还妄谈什么公主与臣,换个称呼,这称呼,我不爱听。” 沈羽的脸色红的更厉害,莫说此时周身疼痛毫无力气,便是眼下有力气,却也不敢动弹半分,桑洛竟在她重伤之时,来寻她?还在寻到她之后,就这样,就这样将自己抱在怀中?她心中惊喜错愕,气血激荡,当下心口突突的跳,不住的又咳嗽起来。她心中又着急又羞赧,只想着快些别在咳嗽让桑洛担心费力,可待得她好容易喘匀了气息,却觉得面上一凉,便就在她那惊慌的眼神之中,桑洛目中的泪滴落在她面颊之上。 沈羽心中闷闷一疼,却在这疼痛之中觉出了些许的刺痒之感,可瞧着桑洛低垂着眼睑,一滴滴泪水就这样无声无息的掉落,不由的更是怜惜,她知桑洛不惧路途遥远赶来此地是为何,更不想再让她担心,长吸了口气,虚着声音说道:“洛儿姐姐莫哭,时语没事。这不是……好好的么……”说着,咧嘴一笑,笑的倒是自在闲淡,颇不像个受了重伤的人。 “什么洛儿姐姐,”桑洛吸了吸鼻子,面上不悦道:“你在昏迷之中,一口一个洛儿叫的那般顺口,怎的醒了,不是公主就是姐姐,叫的人心里憋闷。”她低头瞧着沈羽,满面泪痕的说道:“你可是非让我喊你一声时语妹妹,才高兴?” 沈羽怔了怔,心中叹道,她总归还是猜到了啊。却又微微一笑,桑洛那般聪明,却又怎么可能猜不到呢?可…… “你……”沈羽喃喃开口,却又叹道:“你既猜到了,为何……还要……还要……”她心中想问桑洛为何还要来此地,话到嘴边,却又不知怎样说出来,终究,还是化成一声叹气。 “我猜到了,却也来了。”桑洛早就在她这断断续续的话语之中明白她心中所想,她目光灼灼地瞧着沈羽,声音极低,却字字都砸进了沈羽心中。 “洛儿此来,不是来做什么人的姐姐,也不是来认谁当妹妹。是为了来寻那个叫沈时语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桑洛:捧着一颗真心看着你,再叫一声姐姐你试试。 第74章 了然心中意 “洛儿此来,不是来做什么人的姐姐,也不是来认谁当妹妹。是为了来寻那个叫沈时语的人。” 然桑洛这一句话,让沈羽心中百感交集,不是姐姐,也不要当她做妹妹,却又说是要来寻这叫沈时语的人,桑洛的言外之意是…… 是…… 沈羽撑着那还不算太过清楚的精神,沉吟许久,时而觉得桑洛此来是来寻自己“兴师问罪”,怪自己临阵脱逃,时而又觉得桑洛的话儿中带着明显的意思,她知道自己是个姑娘,却又放不下昔日的那情感。 那她…… 沈羽心头一抖,更不敢说话,眼前又乌突地发着黑,一阵阵晕眩,便就这样带着复杂的心思半晕半睡过去。 桑洛等了许久不见沈羽言语,轻唤了数声,低头却又见沈羽双目闭着,似是又睡过去了,便是微微一笑,只在心中将那险些冲口而出的半句话说了出来。 我只是来寻那个叫沈时语的人,是我喜欢的那个沈时语。 她松开怀抱,靠在沈羽身边,侧着身子眯起眼睛瞧着这人安稳睡着的模样,不由得又握住沈羽那紧攥着平安扣的右手,尽管疲惫异常,心中倒也泛着丝丝甜意,沈羽醒过来,便说明她伤势好转,不至有性命之忧,她那悬着的一颗心也安定下来,此时夜深,周遭被火烤的温暖,虽还觉得寒凉,却也抵不住袭来的困意,便就在她昏沉睡过去的瞬间,张口咕哝了一句:“等回去,我再送一个给你就是。” 夜中之时,在外头守着的穆及桅因着担忧沈羽伤势,跪着身子在帐外轻声叫了几句公主,却不见有人声回应,心中正寻思着怕是公主已然睡去,转而要去火边饮酒,却听着帐中一声极浅的低语:“穆公。” 穆及桅倏然便听出这声音是沈羽,心中一喜,便不自主的掀开帐帘探头进去,冷风从帘外随着穆及桅的脑袋一起进了帐子,火堆噼啪几声,沈羽惨白着面色正撑着身子坐在内中,瞧见穆及桅便开怀一笑,却又低头看了看正熟睡的桑洛,对他招了招手,轻声说道:“穆公进来说话吧,别让凉风进来了。” 沈羽因着伤口疼痛睡不安稳,没睡多久又醒过来,醒来之后便觉得面颊上痒痒的,一阵阵的温暖的热气正轻巧的扑打着面颊,鼻间萦绕着的香气更加浓重,身侧也极为微暖,她转过去惊见桑洛竟就侧卧在自己身边,一只手搭在盖着自己身体的披风上,眉头却微微的蹙着,身子微微靠着她,脸儿跟脸儿竟贴的这般近。 她复又醒来之后觉得精神也较之前好了许多,之前她突见桑洛内心慌张,加之重伤方醒迷迷糊糊,如今瞧来却惊觉自己身上盖着的不就是桑洛的狐裘披风?而桑洛此时和衣而睡,便是帐中尚算温暖,她却又怎么受得了这寒冻? 沈羽咬牙顶着一口气坐起身子,喘了半天才缓过劲儿来,抬手才又觉得自己的右手一直握着拳头,张开掌心,但见那平安扣还在,吐了口气,将平安扣放入怀中,把身上的披风仔仔细细地盖在桑洛身上,静静地坐在桑洛身边瞧着她。 便就在此时,听见外头穆及桅的声音,这才叫了他进来。 穆及桅趴伏着身子进了帐子,挤在帘边儿上,满面喜色的看着沈羽,把声音压得极低生怕惊动了睡梦中的桑洛:“可好些了?” 沈羽点了点头,却依旧因着胸口疼痛盘起腿双臂搭在膝盖上微微弯着腰:“羽,又让叔父操心了。” 穆及桅却摆了摆手,叹了口气:“若说操心,我惭愧至极。不及公主之万一。”他看了看桑洛,桑洛依旧侧卧着背对着他,将声音压得更轻:“公主,是何时知道你的事儿的?” 沈羽微微一笑,目光也落在桑洛面上:“许是我来朔城之时,许是她来朔城之时,谁知道呢。”说着,她叹道:“只是此一番因我,怕又要连累她被吾王责罚……” 穆及桅却道:“你杀了屠掩之后,去哪了?”他看了看沈羽那一身大羿军服,眯着眼睛道:“我查看过,屠掩的令牌不见了,可是你拿走了?” 说起这事儿,沈羽又笑,轻声将她往大羿军中假传军令又放火烧营的事儿大致的说了,中间数次因着气虚停下来许久,说完之后,便又指了指自己的胸口:“若非如此,哪里还会有这当胸袭来的一箭。” 穆及桅淡笑摇头,抬手指着沈羽晃了几下,却不言语,似是在说:“你啊你啊,胆子实在也太大……” 帐篷外头几声脚步,穆及桅一惊,急忙敛了神色微微掀开帐帘,却瞧见哥余阖不知道什么时候从他那帐篷中出来,手里还拎了两只雪白雪白的兔子,眼神儿正巧与穆及桅对上,旋即一笑,对着穆及桅抬了抬手晃了晃。穆及桅放下帘子轻声笑道:“公主的这位小侍从,本领真大。这一忽儿的功夫,竟弄了两只雪兔来。你定然也饿了,歇一会儿,我出去给你们弄点儿兔子肉来分吃。” “侍从?”沈羽微微蹙眉,看了看桑洛,又看了看穆及桅颇为不解:“公主的……侍从?” 穆及桅却笑:“与我,倒是第一次见,与你,应是个故人。”言罢,矮着身子出了帐篷。 沈羽心中奇怪,不知穆及桅这“故人”之说所为何来,倒是极有兴趣出去瞧瞧,可她身子僵硬,就这样呆了一会儿,再想动又觉得一双腿好似冻住了一般伸不开,一用力身上又疼,折腾半天才把两条腿舒展开,身子一歪,歪歪斜斜地复又倒在桑洛身边,她吁了口气,没来由的觉得方才的自己颇为有趣,笑的止不住轻声咳嗽起来。她急忙压低了声音,捂着嘴巴,却止不住的咳嗽,嗓子之中一阵血腥味道,竟咳出来血。 桑洛被这不住的咳嗽声扰的醒了过来,眼神儿还未见清明之时便瞧着沈羽正侧着身子慌忙的用手将嘴边的血迹擦着,当下低声惊呼,猛地想要撑起身子,可她手臂被自己压着发了麻,只得半侧着身子抓住沈羽的手目光之中尽是担忧:“怎么了?你……” 沈羽咳了几口血出来,胸口的憋闷之感却觉得好了几分,但见桑洛吓得面色都变了,急忙笑道:“只是胸口淤血,咳出来便就能好的快了。” 桑洛满面狐疑的瞧着她,叹了口气,坐起身子,只见那盖在沈羽身上的披风不知何时盖在了自己的身上,蹙了眉头,面上略带了些不悦之色,却仍旧从怀中摸出帕子,前倾着身子将沈羽唇角的血迹轻轻擦着:“你这些话,也只会拿来骗我,伤的这样重,怎的还要乱动。” 沈羽面上发热,急忙说道:“并未骗你,现下我觉得好多了。”她说着,余光之中瞧着那帕子似曾相识,片刻便恍然大悟,瞧着那帕子低声只道:“这是……” 桑洛急忙收回了手,将帕子攥在手中,低了头,口中却问道:“我送你的平安扣,去哪了?” 沈羽显得有些窘迫之色,半晌,叹了口气,从怀中摸出那半块儿平安扣,摊开掌心话中尽是惋惜:“中箭之时,这平安扣替我挡了,它救我一命,可惜……”说着,头垂得更低,声音也极小:“我……对不住公主……” “既觉得对不住我……”桑洛抬起头,目光柔和的看着沈羽:“那可要认罚。” “罚?”沈羽不明所以惶然抬头,却不知道桑洛口中的“罚”哪里是真的罚?可她偏又在这一抬头之间正正对上桑洛那满是柔情的眸子,惊觉二人距离竟是如此之近,近的几都能感觉到桑洛温热的鼻息打在自己面上。 桑洛那略微带着红晕的白皙的面颊,微微弯着的一双柔润的唇,如水般流转的眼波,实在可谓勾人心魄荡人精神。沈羽便是连气息都不自主的乱了起来,喉咙干涩,心头狂跳,眼睑低垂,目光落在桑洛那带着笑意的唇边,竟在此刻有一股难以形容的情愫与渴望油然而生——她想靠的近些,再近些。 可究竟要靠到多近,靠近了,又该如何?她心中迷茫,却又抑制不住这鼓荡的心绪,便是连胸口的伤处疼痛都被这纷乱的思绪扰的淡了几分。她心中担忧自己此举实在是唐突了桑洛,可在她偷眼去瞧桑洛的眼睛之时,却惊见桑洛竟然已经微微闭上了双目,唯有唇边那一抹笑意愈发的深起来。 沈羽脑中一片浆糊,更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身子,哪里还知道此时自己离桑洛是多近多远?只觉得自己与她靠的越来越近,那一双唇便就在咫尺,她心中一叹,全然忘了这几个月来的那些担忧纠结,耳根都发着烫,闭上眼睛凑了过去。 偏在此时帐外脚步声起,便是穆及桅低声说话:“沈公,兔子肉好了,你可睡了?” 沈羽与桑洛皆是心中一惊身子一抖瞬然双双往后退了几分,沈羽身子一顿脱了力,便就在这心惊之下仰躺在地,桑洛却摸着那狂跳的心口一双眉目瞬间移到帐帘处,但见穆及桅并未进来,叹了口气轻声说道:“穆公辛苦,你与余和先吃吧,稍后再送。” 穆及桅跪在雪地之中自然不知帐中春意,更不知自己这一句话惊了这游春的俩人,当下只道:“是,臣过片刻,便送进来。” 桑洛松了一口气,沈羽却躺在地上,右手捂着自己那受了伤的胸口嘿嘿的笑起来。桑洛咬了咬牙,心里头又气穆及桅,又觉得沈羽笑的她面上发热,当下抬手用力的拧了拧沈羽右臂上的肉,嗔道:“做了坏事儿不成,却又要笑,你真是好一副厚脸皮。” 沈羽却不觉得右臂疼痛,只是笑的自己伤口疼,捂着胸口没再笑几声又倒吸了一口气皱了眉。桑洛让她这样子弄的又是担心又是心疼,坐在沈羽身边,将那披风复又盖在她身上,敛了面上笑意瞧着她,柔声说道:“好好歇着,我出去拿些吃的来。” 沈羽一双眼睛看着桑洛,只看着桑洛的面上同自己一般还红着,心中一暖,却又浮起一阵愁绪,咬了咬嘴唇:“待得天亮回营,你快些回去吧。” 桑洛微微一愣,便知她所言之意,也沉了脸色:“你眼下这般样子,我……”她说着,叹了口气,没再把下面的话说出来。沈羽却看透了她心思,抬了抬手,放在桑洛手上轻轻拍了拍:“你且放心,时语命大,休养一阵子,又会生龙活虎。”她说到此,心中却依旧犹疑,张了张嘴,半晌才又不确定地瞧着桑洛:“可……可公主……公主与我……这……” 她本想说桑洛与自己这般情感,她可真的做了决定?可话到嘴边,却也不知道如何问出来,只能支支吾吾许久,也没把话儿说明白。 “怎么?”桑洛眉峰一挑,目光直视着沈羽:“你方才要做坏事儿,虽未做成,却在此时反悔了?” “绝非反悔。”沈羽慌忙开口,满面焦急生怕桑洛误会:“时语只是……只是……”她赧然一笑:“只是觉得如在梦中。” 桑洛抬手又在她面上轻轻一捏,捏的沈羽当下闷哼了出声,撇着眉毛一脸委屈不解的看着她,她却笑道:“眼下觉得疼了,还是不是梦?” 沈羽了然一笑,拉了桑洛的手将满心的柔情揉进话语之中:“洛儿就在皇城等我,时语,一定回去。” 作者有话要说:艾玛好甜,请用各种霸王票营养液使劲砸我说不定能砸出来很多糖 第75章 临行不见君 翌日晌午时分,林中又下起了小雪,沈羽在见到哥余阖之时便是神色一惊,一双眼睛不可置信的看了看哥余阖,又看了看桑洛,但听得桑洛唤他做“余和”,更觉奇怪,哥余阖却只是浅浅一笑,古怪的冲沈羽挤了挤眼睛上了马之后走在前头,沈羽体虚,便就坐在马上,靠在桑洛身上,她又不敢靠的太近,就这样挺着身子行了片刻,终究因着胸口伤痛叹了口气,咬了咬牙。 桑洛知她当着穆及桅与哥余阖又不好意思,在她耳边轻声说道:“他二人都在前头,背后没长眼睛,时语何苦还要这般扭捏,害自己不舒服?” 沈羽面上一红,吁了口气:“我并未不舒服……只是怕……累着你。” 桑洛却道:“身子不累,心却累得筋疲力尽。”说话间莞尔一笑,放低了声音:“你这样让自己不舒服,便是让人心疼,心疼久了,心便累得慌。” 沈羽心中一暖,放松了身子靠在桑洛怀中,微微闭上眼睛开口问道:“他为何在此?” “我来寻你之时,正巧碰上,他说朔城之时你有恩与他,他是来报恩的。”桑洛看着哥余阖在马背上晃来晃去的身形,浅浅一笑:“此人,倒是个忠义直爽的人。” 沈羽只道鹿原战时桑洛拿着铁令让人尽屠哥余族人之时那神色,是因着哥余阖将她掳了去心中愤恨,却没想到桑洛如今谈起此人,竟然言语之中毫无恨意,皆是敬佩之情,她沉默不语,深思片刻,当下嘶了一声,眨了眨眼睛:“鹿原一战……公主是有意……”她话未说完,心中已然了悟,哥余阖为人直来直去爱恨分明,若不是桑洛对他有恩,纵使他要报自己当日在朔城战中助他杀了哥余野的恩情,也不会在桑洛身边隐藏身份当一个“侍从”。 听着桑洛低声浅笑,沈羽更是确定,想及鹿原那夜桑洛为了掩人耳目不惜重伤自己的气魄,更是佩服,越佩服,又越觉得心中喜欢,不由得微微偏了偏头靠在她肩上,安心的闭上眼睛松了口气:“洛儿,真是深明大义,不惜以身犯险……” 桑洛却觉得沈羽说话间那脑袋还不时在自己肩头蹭着,抿嘴笑道:“深明大义就深明大义,时语,怎的还借故轻薄我?” 沈羽当下僵了身子,嗯嗯啊啊了数声,讷讷说道:“时语……时语只是心中实在佩服。便就……就唐突了佳人……不敢了……” 桑洛闻言面上笑意更盛,脸上一抹红晕浮起来,紧了紧手臂,侧头贴了贴沈羽的耳朵,低声说道:“哦?我怎还不知,在战中冲锋陷阵所向披靡的沈公,竟还有什么不敢的事儿?” 可沈羽心中虽暖,却总不由得想到桑洛瞒着吾王竟在祭庙之时擅自来此寻她的事儿,想到此事,她心里便是再开心,面上也腾起一抹愁云,叹气只道:“我只担心,吾王若知你来此,涉身险境,回去之后,怕不知要怎样的怪责于你,”说着,她更是担忧,轻握住桑洛那牵着马缰的双手,叹道:“虽我不愿你路途劳顿,但回营之后,洛儿还是快些带着疏儿和哥余兄弟速回姚余。以免吾王生了气动了怒。” “我既来了,”桑洛目光落在林中,舒了口气,面上毫无波澜,便是声音都平淡非常:“父王便早晚都会知道。若要责罚,我早些回去与晚些回去,已无二致。况我们出来两日,王兄的人马应也到了营中,既如此,不若安安稳稳的呆些日子,等你伤好一些,我再随王兄回返便是。” 沈羽沉吟片刻,仍旧一叹:“是时语对不住你。” “你死里逃生,好容易才捡了一条命,况若无此事,你我二人,哪会有今日这般畅谈如斯?”桑洛说着,便假意冷下了声音嗔怪道:“本是个化险为夷逢凶化吉的好事儿,你却总要说这些不开心的琐事。 沈羽心中一慌,她哪里瞧的见桑洛那说话时面上的笑意,只得慌忙开口:“洛儿别气……我认错……” 桑洛柔声只道:“此去营中,还有小半日的路程,你睡一会儿,莫再多说。” 沈羽听得此言,更是闷声不响,以为公主是真的生了气,哪还敢言语半分?可她却又哪里睡得着?她想到回营之后碍着人多,公主必不能日夜待在她营帐之中,或是要到了她回返姚余之时才能送她一送,心中便是万分的不舍,往她怀中靠了靠,闭目低叹,又觉得桑洛怀中温暖,馨香扑鼻,过不许久,还真就如此昏沉的睡过去了。 待得她再醒来,却只觉得口舌干涩,胸口闷疼,身子倒是暖的,身下却是那硬邦邦的床板,再听不得风雪声,唯有火堆噼啪作响,与窸窸窣窣听不真切的脚步声。她眯着眼睛目光迷蒙,眼中昏黑一片,鼻间唯有炭火着了湿寒烧出来的一股怪味。她却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只是瞧着面前有个人影正在边儿上忽晃,唇角一弯,干哑着声音轻声唤了一句:“洛儿……” 许是声音太虚,面前的人儿根本没听清楚她的话,弯下身子笑着问了一句:“少公?你醒啦?” 沈羽心思一晃,闭了闭眼睛复又睁开,却见面前哪里是桑洛,却是陆离。她眉头微蹙似是颇为迷茫:“离儿……我……在哪?” 陆离坐在床边叹了口气:“少公可算醒了,你都昏沉沉的睡了两日了。还能在哪,当然是在朔城之中。”说着,低着头仔仔细细得瞧着沈羽面上那突然闪现的怅然之色,不解的问道:“少公可是哪里又觉得不舒服了?” “两日……我……”沈羽撑着身子想要坐起来,却又因着没了力气躺了回去:“我睡了这许久?” “你哪里是睡呀,是昏过去啦。”陆离撇了撇嘴:“穆公带你回来之时,你脸上一点儿血色都没有,可吓死我了!” “穆公……带我回来……”沈羽叨念几声,兀自微微点了点头:“那……我为何在朔城?不是该在营中?” “营中那帐子漏风,穆公只说你眼下这样子,须得到暖和的地方养着,便带了人一路把你送回来了。”陆离说着,却又见沈羽面上添了几分更浓的惆怅,不解的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少公,你可真的醒了?” 沈羽听她这样说,心中惆怅更甚,却不知道自己昏沉睡过去,竟中途又昏过去了,更没想到醒来之时早不在燕林之中,却更是回返了朔城,身边哪里还有桑洛?她看着陆离,本想问她可见着了公主,可话到嘴边,却又想到陆离方才说是穆公带自己回来的,想来,公主来营之事,并不想让太多人知晓,可她心中却又惦念桑洛,思忖片刻,轻声问道:“离儿可知,太子亦的人马,是否已到了营中?” “太子亦?”陆离转了转眼珠,思索了一忽儿,喃喃说道:“你回返之前,确有一大队人马到了营中,上头举着银底金龙旗,我还以为是皇城卫来了,少公如此说,想来应是太子亦的人马没错,不过……”她面上不解,兀自道:“不过领兵将领却不是太子亦,而是旁人。” “旁人?”沈羽心中奇怪,复又追问:“离儿可知道是谁?” 陆离摇了头:“我哪里知道啊,我又不认识。反正不是那个好难瞧的孟独便是。”说着,忽的一拍手:“险些忘了大事儿。”说着从怀中摸出一封信,对着沈羽晃了晃,噘了噘嘴:“这是穆公走时让我等你醒来交给你的。我倒想看看是什么东西,穆公却说只能给你瞧,”说着,手一伸:“少公眼下要看吗?” 沈羽浅浅一笑,让离儿扶着她坐起身子靠在床头,拿过那封信,却见信封之上隽秀的字体写着:沈羽亲启四字。 穆及桅笔锋有力,落笔之处气势贯穿,但这四个字笔锋清秀,柔中带刚,瞧起来颇为熟悉。沈羽微微一愣,当下想到昔日夹在她那本《舒余野卷》之中的“欲语还休”四个字,心中一晃,抬手轻轻地从那字面上摩挲过去,低声咕哝了一句:“是她……”说话间,竟唇角一牵,面上柔和至极。 陆离瞧的奇怪,歪着脑袋瞪着眼睛看着沈羽的模样,又看了看她手中的信,不解问道:“少公说什么呢?” 沈羽惶然抬头,面上微微一红,摇头只道:“只是军中事。” 陆离想了想,却又在此时惊声一叫,起身急道:“坏大事儿啦,药还在炉子上热着!”话音未落,人已经走到了门口,瞧都没在瞧沈羽一眼,便径自关门离去。 沈羽淡淡一笑,舒了口气,情急将那信封打开,内中拿出信纸摊开,但见纸上寥寥几字,一眼晃过去便到了最后,可就是这样一眼,她却又不自主的吸了口气。 “父王忽病,王兄急返。燕林霜雪急,王都风雨迫,临行不见君,只盼伤愈归。” 短短数句,了然其意。沈羽将信整齐的叠好,压在枕头下面,眉间紧锁,吾王刚刚自定国台回返王都,竟忽然病了,然这病想来定是沉重,若非如此,伏亦带兵途中不会回返,桑洛也不会闻听这消息马上赶往王都。 不知怎的,她忽的又想起穆及桅曾说道的那句话——西余的冬天,实在熬人,只盼着这冬日早些过去,少些生离死别才是。 她心头狂跳,却不知道是被什么事儿扰了心绪。 唯有桑洛那“只盼伤愈归”一句,满心担忧与那柔软的情愫跃然纸上,跳入她心中,化成暖融融的小火苗,烧的她面膛发热。 第76章 只怕祸在萧墙内 时至三月,西余这漫长的冬雪渐渐有了停下的趋势,只是依旧天寒,皇城中白雪皑皑,积雪始终未见融化的迹象。 伏亦在桌前捏了捏酸痛的眉心,搁了手中的笔,双手相互搓着呵了几口气,自渊劼病后,他行监国之职已快两月,终日在殿中料理国事,夜中还要往渊劼处接替桑洛照顾在侧,眼瞧着日日照顾着父亲的妹妹熬得更是瘦弱,又看着渊劼日渐病笃,成日里眉头都紧锁着,两月之间长了满脸的胡茬。 两月之间,穆及桅替狼首沈公之责,率五军越过燕林,在大泽西边扎下营寨,背靠燕林与朔、灵术两城,已与大羿军成了隔泽相望之势,北边六城因着冬日寒冻,死了万人,而今接到南边烽火令,只道南岳国新主卓熙王已在月前登基,半月前,遣使来报,祈舒余王亲往舒余与南岳交壤处白河城,行参拜礼。 南岳国小,百年间为舒余马首是瞻,历任新王都需依照旧俗往王都参拜舒余王,这卓熙王却竟不依祖训,却请舒余王往白河城,已是违背了祖制。 伏亦与玄相商量许久,苦无应对之法,只能趁着渊劼尚算清醒之时求父王给个主意,渊劼却闭着眼睛,半晌只说了一句:“势不可起,速收。” 他沉着一张脸站在殿中看着那日渐西垂的日头,心中犹疑,父王这一句“速收”,是因着病糊涂,还是真的如此想?眼下东边战事焦灼,南边又要再战?刚刚熬过冬日,若东边南边都陷入战乱之中,他可真的有法子应付?是以他亲笔修书一封,遣人送去给那卓熙王,只道自己父王日夜操劳,去不得远处,替吾王令新主卓熙依据祖制,一月之内,来厥城行参拜礼。可如今已过半月,这信如石沉大海,没了踪迹,便是去的使臣,也没了消息。 他心中焦躁,来来回回的在殿中踱着步子,转身之时,正巧瞧见桑洛抬了步子跨过门槛进了殿中,正眉目带笑的看着他。伏亦走到桑洛身前,但见妹妹面色轻松,心中一喜:“妹妹此时过来,可是父王醒了?” 桑洛微微点头,只道:“父王今日一早便醒了,精神也好了许多,午间歇了一会儿,下午起来披着斗篷还在大殿中转了两圈儿。” 伏亦面上大喜,拉着桑洛的手几乎不信:“可是真的?医官怎么说?” “只说着许是天气暖和些,近日又换了几味药材,应是起了作用。”桑洛说着,却瞧着伏亦面上那胡子笑了笑:“王兄这阵子为国事忧心,面上都沧桑了不知多少,可吃过东西了?若还没吃,随我回去,让疏儿给做几道好菜,再去照顾父王吧。” 伏亦却苦笑摇头:“我哪里有心思吃东西,便是疏儿那双巧手做出来的饭菜,眼下我怕也无福消受。父王今日好些,我还要速速过去,请示国事。” 桑洛却拽住伏亦轻蹙眉心只道:“父王刚刚好些,王兄此时还是先别用国事扰了父王心绪。”说着,看着伏亦面上复又腾起一阵愁绪,沉吟片刻轻声说道:“王兄,可是为了南岳一事忧心这许久?” 伏亦微微一愣,旋即点头:“那日我与父王说起此事之时,你正巧也在,我也不瞒你,确实如此。我派了使节前去,让那卓熙一月之间速来行参拜礼,可这半个月过去了,石沉大海,便是使节都不见回返杳无音信。”他又叹气:“父王说的那速收,我又怎能真的速收,且不说如今东边与中州大羿战乱未定,便就是我派兵前往,此去南边,路途更远,可用将领,穆公与沈公都在燕林,国中如今唯有孟独可当此大任,可孟独若去,护卫王都之责,又要交给谁?” 伏亦说着,面上愁容更盛,不住摇头,握着拳头又来来回回的踱着步子:“且我若是贸然出兵……舒余南岳百年来交好,岂不是在我手破了规矩?那中州大羿若闻听我们南边又战,定会再有动作。眼下,我真是……左右为难。” 桑洛瞧着伏亦那心神不宁的样子,沉着眉目思忖片刻,也不言语,走到一旁坐下,径自倒了杯茶轻轻吹着,也不抬眼去瞧伏亦。伏亦见她如此悠闲的坐在一旁喝起了茶,又是苦叹:“洛儿又不让我去寻父王请示,那我这……” 桑洛放下茶杯,抿了抿嘴,双手轻轻交握,若有所思的咕哝了一句:“孟独,倒也不是不可去。” 伏亦被说的一愣,快步走到桑洛身边坐下,凝着目光瞧着桑洛,低声问道:“洛儿,也要我打?” 桑洛却笑着摇头:“为何要打?” 伏亦更是不解:“那你……” “我且问王兄一句,依着王兄自己的心思,可想攻打南岳?”桑洛瞧着伏亦,问的倒是极为平淡。 伏亦张了张嘴,又是一叹,握了拳头只道:“若依着我的心思,这卓熙王如此无礼,若是国中无战乱,我倒是真想好好教训教训他。” “如今王兄监国,若你想打,便可以打。”桑洛舒了口气,拿起桌边茶壶自在的给伏亦倒了杯茶,递过去,微微一笑:“就派孟独率龙弩卫去。” 伏亦满面迟疑的接过杯子,却也不喝,将那杯子放在一边依旧瞧着桑洛:“我怎么听不明白洛儿的话,时而要打时而不打。” 桑洛浅浅一笑:“昔日我曾与王兄提过,未雨绸缪之事。王兄,可照着做了?” “自回返皇城之后,便依着洛儿的话,寻了几个知根知底的人。”伏亦压低了声音,却又看了看周遭,终究吩咐侍从退下,关上了殿门,复又说道:“可这几个人眼下在国中,只能算是二三流的将官,若是穆公在朝,便就好了。” 桑洛沉吟只道:“那王兄这几名将官之中,可有功夫好,心思细的?” 伏亦皱着眉头想了许久,这才说道:“倒是有一个,龙弩卫甲子营参将,凌川。” “龙弩卫参将,”桑洛轻轻叨念,点点头:“倒是个方便至极的职位。姓凌,”她看向伏亦:“难道是白河城凌氏族人?” 伏亦但闻此语也忽的眉心一跳,当下啊了一声:“洛儿不说,我却还真没想到此处。前年父王寿辰,凌伯来王都觐见,我见过一面,眼下你这一说,我到真觉得他与凌伯有几分相似。” 桑洛却未听得伏亦后面几句与凌伯又几分相似的话,只是追问道:“凌川此人,王兄信得过?” 伏亦却笑:“昔日战中,他受了伤,我将自己的马让给他骑,若非如此,我怎会被哥余人绑了带去朔城囚禁那许久。” 桑洛这才恍然大悟,早就传闻伏亦是因着将自己的战马让给受伤的将领,自己却被哥余人掳了去,却不知原这将领竟是凌川。她思索片刻,低声只道:“如此救命之恩,想来,凌川应也是靠得住。”她一双眼睛看着伏亦,只瞧着伏亦面上仍是不解的神色,只得明言:“孟独此人,心思诡谲,不可全信。若凌川可在侧,探听消息,回报与你,也免得孟独再有什么心思咱们不知道。” 伏亦又愣,不解问道:“孟独素来只听父王令,怎么还会有什么别的心思?” 桑洛想及当日在霜雪林中被哥余阖掳走一事,清楚的记得哥余阖曾提过牧卓早于孟独有所勾结,而偏巧秋猎回返之后,牧卓被父王送去南边靠近白河城的建木别院休养,偏巧南边的事儿又在定国台封册之后在父王重病之时发生,她难免要将这些事情连在一起想,自听得伏亦提起南岳一事之后,她便日日都在心中思索,越想越觉的脊背发冷,想及牧卓的冷血与孟独的狠厉,此事,实在不能不多些心思。 可伏亦偏就想不明白自己的话儿,自己无凭无据,更无法跟如今已是太子的伏亦明言此事,听得伏亦如此问,只是一笑摇头:“王兄,皇城国事,人心叵测。许多事情,不得不防。南边,岂止只有南岳?南边,还有牧卓王兄。” “牧卓?”伏亦微蹙了眉头,哈哈一笑:“洛儿忧虑太过了,牧卓如今呆傻的如同个六七岁的孩童,定国台封册之时,依着祖制他需跪在我身前抓我衣襟对着祖宗起誓此生护我王位,绝无二心。可他呢?”他说着,几乎笑的不可自己,弯着眉眼看着桑洛:“他怀中揣了七八个橘子,鼓鼓囊囊的有失体统不说,竟还连皮都不剥,一口一口的啃,啃满嘴满脸都是橘子汁液,咧着嘴还用我的衣襟擦手擦嘴。气的父王让秀官儿把他拽走,他却不依,坐在地上竟然痛哭流涕,继而又嘿嘿的笑,抬手让父王吃橘子。只等的父王吃了一瓣橘子,这才听话的说了秀官儿教给他说的话儿。”他看着桑洛面上的神色,非但没有轻松下来,反而眉头越皱越紧,笑道;“洛儿这是怎么了,难道不好笑?” 然桑洛只是低垂着眼睑兀自思索,一直沉默。伏亦觉得古怪,当下也敛了笑意看着桑洛:“洛儿,怎么了?” 桑洛轻叹一声,握了握拳:“旁的不说,王兄,明日一早,你便传召孟独进二道门来见。让他半月之后,率兵往白河城去。” 伏亦当下一惊:“明日?洛儿……你可是有了什么法子?” 桑洛却已然站起身子,走了两步,听得伏亦如此说,停下步子回转身来看着伏亦,却未回答他的话,只是说道:“时候不早了,王兄也该往父王处去了,此事,切记别扰了父王的心思,挑拣些开心的事儿说。洛儿,先回去了。” “那我……”伏亦话未说完,桑洛却已出了殿门,伏亦呆愣片刻,叹了口气,兀自喃喃说道:“还真要明日便传孟独来?” 第77章 谁知一片心? 穆及桅掀开帐帘搓着一双手坐在沈羽对面,沈羽披着大氅,双手捧着一杯热水,正闭着眼睛不知道在思索什么,听得声音和那沉重的步子,便知是穆及桅来了,微微一笑,也没睁开眼睛,只是轻声说道:“穆公来了,可是有什么新消息,要说给羽听?“ 穆及桅手中的酒袋塞子还没拧开,听着沈羽这样一句,挑眉只道:“嗨,我什么都还没说,你怎么知道?” “穆公两日未归,听侍卫们说你夜中才回返,却又在日出之时来寻我,定是有什么消息,心中按耐不住想马上说给我听。”沈羽微微一笑,捧着水杯抿了一口水,热水入喉,又激的她刚刚好起来的胸前伤口微微疼痛,她蹙了蹙眉,睁开眼睛瞧着穆及桅:“六日之前大羿军来扰,被咱们打了回去,这几日都没了动静。穆公刚从灵术回返,皇城那边,可是有了新令?” 穆及桅点点头,只说道:“皇城确有新令,我也确实有些新消息要说给你听,不过,这新令不是给咱们的,新消息,也与咱们没太大的干系。”他冷声一笑:“只是这一年,怕不比往年好过,却又瞧着,要比往年还要难过了许多。” 沈羽眉目一皱,不曾言语,只是探究的看着穆及桅,穆及桅喝了口酒,叹声说道:“南岳新王卓熙即位,却不依祖制往王都参拜,要让咱们的王南下白河城。”他手中晃着酒袋,吁了一声:“卓熙应还不到四十,正是壮年,听闻力气很大,脾气更大。眼下看来,是要沉着咱们与中州战事焦灼,想要从中取利,分一杯羹。”说着,咬牙哼了一声:“他却也不想想,这一杯羹便是要分,怎的也到不了他南岳小国的嘴里,就算是误打误撞的分到了,怕他也咽不下去。” 沈羽神色凝重,沉思片刻:“如今太子刚刚监国,就忽逢此等大事,想来,太子亦难下决断。”她略一思索,片刻又问道:“穆公方才所言新令,可是太子亦有所决断了?” 说到此,穆及桅眼中闪过一丝光辉,口中啧啧拍着大腿只道:“不错,太子亦以往仁慈绵软了些,但今次之事,做的痛快!他派了孟独率六万龙弩卫驻扎白河慑敌,咱们收到消息晚,孟独已带人开拔过去有些日子了,想来,这一两天就要到白河城中了。”说着,哈哈一笑面上神采飞扬:“想想,三万龙弩车往我舒余与南岳边境浩荡排开,那是何等阵势!便是那卓熙王力气再大,脾气再硬,到时候怕也得掂量掂量此战的代价!” “孟独……”沈羽叨念一声,却又问道:“那如今皇城,何人值守?” “昔日我的副将,如今赤甲军中参将,魏阙。”穆及桅抬手拿了桌上的一块肉干,大口的嚼着,咕哝了一句:“你的心思实在细了许多,繁琐事多,你还能挂念着王都中事。” 沈羽一笑,却道:“如今大羿军做了缩头乌龟,盘踞四泽不敢越过来。咱们便也能缓口气,却没想到东边缓一口气,南边却又提心吊胆起来。昔日,我曾听父亲提起,南岳国虽小,可地处南境水草丰美百姓富足,”她吸了口气,面上收了笑容,转为忧虑:“且……听闻他国中虽有王,可国中上下最尊重的,应是历任大祭司。”说到此处,她眉目一晃,看向穆及桅:“羽在读舒余野卷之时,曾见其中有些关于这南岳国大祭司神乎其神的记载,穆公……” “你说的是传闻中,百年前南岳大祭司舞夜,可迷人心智,控人生死的事儿?”穆及桅略微沉思,低了声音说道:“这事儿,我儿时倒也听长辈提起,只不过,”他嘿嘿一笑:“百年前的事儿,可怎么做的数?那舒余野卷之中还记载着咱们西昆有神鸟,东海有龙,你可真的见过?”说着,起身走到沈羽身边坐下,拍了拍沈羽肩膀语气悠闲:“若真有龙,怎的不见那中州大羿骑龙而来,却被咱们的火龙吓得东躲西藏?” 沈羽也笑,只道:“穆公说的是,传闻总归还是传闻,只盼着孟独此去,能真的震慑南岳,让他们不要再生事端。” “孟独自然拼尽全力,”穆及桅复又朗声大笑:“你可知,太子亦传令孟独往白河城去之外,还替吾王下了什么旨意?这旨意,怕是孟独万死都难辞。” 沈羽不解,只是歪头看着穆及桅,片刻笑道:“莫不是让孟独接替了我这狼首之位?那我真是感恩戴德。” “非也非也,”穆及桅晃着头,面上笑意更盛,指了指沈羽:“倒确是是能了却你心中的一件大事儿。” “大事儿?”沈羽更是迷茫,满面不解的看着他,却听得穆及桅说道:“吾王有旨,若孟独此战可替舒余降服南岳,让卓熙王往王都请罪,他便将公主赐给孟独,成其好事!你说,是不是了却你心中的一件大事儿?若孟独胜了,你也不必再因着公主的事儿心里别扭,至于离儿,日后等公主入了孟氏一族,寻个理由,退了婚便可。” 沈羽但听得穆及桅说道吾王要将公主赐给孟独,心思便瞬然乱了,哪里还听得到他剩下的话,杯中水都因着这大大的吃惊被晃了出来,一张脸忽的没了血色变得惨白,整个人都发了呆。 穆及桅径自说了半天,却见沈羽面目苍白紧紧地握着手里的杯子,以为她伤势因着天冷又反复,当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少公可还好?是伤口又疼了?” 沈羽这才晃过神来,扯了扯嘴角急忙把杯子放在桌上,半晌才说道:“这旨意,不该是吾王与孟独私下说的么?按理,咱们不该知道,穆公,是……是怎么……” “依着常理咱们确实不该知道,”穆及桅倒是不觉古怪,只道:“可皇城之中人多口杂,孟独此人又自负非常,想来,或是他自己说的也未可知。管他的,”他微微一笑看着沈羽:“我看公主如此待你,想来,你也将她当成了好姐妹,如此甚好,这孟独虽然丑了些,不过他孟氏一族也算是望族,公主加入孟氏,日后太子承袭王位,他孟独,定然可以首当其中为新王效力。加上你我二人,定可保太子亦王位,根基安稳。” 沈羽心中此时堵了一块硬邦邦的大石头,呼吸都困难起来,胸前伤口阵阵闷疼,听得穆及桅此说,整个身子怕是都凉了一半,心中满是纠结悔恨,却又不知此时桑洛状况,不知桑洛闻此消息作何感想,言语之间心如乱麻,再听不下去穆及桅说的任何话,站起身子惯得想去摸腰间长剑,却摸了个空,可叹如今连那平安扣都被一箭射穿碎裂不堪,便是想睹物思人,看的都是满眼的残缺。 她心头一窒,眼眶都发了红,开口只道:“帐中憋闷,羽……出去走走。” 穆及桅不觉有异,只是说道:“外头凉,你可小心别冻着。”便兀自喝起了酒。沈羽快步出了帐子,满心烦乱,便是瞧见帐边手中提着食盒的陆离都没心思去问,一路往那结着冰碴子的大泽边上走去,自然也没听见身后一路跟着的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此时太阳初升,一抹浅黄色铺洒在雪原之中,天地之间一片柔和。可这柔和之中却裹着寒意,一如沈羽此时心境。她深深地吸了几口凉气,用力的闭了闭眼睛,却始终觉得喉咙酸涩难受,只得弯下身子用力的抓起脚下积雪向那大泽丢了出去。那积雪在半空之中便各自飞散开来,落地之时早就没了什么踪迹。沈羽怅然的看着这一片极为熟悉的大泽冬日,坐在积雪之中,不着一词。 大泽东边,便是四泽,是她自小长大的地方,若不是中州大羿侵舒余国土,此时,她还会如几年前一般,在泽阳族中无忧无虑的过日子,若非西迁,依着父命顶了泽阳公位,她此时,或许早已以身殉国。若没有这些事儿,她此生怕再也不会见到桑洛,又或者,桑洛会变作她的家嫂。这些“若是”,她想了许多次,可唯有如今这一次,她心中竟横生出了些与往不同的念想。 她心中难过,又悔恨,她悔恨当日为何不等桑洛给她一个答复便贸然向吾王提起自己与离儿的“自幼定亲”之事。她悔恨自己为何不是一个真的男子,这样,她便无须纠结。 可悔恨之后,又是难过。 她与桑洛相互钟情,“情”之一字,自有了那零星的火苗儿,便可在二人表明心迹之后成燎原之势,她这两个月来,每每想及桑洛,心中都泛着甜,如在梦中,全然忘了此前的忧虑与惆怅。今日穆及桅带来的消息,如同当头棒喝,敲得她这梦中之人不知所措。 时至今日,纵她与桑洛尚可算是两情相悦,在这世俗眼光之中,这情,又可否久长?便是可以久长,她沈羽可一生不嫁,桑洛是一国公主……又怎能为了她……违抗了王命? 想到此,沈羽不自主的身子一抖,吾王素来多疑狠厉,想及当日在霜雪林外那八十一皇城卫,与渊劼淡然处之的神态,她心中依旧寒冷如冰,若是桑洛违抗了他的意思,拒不加入孟氏一族,桑洛日后又会……又会被吾王如何对待? 沈羽喟然长叹,双手紧紧地抓着冰凉的雪,紧锁着眉头,心中一阵又一阵的闷疼。 “少公,是为了公主的事儿,难过吗?” 沈羽听得耳边声音,惊慌的转头,却见陆离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在了身边儿,正抱着膝盖瞧着她,她微微一愣,想要笑,却怎的也笑不出来,只轻声说道:“离儿又在外头偷听。” “可不是偷听,”陆离轻哼一声,抬手拍了拍身边的食盒,“我是来给少公送吃的,走在外头正巧听见穆公在里头跟你说事儿,便就没敢进去叨扰,穆公的声音那么大,我想不听见都难些。”她说话间一双眼睛转着,终究还是落在沈羽那满是愁绪的脸上:“少公,是因为公主要嫁给那个好难看的孟独,才这样难过?” 沈羽被问的呆了呆,转而淡淡一笑,笑的极为牵强:“与好看还是难看无关,离儿还小,这些事儿,你不懂。” “我哪里不懂?”陆离抿嘴一笑:“羽姐姐心里面的事儿,前阵子我不懂,今日,我似是有些懂了。”她移过目光,看着面前这片日光之下的大泽,轻声说道:“秋猎回来,羽姐姐就不似之前那般样子了,总是有些心事,一直到你来朔城,每每提到公主,你的神色就总是与旁人不一样。”说着,她顿了顿,眼神之中划过一丝落寞:“前些日子你受伤,离儿日夜守着你,什么不该听的都听到了。” 沈羽一惊,瞪大眼睛看着陆离,陆离却并未转过头来看她,只是接着说道:“你昏迷之时,好几个夜里口中都咕哝一个名字,”她叹了口气:“洛儿……”继而转头看着沈羽一笑,瞧着沈羽面上腾起一抹红色神色慌张,低声说道:“离儿十四岁了,虽说不如你年长,却也不小了。羽姐姐莫不是真的以为离儿不知公主闺名?” 沈羽面红更甚,便是言语都结巴起来:“是……我……昏睡之中……说……” 陆离又笑:“离儿自小和羽姐姐一起长大,你的什么事儿能瞒得住我呢?”她凑近沈羽,将声音压得更低:“羽姐姐,喜欢公主,可是真的?” 沈羽被问的怔愣许久,只是微微一叹:“离儿既然听到了,却怎么不告诉我?” “少公心中的事儿,既然不同我说,自然是不想让我知道。可我偏就撞破了,也知道少公这些日子为什么忧愁,却为什么还要提起来,惹你难过呢?”陆离凝目瞧着沈羽,但见她神色复杂,复又问道:“公主,可知你的事儿?” 沈羽怅然的点了点头,“知道。” 陆离显是没料到此处,略显惊讶的沉吟许久,低着头半晌才又开口说道:“那……公主……可也喜欢你么?” 沈羽咬了咬牙,闷闷地“嗯”了一声,脸色却又不争气的红的通透。陆离眉目一闪,站起身子往前走了几步,面对着大泽,站立片刻,弯下身子学着沈羽的样子抓了一把积雪抛向半空。继而转过身子跳着步子到了沈羽面前蹲下笑吟吟的看着她:“羽姐姐既然心中不舍又纠结,何不回返皇城,见见她呢?”她指了指地上积雪,撅了嘴说道:“你心里头不痛快,却拿这些积雪消气,有什么用呢?离儿方才试过了,一点儿也不好玩儿。” 沈羽被她如此一说,竟是笑了,离儿年幼,想事情自然也简单,她丝毫未想到此件事情的繁杂之处,只是单纯的如同个孩子一般,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就去做什么。可她说的话,却又让沈羽心思一晃,竟真有了想回返皇城见见桑洛的念头。 便是这一沉思,陆离却又抓了她的胳膊轻轻晃着说道:“少公,少公心中有个疙瘩解不开,父亲常说,解铃还须系铃人,这疙瘩,恐得见着公主,才能解开,少公只听别人说公主要嫁给孟独,却不问问公主是怎么想的么?若是公主不想嫁给那好难看的家伙呢?少公此时又不在,你难过,她怕也比你好不到哪里去。过几日穆公要往王都回禀此间战事,不若你就借此机会,让穆公在此,你替了他去,正巧也寻个机会问问公主,岂不是两全其美?”她瞧着沈羽一直呆愣不说话,复又急道:“若是你不好进三道门去,”她粲然一笑:“不若离儿替你去?” 沈羽但听此语,竟是更呆愣的一句话都说不出,心中却竟被陆离说的动摇的厉害,许久,极不确定的抓住陆离的手游移不定的说道:“离儿觉得,我……我可以……” 陆离频频点头只道:“可以可以,哪里就不可以啦?咱们快些回去收拾收拾,明日一早就上路。” 沈羽却依旧迟疑,看着陆离只道:“离儿不觉得,我与公主之事,有些……有些……”她讷讷开口,心中忐忑:“荒唐?” “荒唐?”陆离歪了歪头,继而一笑:“有什么荒唐呢?若是公主真的嫁给那个孟独,才是真荒唐。”言罢,站起身子将沈羽拽起来,拉着她一路往营中而去。 独有那食盒被孤零零的丢在积雪之中,变得无人问津。 片刻,陆离急匆匆的小跑回来,将食盒提在手中,却没有挪动步子,只是抱着食盒站在大泽边上,轻声一叹。听得不远处沈羽喊她,这才急忙转回身子小跑而去,口中不住喊着:“来啦来啦!” 作者有话要说:这世间的情有很多种,有一种是要紧紧攥在手里,还有一种是不如放其归去。只是此时的局中人,怕还不知道自己做了一件多么伟大的事儿吧。 第78章 春意浓 三月中旬,难得出了盛日,风也变得暖和起来,皇城之中积雪逐渐融化,昔日悬在屋檐上的冰棱滴答着轻盈透凉的水滴,这几日,便在晨间醒来时,就能听见窗外轻声低响的滴滴答答水声。 桑洛在殿中几日没有出门,雪化之时,也不暖和,加之她本就怕冷,依旧手中抱着暖炉,屋中烧着炭火,瞧着疏儿已经换下了穿了一冬的小袄,改成了轻便的衣衫,不觉便笑她小心着了凉。疏儿却拉着桑洛,用她那小火炉一般的双手暖着说外头早就暖和,只是公主体虚,疏儿却壮的如同个小牛犊一般。 自燕林回返之后,桑洛复又咳嗽了好一阵子,直到月前才显了好,每每说道此事,疏儿却总是撇嘴,只说着沈公不仁义,始乱终弃,根本配不上公主对他这一片心思。桑洛却也懒得同疏儿解释许多,只是那垮下来的眉眼冷下来的面色让疏儿瞧的心惊,之后便再不敢多说。可如今她不说沈羽,却又说起孟独了。 这还要源于吾王与太子亦下的那一道旨意。 然疏儿一心想着公主钟情沈公,却又被沈羽这杀千刀的坏人伤了心,这心里的伤怕是一年半载都好不了,不然怎的自己说到沈羽是个坏人之时,公主的那一张脸那样冷?可她却万万想不到,公主前些日子竟亲往吾王处,当着太子亦的面儿,只说着若此战南岳,孟独可大胜而归,自己愿下嫁孟氏一族。 公主的心思,疏儿再也猜不透了。 猜不透,更不敢问。 而这半月来,这风华殿中,竟总有她不认识的一个人在三更十分悄悄的入了公主房内。一来二去,不认识也变成了认识,只知道公主惯了称他子阳,却不知道他姓什么。瞧那身装扮,想着他如今是在赤甲军中供职,至于是个什么官职,为何而来,疏儿却更不知道。 可这又怎么行啊。 此时桑洛正坐在亭子之中,面色平淡的瞧着池塘中逐渐划开的冰雪,眼波之中不见任何涟漪。 是了。 疏儿站在一边儿,细心的摸了摸石桌上的茶杯,杯中的茶是满的,却早就凉了。公主自吾王下旨之后,无论是在屋中,还是如今一般在亭中,总是一个人发着呆,呆着呆着,便就是一声轻叹。 公主有了什么心事,而这心事,连疏儿都不与说了。 疏儿将那凉茶倒了,复又给桑洛倒了一杯热的,轻轻放在她手边,低声说了一句:“公主都坐了许久了,喝口茶吧。” 桑洛没有言语,片刻,才转过头,低垂着眉目看了看杯中冒着热气的茶,开口又叹了口气,一双手轻轻的拢住茶杯,也没抬头:“疏儿是不是有话想跟我说?” 疏儿被桑洛说的眉目一跳,急忙坐在她身边拖着腮看着桑洛,面上惊愕的说道:“公主,怎么知道?” 桑洛却微微一笑:“若不是有话要说,却又不敢说,你平日里那么聒噪,怎会这许久都一言不发?” 疏儿吐了吐舌头,只道:“公主倒是一眼就看透疏儿的心思,可是,”她蹙了蹙眉,学着桑洛的样子叹了口气:“疏儿却似是看不透公主了。” 桑洛抬眼看了看疏儿,瞧着她面上犹疑之色浓重,抿了抿嘴:“看不透我。是因着孟独之事,还是因着这几日来的那个人之事?” 岂止是这些事儿呀! 疏儿纠结许久,又叹了口气,转着眼珠看了看桑洛:“昔日疏儿随公主往燕林去,半路上好没来由的就遇见了那个余和的人,那人那样奇怪,却不知道公主什么时候交了这样一个朋友,可咱们回来的时候,这余和又不见了……”她眨了眨眼,复又说道:“回返之后,公主却又更没来由的请旨吾王,要下嫁孟独,请旨之后,那个更奇怪的子阳又来了,”她一边说着,一边仔细地掰着手指头一件一件的数着,眉头越皱越紧:“公主,你这几个月来越来越不似以往,疏儿实在担心你担心的厉害。” 桑洛沉吟片刻,却又忽的问了一句:“你说,我要嫁入孟氏的事儿,能传多远呢?” “孟独那人那样狂妄自负,”疏儿哼了一声,双手一抬,“他定是乐不可支,恨不得马上凯旋而归,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就要做公主的乘龙快婿,自然是一国上下都要知道了!” “那……”桑洛凝着面色看着疏儿,喃喃开口:“你说,南疆之处,能听到这消息么?” “岂止是南疆,怕是连大羿军都要知道了。”疏儿说着,说到此处竟是面容一惊,当下瞪大了眼睛抓住桑洛的手几乎不可置信的看着她:“公主,难道你请旨吾王,是……是为了让东边儿的人知道?”旋即眉头紧皱一张脸都皱了起来:“公主,那沈羽怎么值得你这样激他呀,他总归都是要娶了陆离,可公主也实在不须因着这事儿,就要嫁给孟独啊!” 桑洛却是一笑:“你以为,我是为了沈公?才会如此?”沉吟片刻,微微点头:“你如此以为倒也在情理之中,只是不知……她是怎么想的。” “他?”疏儿愣了愣,更是不解:“公主,莫不是真的为了那沈公,你才如此?这是何苦……” 桑洛轻声一叹,拍了拍疏儿的手:“我还什么都没说,你却怎么如此慌张,”说着,莞尔一笑:“你却真的觉得,我会嫁给孟独?” 疏儿又是一愣,愣了许久,张着嘴半晌不说话。桑洛却依旧笑着:“张了这么久的嘴,倒是不怕喝了风,”言语间站起身子:“回去吧,有些冷了。” 疏儿闭上嘴,闷声不响的跟在桑洛身后回了房,怎的也想不明白公主说的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一直到了夜中掌了灯,她依旧站在正在灯下读书的桑洛身后,脑中还是回旋着这话。 桑洛放了书,吁了口气,抬眼看了看疏儿,让她这样子逗得又笑:“别想了,日后,你便会明白了。” 疏儿这才如梦方醒一般瞧着外头的天都黑了个透彻,想了想,轻声说道:“公主,那人,晚上还会来吗?可是还要疏儿遣走门口的侍卫?” 桑洛只道:“他这阵子,都不会来了。不过侍卫依样遣走,免得惹人怀疑。” 疏儿吐了口气,只又说道:“公主晚上吃的就不多,现下可饿了?我去给公主做些点心,可好?” 桑洛摇了摇头,却又略微思忖:“殿中侍卫巡守辛苦,疏儿替我,拿些点心犒劳他们吧。”说着,又嘱咐了一句:“殿中所有人,都要送到。” 疏儿应声而去,桑洛抬手捏了捏眉心,闭上眼睛叹了一声。忽的又似想起什么一般,站起身子,走到床边坐下,将枕头边儿上安安稳稳摆着的一个精致的黑漆盒子拿在手中,打开之后,内中竟是一块温润透绿的平安扣。 自燕林回返之后,桑洛便将沈羽那断了的长剑交给神工坊的工匠,让他们重新铸造,又嘱咐他们再寻一块上好的昆山翠玉,造了两个平安扣。这两个平安扣,如今一个在她颈间挂着,另一个,就在她手中握着。 可这平安扣的主人,却不知道此时在做什么,是否已听到了她要嫁给孟独的消息。若是听到了,她会作何感想,是否就在此时,正暗自神伤? 她将平安扣放回盒内,仔细小心的又将盒子放回枕边。断剑已在神工坊铸造许久,她让疏儿隔断日子便去瞧瞧,还明令神工坊铸工,只要长剑铸好,不分时候,便可请旨入三道门,亲自送来。想想日子,这一两天,便也有着落了。想及此,她那本不明朗的心境却突的升起一抹期许,她让铸工在长剑之上,加了些东西。到时再交给时语,她定会喜欢。 桑洛唇角微微一弯,心思百转,请旨下嫁,不过是一时之计,如今,也只能让时语委屈一些,日后见着…… 或许等她从阵前回返,这事儿,早已尘埃落定。 也不知道沈羽这两个月来过得可还好,身上的伤可痊愈了。 她便如此想着,又发起了呆。 窗子啪啦啦几声响动,一人就在她发呆之际自窗外翻进屋中。桑洛心头突突地跳了两下,转头去看,那目光便再也移不开。片刻,微喘了几口气含笑说道:“我怎么不知道,时语有翻窗户这样奇怪的癖好?”说话间,人已从床前站起身子,快步走到了满面通红的沈羽身前,抬眸瞧着她:“伤可好了?” 沈羽咬着牙,低头看着桑洛,面上通红心头狂跳,她一路星夜赶路,今日晌午时分才到了皇城之中,本想着面见吾王,却听侍从说道吾王这几日身子不适,有事儿,还需要同太子亦说。她便又往伏亦处拜过,禀明如今燕林战事。 伏亦自那日她当面拒婚之后,瞧着沈羽便是没什么好的脸色,公务说完,便就让沈公下去休息,至于南岳战事,孟独之事,只字不提。沈羽只瞧着伏亦这几月之中似是老了好几岁,满脸胡子,心中也知他为国事操劳,公主的事儿,她更不便多问。况她心中惦记着桑洛,便在狼绝殿中沐浴更衣,从晌午一直等到了深夜。 短短半日时间,对她来说却竟是如此的漫长。她思前想后踌躇许久,想了一肚子的话要对桑洛说,还有许多的不明白要问她,可此时她瞧见桑洛了,却一如那一日雪夜忽访之时,满脸通红,不知说些什么。心中却只知道一件事儿。 她想念桑洛。 即便是如今桑洛就在她面前,在她心中,她依旧抑制不住的想念桑洛。 沈羽双手握了握拳,上前一步竟将桑洛拥入怀中。心如擂鼓,跳的她耳朵都嗡嗡作响。 桑洛身子一软,轻声一叹,抬手轻轻在她后背摩挲着,闭着眼睛低声问道:“你怎么会来?” 沈羽张了张嘴,千言万语却化成了三个字,可她说的却又结巴,短短三个字,断续的不成样子:“我……我……想你……” 桑洛淡声一笑,靠在她肩头吸了口气:“能翻窗户,还能说出这样的话儿,想来,时语的伤是大好了。” 沈羽嗯了一声,复又一叹:“洛儿……我有事……想……” 她话未说完,唇边一暖,桑洛抬手轻轻点在她唇边,微微摇了摇头:“一会儿再问,此时,别说话。” 沈羽心头一软,紧了紧手臂,点头重重嗯了一句,便就这样不着一字,闭着眼睛只是紧紧拥着怀中的桑洛。 许久,桑洛才微微推开沈羽,站定身子,眉目柔和的看着她:“问吧。” 沈羽怀中一空,觉得颇不适应,低下头叹了口气:“我……在营中听到南岳战事的消息,还有……还……”她没敢抬头,生怕一抬眼瞧见桑洛面上落寞的神色,却又没再说得下去,声音越来越小。 “还有我要嫁给孟独的事儿?” 沈羽极小声的说了一句:“是。”便更不敢抬头,却听着桑洛的声音忽然忧伤起来,“若我真的嫁给孟独,时语,会怎样?” 沈羽心头一堵,惶然抬头,瞧着桑洛面上忧伤备至,便就在对上那一双眸子的时候,沈羽喉咙干涩,眼圈儿瞬时泛了红。 第79章 此生只一人 沈羽心头一堵,惶然抬头,瞧着桑洛面上忧伤备至,便就在对上那一双眸子的时候,沈羽喉咙干涩,眼圈儿瞬时泛了红。嘴唇都发了抖,桑洛却不言语,只是定定的看着沈羽,似是在等她答复。 沈羽双手紧握着拳头,往后退了退步子,靠在墙边,哑声说道:“若是真的……臣……”她几欲哽咽,泪水都在眼眶之中打了转儿,吸了口气,才又说道:“臣……臣只能……只能……恭喜……” 桑洛却上前一步,沉了面色看着沈羽:“恭喜?” 沈羽让她问的语塞,紧紧的咬着嘴唇,闭了闭眼睛,竟滑了泪下来:“公主,不能违抗吾王的旨意,臣……” “臣?”桑洛挑了挑眉,眼睛都眯了起来。 沈羽重重叹了口气,只觉得此时胸前旧伤复又闷闷疼痛,皱了眉头,哪里还敢看桑洛,声音更低:“我……我……” 她话未说完,却忽觉怀中一暖,唇边一热,那熟悉的馨香扑鼻而来环绕在她身周挥之不去。桑洛竟在此时轻轻抱住她的脖颈,一双柔唇就这样贴了上来。惊的沈羽身子一抖,若不是她背靠着墙,怕是此时要双腿一软跌坐在地,一双手不知所措的环在桑洛腰间,转瞬之间心摇意荡,头脑中一团浆糊,动都不敢再动。 片刻,桑洛低下头,靠在沈羽颈间,呼了一口气,闷声说道:“真是个不识好歹的呆子。” 沈羽一双眼睛眨了眨,心头还突突跳着,听得桑洛如此说,只是支支吾吾的说道:“我……我只是……” “我只是问你一句,什么都还没说,”桑洛退开两步,走到床边坐下,背过身子没有瞧她:“你却就跟个缩头乌龟一般,忙不迭的要恭喜我,你是不是,总是如此不问缘由的就下决断?” 沈羽不知桑洛这一时间的忽然态度不一究竟为何,可她却听着桑洛言语之中带了些生气的意味,说到最后,似是在怪自己当日还没问清她心中所想之时,就同吾王说了要娶陆离的事儿,当下心中也难过后悔。挪着步子走到桑洛身边,蹲下身子抬头瞧着她,桑洛却也不转身,似是真的生了气。 沈羽轻叹苦笑,懦懦地试探着扯了扯桑洛的衣角,轻声说道:“洛儿生我的气了?” 桑洛轻哼一声,却道:“我哪里敢生你的气?” 沈羽抿了抿嘴,终究抬手拉了桑洛的手轻轻握着:“惹了公主生气,是臣不该。”说着,跪在她身前,“臣,给公主赔罪。”松了手便要磕头。 她这一跪,桑洛却忽的转过头来,一双眉皱着,起身将她拉了起来,气道:“你这人,在战场上那样聪明,怎的如今变得跟个石头一样木讷。”说着,叹了一声,扯了扯嘴角,凑近了她抬眼瞧着:“谁让你跪了。谁让你叫我公主的,谁让你自称臣的?” 沈羽被桑洛弄的更是不知怎样才好,满面担忧,呆呆傻傻的瞧着她。桑洛却在此时粲然一笑,抬起双手捏了捏她的耳朵晃着:“洛儿此生都不会嫁给孟独。只等时语一人。” 沈羽一愣,面上瞬间转忧为喜,却仍是不确定:“可……可洛儿方才……方才……” 桑洛笑意更深:“逗你的。” 桑洛说个玩笑,可吾王的旨意又怎么会是玩笑呢?沈羽眉眼之中满是不解,张口又要再问,桑洛却拉了她坐在床边,靠在她肩头,轻声说道:“要嫁入孟氏,是洛儿向父王请旨。” 沈羽心中一惊,便是握着桑洛的手都加重了力道。桑洛却捏了捏她的手复又说道:“昔日秋猎,我被哥余阖掳走,哥余阖曾亲口跟我说,牧卓要害我与王兄性命。孟独此人,表面上只听我父王令,暗地里,早就投靠了牧卓。可秋猎之后,牧卓却呆呆傻傻,好似个稚童。王兄被立太子之日,父王让牧卓往南疆别院休养。这才过了几个月,南岳卓熙王便蠢蠢欲动,偏巧又在南疆。” 她说到此,沈羽当下明了,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的说道:“洛儿,可是怀疑牧卓,只是装的呆傻,实则,想要借南岳之势……”她双目一眯,倒吸了一口凉气:“叛国?” “我本也是猜测。原本只是让王兄派孟独往白河城去,再瞧一瞧。可我那日刚刚回返,便收到了消息,牧卓与孟独,早在暗中有书信往来。”桑洛抬头看着沈羽:“是哥余阖传来的消息。” “哥余阖?”沈羽又是一愣,旋即点了点头:“他一直跟着你回来的?” 桑洛却道:“并未。离开燕林之后,他便径自离去不知所踪。我以为他此后不会再出现,却没想到,他又替我传了这消息来。信中只说道,算是报了我救他族人性命之恩。” 沈羽一笑:“此人,倒是极为有趣。那洛儿向吾王请旨之意……”她沉思片刻,却又皱了眉:“我知洛儿心意,吾王恩旨一下,孟独纵是与牧卓再亲厚,便也要在公主与牧卓之间徘徊抉择一阵子,他心思不定,做事定会有所纰漏,牧卓,便很难信他……”沈羽握紧了桑洛的手,却又担忧:“可若是孟独……孟独……” 桑洛弯着眉眼看着沈羽:“若是孟独真能大败南岳,凯旋而归?”她轻声一笑:“便是他能凯旋而归,我也早会收到他的数封书信,牧卓是我王兄,父王纵是不重责与他,也不会放过孟独。纵然孟独不死,”她看着沈羽:“父王也不会让我嫁给他。” 沈羽呆愣的看着桑洛,桑洛心思通透,冰雪聪明,便是孟独与牧卓这般狡诈,在哥余阖的提点之下,桑洛都能瞬然转守为攻,她瞧着桑洛的目光之中满是欣赏,竟是忘了自己所来的本意,不由得轻声说了一句:“洛儿,好聪明。” 桑洛却笑:“眼下,你的心里,可还堵着吗?” 沈羽叹声只道:“洛儿欺负我,还玩笑我。害得我差点以为……”他说着,却仍是担心:“若是那些信件,孟独与牧卓矢口否认,吾王要是……要是信了他们……那……” “那……”桑洛故做思索,片刻只道:“那时语就带我离开,你可有胆子,掳走舒余的公主?” 沈羽松了一口气,便知桑洛如此说,就是十拿九稳。心中那一块儿大石落地,抬手将桑洛搂在怀中,轻声说道:“窗户都翻了两次,还有什么事儿做不得?” “只有一事,”桑洛闭目淡声说道:“待得此事过了,你须得将离儿的那一桩婚事退了,待时机成熟,我再求父王下旨,你……”她说着话儿,面上便染上一抹红晕:“你可愿意?” 沈羽如今满心春意,点头只道:“只是要委屈洛儿,做一个……假的沈夫人。” “夫人是真是假都是给世人看的,我要来做什么?”桑洛抬手,轻轻的拽着沈羽的衣服,柔着声音只道:“时语是真的便可。”说话间,竟去拉沈羽的衣领。 沈羽一惊,往后退了退,面红到了耳根,不明所以的看着桑洛。桑洛却笑着拽了拽她:“解开衣衫,让我瞧瞧你胸前的伤可好了。” 沈羽面红更甚,当下满面羞赧的摇头:“好了,是真好了。看……看就不必……” 桑洛却道:“我在鹿原受伤,回来之后有医官给我调了一瓶药膏,如今伤痕淡了许多,你给我瞧瞧,或许对你也有用处,”她说着,沈羽却依旧躲闪,又笑道:“燕林帐中,穆公替你疗伤的时候,我什么该看的不该看的都看到了,如今你却又害羞了?”说话间,面色一沉:“沈时语,解开衣衫,让我瞧瞧。” 沈羽双手护着衣领,面上颇为不自在,可桑洛沉了脸色,她心中又忐忑,只得讷讷开口:“那……就……就看……一眼?” 桑洛却不知道沈羽为何如此羞涩,她心中倒是没有什么歪斜的念头,她在鹿原战中用哥余阖的匕首刺了心口,大好之后便让医官调了些涂抹的药膏,这些日子,那伤痕倒是浅淡了些,是以便想着瞧瞧沈羽那伤口,琢磨着日后还是得请了医官再调些药膏,把这不好看的伤疤遮盖遮盖。 可沈羽面红的几能滴出血来,慢慢抬手去解开衣衫之时,桑洛那一颗心却又忽的跳的快了许多,此时才觉察出自己方才说了什么荒唐的话儿,眼下做着多荒唐的事儿。当下一张脸也红了起来。 沈羽此时只顾着自己心中害羞,面膛发热,心跳如雷的将自己衣衫解开,而衣衫之中,又露出白色的布料,沈羽有些赧然的看了看桑洛,“这……这只是为了掩人耳目,是以……” 桑洛眼中却无笑意,只见心疼,拉了沈羽靠近,帮着她将上半身衣衫脱了,沈羽更是面红耳赤,将胸前那布条一圈圈解下来,片刻,便露出了前胸那白皙的肌肤,心口边儿上,赫然一道伤疤,她低着头,半分不敢看桑洛,面红的快要滴血一般,声音如蚊子嗡嗡一般:“洛儿……可……可瞧……清楚了?” 桑洛咬着嘴唇,便是呼吸都急促起来,便在瞧见那伤疤的一刹那,心中的窘迫又被担忧与心疼替代了去,看着沈羽兀自将胸前布条又裹好,穿上衣服,可那衣服还未穿戴齐整,桑洛便不由自主的轻轻的靠在沈羽身上,吸了口气:“一会儿我给你拿些药膏,每日涂抹,能让这疤痕浅些。日后,要爱惜自己多些。再有这样的伤,我便请旨父王,让你告老还乡了去。” 沈羽双手拉着衣领,却又不知道此时是该拉着衣服,还是抱着桑洛,心思一转,笑道:“洛儿方才说,那药膏可让疤痕浅些?”她低下头,言语之中竟是从未有过的调皮:“那洛儿身上的伤痕,可是没了?”说着嘻嘻一笑:“我不信,眼见为实,给我瞧瞧?” 桑洛面上更红,往后推了推靠在枕边:“你倒是有样学样……你……” 她话未说完,沈羽却靠得更近,伸手要去拉她衣领,桑洛心中一惊,羞赧的双手当胸一护,当下低声嗔了一句:“放肆!” 沈羽双手一停,眉眼一晃,低下头轻声只道:“时语玩笑过了……” 桑洛松开双手,瞧着沈羽那一副委屈的模样又是好笑又是心疼,一颗心都软了下来,抬手拽了拽沈羽那发着烫的耳朵,红着脸靠在枕边说道:“就……瞧一下?” 沈羽眉目带笑的抬着头,眼瞧着桑洛将身前衣襟一层一层敞开,将内中贴身的里衣往下拉了拉,这才露出昔日那一道刀伤,她眨了眨眼,瞧着那伤痕确实浅淡了很多,若不仔细瞧,几乎要瞧不出来了。便也就是这“仔细瞧”,让沈羽那脸儿几乎贴在了桑洛身前,桑洛别过头去,一颗心几乎要从嗓子眼之中跳出来,心中却后悔方才怎的就说了一句这样的话,把自己也陷了进来。 沈羽却在此时更不知道自己心中是如何想的,她双手撑在桑洛身子两侧,俯着身子,本是玩笑一般的想逗一逗桑洛,却越看,又越觉得目光离不开那柔润的肌肤。她心中一荡,竟做了一件自己想都没想过的事儿。 她低下头,轻轻的用唇边触了触那一道浅淡的伤疤。 桑洛身子一僵,险些惊呼出声。沈羽当下也是一惊,翻身落地,手忙脚乱的将自己那凌乱的衣衫理了整齐,低着头不说一句话,听得床间窸窣作响,急忙把头压的更低:“时语……时语唐突……冒犯了洛儿……” 桑洛心头跳得厉害,抬手捂着方才被沈羽亲过的胸口,定了定神儿,转而拿了枕边的盒子,对着沈羽招了招手:“我有东西送给你。” 沈羽蹭着步子复又坐在桑洛身边,小心翼翼地接过盒子,打开之时便是眼光一亮,抬眼惊异地看着桑洛:“送我的?” 桑洛浅浅一笑,面上仍旧带着红晕:“喜欢?” 沈羽用力地点了点头,将那新的平安扣握在手中,转而挂在颈间塞进衣服里拍了拍:“这一回,定不会弄坏了。” 桑洛将自己颈间的那平安扣拿出来:“日后,你一个,我一个。可好?” 沈羽弯着眉眼一笑,眨了眨眼,从怀中摸出一条帕子,有些犹疑的递给桑洛:“这是……嗯……送给你的。” 桑洛接过帕子,只瞧着这素粉色的帕子上,用银线绣着一片羽毛,可这羽毛绣的却有些歪歪斜斜,针脚也不细密,思忖片刻,确实暖暖一笑:“是你绣的?” 沈羽显得有些窘迫,点头只道:“回来路上,我自己绣的。”说着又笑:“许久没有动过针线,不……不太好看。” 桑洛将那帕子握在手中,瞧着沈羽:“时语是觉得,那一条帕子,是陆离绣了给你的,所以,想要自己绣一条给我?” 沈羽更是尴尬,点了点头,抬眼看着她:“那帕子虽算是我送你的第一件东西,可总归不是我自己做的。这个……”她指了指:“这个虽然难看了些,但是……但是……” 桑洛只道:“日后,我只用这一条。用坏了用旧了,你就再绣给我。可好?” 沈羽面上一笑,轻声说道:“好。”说着,看了看外面,垮了眉心叹了口气:“洛儿,我要回去了。” 桑洛脸上笑意顿时没了,拉了沈羽的手只道:“不到二更,时语这就要走?” “三更正是换防之时,我可趁此机会回去。”沈羽咬了咬嘴唇,心中更是不舍。瞧着桑洛面上都显了疲惫之色:“洛儿也该休息了。” 桑洛靠在她怀中,闭了眼睛只道:“我倒不困,你陪我,再说说话。” 沈羽轻轻拥着她,唇间带笑:“洛儿放心,回去之后,我会想个法子,把与离儿的事儿料理好。就等着……洛儿做我的夫人。等的国泰民安再无战乱,我带洛儿去四泽纵马,打猎……” 桑洛口中说着不困,却哪里是真的不困。听着沈羽轻声说着,便沉沉睡去。 作者有话要说:沈攻,你为了泡到公主你还开始绣花儿了,不是,绣羽毛儿了,你这只披着小白兔外衣的狼首。 其实沈羽再能冲锋陷阵,究竟还是个姑娘啊,她也有姑娘的心思。她们都是女子,她们都很美,只是美的不一样而已。 emmmm,不过这两位年轻人啊,你们对彼此的身体很感兴趣啊。作者真的不想让你们这样但是作者控几不住记几啊,我不应该对这两个年轻人让他们有不纯洁的念头啊!可是真的甜的感觉自己要爆炸了啊!青春期果然就是对喜欢的人各种把持不住啊沈羽你怎么能这样控几不住你寄几啊!沈公你要空记住啊! 这对儿cp的真爱粉你们在哪里,举起你手中的霸王票向我开炮! 第80章 须知男女亦无异 沈羽回返狼绝殿之时,已经过了三更,她悄着步子走回房中,早已困得一双眼皮都在打架,心中却又悸动又温暖,这情绪扰的她在床上翻来覆去怎的也无法安稳入眠,脑中总是想着今夜之中与桑洛所说的话,所做的事儿。想及那些让人脸红的事儿,她心头依旧止不住的狂跳,面上还是觉得微微发烧。 离去之时,桑洛早在她怀中睡的极沉,她将桑洛轻轻放下,替她盖上被子,坐在床边瞧着她那恬静的睡颜久久挪不动步子。可她却又不得不走,只得俯下身子,在她面上亲了一下,咬了咬牙转而离开。 沈羽侧着身子,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嘴唇,不由闭目一笑。转而伸手拿了颈间的平安扣出来,细细的摸索着,深深吸了一口气,觉得衣服上还残留着桑洛身上的香气,心中倍觉安稳,不觉又想起此前桑洛所说的将与陆离的婚事退掉一说。她翻了个身,枕着自己的胳膊,闭着眼睛叹了口气。 此前因着那许多不可说的心事,将这婚事禀明吾王,本是为了“脱困”,可实没想到,人算总不如天算,这说出去的话,竟让她此时更加的纠结。与离儿的婚约本就是权宜周旋之计,便就是日后当着别人的面儿迎娶了陆离,他日,待得国泰民安战乱再无,她卸下一身重甲责任,自然也不会让离儿再顶着这虚名度日。 可眼下国中人都知道了此事,穆公与陆将也早有了打算。这骗人的话好说,却不好收回。若是退婚,她沈羽倒是不怕悠悠众口,可若是自己真的迎娶桑洛,穆公与陆将又会怎么说?可难道要与两人说公主是为了帮她才会如此?离儿倒是极愿意成就她二人美事,可她刚刚十四岁,便遭退婚,日后顶着这样的一件乌涂事儿,还如何嫁人? 她便如此想着,之前那一片敞亮的心境复又染上一层霜寒。越是如此想,越是心里面纠结起来,索性坐起身子,裹着被子靠在床边,拧着眉头叹了口气。 再过十几日,便是父亲与兄长忌日。陆昭已在姑业城中建了泽阳祖祠,太子亦准她所奏,让她五日后往泽阳一部姑业城中,行祭拜礼。想及父亲与兄长,她内心复又腾起一股浓重的哀伤,龙泽之役那一片血腥的场景历历在目,却不想白驹过隙,竟一晃就过了一年。这一年之中,她经历了那铁血刀锋的战场,经历了生与死,经历了这高居庙堂之上的惶恐,亦经历了这人间最不可捉摸的情感。 她或可同陆昭说到陆离之事,然她又该如何说?说自己与公主两情相悦,这辈子便就想如此做一对瞒着世人的夫妻?可这又怎么才说的出口? 沈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眉头深锁,陆昭待她如亲生的女儿,一生都献给了泽阳沈氏一族,他能眼瞧着自己纵容了这不该有的情感一辈子不嫁人无所出? 窗外天已大亮,沈羽一夜未眠,也再无困意。 及至陆离在外头敲了半晌的门,她依旧呆呆的坐在床上,似是没听见一般的愣着神。直到那门被敲得大响,才恍然回神,匆忙的掀了被子下床开了门。 陆离手中抱着一盆热水,瞧见沈羽便是一噘嘴,绕开沈羽进了屋子,只说道:“少公平日惯得起的比谁都早,今日怎的都这时候还在做梦啊。”说着,将手中的盆放在架上,回头对着沈羽一笑:“可是昨夜太累啦?” 沈羽被陆离玩笑的面上一红,关了房门只道:“又说笑,只是想着事情,想的入了神。”走到她身边,弯下身子洗了脸,拿了陆离递过来的手巾擦了擦,打了个哈欠:“离儿倒是起的早,平日,不是要一觉睡到日上三竿?” 陆离神色一晃,哼了一声:“谁说的,我只是太久没有回来,睡不惯了。” 沈羽瞧着陆离面色不好,一双眼睛下还有浅淡的黑眼圈儿,当下又笑:“睡不惯,还是做了噩梦,睡不着了啊?” 陆离拿过手巾,转过身子去开窗,口中却说:“少公就是喜欢打趣离儿,都是那朔城的硬木板床睡的,眼下回来,自己的床又暖和又软,可不就做噩梦以为自己来了什么不该来的地方。”说着,转过身子靠在窗边,“咱们几时回去?” “回去?”沈羽愣了愣,微微一笑:“暂不回去了。过几日,咱们要去别的地方。” 陆离眼神一闪,想了想:“哦,我知道了,咱们也要去南疆,跟孟独抢功劳,是不是?” 这话说的沈羽哈哈一笑,走到陆离身边瞧着她:“为何要去南疆抢功劳?” 陆离凑近了沈羽,一双眼睛眨巴着,悄声说:“抢了功劳,才能把公主抢回来呀。少公,昨夜是不是和公主说好啦?” 沈羽瞧着陆离那天真烂漫的模样,全然没想过退婚之说对自己有什么不好,反而心中仍旧惦记着她与公主的事儿,沈羽心中又重重一叹,更觉得自己对不住这孩子,当下抬手轻轻拍了拍陆离的脸儿,笑道:“离儿有阵子没见到陆将了,可想他了?” 说起陆昭,陆离面上一惊,喜道:“咱们要回姑业城?” 沈羽含笑点了点头,知她定然开心,拉了她的手拍了拍:“看来离儿是真的想陆将了。” 陆离却道:“我只是怕父亲成日喝酒,喝的自己都不认识自己罢了!难道少公,不想他吗?” “我与陆将实也是许久未见了,”沈羽叹道:“如今,不仅是想念他,也还有些事儿,想要问他。”说着,话锋一转,眉目一弯:“还要谢谢离儿一路上借我针线,还瞧着我绣帕子。” “公主……”陆离想了想,轻声问道:“可还喜欢?” 沈羽脸上又是一红,颇有些害羞的点了点头,陆离却眼神一亮,凑近沈羽身边儿,一双眼睛定在沈羽那一直握着还未及放回衣领之中的平安扣上,不觉赞叹:“这玉,真好看。”说着,嘴角微微牵起:“是……她送给你的?” 沈羽这才惊觉自己忘了将平安扣放回怀中,低头闷声恩了一句,复又说道:“是……是挺漂亮的。” 陆离歪过头仔仔细细得看了沈羽半晌,咂了咂嘴只道:“少公,不开心了?” 沈羽惶然抬头,说话却有些语塞:“并……并无不开心的事儿……” “那……”陆离指了指那平安扣:“公主可跟你说了,她要嫁人的事儿?” “此事,她自有绸缪。”沈羽轻叹一声,却不想再多说,只是拍了拍肚子咧嘴一笑估计撇着眉头委屈的说道:“离儿饿了么?我可是饿极了,咱们去吃些东西?” 陆离自然瞧出来沈羽有话不想多说,便也就不再追问,转而笑道:“饿死了,要不是等着少公你,我早就去吃了呢。”说着,拉了沈羽的手:“反正今日无事,不若少公陪我去街上逛逛?来王都这么久,离儿却从未去过街上逛,日日都在此地待着,闷死人啦!” 沈羽便就这样被陆离拽着胳膊,亦步亦趋的跟在陆离后头,牵了马,一路出了皇城,往王都之中那最热闹的一条街上而去。此时太阳高悬,春意复苏,这样一个少年公子与妙龄少女策马行至街上,任谁瞧起来,竟都觉得登对的很。却不知,二人心中,却各有各自的心事。 桑洛醒来之时,竟已到了晌午时分,昏沉沉地睁开眼睛,只觉得周身都不舒服,坐起身子,才瞧着自己竟是合衣睡着,身上还仔仔细细地盖着被子,缓了缓神儿,她竟不知道自己何时睡了过去,便是沈羽离开都没有醒过来,只是瞧着空荡荡的屋子,心中一阵失落。 她自然不知道在自己睡过去的这一夜之中,沈羽辗转反侧心中徘徊忧愁,更不知昨夜一别,还要多久才能再见到沈羽。她低声一叹,靠在床边闭上眼睛,抬起手轻轻抚在胸口上,又觉得心头突突直跳。 昨夜,沈羽那出人意料的亲吻,让她如今想及都觉面红耳赤,可她心中却觉得欢喜的很,又觉得沈羽那呆呆傻傻的样子惹人喜爱的紧。可偏就是越这样想,越觉得倍加思念这个呆傻的人,不知她此时可睡醒了,会否不日便要再回朔城去?更担心她在战中不顾性命又受了伤。 可她自己心中明了,这些担心,在此时几无任何的作用。除了徒增思念与烦恼之外,再无其他。眼下最紧要的事儿,是将南疆之事帮着伏亦料理妥当,届时孟独一除,牧卓再无起势,她便可顺水推舟,再请父王,成全她与沈羽之事,如此日后,便可不必再因着这日夜都见不着的人担心,也不须再顾忌身份桎梏陷于辗转难熬的相思之中。 门声轻响,疏儿轻手轻脚的探进半个身子,往里探了探脑袋,低声问了句:“公主,可是醒了?” 桑洛吁了口气,听着屏风外头的声音,淡淡一笑:“醒了。” 脚步声响,疏儿快着步子走近,绕过屏风,眼神闪了闪,面上古怪的瞧着桑洛穿着外衣靠在床上,不由得说道:“公主昨夜是太累了,怎的连外衣都没脱下,就这样睡了呀。”说着眉头一皱,“都怪疏儿,我将点心都分完了,回来瞧着公主房中熄了灯,在外头等了片刻没听见声音,便以为公主睡下了,就没敢再进来。” 桑洛却是笑道:“无妨,今日我睡的久,精神也好。你去替我取了新衣来,陪我去城中走走。” 疏儿只道:“公主这一觉睡的确实久,方才神工坊的工匠来了,那把剑已然重新铸好。” 桑洛眼光一亮急问道:“可送来了?” 疏儿瞧着桑洛那样子,不知是该笑还是该愁,只得说着:“送来啦,此时就在外头搁着呢。我就去拿来给您瞧。”说着转身又出了房。 桑洛怔愣片刻,忽的掀开被子下了床,转身又在被子下面寻了片刻,终究在枕边找到了昨夜沈羽送给自己的帕子,微微一笑,拿着那帕子发了呆。疏儿却回来的快,眼瞅着桑洛手中拿了一条帕子看着,便凑过去瞧,这一瞧便是惊呼出声:“这帕子,绣的可真难看……” 桑洛一惊,手一抖,那帕子掉落在地,疏儿一手提着剑,弯下身子将那帕子捡起来,仔细的端详片刻,咕哝了一句:“这是……一片羽毛?”说着,当下面色一慌,抬头看着桑洛:“这……这是……公主自己绣的?”旋即又一皱眉:“不对啊,公主的绣工可比这好太多啦。”说着,又是一愣,张了张嘴,话还没说完,帕子便被桑洛抢了回去放入怀中,眼瞧着桑洛的脸儿都红了半分,心头一沉,一手捂住了嘴,颤声说道:“公主……我……我今晨听着沈公昨日回返皇城,这……这……这是他给你的?” 桑洛却也不言语,只是伸过手去对着疏儿:“剑拿来给我。” 疏儿却依旧满面震惊,结结巴巴的说着:“这……这可怎么行,他一个有了婚约的人儿……还……还……” 桑洛淡淡一笑:“这是他给我的不假,我都没说什么,你做什么这样惊慌?” 疏儿却摇头:“就算如此,这帕子绣工可也真是奇差无比,他可怎么送的出手……”说着,又是一个愣神,眼睛都瞪了老大看着桑洛:“他……他来……来此地了?”说着,转身在屋中转了一圈儿,小跑着又到桑洛身边:“公主……可是真的来了?” 桑洛眉眼一弯,眼中尽是那似水柔情,任谁看来都知道这答案是什么。疏儿当下吓得手中的剑都险些掉下去,张着嘴一句话都说不出。 唯有桑洛瞧着她,轻声说道:“我钟情沈公,他也钟情于我。便是夜中来了我这儿,你又怎么就吓成这般模样?” “可……可……”疏儿满脸纠结:“他与陆离都有婚约,公主你……你与那孟独……” 桑洛面色一沉,似是生了气:“此事,莫再多说。你只知道一件事儿,他不会娶陆离,我,亦不会嫁给孟独。”说着,对着疏儿又伸了手:“剑给我。” 疏儿住了嘴,叹了口气将那长剑双手递了给桑洛。 桑洛一手拿着剑,一手从那新制的剑鞘上摩挲过去,一双眸子瞧着那新铸的剑柄,看着剑柄上用鎏金暗刻的两个闵文字体,满意的一笑。疏儿凑近身子,蹲下瞧着剑柄上的两个字,既不熟练的喃喃念了出:“无……异……”她皱了皱眉,抬起脸儿不解问道:“公主,这是何意?” 桑洛却浅浅一笑:“你不知道。但她会明白的。” 【舒余野卷-兵器谱-羽公剑】 昆山寒冰铁,沥水流光刃。 身长三尺九寸,腊广二寸。茎三寸三。鄂上一寸刻鹰爪文,赤金石熔而为之。 格上书二字,闵文曰:无异。为王女手书,神工坊后铸,加诸其上。 作者有话要说:写卸甲伊始,就已经给沈羽的剑写了一段详细的脑洞介绍。原文如下: 【舒余野卷-兵器谱-羽公剑】 昆山寒冰铁,沥水流光刃。 身长三尺九寸,腊广二寸。茎三寸三。鄂上一寸刻鹰爪文,赤金石熔而为之。 格上书二字,闵文曰:无异。为王女手书,神工坊后铸,加诸其上。 第81章 百转心思控棋局 然桑洛还未将这新铸好的长剑交给沈羽,就得了沈羽已带着陆离往姑业城中去的消息。她倒是可以让疏儿将这长剑送到狼绝殿,可她却又不想假手于人。这长剑,是她用了心从新铸造的,这里头,裹着她对沈羽那一往情深的小心思,这事儿,便是疏儿,她也不想差遣了去办。 好在沈羽往姑业城祭奠先公,七日之后便需回返皇城,朔城燕林之处有穆及桅镇守,伏亦倒也放心。前几日来过一趟,听着伏亦的言语,似是还想将皇城值守之责交给沈羽,毕竟如今大将在外,父王还病着,城中实在也需要狼首主持大局。她便也不着急将这长剑送还给她,只想着等她回来,寻个机会去见她一见,一来,将这东西送了,二来,也了一了她这几日的相思之苦。 可这几日她虽因着沈羽回返心中开心,却又因着另外一件事儿扰了心。 牧卓往南疆建木别院去后,他母亲莲姬便一直跟着他,便在昨日,莲姬却又回来了。 她自生母去后,与莲姬素来不亲厚,许多年都不曾走动,更不须提什么问安一说,父王宠她,便也由着她。只在佳节夜宴时才能晃上几眼,这么多年,倒也过的不算尴尬。自西迁至此,已快一年,莲姬随皇室来到新都厥城,一直住在牧卓那元阳殿北侧的凤梧宫内,深居简出,更是见不到人。一年之中发生了许多的事儿,若不是因着牧卓的事儿让她起了提防之心,她几乎要忘了此人是否还在,去了什么地方。 直到前几日伏亦过来,言谈之中提了一句莲姬的事儿,这才知道莲姬竟陪着牧卓去往了建木别院之中休养了这么久,细细一想,父王沉病多日,莲姬从未在侧照顾,想来定也是不在此处。便又笑自己这些日子心思之中想的事儿太多太细,竟连这最简单的道理都没瞧出来。可笑过之后,便又觉得怪异蹊跷,父王病了这么多日子,她应早就收到了消息,若说她是为了父王的病回返皇城的,却为何不早些回来?又在父王的病略见好转之时忽然回返?这时候,偏巧又是南疆有事之时。 桑洛本就心思细密,想事儿自然也比伏亦透彻,更能见微知著。况她心中早知牧卓佯装呆傻起了反意,如今莲姬一回,更是加重了她对此事担忧。可伏亦却不觉有异,只说着莲姬回来倒也是好的,多个人照顾父王,他们也都安心。桑洛数次想与伏亦提起牧卓与孟独之事,却终究还是因着伏亦说的这些话将心里的事儿压了下来。 桑洛深知伏亦虽然心中也不喜牧卓与莲姬,可毕竟他是个心地纯善的人,若让他真如牧卓一般对自己的亲人下毒手,他也是万万做不出来的,此时说给他听,他又能做些什么事儿?况伏亦个性虽仁义,却又绵软,举棋不定之时便就要去请过父王,她担心自己同伏亦说的越多,伏亦一时火气上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届时父王信与不信尚可摆在一边,便是自己过问国事这一桩,便就成了罪状。 她踟蹰许久,却又觉得伏亦如今虽已是太子,有朝中老臣支持,身边却无一个如孟独那般雷厉风行的猛将在侧,若真的国中战事一发,这境地也实是令人担心。如此想来,伏亦这歪打正着的留了沈羽在皇城之中统御五军调配倒也真是对了。况她也与沈羽讲明牧卓之事,以沈羽那聪明果敢的作风,想来,可保城中无忧。 如今孟独大军在与南岳边境处列了阵势,听伏亦说着,倒是浅浅的交了几次手。凌川信中只说道孟将势如破竹,日日操练,厉兵秣马只等那南岳兵来送死。旁的,倒也没瞧出来他有什么不守规矩的地方。 只是…… 她一双手轻轻抚摸着面前那一把琴的细弦,右手的手指一弯一挑,那琴咚咚两声,如冰芯入水,激起一滩带着寒气的涟漪。 莲姬为何选在此时回来? 她站起身子,推开窗户,瞧着外头一片迟来的春意,终于化开的积雪,露出了湿软泥土的庭院,却总觉得这一片祥和之中,暗藏了什么她猜不出看不透的杀意。凌川之言是否真的如伏亦所说一般可信? 这念头又从她心中冒出来。 便在此时,她才惊觉,平日中总听人说父王多疑,便是他们自己,也觉得父王心思难猜。眼下的自己,岂不是如父王一般,谁也不信,顾虑甚多? 然这念头一起,要放下,就难了。 幸而她早也就留了一手,自收到哥余阖那传信之后,她便从赤甲军中寻了一人,专为她打探消息。正正是前些日子总在三更时分来访的那个人。 寻到此人,也是个没来由的巧合。在姚余祭庙之时,她在屋中闲坐,听得外头值守的魏阙与侍卫闲聊,那时她还因着沈羽的事儿心中烦躁,祖庙之中也百无聊赖,便径自坐在窗边饶有兴致的听起来。 只听得外头的魏阙与旁人聊起孟独,口中满是不屑,不断说着孟独及不上如今的狼首万一,实在是个阴险狡诈的小人,让他陪同吾王往定国台去,真是侮了舒余君威。又说起孟独昔日还是个龙弩卫的副将之时随龙弩卫大将午洵溢出征战北方鄂多叛党,被叛党捉了,竟拱手将军情送了给那叛党的首领,害的龙弩卫死伤大半,便是午洵溢都死在鄂多战中。后来又不知道用了什么阴险的法子逃了出来,骗了自家军士,说自己忍辱负重苟且偷生盗的叛党军令,带着那些不知情的龙弩卫反戈一击,又将那叛党头子的首级砍下来。回返之后便立了大功,成了龙弩卫大将。 桑洛听在耳中,心思却转得快。当即将魏阙召进来,只问着究竟是谁四处造谣陷害孟将,魏阙哪里想到公主竟将自己说的话都听了去,当下跪地磕头,只道自己与午洵溢独子关系极好,这些话儿,都是听他说起的。桑洛复又问道此人现在何处,是生是死,魏阙不敢欺瞒,只道此人名为午子阳,他父死后,母亲带着他投了泽阳一族,如今午子阳便就在赤甲军中,轻功不弱,更厉害的是那一手暗器的本事,实可谓飞花摘叶百步穿杨。 桑洛却没听着这魏阙说什么轻功暗器,只是听着此人也算是泽阳族中人,自然也觉得较其他人来的熟悉。偏在那时就没想到,闲来无事听了闲话,还真的寻着了个可为己用的人。 那日午子阳忽得公主密诏,满心疑惑跪在地上不敢抬头,只听得桑洛开口问的第一句,便面上涨得通红。而这满面的涨红与瞪大的双目,正是因着心中仇恨。 桑洛只是轻声问了一句:“昔日鄂多一战,孟独,可是真的陷害了你父午将?”片刻,便从午子阳那满是惊怒的面上得了答案。她请了午子阳坐,亲自斟了杯酒给他,只又说了一句:“若我让你帮我除了孟独,你可愿意?” 只是这淡淡两句话,便是水到渠成。 翌日,桑洛往渊劼处,请渊劼旨意要下嫁孟独。便就在孟独点兵备整的几日之中,却不知道自己的营中除了凌川,早就又多了一个午子阳。午子阳每夜三更,趁着皇城卫换防之时来到桑洛处,将孟独一日的事儿都告知桑洛,直到孟独率兵往南疆开拔,桑洛又让午子阳暗中跟着,若瞧见孟独与牧卓信使,便想个法子,将那信拿到手中送回来。 桑洛的目光定在那似是要吐绿的树木枝头,心中叹了一口气。 伏亦与凌川是救命之恩,孟独与午子阳,是杀父之仇。 受人恩惠未必皆能结草相报,可若结下这不共戴天之仇,定必杀之而后快。 这道理,她心中明了。 如今形势,她也只能将手中筹码,压在这午子阳身上了。 而沈羽…… 她叹了口气,捏了捏手中早就被握的温热的帕子,若非必要,她实不想再将沈羽牵扯到着浑浊的根本瞧不见底的漩涡之中来,她只想让沈羽就保留着她那一颗赤子之心,对于此间的事儿,知道的越少越好,只盼着沈羽安然无恙再别受什么伤,还等着沈羽早些将陆离的婚事儿退了,南疆的事早日平定下来,伏亦在太子位上做的安稳,如此,她便可真的放下心中的种种担忧,做她沈羽一人的夫人,再不理这些扰的人心烦头疼的事儿才好。 只是不知,沈羽可知她的这一片心,如今在姑业城中,是否也如同自己一般,备受相思之苦? 那新铸的长剑此时就放在窗前桌上,她低垂目光,伸手从剑身之上摩挲过去,触手冰凉,不觉精神一振,唇角微微弯起,露了这几日来极为难得的一抹笑容。却不知自己做的这件事儿,正是沈羽以往遇到事情沉思之时最惯常做的事儿。 作者有话要说:公主真是一个当王的料子,差点儿就输在了是个女子这个起跑线上。 桑洛:我还真是要谢谢你啊? 二达:不客气,为了让你当上女王我一定不遗余力的虐待你。 桑洛:微微一笑。 疏儿:瑟瑟发抖。 二达:瑟瑟发抖。 桑洛:等我当上女王,我再收拾你。 第82章 姑业城中难周旋 沈羽在姑业城中已过了两日,陆昭带着人早就将祖祠之中布置妥当,再过三日,便要往祖祠行祭礼。早些时候,沈羽站在祖祠中,眼神自祖先牌位上一个一个的晃过去,最终还是将目光定在了父亲与兄长的牌位上,久久不能移开,逝者已矣,可看到以往活生生的人如今只剩了这单薄的牌位,心中哀伤更盛,独自一人跪了许久,默默地流了许久的眼泪。 陆离跪在沈羽身后,只瞧着沈羽那本就显瘦削的身子因着哭泣微微颤抖,心中更是难过,眨了眨眼,也跟着落了泪。 这祭礼与沈羽,痛入心扉。与泽阳一族,又将是何等哀恸之事。泽阳一族在龙泽战中几近全灭,如今剩下的故人更是不多,便是赤甲军中的方为、赵勇都特随沈羽自皇城回返。独独不见午子阳。 沈羽坐在桌边,捏了捏眉心,闭了闭因着落泪而一直酸痛的眼睛,吁了一口气。陆昭靠在窗边,却没有离去的意思。 这几月他一直在姑业城中,秋猎时候的事儿他听说了不少,燕林战事也只有心中干着急的份儿。此时,沈羽终于回返,他自然要有许多的事儿还想同她说一说,偏巧又赶上这几日忙进忙出,直到眼下才有了工夫与沈羽坐在一处。 沈羽睁开眼睛,看了看陆昭,微微一笑:“这几日,我都没有好好瞧瞧陆将,陆将辛苦了。” 陆昭手中依旧握着他那离不开的酒壶,喝了一口酒,起身对着沈羽一拜:“昭,为泽阳事,从不言苦。”言罢,站直了身子看着沈羽:“只是,这几个月发生了太多的事儿,舒余国中,变数频仍,眼下皇城之中,可还安稳?” 沈羽微微点头,对着陆昭笑了笑:“陆将坐下说吧,此处只有你我,不要拘着了。”等着陆昭坐下,这才又道:“确实发生了太多的事儿。没想到东边战事焦灼,南边又出了事。如今穆公在东边驻守,应算安稳。只是不知南疆战事如何,此事,陆将如何看的?” “南疆?”陆昭摇了摇头,叹声只道:“此事,你若是问先公,他定能给你说出不少的话来,昭,汗颜。随先公征战多年,对南疆却没太多了解。一来,泽阳在东,与南疆僻远之地相隔何止千里,二来,南岳国素来都是我舒余属国,这许多年来从未有过什么不规矩的地方,历任新王都做的妥帖识礼,哪里会想到今年又有了变数?”他说着,晃了晃酒壶,咂咂嘴:“不过,比起南岳之事,”他歪着头看着沈羽:“我却更想听听你的事儿。” 沈羽愣了愣,片刻只道:“我的事儿?”她一笑:“我有何事?不过是陆将见惯了的那些战场杀伐之事罢了。有什么好听的?” 陆昭却道:“我在姑业城中坐着,消息却也不闭塞。几月前,皇城之中传来消息,说狼首沈公自幼与我的离儿订了亲,待得离儿十八岁时,便要娶她过门。” 沈羽却未想到陆昭这样快就将此事摆上桌面,当下又是一愣。陆昭复又点头说道:“此事,我也想过。不若就是当日我曾与你说道公主一事。但当日少公面露难色,只觉公主的事儿不会如我和穆公所想一般,如今,既然这消息传来,我便知道,此事,还真就与我们想的没什么两样了。可是如此?” 沈羽面色黯淡下来,她本想着等着祭礼过去,再同陆昭好好说说,可眼下…… 她闷闷的嗯了一声,微微低了低头,轻声说道:“当日事发突然,羽也没有多做考量,只是,实在委屈了离儿……” 陆昭却道:“少公做的很是妥帖。”他面色一正,沉声说道:“少公一日日长大,总归会露了马脚与旁人,若能有个夫人,确实是上上之计。况离儿自小与你一起长大,知根知底,等得战乱过了,”说着,他哈哈一笑:“或许,也不必等到离儿十八岁,这几年若能让舒余安定,少公便可辞去狼首一职,咱们几人远走,什么娶亲之事,不过是个掩人耳目的权宜之计罢了。” 沈羽听着陆昭所言,心中便是沉重,更不言语。 陆昭又道:“不过,眼下形势,东有大羿,南有南岳,太子新立,国事……“他微微摇了摇头:“可不好妄断了……” 沈羽叹道:“陆将所言,羽也想过。昔日陆将在我身边出谋划策,时时提点,羽到不觉得什么,秋猎之时,你与穆公谁也不在,我才惊觉,国中事,比起战场中的行军布阵更是艰难万分。”她苦苦一笑:“吾王的心思,实在难猜的很。” “不过这几次的王令,”陆昭淡声说道:“倒是好猜的很呐……” 沈羽抬眼瞧着他,只听着陆昭兀自低喃:“立太子亦后,吾王将王子卓远放,是为了他日后登基做足准备。若我猜的不错,吾王本想将公主赐婚与你,是也不是?”沈羽微微点了点头,却又叹了口气。陆昭只道:“公主与太子亦兄妹情深,若公主嫁给了你,日后你定保太子亦王位稳固。可吾王却没想到你竟有了婚约,”他轻声一笑:“他寻不到你,却也还有人选,此人,便是孟独。” “陆将这话,”沈羽转过身子,拿了茶壶倒着水,轻声说道:“倒是与几个月前穆公与我所说如出一辙。这心思,实也不难猜。” “不错。正巧南疆乱起来,便已战功为由,若孟独可大胜而归,便可迎娶公主入他孟氏。吾王这一步棋,下的倒也算是快慰。”陆昭摸了摸自己的胡子,轻轻捻着:“如此,倒也正好。少公,便可抽身其外了。”言语间,倒是颇为满意。 可他越是满意,沈羽心中越是纠结别扭。听到最后,便是握着茶杯的手都用了力。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抬眼看着陆昭,半晌,才说道:“陆将,当日吾王确同我说道赐婚一事,我没做考虑,便说了这事儿。可这些日子,我……我左思右想,却又觉得此事不可行。” “不可行?”陆昭独目一跳,不解问道:“少公,何出此言?”他说完,径自又道:“少公可是担心什么事儿?” 沈羽摇头只道:“并非担心,只是,”她叹了口气,“确实也算是担心。离儿才十四岁,正是豆蔻年华,”她口中说着,脑中飞转,却又实在不会编什么瞎话儿来诓人,一句话说的断断续续:“如此就让她有了婚约,还要等上四年,这四年之中……若是她……若是她遇见了什么钟情的男子,我岂不是……” “嗨,”陆昭一拍大腿,笑道:“少公这可是担心什么,少公也不过十六岁,日后,定也会遇见你钟情的人,这婚事,不过就是用来掩人耳目的计策,若是离儿真寻到了如意郎君,那咱们就……”他双手一摊,似是全然不觉得有甚么纠结之处:“见机行事便可。” 沈羽呆了呆,眨了眨眼又道:“陆将,我想……”她张了张嘴,瞧着陆昭那不解的神情又不敢说,陆昭也就这样瞧着她候着,许久,沈羽吸了口气,握了握拳头:“不若,还是将这没来由的婚事退了吧。” “退了?!”陆昭一惊,更是不解,急道:“为何?” “嗯……”沈羽沉吟半晌,开口说道:“眼下公主就快嫁给孟独,我……”她扯着嘴角笑了笑:“应也没事儿了。不能因着我的事儿,耽误了离儿一辈子。” 陆昭闻言,沉默不语,一只独眼死死的盯着沈羽,却见沈羽目光游移,心中便是徘徊不定。沈羽素来行事光明磊落,更不会说什么谎话,可沈羽眼下的神色,摆明了她口中所说绝非她心中所想,可她又在想什么? “少公……”陆昭迟疑许久,才缓缓开口,试探着问道:“可是心中有了喜欢的人?” 沈羽惶然抬头,面上却因着陆昭这一句话泛了红,急忙说道:“陆将多想了,绝无此事。” 陆昭却微微一笑,眼中晃出一抹神采,笑道:“少公别诓我,昭虽然一生都未娶妻,却也知个中滋味。”他前倾着身子,仔细地看着沈羽,压低了声音问道:“是谁家的儿郎?是军中人?” 他如此一问,沈羽更是不知所错,更不知如何作答。当下只闹了个面红耳赤,眉头却皱了起来,站起身子走到窗边推开窗子,让凉风吹进来,自己都觉得自己那面上烫的厉害,吁了口气只道:“真是陆将多想了。羽,实在是不想因着这事儿耽误了离儿。” 沈羽不说,陆昭便也不再问,只是心中觉得沈羽定是有了什么喜欢的人儿,却因着羞涩不好说,女儿家的心事,他何苦还要逼问?只是笑道:“既如此,待得公主嫁入孟氏一族之后,过上一年,便就退婚吧。” 他言一出,沈羽却惊慌转身由着心意道了一句:“不可过一年。”说完了,便又后悔。 果不其然,陆昭面上那不解迷茫之色又浓重起来,站起身子走到沈羽面前,疑惑地问道:“这……又是为何?” 沈羽低下头,更是语塞:“此事……此事还是宜早不宜迟,还是……祭礼之后,就……就退了吧……” “少公,”陆昭面色沉了下来,“你方才自己也说道吾王心思难猜,不论是此时退婚,还是孟独迎娶公主之时退婚,自然都要引得吾王怀疑猜测,便是要退,也定要待得你与公主的事儿再不引人注目才可。何况……”他吸了口气,古怪地瞧着沈羽:“纵是再过一年,离儿也不过十五,与她,也无大碍。难道,是少公钟情的那人,不想等这样久?”说着,面色更冷,哼了一声:“却是谁家的儿郎,值得少公如此?” 陆昭从未用如此的语气说过话,想来,是真的不解,又似是生了气。沈羽心中更是纠结,面上又慌张,叹了口气只道:“此事,我自有决断。就这么办吧。”言罢,便要出门。 陆昭却抢上一步走到沈羽面前伸手一拦,竟又道了一句:“少公如此,昭心中担忧。少公慢些走,咱们,把这事儿说说明白。” 作者有话要说:沈羽:陆叔叔,陆大爷,你就别问了! 陆昭:不行!快说! 沈羽:emmmmmm……我喜欢公主。 陆昭:迷之微笑,我替你爹劈了你。 沈羽:那我也喜欢公主…… 桑洛:你敢动我的宝贝儿时语一下试试? 二达:感冒还在持续中,一边打喷嚏一边流鼻涕一边码字的痛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第83章 先父灵前诉真心 陆昭拦了沈羽去路,沈羽心中更是焦躁,她担心陆昭非要问她个水落石出,又担心自己这不会编瞎话的性子实在与他周旋不了多久,越担心,越是烦躁,面上却又不敢露些许马脚出来,只是笑道:“陆将这是做什么?” 陆昭却道:“昭知此举不恭,但却能猜到少公心中定是有了什么事儿,才如此急急退婚不由分说,可此事关乎泽阳一族上下,”他说到此,紧皱着眉:“只关乎泽阳上下,恕陆昭,不能就此含糊过去,此事,必须问的清楚明白,心中才安定。” 沈羽微微一愣,心中又是一沉。她站定步子,转而走回窗边,叹了口气。陆昭所言非虚,此事说大不大,说小却又不小。那夜她软玉温香抱满怀,心摇意荡春意浓,可哪里想过退婚对于平常人家尚且都是个不小的事儿,与她沈氏一族来说,更是与这朝堂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事儿,实可谓牵一发动全身。 此前,她只是担心着退婚一事会对离儿的将来有所影响,却没有想过这事儿若是在此时提出,在吾王心中,又会有怎样的一番想法?那素来多疑的吾王,会怎样想她沈羽?会怎样权衡这一利弊?会否真如桑洛所说那样简单的就将他那视为棋子一般的“掌上明珠”嫁给一个“背信弃义”退了人家婚事的沈羽? 她越想心中越是沉重,几乎连额头上都冒了汗。陆昭站在她身边,眼睁睁的瞧着沈羽的面色冷了下来,似是有着无限愁绪,心中更觉此事古怪。略一沉吟,确是转而哈哈一笑,拿了酒壶咕咚咕咚喝着酒,坐在桌边叹了口气:“昔日,少公有什么话儿都与我说,如今,怕是陆昭老了,再也帮不上少公你的忙,也罢,少公既然已有决断,那便依着少公的意思,将这婚事眼下就退了。待得祭礼之后,便告知族中人。”说完,竟未等沈羽反应,开门而出。 沈羽心事沉重,听陆昭说了这些话,更是觉得愧疚不已。却又知若是她在陆昭面前再推诿半分,这婚事怕再也难退。可…… 她怔怔的待在房中,看着那紧闭的房门,终于还是觉得心中憋闷。她知陆昭心中因着她不以实相告的事儿有了疙瘩,然她却又无法将这疙瘩解开,只得让陆昭慨叹而去。可这又能瞒骗旁人多久?若真退了婚,南疆事了,自己迎娶公主,到时一切谎言不攻自破。到了那时,她又该如何对陆昭解释今日的事? 沈羽本就不善权谋,更不会说谎。方才一番谈话,让她颇觉对不住陆昭。可言已至此,若再纠缠反复,到显得她矫情不决。 于是这事儿便也就在祭礼之前如此搁下来。可却又好似根本没完,陆昭与她的态度较往日相比竟是大行径庭,客气了许多,谨慎了更多。时时处处做的妥善全无毛病,可却又让沈羽觉得处处都不对劲,便是陆离都瞧着奇怪,在祭礼前一晚,进了沈羽房中,仔细的关上门,问她究竟与父亲怎的了。何以说了一会儿的话,出来便好像成了生人一般? 沈羽叹声许久,心里也是憋得难过,只得将实情与陆离说了。陆离拖着下巴眨着眼睛竟是颇为不解,只是问道:“少公何以不同爹说你心里的话呢?” 沈羽却是苦笑摇头:“离儿可知,我与公主的事儿,实在有违……”她蹙了眉,叹了口气:“有违纲常伦理,陆将,还是不知道的好……” “纲常伦理,离儿却不是懂得很多,只是离儿知公主与少公都是好人。”陆离却不以为然,只说道:“你们没有做什么坏事儿,便就是如今互相喜欢了,”她看着沈羽,噘了噘嘴:“又与旁人何干?纵使告诉我爹,他又能怎么样?” “我只是不想让陆将为我担心,”沈羽面露难色,看着忽晃的烛火,轻声说道:“陆将一生都为泽阳一族,若他知道,我钟情一个女子,日后再不嫁人,他……”说到此,她又是重重一叹,摇了摇头:“我确实也不知如何是好。”说着,又看了看陆离:“离儿可怪我?” “怪你?”陆离一笑:“怪你做什么?” “我……未经离儿同意,就与吾王说了这婚事,如今,又仓皇要退,日后,离儿若真的遇见了喜欢的人……” “喜欢的人,哪有那么容易就喜欢的呀。”陆离笑道:“少公就是想得太多,担心的太多,”说着,伸出手指头在沈羽那紧蹙的眉心间点了点:“再如此下去,少公真是要变成个老头子了。” 沈羽笑了笑,只道:“时候不早,明日一早便是祭礼,离儿还是快些回去休息。免得明日又起不来床。” 往日中总说自己不困的陆离今日却也不再缠着她,只是点点头便出了门。沈羽站起身子打开门,瞧着陆离一蹦三跳的往自己房中而去,这才吐了口气,径自出了门。信步来到祖祠之中,遣走了两边侍卫,步入殿中,关上门,上了香,便就跪在灵位前面,静静地发起了呆。 她心里面憋得难受,却终究不能与陆离尽述。便是桑洛在身边,她也无法将心中的担忧纠结一语道出。陆昭让她觉得愧疚,陆离更让她觉得亏欠,可她却又不想辜负了桑洛一片真心。这几日中,她甚至有个怪诞的念头,若自己是个真真正正的男子,那该有多好呢? 可这些话,她又该对谁说呢? 她毕竟不是男子,终究是个姑娘。却又偏偏喜欢上了桑洛。此事若是传了出去,她泽阳一族,又会如何的遭人诟病? “时语不孝。” 许久,沈羽闭着眼睛,轻声吐了四个字出来。说完,竟滑下两行泪来。抖着双唇,趴伏在地,复又低声道了一句:“时语不孝。” 之后,便再无一言,及至翌日清晨。 殿门打开之时,沈羽依旧挺直着身子跪在当中,一动不动。只听得身后窸窸窣窣脚步声响,也只是沉着面色闭着眼睛,随着众人趴伏行礼,听着泽阳故老在殿中轻声啜泣,更是悲从中来,本就哭了许久的双目更是红肿酸痛的厉害。 直至晌午,众人离去,独留了沈羽陆离与陆昭在殿中,卜官正跪在火炉边上,手中拿着一叠叠的黄纸往里面仔仔细细得放着,微眯着眼睛,口中叨念着听不清楚的话。 “陆将,”沈羽微微开口,声音极低,一双眉目紧紧地盯着那火烧的正旺的炉子中腾腾的火苗,又随着火苗往上瞧着,在炉子顶上的一个香口之中冒着袅袅烟气,继而飘散到半空,片刻便消散殆尽。她面色凝重,接着说道:“你说,这些金箔纸钱,真的可随着这火,通到咱们去不了的地方,让我父与兄长看到么?” 陆昭蹙着眉头,那一张本就显着苍老的脸因着今日想及太多旧事伤怀更显沧桑,听得沈羽此言,不由感怀点头:“看得到,先公生前,最疼爱少公,想来,他必也早登极乐,在天之灵,定会护佑少公早日收回四泽,再兴泽阳,福泽绵延。” 再兴泽阳。 沈羽幽幽一叹,忽的想起那日在龙泽林中,陆昭浑身是血的跪在自己身前,泣不成声的说着那一句:“公命我,带您回家。” 她喉咙哽咽,吸了口气,低垂着眼睑,握了握拳:“四泽是我泽阳故土,他日,羽定收复四泽,带父亲与兄长,回家。”说着,竟是泪中带笑,看向陆昭,抬手搭在陆昭手臂上轻轻捏了捏:“也带陆将回家。” 陆昭倒是宽慰一笑,只道:“昭岁数大了,回不回家,已无什么执念。只是少公正当年,做什么决定,还是该权衡利弊,三思而后行。少公既已为公,便时时处处都要自泽阳一族人考虑,不可只因着自己心中的私事儿,而枉顾了族人性命。”陆昭说着,叹了一声,瞧着那卜官做完了这一道法事即可离去,便转过身子对着陆离摆了摆手,让她出去关上门。陆离似是有话要说,却张了张嘴终究咽了回去,看了看沈羽,终究还是出了殿门。 随着这大门关上的吱呀一声,陆昭的声音低哑响起:“我这几日前思后想,都想不明白个中缘由。少公素来从不说话瞒骗,一直是个光明磊落的人。可唯独谈起此事,支支吾吾不辩缘由,想来,”他瞧着沈羽:“少公心中的事儿,是一件不想让我知道的事儿。”他眉头紧紧绞着,沉思片刻,复又说道:“可难道是中间又出了什么枝节?” 沈羽本就心中悲痛,听得陆昭言语,更是不知该如何回复,可她便是回复,也未必就是真的,若是张口便要说些迟早会被戳破的骗人的话儿,倒不如直抒胸臆来的痛快。她苦笑抬眼,红着一双眼眶就如此看着陆昭,看的陆昭神色一凛,当下住了嘴。沈羽却道:“中间是出了些枝节,只是,却是我没想到的枝节罢了。” 陆昭面上不解,口中嘶了一声正要再问,沈羽却又道:“我着急退婚,一来是真的因着不想耽误离儿,二来是因着……”她顿了顿,却终究不敢看着陆昭的那只独眼,转过身子看向父亲的牌位,压着极快的心跳,缓缓开口,声音虽低,却铿锵有力:“时语,喜欢公主。” 作者有话要说:陆大爷:哦卧槽你说啥? 沈羽:微微一笑。 陆大爷:我是耳朵聋了还是幻听了? 沈羽:微微一笑。 陆大爷:卧槽这他妈让我这个当了一辈子光棍的大爷情何以堪…… 第84章 便是荒唐又何妨 “时语,喜欢公主。” 这清浅的声音如同炉火中散出来的烟气,飘在空中,片刻便没了影儿。陆昭一恍惚之间以为自己听的错了,又或是会错了意,瞪着眼睛看着沈羽那平静的侧颜许久,都说不出来一个字。 沈羽只是扯了扯嘴角,漏了一抹极其复杂的笑容。 这话,说之前,她心中百转千回怕这怕那,可如今说出来了,她倒是觉得轻松了不少。 她面色沉静如水,看向陆昭,眼神之中竟再没有之前那闪躲与迟疑,倒如往常一般清澈透亮,一字一句的复又说了一遍:“陆将,我知此举荒唐至极,可时语,是真的喜欢公主。” 陆昭却呆立原地良久,张着嘴瞪着眼睛似是成了木雕一般,瞧着沈羽,动也不动。许久,他才长吸了一口气,满面不解的问道:“少公说的,是真的?” 沈羽只是点了点头,不做多言。陆昭却眉心一蹙,当下握了拳头,压低了声音追问道:“少公可知,公主只是当你是个男子才倾心与你,若她知道你是……” “我的身份……”沈羽打断了陆昭的话,直视着他那一只独眼,轻声说道:“她早已知晓。” 陆昭那一只独眼瞪的更大,便是连唇边的胡须都微微颤抖起来,满眼不可置信的看着沈羽,竟是被这一句话惊得往后退了两步,沈羽叹了口气,轻声只道:“羽素来不会说谎骗人,自父兄去后,只有陆将与离儿两个亲人,若要我欺瞒,我实在也做不到。只能以实相告。若陆将觉得羽是个怪人,那也无妨。”她摇了摇头:“羽自知与公主之事,有违纲常伦理,可……” 她说的艰难,声音也越来越低,说道最后,却又用力握了拳头,抬眼看着陆昭:“可我心意已决。” 陆昭听得她言,却竟是嗤笑一声,眯缝着那独眼看着沈羽只道:“少公,你才什么年岁,人间的多少事儿都还没有经历过,却就说你这是什么喜欢?”他说着,走到沈羽身边,低声只道:“少公只是当公主是好友而已,可切莫让自己陷入这有违伦常境地之中。” 沈羽吸了一口气,她知陆昭只是心中不信,当自己还是个孩子一般的玩笑。可究竟是否好友那般的喜欢,她心中又岂会不知?她轻笑一声,面色坦荡:“陆将,羽既与你说了这心中最不可说的事儿,自然也不是玩笑之说。是情是友,我分的清。” “那你……”陆昭一张脸上都裹了寒霜一般的凛冽异常,低沉着声音几乎都说不出话:“你是要娶公主入泽阳一族?”说着,瞧着沈羽微微点头,便是重重一叹,一张脸都因着发怒红了起来,当下低吼了一声:“荒唐!荒唐至极!” 沈羽却也不动,只是任由陆昭抬手指着自己,满面通红的瞪视着自己,轻声只道:“羽知陆将心中所想,”说着,矮身一跪,竟跪在陆昭面前,闭目而言:“昨夜,我在此地跪了一夜,心中百转千回,不知如何抉择。如今国危如斯,羽实不该只顾自己私情,而枉顾国家族人,可想及公主,却又真的不想辜负了她,这两桩事,拉拉扯扯,熬得我整夜难眠。今日陆将生了气,也在情理之中,羽待陆将,如叔如父,事已至此,羽愿自领责罚。但求陆将,体谅。” 陆昭身子都发了抖,却终究还是压着心中那不解与闷气叹声说道:“我便是可以体谅你,谁又能体谅我泽阳一族?谁又能体谅先公?”他缓着步子走到沈羽身前,蹲下身子看着她,哑声只道:“少公,你可曾想过,便是你能与公主成亲,你二人又能不能白首到老?你们两个女子,如何开枝散叶?若是有朝一日,你身份泄露,你们又要如何对待这世人的眼光与悠悠众口?泽阳一族再兴,要靠少公,可少公你……” 沈羽闭了闭眼,言语之中满是愧疚:“羽知此事不可说,也应当断则断。可斩不断理还乱,况如今形势,皇城之中风起云涌,公主若能嫁入泽阳,远离皇城,想来,与她也是一件好事。至于我这身份,”她苦笑道:“便是这一辈子男装示人,又有何妨?” 陆昭却是一叹,满目繁杂的瞧着沈羽,只道:“少公太过年轻,想的竟然如此简单,便是我将你二人的事儿放在一边不论,你却如何就能断定,吾王会将公主许配给你?又如何能断定,公主心中想离开她至亲父兄?”说着,用力的拔开酒壶塞子,喝了口酒,轻喘了口气幽幽说道:“况为人子女,寻得佳偶,开枝散叶,本就是父母所望,此乃孝之根本。少公如今,或可跟我说你可一生不嫁,可你又如何断定,公主日后……”他叹了口气:“不想嫁人?到了那时,难道你要一纸休书,休了公主不成?” 沈羽被陆昭说的微微一愣,轻轻眨了眨眼,转而一笑:“陆将所言,字字句句都为羽着想。这些话儿,我也想过多次,”她长长吸了口气,缓缓吐出:“若真有一日,她后悔了与我的事儿,我也绝不会怪责她半分。” “你……”陆昭被沈羽说的语塞,方才那平复下去的怒气又上了脸,摇了摇头气道:“少公非要一意孤行,那便就一意孤行吧!”他说着,身子都站了起来,低头瞧着那仍旧跪在地上的沈羽说道:“你可也想想你死了的爹和兄长,他们若知你……知你竟然做了如此荒唐的事儿,会怎样!” “时语不孝。”沈羽低着头,叹声说道:“若日后真因此事令泽阳受辱,时语,定自领责罚,辞去公位。” 陆昭此时真个被沈羽气得昏了头,却没想到素来耿直的沈羽竟也是个软硬不吃的主儿,快走几步到了一旁,取下墙上的戒鞭,狠狠地甩在了沈羽后背上。 这戒鞭挂在祖祠之中,本是用来鞭挞族中犯了过错的人,如今放在陆昭手中,倒真是成全了沈羽口中的“领罚”一说。然这鞭子虽不长,鞭身却绝非一般器料,而是过了铁渣揉出来的,拿在手中都十分沉重,抽在身上更是疼痛。 沈羽闷哼一声,那一身缟素白衣背上瞬间布料都被打的裂开了一条缝,片刻便被血迹浸湿。她却咬了咬牙,对着父兄牌位跪正身子,一字一顿只道:“时语不孝,该领责罚。陆将,可行泽阳鞭刑与我。不孝罪责,乃我族中大过。须族中长辈,持戒鞭,挞九十九。”她吁了口气,闭上眼睛挺直了背脊:“陆将,动手吧。” 陆昭眼瞅着沈羽后脊上那一条晃眼的血渍,心中便觉不忍,况他尽管心中生了气,终究还是沈羽臣下,可他若不打醒沈羽,日后到了地下,又有何颜面面对先公?他咬牙只道:“少公,昭追随先公多年,看着少公从小长大,心中,一直将少公视为己出。如今,先公不在,昭便要替先公匡正剔邪,让你把这些不该有的心思收了!”他紧握着手中戒鞭,却又迟迟再下不去手,叹声只道:“少公,只要你断了公主念头,待得公主嫁入孟氏之后,咱们辞去公位,远走他方。昭,还认你是泽阳少公。倘若你一意孤行……” 沈羽淡笑开口,打断了陆昭的话:“于国,泽阳一族身负定倾扶危之责,羽不能辞去公位远走他方。于我,羽与公主两情相悦,绝不可看着公主嫁入孟氏。”她吸了口气,只道:“陆将,不必多说,还是动手吧。” 陆昭被沈羽说的心中又悲又怒,挥动鞭子便又在她背上打过三下,沈羽身子一歪,险些趴伏在地,后背上早已被血迹染透,却又晃悠着挺直背脊。陆昭心中终究不忍,咬牙气道:“少公一意孤行,昭,再劝无益。只是无颜再见先公灵位,剩下的九十五鞭,打也无用。” 说话间,手一松,那戒鞭应声落地,便在他转步要走之时,祖祠外脚步声起,继而拍门声不断,陆昭捡起地上戒鞭挂回原处,却未开门,只在内中问道:“何事?” 却听得外头侍从急急回禀:“公主大驾,已快到祖祠了!还请少公快去接驾!” 这话说的陆昭当头一愣,沈羽听得此言顾不得背上疼痛当下站起身子,颇有些惊异的看着陆昭,转而瞧着那紧闭的大门,开口只道:“可看清楚了?是公主?” 外头只说道:“瞧清楚了,先头已有了传令官来报,公主代吾王与太子亦旨,特替吾王与太子亦,祭奠泽阳先公。” 沈羽心中又惊又喜,当下快走了两步到了门边,抬手要去开门之际,却忽的被陆昭拉住了胳膊,但瞧着陆昭那既不好看的面色之中露了一抹担忧,只说道:“少公身上有伤,”陆昭说着,取了披风递给沈羽:“不能失了体统。”言罢,松开手,只对着沈羽躬身一拜,替她开了门。 沈羽披上披风,瞧着陆昭那疏离的样子,心中一梗,复又难过起来。而公主却又到了不远处,此时她便也顾不得再想许多,快步跨出祖祠,迎了上去。 作者有话要说:陆大爷哟,你可长点心啊,公主来了……你打了公主的小情人儿啊…… 第85章 衷情诉誓约(上) 沈羽到时,公主的马车已然快到了祖祠外面,后面浩荡的跟着不少金甲皇城卫,一旁泽阳众人尽皆俯身跪拜,便是那马车门关的严严实实,也没有一个人敢抬头观瞧。沈羽走的飞快,到了马车近前踉跄了几步,险些跪倒。拱手低头,继而下跪只道:“泽阳沈羽,不知公主大驾,失了礼数,万望公主恕罪!” 她口中说着,心中却如擂鼓一般跳着,若非瞧见那车门打开,疏儿从内中出来,真个要觉得自己发了梦。疏儿跳下马车,对着一旁传令侍从点了点头,那侍从便从袖口中拿出一卷王令,展开只道:“宣太子亦令,泽阳先公为舒余肱骨,龙泽一役,舒余痛失猛将,泽阳之殇,予感同身受。今国事繁重,特遣公主往姑业城中,为轩野族祭拜先公。唯望先祖护佑,舒余,千秋万代。” 沈羽双手高举过头,朗声道:“臣代泽阳族人,谢吾王,谢太子亦,谢公主。”继而接过令旨,俯首磕头再拜。两旁泽阳族人皆皆谢恩磕头。 疏儿只轻声说道:“还需沈公遣走族人,公主,方可下车祭拜。” 沈羽起身,转而对着陆昭耳语几句,陆昭应了,带着泽阳族人对着马车复又行了跪拜礼,便即离去。金甲皇城卫分列四队,对着沈羽行了礼,便有一队在祖祠前列了阵势,另外三队将这不大的祖祠左右两侧与后方都包裹了严密。 片刻,沈羽吁了口气,立在马车前,拱手说道:“族中人已去,臣,恭请公主下车。” 疏儿站在马车一侧,将那车门微微推开,桑洛便弯着身子从车中出来,由疏儿扶着下了马车,却在下车之时被脚下的一块石头硌了脚,轻呼一声微微歪了身子。沈羽急忙上前一步将她扶住。那一抹熟悉的幽香传来,她心中终究还是安定下来,便在桑洛对她淡淡一笑之时,险些在这许多人面前失了礼数,急忙松手躬身:“公主请……” 入了殿门,疏儿将所有人都挡在门外嘱咐了几句,这才转而入殿,关了殿门。 此时桑洛已站在泽阳一族列位祖先的牌位前,双手拢着衣袖,挺直着身板目光静静地从这一个个牌位上扫过去,沈羽站在一侧,但见桑洛满面虔诚,心中倍觉感怀。桑洛叹声只道:“洛儿生在舒余皇族,却也知为我舒余一国,赴汤蹈火,忠心不二。如今舒余危乱四起,若列位先公在天有灵,还望护佑沈公剿除敌寇,定危扶困,保我舒余根基稳固,千秋万代。”言罢,看了看疏儿,疏儿便会意的上前,小心地请了香点好,交在桑洛手中。 桑洛颇为虔诚的接过香,双手握着低头闭目,身子一矮,竟跪在了牌位之前,恭恭敬敬的拜了三拜。 与桑洛而言,泽阳诸公不论生死,皆是臣子。公主祭拜,躬身便可,无须下跪。可桑洛却竟跪在牌位之前,可见其虔诚谦恭之心,沈羽与疏儿皆是瞠目而视,疏儿满面不解,沈羽却是满心感恩,而这感恩又已在她这一跪之中化成了柔情。 拜礼之后,桑洛将香交与疏儿,双手合十闭目片刻,便即起身。转而看向沈羽,正欲开口,沈羽却是双膝一弯跪在桑洛面前,桑洛倒是一惊,轻声只道:“呆子,又跪什么?” 沈羽俯身只道:“公主万金之躯,自皇城来此祭拜,不顾公主之尊贵,跪拜我泽阳先祖,公主此举,实当的起羽这一跪。”说着,复又磕头道:“沈羽,谢公主。” 桑洛轻笑,弯了身子将她扶起来,抬眼瞧着她,轻声只道:“我还会在此地待上三日,外面的皇城卫还需少公安置。” 沈羽闻言急忙点头,随着桑洛出去,将皇城卫安置妥当,复又在府中寻了一处幽静的屋子,让离儿仔仔细细地收拾干净,安排了皇城卫日夜值守。这一折腾,便快到了夜中。离儿却不知陆昭与沈羽在祖祠之中发生的事儿,听得公主来了,脸上倒是欢喜,亲自到了后厨之中做了几道小菜,拿着食盒拉着沈羽的胳膊要同去给公主送吃的。 沈羽这一日一直忙着,可自公主来后除了安置皇城卫之时瞧见了陆昭,便再没看见,她担心陆昭这次气得厉害,恰逢公主又来,不知心中作何感受。只跟陆离说了去看看陆昭,送饭的事儿,还是她自己去。陆离闻言却又瞥了嘴,只道少公如今心中有了公主,便是离儿都不让见公主一眼了。真是好生的吝啬。 这话说的沈羽面上发烧,心中却更是纠结陆昭之事。只得同陆离说了晨间在祖祠之中的事儿,听得陆离双目睁大瞪了好久的眼,半晌才结结巴巴的问了一句:“可我爹,为什么这么生气呀?” 沈羽只是淡笑,抚了抚陆离的肩膀:“你爹,是担心我。离儿去看看陆将,让他少喝些酒,毕竟公主在此,他若喝多了,失了规矩,便就不好。” 陆离听了这话,倒也不争辩了,将食盒塞在沈羽怀中,转而寻陆昭去了。 沈羽提着食盒,绕过甬道,在夜风之中往桑洛居处走着,好在这泽阳公府比皇城小了太多,也没有那些兜兜转转的弯儿,她一路走着脚下生风,走到近前,心头却又突突跳起来。 自己心心念念一直牵挂着的人,竟在今日犹如神女一般从天而降?若说不喜,那真是谎话。可她喜中却又裹着复杂的忧愁,今日桑洛跪在先父与列祖列宗牌位前说的那些话儿,她满心感激与感动兼而有之,一国公主,以身跪臣子宗族,祈先祖护佑她沈羽,可见桑洛对她情深义重。这样一份用心,让她实不可辜负。 而陆昭生了大气,可她沈羽,也唯有负了陆将期望了。 终究难得两全法。 她叹了口气,微微一笑。总归见着日思夜想的人,如今祭礼已过,与陆离的婚事也算退过了。待得一会儿见着公主,她须得将心中这些愁绪压下去,让桑洛开心些才是。 疏儿开了门,瞧见沈羽,却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表情,话儿也没说,只是道了一句见过少公,便让开了路。沈羽将食盒交了给疏儿,却见桑洛此时正坐在桌前拖着腮正瞧着自己,此时房中掌了灯,烛火忽晃下,更衬的桑洛那一双眉目动人。 沈羽心中一荡,急忙拱手只道:“臣给公主送些吃的来,送的晚了。” 此时疏儿已将门关上,桑洛确实展颜一笑,莞尔只道:“做了一天的戏,时语不累,我却要累死了。”说着,对着沈羽招了招手:“来,坐下歇会儿,陪我吃饭。” 沈羽有些不自在的站直了身子,走到近前,歪头看了看疏儿,疏儿却道:“少公别看我啦,虽然我心里面对少公做的有些事儿实在是瞧不惯的,可叹我们公主喜欢你,你且放心,我将饭菜放好了,给两位拿了酒来,便就退出去在门口守着。省的少公和公主觉得疏儿碍眼。” 沈羽扯了扯嘴角,更不自在的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低着头话也不知怎么说。桑洛却笑:“就知道多嘴,几时觉得你碍眼了?” 疏儿吐了吐舌头,拎着食盒出去,没多久又拿了一壶酒上来,放在桌上:“这可是从王都中特地带来的百花酿,公主一直珍藏着,一路都小心翼翼的生怕摔坏了坛子。沈公,可要仔仔细细的喝才行。”说完,对着桑洛微微一拜,便出了门。 沈羽吐了一口气,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桑洛只道:“疏儿不知你的事,一直还怪你与陆离的婚事,你别怪她。” 沈羽急忙抬眼,惶然说道:“我怎会怪她。”她瞧着桑洛那柔和的眸子,当下便是连语气都软了下来,抬手轻轻拉住桑洛的手,“只是没想到,洛儿会来。” 桑洛瞧着沈羽额头上还冒着汗,但见她身上还披着披风,站起身说道:“眼下的天气,日夜倒是凉了些,屋中暖和,怎的还披着披风。我替你解了。”说着便要去解沈羽颈间的披风扣子。 沈羽忙了一日忘了这披风的事儿,桑洛一说,她却又忽的想起为何会一直披着披风,张口想说,桑洛却早就在她身后,双手绕在她身前将那扣子解了,沈羽那想说的话还未及出口,便听得身后桑洛惊声低呼了一声。 她急忙转过身子,瞧着桑洛一笑:“只是不小心摔了。” 桑洛那眉目却紧紧皱着,手中的披风都掉落在地,听得沈羽此言,却又哪里会信? “摔了?摔在什么地方,会摔出这样的伤来?” 沈羽愣了愣,自知根本骗不过桑洛,站起身子拉了桑洛的手让她坐在桌边,自己靠着她坐着,正正的坐好了眨了眨眼睛:“今日晨间你来之前,我同陆将说了要退了与离儿的婚事。我不会骗人,他问我缘由,我便只能,以实相告。” 桑洛听她说了前半句眼睛一亮,听了后半句,却又沉吟,还未等沈羽再说,又是眉目一皱,开口冷声问道:“便是因着这事儿,他打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桑洛:你敢打我的小情人 陆昭:我什么也不知道。 桑洛:你等着。 第86章 衷情诉誓约(下) 桑洛听的她前半句眼睛一亮,听了后半句却又沉吟,还未等沈羽再说,又是眉目一皱,开口冷声问道:“就因着这事儿,他打你了?” 沈羽微微咬了咬嘴唇,瞧着桑洛的面色不好,摇了摇头:“不是他要打我。是我……是我自己,我自己要领罚。” “那还是他打你了。”桑洛面色更沉,继而复又说道:“你好好的,领什么罚?挨什么打?” 沈羽拉了桑洛的手紧紧握着,叹声许久,低头说道:“时语知洛儿心意,我也……也一直把洛儿放在心中。可你我之情……不若众人之情,与我泽阳一族,我父亲,时语,实属不孝。陆将如叔如父,让他责罚,时语,毫无怨言。”她说着,却觉得桑洛的手用力的握着她的手,便是呼吸都变的沉重起来,沈羽吸了一口气,抬头望着她,却是眉眼一弯笑着说道:“但若是挨几鞭子,便能和洛儿在一块儿,于我来说,倒是便宜我了。洛儿,权当陆将打了我几鞭子,成全了我们,别生他的气,可好?” 桑洛轻声叹道:“你总是想得这样多,其实有些话儿,时语实在没有必要同旁的人讲。”她摇头只道:“你我的事,只你我可做的了主,旁人哪里插得了手?”她微微蹙眉,面上又露了心疼之色:“晨间就受了伤,这一日都没有让医官看看?” 沈羽但听桑洛不再提陆昭,放了心,拉了桑洛的手笑道:“这些伤算的什么,眼下,我饿的不行,公主可愿意赏我几口饭菜吃?”说着又道:“这饭菜是离儿亲自做的,她本想着来看你,我让她去陪陆将了。”说着,自知说错了话,又是一愣。 桑洛却看透了她的心思,轻哼了一声:“今日他打你这事儿,我便记下了。日后,他再如此以下犯上,我定要治罪。”说着,心里依旧担心:“还是让疏儿找些药来,好歹要处理一下伤口。” 沈羽晃了晃桑洛胳膊,“我饿得厉害,还是先吃些东西,这些小伤,我自己回去便可收拾好。” “伤在背上,你怎么上药?”桑洛拧了眉心。沈羽急道:“离儿会帮我……” 她话未说完,桑洛那面上当即裹了冰碴子一般的冷了下来,起身开门,让疏儿取了随身带着的金疮药来,复又关上房门,拉着沈羽绕到屏风后面,沉着声音说道:“解开衣衫,以后这样的事儿,不许别人做。” 沈羽支支吾吾的褪下衣衫,趴在床上,只在桑洛那一双手抚过自己脊背之时,整张脸却又不争气地红了个通透,便是背上的伤口都只觉得如蚂蚁爬过一般细细的微微痒,竟都不觉得疼。 桑洛却根本没心思理会这心思飘去云深不知处的少公,凝着目光小心翼翼地给她背后的鞭痕上着药,却又瞧见她背上除了鞭痕之外还有几处早就大好却结了疤的伤痕,想来定是在战中受伤所致,心中又是心疼又是担忧。 待得上好了药,将那药瓶一放,叹了口气。 沈羽微微侧过头,却又瞧不见桑洛,可她此时上身没了衣服,更不好意思转过身子,只是喏喏地问了一句:“可……可是好了?” 桑洛便在此时才觉得面红,拿了她的衣衫往她身上一盖,站起身低声说了一句:“好了。” 沈羽拉过衣服,手忙脚乱的将衣衫穿好,却见桑洛面上神色更沉,不知又生了谁的气,挪着步子走过去,拉了拉她的衣袖正要说话,桑洛却转而看着她,开口问道:“你可知,我为何要以公主之身,跪拜你泽阳先祖?” 沈羽懵懂的瞧着她,抿了抿嘴,轻声道:“是为了让我泽阳先祖,护我安稳。” 桑洛轻叹,却往前走了一步,离得沈羽更近,抬眼看着她:“不仅是为了让你祖先护你一世安稳,还有……”她吸了一口气,眼神之中划过一丝坚定之色:“洛儿既将心托付给时语,心里面,便当自己是泽阳一族,你沈家的人。跪你的先祖,理所应当。” 桑洛说到此,沈羽轻声一叹,心中更是感动备至,抬手便要将她搂入怀中,桑洛却抬起双手抵在她肩头,依旧一瞬不瞬地瞧着她,开口只道:“也是让你父兄知道,洛儿待你,绝非一时儿戏,也绝非仓促决定,是真心实意。” 沈羽听得这话,喉咙一梗,眼圈都红了,不由分说的用力将桑洛搂入怀中,柔声说道:“沈时语只钟情桑洛一人。但我在世一日,便会一生都护你周全。” 桑洛淡淡一笑,微微侧过头闭了眼睛安心地嗯了一声:“这可是你自己说的,日后若还因为这事儿被什么人打了,就别怪我生气。” 沈羽点了点头,只说着:“洛儿方才说了,当自己是我沈家的人,”她低下头仔细的看着她:“当真?” 桑洛面上微红,轻轻推开沈羽,低垂着眼睑,细长的睫毛微微颤了颤:“我什么时候对你说过谎?”说着,却是一抬头,直勾勾的盯着沈羽:“倒是你,从一开始便就在骗我。” 沈羽但见桑洛微蹙着眉头,面上浮起一层委屈的神色,那样子实在让人又爱又怜,倒也不松手,双手环在她腰间低头柔声只道:“时语乔装男子,实也是没了办法,”她眼光忽闪,又逢今日祭礼,想起了许多过往的事儿,言语之中,带了些许难过之情,便在这温暖的屋中,在忽晃的烛火之下,轻声说起了龙泽战中的那一日。 “那日,陆将带了我父兄战死的消息,”她眉目蹙了蹙,低声娓娓而谈:“时语,本要殉国而死。” 话音未落,桑洛却惊的抬眼瞧着她,便是搂着她的双手都不自主的紧了紧,沈羽微微一笑,却道:“但陆将却传了我父令,先父似是早就察觉哥余一族有反心,只在给我铸的那一把长剑上,做了些手脚。” “剑?”桑洛愣了愣,轻声叨念了一句。 沈羽点头只道:“那长剑,是龙泽战前,父亲亲手为我铸造。陆将之言,言犹在耳。我父之令,藏于鞘中。那剑鞘之中,藏了他早就刻在内中的几个字。”沈羽想及当日场景,眼眶湿润,深深吸了一口气,轻声念道:“国不堪贰,藓周哥余。四泽若失,吾女为公。” “国不堪贰,藓周哥余。四泽若失,吾女为公。”桑洛不自主的随着沈羽之后,轻轻喃喃这裹着血与恨的话儿,轻叹一声:“先公为国,死而后已。竟不惜让自己的女儿,继续承袭公位,只为舒余祛除乱军,保我国家安定。”她抬眼,目光坚定地看着沈羽:“也是难为你……” 沈羽苦笑:“我原本也是要死的。”她蹙了蹙眉,“我泽阳一族,历代都以护四泽为己任,祖训有言:祥安四泽,失,不苟活。是我父鞘中之令,救我一命。沈羽活着,便也要以定国安邦,为一生之责。”说着,看着桑洛的目光又柔和下来,眨了眨眼,面上浮起一层俏皮神色,却又带了浓重深情:“如今,除了为国,还要为了洛儿。” 沈羽这话儿说的深情动听,桑洛面上却又喜不起来,她本想着若能嫁入沈氏,日后,好想个法子让沈羽莫在做什么狼首,也别在冲锋陷阵,可沈羽这耿直的性子,便是父王允诺,沈羽却也极难放下心中责任,如今她道出实情,力驱中州大羿夺回四泽之志已明,她便再不可拦着,她愁容深重,沈羽却不知桑洛又想了什么事儿,轻声问道:“洛儿这是怎么了?是……是我说了什么让你不高兴的话?” 桑洛却在此时复又靠在她肩头,“你为你泽阳一族,舒余一国不惜拼了性命,我知拦不住你夺回四泽之心,但你要应承我一件事。” “只要是洛儿说的,十件百件又何妨?”沈羽轻抚着她的后背:“洛儿但说无妨。时语什么都应承你。” “待得夺回四泽,国家安定,你须向我父王请旨,辞去狼首,带我离开王都,也不回你泽阳族中,我们去能看见水,看见山,看见花儿,温暖的地方,就如此,白头终老。可好?” 沈羽闭目淡笑,她知桑洛说的这些话,是因着她担心自己又在战中不顾性命的冲杀在前,又怕自己失了信,喜欢了旁的人,还担心着他们日后在王都之中处处掣肘,在泽阳族中不够自在。虽是处处担心,却又处处显露着她对自己一片钟情之心。如此想着,竟不觉已然微微低下头,半睁着双目,压着擂鼓一般的心跳轻轻贴上了桑洛那柔软的双唇。 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桑洛轻吟一声身子便软在沈羽怀中,然沈羽只是如此蜻蜓点水心中总觉意犹未尽,却又不知该如何才能与怀中的人贴的更近,用力抱着桑洛的身子,却怎样也不松开。 桑洛被沈羽这忽如其来的一番亲近惊得心慌,却又因着这似水的柔情被包裹的意乱,心慌意乱之际,便就觉得心跳快得不成样子,沈羽这木头脑袋却在此时竟又不依不饶,她只觉得面红耳赤又觉的气闷,抬手抵在沈羽肩头轻轻推了推,沈羽微微松了松力道,往后退了退。 桑洛正微张双唇刚透了气,沈羽却又在此时只凭着自己那心摇意荡纷乱的心绪又凑了过来。交合之瞬,沈羽心头忽的重重跳了两下,只因着自己的嘴唇碰到了桑洛口中那柔软的舌尖。 二人皆是身子一抖,桑洛轻哼一声,沈羽更紧了手臂的力道,用力地将她搂入怀中贴的自己更近,竟迷迷糊糊地伸出舌尖入了桑洛口中,轻轻地碰了碰她口中贝齿。 灯头烛火忽晃了几下,映着屋中二人。竟是一室温馨。 许久,沈羽才红着脸轻轻移开,却又闭目一笑,因着心中羞涩复又将桑洛搂入怀中,却又不敢看她。桑洛微喘片刻,抬起拳头虚着力气轻轻捶了捶她肩膀:“一直以为你性子耿直,谁知道怎么这样坏呢?” 沈羽低头亲了亲桑洛的发梢,面上还带着笑意:“时语再坏,也只对洛儿一人。” “方才还说自己饿得厉害,眼下,想来是不用吃了。” “吃是要吃的,”沈羽笑道:“只是饭菜怕都凉了,还要劳烦疏儿,再热一热。” 桑洛低着头,拉了沈羽的手走到桌边坐了,只觉得她二人此时都面红着,若是唤了疏儿来,怕又要被这丫头笑,便即倒了两杯酒,推给沈羽:“今夜反正无事,时语便就在此陪我聊天,可好?” 沈羽拿了酒杯,沉吟片刻:“今日祭礼,按祖制,我需在子时于祖祠之中跪拜先祖直至明日午时。”她握了握桑洛的手,安慰道:“洛儿来此,一路劳顿,今夜好好睡一觉,明日醒了,我定在此守着你。” “你身上还有伤,”桑洛话说了半句,却看着沈羽那样子,轻叹一声:“也罢,祭礼之事,祖制不可违。”她起身唤了疏儿进来将饭菜拿去热,待得疏儿离去,终究敛了面上那一番柔情神色,替沈羽理了理略显了些凌乱的衣衫,淡声说道:“一会儿多吃些东西,便就去吧。” 沈羽展颜一笑,忽的凑近调皮的在桑洛面上点了一忽儿,缩回脑袋将杯中酒喝了,吐了吐舌头只道:“好酒!” 作者有话要说:二达:我知道周末你们一定没睡呢是不是?那干脆也不要睡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太羞涩了我真的太羞涩了这情窦初开还没有法式热吻过的两个人啊我为了给你俩开启这个技能我累死了啊写的自己面红耳赤我怎么能这样啊沈公你真的你怎么这样啊谁让你张嘴把舌头伸进去的你放肆! 桑洛:(微微一笑)我。 二达:是,公主您做的很好………… 沈羽:哎嘿嘿哎嘿嘿~~~~~~~~~~~~~~~~~~~~给作者砸雷和营养液帮我开启更多技能啊小伙伴们~~~~~~~~~~~~~ 第87章 亲赴将府会老将 情浓之时难自持,自古而来便是英雄都难过情关。沈羽从未觉得自己是什么英雄,然她也确确实实体味到这“难自持”的滋味。她虽年少,历经了许多这年纪不该经历的事儿,在此之前,更不知何为情何为爱,可她却也知道要珍惜眼下的道理。 她在祖祠之中跪着,背上还隐隐作痛,心中却温馨柔软,与昨夜那纠结难熬的心绪相比更是大相径庭。尽管还有不少担忧,可沉浸在柔情之中的她终究还是被这甜蜜的滋味儿牵引了去,权衡许久,终觉得上天还是待自己不薄,与桑洛之事反是不可改,唯有力克中州大羿,夺回四泽,才能报祖先福荫之万一。 于是便趴伏在地轻轻磕了头,低声叨念:“列位泽阳先公在上,不孝女沈羽,定夺回四泽,继承祖志,保我舒余安稳。” 沈羽同桑洛说的让她好好睡上一觉,待得醒过来,她定就回来了。可桑洛却哪里能睡到日上三竿?非但没有睡的久,反而却起得更早。 她心中有事,自然睡的也不安稳。用过些粥食,便匆忙得让疏儿召了车马来。 疏儿却不知公主这起了一大早,便带着她往城中的副将府中而去是为了什么,一路只是轻声叨念了几句“公主何苦纡尊降贵”“疏儿去寻这陆昭来便是了”之类的话儿。但瞧桑洛也不言语,便也就住了嘴。 可桑洛心中却明白,此行此时,趁着沈羽未归,她须得见见陆昭。 有些事儿,还是讲清楚说明白,才没有顾虑。 然出来接驾的却不是陆昭,而是陆离。瞧见桑洛那一瞬,陆离眼光淡了淡,却随即又亮起来,嘻嘻一笑面上见了欢喜的神色,倒是极为伶俐的对桑洛挤了挤眼睛,带着桑洛与疏儿进了内堂,又忙不迭的给倒了茶。 桑洛问起陆昭,陆离却说:“父亲惯了酒不离身,这个时辰怕还睡着,不知道公主大驾来了。公主稍待,离儿这就去把父亲拽起来给您请罪!” 桑洛闻言淡笑,只让疏儿去宣令,传陆昭来见。独独把陆离留下,又让疏儿走时带上了门。 陆离心领神会,知道桑洛怕是想跟自己私下里说些什么知心的话儿,待得门一关上,便走到桑洛身边低声说道:“公主可是还有什么话儿想说给离儿听?” 桑洛瞧着陆离那心无城府的样子,眼光闪了闪,拉了陆离的手让她坐在自己身边,瞧着她,沉吟片刻轻声说道:“离儿知,我与时语的事。” 她这话并非询问,语气笃定,陆离也听得明白,想的透彻。当下点了点头,更是压低了声音:“此事,羽姐姐同我讲了。”说着,对着桑洛眨了眨眼:“公主同羽姐姐,当真是一对儿璧人。” 桑洛微微一笑:“可时语因着此事,要将与你的婚事退了,你可怪我?” 陆离却道:“为何要怪公主?本来这婚事,就是子虚乌有没来由的幌子,离儿也不喜欢。”说着,轻哼一声,却又神秘兮兮地看着桑洛,左右看了看,生怕被什么人听到一般的说道:“公主,昔日燕林战中,羽姐姐失了踪迹,你是不是去过燕林?” 桑洛一愣,反问道:“离儿何出此言?” 陆离倒是笑,一副了然有所悟的样子说道:“穆公将她带回来养伤,她在朔城之中昏睡几天,口中断断续续地叫着公主的名字。”说着,抿嘴一笑:“旁人不知,我却知道。若不是我听见了,还不知道要被她骗到什么时候呢!” 桑洛听陆离所言便是面上微红,心中一软,喃喃道:“她……当真如此?” 陆离频频点头:“当真!”说着又笑,拉了桑洛的胳膊晃了晃:“公主什么时候嫁给少公?到时候陆离可以唤你一声少公夫人了!”言语间又顿了顿,翻了翻眼睛想了想,只道:“公主身份尊贵,想来,还是要唤公主,不能叫夫人。” “还早的事儿,你倒是想得远。”桑洛被陆离说的莞尔,轻叹一声敛了面上笑意,柔声说道:“此事,无论如何,还是亏欠了离儿。日后等离儿大了,有什么喜欢的人,便告诉我。我替你做主。只是,如今,我还有事,想让离儿帮忙。”她看着陆离,目光之中满是认真,瞧着陆离坐正了身子点点头,又道:“如今舒余国乱,纷争四起,战事频仍。祭礼之后,她便又要回燕林去,想来,与中州之战,在所难免。” 桑洛眼光忽闪,叹了口气:“我要离儿守在她身边,时时提点着她,莫再让她舍生忘死的冲锋陷阵,”她说着,复又想起沈羽在燕林之中那险些要了命的伤,睫毛微微颤动,心中涌起一抹浓重的担忧,从今以后,她本该自己守在沈羽身边,却碍于国事身份只能待在王都,而此时,却又要将这照顾她的责任交给陆离,她凝着目光看向陆离:“离儿,替我照顾好她。” 陆离认认真真地听着桑洛所说,待她说完,又是一笑:“公主放心,离儿自小便就照顾少公,此事,一定做得妥帖周到。” 桑洛点点头,复又要说些什么,门外却传来疏儿的声音,只说着陆昭已到,在门外候着了。桑洛拍了拍陆离的手,轻声说道:“我从王都带了些点心过来,让疏儿带来了些,离儿去寻疏儿,去吃些点心吧,我与你父亲,说说话。” 陆离眉眼一弯,点头谢过了桑洛,出了门,将陆昭让了进来。眼瞧着欢喜地跟着疏儿去了。 陆昭进了屋,一身酒气便熏得桑洛微微蹙了眉,但瞧着他面色蜡黄,头发凌乱,手里还提着酒壶,想来怕是喝了一晚上的酒。陆昭俯下身子,粗着声音道了一句:“臣陆昭,参见公主。” “此地并非王都,陆将,不必多礼。”桑洛从怀中拿出帕子捂着口鼻,“陆将起来说话吧。” 陆昭站起身子,却低着头,公主大驾,绝非他一个男子可观,这道理,他自然明白。晃悠着步子又往后退了两步,打了个酒嗝,只道:“臣不知公主来此,喝了些酒,失礼至极,还请公主莫怪。” “我知陆将洒脱果敢,自然不怪。”桑洛那了一旁茶杯,轻轻吹了吹上面的茶叶,呷了一口茶,低声说道:“桑洛此来,是有话要和陆将说。这屋中无旁人,洛儿,也不绕弯子。”她放下茶杯,眼光之中闪过一丝凌厉:“陆将,想来也知我要说什么事。” 陆昭拱手又拜:“臣,不知。” 桑洛知他口中说着不知,心里却如明镜一般,想来,还是因着心中不解不愿意提及此事。 然这事情摆在两人中间,又岂是他不愿提起便可真没有的?桑洛淡淡一笑,朱唇轻启:“原来,泽阳族中骁勇善战的陆昭,竟在一桩小事上,成了缩头乌龟?” 陆昭那头微微一抬,似是被桑洛这话激怒,却复又低下了头,笑道:“臣老了,实在不知。” “既如此,那便让我来说。”桑洛唇角一勾,不想再与他多绕弯子,“今日来此,只两桩事,说完,我便离开。”说着,站起身子缓着步子一步一顿的走到陆昭身边,竟是轻轻一拜:“此时,你是长辈,洛儿是晚辈。洛儿钟情时语,自然会护着她,护着你泽阳一族。我知陆将因何担心,又因何不解。情之一字,错综繁杂,理不清楚。但既生情,便无悔。此事,还望陆将成全。” 陆昭虽低着头,却也知道桑洛对自己行了礼,听她所言,心中更是纠结不解,叹声只道:“公主纡尊降贵,因此事来寻我,又因着此事,对下属行礼。昭,愧不敢当。可公主既知少公身份,又怎可任由自己这荒唐的情感肆意蔓延如此?公主是吾王掌上明珠,寻个乘龙快婿何其简单,何苦要与少公纠缠这没结果的事儿?” “时语素来敬重陆将,我既与时语两情相悦,便也依着她的规矩,按着你泽阳的礼数,给你行礼。但陆将所言,不敢苟同。”桑洛轻笑一声:“我与时语的事儿,自然也只有我二人清楚,旁人说不上话,也插不得嘴。” 她转过身子,走回座边,复又轻身落座,一手拿起茶杯端着,抬眼看向陆昭:“是以,这便是我要嘱咐给陆将的第二件事儿,陆将是泽阳故老,随先公杀敌无数,护少公再兴泽阳一族,功不可没。但我舒余国中,君就是君,臣,就是臣。此乃祖宗规矩,万不可违。陆将方才言道,我是父王掌上明珠,自然也知,国中桑洛公主,莫说要个女子,便是要你泽阳一族,我父王怕也会应允下来。”她说着,双目一眯,“若是陆将不听劝告,硬要横在中间做那梗在喉咙之中的一根鱼刺,洛儿便是人微言轻,在国中也还是公主,说话也更有几分的分量。” 桑洛这一热一冷的两桩事儿,说的陆昭心思一沉,便是在他满心烦乱之中都能听得出来,这桑洛公主,除了美貌,更有智慧。不仅懂得以柔克刚,更善于软硬兼施,简简单单几句话,说的自己全无道理。那言外之意,更说出了个中利害,根本不给他半分的还口余地。 陆昭跪下身子只得磕头,重重一叹:“臣知公主用心,也明白公主所言,公主要什么人,臣,不敢多一句嘴。臣……”他顿了顿,吸了一口气:“谢公主护我泽阳,护我少公之情!” “谢就不必,”桑洛将杯中的茶喝了,清了清喉咙,淡淡一笑:“陆将素来骁勇,如今战事频繁,舒余还需陆将如此猛将为国尽忠。洛儿也知陆将这几月在姑业城中忙于族中事,等忙完了,还是往燕林去帮一帮穆公,打几场酣畅淋漓的仗来的痛快。这打人,要打中州大羿。自家的人,能不打,还是别打了。”言罢,也不等陆昭再说,站起身子径自走到门边打开了门,对着疏儿招了招手:“陆将不必送,我让疏儿给陆将与离儿送了些点心,你喝了一夜的酒,眼下想来也饿了。” 说完,竟真的径自带着疏儿离去。 陆昭趴伏在地许久,方才起身,一只独眼看着那早就没了人的门外,叹气摇了摇头。扶着膝盖站直了身子,踉跄了两步,喉咙之中却不由得咕哝了两句:“厉害……真是厉害……” 桑洛回返泽阳公府,时候尚早,倒是饶有兴致的带着疏儿在府中逛了逛。疏儿却总是心不在焉,桑洛知她又在心中泛起了小心思,过往自己见什么人说什么话,都有疏儿在一旁陪着,哪里像今日一般两次都让她在外头守着?可此事,她眼下还不能说与疏儿,一来,诸事繁重,二来……此事实在太大,与疏儿来说,更是匪夷所思。沈羽的身份,自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在此性命攸关的事上,她还是信不得任何人。 便在过午之后,沈羽匆忙赶来之时,疏儿又撇着嘴颇显得委屈的看了看桑洛,替二人关上了房门。 沈羽回返之后,只换了件衣服,粒米未进便赶了来,生怕桑洛等得久了。却瞧着桌上摆着热菜热饭,当下面上一喜,不自禁的拉了桑洛的手轻声问道:“给我准备的?” 桑洛笑道:“猜着你定是没吃东西,可猜对了?” 沈羽一乐,将桑洛搂入怀中,深吸了口气:“洛儿知我。”说着,又问道:“洛儿可吃过了?” “并未。”桑洛拉着沈羽坐在桌边,自己靠着她坐下,拿了碗筷推给沈羽:“等时语一起。” 沈羽拿起碗筷对着桑洛咧嘴一笑,只道了句真是饿坏了,便大口的吃了起来。那样子好似个好几日没吃过饭的孩子,竟是狼吞虎咽。看的桑洛只在一边淡笑不语,拖着腮静静地瞧着她,却在心中想着,若是能日日夜夜瞧着这人,该是多好。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君沉迷发糖不能自拔,公主你这样不务正业什么时候才能当上女王? 第88章 狼子野心终显露 桑洛来姑业城本就只有两日,想及回返之后沈羽过不久便又要往燕林去,更是珍惜眼前时光,陪着她用过了膳,便就拉着沈羽让她陪自己去城中走走看看。天气回暖,午后时分阳光和煦,倒也正是个游春的好时候。 沈羽却笑,只道公主大驾若是入了城中,她这狼首怕是要让皇城卫将城中族人百姓都赶回家去才是,不若自己陪桑洛去公府后的一座小小矮山上去策马跑一跑。桑洛沉吟片刻,也不想扰了城中百姓安稳,便即欣然点头,由沈羽陪着在山上骑了骑马,终究觉得心情好了不少。便是晚膳都吃的多了。疏儿伺候着都笑了出来,对沈羽那古怪的面色更是好了许多,沈羽却又老老实实地端着碗对着疏儿笑了笑,显得有些不好意思。 待得疏儿收拾了桌子,上了香茶退了出去,沈羽才给桑洛倒了茶,眉眼带笑地看着桑洛,只说道:“洛儿今日可是真的开心,时语,从未见过洛儿笑的如此开朗。” “确实开心,”桑洛柔着目光,低头喝了茶,“有你陪着,又不在王都之中,少了许多的烦心事,多了不少的快乐。”她说着,又轻声一叹:“只是,明日便要回返,却不知道何时才能真的挣脱这琐事繁重的牢笼。” 沈羽看透了桑洛心思,心中自然也是不舍,抬手将桑洛耳边的碎发轻轻拨了拨,含笑看着她:“明日,时语送洛儿回去。”说着,微微一顿,只道:“南疆之事,可有消息?” 说到这事儿,桑洛秀眉微微一蹙,摇了头:“并未。前阵子派出去的人,倒也没什么消息传回来。”她吸了一口气,目光变得深邃,那带着笑意的面上染上一抹愁绪:“也是怪了,按理,该有些消息才是。难道牧卓……真能如此沉得住气?” 沈羽见她神色凝重,又觉此时不该提这些事儿扰了桑洛的好心情,当下拉了她的手一笑:“洛儿别想这么多,或许牧卓并没有这么大的胆子叛国,”她转了转眼睛,又道:“便是他敢叛国,我也不会让他得逞。洛儿只需,等着做时语的夫人便可。不要如此忧愁。” 桑洛闻言一笑,捏了捏沈羽的鼻子,只道:“你倒是想得好。如今离儿的婚事退了,你便胆子大了。”说着,眼神一亮,抿嘴一笑,看着沈羽只道:“燕林战中,你那宝贝一般的长剑断了,如今,可新铸了趁手兵器?” 沈羽叹了一声,想及那长剑便觉得心中愧疚,可叹那长剑再找不到,听得桑洛这样说,只是摇了摇头:“并未,那长剑是我父亲亲手铸造,我不孝,不仅弄断了剑,还弄丢了。”说着,复又叹气,脸色都垮了下来。 桑洛看着她那样子,心中便是又笑,拉着她的手臂晃了晃,悄声说道:“那,洛儿回去之后,让神工坊给你再铸一柄长剑,可好?” 沈羽猛地抬头,看着桑洛,脸上又带了笑意,“那自然好啊。”她说着,却又微微皱了皱眉,低声只道:“可叹,再也寻不到以前的那把剑了。”说话间,却又觉得自己不该如此说,急忙又道:“不过,洛儿送的,对我来说自然也是好的!昔日,时语用父亲铸的剑,日后,我用洛儿送给我的剑,到时,定能斩杀无数大羿敌军!” 桑洛笑道:“你还会说哄人的话了。”站起身子,绕到屏风后面,片刻,又绕了出来,但见沈羽正拖着腮瞧着桌上烛火发呆,轻着步子走到她身边,将手中的长剑放在她面前桌上,便坐在她身边,含笑不语。 沈羽微微一愣,眼光从那长剑之上扫过去,不解的看了看桑洛:“这是……给我的?” 桑洛点了点头,指了指:“拔出来看看?” 沈羽以为桑洛只是说回去之后再让人铸剑,却不曾想过桑洛竟是早就让神工坊将剑铸好了带来。她惊喜的一笑,拿起剑站起身子,将长剑从剑鞘之中拔出来,放在眼前定定的看着,只是一眼,那眼光便忽的惊诧起来。 那熟悉的鹰爪纹,长短宽窄如出一辙的样式。 她愣了愣,竟忘了依旧坐在一边的桑洛,径自坐下身子,把那长剑摆在桌上,接着烛光仔仔细细的从剑身上摩挲过去,旋即便是低呼了一声,满面惊愕的看着桑洛几乎说不出话来:“此剑……是……是……” 桑洛灿然一笑:“哥余阖去燕林寻你没有寻到,却寻到了屠掩尸首,在雪中,找到了你那断成两截的长剑带回来给我。” 沈羽瞪大了眼睛看着桑洛,面上更惊,只是那手停留在剑身之上,久久不舍离开,片刻便红了眼眶,“洛儿……是……是特地又……” 桑洛眼瞧着沈羽那红了眼眶泫然欲泣的样子,抬手轻轻的抚在她手上,轻声说道:“我知时语对此剑重视,回返之后便让神工坊的人日夜铸造,你可喜欢?” 沈羽低着头,眨了眨眼,吸了口气终究松了手上的长剑,前倾着身子将桑洛圈在怀中:“洛儿对我如此用心,时语竟后知后觉。”说话间更是紧了手上力度,用力的吸了口气说道:“洛儿放心,时语复得长剑,又有洛儿牵挂着,待我回返燕林,定将力破大羿敌军,早日收复四泽,回来陪你!” 桑洛却缩在她怀中笑,只说着:“你再看看,此剑,还有什么不同?” 沈羽呆了呆,倒是颇为不舍的松开怀抱,瞪着眼睛仔仔细细得去看那长剑,从剑鞘到剑身,倒也没看出什么不一样,一直看到剑柄,才是眼睛一亮,歪着头皱着眉喃喃叨念了二字:“无异。”她微微愣了一忽儿,转而宽慰一笑,轻声说道:“与洛儿来说,沈羽的身份是男是女,是无异。”抬眼凝目看着桑洛:“与时语来说,桑洛是洛儿或是公主,亦是无异。” 桑洛目光柔和的看着她,心中慨叹,口中只道:“此二字,时语洞悉的透彻。” 沈羽开怀笑道:“日后,此剑便名为无异。它得先父铸造,又得洛儿重铸,此剑,可称舒余第一神兵!” “明日便要启程,时语今夜,就在此陪我,可好?”桑洛拉了沈羽的手:“陪我说说话。” 沈羽面上一红,自然也不想离开桑洛半步,她点了点头,只道了一句:“好。” 桑洛轻声一叹,似是极为担心沈羽又因着什么规矩拒绝了她,听她如此说,终究放了心。 却又偏在此时,门声大作,门外疏儿急着声音只道:“公主,沈公,魏将自皇城有急事来报!此时已在公府正殿候着了。” 二人皆是神色一凛,桑洛只道:“魏将值守皇城,怎的会忽然来此?” 沈羽站起身子提了剑,不敢怠慢,轻拍着桑洛的肩膀只道:“我去看看,洛儿在此,好好休息。”言罢,便出了门,往正殿而去。 桑洛却觉心头突突地跳,总觉得有什么大事儿发生,坐也坐不住,当下喊了疏儿来,替她换了衣服,紧跟着沈羽便也往正殿而去。 沈羽见着魏阙之时便觉事态有异,魏阙面色枯黄,脸上还有一处伤口,还未愈合挂着血丝,身上的衣衫也刮破了好几处,身边只跟着两个亲卫,此时正跪在正殿之中。但见沈羽来了,当下磕头,哑声只道:“狼首,皇城,出了事儿。” 沈羽匆忙扶起魏阙,皱了眉看着他:“魏将莫急,到底出了什么事儿?” 魏阙急道:“反了!有人反了!” “反了?”沈羽当下一愣,不自觉的说了一句,眼光却越过魏阙的身子落在了正巧赶过来的桑洛身上,拉住魏阙的胳膊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魏阙瞧着桑洛也到,复又跪下身子:“三日前,城中赤甲军枉顾军规,自营中往皇城而去,将皇城给围了。臣不知发生何事却又见不着太子亦与吾王,便要去寻玄相想问个清楚,可臣去了玄相府中,玄相却也不知所踪。晌午时分,城中传来消息,只道吾王已然废了太子,要将王位传于王子卓。王都众臣,只俯首即可,莫问他事。”他叹了口气:“大司寇络贺的人头,此时被戈挑着,已然挂在了一道门上。”他看着沈羽与桑洛,那面上都快攒在一处,“王都已封了城,传闻王子卓,已在来的路上了。” 沈羽瞪大了眼睛几不敢相信魏阙说的话儿,追问只道:“既然封了城,魏将是如何来此的?” 魏阙叹道:“赤甲军东营参将卫狄来寻我,要值守统令符,口口声声说着是吾王旨意,可吾王病势沉重,这形势,怎可能是吾王旨意?故而拒不交符,卫狄只道这王令是莲姬替吾王下令,太子亦也点了头,若我不给,便要我同络贺一般,人头落地。臣,只得将令符给了他,带了两名亲信,夜中从城里冲了出来。” “莲姬?”桑洛走到魏阙身前,凝目盯着他,复又问了一句:“魏将可真的听清楚,是莲姬?” 魏阙对着桑洛连连磕头:“公主,臣听得清楚,正是莲姬!”说着,头一抬看着沈羽:“沈公,城中定有莲姬内应,不知什么时候勾结一起里应外合做了这样的事儿,臣在来时,只觉这一路上都有人鬼鬼祟祟的在周遭村落之中晃悠,想来,他们定也派了人来姑业城中,此事,请沈公与公主,早作决断!救吾王与太子亦,诛伐叛逆!臣愿为沈公先锋!” 沈羽拧着眉头还未说话,桑洛却是冷声一笑:“怪不得莲姬忽然回返,原是如此。怪不得我派去南疆的探子没有消息传来,牧卓这狼子野心,竟不在南疆,而在皇城!” 第89章 皇城惊变战事急 姑业城在王畿之内,往王都去,若是快马加鞭星夜赶路,不到两日便可看见厥城的城门,然沈羽在此时却不可轻举妄动。 若魏阙所言属实,莲姬怕是早就不知用什么手段控制了皇城内廷,而素来军纪严明的赤甲军皇城卫又怎会未接到诏令便将皇城围住?况她眼下身在姑业,五色兵符在她手中,若要调动五军,须得有她手上兵符与吾王的兵符才能成事,眼下看来,朝中恐怕早已有了牧卓心腹,军中早就被策反不知多少人。 她紧拧眉头,将陆昭唤了来,说明缘由,陆昭惊得半晌没说出来话,许久才咬牙只道:“如今国乱如斯,东边的事儿南边的事儿都还没了,便是他牧卓挣得个吾王的虚位,又能如何?竖子不可教!” “陆将此言差矣,”桑洛轻轻开口,沉着面色摇了摇头:“南边的事儿,如今已经显而易见,是他牧卓自己勾结了卓熙王闹出来,分了我们的心思。便就在发兵之时,他又让莲姬回返我父王身边,父王素来宠爱莲姬,怕是根本没有想过这人的蛇蝎心肠,为了自己的儿子连吾王都敢加害。”她面色越发凝重,低语只道:“这几个月父王一直病着,整日昏睡乏力,清醒的时候都极少。月前终于有了起色,莲姬便就在此时回来了,”她说着,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握着拳头的双手都微微发了抖:“不知莲姬是如何控制了内廷,但绝不是什么好法子。我只担心,她加害了父王与我王兄,若真如此……” 桑洛脸色更是苍白,说到此处几乎说不下去,沈羽看的心焦,听得心惊,咬牙只道:“皇城之中有二十万赤甲,十万金甲皇城卫,如今城中,公主带来的皇城卫与泽阳军士加在一起亦不到三万,”她看向魏阙:“魏将自皇城而来,可知城东西两侧鹰隼苍狼二营,是否也被那莲姬控制了?” 魏阙沉吟片刻,面露难色:“臣来的匆忙,实不知此二营中事。” “此二营是五军屯兵之所,青甲苍狼,黑甲龙盾,赤甲火龙,白甲隐雪……”陆昭眯着眼睛,一个一个数着,每说一个,面上的担忧便加重一分,哑声只道:“除却只在皇城之中的金甲皇城卫,这四军加起来,怕要有百万。若这歹毒的女人真个能统御王都与东西二营,”他看着沈羽,干笑一声:“咱们还打个什么?老老实实的磕头算了。” 魏阙叹道:“陆将,可怎么能降啊!鹰隼苍狼二营统领都是舒余重将,他们不见狼首五色兵符与吾王手中铁令,绝不会妄动分毫。” 沈羽瞧着桑洛那本就苍白的面色更是因着陆昭所言寒了几分,知她心中此时已然担忧的几乎乱了,微微摇了摇头说道:“魏将所言有理,便是莲姬能拿了吾王铁令,但他们不见我兵符,定也不会交权。我知陆将心中担忧之事。不过,鹰隼苍狼二营统将,皆是我舒余忠臣良将,”她看向魏阙,只道:“若我没记错,鹰隼营统将魏和,是魏将亲兄?” 魏阙拱手急道:“正是家兄。”说着,面上一惊当下跪落在地:“狼首!家兄绝不会此等叛国之事!” “眼下,”久久不言语的桑洛轻轻开口,沉吟只道:“依我所见,皇城之事,虽事出突然,却并非个中关键。” 她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一愣,桑洛又道:“莲姬做了这许多的事儿,不过是急不可耐的想让牧卓登王之位。可眼下,纵使她操控内廷控制了皇城,牧卓,却不在城中。”她站起身子,缓着步子走到门口,抬头看着夜空,许久,转回身来看着沈羽,面上神色早就不见了方才的慌张,倒是极为镇定:“若牧卓到不了皇城,她便是将皇城握在手中,又能如何?难道我舒余众臣将士,真会听一个蛇蝎女子,恶毒宠妃之言?” “公主之意,”陆昭淡淡开口,独眼之中竟是闪过一丝钦佩:“是让咱们将牧卓截在半路。”说着,径自频频点头:“若是咱们真能得了牧卓,到时候,莲姬也翻不起什么水花。” “不错,”沈羽面上一缓,当下说道:“如此,那我便带上城中皇城卫与泽阳军士,往来皇城路上一路往南,去寻牧卓。” “可若是牧卓还在建木别院,咱们……”魏阙心中担忧,低眉沉思片刻:“臣实在想不明白这莲姬,究竟是为何要如此大张旗鼓的闹此一出……那牧卓,不是早就呆呆傻…… 他话未说完,门外却传来窸窣脚步声,转瞬间一黑衣人窜入殿中,那速度快得竟连两旁侍卫都没来得及瞧清楚,人便已经站在几人面前。沈羽眼疾手快,身形如电当下手中长剑便出了鞘,寒光一闪正正抵在那人喉咙前面,却在此时眼前一亮,当下低呼了一声:“子阳?” 来人正是午子阳。一身黑衣上还沾着灰土,见着沈羽,便是微微一笑,拱手道了一句沈公,转而对着桑洛一拜:“子阳,拜见公主。” 桑洛心中那悬着思绪终究因着午子阳的到来微微落了下来,此时,她正需要午子阳带来的消息。 “不必多礼,可有消息?” 午子阳起身只道:“小人就怕来的太晚,幸而还不算太迟。”他看了看魏阙,微微一蹙眉头,不由得说道:“看来,皇城之中,已遭变故。” 魏阙一惊,却不知他竟是如何知道城中之事,当下愣了愣。 午子阳只是看着桑洛,眉目一凝,沉声说道:“孟独率龙弩卫护着牧卓,已过了溪谷地,想着路程,快到凤羽山了。眼下南疆自建木别院到白河城,怕都臣服了牧卓。”说话间,从怀中摸出两张信纸,双手递给桑洛:“小人截了两封牧卓与莲姬书信,公主看了,便明白了。” 桑洛接过信纸,扫了两眼便是冷笑一声,将信纸递给沈羽,只道:“待儿入城,亲手斩杀伏亦,坐拥舒余江山?她想的还真是好啊。” 沈羽瞧着那书信之中的内容便是倒吸了一口凉气,怔愣之中喃喃说道:“她竟给吾王下了毒?这……”重重叹道:“怪不得她能如此轻而易举的操控了内廷皇城。想来,太子亦怕是因着这事儿,受了挟持。”说着,将信一收,对着桑洛下跪拱手:“臣请公主令,允臣带金甲皇城卫往凤羽山拦截牧卓。” 桑洛眼光一闪,心中却颇为担忧,缓缓开口只道:“子阳可知牧卓此行,随行多少人?” “孟独留了两万龙弩卫驻扎白河城与建业别院周遭三城。随行龙弩卫,没有四万,也有三万。”午子阳淡淡开口,拱手只道:“沈公若去,怕是以寡敌众,很是吃亏。” “那两万龙弩卫,由谁统领?”桑洛复又问道。 “若我消息没错,应是龙弩卫甲子营参将,凌川。” “凌川?”桑洛目光一晃,竟是微微一笑。 午子阳却微蹙眉头,瞧不懂桑洛的用意,复又说道:“这凌川本是白河城人,让他统领,倒也没错。” 桑洛走到沈羽身前,扶起跪在地上的沈羽,那手在她臂上轻轻捏了捏才收回来,沉着目光看着她,目光之中夹杂了不少的担忧,轻声说道:“此去凤羽山,少公不宜正面迎敌,但能拖延时日,此事应就可成。” 沈羽知桑洛心中担心自己,可当着这许多人的面儿,却又不好说些宽慰的话,只道:“公主安心,臣知如何周旋。”说话间看向魏阙,只道:“魏将听令,我手书一封与鹰隼苍狼二营统领主将魏和、林泷,你纵快马敢往二营,带着我手书与兵符,传狼首军令,让他二人领兵往王都驰援,再点十万兵马与你,你带兵来凤羽山接应。可办得到?” 魏阙当下跪落拱手:“臣,万死将此令带到!” 陆昭起身只道:“少公,臣随你往凤羽山去!” 沈羽却是摇头:“姑业城与皇城相隔不远,我担心莲姬知公主在此,定会派人来扰。陆将需率泽阳军士,护公主周全。” 陆昭拧着眉心,自是担心,可沈羽所言非虚,公主在姑业城中替吾王祭奠泽阳先祖,皇城皆知,那莲姬与牧卓又怎会放过这样好的机会?他咬牙踟蹰许久,终究拱手点头应了下来。 沈羽命人取了笔墨,当下手书一封连着手中的五色兵符一同交给魏阙,叹声只道:“魏将,成功与否全系与你一身。切记,切记!” 魏阙神色一凛跪下对着沈羽与桑洛磕了三个头,起身带着两个亲信侍从快马而去。 此时快到清晨,却忽的起了一阵冷风,空中瞧不见亮色,只有翻滚乌云,似是有雨要来。更觉事不宜迟,须得立刻动身才不误了时候。 桑洛眉心紧蹙,眼瞧着面上担忧之色更甚。此时倒是陆昭开了口,叫了午子阳同自己先往营中准备,留了沈羽与桑洛在殿中,临走之时,还特关了殿门。 待得终究剩下她二人,桑洛才走到沈羽身边,不着一字,只是靠在她怀中闭目叹了一声。沈羽只觉得怀中桑洛微微发着抖,轻轻拍着柔声说道:“洛儿莫怕,自古邪不压正,时语此去,替你将牧卓捉回来,让你与吾王好好的将他训斥一番。” 桑洛闷声说道:“我只是不知,这事竟来的如此快,此一番,牧卓与莲姬心机深重,我却没有想到他竟然连父王都要害,”说话间摇了摇头:“这王位与他,竟如此重要,便是骨肉兄弟都可不顾。想来实在令人发指。”她说着,抬头看着沈羽,双手用力的抱着她,眉心蹙得更紧:“时语此去,定要听我的,不可正面对敌,只要拖延,待得魏阙带人来援,方可出战。” 沈羽抬手轻轻的抚过桑洛那紧皱的眉心,微微一笑:“洛儿放心,时语见惯了沙场,知道该如何应对。况我有了洛儿送的剑,定是所向披靡。”说话间笑的开朗:“洛儿只在城中等我好消息便是。” 桑洛却知她是故意逗着自己开心,可又怎样能开心起来,将目光定在沈羽面上,似是怎么看都觉得看不够一般,低声嘱咐着:“不许受伤,不许意气用事,不许不把自己的事儿放在心上,再有燕林那般的事儿,看我……” 她话未说完,沈羽却低下头深深地将她吻住,将她心中那说不完的担忧堵在口中。 然沈羽却自知若是再这般下去,她根本舍不得离开桑洛半步,终究压下心中对桑洛的百般担心与不舍离开那柔软的唇往后退了一步,哑声说道:“洛儿等我回来。”言罢,转身便走,咬着牙竟是真的连头都没有回。 作者有话要说:搞事情咯搞事情咯~~~~~~~~~~~~~~~~~~~ emmmm还有11章第一卷 结束。你们猜会结束在什么地方呢哈哈哈哈 二卷开始换个新封面~~~~~~~~~~~~ 第90章 叛军围城 “凤羽山广袤绵延,山路崎岖且岔路繁杂,若没有个向导,极易迷失在山中。可若要往皇城去,此处是最短最快的必经之路。倘若舍了这一处,绕道牧城,便又要多加上七八日的路程,牧卓心急要敢去皇城,定会选择这条险路。”方为淡淡开口,目光移向账外,此时账外还落着大雨,这大雨,自他们从姑业城中出来,便就淅淅沥沥的下着,却没想到东南行了两日,来到凤羽山之后,又落了雨。他看着正在火边搓着手的沈羽说道:“此时已到了春雨之际,这雨,怕是要下几日才干净了。” 此时沈羽一众正在凤羽山北侧山路,因着大雨又到黄昏,便就在此安营落脚暂休整。他们一路行来未见龙弩卫踪迹,加之大雨,断定牧卓众人还在山中穿行。沈羽吸了口气,点点头:“方兄分析的在理,况子阳早就探得消息,他们,就是要穿过这凤羽山。按理应该会遇上,不过如今看来,怕是被大雨耽搁了。”她淡淡一笑:“倒也好,山中崎岖难行,待得他们出来,正巧碰上咱们,倒是可以打一个措手不及。” “看起来,少公已经有了对策?”一边的赵勇缩着壮硕的身子盘腿坐在地上,手中拿了一块儿干硬的馒头正往嘴里送,咬下一块儿嚼着,咕哝道:“少公且说说,咱们怎样来个措手不及?” 沈羽只道:“他们敢走这条路,定然是料定了没人想到,想出其不意。况他们不知咱们到了,一心想着皇城之中事情妥当,定会大意。然此山山路崎岖狭窄,易守难攻。咱们只需守住三条出口,守株待兔。” “倒是好主意,”方为点头说道:“可他们有三万人,咱们却只有一万五,还要分成三队,更是削减了兵力。” “是以,咱们一个人,便要当两个人用。好在此处地势帮了咱们大忙。魏阙应已将我军令传到,咱们此行,只需拖延几日,待得后方大军一到,他们插翅难飞。”沈羽抬手在地图上指了指:“山高路窄,咱们分散下去,在两侧山上备好滚石弓箭,把他们结结实实的堵在路上。” “妙极,”赵勇咧嘴一笑:“这事儿,我最擅长。” “可若是这落石不小心将那牧卓砸死了,却不知道吾王脱困之后,会否怪罪下来。”方为却是心思,沉思只道:“可若咱们为了牧卓束了手脚,这一战打起来,就有些难熬。龙弩卫的□□力道极大,射的又远,若真个打起来,实可谓万箭齐发。且这三条出口,咱们不知他们究竟从那一条出来,若是等到瞧见人再招呼,怕是一时之间,调动不了如此快。” “不错,”沈羽指了指图上那极窄的三条路,轻声叨念:“所以,咱们眼下须得即刻将这三条路口都用巨石堵上,他们道路受阻,定要花费时间来推这石头,咱们只需派三个斥候在高处守着,一有动静即刻回报。至于牧卓……”她眨了眨眼,这牧卓王子素来金贵又爱享受,定会坐在马车之中,被一众龙弩卫护在中间,她轻轻开口说道:“牧卓身份尊贵,既不会冲杀在前,更不会落在后面,咱们的落石,只堵头尾,把他们卡在当中。” “哈哈,”方为爽朗大笑,不住拍手:“好计策,少公实在好计策。”说话间便起身拍了拍赵勇肩膀:“既如此,我二人马上吩咐下去,少公在此休息。静候佳音。” 沈羽瞧着二人出去,抬手抚在腰间长剑上,把长剑拿起放在眼前仔仔细细得瞧着,微微一笑,只是不知此时姑业城中是何状况,桑洛此时,可还好。 此时夜已深沉,深山雨中夜行最是危险,牧卓等人绝对不会在此时行进,她须得趁着这时候好好睡上一会儿,养精蓄锐。便就这样靠在帐中火边,抱着那长剑闭起眼睛浅睡过去。殊不知此时她心中颇为惦念的桑洛,却在她入梦之时,登上了姑业城楼,眼前,是一片赤甲军,那红色赤甲被他们手中火把映衬的更是刺眼,与昏沉夜色交杂在一起,狰狞凌厉的让人胆寒。 莲姬的人比她想的来的更快,沈羽带了人离开之后不到一日,姑业城外大军已到。幸而陆昭早有准备,便在这大军意欲趁夜攻城之时,城头泽阳弓卫忽的冒出头来,将那一队先锋射杀马下。 泽阳军素来英勇善战,纵使在龙泽战中几乎全灭,这一年中陆昭收归的泽阳旧部与新收的军士也早已操练得当,军令一发势如破竹。惊得这慌忙而来的赤甲叛军只敢将城围住,却不敢再贸然攻城。 眼下,已僵持了一天一夜。 桑洛在屋中都能听见城外的喊杀之声,然陆昭却让午子阳守在桑洛屋外,为她安全不让她踏出泽阳公府分毫。 可陆昭迟迟未返,魏阙又不知此时是否沈羽的军令传到,城中守军不过一万,若如此僵持下去,怕还未等到魏阙回来,城便要破。莲姬此举显是朝着她来的,她再等不下去,若是城破,她纵留在屋中,又岂能安全? 她带着午子阳穿过早就因着战乱而关门闭户人人自危之下安静无人的街道,就这样一步一步的登上城楼,在陆昭那惊诧的独目之下,双手搭在城墙上,一双眼睛从城下那赤甲军上扫过去,竟是唇角一弯,勾出一抹冷笑。 空气之中裹着雨后泥土的味道,似还夹杂着一丝血腥之气。这血腥气让她胃中翻腾几欲作呕。 细雨打湿了她那白净的衣衫,飘洒在面上,丝丝寒凉之感让她不住有些微微的发抖。她深吸了一口气,问道:“陆将,城下,有多少赤甲军?” “瞧起来,该有两万。”陆昭凝目答道,却又说:“公主无须担心,姑业城固,守个三四日,定无问题。” “三四日。”桑洛冷笑一声:“这三四日之说,又从何而来?” 陆昭嘶了一声,古怪的看着桑洛,开口只道:“三四日后,魏阙援军可到。” 桑洛将目光自城下移到陆昭面上,幽幽说道:“若是援军未到,又该如何?” 陆昭复又一愣,本还算沉着的面容上浮起一层忧郁,拧了眉头却又一笑:“公主倒是想的周全,”他叹了一声:“若是援军不到,昭,定护公主杀出一条血路!绝不让他们伤公主分毫!” “他们是为我而来。” 许久,桑洛吐出这样一句话,姣好的面容变得凌厉霜寒:“若陆将把我交出去,可保你泽阳一族安稳。”她看着陆昭笑道:“况我若死了,陆将心中担忧的事儿,便没有了。岂不是两全其美?” 陆昭闻言便涨红了脸,独目之中闪过一抹愠意,却又拱手说道:“若真如此,公主实在小看了陆昭!此地不是公主该待的所在,昭请公主快些回返府中。” 桑洛眉眼一弯,抬手放在陆昭臂上轻轻拍了拍:“既如此,那便出兵吧。” 陆昭惶然抬头,惊愕地看着镇定自若的桑洛,几不敢相信方才这话是从这看似柔弱的公主口中说出来的。当下愣在原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桑洛却又看了看城下大军,指了指:“陆将久经沙场,定知赤甲军火龙车的厉害,若是他们火龙攻城,咱们,谁又跑得了?” “可他们这一日之中,并未……”陆昭讷讷开口,却又被桑洛打断,桑洛含笑只道:“陆将声名远播,若能将我送给叛军,他日,可也算是牧卓手下一员大将。莲姬这意图,难道陆将没有看透?” 陆昭被说的登时大惊,独目圆睁口中啐了一口:“呸!她想的倒是漂亮极了!” 桑洛轻笑:“若我猜得不错,不到明日晌午,他们便会攻城。到时候,咱们就占了下风。是以我劝陆将,眼下就想法子退敌。”言罢,转身便走。独留了陆昭一人在城头呆立,深锁着眉头,却不知这公主哪里来的如此大的胆子,既知众人为杀她而来,竟还如此泰然自若。 桑洛一路慢行,走下城来才觉得心头突突的跳,便是腿都软了。只得由身边疏儿扶着,缓着步子走着。午子阳跟在身后,一双眼睛四下不住观瞧,手中暗器早就备好,默不作声,但瞧着桑洛走的极慢,只说道:“公主,小人去给公主牵匹马来。” 桑洛倒是步子一停,整个人呆了呆。午子阳见她不说话,似是没听清楚自己说什么,复又说了一句:“公主,小人,去给公主牵匹马……” 午子阳话未说完,桑洛忽一转头定定的看着他,午子阳慌忙低头拱手,桑洛却道:“子阳久在赤甲军中,可知道军中火龙,是如何放出来的?” 午子阳只道:“需用火龙车,车上裹了火龙油的油石自车中朝敌军抛投出去,再由咱们的火龙□□卫射出带火箭矢,在空中将那油石点燃。此为火龙。” 桑洛沉吟片刻,复又问道:“城中,可有火龙油?” 午子阳思忖片刻,只道:“咱们舒余的几大城中,都备有火龙油与火龙车。姑业自然也短不了这东西,可眼下……咱们城门紧闭,火龙车用不得。” “方才,你说要牵匹马来?”桑洛微微一笑,目光狡黠的看着午子阳,轻声道了一句:“那便去牵马吧。” 午子阳被桑洛说的迷茫,不解的看着桑洛不知她此话何意。 桑洛却道:“将城中的马,都牵来。” 作者有话要说:公主出手,天下我有。 第91章 千军,万马 姑业城算是西余之较大的城池,城中本有百姓八千,自泽阳来此之后,复又多了两千百姓,两万兵士。如今城中兵士不足,但马匹却不少,加上百姓家中的,算下来没有六千也有五千。 桑洛站在城楼下方,让疏儿搬了个椅子,坐在一边手中端了杯子缓缓地喝着茶。悠闲自在的瞧着午子阳带着数十个泽阳兵士将城中的马匹都牵来,便是百姓饲养的牛羊都拉了来乌泱泱的几乎将这一条宽道都挤得满满当当,城中的数薄官此时正一头一头一匹一匹的点算,陆昭瞪着眼睛立在一旁,满面的迷茫纠结,全然不知这下了城楼的公主却是为何忽然返回还下了一道如此怪异可笑的令。 然桑洛却并不打算在此时同他解释,她心中自有盘算,且胸有成竹。 片刻,数簿管疾步来到桑洛近前匍匐着身子磕头只道:“禀明公主,城中共有马匹五千六百三十二,牛羊三千八百九十二。” 桑洛微微点头,转而看向陆昭:“陆将,城中能用的马车,柴车,与干柴稻草,都寻了来吧。” 陆昭本就心中疑惑,桑落这话一落,他终究还是按耐不住心中的不解,拱手问道:“非臣不听公主令,只是臣实在不知,公主这是……要做什么?” 桑洛轻笑一声,起身走到陆昭身边,低声只道了四个字:“千军,万马。” 陆昭眉头一锁,口中嘶了一声,瞧着桑洛又坐了回去,不好再问,只得依着桑洛所言将马车柴车都拉了来,又将那些干柴稻草依着她的话都放在车中,瞧着这阵势,他似是有些明了,之前那怪异纠结的面色转为了悟一笑,也不等桑洛说什么,只是拱手问道:“公主,眼下,是不是要将火龙油,都倒在这车中?” 桑洛会意地点了点头,只道:“瞧起来,陆将已知我心中所想了。不过,”她顿了顿,不仅要倒进这些车中,还要都涂在这些牲畜皮毛上。”她说着,眼光忽闪,复又一叹:“只是可怜了这些马匹牲畜……” 陆昭却道:“一将功成万骨枯,更况牲畜乎?若非它们,咱们若是城破,死伤怕是更多。权衡利弊,也只能如此。”说着,由衷地对着桑洛一拜:“臣愚钝,没有想到公主,竟然有如此高绝计策。” 桑洛叹道:“如此,便去做吧。另调三千弓弩卫,在四面城楼上,备火箭矢。余下众人,分作四批,往东南西北城门处,依陆将军令而行。” 陆昭当下拱手再拜朗声道了一句:“臣,领公主令!” 便在陆昭要走之际,桑洛却又叫住了他,陆昭转头,桑洛淡声说道:“此一战,不成功,便要成仁。陆将为了桑洛一人性命,若是败了,可会后悔?” 陆昭哈哈一笑:“公主此言差矣,昭不仅为了公主性命,还为了城中百姓军士性命,亦是为了我泽阳一族荣光,我泽阳一族世代效忠舒余王室,此时若退,哪里对得起列位先公与舒余先祖!公主放心,有此妙计,此战,胜负已分!”言罢,拱手转身,阔步而去。 便在城中众人忙不迭的备战之时,城外将领卫狄却正在马上凝着面色看着这细雨之中黑黢黢的天空。此时丑时刚过,城中却依旧毫无动静。只需再等几个时辰,他回头看了看挺身站立操戈持炬的赤甲军,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冷笑。 姑业城中守军并无多少,此战,早就胜负定下。泽阳一族素来骁勇顽抗,便是杀至一兵一卒,也绝不会屈膝磕头。莲姬却留了话,若是陆昭可将桑洛送出来,便留陆昭性命,以待后用。 这岂非天大笑话? 毕竟宫闱中人,不懂军中之事。若不是孟独临行之时嘱咐了自己事事听莲姬差遣,眼下,这姑业城早就被他的火龙烧个干净。 可眼下也不用担忧了。他只需再等几个时辰,若到了明日,这城门依旧不开,陆昭依旧不降,他们便可强兵攻城。 卫狄心中早就断定,陆昭绝不会降,早死与晚死,只不过也就这一日之差而已。 想及此,他却正在心中盼着时候过得快些,毕竟日后王子卓登王位,也不须用的这样多的老头子,日后舒余国中大将,除了孟独,便就是他卫狄了。他心中忽觉快慰,命人给他取了酒来,悠然自得的拔开塞子,张口喝了起来。随即便把酒壶一丢,抬手一挥,朗声招呼道:“时候还早,都睁大了眼睛,提着精神!将你们手中火把举的高些,替这姑业城中泽阳一族的残兵败将们,照一照往阎罗殿去的路!” 他身后赤甲军呼和几声,将那火把举得更高。 又过了约莫三刻,卫狄张口打了个哈欠,晃了晃有些酸痛的肩膀,冷声一笑对着身边副将说道:“瞧瞧,这些泽阳军士,一个个都不敢登上城头了。” 副将急忙赔笑:“将军所言极是,想来这些人,已然料定了自己要死,一个个都聚在城中,只求个全尸了。” 卫狄哈哈大笑,拉了拉马缰绳眯起眼睛:“待过了今夜,我带你们回去,喝酒吃肉!” 话音未落,但听着前头城门之处嘎啦啦几声闷响,当下神色一凛面色凝了起来,歪过脑袋细细一听,当下哼了一声:“瞧起来,倒是要有动静了。” 副将自然也瞧见那城门正在缓缓打开,又是嘿嘿一笑:“莫不是他们撑不住,想要降了?” 卫狄却忽的抬手,闭目细听,那城门声响之中,似还夹杂着马嘶牛叫,这声音随着城门越开越大,竟是越来越清楚,一声高过一声。他登时大吼一声:“列!” 此言一处,赤甲军士手中操戈当下摆出迎敌之势。可那城门大开,里头黑黢黢的也瞧不真切,只闻的牲畜嘶鸣,却不见人影。卫狄心中更怪,右手微微抬了抬,复又叫道:“候!” 赤甲军一个个蓄势待发,站立原地眼睛都直直的瞧着城门之处。皆不知这姑业城中的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便在此时,城中几声马匹长嘶,紧接着便瞧着数千马匹身后拖着马车自城门之中狂奔而出,直直的朝着他赤甲军的方向狂奔而来。可马背上,空无一人。 卫狄凝目细看,生怕这马车之中藏着什么人,当下大吼抬手一挥:“射!” 便在他号令之时,那马群已然冲到了中间,眼瞧着便要冲入军中,便在此时姑业城头忽的冒出不少泽阳弓弩卫,城门之中复又数百弓弩卫鱼贯而出,搭弓射箭,那箭矢之上尽皆点着火头。瞬时间弓箭齐发,百道火光自夜空之中从城门之处射入马群之中,那马群瞬然着了火,夹杂马儿牛羊嘶号之声,窜着火苗直直的冲进了赤甲军中。 几千火马冲入阵中霎时冲乱了赤甲军,那火油四处滴答触火即燃,便是沾上一点儿便是周身着火。卫狄哪里想到泽阳一族竟能想出如此怪异诡谲的法子,便在火箭落入马群之时便是心中大惊,当下吼了一句快退,可那赤甲军一个个皆是双足而行,哪里跑得过着了火的惊马?况他们手中还持着火把,更是作茧自缚。 卫狄纵马带着余下赤甲军便往城中疾奔,瞧着阵势便是要誓死一战,可他冲将出来,但见城东西两侧皆是火光四起浓烟滚滚,耳边哀嚎之声不断,便知城四周的军士也着了道,转眼再看余下众人,几只剩了不到一半,还有一小半丢盔弃甲往远处跑了去。口中啐了一句:“陆昭!出城与我一战!” 陆昭却在此时率着余下的泽阳一众自城门而出,勒马提刀高声大叫:“爷爷出来了!孙子受死!” 瞬时黑烟四起,喊声震天,厮杀之声响彻姑业周遭。 桑洛独自一人坐在城中,手中依旧端着茶杯,一动不动。 空气之中还交杂着牲畜与火油的怪味,绕城的火光烧亮了四周天空,映着桑洛那一张苍白却又镇定的面容,她心头跳得厉害,也怕的厉害。可她却又不能让身边的人知道她是如何的害怕恐慌,又是如何的纠结沉重。外面死的,皆是她舒余将士,若非牧卓心有反意,这些人,本该为国效忠,或在燕林,或在南疆。本都是一国同宗,如今,却要为了这王位,拼的你死我活,杀的双目血红。 而这计策,却出于她口。 没人能知她此时思绪如何复杂,身边的疏儿早就吓得面色惨白,紧紧地握着手中的帕子,恨不得把那帕子捏进掌心里头,一旁的午子阳面色由沉重转为浅笑。可她笑不出来,也不觉得想哭。她只是害怕,害怕这人心之事,终究比中州强敌,更能杀人。 待得天蒙蒙亮之时,那喊杀声才逐渐没了,雨却又大了。陆昭带人回返,那爽朗的笑声从城门之处一路传来,到的桑洛近前便是躬身下拜,跪落磕头,高声只道:“城外叛军,尽数除去!判将卫狄,已被臣斩落马下!臣,向公主复命!” 桑洛呆了半晌,才缓缓开口,那声音极其虚弱,却字字清晰:“城外火势,可控制了?” “公主放心,城外一片旷原土地,无非焦土,并未烧到城墙。”陆昭站起身子,难掩面上兴奋,笑道:“公主好计策,实在好计策!臣佩服的五体投地!” 桑洛吐了口气,复又问道:“军中将士,死伤几何?” “无人送命,只是伤了九十多个弟兄,此时已让医官瞧着。”陆昭说着,但看着桑洛面色如纸,拱手只道:“公主累了一夜,此时,还是回返府中歇息。想来再过几个时辰,魏阙应也有消息了。” “陆将,”桑洛眼光定在陆昭面上,抿了抿嘴,叹道:“待得一切收拾妥当,日后,需在城外立下碑塚,祭奠亡灵。” 陆昭愣了片刻,不解道:“此战,咱们并无人亡,这碑塚,是要立给何人?” 桑洛轻叹,闭了闭眼:“立给城内千军,城外万马。”她扶着疏儿站起身子,身子却晃了晃,只说道:“便就叫,万马塚吧。” 陆昭神色一晃,微微点头说道:“是。待的此处危难解了,臣便马上去办。” “陆将还有许多的事儿要做,不用在此陪我。我……累得很。”桑洛声音虚浮,几乎整个身子都快靠在疏儿身上,可疏儿此时也是惊魂初定,脚步也晃得厉害。陆昭命了一队侍从,护送着二人回返泽阳公府,自己则站在原地,看着桑洛远去的背影,终究赞叹的点了点头,嘿嘿一笑,转而招呼众人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桑洛可以说很是牛逼了……╮(╯_╰)╭ 第92章 遇袭被困葫芦谷 日头只在清早时分在乌云背后冒了个头儿,便再也瞧不见半分,半空之中乌云翻滚压得极低,不过半刻,细密的雨点儿又落满了凤羽山。 巨石已立,军令早传,沈羽在清晨之时已经带了人在中间一条山道两侧布下埋伏,又差了赵勇往另外两侧出口山道之处巡视消息,可本该出现的牧卓一行却并未出现在这三条出口的任何一处。 他们已然在此地守了两日,如今已过晌午,第三日又要过去,沈羽面上的神色愈发凝重,在这昏暗的天光映衬之下,几乎显了几分的阴沉。难道午子阳消息有差?牧卓一行真的绕道而行,他们却不知?若真是绕了道,他们白跑一趟到不足惧,可路途遥远如此间隔拉锯,便是再有快马,也难寻这一行人踪迹。如今不知皇城与姑业情况几何,这一队将士在此等着,不知所措才是真让人挠了头。 东侧传令兵仓皇来报,只道赵勇请狼首令,并未瞧见叛军踪迹,是否还要再等? 沈羽沉着面色,沉吟片刻,握了握腰间长剑,咬牙只道:“等。” 那传令兵拱手而去,刚刚上马,风中只听得嗖嗖两声,不知从什么地方射出一支强弩,直直的贯穿这传令兵胸口,传令兵闷哼一声,便从马上滚落在地登时没了气。沈羽当下大惊,口中大喊了一句:“有人来!守!” 泽阳军士与皇城卫急急矮身立盾,只听得数十声弓弩之声,周遭山石树后竟冒出来不知多少的龙弩卫,此时强弩之上的精铁箭簇已然对准了沈羽一队兵马。沈羽但见此景心中便是重重一沉,原来牧卓一行早就到了此地,却又不动,静待她来,在暗中静静等待,拖延时日,只等得他们埋伏许久等不来人军心稍乱之时,忽然发难。 如此想来,怕是他们一举一动早就被孟独看在眼中,洞悉了意思,沈羽率着众人持盾挡箭步步后退,被愈来愈多的龙弩卫步步紧逼,竟成了被困之势。 真是好毒的计策。 弓/弩卫躲在盾后,弯弓射箭,可那龙弩卫被射杀一波,却又涌上来一波,便在这僵持焦灼之中,皇城卫手中的盾已被不断射来的精铁箭簇那强弩之力击的拿都拿不住,踉跄倒地漏了空隙,瞬时间便又折损了十几个人。沈羽此时便只能带着剩下众人边挡边退,看准时机,在后退之中顺手拿了掉落在地的长盾,足尖一点纵身跃至半空,身子一旋借着腰力将那长盾朝着后方的正在换弩的龙弩卫人群之中丢了过去,那长盾本就沉重,因着这力道,横着身子扑棱扑楞的飞入龙弩卫之中,瞬间击到了五六人,便在五六人倒地之时,复又一盾飞了过来,便就这样硬生生的打了一条出口。 “弟兄们,随我杀出去!”沈羽的叫喊之声被淹没在身后众人喊杀之中,皇城卫立盾在后,弓/弩卫开路,泽阳军士手中操戈朝着那一条逐渐又要被冲出来的龙弩卫堵上的出口之中红了眼的冲杀过去。 战马长声嘶鸣,军中骑卫得了沈羽军令,纵马提枪自盾阵之中豁了命的朝着龙弩卫冲将过去,便是人被射杀翻在地上,那马儿却继续往军阵之中冲了过去。沈羽骑在马上,此时只想带着人往山外后撤,可这一波波的龙弩卫却似是早就洞悉她的心思,将出去的路堵得密不透风,无奈之下只能守在最后催着带着众人往山中一路狂奔,耳边那龙弩箭搜搜划过,将士痛苦哀嚎倒地之声不绝于耳,面前两个持盾皇城卫被飞来的弩/箭射穿了脑袋,鲜血溅了沈羽满脸,她胸中气闷,咬牙接过他们手中长盾,用尽了周身力气朝着龙弩卫丢了过去,弯下身子抓起地上掉落长戈飞身而起将飞过来的数支弩/箭挡开,但听身边皇城卫叫道:“狼首快走!咱们替兄弟们挡着叛军!狼首快走!” 沈羽身子一侧,一支弩箭擦着自己前胸飞了过去,胸前铠甲都被那带了锯齿的箭锋割破,她眼见死伤无数,弟兄越来越少,若再不走,怕真要全数尽灭于此,当机立断翻身上马,但瞧着不远处有一条岔口,只咬着牙喊了一句:“跟我走!” 一队军士疾步前行,跟着沈羽冲入岔口之中好不敢停,竟狂奔了不知多少,只觉得山路越来越窄,两侧峭壁越来越高,空中一声炸雷,大雨即至,天色更是黑的一如深夜。 可沈羽带着人越往里走,心中却越是凉。这地形陡峭复杂,不知道能否出去,便在不知行了多远之后,终究心头重重一沉,前面只有一片开阔谷地,四处高山峭壁几有十几人立起来一般的高,再无出路。 众人勒马,当下都是满目决然。 竟在仓皇狂奔之中,入了这山中的深谷。 谷中安静,只有哗啦雨声与战马踢踏声,再听不见那龙弩卫追来的脚步。沈羽闭了闭眼,只觉后背左肩之处疼痛吸了口气沉了声音只吩咐了点兵,便双腿一软坐在石头上,大口大口的喘着气。 半晌,方为拖着步子走到沈羽身边,哑声道了一句:“少公,方才点过了。” 沈羽低着头,闷闷地问了一句:“多少?” “不足两千。”方为叹了口气,只道:“看这形势,若是他们堵在谷口,咱们怕是极难杀出去。” 沈羽心中气闷难过,抹了一把面上雨水,干着声音说道:“他们早就洞悉了咱们的计策,实不曾想这孟独居然如此精明又歹毒。他们就是想要将咱们杀尽在这凤羽山中。”她微微抬头,看了看方为:“此一战,是羽大意了。累得弟兄们,死伤惨重。” 方为淡哼一声,坐在沈羽身边,缓缓说道:“昔日先公率兵对抗玁狁,也曾被困在山中谷地,带着三千泽阳军士冲杀而出直取敌将首级。如今,少公可不该长了他们志气,灭自己威风。” 沈羽微微点头,站起身子传令下去,命弓/弩卫守在谷口,皇城卫持盾护前,但有来敌,尽皆射杀。继而举目四望,但见周遭峭壁在夜中参差高耸,如同地下鬼魅滋生不绝,心中竟惶恐半分,低叹一声:“羽从未至此绝境之地,眼下,弓/弩卫并无多少弓箭,即便挡得了一时,可若魏阙援军不到,不知咱们能撑的了多少时辰。便是他已在来的路上,却又不知龙弩卫埋伏,更不知咱们陷于此地……”说着,眉头紧锁,复又说道:“却不知赵兄他们如何……” 方为闻言也是叹了一口气,却又笑道:“将士为国,生死早就不顾。少公,不必难过。” 沈羽沉吟许久,默不作声。方为只瞧着沈羽双手搭在腿上,低头待着,以为她累得极了,便也不再说话。沈羽却忽的站起身子,疾步走到一旁峭壁旁边,抬手拍了拍这峭壁上的山石。方为跟在她身边,眨了眨眼,当下只道:“这山石坚硬,有的却又松弛,”他抬眼望着,兀自道了一句:“如此陡峭,若是再能低上一半儿,我应能纵身窜上去。” 沈羽愣了愣,低声问道:“一半儿?” 方为目光一闪,复又一笑:“可终究这山不可为我而低。” 沈羽眉目一挑,沉思片刻,当下叫到:“军中勇夫何在?” 话音一落,但听几人脚步之声由远及近,几个壮硕的泽阳军士疾步而来俯身下摆:“小人听少公令!” 沈羽面色一凝,当下又叫了十几个人来,让三个勇夫在下面撑着,脊背抵在山壁之上,竟一个一个的搭了人墙。可这人越往上走,底下勇夫承受的力道便是越大,三个人咬牙憋气,一张脸都快涨成了紫色。 “方兄,”沈羽面色凝重地看着方为,对他俯身一拜:“事不宜迟,速往皇城之处求援。若见魏阙,命他速速来援。若不见魏阙,”她叹了一声:“往姑业城中,寻陆将,”她扯了扯嘴角:“日后,可来此替我收尸。” 方为张了张口,还欲说些什么,却瞧着那三个勇夫身子都发了颤,当下拱手一拜,只道了一句:“少公等我!”便提起轻功踩着这人梯旋身而上,竟真个从这峭壁之上翻了出去。 沈羽叹了一声,只觉得背上更疼,眼下,方为出去,便可见一丝生机,他们只需固守谷口,他们虽出不去,龙弩卫,也进不来。 却在此时,谷中回荡阵阵脚步声,谷口有人叫道:“狼首,有敌来!” 沈羽神色一凛,只听得谷口之处有人大声喊叫,那声音,正是孟独。 “我主受天遣命,当继王位。独,替我主宣令,若狼首沈羽可转投我主,可留你性命,日后大兴你泽阳一族,爵位世袭罔替,可谓无上荣光。” 沈羽淡声一笑,摇了摇头根本不言语一字。 孟独复又喊道:“沈公,好生思量。” 沈羽缓着步子走到谷口,凝目看着那黑黢黢的一条狭窄山道,自知这山道之中埋伏了不少龙弩卫,听得孟独此言,轻声笑着,转身看着身后雨中将士,面色沉重:“若羽拒不受降,诸位兄弟,可怪我?” 她言一出,一众将士纷纷跪拜,呼声震彻深谷:“泽阳将士,死不受降!” 沈羽哈哈一笑,双手轻轻一拍,朗声只道:“孟将,可将这八个字,说给你的主子听。来此绝境,本就舍了生死,泽阳一众,从不贪生!” 片刻,复又听得孟独言道:“我主仁厚,素来敬重沈公。你至此绝境,已无出路,识时务者为俊杰,我主给沈公半日之期,若拒而不降,到时龙弩齐发,你累死你一族将士,也落不得什么好的名声!” 雨势愈大,这一声之后,两厢再无任何声音,可越是沉静,危机却又越重。 作者有话要说:我真的不懂为什么【□□卫】的□□也会变成口口,他们到底哪里敏感了?难道不是【口口卫】更污吗?我…………………………无言以对…… 第93章 英魂忠胆洒热血 时至深夜,深谷之中寂静漆黑,耳边只得风雨声,一众泽阳军士与皇城卫持着兵器随着沈羽在谷中昂首挺立,一动不动。 沈羽面上凝重,心中却一直想着法子。她倒不是没有想过假意投敌再做周旋拖延时间,可便是投了敌,牧卓与孟独,也未必会给他们一条活路。所谓劝降,不过是人心之术,在王权之下,终究抵不过王权。此时背靠深谷,他们无路可退,也不能再退。 这一夜过的极其漫长,人人都在等,等着明晨,等着龙弩卫从谷口冲进来,等一个死法,抑或是等着那不知能否等到的援军。 快到清晨,雨势见小,空中的乌云也薄了不少,谷中模样终于看得分明,沈羽吸了口气,举目往谷口上方看过去,峭壁之上藤蔓纵横交错,土石交错,被这几日大雨冲刷之后,更显狰狞,她转过身子,目光从身后泽阳军士的面上慢慢地扫过去,沉声只道:“再过一会儿,便有一场恶战。诸位兄弟,昔日也曾随我父兄征战沙场,今日,随羽来此绝境不得而出。”她叹了口气,对着众人拱手一拜:“羽,对不住诸位。” 她话音未落,却有一泽阳军士站出来当下说道:“少公无须说这样的话,咱们泽阳一族,从不惧战!便是杀到一兵一卒,也不会投了叛军乱党!待得一会儿,咱们和少公一同浴血杀敌,便就是死了,也痛快!” 此人说完,复又一人说道:“吴辞所言极是!咱们杀一个是一个,杀两个便就赚一个!” 沈羽微微一笑,朗声笑道:“可惜如今无酒,若是有酒,羽要与兄弟们痛饮一番,再赴这生死之约。”她看向吴辞,沉吟片刻只道:“吴辞……”她眨了眨眼,眼光忽闪两下,当下问道:“吴兄,可是曾在我兄长营中效力?” 吴辞面上一喜,殊不知沈羽居然还记得自己,急忙应道:“正是!小人自十六岁便跟随先少公,在营中确领了个参将之位。后来接令远调,”说着,指了指方才说话的另一人,只道:“与程廖在披伏城中呆了两年,后闻听龙泽战事,旋即赶回,却……”他说到此,叹了口气,连连摇头。 程廖身形瘦小,个子竟还不如沈羽高,却显得颇为精干,左面之上一大片火烧留下的疤痕,左眼都眯缝着,旋即一叹:“只恨当日龙泽战中,未与先公与先少公一同捐躯,这一年,我们二人,算是赚了不少时日。” 沈羽叹道:“二位皆是我泽阳旧属,若先父在天有灵,定是安慰。” 便是几人说着,后方却忽的有一人疾步而来,到了沈羽近前轻声说道:“少公,后头的弟兄,瞧见个山洞洞口。” 沈羽当下一惊,复又一喜,只道了一句:“快带我去。”便随着这军士往谷中深处而去,到了近前,果见一个半人多高的洞口,只是这洞口周遭被枯枝杂草遮挡,边上还有一半厚厚的松土石头,他们来此之时心中仓皇,又逢大雨四周黢黑,谁也没有瞧见这隐在枯枝之中的所在,听得那人说道只是偶尔瞥见,走过来查看却不想竟是个矮洞。 沈羽心中大喜,当下徒手将那洞口碎石松土扒开,矮下身子往里探了探头,只觉得竟有一股极其微小的风从内中传出来,当下面上一乐,急急召了吴辞与程廖来此,这二人毕竟经历过不少战事,她倒是想问问此二人的想法。 程廖但见这洞口就是哈哈大笑,拍手道了一句:“天不亡我泽阳!”说着看向沈羽;“廖进去瞧瞧,少公在此稍等便是。” 吴辞笑道:“不错,老程身子瘦小,动作却极快。昔日战中,这抹黑钻洞的事儿可没少做过!” 程廖哼了一声,斜了一眼吴辞,复又看向沈羽,拱了拱手,矮下身子便钻入洞中而去。沈羽面色一晃,心中只盼着程廖回来之时能带回好消息。可却在此时,谷口之中忽的又有了动静,只听得孟独复又大喝一句:“时辰到了,狼首,可有了决断?” 沈羽神色一冷,吴辞却哼了一声:“这老小子孟独,怕是急不可耐了。” 沈羽让吴辞在洞口之处守着,自己快步来到谷口,正见孟独骑在马上,身后龙弩卫的弩箭已然抬了起来,含笑只道:“这半日实在太少,不若孟将,再给羽留个一时半刻?” 孟独那乌突突的面上浮起一抹邪鹜,冷哼只道:“沈羽,总归都是个死,又何妨早晚?” 沈羽却笑:“不同,不同,这世间如此之大,还有好多地方,羽不曾去过。自然还是想多看看的。” 孟独在马上俯视沈羽,扬起头,眯着眼睛瞧着她:“沈羽,你小小年纪便凭着运气得了个狼首,时时处处都在与我作对,若不是如今大事在即,我倒是真想亲手把你的脑袋拧下来。” “若孟将敢与羽单打独斗,不仗着人多势众,沈羽,倒是乐意奉陪。” 孟独重重哼了一声,微微抬手似是便就在此时要下杀令,沈羽身后脚步声响,吴辞一路跑到沈羽身后,在她耳边轻声叨念了几句话,沈羽面色平淡,微微摆了摆手,吴辞便复又离去。沈羽瞧着孟独那模样,当下又笑:“孟将要杀我,不过片刻之事。这凤羽山一战,孟将慧眼独断计策高绝,羽自愧不如,既然要死,当然也要死个明白透彻,有些事,羽实在不解,不知孟将可否在我死之前,让我弄个明白?” 孟独本就自负,眼下又觉沈羽众人已是插翅难逃,听得她如此说,便即笑道:“我给你一刻时间,想问什么,便问。权当我送你个临死的人情。” 沈羽拱手一拜,起身只道:“羽在燕林之时,曾闻王令,让孟将率军往白河城抗南岳卓熙王,且许下诺言,若孟将大胜,便将公主都嫁入你孟氏,此举可谓无上荣宠,孟将本可名利双收,却为何,要做这叛国之举?” “公主?”孟独咧嘴一笑,看了看周遭龙弩卫,便是那龙弩卫都随着孟独一起笑出声来,片刻,他咂了咂嘴:“沈羽,你可真是个黄口小儿,没有半点的脑子。也难怪今日要死在此处。我主本就天命神授,早该登王。若不是伏亦用了阴损的招儿,只会招揽他心腹之人,骗的太子之位,我主又怎会忍气吞声在南疆僻远之地受这样多的苦难?良禽择木,难道我孟独为了区区一个公主,便要舍了我仁厚之主?实在笑话!”他说着,身子前倾,盯着沈羽半晌,开口只道:“况我主登王,一个公主,又算的什么?自然照样嫁入我孟氏一族,替我开枝散叶,夜夜为我笙歌!” 沈羽面上染了一层寒霜,听得孟独此言便恨不得冲上去砍了他的首级下来。然她此时却又笑着点点头:“孟将所言甚是,羽,自愧不如。” 孟独微微笑道:“问完了,可受死了?” 沈羽又道:“不急不急,羽还有一事不明,还得孟将指教!” 孟独眉头一拧,坐正了身子啐了一口:“你倒想问,我却不想说了。沈公,时候到了,也该上路了。” 沈羽只听得身后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却又不敢回头去看,生怕漏了蛛丝马迹给这孟独,复又赔笑:“反正也是要死,我们困在此处没有生路,孟将,难道怕我们凭空消失不成?孟将,竟如此胆小?” 孟独面色更是阴沉,冷冷看着沈羽,不着一词,眼神一眯,却忽的发现沈羽身后的泽阳军似是正在步步后退,又觉得越来越少,谷口狭窄他看不清谷中全貌,可这动静让他心中不安,又觉沈羽一问再问很是怪异,惊疑有诈,当下右手一抬,咬牙道了一句:“放箭!攻!” 数十支精铁箭簇朝着沈羽射过来,前头皇城卫举盾便挡,旋即谷口已是杀声震天。沈羽转头大叫了一句:“快!”眼瞧着谷中的军士还剩了一半,心中更急,拔了腰间长剑叫道:“皇城卫随我迎敌!” 可她话音未落,马蹄声响,龙弩卫先锋铁骑随着孟独已然闯入了谷口,当下便见谷中人少了不少,那泽阳军士正一个个靠在谷后山壁上,似是正一个个的往不知什么所在的地方后退。他当下大吼一声:“杀!一个不留!”话未说完,眼前寒光一闪,身下马儿便是一声嘶鸣,整个马头都被削了下来,他身子一晃竟从马上滚落,瞬而起身抬弩便射,但见沈羽微微侧身躲过一箭,此时正立在那马儿一旁,手上长剑上已染了血。 “孟将既然要打,此时,倒是个好时候!”沈羽高声大吼,人随声动,纵身一跃持剑朝着孟独斜劈下来。 孟独舍了弩翻身一躲,腰间弯刀出了鞘,朝着沈羽劈砍过来,沈羽却不恋战,转身又逃,窜入敌军之中斩杀数人,身边皇城卫持盾操戈将那洞口团团护住,一个个在飞来的弩箭之中应声倒下,然剩下的泽阳军士却也不走,转身对敌,一众人被龙弩卫逼的步步后退。 沈羽但见战势越来越弱,当下站在阵中高声大吼:“我为各位弟兄抗敌,你们快走!” 孟独抹了面上鲜血,又是怪叫一声:“杀!” 龙弩卫弩箭齐发,铁骑踏马直冲,竟硬生生的踩着长盾与皇城卫泽阳一众的尸身冲了进来,沈羽持着长剑直奔孟独,躲过数支弩箭,可孟独却站在后方,根本近不得身。便在此时沈羽身后被人大力一拽扯到洞口,恍惚之间但见是吴辞程廖二人,二人身上都染了血,吴辞开口只道:“我与老程死守洞口,少公快走!” 沈羽当下大吼:“我不走!你们快撤!” 程廖急道:“这洞口外头的土石松垮,方才被人连番撞击很快要塌,少公莫在多说,你活着,泽阳一族才有再兴之望!”说着,与吴辞二人竟硬生生的将沈羽推入洞中。沈羽踉跄几步几乎是弯着身子趴伏在洞中,眼前一黑,翻过身子想要冲出去,然吴辞却用身子死死挡住这矮小的洞口,咬牙只道了一句:“少公快走!”那声音便淹没在人马嘶鸣哀嚎之中。 沈羽心头一窒喉咙哽咽,用力咬了嘴唇,趴伏在矮洞之中手脚并用的往内中爬去,洞口的厮杀之声越来越小,越往里走,地势倒越是开阔,待得能站起身子,听见洞中滴水之声,她身子靠在坚硬湿凉的石壁之上,急促咳嗽了几声,终究落下泪来。然她却知此时哭也无用,抬手用力将面上泪水抹了,复又前行片刻,便瞧见了光,她几乎是跌撞的从杂草枯枝之中爬了出来,身子几乎已脱了力,被洞边的几个泽阳军士拽了出来。 沈羽跌坐在地,看着周遭的地势,他们竟在半山腰的一处极为陡峭的坡地之上,往下看,不远处竟是凤羽山西侧出口,她怔怔的看着那洞口许久,对着洞口跪正身子,对着山谷方向磕了三个头,起身咬牙道了一句:“把洞口封了。快些回返,往姑业城方走,求援军。” 作者有话要说:沈羽:作者,咱们俩得聊聊,我感觉自己是一个废柴。这几章这个感觉尤其明显。 二达:不,你不是废柴,你只是人少。你的人怎么总是那么少? 沈羽:那特么还不是你写的?你能给我多一点的兵吗?我怎么可能每次都以少胜多? 二达:公主就以少胜多了。关键还是看脑子的。 沈羽:你什么意思! 二达:我没有意思,我在夸你的媳妇儿…… 沈羽:emmmm,听起来好像是这样的。可是为什么我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第94章 慌忙驰援谷中空 孟独在谷中眼瞧着沈羽带人钻入洞口之中没了踪迹,而吴辞程廖二人死死抵住洞口,身前围着一众剩下的兵士,任他龙弩卫如何射箭,即便身死,也要抵靠在洞口之外,便在他将谷中余下的泽阳军士杀尽之时,听得外头闷声哗啦啦响了几声,知沈羽等人已然到了对面,想来外头的出口怕是被封上了,当下气得咬牙切齿高声怒吼数声。举目四望,但见谷中一片尸身,却觉得气狠,泄愤一般的拿了手中的刀对着早就失去的军士尸体不住的胡乱大力劈砍,直砍得鲜血溅了满身都是,那一张本就难看的脸上此时沾满血迹,更显狰狞非常。 他站在原地粗喘片刻,当即点兵咬牙气声吼了一句:“去寻,但见泽阳军,格杀勿论!” 众人领命,旋即上马,孟独自己的战马被沈羽砍了脑袋,拉过副将的马,翻身上马,将手上的鲜血在衣衫上擦了擦,大喝了一声:“走!”便率先往谷口而去。 然他刚行几步,却听谷外马蹄声响纷至沓来,听起来竟有不少的人,想来应是随着牧卓的那一队人赶来接应,那一肚子闷气此时还没泄完,便是开口冷哼一声吼了一句:“来得晚了!” 话音未落,已瞧见来军先锋,当下眉目倒竖。 来军并非他龙弩卫后军,却竟是打着王旗的青甲狼骑,之后是赤甲步军,人头攒动一眼看不到边。孟独当下面色更是阴鹜起来,心觉不好。 陆昭与魏阙率军在前,两人之中那一匹马上,竟是桑洛。可这三人但见谷中情景也是心中大惊,他们率了十万精兵快到此地之时正遇方为求援,旋即快马加鞭,随着方为一路狂奔来此谷中,却不想只瞧见了孟独的龙弩卫,再瞧不见活着的泽阳军。方才复又听着孟独喊了一句“来得晚了”,心中更是急怒交杂。 陆昭持着长刀眯起独目大吼一声:“孟独崽子!你还我泽阳军士命来!”根本不等什么军令,率兵直冲入谷。 孟独为追沈羽将自己陷入谷中,却不想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竟在这一瞬之间形势逆转,龙弩卫但见大军皆是惊声呼叫人人自危,军心早散,被这大军一冲,丢盔的丢盔,弃弩的弃弩,片刻之间便被斩杀殆尽。唯有孟独被陆昭与魏阙擒了压到桑洛面前,却又拒而不跪,陆昭在他背后一个猛踹,孟独趴伏在地,直起身子却又仰天大笑,口中只道:“我主英明,定夺王位!” 桑洛惨白着一张脸,咬牙问了一句:“沈公何在。” 孟独不答反笑,啐了一口笑道:“沈公是谁,我倒不知。只是我方才将一人尸首砍得七零八落,这身上还挂着血,或许,便是你口中沈公?” 陆昭气得咬牙骂道:“便就凭你,也能害了沈公!” 桑洛嘴唇微微发着抖,紧了紧手中缰绳,被孟独此言说的心中重重一沉,胸口气闷咳嗽出声。 孟独哈哈大笑:“瞧公主这模样,似也活不了许久,这人生最美的滋味应还没尝过,不若从了我?咱们,做一对儿地府的鸳鸯?” 桑洛喘匀了气,看向陆昭,轻声只道了一个字:“杀。” 孟独梗着脖子,当下冷哼淡声言道:“天要灭我,我便就死又何妨?” “天?”桑洛目光之中闪过一丝狠厉:“今日,非天灭你,是我要杀你。”言罢,看向魏阙:“魏将,去寻沈公,看看……”她举目往遍地尸身之上扫过去,几乎在马上都坐不住,晃了几晃,咬牙道了一句:“看看……” 她话没说出来,魏阙却早已明晰,当下拱手带人而去。陆昭死命咬牙,心中虽担忧至极,却没失了理智,只道:“如今只见孟独未见牧卓,若杀了他,牧卓踪迹,咱们找谁去问?” 孟独又笑道:“要杀便杀,旁的,我一句不会多说!” 桑洛淡然开口:“陆将听见了,还是听我一言,动手。” 陆昭面上肌肉扯了扯,提起手中长刀正要挥砍,桑洛却又道了一声:“慢。” 陆昭力道骤停,看向桑洛。桑洛却看了看立在一旁一直默不作声的午子阳,说道:“子阳,此人昔日害你父亲,今日,我允你手刃仇人。” 午子阳当下跪地磕头,他惯用暗器,身上并无刀剑,索性接过陆昭手中长刀,手起刀落斩下了孟独首级。接着矮身下跪:“小人,谢公主大恩!” 而那一颗瞪着眼睛的脑袋咕噜噜的滚落在桑洛马下,没了脑袋的身子上汩汩的冒着鲜血,桑洛一双眼睛却死死的盯着,毫无避退忧惧之色。片刻,翻身下马,脚步顿了顿,靠在马边闭了闭眼,抬步往谷中要去。 陆昭却挡在她身前面上似是不忍,哑声只道:“谷中横尸遍地,公主,在此等候便是。少公吉人天相,定不会有事儿。” “有没有事儿,陆将说了可算数?”桑洛方才那坚定从容的面色转而变得凄楚担忧,紧紧地捏着手中帕子,那拳头似都发着抖,绕过陆昭,一步一顿的在这尸堆之中穿行,看向那一个个浑身鲜血了无生机的泽阳军士,却不敢弯身去看,时候越过越久,她心中越发的担忧,只觉得喉咙之处哽的厉害,眼前一阵阵的发黑。 魏阙赶来只道:“公主,小人们寻过,并未寻到狼首。” 陆昭弯着身子却还在一个个去翻起那些尸体,翻一个,口中便兀自咕哝一声,却在此时听得桑洛竟是高声喊了一句:“沈时语!”惊得步子都不稳,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这喊声之中带了太多的忧伤担心,却竟还有一丝决绝愤懑之意。陆昭抬眼看向不远处的桑洛,只瞧着桑洛右手轻轻捂着胸口,蹙眉闭目,几是要哭了出来。此前一直梗在心中的疙瘩竟像是忽然松了扣一般,释然起来。 谷中一声吆喝,他愣了愣,听着深处山壁之侧似是有什么动静,又瞧着众人往那边儿去,急忙疾步往深处走,走至近前,魏阙已然立在了一旁,正弯着身子歪着头细细地看着。陆昭却瞧着此处死了大片泽阳军士,此处尸身比别处都多,似是死前在拼了命的护着什么,心头跳的极快,生怕再看过去便瞧见沈羽。可他抬目看去,却仍旧是惊呼一声噗通一声跪落在地。 面前二人双手搭在对方肩上,身前铠甲尽数碎裂,身上插着数支弩箭,怒目圆睁,直挺挺地靠在山壁之上。正是吴辞与程廖。 桑洛但见此景,更觉晕眩,脚步不稳几乎要倒。 魏阙却是嘶了一声,皱了皱眉,古怪的说道:“此间众人,像是在护着什么东西,这二位兄弟,似是在用身体挡着什么……”他说话间人又往前走了两步,旋即低呼一声,起身喜到:“这二人身后,有个矮洞!”言罢,急命众人将二人尸体抬走,果见那矮洞显露出来,当下舒了口气,面色也缓和许多:“想来,沈公定是率着余下的人,从这洞中出去了!孟独追了进来只杀了余下勇士,却把自己困在此处!” 桑洛张口叹气,这叹气之中都带了颤,只道:“魏将,你领五万精兵在山中搜寻,咱们来时未见牧卓,他此时定还在山中躲藏。另派三万人往皇城方向回撤,以防他绕路而行。”说完,看了看陆昭,“此间军士,皆是泽阳族军,陆将,将这些尸身好好收敛安葬,余下众人,随我往山中,去另外两条山路出口之中,寻沈公。” 魏阙领命而去,陆昭闭目叹声说道:“吴辞与程廖两位兄弟,是我泽阳旧属,龙泽战中他们并不在泽阳军中,西迁之后却特地寻我而来,却不想,”他摇了摇头,看向一边方为:“此事交于方为,”又对桑洛拱手:“臣,随公主,去寻少公。” 旋即寻了两个赤甲军士,从洞中穿过,那二人回返,却只道外头确有出口,只是出口被人用大石头封死起来,想来,应是沈公怕敌人寻过去,特特封了洞口。陆昭终于松了口气,将那提着的心放了下来,笑道:“如此,少公定是安然无恙。”当下寻了白甲隐雪卫来,让他们从洞中穿过,将出口凿开。 这白甲隐雪卫是五军之中唯一一军轻甲卫,一身白衣,又最擅掘土开山绕攻敌后,在莽苍雪原里隐在厚雪之中出其不意,身上绑着过揉铁绳索,腰间别着一把精钢铲,这铲虽然短小,却硬度极大,用了巧劲儿,砍在石上能入石三分,铲入土中可掘土入地,因着行动迅捷神出鬼没,得了隐雪卫之名。 不消半刻功夫,便凿开了那封死的洞口,遣人回返禀报只道这洞口通到了东侧山坡上,坡势陡峭,若从谷中绕行,应花不上半个时辰便能绕过去。 桑洛心中焦急,陆昭更是不想绕路,便遣了副将带人绕路,他几人领了两千精兵矮着身子从这山洞之中穿行而去。 却说沈羽,本该带着众人速往东求援,却又停在了东侧出口的山路上,非她不知后有追兵军情紧急,只是她实在动不得步子。 东侧山道两旁的高坡上,本是他们一早备好的落石,此时这些落石滚落道中,尸身横卧,道中鲜血满地,枪戈弩箭散乱四处,皆是她泽阳军中兵士。一颗粗壮的树木边上靠着一人,身子高大壮硕,那宽阔的胸膛上满是弩箭,鲜血渗入土石之中,便是昨日大雨都没有将它们冲刷殆尽,此时都还未干。这人,正是赵勇。他双手向上托举着,身边一块巨石,想来,应是死前还手持巨石往龙弩卫之中抛去,却在未出手时已被弩箭贯穿前胸,那黝黑的面膛之上,口还微微长着,目眦尽裂。 沈羽但见此景,想及吴辞程廖与谷中拼死护他们逃出生天的将士,当下对着赵勇跪落在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之时俯下身子重重磕头,磕了头,却竟连站起的力气都没了,被两名军士搀扶着站起身子,用力地咬着嘴唇红着眼眶,推开两名军士,扶着剑踉跄的走了两步,又是双腿一软跪落在地。 “少公,后有追兵,若再不走,怕他们要追上来。”军士拱手,叹声又道:“小人知少公为故去弟兄难过,可咱们若求不得援军杀不了孟独,岂不枉费诸位弟兄一片苦心。” 沈羽长叹数声,撑着力气站起身子,回头看了看那一片尸身,闭目转身:“走吧。” 复行片刻,却隐约听得身后脚步声来,众人当下停步转身,恐是那孟独追来,沈羽握紧手中长剑咬牙正欲决一死战,却听后方军士大喜叫到:“陆将!少公,是陆将!陆将来援了!” 她微微一愣,听得此言却觉如在梦中。便在她愣神之际,复又几声高呼:“公主!公主大驾来了!” 沈羽惶然转身,却见身后援兵已到近前,一众余属尽皆跪拜高呼公主。 她只看着那熟悉的人正朝着自己疾奔而来,在众人之前想要跪拜,却怎的也说不出话,抬不起手臂。便在此时,身上一暖,她脚步踉跄后退两步,刚刚稳住身子,却只听着怀中的人低声叹了一句:“时语……” 陆昭招呼众人整装点兵,生怕这些好事的家伙围在一旁看,沈羽却顾不上许多,只是喉咙哽着,不知怎的听到这一声呼唤竟更是想哭,她微微抬手轻轻抱住怀中桑洛,这九死一生之后的重逢只觉百感交集,便是身子都微微发着抖。 桑洛抬头瞧着沈羽那带着灰土血迹的一张脸,满眼疼惜的将她面上的灰土擦了擦,轻声问了一句:“可伤着哪了?” 沈羽木然的摇了摇头,张了张口总算缓过神儿来,张口问道:“洛儿怎么会来……姑业城中……可还好?” 桑洛瞧她神色有异,心中担忧,可连日奔袭,方才又被结结实实的吓着,此时在沈羽面前心中安稳下来,又觉得阵阵晕眩,便是听沈羽说话都觉得虚虚实实如在瓮中,却又咬牙撑着,靠在沈羽怀中低声叨念:“怕你有事,便就来了……幸亏来了……”她说着,却更觉得眼前发黑晕的更厉害,说到后面,已不知自己说些什么,只是身子一软眼前一黑便昏了过去。 沈羽但觉桑洛声音越来越小,整个身子都靠在她身上,当下便是一惊,搂住桑洛低唤两声不见回应,方才惊觉桑洛竟是昏过去了,惊得她抖着声音大叫了一声:“洛儿!” 第95章 红颜傲骨情深义重 桑洛昏在沈羽怀中,惊得沈羽那本就悬在中间儿的心更是提了起来,慌忙叫了陆昭来,带了人便就在山边寻了一处平坦林地扎了营。可军中医官还随着方为等人在山中绕路,焦急的等了许久才等来了人。 医官只道公主本就体虚身子骨弱,连日操劳奔波心事又重,这才体力不支精神不济昏了过去。须得好好睡上一觉,静养几日,便无甚大碍。言罢,急匆匆又说着要去煎些安神补气的药,便告退出去。 沈羽呆立许久,叹了口气,凝重的面色自始至终未曾舒缓起来,陆昭坐在一边,看着沈羽后背左肩的衣衫早就被血浸透,叹道:“少公受了伤,好歹让医官给收拾收拾。怎的这就让他去了?” “小伤,并无大碍。”沈羽低声说了一句,抬眼看着陆昭:“陆将,姑业城中如今怎样?”她看了看桑洛,紧锁着眉头:“公主,为何会随军来此?” 陆昭拿了酒壶,喝了一口,淡淡开口,将姑业城中的事儿说与沈羽听,说道桑洛那千军万马之计,便是沈羽都惊得睁大了双眼,旋即微微一笑点头轻叹:“公主,素来聪明。” “何止聪明,在军前那一份从容镇定运筹帷幄,便是我,都自愧不如。”陆昭咧嘴笑着,眯起独目瞧了瞧沈羽:“魏阙来时,我要与魏阙同来援你,公主只道要亲眼见见牧卓,硬要跟来。我哪里拦得了公主大驾?我知她心思,说什么要见见牧卓,实是担心少公才会如此。” 沈羽面上一怔,欲言又止,只是双手有些局促的交握着,陆昭又道:“她是金枝玉叶,吾王的掌上明珠,自小便被人捧在手心上锦衣玉食,哪里受得了如此折腾?”说着,直起身子又喝了口酒,单手拍了拍膝盖:“可她却又几分男儿心性,丝毫不若王室之中那一般的小女子模样,万军阵前稳如泰山,杀伐决断竟能毫不手软。”说到此,脑海之中晃过诛杀孟独之时的情景,咂咂嘴说道:“孟独人头被我砍下,那瞪着眼的脑袋滚到公主座前,寻常女子怕早就吓得魂飞魄散,她竟能坦然直视,毫不畏惧。厉害,实是厉害的很……” “陆将……”沈羽张了张嘴,许久才又讷讷开口:“眼下,不介怀我与……公主的事儿了?” 问出这话,沈羽心中忐忑,便是看都不敢再看向陆昭。 陆昭却笑:“如此女子,莫说少公,试问谁不动心?”他慨叹只道:“或许天意使然,我本是介怀,一直介怀。我只怕日后入了土,见着先公,不知对先公如何交代。”他看着沈羽,面色沉重,悠悠说道:“可方才我们入了谷中,诛杀孟独之后,在那一片尸首之中寻少公踪迹之时,她在大军之中唤了少公名字。”他重重一叹,皱了眉心:“那一声凄楚决然,闻者伤心。” 此言一出,沈羽忽的抬首,睁大了眼睛看向陆昭,面上说不出是怎样的神色,一双手却紧紧地交握着,喃喃只道:“是……真的……?” “便就这一瞬,”陆昭抬手轻轻拍了拍沈羽的胳膊,那沉重的面色缓和起来:“我便知道,我若是想梗在你二人之中,实在也是没用的。”他微微摇头,双手握着酒壶,微微的摇晃着:“少公可知,昭为何一生未娶?” 沈羽轻声一笑,“我以为陆将素来不叹儿女风月之事。” 陆昭那独目定在帐帘上,似是想通过这帐帘看向外头,又从外头,看向过往。那一副样子,便就是陷入了许多年前的回忆之中,淡淡开口,语气和缓低哑:“少年时,我本有一个相好的女子,名字……”他含笑一叹:“不提名字也罢。那时,我随先公驻扎萧城,为舒余抗北边玁狁。便是在那时,遇见了她。可萧城一战焦灼半年,终究因着内中出了奸细,害的我与先公腹背受敌,死伤了不少弟兄,城破之时,我们身边只剩下十五个亲卫。” “萧城……”沈羽喃喃叨念,只道:“当日,可是穆公率援军来,才救下父亲与陆将?” 陆昭微微点头,面上却浮起一层痛苦之色:“先公命我突围求援,我却在乱军之中被人重伤,穆公率援军来,击退玁狁先锋,解了围困。可我伤重不省人事,与他们失了联系,便是先公都以为我战死城中。”他闭了闭眼,一双手紧紧地握着酒壶,那蛇皮套子上发出轻微滋滋之声,“后我去寻她。才知那日战后,她在尸堆之中寻我许久,又听我死讯,以为阴阳两隔再不能见,便回返家中,悬了一条白绫自缢而亡。” 陆昭说完这话,重重摇了摇头,咕咚咕咚的喝起酒来。沈羽面容凝重,心中只觉沉甸甸的难过。 半晌,陆昭叹声说道:“此后,我便决定一生不娶。或是天可怜我,让我遇见了襁褓之中被人丢弃的离儿。”他顿了顿,轻声言道:“这一生之中,生离死别,皆是人生大事。生是欢,死是悲,别中有不忍,离中却带着一份从容之感。故而,我给这孩子取名一个离字,是望她懂得取舍,她自小便被父母遗弃,九死一生。日后大了,还不知道要遇到多少的事儿,多少不一样的人。不管遇见什么,我只望这孩子能坚定自心,多大的事儿,便是要走,也走的从容自在,不受牵绊。” 说话间,他又苦笑:“今日我见公主在这尸堆之中寻你的样子,不知怎的便忽的就想到了当日那人那事,”他看向沈羽,目色坚定:“比起生死,你二人的事儿,又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我们身在军中,一生都要唯军令而行,生死早就不是你我能说了算数的,更不知什么时候便要战死在敌军锋刃之下。如今,你心中有人牵挂,亦有人能牵挂与你,岂不是一件乐事?” 沈羽跪下身子,对着陆昭一拜:“羽,谢陆将成全!” 陆昭笑道:“少公此礼重了。成全的事儿,在吾王,在你二人,本就不在陆昭。只有一事,若是日后真个安定太平,公主能嫁入我泽阳一族,给我喝一杯茶,我便开心了。” 沈羽喉咙哽咽,直起身子瞧着陆昭,眼圈儿又泛了红,陆昭却将手中的酒壶递给沈羽,“你既是我泽阳少公,便要像个少公的样子,动不动就红眼睛哭鼻子,像什么话。把酒喝了,守着你的公主去。”言罢,起身竟离了帐子而去。 沈羽拿着酒壶,怔怔的发了发呆,将酒壶端端正正的放好,起身走到桑洛身前,盘膝而坐。 这临时扎的帐子本就不大,更是无床无榻,行军之时,只能寻来树枝软草随意地搭个床铺的样子稍作休息,军情紧急之时,更是以天地为床盖。此时桑洛身下还垫上了好几层的棉布衣衫,可躺起来自然也不舒服。听陆昭所言,他们来时本是还有一辆马车给公主坐,马车笨重,自然不及马儿行的快,遇得方为求援之后,公主便舍了马车,与众将士一并策马疾行。 她拉起桑洛的手,放在手心中轻轻摩挲着,怎的也不忍心放开。 听了陆昭今日之言,她本该心中高兴。可她却又怎的都高兴不起来。 凤羽山一战,赵勇、吴辞,程廖都战死其中,更有近万泽阳族军与皇城卫丢了性命。吴辞程廖所言言犹在耳,赵勇那目呲尽裂恨不能与敌军同归于尽的样子久久不散。她泽阳一族,历代守护四泽护卫舒余,马革裹尸舍生忘死,忠魂傲骨死亦犹存。 自成狼首以来,她率军抗敌不知多少次,死里逃生更不知多少次。 倘若有一日,她真的如这些兄弟一般,陷于乱军之中,再无生望。 桑洛,又会如何? 沈羽的身子微微抖了抖,一双眉目紧紧盯着桑洛,心中,头一遭觉得害怕。害怕这愈发频繁的战事,害怕自己在战中终究要与父兄同归。若真有那一日,桑洛会否如陆将那心爱的女子一般…… 中州大羿不退,东余四泽便不能收复。牧卓若不除,南疆也迟早会乱。 天下太平安定之前,她沈羽的生死,她自己都不知。 陆昭方才刚刚言道让她像个少公的模样,不要动不动就红眼睛,可她眼眶却又红了起来。 “若我有一日真的死了,”她坐在桑洛身边,俯下身子细细地看着她:“洛儿……可要如何才好……” 她说到此,竟真的落了泪。静静地看着桑洛,再不着一词。 入夜之初,陆昭来报,魏阙等人在山中寻到牧卓,已将他擒获,随行龙弩卫已被大军诛杀殆尽,此时,已在来的路上。她松了口气,安排了陆昭带人去接应。陆昭临行之时传了医官来,指了指沈羽骂了一句:“这个小狼首,拿自己的身子不当回事儿,却不知道泽阳一族还指望着他,你且看看,她那伤重是不重,若是治不了了,索性把他左臂砍下来算了!”说完,策马领兵而去。 沈羽淡笑着让医官拿了金创药与纱布过来,摆了摆手让他离开。回返账中扯开衣衫,随意的上了药胡乱的包了包,便又将衣衫穿好。此时才觉得左臂沉重的几乎抬不起来,只能用右手收拾着那不小心碰撒了的金创药瓶子。折腾片刻,回返桑洛身边,但瞧着桑洛面色好了许多,气息尚算平稳,拉过她的手,只觉得一阵阵困意袭来,却怎样也不想睡。 她须得等的桑洛醒了,确定她别无他事,才能放心安稳的休息。至于她心中这纠结,也只能狠狠压下去。 夜中,桑洛终于悠悠转醒,动了动身子,只觉得身下枝枝叉叉,躺的颇为不适。眼前人影一晃,迷蒙之中瞧见沈羽那一张满是倦容的脸,张口轻声低喃了一句:“我在哪?” 沈羽但见桑洛醒转,面上一喜,急忙说道:“洛儿可还好?” 桑洛闷闷嗯了一声,长长吸了一口气,眼前那一张脸总算清明起来,瞧着沈羽那担忧的样子,清了清喉咙故作无事道:“许是太久没有睡好了,眼下睡一觉,倒觉得神清气爽。”说话间便要起身,却又觉得一阵晕眩。 沈羽坐在她身边,抬手将她扶起来,靠在自己怀中,叹了一句:“洛儿不该来此,行军急迫,洛儿哪里吃的消。”她紧了紧手臂,心疼的眉心又皱了起来:“说什么神清气爽,还要骗我。” 桑洛却道:“时语无事,我心中安稳,自然神清气爽。你却不知我在谷中瞧见那一片将士尸骨,心中有多焦急担心……” 沈羽听了这话,却又愁上眉梢,沉吟许久只道:“若是洛儿在谷中,真的寻到时语的……” 她话未说完,桑洛却双手紧紧握住沈羽环在她身前的手上,当下打断了她的话儿道:“不该说的话,不要说。” 沈羽知她心中害怕,更知自己此时不该说这样的话让她担心,可…… “时语投身军中,历经生死,也见了太多兄弟热血忠魂战死沙场,”她声音越发沉闷,缓缓开口:“待得皇城围困解了,便又要回返燕林去寻穆公,夺回四泽。经此一战,”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时语实在不知……此番再入燕林,会否还能再见洛儿……” 桑洛本就气虚晕眩,此时让沈羽一说更觉得心头突突跳,挣脱怀抱转身瞧着沈羽,那一对眸子之中已然带了愠意,可她却分明看见沈羽那红着的眼眶与面上泪痕,心头一软,猜着她或是在此战之中因着折损太多下属心中悲戚难过,拉了她的手只道:“待得此事了结,我请了父王令,赐下婚来。到时,你去哪里,我都随你同往。可放心了?” 沈羽面上却更是凄楚难过,咬了咬牙摇头只道:“赐婚请命之事,还是等诸事定下之后再说。” 桑洛面色重重一沉,松了手也不言语,只是定定地瞧着沈羽。沈羽微微抬眼,竟见桑洛那一双眸子之中含了泪光,当下心疼的厉害,想要伸手去拉她的手,桑洛却推开,歪过脑袋偏过目光不看她。 沈羽叹了一声,只得坐在桑洛身前,又怕桑洛误会了自己的意思,踟蹰许久,颇为忐忑的将陆昭与她讲的那故事说与桑洛听,桑洛低着头,便在沈羽娓娓道来之时,抬头正视着她,终于明白了沈羽心中担忧,心头那冒上来的一股火也消了不少。待得沈羽说完,便是微微一笑:“时语是怕我如那女子一般,自寻短见?” 沈羽惶然摇头,苦笑只道:“我只担心,若真有那一日,洛儿心里难过,我却不能守在你身边宽慰陪伴。倘若真的有这样一日……” “若真有这样一日,”桑洛直视沈羽,目光之中满是柔韧坚定:“我也绝不会如她一般自寻短见,更不会哭哭啼啼哀伤终老。” 在沈羽那迷茫的目光之中,桑洛微微一笑,这笑容之中却透出一抹狠厉之色:“我会替你收尸,为你报仇。杀尽他全家上下诛尽他族中老小。” 沈羽被桑洛这话说的心惊,竟不知如何对答。却在此时桑洛眉目一弯转而一笑,抬手捏了捏沈羽面颊,嗔怪一般地说道:“是以,时语千万要好好的活着,陪着我。” 沈羽缓缓一叹,抬手将她搂入怀中:“洛儿真是吓着我了。” “若不想让我吓你,便不要总是没来由的弄出这样的事儿吓我。方才你说的那话,我权当是你心中难过绝处逢生之后胡乱说的,日后,不许再说这样的话。”桑洛在她怀中撅了嘴,闭目轻叹,知沈羽一直未睡,轻声言道:“我累得厉害,陪我歇会儿。” 沈羽心头一软,想着桑洛说的这些话,虽是吓唬她的,却又觉得感动。心中慨叹:若真能天下太平,我与洛儿寻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如此终老,可该多好。 作者有话要说:桑洛:我不是吓唬你,我真的敢这么干。 沈羽:你不会的。 桑洛:微微一笑。 二达:她会的。 桑洛:给她个机会见识见识老娘的铁血手腕。 二达:公主,铁血手腕可能还需再等一些章节。 桑洛:你写个文又臭又长!老娘要砍了你! 二达:公主,第一卷 里您砍不了我的。 沈羽:别说了,再说就剧透了…… 第96章 尽在鼓掌弄权术 殿门微微地打开一条缝隙,旋即被人轻轻推开。偌大的宫殿之中只点着数个烛台,昏黄的烛火不断跳动,应着八步金阶上那侧卧在座上的人愈发的显得苍老不堪。而金阶之下,坐着一个妇人,华贵的衣衫与枯黄的面容显得颇不搭调,听着咯吱门响,那枯黄的面上更显了一抹惊慌凝重,头埋得更低。而一旁伏亦却垂首躬身,一言不发。 这三人本该是一家和乐的样子,如今,却个个如同在等着什么。然这被等待的东西,眼下正正捧在刚从门外进来的秀官儿手中。 秀官儿错着小步子走上八步金阶,将手中一张字条呈上,低声道了一句:“吾王,战事已定。” 这六个字声音不大,却在这空旷的殿中回荡不绝,重重的砸进了妇人心中。她整个身子抖了几抖,在座上摇摇晃晃。 渊劼闭着眼睛,闻言只是微微抬抬手指,干哑着声音道了一句:“念。” 秀官儿点点头,摊开字条朗声念道:“狼首沈羽,率众截叛军与凤羽山。公主率魏阙一部,与山中谷地杀叛将孟独。三日前在山中擒得王子卓。星夜兼程,已往皇城而来。”他说完,将字条一合,笑道:“此战可谓大获全胜,过不几日,吾王,便可重开朝殿三道门了。” 渊劼依旧闭着眼睛,面上根本瞧不见什么喜色,许久,微微睁开眼睛眯缝着,看向八步金阶之下的莲姬,喃喃开口:“你日夜思念卓儿,如今也算是称了你的心意,过不几日,便可瞧见他了。” 莲姬身子一晃趴伏在地:“妾该死,所有的事儿都是妾一人主持,实在与卓儿无关!” 渊劼颤巍巍坐起身子,双手搭在膝盖上,眯着眼睛看着座下莲姬:“你是牧卓生母,不想着如何教导儿子如何尽孝,竟还反其道而行。在我餐中下毒,与人串通控我皇城内廷,歹毒至极。”他说着,复又一笑,微微挑着眉毛只道:“我本该早就处死了你。你却猜一猜,为何我还将你留到此时?” 莲姬趴在地上哪里还敢再说一字,渊劼却又笑,摆了摆手命了人来将莲姬架了起来:“那你便回去想一想,想好了,卓儿,应该也就回来了。” 莲姬面上惨白,只道了一句:“妾谢吾王。”便被人拖出了大殿。 渊劼那目光却又转向伏亦,柔声问道:“方才我问莲姬的话儿,我儿,可猜得出来内中缘由?” 伏亦神色一凛,心中却也犹疑。 那日皇城突变,他本以为再无转机,可皇城之中这变数只不过半个时辰便被镇压下去。他仓皇往渊劼处之时,但见渊劼神态从容面色红润,哪里像是中毒的样子?当下便是心中惶然,又见莲姬跪落在侧,秀官儿在一旁眯着眼睛面带笑意。更是迷惑至深。待得问道渊劼这王都之中那些叛军之时,渊劼却轻轻抬了抬胳膊,拿了桌上一盏热茶吹了吹,悠闲自在看向不住发抖的莲姬道了一句:“既要做戏,自然要做的周全。你还有什么样的令,我,一并替你传了吧。”言罢,看向伏亦:“我儿,同我一起看戏。” 此后,于莲姬早有往来的大司寇被杀,魏阙出城求援,卫狄领兵围城姑业,及至魏阙回返持狼首兵符调苍狼鹰隼二营精兵,魏和率兵驰援王都解围,如今又传来凤羽山大捷,孟独被杀牧卓被擒的消息,一路至此朝中忠臣叛党看的清清楚楚,却也死伤无数军士。这一出戏,伏亦可谓看的惊心动魄。 眼下渊劼终究发问,伏亦拱手只道:“儿愚钝,只知父王此乃攻心之计,至于为何将莲姬留下……儿,实在不知。” 渊劼轻哼一声,看了看秀官儿,淡声又道:“姑业城中,存兵不到两万。卫狄带去的精兵围城几日,却被泽阳一众打的全军覆没。此一战,实可谓打的漂亮。” 伏亦闻言面上一笑,当下说道:“儿也听了消息,洛儿计策妙极。” “妙极。”渊劼喃喃叨念了一声,面上却更是凝重,看向伏亦:“若换伏亦,可想得出如此的法子?” 伏亦只道:“这法子,儿是真的想不出。”继而又笑:“洛儿惯了聪明,早前南岳卓熙王有异动之时,她便提醒过我小心南疆之事,还给我出了主意让孟独前往。如今看来,洛儿果然明心见性早就洞悉了牧卓的心思,还请父王旨意让她下嫁孟独,想那孟独得了恩旨定然也是心中徘徊许久,故此又拖延了不少时日,又让莲姬心中着急,生怕有变,这才让咱们有了防范。” 渊劼淡声一笑:“洛儿惯了聪明。聪明至极。便是牧卓与伏亦,也不若你们的妹妹聪明之万一。” 伏亦愣了愣,面上那笑意忽的没了,若有所思闭口不言。渊劼又道:“我舒余国中,女子不可干政。太聪明的女子,更不可干政。”他站起身子,带着秀官儿一步步的走下阶梯,从伏亦身边缓缓而过,轻声叨念了一句:“况红颜好重兵,又有什么好呢?”他停下步子,转头看了看伏亦,咕哝了一句:“若不能做到杀伐决断,这王,又能当多久?” 伏亦让渊劼这一句飘飘悠悠若有似无的话惊得一身冷汗,呆呆愣愣的看着渊劼那佝偻着远去出门的背影,不知怎的,心中竟忽的浮起一层极寒之意,这寒意从后脊窜上来,冻得他手脚冰凉。 父王之意他似是明白了,可这意思之中蕴含了太多绝情寡义,让他心惊肉跳。桑洛确实聪明,自小他这妹妹就聪明。可聪明总归不是大错。此番皇城惊变,父王怕是早就洞悉,甚至早过桑洛,早过众人。可若是父王与自己真被莲姬设计,皇城之中真让莲姬掌控,若无桑洛与沈羽,无魏阙魏和如此忠臣良将,他们此时,又该怎样? 可父王的意思实在已然明白不过。 红颜好重兵,这是国中王室最忌惮的事儿。 伏亦重重一叹,走到那八步金阶之前,抬头看着上头的王座。这王座迟早都是他的,可这王座,他能否如父王一般坐得稳,坐的自在? 他坐在金阶之上,死死搅着眉头,许久,吐了口气,费力的张开握着拳头的手,手心里全是汗水。 浩浩荡荡的队伍已经入了王都境内,沈羽骑在马上,转身看了看后方,两架马车一前一后,前面的是牧卓所在,后面的是桑洛的车架。 魏阙带了牧卓来时,牧卓身上绑了绳索被捆的结结实实。待得押进帐中,桑洛只瞧了牧卓一眼,便叹了一声,让人将他身上的绳索松了,轻声道了一句:“王兄,这是何苦。” 沈羽持剑站在桑洛一侧,但见牧卓那俊秀的眉目之中晃出一抹怆然凄凉的笑意,开口只道:“妹妹,这又是何苦?” 兄妹二人便就在这帐中对视许久,不着一词。 帐中除了沈羽之外,陆昭魏阙都是面面相觑,根本没有听出来,这兄妹二人短短两句话,便已是交锋,而这交锋,却又没有胜负。 牧卓被陆昭与魏阙带下之后,沈羽坐在桑洛身边,看着她那面容忧愁的样子,柔声说道:“洛儿,可是心中难过?” 桑洛沉着面色,目光仍旧定在方才牧卓站着的地方,开口言道:“父王素来宠爱他。莫说他与莲姬,便是朝臣,怕也以为太子之位要非他莫属。” 沈羽点头:“昔日我得了狼首位时,穆公,也曾与我提过此事。” “可也便是这样的宠爱,让他不知自己该守着什么样的本分。秋猎之时,他让哥余阖害伏亦,又想让哥余阖杀了我。可他却不曾想过,这世上有很多人,与他不同,不会因着一己之私做不义之事。这王位,究竟有什么好?他用这样阴险的法子,纵使成了我舒余的王,又有什么用?”桑洛说着,连连叹气摇头,“我与他本是兄妹,虽谈不上亲厚,终究血浓于水,父王虽未立他太子位,却也算带他不薄。然今日刀兵相见,落得如此地步,又是何苦?”说着,她走到沈羽身前,抬头看着沈羽,轻声问道:“若这王位摆在时语面前,唾手可得,时语会如此?” 沈羽眨了眨眼,想都没想便是摇头:“我才不要什么王位。便是这泽阳公位,若不是因着战事沉重,我也不想要。如今以后,时语只要洛儿。” 桑洛被她说的莞尔,终于笑了起来:“我也不想要当什么公主,只要时语。” 而此时,桑洛坐在车中,却总觉得眼皮没来由的跳。跳的她心神不宁,总觉还有什么事儿,却又想不出来还有什么事儿。终究让疏儿下车去唤了沈羽来。 沈羽策马而来,翻身下马,入了马车之中。以为桑洛又觉不适,眼神之中便是担忧。桑洛却在她坐在自己身边一瞬便靠在她怀中,深深吸了一口气。疏儿叹了口气转而出了车外坐下。沈羽才抬手搂了桑洛肩膀轻轻拍着:“洛儿怎的了?” 桑洛闭目只道:“无事,只是觉得马上要回返城中,又要许久见不着时语,心中难过。想与你多待会儿。” 沈羽紧了紧手臂,偏过头轻吻桑洛额头,“洛儿放心,如今冰融雪化,国中事已安定,中州主将屠掩已死,大羿军已显颓势。再去燕林,我大军定直取四泽。” 桑洛低叹一声,抬手抓住沈羽衣角,言中带着苦涩:“时语此去,与皇城千里之遥。消息有迟,书信难返。”她沉吟许久,坐正了身子面色肃穆地看着沈羽,张口数次终究说道:“不若我回返之后便请了父王旨意,让你我早日完婚。我随你回姑业城中过上几个月。燕林有穆公,也不少你一人……可好?” 沈羽微微一愣,知桑洛此言,是因着不想与自己分开,又担心自己在战中生死难料。可她却怎能舍了燕林之中的将士与收复四泽重任,只顾着自己与桑洛私情?她紧紧握着桑洛的手,踟蹰良久,认真地说道:“洛儿且在皇城之中好好养身体,等我半年。半年之内,时语,定能收复四泽与神木都。到时,我们就能过上以往一般的日子。你也可回到昔日皇城家中。” 桑洛眉目一垮,低声只道:“我知时语心中放不下燕林战事,也放不下收复四泽重任。方才那话,权当我妄言了。”她顿了顿,又道:“我只是总觉得,前路难行瞬息万变,半年虽短,可谁知道半年之后又会如何?” 沈羽瞧着桑洛那样子,心里更觉不舍,却又不知道该怎样才能安慰了她,当下跪下身子抬手只道:“洛儿若不信我,时语可在此发誓。” 桑洛嗔了一声,急忙把她拉起来,朱唇轻启缓缓说道:“谁要你发誓。你且记得,皇城之中,还有人等你,便就好了。” 沈羽一笑,重重点了头。 疏儿声音在外头轻声响起:“公主,沈公,已马上要到城门了。” 第97章 人心之术深似海 叛军围城,又乱南疆,牧卓被押入王都之时,百姓闭户,人人不敢视之。待入皇城,下车叩首,挂铁索,由三千皇城卫押入城中,囚与三道门内罚过园,待吾王发落。 三日后,平乱将领入二道门,跪拜领功。魏阙封五军统领,持统兵符,值守皇城。泽阳副将陆昭,赐廉将军号。狼首沈羽,与泽阳公位之上,另加封崇德大将军,赐王都内将军府邸,内侍八百,府兵两千,令赏黄金三千,锦缎百匹。不日,率三十万军,往燕林再战中州大羿。 如此,便过去了半月。 桑洛回返城中之后,拜过渊劼伏亦,因着国事繁重不好多做停留,便回了风华殿中。夜中便发了高烧,咳嗽不断。折腾了许久,才见了些好转。 她本想着寻个机会与父王提及沈羽之事,可病了几日身子乏力,也没精神,又听疏儿说着沈公早就领了兵往燕林走了,思念便又深重。可这些日子之中,渊劼与伏亦并无人来瞧,似是根本没记得桑洛回来。她心中终究觉出了一丝奇怪,披着衣衫问疏儿牧卓的事儿父王如何发落。疏儿只道牧卓如今还在罚过园中,并未听得吾王有什么令旨下来,倒是莲姬,被吾王发落了竭泽之刑,已在沙子地中挂了三日,看来,也就是这几天的事儿了。 疏儿说着,张了张口,似还想说些什么,却终究叹了口气,没说话。 桑洛瞧她神色怪异,知她还有事儿没说,便即问道:“还有什么事儿?” 疏儿眉头一蹙,叹了口气只道:“此事,本不想告诉公主,可我想着公主反正也会知道,”她说着,拧了拧手中帕子,一甩:“那我便说了吧。他们说莲姬被挂在沙子地中,衣衫破烂自不必说,还每日清晨派人绑了牧卓去看,让牧卓跪在五十步外看着,一直到日落时分,才又把牧卓押回去。” 桑洛目光一惊,拿着茶杯的手都微微抖了抖,吸了口气只道:“这是……父王的旨意?” “除了吾王,谁敢如此……”疏儿轻声咕哝了一句,瞧着桑洛面色沉了下来,急忙说道:“疏儿乱说的……疏儿……疏儿不该这样讲。那莲姬十恶不赦,竟敢毒害吾王妄图帮着牧卓叛国,做了这样的事儿,她活该如此!” 桑洛放下茶杯,眉头紧锁,沉思片刻,轻声说道:“随我去寻王兄。” 疏儿忙不迭地随着桑洛出门,却竟在伏亦处吃了个闭门羹。守门的侍从只道太子亦晨间就往吾王处去了,怕是要到晚上才会回返,如今国事繁重,吾王与太子亦日理万机无暇顾及,还请公主回去好好休息身子。 桑洛心头一沉,听着侍从的话儿便猜出了一二分。伏亦是否真的去了父王处,她不需去问去看。但伏亦在此时并不想见自己,这事儿,怕是坐实了。她一路走着,心事沉重,可父王与王兄却是为何忽的如此?她心觉奇怪,便是疏儿在旁说这话儿也不着耳去听,竟没来由的走出了一道门,抬眼正瞧见那一片在日光下晃人眼的沙子地。 她微微一愣,放缓了步子踏在柔软的沙地上慢慢走过去。但见那铁架上挂着的人在风中低垂着头,一动不动,身上本该华贵的衣衫破烂不堪,头发蓬乱看不着面貌。而不远处,站着一队兵士,牧卓被缚着双手,正跪在沙地之中,又被人揪着头发,昂着头直直的朝莲姬方向看着。只是不知,他那一双眼睛,此时是睁着,还是闭着。 莲姬听得脚步声,枯黄的面容微微扯动两下,张开干裂的嘴唇哼哼了两声,费力的抬眼从桑洛面上扫过去,竟是一笑:“你来,瞧我的笑话……” 桑洛见她这样子,便是她再恶毒,心中也觉不忍,叹道:“我来,并非看什么笑话。这只能算做王室之中的丑事,根本谈不上什么笑话。” “丑事……”莲姬喃喃自语,片刻哑着声音说道:“若我们胜了,纵不知道谁是丑事,谁是笑话……” “可你们输了。”桑洛咬牙打断了她的话:“落得如此地步,又是何苦?” “如此瞧起来,公主,倒是以为自己很聪明?”莲姬努力的瞪大双目直勾勾地死盯着桑洛,咳嗽几声又弯唇一笑:“你以为,是你与那小少公,救了你的父王和王兄?” 桑洛闻言,眉目一跳,轻哼一声:“我从未觉得自己聪明,更不会如你一般,作茧自缚。我父王与王兄,天命神授,自有先祖护佑。” “先祖护佑……”莲姬大笑数声,那声音更是干哑的如同裹了沙子:“不过是玩弄众人的心与股掌之中的权术罢了。你父王,早就知我们的事,便在你陷入姑业城中苦战之时,在你随军往凤羽山擒我儿之时,他高坐八步金阶之上,品尝着你们这些人为他鞠躬尽瘁的美妙滋味儿,而你们,却甘落在他玩弄之下浑然不知?你说,不是笑话,又是什么?” 这话说出了口,莲姬笑的更是厉害,不住的大口喘着气,胸口起起伏伏,此情此景此语,惊得桑落几乎站立不住后退了两步扶住了疏儿。她张着双唇,数次想问莲姬此话可是真的,可她终究没问。这样的手段与权术,她不需再问,普天之下,怕也只有父王才做的出来。 反守为攻,欲擒故纵,不仅断了莲姬与牧卓的生路,还经此一事看清楚朝中众人谁忠谁奸,这一手段,可谓狠厉高绝。只是可叹那些死于战中的忠臣良将,不知如今魂归何处。 她叹了一口气,解下身上披风,披在莲姬身上,轻声道了一句:“我也算来瞧过你了,你……好自为之。” 莲姬眼光晃了晃,开口只道:“我命尽矣,好自为之这四个字,怕是公主,更要记着。” 桑洛本是要走,听她所言,复又停下步子面色沉重地看着她。莲姬却道:“人之将死,这最后一句话儿,妾,要送给公主。这女人,还是莫要太聪明。尤其在吾王面前,更要装的愚钝。公主以为救了吾王,可吾王,可对公主感恩?” 桑洛被这话震得心中一沉,心中更是明白,莲姬所言非虚。她心中擂鼓,面上却依旧淡然如常,微微一笑只道:“多谢莲姬提醒,洛儿,自会好自为之。”言罢,对着莲姬轻身一拜,转而离去。 莲姬眯着眼睛看着桑洛背影,兀自咕哝了一句:“你确算是这皇城之中心底纯善又冰雪聪明的人了,可我死之后,你,又有多少时日可好好活着?”她沉重的喘息几声,抬眼看着不远处的牧卓,忽的如疯癫了一般地大叫出声:“卓儿!卓儿……”凄厉数声,忽的声音顿住,闷哼一声,口中鲜血喷涌而出,当下没了生息。 牧卓被人揪着头发,双目却死死闭着,只听着血溅之声,面上肌肉抽动几下,却仍旧咬牙不语。不过片刻耳边只得风沙之声,再无莲姬。 黄昏时分,疏儿急着步子进来,桑洛瞧着她那带了些苍白的面色便已经猜到了些许,只听着疏儿回了一句:“早些时候,莲姬去了。” 桑洛叹了一声:“这么快。” “听侍卫们说,是自己咬了舌头。” 桑洛看了她一眼,目中划过一丝复杂的神色,低声叹道:“总归都是要走的,这样,许还痛快些。” 疏儿紧紧攥着手中的帕子,眼神之中溢满了担心,讷讷开口:“公主,今日里莲姬同你说的那些话儿……是真的吗?” 桑洛的面色因着疏儿的这一句话更是凝重起来。莲姬今日的话让她满心复杂思绪极乱,而更多的,是担心与恐慌。她心中慌得厉害,从未如今日今时一般慌得这样厉害。她本不该将自己的心思如此明显的露在人前。可自父王病倒伏亦摄政之后,南疆事起牧卓叛国,她在姑业城中忽闻皇城惊变,又因着心中对牧卓的气愤与对沈羽的担忧专注战事,全然不曾想到自己的父王本就是一个心思深重不会轻易被莲姬糊弄过去的人。 可即便如此…… 桑洛的额头上都微微冒了汗,伏亦却为何左右推脱不见自己?难道她费尽心思的不是为了帮他? 国中女子不可干政,她此一番只觉是事急从权,却不想竟作茧自缚。 疏儿在一边瞧着桑洛面色数次变换,越变越难看,她的心也随着桑洛的面色,越跳越快,越来越沉。但见桑洛一直沉默,她复又开口:“公主,要不……要不疏儿去……去太子亦处……” 桑洛忽的抬手,疏儿慌忙住了嘴低下了头。 桑洛看着窗外逐渐暗淡下来的天光,只觉得心口突突地跳,跳的半个身子都发了麻,双手冰凉。她站起身子,声音极低的道了一句:“替我脱簪,换装。” 疏儿身子一抖,面上大惊,“脱簪换装”四字让她抖着双唇脸都没了血色。当下跪落在地:“公主!公主并未犯错,又要跟谁请罪!若真脱簪请罪,那些要陷害你的人,岂不是得了逞?公主不可!” 桑洛唇角一弯,勾出一抹苦笑,看向疏儿轻声言道:“内廷之中,谁还能陷害了我。谁,还能治我的罪?” 除了吾王与太子,谁还能呢? 疏儿身子晃了晃,瞬间听出了桑洛这句话之中的那不可说的苦涩。扶危定倾,平定叛乱,在乱军之中运筹帷幄,别人不知道,疏儿却看得清清楚楚,公主一片心思只为了太子亦,为了吾王,为了舒余一国,哪里想过她自己半分?可眼下,一众将领都得了赏赐恩典,公主却为何落得要请罪的地步? 她思来想去都觉替桑洛不值,急道:“公主定是想的多了,吾王与太子亦忙于国事,顾不上公主。公主切不可因着莲姬的话儿,就如此自苦!” “是自苦,还是他人要我苦,都不重要。我只怕,眼下若不去,他日,忧患更重。”桑洛面色平淡,径自将自己衣衫外袍脱下,只留了内中一件素白色的长衫,抬手将自己发上的簪环配饰一一摘了,乌黑的长发垂落肩头,疏儿抖着手接过桑洛手中的簪子,咬了咬牙只道:“疏儿,陪公主去。” 第98章 欲加之罪何须辩驳? 可桑洛此行并未能出的去。她刚刚走到风华殿外,便被一队皇城卫内侍拦了下来。为首统将她从未见过,却拱手只道了一句是吾王旨意,让公主好好在风华殿中,调养身子,这几个月都不要出门了。 疏儿但见如此阵仗,心中更是沉了几分,眼瞧着桑洛面色更白,生怕她受了气。当下跺了脚,拉下脸来只道:“你是什么人,假传吾王的旨意。公主是什么人,平日里让吾王与太子亦捧在手心儿里的,你带了这样一队人来,手里连个令旨都没有拿,就要阻了公主的去路,好大的胆子!” “小人白飞,受皇城值守魏将令,来此。”白飞拱手俯身,却道:“这令,是魏将刚刚传了给小人的。至于为何,小人不知。更不敢问。只请公主体恤小人,还是回去吧。” 疏儿还想再说,桑洛却摆了摆手,轻声只道:“我此去,本就想向父王请罪。既是父王口谕,洛儿不敢不尊。但此事,总要说个明白。既如此,那便传了魏阙来见。我要见到我父王旨意,才能回去。” 白飞见状,皱了眉头,片刻,命人去寻魏阙来此。桑洛便也就在这寒凉夜中站立着,静静候着。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魏阙匆忙赶来,翻身下马趴伏在地:“臣魏阙,参见公主。” 桑洛目光闪了闪,轻声说道:“魏将,我父王旨意何在?” 魏阙起身,让白飞带人暂且退下,待得身边无人,眉目一皱,叹了口气,摇头只道:“旨意是吾王近侍秀官儿黄昏时分传来的,”他说着,拱手低声说道:“臣知公主在此战中鞠躬尽瘁耗尽心力,却实在也不知,吾王为何下了一道如此的旨意。可军令王命在身,臣……不敢抗旨。” “那秀官儿,”桑洛微微张口,迟疑片刻,方又问道:“是怎么说的?” “他只说,吾王说公主操心的事儿太多,耗费太多心力,是以总是身子不好。这几个月,便就在风华殿中好好休息吧。旁的人旁的事儿,都不要管了。”魏阙说着,脸色却也越来越难看,他自然知道桑洛为何操心,为何耗费心力,说完,便又是摇头:“臣,实在没了办法。” “太子亦这几日在何处?”桑洛直直盯着魏阙:“可是在我父王处,操劳国事?” “太子亦?”魏阙思索片刻复又回到:“并未在吾王处。早些时候,臣还被太子亦召入殿中,安排皇城值守的事儿。吾王今日一直在寝宫之中,还下了旨意不让任何人往来打扰。” 桑洛身子一晃,心中那疑惑终究解开,这两人,果真是对自己起了疑心。她苦笑道:“既如此,那便也就这样吧。” 魏阙目光之中划过一丝愧疚,拱手只道:“臣知公主委屈,待有机会,臣一定……” “魏将是忠臣良将,”桑洛缓缓开口打断了他的话儿,吸了口气,闭目言道:“切不可因为我的事,误了自己的前程。” 魏阙神色一凛,走近两步低声只道:“臣人微言轻,但臣可派人快马加鞭,往燕林送信。” 桑洛忽的睁眼看着他,摇头只道了一句:“战事沉重。不要让她知道。” 魏阙沉默良久,对着桑洛跪身磕头:“公主放心,臣,定遵公主令。” 桑洛扶着疏儿转身,一步一顿的走上台阶,却在脚步刚刚跨过门槛之时,身后马蹄声响,那马蹄踢踏声声急促听的她心惊。旋即便听得背后一人与魏阙言道:“将军,王子卓,在罚过园中,自尽了!” 魏阙啊了一声,当下转头看向桑洛,但见桑洛仓皇转身,瞪着一双眼睛,目光之中尽是说不清的震惊。 魏阙快马而去往吾王处回禀此事。而桑洛却独立在风华殿门口,任由这寒凉的夜风吹着,任疏儿怎样求都不动步子。 莲姬死了,对牧卓的处置怕不日也要到了。但桑洛心中却知,父王纵是再生气,断然也不会对自己的亲生儿子痛下杀手,不然便在牧卓回来的当日便就会下了斩首令。于此,牧卓定也心知肚明。依着牧卓那一份心性,他可以装疯卖傻变成国中人的笑柄,哪里还会在乎蝼蚁偷生? 然牧卓却是自尽了。 许是因着自己的母亲死在面前,也许是因着知道此生怕再难成就大业。 可他死了,自己又会如何呢? 疏儿但瞧着桑洛的面色越来越差,颇为担忧的说道:“公主,回去吧,别又受了风。” 桑洛凝着面色看向这夜中的皇城高墙,轻声道了一句:“不用了。再等一会儿,旨意,该也就来了。” 疏儿怔愣地不知桑洛为何有此一言,便在开口要问之际,门外马蹄声响,脚步杂乱,竟是来了一大队的皇城卫,为首将官手中持着令旨,开口只道:“吾王有令,请公主桑洛,往殿中一叙。” 桑洛淡淡一笑,推开疏儿的手,轻声说道:“你留在此处。哪里也不要去。” 疏儿却不知为何事情急转直下忽然至此,当下拉了桑洛的手说道:“疏儿陪公主去!” 桑洛却道:“你留在此处。”她叹了口气,目光一晃,面上带了些许的凄楚之色,复又说道:“从即刻起,你不是我风华殿中人了。我准你出皇城。” 疏儿瞪大眼睛不可置信的看着桑洛,桑洛却转身随着皇城卫而去。疏儿急得原地转了许多圈儿,怎的也想不明白为何王子卓死了,吾王却要宣公主觐见,还派来这许多的人,似是要捉拿罪人一般。她出不去门,也不知究竟怎样,急的眼眶都红了起来。 正殿中依旧还是点着几根蜡烛,昏暗的瞧不出人面上的神情。桑洛踏进殿中,低垂着眉眼,虽然身不着华衫,面上未施粉黛,长发垂落肩头,却依旧端正得体,跪在渊劼座前,俯身磕头,轻声言道:“洛儿,见过父王。” 渊劼一张脸显得更加苍老,哑着声音开口:“洛儿,为何如此打扮。” “洛儿,本想来与父王请罪,却在出门之时,被皇城卫拦在殿中。是以,不曾换装。” “请罪。”渊劼冷笑一声:“洛儿,有什么罪?” 桑洛直起身子,看了看渊劼,又看了看立在渊劼一侧正别过头没有瞧自己的伏亦,叹声说道:“洛儿罪在不该干国之政,不该忘了自己身份,因着担心父王与王兄被乱党所害,就乱了自己的分寸。” “你今日,去见过莲姬。”渊劼声色无异,前倾身子看着桑洛:“是也不是?” 桑洛点头:“是。” “你为何要去看她?” 桑洛沉吟片刻,轻声只道:“洛儿本想寻王兄说说家常,却得了回报说王兄在父王处为国事操劳,回返之时走了神儿,鬼使神差的便走到了一道门外,实属偶然。” “说了什么?”渊劼微微一笑,可这笑,却笑得桑洛心中更冷。 “无非就是一些乱党的胡言乱语。” “既是胡言乱语,何以你回去之后,再来,便已脱了簪,换了装?”渊劼缓缓起身,走到桑洛近前,弯下身子贴近了仔仔细细得看着桑洛那一张惨白的脸。可桑洛却在听了这话之后闭目不言,任凭渊劼如何瞧,都一动不动。 许久,渊劼直起身子大笑一声:“我的女儿,果真是我的女儿。心思,权术,在万军之中的那一份从容帷幄,在人前人后的这一份镇定自若,都像极了我!”他口中笑着,却又忽的厉声大喝:“可我却竟没有想到你比我还狠!我尚且没有杀了我的亲儿,你却敢用你的言辞周旋,竟能让他自害己命!” 桑洛身子一抖,惊慌的睁开眼睛,正正对上渊劼那溢满了怒气的眸子,她心中一沉,旋即一笑:“难道父王,以为是洛儿故意去见得莲姬?故意去讥讽牧卓以至其死?” “你自己看!” 渊劼从怀中摸出一张皱巴巴的信纸丢在桑洛面前,那纸上殷红的字迹显然是用血写就,上面只写了两句话,然这两句话却可陷她与万劫不复。 “左右逢源,观势而动。最聪明的,还是妹妹。” 桑洛但见那落款之处歪歪斜斜的“牧卓绝笔”四字,便是周身一寒。 便是要死,都要拉了自己与他同往。便是自己与他同往阴曹地府,又能如何? 桑洛抖着手几乎拿不住那轻薄的信纸,许久,竟是颤声说了一句:“我却不知自己究竟做了什么,让你如此恨我。数次非要我性命,便是死了,也要陷我与不义。” “陷你于不义?”渊劼怒声喝道,抖着手指着桑洛;“你却说说,他人已死,还要陷害你做什么?” “他乱国叛乱,本就罪大恶极,父王难道……”桑洛开口欲辩,渊劼却复又说道:“他乱国叛乱,确是罪大恶极,可我且问你,南疆乱时,你为何让伏亦派孟独前往?” 桑洛微微一愣,旋即叹道:“秋猎大宛之时,哥余阖掳我而去,曾亲口说过,给王兄下毒,掳劫我离开,是得了牧卓的令。只因着孟独早就与牧卓暗中勾结,他若可替牧卓除了王兄与我,可救他族人性命,那时我便猜着,牧卓与孟独早有反意……” “既有反意,为何不回禀与我?为何还要让孟独率军往南疆而去?” “我……”桑洛还想再说,可她却瞧着渊劼的面上早就没了过往的慈爱与宠溺,满面的阴鹜怒火几难自制,言辞之中步步紧逼根本不留余地。便是她开口解释了,又能如何?她目光之中凝着泪水看着渊颉良久,知道这苦果自己是必须要吞下了,终究还是压下心中那许多的委屈与愤懑,低头怆然一叹:“父王之意,洛儿明白了。欲加之罪,何须辩驳?”言罢,俯身磕头:“父王信牧卓之言,以为洛儿心怀不轨隔岸观火图领首功,既如此,那父王想怎样处置我,洛儿都无半分怨言。” 渊劼咬着牙目光狠厉地看着桑洛,许久,终究重重一叹只留了一句好自为之,便拂袖而去。 一直呆立在侧的伏亦终究还是缓着步子走到桑洛身边,坐在地上,低声只道:“父王走了,你也不要跪着了。” 桑洛身子都发了抖,听得伏亦此言,也失了过往的亲厚,身子一歪坐在地上,抬眼看着伏亦那冰冷的侧脸,冷声一笑:“看来王兄,也是这样想我的。” 作者有话要说:这王权,究竟有什么好? 桑洛:没什么好,老娘也不想要,为什么你们都觉得老娘想要? 二达:可能是因为你是一个集美貌与才华与一身的女子。 桑洛:微微一笑。 二达:emmm,公主,小人算了算,第一卷 结束之时,恰逢11月11日光棍节的日子。 桑洛:微微一笑,这日子,还真是适合放第一百章 。此后,诸位看官们怕只有在小剧场里,才能瞧见昔日的…… 沈羽:别说了……再说又要剧透了…… 桑洛:你居然敢打断老娘的话,未来几张你坐在冷板凳上不要出现了。 沈羽:……………………………… 第99章 亲不似亲 桑洛身子都发了抖,听得伏亦此言,也失了过往的亲厚,身子一歪坐在地上,抬眼看着伏亦那冰冷的侧脸,冷声一笑:“看来王兄,也是这样想我的。” 伏亦闻言,便是一叹,眉头深锁目中尽是不忍,双臂搭在膝上,只道:“非我要如此想你,可……”他言语一顿,闭目叹道:“可你……”他说着,双手用力拍了拍膝盖,苦叹只道:“父王说的这些话,你可怎么作答?” “作答?”桑洛面色惨白,面前伏亦所言,哪里像是素来与自己亲厚的兄长?她胸口起伏,被这一股的闷气激的咳嗽数声,喘息着说道:“当日在大宛哥余阖下毒与你,又掳劫了我,他亲口所言是牧卓指使,牧卓包藏祸心暗通孟独,一早就想害死你我,夺了父王的王位!若不是因着他装疯卖傻躲过一劫,早就露了马脚出来。回返之后我数次提醒与你,难道王兄竟真的到今时今日才知?” 伏亦面色时红时白,被桑洛说的颇为焦躁,站起身子来来回回地走着,语气之中尽是不满:“你既知道他这些事儿,却为什么只是提醒不与我明言?”他低头看着桑洛,咬牙气道:“你是觉得你王兄会害了你,还是觉得牧卓比我聪明,你且就这样隔岸观火坐山观虎斗,再看看到时候该倒向哪一方?” 桑洛本还低垂着头,听得伏亦此言,惊得瞬间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伏亦,一张面色全无了血色,双唇都发了抖,几乎说不出来话,良久,颤声说道:“坐山观虎斗?隔岸观火?”她说着,撑着力气站起身子,又因着气愤踉跄了两步,走到伏亦面前抬目看着他,眼眶都泛了红:“你我幼时便没了母亲,兄妹感情素来深厚,王兄被掳朔城之时,洛儿日夜担心夜不能寐,被人下毒生死攸关之际,洛儿舍了自己性命与那哥余阖周旋许久换来解药,你在朝中权势地位皆不如牧卓,洛儿殚精竭虑想尽了法子帮你讨得父王欢心……如今你得偿心愿登太子位,牧卓已死再无威胁,却竟然说出如此的话儿来污蔑我?” “放肆!”伏亦的一张脸涨得通红登时大声呵斥,抬手指着桑洛怒道:“舒余国中素来立长,我得太子位,是父王恩典,更是祖宗规矩!何以说的好似全是你一力助成?好似我碌碌无为全无本事?” 他瞪圆了眼睛直视桑洛,复又咬了牙气道:“你将自己处处都择得干净,我且问你,你既知道牧卓与孟独早有勾结,却为何让我派孟独往南疆,难道不是助他叛乱?莲姬回返暗中下毒,皇城突变人人自危,你却在此时不在皇城在姑业,难道不是早就得了什么风声?如今莲姬被处竭泽之刑,父王早有旨意不让任何人前去探问,你却为何就这样歪打正着的走到沙子地中,难道不是有什么话儿要跟她说?若非如此,那莲姬何以在你走之后便咬舌自尽,牧卓又何以忽然自杀,还留着一封这样的信!难道真如你所说,是无中生有有意陷害?你一个宫中女眷,他陷害你作甚?为何不来陷害我?” 伏亦说的字字铿锵有力,咄咄逼人,每说一句,这话便如千斤巨石一般重重地砸到她心中,惊得她步步后退,眼看着伏亦那满是愠怒的面色,愕然许久竟是怒极反笑:“王兄这一番话,说的真是掷地有声,竟让洛儿不知从何反驳。” 伏亦脸色更是阴沉,当下开口哼了一声:“如此,你便是认了?” 桑洛粗重的喘着气,轻笑数声,这笑声之中满是自嘲凄苦之感,便是尾音都带着颤抖,然她面上的笑意不减反而更盛:“真是好一招栽赃嫁祸,好一句宫中女眷。什么问话什么信纸什么陷害,不过就是你们的说辞,说到底,不过就是因为洛儿是一介女流,不该干涉舒余国事!可我所作所为,苍天可鉴,舒余列祖列宗可见,没有半分是为着我自己,全都是为了父王为了王兄!”她长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目光之中闪过一丝决绝之意:“我一直以为王兄心胸坦荡纯善志诚,今日,王兄却真的让我……刮目相看。” 她这最后四个字几是从牙缝之中咬出来的,目光直直的看着伏亦,竟如刀似剑,看到伏亦心中一颤,低下头心中虚的厉害,软下声音轻声叹道:“洛儿,你自小便聪慧过人,什么事情该做,什么事情不该做,也该有些分寸。你且回返殿中,别再出来惹了父王不悦。眼下你也过了十八岁,待得此事过去,父王消了气,我请父王,给你赐一门好的婚事,日后相夫教子,过日子便是。新提上来的皇城卫左参将元知孝,刚过三十,也算个忠诚耿直的人,你……” “相夫教子?”桑洛扯起唇角冷笑一声,双目一眯,冷声说道:“王兄莫不怕洛儿如此的蛇蝎心肠,日后让自己的夫君造反吗?”言罢,转身而去。 伏亦立在殿中,面如灰土,连声叹气。便在此时,秀官儿进了殿中,只道了一句:“吾王请太子,往偏房一叙。” 伏亦愣了愣,但听“偏房”二字便是心中忐忑。他以为父王离去是回返了居处,却不曾想父王竟在外头兜了个圈儿,入了这正殿后面的偏房,那他方才与桑洛的话儿,岂不是尽皆落入父王耳朵里?他急忙随着秀官儿转而入了偏房,进门便跪身下拜趴伏在地不敢起来。 渊劼正靠在座上喝着茶,一双眉眼看着伏亦,嗽了嗽嗓子:“起来说话。” 伏亦惶然起身,垂首躬身,更不敢抬头。但听渊劼叹道:“方才你说的话,做的事儿,像个太子的样子。很好。” 伏亦身子一颤,不知父王此言是真是假,喏喏道了一句:“儿,谢父王。” “洛儿明知牧卓有反意却拒而不报,是等着瞧你与牧卓谁胜谁负,作壁上观只等着受渔翁之利,这事儿,你心中,可相信?”渊劼轻声问道,目光如炬,死死盯着伏亦。 伏亦闭了闭眼,沉吟良久,终究还是跪下身子,磕了头起身说道:“这话,是儿方才说的。但……儿不信。”说完这话,便低下头,等着渊劼开口怒骂。 渊劼却一声长叹,语气之中是说不清的苦涩,只是淡淡说了一句:“你不信,我,也不信。” 伏亦慌的抬头,看着渊劼,渊劼也正用复杂深沉的目光看着他。他讷讷开口,又是迷茫不解又是心中慨叹,“父王既然不信,却……却为何……” 渊劼挑了挑眉,前倾着身子看着伏亦,开口反问:“我儿也不信,又是为何?”他蹙着眉,面上的皱纹在烛火映照下更显沧桑,叹道:“虎毒不食子。牧卓已死,可我,并未想真的让他死。洛儿虽做的没有分寸,可你若说她有什么别的念头,眼下,却也是没有的。”他说着又摇头:“洛儿的性子,不仅聪慧镇定,而且倔强顽强。如今她在姑业城中一战,天下皆知,领兵擒了叛党,救皇城与水火,舒余上下敬仰。若不及时遏制,日后,你的王位,恐不安稳。” 伏亦面容一抖,不自主的抿了抿嘴,目光闪了两闪,拱手只道:“儿,知父王为儿绸缪,忧心忧虑。可洛儿,毕竟……毕竟还小,罪不至死,儿……请父王,轻罚。”说着,急忙又道:“儿有意,过段时日请父王旨,让她下嫁元孝,此后离开皇城,她定也能收心养性,相夫教子。” “相夫教子……”渊劼看向伏亦:“你以为,眼下的事情闹到如此的地步,她可真能相夫教子?她自己不也说了,难道不怕她教的自己夫家谋反?”他长声叹气,站起身子走到桌边,抬手亲自倒了一杯酒,递给伏亦,待得伏亦颤巍巍的接了,才又说了一句:“你可知,卓儿为何在死之前,还要写一封如此的信?” 伏亦双手捧着酒杯,怔怔摇头。渊劼冷笑言道:“他自知谁才是那个真正挡了他称王之路的人。”他说着,复又拿起酒壶,幽幽然的倒着酒,轻声说着:“非你,非我,却是我的女儿,你的妹妹。” 伏亦听得面上汗涔涔,不敢说只言片语,渊劼手上酒壶一放,落在桌上轻声一响:“莲姬已死,卓儿也去了。”他吸了口气,语气之中裹了无尽的寒冷:“洛儿,留不得。必须除王族籍。” 伏亦低声“啊”了一句,整个人都似垮了一般瘫坐在地上,一张脸变得扭曲痛苦,结结巴巴地道了一句:“父王……可是……真的……真的要……要将洛儿……” 渊劼瞧着伏亦那样子当下脸色又阴沉了几分,上前一步弯下身子一把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拽的他手中的酒杯晃了晃,杯中酒水洒了一身,一双眸子之中尽是哀伤惊恐之色,恍然不知所措。 “你是我儿!是太子!是我舒余未来的王!当断则断,杀伐果决才是王之本色!遇事动动心思,心中要懂得辗转周旋!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哪里像我!如何称王?” 伏亦死死拧着眉头,面上忧愁深重:“父王,非伏亦优柔寡断,只是……只是洛儿实在罪不至死……骂一骂,罚一罚,将她……嫁了人去,便也……也就是了……父王……为何……” “你方才在殿中与她说的那些字字夺魄句句诛心的话,难道不是你心中疑惑所思所想?”渊劼气狠骂道:“你心中又惊又疑却又不敢将心中那一片思绪放在人前,到了事发之时又唯唯诺诺妇人之仁!你这太子,当来做什么?” “可那终究是疑惑,儿观洛儿言行举止,实也不像……不像……”伏亦被渊劼说的更是心慌,便是说话都乱了分寸。 渊劼却更是大声喝道:“疑惑又如何!便是错了!也就是错了!你左右为难,终将被诸事掣肘!你让我如何放心,将舒余一国,交予你手?”他颤声舒了口气,闭了闭眼,咳嗽几声,终究言道:“若留她在王族之中,你王位迟早难保。你,自己选吧。” 伏亦心中惶恐不安喉咙之中几近哽咽,良久,竟是泣声道了一句:“父王,洛儿是我亲妹,是您亲女啊……” “我轩野一族,在舒余国事面前,亲,可不似亲。”渊劼哑声叹道:“红颜好重兵好权术,留不得。不可留。”他斜了一眼伏亦,良久,开口只道:“逐她入西陲昆边。” 伏亦叹了一声,他心中只道:“昆边终年苦寒,与要她的命,又有何区别……”可这话他不敢再说,只是跪下磕了头便告退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老头子,你也是够狠。 第100章 烽烟起,风不息 伏亦去后,渊劼久久站在房中,沉默不语,一双浑浊的眼睛死死的盯着那跳动的烛火,一瞬不瞬。夜中风更大,横肆皇城,隐约的呜呜风声扰的人心乱,忽晃的烛火晃的人眼热。 “如今,你得逞了。”渊劼忽的没来由的对着面前的窗子,淡淡开口,语气之中竟满是幽怨愤懑,他微张着口,目光狠厉,忽的深吸了一口气咬牙更是低声咕哝道:“我毁了你,你把我的儿子也毁了。如今牧卓已去,洛儿也不会留在城中。只得伏亦,我倒要看看,这舒余国中,究竟是听天,听你这破石头,还是听我!”他说着,哼了一声,竟乌突突地嗤笑了起来。 秀官儿双手捧了令旨入内,躬身只道:“吾王,这是太子亦方才写就的令旨,还请吾王过目。” 渊劼摆了摆手,敛起方才那古怪的神色,颇为疲惫的坐在桌前:“念。” 秀官儿微微点头,摊开令旨轻声只道:“王女桑洛,妄自托大,干政乱纲,三日后,放逐西陲昆边,静思己过。” 渊劼眉目挑了挑,问道:“完了?” 秀官儿当下回道:“回吾王的话,完了。” “哼。”渊劼轻笑一声,枯瘦的手指轻轻敲着桌面,低声言道:“此一道旨意下去,只怕国中众人,更不会服他。” 秀官儿但闻此语便是嘿嘿一乐,笑道:“太子是让吾王吓着了,乱了方寸,小人瞧他那拿着笔的手都发着抖,心里不知道有多惶恐,自己怕都不知道自己写了什么。他本就胆子小,吾王方才,又何苦吓他?” 渊劼斜目看了一眼秀官儿,叹道:“宣下旨意去给他,王女桑洛,回返城后,病体沉重,又因皇城之事,殚精竭虑终至体虚匮乏,药石无医。先祖护佑,免她病痛。已经去了。” 秀官儿会然一笑,当下点头,渊劼复又问道:“牧卓之事,办的如何了。” “已经厚敛,此时正有星轨巫卜超度亡魂。”秀官儿躬身道:“吾王,是否要去探看?” 渊劼面容之上浮起一抹哀伤,眼中竟带了泪光,旋即摇头摆手叹道:“我给他荣华富贵,待他不薄,可他却不知,不是自己的,总不该硬抢。”复又慨叹:“人人都喜欢做这王,可这王,又岂是他们想做,便可以做的成的?” “吾王无需忧心,太子亦定不负吾王期望。”秀官儿赔笑:“吾王留了公主性命,已是大恩。太子亦定也感怀心中。” “感怀……?”渊劼哼了一声,闭上眼睛,许久:“谁都可感怀,唯有他,不可。” “七日之后,将牧卓葬于姚余。虽做错了事,总归,还是我轩野族人。死后,也该回归祖陵。”他站起身子,声音更显苍老干哑:“回去吧。” “那公主这道旨意……” “三月之后,再宣。” 清晨,伏亦缓着步子入了风华殿中,眼瞧着桑洛那紧闭的房门,停了步子,迟迟不敢抬手去敲。犹疑之时,但见疏儿头发蓬乱满面泪痕的抱着一个包袱从廊道之中走了过来,瞧见伏亦,便是疾步跑过来对着他便是扑通一跪。 伏亦心中虚浮面容慌张,惊得往后退了几步,但听疏儿哭道:“太子,你去和公主说说,别赶疏儿走呀!” 伏亦微微一愣,当下便知疏儿为何如此。昨夜一叙,桑洛定是料到了自己大祸将至,却又不想累了疏儿与她一同受苦受罚,便就要这样将她遣走,他张了张口,只道:“公主,可……可还好?” 疏儿频频摇头哭道:“不好,一点儿都不好。公主回来之后便将自己关在房中,谁也不见,她本就身子虚,眼下一天一夜都没有吃东西,连口水也不喝了。”她说着,抬手拽住伏亦衣衫下摆不住摇晃:“太子,太子与公主素来亲厚,您说的话儿她从来都是听的,太子劝劝公主,不管发生了什么事儿,也要顾着自己的身子啊!” 伏亦听得心里头难过愧疚,咬了咬牙只道:“洛儿既让你走,定是为你考虑。那你便去吧,我也……我也权当没看到。” 疏儿闻言一愣,眉眼都垮了下来,可她却又伶俐,从伏亦这话中听出来了半分意思,更是惊慌失措:“可是吾王……吾王有了什么旨意下来……”她跪正身子使劲的磕着头哭道:“太子要向吾王求情啊!公主哪里是个有心计的人!她做的事儿都是为了吾王和太子!” 伏亦眼神一跳,“你知道什么?” 疏儿慌忙住口,急忙又说;“疏儿……疏儿什么都知道!”瞧着伏亦那样子,又惶然改口不住摇头:“不不,疏儿什么都不知,公主也不知啊!吾王若有什么误会了公主的地方,疏儿……疏儿可将知道的实情全都说给吾王……” 伏亦被疏儿说的心烦意乱推开她嗔了一句:“住了嘴,快些走!我饶你一条命!”言罢,快步走上台阶,抬手便推开了桑洛那紧闭的房门。 房中昏暗,伏亦目光自房中扫过,但见桑洛只身坐在桌前,背对着门,一身素衣,长发披散,似是回来之后,便没有梳妆沐浴。 伏亦顿了半晌,关上房门,却又站在门边挪不动步子,他此时心中纠结万分,眼前的人,是他亲妹,他却如何将父王令旨传于她?然那瘦削的背影在门开之时微微抖了抖,却又未回转身,只是淡淡开口,那声音虚的厉害,却又字字清晰:“王兄来此,是来要我的命?” 伏亦双手用力握了握拳,轻声说道:“父王有旨,三日后,逐你往西陲昆边,静思己过。削公主位,此后国中,再无公主。” 许久的沉默。 桑洛转过身子,举目看着伏亦,颤抖着嘴角挤了一抹极为古怪的笑容,开口只道:“我要看父王令旨。” “此乃密令。”伏亦低垂眼睑,更不敢与桑洛对视,开口只道:“三月之后,父王会宣旨国中,王女桑洛,病体沉重,因着皇城之事,殚精竭虑终至体虚匮乏,药石无医。已经……已经去了。” “病体沉重……药石无医……”桑洛喃喃叨念数声,又是一笑:“洛儿确是病体沉重,病得厉害。”她起身,对着伏亦跪正,俯身磕头,轻声叨念:“洛儿谢父王,与王兄,留我性命。” “你心知,便好。”伏亦竟是往后退了一步,身子抵在了门上,缓下声音说道:“昆边极寒,到时,我会命魏阙送你去,让他多带些暖和的衣衫被褥。院中侍从皆是寺人,你在那里,可安心思过。待得……待得日后你……你明白事理,知道方寸,我自会请父王令旨,让你……让你嫁个好夫婿。终此一生。” 桑洛直起身子,微微一笑,轻声开口:“我自恃聪明,作茧自缚,是我自己咎由自取。更不指望嫁什么人,过什么日子。王兄若再无他事,洛儿戴罪之身,便不送了。” 伏亦匆忙点头,想要再嘱咐什么,却又终究没说,转身拉开门逃也似的离开。 桑洛身子晃了两晃,坐在地上。面上一抹苦笑怎样也散不去,倒是疏儿急匆匆的从门中冲进来,趴伏在地哭着只道:“公主,公主!方才太子亦说的可是真的?这究竟是为何啊?” 桑洛眉眼一晃,又是惨然一笑:“你为何还不走?” 疏儿当下把手中的包袱往边上一丢,抬手用力地抹了自己的眼泪只道:“疏儿不走!公主去哪,我就去哪!疏儿伺候公主一辈子!”她说着,眉头却又皱的死紧,拉着桑洛衣袖说道:“公主何不去再求求吾王,再去向吾王请个罪!要不……要不……”她神色慌乱,仓皇急道:“疏儿去寻沈公,让沈公回来!” “不可!”桑洛当下打断了疏儿的话,想及沈羽心中更是闷痛,颤声说道:“我已至此,她不能回来搅入这浑水之中。她若回来为我说个只言片语,”她眼中含泪,看向疏儿:“我是公主,或可免于一死。可她若因着我的事儿千里奔袭赶回皇城触怒了父王,又会怎样?” 疏儿闻言又哭:“那可如何是好!” 桑洛看着疏儿那仓皇无措的样子,心中说不出是怎样的滋味,只道这王室之中更无半分人情冷暖,“生于王室之中,又是何苦。”她言语虚浮的道了一句,闭上眼睛,重重一叹。忽的不断咳嗽,竟是身子一晃,昏了过去。 人马喧嚣,马蹄声响。沈羽策马而行,抬眼望着大泽之处那冒出来的绿色,在清晨之中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左手搭在剑柄上,轻轻摩挲,转眼看了看身边的穆及桅与陆昭,爽朗一笑:“前方探子来报,大羿军往后撤了六百里。四泽之中的驻军少了大半,看来屠掩一死,他们真是不敢再来了。” 陆昭笑道:“少公一夫当关,他们哪里敢再来送死?眼下四泽空虚,正是咱们趁虚而入,一举破敌的好时机。” 穆及桅紧了紧手中马缰,大手一挥朗声说道:“如今咱们大军已到,士气鼓舞,粮草充足,四泽,不日可夺回!”说着,嘿嘿一笑看了看沈羽:“听闻大羿军中换了个主将,这主将名不见经传,估摸着怕是个没长大的孩子,你去皇城之时,我与他过了几招,军令迟缓,真是天佑我舒余!” 沈羽心中畅快,想及马上便要攻破四泽回返皇城之中再见桑洛,面上便是喜不自胜,陆昭斜眼瞧着她那样子,自然知她那小心思,嗽了嗽嗓子从腰间摸出酒壶递给沈羽说道:“喝!喝了这一壶酒,明日,咱们便挥军东进,越过大泽!回家!” ———————————————— 三日之后,皇城后方一条极不起眼的夹墙之内,一架马车,一队兵士。疏儿将桑洛扶上马车,面色忧愁的早就没了往日的神采。 魏阙瞧着桑洛那明显瘦削惨白的面容,心中不忍,低声叹道:“公主放心,臣,定护公主周全。这带的衣衫被褥,都是最好的,公主若还有什么需要,全都可说与臣知,但臣能办到的,定去办了!” “不必了。” 桑洛面色平淡,一双手紧紧地捏着手中的帕子,抬眼看了看着高耸的城墙,眼神一晃,不由得开口说道:“大邦维屏,大宗维翰。怀德维宁,宗子维城。”言罢,轻声一叹,看了看魏阙:“走吧。” 魏阙上马,挥手持令,这一队人,便在日头还未升起的阴沉天色之下,缓缓出了皇城,往西而去。 正在此时,大军已过了大泽,马儿踢踏嘶鸣不断,军前长列大羿军,鼓号声起,沈羽手中持着长剑,指向天空,高声喝道:“杀!” 霎时间踏马扬尘,烽烟再起,风沙不息。 时,中州历舒余大兴帝三十六年春末。 作者有话要说:嗷嗷哦啊啊啊啊嗷嗷啊啊啊啊第一卷 写完了写完了你们猜对了吗这个第一卷的结束哈哈哈哈哈哈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虽然我也知道其实这一卷也不长但是非常想臭不要脸的求!多!些!的!评!论!小天使们是时候抛弃你的高冷展现出你们的炽热了!来吧我准备好啦! 今天的这个日子是个好日子啊,小天使们剁手剁翅膀了吗?如果还没有剁的话不如将你手中的霸王票营养液投喂我吧~~~么么哒! 敬请期待第二卷 【袭冶承弓】 三日之后,达,在昆边等你。 第二卷 袭冶承弓 第101章 五月飞雪 时至五月,日头渐渐毒起来。国中百姓,大多都已脱了带了毛皮的长袄,穿上了单衣,尤到晌午时分,更是热的满头大汗。可舒余国大,便是失了东余十六城,西余也依旧纵横连亘,疆土广域。此时,北疆广袤的草原上牛羊马匹嚼起了新一季的嫩草,而西陲的昆边却一直被大雪冰封。 若到昆边,需先至大宛,复往西一千八百里,越过狼野,道阻且长,又危险重重。狼野之中只一条官道,且官道两旁高耸猎墙,这猎墙自百年前便早已砌成,只因着狼野之中野兽众多,百年前狼野战后,轩野氏族人为了往来方便,便行而砌墙,用这两人多高百十里长的猎墙生生连通了大宛与东昆的一条窄道。猎墙在中段复设有防营,营中军士操戈背弓,身披厚狼毛大氅,人数只有不到五百,一年便会换防一次,内中诸人,皆是大宛军士,若仔细去看,便可瞧见那狼毛大氅内中显露出来的蓝与红。 昆边城荒,方圆不过百里,实可谓是舒余最西边也最具昆山野民那狠厉暴烈性子的一座城。只因着这城,往西是一望无际的黑色广原,终年苦寒寸草不生,荒芜人烟,故历来舒余人称其为:“阿沙帕。”闵文意为无人之地。而城东便是狼野,狼野之中野兽众多却又时常落雪,城中百姓惯常每月便会结成一队,往狼野之中打猎,死在其中的人不知其数,回来的人,便将猎到的野兽拖至城中,家家瓜分。是以城中百姓极少,老弱妇孺也皆能拉弓射箭,只是内中人情更是冷淡,便是生死,也不再是什么头等的大事。 昆边正中,有一如城内城的所在,名为【寒囿】,历代专为那些犯了过错的王族中人放逐思过而用。是以昆边在舒余国中还有一个寓意,便是罚过,在这寒天冻地的四面高墙之中,静思己过。寒囿四周围着石砖城墙,这墙竟比城周的护城墙更高上几分,只有一个出口可入其中,周围并无侍卫,更无百姓。这如同绝境一般的地方,便是能逃出寒囿,也逃不出狼野,侍卫在此,并无他用。 这寒囿之中,只得一位主事,另有几十仆从。且皆是自小便被削了子孙根的寺人,无族无姓,只有一名,可明其身份。 若有人来此,便依旨而行,明为伺候,实为监管。舒余国中,已约四十多年没有王族贵胄来此,内中仆从皆已年过半百,只有那么两三个新送来的青壮,便担下了这里所有的大小事务。 魏阙策马入城之时,除了寒囿之中主事前来拜见,说上了几句话,其余城中百姓,各个都做着自己的事儿,如此大的队伍车马,愣是如同没瞧见一般,根本入不得他们的眼。魏阙率队随着主事到了寒囿之中,目光落在那破旧不堪的几个屋舍前头,便是心中一梗。此处莫说苦寒,便是这住的地方连行军营中怕都不如,更不要说城中百姓那一个个冰冷如铁的目光,这内中寺人们怪异阴鹜的举止,他这见惯了沙场的七尺男儿竟在此处心中抖了两抖,想及桑洛此后便要在这寸草不生的鬼地方度日,终究不忍,拉了那六十多岁的主事问道城守何在,可否传他来见。 那主事咳嗽着干笑几声,佝偻着身子道:“昆边城中无城守,无军士,已过去三十多年了。” 魏阙愣了愣,殊不知舒余国中,竟还有这样的城,他举目四瞧,但见这寒囿之中除了主事之外,竟再无一个寺人仆从,地上的积雪裹着泥土,泥泞难行,还发着一股股腐臭味道。他只道:“内中仆从何在?” “仆从?”主事睁着混浊的双目瞥了瞥魏阙,摇头自语:“死了,死了许久了。如今,就剩下十几个老奴婢,动也动不了,屎尿都在铺上咯。” “如此,谁来伺候公主?”魏阙眉目深锁,握了拳头,看了看那一架车,转而看向主事,咧嘴一笑,从怀中摸出钱袋,放在主事手中拍了拍,低声说道:“吾王素来宠爱公主,如今,只是发了小脾气才令公主来此,想来,过几日定会又下了令来,让公主回返。咱们一路过来,路上便走了一个月,人困马乏,公主体虚,身子不好,这些时日,还望主事从中周全,切莫慢待了公主。” “金子?”主事颇觉新鲜的伸手入了钱袋之中,竟真的从中摸出指甲盖大小的一块金子,张口咬了咬,一口的黄牙掉的就剩下三两个,咬来咬去,便是口水都顺着嘴角滴了下来,旋即一笑,眯着眼瞧着手中的金子:“还真个是金子。”继而叹道:“有几十年,没瞧见过金子了……” 魏阙心中松了口气,面色正要和缓,却惊见这主事复又将那金子放入钱袋之中,又将钱袋放回魏阙手中,他微微一愣,但听主事说道:“大将军觉得,在这城中,金银珠宝,能买来什么?”主事面容一抖,挤了个颇讨好的笑容复又问道:“大将军可有什么……毛皮?银炭?还有没有新鲜的果子带来?咱门城中,每年只有大宛送过来的旧米,鱼干,奴婢,已有许多年没吃过果子了……”说着,吸了吸口水,笑道:“几十年前,倒是曾吃过青葡……那滋味,如今想来,都止不住的流口水……” 魏阙被这主事说的面色跳了几跳,心中便是重重一沉。他叹了口气,从怀中拿出押令,交给主事:“这押令,还请主事在此签了,好让我回去复命。” 主事双手接过押令,放在面前贴的极近,看了半晌,舒了口气:“桑洛……桑洛……大福吉祥,这名字,也未让她的命好一些,可怜,真可怜。”说着,拔出腰间小刀,割破手指,在押令上重重一按,甩了甩手上鲜血,将押令复又双手递回,嗽了嗽嗓子:“将军的事儿了了,如此,便请公主,下了马车吧。” 疏儿下车之时便被周遭的臭味道激的一阵干呕,用手帕捂着口鼻堵在车门边儿上,满目惊慌的看着那苍老的主事,当下心就凉了,眼眶瞬间泛了红。桑洛却更显瘦削,胃中阵阵翻腾,当下又重重咳嗽起来。 主事对着桑洛拜了拜,咧嘴一笑:“此处的味道,是因着这城中人割肉太多,那些被丢弃的骨头烂肉没人收拾,慢慢的腐烂入了泥土之中,久而久之,这味儿,便就再也散不去了。闻习惯了就好。”说着,躬身只道:“公主既然来此,就好好的住下吧。这地方,破旧是破旧了些,但总归死不了人。活着就行,活着就行。”说着,斜了一眼疏儿,复又古怪的笑了笑:“奴婢却还不知道,竟有什么被放逐来此的王族,还能带个婢女。瞧来,吾王对公主,还真是宠爱的。” 魏阙粗重的眉毛没有一分是和缓起来的,一直紧紧皱着,眼瞧桑洛面色更是苍白,当下从怀中摸出个药袋,双手递给桑洛:“公主,这药袋是军中医官给配的。有提神功效,咱们行军打仗,总见过不少腐尸残骸,路过之时,摸出来问一问,可避这邪味。公主,拿着吧。” 桑洛接过药袋,放在鼻间深吸两口气,顿觉得这一股股的恶心好了许多,舒了口气只道:“多谢魏将。魏将一路照顾,桑洛,感激于心。若有一日可重返皇城,定知恩图报。” 魏阙惶然下拜:“臣不敢。臣知公主一心为国,心中钦佩不已!但能帮助公主做些事儿,臣万死不辞。”他说着,沉吟片刻,终究还是拱手道:“臣还有话,想同公主说。” 桑洛了然其意,随着他走到马车边上,魏阙低声说道:“此处,实在不是人住的地方。终年苦寒,人冷如冰。公主在此地,怕是要苦不堪言。”他看着桑洛,但见桑洛那苍白的面容之上露出一抹哀伤神色,叹声说道:“臣此番回返皇城,不日便请命往燕林之处相助沈公。公主……”他看了看桑洛,咬了咬牙,声音压得更低,“公主,可有什么话儿,要臣带给沈公?臣,一定办好!” 桑洛知魏阙所言的言外之意,此话,魏阙一路上已说过多次,她自是知道魏阙心善,觉得在此地委屈了自己,却又是人微言轻说不上话,是以想让沈羽在父王面前,给自己说情。 桑洛重重一叹,魏阙每每提及沈羽,她都心痛如绞。她如今又何尝不思念沈羽?可事已至此,沈羽绝不可再分了心,更不能搅入这纷乱的时局之中。 良久,桑洛微微一笑,笑的颇为牵强:“洛儿知魏将好意,但……还是那一句话儿,无论如何,切勿让沈公知道。” “可……”魏阙只瞧着桑洛面上神情坚定,终究欲言又止,轻叹只道:“如此,臣,领公主令。臣……”他摇了摇头,“这就回去了。” 桑洛目光中闪过一丝凄凉,对着魏阙微微一拜:“洛儿,辞过魏将。只盼魏将与沈公穆公,越过四泽,重夺回我东余十六城。” 魏阙被桑洛说的心头一梗,公主如今自身难保陷入绝境,却还忧心国事。他没敢再看桑洛,躬身稽首,转身上马,带了人离去。 桑洛走到那门边,看着这一队人远走,怅然远眺,空中飘下了雪花,纷纷洒洒,让这城中的人忘了此时还是五月。殊不知,自己在这样的一座城中,能否等到沈羽大胜的消息。 作者有话要说:emmmm不知道说什么,第二卷 的征程又开始了!冬天到了,一边码字一边瑟瑟发抖。因为昆边在昆仑山附近,所以二达为了寻找感觉特地把自己的桌面变成了昆仑……果……每次打开电脑都瑟瑟发抖…… 第102章 心如寒霜 干柴滋啦滋啦的烧着,带着黑灰的铁架子上架着一盏缺了盖子的茶壶,内中的水突突地冒着微浅的气泡,怎的也不见沸。屋子里面散着一股霉气,地板上的石头砖面缺了不少块儿,又□□瘪的柴草盖在上面遮掩。贴着墙壁处,只有两个并不算宽的土炕并在一起,上面的被褥不知多少年没有晾晒过,触手冰凉,发着一股股怪味。 疏儿将那些被褥扯下来,垫在下面,又拿了带来的被褥铺好,特地给桑洛的床上多加了一床褥子。这才转而弯了身子去将地上的那些柴草拾捡了拾捡,抱着柴草瞧着那地面上的破碎砖块儿便皱了眉,咬着嘴唇思索片刻,终究又把这些柴草按着原样放了回去,弓着身子将那些撤下来的被褥垫在上面,直起身子吐了口气,眉目之中忧愁更盛。 自进房之后便坐在火堆边儿上一言不发的桑洛,让疏儿更是在心中重重一叹,她自小便在皇城之中伺候公主,这一番的场景,她自己都未经历过,更何况这金枝玉叶历来锦衣玉食的桑洛。 “公主,”她走到桑洛身边,挤了一丝笑容出来,轻声说道:“这一路走了这样久,你肯定累得厉害。疏儿给你多加了一床褥子,睡上去一定觉得暖和柔软,公主不若去睡一会儿,疏儿去给你做些吃的?” 桑洛疲惫的抬眼看了看疏儿,面容极为平淡,似是对周遭的环境早就心中有了准备,但瞧着疏儿那极勉强的笑容,知她是不想让自己因着委屈太难过,可不难过,不委屈,谈何容易。 “疏儿……”她拉了疏儿的手,让她在身边坐下,叹道:“你本不该来此处受罪,是我连累了你。” “公主可说些什么呀!”疏儿听得此语面上神色就是一紧,当下说道:“疏儿自小就伺候公主,公主去哪,疏儿就去哪!” 桑洛听她这样说,面色更是暗淡下来:“此处环境恶劣,内中寺人古怪至极,根本就是个无君无臣的所在。”她越说,神色越是凝重,想及自己与疏儿一路进来瞧见的那几个低眉顺眼声音尖细的寺人,竟觉不寒而栗,微微抖了抖,双手在柴火边上烤着,偏就感觉不到丝毫的温暖,疏儿瞧着桑洛的模样,知她心中担忧,急忙笑道:“公主放心,有疏儿在,定照顾好你。那些寺人反也只是在外头打扫担水,这房内他们也不会进来。日后公主衣食起居疏儿一手料理,公主不喜欢瞧见那些人,咱们便不让他们进来。这地方……” 她歪着头瞧了瞧这屋中构造,两张土床,有门无窗,屋中一个火堆大盆,这火盆低陷入土,周遭用石头砌着搁火,一个木制的浴桶靠在墙角,上头都是灰尘,复又一张桌子,这桌子年代久远,面上的漆几乎全都剥落了,上头摆着几个茶杯,一盏烛台,除此之外,再没什么旁的摆设。 待得疏儿将这些东西一一看完了,一张脸儿都皱在了一起,想桑洛自小在皇城之中吃穿用度皆是国中最好的,这日常的衣衫绸缎,高床软枕,金碗牙筷自不必说,便是沐浴时放进水中的花瓣儿,都是一早新摘还带着露水的新鲜花朵。且桑洛最爱洁净,从小到大都是日日沐浴,衣衫鞋子更是一日一换,虽说几月前她在战中随军同往顾不得许多,可那毕竟只是权宜之事,如今,她可怎么受得了这糟粕地方的折磨? 可她尽管心中是如此想的,嘴上也万万不能这般说。桑洛被吾王与太子亦放逐到此处,她虽然一直没有说过一句自觉委屈的话,更没有一句控诉不公的言语,可她心中的那一份苦楚,疏儿实在感同身受。是以她就更不能再提及公主的伤心事,就算此处实在是糟糕的苦不堪言,她也必须说出一二个讨喜的处来哄着桑洛开心,她嘿嘿一笑,将那终于滚沸了水的壶从铁架子上拿下来,放在一边,笑道:“这地方虽然不如咱们以往的住处,可是细细想,也挺好的呀,皇城里头那么多守卫,来来去去都有人跟着,烦死了。况此处清净,远离国中战乱纷扰,公主喜欢读书,疏儿给公主把往日喜欢读的书都带来了,日后,公主读书,疏儿在一旁给您沏茶倒水,多自在!” “读书,”桑洛淡淡开口,听得疏儿此语苦笑一声,叹道:“读这么多的书,有什么好?”她看了看疏儿,知她是在给自己宽心,可她心中的苦涩,却绝非一两句话便能消了去的,既然来了,逃不可逃避无可避,除了坦然接受,别无他法。她拉着疏儿的手,柔声说道:“此一行,本就该我来受苦。你执意陪着我,我心中感激。” “公主怎的又说这样的话啊,”疏儿撇嘴只道:“公主一向待疏儿如同姐妹,公主遇上了事,哪里有姐姐受苦,妹妹独自离去的道理?” “既是姐妹,我们又在此等不堪境地,我已被父王削去了公主籍,眼下,与你一般,算是个庶民,”桑洛眼光微闪,看着疏儿,轻启朱唇,“此后,你我姐妹相称,也不要叫我公主了。” 疏儿听得面上一惊急忙跪下身子:“疏儿不敢!公主就是公主。” “这公主二字,如今听来,如刀似箭,听得人心寒。”桑洛低叹,拉了疏儿起身坐在自己身边,轻拍着她的手背,“日后,你就叫我姐姐,可好?” 疏儿眨了眨眼,瞬间明白了桑洛的心意,当下点点头:“也是,想想这许多年在皇城之中步步艰难如履薄冰的样子,这公主当起来总是累人!”旋即一笑,对着桑洛拜了拜:“疏儿见过姐姐。”说着,面上笑的更是欢喜,起身拎着铜壶,将桌上那茶壶与几个茶杯都用热水泡了泡,收拾停当又细细地检查了检查,这才从怀中摸出一个袋子,打开袋口放在鼻间闻了闻,满意一笑,将袋子中的茶叶倒进茶壶中,泡上了茶,一边扶着桑洛坐在桌边,一边嬉笑着说:“出来的时候,我悄悄地将殿中那上好的茶带上了。生怕此处没有公主……”她说着顺口,又惊觉自己说错了话儿,急忙改口:“生怕此处没有姐姐爱喝的茶。若知道这地方什么都没有,我该多带些东西来才是。” “让你能带上东西过来,是魏将宽仁,若不是他,”桑洛看了看疏儿收拾好的床铺,轻叹道:“这些被褥衣衫,又怎可能从皇城之中带出来呢。” “可是……”疏儿张了张口,目光游移,思忖片刻终究还是低声说道:“这一路上,我听魏将数次提起沈公,”她试探着问道:“疏儿知姐姐心中担忧,可眼下咱们身处这等境地,难道姐姐依旧执意不让沈公知晓这事儿?” “如今父王与王兄皆视我为眼中钉,”桑洛自嘲般的笑了笑,“若不是因着我好歹算是个公主,怕是连性命都要不保。”她转眼看着疏儿,“你一直跟在我身边,对于国事,多多少少也算是知晓一二,你却说说,他们为何如此惧怕我?” 疏儿细思许久,讷讷开口:“难道是因为公主比太子亦聪明?” 桑路笑道:“莲姬死前,曾经对我说过,在这舒余国中,女人,还是不要太聪明才好。眼下,我算是真的明白她言外之意了。太聪明,便让人觉得她心中总不如面上一般和顺宽容,与世无争,他们不信,更不敢冒这样的险。前有莲姬,乱了父王与王兄的心,如今,便是我心中根本无心国事,但只将我自己的聪明显露在人前半分,自然就会有人觉得受了威胁,糟了轻视,恨不得将我做过的事儿都一把火烧了,让史官不能记录在舒余野卷中一分一毫。”桑洛叹了口气,抬手握了握那温热的茶杯,“我如今是父王眼中的忤逆女,沈羽却是舒余国中掌管五军兵符的大将,若她此时为我出……桑洛摇了摇头,抬眼看着疏儿,眼中满是凄楚:“父王定会重罚。眼下,她身处战事之中,不能分心,她父兄族人皆死,收复四泽之事,她等了太久。若因为我的事儿,贻误了战机,我,罪过更大。” 疏儿却道:“可咱们从皇城过来,路上就一个月,再过两个月,吾王便要向国中宣布公主……公主……” “公主桑洛,已然病归。”桑洛唇角一勾,坦荡一笑:“倒也没错,今时今日,公主桑洛,确实已然离开人世。”她看向疏儿:“如今,只得一个庶民桑洛,”她长出了一口气:“如此想来,倒是轻松了不少。” “可沈公若是听得这消息……”疏儿摇了摇头,“姐姐难道真的打算此生就让他这般以为你已经离开了人世?” 桑洛面色一沉,眉心微蹙,抿着嘴许久不着一字。疏儿叹道:“虽然沈公在姐姐与离儿之中左摇右摆的让人不喜欢,可是……可是这次我却是真觉出来沈公对姐姐心中有意,你二人,定是真心相待。这样一段好的姻缘,若就此作罢了,岂不是可惜,姐姐,难道真舍得?” “不舍得。”桑洛叹了一声,从怀中摸出那一条帕子,定睛瞧着帕子上一片羽毛,心中一痛,轻声说道:“只是我自身难保,又哪里还能奢望与她有什么结果?如今,”她双手捏着帕子,闭上眼睛:“我只盼着她在战中安好,收复失地。圆了她先父遗志。” 说着,忽的想起沈羽曾说过待得收复了四泽,便带着自己远离尘嚣,寻一处好山好水的地方终老的话儿来,如此,便又落下两行清泪。 第103章 处处为难 伏亦将桌上的折子端端正正放好,抬手捏了捏酸痛的眉心,闭着眼睛只觉得一双眼睛酸痛的厉害,便是头都疼起来。 内侍昭德已然来请了好几次,请太子回返殿中休息,眼下依然过了子时,可案上的折子却还剩了一大半没有批阅。 自牧卓与莲姬去后,桑洛又离开了皇城。这两个月来,父王的身子也越来越差,更是不问国事,一日日的在屋中歇着,这几日,似是又迷糊了起来。国中大事小事,皆都压在他身上。以往他有什么决定做不了,便会往风华殿中问问桑洛的主意,听听这妹妹的建言,又或者与玄相商议,实在不行,便就去请示父王。 可如今…… 桑洛已然不在,玄相也有几个月未曾来过人殿之中例行朝会。他本就年逾七十,老态龙钟身子不好,皇城惊变之时,吓得得了病,这一病,就是几个月,前些天皇城中的医官来报,只说玄相的病势沉重,怕也就是这一两日的事儿了。 伏亦叹了口气,只觉得心中沉甸甸的。他微微睁开眼睛,眼光定在那正摆在最上边的蓝色奏折之上,这奏折是今日黄昏时分东边儿的传令兵飞骑来报,回禀的正是大泽战事。 他抬手又将那折子拿起来放在案上,摊开,烛火之下,纸面上笔势稳健,顿挫有力,便是这样一眼扫过去,都可知这折子,出于武者之手。 伏亦弯了弯身子,一字一句的看过去。只瞧着那折上写着:“吾王在上,臣,泽阳沈羽顿首。自来燕林,已过两月,大泽已越,中州大羿闻风而退,军心鼓荡。我舒余大军势如破竹,不日,即将收复四泽与神木都。祈吾王身体康健,列祖护佑,舒余一国千秋万载。臣泽阳沈羽,再拜稽首。” 这折子中,报的是大大喜事,可伏亦的面色,却越发的沉重。半晌,他将奏折放好,复又叹了口气,低声喃喃一句:“若你那日,允了父王赐婚,如今,又何苦会至此。四泽可得,佳人,却再不可得。可惜……可惜……” 昭德双手托着一杯茶,恭敬地放在伏亦手边,轻声说道:“太子,时候太晚了,喝杯参茶吧。” 伏亦低垂着眼睑,头也没抬,许久,站起身子:“随我去风华殿中坐一坐。” 昭德愣了愣,面露难色:“风华殿一直被皇城卫守着,许久没人去了。太子……” 伏亦沉着面色看了看昭德,叹声只道:“也罢,国事繁重……还是回去吧。”口中说着回去,步子却又未动,沉吟片刻,复又问道:“我让你探的事儿,探到了多少?” 昭德左右看了看,走近伏亦身边,低声说道:“昆边之城路远难行,小人只在昨夜收到了些消息,公主自到昆边之后,足不出户,静思己过。听闻半个月前似是又得了病,眼下,倒是真的不知怎么样了。” 伏亦一双眉目微微颤了颤,开口又道:“我听闻寒囿之中的寺人,最年老的怕要六十多岁了,那地方终年苦寒,缺医少药,他们,可能伺候的好?” 昭德躬身回道:“这事儿,小人实在也不知。太子日夜操劳国事,南岳卓熙王过不几日便要来朝行参拜礼,太子要准备的事儿何止一件,如今还要为公主的事儿担忧,还请太子,保重身体。” 伏亦点了点头,“此事,切莫再让旁人知晓。” 昭德连忙应着,亦步亦趋随着伏亦而去。 连日大雪,几乎将昆边城都封了起来。纵是门紧紧关着,依然挡不住外头的寒意。疏儿一手端着药碗,一手将床上的桑洛扶起来,吹了吹药碗之中黑色的汤药,皱了皱鼻子,轻声唤了一句:“姐姐,喝药了。” 桑洛较之前更瘦,扶着都觉不出重,此时她微闭着双目,一双秀眉紧紧蹙着,面色蜡黄,唇间更无血色,迷迷糊糊地听着疏儿说话,却怎的也张不开眼睛,开口微喘,复又重重咳嗽起来,疏儿慌的六神无主,桑洛这咳喘症最怕寒气,尤在冬日最容易复发,往日里有医官照看开方子,眼下这昆边城中,莫说医官,便是个懂得医术的人都少之又少,疏儿去求了那主事许久,主事才派了个五十几岁的名为尘的寺人来瞧了瞧,但瞧着那几根枯瘦如柴的手指压在桑洛腕上,疏儿都觉得极不舒服,这寺人尘按了半晌,这才尖声细气的说了几句话,带着疏儿去拿了两副草药。 疏儿只觉得这寺人尘医术欠佳的厉害,怎的也不敢全信,自己把那草药看了又看,挑拣了几样她认识的拿出来,那些不认识的一样儿都不敢放,这才煎了药。可如今这药也喝了大半个月,桑洛病势虽不见沉重,却也没再见好,整日整日被这咳喘症扰的日夜难安,加之此地饭食简单,日中只有白粥鱼干再无其他,她根本也吃不下,这人瘦的更是厉害。 桑洛费力抬了抬手将那药碗推开,哑声只道:“不喝了。” “姐姐……”疏儿喉咙哽咽,将药碗放在一边儿,抬手在她胸前顺着气:“不喝怎么行,不喝,病可怎么好?” 桑洛复又咳嗽数声,喘息着只道:“好不了,那便死了算了,死了也干净。” 疏儿眼眶当下便红了,抽噎着说道:“姐姐万不可这样说,快些把药喝了,一会儿,疏儿去给你熬些热粥,吃点东西,好歹舒服些……” 桑洛微微摇头,一双眼睛根本睁不开,只觉得疏儿将那药碗送到嘴边,迷迷糊糊地喝了一口,苦涩之感激的她胃中翻腾竟是将口中的汤药给呕了出来,趴在床边不住地大口喘着气。 疏儿吓得手上一抖那药碗都摔落下去,匆忙的将桑洛扶起来,用帕子给她擦着唇边,眼泪扑簌扑簌的往下掉落,没了法子,扶着她躺好,起身又去再盛了一碗药来,回来却瞧见桑洛似是睡着了,又听得桑洛口中低声喃喃,凑近了听,竟是“时语”二字,这声音断断续续时强时弱,最终成了梦中呓语。 这些日子来,疏儿常在半夜听得桑洛在梦中呢喃这两个字,知道桑洛心中日夜挂念着沈羽,可桑洛越是如此,她心中越是替桑洛难过,眼下这情景,莫说沈羽不知桑洛陷入此番绝境,便是他知道,他又会否抛开所有前来救她? 何况…… 沈羽又怎会知道呢?再过不久,他也只能与国中众人一般无二,得到一个公主逝去的消息。到时候谁能看得透这墓碑之下的白骨黄沙,孰真孰假呢? 疏儿心中纷杂,公主此时病势沉重,若没有医官来瞧,可怎么得了?眼下还未到真的冬日,若再过两个月,此地怕是会更寒冷几分,真到那时,公主可怎么熬得过去? 她看了看昏沉睡过去的桑洛,又低头瞧了瞧手中药碗,沉思半晌,终将那药碗放到桌上,开门悄着步子走了出去。 一股凉风裹着雪花扑面而来,疏儿缩了缩脖子,裹了裹身上的衣衫,快步走入风雪之中,穿过院子,往主事厅中而去。此时她已然顾不得许多,这寺人尘的药方子开的乱七八糟,一来二去已耽误了太久,她寻过主事好几次,每一次都瞧不见人,今日,她非寻着他不可,若真的耽误了公主的身子,他纵使有一百条命也还不起。 寒囿之中积雪平日并无人打扫,疏儿一路走来,鞋袜全都湿透,那雪没过了脚脖子,越往深处走,积雪越厚,之前还可快步,之后便只得一步一顿的慢行,兜兜转转终于来了主事门前,一双手都冻得几没了知觉,抬手重重的拍了门。数声之后,里头总算是慢吞吞的招呼了一声,那薄门板吱呀一声开了,主事穿着薄衫,眯着眼睛看了疏儿半晌,这才颤巍巍地回了一句:“小姑娘,你来作甚?” “我来作甚?”疏儿伺候公主惯了,自小在皇城中,除了皇族王室,哪个敢这样同她说话?便是那寺人尘虽然医术糟糕了些,对她与公主也还算是恭敬的,如今听得主事如此说便在心中泛了不满,抬步进了房中,走到火边双手烤火,只说道:“公主病了一个月,这事儿,你知不知道?管是不管?” 主事抬手关门,将风雪关至门外,转身咳嗽两声,慢着步子走到疏儿身边,摸了摸自己那光溜溜的下巴,干着声音笑了笑:“小人知道,管不了。” 疏儿闻言便又瞪了眼,秀眉拧着气道:“你是此处主事,怎么说如此荒唐的话?你不管,谁来管?公主若是有什么闪失,你有几条命可担着?” “公主?”主事微侧着脑袋,思索片刻,却又开口问道:“此处,哪里有公主?” 疏儿被他这句话堵的一时语塞,心下又重重一沉,眼瞧着这主事便真是没有把公主当成一回事,可此地本也就是放逐之所,来此之前,桑洛是公主,来此之后,桑洛,只能是桑洛。主事所言没错,可这言语却又扎人耳朵,扎的人心中烦恼又添了几分担忧。她瞧着那主事的样儿,当下那气势也软了下来,叹声只道:“便就算不是公主,好歹也是皇族血脉,她本就身子弱,又有咳喘的毛病,如今严寒,若真的出了什么岔子,他日若是吾王恩旨下来接公主回去,你我,可真担待得起?” “担不起,担不起……”主事连连摆手,坐下身子捧着一杯热茶吹了吹:“可担不起,小人也没法子。” “怎的就没法子?难道这昆边城中,连个像样的医官都没有?”疏儿急的跺了脚,气道:“若无医官,好歹你也派人去寻个懂医术的人来呀!难道此地的人,都不生病?” “咱们这地方,偏远至极,只寺人尘懂些医道,前几年,倒是还有个懂些医术的,一年前随着城中人往狼野去了,此后便没再回来过。”主事微微笑着,似是说的这些话儿这些人,都与他没甚干系,慢吞吞的喝了口茶,缓缓吐出一口气,抬起眼皮慵懒的看着疏儿:“况这城中人,天生天养,若蒙先祖护佑,可偷生城中,若前路难行,便就横尸狼野,早就见惯了生死疏离,生死都不重要,生个病,又算得什么?” “你……”疏儿让这主事说的心头突突直跳,一股火气憋在心口,走到主事面前抬手指着:“照你如此说,你是真不去寻医官来了?如此,那我便修书一封给太子亦,太子亦是咱们公主亲兄长,素来与公主兄妹情深,到时候太子亦怪罪下来,你可别说我没来求过你!” “太子亦……”主事喃喃叨念几句,兀自点点头:“这么些年过去了,吾王,竟真的立了个太子了,还真是不像吾王那处事的风骨啊……”他眼神晃了晃,又喝了口茶,对着疏儿摆了摆手:“那姑娘便去写吧,若你这信出的了昆边,小人,也甘愿领死。” 疏儿瞪大了眼睛几不相信这老头子竟然真个能说出如此不怕死的话来,倒还真的应了他那一句生死都不重要的说辞,双手紧紧捏着帕子,来来回回地在屋中走了几圈儿,心中又担心桑洛此时状况,思忖半晌复又一叹,走到主事面前,竟跪落身子磕了头:“如今公主沦落此地陷入绝境,可公主真是个善良的人,更没有犯过什么错,你老人家发发善心,给公主想个法子吧,疏儿是真的没了办法,求主事给寻个医官来,救救我家公主吧!”她说着,眼眶泛红,绝望委屈之感涌上心头,趴伏在地终究哭了起来。 主事一双浑浊的眸子之中忽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抖着手拿着茶杯将杯中凉了的茶灌入喉咙里,抹了抹嘴,闭目摇头:“小姑娘所言令小人汗颜愧疚,待得寺人尘干完了自己的活儿,小人定嘱咐他再好生给你的主子瞧一瞧。”他叹了口气,站起身子,缓步走到自己的床边,坐下之后轻轻捶着自己的膝盖,“哭一哭也是好的,像小姑娘这样衷心的婢女,小人真是头一次见。哭完了,便回去吧,你家主子,还在等你。”言罢,竟翻身上床,径自盖上被子,不久便打起了呼噜。 疏儿泪眼婆娑的起身,一双嘴唇死死的抿着,那一张因着难过与愤懑涨得通红的脸儿上满是泪痕,她却顾不得擦,自知再求这主事无用,气狠地站起身子,拿起方才主事喝茶的茶杯,狠狠丢在地上摔了个粉碎,可那主事却不知是装睡还是真睡的极沉,竟在床上丝毫不动,呼噜却声音更响。 疏儿转身出房,临行之时连门都没有关上,恨不得这外头的大风大雪将这黑了心瞎了眼的老头子冻死吹死,便就这样一边擦着眼泪一边顶着风雪往回返,可这一路往回行,她心中却一路愈发的难过,公主本就是被人冤枉委屈了,如今来到此地,人情寒如霜雪,更是处处为难,于是她面上的泪水怎的也擦不完,直被这刺骨对的寒风吹着,吹的面上一阵阵的刺痛。 作者有话要说:疏儿:谁来救公主啊…… 桑洛:时语…… 沈羽:哎嘿嘿我要打赢了回去可以娶老婆咯~~~ 二达:可怕,瑟瑟发抖。 第104章 可怜红颜 夤夜时分,寺人尘在睡梦之中被疏儿那重重的拍门声惊醒,终于挎着破旧的药箱睡眼惺忪的来了桑洛的屋中,又被扯着胳膊拉到床前,但见桑洛惨白着一张脸仰躺着,叫了几声也不见动弹,抬手去探她鼻息,更觉气息微弱,摸了摸脉,摇着头皱着眉口中嘀咕:“不该,不该啊……”说着,看向疏儿:“姑娘是何时如此的?” 疏儿急的一张脸都皱起来,眼眶之中挂着泪水:“这些日子一直昏昏沉沉醒醒睡睡,只在夜中喝了药,精神瞧起来好了些,又喝了几口米粥,却不想半个时辰之前忽然又重重的咳嗽,竟还咳出了血,我匆忙去喊你,哪里想到回来便又这样了,”她说着,眼中泪水扑簌直掉,抽抽噎噎地哭道:“眼下,到底怎么样?” 寺人尘凝目许久,咂了咂嘴:“小人医术低微,姑娘这咳喘的毛病应该是由来已久,以往有医官伺候,又有珍贵药材调理着,自然不觉凶险。咱们这地方,也并无什么珍惜药材,可小人给的方子,便是不能让姑娘大好,也该能让她舒服一些,何以一直以来不见起色?”他思忖片刻,起身问道:“姑娘可是按着小人的方子,日日服药的?” 疏儿眉眼晃了晃,早就六神无主没了法子,眼前只得寺人尘一根救命稻草,也只得如实将自己担心这药材有毛病是以没有全都放入其中的事儿说了,听得寺人尘口中啧啧双目圆睁,一边拍着大腿一边来回的转悠,叹声只道:“小姑娘呀,我知你们是皇城中人,瞧不起咱们这样的人,可小人可从未用什么假药骗过谁!”他连连摇头,几至捶胸顿足。 疏儿红着眼睛抽噎着说道:“那眼下可究竟怎么办啊,若是公主有什么事儿……我……我……”她说话间哭的更是厉害,断断续续地道:“我也不活了……” 寺人尘只道:“我这里,还有一块人参,”他从药箱最底下摸出一个布包,将布包打开,露了个巴掌大的黑漆小盒子,打开小盒子,复又一个小盒子,好似这里头装着的是这天下最珍贵的东西一般,最终,拿出一块指甲盖大小的人参,托在手中放在眼睛前面儿细细的看了许久,极为不舍的将它放在疏儿手中:“把这人参洗净,切成薄片,让她含在口中,小人现下再去拿些药过来。” 莫说这一小块儿人参,便是这国中最大最好的人参,疏儿也是见过的,可眼下,这手中的人参比起任何她见过的稀世奇珍都更为珍贵,她将东西握在手中点头,随着寺人尘出了门,到后厨寻了刀,将人参切成几小片薄片,用帕子仔仔细细地包好了握在手中,匆匆趁夜踏雪往回返。 后厨离桑洛居处隔了两个小院子,疏儿担心桑洛,脚步也走得急,这一路走的踉踉跄跄,此时已是气喘吁吁,却又不敢停下步子,被裹雪凉风一吹更觉得周身寒冷,双手拉紧了衣衫摸着黑走着,眼瞧着不远处便瞧见了屋子,不知寺人尘是否已拿了药回返了,满心的焦虑担忧脚下便是一滑。 却在此时身后几声细响,竟跌入一人怀抱之中。惊得疏儿低呼一声,匆忙抬头,夜中昏暗,疏儿看了片刻才瞧清楚这人模样,却见正是那在寒囿之中负责担柴扫地的寺人僚。 这寺人僚新入寒囿不过半年,平日里在院中只在疏儿为桑洛准备饭食的时候见过几次,眉目尚算清秀,话虽少,与疏儿倒也算恭敬,他位分低的不能再低,正住在这院子之中的破屋之中。疏儿站稳身子口中摸了摸心口,吐了口气。 寺人僚往后微微退了两步,瞧着却尖声低笑:“疏儿姑娘,如此的时辰,你怎会一人在此?” 疏儿只道:“公主病势沉重,我去给公主拿些药材。”她心中着急,道了句谢便就要走。 然寺人僚却往前跨了一步挡了她的去路,面上若有所思,还含着一丝笑意,口中又道:“公主,竟是病了,眼下,可好些了?” 疏儿瞧他挡在自己面前,心中便添了几分不舒服,可见他还算有礼,却也不好说什么怪罪的话,只说道:“服了药很快也就好了。”言罢,绕过寺人僚,又往前要走。 寺人僚转身抬手拉住了疏儿的胳膊,嘿嘿一笑,“疏儿姑娘,何苦这样着急呢?” 疏儿被人拉了胳膊,当下心中大惊,转过身子便要推开寺人僚,可寺人僚却忽的一反常态竟将疏儿整个人拉入自己怀中用大了力气紧紧搂着,便是呼吸都粗重起来,他那力气极大,抬手将疏儿的脑袋按在自己胸前,任她在自己怀中不断挣扎惊呼都不松手,便就这样将她拖入了自己房中,砰地一声撞上了房门。 室中一片昏暗,透着风的窗板被外头的风吹的啪啦作响,疏儿被寺人僚的举动吓得面色苍白,惊慌失措地大声叫着救命,她眼下被钳着双手,只得抬脚不住的踢打他的双腿。可这寺人僚虽不算是个真正的男子,力气比疏儿倒大上了许多,她却哪里撼的动?只在口中惊声叫喊着:“放开我!快松手!” 寺人僚眯着眼睛,喉咙中那吞咽之声不绝于耳,开口喘息,糯弱哑声急切说道:“这寒囿之中,没有一人会来此处,疏儿妹妹,自从瞧见你,僚没有一日不想与你成就好事,今夜本就因着想你辗转难眠,却不想你竟自己来了……”他言语之中便迫不及待的低下头胡乱的往疏儿的面上亲过去。 疏儿惊得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便在寺人僚那干裂额嘴唇摩挲在自己面上的那一刻,胃中翻腾几欲作呕,无论怎的挣扎却也是徒劳无用。当下破口大骂:“你个不男不女的腌臜种!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吗!我让公主将你五马分尸!将你剁成肉泥!” 可寺人僚动作却根本不停,因着疏儿的这几句话变得更是如狼似虎。竟抬手拉开了疏儿的衣衫,一双眼睛在黑暗之中死死盯着她那雪白的脖颈看着,咕哝道:“公主?公主已是个没用的罪人,过几日,怕就成了个死人。你道我不男不女,我却早就听过比这话更难听的言语,如今,你在此处,没人救得了,还是省些力气。” 疏儿在被扯开衣衫那一瞬只觉上身一凉,心中更是一凉。她本就没什么力气,方才一番挣扎早就脱了力,但见寺人僚面露凶相,一副丑恶嘴脸,却不想自己竟被这样一个寺人掳入房中如此的糟蹋。当下落了泪,开口哭道:“你放了我,你要什么,我都想法子给你……” 寺人僚将疏儿打横抱起放在床板上,合身压了上来,口中乌突突的干笑:“我什么都不要,就想要了你……” 疏儿抬手用力的抵住他那半敞衣衫的胸口,用力挣扎,可她越是挣扎,寺人僚却笑得越开心,越是喊叫,寺人僚却听得越高兴,头上冒了汗,脖子上青筋暴起,粗声粗气的将她那裙子裤子用力一扯给扯了下来。紧接着便是一声畅快的叹息,俯下身子一口咬在疏儿胸前。 疏儿知道挣扎再也无用,心中早已凉透,僵着身子就在这冰凉的床板上,一动不动。屋外风声渐大,她耳边只有寺人僚那粗重恶心的粗喘,只是死死的握着手中那包着人参的帕子,任寺人僚怎的摆布,也是死死的握着。 寺人尘寻回药材,敲了片刻门,却不见疏儿来开门,听得不远处似有什么声音,侧耳片刻,却也不曾在意。只是轻轻一推门,入了房中,在房中未见疏儿,唯有桑洛还昏睡在床,了无生气。 他径自拿了药罐,将药材放入其中,煎起了药。直到药煎好了,扶着桑洛喝了,才听得门声微响,抬眼只瞧着疏儿进了房中。 疏儿头发散乱,面容枯槁,一双眼睛红的厉害,衣衫凌乱的靠在门边也不说话,全无了此前那一番气势,寺人尘却道:“小姑娘怎的才回来?人参片可切好了?” 疏儿似是慌了神,听得寺人尘如此问,这才慌忙点点头,动了动步子,又停了停,抿着嘴咬牙似是隐忍着什么,错着步子走到寺人尘身边,右手握着拳头伸了出来,费力的张开手,将那握着的帕子递过去。 寺人尘拿过帕子,从其中取了一片,放入桑洛口中,这才起身呼了口气:“如此便好了,这药,一日三次,定要按时煎服。六个时辰之后,再给姑娘含上一片。切记,切记。” 疏儿点点头,低着头仍是不说一句。寺人尘打了个哈欠,瞧着外头暗沉的天色,站起身子叹了一句:“药材,我明日再送些来。”言罢,对着疏儿躬了躬身子,提着药箱走到门边,将那门开了一条缝,却又停了步子,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说与谁听:“外头风雪越来越大了,若无什么事儿,姑娘们在夜中,就莫再出门了。” 疏儿伫立床边许久,面上尽是泪痕,等了半刻,但见桑洛那苍白的面上终于显出些许的微红,这才又挪着步子走到墙边木桶一侧,拿了手巾蘸了凉水,躲在墙角将自己衣衫微微拉开,胸前脖颈之处尽是红色痕迹,她闭目流泪,用那手巾用力的擦着,恨不能擦掉一层皮。 绝境中人,生不如死,可怜红颜,命如纸薄。 作者有话要说:一声叹息。 哎…… 疏儿:虽然这几章我的戏份很多让我感觉到自己的春天要来了但是我没想到你对我居然如此心狠手辣痛下杀手……作为一个徘徊在生死线上的十八线小透明宫女我要求维权! 桑洛:发生了什么事…… 二达:无事,一切安好。 桑洛:那我继续装睡。讲真演昏倒的戏真的好惬意…… 沈羽:呵呵,这几天我更惬意,一句台词都没有。 二达:放心,很快就会折磨你了。 第105章 哀中承位 厥城皇城三道门内渊劼所在的武德宫中,即便是在夜中,都灯火通明。这武德宫是皇城之中最大的宫殿,也算是舒余国中,除了大宛行宫之外,历时最长的宫殿。它的灯火通明,让三道门之中的半片天,都被照的亮。 在这亮光之中,姬禾那苍老的身躯,一顿一顿的挪上台阶,弓着身子,终于又入了吾王的居处。 昔日轩野族人,自昆边开疆拓土,经狼野之战,砌猎墙,至大宛。后又自大宛一路东行,百年前的大泽湿地辽阔,轩野族人被大泽所阻,便就在厥城兴建宫舍,以为据点。后舒余龙德帝,率军东进,越过大泽,将大泽东十八城收入疆域之中。之后,将都城东迁至泽东神木都,神木都气候宜人,风景秀美,久而久之,这厥城的皇城旧址,便也废弃了。而那时,中州大羿族人不过还是东海之滨的一帮流寇渔民,他们之间横亘着一条高耸连绵的山脉,那山脉绵延不知多长,犹如一条横卧巨龙,名为龙骨山脉,自东北往西南,源在西南龙首山,尾在东北轩辉谷。于是这数百年来,两族尚可相安无事,以龙骨山脉为界,谁也不曾越过一步。 直至东余十六城尽失,四泽难保,渊劼率众西迁,才复又修葺整建,虽名为新都厥城,却实是旧都。这武德宫,恰也是龙德帝前,历代舒余先王所在居所。是以,此地的一砖一瓦,一宫一殿,都裹着舒余国百年的沧桑与被这纷杂的历史遗留下来的破落兴衰。自然,也时时处处都透着一股疏离又亲切的阴冷。 渊劼喜欢灯火通明,自来到此地之后,喜欢更甚。 便是夜中休息,宫中各处的灯,也都是点着的。 许是这晚年经历让他苦不堪言,不知如何面对先祖,又许是他素来多疑,来此之后更觉人心如幽深暗夜,令人发指。 可他却从未想过,自己会终老于此。 更未想过,自己的大限,竟会来的如此仓促与匆忙。 一月之前,渊劼忽的卧床不起,昏沉欲睡,周身乏力。半月之前,更至精神恍惚,面容枯槁,饭食不进。医官只道吾王虽察觉了莲姬不轨,可此前中了毒,毒素一直残留体内久久不能去除,便就落了隐患病根,此时怕是毒以入骨,又发作了出来。 便就在此时,渊劼仍旧也是信不得医官的话,尤其是那喝下几服药慢慢调理便可康复的诓人的乱言。 他已不能再临朝,也无法再离开床榻。只有一日日地在迷蒙之中,看着屋中忽晃的烛火,看着那烛光一寸一寸的燃着,看着那蜡,越烧越短。 他在恍惚之间终究想起了姬禾。想起了姬禾占测之后的巫卜之辞。 “胜而不王。” 胜。 与中州大羿连年鏖战,如今,胜势已定。 与南岳小国枝节横生,眼下,他们也臣了。 他渊劼自承袭王位以来,三十六年,他已然是王,是这舒余至高无上的天选命定之王。不王,不是他,可究竟说的又是谁? 牧卓本是他心中王储之选,可定国石终究没选了他。牧卓反了,无论是否王储,他从未胜,更无论“王”字。 然做了王储的伏亦,又会否是这“不王”之人? 他想不明白,也猜不透了。就在这灯烛将熄之际,他要寻姬禾来,他要让姬禾把当日没说完的话说完。说给他听,说一说,究竟谁是胜者,谁会不王。谁,又是这舒余命定的王。 今日,姬禾终于到了。他趴伏在渊劼床前,行礼之后,便不再起身。 渊劼靠在床上,枯瘦的手指已不能如以往一样自如的在床板上轻轻敲动,只是颤了颤,声音沙哑虚弱,几乎浑浊不清的只道了两个字:“你……说……” 姬禾终于直起身子,眼神之中晃过一抹瞧不明白的复杂神色,则神色让渊劼觉得他就像是夜中鬼魅,看着骇人。 渊劼咳嗽数声,扯了扯嘴角,竟浮起一抹笑容:“你,取不得我的命。谁也取不走我的命!” “吾王说的是,谁也取不了吾王的命。除了吾王自己。”姬禾叹声说道:“吾王,该听小人一言,早些退位,以保安宁。眼下,怕是……自食其果……” 渊劼瞪了瞪眼,“自食其果”这四字,让他心绪鼓荡,气息都乱了起来,他却开口又道:“谁也取不走我的命,但我……可以取你的命。” 姬禾笑了笑,蓬乱的头发下那张饱含沧桑的面容显出了一丝古怪的笑意:“小人一生追随吾王,从未见吾王怕过什么。今日,吾王终于害怕了。” “你一生追随我,可为自己占测过,何时会死?”渊劼不再动怒,面上复又平静下来,似是有什么事儿,已在心中定了主意,“你来时,可想过,有来,无回?” “小人此来,并未打算,再回去。”姬禾复又趴伏磕头:“若得吾王恩旨,给小人一个全尸,已是此生幸事。” “你解我疑惑,我……免你一死。”渊劼觉得疲惫,闭上眼睛,声音低哑,复又叨念一句:“你今日,必解我心中疑惑。” “吾王心中疑惑,难道不是早有答案?何须再问小人?”姬禾眯着眼睛含笑看着渊劼。但见渊劼那因着疲惫闭上的双目微微张开,面上划过一丝惊诧,旋即微微摇头咕哝了一句:“他死了,他根本做不得反,卓儿从未得胜,何来不王之说?” “吾王秋猎往大宛城中,”姬禾轻声低喃:“应早就该想到,小人当日,所言非虚。两位王子,皆非命定天选之人。又何苦,自欺欺人呢?”他颤巍巍地站起身子,扶住一旁的桌子,吁了口气:“这皇城生变之时,谁胜,谁败,一目了然。败了的,魂无所归,胜了的,又能坐得稳王位?” “那还有谁!还能有谁?!” 姬禾的短短几句话如同一根尖细的钢针,直直刺入渊劼心中,扎疼了他的痛处,惊的他撑着最后一丝力气颤抖的大吼,身子都痉挛一般的抖起来。 姬禾重重一叹,却又颇为释然,他观渊劼气色,知他怕就在这几日了,心中不由慨叹,复又难过几分。开口言道:“星轨姬家,世代为舒余国巫。但王有命,不敢不从。只是此事,诡异非常,皆属乱象,可乱象之中,却又有一线生机。吾王……”姬禾拱手躬身重重一拜:“龙气,不复显于皇城之中。” 渊劼面色灰败,双唇微微抖着:“在何处……” “隐入昆山之中。不知其踪。”姬禾轻声说道,抬眼看了看面如枯槁的渊劼:“吾王累了,小人,告退了。” 渊劼终究没有要了姬禾的脑袋,许是大限将至,他不想再造杀孽。然姬禾这最后几句言语又使他陷入浓重的忧虑之中。之后他便又昏沉睡去,再醒来,已是两日之后。 他瞧见伏亦正跪在两日前姬禾跪落的位置上,恍惚间总觉得面前的人那样生疏。 “父王,”伏亦听得渊劼哼哼两声,慌忙下拜。 “朝中诸事,”渊劼干哑的声音如同被撕裂的木头,干涩生硬:“还好……?” “儿回父王,四泽大捷,狼首沈羽率军大败中州大羿,斩了其主将秦山海的人头,复收回东余三城,中州大羿,已往龙骨山退去。不日,我军将直取十六城,父王,咱们很快,便可回返神木都了。” “朝中诸事……”渊劼不知是否听清楚了伏亦所言,依旧张着嘴乌突突地哼哼着这四个字,许久,复又问了一句:“洛儿在哪?” 伏亦跪着身子愣了愣,不知渊劼此问,是糊涂了,还是清醒着,轻声回道:“父王忘了,洛儿,已经去了。明日,便向国中,宣这消息了。” “去了……”渊劼眼光迷离,深吸了几口气,“嗯……是去了……去了西边儿……”这话说到一半,忽的一停,那半闭着的眼睛忽的睁大,直勾勾地看着半空,径自咕哝:“大捷……胜了……隐入昆山……” 这几个字之后,渊劼急促的粗重喘息,眼神更加惶恐诡异,张大了嘴巴用力地不住喘息,惊得伏亦急忙起身将渊劼扶在怀中大吼道:“快传医官!快传医官来!” 秀官儿忙不迭的快步而去,内中内侍纷纷趴伏在地。 而渊劼急喘之际,抬手紧紧地抓住了伏亦的胳膊,瞪大了双目,满眼惊恐地看着伏亦那一张惊慌失措的脸,低哑的不住嘶吼三个字:“杀了她……杀了她……” 医官来时,渊劼又迷迷糊糊的昏睡过去,他跪在床侧,一手按在渊劼的脉门之上,一边又低着头不住的摇头叹气。 伏亦站在一边,背上冷汗涔涔,看着这医官的神色,心中又沉重几分,想及方才父王所说的话,更是惊得他周身寒凉。 他在武德宫中一直跪到天明,晨间,令内侍昭德宣旨:“王女桑洛,回返城后,病体沉重,又因皇城之事,殚精竭虑终至体虚匮乏,药石无医。先祖护佑,免她病痛。已经去了。” 而渊劼只是了无生气的在床上睡着,等着他油尽灯枯的一日,再没有清醒过来。 七日之后,舒余大兴帝轩野氏渊劼崩于厥城武德宫。 太子伏亦,便在先王崩逝公主薨没的一片哀恸之声中,穿着丧服,踏上了八步金阶,坐上了他梦寐以求的舒余王位。 时中州历舒余大德帝元年七月。 作者有话要说:进入第二卷 以来,下面的评论里多了很多感叹号问号和省略号,充满了难过担忧惊恐无奈生气各种情绪,虽然最近的剧情非常让人纠结复杂但是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从 第一章 开始就被各种嫌弃厌恶并且被广大群众热切期盼着下一章就挂掉的老头子今天终于成功的挂掉了。 至于疏儿的命运,我和大家一样为她难过但是,她会有一个好归宿的。放心。放心。 接下来是渊劼的采访片段: 渊劼:从出场那天开始就盼着自己杀青,没想到这一天终于到来了。希望大家能给我一个奥斯卡最佳男配角。谢谢。 姬禾:请给我颁发一个奥斯卡最佳神助攻。 伏亦:虽然当上了王但感觉自己是个光棍司令。哦不,是个光杆司令…… 沈羽:我什么时候才能出现。 导演达:明天。明天我保证你一定出现。 桑洛:这一part我们俩集体被坐冷板凳。连疏儿的戏份都比我多,导演是不想活了…… 导演达:要不我把疏儿的戏份给你? 桑洛:微微一笑。导演是真想死了。 导演达:小人错了,小人这就滚出去。 第106章 惊痛莫名 沈羽翻身下马,将马缰绳交给身边的将士,一手扶着腰间长剑,一手持着马鞭。仰头望着面前的城门,只是一眼,目光便定在城门上方那一块石板上再不能离去。石板上用闵文印刻【泽阳】二字,便是这城在中州大羿掌控之下这样久,都并未因着战火而毁去半分,依然苍劲有力。 一年又七个月。 她终于回家了。 穆及桅已领兵驻扎神木都,在城中整饬修建,只等着迎接吾王与太子回返。 脚步声响,陆昭走到沈羽身后,沈羽却并未听见惯常的他那爽朗的笑声,听得的,只是一声叹息。陆昭两日后便要带兵往龙骨山西侧驻守,兵线广千里,以防中州大羿再图不轨。然沈羽却想让他在此多停留几日。 她心中知道,陆将想念泽阳,想回家看看。尽管家中早已物是人非。可他们泽阳族中人,谁不想回家呢? “龙泽一战,历历在目。那战之前,我随先公与先少公便就是在此地,”陆昭看看四周苍翠树木,踩了踩脚下的湿软土地,深深吸了一口气,微微一笑:“就是在此地,点兵开拔,势如猛虎。虽阔别终年,昔日繁华的泽阳城变了零落破旧的空城,但咱们终究还是回来了。” 沈羽没有说话,只是蹲下身子,将手伸入脚下泥土之中,抓了一把泥土在手中,看着那湿润柔软的黑色泥土,恍如隔世。她闭了闭眼睛,听得周遭风声鸟语,这感觉一如当年,实难忘怀,又让人唏嘘不已。抬手将手中泥土抛向半空,看着尘土飞扬,随风而去,满心的忧伤感怀,化作一句低叹:“爹,大哥,羽儿回家了。” “回家了。”陆昭拍了拍沈羽的肩膀,将她拉起来,把手中酒壶递给她:“离家之初,少公尚不满十六,归家之时,少公已过十七,转瞬之间便就长大了。先公若见此时少公,定倍感欣慰。”陆昭咂了咂嘴,眯着独眼看着这熟悉的城头,幽幽说道:“少公两个生辰都过在了行军之中,只盼着明年生辰,可在自家过了。” 沈羽笑着随陆昭缓步进城,四下看着,听得陆昭提起自己生辰,那思绪便又飘回过往,犹记得朔城战后自己回返皇城,得吾王赐宴,偶遇桑洛,桑洛将颈间平安扣解下来放在自己手中,想及此,唇角一弯,不由得抬手摸了摸胸口。 自皇城来此,与桑洛已有三个多月未见着面。不知桑洛此时在皇城之中过的怎样,四泽大胜的消息已命人回禀吾王,看这日子,应也到了。不知桑洛听得大胜消息,会否喜上眉梢,等着自己回去,又或是,不过多久便会随着吾王一同回到神木都中。 陆昭瞧着沈羽一路走着默不作声,面上还带着笑意,便是哈哈一笑,低声说道:“少公,可是思念公主了?” 沈羽被陆昭说的脸上一红,叹声说道:“陆将也学会打趣我了。” “想念便是想念,这有什么。”陆昭却摇头大笑:“咱们大胜的消息,应也到了皇城,眼下只等着吾王令,如今收复失地,少公可谓首功,若到时吾王赏赐,大可朝他要了公主来。”陆昭说着,指了指四周,“咱们将此处再好好整建修葺,回复以往的模样,岂不是妙极?” 陆昭越是如此说,沈羽心中便越是思念桑洛,叹声只道:“如今战火将熄,失地收复,布防之事也马虎不得。东余连年战乱,百姓困苦不堪,若想恢复往日安定,怕也要过一段时日了。陆将往东布防之时,可多带些粮食,分给沿途百姓。我在此地将城中事物打点妥帖,确是想往皇城一趟。” 陆昭笑道:“城中事交给子阳与魏将不就得了,少公明日便可打马而归。” 他们边说边信步而行,没走多远,竟走回到了昔日的府邸门口,二人眼神一晃,不再作声,只是都看着门前那一番破败零落的景象,虚掩着的大门一旁还丢着几把兵器,想是中州大羿慌忙逃离之时留下的,门楣上的牌匾早就被卸了下来不知丢去了何处,只有两旁的石鹰,依旧矗立原地,展翅翱翔之态,一如当年。 此时正有一队兵士到此,陆昭便就领着这一队人入了内中收拾。沈羽却一直站立在府门外,背着双手,看着进进出出的人,犹如自己幼时场景,仿佛这来来往往进进出出的人,还是府中侍从,仿若这历经战乱的一座城,还是昔日繁盛的泽阳。 一切收拾停当,已到了黄昏时分。 沈羽一人坐在屋内,这屋子原就是她从小住惯了的屋子。内中的样式虽没变,家什却都尽皆换了新的,茶壶茶碗应是中州人留在此地的,那花样儿纹饰跟泽阳一贯的硬朗浑厚的古朴感大相径庭,桌布也不是她喜欢的颜色。 桌上放着一张琴,这琴名曰“白羽”,是十岁时,父亲送给自己的生辰之礼。陆昭抱着这琴拿来给她的时候,只道是在一间偏房的地上寻到的,已经将它擦了干净,不知还能不能弹。沈羽接过琴时,百感交集。竟没有想到,历经战乱,这琴还在,若不是再见此琴,她几都要忘了,自己过往,也是能将这琴弹得极好听的。 她靠在桌边,静静地看着桌上的长剑,她用了一整日来缅怀故去的家人族人,感慨时移世易,此时已快入夜,陆昭不知在什么地方又喝起了酒,城中将士也都安歇下来,目光如水,落在白羽琴的琴弦上,却又抬手轻轻摩挲着长剑,沈羽抿嘴淡笑,桑洛喜欢弹琴,她喜欢舞剑。这一琴一剑放在桌上,倒是像极了她们二人。 她用了一整日来缅怀过往,也可用一整夜来勾画日后。 她答应了桑洛,许她半年之期,待得自己收复四泽战事平稳,便就带着她去过无忧无虑的日子,远离皇城,远离朝堂纷扰。如今四泽收复,中州大羿退去,剩下的,便就只等着回返皇城之后,向吾王请命赐婚。 想到此处,她恨不能真如陆昭所言,明日便就上马回返皇城,待到了皇城之中见过吾王与太子禀明如今战况后,是翻窗户也好,是跳高墙也罢,她是真的想念极了这数月未见的人。 及至夜深,沈羽将长剑摆在窗前,正欲休息,门声大响,外头陆昭的声音急急传来,那语气之中带着十分急迫,似是出了什么大事儿。沈羽开了门,却见陆昭面色极沉,头上还挂着汗珠,一只独眼之中不知是什么样的情绪,竟瞧出来了几分仓惶与不知所措。 陆昭还从未因着什么样的事儿有这样一番样子。看的沈羽神色一凛,当下急道:“陆将?出了什么事儿?” 陆昭站在门口,抬眼看了看沈羽,面上肌肉抽动了几下,咬了咬牙,张了张嘴,脸上的神情更是沉重至极,却始终也不说个话儿出来。沈羽心中更是着急,侧了侧身,想将他让进屋中。可陆昭叹了口气,又张了张嘴,却摇摇头,那步子愣是没有挪动半分。 沈羽被陆昭这古怪的举动弄的一头雾水,若是军情,陆昭大可坦而言之,不会如此为难,可若不是军中之事,还有什么事儿会让陆将如此着急深夜至此? “陆将……” “少公……”陆昭抬起头,独眼之中带着一丝浓重的忧虑与沉痛,只是叫了一声,却又难言,拿了手中的酒壶咕咚咕咚喝了几口,重重一叹,咬牙道:“我不知如何同你说,可便是我不说,你自己也会听到,若是你自己听到,倒不如我来说。”他言语间一直凝视沈羽,半点儿不像玩笑。 这话听得沈羽心头重重一沉,不知陆昭所言究竟何事。她微微侧头,却不言语,陆昭深深呼了口气,抬手按在沈羽肩头,咬着牙语带沉重却又一字一顿,声音不大,在沈羽听来,却如晴天霹雳,雷霆万钧。 “皇城传过来的消息,吾王崩逝,公主薨没,如今,咱们的王,是太子亦了。” 沈羽但听此语一张脸瞬而变得煞白,瞪大了眼睛看着陆昭,侧着头皱了皱眉,几以为是自己没听清楚,又或是陆昭说错了。 “咱们一直在战中,远离王都不知皇城事,这消息早在半月之前就宣了国令,只是到咱们这儿,已成了旧闻。”陆昭面色灰败,叹声只道:“少公……你……” “陆将……”沈羽颤声开口,嘴唇微微发着抖,“你方才说……公主……怎么了?” 陆昭眼中划过一丝悲戚,从怀中拿出一张信纸,交在沈羽手上:“这是新王分传各城州的宣令。若不是方才那传令兵来,我也不知公主之事,更不知如今太子已登临王位。” 沈羽抖着手双手接过那一纸宣令,一张叠的四方的令纸,她来回翻折数次才终究将它摊开,但见那令纸上赫然写就:“王女桑洛,回返城后,病体沉重,又因皇城之事,殚精竭虑终至体虚匮乏,药石无医。先祖护佑,免她病痛,此后往生极乐,护佑万民安康。” 沈羽喉咙一哽眼前发黑,身子重重摇晃起来,若不是被陆昭按着肩头,便就要跌坐在地上。她就这样双目直视着纸上的墨迹,短短数句话,她来来回回地看过好几次,每看过一次,气息便乱一分,每扫过一字,疼痛便加剧一分,这纸上数十字,如同数十把锋刀利刃,齐齐戳进心中,切肤之痛,痛不欲生。 公主薨了? 她只不过离开短短数月,在战中豁了性命的拼杀退敌,每每在午夜梦回之际想及桑洛都觉心中温暖安慰,她许她半年之期,待得收复四泽完成先父遗愿,便回返皇城带她离开。 如今四泽收复,泽阳再兴,舒余百姓免了战乱之苦,天下终将复归安乐。 洛儿却不在了? 陆昭看着沈羽的面色愈发惨白,身子抖的如同筛糠一般,气息粗重双目通红,却也不知如何规劝。这痛楚,他也曾有过,他自知此时此地,谁说什么,沈羽怕都听不进去,可他说不出话,却又担心的不走。许久,干哑着嗓音说道:“少公悲伤难过,昭,感同身受。斯人已逝,如今,只望少公保重,莫要让公主在天之灵不安。” 沈羽用力地咬着牙关,双手将那令纸的边儿都捏的几乎碎了,长长的吐了一口气,费力的摊开手指,直到这令纸无声飘落在地,不再去看一眼。她虚着声音淡声说道:“陆将放心……羽……无事。”她的话说的断断续续,声音里裹着浓重的忧伤痛楚,说道一半,几已说不下去,却仍旧咬牙撑着道了一句:“陆将,先……先……回去……休息吧……” 陆昭深深地瞧着沈羽,终究点了点头,大力的在她肩头拍了拍,关门而去。 沈羽身子晃了两晃,踉跄着步子走到窗前,将那长剑拿起,目光落在剑柄之上,终究双腿一软,抱着长剑跌坐在地。面容凝滞,看不出悲喜,只倍觉苍凉。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章太难写了,几乎把自己写到崩溃,写的简直痛不欲生。其实【公主被放逐】这个桥段,是卸甲在我脑海中最早的几个桥段之一,【沈羽得知公主死讯】这个桥段,是后来想到的。但不管是先是后,沈羽的情感是相当复杂的,她惯了是一个在战场上冲锋陷阵,在感情上呆傻蠢萌专一的人。离去之时,桑洛曾经说过让沈羽不要去燕林,先向吾王请旨赐婚,沈羽没答应,那时候她想的是家国大义在前,儿女私情在后,却没有想到家国大义她做到了,儿女私情再也做不到(当然我们知道公主没事儿但是她不知道),所以这种情绪是非常复杂的,夹杂着不相信,疑惑,痛苦,悔恨,愧疚…… 描写她的情绪对我来说字字都要推敲,包括她一开始听到这个消息的不相信——微微侧头,皱眉。内心的纠结难过——双手紧紧握着纸,以至于摊开手指的时候因着长久的用力手指僵硬很费力。但在这个时候她尚未失去所剩不多的理智,不想让陆昭担心,又不想将自己的痛苦展露人前,但在陆昭离开之后,她陷入了遭逢噩耗之后的第二个阶段——发懵。是真的发懵,所以她面容凝滞,看不出悲喜,但那一副表情如果脑补,可以感觉到是相当悲凉的,有的时候不哭比哭更能诠释一个人的痛苦和难过。 那么问题来了,发懵之后是什么呢? 哭啊!……………… 第107章 一曲离歌 烛台上的灯火熄了,屋内只剩了透过窗口洒进来的月光,清浅淡雅,柔和温婉。可这月光却没有半点的温度,似还透着冰冷。 沈羽抱着长剑缩在角落之中,一动不动。 昔日,父亲与兄长战死龙泽,她愿以身殉国,悲伤之中裹着的是泽阳族人那一股不屈服的韧劲。泽阳族人,生来便承担着守四泽,护舒余的重责,她自小便知,族中上至父亲,下至百姓,若非战死沙场马革裹尸,便是经年承志,一生为国。为国而生,为国而死,正是泽阳族人无上荣光。是以,父兄战死,族人尽灭,也并未毁了沈羽的意志。她可不要了这一条命,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可如今这噩耗袭来,灾祸突至,却如一记闷棍,重重当头打来,犹如暗流旋涡将她卷入其中,万劫不复。 父兄战死,她痛不欲生,然尚可祭奠,佳人已逝,她割心挖肺,又如何寻踪? 沈羽抖着双唇,一双眼睛木然的盯着桌面上那一把“白羽”琴,心中悲恸之气回荡不觉,来回相撞,几乎要从胸口之中喷涌而出,揉着血,带着泪。 若不是因着家国战事,她或可一直守在桑洛身边,便是不能入了三道门,她也能在狼绝殿中,至少,能离得她近一些。 若不是因着肩上重任,她或可在回返皇城之后,便就向吾王请旨,赐婚下来,若得天怜悯,此时,桑洛本该与她一同住在姑业城中,举案齐眉。 若不是因着她这泽阳少公狼首将军的虚名,她或可以无所顾忌的陪着桑洛看山看水,策马在林中溪边,过着逍遥自得的日子。 若不是她假扮男装承袭公位,有口难言,或许,或许她早可堂堂正正的与公主双宿双飞,不用碍着那许多的俗世纷扰,也不必因着心中纠结难言而踟蹰许久,或许,她可多于桑洛在一块儿,早一些时日,多一些年华。 可穿上这一身铠甲,拿起鹰爪长剑,便没有这样多的“若不是”。 这是沈羽第一次,觉得自己身上的铠甲重如千钧。 她站起身子,将身上轻甲卸下,只穿着内中一件白色薄衫,站在桌前,久久不语。许久,坐在琴前,将手中长剑轻放桌边,抬手把自己头上的发带扯开,乌黑长发瞬间散落肩头,披散开来。 柔和的月光自窗口倾斜在桌上,映着染满了悲伤愁绪的一双眉目。此时桌边琴前,并非是战场上冲锋陷阵的泽阳少公,也不是将士眼中的狼首沈羽,她只是沈时语。 一个身为女子的沈时语。 这一双拿惯了剑的手,微微抬起,缓缓放下。轻轻一按,一挑,便是一声低吟的琴声。 轻拨慢挑,提转擦按,低沉铿锵,蛟龙入水,梧桐落叶。 一片浮云遮了月儿光华,一声叹息,裹在了低沉悲戚的琴音之中。久久不散。 “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维其已。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维其亡。绿兮丝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我思……古人……” 沈羽淡淡开口,轻声吟唱,断断续续,顿顿挫挫,及至喉咙哽咽,颤声呜咽,却终究随着清泪落下,悲不自胜,再吟不下去。 琴声一顿,因着双手重重拍在面上而发了一声凄怆的“咚”声。 沈羽粗重的呼了几口气,咳嗽数声,只是颤声沙哑的低唤了一声:“洛儿……”便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倒伏琴上。 翌日清晨,一夜未眠的陆昭醉意犹盛,却听得院中一阵马儿嘶鸣,紧接着便是马蹄踢踏之声。他惶然出门,只瞧着沈羽打马疾行,他慌忙上马急追,一路追至城门,大吼数声少公,却依旧见不到前头马儿有丝毫停下的意思,城中军士纷纷侧目,追出来,只见陆昭立马城头,天边露了一抹金色,远处一人一马,持剑挥鞭,直往西边皇城所在,绝尘而去。 魏阙与午子阳急急赶来,却不知沈羽何去。午子阳只道:“陆将,可要小人去追?” 陆昭沉着面色,怅然许久,叹道:“她心中有事,这事儿,只有一人可解开。她不说,骨子里,却有一股子宁劲儿,随她去吧。若不去,怕是此生,心中都难安。” 魏阙面色一晃,低沉眼睑,沉思片刻,开口只道:“少公,可是因公主事……心里难过?” 陆昭却道:“你我追随少公征战许久,也曾随公主在姑业,在凤鸣山与叛军周旋,公主与少公二人两情相悦,却在此时忽然薨没,咱们心中都难过,更况少公……” 午子阳沉思说道:“公主却是体虚身弱,却不想忽然薨没,公主与我有恩,他日回返皇城,子阳,愿去祭奠。” 魏阙面色忧愁,欲言又止,许久,拱手说道:“少公一人一骑,心沉意乱,如今先王崩逝,新王刚立,国事繁杂纷乱,少公此去恐生枝节,臣愿去追,好歹路上有个照应。” 陆昭微微点头:“魏将所言有理,既如此,可魏将还要与我往龙首山布防,还是子阳去追,泽阳城中事,交给陆某。” 魏阙急道:“陆将,若少公真做了什么事儿惹闹了新王,在吾王座前,我好歹能说上一二,若是子阳前去,谁来替少公说话?还是,还是我去!” 陆将见魏阙执着,也觉他所言非虚,片刻,应声只道:“如此,魏将便去。如今中州势弱,这几个月,量他们也不会再敢越过龙骨山。我修书一封与穆公,商量对策。” 魏阙面上一笑,拱手上马,双腿一夹马肚子大吼一声便疾奔而去。 然沈羽却并未往皇城去,她此行,并非要向新王回禀军情,更不想见到朝中国老,她只想看看桑洛。看看那新立的墓碑,看看坟茔塚前,会否寻得一缕香魂。 她一路沉声不语,累了就靠在山石树边,亦或寻个溪边坐着,不睡,也不动。累的极了迷糊的睡过去,却又总过不多久便从梦中惊醒,之后满头大汗,再不能寐。魏阙便也就这样一路跟着,一句话不说,却又似是许多话想说。可他终究没说,只是寸步不离的守着。 行过两日,过大泽,只在燕林之中停了半个时辰,发着呆,红着眼眶,便又上马疾驰,再过一日,过了朔与灵术,又有六日,穿戈壁过山谷,复行四日,终究看见了姚余镇的轮廓。 沈羽面色灰败,眼窝凹陷,行至姚余祖庙之时,几乎已没了力气翻身下马,却又被祖庙周遭身着缟素白衣的侍卫拦了。姚余侍卫从未见过狼首,自然更不知沈羽是何面貌模样,只觉得是两个来路不明的人,当下便拦了。口中厉声大喝,手上操戈而立。 魏阙正欲亮明身份,却惊见沈羽手中长剑出鞘,直直的抵在了那为首的侍卫脖颈上,目露寒光声如冰雪,只道了一句:“退开。” 沈羽素来行事稳重,哪里做过这样的事儿说过这样的话?她面容冰冷,长剑寒光凛冽,那声音凉的惊得一众兵士险些将手里的兵器都丢了,更觉来者不善,呼啦一下子都围了上来。 魏阙急忙下马从怀中摸出统兵令牌,大喝说道:“大胆!此为狼首沈公!瞎了你们的眼,竟如此不敬!” 那侍卫凑近了看,果见魏阙手中正是赤甲军皇城值守的统兵令牌,愣了愣,又看了看沈羽,脸上满是疑惑之色,沈羽却依旧铁青着一张脸不着一字。魏阙低声只道:“姚余祖庙,不可乱入。”言语间,后退一步双手一拜,朗声说道:“臣,请狼首令。” 沈羽收了长剑,从怀中摸出狼首令,交给魏阙,魏阙将那令牌在众人面前一晃,一众侍卫当下恍然,纷纷跪身磕头,口中高呼:“见过狼首!狼首恕罪!” 沈羽却在此时已然慢着步子一步步的走入祖庙之中,将这一众声音抛掷身后。 魏阙在后急急跟上,他一路上只觉沈羽是因太过悲伤而一路沉默,如今看着沈羽的样子,总觉得他似乎更加不对劲。他随着沈羽绕过正厅,行过小路,眼神不住的往沈羽面上看,沈羽却仍旧面色沉静,竟连那悲伤都淡了许多。魏阙心中疑惑,更加担忧,这一路都在脑海中徘徊的事儿复又浮现出来,深思细想,慢了步子。一路侍卫见者行拜,从者躬身,引着二人到了庙后祖陵。 此时快到黄昏,日头西陲,越往里走,越显苍凉。步子也越是慢。 行至一方园子,松柏苍翠,花朵芬芳。侍从不敢再走,只是轻声道了句:“狼首,将军,此处,便是公主安寝之地。小人,这就告退了。” 沈羽身子微微颤了颤,矗立原地久久不动。魏阙挥了挥手,遣走那引路侍从,沈羽却哑声,终于说出一句话:“魏将也将我送到了,眼下,可回去了。” 魏阙一愣,咬了咬牙,叹声只道:“少公,少公此时方获大胜,如此闯入,若让吾王知晓,怕招惹麻烦。臣在此等候,少公祭奠之后,便随我返回吧。” “回?”沈羽微微侧目,竟是一笑:“回哪里?”说着,轻轻摇头:“我哪里也不回,此处,我来了,就不会走。” 魏阙被沈羽说的语塞,心头一沉,总觉沈羽有什么事做了决定,而这决定让他颇觉惊慌,他张了张嘴,复又说道:“少公,公主一直以少公为傲,她若在天有灵,定不愿少公……” “魏将。”沈羽叹道:“羽一路冲杀,历行艰难,只是为了圆我父志收复四泽。如今四泽祥安,羽,也算了却了这一番重任。眼下,我再无什么宏图大志,更不论加官进爵世袭罔替。我知魏将为羽思虑,但羽已无牵挂。洛儿生时,羽不能相伴左右。洛儿去后,羽,不应再辜负了她。”说着,抬手将那狼首令放在魏阙手中,轻轻拍了拍:“魏将拿了我的狼首令,可回禀新王,此后,再无狼首,亦无泽阳沈羽。”言罢,竟对着魏阙深深一拜,便即抬步往园中而去。 魏阙目光一晃面上大惊,却不知沈羽这最后一句话究竟何意,又觉自己方才心中猜测怕要是真的,可此后再无狼首也无沈羽,那可怎么行?他怔愣片刻,心里更是纠结,匆匆抬步跟上,走入园中,行不几步,便见墓碑陵椁,想及这棺椁之中,并无桑洛,而眼下桑洛却不知在昆边过的如何,又是重重一声叹息。 沈羽瞧见墓碑上字迹之时,木然的目光忽变的柔和,她一路行来,竟不知自己为何要来,却依着心中执念,一定要来。 可她如今来了,瞧见了,却依旧不想相信这墓中之人,便是自己日思夜想的桑洛。 这半月之中,她打马而行,幕天席地不舍昼夜,纵在梦中醒来惊觉佳人不在,都不曾落下一滴泪,便是在燕林之中,想及曾与桑洛在账中互诉心思之时,都咬牙忍着。 可她此时看见墓碑之上的桑洛二字,却不想哭了。 她心中释然,似是早就想好了她自己想要的归处。她千里奔袭而来,只为一死。 是的,是只求一死。 即便不能同穴,能将血洒在她墓碑之前,或可与她魂魄相见。 父兄离去之时,她可坦然赴死。 如今,心中了无牵挂,更可释然而去。 她唇角一弯竟是一笑,千言万语便在此时只化作了一声轻叹,握着长剑剑柄的手松了松,手指从剑柄上那凹刻进去的两个字上轻轻摸索过去,柔声道了一句:“时语来了,洛儿等我。” 作者有话要说:我有时候在想,沈羽的人设真的太压抑了,很多时候她也需要放肆,需要发泄。就像她知道自己喜欢桑洛的时候在雨中校场里挥剑来回胡乱劈砍,就像这一章。 可能只有爱人的逝去,才能让她忽然明白,自己究竟想要什么,究竟为了什么,究竟该何去何从。可是她知道了,想明白了,累了倦了,却除了死,再没有别的办法。 当一个人崩溃悲伤到极点,赴死怕也是一种解脱。 这第二卷 真是太让我难过了,处理起来非常压抑,每次写的时候整个人都沉浸在悲伤的氛围里面,所以更起来有点儿慢,不过相信我,熬过这一段,会有糖的。不然我就不会安排魏阙跟着来了。你们懂得……我是舍不得公主在受苦……(╯_╰)╭ 感谢我的小天使sylow给了这么长得评论,感激涕零涕泪滂沱喜不自胜,看的太认真了,太感动了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8章 离乱之惑 她唇角一弯竟是一笑,千言万语便在此时只化作了一声轻叹,握着长剑剑柄的手松了松,手指从剑柄上那凹刻进去的两个字上轻轻摸索过去,柔声道了一句:“时语来了,洛儿等我。” 沈羽抬手抽剑,可手刚一动便被按住,魏阙听她所言看她模样便早就在一旁一瞬不瞬的盯得她,生怕她动了轻生赴死的念头,眼见沈羽身形晃动便抬步上前双手死死按住她握着剑柄的手,身子一矮跪落在地,慌忙叫道:“沈公不可!” 沈羽用力一挣,魏阙却咬牙将整个身子的力气都压在了双手之上,哑声只道:“沈公,沈公是一世英雄,便是要死,也要马革裹尸,不可因着此事轻生!” “一世英雄……”沈羽怅然一笑,低头看着魏阙:“我为什么要做英雄?我不想做什么英雄。” “如今四泽收复,泽阳可再兴,若沈公弃族中人而去,如何向陆将交代?如何向泽阳先公交代?”魏阙眉头紧皱,抓着沈羽的手声音都嘶哑:“臣……臣知沈公心里难过,公为舒余耳目肱骨,公主一生都为国事忧心忧虑,只盼国泰民安,若公为此而去,便是公主在天有灵,也绝不愿见。臣……臣请沈公保重!” 沈羽轻哼一声,松了手,往后退过两步,静静地看着跪在一旁双手扶着长剑的魏阙,她心中早就冰冷,便是魏阙再说什么,听来也无甚作用。 可她却又被魏阙口中的话激的胸口窒闷,公主一生为国事忧心忧虑,魏阙所言非虚,可他哪里知道,桑洛心中根本不想去管这些繁冗复杂的事儿,她一直盼着能远离皇城,远离纷扰,她只是想同自己寻个山清水秀的地方白头终老。 而她沈羽,却在桑洛提及此事之时,正是为了此事魏阙口中的泽阳一族舒余一国,离她而去。 再兴泽阳,是她之愿,护卫舒余,是她之责。 又该将桑洛置于何处? “泽阳是我宗族,舒余是我国域,为泽阳,羽已多活了很久,为舒余,羽亦奋勇拼杀舍生忘死。魏将,羽之责任,在此时已然了结。你道我不顾大体也好,说我见识短浅也罢,羽都无意再与你纠缠。”她站定身子,淡淡开口,缓缓道来,声音平静的让魏阙心寒:“你可拦我一时,又能挡我一世么?” 魏阙听得此言便知沈羽心中去意已决,他随沈羽也算征战许久,知道沈羽脾气固执,做下决定便很难更改。自送桑洛往昆边之时,他便知道若有朝一日沈公知道公主死讯怕是难承打击,却没想到沈羽竟对桑洛痴情若此,竟连族人都可不顾,更连性命都可不要。可桑洛再三叮嘱万不可将此事说与沈公,眼下令旨已宣,先王虽去,新王又立,开拔往燕林之时吾王与太子特特嘱咐,不可将公主事说与旁人。 他敬佩桑洛志诚,深知昆边寒囿绝非人所居处,更况公主。他亦佩服沈羽忠勇,不愿见一世英雄就此命丧。 可…… 魏阙闭着眼睛,用力的把着身前长剑,许久,低叹一声:“臣自十三岁入军,如今,已十二载。也算长了沈公几岁,算个兄长。”他跪正身子,双手捧了长剑,磕了头:“臣佩服沈公忠勇果敢,更佩服沈公痴情如此。”他吸了口气,将那长剑拔出,凌冽寒光在他面上一晃,他却端详片刻,神色更是纠结,许久,释然一叹:“臣见惯杀伐,更不惧生死。曾发誓一生忠于吾王,不敢一日懈怠。可今日之事,在臣心中徘徊许久,已快变作日日梦魇苦不堪言。今见沈公悲恸如此,更觉深痛。此事,臣若不说,恐蒙冤之人悲屈更甚,迷惘之人含糊送命。” 沈羽听他所言内藏玄机,蹙了蹙眉,没有说话。 魏阙长长吁了口气,抬眼看向沈羽,目光之中不见纠结唯有坚定,开口低声说道:“臣回沈公,公主,并不在此。” 这一句话犹如绝境逢生,竟惊得沈羽身子都抖了一下,那暗淡了数日的目光忽的一闪,跌撞几步走到魏阙身前跪下身子抬手抓住魏阙胳膊,几不置信的问道:“魏将……此言……何意?” 魏阙将沈羽扶起,瞧着沈羽一双眉眼死死盯着自己,自己的一双胳膊都因着她太过用力而被抓的生疼,话已出口,便没了再退的余地。 “公主,并未离世。”魏阙低声说道:“但若沈公如今不去救她,怕熬不过冬日。” 沈羽在一惊一喜之中面上神色风云变幻,听魏阙这话却又不解,“公主如今在何处?为何……为何会……” 魏阙重重一叹,将皇城之事一一说与沈羽,又将桑洛再三嘱托娓娓道来,终了只得慨叹:“公主,怕是这国中,最识大体,善解人意的王族。” 沈羽呆立许久,心中因着桑洛尚在人世而喜,因着桑洛被自己的父亲与兄长构陷而悲,临了,却又因着桑洛不让魏阙将此事告知自己的浓重忧虑而感动。想及如今桑洛已在昆边苦寒之地受苦许久,又觉心如刀绞,恨不能插上翅膀到她身边。一时之间,百感交集,竟至说不出话。 许久,沈羽握了握拳,方才叹道:“魏将与我大恩,沈羽,没齿难忘。”言罢,对着魏阙一跪,便要磕头。魏阙慌忙扶住沈羽,哑声只道:“臣只是不想让公主蒙冤若此,亦不想让沈公不知实情枉费你一生盖世豪情。如今沈公得知内情,该如何决断,全凭你自己心意。” 沈羽思忖良久,开口说道:“我欲往昆边去,但又恐吾王知晓,连累魏将。”她欣然一笑,看向魏阙:“我本来此寻死,却不想魏将为我破除绝境,重开新路。今日此时,过往的狼首沈羽已死。此后世间,再无沈羽此人。”她将长剑放在魏阙手中:“魏将可带我长剑回返皇城,回禀新王,狼首沈羽得知公主的事儿,悲不自胜,前往拜祭。回返泽阳途中,意识昏沉不辨方向,从悬崖坠落,只留长剑,难再寻踪迹。” 魏阙沉着面色接过长剑,满面忧愁:“沈公欲往昆边,自此西去,怕就要快两个月。旁的不说,只是要通过猎墙之中大宛戍卫营,恐露踪迹。况寒囿之中定有吾王心腹,若万一泄露,沈公可担得起这罪名?” 沈羽淡笑:“只要能陪伴公主,什么罪名,羽都担当得起。只是魏将,”她顿了顿,只道:“魏将只需一口咬定什么都不知,什么都没说便是。太子亦不是先王,他如今承位,正是用人之际,况他素来关爱公主,若无实据,应不会太过为难魏将。” 魏阙点头:“不错,臣送公主往昆边之时,他还特地嘱咐多给公主带上些被褥衣物。想来,心里也是知道公主冤枉的。只是不知,如今他成国中新王,这心,会否还如过往一般的软。”他说着,却又一笑:“沈公恢复往日神采,我也将心里憋了许久的事儿说了,眼下,只觉身心舒畅。事不宜迟,咱们快些走吧。” 沈羽对着魏阙深深一拜,只道了一句:“魏将大恩,羽感铭于心。若有一日可复见,定涌泉相报。” 二人出了姚余,互相拜过,便就分道而去。沈羽失了长剑,倒是颇有些不惯,但她得了洛儿尚在人世的消息,心中充盈,打马疾行,在入夜之时到了姚余西边的一处镇子,在镇上换了行装,又牵了一匹快马,连夜往昆边而去。 深夜大雨忽至,闷声雷响萦绕皇城之中,伴之呜呜风声,犹如万千厉鬼横亘过庭,空中一道闪雷,睡在床榻之上的伏亦忽的大叫一声坐起身子从梦中惊醒,双目圆瞪似是瞧见了什么鬼魅一般惊恐莫测。 昭德快步走到近前,恭敬下拜:“吾王,可是发了梦?” 伏亦面上惊慌不定,周身都发着抖,若不是听得昭德说话儿,恍惚以为自己还在梦中的黑暗湖水里头,一条张着血盆大口的黑龙直直朝着自己而来,那黑龙面相不时变幻,时而化作父王影像凄厉嘶吼,时而又变成满面带血的牧卓索命,而让他心头狂跳不止的,却是最后一个模样。 洛儿…… 那黑龙的一颗脑袋变成桑洛的模样,不哭不喊,只是面容带笑,那一张盛世姣好的面容上浅浅的笑着,随着黑色鳞片的身子在水中来回摇晃。这笑容笑的他心惊胆战,笑的他不寒而栗。 这场景,已不知是多少次入梦,自承袭王位以来,他每隔三五日便要梦见一回,扰的他便是白日里都心神难安。 耳边复又传来父王去前那一句古怪凄厉的低吼:“杀了她!” 伏亦吓得往后缩了缩,惊声叫道:“为何不点灯?” 昭德慌忙点了灯,轻声问询:“吾王日中太累,这才发了梦,睡不安稳。小人,去请了媚儿姑娘来?” 伏亦吁了口气,听得“媚儿”二字,面色才和缓下来,却又抬了抬手,沉吟说道:“昆边寒囿,可有消息来?” “并无异常。只说公主前阵子病重,这阵子,似又见好了。” 伏亦点头,“去带媚儿来。” 昭德应声退去,不过多久,便带着媚儿前来,这媚儿乃是南岳卓熙王进献美姬,长得美颜,长袖善舞,识人心思,尤擅治香,那熏香或浓或淡,每每都让伏亦神怡气爽,睡的安稳舒坦。初来之时侍寝一次,伏亦便再离不开她。 媚儿穿着淡黄色薄纱长衫,长发披散,对着伏亦拜了拜,柔声只道:“吾王这是怎的了?怎么一头的汗?” 伏亦将她揽入怀中,深深吸了一口她身上香气,便觉心中安稳,叹声只道:“这几日总睡不安稳,梦的都是些旧人旧事,想要索我性命。” 媚儿轻笑:“吾王高高在上,统御舒余一国,又得我南岳护卫,何人这样大的胆子和本事,能伤及了吾王?” 伏亦却道:“说便是如此说,只是这场景历历在目,真实非常。惊得我眼下心口还跳得厉害。” “既如此,妾点一炉安神香,伴吾王休息。可好?”媚儿轻轻抚着伏亦胸口,那声音绵软柔弱,听得伏亦一阵心悸。 “安神香到不用,我有媚儿足以。”伏亦揽着她倒在床上,但瞧着媚儿对着自己一笑,却不知怎的梦中那场景复又浮现脑海,惊得他又是低声啊了一句。当下又从床上起来,来来回回转了几圈儿,握了握拳,搅着眉头,只听着靠在床头的媚儿飘悠悠的说了一句:“吾王心中若是怕什么,寻人除去便是。何必如此自苦?” 他站定步子,呆愣的看了看媚儿,“除去?” 媚儿笑道:“若是死人入梦惊扰吾王,便就寻国巫祭祀以安其魂魄,若是活人入梦惊扰王心,便就寻侍卫除之以安吾王心神。吾王如此转来转去,又是何苦?” 伏亦站立许久,召了昭德入内,咬了咬牙,低声只道:“寻个可信的人,把事办了吧。” 昭德当下会意,领命而去。 伏亦闭目叹了口气,睁眼却见媚儿早已将身上的衣衫尽皆除去,正在床边对着自己媚笑,他咧嘴一笑,面色潮红,脱下自己衣衫便直直往床边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说出了实话!但是伏亦这小子也要搞事情了! 对于这个地方需要解释一下,为什么伏亦那么不愿意杀掉桑洛的一个人会因为做了几次噩梦就下了杀心,第一:他以前是太子,现在是王。立场不同,想要的东西更不同。第二:古人对于梦的迷信非常严重。一直认为梦是一种神秘奇幻可以昭示很多事情的东西所以也非常重视。第三:点灯的细节。第四:媚儿的来历。 这些都是和以后发展有很大关系的东西,要记下来,记下来。 但不管怎么说,沈公终于要去找公主了! 桑洛:时语,快来救我。 沈羽:宝贝儿我来了!等我! 第109章 相煎何急 先王已去,新王继位的消息传到昆边寒宥之时,已过了九月。 寒宥主事跪在雪地之中,双手托过传令官手上绑着白色锦布的令旨,沟壑纵横的面上扯动了几下,眯着的眼睛更显浑浊不堪,只是颤巍巍的对着东边磕了三个头,便起身蹒跚而去。 此时昆边的雪更是终日难停,院内的积雪已然快要没过膝盖,内中的仆从,熬不过这天寒地冻,前些日子,又折了好几个年老体虚的。如今,寒宥之中,除了他,便只剩下四个人了。但这总归无妨,再过几个月,总会有新的寺人被送来,毕竟在这昆边之地,生死并不是什么大事。 主事仍旧穿着一件单薄的外衫,面上冻得通红,须发凌乱。他费力的挪动着步子,费力地一脚一脚的踩过雪堆,却也没有似往常一般回到自己那破屋之中,而是径直朝着后园桑洛的居处而来。 自上一次桑洛身边那个叫疏儿的小姑娘因着寻医问药的事儿来询自己之后,他便再没有见过她二人。但他今日须得亲自来见一见桑洛了。 桑洛仍旧还带了些咳嗽,坐在火堆边上,听得主事说的话,瘦弱的肩膀便微微颤了颤,眼神忽晃,似是有些不信,又似是觉得平常。片刻,只开口道了一句:“多谢相告。” 主事看了看桑洛,只觉得这公主比头一回见的时候更瘦,瘦的几乎只剩下了骨头。脸色也苍白,白的了无生气。如今,听得自己父亲的死讯,便是语气都变得平淡如水,激不起一层浪花。 冰天雪地人情冷淡的地方本就折磨人的心性。 他以为桑洛是已经被此处的冰冻穿了骨头,寒透了心。 主事拜了拜,便要出门。又被桑洛叫住。他站稳步子,转身拱了拱手:“姑娘,还有什么吩咐的话?” “主事,为何要将此事告诉我?”桑洛低着头,只是瞧着手中的帕子,眼皮都没有抬。 主事愣了愣,干笑两声:“只是觉得,姑娘该知道。” “该?”桑洛淡淡一笑,抬眼看向主事,端详了许久:“洛儿以为,在这寒宥之中,早就没有了什么‘该’与‘不该’。况我自来此,已非皇城中人,不知,主事因何以为,我该知道?” “既如此,那姑娘当小人多嘴就是了。”主事低着头,躬身下拜:“小人告退。” 桑洛点点头,直到这主事退出去,关了门,眼神却一直定在门板上,平静无波。似是方才发生的事儿,与自己毫无关系。她将帕子放在手中轻轻的摩挲,“父王崩逝,举国哀痛。”她长长叹了口气,说不清楚自己心中的感受。只是发着呆,每日对着东方磕头,一日日的过去,也不知究竟过去了多少日子,更不知这样的日子,还要过多久。 她被父王逐至昆边,满心委屈,心中怨懑自不必说,更况她一病数月,生死徘徊,若非天可怜见,她恐早已离了人世。可她如今活着,被这寒冷落魄的地方削去了往日的锐气,又被这冷清寡淡的人情折损了昔日的锋芒,如今国令已宣,公主已去,这国中,再无了公主桑洛。她如今哀伤也好,难过也罢,又是因谁哀伤,因何难过? “外头的风雪越来越大了,眼看,就要入了十月了。”桑洛听得外头呜呜风声,裹了裹身上的衣服,抬眼看着桌上烛火,不由得道了一句:“疏儿,你说,我是不是……病的太久,糊涂了呢?” 疏儿一直站在桑洛背后,便是听得桑洛与主事说了这许久的话,都不着一语,她面容之中说不出的悲伤还是忧郁,只是在听得桑洛问话的时候似是刚刚缓过神来,急忙扯了扯嘴角,走到桑洛身边蹲下身子拉着她的手说道:“姐姐说什么呢,哪里糊涂了。” 桑洛摇头叹道:“父王崩逝,亲人不再,”她说着,思忖片刻,面上带了几分凄楚的惨然一笑:“本该悲痛欲绝,可我听得这消息这样久了,心中悲伤,又无从宣泄,”她站起身子,双手握着帕子,秀眉微蹙:“我自小便被父王疼爱,吃穿用度皆是国中最好的,便是有什么要求过分了,父王也一样任由我去做,有时候气的急了,也就是呵斥几句,过不几日又会回来哄我。”桑洛说着,眼眶泛红,终究重重一叹,还是落下泪来:“可不知什么时候,一切都变得面目全非,变得事事小心。一言一行都要时时注意,万分谨慎。”她吸了口气:“自西迁以后,这状况便与日俱增,愈演愈烈。直至如今,天人永隔,却不知父王临去之时,会否明白了我一番苦心绝非意图谋反。会不会……”她顿了顿,愁绪更浓,许久,才又说到:“后悔……” 疏儿还未开口,桑洛却兀自笑了,苦笑着摇头:“不会,父王一生做过很多事儿,对的,错的,可没有一件是让他后悔的。他这一生,从未有什么事儿,是后悔的。” “姐姐……”疏儿走到桑洛身边,但见桑洛流着泪,蹙着眉心,苍白的面上掩不住的愁绪,张了张口,却未说出什么,只是轻轻扶着她的胳膊,紧了紧:“如今先王已去,新王继位,或许过不多久,新王便能改了主意,接您回去了。” “接我回去,”桑洛淡然一笑,吸了口气:“国令已宣,难道要再宣一道国令,说王女桑洛死而复生不成?” 疏儿的眼光黯淡下来,却又坚定地说道:“那也无妨,疏儿便与姐姐待在此处。” 桑洛眉目一晃,叹了口气,拉了疏儿的手目中带了些许的困惑:“疏儿,自我从病中好转以来,总觉得你与往日不同。笑的少了,说话也少了,你本不该陪我来此,也不该一辈子待在这里。若你想离去,我也不会强留你在身边。” 疏儿闻言便是一惊,慌忙跪下身子对桑洛磕头:“姐姐多虑了,疏儿断不会离开姐姐半步。” 桑洛将她扶起来,却瞧着疏儿面上尽是惊慌之色,心头更是疑惑,拉着她坐下,轻声问道:“疏儿,我只是说一句,你怎的还吓成这个样子,你以往成日里不停地在我耳边聒噪,可为何我病好之后,总觉得你心里有事儿,你心里有什么事儿,可否说与我听?” 疏儿慌忙摇头:“我哪里有事儿啊,”说话间又急忙咧嘴笑着:“姐姐想多了。” 桑洛见她如此说,只是呼了口气,又陷入沉思之中,悠悠说道:“如今国中变故频生,却不知,四泽之事,是否定了。” 疏儿轻声只道:“姐姐,是思念沈公了。” 桑洛心中一痛,叹道:“如今我身陷此地,终日不得出。而一国上下皆知我死,”她闭目摇头:“若是时语听得消息,不知又会如何……” 疏儿拉着桑洛,只是紧了紧手心,握着她那冰凉的手,只是叹气,更没说一句话。 桑洛兀自思索片刻,心里对着父王崩逝之事感怀深重,又因着沈羽的事儿心里担忧,可如今却又有疏儿的事儿,让她愁上心头。若是以往的疏儿,在自己说完这话之后,怕又要说不少话来安慰,可这几个月里,这种事儿再也没有,桑洛睡得素来浅淡,偶尔夜中醒来,总能听见疏儿似是在低声抽泣。 桑洛还想再问,可她却按下了心中疑惑。疏儿不会无缘无故的如此,可既然她不说,自己再问也无用。她日日都与疏儿同处一室,也就是一日三餐,疏儿去后厨准备膳食的时候,才会有段时候不在房中,桑洛只道了一句累了,便上了床休息,由得疏儿给自己盖上薄被,便闭上眼睛,只听得疏儿在房中将东西都归置着,许久,一声颇为沉重的叹息。 这叹息让桑洛心凉。她从未听得疏儿如此惆怅忧伤的叹息。 她满心担忧疑惑,却不知道,便在此时她疑惑之际,自皇城而来的王命,却已传到了这寒宥之中。来的,却也不是寒宥主事,而是那寺人僚。 夜中之时,桑洛只听得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悠悠从睡梦中醒来,迷迷糊糊地看向房中,一片昏暗之中只是瞧着两条人影相互纠缠,耳边听得疏儿低声怒斥:“你出去……谁让你进来的!你滚出去!” 竟还有男子的喘息声。 桑洛身子一惊,心头突突直跳,惶然坐起当下大叫:“谁在那!” 疏儿惊慌的转了头,手上更是用力的推这寺人僚,口中大叫:“你出去!” 可她毕竟没有寺人僚的力气大,推推搡搡也并无用处,竟被寺人僚推进屋子之中,踉跄几步摔在了地上。寺人僚嘿嘿笑着,侧头看了看惶然下床的桑洛,竟根本不理会,合身扑倒了疏儿身上去扯她的衣服,口中咕哝着入不得耳的污秽话语,只说着自己这些日子对她甚是想念,想的抓心掏肺,今日算是忍不了了,就要在此行了好事。 桑洛听得面上大惊,此景就在面前,脑袋都是轰的一下,连鞋都没有穿,光着脚跑了过去用力去拽那寺人僚,口中大呼来人。可风雪夜中,哪里会有什么人来?桑洛没什么力气,情急之中便双手抓起一旁的凳子朝着寺人僚后背用力砸了过去。 寺人僚被砸的闷哼一声,歪了歪身子,竟真的停了手中动作,身下疏儿上半身的衣衫已然被扯开,目中含泪双手护着衣领,只是咬着牙却不喊一声。寺人僚起身一手拽住桑洛的胳膊,用力一拉一推,桑洛站立不稳被推得跌坐在地,疏儿慌忙爬起身子护在桑洛身前,急声大叫:“别伤了公主!你想做什么,我陪你便是!别伤了公主!” 桑洛但闻此话心中更是恼怒惊愤,双目圆瞪咬牙低吼:“你可知我是什么人,竟敢对我如此!” “你是什么人?”寺人僚尖细的声音犹如夜中鬼魅,古怪的笑着:“你乖乖待在此地,带我料理了疏儿,再让我尝尝你的滋味儿,到时,我再送你上路,保证一刀毙命,你,绝无痛苦。” “放肆!”桑洛哪里听过这样的话,受过如此的侮辱,当下气的大声吼道:“你当我们是什么人,你又当你自己什么人!一个小小的寺人,谁给你的胆子!” 寺人僚哈哈一笑:“我自然低微卑贱,可你一个将死之人又能比我好到哪里去呢?”他走到桑洛身前,蹲下身子,在黑暗之中,那一双眸子忽闪着,干瘦的脸让人看得胆寒:“吾王已下令,让我来杀了你,如今,没人会来救你,你这些话,吓不着我。” 作者有话要说:该来的总是来了… 第110章 绝处逢生 寺人僚哈哈一笑:“我自然低微卑贱, 可你一个将死之人又能比我好到哪里去呢?”他走到桑洛身前,蹲下身子,在黑暗之中, 那一双眸子忽闪着,干瘦的脸让人看得胆寒:“吾王已下令,让我来杀了你, 如今, 没人会来救你, 你这些话, 吓不着我。” 桑洛被寺人僚这话说的一愣:“你可知, 假传旨意, 是何等罪名?” 寺人僚大笑:“是否假传, 你死之后,托了梦去问新王,问问他为何要密令我杀你,问问他究竟还记不记得你这个妹妹。瞧你这模样, 长得倒是好看极了, 比起这疏儿,确实美上千万倍,”他说着, 抬手在桑洛脸上摸了一下, 颇为满足的咂嘴:“滑……真滑……” 疏儿双手大力抓住寺人僚的胳膊, 倾了全身的力气将他推了出去,寺人僚坐在地上, 翻身而起抬手便给了疏儿一巴掌, 疏儿嘴角冒了血丝, 只是哼了一声, 却弯着身子依旧双手抱着寺人僚的腿死死不放,口中只叫着:“姐姐快走!” 桑洛怒极,却又因着方才寺人僚所说吾王命他杀了自己的话更是伤痛,眼见寺人僚对疏儿踢打不断,疏儿只是蜷缩在地上毫无还手之力,当下大喊:“你不是要杀我?那便来杀我!你总不过就是个阉人,又能拿我二人如何?死就死了,死在你这个腌臜阉人手里,我也认了!” 这一番话让寺人僚面上潮红目眦尽裂,他生平最恨有人揭了自己的短处伤疤,更况还要用这样轻视的言语来讥讽自己,瞬间踢开疏儿,疾步走到桑洛面前对着她便是一脚踹过去。 桑洛被踹倒在地,头发披散,却是哼的一笑:“不过也就是这样的手段,你还能怎样?新王既让你杀了我,我不过也就是个死罢了。难道还怕你这无根之人?” 寺人僚怒哼一声,却又大笑,他解开自己的腰带,将桑洛双手绑在一处,又脱下外衫,用力将她双脚也绑了起来。桑洛面色平静,只字不言,但瞧着寺人僚走了两步到了疏儿近前,将躺在地上起不来身的疏儿凌乱的衣衫用力一扯便扯了开来,当下大叫:“你放开她!” 寺人僚却道:“我与疏儿姑娘早就成就好事许多日子了,那一日,那一日公主病重,不曾见着,”他抬头对着桑洛一笑:“公主既说我是个无根之人,不能对你们做甚,我却就让你瞧瞧,我对她,是怎样做的,便就让公主这样睁大眼睛看着,看明白了,下一个,便是公主你。” 桑洛如今终于明白为何自己病好之后,疏儿的样子与以往大相径庭,竟是在自己病重之时被这寺人僚如此对待,她张大了嘴巴,一口气就如此憋闷在胸口,眼见寺人僚扯掉疏儿上半身的衣衫,低下头便去做那轻薄之事,当下又惊又怒不由大叫:“你放开她!放开她!” 疏儿双目紧闭,周身疼痛,鼻间萦绕着寺人僚身上那一股带着古怪骚味的气息,耳边却听得桑洛那一声又一声干哑撕裂的痛呼,她无法反抗,便是反抗了也敌不过这寺人僚的力气,让公主知晓自己被寺人僚如此对待,是她此生最不愿意的事儿,可如今,可如今……此时她直觉一阵疼痛,寺人僚那粗糙的手又伸了进去。疏儿闷哼一声,却又一反常态的抬起双手勾住了寺人僚的脖子,双目迷离的看着那一张令人作呕的脸。 如今寺人僚要杀公主,她便是在此种境地,也要想法子救了公主。大不了,落个同归于尽。 桑洛只觉眼前场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竟不知疏儿竟糟了这样的侮辱,而此时便就在自己面前,自己却又无能为力。她心中一阵阵疼痛,恨不得将这寺人僚千刀万剐,她只觉头晕目眩,便是张口都变成了虚弱至极的话,来来回回却竟都成了“疏儿”二字。 然这寺人僚被疏儿勾住了脖颈当下春心大动,面上潮红更胜,他没了根,只得用手来填补自己那如沟壑一般的欲望,可这疏儿却总是颇为冷淡,从不似今日一般温柔缠绵。他嘿嘿一笑,手上那动作更烈,埋头下去亲吻疏儿的颈子,疏儿却轻哼一声,转过头用自己干裂的嘴唇点了点寺人僚的脖颈,只听得那寺人僚叹息一声,她眼中划过一丝绝望的狠厉,竟张开嘴,一口死死的咬住了寺人僚的脖子。 一声惨叫,鲜血淋漓。 寺人僚周身痉挛的想要爬起身子,却被疏儿用力的勾着,又被她死命的咬着,待得他终究挣脱,疏儿已是满面鲜血,他脖颈上更是血流如注,疼的双眼都瞧不清楚事物。当下气急,伸手便摸出了别在绑腿之上的匕首对着疏儿便要刺过去。夜中匕首寒光一闪,桑洛惊叫一声,想要爬起身子,却又怎的都没了力气。 便在此时,门声一响,复又一道寒光,寺人僚闷哼一声,手中举着的匕首应声落地,口中吐了血,瞪着一双眼睛身子一歪,倒在地上不再动弹。后背上,竟插着一把短刀。瞬间血便从他身下淌了出来。 疏儿躺在地上,面上都是鲜血,桑洛惊慌失措的瞪大了眸子,只瞧着那门边立着一个佝偻老者,仔细去看,竟是城中主事。主事颤巍巍的挪着步子走到桑洛近前,蹲下身子将她手脚放开,干哑着嗓音说道:“此处,不能待了。公主,快些走吧。” 桑洛呆愣半晌,惶然不知所措,张口只道:“你……你为何……” 主事叹了口气,站起身子,踹了踹早已没了生气的寺人僚,将他背上短刀拔起来,毫不在意的在衣服上擦了擦,又将疏儿扶起来,脱下自己的外衫让她披着,叹道:“此处不净,公主与疏儿,趁夜离开。” 桑洛将疏儿搂在怀中,两人都不住的发着抖,她却不解,只道:“主事,为何救我……” 那主事摇了摇头,兀自说道:“你倒还真是个不知真相不罢休的孩子……”他弯着身子,咬牙扯着寺人僚的尸体,将那尸身拖到外头,关上房门,又点了灯烛,生了火堆。屋中满是血腥气味,他皱了皱鼻子,看了看搂在一处不断发抖的桑洛与疏儿,眼光之中闪过一丝忧郁,从怀中摸出一张皱巴巴的信纸,交给桑洛。 桑洛抖着手摊开来看,昏黄的烛火之下,那字迹她熟悉非常。正是伏亦亲笔。 “王女桑洛,妖言祸国。当即诛杀。寒囿诸人,皆不可留。事毕,火焚。” 桑洛倒吸一口凉气,一颗心当下便凉的通透。伏亦素来善良宽厚,不曾想短短数月,从太子变为吾王,竟可说出当即诛杀,皆不可留这样的话。她刚刚目睹这一切,恶毒污秽,却不想便是自己从小到大都敬佩的王兄,都要对自己下如此杀手。若非主事相助,怕是她死前,还要被寺人□□。如此想着,面色更是惨白,眼神之中都流露出一抹恨意。可她心中虽满是恨意,此时倒是冷静下来,看向主事,只道:“此乃新王旨意,主事既然看到,又为何救我?” “这寺人僚,在来此之前,已将尘与费都杀害。他本想杀我,可我允若他,事成之后将我自己藏的几十两银子都给他,帮他火烧昆边,还帮他逃过猎墙,他贪钱怕死,又觉我是个入土半截的老头子,就应下了。”主事咳嗽几声,干声说道:“寒囿之中,如今,只剩下我这个老头子了。” “你为何救我?”桑洛依旧问道:“难道不怕新王砍了你的头?” “旧王尚且没有砍我的头,新王,又凭什么砍我的头?”主事眯起眼睛,在这一室血腥之中,抬手给自己倒了杯凉水,咕咚咕咚的喝了,吐了口气:“我只是觉得,你是个好孩子,不该死。” “可我若走,昆边不焚,寒囿不毁,新王迟早会知。到时,你该如何?”桑洛深蹙眉头:“主事救我二人性命,洛儿不可舍你而去。” 主事眼光亮了亮,看着桑洛点点头:“你这说话的样子,倒是像极了你的祖父。”他捋了捋胡子:“我自有办法,只是公主,不可再待在此处。不然,必再糟杀身之祸。” “你知我祖父?”桑洛疑惑更深,却又觉得一阵头晕,闭目只道:“如今我二人陷于此地,西是昆山,东南又被狼野所围,北有戈壁,便是走,又能走去哪里?”她苦笑只道:“我流落如此,父王王兄皆要杀我,骨肉亲人疏离若此,如今,还连累了疏儿被……”她搂紧了疏儿,哽咽只道:“我倒不如死了的好。” “既能苟活,何苦要死。”主事微微一笑:“走吧,往南而去,南边,有一条小道……” 他话未说完,寒宥那矮门便砰砰被人撞响,外头的昆边百姓竟来此高声大吼:“主事,主事!有人闯城!” 主事一惊,眉毛一皱,当下对桑洛说道:“公主待在这里,不要动。也不要出声。我,去瞧瞧。” 桑洛搂紧了怀中疏儿,抖着身子点了点头。 ※※※※※※※※※※※※※※※※※※※※ emmmmm 主事是个有故事的人,你们猜到了吗? 我回复日更了,你们开心吗哎嘿嘿嘿嘿~~~~~~~~~~~~~~~~~~~~~~~~~~ 第111章 终复得相见 主事去后,桑洛与疏儿依旧紧紧地抱在一起,两个人身子都发着抖,疏儿一直瑟缩在桑洛怀中,紧紧地抱着她,眼神都不敢往角落里那寺人僚的尸身上面去看。 桑洛却一直死死的盯着寺人僚那一张定格在狰狞的面上。死死地看着。她只觉得周身冰凉,通体透寒,便是一颗心,都裹满了冰霜。她知道这冰冷与绝望是谁带给她的,不只是这没了人性的寺人,也不只是这失了温暖的昆边。 尽管被冤屈,被指责,被放逐到这边远苦寒之地,她都不曾想过,她的王兄会对她下了杀手;更从未想过,自己耗尽心力帮伏亦争取了来的王权皇位,终究还是改变了他。 又或是,改变了他们两个人。 她紧紧地咬着牙,用力地搂着衣衫残破不堪的疏儿,她从未在什么时候有过这样浓的恨,更从未在什么时候有过这样的冷。 疏儿无声地在她怀中抽泣,似是被这所有的折磨抽干了力气。桑洛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想到疏儿这几个月中在自己不知的时候受尽了寺人僚的侮辱,又在这危难关头舍了自己性命的为保她平安,便心头生疼。 她不想恨。 但她终究难逃“恨”之一字。 她恨,她恨为何父王只是因着自己是个女子,便妄将所有罪孽都加诸与她,将她弃之不顾,恨不得生吞活剥。 她恨,她恨为何王兄继位之后,在已无人能撼动他王权皇位之时,却还要痛下杀手,毫不顾忌昔日兄妹之情。 她恨,她恨为何自己明明有经天纬地之才,却要因着种种桎梏断绝于此,连身边唯一一个最忠心体己的疏儿都不能保护。 若非主事相救,如今,她又会怎样?是生,是死?是清白的,还是被…… 桑洛周身打了个寒颤,久在皇城的她自然不知道这些心中早就扭曲百倍的寺人们会用怎样的手段和法子来宣泄自己心中的诉求与对这世间的不满,他们确是可怜人,可怜人若是心中生了黑色,便会黑的彻底,黑的通透,黑的深不见底,黑的令人发指。 “疏儿……”桑洛哑声安慰着:“别哭……他已经死了,过往的一切,都要忘记。你为我做的事儿,我都会记得。” 疏儿面上血迹未干,唇齿之间都是血腥之气,说不出话,只是点了点头。桑洛抬手轻轻擦着她面上血迹,柔声说道:“主事说的对,你我尚可苟活,不该求死。” 疏儿抽噎半晌,闭目叹气:“可我已如此,日后……可如何再见人……” “此事,我绝不会同旁人说一个字。”桑洛沉了声音,忍着一阵又一阵的眩晕之感,吁了一口气说道:“你只需记得,他已经死了,过往的事儿,都会随他而去。灰飞烟灭。你要好好活着,我也会让你好好活着。但我桑洛还有一口气在,便不会再让人欺负你。”她说着,眼光之中闪过一抹狠厉,惨白的面上竟浮起一抹凄楚的笑容:“他们都想让我死,可我偏要活着。我要活着,好好地看看他们治下的舒余江山,会如何,好好地看看他们座下的黎民百姓,会如何。” 疏儿抬起眸子怔怔的看着桑洛,便是眼中带着泪,面上却带着惊讶。她从未听过公主说出这样的话,更从未见过公主如此的神情。而此时的桑洛,竟让她打从心眼里油然而生了一种敬畏之意。惊得她只是诺诺的回了一句是,便是搂着桑洛的双手,都不自主的松了开来。 桑洛轻嗤一声,听不出悲喜,片刻便是咳嗽数声,身子摇晃着便要摔倒。疏儿仓皇扶住了她,院中竟传来一阵窸窣脚步声。 二人皆是一惊,桑洛撑着力气扶着疏儿站起身子,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那紧闭的门。却不知门外的,究竟是伏亦派来的杀手,还是那主事。 门声一响,竟被人用力推开。大风裹着雪片吹进室内,灯烛晃了两晃瞬间灭了。可便是在那灯火明暗的一忽儿,桑洛却瞥见了来人那一双熟悉极了的眉眼,那无数次出现在梦幻之中的身影。 暗中只有一声急促焦急的低唤,便让桑洛提到嗓子眼的一颗心瞬间落回了原位。 “洛儿……” 桑洛身子重重一晃,竟惊得一时之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不该是她。 她怎么会来? 可又确确实实的是这个人。 她只听得身边的疏儿夹着喜的一声惊呼:“沈公……” 桑洛胸口窒闷,眼前一黑往前踉跄几步,摔在沈羽怀中。 沈羽紧紧将桑洛搂在怀中,只觉得怀中的人儿没有半点儿分量,瘦的厉害,当下便是喉咙哽咽眼眶发热,双腿一软竟带着她坐在了地上,眼泪便瞬间落了下来,哽咽说道:“洛儿别怕,时语在这。”说完这句,竟再也说不出一个字,只是将她拥在怀里,用身上宽厚的大氅裹住她的身子,把她抱起来放在床上。伸手探了探鼻息,只觉虚弱,又按按脉门,脉搏尚算有力。想来,只是因着气虚昏过去了。 疏儿在一旁看着,复又落泪。心中却又欢喜,便是连一身的疼痛都忘了,关了房门,又点了灯,抬手胡乱的抹着自己的脸,跪在地上给沈羽磕了头:“沈公,总算来了,公主虽然一直未说,可疏儿知……知公主一直等着你……” 沈羽目光定在桑洛那苍白的面上,听得疏儿如此说,这才颇为不舍得转过身子,却惊见疏儿面上竟还带着鲜血,身上的衣服也破烂不堪,还披着一件男人的衣裳,头发凌乱的不像样子,当下大惊,转而看了看四周,只在角落之中瞧见了那寺人僚,双目一瞪站起身子把疏儿扶起来:“这是怎么回事?” 疏儿啜泣只将方才那生死一瞬的事儿说了,只道这寺人僚是新王派来杀公主的,亏得主事救了她们。 沈羽听得面色变换,几不敢信,不想自己竟晚来半刻,若非主事相救,怕真要与桑洛天人永隔。她紧蹙着眉心,胸口因着怒气不断起伏,心中又惊又怕,眼瞧着疏儿的样子,不知受了多少折磨羞辱,死命的咬着牙关,许久方才说道:“好疏儿,多亏了你。你且放心,我来了,不会再有人能伤你们分毫。” 门声一响,主事推门而入。但见沈羽与疏儿立在正中,竟是一笑,点点头只道:“看来我猜得没错,你,确是来救她们的。” 沈羽呆了呆,拱手只道:“方才,多谢老丈相助。” 她踏雪而来,在过猎墙之时便已舍了马匹,一路狂奔,绕过戍卫营,只在快到昆边之时歇了一个时辰,便又裹紧了身上的衣服往昆边而来。却不想昆边一城与其他城池皆不相同,无侍卫,无城守,城门紧闭,想要寻个侍从都难上加难,只在城周扰了一圈儿,寻了个极低矮的洞,趴伏着身子钻了进来,可她对城中并不熟悉,兜兜转转,绕来绕去,没多久便被人瞧见。入城受阻,又恐招来麻烦,更不想这城中人并不言语,尽是刀斧相向,一波又一波冲将上来,她手无寸铁,只得赤手空拳与众人周旋。她处处相让,可对方却步步紧逼,沈羽退无可退,想及桑洛在此定然更是苦不堪言,心中着急,当下夺了一人手中长刀挥砍而下,瞬间见了血,此时那主事赶到,喝令众人退下。眯着眼睛看了沈羽半晌,哑声只问了一句:“你是来杀人,还是来救人?” 而此时,主事只是对着沈羽摆了摆手,笑道:“不是老丈,不是老丈。我只是这寒囿之中的主事,并非相助,只是,不忍再看这两位姑娘受苦。”他叹了口气,眯着眼睛看向沈羽:“若得人相助,总要问心无愧。你与我说的那句话,振聋发聩。此事,我愿助你。” 沈羽忧心桑洛,只道:“主事大恩,晚辈铭记在心,日后若有机会,定当报答。” “你功夫高绝,城中诸人皆不是你的对手,想来,这孩子性命可保。”主事只道:“我本就想让她二人连夜离开,眼下,应也不用急在一时。”他目光一闪,看出沈羽心中忧虑,复又说道:“你且放心,昆边百姓,素来不管旁人是非。你来之事,没人会说出去。这屋中不干净,你既来了,便带她二人到干净的屋子里休息吧。明日,我给你三人备上车马,你们快些离去。” 沈羽闻言心中感激,竟对着主事跪落身子行了大礼:“主事大仁大义,晚辈,感激不尽。” 沈羽抱着桑洛,与疏儿一同由主事带着到了另一间房舍之中,点了灯,又寻了屋中干净的被褥铺好,这才将桑洛小心翼翼地放在床上,此时再摸桑洛脉象,又觉舒缓平和许多,沈羽松了口气,又瞧着疏儿那疲惫的样子,让疏儿快些去歇一会儿,疏儿却一直撑着力气说自己不累不困,沈羽心中感怀良久,终究松了桑洛的手,将疏儿按在桌边,亲自给倒了一杯茶放在她手中,又轻轻拍了拍。之后便回到桑洛身边,那眼神儿便再也离不开。 主事颤巍巍的拎了两桶热水进来,吐了口气对着沈羽招了招手,又丢了两条干巴巴的毛巾在桌上,一条放在疏儿手中,另一条丢给沈羽,便要离去。 沈羽惶然起身又拜,口中只道:“多谢主事。” 主事却拧了拧眉头,轻哼了一句:“看你方才那样杀伐决断的样子,像个英雄。如今怎么这样婆婆妈妈,倒让我想起了蜗居在大泽之中那些姓沈的人。真烦。” 沈羽呆愣许久,纵不知这主事怎的通晓如此多的事儿。可她此时也无暇多想,关上房门,又上了门栓。转身看了看疏儿,指了指旁边的另一张床,低声只道:“疏儿不必伺候,顾好自己身子要紧。今日经历太多事儿,你定然也累得厉害,快些休息。明日,我便带你们离去。” 疏儿的样子有些呆滞,听得沈羽此言,似是才缓过神来,匆忙说道:“是。” 沈羽只道:“如今,我已非狼首,疏儿不必再如此多礼。洛儿有我照顾,疏儿快些休息。” 疏儿点了点头,又对着沈羽拜了拜,似是又想起什么一般,转而去拿了几件衣服放在桌上,“公主喜欢洁净,我给公主换上干净衣服,再睡不迟。” 沈羽愣了愣,旋即点头:“疏儿也需换身干净衣服。洛儿的衣服,我来换吧。” 她说着,看着疏儿眼神之中闪过一丝仓皇,当下会意了自己方才说了什么样的话儿,她却知道自己与桑洛与疏儿皆是女子不需避讳,可疏儿却当自己是个男子,那眼神儿瞬间变的有些无措,还带了不少惊慌,沈羽急忙摆手:“我先出去。你与公主换好,我……再进来。” 作者有话要说:桑洛;时语,我们已经十五章没有见面了。 沈羽:你与我,相隔了一篇短篇小说那样长的距离。你可想念我? 桑洛:想你,是我每天必做的日常。 沈羽:哦,我的小宝贝,可是你晕倒了。 桑洛:然后你就去管疏儿了?! 疏儿:我也很可怜,被主角关心一下我觉得也是情理之中的。 沈羽:点头。 桑洛:叹气,是的。我那物美价廉人品兼优的疏儿啊! 疏儿:等等……物美价廉是什么意思? 陆离:我跟你们已经相隔了一篇中篇小说了…… 艾玛可算见面了,可算见面了,掌声在哪里,鲜花在哪里?你们的雷在哪里!不用客气向我开炮啊!开心的告诉你们后面很多章这俩人都会腻在一起腻到你烦! 第112章 雪夜诉离情 屋外寒风怒号,屋内灯火明暗。疏儿给桑洛换了干净衣衫,却又抱着两人换下来的衣衫出了门,但见沈羽独自站在门外,正背着身,挺直着身板,看着一夜风雪,如若夜中一座雕像,她那肩膀并不宽阔,个子也不似他人一样的高大,可她如此挺身立在风雪之中,英姿飒爽,又让人踏实。 疏儿经历了这许多的事儿,早已难再是那当日的小丫头,她心中纵使对沈羽之前作为有诸多不满,却在此时都烟消云散。公主身负万般的委屈无奈,亲人疏离,险些丧命,从不曾将她心中柔情显露人前,可在见到沈羽的那一刹那,那惊慌而起的身影,跌落在他怀中的样子,都已然说明了一如既往的一件事。公主早就将她自己托付给了沈羽,而眼下看来,沈羽,也确是个良人。 她走到沈羽身边,尽管已是周身疲惫,满心凄楚,却又由衷的替这二人开心。她微微一拜,轻声道了一句:“少公。” 沈羽似是在思索着什么,有那么一刻的愣神儿。 方才疏儿说的那些事儿让她震撼,没想到伏亦登王以后,竟变得如此残忍,又观这寒囿之中处处零落破乱,哪里是个住人的所在?而桑洛与疏儿却就在这样的境地之中生活了这样久,桑洛的身子让她分外担心,而疏儿的样子又让她心中猜测,不知是经历了怎样的疏落,又或是被这地方消磨了意志,让疏儿变得与以往大相径庭,可她却深知此时绝不可问,须得说些宽慰的话,做些高兴的事儿让她们快些忘记此前的经历。 她正想着,便听得疏儿声音,急忙转身,对着疏儿一笑,只道:“换好啦。果然,疏儿换了衣裳,还像以往一样,好看!”又见她手中抱着衣服,从她手中拿过衣服道:“这些东西,不要了,等咱们寻到了新的安身之所,都换新的。”说着,对着疏儿又笑:“疏儿须得快些休息。才好与我一起,照顾洛儿。” 疏儿眼神晃了晃,又对着沈羽一拜:“多谢少公。外头冷,少公快些进屋吧。” 沈羽将手中的衣服随手便丢在门外积雪之中,随疏儿一同入了房中。关上门,只听得屋内火堆噼啪作响,她自也是一身疲惫,如今暖了些,便觉得眼睛酸涩。却又强撑着意识,让疏儿快些去睡,自己便坐在桑洛床边,拉了她的手放在掌心之中轻轻握着,这一握,喉咙便又哽咽。 她不是没有握过桑洛的这一双手,柔软,温暖。可她今日握着她的手,却觉得她的手这样冰凉,竟还带了些粗糙之感。 沈羽的手拿惯了剑,不仅粗糙,还生了茧。她泽阳一族皆是勇者,皆是英雄,战场拼杀舍生忘死。她不在乎。 可桑洛是公主啊。 她曾是这国中最受吾王疼爱的孩子。 要怎样一番身与心的折磨,才会让桑洛像现在一般骨瘦如柴,如现在一样弱不禁风?虽因着体虚昏睡,一双秀眉却还微微蹙着,便是这迷蒙的意识,都抵不住她那些说不尽的心事与愁绪。 沈羽怅然叹了一口气,微微欠了身子,抬手轻轻抚在桑洛面上,心中阵阵刺痛,恨不得马上便把她搂在怀里护着,揉进心里暖着,此生不再离开她一步。 半步都不行。 “我曾说过,此生定会亲自看护照顾洛儿,绝不会再把你交给旁人。”沈羽低声喃喃,说完这话,双目酸胀,眼光迷蒙,竟真的落了泪,低哑着声音叹道:“却不想,竟让你至于此等境地。又迷茫不知,一直等了这许久,才来寻你。险些便要与你阴阳两隔。是我不好,若我当日听你所言,尽快向吾王请旨赐婚……”她闭了闭眼睛,泪水滴落在桑洛面上,“是我不好……” 她说到此处,竟至说不下去,只是转头胡乱的抹了抹自己面上的泪,吸了吸鼻子,泪中却带了笑,弯着眉眼看着桑洛:“不过如今好了,此后,我与你在一块儿,再不会分开。” 沈羽前倾身子,低下头看着桑洛,蚀骨一般的思念如今终于消解,她情难自持,轻轻地亲吻着桑洛额头,却在此时,桑洛那眉目蹙得更深,便是呼吸都乱了起来,口中喃喃呓语,在沈羽触到她额头的那一刹那,低呼出声,竟是:“不要……”二字。这声音出口,身子发了抖,竟挣扎着醒了过来,撑着身子睁开眼睛,只觉得眼前一个人影,惶然惊呼了一句:“别碰我……”抬手便推。 沈羽慌忙将她搂住,柔声说道:“洛儿别怕,是我……是我……” 桑洛那一双眸子之中满是恐慌,纵以为自己还在危险之中不曾脱身,只在听见沈羽声音的那一刻,忽的安静下来,一双眼睛定在沈羽面上,看了许久,那惊慌的面色转而变得柔和许多,却又难解忧愁,眼中瞬然噙满了泪水,抖着双唇断断续续的叨念了一句:“时……语……” 沈羽喉咙哽咽,心痛如绞,双手扶着桑洛肩膀,重重点了点头,“是我。” 桑洛眉目一晃,这场景如在梦中。她抬手轻轻地从沈羽面上勾画过去,从眼眉到面颊,一路滑落,直到心中确定了面前的人正正是沈羽,双眼一闭,口中轻叹,身子往前一倒,便倒在沈羽怀中,埋在沈羽颈窝里,深深吸了一口气,语带哽咽:“你来了……你为何要来……你怎么能来……” 可她口中虽这样说着,却又将沈羽搂的更紧,任由决了堤的泪水流下,沾湿了沈羽的衣衫。沈羽将她护在怀中,更是泪流满面,侧脸贴着桑洛额头,才觉得心头踏实,哑声只道:“我来得晚了,让洛儿受了这样多的苦,我知错了,日后,洛儿要怎样罚我,都可以。” 可她这样说,桑洛却哭得更厉害。她来到此处这样久,从未轻易落泪,便是父王离去的消息,都不曾让她哭得这样厉害,可她眼下却哭得止不住,似是要把这几个月的委屈难过全都哭出来。 她哭得沈羽心碎,哭得沈羽肝肠寸断。沈羽轻轻地摩挲着她瘦弱的身子,抬手擦着她面上泪水,又觉得怎样都擦不干,她心疼桑洛,又不知如何才能止住她那不住流下的泪,便即低下头,将她面上泪痕一点点的吻了去,从眉眼,到面颊,再到桑洛那干裂的嘴唇,她都吻得甚是仔细,颇为小心。 这一吻细致绵长,又在风雪夜中平添了几分厚重与坚韧。裹着诉不尽的相思,揉进了数不清的心疼。 许久,沈羽才不舍的离开桑洛,双手轻抚着桑洛后背,“我知洛儿心里难过,时语陪你。不会再离开你。” 桑洛一双眼睛依旧看着她,半分都不舍得离开,终于见了一抹笑意,淡声问道:“你为何会来?四泽,可收回来了?中州大羿可退兵了?” 沈羽瞧着她那面上挂着泪痕,又极为疲惫的样子,心里不忍,扶着桑洛靠在床头,脱下身上大氅,搭在那薄被之上,自己坐上床,靠在她身边,将桑洛搂入怀中,低声说道:“洛儿闭上眼睛,多睡一会儿,明日一早,我便带你与疏儿离开这里。等到路上,我再给洛儿讲这些故事。可好?” 桑洛靠在她怀里,心中终于安定下来,却又忽的问道:“疏儿呢?” 沈羽转头看了看不远处那张窄小许多的床上,疏儿正面对着墙侧身躺着,应是睡着了。轻声道:“疏儿方才帮你换了干净衣衫,此时已然睡了。”她说着,将那大氅往上拉了拉,给桑洛盖到了身上,又仔细的掖了掖,复在她额头上轻轻亲了亲,紧紧贴着她,那声音柔的似是能化出水来:“洛儿就在我怀里睡,待得天亮,我去寻些吃得来。之后,咱们便离开这儿。” 桑洛的手在大氅之中摸索片刻,寻到沈羽的手,紧紧地拉着,这才闭上眼睛,长舒了一口气:“时语就这样带我走,不怕么?” “怕。”沈羽闭目淡淡开口,只觉得桑洛在怀中微微抖了抖,紧了紧搂着她的手臂,“我怕,怕的是洛儿再有半分闪失。我离开你这样久,饱尝相思之苦,又惊闻公主薨没的消息,吓得魂飞魄散。如今,在这世间,能让我怕的,值得我怕的,只有洛儿的安危,洛儿是否日日开心,是否无忧无虑,是否身体安康。旁的,我什么都不怕。所以我要带了洛儿在身边,洛儿在哪里,我就在哪里。”她弯唇一笑:“洛儿曾说,若是他们不同意你我婚事,我会否敢带走舒余公主。眼下,我想掳走舒余的公主,这国中最美最聪明的姑娘,洛儿,可愿随我去?” 她等了许久,只听得耳边是平稳缓和的呼吸,不见桑洛回应。低头看看,却见桑洛已在她怀中安然睡去。沈羽宽慰一笑,痴痴地看着怀中熟睡的人,便是这几个月的疲惫,都荡然无存。 作者有话要说:来,张嘴,吃糖。 第113章 恍然如旧梦 还未至清晨,桑洛却悠悠转醒。她闭着眼睛舒了一口气,动了动身子,只觉得头疼的厉害,一点力气都没有。 “洛儿醒了?”沈羽的声音淡淡地,裹着柔情,“觉得如何?” 桑洛微微睁开眼睛,在昏暗之中,正对上沈羽那一双明亮清澈的眸子。 她依旧靠在沈羽怀中,这一夜,沈羽一动不动。 恍如隔世。 “时语……”桑洛微微张口,嗓音沙哑,露出一抹笑意,似是放了心一般的轻叹一声:“你还在。” 沈羽一夜未睡,就这样一直将桑洛搂在怀里,静静地看着她。越看,越觉心疼,越看,越觉疼惜。如今听得桑洛说了这样三个字,当下洞悉她心中担忧,担忧见着自己这事儿是发了梦,不是真的,生怕醒返之后又瞧不见自己。 这该是受了多大的折磨,忍了多重的思念? 她紧了紧怀抱,轻轻摩挲着桑洛后背,柔声安慰:“自然还在。从今往后,洛儿每日醒来,都会瞧见我。每日睡时,也都会在我怀里。”她说着,但见桑洛微微皱了皱眉,似是不适,忧心问道:“洛儿可是觉得哪里不舒服?” 桑洛闭目蹙眉:“无妨,只是有些头疼。”她拉了拉沈羽衣角:“什么时辰了?” “还不到卯时。”沈羽右手揽着桑洛,抬起左手,轻轻揉着桑洛太阳穴,复又用面颊贴了贴她的额头:“还好,并未发热。应是昨夜遭逢变故,洛儿太过伤神,又哭了许久,是以头疼起来。”说着,闭了闭眼,又觉心疼,声音更柔,喃喃说道:“洛儿放心,此后,时语不会再让你伤神,更不会再让你流一滴眼泪。” 桑洛闭着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听得沈羽如此说着,心中满是感动,不由得往她怀中靠了靠,“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眼下,好似一场梦一般。” 沈羽眼神一晃,心中因着她这一句话被狠狠地刺痛。满心怜惜的低下头亲吻着她的眉眼鼻尖,桑洛叹了一声,侧了侧头,让沈羽那温柔细密的亲吻落在自己面颊上,多少的话都揉进了:“时语”二字之中。 沈羽搂紧了桑洛,双目酸胀。她知桑洛受了太多的委屈苦难,便是二人贴的这样近,都仍觉得对她呵护不够,只得更紧了双臂,在她耳边轻声说道:“时候尚早,洛儿再睡一会儿。我守着你。” 桑洛微微摇头:“睡不安稳。心中太多事,从无一日睡的安稳过。” 沈羽心中怅然,却又一笑,竟在此时说起了趣话:“洛儿心中的事儿,定是时语的事儿,”她低头看着桑洛,眉眼之中满溢着深情,又带了几分调皮:“那,睡不安稳,定是想我想的睡不安稳,是也不是?” 桑洛被沈羽说的呆了呆,眸子之中闪过一丝惊讶,沈羽在此时说这样的话,是为了让自己宽心,又不想让自己想起以往的旧事。可她陷在此处这样久,若要不想,谈何容易? 桑洛牵起唇角,柔着目光瞧着沈羽:“是。是想你想的睡不安稳。” “我在燕林数月,又与中州大羿交战十余次,也曾写过两封书信到姑业城,托离儿往皇城去转送给你。”沈羽目光闪了闪,“可离儿去过两次,都见不着你。我以为是因着牧卓之事,吾王心存疑惑,故而不让闲杂人等入了三道门内,当时战事焦灼,我便未做多想。”她说到此处,心中愧疚,叹道:“若我当时多想一想,又或是让离儿去探一探口风,或许,来的能更早一些。洛儿,也不必吃这么多苦。” “父王有心隐瞒,有岂是离儿可知。”桑洛苦笑:“我只是不曾想到,王兄继位之后,狠辣之心,更甚于父王在时。他已然向国中宣令公主已去,却还要派人来杀我。我却不知,究竟做了什么,让他们如此忌惮。”她说着,眼眶便又红了,长叹一声:“如今,我有兄长,却似孤身一人。我活着,却与死无二至。” “谁说的,”沈羽急道,凝着面色看着桑洛,“洛儿绝非孤身一人。你有时语陪着。”她顿了顿,复又说道:“公主已去,狼首亦不再。”旋即一笑:“此后,只有时语与桑洛。你我抛开这些俗世困扰,我带你寻个山清水秀的地方,看山看水,看花看鸟儿。如此终老,可好?” 桑洛眸子变得柔和非常,却又微微低头,眼中闪过一丝微不可查的忧愁与复杂:“天不亡我,我定好好活着。”她轻笑一声,可这笑中又满是自嘲之意:“也罢,便就当公主昨夜已经真的死了吧。”她抬手轻轻摩挲着沈羽面颊:“日后,我随时语远去他乡,做个平凡人。” 沈羽开怀一笑,重重点头:“好。” “四泽,可收回来了?” 沈羽呼了口气,知桑洛虽然口中说着做个平凡人,心中却仍旧放不下国中时局,她眨眨眼睛:“我答应洛儿半年,就是半年。” “半年……”桑洛轻声叨念,当下明了沈羽言中之意,却又叹气:“是啊,时语的生辰,我又没有陪你。” “这两年生辰都在营中过去。好在还有陆将陪着,也不算无聊。”沈羽说着,面容一顿,沉吟片刻复又淡笑:“不过以后,我年年的生辰都要你陪着。” “可你忽然来此,不在军中。若是伏亦知道,他定会找你。”桑洛心中担忧,面容凝重:“若找不到你,以他如今的性子,怕是要寻陆将的麻烦。” “此事,我已有决断。”沈羽轻轻拍了拍桑洛后背:“我来时,已将长剑交给魏将,嘱咐他回禀新王,狼首沈羽因着公主的事儿,伤心欲绝,往姚余祖庙祭拜之后,惶然不知前路,摔下山崖再寻不到。到时新王见我长剑,又寻不到我的人,应不会太过难为他们。” 桑洛微微点头,却又沉思片刻,拉了拉沈羽的手:“时语,”她抬起眸子,目中凝肃:“你……你可放得下?” 沈羽愣了愣,笑意渐敛,抿嘴闭目,微微蹙了蹙眉,只是搂着桑洛的胳膊用了用力,轻声叨念了一句:“狼首公位,过眼烟云,万里繁华,不若佳人一笑。我知洛儿替陆将与泽阳族人担心,待得安顿妥当,我会修书一封送与陆将,让他安心,更要变通。陆将久经沙场,更懂进退。况如今中州大羿虽退,依旧虎视眈眈。新王无人可用,还需依仗穆公与陆将等人,几年之中,不会大改。眼下,旁的都不要想。”她睁开眼睛,深深地看着桑洛:“我最放不下的,就是你。” 桑洛被沈羽说的动容,埋头在她怀中:“是谁教会你说这些话的。过往,你从不曾说过今日这样的话。” 沈羽轻吻桑洛额头,叹道:“非我不会说,只是过往太过优柔,总觉说出来让人面上发烫。可那日惊闻国中令,以为洛儿真的离开人世。我怅然终日,悔不当初。后悔当日为何想说的不说,想做的不做。”她闭目深叹,满心感激之情溢于言表:“如今天可怜我,让洛儿安然无恙,我恨不能将心中的话都说给你听,”她说着,抿嘴一笑:“洛儿,若是觉得我烦,那我……” 桑洛听得落了泪,鼻音都浓重起来,当下打断了沈羽的话:“谁说你烦了。”说完这话,脸上便浮起一抹红晕,想及过往之事,不由慨叹:“你总是躲闪,话又说的恭敬正直,鹿原之时,你在马车之中说了那样多的话,在我身边守了一夜,却又偷偷摸摸离去,如同个不通情理的石头一般,若不是我追到燕林,如今,你又岂会跑过来?” 沈羽愣了愣,听得桑洛说道鹿原之事,当下惊愕只道:“那时我以为洛儿因着伤重昏过去了,莫非洛儿……”她说到一半儿,心中便猜了七八分,心头一痛,凝目看着她:“洛儿,是怕我瞧你醒来便离开?所以……一直装睡……” 桑洛没有言语,沈羽却恍如旧梦之中,心中又是感动又是愧疚。想及当日在那马车之中,桑洛伤重,自己在车中守着,又因着许多担忧不敢认定自己对桑洛的心思,几次推托,言辞拒绝,该是怎样伤了她的心。 “洛儿。”沈羽侧过身子,仔仔细细地看着桑洛,“日后,不管你是醒着睡着,时语,绝不离开你半步。” “这话是你说的,须得记牢了。不许食言。”桑洛靠在沈羽怀中,微微一笑。 二人便又如此温存许久都不舍分开,桑洛疲惫的厉害,醒醒睡睡,手却一直拉着沈羽,丝毫不松。沈羽便就这样陪着守着,迷迷糊糊的浅睡片刻,又醒过来满心柔情地瞧着她。 及至辰时,屋外风雪未停,天色昏暗,凉风从那极不严实的门板缝隙之中透进来,沈羽将大氅又拉了拉,动了动身子:“我去外头瞧瞧,不知如今那主事怎样了。我总觉他奇怪,似是知道很多事儿。” 桑洛却拉着沈羽的手不松,闭目只道了两个字:“别走。” 这二字说的温柔绵软,竟让沈羽心思一荡。她复又搂了桑洛入怀,柔声应了一句:“好。” 曾几何时,在桑洛那风华殿中,桑洛也是这样拉着她的手,却是道了一句:“去吧。” 而这一句“好。”似是早就说了,又似是不该那样说。 沈羽长吁了一口气,想及与桑洛经历的这些日子,竟纷杂纠缠的恍惚如旧梦。然梦总有醒时,她心中明了,从今日始,她不再是狼首,更不是泽阳公。桑洛不再是公主,也不会在纠缠在皇族纷争之中。她二人心中,皆有放不下的结,却又都要放下。 不放下,不重生。 作者有话要说:来,张嘴,吃第二块糖。啊~~~~~~~~~~~~~~~~~~~~~ 里面有一些细节,细心的小天使你看出了什么……呢…… 算了还是吃糖吧。 啊~~~~~~~~~~~~~~~~~~~~~~~ 第114章 莫论曾经事 清晨之时,灯烛早熄,只有火堆噼啪响着。屋中终于从门缝之中露了一抹微光。 疏儿早已醒来,悄着步子在屋中拿了凉水倒入铜壶之中,放在那火堆上热着。待得水开,才又将水倒入半盆凉水之中,拿了干净毛巾在热水中浸透拧干,递给沈羽,指了指浅睡之中的桑洛,便低头要出门,说是要去寻主事找些吃的来。 沈羽看了看桑洛,起身拉住疏儿,又将手中毛巾放在她手中:“疏儿别出去了,这事儿,我来吧。正好,我也有事想寻主事说。疏儿在此照顾洛儿。有什么事,就大声喊,我定马上回来。” 疏儿眼神晃了晃,握紧了那毛巾,咬了咬嘴唇却只是道了一句:“是。”便不再言语。 沈羽微微蹙眉,总觉得疏儿不知究竟怎的了,说话做事都变得如此沉闷。看她那面容疲惫的样子,似还带了压不下去的惊慌,开口又想询问,却终究没有问出口,只是轻轻拍了拍疏儿肩膀,“疏儿放心,以后再没有这样的日子了。待得收拾妥当,我便即刻带你们离开。从此,再不回来。” 疏儿对着沈羽拜了拜:“多谢少公。少公去吧,快去快回。别让公主等着。” 沈羽点头,又看了看床上还未醒的桑洛,便即出门。 疏儿走到床边坐下身子,用那温热的毛巾轻轻擦着桑洛面颊,擦完面颊,又起身洗了洗,走回来,跪在床边,从那薄被之中拉着桑洛的胳膊,小心翼翼又仔仔细细地轻轻擦着桑洛双手与胳膊。 她自小跟随桑洛,这事儿,做过不知道多少遍。 她是个被爹娘卖了的孩子,从小便就被从这一家送去那一家,辗转几年,落在了王都之中一个富商府中。那时太小,记不清楚,只记得曾因着不听话被责骂过,也因着不堪忍受被抓回来打过。又模糊的记得那一年桃花开的正盛,主家进来一个老婆婆,瞧见自己便咧开嘴笑,一口的黄牙还缺了两三颗。只是摸了摸自己的头,问了一句:“你可愿意随我去个富丽堂皇的地方,陪这国中最美丽的姑娘做个伴儿?”那时她不过七八岁的年纪,少儿懵懂,又被打骂的怕,别人说,她便听。 从第一回 见着公主之时,她便被与她年龄相仿,地位却大相径庭的桑洛震慑了,被她那淡雅高贵的谈吐举止,和那一张好看极了的脸儿深深地震慑。她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女孩儿,她见过的所有人,都不若桑洛一半儿的好看。可她又害怕这个美丽的公主,因着她时时被身边的人嘱咐,不管是这一张绝世倾城的脸,还是这一双细长柔软的手,都是国中至宝,都是吾王最最疼惜的,更不必说公主此人。若是惹了她不开心,便不是打骂这样简单,是要被砍了脑袋的。 但桑洛却几乎从不打骂,桑洛爱笑,爱读书,爱写字,还爱骑马。那时,吾王常常将她抱上马背,带着桑洛纵马高歌,指点江山。几乎日日赏赐好玩儿的好用的,还有许多疏儿从未见过的点心。只有一回,她不小心打翻了手中放着茶点的盘子,那盘子正巧摔碎在吾王脚边。她瑟缩的跪在地上,连哭都不敢哭。而桑洛却用那小手拉着吾王的衣角晃了晃,弯着眉眼说了一句:“疏儿想的好,做的也有趣。正是年关,摔碎了盘子。岂不是说咱们舒余国繁荣旺盛,岁岁平安。” 那一日,吾王大笑而去,她却对着桑洛跪了许久。在她心中,公主桑洛,是这世上最善良最聪明的人,是她该倾了一生护着的救命恩人。 十年光景,白驹过隙恍然而过。却不想,时移世易,如今的公主,虽已不再是公主,再也露不出昔日那般明媚的笑,却依旧还是那最善良最聪明的人。可疏儿却真的不再是昔日的疏儿,遭逢突变,又被侮辱,如今公主得遇良人,她知自己,不该再苟活人世,也没了脸面,再陪在桑洛身边。 疏儿收了毛巾,双手握着,跪在床边,一双眉眼低垂,面容肃穆,只是那眸子之中带着水汽。片刻,她抬眼看了看桑洛,那浅睡的人只在她将她的胳膊放回被中之时轻轻蹙了蹙眉,便又睡过去。她往后错了错身子,对着桑洛俯身一拜,在地上磕了三个头。只在心中叨念了一句:公主保重。 火堆声响,室中温暖,将狂风大雪挡在门外。而屋中却唯有桑洛一人,再不见疏儿。 沈羽走至院中,兜兜转转也不知主事住在何处,却正巧在路上瞧见了落了一身雪的主事正佝偻着身子,双手拢着不知是刚从外面回来,还是在这院中做着什么。主事抬头瞧见沈羽,定了定步子,才又慢悠悠地朝她而来。 沈羽躬身拱手:“主事。” 主事一双眉毛上都沾着雪花儿,瞧着沈羽的样子,抬手按在她臂上拍了拍:“莫要多礼。此处,不需要什么礼数。” 沈羽愣了愣,微微一笑:“主事一身霜雪,是出去了?” 主事却道:“你寻我有事,为何不直说,却要绕弯子。”他看了看沈羽,端详片刻,“你寻我有事,正巧,我也寻你有事。来吧,到我房中一叙。” 沈羽淡笑,等着主事带路,随着他到了房中,坐在火堆边上,双手烤着。主事拿了茶壶,倒在那豁了口的碗上,端着热水坐在沈羽身边,吸溜吸溜地喝了一口水,吐了一口热气。干声说道:“城中百姓,我已安排走了。眼下,这昆边之城,只剩下你我几人。院中有两匹老马,一辆马车。一会儿,你同我去将那东西放上马车,晌午时分,你们便可启程离去。” 沈羽闻言便是一愣,她昨夜来时,便觉这主事奇怪,昆边城中百姓如同昆山野民,好勇不羁,而城中没有一兵一卒,城外又是千里狼野。此人虽是寒囿主事,毕竟不是城守,何以城中百姓竟对他如此尊重?如今听他所言,更是心中惊讶,只是一夜,便将城中百姓遣散离开,去往何处?如何离开? 主事昨夜救了桑洛性命,又数次相助,如今还要助她们离开此地,言语之间竟是胸有成竹丝毫不见胆怯,沈羽思忖片刻,终究还是开口:“在下,有话想问主事,却又不知当问不当问。” 主事轻嗤一声,斜眼看看沈羽,面上带了不屑:“你话已出口,还有什么当不当问之说?”他微微一笑:“但你不问,我也知你心中疑虑。”说话间,轻声叹道:“你若想问我是谁,叫什么,我在此处太久,过往的名字,已经淡忘了。你若想问我为何城中百姓听我所言,对我礼待,也是因着我在此处太久,过往的事情繁杂,不说也罢。你若想问我,为何要帮你们,更是因着我在此处太久,见惯了生死别离,人情冷淡,不愿有人在与我一样。” 沈羽被主事说的不由一笑:“主事,似是将我心思猜透了。我……竟一时之间不知说些什么……” 主事微微皱眉,复又看着沈羽,眼光上下打量许久,口中嘶了一声,“我倒是想问问小兄弟,你……”他顿了顿,又是一笑:“你是泽阳族人。是也不是?”他说着,又眯起眼睛看向火堆:“泽阳一族……许多年没见过泽阳族中人了。” 沈羽闻言淡笑:“主事见闻阅历皆广与我,可谓世外高人。在主事面前,我怕是没什么好隐瞒的。”她拱手轻拜:“在下,泽阳沈羽。” 主事若有所思的看着沈羽,却又点点头:“果然是沈氏族人。却不想竟是小狼首。怪不得,总觉你眉眼之中,带了些熟悉之感。”他哈哈一笑:“没想到,素来木讷耿直的泽阳族人,也能舍下族人,不顾王命,跑来这苦寒之地。你也算,泽阳族中一个奇人。” 沈羽听得主事言语,不由轻叹:“如此而来,也是无奈。放下族中之事,羽心中愧疚万分。可洛儿身陷绝境,我不能不管。忠与情,与我来说,实难抉择。” “你可后悔?” 沈羽当下抬头,看着主事,笑着摇了摇头:“从未后悔。” 主事浑浊的眸子之中竟闪过一丝复杂之情,轻轻拍手:“好,好极。沈小少公,做了这国中许多人都不敢做的事。与你族人,或有亏欠,可待到十年,二十年之后,少公自然会知,如今选择,应也没错。” 沈羽不明其意,还欲再问,主事却站起身子,走到床前,将那铺盖掀开,费力地掀起床板,从内中取了个黑漆盒子出来,放在手中摩挲着坐在沈羽身边,将盒子递给沈羽。 沈羽双手接过盒子,但见上面黑漆都因着年久剥落,倒也不沉,却不知里面什么物事。主事哑声说道:“公主的咳喘症,缘于体寒至极。故每到冬日,病势更沉。她在此地这样久,寒气早已在体内根深蒂固,若要除去,一来,须得到南边儿温暖湿润的地方调养,二来,须得进补些药材。”他干枯的手指敲了敲盒子:“我有一千年人参,此参自昆山深处而得,比皇城之中最好的还要好上几倍。今日,送与你,你们一路南去,路途遥远,此物,或能帮她缓解缓解。” 沈羽当下跪落在地,便要磕头。 主事将她扶住,眉头拧着:“你们泽阳族人,真个是烦死了。动不动便是跪又是谢。说些个没用的东西。不若去帮我收拾马车来的快些。” 沈羽还未说话,那门却被人推开,桑洛身上穿着薄衫,面容惨白,跌跌撞撞险些摔在屋中。沈羽慌忙将她扶住,惊得额头上瞬间冒了汗:“洛儿……” 桑洛轻喘着气,眼眶都红了,抓着沈羽衣服急道:“疏儿……疏儿不知去了哪……” 沈羽神色一凛,当下将桑洛抱在怀中暖着,“我来之时,疏儿还在房中,洛儿别急……” “我醒来时不见她人,又不见你,以为她随你出来了,”桑洛目中惶然,“可她将她素来随身的帕子放在桌上……上面……”她抖着手拿了帕子,竟满目凄楚,说不出话。 沈羽低头细看,但见那帕子上歪歪斜斜“姐姐保重”四个字,竟是用血写就。当下大惊,“这……疏儿怎会……” 主事却叹了一声:“遭逢不测,被暗中蝼蚁爬上了身,心中气恼羞愧,想要寻死,人之常情。人之常情。” 沈羽不知他话中深意,桑洛却当下明了。转身便往屋外跑:“我去寻她!”沈羽慌忙拉了桑洛说道:“洛儿身子还虚,我去!” 桑洛眼神坚定,站稳了步子看着沈羽,咬牙只道:“疏儿不惜一切救我性命,我要去。” 沈羽与主事皆是一愣,竟都被桑洛眼中那沉重的坚韧之感震得说不出话。 片刻,沈羽低叹一声:“好。那我与洛儿同去。” 唯有主事,拢着双手看着二人出了屋子,兀自喃喃了一句:“有情有义,有情有义……这一般的处事之态,怕是你们谁,都及不上她。可惜……可惜……” 作者有话要说:觉得疏儿挺可怜的,但现在的可怜以后也会成就一个聪慧隐忍的你。洛儿身边有疏儿,我是放心的。 第115章 恨意如何平? 桑洛穿着薄衫,一路跌跌撞撞的跑,沈羽心急追在后面,一边追一边脱下身上衣服披在她身上,只觉得桑洛冻得周身发抖,却又不听她劝,执意要去寻疏儿。沈羽心中又担忧疏儿又担心桑洛受了寒冻,随着桑洛一路跑出寒囿,入了这空城之中。果见城中百姓踪迹全无,只有满城风雪。 “洛儿,”沈羽拉住桑洛,看着她发上都落满雪花,双唇都冻得发紫,实在担心的厉害,柔声劝道:“听我一言,我去寻疏儿,你快些回去。” 桑洛一双眉目死死盯着城门之处,只是咬着牙满目坚定的说了一句:“我要去寻。” “洛儿……”沈羽眉心微蹙,叹了口气,知再劝无用,只得随着桑洛又往城门之处去寻。 风雪更大,幸而疏儿刚走,沈羽在军中日久,更擅察觉蛛丝马迹,寻敌军踪迹。走不几步,蹲下身子瞧着雪地之中果有一串脚印。当下起身:“此处有脚印,咱们寻着脚印走,定能寻到她。” 桑洛点头疾走,却始终因着气虚体弱,刚刚出了城便捂着胸口气喘不停,阵阵眩晕。沈羽将她扶住,叹声只道:“风雪这样大,若是疏儿一心求死,必会往狼野中去。好在她走的并不久,应该走的也不算快。”她看看桑洛,想要再劝,却又忍了下来,“我背着你,这样还会快些。” 桑洛目中深沉,知道自己身子吃不消,如此耽搁只怕疏儿走的更远。她推了推沈羽:“你快些去找,我慢慢走。” 沈羽却道:“不可。这雪地之中不知多少危险,我不能舍了洛儿。”说话间,不由分说地将桑洛背了起来,不等桑洛再说,寻着脚印往雪原深处而去。 走不多久,果见风雪迷茫之中有一人影,迎风而走,跌跌撞撞。沈羽眉目一晃,脚下更快,再往近处行,见正是疏儿。她心中一喜,当下大叫:“疏儿!” 却说疏儿一路出来,本就想求死,可外面风雪加上深厚积雪,让本就瘦弱的她走的极慢。走不几步便又跌在雪中,如此往复,滚得一身是雪,身上的衣衫都接了冰碴子,头发散乱,周身都麻木。她只盼着快些遇见几头野狼,便是将自己吃了也好,咬死也罢,又或者多走的远些,冻死在这冰天雪地一片洁净之中,都是好的。 可桑洛怎会让疏儿一人离去求死? 她听得几声不真切的叫唤,还未站定步子,又是双腿一软趴伏在雪地之中。耳边窸窣声响,竟被一人拉进怀中搂着。她知是桑洛亲来,却因着寒冻抖着嘴唇说不出一句话来。 桑洛跪在雪地之中,紧紧地将疏儿搂着,登时便落了泪,心中却又生气,哑着嗓音哭道:“谁让你走的!你长大了,翅膀硬了,怎的就会这样自作主张了!” 疏儿抖着身子抬眼看着满身风雪的桑洛,眼圈儿便红了,跪下便要磕头:“疏儿有罪,疏儿……实在没有颜面活在人世。” “你哪里有罪!该死的已经死了,你为何不能活!”桑洛又气又难过,抓着疏儿的胳膊低声吼道:“我没让你死!你怎么敢死!” “疏儿已非洁净之人,不配伺候公主……”疏儿面上满是泪痕,抽噎不断:“公主随沈公离开,日后好好活着。疏儿来世,再伺候公主……” “这一世都过不好,还要妄谈什么来世!”桑洛气急,用力的晃了晃疏儿:“你且听着,那人已死,所有的事儿都如此处的一地黄沙,终将被大雪掩埋,你只需跟着我,我不会让一人羞辱你,尚我有一口气在,便不会让你死!” 疏儿被桑洛说的满心感动,当下扑到桑洛怀中,二人相拥竟都是泪流不止。沈羽站在一旁看着此情此景,也觉双目酸涩。 如今她听桑洛与疏儿之言,便猜测了七八分,怕是此前瞧见的那死了的寺人对疏儿做了什么,才让疏儿如此轻生,更是感叹桑洛与疏儿二人之情,早已不是主仆,更似姐妹。她蹲下身子,轻轻搂了桑洛肩膀,柔声说道:“疏儿,你且放心,洛儿说不会让你有事,沈羽,更不会让你们二人有事。不管此前出了什么事儿,以后,都不会在发生。你就念在洛儿在风雪之中来寻你的情谊,随我们回去吧。” 疏儿从桑洛怀中抬起头,瞧着桑洛那苍白的面都被风雪冻的发着红,慌忙爬起身子,将桑洛扶起来。桑洛之情义,让她满心感激,让桑洛在风雪之中受冻,她心中愧疚万分,慌忙抹了面上的眼泪,对着桑洛又要磕头,口中说道:“疏儿错了,疏儿再不敢了……” 桑洛却拉住她,柔声说道:“什么都别说,随我回去。”说着,身子一晃,竟再也站不住,靠在了沈羽身上。 沈羽心中担忧更甚,将她抱了起来,却又不想让疏儿内疚,竟是弯唇一笑:“如此好了,疏儿无事,洛儿开心了。这里景致虽美,却也不能久待。咱们快些回去,我方才瞧见城中民居门口挂着打来的雪兔,反正城中也无人,我去偷了来,给你们烤兔子肉吃,补补身子,可好?” 桑洛靠在她怀中,闭目淡笑:“你可学坏了,还会偷了。” 沈羽却道:“事急从权,不过我在军中惯了,烤的也不好,论起这后厨中事,自然没有疏儿做的好吃,以后,疏儿教我煮饭做菜,我好好学。” 疏儿亦步亦趋地跟在沈羽身边,听得此言,面上才露了笑意,又忧心桑洛,讷讷开口:“让公主劳累受冻,是疏儿不是,日后,疏儿再不会如此轻生,害了公主难过。” “叫什么公主,”桑洛皱了皱眉:“我已不是公主,你我是姐妹,不许再叫公主。” 三人回返寒囿之中,却见那主事依旧悠然自得的在院中劈柴,但瞧着几人过来,只是招了招手,算是打了招呼。桑洛瞧着主事,开口只道:“可否借主事手中短刀一用?” 主事愣了愣,看看桑洛,又看看一头乱发的疏儿,挑挑眉毛,用衣袖擦了擦手中短刀,双手一捧递了过去,交在了疏儿手中。桑洛眉眼一晃,道了一句:“多谢。”便虚着声音让沈羽带她与疏儿回到那躺了具尸体的屋舍中去。 沈羽不明其意,主事淡笑不语,可桑洛却执意要去,她便也只能听着桑洛的话儿,带着二人入了那房中。房中泛着一股浓重的血腥之气,便是沈羽都微微蹙了蹙眉。 桑洛扶着沈羽站定身子,深吸了一口气,定了定神。松开沈羽的手,拉住疏儿走到那寺人僚的尸身近前,一双眼睛死死的盯着他狰狞的面容,将疏儿往前一推。疏儿吓得低呼了一声,低着头不敢看。桑洛却握着拳凝着面色往前又走了一步,蹲下身子,竟蹲在了尸体一边。 血腥之气更浓,浓的让她胃中阵阵翻腾几欲作呕,她却咬着牙,抬头看着疏儿:“我知你恨他,便是他死了,也难解你心中的恨。我也恨他,他要杀我,虽他并未成功,可我也依旧恨他。”她站起身子,抖着手从疏儿手中拿过那短刀,双手握着刀柄,呼吸都变的不定起来,却依旧咬着牙,凝着目光看着便是死了却仍旧瞪着眼睛的寺人僚。 手起刀落,一刀劈砍在寺人僚面上,血飞溅出来,点点沾染在她白色衣衫上。 疏儿惊呼一声,双手捂住了口。沈羽神色一凛,上前一步站在桑洛身后,低呼了一声:“洛儿……” 桑洛一双手抖的厉害,几乎连刀都要握不住。却依旧死咬着牙用及全身力气握着,对着寺人僚面门又是一刀下去。这一刀劈的歪了,侧削过去,竟将寺人僚额头上一片肉削了下来。 她周身都发着抖,手上却又不停,只是对着这寺人僚的脑袋一刀又一刀的劈砍下去,直砍得他面目狰狞血肉飞溅,直砍得自己双手脱力便是刀都掉在了地上,才终究停了下来。她喘息着拉过疏儿的手,捡起那带着血的刀,放在她手中,只说了一句:“砍。把你心中所有的恨,都砍掉。” 言罢,往后一退,站在疏儿身后,面容冷峻,不着一词。 疏儿浑身抖得如同筛糠一般,那手拿不住刀,数次掉落。可桑洛就站在她身后,一句话都不说,也不动,似是她若不砍,便不让她离去。疏儿咬了咬牙,闭目皱眉,蹲下身子将那刀捡了起来,又始终不敢睁眼。 “看着他!”桑洛在她身后低呼了一句。惊得疏儿又掉了手中的刀。 沈羽被桑洛这一番举动也惊得心悸。她倒不是没见过这血肉模糊的场景,战场杀伐,血流漂橹她见的多了,可她从未想过桑洛如次柔弱的女子,竟能做出这般举动。 桑洛心中恨。 沈羽明了。 桑洛心里害怕极了。 沈羽深知。 桑洛经历了这许多的事儿,又险些失去了最贴心的疏儿,疏儿因着此人有了心结,她气狠交加,委屈冤枉,心中苦涩。桑洛此举,便是要让疏儿彻彻底底的将这心结斩断,若非如此,疏儿还会闷闷不乐,还会日日消沉。 桑洛明知疏儿胆小不敢,却咬牙顶着内心巨大的恐惧做出了她从未做过的事儿,这样一番心思,这样一番举动,让沈羽心惊,又让沈羽心疼。 她轻轻的将桑洛搂在怀中,只觉桑洛的身子都发着抖,可桑洛却依旧不动。 一动不动。 疏儿被桑洛说的慌忙睁眼,正看见那早就没了五官的狰狞面容,心头突突地跳,用力的咬着嘴唇,几乎将嘴唇都咬出血来,想及这寺人僚对自己所作所为,心头又怕又恨,用力的握着刀柄,往前挪动几步,终究一刀挥了下去。 挥一刀,便是一声大叫。 又一刀,又是一声大喊。 这喊叫之中满是痛苦,愤懑,委屈,纠结,又带了一丝的畅快。 桑洛叹了口气,转身便走,步子跌撞的不像样子。沈羽跟在身后护着,生怕她跌倒。桑洛走出屋子,听着屋内疏儿的叫喊之声,闭了闭眼睛,在风雪之中长舒了一口气,抬手握住沈羽的手:“时语,可觉我残忍?” 沈羽心中一痛,将桑洛圈在怀中:“我知洛儿心中的委屈,更知洛儿对此人恨意难平。他……他咎由自取。怨不得谁。” “我心中坦荡,他自然怨不到我。纵使他化为厉鬼,到我梦中寻我……”桑洛轻哼一声:“他不敢。他们这些做尽了坏事的龌龊之人,便是连变为厉鬼的资格,都不会有。” 她靠在沈羽怀中,听着屋中疏儿的声音渐渐停了,片刻,脚步声响,沈羽回头,但见疏儿身上满是血迹,手中的刀当啷一声落在地上。 桑洛却看都没看,轻叹道:“回去吧,我与疏儿,都要换件衣衫。换了干净衣衫,心里才干净。” 疏儿走到桑洛身边,点点头:“是。” 桑洛弯唇一笑,笑的颇为释然:“换了衣裳,咱们便走吧。此地,我一刻都待不下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人被逼到一定地步,都会急的。 公主,我看好你。 【碎碎念】 看到有小天使猜测主事的身份,还细致的观察到了主事昨天说的那两句:“可惜,可惜”。——开心。 虽然一直评论不多,但是觉得参与评论的小天使们真的越来越细致了。 【可惜,可惜】——一是哥余阖,这个最先发现公主有经天纬地之才的潇洒小哥儿,这个人直白直接从不拐弯抹角,所以他口中的可惜,就是我们理解的可惜,可惜啊,是个女的。二是主事,主事显然是个深藏不露有故事的老头子,他说的可惜蕴含深意,也带着自己的经历和感触。至于是什么,后面还会提到。 关于主事的身份,只能说他是一个很重要的旧人。不过不是王室中人,至于是谁,后面也会说道。他是个挺关键的人。 emmm,自己记录一下。毕竟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不管有多少评论,有多少人看,我喜欢这个故事,我要坚持继续写下去。 第116章 一火俱焚之 疏儿与桑洛皆是一身血迹,走至院中之时,将那刀恭恭敬敬地还了给主事,主事却丝毫不见惊慌,抬手接过短刀,在身上擦了擦,呼了口气:“聚散有时,此间之事已了,你们,也该走了。”桑洛只是对着主事拜了拜,拉着疏儿转身便走。 沈羽亦步亦趋的在后面跟着,数次想伸手去扶,却见她与疏儿相互扶着,明明脚步已然虚浮的晃悠的厉害,却依旧固执的走着。自疏儿提着刀从房中出来,手中的刀掉落在地上之时,桑洛便拉着她的手,一刻不曾松开。 她知桑洛心中所想,更知疏儿此时更需人安慰。她只是心疼,又更觉愧疚。待得二人换了干净衣裳,她已与主事在院中,将车马都备好了。 马车自然不能与以往桑洛坐的相比,里面不大,将将只可够四人靠坐,也只够两人平躺。沈羽只觉一路南下路途遥远,不知道要在这车中多久,索性将内中坐板都拆了,将被褥铺在里面,她倒不怕寒冻,却绝不能再让桑洛冻着累着,如此,她可在外驾车,内中疏儿与桑洛也好休息。又将从城中民居里寻来的肉干与猎物放了个篮子至于车内。 桑洛与疏儿出来之时,正瞧见沈羽提着水,往水袋之中装着水,额头上还冒着汗。桑洛面色不好,一直觉得气虚体乏,还夹杂着头疼之感。却又怕沈羽担心,一直忍着不说。对上沈羽那双眸子,便是展颜一笑,上前拿出帕子轻轻地擦着沈羽额头上的汗。 久别重逢,一颦一笑皆是情愫。沈羽眉眼一晃,却见桑洛手中那帕子仍是自己送给她的那一条,因着用的太久,都泛了黄,边角也掉了线。她心中一软,拉起桑洛的手柔声说道:“我将马车改了改,这一路路途遥远,洛儿可一直在车中休息。”说着,开怀一笑,拉着她走到马车一旁,拉开车门指了指,似是献宝一般的说道:“你瞧,是不是与众不同?” 桑洛笑道:“时语倒是独树一帜,竟将这马车改成了一张床板。”她说着,又看了看,只道:“只是车中狭窄……” 沈羽捏了捏她的手:“里面只可容二人躺着,洛儿与疏儿夜中就在里面休息,我在外面驾车,保你们一路平安。”说话间但见桑洛又想说什么,当下又道:“洛儿放心,我在外行军,什么冰天雪地都见惯。这点儿霜雪难不倒我。”说着,竟将桑洛打横抱起,惊得桑洛一声低呼,她却嘻嘻笑:“我抱你上车。” 疏儿将东西收拾停当,但见沈羽将桑洛抱上了马车,终于露了笑意:“倒真没见过少公如此的样子,”她站在车外,瞧着桑洛眉眼间都带满了柔情,便知桑洛此时心中定是极为开怀,自然也替桑洛开心,更觉沈羽与桑洛实在一对璧人。心中那郁闷更是少了许多,竟是拍了拍手:“这世间,也只有少公能让姐姐这样开心。” 沈羽跳下马车,听得疏儿如此说,如同瞧见了往日的疏儿一般,心头欢喜:“疏儿会笑了,好事。我被疏儿打趣惯了,若没有疏儿在耳边奚落我,还觉得奇怪。” 疏儿笑意一敛,对着沈羽一拜,正色说道:“疏儿,谢过少公。以往不懂事,对少公多有轻慢,少公别往心里去。” 沈羽哈哈一笑,主事却吐了口气,咂了咂嘴:“还在此多说,再不走,就要在夜中穿过西隧了,到时候不知多少危险。”他推了推沈羽:“快走快走。有话,你们自己在路上说。我还有事儿要办。” 疏儿进了车内,沈羽却道:“此地已然无人,主事,为何不同我们一起上路?” “啰嗦。”主事哼了一声,背着手抬眼瞧着这寒囿,淡淡一笑:“我在此地呆的太久,这一辈子,怕也要交代在这。” “可若是新王派人来寻,主事,岂不麻烦?”沈羽凝目看着主事:“主事还是与我们……” “他有他的法子,我也有我的法子。”主事轻哼一声:“你却为何会觉得,新王定会派人来寻呢?” 沈羽愣了愣,看着主事不解其意。主事叹声:“他派人要杀公主,令中嘱咐,事成之后,将昆边一城焚之。” 沈羽倒吸了一口气,瞪大了眼睛竟不相信这令是出自伏亦之手。 “权势如同这漫天风雪,会遮了人的眼。”主事眯着眼睛,兀自叨念:“这样的人,又能在八级金阶之上,称王多久。”他摇摇头,面上又是不耐烦的神色:“啰嗦这么多,快些走吧。我的事儿,不劳你们费心。”说话间,吸了口气,重重一叹,片刻只道:“我与你说的地方,你可记牢了?” 沈羽拱手只道:“记牢了。” 主事点点头,摆了摆手,便背着手往自个儿屋中而去,只言片语,再不留下。 沈羽对着主事背影深深一拜。跳上马车,驾车离去。 车轮声响,马蹄慢行。 主事悠悠回头,看着这一架车马出了寒囿,渐渐隐在风雪之中,再瞧不见。那沟壑纵横布满沧桑的面上更显孤寂。喃喃自语:“前人修桥,后人过。前人筑巢,后人居。若当日……”他顿了顿,竟是笑了,混浊的眸子之中,星点泪光,轻声叨念:“若当日……” 他却再没说下去,只是转回房中,却又大开着房门,让外头风雪吹入房中。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悠然的喝着,一边喝着,一边又轻声哼唱着不知名的歌谣。直到夜中,才站起身子,举目四望,将这屋中一物一事看尽,旋即一叹,从墙边取了两根火把点了,双手举着,一路走,一路用火把将寒囿之中的房舍点燃,一路走,一路又哼着歌谣,自寒囿而出之时,背后的火光,已照亮了昆边一城。 直至夜中,大火焚城,烧红了整片天空。 而沈羽一行,此时已过了西隧,出了狼野。 主事曾与她指路,众人皆道昆边之城是舒余西陲,再往西便是无人之地,可却鲜有人知,在昆边与无人之地交接之处,有一处先人辟开的深隧。这深邃地势低矮,两边高峰耸立,土石交错,积雪却因着两旁山峰遮挡而并不深厚,道路狭窄,只能容一辆马车过去。与沈羽一行来说,正是绝好的绕过狼野避过戍卫营的行路之所。行过半日,应不到夜中,便可出了西隧,出去之后,便是深谷雪峰。 他复又交给沈羽一块粗布,那布上用笔墨简单的勾勒了一张地图。嘱咐沈羽务必依路而行,不到一月,便可入了舒余南境。 沈羽驾着车,只觉得这一匹瘦马脚程颇慢,此时更因着一日赶路变得步子都要迈不动了。此时她们已入了一片雪林之中,四下观瞧,倒不见有什么野兽踪迹。她跳下马车,从地上寻了些潮湿的枯枝,许久才终究将那枯枝点燃,往复多次,终究生起了火。 天寒地冻,纵使马车之中有被褥,没有火,在夜中可谓寒冷彻骨。沈羽搓了搓手,一张脸儿都冻得通红,走到车边,轻轻敲了敲车门,车门开了一条缝,疏儿在内中对着沈羽做了个禁声的手势,弯着身子出了马车,轻声问道:“少公,是要在此停一停吗?” 沈羽只道:“马儿受不了。休息一下,待得天明,再赶路吧。”复又问道:“洛儿怎样?还在睡着?” 桑洛自出城之中便昏昏沉沉,醒醒睡睡,东西也没吃多少。沈羽期间问过疏儿几次,疏儿却道姐姐一直睡着,额头有些热,倒也还算是睡的安稳,想来是太累了。 “还睡着。”疏儿蹙了蹙眉:“方才又摸了摸她额头,还是乌突突地发着热,中间儿咳嗽了几声,我给送了几口水,让她含着参片,她却又说不用,我也就没敢逼着,眼下,应是还好。”她瞧着沈羽面色担忧,径自站在火旁,“少公去瞧瞧吧。我在此处守着。” 沈羽忧心桑洛,思忖片刻,点点头,嘱咐疏儿若见什么异响便喊她。这才入了车中,小心的关上车门。 内中倒比外头暖和一些,可这马车老旧,缝隙之中都透进来风,桑洛侧身躺着,身子在被中蜷缩着,似是觉得冷。沈羽看的心头一揪,脱下身上大氅给她盖上,侧身躺在她身边,抬手轻轻放在她额头前面,却又不去触碰,她一路都在霜雪之中,手自然冰凉,生怕一碰,便惊醒了这梦中的人。沈羽担心,不由一叹,叹过,又静静地看着桑洛。只想着明日天亮速速赶路,快些离开这天寒地冻的地方才是。 桑洛在疏儿出去之时就迷迷糊糊地转醒过来,却又因着头疼睁不开眼。此时觉得马车停了,又听身边有人一叹,便知是沈羽。她长长吁了一口气,便觉身边人的手搭在自己腰间,虽仍觉不适,却心中安定,牵起唇角,低声问道:“到哪里了。” 沈羽轻声却道:“已离开昆边很远了。洛儿觉得怎样?” “我睡了多久……”桑洛撑着力气睁开眼睛,迷蒙之中瞧见沈羽那一双溢满担心的眸子:“我没事。” 沈羽叹道:“没睡多久,我知洛儿定不会有事。可我却担心,担心,又心疼。” 桑洛往沈羽怀中靠了靠,“我们要去何处?” “南边,潼濛溪。”沈羽揽着桑洛身子,轻轻拍着:“主事说,潼濛溪边,有一处深林,人迹罕至,那里,有一座许多年没有人去过的别院。”她说着又是一笑:“这主事,想来定是个深藏不露的高人。可我却不知,他身在昆边多年,怎会知道那里有一处这样的所在。” “他说有,想来,应是有的。”桑洛闭目低叹。 “洛儿如此笃定,你知他是何人?” 桑洛淡笑摇头:“不知。但我观他处事气度,绝非平常人。他既有意隐瞒,我也不想多问。他日有缘,或许还能见着,也未可知。”她说着,拉了拉沈羽衣襟:“时语……我,逃出来了,是吗?” 沈羽轻吻她的额头:“是。我们逃出来了。以后,管他什么皇城王都,再不回去。咱们在此休整一夜,明日,我快马加鞭,咱们快些赶路。”她拍拍桑洛肩头:“洛儿饿不饿?我给你弄些吃得来,可好?” “不饿。”桑洛轻声说道:“也不渴。时语陪我待会儿,我便好了。” 沈羽心中一暖,将她搂在怀中:“好。” 桑洛睡去,沈羽不舍的离了马车,让疏儿去守着桑洛,径自坐在火堆旁边烤着手,深深地吸了一口这雪夜之中的凉气,便是昏沉的脑袋都变得清明许多。 她们离昆边愈久,离皇城更远。过往的事儿,一如这一地白雪,皆被遮盖的了无踪迹。此后,这国中事,终究与她们再无关系了。 天空之中露了一抹红色,不久,便瞧见了初升的日头,火堆早已熄了,沈羽跳上马车,一鞭抽在那马儿身上,马儿哼哧两声,迈动四蹄,竟跑了起来。溅起一地霜雪,纷纷杂杂,洋洋洒洒。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小天使们的细心留评,还看见了潜水的小可爱留评。开心。 我本来想让剧情走的快些,但是我真的想让她俩多腻歪一会儿,于是就……多腻歪一会儿吧。带着疏儿也是……emmm确实有点儿灯泡了哈哈哈哈哈哈 答疑:问道会否有玄幻情节的。回答:会有。文案上已经写到了,中后期会有玄幻情节,其实定国石的设定就已经有一点儿这个感觉了。到了中后期会多起来,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慢慢进行,循序渐进,才不突兀。这个回答告诉我们:虽然已经写了四十多万字,但是,还!没有!到!中期。(说起这个真的好想吐血)对,它很长。所以我之前说过╮(╯_╰)╭能一直跟着看完卸甲的都是真的猛士!请陪我一起走下去吧!它不会让你失望的 第117章 寺人弄权势 昆边大火,一夜俱焚。终年不化的雪,都成了水。 昆边每隔半月便会派人往猎墙之中的戍卫营,取些自大宛送过来的粮食衣物,然这一回,营中人却再没等到昆边来人。复又多等了两日,终究派人前往查探,探子却在风雪之中惊见昆边一城火焚许久,待得戍卫营长率兵赶去之时,已又过去了三日。 举目四望,雪原之中哪里还有昆边旧城?只得残垣断壁,满目废墟。大雪扑簌簌的落着,将满城焦土逐渐掩埋,让这本就荒凉破败的旧城,终于归了一片寂静凋零。 谁也不知城中为何起火,更不知内中百姓是否还活着。可昆边本就是一座这样的城。 这戍卫营长只是道了一句:“回禀大宛蓝公。”便带人离去。 生与死,都没什么两样,谁还会去探查追问呢? 根本无需追问。 消息传入皇城中时,伏亦正坐在八步金阶之上,饮着青葡酒,看着座下一群舞姬妙舞飞扬,他揽着媚儿在怀,正悠然自得的轻声跟着这曲子合着拍子。昭德捧着传信在侧之时,他竟是瞧都没有瞧上一眼。 他瘦了许多,却不自知,旁人更不敢多说上一句话。他身体强健,挽的动大弓,也降服的了烈马,纵使瘦了些,体力也是很好。没有什么好让他担忧的事情,他不需再弯弓纵马,他只需批阅奏折。 东余收复,战事平稳,纵是狼首早逝,他也还有穆公。南疆平稳,与南岳修好,况白河凌氏已是他肱股之臣,龙弩卫大将凌川,更是他心腹重臣,南疆平稳,也无大事。 魏阙带回狼首坠崖的消息,他疑惑了几日,也派人去寻了许久,却终究没有寻到,那崖下是一片野林,摔下去的人若非身首异处,也会被内中野兽啃得骨肉殆尽,他依旧不敢相信,便派了影卫去查魏阙,而影卫回报这魏阙在城中日日落泪,天天饮酒,喝醉了便口中叨念是自己对不住狼首,对不住新王,若是自己跟的紧些,狼首也不会落得如此下场,新王也不会痛失爱将。 伏亦心中郁郁许久,想及父王在时,让魏阙做了些不可告人的事,可见此人可用,也算是个忠勇耿直的人,便也就将这事作罢。封赏了泽阳一族,让陆昭在泽阳城中为沈羽立碑,追封沈羽为忠勇国公。可泽阳一脉就此断了,封赏再多都已无用。 这些日子他美人在怀,心怡气荡,犹如过上了多年前那富足优渥的日子。 这世间,又有谁不想过好日子?他只有一事担忧,一事害怕。他那密令传出之后,过去许久,却不见回音,如鲠在喉良久,让昭德再去传信昆边内应,却杳无音信。他几乎已急的五内俱焚,却又要学着昔日父王的样子,不动声色。 他的父王去了,弟弟死了,妹妹也走了。轩野一族,只他一人。舒余国中,只他一王。在众臣面前,他不可流露一丝担忧之色,他还有什么可担忧的呢? 终于这消息还是来了,虽晚了些。他心中徘徊长久的担忧害怕之事,终将在今日,做个了结。 昆边焚了。 焚的好,焚的妙极了。 伏亦那一双俊秀的眉眼弯着,这笑意却在面上转瞬即逝。他重重的叹了口气,叫停了歌舞,抬手拿起酒杯,将杯中酒洒在座前,凝着面色沉声道了一句:“可怜百姓,可怜百姓……” 座下众臣惶然下拜,只呼吾王。 昭德在他耳边耳语道那内应还是无任何音讯,话未说完,伏亦却摆了摆手,摇了摇头。 事已办成,至于那内应,是死是活,又有何妨呢? 入夜之时,秀官儿求见。伏亦正在媚儿怀中,双手握着那圆润细腻的浑圆春意荡漾,听得秀官儿的名字便愣了愣。他几乎忘了父王身边这近侍。可他却又皱眉,想及秀官儿那一张总是漾着古怪笑意的脸,胃中便犯恶心。 于是他便让秀官儿在外头候着。 及至一觉醒来天光大亮,竟忘了此事。 而秀官儿竟真真在外侯了一宿。本就苍老的脸显得更加沧桑,头上的发也几乎脱落了去,颤巍巍的身子佝偻着,便就站在昔日往来无阻的殿外,一动不动。任昭德如何说,也不动不说。 昭德没了法子,只得再去请伏亦的令旨。 晌午时分,秀官儿终究见着了伏亦。 他弯身跪拜,磕了头,声音干哑,语调却依旧如往昔一般古怪平缓:“小人,拜见吾王。” 伏亦抬了抬手,坐在座上看了看秀官儿。此时阳光铺洒进来,亮光扎人的眼,秀官儿的面容隐在暗中,瞧不清楚。伏亦揉了揉眼睛,复又瞧过去,他想瞧瞧,如今的秀官儿,那沧桑的脸上是否还会挂着古怪的笑意。 秀官儿站起身子,抬眼看着伏亦。嘴一咧,终究还是笑了。 伏亦觉得后脊发凉。他只觉得这笑意不古怪,但是阴冷,阴冷的如同洞悉了自己心中所有事。他心头突突地跳,似是被什么东西抓住了弱点一般的当下寒了面色:“你笑什么?” “小人笑,吾王心中事了结。大喜。” 伏亦神色一凛,轻哼一声:“秀官儿,年岁大了,说出来的话,也愈发的怪了。我心中无事,喜从何来,却真不知。” 秀官儿依旧笑:“吾王运筹帷幄,意气风发。自承位以来,国中战事平定,百姓得享安宁,自然处处都是喜事。” 伏亦双目一眯,知秀官儿想说的绝非这等奉承言语,他看看昭德,昭德会意,遣走周遭仆从,径自关了殿门而去。殿中只得伏亦与秀官儿二人,他端起茶杯,吹了吹那浮在水上的茶叶,淡声只道:“秀官儿有事寻我说,不然便不会苦等良久不愿离去。如今又何苦兜圈子绕弯子,你在我父王身边日久,瞧着我长大,应知,我不喜猜测。有话,直说吧。” 秀官儿双手拢着,缓步走近伏亦身边,低声说道:“小人,只想向吾王进言。” 伏亦蹙了蹙眉,游移不定的看了看秀官儿,殊不知这长居皇城之中的人,有何重要的事儿非要同自己说。可瞧他这样子,却又不似玩笑话。他看着秀官儿,一时不知说什么,秀官儿却又嘿嘿一笑,眯起眉眼:“小人知吾王,不信我。可先王已逝,小人风烛残年,在皇城之中苟延残喘,更没了靠山。如今,愿将所知一二,呈与新王,想在新王之处,讨杯羹吃。” 伏亦挑了挑眉,淡笑着放下手中茶杯:“伏亦,倒也想听听,秀官儿之言,可否配的上一杯羹。” 秀官儿掩口而笑,依旧是过往那一般的样子:“吾王可知,国巫姬禾,为何当日被先王放逐北疆?” 伏亦愣了愣,眼光闪过一丝疑惑:“姬禾?”他思忖片刻:“他被放逐之事,我所有耳闻,却不知,这其中,还有什么玄机?” 秀官儿诡异轻哼:“西迁之后,吾王曾因着王储一事,令国巫占测。”他说着,四下看了看,面上更是谨慎,眼睛最终定在伏亦面上,又走近了几步,低声言道:“可这占测出来的话儿,如今国中除去姬禾,也只有两人知晓。”他复又一笑:“小人,便是其中一个。” 伏亦但闻“王储”二字,便锁了眉头:“是什么?” “胜,而不王。”秀官儿淡淡开口,吐出这重如千斤的四个字。 伏亦双目一瞪,“不王?是何意?” “小人愚钝,自然猜不透。可吾王素来聪明。”秀官儿嗽了嗽嗓子,轻声言道:“牧卓输了,公主去了,吾王自然胜了。吾王如今已是舒余之王,这不王之说,小人,是真猜不透。”他说着,灰白的眉挑了挑,双手轻轻搓着:“秋猎之时,先王曾见大宛蓝公,与蓝公在房中密谈许久,说的,也是这一番事儿。可说完之后,吾王便遭逢不测险些丢了性命。众人皆说是那哥余阖为着族人性命下了毒,后又言道是借着牧卓之力入了行宫。可这行宫,是大宛城的行宫,牧卓一人之力,难道真的便能让这小小的哥余阖长驱直入?” 伏亦听得后背发了汗,面色更是难看。抬眼凝视:“秀官儿之意,是蓝多角有异?” “小人不敢乱猜,”秀官儿满面赔笑,复又躬身:“只是秋猎回时,蓝公曾多次请见先王,被先王拒之门外。这事儿,小人还是知道的。先王与蓝公向来还算亲厚,却不知,是为了何事,才让先王如此冷待蓝公。” 伏亦沉默良久,半晌疑惑只道:“既然你心中疑惑,为何当日,不与我父王说起?” 秀官儿双目一眯,复又带笑:“若小人不曾与先王提起,今日,也不敢来向吾王讨赏了。” “难道我父王,早有密令留下?你隐而不宣?”伏亦愕然。 秀官儿躬身一拜:“非隐而不宣,只是时机未到。如今,时机到了,自然要来与吾王说起。哪怕多等上几个昼夜,也是值得。” 伏亦惊得从座上站起身子,走到秀官儿身边急道:“我父王,留下了什么话?” “大宛蓝氏,不可信。待机除之。” 伏亦双眉紧锁:“大宛是我西陲重城,亦是我舒余八族之首,父王,命我除之?” “若非重城,也不必待机除之。” 伏亦神色一晃,当下明了秀官儿言外之意。正因这大宛是舒余重城,若有反意,更需除之。可他却又疑惑,总觉得事情怪异。 “既是伺机而动,今日,你来找我,是想与我说,这时机到了?” “昆边是大宛辖内,况昆边之中囚了什么人,难道大宛城守会不知?吾王与公主素来兄妹情深,便是公主被宣薨没,吾王也是疼惜公主的。如今昆边一城尽焚,这事儿,是谁做的?这人,又是谁杀的?”秀官儿抬眼,苍老的面上闪过一丝微不可擦的阴冷之气:“吾王,应心中有数。” 伏亦的身子抖了抖,瞪大了眼睛看着秀官儿。这个在父王身边数十年的近侍,在他那诡诈多疑的父王身边活了如此长久岁月的寺人,以往看来,觉得恶心,如今看来,竟觉得心惊肉跳。 作者有话要说:秀官儿搞事情,可他为什么要搞事情呢? 今日互动小问答:你相信秀官儿说的话吗?其实他说的很多东西前面提过,他说的对吗?哎嘿嘿? 第118章 溪边闲情意 南疆芸城,西南有雀谷,山高僻远,密林广袤,林边有雀村,依林游猎而生,百姓淳朴,不入深林。 林深之处有一溪水,名曰潼濛。 已过十月,百花不败,草木苍翠,尤其入夜,溪水潺潺,波光映月,蝉声蛙鸣,鱼跃其间,好不自在。 一片悠闲光景之中,复又篱笆院墙,翠竹房舍,院中还有精心砌造的园子,若是有人居住,想来,应在里面种上各色鲜花供人赏玩。这房舍便就在这溪水边上,一幢府宅隐在草木葱翠之中,依林傍水,大却不大,倒是精美雅致极了。 半月前,沈羽三人来此之时,人疲马乏,这一路行来,快要两月,三人依着主事图中路线,穿山过道,一路走得都是延边小村,又不敢暴露行踪,短休之后便又赶路。这一匹瘦马在拉车穿林之时,再走不动,前蹄一跪倒在地上。沈羽下车看时,马儿已没了生气。她心中难过,对这马儿跪下,拜了拜,终究让桑洛与疏儿下了车。依着图中所示,背着桑洛拉着疏儿穿过密林,终于听得溪水之声。再走不远,果见一处房舍,上头挂着一个不大的黑漆牌匾,上书:“雀苑”二字,初见这别院之时,三人皆是惊叹。沈羽呆愣半晌唏嘘感慨,低声叹道:“寒囿主事,诚不欺我。” 而此时,日光正盛,鸟语正浓,微风袭来,沈羽正卷着袖子,赤着脚站在溪水之中,目光专注地盯着水面,手中持着一根长竹,那竹子头被削尖,竹尖儿正对着水中一条畅游的鱼儿。而疏儿则搬了个小竹凳,放在一旁,扶着桑洛坐了,径自在一边儿给桑洛扇扇子。桑洛仍旧还是瘦弱,脸色却比之前好了很多,许是因着主事那颗千年老参的缘故,虽在路上奔波两月,除却偶有些咳嗽之外,旁的到竟是真的好了许多。 如今在这南疆,少了寒冬飞雪,十月之中仍是湿润温暖,微风送爽,风中杂着不知名的野花香气,淡雅芬芳,桑洛耳边听着潺潺溪水阵阵鸟鸣,眼中看着褪去戎装换上粗布衣衫的人,满溢的幸福之情漾在面上,如今的沈羽,少了一丝战场杀伐中的果猛凌厉,多了几分田园山川中的悠闲自得之感,这一幕场景,如梦似幻,几不敢信。 她从未想过,自己可与沈羽寻到如此一个世外桃源之所,更未想过她可以真的远离世俗纷扰,悠然度日。她满面笑意地看着专注的立在水中的人儿双手举着的竹竿儿飞快地往水中一扎,继而一提,那竹竿儿尖儿上便带了一条活鱼。疏儿在一旁拍手叫好:“好!好!又一条大鱼!姐姐你看!少公真厉害!这一会儿的工夫,三条鱼啦!” 沈羽自小在四泽长大,尤擅骑猎,更擅在林中寻踪猎迹。况她那拉弓射箭的本领桑洛早在秋猎之时便见识过,来此之后,打几只兔子,猎几头野猪自然手到擒来。今日兴起,说要抓几条鱼,让疏儿教她做鱼吃。桑洛听着笑,问她手中无鱼竿渔网如何抓鱼? 此时沈羽提着竹竿儿已经跃出水面跳到她身前,如同献宝一般的对着桑洛晃了晃,开怀一笑,露了一排小白牙,疏儿急忙接过去,说着要去收拾收拾便快步笑着往回走。 沈羽蹲在桑洛面前,嘻嘻笑着,眼眸之中闪着光彩,如同这清澈溪中的一抹波光。桑洛拿着帕子轻轻擦着她额头上的薄汗,垂目看着她:“歇会儿吧。” 沈羽笑道:“这些小事儿不费力气,天气热,溪水清凉,觉得自在极了。”她往前凑了凑,双手环在桑洛腰间:“倒是洛儿,坐了许久,累不累?” “不累。”桑洛弯唇一笑,双手搭在沈羽肩头,低头抵在她额头上:“我就如此看着你,心里高兴。何况你什么都不让我做,我哪里会累。” 沈羽轻轻碰碰桑洛鼻尖儿,唇边一抹笑意浓的化不开:“一路行来,我最担心洛儿身体,如今终于好多了,自然要养着。有我与疏儿,洛儿只要瞧着就好。”她看看桑洛,又道:“还是太瘦了,我得多去打些野味回来,给你补一补。” 桑洛捏了捏沈羽的耳朵,来回晃着:“我虽瘦了些,力气还是有的。哪里有你说的这般弱不禁风。”她吸了口气,举目四望,但见溪水波光,树木青翠,不由叹道:“也不知这主事因何知道此处桃园,这四周景致,只有从雀苑之中看去是最好的。这造舍之人,定是个心思巧妙的能工巧匠。在这里住的时间久了,心胸都变得开阔坦荡起来。” 沈羽席地而坐,靠在桑洛身边:“这主事定是个能人,你说,他会否来过此地?”她沉吟说道:“但凡寺人,应都是王官大族之中的人。他因何到寒囿之中咱们不知,但到寒囿之前,应也是跟着一位主子的。他那日见我几次,便一语中的,猜到我是泽阳族人。还说我眉眼熟悉,由此观之,他以往的主家,怕不是国中大将,便是王公贵族。” “这倒不必猜,他过往主家,定是皇城中人。”桑洛叹了口气:“只是不知,是谁。” “洛儿如何知道?” “王都中事,我族中人自然知道。寒囿众人,皆是罪人。”桑洛淡淡开口,面上凝素:“若不是昔日的主家犯了重罪,便是主家被砍了头。那日我与疏儿遇险,若非主事,我二人早就入了黄泉。我不是习武之人,但主事快七十的年纪,提刀不喘,下手狠稳,这一番处变不惊游刃有余的手段,想来,青壮之时也是个有功夫的人。” 沈羽微微点头:“不错,我观主事那一把短刀,虽然上面锈迹斑斑,但是到手沉重,分量不轻。若是长长磨砺,也是个好东西。而且……”她想了想,又道:“我看昆边百姓,对他甚至尊重。他那日将城中百姓遣走,也不知那些百姓都去了哪里。洛儿知道的多,可知你族中的哪一位贵人,与昆边百姓相熟?” 桑洛面上闪过一丝微不可查的思虑,却又摇头:“这倒不知。不过昆边是我舒余发源之地,城中百姓与我轩野一族有斩不断的联系。只是这过往的事情,我却也真的不太知道了。”她说着,点了点沈羽额头:“沈小少公饱读诗书,又对舒余野卷最为钟爱,这书中,可提到过?” 沈羽嘻嘻一笑:“倒真是没有提到过。如此想来,这雀苑,或是他以往主家特地建造,不知因着什么事端被治了罪,才让咱们有了遮风挡雨之所。”说着,双手一拍,转头看着桑洛笑:“不过这也无妨了,总归我与洛儿都不需再理这些烦心事儿。” “此处虽好,却也要提防一二。住段日子,咱们便另寻他处吧。”桑洛看向溪水,眉心微蹙。 沈羽沉思片刻,点头只道:“说的是,主事虽然救你一命,但……”她眨眨眼:“防人之心不可无。待得洛儿身子好些,我便带你与疏儿去游山玩水过个几年。随遇而安,岂不是一件美事?” 桑洛却看着那流淌的溪水,似是出了神。 沈羽不见她回应,却见她面带了些许愁色,不知是不是又想起过往的事儿,她呆了呆,展颜一笑,起身在她面上重重亲了一下,惊得桑洛晃了晃身子,正落在她怀中。沈羽将她抱了起来,嘿嘿一笑:“清风徐来,鸟语花香,不知我怀中的姑娘,因何忧愁?是不是时语照顾不周,惹了佳人不开心?” 桑洛勾着沈羽的脖子,听她此语便知她是故意在逗自己开心,抬手捏了捏沈羽的鼻子:“放我下来,我想去溪中抓鱼。” 沈羽摇头:“不可,洛儿刚好些,溪水太凉。” 桑洛故意垮下眉眼:“少公,便让我去吧。可好?” 沈羽却固执摇头:“不许。”看着桑洛那样子又心中不忍,轻轻亲了亲桑洛额头柔声说道:“等洛儿大好了,再去。好不好?” “我已然大好。是你总不放心。” 沈羽抿嘴一笑,抱着她转而往雀苑中去,一边走着一边说道:“我都饿坏了,也不知疏儿的鱼烧好没,洛儿陪我吃鱼吧!” “我不饿。”桑洛口中说着,身子却软软靠在沈羽怀中:“我要去抓鱼。你快些放我下去,你不教我,我便自己学,大好风景,我不要这样早回去。” “不许。” “你……霸道。” “等洛儿大好了,时语让你霸道回来。可眼下就是不许。” 说着这不许的话儿,二人面上却都带着笑,这说不许的步子悠然,说着霸道的人面带桃花。 此时溪水潺潺,一对璧人入了雀苑之中。阳光正盛,微风徐徐。实在好一番盛景。 作者有话要说:来,张嘴,吃糖。 喂了自己一嘴的狗粮,我喜欢小霸道的少公。也喜欢撒娇的公主。 第119章 月下柔情深 疏儿抱着衣服,将门关上,转身,正见沈羽已然沐浴梳洗,换了干净衣衫,坐在院中桌前,对着一壶茶,发着呆。 每日此时,月初中山,桑洛在房中由疏儿伺候沐浴,沈羽便会独坐院中,沏一壶茶,静静坐着。月光如水,银屑铺洒在她身上,沉静如练。 这两个痴缠深情的人儿,来此地这一路上同宿马车之中的日子自不会少,此前因着桑洛身子虚弱,需人看顾,更是日日守在她床边,端茶递水事必躬亲,夜夜将桑洛搂在怀中,哄着桑洛睡了,自己只靠在她身边静静守着。 在疏儿瞧来,二人虽未拜过父母先祖,没有国中那些繁文缛节的规矩,却早就如同一对恩爱夫妻,她素来以为如沈公这般沙场男儿,不拘小节惯了,却没想到这沈公与公主一样,最喜洁净,尤其整洁。自己的衣衫物事从不假手于人,自己清洗干净,晾晒好了,叠的整整齐齐。 与细微之处见真性情,这话儿,倒也不欺人。起先几日,疏儿还抢着要做事儿,皆被沈羽含笑拒绝,只说自己惯了,不用疏儿伺候。况疏儿如今是洛儿的妹妹,姐妹情深,妹妹给姐姐洗衣倒是洗得,哪里还有给姐夫洗衣的道理? 疏儿不知这素来木讷耿直如同个小老头儿一般的沈羽还能嬉笑着说出如此的话来,当下愣了几楞,看着桑洛那一脸的笑意,心中终究算是明了,这外表耿直的沈小少公,心里面儿竟也藏了几分调皮的心性。这往后的日子,便在也不去要给沈羽洗衣了,既然沈羽自称了“姐夫”,那每日伺候桑洛沐浴过后,请了少公入内,也实属正常了。 至于国中那些繁琐的规矩,谁还要去理会呢? 她缓步走到沈羽身边,轻声道了:“少公,时候不早了,该歇着了。” 沈羽这才回过神来,看看疏儿手中抱着衣服,眨眼只道:“疏儿今日也累了,这衣服,我来洗吧。” 疏儿笑道:“自来此地,我就觉得自己是个闲人,好些事儿都是少公做的,如今,连这小事儿,你都要抢了,那我日后,还要做什么?” 沈羽低下头,抿着嘴似是有些腼腆的样子,轻声说道:“我……从未帮洛儿洗过衣衫。正巧今日吃的多了,也不困,不若做些事情。” 疏儿瞧着沈羽这模样,便知他口中说着,心里羞赧。却又觉得这人与众不同。普天之下,哪里有儿郎帮女儿家洗衣的?况沈羽不是一般人家的少年,他是泽阳少公,是上过战场提过□□杀过敌军的英雄。而这英雄,如今却在自己面前,面色微红,低声细语,竟只是为了想给桑洛洗两件衣衫。这一番柔情心思,让疏儿心中更是感动,只叹公主虽然遭逢委屈不测,却终究是遇到了良人。 疏儿展眉,将手中衣衫放在沈羽手里,“姐姐此时在房中怕还在等你,姐夫快些去快些回,我去同姐姐说一会儿话?” 沈羽双手抱着衣衫,急忙点头道了句好。 疏儿嘻嘻笑,跳着步子回了桑洛房中。沈羽低头瞧着怀中桑洛褪下的衣衫,鼻间萦绕着那一抹极熟悉的淡雅幽香,不由一笑。 桑洛坐在床边,穿着白色内衫,青丝披散落在肩头,正低眉垂目看着手中的那一方帕子,这帕子用了太久,早就不似昔日一般光洁素白。听得脚步声响,以为是沈羽进了房中,叹了口气:“这帕子,用的太久,怕是洗不干净了。” “这帕子洗不干净,就让那送帕子的人,再送一条便是。”疏儿满面笑意的站在桑洛身前,惊得桑洛慌忙抬头,又往疏儿背后看了看,假意嗔怪的看了一眼疏儿,口中却问:“她呢?” 疏儿搬了凳子坐在桑洛身边,拉了她的手挤了挤眼睛:“不若姐姐猜一猜,我这姐夫,去做什么了?” 桑洛愣了愣,听得疏儿口中“姐夫”二字,面上便染了一抹红晕:“乱叫。” “哪里乱叫了?姐姐与少公两情相悦,患难与共,日日都睡在一间房中,一张床上。他若不是姐夫?谁是?”疏儿咯咯直笑。 桑洛侧过身子不看疏儿,脸上却露着笑意,起身只道:“你不与我说,我自己去寻她。” 疏儿拉住桑洛笑道:“别去别去,姐姐穿的这样单薄,若是出去让姐夫瞧见了,定会责怪我让你出去受凉。”她带着桑洛回到床边,眉眼带笑说道:“姐姐,我是真替你开心。这普天之下,舒余国中,上天入地,怕也只有少公一个男儿郎,肯为心上人洗衣裳了。” 桑洛眼神一晃,转而满是柔情:“她……去给我洗衣?为何……” “我也奇怪,不过少公只说他从未替你洗过衣裳,想要为你做些事儿。”她看着桑洛面上满是柔情的样子,怕是自己不拉着她便真的要出了房门去寻沈羽,急忙又叹道:“哎,这姐夫,是要把我的活儿都抢了才罢休不成?那日后,疏儿做什么?” 桑洛莞尔,点点疏儿额头:“你啊,往日里是奚落人家,如今,又要拿她打趣。她那个性子,可是会当真的。” 疏儿却道:“往日是因着他那个木头石头一般的样儿让人着急着慌,又因着什么乱七八糟的婚约让人生气,害的姐姐难过许久。如今,又觉得少公此人是真的好极了,与姐姐天生一对,郎才女貌。偏又赶上少公性子柔和,待姐姐和我都好,”说着,看着桑洛低声说道:“方才,他还脸红了。” 桑洛被疏儿说的心头更软,正欲开口,门被轻轻推开,沈羽挽着袖子入了房中,烛火晃了晃,映在她恬静的面上,如同潼濛溪中那一汪水。她瞧着桑洛与疏儿正聊得开心,心里高兴,看着她们只是笑:“夜中清凉,月色如水。正是喝茶谈天儿赏月听溪的好时候,洛儿与疏儿若不困,不若咱们去院中……” 疏儿却急忙走到沈羽身前打断了她的话儿:“倒是个赏月听溪的好时候,我却困得不行。这喝茶谈天,还是姐姐姐夫去吧。”说完,低头出了屋,关了门。 沈羽眨眼,走到桑洛近前,双手自然的环在她腰间,低头柔声问道:“洛儿可困了?” 桑洛抬眼瞧着她,问道:“你去做什么了?” 沈羽却不以为意:“去洗衣裳了。” 桑洛靠在她肩头,笑道:“为何要洗衣裳?” “洗衣裳又不是什么大事儿,”沈羽轻轻抚着桑洛后背,柔声细语。 桑洛拉了沈羽右手放在手中轻轻摩挲,同是女子,沈羽的手却比桑洛的手粗糙很多,又比桑洛的手大了一圈儿,桑洛低头看着她手掌上因着常年用剑而落下的茧子,轻叹:“时语虽与我一般同为女儿,可在我心中,你这一双手,可提笔泼墨,可持剑退敌,可握缰纵马,亦可弯弓射箭,却从未想过,会有一日,陷于后堂洗衣做饭,做这等平民之事。” 沈羽收紧右手,将桑洛的手握在掌中淡笑。想来,她沈羽纵不是真的泽阳少公,也是泽阳公女,她身边,自小也有离儿照顾。但她泽阳一族素来骁勇,便是女子,也可骑马上阵,习武持枪。况连年征战,父兄早逝,军中日苦又乔装男子,早就将那一身本该带着的公族之气打磨殆尽。可桑洛毕竟是国中公主,是备受千万人宠爱的,这国中最为珍贵的人。便是日子再寡淡平凡,她的心性却也一时难改。 沈羽心知桑洛此言,是心疼自己,唇角却带笑,轻声说道:“我知洛儿是心疼我。但洛儿是我心爱之人,给你洗衣裳,是时语该做的。且……”她笑意更浓:“甘之如饴。” 桑洛轻嗔:“又说这些漂亮话让人耳热。方才疏儿同我说,你把她的事儿都做了,她无事可做。” “疏儿与你我有恩,洛儿当她是自己妹妹,那她便也就是我妹妹。”沈羽说到此,面色一紧,目中晃过一丝忧愁,旋即又闭目而笑,“照顾洛儿和妹妹,是我责任。无事可做,就看看风景,听听风声,岂不美哉?” 桑洛却忽的叹道:“若你不来寻我,此时,早该加官进爵,受尽封赏恩赐,重振你泽阳一族……” 话未说完,沈羽却忽的推开桑洛,双手搭在桑洛肩上,一双眸子定定的瞧着她,眉心微蹙:“洛儿明知,我怎会不来寻你。若我不来,洛儿如今怕早被奸人陷害,若你有事,我绝不独活。”她说话间,双手都用了力,紧紧地按在桑洛肩头,竟按得桑洛双肩微痛却不自知。 沈羽眉目优柔,叹声又道:“加官进爵,封赏恩赐,皆非时语所愿。我只要洛儿安好,在我身边。就如眼下一般,日日看着,夜夜守着,我才心中安稳。” 桑洛听得心中感慨良久,满目柔情,捧着沈羽面颊轻轻摩挲,眼眶儿竟又红了:“我知我不该总是想这些,让时语担忧。可我却总是担心,这日子过得如梦似幻,总有醒时。待得大梦醒来,我还会在那苦寒之地满目冰雪,时语总不在我身边……”她说着,泪水竟在眼中打转,秀眉紧蹙,看的沈羽更是心疼,当下慌了神儿,将桑洛搂进怀中紧紧圈着:“不会,洛儿放心,那日子一去不返,不会再来。日后,只有你我,不论何时何地,时语都在。” 桑洛在沈羽怀中闭上眼睛,将心中忧愁狠狠压了回去,可她却又不知心中为何忽然忧愁若此,她只是害怕,或是这好事来的太匆忙,又或是这日子过得太安稳。 她总是害怕。 她怕,不知此时伏亦是否已然知晓自己的事儿;她怕,伏亦会否还在疑惑狼首已死的话儿;她怕,那忠正耿直的魏阙和那深藏不露的主事会否因着什么事端就将此事和盘托出;她甚至还怕,沈羽虽与她到此地隐居,却终究放不下泽阳一族,放不下陆将与离儿。 谁又能真的放下心中的事儿? 她思虑谨慎,便是在今时今日,更加深重;便是此时风景如画明月如皎,日间看着沈羽在溪水中捕鱼的时候,她都会不自觉的恍然如梦,心惊肉跳。 然沈羽却并不知怀中这人儿在这些日子里担忧了如此多的事儿,她并非是个不懂计策权谋的人,可她这一番心思若用在行军之中,可谓智计高绝,但若用在勾心斗角里,却全无用处。更比不得久居皇城受尽诟陷的桑洛。她只是被桑洛的样子折磨的心疼,疼的她满心慌乱又不知如何安慰。 “洛儿……”沈羽长叹一声,低头轻轻亲吻桑洛额头,眉心,口中喃喃不断:“洛儿放心……时语绝不离开你半步……” 桑洛勾着沈羽脖颈任由她亲吻着,那蹙着的眉心怎样也展不开。 “时语,”片刻,桑洛才终究舒展眉心,微微一笑,轻声叹道:“你可怪我,太过优柔,辜负了这良辰美景。” 沈羽摇头,却忽的低头深吻,直吻的桑洛低喘着轻轻推开她,又将她搂入怀中轻轻拍着:“若要不辜负这良辰美景,倒是有个法子。” 桑洛微愣,正要询问,身子一轻,竟被沈羽抱了起来,惊得她低呼一声勾住了沈羽脖颈。沈羽却竟抱着她出了屋子,到了院中却又大叫:“疏儿疏儿,你可睡了?若还没睡,出来与我做个见证,可好?” 桑洛被沈羽这一番作为惊得呆了,一时之间竟不知她要做什么。却又见疏儿匆匆而来,眼光闪了闪。沈羽低头看看桑洛,眉间溢满柔情,将她轻轻放下,拉着她的手走到院中月下,抬头看看半空明月,朝着东北一侧跪下身子,磕头拱手只道:“泽阳列祖列宗在上,先父兄长在天有灵,不肖子孙沈羽,今日愿娶轩野氏桑洛为妻,此后相扶相持,白首同心,不离不弃。求列祖庇佑,福荫后族。”言罢,复又磕头,便就抬头看着桑洛,拉了拉她衣角,满眼情愫:“洛儿,可愿意?与我白头到老,共结连理?” 桑洛但听了她第一句话儿,眼眶便又红了。在她身侧静静看着那一脸肃穆的模样,心中百感交集,喉咙哽咽双目酸胀,竟是说不出话来。疏儿却在一旁竟真的落了泪。 桑洛不说话,沈羽便就这样跪着,抬头瞧着她。那一双眸子映着月光,干净澄澈。 片刻,桑洛会然一笑,跪下身子在沈羽身边,先朝着西方叩首:“舒余先祖在上,轩野氏桑洛,今日愿入泽阳沈族,嫁与时语沈公,此后相知相守,携手终老,护她一生安好。望先祖庇佑,愿一国安稳,一家和睦。”言罢,复又叩首。 疏儿哭的满面都是泪,却又破涕为笑,可她不会说国中礼官们那些好听的话儿,只得在旁言道:“舒余儿女,昆山野民,共结连理,不惧险阻。今日,疏儿为证,月光为证,这林中鸟兽,溪中鱼儿皆为见证,泽阳沈羽,轩野桑洛,共结连理,此后两姓相好,相携终老。” 疏儿言罢,沈羽与桑洛复又磕头三次。疏儿拍手;“礼成礼成!” 桑洛被沈羽说的感动,又被疏儿说的不由笑了,看着疏儿只道:“还未与先祖敬酒,怎的就礼成了?” 疏儿却笑,转身从桌前倒了两杯茶递给沈羽与桑洛,只道:“酒却没有,倒是有茶。姐姐与姐夫,便就以茶代酒吧!” 桑洛淡笑,沈羽点头,二人双手托着茶杯,恭敬一拜,将杯中茶洒落地上。疏儿将桑洛扶起,弯着眉眼:“恭喜姐姐,姐夫。”对着二人一拜:“疏儿给姐姐姐夫道喜。”说完,竟是忽的打了个哈欠:“这见证也做了,姐姐姐夫接着赏月看花儿,疏儿还是去睡了!”这话音未落,人便蹦蹦跳跳的回了屋中。 沈羽看着疏儿入了房中,只觉方才这礼节简陋,又觉方才自己因着桑洛忧愁乱了方寸,将这本该好好准备的事儿做的唐突,拉了桑洛的手轻声说道:“我知这礼节不到,更无聘礼婚贴,行礼仓促,”她顿了顿,又道:“洛儿,可觉我唐突?” “你我一路至此,不是夫妻,却早如夫妻一般。况你我皆为女子,更不需拘泥这些繁文俗理,”桑洛弯唇淡笑,靠在她怀中闭目长吁了一口气:“只是我不知,我的时语,何以会做出如此惊天的事儿来。” 沈羽笑着,却又深情言道:“为了让洛儿走到哪里都甩不开我。如今你我拜过先祖,有了见证。这礼数虽不到,可时语是真心实意想一生都守着洛儿,护着洛儿。看不得你难过,更看不得你哭。昔日,洛儿曾说若是国中不容你我,我可愿带走这国中公主。那日在寒囿之中,洛儿睡去,我说了,你却在梦中,如今,我再说一次。” 沈羽低头看着桑洛,语调之中裹尽柔情缱绻:“无论这世间是否容得下你我,沈羽,要将这国中最美的姑娘,最聪明的公主带在身边宠着,放在手心里护着,一生一世,决不食言。若我食言,先祖在上,泽阳列祖在上,让我天打雷劈不得……” 她话未说完,桑洛却忽的勾住她脖颈,送上一吻,将那没说出来的话儿结结实实的挡在她心中。 明月皎皎,溪水潺潺,一片浓情爱意,尽在这竹中篱舍,旷林悠远。 作者有话要说:周末,适合发糖。但是糖里裹着各种细节和伏笔。俩人一路都在立各种fg,且乐此不疲。有糖就快些吃吧……快没了╮(╯_╰)╭ 上一章有小天使说太短了,今天长了。怒码五千三,一口气看到心满意足。虽然后面有些狗血,但是我觉得……我挺喜欢的哎嘿嘿嘿。 虽然有一个读者群,不过是都市三部曲的。有些小天使一直也没有加入。高冷如雪。所以打算再开一个专门卸甲的群,emmmm有人来吗?有的话下一章我就开一个。如果没有的话,哈哈哈那就还是评论聊天儿吧。 最近非常忙,一直在裸更,所以可能有些虫子没有抓到,等我不忙了一个个都给它们抓出来灭掉。也没有时间一一回复大家的评论,但是都会看~感谢小天使的肯定和鼓励,让我们继续吃糖。 第120章 能不忆故人? 十二月,陆昭率众受王命自泽阳而返,行至姑业,待得半月之后入王都觐见新王。 纷纷扬扬的雪花儿飘洒在他那一身戎装之上,独目之中更显混浊迷茫。入城之时,他舍马而行,让午子阳带着随行众人往驿馆修整,自己则背着双手,一步步的踏着积雪,往府邸中去。 自中州大羿退往龙骨山东,沈羽打马往皇城而去,已过去数月。 那日,他眼瞧沈羽离去,却不知这一去,竟至音讯全无,更在一月之后,收的国中王令,言狼首沈公已去,命自己在泽阳城中为公立碑。前来传令的人将沈羽那长剑奉上,让他满心忧愤。消息传开,泽阳一族,上下悲恸。 他数次传信魏阙,却收不到任何消息,恨不能自泽阳一路纵马入城寻到魏阙问个清楚,何以去的时候是个活生生的人,过不几日变成了阴间的鬼?可他终究未能放下族中重担,沈羽已去,族中除他之外,再无旧人,四泽百废待兴,中州大羿不知还会否突袭而来,在此紧要关头,他离不开,更不能走。 此时鹰爪长剑就挂在陆昭腰间,想及此,他不由得将手放在剑柄上轻轻摩挲。举目四望,更觉忧伤难过。 他行至府中,推门之时,却见院中一条瘦削人影,正面朝着东边儿,迎雪而站,看着那漫天飞雪,风吹动她身上薄衫,牵起衣袂,清冷柔弱更显茕茕孑立之感。 陆昭眉心微蹙,心中有亏。此去征战,一直将陆离一人留在姑业城中,便是她的生辰,都未曾送一封信回来,却不知这半年光景之中,陆离个头儿长了不少,模样也变得更似个大姑娘了。 陆昭不由浅笑,他的离儿,如今也十五岁了,自然再不是昔日那小孩子了。他走近几步,轻声唤着她:“离儿。” 陆离听得陆昭叫唤,只是微微侧了侧头,一双眉眼静静地看着站在身前的陆昭,似是还没缓过神,呆了片刻,终于才抿嘴一笑,开口道了句:“爹。” 陆昭愣了愣,昔日的离儿,见着自己便会跑着过来,拉着自己的手扑倒怀里亲昵的喊,如今他在陆离眼中倒是瞧见半分惊喜,却总有更多的愁绪。他走到陆离身边,抬手轻轻将她头发上的落雪掸了掸:“离儿长大了,见了你爹,都不亲了。是怪我回来的晚了?还是怪我没给你带生辰的礼?”说着,双手搭在陆离肩膀上,看着:“嗯,个子长高了些,可却又瘦了。是不是这城中的东西不好吃?我从泽阳带回来了不少好吃的,一会儿,拿来给你。” 陆离这才低头一笑,却又在低头之际瞧见了陆昭腰间挂着的鹰爪长剑,那面上笑意荡然无存,眉心一蹙,怔愣在侧。 陆昭瞧着陆离眼光定在长剑上,当下明了陆离为何如同变了个样子,终究是因着少公的事儿,还在伤心。 谁又能不伤心呢? 他还未及言语,陆离的手已然轻轻抚在剑上,低声浅语:“这是……少公的剑……”说话间,竟落了泪。 陆昭轻声一叹,那独目之中也闪了泪花,将女儿揽入怀中轻轻拍着:“我知离儿难过,可少公已去,咱们,还有未尽之责。” 陆离靠在父亲怀中默默流泪,抽噎不止。自知晓公主薨没的消息,不久又是狼首坠崖的惊天之变,只记得那一日大雨瓢泼,她一路在雨中飞奔,要出城往皇城中去,却又在城门口被旧将拦下不让出去,只说着陆将临行之时特地嘱咐了要照看好她,半分不得离城。 陆离被送回之后便大病一场,好转之后却又日不能安夜不能寐,日日落泪,夜夜辗转,人更是一日日的消瘦,性子也变得沉闷忧愁。 此时见着父亲,本还带着一丝期盼,盼着父亲能带回些许消息,告诉自己少公只是去做了什么机密大事儿,并未离去。可她如今瞧见父亲腰间鹰爪长剑,又听他口中说的话儿,一颗心便彻底的凉了,比这漫天飞雪更寒更冷,冷的她不住的发着抖,终究哭成了泪人儿。 她哭泣许久,抽噎不绝,口中喃喃低语:“公主与少公,都是多好的人……上天不公,为何会如此……” 陆昭慨叹,揽着陆离入了厅中,将女儿按在座上,抬手将身上大氅解下披在她身上,那大氅一披,更觉陆离瘦弱,蹲下身子含泪言道:“斯人已去,便是再追究缘由,也不会再来。待得我入王都见过新王,便带你回家。咱们回到泽阳故土,再不回来这伤心之地。” 陆离面容忧愁,径自垂泪,却又强忍着心中难过,抬手擦了擦面上泪痕,没有答陆昭的话,只是轻声言道:“爹一路辛苦,我去给你做些吃的。”说着,竟匆忙起身,往后厨而去,匆忙的便是那刚刚披在身上的大氅掉落在地都不自知。 陆昭眉头紧蹙,看着陆离离去的背影,心头万分沉重。少公之事,对他与陆离来说,皆是重创。如今泽阳,只剩下他父女二人,他不会劝人,更不知如何安慰,只得一直寻了各式理由让陆离陪着自己,聊天儿下棋,看雪听风,总也不让她走,也不让她想旁的事儿。 可这些事儿,却哪里是不说,便会不想的呢? 入夜浅雪,陆昭手中晃着酒壶,靠在门廊柱旁,一手揽着陆离,低浅的唱起歌谣,这歌谣的词儿含混不清,调子也怪,却正是陆离幼时不肯睡觉,他哼来哄闺女的歌儿。他本就不怎么识音律,那调子起起伏伏,奇奇怪怪,陆离却又红了眼眶,靠在陆昭身边,望着满天飞雪,轻声言道:“爹,你说,少公此时,在哪?” 歌声骤停,陆昭轻叹:“我幼时,也曾问过我的母亲一句这样的话,我问她我爹去了哪里。她只说去了极远的一处地方,那地方没有战乱烽火,没有勾心斗角,四处,开着花,有溪水,有飞鸟,没有雨雪,日日都暖和明亮。想来,少公与先公,此时应也在那地方,畅饮美酒,谈天说地。嘿……”他咧嘴一笑:“可是比我还要悠闲自在啊……” “爹……”陆离复又问道:“少公,可会想起咱们吗?” “会,少公最重情义,怎会不想起咱们呢?”陆昭搂紧了陆离,灌了口酒,“或许眼下,她正与先公说起咱们,说起咱们是如何收复四泽,如何平定战乱,说起如今泽阳一族,重现往日荣光……”他淡淡说着,却越说,越觉得喉咙哽咽说不出声,便又赶忙灌了几口酒,咕咚咕咚的喝着,让这烈酒烫了喉咙,烫的头昏眼热,长长呼了口气,重重拍拍陆离肩膀:“时候不早了,爹困了。” 陆离点头轻言:“是,我扶爹回房休息。”言罢,扶着陆昭走回房内,却在陆昭进房之时,停了步子,咬着嘴唇,看着他腰间那长剑,久久不去,似还有话要说。 陆昭眯起眼睛,将长剑解下,放在陆离手上,在她手上拍拍,道了一句快些去睡,便关了房门。 陆离双手握着长剑,顿觉这剑重如千钧。待得回房,一室昏暗,倏的想及昔日沈羽也曾在房中看书,那烛火灭了,倒也不点,抬目带笑,悠然说着:“我知离儿要来,定会给我点灯”的话儿。她也不点烛,将长剑抱在怀中,靠在窗边闭目落泪,低声喃喃:“羽姐姐……你便就这样舍生忘死,却真的不想一想泽阳一族,想一想父亲,想一想……”她说话间又顿了顿,终究还是没有把心中最想说的话说出来,转而成了一声叹息。 翌日晌午时分,府外马蹄声响,拍门声不绝于耳。陆离一夜未眠,听得门响却还呆愣,直到门房仆从开了门,院中粗哑嗓音朗声吼着父亲名字,这才缓过神儿来,将怀中长剑不舍的放在桌上,理了理衣服,开门步出。 及至院中,却见一熟悉身影正持刀迎雪而立,头发胡须上尽是霜雪,却面膛通红,朗声大喝:“陆昭何在?我都来寻你了,你却不出来见我?” 陆离快步走过去,对着来人拜了拜:“离儿见过穆公。父亲昨夜饮了酒,此时,怕还在房中熟睡。” 穆及桅但见陆离,哈哈一笑:“离儿大了,长得越发好看了!陆将有福气,有一个这样乖巧懂事又漂亮的女儿。多日不见,离儿,可还好?”他说着,却眼瞧着陆离面色苍白,眼睛肿着,心中会意明了,口中却不说,又笑道:“快去喊你父亲,告诉他,我给他送酒来了!” 陆离浅笑又拜,让了穆及桅在厅中落座。不多时,陆昭阔步而来,但见穆及桅,躬身一拜:“穆公,别来无恙。” 穆及桅看了看陆昭身后,又不见陆离的身影,将陆昭扶起,抓着陆昭胳膊,这才皱起了眉,低声说道:“数月前闻听噩耗,却总不相信,此事……可是真的?”他话未说完,但见陆昭闭目叹息,手中一紧:“难道竟真是……”说着便摇头:“这事,实在匪夷所思。少公功夫高绝,怎可能惶然不知路及至坠崖?可派人寻了?” 陆昭叹道:“寻了,莫说我族中人,便是新王,都派人寻了许久。可那山下……”他说到此,复又叹气:“我到此时,都不敢与离儿说出真相。山下沟壑纵横密林广布,咱们得到消息之时早就晚了太久……少公……怕是……” 穆及桅松了手,面容忧愁,连连叹气:“如今战事平定,好容易能过上几日安稳日子,我本想着来寻陆将,或许能得到些好消息,却不想,……”他惨然一笑:“你这消息,更让人心中冰凉。”说话间,抬手拿过陆昭手里的酒壶,拔出塞子喝了两口,却又淡笑:“我本以为少公与公主姐妹情深,却不想,这两人竟是……” “世间之大,无所不有。她二人情深若此,如今看来,生死不离,纵然身故,也算,也算是一桩美事吧……”陆昭坐在他身边,拍拍大腿:“昭,老了。” 穆及桅却笑:“你与我面前,说什么老不老的,难不成在笑话我这个老头子?你我在军中,见惯生死,少公比咱们超脱的早,咱们,迟早也要紧随其后而去。只不过,你我活着,便要有生者之责。国中之事,丝毫都不可怠慢放下。” 陆昭神色一凝,独目瞧着穆及桅那凝重的面色,“穆公今日此来,似还有些别的事儿?” “我复领狼首之职,回来的比你早,知道的,自然也比你多些。”穆及桅叹道:“今日我来寻你,正是有事,要与陆将商议。” 陆昭当下正色:“穆公请讲。昭,愿闻其详。” “三月前,昆边被无名大火付之一炬,陆将可知此事?” “倒是有所耳闻。却不太明了,”陆昭看着穆及桅,但见他面容凝重,心中一紧:“难道,此事另有玄机?” 穆及桅微微摇头:“玄机却不知,只是,新王因着此事,重责了大宛蓝公。削去了蓝公城守之职。” 陆昭当下一愣,“大宛是我西陲重城,更是八族之首,新王却为何……” “新王着令莫川为大宛城守,率三万赤甲军接掌大宛。”穆及桅拧着眉头:“如今,又让你回返,我总觉内中蹊跷,是以,特来寻你。” 陆昭心头一震,沉吟片刻只道:“昆边之城,终年苦寒,又隔狼野,相隔千里之遥,纵使大宛辖内,却也绝不该因此被撤了公位。”他独眼一眯,沉了面色:“若真如穆公所言,这昆边大火,更是玄机重重。” “如今泽阳族中……”穆及桅叹声只道:“只剩陆将。我此来,一来,是想告知陆将此事需谨慎斟酌。二来,”他顿了顿,怅然抬目看向院中飞雪:“我与泽阳一族,有些渊源,如今新王心思难料,我只怕他不知听了什么小人的谗言,在这战乱初定之时,要将八族旧人一一去除,继而安插自己的心腹势力。若真如此,”他起身对着陆昭一拜:“还望陆将,无论如何,保重自己,将泽阳一脉,维持下去。好歹……也让族众人,过个……安安稳稳的新年……” 陆昭起身再拜:“穆公安心,昭,此生定护泽阳一族。” 作者有话要说:啧,我来更新了。您的小可爱陆离今天上线了。作为本剧的女二号真是坐了太久的冷板凳。 关于陆离的感情,之前其实也提到过,不过不明显。但陆离确实是个善良温柔可爱的姑娘,对少公的感情也一直是藏在心里。今天也算是官方表白了。离儿长大了,也是个美丽的姑娘,可离儿长大了,过往的那古怪精灵的女孩儿却因着少公的“死”变的沉闷忧愁。人总是要长大的,希望离儿早遇良人。 另外要吐槽一下陆将,可怜的陆将老对人说;";我带你回家。“结果谁也没带回去……沈羽刚回家几天就跑了,离儿也不想再回去了,徒增伤感。陆将啊,真可怜…… 最近犯了话痨病,高冷的群风让我无法话痨。之前已经有小天使在以前的群里了,那就不重新建群了吧。群号:576436813愿意和我聊天儿的就来吧~ 最近沉迷昭惜cp,微博有更一篇同人文,不过开车的部分会放在公众号,与我同好的小天使可以选择性关注。 种田快结束了,又要开始搞事情了。真是令人兴奋…… 还有求开车的,眼下是没有车的。因为俩人都不懂且没有人启蒙。这事儿还是慢慢水到渠成吧。如果真得开车的话,我想……我会尝试用古文开车。想想也是很值得期待的╮(╯_╰)╭ 今日刚刚码完,所以……捉虫工作我明天一定进行……因为好困,我错了。我明天一早就捉虫。希望本章虫子少些…… 第121章 一朝风云变 歌舞升平,宴席未停。伏亦依然是那一副消瘦的模样,便是身上的衣服都显得肥大起来,肥大的似是在他的身子上罩了一个口袋,怎样看,都觉得别扭。 可今日筵席,八步金阶之下,只有两人。 而此二人的目光,起先落在伏亦身上,随后,便落在了伏亦一旁的秀官儿身上,酒席之间,面容更显沉重。 新王不用旧宦。这祖制从无人变过。先王已崩,秀官儿理应往城中夕照宫,以待终老。何以此时,竟弯眉带笑,随侍伏亦身侧? 陆昭闷头饮酒,不着一字,更捉摸不透伏亦此番让自己前来之意。他看看身边穆及桅,更不懂何以新王竟还宣了穆公前来,他心中忧虑,不知穆公半月前到访姑业之事,是否已被新王知晓,可即便是知晓,他又要作何打算? 伏亦接过秀官儿递上的金杯,看着内中淡黄色的酒浆,放在鼻间闻了闻,闭目长叹:“美酒佳人,实不可辜负。”说着,仰头饮尽,将金杯一放,抬眼看了看秀官儿,秀官儿双手一拍,尖声细气的道了一句:“下去吧。” 歌舞骤停,舞姬纷纷而去。这空旷大殿之中,倏忽只剩下了几人在座。 伏亦端杯站起,陆昭与穆及桅惶然起身,但见他缓着步子一步一顿的自八步金阶而下,晃悠着来到身前,急忙下拜。 伏亦却笑,“穆公与陆将,是我舒余功臣。定东境,收复十六城。还我神木都。伏亦一直想见二位,却因着国中事忙,边疆未定,不得闲暇。今日,终得一见,心中高兴。”说话间,双手举杯,竟对着二人微微一拜:“伏亦,满饮此杯。” 陆昭与穆及桅慌忙跪拜:“臣不敢!” 伏亦将酒杯递给秀官儿,抬手将二人扶起,眯眼笑道:“来年,便要迁都回返神木,东境安定,还要仰仗穆公与陆将。”他拍了拍陆昭手背,笑容淡敛,叹声说道:“只可惜,沈公英年早逝,不得见如今盛世繁华。”他眉眼一紧,复又重叹:“相当日,我被困与朔城,沈公单枪匹马入城相救。恍如昨日,历历在目。泽阳一族,忠勇果敢,实在是我舒余八族之荣。” 这话一说,穆及桅与陆昭便也红了眼眶,陆昭退而又拜:“臣,替少公与泽阳一族,谢过吾王。” 伏亦颔首,微微一笑,长吁一口气,“如今战事平定,国中安宁。可泽阳一族无首,泽阳一脉也不可因着此事断绝。四泽,也还需人守着。” 陆昭与穆及桅纷纷一愣,对视一眼,便也只能躬身听着。 “陆将果猛,公忠体国,我亦有所闻。昔日,父王曾欲将我王妹洛儿赐婚沈公,沈公以婚约退之。”伏亦看向陆昭:“这婚约,是与陆将之女,陆离?” 陆昭独目一眯,心中一沉,当下拱手:“确有此事。” 伏亦怅然慨叹:“可惜少女,豆蔻年华。”他晃着步子背着手,走到矮几之前,矮下身子盘膝而坐,拿起盘中一块糕点放在手中瞧着:“如今沈公去了,离儿可怜,不知陆将有何打算?” 陆昭心头突突猛跳,慌忙言道:“离儿因着此事,受了不小的打击,如今还病着。不过,她还小,待得长大了……” “哎……”伏亦低眉垂目,一只手轻轻的拨弄着糕点上的碎屑,打断了陆昭的话,“离儿,也有十五岁了吧?” 陆昭语塞,眉头紧蹙,看看穆及桅,但见穆及桅也是面色沉重,却对着自己摇摇头。他心中一叹,应道:“是,确是已有十五岁了。” “十五岁,也是该出嫁的年龄了。”伏亦将那糕点塞进口中嚼着,拍了拍手,抖了抖身上的碎屑,抬目看着陆昭,抿嘴一笑:“这情伤,还需得情来医治。我正有一合适人选,想与离儿,做个媒。” 陆昭身子一抖,这话恍如晴天霹雳,震得他惊出一身冷汗,仓皇言道:“吾王,离儿……离儿还小,此事还是……” “陆将且听我说一说,再做定夺不迟。”伏亦依旧淡笑:“白河凌氏一族,时代驻守南疆。虽不在八族之中,却也算得上一门望族。如今龙弩卫统领大将凌川,二十有三,少年英雄,英姿勃发,虽不及沈公丰神俊秀,却也算得上是一员将才。我有意,让凌川入你泽阳一族,娶陆离过门,成就百年之好。日后,诞下子嗣,皆赐沈姓,如此,你泽阳一族可绵延,我国中东境四泽,也有泽阳新公。” 陆昭与穆及桅听得周身发寒。伏亦此言,他二人皆听得明白,看的清楚。说什么让凌川入泽阳一族,不过就是对众而说,迎娶陆离,更是心机深重的一招棋,不过就是要借着此事,让自己心腹之人,收了泽阳一族,此后泽阳唯新公凌川之命是从,至于日后的子嗣姓什么,谁又管的呢? 陆昭眉心死死搅着,额头上都冒了汗,却不知这伏亦,竟在短短一年之中,变得如此阴狠,为了自己那王权霸势,就这样将陆离送了出去。想及此不由唏嘘,陆离与伏亦,不过一颗棋子,可与他陆昭,是心头的肉,如今有人要趁着少公逝去泽阳无主欺负人,别人由得,他陆昭却忍不得。 他心中鼓荡,激愤不能自己,便是呼吸都变得粗重起来,瞬然张口要说话,身边穆及桅却按住他的胳膊,上前一步拱手笑道:“吾王想的周到极了。不过前些日子我听闻陆将回返姑业,便去寻他喝酒,恰巧瞧见离儿,病的几乎脱了人形,瘦的没了人样儿,神色恍惚,瞧见我竟喊起了兄长。瞧起来,怕是病的不轻。” 伏亦愣了愣,面色沉了下来,似是有些忧愁:“竟是如此……” 穆及桅点头言道:“想来,这陆离对沈公也算是一片痴心。却不想沈公钟情公主,这一片痴心错付,又遭逢沈公早逝,受的刺激,怕真是不小。凌川少年英雄,又是吾王心腹爱将,对吾王衷心之情自不必说,可若是吾王赐给他一个疯癫丫头做夫人,只怕……”他眉眼一晃,扯了扯嘴角:“伤了君臣之情。” 伏亦轻声一叹,微微颔首:“穆公所言,倒也在理。” 陆昭轻吐一口气,那一颗提着心稍稍放下,慨叹道:“哎,都怪我,常年在外征战,疏忽了离儿。如今离儿病势沉重,神志恍惚,我也只盼着,她能熬过这西余冬日……”说话间,竟抽噎几声,似是落了泪。 伏亦面上犹疑之色更甚,竟不自觉的抬头看了看一旁垂手而立的秀官儿。秀官儿掩口而笑,看着陆昭言道:“离儿姑娘病势沉重,若是药石不灵,这嫁人冲喜,岂不也是个好法子?” 陆昭与穆及桅当下愕然,伏亦旋即拍手而笑:“好极,好极。还是秀官儿,懂得多些。”秀官儿躬身下拜,陆昭周身发冷,躬身下拜急言:“吾王,离儿,实在当不起……” 伏亦却道:“陆将,莫再推脱。”他对着陆昭说话儿,一双眸子却看着穆及桅:“再推脱,恐伤了你我君臣之情。”言罢,灿然一笑:“穆公便做个证人,此事,就这样定下来。秀官儿与我宣令,着令龙弩卫大将军凌川回返皇城,新年之后,入泽阳一族,迎娶泽阳陆离,封赐泽阳新公。” 陆昭闻言便要下跪再拒,却被穆及桅一拉,扶住了身子。穆及桅拧着眉心对他微微摇头,陆昭那牙关都快咬的碎了,才忍下了心头泛起的一阵阵怒意。此时,伏亦又道:“姑业城中,兵卒不多,这新婚大喜的事儿,样样都要人操持铺办,明日,我派魏阙带一万皇城卫,往姑业城中值守。陆将,只要好好陪着离儿,让她安心养病,便可。不用再操心费力旁的事儿了。” “魏阙值守皇城责任重大,”穆及桅忙道:“此事,臣去办吧。” 伏亦笑道:“城中安泰无事,穆公,留在城中,陪我过年。” 穆及桅还未说话,秀官儿又咯咯笑起来:“吾王,真是爱重穆公。也不枉昔日穆公为吾王立下的汗马功劳辅佐之情了。真是好一番君臣盛景。” 陆昭咬着牙铁青着一张脸不着一字,穆及桅心头沉重,沉声应道:“如此,臣领命。” 伏亦揉了揉眉心,吸了口气:“这一日,酒饮的有些多了,顿觉乏累。”他说话间,对着秀官儿招了招手,秀官儿当下从怀中摸出一个小瓶子,双手递了过去。伏亦接过瓶子,拔开木塞,登时殿中香气四溢,浓的让穆及桅与陆昭都皱了眉。 伏亦却将这瓶子放在鼻间嗅了几嗅,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这才眉心一展:“时候不早,陆将也该回返姑业。穆公,也往狼绝殿去吧。” 穆及桅眼光一闪,直直的盯着他手中瓶子,沉吟片刻轻声问道:“吾王这手中瓶子散发如此奇香,却不知,是什么有趣的物事?” 伏亦却将那瓶子放在手中一握,面上一笑:“这东西,可是我的宝贝。穆公可不要与我抢。” 穆及桅忙道:“臣不敢,只是觉得这香气迷人至极,不由得便脱口而出。吾王恕罪。” 伏亦笑道:“这稀罕的物事,总是惹人眼。无事,便回吧。”说着,又看向陆昭,眯着眼睛低声言道:“陆将一路辛苦,此番回去姑业,便别再出城了。” 陆昭咬牙拱手,一拜,闷声道了一句:“是。” 二人离去,殿门一关。秀官儿那古怪的笑声复又响在耳侧,而今伏亦却不觉得他笑的难听,竟是扯着嘴角:“秀官儿计策,旷古烁今,伏亦,甘拜下风。可这陆昭瞧起来,不情愿的很,纵不知这一招,对他管用不管。” 秀官儿却道:“吾王下旨赐婚,他自然不敢违命。蓝族已不足为惧,几月之后,泽阳一族又被吾王收入囊中,哥余一族早亡,其余几族,自然为吾王马首是瞻。” “可他若真的不愿,为了陆离冒死一搏……”伏亦沉吟思索:“泽阳族人虽少,可个个皆是不死不休的铁血猛士……” 秀官儿复又干笑:“那便是起了反意,吾王的皇城卫,又岂是好任人拿捏的?” 伏亦开口大笑,抚掌点头:“好极,好极了。” 穆及桅随着陆昭快步出了皇城,在那一片积雪的沙子地上走的飞雪四溅。待得到了街上,陆昭才怒声大吼了一句,咬牙跺脚:“如今,可如何是好!难道真让我的离儿,嫁给个不认识的人?他这是以我泽阳族人性命要挟,要让我父女做他手中棋子!” 穆及桅凝目叹道:“此事,蹊跷至极。”他神色凝重,忧愁更甚,低声言道:“新王耳根子软,素来没主意。可这秀官儿,不得不防。” “一个寺人,搬弄是非,兴风作浪!实在可恶至极!”陆昭拳头握的死紧,来来回回的转着,气道:“此事,我绝不同意。” “方才那古怪的香气,你可闻见了?”穆及桅垂目思索:“古怪极了的香气。” “闻见了。熏得人头脑发懵胃中翻滚。” “这香气……”穆及桅眨了眨眼睛,从腰间解下酒袋子灌了一口,递给陆昭:“似曾相识。二十多年前……不知在哪里闻到过……怪哉……” “到了此种境地,你哪里还有心思琢磨着婆娘的东西。眼下,我可如何是好?”陆昭独目都泛着红,面上的肌肉都抽搐不断:“离儿,可怎么……哎……我可怎么同她说!” 穆及桅沉吟半晌,拉住陆昭的胳膊紧了紧:“我只觉秀官儿背后,还有他人。此人目的诡谲,绝非善类。你且先回去,别做声张,定要装作开心极了的样子,新王定会派人入姑业城中窥探,断不能让离儿离开房中半步。我在皇城之中,再做打探。” 陆昭翻身上马,扯过腰间酒袋张口将那酒液倒入口中,泼洒而出的酒液浸湿了衣衫,瞬间挂了冰碴子,咬牙气狠说道:“只盼着穆公,能探得好消息。不然,便是拼死一搏,昭,也绝不能让外姓之人,入我泽阳半分!”言罢,打马而去。 穆及桅瞧着陆昭远去背影,凝目慨叹:“一朝风云变幻,却不知如今,究竟是谁,在搅动这国中是非。” 作者有话要说:伏亦啊伏亦,你这是在作死啊。 秀官儿啊秀官儿,你特么可真鸡贼啊。 可怜的离儿,可怜的离儿依旧是我们的小可爱。 陆将,你还想带谁回家…… 第122章 且将惦念放 沈羽从花间抬起头,鼻尖儿上顶了一片花瓣,头发上挂了几根青草,那模样瞧起来滑稽得很。便是她自己都开怀一笑,手中抱着一簇不知名的花,甩了甩脑袋,却依旧没有甩下那几根青草,“疏儿,你说这些,洛儿可会喜欢?” 疏儿帮着沈羽将头上的草叶拿下来,嘻嘻笑:“姐夫采的花,姐姐哪里有不喜欢的?” 沈羽低头看了看手中花朵,却道:“此处好是好极了,偏就是少了许多东西,只有这绿林百花虫鸟相伴,这些东西与洛儿来说,实在也是寻常寡淡极了。” 疏儿看了看不远处雀苑,轻声言道:“少公与姐姐情深几许,自也应知,对于这些面儿上的事儿,姐姐素来不在心中惦记。”她看看沈羽,微微一笑:“她知少公有心,还记得她的生辰,自然心里高兴,至于这礼是轻是重,哪里还重要呢?” 沈羽笑的腼腆:“我知疏儿说的对,可这毕竟是我与洛儿过的第一个生辰,总想着能送些让她开心的东西。可我想的不够,也没怎么送过礼,是以还要劳烦疏儿,替我想想。” 疏儿沉吟片刻,忽的眼神一亮:“昔日,少公送姐姐的帕子,姐姐喜欢的很,日日都带在身上,如今那帕子用的久了,边儿都脱了线。不若再送一条帕子给姐姐?”她说着,瞧着沈羽面色微微一凝,又道:“虽没有上好的料子,剪一条旧衣裳也便是了。” “那帕子……”沈羽唇角一弯,一抹愁绪自面上一晃而过,点头只道:“确是一个好法子。”她转头看向林深之处:“上次未走出太远,今日,我再去林中看看能否寻得路,若能到了林外村中……” 疏儿却眉目一蹙,当下摇头打断了沈羽的话:“前些日子,少公入林之时,姐姐就担心的六神无主的,如今若是知道你又要去寻路,定不会再让你前去。况为了一条帕子,让姐姐担心……”疏儿抿嘴沉思:“还是换个礼送吧。”说着又笑:“其实我瞧这些花儿也好的很,姐姐不会在意。” 沈羽略微沉吟,心中有些游移,前些日子,她确往林子中去了,这林外是雀村,若她猜的不错,只需一路往东南行,出去便可看到。她们来时,依着主事给的地图,从西北一条极狭窄的山谷中穿过,入山谷之时,沈羽在谷外村落之中寻了些米与油盐以为补给。可便只是这一条山谷,驾着车马都走过八日,终究入了雀林的西北一侧,自西北林中穿出来径直到了雀苑。 如今她们住在林中许久,马儿来时已经没了,虽然日子过得舒心自在,但一日日总是猎兽捕鱼,时候长了,带来的那不多的柴米油盐,衣衫布料总要添置,况也总需知晓外面情况,才好做日后打算。此时若要再过山谷,一来一回,怕就要半月,不若入了雀林之东,一路往东南行去寻雀村。于是便与桑洛商量,打算进去看看。 桑洛担心,要与她同去,沈羽脚程快,功夫也高,且自小就在林中来去,早就习惯,拉着桑洛的手哄着说有一两个时辰定回来了,这才劝的桑洛留在雀苑中等。 初入林中林地开阔,沈羽往日也常在附近打猎,轻车熟路,不过半个时辰便往内中走了老远,越往里走,林子越密,枝杈横亘,便是头上的日头都被茂密的枝叶遮盖起来,只露了星星点点儿的光打在一地落叶之上,斑斑驳驳,复又虫蛇盘踞在两人合抱粗的树上,吐着信子。 沈羽一路行着,又一路用手中石子在树上划刻记号,兜兜转转,走的大汗淋漓,竟不知不觉已然过去了两个时辰。她晌午而来,此时,日头已然有了西垂之势,林中暗淡下来,风中带了些腐臭阴冷的寒气,又杂着一股怪味。沈羽当下摸出早就备好的粗布掩住了口鼻。 凡是茂密深林,林中大多都生瘴气,尤在深夜到日出之时更甚,在晌午时分淡些。然这雀林中的瘴气,只在此时已然浓的成了团团白雾轻尘,林弥四布,越往里,越瞧不清楚物事,再往里行,竟觉咫尺之间都看不分明了。便就在其中停留一个时辰,沈羽已觉头晕气短,阵阵恶心发了冷汗,若是再过一会儿入了夜,这瘴气怕不知道还要多浓多重。 她知不可再往里走,这么浓的瘴气,莫说是人,便是鸟兽都避之不及,难怪村中诸人皆不入这深林。日头已快落下,再不返回怕就要在林中夜行,夜中深林,险不可测。当下转头便回,却又不敢快走,压了呼吸,直到了林边才纵起轻功往回而去。 她这一来一回,过去了四个时辰,到雀苑之时,已然觉得头晕目眩,竟至站立不稳,怕桑洛瞧着自己的样子更是担忧,便绕了个圈子,到了潼濛溪边先用那清凉的溪水洗了脸,坐在地上调息片刻,才往回走。 可这说好的一两个时辰变作了四个时辰,让本就担心的桑洛心头沉重,瞧着月升还不见沈羽回来,更担心沈羽出事,双手快将那帕子拧坏了,在那竹篱旁边儿来来回回的走着,若不是疏儿拦着,怕是早到林中去寻了。便在她担心的六神无主之时,终见着沈羽回来,两三步快跑过去,径自扑进她怀中紧紧搂着,这才闭目长叹,轻声道了句:“吓死我了。” 想及这些事儿,沈羽眨了眨眼,叹了一声:“疏儿说的是,洛儿胆子小,我不可再让她为我担忧。” 疏儿却笑:“姐姐并非胆子小,只是遇到少公的事儿,什么事儿都成了大事。那日我同她说少公功夫高强,自小在四泽长大,定不会有事儿。可她根本听不进去。”说着,看看不远处房舍,拉了拉沈羽衣角:“时候不早了,这大清早少公便把我喊来这溪边陪你采花,未同姐姐说,姐姐醒来寻不到你,不知又要多着急了。” 沈羽面色微红,笑道:“说的是,还是快些回去。” “倒是不必快些了,”疏儿侧着身子,指了指:“说姐姐,姐姐便来了。” 沈羽慌忙转头,但见桑洛竟真的小步跑着朝二人而来,外衫都没有穿,只着内中的浅色薄衫,头发都披散着,待得瞧见沈羽,那步子更急,竟至踉跄,险些跌倒。沈羽当下一惊,抢上一步将她扶住揽进怀里,便是手上的花儿都掉落地上。疏儿弯下身子将那花儿捡了又捡,起身之时却见桑洛紧紧靠在沈羽怀中,不由笑道:“哎……姐姐自从成亲之后,这说抱就抱,说搂着就得搂着,”说着抱着花儿闻了闻:“这大好的天气,我还是将这花儿摆进房中去好了。” 沈羽看着疏儿蹦跳远去的背影,轻轻拍了拍怀中的桑洛,柔声说道:“洛儿醒了,怎的不在房中等我?穿的这样单薄,不该跑出来。” 桑洛却道:“时候这样早,你跑出来做什么?害人担惊受怕。” 沈羽柔和一笑,只道:“今日日光明媚,恰巧我醒得早,便想着来溪边采些花儿放到房中。却不想被繁花吸引,还未及回去,洛儿便来了。”说话间低头瞧着桑洛那模样,实在觉得疼惜到了心里去,不由得亲吻桑洛额头:“让洛儿担心,是时语的不是。” 桑洛闭目轻叹:“自前几日你往林中去后,我总是担心,今日又发了噩梦,醒来却不见你,更觉害怕……” “发了噩梦?”沈羽呆了呆,心中内疚,“只是梦而已,终究不是真的。”她理了理桑洛的头发,目光柔情似水:“时候尚早,我陪洛儿回去再睡一会儿,可好?” 桑洛浅笑只道:“此时阳光正好,溪水粼光惹人喜爱,你此前说过,让我同你一起抓鱼。如今正巧到了溪边,我不回去。” 沈羽将桑洛耳边发丝别过耳后,倾着身子看着桑洛那显得疲惫的面容,心中便知定是因着噩梦叨扰没睡安稳,口中却说:“抓鱼可以,不过也要先回去披件衣裳。”说话间忽的将桑洛一抱,满面嬉笑。 桑洛勾着沈羽脖颈,当真以为沈羽应承下来了,便即点头应了。由得沈羽将她抱回房中。然沈羽将她抱回房中,却将她放在床上,转而去关了房门,走至床边之时,竟将自己的衣衫也除了。 桑洛看的怔愣,还未及开口,沈羽便躺在她身边,拉了薄被将二人一盖,顺势将她搂入怀中双眼一闭,似是要睡。桑洛方知这素来不会骗人的沈羽竟糊弄了自己,嗔道:“狼首沈公,竟诓人。坏极了。” 沈羽嘿嘿的笑:“如今我非狼首,更非沈公,只是个普普通通的人,诓的又是自家夫人,哪里坏?”说话间侧过身子,手自然而然地搭在桑洛腰间,鼻尖儿又似是故意的蹭了蹭桑洛耳畔,哑声说道:“洛儿陪我,再睡一会儿。” 桑洛知她不困,只是因着想让自己再多睡一会儿故意做这些事儿,心中一甜,口中却道:“要睡你便自己睡,我才不睡。” 沈羽却轻声哄着:“待得睡足了,我定带洛儿去抓鱼。可好?” “我眼下就要去。”桑洛侧过身子背对沈羽,似是生了气。 沈羽却知她并非真的生气,又觉此时的桑洛活泼可爱极了,不由从她身后搂了过去,贴着她笑道:“洛儿如今,怎的还跟离儿一般了。” 这话出口,沈羽径自一愣。 自离开泽阳之后,再无陆将与陆离的消息,可沈羽身边最亲近的便是这二人,若说不想,实在是诳语,若说不担心他们,自然也是骗人。如今与桑洛隐居至此,口上不说,心中却愈发惦念。可她知桑洛心思细密,敏感异常,不敢在她面前提及过往旧事,更不敢说起族中的人与事,怕惹了桑洛想及以往的事儿伤怀,又怕桑洛再担忧自己迟早离去。 她方才由着性子脱口而出实非有心,然话已出口,再难收回,又觉怀中桑洛的身子微微一抖。当下便知这话终究还是让桑洛担心害怕起来。急忙紧紧搂了桑洛笑道:“洛儿别气了,转过来,让我看看你,看不见你,我睡不安稳。” 桑洛未动,沈羽自也不敢动,正不住盘算如何化解这不经意间成的僵局。却在此时,桑洛身子一转,侧过身子正对着沈羽,双手捧着她的面庞竟是忽的柔情深吻。 沈羽心头狂跳,没有片刻便陷入这一片柔情之中,将桑洛紧紧拥在怀中,恨不能将她揉进这百转柔肠之中。直至二人轻喘分开,面色绯红,却听得桑洛低声轻叹:“我知你心里放不下许多事儿,可我如今,却不想让你离开我半分,”她说着,微微摇头:“半分都不行。” 沈羽不住点头,生怕桑洛又红了眼眶落了泪,又因着这担忧心里害怕,紧了紧手臂只道:“我也是如此想的,洛儿放心,时语说过不会离开,定不会离开。” 桑洛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幽幽说道:“晨间发了噩梦,如今想起都觉可怕,梦中马蹄纷扬,烽火黄沙,血流漂橹,面前一座空城,阴森可怖,我却就在城头,身边阴风不断,冻得人周身发寒……” 她说话间,身子竟真的不可自制的微微发了抖。沈羽听得心疼,抬手在她后背上轻轻摩挲,却又弯唇笑:“不怕,有我在你身边,没人能伤的了我的洛儿。做了噩梦,定是我将洛儿楼的不够紧,眼下我就这样将你圈在怀中护着,洛儿安心睡,我守着。待得洛儿醒来,我带你去溪中抓鱼。可好?” 桑洛轻轻点头,终究浅笑:“你说的,不许再骗我。” 作者有话要说:继续发糖。 其实这俩人都在逃避。可是事情该来的总会来,半点不由人啊…… 只能说现在的桑洛,是真心的想一心一意的和沈羽过下半辈子的。至于以后…… 沈公:别说了,又要剧透了。 桑洛:我一直都是一心一意的想和她过日子的。 疏儿:我作证。 作者:也就你能作证了。 沈公:别说了,再说真的剧透了…… 第123章 徒不见前路 沈羽应承了桑洛待得她醒来便带她去溪中抓鱼,便自然不再诓她。况午间日头更盛,溪水也比晨间温和一些。恰逢疏儿烹了热粥,吃完更觉周身舒畅额头发汗,也是个去溪中戏水的好时候。便帮着桑洛挽起裤脚,拉着她的手走入溪水之中。 溪水清澈,浅处只没过膝盖,桑洛从未这样在溪水之中走过,面上尽是惊喜之色,却又走的摇摇晃晃,沈羽在她身旁搂着她的腰,稳着身子低头看着她,目光之中带不尽的都是柔情。她半分不敢走神儿,生怕桑洛滑倒,可桑洛的样子却如出水芙蓉,惹人沉醉,总是让她心摇意荡不能专注。 而桑洛此时正手中拿着削尖的竹竿,聚精会神地盯着水中,便在沈羽一愣神儿的当口,欢喜叫道:“有鱼!” 可她如此一喊,那水中鱼儿摇摇尾巴,逃也似的游走了。 桑洛眉心一蹙,面上一抹失望之色。沈羽轻笑,低声说道:“这鱼儿,定是瞧见洛儿的模样,觉得自惭形秽,故而游走了。”她紧了紧搂着桑洛的手臂,腾出左手握住桑洛的手,带着她又往前走了几步:“一会儿瞧见鱼儿,洛儿别做声,这一招,叫诱敌深入。” 桑洛面色郑重的点点头,依旧低头瞧着水中,那模样专注的紧,便是握着竹竿的手都因着用力指节泛白。看的沈羽淡笑,见有一条鱼儿摇着尾巴悠闲自在地游了过来,轻声言道:“那边儿。” 桑洛的目光随着那鱼儿游走,眼瞧着它游至近前,屏息凝神,双手握着竹竿,动都不敢动半分,生怕又将这鱼儿吓跑。却听沈羽在她耳畔轻声低唤:“一……二……”待得那“三”字出口,双手被沈羽的手带着迅速往那鱼儿方向一刺,溅起一片水花儿,沾湿了上身的衣衫,可那鱼儿却轻巧躲过,又跑了。 桑洛颇为失望的叹了口气,沈羽却笑:“洛儿别急,这抓鱼,可是个极要耐心的活儿,就如同钓鱼一般,悠闲自在,切莫心急。” 桑洛轻叹:“瞧着你那样轻松,谁知道自己做起来,竟这样难。” 沈羽用面庞贴了贴桑洛带了薄汗的额头,“洛儿冰雪聪明,一学就会。下一次定能成功。” 桑洛却没听她说话儿,只是眼尖的又瞧见不远处一条鱼儿,口中嘘了一声,沈羽慌忙住了口,随着桑洛往前淌了两步,抿着嘴皱着眉,眯着眼睛死死地盯着这鱼儿游近,眼疾手快,握着桑洛的手又将竹竿儿刺入水中。哗啦几声,水花溅起,沈羽搂着桑洛一侧身,那溅起的水花都拍在了她脸上,额前的头发都打湿,耳朵里都灌进了水,她却嘿嘿一笑,甩了甩头,带着将那竹竿举起来,但见一条大鱼被带了出来,喜道:“你瞧,我说此次一定成功。” 桑洛粲然一笑,却被沈羽拦腰一抱从水中跃出,惊得她低呼一声还未及闭眼便已然到了岸上。岸边疏儿拍手而笑,接过那竹竿儿欢喜叫道:“真好真好!姐姐真厉害!这才两三次便抓住一条大鱼!” 桑洛抬手擦了擦沈羽面上的水,但见她头发都湿漉漉的,不由嗔道:“谁让你挡着了,我正等着溪水扑面,去一些热气。” 沈羽吐了吐舌头,在日光之下笑的颇为灿烂:“是,下回让洛儿替我挡着。” 疏儿只是笑:“谁替谁挡着,姐姐姐夫还是回房中再说吧,如今我只想问,这鱼,今日咱们要如何烹呀?” 沈羽思索片刻,看着桑洛:“不若一会儿支起火架,我来将它烤了如何?” 桑洛含笑点头,疏儿拍手:“好极,自来此地,这林中野兔,水中鱼儿,都逃不过姐夫的一火烤之,今日非要同姐夫好好学学才行。” 沈羽点头:“好,待得我与洛儿换过衣裳,便来教你。”言罢,竟又将桑洛打横抱起,桑洛自然而然的搂住沈羽,笑道:“没几步路,不须抱着。” 沈羽又道:“洛儿的衣裳都湿了,还赤着脚,自然要抱着。” 桑洛浅笑,勾着沈羽的脖子,却假意反驳:“你的衣裳也湿了,也赤着脚,为何我却不能走?” 沈羽眉眼一弯:“只因时语,此刻就想抱着自己的夫人。” 桑洛面色一红,靠在她肩头再不言语,由得沈羽将她抱着往雀苑中去,疏儿拎着那大鱼紧紧跟在后面,却空出一只手捂着眼睛口中说道:“哎呀呀,姐姐姐夫再如此打情骂俏下去,疏儿手里的鱼都要掉啦!” 骄阳似火,雪虐风饕,风云变幻,万里之遥。 姑业城中已被积雪盖满了房舍街道,行人极少,除了城中巡守的兵士,百姓都早早关门闭户,靠在屋中火堆旁缩着来暖手脚。 可屋中的人形形色色,各自心中,都有各自的念想。或是想着今夜的年关如何过,或是想着明年的日子如何过。 巡守的兵士已然从泽阳族兵变为皇城卫,姑业城自皇城卫入城之后,五日之间,城中百姓听得过一个月便要有大喜事儿,纷纷想瞧个热闹捡个彩头。然泽阳一族旧人,却是面色暗沉,更显忧愁之色。 要将凌川入泽阳一族的消息不胫而走。至于这消息是谁放出来的,不想而知。泽阳一族,终究要易了姓氏,便是日后生下来的一儿半女皆取沈姓,可血脉终归是变了,不再是昔日的泽阳沈氏。 可泽阳沈氏已全族而灭了。 便是心有不甘,情有不愿,也于事无补。 陆昭待在屋中,每日便是饮酒,喝的日日面色通红,喝醉了便是低声骂娘,嘟嘟囔囔。 自几日前将赐婚一事说与陆离之后,陆离只是瞧着那大开的府门外来来往往的皇城卫,怔愣片刻,问了一句:“爹,若是我嫁,是否可换得我泽阳族人安稳?” 陆昭呆了呆,重叹一声:“是爹没用,但若离儿不愿,便是拼了我这一条命,也带离儿离去!” 陆离淡笑摇头,笑的惨淡异常,走入飞雪之中,许久,才转回身子,眸子中闪过一抹决绝之色,开口淡声道了一句:“我嫁。” 便转身去,再鲜少出过房门。 可这一日日的过去,说要去探听消息的穆公没有半点儿消息传来,本该带着皇城卫前来值守的魏阙不知因着什么事儿还在皇城之中耽搁,本就消瘦的陆离却变得更显瘦弱,一日三餐吃的极少,除了陆昭去寻她之时叫一声爹,便再一字不说,一言不发。可那日日都红肿的眼眶,苍白的面色,让陆昭瞧着心里面难过心疼,却又因着重重事端满心焦躁。 又逢今日便是年关,府中却冷风吹透,没有一点儿喜庆之感。 少公去了,离儿又被逼迫要嫁,再过不久,泽阳一族都要易了主人。 如何喜庆? 陆昭咬着牙,看着屋外没完没了的飞雪,手中紧紧握着那酒袋子,咬牙气狠的抬手便将它丢入院中,瞧着这酒袋子入了积雪之中,砸起一阵纷扬雪花复归沉寂。晃悠着站起身子,趁着脑袋还算清醒,趁着心中怒气鼓荡,拿起桌上的刀,拎着刀直入了陆离房中,也不敲门,便踹门而入,惊得陆离周身一颤。 他却拉起陆离:“走!爹带你走!” 陆离用尽周身力气拽住陆昭,面色惊慌:“爹,你做什么?” 陆昭气狠:“带你走!咱们离开此地,管他什么吾王与国事,不再过问!” 陆离慌忙拉住陆昭的手,只是摇头:“爹,我不走。”便是这样说着,用力的想要推开陆昭,却因着力气小怎样也挣不脱。 陆昭酒意上头,只是生气,被她这样一挣更是生气着急,粗声粗气的吼道:“走!眼下就走!” 陆离拗不过陆昭,心中知父亲是心疼自己,眼中便落下泪来,轻声哭道:“爹,若是你我离去,族人该如何?” 陆昭被陆离说的一愣,他本就是因着酒气上头心里憋闷意气用事,如今被陆离一说,心中梗的难受,将手中的刀丢落地上,咬牙跺脚,却红了眼眶:“我难过!我心里难过!我自己的女儿,如今却要被人当做个棋子一般的丢来抛去!我难过!” 陆离双唇抖着,眼眶中的泪如断线珍珠一般不停地滴落,半晌,才扶住陆昭的胳膊,轻声言道:“自龙泽战后,我知爹一路行来艰难险阻,心事沉重,更知爹为了我的事,日日忧愁,借酒消愁。可若我真的与爹走了,这城中的皇城卫可能放过族中百姓?吾王,又能否放过我泽阳一族?爹与少公,在战中拼杀,不过是为了舒余安宁,我泽阳一族再兴。离儿却什么忙都帮不上。” 她说着,几是用着全身力气挤出一抹笑容,笑中带泪:“如今,四泽收复,咱们很快便可回家了。爹说过,要带离儿回家。若舍离儿一己之私,可换泽阳族人一世安稳。”她眉心微蹙,语带坚韧:“离儿愿意。”言罢,松开手,走到窗前,将手轻轻放在端端正正摆在窗前桌上的那把长剑,眼神之中晃过一抹极为浓重的忧伤,复又道了一句:“少公一生都为守护泽阳族人,如今少公已去,离儿与父亲,更要为族中人,赴汤蹈火。”说话间回头看着陆昭淡笑:“况这凌川,也未必是个坏人,或许也是个少年英雄。” 陆昭凝眉叹道:“可……可离儿从未见过他……我怎能如此就让你嫁给一个从未见过的人?” “爹与我皆知,这婚事为何而来。”陆离的目光复又落在长剑之上,轻轻握住长剑,触手冰凉,渗入血脉:“但不管为何而来,该来的,总是逃不掉。况如今与我,嫁与何人,都无甚分别。” 陆昭心头一凛,愣在当场。此时却听得院中脚步声响,那声响之中还带着铁甲摩擦之音,独目一眯,面色郑重,只道了一句:“离儿在此等我,我去看看。” 陆昭离去,陆离却将那长剑拿起,抱在怀中,闭目轻叹,却又不知为何,落下了泪。 作者有话要说:沈公说的一口好情话。夫妻情趣令人羡慕。 可怜的离儿,真让人心疼╮(╯_╰)╭ 第124章 来者何处来? 到访之人,不是旁人,正是魏阙。 此时皇城卫站在院中,魏阙扶着剑站在为首,但见陆昭出来,躬身一拜:“陆将。” 陆昭看着这院中皇城卫,复又瞧瞧魏阙,淡然笑道:“如今,魏将已是皇城值守的统领,对昭行礼,重了。” 魏阙目色一晃,摸出怀中铁令:“我领王命来此,今日入城,车马未停,吾王命我来看看姑娘病情,眼下可见好了?”言罢,上前一步,对着陆昭复又拱了拱手:“还烦劳陆将,带我去瞧瞧。” 陆昭满身的酒气,轻哼一声:“魏将一个男子,难道真要进去瞧?坏了我女儿名节,谁担待?” 魏阙抬手按住陆昭胳膊,凝目低声且语:“王命难违,有些事儿,须得看看清楚,说说明白,才好向吾王复命。” 陆昭听得这言外之意,呼出一口酒气,“王命难违,如此,昭带魏将前去。旁的人,便留在这里吧。” 魏阙忙道:“这是自然。”当下吩咐院中众人好生等着,便随着陆昭入了厅中,绕过后堂。陆昭却并未引着魏阙往陆离房中去,而是带着他到了自己房中,将门一关,这才松了口气:“有好些事儿,我想问你。” “我此来,便也就是来寻陆将说这些事儿的。”魏阙了然,走近陆昭身边,低声咕哝了两句话。便是这短短两句话,陆昭面上大惊,转而为喜,低声喜道:“魏将所言,果有此事?” 魏阙点头,陆昭哈哈大笑:“好极,好极了。魏将此来,与我这寒冰室中,带来一团大火,烧的人心暖。” 魏阙只道:“陆将自知皇城三道门,眼线何其多。且新王一时半刻也不会相信,事关重大,我不敢惶然传信与陆将,只得一直等着时机。”他说到此,慨然叹道:“可今日这时机,实也是喜忧参半。”他面容忧愁:“新王要将泽阳一族易主的心思明显不过,可这事儿,如今也只能如此。” 陆昭叹道:“如今我与离儿困在城中,不知外头状况,只觉得新王这几步棋走的怪异荒诞,东境与南疆终于安定,国中是非却风云骤起。”他摇摇头:“此事,怕是要成了定局。但总归,魏将与我泽阳一族有恩,”言语之间竟对着魏阙要跪,“受陆昭一拜。” 魏阙慌忙扶住陆昭:“少公德厚忠勇,公主聪慧过人,他二人一心为国,又对我有知遇之恩,此事,阙万死不辞。”说着又叹:“只是如今的事儿,我想帮忙,却又不知如何帮你。” 陆昭蹙眉沉思:“魏将在皇城之中日久,比我见得也多,我虽未见过新王几次,却也有耳闻,新王是个仁厚的人,可前几月先撤蓝族公位,如今又要易我泽阳之主,这事情诡异难测,实也不像是新王可以想出来的法子。”他摇头沉吟:“那日在皇城之中,我瞧他身边那叫秀官儿的年老寺人,非但免了孤老之祸,在新王身边,倒更是如鱼得水了,想来,怕不是个善类。” “这秀官儿,却是个老狐狸。可他一个寺人,又能做出什么大事儿?”魏阙面上不解之色更甚:“我思来想去,只觉得此人怕是在先王身边久了,惯了舒坦的日子,如今又想在新王面前讨些好处罢了。这凌川,我与他有过些交往,倒也算是个中正的人,长得也算清秀,可离儿姑娘若真的嫁了他,以新王如今的作为,日后不知还要用泽阳一族做什么事儿。到时候陆将与离儿姑娘夹在其中,怕更要左右为难。” 他说着,看了看陆昭,沉吟半晌,低声说道;“如今少公既然不在,凌川还在回返途中,”他凑近了陆昭,声音压得更低;“莫不如,陆将带着女儿,趁着年关欢庆,也逃了吧。去寻沈公也好,去寻个地方隐与山林也罢,总归沈公无事,日后沈公有后,这泽阳一族,也不算断绝了。” 陆昭重重一叹,摇了摇头,且不说沈公有后一事,只将此前要带陆离离去的事儿说与魏阙听了。 魏阙瞪大眼睛面色变幻,待得听完,不由感叹:“虎父无犬女,离儿姑娘,果然高义。”说着,笑道:“不过,如今陆将知道了喜事,将这事儿告知离儿姑娘,她听了,心中也算安慰。” “她?”陆昭面色一沉,想及离儿说的那些话儿,心头一沉,淡笑摇头摆手,“时候差不多了,魏将既领王命,还是要从离儿房里过一回的。我带你去。” 魏阙临行之时特地说与陆昭,自己稍后便派人与吾王送信,告知吾王眼下陆离病得厉害。如此,只盼着这消息能让吾王将这婚事暂缓,能拖一日便是一日,陆昭对着魏阙又拜,送了魏阙离去,径自站在院中,静静地看着漫天飞雪。 他心中激荡,因着魏阙带来的消息太过震惊。少公无事,公主亦无事,少公往昆边寻公主而去。如此想来,这昆边大火,怕就是少公为了带走公主而故意为之的了。将族中事儿与国事放在一旁不论,魏阙既言凌川算是个中正的人,想来日后也不会慢待离儿。 想及此,他心中堵了许久的几件事情终究化解开来,不由得咧嘴一笑,唇边的胡子跟着动了动,又落上了几片雪花儿。 可他笑过之后,又显忧愁。 此前与离儿那一番言语,陆昭叹了口气,殊不知离儿这丫头,竟早就在心里面喜欢上了少公。这事儿若是放在以往,他怕是要勃然大怒,可放在如今,他又觉离儿可怜。便是少公不做这假死之事,也早就与公主定下情愫,况少公与离儿自小一起长大,一直都待离儿如妹妹一般,更不会做多想。 离儿真是长大了。 心中有了少女的心事。 只是这心事在萌芽之际,便又过早夭折了。 可不管如何,这伤心之事已然成了定局,陆昭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寒冷的空气吸入口中,周身透凉。 如此,与其以实相告,还不若就让离儿以为少公已去,安心嫁人的好。她的路还长,还久。或许过上几年,便不会再想到过往的旧人旧事。 陆昭苦笑,这对离儿来说,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如今时局,怕也只能苦中作乐,寻个心中安稳。如今,只盼着穆公在皇城中,能查出些端倪,至于旁的事儿,陆昭弯下身子将早先丢在院中的酒袋子捡起来抖了抖,也只能雪中慢行,走走停停了。 夕阳西下,潼濛溪边,沈羽正挽着袖子,在火堆边上坐着,火架子上架着一根树枝,那树枝被削去外皮,露着白色枝干,上头穿着一条已然被烤的半熟的大鱼,疏儿托着个木盘子,将上面的盐粒儿捏在手中,往那烤鱼上头轻轻撒了几粒,皱着鼻子闻了闻,嘻嘻笑:“这些日子我也学的差不多了,下回,我就可以自己烤鱼,少公就可在一旁陪姐姐瞧着了。” 桑洛笑道:“她才停不下来,你不让她烤鱼,她怕就又要去提水担柴。” 沈羽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往后坐了坐身子,“如今洛儿会抓鱼,疏儿会烤鱼,再过不久,我能做的事儿都要被你们抢去了。疏儿却还总说我抢了她的事儿做。好不公平。” 疏儿对着沈羽挤挤眼睛,“待得日后,姐姐与姐夫生个俊俏可爱的娃娃,哪里还会没事儿做?” 桑洛与沈羽闻言皆是一愣,对视一眼便即淡然一笑,桑洛只道:“你这丫头,说话愈发的没有分寸了。” 疏儿却吐吐舌头:“哪里没分寸了,姐姐的孩子,日后也是要叫我一声姨娘的。”说话间,将手中盘子放下,拖着下巴眨眼睛:“姐姐长得漂亮,少公生的俊俏,日后的孩儿,都是人中龙凤。” 沈羽被说的低了头,仔仔细细地将那鱼肉削入盘中,不说只言片语。 桑洛却道:“坐在火边就是一点不好,总是觉得热,眼下又觉得口干舌燥。疏儿去院中,拿些茶水来给我吧。” 疏儿应了一声,便往院中去。 桑洛挪了挪身子,坐在沈羽身边,挽住她的胳膊,靠在她肩头,一双眸子却瞧着沈羽的侧脸,轻声言道:“时语有心事了,是被疏儿说的?” 沈羽手上动作停了停,柔和一笑,“洛儿同我在一起,此生,都不会有所出。便是疏儿不说,我心中,也觉愧疚。” 桑洛却道:“若时语觉得愧疚,洛儿亦然。” 沈羽惶然侧过头,看着桑洛:“不一样。我怎么一样。” “你与我皆为女子,我无所出,时语亦然。有什么不一样?” 沈羽被桑洛说的一时语塞,嗯嗯啊啊片刻,又道了一句:“就是不一样。” 桑洛淡笑:“你我在国中,皆是已死之人。你我的姓名,早在族谱之中被勾了一条墨迹。如今能在一起,已是上天恩赐。”她说着,仍见沈羽眉心深蹙,假意委屈,问道:“难道时语,不想和我在一起?” 沈羽神色一慌,急忙说道:“当然想。”说着,又叹了一声:“只是怕洛儿觉得遗憾。” 桑洛莞尔,抬手点点沈羽的额头:“呆子,我只怕不能与你长相厮守,那才是真的遗憾。” 沈羽心中柔软,偏过头往前凑了凑,在桑洛唇边轻轻点了点。 便在这一番柔情要由浅入深之际,却听得疏儿一声惊慌大叫。惊得二人慌忙分开,站起身子,但见疏儿站在不远处的溪边,手中的茶壶与茶碗都掉落在地上,惊叫之后,又往后退了两步,面色惨白跌跌撞撞地跑到沈羽与桑洛身前,紧紧地靠着桑洛,抬手指着溪水中,声音都发了抖:“那……那……水里……好似是……是个人……” 作者有话要说:搞事情了,搞事情了。 哎,陆将也是心疼自己闺女,知道就算说了也是徒增离儿烦恼,在夹缝中求生存也是不易。魏将真是个大好人,忠勇之士总是有。疏儿哪壶不开提哪壶,漂来的人是谁呢? 搞事情咯~~~~~~~~~~~ 冬天到了,越来越冷了,还没有来群中和我一起拥抱取暖的小伙伴快来和话痨达一起聊天儿吧~ 群号:576436813回答问题进群,问题答案你一看就知道啦…… 第125章 不敢作深思 本是一番明月溪水闲情好时候,却突然出了这古怪的状况,疏儿说完这话儿,便是连嘴唇都白了,紧紧地拉着桑洛的胳膊,拽着桑洛往后退了两步。 沈羽神色一凛,往前一站将桑洛与疏儿护在身后,顺着疏儿指着的方向定睛看去,只瞧着白乎乎的一大团,细看上去,果真是个人趴伏在水面上。 此处溪水并不深,可这人却随波逐流一动不动,没有一点儿挣扎的样子。她目光定在溪水之中,心中便觉不好。当下转身轻轻扶住桑洛的肩头,只觉得桑洛的身子微微发着抖,轻声说道:“洛儿待在这,我去看看。” 桑洛拉住沈羽的胳膊,铁青着脸色摇了摇头。沈羽轻声安慰:“别怕,我在这里。” 桑洛微蹙着眉,片刻却又点点头,道了一句:“小心些……” 沈羽捏了捏她的手,又轻轻拍了拍,转身走到溪水边上,此时那人已然漂到近前,她足尖一点纵起轻功跃至水中,一抓一提,便带着那人跳回岸上。却又跳的离桑洛与疏儿远了些,生怕吓着她们。 低头看去,猜的没错,此人已死。头发披散,了无生气的趴在地上。一身白衣浸满了水,在水中显得更加肥大,是以远远瞧着觉得此人胖的很,可眼下再看,月光之下,那一身的白衣软踏踏的包在身上,身子却瘦弱的厉害。 沈羽蹲下身子,将那人翻了过来。却在瞧见他正面之时,惊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沈羽也算久经沙场,什么样的死法怕是都司空见惯,不觉奇怪,也不会觉得害怕恶心。可这人,几乎整个面上的肉都被削去,那皮肉上都被水泡的泛了白,独留了一双空洞的眼睛乌突突地睁着,一脸的狰狞之相。在这清冷月光之下看去,如同从地底爬上来的鬼怪一般惹人战栗。这一番情景让她顿觉胃中翻腾,几欲作呕,一颗心突突直跳。 她思忖片刻,转而又去看此人双手,却见双手竟都皆被砍去。沈羽闭目深吸一口气,压下胃中翻腾之感,绞起了眉头。 半晌,沈羽对着此人拜了拜,站起身子,转头却见桑洛与疏儿还站在原地,双双瞧着自己的方向一动不动,她只觉得背后冷汗涔涔,这清凉的夜风都似是变作了阴风阵阵,吹得她骨寒。 沈羽疾步走到桑洛与疏儿身边,却在桑洛要拉她手的时候往后退了退,瞧着桑洛目光之中晃过一丝惊恐,急忙言道:“我方才刚刚查看过这尸身,一会儿,我将此人埋了,将手洗干净。” 疏儿气息都乱了几分,扶着桑洛心中明了沈羽是怕桑洛沾染了这尸身的晦气,虚着声音问道:“此人……是……是……真死了?” 沈羽点头,面容沉重:“死了,死的透彻。”她说着,呼了口气,“这人是自上游顺流而下,想来,怕是个迷失在林中的可怜人,被野兽袭击,跌落溪水中,不知漂了多久,才到了咱们这里。” 桑洛但听此语,便是眉头一皱,想及方才还要吃从水中抓来的鱼,而这水中早就漂着一具尸身,便胃中恶心当下便捂住口鼻险些真的呕了出来。沈羽眉心一紧,当下说道:“疏儿,带洛儿回去。我就在此处先将此人埋了。若有什么事儿,你就大声喊我。” 疏儿早已慌的六神无主,但听沈羽如此说,急忙点头,桑洛却深吸了一口气扶着疏儿站定了步子,抬眼看着沈羽:“带我去看看。” 沈羽呆了呆,脑海中复又浮现那人的面貌,便拧了眉头:“这人样子不好看,洛儿,还是先回去吧。” “我们在此地住了这么久,都无事发生,更无人前来。此人来的怪异突然,若不亲自看看,恐忧患更甚。”桑洛面色苍白,却神态坚定:“带我去。” 沈羽叹声:“洛儿还是别去看,”她挡在桑洛身前,抿了抿嘴,叹道:“我方才看过,此人面上的皮肉皆被刀剑削去,死的惨烈异常,便是我看了都觉心惊。洛儿……” “方才你说,是被林中野兽抓咬……”桑洛嘴唇微微发着抖,却凝目看着沈羽:“瞧起来,是骗我的。” “我只是怕,吓着你。”沈羽低头叹道:“却不知此人究竟招惹了什么人,被如此对待。” 她如此说着,桑洛的面色却愈发凝重,可她听着沈羽说的话,心中都觉得惊颤,更况要亲自查看?她凝眉沉思,却没动步子,但听沈羽说道“招惹了什么人”这般的言语,心头一紧,当下抬眸:“若此人真是被人所杀,又用如此残忍的法子将他面容削掉,手指皆断,如时语所言……”她面上晃过一丝惊恐:“那这杀他的人,会否也在不远处?” 桑洛此言如醍醐灌顶,沈羽当下双目一眯,咬牙只道:“洛儿思虑深远,若真如此,此地,怕是呆不得了。” 桑洛面容凝肃,沉吟片刻,松了疏儿的手径自往那尸身之处而去。沈羽心中一惊,慌忙跟上,疏儿踉跄着步子紧跑了两步跟在桑洛身后,却在瞧见那尸身模样的时候低呼了一声,捂住了口鼻。桑洛身子晃了晃,却终究站定了步子,眼神从那尸身之上一寸一寸的看过去,狰狞可怖,残忍非常,越看越觉心凉身寒,却压下阵阵心惊开口问道:“时语可能看出来,这些伤痕是何种兵器造成的?” 沈羽凝目低声说道:“这尸身在水中泡了许久,伤痕断口之处已然变了样子,或许是剑,抑或是刀。可……”她复又蹲下身子,不解的兀自言道:“可这白衣之上却不见半点血迹……”话说一半,便就停了。旋即抬头看着桑洛:“洛儿离远些,我将这人的衣服扒了看看。” 桑洛定了定神,微微往后退了两步,却不转过身去。仍旧直直的看着地上尸身。 沈羽咬了咬牙,抬手将他身上衣服扯开,但见当胸之上一道剑痕,直贯心口。不由言道:“果然……” “此人的衣裳,被人换过了。”桑洛淡声开口,说出了沈羽未说出来的话。便在沈羽点头之际,复又说道:“看来,这杀他的人,不仅要杀他,还怕有人认出他的模样相貌,才将此人的衣衫换了,面容尽毁。可这衣裳换的匆忙,未及寻到个合身的,且也只是换了上身衣衫,并未来得及换掉靴裤。” “时间匆忙,”沈羽沉吟:“不及再将尸身掩埋,便丢入水中。”她抬目望了望雀林,不由说道:“林中瘴气浓重,若真是在林中出的事,这些人是如何绕过密林?又是为何要对此人赶尽杀绝?若不是在林中……” 沈羽径自盘算,脑中飞快的转着:“潼濛溪发于白河,若往上游寻溯,便是白河城。白河城与此地高山断绝,只有白河穿越其中,又在山中转而往东,复又一条小流往南行而成潼濛溪……”她站起身子,走到桑洛身边,“难道此人,是白河城中人?” 桑洛深思,听得沈羽此言,轻声言道:“凌氏一族谱系混乱,数十年中,城中纷乱不断。若真是白河城中人,倒也不稀奇了。” “姐姐……”疏儿一直背着身子,听得桑洛与沈羽说着,越听越觉得后心阵阵发寒,拉了拉桑洛衣袖:“咱们,咱们还是走吧。将这人埋了,好好拜上几拜,明日……咱们就,就离开此地……” 已到夜中,月在中天,洒下一地清冷月光。桑洛拉着疏儿的手捏了捏,轻声安慰几句,疏儿转过身子,靠在桑洛身旁,却依旧眯着眼睛不敢去瞧。 桑洛方才那一直突突跳的心此时平静几分,柔声对沈羽说道:“白河城中人,世代依白河而居,捕鱼为生,每逢婴孩降生,便用尖细匕首在他足踝之处划下鱼钩模样的族记,以祈先祖护佑,不愁衣食。若想知道此人是否白河中人,到也不难。只需除去他的鞋子,看看他脚踝之处有没有鱼钩样子的伤疤便知。” 桑洛所言,皆是舒余野卷之中提到过的事儿,沈羽当下便抬手去将此人一双鞋子都除了去,在月光之下仔细观瞧,果见右足足踝之处有个浅淡的伤痕,叹声说道:“竟真是白河凌族中人。这害人的凶手煞费苦心想要掩人耳目,却终究错漏一处。” 疏儿瞧瞧桑洛,又看看沈羽,不由得轻声问道:“若真是白河城中内乱,那与咱们,是不是无甚干系?那此人漂来此处,与咱们,应也……没什么危险?” 沈羽点头:“如此看来,咱们倒是并未曝露行藏。咱们在此再待几日,若还有什么奇怪的事儿,咱们便即备上衣裳干粮,原路回返,再寻去处。若无事,”她看看地上尸身:“虽生死殊途,莫论生前身后事,我将他葬在林边,日日看着溪水花草,若他在天有灵,当也感怀。”她柔着目光看向桑洛,瞧着桑洛面容疲惫,面色虽比之前好些,却依旧苍白,心中一疼,“洛儿与疏儿先回去,我将此人埋了。便就去寻你。” 桑洛却道:“我与疏儿待在房中,也觉不安,不若陪着时语一同将此人埋了。” 沈羽拗不过桑洛,只得与桑洛疏儿二人一同将这人埋在林边。又对着新坟拜了拜,及至深夜才终究收拾干净了自己换了干净衣裳,回返房中。 疏儿害怕,沈羽与桑洛也不敢让疏儿一人独处,便就让疏儿陪着桑洛同塌而眠,沈羽径自一人坐在门外守着,举目看着潺潺溪水,却总觉心中不安定。 白河城中是否内乱暂且不提,这害人之后将尸身弃入水中也可不论,只是为何要将此人弄的面目全非?想来,此人必定是城中众人皆知的人。可沈羽心中却仍旧有一件事儿,未与桑洛提起,而此事,除了久经沙场功夫高绝的沈羽,便是桑洛如次冰雪聪明的人都未及洞察的透彻。 真要掩人耳目让人不辩面目,除去面上皮肉已然够了,却为何又要将此人双手斩断?便是连换衣裳都换的如此匆忙,何苦还要多费时间砍掉一双手? 除非这双手,与众不同。 在这白河城中,百姓,多以捕鱼种植为生,况此人,绝非百姓。而白河凌氏,惯常用矛,与军中操戈持枪之人也并无太大的差别。 沈羽张开双手,低头瞧着自己手上因着常年用剑而摸出来的茧子,眯起眼睛沉思,舒余国中,只有一种人的手与众不同。因着常年用弩,右手食指的茧子比别人的都要厚重许多。 龙弩卫。 而自当日孟独率龙弩卫往南疆镇南岳国至今,白河城中,确应还有一队龙弩卫。 难道此人,是龙弩卫中人?龙弩卫直属吾王,并非白河城卫,何以会惨遭此祸?又或是…… 白河城中,有人妄图图谋不轨,要做什么祸国殃民之事? 晨光熹微,她心中沉重。却又重重一叹,握了握拳。不敢再想。 不敢再想,也不应再想。 国中之事,早已与她无关。 作者有话要说:福尔摩斯·洛和福尔摩斯·羽上线。 《舒余野卷-宗族-白河-凌氏》补遗其一:白水发于棉江。东有民,傍水而居,世渔猎。后凌伯筑土城,凌氏立。族人皆以尖刺刻鱼卡于踝,以祈先祖佑。 第126章 乌云不见日 及至晨间,天光却暗淡,风中带了泥土的气息,半空的云压得有些低。不多时便细雨落下,沈羽靠在门边迷迷糊糊的睡着,被清凉的雨点儿打在面上,蹙了蹙眉。 疏儿轻轻打开门,瞧着靠在门口睡过去的沈羽,又看看这外头的天色,不敢作声,转身关上房门,蹲下身子拍了拍沈羽的肩膀,轻唤了一声:“少公……” 沈羽本就睡的浅,加之这一夜折腾心事浓重,被疏儿这样一拍惊得当下睁开眼睛身子歪了歪,慌忙问道:“怎么了?” 疏儿只道:“少公安心,姐姐无事。只是我看少公靠在这里睡的可怜,此时又落了雨,想让你回房中去。” 沈羽松了口气,抹了抹面上的雨水,揉揉眼睛站起身子:“疏儿睡的可好?” 疏儿摇了摇头:“昨夜的事儿想起来实在吓人,又觉得突兀,我与姐姐半宿都是醒醒睡睡,总觉得心中不安定。不过……”她看了看沈羽,挤出一丝笑容:“姐姐说,有姐夫在外头守着,定然无事。如今天光大亮,少公定也一夜没怎么睡,此时我在这里守着,你快去休息吧。” 沈羽听她说与桑洛半宿都不安宁,心中更是担忧桑洛,便是如此就隔着一扇门,都觉得不如守在身边来的踏实,她抬头看了看翻滚半空的乌云,抿嘴沉吟:“昨夜的事儿确实突兀,可咱们此时也无周全计划,纵使形势骤变,更不能自乱阵脚。” 疏儿只道:“少公说的是,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言罢,对着沈羽拜了拜:“我去准备些吃的,昨夜一夜都没吃东西,姐姐醒来,定然饿了。” 沈羽复又嘱咐:“若有什么事儿,你就大声喊我。”看着疏儿离去,才转而入了房中。瞧着桑洛还在床上侧躺着,似是还在熟睡,手脚极轻的关上房门,却听得一声低声轻唤:“时语……” 沈羽急忙转身,但见桑洛侧着身子,枕着胳膊,正眯着眼睛看着她。沈羽两三步走到床边,蹲下身子趴在床头看着桑洛眨了眨眼,接着便是粲然一笑:“洛儿醒了,可觉得好些了?” 桑洛抬手放在她的胳膊上,闭了闭眼睛:“半夜之中尽是做些奇怪的梦,扰的人根本睡不安稳。”她呼了口气,轻声问道:“疏儿呢?” 沈羽站起身子坐在床边,理了理桑洛的发丝:“她说你昨夜一夜都没有吃东西,醒来定然饿了。眼下正在忙活呢。” “她也睡的不安稳,况我也不饿。”桑洛闭上眼睛,满面倦容,听得外面淅淅沥沥之声:“听得淅沥雨声,更觉睡意朦胧。” 沈羽在桑洛说话间俯下身子,轻轻点了点桑洛的鼻尖:“洛儿若是困,那就再睡一会儿。” 桑洛扯了扯沈羽衣襟,闭目开口:“睡不着,心中的事儿太多。便是再困,也睡不安稳。时语陪我一会儿。” 沈羽心头一软,躺在桑洛身边将她搂入怀中:“我知洛儿还在忧心昨夜之事,不过咱们已将那人安葬,想来,也就是白河城中的内事,不必太过忧虑。待得雨停,我沿溪而上,去看看,让洛儿安心。” 桑洛却道:“若你要去,我更不安心。我只是有一事总是想不明白,”她长舒一口气,语带迟疑:“杀人,换衫,又毁了这人容貌,丢入水中。足以掩藏此人身份,可为何还要在如此匆忙之中将双手砍去?这实在匪夷所思不合常理。” 沈羽被桑洛说的心中一惊,又道:“或许,是这杀人之人与他有什么深仇大恨……”她担心桑洛再做细想,当下拉了桑洛的手轻轻捏了捏:“人死事了,咱们还是……” 桑洛却忽的身子一僵,反手握住了沈羽的手,坐起身子拉着沈羽的手,轻轻地摩挲着她手上的茧子。 沈羽随着她坐起身子,便在她的手指从自己手掌之中摩挲过去的时候,手都有些微微发抖。 她昨夜猜到的事情本不想告知桑洛,此事自己想来都觉心中隐隐担忧,更况桑洛素来心思细密,为国计深远的性子,便是隐于山水田园之中,怕也无论如何都难以改变。 可冰雪聪明的桑洛便就只是碰到沈羽掌中的茧子,便当下恍然大悟。她知桑洛迟早会猜到,却没有想到,竟会如此之快。 桑洛只道:“时语可还记得,当日在凤羽山之中,孟独带龙弩卫护送牧卓回返皇城。却又留了一队龙弩卫在白河城中。”她凝眉肃目,目光之中闪过一抹凌厉:“白河城中,不止是凌族百姓。更有龙弩卫在侧。龙弩卫常年持弩,手上的厚茧更不同于一般习武之人。”桑洛犹疑片刻,兀自咕哝:“难道此人,是龙弩卫?” 她话音未落,却见沈羽面容忧愁,正满目担忧的看着自己,当下心中便明了几分,自己都能猜到此事,这见惯征伐与一众兵士朝夕相处的沈羽,又怎会看不出来? “你早就想到。是么?”桑洛微蹙眉心,深深地看着沈羽。待得沈羽点头,却又轻声一叹:“时语,是怕我担心国中出事。” 沈羽点头:“此人,怕是龙弩卫中颇有名望之人。不然,也不必连死了都要如此。只是,”她紧握着桑洛的手:“我与洛儿到此,几月之中过的舒心快乐,我……实在不想因此事让洛儿再担心。” “担心?”桑洛眉目一晃,便是一笑:“我又有什么好担心的?我父王,不信我,我两个王兄,都想置我于死地。皆是因为我此前太过担心。”她前倾身子靠在沈羽肩头,额头抵在沈羽颈间,眸子之中却划过一抹转瞬即逝的狠厉,继而淡笑言道:“眼下,我只想与时语好好过着舒心的日子,旁的,不做多想。便是国中战火纷飞,又与我有什么干系?” 沈羽抬手搂住桑洛,轻轻拍着:“洛儿说的是,洛儿不想,我也不想。等的雨停,我与洛儿沿溪水往下看看,瞧瞧能否寻得一处穿林的出路,此处毕竟不算安全,若能寻得出路,咱们便再往南去。若寻不得,咱们就备上干粮,原路而返,穿过村中,再去寻个偏僻的地方住下,隐姓埋名过一辈子。” “好。”桑洛弯唇一笑,却又说道:“眼下事情明朗,却又真的困了。时语陪我睡会儿。” 沈羽早就困得眼皮打架,因着这事儿一直咬牙撑着,听得桑洛此言当下带着桑洛躺下,亲昵的贴着桑洛面颊,没多久便睡过去。桑洛靠在她怀中,待得听得沈羽那平稳安然的呼吸之声,这才悄悄起身,轻着手脚下了床,缓步走到门边,转头瞧了一眼沈羽依旧睡着,拉开房门出了屋子,径自走到后厨之中,招呼了疏儿随她出去。 疏儿不明其意的跟着桑洛到了院中,又依着桑洛的话儿拿了两根平日里用来抓鱼的竹竿,抱着竹竿与桑洛一路走到林边,没多时竟到了昨夜新立的坟茔前面,细雨打在二人身上,更觉阴冷,她却不知道桑洛要做什么。正欲开口询问,却听得身边桑洛冷着声音道了一句:“挖。” 疏儿一愣,手上的竹竿都险些掉落下去,昨夜三人将此人埋葬,本就挖的不深,上面也只添盖了些薄土。若是要挖,倒是不难。可…… “姐姐……”疏儿面色迟疑,语带不解:“为何……” 桑洛转而看了看雀苑,但见细雨之中院中无人,拿过疏儿手中的一根竹竿弯下身子去挖那坟上的土,复又道了一句:“快挖。” 疏儿慌张,又瞧着桑洛径自拿了竹竿动手挖坟,当下挡在桑洛身前:“姐姐别动,我来……” 桑洛却没理她,心中担忧沈羽醒来,不管疏儿如何劝阻,依旧与疏儿一同掘土,好在这土并不严实,二人不过片刻便挖了不少,那薄土掩盖下的衣裳已然露了出来。再不久,便瞧见了这尸身的一双腿。尸身之上的衣裳被水泡了许久,本就破烂不堪,那泛着白的肌肤裸露出来,白森森的看着吓人,还泛出一股腐臭之气。 疏儿面上又是雨水又是汗水,转了圈儿又要去挖前面,桑洛却喊住她,她愣在原地,但见桑洛蹲下身子,用手上的竹竿将这一双腿上破烂的布料挑开,掩着口鼻凝目观瞧,片刻,站起身子,往后退了两步,瞧不出来是个如何的神色,只是开口轻声道了一句:“果然是他。” 疏儿不解其意,瞧着桑洛面如寒铁,更不敢问,只是诺诺的道了一句:“姐姐……还……还挖吗?” 桑洛叹了一口气,“盖上吧。” 疏儿更愣,却不知道桑洛究竟这挖到一半儿又要将土盖上究竟为何,只得抹了抹面上的雨水,随着桑洛一同又将尸身掩埋。 这一折腾,不到三刻,二人身上却皆被雨水湿透。桑洛那眉眼一直往雀苑中看,生怕此时沈羽醒过来来寻她们,好在雀苑之中依旧安静,并无人来。她带着疏儿来到溪边,丢了手上的竹竿,径自走入溪水之中。疏儿惊得一跳,慌忙淌入溪水之中扶住桑洛,刚刚碰到桑洛的胳膊,便觉桑洛整个身子都发着抖,心头更是沉重。又见桑洛复又往雀苑中看,不由说道:“姐姐放心,少公昨夜一夜未眠,此时定还在睡着。怕是打雷,才会醒过来。” 桑洛低叹摇头:“树欲静而风不止。我本不想再搅入浑水之中,这浑水,却来寻我。” 疏儿皱了眉,轻声问道:“姐姐可是发现了什么,不想让少公知道?” “昔日,”桑洛举目远眺,看向这溪水下游,语带忧愁:“昔日战中,伏亦曾救一将领,此人在混战之中被人重伤了小腿,行不得路。伏亦心善,将自己的马让给这人,自己却被哥余人掳走,囚在朔城之中。” “这事儿,我倒是听姐姐说过。这都是过往旧事,姐姐为何此时……”疏儿话到一半,当下住嘴,眼神之中晃过一丝惊诧:“难道方才……方才姐姐是……”她张了张嘴,便是话都不连贯起来:“难道这死人,是……就是……那个……” 桑洛轻哼一声,冷声言道:“凌川。” 作者有话要说:我今天双更。因为我开心…………………………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开心……可能是因为我写了什么奇怪的东西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第127章 春意遮望眼 疏儿“啊”了一声,瞪大眼睛面色惊慌。桑洛紧握着拳头,面色苍白:“凌川是伏亦心腹,孟独已死,伏亦登基,定必让凌川执掌龙弩卫。如今他横遭不测,面容尽毁,我只怕,是有人想要在新王刚立国基不稳之时,图谋不轨。” “可……”疏儿咬唇皱眉,紧紧靠着桑洛,心头突突乱跳:“可凌川不也是白河城中人么?若真是龙弩卫大将,谁能近身杀了他?” “这才是可怕之事。”桑洛轻扯唇角,牵出一抹诡异的笑容:“这股势力,已然浸入龙弩卫之中,这背后之人,深不可测。”她眯着眼睛,雨水从面上滑落,只觉周身发冷:“祸起南疆,可南疆之人若想将这长线埋进舒余军中,却也极难。恐怕国中早有内应。”她冷笑一声,身子几乎都站不稳,开口言道:“我本就想好好的在此地了此余生,不再问这国中之事,如今却突发此事,” 桑洛言语之中尽显嘲讽之意,闭目抬头,任由那细密的雨点儿拍打在脸上,继而低下头看着圈圈雨纹的溪水:“却不知先祖有灵,意欲何为。让我,何去何从。” 疏儿眉间尽是忧虑:“那伏亦……”她顿了顿,复又叹了口气:“昔日姐姐对他如何,疏儿看在眼里,姐姐为他殚精竭虑思虑周全,如今他当了新王,却又要来杀你,实在是忘恩负义的人。何况姐姐已然与少公成亲,咱们在此地过的开心,如今既知此人是凌川,想来与咱们也没有干系,姐姐何苦因着此事自苦?不若就与少公待在此处,落个悠闲自在。” “悠闲自在。”桑洛淡然开口,乌突一笑:“疏儿觉得,此事一出,我可真能悠闲自在?” 疏儿却道:“可那伏亦如此对待姐姐,难道姐姐都忘了?” 桑洛眼中划过一抹痛苦,轻笑言道:“没忘,如何会忘。正是因着忘不了,才更觉左右为难。” 疏儿被桑洛说的怔了怔,不知桑洛口中的“左右为难”又是何意。桑洛却转过身子看着疏儿:“疏儿难道觉得,这雀林雀苑,就真的这样安稳?我且问你,咱们,是如何寻到此处的?” 疏儿讷讷开口只道:“是那寒囿主事让咱们来的。” 桑洛却又说道:“你可想过,他为咱们指路,让咱们到此雀苑之中,他却又如何知道此处世外桃源?如何详知这一路暗道?让咱们逃过四处眼线不曾曝露行藏?”此言一出,疏儿的双手一紧,捏疼了桑洛的胳膊,桑洛摇头凝目:“昆边寒囿,何其苦寒,昆边百姓,何其蛮悍,可这年老的主事在寒囿之中几十年,振臂一呼,昆边百姓皆随他去,你可真觉得他是个普通的寺人?” 疏儿的身子都发了抖,颤声言道:“难道……难道这主事……是个坏人?可他救了咱们性命……” 桑洛叹道:“防人之心不可无。你随我经历生死,应也知我担忧,这些日子,我从未觉真的安稳。总觉如梦似幻一般的不真实,不踏实。总担心不知何时便会有人追来,将咱们除之而后快。何况……”她神色果决,开口直言:“王,可再立。国,不堪贰。纵使伏亦待我千般不是,我也不该因着一己之私,置国事于不顾,陷我轩野一族于不义。” “难道姐姐……想将此事,告知伏亦?”疏儿定定的看着桑洛,几不可信。 桑洛摇头只道:“我不知道。” “但咱们眼下待在此地,便是车马都无,又能如何?”疏儿慌了神,又拉住桑洛胳膊:“若姐姐真要如此……不若咱们还是把这事儿告诉少公,少公见得多,他……” 疏儿话未说完,但见桑洛那眸中一抹凌厉之色,当下知道桑洛生了气,慌忙不再说,桑洛冷声言道:“此事,一个字都不许说与她听。” 疏儿应了一声,似还有话想说,桑洛却道:“冷了,回去吧。” 二人到了岸上,一路往回走,疏儿却终究压不住心中不解,小声咕哝:“姐姐心思缜密,想的事儿多,可总是喜欢藏在心里想,不和旁人说,如今姐姐和少公如此亲密,为何却不能……” 桑洛停下步子,淡声说道:“时语心地善良,从不疑人。况她为了我,舍弃泽阳一族,实不该再受这些烦心事儿叨扰。若她知我心中所想,定会出林送信,若我要救伏亦,她定会为我,首当其冲,可她若遇危险,我又该如何?”她越说,面上愁容担忧越盛,终至闭目重叹:“我不可再让她有危险。”她咬了咬牙,紧紧握着疏儿的手:“此事,便就如此作罢。你权当什么都没有听到。” 疏儿面色沉重,当下点头:“姐姐放心,疏儿一个字都不会说。” 二人回返雀苑,刚进院子,却听得门声一响,沈羽面色惊慌从房中步出,口中喊了数声:“洛儿。” 疏儿忙道:“姐夫定是做梦梦见了姐姐,便就这么一会儿,都离不开。” 沈羽这才瞧见雨中二人,但见桑洛与疏儿皆是周身湿透,衣服上还沾着泥水,身子一纵跳下竹梯跃至桑洛身边拧了眉头:“洛儿怎么跑进雨中,若是着了凉可怎么办?” 桑洛抬手捏了捏沈羽的脸,莞尔一笑,眼中尽是柔情:“只是觉得这气息清新,想出来走走。不冷。” 沈羽那眉心却依旧展不开,拉着桑洛到屋檐下,用袖子擦着桑洛面上雨水,言语中带满了心疼:“洛儿身子刚好,不可如此。”说话间将她搂入怀中,顿觉桑洛周身冰凉,还微微发抖,叹道:“还说不冷,身子都冰凉。” 桑洛淡笑:“哪里是刚好,我早就好了。” 沈羽却道:“还是烧些热水,沐浴更衣。不然寒气入体,复又咳嗽,可如何是好。” 疏儿忙道:“姐夫说的是,我这就去烧水,姐姐要沐浴,我也得去沐浴。”说着便一路小跑的往后厨而去。 沈羽带着桑洛回到房中,将那门窗紧闭,拿了手巾擦着桑洛那湿漉漉的面颊,口中不住咕哝:“洛儿怎的还趁我睡着,跑去淋雨。日后,我更要睡不安稳了。” 桑洛抓住沈羽拿着毛巾的手,凝目看着她:“时语担心了?” “我醒来不见你,便就担心。”沈羽搅着眉头,面上竟带了些许委屈的神色,眉眼都垮了下来:“生怕你又出了什么事儿。”她说着,抬眼正色道:“日后,不可如此,便是要淋雨,也得带上我一起。” 桑洛被她说的噗嗤一笑:“好,日后我就待在你身边,哪里也不去。时语可放心了?” 沈羽却摇头:“不放心。以后我都得瞧着你先睡了再睡,要在你醒前先醒。不然,我实在不放心。”她拉着桑洛,抬手将她外衫解了,看着桑洛一身湿的透彻,满面不乐意的噘着嘴:“定是在雨中呆了许久,……哎……我真是不该睡的这样沉……” 待得沈羽抬手到了桑洛那内衫领口之时,桑洛却忽的转身,满是羞赧的轻声道了一句:“我……自己来……” 沈羽面上一红,当下低了头。 犹记得昔日在风华殿中,那烛光摇曳的雪夜之中,桑洛半开衣衫,那白皙的皮肤映入眼帘之时的情景。可那时事出有因。如今她虽与桑洛成了亲,却从未僭越雷池一步,便是桑洛沐浴,她都在房外候着。并非是她过于愚钝,也不是她与桑洛不够亲近,实也是因着二人皆是女子,更不知道除了亲吻之外还能再如何亲密,只觉得每日可相拥而眠便心满意足,旁的更是没做多想。 可眼下她因着担心桑洛受了寒抬手要除去她贴身内衫之时,才恍然发觉自己面红心跳,而桑洛那羞赧的样子让她心如擂鼓,虽觉羞涩却竟更觉心摇意荡不可自制竟至口干舌燥。 沈羽上前一步将桑洛搂入怀中,双手握着桑洛那已然将内衫解开的手,轻轻拉开,在桑洛身后,耳边低喃:“我来。” 桑洛身子一抖,一张脸红了个通透,而沈羽就贴在她身后,双手带着她的双手将内衫除去,丢在地上,她便如此赤着上身,背靠在沈羽怀中,却终究不敢转过身子。 沈羽闭着眼睛,便是呼吸都因着心中紧张发了抖,手中拿着手巾,从桑洛身后绕到身前,摩挲着去帮桑洛擦着身子。可便就是这闭着眼睛,耳边听着桑洛那急促的呼吸,手中摸着那光滑柔嫩的肌肤,更觉心头鼓荡难以自制。便在此时,又怕桑洛受凉,脱下身上外衫摸索着披在桑洛身上。早就面红如血,讷讷道了一句:“我……我还是先……先去看看水烧热了没……”言罢,摸到桑洛的手,将手巾放在桑洛手中,变就要走。 刚跨了一步,却又被身后的桑洛拉住,但听耳边轻声唤了一句:“时语。” 沈羽慌忙停了步子,却未敢回头。 “转过来。”桑洛晃了晃她的胳膊,柔声言道。 沈羽眨了眨眼,老老实实的转过了身子,当下便愣在原地。桑洛松垮垮的披着她那外衫,胸前不着寸缕,实可谓半掩皓雪,满目春色。 沈羽那一双眼睛竟定在这皓雪之中脱不开身。只觉一颗心快要蹦出来,便是呼吸都变得粗重起来。 桑洛却将手巾放在沈羽手里,眉目浓情的往前走了一步,轻声言道:“既要帮我擦,为何又要半途而废。” “我……我……”沈羽口舌打结,半晌说不全话,“我只是怕……唐突了洛儿……” “我与你已然成亲,唐突之说,又从何来?”桑洛双手捧着沈羽面颊,声音柔的能捏出一汪水来,“我要时语帮我擦。你再不动手,真受了寒,可如何是好?”说话间,往沈羽怀中一靠,本就松垮垮的披在肩头的外衫飘然落地。 沈羽那脑中竟成了一团浆糊,将桑洛搂在怀中,用手巾轻轻地擦着她身上的雨水,可越擦却又越觉得周身发热,越擦越觉得脑袋发懵,越擦越觉得难以自制。 便在此时门声轻响,惊起了这一室的春光。疏儿在门外轻声言道:“姐姐,我给你把水拎来了。” 沈羽惊得身子一抖就要松手,桑洛却搂住沈羽,唇边笑意更浓:“放在门外吧。” 疏儿应了一声,片刻门边便没了动静。 桑洛轻声言道:“时语去将水提进来。”说话间抬眼看着满面绯红的沈羽:“陪我沐浴。” 作者有话要说:我怎么那么喜欢这个情节啊。 沈公你闭着眼睛擦什么,你睁开眼睛看呀!看一看你就知道怎么样就能更加亲密啦! 第128章 弄梅皓雪意 待得沈羽将那两桶水提进来之时, 桑洛却依旧不着一缕,仍旧定定的站在方才的地方,面上裹着一抹微红, 浅浅低着头, 一缕被雨水打湿的青丝垂落,那样子让人心中七分怜惜两分激荡还带了一分的…… 情愫。 这一分的情愫, 她说不清楚, 只觉自己宛若置身烈火之中,而面前便是那甘甜清凉的溪水, 似是只有拥了她入怀, 紧紧抱着,才觉得安稳。 沈羽呼了口气, 伸手到浴盆之中试了试水温,却觉得这水的温度不知怎的就从她的手传入四肢百骸,热的她又觉脸烫,又觉耳热,还觉得周身发汗。 可她终究还是担心桑洛着了凉, 快走两步将桑洛拉过来, 有些木讷地指了指正冒着氤氲白气的浴盆, 干哑着嗓音说道:“好……好了……我刚刚试过, 不……不烫……” 桑洛听得沈羽如此说话,便觉有趣,连心中羞涩都减了大半去。往前蹭了一步,靠在沈羽身前,轻启朱唇柔声说道:“衣裳都还没有脱完, 要如何沐浴?” 沈羽的心便就因着这一句话儿竟停了一跳, 继而便是扑通通跳的她呼吸不顺, 可桑洛就如此靠在她怀中,似是在等着她,她却不知道自己的一双手该往何处放。怔怔愣愣的“嗯”了一声,却依旧不敢动。 “时语……”桑洛淡淡开口,抬手拽了拽沈羽的衣衫:“你打算一直这样站着,等到水凉?” 沈羽当下忙道:“自然不是……” 桑洛浅笑,说出来的话儿却带了委屈:“那你是让我自己……” 沈羽慌了神儿,匆忙说道:“我来。”说话间那手真的放在桑洛腰间,却又一顿,面上更红,她心中羞涩,却又渴望。只觉得便是擂鼓的心跳都如同催征战鼓一般,催着她快些将桑洛身上那布料都除了去。她越是如此想,脸越是红的厉害,手都微微发了抖。 这一层轻柔的布料此时在沈羽手中竟觉重如千钧,将那绳扣解开,手一松,便滑落地上。沈羽心头一荡,抬手便将桑洛搂在怀中,那一双手放在腰间,却又不知怎的总是想往下滑落。她咬了咬牙,闭上眼睛,讷讷道了一句:“好……好了……” “好了?”桑洛低浅的声音传来,沈羽点点头:“嗯,好了。” “时语不松手,是要与我一起?” 沈羽“啊”了一声,急忙松开双手,还未及睁眼,却觉怀中一空,旋即便听得水声,刚刚吐了口气,便听桑洛低声轻唤:“时语。” 此时沈羽闭着眼睛,红着脸,呆呆傻傻的如同跟木头一般的站在一旁,桑洛身子没入水中,正露着手臂趴在浴桶边缘看着这满心羞涩的少公。越看,越是觉得喜欢,越看,越是觉得想要逗弄这呆子一样的人。 她唤了沈羽一声,只瞧着沈羽往自己方向蹭了蹭步子,却依旧不曾睁开眼睛,心觉有趣,静静地洗着自己的身子,却又在洗净之后,忽的故意惊叫一声,顺带还泼了沈羽一身的水花。 一直闭目呆立的沈羽听得此声便是一惊,当下睁眼正色:“怎么了?”却见桑洛此时正靠在浴桶之中对着她浅笑,那身前皓雪红梅在氤氲水汽之中若隐若现,又在水中半遮峰顶,独有颈间那系着平安扣的红绳在此时此刻红的扎眼。 沈羽登时只觉血气上涌冲懵了脑袋,竟在心中还想在瞧瞧那隐在水中皓雪红梅究竟是怎么个模样,竟还在脑中浮想联翩,只觉这一片风景引人入胜脱不开身,移不开目光去。竟还想…… 竟还想着置身其中…… 沈羽呆着面色,半张着口,一副傻愣愣的模样,心中却不住的骂着自己怎就可以萌生出如此唐突的念头。 实在是…… 实在是唐突佳人。 桑洛却对着她笑,笑的如同潼濛溪的清水,干净透亮。 沈羽重重呼了口气,便就又要微微低下头去,转过身子似是要走。桑洛轻声问道:“你去哪?” 沈羽停了步子,柔声说道:“我……我帮你拿新衫。还……还要拿手巾擦……” 桑洛却趴在木制的边缘忽闪着眼睛言道:“我都还未洗净,时语怎的这样着急?”说着,抿嘴一笑:“时语过来,帮我洗一洗后背。”言罢,真的转过身背对着沈羽,一言不发。 片刻,听得身后脚步声响,一双手伸入水中,将热水轻轻捧起,双手一松,那本就不多的水便顺着桑洛脖颈自背脊而下,沈羽一双眼睛定定的落在那雪白的脖颈肩头之上,怎的都移不开。那一双手却就如此不听使唤的放在了桑洛那光滑的后背上,当下心中一叹,却忘了动弹。 桑洛往后靠了靠身子,轻声笑道:“我自小到大都是疏儿伺候沐浴,可我如今嫁给时语,这事儿,必不能再让疏儿来做。”说话间,眉目低垂,隐在水汽之中个,“时语若是不喜欢帮我沐浴,那便还是叫了疏儿……” “我喜欢。”沈羽满头大汗,听得桑洛如此说,更不及在心中细想便冲口而出,那一双本就停留在桑洛后背上的手,在说这话儿之时忽的往前一搂,便就这样双手交叠在桑洛身前。 桑洛却叹声说道:“时语可知我此时所作所为,已然违背自小族中的教诲。虽你我已然成亲,拜过天地先祖,可我却如此堂而皇之的在你面前解衣除衫,时语一直闭目不视,恪守礼道,更让我觉得万分羞愧……方才是我情不自禁,你……”她眉眼一晃,唇边牵起一抹微笑,却又重重叹了口气:“你还是唤疏儿来吧。” “不。”沈羽被桑洛说的皱了眉,也不管自己的衣衫被水沾湿,搂的更紧,贴在桑洛耳畔说道:“不要。” 桑洛抬手放在沈羽手臂上,微微一笑:“不要什么?” “不要疏儿来。我……”沈羽咬了咬牙:“我是洛儿夫君,我要亲自来。” “方才,我看你闭目不言,我以为你……”桑洛唇边笑意更深,声音却愈发的委屈:“以为你不愿意……” “我愿意。”沈羽打断了桑洛的话,一颗心都急的慌了起来,凑在桑洛耳边哑声说道:“我方才只是……只是怕……怕唐突了洛…… “我方才也说过,你我既已成亲,何来唐突之说。”桑洛低声说道:“你这呆子,害我担心许久……” 沈羽闭目深吸了口气,只觉周身被那熟悉的淡雅幽香围绕着。桑洛贵为公主,自小沐浴穿戴都惯用香料熏香,久而久之,自身自然也带了淡淡的幽香,便是离开皇城久矣,却依然淡淡不散。 这幽香是桑洛独有的,沈羽每每都觉得心神安定,畅快开心。可如今她闭着眼睛深深吸气,更觉这幽香入了心肺之中,激的她不由得将双手微微往下,没入水中,竟将桑洛前胸那皓雪绵峰裹在掌心中。 沈羽长剑习武练兵,手掌粗糙,粗糙的手掌摩挲在桑洛那冰肌玉体之上,却竟引得她怀中的桑洛一阵微微颤抖。 一如风过梅花,抖落几分簌雪,而这红梅却在风中含了苞,结了骨朵。 许是这含苞待放的红梅傲立雪中,绝美非常,让人动不得步子,移不开手,又或是这弄梅之人还想让这红梅开的更艳,绽的更盛,沈羽低喘着气,竟合起手掌,轻轻地揉起这一山皓雪,在雪中流连忘返之际,不时的自那尚显娇弱的红梅苞上轻巧掠过,又引得一阵微风吹雪。 便在沈羽神游雪峰,欲罢不能又想往水深之处游走之际,却听得桑洛轻声低唤:“时语,帮我擦身……” 她那手掌在半途停了停,听的桑洛这话才忽然回过神儿来,窘然一笑,起身拿了手巾,仔仔细细地擦着桑洛那披散的发,一手将发丝拖着,一手便就这样慢慢地一寸一寸的细细擦着,生怕错漏了一丁半点儿。可她就这样用心的擦着,却又总是难以自制的心猿意马,眼神儿总想往那发丝缝隙之中露出来的雪白肌肤上去看。越想越觉得心间擂鼓,越想越又想去弄那皓雪之中的梅花蕊儿,越想越…… 哎…… 沈羽用力的捏了捏手巾,吐了口气,闭目定神。哑声说道:“好……好了。” 桑洛从浴桶之中站起身子,沈羽愣了愣。 芙蓉出水,一览无余。 可谓天人。 实为天人。 沈羽顿时便觉额头上冒了汗,手上的手巾都掉落在地上。只想将这出水芙蓉自水中托起来,放在手心之中好好的疼爱。 桑洛面色绯红,双手本能的想要遮住那从未有人瞧过的地方,却又在半途之中顿了顿,双手垂下,就这样立在水中,满眼柔情的看着沈羽,撇了撇嘴,轻声道了句:“时语……冷……” 沈羽惶然哦了一声,转身疾步拿了一条干手巾,将桑洛抱出来,身子擦干,飞快得将衣衫给她披上,复又搂了她入怀不住在她后背上轻轻上下摩挲着:“可好些了?还冷么?” 桑洛靠在沈羽怀中闭了眼睛,又觉方才沈羽那一番举动竟让人意犹未尽,伸手勾住了沈羽脖颈,便就如此送上一吻。 这一吻突如其来却又如此地顺理成章,竟至浑然忘我不能自拔。 动情之处,沈羽偏就又想去弄那雪峰之上的梅花,便就如此顾不得许多的将手复又伸入桑洛那半开的衣衫之中。 桑洛身子微微战栗,轻声低喘:“抱我去床上。” 沈羽面红耳赤,早就将什么唐突礼数之事抛诸脑后,将桑洛抱起,走至床边,轻轻将怀中佳人放下,踹掉鞋子合身伏在桑洛身上,双手撑在她两侧,双目如火一般的看着这一张让人爱极了的面容,桑洛本就皮肤白皙,如今更是白中带粉,朱唇轻启,更不必说如今半开衣衫,这一番情景,让沈羽神摇意荡再克制不住心中那不断烧旺的火苗,低下头复又吻了上去。 ※※※※※※※※※※※※※※※※※※※※ 各位,圣诞快乐哟。已经尽量规避敏感词汇了。如果真的还要被锁的话那我就只能□□梅赞了…… 第129章 细雨初尝情 细雨微斜, 淅淅沥沥,屋檐之下偶有几只翠色的鸟儿来回蹦跳,抖一抖那被微雨打湿的翅膀, 低下头啄弄着竹阶上那被风吹下零落的叶子。又及林中传出阵阵沙沙响动, 携着风雨与溪水流淌之音, 恰到好处。 正是一番好情景。 又过片刻, 闷雷阵阵, 雨势更急,那几只翠鸟不见了踪迹,不知又去了何处避雨觅食。本就暗淡的天光被翻滚的乌云压得愈发的暗, 却又更衬的室中一番缠绵缱绻的旖旎好风光。 闷雷阵阵,雨水倾泻,疏儿不再提热水入内, 却自顾自地靠在檐下端着一杯热茶悠闲自在地赏起了雨,她面上带着笑意,这笑意浓的怎的都化不开, 似是在心中早已明了房中的二人或许在做着什么要紧的事儿, 想来这热水也不必再填了,便是往常她入内中去取了桑洛换下来的衣服, 今日也不必了。她觉得此时甚好, 是从未有过的好, 比起过往的任何一日, 都要让来的安稳幸福。 今日此时,本就是该完完全全地属于她们的。疏儿不由得一笑,饮下杯中的茶,便径自端起茶壶,起身回自己的房中去了。屋顶被拍的噼啪作响, 将这室内的佳人低语卷入风雨声中,竟成了一曲婉转的调子。 神意早迷离,不觉荒唐事。 翻云覆雨,心意交融。 沈羽自然明白此事若被旁人瞧见或是不见,都分外荒唐,便是她自己,此前心中也略显犹疑,她不知如此做会否唐突了佳人,实在是无礼至极。她更不知桑洛心中作何感想,会否后悔今时今日的一番云雨。 可两人情深若此,如今不分你我,却更想亲近。 这念头便只是在二人脑中一晃,都觉心跳更快,面色更红,却又哪里能自制? 便在沈羽轻喘迷目,不知如何之时,桑洛却微微点了点头,复又轻轻吻了吻沈羽的唇畔,继而别过头去,慢眼星转,羞眉月弯,满面羞赧的埋在她臂弯之中,权当默许。 ——我是纯洁的分割线—— 她们想及了当年的许多旧事,皇城沙子地,斥勃鲁之中沈羽与希葛的一番争斗,便是在彼时她抓住那□□的尾端趴伏在地抬头与帐幔内中的桑洛四目相对之时,或许,就已然定下了二人此生的缘分。又或是在那深夜驿馆之中,二人的一番长谈,提起幼时交往时,便就在沈羽的心中埋下了萌发的种子。 时至今日,她们一路艰难的行至此处,在这桃源山水之间想要再不问世事,竟已过去了这样久了。 风雨之声渐大,雷声轰隆,雨打溪水。水中的鱼儿都潜底漫游,摇摇尾巴,更显悠闲自在。 沈羽拥紧桑洛,在她那细密微汗的额头上轻轻数吻,紧了紧手臂,喉咙之中竟溢出一声低叹。而那徘徊溪中花丛的手还意犹未尽停留其中,久久不曾移开。 桑洛情潮未退,微张双目,瞧着面色绯红的沈羽,想及方才自己的样子,更觉羞愧,抬手无力的捶了捶她的肩膀,口中轻声嗔道:“你方才……做了什么……” 沈羽如今胆子却大了,弯唇浅笑:“不知做了什么,只是在林中迷路,偶遇桃源圣地,一时痴迷,流连忘返。” 桑洛咬牙,在被中拍了拍沈羽的胳膊:“倒真是流连忘返,都不舍得动半分。” 沈羽抿嘴一笑,这才将那停留花间的手移上来,搭在桑洛腰上,可她手中玉露点点,尚觉湿滑,颇为俏皮的在她腰间动了动,又弄的桑洛面红,轻轻地掐了掐她的手腕:“还乱动。” “方才洛儿让我动,如今又说我乱动。那时语倒是该动还是该……” 桑洛身子微微一侧,窘然言道:“如今,你胆子大了。” 沈羽闭目轻叹,将唇畔贴在桑洛眉眼之间,柔声细语:“如今才知情投意合,情难自制是怎样一番滋味。”言语间深吸一口气,唇边掩不住笑意:“实在让人……再不舍得离开你一分一毫。” 桑洛浅浅一笑,心弦轻荡,握住沈羽颈间那平安扣轻轻摩挲:“卿心我心。如今,洛儿可算完完全全是时语的人了?” 沈羽笑道:“洛儿何时何处都是我的。” “霸道。” “如今你我如此亲近,自然何时何处都是我的。”沈羽眨眨眼睛,不得窗外淅沥雨声,不由又笑:“自此以后,我要日日陪洛儿沐浴。” 桑洛被沈羽说的不由莞尔:“方才也不知是谁,闭着眼睛挪不动步子,活像个呆木头一般。” “方才是方才,如今是如今,如今呆木逢春,便生机盎然。”沈羽倒会接话,拉了薄被盖好,轻轻拍着桑洛后背:“洛儿定然累了,时候尚早,不若陪我睡会儿,醒来,我替洛儿穿衣。” 桑洛却道:“我的衣裳是你脱的,自然也要你替我穿。” 沈羽想了想,又笑:“那我的衣裳是洛儿脱的,洛儿也要替我穿。” 桑洛轻哼浅笑:“你自己穿。我才不要替你穿。” 沈羽哈哈一乐,在桑洛鼻尖儿上轻轻啄了一下,凝目看着她:“洛儿不替我穿衣裳,我就不穿了。反正也被洛儿瞧过了。” 桑洛被沈羽说的一阵语塞,当下只道:“如今,你怎的还变得没脸没皮了。” 沈羽眨眼笑道:“没脸没皮,也只对着洛儿如此。洛儿可喜欢?” 桑洛抬目,深深地看着这“没脸没皮”的人,抬手抚在她的面上,手指轻轻勾勒着这让她喜欢到心中去的轮廓,从额角到脸颊,每一处都深深印在心中,无论是当日那战场杀伐果决勇猛的沈羽,还是如今这俏皮有趣会说赖皮话的时语,她哪个能不喜欢? 她却挑眉撇嘴:“不喜欢你。” 沈羽让桑洛说的一愣,当下便当了真,以为桑洛生了气,便是面色都变了,半张着嘴一时没了话。 桑洛却忽又一笑,点了点她的额头只道:“还是如此容易上当。”说话间那手指落在沈羽耳朵上,轻轻揪着摇晃:“不喜欢你,又喜欢谁?” 沈羽那骤紧的心陡然一松,叹声言道:“洛儿就知道戏弄我。你知我……”她抵着桑洛额头,哑声说道:“无论洛儿说什么,都会信。” “我说什么,你都会信?” “嗯。” “那我再说一遍,时语好好记得。” 沈羽转转眼珠,重重点头。 “桑洛此生,只爱沈羽一人。便是海枯石烂,日月轮转,都不会变。” 沈羽眉眼一弯,终究又笑了出来,搂紧了桑洛在她额头重重地亲吻了一下,便躺平身子吁了口气:“时语何德何能,此生能得洛儿相伴如此,眼下想一想,便是明日死了,也值得了……” 桑洛却忽的抬手轻轻的按在她唇边,蹙起眉头说道:“胡说些什么……” 沈羽愣了愣,当下便明白自己说了桑洛不爱不的话,便道:“是了,我不该说这样的话儿,”她侧过身子看着桑洛,轻轻地用手指勾勒她面颊的轮廓:“是我错了,那……夫人罚我?” 桑洛深深地看着她,轻声慨叹:“方才,我想起许多过往的事儿,你我今日至此,实属不易,我不愿不你说起那个字,不喜欢。” 沈羽凑过去亲吻着她的眉眼,不她如此说便觉心中疼痛愧疚,柔声说道:“我知错了,日后,定不会再说。” 桑洛往她怀中靠了靠,这才闭上眼睛安下心来:“时语困不困?” “还不很晚,倒是尚好。” “那,你与我说说话,好不好?”桑洛勾着唇角,舒适地靠在她怀中:“说一说,你是何时把我放在心中的?” 沈羽眨了眨眼,片刻说道:“那不若洛儿说一说,是何时把我放在心中的?” 桑洛睁开眼看了看她:“如今你真是学的坏了,怎的还要我先说?” 沈羽微微扬了扬眉毛:“我若是不曾记错,当日,可是洛儿先……” 桑洛撑起身子瞧着她,噘了噘嘴:“少公所言,可是在说当日我有意于你之前,并不曾对我有意?” 沈羽被她说的又是笑,又是摇头:“并非,是我早在心中对公主芳心暗许,只等着你来寻我。” 桑洛轻哼了一声,却又靠在她怀中,依旧拿着她颈间的平安扣摩挲着:“当日见你,误以为你是男子,又被你那有个叫时语的妹妹一说诓了,觉得你既是她的兄长,又是泽阳留下的唯一血脉,护着我们一路西迁定不是什么坏人,斥勃鲁之中你神勇非凡,端正宽仁,便对你另眼相看。而后你救出伏亦,我心中感激,彼时,确是我先有意于你……”她说着,轻声微叹:“但,我却还有旁的心思,我想着伏亦迟早要承继大统,若是我与你相交好些,日后,你也会效忠与他。却不曾想,伏亦生性懦弱没有主意,最终成了眼下这副模样,竟还对我起了杀心……” 桑洛说到此,便是语调都变得低沉起来,眼光黯淡下来,不由得又是重重一叹,又往沈羽怀中靠了靠,抬手轻轻的勾住她的脖颈:“还好有你,若没有你,我怕是真的要在昆边苦寒之中了此残生……” 沈羽紧紧地搂着她,偏过头轻轻地亲吻着她的发丝:“说的好好的,怎的又提起这些不快的事儿?洛儿安心,日后我都会如此护着你,绝不会再让你受半点儿委屈。”她沉吟片刻,想着须得快些说点儿旁的,便即一笑:“那公主当日赠我你随身的平安扣,看来便是那时,便有意与我了,是不是?” 桑洛笑道:“可我却记得当日,你怎的都不肯要呢?” “当日你我不曾相熟,我还有许多事儿瞒着你,只怕你痴心错付,误了你一生,”沈羽抿了抿嘴,却更是用力的搂着桑洛:“我亦不知该如何面对如此惊世骇俗的情感,心中只是怕……” “为何要怕?” “怕洛儿知道我本是女子,会怪我骗了你。”沈羽轻声说着,想及当日情形,却又颇觉幸福地一笑:“可却不知怎么的,就要了这平安扣。如今,便是让我摘下来,我都不愿。”她顿了顿,又说道:“只可惜洛儿的那一块,当日在燕林之中碎了,眼下这平安扣虽是洛儿又赠与我的,却总觉不如原来的那一块来的更加珍贵……” “可若无那块平安扣,你怕早已在燕林中出了事儿,”桑洛长长的舒了一口气:“若无当日燕林,你这呆子还不知什么时候才会与我表明心迹。你啊,总是将事情藏在心里不与人言,若不是我追问的紧,我的时语,怕是早就逃的无影无踪了。” “如今也还不是逃了?”沈羽笑道:“不过不是我一人逃,而是带着洛儿一起逃了出来。” “不过穆公知晓你的身世,当日却让我着实有些惊讶,”桑洛说着,拉了拉身上的薄被,将手搭在沈羽腰间:“我父王素来多疑,穆公能冒着性命之忧替你遮掩,想来与你泽阳感情深厚,燕林之中,若无他和哥余阖,我怕也没有这样快的能寻到你。” “穆公出身泽阳,与我族中确实交情深厚。他待我如自己的女儿一般,只可惜,”沈羽说着,苦笑道:“只可惜而今他与陆将,怕是以为咱们都早已不在人世了。只盼着他们都身体康健,事事安好吧。” “穆公公忠体国,只是如今伏亦当位,依着他此时的行事作风,只怕会让穆公吃不少的苦头。”桑洛也是一叹:“如今的穆公,比起当日,怕又要多出不少的白头发了。” “瞧我们,”沈羽笑道,“怎的说着说着,却又说道旁人身上去了,而今我啊,”她悠悠说道:“除却在心中祈盼他们都好,更想好好的守着洛儿,世间之事太过纷乱,你我能相互依偎让彼此安好,已然不是易事了。”她说着,便又正色说道:“洛儿,你喜不喜欢此处?” 桑洛点了点头:“世外桃源,与世无争,试问谁不喜欢?” “你说我把事情藏在心中不与人言,可这样的本领,洛儿却练的比我还要好。”沈羽想及那顺流而下的人,知道桑洛与自己一样,心中早已有了心事,便即说道:“洛儿喜欢此处,我与疏儿也都喜欢此处,可眼下此处有了些异状,确实让人不能安心,不论如何,未雨绸缪总是好的,但若洛儿心中真的藏了什么事儿,也定要告诉我,不论你作何决定,我都会与你一起。” 桑洛自然知道沈羽分外明了自己的担忧,不得她如此说便稍稍安心:“有你这番话,便是之后会遇到怎样的事儿,我都不会害怕。”她说着,勾起唇角:“在这细雨之时回顾过往,倒也颇为有意趣。” 她说话间,又往沈羽一侧靠了靠,与她紧紧地挨着,沈羽却又忽的一下面色红了个通透,方才二人情意迷离,不觉有异,可眼下说了片刻的话儿,那心头的火苗渐渐淡下来,此时两人不着寸缕紧紧地靠在一处,却是从未有过的温暖与舒适。二人都是头一遭尝情中事,却也是头一遭在此事之后依偎一处,比起过往二人相敬如宾自然大不相同。 沈羽笑着在薄衾之中拥着她,颇为享受此时此刻,深深吸了一口气:“如此真好,是不是?” “若每日都如此,便就更好了。” 沈羽不的桑洛此话,目光之中闪过一丝狡黠,撑起身子细细地看着桑洛,柔声说道:“那便就……每日都如此吧……” 言罢,她低下头,复又深深地吻上了桑洛的唇。 今日此时,除却这淅沥的雨,不会再有旁的扰了房中二人的兴致。 第130章 惊闻天火至 细雨连绵,情意缠绵。晴昼交替,倏忽不觉。虽与往日里没有什么不同,却总能从眉眼之中瞧出一抹沉蕴其中的笑意。 疏儿倒也聪明极了,除了烧水煮饭,便不再去做旁的事儿,也不在入桑洛与沈羽的房中。或在自己窗前悠闲听雨,或在屋檐下烹茶自饮,绝不去惊扰满面春意的一对璧人。 雨一下,便是两日。直到第三日清晨,才渐渐停了。 此时时候尚早,天光暗淡,桑洛却醒的早,侧着身子靠在沈羽身边,瞧着这睡颜恬淡的人儿,唇边弯起一抹极甜的笑。抬起一根手指,轻轻的拨弄着她耳边的发丝,间或极其俏皮的捏一捏她的耳垂。沈羽偏了偏头,抿了抿嘴,似是要醒,桑洛慌忙收回了手,眨巴着大眼睛看着她。 而沈羽倒没睁眼,只是浅淡的舒了口气,却又侧过身子,将桑洛身上的薄被拉了拉,继而将手搭在被外压着,身子往桑洛一侧凑了凑,直到鼻尖儿蹭到了桑洛面颊,才安心的咕哝了一声:“洛儿……”便又没了动静。 桑洛往她怀中又钻了钻,瞧着她这迷迷糊糊之时还惦记着自己的样子,心便又软成一片。自昆边再遇至此,沈羽照顾桑洛实可谓无微不至,尤怕桑洛再受了寒凉,养不好那咳喘的顽疾,时常夜中浅睡,不多久便要瞧瞧看看方觉安心,于是这给桑洛盖被的事儿不知什么时候已然成了沈羽的习惯,便是睡着了,稍有些意识,头一件事儿就是去摸桑洛身上的被子是否盖好了。 更况这两日二人情意缠绵,身心交融,更让沈羽恨不能将桑洛疼惜到骨子里去,便是昨夜二人缠绵许久及至深夜才睡,睡的如此沉,只是被桑洛弄痒了耳朵,都要侧过身搂着,将薄被压好了,才感安稳。 不过多时,外头忽起了大风,呜呜作响。 沈羽被呜呜风声扰的皱了皱眉,只觉得怀里的人动了动,又觉得眉心微微发痒,睡意朦胧的睁开眼睛,却在迷蒙之中瞧见了桑洛那一双澄澈如水的眸子,此时正满溢着深情瞧着自己,旋即一笑,“洛儿醒的这样早。” 桑洛的手抚在沈羽眉间:“时语是发了什么梦,便是在睡梦之中,都皱起了眉,看得人心疼。” 沈羽拉了桑洛的手放在唇边轻吻,柔声只道:“只是外面风声,扰人清梦。”说着,又静静听了听:“不知这雨是否还下着,这几日落雨,天气都变得阴冷。洛儿可觉得冷?” “不冷,”桑洛淡笑摇头:“有时语搂着,怎的都不会觉得冷。” 沈羽紧了紧手臂,长吁了一口气:“既不觉得冷,为何醒的如此早?”她轻点桑洛额头:“是又发了噩梦?” 桑洛眉眼一晃,却未说话。她倒没有再做噩梦,只是这两日缠绵,让她更觉至此不易,更不想再有什么变数。可越是如此想,心中想及凌川之事,就越是担心。片刻,她面色微微一沉,轻声言道:“此地虽好,却终究让人不安心。每每想及那顺流而来的人,就觉心惊。” 沈羽点头只道:“洛儿说的是,此事虽不足慌乱,却也得早做打算,一会儿我便顺着溪水一路往南探一探,瞧瞧有没有别的路。” 桑洛却道:“我与你同去。” 沈羽本想让桑洛就在此地与疏儿一起,可瞧着桑洛的样子,心中万分不舍。又担心若是自己离去,万一又有什么变故发生,思索片刻,只道:“好。我与洛儿,带上疏儿一同去。如此也有个照应。将你二人留在此处,我也担心。” 桑洛莞尔,却打趣道:“我若是走不动了,你就背着我。” 沈羽当下正色只道:“那是自然。便是洛儿不累,我也不舍得让你走远路。” 及至二人起身,收拾停当,拉开房门,明晃晃的日头复又挂在天上,风也小了许多,疏儿正在院中忙活,手中拿着一条粗布手巾,正擦着桌台上的雨水。听得吱呀门响,抬头瞧着,便是一笑。对着自竹阶上相携而下的桑洛与沈羽拜了拜,“姐姐姐夫,今日起的到是真早。我以为,你们又要一日的不出屋子,在房中谈心事了。” 桑洛面上微红,瞧了疏儿一眼,便吩咐她快些将手中的手巾放了,去做些准备,一同沿着溪水往南走。 来此许久,沈羽闲暇之时却也往南去过,不过走了没多远的路程便即回返。只觉越往南走,雀林越密,而路越窄。当时自然未做多想,而此时不同往日,既打定了主意要寻新路,便须得准备妥当。疏儿呆了片刻,当下明了。将手中东西一丢,又去备了些吃喝,裹了个包袱,便就随着沈羽与桑洛一同顺着潼濛溪往南而去。 东是雀林,西是山壁,而潼濛溪边傍山而行,缓缓往南。 天公作美,及至晌午时分,风雨皆无,日光明媚,便是连日雨水的湿气,都被这日头烤的瞬间没了踪迹。而溪水之中波光粼粼,更是一派雨后风光。桑洛与疏儿走得慢,沈羽也便就跟在身边陪着,权当是游山玩水,行了约莫一个多时辰,只觉风景秀美,却没瞧见另有岔路同行。 复行半个时辰,桑洛与疏儿便慢了下来,皆是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只得停下,在溪边寻了块平坦的地方休息。 沈羽举目四望,但见再往南,雀林与潼濛溪之间已然连为一体,若要再走,便只能穿入林中,可林中瘴气弥漫,却不知这边会否淡些。便是这边瘴气不足以伤及根本,桑洛与疏儿怕也受不了,何况桑洛身子好容易好些,她是万万不能再让她被瘴气所伤。 如此想着,那眉心不自主的又皱了起来。 疏儿看看四周,叹了一声:“看来,再走过去,就要入了林子里了。却不知道这林子深不深……”她看看沈羽,眨了眨眼:“少公,你在泽中长大,可能瞧得出来,这林子深不深?” 沈羽凝目摇头:“光瞧这样子,却也瞧不出来。但雀林广袤,上次我被林中瘴气阻了去路,咱们若是进去,怕也会被瘴气所困。”她抬头看看天空:“若是到了黄昏十分,瘴气更盛,咱们若困在林中过夜,实在危险。” 桑洛轻叹:“看来此路不通。如此,咱们若真遇到什么变故,怕也只能原路返回。从北边谷道折返了。” 沈羽沉吟片刻:“我欲往林中一探,”她看看桑洛,却见桑洛在她这句话话音未落之际已然显了愁容,当下又道:“还是罢了,”拍了拍桑洛的手:“咱们休息一会儿,便往回走吧。” 疏儿倒是面上轻松许多,拖着下巴说道:“不过这一路行来,景色倒也优美。姐姐姐夫,也就当是一日游山玩水就是了。这几日,安稳无事,想来,应也无甚大事儿。”说话间,拿了水袋子递给桑洛:“咱们尚可安安稳稳地在此地度日。” 沈羽笑道:“疏儿说的是,难得今日天气好,被大雨阻了两日,能出来走走,活动筋骨,也是好极了。” “原来姐夫这两日都不出房门,是因为被大雨所阻,不是因为旁的呀?”疏儿抿嘴而笑,说的桑洛面上又红了半分。将水袋塞回疏儿怀中:“喝水。” 沈羽搂了桑洛入怀轻轻拍着,却道:“疏儿就知道打趣我,自然是真的因为被大雨所阻。”她自己说着,自己却又面红了。又引得疏儿一阵咯咯地笑。 却在此时,林中沙沙作响。 此时无风无雨,那窸窸窣窣的声音虽小,却听得真切。沈羽耳聪目明,神色一凛,站起身子将桑洛护在身后,往林中望去,以为是什么野兽。却忽的瞧着树木之间一条黑色人影掠过。当下心中一惊,大吼一句:“什么人!” 这话出口,桑洛与疏儿皆是大惊。相扶着站起身子站在沈羽身后,目光惊慌的看向林中。果见在树木掩映之中,似真是个人在林中穿行,竟又越来越近。 沈羽护着桑洛疏儿往后退了两步,一双眼睛死死的盯着,那人似是在跑,又似是在跳,跌跌撞撞,不过片刻竟从林中直直的朝着三人奔了过来。 远看还好,待得近看,惊觉此人头发蓬乱衣衫破烂,一双手臂在半空之中不断抓挠,不知在抓着什么东西,赤着双脚,脚步跌撞,喉咙之中竟还发着呜咽之声。就如此这般从林中奔了出来,若不是此时青天白日,真以为是个什么鬼怪跑了出来。 可即便如此,桑洛与疏儿皆被吓得面色发了白。那来人朝着他们三人急急而来,却又似根本没瞧见沈羽三人,从三人身边飞跑而过,扑通一声跳入溪水之中不断扑腾,双手乱拍,将身子没入水中,那呜咽之声片刻便转而成了狂叫。 沈羽一双拳头死死握着,不曾想这林中竟有人能狂奔而出,却不知是不是雀村中人误入林中,被瘴气伤了,以致神智迷乱才会如此,瞧他那不断将自己的脑袋没入水中的样子,怕是此时不救,便就要将自己淹死在溪水之中,当下对桑洛轻声言道:“洛儿别怕,我去看看。”言罢,轻身一纵,跳入水中抬手便抓住那人肩膀,将他从水里给拽了出来。 那人张口大叫,周身抽搐却站立不住,跌坐在地,沈羽蹲下身子扶住此人,当下言道:“这位兄弟,你可还好?” 可此人双目通红,似是早就失了神志,只是摇晃着脑袋,根本不答话。 沈羽复又问了几句,却皆是得不到答复。却听得那人口中含含混混的叫唤着,似是一直往复的在喊一个字,细细听,竟是个:“火”字。 “什么火?哪里有火?”沈羽一愣,转而去看此人衣衫,果见那衣衫上还有被火烧焦的痕迹,便是此人那露着的胳膊上都有灼伤痕迹,当下心中便犯了嘀咕,复又要问,此人却忽的瞪圆了双眼,定定的看着沈羽,似是有那么一忽儿的愣神儿。沈羽心中一喜,只觉此人似是意识清明不少,又要询问之际,这人却忽而抬起左手死死拽住沈羽的衣襟,右手艰难的握着拳头,咬着牙极为艰难的言道:“辰……辰……” 话到一半,便就这样瞪着眼张着嘴,再没了声音。 沈羽眉间紧蹙,抬手再探鼻息,竟已没了气。她怔愣片刻,却见此人便是临死,左手张开,右手却一直握着,实是奇怪。当下抬手便去掰那紧握的手指,费了老大的力气将此人手指掰开,却见手中握着一块绸布。摊开来看,隐约有字。 “天火即至,辰月当升。” 作者有话要说:来了,搞事情的来了。为什么网页看不到更新呢╮(╯_╰)╭ 第131章 旧事起,前路难 “天火即至,辰月当升。” 此人癫狂若此,便是临死都不忘紧紧地将这绸布攥在手中。这八个字,绝非普普通通的八个字。可它究竟所传何意? 沈羽拿着这绸布走到桑洛身边,摊开在手掌之中,拧着眉头给桑洛瞧。疏儿凑了凑头,摸着心口咕哝了一句:“天……天什么?这是……闵文?” 沈羽呆了呆,她方才一心想着救人,人死之后又寻到这绸布,摊开来瞧见这几个字,她精通闵文,读起来自然顺畅,却忘了这闵文绝非眼下常人百姓所能阅读,疏儿这样一说,当下神色一凛,仔细观之,竟真是闵文无疑。 “天火即至,辰月当升。”桑洛沉着面色轻轻念出,却又拿过这绸布放在面前细细观瞧,片刻,又补了一句:“鱼纹帛。” 沈羽看了看地上那具尸身,又看看桑洛手中的绸布,沉声言道:“鱼纹帛,发于白水。难道此人又是白河城中人?”她旋即转身又往尸身之处而去,俯下身子去瞧那人足踝,却并未瞧见白河城的纹饰,起身走回对着二人摇了摇头,轻咬下唇,沉吟片刻:“并非白河凌氏族人,而这帛书之中所言的天火为何?辰月又是何意……” “不管这二者究竟何意,先有尸身自流而下,后有怪人穿林而出。”桑洛双手紧紧握着帕子,眉目深锁:“白河城中,想来是出了什么大事。”她看看周遭林子,目中还带了一丝恐慌之色:“有一,便有二。此地,怕是真的呆不得了。” “我方才看过,此人的衣衫之上有灼烧痕迹,身上也有几处烧伤的新痕,自他被烧伤至此,不会超过一日。”沈羽凝目深思,片刻低声不解说道:“可林中瘴气浓重,便是我都觉得难以忍受,他却为何可以避过瘴气。”她说着,心思飞转,眼神一亮:“莫不是他慌不择路,竟寻到一处新路?若是他可以穿林而来,那么咱们,也可穿林而出。” 疏儿却道:“他虽能从这林子之中穿出来,却也没逃过一死。姐姐说得对,有一便有二,林子外头便是雀村,这人若不是白河城中人,便是雀村里的百姓,可瞧这人癫狂慌张的样子,怕是雀村中也出了了不得的大事儿,咱们若是穿过林子,到了雀村,岂不是……自找麻烦?” 沈羽叹道:“怪事频仍,虽祸不及我,却不得不防。”说着,拉住桑洛的手,“咱们这就回返雀苑,收拾东西,自北面原路回返,再寻去处。” 言罢,三人便即往回而行。临近黄昏,走的愈发急迫。及至雀苑,已然月升。沈羽只道夜中穿林赶路不安全,让几人休息一夜,翌日清晨便即动身。疏儿却忙不迭的去收拾衣裳干粮,又往后厨而去,口中说着好歹也要吃些东西填饱肚子,明日才好赶路。 桑洛与沈羽立在院中,看着满天星斗,眉眼之中忧虑之色更浓。轻声叹道:“却不想,安稳数月,又有事来。” 沈羽在她身后轻轻将她圈入怀中柔声安慰:“洛儿宽心,此事与咱们没有干系,不要多想。来路虽然艰难,却也总比林中瘴气强了许多。况且山中谷道隐秘,无人知晓,也无野兽。只要咱们备好干粮,应也无忧。” “来时尚有车马,如今你我徒步,只怕道阻且长。”桑洛叹息担忧:“况如今,怪事不断,也不知外面究竟何种状况。我只怕,逃得了一时,避不了一世。” 沈羽低眉沉吟,桑洛却也沉默不语。似是各自都有各自的心事。 许久,桑洛轻声言道:“时语,我很害怕。” 沈羽搂紧桑洛,吸了口气:“洛儿莫怕,不管遇到什么事儿,我都在你身边。” 桑洛却摇头:“龙弩卫被杀,顺流而下,百姓癫狂,穿林而入,鱼纹帛传书,暗语之意,怕是国之大忌。” 沈羽眉目一跳,当下将桑洛身子转过来瞧着自己,低头凝目看着她:“暗语之意,洛儿猜到了?” 桑洛面容忧愁,低垂着眼睑,叹了数声,片刻只道:“时语可知,舒余一国,为何名为舒余?” 沈羽沉吟只道:“野卷之中早有记载:舒余立国先祖,本有三人。轩野,舒绒,哥余。而舒绒、哥余二人德行仁厚,拒不当王,是以,轩野立国称王,自舒绒哥余二人名中各取一字,为舒余国。而轩野与哥余、舒绒为舒余三族,各自后人,皆以三人之名为族氏。舒绒无子嗣后人,舒绒一族无人传承,数百年来无人提及。舒余先祖古族,如今只留轩野与哥余二族。” 桑洛闻言且笑,却又摇头:“时语所言,皆是史卷中载,而此事,却绝不是这书中瞧起来那般融洽。”她坐在桌边,抬头看着半空中那一轮明月:“若真如书中所言,何以舒余八族之首,不是哥余,而是大宛蓝氏?” 沈羽坐在桑洛身边,思索片刻:“洛儿所言有理,想来,这三人怕是在争位之时,发生了什么不可告人之事,只是未录入史中。王权争斗,无止无休,此事,倒也不奇怪。可这与鱼纹帛之中的八字暗语,又有何关系?” “你我先祖,源自昆山。幕天席地,依火而食。轩野一族,以云鸟为徽,以昭天命;哥余一族,以山石为徽,以行地脉;而舒绒一族,”桑洛淡淡叹气,“则以坠火为徽,以生万民。三族自比日月星辰,如今我舒余的金底白龙旗上,仍有八族徽记,有星月环日之纹饰。却独缺一物……”她深深地看着沈羽:“便是舒绒一族的天火之徽。” “天……火……”沈羽的眉心皱的更紧,心头突突直跳。 “若我猜测没错,天火即至,辰月当升,是暗喻我轩野一族气数将尽,舒绒一族要再兴的反言乱语。” “可难道,这舒绒一族,真有后人?”沈羽迷茫不解,“若真有后人,何以百年来无人再提?这些事儿,洛儿是如何知道的?” “此事,本也就只有我皇族中人知晓。舒绒一族是否真有后人我不知,可我却知道,”她将那鱼纹帛书拿出来放在石桌之上,定定的看着:“有些与我一样知道这些旧事的人,想在先王崩逝,新王即位,国基未稳之时,以这旧事动摇人心,意图不轨。可……父王已去,牧卓已死,伏亦称王,我在此地,此事,不该再有人知晓。”桑洛的说着,双唇微微发了抖,轻轻握住沈羽的手:“我只觉的国之将祸,而王不自知。若真有大乱,苦的,是舒余百姓。如今的舒余八族,哥余已去,大宛山长水远,首当其冲的,怕就是你泽阳一族。” 沈羽的手微微一抖,眉眼之中晃过一丝微不可查的沉重担忧之色,却又笑道:“若国中真有大事,陆将与穆公不会坐视不理。除我泽阳一族,我们还有五军兵士,保我舒余安宁。我又有什么可担忧的呢。我只要看好我的洛儿就是。旁的,不想理。” 沈羽虽然如此说着,那被桑洛握着的手却依旧止不住的微微发着抖,桑洛闭目蹙眉,片刻睁开眼睛,深深地看着沈羽:“时语,若你泽阳一族真的陷于乱中,便是有穆公与陆将,你可真的能安心守在我身边,不理这乱中之事?” 沈羽拧着眉头,抬眼看着桑洛,但觉桑洛目光之中裹着浓重的担忧惧怕。桑洛所言非虚,若泽阳一族真陷于乱中,她纵是不理此事,也绝不会安心避世,可她若离去,桑洛又该如何?她心中辗转,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作答。 桑洛低叹一声,松开了握着沈羽的手。沈羽只觉手上一空,心里便是一阵忐忑。 “我知时语,放不下你族中人。”桑洛轻叹,微微一笑。 沈羽只道:“洛儿,无论如何,我绝不离开你。” 桑洛却未接她的话茬,又道:“时语放不下你泽阳族人,我,也放不下我轩野族中事。” 沈羽神色一晃,瞪大了眼睛看着桑洛,心思重重一沉当下言道:“洛儿不可,”她说着便频频摇头,拉住桑洛的手紧紧握着:“此事,咱们谁也不要理会。你我在他们心中,早已不在人世。我们谁也不要管这些事儿。可好?” 桑洛低垂着眉眼,片刻只道:“此事,等出去之后,再行商议吧。” 便在此时,疏儿托着盘子小步跑着过来,口中却说着:“来了来了,姐姐姐夫定然饿坏了……” 来往几次,才将吃的都端上了桌。却也没瞧见沈羽与桑洛面上的霜寒之色,只是将碗筷摆好,笑着将筷子递给桑洛:“姐姐,快尝尝。” 桑洛接过筷子,淡淡一笑,看着沈羽言道:“时语,吃饭吧。吃过东西,明日还要赶路。无论前路如何,我们总还得好好活着。” 沈羽拿起筷子,心头纠结竟成了一个巨大的疙瘩,堵得她心口窒闷,哪里吃的下东西。 及至回房沐浴之后,在忽晃的烛火之中,二人相对无言,满心惆怅,想及前路茫茫,更觉心事沉重。 桑洛靠在沈羽怀中,闭着眼睛,似是睡过去。可沈羽却知,桑洛那般缜密的心思,绝不会在此时睡过去。她却又不言语,不知道如何开口。似是如何开口,都觉不对。直到灯烛灭了,一室昏暗,依旧毫无睡意。 沈羽满心忧虑,郁郁不得发,竟至忽的翻身将桑洛压在被中,俯身便吻。桑洛只是一声嘤咛,便被沈羽这如狂风暴雨一般的来势卷入其中不得而出。 便在二人肌肤贴合身心相交,风歇雨停之后,低喘连连之际,沈羽俯在桑洛身前,口中含混咕哝着:“洛儿,我不离开你,你也不要离开我,咱们就这样守着彼此,好不好?” 桑洛情潮未退,听得她如此说便是心中一软,双手轻轻捧住沈羽的脸颊,轻喘着应了一声:“好。我不会离开时语。时语,也要陪着我。” 作者有话要说:旧事将起,宏卷将开,和我一起跨入贰零一八,你会知道,卸甲的故事,远不及眼下看到的这般简单。 各位,元旦快乐。 2018,期待有你陪我。 烽火黄沙,将军卸甲。 2017年的最后一天了,看文的几百个小伙伴们,动动你的手指,留下一个字也好。让我知道你在和我一起跨年吧 第132章 林中事,不可解 沈羽直到得了桑洛这一句承诺才算是安心的睡下去,却又睡的并不踏实。而桑洛更是被那许久未曾有过的噩梦缠绕。 又是那一座城,又是那一片马蹄纷扬,血流漂橹的景象。 而她一人,独立城头,满目萧然。更有闷雷声声不绝于耳,惊得她周身颤栗,想要大叫,却又怎的都叫不出声来,只觉得孤寂异常,耳边风声凄厉,寒入骨髓,冷的她周身止不住的发着抖。 又在此时听得几声巨大的轰隆雷声,可梦中依旧艳阳高照,却不知这雷声由何而来。只觉这雷声如鬼魅呜咽,凄厉可怖。 桑洛惶然惊醒,低呼出声。努力地睁大了眼睛徒然瞧着室中昏暗,额头上浸满了细密的汗珠,耳边却依旧能听得轰隆砰啪之声,一时之间竟不知是梦是醒。她惯得去寻沈羽,抬手又摸了个空。心头大惊,从床间坐起,低声唤了两句:“时语”却不见回应,心中更慌。 便就在她心慌之时,又是砰啪几声闷响自外传来,这闷响之声直直入了房中。 这声音真切,绝不如在梦中一般含混。惊得桑洛抬起头看向门边,借着昏暗的光线瞧着门虚掩着,似是有些隐约光亮,便即起身披了衣服开门而出。 轰隆之声更响,便就在雀苑之中回荡不绝。沈羽一人独立院中往东方而望,应也是刚到院中,却面如寒铁,便是拳头都紧紧握着,根本不曾注意桑洛已然走到她身边。 而桑洛只是倒吸了一口凉气,便紧紧地抓住了沈羽的胳膊,眸子之中复又晃出一抹浓重的惊慌,定定地看着东边雀林之上的天空,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知道总有事要来,却不知这事,来的如此快。 雀林东侧的半边天空,此时已然显出了火红之色,复有浓烟腾起,颇有一副弥天漫地之势。 火。 大火。 不过片刻,火光更盛,似是已然烧到了林子东边。 疏儿披着衣服被这轰隆不断的声音扰的醒来,刚刚走了两步便是惊呼一声,看了看那东边的一片火光烧天的景象,又看了看桑洛与沈羽,面上更是惊骇。 及至此时,谁也不会忘记那鱼纹帛书之中“天火即至”四个字。 “这么大的火,是从何而来?难道真是……天……”疏儿瞪大眼睛几不可信:“天火?” “天火,”桑洛冷哼一声:“怕是有人控了火龙,在什么隐蔽之处行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吧。” 沈羽面色阴沉,眯着眼睛低声道了一句:“不管是谁在背后捣鬼,如此大火,雀村怕是不保,芸城更不知如何。不过多时,这火便要烧过林子而来。”说着,眉心紧蹙,拉起桑洛:“咱们快些离开!” 疏儿急的跺脚:“咱们若要往北,先要穿过北雀林,可瞧这火势,怕是咱们过去,那火也快要烧过来了!” “雀林广袤,便是烧过来,也要一会儿。”沈羽凝目言道:“咱们现在便走。跑过北面林子,入了来时的暗道之中,也能避过这大火。”言罢,再不敢懈怠,让疏儿快些去拿了收拾好的包裹,将那最沉的包裹挂在身上,径自执了火把,拉着疏儿与桑洛快步往北侧雀林而去。 此时正直夜中,林中一片漆黑,横亘交叉的枝丫遮住天空,便是月与星辰都难瞧见,风声过耳凄厉寒素,又将那火把上的火光吹的来回忽晃不断。三人穿行其中,踩在枯枝腐叶之上传出一阵窸窣之声,间或能听到似是惊慌的野兽步子,却瞧不见影子,只听得周遭飞鸟振翅,虫鸣兽咽。三人更是提着心醒着神,生怕自暗处有什么受惊的野兽扑出来伤人。 三人一日都在行路,本就疲乏,夜中出来又显匆忙,桑洛与疏儿的步子越来越慢,哪里跟得上惯了行军的沈羽,火光忽晃之中瞧不清楚地上的路,桑洛踉跄着步子数次都险些摔倒。疏儿更是累的厉害,摸着心口不住的喘气。 沈羽扶着桑洛,缓了一口气,将火把递给疏儿,看着桑洛言道:“夜中穿林实在危险,眼瞧着就要到林边,我背着你,疏儿拿着火把照亮,等的出去,再休息。” 桑洛早就没了力气,只得点头,疏儿喘匀了气息,虚着声音言道:“我实在是没有力气了。往日里咱们去雀苑之时,也没觉得这路如此的长,谁知今日,似是怎么跑都跑不到边儿。”口中说着,却又只能持着火把慢行。 沈羽把桑洛背起,随着疏儿放缓了步子:“心境不同,自然觉得路不同。”她说着,从枝杈缝隙之中看了看天空,但见皓月当空,众星拱月,不由叹道:“什么天火即至,辰月当升。皆是有人故意为之。可这一场大火,不知要害死多少无辜百姓。这些人,究竟意欲何为。” 桑洛擦了擦沈羽额头上细汗,闭上眼睛叹了口气:“今日,正是诸城祭祖之际。这大火,咱们觉得突然,他们怕是早就计划好了。” 沈羽愣了愣,心中盘算,才惊觉今日是正月十三,正是南疆诸城年关之后祭天先祖的日子。步子顿了顿,不由说道:“洛儿真是聪明,我都没有想到。” 桑洛只道:“咱们在此地避世许久,不知今夕何夕。若无今日事,我也想不起今日是什么日子了。”说话中眉目间点染几缕愁绪:“在祭祖之时忽降天火,自然人心惶惶。这幕后之人可谓聪明极了,假借天命而行诡事。这消息,怕不日便会传遍南疆诸城,席卷舒余半国江山。” 疏儿喘着气言道:“好容易东边战事停了,又有人冒出头来做些这样的坏事,”她说着,摇摇头,换了一只手去持着火把:“不过反正这些事也只让那新王头疼。他心狠手辣铁石心肠,姐姐也不用为此事担忧,咱们快些穿过林子才是正事儿。” 疏儿话音未落,桑洛便是轻叹一声,轻声道了一句:“王若不王,百姓受苦。” 疏儿眨了眨眼却没听清楚,只是径自继续撑着力气往前走着,沈羽却听得真切,心里重重一沉,自然也因着她这一番话担忧,便咬了咬嘴唇,轻声言道:“国中自有忠臣良将运筹帷幄。咱们远离是非,快些出去。待得出去……” 沈羽话未说完,却忽的停了步子,低唤了一声:“疏儿……” 疏儿呆了呆,持着火把转回身子不解地瞧着沈羽:“少公方才说什么?出去怎么……” 沈羽跨了一步到疏儿身边拿过她手上火把将那火灭了,将桑洛放下,拉着两人站在一棵大树之后,又侧耳听了片刻,用极低的声音道了一句:“别出声,似有人来。” 这话声音几不可闻,可疏儿与桑洛皆是神色一凛,靠在沈羽身边不敢作声,屏息凝视侧耳倾听,果听得不远处窸窣之声,仔细听来,竟是马蹄之声。那声音越来越近,几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不过片刻,就在一片昏暗天光之下,树丛之中火光一闪,几匹马慢行而来,虽还瞧不清楚马上之人的相貌穿着,却隐约能听见甲片摩擦之声,想来,应是军中人。 沈羽心头一沉便觉不好。 这林子依山傍水,本不该有人能纵马而来,若是从那山中暗道而来,那自己与桑洛的行迹怕已泄露无疑,若不是,那他们是从何处而来?难道这雀林之中,还另有新路?她如此想着,将桑洛紧紧护在怀中,凝目而视,但见来者五人,竟皆身穿龙弩卫的轻甲,那马上还挂着弓弩,确是五个龙弩卫。 却在此时,林中几声枝叶响动,似是那地上的枯枝被人踩断一般的清脆之声。沈羽神色一凛只觉这声音离自己极近,当下寻声而视,惊见不远处树边一条人影迅速闪过,她将桑洛搂的更紧,目光凌厉的盯着那一处,却见一人缩在树旁,满眼惊慌之色。 这声音一响,那几人却停了,为首之人嘶了一声,古怪的看看四周:“似是有什么声音。你们可听见了?” 一人言道:“那小子跑了半日了,便是真在这林中,也不会还在此处不走。想来,应是林中的野兔子。范锥兄,应是听错了。” 又一人嗽了嗽嗓子:“这林子咱们也是头一遭进来,却也不知道有没有什么毒蛇猛兽,夜中走林,咱们还是得小心些。” “这雀林广袤,除了林子便是山石,根本没有出路。听闻那东边的林子,瘴气浓重,那小子,眼下不是被野兽吃了,便是被瘴气毒死。要我说,咱们哪里还需要找?不若快些回去复命便是。” “如今大事在即,主使说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便是被野兽啃了,也得把骨头烂肉带回去。”范锥摸着腰间水袋灌了一口水。 旁边一人却笑:“主使也太过小心,咱们在此操练大军都已过去八个月,大事早就妥当,总不会因为一个逃脱之人有碍半分。听闻那新王庸碌无为沉迷美色,早就不理国事,况如今南疆,谁都要高呼一声天火不灭,主使还担心什么……” “黎霍,主使的心思,你不该乱猜。小心这事儿传到主使耳朵里,赐你一条忘忧蛊,让你也受一受那挖心挖肺的销魂之感。” 此话一说,黎霍却忽的笑不出来了,面色苍白,扯了扯嘴角:“可别吓唬我。我哪里敢。” “走吧。”范锥面色一沉,拉了拉手上的缰绳,率先又往林中而去。 沈羽听得这一行人说着,眼睛却未离开那瑟缩的人影半分,但见这人在几人说话之间面色更是惶恐,心中便猜出几分,此人,怕就是这几个龙弩卫口中的“那小子”。而这几人口中所言,诡异难辨,却处处不似龙弩卫能说出来的话儿,更况龙弩卫本应该在白河城值守戍卫南疆,何以会纵马到这雀林之中来寻一个人? 而这“大事在即”“练兵八月”与“主使”之说的个中缘由,她却需问个明白。 火光渐暗,马蹄渐远。直到周遭复归平静,沈羽轻轻拍了拍桑洛的后背低声道了一句:“在此等我。”便是足尖一点身子一纵,径直跳到那树边,伸手一抓便将那瘦弱的男子给拽了出来。 那人扑通一声趴在地上,周身抖得如筛糠一般,爬起身子对着沈羽便是跪下磕头,不住叨念:“大人,大人饶命……饶命……不要杀我……” 作者有话要说:2018第一章 ,(ー`)搞事情。公主,你终于不用种田了。终于遇上除了沈公和疏儿之外的人了…… 第133章 实情显,更惑乱 此人声音虚浮低浅,却带着万分的慌张与惊惧之感,沈羽颇为警惕的看了看那几个龙弩卫的去路,复又将目光定在这人身上,昏暗的天光之中只能隐约看出此人头发披散,身着薄衫,看这薄衫的样式,应是南疆之人。 “若我要杀你,方才,便动手了。”沈羽眯着眼睛,站在此人身前,语气倒算和善。“你叫什么名字?” 此人听着沈羽说话柔和,惊慌之色也缓了半分,跪在地上抬眼看着沈羽几人,低声咕哝了一句:“小人……小人依克……”说着,又似忽的想到什么一般,往前蹭了几步到了沈羽近前,抬手抓住沈羽的衣裳低声求着:“大人,大人,我……我不是坏人……你们救救我,救救我……” 沈羽将他扶起来,但见他眉目清秀,带了几分稚嫩,约摸不过十三四岁的光景,又觉他竟然瘦的几乎皮包骨头,周身发着抖,凝目叹道:“这位小兄弟,我们不会害你,只是如今大火忽至,若你愿意,可以随我们先走,免得这火烧入林子,你我都跑不了。” “火……”依克双目忽的瞪圆了,满面惊恐,几乎用了全身的力气抓着沈羽的胳膊,目光游移嘴唇都颤抖起来:“火……烧……真烧起来了……” 沈羽神色一凛,定睛看着依克那面色,当下问道:“听你所说,似是知道有火要来?” 然这依克却没似是根本没听见沈羽所问,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趴伏在枯枝腐叶之中嚎啕大哭,口中不断呜咽:“阿爹……妹妹……” 沈羽与桑洛对视一眼,更觉其中蹊跷,抬手把依克拉了起来,只瞧着他脸上满是泪水,半分不似作假,复又问了一句:“你可是雀村中人?” 依克抽抽噎噎地点点头,却说不出一句话。 桑洛只道:“你既是雀村中人,何以会在深夜来此?那些人,为何追你?” 依克听得桑洛此言,身子瑟缩,那婆娑的泪眼从几人面上扫过去,晃出几抹浓重的疑虑,沈羽双眼一眯,抬手按在他肩膀上,用了六七分的力气,竟捏的依克疼的不断吸气,沈羽冷声言道:“若我动手,莫说是你,便是方才那几个人,对我来说,也如同捏死几只蚂蚁。我们想要救你,但你若不能以实相告,我们大可将你留在此处自生自灭……” 依克疼的拧着眉头双手无力的把这沈羽的胳膊,颤声央求:“大人……大人饶命,我……我说我说……” 沈羽松了手,依克晃了几晃,站定步子,警惕的看了看四周,片刻,开口轻声言道:“他们是……是辰月教的……” 话音一落,沈羽与桑洛三人皆愣了愣。 “辰月教?”沈羽不解地看着依克:“是什么?” 依克瞪大眼睛仔仔细细地端详沈羽半晌,不可置信的摇了摇头:“你们……你们竟不知辰月教?” 沈羽心中重重一沉,听他所言,这辰月教似是早就在南疆诸城深入人心,她转头看看远处林子:“此事怕是说来话长,你随我们先出林子,边走边说。” 依克目光游移,频频摇头往雀村方向看,口中喃喃道:“我……我还想回去看……看我阿爹……” 沈羽咬牙只道:“如今火光冲天,雀村之中早已大火,况方才那几个人还在寻你,若你往那边去,便是能逃过那几人,也逃不过大火。我知你心中难过,但此事诡异,你若死了,日后,怕有更大的祸事。唯有活着,才能替你家人报仇。” 依克愁眉深锁,片刻,点点头:“大人说的是……那我,我便随大人一同走……” 沈羽拉了桑洛的手,只道:“我瞧你也不大,不要大人大人的喊我,我姓沈,你可唤我沈大哥。” 依克随着沈羽走着,却也走的不快,疏儿跟在他旁边,轻声问道:“方才你所说的那辰月教,是个什么教?为何你觉得,我们会知道这辰月教?” 依克叹气,闷声只道:“阿爹说,二十多年前就有辰月教的传闻,南疆诸人,都知道。不过以往,只是听得传闻,也没怎么见过真容,可就在数月前,村中忽然有了瘟疫,死了好些人。大夫治不好,巫医也治不好,后来,这些人便来了……穿的很奇怪,个个都用兜帽遮住面容,他们……给我们药吃,吃了,就好了。” “如你所说,便是大夫都治不好,何以他们却能治好?”桑洛凝眉不解,“难道这些人之中,有医术高超之人?” 依克摇头:“不知道,这些人行踪不定,就像……就像鬼魅一般……可他们救了咱们一村人的性命,村中的人都感激的不得了,还专程腾出一间屋子,为他们教中的人做休息之用。他们说,说这瘟疫忽至,是因有天谴,若要解这天谴,须得逆天改命,入他辰月一教,得圣主庇护,不然,莫说我们这小小的雀村,便是舒余一国,都有倾覆之危。” “天谴?”沈羽凝眉咕哝:“什么天谴?” 依克复又摇头:“我也不知,但村中的人都信了,我阿爹……和我妹妹,也都信了。” “那你呢?”桑洛问道。 “我也信了……”依克声音极低,走的更慢,喘了几口气,跌撞跟上,嗽了嗽嗓子又说道:“后来,他们将村中精壮男子都挑了出来,说要带我们去修习那改命之法,待得回来,再传习与家中人。”说着,重重叹了口气:“之后便把我们带到了这山中谷地里面。日日宣扬教法,还,还给我们吃怪东西!” “山中谷地?”沈羽停了步子,看着依克:“你是说,这密林山中,还有一处谷地?” 依克点点头:“我们在雀村之中住了这么久,却不知雀山之中竟还有一块空旷的谷地。去了之后,村子中的哥哥弟弟们,更将辰月教众,当了大人一般跪拜。” “你方才说,他们给你们宣扬教法,你可还记得,是什么教法?”桑洛蹙着眉心,轻声问道:“可有……天火即至,辰月当升八个字?” 依克瞪大眼睛,频频点头:“有!这最末尾的八个字,就是这样的。他们说,如今当国者不仁,天火便要降下。还说,昔日的舒余先王,是篡位所得的。如今百年过去,天谴将至,他们……他们就是来救我们的!” “此事,有多久了?”桑洛眉心蹙得更紧,开口急问。 依克思索片刻,眨了眨眼:“眼下算起来,也过一年了。” 桑洛心中忽的一凉,咬着嘴唇沉思不语。沈羽却又问道:“你方才还说,他们给你们吃怪东西,是什么?” “是……是一颗黄色的丹丸……香喷喷的,甜甜的,说是可以强健身体,咱们没觉有异便都吃了,起先觉得身强力壮,便是我这般瘦弱的人,都有勇夫的力气,”依克据实言道:“可过不几日之后,便觉不好。” “不好?” 依克叹气:“我有一好友,犯了规矩,夜中出去乱逛,被教中人发现,便不再赐丹丸与他。过不了三日,他便死了。死的……死的吓人……”他言语间,仍掩不住恐慌之色:“那时我们才知,这主使赐的丹丸,若非日日服用,便会周身无力,日日消瘦。及至三日,便会……便会肠穿肚烂。” 疏儿倒吸了一口凉气,“这哪里是丹丸,这怕是毒害人性命的东西。” 桑洛冷哼一声:“这东西,不仅可害人性命,还可控人于股掌。服下这样的丹药,便是想走,也不敢走。”她停了步子,看着依克:“依克,你可知道,有多少人如你一般,被带入那谷地之中?” “村中只有三百多人,可那谷地之中,还有一些从别的地方来的兄弟。而且……”他呆了呆,看看身后,虚着力气抬手指了指,复又叹道:“那里面,有很多方才那样的人,每天骑着大马,持着弓箭,配着腰刀,在谷地中操练。咱们兄弟若有入了他们眼的,也要被带去操练。” “如你所言,你也吃了那丹丸?却为何要跑出来?”沈羽看着依克:“你不怕死?” 依克眉目深沉,“我不敢跑,可我却也不想死。我想,这丹丸这样害人,那主使的手里,定有解药。昨夜,便趁夜摸黑寻到那主使的屋子外头想去寻解药。却正听得主使与一人说话,只听他说着今夜要天火烧村。我心中又惊又怕,只想快些跑出来去寻我阿爹和妹妹……却不想……”他说着,又流泪,不住啜泣:“是我对不起阿爹和妹妹……我妹妹,才……才只六岁……” 沈羽叹了口气:“若你所言非虚,你尚有两日,若无那丹丸或者解药,你……” 依克抹了抹面上的泪水,咬牙只道:“我如今想得明白,这些事儿,就是辰月教干出来的害人的勾当,他们蒙骗了我们,害死我们家人,便是我死了,化作厉鬼,也不会放过他们。”他说着,定睛看着沈羽,“沈大哥,你们,你们是好人,且功夫高强……一定不是寻常人。若是你们能出去,能寻到什么官员城守,务必要将此间事告知他们……” 他话音未落,却听身后马蹄声响,由远及近,当下大惊。沈羽拉起几人便隐在树后,却见黑暗之中方才那几人又踏马而返。那马儿如同受了惊吓一般跑得极快,黎霍口中还大叫着:“快走快走。这火烧的可真快!” 眼瞧着几人便要到近前,沈羽凝目沉思当下决断,便就在桑洛几人还未清楚状况之时已然从树后飞身而出,一脚踹在黎霍的马头之上,那马儿惊声嘶鸣竟硬生生被沈羽踹翻在地。 沈羽来的太快,几人又在疾奔之中,哪里想到暗处会窜出一人?其余四人各个措手不及纷纷勒马,抬手持弩对着沈羽便射。 可夜中昏暗,瞧不清楚人,只听得嗖嗖几声,便又听不得动静。不过片刻暗中寒光一闪,那被射出来的四支弩箭竟被人丢了回来,朝着那射箭的四人分向而至,尽皆正中胸口。 几声闷哼与噗通之声之间,黎霍才刚刚爬起身子。 可他步子还未站稳,只觉下腹一疼,又被人一脚踹倒,腰间一空,那腰刀便被人抽了出来,一晃之间便是脖颈微凉,自己的腰刀,已然抵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你是何人?”黎霍动了动身子,终究瞧见了暗色天光之下的沈羽,眯起眼睛看看面前那明晃晃的刀,复又言道:“你要杀我?” 沈羽轻哼一声:“龙弩卫只听命吾王,你们却在此地,为妖言惑众之人卖命。我杀了你的兄弟,却又为何不敢杀你?你们来此,听命于谁?为何深夜放火烧村?” 黎霍皱着眉,凝目看着沈羽:“你是……皇城中人?” “我自何处来,你不需知晓。若不想死,便老老实实的答我所问。”沈羽手上的刀动了动,“你若不说,便就也同你的弟兄一起上路。” 黎霍吐了口气,看了看早已躺倒在地一动不动的几人,目光移到沈羽面上恶狠狠的盯着,“你功夫高绝,我不是你的对手,”他说着,却哼哼嘿嘿的干笑几声:“可你以为,我们怕死?” 沈羽眉眼一沉,刚要开口,黎霍却忽的双手抓住抵在自己脖颈之间的刀,开口大呼了一句:“天火不灭,我魂永生!”便在这言语之间,将那刀径自抹了脖子。 鲜血喷溅在沈羽身上,黎霍的身子重重倒下。沈羽瞪着眼睛看着那已然没了气的黎霍,瞬间拧了眉头,她本想杀了其余四人,这独活的黎霍定求生将实情相告,却没想到他竟然不求生反求死,这辰月教究竟给这些龙弩卫下了何种的蛊惑之咒,竟能让他们如此臣服? 她将腰刀丢在地上,转身看着已然走至她身后的桑洛几人,但听桑洛沉声言道:“看来,这辰月一教蛊惑人心的功夫,厉害极了。” 作者有话要说:天火不灭!我魂永生! 细节提示:看黎霍此人的说话作风,有没有,很眼熟?注意啦,敲黑板啦,仔细想想。一件细思极恐的事儿。 第134章 谣言布,真假难 沈羽看着斑驳月光下横竖的五具尸身,与那几匹来回逡巡的马,沉声言道:“听他们所言,这火怕很快便要烧过来了,咱们可骑了这几匹马先行出林,”她看了看依克,“咱们翻一翻,看看这几人身上有没有你所说的丹丸,若是有,好歹可维持你几日性命,许有一线生机。” 依克面上一喜,当下便与沈羽蹲着身子在那几人身上摸索,果从几人身上寻得三瓶丹丸。沈羽将其中一瓶丹丸倒入另外一瓶之中,独留了一粒放入空瓶内,又将这瓶子放入怀中,另外两瓶都给了依克,拿了两把腰刀挂在身上以防不测,便带着几人上马一路往林外那山中暗道而去。 马儿在林中疾奔,沈羽带了桑洛策马在前,疏儿与依克一人一骑在后跟着。疏儿虽会骑马,却不熟练,在马背上坐的极不安稳,又逢深夜,道路不清,一路上紧紧搂着马脖子不敢起身,及至清晨,才入了山中暗道,又险些自马上跌落下来。 沈羽勒马而停,调转马头瞧着疏儿歪斜的坐在马背上,一旁的依克正单手拉着疏儿的马缰,那马儿打了个响鼻,踢了踢步子,便不再动。 “一夜事多,眼下至此地,应安全许多了。”桑洛低声轻叹:“不若就在此处先行休息片刻。天明再走。” 沈羽微微点头,却又言道:“咱们觉得此处安全,是此前不知这辰月教在林中还开了暗道,如今林中既能有龙弩卫,这山中暗道,怕也迟早让他们发现。况那几人久出不归,他们定会派人来寻,不知此时林中是否已然火至,若让他们发现那几人已死,事情便就难办。”她看看桑洛,在暗淡晨光之下瞧着桑洛满面疲惫,只觉心疼,轻轻贴了贴桑洛面颊,转头对依克与疏儿言道:“咱们慢下步子慢行,这马儿也禁不起总是快跑,待得天明,再打马快行。” 依克与疏儿也累得不轻,听得此言便即点头,缓下马儿随着沈羽慢行。 沈羽将桑洛楼在怀中柔声言道:“洛儿在我怀中睡会儿。这一夜遇到太多事儿,我知你心思沉重,却也得养足精神,才好想法子。” 桑洛闭着眼睛,叹道:“脑中纷乱,哪里睡得着。” 沈羽低声只道:“龙弩卫素来只听命吾王,若真如依克所言,此事怕已过一年。可一年之前,龙弩卫统领孟独还未死,难道此事,与孟独还有瓜葛?”她说着,却又径自摇头:“可便就算是孟独,他又如何能让如此多的龙弩卫对辰月教如此服服帖帖,便是就死也不愿透露半句?难道这辰月教,给了他们莫大的好处?若真如此,出去之后,须得让依克快些将这消息送出去。不然……” “辰月教给的究竟是好处还是威胁,尚未可知。”桑洛沉声打断了沈羽的话儿,抬手轻轻捏了捏酸胀的眉心:“我担心的,是如今南疆诸城,都各怀鬼胎,依克只是雀村中的百姓,年纪也小,这消息,若是送对了人,或许有用,若是送错了,怕是性命难保……” 沈羽愁眉紧锁,她听得桑洛此言,本想着不若自己去送信,可这话到嘴边,却又没说。 她说过,她与桑洛二人都不再理这国中诸事,如今若是将这话说出口,岂不自食其言?可她若不去,单凭依克一人,怕是还未将消息送出去,便会折在半路。 便是这一沉思的片刻,桑洛便又是一声轻叹:“我知时语心中所想,若是真到万不得已,”她顿了顿,又往沈羽怀中靠了靠:“我与时语,一起回皇城。将此事告知伏亦。” 沈羽忽的一愣,当下搂紧桑洛言道:“不可。若真要去,我也会将洛儿安顿好,自行往皇城去送信。反正他们也未寻到我的尸首,我便说自己摔下山崖受了重伤,又寻不到路才一直未曾回返,如此,新王不会怪罪。我也不会有事。” 桑洛淡淡笑道:“时语,倒是早就想好了法子……” 沈羽心中一沉,急忙开口言道:“我只是……急中生智……” 桑洛却道:“我知时语与我一样,担心国中出大事。可伏亦虽不聪明,却也不笨。你既摔下山崖受了重伤,又何以会知南疆事?若他如此问起,你要作何回答?” 沈羽被桑洛问的语塞,拧了眉头,桑洛又道:“我舒余律法,有众聚妖邪之语,行违逆之事乱我百姓者,诸城,皆可兴兵剿之。若依克所言属实,辰月一教兴起经年,何以诸城不起兵灭之,而纵容其胡乱生事?此事,定有国中党羽交杂其中。况南疆之事闹得如此大,皇城却无半点动静,怪异非常。”她轻声叹道:“如今皇城之事,怕也早已不是你我熟悉的那一般情景,伏亦身边有什么样的人,你我皆不知。若真贸然前往,只怕消息还未送,便就被他拿下砍了头。” 桑洛说着,怅然一笑:“如今国事沉重,我虽恨他,却也不得不为国打算,此事,你我都需好好想想,寻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沈羽点头:“洛儿心思缜密,所言甚是。如你所说,咱们出去之后,便绕道龙首山,龙首山中,有金甲皇城卫驻守。这辰月教的势力,应到不了龙首山。皇城卫是皇城近侍,龙首山皇城卫统领贺祈,与穆公交好。若咱们能见到贺祈,托他将消息送与穆公,此事,可成。” 桑洛吁了口气:“龙首山距离此地何止千里,过去,怕就要两个多月,这两月之间,会出什么事儿,我们都不知道。况龙首山是国祭重地,要见贺祈,又谈何容易。”她抬手放在沈羽那拉着缰绳的手上轻轻摩挲:“时语,我好累。我不想去想此间之事,只觉伤神的厉害……”她说着,长长叹了口气:“可我又无法不想……” 沈羽一手松了缰绳,将桑洛的手握住:“洛儿放心,不会有事,听我的话,歇一会儿。天明之后我们快马加鞭。不管前路如何,先送依克往龙首山去。船到桥头自然直,咱们定能想到法子。” 桑洛靠在沈羽怀中不再言语,沈羽心中却暗自犯了难。 此处往龙首山,路途遥远。且不说这一路上会发生什么事儿,便就是依克手中的那几瓶丹丸,能否帮着他撑到龙首山,也未可知。而这丹丸服用的多了,会不会致人死命,更是悬而未决。她转头看了看在一旁的依克,但见依克定定的看着前路,面容肃穆,不知是否又想到了在火中逝去的亲人,地叹一声轻声言道:“依克……” 依克呆了呆,似是没听见沈羽所言一般,依旧直着脖子看着前路。沈羽复又叫了一声,这才如同缓过神儿一般的机灵了一下,这才应了一句:“沈大哥……” “这丹丸,能撑多久?”沈羽问道。 依克抿嘴思索:“方才我看了看,总共还有八十三颗。若是我三日一服,应还有不到一年的日子。”说着,一笑:“尚有二百多日好活,也是件好事。” 沈羽微蹙着眉头,点了点头,又看看疏儿,轻声问道:“疏儿可还好?” 疏儿垂着眼睑,正在马背上昏昏欲睡,却又咬着牙撑着精神,但听沈羽此问,晃了晃脑袋急忙说道:“我没事儿,少……”她张了张嘴,眨眨眼,便即改口:“姐夫放心,顾好了姐姐便是。” 依克言道:“原来这位漂亮的姐姐,是沈大哥的夫人。我听沈大哥几人说话,不似我们此地人,大哥,是从北边来的吗?” 沈羽浅浅一笑,却未言语。依克眼珠转了转,抿嘴言道:“我猜大哥几人定不是寻常人,大哥放心,你们救我性命,又带我逃出生天。我定不会说出去半句话。眼下,我只想快些将此地之事告知国中人。” 沈羽只道:“你有此心,你父亲与妹妹在天之灵,定以你为荣。” 依克颇有些担心的回头看看,低声言道:“可这山路狭长,咱们眼下,要往何处去?” 沈羽吸了口气,缓缓言道:“龙首山。” 依克愣了愣:“龙首山?我倒是听说过,可那地方,离咱们,可是好远。” 沈羽正要言语,桑洛却忽的哑声问了一句:“依克,方才在林中之时,你说那些辰月教众,同你们说昔日舒余先王的王位,是篡位得来的?” 依克嗯了一声,桑洛动了动身子,侧过头看着依克:“他们还说了什么?” 依克沉吟片刻,说的断断续续:“他们说,昔日的舒余先祖,本有三族。嗯……如今的轩野一族,哥余一族,还有一个……”他停了停,思索着,片刻又道:“似是叫……叫什么……什么绒?” 桑洛的眉头皱的更紧,开口言道:“舒绒?” “对对!”依克眼神亮了亮:“就是舒绒!” “还有什么?”桑洛急急追问。 “还有……”依克挠了挠头,凝眉深思:“还说,舒绒本就是天选之主,能控天火,救世人。可轩野一族,却将舒绒族人斩杀殆尽。”他搅着眉头想着,复又言道:“他们说如今的王,并非舒余真王。是以,先祖才让中州侵我国土,又以瘟疫害百姓,战乱四起,民不聊生,只有辰月一教,承舒余真位,降天火,以救万民。” “一派胡言……”沈羽听得频频摇头:“如此惑乱国纲之言,怎会有人信?” 依克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他们说的这些,咱们从没听过。可是,战乱是真的,瘟疫也是真的,那辰月教送的药,治好了得了疫症的人,也是真的,若不是我亲眼所见他们做的事儿,我怕……如今还是信的。” 桑洛靠在沈羽怀中,又不再言语,眉目隐在暗中,更显得忧愁深重。 作者有话要说:细节,细节,细节。 敲黑板。 桑洛为何问这个问题? 第135章 风雪迷,危机藏 今年的冬日,西余风雪肆虐。及至二月,雪几乎从未停过。 皇城外的雪已经没过了膝盖。而三道门内,便是内中侍从如何铲扫,也抵不过一日日大雪飘洒来的快,无论如何,都扫不净。 城门上挂着巨大的冰棱,殿角的祥兽,突兀的在一片雪白之中显着一抹隐约的青黑色。若自皇城最高处的望楼往外看,只得一片素色。本就肃穆巍峨的皇城,在如此一片情景之中,更显肃杀阴冷。 穆及桅披着大氅,站在最高的望楼之上,须眉之上尽是雪花,他眯着眼睛定定的看着皇城正门之处一队看着极小,如同蚂蚁般有序行进的队伍,眼中晃过一抹浓重的忧虑。那被冻得通红的面上,阴沉的厉害。 自陆昭往姑业之后,他便再没有离开皇城。他有许多悬而未决的事儿要查探,还有许多看不明白的事儿要弄清楚。这几月中,他所知不多,却也并非一无所获。 新王沉迷媚姬,不问朝政。身体瘦弱,却精神奕奕。每日朝殿,只见秀官儿,不见吾王。他数次想往二道门内,觐见吾王,皆被挡在外面。 穆及桅蹙着眉心,隐在大氅之中的双手握了握拳。这感觉怪异至极,新王,全然不似他当年所识的伏亦,而这变化竟就在瞬息之间,猝不及防。 本该在上月回返的凌川,不知在路途上因着什么事儿耽搁,以至与泽阳一族的婚事一直拖延至今。若在昔日,先王怕早就派人往南疆寻人,抑或派暗卫前往刺探。而新王…… 新王,太怪了。 背后响起木阶吱呀的声音,侍从扶着一旁的圆木,站稳了身子,对着穆及桅深深一拜,轻声言道:“穆公,吾王请公,往德宁殿,一叙。” 穆及桅转过身子,有些惊诧的看着这传令侍从,吾王从未主动传召自己。今日,却为何诏令忽至? 那侍从躬着身子,似是猜到了穆及桅因何疑惑一般,复又拜了拜,言道:“凌将回来了。” 穆及桅面容一变,旋即转头看向方才自己瞧过的皇城正门的位置,那一队徐徐而行的兵士已然不见了踪迹,心中陡然一沉。 侍从弯着身子:“穆公,随我去吧。莫让吾王多等。” 穆及桅沉着脸色点了点头,转身从那木阶之上下了望楼。侍从却在其后跌跌撞撞,险些滑落在地。 德宁殿在一道门内,从此间过去倒也不远,穆及桅走的急,三两步便把侍从落在身后,行至德宁殿时,身后侍从早就没了踪迹,他抖了抖身上的雪,将大氅脱了交予门边侍从,阔步进了德宁殿中。跨门而入,便跪拜行礼:“臣,穆及桅,参见吾王。” 而先于伏亦之声传入耳朵的,却又是秀官儿那怪异的嘿嘿笑声。 穆及桅跪在地上未曾抬头,只听得身后殿门重重关上,不由得闭了闭眼。 “穆公起身吧。” 穆及桅站起身子,目光自侧边扫过,但见侧座矮几之后,站立一人,正对自己微微拱手,身上的衣裳还因着落雪湿漉漉的,一双眉眼因着低头瞧不太清楚,只觉得双手白皙,身形颀长,正是凌川。 他对着凌川微微倾身算是还礼,转而望向正座,但见伏亦此时,正侧着身子靠坐在软塌之上,手中抱着个精致的镂金雕花暖炉,身上盖着一条白狼毛皮的毯子,面上带着笑意,显得精神奕奕。可他却又心中一凛,伏亦比前几月瞧起来,更瘦,瘦的几乎一张脸都凹陷下去。 穆及桅当下皱了眉:“吾王,这几日,身体安康否?” 伏亦微微一笑,还未言语,秀官儿却又掩口而笑:“穆公真是关心吾王到心里去,几月未见,这刚一来,不问政事,却问吾王龙体。也难怪吾王总是日日想着您。有什么事儿,都要问过穆公。” 穆及桅眼神一晃,复又言道:“今年冬日霜雪大降,待得春来,臣陪吾王去春猎,舒展舒展筋骨。” 伏亦笑道:“穆公所言甚是,这几日,我也觉得自己瘦的不像样子。可我吃的不少,精神也好。医官看了几次,也说无妨。又逢冬日大雪,这舒展筋骨的事儿,也就一直拖着。”他说着,抬了抬手,秀官儿便将桌上的酒杯端了起来,毕恭毕敬的送到伏亦手上,伏亦抿了一口酒,坐正了身子,轻声言道:“这舒展筋骨的事儿,先搁着不说。今日凌将回返,我请穆公来,正是要商议些正事。” 穆及桅看了看凌川,但见凌川也正瞧着自己淡笑,却总觉得眼前的凌川不似曾经见到的那般勇武硬朗,那眉眼之中带了一股怪异的神色,看的他心头突突直跳,便转而又看向伏亦,拱手言道:“吾王所言,可是凌将与陆离婚事?臣听闻,那陆离一病不起,此时还在姑业城中休养,不知如今如何了。” “穆公所言,我也知道。”伏亦轻声一叹,将手中酒杯轻轻放下,搓了搓手:“与泽阳一族的婚事,已然拖了一月。确实是耽搁的久了。” 穆及桅又道:“此事,我倒也想问问凌将。”他说着,看向凌川:“若算路程,凌将在年前接到吾王诏令,旋即回返,快马加鞭星夜赶路,应在上月回返皇城。何以此时才到?是路上,因着什么事儿耽搁了?还是……” 凌川拱手言道:“此事,川,方才已于吾王禀明。实是因为我白河城中出了乱子,几位叔伯兄弟,因着政见不一,在城中大打出手。川,是凌族之人,自然不能坐视不理。这一来二去,便耽搁了时日。”说话间,又对着伏亦一跪,磕头言道:“臣,愿请吾王责罚。” 伏亦哈哈一笑,对着凌川摆了摆手:“凌将起来说话,白河城凌氏,素来如此,此事,倒也确实让人头大。穆公久经沙场,见的多,担心的自然也多。方才,你同我说,对于泽阳之事,你还有话要说,如今穆公到了,凌将,但说无妨。” 凌川不曾起身,跪正身子言道:“臣以为,泽阳一族,是舒余八古族之一,身份贵重。如今,族中虽已无沈氏后人,却不可慢待。臣,以凌氏族人,入泽阳一族,此事,更非同小可。况如今东余收复,神木都百废俱兴,是国之喜事。且新王即位,更是国中大事。臣有意,请吾王在三月春来之时,东迁回神木都。臣与穆公,随行左右。待得吾王定都神木,臣与陆离一行,回返四泽,于泽阳故城,祭拜其先祖,此事才算顺理成章。”言罢,复又叩首,只等伏亦定夺。 伏亦愣了愣,思索片刻,看了看秀官儿,转而又看向穆及桅:“穆公,你意下如何?” 穆及桅满心疑惑,虽觉得凌川所言处处是理,却又总觉得此言怪异。迁都之事,确早该与吾王提及,可迁都与他成亲,却不相悖。何以要在迁都之后,再往泽阳而去?况凌川是伏亦心腹,伏亦与泽阳婚事一说,早已急不可耐,将泽阳一族收入掌中,早已势在必得,若非如此,便不会让魏阙驻守姑业城中守着陆昭与陆离。而凌川此时,为何会在自己面前,对伏亦之意,视若不见? 穆及桅微蹙眉心,拱手言道:“臣……臣只觉凌将所言,实为吾王为舒余,计深远。比臣,考虑周全许多。老臣,自愧不如。”他说着,嗽了嗽嗓子,复又言道:“不过东迁之事,不似儿戏。这一路过去,就要几个月。若吾王决意三月东迁,臣,许尽快准备,整饬五军,以保吾王周全。” 伏亦拧着眉头,听得穆及桅所言,连连点头。秀官儿却在此时嘻嘻一笑:“难为穆公与凌将想的如此周全,将己身置于国后,实在忠臣良将。” 伏亦点点头,沉声言道:“如此,那便就按着凌将所言,三月东迁。到时,凌将与泽阳众人,再往泽阳故城而去。” 凌川叩首:“臣,谢吾王。” 秀官儿嘶了一声,似是想到了什么事儿。伏亦瞧了瞧他,开口问道:“秀官儿,有话要说?” 秀官儿又干笑两声,对着伏亦一拜:“倒不是什么打紧的事儿,只是小人想起,吾王在春分之时,要往龙首山行祭天大礼,以祈先祖福佑万民。这算上日子,咱们过不几日便要启程往龙首山去,不然,怕是误了时候。若是三月迁都,这日子,会否赶不及?” 伏亦似有所悟,当下点头又道:“秀官儿不说,我却忘了。罪过,罪过。”说着,将怀中的暖炉拢了拢,沉思片刻,便是一笑:“如此,那便就先往龙首山,再自龙首山,往神木都而去便是。” 凌川又道:“吾王往龙首山去,穆公定要率皇城卫随侍左右,但若如此,只怕穆公不在,五军备整的时日不足。”他说话间,看了看穆及桅,又看了看伏亦,拱手言道:“若如此,这迁都之事,还是自吾王从龙首山回返之后……” 伏亦但听此语,面上便浮起一层焦躁之感,当下打断了凌川的话儿:“此事,不再拖了。国事重要,但凌将,是我心腹爱将,凌将与泽阳族中事,也重要。”他眉眼定在凌川面上,划过一丝果决狠厉之色,凌川神色一晃,当下跪落磕头:“是。” 伏亦那拢在暖炉上的手指不断的从雕花镂空之上摩挲过去,面上的神色更是变得焦躁不已,片刻,抬手入怀,又摸出一个精致的瓶子,打开放在鼻间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又是一抹怪异的香气。 穆及桅拧了眉心,定定的看着伏亦手中的紫色小瓶,余光之中却见秀官儿正低着头,斜着眼睛瞧着自己,那目光让他心中一凛,陡然觉得寒凉异常。他目光一动,瞪视秀官儿,而这秀官儿却又将方才那怪异目光收了回去,老老实实的低着头,又给伏亦斟了一杯酒。 伏亦将那小瓶收入怀中,抖着手拿起酒杯大口喝着酒,竟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滴落的酒液沾湿了月白色的衣裳,他伸手抹了抹嘴边的酒液,开口言道:“此事,”他看了看穆及桅:“穆公,从今日起,你整备五军,以备迁都之事,祭天之事,你不必挂心。” 穆及桅当下一愣,拱手急道:“可吾王,过几日便要往龙首山,如今魏阙在姑业城中,臣为狼首,理应随侍左右……” “随行之事,”伏亦缓缓舒了口气:“交于龙弩卫。凌将,随我往龙首山祭天。穆公,留守皇城,整饬五军。三月十五,你开拔往龙首山。祭天之后,你二人随我,一路东北行进,直往神木去。” 穆及桅面色凝重,眯着眼睛看向凌川。凌川跪在地上只是朗声应了一句,不在多说。他复又看向伏亦,伏亦却挑了挑眉毛,似是做了一件什么大事儿一般,长长的松了一口气,似是觉得自己这决定,颇为妥帖。而秀官儿依旧躬身低头,没发出笑声,也不曾多说一字。 穆及桅知自己此时再说,已然没用,只得拱手一拜:“臣,领旨。” 伏亦摆了摆手:“说了这么久,我觉得乏了。二位退下吧。” 穆及桅与凌川退出德宁殿,相互拜过,凌川转身要走,穆及桅却道:“凌将,龙首山祭天,是国之大事,还望凌将,谨慎处之。” 凌川一笑:“穆公安心,吾王对川有知遇之恩,此事,川定不懈怠。” 穆及桅眯着眼睛凝目盯着凌川那一张脸,却总觉得凌川那张脸白的厉害,似是全然没有血色,开口只道:“凌将路途劳顿,这几日,还是好好歇息吧。” 凌川对着穆及桅一拜,转身离去。 穆及桅皱着眉头,自侍从手中接过自己的大氅披在身上,转头看看德宁殿紧闭的殿门,心中忧愁更盛。只觉这皇城之中的漫天飞雪,一如如今的形势,扑朔迷离,怎样也瞧不清楚。 他慢着步子往狼绝殿而去,却一路走着,一路觉得周身发冷。脑中不断闪过凌川那张苍白的脸,秀官儿怪异狠厉的目光,还有伏亦那瘦骨嶙峋的样子。 还有那紫色的瓶中,散发出的古怪的香气。 有异。 伏亦有异,秀官儿有异,这凌川,似也有异。而这三人,将自己留在皇城之中,却要同往龙首山祭天而去。 祭天之事,除去伏亦几人,亦要有舒余八族之首大宛蓝氏替吾王呈龟甲,焚定国香。 想及此,穆及桅心中更是一惊。 而今大宛蓝族,已被吾王降了罪。此时大宛城守,不是蓝公,而是旁人。 扑簌的雪花打在面上,有些刺痒。穆及桅忽的停下步子,面容沉重。 异状凸显,不得不防。 如今,他尚有一人可寻。 除了此人,他再无别的法子可想了。 穆及桅深深吸了口气,寒气入心入肺,寒凉彻骨。他调转步子,往狼绝殿相反的方向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老头子们的作用凸显出来了。各种身怀绝技的老头子们。 第136章 巫卜言,神怪论 皇城南,有一处破落的草庐。处在皇城之中,一道门外,样式风格却绝不是皇城中的模样。而这草庐却就这样立在皇城南角,无人问津,也无人来扰。 此时的雪没过小腿,穆及桅走的有些慢,但看这雪,便知道此地鲜有人来,更无人管。他行至门边,却抬手轻轻扣门。恭敬的道了一句:“穆及桅,请见国巫。” 片刻,门吱呀一声被拉开,姬禾那一张苍老的脸在缝隙之中对着穆及桅一笑,露了一口黄牙,哑声说道:“穆公,我等你许久。”言罢,将尚有些呆愣的穆及桅让进草庐之中,将风雪关在门外。 姬禾身形瘦小,此时又显佝偻,在这窄小的草庐之中倒是自在,可穆及桅身材高大,站在草庐之中便觉得憋闷,他随着姬禾走到桌边,接过姬禾递过来的一杯热水,双手拢着,却问道:“国巫怎知,我要来?” 姬禾笑道:“如今国中,能想得到老头子我的,想来,也只有穆公你了。我想,穆公总要来寻我的,为了许多事儿,总要来寻我的。” 穆及桅凝目看着姬禾,将那杯中水一饮而尽,才觉得身上暖和不少,叹声言道:“国巫,可知国中事?” “国中人,自然知道国中事。”姬禾眯着眼睛看着穆及桅:“不知穆公口中所言,指的是什么?” 穆及桅被说的一愣,当下皱了眉,他来此地,本想与姬禾说一说祭天之事,可如今与姬禾对坐,却不知如何将此事提起。他此时心中犹疑,不知这姬禾,会否站在自己一边。 便在他犹豫之际,姬禾却淡淡一笑,抬手拿起茶壶,颤颤悠悠的给穆及桅的杯中又倒满了水,干声言道:“穆公若是不信我,便不会来此寻我。既然来此寻我,却又犹豫,看来,穆公心中的事,与我猜测,应是一件事了。”他放下茶壶,抬手挠了挠额头,迷蒙的眼神定在杯中水上,瞧着那微微腾起的白气,开口缓缓说道:“穆公忧心的事儿,便是不发生在祭天之时,怕也不会远了。” 穆及桅惶然抬头,满目惊愕,当下急道:“国巫此言,是何意?” 姬禾却依旧淡笑:“星轨姬氏,历代为舒余国巫。为吾王,占天卜命。凡国之大事,必有我姬氏巫卜其中。可自西迁之后,穆公可知,我虽为国巫,却早已有名无实,许久,未曾替吾王占测一事了。” 穆及桅沉声言道:“国巫,此言何意?” 姬禾只道:“占测之事,我,不可语与穆公听。而穆公,乃国之忠臣,我却也不想穆公因此操劳担忧无所获。”他拿起茶杯,吹了吹浮在上面的干茶叶梗,咂了咂嘴:“国事不定,此乃天意。逆天而为,定受天谴。我身在草庐,却不闭目塞听。沈氏族灭,蓝氏被削,哥余族灭,如今的舒余八族,所剩无几,国基动摇,胜而……”他说到此,双目一眯,话语骤停。 穆及桅不解只道:“胜而……怎样?” 姬禾喝了一口茶,吐了口气:“穆公,我知你一心为国,可护国之事,非你一人一力所能为之,你若要护舒余一国,我有两句话,穆公,可二选其一。” 穆及桅握了握拳头,瞧着姬禾面上凝重,全然不似玩笑的样子,当下正色点了点头:“国巫请讲。” “这其一,”姬禾颤巍巍的伸出一根手指,对着穆及桅晃了晃:“明哲保身,辞狼首,归田园。” 穆及桅双眼一瞪,当下言道:“国巫以为,桅是贪生怕死之徒?” 姬禾笑道:“穆公,乃国之肱骨,我,从不曾看轻。只是这第二句,我也怕穆公,不愿去做。” 穆及桅沉着脸色看着他,却不着一字,片刻,姬禾又伸了一根手指,那两根手指抖了抖,又握成了拳头:“这第二,”他舔了舔嘴唇,目光忽的变的古怪,却竟有一丝微不可查的神采在其中闪过,开口,一字一顿的言道:“俯首真王,开舒余一国新世。” “真王?”穆及桅听得大惊,抬手按在姬禾手上,目光之中满是惊愕:“国巫可知,你此话,要被砍了头?” 姬禾哈哈一笑,站起身子背着手走到火堆边上,静静地看着那烧着的干柴,干声言道:“我本就该死了数次,可先王不曾杀我,新王,也不曾杀我。我命由天,不由他。”他转过身子,在火光忽晃之下,面容显得枯黄苍老,语气之中却裹着果决:“穆公,你一心为国,可想过,如今的王,当不当得起这一个‘王’字?若是当得起,穆公又何须因着国事,来寻我这个老头子?若是当不起,”姬禾微微一笑,轻声言道:“那又怎会是真王?” 穆及桅瞪着眼睛瞧着姬禾,听得他所言几句,竟觉周身寒冷,径自将杯中的热茶都喝了,复又拿了茶壶给自己倒满一杯,不顾烫口,咕咚咕咚的喝进肚子,却依旧觉得周身发抖。姬禾也便就如此静静地看着穆及桅,不着一词。 室中只剩下干柴噼啪之声,与穆及桅那不可自制的乱起来的气息。 许久,穆及桅开口,颤声问道:“国巫,我只问你一句,你可是,早就占测到了些什么不可告人之事?是以,先王才将你放逐北疆,直到他崩逝之前,才召回?” 姬禾吁了口气,缓着步子走回桌边坐下,“穆公要问的事儿,我已然同你说清楚了,至于如何选,全在穆公。” 穆及桅却依旧追问:“可祭天之事,国巫难道……” “祭天之事,”姬禾打断了穆及桅的话儿,哑声言道:“是命。”他看着穆及桅,目光矍铄:“命的事儿,你我,都改不了。”他说着,却又哈哈一笑:“不过我之所言,穆公,可信,也可不信,毕竟巫卜之说,神鬼之论,也不能全然作数。穆公,我许久没有喝到好酒,我知穆公随身定带着酒,外面风雪寒凉,不知穆公,可愿施舍些酒,给我这个老头子,解解馋?” 穆及桅还未从方才的震惊之中缓过神来,但听姬禾此言,便愣了神儿,半晌才张着嘴啊了一声,慌忙解下腰间的酒袋子放在姬禾手中拍了拍:“若是国巫还要,明日,我再带酒来给你。” 姬禾瞧着手中的酒袋嘿嘿一笑,迫不及待的拔下塞子,张口灌了几口酒下肚,呼出一口酒气,咧了咧嘴:“好酒,好极了。”说着,将塞子盖好,又将酒袋子递回给穆及桅,咂了咂嘴说道:“这酒,是好酒。可酒也不能多喝,昔日啊,我曾游历南疆,穆公,可曾去过南疆?” 穆公愣了愣,言道:“倒是曾经去过几次,不过都是因着随先王巡视,不曾欣赏风景。” 姬禾若有所悟的点点头,笑道:“南疆,是个好去处。山清水秀,是个……”他顿了顿,看了看穆及桅:“藏龙卧虎之地。这几日,乌云遮天,什么都瞧不见。若是云开见月,想必,夜空之中最明亮的那一颗星辰,应在南边吧……” 穆及桅越听越糊涂,面上神色尽是迷茫。姬禾笑笑:“你瞧瞧,我就说,这酒不可多喝,老头子我太久没有喝酒,这喝了两口,就有些酒意上头胡乱说话了,穆公,莫怪。” 穆及桅起身一拜,只道:“国巫,桅是个粗人。只懂舞枪弄棒,调兵遣将,国巫所言,桅,还需多加思索,今日,国巫与我,坦诚相言,你我所说之事,桅,一字不会泄露。还望国巫,与我同心。” 姬禾眉目一晃,当下明了穆及桅所言,起身拱手:“穆公宽心,老头子活了这么大岁数,尚能有口饭吃,靠的,便是三缄其口。穆公以诚待我,我,必诚待穆公。” 穆及桅叹了口气,看了看姬禾,复又说道:“桅,还有一事,相劝国巫。”他顿了顿,沉吟片刻,低声说道:“祭天一事,桅,心觉有异。国巫智慧过人,定知我所言何事。舒余战乱经年,如今安定数月,百姓不易,无论国巫心中有何事不及言明,桅,还请国巫,保吾王周全。吾王周全,舒余百姓,才能周全。”说话间,竟对着姬禾深深一拜。 姬禾眼神忽晃,沉思片刻,将穆及桅扶起,淡声言道:“听穆公所言,这祭天之行,穆公,是去不成了。”他轻声一叹:“穆公,该来的,总会来。不是今日,便也会是明日。老头子保全自己尚觉费力,保全吾王之事,穆公,寻错人了。” 穆及桅皱着眉头,面上苦恼深重。姬禾却笑道:“穆公莫怪我,这天下之大,我做不来的事儿多的很。” 穆及桅重重一叹,拱手只道:“如此,我不再为难国巫。桅,告辞。” 姬禾往后一退,对着穆及桅一拜,朗声言道:“此一别,再见有时。到时,我与穆公,把酒言欢。” 作者有话要说:姬禾和穆及桅这两个老头子啊,对戏真的令人感觉非常爽。 第137章 陷危局,不自知 子时已过,皇城之中复又陷入一片凝肃安静之中。偌大的皇城,唯有簌簌雪声不断。而此时,在沙子地外,一灰衫轻甲之人,从飞奔而来的马上翻了下来,摔落在地。 此人面色枯黄,衣衫褴褛,身上还挂着血迹,头发糟乱,唯有胸前甲片之上那隐约可见的“芸”之一字,与那一身的灰衫,可猜测出此人,应是自南疆芸城而来。 可南疆距皇城何止千里,又逢年关刚过,国祭要到的紧要时刻,这雪夜忽至的不明之人自然被值守的皇城卫挡在了外面。他对着皇城卫拱手作揖,又从怀中摸出一面黑色令牌,抖着手交予皇城卫,没有片刻,便被那为首的皇城卫带入一道门内,隐入一城风雪之中。 子时三刻,搂着媚姬在怀睡意正酣的伏亦在软玉温香的梦中被昭德唤了起来,眯着眼睛沉着脸色正欲发火,却听得昭德轻声浅语的道了一句:“吾王,南疆有事。”便当下再无困意,惶然起身,便是衣裳都还没有穿整齐,就扩着步子上了步辇,往人殿而去。 南疆有事。 有了大事。 黑铁令,是舒余国令。除吾王之外,舒余三十六城,每一城的城守都有一块黑铁令。又按着城守位分不同,而大小重量不一。 可铁令虽有大小,其用途却殊途同归。 伏亦手中拿着芸城城守那一道黑铁令牌,凝着目光盯着令牌上那一个“芸”字,一张脸都变得蜡黄,看了看八步金阶下跪着的人,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昭德看的心慌,不知吾王为何只是浅浅的瞧了一眼这铁令,便满面惊慌,他慌忙给伏亦斟了一杯酒,双手捧着奉上去:“吾王,安心,吾王,可先听此人言语,再做定夺。” 伏亦摆了摆手,右手的手指从铁令之上摸索过去,开口淡淡言道:“你,是芸城之人?” 那人声音干哑疲惫,其中带满了惊慌,听得伏亦此言当即磕头:“回禀吾王,小人,是芸城城守副将,廖恒。”说着,又磕头三下,口中大呼:“吾王,南疆出大事了!小人代城守涂公,叩禀吾王,南疆大事,芸城城危!” 伏亦眉心一挑,右手将那铁令握在手中:“讲。” 廖恒磕头言道:“一月十三,南疆城祭,突降大火,祸及芸城,雀村尽焚,雀林大火七日不绝。” “芸城……芸城……” “芸城如何?”伏亦急问,“讲!” 廖恒啜泣不绝:“七千百姓,只剩三百又四十二人。城守涂公,为火烧伤,将铁令传于小人,只言天火骤降,国之大患,命小人敢往皇城,回禀吾王。” 伏亦拧着眉头,那握着铁令的右手在听得“天火”二字之时,竟微微的发了抖,似是拿不住一般,将那铁令放在桌上,从怀中摸出小瓶放在鼻间用力吸了几下,闭上眼睛缓缓吐出一口气,抬手拿了酒杯灌下两口酒,沉声言道:“昭德,传穆公与玄相速速来见。” 昭德躬身一拜急急出门,那大门一开,却又晃入一人,人还未进门,那干笑之声已然传来。伏亦面色稍稍一松,睁开眼睛,对着秀官儿招了招手。 秀官儿佝偻着身子,慢着步子从廖恒身边而过,对着伏亦恭敬一拜:“吾王。” “你来的正好,方才他说……”伏亦指了指廖恒,话未说完,秀官儿却又掩口而笑:“小人方才偏巧行至门外,此人所言,正好都听进了耳朵里。” 伏亦满脸沉重的点了点头:“此事,你作何考虑?” 秀官儿斜眼看了看廖恒,倒是不紧不慢,又将那目光定在桌上的铁令之上,眉毛微微一挑,开口言道:“《大定国律》有言:城令三十六,黑铁铸之。令在诸公,德佑万民。凡遇危难大事,诸公可持令求援,以调城卫,解危救困。若逢国之大难,诸公,可呈令吾王,以策国之周全。” 伏亦焦躁的摆了摆手:“此事,我自然知道。” 秀官儿却笑道:“吾王,我听此人所言,颠三倒四,混沌非常,许是我年岁大了,这心思也不灵通了,怎样想,都还是想不明白。” 伏亦古怪地看了一眼秀官儿,眉心蹙得更紧,却在此时昭德匆忙入了门中,跪地俯首:“吾王,穆公到了。” 话音未落,穆及桅已然阔步入殿,跪拜之后当下起身急问:“吾王深夜传召,不知是何大事?” 伏亦指了指廖恒,“你将方才所言,再说与穆公。” 廖恒跪向穆及桅,复又将方才说的话又说了一遍。穆及桅惊得瞪圆了眼睛旋即问道:“因何大火?可查明了?” 廖恒只道:“不知,涂公只说,是天火……天火骤降。” “天火?”穆及桅微微一愣,当下怒嗔一声:“天如何降火?他是老糊涂了不成?” 门外传来一声咳嗽,殿门又开,一白发老者颤着步子由昭德扶着步入殿中,正是国相玄书,他不住咳嗽着,打断了穆及桅的话儿,也扰的伏亦那眉头皱的更紧,行至殿中,对着伏亦恭敬一拜,起身又对穆及桅微微一笑:“穆公,所言差矣,老臣想来,那涂克,虽年近六十,却还未算得上糊涂。” 这话一出,殿中人皆是一愣。 玄书哑声言道:“一月十三,是南疆诸城大祭之时,这火就在这一日突然而至,又寻不到根由,如此看来,”他双目一眯,看向伏亦:“倒真像是上天责罚南疆诸城,这不是天火,又是什么?”说着,复又一拜:“南疆僻远,诡谲妖异之事,总不绝于耳,不论这天火之说,是真是假。但有人信,便可在一时之间,广布南疆诸城。此传闻一去,南疆,怕是要乱。涂克怕也是瞧到了这一层隐忧,才将铁令呈上,以祈吾王知晓。此举,绝非糊涂。” 伏亦只道:“如今事情不见明朗,玄相以为,我该如何?” 玄书思索片刻,看向廖恒复又问道:“火起之前,芸城,可有怪事?可有怪异之人?” 廖恒趴在地上,许久不言,似是在思索,半晌,忽的抬头言道:“怪事倒是没有,只是若说怪异之人,小人,倒是觉得,那些辰月教众,诡异非常。” 玄书面露不解:“辰月教众?又是什么?” 廖恒面上一滞,抿了抿嘴,似是提起这个,便有了难言之隐。 这一时的沉默让穆及桅心中焦躁,当下低吼了一声:“说!” 廖恒惊得抖了抖,又趴伏着身子磕了头:“回禀吾王,国相,辰月教,由来已久,原只是个自南岳国传进来的行医问药的松散教派,虽然衣着怪异,却行医赠药造福百姓。但……这两年间,教众越来越多,在各村镇之中,都开坛设座,讲义布法。” 伏亦沉思只道:“若如你所说,这辰月教,行的是善事。何以你又觉得他们诡异非常?” 廖恒磕头言道:“小人不是辰月教众,对此也无兴趣。只是偶尔听得坊间流言,说辰月教义之中,开篇八字,说的是天火即至,辰月当升。小人,也是方才听得玄相所问,忽然想起,这开头的天火两字,正如那一夜大火一般……顿觉诡异,是以……才由此猜测……” “天火……”伏亦木着一张脸,终究将这让他心惊胆寒的两个字叨念出来,念完,却又不自主的打了个寒颤。 可他打了个寒颤,秀官儿却又嘿嘿的笑了起来。笑的他心中一阵恶寒,转过头看着秀官儿,面露不满之色:“你笑什么?” 秀官儿掩着口,眉眼斜斜的看着廖恒,竟是笑得不能自己。听得伏亦发问,慌忙住了嘴,却依旧掩不住面上笑意:“小人,只是觉得这人说的话儿,好笑。” “有何好笑?” “小人只是想不明白,是先有天火,才有天火二字,还是先有天火二字,才有天火?这天火,究竟是天之火,还是人之火?”秀官儿弯着眉眼,“越想,越觉得好笑,是以,不自主的便笑出来了。” 伏亦冷了面色皱着眉:“你所言,是指有人借辰月教教义,借题发挥,妄图惑乱民心?” 玄书拱手拜道:“吾王,老臣以为,不论是天之火,还是人之火,如今芸城出事,白河与松裕、南竹、绵德四城怕也不会安定。南疆五城,同气连枝,又在我舒余与南岳边界附近,此乱,不可小觑。臣请吾王,即刻发兵往南疆五城驻扎,一来安民,二来定乱。如此,尚可查明真相,除去暗中隐忧。” 穆及桅拱手言道:“吾王,臣愿前往!” 伏亦颇为疲惫的吁了口气,将面前的铁令拿起来,若有所思的凝目看着,半晌,开口干声言道:“就依玄相所说,发兵驻守南疆五城,”他说着,又看了看玄书:“穆公需在皇城,整饬五军。玄相,可有人选?” 玄书淡笑看着穆及桅:“兵甲之事,还要问过穆公。” 穆及桅只道:“此事,定要寻个稳重妥帖的人方可。”他沉思片刻,“除我之外,魏阙,倒是个绝佳人选。”他看了看伏亦,复又说道:“只是魏阙此时,人在姑业,若能调回……” 伏亦当下摇头:“不可。” 穆及桅一愣,低头不言。 秀官儿弯着身子给伏亦斟了一杯酒,嘻嘻一笑,淡声言道:“吾王,姑业城中,除去魏将……倒也还有一忠臣良将啊,吾王,难道忘了?” 伏亦眼神一亮,便是一笑:“秀官儿倒是提醒了我,我怎的还忘了陆昭此人。” “泽阳一族,世代忠勇。”玄书点点头:“陆昭,倒是个极好的人选。” 作者有话要说:暴风雨愈来愈近了……瑟瑟发抖。 桑洛:如果下一章你再不让我出现我马上就让你感受到什么叫暴风雨。 二达:好的女王,没问题女王…… 第138章 赴南疆,往龙首 陆昭在三日后得了皇城来的急令,却未曾想过自己在姑业城这仿若被皇城卫监视一般的日子之中,新王还能让自己带兵往南疆去?而与这令旨一起来的,是三月国祭之后便迁都回神木,六月凌川带陆离往泽阳祭拜先祖再行婚事的口谕。 听得如此的消息,陆昭心中,喜忧参半。 喜的是这婚事暂缓,新王,让凌川往泽阳祭拜先祖,也算是对泽阳一族,有个交代。可他心中又觉不安稳。尤在听了来人回报之后,更觉蹊跷。 他只觉此事非同小可,手中捧着令旨呆坐半晌,南疆何以忽然出了这样的乱子?在诸城祭祖之时,大火忽至,为何芸城城守不去求援周遭几城,偏将铁令送入皇城?而更忧之事,便是陆离。 自回来之后,陆离的性情变得沉闷安静,早就没了过往那般开心俏皮的模样,这几月之中,更是日渐消瘦,纵是在自己面前装的如何高兴,那一日日瘦下去的样子都骗不得人。陆昭心中游移不定,几次都瞧见陆离抱着沈羽的长剑呆坐在房中一言不发,暗自垂泪,几次都险些将沈羽的事儿告知陆离,却又忍着不说。 南疆之事,新王不派穆公去,不派魏阙去,偏让自己去,他心中有数。可只担心,自己带兵一去,又不知多久,若是南疆事缓,尚可在六月之前回返泽阳,喝上凌川递过来的一杯酒。可若是南疆事重,他便不知道何时才能再见到陆离。 想及此,陆昭将那令旨端正的放在桌前,又沉闷的喝起了酒。及至喝完了壶中的酒,才起身到了陆离房中,将此事说与她听。 陆离站在陆昭身前,面容上毫无波澜,听得陆昭所言,只是轻叹了一声,抬眼看着陆昭片刻,又是微微一笑:“爹不用担心我,放心去便是。” 若在以往,陆离定是跳着步子拽着自己的胳膊嚷嚷着要同去。 陆昭蹙了蹙眉,抬手拉了陆离坐在自己身边,轻轻的拍着她的手:“离儿长大了,再过不久,就要嫁人了。许久,也不同我撒娇了。” 陆离抿嘴弯唇,靠在陆昭肩头,闭上眼睛:“爹是担心我。”顿了顿,轻声言道:“爹放心,离儿还是以往的离儿。只是这些日子,变数太多,我知自己不该再如往昔一般任性妄为。此去南疆,路途遥远,爹要万分小心,保重自己,迁都之时,魏将仁厚,定会护我周全。到时,离儿在泽阳城中等你。” 陆昭叹了口气,点点头:“离儿如此想,我心中安稳。”他看了看窗边桌子上那把静静躺着的长剑,面色沉了沉,眼神忽晃,开口许久,方才言道:“这长剑,我须带走。” 陆离身子一抖,坐正了身子面色瞬间更加暗淡下来。却不言语,只是咬着嘴唇低着头,目光定在那长剑之上,满是不舍。 陆昭站起身子,走到窗边,抬手从那长剑之上摩挲过去,他不敢回头去瞧陆离,生怕又瞧见陆离那凄然的神色而动了心思,半晌,沉声说道:“如今泽阳族中,唯有这把长剑,可彰显我族人荣光。爹岁数大了,不复当年英勇,此番出征,总觉心中不踏实,须得将这剑带着,才能安稳。况……”他吸了口气,转过身子,抬眼看着面色苍白的陆离,皱了皱眉,“况斯人已逝,该断了的情,便是再不想断,也要断了。” 陆离神色一变,她从未想过这一番从未说与别人的心思,就这样被父亲一语道破,当下慌得站起身子,双手交握着,低下了头。 “离儿喜欢少公,此事以往我不知,但最近,却也猜出来了。”陆昭走到陆离身边,拉了陆离的手捏了捏:“离儿,大的道理,爹不说。只是,你要知道,便是少公未去,她也会同公主在一起。你这一番情思,实不该再放在她身上。”他将陆离揽入怀中,竟发觉陆离周身发了抖,叹道:“离儿,该放下的要放下,不该拿起的,也不要拿起来。你要懂得这世间总有太多离别,爹之所以为你取名离字,便是希望你,能淡看种种分别,过好你眼下的日子。” 陆离在陆昭怀中静静落泪,却终究哽咽的应了一句:“是,离儿记住了。” 南疆事急,令旨之中命陆昭接旨即往。陆昭黄昏点兵,及至深夜,率万五泽阳部署往南疆而去。风雪深重,马蹄踏雪。陆离站在姑业城门,任由飘飞的雪花落在单薄的衣衫上,一直瞧着这冗长的队伍再瞧不见踪迹,却仍久久不语。 魏阙叹道:“离儿姑娘不须忧心,陆将英勇善战,运筹帷幄,南疆定安稳如常。深夜雪大,我送你回去。” 陆离弯唇一笑,却笑得颇为牵强,那一张脸儿被冻得通红,身子也发着抖,只是轻声言道:“多谢魏将,回家的路,我熟悉的很。城中安全,魏将,不必挂心。” 魏阙对着陆离拱手:“那我派人陪姑娘回去。” 陆离复又对魏阙轻身一拜,裹了裹身上的衣裳,转而又往家中而去。 中州历,舒余大德帝元年二月二十一,南疆诸城乱,王遣泽阳一部往南疆五城,时,陆昭为统领,深夜开拔。 二月二十六,龙首山西南,潭头村。 沈羽推开房门,怀中抱着几件干净的粗布衣裳,对着门外的大娘躬了躬身子道了谢,转而进了房中。 疏儿接过沈羽手中的衣裳,看了看,撇了撇嘴:“这衣裳,实在是老土的厉害。” 沈羽笑道:“这村中本就人少物缺,能寻得这几件衣裳,已是不易。”她走到桌边坐下,拉着桑洛的手轻轻拍了拍,满眼心疼:“这一路行来洛儿的脸色越来越差,一直都未好好休息,今日,好好休息。” 桑洛抿嘴淡笑:“无事,哪里不曾休息?” 疏儿却道:“少公,咱们这一路过来,已然走了一个多月,我是越走越不认路,你可知道,眼下咱们是在什么地方了?” 沈羽只道:“此地在龙首山西南,名为潭头。因着村外有一潭水得名。咱们过几日,再往东北走,按着咱们的脚程,再过七八日,应就到龙首山下了。”她吁了口气:“我方才去村中瞧了瞧,马是有的,只是马车难寻,如此,还要委屈洛儿与疏儿,骑马前行。” 桑洛只道:“倒是无妨,只是我看那依克,这几日神色怪异,面容枯槁,问他,他却也又说无事。时语一会儿,还是去再问问。往龙首山送信,还须得他。他不能出什么差错。” 沈羽闻言,面色一沉,摇头只道:“洛儿说的是,这几日,我观他面色蜡黄,身形愈发的瘦弱,怕是与那药丸脱不开关系。”她说着,伸手入怀,将那药瓶拿出来放在桌上,定眼瞧着那小瓶子,肃穆言道:“我留下了一颗药丸在这瓶中,只想等着遇到个大夫,能看看这药丸之中究竟是什么草药,能让人如此,可这一路行来,辰月教的势力已然渗入不少村落,我左思右想,又觉此事如今不可大张旗鼓行之。” 疏儿点了点头:“少公说的是,月前咱们到的那翠羽村,可是吓着我了。那村中的人……”她说着,用力摇摇头:“可真如同中了邪一般。” 桑洛目光凝重,听得疏儿此言,淡然不语。 他们自雀山那谷道出来之后,不过两日,便到了翠羽村中。这翠羽村,在白河城西,他们不敢再往白河城之处行进,只得在翠羽村中落脚休整,却不想方入村便被村民拦住,开口便高呼一声:“天火不灭。” 沈羽几人当下皱了眉,依克却急忙走到那村民身前,躬身一拜:“天火不灭,我魂永存。” 那村民转而便笑,朗声道了一句:“原来,是兄弟。”便就这样拉了他们入村中。 及至他们离开翠羽村许久,桑洛与沈羽想及当时情景,都觉心中忐忑。 依克言道,这天火不灭,我魂永存,是辰月教众见面之时要说的话儿,但能说出,便是教中兄弟,可大开方便之门。可他们却未曾想到,这辰月一教的势力,竟能让一村百姓都俯首遵循。如此想来,实在可怕。 之后又到马营,如荣两村,皆是如此。直到越过章河,过了越山,到了越村,倒也偶有人说“天火不灭”四个字,却少多了。 桑洛沉吟片刻,开口只道:“过了章河越山之后,便是出了南疆。如此想来,辰月教的触角,如今还未伸过来。” 沈羽叹了口气:“南疆出了如此大事,皇城竟然毫无反应,此事,实在说不通。” 桑洛冷笑一声:“如今皇城之中究竟是何状况,你我谁也不知。只怕此时皇城,早已不复往日。若要往龙首山,咱们须得赶到三月二十之前。咱们在此休息两日,就快些走吧。” 沈羽呆了呆,不解问道:“为何要赶到三月二十……”她说话间顿了顿,当下明了:“春分之时,是国祭。”眉间却又微微一喜:“若是国祭,狼首定随新王往,到时,或可见到穆公?” 疏儿喜道:“若是穆公知道,此事可成!” 桑洛面上浮起一抹深重的忧虑:“南疆的事儿闹得这样大,皇城都不见有人来。时语当真以为,能轻易见到穆公?便是见到穆公,穆公可又怎会相信依克一人之言?是你去,还是我去?” 沈羽神色一凛,当下按在桑洛手上:“你我都不去。”说着复又一叹:“眼下,也只能行一步算一步了。咱们将这消息送出去,便即离开。往哪里去都好。” 桑洛眉目一晃,看了看沈羽,低垂着眼睑叹了口气。 国事沉重,离开二字,怕也只是嘴上说说罢了。 谁又放得下呢? 作者有话要说:可怜的离儿…… 可怜的离儿…… 可怜的离儿…… 第139章 行迹露,背后人 他们几人借住的村舍简朴,舍中唯有一位村中老妇,另有两间空房。依克便就在另一间房中休息。 黄昏时分,沈羽依着桑洛嘱咐,到了依克门外,抬手敲了敲门,却迟迟未见动静。她在门外轻声唤了几声依克的名字,又等了片刻,仍旧未见有人回应。 沈羽心中迟疑,看看天色,依克总不会已然累得这时候便睡着了。她推了推那房门,只觉房门虚掩着,倒是很容易便推开了。她想及这几日依克的样子,心中着急,也再顾不得失礼,推门而入,昏暗之中,惊见依克缩在墙角之中,抱着脑袋周身抖得如同筛糠。 沈羽三两步走到他身前,拉住他那紧紧抱着脑袋的胳膊,拧着眉毛问道:“依克?你这是怎么了?” 依克紧紧闭着眼睛,用力的咬着嘴唇,几乎要将那嘴唇咬出血来,被沈羽这般拉着胳膊,却依旧蜷缩着身子,那一张脸满是汗水,五官几乎都要挤在一起。听得沈羽说话,根本无暇开口,喉咙之中发出几声闷哼,撑着力气睁开眼睛看着沈羽,半晌,抖着嘴唇开口断断续续的说道:“疼……疼……” 沈羽面色凝重,扶住依克:“哪里疼?你可吃了那药?” 依克不住摇头,咬死了牙关挤出几个字:“已经……快三日……未……未吃……” 沈羽当下急道:“药瓶在哪?快些先吃了!” 依克却似是同自己较劲一般复又摇头:“还……还有三个时辰……我……我尚能……撑得住……”言语间身子竟是一阵痉挛,竟是痛呼出声,倒在地上不住的发着抖。 沈羽眼瞧着依克这般模样心中不忍,抬手便入了他衣衫之中摸索,将他怀中药瓶拿了出来,不由分说的拿出一粒放入他口中。 不过片刻,依克躺在地上终于停了周身的颤抖,散乱的头发贴在额头上,一动不动。沈羽蹲在他身边,也不敢动他,瞧着他面色好转,这才将他扶到桌边坐下,点了烛火,又倒了杯水递过去:“眼下可好些了?” 依克双手捧着那豁了口的茶碗,低垂着眼睑,点点头,却不言语,如同受了极大的打击一般垂头丧气又带了几分懊恼凄楚。 沈羽不解:“你身上既有丹丸,何以要让自己痛苦至此?” 依克那张脸又垮了下来,捧着茶碗喝了两口水,叹了口气:“大哥,实不相瞒,这些日子,我觉得越来越不好。”他抬眼看着沈羽,那眼神之中满是惶恐无措的神色,“前阵子,我可熬到三日整,再服下一粒,倒是无事。可这几日,我不到两日,便觉身上难受,难受的厉害。” 沈羽沉声只道:“是个怎样的感觉?” “起先,只是身上怪异,如同蚂蚁上身,时而刺痒,时而发麻,之后,便是周身疼痛,头晕眼花……”他说着,额头上又渗了汗:“这些痛楚,我尚且可忍。可从昨夜开始,这疼痛越发强烈,如同什么东西在体内抓挠,任我如何做都不能减轻半分,继而头疼欲裂,腹痛难忍。” 沈羽只是听他描述,都觉后背冷汗涔涔,当下又道:“你既忍不了,何苦还非要撑到第三日。” “这药本就越来越少,须省着点儿用,况……”依克闭了闭眼,极为疲惫的吁了口气:“况我担心,这种状况,日后怕会愈发频繁,我……”他睁开眼睛,眼眶之中满是泪水,吸了吸鼻子只道:“沈大哥,我……我还想多活些日子……我……我贪生怕死……” 沈羽拍拍他的肩膀,轻声安慰:“求生畏死本就是人之常情,你逃过那些辰月教众追杀,定有后福。待得将消息送入龙首山,咱们寻个医道高明的医官,替你解了这药的毒性。” 依克那眼神亮了亮,却又瞬间黯淡下来,苦笑只道:“我知大哥是宽我的心,我服了这么多的丹丸,怕迟早都要毒气攻心。我是怕死,可想想,死了之后,便可以见到我爹与妹妹,也是……一件好事儿……”说话间竟站起身子,对着沈羽跪了下来,忽的磕起了头。沈羽慌忙要将他扶起,他却固执地地上一动不动,看着沈羽言道:“沈大哥在林中救我性命,一路上对我关怀备至,沈大哥,是我救命恩人,我不知还有多久的命,今日,便先谢过大哥,若有来世,依克做牛做马,报答大哥恩情。” 沈羽只道:“你与我们林中遇到本就是缘分,切莫总将此事挂在心上。”她将依克扶起,捏了捏他肩膀:“你还小,日后的路还长着,如今好好休息,养足精神,待得咱们将此事做完,我便陪你去寻好的大夫。” 依克对着沈羽又是一拜。沈羽怕自己再多待这依克又要磕头下跪,安慰了几句,便即离开。依克送到门边,直至沈羽出门,将那房门关上,才又转回身来,看着桌上那药瓶发了呆,目中晃过一丝微不可查的痛苦之色。 沈羽回返,但见桑洛还在窗边靠着,疏儿却不在,她笑着说道疏儿真是体贴,定是知道她肚子饿,去给她寻吃的了,桑洛却瞧着她神色之中带了忧愁,知怕是依克不好,起身便问如何,沈羽本想隐了此事不让桑洛忧心,却哪里逃得过桑洛那一双眼睛?只得将方才的事儿说了,桑洛也只得叹气。 “辰月教害人,这孩子可怜,如他一般的人,不知还有多少。”桑洛微微摇头,“若真如此,咱们须得快些赶路。只怕迟了,他撑不住。” 沈羽听她所言,心中却更是踟蹰,便是到了龙首山,依克尚未有大事,如何将依克送入龙首山中,也是件烦人的事儿。 此事,桑洛未提,她也隐而不说。却又想在此潭头村中多待几日,看看这村中百姓是否和善,此地是否安全。若真安全,她便可将桑洛留在此地,自己寻个机会带了依克往龙首山去。凭着自己的功夫,只要能见到贺祈,则此事可成。将这消息送出去,她独自脱身,再带桑洛离开,倒也不难。日后,若是伏亦派人寻她,她们隐姓埋名,想来,也可躲过。 可桑洛…… 沈羽轻声一叹,将桑洛拉入怀中搂着:“洛儿宽心,这潭头村中尚算安稳,你我在这先住上几日……” “这话……”桑洛闭着眼睛,打断了沈羽的话,“时语今日已经说了好几次。”她拉了沈羽的手,紧紧握着:“时语可还记得,曾对我说过什么话?” 沈羽呆了呆,被桑洛问的语塞,她对桑洛说过太多的话,如今被问起,却不知桑洛问的是哪一句。桑洛却轻声言道:“时语说过,日后,定在我身边寸步不离的守着。” 沈羽“啊”了一声,心中一惊,旋即便知道桑洛猜透了自己的心事,浅浅一笑,叹道:“洛儿太过聪明,我什么都瞒不过你。” 桑洛闭着眼睛微蹙眉头,许久,开口言道:“时语,此事……如今……我是真的不想管了……我只觉越往前走,越瞧不清前路,越是危险重重。”她往沈羽怀中靠了靠:“可我知我不可不管,时语,也不会不管。眼下,我只求无论何种境地,都能和时语在一起。便是要去龙首山,你我也同去。贺祈未见过你,却见过我。若是我去,他定会……” “不可。”沈羽当下低头,凝目看着桑洛,摇头只道:“我不许你去。你听我一言,与疏儿待在此地,我带了依克去送消息。不过半月,我定回来寻你。可好?” 桑洛抬手轻轻抚着沈羽面颊:“因着此事,你我一路行来,一路犹豫不决。可虽是心中犹豫,却依旧往龙首山去。”她淡淡一笑:“你我心知肚明,谁也脱不开这事儿,谁也忘不掉自己肩上重责。既如此,何苦自欺欺人。与其束手束脚,捉襟见肘,不若孤注一掷,便是死了,也是死得其所,内心澄澈。” 沈羽心头一晃,听得桑洛此言便觉满心敬佩。此时四目对望,那眼中的敬佩顺即化为柔情之时,沈羽却听得门边轻声一响,当下笑道:“应是疏儿……”松了手便去开门,却正瞧见来人不是疏儿,却是依克背着身子似是要走,慌忙叫到:“依克?” 依克那步子停了,听得沈羽此言便转过身子,沉着脸色低着头,如同做错了事儿一般的不敢说话。桑洛走到沈羽身边,目中已然带了警惕之色,沈羽却道:“你……寻我有事儿?” 依克支支吾吾半晌,终究长叹一声,走到沈羽身前,看着沈羽与桑洛,咬了咬嘴唇,只道:“我……我方才,本想……本想寻沈大哥,但是……正听到你们……”他抬眼,看了看两人,面上犹疑更盛,却又慌忙说着:“我……我不会多嘴半个字,只是……”他握了握拳:“只是,若是你们去龙首山会有危险,此事,便让我一人去吧。我本来也就没多少日子,但我定将这事儿办好。” 沈羽微微蹙眉,将依克拉入房中,关上房门,低声言道:“依克,此事,非同小可。绝非你一人可成。” 依克复又看了看沈羽与桑洛,抿了抿嘴,悄声问道:“沈大哥与夫人,是……是皇城中人?” 沈羽与桑洛对视一眼,却不言语。依克又道:“怪不得,我平日里就觉得你们与咱们不一样……”他思索片刻,“既如此,那沈大哥说的那个贺统领,一定会相信我的话儿。” “依克,”桑洛淡声言道:“我知你想要快些将这消息送往皇城,但你人微言轻,便是你一人前往,龙首山下的皇城卫也不会放你上山。若无我们,你连贺祈的面都见不到。” 依克愣了愣,沉吟片刻:“可……可我方才听你们……你们言语之间,似是……似是……” 桑洛只道:“此事,我们自有决断,你切莫多想。如今,好好休息,才是正理。”她看了看沈羽,复又对依克言道:“时候不早,你快些回去休息。明日,咱们就动身前往。” 依克点了点头,却又说道:“我绝不会将你们的事儿说出去。”言罢,转身出了房门。 沈羽拧了眉头:“方才光顾着和洛儿说话,心中都是心事儿,却没想到让依克听了去……” 桑洛叹道:“我观他那样子……也不知方才说的话,他听进去了没有……” 沈羽走到门边,透过门缝看了看依克那房门已然紧闭,内中的烛火熄了。转而呼了口气:“他年纪尚轻,今日又被那东西折磨的疲惫,应也不会想得太多。” 片刻,疏儿推门而入,手上端着两个盘子,展眉一笑:“姐姐姐夫定是饿了,方才我和大娘一同做了些菜,”说话间将那盘子放在桌上,又道:“我再去端些粥来……”沈羽却道:“依克可有吃的?” 疏儿笑道:“方才大娘去给他送吃的啦。姐夫就别当心了。”转而又出了门。 桑洛看着那盘中稀拉拉的几根青菜发了呆,沈羽只道:“洛儿别想太多,先吃些东西,明日一早,我再和依克说一说。”她看着桑洛那愁容不展的样子,走到她身边低头轻吻她的额头,柔声言道:“既然已然做了决定,便孤注一掷。就算前路坎坷,你我,也可悠闲自得,便就将这一路当做游山玩水,可好?” 桑洛抬手点了点沈羽的鼻尖:“如今我不仅要担心你乱跑,还要担心这依克乱跑。” 沈羽抿嘴一笑,正要言语,却听得院中马蹄声响,由近而远。当下一惊,此时门被推开,疏儿端着两碗粥站在门边,咕哝了一句:“天都黑了,这依克是要做什么去呀?” 沈羽面色一沉,急忙言道:“糟了,我去追。洛儿在此等我!”话音未落,人已出了门。 疏儿拧了眉头,看着桑洛,“姐姐,这是怎么了?” 桑洛面色阴沉,却不言语,瞧着疏儿将那两碗白粥放在桌上,根本没了胃口。却又觉得心头突突直跳,总觉得极不安稳。 不过片刻,门被人轻轻推开,她惶然抬目,却不是沈羽,竟是那村妇大娘。她愣了愣转而又叹了口气,疏儿却道:“大娘还未睡?” 村妇却对着桑洛微微一拜,低着头道了一句:“老妇,见过公主。” 桑洛的心重重一沉,惊得当下起身拉住了身边的疏儿:“你是何人?” 这村妇抬起头看着桑洛,眉眼之中不见丝毫恭敬之色,只是沉着一张脸开口言道:“天火不灭,我魂永存。” 桑洛面色瞬间变的苍白,听此人所言,怕也是辰月教众,可为何,为何她开口便叫自己为公主?她扯了扯嘴角,坐回桌前,看着这老妇轻声言道:“大娘说的话,我听不懂。哪里来的公主?” 村妇冷然一笑:“我教圣主,想见公主一面。请公主,随我走吧。” 桑洛拧着眉头定眼看着这村妇,村妇却又道:“公主,不需等了。沈公,一时半刻,回不来。” 作者有话要说:搞事情了。搞事情了。 第140章 受胁迫,不得逃 沈羽上马追着依克还未到村口便已然将依克从马上给拽了下来,开口还未言语,两匹马儿踢踏几步,忽的惊声长嘶人立而起,沈羽将那马儿缰绳拉了,却已然听得窸窣脚步之声,当下神色一凛,便觉不对。 昏暗的天光之下,几个披着黑色斗篷的人缓缓靠近。这些人的头上戴着兜帽,兜帽之下不见面容,却是一张张怪异的面具,那面具的面容可怖,纹饰古怪,尤在这黑夜之中看来万分骇人。 来者不善。 沈羽的目光瞬而变得凌厉,将依克护在身后朗声问道:“来者何人?” 然这几人却根本不言语,仍旧慢着步子往他们身前而来。依克哆嗦着身子,那声音都变了调子:“大……大哥……他们……他们是……是辰月教的鬼使……我……我曾见过的……” 沈羽心头一沉,眼瞧着几人越走越近,心中当下便担忧桑洛与疏儿,她护着依克往后退了几步,将马缰绳塞到他手中,低声言道:“你快些上马……”她话未说完,依克又是一声轻呼,靠在沈羽背后抖着声音言道:“沈大哥……” 沈羽回头再看,惊觉身后竟也有几个人走近。这一前一后将来去的路都堵上了,竟成了合围之势。她便在这瞬息之间心思飞转,不知究竟是什么地方出了纰漏,竟让这些辰月教的人就在此地盯上了他们,自己与依克在此受阻,桑洛与疏儿在那村舍之中能否安全? 如此一想,心中更是着急,当下揪住依克不由分说的拽到马儿边儿上,可依克身子早就吓得瑟瑟发抖,哆哆嗦嗦的怎样也爬不上马背。 沈羽将依克扶上马背,抬手用力在那马屁股上重重一拍,马儿嘶鸣一声带着依克便往村中而去。那鬼使却也不理狂奔而去的马,纵身而起,拔出腰间弯刀,径直朝着沈羽而来。 然在此时,村舍之中的桑洛在忽晃的烛光下面容平静,一双眉眼直直的看着这灰白头发的村妇,便在这一忽儿之间,心中慌乱已被努力的压了下来,复归于冷静与从容。她淡然一笑:“你说你的主子要见我,他既知我是何人,也该知我的脾气。若我想见,便会同你走。若我不想见,除非你用强,否则,我动都不会动半分。”她冷哼一声:“只是不知,你的主子,敢不敢派人来将我绑走?” 村妇言道:“我主圣明,特特吩咐,公主历经磨难,心思深重,又逢狼首护在身旁,不好得罪。是以,特派了教中鬼使在我左右,护送公主。”她斜眼看了看桑洛,面上瞧不见丝毫波澜,干声言道:“小人知公主此时,在等沈公回返。沈公功夫超绝,我教中鬼使,自然不是对手。”她说到此,话锋一转:“可沈公若知公主在我手中,性命堪忧,会否还如往日一般所向披靡?况,双拳难敌四手,如今这潭头村中,有我教中鬼使千人,沈公纵是神勇无敌,又真能力战千人,保全公主与他自己万一?” 桑洛听她所言,面上神色愈发冰冷,待得她最后一句话音落了,那面色早已变得苍白,手都发了抖。一双眼睛死死的盯着这村妇,恨不能冒出火来。她心思百转,却不想终究还是暴露行藏,中了圈套。可这些人究竟是如何知道自己与沈羽的底细?又是如何能一路尾随,在这村中埋伏? 这些问题悬而未决,可她与沈羽的生死却迫在眉睫。这村妇说的明白,他们可不杀自己,却未必不杀沈羽,如此以沈羽的性命相要挟,是看准了自己的软肋。这辰月教的圣主,不曾出现却竟能洞悉先机,他究竟何人?非要见自己一面,又意欲何为? 桑洛铁青着面色拧着眉头,看着那村妇面上带着的笑容便觉心中冒火。可眼下,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她们几人若是横冲直撞,于事不利,如今,权宜之计,唯有先后退一步,保住性命,再做打算。 片刻,桑洛淡淡开口:“我可随你去,但我要沈公在我身边。若你们的人妄动我们半分,我当下咬舌自尽。也落个清净。” 黑暗之中数道寒光直逼而来,沈羽轻盈侧身,拧身一拳打在一人胸口,那人退了几步,却复又数人一拥而上,沈羽心中不想恋战,疾步后退,身子向后一躺,眼瞧着那刀从自己面门上方平削而过,便就在身子快要落地之时侧身撑地,腰间用力一拧,便朝侧方翻过数步,靠在墙边冷哼一声:“我已退让数招,若你们再咄咄相逼,就莫怪我手下不留情。” 可这几人却依旧不着一字,将沈羽团团围住,此时却又不攻,来回变换着步子,也并未看出离去的意思。沈羽心中着急,并不想再与这些人纠缠,只想快些寻个空档上马先寻桑洛,她眉间一紧,纵身而起,朝着一人飞身而去,那人举刀而迎,沈羽却双手自下而上一手握腕一手按刀柄,一扳一拧,便就在瞬之间将那人手上的弯刀夺了过来,又在夺刀之时抬脚用力一踹,那人手中空了,还未及反应已然被沈羽踹了数步远。 便在此时,余下数人身形疾晃,沈羽只听得身后一阵风声,身子一缩,往前一弯,步子却往后撤了数步,手上的弯刀直取身边几人膝盖。 几声闷哼,那鬼使竟倒了三四个,膝盖之处皆被割伤,躺在地上半晌不曾挣扎起身。而此时沈羽已然跳上一旁马儿,拉了缰绳双腿一夹马肚子从余下几人之中鱼贯而出。余下数人抬步便追,暗中却有一声唿哨,这几人当下停了步子,再不动半步。 沈羽快马到了村舍之中,惊见那门开着,翻身下马便往院中而去,院中火光一闪,竟呼啦一下子冒出数十人,她惶然转身,却见门口也被人堵住,皆是那带着鬼面的辰月鬼使。 房门吱呀一声,村妇从房中走出,眯着眼睛看着沈羽,竟拍了拍手:“沈公果然好功夫,就这片刻时间,便从鬼使围困之中突围而来,佩服,佩服。” 沈羽面色一寒,听她所言便更觉不好。当下阴沉了脸色:“洛儿在哪?” 村妇笑道:“沈公莫急,方才,公主已然应了小人所请,愿与小人,一同去见圣主。”她说话间,往门边动了动身子,躬身微微一拜,一鬼使站在门边,桑洛却带了疏儿从房中而出。面容沉静,瞧不出惊慌。 沈羽看着眼前阵势,当下心中便有了几分猜测,桑洛定是被这村妇胁迫,可她口中圣主究竟何人?因何知道自己身份?她抬起手中弯刀直对着村妇:“你们究竟要做什么?” 村妇走到桑洛身边,只道:“这些话儿,待得见到圣主,沈公与公主,再去问吧。” 桑洛看着沈羽言道:“时语,敌众我寡,不可硬闯。既然有人想要见咱们,那便就见一见。” 沈羽咬了咬牙,怒目盯着村妇:“区区数十人,我却真不放在眼中。” 村妇却哈哈一笑,右手一晃,一把匕首便就在手中,直直的抵在了桑洛喉咙之上:“莫说是数十人,便是数百数千,沈公自然也不会眨眨眼睛。只是如今,公主在我手中,沈公,可莫要害了公主。” 话音未落,桑洛冷笑:“我却不信,你的圣主,让你杀了我。” 村妇却道:“圣主仁厚,自然不会对公主下杀手,可圣主有言,公主太过聪明,只要能保住公主不死,有些手段,也是可用的。”她怪声一笑,看向沈羽:“沈公若不信,小人,可为沈公做个样子瞧瞧。”言语之间身子一侧,左手拽住桑洛的胳膊,那右手忽而往下,匕首便就在桑洛左手的手腕上划了过去。 桑洛一声闷哼,手腕瞬间便鲜血直流。沈羽更是拧了眉心,惊呼了一声:“洛儿!”疏儿在一旁当下瞪着眼睛大喊:“你这恶婆娘!”当下便要去抓这村妇,然她身边鬼使一动,两人便把疏儿胳膊钳住。 桑洛晃了两晃,心中却知,这村妇早在心中有所盘算,此举不过就是为了逼迫沈羽就范,她抬起右手用力按在剧痛的手腕上,咬牙只道:“你已胜券在握,还要画蛇添足,你还想做什么?” 村妇眯眼瞧着沈羽面上那浓重的担忧之色,满面得逞之色:“沈公不需太过担忧,这伤,只需及时止血,包扎妥当,过不几日,也便好了。只是……”她干声笑道:“若无人止血,不过几个时辰,便会流血而亡……” 沈羽气道:“公主已然应承随你前去,你还想怎样?” 村妇看着沈羽,丢下匕首,从怀中摸出一个药瓶,将那药瓶扔给沈羽:“公主是应承小人无错,只是,沈公功夫高绝,我们教中鬼使,皆非沈公对手,此去还要几日,为防万一,还请沈公,将这一粒丹丸服下,待得公主见过圣主,小人,定将解药奉上。” 沈羽将那药瓶打开,从瓶中倒出一粒丹丸,但见这丹丸并非以往见过的黄色,而是纯白颜色,黄豆大小,听她所言,便知这东西有毒。她将那丹丸握在手中,冷目而视。 桑洛却急道:“时语不可!”她转过头看着村妇:“我已应承了你,你何以还要用这样下作的手段!若要吃,我吃便是!我吃了,你岂不是更放心?”她那手腕不住的流血,此时又急怒攻心,说这几句话,更是站不住身子,眼前阵阵发黑竟呈倒伏之势。 村妇却道:“公主千金贵体,可伤之,不可毒之。沈公是习武之人,身子硬朗,这药,只会让你筋骨酸软,只要按时服下解药,定然无事。小人,也是没有办法,”她看向沈羽:“沈公若真担心公主,便就将这药吃下,小人,即刻替公主止血包扎。”她指了指院外:“车马已经备好,只等沈公决断。” 沈羽凝目看着桑洛那已然没了血色的脸,却仍瞧见桑洛皱着眉对着自己摇头,这村妇用尽手段,不过就是想让自己与桑洛逃不出他们的控制,若真要杀掉桑洛,早就可以动手。只是……只是她若不吃,以这村妇歹毒的手段,便是能给桑洛止血,也依旧能想出法子折磨桑洛。况眼下他们处在劣势,她纵能突出重围,也无法保全桑洛与疏儿二人性命无忧。 沈羽轻叹一声,淡然一笑,张口便将那丹丸吞进口中。死死盯着村妇:“如今,你可放心了?” 话音未落,便觉胸口一窒,心口一阵绞痛,双腿一软竟跪在了地上。便是桑洛那惊呼之声都如在瓮中一般听不真切,片刻,眼前一黑,竟昏倒在地。 村妇挑挑眉毛,淡声道了一句:“事儿办妥了。” 复又鬼使行至院中,躬身一拜:“月使,那依克,要如何处置?” 村妇冷笑一声:“触犯教规,又逃窜至此。自然按着教规处置。将他身上丹丸尽数拿走。丢在村外,让他肠穿肚烂。” 那鬼使愣了愣,复又言道:“不杀?” “杀了,岂不是让他死的太过舒服?”村妇眯眼弯唇,“这等人,须得历尽痛苦,才能除去他身上罪孽。” “可他若乱说……” “如今百姓,皆奉我辰月为神教,谁会相信一个疯子的胡话?”村妇看了看桑洛,那冷着的脸色忽然堆满笑容,对着桑洛弯了弯身子:“公主,时候不早了,咱们一同上路。” 桑洛的眼神一直落在沈羽身上,听的村妇所言根本不曾转头看她,她心中明了,眼下事已成定局,除去担忧惊慌,唯有镇定自持方能想到法子,开口虚着声音言道:“沈公须得跟我在一起。” 村妇笑道:“公主放心,咱们的车马宽大,专为您与沈公所用。” 转而看向一众鬼使:“事儿办妥了,上路吧。”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的评论好少╮(╯_╰)╭我的小天使们都去哪里了╮(╯_╰)╭难过。 难道是不爱我了么,55555555555555555555555555555 推荐我的基友苏楼洛的小说《情深逢时》。正在火热连载,大家快去收藏吧~么么哒~(づ ̄3 ̄)づ 第141章 蛊虫现,夺人命 沈羽在马车颠簸之中悠悠转醒,眼睛还未睁开,便听得耳边车轮声响,又听得几声不太真切的低声轻唤,似是桑洛。 她费力的睁开眼睛,在迷蒙的目光之中,正瞧见桑洛那一张苍白的面上挂满了担忧,正低头凝视着自己。她张了张嘴,喉咙之中挤出一丝干哑的声音:“洛儿……可还好……” 此时已到了第二日晌午,沈羽一直在桑洛怀中沉睡不醒,桑洛便就在马车之中抱着她一夜未眠,便是手腕之处的伤口疼的厉害,也咬牙就这样抱着她,半分不敢松开。但见沈羽总算醒来,那一颗悬着的心才落回原位,听得沈羽第一句话便是问自己如何,心中又担心又难过,想及此时她二人处境,更是窒闷,轻叹只道:“我没事,只是你……眼下,觉得如何?” 沈羽闭了闭眼,想要坐起身子,却只觉周身瘫软,使不出半点的力气,费力的抬了抬胳膊,还不到片刻那胳膊又无力的落了回去,苦笑言道:“倒是不疼不痒,只是浑身无力。”说话间,便撑着力气咬着牙要坐起来。 桑洛瞧着她那样子更是心疼,扶着她坐好,才觉自己的胳膊都酸麻异常,微微摇头,拉了她的手低声嗔怪:“这人不敢杀我,你实在不该受她胁迫,服下那有毒的东西……” 沈羽低头看着桑洛那包着的手腕儿,心疼的蹙了眉,长叹一口气:“我知她不会杀你,可她如此,不过也为了逼我就范。我若不从……”她抖着手指轻轻从桑洛左腕处摩挲过去:“我只怕她伤你更甚。只是……”她面带不解:“这些人何以知道你我的身份?她口中圣主,又是何人?” 桑洛面容疲惫,沉吟道:“此事,我也没有头绪。这一路到此,我一直在想。咱们自雀山出来到此地,途径几个村落之中皆有辰月教众。甚至村中百姓,都对其唯命是从。”她沉思片刻,开口又道:“辰月教行事诡谲,又在暗中窥视,他们在村中瞧着咱们是生人,便追查你我底细,这倒是不难。难就难在……便是如此,他们也不会在如此短的时日之内查的清楚,更况见过你我的人少之又少,何以能当下分辨?”她看了看沈羽,沉着脸色:“我怕,这辰月教中,有你我故人。” “故人?”沈羽蹙眉凝目:“故人……” 桑洛轻叹一声:“如今,我只还有一事不曾想通。是哪一位故人,有如此通天之能,操控这一方教派,甚至是国中的龙弩卫……”她眉目晃了晃,眼中划过一丝极其浓重的恐慌之色:“舒绒天火之事,我心中早已有了疑虑,而如今的事儿,让我疑虑更重,恐慌更甚……” 沈羽看着桑洛,沉声问道:“洛儿,可是想到了什么人?” 她如此一问,桑洛的身子竟微微抖了抖,半晌,犹疑开口:“我心中,确想到一人……只是……这……本不应该……” 沈羽虚着力气握了握桑洛的手,惊觉她手心中都是汗,心中便觉怪异,当下问道:“洛儿,想到了谁?” 桑洛吸了口气,闭目轻笑:“我不想说,也不敢说。只怕说了便如噩梦一般缠绕不去。”她睁开眼睛,转头定定的看着沈羽,轻声言道:“时语,你只应承我一事,此番前去,生死未卜,但只要有一丝生机,绝不可舍生忘死。不管这圣主何人,但他对你有所求,只要不涉及生死,你都要应下来。” 她看着沈羽面上浮起一阵纠结迷茫之色,复又言道:“我知你耿直中正,一心为国,可成大事者能屈能伸,若有必要,便是一时低头,也可行之。唯有保全性命,才能斩除奸佞。”她说到此,目光之中掺杂着担忧与痛楚,抬手握住沈羽那一双无力的手,紧紧捏着,咬牙只道:“我别无他求,只要你与我,都活着。” 沈羽瞧着桑洛的样子,心中便是一紧,她暗自揣测着桑洛似是已然猜到这背后之人的身份,却又似是猜到了他们之后的境遇,可桑洛对此二事皆避而不谈,她抿着嘴蹙着眉脑中飞转,却怎的都想不明白,方才桑洛口中的“故人”究竟是谁。 可桑洛就如此这般的看着自己,似是非要等到自己给个允诺一般一瞬不瞬的盯着,她微微一笑,点头只道:“洛儿放心,时语素来不是自轻自贱不顾惜性命的人。况如今,我不是一人,我定会为了洛儿,遇事权衡,进退得宜。”她说着,又是苦笑:“可我如今这个样子,谁会对我有所求?难道还真个给我解药?我想那圣主,怕也不会这样愚蠢。” 桑洛靠在沈羽肩头,双手搂在她的胳膊上,闭目叹道:“不管如何,见到此人,便知分晓,眼下,时语与我无事便好。”她的声音越发低浅,喃喃说着:“我困的厉害,陪我歇会儿……” 潭头村西北小林之中,数十人的马队牵着马儿拖着马车往东南处慢行,瞧着样子,是要往村中而去。而这马队中人,低头掩面,行装朴素,粗布衣衫,唯有为首一辆马车,黑漆金顶,倒是显得富丽堂皇。但看一眼,倒像是一队经商之人,带着自己家丁奴仆,在年关之后要寻些生计。 此时快到黄昏,马队走的却不快,空中响了几声闷雷,片刻便细雨落下,而这队伍之中的马儿也只是打了几声响鼻,偶尔能听得几人的低声交谈,却丝毫不见慌乱,更无人撑伞。 林中一阵杂乱的脚步之声,在雨声中若隐若现,侧耳倾听,似还能听见呜咽嘶吼之声。 几匹马踢了几下步子,被人勒停。 雨势渐大,这一马队在林中骤停,一动不动。 不过多时,一条瘦削身影自远而近,跌跌撞撞,样子扭曲怪异,在雨帘之中细看,却还能看出是个人。 马车的门被人从内中微微推开一条缝隙,一声干哑的老者声音淡淡传出:“擒。” 那赶车的车夫微微点头,压了压头上的斗笠,将马鞭轻放身侧,身子一纵竟从车板之上纵身而起,跃至那人影一侧,抬手变爪揪住对方衣领,不过片刻便将那人带至马车之前。 黄昏的天色因着落雨愈发昏暗,那人倒在地上根本站立不起,只是身子蜷缩着,双手抱着自己的脑袋喉咙之中呜咽不断,根本瞧不清楚面貌。 车夫蹲下身子,拉住那人胳膊,端详片刻,双手一松,起身对着车中言道:“是个少年,瞧这衣着,不是此间人。应自南疆而来。”他说话间,地上的人却又一声极大的干吼,身子便在地上打起了滚,听着声音,实是痛苦非常。 车门被人推开,一黑衣老者佝偻着身子,从车中露出了头,头发花白,眼光却凌厉,一如黑夜之中的鹰。却正是那昆边主事。他一手扶着车门,另一手被身边一四十多岁包着头的男子扶着,转头,看了看正扶着他的人,目光晃了晃,又看向地上少年,哑声言道:“小角儿,可曾见过这样子的人?” 原这扶着主事的不是别人,正是大宛蓝多角。他那一双浓眉本就在瞧见这少年痛苦的模样时紧紧搅在一起,听得主事所言,当下叹了口气:“三十多年过去了,不想,这害人的东西,终在南疆复现。这一趟,咱们是来对了。”他看看主事,面色凝重:“叔父,可有法子……” 主事脸色阴沉,挪着步子下了马车,走到这少年身前,蹲下身子,不由分说的扯过他的胳膊,一手搭在他脉门之上,片刻,低头问道:“你叫什么?从何处来?” 这少年目光迷蒙,面容几近扭曲,张了张嘴,只含含糊糊的道了四个字:“潭头……依克……” 主事微微点头,看了看车夫,言道:“蓝越,将他按住。” 蓝越挽起袖子,俯身将依克按在地上,主事抬手,将他身上衣衫扯开,眯着眼睛看着他胸前一片黑紫之色,当下面色更冷:“这鬼东西,已快走到心脉了。” 蓝多角蹙着眉头,“瞧这样子,应已许久了。只怕是……” 主事冷哼一声,“咱们一路过来,都未寻得一个有用的人。此人眼下还不能死。”说话间,挽起袖子,拔下腰间匕首,又从怀中摸出一个药包,放在鼻间闻了闻,紧蹙着眉头将那药包拿开,深深吸了口气,沉声言道:“小角儿,你同蓝越一起按住他。” 蓝多角微微一愣,与蓝越对视一眼,当下二人一人一手的按住依克。依克瞪大了眼睛看着一把明晃晃的匕首朝自己而来便当下惊声大叫,却又因着痛苦不断喘气。 主事只道:“你若不想死,便不要动。” 依克微微一愣,许是身体太过痛楚,又许是觉得自己早无生路,盼着面前这老者给自己一丝生机,便咬紧了牙关竟真的不再动弹。 主事一手握着匕首,吐了口气,在依克左肋之下重重一划,当下便是一条极深的口子,几乎瞧见了那肋条白骨,依克一声痛呼,不断痉挛,主事却满面淡然,眼瞧着那鲜血汩汩流出,面色依旧不变,左手拿着那散着怪味的药包,放在那伤口边缘,就这样静静地蹲着身子,一双眼睛死死的盯着那流血之处。 那血顺着依克的身体淌在地上,依克喉咙之中古怪的嘶吼而出,身子更是不断的颤抖起来,蓝多角与蓝越用力的按着依克,眼神更随着主事一般定在他左肋之下的伤口上,此时天色更加昏暗,那流出的血都泛着暗红之色。可不过片刻,二人的眼睛皆是瞪得老大,竟至倒吸了一口凉气。 随着鲜血流出,在那伤口之处,竟有条如虫子一般的东西从血中缓慢爬了出来。黑暗之中瞧不清楚样子,可只是瞧着那扭动的样子和细长的身子,加之满鼻的血腥之气,都让人不寒而栗。然这手指般长的东西爬出之后,不去别去,却直直的朝着主事手中的药包而去。 主事却将那药包一寸一寸的挪着,这药包挪动一分,这虫子便慢行一分,一直被主事用这药包引到了地上,主事将那药包放在地上,扶着膝盖站起身子,定眼看着这虫子缓慢的往药包之处爬行,双目一眯,低声言道:“火。” 蓝多角与蓝越将那早就昏过去的依克抬到一旁,此时一人已将火把递上,主事手持火把,对着地上的虫子便烧了过去。 几声细微的噼啪声音之后,便是一股恶臭传来。 主事拿起地上药包,从新放入怀中,看了看依克那面无血色的模样,沉声说道:“将他抬入马车之中。” 蓝越应了一声,便带人将那依克抬入马车之中,而蓝多角此时心绪未定,仍旧难掩惊愕之色,捂着口鼻问道:“叔父,这东西,就……是我爹当年所说的……” 主事拿起地上的匕首在身上擦了擦,冷哼一声,轻声叨念:“南疆有虫,初极小,如白米,无足,噬其同类,日久而愈大。入人腹中,可增其力,三日不食其类,便吮人血,走血脉,致人死命,后可破腹而出。名为吞。”他说着,长叹一声,“看如此大小,这依克,怕已受此折磨快一年了。”他抬手按在蓝多角肩膀上:“走吧,救人,再问缘由。或许,他能告诉咱们一些事儿。” 作者有话要说:很快你就会看到很多故人的出现了。曾经见过的,没见过的。主事卷土重来,他是蓝多角的叔叔。不是桑洛的叔叔。但他身上有怎样的故事,很快,很快,各位看官也会知道。 第142章 纷繁乱,迷离幻 桑洛与沈羽被辰月教一行人带着往东北方向行了五日,车内两侧的窗户被人用木板钉死,只留了一两条极其细微的缝隙,让外头的风流入车中。除了能听到车外马蹄脚步声响之外,更得不到任何的消息。可这一日,自清晨开始,这马车时而颠簸,时而疾速向下,时而慢行,时而停顿,光线愈发昏暗,便是前几日偶能听到的风吹树叶鸟儿振翅的声音都不再有。 沈羽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只觉这从车外流入车中的空气之中裹着浓重的湿气,又显阴冷,闭上眼睛侧耳倾听半晌,开口低声言道:“这马车,似是入了地下。” 桑洛看了看紧闭的车门:“想来,应是快到了。” 她这话出口,便是自己的心头都突突地跳的极快。这几日来,她一路思索,一路迟疑,越往前走,越是担忧,越往前走,却又越是平静。这感觉说起来怪异极了,她本该担心害怕,她也本该忧虑重重。可忧虑担心固然有,却竟不害怕了。回想数月之中的日子,她才发觉,自己虽在南疆僻远之地过着与世无争的日子,却从未有一日真的悠闲自得过,从未有一日真的安稳自在过。 她总是害怕的。 她害怕雀苑之中的日子终究还会变作梦幻泡影,她害怕自己与沈羽终究还会被这国中洪流卷入其中。 而如今,她怕了许久的事儿终于来了。 她却不害怕了。 这可真是一股怪异的思绪。 桑洛拉着沈羽的手,轻轻摩挲着:“时语,你可害怕?” 沈羽看着桑洛,微微笑道:“过往,战场之中经历生死数次,倒是都从未怕过,”她眉眼一晃,浮起一抹柔情与思虑:“可眼下,我担心洛儿。我担心这教中圣主,不仅知道你我底细,还想利用洛儿做些什么事情……若真如此,我……” “若真如此,”桑洛淡然开口:“这怕就是我族人该承受的命。你也帮不了我。” 沈羽面色一紧,凝眉肃目看着桑洛,她周身无力,使不上力气,撑着最大的力气却依旧无法紧握住桑洛的手,沉声问道:“洛儿,这几日,你总是沉默不语,兀自沉思,你可是想到了些什么?你说给我听,咱们一块儿想法子。” 桑洛双手拉住沈羽那因着脱力而微微颤抖的手,轻轻拍着:“非我不想告诉你,只是如今敌暗我明,许多事儿,还瞧不清楚。我也无法笃定的说我想到的便是对的。既然如此,就不必说出来,徒增烦恼。” 沈羽叹道:“我这几日也不曾断了思索,可我思来想去,除了主事与魏将二人,旁人不可能对你我查的如此清楚。可魏将自姚余别后便去了皇城,若是他有意泄露,当日便不会将你的事儿告诉我,便是他受了什么胁迫,来的也该是皇城卫,而非这辰月教中人。”她垂目沉吟:“可若说是主事……那便也奇怪,他既救你性命,放我们离去。何苦还要忽然倒戈?况……”沈羽说着便兀自摇头:“况他也不像是个坏人。” 桑洛凝着面色静静地听着沈羽所言,听到此处,便是冷笑:“看上去不是坏人的,也未必就真是好人。” 沈羽被说的呆了呆,抿嘴点头:“难道洛儿,真的怀疑是主事?” 桑洛却又摇头:“主事久居昆边,而辰月却在南疆。纵是他心机深厚,也不可能将这触角伸的这样长,况这主事非我族中人,也不会知晓舒绒天火之事。便是他知道雀苑所在,也未必可以将此事与辰月联系起来。此人,应是曾久居南疆之人。” “若依你所言,久居南疆,知晓舒绒天火事,是你轩野族中人,又是你我故人……”沈羽蹙着眉心,思索片刻,忽的一惊,瞪大眼睛看着桑洛,面上皆是不可置信:“这不可能。” 桑洛叹了口气,面容随着自己的言语又冷了几分:“若此人真的是你我心中的那个人……”她眼中涌起一抹复杂的神色:“倒真可算得上是卧薪尝胆,心机深重了。” 沈羽死死搅着眉头,因着那心中的名字而更加忧虑。却又因着马车骤停而晃了晃身子,险些歪倒。 车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一股阴冷寒风吹入车中,那村妇站在车外,高声道了一句:“请公主与沈公,入殿。”话音未落,便上来两个辰月鬼使,作势要去搀扶沈羽。 桑洛闭目而叹,深吸了一口气,道了一句:“别碰她。” 声音清浅,语调不高,那二人却停了手,站立两侧,似是等着车下之人的指示。片刻,那村妇声音传来:“既然公主不让你们碰沈公,那就烦劳公主扶着沈公落车吧。” 桑洛扶起沈羽,在众人簇拥之下下了马车。抬眼观瞧,但见自己与众人似是置身于一个巨大的洞穴之中,灰黑的石壁之上悬着十数个火把,正突突地冒着火光。前面一条吊桥,通向一片黑暗之中,隐约能看见星点火光,却不真切。 桑洛却也不问,与沈羽一起随着那村妇引导,过了吊桥,竟是一道黑漆大门,这大门有三人之高,门上金线彩绘,勾勒图画。二人举目往去,解释倒吸了一口凉气。这门上图画,血腥诡异,竟如阿鼻地狱,神魔鬼怪一般骇人可怖。沈羽不由冷声一笑:“瞧着这画儿,在看这四周情景,莫不是,我如今已在地狱之中?不得而出?” 村妇眯眼而笑:“圣主受苦太多,自比地下亡者,为世人带辰月辉光,却不能忘记这世间苦难亦如冥界种种,是以这玄门金彩图,做大殿接引。”她说着,挥了挥手,这大门两旁的几个鬼使将门推开。 众人眼前一亮,几道强光从缓缓而开的门缝之中露了出来,待得这门大开,竟是豁然开朗,外面一片光亮,脚下石阶约莫有几十级。 桑洛这才瞧得明白,原来此是一处山谷,如此看来,这些人应是打通了一条山道,从地下往内中而行,山道隐蔽,山谷更似世外桃源,人寻不得。在这种地方藏身,若非有意寻找,怕是一声都寻不到这些人的踪迹。 此时她们从上而下俯瞰这山谷,但见谷中帐篷林立,黑色的帐篷顶上都有弯月灿星,而山谷正中,一幢不大的宫殿崛地而起,黑顶红墙。细细观瞧,周遭皆有辰月鬼使持刀而立。 桑洛冷哼一声:“却不知道,你们的圣主,就这样大大方方的隐藏在国脉龙首山一侧。倒还真是,与众不同。” 行了一炷香的时间,几人才终究到了这宫殿前面,村妇引着桑洛与沈羽入了殿门,身后的鬼使便不再跟着,殿中诸人,见到村妇便是俯身叩拜,口中直呼:“天火不灭。” 这宫殿倒也不大,行不多时,又入正殿。村妇停了步子,眯着眼睛看着桑洛与沈羽,微微拜了拜,转过身子对着那紧闭的殿门躬身高呼:“大德明圣主,月使回来了。” 话音一落,这殿门吱呀一声从内中打开。 桑洛扶着沈羽,紧紧地拽着她的胳膊,便在这门逐渐打开能看清内中物事之时,一双手抓的更紧,几乎连呼吸都乱了起来。 从外而观,但见内中装潢简单,却也富丽,一人穿着黑衣,背对诸人。桑洛与沈羽迈入殿中,那村妇转身将殿门关上,走到此人身前,跪下身子磕头:“圣主,已遵您圣令,将公主与少公带回。” 这圣主缓步转身,低下头看着这自称月使的村妇。 桑洛与沈羽呆了呆,本想此人转过身子便可看清面容,却不想此人与外面的那些鬼使一般,也在面上戴了一个青铜面具,只是这面具的模样更古怪诡异,只看一面侧脸便觉阴气森森。 “月使,辛苦了。一路隐藏身份,此时回到圣谷,这些没有必要的伪装,便除了吧。”干哑的声音从面具后面传出来,这声音哑得如同被火灼烧过一般,听的人周身难受。 这月使点头称是,抬手在面上一撕,她那张沟壑纵横的老妇面容与头上那灰白交替的头发竟瞬间一齐被扯了下来。而这人皮面具掩盖之下的,竟是个青丝粉黛,面容美艳的女子。 几声撕裂般的干笑传出,这圣主点头将月使扶起,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还是这样,瞧的惯。”他说着,终于转头看向桑洛与沈羽,喉咙之中咕哝了几声听不清楚的话儿,竟是呆立了片刻,旋即便又是啧啧出声:“没有想到,没有想到,这一切,竟如此奇幻诡谲,匪夷所思。”说话间,竟不自主地往前走了两步,似是想把这两人看的再清楚些。 于是几人便就这样对视无言。 月使急道:“你们二人,还不拜见圣主!” 桑洛却笑:“圣主,是你的圣主,非我二人的圣主,我贵为公主,拜天拜地拜先祖拜父母,却从未拜过什么圣主。” 话音未落,圣主却开口怪笑几声,对着月使摆了摆手,看着桑洛与沈羽,侧了侧脑袋:“瞧起来,沈公的样子,不太舒服。” 沈羽凝目看着这面具男子,却总觉得此人身形熟悉,但声音却太怪异,脑中不断思索这人究竟在何处见过,听得他如此说,便是冷笑:“是不舒服,多亏了月使大人赏赐我的丹丸,眼下都浑身酸痛软弱无力。”她说话间,仍旧直视此人,复又言道:“只是我看圣主身形,熟悉非常,似是在什么地方见过,不知圣主,可是羽之故人?” 这圣主歪了歪脑袋,干笑两声:“故人?这要从何说起呢?若真要说,怕是要说上几天几夜,都说不清楚。” 桑洛目光忽晃,听得此言便是一笑,淡声言道:“那便从你被绑入皇城,囚在罚过园之中说起吧。” 此话一出,一室静谧。 沈羽瞪大眼睛满眼不可置信的看着桑洛与这圣主,而那月使却低眉躬身静静地站着不发一言。 唯有桑洛与此人,对视良久,两厢之中都不见怯势。 许久,圣主仰头大笑,笑声因着那沙哑的嗓音听起来甚是诡谲凄厉。 桑洛重重叹气,扶着沈羽胳膊的手都觉得沈羽的身子在此时也与自己一般,微微发着抖。 她抬目看着对方,摇头只道:“昔日,我曾问你一句,这是何苦。如今,我还想再问你一句,这是何苦?”她看了看那月使,复又看向此人,开口言道:“把你的面具除下吧,眼下,这东西已起不到任何作用了。” 圣主对着月使摆了摆手,这月使惶然退下。待得殿门关上,他才缓缓吐了一口气,走了两步到了桑洛与沈羽近前,抬手将面上的面具取了下来。 沈羽惊得一声低呼,桑洛却闭目轻叹,蹙了蹙眉:“牧卓,果真是你。” 作者有话要说:暴风雨来了。 这个故人,有没有让你虎躯一震菊花一紧。 第143章 何为命,何为理?(上) 圣主对着月使摆了摆手,这月使惶然退下。待得殿门关上,他才缓缓吐了一口气,走了两步到了桑洛与沈羽近前,抬手将面上的面具取了下来。 沈羽惊得一声低呼,桑洛却闭目轻叹,蹙了蹙眉:“牧卓,果真是你。” 牧卓哑声问道:“我知妹妹心思缜密,可我却不知,你的思虑能如此深远,便是就同我说上这样几句话,就可分辨出我。” 桑洛睁开眼睛看着牧卓,但见牧卓原本清秀的面庞上挂满了胡茬,左面之上有几道伤痕,便是眼神都比过往更加诡异突兀,不由的又叹了口气:“声音可以变化,容貌或能改变,但你说话的语气从未变过。况……” 她直视牧卓,一字一句说的顿挫铿锵:“舒绒天火之事,本就只有我轩野族人知晓,如今国中,伏亦不说,我不说,便也只有你。我与沈羽一路自南疆至此,便是有人要查探我们的底细,也不会如此轻易的便知道我与她的身份,若非故人,绝不会来的这样快。”她说着,复又摇头:“我本以为是我轩野族中还有旁人,只是我不知晓,可……”她怆然一笑:“可我既可不死,你,为何一定要死?” 牧卓听得挑了挑眉,竟不自主的抚掌而笑:“真不愧是我最聪明的妹妹,就凭着这细枝末节的蛛丝马迹,便能猜出是我。”他说话间,目光定在沈羽身上,端详片刻,“只是我没想过,素来于国忠诚肯赴万死的沈公,竟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为了妹妹,违抗王命。想来,沈公在昆边,也经历了些苦战。” 沈羽此时还陷在这牧卓未死的震惊之中,听得牧卓此言,不由微微一笑:“我也没有想到,曾经骁勇智慧,深受先王宠爱的王子卓,对这万里江山的执念如此深重,竟会自甘堕落,沦于邪教。” “哈……”牧卓仰头干笑:“如今,你我三人,都是国人眼中的亡魂鬼魅,谁又比谁执念更深?谁又比谁高贵几分?”他看看桑洛,“昔日,你问我这是何苦,我也问过你,这是何苦。如今,你可看明白了?” 桑洛满面淡然,眼光之中透出一抹清冷之色,她心中明了牧卓所言为何,却依旧不怒不悲,开口言道:“你们个个都以我为眼中钉,不过就是因为你们智计皆不如人,可我却从未想过要动你们眼中的舒余江山一分一毫,我所思所想,皆为我们轩野一族计,为舒余一国百姓计。若你们可将夺王位的心思用在这些事情上,又何须担忧一个女子?”桑洛轻叹:“牧卓,昔日,父王如何喜爱你,什么最好的东西都是先赏赐给你,可你却做出如此反叛之事,难道还要怪如今的众叛亲离?” 牧卓古怪的看着桑洛,冷哼一声:“父王?”他走到桑洛身前,低着头凝视桑洛:“你还叫他父王,他想杀你,也想杀我,难道,你受的折磨还不够?难道众叛亲离的,只我牧卓一人?没有你?” 桑洛抬头迎视牧卓,咬牙言道:“他想杀我,你又何曾有一日不想杀我?”她惨然一笑:“我受的折磨,便是梦中都如鬼魅一般缠绕不绝,可若不是你造反起事,惹出这样的大祸,我轩野皇族,又怎会沦落到要被舒余百姓看笑话?” “笑话,”牧卓往后退了两步,张开手臂高声大呼:“如今的新王伏亦,才是舒余百姓的笑话!”他干哑撕裂的声音在空旷的殿中回荡,双目之中迸射着凄厉愤怒的光,“妹妹或许不知,你一直尊重又寄予厚望的伏亦王兄,在走上八步金阶之后,正做着何等荒唐的事儿吧?”他弯着嘴唇,勾出一抹诡异邪魅的笑容:“吾王,宠爱南岳狐媚女终日沉沦床榻之间,不念旧情发落蓝氏一族,不纳老臣谏不理朝政,这些,还只是九牛一毛……” 桑洛听得后背发凉,心中凄冷,却冷笑摇头:“没想到,你蛰伏于此,手脚伸的如此长,看来,皇城之中,有你之人。”她说着,沉思片刻,当下抬头,看着牧卓面上笑意,目光之中晃过一丝迷茫不解之色,却依旧开口言道:“昔日你在罚过园中服毒自尽,做不得假。据我所知,父王之后并未再去看过你。你若不死,定有人相助。而此人,定是父王信得过的人。”桑洛说着,眉头紧皱,看了看沈羽,复又看向牧卓,牧卓却在此时对着她点了点头,耸了耸肩膀。 桑洛当下恍然大悟,瞪大眼睛看着牧卓,“你方才所言伏亦之事,是他自己决断,还是你的人引诱他为之?” 牧卓却笑:“便是我的人有通天之能,他若不愿意,谁又能将吾王怎样?”他眯着眼睛看着桑洛:“可你我皆知,伏亦素来没有自己的主意,不过就因着他是嫡出长子,得了这王位。若论权谋计策,怕是,”他看了看沈羽:“怕是连沈公之万一都不如,更何况你我?” 沈羽闻言且笑,不由言道:“王子卓说的甚是,如你这般假死苟活,操控邪教,夺人性命的卧薪尝胆之举,羽,是真的做不来。若如此论,羽自愧不如。” “我知沈公对我,深恶痛绝。”牧卓却也不恼,缓着步子走到石阶旁边,弯腰坐下,双手随意的搭在膝盖上抬头看着沈羽:“可沈公为了我王妹,不也假死苟活,不理国事?若非如此,泽阳一族又怎会因着宗脉断绝,要让龙弩卫统领凌川入泽阳一族,娶陆昭之女,延绵泽阳一脉?” 沈羽当下一惊,步子都踉跄起来,竟往前走了两步开口言道:“你说什么?凌川要入我泽阳一族?娶……” 她话未说完,手被桑洛紧紧的捏了捏,住了口看了看桑洛,桑洛却道:“能不能入泽阳一族,是伏亦说了算。可能不能有命往皇城,泽阳一族终会落在谁手中,”她凝目看着牧卓:“想来,是你说了算吧?” 牧卓的目光之中终究划过一丝惊愕,不过这惊愕却转瞬即逝,他咂了咂嘴,吁了一口气,双手互相搓着:“没想到,你连这一点都看的这样通透,我还真是不该留着你的性命。”他歪着头眯眼看着桑洛:“妹妹,你也不要怪我,要怪,就要怪你实在太过聪明,你活着,让我害怕。” 牧卓这话说的悠闲淡然,若不是这话语之中藏着浓重的杀机,旁人看来,怕是真要以为这一对兄妹尚算和睦。可便也就是用这样悠闲的语调说出这般直接又冷血的话,才令人胆战心惊。 沈羽咬牙蹭了两步,她倒想抬手将桑洛护在身后,可她身体酸软,便是这样站着都觉得摇晃,哪里还抬得起胳膊?她却沉声言道:“你休想动她。” 牧卓撇了撇嘴,双手放在下巴上拖着自己的脑袋,竟对沈羽眨了眨眼:“沈公对妹妹的情谊,真是深厚。这也便是为何,我敬重沈公。于国,可担的起忠勇二字,于情,可当的起痴心一词。沈公放心,我既请了你们来,自然不会杀你们。” 沈羽眉心一蹙,桑洛却转而言他:“如你方才所言,想来,助你假死逃脱,你在皇城之中这内应功不可没,剔除大宛蓝氏一族的主意,怕也是他给伏亦的建言。若我猜的没错,让凌川入泽阳一族,还是这个人的主意。先除蓝氏公位,再将泽阳收入手中再不构成威胁,你才好行事。”她冷眼看着牧卓,却又淡淡一笑:“你这几步棋,下的可谓漂亮。”她说着,面容之上染上一抹浓重少见的阴沉之色,竟略带了些痛楚:“没有想到,父王疑人一生,却终究没有看清身边这最亲信之人的面目。” 沈羽听得心惊胆战,尤在听到桑洛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低呼了一声,侧目看着桑洛,讷讷开口:“洛儿说的是……是……”她颇为不确定的断断续续终究道出此人姓名:“秀……秀官儿?” “我说沈公的智计不若妹妹,实不为过。”牧卓哈哈大笑:“不错,确是秀官儿。” “可若此人早为你所用,何以你皇城起事,会被父王戳破?”桑洛凝眉,咬着嘴唇看着牧卓。 牧卓笑道:“这一步棋,是我失手。本来万无一失,可我却忽略了老头子的多疑,他便是连你我都不信,哪里会相信我母亲?纵使我母亲是他宠爱极了的妃子,在那时回去,也还是引起了这老不死的疑窦。我实在没有想到,他竟会为了引出我,默不作声的喝下我母亲加了毒药的汤食。” “可秀官儿定然知道父王已然起了疑心,你为何还会前往?被我们所擒?”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牧卓说起旧事,想起莲姬,那怪异的面容之上还是浮起一层哀怨之色:“只是可怜我的母亲,因着此事,要断绝了自己的性命。”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桑洛将牧卓这八个字轻声叨念着,叹道:“莲姬下毒,孟独回返,桩桩件件的事儿都指向你。你若在南疆,虽或可苟活,却终究成了父王与伏亦心中的一根刺,父王不除了你,伏亦登王,也定对你下手。” 她冷然一笑:“你说的有理,若是我在伏亦身边,也会劝他除了你。只有你死在皇城之中,才可解了所有人的忧虑,还可一纸血书递送父王,冤枉构陷与我,父王本就对我疑心疏远,伏亦因着王位,也会对我加以防范,如此,你便可一石二鸟,既保全了自己,方便日后暗中行事,又除掉了我,”她顿了顿,惨然一笑:“除掉了我,便是除掉了伏亦身边的一个可以以真话给他建言献策的人。”她抬眼看着牧卓:“你一步一棋,运筹帷幄,这棋局之中唯一的意外,怕就是我。” 牧卓古怪的笑,笑的凄然又奇怪,他站起身子,抖了抖身上的灰尘:“不错,我本以为,昆边大火,你死在其中。却没想到,在天火之后不久,你与沈公,竟出现在了翠羽村中。我的教众呈上你二人画像之时,我,”他蹙了蹙眉,眯着眼睛转了转眼珠,抬手在空中起起伏伏,时而握拳时而张开,来来回回的踱着步子,似是想要选一个最为合适的话儿来形容,许久,才开口言道:“我竟不知心中是个怎样奇怪的情愫。我本该杀了你,你们只有两人,纵然沈公功夫超绝,我教众人数众多,杀你们,也易如反掌。”他偏着脑袋看向桑洛:“可我,又不想杀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我非常喜欢这一段兄妹的对话。牧卓有些话说的不对,但有些话直切痛处。桑洛也是看的非常明白了。 这一章和下一章基本上揭露了前面很多的伏笔和大家的疑惑。断了的线头正在逐渐被接上。这些隐线和伏笔我埋了几十万字,真的好累啊╮(╯_╰)╭揭露真相什么的,写起来真的很爽啊。 说实话,其实有很多文,写的很直接,很快速,剧情切的很快。我也知道我写文的风格一向是慢,剧情走向也不快,但是我真的很希望能够把每个人物都丰满起来,这是我的一个毛病,也是为什么我一写就会变成长篇。尤其是这一篇《卸甲》,本身就是一个很庞大的背景,剧情,和故事。每个人的变化,性格的改变,感情的升华,都不是一两笔就能写明白的。(当然有的人掌控的很好可以写的非常清楚)。所以一开始我就说过:能写完卸甲我觉得自己是真汉子。能跟着一起看完卸甲,我的读者也都是真英雄。因为真的很长。但我沉浸其中,虽然最近更新的有些慢,但我会保证剧情是流畅的,不脱节的。套路是一层一层的,不会一眼就看穿的。每个人物的性格是分明的,起码我用力的去争取让他们分明的。 还是那句话:写故事和看故事,讲故事和听故事,是要看缘分的。 每天都可以和我小说中的公主将军各色人等在一起,也是非常有趣的一件事情啊。 牧卓这句话:你活着,让我害怕。写起来真是酣畅淋漓。对啊,我就是害怕所以我要杀了你。在这一点来说,牧卓比伏亦和渊劼强一点儿,起码他直说。不找理由。 桑洛那句:若我还在伏亦身边,也会让他杀了你。也说的非常坦诚了。 这俩人其实都可以称王,可惜纵观历史,太聪明的人,总是很难称王。太聪明又可以卧薪尝胆知道保存自己性命的人,才有一线生机。 公主,我看好你。公主就快要登上女王之位了,但这仅仅还只是一个开始,仍旧不是结束。 最近的评论好少。 因为文章太长,字数太多,申榜太勤,所以我的文已经把榜单都上了一个遍了,感觉新读者估计都不会发现我了。所以我的小天使们你们快在这个寒冷的冬季给我一丝温暖吧嗷嗷嗷哦啊。 不过放心,当然会继续写下去的。哈哈啊哈。 第144章 何为命,何为理?(下) 桑洛寒着一张脸不着片语,牧卓却道:“我母亲当日被渊劼这老头子扒光了衣服绑在沙子地之中受尽屈辱,日日风沙曝晒还不够,还要让来往的人都看尽她的身子,”牧卓的声音因着心中的愤怒变得极大,却忽的又转过身子看着桑洛,吁了一口气:“她自尽当日,她知道自己总要一死的,我也知道。可我却不想,你会去看她,还将自己身上的斗篷披在她身上替她蔽体。”牧卓目光凄楚,颤抖着嘴唇微微吐了一口气:“我虽不喜欢你,我心中惧怕你。可我却因此事感激你。你与渊劼不同,我知你心中也不喜欢我二人,却仍能在她死前给她一丝尊严。” 桑洛淡然言道:“此事,只是我依着心中所想随意为之,你大可不必把此事挂在心上。若你想杀我,便是现在,我二人,也无还手之力。” 牧卓咧嘴一笑,看着桑洛与沈羽:“只要你们应承我一件事。我,可不杀你们。待我大事成后,你依旧是我宠爱的妹妹。沈公,依旧可做舒余的狼首,我让你嫁入泽阳一族,开枝散叶,绵延后代,享受无限荣光。” “你想让我帮你?” “帮我,帮我成就大事!如今的伏亦,只是我手中傀儡,他不能让我舒余一国再复兴旺,只要你帮我,我大事成就的更快。”牧卓说起此事,双目之中都泛着光彩:“春分之时,同我一起上龙首山,当着八族诸公,与我一起,痛斥这新王种种罪孽,让他们知道,他表面上道貌岸然为国操劳,背地里派人陷害弟弟,杀害妹妹,毒死了先王!同族相残,他的手上,沾满了我轩野族人的血!他本就不是我舒余先祖选定的王!他的王位,名不正言不顺!” “毒死先王?”桑洛目光一寒,满面惊愕:“你这是何意!你说父王……是……”她话说到此,却又摇头沉思,片刻,又惶然抬头:“伏亦不可能有胆子做出这样的事儿……”她目光之中晃过一丝惶恐惧色:“秀官儿……是秀官儿给父王下了毒……所以父王才……是你让秀官儿给父王下的毒?” “你一口一个父王,你莫忘了,是谁把你放逐昆边!他从不相信自己的子女,也不怜惜你我的性命!难道你不想杀他?”牧卓面上的肌肉都扭曲起来,言语之中满是愤恨:“他让我的母亲那样凄惨的死去,他就该死!他可杀你我,我为何不可杀他?” “便是如此,你也不该……下毒弑父……”桑洛万没有想到牧卓竟会做出这样的事儿,身子都发了抖,她闭上眼睛,长吸了一口气,稳下心神复又说道:“伏亦是父王钦定的太子,方才你已说了,你与我,皆是百姓心中的亡魂。我们的话,谁会信?” “他若是真王,”牧卓目光狠厉:“何以南疆会降天火!天火降下,本就昭示天命!” “天命?”桑洛笑道:“你口中的天命,不过是你自己骗人的谎话,若说天命,你我皆知,我轩野一族,本也就不该是舒余真王!” “我们的先祖可抢来王位,为何我不可以?”牧卓瞪大眼睛嘶吼,“国巫当年早已预言,伏亦,胜而不王!妹妹,何为不王?谁才是王?” 桑洛但听此语便是神色一凛,脑海中忽的闪过昔日在姚余祖庙之中,国巫姬禾同自己说的那一番话,当时姬禾便断定,伏亦与牧卓,皆非命定之王。如此机密,怕也是秀官儿透露给牧卓的。她看着牧卓那目呲尽裂的模样,心中不由冷笑:谁是王?你与伏亦,怕都不是。若是如此争执僵持下去,只能两败俱伤,而这观虎斗的屠夫,看着鹬蚌相争的渔夫,又是何人?想及此,不由得冷汗直冒。 若舒余江山真要改名易姓,他们轩野一族日后要如何绵延?此事,怕是比牧卓叛乱,伏亦不王,更可悲的事情。 她苦笑只道:“如今,伏亦身边有秀官儿,早已成了傀儡。你若想要他的命,也容易得很。你若想当王,只需驱车往皇城,自然有人为你大开三道门。何苦还要在此绸缪?” 牧卓哈哈大笑,振臂大呼:“我要当的名正言顺!我要做的顺理成章!我要这舒余八族,天下百姓,都知道,唯有我牧卓,才是他们舒余的真王!我要让他们心甘情愿的对我俯首称臣!”他说到激动处,拉起桑洛的手紧紧握着,瞪着眼睛盯着桑洛;“妹妹,助我一臂之力。你会知道,我比伏亦,强上千万倍,我可以给你的,比他与渊劼更多!妹妹,难道你不想重回皇城,让伏亦对着你跪下,苦苦哀求,声泪俱下的向你认错,如同一条丧家之狗一般求你放他一条生路吗?” 他那捏着桑洛的手因着心中激动力气极大,桑洛的左手被捏的生疼,手腕处的伤口更是又裂开,一跳一跳的疼着,可这疼痛却让她心中更觉牧卓已然毫无人性,变得更加的阴冷残暴。可她却无法反驳,甚至在听到这最后一句话的时候,竟莫名的觉得有几分畅快。她被自己心中这怪异的念头惊得又冒了一层冷汗,此时却又觉得沈羽握着自己的右手,手还发着抖。 这一左一右的力量悬殊,让她心中明了,对于牧卓的邀约若拒而不受,她与沈羽,皆难逃一死。 许久,桑洛抿了抿嘴,开口言道:“你之所言,却有道理。可于我来说,抉择艰难。”她看看沈羽:“我们一路行来,疲惫异常,”她目光定在自己左腕伤处,“又遭你的月使怠慢,伤痕累累。你给我几日,我需好好思索。” 牧卓眯起眼睛瞧着她左腕,挑了挑眉,松开手:“我这属下,确实没有规矩。妹妹大可放心,若你同意助我,此事,兄长,定帮你报仇。只是,我们五日之后便要往龙首山而去,妹妹需要快些想。三日,我给你三日。” 桑洛点头:“那便三日。” 牧卓复又大笑,大力的拍了拍双手:“来人。” 殿门一开,进来两名鬼使。牧卓只道:“带公主与沈公,往我大殿东边最安静的雅苑休息。一日三餐,需伺候妥当。他们,是咱们的贵人,不可有丝毫的怠慢。” 桑洛却又说道:“我这几日,一直未见疏儿。我让疏儿伺候惯了,离不开她。让你的人,放了疏儿。带她来见我。” 牧卓只道:“妹妹放心,一个丫头,还入不得我的眼。”他转而叹道:“只是妹妹能得沈公这样的英雄相伴,又能有这样衷心的仆从生死相随,实在,也让人羡慕。” 桑洛不再多说一字,扶着沈羽,看着沈羽那欲言又止的模样,微微对她摇了摇头,随着那鬼使出了殿门。 牧卓转过身子,看着那复又关上的殿门,眼中闪过一丝怪异的神情。 桑洛与沈羽被两名鬼使带入了一间宽敞明亮的厢房之中,内中布置简单却典雅,竟还焚着淡雅的香。推门之时,但见内中一人正在房中徘徊,待得门开,正瞧见竟是疏儿。 疏儿惊得一声大呼,小跑着到了桑洛身边满面的担忧:“姐姐,你可还好?”她说着,看了看沈羽,帮着桑洛将沈羽扶到桌前坐着:“这几日不见你们,我担心死了。” 桑洛看了一眼那两名鬼使,竟见那鬼使身后复又进来三个妇人。低眉顺眼,躬身垂手,头发花白。 她蹙了蹙眉,自从那月使假扮村妇将她们掳劫至此之后,她便心有余悸。当下言道:“我有疏儿一人伺候便可,这些人,我不需要。” 鬼使却道:“此是圣主吩咐,小人们做不得主。言罢,转身关门而去。” 桑洛言道:“你们几个,去取些热水来,我要沐浴。”言罢,又道:“我饿的厉害,去给我拿些吃的来。” 待得将那三人遣走,看了看疏儿,只道:“你看看,外面可还有人?” 疏儿小步走到门边,开门往外瞧瞧,院中无人,只在正门之处,有两个鬼使守着。她转回来,复又推开窗户,左右看看,也没发现别人。关上窗户对着桑洛与沈羽摇了摇头。 桑洛只道:“你去门外守着。我们有话要说。若有人来,便大声禀报。” 疏儿转了转眼睛,当下言道:“是。”便出了门。 沈羽叹道:“没有想到,牧卓……竟背地里做了这许多的事儿……”她疲惫的看着桑洛,无力的趴在卓上:“可惜我周身无力,做不了什么……洛儿早就猜到是牧卓,为何不同我说?” 桑洛抬手放在她的胳膊上:“有些事儿,我也只是心中猜测。却没有猜到他竟真的假死。”她蹙眉深思,低声言道:“昔日在凤羽山中,我与陆将在那谷地之中与孟独狭路相逢,当时我便觉孟独言语怪异,说话总透着一股奇怪的感觉。如今想来,与这月使和辰月教众说话的样子,倒是有几分的相似。”她看着沈羽:“看来,牧卓操控这辰月一教,绝非几个月,怕是有几年了。” 沈羽蹙眉不解:“可牧卓贵为王子,又怎会操控邪教?行这怪异乱事?难道他未卜先知,早就预料到后事?” “牧卓自十七岁起,一直替父镇守南疆。每年只回返皇城一两个月。便是迁都之时,他都身在南疆不得抽身而返。他在南疆有势力,倒是不奇怪。”桑洛沉吟只道:“况秋猎之后,伏亦被立太子,他被放逐南疆建木别院,想来,自那时开始,他便早已绸缪。”她慨叹:“只是我实在没有想到,秀官儿此人,竟早就暗通牧卓与莲姬。细细想来,实在令人胆寒。” “可此事也怪。”沈羽摇头只道:“秀官儿在吾王身边几十年了,若是暗通莲姬牧卓……”她叹了口气,更是迷茫:“我想不透,便是牧卓能称王,对他又有何好处?他一个寺人,又能有什么作为?” “不管他有何目的,春分之时,定见分晓。”桑洛沉着面色,声音平淡。 沈羽眼中闪过一丝愁绪:“洛儿,你真的要……帮他?” “如今他为刀俎,你我为鱼肉。我不帮他,他便会杀了我们。”桑洛叹道:“我知你不怕死,我也不怕。”她搂住沈羽胳膊,靠在她肩膀上,:“我怕的是死的毫无价值。就算我不帮他,他也不会放弃他的大事,况牧卓现在,早已没了人性。为今之计,只能耐下心来,忍辱偷生。再想法子。” 沈羽只道:“他假死脱罪,下毒弑父,已是违抗天命,违背理法,妄图称王,根本就是镜花水月,终究成空。如此大兴干戈,受苦的唯有百姓与忠臣良将。” 桑洛淡笑只道:“何为命?何为理?我父王放逐我,是我的命,还是他的理?伏亦要杀我,是他的理,还是我的命?”她闭目叹道:“这世上,命之为命,是因为命握在自己手中,若是你我之命握在他人手中,便无理可讲。” 作者有话要说:这世上,命之为命,是因为命握在自己手中,若是你我之命握在他人手中,便无理可讲。 记住这句话。 它会是以后公主当上女王的关键。 1月21日1点21分更新——祝我的偶像钟欣潼,生日快乐。哈哈哈哈。 第145章 环环扣,步步坎 深夜,正殿的大门再一次被人轻轻推开。 昏黄的火把映照下,披着斗篷带着兜帽的人轻步走入殿中,尽管瞧不清容貌,可轻盈的步子与曼妙妩媚的身形,无一不昭示着这是个女人,而她带进来的,也不只是那一身美妙的身姿步态,还有一股浓重怪异的香气。 这香气弥漫,肆意的在片刻之中萦绕在了正侧着身子靠坐在座上的牧卓身周。 牧卓闭着眼睛,听到门与脚步的声音根本丝毫不惊,只是深深吸了口气,弯唇一笑,面容上竟染上层瞧不清楚的怪异神色,不知是忧虑,还是厌恶,许是这样的情绪让他的嗓音更加干哑,更显得古怪:“大祭司,竟然亲自来了。是有什么事儿,惊扰了您的清梦?” 这“大祭司”走到殿中,对着牧卓微微躬了躬身子,抬起一双手轻轻地放在脖颈处那系着斗篷的带结上,白皙细长的手指扣在上面,细致缓慢的将那仔细打结的绳扣解开,绳扣一松,双手已到兜帽边缘,用那长长地指甲轻轻往两边一挑一拨,罩在头上的兜帽便被轻巧的摘下,而那被兜帽束缚的长发便垂落下来,乌黑厚密的长发,却不盘发,也无花样的发辫,只在发丝及腰之处,用浅色的丝带颇为随意的打了个结。 几根凌乱的发丝轻轻贴在额头上,而那精心描画的眉间,竟还有一点紫色的纹饰。这纹路只有指肚般大,却精致细腻,看的清上面鲜红色的细纹,如虫似蛇,又如一苗火焰,盘旋而上。 牧卓睁开眼睛,对上这女子一双眼睛。 这眼睛是真真的魅惑。 似是多看一眼,都要将人的魂魄勾去,将男子心中那各种的春色春意春水尽皆挑弄。 可却又看不全她的面容,只因着那一片将口鼻都遮掩起来的,淡紫色的轻薄面纱。 牧卓蹙了蹙眉头,他见过她几次。可每一次,他都讨厌这紫色的面纱。但他却绝不想将这面纱强行的从她面上摘下,因为他并不知道这面纱之下,是一副绝美的容颜,还是一副蛇蝎的面貌。 他知此人危险。 危险,且心机深重。 深重的几乎要让他忌惮,如同忌惮桑洛。 “雀山一别,舞月已有两月未见过王子。如今大事将启,更觉想念的厉害,故而,特来看看。”舞月缓着步子走到牧卓座前,竟轻身坐在牧卓身边,抬手放在牧卓的手上,用那细长的指甲从他手背的肌肤上微微划过,划的人心痒。 牧卓再次闭上眼睛,微微一笑,却也不动,只是淡淡开口:“舞月今日来此,定不是想和我谈风月。” 舞月眉眼一弯,看似是淡笑,目光却定在牧卓的侧脸上,晃过一丝的狡黠:“王子如此说,是嫌我来的晚了?还是嫌我,做的不好?” 牧卓轻哼一声,将手从她手中移开,坐正了身子,拿起桌前的酒壶径自悠闲的倒着酒,在酒水落盅的清沥声中言道:“大事将启,舞月既是我教中圣使,更是南岳国大祭司。卓,可不敢对大祭司,有什么不该有的心思。”他端起酒杯,轻啄一口,“今日来,是替卓熙王传信,还是,有要事相商,不如就直说吧。” 舞月闻言是真的笑了,那咯咯的笑声从面纱之下传来,这柔弱无骨又极尽妩媚的笑让牧卓周身都觉寒颤,他站起身子,踱了两步,看着那紧闭的殿门,却不说话。他知舞月这笑之后,便自会直言。 “今日此来,本只有一事。可来了之后,却变成了两件事。”舞月也不起身,只是拿起牧卓放在桌上的酒杯,将杯中的酒轻轻地晃着,低垂着眉眼看着杯中的酒液,开口言道:“这第一件事儿,是传我南岳王令,南岳十万大军,已然入了舒余境界。三日之后,便会直取南疆诸城。之后,会径自往龙首山,助你一臂之力。” 牧卓眼光亮了亮,舒了口气,复又问道:“那这第二件,是何事?” 舞月笑问:“听闻王子今日,得了两人。” 这一问问的轻巧,语气更如蜻蜓点水,风过无痕,若是一般的听者听来,根本不觉是何等大事儿。 然这话从舞月口中问出,却让牧卓的心头重重一沉。 “此事,无关乎你我所图之大事。”牧卓的声音寒了下来:“也无碍我与卓熙王之间的承诺。” 舞月轻轻的把玩着手中的酒杯,那样子悠闲自在,根本不往牧卓一方去瞧,悠然言道:“我听闻,今日这两人之中,一是王子的妹妹,桑洛公主,这另外一人,是泽阳一族的少公。不知舞月听来的,对是不对?”她将酒杯放下,靠在座上,看着牧卓的背影:“这两人,若我的消息不错,早就是死人。可如今,他们非但未死,还自己来到圣谷之中,想来,倒是蹊跷。” 牧卓缓慢的转回身子,看着座上的舞月,眯着眼睛:“你究竟有何话说,不用顾左右而言他,直说便好。” 舞月站起来,慢步走到牧卓身前,抬眼看着他:“桑洛公主不死,对王子,是喜事,还是祸事?”她直视牧卓,却又不等牧卓答复,复又开口言道:“如今看来,应是喜事。若公主可为王子用,国祭之时,王子又多得一个筹码。” “你既知是喜事,”牧卓只道:“又是为何提及此事?” “只因我所忧之人,并非公主。”舞月轻声言道:“舒余八族之中,泽阳一族最为骁勇善战,敦厚忠诚,我听闻,沈羽,既是泽阳族公,又是昔日舒余狼首,虽然少年,却英雄。中州大羿的铁骑,被他在不到一年之内连番击溃,竟退至龙骨山西,久不敢再犯。”她眼神一晃,沉声言道:“想来,沈公,在八族之中,自然有不小的威信。这样的人,活着,对王子来说,可未必是一件好事。” “如今,桑洛在我手中,他又服下软筋散,有能做什么样的大事儿?”牧卓却道:“况良禽择木而栖,待得我成就大事,他自然知道,谁才是舒余真王。” 舞月笑道:“谁是舒余真王,他怕是不知,可他却知,谁是那如今正坐在八步金阶之上的王。王子,就这样笃定,他不会在你我大事之际,倒戈相向?” “他便是要倒戈相向,又能做得什么?”牧卓冷笑:“若无解药,软筋散的药力,两月之后才会减退。更况如今他英雄气短,一心要护着我这妹妹,只要我留着桑洛性命,他便不敢妄动。两月之后,不论我如何处置桑洛,大事早定,他无人响应,便是要反我,又能敌得过我几分?若他不反,桑洛又知感恩,我或可留他二人性命,沈羽,”牧卓面容凝肃,开口只道:“确是个不得多得的将才。有朝一日,或能为我所用。” “王子思虑周全,可却忽视了一点。”舞月挑挑眉头,叹声言道:“此人在八族与舒余百姓之中,名声大噪,威信可怖。况我素闻泽阳一族,每逢战时,不论胜败,定战至一兵一卒,不死不休。如此一族,其族公,真的会为区区一个女子,误了国事?枉顾其一族祖训荣光?若真如此,此人,日后,如何为王子所用?” 牧卓被舞月说的皱了眉,舞月所言,他倒是真的从未细细想过,可沈羽真的会为了伏亦,不顾桑洛的性命?但若自己此时杀了沈羽,桑洛定必不会再帮自己。刚刚到手的肥肉,眼看就要成了一堆尸骨,未免心有不甘。 牧卓凝眉肃目,沉吟半晌,“可若要如今杀了沈羽……” 舞月只道:“我有一计,即可让沈羽不在国祭之中显露人前,牵制公主,又可替王子,暂保他性命,留待日后以观其用。” 牧卓惶然抬头,看着舞月:“你说。” “让我带走沈羽,大事之后,若公主可助王子一臂之力,便将他送回。”舞月弯眉一笑:“若公主不肯相助,此人,也留不得。”她看着牧卓复又皱了眉,当下又道:“王子难道真不觉得,将沈羽与公主放在一起,变数更大么?” 牧卓凝目看着舞月,心中百转千回。沈羽与他而言,算是“良禽”,与卓熙王而言,定然也是将才。舞月此言,令人疑惑,使人担忧。他干笑几声,看着舞月:“舞月,难道也听闻沈羽是个面如冠玉的少年英雄,动了不该有的心思?” 舞月目光微晃,嗤笑出声:“如此英雄,不会瞧上一个南岳女子。王子放心,”她走进牧卓,抬手搭在牧卓肩上,轻声细语:“我王卓熙,也不会做夺人所好这般的事儿。只是此间大事,王子与我王绸缪许久,半点乱子,也出不得。可若我王知道王子身边有这样的人,怕是南岳的大军,也不安心,此事,还请王子,深思熟虑。” “你要带他去何处?”牧卓被舞月身上那浓重的香气熏得头昏,听得舞月最后一句话,更觉心头突突地跳,往后退了一步,背过身子,语气软了下来。 “举镇。”舞月咯咯笑着:“看来,王子是同意了。” “举镇?”牧卓愣了愣,“你要带他去寻……” “若要让他彻底臣服,唯有让他先看清,如今的吾王,是一个怎样的昏庸之人。” 牧卓不由一笑:“舞月,考虑倒是周全。” “待得他在举镇明白了自己究竟该为谁所用,王子,应也快到龙首山了。到时,你我在龙首山上会合,加之我们的三万兵卒,与龙弩卫里应外合,伏亦与八族诸公尽在王子掌握之中,而我南岳大军尽得南疆诸城,便是皇城中狼首得了消息,却也赶不及。此事,可成。” 夤夜时分,门忽的被人撞开,沈羽与桑洛皆是靠坐在床边合衣而眠,且睡的浅淡,这一声闷响让二人尽皆惊醒。沈羽的身子晃了两晃,撑着力气坐正身子,桑洛却已然站了起来。 几个鬼使站在屋中,那诡异的面具在昏暗之中更显骇人,桑洛拧着眉头看着这几人,当下只道:“你们要做什么?” 这几个鬼使并未言语,门外却响起牧卓那干哑的声音:“我有要事,请沈公帮我去办。”这声音由外而内,继而室中便因着牧卓手中持着的烛台亮堂起来,牧卓带着面具,根本瞧不清楚表情:“沈公,深夜叨扰,实属无奈。” 沈羽皱着眉,看了看桑洛,低声言道:“你要我做什么?” “沈公随我而去,去了便知。”牧卓声音一落,两个鬼使便上前不由分说的将沈羽两条胳膊一架,沈羽周身无力,根本无法反抗,桑洛却抢上一步挡在沈羽身前:“我要同去。” 牧卓淡然一笑:“妹妹放心,我,定不会伤沈公半分。你安心随我去龙首山,在龙首山中,你定会见到你的情郎。” 桑洛心下一凛,却不知牧卓此举究竟为何,此去龙首山,便是今夜出发,都要数日之后才能到,他如此说,岂不是要她和沈羽分开数日?此间之事瞬息万变,谁又知这数日之间,会发生什么事儿?她挡在沈羽身前,咬牙言道:“我要同去。” 牧卓却微微摇头,只是低声道了一句:“带沈公出去。” 桑洛眼见大势已成,牧卓今夜是非要带走沈羽不可,自己便是再怎样反抗怕也是无用。她心中纠结万分,既担心牧卓对沈羽不利,又担心沈羽对牧卓所言拒而不受,她转身挡住几人去路,沉着面色言道:“你今夜,是非要带她走?” 牧卓只道:“妹妹无须如此担心,我知妹妹对沈公情重,你且放心,我定让你在龙首山中见到他,否则,妹妹大可不必帮我。” 桑洛苦笑,牧卓之言,几分真假,谁又信得?可她二人如今陷入危局之中,没有一点的办法,更无人求助,如今之势,更让她觉得举步维艰,她抬眼看着沈羽,沈羽却也正看着她,只开口道:“洛儿放心,我不会有事。” 桑洛眼中溢满担忧之色,竟在众人面前抬手勾住沈羽脖颈,在她面颊上轻轻印上一吻,却又用极低的声音在她耳边轻声道了一句:“时语,活着。” 沈羽心头一沉,顿觉喉咙哽咽,目中酸涩。当下重重点头,便就这样被鬼使带了出去。 牧卓却是轻轻呼了口气:“妹妹与沈公的关系,真是与往日大不相同了。” 桑洛在忽晃的烛火之间,斜眼看了一眼牧卓,冷声言道:“你若敢伤她分毫,旁的,我没有,却有一条命可以不要,你或许并不在意,可便是我化作厉鬼,也不会让你安稳半分。” 牧卓笑道:“我怕得很,也在意妹妹的性命。只要你帮我成就大业,日后,你与沈羽的日子,还长着呢。” 牧卓离去,室中复归昏暗。 桑洛身子不稳,晃了两步跌坐在床边。想及此时沈羽不在身边,亦不知她会被带去何处,便是满心的忧虑焦躁。 在昆边寒囿之中那孤立无措之感复又传来。这感觉惊的她心慌至极,却又平生了几分的恼怒愤懑。 她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只觉得心中憋闷,无论如何,都无法释怀。 作者有话要说:南岳大祭司——舞月,闪亮登场。 她究竟有什么样的目的呢?其实挺好猜的。 第146章 生死事,抉择难 沈羽是被蒙住了眼睛带到一辆马车之中的。而此时,这马车已然走了约莫半柱香的时候。 与车外马蹄车轮声不同的,是车中总是带着一股浓重又奇特的香气。这香气在她到车内之时便已然存在,经久不绝。 有一个人就坐在她身边,且,定是个女子。 她不言语,这女子也不着一字。只有细微的窸窸窣窣的衣料之声,但沈羽却听得出,此人是故意放轻了动作,似乎并不想让自己听到。 马车忽然晃了晃,沈羽周身无力,被这重重的一晃晃得身子一歪险些歪倒在那并不宽敞的座椅上,便就在她快要歪倒之际,左肩的肩头被人扶住,那股香气愈发的浓重起来。她坐正了身子,沉声问道:“姑娘,要带我去哪?” 自沈羽入车中之后,舞月的眼神便一直落在沈羽的身上,她一直在打量这位舒余最年轻的狼首,泽阳一族最后一个人。她曾听闻这位狼首不仅武功高绝而且面容俊俏,自然要仔仔细细的瞧一瞧,可如今她却有些失望了。 俊俏总是俊俏的,可总觉得失了些男子气概。 尤在她方才扶了沈羽的肩膀之后,竟不由得弯唇一笑。可她这一笑并未出声,此时听沈羽一问,便即挑了挑眉毛,面上的笑意居然更浓:“没想到狼首沈公,真的功夫高深,耳力惊人。我还只言片语都未说,你便能听得出我笑,还猜得出我是女子。” 沈羽靠在座上,面容沉定,“姑娘周身香气浓重,不须猜测。” 舞月笑道:“沈公年纪轻轻,说话却竟沉稳。那不若,便猜一猜,我要带你去哪。” 沈羽轻笑:“既如此,我便不问了。也省了些力气。” 舞月微微抬手,伸到那蒙着沈羽双目的黑布近前,却又不动,细长的指甲轻柔的在沈羽面颊近前轻轻勾勒着她那脸庞的轮廓,眯着眼睛如同瞧着一只猎物一般,面上尽是满足自得之意。 可沈羽却被这一举动弄得极不自在,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就在自己面颊边儿上,扰的人周身不舒服。她偏了偏头,开口言道:“姑娘自重。” “自重?”舞月不由失笑,起身坐在沈羽的身边,抬手将她面上的黑布解开,“我们南岳女子,听不懂你们舒余国中奇怪的礼数。只知道你被我们擒获,便是我们的俘虏,对待俘虏,何须谈的上什么自重之说?” 沈羽眨了眨眼睛,好在天光昏暗,车中也没有点着烛火,看清舞月的模样,到不太难,虽不能看的清楚,却也隐约能看出,这带着面纱女子眉眼妩媚,身段妖娆。可沈羽听她所言,却是心中重重一沉,“南岳?你是南岳国人?” 舞月嗤笑出声,对着沈羽微微一拜:“南岳国人,舞月。” 牧卓怎会将自己交给南岳国中人? 沈羽心思飞转,看着舞月不发一语。 牧卓与莲姬里应外合动乱皇城之处,南岳卓熙王频扰舒余南疆,孟独带龙弩卫往白河城之后没有多久,皇城出了事,牧卓造了反。虽事过经年,可如今又有南岳之人出现,还与这辰月教有脱不开的干系…… 沈羽眉眼一眯,眼中划过一丝深重的愤懑忧虑,低声一叹:“舞月姑娘既是那卓熙王的心腹之人,要沈羽何用?” 舞月倒不觉怪,目中闪过一丝欣赏:“沈公果然聪慧过人,见微知著。我还只说了两句话,便猜出我与卓熙王的关系。”她看看车窗,那透白的窗纸外面仍旧是一片昏暗,只能瞧见星点儿火把之光,“如今时候尚早,沈公还能猜到什么?不若都说出来,省的一路无聊。” 沈羽自嘲般的苦笑,她此时双手被缚,身子酸软,便是能看能说,还能做什么呢?听舞月此言更觉此身无用,不由言道:“你说的极是,如今沈羽,除了能言语,更也做不了什么了。确实无聊。”她歪着头看着舞月,“牧卓绸缪已久,我却不知道,他竟为了夺这王位,不惜与南岳联手。他应允了你们什么?疆土,城池,还是,共享舒余江山?” 舞月吁了口气,悠闲自在的靠在车窗边儿上,饶有兴致地看着沈羽:“疆土城池,握在手里,也会被抢去。舒余江山万里,广袤无垠,便是给我们,我们南岳小国,怕一时之间,也吃不下去。不过沈公猜的倒也没错,他确实允诺我们,事成之后,将南疆诸城,送给我南岳。若非如此,我们又怎会派兵助他?” 沈羽疲惫的闭了闭眼,“你把这些事儿说与我听,不怕我说给旁人?” 舞月却笑,看了看沈羽那被缚着的双手,指了指:“沈公如今在我们手中,莫说此时双手被绑,便是我将你手上的绳索解开,你又能走得动几步?我若杀你,你也只能就死。” 沈羽复又睁开眼睛,吸了口气:“你既然知我什么都做不出,又何苦把我带走?带走我,难道不就是怕我碍了你们的大事?” “这大事到如今,”舞月身子微微前倾,竟贴的沈羽极近,轻轻开口,“成与不成,已不是你说了算的。我带走你,只是不想看着沈公少年英雄,就在牧卓手中被他毁掉。如今的舒余新王伏亦,已经是我们手中傀儡,舒余一国,风雨飘摇,舞月听闻沈公武功高强,智计超绝,英雄,该识时务。” 沈羽听得眉心一蹙,疑惑的看着舞月,却又不自主的往后靠了靠身子。可她往后靠一分,舞月却又凑上来两分。她身子抵着车板,已退无可退。只得再次闭上眼睛,一言不发。 舞月却退回原位,微微一笑:“我与牧卓相交几年,深知此人心思深重,手段残酷,可说来也怪,他要夺王之位,最为忌惮的,不是他的兄长伏亦,却竟然是他的妹妹桑洛。”她说着,那眼神儿一直落在沈羽面上,还特特加重了桑洛二字,果不其然,她在沈羽那淡然的面上,看出一丝波澜,“沈公与公主情深,想来,应也知道,公主落在牧卓手中的下场如何。牧卓如今,挟沈公而令公主,公主不得不从。可若大事一成,牧卓称王,公主会如何,沈公,应心中明了。” 沈羽重重的吐出一口气,“姑娘想说什么,无须绕弯子,直说吧。” 舞月笑道:“沈公心中明白,又何须再让我直说?” “你想让我帮你们?”沈羽冷笑一声,连眼睛都未睁开,“莫说我如今半分力气都没有,便是有力气,纵也不会做这等卖国之举。” “我知沈公之忠诚,可纵观古今,有几个忠诚之人能落得周全?”舞月只道:“我亦知沈公不怕死,是以,也绝不会以死相迫。可沈公若死,桑洛公主,又会如何?” 沈羽听得此言,脑海中竟忽的晃过临行之时,桑洛在自己耳边说的“活着”二字,短短二字,却饱含情愫,万分担忧不舍尽在其中。沈羽心中忽的一疼,她与桑洛此时贵无缘,更不在彼此身边,舞月所言切中要害,依着牧卓的性子,大事一成,他必害桑洛。 许久,沈羽淡淡开口:“贵国能人辈出,何苦要我沈羽?” “我南岳国小,但却也不乏忠勇之士。我王卓熙,若统领南岳一国,自然不须沈公。”舞月听得沈羽言语之中已有和缓之意,面上笑意更盛:“可若我王要统正舒余,却正正需要沈公一般的英雄豪杰。助他一臂之力。” 沈羽睁开眼睛,凝重的看着舞月:“我若帮你们,便是舒余叛臣,我可叛舒余,有朝一日,也可叛你南岳。卓熙王,信我?” 舞月咯咯笑着:“沈公叛舒余,是因着舒余之人要害你,若我南岳,既可保你性命,又可保住桑洛公主性命,沈公高义之人,又为何要叛?若沈公应承下来,龙首山国祭之后,牧卓称王之时,我南岳大军便会挥军北上,直取龙首山,我辰月教众,定保公主周全。沈公,只需作壁上观,便可抱得美人归,还可入我南岳厅堂,成为我王坐上之宾客。岂不是美事一桩?” 沈羽静静地听着,片刻言道:“若我不应承你,又会如何?” “我待沈公至诚,将这些事儿都说与你听,便有完全之策,沈公应了,便是成就百年美事,是我南岳恩人。沈公不应,与我,与我王,也无大碍。与沈公,不过就是件掉脑袋的小事儿而已。” 沈羽失笑:“舞月姑娘之言,羽听明白了。牧卓或许还想用我,可姑娘,言语之中极尽讨好,费尽唇舌说的天花乱坠,不过亦是以死相逼。”她顿了顿,眉峰一挑:“不过姑娘却有一事,切中沈羽软肋。公主却是我心中至重之人,于我,确不想拂了姑娘一番好意。”她说着,却又话锋一转,“可我泽阳一族,世代护舒余一国。我既是泽阳之公,便不可一日枉顾我祖宗遗志。此事,确实两难。” 舞月自在的将额前碎发理了理,淡淡言道:“我知沈公抉择两难,不过倒也不急,过不多久,你我到了举镇之中,去瞧一瞧如今伏亦王治下的舒余江山,再做决断,也不迟。” 沈羽却复又闭上眼睛,不再多说一字。 她心中憋闷,憋闷的厉害。可如今形势,她若不周旋,便再无转机。舞月之说,让她心生恐惧,举镇是龙首山边的镇子,她所言的伏亦治下的舒余江山究竟是何种场景,她望而却步。如今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先设法骗得这舞月半分信任,让她解了自己身上这无力的症状,才好再做绸缪。 却在此时,静谧的夜空之中一道亮光,紧接着便是砰啪几声,沈羽与舞月皆是一惊,舞月推开车窗,从缝隙之中望向夜空,却见夜空之中几道青绿色的烟火,直冲天际炸裂四散。 而在这青绿烟火的微光映照之中,舞月背后的沈羽那一张一直平静无波的面上,竟晃过一抹浓重的惊恐。便是身子都不自主的发起了抖。 舞月疑惑的转过身子,沈羽却复又闭上眼睛,依旧是那样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舞月怪异的又看了看复归平静的夜空,将车窗拉回,不解的言道:“真是怪异,这已然过去年关,怎还会有百姓,深夜之中放烟火?” 沈羽扯了扯嘴角,乌突突地一笑:“我舒余国大,百姓又多,什么事情不能有?这种事情,我早就司空见惯。姑娘也就入乡随俗,瞧瞧便是。” 舞月沉吟片刻,转头又推开窗子看了看,可这深沉的夜空之中,再无半点儿异状。她看了许久,转而又去看沈羽,沈羽缩在角落之中,似是睡着了。她轻声唤了几句,都不见回应,径自挑了挑眉,出了马车。 这马车停了停,复又缓缓而行。 沈羽这才睁开眼睛,眼中满是担忧惊恐。什么夜中烟火司空见惯,自然是诓人之说。可她自己心中却知,这是她泽阳一族的烟火号。唯在凶险至极的境地,统军将领才会放出烟火号。 看这方向,应就在离此不远的西北处。 而如今泽阳唯一的统军将领,只有陆昭。 沈羽心中咯噔一下,后脊更是冷汗冒起。 陆将有难,凶险至极,恐危及性命。 车轮的吱嘎声依旧响着,这声音不大,可在沈羽听来,却声声击心。 走得越远,陆将就危险更甚。 陆将如她父亲,陆将亦是她的亲人。 沈羽在黑暗之中瞪着眼睛,死死的盯着那半开的车窗,只觉得外面流进来的风都是冰凉刺骨的。可如今,她身陷南岳人的马车之中,浑身无力如同废人,又能做什么 便就在这惊慌不定之中,忽的想起依克所言,吃了那丹丸,便可力大无穷。沈羽神色一凛,撑着力气抬手放在胸口,此时那被她特特留下的一粒丹丸还在她怀中。 不知自己若吞下这丹丸,会否能恢复些许的力气。能否从这些人之中逃出去寻陆将。 可…… 可若真的吃了这怪异的药……不出三日…… “时语,活着……” 桑洛那清浅却又坚定的声音复又回荡在耳畔。 沈羽额头上冷汗涔涔,痛苦的闭上眼睛,紧紧地搅着眉头。 在生死抉择面前,她从未如此犹豫。 马车仍旧缓缓而行。 她知自己不能再拖。 她知再拖下去,等的那舞月复又进入车中,她再做决定,便为时已晚。 “洛儿……” 沈羽开口,低声叨念数次。 用尽了力气,抬起被绑着的双手极为费力的从怀中摸出药瓶,凝目看着,这小小的药瓶此时在她手中重如千钧。 片刻,她目中划过一丝决然。 她双手捧着那药瓶放在嘴边,咬下药瓶上的塞子,张口将那一粒丹丸吞入口中。 作者有话要说:少公您这是要搞事情啊。 桑洛:你也真的是非常不听话了。 沈羽:我也很纠结。你放心我肯定不会死的。 桑洛微微一笑:对,你有主角光环这事我们都知道。 沈羽:洛儿,主角光环你也有。 桑洛:我有点儿不想要了。 第147章 故人远,不可追 舞月下了马车,倒也并未离开多远,只是在车外吩咐了人,往方才那烟火方向再去查探。 她虽是南岳国人,却终究也对沈羽口中所言怀了几分的猜忌,况如今大事将起,更不能出半分的差错。 可那几个领命而去的鬼使刚走,车中却闷闷的传来沈羽的声音。那声音虚的厉害,似是撑住了全身的力气才说出来的话儿。这声音来来回回也就只两个字:“来人。” 舞月遣走鬼使,复入车中,却见沈羽依旧靠在角落之中,此时正满脸不耐烦的看着她。舞月笑道:“我才刚刚离开一会儿,沈公,就这样想我了?” 沈羽扯了扯嘴角:“倒不是想你,只是人有三急。让马车停下,我要出去。” 舞月只道:“既如此,我找人来伺候沈公便是。夜中寒凉,此时又在林中,恐有危险。” “你的鬼使,”沈羽干声一笑:“连林中的猛兽都怕?” “这马车都与公用,沈公便就将就将就,在此处解决了吧。” 沈羽脸色一沉,动了动身子似是要站起来,可那身子却又不听使唤,根本起不来,咬牙只道:“我虽是你阶下之囚,可我也是舒余公族,怎可在车中将就?舞月姑娘既要替你王征辟与我,难道,还要因着此事,羞辱我?” 舞月瞧着沈羽那费劲了力气想要站起来的样子,挑了挑眉毛,开口只道:“既如此,那我便差鬼使扶着沈公出去。沈公,又何须动怒呢?”说话间,抬手敲了敲那车门,车外马儿低声嘶鸣,车子骤停。舞月推开车门,对着车外两名鬼使招了招手,片刻,便有鬼使上了车,将沈羽扶下马车。 凉风袭来,沈羽在车外只晃了一眼,便大致将这马队瞧了个差不离,此时行至不知名的林中,走的,并非官道。而这舞月带的人也不多,约莫不过百人。前后都有鬼使纵马,亦有辰月教众徒步而随。沈羽依旧不动,只让这两名鬼使拖着,往林中而行,舞月又觉不放心,招了招手,复有两名鬼使骑着马在后跟着,沈羽却虚着声音笑:“我已然如此,姑娘难道还怕我插翅而逃?” 舞月淡笑不语。 沈羽被鬼使架着,往林中走了数十步,这才被松开。沈羽晃了晃步子稳住身形,看看这左右挨着自己的鬼使,又看看那骑在马上的两人,不由笑道:“几位,就要这样瞧着我?” 鬼使亦不言语,却也不动。 沈羽的余光复往那马队方向瞥了两眼,径自转过身子,在转身之际,便早已看准了身边鬼使别在腰间的腰刀。她轻笑几声,言语之中倒是悠闲:“我却从未想到,会落到如此的境地。”说着,吐了口气,竟真的作势要去解裤子。 可她那手刚动了动,却忽的中途而转向,动作快如疾电,暗林之中寒光一闪,紧接着便是两声闷哼。便就在这一呼一吸之间,她已然抽了鬼使身上腰刀,手腕翻转身子一拧,那腰刀便从身边两个鬼使的脖颈之间划了过去。 马儿惊声嘶鸣,那马上鬼使当下大叫。 沈羽知便是此时自己身上力气恢复,也难在悄无声息之间逃离舞月掌控,更难一人在瞬息之间除掉四人。她足尖一点身子一纵,飞起一脚将马上鬼使踹到地上,双腿用力一夹马肚子,那马儿扬起前蹄,又是几声恢恢之声。 便是舞月听得此处异动,带人赶来之时,那惊了的马儿已然带着沈羽朝着林中疾奔而去。 舞月看着地上那两名已然没了气的鬼使,复又看向还未缓过神来的鬼使,气得大吼:“为何如此?!” 两名鬼使跪下身子不断摇头,只道此人忽的夺了腰刀杀人而逃,手法之快根本瞧不清楚。 舞月拧着眉头瞬然便知此事定于方才瞧见的那青绿烟火有斩不断的干系,当下命人转而去追。她却兀自留在原地,怎的都想不明白,这沈羽,究竟是如何恢复了气力?她回返马车之中,在黑暗中摩挲许久,却从车座之下摸出一枚药瓶,她将这药瓶放在鼻间轻轻一闻,细长的眉毛微微一挑,兀自低喃:“你还真是个,不要命的英雄。” 沈羽纵马在林中疾奔,身后马蹄声响,可她却不能停。此处纵马而去,应很快便能遇到陆将,而她服下那丹丸之后直至如今身上不断冒汗,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异之感,只觉得周身有用不尽的力气,这力气若不用出来,便觉得浑身发烫,极不自在,纵是这夜中凉风,都无法让她清凉半分。 便就在如此狂奔之中,夜空之中又是砰啪两声,复又一道烟火号燃亮夜空。很近,近的让浑身燥热的沈羽心中兀的腾起一股浓重的寒意。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放了两道烟火号,定是迫在眉睫之事。 她心中更急,纵马更快,将身后的辰月教众甩开,竟穿林而出,纵马越上一条土石官道。前面,竟已瞧见了隐约火光,细细去听,复又听见了喊杀之声。 若她猜的不错,前面应是举镇西边的承目镇,承目镇与举镇同龙首山是一线之势,两镇之间只隔一片小林,名为盲林。沈羽此时心中终究明了,原来他们自潭头村一路被带来,一直就朝着龙首山的方向而行,而牧卓那藏身之地,所谓的圣坛之所,竟离得龙首山,如此近。 可眼下她无暇再做多想,因着这承目镇中的火光烧天,杀声纷乱。此时,她已能瞧见其中人影晃动,马匹来回。 沈羽纵马冲入镇中,当下便在火光之中看见满地横尸。 那一身的黑衣,地上四散零落的鬼面具,又是这些辰月鬼使。可在这些鬼使之间,她却惊见皇城卫与赤甲军服,而这五军之中,竟还有大片的泽阳军士。 泽阳军士轻甲之下的衣裳多是墨绿颜色以呼应其历代志守四泽,可如今这些已然死去的泽阳军士身上的那墨绿衣裳,尽被红色的鲜血染红,在乌突突的火光之中透着令人心寒的黑色。沈羽心中一梗,顺着地上的尸身往镇子东边而去,不过片刻,便在镇东与那盲林交壤之处,瞧见一片纷乱之景。 兵戈相交,铮铮之声。那乱军攒动之中的将旗正是她泽阳的红底银鹰爪旗。而这鹰爪旗此时却被一众辰月鬼使围在当中,摇摇欲坠。 沈羽咬紧牙关,胸口因着惊怒不住起伏,更急急催马,如一道利剑穿入乱军之中,握着手中的腰刀朝着那些辰月鬼使挥砍而去。口中却不断大吼:“陆将,陆将何在!” 这些辰月鬼使却未想到沈羽忽然而至,更不知沈羽何人,只瞧着一人一马疾奔而来,瞬时斩杀几个弟兄,当下便转而朝着沈羽身下的马儿围攻而来。寒光四闪,那马儿双腿被砍,身子一歪便要跪地。 沈羽纵身一蹬马镫,从马上跃起,抬手斩杀一人,此时她耳聪目明,气势骇人,闪身让过几个鬼使,却终究因着鬼使太多阻了她往大旗之处的去路。她急怒交加,更不留情,对着朝自己而来的鬼使便是一刀直入其胸口。终究在人群之中听得一声极为嘶哑短促的呼喊:“杀!” 这声音声嘶力竭,凄厉决绝,正是陆昭的声音,从不远的泽阳大旗之处传来。 沈羽只觉此时身上的力气不受控制,几欲从四肢百骸喷涌而出,又因着心中担忧焦急杀意更胜,身形更快,几个突闪,终于冲入那大旗近侧,却见陆昭浑身是血,身边十几个泽阳军士,复又数十皇城卫,皆是周身血污,身子摇晃,便就这一眼,又有几人被那些鬼使砍杀。她疾奔几步到了陆昭身边,抬手便扶住那几乎已然站立不稳的陆昭,惊声大呼一句:“陆将!” 陆昭满面鲜血,一双眼睛乌突突的瞪着,往常面上曾带着的些许笑意早就被狰狞狠厉替代,他本带兵一路往南疆而行,行至此地,不见镇中的守将。承目与举镇皆在龙首山下,龙首山乃国之重地,两镇之中皆有将领统御皇城卫,山上更有贺祈值守。 镇中守将,不该不在。而那引路的芸城廖恒竟也忽的不见了踪影,遍寻不得,陆昭当下便觉不好。待得要走之际,忽遇埋伏偷袭,镇中守军在此时竟忽然倒戈相向,而那廖恒,正是突袭之人。 一众军士被这偷袭倒戈惊得猝不及防,短兵相交措手不及。不过半个时辰,虽拼死一战,将这些叛军乱党斩杀不少,自己的军士却也损伤大半,两相对垒,相互焦灼,却已快无力再战。他带着余下百人往龙首山一侧要退,却又被这些不明来历的鬼面人们围追堵截。只得在夜中放出烟火号。 烟火号一放,举镇之中将领与龙首山望台之上的皇城卫定然瞧见,便是自己与将士身死,守在举镇的统兵将领与龙首山的贺祈也定能派兵而来,有所防范。 可他却不曾想到,未等到援军与贺祈,却竟等来了沈羽。 而此时,他却再没有什么力气,双目也已然迷离不清。 只是听得沈羽那一声叫唤,忽的笑了。 就在这被叛军围困生死一线的档口,他却笑的极为大声。 沈羽拧着眉头,只是晃了一眼陆昭,便喉咙哽咽,当下抓住陆昭胳膊:“陆将撑住,我带你走!” 陆昭喘了几口气,一手撑着大旗,一手紧紧地握住沈羽的手,却是喃喃道了一句:“昭,不曾想,还能在死之前,见到少公。可少公,本不该来。” 沈羽转而看着围困而来的鬼使,咬牙只道:“众兄弟,随我往盲林之中退。莫要恋战!” 可这一众军士早已因着愤懑杀红了眼,虽听得沈羽之言,却并无一人肯退。幸而此时,身后马蹄声响,呼和之声越来越近。火光一晃,纷乱的马蹄之声穿林而来,正是举镇之中的守军。 那些鬼使但见又有大军而来,当下再不管这余下的数十泽阳将士,转身而退。一时之间,战马嘶鸣,举镇守军自陆昭与沈羽二人身边而过,狂风席卷一般的朝那后撤的鬼使而去。陆昭面上划过一丝笑意,身子一晃便扶着大旗滑落地上。 沈羽大惊,蹲下身子跪在陆昭身前将他扶住,才终究瞧见陆昭身上的轻甲尽数断裂,身上满是伤痕,根本辨不清楚有多少,更在胸口瞧见一柄断刃,这断刃几乎已然没入他轻甲之中,那断口之上,都是血迹。沈羽当下面色煞白,便是嘴唇都发了抖,眼中早已溢满了泪水,却仍旧咬牙言道:“陆将,我带你去寻军中医官……” 陆昭吐了口气,颓然的摇了摇头,依旧一手紧紧的握着沈羽的手。 他本再无些许的力气,只是撑着一口气只等着援军前来将这些带着鬼脸面具的乱党剿灭殆尽,如此,他便是死,也可告慰随他而来的一众将士在天之灵。 如今他等到了,却又赚到了。 沈羽周身都发了颤,她知陆昭伤重,重的怕是再无回天之力,她死命的咬紧牙关,却不知还能再做些什么。 她来的终究还是太晚了。 “少公……”陆昭抬起眼皮,凝目看着沈羽,松开手,撑着力气将腰间的那一把长剑解下来,放在沈羽手中:“剑,归原主。祥安四泽。” 沈羽的双手抖得不成样子,听得这几个字,更是泣不成声,却又摇头:“陆将放心,我带你去寻医官,你定无……” 她话未说完,肩膀却被陆昭用力的按着一捏,力道极大,似是用了他平生最大的力气,沈羽肩膀吃痛,满面泪痕的看着陆昭,陆昭却瞪着一双眼睛看着沈羽,干裂的嘴唇抖了抖,吐出几个字:“国乱,人危。昭,不能再随少公而战。少公保重。” 这话说到最后,竟至没了声音,陆昭身子一歪,双手把住大旗的旗杆,将全身的力气靠在其上,双目混沌,定定的望着沈羽,嘴唇一张一翕,无声的对着沈羽说了四个字:“照……顾……离儿……”便再也没了生气。 沈羽目光因着不断涌出的泪水变得模糊,她见过无数生死,亦经历过无数生死。可就在这一忽儿之间,在这世上待她如亲生女儿一般的陆昭去了。 陆昭去了,她却竟不敢相信。 她双手托着长剑,久久的跪在陆昭身前。 耳边的喊杀之声逐渐模糊,脑海中忽晃而过的,便是那一日在龙泽林中,陆昭曾对自己说的话,陆昭总是对自己说的话。 “少主人,家总会有的。少公,昭,带你回家。” 沈羽的身子一抖,双手脱了力,长剑落在地上砸起一阵尘土。她跪在陆昭身前,竟至趴伏在地,泣不成声。 而在承目镇不远处的小林之中,舞月静静地站在暗处,看着满面血污衣衫破烂从皇城卫刀下逃窜至此的廖恒,冷着面色对身边鬼使道了一句:“自作主张,误我圣教大事。杀。” 作者有话要说:从第一章 开始就一直陪伴了少公一百四十多章的陆叔叔还是去了。 陆叔叔杀青了。 第148章 性命忧,计策险 天空之中露了一抹微光,举镇统领正带了人将这镇中的将士尸身仔细小心的收敛。 沈羽坐在陆昭的尸身之前,一手撑着长剑,一手搭在陆昭那早已冰凉的手上,一场恶战让她发丝散乱,脸上更是灰土与泪痕瞧不清楚模样,又因着一身的血渍,衣裳残破,更显得狼狈不堪。 来来往往的举镇将士在这将将亮起的天光之下做着自己的事儿,满心的疑窦,或窃窃私语,或驻足观瞧,却谁也没有注意到她,只在她身边来来回回的走着。而余下的十几个从这一战中侥幸得生的泽阳军士与皇城卫则歪歪斜斜地靠在角落之中,呆愣愣的看着这一片残破不堪的景象,偶能听见低声叹息,轻声啜泣,却并无一人言语。 这其中,自有泽阳军士曾见过沈羽,可他们却三缄其口,只是互相看了一眼,谁也不说一字。 泽阳少公,早在数月之前坠崖而死,这事儿,是发了国令,天下人皆知的。而如今,在经历这纷乱一战后,陆昭身死,沈羽却又死而复生,于此间的泽阳军士而言,悲喜参半,只觉事态堪忧,更不敢多言。 可沈羽的身份是藏不住的。 沈羽虽不着一词,心中又悲愤交加,却也清楚的明白,在此时此刻,她无论怎样遮掩身份,都无法再跳出这已然旋尘扬波的乱世。 她用力的握了握手中的长剑,她此时依旧觉得周身气力充沛。她知道,过不多久,自己便会如那日的依克一般,痛不欲生。在服下那丹丸之际,她已然做好了这样的准备。 其实她亦不必太过悲伤,陆将,也只是早她三日而去罢了。 可她却又悲伤,她悲伤她终究没有能够听桑洛的话,好好的活着,悲伤此时的桑洛陷在牧卓的手中,怕是不知何时,才知道,沈时语已然离她而去;更担忧若她死了,便再也不能保护桑洛。 这短短的一个时辰之间,沈羽面上呆滞木讷,如同一块坐在昏暗之中的石头,可她脑中却百转千回,她无法再按着陆将临终所言,祥安四泽,更无法照顾离儿。 辰月教的势力已然大到让她不敢深思,而牧卓背后的南岳卓熙王,更让她后背冷汗涔涔。牧卓被王位遮住了双眼,他看不到卓熙王这狼一般的野心,若牧卓真的大事可成,舒余一国,怕早晚都要为南岳所侵。 她的时候不多了。如今的每一个决定,都要快。 沈羽动了动身子,僵硬的转过头,看了看一直坐在自己身边的人,而此人,也正在看着她。她叹了口气,张了张干裂的嘴唇,极为沙哑的吐出几个字:“子阳,可是觉得我不是真的?” 午子阳的脸颊上被腰刀砍了一条口子,此时还在淌着血,听得沈羽此言眼神微微一晃,片刻弯唇淡笑:“今日的一切,我都觉不似真的。这一路行来,许多事儿,我都不想相信,是真的。”他四下看了看,又往沈羽身边坐了坐,声音压得极低:“可少公活着,我心中,也是高兴的。”他看了看陆昭,面上浮起一阵凄楚之色:“陆将,也应是安慰开心的。” “我……”沈羽吸了口气,重重叹出:“我有苦衷,无法表明身份。许多事儿,还要仰仗子阳帮我。我时候不多,眼下,我说与你三件事,无论如何,请子阳务必替我办到。” 午子阳神色怪异地看了沈羽片刻,双目一眯,点了点头:“少公请讲。” 沈羽咬了咬牙,蹙眉深思,轻声言道:“时间紧急,我无法一一与你讲明,这些伏击之人,是辰月一教的教众鬼使。辰月教反,意于国祭之日在龙首山行乱事。” 午子阳眉头一跳,坐正了身子,眼神儿却落在四周,低声言道:“如此看来,那领我们来的廖恒,是辰月教的人。南疆诸城,怕是受害不浅。怪不得我们来此之后,觉得这镇中百姓行迹怪异,没想到他们竟有这样大的本事。可眼下,新王应已在来龙首山的路上。” “其一,”沈羽握了握拳,压制着周身那一股蠢蠢欲动的喷薄之力,沉声言道:“一会儿那统领定要来寻咱们问今日之事,你让他带你去龙首山寻统领贺祈,将此事说与他听,告诉他,南岳要趁此事突袭我南疆诸城,让他速速防备,传信穆公,让他火速来援。距此地西南不远有座山,那山中有谷地,”她顿了顿,沉思片刻:“你见过贺祈之后,调兵可攻。那谷地极为隐秘,怕是要寻一阵子,”她看了看午子阳那有些迷茫的目光,低声又嘱咐了一句:“若能调兵,明日便可攻打。若不能调兵,便严加防范,以策万全。” 午子阳点点头,“此事我记下了。” 沈羽复又言道:“其二,”她看了看陆昭,深深吸了一口气:“想法子,将陆将的尸身带回泽阳。厚葬。”言罢,抬手擦了擦面上的泪水,沉吟片刻,抬手拍了拍午子阳的胳膊:“其三,那凌川绝非善类,子阳若能寻到离儿,务必带她离开,替我与陆将,好好照顾她。” 午子阳更显疑惑地看着沈羽,那目光之中分明是担忧,“少公此三件事,为何说的让我心中不安?”他盯着沈羽,旋即言道:“少公,是受了什么威胁?还是,要去做什么要命的事儿?” 沈羽苦笑只道:“我自有我的苦衷,也有我的事儿要去做。子阳,应承我便是。” 午子阳淡笑:“这其一其二,我定办到。只是离儿姑娘,自从得知少公离世的消息之后,便与以往大不相同,而今陆将捐躯,少公若真的想要照顾她,便该自己去。不该是我。” 沈羽心中纠结徘徊,听得午子阳此言更替陆离担忧,可她便是想亲去将陆离带走,怕也再没有这样的机会,她摇头慨叹:“有些事儿,我想做,只是……”她说着,复又落了泪,吸了吸鼻子只道:“我知子阳虽嘴上这般说,心中,也定是答应了。”她站起身子,对着午子阳一拜:“羽,就此谢过。” 便在午子阳惶然之间,沈羽却已然转身,趁着这微白的天光,转身敛了地上一件那辰月鬼使的黑色袍子与一片尚算完整的鬼脸面具,便即牵了一匹马疾奔而去。 午子阳静静地看着那一人一马远去的背影,眉心深锁,他不知沈羽要做什么,却总有一股浓重的感觉,沈羽,似是不会再回来了。他瞧着周遭几名一同经历了生死的泽阳军士,那几人的目光也朝着沈羽离去的方向看着,各个面上忧虑深重。 片刻,午子阳对着陆昭的尸身拜了拜,似是对着陆昭说,又更似是对自己说:“泽阳一族,世代忠勇,为护舒余一国,马革裹尸,在所不辞。泽阳,有如此少公,又有如此之将士,子阳,定不负少公所托。陆将,宽心。” 言罢,抬手擦了擦面上的血迹,转身寻那将领而去。 沈羽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她须得在这短短三日之中,不,她已然没有三日。 她奋力打马往记忆之中那山谷之处而行,舞月的人自她入镇之后便没再追来,定是瞧见了举镇将士来援,怕被发现,是以离去。可舞月离去之后,绝不会坐以待毙,定还会回返牧卓之处将此事告知。 沈羽心中焦急如焚,她担心牧卓知道此事之后,会对桑洛痛下杀手,更担心自己这一路而去赶不及救下桑洛,又担心若自己在这一日之中不能带走桑洛,倒是若午子阳真的带兵而来,牧卓急怒攻心,手段更是残忍。 越是如此想,她越是着急。她只有一日时间,这一日中,她必须带走桑洛,如此,便是死了,也算死的安心。 待得入了山中,为防辰月教众发现,沈羽舍马,戴上那鬼脸面具,披上黑色的袍子,又戴上兜帽,缓步谨慎的在山中而行。 舞月回返,定留下车辙马蹄痕迹,她一路细寻,果见车辙,便就顺着车辙而行,竟在山中兜兜转转,越往深处,越觉阴冷。车辙停在一处极不起眼的山石侧边,乍一看去,并无什么异状。却总觉有阴风阵阵,从那山石缝隙之中吹出来。沈羽将手放在那山石之上,来来回回的摩挲片刻,又无论如何都寻不得半点玄机。 她眼下恨不得便就这样凭着一身的力气将这山石撞开,可莫说能否撞开,便是撞开了,更会惊动内中辰月鬼使,到时还未见到桑洛,怕就功亏一篑。可若就在此等候,实在太过被动。她举目四下观瞧,但见周遭不少山间碎石,有大有小。当下心生一计,他们不出来,便只有想法子让他们先将这石门打开,自己才能混入其中。 如今她时间紧迫,只有铤而走险。 此时半空之中乌云滚滚,怪风忽至,似是要有大雨来。沈羽心中一喜,天公作美,乌云遮日,大风卷地飞沙走石,正是给了她个绝好的机会。她走到那碎石之间,双臂搂住一块巨大的石头,竟如勇夫的力气一般,将那巨石举过头顶,朝着那石门的方向愤然抛了过去,便就在那巨石朝着石门飞过去的瞬间,自己却身子一纵靠在了石门一边。 轰隆砰啪几声,便是身后的山壁都晃了晃。掉落下来的土石落了她一身。片刻,那石门一响,粗重的碾压过,在一片尘土飞扬之中,三个鬼使竟真个从那石门之中走了出来,提着腰刀四下观瞧。 天空之中几声闷雷,沙尘之中寒光闪动,人影忽晃,三个鬼使还未听得响动,便有一人已然应声倒地,纵来不及发出一声闷哼。另两个鬼使在飞沙之中来回观瞧,只觉周遭风声怪异,当下开口大吼,而那吼声却淹没在巨大的风声石响之中,根本听不清楚。二人心慌,转而要往石门而去,却在此时复又几道寒光当胸而袭,只是刚刚瞧清楚来人是与自己一般无二的鬼面黑袍,便不能再叫出一字。 作者有话要说:搞事情了搞事情了这次是真的搞大事情了。从本章开始开启防盗。购买比例到达本文v章50的小天使可以看到正文。不够的小天使会看到防盗随机章节。要等到12小时之后才可以看到啦。么么哒~ 第149章 绸缪计,藏之深 一盏茶杯被人愤怒的摔在地上,瞬间碎裂四溅,那零落的碎片散落在舞月身前,舞月却一动不动,只是瞧着牧卓满面怒气的牧卓,目光浅淡,波澜不惊,“只是小事,王子,又何必动如此大的肝火。” “小事?”牧卓瞪着眼睛恨不能将满心的愤懑发在舞月身上,快步走到舞月身前,一脚踢开地上的碎片,咬牙低吼:“这样大的变故,你竟还觉得是小事?那廖恒何在?带回来了吗?” 舞月轻笑:“带回来了他的脑袋。” 牧卓闻言愣了愣,声音便又沉下来:“你将他杀了?” “往皇城引陆昭去南疆,到芸城,若陆昭可降,便留他性命,若陆昭不降,便杀之。这是我亲口交代给廖恒的圣令。”舞月慢慢的踱着步子,弯下身子伸出手指,轻轻地将地上的碎片捡起来,借着火把的光看着那锋利的断口,语调轻慢:“可他,却自作主张,邀功心切,在承目镇中就动了手,那陆昭不知道放了一道怎样的烟火,引来了举镇之中的守兵,虽然他带的人不堪一击中了埋伏,却也将咱们的事儿泄露了出去,王子如此生气,不也就是为着此事?难道,”她轻笑一声,将手中的碎片复又丢在地上,站起身子看着牧卓:“他不该死?” “烟火,”牧卓双目一眯,面如寒铁,“泽阳的烟火号。泽阳的烟火号,坏了我周密的大事儿。” “是否真是烟火号坏了大事,还未可知。只是如此一来,龙首山定然有所防备,咱们要去,怕就更难。”舞月秀眉轻挑,“这事儿,还真是一波三折。” “那你还说是小事!你可问过廖恒,因何忽然突袭?” “不曾问过。”舞月淡笑,瞧着牧卓那一脸的怒气又要发作,却又言道:“事儿已然如此,便是我问清缘由,又能如何?为今之计,还是要先想法子,占得先机。” 牧卓满面怒气,咬牙只道:“沈羽呢?你回来了,他在何处?” “跑了。” “跑了!”牧卓那嘶哑的声音回荡在殿中,目呲尽裂的拽住舞月的胳膊,就这样瞪视着她,一张脸因着急怒涨得通红:“跑了?他那个样子,怎会跑了!” 舞月一条胳膊被牧卓用力捏的生疼,面上却依旧淡然如水,微微抬目看着牧卓:“王子都知那怪异的烟火是泽阳的烟火号,他是泽阳族公,又怎会不知?” “他吃了软筋散,若无解药,如何可逃?”牧卓那一双眼珠子死死的盯着舞月:“你给了他解药?” 舞月嗤笑一声,抬手一甩,将自己的胳膊从牧卓手中挣脱出来,牧卓吸了口气,压在心中怒火,铁青着一张脸不作声。 “我给他解药?王子怕是糊涂了,他功夫高强,我做什么要给他解药自寻烦恼?”舞月露了一抹不悦之色,“舞月自来舒余至今,对王子的衷心日月可鉴,王子如此说我,实在让人委屈。” 她目光之中划过一丝凌厉之色:“王子莫要忘了,王子的母亲莲姬,本是我南岳王族庶女,当年忍辱偷生隐藏身份辗转入舒余,复经三年之后才终被献于你的先父,为了我南岳大事,在舒余皇城之中蹉跎一生,为的就是辅佐王子有朝一日登的王位,为我南岳一国荣光再添荣耀。”她冷哼一声:“如今,王子有了自己的本事,也该明了,这一路行来,是谁助你控辰月,练鬼使,是谁帮你成大事,登大位。眼下,只是出了这样一点点的错失,王子便要疑窦丛生,胡乱将罪名安在我头上,这罪状,我可真是担当不起。” “你可知……”牧卓的面色难看的厉害,一双眸子之中闪过浓重的恨意:“就凭你说的这些话儿,我便可无声无息的杀了你。” 舞月哈哈一笑,缓步走到牧卓身前,竟抬起手轻轻放在牧卓面颊之上,那声音复又便的妖娆惑人:“自然知道。可王子,却绝不会仅仅因着此事,杀了我。杀了我,你便再不能成就大业。那近在咫尺的王位,也会变作一粒微尘,在这纷飞的战火之中,灰飞烟灭。此事,我与王子,皆心知肚明。” 牧卓厌恶地将头别开,哑声言道:“大事,王位?如今出了如此的纰漏,几日之间,此事便会传到伏亦的耳朵里,我还能如何起事?” “伏亦身边,还有秀官儿。尚有盘祝。媚儿早就将生死蛊种在他体内,咱们要做的,不过是想法子除去国中余下诸公,将领,等这时日而已。” “如今沈羽逃走,以他在国中威望,调动龙首山守军,直取我圣谷,不过昼夜之间,我大军此时还未到,原有的良策皆被打乱,”牧卓烦躁的来回踱着步子,因着气恼喘着粗气,“非我不想信你,只是你我绸缪如此之久,好容易将穆及桅留在皇城之中,将大宛蓝氏削去了兵权,除去了伏亦的心腹凌川,将龙弩卫交给了盘祝,却要眼看着被此事横刀断开,若穆及桅真带着皇城的五军而来,我们手中的几万军士根本无法相抗。你让我如何不恼?” “沈羽?”舞月笑道:“王子放心,他,活不过三日。” 牧卓古怪的看着舞月,舞月却道:“他吃了吞蛊。”她说着,吁了口气,摇摇头:“虽不知他如何得到吞蛊,但,”她眨了眨眼睛,眉宇之间浮起一抹惋惜之色“若无人救他,三日之内,必死。只是可惜,王子想让他为己所用,是再不可能了。” 舞月慢着步子,走到桌前,拿起酒壶轻轻地倒满一杯酒,又晃着身子慢慢的走到牧卓身边,将酒杯放在牧卓手上,拍了拍他的手臂:“王子应知,沈羽假死,又带走公主,他与公主,本就是戴罪之身,不容与国。便是他在国中素有威望,莫说龙首山上的将领会否相信他一面之词,便是他自己,怕也不会亲往龙首山去。若我所猜不错,”她看了看牧卓面色有所缓和,抬起酒杯抿了一口酒,不由笑道:“他会在这几日之中,来此寻你我。” 牧卓那端着酒杯的手微微一抖,目色凝重的看着舞月,片刻,点点头:“他要来杀我?” “是否会来杀你,我却不知。但他定会来救公主。此事忽逢变故,他心知肚明,将桑洛落在你我手中,这可怜的公主迟早都会丧命。”舞月轻声一叹:“但只要公主在你我身边,无论是他想救走桑洛,还是想杀你我,都难于登天。不过王子之忧虑,却也没错。他定会想法子将咱们如今所在告知国中人,此地,已然不能呆了。” 牧卓面容冷凝,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那便走。带上桑洛,调集大军,往龙首山去。若不能在八族诸公面前当得堂堂正正的王,”他咧嘴阴鹜一笑:“便是在国祭之时,杀了伏亦,夺了这王位,天下诸公,又能奈我何?” 舞月笑道:“自古一将功成万骨枯,王子早就不该执着与堂堂正正这四个字,那些愚昧百姓懂得什么?称王之人,公允只在王权,何来公正?眼下咱们虽然错失一招,却能换的王子当机立断,有如此胸襟气势,大事不愁不成。”她长舒了一口气,“眼下,盘祝传信,伏亦的车马已快到龙首山北侧的临城。若王子可放下心中桎梏,不避斧钺,率兵突袭而战,出其不意,将伏亦一行阻截临城之中,加之我南岳大军相助,不须到国祭之日,大事便可成就。”她对着牧卓轻身一拜,眼波流转:“舞月,到时便可参见新王,在舒余国中,也算个登堂入室了。” 牧卓双目眯着,点头微微而笑。却在此时,殿外月使轻声只道:“圣主,山门被袭。” 舞月却淡然一笑:“瞧,这着急送死的沈公,却还真的来了。” “可寻到什么人?”牧卓开口问道。 门外月使回道:“倒并无瞧见有人,折了三个鬼使,巡守的一队鬼使出外,并无瞧见有什么怪异之人,此时,已在山门之处严加防守。圣主,是否还要派人往山中去寻?” 牧卓冷哼一声:“不必了。他自然还会再来。吩咐下去,整军开拔。一刻之后,随我绕往临城,替天剿昏君。” 那月使应了一声,又道:“圣主,此时风雨交加,山中飞沙走石,怕是山路难行。” “龙行自然有雨,”舞月浅淡开口:“我辰月鬼使,还怕这些小风小雨?” 月使的声音都带了颤抖,听得出颇为慌忙:“圣使所言甚是,是小人妄自揣测了。小人这就去吩咐。” 牧卓却又说道:“月使,收拾干净我的车马,派人去将公主带上我的马车。此行,我要与我的妹妹,同乘。” 门外的月使惶然而去。舞月那沉静的眉宇之间却染上一抹怪异的兴奋之色,双目都因着这话儿亮了亮,又转身看着正殿四周那些怪异的图腾纹饰,淡然的吐了口气:“我却很想知道,若王子途中真遇沈羽,是会让我救他,还是会将他与桑洛,一同斩杀。” “比起让你救他,”牧卓悠悠说道:“我倒更想让你控他。可他若真的可控,便不再是狼首沈公了。如此良将,我若不能得,定必除之。”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今天不知道说什么,希望多点爱。 第150章 险诡谋,可同仇? 风雨大作,天地晦暗。正是隐藏身份的好时机,亦是将桑洛救出的好机会。 沈羽混在一众鬼使之中,借着黑袍加身,鬼脸掩面,此时正听着一声又一声此起彼伏的呼和之声,跟着众人在山谷之中步步慢行。 大风卷起豆大的雨点儿拍的前面不远处那辆华贵的马车车顶上,噼啪作响。此时她们已经出了那所谓的圣谷,她眼看着几个鬼使将桑洛带上了前面的马车之中。而此时牧卓与舞月,竟与桑洛同车而行。 牧卓再也待不住了,沈羽自然想到舞月与牧卓定会改变以往的计划,而他们如此之快,倒是出乎她的意料。而让她更没有想到的,是这圣谷之中涌出来的鬼使,竟如同一队大军。少说,怕也有八千。 他们不会再从此前的路往龙首山去,沈羽一路跟着,一双眼睛从那鬼面之中往四下观瞧,滂沱大雨之中,他们的路线绝不是往龙首山而去的方向,而是略微往北。看样子,是打算从北面的旷野之中穿过,再绕道龙首山? 不会。 沈羽压着心中涌起的一股股怪异的想要蹿起身子的念头,深深地吸了一口凉气,定下心神,龙首山已然防备严密,他们便是有如此大军,也未必是贺祈的对手。 可他们此时又是要往什么地方去? 沈羽轻轻地呼了一口气,不管他们目的为何,眼下最紧要的,是先将桑洛救出。她一路走着,心中已然暗自盘算,寻一匹快马,待得救出桑洛,便带着她往举镇之处疾奔。举镇如今因着昨夜之事,定然严防死守,严加戒备,他们不敢一直追过去。可她却又绝不可能将桑洛交给贺祈,牧卓想要桑洛的命,伏亦也早就动了杀机。 待得甩开这些鬼使,她再带着桑洛绕过龙首山,将她安置到个村镇之中。如此算来,若是真可一路顺利畅通无阻,两日,两日她们定能到龙首山东侧的小镇之中。到时…… 沈羽想及此处,心中一梗,便又觉万分难过。她怕也只能将桑洛护送到那里了。 可如今车外人多,寻不到漏洞,她也只能等待时机,等的他们走的累了,乏了,整军休憩之时,才好寻个机会将桑洛带走。而眼下,她尚需一匹快马。 天空之中一道闪雷,咔嚓之声惊得马儿都不安起来。 桑洛闭着眼睛坐在马车之中,听得外面巨大的落雨声,一言不发。 她手腕之处的伤口闷闷作痛,心中,更是隐隐担忧。 她只瞥了牧卓一眼,那目光便就定在车中这从未见过的女子身上许久。这女子的目光淡然,太过淡然,淡然之中,又带了浓重的探究之意。这探究的目光让她周身不适,尤是她身上散发出的阵阵奇香,让她胃中翻腾,几欲作呕。于是她便闭上眼睛,静静思索。 自见到牧卓而今,牧卓的神色一直安静而自得,似乎这所有的事情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不会出半点的差子。 可仅仅是方才那一瞥,她便看出了牧卓心中的恐慌与担忧。 一定出了什么事。不然牧卓不会忽然改变了主意,如此仓皇的带着人倾巢而出。更不会将自己与这怪异的女子一同放在他的马车之中。可究竟出了什么样的事儿,她不知道,牧卓定也不会告诉他。但这样的感觉让她心中不定,是以她唯有闭上眼睛,来掩盖她心中的波澜。 然闭着眼睛的桑洛,却总觉得周身不适,似是总有一双眼睛盯着自己。 因着方才那一声炸雷,拉着车的马儿应是受了惊慌,让这马车都不稳当的晃了两晃,她睁开眼睛,正正对上那一双极其魅惑的眸子。便就在这一瞬,她心中明了,让自己周身不适的目光,正是这一双眸子。 “你为何看着我?”桑洛沉着面色,淡然开口。 舞月确实一直在看着桑洛。毫不遮掩,全不避讳地看着。便是坐在一旁的牧卓,都觉得她目光怪异,却又眯着眼睛不说话,直到桑洛开口而问,这才微微一笑:“妹妹,这是我教中圣使,舞月。” 桑洛却根本不至理会,仍旧直视着舞月,面容之上毫无波澜,却已然腾起一抹霜色,复又问了一句:“你为何看着我?” 舞月嗤笑一声,身子软软的靠在马车一侧,那声音悠然懒散:“舞月素闻桑洛公主是这舒余国中最美丽的姑娘,只觉得是百姓传闻,不可全信。如今一见,果然惊为天人,让人,”她顿了顿,眸中闪过一丝古怪的神色,眨了眨眼睛,似是在欣赏一件绝世珍宝一般,眉间染上一抹昂然春意:“让人,移不开眼。真是难怪狼首沈公,都能为了公主,冒着天下之大不韪,假死违命,将自己的族人置之不理。” 桑洛看着舞月,却毫不为她言语所动,转而看着牧卓:“我们要去哪?” 牧卓只道:“去见见伏亦。” 桑洛眉心微微一蹙,沉着面色看着牧卓,片刻却一笑:“看来,你棋差一招,还是被人寻到了纰漏。”在牧卓那还未冷下的面色之中,复又说道:“既如此,你大可杀了我,何苦还要带着我?” 牧卓轻笑,看了看桑洛,转而又看向那紧闭的车门,哑声说道:“我既说了不会杀你,自然不会食言。” 这话儿话音未落,桑洛却竟笑了,“如今你我三人坐在这马车之中,想来,都是深谙其道的局中人。既如此,你大可不必再掩盖你那本来的样子,”她靠在座上,看着牧卓:“牧卓,你我自小,也算一起长大,你与我是什么样的人,谁和谁又不知道?谁在谁面前又做得了假?你心中所思所想,我只需看你一眼,便心中明了。你不杀我,只是因着我对你尚有用处,可助你在舒余诸公面前,从伏亦手中夺得王位。可如今,你不再去龙首山,却改道要去半路阻截伏亦,那国祭之事便自然作罢,你大兴兵马,要做这反乱之事已成定局,又何须我再帮你说什么?” 牧卓被桑洛说透了心事,干笑两声,前倾着身子,双臂搭在膝盖上,搓了搓手,抬头看着桑洛,目光之中闪过一丝狰狞诡异的神色:“妹妹所言说尽了我心中事,你说的对极了。你与我,谁也诳不了谁。只是,”他扯着嘴角摇了摇头:“若你我将这舒余国事,放在一旁,抛去所有的前尘旧怨,我只问你一句,难道,你就不恨伏亦?你不想,亲眼看着他死?” 桑洛没有言语,似是在思索,又像是在回忆,良久,惨然一笑,舒了一口气只道:“说到恨,我确实恨他。可有一点,你却说错了,若真可将前尘旧怨舒余国事抛诸脑后,我不仅想看着他死……”她将那目光定在牧卓脸上,“我还想看着你死。” 牧卓呆了片刻,旋即便是开口哑声大笑,“妹妹说的极是,我怎的就忘了,你早就想让我死了。”他长舒了一口气,双手拍了拍膝盖:“可你我谁也不能将所有的事儿抛诸脑后。你也不要忘了,在他们心中,你我皆是孤魂野鬼。他若真看见你我,定会除之而后快,是以,你也只能在这马车之中,与我同仇敌忾,才有生路。” 桑洛疲惫的闭上眼睛:“既然谁也不能将国事抛诸脑后,你又何苦多做假设。如今秀官儿与那假冒的凌川,就在伏亦身边,你若想让他死,何须亲去?” 舞月闻言眉目一跳,反而又笑道:“公主,竟然连凌川之事,都知晓。” 桑洛轻哼一声:“不巧,我正巧看见了真凌川的尸身。”她微微睁开眼睛,这次却是看向舞月,只是看着她那一双眉眼,仔细的端详片刻,开口言道:“若我所看没错,你不是我舒余国中人。”如此说着,却又不等舞月答复,转而又看着牧卓,面上浮起一抹轻蔑之色:“你为了王位,竟与南岳勾结。你应承了什么?南疆诸城?还是舒余一国?” 牧卓瞬间阴沉了面色,沉声不语。 舞月嗤笑一声,淡声言道:“我一直想不明白,为何王子当年执意要除掉公主,”她的目光再次落在桑洛面上,“公主见微知著,慧眼独具,这样的女子,若不能为人所用,便定必会被人所害。” 桑洛但听她所言便知自己猜测对了,冷哼道:“如此之王,便是你能登上八步金阶,又能坐在其上多久?” “舒余与南岳百年来都世代交好。便是给他们一些城池,也无甚大碍。”牧卓开口言道,吐了口气,也显得有些疲惫:“妹妹,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南岳助我,我给他们城池,可得舒余一国。可若无南岳与辰月教,舒余纵有万里江山,也无我牧卓容身之地。孰轻孰重,妹妹这样聪明,若是你在我之位,也定会如此做。” “若是我在你之位,”桑洛浅淡笑道:“绝不会将自己至于此地。”说着,摇了摇头:“可我却也比你好不到哪里去。也罢,你想让我做什么?” 牧卓咧嘴一笑,面上浮起满意神色:“我想让妹妹帮我,说服国中诸公,让诸公信服。”说着,又道:“不过便是诸公不愿,我也不怕。” 桑洛冷声淡言:“你自然可大军叛乱,内外夹击,可若是国中诸公不能心悦臣服,你这王,也当的不踏实。” 牧卓眉毛一挑,点头只道:“妹妹知我。那依妹妹所想,我该……”他看了看舞月,转而又看着桑洛:“我该如何?” 桑洛沉吟片刻,眼神看着虚空,幽幽然的吐出四个字:“大金乌令。” 这四字虽短,却字字铿锵,舞月听得一愣,牧卓面上却是一惊。 舞月自然不知这四个字的分量,只是不解的看着牧卓,而牧卓面上却也显出一丝迷茫,讷讷开口:“此番,我是真的不知你的意思了。” 桑洛吸了口气,抬手捏了捏酸胀的眉心,缓缓说道:“大金乌令,国令之首,发自吾王,以祈诸公,清君之侧。王兄久不在皇城,竟然连这个都忘了?” 牧卓沉思只道:“非我不知其意,只是……” 桑洛坐正了身子,将手放在窗边,轻轻的推开一条缝隙,便有一股凉风裹着雨星星点点儿的落在手背上,顿觉清凉,不由闭目深吸一口气:“如今你被人察觉,这消息若传到伏亦耳中,定必调兵。若是穆公带兵前来,你根本无法与之抗衡。你与我,皆被国所弃,你我已死,百姓皆知。为何忽然出现,此事,便是诸公不查,百姓定也会议论纷纷。是以,你我须得先为自己寻个合适的由头,让百姓信服。只要百姓信服,诸公,又何惧?” 牧卓凝目看着桑洛:“妹妹之意,是让我从反,变为救?” 桑洛微微一笑:“世人若皆以为你我要反,不反,也要反。可若吾王陷于为难,你我揭竿而起清君之侧,”她转头看了看牧卓:“不仅寻到了假死之由头,百姓也会知晓你我假死,只是为了静待时机祛除那潜伏在吾王身边真正的乱党,到时,只会抚掌赞叹我轩野一族血浓于水,谁又还会在意你与我,是怎样活着的?” 此言一出,牧卓脸上一喜,舞月竟至拍手赞叹:“公主,真是好计谋。” 牧卓喜过之后,却又摇头:“可大金乌令,只能吾王亲发。伏亦此时正在南行途中,又怎会……” 桑洛笑道:“伏亦身边的人,你眼下不用,还要等到何时?” 牧卓愣了愣:“你是说,秀官儿与……盘祝?”他说话间便又犹疑:“可他们二人……” “自古一将功成万骨枯,更况登王乎?”桑洛目中闪过一丝凌厉:“王兄为了王位连自己的亲父兄妹都可抛,难道,此时却心疼一两个人?” 牧卓笑道:“妹妹计策,确实高绝。只是此计可骗的百姓,却难骗得诸公,若穆公赶来,只怕,他不会这样容易被此事骗到。” “穆公远在皇城,而你我却与伏亦更近。若你在穆公赶来之前还不能成就大业,便也就引颈就死吧。”桑洛轻蔑的哼了一声,“还做什么王?” 舞月却道:“可若真如公主所言,这伏亦发了国令,赶去救他的,怕也不止咱们。若是短兵相接,又该如何?” 桑洛闭目只道:“是以,此一战,还需得一人,”她吸了口气,只觉得手心之中都是汗:“以她在国中威望,怕是比你,更能说服国中将领。” 牧卓双目一眯:“你是说,沈羽?” 桑洛叹道:“便是我让沈羽回来,你又能放了他么?”她微微摇头,“并非沈羽。” 牧卓不解的看着桑洛:“那又是谁?” 桑洛淡然一笑,神态自若的吐出一个字:“我。” 作者有话要说:公主终于要从幕后走到台前了。可喜可贺。 我还活着,不要担心。虽然我恢复了单身,但是卸甲依然不断。 第151章 荒野原,大乱战(上) 她目光从牧卓与舞月的脸上扫过去,在这二人的惊愕之中缓缓言道:“我与伏亦兄妹情谊深厚,国人皆知,诸公更明,况公主忽然暴病而亡,本就突然,若我带兵而往,言明苦衷,国中将领,谁又会怀疑?便是穆公来了,也不会多想一二。” 牧卓听得不由露了笑意,却又言道:“妹妹,竟愿意如此帮我?” 桑洛只道:“我与你一样,在国中再无容身之地。眼下,”她蹙着眉头,看向牧卓:“我只求沈羽平安无事。所以,我要她陪我一起。” 牧卓闻言,挑了挑眉:“妹妹安心,只要你能助我成就大事,沈羽,我定保他平安。只是此时,我还不能让他回来。” 桑洛目光之中闪过一丝失望,可她心中却知,牧卓定不会让沈羽在自己身边,她旋即开口,复又说道:“既如此,那你便放了疏儿。她一个婢女,什么都不懂。别人也不认得她。” 牧卓笑道:“疏儿是妹妹心腹,虽然什么都不懂,却也什么都记得清楚。出来之时,我已将她留在圣谷之中。由月使亲自看着,待得咱们大事一成,我便将她送回来,伺候妹妹。” 桑洛脸色一沉,心中更至气闷。可她却不能显得生气,她无法生气。如今她处处被牧卓牵制,又根本无人可替她递送消息,只能剑走偏锋,让牧卓迫使伏亦自己发下大金乌令。可她却毫无把握,此战可胜。 此时她心中唏嘘感慨,此战,不管谁输谁赢,她怕也无生还之望。伏亦不会放过她,牧卓若真登上王位,也不会让她活着。她本盼着好歹可借此机会让沈羽在她身边,寻个时机让沈羽独自逃走,好有一线生机,可如今看来,根本难于登天。眼下,唯有步步为营,处处寻机了。 雨势减小,天色却更加灰暗,乌云蔽日,压的极低,白昼恍如深夜,车中一片昏暗之色,三人却各自而坐,谁也不再发一声。 牧卓微眯着眼睛,看着靠在座上闭目假寐的桑洛,那目光复又落在对面的舞月脸上,却正见舞月依旧盯着桑洛,目光之中说不清楚怪异复杂的情愫,看起来让人觉得心中忐忑。他分明能看出舞月眼中的喜爱,可他心中却明了,这样的喜爱绝非什么好事。 牧卓吁了口气,舞月的眼神这才从桑洛的脸上移开,转而看向牧卓。 只是一忽儿的对视,她便明白了牧卓眼中的深意。 桑洛这样痛快的就答应了帮助牧卓,还给出了一条堪称绝妙的计策,他二人皆是始料未及。而此时,他们将桑洛放在车中同行,却成了碍了他们商对计策的人。牧卓对着那紧闭的马车门微微偏了偏头,起身轻着步子弯着身子出了马车,坐在那车夫一侧。 赶车的也是个鬼使,但见圣主竟亲自从车中出来,当下有些慌神,还未及拜见,便被牧卓轻轻拍了拍肩膀,给了个手势,慌忙跳下马车。 牧卓拉起缰绳,径自驾车,不过片刻,门声又响,身边一股奇香而来,舞月已然坐在他身边,低哑地嗤笑数声:“王子这样,却不怕有心之人趁雨偷袭?” 牧卓也不理会,只是用极低的声音说着:“桑洛所言,你作何感想?” “计策极好,人,也是极好的。”舞月的声音绵缠软糯,犹在说道这人之时,语调更显了几分跳跃之感:“我从未想到,王子的妹妹,生的如此好看精致。” “舞月,该知道眼下最紧要的是什么,”牧卓不由得冷笑一声:“自入车中,你的眼睛,就从未从她身上移开。你可要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绝非是你可放在股掌之中玩弄的。” 舞月却笑:“王子说的有趣,”她看着乌云暗沉之下的绵连雨幕,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面纱被风吹的微微翻动,而遮掩之下的唇角微微弯着:“这样的女子,世间罕见,怪不得,你一直惧怕她。” “我是惧怕她,从很多年前,我就惧怕她。”牧卓哼哼笑了笑,“我三兄妹之中,最聪明的便是她,她若是当年站在我这一边,如今,哪里还有伏亦的王位?”他那低沉沙哑的话语忽的一顿,话锋一转:“可惜,她从未帮过我。此人,若不能为我所用,也定不能为伏亦所用。可……”他幽幽然的吐了口气:“便是她如今愿意为我献策,这计策实可谓高超绝妙,我竟却又心中不安,总觉的会有什么岔子。” “她如今左右掣肘,根本没有一条活路。”舞月抬起手在半空之中,让落下的雨点儿打在手上,轻声言道:“不帮你,她要死,帮你,她也要死。此事,她看的十分通透。”她轻握拳头,将一手的雨水握在掌心中,觉出一丝冰凉之感:“她为你建言献策,不过是为了让沈羽活着,又或是,想在这夹缝之中,寻求一丝生机。可惜,”她偏着头看着牧卓那冰凉的面具,“沈羽未必能明白。眼下,还不知在什么地方窥伺,等着将她带走,或是等着取你我性命。” “若沈羽愿帮我,”牧卓动了动有些酸痛的肩膀,“便是将他体内的吞蛊除了,又有何难呢?洛儿聪明,知道惜命。可惜,沈公却不会如此。” 舞月淡淡一笑,开口言道:“那便等吧。若我猜测没错,沈羽定混在你我身后的军中,他不会等的太久,他不莽撞行事,只是想等着你我松懈,等着天黑,等着这天色更暗,雨势更大。”她说着,抬头看了看天空,将双手拢在斗篷里,轻轻交握:“看这天色,这雨,怕是要下很久了。” 牧卓哼了一声,许久,开口言道:“那便派飞鹰传信吧。让秀官儿与盘祝,伺机而动。”他说着,却又不甘的说道:“你就没有法子将沈羽找出来?”牧卓紧了紧手中的缰绳,“若是能将他找出,我们以替他除去吞蛊为由,或可让桑洛,更忠心对我。”他沉吟片刻,声音放的更低,那只言片语几乎被淅沥雨声淹没,却又字字入了舞月的耳中:“难道你手中,并无泠穹之草?” 舞月斜着目光看了看牧卓,声音也更是压低:“并非无泠穹草,只是,如今数千鬼使,皆靠服食吞蛊而得猛力,他隐在众人之中,便是我用泠穹草引吞蛊,也寻不到他。”她那面上浮起一抹轻蔑之色,却低下头不让牧卓瞧见:“难道王子,要将这些人面上鬼面一一除下,个个辨认?到时打草惊蛇,他定闻风而动。还是等吧。桑洛就在这里,他不会不来。” 牧卓低叹一声,似是心中颇为不满。却也不言语,静静地看着前面一片灰蒙蒙的旷野,重重的吐了一口气。 隐在众人之中一直随行的沈羽却全然不知这一个时辰之中几人的对话,她倒不是无力,也不觉得气虚,反而越走越觉得神清气爽,可她心中明了,这样的感觉不知道什么时候便会被痛楚替代。 她想准了时机,只等着天色更暗,看如今的天气,再过几个时辰,到了黄昏时分,乌云不退,天光会更加暗淡,此时大雨,暗中也无法持火把,到时,她便可暗自接近马车,纵起轻功从车顶而入,先杀牧卓,再救桑洛。 眼下,她只需要再静待一会儿,只盼着她体内这怪异药丸的效力,能持续的久些。 于是她便一直这样低着头安静的走着,听得耳边的雨声时大时小,湿透的周身衣裳被大风吹得紧紧贴在身上,天空之中亮了亮,一道闪又亮起,继而又是几声隆隆闷雷有远而近。 沈羽不由一笑,又要有大雨落下。或许,她不须再等几个时辰,就再一会儿,一会儿或许便可成事。 风声愈发的紧,而大雨忽而又急了几分。 沈羽那藏在斗篷之中的手握紧了长剑的剑柄,却又凭空之中觉出一丝怪异的气氛。她有些迷茫的歪了歪头,看向四周的野原,却总觉得这大雨之中的野原地形怪异。 此地偏靠南疆,野原之中满是青黄之色的野草。此时不到三月,草虽不枯,可长得也不旺盛,不过到人足踝之处,沈羽一边走着,一边不断斜着目光从那鬼面之中看出去,总觉得方才那些黑突突在风中不断摇摆的草叶沙沙声中,带了些奇怪的声响,这声响极其细微,可沈羽耳力比常人更好,只觉得这声音如虫弹足,似蛇爬动,却不知道究竟是什么。 沈羽皱了皱眉,忽觉体内有一股极其古怪的感觉从丹田之处蹿入周身。她还未及细响,便就觉得腹部一阵闷疼。却在此时,她身边的几名鬼使竟然已经闷哼出声,低声喘息起来。 她咬牙不语,却觉得这疼痛愈发强烈,胳膊被人抓住,但听身边鬼使低声问道:“兄弟,你可有什么感觉?” 沈羽心下一沉,当下故意沙哑了几分嗓音问道:“你也觉得不对?” 她话音未落,身后几人忽的低呼几声,身边那说话的鬼使也身子一晃,微微歪了歪。沈羽只觉那疼痛之处就在腹中不断游走,似是一个活物一般来回乱窜,疼的她出了一身的虚汗。她顿了顿步子,正欲调息,压下这不断的疼痛,耳边却又传来几人跌倒轻哼之声。 风声愈紧,雨点更密。 沈羽不自主的蹲下了身子,一手握着剑柄,一手按在腹部,额头上都渗出了汗珠。便在此时,周遭草丛之中忽的几条黑影从其中窜起,根本瞧不清楚样子,风雨之中只听得有个苍老的声音低吼一声:“放!” 作者有话要说:来了,终于援兵来了 第152章 荒野原,大乱战(下) 沈羽还未及分辨这声音从何处来,便是嗖嗖的数声,只觉有什么东西打在了自己的身上,紧接着便是一股腐臭一般的气味四散而来,让人几欲作呕。可腹中的疼痛却更加的强烈。而在此时,却又更多的人从那草丛之中窜了出来,在黑暗的雨幕之中,在这浩荡的队伍周围,如夜中鬼魅影子一般来回快速的穿梭。 不少鬼使跪落在地,一个个都是用手抱着肚子,口中不断呜咽,或有些咬牙撑着,当下拔了腰刀,高呼一声:“有敌来!” 那行在队伍之中的马车骤停,显然也因着此事受了惊动。 沈羽撑着力气抬眼观瞧,不知当下形势究竟来者何人,更不知这些人有多少,目的为何,但总归此事有人打乱了牧卓的计划,不管对方是敌是友,她必须趁着这绝好的时机救出桑洛。 身边一声声的低呼之声此起彼伏,她咬牙踉跄着步子朝着那马车的位置快步而去,已然瞧见了站在马车外面的牧卓与舞月,听得牧卓那撕裂一般的声音高声大呼:“护!” 而这声音却淹没在一片嘈杂的脚步声中,不远之处几匹马儿朝这边奔来,由远而近,片刻便到了近前,那马上坐着的人看不清楚面容,其中一人身形佝偻,应是个老者,而方才那一声令号,正由他而传。 沈羽此时目光迷蒙,加之雨势愈大根本看不仔细,只觉得这人样子熟悉,却仍旧脚步不停,绕过地上的数名鬼使跌跌撞撞的到了马车近前,双手扶住车辕,正要爬上去,腹中确实一阵绞痛,疼的她双手一松滑落在地。 而那苍老的声音复又传来,高声言道:“妖教乱国,吞蛊害人,束手就擒,我放你们一条生路!” 牧卓冷哼大吼:“你们是什么来路!竟敢阻我圣教去处!” 那声音干笑数声:“大宛,蓝盛。” 牧卓双目一眯,面上却又带了惊慌之色,旋即却又笑道:“蓝盛早死了数十年。你莫要在此地胡言乱语,便就是神将蓝盛的鬼魂到来,我圣教鬼使,也能相抗!”当下大喝一声:“众鬼使,与我一同,斩除恶人!扬我天火之威!” 舞月蹙眉拉住牧卓的胳膊:“此人通晓南疆蛊术,他们洒的是泠穹草末。” 牧卓神色一凛,看向舞月:“我一众鬼使八千,怕他们不成?” 舞月面色不善,沉声言道:“听我一言。”言罢,高声叫到:“众鬼使,除去衣衫,赤膊迎战!” 此言一出,那地上的鬼使纷纷手忙脚乱的脱着衣衫,他们人数虽多,可毕竟都不是什么功夫高强的习武之人,不过就是从南疆诸城村镇之中寻到的教众,每日服下丹丸才力大无比。对方不过数十人,可便就是这数十人,纷乱之中就让他们乱了阵脚。便就在这些人刚刚除下衣衫之时,那老者却复又大吼一声:“再放。” 那数十条影子瞬时又窜入军阵之中。 天空之中一道亮闪,咔嚓作响。 沈羽满身大汗的伏在马车后面,却在这一道电闪之中瞧见了那数十个来回飞窜的人,身上是蓝红交加的轻甲衣衫,当下心中一喜,蓝红交加,可不正是大宛蓝氏的族军? 便在这瞬息之间,鬼使与那些大宛军却已然交上了手。 沈羽喘着粗气,将面上那碍事的面具扯下,忍着一阵阵剧痛,咬牙绕到马车一侧,眼见牧卓与舞月背对她站在车上,此时已有两名大宛军士朝他二人而来。牧卓拽住舞月身子一侧闪过那人手中兵器,却脚步一滑与舞月落下马车,当下便被十几个赤膊的鬼使护在其中。 沈羽只觉时机到来,用力的深吸一口气,甩掉身上黑色斗篷,足尖一点纵身跃上马车,管不得此时周遭有多少鬼使又有多少大宛军士,用力的一拉缰绳打马,架着马车冲出战圈。 牧卓当下惊声大叫:“追!追!” 舞月却眯着眼睛,目光凛冽,道了一句:“派人去追,余下众人,护圣主快走。” 牧卓恼怒大吼:“为何要走!他们不过百人,我有千人万人!” 舞月冷声言道:“如此形势,你却还看不清吗?你的千人万人,怕是作茧自缚。谁还能战?此时不走,你的大事,再不能成!” 牧卓粗喘着气,握拳的手都不住的发抖,咬牙言道:“走!快走!飞鹰传我天火之令,所有辰月教众,三日之内,赶往临城!” 沈羽站在车上双手持缰用力打马,哪里还管的身后那些鬼使如何,只是一路朝着那马上几人的方向疾驰而去,她心中焦急担忧,口中更是大吼数声:“可是大宛蓝公!蓝公助我!” 那马上三人,正有蓝多角。 蓝多角但听此语,当下便打马而迎,眼瞧着沈羽站立车上,便是一喜,抬手大声招呼:“护车!” 号令一下,在军阵之中的大宛军士纷纷跳出战圈,朝着那追车的赤膊鬼使而去。此时天空之中闪雷不断,这些人手中皆提着一个布袋,那布袋早已被大雨浇湿,他们却伸手入其中,抓出一把有一把如同黑色土坷垃一般的东西,对着那些赤膊鬼使抛了出去。而这东西不只散着一阵阵恶臭,粘在身上又让这些鬼使一个一个趴伏在地,周身抽搐不断嘶嚎。余下众人望而生畏,竟再不敢追。 而此时,沈羽已然驾着马车到了两马近前,这才惊见那马上老者,竟是昆边主事,另一人,竟是蓝越。当下愣了愣,却又因着腹中一阵阵疼痛再也站立不住,恍惚之中瞧着主事微微一笑,“小兄弟,我们真是有缘。”转而对着远处振臂大呼:“撤!” 蓝越跳上马车,从沈羽手中接过缰绳。她晃了晃身子,心中惦记桑洛,跪着身子推开车门,几乎是手脚并用的爬入车中,虚着声音低呼了一声:“洛儿!” 桑洛被这忽然而至的转变惊得面无血色,更不知外面究竟发生何事,只是听着一片喊杀哀嚎之声,又听得兵器相交,便觉事有转机,就在心中擂鼓之际马车忽动,她张了张嘴,却不敢在敌友未分之际喊出一声。可不过片刻便听得沈羽高呼蓝公,心中又惊又喜,正要开门而出,马车骤停,门被推开,沈羽一身雨水的跌落车中。 桑洛心中百感交集,但见沈羽便是一阵安稳,弯着身子跪落车中扶住沈羽,当下便将她搂入怀中,竟不自觉的红了眼眶。 沈羽但见桑洛,心中终于安定下来,周身卸了力气,却觉得腹中疼痛愈发强烈,似是有什么东西要穿肠破肚而出一般,一阵阵疼的周身痉挛。她靠在桑洛怀中,开口言道:“洛儿……可……还好……” 桑洛却惊觉沈羽有异,当下急问:“你怎么了?” 沈羽闷哼一声,蜷缩起身子,咬牙闭目,惊得桑洛身子都发了抖,接着昏暗的天光看着沈羽面色惨白毫无血色,头上不知究竟是雨水还是汗水,满面痛苦之色,想及沈羽离开之时被那月使下了药周身无力,连行走都艰难,而此时能走能跑,却不知怎么又成了这样子。 而沈羽却已然疼的说不出话,用力的咬紧牙关生怕在发出痛呼引得桑洛担忧。可这疼痛实非常人所能忍受,竟比刀砍斧劈还要疼上万分。 桑洛看着沈羽的样子便落了泪,紧紧地将沈羽抱在怀中,脑中忽晃过昔日依克的样子,便想到沈羽曾经留了一颗那丹丸在身上,她瞪大眼睛,低头看着沈羽,便觉心口一窒,颤声问道:“时语……你……你吃了那……” 沈羽吐了口气,眼前阵阵发黑,又觉耳边不断嗡嗡作响,身子都不由自主的痉挛,她在迷蒙的目光之中瞧见了桑洛那惊异又担忧的面容,心中便有一股悲愤堵得她眼眶湿了。 自己怕是要死了,可自己却要死在桑洛怀中,让她这样看着自己,跟着自己一起痛不欲生。 沈羽扯了扯嘴角,声音虚的连自己都听不清楚:“洛儿……别怕……” 桑洛满面泪痕,拉住沈羽的手:“你是不是吃了那药丸?” 沈羽微微一笑,权当认了。 桑洛身子一晃,目光之中划过一丝绝望之色,当下要站起身子,沈羽用力的拉住桑洛的胳膊:“别走。” 桑洛却叫道:“我去寻那些鬼使,那些人身上定还有那药丸。我去……我去寻来……”她虽如此说着,身子却被沈羽拉着,说话间却又流泪,看着沈羽的样子心中一阵阵绞痛,急的对着车外大呼:“停下!快停下!” 沈羽双唇微微颤抖,只觉的意识阵阵模糊,抖着手按在桑洛手臂上,却只说了几声洛儿,再也说不出话。 车外马蹄声脚步声纷乱,不知是因着桑洛在车中大喊,还是因着别的什么,车子缓了缓,人影一晃,主事佝偻着腰与蓝多角一同入了车中。 主事但见沈羽那样子,便是面色一沉,蓝多角更是惊得瞪大眼睛,看向主事,慌忙蹲下身子急问:“沈公,你可是服了吞蛊?” 沈羽此时意识迷离,疼的周身麻木,只是微微点头,主事只道:“他身上还沾着泠穹草末,会有此反应,根本不需再问。” 蓝多角抬头急道:“叔父……” 桑洛听得二人此言,当下抬眼看着主事,目光之中晃过一丝惊异,却又无暇多问,开口只道:“主事,可有法子救她?” 主事看了看蓝多角,言道:“往西南,那边有一处溪水,咱们在溪水边上安营。” 蓝多角会意的点了点头,对着桑洛一拜,出了马车,将门关上。主事叹声言道:“公主,你本就该在雀苑之中待着,不要管此间之事。何苦还要趟这浑水。” 桑洛却无暇与他说起此事,仍旧看着他说道:“主事,可有法子救他?” 主事叹道:“你且放心,一时半会儿,那东西,还害不死他。”他转头看了看车门,“那些辰月教的人惧怕泠穹草,不会追来。”说话间,门声微响,蓝多角递了一柄灯烛进来,人却依旧在车外。 主事接过灯烛,放在座上,自己跪落在沈羽身边,便要去解沈羽的衣裳。 桑洛当下一惊,将沈羽往怀中一护,“你要做什么?” 主事却笑道:“我要做什么,自然是要救他。他服了南疆吞蛊,此时这小东西在他体内因着泠穹草的气味要窜出来,我若不把它弄出来,不过几个时辰,他怕就要肠穿肚烂。” 桑洛面色惨白,听得主事最后一句话,双手都发了抖,可若此时将沈羽的衣裳解开,那岂不是…… 便就在桑洛心中迟疑之际,主事已然又将怀中那药包拿了出来放在手上。沈羽忽的一声痛呼,整个身子都蜷缩起来。桑洛吓得低呼一声,紧紧搂住沈羽,咬牙只道:“那就……那就烦劳主事……不要将看到的事儿,说出去。” 主事双目一眯,若有所思的微微挑眉,抬手将沈羽衣裳扯开,扯开外衫,又将内衫撕开,当下便是面色一怔,抬眼看了看桑洛,桑洛低垂眼睑,一言不发,主事却也不多言语,转而将目光移到她左肋下方一团青黑之色的地方,拔出腰间匕首在那烛火之上来回烤了数次,抬手便将沈羽左肋之下肌肤划开。 桑洛惊得低呼出声,却仍觉一股浓重的血腥气扑鼻而来,怀中的沈羽身子抖了抖,闷哼了一声,她也只得紧紧地抱着她,睁大眼睛死死的咬着嘴唇,眼瞧着主事将手中的药包放在那不住流血的伤口之处,不过片刻却在昏黄的烛火之下瞧见一个极小的白色东西顺着血流而出。 在她还未看真切之时,主事那匕首正正的将它钉在满是血水的车板之上。继而吐了口气,动了动身子,从沈羽那被撕开的内衫上扯下一条布料,粗略的在那伤口之上包了几下。转头吹熄了烛火。 不过片刻之事,桑洛在满车的血腥气中,便是嘴唇都被自己咬破了。她不知道那白色的东西究竟何物,或许就是主事口中所言的吞蛊。可她想及沈羽的肚子里竟然有一个这样吓人的虫子,便觉得周身颤栗。 “公主放心,不过一会儿,咱们就能安营扎寨暂做休息。到时我再给这沈小兄弟……”他顿了顿,黑暗之中确又一笑:“给这沈小少公上药包扎。这位沈小少公,果然与众不同。此事,老头子会替你们保守秘密。” 桑洛定了定神,轻唤了几声沈羽,却不见回应,慌忙去探她鼻息,虽然微弱倒也还平稳,叹声言道:“多谢主事,救命之恩。却不知主事,为何会与大宛蓝公在此处?” “说来话长。”主事将匕首在自己的身上擦了擦,“昆边寒囿已毁,我也再不是什么主事。公主,可叫我蓝盛。” 桑洛但闻蓝盛二字便惊得当下抬头,半晌,仍旧满面不可置信的看着蓝盛:“你……你是……你是昔日狼首神将,蓝……蓝盛?” “狼首,我做过。所谓神将,也曾是。”蓝盛淡然一笑:“不过,这些事儿,已然过去快四十年了。如今,我只是个寺人而已。” “四十三年前,南岳乱我南疆,蓝公率兵鏖战三年,将南岳乱军驱逐出我舒余。”桑洛兀自叨念,继而将目光定在主事苍老的面上:“怪不得,你对南疆如此熟悉,还知道雀苑之所。那雀苑……” “那雀苑,是我故人所建的一处别院。”蓝盛叹道:“这些旧事,不提也罢。昔日狼首神将早就不复存在,若不是有人削我蓝族公位,将火烧到我大宛一族身上,此间之事,我还真懒得去管。” “可……”桑洛开口,还有话说。马车却忽的停了。 “叔父,”蓝多角轻轻拍了拍车门:“咱们到了。”。 蓝盛应了一声,站起身子,弯着腰看了看桑洛:“公主稍后,我先去取些药草,来给沈公包扎。稍后帐篷扎好,再差人将沈公抬下去。”他拉开车门,复又说道:“公主放心,沈公之事,我不会透露只言片语。” 作者有话要说:恭喜公主抽到sssr:战神蓝盛,小伙伴们都放假了吗,就要过年啦╮(╯_╰)╭ 第153章 歧路择,天命选 沈羽醒来的时候已经入了夜。帐篷之中一根燃了半截的灯烛,只发着极其微弱的光。耳边有哗啦水声,她却疲惫的动弹不得。 恍在梦中。 可这又绝不是梦,梦中不该有如此清晰的疼痛。此时她觉的左肋之下的肌肤疼的厉害,但比起此前那穿心蚀骨的疼痛,又实在好了太多。 温热的手巾在自己的颈间轻柔的擦着,每个动作都小心细致,不过多时,又有水声传来,继而那手巾又在自己的手上轻轻擦动。 沈羽动了动手指,缓缓吐了口气,费力地睁开眼睛。那正在轻轻擦着她手臂的动作骤停,面前人影一晃,她便在自己尚不清晰的视线之中,瞧见了桑洛那张关切的面容。 那一张绝美的脸在昏暗的烛火映照下显得瘦削疲惫,眼窝都凹陷下去,嘴唇干裂,还泛着血丝,头发也凌乱的厉害,几缕发丝垂落在额前,她竟无暇去将它们一一别到耳后。 只是这一眼,沈羽的心便重重的疼起来,比眼下身上的疼痛疼的更厉害。她张了张嘴,干哑的嗓子却一个字都无法挤出来,只是嗯了两声,便觉得喉咙哽咽,眼眶发热。 “时语……”桑洛跪坐在沈羽身边,前倾着身子,细长的手指抚在沈羽面上轻轻摩挲:“可好些了?” 沈羽努力的扯了扯嘴角,想要坐起身子,可伤口疼的厉害,根本无力动弹,桑洛双手轻轻按在她肩膀上,蹙着眉:“躺好。” “洛儿……”沈羽侧过头定定的看着桑洛,撑着力气抬起右手,想要把桑洛垂落在额前的发丝理一理,却终究因着无力,抬到一半儿便又落回原位。她叹了口气:“我没事,只是瞧着你这样子,心疼。” 桑洛那满面的忧愁之色因着沈羽醒过来而缓和了许多,此时听得沈羽此言,又忽的愁云上脸,言语之中带了嗔怪之意,低声言道:“你还知心疼,谁让你自作主张,吃下那要命的东西。”她说话间,重重一叹:“你可知,我瞧着你那样子,吓得魂飞魄散,若不是主事救了你,此时,你我怕早就天人两隔。” “洛儿……”沈羽讷讷开口,复又抬起手想要去拉桑洛的手,“我……我当时,是有苦衷……只是……”她说着,又想到陆昭之事,心中一梗,只是叹气,却没再说下去。 桑洛虽然言语嗔怪,看着沈羽此时的模样心中便又柔软,拉过沈羽那抬在半空的手放在手中轻轻拍了拍,柔和的看着她,语调轻柔下来:“以后,不许再这样让我担心害怕。” 沈羽点点头,眨了眨眼若有所思地看着桑洛:“是主事救了我……”她说着,看了看自己换下的衣裳,不由问道:“他怎么会……” “你所服丹丸,是南疆一种蛊虫。”桑洛将一旁铜盆拉近,拿起水中的手巾拧干,拉过沈羽的胳膊,挽着袖子,“这蛊虫,名为吞。主事说这东西,要靠着吃掉自己的同类活着,若是人吃了,便可大增气力,但若是没有同类可吃,它便要吸食血肉,三日之内,可让人肠穿肚烂而死。” 沈羽听得出了一身的冷汗,几不敢信的蹙着面颊:“是……一种虫子?那主事是如何……” “这虫子虽然吓人,却极喜欢南疆一种名为泠穹的草,这草叶子很卷,通体黑色,发着腐臭之气,可偏就与这吞虫相生相克。”桑洛叹了口气,手上的动作停了停,面上染起一抹心疼之色:“那时你疼的晕了过去,主事用匕首,割破你左肋之下的肌肤,将装着泠穹草的药包放在伤患处,那虫子喜欢极了这草的味道,顺着血流而出。才救了你一条命。” 沈羽身子微微战栗,听桑洛说着,心中明了,怪不得当时那一众鬼使都纷纷倒地,原来那时候他们抛的黑色的如土坷垃一般的东西,便是桑洛所言的泠穹草。可她想及此,左肋下的伤口更是突突地疼,叹声言道:“我本以为自己死定了,却没想到吉人天相,又遇贵人。那主事岂不是……” “主事救你我数次,他之所言,我信。他说了不会透露一字,便绝不会透露一字。”桑洛又将那手巾在热水中洗了洗,拉过沈羽的另一条胳膊挽起袖子,复又仔细的擦着:“我只是太不放心你,你走之时,我跟你说让你无论如何要保住性命。你却……” “我……”沈羽重重叹气,顿了顿只道:“可主事和蓝公,为何会来此地?他二人,是……旧识?” 桑洛闻言苦笑,摇头只道:“许多的事儿,你我都不知,只是如今国危,有一点,倒是真的,便是可借此看出忠奸善恶。大宛蓝氏,实不亏是我舒余八族之首,当的起一个忠字。” 那手巾温热,擦在手臂上舒服极了,桑洛的动作轻柔,语气和缓,让沈羽心中安定缱绻,此时又瞧着桑洛的样子,耳边听她说着,眼睛却一直落在她的身上,竟在这一忽儿恍了神儿,发了呆。 桑洛一边擦着,一边将与主事的事儿娓娓道来,她与主事说的话本就不多,不过几句了事,可她说道主事便是昔日狼首神将蓝盛之事,沈羽却无丝毫的惊讶之色,她停了手中的动作,转头看着沈羽,却正对上沈羽那满溢柔情的眸子,不由的一笑,抬手将她的衣袖理好,柔声说道:“你是在听我说,还是在看我?” 沈羽赧然一笑,开口只道:“只是从未想过洛儿如此会照顾人。” 桑洛将手巾放在盆中,这时才得空理了理发丝,瞧着沈羽动了动似是又想要坐起来,又抬手轻轻将她按了回去,点了点沈羽的鼻尖儿:“好好躺着,伤好之前,哪里也不许去。” 沈羽眯着眼睛柔柔一笑:“我哪里也不去,就这样看着洛儿最好。只是觉得躺的久了,有些累。”说着,又道:“疏儿呢?” “出来之时,疏儿被牧卓关在了那山谷之中。”桑洛低叹一声:“此事我已经与蓝公言明,他们会想法子将疏儿救出来。”说着,摸了摸沈羽的额头,微微安定心神:“不许再想旁的,一会儿我去寻些吃的给你,吃过东西,就好好的睡上一觉。咱们,还有许多的事儿要做。” 沈羽点点头,皱着眉笑道:“我便是想旁的,也没法子动。主事这一刀可谓又准又狠,眼下我整个身子都疼。”她说着,瞧着桑洛的面上又显担忧之色,急忙又道:“不过我们习武之人,什么苦都吃过,这些小伤,算不上事儿的。过不几日,定会生龙活虎……” 她话未说完,桑洛却忽的弯下身子,轻俯在沈羽身前,低下头便堵住了她的口唇。 沈羽轻哼一声,更说不出其他的话儿,当下沉沦在这突如其来的柔情之中,便是连周身的疼痛,都忘却了。 翌日清晨,天色虽依旧阴沉,但下了一夜的雨终于停了。 桑洛一个人站在溪边,静静地看着流淌的溪水,心中无限愁绪,却一字都说不出来。沈羽因着虚弱沉沉地睡着,她却几乎一夜没有合眼,一是担心沈羽伤势,二是担心眼下的形势。 这溪水之边,皆是不大的帐篷,只有两辆马车,十几匹马。放眼看去,大宛军士尽收眼底,绝不过百人。纵然蓝盛能以泠穹草退去辰月鬼使,可这些人,与牧卓的援兵比起来,实在少的可怜。她与沈羽借着蓝氏一族偷袭,牧卓与舞月措手不及,才能侥幸逃出,可往后的事儿,又该如何? 她倒是有意寻蓝盛与蓝多角商议,可思来想去,也想不出个万全之策,所幸独自在此,好好的静下心神。 身后脚步声响,桑洛惶然转身,但见蓝盛与蓝多角已然走到她近前,蓝盛手中提了一柄长剑,与蓝多角停了步子,皆是对着自己一拜,口称公主。 桑洛对着二人回拜,却轻声言道:“洛儿遭人非议,又遭父兄陷害,早已不是公主许久了。” 蓝盛笑道:“公主走到哪里,都还是公主。这事儿,是错不了的。”他说着,将手中长剑递给桑洛:“这是蓝越在马车之中寻到的,我看上面纹饰,应是沈公的鹰爪长剑。烦劳公主,一会儿带还沈公。” 桑洛接过长剑,定睛看了看,果然是沈羽那长剑无疑,心中却怪异,沈羽曾说过将长剑给了魏阙,可眼下这长剑为何会出现在此?难道沈羽曾见过魏阙?或是见过泽阳族中人? “方才,我去帐中瞧过沈公,”蓝盛背着手,走到溪边,弯下身子捡起水边一颗石子,在手中轻轻掂量:“沈公身子骨结实,恢复起来自然快。有个十日八日,应就无大碍了。”他说着,看了看桑洛,只道:“我知公主心中有许多疑惑担忧,眼下,趁天色未亮,我们还未启程,想问什么,都可以问。想说什么,也都可以与我说。但我所知,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过……”他看了看蓝多角,蓝多角点点头,双手捧着一个巴掌大小的黑色盒子,递给蓝盛。 蓝盛双手托着那盒子,如同拖着什么至宝一般,恭恭敬敬地送到桑洛面前,“眼下,我大宛蓝氏,对公主,有一请。还请公主,务必允诺。” 桑洛愣了愣,看着蓝盛手上那黑色的盒子,不知其意。她不知这盒子里面是什么,可心头却因着这东西突突跳起来,她将长剑放在脚边,双手接过盒子,惊觉这黑色的盒子分外沉重,寒凉刺骨,竟是用黑铁铸成。 她微微凝眉,仔细的将盒子打开,但见其中装的,竟是一块石头。 这石头通体透白,光滑温润,应是被人精心打磨过的,她伸手将那石头拿起来,握在掌心中,顿觉一股冰凉之感从掌心传至四肢百骸,竟忽觉说不出的清爽之感,她看了看蓝盛与蓝多角,不解问道:“这是……什么?” 蓝盛直起身子,眉目倒是慈祥了很多,接过空盒,缓声问道:“公主,觉得是什么?” 桑洛看了看它,不由一笑:“瞧起来,是块石头。可若是寻常的东西,二位蓝公,也不会如此宝贝。可洛儿实在不知,它为何如此宝贝。只是觉得,”她沉吟片刻,又握了握那石头:“觉得拿在手中,冰凉舒爽,可这冰凉却又不烈,”她吸了口气,思忖片刻,“让人觉得神清气爽,心中安定。” 蓝盛眉毛一挑,与蓝多角片刻对视,蓝多角对着蓝盛点了点头,桑洛却看不明白蓝多角的神情之意,却又听蓝多角叹声说道:“果然,唯有皇族中人,才能与它有感。” 言罢,蓝多角对着桑洛复又一拜,正色言道:“公主,此物,为舒余定国石。按我大宛族训,本不该呈与吾王之外的人。”他看了看桑洛,瞧着桑洛的面色因着自己这一句话当下沉了下去,复又说道:“但,此事牵扯甚多,复杂至极,一时之间,臣,无法与公主详言。如今,”他看了看桑洛手中的白色石头,静默片刻,终于开口:“臣,臣斗胆,请公主,滴血于石上。以测……天命。” 桑洛眼光一闪,口中喃喃自语:“天命?” 作者有话要说:大宛蓝氏即将成为第二个发现公主很牛逼的ssr…… 第154章 择真王,逆天命 溪水潺潺,有瑟瑟风来。 桑洛单手拖着这巴掌大小的定国石,静静地看着它。天色灰暗,她瞧不清楚上面的纹理,却又觉得这石头似有灵性,不知怎的,总觉的其中有白色烟雾徐徐流动。越看,越觉得心神安定,越看,越觉得移不开目光。 她轻启朱唇,缓缓开口:“我从未听过定国石之名。”说着,将目光移开,落在蓝多角身上:“可蓝公所言,洛儿实在听不懂,不知蓝公可否与我细说?” 蓝多角躬身再拜:“只请公主,滴血石上。若公主真与这定国石有缘,臣,定言无不尽。” 蓝盛拔下腰间匕首,双手呈递在桑洛面前,躬身只道:“公主放心,我二人,绝不会加害公主半分。而我蓝氏一族,百年来皆承国之重任,公主只需依我们所言,片刻,便见分晓。” 桑洛轻叹一声:“二位蓝公,救我与沈羽数次,加害之言,说的过了。”她拿起蓝盛手中匕首,将这定国石放在蓝盛手中,匕首那锋利的刃端从她左手食指上轻轻划过,鲜血倏然而出,她就这样站立着,与蓝多角和蓝盛一同,静静地看着自己的血落在石面上,一滴,两滴…… 蓝多角从怀中摸出一条干净的布条,走至桑洛近前,要替桑洛将那伤了的手指包扎,桑洛却将匕首递还过去,甩了甩左手,将手收入袖口之中,淡声言道:“只是一条小口子,不妨事。蓝公不必紧张。” 蓝多角点头应了,还未及将布条收入怀中,但听蓝盛低呼了一声,便是口中啧啧,转而竟哼哼笑了几声。 桑洛与蓝多角皆是将目光再次落在那定国石上,但见那鲜血竟融入石中,似是穿过石面到了其中,与方才自己瞧见的那徐徐而动的白色烟雾融合而行,此时,这通体透白的石头竟逐渐变作鲜红之色,上下流动,忽隐忽现,其中似是十方世界,另有一番天地。 桑洛从未见过如此怪异的景象,只是瞪大了眼睛仔仔细细得盯着,满面的惊异之色,她呆愣的根本无法将自己的目光从这石头上移开,张着嘴却怎的也说不出只言片语,只是觉得一颗心从未跳的如此快。 可蓝多角却竟忽的对着桑洛跪落身子,口中不住低呼:“先祖佑我舒余……先祖佑我舒余……” 蓝盛将那盒子收好,双手托着,跪落在地,面朝西北之处,叩首三次,旋即起身,对着桑洛复又拜过三次,开口只道:“公主,果然是人中凤凰。” 桑洛不明其意的看着二人,一时之间竟不知所措,只是慌忙将两人扶起:“二位蓝公,为何……如此?这……”她顿了顿,脑海之中方才的那一番奇景挥之不去,不由问道:“这定国石,为何会如此……神奇?” 蓝盛叹道:“此事,牵扯极多,繁复至极,”他看了看蓝多角,抬起头看向天空之中,长长的吸了口气,摇头只道:“我大宛蓝氏,地处西陲,地势偏远,人也不多,若论战功,及不上泽阳,论灵巧,比不得哥余,却可做舒余八族之首,其中至关重要,便是我手中这定国石。” “如此小小的一块石头……”桑洛迷茫的看着蓝盛那冷沉的侧面,不解问道:“究竟……” “定国之石,可不只是公主瞧见的这样一块。”蓝盛苦笑:“真正的定国之石,在大宛西侧的行宫密室之中,有半人多高,合抱之宽。只是,”他微微转头,眯着眼睛看向桑洛:“那地方,被先王,毁了。” 桑洛被说的一惊,她从未听过这些事儿,亦从不知道当年秋猎之时,大宛的行宫之中还藏着什么东西。可听蓝盛此言,又看着蓝多角那一脸凝重之色,自然知道他们所言非虚,她心中疑惑万分,不解更甚,只是定定的看着蓝盛,等他再说。 “定国石,自古有之,是百年前我舒余先祖自昆山雪池得之。得石之后,不过两年,便立国舒余。大宛,自那时起,便承担着这国中最大的重任。”蓝盛悠悠道来,说到此处,看向桑洛:“祈定国之石,择命定之王。” 桑洛眉心一蹙,心头跳的更厉害,却不知道蓝盛接下来说的究竟是何等的大事,可她却总有一种模糊之感,此事与自己,脱不开干系。 蓝盛干笑两声,看了看蓝多角:“小角儿,此事按理,该由你说才是。”蓝多角叹声只道:“叔父说的是,这事儿,确是小角儿未能拦住先王,才至此大祸。” “是否因着此事至此大祸,还未可知。他的性子素来多疑叛逆,又岂是你能拦得住的?”蓝盛冷哼一声,背过手,不再言语。 蓝多角只道:“秋猎之时,先王,曾与我往密室之中,请定国石,以择王储,定国石历经几百年,有了灵性。而定国石选定之人,便可成下一代舒余之王。”他说着,看着桑洛的面色变得沉重复杂,复又叹气:“可惜……可惜……” 桑洛看着蓝多角那样子,忽的想及昔日自己在姚余镇祖庙之时,国巫姬禾忽然到访之事,此时看来,蓝多角口中所言可惜之事,姬禾怕是早就知晓了。是以,才会寻到自己,让父王不要立伏亦为太子。如此一想,前后一致,竟真的对上了。 她眉目微沉,开口言道:“蓝公所言可惜,可是指的我两位王兄,皆非定国石所选之王?” 蓝多角一惊,惶然抬头看着桑洛,便是蓝盛都转过身子看向桑洛,不由问道:“难道,公主早就知晓?” 桑洛淡淡一笑:“此事,曾有一人与我提起,所说之言,与蓝公所言,正好相仿。” “公主所说之人,可是如今的国巫,”蓝盛眉间微挑,似是洞悉了桑洛心中所想:“姬禾?” “正是。”桑洛思忖片刻,开口慢慢说着:“昔日王兄登太子位,父王带他往龙首山祭天。那时,我正在姚余镇祖庙之中祭祖。姬禾来访,提起此事,” 此时风变的大了些,风中又裹着从树叶上卷下来的雨滴,打在众人身上。桑洛转过身子,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发丝,静静地看着清澈的溪水回忆着,裹了裹身上的薄衫:“他只说道曾为父王占测,又道我两位王兄,无一人身上有帝王之气,便是我父王眉宇间的英气,也越来越少。不出一年,若不退位,恐有性命之忧。如今看来……”桑洛重重呼出一口气,痛苦的闭了闭眼睛,面上染起一抹难言的悲恸之色,却又苦笑道:“如今看来,倒真是都让他说准了。可他当时对这王储之事,说的模棱两可,我再问,他却又不答话了。” “哼,”蓝盛哼了一声,语气中带了些许的轻佻之感,却又笑:“这小子,与过往没什么两样,尽是说些模棱两可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儿。这么多年了,往复春秋,他却还真是无所改。” “只是……”桑洛只道:“依蓝公所言,历代舒余之王都要为这定国石选出,它既是百年传承的灵物,父王,又为何要毁了它?” 蓝多角摇头冷哼,满脸的无奈之色:“此事,在我看来,也怪异至极。定国石,”他停了停,沉吟片刻,开口又道:“有自己之选。当日先王以己血滴落玉牌,而两个王子的玉牌之上,不过几日,便再无血迹。与定国石,无半分的呼应。恰逢当日,哥余阖下毒,王子亦垂危,先王以为此事与定国石有关,急怒攻心,当即违背祖制,开石室之门入内观瞧。又滴血与王子亦的玉牌之上,为此……还开了天元祭阵……”蓝多角说到此处,脸色发青,眉头紧锁,不住叹息:“烧死了八十一皇城卫。” “天元祭阵……”桑洛兀自叨念:“又是什么?” “玉牌放置之后,需将定国石封在密室之中十日。待得十日日满,才可打开。先王,违背祖制,先行破门,违反天道,定受天谴。是以,以九九八十一人命以火焚之法祭之。”蓝多角苦叹言道:“只是,便就是如此,也依然难改动定国石的抉择半分。十日之后,我再去看。两个玉牌之上,更无分毫血迹。这两位王子,皆非舒余命定之王。先王,勃然大怒。是以毁之。臣之一族,以护定国石为责任,不忍定国石被毁,是以,在残垣瓦砾之中,寻得这唯一一块儿。又逢新王降罪,削我公位,臣怕新公打定国石的主意,故一直将它戴在身上。” 桑洛听得心惊胆战,尤在听到所谓天元祭阵竟然真的火烧八十一人之时,更觉一股寒气自后脊窜起,心中寒凉的厉害。她深叹出声,握紧了拳头,又觉手心之中都是汗,半晌才缓过神来:“蓝公所言,洛儿闻所未闻,若非方才亲眼所见,几不敢信。可若伏亦与牧卓都非真王,谁又能登得王位?” 蓝盛闻言便是一笑:“难道公主忘了,方才你滴血石上,这定国石瑰丽变幻的模样?” 桑洛被蓝盛所言惊得一愣,这才想起方才蓝盛与蓝多角瞧见那定国石变换之后的情景,当下心头一凛,可如此的惊异之色,在她的脸上转瞬即逝,片刻便再也看不见了,她微微一笑:“蓝公,是在诓我?” 蓝多角只道:“公主明鉴,臣方才所言,一字一句皆属实情,绝无半分虚言妄语!” 桑洛道:“定国石之事,便是我不知,可祖上规矩却也明白。便是蓝公方才所言非虚,可为何会忽的想到让一个公主滴血石上,以测天命?” “此事……臣也一直犹豫不决,”蓝多角拱手言道:“是叔父,让我为之。” 桑洛转而看向蓝盛,蓝盛却面带微笑,缓缓点头:“小角儿与我言明此事,我便觉有异。先王,只得两位王子,两位王子皆非真王所选,实在怪异。可……”他眼光忽闪,复又说道:“我想及公主在昆边之时,能忍人之所不能忍,能决断人之所难抉择之事,不畏生死,王气骤显,况公主屡次死里逃生,与我们能在此处不期而遇,想来,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又许是定国石,牵引我们而来。是以,便让小角儿携定国石,请公主一试。” 桑洛轻声一笑:“这石头有了些变化,你们便觉得,是定国石,选了我?” 此言一出,蓝盛与蓝多角皆是一愣。便是蓝盛,都一时之间捉摸不透,这公主心中所思所想。他心中明了,这桑洛公主,与王族中人皆是不同,便是方才他已然晦涩言明,她便是定国石所选舒余天定之王,也未曾从她面上看出有多少的或惊或喜或忧或疑之色。 桑洛很平静,面上波澜不惊,而此时,那风轻云淡的面容之上,却竟似是多出了一丝不屑之感,多出了一抹愤懑之色。 蓝盛犯了嘀咕,纵他饱经风霜阅人无数,眼下,却也真的看不明白这公主,究竟心中,作何打算了。 作者有话要说:桑洛:老娘受够了。 第155章 做定夺,得高位 蓝盛犯了嘀咕,纵他饱经风霜阅人无数,眼下,却也真的看不明白这公主,究竟心中,作何打算了。 他如此想着,却听桑洛冷声言道:“我自小得父王宠爱,未曾见过,也未曾想过苦日子,是如何的。可自从牧卓叛乱,我与沈羽解皇城危难之后,这情势便急转直下,至亲疏离,竟相加害。” 桑洛蹲下身子,将手伸进那流淌的溪水之中,觉出一丝冰凉之感,这感觉一如她口中所言一般,寒彻透骨:“我父王想要我死,是担心以我之智计,日后会阻了伏亦的路;伏亦想让我死,是惧怕我若有朝一日不为他所用,帮着别人,将他从八步金阶上拉下来;”她说着,冷笑一声:“牧卓,牧卓更想让我死,他无时无刻的都想置我于死地。今日,若非两位相助,我与沈羽,皆是死路一条。他们惧怕我,都想要我的命,不过是因为,我比他们更聪明,更在意舒余百姓之生死,舒余一国之安危。而我,却是个女子。” 桑洛说着,低头看着溪水之中自己的倒影,憔悴,疲惫,发丝显得凌乱,哪里还有昔日在皇城之中那“公主”的样子?她慨然一叹,自嘲般的笑了笑,而那笑容却又瞬间变得凌厉:“可我如今,却依然活着。”说话间转头看着蓝盛:“蓝公曾是狼首,曾是战神,数十年前传闻已死,而今,却活着在我面前,是什么事,可让蓝公甘心情愿做一个寺人,在昆边苟活数十载。有些话,我不说,但我却知,蓝公,应知我。” 蓝盛叹道:“公主所言,句句入心。我知公主,心中有恨,亦有不甘。” “我恨,”桑洛言道:“但我却不能让舒余一国之百姓因我之恨而受苦半分,我不甘心,却又不能因着自己的不甘心去攫取本不该属于自己的东西哪怕分毫。我本想隐居山水,终此一生,可没有想到,牧卓怙恶不悛,竟以假死骗过天下人,此时又操控妖邪,私通南岳,意图毁我舒余。”她站起身子,低头看着左手的食指上那一道划伤的口子,此时那口子正因着着了水而突突地发着疼,她却又微笑:“我被牧卓所擒,求救无援,进退无路,更知手中若无权利,便是心中再有大义,都无所用途。若无蓝公,沈羽怕早已身死,疏儿,怕也无人去搭救。而我,还不知在什么时候,便也要落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她闭了闭眼睛,似是用尽了一身的力气去说方才的那些话,许久,长吁了一口气:“我若想让身边信我护我之人都活着,先要保全自己的性命。可我若想活着,唯有排除众议,推翻古制,走上八步金阶。除却此路,再无他法。”她看着蓝盛与蓝多角,语调清浅,却字字铿锵:“是以,蓝公所言差矣,并非是定国石选了我,而是……”她缓缓走到二人身前,目光之中划过一丝坚定:“不论定国石作何抉择,我都要得这至高之位。” 半晌,蓝多角那惊异的面色转而变为敬佩,跪落身子叩拜,开口言道:“大宛蓝氏,谨遵公主号令差遣,唯望公主带我蓝氏一族,祛除邪佞,安定国体,救舒余万民于水火。” 蓝盛哈哈大笑,继而对着桑洛跪落下拜,口中言道:“公主,果非凡人,公主若不嫌弃,老臣,愿为公主,效鞍马之劳,拓一国之新!” 桑洛回返之时,天光还暗淡着,风却刮的更厉害,透出一股的凉意。她与蓝盛二人商定明日便往临城方向而去追赶牧卓等人,此时二位蓝公去整饬车马行装,她担心沈羽,便往回走。 此时她手中拿着长剑,满腹心事,步子走的不快,快到帐篷之时,却见沈羽正披着衣裳,一手捂着伤患之处,正费力的迎风而行,走的颇为艰难。 桑洛心头一紧,慌忙快跑了两步上前将她扶住,瞧着沈羽那煞白的脸色便当下沉了脸色,沈羽晃了晃步子,站稳了身子瞧见正是桑洛,便是咧嘴一笑,却又在瞧见桑洛手中的长剑之时,愣了愣,脸上的笑意都收了几分。 “风这样大,谁让你出来的。”桑洛扶住沈羽的胳膊,带着她往帐中走:“昨日同你说的话,都忘了?” 沈羽随着桑洛弯腰入了帐中,坐在稻草上。便是走这么两步,伤口处就疼的厉害,她却盘起腿,顺势弯着身子不让桑洛瞧出异样,可额头上却冒了汗,虚声说着:“我醒来不见你,不放心。” 桑洛瞧着她那样子,定定的看着,却在这一忽儿发了呆恍了神儿。自己方才经历的事情,可谓奇幻瑰丽,怪异难懂,而她要得这至高王位之心思已定,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沈羽却并不知自己已然将自己放在了这纷乱的朝局之中,要凭着一己之力搅动这一汪浑水。此事,若在此时说与她听,怕是会更担心吧。 “洛儿?”沈羽但见桑洛发了呆,不知是在想着什么,心中便有些忐忑:“洛儿,是生我气了?” 桑洛抿嘴一笑,无奈地叹了口气:“我怎会生你的气,”说话间将那长剑放在沈羽身前,“这是蓝公在马车之中寻到的。”她看了看沈羽,不解问道:“我记得你说过,把这长剑交给了魏阙,此时,它为何……” 沈羽将那长剑拿起,放在膝盖上,轻轻地摩挲着,短短几日,形势骤变,生死难测,唯有此时,身边守着桑洛,眼中瞧着长剑之时,她才觉得安心,安心之中,却又带了浓重的忧伤。听得桑洛问起,复而想到陆昭之事,眼眶微红,吸了口气,重重叹道:“这剑,是陆将给我的。” “陆将?”桑洛被沈羽说的一愣。 沈羽吸了口气,闭上眼睛,许久才开口,将陆昭之事说与桑洛听,说道最后,已是满面泪痕,再也说不下去。 桑洛蹙着眉,眼眶湿润,将沈羽轻轻搂入怀中,生怕她哭的扯动伤口,将手放在沈羽手上紧紧握着:“陆将是我舒余忠臣,是你泽阳之英雄。他之战死,死得其所,令人钦佩。” 沈羽闭目叹气:“是我去的晚了,我若是能早作决断……” “若有人想要害他,你去的早或晚,又能怎样。”桑洛的目光中满是愤懑之色:“并非是你害死了他,是辰月教害死了他,是牧卓害死了他,”她越说,握着沈羽的手越用力:“若我们不制止他,他会害死更多的人。” “牧卓勾结南岳,我听舞月之言,南岳大军此时怕已然到了我南疆诸城。”沈羽怅然一叹:“如今我们腹背受敌,若我们往南疆,则新王有事。若往临城,则南疆被侵……” “南岳侵我舒余之心不死,那舞月,也绝不会心甘情愿的为牧卓差遣。此事,我心中已有决断。” 沈羽抬头看着她,“你有法子?” 桑洛将沈羽面上的泪痕轻轻擦着,满心怜惜的柔声说道:“此刻,你什么都不要想,好好地把伤养好,才是正事。我与陆将,都不喜欢看你流泪。” 沈羽抿了抿嘴,终究露出一抹笑意:“好。此时有蓝公帮忙,比起你我之前,已然好了不知多少。只盼着此事平定之后,伏亦不要再荒废国事,也不要再起害人之心。” “若是此事平定,伏亦还要杀我,你会如何?”提起伏亦,桑洛眉间染上一抹忧虑,幽幽说道:“只怕我若不死,他心不安。” 沈羽当下坐正身子,拉住桑洛的手正色言道:“便是伏亦再起杀心,我也不会让他再伤你半分。”她说的激动,伤口更疼,皱了皱眉又道:“他若真的冥顽不灵,我也不怕与他抗上一抗。” 桑洛抬手抚在沈羽面上,目光优柔的看着:“不管谁要杀我,你在我身边就好。时语,你我经历许多生死,此时,我有一事,想让你答应我。” 桑洛的语调浅淡,目中满是深情,可语气却坚定肃穆,说的沈羽不由一愣,只是木登登的点了点头,却听桑洛说道:“日后,不管遇到什么事儿,我都要你陪在我身边。” 沈羽当下一笑,拉着她的手轻轻捏了捏:“怎的忽又说起这个?此后,我绝不会再离开你。便是你赶我走,我都不走。” 桑洛瞧着她的样子,推开她的手,正色道:“我要你好好的应承。” 沈羽愣了愣,却总觉得桑洛这话说的忽然,似有些什么隐情一般的让人觉得摸不着头脑。心中转念想着怕是自己吃下那吓人的吞蛊的事儿吓着了桑洛,以至于此。便敛了笑意,正色言道:“洛儿放心,不管日后遇到什么事儿,时语都会陪在你身边,寸步不离。”言罢,头微微一歪,对着桑洛眨了眨眼睛:“如此,可好了?” 桑洛吁了口气,面上才又复现了笑容,抬手点了点沈羽的额头:“滑头。”却忘了手指上那一道伤口,疼的蹙了蹙眉。 沈羽将她的左手拉过来,但瞧食指上一道伤痕,扫过一眼便看出来还是新伤:“这是怎么弄的?” “之前蓝公将这剑给我,我拔剑来看,却不想被锋刃割破了。无妨,只是小伤。”桑洛收回左手,假做嗔怪之色:“倒是你,还不去躺着。” 沈羽却道:“我躺了许久,躺的腰酸背痛,不若洛儿扶我出去,我去看看蓝公与主事?” “不许。”桑洛脸色一沉,“你好好在这里歇着,蓝公一会儿会差人送些吃的过来。” 沈羽故意的将眉眼一垮,拉着桑洛的手抿着嘴瞧着她:“那我不躺着,就这样坐一会儿吧。” 这样子逗得桑洛不由莞尔,更觉沈羽此时可爱,前倾着身子双手轻轻环在沈羽颈间,凑近在她耳边轻声说道:“我怎么不知,我的时语,还会同人撒娇耍赖?” 沈羽抬手搂在桑洛腰间,双臂一紧将她搂住。 自天火之事几人从雀林之中出来,一路都难得有此温情之时,尤在此时,刚刚逃脱困境,更觉此时片刻温情不易,便是此时伤口扯疼都不顾及,听得桑洛开口轻声道了一句:“小心你的伤……” “伤无大碍。”沈羽闭上眼睛,在桑洛耳际轻轻一吻,哑声言道:“我这几日,经历太多,又惊又怕,此时能与你在此安稳待着,心中高兴。若依我私心,”她轻轻地摩挲着桑洛的后背,偏了偏头:“真想这就带你离开……” 桑洛心中一颤,轻声言道:“放心,此事,很快就了结了。” 作者有话要说:不论定国石选不选我,老娘都要当女王……受够了…… 嗯,祝大家新年快乐。休息几天放个假~~ 第156章 乱反起,聚临城 蓝越带回疏儿之际,又从那所谓圣谷之处,带回了一队皇城卫。 届时桑洛与沈羽一行人正欲上马车,随众人一同往临城而去。听得马蹄脚步纷至沓来,同众人皆转视而观,但见浩浩荡荡一队兵士,正往溪边而来,为首的蓝越身边,另还有两人。 沈羽眨了眨眼,看了看桑洛,随着一行人越走越近,这才瞧清楚,蓝越左边马上之人,竟是午子阳,右边的黑须将领倒是不认得,但看那一身的皇城金甲,想来,应是龙首山的守将。沈羽但见午子阳,心中便安稳下来。 蓝多角却不认得午子阳,只是瞧着这一队渐行渐近的皇城卫怪异言道:“怪了,咱们倒还未往龙首山送信,怎的这龙首山的守将,却自己寻来了。” 蓝盛笑道:“多了帮手,倒也是一件好事儿。” 蓝多角皱了皱眉,骑在马上挺直了身子看着:“是否帮手,还要听蓝越一说。” 沈羽站得久了,又觉伤口疼痛,吁了口气,“蓝公莫怪,那日承目镇血战之后,我曾交代子阳,让他速往龙首山求援。这些人,应是子阳从龙首山带来,准备要去圣谷之中剿灭叛党的皇城卫。” 她话音刚落,众人已到近前,蓝越几人下马,此时却听得队伍之中一声叫唤,疏儿便从马上跌跌撞撞的下来,朝着桑洛与沈羽跑过去,面上带满喜悦之情:“公主!” 桑洛展颜一笑,看着疏儿脸上还带着灰土,心里却高兴:“你可还好?” 疏儿频频点头:“那些人只是把我关着,倒是没对我怎样。不过也好在蓝将军来的及时,公主,你们……”她说着,瞧见沈羽此时正靠在马车边沿上,一手捂着左边的身子,脸色也苍白,却又正对着自己笑,当下说道:“少公?少公平安无事!真是老天保佑……” 此时蓝越与午子阳三人已到近前,蓝越对着桑洛跪下身子,拱手拜道:“公主,臣往山谷之中,寻到疏儿姑娘,正遇泽阳午子阳与龙首山皇城卫副将向启赶往驰援,故,带兵而返。” 沈羽缓着步子下了马车,走到午子阳身前,抬手将他扶起来,满面安慰的拍了拍他的胳膊:“子阳,这一趟,辛苦你了。陆将……” 午子阳瞧见沈羽,面上一乐:“少公放心,陆将之事,贺统领已派人将棺椁送回泽阳。他已传信穆公,另修书一封递送姑业城魏阙,让二人见信,即刻前往龙首山驰援。”他说着,瞧见沈羽身边的桑洛,那笑意却又转而成了惊讶,愣了半晌才复归和缓:“昔日一别,子阳以为与公主再无缘相见,以为公主与我大恩再不能报,如今竟能在此见到公主,”他咧嘴一笑:“实在是天之庇护。” 桑洛扶着疏儿的胳膊,淡淡一笑:“能在此见到子阳,也是缘分,往后许多的事儿,还要仰仗你。” 午子阳转而看着向启,“公主,此乃龙首山副将向启。此番行军,正是他带兵而来。” 那向启却微微一愣,他听午子阳口中所言公主便是心中疑惑,他从未见过公主桑洛,只知桑洛生的貌美动人,是这国中最美丽的姑娘,如此想着,便去瞧桑洛,只是片刻,便慌忙将目光低垂,可面上却依旧迟疑言道:“臣,无棣城向启,参见公主。”他说着,又皱眉:“臣领龙首山守将统领贺祈之令,带人剿除辰月叛党到此,只是,臣,从未见过公主,且闻公主早已……”他顿了顿,不解的又开口道:“何以如今……” “此事繁杂非常,莫说向将,便是如今国中诸公,知道的,怕也少之又少。”桑洛说着,微微一笑,看了看蓝多角。 “此事说来话长,”蓝多角缕着胡子,但见桑洛对自己点了点头,当下会意,开口言道:“你未见过公主,却也该见过狼首沈公。”他说着,指了指沈羽,瞧着向启点点头,又道:“昔日皇城惊变,先王早有安排,叛党当日,并未尽除,又疑王子卓以假死脱罪。是以,宣布国令,言公主已去,又暗令狼首沈公借机藏身暗处,实则让公主与沈公潜伏暗中,伺机待发,以平国乱。如今贼人露了马脚,牧卓此时带着一众叛党要往临城害我先王,幸而向将与蓝越偶遇,哎……”蓝多角说着,慨然一叹,“真是先祖护佑我舒余百姓。” 向启闻言,思忖片刻当下言道:“怪不得,那国令宣后不过多久便又有狼首死讯传来,”他看着沈羽,恍然大悟,急忙跪下言道:“原来此事,先王早有安排!臣率八千皇城卫,此番遵公主令,以蓝公、沈公马首是瞻,铲除叛党,万死不辞!” 沈羽被蓝多角这一番说辞说的心中暗笑,却不知道蓝公何时编了一个如此顺当的故事,便是自己都要信了。她看着桑洛,但见桑洛面色平静,好像早就洞悉一切似的,毫无波澜。 “如今,牧卓带辰月教众往临城而去,此一番,还需向将为我们打下头阵。” 向启起身应了一句,转而上马,复又对着桑洛等人拱手一拜。 蓝多角只道:“请公主入车之中,臣,会与诸将,护公主与沈公周全。” 桑洛与沈羽上了马车,却也不进去,只是静静地看着前面的一片浩荡景象。沈羽眨了眨眼,想及方才的一番情景,轻声言道:“方才蓝公与向启说的那些话儿,是洛儿想出来的?” 桑洛轻笑道:“若不有此一说,只怕你我还未到临城,就会被人当做乱党一并斩除。”她说着,面色又寒下来:“你我逃过这样多的生死,如今,自然要好好地活着。” 沈羽看着桑洛那肃穆的侧脸,吁了口气:“洛儿,我怎么觉得,你有些不同了?” 桑洛轻轻地将手放在沈羽胳膊上,淡声言道:“不同了?是好,还是不好呢?” 沈羽弯唇一笑:“不管是怎么样的洛儿,在我心中,都是好的。” 桑洛被沈羽说的莞尔,她靠在沈羽的肩头,看着一片广袤旷野之中那浩荡的队伍,眉目之间染上一抹微不可查的坚毅之色,此时,竟觉得疲惫的厉害。 她心中知道,这大军一动,车马一行,她便不再是当日的那个公主。可她早已决定的固执地念想却又是实实在在的。 沈羽的身子很暖,让她觉得安心又踏实,此一番能否得偿所愿,关乎着她二人的性命。 她不能输,更不能怯懦。 此时蓝多角骑马在车下对着桑洛拱手,似是要询问她是否这就开拔。她长长地呼了口气,抬头看着并不明朗的天色,在车头迎风而立:“走吧。” 蓝多角一声呼喝,一众人便就在这暗沉的天光之下,在带着些许寒意的风中,往临城而去。 —————————————— 中州历,舒余大德帝元年三月初六,白河凌川反。困王于临城,王受困,不得出,传大金乌令,祈八族故老诸公驰援平叛。过三日,王子卓率军而往,纵八千庶卫围临城,挟新王以迫诸公,南岳趁虚而入南疆诸城,国复陷于危困,诸公色变。 又二日,王女率军驻扎临城西南鱼野原,蓝氏传大宛护国铁令,发祈兵之贴,兹正国体,以清君侧。一国诸公哗然。 兵贴既出,龙首山贺祈、狼首穆及桅、皇城统领魏阙,皆宣顺承拜帖,以承公主之召,往临城。 三月十六,众将会于鱼野原。——《舒余野卷·大德帝·辰月之乱》 —————————————— 穆及桅翻身下马,神色肃然的急着步子走着。晌午时分,他先锋人马刚到,便就在临城附近吃了亏,他带来一万先锋,本想着那牧卓能有多少兵力?总不过万八千,自己带来的先锋皆是五军精锐,直取临城抗上一抗应有把握,却没想到那些带着鬼面具的反贼虽个子不高,却力气极大,便是军中的勇夫,竟也无可奈何。且那些人显是有备而来,弓弩齐发,更有火龙在后。他只得带人绕路而行,那些人倒是聪明,却也不追,退回城中固守。 此时他被蓝越带着入了中军大帐,那一脸还未消散下去的戾气在见到沈羽与桑洛之时,终于转为开怀一笑。对着桑洛躬身下拜:“臣,穆及桅,参见公主!” 桑洛站起身子将穆及桅扶起来,笑着看了看沈羽,“知道你已在来的路上,我们不知多开心。” 沈羽只道:“能在此再见穆公,心里高兴极了。穆公一路过来,可瞧见临城那些辰月鬼使了?” “鬼使?”穆及桅挑了挑眉毛,冷哼一声:“还弄了个这样神乎其神怪哉怪哉的鬼名字,”他随着几人落座,吐了口气:“见着了,还吃了亏。怪不得,素来善战的泽阳一族都会在承目镇之中大败。”他说着,看看沈羽,重重叹了一口气:“陆将之事,我已有耳闻。少公,不必太过悲伤,我们这些人,总归有一日,都要战死,战死,比起垂垂老矣,要荣光许多。”他拍了拍沈羽的肩膀,将自己来时在临城一事说与几人听,说完,还不忘啐了一口,咬牙只道:“我却真没想到,这牧卓,竟然心机深重残忍无道到如此地步,不止残忍无道,且以忘乎所以。” 沈羽只道:“事已至此,咱们谁也未想到,他能做出这样的事儿来。可如今,他在城中挟持新王,便是你我在此,因着此事掣肘,也不敢轻举妄动。且穆公应也知道,那些辰月鬼使力大无穷,能以一敌三,若想突袭,也是极难。” “大金乌令已发,又逢公主传下祈兵贴,如今诸公都率兵前来驰援,他能固守临城,却也走不出临城。实属作茧自缚。”穆及桅说着,复又将目光从桑洛与沈羽二人面上看过去:“只是,旁的这些不说,我本以为再见不着公主与少公,在皇城之中闻听祈兵贴之时,都以为是自己老眼昏花,那传令之人口舌不清。如今见着了,想及又能与少公并肩而战,实在开心。” 他说着,看看帐中再无他人,悄声又道:“可真是如国中传闻一般,先王洞悉一切,让公主与少公……隐藏暗中,伺机待发?” 沈羽微微一愣,桑洛却一笑,亲自斟了一杯酒递给穆及桅,淡声言道:“是与不是,穆公,可自行揣度。” 穆及桅定定的看了桑洛半晌,面上浮起一抹狐疑之色,皱着眉沉吟片刻:“公主此言,让臣,摸不着头脑。”片刻,却又释怀一笑:“不过细细想来,此事,也实在就该如此。” 桑洛笑道:“穆公慧绝,知洛儿心中所想。” “只是,有一事,我想不明白。”穆及桅皱着眉头,目光深沉:“牧卓入城几日,他若真想夺王之位,却为何此时,还不动手?” “他在等。” “等?”穆及桅抬头看着桑洛,更是不解:“等什么?” “等舒余诸公,来见证他承袭王位。”桑洛冷笑一声,站起身子:“牧卓心心念念要得王之位,此时他胜券在握,或许已经逼迫伏亦写下退位诏书。眼下,他端坐城中高枕无忧,只等着诸公前来,便可登上城头,宣读诏书。”桑洛说着,叹了口气:“我了解他,他不仅爱这王位,更爱这俾睨天下的荣耀之感。” 沈羽凝目慨叹:“伏亦当年也算个仁厚之人,自登王以来,做了多少昧着良心的事儿……”她说着,眉间皱的更紧:“牧卓又为了此事,大兴干戈,残害百姓。难道这王位权势,真的可让人忘乎所以,沉沦如斯?” 桑洛淡笑只道:“权势如斯,在人。” 作者有话要说:权势就在那里,不增不减。不在权势,在人。 小天使们新年快乐,很久没有雷……们放弃我了吗╮(╯_╰)╭ 狗年第一天,更新一章,希望讨个好彩头~~~ 新的一年里,画风清奇的达叔要更加努力啊 第157章 深忧虑,夜阑珊 风雨又来。 穆及桅听得桑洛口中所言,微微一笑,点头只道:“公主高见。自古而今,王位之更迭,权势之争夺,无止无休,便是国有安稳昌盛之时,可在皇城之中,”他眯着眼睛静静地听着雨声落在帐顶上,眼光转而移向帐篷顶上,悠悠道来:“一如帐外之天色,风云突变之情势,从未有一日安稳过。”他看着帐顶角上滴答不断的漏下的雨水,指了指:“便是封锁的再严密,防范的再谨慎,也总会百密一疏。” 沈羽淡笑言道:“穆公所言,言外有意。” 穆及桅哈哈一笑,抬手拍了拍沈羽的肩膀:“虽一别经年,你的那一颗玲珑剔透的心思,还没变。” 桑洛顺着穆及桅手指的方向看了看,轻声开口:“穆公所言,指的,可是秀官儿?” 穆及桅手中晃着酒袋,听桑洛如此说,倒也不惊讶,只是沉吟片刻,复又开口:“牧卓一事,我之听闻,虽有诧异,可细细想来,却也不难猜到。只是不想秀官儿此人,心机之深,隐忍之能,恐非常人所及。若早能洞悉他是南岳旧人,先王,定不会让他活着。也不至于,落得现在这般境地。” 沈羽凝眉疑惑:“穆公何以知道,秀官儿,是南岳旧人?”她看了看桑洛,但见桑洛面色也有些微变,眨眼思忖:“我与公主,虽听牧卓所言,知他在伏亦身边做了内应。却从未想到,他竟还有这般的身份……” 穆及桅吐了口气,看了看桑洛与沈羽,陷入回忆之中:“几个月前,我回返皇城,便觉伏亦大不如前,行事作风都出人意料。国中传闻所言非虚,自那南岳献来的媚儿入皇城之后,他变得愈发懒散倦怠。”他说着,复又无奈的苦叹:“在先王的两个儿子之中,牧卓,确实心思智谋都在伏亦之上,可伏亦虽资质平庸,却是嫡出长子,昔日他被哥余一族掳劫囚禁在朔城之时,也当的起英雄二字。何以承王之后,性情大变至此?” 他蹙着眉头,看了看桑洛,“当年公主,与伏亦最为亲厚,应也知道,他虽没什么主见,却也绝不是好色之徒,更不该做出什么误国之事。何以短短几个月,变化如此之大?” “我不在皇城之中久已,”桑洛闭目轻叹,“昔日的兄妹情深,早就付之一炬。人总是会变的,尤在他登上王位之后,加之身边有秀官儿那一般的人,只怕是变得更快,更坏。”她说着,面色越发的阴寒。 沈羽看着桑洛的样子,便知她又想到过往的那些伤心事儿,她瞧不得桑洛难过,不自主的抬了抬手想要轻轻握住桑洛的手,可这手抬了抬,却又碍于穆及桅在面前,又放了回去。然她的手刚刚放在膝盖上,桑洛却往她的方向动了动身子,将手自然而然的搭在了她的手上。 沈羽一惊,抬头看了看穆及桅,正见穆及桅面容之上划过一丝微不可查的怪异神色,此时又觉桑洛的手心中都是汗,心中一软,抿嘴淡笑,两手将桑洛的手握在其中轻轻的拍着,柔声说道:“过往的事儿,洛儿,就不要想了。”这话说完,转而看着面色更是怪异的穆及桅说道:“便是如此,穆公又何以会猜到秀官儿身上?” 穆及桅心中正因着沈羽与桑洛这一番举动兀自怪异,此时听沈羽如此说,又见桑洛瞧着自己,嗽了嗽嗓子慌忙说道:“奇香。” 这话一出,沈羽与桑洛皆是一愣,只这短短两个字,便让二人同时想到舞月身上散发着的那一股怪异奇特的香气。是以二人皆是神色一凛,正色看着穆及桅。 “我返皇城之时,头一眼瞧见伏亦,竟没敢认。”穆及桅面容沉重,双眉紧皱,“瘦的厉害,精神却极好。我以为只是他沉迷女色才会如此,可他说不几句话,便神情慵懒,举止焦躁。那时,秀官儿便会呈上一枚药瓶,让他放在口鼻之间轻嗅。那瓶塞开时,一股奇香弥漫四周经久不绝。熏得人头疼恶心。” “如此说来,这香味,倒是与那舞月身上的香气差不多。”沈羽沉吟片刻:“不过舞月身上的香气虽然奇特,倒也不似穆公所言,那般诡异。” “这种香气,便是闻过一次,怕都此生难忘。想一想,都觉得胃中翻腾。”穆及桅苦笑一声,拔下酒袋塞子,喝了一口酒,咂了咂嘴:“但我头一次闻到这香气,却不是几个月前。而是……”他冷哼一声,却又似是陷入回忆一般的长叹了一声:“二十多年前,莲姬第一次入皇城之时,是我将她从外面护送进来的。那时候,我便隐约在那马车之外,嗅到了这样的味道,味道很淡,却难以遮掩。我在沙场几十年,便是尸体堆中都爬过,那腐臭之气都守得住,伏亦那药瓶之中的香气却让我阵阵目眩,周遭的寺人侍从皆是满面不耐之色,可秀官儿一个耄耋老者,怎会毫无事情?” 穆及桅说着,沉重的呼了一口气:“只叹当年心思浅,未曾思虑周全。如今想来,这层层联系盘根错节,看来,莲姬与秀官儿,都是南岳中人。” 沈羽听得不禁皱眉:“南岳小国,蛮荒之地,侵我舒余之心竟终究不死,若真如穆公所言,这前前后后,多少人,多少年?他们,实可谓心机深重。”她说着,却又犹疑,不解的看了看二人,“可我一直都想不明白,秀官儿一个寺人,便是如今咱们知道他是南岳国中人,为了成就反乱之事蛰伏与先王身边,可他是先王最亲信的近侍,难道这几十年间,竟无一次可以下手?说来总觉奇怪,”她言语之间,神色更是沉重:“我总觉这秀官儿,怪……” 穆及桅听她此言,也觉怪异:“如此听你说,”他乌突突的干笑两声:“这秀官儿若真只是为了南岳,为了如今此事,他也算得上一个英雄。” “前有莲姬,后有媚儿,又有秀官儿如此心机深重之人数十年潜伏在父王身边伺机而动。也难怪牧卓能轻易掩人耳目,伏亦性情如此大变,”桑洛目光沉重,面色冷沉,只觉得身后阵阵发凉,轻声言道:“我本以为,他们的目的不过是南疆诸城,如今听来,数十年的布置谋划,可谓能忍人之不能忍。他们要的不只是南疆几城,他们要的,是悄无声息地将我舒余一国收入囊中。若是牧卓真得偿所愿,亦不过是它南岳放在舒余国中的傀儡而已。” 桑洛说着,频频摇头,穆及桅却又在此时重重的似是嘲笑又似是无奈的哼了一声:“便是牧卓败了,被人诛杀,他们,也不怕。”他抬头,正正对上桑洛那一双疑惑的眸子,轻声言道:“媚姬已然有孕。伏亦,便是能杀了媚姬,也断然不会杀了自己的亲生骨肉。而他们还可以继续寻到如秀官儿这般的人。他们,就如同他们国中的那些诡异阴毒的蛊虫一般,死而不僵,往复如是,无止无休。” 此言一出,便是沈羽都周身打了个寒战:“此事细细思索……实在可怕……可怕至极……” 桑洛沉思许久,看向穆及桅:“穆公,此时两位蓝公正在整饬兵马。你可去与他们会合,商议对策。调兵遣将之事,还需穆公,亲自绸缪。” 穆及桅笑道:“公主之命,臣不敢不从,只是有小狼首在此,我这个老头子,也是时候退下来,歇一歇了。” 桑洛看了看她,瞧着沈羽眼中满是忧愤之色,问道:“你想同穆公去?” 沈羽点了点头,捏了捏桑洛的手,“我听穆公所言,如今形势,绝非你我当日想的那般简单,这一阵子,一直是蓝公在练兵安排,我伤已然好了,不应再待在这里无所用,眼下大战在即,我不能让几位叔伯操劳,而一人在此。” 穆及桅挑了挑眉,拱了拱手知道自己到外头去等着沈羽,对着桑洛一拜,便转身而出。 沈羽瞧着穆及桅那面上的神色变得古怪,低头叹了口气:“哎,你我之事,还未曾同穆公提过。一会儿出去,他定是要问我。” 桑洛上前一步双手环在沈羽腰间,靠在她肩头舒了口气:“若是他问你,你要作何答复?” 沈羽却笑:“方才,我不是已然给了答复?穆公聪明极了,怕是不用我说,已然瞧出来了。” “我知你心中素来敬重穆公,”桑洛闭上眼睛,幽幽然的说着:“可他若是,不让你同我一起,你要如何?” “若他真如此说,我也会告知穆公,此生此世,时语是定要和洛儿在一起的。”沈羽搂住桑洛,紧了紧手臂,却又叹了口气:“眼下环境错综复杂,蓝公、穆公都在此处,你与我都放不下心中的重责。你这几日夜夜都睡不安稳,又瘦了一圈儿,看的人心疼。我随穆公去想法子,你好好的睡上一觉。” 桑洛蹙了蹙眉,只觉得眉心突突地酸胀的厉害,叹声言道:“我哪里睡的……” 她话未说完,便被沈羽柔声打断:“我知道洛儿睡不着,心中总想着这些事儿,可你若这样,我也只好夜夜陪你辗转反侧,”她说着,咧嘴一笑:“到时若真与牧卓那辰月鬼使刀锋相对,倒可以瞧一瞧,是咱们的眼睛肿,还是他们的鬼脸儿黑。” 桑洛被她这最后一句话儿说的不禁噗嗤一声笑出声来,抬手轻轻的锤了锤她的肩膀:“你倒是会打趣了。” 沈羽低下头,目光之中浸满了柔情,瞧着桑洛那笑靥如花的样子,若不是穆公还在外面等着,她真是恨不得就这样低下头去吻上她,眼下只得按耐着心中的一片柔情,在桑洛额头上轻轻印上一吻:“洛儿好好歇一歇,旁的事儿,交给我。”言罢,转身出了帐子。 作者有话要说:穆公:感觉自己是一个一千瓦的大灯泡…… 第158章 左右困,两厢难 不出所料,沈羽前脚出了大帐,后脚便被穆及桅伸手一拽,拽到了一旁。 雨水淅沥的打在身上,沈羽在细雨之中淡然一笑:“我知穆公要问什么。你所思所想,都没错。” 穆及桅面上一愣,沉默片刻,问了一句:“此事,陆将知道?” “知道。” 穆及桅吁了口气,摇头笑道:“昔日在燕林之中救了你,那时我替你伤口换药,便就就觉得公主对你……”他说着一顿,转而又笑:“你忽的失了踪迹,国中传你坠崖而亡,此事之中的隐情我不知道,不过,如今看来,也是为了公主。”他说着,想及桑洛方才并未提及这“公主暴病而亡”之事,试探着问道:“公主之事,是……先王做的决定?” “是。”沈羽无奈苦笑,想及以往的事儿,不由的又觉心疼桑洛,低声说道:“皇城惊变,牧卓叛乱,先王只觉她太过聪明,怕她日后,碍了伏亦登王之位,是以……将她放逐昆边寒囿,吃尽了苦头。幸而我及时赶到,不然,怕已然被伏亦派去的杀手所害。” 穆及桅被这话儿惊得一声低呼,转而看了看身边大帐,拽着沈羽往营中而去,边走着又问道:“竟有这样的事儿?昆边,我倒是知道,可先王曾是那样疼爱她,伏亦,伏亦竟然派人要杀了自己的亲妹妹?实在是……” 他说着,不断摇头,便是话都变得断断续续凌乱不堪,这才明白为何方才桑洛说自己与伏亦的情谊早就付之一炬,这说的,莫不就是昆边大火之事? 想来,昆边大火之时,桑洛与沈羽应都在当场,他慨叹言道:“怪不得,我今日再见公主,总觉她眉宇之间一抹忧虑之色怎的都去不掉,又觉得她周身散发了一股凌厉的之感,她本就是金枝玉叶,自小被捧在手心里,却竟被父兄陷害至此,这样的事儿,实不该发生在她身上。” 穆及桅重重一叹,看了看昏暗的天色,抹了抹面上的雨水:“你与公主之事,违背常理,恐非国中人所能认同,可既然陆将已然应下,我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是……日后,你作何打算?” 沈羽站定了步子,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唇边带笑:“她困在皇城之中,虽被父兄宠爱,亦被父兄伤害,她是个心思缜密心事又重的人,若困在这时局之中,定终日不得而逃,身心俱疲。等这事儿了结,我就带她离开,没有担忧,没有心事的,高兴的活着,终此一生,岂不是很好?” “你,放得下泽阳族中事?还有,哎……”穆及桅看着沈羽,又叹了口气:“离儿自得知你的事儿之后,我见过一次,似是变了个人一般,如今陆将身故,只怕,她更难从这悲愤之中走出来……” 沈羽眉头微微蹙了蹙,“待得抽出身来,我就将离儿接来,与我们一起,日后,给她寻一门好的亲事,开枝散叶。过舒心的日子。” 想到泽阳一族,她面上神色变得凝重又凄楚,片刻,才又说道:“我泽阳一族在龙泽战中几近全无,至我父兄去后,更难再兴。我假扮男子承袭公位,是为了将中州大羿驱逐出境,将我泽阳世代守护的四泽夺回来,而我之假扮,终有一日也会被戳破。如今,心愿已了,再无遗憾。只盼着,余下的泽阳故老,能好好生活。” 她对着穆及桅笑了笑,淡然言道:“数日之前,我经历生死,本以为自己生还无望,早就做好了结打算,可那时我瞧着洛儿那绝望的样子,真恨不得自己能再活一阵子,哪怕就是一日半日,让她不要这样难过都好。幸而又逢贵人,救我性命。那时我便做下决定,沈羽此生,”她抬手按在腰间长剑上,轻轻摩挲着,语调和缓:“以此为界,在此之前,为泽阳一族,在此之后,”她淡然一笑,看着穆及桅,眼中闪烁着柔和又喜悦的光:“为洛儿。” 二人在营中寻到蓝多角,却正见蓝多角站在低矮的土丘之上,背着手,静静地看着昏暗天光下,细雨之中的临城。 他听得脚步声,也未转过身子,只是干哑的笑了几声,道了一句:“穆公,来了。风调雨顺。” 穆及桅走到蓝多角身边,又顺着他的目光看向不远处的临城,吁了口气:“如今咱们大军将到,自然风调雨顺,临城之中的反贼乱党,也没有几日好过了。” 蓝多角的目光依旧定在临城方向,口中讷讷言道:“如今临城受困,南疆被侵,穆公,可有周全之法?” 穆及桅冷哼一声:“自然是先解眼前之困,之后挥军南下,将南岳人赶出去。” “他们不是坐以待毙的痴儿。”蓝多角笑了笑:“他们是嗜血的蛊虫。只怕穆公兵马未动,他们便会在南疆诸城大肆屠杀我舒余百姓,挥军北上来寻你了。”他说着,从怀中摸出一枚铁令,复又一封书信,交给穆及桅:“穆公与沈公,可自行观之。” 穆及桅皱着眉,看了看铁令之上的“裕”字,当下一愣:“这是松裕城守令。”说话间将信纸摊开,便是一愣。 上面只有两行字:“南岳侵,大军围城,吾等宁死不降,请诸公速救。松裕齐无贺。” 沈羽双手护在信纸之上挡着雨水,却在暗淡的光线之中瞧见那信纸上字迹潦草,还有星点儿血迹,应是危难之中匆忙写就,当下便皱了眉头。 “这信,本是要送往新王手中。送信之人途中惊闻临城之事,正不知其所,求救无门,听得公主祈兵之帖,便赶来求援。”蓝多角叹了口气:“依我所看,南疆五城,朝夕不保。南疆是我舒余与南岳屏障,若五城不保,南岳大军,可长驱直入,以眼下的形式,只怕……”他摇了摇头:“赶不及咯……” 穆及桅将信收好递回,目色凝重的看了看沈羽,半晌,开口言道:“既如此,不若少公先行带兵往南疆解危,我与蓝公在此,临城救困。” “解危?救困?”蓝多角终于转头看着穆及桅,不由得嗤笑一声:“谈何容易。如今那南岳大祭司就在临城之中,随牧卓一起挟持新王,若他们以新王性命相要,便是沈公兵法如神,又能枉顾新王性命不顾?” “那……”穆及桅焦躁的跺了跺脚,“如今,还真是两难。不若,我眼下就带兵攻城!把吾王救出来!” “穆公是急糊涂了,他们据城而守,胜券在握,”蓝多角长长的吁了一口气:“你可带兵攻城,只怕你破门之时,就是他们害死新王之时。”他往前走了两步,复又将目光移向临城之处:“大金乌令一发,诸公驰援,穆公中正耿直一心为国,可穆公难道不见诸公如今作为?他们除了在此按兵不动,又能做什么?这是轩野王族之争,古往今来,诸公只求安稳得利,谁又管的新王究竟是伏亦还是牧卓?眼下他们都在静待结果,无论结果为何,他们都未必会真的出手相助。若牧卓真能称王,他们也会在龙首山定国台上,山呼吾王,叩首行礼。” “便是如此,难道我五军精锐于此,也只能同他们一般,静待结果?”穆及桅面上更是焦躁烦乱,灌了两口酒又道:“此事,我忍不了。必须想个法子。” “等吧。”蓝多角忽的吐了口气,轻声言道:“或许等到今夜,咱们就有法子了。” “等?”沈羽不解其意,看着这土丘与临城之间相隔的一片旷野,眨了眨眼:“等什么?” “黄昏时分我叔父已领公主令,往临城而去,暗中邀约一人。若他能带人而归,想来,这一切,应会见得分晓了。”蓝多角笑了笑,始终没有移开目光。 “邀约一人?”沈羽迷茫的复又问道:“领公主命?” “公主真知灼见,心中自有丘壑,她与南疆之事,早就打算。”蓝多角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脸上不由露出极为欣赏之色:“若公主可说服此人,此事,才有转机。” “蓝公可知,此人是谁?”穆及桅与沈羽一般无二,皆猜不透蓝多角口中所言之事,心中便担忧:“方才,并未听公主说起此事……”他看了看沈羽,却见沈羽面色肃穆,目光凝肃,应也不知道此事,不由叹道:“看来,沈公,也不知晓。” 沈羽摇头且叹:“我不知道。不过我倒是相信主事与蓝公,你们既然应下这事儿,想来,也是同意的。” 蓝多角听得一笑,转过身子看着穆及桅与沈羽,开口言道:“公主的计策,我们不敢妄自揣测,不过……”他顿了顿,声音低沉,却透着一股冷凝决绝之意:“但公主有令,我大宛蓝氏,都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此言一出,穆及桅当下蹙眉,沈羽却心中一沉,总觉得蓝多角言外有话,话中有深意。三人便如此沉默着,谁也不再多说一字,只是一同站立雨中,静静地看着越来越暗的天色中的那一片旷野,及至入夜,临城掩盖在黑暗之中,才瞧见不远处黑影晃动,便听得蓝多角笑了两声,道了一句:“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你猜:公主要和谁约会? 第159章 做周旋,出奇谋 夜雨寒凉,凉的桑洛周身不住的打起了哆嗦。 她并未听沈羽所言,休息片刻,而是一直静静地坐在帐中的火堆边上,看着架在上面的铜壶,煮着水。她没有让疏儿动手伺候,只是自己将那壶中的热水倒在茶壶里面,神态安然的看着茶叶在阔口的茶壶之中翻滚。 这茶叶比不得过往自己在皇城中品过的任何一种,却又较寒囿中的茶叶梗好上太多。 若不曾经历过那般的苦难,便不知道自己有多想活着。 桑洛在这一瞬间恍了神,于是终究在放下铜壶的时候,不小心烫到了手。 疏儿慌忙接过那铜壶放好,口中轻声似是嗔怪一般的念道:“这些活哪里是姐姐来做的。” 桑洛闻言淡笑:“什么活我不能做的?” “有些活儿,是姐姐生来就不该做的。”疏儿说着,也兀自笑了笑:“姐姐,注定是要做大事情的。” “你在我身边这么久,苦难都经历过,你我未死,已算万幸。何以见得,我注定要做大事?”桑洛被疏儿说的微微挑眉,声音却淡,淡的听不出情感。 “我以往,不这样想,但眼下,我就觉得是。”疏儿拿了茶杯,仔仔细细得洗了洗,倒着茶。 桑洛看了看疏儿,有些困顿的闭了闭眼睛:“现下应是这一年中,你我最安稳的时候了。” “昔日在雀苑之中,过的也算悠闲,可瞧得出来姐姐总是心中担忧,一直左右摇摆举棋不定,如今……”疏儿端着茶杯递给桑洛,桑洛却没有接过去,她将杯子放在一旁,偷眼看着火光映照下,桑洛那安然的侧颜,不由开口问道:“姐姐,可真的已经做好决定了?” “决定?算是吧。”桑洛看着跳动的火苗,伸出双手在火旁烤着,细长的手指微微张开又合上:“我从未有一次,是自己做什么决定。可人活一世,如果不能掌控自己的命运,便要被别人操控命运。想想以往,何其悲哀。”她转头看着疏儿,但瞧着疏儿坐在她一侧,身子蜷着,双手抱着腿,下巴抵在膝盖上,正径自瞧着火光,火光映着着她那也显得瘦削的脸红扑扑的,想到这一路行来,自己已不是过往的自己,疏儿,也不再是以往的疏儿了,不禁轻声叹道:“疏儿可害怕吗?” 疏儿听得此语,唇角一弯径自摇头,想都没想便脱口而出:“不怕。跟着姐姐,我什么都不怕。” 桑洛微微一笑:“你倒是信我。” 疏儿转过头,看着桑洛也笑:“信,不止信姐姐,也信少公。有少公在你身边帮你,此时,又有蓝公,穆公帮着你,姐姐,定能成就大事。”她说着,微微抿了抿嘴,便又问道:“可既已做了决定,又为何不与少公直说?” “她……”桑洛目光中染上一抹忧虑,欲言又止,旋即叹气:“我只怕,她不会让我去做这件事。” “为什么不呢?”疏儿不解的看着桑洛:“少公一路陪着姐姐走过来,知道姐姐如何熬过这生死之境,又何以会反对?” “就是因着她知道,我是如何熬过来的,才会拼了命的想让我远离这些是非。”桑洛苦笑,微微摇了摇头:“她想让我好好的活着,我也想让她,好好的活着。她想的,是如何等此事了结之后,带我们远遁是非。”她重重叹了口气:“我当日,也是这样想的。可现下,我明白了,人生在世,根本不可能远遁是非。一如咱们在南疆雀苑,总有是非寻来,又有祸事从天而降。我们担心,忧虑,害怕,恐慌,皆是因着我们无法操控自己的命运,担心有朝一日被什么人寻上门来再无安宁。我与她,皆非寻常百姓,可身处高位,若无权力,便危险至极。” 桑洛说着,抬手拿起疏儿放在自己身边的茶杯,将茶杯中的水微微晃了晃,低头看着:“她在我身边,便是带我离开,也自然可以护我一时。可我要的,不是一时,是一世。她太善良,不懂朝中人心,又不愿将人心往险恶之处去想。只有我登王之位,才能护自己,只有护好了自己,才能护她一世,”她看了看疏儿,微微一笑:“自然也会护着疏儿。” 疏儿听得不由得坐正了身子,瞧着桑洛面上虽然轻松,可她说出来的话儿却让她不由肃穆,一时之间,竟觉得自己与她这样同坐在火旁,局促不安起来。慌忙的站起身子,便听得帐外主事的声音低哑响起:“公主,人,带来了。” 桑洛眉峰一跳,唇角不规则的动了动,旋即对着疏儿点点头,闭目呼了口气。 疏儿走到帐边,轻声道了一句:“公主请几位进来。” 帐帘掀开,一股裹着细雨的凉风吹晃了,浓重的香气飘入帐中,桑洛依旧悠闲自在的坐在那里,捧着茶杯,轻轻吹开浮在上面的茶叶,抿了一口茶却皱了眉,兀自咕哝了一句:“凉了。” 随着她这低浅的声音落下,脚步声响在耳侧,她略微侧了侧头,倒并未站起身子,看着蓝盛与他身后的女人,将茶杯里的水随手一倒:“这一趟,蓝公辛苦。” 蓝盛对着桑洛躬身一拜,“臣,出去为公主守着。” 桑洛只道:“蓝公就在此,便可。”她看着蓝盛,瞧着他面上带了些犹疑,又道:“我与她所言,没什么不可为人所知的。蓝公是我恩人,就坐在这里。” 舞月嘻嘻一笑,倒是颇为随意的坐在桑洛身边,瞧来,没有一丝恐慌之色,看着疏儿送上的茶水,将茶杯轻握在手中摩挲着:“茶不是好茶,人却是极致。” 桑洛被舞月身上的香气弄的不惯极了,依旧不露声色,只是又让疏儿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放在鼻间闻了闻,吹了吹,悠然地轻轻呷了一口,呼了口气:“大祭司,似乎并不觉奇怪。” “自你离去之后,我便觉得,总有一日你会找到我。若要说怪,”舞月说到此,看向蓝盛,“我倒是不知,舒余国中,居然还有人,知晓我辰月教的香蛊传信之法。不知蓝公,是否过往曾到过我南岳?” 蓝盛此时正吹着那茶杯中的茶叶,吸溜吸溜地喝着茶,听得舞月有此一问,眼皮都不曾抬起来,只是嗽了嗽嗓子,一手端着茶杯,一手摸了摸腰间挂着的一枚半指大的铜铃,随口言道:“南岳,去过。几十年前,你南岳国的王,差那么一丁半点儿,就要跪在我面前,从我裤裆下钻过去。至于这香蛊传信一说,与他们来说,闻所未闻,与我而言,稀松平常。” 他呼了口气,放下茶杯,搓了搓手,斜了一眼舞月,瞧着她面上那玩味之色浓重,心中便知她想问什么,复又言道:“至于这铜铃,只是旧人所赠,这么些年,不曾把玩儿过,若非公主想要见你,问我有什么法子,我几都要忘怀了。”说话间,他将那铜铃拿在手中,凑近火堆一烤,那铜铃便自己晃了起来,叮叮当当的响了起来,与此同时,舞月腰间竟隐约也传出铃响。 蓝盛朗声一笑,那模样像极了个老顽童:“嘿,没想到,倒是极好玩儿的。” 舞月笑道:“有趣,看来蓝公的故事,定然精彩非常。若有机缘,舞月,到真想听听。”舞月说着,那目光与当日在马车之中一般,又落在桑洛身上。 而桑洛只是静静地听着,便是蓝盛与舞月说到“香蛊传信”如此怪异奇幻的事儿之时,都不见惊异半分。 舞月仍旧不能从她脸上瞧出分毫的情绪,她头一次,想要如此了解一个人,亦是头一次,无法了解一个人。她惯于察言观色,自信只要看上两眼,便可大致猜出此人心中之事。可却在这两次的见面之中,接连碰壁,怎样也看不透桑洛心中的所思所想。 她想到此,不由一笑:“同是皇族之后,可无论是牧卓,还是伏亦,都及不上公主气魄之万一。公主不是凡人,那日我初见你,心中便有了这样的想法。” “哦?”桑洛偏过头,饶有兴致的看着舞月,但见她那半张脸被轻薄的紫色面纱遮盖,可即便如此,也能从那一双眉眼之中看出,这是个美艳妖娆的女子,可这美艳太过,太浓,舞月那过于直白的目光之中,带满了喜悦与探究之意,看的桑洛不由觉得周身不自在,片刻便移开了目光,只想快些与她把要说的话说了,早做定夺,不再想拖下去:“今日,我特让蓝公请你来……” “公主先别说,”舞月轻笑出声,抬起手指放在唇边摇了摇头,在桑洛那略显怪异的目光之中轻巧的挑了挑眉:“让舞月,猜上一猜。”她眉目微晃,沉吟片刻,才缓缓开口:“公主此番请我来,是想与我谈谈条件,让我,不要插手你们国中之事?” 桑洛淡然微笑:“我虽不喜欢大祭司,不过,与大祭司这般聪明的人说话,倒也算是一桩美事。” 舞月被桑洛这话说的不由失笑:“喜欢我的人很多,爱慕我的人也有不少,今日,舞月倒是头一回有人说这样的话儿。真是让人心中,喜忧参半。不过,”她看了看四下,眼光定在角落中的一个铜盆上,那铜盆中的水已然快到一半,皆是从上方帐顶的细小孔洞之处滴落下来的雨水,“公主眼下,有什么东西,值得我放手这已在囊中的大利?” “南疆五城。” 桑洛淡淡开口,风轻云淡。柔和的脸色被跳动的火光映照显得恬静安然,似乎在她口中,这重如千钧的四个字——只是四个字。 火堆噼啪作响,帐外风雨不绝,唯有那短短的四个字,便让在座两人,一惊,一笑。 惊的是蓝盛,可那面上的苍老面上的惊诧之色,却又在片刻之中转瞬即逝。 而舞月面上的笑意,却越来越浓。 第160章 需有失,乃有得 “南疆五城。” 舞月轻描淡写,幽幽然的说着这四个字,却依旧嗤笑出声,挑着眉毛看向桑洛:“公主可知,如今南疆五城,是什么状况?” “南岳大军攻城,五城诸公猝不及防,此时与城中百姓一同被困城中,以铁令求援。”桑洛直视舞月,与她那轻佻自得的目光对上,在如此言语之中,丝毫不见颓势:“而今,伏亦被你们挟持,根本无人能调动舒余大军前往南疆驰援。五城,怕不日便是你南岳囊中之物,可便是有人能调动舒余大军救下南疆五城,临城中的新王伏亦,却危险万分,牧卓称王,五城,也自然许给你们。这些事儿,”桑洛说着,便瞧见舞月那目光之中,正随着自己口中谈论的眼下形势而变得更加得意满足,轻笑一声:“莫说你我,便是天下诸公,都心知肚明。” “既如此,”舞月目光玩味的看着桑洛:“公主却为何要用我们的囊中之物,来与我交换?这样的买卖,我还真是头一次遇见。” 桑洛忽的一笑,径自拿起手边的茶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随着那水流清亮的声音,语调浅淡:“天下形势,风云骤变,囊中之物,也可能在转瞬之间成了他人的。此一番你们技高一筹,占得半分先机,可你莫要忘了,你南岳纵是人才辈出,与我舒余相较,只是以卵击石。如今,你们可掌控南疆五城,可你们的眼光,也只有这五城。”她放下茶壶,将茶杯捧在手中,细长的手指轻轻地在上面轻轻点着,弯了弯嘴唇:“眼下形势牵一发而动全身,若是有一步行差踏错,便可能满盘皆输,大祭司做决定,可是要细细的想清楚,若是不小心错过了良机,怕是连南疆五城,都得不到。” 舞月眉心微蹙,并未言语,可那面色竟随着桑洛话音,一同沉落下来。 “国小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目光短浅,只顾着眼前利益,而忘了后世长远之计。”桑洛目光深邃,淡声言道:“眼下五城之形势,确实不好。不过,如今狼首已在我营中,舒余五军不日便到。到时,我手中掌控的就是几十万大军。想及此,我倒是有一问,”她抿嘴一笑,可这笑容却让舞月觉得冷,便是桑洛那特有的、清淡柔雅的声音在她耳中,此时都变得凛冽起来—— “若我下令攻城,你能奈我何?” 凌厉,果决。 舞月终于从桑洛的目光之中读出了除了冷漠淡然之外的意味。 临城之中有她的两个兄长,那是舒余如今的王,或许还有舒余日后的王,桑洛难道就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下令攻城? 舞月有些犹疑地看着桑洛,她心中不信,她不相信桑洛会不顾及伏亦的性命,宁可把这一城的人,都给伏亦陪葬,也要除掉牧卓与自己?可她却又迟疑,桑洛的目光让她觉得心惊,这种心惊之感,此前,她从未有过。 “攻城?”舞月嗤笑一声,她想用这笑掩盖自己心中的犹疑。 不知怎的,她忽的觉得,面前这个女人有着柔弱优雅又绝美的容颜,可又像是长满了尖刺的铜墙铁壁,不仅无法碰触,而且拒人于千里之外。便是看上一眼,交谈几句,都觉得寒光凛冽。 但她依旧笑,她也只有笑。笑是她的兵器,是她的手段。 她努力的压下心中的几分失措:“公主别忘了,城中,有你的亲兄长,城外,有你舒余八族诸公。若是鲁莽攻城,你国中诸公,会作壁上观无所作为?” “诸公?”桑洛冷哼一声,似是早就看透了舞月要说的这些话儿,“自大金乌令至今,他们除了作壁上观之外,难道还有别的作为?” 舞月那掩盖在面纱之下的唇角不规则的抖动几下,双眼微眯,探究的看着桑洛:“难道,公主真的连自己兄长的命,都不顾了?若伏亦与牧卓死在乱中,你舒余一国与亡国又有何区别?” “亡国?”桑洛在舞月说道这两字之时,竟忽的笑了,笑容如同绽开的花朵,艳丽优柔,她盯着舞月,深深地吸了口气,缓缓吐出:“自古而今,不破不立,大破更需大立。大祭司怎知,亡国之后不会有更新之象,更强之国?况……”她目光忽的变得凌厉,弯起唇角,面容上浮起一抹浓重的、凌厉的,而又让人生畏的孤高之感,“我轩野一族,也不止有伏亦与牧卓二人。人可亡,国,却未必会亡。” 舞月那忽然纷乱的思绪在话音落下之时终于变得明朗。而明朗之后,便是一股寒气从后脊蹿上。 桑洛说的话她终于明白了。 她当然可以下令攻城,当然可以不顾她两个兄长的性命。 或许,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早就不在乎这两个人的性命了。 桑洛根本就不想去搭救伏亦或是牧卓其中任何一个人。 换言之,她心中所笃信的所谓筹码,在桑洛眼中,不过是一缕青烟,一片薄纱,没有丝毫的分量。 这让舞月周身寒凉,眉目之中最后的一抹笑意也随着这寒凉消失殆尽。可她不过片刻,就又笑了。 这一次,她的笑声之中充满了自嘲之感。 “我早该想到。”她微微摇了摇头:“如今,我终于知道,为何牧卓在数次提到你的时候,神态之中满是惊惧之感。公主……确是个能让人害怕的人物。”她轻哼出声:“难为我南岳绸缪多年,以为这一次可以水到渠成。却没想到,还是忽略了一个女人。” “我是女人,大祭司,亦是女人。”桑洛轻轻拿起舞月放在一旁的茶杯,将剩下的凉茶倒掉,把那空杯递给疏儿,“大祭司既可为南岳王所重用,托付国事委以重任。我,又为何不可?” “看来这一趟,我倒真是来的对极了。”舞月有些怅然的叹道:“如今既然说开,公主,想要什么,便明说吧。” 桑洛笑道:“我要的,于大祭司而言,可算是手到擒来。”她听了片刻,呼了口气,似是极为疲惫:“我可不顾我兄长性命,可我,也不愿落一个无情无义的名声。若能留的他们性命,我也不愿动手杀之。但牧卓祸乱国体,我不能留他,他也不会容我。” “你想让我,助你除了牧卓?” “并非。”桑洛轻轻摇头:“牧卓是我轩野族人,是我亲兄长,若真要除掉他,纵观天下,”她看着舞月,目光中晃过一丝哀怨:“只有我可以。” 舞月不解的偏了偏头:“舞月,不知公主之意。” “我要你以帮牧卓求援兵为由,明日离开,以避此祸。至于那假凌川与秀官儿,既是你南岳中人,我送你一个人情,事毕之后,留他们性命,遣他们回南岳。”她说着,沉吟片刻:“若我得成大业,南疆五城便送与你南岳,此后,我们以章河越山为界,我舒余一国,不会动你们分毫。” 舞月双目一眯:“此事于我来说,确实不难。可公主,真能让我,兵不血刃,得此好处?那五城中城守,又如何信我?” 桑洛却轻轻吐出几个字:“自然不会信你。” “那……” “生逢乱世,只言片语不若兵甲权势。”桑洛挑了挑眉:“我大军不援,便是最好的承诺。”舞月微微一笑,桑洛瞥了她一眼又道:“但你须得应承我,得城之后,善待城中百姓,休养安民。若非如此,我舒余大军几十年前可入你南岳国境,日后,自然也会。”桑洛说着,眼神却再也不看舞月。 “如今看来,”舞月舒了口气:“除了公主之说,我们似乎再无他路可走。” “路总是有的,”桑洛莞尔,“不过是死路而已。” “公主,真能为了大业,舍去五城?”舞月疑惑的问了一句,可她问过之后,还未等桑洛开口,却又言道:“此话,我似乎多虑了。公主连兄长都能舍去,区区五城,实在,不算什么。” 桑洛只道:“若想成就大事,须得知道取舍。没有失,便没有得。这个道理,我懂。”她抬手揉了揉酸胀的眉心,“事情既然说完,大祭司,可回去早作绸缪了。” 这一回,舞月再没有像以往一样,将那眼神定在桑洛的脸上久久不能移开。她站起身子,对着桑洛微微一拜,转身便走。她觉得有些糊涂,还有些不解,亦有一些恍惚之感。 直到出了帐子,才发现,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她被雨后的凉风一吹,终于觉出一丝的清明。 而此时她才惊觉,在方才这短暂的交锋之中,胜负已分。自己在桑洛面前,已然败得体无完肤,而与此同时,她觉察出了一丝的惧怕之感,这惧怕,源自于桑洛那美极了的容颜,更藏于她那波澜不兴的言语之中。 舞月在暗中吐了口气,晃了一眼,正瞧见沈羽与两个不认识的男子就站在帐外,无疑,方才自己与桑洛所言,这些人应该也是隐约听进耳朵里了。 此时,他们正戒备防范的瞧着自己,尤是沈羽,那目光凛冽的如同这天上落下的雨。 她看了沈羽一忽儿,转而看向天空,乌云已散,一轮明月已在当空,兀自轻声叨念了一句:“雨停了。天色,终究还是变了。” 作者有话要说:桑洛女王气场已经开启了。 舞月:惹不起惹不起惹不起。 第161章 惊闻实情心忐忑 帐中复归安静,桑洛隔着火瞧着一直不发一言的蓝盛,缓缓开口,声音虚的厉害:“蓝公有话想对我说,眼下她走了,想说什么,想问什么,都可以。” 蓝盛开口却叹了一声:“我知公主心中自有法子,也知道如今形势,南疆五城须得舍弃,只是这话,从公主口中说出来,让我这个老头子,都觉得心中惊颤。公主,是真的打算除掉牧卓?真的打算,将南疆五城拱手南岳?” “蓝公见识广博,饱经沧桑。自然应知道我眼下的难处。”桑洛似是累的厉害,闭上了眼睛:“那舞月虽在表面上帮着牧卓,实际上不过就是操控他而已,而南疆之事不能再等,将五城给她,借以交好南岳,可让此时纷乱的南疆规避战乱之祸,也可给咱们一些时间,处理内政。只是……”她疲惫至极的吁了一口气,撑着精神睁开眼睛:“牧卓必须除掉,五城,却未必真的要给她。” 蓝盛挑了挑眉,干笑两声,脸上露出笑意:“公主之说,我似是明白了。又似是没明白,但我心中有感,是个好手段。” “手段是好还是不好,都要等到大事之际。而我给出去的东西,总有一日,会亲自要回来。”桑洛站起身子,却因着周身无力晃了晃,幸而疏儿急忙扶住了她才为跌倒,摇头只道:“蓝公,我……累的厉害,有什么事儿,明日再说吧。” 她实在累的厉害。 与舞月的一番交锋,是没有烽烟的大战,谁沉稳冷静,谁胜券在握。这一场大战,无兵无卒,无枪无箭,却实可谓字字诛心。 桑洛觉得有一丝的晕眩,她本就许久睡不好,今日又经历这一场言语交锋,思虑过重让她周身无力,气虚目眩。 蓝盛拱手而去,不过片刻,沈羽便入了帐中,瞧着疏儿正扶着桑洛往那屏风后面去,慌忙抢上两步到了桑洛身边,瞧着桑洛那样子便是心中一疼。方才桑洛与舞月所言,她隐约的听了差不离。 桑洛也确实没再有意防她,舞月入营,势在必行,如此下去,或早或晚,沈羽都会知道她心中所思所想,瞒,总是瞒不住的。 可沈羽却在外面听得时而担忧时而惊心,尤其在听到桑洛所言“大事”之时,更是惊得在雨后的夜风之中出了一身的汗。余下的事儿,她几乎都不曾再用心的侧耳去听,只是觉得一颗心起起伏伏,慌得厉害。她有许多的话想问一问桑洛,她想问她是否真的如她所言要除掉牧卓,甚至伏亦,是否真的如她所言要有舍有得,不在乎五城百姓,是否真的…… 沈羽想到此处便觉的心中梗的厉害,想到此处都觉得眼前发黑胸口发闷。 是否真的要……争王之位? 是何时决定的?是为何要如此决定的?是…… 沈羽在仓皇入帐的那一瞬间,还想好好的问一问桑洛,问一问她心中究竟是怎样想的。可她在瞧见桑洛那疲惫极了的样子之时,心中所有的疑问都被担忧与心疼重重地压了下去。 她将桑洛搂入怀中,扶着她到了榻边坐下。疏儿对着沈羽拜了拜,却又不自主的嘱咐了一句:“少公,公主……累的厉害……” 她言外之意,沈羽听得明白。她叹了口气,点头只道:“我知道。疏儿去吧,嘱咐外面的人,谁也不许进来,有什么事儿,都去寻穆公与蓝公,公主须得好好休息。” 疏儿急忙应声而去。沈羽却搂着桑洛重重的叹了一口气:“洛儿实在不该如此费神。” 桑洛靠在她怀中,眼皮都懒得睁开,却抬手搭在她的胳膊上:“我知时语有话要问我……” “我是有话想问,只是眼下,我只想要你好好的歇着。”沈羽面容忧愁,担心桑洛好容易调养好的身子被这连番的折腾弄的又要生起病来,满心担忧地握住桑洛的手,只觉得手心冰凉,当下搅起眉头,细心地将她身上外衫褪去,扶着她躺下身子,拉了薄被盖了,这才靠在她身边,又习惯的替她将被角掖好,一手撑着脑袋,一手轻抚着桑洛面颊,柔声说道:“不管什么事儿,都不许想。” 桑洛微微睁开眼睛,从被中伸出手拉了拉沈羽的衣襟,“时语陪我睡。” 沈羽心中担忧,又满是心事,可听得桑洛如此软糯之声,当下心中软成一片,脱下外衫钻进被中,将她一搂,鼻间满是桑洛身上那一股淡雅幽香。 可这幽香之中,却又因着方才舞月之故,带了丁点儿的怪异香氛,她蹙了蹙眉,脸颊贴着桑洛的额头,叹声言道:“我不喜欢那人。” 桑洛又往她怀里钻了钻,知道沈羽说的那人是舞月,淡淡的嗯了一声:“我也不喜欢。” 既不喜欢,何苦还要请她来?沈羽心中犹疑,可她却也知道,眼下形势,桑洛的决定,怕已经是最好的计策。她紧了紧手臂,侧头轻轻亲了亲桑洛的额头,不再言语。 不过片刻,桑洛便安稳的在她怀中睡了过去。可她却怎的都睡不着,只是在暗中看着桑洛那沉静的睡颜,心里又不安起来。又等了片刻,还是瞧瞧坐起身子,披上衣服,悄着步子出了帐,趁着夜中凉风,径自往蓝盛与蓝多角的帐中而去。 今日蓝多角言语之中藏着无限深意,且蓝盛竟能将舞月带来。蓝盛是何许人,当日在昆边之时,与如今在洛儿面前的样子,截然不同。沈羽站在帐外,那一双眉目随着自己脑中所想变得更加忧愁,日前养伤之时,她心中就隐约觉得这二人与以往不同,而今,这种感觉更是强烈。 今夜,她必须弄得明白。 可她走到帐外,看着帐中人影来往晃动,还能听得内中二人言语之声,却又不知道是否该进去。她徘徊片刻,还未等的做下决定,帐帘被人掀开,蓝多角从里面探出头来看着沈羽一笑:“少公既然来了,何苦要在外头冻着?不如还是进来说话吧。” 沈羽面上有些窘迫,随着蓝多角入了帐中,却正见主事与穆及桅坐在火盆前面,蓝盛瞧见沈羽,咧嘴一笑,对着穆及桅说道:“你与我都猜对了,少公,总是要来。”他手中拿着一杯酒对着沈羽抬了抬:“来,刚刚暖好的酒,少公在外头站了那么久,喝一口,去去寒气。” 沈羽坐在蓝盛身边,双手接过来,喝了一大口,当下便被这烈酒辣了喉咙,不由得又咳嗽起来。蓝盛笑了两声,咂了咂嘴:“少公趁夜而来,想来,是有话要说。”他转过目光看向沈羽:“这话,我猜着,许与穆公一般无二?” 沈羽双手捧着酒碗,凝目看着内中酒液,方才那一大口酒让他此时脑袋发热,面膛发红,她抿了抿嘴,抬头看着蓝多角:“之前,我听蓝公所言,言外有意。后来又在账外听得公主与舞月所言之事,”她说话间,皱了眉头,显得更加忧虑:“我心中有些疑惑,此来,确是想请两位蓝公,为羽解惑。” 蓝多角摸了摸唇边的胡子:“我以为沈公与穆公一样,早该想明白,却不想,你们二人,竟还都不明白。”他说着,却又忽的一笑:“不过,依我看来,你们心中其实已然明了,只是,不想去信。” 穆及桅撮了撮牙花子,搓着手拧着眉头:“蓝公公忠体国,是国之重臣。而战神,是我之楷模,自我任狼首以来,一直对老前辈佩服不止。您在国中地位,自不必说。此时就我们四人,我与沈公,确实心中有疑惑。眼下,既然来了,便不妨说明,还请二位,给个明白的话儿,”他看了看蓝盛与蓝多角,抬手拿起铁钩,在火盆之中轻轻勾着,“二位蓝公,可是要助公主,得这舒余王位?” 蓝多角哈哈一笑,蓝盛却微微挑了挑眉,只是张口果断的吐出一个字:“然。” 穆及桅面色忽的冷峻,转而看向沈羽,瞧着沈羽的面色也沉了下来,便是一叹:“看来此事,公主连少公,都不曾说过。”他将手中的铁钩放下,吐了口气:“在这帐子之中,坐下的,皆非循规蹈矩之人。我,也不是个固执己见的顽固,公主心思缜密,聪慧果敢,确实,比起新王与牧卓,自然都不弱半分。只是……”穆及桅凝眉摇头:“她一女子,若要承王之位,只怕,诸公不能拜服。” “新王即位也快一年,依穆公所见,诸公,可拜服?”蓝多角眯着眼睛,面上带了几分讥讽之色,“新王若真得天下拜服,又岂会到如今,诸公既来,却又按兵不动?难道穆公真的以为,他们是怕伤了城中吾王?” 穆及桅叹道:“我知蓝公所言,句句属实,切中要害。”他说着,脸色更沉,颇有一副惋惜之感:“昔日伏亦,也算是个正直仁厚之人。不过经年,便沉沦若此,实在可惜。虽说牧卓心机深厚,可闹到如今地步,也只能说他自作自受。与人无尤。只是,若公主称王……”穆及桅苦笑:“我,倒还真的从未想过如此有违常理之事……” “天下之大,所谓常理,不过是多数人定下的。而有违常理之事,却也并非无理。”蓝盛听得此言,干笑两声,说道最后一句,竟转头看着一直沉默不言的沈羽,瞧着沈羽慌忙抬头,目光复杂的叹了一声:“少公,可是心中不痛快?” 沈羽一愣,一忽儿便明白了蓝盛所谓“违背常理”之事是什么,面上略带了些窘然之色,却又叹气:“此事,我……”她说道一半,却又觉得心中还是窒闷,摇了摇头,端起酒碗,只是闷闷喝酒。 蓝盛笑道:“时候不早,明日,还要为战事操劳。诸位,还是快些回去休息。” 穆及桅站起身子,对着蓝盛与蓝多角拱了拱手,却在这一忽儿之间猛地想起昔日与姬禾所谈之言,姬禾那一句:“俯首真王”之说犹在耳畔,竟是心中一个咯噔,整个人打了个寒战,口中更是古怪的嘶了一声,径自发了呆。半晌,兀自咕哝了一句:“难道,国巫所言之真王……是她……”他皱了皱眉,抬眼正对上蓝多角也正古怪着目光瞧着自己,当下将蓝多角拉了起来:“蓝公,我还有些事儿想问问你,你与我,借一步说话。”口中说着,便不由分说的将蓝多角拉出了帐子。 第162章 心事辗转终抉择 沈羽正要随着穆及桅出去,蓝盛却又对着她招了招手:“少公慢行,我还有些话,想要同你说。” 沈羽心中一沉,似是知道蓝盛要与自己说什么一般,坐正了身子,却不言语。蓝盛只道:“我知少公心思,你想在此事之后,带公主离开,远走高飞,终此一生。我可猜的对?” 沈羽叹道:“昔日在昆边寒囿之时,便是如此想的,至今,未曾改过。” “可在我看来,少公心中所想,未必真的是你心中所愿。”蓝盛拿过沈羽手中的酒碗,又给她满上一碗热酒:“你不用如此瞧我,我见过很多人,很多事儿,也与你的祖父父亲打过交道,知道你们泽阳族人是个什么样的性情。”说着,他嘿嘿一笑:“若你真的放下了国中事,便不会搅入这浑水之中来。逃出皇城易,逃出自心,”他将酒碗放在沈羽手中,枯瘦的手轻轻的拍了拍她的手:“难。” 沈羽面容沉重,吁声叹道:“我知道洛儿聪明过人,又有怜悯百姓之心。可……”她说着,不住摇头,双手握着酒碗的边沿,目光中是瞧不出来的复杂之感,心中来回摇摆不定在两厢抉择之间怎样也定不下:“可一国之王,要……要承受多少常人未有之责任,想多少常人不曾想之繁事,又要忍受多少常人不能忍之多非议,她……” “少公觉得,重责也好,非议也罢,比起性命,孰轻孰重?” 沈羽双手抖了抖,那温热的酒液洒出来,滴落在身上。 “若公主不能得这王位,少公以为,是牧卓,还是伏亦,坐在八步金阶之上?”蓝盛笑道:“可惜,不论是牧卓,还是伏亦,都不会放过公主与你。少公,可舍生忘死,带着公主远遁他乡,可你们日后过的,只不过是逃犯一般的生活,真能逍遥自在?少公聪明,应该知道,我所言不虚。如今,想要安枕无忧,唯有称王一条路。” 沈羽重重吐出一口气,“主事说的,我心中明了。我只是……只是……” “难道少公也同那些人一般固守陈规,觉得公主是个女子,不配当王?” 沈羽当下摇头苦笑:“主事都看的明白,我又怎会不懂。况,沈羽既可为公,公主,又为何不可为王?” “好。”蓝盛拍手大笑:“此话,说的极好。既如此,少公还忧愁什么呢?” “洛儿经历太多苦难,她有纵横天下之能,如今又得蓝公相助,我不怕她大事难成。可高处不胜寒,她一生都背负如此沉重的责任,我不知,能帮她多少。我只怕……终有一日,帮不了她。帮不了她,却又带不走她……若真有那日,”沈羽叹了口气,终究还是将酒喝干,对着蓝盛拱了拱手:“还是不说了,说了,只怕徒增烦恼。” 蓝盛看着沈羽起身,却又在她掀开帐帘之时低声道了一句:“少公,听我一言,想的太多,徒劳无用。不若慨然接受,来的快活些。” “此事与我,确实突然。但……主事放心,”她闭了闭眼睛,微微一笑:“我既决意与她同进退,不论她作何决定,我都会在她身边。” 回返之时,已是深夜。 沈羽悄着步子入了帐中,将自己那带着寒意的外衫脱下,轻着步子绕过屏风,在暗中瞧着桑洛还熟睡着,这才松了口气,坐在一旁,将她搭在被子外面的手轻放回去,正要去掖那被角,桑洛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闭着眼睛浅声说了一句:“去哪里了?” 沈羽惊得手微微一抖,听着桑洛那带着浓重疲惫的声音瞬时之间只觉心疼的厉害,当下前倾着身子在她额头亲了亲,声音极柔的轻声说道:“吵醒你了?” 桑洛半眯着眼睛,双手从被中伸出来,勾在沈羽的脖颈上,慵懒的点舒了口气:“你去之后不多时,便醒过来了。醒过来,就没再睡着。”她拽了拽沈羽:“躺下,陪我说会儿话。” 沈羽被她勾着脖子,顺势便是身子一趴,趴在桑洛身上,又俏皮的将脑袋在她颈窝之中蹭了蹭,蹭的桑洛痒痒,不由偏了偏头笑道:“少公出去转悠一圈儿,倒精神了?” 沈羽却嘿嘿一笑:“外头寒凉,这里暖和。” 桑洛抬手拢在沈羽那带着凉意的耳朵上,轻柔的捏了捏:“既然寒凉,何苦还要出去?快些把衣裳脱了……” “我身上凉,就这样趴着罢。”沈羽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紧了紧手臂将桑洛搂着,在她耳边轻声道了一句:“洛儿……” 桑洛浅浅的“嗯”了一声,她知道沈羽心中有事儿又隐而不发,也知道沈羽心中的事儿,本想问自己,却又不想扰了自己休息,转而去问旁人。 是以她悠悠醒来没瞧见沈羽,就猜到她去做什么,也想到了她回返之后或早或晚都会有此一问,她累得厉害,可闭上眼睛却怎的都睡不着。索性等着她回来。 有些事儿,总是要说的。瞧着沈羽眼下这样子,她便也就没再说话,只等沈羽再说。 而沈羽却忽的啄了一下桑洛的耳垂,只是说了一句:“能这样同你在一起,真好。” 桑洛愣了愣,耳边听着沈羽安稳的呼吸声,略带了些犹疑地问道:“时语,没有话要问我么?” “此前是有的,”沈羽懒懒的侧过身子,撑着脑袋看着桑洛:“可现下,我只想让你好好休息,也只想,就这样静静地陪着你。” 桑洛眼中晃过一丝复杂的神色,轻声问道:“你去问过蓝公?” 沈羽点点头。 “你,饮酒了?” 沈羽复又点点头,面色柔和地看着桑洛那一双眉毛微微蹙着,抬起手指轻轻的从她眉目之间摩挲过去:“我知洛儿心中所想,也知道洛儿担忧什么。做这般决定,于你而言,艰难万分,心中苦闷辗转更不必说,洛儿不该瞒着我,一人承受。” “时语,是怪我……” 沈羽将手搭在她身上轻拍着:“洛儿为了舒余一国百姓殚精竭虑,我敬佩你都来不及,哪里还会怪你。我只是,”她轻叹了一声:“我只是担心洛儿承担太多,总会似今日一般累坏了自己。”她说话间,脸色紧了紧,目光优柔地看着桑洛:“但我心意已定,绝不会离开你半步。是以,不论你作何决定,我都会陪着你。” 桑洛眉目微晃,听得沈羽此言,感怀良久。她本以为沈羽会开口问她,为何眼眶竟红了,轻咬着下唇,蹙着眉心看着沈羽那郑重的样子,只觉得喉咙哽的难受,半晌才断断续续开口:“我知道,你心中不开心。” 沈羽灿然一笑,抚在桑洛面上满目柔情地看着她:“谁说的,只要能守着洛儿,我便是最开心的。若是洛儿日后不再瞒着我,让我同你一起分担,就更开心了。” 说话间,却又瞧着桑洛竟真的落了泪,心中当即便是一揪,却也知她此时落泪是因着心中事太多,听得自己所言忽的感怀,想及此也觉得喉咙哽咽,轻拍着柔声哄着:“我知道洛儿心中向来想得多,又担心的多,以后,有我陪着你,护着你,有什么事儿,都要同我说,”说着,亲了亲她面颊,眨了眨眼,悄声说道:“若洛儿总是将事儿放在心中自己一人承担,那我就将你带走,任他们谁都寻不到你。” 瞧着桑洛依旧沉着面色,红着眼眶,知道眼下须得说些别的,让她开怀。便匆忙的脱下自己衣裳只剩了里衣,钻入被中,将桑洛紧紧搂了入怀,长叹一声:“洛儿这些日子,心中憋闷的难过,哭一哭,倒也是好的……”如此说着,忽的言语一顿,皱着眉头吸了口气,似是不舒服得厉害。 惊得桑洛低呼了一声,说话间便看着沈羽紧紧的皱着眉咬着嘴唇,似是颇为难过,又听得她低声咕哝了一句:“疼。”当下便慌了神。 “疼?哪里疼?是……是伤还未好……”桑洛本就撑着精神疲惫的厉害,被沈羽这般一吓脸色都苍白起来,以为是她除去吞蛊的那一道伤口又疼,匆忙要去瞧她那伤处,却在此时被沈羽用力一搂又按在怀中,听得她轻声说道:“伤处不疼,只是你一流泪,我就心疼。眼下……”她对着桑洛挎着脸色皱着眉:“疼的厉害。” 桑洛听得此言才知被沈羽诓了,松了口气却又抬眼看看她,吸了吸鼻子,嗔道:“你瞧我这样子,还要诓我。” 沈羽却在被中拉了桑洛的胳膊晃了晃:“是当真疼的厉害,须得你给我揉揉,不然,怕是睡都睡不着了。”说着,还故意苦着脸咧着嘴:“疼死我了……”她话未说完,却见桑洛正直直的看着她,一时之间发了呆,只觉桑洛的手抚上她的颈间,又自颈间摩挲至面颊。 沈羽言语顿了顿,面上一阵燥热,便是假做的那苦瓜脸的模样,都变得呆愣起来。 却在这时,脸上被桑洛不轻不重的一捏,脸上一疼,慌忙说道:“洛儿饶命……” “不许再这般吓我,”桑洛说着,竟又红了眼眶,沈羽只道:“我知错了,公主大人有大量……” “我做了这般决定,便知道日后要背负多少。可不论日后怎样,”桑洛松开手,轻轻的摩挲着沈羽那方才被掐红了的脸,清浅的声音之中融满柔情:“我只要你,好好的。” 作者有话要说:桑洛:你他娘的吓着我了。 沈羽:公主饶命,我就是为了增加咱俩的夫妻情趣…… 桑洛:sotmiing…… 第163章 再披战甲为伊人 鎏金盒子被一双白皙苍老的手缓缓打开,轻微的声响之后,一卷明黄色的诏令呈现出来。 继而,便是一声古怪又低哑的笑声。 牧卓瞪着眼睛瞧着,在清晨的微光之中,目光中浸满了贪婪又得意的光,他抬手接过秀官儿呈上来的令旨,面上的肌肉不规则的抽动了几下,沙哑的嗓音都抑制不住激动:“好了?” 秀官儿眯着眼睛,弓着身子站在牧卓面前,停了那咯咯的笑声,“恭贺吾王。” 牧卓摊开那一卷诏令,仔仔细细得看着那诏令上的字,嗤笑一声:“还以为,他真的在最后一刻,有了些英雄风范,不想,刚刚撑了这么几日,就受不住了。” “生死蛊那肠穿肚烂的痛楚若是真的折磨起人来,谁能受得住?”秀官儿恭敬的接过诏令,放入盒中,又忙着给牧卓倒了一杯酒,恭恭敬敬地呈上去:“只要是人,谁还不是血肉之躯,他哪里能忍得?只是如今,大祭司离去已有两日,咱们,是要等,还是……” “大事既成,如今有他的退位诏令在手,那些人又怎还敢肆意妄为?”牧卓斜了一眼秀官儿,冷笑一声:“待得明日一早,我与我的好王兄,”他说着,顿了顿,弯了弯嘴角:“一同登上这临城的城楼,受诸公敬拜,岂不是给你们的大祭司,省去了许多麻烦?” 秀官儿枯老的手掩着口,哼哼嘿嘿的笑了几声:“王子说的极是。说的极是。” 牧卓站起身子,理了理自己的衣裳,“如今天命予我,大事既成。待诸事落定,秀官儿,想要什么?”他抬眼看着秀官儿,听得那嘿嘿的笑声,也是一笑:“尽管提来。” 秀官儿听得此言,受宠若惊的挑了挑眉,躬身又拜:“只要能陪伴王子身边,老奴,于愿足矣。” “自残身躯,忍辱偷生数十年,”牧卓带着一抹玩味之感看着秀官儿,抬手将他的胳膊扶了扶:“在纷乱之中,救我一命,助我大事。你虽是南岳中人,但,总也算是我的恩人,你不必推脱,想要什么,开口便是。但我能给,自然不会亏待了你。”他说着,咂了咂嘴,用那极沙哑的声音道了一句:“若你想回返故土,我也可遣人送你回去。” “故土……”秀官儿说到这两字,面上的笑意渐渐敛了去,片刻又是自嘲般的哼哼两声:“王子若不说起这二字,秀官儿,都要忘记自己的故土,在何处了。” 牧卓哈哈大笑,在秀官儿的肩头拍了拍:“真会说笑,你绸缪这样久,如今竟难道忘了,你的故土南岳了?” 说话间,一双手转而又落在桌子上那鎏金盒子上,轻轻摩挲,闭上眼睛感受着这盒子传来的冰凉之感,满意的长吁了一口气:“总不过都是为人奴仆,做我的心腹,与回返南岳,两相比较,似是前者,更好一些。” “王子说的是,做奴才做的久了,连自己的故土是哪里,都快要忘记了。不过倒也无妨,老奴在舒余久矣,如今年老,还不知有几年好活,能逢王子这般圣主明君,已是晚年之幸,”他微微抬头看着牧卓,“不敢再做多想。” “此时,你可现在心中盘算,”牧卓笑道:“但有所请,我,必应承。”说话间双手一拍,便有一人入了房中,跪下身子磕头道了一句圣主。 “传下令去,我,轩野氏牧卓,请城外诸公,明日太阳初升之时,在这临城的城头,听伏亦诏令。”说着,停了停,又冷笑一声,“告诉诸公,他们,尚有一日,可自心考量,权衡利弊。谨慎决断。” ———————————————— 日头刚升,蓝多角与穆及桅匆匆请入军帐,那帐帘还未落下,便是面色凝重,匆忙开口:“公主,临城之中,有消息了。” 桑洛看了看二人脸色,不由一笑:“看来,并非什么好消息。” 蓝多角只道:“确不是什么好消息,牧卓在城中传令,请诸公在明日太阳初升之时,到临城城下,听伏亦诏令。看来,伏亦,终究还是撑不下去了。” “牧卓与舞月曾说过,伏亦早就被那媚儿下了蛊,”沈羽沉吟片刻,握了握拳:“虽不知道那生死蛊是什么,不过,我既尝过这东西的滋味儿,也知道,确非常人所能忍受。” “牧卓敢大张旗鼓的明令天下,”桑洛轻轻地将手放在沈羽手上,等的沈羽那握着拳的手指松开,这才将手移开,淡声言道:“伏亦应是已按着他的心思,写下了退位诏。” “大金乌令变作退位诏令,”穆及桅叹道:“竟不过一月之间。公主,眼下,有何安排?” “安排?”桑洛抬眼看着穆及桅,旋即莞尔一笑:“他退不退位,我的安排,总也是不会变的。只不过是日子提早了些。好在,是早是晚,并不会差的太多。” 穆及桅愣了愣,转眼看看蓝多角,却见蓝多角那本是阴沉的面容竟在这句之后忽的缓和下来,心中觉得奇怪,犹疑道:“公主,难道早有良策?” 桑洛直视穆及桅,开口却并未答他所问:“穆公,可愿随我,成就大事?”她说着,但见穆及桅的面色忽的一惊,片刻之间又变作凝重肃穆,轻声言道:“我知穆公忠勇,此事与穆公而言,闻所未闻,逾越规矩。若穆公不愿,我绝不为难你。” 她话未说完,穆及桅却竟跪身下拜,开口言道:“臣,愿遵公主令。” 桑洛愣了愣,她却没有想到,穆及桅竟在几日之间,便能放下祖制,对自己俯首,她微微一笑,“如今是非常时期,穆公心忧国事,思虑难免疏漏,穆公,可想清楚,我口中大事,是怎样的大事?” 穆及桅跪正身子,拱手只道:“臣岁数大了,却还没有老糊涂。自然知道公主所言大事,是个怎样的事儿。” “穆公,不怕?” “昔日在皇城之中,臣见伏亦若此,痛心不已,后又闻牧卓叛乱,更觉其心可诛。而今,纵观舒余国中上下,唯有公主一人,有纵横阖闾之才,经天纬地之能。公主虽为女子,却慧心独觉,不舍高义,虽经历生死,几经周折,坚韧之心不改,为百姓之心不移,便是这一处,伏亦与牧卓皆不能相较。” 穆及桅说着,面色都因着心中激动变得涨红,叹了口气复又言道:“臣不敢欺瞒公主,这几日见公主如此,臣心中,确有迟疑忧虑,但公主之坚毅让臣钦佩,气度令臣折服,臣曾与国巫姬禾谈起国事,当日,姬禾曾让臣往南而来,俯首真王。臣百思不得其解,昨夜方明,公主不仅得人之心,更得天之命。臣,愿为公主先锋,击退乱党,开一国之新。” 这一番话说的慷慨激昂,掷地有声,桑洛站起身子,走到穆及桅身前,双手将他扶了起来,往后退了两步,对着穆及桅便是深深一拜。穆及桅惶然要扶,桑洛却道:“这一拜,穆公受得起。能得穆公相助,如虎添翼。他日大事一成,洛儿,定知感恩图报。” 穆及桅只道:“为舒余一国,臣肝脑涂地,万死不辞。眼下,还请公主下令,臣定办的妥帖。” 桑洛沉吟片刻,开口只道:“此一遭,我不需穆公为我先锋,只要穆公手中的五色兵符。” 话音未落,众人皆是一愣。片刻,坐在一旁始终未曾言语的蓝盛笑了两声,看了看桑洛,又瞧了瞧穆及桅,幽幽然的说道:“五色兵符,是国中兵甲最重之符,穆公,会否舍不得?” “既已决意追随公主,自然唯公主命是从。”穆及桅言道:“只是,公主应知,这五色兵符虽重,却只能调得我麾下常军。真要调得舒余国中大军,还须得吾王手中另一半兵符。而如今新王伏亦被挟,那另一半的兵符,怕早已落在牧卓手中,臣却不知,如今我手中兵符,公主拿来,还有何用?” “拿来,”桑洛眼光之中竟晃过一抹俏皮的神色,似是说笑一般的对着穆及桅眨了眨眼:“送给牧卓,让穆公同他示个好,顺便,做个见面礼。” 穆及桅听的更呆,他纵横沙场几十年,什么场面都见过,可却从未听说过两军对垒将自己手中的兵符送过去的道理。可桑洛样子虽显轻松俏皮,却又不像是真个玩笑话,疑惑之色浮上面容,他咂了咂嘴,迷茫地看着桑洛:“公主之意,臣……弄不明白了。” “牧卓如今得了伏亦的退位诏令,已然忍不住要让诸公臣服,可纵观这城下诸公,不论三十六城来援之甲兵,先以舒余八古族而论,”桑洛看了看蓝多角,“大宛蓝氏,与泽阳沈氏皆与你我同仇敌忾,眼下,”她抬手指了指帐外,“离咱们最近的,便是无棣城守向公刻之,他此来,带了八千护城卫,穆公若与之相较,如何?” 穆及桅嗤笑一声:“公主所言相较,是让臣击之,还是降之?” “击之如何?降之,又如何?” “若要击之,必令其溃,若要降之,亦可令其服。” 桑洛弯唇一笑:“白沙地,希蒙,又如何?” 穆及桅摇头笑道:“勇夫,有勇无谋,又有何难?” “既如此,”桑洛定睛看着穆及桅:“如今舒余八族,除我轩野皇族,哥余族灭,星轨从不论战,无忧族早不见踪迹,若我说余下四族,已皆在我掌控之中,此言,可为过?” “自然不为过。”穆及桅不解只道:“只是,这与我手中兵符,又有何关系?” “你手中兵符便是到了牧卓手中,他要调皇城两营之大军,需要多久?” “少说,也要半月。” “穆公若要收服无棣白沙二族,需要多久?” 穆及桅轻哼一声:“不须三日。” 桑洛笑道:“那我既有穆公相助,还要兵符作何用处?”她沉吟片刻,复又言道:“这兵符在穆公手中,如今可谓全无用处。可若在我手中,借着交符之说,得他片刻信任,能让我入临城之中,即可免去兵甲之祸,又可兵不血刃。岂不极好?” 穆及桅还未言语,蓝多角却皱了眉,便是沈羽都听得此言站了起来,蓝多角拱手只道:“公主,要亲入临城?” “牧卓眼下自负非常,将谁都不放在眼中。此时,正是寻他纰漏的好机会。他如今得了王权,心中最渴望的自然就是兵权,若是我将兵权呈上,换取自己一条性命,他,未必不信。” “可眼下他手中只有一个扶不起的伏亦,咱们手中,可有舒余大军,”穆及桅蹙着眉心,“公主若只是为了保住自己性命,大可全身而退,牧卓狡猾,此话怕不会相信。” 桑洛冷冷一笑,叹道:“他心中明了,伏亦曾对我下过杀手,如今在他二人之中二选其一,我若想寻伏亦报仇,在情理之中,况我若是只带一随从,便带着兵符入城,城中都是他的人,他既可挟伏亦以迫诸公,自然更想将我困在城中,要挟你们,便是我有诈于他,他又怕什么呢?两相权衡,他为何不信?” 沈羽凝眉只道:“公主此言倒是没错,可是……”她满眼担忧的看着桑洛,缓缓开口:“公主可知,这临城,进去容易,若想出来,怕就难。若公主执意要去,羽,与你一同前往。” “他牧卓何德何能,既得了新王,又得了公主,”桑洛缓步走到沈羽身前,抬手放在她的手上:“难道,还要让他得了泽阳公?时语,还有要事,要替我做。” 桑洛舒了口气,只道:“晌午时分,我要五千人马随我往临城。穆公,你与蓝公往白沙与无棣二族之处,蓝公在八族之中素有威望,可替我告诉他们,我要入城,为我伏亦王兄铲除乱党。他们若愿为我而用,便降而服之,若不能,”她顿了顿,看向穆及桅:“穆公,自可击而败之。此二族若可臣服,余下诸公,定望风而倒,亦可顺势收入麾下。” 穆及桅与蓝多角神色一凛,当下拱手称是。 桑洛转而看向蓝盛,但见蓝盛此时正眯着眼睛对着自己笑,似是自己心中所想,他已然琢磨了清楚,便也回之一笑,“魏阙前两日已与穆公传信,今日不论早晚必率军到此,蓝公智勇双全,见识多广,可在此地,等待魏阙,收到信号,方可攻城。”她说着,眼光之中划过一丝狠厉之色,“若真攻城,叛党余孽,蓝公战神,应知如何处置。” 蓝盛朗声一笑,摸了摸光溜溜的下巴,起身只道:“公主放心,臣,定办的妥当。” 桑洛对着蓝盛一拜,这才敛了面上笑意看向沈羽。正正对上沈羽那一双溢满了担忧的眸子。 她知道自己此举,让所有人大惊失措,更让沈羽满心担忧。可唯有此举,方可除去牧卓,也可去做她想要做的事儿。而这事儿,她不想让沈羽瞧见,也不想让沈羽觉得她过于狠绝。是以,她方才本该对蓝盛明白说道叛党欲孽格杀勿论一个不留,却只是让蓝盛自行处置。 她总不想让沈羽瞧见自己那果决狠厉的一面。亦不想让沈羽觉得自己与往日判若两人。 她在沈羽身前站定了步子:“今日大事,一触即发。我入城中,以一个时辰为限,若我不出来,城下将领,可大举攻城,不必顾忌我一人生死。是以,谁为将领,是大事之要害,生死之关键。” 桑洛的话还未说完,便已然瞧着沈羽眼神一晃,面色更是凝重。她知沈羽听得此言心中又惊又忧,可如今箭在弦上,是成是败是生是死皆此一举。 她闭了闭眼睛,长长的吸了一口气,半晌,才抬眼再次看向沈羽,眼神之中满是坚定,开口言道:“沈公,可愿再披战甲,为我掠阵?” 沈羽身子微微一抖,便是心跳此时都快了几拍,她呆愣的看着桑洛,满腹的纠结于担忧。可她却从未见过如此桑洛。 在她心中眼中,桑洛总是温婉大方,柔顺聪慧的,她自然知道桑洛心中装着大事,那聪慧非凡的玲珑心思冠绝天下,可她却从未亲眼见过今日的桑洛。虽在昨夜,她听得桑洛与舞月一席交谈,心中震惊,可这震惊震撼之感都不比眼下桑洛在她面前指点江山来的强烈。 桑洛在言语之间定了许多人的生死,却将自己的生死,放在了她沈羽的手上。 这是一股与生俱来的王者之气,又是一抹浓到极致的信赖之情。 片刻,沈羽往后退步,躬身下拜:“臣,愿为公主,赴汤蹈火,万死……” 她话语未尽,却觉得手上一暖,当下言语一顿,抬头正瞧见桑洛那一双动人的眸子,桑洛的手按在她的手上,紧紧握着。 沈羽呆了一忽儿,那话没说完,却是跪着身子抬着头,对着桑洛浅浅一笑。 似是所有的话,都在这一笑之中。 不需言他。 作者有话要说:沈公,可愿为我,再披战甲? 这句话在有这个故事的脑洞初期就想到了,终于又写出来一个。啊哈哈哈哈开心。 第164章 巧施计策入临城 “你,说什么?” 半靠在座上的牧卓挑了挑眉,歪着头瞧着跪在一旁的传令鬼使,脸上瞧不出是喜是忧,只是动了动身子,坐正了看着他,半晌,又道了一句:“再说一遍。” “公主桑洛,带了大军压城,要让圣主到城头一叙。” 那鬼使不敢耽搁,慌忙又将方才的话说了一遍。 “桑洛……”牧卓舔了舔嘴唇,哑声干笑:“领军者谁?大军多少?” “泽阳沈羽。瞧起来,没有八千也有五千。” “哈……”牧卓听得沈羽名字,冷声更笑:“有趣极了。看来,是我这令旨下的早了,她终究还是坐不住了。” “圣主,此时凌将已带龙弩卫在城头,只等圣主令,是否要与之一战。” 牧卓沉吟片刻,转而看了看身边的秀官儿,吸了口气,理了理身上的衣裳,含笑只道:“我的王妹来了,我怎么能不见见呢?”说着,对着秀官儿招了招手:“秀官儿,同我一起,去见见我的好妹妹。” 桑洛由沈羽扶着下了马,在落地的片刻,身子微微晃了晃。沈羽紧紧的握着她的手,只觉得她手上冰凉,还带着汗。 “洛儿……”沈羽轻声开口,一手按在剑上,一手怎的都没法松开她,可她只是叫了一声桑洛,心中的万般担忧却又梗在喉咙之中,怎的都说不出来。只是蹙着眉定定地瞧着桑洛,似是害怕目光移开,桑洛便要不见了一样,一瞬不瞬。 此时城头上黑压压的一片弩箭,尽皆对准了她二人,她身后的金甲皇城卫已然持盾而立,赤甲军已然操戈而待。这大战之势,一触即发。 沈羽见过沙场是什么样子,她从未在如此阵前害怕过。 可如今,她心中,竟真的害怕起来。 身边的马儿不安地踢踏了几步,晃了晃脑袋打了个响鼻,桑洛抬头看了看临城城门上那黑漆金字的闵文大匾,黑漆的底面在这晌午时分的日光之下,亮的晃眼。她闭了闭眼睛,复又看了看那一块大匾,捏了捏沈羽有些微微发抖的手,“放心,不会有事儿。” 沈羽的眉头在这一句话之后绞得更紧,死死的咬着牙关,此时她除了紧拉着桑洛的手,竟不知还能做些什么。 箭在弦上,千钧一发。已然到了这般境地,她无论怎样都不能说出泄气的话儿,尽管她心中从未在什么时候如此强烈的想要舍下身后大军,舍下如今形势,将桑洛抱上马绝尘而去。 “洛儿……” 沈羽张了张嘴,却仍旧只是唤了她一声。 桑洛的眼光从城头落在沈羽面上,苍白的面上浮起一抹笑意:“只要过了今日,便再也没有人,能要挟得了你与我。”她说着,像是与沈羽说,又像是与自己说一般,又叨念了一句:“只要过了今日……” “怕吗?” 桑洛微微一笑,摇了摇头:“有你在城外,我心中安稳。更不会怕。” 城上数声铠甲相碰与杂乱脚步之声,桑洛与沈羽皆是一凛,转而看上城头。但见牧卓在一众人的簇拥之中,正双手搭在城墙边沿上,低头俯视着她们,脸上漾着嘲讽的笑意,口中啧啧:“春意渐浓,风和日丽,我的王妹与沈公倒是寻了个好地方,卿卿我我。” 桑洛冷笑,抬头直视牧卓:“只是几日不见,王兄学会打趣了。” 牧卓弯着胳膊,靠在城头,悠闲自在的斜眼看了看城下皇城卫与赤甲军,不由轻嗤一声:“今日,妹妹是来讨伐我的?” “我若说,正好相反,王兄意下如何?” 牧卓身子一颤,转而站直了紧紧盯着桑洛:“你……来归顺与我?” 桑洛对着三步之外的赤甲军士招了招手,便有三人行至近前,为首一人托着锦盒躬身低头,却正是午子阳。 桑洛淡然开口:“把盒子打开。” 午子阳将锦盒打开,对着牧卓跪下身子,将盒子双手举过头顶。 桑洛只道:“我知王兄已得伏亦退位诏令,今日,特来替狼首穆公,献五色兵符。” 牧卓但见盒中兵符,却又瞧不太真切,只瞧着那兵符在日光之下折射了光,看的他面上忽的划过一抹光彩,僵硬的肌肉不住微微颤动,呼吸都变的急促起来,可他却又觉得怪异,半晌,才又开口:“既是来给我送礼,何以,带了大军而来?” 桑洛笑道:“如今王兄顺应天意,得王之位,势如破竹。可洛儿虽有归顺之意,想及旧事,却也担心。为了保命,也只能出此下策。”她呼了口气,压下阵阵擂鼓心跳,复又言道:“如今我亲来献符,诚意拳拳,王兄,难道不打算让我入城一叙?” “你要入城?”牧卓古怪的看着桑洛,又看了看她身后大军,片刻大笑:“妹妹,莫不是要诓我?” “有些旧人旧事,总要面对面的说,才能说的清楚。王兄放心,我所做之事,无非也是为了保命。可既已选择追随王兄,那些前仇旧恨,也应在此时好好了结。”她转头看了看沈羽,继而复又看向伏亦,大声言道:“王兄可安心,我身后大军,皆从沈公驱策,只要咱们几人将事儿说明白,我能从这城中出来,沈公,定不会妄动一步。” 牧卓紧皱着眉头,久久不语。似是在权衡桑洛所言,他转头看了看秀官儿,秀官儿轻声言道:“城中,皆是咱们的人,她一人入城,不论归顺之意是真是假,咱们,都不吃亏,王子,可让她进来,一试。” 牧卓微微点头,咂了咂嘴,笑道:“好,那我便在城中设宴,与妹妹,叙叙旧。”他说着,又指了指沈羽:“不过,妹妹还是须得先让你的沈公,带兵后退后五里。我,才能大开城门。” 桑洛笑道:“这有何难。”说话间,看了看沈羽,用力的握了握沈羽一直未松开的手,只觉得她的手温热有力,手心之中却全是汗水。她浅浅开口,声音极低,沈羽只听得极为低浅的:“等我。”二字,便是手上一空,桑洛已然将手收了回去。 “沈公,退后五里。无我旨意,不得妄动。” 沈羽咬牙跪身而拜:“臣,遵公主令。”言罢起身,深深地看了一眼桑洛,竟又瞧见桑洛柔和的对着自己笑,那笑容之中,满是安稳之意。她心头一梗,转身上马,对着身后大军高呼一声:“退!” 桑洛定定地看着沈羽纵马扬尘而去的背影片刻,长长的吁了一口气,转过身子抬头喊道:“王兄,可大开城门了?” 牧卓指了指她身后三个赤甲军士,又道:“三人,太多了。妹妹,可自行入城。” 桑洛不禁笑道:“王兄城中多少鬼使龙弩卫?难道,还怕区区三个赤甲军士?如此胆量,这王,当得是不是有些丢人?” 牧卓只道:“我经历太多,知道蝼蚁可溃千里之堤,只能处处小心。” “这令符,我是替穆公而献。此人,是穆公营中人。若我一人进去,出来,要如何对穆公交代?”桑洛指了指午子阳,“若王兄信不过我,那我们离去便是。”言罢,便真的转身要走。 牧卓眼光一凛,当下只道:“妹妹莫急啊,”便又咧嘴哑笑:“我只是与妹妹开个玩笑。”高声叫道:“城门守卫,为我王妹大开城门。” 桑洛定住步子,耳边听得城门内中吱嘎作响,面上划过一丝冷笑。 不过片刻,城门大开,一队鬼使出了城门,秀官儿弓着身子快步走到桑洛近前,躬身拜道:“老奴,见过公主。” “经年未见,秀官儿,活的倒是好。”桑洛眼光都不曾落在秀官儿脸上,冷声说道:“分侍三主的滋味,想起来,应是美妙极了。看来,秀官儿,才是我舒余,最为得势之人。你这一拜,我可当不起。” 秀官儿知桑洛言语讥讽,却依旧弓着身子笑道:“公主说笑了,公主是国中凤凰,老奴,自然要拜。”说话间,身子更低,“老奴,为公主引路。” 桑洛哼了一声,斜眼看了看午子阳:“我的王兄这样胆小,便是我身边三个赤甲军士都容不下,你随我进去。其余两人,在此地等着。” 午子阳躬身一拜。其余二人拱手退步,站定了便不再动。 秀官儿更不言语,带着桑洛与午子阳入了城。 城门重重关上,城外复归一片安静。唯有风沙之声,马蹄之响。 沈羽骑在马上,眯着眼睛瞧着那被留在城下的两个赤甲军,左手紧紧地握着长剑,拇指却从那剑柄凹下去的“无异”二字上,来回的用力摩挲着。唯有如此,才能压下心中更为深重的担忧。 此时,她唯有等。 等着桑洛在城中与牧卓伏亦斡旋,等着午子阳得手,放出泽阳烟火号。桑洛说过,见烟火号,便大举攻城。 她抬头看了看明晃晃的日头,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只觉得这时辰过的,慢极了。 作者有话要说:沈羽:这么重要的时刻我不能进去。我恨作者。 二达:牧卓能让你进去也是怪了。 沈羽:他们那么多人,怕我做什么? 牧卓:我怕啊~ 第165章 费尽心机终成空(上) 桑洛被秀官儿引入临城正中的城守府内,而如今的城守府邸,早就成了牧卓的休憩之所,临城的城守,早不知被他们置于何处。她一路走着,但见城中家家闭户,便是牲畜马匹,都不曾见到。街道上除去鬼使与龙弩卫之外,更不见百姓。 几人入了正厅,正见牧卓在圆桌之前,悠闲的喝着酒。那圆桌上,摆着一道道菜肴。菜肴还冒着热气,几个丫鬟正在一旁布菜,低垂着眼睑,面容呆滞的瞧不出半点儿生气。 牧卓对着桑洛抬了抬手中的酒杯,“妹妹,坐下,你与我,说说话。” 桑洛淡淡一笑,正对着牧卓坐下身子,看了看周遭几人,只道:“我今日来,要与王兄说正事,不相干的人,就退了去吧。” 牧卓只道:“虽是正事,在你我而来,也是好事。既是好事,自然要有酒有菜。”他看了看桑洛,沉吟道:“哦,我知道了。莫不是妹妹也同我一样,被吓怕了,担心我给你酒菜之中放了毒?” 桑洛却不言语,只是面色凝肃的静静地看着牧卓。似是他不让旁人下去,便不开口,也不动弹。 牧卓摇头淡笑,摆了摆手:“秀官儿在此便可,旁的人,下去守着。” 周遭侍从惶然退出正厅,将那大门带上,又独留了两名鬼使站在牧卓身后,看样子,似是不会离去了。桑洛舒了口气,“看来王兄的胆子小,不是装的。” 牧卓只道:“这些人忠心护我,我怎的还好推辞?你放心,他们,不会伤你分毫。妹妹有什么话,大可以说来。” “我要说的话,方才已经说给王兄听了。王兄应知,我此来,除了献符,还另有它意。” 牧卓哈哈大笑:“知道,自然知道。”他将杯中酒饮尽,重重吐了口酒气:“妹妹,想见见伏亦?”他说着,又兀自点点头:“是该见见,这天下,怕是没有人比你更恨他,也没有人,比你更该恨他。秀官儿,让月使把伏亦带来。” 秀官儿慌忙称是,却又不离牧卓半步,高声叫道:“门外月使,带伏亦过来。” “今日我们兄妹团圆,算是个好日子。”桑洛含笑看向牧卓:“我们兄妹三人,是该好好叙叙旧。”她说着,却见牧卓的目光一直定在午子阳手中的盒子上,又是嗤笑一声:“王兄放心,这临城犹如铜墙铁壁,城中都是你的人,这五色兵符,自入城之始,便已然是你的了。” 牧卓笑道:“妹妹的话,我自然信得过。”他拿起筷子夹了一口菜塞进嘴里嚼着,咕哝道:“咱们的伏亦王兄,住的远些,要过来,怕是要等上片刻,妹妹还是听我的,吃些东西,省的无聊。” “饭菜倒是不急,既然时候尚早,不若,我与牧卓王兄,好好的说说这几年的事儿?”桑洛缓缓言道,一手撑着下巴,面上带了笑意看着牧卓:“从何处说起呢?” “你想从何处说起,今日,我都陪你说。”牧卓心中胜券在握,脸色和缓,倒是露出一抹少有的欢快之感。 “那边从伏亦写下的退位诏令说起吧。”桑洛一笑,叹声言道:“我知伏亦耳根子软,又没有主意。可事关王位,我倒是很想听一听,王兄是如何让伏亦写下这诏令的。” 牧卓挑眉只道:“他自然不想写,不过他早就中了媚儿给他下的生死蛊,若无黛花膏,他便会痛不欲生。那痛楚……”牧卓说话间嘿嘿一笑,对着桑洛挤了挤眼睛:“沈公应该知道。不过,比起吞蛊之痛,更要厉害百倍。” “哦?”桑洛饶有兴致的看了看秀官儿:“想来,此事可成,秀官儿也是功不可没?” 秀官儿嘿嘿一笑,对着桑洛深深一拜。 “秀官儿自然功不可没,若无他在老头子的饮食之中做下手脚,他又怎么会去的那样快?”牧卓对着秀官儿勾了勾手指,秀官儿慌忙端起酒壶为他斟满酒杯,口中依旧含糊的笑着。 “王兄方才所言那黛花膏,可是这生死蛊的解药?”桑洛俏皮的眨了眨眼:“可否,让洛儿见识见识?” 牧卓面色一沉,忽的停了笑意,眯起了眼睛。 桑洛笑道:“王兄难道以为,我是想解救伏亦?”她看向秀官儿:“我若猜得不错,秀官儿手中,定有这东西,是不是?怎么,不敢拿出来给我看看?” 秀官儿有些迟疑的看了看牧卓,牧卓对着他微微点了点头,他这才伸手入怀,摸出一个小瓶子,双手捧着递了过去。 桑洛拿过瓶子,拔开瓶塞,顿时房中一股浓重又怪异的香气袭来,桑洛厌恶的皱了皱眉,将那瓶塞盖好,掩住口鼻摇了摇头:“真是个怪异的东西。” “这东西,咱们闻起来觉得难受,可于伏亦来说,却像是女人香气,欲罢不能。”牧卓唇角一勾,“可妹妹要这东西,不是用来救他,又是想做什么?” “他想要我的命,王兄说说,我想用它来做什么?”桑洛手中把玩着这小瓶子,挑了挑眉:“听王兄这样说,我倒真是迫不及待的想看看,伏亦是如何能为了这小小的药瓶,对我摇尾乞怜了。”她说着,眼光一转,将那药瓶收入怀中,缓缓一笑。 牧卓却道:“妹妹所想,倒是理所应当。”面上丝毫不见惊慌恼怒之色。 桑洛心中犹疑,说的却风轻云淡:“王兄这样大方的就把这东西给我,看来,胜券早已在握。” 牧卓淡笑:“你手中这黛花膏,只此一瓶,确实珍贵极了。可它只能缓解中蛊之人的痛楚,却无法救得其性命,便是给了你,自然也无妨。”他说话间,冷笑道:“我知妹妹身边那战神蓝盛,对南岳蛊毒懂得极多,不过,难道他从未告诉你,这生死蛊,根本无解?” 桑洛舒了口气:“蓝盛懂得虽多,也自然不若王兄身边的舞月懂得更多。伏亦咎由自取,怪不得别人。不过,便是能用这东西出一出我心中闷气,我也是高兴的。” “妹妹既然愿将五色兵符献给我,想来,穆公也愿臣服,”牧卓不再说伏亦之事,终究还是将话头放在了如今形势上,“穆公一介武夫,愿意臣服,可大宛蓝氏是八族之首,现下看来,真的也愿供我驱策?” “蓝氏一族,被伏亦伤了心,又被新任城守赶出大宛,心头的一股火,怕是不比你我的轻。那日,他们救我而去,这几日,我与蓝公说明利害,他蓝氏一族历代都从王命而行,自然也懂得审时度势。”桑洛微微一笑:“眼下,蓝公正随穆公一起,替我为王兄游说城外诸公。想来,很快便会有消息传来。” 门被轻轻敲了敲,门外一人低声说道:“圣主,伏亦带来了。” 牧卓此时正因着桑洛所言心里开怀,听得此言当下大笑拍手:“来,带进来。让我们兄妹,好好说话。” 门被推开,一个瘦骨嶙峋的男人从门外摔了进来,趴伏在地,周身发抖。桑洛转身看过,便是这样看一眼,都惊得心中一窒。 伏亦早已不是她印象之中那个样子,眼前的他蓬头垢面,眼窝凹陷,面色蜡黄,瘦的让人心惊,几乎是皮包骨头,一双眼睛干巴巴的瞪着,眼珠上满是血丝,身上的衣衫灰黑不辩,周身还散着一股酸臭之气。 若不明说,谁会知道,这就是如今舒余的王,当年意气风发的太子? 伏亦颤抖着身子,微微的抬起头,那一双浑浊的眼睛在看见桑洛的瞬间瞪圆了,张口便是啊了一声,惊慌失措的摇头低吼:“鬼……你是鬼……”边说着,便手脚并用的向门边爬去,却怎的都用不上力,终究还是趴伏在地,别过头再不敢看向桑洛。 “鬼?” 桑洛缓步走到伏亦身边,被他身上的味道熏得皱了皱眉,瞧着伏亦连爬带滚的如同见了凶神恶煞一般的对自己避之不及,不禁冷笑:“王兄真的这样怕我?却不知,我与王兄,如今,谁更像鬼?”她说话间,伏亦已然趴伏挪动着蹭到了角落之中,如枯枝干一般的双手抱着脑袋,拉着自己的头发,眼神飘忽,口中喃喃自语:“鬼……你是鬼……” 桑洛又进两步,跟着伏亦挪到角落之中,蹲下身子定定的看着他,听得他此说,竟忽的生出一股复杂又纠缠难解的情愫。 此前,她只是听旁人说伏亦如何,心中虽有盘算,却也没有想到,伏亦面目全非,变得如此懦弱惊恐。她那满心的恨积攒了这样久,只想着若能再见伏亦,她定会好好的,仔仔细细的问问他:究竟为何要对自己痛下杀手,难道多年的兄妹之情,真的都抵不过那八步金阶上的王座? 可她看着如此的伏亦,莫说斥责,便只是瞧着他,都觉可笑。 想及此,她心中万般感慨,却又觉得大失所望。舒余诸公,或有些人尚存解救吾王之心,可他们哪里知道,伏亦,早已经与王一字,相差甚远了。 她站起身子,余光之中正瞥见牧卓依旧坐在位上,端着酒杯轻轻晃动,似是对此场景甚是满意,事不关己一般悠悠然的饮着酒。 “王兄以为,在我面前装疯卖傻,就可以免去你身上的罪孽?免去我所受的苦?免去我心中对你的恨?”桑洛满目嘲讽地低头看着伏亦:“你如今的样子,可还当的起一个‘王’字?可还当的起我轩野一族的荣光?你……还真是让我……刮目相看……” 伏亦那迷蒙的眼神晃了晃,颇为胆怯的斜了一眼桑洛,那目光之中抹过一丝怪异复杂的神色,惊恐的面色又变得木然,那干裂的嘴唇抖了抖,不过片刻,忽的转过身子抬手便要去抓桑洛的裙角:“妹妹!妹妹救我……妹妹……” 他这一抓来的突然,惊得桑洛慌得向后退了几步,那裙角儿从伏亦还未合起来的手指间滑开,桑洛晃着身子靠在了门边儿上。定定地看着伏亦这一声之后,趴在地上,口中不住的呜咽起来,身子蜷缩成一团,瞧这样子,似是那生死蛊,又发作了起来。 牧卓哼哼的一笑,在他笑声之中,秀官儿竟也掩口笑起来,开口只道:“瞧起来,是王子的生死蛊又作祟了,公主,可把方才那玩意儿,拿出来,玩玩儿了……” 桑洛听得秀官儿此言,倒是一笑,方才那一忽儿的惊慌转瞬即逝,便又在这一句话之后,复得浅笑,从怀中摸出那药瓶,蹲下身子对着伏亦晃了晃。伏亦蜷缩在地,蓬乱的头发遮住了他那张枯瘦的脸,那一双眼睛从乱发的缝隙之中瞧见桑洛手中药瓶,当下大叫出声:“给我……给我……”言语间剧烈颤抖着伸出手,“妹妹……” “给你?”桑洛死死的盯着伏亦,竟在这一刻,心中有了些许的快慰,快慰之后,却又是急怒。 可她又是为何而怒? 桑洛靠在门边,手中握着药瓶,看着那似人又不似人的伏亦,忽的发了呆,继而在心中一叹:怕只是因着自己过往一叶障目,目盲而不自知吧? 却偏在此时,牧卓的笑声更大了,拍手哑声叫到:“好,好!” 作者有话要说:飙戏开始 轩野氏三兄妹,请开始你们的表演…… 第166章 费尽心机终成空(中) 桑洛在他的叫好声中莞尔,拿着药瓶对着伏亦晃了晃:“王兄,听闻你已然写了退位诏令,如今,你也并非真王,我,也不会再听你的。当年我瞧不清楚卓王兄的好,如今明白了,你也莫要怪我。念在你曾寻了人在昆边寒囿之中关照我的心意上……” 她话未说完,伏亦已然趴伏着身子竟对着她不住的磕起了头,在他那瘦削的身子一起一伏之间,只听得“咚咚”的声音,又听得他口中不住叫唤:“是我大错……是我之过……妹妹饶命……妹妹救我……” 桑洛的脸色随着伏亦的一声声叫唤变得古怪极了,似笑非笑,是喜是悲怎的都看不明白。可牧卓却瞧的明白极了,尽管他不喜桑洛,也害怕桑洛,可桑洛现下的样子,桑洛瞧着伏亦的那目光之中怎的都遮掩不住的凄凉之感,他却明白。便就在此时,他的脸上竟浮起一抹怜悯之意,只是这怜悯之意,转瞬即逝被幸灾乐祸的样子替而代之。 “妹妹眼下,终于知道你的伏亦王兄是个怎样的人了?是否,后悔有当日?” “后悔。”桑洛叹道:“若后悔有用,着实是悔不自胜。”她的手此时被伏亦无力的拽着,伏亦那一双手正费力的想要从她握紧的手中将那药瓶拿去,可他根本没了力气,只是一边掰着她的手指,一边疼的周身抽搐。 桑洛手上一松,那药瓶便到了伏亦手中。她重重叹气,闭了闭眼,鼻间已然闻到了那浓重的怪味。 伏亦的王位,有一大半,都是自己替他绸缪的。可他终究,还是将自己的王位,拱手让人了。 姬禾与蓝氏族人说的对。 桑洛睁开眼睛,看着牧卓,听得伏亦低浅的哼哼,他们二人,便是得到王位,也坐不安稳,坐不长久。 她看了看一直站立在牧卓身后的两个鬼使,这鬼使因着吞蛊之力怕是力气极大,动作极快,纵然午子阳暗器功夫了得,这只有一次的机会,也必须万无一失。她须得想法子,将那两名鬼使引开牧卓身边。 她心思飞转,当下蹲下身子将伏亦手中的药瓶抢了过来,冷笑道:“苟延残喘,行尸走肉,还有什么意思呢?你如今的样子,与一头野兽,又有何分别?不若,我送你一程吧。”她说着,拿着药瓶的手高高举起,作势便要摔碎了它。 伏亦瞪大了眼睛瞧着,似是要丢了命一般的大声惊叫,跳起身子对着桑洛就抓了过去。桑洛往后退了一步,却又故意脚下一软,跌倒在地上,眼瞧着伏亦便朝自己抓了过来,当下觉得脖颈一紧,便被伏亦掐住了脖子。 牧卓面色一沉,抬手晃了晃。 那两名鬼使慌忙领命,两三步过去一人一条胳膊便将伏亦给拽了起来。秀官儿将桑洛扶了起来,顺势把那药瓶捡起来放入怀中。桑洛却似是真的动了怒,跺了脚叫道:“为何拿走?给我摔了它!当着他的面儿!摔了它!” 秀官儿笑道:“公主息怒,公主息怒,待得明日一过,老奴定从您令,当着他的面儿,摔了这玩意儿!” 桑洛斜了一眼秀官儿,哼了一声,复又看向牧卓,这才缓和了神色:“时候不早,”她走到那一直捧着盒子的午子阳身边,抬手放在盒子上:“也该将这兵符,献给王兄了。” “哦?”牧卓怪道:“难道妹妹,这就玩儿够了?” “王兄既然还要将他留到明日,那我明日再来报仇,”桑洛笑道,“也不算晚。” “洛儿,不怕我得了兵符之后,杀了你?” “我方才说过,”桑洛将那盒子就在午子阳的双手之间打开,把那兵符拿出来放在手中摩挲着:“这兵符,入城之时,已然是王兄囊中之物。况……”她轻笑一声,将它放回去,看了看秀官儿,又拍了拍午子阳的手,示意他随着秀官儿而去:“王兄若真想杀我,方才,也就不会让鬼使救我。” 午子阳对着桑洛一拜,低头躬身,由秀官儿领着,慢步走向牧卓。 而此时,桑洛却转头看着伏亦,挑衅一般的仰着头,眯起眼睛:“王兄,你可好好看看,这五色兵符,今日,是真王所得。”伏亦被两名鬼使拽着,只得瞪着眼睛死死的盯着桑洛,口中低声咕哝:“妖女……鬼……你是妖女!妖女祸国……” 午子阳在牧卓身前跪下身子,双手将那大开的盒子捧过头顶,牧卓面上一抹喜色,五色兵符此时就在他眼前,唾手可得。今日,他得了兵权,明日,又得了天下,此事,怎会不喜?他迫不及待的伸手将那兵符拿了起来,嘿嘿的笑了起来。便是耳边桑洛说话与伏亦呜咽之声,都顾不得了。 “你本是我最敬重的王兄,只可惜了,很快便要魂归地府,”桑洛低叹一声,走近了伏亦一步,缓缓摇头。 伏亦瞪视着桑洛,凶狠又绝望之感从他那一双眸子之中迸射出来。 午子阳低着头,那拖着盒子的双手正从头顶缓缓落下,却在落到一半之时,在纷杂的低吼声,笑声之中,极为细小的“嗖”的一声。 这声音极小,小的似是谁都不曾注意。除了牧卓的笑声骤停之外,旁的人,都还在说着,嘶吼着,怪笑着。 桑洛闭上眼睛,嘴唇微微发抖,可面色就像是一汪月下的湖水,平静无波:“只盼着,下一辈子,你可过得好些,不要再被权势所惑。” 五色兵符砰然落地之时,午子阳已然闪身到秀官儿身边,手中捏着一枚极细的针,而这细针,此时正抵在秀官儿的喉咙上。 秀官儿瞪大了眼睛张着嘴,只是叫了一声,眼中便盛满惊恐之色。 牧卓僵硬的脸上,眉心之间唯有一点红色,那红色愈来越浓,不过片刻便有汩汩黑血从七窍之中流出。 他干哑的“啊”了一声,目中闪过一忽儿的绝望之色,却又因着那寒凉的细针抵着自己的脖子,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牧卓的身子从座上翻下去,倒在当场。 不过一忽儿的功夫,却已然是惊天骤变。 那两个抓着伏亦的鬼使,但见此景即刻大叫松了手便要拔刀。 “你们的圣主已经死了。”桑洛寒着一张脸,直直的盯着这二人,“我大军就在城外,杀了我,谁还会给你赏赐?” 这二人一愣,可方才他们的叫喊之声已然被外头的人听到,此时那月使便在门外高声问道:“圣主,可要小人入内?” 午子阳斜了一眼秀官儿,秀官儿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开口只道:“无事,外面候着!” 而此时,脱离了鬼使掌控的伏亦却哈哈的笑了起来,跌撞着步子到了牧卓尸身之前,趴在地上仔仔细细得看着牧卓那一张已然发了黑,满是血污的面膛。长长的吸了一口气,吸了满鼻的血腥味道。他闭上眼睛,竟顾不上此时身体之中那复又袭来的一股闷疼,似是颇为享受的又用力的吸了几口气。片刻,喉咙中咕哝了一声:“死了……” 这二字,他在口中来来回回地叨念了数次,继而又哼哼嘿嘿的笑了起来,随手捡起那掉落在地上的兵符,对着牧卓的脑袋便狠狠地砸了下去,一边砸着,一边还在咕哝:“死了……死了!该死,你该死!” 桑洛只是静静地看着伏亦坐在牧卓身边,随着他那手的一起一落,血水四溅。举动实可谓疯狂残忍,当场数人,皆皱了眉头。她却不动,也不说话,更不曾移开目光。直看着牧卓那一张脸被伏亦砸的血肉模糊,伏亦依旧也没有停下来。 “秀官儿,”桑洛看向秀官儿,淡淡开口:“可还想活着,好好过上个晚年?” 秀官儿呆了呆,面上的神情却古怪起来,全不似以往一般带着笑意,也不似怕极了那样怯懦不堪,却是难得的正色问道:“公主,愿留我一条命?” “我来此前,与舞月曾有约定,但她能不插手此事,我留你与那假冒凌川的盘祝一条命,权当送她人情。”桑洛盯着他,“你若还想活着,我便可给你指一条活路,你若想陪他而去,我,也可以送你一程。” 秀官儿的眼光闪了闪,咂了咂嘴,往复几次的深吸几口气又吐出,许久,开口只道:“看来,大祭司也早已看出,牧卓之势,是强弩之末。我这一生,只为了此间大事,却不想,”他眼光往地上瞧了瞧,复又闭上眼睛:“竟溃的如此突然。” “不正之师,本就当败。”桑洛冷哼言道:“如今,你只需回我的话,旁的,就不必说了。” “谁不想活着呢?”秀官儿终究又干笑出声,微微低了低头:“公主运筹帷幄,小人,谨遵公主令。” “识时务者为俊杰,”桑洛缓步走到桌边,坐下身子,“告诉外面的人,圣主命,城中所有鬼使驻军,往城门而去,准备与城外大军一战。” 秀官儿沉吟片刻,开口朗声叫道:“月使,门外接令。” 听得门外月使应了一声,复又高声叫着:“圣主命,城中所有鬼使驻军,往城门而去,准备与城外大军一战。” 那月使显然迟疑,只道:“圣主,是……所有人?” 秀官儿只道:“你是耳朵聋了?还是脑袋蒙了?圣主所言,自然是所有人!是要圣主亲自与你说吗?” “不敢!小人即刻去办!” 门外脚步声起,不过一忽儿,复归安静。 此时伏亦已然安静了下来,脸上手上皆是血水,可他却这样静静地听着,不发一言的看着。等着周遭安静之后,当下又笑起来,坐在地上看着桑洛:“妹妹……真是好手段。等我回返皇城,定好好报答妹妹。”他说着,扶着一旁的凳子,站起身子,晃了两晃,一手捂着闷疼的胸口,一手在秀官儿的脑袋上点着:“你这个腌臜的东西……”他急不可耐的从秀官儿怀中摸出那黛花膏的药瓶,拔开瓶塞便放在鼻间用力的闻着,翻着眼珠子看向午子阳,喃喃低声说道:“给我杀了他!” 午子阳却连瞧都不曾瞧他,只在鼻间嗤了一声,根本不动。 伏亦瞪了瞪眼,依旧贪婪的闻着那黛花膏的气味,转而看向桑洛:“洛儿,快让他,把这狗奴才杀了!” 桑洛低垂着眼睑,听得此语却默不作声。此时满屋的血腥之气与那黛花膏的怪香混杂交织,令人作呕。她呼了口气,微微转身看着那两个无措的鬼使,轻启朱唇:“把地上的盒子捡起来。” 那两个鬼使慌忙走到牧卓身边,将那用来装兵符的盒子捡起,恭恭敬敬地放在桑洛面前。桑洛瞧着那盒子上沾着血水,皱了皱眉:“擦干净。” 待得这二人将盒子擦干净,桑洛才抬起手,双手将盒子打开,一掰一抬,上层的盒板竟被她轻巧的拿了下来放在一边,又从那下层之中拿出一卷明黄令旨卷。她手持着卷轴,起身到了伏亦身边,将他满前桌上的饭菜移开,把这卷轴铺开在他眼前,又命鬼使取了一边儿的笔墨,放在一旁,淡淡开口:“写吧。” 第167章 费尽心机终成空(下) 伏亦双手捧着瓶子正自得又满意的吸着气,却在桑洛这一声之后,停了手上的动作,看了看满前那空白的令旨,又看了看桑洛:“写什么?” 桑洛不说话,只是退回座上,定定地看着他。 伏亦面容扭曲了几分,歪着脑袋,抬手抓了抓蓬乱的头发,半晌,乌突突地一笑:“洛儿放心,我说了回返皇城之后好好报答你,定会好好报答,不须这一纸诏书。” 桑洛看了看鬼使,“将他手中瓶子拿走。” 伏亦被夺了瓶子,本想要抢,可他早就无力,哪里抢得过,他方才吸了许久的黛花膏,此时忽的离开,更觉周身难忍,那一股又痛又痒的焦躁难耐之感复又袭来,更是焦躁:“你到底要我写什么!我写便是!” 桑洛笑道:“我要你写什么,你不知道,秀官儿,一定知道。”她说着,目光移到秀官儿那苍白的脸上:“不若秀官儿和他说说?” 秀官儿扯了扯嘴角,哆嗦了片刻的嘴唇,继而终于又怪声干笑起来。边笑边将目光定在桑洛脸上:“公主自小,便聪慧过人,没想到,你终究还是要走上这样的一条路。若你父王尚在,他该后悔没有早早杀了你。” “可惜,他们终究还是没能杀了我。”桑洛微微一笑:“说吧,把你猜出来的,告诉他。” 秀官儿却道:“他纵可让位给公主,可国中之人,难道真能臣服?” “国中之事,由我,不由你。” “让位?”伏亦呆了呆,那因着不适而颤抖的身子此时更是重重的颤了一下,手中的笔杆不住的哆嗦,零星的墨点儿落在面前那一道令旨上,“你让我,退位,让给……”他的目光之中露出一抹浓重的惊讶与诧异:“你?” 桑洛一直盯着那笔尖,听得他这话,才慢慢抬起了头,瞧着伏亦那狰狞不堪的面目,叹了口气:“伏亦,这江山,你坐不稳,不若早些放手,来的轻松自在。” “我……坐不稳……”伏亦说着,呼的一声痛呼,便是笔都拿不住了,五官几乎都皱在了一起,额头上渗出了汗珠,咬牙只道:“你……就坐得稳?妖女祸国……我当年……就该除了你……” “你现在这般模样,大势已去。”桑洛伸出手,握住伏亦那不住颤抖的右手:“写吧,写下这令旨,我便将这黛花膏还给你。好歹,你不会如此痛苦。” 伏亦僵硬的抬头看着她,却又因着更剧烈的疼痛不由得闷哼出声,而桑洛还是那样平静地与他对视,面上不曾掀起一丝波澜。 她知道伏亦根本忍不得这疼痛。 这疼痛怕是没人可以忍得。 她只需要这样静静地等着。 不过片刻,伏亦终究咬死了牙关,撑着力气握住了笔,桑洛松开手,面容沉静的看着他在那令旨上一字一顿的写下诏令。那字因着他的颤抖,笔锋都乱了几分,显得潦草又杂乱。 可桑洛依旧不语,她要的就是这样的潦草与杂乱。 诏令写就,伏亦将手一松,笔掉落地上,伸出蜷曲着的手,对着桑洛,嗓音都变得极为沙哑:“给……给我……” 桑洛起身到了伏亦身边,一手拉住他伸出的手,另一手拔出了那鬼使腰间的腰刀,锋利的刀锋将伏亦的五根手指尽皆划破,登时那手上血流如注,满是鲜血。桑洛将那腰刀丢了,双手将伏亦那淌着血的手按在令旨之上,继而双手一松,呼了口气。 秀官儿瞧着,哑声笑道:“若临大乱,书血诏。一国诸公,皆须奉令而行。违者,诸公可讨逆诛之。” 桑洛斜了一眼秀官儿,将手上沾着的血用那靛蓝色的桌布擦了擦,挑了挑眉道了一句:“给他。” 那鬼使似是已然瞧的呆了,听得桑洛此言,慌得将手中的瓶子塞到了伏亦手中,而伏亦此时已再没了力气听他们言语,身子一歪翻倒在地上。顾不得手上的疼痛,将瓶子放在鼻间猛力地吸着。 桑洛将那令旨收好,疲惫的蹙了蹙眉,看了看午子阳。 午子阳当下会意,一手还握着针抵着秀官儿的脖颈,一手从怀中摸出一个不大的黑色弹丸,放在掌心之中瞧起来颇有分量。他将这弹丸往头上房顶用力一抛,那弹丸竟破瓦而出,不过一忽儿之间便在这房子上方砰啪炸裂开来,烟火四散。正是泽阳的烟火号。 而伏亦此时依旧在地上蜷做一团,却不知他手中那黛花膏是怎的了,似是怎样都解不掉身上的疼痛,更至疼的满地打起滚来,挪动身子抖着手抓住桑洛裙角,口中痛呼:“你……你做了什么手脚!你……你将真的给我!” 桑洛微微蹙眉,还未言语,秀官儿却忽的又笑出声:“公主或不知,这黛花膏,一日能用的量颇为有限,若是用的过了,便是物极必反,让他体内的生死蛊更不听使唤,眼下看来,王子亦,怕是,没救了……”他说着,竟开心的大笑起来,整个身子都随着这笑声抖了起来,便在这笑声之中,门外噼啪巨响,火光大闪,继而便从城头传来隐约喊杀之声,他复又说道:“不过,眼下,这火龙都已然丢入城中,王子,被火烧死,被乱刃砍死,总归好过被生吞饮血,肠穿肚烂,痛苦不堪……” 桑洛的脸上终究浮现出一抹愠意,而这愠怒只是一忽儿便消散,变成了浓重的厌恶,她的裙角被伏亦拽着,动不得步子,只是将那凌厉的目光定在秀官儿那带着笑意的脸上:“你早就知道会如此,从牧卓死时,你便坐定了主意,让他死。” “我坐定了主意让他死,”秀官儿嘿嘿笑道:“难道公主,还想让他活着?他若死了,公主的王位,岂不是更加安稳?” 桑洛被秀官儿说的一愣,旋即嗤笑出声:“我竟忘了,你在皇城之中数十年,早就改不了这胡乱猜测别人心思的奴才本性。那你倒是猜一猜,你一个南岳细作,蛰伏皇城,乱我舒余,搅弄风云挑动是非,毒死我父王,如今又害我兄长,我可还会留着你?” 门外喊杀之声更盛,火光四起,浓烟已然钻入房中,却更又火龙落下,便是整个房子都晃了晃。 瓦片土石从屋顶掉落,秀官儿却笑:“公主要登王之位,自然知道一诺千金之理,况我知公主,心胸开阔,绝非常人若能揣度,是以,我料定公主,便是如今已对我起了杀心,也绝不会枉顾与大祭司的约定,让我死在今日……” 桑洛轻哼一声,弯腰捡起地上的弯刀,递给午子阳:“拖出去,废他双腿。弃之道旁,让他自生自灭。” “那小人,真是……多谢公主……”秀官儿咬牙言道,声音之中,却发了颤。 桑洛却不再理会,只是看着那两个鬼使:“你们身中他们给的吞蛊,若想活命,此时,便除下面上的东西,随他走,或有可解。” 那两个鬼使已然吓得不轻,便是周身再有力气,此时还哪里使的出来,听得桑洛所言吞蛊有解,当下将自己脸上那鬼面拿下丢了,瞧起来,竟还是两个少年。桑洛低叹一声,对午子阳说道:“你去吧。” 午子阳一手拎着秀官儿,却又不解:“公主不走?” 桑洛低头看了看伏亦:“他是我王兄,好歹,我该陪他,走这最后一程。” 午子阳愣了片刻,当下言道:“我既护公主而来,自然也要护公主而去。我就在院中。”言罢,带着秀官儿与那两个鬼使出了门。 伏亦趴在地上,一手抓住了桑洛的脚腕,那力道很大,似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抓的她生疼。而伏亦已然疼的周身抽搐,面上满是汗水泪水,便是嘴唇都因着被咬破而流着血,却还在口中苦苦哀求:“妹妹……救我……我的王位,我的江山……都给你…………救我……”话未说完,又是一声痛极了的哀嚎。 桑洛看了看几步之外的牧卓,一张脸血肉模糊。复又低头看了看伏亦,此时竟觉心中是一抹怎的都说不明白的情绪。 她恨,无论是牧卓还是伏亦,她都恨极了。 如今牧卓已然死了。伏亦,怕也不过片刻,就要死了。 她却不觉得快意开心。 她只觉得哀伤。可却又不仅仅是哀伤。 “我们生在皇城之中,本就与寻常百姓不同。可我们……”她看着在地上不住翻滚的伏亦,实不忍看他如此,闭上眼睛,细长的睫毛微微颤抖着:“也曾算是一家和乐,父慈子孝,兄妹和睦……” “妹妹……妹妹救我……我知错了……妹妹救我……”伏亦却哪里听得到桑洛口中所言,张口说着,鲜血已然从口中冒了出来,却仍旧如同抓着救命稻草一般的求救讨饶,言语都变得含糊不清。 “我本不想害你……”桑洛深深的吸了口气,只觉得鼻间萦绕的是更加浓重的血腥,睁开眼睛,正正瞧见伏亦趴伏在自己的脚边,身周已然开始淌血,瞧不出来究竟是哪里出了血,只觉得那鲜红之色越来越浓,越来越多,流在脚边,染红了鞋子。 “可我却无力再救你,”她终究还是皱了眉,静静地看着伏亦只是徒劳的偏着脑袋张着嘴,看着他那抓着自己脚腕的手变得僵硬扭曲,力道越来越轻,声音越来越小:“在我心中,你本该是一代英王,你登上王位,却因着你心中的鬼魅疑窦,听信谗言,终至于此……” 伏亦的手忽的一松,身子痉挛一般的用力扑腾了一下,血水四溅,惊得桑洛往后退了两步,靠在了门板之上。眼瞧着在弥漫的烟尘之中,伏亦艰难的抬起头,那一张脸上的面皮都渗出了血来,却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自己,张开口声嘶力竭的叫了一句:“妹妹……救……” 桑洛面色惨白,用力的靠着门板,周身都发了抖。 而伏亦却终究没再说出一个字,那身子软绵绵的一趴,就这样趴伏在桑洛脚边,再没了动静。 桑洛急促地喘着气,半晌,张了张嘴,那声音沙哑极了:“如今,我终究……再没了一个亲人……”说着,忽的笑了起来,转而又被周遭的烟尘呛得一阵剧烈的咳嗽。 她捂着口鼻稳了稳心神,闭上眼睛咬着牙关沉静片刻。站起身子,拉开了房门,将伏亦牧卓二人的尸身,落在身后。 午子阳瞧着桑洛面色惨白,当下言道:“公主,小人护你出城。” “出城?”桑洛缓着步子往前走着,眼神一瞬不瞬地看着来往厮杀的一片乱战之景,看着那鬼使与龙弩卫被赤甲军追砍倒地,面上浮起冷静之色:“我就要在此,好好的看着乱臣贼子的下场是什么。” 日头极盛,城中火光嘶嚎兵戈相交之声不断,腾起的烟尘之中,满是辰月鬼使与龙弩卫的尸身。 桑洛却似是根本瞧不见这些一般,双手拖着那让位血诏,缓着步子走着,一步一步的登上了临城的城头。转过身子往城中看去。 马蹄纷扬,烽火黄沙,血流漂橹,面前一座空城,满是尸身血迹,如修罗地狱,阴森可怖。 而她就站在城头,静静地俯视临城,只觉得日头猛烈,身边却阴风不断,冻得人周身发寒… 作者有话要说:此处完美触发两个梦。还记得是那两个梦吗? 明天不更啦,过个生日~么么哒~ 第168章 情深至此倾力护 这一战并不算久。 比起沈羽以往经历过的任何一战都要快。 势如破竹,摧枯拉朽。 可沈羽却从未有哪一次,这样的担心,这样的害怕,这样的——恐惧。 她在城外等着,眼看着日头越来越毒,与临城之间相隔的一片的空旷土地上蒸气一股热气,氤氲忽晃,风中都裹着土石和沙子。 可临城之中并无半点儿的动静。 纷杂巨大的马蹄脚步声从后方而来,惊得她险些从马上落下去。转头才见蓝盛与魏阙的兵马已到。 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流下来,落在眼睛里,蜇的又酸又疼。 又过几刻,又见临城城头人头攒动,隐约还听得到呼喊之声。沈羽心中惊慌,生怕桑洛出了什么事情,一拉马缰便要往前而去。却又被蓝盛拉住,只道公主有令,要待得烟火号,方可攻城。 可若是等不到烟火号呢? “便是等不到烟火号,按公主令,到了时辰,也要攻城。” 蓝盛气定神闲,说这话之时,仍旧不见一丝的惊慌之感,只是挥了挥手,后方便车轮声响,土石四散。 沈羽看着那几辆推过来的火龙车,颇为不解地看了看蓝盛,心中更是腾起一抹极不好的感觉,可她还未及开口询问,便听得砰啪一声,心头一跳,转眼便见临城之中腾起烟火号。当下开口要传令攻城,可蓝盛却按住她的手臂,开口高呼了一声:“上火龙。” 沈羽一惊,瞪大眼睛看着蓝盛:“上火龙?公主还在城中!火龙无眼,不可!” 蓝盛却笑道:“此事,乃公主传令与我。沈公,不需上前,掠阵即可。” 只是短短一句话便如闷棍一般打晕了沈羽,她微微摇头,更弄不清眼下的形势,可她心中却明白那火龙的威力多大,便是蓝盛再有把握,可总归还会有个万一,她不可让桑洛出一点儿的事儿。 半点儿都不可。 她侧目看着蓝盛,蹙眉看着,脸色凝重异常:“不管是谁下的令,火龙,不可放。” “沈公安心,公主吉人天相,定不会有事儿。我这火龙油之中,放了泠穹草粉,待得火势大起,烟尘四散,城中那些鬼使,才无反抗之力。” “眼下我率军攻城,他们也无还手之力!待得我将公主……” 沈羽的话未说完,蓝盛拍了拍她的胳膊,眼光还未离开,便开口大喊了一声:“放!” 沈羽的身子都因着这一声惊得一晃,耳边却已听得几声呼号,嘎吱数声,巨大的火龙石便裹着火油被抛了出去,瞬而明火一晃,不过片刻就是轰隆巨响。震得脚下土地都晃了晃。 马儿受了惊,焦躁惊慌地来回动着步子,沈羽稳住身形却压不住心中惊惧怒火,大吼一声:“蓝公!” 而蓝盛却似是根本不打算再理会她一般,复又喊道:“再放。攻城门。” 沈羽紧紧地搅着眉头,知道拦不住蓝盛,当下调转马头便要往城中去。蓝盛却高叫一声:“公主有令,泽阳公羽,在此地掠阵,不可妄动!” 沈羽被他喊得一愣,却见蓝盛从怀中摸出一封信,递了过来:“沈公若不信,大可自己看!” 沈羽摊开信纸,果见那信纸上是桑洛字迹:“攻城之事,嘱与蓝公魏将,泽阳公羽,驻守掠阵,事毕,方可入城。” 她心下一沉,摇头只道:“这令,比不得洛儿性命。” “公主此举,是国之大义!”蓝盛盯着沈羽,开口言道:“沈公莫要忘了,你与公主有情不假,可你泽阳一族,素来遵王之命,今日公主当得大业,日后,你,也是女帝臣子!” “我若不遵,又要如何?” 蓝盛冷哼只道:“战事紧迫,沈公当知军令如山。若因你一人乱了阵脚,我大宛蓝氏,可不会像公主待你一般的好说话。”他说着,停了片刻,叹声只道:“少公聪慧,应知道公主此举,是为了保你平安。莫要让我为难。” 沈羽冷着脸色低着头,紧紧地将那信纸握在手中,不发一语。便是蓝盛与魏阙带人攻城而去,她都不曾再说一句话。那信纸已在手中被汗水浸湿,墨迹都化开模糊,她却终于明白了为何桑洛要让她在此掠阵。 此一战,桑洛独身入城。表面上看起来成竹在胸,实则,心中并无完全把握。临城之中的鬼使服食吞蛊,力大无比,若自己带兵攻城,定讨不到任何好处。依着自己的性子,定会舍命而战。若要化解吞蛊之力,定要泠穹草,可若要泠穹草入城,唯有火龙一计。 桑洛并无全身而退之把握。又或是,她本就抱着必死之心前去。 这本就是个两厢难抉之择。 若桑洛真的死在临城,则诸事皆尽,自己只在此处远观,自然不会被卷入这纷乱混浊的浊水之中。 若她不死,要登王之位,亦会遭到诸公非议,桑洛是公主,诸公不敢妄议,可想而知,到时,谁在此战之中护得她击退辰月鬼使,破了临城,谁便会成为诸公口中,搅乱朝纲的众矢之的。 让自己在此掠阵,不过是个说辞。保的自己平安,免除泽阳一族饱受非议,才是桑洛心中所想。 沈羽死死咬着牙关,左手按在剑柄之上用力的握着。桑洛选了一条艰险至极的路,可这一条路,她却只能一人独行,生死难料。 如同一场巨大的博弈,沈羽抬眼看着烽烟之中的临城,一颗心重重地沉了下去。是输是赢,瞬息万变,只是在这场博弈之中,她已然被桑洛—— ——护在了身后。 可她却竟后知后觉,直到现在才想得明白。 沈羽此时,心中说不出是个怎么样的滋味,只是觉得越想,越是担心至极。 是以她拉了缰绳,追着那如潮水般的赤甲军一同入了临城之中。眼看着烟火四起,房舍烧着,却竟不见有百姓逃出,只见得城中的鬼使真如蓝盛所言,已然东倒西歪,四散逃窜,毫无还手之力,而绞杀之令已下,城中的人也已在这瞬息之间,杀得红了眼,根本无一人瞧上她一眼。 不过两三刻的时候,赤甲军已然占尽了优势,这一战,似是还未开始,便已了结。 沈羽翻身下马,正要往城中城守府而去,却被人一拉,转眼瞧见午子阳。当下一喜,“子阳,公主可还好?” 午子阳抬手指了指通往城头的石阶,只是叹道:“倒是不曾受伤,只是不知……是否真的还好……” 沈羽听他所言,随着他所指看了看,也不再问,只是一路跑着上了城楼,那石阶两侧,还有龙弩卫与辰月鬼使的尸身,台阶上血迹斑斑,兵器散乱,血腥之气与烟尘火烧之气交杂在一起,呛得人难受。 桑洛独自站在城头,背对着她,月白色的衣裙上沾着灰黑的土渍,那裙角上还带着黑红不辩的血迹,就在这明亮的日光下,静静地站着。 桑洛无事,让沈羽那紧紧揪着的一颗心稍稍安定,可她眼下的样子,又让沈羽觉得心惊。她快走几步到了桑洛身后,抬起手想要将她揽入怀中,那手到了半途,却又定住,余光之中已瞧见城下浩浩荡荡来了几只队伍,上头飘的各色纹饰大旗,正是八族诸公与接了大金乌令前来驰援的三十六城余属,她那到了半途的手终究还是垂了下来,长长的吐了一口气,低声唤了一句:“洛儿……” “他们都死了。” 桑洛淡淡开口,语调清浅,根本听不出半分的情绪。 沈羽愣了愣,上前一步与桑洛并排而立,怔怔的看着桑洛冷凝的侧脸,却仍旧不曾在她脸上看出一丁半点儿的表情。可她心中却知道,这短短的五个字,与桑洛而言,与这舒余一国而言,意味着什么。 失去至亲的滋味,别人不懂,沈羽却懂。 可她沈羽的父兄虽然逝去,生前却对自己疼爱有加。 而桑洛不同。 疼爱,曾有过;陷害,亦曾有过。 骨肉至亲,同胞兄长,纵然再深的仇怨纠葛,却还带着怎样都扯不断抹不去的血脉相连。 人死灯灭。 与桑洛而言,是快意,还是悲恸,又或兼而有之,个中滋味,所有恩怨,唯有桑洛一人,一肩扛着。 沈羽只觉心头闷疼,凝目看着她,耳边唯有呼呼风声与城下渐近的马蹄脚步声,说不出一个字。 她站在桑洛身边,在那城头砖石的遮掩下,拉住了桑洛垂落在身侧的左手。 触手冰凉,凉的如同那日昆边狼野中的冰雪。 桑洛的身子微微晃了晃,一双眼睛定定地看着城下聚集而来的越来越多的人,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又重重的呼了出来。似是想把心中压抑许久的情愫都倾吐干净。让它们随风而逝。 身后脚步声响,蓝盛与魏阙登上城楼,走到二人身侧,躬身而拜。 “公主,叛党已被尽除。” 沈羽被这声音一惊,又被他的话惊得胸口一闷,当下慌得松了手。 桑洛未转身,只是轻声言道:“诸公到了,”她抬起右手,手中握着那一卷血诏,“主事,可在此,当着城下诸公的面儿,宣我王兄令旨。” 蓝盛起身,双手接过桑洛手中令旨,站直了身子,高声大呼:“大宛蓝盛,代公主诏天下诸公。辰月乱党乱我舒余,叛王子卓,已被正法。然,吾王中奸人计,毒发而亡,药石无医。今,传下血诏,城下众人,下跪听诏。” 言语之间,城下众人一片唏嘘之声,听得血诏之说,尽皆下跪叩首。 蓝盛将那令旨摊开,复又言道:“辰月叛逆,乱国殃民,吾不查,为族弟害。朝夕不保,德行有亏,不敢当王之位,故禅于吾妹王女桑洛。祈诸公顺辅,兴我舒余,千秋万载。” 他这令旨还未宣毕,城下已然一片哗然,竟嘈杂的最后一句话读了什么,都听不清楚。蓝多角却当下跪落俯首,高声大呼:“大宛蓝氏,受先王诏令,辅新王。” 穆及桅跟着叩拜:“臣穆及桅,受先王诏令,辅新王。” 城下静谧片刻,一人站起身子,行至蓝多角与穆及桅身边,跪下身子:“无棣向氏,受蓝公之请,往临城驰援公主,以救新王。殊不知新王竟忽的崩逝,今闻血诏,心中惶恐,请公主,传血诏一观。不然,难以服众。” 便在此时,却又一人站起身子,此人身形高大,膀大腰圆胖的厉害,正是白沙地希蒙,他起身开口,声如洪钟:“舒余传国数百年,从未有过让位公主一说!有违祖制!况吾王尸骨何处?如今咱们,都不得一见!何以能如此草草禅位?” 他如此一说,城下众人更是窸窣私语。 “此乃先王血诏!”蓝多角站起身子振臂高呼:“大定国律已有明言,若临大乱,书血诏。一国诸公,皆须奉令而行。违者,诸公可讨逆诛之。”他说着,看着站着的二人,双目一眯:“希公,难道要违血诏,逆而行之?” 作者有话要说:别急,马上还有一更 第169章 血诏禅位遭非议 “此乃先王血诏!”蓝多角站起身子振臂高呼:“大定国律已有明言,若临大乱,书血诏。一国诸公,皆须奉令而行。违者,诸公可讨逆诛之。”他说着,看着站着的二人,双目一眯:“希公,难道要违血诏,逆而行之?” “不敢!大宛乃八族之首,说话自然掷地有声,蓝公此前请我来此,说的也是助公主,解救吾王。可如今,我们人刚刚到此,吾王变成了先王,我们如何信服这一纸血诏?”希蒙粗声一笑,“我白沙地希氏,亦在八族之中,更有辅真王,兴舒余之责。如今逢国之大难,先王崩逝,举国哀恸,便有血诏,只在城头,”他抬头看了看城头上的桑洛,摇头冷哼:“如此大事,好歹也要瞧个清楚,看个明白。” 他如此一说,身后一众人起身附和,吵嚷着要瞧蓝盛手中的血诏。更有人高声叫道,是否大宛蓝氏当日被先王削去公位,心中不满,害死了先王,要报私仇。 桑洛见此情形,兀自一笑,蓝盛笑道:“公主如今可看见了,当日我所言,并不夸大。” 桑洛往前走了一步,双手搭在那砖墙之上,前倾着身子低头看着希蒙与那站起身子高声叫喊的一众人等,闭了闭眼睛,撑着力气高声言道:“舒余八族,三十六城,同气连枝,缺一不可。逢大金乌令,千里驰援,可诸公,”她咬了咬牙,吐了口气,苍白的面上染上一层嘲笑失望之色:“你们为了讨逆而来,却远远驻扎,观瞧形式,左摇右摆,不出兵力,如今,我带兵亲入临城,以身犯险诛杀叛王子卓,轩野一族,世代为舒余之主,诸公先祖,亦曾发下重誓,更有祖训,世代护舒余,保我轩野氏,希公、向公既有所问,我亦有所问。”她指了指蓝盛手中令旨:“你们要说祖制,我们便说一说祖制。我王兄弥留之际写下血诏,如今这诏令之上的血还未干,国乱之时,弥留之际,他写下血诏,可曾有半点儿违背祖制?” 她说到此,更是瞪着眼睛看着城下希蒙,只是等着他答复。希蒙梗着脖子,咬牙应是不答话,向刻之拱手只道:“若要如此论,确实……不曾违背。” “大定国律已有明言,血诏,诸公需承令顺行,不可违逆!”桑洛复又追问:“此一条律令,就在大定国律之中。可曾有半点儿逾规越矩?” 希蒙重重吐了口气,斜了一眼向刻之,但见向刻之对着自己皱眉微微摇头,闷哼了一声,粗声粗气的言道:“不曾。” “既然这桩桩件件都合乎祖制不曾逾矩半分,”桑洛歪了歪头,冷笑一声:“我且要问一问,究竟是谁,有违祖制?” “公主若是如此说,实在是避重就轻。臣,亦无话可说。”希蒙干笑两声,却依旧挺直身板站着。 “避重就轻?”桑洛竟被说的笑出了声,低头看着向刻之:“向公,作何抉择?” 向刻之叹道:“国逢大难,纷乱如斯。公主所言,确是句句都依着祖制。祖制亦有言,若遇难抉择之事,需八族公商议而定。如今……”他抬头看了看蓝多角,“大宛蓝氏,已奉公主为新王,星轨姬氏与无忧风氏早已超脱世外,不在朝政之中,如今余下六族,除却轩野皇族,仅剩得大宛白沙无棣泽阳哥余五族,而哥余已不再……”他站起身子,看着桑洛身边的沈羽,拱手言道:“沈公,作何抉择?” 沈羽还未言语,希蒙却古怪的言道:“沈公自始至终都在公主身侧,向公,何苦再问?” 向刻之面色一沉,对着希蒙连连摇头,却有一人忽的从那后方众人之中晃悠了出来,口中啧啧不断,声音却洪亮:“白沙地的勇夫,端的是只有力气,没有脑子的。” 此人身形匀称,穿着一身赤甲军的军服,瞧起来便就是个不起眼的赤甲军兵士,却竟慢悠悠的开口直对希蒙,当下引人侧目。希蒙听得怒目圆瞪,大喝只道:“穆公,你的兵士之中,竟还藏着如此出言不逊的腌臜鼠辈,舒余狼首,如此治军,可笑!” 穆及桅瞧见此人也觉奇怪,刚要询问,却见这人将头上的铁盔摘了丢在沙土之中,细长的眼睛之中透着戏谑的光,正斜眼儿看着希蒙,脸上一道伤疤,唇边带着胡茬,唇角却微微弯着,瞧起来,颇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这一副模样,除却那久未露面的故人,怕也别无他人了。 穆及桅朗声一笑,摇头摆手,只道:“此人却不是我带出的兵士,我,可请不动他。”言罢,复又开口而笑。 希蒙被穆及桅笑的更是脸色涨红,虎着一张脸对着那人便道:“可敢与我一战!” “新王在此,我不屑与你一战。扰了新王的心绪。” 希蒙怒道:“何来新王!” 桑洛几人正在城头瞧着这忽然冒出的人,她站在高处,瞧不清楚此人面貌,正在心中犹疑不知此人是谁,听得希蒙屡屡口出狂言便是眉间一蹙,眼中划过一丝愠怒,正要开口,城下那人却又拱手举过头顶,“城上公主,便是新王!” “你是哪一城的人,在国中有何位分?此地,哪里有你说话的位置?”希蒙往前两步,瞧那样子便要动手。 那人却哈哈一笑,开口高呼:“藓周,哥余阖。”便在众人哗然怔愣自己,转而对着城头跪落身子一拜起身,“藓周哥余氏,受先王诏令,辅新王。” “藓周哥余,勾结中州大羿,早已不在八族之中!况,你要如何让人信服,你是哥余族人!”希蒙怒斥,“怕不是,专程来替人叫好的吧?” “此人正是哥余族人,且是哥余野之后,哥余族公。中州大羿一事,乃哥余野蒙骗族人,哥余阖早在朔城便带着哥余一族重归我舒余,此事一国皆知!如今既然哥余族还有遗民故老,自然要归入八族之中,希公眼下将这旧事提出来,是要为天下人耻笑吗?”蓝多角拧着眉头,面色阴沉,言罢,复又咬牙警示希蒙:“希公,说话做事,还是要留给自己几分退路才是。” 桑洛面上一喜,不想来人,竟是许久都没了消息的哥余阖,却见哥余阖抬头正瞧着自己淡笑:“一别经年,本以为公主与沈公早已离世,正慨叹红颜薄命英雄折戟,听闻公主诏令,恍惚以为自己听错了,特来瞧瞧。如今,果然还能在此见着,又逢血诏,可见公主实在天命所归,大势所趋。” “藓周哥余,能重归我舒余八族之中,亦是国之幸事。”桑洛心中安慰,转而又看着希蒙,“可听希公方才所言,是定要背个违逆血诏的大罪了?我倒想问问你,若我不当此王位,谁,还能当此王位?” “我听闻,先王宠妃媚姬已有身孕,自然是未来王子,登的王位。”希蒙却竟不怕,开口言道:“如此,才是正统。” “正统?”桑洛微微扬起头,眯着眼睛瞧着希葛,唇角一弯:“媚姬是南岳细作,与叛王子卓一同害死我兄长,她所言有孕不过为了骗取我王兄信任,你竟当真?” “那也不该是个女子!这闻所未闻!”希蒙当下大叫:“实令诸公蒙羞!” “放肆!”蓝多角转头大喝怒斥:“希蒙!你可知道,你这是在同什么人说话?公主得天承命,得王血诏,又是轩野皇族中人,本就是正统!只要她能领我舒余众人祛除外敌,让舒余百姓过上安稳日子,你我辅佐女帝,又有何不可!” 希蒙斥道:“女帝?舒余百年来,何曾有过女帝?” 桑洛的面色终究一沉,冷声言道:“我与你好生讲理,你却如此无礼。如今诸事未定,我王兄尸骨未寒,又逢南岳侵我南疆诸城,你希氏在八族之中,却不尽国事之能,穆公!” 穆及桅早就听得心头怒气横生,拱手大喝一声:“臣在!” 桑洛直起身子,长长的吁了一口气:“血诏已下,诸公若可顺从,随我往龙首山,祭天祈祖,若不顺从,当属违逆。狼首穆公,可当即诛之。” “是!”穆及桅高声应了一句,复又吼道:“赤甲军何在!” 此言一出,周遭如洪水一般的赤甲军齐声高呼,声如擂鼓。 “金甲皇城卫何在!” 金甲皇城卫以盾击地,啥时间尘沙飞扬。 “青甲龙骑何在!” 战马嘶鸣不断,马儿人立而起,一波又一波惊得人心慌。 穆及桅将身后的斗篷一甩,瞪着眼睛看向希蒙,又大喝一声:“黑甲龙盾弓弩卫何在!” 周遭一阵骚动,人群之中窜出数百黑衣甲兵,身着玄色轻甲,左手手臂上一块圆盾,右手持着轻弩,而这轻弩已然搭在左手的盾上,各个都对着希蒙。这黑甲龙盾弓弩卫手中的弓弩,与龙弩卫不同,弩型轻巧,弩箭却淬着剧毒,人数不过三千,素来只在皇城之中守卫,极少出王都。 城下众人见此阵势,都不曾想到如今穆及桅竟然连从不出王都的黑甲都带了来,当下便慌了神儿,更是有一大半匆忙的跪落在地不敢言语。 向刻之面色带了几分惶恐,叩首言道:“公主,只是朝政中事,希公总能想得明白,公主莫要伤了八族和气……” 桑洛只道:“听向公此言,应是有所抉择,良禽择木而栖,忠臣择主而侍,向公安心,我只诛叛逆,绝不会枉害一人。” 希葛此时终究惊得往后退了退步子,却又咬牙言道:“公主还未称王,便要杀八族之公,难道不怕天下不服?” “天下,本就不服,承祖制,遵王命,于心无愧,我又有何惧?”桑洛轻嗤一声,“希公既说舒余百年来从无女帝,今日,便顺了你的心思,你瞪大眼睛,好好瞧瞧。”言罢,转过身子,轻声对蓝盛言道:“非常之时当用非常之法,国危更用重器大刑。蓝公,可懂我的意思?” 蓝盛当下会意,低着头对穆及桅点了点头。 穆及桅大喝一声:“放!” 数声弓弦齐响,希蒙只是闷哼几声,那硕大的身躯便倒在地上,身上插满细长弩箭,瞪着眼睛,口吐黑血,登时没了性命。又有不服者,当即被诛杀当场,横七竖八倒了一地。 众人拜服,不过片刻。 蓝多角掩着口鼻,片刻垂下双手,开口只道:“遵王令血诏,奉女帝,为正统大义,违者,当即诛杀!” 向刻之趴伏在地:“无棣向氏,受先王诏令,辅新王!” 余下众人吓得慌了神儿,纷纷叩首高呼:“受先王诏令,辅新王!” 桑洛转过身子,眼神从城下众人头顶上扫过去,开口只道:“三十六城城守,春分之时,往龙首山,行国祭。” 蓝多角拱手拜过,高声传令:“新王女帝诏令:三十六城城守,春分之时,往龙首山,行国祭。” 跪落诸公群臣,将领甲兵高呼拜道:“谨遵王令!” 桑洛站在城头,静静地看着这一众的人,沉静的面上仍旧毫无波澜。许久,轻声言道:“蓝公,让他们都散了吧。” 蓝盛拱手拜道:“是。”转而带着魏阙便下了城楼。 不过一刻,城下复归一片空旷。 此时,已到了黄昏。 夕阳西下,桑洛就这样伫立在夕阳之中,似是又陷入了沉思。 而沈羽便也一直这样站着,一直这样看着桑洛。 桑洛不再是几个时辰前的桑洛了。 只是短短的一天。 她终究,还是成了这一国之王。 待得春分国祭之后,她就会走上八步金阶,成为舒余开国以来,第一个女帝。 沈羽心中五味杂陈,桑洛的气势让她折服,桑洛的手段让她慨叹。 可她就这样看着桑洛,却更觉得心疼。 直到月儿挂在半空,宁静的夜笼罩着残破的临城。 两人依旧这样肩并肩的站在原地。如同两座风沙之中的石雕。 “你可知……”在夜风之中,桑洛终于艰难的开了口:“为何临城之中,瞧不见一个百姓?” 沈羽转过头看着她,木愣愣的摇了摇头。 “入城之时,伏亦为祈先祖护佑,将这城中的百姓,做了牲祭。”桑洛的目光浅淡,看着昏暗的旷原。“此事,是舞月告知主事的。昨夜,主事才同我说明。”她动了动僵硬的身子,终于将目光落在沈羽错愕的脸上:“你我的脚下,埋着这临城中八百六十五个百姓。” 沈羽紧紧地蹙着眉,不可置信的张了张嘴:“他……居然……” “他确实该死……”桑洛长长叹息:“可他毕竟是我亲兄长。我知他死有余辜,可……”桑洛说着,眼眶中浸满了泪水,“可我却从未想过让他真的死在我面前。” “我如今,再没有一个亲人了。” 这话音随着晶莹的泪水一同落下。 沈羽终于上前一步,抬手将桑洛揽在怀中,用力的、紧紧地搂着,此时的桑洛,没有此前那一般帝王决断的气势,沈羽,也不是那站在她身边的泽阳沈公。 二人紧紧相拥,卸下在众人面前的坚硬的盔甲,亦只是两个女子。 “你还有我。” 沈羽的侧脸轻轻的贴了贴桑洛的额头,哑声又道了一句:“你还有我。” 作者有话要说:今日两更,为数极少的两更,因为觉得这两章一定要连在一起看,才觉得爽! 开不开心,快夸夸我~~~~~~~~~哈哈哈哈 第170章 与国与己相有异 夤夜之时,一行人才终究出了临城。 桑洛留了向刻之带着无棣城卫在临城之中,命他将城中所有尸骨收敛安葬。两日之后,封了临城,往龙首山去。向刻之伏地叩拜,慌忙而去。 回返的路上,桑洛骑在马上,前后都有赤甲军与皇城卫护着,在昏暗的天光之下,忽晃的火光之中,面色依旧苍白,双目直直的看着远处,不着一词。沈羽慢下马儿,落在几人身后,双手紧紧地拉着缰绳,眼神儿却从未离开桑洛。 临行之时,桑洛上马之际抬头再次看了看临城的城头,重重的叹了一口气,便是上马,都因着脱力险些摔倒。 桑洛疲惫至极,心力交瘁。 无论是谁,经此一遭,都要去了半条性命。更况本就体虚心细的桑洛。 沈羽不着一词,慢下马儿,落在众人后面,此时再不想去思考日后如何,也不想去回顾此前怎样,只盼着快些回返帐中,将桑洛圈在怀中紧紧偎着,把她按在榻上好好的睡上一觉。将所有的事儿都隔绝在那军帐之外,什么都别理。 在这昏暗的野原之上慢行,马蹄纷杂铠甲声声,她心中忐忑难安。面前人头攒动,火光忽闪,她几乎瞧不清桑洛的背影,只看到周遭一群的军士将领将她簇拥着。 桑洛是国中公主,走到哪里都自然会有人守着围着护着。 这场景沈羽并不算是陌生。 可如今桑洛不同了。 桑洛如今是这一国的王。 真正的王。 沈羽一手握着缰绳,一手在这粗糙的绳上用力的来回摩挲着,想让这细微的扎手的感觉让自己的心绪平静下来,却始终没什么用处。便是一人到了身边与她并行,都未曾转头观瞧。直到哥余阖低低的笑了两声,才惶然转头,正对上哥余阖那戏谑的眸子。 “沈公,似是满腹的心事。”哥余阖弯着唇角,对着沈羽挤了挤眼睛:“难道你的公主得成大业,成了这一国之主,你,不开心?” 一别经年,能再见到哥余阖,自然令人开怀,而哥余阖忽然带哥余故老归顺新王,也是件让人安心的事儿。沈羽本想着笑笑,可这一日的折腾加上心绪不宁,让她笑的颇为难看,只是僵硬的扯了扯唇角:“哥余兄,怎会忽然至此?” “我本也不想管舒余国中事,况前阵子听闻公主忽然薨殁,更觉这一国大势已去。”哥余阖轻声一叹,却又转而哈哈笑了两声:“可我后来又听传闻,说狼首沈公也去了,就在心中,对此事存有疑惑。”他说着,在马背上微微侧了侧身子,靠近沈羽,低声只道:“若我猜测没错,定是她那狐疑又残暴的老爹做的好事儿,是也不是?” 沈羽往一旁拉了拉马儿,叹了口气:“经年不见,哥余兄倒是喜欢管闲事儿了。” “旁的闲事儿我是听都不想去听。”哥余阖坐正身子笑道:“可公主的闲事儿,我倒是颇有兴致。”他说着,眼看着沈羽那本就沉着的面色又垮了几分,嘿嘿一笑:“桑洛公主,是这舒余国中最美的女子,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沈公如此,哥余阖,亦是如此。”他顿了顿,看着沈羽那隐在暗中的脸,“我如此说,沈公可会不乐意?” 沈羽轻笑一声:“洛儿蕙质兰心,冰雪聪明,国中男子,谁会不为她倾心?更况哥余兄如此英雄少年,也是自然的事儿。” “不过沈公安心,我虽然倾慕公主,却也佩服你。更况你二人鹣鲽情深生死不离,我哥余族人,绝不会做些为人不齿的事。定也不会逾矩半分。你与我有恩,公主,与我族人有恩,今日起,我哥余一族再归八族之中,你我皆为八族族公,同保女帝江山。”哥余阖从腰间拿下酒袋子,一口咬开塞子喝了两口,递给沈羽。 沈羽接过,却拿着它不喝:“族公,是国之族公,我泽阳与你哥余,保的自然也是舒余一国江山。” 哥余阖挑了挑眉,不屑地一笑:“舒余一国,自她父亲起,便舍我哥余而去。如今我哥余族中余下的人,性命,是公主给的,自然,也只为公主一人效力。沈公这几年,经历了不少的事儿,难道连这简单的道理,都不曾看透?” “我这几年,确实历尽生死。”沈羽长声一叹,“也曾想过与洛儿远离皇城是非,远走他乡。你我这一行人,随公主一起赴汤蹈火以身犯险,冒着天下之大不违,在如此国危之际力挽狂澜,为的就是让国中百姓过上安定的日子。若我真远遁他乡,自然可不再去理这纷乱的国事,可如今我既归泽阳,便要依从我泽阳一族祖训,祥安四泽,护舒余一国安宁。”她舒了口气,晃了晃手中的酒袋子:“哥余兄亦曾与我一样,见过烽烟,临过大战。当日朔城斩杀哥余野,兄长在一众族人面前的慷慨之言犹在耳畔,我知你是血性男儿,危难之时,亦会与我一样,保一国周全。” 哥余阖朗声大笑,摇头只道:“你们泽阳族人,最喜欢同人讲些大道理。当日朔城,我确曾说过些不着边际的豪言壮语,而伏亦也曾少年英雄,为救将领被俘城中,历经几月都抵死不降。可时过境迁,短短两年,结果如何,你也亲眼所见。”他说着,将目光移向远处,长长的舒了一口气:“这舒余一国,国纲已乱了。唯有公主,才可从新整饬朝纲,使万象更新。自那日在大宛之时,我便有此感,及至她用计救了我一族之人,这感觉便更是强烈。唯有公主称王,舒余一国,才有更新之像。我要保,自然保的是新王女帝。” “有女帝,才有更新之象。可若无舒余,又何来新王旧王。”沈羽微微一笑:“唯有国,才有你我。国太平,众人才得安宁。” “你们泽阳族人……”哥余阖啧啧出声,但笑摇头。 “惯的喜欢如此慷慨陈词,耿直愚忠。”沈羽笑道:“哥余兄想说的话,我不止一次听到了。” “却不知,若是公主听到你方才那一番慷慨陈词,作何感想。若真有一日,让你在这舒余国和桑洛之间选一个,你又要作何抉择?” “不瞒哥余兄,便是在你方才来之时,我心中依旧忐忑不定,不知作何选择。眼下,似是忽得明白了。”沈羽眨了眨眼睛,看着不远处马背上的桑洛,心中却在此时觉得温暖安定下来:“泽阳沈羽此生可为舒余女帝冲锋陷阵;而沈时语,亦可为桑洛马革裹尸,在所不惜。” 哥余阖歪了歪头,片刻笑道:“女帝不就是桑洛,桑洛,不就是女帝?二者有何区别?” “不一样。”沈羽开怀一笑,“与你们来说并无半分区别。而与我来说,却绝不一样。”她说着,仰头咕咚咕咚的喝了几口酒,吐出一口酒气,竟觉得虽然烈酒辣喉,却也能将心中的烦闷压下去,看来,自己日后是否也要如陆将一般,带个酒袋子在身边了? 她想着,只轻笑一声,随手将那塞子塞上丢回给哥余阖,“我不好饮酒,这些年却总有人给我酒喝,看起来,也是该准备个了。” 言罢,拉了缰绳打马快行,只留了一句:“多谢哥余兄的酒,是好酒。” 哥余阖在后面呆了呆,还在想沈羽口中的女帝与桑洛有何不同,落在后面,也不着急再追。片刻,兀自一笑,径自哼了一声:“什么同与不同,你这小子,不过就想让我知道你同公主关系亲罢了。滑头,滑头至极。” 回返营中,又过去了三刻,这一日奔波,再见临营,众人皆自心中慨叹。 桑洛撑着疲惫不堪的身子,虚着声音让穆及桅传令,一众将士驻扎休整一日,便由着人拉着马往营帐去,她一路都想着今日的事儿,行到半路几乎没了任何的力气,只觉得看东西都模糊起来,只是低声问了身边的穆及桅一句沈羽在哪。穆及桅转过身子伸着脖子看了半晌才瞧见沈羽正同哥余阖说着话儿。桑洛闭了闭眼睛,只是嗯了一声,又不再言语。 此时眼看到了军帐,却仍旧不见沈羽,只听得拉着马的兵士恭恭敬敬地道了一句:“公主,到了。” 桑洛轻叹了一声,还未言语,那军帐之中人影一晃,疏儿便从其中快步行至近前,开口便叫:“公主,你可算回来了。担心死我了。” 桑洛由着她扶着下了马,脚步一晃片刻才稳住了身子,眼神儿却又在来往的人中看着,“可见着时语了?” 疏儿扶着桑洛,愣了愣,也随着桑洛的眼神儿往四下看,摇头只道:“倒是没瞧见少公,他不是该同公主一起回来?” 桑洛微微蹙眉,沈羽自然是同她一起回返的,难道还在同哥余阖说话儿,落在了后面?她抿了抿嘴,只觉得疲惫的厉害,心中惦记沈羽,又不进去,被着带着凉意的夜风一吹,竟更觉的便是这样一会儿没瞧见她,都想的厉害。 “你去寻她来。”桑洛按不下心中的惦念,轻声开口:“我自己进去便可。” 疏儿犯了难,眼瞧着桑洛的样子便猜得到今日是如何凶险,若是她此时去寻沈羽,只怕是自己一松手,桑洛就要摔在地上。当下便轻声哄着:“我即刻便差个人去寻,我给姐姐备好了热水,内中的火盆也烧的暖和……” 她话未说完,便听的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眼睛一亮面上笑道:“哎,这不是少公就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刚刚经历了生死大劫好容易尘埃落定之后那此前被诸事繁琐填满的心中或许会感到片刻落寞,便更想念那个常常陪在自己身边的人,更由着身份的转换而莫名的担心那人会离自己远去。 第171章 夜深唯剩蜡烛明 疏儿话未说完,便听的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眼睛一亮面上笑道:“哎,这不是少公就来了!”说话间便对着已到了近前的沈羽招手:“少公去了哪里,怎的这样慢。” 沈羽听的此言又瞧着这二人的样子当下翻身下马,快步到了桑洛身边,步子还未站定,便觉怀中一暖,又觉桑洛几乎整个身子都没了力气,怕是没瞧见自己,一直等着。 疏儿拉了帐帘,瞧着沈羽扶着桑洛入了帐,也没跟进去,只是低声道了一句:“热水都放好,姐姐姐夫放心,我就在外头守着。没人敢进来。”说着,对着沈羽挤了挤眼睛,便将那帐帘落下。 “你去哪了?”桑洛靠在沈羽怀中,闭着眼睛,手松松的搭在她肩上,“一路都不见你。” “同哥余兄说了些话儿,本想着快行几步过去陪你,途中又瞧见魏将,想及离儿的事儿,便问了问,一来二去,便耽搁了。”沈羽紧紧的搂着桑洛,轻轻点了点她的额头:“洛儿累了一日,不该在外面等我。” “见不着你,我心里担忧。”桑洛松了口气,却拽着沈羽的衣襟拉了拉:“陪我待着,不许再出去了。” “好。”沈羽抬手握着她的手,“疏儿将热水都提进来了,”她说着微微笑道:“我陪洛儿沐浴可好?” 桑洛深深的吸了口气,摇头只道:“累的厉害,没有半分力气。” 沈羽眨了眨眼,弯下身子将桑洛抱了起来,绕过屏风正瞧见那不大的浴桶水汽蒸腾,一旁还放着三四个木桶的热水,这热气升腾,让周遭都水汽氤氲暖合起来,当下更觉周身乏累,轻声言道:“我帮你宽衣。” 桑洛闻言,那本满是疲惫的脸上染上一抹晕色,抿嘴微笑靠在沈羽肩头只道:“这是军中大帐,不许乱来。” “我哪里乱来,”沈羽将桑洛放在矮凳上,低着头去解她衣衫裙带,口中咕哝:“我只是想让洛儿好好沐浴,去去这一身的灰土和乏累。”说话间,手顿了顿,转了转眼珠,抬眼竟俏皮的冲着桑洛咧嘴一笑:“洛儿以为,我要做什么?” 桑洛双手搭在沈羽肩上,懒懒的看着沈羽将自己的衣裳解开,轻哼了一声:“你如今变得坏了,我可不敢乱猜。” 沈羽笑着,将桑洛的衣裳褪去,抬眼却瞧见桑洛那雪白的脖颈上有几道微红的指印,当下直起身子看了看,拧了眉,轻轻抚在她脖颈之间:“这是怎么……” 桑洛抬手抓住她的手,捏了捏:“无事。” 沈羽极为心疼的紧紧搅着眉头,听得她这样说更是怜惜,蹲在她身前,直起身子双手环在她腰间,轻轻地亲吻着她的脖子,又觉桑洛在她一吻之中身子微微抖了抖,搭在她肩头的双臂不自主地紧了紧,当下只觉心头突突地跳了起来。 诸事安定,历经了一场生死卓绝的大战。 此时,二人就在这升腾的水汽之中,面上都染上了红晕。 沈羽咬了咬牙,将她一搂,只觉桑洛那光滑的后背上带了一丝凉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压下心中那不住的躁动之感,柔声只道:“来,我扶你去沐浴。” 桑洛顺势靠在她颈间,唇角弯着一抹笑意:“好,你同我一起。” 沈羽呆了呆,心头更是跳得厉害,片刻,低声应了一句,便脱下自己的衣裳,同桑洛一同进了那并不大的浴桶之中。 这还是沈羽头一回同桑洛共浴,便是她二人整日同塌而眠亲密非常,眼下如此赤裸相对,还是在这临营的军帐之中,仍旧觉得有些许的羞赧。各自靠在一边,双腿蜷着,抱着膝盖,低着头抿着嘴不知说些什么。 氤氲水汽让二人的面色微红,周身没在热水之中,更觉心神恍惚,竟有那么一忽儿的不切实际之感。尤其此时桑洛,冰肌玉骨,更似芙蓉出水,引人不得不将目光落在她那被水汽打湿的脸上,怎的都移不开。 沈羽觉得有些口干舌燥,心中后悔应了桑洛这让她一起沐浴的主意。她二人自南疆一路至此,快三个月之中都是辗转颠簸,又遇到些许凶险的事儿,便是担心着急都来不及,哪里还曾经想过那些事儿。 可眼下…… 沈羽闭了闭眼,抬手捧起水用力的拍在脸上,搓了搓,长长地呼了一口气,她心里动了那春意闹枝头的心思,却又知道,这一日二人都疲惫至极,更况桑洛刚刚经历过丧兄之痛,伏亦牧卓便是再不仁,也还是她的兄长亲人。如此状况之下,她实在不该——不该再想这些的事儿。 她心中定下主意,不可再由着自己的心思胡思乱想,拿了搭在一边的手巾打湿,拉过桑洛的胳膊,仔仔细细轻柔的擦着,那一副样子实在是十足的认真。而桑洛自始至终不着一词,静静地由着她擦着,只是那眼神,从未从她身上移开过。 及至二人擦干了身子,换上了疏儿早就仔细的叠好放在一旁的干净内衫,吹熄了已烧到了尾的蜡烛,相拥着躺倒在榻上,依旧只是一帐静默。 沈羽动了动身子,将桑洛搂紧了在怀中轻轻拍着,终究还是道了一句:“睡吧。我守着你。” 桑洛在她怀中眨了眨眼,轻柔着声音,低声却问:“时语,可曾想我?” 沈羽手上的动作微微一顿,转而轻笑:“洛儿就在我身边,何以如此问我。” “你心中知道,此想非彼想。还要说这样的话儿装傻……”桑洛轻声哼着,手在沈羽腰间捏了捏,“只是今日不可。” 沈羽抿嘴淡笑,侧过身子对着桑洛,在她唇畔印上深深一吻,哑声言道:“我知道,”她抬手轻轻抚摸着桑洛的面颊,“今日所有的事儿,与洛儿与我,都好似一道坎儿,我心中想你,又心疼的厉害,更知眼下绝非纵情之时。只要能这样将你搂在怀里,我都觉感激满足。” 桑洛会心一笑,又往她怀中钻了钻,“方才你替我擦身之时,我仔仔细细得瞧了瞧你,时语,也是个好看极了的女子,好看之中,又带了几分英气。若非生逢乱世,求亲的人,想来也会挤破你泽阳的城门。哪里还轮的上我……” “乱说。”沈羽微微蹙了眉,“沈时语此生都注定是洛儿的。”她说着,又想了想,不知怎的又想起此前哥余阖说的那些话,复又补了一句道:“洛儿也是我的。” 桑洛笑道:“自然是你的,不然还会是谁的?”她说着,声音已然极为浅淡,闭着眼睛却又道:“离儿怎样?” 说到此事,沈羽只是低声叹了口气。 魏阙只道陆离自知晓陆将之事后,比着过往更是沉默寡言。又大病了数日,还未等大好便往泽阳而去。临行之时,一句话都没说,便是连哭都不曾哭。只是那人瘦的厉害,瞧着没了人样儿,想来,是难过的极了。况陆离离去之时,还不曾知晓沈羽尚在之事,怕是更觉自己在这世间已无一个亲人。 沈羽想到离儿便觉得心中亏欠心疼,想及陆将更是喉咙哽咽闷的厉害,只道:“只说离儿难过的厉害,已往泽阳去了。洛儿……”她吸了口气,沉吟片刻:“待得此间的事儿安定下来,我想回去看看。” 桑洛本就疲惫,听得她说之时已经半醒半睡,迷迷糊糊的应了一声:“好。”却又低喃了一句:“你不可离开我,等国祭之后,我遣人将离儿带回来……” “我总还要回去,给陆将上几炷香。”沈羽沉声说着,“等将你送回神木都,我便回去。一来一去,有一月足矣。” 桑洛撑着意识,拽住沈羽衣襟,开口只道:“好,那我陪你同去。”言罢,再不言语,便就在沈羽怔愣之际,已然熟睡过去。 沈羽知道桑洛眼下片刻都不想同自己分开,她又哪里想离开她,莫说一月,便是一个时辰,都不想。 可陆将待她如父,离儿更似她亲妹,她泽阳一族历经战火,如今又痛失老将,四泽诸城更是百废待兴。如今桑洛承继王位,她若可再兴泽阳,更可助桑洛一臂之力。 沈羽偏过头看了看桑洛恬淡的睡颜,又不自主的在她额头上亲了亲,心中定下了主意,国祭之后,她须得回返泽阳,重召旧属,整饬她四泽军士,为了女帝,保国安定,为了桑洛,保她安稳。 如此想着,又为了之后的分离不舍,更是将桑洛紧紧地搂着,贴的极近。闭上眼睛,安然的睡过去。 天蒙蒙亮,临营之中一片安静。偶有马儿来回的动了动步子,夜中的火堆也都灭了。 风过旗动,除却几个兵士打呼噜的声音,依旧没太大的动静。 天空之中亮起一抹暖色,这冗长至极的一日,总算是过去了。 —————————————————— 中州历,舒余大德帝元年三月十九,王女洛诛叛王子卓于临城,灭辰月乱党八千。王崩逝,传血诏,禅位于王女。八族承令而行。 ——《舒余野卷·大德帝·辰月之乱》 作者有话要说:这坎坷的一路,总算是打开了新篇章。 本来想开车的,但是公主刚刚死了俩哥,虽然都是人渣,好歹也不能太纵情声色。摊手,以后会有的。 公主终于转职要成为女王了,在这个历史性的阶段,有没有可以来几发长评聊一聊呀~~~~送红包~~~和我聊起来呀~~~~~~(这个作者可以说很可怜很不要face了) 第172章 终至龙首定国祭 往龙首山,走官道,一日便到。大军休憩一日便往龙首山去。到得山上行宫之时,正是翌日正午,再过一日,便是国祭之日。 龙首山贺祈亲领皇城卫与山下落马碑旁,跪迎桑洛。 大定国律有言,龙首山乃国之圣山,祭天重地,无论王侯,皆需落马,步上石阶,以示敬天之意。 山势陡峭,石阶冗长,盘山而上。 虽是三月,却值正午,日头正盛。两侧苍翠高木,更有野花在道旁,树间鸟儿被一行人浩荡之势惊得振翅而飞。 五军驻扎山下,转由护国皇城卫随行。桑洛走在最前只带了疏儿随行伺候,其后,蓝多角在左,哥余阖在中,沈羽在右。再有蓝盛、穆及桅、向刻之、贺祈随行。更有百名皇城卫护在身后。阶梯两旁更是五步一人,尽皆跪地恭迎。 道路虽长,一众人在这林荫道上,倒也走的不算太过吃力。便是蓝盛,都背着手走的自在悠然。只是桑洛体力无法与这惯了行军的众人相较,到了半山腰,已然显了疲态。走走停停,便是身上的衣衫都被汗浸湿,疏儿早已经喘着气咬着牙,走路都显得晃悠了起来,却又伸手要去扶桑洛,却被桑洛推开,只得缩回手去,闷着头跟着。 沈羽在后看的心疼,数次都想伸手将桑洛拉住,让她好歹歇一歇再走,可瞧着桑洛那虽慢,却颇为坚定的步子,想及眼下的形势,只得深深地将这心疼压了下去,亦步亦趋地跟在她后面慢行。便是如此走着,快到两个时辰,才终究登上了山顶。 山顶宽阔,行宫宫殿高低错落斜列两旁,而这两旁行宫中间,被一排石阶隔开。 桑洛定住步子,留下沈羽在旁,便吩咐随行诸公各自安歇,慢着步子走到石阶近前,抬头看过去。轻声低叹:“这便是步天阶。实可谓宏伟非凡。” 步天阶往上,便是定国台。是这舒余国中最高的地方。沈羽只在舒余野卷之中见过,卷中所载,这石阶共有一百零八级,每一级石阶长三十三丈,宽三尺,高三寸,气势雄阔。低头细看,这阶梯上雕刻细腻,正是舒余八族纹饰,三十六城徽印,以五色宝石镶嵌点缀,侧边更有云雷如意,蟠虺饕餮暗刻。更以金漆涂之。 如今这石阶就在眼前,各色宝石在阳光之下熠熠生辉,更显神圣肃穆。 桑洛是国中女眷,亦从未登上过龙首山。虽曾听父王说起过定国台的雄伟之势,今日一见,也觉震撼。她舒了口气,抬手擦了擦额上的汗,一张脸都微微泛着红:“再往上,便是定国台了。”她微微一笑,转而看着沈羽,“时语可想随我上去瞧瞧?” 沈羽瞧着桑洛那带着汗的涨红的脸儿,柔声说道:“歇一歇吧,你这样子,我看着心疼。” 桑洛拉了她的手晃了晃,那模样像极了个孩童,撇着嘴:“我头一回来,时语也是头一回来,咱们过往,都只在书里瞧过定国台的样子,如今就在眼前,怎能不上去看看?” 沈羽被桑洛晃得当下软了心思,却又觉得被这四周驻守皇城卫看的难免尴尬,愣了愣,笑道:“四下这些军士瞧着,女帝不怕人家笑你?” 桑洛却不松手,只道:“女帝,是天下人的女帝。”她柔着目光看着沈羽,声音软出一汪水:“洛儿,是时语的洛儿。眼下洛儿要上去瞧瞧,你陪不陪我?” 沈羽回握住桑洛的手,点头只道:“好。若是洛儿走的累了,我便背着你。” 桑洛一笑,拉着沈羽的手顺着步天阶梯而上,越往上走,更觉山风清凉,桑洛似是忘了疲惫,跳着步子走着,沈羽在身旁护着生怕她一不留神儿便绊倒,面上却也洋溢着难见的笑意。桑洛从未如眼下一般快活喜悦,她随着桑洛登上定国台,眼神儿却一直未从她身上移开,将这一路来桑洛眉眼之间的笑意放在心里。 定国台上再无皇城卫,当中一口硕大的鼎,一人多高,五人合抱,背后一座宗庙依山而建,两侧皆是峭壁,山壁之上雕刻龙纹,隐在流云之间。站在此处,宛若身至仙界,触手及天。 桑洛慢走两步,喘匀了气息,转过身子,自定国台之上往山下看。 壮丽江山,一览无余。 如此壮阔辽远,让二人皆是神色一凛,更觉心中豪气万丈。 “如此江山,当倾力护之。”桑洛轻轻蹙皱着眉,慨然叹道:“伏亦牧卓,皆在此地登高望远,却终究因着一己之私,自绝死路。我父王,在位三十余年,却终究难逃亲人算计,被秀官儿与牧卓串通,毒发而去。权势之与人,如神如魔。如今我站在此地,放眼望去,竟觉出一丝……”她顿了顿,轻声开口:“高处不胜寒之感。” 沈羽拉着桑洛的手,轻轻捏了捏,“洛儿,害怕吗?” “怕?”桑洛扯了扯嘴角,轻叱一声:“怕啊。在今日之前,我日日担心害怕,怕似往昔一般,被人胁迫,为人鱼肉。今日之后,我亦会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我不想争这王位,命运弄人,又被推上这至高至寒之位。便是再怕,也无用处。”她看向沈羽:“时语可害怕?” 沈羽转过身子,低头看着桑洛,片刻言道:“怕。过往,怕有人害你,后来,怕你遭人非议,被诸公诟病,更怕……”她抿嘴淡笑:“更怕洛儿登上八步金阶,与我之间,便会隔着舒余的万里江山。不过,眼下却不怕了。” “为何?” “眼下,我想得明白,看的透彻。”沈羽抬手搭在桑洛肩头,凝目看着她:“女帝要护着这舒余江山。时语,要护着洛儿。如此一想,便觉心中温暖,更不觉怕。” 桑洛心中感动安稳,前倾着身子靠在沈羽怀中,闭目淡笑:“你惯得喜欢哄我开心。但听你如此说,我也不怕了。” 沈羽轻轻揽着她,在这微凉的山风之中,把她护在怀里,转眼看着这广阔无垠的春日风光,山间流云,风声鸟鸣,庄严之中还带了一丝闲情逸致之感。可她想及桑洛日后,便要为如此江山万民操劳,她那瘦弱的肩头,要撑起这般厚重的国事,更觉怜惜。不由得紧了紧双臂,闭目轻叹:“只可惜如今我泽阳一族式微,若能帮上洛儿万一,也是好的。等此间事安定下来,我还是要回返泽阳,重整族人故老,再聚四泽族军,如此,才能安心。” “若说兵马,”桑洛叹道,“我父王坐拥万里江山,两任狼首都对他衷心,诸公更是臣服,他手中兵马岂止百万?纵他一生多疑,却识人不明,被身边亲信算计;伏亦承袭王位,名正言顺,天下亦臣服,穆公对他也好,却贪好美色,被枕边人下了生死蛊;至于牧卓,”她轻哼一声,摇了摇头,轻轻推开沈羽,抬头看着她,忽的一笑,”天下归心,不在兵马几何,在上下一心,说到一心,我倒是颇有自信。“ 沈羽转了转眼珠,揣度道:”洛儿,说的可是穆公蓝公,都是忠勇之人,值得托付?“ “他们确是国之忠臣,值得委以重任,但我所言,说的却不是他们,”桑洛抬起一根手指在沈羽的额头上轻轻一戳,笑道:“我说的是你。” “我?” 桑洛瞧着沈羽那想不明白,呆呆愣愣的木讷样子,却又觉得此时的沈羽可爱极了,而沈羽却仍旧低头认真地看着她,一副不解的样子。 “国中人皆知,泽阳沈公少年英雄,智计高绝,便是有人想要害我,也下不得手,而王都众臣应多少也知,当日公主薨没,狼首沈公沉痛不能自已,坠山而亡,而辰月乱后,少公与公主同宿一帐,形影不离,日后,谁还会会派什么‘美色’之人来我身边。”桑洛说着,便是莞尔,伸出双手捏住沈羽的耳垂,轻轻晃了晃:“时语既是我身边之人,亦是我枕边之人。我如此说,你可明白了?” 沈羽一脸正色的听着桑洛分析,只觉她说的倒是句句在理头头是道,却又在她后半句之时,怔愣片刻,这才恍然大悟,搂住桑洛的腰将她拉近,抵住她的额头:“公主所言极是,尤是最后一句,实可谓精准妥当,臣愚钝,如今方知。” 桑洛噘嘴轻哼:“又胡乱说什么臣,净是捡些我不爱听的话儿。” 沈羽却低头看着那近在咫尺的樱桃唇瓣,心头一晃,唇边牵起一抹笑意,柔声只道:“你不爱听,那便不说了……” 桑洛瞧着沈羽微微侧了头,双手勾住她的脖颈轻轻往自己的望向一拉,只觉沈羽那温热的鼻息都打在面上,让一张脸都微微发了烧:“不说便不说,又要做什么?” “方才说了公主不爱听的话儿,眼下,要做些洛儿喜欢的事儿……” 沈羽说话间已然触到了桑洛的唇瓣,这后半句话说的含含糊糊,话音都未落下,便已然再顾不上什么了。 ———————————————— 中州历,舒余大德帝承祥元年三月二十二,龙首国祭。王女洛承天之命,得先祖佑,依血诏,登定国台,继王位,受诸公拜,继年号承祥,以悼先王德帝。 ——《舒余野卷·大德帝·辰月之乱》 作者有话要说:你们两个年轻人,在舒余最高的地方,亲亲我我。 我是没眼看…… 没来得及检查错字,如果小天使看到错字就告诉我一下。么么哒~ 第173章 心中惆怅与谁说 春四月,初三。 王自龙首山往东南返神木都。复过临城,大军止。着素缟扬白番以祭城。时有雨落,大风。女帝亲往城前祭酒跪拜,洒酒叩首,往复者三。风消雨停,而日复现。——《舒余野卷·飨祭酒·春四月》 ———————————————— 入夜,微风。 夜幕中的临城只留的一座黑色的影子,唯有城门上那道巨大的黑漆大锁,在月光下,泛着凛冽的寒光。 “黑铁,兽首。神工营的好手段。”桑洛站在门前,仰着头看着比自己还高的锁,任由疏儿将披风披在身上,却也不动,依旧看着,目光沉静:“也不知,这锁,能否锁的住,城中的冤魂。” “自古而今,冤魂几何,数不胜数。区区一把锁,便是人间事,都锁不住,又何况是阴间事。”蓝盛背着手,站在桑洛身边,微微偏着脑袋,看着桑洛:“臣妄自揣测,吾王今日要同我说的,是这锁外之事,却又与这锁内之人,有关。” 桑洛双手交握着,拢在袖子之中,此时,还不太适应被众人唤做“吾王”,她转过身子,却又往不远处看了看,她那宽大的马车正在一众将士身后,再过片刻,他们便要启程,往神木都而去。那大军之中的火把映着天空,唯独她与蓝盛眼下所在的城门之处,一片漆黑。 “诸事既定,一月之后,便是登位大典。”桑洛缓缓吐出一口气,闭了闭眼睛:“只是眼下,我依旧心中不安。有件事儿,迫在眉睫,不得不做。” 蓝盛微微蹙眉,旋即干笑一声:“临城一役,伏亦横死。他不只留下血诏,也留下了血肉。”他摇了摇头:“可这血肉生母,却是南岳细作。这孩子,若是生,只怕日后境遇坎坷,若是死,您便要担上千古骂名。若要我做抉择,也是艰难。更况公主如今已是女帝,八族虽服,国中众臣,却总有非议。这媚姬如何处置之事,确足以让人不安至极。” “蓝公所言,”桑洛轻叹一声,“说尽我心中忧愁。南岳媚姬,下蛊与伏亦,伏亦因此而亡。若依大定国律,该受竭泽挫骨之刑。可稚子尚未降生,何其无辜。”她抬头看着临城的城门,微微蹙了眉:“当日,我在城头,因着希蒙所迫,曾说媚姬是为骗我王兄,才假称有孕。若我今日要降罪媚姬,国中,亦无人敢有贰词,可我心中终究有愧有憾。可我若留着她,待得婴孩降生。”她将目光转回蓝盛脸上,面带忧愁:“时光如梭,转瞬即逝,日后长大,又不知,究竟是福是祸。” 蓝盛面色一顿,思忖片刻,淡淡开口:“吾王让穆公率军先往神木都而去,让小角儿率军押后,又特特留下沈公在军中值守,唯独带了我来,又带着疏儿伺候。眼下看来,吾王心中,应已有抉择,要将这万难之事,交于老臣来做。而这事儿,除你我三人,吾王,想来是不想让旁人知晓。” “蓝公历尽沧桑,看惯世间事,当日,在昆边寒囿之中,我便猜着蓝公昔日,定也曾有过艰难抉择之时,思来想去,此事,唯有交予你,才让人安心。” “老臣,只是不解,若论一个忠字,”蓝盛眯着眼睛,看向军中,“如今国中,怕无人出沈公其右。若论一个义字,军中更有哥余阖,可抛却旧怨,千里来臣。吾王,并非再无他人可选。” “沈公确实忠勇。可违背忠义之举,她不会做,我也不会让她去做。”桑洛说道沈羽,面上一笑,可这笑中,却带着些许苦涩,“我执意登王之位,若说全是为了舒余一国,这是假话。蓝公深知,我被逼到风口浪尖,也无非是想保全自己身边之人。只是如今我真的登上这至高之位,非但全无安心之感,却更觉左右为难,事事不可随心。” 蓝盛笑道:“又有谁,是生而为王?吾王此感,是因着你本心纯善,不愿做些不仁之举,可一国之大,诸事之繁杂,人心之叵测,绝非一个善字可解。您既当此位,便就要有受此苦的决心。决心从来不少,只是吾王有纵横天下之能,引得世人臣服,可世人却不知道,这一番能耐,犹如剑之两道锋刃,一面,对着他人,一面,却对着自己。伤人伤己。想要两全,谈何容易。” 桑洛闻言苦叹,摇头只道:“蓝公洞悉世事,看的透彻。我只是有些怕,怕我今日做出的决定,只是这不仁之始,并非不仁之结。” “何为仁?”蓝盛笑道:“战神蓝盛攻无不克,可谁又知道,当年,我率兵攻南岳,在山中迷失,又遭埋伏,冲杀而出杀了三天三夜。带去三十万,回来,只剩五万余属。南岳更是损兵数十万,与这些死去的军士而言,我蓝盛,可算的上仁?沈公忠勇仁义,可她手上,又有多少军士冤魂鲜血?如此而言,可算的上是仁?世间百年,战乱不断,有人,便会有争。纷争既不是因着您登王而开始,亦不会随着您登王而停下。但只王者所为,为百姓计,为社稷计,又会有谁,说一句不仁?” “我只是……”桑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过不去自己的心。” “公主之行,可随心而至。可王之行,唯有因时因势而倒。”蓝盛咂了咂嘴,咳嗽两声,“与国,媚姬必要降罪。若不降罪,国中不服。与吾王,媚姬必须伏诛,若不诛之,王位不稳。” “蓝公所言极是,”桑洛定睛看着蓝盛:“若我要蓝公回返昆边,重建昆边寒囿,再为寒囿主事,蓝公,可会怪我?” 蓝盛眼中晃过一丝惊讶,“难道吾王,真的要留下这孩子?” 桑洛沉默片刻,轻声开口:“只是,与我轩野一族,伏亦的骨肉,无论男女,终究是我族中人。若不留下,我心不安。” “既如此,老臣,”蓝盛躬身一拜,“领旨。” 桑洛上前一步扶起蓝盛,目光之中满是愁绪:“此一去,山高路远,不知日后,还能否再见蓝公。洛儿,在此拜谢。” “老头子岁数大了,”蓝盛朗声笑道:“早看淡别离。只盼女帝治下江山,繁华昌盛,万民安乐。只是,临行之时,我心中,还有一事担忧,想要问一问桑洛。” 蓝盛自重逢以来,从未喊过桑洛名字,当日不曾,如今更是不会。可眼下,蓝盛目光慈祥,面带笑意,这一个词儿,却不让桑洛陌生,更在此时群臣高呼吾王之际,让她倍感安稳熟悉。当下一笑,“叔公要问,但洛儿所知,必有所答。” 蓝盛点了点头,微微一笑,缓缓开口:“若桑洛身边,没有沈羽,媚姬一事,抉择,会否不同?” 桑洛微微一愣,竟在这一忽儿之间,不知该若何回答。 可蓝盛便就在她这一愣之中,叹了口气:“桑洛与沈羽,可谓心神相交,密不可分。然女帝与沈公,却无法直言不讳,怕终有嫌隙。” 桑洛抿着嘴,紧紧地蹙了眉。 “吾王,”蓝公拱手只道:“臣,还有最后一句话,留给您。” “蓝公……请讲。” “沈羽此人,心性纯善,忠勇有余却圆滑不足。若上阵迎敌,可披荆斩棘。若要在朝为政,怕会遭人陷害。吾王若要用她,便要拿捏分寸,若想保她,还是削去官职,让她回返泽阳。” “国中人皆不知她真实身份,又日日瞧着我与她同帐而居,难道我就不能将她留在皇城,招为夫婿,让她陪我一起?”桑洛面色一沉,不解问道。 “下嫁沈羽,便要涉及日后皇嗣之事,你二人终不能有后,何来皇嗣?若无皇嗣,舒余江山,又落与谁手?众臣可等得三年五载,十年八年,可十年八年之后,又要如何?舒余数百年,从无女帝,吾王之本身,就是群臣诟病之根本。若到时再因此事,起了祸头,您难道要再觅郎君?若要再觅郎君,沈羽那般心性,定不会阻拦一二,可你们二人心中苦楚,又如何排遣?吾王招她为夫,究竟是保全了她,还是害了她?便是吾王不在乎这些事儿……” 蓝盛淡然一笑:“飞鹰在天,总不能永在笼中。一如桑洛,本就是凤凰,终有腾空之时,自然不会久栖梧桐。而眼下,吾王口中左右为难掣肘一说,究竟是因何而起,您心中自然明了。”他长声一叹:“大位得来不易,百姓数年辛苦,为江山,还是为一人,吾王,可自行抉择。老臣,言尽于此。”言罢,对着桑洛一拜,转身而去。 桑洛紧紧地蹙着眉,怅然地看着蓝盛略显佝偻的背影,只觉心头突突地跳着,又隐隐的闷疼。 在一旁久不言语的疏儿,此时终究走到桑洛身边,抬手扶住了她,惊觉桑洛的身子微微发着抖,心也跟着沉了下来。可她心中却终究还有疑惑,不知方才蓝盛所言桑洛与沈羽始终不可有后,是个怎样的话儿,可她却又不敢直问,只道:“姐姐,主事所言,重了。我看少公,绝非他所说的那样的人……” “你随我历经生死,一路走来,我是怎样的,时语又是怎样的,看的最为清楚。”桑洛转过头,看了看疏儿,但见她面上带着一抹不可言说的疑惑之色,轻声一笑:“我既带了你来,便没打算把所有的事儿都瞒着你。疏儿,可是觉得方才主事说我与时语不可有后,奇怪?” 疏儿低了低头,没言语。 桑洛笑了笑,深深吸了一口气:“有些事儿,瞒得了旁人,却早晚都瞒不过你。既如此,不若我亲自告诉你,来的直接。”她沉吟片刻,淡淡开口:“时语,与你我一样,皆为女子。” 疏儿惊得一声低呼,便是扶着桑洛的双手都松了开来,瞪大了眼睛看着桑洛,不可置信的转头看了看军中,复又转回头来看着桑洛,几不可信的微微摇着头:“姐姐……你……你说什么呀……他……他是……”她说着,忽的想起当日在潼濛溪边,自己同桑洛与沈羽说道日后生几个娃娃之时那一般的场景,这才后知后觉的知晓,为何二人当日,皆转而言他,竟是如此隐情。便是这样想着,更是说不出话来。 “疏儿可觉得,我与她,都是怪人?”桑洛淡笑着瞧着疏儿:“可后悔,一路陪着我们?” “不后悔。”疏儿抬头开口,想都没想,却又叹了口气:“只是未曾想到,一个女子……竟能率领千军万马,冲杀敌阵……”她目光之中带了一抹愁绪,复又拉住桑洛的手:“姐姐与少公,都是我的救命恩人,待我就如家人一般的好。旁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们两个,都是这世上最好,心底最善良的人……” “便是我让主事带走媚姬,囚在寒囿,你依然觉得,我心善?” “姐姐留下她一条性命,又宽恕了她的孩子,怎么不是心善?”疏儿说着,却又犹豫许久,终究还是摇了摇头:“只是少公之事,若真如此,那主事所言,怕是句句在理,姐姐,又要如何抉择。” “行至此间,步步艰辛。”桑洛叹声言道:“只怕有分毫的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我不信天命,亦敢违背人伦,可唯有时语……”她顿了顿,沉默良久:“我不敢将她放在风口浪尖上,也不想让她离我而去。” “不论姐姐作何抉择,”疏儿咬了咬牙,坚定地看着桑洛:“疏儿,都不会离开姐姐半步。更况少公那样的人,便是姐姐真要让她离开,她又怎么会离开啊?” 桑洛没有言语,只是又叹了口气。 “这一路还长,我们好好的想想,定能想出个万全的法子来。”疏儿晃了晃桑洛的胳膊,“姐姐这些日子殚精竭虑,耗费太多心神,不能再因着这事儿,累垮了自己,让我们担心。” 桑洛点了点头,紧了紧身上的披风:“回去吧。久了,怕她等的着急。” 疏儿扶着桑洛一路回返了车中,在上车之际,正见沈羽站在马旁,正担忧的看着桑洛。桑洛轻声言道:“疏儿,让她来车中一叙。”便径自入了马车之中。 片刻,脚步声响,马车微微晃了晃,车门推开,沈羽弯着身子入了车中,疏儿在外将车门关上,便是催马扬鞭之声,马车缓缓而行。 沈羽坐在桑洛身边,瞧着桑洛那面上带了疲惫,又隐约地瞧出来有些心事,却不知她与蓝盛方才都说了什么,何以唯有她与疏儿回返,却不见蓝盛。而桑洛只是拉了她的胳膊,靠在她肩头,吁了口气。 “我知时语有话要问,但我现在困得很,你在这,陪我睡一会儿。” 沈羽僵着身子,眨了眨眼,转而将桑洛揽入怀中,轻轻拍着,只是道了一句:“好。” 作者有话要说:近日忙碌家长会事宜=-所以更的比较缓慢,等我周三开完家长会再来大战三百回合 第174章 小别更显浓情意 半月之后,这浩荡的新王之师,终究到了神木都前。届时,正值清晨。 东天初日,清风微凉。 那巍峨壮阔的城墙之下,跪着一众群臣。跪身叩首,战战兢兢相迎。 马车一停,蓝多角下马快步躬身到了车边,拱手高声只道:“神木都已到,众臣拜迎。臣,请吾王旨意。” 疏儿扶着桑洛下了马车,刚刚站定了步子,便听得城门前众臣高呼:“恭迎吾王!” 神木都地处东余,此时周遭树木苍翠,鲜花吐蕊,与厥城景象大相径庭,桑洛抬眼看着这熟悉极了的——高耸威严的城门,不由得想及这些年的经历,轻声叹道:“昔日去时,如临深渊,今日归时,如履薄冰。”她看了看面前众人,微微抬了抬手:“众卿从厥城赶回,一路辛苦,又在此地等我。我心感念。今日,不必再行朝拜。可各自回返休整,待半月之后登王之礼成之后,再复行朝拜之礼。有军国要事,可入一道门来见。” “谨遵吾王令旨。” 众臣言罢,复又磕头,继而躬身退至两侧,将大开的城门让了出来。 蓝多角只道:“吾王,可回返马车之中,再往皇城中去。” 桑洛淡淡笑道:“离家太久,如今回来,怎能闷在车中。去牵匹马来。” 蓝多角愣了愣,旋即一笑:“是。”当下牵了匹马来,扶了桑洛上马,便退至其后。 桑洛骑在马上,回身而望,但见群臣诸公兵士,无一上马,又道:“蓝公,让诸公上马吧。” 蓝多角当下传令,众人方上了马,随着桑洛慢行往皇城而去。 待得一切安排妥当,已到了晌午时分。按着祖制,桑洛既是新王,自然要在皇城三道门正中的乾元宫中休息,可她却带着疏儿径自往昔日自己的居所芷兰殿中而去。殿中自然收拾的干净妥当,侍从婢子却不知新王竟要来此,当下吓得跪落一地,不敢作声。 桑洛遣走众人,只留的疏儿一人,便径自靠在床边,闭上了眼睛。 车马劳顿自不必说,只是这一路走来,眼瞧的都是昔日最熟悉的景色宫殿,一事一物,都是她从小到大见惯了的,可她越看,越不觉亲切,越看,又越觉得心中孤冷。索性闭上眼睛,不想再看,也不想再想。 在这一时刻,她又想靠在沈羽身边,静静地歇一会儿。 舒余皇城三道门。 一道门,去兵,二道门,免胄,三道门,卸甲。 沈羽被挡在二道门外,再不能入。 只得先行随着穆及桅回返,往一道门外的狼绝殿而去。 这一二年,兜兜转转,从神木往厥城,又从厥城往昆边,自昆边到南疆,最终却又回返到了神木。 就好似轮回,自始至终,从终到始。似是什么都不曾变化,却什么都再不可如前。 便就在这一忽儿,桑洛有些晃神,半靠在床边,闭着眼睛,眼角却留下一行泪来。 疏儿倒了一杯热茶,放在鼻间闻了闻,微微笑道:“可算是能喝到些正经的好茶了,这一路来……” 她说着,转头正瞧见桑洛这样子,忽的住了嘴,手中的热茶都险些洒了出来。慌忙放了茶杯走到桑洛身边跪下身子,极轻地问着:“姐姐,这是……怎么了?” 而桑洛只是摇了摇头,吸了吸鼻子,抬手擦了面上的泪。 疏儿沉吟片刻,眨了眨眼睛,拉住桑洛的手笑着说:“定是想念少公了,我这就去带她来。” 她如此一说,桑洛才睁开眼睛,反手拉住疏儿:“别去。” 疏儿却道:“姐姐与少公的事儿,旁人都看在眼里,如今入了皇城,姐姐难道还要拘泥这三道门的规矩,不让她来了么?” 桑洛坐起身子,叹了口气:“你觉得,我会是个循规蹈矩的人?” 疏儿摇头,又想不明白:“自然不是,可姐姐与她,已然惯了日日都在一起的,好容易走到这一步,反倒要分开居住不成?”她说着,又顿了顿,复又问道:“难道,方才姐姐不是因为少公的事儿?” 桑洛苦笑起身,走到窗前推开窗子,深深吸了一口气:“只是触景生情。想及过往在这里的日子,又想到这一路行来的艰辛,时移世易,心觉凄凉。”她双手轻轻搭在窗棱上,目光优柔的看着窗外院中含苞待放的花,面容上是说不清的复杂愁绪,口中喃喃叨念:“疏儿,若是我不顾众人眼光,就让她入三道门之中陪着我,你说……” 桑洛这说话的声音极轻,疏儿却听得细,当下一笑:“为何不可?姐姐与姐夫当日,在潼濛溪边,拜过天地先祖,疏儿就是见证。如今,姐姐就住在三道门中,姐夫却为什么不可住进来?” “我若让她住进来,”桑洛叹了口气:“她便必须不再理泽阳之事、国中之事。”她抬眼看着疏儿:“你说……她……可会愿意?” “若是她不愿意,又怎的会抛弃所有去寒囿之中寻姐姐?”疏儿走到桑洛身边,满目真诚的看着她:“依我说,姐姐还是因着前阵子主事的话,心中结了疙瘩。姐姐心中有了愁绪,为何不同少公说呢?” 桑洛略显烦乱的摇了摇头:“自那日主事同我说过这些话之后,我越想越觉得心烦,越想越觉得担心。生怕做错一个决定,便又伤了她。我……” “姐姐不想伤害少公,可也没问过少公心中所想啊。若是少公愿意,哪怎的还算是伤了她呢?”疏儿轻轻晃了晃桑洛的胳膊:“姐姐,你们二人是怎样的,疏儿看的最清楚,万不可因着几句话,就这样自苦。你听我一句,让我去请了少公来,你同少公,好好的说说。可好?” 桑洛沉思良久,轻叹一声:“你说的有理。”说着,抿嘴微微一笑:“我也确实不惯,总想着抬眼便能瞧见她在我身边。” 疏儿展颜一笑,旋即点头:“是是,我这就去!”说话间便要出门,却又被桑洛喊住,听得桑洛说着:“让内侍去传吧。” 疏儿定住步子,转转眼珠,笑道:“姐姐如今,倒是嫌疏儿走的慢了?” 桑洛面上一红,嗔道:“你倒是越来越会打趣人了。” 疏儿笑着出了门,到了正殿之中,唤来内侍,千叮万嘱让他快去快回,这才放了他去。眼瞧着那内侍弓着身子一路小跑的模样,面上一笑,轻松的吐了口气,想及桑洛这一日还没吃什么东西,眼下也该饿了,便欢喜地往后厨而去。 疏儿端着点心回返之时,正与沈羽打了个照面,但见沈羽换了身轻便的衣裳,正迈步刚刚跨入殿门,她倒是走的大步流星,可怜那内侍却跟在她身后气喘吁吁跌跌撞撞,本该是被内侍引着入殿,如今却成了她带着那内侍进来,当下忍俊不禁,对着沈羽招了招手:“少公,来的真快!” 芷兰殿在三道门东南,此去一道门外的狼绝殿,一来一回也要半个时辰,可眼下不过过去三刻沈羽便来,可想若不是因着在皇城之故,沈羽怕是要一路飞跑过来。 沈羽瞧见疏儿,步子更快,两三步便到近前,看了看疏儿手中的点心:“听得传旨便赶了过来,一点儿不敢耽搁。” 疏儿对着那捂着胸口直喘气的内侍挥了挥手,看着他退了下去,这才对着沈羽挤了挤眼睛,悄声说道:“姐夫是想姐姐想的紧,哪里是不敢耽搁,是恨不得生一双翅膀了吧?”说话间带着沈羽便往后殿走,又说着:“姐姐这一日忙碌,到现在都还没吃东西,一会儿你还是先劝的她好歹吃点儿才是。” 沈羽听着便是微微蹙了眉:“为何一直没吃东西?” 疏儿却笑:“难道少公吃的下?” 沈羽跟在她身边呆了呆,转而又笑:“倒是也没有。” “那可巧了,幸而我做了点心,不然,一会儿你同姐姐,岂不是两个人的肚子都要对着叫了?”疏儿嘻嘻笑着,已然带着沈羽到了房舍门外。她定住步子,将手上的盘子放在沈羽手上,低声说道:“姐夫自己去吧,我在这里守着。” 沈羽接过盘子,会心一笑:“好。” 便轻轻推开房门,入了房中。扑鼻而来,又是那熟悉淡雅的幽香。室中开着窗,日光斜斜的打在地上,桑洛独立窗前,似是正发着呆。听得声音,当下转过身子,却见沈羽已然将一盘点心放在桌上,穿着一身素色常服,正对着自己笑。一晃之间,竟觉如此情景恍如隔世,又听得沈羽轻声唤了一句:“洛儿。”当下心头一紧,再压不下心中那浓重的思念,快步走到沈羽身前,身子一倾便入了她怀中,闭上眼睛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这才终究觉得安下了心,听着沈羽那擂鼓一般的心跳,轻声开口:“时语,可曾想我?” 沈羽张开手臂将她紧紧搂住,柔声叹道:“便就是一刻瞧不见你,都想念的厉害。更何况这样久。”她说着,拉了桑洛的手放在自己脸上,“你摸,跑的满头大汗。” 桑洛在她怀中抬头瞧着,轻轻摩挲着她那发烫的脸,又捏了捏:“眼下日头正烈,何苦要跑。” “刚刚沐浴换了衣裳,本想着这就过来请旨入内,却不想正巧来了内侍传令,我恨不能飞身而至。可皇城之中不能骑马,只能跑快些,可那内侍又跟不上我,若不是因着等他,也不会让洛儿等了这样久。”沈羽低头瞧着桑洛,却见桑洛眼眶微红,当下一慌:“洛儿,怎么……” 桑洛却抬起双手捧住沈羽面颊,还未等她说完,便送上一吻。 她二人不过分别两三个时辰,若要说长,绝不算长;可若要说短,却又不短。这一吻绵长细致,直到二人都面红耳热,轻声微喘才不舍的分开。桑洛柔着目光看着沈羽:“你要来,不须请旨。来了,便不许走。” 许是这一番小别让想念更为浓重,又许是方才那一吻意犹未尽,沈羽面色绯红,目中有火,但听桑洛此语,忽的将她抱了起来,两步便绕过屏风到了床边,将桑洛轻轻放下,合身压在桑洛身上,也不言语,低下头便又迫不及待地将她那唇瓣含入口中,桑洛勾着沈羽的脖颈,只是轻声嘤咛,周身便如一潭水般的软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三道门啊,拦得住别人,拦不住你。 我对你的思念啊,可以像潮水一样把我所有的脑子都淹没了。 明天再捉虫吧。 第175章 暖帐倾诉心中意 半开的窗子不知何时被谁关了,窗下接香案上的那精心镂空的熏香炉之中,袅袅青烟正缓缓流出,缠绕不绝盘旋交错。 窗外的院中飞了几只鸟儿,落在吐绿的枝头,将头埋在翅膀下面悠闲地啄了啄,却又忽的被惊着一般抬起头,挺着毛绒绒的小胸脯轻巧地对着紧闭的窗子歪了歪脑袋。 月白色的锦缎床帐垂落床畔,那上头用粉色的丝线细细点缀桃花朵朵,正随着床帐微动而轻轻起伏抖动,在这袅渺烟气之中若隐若现,若即若离,恍若梦入迷津,更似身至桃源,间或低喘嘤咛之声绕在床帷之中,此起彼伏,宛若悦耳丝竹,引的一汪湖水泛起阵阵涟漪,及至午后,方才又平静下来。 桑洛闭着眼睛,将沈羽颈间那平安扣握在手中轻轻地摩挲着,任由沈羽在自己的耳畔轻点,只觉那一股波涛汹涌的情愫还未退去,满心温馨,颈间又觉的有些微微的发痒,唇角勾起一抹笑意,轻声唤了一句:“时语……” 沈羽额头上挂着微汗,侧着身子靠在桑洛身侧,将她紧紧搂在怀中,闷闷的嗯了一声,在桑洛耳边哑声言道:“这一路行来,数月都不曾与洛儿如此亲密,想你想的极了。” “时语是不是想家了?”桑洛侧过身子,贴在她身前低声问道:“今日城前,我瞧你往东边看了许久。” 沈羽抿了抿嘴唇,垂目微笑:“什么都瞒不过你,今日回来,触景生情。想到许多的往事。想及族中人与离儿,有些担忧。” 桑洛叹道:“我知你重情义,离儿又是与你自小一起长大,而今陆将又去,她一人在泽阳城中,定也感怀难过。只是,我却藏了私心,不想让你离开我半步。” “洛儿放心,等的半月之后大典礼成,我再回返泽阳看看。此时,绝不会走。”沈羽抚在桑洛微微发着热的面上,柔情满目的看着:“况如今,我更不想瞧不见你。只是不知,我如此待在这,会否引得皇城中人侧目非议,又借此为难你。” “你我在南疆已然定下终身,谁敢非议?”桑洛听得此语,旋即抬眼看着她, 却又在目光碰触之间,低垂眼睑,顿了顿,片刻开口:“若是,若是我想让时语一直留在这里,陪着我,不再……”她说着,将手中那平安扣紧了紧,定着目光瞧着:“不再理会你泽阳之事,也不再去管国中之事,只做我一人的时语,你……可愿意?” “自那日从临城离开,回返的一路上,洛儿郁郁寡欢似有心事,”沈羽眨了眨眼,轻声问道:“可就是因着此事?” 桑洛低叹:“如今我身处高位,本就引得国中非议不服,他们知道你与我亲厚,若我将你留在朝中,这些人定然对你处处防范,可我若让你驻守边疆,却又忍不下这分离之苦,更不是我之本意。” 她复又抬头,目光之中带了忧愁之色:“时语,你我历经生死,被人逼迫上绝路,如今终有生机,我不想再让你受半分的委屈,更不想再让你与我分离哪怕片刻。唯有宣诏令,招你入三道门中,为我夫婿,远离纷乱繁杂的朝局,才能日日这样看着,守着。可若要入三道门,便要卸甲不再入朝中,不再为公爵,你……”她说话间,贴的沈羽更紧,满眼的期待与担忧,半晌才终究又问道:“你可……愿意舍下你泽阳一族。留在这里,陪我?” 沈羽怜惜的看着桑洛面上那略显担忧的神色,便是心中一紧,当下明了桑洛为何如此,她担心,担心自己若入朝中,迟早一日会成为他人用来非议桑洛的活靶子。又担心自己会因着族中事,不答应卸下责任,留在三道门中。就因着这件事儿,桑洛回程中的半个月,一直心事重重,不与言说。 沈羽看着如此的桑洛,觉得心疼的厉害。桑洛惯了心思缜密忧虑深重,更惯了将所有的心事放在心里,不与自己言明,不让自己烦恼。想及此,她又觉得愧疚,当日临城一役,蓝盛给她的那一封信中的内容犹在脑中,桑洛便是如此,将所有的事儿都替自己想着,恨不能把所有的危险与伤害都替自己挡住。而她沈羽,纵有退敌之计,统兵之能,却实在也学不会如何在这纷乱繁杂,人心叵测的朝局之中左右周旋,眼下,她能为桑洛做的却是真的少之又少。 她如此想着,便重重的叹了口气。 可她这叹气不答,却让桑洛心中更是担忧,便是呼吸都变的急促起来。却瞧着沈羽的目光深邃,听得她开口只道:“我本想着,待登王大典之后,回返泽阳,重整族军……” 她话未说完,桑洛却摇头打断:“我不须你做这些事儿,朝中之事,我自然会有安排……” 沈羽抬手轻轻放在桑洛唇边:“我知洛儿运筹帷幄,掌控时局。我之能力,微乎其微。只是想为洛儿在朝中再添些帮助,如此,既有大宛,又有泽阳,加之穆公,朝中旁人,再不敢说些什么,洛儿要做什么,也会顺手的多……”她说着,但见桑洛眼眶忽的红了,心思一晃,复又言道:“洛儿做了许多的事儿,都将我护着。当日在临城如此,今日在皇城,亦是如此。” “你既知道,为何……”桑洛嘴唇微微发了抖,抬手抓住沈羽放在她唇畔的手,紧紧捏着:“为何……” 沈羽柔声言道:“洛儿想护着我,我也想护着洛儿。此前,我总是想着如何才能帮着洛儿在朝中立足,却忘了国中祖制,洛儿已然推翻祖制,为国中女帝,不可一而再再而三的忽视祖制,再被诟病。我若在朝中,这三道门便会始终横亘在你我之间,此事,是我想的不周。方才听你所言,我却忽的想明白了,”她说着,微微一笑:“只要能护着洛儿,时语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桑洛愣了愣,颇有些不确定的开口只道:“时语……是……答应了?” 沈羽笑道:“我本就不该是泽阳之公,女扮男装,承袭公位,也是为了驱逐中州大羿,保我舒余。如今心愿已了,一个公位,又有何舍不得的。况当日我往寒囿寻你,早就抛去所有,只为洛儿一人。你我连生死都跨过来了,我又怎会在此时此地,留你一人在这三道门中,让我二人都忍这相思之苦?” 桑洛听她所言,那悬着的一颗心终究归了位,却又因着安下心,解了这半月之中的烦闷而落了泪。慌得沈羽急忙想要替她擦泪,却是一手被她枕着,一手又被她死死攥着,只得凑过去在她面上轻点,将那泪轻轻吻了去,心中闷闷发着疼:“我答应过洛儿,一直守着你。怎的还会不守信用。” 桑洛却噘着嘴轻声嗔道:“既如此,你方才做什么要说那么多有的没的……害我担心……” 沈羽弯着唇角吻着桑洛额头:“是我的不是,洛儿要罚,便罚我吧。” “谁要罚你这坏人。”桑洛轻哼一声,唇角却带了笑意。 “泽阳之事,日后可交于子阳,倒是不需忧心。只是离儿此时还在泽阳,我也总还是要回去祭拜陆将。”沈羽轻轻拍着她:“离儿自小被陆将收养,陆将一去,她在这世上,唯有我一个亲人。我不能留她一人在城中,想亲自把她接回来。” 桑洛轻叹:“离儿确实可怜,”她抿嘴沉思片刻,眉心蹙了蹙,“既如此,你过两日便去吧,祭拜陆将,接回离儿。这一来一去,还能在大典之前赶回。到时,我给离儿在一道门中寻个住处,日后,再给她寻一门逞心如意的亲事。” 沈羽面上一喜,当下只道:“好。我快马加鞭,很快便回。” “只是,”桑洛撇了撇嘴,颇显忧愁的看着沈羽:“我却总是不想离开你,又不能与你同去。” “待我回来,便日日守在你身边,天天让你瞧着看着。”沈羽柔声言道:“到时候,洛儿可别显我烦……” 桑洛不言语,松了手转而揪住沈羽内衫的衣领将她拉的更近,抬头便吻上了沈羽的唇畔,轻轻地咬了咬:“此话是你自己说的,不许反悔。” 沈羽唇边带着笑,俏皮的用舌尖点了点桑洛的唇,翻身将她压在身下,“我对洛儿说的话,有哪一句反悔过?” 桑洛抬手勾住沈羽脖颈,闭上眼睛,只觉沈羽温热的鼻息打在面上,终于安下了心。 午后阳光尚好,微风拂来,枝丫微晃,鸟儿早已振翅而去,独留一院春意。 作者有话要说:开不出令自己觉得满意的车,以后如果开出来了就补上。 第176章 时移世易伊人非 沈羽星夜赶路,奔波六日,及至夜中才终于到了泽阳城中。她心中焦急,将迎她的人甩在后面,纵马径直到了府外。她已然一年多未见到陆离,心绪忐忑,更不知如今陆离如何。 她曾想着离儿见到她会欢喜的跑过来,或就在城门外等着,跳着脚的把她从马上拉下来。 然陆离只是一直站在泽阳公府外,穿着素白的衣裳,双手交握着,微微的仰起头,看着骑在马上的沈羽。 沈羽发了呆,似在这一时之间,认不出陆离。夜风拂过,吹起她的衣裙,清冷的月光洒在她柔和的面上,却映不出丝毫波澜的情愫。 片刻,陆离面上划过一抹淡淡的笑:“四泽的树,绿了。” 这声音不过一忽儿便消逝风中,沈羽的喉咙却忽的哽的厉害极了。她终究没有想到,离儿已早就不再是昔日的离儿,却又分明在陆离那澄澈的眼眸之中,看出了星点泪光。 沈羽翻身下马,两三步到了陆离身前,这才瞧见,昔日那伶俐俏皮的离儿,不知几时,变的苍白又瘦弱,透亮欢喜的眸子里,如今裹满了浓重的忧愁与悲伤。 当日四泽失守,离儿与陆将随她一路往西,算起来,已过两年,可这两年之中,战乱频仍,她与陆昭经久在外,将离儿留在异地,战乱平息,她又假死,独留下陆昭与离儿,可如今她回来了,陆昭却早已去了。这两年,留给离儿的,除了颠沛流离,便是接连失去亲人的痛苦。 沈羽心中对陆离充满了愧疚之情,如今看她如此,更觉心中难过万分,说不出一个字来。 陆离抿了抿嘴,双唇却微微颤着,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笑了笑:“少公……”她蹙了蹙眉,又停了片刻,才又开口:“回来就好。”这话说完,却终究落下一滴泪来。 “离儿……”沈羽看的难过,当下皱了眉,抬手想要去拉陆离的手。 陆离却轻轻往后退了一步,继而抬手擦了擦,笑道:“少公星夜赶路,定是饿了,我……我给你准备了饭菜……”说话间便低着头要往内中去。 沈羽却抢上一步拉住她的手,复又唤了一声:“离儿。” 月隐云间,清风渐凉。在这熟悉极了的府门之前,街巷静谧,唯有马蹄踢踏两步。 陆离顿了步子,转过身低着头,肩头因着哭泣微颤着,低声抽噎只道:“我在姑业等你,你没有回来。你没有回来,爹也走了……”她说着这话,却哭的更厉害。 沈羽心头梗的厉害,当下便落了泪,上前一步将陆离搂进怀中紧紧地拥着,只觉喉咙酸疼双目酸涩,长长的叹了一口气:“陆将去时,颇为安详。交代给我,要好好的照顾你。我回来的晚了……” 陆离身子一软,断断续续哽咽言道:“我在许多的地方……等你们回来……你们……你们说过要带我回家……可为何……为何我回家了,却还是一个人……”她说着,却再也说不下去,靠在沈羽怀中痛哭不止。 沈羽听得难过,泪水更止不住,扑簌簌的往下掉:“让离儿一人在此这样久,是我之过。以后,我在哪里,离儿就在哪里。”说着,便抬手轻轻擦着陆离脸上的泪水:“别哭了,离儿长大了,不可再随意的哭,来,让我瞧瞧,离儿可是比以前更好看了?” 陆离闭目叹了口气,离开沈羽怀抱,往后微微退了退,径自擦了擦泪水,眼眶红的厉害,却低着头只道:“一年多没见,羽姐姐骗了人,骗了我,如今回来,却又打趣我……” 沈羽目中晃过一丝愁绪,只道:“是我错了。不该瞒着离儿,只是当日之事,实在复杂,我有苦衷……”她说着,又叹道:“离儿,带我去看看陆将。” 陆离低叹:“黄昏时分,我才去瞧过父亲,给供奉了几壶好酒。少公这才回来,待到明日,再去吧。” “逝者为大,”沈羽复又拉了陆离的手:“走,带我去看看他。” 陆离的手僵了僵,似是极不习惯被沈羽拉着,不过片刻又缩回了手:“就葬在后山祖祠之外。我随少公同去。” 沈羽点了点头,拉了马儿,却又瞧着陆离依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愣了愣,将马儿拴在府外,走到陆离身边:“月色尚好,我们一路走过去,可好?” 陆离也不言语,只是默默点了点头。跟着沈羽缓着步子往后山而行。沈羽凝着眉,迈着步子,不着一字。 月落清辉,风过树梢,树叶沙沙作响。 陆离不同了,再不是过往那俏皮的姑娘了,除却方才那掩不住悲伤的痛哭,便是与自己说话,都显得生分小心起来。沈羽心中纠结的厉害,只觉离儿定是因着经历的事儿太多,又要一人承担,才会变的如此沉默寡言性格大变,可她却又不知如何去宽慰陆离,只能小心翼翼的不时侧目看看她,而陆离那平静柔和的侧脸上,再瞧不出任何的波澜。 及至陆昭墓前,二人才定了步子。 陆离跪下身子,拿了墓边放着的一壶酒,拔开塞子,将酒洒落,轻声开口:“爹,少公回来了。你可安心了。” 沈羽静静地看着墓碑上的字,听得陆离此言,想及当日陆昭死前紧紧拽着自己交代的话,更觉百感交集。跪落下来,目色凝重地看着月色之下的坟茔,许久,哽咽言道:“陆将一生,为我泽阳,待我如师如父,如今舒余安定,战乱平息。”她看了看陆离,复又言道:“我会好好照顾离儿,绝不负陆将所托。陆将在天之灵,护佑泽阳再兴,护佑离儿喜乐。”言罢,俯首磕头,就这样跪着,再不言语。 许久,陆离才站起身子,“时候不早,少公,随我回去吧。” 沈羽长舒了口气,又拿了墓边一壶酒,咬开塞子,一半倒落墓前,便咕咚咕咚的将剩下的酒灌入口中。直到将剩下的酒都喝了,这才站起,低头看着陆离:“两日后便要离开,日后再来看陆将,不知何时。再呆一会儿吧。” 陆离的目中晃过一丝惊慌,旋即便是失落的叹息,言语都变得断续:“两日后……便又要走……” 沈羽看在眼里,便知陆离担心自己又要留她一人,当下抬手搭在她肩头轻轻捏了捏:“离儿同我一起,回返王都。” “回返……王都?”陆离显得有些迷茫,径自叨念几句,却又轻声一笑:“是了,我都忘了,如今国中,公主已然成了女帝。羽姐姐,自然……自然是该回返王都。” “离儿,”沈羽轻叹:“你随我去王都,就住在皇城之中,可好?” “我……与你同去,王都?”陆离抬目看着沈羽,目中却带了浓重的怅然之色:“皇城……” 沈羽点头只道:“我同洛儿已说好了,”她说着,便是一笑:“小时候,你总是说想要到神木都的皇城之中瞧瞧,如今好了,你就住在一道门中,可以随时入三道门中寻我们,想瞧什么,我都可带你去瞧。陆将刚刚离去,待得丧期过了,离儿再大些,我为你寻一个好的男儿,安安稳稳的过日子。” 陆离的身子抖了抖,面色都苍白了几分:“少公与女帝的心意,离儿心领。但……”她苦苦一笑:“我去了……又能做什么呢?” “你想做什么都可以,”沈羽看着陆离神色,便觉她要拒绝,可她却又怎能再将陆离一人留在泽阳城中?当即慌忙言道:“离儿,随我回去,可好?” 陆离只道:“你与我自小长在这城中,与山川草木为邻。若我不随你去,羽姐姐是否此后,便一去不再回泽阳?” 沈羽被问的忽的冒了汗,闭目轻叹,半晌才开口:“我……”只这一字,却又叹气:“洛儿如今登王之位,国中不稳,左右掣肘。我须得守着她,她要我卸甲去官,入三道门,我们这一路行来,荆棘密布生而不易……”她抿了抿嘴,目光却坚定:“我要陪着她。”她说着,思忖片刻,只道:“离儿可是担心,泽阳族中事无人打理?我带了子阳回来,日后,族中诸事,都由他看护……” “住在皇城,之后寻个男儿,安稳度日,”陆离打断了沈羽的话,面色清冷的一如今夜的月光,她抬眼看着沈羽:“这可是……羽姐姐想要我做的?” 沈羽愣了愣,一时之间竟不知陆离为何有此一问,她迷迷糊糊的点了点头,开口还想再说,陆离却道:“既如此,那便去吧。” 沈羽复又发了呆,却不知陆离这一句去,究竟是真心,还是因着自己了。 便在这怔愣的档口,陆离又道:“既然要走了,我还有些话,想一人同父亲说。少公,可否……”她说着,指了指十几步外的来时路,“到那边等我?” 沈羽点了点头,便转身往回走,陆离看着沈羽走远,转过身子对着陆昭墓碑,闭上眼睛长叹了口气,再次跪落身子,轻声开口:“当日父亲去时,带走了她的剑,告诉离儿,斯人已逝,该断了的情,便是再不想断,也要断了。可如今她回来了……我知她所言皆是为我好,亦知我不该随她去王都皇城那样的地方,离儿是泽阳族人,本就该一生守在这里,可……”陆离蹙着眉,复又哽咽:“爹,离儿,是真的斩不断心中的情念。哪怕此后要嫁与他人,便是能看着她,也是好的。” 许久,她微微摇头,兀自低声言道:“只是……日后不知何时才能再回来……”她说着,又默默的落泪,俯身磕头:“只求爹,宽恕离儿不孝。” 沈羽静静地看着陆离对着陆昭的墓碑磕头,便见陆离磕过三个头之后站起身子,片刻之后便到了身前。但见陆离面上微微带着笑意,还未开口,却听得陆离言道:“等了少公许久,夜中都没吃什么东西,方才和爹说了几句悄悄话,倒是饿了。”说着,走了两步,回过头对着沈羽招了招手:“走吧。” 作者有话要说:离儿也是个虐啊…… 哎…… 第177章 且将情根深埋藏 二人回返府中,这一路上依旧沉默无话,沈羽背着双手,数次都想开口同陆离说些话儿,可每每开口,却又不知该同她说些什么,又见陆离这一路都与自己走的不近,只是闷声不响的跟着走。心绪便又重重沉了,方才那说着自己饿了的陆离,让她恍若瞧见了过往的离儿,可只是这一句话,之后,便又成了这一副模样。 沈羽心思飞转,想要寻些好玩儿的事儿说给她听,可前思后想,这一路来,哪里有什么有趣好玩儿的事儿?尽是些她自己都不想去琢磨的情景。如此想着,及至门前,方觉自己一双手都冒了汗。 她随着陆离入了府中,正见厅中的圆桌上摆着饭菜,又听陆离轻声言道:“本想着少公回来定是饿了,所以放好了等着,不想这回来,都凉了。”说话间便端起盘子,“我去热一热。” 沈羽慌忙说道:“别热了,我不饿。”她说着便又习惯的伸手要去拉陆离,可手却顿了顿,转而指了指桌上的酒:“我们许久未见,不若喝酒,聊聊天?” 陆离淡淡一笑:“便是要喝酒,也总要有些菜才是。”她双手捧着盘子,抿了抿嘴,又笑了笑:“况少公不饿,我也饿了。难道你要我陪你吃凉的?” 沈羽呆了呆,扯了扯唇角,轻声叹了口气:“离儿,我知道,你也不饿。”她走到陆离身前,拿过她手中的盘子放在桌上,复又拉了她的手带着她坐在桌前,抬头定定地看着:“离儿,你以往,不是这样的。你我从小便在这里长大,无论何时都喜欢追着我跟着我,挽着我的胳膊赖在我身边,从未像今日这般的生疏……” 陆离低下头,眉间微蹙。沈羽却又道:“你一人留在姑业,伏亦又为了收服我泽阳一族,让你嫁与凌川,之后陆将又去,悲恸之中你回返泽阳,这一二年,你心中难过,无人帮手,我却又不在。是我之过,我不该让你一人面对这国中勾心斗角的事情,你……”她面带愧疚,低声小心翼翼地问道:“可是心里怪我?” 沈羽这一句话带满了愧疚之情,陆离慌得抬头当下言道:“我从未怪过。”然她抬眼便正对上沈羽那一双深黑的眸子,又是心中一窒,极力掩饰着心中那一份沉重的情愫,扯了扯嘴角,牵出一抹颇为勉强的笑意:“小时候的事儿,怎么能作数呢。我……一年多未见到羽姐姐,只是,只是有些……不惯罢了。” “是……”沈羽点点头,轻叹:“是了,再过几个月,离儿就满十六岁了。再不是以往的小女孩儿了。”她说着,却又真挚的看着陆离:“可不管离儿多大,在我心中,永远都是我的妹妹。”她握着陆离的手轻轻拍着:“陆将已去,在这世上,离儿是我唯一的亲人了。故而,我不愿看着离儿如此,你这样,我心里难过。” “亲人……”陆离轻声叨念,转而一笑:“公主,如今也是羽姐姐的亲人,怎会只有我一个。” 提起桑洛,沈羽面上挂起一抹微笑,捏了捏陆离的手:“是,你们两个,都是我在这世上最亲的人。”说着,却又前倾着身子看着陆离:“许久没有瞧见我的离儿笑了,若你真不怪我,笑一笑,可好?” 陆离惊得往后动了动身子,而沈羽此时却又瞪着眼睛正对着自己瞧着,一副讨好的样子,她只得在心中苦叹,知道自己若一直如此,沈羽定然心中不安。她却瞧不得沈羽这样愧疚,又想尽法子逗自己开心的样子。 陆离眨了眨眼,终究还是沉下脸来,噘着嘴,将手从沈羽的手中挣脱出来,揪住沈羽的两只耳朵捏着,故意嗔道:“羽姐姐假死骗人,害得我哭了好几天,还病了好一阵子,知道我要嫁给那从不认识的凌川,也不回来救我!”说话间还用力捏着沈羽的耳朵,那样子像极了过往的样子,又哼了一声:“你可知错了!你要是知错了,要带我去王都最繁华的地方给我买好吃的去瞧好玩儿的才行!不然,我便不去了!” 沈羽抬着头,瞪着眼睛呆呆地看着陆离,看的陆离心里发慌,便就在面上微微发烧之时,沈羽弯唇一笑:“离儿,我饿了。” 陆离站起身子,跺脚只道:“你饿了,我却不饿了,我才不管,我困了,回房了!” 这话说着,竟真的起身往自己房中而去,也不管沈羽是否在后面跟着,一路越走越快,似是到了房中将房门紧紧关上,将自己关在这一室昏暗之中,才能真的安下心绪。她靠在门边,闭上双目,重重的叹了口气。 沈羽却并未追来,而是在桌边,倒了杯酒,离儿显然还有心结,可除了方才说的,她却再也想不出究竟离儿心中还藏了怎样的事儿,便是连自己都不说。可好歹陆离终究比此前好了许多,还知道同自己置气,旁的事儿,日后来日方长,便也只能慢慢来了。 她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继而起身到了自己的房中,也不脱衣裳,倒在床上不过片刻便因着疲惫睡了过去。 她星夜赶路,这几日都甚少休息,这一觉睡的极沉,直到了第二日日上三竿,才在拍门声之中悠悠转醒,迷迷糊糊的应了一声,才听得门外陆离叫着:“都什么时辰了,少公还不起来!天都大亮了!” 这感觉与沈羽而言实在恍如隔世,竟在半睡半醒之中露出一抹笑容,心中莫名的欢喜起来。抬手揉了揉眼睛,翻身晃着步子下床,懒懒的拉开房门便被门外大亮的日头晃的又闭上了眼。却又笑着带了浓重的睡意咕哝:“离儿倒是起得早……” “哪里早了?”陆离撇着嘴,弯下身子指了指放在身边的两个热气腾腾的木桶,也不理沈羽,费力的双手提起一个木桶便到了房中,口中只道:“我只想着你昨日回来不曾沐浴,怕你一早醒来觉得不舒坦,一大早就起来烧水,谁知道羽姐姐这一年来,别的不见,倒是更能睡了……” 沈羽靠在一边,听着陆离聒噪的抱怨,心中更是开心,一手将那门外的水提了进来,笑道:“离儿教训的是,日后再不偷懒。” 陆离挽起袖子,轻轻擦了擦额头的薄汗,斜了一眼沈羽,轻哼一声:“才不信你。日后有的是人伺候少公,自然是能让你睡多久就睡多久。哪里会像我一样的烦人。” 沈羽将木桶放下,此时才终于清醒过来,笑道:“那定然不能,唯有离儿最明白我,我也不喜欢被谁伺候。日后,也不用离儿伺候。” 陆离此时正将一套干净的衣裳一件一件的往架子上放,听得沈羽此言,动作便顿了顿,一顿之后,才转过身子看着沈羽:“少公的衣裳都破了,这衣裳就别穿了,一会儿换上干净的吧。” 而陆离方才那一顿却被沈羽尽收眼底,知道她又因着自己方才那一句话心中有了疙瘩,站在她身边只道:“虽然自小都是你在我身边伺候,可你我却如亲姐妹一般,哪里有妹妹总是伺候姐姐的?日后,”她拿过陆离手上的衣裳,随意的搭在一旁的架子上,“不是你伺候我,是我要照顾你。” 陆离默不作声的看着沈羽,不过一忽儿便哼了一声转过身子:“哼,羽姐姐为了哄我开心,都会说这样的话儿了。”说着便要走,沈羽却慌忙拉住陆离:“离儿,一会儿,你再……教我绣条帕子,好不好?” 沈羽有些窘迫的抿了抿嘴:“昔日你教我绣的帕子,自我送给洛儿,她便从不离身,如今那帕子都破旧的厉害了。我想,再……再绣一个,送给她。” 陆离背对着沈羽,只是牵起一抹苦笑:“羽姐姐还是先将自己收拾干净吧,绣什么帕子……待得吃过东西,我教你便是。” 沈羽一笑,陆离却已然出了房,关上了门。 待得沈羽沐浴换过衣裳,出来却并未寻到陆离,她在陆离门前兜了一圈儿,看看半空中的日头,转而往后厨去,果见陆离正在切着菜。 沈羽昨日就几乎没吃什么东西,今日一早心情大好,便觉得腹中饥饿,瞧着陆离手边放着一根胡萝卜,便走到她身边,拿起来咬了一口,倒是吃的清脆作响。却惊了陆离一跳。 “昨夜一会儿说不饿,一会儿又说饿了,眼下,又偷吃。”陆离摇头,“瞧起来,是真的饿了。” 沈羽笑道:“是真的饿了。今日看到离儿,心情好,更饿得厉害。”说着,挽起袖子,“我帮离儿做饭。” “除了烤鱼烤羊烤野猪,羽姐姐还会做什么?”陆离头都不抬,将手中的菜刀放下,转而蹲下身子去添柴禾。却见沈羽正蹲在灶口,蹲着身子手中拿着一根木柴对着自己笑:“还会添柴啊。” 陆离哭笑不得,往后退了一步,权当认输,叹了口气:“若要你在这里帮忙,我只怕等的饭菜上桌,你我都要饿死了。” “离儿总是小瞧我,我这一年,还同疏儿学了几道菜,既然说了要照顾妹妹,”沈羽站起身子,把袖子又撸了撸:“今日,就做给离儿瞧瞧!” 陆离站在一边,眼中划过一抹转瞬即逝的怅然,却开口言道:“好啊。若是不好吃,我才不买账。” 作者有话要说:心疼陆离,明天捉虫。 第178章 孤王之命如何解 沈羽带着陆离回返皇城的这个清晨,桑洛,却在皇城之中见到了一个久未露面的故人,一个怕是所有人都以为他已随着临城一同被锁进回忆之中,已经故去的人。 姬禾已经六十有五,一辈子都在皇城之中,行占测之职,没得半点儿护身的功夫。国祭之时,按祖制他该就在伏亦的行伍之中,可在临城,谁也没有瞧见他,众人皆以为他已与临城百姓同被埋葬城下,是以他来之时,便是正在巡守皇城的魏阙都惊得半晌没动弹,竟不敢认。 及至穆及桅快步而来,朗声大笑之时,才终究信了这蓬头垢面的老者,果真是国巫姬禾。当下便请了传令侍从,往三道门中慌忙回报,国巫回返。 此时,桑洛正在一道门内,人殿东侧的偏殿之中,坐在那黑漆的座椅上,静静地看着姬禾跪在地上,双手捧着一杯热茶,吹了几口气,咕咚咕咚的喝了。这一场景熟悉非常,正就在姬禾将手一抬,咧嘴一笑开口言道:“还请新王,再赐一杯茶。”之时,更觉恍如隔世。 桑洛摆了摆手,姬禾微微拜了拜,这才站起身子,将茶杯递给了疏儿,疏儿双手接过茶杯,又给他倒了一杯茶。姬禾似是渴极了,接过来连吹都未吹,便吸溜吸溜的又喝了个干净,旋即摸了摸嘴,将茶杯递还,恭恭敬敬的道了一句:“谢吾王。” “临城之时,我们遍寻城中,都未见国巫踪影,世人皆以为你已遭不测,幸而吉人天相,竟在此时还可得见。”桑洛定睛看着姬禾,面上露出一丝笑意:“国巫这些日子,去了哪里?” 姬禾干笑两声,抬起眼皮瞧着桑洛:“我未在临城之中,只因那时,我并未随先王伏亦前往。” “是伏亦与秀官儿,不让你跟着?”桑洛不解只道。 姬禾却笑着摇了摇头:“只是老头子觉得此去危险,逃了。” 桑洛双目一眯:“国祭为舒余国中大事,国祭之时,国巫必然随行,而今国巫如此直言相告,不怕我治你的罪?” “老臣一生,总被治罪,已然惯了。”姬禾嘿嘿一笑:“况如今吾王仁厚,又聪慧非常,自然更不会胡乱治罪。” 桑洛被他说的一笑,将手中拿着的杯子轻轻放下,清脆的声音微响:“昔日国巫与我父王说话之时,也是这样一般的样子吧?” 姬禾眉目弯着,撩了撩蓬乱的头发:“昔日与公主说话之时,不也是这样一副样子么?” “我知国巫从不畏死。当日,你被我父王放逐北疆,闻听新立太子,不顾王命往姚余寻我,想及当日你同我所言,”桑洛站起身子,走到姬禾身前,抬头看着:“不随伏亦前往临城,想来,只是不想死的不值。而今国巫前来,亦不畏死,看来,有什么事儿,让国巫觉得,比生死更重。” 姬禾躬了躬身子,看了看桑洛身后的疏儿,复又言道:“老臣此来,确有一事,想说与吾王听。” 桑洛当下会意:“疏儿是我心腹,国巫言明即可。” 姬禾却嗤笑一声,佝偻着身子弯着腰摇了摇头:“心腹?王,怎会有心腹。”他看着桑洛的面色微沉,复又开口:“若王命我说,老臣,自然要说。只是我所说之事,关系深重,吾王,真的要留得这小姑娘在此?” 疏儿听得别扭,上前只道:“国巫说的好没道理,我随吾王多年,难道,我还会泄露半分不成?” 姬禾只是看着桑洛,倒也根本不再言语。桑洛沉吟片刻,轻声开口:“疏儿,你去外面,替我守着。” 疏儿微微一拜,应了一声便出了门。 桑洛只道:“眼下,国巫可以说了?” 姬禾蹙着眉心,凝目看着桑洛,这目光再不复方才那一般的悠闲,却交杂着一抹愁绪,看的桑洛心中不安,复又问道:“国巫?” 姬禾叹了口气:“吾王可还记得,当日我往姚余祖庙之中寻你,说过的话?” “你说,我两位王兄,皆非真王。”桑洛淡声言道:“如今,你之所言,句句成真。” 姬禾却道:“当日占测,所谓不王只说,我心中亦有疑惑,不知出了两位王子,还有谁可登这王位,却在见到公主之时,心中明了。”他看着桑洛,正见桑洛也正瞧着自己,扯了扯嘴角:“那时我便猜到,而今之日,迟早都要来。” “是你将这件事,告诉我父王的?”桑洛想着当日渊劼下令放逐自己的情景,又听姬禾所言,当下便道:“我父王虽然多疑,却绝不是冷血之人,他一向宠爱我,何以会忽然……” “你父王多疑,”姬禾开口打断了桑洛的话:“为何不可冷血?”他干声言道:“若是老臣当日将这话告知他,公主,怕也没有命走上这八步金阶。”他微微摇着头:“牧卓狡猾,伏亦平庸,唯有女儿聪慧过人,他本就多疑寡恩,而那狡猾的儿子犯了乱,平庸的儿子又没有主意,为了保得伏亦王位,若不将你放逐,他心中不安。如今公主已然成了女帝,应也知道,坐上这王位,有些事,须得知道割舍。” 桑洛沉着面色,冷的一如冬日寒冰,只是静静听着,更在听到他最后一句之时,觉得周身冰凉。她心中明了,姬禾所言非虚,若当日他真的将实情相告,莫说自己,便是他姬禾,怕也难逃一死。 “但我依旧心中疑惑,”姬禾嗽了嗽嗓子,叹声言道:“公主身上龙气愈发深重之时,却忽然消失在皇城之中,不过几月,又复现与昆山之侧。”他说着,哑声笑了笑:“老臣活的久了,自然知道昆边之中,有什么。自那时起,我就知道,公主有朝一日,定能回来。” 桑洛疑惑的看着姬禾:“为何?” “只因昆边寒囿的主事,也算是我当年好友。”姬禾笑道:“只怕,先王泉下有知,要追悔莫及。他将你放逐昆边,是害怕你夺了伏亦王位,却不曾想到,他此一举,却实实在在的帮了你。” “可我当日,并无半分称王之心。” “命数早定,自有定数。”姬禾眯着眼睛,看着桑洛:“后来,又闻昆边大火,一城尽毁,转而朝中风云骤变,寺人弄权掌控伏亦,南岳献媚儿,生死蛊复现皇城。”他目中划过一丝复杂混沌之色:“而龙气,却显于南疆。那日穆公前来寻我,问我如今国事,我便有言与他,让他往南而行,辅佐真王。如今看来,这话儿,也成了真的。” 桑洛轻哼一声,“国巫占测了得,能知我等不知之事。如今与我说这些,是要我谢你?” 姬禾哈哈笑道:“吾王明鉴,老臣,自然不敢。” “你说了这样多,却没有一件是你方才所谓关系深重之事,”桑洛坐下身子,将茶杯放在手中轻轻摩挲着:“陈年旧事,还是不提了吧。” “公主与先王一样,不信巫卜之说,不信天命。先王的三个孩子之中,唯有公主,最像他。”姬禾却也不怕,又对着桑洛一拜:“只是不知,这一份相似,究竟是好,还是不好。” “我是像我父王,却也终究与他不同。”桑洛微微蹙眉:“我敬国巫对我直言,从不隐瞒。也愿将你留在皇城之中再为国巫。只是国巫方才所言,我却听不出你言外之意。” “天命早定,可人事诡谲。舒余百年来从无女帝,对此一事,老臣心中,亦有疑惑。是以,南疆祸起之时,我为吾王,占测一卦。”姬禾说着,便跪下身子:“如此行径,按大定国律,当腰斩。可如今大事已定,为舒余百姓计,臣,请吾王听我说完,再做定夺。” 桑洛听得姬禾说着为自己占测一卦之时,便忽的冒了一身的冷汗。此时,她低头看着跪落在地的姬禾,心中游移不定。她自然想知道这说对了许多事儿的姬禾给自己测下一个怎样的命数,可她却觉得手心都冒了汗。听自己的命数?是福是祸?说来,似是玩笑,可想来,却觉心惊。 半晌,桑洛才缓缓开口:“你说。” 姬禾的身子动了动,费力的直起来看着桑洛:“龙气盛而王命孤。” 桑洛双眉一簇,死死的盯着姬禾,面色霎时间发了白。 “吾王聪慧,自然知道,我所说之孤为何。一年之中,公主的父兄尽去,终得此大位……” “我父王,是为南岳人下毒害死!伏亦,亦是受了生死蛊而亡。并非我有意杀之。”桑洛咬着牙,打断了姬禾的话,便是双手都握了拳头。 “老臣并未说他们是吾王所害,可……”姬禾沧桑的面上凝重肃穆:“若他们不死,公主又怎能成了女帝?龙气太过,今日成了女帝,自然,也成了孤家寡人。” “你今日来,就是为了告知我,身边亲人皆去一事?”桑洛寒着一张脸,站起身子:“若是因着此事,你何须占测?国中人,都瞧得清楚。” 姬禾却摇头苦笑:“若为逝者,自然不须多言。只是,”他抬起眼皮瞧着桑洛:“公主在王之位,但一日在,日后,便一日无所婚配,更无所出。” 桑洛双目一瞪当下问道:“你此言何意?” “吾王应知,你为女帝,本已破除旧制,承天奇命。天地万物,有一得,必有一失。可有大得,定还有大失。父兄既亡,便是其一,若女帝婚配,怕只会害了这人。” “若我执意要嫁,又会如何?” 姬禾苦叹:“我知公主素来与泽阳沈公交好。沈公英雄,可不惧世俗,不畏人言,更是国之良将。可旦夕祸福只在瞬息之间,谁又能知道,何时天降洪福,何时大祸临头?” “若我执意要嫁,又会如何?”桑洛却不为所动,仍旧问道。 “可。”姬禾当下开口,这一字可谓掷地有声。 桑洛眉峰一挑,姬禾又道:“舍下王位,逆天改命,令换他人为王。可眼下舒余刚经战乱,又换新王,根基不稳,南岳中州虎视眈眈,若让王位,您与沈羽自然可双宿双飞,只怕要累得百姓生灵涂炭。吾王,是要沈羽,还是要这天下,大可自行抉择。”言罢,只是看着桑洛,再不言语。 二人便就如此对视良久,一片静谧。 良久,桑洛冷哼淡笑:“国巫以为,我是信命之人?” “非也。”姬禾闭目回道:“巫卜之说,自然不可全信。可我星轨之人,既然占测,便必要将此事呈与吾王。当日先王亦不信,逆天而为,扶了伏亦登王。可伏亦如今尸骨怕还未寒。吾王自然可以下嫁沈氏,诏入三道门中护着,或许沈公命格不同,化险为夷,也未可知。” 桑洛怔愣地看着姬禾,听他所言后心便冒上一股寒意。便是额头,都冒了汗。 作者有话要说:神棍姬禾总是放下巨大□□。可惜女王不信命。 作者亲妈感冒了,要休息…… 第179章 左右绸缪无可安 “姐姐,”疏儿将灯头的烛火挑了挑,看了看仍在案前看着奏折的桑洛,轻声音放的极轻:“你已经三日没怎么好好吃过东西了,刚热了银耳粥……” 桑洛沉了脸色,头都未抬,只是清浅的嗯了一声,权当回答。 疏儿拧着眉头,叹了口气。自那日姬禾去后,桑洛便一直如此,吃的极少,夜中也睡的颇不安稳。疏儿不笨,自然猜出来姬禾定是与桑洛说了什么重要的事儿,可依着桑洛的性子,昔日经历那样多的苦难,便是蓝盛所言沈羽一事让她思绪辗转之时,都不曾忧愁的如眼下一般。 再过几日便是登位大典,此时沈羽定也从泽阳回返的途中。沈公的事儿都能说开,如今国中,究竟还有什么事儿,能让桑洛如此忧心忡忡? 她不敢多说,也不敢多问,她太过明白桑洛,若是想让自己知道,便会直言,如今什么也不说,自然是心中想不到法子。可疏儿却又看的着急,瞧着桑洛已然显了消瘦的模样,复又开口:“姐姐,好歹喝一口吧,我熬了好久呢。”她蹲下身子,靠在那几案边儿上,委屈地瞧着桑洛:“姐姐这几日都瘦了,过两天姐夫回来,瞧见你这样子,定要心疼,到时候若是怪罪我没有照顾好姐姐,姐姐可要替我说好话……” 疏儿本想着提一提沈羽就快回返的事儿来让桑洛开心些,却不想这话儿还未说完,桑洛的脸色却更加阴沉,当下眨了眨眼,有些怯懦的唤了一声:“姐姐……” “放着吧。吃不下。”桑洛舒了口气,捏了捏酸胀的眉心,将手中的奏折放下,看了看疏儿:“你陪了我一日,也累了。去歇着吧。” 疏儿频频摇头:“不累不累,我就是瞧着姐姐这样,觉得心疼。”她趴在案上,担忧地看着桑洛,小心翼翼地开口:“姐姐自国巫去后,便一直如此闷闷不乐,是不是他同你说了什么事儿,让你心里担心?”她说着,便瞧见桑洛目中一晃,似是被说到了心里,轻轻抬手按在桑洛的胳膊上微微晃了晃:“姐姐,你有什么烦心的事儿,便告诉我,疏儿若能帮忙,定竭尽所能。” 桑洛苦笑:“此事,怕是谁也帮不得我。” “那……”疏儿瞧着桑洛终于肯说起这事儿,慌忙又道:“那少公呢,少公又聪明,本领又高,定能帮你,过两日她回来,这事儿便能解决了,姐姐何必如此自苦?” 桑洛重重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谁也帮不了我。” 疏儿却依旧径自想着,姬禾是舒余国巫,他所言之事,多半会与国中事有关,眼下大势已定,兴许他说的是与南岳或是与中州大羿的战事?若不是国事,那便是皇族中事。 可桑洛越是说的隐晦,疏儿越是猜不着头绪,又忽的在脑中闪过当日蓝盛所说女帝与沈公终究无后的事儿来,皇嗣之事,也是国中大事,难道姬禾说的,是桑洛日后的归宿? 想及此,她愣了愣。若说到归宿之事,便定会与沈羽有关,她抬眼看了看桑洛那阴沉的脸色,紧蹙的眉头,当下又低声“啊”了一句,难道那国巫,也算出来少公不是个男儿,所以当日才让自己出去,要独自与桑洛说? “姐姐,那……”疏儿面色有些惊慌,声音压得更低:“难道是国巫,也猜出来了少公的身份?” 桑洛闻言,终究转眼看向疏儿,片刻,才微微摇了摇头:“或许吧。或许。”说着又道:“你为何做此猜想?” 疏儿抿了抿嘴:“能让姐姐如此忧心的事儿,除了与少公有关,我也实在想不出来还能有什么事儿了。”她兀自说着,忽的又抬头看着桑洛:“难道真是……”她说到一半儿,却又言道:“可是少公懂你,姐姐放心,不管什么样的事儿,只要你同她说,她定会答应你的。” “疏儿……”桑洛站起身子,侧目看着室中那红漆柱子上的金色盘龙纹饰,“可我……如今却这样害怕她懂我。” 疏儿被桑洛这话说的又呆了呆:“姐姐……” 桑洛面上划过一丝难以捉摸的情绪:“我想她了。” 疏儿叹了口气,看着桑洛如此的样子,心头便如梗着一块大石头一般的沉重,低声言道:“这王位,实在是难坐。我瞧着姐姐,这阵子就从未真的开心过,还不若昔日在雀苑之中笑的多。”她说着,颇为犹豫的看着桑洛,撇了撇嘴,终究还是没有说。 桑洛却就在疏儿这犹豫之中,看出了她心中所想,只是摇头慨叹:“这八步金阶走上去,想下来,却难极了。” 疏儿想了片刻,面上一笑,快走两步到了桑洛身前:“姐姐,不论如何,疏儿与少公,都会陪着你。姐姐眼下不想说这烦心的事儿,那便不要再想了,我与姐姐在寒囿之中,受尽屈辱,当日,你也曾把刀交在我的手里,让我对着那……”她说话间顿了顿,却又咬了咬牙:“对着那恶人的尸身当头砍下,我们那样的日子都走过来了,还怕什么呢?” 桑洛瞧着疏儿那忽的决绝又满是希望的样子,不由笑道:“你说的是,还有什么比当日的生离死别,左右无援来的更可怕呢。”她扯了扯唇角,吁了口气:“不想了,想的越多,越觉身心俱疲。去,命传令侍从,诏穆公入一道门,来见。” “这样晚了……姐姐……”疏儿看着桑洛:“还是……” “我有要事,今日,定要得到他口中答案。”桑洛说的坚决,转过身子从新回到案前坐下,再次拿起了案上奏折,便不再言语。 疏儿低叹一声,转身出去,带了穆及桅来时,已然过了丑时。 穆及桅跪身下拜,瞧那样子,似是还未睡醒。 桑洛扶着额头,在忽晃的烛火之下,疲惫的抬眼看着他:“深夜诏穆公前来,扰了穆公清梦。是我的不是。” “臣不敢。”穆及桅起身拱手:“不知吾王诏臣至此,有何要事,要臣去办?” 桑洛轻声叹了口气:“昔日,我要起事之时,曾问过穆公几个问题。穆公,可还记得?” 穆及桅闻言,便想及当日桑洛在军帐之中问自己与诸公相较如何的话儿来,想及如今舒余国中形势,沉吟片刻开口只道:“吾王,可是要对南岳用兵?” “国基不稳,南岳掌控我南疆诸城,这城,是当日我许给舞月的,自然,我也要亲自拿回来。”桑洛看着穆及桅:“若穆公与南岳相较,如何?” “南岳,”穆及桅咧嘴一笑:“吾王所言,是说夺回南疆,还是收服南岳?” “若我要你收服南岳,再收服中州大羿。如何?”桑洛淡淡开口,丝毫不觉自己口中所言,已然让穆及桅与疏儿皆是一惊。 “中州?”穆及桅不解的看着桑洛:“中州已然……” “中州大羿已然退守龙骨山东,可他们与南岳一般,从无一日放弃,更无一日安定。与其退而守,不如,转而攻。”桑洛闭了闭眼睛,长长的吁了一口气:“穆公,可觉得我此事冒进?” “与其退而守,不如转而攻。”穆及桅点了点头:“吾王所言,我心中明了佩服。只是,如今南疆之事迫在眉睫,若南岳与中州一举攻之,只怕兵线太长,调动不足。况吾王刚刚登位,国中诸事皆需操持,一时之间,怕不宜起兵。” “穆公安心,”桑洛微微前倾身子,双手交握放在案上,抬头看着他:“我并非让穆公马上去做。穆公久经沙场,与南岳、中州皆交手数次,对他们颇为熟悉,今夜,我急寻穆公而来,一是要在登位之后,着穆公解南疆诸城围困,二来,是想问问穆公,依你之见,若要收南岳、中州为我舒余所有,最快,要多久?” 穆及桅眉头一皱,思忖良久:“南岳国小,地处偏僻,若要收复,在国中安定之时,怕就需要个一二年。中州大羿以龙骨山为屏,我们舒余中人,从未越过龙骨山,虽常年有探子潜伏其间,可咱们大军,对其地形皆不熟悉,若真要攻,比起南岳,怕是时日更长。”他说着,却又一笑:“若是纸上谈兵,细细算来,快则五年。慢则十年。不过,战场之中,瞬息万变。绝非我与吾王在此纸上谈兵可定之。但无论是快还是慢,一来在臣,更要紧的,还看吾王,有没有铁血手段。” 桑洛点头言道:“穆公所言有理,我只是,想心中有数。”她轻轻撩了撩额前碎发别到耳后,兀自喃喃自语:“五年。够了。” “吾王……”穆及桅有些怪异地看着桑洛:“为何忽然想起……” “南岳绸缪数十年,害我父兄,留不得。”桑洛疲惫的缓缓开口:“中州大羿,狼子野心,当日他们可以哥余为内应,长驱直入,半年之中得了我东余十六城,虽被你们击退,却绝不会放弃。我既登王之位,便要替舒余一国长久计,我父王在位之时的那些乱反之事,在我治下,绝不可再有。” “吾王志向,臣佩服。”穆及桅拱手一拜,旋即又道:“若吾王真要灭南岳,收中州,臣还想向吾王,求两员将才,如此,大事可成。” 桑洛双目一眯,看着穆及桅。穆及桅却道:“其一,藓周,哥余阖。此人行事诡谲,从不循规蹈矩,却义薄云天,对吾王,忠心耿耿,可以之为先锋。” “哥余阖,”桑洛沉思片刻:“确是上佳人选。第二个?” 穆及桅摸了摸唇边的胡茬,复又轻笑:“这其二,臣只是担心,吾王不愿让给我。” 桑洛脸色沉了沉,轻声言道:“穆公所指,是沈羽。” “沈公少年将才,对中州大羿,更是熟悉。大羿军如今,闻泽阳而丧胆,若沈公可与我一同前往,中州大羿,或可快些收服。”穆及桅说着,又笑道:“只是,吾王既登王位,诏她入三道门之中,怕也是水到渠成之事,到时沈公卸甲,自然也要陪伴吾王左右,臣……” “既是闻泽阳而丧胆,”桑洛打断了穆及桅的话:“那我便将午子阳放入你狼绝殿中,为狼首穆公,做个参将吧。” 穆及桅愣了愣,不解问道:“臣听闻,沈公此次回返泽阳,带了午子阳回去,吾王有意将泽阳之公,着与午子阳。难道……”他顿了顿,定睛看着桑洛:“是臣,会错了意?” “泽阳沈氏,历代为舒余守四泽。沈公……”桑洛说到此,长长的叹了一口气,目光闪了闪:“职责未竟,还需主理泽阳之事。” 一室静默。 许久,穆及桅紧蹙着眉,左思右想却也想不明白桑洛怎的忽然就变了主意,他有些迟疑的拱了拱手,讷讷开口:“吾王,既无意在这些年诏沈公入三道门,何不让她随我……” “她要留在一道门中,”桑洛当下开口,似是全然不想听到穆及桅后面的话,可她的话儿说了一半,却又兀自停了。 穆及桅便就在这只言片语之中,似是已然瞧出了桑洛对于沈羽之事,有了犹豫。重重叹气:“若吾王不将她诏入三道门,沈公既是泽阳之公,大典之后,便要回返泽阳,以护四泽。若她不回泽阳,而留在一道门中,于理不合,怕更要引得众臣非议。若真如此,”他上前一步,低声言道:“不若随着我,操练兵马,先领个闲差,来的更合乎礼法。” 桑洛抬眼看着穆及桅,站起身子,感激的对他一拜:“穆公知我。那便如此吧。”她舒了口气,只觉双目酸胀,心头窒闷,咳嗽几声:“劳烦穆公许久,穆公可先回去了。” 穆及桅躬身下拜:“臣告退。”转而离去。 疏儿看着侍从从殿外将殿门关上,面容忧愁的走到桑洛近前:“姐姐……为何……” 桑洛却摆了摆手:“我累得很,今日不回三道门中了。就在后面歇了吧。” 疏儿张了张嘴,本还想问怎的前些日子说的还很好,今日却忽然的就变了,可她想及这几日桑洛忧愁的样子,又瞧着此时桑洛面色苍白,又断断续续的咳嗽起来,怕她若说了,更引得桑洛忧愁,只得叹了口气,随着桑洛往后殿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心疼桑洛,无法捉虫。 第180章 老臣复提当年事 一夜她都不曾睡的安稳,迷迷糊糊地总是被怪异的梦境叨扰,清晨十分醒来,却又想不起究竟发了个怎样的梦,窗外有隆隆闷雷,空气之中交杂着一抹泥土的气息,似是不久便有雨要来,可这雨来之前的沉闷,让桑洛觉得胸口一阵阵的窒闷。她不知如此的窒闷究竟是因着这几日她心中惆怅的事情,还只是因着今日沉闷的天气,只是在这风波诡谲的皇城之中,与桑洛而言,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未到戌时,便有传令侍从在外叩首,只道国相玄书,大司寇虢布自寅时起,便在人殿外叩首而候。 桑洛坐在床边发了好一会儿的呆,依旧觉得额头发着虚汗,眼前隐约发黑。抬了抬手,竟觉得手指发了麻。疏儿陪着桑洛及至深夜,也不曾睡多几个时辰,可她瞧着桑洛那发了白的面色与断续低喘的样子,当下便觉她并非只是因着睡的不够,怕是又要发了什么病症。想及每次桑洛那咳喘的毛病都要在春夏之交与冬日里发起来,心中便忐忑担忧。 他们在南疆数月,桑洛都不曾再有咳喘的毛病,谁曾想如今大事儿都定下,这毛病又要卷土重来。 疏儿蹙着眉低声的问了一句:“姐姐,是不是觉得不舒服?我去请了医官来吧?” 桑洛一直都迷糊的愣着神儿,就在疏儿说话之际,才缓缓地将目光移到疏儿面上,许久,微微摇头:“只是昨夜睡的不安稳,起的急了,一会儿回来休息便是。”她说着,轻轻咳嗽两声:“瞧你这样子,也没睡好。不必伺候了,我一人去。” 疏儿却依旧跟着,闷不做声伺候着桑洛梳洗,此时春暖花开,外头也暖和,只是听得渐起的风声,还是给桑洛寻了一件薄薄的披风披在肩头,陪着她到了人殿之中,倒了一杯热茶,便站在她身后静静地站着。 桑洛轻声叹了口气,知道自己说她,她也不会听,抬手将茶杯握着,轻声到了依旧:“传。” 八步金阶之下的侍从躬身一拜,高声叫道:“传国相玄书,大司寇虢布。” 殿门吱嘎慢开,一阵风吹入殿中,夹着半分的湿气。桑洛没来由的觉得有些凉,轻轻摩挲着温热的茶杯,沉着面色看着玄书与虢布躬身走到八步金阶之下,跪身叩首。 “玄相与虢卿天还未亮就在殿外候旨请见,可有什么大事?” “臣等此来,”玄书说着,复又一拜:“为得是那媚姬一事。” 虢布也拱手言道:“臣既为司寇,按祖制,应依大定国律处置媚姬。然此时媚姬还在临都厥城,臣派人往厥城擒拿,今日派往厥城的军士回返,只道遍寻不得此人,唯在城中见大宛守军,直言吾王有令带走媚姬,臣惶恐,深知此事须向吾王请旨……” “媚姬,”桑洛淡淡开口,打断了虢布的话,“是我密令大宛蓝公将她带走的。” 她话音未落,玄书便拖着那老迈的身子复又趴伏在地,磕过三次,开口言道:“南岳妖姬祸国,害死先王。如今大事既定,吾王即登王位。大典在即,臣请旨,诛杀南岳妖姬媚儿,以正国法。” 桑洛笑道:“玄相以为,我想救她?” 玄书只道:“老臣不敢。”他抬起头,苍老的眼光自八步金阶之下往上看着,面色微寒:“老臣只怕,若不处置媚姬,大典之时,只怕朝中人心不服。吾王应知,自古而今,从无女帝,吾王若要立威,更在此时要……” “朝中人不服,”桑洛弯唇微笑,将手中的杯子放下,当下打断了他的话:“是因为我不处置媚姬,还是因着从无女帝?”她此话一出,玄书便是一愣,低下头叹了口气,她却又道:“我自然是要立威,可却不会用这样的手段立威,威源自德。我不能为了立威,而失德。” “那媚姬先是色惑先王,后又下蛊毒害,若不处以极刑,只怕,不能服众。况她是南岳细作,南岳如今强夺我南疆诸城,如今除之,又怎算失德?”虢布不解地看了看桑洛,话到一半,又觉得如此盯着桑洛极为不妥,复又低下头来。 “虢卿所言极是,南疆诸城此时就在南岳手中,留下媚姬,她才能告诉我们更多南岳朝中之事,与我们击破南岳大军,有益而无害。媚姬就在舒余国中,想要除去,易如反掌,与我而言,她害死我王兄,我恨不能将其生吞活剥,”桑洛说着,竟激动的咳嗽起来,端起半凉的茶杯抿了一口,皱了皱眉,轻轻叹了口气:“可留下她,若能从她口中获知更多南岳之事,我们能快些收回南疆诸城,与南疆百姓而言,才算是德。玄相虢卿,以为如何?” 此二人听得跪在原地竟一时都沉默了下来。 良久,玄书感慨叹道:“吾王谋虑深远,为南疆百姓计,老臣佩服。” 虢布却道:“便是要暂留媚姬,按理,也该交由臣扣押处置。” “按理是该交由虢卿,”桑洛言道:“只是媚姬本应有罪,眼下,便先将她放入昆边寒囿之中,宣其已死,瞒过南岳眼线,待得收复南疆诸城之后,再交给虢卿。明日,虢卿可颁下宣令,告天下知,媚姬祸国,毒害先王,依大定国律,已被处置。”她说着,前倾着身子看着虢布:“只是此事,你知我知玄相知,二位臣公,可明白了?” 两人慌忙叩首,桑洛挑了挑眉:“若是无事了,便回去歇着吧。” 玄书虢布起身再拜,转而离去。而虢布走的快,玄书却慢着步子似是故意走的极慢,及至虢布出了门,这才微微顿了顿步子,转过身子,竟又走了回来。 桑洛饶有兴致地看着玄书那苍老的样子,但见他回返,复又言道:“玄相,似还有什么事儿想和我说?” 玄书拱手低头,闻言却又慢慢抬起头凝视着桑洛:“吾王方才所言,将媚姬交给大宛蓝氏,老臣,斗胆多问一句,此人可是战神,蓝盛?” 桑洛笑道:“玄相与蓝公曾同朝多年,想来,也是故人了。” 玄书干笑摇头:“果真,果真还活着。” 桑洛瞧着玄书那似笑非笑的样子,微微蹙了眉:“玄相是有什么话,想要说?” 玄书长长舒了一口气,“吾王真的相信,将媚姬交给他,妥当?” 桑洛凝视玄书,将玄书口中所问又抛了回去:“难道玄相,不信他?” 玄书挑起眉峰看着桑洛:“吾王可知,蓝盛生母,是南岳国人?” 桑洛笑道:“此事倒是曾听旁人说过,蓝公忠勇,其母慧静,早已与南岳毫无瓜葛。若是因着此事,玄相怕是多虑了。” “那吾王可听说过,三十八年前的惠武之乱?” 这一句话刚刚出口,桑洛的面色便当即沉了下来,定眼看着玄书,当下开口:“此事为国中禁忌。自我父王登王之后,便再不许提。” 玄书拱手拜道:“吾王宽恕,老臣只是听闻故人未去,心中感慨,想及过往旧事。吾王聪慧,应知老臣所想。老臣告退。”言罢,躬着身子退步到了殿门之处,才转身离去。 而桑洛却坐在座上,静静地看着玄书离去之后关上的殿门,久久不语。 玄书年过七十,他与蓝盛在朝之初,正是自己祖父在位之时,而玄书之所言三十八年前,她父王渊劼那时,还未登太子位,只得封号为临武王。 疏儿走到桑洛身边,又给她倒了一杯热茶,却见桑洛陷入沉思之中一动不动。又不由得多了一句嘴:“姐姐,方才玄相所言……是……是……” “我父王曾有一王兄。昔日,曾封为文惠王。”桑洛淡淡开口,眼神儿却没有看着疏儿,似是自言自语:“祖父孝贤帝三十六年,文惠王反。自缢于龙首山。后半年,临武王渊劼登太子位,又八月,继王位。为舒余大兴帝。” 疏儿听得迷糊,却分明也听懂了七八分,不由惊讶:“原来老先王,也曾力驱叛逆,怪不得他如此害怕皇城之中兄妹争斗……” 桑洛冷哼一声:“此事是皇城禁忌,便是舒余野卷之中,也只记载了这么一段文字。而与文惠王此人,更是再无记载。”她目光深邃,许久才定在疏儿面上:“若是此事真的如史官记载所言,又何苦这么多年来,不许国中人再提只言片语?”她说着,古怪的嘶了一声,皱了皱眉:“而我父王登王之后,狼首之位空缺足足五年,那时的主事蓝盛,会否已然到了寒囿之中?他……”她不解的叨念着:“他与那段旧事,难道有什么联系?可玄相为何要同我说这些?” “说不定是那玄相要挑拨你与主事之间的关系。”疏儿撇了撇嘴:“姐姐,喝口茶吧,一会儿我去给您做些吃的来。” 桑洛轻咬下唇,摇头只道:“玄相年岁虽长,却不曾糊涂。况他历经数朝,一心为国,也是个公忠体国德高望重之人,断不会做出挑拨离间的事儿来,”她有些犹疑地看着茶杯中升腾起来的热气:“他是担心蓝盛。还是担心南岳?还是担心……别的?” 疏儿听得迷糊:“嗨,姐姐如此想,方才为何不同玄相问一问呢?” “问?”桑洛抬眼看着疏儿:“他若想说,又怎会被我一句话便吓得缩了回去?他无证据,又心中担忧,他想提醒我什么事儿,却又不知道提醒的是对是错,是好是坏,他犹疑不定,这才被我方才的一句话堵住了前行之路,转而后退。可……”她兀自说着,复又摇了摇头:“疏儿,去宣姬禾来见。” “又……”疏儿愣了愣:“姐姐,那老国巫,说话颠三倒四的,叫来了,又能说得清什么啊……” 桑洛只道:“纵观如今国中人,知晓当年之事的,怕也只剩下他了。” “要我看,”疏儿叹了口气:“当年之事与眼下的事儿,若无瓜葛,姐姐还要去烦心这些做什么呢?” “前车之鉴,后事之师。若无当年,更无眼下。”桑洛捏了捏酸胀的眉心,复又长长的吸了一口气,更觉胸口窒闷:“去吧,顺便带了医官来,我觉得胸口憋闷的厉害。” 第181章 潮流暗涌翻腾浪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好,感冒刚刚好转的作者君今天为大家带来揭开谜底的一章。蓝盛究竟有怎样的故事。他是个gay啊。 桑洛究竟会如何安置沈羽? 女王:沈羽就是得守着我。 沈羽:我好几天没出场了。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们每天都在套路我…… “惠武之乱。”姬禾眯着眼睛,摸了摸花白的胡子,咂了咂嘴,脸上却不知怎的,竟露出了一抹怪异的笑容。 这笑容看的本就不适的桑洛更觉心口窒闷,她拿着医官刚刚呈上来的药包放在鼻间闻了闻,却又止不住的咳嗽了两声,蹙了蹙眉,哑声说道:“看来我寻国巫来,是对了。” 姬禾笑道:“只是老臣没有想到,谨慎如玄书,这么多年三缄其口,今日,竟能将这四个字吐露人前。看来,他对蓝盛之担忧,更胜过对当年事之忌惮。” “战神蓝盛,国相玄书,”桑洛轻声叨念:“皆是公忠体国的治世能臣,我却不知,为何玄相会担忧蓝盛其人。”她看着姬禾,不解问道:“国中传闻蓝盛早已战死,可他却就在昆边寒囿之中过了三十余年,难道,只是因着这事?” 姬禾只道:“此事牵扯甚广,尘封已久,与此事有干系的人,也早已离世,与如今国中形势,早无大碍,吾王,何苦还要知道?”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桑洛轻叹:“蓝盛数次救我,与我有恩,又助我诛杀叛逆,与舒余有功。他是蓝氏族人,在八族之首,名望在外。如今虽已年迈,却忠勇赤诚,”她微微摇着头:“可今日玄相所言不尽,又让我心中难安。无论是蓝盛还是玄相,我若对他们心生疑窦,此后治国用人,思虑之中定会多生枝节,我要解开心中疑惑,方能大胆用之。此事,还望国巫,为我解惑。” 姬禾躬着身子立在一边,垂手静静地听着,听到最后一句之时,开口嘿嘿的干笑了两声,双手抬起对桑洛拱手拜了拜,却又长声叹了口气:“老臣却还想问问,前几日与吾王所言之事,吾王,可想明白了?” 桑洛双眉紧蹙,更是迷茫的看着姬禾:“国巫转而言他,是不想同我说当年事?” “非也,”姬禾摇头只道:“只是吾王今日忧愁之事,却恰恰与当年之事,有个五六分的相似之处。”他说着,抬起头,目光矍铄,面容凝肃:“是以,老臣想先问过吾王,与沈羽此人,可想好,如何安置了?” 桑洛闻言便是心中一沉,更觉有些愠怒,默不作声的紧紧盯着姬禾。姬禾也不言语,只是与桑洛对视,不过片刻,唇角抖了抖,竟咧开嘴又笑了,眼瞧着桑洛面色更寒,开口言道:“若我猜得不错,吾王是动了怒。”他说着,吁了口气:“轩野族中人,血脉之中便带着一股王霸之气,这王霸之风若要说好处,自可安定一国万民,可不足,却是喜欢将所有的事儿都掌控在自己手中,不愿受制于人。吾王眼下的样子,更像您的父王。只是……”他眉峰微挑:“吾王不是受制于臣,是受制于天。天不可逆,命不可违。” 桑洛冷冷一笑:“我知道国巫素来喜欢说一些模棱两可的话,偏又想着让人猜测,可我实在无心猜测,更无暇去想自己与父王有多少相似。国巫若不愿将过往实情相告,大可离去,我寻旁人,自然也能问的出来。” 姬禾却笑道:“并非老臣故弄玄虚,只是走到今日,老臣也觉命运流转,造化神奇。只是,”他敛了面上笑意,郑重其事地细细看着桑洛:“我只怕您知道这些事儿之后,非但解不了心中忧愁,反而会让心事更沉更重。” “我之抉择,自然我一人承担。”桑洛淡淡开口:“国巫,明言吧。” 姬禾苦笑着摇了摇头,半晌,终究叹了口气:“好。吾王心志坚定,老臣,不敢不从。”他长长的吁了一口气:“惠武之乱,国中禁忌。这禁忌,并非源于战乱,却是源于……”他微微抬起眼皮看着桑洛,苍老的面容在忽晃的灯烛之中变得阴暗不明,沟壑更深,双唇微微动了动:“秽乱。” 桑洛闻言一惊,登时瞪大了眼睛看着姬禾。可姬禾面上凝重,语调却平静无波。 “孝贤帝生二子,长子蒙雀,性仁厚,素有才名,孝贤帝二十五年,立为惠王;次子渊劼,性果猛,屡立战功,二十八年,擢为武王。”姬禾低声说着,微蹙着眉头,似是已然陷入了回忆之中:“孝贤帝三十六年,那一年,老臣尚在壮年,承父衣钵,刚入国巫不足六年,六年之中,从未受命占测。却就在那一年,贤先王诏命臣入皇城,行占测。这占的,”他古怪的笑了笑:“正是太子之事。” 姬禾说到此,抬眼看着桑洛:“吾王可还记得,当日臣曾与您提起,先王命我占测王子亦与王子卓谁为太子之事?” 桑洛沉静片刻,淡淡开口:“国巫之言,言犹在耳。胜而不王,他们,皆非真王。”她说着,面色又是一遍,“难道……” 姬禾却摇头:“王子亦与王子卓皆非真王,是为奇怪。可三十多年前的占测,却也奇怪。”他顿了顿,闭了闭眼,复又睁开之时,缓缓开口:“王子雀与王子劼,竟是双龙出海,皆有王气。”他轻声一笑:“吾王如今已然登王,又有蓝氏臣服,想来应知,大宛蓝氏世代守护着我舒余一国命脉的神物,定国之石。” 桑洛微微点头,却不言语。姬禾又道:“当日两位王子皆有王气,究竟谁是舒余之王,只得交于定国石来评判。”他说着,看着桑洛:“不若吾王猜一猜,定国石,选了谁?” 桑洛怪异地看着姬禾,沉吟片刻:“国巫如此问……”她轻笑道:“莫不是,定国石谁都没有选?” 姬禾哈哈笑着摇了摇头:“非也非也,选了,可它选的,却不是你父王。正是王子雀。” 桑洛怔愣一忽儿,面色更是沉重迷惑,竟一时间不知道说些什么,只是隐隐觉得,内中隐情恐怕更是深重。 “王子雀才华横溢,面若冠玉,当日算是国中第一俊美的男子,喜周游国中,纵情山水,却无半点儿风流韵事,更是不近美色,年近三十不曾婚配。”姬禾说说着这话儿,眼光却落在桑洛面上,颇有一副玩味之感,竟看的桑洛有些发汗,“国巫言外有意。” 姬禾微微一笑,对着桑洛躬了躬身子:“老臣的言外之意,吾王看来已然明白了。” 桑洛身子微微一抖,当下面色更凝重,许久,有些犹疑地开口:“他……他是……” 姬禾却未回答,只是又道:“可他若要当太子位,此后必然开枝散叶为国本计,国中与他有些传闻,是以,若他领太子位,则先贤帝命他必先除掉一人,以正其身,破除这些传言。可此人与王子雀关系甚密,他,难以下手。” “此人是谁?”桑洛双目一眯,开口询问,可她虽然开了口,心中却又隐约浮出一个名字,而这名字,正巧也从姬禾口中说了出来。 “战神,蓝盛。” 良久沉默。 “你说……”桑洛睁大了眼睛死死的盯着姬禾:“你说……惠王与蓝盛……是……” 姬禾点头只道:“今日的吾王与狼首是怎样的关系,昔日的惠王与蓝盛,便是怎样的关系。”他说着,叹道:“此事,放于皇城之中,属秽乱。” “秽乱?”桑洛面色有些苍白的冷笑了一声:“国巫是如何知道,沈羽之事?” “只因我与沈族先公,有些交情。”姬禾轻声一笑,目光移向灯烛之处静静地看着:“吾王安心,老臣,素来不是个多嘴的人。但前车之鉴,不可不防。” “前车之鉴?” “惠王不肯除去蓝盛,拒而不受太子位,夤夜与蓝盛而逃。先贤帝以逆反之罪,命武王渊劼领五军除蓝盛,擒惠王。” “以蓝盛之能,难道真的能让我父王擒到?”桑洛不解地看着姬禾,姬禾浅淡笑道:“自然不会,可王子雀生性仁厚,不肯与父为敌,更不想为难族弟,况双拳难敌四手,蓝盛调兵遣将堪称一绝,若论功夫自然也不在人下,可武王带着十万大军,他们却又怎么敌得过?是以,不过半月,王子雀便自缚双手,于临城自投武王军中。” “自投军中?”桑洛更是不解:“蓝盛呢?” 姬禾挑眉一笑:“蓝盛?那日,王子雀与蓝盛饮了一杯酒,蓝盛便死了。他那尸身,是我推着木车,送到临城的。” “你?” 姬禾笑容渐敛,轻声一叹:“我曾与吾王说过,我与蓝盛,算是好友。”他看着桑洛面上疑惑更重,点头只道:“我知吾王心中疑惑,蓝盛与惠王逃离,我却为何可以寻到他们的踪迹,却又不被怪罪。”他说着,脸上却浮起一层若有似无的憾然之色:“他们离去,是我的主意。给蓝盛的酒,是我从中做了手脚。” 姬禾双手背着,往前走了两步到了八步金阶一旁,抬头看着桑洛笑了笑,弯下身子坐在了台阶之上,盘着腿儿双手搭在了膝盖上:“我知惠王是治世之君,亦知蓝盛是骁勇良将。可二者若是因此而折了,可叹可惜。是以,我一边让二人逃离,一边又将此计策告知先贤帝,直言蓝盛对我颇为信任,只要给蓝盛定下罪名,派人去追,他们孤立无援定会对我更是信任,到时我定能想法子除掉蓝盛。” 桑洛凝目沉思,片刻开口:“是以,你让他二人逃离,给蓝盛定下了罪名,引得我父王带兵来追,然后,在酒中做了手脚,让惠王以为蓝盛已死……” 姬禾摇头:“并非以为他死了,当日,惠王只是以为蓝盛醉了。我便趁机同他说,眼下大军前来,他们逃不了太远,不若自投军中,说蓝盛将你打晕径自逃去,我将蓝盛藏起来,隐姓埋名,待得惠王回返皇城日后当上新王,再回来。到时,惠王已承王位,大事已定,他想与蓝盛如何,旁人,哪里还管得?” “既如此,你为何还……” “若是蓝盛逃窜,便是惠王回返皇城,先贤帝与武王也不会放过一丁点儿的蛛丝马迹,自然,也不会放过我。是以,在那一时刻,”姬禾皱了皱眉,“蓝盛必死。才能保惠王。”他重重叹道:“星轨之中有一秘药,名为陀罗芳。此药可令人有假死之相。只是,不同的人,对此药反应不同,醒来的时日长短不一。有的人,几日便会醒来,有的人,可能一辈子都不会醒来。我与蓝盛商量,是否要将此事告知惠王,蓝盛怕惠王不允,是以我二人决计将此事隐瞒,待得他醒来之后,再行告知。” 姬禾叹道:“那日,惠王先行入城,不过半刻,我推着木车载着蓝盛尸身呈与武王军帐之中。”他看了看桑洛:“当日惠王面上神情,我怕是此生都难忘。可他却不言语,武王要将蓝盛尸首再行凌迟挫骨之刑,以诏天下。惠王却以死相逼,求武王给蓝盛全尸。” 桑洛眉头深锁,只觉得后心阵阵发汗,听得此话更是心中沉重,开口只道:“我父王当着众多将士,想来,定会网开一面。” 姬禾冷声一笑:“先王的手段,您与我,皆心知肚明。” “可后来,为何惠王会自缢龙首山中?” “惠王回返之后,对先贤帝言听计从,而我,亦被先贤帝与武王嘉赏。不多日,先贤帝立惠王太子位,往龙首山行祭天封册之礼。”姬禾说到此,目光深邃,沉静良久:“太子封册是国之大事,按祖制,国巫,需主理祭天,在封册之日子时三刻,双手托华服,呈与新太子。之后,引新太子,往定国台叩拜三次。及至卯时三刻,受诸公拜。那日,我往惠王房中去,却无人应答。推门入时,惠王已然自缢房中。”姬禾的语调沉重,声音浅淡,似是被这一段过往耗尽了力气,他长长的吸了口气,“先贤帝痛失爱子,过不多久,便撒手而去。后,武王即位,此事,便成了国中禁忌,无人敢再提起。” 桑洛定定地看着更显苍老的姬禾,心中却是说不出的滋味,只是觉得憋闷。她缓着步子走到姬禾身边,也坐在台阶之上,许久,淡淡开口:“那,蓝盛……” “三月之后,蓝盛才醒过来。”姬禾如释重负的吐了口气:“闻听惠王已去,悔不当初,痛不欲生。只觉自己罪孽深重,要自行了断。我劝他留下性命,惠王虽去,可也算仁厚之人,心中自然也为舒余一国担忧,我诓他说惠王死前曾说,若蓝盛还在,定会倾毕生之力以保舒余,蓝盛良将自然知道内中深意,纵然如今武王即位,可国是国人之国,他责无旁贷。他急怒攻心,自残身躯,昏迷数月,我与小角儿商量,让小角儿将他带回大宛安置。昆边属大宛辖内,又是罪人之所,无人问津,之后,便将他安置在寒囿之中,直到如今。”姬禾说着,看了看桑洛:“吾王能在寒囿之中再见蓝盛,以致今日能用蓝盛,想来,也是天命吧。” “玄相并不知其中隐情,定以为蓝盛因着当年之事对我父王怨恨在心,更会对我不忠,所以,才有此一说。”桑洛微微颔首,却又摇头苦笑:“怪不得,当日蓝盛知道沈羽身份,对我与她,丝毫不觉怪异。” “此事,本该长埋地下,今日,我将此告知公主,”姬禾转过头看着桑洛,一时之间,竟不再称吾王,转而喊了公主:“只是想让公主知晓一事,当日王子雀因着此事,舍了性命,独留下蓝盛一人在这苍茫世间活了几十年,个中苦楚,怕也只有蓝盛一人知。而今,公主与沈姑娘亦有此虑,若不能保得她周全,也不要害的她性命。公主孤王之命,你若为王,一,不可婚配,二,不可动情。否则,不是你死,便是她亡。” 桑洛凝目看着姬禾:“我若不婚配,便无皇嗣,我不下嫁沈羽,便是动情,又会怎样?” “公主之后,谁又为王,还未可知。”姬禾淡淡一笑:“公主或许不信老臣之言,但老臣却知公主绝不会让沈羽冒险半分。况日后之事谁也说不准,国中事潮流暗涌,动情一说,只是儿女私情会成为抉择之时的桎梏。老臣自命绝非好人,却也想着国泰民安。公主有治世之能,切记先为国,再为己。如今登位大典在即,公主,细细思量。若真能舍下一国百姓,大可在登位之前与沈羽离去。可国中若乱,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桑洛沉默良久,忽的又咳嗽起来。喘息片刻,闭目言道:“今日国巫直言相告,洛儿感激非常。”她缓缓睁开眼睛,目中划过一丝坚定:“可今日不同往日,桑洛,非蒙雀;沈羽,亦非蓝盛。我要她留在我身边,定也能保得她平安无事。”她说着,站起身子对着姬禾一拜,转身缓缓地走向殿门,径自拉开殿门,只留了姬禾一人独自坐在八步金阶下,面容沉重。 第182章 几处相思几番愁 皇城之外一辆马车徐徐行来,沈羽驾着车,而车边却又一人一骑,正是蓝多角。 此时刚刚过午,温和的暖阳晒在人的身上,带着渐盛的暖意。此时神木都中,家家户户已然开始重新修葺,增砖添瓦,刚刚用过午饭的百姓都登着梯子,将手中一块巴掌大小上面绑着红色丝线的石头端端正正仔仔细细地挂在门楣一边的铁钩之上。 还有三日,便是登王大典,都城之中家家户户皆需悬绳挂石,待得新王登位之后巡城之时,在石下跪迎叩拜。沈羽面上带着笑意,被阳光刺的睁不大眼睛,却又左右观瞧,轻轻拍了拍车门,只道:“离儿,快瞧。这就是我过往同你说过的,悬绳挂石。” 陆离微微推开车窗,从缝隙之中望出去,正见此景,面上虽无笑意,却片刻便开口说道:“可真有意思,一会儿少公要带我出来玩儿才行!”而这声音之中,分明带着巨大的惊喜与兴奋之感。 沈羽却不知道陆离此时在车中的样子,听得她这样说,当下眉开眼笑:“一路过来旅途劳顿,你要先睡一会儿,再来玩才行。”说着,看了看一旁的蓝多角,眨了眨眼:“蓝公怎知羽今日入城?” 蓝多角笑道:“倒是不知,我本在巡城,恰巧在城中瞧见少公的车马,实在缘分。”他说话间,目光从两侧街道上扫过去,摸了摸胡子,复又言道:“方才听少公说道悬绳挂石,少公可知这悬绳挂石,因何而来?” 沈羽摇摇头:“只是在舒余野卷之中见过一二次,书中只道此乃国中祖制,每逢新王登位大典,王都之中的百姓便要在门楣上悬挂石头,在石下跪迎新王巡城,堪称国中盛景。可究竟是为何而来,却真是不知的。”她瞧着蓝多角那慈祥的目光正在自己面上,不由问道:“舒余先祖源自昆山,大宛又是最早的辖地,蓝公既有此一问,想来,定知其中根由。请蓝公教诲。” 蓝多角朗声一笑,拉了拉马缰绳放缓了马步,抬手指了指一旁一户人家门上悬挂的石头,开口只道:“天地万物,有因有果,有生有死,日月盈仄斗转星移,沧海桑田而磐石不变。我舒余先祖,与石有缘,况石重而坚,亦如我舒余国人心性之坚韧,可世事之艰险,常常命悬一线,更如这悬挂的丝线。若以石为命,丝线即断,而石不尽毁。故而立国之后,便定下规矩,每逢新王登位,万民谨记,便是再过艰难的日子,都不可放弃万一。”蓝多角说着,重重吐出一口气,“新王巡城之后,便要百户断绳将石坠地。少公,猜猜为何?” 沈羽听得专注,但听蓝多角有此一问,沉思片刻,倒是有些不确定地说道:“是否有警示之意?” 蓝多角颇为赞赏的挑了挑眉峰:“少公猜的对了七八分。”他叹了口气,缓缓言道:“百姓不易,王,更不易。一国江山万里,百姓若遇一分困苦,则王更须承担万分困苦。一登王位,如履薄冰,如临深渊,日日警惕,时时谨慎。”他说话间,复又将目光定在沈羽面上,与她直直的对视着,“争王不易,为王更难。少公此番回返泽阳祭拜陆将,接回陆离,看来,是已然准备好了为吾王建功立业?无后顾之忧?” 沈羽目光微晃,低下头笑了笑,转而抬头看着不远处的皇城轮廓,轻声言道:“确实为了无后顾之忧,但只怕无法在建功立业。” “哦?”蓝多角略显惊疑的蹙了蹙眉,思忖片刻只道:“难道少公要为了新王,去官卸甲,入三道门?” 沈羽淡淡一笑,却笑而不语。 蓝多角在她这一笑之中已然瞧的明白,吁了口气:“少公有此抉择,倒是让我惊讶。泽阳沈氏,素来骁勇善战,克己奉公,百年来驰骋四泽一如你族徽鹰爪一般犀利果决。如今南疆之事未定,我纵以为还能见少公战场杀伐风采,却不知,少公竟然能为了新王做到如此,倒是……”他说着,目光深邃地看着沈羽:“让我刮目相看。” 蓝多角将腰间酒袋解下,拔开塞子递给沈羽:“眼下无好酒,若少公不嫌弃,喝上一口,权当蓝某敬少公一杯。” 沈羽接过酒袋对着蓝多角拱了拱手:“多谢蓝公。”便仰头饮下一口,竟觉此酒唇齿留香干冽清醇,回味竟还带着青葡的甘甜之感,与穆公与陆将的酒都有不同,当下一笑:“这青葡酒是西余的好东西,怎的还说不是好酒呢。” “好酒配英雄,”蓝多角拉了马缰绳,接回酒袋挂回腰间对着沈羽拱手:“已到皇城,进去的路,我便不再陪着少公了。待得登位大典之后,少公入三道门之前,定还要挑个好日子,你我与穆公三人坐下来,好好的喝上一顿才是。” 沈羽翻身下了马车,站在车边将车门拉开,对着内中的陆离招了招手,陆离弯着身子从车中出来,蓝多角笑道:“倒是个美丽乖巧的姑娘,陆将虽去,却留下一个好女儿,先祖护佑,遭逢大难,日后必有大福,”他看着陆离,微微笑道:“离儿,可知我是谁?” 陆离跳下马车,抬头看着骑在马上的蓝多角,眨了眨眼对着他拜了拜,开口却道:“如此热的日头,叔公却这样包着头,不热吗?” 蓝多角被问的哈哈大笑,“真是个有趣的女娃娃,少公若能留了她在身边,想来,三道门中会少些寂寞。”言罢,对着沈羽拱了拱手,调转马头而去。 陆离却歪着头瞧着蓝多角扬尘而去的背影,拉了拉沈羽的衣角,轻声问道:“少公?他是谁呀?” 沈羽笑道:“他是大宛城城主,蓝公多角。” 陆离呆了片刻,忽的噗嗤一下子笑了出声:“过往只听闻大宛城中有许多的骆驼,如今,竟是连名字都这样古怪了。” “他是大宛公族,离儿不可胡说。”沈羽拉了陆离的手轻轻晃着:“走,我带你去见见公主。昨日你还说想念疏儿姐姐,眼下可见着了,她们若是瞧见离儿已然长大了,又这样好看,定然眼前一亮,开心极了。” 陆离的脸却忽的红了半分,低头只道:“哪里好看了,只是你说说而已。” 沈羽却笑着抬手刮了刮陆离的鼻尖儿,弯着身子抬头瞧着她,眼中漾着愉悦的光:“绝非戏言,我们家的离儿落落大方,越来越好看啦!”说着,拉起她的手带着她往一道门而去。陆离低着头,不再说话只是跟着她走着,她知道,沈羽这样的开心,只是因着马上就要见到她日思夜想的那个人,并非全是因着自己,而她那红着的面颊上划过一丝复杂落寞的神情,沈羽终究还是没瞧见。 二人刚刚过了一道门,正在那冗长的高墙之中的阶梯上走着之时,沈羽却忽的停了步子,松开了拉着陆离的手。 陆离只觉手上的温热之感一空,站定步子在沈羽身后,抬眼只见在这长阶尽头,一人已然快着步子朝着她们走来,身后一人快步追着,而两边的皇城卫当下跪下身子低了脑袋。 越走越近,正是桑洛与疏儿。沈羽快着步子往前走了两步,却又停了转过头来,面上满是笑意的伸了手要去拉陆离的手:“离儿,来!” 陆离往后错了错步子,面上一笑:“来什么呀,你快去才是。别让公主这样跑着。”她瞧着沈羽朝着桑洛而去,轻轻的咬着下唇,那悬在半空的手便如没了着落一般垂了下来。 沈羽快步跑着,随着二人愈发的近,面上的笑意更浓更深,直到瞧见那一张想念极了了的面容之时,心头突突地跳着,只瞧着桑洛因着走的太快而微红着脸,轻启朱唇轻喘着气,那样子在此时明亮的阳光之下显得更是动人,恨不得就在此处把她拉入怀中紧紧拥着,却又因着皇城卫在侧,忍了心中悸动,跪身拱手道了一句:“泽阳沈羽,参见吾王。” 她身子还未跪下去,双臂便被桑洛扶住,但听桑洛轻声叨念:“说什么吾王,出去许久,回来就捡我不爱听的说。” 沈羽抬起手,抿嘴一笑,低声只道:“是,臣知错。” 疏儿摸着心口喘着气这才追上来,笑道:“吾王跑的也太快,我都追不上了。” 桑洛斜了她一眼,放在沈羽胳膊上的手刚刚收了回去,便瞧见沈羽身后缓缓而来的陆离,眼神晃了晃,复又将刚刚收回的手伸了出去,再一次拉住了沈羽的手:“这一路回来,可累了?” 沈羽摇头笑道:“一路快马赶车,不是行军打仗,哪里会累,”又转过头对着陆离招了招手:“离儿,来!” 陆离走到近前,低着头,隐了面上的忧愁之色对着桑洛深深一拜:“离儿,见过公……”她话说道此,忽的又一顿,惊觉自己说错了话,慌忙改口:“见过吾王。” 桑洛浅浅一笑:“经年未见,离儿长大了,也懂事了,抬起头来,不要拘礼。” 陆离缓缓抬起头,正对上桑洛那一双温和的眸子。 依旧是那一般绝美的面容,依旧是那一副雍容的气度。 可陆离却从她的眸子之中,瞧出了与往日不同的气势。她知道桑洛定在这两年之中经历了许多她想象不到的事儿,却没有想到桑洛如今的样子虽然未变,却平添十分的凌厉之气,这凌厉之感不在面容,不在衣着,却分分明明的从她那浅淡带笑的眸子中透出来。这一份气势让陆离心惊,心惊之中,又带了折服与欣赏。当下又将头低了下去。 疏儿却笑:“离儿真的是大姑娘了,以往跟个小丫头一般俏皮,如今,倒是变得沉静起来了,”说着,看了看桑洛:“也变得好看极了!” 桑洛微微笑道:“陆将在天有灵,定感安慰。”说着,拉着沈羽的胳膊:“你们星夜赶路,定然累了。先送离儿去珠玉阁,前几日,我让疏儿带了人去将那边儿收拾好了。” “是了,少公放心,一应家什都给备的是最好的,定不会委屈了离儿。”疏儿点头说着,对着不远处扛着步辇的侍从招了招手,又在沈羽耳边低声说道:“从人殿之中过来,姐姐竟还觉得这步辇慢了,径自跑了一路。” 沈羽听得此言,心中温暖又觉心疼,不自主的反手抓住桑洛的手捏了捏,桑洛却道:“又在胡说,”偏过头看了看沈羽:“安顿好离儿,陪我回去。” 陆离却快走两步到了桑洛身前拜了拜:“吾王公事繁重,离儿不敢由吾王送,”说着,跪下身子:“离儿自己去便可。等沐浴换装,再去拜谢吾王。”言罢,便跪身磕头。 沈羽被陆离说的一愣,转而却又觉得陆离所言有理,桑洛如今是一国之主,自然不该亲自去送陆离,她沉吟片刻:“那我去送离儿。” “少公一路辛苦,离开皇城数日,也该休息。”陆离直起身子看着沈羽,轻轻咬了咬嘴唇:“少公与吾王定还有国事要谈,国事为重,不可耽搁。” 桑洛低头看着陆离,未曾言语,疏儿却笑:“如此,那我送离儿去吧。少公送了吾王先回返人殿,这样可好?” “既如此,便就这样吧。”桑洛淡淡开口,看了看疏儿:“好好的照顾离儿。晚些回来也不妨事。” 陆离叩谢了桑洛,便由疏儿带着离去。沈羽呆愣的瞧着陆离的背影,轻声淡了口气:“离儿,总是不一样了。我总觉得她有心事,却又不知道她究竟因何如此。” 桑洛拉了沈羽的手,同她缓缓而行,轻声问道:“你不知道?” “不知。”沈羽眨了眨眼,又呆了呆,转头瞧着桑洛,柔着目光瞧着她微红的侧脸:“洛儿怎么会来?” 桑洛轻笑:“本在人殿之中大典之事,听得皇城卫来报说你已然进了皇城。”她说着,声音变得低浅又温柔:“我心中牵挂,等不得你自己过来。”她说着,便觉沈羽紧了紧手上的力度,复又一笑:“这几日心中不定,眼下,总算安稳了。” 沈羽心潮涟漪,紧紧拉着桑洛的手,“心中不定的,绝非洛儿一人。此后,我就在洛儿身边,哪也不去了。” 桑洛闻言,面上却忽的一紧,低下了头浅浅的嗯了一声。沈羽却似是想起什么一般,眼神一亮:“我有样东西送给洛儿,你定然喜欢。” 桑洛侧过头看了看她:“什么?” 沈羽却俏皮一笑:“一会儿你便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前几日因为拉肚子--整个人虚弱至极,不能码字。不要怕我肥来了。 第183章 怪事突见谶语显? 二人回返人殿偏房之中,及至关上房门,这才尽皆长舒了一口气。 一路行来,周遭皇城卫严阵以待,见王叩拜,在这众目睽睽之下,两手相牵缓步而行,实在觉的别扭。 桑洛走到桌前,如释重负的吁了口气:“如此被这样多的人围着,实在是……” 她本想说实在是烦人极了,可这话还未说完,便身子被人一拉,跌入沈羽怀中,额头已然被沈羽温热的唇瓣贴上,只觉沈羽在自己额头上轻轻亲吻,复又到了眉间眼角,她闭目一笑:“想我了?” 沈羽紧紧拥着桑洛,不舍的将唇从她唇边移开,轻叹一声:“想念的极了,这几日,日日都吃不下东西。”说着,拉着桑洛的手摸着自己的面颊:“你瞧,是不是瘦了?” 桑洛只瞧着沈羽略有些可怜的眨了眨眼,手轻轻的摩挲着沈羽的面颊,却有那么一忽儿的慌神儿,竟没言语,又忽的咳嗽了两声。 沈羽听的桑洛咳嗽便觉心慌,慌得低下头仔仔细细得看着,当下皱了眉:“洛儿也瘦了,怎的还又咳嗽起来了?”她说着,双手搭在桑洛肩膀上矮了身子定睛看着她:“可是近日国事繁重,洛儿又不好好的休息?” 桑洛摇头:“无妨,确是近日忙的过了,有些疲惫。”说着,又道:“方才你说带了东西给我,是什么?” 沈羽抿嘴一笑,从怀中摸出一样物事,拉了桑洛的手放在她手心之中,“看看,可喜欢?” 桑洛只觉手中放了个软软的物事,低头细看,竟是一方粉色的帕子,当下会意,将这帕子摊开来看,但瞧着那帕子上歪歪斜斜地绣着个洛字,字旁边,一根羽毛绕着,针脚虽然难看,却倒是颇为用心。她细细地盯着这帕子,只觉心中沉甸甸的,说不清是开心,还是难过。 沈羽却在此时从背后轻轻抱住她,贴着她的面颊言道:“早在雀苑洛儿生辰之时,就想再绣一条帕子给你,不想经历这样多的事儿,一直拖到如今。”说着,赧然一笑:“洛儿知我,用久了刀剑,拿不惯针线。不过好在离儿耐心,这一路上教我也不嫌我笨,还夸我比上次做得好。以后,时语就如同这羽毛一般,围在洛儿身边护着你。你瞧,我是不是,比之前要绣的好?” 桑洛眼中晃过一抹忧伤,轻声开口:“人回来就好了,绣什么帕子。” 沈羽却笑:“反正日后我也不做将军,倒是有些女红,可以捡起来学……”她说到此,忽觉得一阵微微的晕眩之感,当下顿了顿,吸了口气又觉得方才那感觉过去了,想是这几日连夜赶路太过疲惫,开口又道:“洛儿,可喜欢?” 桑洛没有答话,只是语带犹疑的轻声开口:“若是……我还要你继续做泽阳之公……时语……可会怨我?” 沈羽愣了愣,松开双手走到桑洛近前,低下头看着她,但见桑洛面容凝重,唇微微抿着,垂着眼睑竟不敢看着自己。瞧着她这样子,沈羽心中便猜着桑洛定又有了什么忧愁的心事,而这忧愁的事儿,此番,怕是与自己有关。如此一想,不知怎的又是一阵晕眩,更觉胸口忽的一揪,疼的她额头上冒了微汗。而桑洛却低着头,没瞧见沈羽此时异样。 沈羽沉吟片刻,闭上眼睛缓了一忽儿,拉着桑洛的手让她坐在桌边,蹲下身子抬头看着她:“洛儿,有什么心事,难以抉择?”她双手握着桑洛的手,轻轻的摩挲着,压着胸口的闷疼,柔着语气又道:“洛儿鲜少是这样忧愁的样子,你说给我听,只要我能做的,我都会去做。” 桑洛睫毛轻颤,叹了口气:“前些日子穆公来见,南疆之事久而未决,迫在眉睫。中州大羿蠢蠢欲动,不得不防。如今国中不定,除却穆公,独有哥余阖或可独当一面,将领不足,五军疲乏,军心不稳,我有意,登位之后先收南疆诸城,再征南岳。”她说着,抬眼看着沈羽,双手竟带了些颤抖:“穆公年过五十,力有不怠,向我……求你帮手,想让你在泽阳公之位,再助他整饬五军。我……”她顿了顿,蹙着眉心,片刻才道:“应承了。” 沈羽定睛看着桑洛,半晌,点了点头:“国事为重,洛儿做的对。”旋即一笑:“如此,时语就替洛儿将南疆收复回来,再陪你。”她说着,却又转了转眼珠,有些迟疑的问道:“那……我还可日日瞧见洛儿么?” 桑洛前倾着身子,双手绕在沈羽颈间满目柔情地看着她,点了点头:“若你想我,就来寻我,此后,你可同穆公一同住在狼绝殿中,也可同离儿住在珠玉阁中,你想去哪里?” 沈羽思忖片刻:“那还是同离儿一起好了,一来,离儿孤身一人长日无聊,而来,”她扬起脸对着桑洛一笑:“珠玉阁在二道门中,离洛儿近。” 桑洛站起身子,将沈羽拉起来,叹声言道:“只是同你说好,要诏天下,让你入三道门,眼下,怕是要搁置了。” “我与洛儿之情,不在天下,在你我之间。况……”沈羽柔声说道:“你与我早就在潼濛溪边拜过天地先祖,洛儿在天下人眼中,是舒余的王,可在时语眼中,只是沈夫人。这诏天下之令,有无皆可。”她说着,微微皱了皱眉,竟觉的晕眩之感更厉害,胸口疼痛难忍,当下便出了大汗。她怕桑洛察觉,索性双手抱住桑洛,头靠在桑洛肩上,凑到她耳边,轻声道了一句:“夫人,我说的对是不对?” 桑洛唇角弯着,听她如此说,心中大石才缓缓落下,抬手轻轻抚在沈羽后背上,惊觉沈羽后背的衣衫竟被汗湿透了,当下一惊,推开沈羽要问,沈羽却被她一推,踉跄的后退了两步,面色惨白,满面都是汗水,竟就这样靠在了墙边,抬手捂住了胸口,似是难受的厉害。 桑洛登时吓得瞪大了眼睛两步上前扶住沈羽紧紧地看着她:“怎么了?是觉得哪里不适?” 沈羽皱着眉,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胸口之中撕扯一般,疼的周身发着颤,迷蒙的目光之中瞧见桑洛那吓坏了的样子,咬牙只道:“想是这几日连夜赶路,有些累了。不妨……”她话未说完,又是一阵疼痛之感,较之前更烈更猛,不由得闷哼出声,双腿一软坐在了地上。 桑洛吓得六神无主,瞧着沈羽这样子惊慌的连嘴唇都发了抖,便就在此时脑中不由想到当日姬禾所言孤王之命会害死沈羽一说,一张脸霎时苍白如纸,转而对着门边喊道:“来人!来人,传医……” 门外皇城卫应声而入之时,沈羽却忽的开口低声言道:“不可传医官。”她闭着眼睛,空出左手抓住桑洛的胳膊摇了摇头:“我……我不能……” 桑洛当下会意,她是怕医官来了之后,自己的身份泄露,招惹些不必要的麻烦。可她眼看着沈羽面色越来越白,模样愈发的痛苦,心中绞痛,红着眼眶咬着嘴唇:“那我……我……” 沈羽虚着声音,拉着桑洛胳膊的左手剧烈的发着抖,断断续续的言道:“叫……离儿……离儿懂些医术,我就坐在这里,缓一会儿就好……”她话未说完,竟胸口一窒,一口血喷了出来。 两个皇城卫怔愣当场,却不知沈公如何,跪落身子只道:“吾王,可需属下去寻医官?” 桑洛身子一抖,跪下身子将沈羽揽在怀中,慌得声音都发颤:“不必,速去珠玉阁,让疏儿与离儿马上回来!” 皇城卫领命而去,沈羽只听得隐约脚步声远去,却越发觉得听不真切,此时她满口血腥之气,心中疑惑万分,她素来身子强健鲜少病痛,一路来时也不曾打斗,更不曾吃下什么奇怪的东西,纵不知自己究竟为何忽然如此。可她眼下无暇细思,只因着胸口疼痛愈来愈烈,周身越发的无力,只得脱了力般的靠在桑洛怀中,鼻间萦绕着那股熟悉的淡雅的幽香。她怕桑洛担心,又听得桑洛在她耳边低声说着什么,却怎的都听不清楚,可怪异之感又来,只觉自己越听着桑洛说话,越感觉桑洛的手颤抖的抚在自己面上,疼痛越厉害。 在这般时刻,她只得张开口,断断续续地说了一句:“洛儿莫怕……我没事……” 可她口中说着让桑洛莫怕,桑洛却哪里不怕? 她不知沈羽为何如此,姬禾那一番言论却不断在脑中回响,越是想,越是害怕,越是害怕,越是紧紧地搂着沈羽。 这害怕之感,桑洛曾有过,便就在那一日沈羽中了吞蛊,在飞跑的马车之中倒在她怀中之时,她就是如同这样的害怕。可那时,她知沈羽因何而此,而今日此时,沈羽却究竟为何…… 难道真是所谓天命? 桑洛此时慌得厉害,脑中一团乱麻,只觉不论是天命还是人为,只盼着离儿能查出个一二,能让沈羽赶快解了眼下的痛苦不适。珠玉阁离此不近,她不能唤了医官前来,又不知自己还能做什么,心急如焚之下,便落了泪。 疏儿与离儿慌忙赶来之时,但见桑洛跪在地上,衣衫上沾着零星的血迹,沈羽靠在她怀中,面色惨白了无生气,已然晕了过去。二人登时便吓得停了步子,陆离更是低呼一声,身子发软站立不稳的扶住了门边的矮桌。 而桑洛却依旧跪在原地,面色阴沉目光迷茫,瞧着陆离弯着身子在床边摸着沈羽脉门,口中轻声低喃着听不清的话,眼瞧着几个仆从将沈羽抬到床上,端来了热水与药箱,只觉怀抱空荡,心生恐惧。那仆从们但见吾王在地上跪着,哪里还敢站立,尽皆跪落下来,趴伏着身子退出门去。 疏儿跪在桑洛身边,想要将她扶起来,桑洛却怎的都不动,她也只得就这样陪着她跪着,可让桑洛跪着却总不是办法,疏儿双手扶着桑洛的胳膊,只觉桑洛周身都剧烈的发着抖,她心下一沉,轻声言道:“姐姐,好歹坐下来,若是离儿不行,我便去唤医官来。医官医术高明,少公吉人天相,定然没事儿。” 桑洛目光微晃,长长的吁了口气,定定的看向床边,踉跄的站起身子,走过去,靠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也不言语。 陆离拧着眉头把过脉象,复又前倾着身子去看沈羽的面色,许久,她沉着面色颇为迷惑地摇了摇头:“脉象平和,不见病相。”她看了看桑洛,轻声问道:“可吃了什么?” 桑洛摇头:“并未。刚刚回来便如此了……”她说着,复又反问:“她与你回返这一路上,可是吃了什么东西?” 陆离沉吟片刻:“我与少公吃的东西都是一样的,若真是有什么不妥,也不该只她一人有事。”她站起身子,面容忧愁的看了看沈羽,转而站起身子跪落下来:“吾王,离儿医术尚浅,所学不精,怕是,还得请医官来瞧,只是……” “只是什么?”桑洛犹疑的看着陆离。 “只是,我只怕便是医官,也查不出少公究竟是怎么了……她这样子瞧起来,若不是急病,便就是中了毒,可我与少公一直在一起,之后,少公与吾王也在一起,真若中毒,也不该只她一人。如此看来,实在是,”陆离蹙了蹙眉:“很怪。”她说着,声音更显焦虑:“况医官……医官若是查看,万一……” 这后半句话陆离并未说出口,只是抬眼看着桑洛。桑洛自然明白陆离担心之事,可沈羽究竟是病了还是中了毒,总要有个说法,总要有个对症下药的方子,若是蓝盛在此,或可看出沈羽究竟怎样。 可眼下,纵观皇城之中,除去她几人,还有谁能帮上忙? 桑洛沉吟许久,双手用力的绞着帕子,此时她心中已然慌了,却死死的咬着牙关压住心绪,抬眼看向疏儿:“让姬禾入一道门,来见。” 第184章 何来长别留恋怨 姬禾似是知道桑洛总是要寻他,来的倒是快,瞧见沈羽之时,竟是连眉头都不曾皱。只是让人关了房门,径自走到沈羽身前,定定地看着,一言不发。 桑洛疑惑的看着姬禾,一双眉眼定在他苍老的面上,脸色,却愈发的阴沉。 姬禾定是知道什么。若是不知,他纵不会如此镇定自若。 她心中焦急,却依旧忍着不着一字。 片刻,姬禾弯下身子,拉了沈羽的右手看了看,口中咕哝了两声,复又将她的手放回去,转身对着桑洛微微一拜:“吾王,请这两位姑娘,先行出去吧。” “国巫可是已然知晓少公怎的了?”陆离听得此言,终究还是开口急问,可她问过,又见桑洛那一双眉眼转而看着自己,惊觉自己此时不该在桑洛面前因着心急如此唐突的说了话,只得低下头,闭了嘴。由着疏儿拉着一同出了房门。 姬禾眼神定在那刚刚关起的门上,叨念一句:“这陆家的姑娘,对沈公,倒是颇为用心。” 桑洛起身坐在床边,拉了沈羽的手颇为忧心的看着她,一双眉紧紧地蹙着:“她……究竟如何?” “老臣已与吾王说过,孤王之命……” “我不信什么孤王之命。”桑洛的面色更寒,抬眼看着他,厉声打断了姬禾的话,“你莫要再与我兜兜转转左右言他,只须告知,沈羽,究竟如何?” 姬禾若有似无的点了点头,在床边跪下身子,轻声叹道:“世间有阴阳,一母黑白子,母生子长别,母死子亦枯。” 桑洛迷茫的歪了歪头,似是不明白姬禾所言,可只听着几句话,又觉的令人寒冽非常。 姬禾说着,拉起沈羽的右手,将其掌心在桑洛面前摊开指了指,“吾王,可瞧的见?” 桑洛低头细看,当下便是一声轻呼。沈羽右手中指之处,竟有一条隐约黑线在其肤下,已然到了第一指节之处。她从未见过这般情景,眼瞧之下忽的冒了汗,心中已然隐约觉出不妙。她凝目看着姬禾:“她……是中了毒?” 姬禾沉吟片刻,轻声叹道:“不是毒,是蛊。”他抬眼看了看沈羽,眼光之中,也闪过一丝复杂之感:“此蛊,名为长别。是南岳国中,早已失传百年的一种怪异的蛊术。这东西……”他看向桑洛:“在百年之前,专在南岳王族用于违背阴阳和合之理的那些人。” “南岳……”桑洛眉心紧绞,面色沉重:“又是南岳。此蛊,可有解?” “这长别蛊,一母两子。此二子,分别落于二人体内,顺血脉而行。母蛊不死,则子蛊不灭。而中蛊之人,若与有情人相处多一刻,这条毒线,便会顺着血脉增长一分,且痛苦异常,晕眩呕血,若到心脉,则药石无医。是以,若有违背阴阳之人,两情相悦,便用子蛊惩之,让二人为彼此性命,不得相见。故名长别。”姬禾说着,面上又浮起一抹古怪的神情:“眼下看来,吾王并未中此蛊,独有沈公身上一子蛊,下蛊之人,可谓狠毒。” 桑洛已然听得背后冷汗涔涔,但听他如此说,当下追问:“国巫何出此言?” “子蛊本应种在两人体内,可如今唯有沈公身上一子,吾王却安然无事,想来,下蛊之人已然将另一子蛊烧死,如此,沈公所要承受之苦楚,便会加倍。若寻不到母蛊所在,将其用火烧死,沈公若想保命,只能对吾王,避而不见。” “避而……不见?”桑洛的身子微微发了抖,“可这一路我都与她在一起,若要下蛊,我又怎能不知?” “长别蛊虽然凶险,可下蛊却很麻烦。子蛊入体,会在体内沉睡四十九日,还需药催,若无药催,则会一直沉睡不动,中蛊之人,若非蛊发,则与常人无异。由此看来,沈公中蛊之时,应在两三月前,”姬禾沉思言道:“两三月前,正是辰月叛乱国中危困之际,且下蛊之人,定然知道沈公身份,若非如此,断然也不会下此怪蛊。”他看着桑洛:“吾王可能想得到,还有谁知晓此事?若能想到,或许依线而寻,能寻到母蛊。” 桑洛凝眉苦思,浅声淡言:“若与南岳相连而论,她曾被南岳大祭司舞月带走,而国巫所言,此蛊乃南岳王族之物,而舞月就是个中高手,难道是她……” 姬禾思忖半晌,对着桑洛拜了拜:“眼下,还需遣人先将沈公送出去,只要见不到吾王,她自然无事。” “送……送出去?”桑洛不由得拉紧了沈羽的手,眼神定在沈羽那了无生气的面上,只觉心头一阵扯痛。 “既然知道母蛊何在,吾王大可让穆公领兵前往,将那舞月擒回,届时母蛊一死,沈公体内子蛊便有可解。”姬禾叹道:“只是……”他眉峰微动,看向桑洛:“老臣还要提及命数之事。所谓谋事在人,可成事却在天。此事,发于吾王得位之前,虽是人为,想来,也有几分天意。此番若我们能得长别母蛊而毁之,吾王与沈公自可同往昔一般相见,可日后,还会出些什么事儿?吾王所言不信孤王之命,可眼下谶语已显,老臣还请吾王,为了沈公性命,再三细思。” 桑洛痛苦的闭上眼睛,心头窒闷的厉害,却又带了一丝的愠怒。她争王之位,本就是为了能护得自己与沈羽安宁,她不信所谓孤王之命,却又不得不忌惮三分,可她却不曾想到便是她绸缪安排,让穆公尽早平定国事,让沈羽不入三道门,仍旧抵不过几个月前为人鱼肉之时的阴险算计。 那日沈羽被舞月带走,毫无反抗之力,她与舞月之间究竟发生了怎样的事儿,桑洛也不全知,而舞月此人的聪明阴毒她却见识过,加之舞月当日看着自己的那一番暧昧的目光,让她如今想来都倍觉不适,那是一种怎样的目光,她心中自然明白。若舞月洞悉沈羽身份,下蛊害之,若非为了她桑洛,便是为了南岳能在南疆诸城一事上占的先机。 千算万全,似是总算差了一步。 可她却不能在此时因着自己的不舍与担忧就害了沈羽。 她从未想过,会有一日,因着自己,害的沈羽丢了性命。 桑洛的面色变得更加苍白,呼吸都变的急促起来。 “吾王,一切尚有转机,早作决断。”姬禾跪落在地,趴伏叩首。 桑洛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又用力的握了握沈羽的手,前倾下身子在她唇边轻轻碰触,极为不舍的怎的都撑不起身子,许久,才决然地松开手,站起身子走到窗边,双手用力交握着,开口言道:“国巫,你带皇城卫,护送沈公去二道门内珠玉阁。”她说完这句,似是用尽了全身力气一般站立不稳,双手扶住窗棱,顿了顿,又道:“我累的厉害,大典之前,我要在三道门中休息调养,来人,一概不见。” 姬禾应声叩首,起身出门,片刻,便带了皇城卫来,将沈羽背在背上出门而去。疏儿慌了神儿的快步到了桑洛身边,但看着桑洛面色颇为难看,胸口起伏着,慌忙的将她扶住:“姐姐,为何……” “别问。”桑洛缓缓睁开眼睛,眼眶都红了,却忍着目中的泪,目光之中划过一丝浓重的愠意,而这愠意之中,又分明的带着恐惧之感,直到听着外面的脚步声没了,才虚脱的靠在窗边。 却在此时,有一侍从小步跑来,跪落在地只道国相玄书殿外求见。疏儿担心桑洛,还未等桑洛开口,便当下言道:“吾王此时身子不适,不见,去回了国相,让他改日再来!” 那仆从却又扣头言道:“国相只说有军国要事定要此时觐见吾王,若吾王不见,他便长跪殿外。” “他这是要倚老卖老吗?”疏儿怒道:“那就让他……” “疏儿,”桑洛轻声开口,吐了口气,双手已然因着用力变得僵硬酸痛,她抬起手搭在疏儿手上,抖得厉害,言辞却坚定:“让他在正殿候着。” 那仆从瑟瑟而去,疏儿紧紧扶着桑洛的胳膊:“姐姐,你这……” “走吧,去听听他要说什么。” 桑洛稳下心神,松了手径自往正殿而去,不过多时,便已然瞧见了跪在殿中的玄书。玄书趴伏在地,叩头三声,行的正是大礼。 桑洛坐在王座之上,疲惫的看着八步金阶之下的国相,心中却烦乱极了。 “国相此来,有何要事?” “老臣此来,确有关乎军国之大事。”玄书颤巍巍的站起身子,声音却洪亮:“臣近日里,得一消息,本是不信,可今日听闻人殿之中出了些事儿,思前想后,冒死来谏。” 桑洛闻言,在心中便是咯噔一下,却是弯唇一笑:“看来,玄相也是个喜欢听人嚼舌头的人。” 玄书只道:“并非喜欢,只是关乎国运之事,老臣,不敢疏忽万一。” “既如此,那玄相便说说,听到了什么消息,又关乎怎样的国运?” “老臣听闻,泽阳沈羽,并非男子。”玄书拱手拜道,眼神却定在了王座之上的桑洛面上。 桑洛眉峰一跳,双目一眯,面色便更是寒了几分:“国相,如何听闻?” “老臣本也不信,想沈公少年英雄,征战杀伐勇猛无敌,又入籍在册,怎会是女子?只是,”玄书躬身跪地:“只是老臣方才听闻沈公急病,倒在人殿之中,吾王,却不传医官。传来的,都是女子侍婢,老臣细想许久,沈公已年过十七,男子须发浓重,更况沈公将门奇才,骨骼精奇,早也该有微须,而沈公并无。如此,老臣便有疑问,是以,前来。” 桑洛沉默地看着玄相,心中便更是愠怒,听他此言,冷笑一声:“玄相此来,是向我问沈羽之罪?” 玄书复又磕头言道:“老臣不敢,只是沈羽若真非男子,其着男装,行斥勃鲁,得狼首之位,又继泽阳公位之行径,已违国中祖制,又犯欺君之罪。此人,不可留用皇城。” 桑洛目光凌厉的看着玄书:“不可留用皇城?却又为何?” 玄书挺起身子:“纵观舒余国中,从无女子封公之理,若不论其罪,恐,难以服众。” “哦?”桑洛眯着眼睛微微一笑:“玄相之说,确实有理。只是,我有一问,玄相若能解我困惑,我便依你所言,将她逐出皇城。若你不能答,我,怕是要治你之罪。” 玄书愣了愣,旋即拱手:“吾王请问。” “纵观舒余国中,从无女子封公之理。可,”桑洛轻声一笑:“我既可为王,沈羽,为何不可为公?” “吾王天命所归……” “我是否天命所归,你怎知道?”桑洛站起身子,怒声打断了玄书所言:“今日,玄相既提及沈羽之事,我也给你一个答复,我可为王,沈羽自可为公,当日中州大羿掠我国土,她沈氏一族几乎尽灭,她父兄战死龙泽,还未到十六岁便亲人全无,左右无缘,却心性坚定一心为国,率军日夜苦战将中州大羿逼退龙首山东再不敢犯,辰月之乱,一国危困,她率军勤王,护我周全,如今我既登大位,你却不顾她一路行来之艰辛苦楚,对她所献功绩置若罔闻只因着她是女子,玄相三朝老臣,难道竟还会因着这样的事儿而蒙了心,说出什么不可留用皇城,什么从无女子为公的一派胡言!” “吾王!”玄书叹声磕头:“老臣绝非不通情理之人,老臣亡妻便是徐海城中人,虽早与族中不曾来往,可毕竟与沈羽其母荀柔份属同宗,臣又怎会想要害她。可吾王切莫忘了,当年的惠武之乱!” “我非蒙雀,她亦非蓝盛!”桑洛听得惠武之乱四字当下勃然大怒,愤然的将面前几案上的杯盘甩落在地,“玄相乃国之忠臣,应知沈羽乃难得将才,你既与沈羽有些关系,便应同我一般护着她,于国于私都该保她平安无事。更应知什么话当讲,什么话不当讲。” 玄书摇头苦叹:“老臣是真的想救护她,只是怕吾王对她之护,为她招来不该有的厄运。” 他这话如同一记闷锤重重打在桑洛心头,她晃了晃不知,不住的咳嗽,扶住王座终究因着觉得晕眩跌坐其上,许久,长长的吸了一口气声音沙哑:“玄相所言,我记下了。如今国事繁杂,与南岳大战在即,此事,我自有分寸。玄相,回去吧。” 玄书张口欲言,可瞧着桑洛那疲惫的样子,终究还是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只道了一句是,复又磕头,退了出去。 桑洛无力地靠在王座之上,任疏儿怎的说,都不着一字。她心中乱的很,她不知是否真是所谓天命,便是自己再坚持都无所用途,可诸事大定,本是一片光明景象,却险象环生阻滞突现,如今,更不知玄书所谓消息从何而来,她只觉腹背受敌,通体冰凉,不得不心中恻然,更是如履薄冰。 许久,她微微睁开眼睛,看着跪在身前的疏儿,轻声叨念了一句:“疏儿,我这王位,是不是夺的错了” 作者有话要说:敲黑板,划重点——许多事情都交杂在一起发生了,是不是,有些,太巧了? 第185章 谁知生前身后事 泽阳少公在人殿之中急病而倒又被国巫带走;国相入殿半个时辰,而女帝却不知因何震怒,回返三道门中,传封门令,两日之中,诸公群臣不得入一道门。诸多消息如狂风卷地一般,还未到黄昏,便传遍了皇城王都。 一时之间,诸公哗然,群臣疑惑,议论纷纷。 黄昏起了大风,到第二日,便就落了雨。 清晨时分,雨还只有牛毛一般,及至中午,已然成了豆大的雨点儿,噼里啪啦的敲打在殿瓦之上窗棱之间,地势低些的墙角,已积上了水;到了夜中,雨势不减,反而更大。 狼绝殿不大,因着大雨骤降泛起了潮,内中不仅透出了一抹寒凉之意,还夹杂着些木屑的潮味,与泥土气息搅在一起,随着风一同吹过半掩的大门,引了不断的吱嘎微响,让人周身发凉。 皇城中出了不小的事儿,不过一月的晴日之后,终究还是刮起了又一阵怪风。新王即位,本就会出些大大小小的事儿。可今日的事儿,让人捉摸不透,让人胆战心惊。 穆及桅的面色寒彻,凝重的脸色在昏黄的烛火光下如同刀刻石雕的一般硬。他双手交合的握着,穿着一件单薄的衣衫坐在桌边,目光定在虚掩着的殿门上。 所有的人都知道沈羽生了急病,病的突然又怪异。 传言并未描述详尽,然穆及桅心中明了,若非事态急迫,桑洛绝不可能让如此的传言就这样在皇城中散播开来。 可沈羽怎的就会病了呢? 穆及桅深深地蹙着眉头,早在昨日听到这消息之时就觉此事有些隐情。且不说沈羽身子硬朗,少有病症,单是她此番出行只为带回陆离,一路上并无艰险更是走了官道,更不该招惹什么急症。而传闻女帝见过玄书之后,大发了雷霆,下了封门令,谁也不见。如今他在一道门中,便是再心急如焚,也见不到桑洛,更见不到二道门中的沈羽。 外头的雨声让他心中更加烦乱,一双手用力的搓了搓,沈公急病,女帝下封门令之说,已然是昨日的旧闻了。他重重的呼出一口气,眉头紧的怎样都松不下来,更令人心生寒意的,是今日晌午时分听到的一个消息,这消息不知究竟是从谁的嘴里传出来的,可这消息…… 穆及桅焦躁的站起身子,索性从正殿之中出来,不顾寒凉的雨点儿,坐在了台阶的最高处,不过一忽儿,便周身湿透。 泽阳少公,并非男子,而是个女儿身。 自听到这消息,他便已然怔愣了半个时辰。从那时到如今,他的脑海之中没有一刻不再想,除了他们几人之外,还会有谁,知晓沈羽的身份。又或是…… 究竟是他们之中的哪一个,会忽然将这秘闻宣之于众。 这想法便只是在脑中一闪,都让他冒了一身的冷汗。若真是有人有意为之,目的为何?不言而喻。 新王即位,女帝登基。女帝本就违背祖制,当日希蒙在临城被桑洛处死,可国中如希蒙一般的人,绝不在少数。自大金乌令驰援临城以来,诸公众将皆知桑洛沈羽鹣鲽情深早已如同一人,而诏泽阳公入三道门之事,便是桑洛不说,众人亦皆心知肚明。 而夺位容易,守位更难。国中从无女帝,八族更无女公。若沈羽为女子的消息天下皆知,这便又成了故老旧臣的手中砝码,今日不动,明日不动,可总有一日,会将此事拿出来,或直对沈羽,或胁迫桑洛。 更有甚者…… 穆及桅的眸子之中划过一抹恐慌的惊惧之色。 更有甚者,会想尽法子对沈羽陷害诟病,以达心中那说不明朗的目的。而眼下,又逢新王登位大典在即,沈羽这突兀的怪病与忽然的流言,任他怎样想,都觉得太过“恰到好处”。 许是因着夜雨寒凉,他不自觉的打了个寒噤。 有事来。 一定有事要来。 穆及桅忽的站起身子,抬手将面上的雨水抹了,循着台阶往下走去,他如今入不得二道门,只能在一道门之中去寻玄书。至少玄书昨日曾见过桑洛,而国相素来中正,若他有所问,应也不会诓他。 可他刚刚下了台阶要往玄书之处去时,却在雨幕之中瞧见一佝偻身影,正不疾不徐的撑着伞往此处走着。他定了步子,只觉这身影有些熟悉,待得来人走进,便是轻声低呼,还未及言语,耳边已然传来了苍老沙哑的声音。 “如此深夜大雨,穆公,是要去寻国相么?” 姬禾的衣裳也并未因着撑伞而有几分干的地方,抬着头眯着眼睛从伞下看着穆及桅,咂了咂嘴:“若我说,国相,不会告诉你什么有用的东西。” 穆及桅对着姬禾深深一拜,当下开口急问:“国巫可知,如今沈公如何?” 姬禾只道:“这雨太大,下的人心里憋闷,穆公可否请我到你狼绝殿中,喝一杯?” 穆及桅心中着急,哪里还有什么心思同姬禾饮酒?可他却知姬禾此人,便是天下人都急死了,他怕也不会急上一分半毫,只得压下心中焦躁,引着姬禾入了狼绝殿中。 姬禾将伞放在一旁,看了看穆及桅那一身湿透的狼狈样子,目光中却晃过柔和之色:“穆公对沈羽,确实关心。看来,我此番,应是找对人了。” 穆及桅身上的雨水滴落在脚下的地面上,头发还不断的滴着水,他却管不得此时自己是个什么样子,拱手只道:“国巫,桅心中着急,还请国巫,诸事明言。” 姬禾舒了口气,走到桌边,径自将放在桌上的酒壶拿起来倒了杯酒,仰头一饮而尽,枯瘦的手指将嘴一抹,笑了笑:“大雨袭城,濯洗万物,草木惊惧,人心难测。看来,有些事儿,是遮不住了。” 穆及桅身子一抖,当下便知他所言指的是沈羽之事,可他却又疑惑,纵不知姬禾谈起此事如此气定神闲,他却是何时知晓沈羽身份的。他怔愣片刻,姬禾却坐下身子,又斟了一杯酒递向穆及桅:“穆公,坐下来说吧。” 穆及桅双手接过酒杯,将杯中酒一口灌进肚子,烈酒入喉,勾起暖意,他坐在姬禾一边,眯着眼睛看向姬禾。却见姬禾面带笑意对着自己点了点头,更是迷惑。 “我知穆公年少之时,曾受徐海成荀柔恩惠,荀柔,是沈羽生母,沈羽,又在斥勃鲁之后,救下穆公一命。我知穆公是知恩图报之人,便是知晓沈羽身份,也不会吐露半字,我说的,是也不是?” “看来,”穆及桅犹疑地看着姬禾:“国巫也早就知道了沈羽并非男子。” 姬禾笑道:“知与不知,总也不能左右旁人。但我知穆公信我,自然也会对穆公推心置腹。今日此来,也就是看中了穆公会舍命对沈羽相护的坚定心性。” 穆及桅沉思片刻,忽的抬眼直视姬禾:“国巫此言……难道沈羽之急病,真是有人故意为之?” “沈羽并非急病,而是被人下了蛊。”姬禾敛了笑意,面容凝肃:“而此蛊,至少在两月之前就已经潜在她体内。” “蛊?”穆及桅惊呼一声,神色一凛:“国巫是如何知道?” “姬氏一族,历代为舒余国巫,通晓天相,善占测。少年之时,游历四方,增长见识,接天地灵气。此长别蛊,你们后辈,知之甚少。而我却见过。”姬禾轻声一叹,面上交杂着瞧不明白的复杂神色,似是遗憾,又似是有几分苦楚:“此蛊若说阴毒,远不及其他,若说凶险,也未必会见血封喉致人死命。它最骇人的地方,是慢。慢,而苦楚万分。” 穆及桅的神色随着姬禾所言而愈发阴鹜沉重,听得他最后一句话,眉头都搅在了一起。 姬禾冷哼一声,摇了摇头:“下蛊之人,究竟是何目的,眼下混沌不明。但长别蛊,却可让沈羽对而今女帝避而不见。若她耐不住心中情愫,见一次,则毒深一分,见一次,则痛苦加剧一分。” “如此狠毒的手段,究竟是谁?”穆及桅咬着牙关,握紧了拳头,却忽的嘶了一声,定睛瞧着姬禾:“可若如国巫所言,下蛊之人,定知晓沈羽与女帝的关系。” “不仅知晓她二人关系,还知晓沈羽并非男子。”姬禾对着穆及桅微微点了点头,瞧着他目色更是迷茫,复又言道:“长别蛊,对男女无用。偏对违背阴阳之理的人有用。” 穆及桅“啊”的一声低呼,当下僵住了身子,片刻说不出话来。 “女帝只道沈羽曾被南岳大祭司舞月带走,而长别蛊正是南岳王族失传已久的东西,若是舞月下手,顺理成章。本来,我也以为定是如此。可今日,我却忽然听到沈公并非男子的传闻,而今这传闻已然在这疾风骤雨之中传到四处。这一切,来的太快太巧,让我不得不从新思量是否在国中,有人意图对女帝与沈羽不轨。”姬禾说话间,抬眼看着穆及桅:“是以,我来寻穆公。只是因着,”他苦笑摇头:“我纵观皇城,如今可信的,怕也唯有穆公一人了。” 穆及桅目光一闪,旋即起身对着姬禾拜道:“国巫但有所言,桅绝不敢辞。” “今夜,我想请穆公随我一同,去寻一人。或许寻到此人,便能揭开着忽然而起的迷雾薄纱一角。” “谁?”穆及桅惶然抬头。 姬禾站起身子,面容更加沉重,喃喃地道了一句:“蓝多角。” 作者有话要说:哦豁,下面是老头子们和叔叔们的飙戏时间了。 第186章 实有苦衷不敢言 因着登位大典在即之故,八族诸公如今都入了一道门中。而此时已至深夜,又逢大雨,一道门中除却值守皇城卫,便是宫殿楼阁之中的烛火都极少了。蓝多角所在居处倒是与狼绝殿相较不远,穆及桅心头沉重的与姬禾一前一后的在暗夜之中走着,走的越快,便越觉得周身冒着一股寒意。 姬禾口中说出蓝多角这三字之时,穆及桅愣了许久。 大宛蓝氏从未有过反叛之心,辰月乱中对女帝更是率先臣服,蓝盛对女帝沈羽皆有就命之恩,与今日之舒余,可算是大功之臣。难道这几日的一切事儿,都是蓝多角所为?可便是谁要做手脚,也不该是蓝氏一族啊。 这念头让穆及桅那本就沉重的心绪复又深深地沉入了瞧不清楚的漩涡之中,怎的都脱不出身来。这一路行中他数次开口欲言,又紧紧地把心中疑问压了回去。他心知肚明,便是自己此时问了,姬禾也不会说一个字。但姬禾既然雨夜到访,又带了自己来寻蓝多角,或早或晚,都会给出一个答复。 又或是…… 穆及桅抹去面上雨水,抬头看着蓝多角所居的登望阁的殿门之中隐约的露出一抹烛火光亮,握进了拳头。 又或是,这答复,只有蓝多角,才能解答。 而他却又在跨入殿门之际,心中犹疑。就在这风雨交加的深夜之中,他惊觉自己既希望能快些寻到幕后之人,又希望此人绝非蓝多角。然这忽然而来的犹疑不定,在见到蓝多角之时,当下便成了一块千斤的石头,重重的捶在了心口上。 蓝多角只在瞧见姬禾的那一忽儿愣了愣,却又一句话不说,径自拿了烛台,引着俩人到了偏房之中,而这一路行来,他们三人,只是缓步慢行,谁也不曾言语。 蓝多角将烛台放在桌上,沉静的面上瞧不出一丁点儿的疑惑与慌张,却又似是透出了一抹凝重之气,而这凝重之感,穆及桅从未见过。他心中几已确信了此事定与蓝多角有关,脸色便又沉下来几分。 “叔父。”蓝多角对着姬禾深深一拜,口称叔父,起身之时,却又看着穆及桅笑了笑,那眼神儿落在了姬禾身上:“我猜着叔父迟早会来寻我,却没想到,你会带了穆公前来。” 姬禾低叹一声:“看来,我要问的这事儿,你是认下了。既已认了,又何妨多一个人听得?” 穆及桅神色一凛,当下言道:“蓝公,女帝与沈公,皆对你敬重有加,你为何……” 他话未说完,蓝多角却看着姬禾,淡然开口:“叔父应知,与此事,穆公不该知道的太多。”这话说着,似是全然未将穆及桅的话听在耳边。 穆及桅目光一闪,姬禾却哑声笑了笑:“国困,人危。危难之际,轮轴之间,总要有人能当得大任。如今女帝与沈公皆陷于困顿危难之中,我一人之力,颇显单薄。穆公,值得信。”他说着,手微微抬了抬,咂了咂嘴:“坐吧,今夜,要说的,太多了。” 穆及桅拧着眉头死死盯着蓝多角,步子却不动,看着蓝多角与姬禾落了座,这才颇为不情愿的走到桌边,拉了凳子坐下来,弄出了不小的响动。 蓝多角复又轻声一叹:“看来穆公心中,对我已然动了怒气。穆公对沈羽,确实爱护,叔父领了他来,是要拿了我去寻女帝,治我个谋逆之罪?” “大宛蓝氏,绝不会谋逆。”姬禾开口打断了蓝多角的话,“若我要这样做,何苦在女帝面前隐了长别蛊之事,为你绸缪?”他凝目看着烛台上跳动的灯芯,“长别蛊若无甘罗酿催发,不会来的如此猛烈。而手中存有甘罗酿药方的,如今舒余之中,唯有蓝盛。可蓝盛此时并不在此,那便只剩了你。况昨日我带沈公与陆离回返珠玉阁,陆离与我提到她们入城之时,遇到了你。是你,让沈羽喝了甘罗酿。” 蓝多角微微一笑:“是我。” 姬禾的眉心微蹙,抬手按在穆及桅那握了拳头的胳膊上轻轻拍了拍,目光移到蓝多角面上,喃喃开口:“下蛊之人,是你,还是……” “也是我。” “蓝公!”穆及桅实在认不得心中的怒气,压着心中愤然粗声开口:“沈羽对你素来敬重,女帝亦待你不薄!她们所经历之事你大宛蓝氏比我看的更清楚,如今诸事初定一片光明景象,你给她下蛊,还将她是女儿身的身份散播皇城,平地之中横生波澜,你这……究竟……” 姬禾捻着胡须,沉着脸色:“若是你下了蛊,这一路上你就随侍女帝左右,不愁催蛊的机会,你却选了登位大典之前的两日,此事,我想问个明白。” “只因女帝为王之后,沈羽,断不可再跟随她左右。” 穆及桅旋即开口:“为何?” 蓝多角苦笑摇头,静默半晌,站起身子走到窗边,将那窗户推开,听着外面哗啦雨声,许久,才幽幽然的道了一句:“我大宛蓝氏,历代为舒余王族守护定国之脉,大宛族训,此生俯首真王,兴亡更替亦不可改。但有危及国脉之事、之人,皆需为王除之。”他的手放在窗上,用力的将这一扇窗往回一拉,将风雨关在窗外,吐了口气:“沈羽此时,便是危及国脉之人。” 穆及桅听的满面迷茫,不解地看向姬禾,却见姬禾那凝肃的面上忽的多出一丝鲜有的惊恐之色,当下便又是心中咯噔一下。他开口欲问,却瞧着姬禾干裂的嘴唇微微颤着,轻声道了一句:“你为何有此一说?” 蓝多角重重叹了口气,转过身子看着二人:“此事,本不该说与叔父与穆公听,可眼下,”他说着便又是自嘲一笑:“我也只有一人,自知若我不说,穆公怕就真的要拿了我去治罪,叔父与我蓝氏有恩,既然信得过穆公,我也只能以实相告。”他歪了歪头,侧耳听着窗外雨声,闭了闭眼睛,“沈公,瞧见了天元大祭。” 姬禾眉间一跳,身子微微一抖,口中呢喃:“他……竟开了天元大祭……” “那一日,雨也如眼下一般的大。”蓝多角声音极轻,几乎没在雨打屋顶的噼啪声中,室中二人却听得清楚,眼神儿没有一会儿从他更显沧桑苦楚的面上移开,“叔父应知,我大宛一族,世代守护定国石,拜服定国石所选真王。此事,除却吾王,国巫与我大宛公族,旁人皆不知晓。那一日,先大兴帝率王子与公主到了大宛秋猎,便已将伏亦与牧卓玉牌放入定国石中。可……”蓝多角困惑的睁开眼睛,迷离的目光定在姬禾苍老的脸上:“想来叔父心中应该明了,这二位王子,皆非真王。那时,又逢哥余阖毒害王子亦,先大兴帝急怒交加,未到日子便强行命护国卫开启石门请定国石……” 姬禾闻言便倒抽了一口凉气,继而便重重拍了拍大腿,摇头叹道:“糊涂!糊涂啊!” 蓝多角苦笑一声:“逆天而行,强行开石,已违背祖制天意,定招祸事,须开八十一天元大祭,以天火焚身献祭而避害。是以,他早命沈羽带了八十一皇城卫在霜雪林外候着。我苦劝无果,只得随侍左右不敢再说一字。可……”他皱着眉头,苦恼的看着姬禾与穆及桅:“便就在十二护国卫引了天火,天元大祭进行之时,本该离去的沈羽却慌忙而返。” “那……那又……如何?”早已听得满心疑惑的穆及桅不解问道:“瞧见了?又……怎样?” “天元大祭乃舒余秘巫术之首,”姬禾哑声开口:“邪鹜诡谲。开祭之时,除去真王与护国公,真王身负龙气,护国蓝公有定国石护之,其外之人,皆需天火焚之,不死不休。若有人未死,便会沾染焚火之气,而焚火之气,最害真王。” 姬禾说着,兀自啊了一声,面上晃过一丝顿悟之感,轻声叨念:“难道这一切,真是天意……” 穆及桅满面迷茫,此时瞧着姬禾那样子,心中更是烦躁,双手摊开神色困惑:“你们所言,我却怎的都不明白,什么定国石?什么天火?这与沈羽又有何关系?” 蓝多角叹道:“此间事,莫说穆公,便是城中群臣,怕都不信。只是,这些事是我亲眼所见,绝无半句虚言。这焚火之气缠绕身周,害己害人,穆公细想,自大宛围猎归后,女帝在鹿原被哥余阖所伤,而后几月,沈公在燕林为中州大羿重创,继王子卓反皇城惊变之后,女帝为先大兴帝治罪逐出皇城流落昆边寒囿,而大兴帝又病重崩逝,凡此种种若是只有一两次,也便罢了,可这事急事烈间断不绝,难道真的只是偶然?” 穆及桅面色铁青,听得瞠目结舌一句话都说不出,可他心中却依旧难以置信,半晌,才结结巴巴地说道:“可……可这些事儿,皆是人为,怎可一概论之?” “成事在人,谋事……却在天。”蓝多角苦叹只道:“当日我也不信。又在大宛听闻狼首沈公坠崖而亡,以为这焚火之气终究害了她,可却不想,沈公竟假死,往昆边带走了公主。那时我便顿觉惊惧忽有所悟,若是两位王子皆非真王,公主经历诸多磨难而心性愈坚会否是真王?”他说着,看向姬禾:“后,我与叔父寻到女帝,用定国石斗胆一试。果然如此。而那时……”他扯了扯嘴角,“沈羽正受吞蛊之伤,我便趁机,将长别子蛊放在她的疗伤药膏之中。” “你既已种下长别蛊,为何迟迟不动手。”姬禾凝目但问:“要等到昨日?” “我本想在国祭之前催动长别蛊,”蓝多角走到桌边,脸色凝重:“可沈公与女帝日日相守,我根本下不得手。半月前我知晓沈羽往泽阳去,算着日子,日日以巡城为由在王都之中等着,昨日,终究等来了她。便将甘罗酿混入青葡酒中,与她谈天之际,骗她喝下。” “你既已经给她下了蛊,何以又要散播她是女子的消息?”穆及桅问道。 “穆公,我并非真的要加害沈羽。”蓝多角说着,目光微闪,定定的看着姬禾二人:“我知长别蛊之事定会败露,女帝的心性又像极了先大兴帝,疑惑深重手段凌厉,她此时或许不会杀我,可也绝不会将我留用。而我大宛一族,世代保真王之心不变,是以,我将此事秘告玄书,玄书耿直,定会将此说出,到时,便是女帝将我放逐,她刚刚即位根基不稳,国中人亦不会在几年之中让沈羽入了三道门。只要沈羽离开不入三道门,不再随侍女帝左右,又或能回返泽阳,真王便不会受其焚火之气所害,她亦不会有所损伤。舒余一国久经战乱,而今之世,须得如桑洛一般的王来整饬!她为女帝已然违背祖制,绝不可再因着沈羽之事而被天下人诟病!我此一举,是为了护舒余一国!” 蓝多角的声音不由得变大,面色因着激动而涨得通红:“叔父!你既是国巫,洞悉世事,你应知,我所言绝无一字夸大其词!” 姬禾阴沉着脸色,双唇微微抖动,口中喃喃着听不清的话儿,穆及桅却急道:“若真如你所说,以沈羽的性子,你若以实相告,她……她定不会反驳半分,她会为了女帝退返泽阳!她是个心性纯善的孩子,蓝公何苦要害她!” “国事沉重,舒余数百年,万里江山纵横,总有些要紧的事情,隐而不为人知。此事本就不该说与旁人听。”蓝多角咬着牙,闭了闭眼睛:“女帝心中自有丘壑,有纵横天下之能,她终有一日还是要在沈羽与百姓之中抉择,若真有此日,今日我便替她选了,只要能护住女帝江山,我蓝多角便是此番做个罪人,又有何妨?” “你这……”穆及桅忽的站起身子,满面愤然:“你说的倒是义正言辞,旁的我倒是不太懂,可有一事我却听得明白,你分明就是要让她二人分开,她二人之事便是再不受群臣诸公信服,又岂能轮得到你我几人插手?况女帝心性,难道你真以为,将沈羽是女子之事宣之天下,她便会妥协一二?她若是偏就要让沈羽入三道门,你又能如何?” “我?”蓝多角轻哼一声,摇头淡言:“那我只能一直藏着长别母蛊,这母蛊若非火焚,能活三十年。女帝确实可逆天下人之意而诏命沈公入三道门,可我却笃定一事,危及沈羽性命之事,她断不会做。” “你……”穆及桅气得咬着牙关咯吱作响,一双拳头死死地握着,似是片刻便要对着蓝多角打过去。 “沈公之事,我去绸缪。”姬禾抬起头,看着蓝多角:“但你须应承我,大典之后,若此事可成,你须将母蛊火焚。长别蛊害人损德,八族诸公,不可为此。” “国巫!”穆及桅低吼一声。 姬禾却不言语,只是一瞬不瞬的瞧着蓝多角。 蓝多角犹疑地审视着姬禾,“叔父,想将此事告知女帝?” “小角儿,怕了?”姬禾却道:“你觉女帝与当日先大兴帝一般疑惑深重手段凌厉,我却与你有些许不同,” “我既做此事,便自然不怕。”蓝多角只道:“我只怕,便是我身死,也未必能护的真王与舒余一国安定。” 姬禾轻笑道:“不若我们赌一赌,女帝若知真相,会否将你我挂在沙子地中。” 二人如此对视不语,许久蓝多角对着姬禾又是一拜:“既如此,小角儿,全凭叔父绸缪。” 作者有话要说:这算是到目前为止埋得最长的一条线了……这条线的种子,在第一卷 四十二章里。已经忘记的小天使可以回去看看了╮(╯_╰)╭ 第187章 总有是非在耳畔 夜雨依旧。 珠玉阁中一灯如豆。 沈羽披着一件单薄的外衫,神色疲惫地伏在桌上,剑眉微蹙,目光略带了些犹疑。 接二连三的消息早已传遍这风雨之中的皇城,自然也会传到珠玉阁中。沈羽昏睡了一日,午间悠悠转醒之后到此时,她便就这样一直呆呆地坐在桌前,只喝了半杯清茶,更是粒米未进。 陆离坐在她身边,面色也不好看,瞧着沈羽那样子,更不敢言语,她数次都想开口,可方一开口,却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自昨日入了这皇城之后,诸事接踵应接不暇。昨日,她与姬禾一同将沈羽带回来,而姬禾只在沈羽身边守了一会儿,便转而离去,对沈羽因何如此却又只字不提,便是她如何询问,都是只说着让自己好生的陪着照顾,旁的,一句不多说。 陆离心中如明镜一般,沈羽定是被人下了什么东西。她右手中指的那条黑线,便是中毒之象。可这一日之中,她数次把过沈羽脉象,脉象平和,毫无病状。 姬禾定然知道内中缘由,此时隐而不说,定然有他的考量。她苦思无果,此时,也只能在心中暗暗地怪责自己平日里学的太少,只会些粗浅的医道,如今什么忙都帮不上。 可沈羽这突如其来的怪病真的是医道可解的么? 沈羽的心事重的已然让她那本就略显了些苍白的脸上更多加了十分的沉重。她自己身体如何,她最清楚。陆离问过她这一路来时究竟吃了喝了什么东西,这一问让刚刚醒过来的她心中重重的咯噔了一下。她想不明白蓝多角是否真的在酒中放了什么东西,因着自己对他十分的信任而以敬酒之命让自己饮下。可此时她最为忧愁苦恼的却不是此事,她最为苦恼的事,与这皇城之中所有人一般,那如同霹雳惊雷的消息—— 泽阳公羽,实为女子。 该来的总是会来。 可她明了,此事在此时,绝非意外。 沈羽不怕旁人知道她的身份。 她知道桑洛也不怕。 可她如今怕的是有人处心积虑的用这样的消息,掣肘桑洛,在刚刚安定下来的舒余国中兴风作浪,让她王位不稳。 “争王不易,为王更难。” 蓝多角昨日里这一句话忽的在耳边回响,他说到此话之时那犀利的目光让沈羽不由的周身一寒。 这至高之位,登上去何其艰难。若是摔下来,定是万劫不复。 沈羽那一直放在桌上的双手不由得微微抖了抖。这忽然而来的惊惧之感伴着从窗缝之中渗进来的雨夜寒风让她寒毛直竖心思忐忑至极。 便就在这一忽儿之间,她却又觉得左手微微一暖,便被人轻轻握住。这才动了动僵硬的脖子,转而看向陆离。 “羽姐姐……”陆离面容忧愁,微蹙着眉担忧地看着她。 沈羽呆呆地看着陆离,又觉心头梗着,窒闷的说不出一个字。 “是大宛蓝公,是不是?”陆离探究的轻声开口,语调之中都带了听得出的颤抖,“他……他是坏人吗?” 沈羽摇了摇头,反手握住陆离略发着抖的手:“蓝氏一族素来尽忠职守。蓝公,为人中正,不会是坏人。”她言语间,目光却带了几分迷茫:“可我真的想不出,为何他会如此。” “那……这消息,也是他散播出去的吗?” 沈羽沉思片刻,却未回答陆离此问,只是沉吟道:“你说昨日是国巫与你一同送我回来的,国巫却什么都没说?” “是。”陆离点头,却又道:“可我觉得,国巫定知道你为何如此。”她说着这话儿,却惊觉沈羽握着她的手一松,当下眼光一闪:“羽姐姐,要去寻他吗?” 沈羽眉头深锁,沉着面色,许久,摊开右手定定的瞧着手指上那若隐若现的黑线,叹声只道:“一日之间风云变幻,此时,我更担心洛儿。可……”她面色更沉:“我不知为何洛儿竟让我呆在这里。若不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儿,她绝不会让我离开她身边。”她如此说着,更是频频摇头:“离儿,这一日之中,可还有什么别的消息?” 陆离看着沈羽那焦灼的目光,心中也觉沉重,可她却也只能如实作答。沈羽眼中晃过一抹更深重的担忧,当下起身:“我要去寻她。我担心她又有些什么要紧的事儿。” 陆离慌得跟着站起来抬手便拉住了沈羽:“此时深夜大雨,况又下了封门令,你如此去,只怕不妥。若是被巡守的皇城卫瞧见,只怕公主会更难抉择。” 沈羽搅着眉头,心中烦乱,“皇城卫不会瞧见我。” “羽姐姐……”陆离双手拽住沈羽胳膊,摇头只道:“公主既下了封门令,定有她的道理,她既让你待在此处,定早就为你再三考量。你又何必急在此时?” “离儿。”沈羽长叹了口气,目光怅然:“你不知,洛儿惯了将所有的大事儿都藏在心里不予旁人说。眼下,她竟然连我都能不见,而今我的身份曝露,又逢登王大典,”她说着顿了顿,双目之中忧愁更盛:“我只怕定是出了什么她不能说的大事儿。我更怕……” 她忽的转头看着陆离,双唇微微发了抖:“我更怕此事,同我有关。” 陆离的眼中复又晃过一丝惊慌,当下更是紧紧地攥住了沈羽,面色都变的煞白,却咬牙坚定的看着她:“若真如此,公主让你留在此地,定是为了护你周全,她眼下一定在想法子,你更不能在此时去!”她抿了抿嘴,低下头,双手却丝毫不松,似是用尽了所有的力气一般深深的吸了一口气,颤声道:“离儿不知国中事,但也知道人心险恶,尤在皇城。泽阳一族如今只有你我二人,如今诸事初定好容易换了些许的安宁,公主一人在高位,左右掣肘,此时她下了封门令对诸公群臣视而不见,正是她想要排除众意一心一意的要护着你。” 陆离抬起头,眼眸深邃:“羽姐姐此时,断不可因着心中的担忧乱了阵脚。你若要护着公主,便要先护好了自己。” 沈羽面容沉重地看着陆离,却又不得不承认陆离所言正切中如今要害,可她心中疑惑甚多,许多的事儿便是她自己都想不明白。难道就要这般看着? 许久,沈羽终究重重叹了口气,卸了手上的力气,眉间一垮:“可眼下,我不知该如何是好。”她颇为烦乱的摇着头:“我也实在想不明白是否真的是蓝公害我,他为何要害我?” 陆离沉吟片刻:“不若去寻穆公,问问他如何想?” 沈羽呆了片刻,凝眉只道:“总归今夜要去问清楚些事儿,去寻穆公,或可是个法子……但若寻穆公,倒不如去寻国巫。” 她二人如此说着,窗棱却卡啦一声,一声叹息被随着风雨而入,沈羽陆离皆是一惊,但听窗外男子声音忽然而起:“这也不去,那也不去,就这样丁点儿的事儿,你们却纠结如此的久,我听得都烦了。” 陆离当下身子一抖,沈羽却无奈的摇了摇头:“我却竟没听出来哥余兄就在窗外,既然都听了,何必还在外面凄风苦雨。” 窗声一响,只不过一瞬,哥余阖便翻身而入。周身都湿透了,却靠在窗边饶有兴致地看着沈羽,口中啧啧:“我有意偷听,沈小少公烦恼缠身,自然乱了心绪。听不出来,实属自然。”他说着,眼睛却定在沈羽身上审视许久:“如今细看,到真是个姑娘。” 这话说得沈羽一阵苦笑:“难道哥余兄今日此来,只是为了看看,昔日的沈公,究竟是否女子?”她站定身子,静静地看向哥余阖:“如今,可看明白了?” 哥余阖挑挑眉头,却又嘿嘿一笑:“看明白了,觉得颇为有趣。” “看明白,想来也听清楚了。”沈羽扯了扯嘴角。 “沈公放心,我也只是瞧瞧,断不会做什么违背仁义之事。”哥余阖大咧咧的走了几步到了桌边,抹了抹面上的雨水,将那湿漉漉的头发捋了捋,咂了咂嘴:“沈公可想明白要去寻谁了?若还没想明白,不若,听我说点更有趣的事儿?” 沈羽神色一凛,略带疑惑的看着哥余阖:“看来兄长此来,不只是为了瞧瞧我。” “有趣的事儿我总喜欢瞧瞧听听。”哥余阖咧嘴一笑,“我这辈子头一遭入得皇城之中,本觉得此地无聊,如今这闷得令人生厌的地界忽然平地波澜,起了一桩如此好玩儿的事儿,这矛头又直直的对准了沈公与女帝,”哥余阖眼珠一转,继而又笑:“不论男女,沈公,我所钦佩。女帝,我所钟情。这事儿,我这闲不下来的性子,总要管一管。却没想到,这管一管,却听到了更有意思的消息。于是便忙不迭的跑过来,想瞧瞧那直性子的穆公会否深夜来寻你,却没想到穆公没等到,听了一耳朵的唠叨话。” “穆公?”沈羽更是疑惑,当下坐下身子凝肃的看着哥余阖:“此事与穆公有何关系?” 哥余阖眉眼之中透着一抹狡黠,转而看了看陆离:“小妹妹,你可否离去?” 陆离从未见过哥余阖,更觉得此人身上带着一股让人极不舒服的煞气,听得他此言当下说道:“我不走。我就要在此听着。” 哥余阖微微颔首,眼光落在沈羽身上:“沈公,也愿意让旁人听这消息?” “离儿是我妹妹,不是旁人。兄长但说无妨。” 哥余阖哈哈一笑,口中却道:“若论英雄,我与沈公当不相伯仲。可我一堂堂儿郎,却怎的也想不明白,这聪明美丽的姑娘,为何都喜欢沈公?女帝如此,这小妹妹,”他眯着眼睛看了看陆离:“怕也是如此吧?” 陆离被哥余阖说的面上一红,却又不想与他多言,只是站在沈羽身边,不着一字。 沈羽心中着急,哪里还有什么心思与哥余阖谈风月,急问道:“兄长,究竟听到什么消息?” “我说了,”哥余阖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一饮而尽,吐了一口气:“有趣的事儿我总喜欢插上一脚,今日听得沈公的消息,我便觉奇怪。又在一道门里住的无聊,便想去寻穆公问问缘由,穆公那直性子,却有一股韧劲儿,更是个忠义之人,若要问你的事儿,他定知道。可我刚到狼绝殿,却见穆公一人急匆匆的要往外走,我正欲上前问个明白,前头却又一人先我而来。” “谁?” 哥余阖笑道:“国巫,姬禾。” 此言一出,沈羽当下怔愣。瞪大了眼睛看着哥余阖,可哥余阖那面上虽笑着,却绝不似是胡说。 “看来沈公也觉得此事有趣,”哥余阖眨了眨眼:“是以,我当下作罢了要寻穆公的念头,蹿上了他狼绝殿的房顶。后又随着他二人去了蓝多角的住处,在这噼啪的夜雨之中,听了一出精绝鬼怪的大戏。” 国巫姬禾与狼首穆公深夜雨中往大宛蓝多角处。 此三人虽同朝为臣,可素日绝不该有密切联系。这消息便是听一听都觉得令人不解。 而沈羽却又在哥余阖那戏谑的眼光之中,觉出了一丝透骨的寒意。 作者有话要说:哥余阖小哥哥总在关键时刻出其不意。 哥余阖:没人说真相给你听是不是,我呀 第188章 辗转雨夜生退意 哥余阖的话不长,说的简单,却又无一处遗漏。不到三刻,已然将自己听到的事儿说了个干净。 之后,便是长久的静默。 沈羽周身几乎被冷汗湿透,陆离却已站立不稳,早就坐在了沈羽身侧,一手握着沈羽的胳膊,紧紧地拽着。 谁又能相信这样诡怪的事儿呢? 然哥余阖却极受不了这乌突突的沉默。他咂了咂嘴,看着面色惨白的沈羽,问道:“你可是真的瞧见了那什么天元大祭?” 沈羽发着呆,还未能全然缓过神来,听得哥余阖有此一问,只是呆愣地点了点头,便是连话都没说。 哥余阖瞧着她这样子不由摇头:“又不是什么惊天的大事儿,你却怎么变成这个样子?总不过就是这些老头子们信天信命担心国乱,又整出了些事儿罢了。”说着,又是一笑,颇有兴趣的探头看着沈羽:“你同我说说,那天元大祭,真个如蓝多角所言,那样狠毒?” 提起当日情景,沈羽如今想及都不寒而栗。而她此时心中更乱,却又要死死的将烦乱的心绪压下。长舒了一口气:“那一日雨夜之中,我本确该离开,可我当时却就是担心先帝与蓝公,是以快马回返。却不想回去之时,那八十一皇城卫已然邪火上身,哀嚎不断……”她径自叨念,回想着当夜之事,声音极弱,神色却忽的一变。 她想及当日渊劼离去之时,蓝多角特特留下,嘱咐自己,此间之事本不该自己瞧见,此事关乎舒余一国。这一番交谈过去已快两年,她却一直不明为何个中缘由。直到如今,她才终于明白了蓝多角为何有此一说。继而便如大悟一般的微微张口:“怪不得……” 哥余阖探究的看着沈羽:“你想到了什么?” 沈羽叹道:“那一日,蓝公特地留下,嘱咐我千万莫要将此事说与旁人听。那时,你给王子亦下了毒,我便问他是否因着王子亦的病情而让吾王心神恍惚以至于此,他却只说此事更关乎舒余一国。我费然不解许久,还是作罢了再去追问的念头,今日听你所言,再想他当年的话,看来,他所说的,并非虚言。” “哈哈,”哥余阖不由失笑,“这说到头儿,还怪到我的身上来了。似是我不去,就不会有这事儿一般。”他笑着,却又问道:“是以,沈公,是真的相信蓝多角所言,你身上招惹了什么焚火之气,会害了女帝?” 沈羽听得这话便觉心底凉寒,若要说信,她实在不知如此诡异的事情就在自己身上。可要说不信,那日大雨滂沱,天火何来?她亦无法解释。倘若真有天火降下,那天命一说也未必全假。她惆怅的看向哥余阖,却见哥余阖依旧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不由问道:“哥余兄瞧起来,似是全然不信?” 哥余阖挑了挑眉毛,却歪着头审视着沈羽,片刻笑道:“对这种奇奇怪怪的巫卜之言,我们哥余人,总是带着七八分的疑惑。但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他星轨一族历代为舒余国巫,百年传闻这些人,”他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自己的额头:“这里,都有只眼睛能通天识地,知人所不知。而蓝多角口中那定国石,听起来更是玄乎其玄。”他说着,对着沈羽挤了挤眼睛:“他说这定国石也曾让女帝试过,却不知究竟是怎的就能断定昔日的公主就是今日的真王。你和她这样好,可听她说过?” 沈羽心中一沉,旋即叹道:“并未听过。但若真有此事,这定国石定是百年来皇族中的秘事,她……”她微微蹙了蹙眉,目中晃过一丝转瞬即逝的怅然之感:“她确也不该对我说的。” 哥余阖却没瞧见沈羽目光之中的点滴愁绪,兀自言道:“天下奇景颇多,便是定国石为真,倒也不算最稀奇。况大宛与星轨两族最信天命,他二人会有此举,倒也不奇怪。只是,我觉此事之中还有蹊跷。说来太怪,总觉得漏了些什么事情。” 他抬眼看着沈羽:“眼下女帝下了封门令,又让你待在此地,想来,姬禾定同她说了这长别蛊的事儿。沈公少年……”哥余阖说着,却忽的住了口,嘿嘿一笑,转而言道:“巾帼英雄,这长别蛊之苦,与你,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儿。既知道母蛊在蓝多角手中,要想拿来,也不难。但若姬禾真的去寻女帝,说明利害,大典之后,国中群臣以你为女子之事,纷乱皇城,要挟新王,以女帝的性子,定不会被人要挟,但你,要作何抉择?” “我?”沈羽愣了愣,苦笑摇头:“我不知。但我之所在,若真的会伤害洛儿之万一,我……”她说话间咬了咬牙,双手握紧了拳头,极为艰难的吐出几个字:“我会离去。” “一国之大万里江山,难道你真以为,只要你离去,便不会有人害她?”哥余阖冷笑一声,继而面容沉静下来,思忖片刻还是摇了摇头:“虽然这事儿看起来说的通,可细细思索又觉得哪里都不通。” “可他们皆是中正国臣,为何要处心积虑的做这般事儿?”沈羽苦思难解,不由得面色更沉。 “依我之见,不论是否有诈,此时,宜稳不宜乱,宜退守,不宜强攻。” “退守?”沈羽喃喃自语,轻声言道:“兄长之意,是让我返泽阳?” “回返泽阳还如何守?”哥余阖摇着头瞧着沈羽,一副怒其不争的模样:“素日里你惯了都是一副聪慧过人的样子,怎的如今变的如此木讷?如今她为女帝,便是诸公有异议,也不敢对你如何。你大可先在穆公身边领个闲差,待在狼绝殿中,又或是待在这珠玉阁中,静静观察,若此事其中真的有诈,总能露出马脚。到时候在一举击破,大事可成。顺便也瞧瞧,究竟这焚火之气有多厉害,能否搅动这皇城之中的一滩浑水。”说着,竟是嘿嘿一笑,倒是颇为自得。 沈羽却笑不出来,叹声道:“我心中乱的很,如今实在定不下心思。一则担心洛儿受人要挟,二则担心此事之中另有蹊跷,三则……”她复又重重叹气:“我应承过她,绝不离开她半步。若能在皇城之中,便是入不得三道门与她朝夕相伴,自然也是好的,可若那焚火之说是真的……我……” “便是真的,那又怎的?大不了,女帝就不为王,她若不在高位,你又怎的还会害了她?况这焚火之说怪哉奇哉,若真害人,怎的就会只害一人?哪有如此怪异的事儿?如今我与这小妹妹就在你旁边儿,怎的也不见着你害了谁?”哥余阖眉头一挑,满面不屑之色:“当日燕林,公主违抗王命,不顾旁人之口舌亲自去寻你,便是如此的性子,为了你,不当这劳什子的王,也是做得的。” “她若不当王,舒余一国,又该如何……”沈羽闭目低叹,满面萧索。 “管他谁当王,一国又如何。”哥余阖轻嗤一声,“谁爱当这王,便是谁当去。你二人就如此远走,以你的功夫,谁还伤的了你们?” “她不会如此,”沈羽微微睁开眼睛,看着那昏黄的灯火,“我也不会让她因着我,放弃一国百姓,不顾她轩野皇族的百年基业。这非我泽阳族人所为。” 说话间,沈羽站起身子,握了握拳,“我要去见见她。” “你如今这样子,见了她怕不是一会儿便又要昏过去。”哥余阖只道:“更况此时,便是见了她,你又能做什么?告诉她,你决意离去?让她安安心心的坐在八步金阶之上,为着这一国万民,放下她自己的私情?”说着又大笑一声:“那倒是好,反正我心中倾慕女帝,你若离去,倒给了我个机会。” “兄长方才也说过,这长别蛊于我来说,也算不得什么要紧事。况……”沈羽淡然一笑:“我知兄长仁义,断不会做这样的事儿。只是,此一去,还想烦劳你同我一起,我只怕自己撑不了太久,若真疼的又昏过去,我也……”她顿了顿,目光沉重:“我也不想让她看着我难受。” “少公……”长久无言的陆离此时终于扶着桌子站起了身子,她的双手都因着今夜的消息惊得一直发着抖,却微微摇着头。 “离儿在这等我。”沈羽轻轻拍了拍陆离的肩膀:“别怕,我定无事。” “我们,我们还是等等……”陆离因着心中犹疑慌乱,便是话语都断续起来:“公主,公主定不会让少公离去的。此时还是别……” “小妹妹说的是,”哥余阖只道:“此时,我们只需静观其变,好歹也要等的登位大典之后,那蓝多角把你身上的蛊虫去了才是。何苦要急在一时?”他说着,忽的一停,眯起眼睛看着沈羽:“你是担心,她听了姬禾所言之后,不登王位?” 沈羽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叹道:“你都能看出她可为了我不登王位,我又怎的会看不出。只是与国与己,此时此刻,她都该去做这一番大事。何况,”她目光忽晃,瞧不清的复杂情愫:“不论蓝公所言真假,但观如今国中形势,群臣定会以我为棋相要挟。纵她能压下众人这股气焰,实也不该为了我,而置国臣不顾,如今形势,我该暂避。更况蓝氏若真的暗自图谋,如兄长所言,我退守而候,或许能寻到蛛丝马迹。是以,于情于理,此时我确不适宜待在皇城之中。这一二年,历尽艰辛,受尽折磨,如今她走到这一步,已退无可退。唯有我先行离去,才能给她留下时间,好好的处理这些事儿。我要见见她,同她说明我心中所想,她会懂。眼下我不仅担心她听了姬禾之言萌生退意,我更担心她会为了护着我,做出些什么违背她本心善良的事儿来……” 哥余阖冷哼一声:“初登王位诸事待定,本就该用铁血手段!” “可这些铁血手段,不该为了一己私情。”沈羽凝眉低叹:“兄长深夜而至与我推心置腹,是高义之人。”沈羽说话间,对着哥余阖深深一拜:“沈羽求你,陪我去一趟。可好?” 哥余阖怔愣片刻,那一直舒展开来的眉头终究微微蹙了起来,许久,摇了摇头扶起沈羽,咕哝了一句:“你们泽阳族人,耿直蠢笨,我以为你能不顾世俗同她一起,不似你族人一般木讷,眼下看来,实在迂腐至极。” 沈羽淡淡一笑:“多谢兄长成全。” 作者有话要说:哥余阖:这么蠢的一个人,没救了。 emmmm不知不觉五一来临了… 卸甲已经写了9个月了。写了好久啊╮(╯_╰)╭加油,我们还可以再撑几个月的…… 第189章 左右为难何所依 若自本心而论,哥余阖并不想随沈羽前往,自然也不想让她去。但他二人此时却已然从二道门东北边一处并无人住的殿顶上纵身越上了高墙。 哥余阖老大的不乐意,沈羽心中明了。但她却笃定哥余阖定会应下这本与他毫无关系的事儿。不是因着他是个爱凑热闹的人,哥余阖并不似他口中所言那般的爱瞧热闹,虽然表面上瞧起来一副事不关己又浪荡不羁的样子,心底之中却绝是个忠勇仁义的热血男儿。或许他心中最不明了的便是这般的情势之下,去寻桑洛。还有何意义? 冰凉的雨水早已湿透衣衫,暗黑的夜中,在这高墙之上放眼望去,雨幕中这巍峨广阔的皇城,威严之外,透着无尽的杀机。 有何意义? 沈羽快步走着,巧妙的避开了巡守的皇城卫,沿着三道门东边先往北去,桑洛的风华殿,就在东北一方。 哥余阖或许不知,但她心中却知。 她所知道的,比起她说出来的更多,情愫也更加复杂。 临城之中她不让自己跟进去,命人将所有辰月叛逆逐一斩杀不留活口。自那时起,她便知道桑洛比起她之所见,更聪明,更有铁血手段;自定国台返王都之时,过临城而蓝盛不辞而别不知所踪,回返之后,更不曾听到关于那媚姬的只言片语,似是根本不存在这人一般。她便猜测,桑洛暗地之中,命蓝盛去处置了此事。而究竟是如何处置的,她不知道,她也不敢问,也不敢去细想。 当日穆及桅直言媚姬已有身孕,而那日在临城城头,桑洛当着诸公只道这事儿不过是媚姬用来迷惑伏亦的幌子。或许从那时起,桑洛心中早有打算。 是一个怎样的打算? 国祭之后,桑洛已是新王。回返皇城,大典之后,更要受万民叩拜诸公臣服。媚姬腹中孩子,是伏亦血脉,若是儿郎,日后,就该承继王位。势必要威胁桑洛王权。可沈羽却不信桑洛会将媚姬赶尽杀绝,若真如此,更不须让蓝盛前去,经久不归,但她每每想及临城之中那些辰月鬼使的尸身,又觉得……犹疑不定。 但不论是杀是留,桑洛都从未对自己提起此事。 这一路走来,桑洛有太多的事儿不曾对自己说。她将所有的事压在了心里,如同以往那般,将自己护在身后。桑洛聪慧过人,运筹帷幄,有纵横阖闾之能,可这纵横天下的王霸之气中,蕴藏着多少杀机,要掺杂进去多少人的鲜血,沈羽知道,明白,这本不该是桑洛应该去面对的事,也不该将所有的事儿一力担起。 然事已至此,她二人,皆退无可退,避无可避。 沈羽满身湿透,大雨噼啪的打了满身满面,几乎让人瞧不清前面的路。 她是泽阳族人,亦是沙场之中冲锋在前的将军。她是女子,可气概英勇绝不输这国中任何男儿。她心中亦有报国之情,有杀敌之勇,她可为了桑洛,去官卸甲守在三道门中,自然更可为了桑洛,抛却一己私情,面对所有危机。 她心中反复的想着,与哥余阖一路无话。却又因着想的太细而险些忘了路。及至风华殿外,还闷着头往前走。哥余阖眼疾手快的将她胳膊一拉,带着她隐在角落之中,正见一队皇城卫巡守而过。那金甲摩擦发出的声音在雨中显得闷了一些,而沈羽绝不该听不到。 哥余阖低叹:“你心神恍惚,确定要进去?” 沈羽定了定神,将面上雨水擦了擦,笑道:“多谢兄长。不然,我就要被擒了。” “你可知道她居所何处?”哥余阖甩了甩头,眼神凌厉地盯着风华殿的外墙,“这里面侍从众多,若不知道,怕就麻烦些。”他说着,却又顿了顿,兀自言道:“哦,我却忘了,我们的沈小少公与女帝关系亲密,自然知道。” 沈羽抬头看了看:“内中巡守的皇城卫交替繁密,寻不到空子。你我纵起轻功,从上头过去,眼下雨势又大,闷雷声声,他们该是听不到。” “从房顶上过去,倒也像我的路子。”哥余阖扯起嘴角笑道:“只是可怜了你,分明可以光明正大的从正门被人迎进去,如今为了见心上人,要与我这浪荡子一般,走一走歪门邪道。” 沈羽苦笑,低声喃喃自语:“这般事儿,做了也不是头一遭了。” 哥余阖挑了挑眉,还未及问,沈羽却率先跳到高墙一侧,纵身而上。 沈羽知道桑洛素来不喜人围着,是以她的居所内中并无侍卫,二人只需绕过殿中她居所之处外围的皇城卫,入了内院之中,便可畅行无阻。然二人在这深夜雨中寻到她殿中居所,绕过持戈挺立的皇城卫纵入内中,却依旧未能进去。 门外果然唯有疏儿一人在台阶下的院子中,静静地守着,来来回回的撑着伞在四周看看。黑暗之中,也唯有这一处,窗子内忽晃着柔和的灯烛之光。 有人捷足先登,率先而来。 沈羽皱了皱眉,心中隐约腾起一股怪异之感。身边的哥余阖却低声淡笑:“我猜,定是国巫那老头子。”他说着,站直了身子,“这样也好,你也进去,咱们面对面的,在你疼昏过去之前,先把想说的想问的都说个明白。”说着便要走,却被沈羽一拉,站定步子歪着头不解地看着她。但见沈羽低着头,道了一句:“先别进去。” 哥余阖怪道:“怎的?你不会现下就不舒服了吧?” 沈羽确觉得心口隐隐微痛,却又摇头,低声言道:“我想,先听听国巫说些什么。” 哥余阖沉吟片刻:“你之所言所行,让我心中觉得,你对女帝,并不全信。”他说着一笑:“你如此做,怕是女帝知道了,要伤心了。” 沈羽沉默不语,带着哥余阖绕到侧边窗下,靠在墙边,重重的呼了口气。哥余阖抬起湿漉漉的手,将那窗子小心翼翼地戳破了一个小洞,前倾着身子往里面瞧了瞧,喉咙之中哼哼两声,极低的声音道了一句:“果然是这老头子。” 沈羽从未偷听过谁与别人说话,更况眼下在房中的,是桑洛。她蹙着眉,身子紧紧地贴在冰凉的墙上,只觉得一颗心跳的极快。她并未听清哥余阖那极低的话语为何,只是觉得胸口的疼痛愈发强烈。却在此时,听得房中桑洛极压抑的一声闷吼:“你在威胁我?” 沈羽的身子因着这一声低吼都抖了抖,不自主的抬手捂住了胸口。 她从未听到过桑洛如此生气的声音。她扶着墙壁,侧过身子,靠在了哥余阖身边,哥余阖往后退了退,将那小洞让了出来,径自抱着胳膊靠在一边,面容上是瞧不明白的沉静。 姬禾跪在地上,因着桑洛的这一句话便低下头伏下身子。口中却道:“臣之所言,句句肺腑,并非要威胁女帝!孤王之命,加之焚火之气,可毁一国根基。蓝公此举,是为女帝计,为一国计,与我而言,他此举,亦是为沈公计。” “为一国计,为沈公计?”桑洛冷笑,目光凌厉如刀,周身都微微发着抖:“姬禾,我敬你是几朝老臣,星轨国巫,对你礼敬有加,你借天命之说,让我不要将她诏入三道门。如今我一退再退,作罢了让她卸甲去官的念头,就是因着你所谓孤王之命,却不想蓝多角纵蛊害她,散播她为女子之事,意图将她逐出皇城。姬禾,你与蓝盛交好,此一举,是不是你们早就谋划好了,要来拆散我们?” “吾王明鉴!”姬禾直起身子抬头看着桑洛,苍老的面上因着激动微微抽搐着,灰败的胡子颤着:“老臣与蓝盛确实交好,过往之事,吾王早知。若我真与他谋划,何苦还要将这一层关系告知吾王?蓝多角所为确实该罚,便是我,都不曾想到他会如此。可他之所言,也绝非儿戏。沈羽确瞧见了天元大祭,此言非虚。而吾王历经种种,苦不堪言,若非因着你身上王气极盛,又如何能一再转危为安?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吾王难道真不觉得,蓝多角此举,正是应了我与你说的孤王之命吗?她沈羽若非留在吾王身边,旁人又怎会如此针对?” “放肆!”桑洛开口打断了姬禾所言,只说了这两个字便咳嗽起来,便是步子都站立不稳,踉跄两步扶住了桌边:“姬禾,你如此说,就不怕我把你与蓝多角挂在沙子地中?你是坐定了主意,我不敢如此?我不会如我父王一般冷酷无情?” “并非,”姬禾淡淡一笑,叹声只道:“我知吾王,与当年先大兴帝像极了。可我既为国巫,便有替天承命之责,若我不说,便是我之大错。吾王,你之王气太盛,她留在此,会害了她。让她离开皇城,回返泽阳,你大可让她继续承继公位,为你开疆拓土,不仅可保她一生安宁,亦可保舒余国泰民安。吾王,三思!” “我不会让她替我开疆拓土,我亦不会让她替我铲除异己!”桑洛急促的喘息着,额头上都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我说过,若不能让她守在身边,这一国之王,我也不稀罕。” “吾王自可不为吾王!”姬禾直视桑洛,言语之间丝毫不见怯懦:“我亦有所言,吾王可不做这王,与她远走高飞。留的舒余一国,为中州大羿,为南岳小国瓜分殆尽,让一国万民,受尽战乱之苦。吾王若打定主意,弃百姓于不顾,老臣与蓝多角,亦可将那长别蛊的母蛊藏匿,继而自尽,让母蛊长埋地下,只等沈羽毒发!” 桑洛那凌厉的目光瞬而变得阴鹜至极,她抖着手扶着桌边,缓缓坐下身子,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许久,轻声开口,却不似是在同姬禾说,更像是自言自语:“自我见到时语,便在心中定了主意,此生,非她不可。不论她是男是女,是泽阳之公,还是布衣平民,都不会变。我生在皇族,我是轩野族人,我之一生,便要与舒余一国密不可分,又要受舒余一国的桎梏。我为国家计,被我父王逐出皇城,流落昆边,生不如死,我与沈羽远逃南疆,又是为了舒余一国,遭遇种种不堪。我父兄皆要害我,唯有她一心对我,不论我作何抉择,都从不言退。我要逃,她陪我逃,我要反,她陪我反,我要称王,她愿为我去官卸甲。我不信天命,我只信我亲眼所见之事。”她说着,紧紧地闭上双目,双手死死的握着拳头:“姬禾,你来说,这样一人,你让我如何将她逐出皇城,与我相隔千里,这样一个人,你让我如何能再为了王位,再不能见?” “争王不易,为王,更难。”姬禾面容沉重,叹道:“我知此举,与吾王而言,抉择艰难。可沈羽离去,不仅可解了如今诸公群臣心中不满,还可远离是非,留在泽阳护卫四泽,更可解了长别之蛊,性命无碍。若沈羽不走,吾王刚登大位,诸事待定,有多少的事儿,多少的麻烦,多少的非议?你自可抛却王位,与她离去。可这至高之位,坐上去容易,有朝一日走了下来,且不说王位谁继,旁的人,那些心思叵测的人,真的能放过你们么?唯有身在高位,才能护得你二人安宁。” “我只再问你一次,”桑洛面色苍白,声音沙哑:“你与蓝多角,是否打定了主意,若我不让沈羽离开,你们便会永藏那母蛊。便是死,也不改。” 姬禾凝着面色,沉默不语。权当作答。 桑洛咳嗽数声,冷声一笑,虚着声音叹了口气:“既如此,那我唯有杀你二人,掘地三尺寻到母蛊。” 姬禾也是微笑:“若吾王要杀我二人,我二人又怎敢不从?我与蓝多角可死,只是日后,吾王不要后悔。” “悔?”桑洛淡淡开口:“我之所为,从未言悔。你且放心,你二人死后,我亦不会登王,我会寻到那母蛊,之后便与她一同离去,此后山高水远,便是为人所害,亦绝无怨言。” “这是何苦。”姬禾摇头慨叹。 “若论生死,我与她都不是贪生之人。你让我们生离,不若让我们共死。大不了,闹个鱼死网破。我有何惧?”桑洛目光坚定,低着头直视着姬禾:“我说过,我要让她守着我,我可不要这王位,亦可抛去万民。我只要沈羽。” 姬禾不再说话,只是目光不解的看着桑洛,他洞悉世事,唯有此时,他看不透桑洛。他瞧不明白桑洛为何便是鱼死网破,也不愿让沈羽离去。 或许,桑洛只是太过憎恨被人威胁。 姬禾瞧不明白,沈羽却听得真切。 她此时胸口剧痛,便是目光之中桑洛的背影都变得模糊起来,她却咬牙忍着,压着逐渐粗重的呼吸,仔仔细细得听着,看着,想着。 尤在听到桑洛那一句:“我只要沈羽。”之时,胸口几要被撕裂一般的剧痛让她压不住的在喉咙之中闷哼了一声。 幸而哥余阖将她扶住,才不至于跌倒。可她却依旧忍着阵阵晕眩,靠在窗边看着,听着。然桑洛与姬禾却经久沉默,各自不言。 许久,桑洛低声一叹,站起身子,竟双膝一弯对着姬禾跪落下来。 “我知国巫与蓝公为国计深远,若杀直臣,我与国不忠;我为救沈羽,自然可妥协,大典之后让她离开皇城,我也信得蓝多角会为她除了长别蛊。可之后,我定会杀了蓝多角,若如此,我与人不义。不忠不义之举,我可做,却不能做。”桑洛沉声低叹:“是以,我不杀你,为今之法,我唯有不再做这王。” 姬禾被桑洛此举惊得瞪着眼睛发了呆,口中只道:“只是生离开并非死别,吾王又何苦……” “洛儿与她受尽了分别,纵在生死面前,都不曾分开。此时,因着天命人为,说着什么为了一国百姓,为了她沈羽性命的话儿,就让她如此不明不白的被人构陷,被我逐出皇城,我做不到。”桑洛微微摇头,“你们以沈羽性命相要,不顾生死要我守住这一国江山,我受不住如此沉重的责任,我亦是个只顾着一己私情的女子。媚姬有孕,此时就在昆边,由蓝盛守着。待得她诞下婴孩,不论男女,皆是我轩野血脉。日后,便由他来做这舒余之王。” 姬禾双眉紧蹙,许久,重重叹息:“吾王,是非要沈羽留在皇城不可?真的要逆天而为。” “天命究竟为何,我不知。国巫,也未必全知。”桑洛坚毅的看着姬禾:“我退无可退,毫无办法。你说孤王之命,唯有我不做这王,才不会伤了她,又说她身上焚火之气,唯有我不是王,才能与我一起,如今,唯有这一条路可走。”她说着,对着姬禾深深叩首,口中只道:“我走之后,国巫可接回媚姬,辅佐新王。万望国巫与蓝公,此生护舒余周全。” 姬禾惊得当下俯首磕头,还未言语,窗外却忽的几声响动,窗棱咔咔响了两声,二人皆是一惊。桑洛慌得还未站起,便听得大雨声中一声闷哼。 沈羽再也撑不住周身疼痛,便是咬紧牙关,都有鲜血从唇角溢出,更瞧见桑洛竟跪下身子口中直言不再登王,心中疼的厉害,再也站立不住,一口鲜血喷在了那雪白的窗纸上,身子再没了半点儿力气,却依旧咬牙低声对着哥余阖说道:“带我走。” 哥余阖也听得心中纠结,当下将沈羽一背纵身便走。 桑洛踉跄着步子到了窗边,便被那一窗的血迹灼了眼扎了心,面色瞬间惨白,双唇抖着低声自语:“她来了……她来过了……”她说着,再顾不得姬禾,转身便跌跌撞撞的推门而出,冲入雨幕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五一快乐…… 快乐的五一从心力交瘁的一章开始。 第190章 辗转世事谁明悉 脚步声起门被推开的那一刹那,陆离手中的帕子掉在了地上。 风雨吹入室中,裹着一股浓重的血腥气。 哥余阖背着沈羽,快步进了房中,一头的碎发噼里啪啦的滴着水,在面上胡乱的耷拉着,几乎瞧不清楚眉眼。沈羽虚弱的趴在他背上,垂着脑袋,更瞧不出一丝的生气。 陆离同哥余阖一同将沈羽扶着坐在桌边,心慌的周身冰凉,不知所措的捡起地上的帕子抖着手轻轻地擦着她面上的雨水与唇边的血迹,竟瞧着她衣衫上都是斑驳的血红色,不由得鼻子一酸红了眼眶。却又不敢懈怠,转而看着蹲在一旁的哥余阖,但瞧着哥余阖那一脸沉重的模样便在心中觉得不好,更不敢开口询问。 哥余阖啐了一口唾沫,用那湿漉漉的袖子抹着脸,摇头叹道:“你们真是何苦折磨自己。我都说了,听我的,先去找那蓝多角,把你身上的蛊去了再说旁的事儿,眼下可好了,听了一堆那姬禾老儿的胡言乱语慷慨致辞,无故给自己添烦恼。”他说着,站起身子往那大开的房门之外的院中看着,转而又看向正趴在桌边紧闭双目的沈羽言道:“方才女帝追出来了,过不多久就会寻过来,你待如何?” 而沈羽却不言语,依旧紧紧闭着双目,蹙着眉头,胸口不住起伏,双手的手指不自觉的蜷着,缓缓的握成了拳头。 她只听得哥余阖说了蓝多角所言焚火之气,却从不知姬禾口中所谓孤王之命为何,而今她听得完全,听得明白,怪不得自己昨日回返之后,桑洛本说好了让她入三道门中的事儿忽的就变了卦。桑洛那欲言又止带了愁绪的样子在脑中回闪,那饱含了愧疚与不舍的言语犹在耳畔。 她知桑洛从不信所谓天命,可却不得不作出退让。她是担心将自己放在身边,而真如姬禾所言,害了自己。 诸多大事,若不是今日碰巧在窗外听得,她怕是要一直被蒙在鼓里,而对桑洛毫无助力。 而如今,姬禾与桑洛说道当年天元大祭之事,桑洛便是不做这王,也不忍遣返她回返泽阳。 这是一番怎样的情感。 这情感沉重得让沈羽喉咙哽咽双目酸疼。 为了她,桑洛可以放弃轩野一族世代族训,可以放弃这一国万里江山千万百姓。 这是一番怎样的艰难。 沈羽知道桑洛已退无可退,避无可避,几乎已经穷途末路没了法子。她对姬禾所说的那一段话儿,如同千斤巨石重重的砸进了沈羽的心里,砸的她肝肠寸断。她不能离开自己,却又不能真的放弃这一国的百姓,不能真的放下这只能由她扛起来的重责。 桑洛对姬禾跪下了。 桑洛是那样骨子里满是傲气的女子。 竟在万般无奈之下,跪身国臣。求他,护一国周全。 这一切,皆是为了她沈羽。 回来的一路上,豆大的雨滴重重的捶在她的身上,她脑中却总是挥之不去桑洛那跪落下来的场景。 沈羽看不得桑洛如此,更看不得桑洛为了自己如此。 是以她那紧握的拳头重重的砸在了桌面上,来回往复的砸着,阵阵声响惊得陆离与哥余阖皆是一愣。 陆离慌了神儿,瞧着沈羽这样子便只是心痛,走近了便去拉她:“羽姐姐,别……” 她话未说完,哥余阖却挑着眉头抱着胳膊开口言道:“你现下有力气砸桌子,不若快些想想,一会儿她来了,该如何才好。遇到麻烦就砸桌子,像个什么样子……”他说着,转而看着外面晦暗的天色,叹道:“这来回的折腾,天也快亮了。不过瞧起来,也不会比现下更明朗了。” 片刻,沈羽站起身子,低着头,长长的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声音极虚的说道:“烦劳哥余兄与离儿,守在这里。若是洛儿来了……让她……让她不必挂念,早些回去歇着。” “你去哪?”陆离抓住沈羽胳膊,满面担忧:“羽姐姐,你去哪,我就去哪。” 沈羽木楞的看着地面,面无表情:“我去做些该做的事儿,离儿在这等我。” 言罢,便快步而出。 陆离被她甩开,晃了晃身子,便要跟上去,却又被哥余阖拽住。 “她既然有事儿要做,你又何苦跟着?”哥余阖被陆离瞪了一眼,颇为无奈的摇了摇头:“你瞪我也没甚作用,我既然管了这事儿,就没有半路离去的道理,你且放心,我看你的羽姐姐,过不久就会带你回返泽阳去了,到时候,没了女帝,你倒是可以同她好好在一块儿,岂不是开心?” 陆离哪里还顾得上哥余阖口中这些玩笑话,却听得他言外有意,沉吟问道:“你所言何意?” 哥余阖笑道:“小妹妹,你却不知道我与她究竟在三道门中听到了什么,但也应该知道你这羽姐姐的性子,我且问你,她若知道女帝桑洛为了她,不惜放下这一国万民,不惜与诸公群臣为敌,你倒说说,她可还会留在此地,让女帝为难?” 陆离怔愣片刻,却又抿着嘴微微摇头:“可羽姐姐与公主,经历这样多的磨难,如今好容易能在一起,她不会……”她说着,摇头更甚:“公主也不会让她离开的。” “自然不会让她离开,”哥余阖淡笑只道:“可沈羽那般耿直木讷的性子,若是让女帝在她与一国之间抉择,她定会退而取守,绝不会忘了你们泽阳世代族训。”他说着,敛了面上笑意,慨叹道:“怕是今夜一见,被这诸多的事儿迷了眼乱了心,更定了她退去的心思。” 陆离被哥余阖说的心事沉重,面上一片愁云惨雾,当下又没了主意,哥余阖却忽的又笑:“不若你猜一猜,她会去哪里?” 陆离沉吟片刻,颇为犹疑地看了看哥余阖,迟疑着说道:“是去了……那蓝多角处?” 哥余阖朗声大笑,抚掌言道:“倒是聪明极了。沈羽虽然木讷耿直,对这事儿,又带了几分蠢笨,可毕竟也不是个呆子,自然也不会全无交代的离去。她若要走,便总要同女帝说个清楚明白,若要说明白,则必要除去她身上的长别蛊。” “可……”陆离游移不定:“可那蓝多角,真的会……” “他会。”哥余阖坐下身子,悠悠然的给自己倒了杯茶:“只要沈羽应承,去蛊之后,便即离开皇城,回返泽阳。” 陆离长声叹息,站在门前,静静地看着这浓重的雨幕,轻声言道:“我不懂。” “这皇城之中,犹如一池浑水,你看不懂,也最好不要看的懂。”哥余阖轻呷了一口茶,吐了口气:“总比有的人看的懂,却只能独自受着苦强上许多。” 他话音未落,院中便起了不断的脚步声,他眯着眼睛,轻轻放下茶杯,微不可查的叹了一口气,便即听得陆离言道:“吾王。” 哥余阖缓缓起身,但见桑洛浑身湿透已然跌跌撞撞地进了门,身后的疏儿撑着伞,却也是一身雨水,丢了手中的伞将险些摔倒的桑洛扶住。哥余阖拱手倾身,算是拜过了女帝。 桑洛仓皇的面色上晃过一丝疑惑,却气息不稳地将目光从哥余阖面上移开,落在了陆离身上,开口直问:“沈羽呢?” “她……” “沈羽出去了。”哥余阖抢了白,拱手只道:“不若吾王在此,稍后片刻?” “出去?”桑洛更是疑惑,继而摇头:“不会,她不会……她方才……” “吾王应知,长别一蛊,只要离开了你,她缓一缓也就没事儿了。”哥余阖轻声开口,直视桑洛。 桑洛听得哥余阖此言便是神色一变,定下心神,压着心中极度的担忧与疑惑,看了看疏儿。疏儿转身便出了门,将那大门关上。 “方才……你也在……”桑洛定定的看着哥余阖,生怕错漏了一丝的讯息:“你如何得知长别蛊之事?” “怪我这人爱凑热闹,今夜又不太平,什么该听的不该听的,倒是听的全了。” 桑洛本是仓皇的面上晃过一丝凌厉:“你都听得什么?” “吾王知道的,臣,都知道。”哥余阖笑道:“吾王不知道的,臣,似也知道一些。” “她……”桑洛的声音显得有些发颤:“她都……听到了?” 哥余阖若有似无的点了点头,桑洛重重的叹了口气,无力的坐在桌前,沉默许久,轻声问道:“你既知道了,应知我心中所想。告诉我,她在何处?” “她回来之后便即径自出去,并留下话来,让我们二人在此等候吾王。却也没说究竟要去何处,”哥余阖说着,只见得桑洛蹙了眉,复又言道:“但以我之所见,她此时,应是去寻蓝多角,让她替自己除去那劳什子的长别蛊了。” 桑洛沉吟片刻,便是身子微微发了抖,声音极低:“她……她要走么……” 哥余阖只道:“吾王聪慧,应也明白,她为何而去。只是臣还想多问一句,若沈羽长别蛊可除,吾王,又作何抉择?” “我不会让她离去。”桑洛当下抬头,定定的瞧着那紧闭的房门。“我不会让她离开我半步。若是她要走,我也随她去。”她说话间,转而又瞧着哥余阖:“你为何要带她去?” “我若是不带她去,吾王以为,她就真的能一直不知不晓,保全自己?”哥余阖微微摇头:“我哥余阖惯了我行我素,当年也要杀你的父兄,也做过逆反之事,如今国中,我唯钦佩二人,一是你轩野桑洛,二便是她泽阳沈羽。我与你一般,不信什么天命之说,若桑洛决意同沈羽离去,哥余阖倒愿护两位到安全之地,再不问世事。只是,”哥余阖探究地看着桑洛:“轩野桑洛,真的可放下心中重责,从这纷乱的皇城中抽身而去么?” “只要能同她一起,我什么都放得下。”桑洛开口言道,毫不迟疑。 “可只怕,沈羽没有你如此的豁达开阔。”哥余阖轻笑一声:“若她……” “她不会。”桑洛打断了哥余阖的话,双手却紧紧地交握着,频频地摇着头:“她不会……” 哥余阖不再言语,而陆离一直低着头静静地站在门边。 唯有桑洛,一双手用力的握着,指节都发了白。 作者有话要说:哥余阖:看热闹不嫌事儿大。 陆离:完全不知道怎么办。 桑洛:她会和我一起走的。 沈羽:作者可能是真的看我不顺……恨…… 第191章 泣血求返心如绞 约莫过去了一个时辰,外头的天色蒙蒙亮,却依旧昏沉。雨势渐小,风又大了起来。 哥余阖等的有些不耐烦,站起身子双手叉着腰站在门边,不时的拉开房门往院中瞧一瞧,却怎的都瞧不见沈羽回来。 陆离蹙着眉,心中更是担忧,过去了这许久都不见沈羽回来,便在心里开始犹疑,不知哥余阖所言究竟有几分真假,会否沈羽已然出了皇城不知所踪。她微微偏过头,看着桑洛。但见桑洛依旧端正的坐在那里,面容已不似方才那般焦急,反而平淡从容了许多,纵不知她此时心中想的什么。 却在此时,哥余阖拉开房门,闪身而出。陆离有些慌神的抬起头,桑洛却已然从座上站起身子紧跟着快步到了门边。正见细雨之中,哥余阖扶着沈羽,沈羽那一身的月白色衣衫透湿,四处都是斑驳血渍,当下便低呼了一声,便往外去。 沈羽拖着沉重的步子回返,刚入了院中,看见门边斜斜靠在那红漆木栏杆旁睡着的疏儿便知道桑洛还未离去。可她此时周身疼痛酸软,根本没了半点的力气,幸而哥余阖来的快,不然怕就要跌倒在台阶下。然此时她瞧见桑洛,那扶着哥余阖的手当下便松了开来,咬着牙撑着力气快走两步上前扶住了几乎是冲过来站立不稳的桑洛,双手紧紧一搂,将她揽入怀中,低声叹了口气。 疏儿便就在这声音之中迷迷糊糊地醒过来,揉着眼睛瞧着二人在这门边儿相拥,眨了眨眼,便看着跟出来的陆离挤了挤眼睛。 陆离心中方才安定下来,看着疏儿对自己使了眼色,抿了抿嘴,对着二人躬身轻拜:“少公与吾王还有好多话要说,离儿先退下。” 言罢,便与疏儿走到院中,疏儿走到哥余阖身边,瞧着他还摸着下巴发着呆,当下便扯了扯哥余阖的衣裳,轻声道了句:“先出去。” 哥余阖正在心中盘算着沈羽应是已经将那长别蛊除了的事儿,听得疏儿此言,不由的老大不乐意的咕哝了一声:“我这一夜睡都未睡,奔来跑去,眼下没什么事儿了,还不让人瞧瞧?这院子这么大,我在这也不碍着谁……” 疏儿懒得听他说,便就这样拽着哥余阖出了院子。 哥余阖倒也不闹,却又便走边笑问道:“你的吾王有这么多事儿,你却不想知道究竟是什么?” “我倒是不如你那样喜欢凑热闹。” “笑话,我若是不爱凑热闹,她怎的能好的这么快……” 沈羽拥着桑洛,轻轻地拍着,只觉得桑洛周身冰凉,还微微发着抖,听着几人的声音逐渐远,隐在风雨之中,这才低下头,提着一口气极力地掩饰着自己那虚极了的声音说道:“风凉,洛儿随我进去,可好?” “你去了哪?”桑洛却不动,紧紧地靠在沈羽怀里,只觉得她身上满是血腥气,不由得心头扯痛,喉咙哽咽:“你哪里也不许去。” 沈羽柔和的弯着眉眼,轻轻地摩挲着桑洛的后背:“我有好些话想和你说,进去说,好不好?” 桑洛在她怀中怔愣一忽儿,便是心中一沉,只是点了点头,松开手,随着沈羽进了房中。却又在沈羽刚刚关上房门转过身子的刹那复又紧紧地将她抱住,似是唯有如此紧紧地贴着她,才不会让她跑了一般。 沈羽因着脱力只能靠在了门板上,却又在此时满心怜惜与难过,撑着残存的力气紧紧地将她搂在怀中,低了头便亲吻下去。 她想念桑洛,心疼桑洛,更不愿意离开桑洛。 可她心中知道,而她也确实如此做了。 蓝多角并未对她多做为难,似是也并不奇怪她会到来。 蓝多角只要她沈羽的一个承诺。 八族中人,一诺千金。 去蛊的过程痛不欲生,之后三日更会觉得周身皮肤如同刀割火烧,疼痛万分。 但沈羽别无选择。 便是要离去,她也要再见见桑洛。她总要再看一看桑洛,把她心中的所思所想都告诉她。而此时,她唯有将满心的爱恋与怅惘都融化在这绵长又缠绵的亲吻之中。 如一场经久不绝的攻城略地。 直到她再没了力气,直到她尝到了点滴泪水的味道。 桑洛终究还是落了泪。沈羽终究还是让桑洛流泪了。 她抵着桑洛的额头,颤抖的手轻轻的将她面上的泪擦着,却怎的都擦不完。 “洛儿……”沈羽轻声叹息,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洛儿……” “你要走吗?”桑洛抬起婆娑泪眼,目光之中满是痛楚:“你要离开我?” 沈羽微微蹙了蹙眉,红了眼眶:“我已应承了蓝公……” 经久沉默。 桑洛低下头去,有些凌乱的发丝垂落在额前,沈羽瞧不见她的面容,只觉得心头梗的厉害,周身也疼的发抖。 许久,桑洛长长舒了一口气,轻声道了一句:“好。”她说着,却依旧紧紧环着沈羽的腰,抬起头,惨白的面上满是坚定:“那我随你一起走。” “洛儿……”沈羽痛苦地看的桑洛,她自然知道桑洛与姬禾所言句句非虚,可她如何能让桑洛和她一起离去?她摇着头:“你听我一言……我……” “我不想听!”桑洛当下打算了沈羽的话,“我不想听你说旁的话!那姬禾所言,蓝多角所言,皆是巫蛊之说谁又亲眼见过?你只是听了只言片语,便要离我而去?” “我并非要离你而去。”沈羽凝目看着她:“我不会离你而去。” “你留我留,你走,我绝不会迟疑半分,定随你远走高飞。”桑洛急促的喘息着,话音未落便剧烈的咳嗽起来,却依旧咬着牙,哑声说道:“时语,你我经历这许多磨难,我们不能分开。” 沈羽抿着嘴,只觉得心如刀割,看着桑洛不住的咳嗽,眼中的泪止不住的落下来,更是心疼的无以复加,这心疼已然盖过了她周身的痛处,疼的她只觉得便是呼吸都艰难起来,疼的她双目酸涩,眼眶之中浸满了泪水。 她闭了闭眼,任由泪水滚落下来,长长的吸了一口气:“时语与洛儿历尽艰难,生死不离。可沈羽与桑洛却始终都是舒余中人,是八族中人,与国家有责,与万民有义。洛儿不能离开,我也……我也不能因着一己私情,让你弃万民与不顾。” “你知我从不信这些巫蛊之说……”桑洛嘴唇发着抖,松开手臂往后退了一步,眼中晃过浓重的痛苦与失望:“你知道我从来不会因着旁人所言就……” “我知道。”沈羽抬手搭在桑洛肩膀上,轻轻的摩挲着:“我知道。可我与洛儿一样,洛儿不信天命之说巫蛊之言,却又因着怕伤了我而不得不一退再退,我也知道你会为了我,力排众议把我留在皇城之中,更相信你会放下一切随我离去。”她忧愁叹息,眉心紧蹙:“可我不能让洛儿如此。于国,泽阳沈羽心中明了,女帝桑洛可再兴舒余让饱受战乱的百姓得享太平,羽,该为舒余一国计;于情,时语亦不能看着洛儿因我而饱受非议左右为难,更不能带着洛儿颠沛流离,惶惶不可终日。雀苑之中的那些日子,我知道洛儿心中不定,深思忧虑甚至夜不能寐,洛儿心中该有一国,不该只有时语。” “可我只要时语!”桑洛粗重的喘息着,大吼出声:“我为何要做这王?难道你以为,我只是为了这一国百姓?不要把我说的那样仁义!我假仁假义,我自私自利,我可以不要这天下不要这百姓,我只要时语!你难道不明了?” 沈羽满面都是泪水,几乎说不出话,她整个人靠在门板上,只觉得一颗心被这一句话重重的扎着,如刀如剑,如火如雷,扎的她浑身寒颤,心痛如绞,就在这一刻恨不得当下就带了桑洛离开,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顾,就如此走的远远的,越远越好。 可她不能。 桑洛更不能。 半晌,她双腿一弯,对着桑洛跪身叩首:“臣,泽阳沈羽,祈请吾王,放臣回返泽阳,替王祥安四泽。” 桑洛瞪大了眼睛似是被这一番话泼了一头的冷水,几不可信的往后又退了数步,胸口窒闷的眼前阵阵发了黑,极其艰难的断续吐出几个字:“你……说什么……” “洛儿……时语并非要离开你,新王即位,南岳中州必有动作,大泽南疆都需人守着。只要我离去,那些人才没有要挟你的说辞,你才可用这一段时间,好好整饬时局,才能稳下当今局势。我会一直在泽阳,替你守好东境江山,助你一臂之力。”沈羽闭目慨叹,撑起身子抬头看着桑洛:“过往,总是洛儿将我护在身后,不愿让我受委屈,不愿让我被国中诸公背后针对,而今,换我来护着洛儿。倘若几年之中国中安稳周边平定,或许……或许国巫与蓝公所言……” “我不要听什么倘若、或许,”桑洛语带绝望的摇着头,双腿一软,几乎是趴跪在她面前,一手撑着寒凉的地面,一手搭在沈羽的胳膊上紧紧拽着:“时语,我们谁都不再去想这国中的事,你带我走,可好?”她说着,蹭着身子贴的沈羽更近,双臂环在她脖颈之间,用那温热的唇瓣轻轻的、不断地在沈羽满是泪水的面上触碰,口中轻声细语用沈羽从未听到过的——央求又绝望的低哑声音喃喃叨念:“带我走……” 止不住的泪水从沈羽的眼角滑落,她心痛的无以复加,此时只觉得自己狠心的恨不能将自己一刀劈了,而她脑海中总不断地回闪着桑洛对着姬禾那深深一跪,回荡着桑洛曾经说过的许多族中事,国中事。 桑洛不能将国事放下,她也不该放下。她们心中皆知,如今形势不论那天命巫蛊之言是真是假,唯有她离去,这惊险万分艰难至极的棋局才能继续下去,国巫与大宛皆是国中重臣,况还有国相与诸公,唯有她离去,才能换得这国中片刻的安宁,才能让桑洛安稳无忧的在众人跪拜之中登上八步金阶。 路还很长,她二人肩上的重责,还不能卸下。 是以沈羽撑着力气,死死的咬紧了牙关压着那将她抱在怀中亲吻的念头,狠下了心思推开桑洛顺而往后跪退两步,复又趴伏在地:“请吾王,恩准沈羽回返泽阳!” 桑洛被推倒在地,不可置信地看着趴伏在面前的沈羽,一时之间竟怔愣当场,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而沈羽亦跪在原地,一动不动,一字不说。 良久,桑洛撑起身子,虚着声音盯视着沈羽那因着不断啜泣而发着抖的身子,声音极其沙哑虚弱的说道:“你是……定了心思,非走不可?” 沈羽依旧跪着,不言不语。 桑洛眼光忽闪,心底寒凉,复又言道:“时语可知……你此一去,我登上这八步金阶,你我之间,隔着的,便是舒余一国的万里江山?” “时语……”沈羽哽咽开口:“知道。” “你可知,你此一去,之后你我之间,只有王与沈公,再无洛儿与时语?” 沈羽紧紧地搅着眉头,许久才答道:“臣知道。” “你可知,你此一去,此后斗转星移日月轮换,怕是再无当年之日?” “臣……知道。” 桑洛的身子重重的晃了晃,面上浮起浓重的绝望之色,双唇发着抖,呼吸愈发的沉重,片刻,却竟乌突突的笑了出来。 “好……好……”她扶着桌子站起身,踉跄了两步,一张脸苍白如纸,却依旧笑着,笑的让沈羽心碎,“这王位,是我要夺来的,这苦难,亦是我该受的。”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咳嗽数声,紧紧地握着拳头,凝目看着沈羽,怎的都移不开,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开口言道:“沈公所请,担得起忠勇,却舍下了情义,我,无可挽留。明日大典之后,诏令即至。” “臣……”沈羽已至泣不成声,便是声音都含混不清,磕头拜道:“谢吾王恩典。” 桑洛苦笑一声,动了动僵硬的步子,独在走过沈羽身边之时静静的停了片刻,嘴唇动了动,低声叨念了一句,便再不回头,开门离去。 屋外风雨从大开的门中涌进来,沈羽趴伏在地,许久,才直起身子,院中那迷蒙的雨幕之中,再不见那熟悉的身影。她再撑不住意识,摔倒在地。在昏过去的刹那之间耳边回荡的,是桑洛临走之时在她身边轻声的一句叨念。 “此后,再无洛儿了……” 作者有话要说:桑洛:你好狠…… 沈羽:我……是作者让我这么说的! 作者:这一段,自己都心疼了起来……但这符合沈羽的人设。虽然我也很想揍她。 第192章 一番夜雨诸事变 几日阴雨,不见日光。又至黄昏,乌云翻卷,已如深夜。 桑洛并未回返三道门中,而是拖着虚浮的步子,摒弃所有侍从,径自一人从二道门一步一晃的走到了一道门的人殿内。 风凉雨急,闷雷阵阵。 疏儿在一旁亦步亦趋的跟着,数次伸手要扶着,又被桑洛推开。桑洛如同麻木了一般,固执的在雨中跌撞的走着,似是觉不到一丝的冷,也看不出半点儿的累。 唯有在跨过人殿那一道门槛之时,顿了顿步子,在门槛之外,木楞的转过身子,从这至高的殿门外看出去,许久,终究抬起腿跨了过去。疏儿慌着遣走了殿中正跪着身子的一应侍从,招呼着外头的人将大门关上,转头,却瞧见桑洛坐在八步金阶那第一级台阶上,蜷缩着身子,双手抱着膝盖,目光空洞,面上不知多少雨水多少泪水,还有着瞧不尽的绝望与悲恸。 疏儿跪落在她身边,凝目看着她,便只是一眼,就红了眼眶。 她追随桑洛多年,纵使在被先王构陷放逐昆边濒临绝境之时,都从没见过桑洛这样的一副模样。 而今日,此时,桑洛独自一人从珠玉阁中走出来的时候,再没了昔日的半点儿光彩。 许多的事儿桑洛都不曾同她谈起,她也一直安分尽忠的从不打听询问,只是因着她知道并笃定的相信,不论何事,桑洛定有法子。可这几日来,桑洛愈发的沉默寡言,愈发的焦躁忧虑,便是桑洛不说,疏儿心中也猜得到,凡此种种,定与沈羽有关。可她却从未想过,这事情会变换到如此地步。 变换到—— 桑洛都没了办法。 “姐姐……”疏儿轻声开口,小心翼翼地抬起手想要放在桑洛的手上,却又犹疑地将手收了回来,喉咙哽咽酸涩,“疏儿会陪着你的。” 而桑洛却似是根本没有听到疏儿说话,依旧呆愣的地面,周身发着颤,一双手紧紧地抠着自己的衣裙,喃喃自语:“当日,父王说我恃才纵智要抢王位,不顾父女之情将我放逐,我不曾辩驳反抗,伏亦派人杀我,牧卓屡次害我,兄妹亲情荡然无存,你们说我是天选之王,又说什么孤王之命,让我疏离情爱整饬朝纲,我已经作罢了让她入三道门中的念头,你们却仍然害她,你们明知她是个中正耿直的人,从不愿因着自己而害了任何人,却把她逼迫到如此地步……让她把我舍下……”桑洛说着,双唇抖着,泪水扑簌落下:“她就真的能这样把我舍下……一点情面都不再施舍给我……就这跪在我面前,求着我让她走……” 疏儿看的难过,听得惊心,眼泪也跟着落了下来,紧紧地握住桑洛那冰凉的手:“姐姐,少公……少公她定不会离开你的,她不会舍下你的,她是那样的爱着你护着你,她……她定有为难之处,她是为了……” “我知道她是为了什么,”桑洛低着头,声音低浅哽咽:“她是为了舒余一国。她是泽阳族人,她身体里淌着泽阳的血,先国,后己,固执又耿直,个个都是那样的大义凛然,”她说着,又自嘲般的笑了起来:“真是好一个大义凛然的沈氏族人,好一个忠诚于国的泽阳公羽……” “姐姐,”疏儿紧紧地蹙着眉:“难道……就没有别的法子了么?” “别的法子?”桑洛冷哼一声:“我跪下来求她……我放下所有的一切只求她能带我离开……我为何要争这王位,我为何要做这王?天下人皆以为我想做这王,可我没有你们想的那般权势熏心更没有你们想的那样仁义!”她的声音因着激动大了起来,却又低哑的咳嗽着:“所有的人都让我为一国百姓计,所有人都说我有纵横天下之能,可我不想纵横天下,我也不想担着这一国重责,我只想安安稳稳的同她一起活着……”她终于将视线落在疏儿满是泪水的脸上,似是问她,又似是在自问:“只是如此简单的一个念想,活着……安稳的活着……就……这样难么……” 疏儿哽咽的啜泣着,几乎说不出一个字来,只是拉着桑洛的手紧紧握着,许久,断续的说道:“这些国事,我……我不懂,可我知道,我知道姐姐你心里是有舒余一国的,少公定然也是这样想的……她……她一定也还会回来的……” “是啊……是啊……这王位是我要争的,这条路是我要走的,我还能怪谁呢,谁又能懂呢……”桑洛微微地点着头:“她或许还会回来吧,可……”她怅然若失的流着泪:“我不知,那一日,我是否还是我,而她,是否还会是她。”她疲惫至极的闭上眼睛,似是不想再让疏儿看见自己眼中那深切的哀伤与痛楚,淡淡的说道:“你去吧,让我自己呆在这里。” 疏儿呆了呆,流着泪用力摇头:“我不走。我……我不言语,我也不动……我……”她说着,老老实实端端正正地跪在桑洛身边:“我就在这……” 桑洛也不理她,只是低下头,靠在双膝之上,散乱的发丝垂落在肩头,再不言语。 殿中的烛火燃烧殆尽,外面风雨声渐渐又大了起来,只剩下无尽的黑暗。 巍峨的皇城被这连日的阴雨冲刷的布满了潮湿的气息,宫殿的轮廓在黑暗之中参差不齐,影影绰绰,黝黑又狭长的甬道在雨帘与淡薄的雾气中隐约地看不到尽头,一队队巡守的皇城卫操戈持枪迈着沉重的步子经过人殿,谁也不敢侧目,亦不敢去打探此时的新王女帝,究竟一人在殿中做着什么,思索着什么。 再过几个时辰,便就是新王的登位大典。 今夜,在这皇城里,楼阁宫殿之中的每一个人,都各怀心事,难以入眠。 穆及桅终究还是寻到了珠玉阁中,只是,他来的晚了些。 沈羽虚弱的坐在院子中的石阶之上,听陆离所言,她此前昏过去许久,醒来之后就一直不言不语的坐在雨中,定定的望着虚空,如同一块石头,无论谁问,谁劝,也不动一下。 哥余阖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踪迹,陆离也无暇去管他,只是陪在沈羽身边一起坐着,亦是不说不动。 她知道沈羽心中难过,难过极了。可她却不知道怎样再劝。 两日之前,沈羽还满面欣喜期盼的能快些回到这里。而如今,她如同变了一个人。彻彻底底的变了一个人。 穆及桅来时,便就瞧见了这坐在雨中的两个人。只是扫过这二人面上,看着她们沉静忧伤的样子,心中,就已然重重的砸下了一块巨石。 及至陆离将事儿同他说明白,他也只能是重重的叹了一口气。 只是这一夜。 什么事儿都变了。 沈羽就是这样的性子,他自知道内情之后,便就知道,若沈羽知晓,定会做出如此的抉择。他本想着赶来同她一起想想法子,却没想到,终究还是来得晚了。 似乎这一切,天意早定。 穆及桅嗽了嗽嗓子,拿了酒袋子坐在沈羽身边,递了过去:“来,风雨寒凉,喝一口。” 沈羽却依旧一动不动,似是全然没有看见他。穆及桅的手在半空之中停了停,只得又收了回去,径自灌了两口酒,吐出浓重的酒气:“何苦要如此为难自己,你若想留在这里,谁还敢说个不字?那些话,说的古怪,要让人信服,又谈何容易?咱们见过这样多的生死,便是在万军阵前都不曾怯懦半分,难道真要让这些惑众的妖言迷了心?” 穆及桅说着,前倾着身子看着沈羽,却瞧着沈羽面容沉肃还是无甚反应,烦恼的叹了口气,搅着眉头:“你眼下如此,又有什么用?” 一阵凉风裹着雨重重的拍打在脸上,沈羽的睫毛颤了颤,眼神微晃,片刻,僵硬的动了动嘴唇,声音低的几乎听不见:“洛儿……洛儿……”她说着,忽的剧烈咳嗽起来,竟至一口鲜血喷涌而出,落在满是雨水的石桌上,顺着雨水渲染开来,落在地上。 陆离慌了神儿的将她扶住,红着眼眶轻声言道:“羽姐姐……我们……我们不走好不好?我们……我们不信他们的话,好不好?” 沈羽痛苦的喘息着,却固执的摇着头,久久的趴伏在桌面上,口中不断的叨念着:“我不能……我不能……” “为何不能!”穆及桅腾的站起身子,双手握着拳:“沈羽,你是泽阳族人,这话不错,你要忠诚于国,守着你泽阳族训,这话,也对!你可还记得当日临城一役之前,你同我说的话儿?你可还记得,当年在西余厥城的校场上,风雪之中,我同你说的话?你既有所选,便要有所责,难道没了你,女帝就真的安稳坐在王座之上,安心的治理这一国江山?便是你回返泽阳,替她守着东境大泽一生,纵无愧于国,难道也无愧与心?”他说着,重重的吐了口气,摇了摇头:“如今,你……哎……你既然做了抉择,那就不要这样一副颓然的样子,你这样子,不情不愿,不死不活,你如何面对泽阳故老?如何面对你死去爹娘兄长叔父的在天之灵?我只问你一句,你是否心中已然定了主意,真的要回返泽阳?” 沈羽咬着牙,只觉得心头一阵阵的刺痛,不知究竟是悔,还是痛。 许久,她直起身子,长长的舒了一口气,闭着眼睛,哑声言道:“我此一去,心意已定。日后……” 她扶着桌面起身,对着穆及桅跪落下来叩首:“日后,还请叔父对女帝,倾力相护。沈羽,拜谢。” “你……” 穆及桅忧愁地看着沈羽,半晌,重重慨叹一声,转身离去。独留了沈羽一人跪在雨中,久久不起。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没有话说……作者也想打自己。放心,挺过这一段,会迎接新的女帝与沈公。 第193章 且行且难顿回首 清晨终究还是来了。 晨钟声起,殿门大开。诸公跪拜,群臣叩首。舒余的新王,就在这样浓重的潮湿的雨雾之中,登上了大位,一步一步走上八步金阶。 冗长的恭诵吟唱伴着低沉的琴钟,穿过层层雨幕,传遍皇城。这是一首古老而沉缓的古舒余歌谣,礼乐官用低哑的声音轻声浅唱,座下诸公便就这样跪着,和着拍子。 此时若是有一人敢抬眼观望,便会瞧见只是这八级台阶,她走的有多慢,也会瞧见,坐在高位上的女帝,眼眶微红,面色沉静。似是全然听不见耳边的乐声,也全然不曾将目光定在任何一人身上。 她只是安静地、如一块石雕一般的坐在那里,从大开的殿门之中看出去,目光中是看不尽的、深邃的哀伤。 而这一切,慢慢的沉浸在愈来愈大的歌谣声中,消逝在群臣高呼的“吾王”声中。 沈羽在深夜之中因着周身的疲惫伤痛迷糊的睡了过去,未到清晨便发了高热,被陆离强拉着推到了床上,便再也起不来。却在此时迷迷糊糊地听到了那音乐的钟鸣乐声,微微睁开双眼,撑着力气坐起身子,因着脱力竟滚落下来,惊醒了趴在桌子上沉睡的陆离。 陆离迷蒙的视线之中,沈羽咬着牙朝着人殿的方向跪正了身子,恭恭敬敬地行了叩拜大礼。她也不言语,只是跪在沈羽身边,随着她一同叩下头去。 直到那声音淡了,没了,沈羽才晃了晃,身子一歪,靠在了床边。轻声喘息着,呆愣的喃喃道:“臣……拜见吾王……愿天佑舒余,千秋……万代……”如此往复的咕哝着,说到一半儿,竟扯了扯干裂的嘴唇,苦楚地笑了起来。 陆离直起身子,也不相劝,只是这样静静地看着沈羽,一瞬不瞬的看着。 许久,陆离长叹一口气,摇了摇头:“从小到大,羽姐姐做过的决定,我都觉得是对的,可这一次,离儿觉得你做错了……” “孰是孰非,是对是错,谁又能论断呢……”沈羽的目光闪了闪,终究因着陆离这一句话停下了不住的低声自语。而这句之后,两人再次陷入长久的沉默之中,谁也不再说一个字。 晌午时分,传令官来,宣新王诏令:“泽阳公羽,精忠赤诚。虽隐女子之身,亦披肝沥胆,屡立战功,其情可勉,特赦其罪,着继公位,回返泽阳,固守四泽。” 沈羽双手接过诏令,恭敬叩拜,待得传令官去,才费力的站起身子,轻声道了一句:“走吧,我们……该回家了……” 陆离本想让她过几日养的好些再走,思忖片刻,终究作罢了这念头。 她知自己再劝无用。 东西本就不多,出门之时,恰又逢哥余阖与穆及桅前后而来。 穆及桅只是叹气,哥余阖出奇的寡言。及至出了一道门,在那去兵台上领了自己的剑,沈羽的右手紧紧地握着剑柄,不住的来回摸索,却不再走,而是定了步子,转过身抬头望着身后的皇城之中最高的地方。 “你有话要说,便说吧,有什么我能替你做的,但说无妨。”哥余阖终于开了口,抱着胳膊站在沈羽面前,低着头看着:“虽你此时离去,但我觉得,你总会回来。” 沈羽苦笑,吁了口气,对着哥余阖忽的跪落下来。 哥余阖愣了愣,看了看身边的穆及桅,竟一忽儿之间不知其意。 “兄长之言,言犹在耳,羽日夜不敢忘。今我离去,皇城诸事繁杂,概不能知。兄长武功卓绝,至诚高节,如今又是龙弩卫大将,为国中重臣。皇城高墙,危机深重,羽,求兄长不论何时,护女帝周全。” 哥余阖乌突一笑,摇头叹道:“该我做的,我做得。该你做的,你也逃不掉。何必要将你身上重任强加于我?” 沈羽跪着身子,却不答话,复又言道:“万望兄长应允。” 哥余阖被沈羽说的没了脾气,他心中明了,若不说出一句答应的话,沈羽怕是要长拜不起,只得闷闷的嗯了一声,权当了答复。 沈羽复又拜过穆及桅,哑声言道:“我知叔父日夜操练五军,不知何时,便要再战南岳。回返泽阳之后,羽亦会整饬泽阳兵甲,守好四泽。待得叔父大捷之日,南望再拜。” 穆及桅蹙眉慨叹:“你且调养好身子,安稳的先待在泽阳。过不几年,女帝定会对中州有所动作。到时,我率军而往,你我二人,纵马扬鞭,再战沙场!”说话间,便觉得眼眶湿润,心中梗的难受,将沈羽扶起来,双手重重按在她的肩头:“孩子,莫要太过为难自己,世事总有转机。皇城之事,有我,有小兄弟,你可放心而去。” 沈羽紧咬着牙关,双目酸涩异常,心头沉重万分。重重地点了点头,与陆离对着二人再拜,终究缓着步子从长阶而下。 哥余阖瞧着雨帘中二人的背影,轻声说道:“她会回来的。” “若寻不到法子,要她回来,难。”穆及桅愁眉不展,面上已满是雨水。 “姬禾与蓝多角所言,穆公尽信?”哥余阖挑了挑眉,斜着眼睛看着穆及桅:“穆公真的信,所谓焚火之气?” “你之所言,似是……有所怀疑?”穆及桅不解的转过身子定定的看着哥余阖,却见哥余阖弯唇一笑,摇头只道:“国巫虽总说些模棱两可的话,可他此前与我说的许多事儿,都成了真的。更况大宛蓝氏世代守着皇族的秘密,蓝公又从来都是个衷心的臣子,他们……” “有些事儿,或可在一时之间骗过心底纯善的沈羽,骗过只要遇见沈羽的事儿就全然没了法子的桑洛,却骗不过我这个什么都不信的哥余族人。”哥余阖淡笑只道:“焚火之气?若依他所言,难道渊劼之死,亦是沈羽害的?” 穆及桅一惊,当下四下而观,低声言道:“先大兴帝名讳,小兄弟你……” “我却不怕什么人告发了我,”哥余阖哈哈一笑:“我哥余阖,便是当今的吾王,也曾被我掳劫下毒,我怕的什么?” “可……可若真的是他们用如此大的幌子做了一盘棋局,又是为何?”穆及桅不解只道:“女帝,是他们扶立的。这般做,又什么好处?” “眼下我不知道为何,我只是就这样觉得。”哥余阖敛了面上笑意,沉静的看着沙子地外那辆马车徐徐而去,“我就是觉得,所有的一切,太过巧合,太过刻意,刻意的,让我警惕。我甚至觉得那一日姬禾带着你去寻蓝多角,都是有意为之。” 穆及桅面上更惊,竟至说不出话。 许久,他又叹道:“既然你觉得不对,为何不劝沈羽留下。为何不同女帝说明?” “我无凭无据,更怕打草惊蛇。女帝确有手段,也绝顶聪明。可独独遇到沈羽的事儿,便不知所措,为情所困。而沈羽若不离去,那些人又怎会安枕无忧,继续做些怪事儿?若他们不放下警惕,我要如何去寻蛛丝马迹?”哥余阖轻声笑着,长长的吐了口气:“走吧,若他们真的心机深重,又怎会一时之间尽抛人前?但时候久了,总会露出马脚。我也要,好好的想想了……” 穆及桅跟在他身后,听得他此言终于笑了笑:“倒是从未见过小兄弟如此说话,这言语之中,倒是颇有几分国巫的风范。” “别跟我提那老头子,我一点儿也不喜欢他。”哥余阖摆了摆手,“穆公慢行,我还有些事儿想要去寻女帝,先行一步。” “女帝就快要回返三道门中,明令三日之内不见朝臣,你这是要……” “这龙弩卫大将军的官职我不乐意,去寻女帝,让她给我换个自在点儿的官儿做一做。” 话音未落,纵起轻功,舍下了穆及桅扬长而去。 疏儿跪在地上,双手拿着一条刚刚浸了热水的帕子,正仔仔细细得替桑洛擦着手。 桑洛那一双手上,此时满是泥土,便是指缝里,都渗着黑色的泥。此时便就这样呆呆地坐在床边,由着疏儿替她擦着,一动不动。 从王都中巡城回返之后,她亲手写了诏令,之后便遣走了宫殿之中所有内侍,独自一人站在后殿廊下,冷冷的看着廊外土地之中的花儿。此时已到夏初,虽逢风雨,花儿却开的好看,只是这几日被雨打的耷拉了脑袋,也显得颇没精神。 桑洛便就这样忽的走到外面,将种在一旁的花儿一根根的拔起来,丢的四处都是。飞溅的泥土弄脏了她那一身的盛装华服,更弄脏了那一双美丽至极的手。 如同失心疯了一般。 疏儿在她身边,一直等的她疲惫的跌坐在地上,才将她扶起来,哄着劝着扶到后殿偏房之中。端来了水洗净了帕子替她擦着。 桑洛素来最爱洁净,何曾如此过?她知道桑洛心中有气,有怨,却不能当着诸公群臣的面儿有半点儿的松懈,唯有此时,将所有的人都遣走,只剩下她们二人,才能将这满心的愤懑尽皆发泄出来。 她太累了,甚至心力交瘁。 这一路走的跌跌撞撞,艰难至极,桑洛只是任由她带着自己走,替自己换衣,扶着自己坐下,宛若个失了魂的傀儡。 待得一切收拾停当,门外终究传来了信儿。 泽阳公羽已然离开皇城回返泽阳。大宛蓝公在殿外长跪请见。 这两个消息一前一后。 明白的人自然知道这是为何。 疏儿以为桑洛不会理会蓝多角。而桑洛却低垂着眼睑,轻声的道了一句:“让他到这里来。” “姐姐……”疏儿不明其意:“为何……” “我想听听,他会对我说些什么。”桑洛直直的看着房门,微微提高了声音:“让他到这里来!” 不过一会儿,房门微开,蓝多角躬身入了房中,低下头跪落下来。 桑洛抬眼看着趴伏在地的蓝多角,微不可查的扯出一抹怪异的笑:“蓝公,你得逞了。” “臣,”蓝多角闭目叹道:“自知有罪。今日事毕,特来向吾王,领罪。” “领罪?”桑洛轻叱一声:“领罪?蓝公大公无私,公忠体国,有何罪责?” “臣妄动蛊虫,加害泽阳族公,传消息与群臣,要挟吾王。论罪,当诛。” “我敬蓝公长日为我绸缪,敬你大宛一族世代忠良,”桑洛闭了闭眼睛,语气忽而变得凌厉怪异:“而今蓝公自知有罪,又有所请,我……亦不该推辞。”她说着,睁开眼睛瞧着蓝多角:“与我,蓝公算是功臣。我该感激。而我心中不甘,更不喜为人要挟,若诸公知道我受人胁迫而无半点手段,日后,未免会看轻了我。是以,我能免你死罪,却不能让你脱了活罪。” “臣,谢吾王。” “不必急着谢我,”桑洛站起身子,走到蓝多角身前,“你既纵蛊害人,那便自断一手,恕罪吧。” 蓝多角身子微微动了动,长声叹气:“是。臣,即刻便去领罪。” “不。”桑洛轻轻吐出一个字,继而对着门外领了蓝多角而来的魏阙招了招手:“魏将,借剑一用。” 魏阙愣了愣,踟蹰的入了房中,有些犹疑地将剑拔了出来,恭恭敬敬地双手托着高举过头。 桑洛上前两步,弯着身子拿起魏阙手中的剑丢在蓝多角面前:“蓝公,自己动手吧。” 作者有话要说:哥余阖:总觉得自己是个冤大头。 第194章 一朝帝王今日始 哥余阖到时,惯常的被侍卫恭恭敬敬地拦在了人殿外头,只道此时吾王召见蓝公,若要进去,怕是还要等些时候。而他还未曾再说一字,便听得内中一声男人的惨叫。便是他面前的几个侍卫都因着这一声惊慌起来,转头便往内中瞧。 哥余阖轻声一笑,倒不觉奇怪。径自在台阶边儿上席地一坐,双手搭在膝盖上,悠然的喝起了酒。 沈羽走了,蓝多角总是要来。他心里清楚,便是他此时不来,女帝也总有一日会找上他。或许蓝多角并不怕死,也不怕受多重的责罚。他心中知晓,桑洛应是先大兴帝的几个孩子中,最像她父王的,聪明又多疑。可却不曾想到,桑洛比渊劼更能忍,更有手段。 渊劼在时,对八族诸公尚且能做到恭敬,伏亦在时,虽削去他公族之位,却也并未对蓝氏赶尽杀绝。而桑洛却能在刚刚登位的今日,当着旁人的面儿,让蓝多角自断一手以恕罪责。 王要杀人,谁能拦得? 而女帝桑洛心中怨恨无从宣泄,却仍咬着牙压着心中的愤懑不杀他,却也不离去,就这样站着,一动不动,定定的看着蓝多角挥剑断手,任由四溅的鲜血弄脏了她的衣裳也不曾后退半步,她面色无波的看着蓝多角惨叫哀嚎,看着那从手腕之处齐齐断开的左手了无生气的在地上冒着残血,眼神亦不曾有一瞬间的闪躲。 房中弥漫着血腥气,便是疏儿都因着这场面而捂住口鼻不忍再看。 片刻,桑洛轻声开口:“洛儿也曾当蓝公为叔父,今日,洛儿与叔父的情谊一如这断手,此后,唯剩君臣。” 蓝多角歪着身子趴伏在地上,颤声叩首:“臣……谢吾王不杀之恩……” “魏将,将蓝公送回去,寻医官替他好好的诊治。”桑洛转过身子背对着他们,话未说完,又有殿前侍从来报,道龙弩卫大将军哥余阖殿外请见。 “呵……”桑洛冷声笑道:“今日,一个接着一个的来,还真是事忙。”她舒了口气,“让他去殿中候着。去宣国相来,我也有事寻他。” 侍从应声而去,桑洛也再不看蓝多角与魏阙,就这样从那一地的血泊之中走了过去,竟至一步一个血色的印子,脚印直到走出去了好几步,才渐渐地淡了下来。 魏阙躬身下拜,直到桑洛走远,才慌忙将蓝多角扶起来,蹙着眉不解只道:“蓝公……你这……这究竟是为何……” 蓝多角面色惨白,几乎已快晕了过去,却撑着力气微微摇头,不着一言。魏阙叹了口气,将蓝多角背了起来,又命人过来收拾,这才快步而去。 而蓝多角之遭遇,哥余阖或许已然猜到了个几分,是以他瞧见桑洛那满是鲜血的裙角之时,并不讶异。言语甚至颇为轻松:“瞧起来,沈公一去,吾王的雷霆手段,使的倒是更加得心应手了。” “你来寻我,只是想同我说这些?”桑洛不在意的坐下身子,双手拢着疏儿递过来的茶杯,温热的触感让她冰凉的手心终于感受到了一丁点儿的暖和,手指却依旧微微发着抖。 哥余阖扯了扯嘴角,跪下身子,拱手言道:“哥余阖,想请吾王给臣换个事情做一做,龙弩卫责任太大,臣担不起。” “哥余一族素来骁勇,更擅突袭,我以为龙弩卫更合你心意,怎的,却估计错了?” 哥余阖笑道:“哥余确实善战,可惜龙弩卫中皆非我哥余族人,更不惯我统领操练之法。而哥余阖更擅突袭,惯了独来独往,又不喜抛头露面,想来,龙弩卫大将军一职,会有人比我更合适。” “不喜抛头露面,”桑洛冷笑一声,呷了口茶:“我以为,你喜欢蹚浑水凑热闹呢。” 哥余阖知桑洛是拿着自己带着沈羽入三道门偷听的事儿揶揄自己,桑洛心中有气,他心知肚明,不接这话茬,省的引火烧身,复又言道:“我知皇城之中,吾王有影卫三百。轻功高绝神出鬼没,有护王监探之责。臣,想领个这般的闲差做一做。” 桑洛凝着面色,听得哥余阖所言,倒也没再言语。 影卫早也不是皇城之中的秘密。上至皇族亲贵,下至皇城侍卫,但王有所令,影卫便可伺机而动,观其行言。昔日,她也曾受影卫监视,又何曾不知这影卫的分量?若说影卫之责,也确实比龙弩卫更合适哥余阖。而今皇城之中风云变幻王位更迭,原先的影卫头领自不可再用,她本属意魏阙,因着魏阙为人正直,与自己而言也算有恩,功夫不弱,正巧可填补这一处空缺。却未想到哥余阖竟然自请而来。 但桑洛却总觉哥余阖这般性情的人,便是不喜欢做个将军,应也不会专程而来请旨,今日他之举措,让桑洛有些疑惑。 “明人不说暗话,”桑洛淡然开口,一双眼睛盯着哥余阖:“你我是怎样的人,彼此都清楚,你若不想去龙弩卫中,大可扬长而去。何以今日专程要入影卫?” 哥余阖笑道:“吾王知我,我知吾王。一来,哥余阖心悦女帝,是以想要留在皇城,护你周全。”他说着,却听得桑洛轻嗤一声,眼神都不曾晃一晃,只道:“我知女帝心中早有他人,情深弥坚,而我虽然放浪不羁,却也不会做那些个让人嗤之以鼻的事儿,但我若隐下不说,又犯了欺君之罪,是以,这其一么……吾王听听便可。” 桑洛不答话,只是微微挑了挑眉。哥余阖又道:“其二,诸公群臣心思不定,眼下我心中也有一些重要的事儿弄不明白,若我总在明处,有些奸诈之事,探听不到。唯有入影卫之中,有来往三道门中的令牌,才可名正言顺,方便行事。” “皇城三道门,拦的是那些忠诚耿直的直臣、胆小怕事的鼠辈宵小。你既非直臣,又非鼠辈,你之所往,我拦不住,也懒得去拦,何须什么名正言顺?” “若今日坐在八步金阶之上的是渊劼伏亦之辈,哥余阖自然不须什么名正言顺。而今桑洛在位,我心中钦佩,愿意臣服。既要臣服,自然要按着吾王的诏令做事,我非直臣,却也有自己的原则。” 桑洛沉吟片刻,问道:“你方才所言弄不明白的事儿,是什么?” “此事只要查出,自然无一遗漏尽述与吾王。”哥余阖说着,眨了眨眼睛看着桑洛:“臣还有其三,吾王,是否愿意听听?” 桑洛没有说话,只是瞧着哥余阖。哥余阖咂了咂嘴,抬手挠了挠额头,淡然一笑:“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桑洛的面色瞬而沉了下来,眼光微闪,“受何人之托,忠何人之事?” 哥余阖轻笑摇头:“这事儿我知你知,吾王又何苦再问?况如今,我私心想着,吾王也未必真的想再听到这名字,徒增伤感。” “你既知道,”桑洛闭上眼睛,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为何还要说?” “哥余阖做事向来如此,既要说,便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若不说,便是死了也会将肚子里的事儿带入黄土之中。若吾王恩准,自今日起,哥余阖便是吾王的影子,梁上廊下、刀山火海,誓死护吾王周全,行吾王之令。” 许久,桑洛轻声开口:“好。” 哥余阖终究哈哈大笑,对着桑洛跪落下来磕了头。却又忽的起身,道了一句:“有人来。”便身子一跃纵上了横梁。 桑洛还未看清楚,便听得殿外侍从回报国相已然到了。她不由惊叹,哥余阖果然耳力惊人,能查常人所不能。便看了看疏儿,招呼了外头侍卫大开殿门,引了玄书入殿。 玄书叩拜过了桑洛,便即起身躬身,哑声开口:“臣方才来时,瞧见蓝公……” “玄相,”桑洛打算了玄书的话儿,将手中已然凉了的茶杯放在桌上:“此事不该你问。” 玄书顿了顿,躬身又拜:“是。” “此时请了你来,我有一要事,需你责命神工坊即刻去办。” 玄书身子躬的更低,只等桑洛再说。 “我一人在这皇城之中,远离亲人,而今登上大位,更是时时刻刻想到父兄。我兄长伏亦死的惨烈,牧卓生而不善,可也毕竟是我亲人。”桑洛长声叹息:“我每每欲往姚余祖庙祭拜,可却因着国事繁重不敢离开皇城半步。今日,你传我诏令,命神工坊速去姚余镇,将我这两位兄长的灵柩抬回,供奉与人殿西边的神庙之中去。解我思亲之苦。” 她话未说完,玄书已然惊愕的直起身子瞪大了眼睛看着桑洛,额头上登时冒了细密的汗珠,待得桑洛说完,惊得面色都变了:“吾王……这是……何意?” “何意?”桑洛古怪地歪了歪头,又看了看疏儿:“疏儿,我方才说的,你可听明白了?” 疏儿心中也惊讶万分,却仍旧点了点头,恭敬说道:“奴婢听明白了。” 桑洛一笑,转而又看向玄书:“我这婢女都听得明白,玄相是一国之相,怎的还要问我何意?” “吾王之意,是要……是要……将先大德帝与王子卓的陵寝迁入……皇城神庙?”玄书说话都断续起来,眼瞧着桑洛微微颔首,更是扑通一声跪落在地,“此事不可……此事不可啊!” “我将他们棺木迁回,方便我日日祭拜,为何不可?”桑洛看着玄书:“玄相,怕的什么?” “掘陵开墓……人神共愤……”玄书不住的磕头:“吾王不可!” “人神共愤?”桑洛笑了笑,坐正了身子:“如今,谁是舒余真王?” 玄书颤巍巍的开口:“吾王天命所归……自然是舒余真王……” “既我为真王,我之所言,谁敢不从?”桑洛微微挑眉:“若有人不从,便是阻我祭奠先王,谁若阻我行孝悌之义,便是与国不敬。此事,与神佛无关,上天先祖,会知我一片赤诚,自然无怪。” “吾王,”玄书死死的皱着眉,“此事是国中大事,便是百姓都不会做这般的举动。上行下效,若吾王如此,百姓……” “我若不能祭奠先王兄长,便会心神不定,我若心神不定,便会荒废国事,若国事荒废,不须等得百姓效仿,你我皆会成了南岳中州刀下鬼魂,到时,莫说掘陵开墓,便是一卷草席怕都不会有。” “吾王诏令,臣……臣不敢从!”玄书直起身子,看着桑洛,颇有一副大义凌然之感。 桑洛的面色冷了下来,前倾着身子盯着玄书:“我今日寻你来,是让你传我之令,不是让你替我抉择。玄相若不能传令,还坐在这国相的位置上干什么呢?蓝公那一只断手还在后殿偏房之中,玄相,可想去看看?” 桑洛说着却又笑了:“玄相古稀之年,家中的孙儿也才七岁,本就该安享晚年,弄孙为乐。终日为国操劳本就不易,何苦为难自己。” 玄书怔愣惊愕的看着桑洛,尤被桑洛这一句提到自己孙儿的话惊得出了一身的冷汗,却不曾想到今日刚刚登位的桑洛竟突得犹如变了个人一般,比起当日的渊劼更难琢磨,更加的残忍…… 他怅然纠结的发了许久的呆,终究慨叹一声,趴伏在地:“臣……领王命。” 玄书去后,哥余阖从那横梁之上跳了下来,叹了口气。 桑洛懒懒的靠在王座上,抬眼看着他:“你可是觉得,我做的过了?” “并未,”哥余阖笑道:“伏亦牧卓皆非你族中善类,玄书蓝多角之流也未必如同他们所见一般中正。桑洛既为女帝,就该让他们知道,谁是王,谁是臣。只可惜……”他说着,摇了摇头:“君不复见女帝之风采。只是吾王应有的是手段震慑朝臣,何以要犯这亘古不变的大忌讳?” 桑洛站起身子,极为疲惫的吐了口气:“对待食古不化之人,就要击破他心中所信,自今日始,我要让他们知道,百年传承的国法可由我改,亘古不变的信仰更可由我而变。不破不立,大破大立,迟早有一日,你会知道的。”她缓着步子走下八步金阶,抬手搭在疏儿手上:“走吧,我累了。” 第195章 遥望皇城心不安 入六月后,夏日更盛,暑热袭来。 神木都已渐渐地恢复了过往的安详肃穆。八族诸公三十六城城守在大典之后渐渐回返各自城中。 这一月之中,皇城里变换了风云,更替了新主。谁也不敢多做一声言语。却又在心中暗自忖度。 大典之后,大宛蓝公便忽的回返西陲,不知是因着什么得罪了新王,以至左手尽断,一夜之间,皇城再无蓝氏族人;玄相口传王令,命神工坊即刻将先大德帝灵柩自姚余祖庙迁回。而后,国相告病,再未曾往人殿参拜。 而人殿东侧的祖庙,则有神工坊日夜修葺,添砖加瓦,便是夜中都不曾停下。 这是些无人敢质询的事儿,又成了每人心中都不能不担忧的事儿。 谁也猜不透女帝究竟想做什么。 谁也都不敢质问女帝抉择。 前有蓝多角,后有玄书,余下众人既不想无辜断肢,亦不想尸居余气的残存府中。 可这般大的事儿,这样违反祖制触怒先祖的事儿,总有一人该站出来劝阻。 此人,非国巫莫属。 是以这一月之中,群臣观望等待,盼着姬禾能劝动女帝快些改了这些荒谬的念头。 而偏居一道门东南角一隅的占天楼,大门紧闭,更无人出入。 便就在这战战兢兢又左右为难之中,女帝又下了王令。 “一月之后,七月十一,狼首穆公率六十万军,攻南疆五城,收五城后,直取南岳。” 国事刚定,百废待兴。女帝就这样心急的要将五城拿回来,要将南岳收于国中。 而这还不算。 这王令之后,还有一句,更让群臣周身发汗。 “王,随军而往。” 王令一下,诸公哗然,群臣议论。病了一月的玄书颤巍巍的跪在八步金阶之下与一众群臣叩首,阵前危险万分,王为一国命脉不可以身犯险,请女帝三思再定。 桑洛却只是在座上淡淡的道了一句:“当日情势紧急,我为解临城之困将五城献于南岳。我亲自送出去的,自然需亲自要回来。” 言罢,起身便往后殿而去。只留的一殿众人,面面相觑,额头上冷汗涔涔。 这消息在半个月后终究还是兜兜转转的传到了泽阳。 正在院中喝着茶的沈羽,手不由得微微抖了抖,晃出了星点儿的水。 微风拂过,吹起她的发丝。 她微微的勾起唇角,轻轻的吹着杯中的茶叶,抿了一口。稳稳的将茶杯放回桌上,淡然开口:“这……是她的性子。” 午子阳站在一旁,有些怔愣的看了看陆离,他以为沈羽会心急地站起身子,焦虑的不知如何是好,甚至觉得沈羽会就在此一时回返皇城劝女帝作罢这念头。 而沈羽只是站起身子,长长的舒了一口气,转而回房去了。 陆离眨了眨眼,跟了进去,推开门时,却见沈羽坐在窗边,静静地擦着那每日都被她擦拭的长剑,面容沉肃,动作往复不断。她知道,沈羽心中绝非如她面上一般的平静。 “王率军亲征,南疆僻远之地,危险重重。难道国中就无人劝么?”陆离走到她身边,轻声开口。 沈羽淡淡一笑,手上动作不停,静静地看着这锋利的长剑:“她做下的决定,谁也劝不动的。” “那……”陆离迷惑的摇了摇头:“难道将大德帝的灵柩迁回这样的事,他们也不管?公主……吾王为何要这样做?” “她……”沈羽顿了顿,终于将长剑小心的放回窗前剑架上,低垂的眉眼中晃过一丝微不可查的忧伤,而这忧伤又转瞬即逝,只是说道:“她自有决断。我又怎么能猜到呢?” “前些日子就听闻蓝公多角被女帝断了一手,眼下又传来这些事,”陆离有些不解的叹了口气:“我猜不准,也想不通。但……”她看向沈羽:“我知道羽姐姐心里担心她担心的厉害。” “我担心她。”沈羽抬起头,抿了抿嘴,目光怅然若失:“蓝多角下蛊害我,于私,她自不能忍,于公,亦不能容。南岳与舒余纠葛深重,当日献去五城,是权宜之计,如今国事初定,穆公勇猛,军力充沛,征南岳,是迟早的事。至于迁灵……”沈羽苦笑片刻,摇了摇头,叹道:“如今的桑洛,已不再是以往的洛儿了。她铁腕决断,独当一面。我是担心她,但我之担心,在如今情势下,已显得微不足道。大军南去,女帝亲征,泽阳便就是中州与舒余之间的一道屏障,而今,我不能走。”她说着,复又自嘲的笑了笑:“便是我想要去,她应也不会让我去吧……” “当日你若不离开皇城,吾王应不会如此。”陆离轻蹙着眉:“现下想来,羽姐姐觉得,究竟是做的对了,还是做的错了?” 沈羽依旧笑着,看了看陆离,眼神之中却满是痛苦:“自从回来,离儿总是在问我,是做的对了,还是错了。每每夜深人静之时,我也常扪心自问,究竟是对了,还是错了。今日,眼下,”她双手交握,前倾着身子低下了头:“我似是有了些答案。” 陆离没有说话,坐在她身前,静静地等着。 片刻,沈羽轻叹:“我自小便喜欢读舒余野卷,知百年来开国不易,守土更难;争王不易,为王更难的道理。昔日,我与她也曾舍下一切只想安稳度日,却兜兜转转又绕回原位,只是因着我二人心中都知道,我们并非普通百姓,我们于国有责。万里江山纵横,难道就没有一处能容得下我们么?”她抬眼看着陆离,却忽的弯着眉眼,露出一抹陆离怎的都看不透的笑意,她摇着头:“并非如此。若我二人只顾得一己私情,哪里不能容得?而我们若真能放下肩上重责,就这样心安理得的远走高飞,我便不再是沈羽,她……亦不再是桑洛。” 陆离蹙着眉心,眼光深邃,摇头只道:“可而今看来,你可还是沈羽,她可还是桑洛?” 沈羽笑了笑:“而今的沈羽仍是沈羽,而今的桑洛……”她抿着嘴,许久,才又喃喃开口:“才是真的桑洛。”她看着陆离那似懂非懂的模样,站起身子,转而背对着她看向窗外,将自己满面的愁容隐在了一窗翠绿之中:“抛却蓝公所言焚火之气不说,许多事儿,我想……也唯有我离开皇城,她才可无顾虑的去做。她为我做了许多的事儿,如今我能为她做的,仅此一桩。” “那焚火之气怎能抛却不说?”陆离只道:“蓝多角一番话,一桩事儿,便就让你们分离千里。是真是假,谁又知道?难道这辈子,你就因着这怪异的说法,再不见她,就在泽阳孤独终老?” “我要见她……”沈羽打断了陆离的话,“我怎会不见她呢?我没有一刻不想见她……”她说着,目光变得柔和:“我会见到她的。我知道我总会再见到她。” “可如今她要与穆公去南疆,你……”陆离迷茫的开口要问,却又不知究竟该问些什么才是。问沈羽该怎样? 沈羽又能怎样呢? 沈羽只道没人能劝得动桑洛。 却不知道她自己,也固执的极了。 “我总能想到法子的,”沈羽低沉的声音裹进了午后温热的风中:“不管是什么,我总能想到法子的。” 陆离怅惘地看着沈羽,她知道沈羽故意背对着自己,只是想掩饰内心极度的担忧与惆怅。可她却依然能感受到那浓的化不开的愁。她不知沈羽所言总会见到桑洛究竟是出于真心还是陷入幻梦,只是觉得心头阵阵的闷疼。因着沈羽,因着桑洛,也因着自己。 这窗子是对着西北边的。沈羽望着窗外,望着西北边遥远的根本瞧不见的皇城,一如望着桑洛。而陆离就在沈羽身后,在沈羽望向窗外之时,也定定的望着她。 几番情愫几番愁,谁又说的明白呢? 良久,陆离轻叹一声:“我去做些吃的,既要想法子,也总该吃饱了才行。” 陆离去后,沈羽又定定的在窗前呆了许久,转而走到床边,从枕下拿出一封皱巴巴的信。坐下身子,小心翼翼地摊开看着,信上歪歪扭扭的字寥寥数语,却是由故人而来。 “大宛断手,败寇迁陵,老儿缩头,寻解莫急,日夜相从,诸事勿念。” 几日前,她便收到这封密信。这信不知如何而来,只是她回房之后便就好好的放在她的床上。信中所言与这几日她听到的消息毫无二致,蓝多角被断一手,伏亦的灵柩要被迁入皇城的事儿已然传开。而能用败寇二字来揶揄伏亦,用老儿来形容姬禾的,也只有这爱凑热闹的哥余阖了。 沈羽不笨,更知哥余族中余下的人对哥余阖颇为衷心,哥余阖纵有通天之能也要有些帮手。她却不知什么时候她泽阳城中也有了哥余人。但这些却并不在她忧虑之中,索性也根本不会去查。 她离开皇城之时,哥余阖就总在说着觉得蓝多角与姬禾所言不可全信,眼下看来,他确是在查,只是蓝多角回返大宛,而姬禾闭门不见,他无从下手。而这最后一句,自然是说他日夜看着桑洛,让自己安心勿念。她片刻安心之际,瞧着这歪歪扭扭的字便总是想笑。 哥余阖也算一代英雄,毕生怕也只有这字拿不出手了。 可今日这消息,哥余阖也未再送来。想来,他亦觉得措手不及。 沈羽疲惫的揉了揉酸疼的眉心,将信小心的收好。 眼下,她也唯有指望哥余阖能护着桑洛,保她平安了。 想及此,复又苦笑。 之后,便是长久的沉默。 作者有话要说:第二卷 快结束了,桑洛也终于从幕后走到台前了 而沈公所言:“而今的桑洛才是真的桑洛。”这一句话,你们,是认同,还是不认同呢? 哥余阖到底会查到些什么呢? 蓝多角和姬禾真的是坏人吗? 陆离和沈羽会在这样一段时间内擦出火花吗? 不要担心她们,路还很长…… 第196章 万里江山世无双 七月十一,皇城之外,穆及桅挺身持剑而立。明媚的日头洒落下来,额头渗出汗珠。 还有一个时辰,便要开拔。 他转过身子看着巍峨的皇城,眉间的愁绪浓的厉害。面上,也烦闷的紧。 玄书拦在他的身前,显得更加苍老。自晨间起,他便站在穆及桅身前,不断的诉说着让穆及桅再劝劝吾王,切莫随军往南疆。而穆及桅也只是沉默不言,便是看,都不看他一眼。 桑洛做下的决定,谁拦的住呢? 玄书若愿螳臂当车,那便随着他去吧。 可他又被玄书说的心烦,碍着玄书是国相,又不愿失了礼数,最终只得拱了拱手,转身走入军中,求个耳根清净去了。 而人殿之中,桑洛静静地坐在座上,目光凝肃。疏儿跪在一边,轻声的说道:“姐姐这些日子吃的极少,一会儿便要出征,眼下,好歹总要吃些东西才是。”说着,瞧着桑洛一动不动,又笑了笑,哄着说道:“想来还是吃不惯别人做的饭菜,大典之后,姐姐便不让我下厨,我都快憋出毛病了,今日无论如何都要去动动锅铲才行。姐姐想吃什么?疏儿去做给你吃?” 可桑洛依旧一字不发,似是径自想着什么事儿一般,根本没有听到疏儿说些什么。 疏儿抿了抿嘴,拉了桑洛的手微微晃了晃,低声唤了一句:“姐姐?” 桑洛这才缓过神来,转而看着疏儿:“怎么?” 疏儿复又灿然一笑:“姐姐想吃什么?我去做些?” 桑洛那被疏儿拉着的手微微一动,继而将目光移向殿门之外,许久,轻声叹了口气:“就……去做一碗面来吧。” 巳时三刻,王率军出王都,南征南岳。一城百姓跪拜,国相玄书代王行监国之职责,七十高龄领群臣于王都城外,长跪不起。 沈羽挺立着身子,握着手中的剑,望向皇城之处,一动不动。片刻,低叹一声。而她身后的陆离,此时正端着饭菜带着笑意喊了一句:“少公今日生辰,便就别去练剑了吧……” 沈羽走到桌前,看着一桌饭菜,却轻声叨念了一句:“此时……大军应也开拔了吧……” 陆离面上笑意瞬然敛了去,怔愣在一旁。而沈羽只是微微摇了摇头,坐下身子,径自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沈羽终究还是不如她面上表现的那样平静淡然。旁的人不知道,陆离却看的清楚明白。 自那日知道女帝要随军往南疆征战之时起,沈羽便再没有笑过。虽日日里都如惯常一般早起,练剑,喝茶,一日三餐也从未落下。却渐渐地又瘦下来了一圈儿。长日里除却要做的事儿之外,便就是坐在院中,将长剑放在膝上,挺直着身板,一手握着剑柄,一手拿着一块布仔仔细细地擦着锋利无尘的剑,直到夕阳西下,皓月当空,才回返房中。 直到深夜,那房中的灯火仍未熄灭。 沈羽素来惯于擦剑,每每遇到难解之事时,便更是如此。这些,落在午子阳眼中,已司空见惯,决然不会在这样的时候上去说一个字。而在陆离看来,沈羽只是重复着动作,心思,却绝不在剑上。 沈羽的心思何处,谁又不知道呢? 陆离不再多问,便就在自己的房中,撑开窗子,坐在窗边拖着下巴定定的看着沈羽房中,灯火之下的一人剪影。直到那灯火熄灭,才将窗子落下,转而去睡。 这样的日子,也就如此平平淡淡的过着。及至今日沈羽忽的说起这样一句,陆离才忽的明白—— 七月十一,沈羽的生辰。却正巧就是大军出征之日。 此时已是正午,陆离坐在沈羽身边,目光定在沈羽那显得瘦削的脸上。手心出了汗。 她忘了。 这些日子来的巨大变化让她几乎差点儿忘记了今日除却是沈羽生辰,也是征南疆之日。 而如今她想起来了,却又忽的想到,沈羽或是从知道此事开始,便已然看破了这一层。 桑洛绝不是随口说说。她是有意而为之。 可桑洛为何如此? 桑洛心中有气有怨,有悲有伤。会否是有意用这一纸诏令激起沈羽心中点滴涟漪,借着这千里传来的王令,宣泄她心中那久久不能挥洒的郁结;抑或是为了提醒沈羽,皇城之中,还有一人,记得她的生辰? 陆离想不明白,却也不知道沈羽是否能想得清楚。可她又不敢去问,她怕问了,沈羽本就薄弱的心思会被这一桩事儿激的瞬间崩塌。若大军所向披靡战无不胜,自然无事。 可烽火黄沙,鲜血赤甲,若桑洛真在战中出了什么岔子,沈羽又将如何…… 在这炎炎夏日,陆离后心窜起一股寒气,只觉得周身都发了抖。 桑洛这是拿着自己的性命放在了一堆干柴烈火之上烤着。这声音劈啪作响惊心动魄,却只是用这样一种裹着危机与铁血的法子,将千里之外那人的生辰刻在史书之中。这是要一番怎样的伤痛与固执,恨不能将生死都铭刻其上的情愫,才能至于此? 沈羽凝着目光静静地看着面前这一碗长寿面,唇角不自觉的扯动两下,抬手拿起筷子,在碗中拨弄着,直到寻到这长寿面的一端,才小心翼翼地夹起来,含在口中颇为认真的吃着。 长寿面是陆离亲手为她做的,长寿长寿,一根首尾,以求康健安稳,事事顺意。 许多的生辰陆离都是同沈羽一起过的,每一次的生辰她都会下一碗寿面给沈羽,而沈羽却从未如今日一般,吃的这样小心仔细,谨慎虔诚。 在这样的小事上素来不在意的沈羽,头一次变得如此。 她不是为了自己。 陆离怅惘的看着沈羽一直低着头将面咬在口中,默不作声的吃着,也一句话都不说。一直等着沈羽将那一碗的面都吃了,才叹了口气,抬手搭在沈羽又要去倒酒的手上按着:“羽姐姐……” 沈羽手上的动作顿了顿,木然的转头看着陆离。 “去找她吧。”陆离轻声开口,语气之中是从未有过的坚定:“去找她吧。” 沈羽的手抖了抖,握成了拳头,却又忽的低下了头。 “现下就去,快马加鞭,你能赶上的。”陆离握紧了沈羽的手,死死的攥着:“我再看不得你如此……我……” 陆离说着,先红了眼眶,将心疼压在心底:“我瞧着你这样,心里难过。你们,不该如此。” 沈羽的身子抖得厉害,却依旧低着头。眼睛酸涩疼痛的厉害,听得陆离此言,更觉心头窒闷。可她低叹了一声,终究忍住了眼眶中的泪。深深地吸了口气,反手握住陆离的手,轻轻拍了拍,抬头微微一笑:“莫要辜负了一桌饭菜,来,我管这些酒,你只管吃了这些菜。” 陆离咬着嘴唇,蹙着眉看着沈羽。她的手也发了抖,就这样被沈羽握着,却也弄不清楚心中是怎样的一番情愫。将手从沈羽手中抽出来,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口灌了下去,呛得不住咳嗽。 沈羽似是没有想到陆离会如此,一忽儿的怔愣。陆离却又给自己倒了第二杯,又将沈羽的杯中斟满酒,拿起杯子和桌子上沈羽的杯子碰了一下,开口只道:“不是要喝么?来吧,我陪你!” 沈羽发了呆,陆离却又喝下了一杯,擦了擦唇角,又拿起酒壶。沈羽慌忙按住陆离的手:“我……自己喝便是,离儿就看着我……” 陆离固执的推开沈羽的手,固执的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端起杯子轻声一笑:“羽姐姐的生辰,难道要自己一个人过?我为什么要看着?我不看着……你也不能这般自私。你喝酒,我陪你喝酒,你要发呆,那我就陪着你发呆,你一夜不睡,我也一夜不睡,你若要自己伤心,那我便陪着你伤心……”她说着,抬眼看着沈羽:“不是要喝?怎的不喝?眼下反正也没人看得到你这般伤怀,也没人知道你心里记挂着她,更没人知道你自己是如何想的,你如何记挂着家国大事如何自责难熬……” 陆离说着,径自落了泪,却依旧咬牙说道:“从小到大,在离儿心中,羽姐姐所做的决定都是对的,羽姐姐说的话都是对的,我的羽姐姐,虽是个女子,却也是个英雄!可如今,你宁愿这样难过着担心着,也不敢去见她护她,只知道缩在这暗自神伤,你如此,除了让人难过担心,还能怎样?”言罢,又将第三杯酒仰头饮尽,重重地将酒杯放在桌上,赌气一般的红着眼眶看着沈羽:“喝吧!”说着,索性将酒壶拿在手中,一杯接一杯的倒着喝起来。 沈羽被陆离这一番话说得呆坐,眼瞧着陆离面颊因着酒气上头而变得绯红,脸上却还带着泪水,心中一软,更觉难过,将酒壶抢过来,叹道:“我知离儿是为我好,我也知自己做的……”她摇了摇头:“我知自己做的让她失望至极,也让离儿生气……我不喝了,离儿也不喝了,可好?” “我生气?”滴酒不沾的陆离因着这三杯烈酒已然觉得头晕迷糊,却又借着酒意开口直言:“我为何要生气?若真要生气……我只是气我自己……我气我自己……”说话间,却竟哭的更厉害了,趴伏在桌上,低声啜泣起来,口中咕哝着沈羽听不清的话儿。 沈羽叹了口气,瞧着陆离这样子,终觉自己不该再如此。压下心中诸多的惆怅事,站起身子将已然醉的迷糊的陆离抱起,要往她房中而去,却在起身之时,听得陆离靠在她怀中醉意叨念着:“为何……要喜欢你这样一个人……” 那本要迈出去的步子忽的停了。 沈羽抱着陆离,就这样定定的呆立在了院中。 时有清风而来,院墙边上那盛放的花,不知道被吹落了几片花瓣儿。 八月,王收南疆五城。九月,大军征南岳,半月,狼首穆公及桅擒南岳王子果,杀南岳首将盘江,南岳溃败。十月初六,南岳卓熙王赤身缚手拜王以求和,诺不再反。 去时烈阳炎炎,返时雨雪霏霏。 王都一城飞雪,大泽百里寒冰。 如同去时一般,诸公群臣,谁也不曾想到这样的一场征伐,不过三月便大胜而归;谁也不曾想到,这亘古而来击破祖制的女帝,不仅有铁血手腕,亦有更胜于男儿的豪迈之气。 经此一役,诸公顿首,群臣拜服。 而桑洛,除却面上多了几分的沉静之外,似是根本不曾变过。 此时,她正立在早已修葺好的祖庙之中,静静地看着其中供奉的先大德帝,伏亦的灵位。在这灵位之后,一个巨大的石制棺椁当中而立。这其中,是伏亦早已腐朽零落的枯骨。 她虔诚的跪拜叩首。继而起身,长长的呼出一口气。 “世人皆以为我桑洛是个不顾祖制的狂妄女子,他们敬我,怕我,更不敢对我所言说上一个不字。但我却并不在意日后,舒余野卷之中会对我作何评论。此地,是皇城之中至高之处,放眼望去,可见万里江山。”她的目光从伏亦的灵位上扫过去,轻声一笑:“我要让你看着,我要让你和父王、牧卓一起看着,我,轩野桑洛,一个你们生而忌惮恨不能除之而后快的女子,是如何做得这舒余一国的王,是如何收服这一朝政事,更要让你们亲眼看着,在我治下的舒余江山,会是怎样的一番升平盛世。” ———————————————— “承祥元年十一月二十七,王改年号无双,是为无双元年。改王都神木城为无双城,王轩野氏桑洛,为无双女帝。”————《舒余野卷·无双女帝·无双之始》 作者有话要说:女帝花式生日祝福,陆离花式醉酒表白。第二卷 结束。 至此,交代一下大家可能稍微记不太清的年龄。 桑洛这个时候:20。沈羽:19,陆离:16 孩子们都长大了啊…… 下一卷开始孩子们可能又要长一岁啦~可能,只是可能。 休息几天,开第三卷 啦!打架啦!更多的玄幻情节也要出现啦。 持续关注,一定不会让大家失望的! 终于点题——无双。 所以,为什么新的国号叫无双呢?你知道吗? 第三卷 斗转星移 第197章 夜袭 无双二年,春,三月初五。 中州大羿越山夤夜袭泽边祁山。 将士迎击,忽有龙怪,破山而出,天地震荡,山石滚落,复有赤火,燃山烧林,祁山一军,千人皆为火焚。祁山泽边统领柯越率万人退守祈山西侧,命飞骑报泽阳公。 —————————————————— 沈羽又一次从睡梦之中惊醒,额上冷汗涔涔,双目之中带了些许的惊恐,不住的喘着气,许久才平静下来。 黄昏时分刚刚接了皇城传来的诏令,只道下月国祭,王命诸公刻记时辰,往龙首山参拜。 她试探的想与来者闲聊两句皇城中事,传令侍从恭恭敬敬地拜了拜,说了两句近日南岳大祭司入王都,代卓熙王叩拜吾王,又道白沙地新公希或受封猛将军,紧接着,又说了几句有的没的稀罕事儿,便也再没了旁的话儿。 午子阳引着侍从往驿馆休憩,沈羽便径自坐在院中,将诏令小心翼翼地放在石桌上,抬手轻轻地、仔仔细细地从那寥寥几字之上摩挲过去,目光变得极其柔和。 与桑洛分别已近九月,这九个月之中桑洛收回南疆,令南岳臣服,更新改制,削去了许多冗余官职,更分派军权,除狼首、龙弩卫与诸公守军之外,增设三大将军,分西、北、南三面驻守攻防之事。 于此,午子阳曾有一问,为何三面皆有驻守将军,偏就东泽没有。沈羽却只是苦楚的笑了笑,不言语。 桑洛增设大将军,除却要护三边安宁,更是要遏制八族中人做大势力。西陲大宛已成了她心中的一根刺,北面鄂多人烟稀少却有暴民,南疆刚刚收复,更怕南岳再次作祟,唯有东泽,有她沈羽守着。 沈羽已然离开皇城许久,桑洛绝不会在此时把沈羽再次放在诸公群臣之中,让她成为被人议论的焦点,桑洛更明了,不论有无将军之职,沈羽也不会懈怠半分。不需再另派守将,也不需再加封官职。 与沈羽而言,这是极大的信任,也是极难的抉择。但有此足矣。 这些事儿,从皇城传到泽阳,已从新令变作旧闻,而沈羽每每听到这些,都在心中更添几分对桑洛的钦佩。 可这钦佩越多,思念越浓。尤在这几日中,桑洛那从未被她淡忘的身影模样更是夜夜入梦。 梦中,桑洛仍然穿着当日在雀苑之时的简朴素净的衣裳,面上皆是泪,就这样跪在沈羽身前,轻声叨念着她听不清楚的话儿,却又在沈羽心疼如绞要上前将她拥在怀中的刹那之间,站起身子冷着一张面容转身而去,沈羽踉跄追出去,却陷入一片迷雾之中,再瞧不见她。 每日夜中,沈羽都会因着这循环往复的梦惊醒,醒来之后身上冒着冷汗,眼前一片昏暗,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南疆,还是在泽阳。 她长长的吐出一口气,缓了缓神儿,抬手握住颈间温热的平安扣。她知道,她是想念桑洛想的极了。这一股心疼的无以复加醒来之后浓烈异常的怅然若失之感让她越来越有趁夜策马往皇城而去的念头。 也或是今日收到国祭诏令之后,想到国祭之时终于要再见桑洛,心中更是又忐忑又憧憬,乃至今夜的梦更觉真实又更强烈。便就是这样靠在床上缓了许久都觉得心头突突跳的厉害。 她起身走到窗边,也不点灯,轻轻推开窗子,清爽的风吹入室中,这才觉得舒爽清明了许多。忽的瞧见院落之中,对面陆离的屋内有隐约灯火。 此时正值夜中,四下一片静谧。离儿竟还未睡。 沈羽叹了口气,将窗子放了下来,顺手放在了窗前的长剑上。 自那一日陆离醉酒之后,她每每见到陆离,心中都有一种道不明的情愫。她与陆离从小一起长大,这许多年来都当陆离是亲妹,也当她是个还未长大的孩子。却从未想过,这一年一年的过去,离儿已经长大了,有了自己的心事,也有了自己喜欢的人。 可…… 沈羽心事沉重的蹙起眉头,可她从没想过离儿竟会……喜欢自己。 她不知道陆离是从何时开始有这样一番情感的,只是终于明白了为何几月前她从皇城回来之后,陆离对自己忽冷忽热,时而亲近时而疏离。 情不知所起。 沈羽喜欢陆离,亦将陆离当成最亲近的人护着,可这喜欢绝非是情爱一样的喜欢,这亲近也绝非是对桑洛一样的亲近。 如同不知陆离这一番情感一样,她更不知道如何面对,如何去解开陆离的心结。 她只能装作浑然不知,就在陆离第二日酒醒问她之时,也不曾多说多问一句。 只是这段日子之中,陆离显得更加与以往不同,似是知道了什么一般,再不像过往那样活泼俏皮,笑的也少。昔日,那个总是喜欢跟在她身边聒噪不休的女孩儿似是在一夜之间变作一个安静又懂事的女子。沈羽想及前几个月在这里再次见到陆离的时候她的样子,好似也是这样,安静的如同变了一个人。 或者,离儿早就变了。 沈羽长长的叹了口气,兀自摇了摇头。龙泽之役已过去三年,三年前,离儿才十三岁,而今,她已经十六岁了。这三年之中,她跟着自己与陆将西迁,又在战乱之时独自一人被留在西余,担惊受怕孤苦无依自不必说,更被伏亦诏令下嫁凌川,紧接着陆将又离她而去。 这三年与自己来说辗转难行,与离儿而言更是跌宕坎坷。 她性情有所变,实属正常。 沈羽忧心忡忡的坐在窗边,自己当离儿是妹妹,可这三年里却未能让离儿好好的过几天安稳的日子,更未能及早知道她的心事,与她好好说明自己与桑洛情深弥坚让离儿能解开心结再许他人。 脑中复又闪过梦中桑洛的样子,她怅然的叹了口气,双手握了拳头,闭目靠在窗边,再无困意。 几阵闷闷的声响自远传来。 沈羽神色一凛,当下睁开眼睛,在昏暗之中侧耳细听。 又是几声闷闷的声响。 是剧烈撞门之声。自城门之处而来。 她心头一揪,起身开门行至院中,快步往府中正厅而去。刚入正厅,便有城门侍卫飞马而来,翻身下马跑入府中。 入门之后见到沈羽便当即跪落:“少公,祁山飞骑传书,夤夜被中州大羿所袭!” 沈羽面容一窒,当下凝目问道:“祁山?” 侍从起身指着外头:“是!柯将命人飞骑传书,属下赶来报信!” 沈羽将他扶起:“柯将传信何在?” “无信……唯有一人,此时就在城门之处。” “既然有人来,为何不带来?”沈羽古怪的看着这侍卫。 “只因……”这侍卫也蹙着眉,面色除慌张之外更添了一抹怪异:“此人说的事儿……颇为古怪,属下们不知是真是假,只能请少公定夺。” 沈羽沉思片刻,抬步便走:“带我去。” 侍卫慌忙跟上,不过多时便与沈羽一同到了城门之处。 城下火把尽燃,一城通明。沈羽还未下马,便有一人,穿着泽边军服踉跄从人群之中冲了出来,趴伏马前,喘着粗气带了哭腔一般的哑声说道:“少公!少公救命!” 沈羽瞧着他身上军服便知这是祁山泽边传令兵,只是这军服破烂不开,似还闻到了些许灼烧的味道,当下翻身下马,蹲下身子扶住此人,惊觉此人周身都发着抖,待得他抬起头,更见他面上皆是血污,头发蓬乱,目光涣散,当下轻声言道:“莫慌,慢慢说。究竟怎么回事?柯将何在?” 这传令兵似是根本没听明白沈羽所言,只是忽的双手紧紧地钳住沈羽的胳膊,发着抖紧紧地抓着,双唇抖着不断叨念:“火龙……是火龙……” 沈羽双目一眯,看了看周遭将士,瞧着他们也是面带不解,轻声问道:“中州大羿,用火龙突袭祁山?是也不是?” 传令兵却又不断摇头,此时便是沈羽都听见了他牙齿不断相碰颤抖的声音:“不是火龙……是……是龙……是龙怪!是龙怪!” 沈羽面上神情更加古怪,纵不知这传令兵是否因着受了伤以至神志恍惚才会如此,她停了片刻,复又言道:“我且问你,中州大羿夜袭祁山,是也不是?” “……是……” “大军多少,你可知道?” “约有……”传令兵嘴唇动了动,“约有五千。” “柯将麾下万五守军,可曾迎战?” “柯将当机立断,率军而迎。” 沈羽没在言语,只是等着他再说。传令兵周身抖着,目光游移:“大羿军且战且退,我军将其退至龙骨山……” “之后如何?”沈羽凝目追问。 “之后……之后……”传令兵叨念着,忽的身子一惊,那一直游移的目光终于定在了沈羽面上,目中尽是惊恐:“有龙!有龙从山中窜出……地动山摇天地震荡……口喷大火……是大火!是火龙!”他说着,复又松了手对着沈羽不断磕头:“柯将率军退至祁山西侧,以待少公驰援!少公救命!少公救命!” 沈羽紧紧地皱着眉站起身子,看了看一旁刚刚赶来的午子阳,轻声问了一句:“子阳可信,这世间有龙?” 午子阳阴沉着面色定定的看着趴伏在地的传令兵:“世间之大无奇不有,可若说有龙,我实也不信中州大羿之辈能亲眼所见,还能御龙吐火,可从他身上衣衫伤痕来看,确有火烧痕迹,”他沉吟半晌,咕哝一声:“莫不是中州大羿做了个什么巨大的物件儿,故弄玄虚?” 沈羽叹了口气,她与午子阳所想略同,可眼瞧着这传令兵怕是被吓得不轻,再问怕也问不出什么。但无论他所言真假,祁山被袭之事是坐实了。 沈羽握紧了手中长剑,皱着眉深思片刻,当下走入一旁军房之中,拿了纸笔,快速写下:“大羿夜袭祁山,祁山不敌,泽阳沈羽率军驰援,以保四泽安宁。沈羽,再拜稽首。” 写完,却又停了停,目光晃过一抹忧虑,复又在其中加上了几个字。便拿了印盖其上,交于传令侍从,命他七日之内疾报皇城。 侍从去后,沈羽吐了口气,开口只道:“子阳,即刻整军,你为先锋,率五千泽军先去,我率大军,随后便到。” 作者有话要说:第三卷 新篇章,打起来! 对啦~换封面啦!喜欢吗~~~~~~~ 第198章 诡怪 祁山与泽阳城并不算远,中间隔着一片茂密的林子,林中复有小泽,午子阳带人从林中官道星夜疾行,晨间已接近了祁山西侧。天色暗沉大风呼啸,似有大雨要来。 将士们逆风而行,一个个皆按着头上的帽盔,低着头快速的跟着午子阳走着。却听得前面一声大喝,道了一句:“停。” 午子阳下了马,迎风而立。抬起手微微的悬在半空风中,眉头皱的愈发的紧。 风中裹着热气。 而这热气之中,还带着焦灼与腐臭的味道。 这腐臭不是尸身腐烂之后的味道,而是火烧之后那一股腐肉之气。 他低声咕哝两句,眯起眼睛看着不远处祁山隐约的轮廓。巨大的风吹的他瞧不清楚,只觉得前面似是有烟,仔细的定眼观瞧,竟还能瞧见闪动的火光。 他心中一惊,当下抬手,对身边传令侍从言道:“所有人,搭箭而行。” 侍从复又高声大喝:“搭箭!” 身后将士一声又一声的将这二字军令往后传着,队伍之中更是蒙上一层紧迫之感。 此时春日,又在林中,本该有鸟兽踪迹。而今一路行来,却丝毫不见虫鸣鸟叫,将士们各个心中本就觉怪,听得搭箭令后,更是神色谨慎,拉弓搭箭又环视四周,不知前头究竟发现了什么,是否这林中会有埋伏。 林中应无埋伏。 但午子阳心中却觉得寒意侧侧,越往前行,越觉得这气氛诡异。眼看就要入山,本说着不信有什么怪异之说的他此时也担心,担心入山之后忽的就有什么奇怪的东西突袭而来让人防不胜防。 一众人便就这样将箭搭在弓上,边四下观瞧边快步走着。众人额头上都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毫不敢有半分的懈怠。 入山之后,山道渐窄,走的更疾。眼前的烟火之气更浓,便是周遭的山壁都发着烫,在这清晨本该清凉的山中,四周腾起一股烟尘雾气,加之天色阴沉,更觉诡异。 前方忽有几声响动,随即便有一人疾奔而来。午子阳抬起左手示意大军停下,此人已到近前,正是祁山将士。这人跑的跌撞,到了午子阳身前一个趔趄便要往前扑倒,口中却不断咕哝:“走……快走!” 午子阳上前一步将他扶住当下便问:“战况如何?” 此人竟与那传令兵一般,周身也微微发着抖,头发蓬乱,身上衣衫更有灼烧之痕,见着午子阳便低声呜咽:“死了……死了许多的弟兄……有龙……有龙……”忽的抬头晃着午子阳的胳膊:“柯将有令……让……让少公……快走……” 午子阳眉头拧着,复又急问:“柯将何在?” “在……就在临营之中。” 午子阳沉静的思忖片刻:“带我们去。” 这人频频摇头,跪落身子不住磕头:“柯将有令,让……让……让弟兄们快走!” “走?”午子阳凝目看着他:“不久之前刚有传令兵往泽阳报信让我们来援,何以我们来了,却又要走?” “有怪龙吐火……”兵士咬牙言道:“人不能敌,柯将命我速往泽阳再报,他带余下弟兄拼死护泽,让少公快些离去,再做打算。” “我们泽阳族人,”午子阳淡然一笑:“岂是贪生怕死之辈。莫说我不会走,便是少公,也不会退却半分。龙又如何?”他说着,将那人拎了起来往旁边一推,高声言道:“走!” 一众人便又在这山中疾行,又过一刻,终于入了祁山之中,越走,越听的隐约哀嚎之声,越走,越闻到那一股熟悉的烧腐之气。待得午子阳率人终究入了山西的临营之时,面前的场景竟让这久经沙场的人都不由得心头狂跳眼前发黑,身后的将士更是众声低呼。 此地是祁山之中一块平坦林地,其中扎着矮小的帐篷,因着天色昏暗本该有火堆点起,却没有一人生火,几千将士就这样歪歪斜斜的或靠坐着或仰躺着在这林地之中,口中不断的发出痛苦嘶哑的哀嚎。 午子阳下马快走几步,到了两个兵士身前,蹲下身子细细看去,这两人之中一人,半边的身子已然被烧的发黑,白森森的骨头裸露出来,面上早已看不清面容,头发也烧掉了不少,一身的轻甲都碎裂开来,另一人身上满是血迹,闭着眼睛靠在树边,已全然没了力气睁开眼睛。 耳边脚步声响,午子阳起身观瞧,但见柯越一瘸一拐的朝着他而来,周身盔甲几乎全毁,更骇人的是,他左臂从肩头齐齐断了,左臂那断口处胡乱的用布条紧紧的包着,此时还不住的往外流着血。 柯越对着午子阳微微拜了拜,面色惨白的看着他摇了摇头:“看来,这第二报,还是晚了。”说着,又叹了口气:“我顾莽了。” 午子阳蹙着眉命人扶着柯越坐下,摸了腰间酒袋咬开塞子递给柯越:“喝一口。” 柯越感激的扯了扯嘴角,抖着右手接过酒袋,仰头便咕咚咕咚的喝起来,似是渴的极了,片刻,吁了口气。 “此一战,折损多少弟兄?” 柯越微微摇头,目中怅然:“少说……也有七千。” “七千?”午子阳惊得瞪大了眼睛:“你麾下守军一万有五,听你传令兵所言,中州大羿不过五千。难道他所言之龙……” 柯越痛苦的闭了闭眼睛:“属下活了四十多年,从未见过如此会吐火的庞然大物。那中州大羿来时只有五千,我却有万人,但见他们且战且退,便命五千先锋驱其至龙骨山西,欲将其退回龙骨山去。却不想,飞沙走石,山摇地动,那不知名的东西便从山中破山而出,吼叫之声振聋发聩,还未看清,便是一团大火从它口中喷涌而出,霎时间将我先锋五千人湮入火海。”他说话间,身子抖了抖,胡须微微颤着:“我在其后,当下命人疾撤。可在这一片火海龙鸣之中,许多的人又因着被这东西吓得蒙了,根本动不得步子。”他眯起眼睛苦笑:“我也怕的厉害,率军疾退之时,被火烧了左臂,那火窜的极快,只得当机立断抽剑断臂,带着余下弟兄撤到了此处。” 午子阳凝目深叹,沉吟只道:“中州大羿眼下可还有动静?” 柯越摇头:“并无。半个时辰之前,我回去瞧过,便是那怪龙,也不见了踪迹,只留的满地焦尸,远远望去,还能瞧见龙骨山上那被龙冲破了的大洞。” “柯将可确信,那真是龙?”午子阳古怪地看着柯越:“世间有龙,只是传闻,谁也不曾见过,更况龙在海中,何以入山?” “属下并不确信。想我泽阳,草木茂盛灵兽众多,什么样的怪东西咱们没见过……只是,那东西实在庞大诡异,身形如蛇却有爪,头上两角,双目如电,那血盆大口里面还有白森森的尖牙……”柯越越说,声音愈发的多了几分颤抖:“尤是那几声吼叫,震天彻地,令人胆战心惊。若非是龙……又是什么山中的怪物?”他说着,抬起迷蒙的双目看着午子阳,右手却微微的捏着拳头,哑声言道:“若真是龙……只怕……莫说是你我与少公,便是舒余一国,又如何敌得过……” 午子阳沉思片刻,缓缓开口:“是以,你才又命人报信,让我们不要来?”他说着,神色一凛,当下只道:“若我们真不来,你要如何?” 柯越叹了口气,淡淡一笑:“不过就是摧山裂石,封其出路罢了。” “便是你可带人摧山裂石,那东西便是龙骨山都能撞破,难道还怕这小小的祁山?”午子阳摇着头,陷入沉思。不过多时,忽的嘶了一声:“前几月,我收到咱们安插在中州大羿的探子来报,中州大羿将东海望归一族收入国中。东海之滨本属莽荒游民,我便也就没有做个什么大事儿……”他眨了眨眼,沉吟道:“难道海滨数族之中,真有人能御龙?” 柯越的目光从一众将士身上一个个看过去,越看,目光之中的哀伤忧虑越浓,听得午子阳此言,更至深深一叹:“且莫说是否有人真能做这样古怪的事儿,只是如今,战事忽来,猝不及防。将士们死伤惨重,一个个都被吓得不轻,若要再战,怕也只是困兽之斗。”他转过身子对着午子阳,抬起手放在午子阳的胳膊上用尽了力气捏了捏:“听我一言,你速带人回去吧。告诉少公,切莫前来相助。待得我将他们困住,再做绸缪。或许,我舒余国中,能有人想出应对的法子,千万不要……” 他话未说完,就在这一片静谧之中,忽的地面剧烈的摇晃起来,紧接着便是一声尖锐的吼叫之声,一道明火就在不远处腾空而起,照亮了半边的天。 林地之中的将士们几声惊呼,已然有人惊得大叫起来。午子阳惶然起身,抬着头看向东边的天空,烟尘四起,烈火滔天。他低呼一声,不自觉的后退了两步瞪大了眼睛倒吸了一口凉气,但听柯越颤声急道:“来了……他们又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午子阳:不知道为什么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作者要把我和老柯卖在这里。 第199章 驭兽 地面晃动,山石滚落,大风更烈。柯越高声叫喊,却并未让大军后撤。一众将士站起身子手持枪戈,静静地立在林地之中,听得柯越沙哑的几声:“往东,迎敌。”之后,本带着惊恐的面色忽的变得坚定异常,扩着步子往来时的路上回返迎着那大火之处慢慢前行。 祁山是四泽与龙骨山之间的最后一道屏障,眼下国事刚定,百姓才过了半年的安稳日子,眼下的四泽,绝不能再失,昔日的屈辱,绝不能再有。 他们心中皆知,此时——已不能再退。 午子阳跟在柯越身边,就在这山摇地动之际脑中不断思索着法子。眼看着过了前面弯路,离那中州大羿愈来愈近,当下拉住柯越,轻声言道:“停。” 柯越愣了愣,抬手叫停。又听着午子阳所言,让众人分列山侧,掩身在石壁之下。听着那龙鸣吐火之声愈发的猛烈,忧心只道:“午将,是有了破敌之法?” “咱们先前已然吃了亏,不能再正面迎敌。眼下最难应付的就是那会吐火的东西。”午子阳面容沉肃,低声只道:“少公的大军就快到了,人多总比人少好做事,但我总想着,这样一个庞然大物,切莫说它究竟是龙是怪,怎的就会如此听话的让中州大羿摆布?” 柯越微微点头,似有所悟:“午将所言,是说大羿军中,专有驭兽之人?” 正在此时,后方传来纷扬马蹄声,午子阳微微扯了扯嘴角:“少公到了。” 他话音未落,马蹄声由远及近,一声长嘶踏起碎石,沈羽已下了马到了近前。她行至半路便已听见了这响彻天地的声响,又见半空大火,心中更急,当即下令快马加鞭疾行赶路,就在这摇晃不定之中终究寻到了柯越一行人。 柯越对着沈羽正要拜下去,沈羽拧着眉头扶住他,看着他左臂伤口,不由得面色更沉:“如何?” 柯越将方才的事儿简单的说了,复又说到了午子阳所言怀疑大羿军中有能驭兽之人的事儿上。 沈羽听得此言转而看向午子阳,面上浮起一抹迷茫:“驭兽之人?” 午子阳只道:“幼时我曾听父亲说起,东海之滨有三族,其中有望归一族,能通兽语,可驭神兽。”他说着便又一笑:“可当时我年岁尚小,父亲也只是听闻不曾见过,是以只觉是传闻,也就听得一笑罢了。可眼下看来……或许真有这般的能人异士。” 沈羽沉吟片刻,当即言道:“传令下去,一众将士就在此地,依山势列阵。上巨弩与火龙车。” 柯越苦道:“少公,火龙车已在撤离之时损毁不少,眼下,只有三辆。巨弩车倒也还有,可……这山坡倾斜,只能在西侧,若咱们在这山坡顶上放了巨弩车,他们定然瞧见了。可若咱们只在西侧,将士们也瞧不见敌军,如何放弩?” 沈羽沉声只道:“我就是要这巨弩胡乱的放。” 柯越愣了愣,午子阳却笑:“看来,少公是信了我的话儿。” 沈羽叹声只道:“眼下咱们摸不清大羿的底细,但子阳所言,我觉有理。若他们真可驭兽,则此时定有驭兽之人匿于大羿军中。他们来人不多,说不清究竟是真要一战还是只想借着此战试探。”她抬头看着山坡东面腾起的烟雾,蹙着眉头:“且不说这东西究竟是哪里来的怪物,可若真有人能驭兽行凶,而驭兽之族又为大羿所用,这些人,定会被大羿军重重保护,届时巨弩降下,他们首先要护的,定也是这些人。”沈羽说着,躬身对着柯越微微一拜:“柯将,去安置将士们吧。”言罢,对着午子阳招了招手,似是要走。 柯越慌忙下拜,却又问道:“少公……是要去哪里?” 沈羽微微一笑,看向午子阳:“我与子阳,都还未见过这东西的样子,眼下,倒是好奇的紧。想去看看。” “少公,”柯越面带惊色,当下跪了下来:“少公,那东西危险的很,还是……” 沈羽只道:“正是因着它危险万分,我为主帅,才要去看。” 沈羽言罢,与午子阳疾步而走,不消一忽儿就隐在了暗沉的天色之中。两人顺着山势往上而行,越往上走,越觉周遭燥热,烟气呛人。约莫又走了小半个时辰,才终究登上这看起来并不高的山坡。二人隐在山石树旁,偷眼向下观瞧。正见祁山与龙骨山之中的广阔平地上,中州大羿正在安营扎寨。而在这营寨之中,一条巨大的黑色巨怪耷拉着脑袋趴在其间,周身有着黑色的鳞片,如刀似铁,正在这纷繁火光之中闪着光亮。它的半个身子还在那龙骨山中,而探出来的这一部分,已然大的惊人。 午子阳低声咕哝了一句,轻声言道:“好家伙,果真如柯将所言,头上有角,身上有爪……”他此时才终究显出了心中惊讶:“真是条龙?” 沈羽的身上都惊出了一身的汗,莫说旁人,她从小到大,哪里见过这样的东西?可这东西,真真与她所听传闻之中的龙毫无二致,便就这样看着,她都觉得周身发汗,汗毛倒竖。殊不知中州大羿究竟是怎样将这样的庞然大物弄到此地来的。 这绝不是什么用木头或者铁器造出来的机巧之器,这是一条活生生的龙。 午子阳打了个寒战,闭上眼睛长长的吸了口气,继而看向沈羽,瞧着沈羽也是面带惊慌之色,苦笑言道:“少公,非我此时要说笑,我只觉得,以你我之人力,实在难敌这怪龙……” 沈羽却忽的拽了拽午子阳的胳膊,轻声言道:“你瞧它身边那人,是不是有些与众不同?” 午子阳神色一凛,当下转头再看,果见那龙头一侧,有个人坐在那里,周身黑色,又带着黑色的兜帽,手中却不知道拿着一个什么样的东西,正在这龙头边上轻轻的晃着。而在二人看来,他绝不是在乱晃,而是颇有韵律的上下往复动着胳膊。 午子阳古怪的歪着头看着:“这是……在……在干什么?”他说着,手都轻轻跟着那人的动作上下微微动着,复又拧着眉头补了一句:“是在驭兽?” 沈羽眯着眼睛:“此人衣着怪异,与中州大羿的衣裳格格不入,应就是咱们要找的人。” 她正说话间,但见那人竟抬起右手,轻轻的摸了摸巨大的龙头,午子阳当下低呼一声:“他……他还敢去摸?” 而此时,沈羽的眼光却移向大羿军的营寨,只看了片刻,便低声怪道:“奇怪,为何大羿军,也有人受了伤?” 二人离的不近,却也不算太远。但居高临下总是看不太仔细。午子阳看了片刻只道:“应是此前交战之时,被咱们所伤。” 沈羽却微微摇着头,眯着眼睛努力的分辨:“看上去,他们的衣裳,也有被火灼烧的痕迹……可我却看不太清楚……”她说着,往前又走了几步,几乎已然站在了明处,午子阳当下抬手一拽将她拽了回来,轻声言道:“小心!” 沈羽往后退了几步,趴伏在地,又趴着往前而去,午子阳没了法子,只得也趴下身子,与沈羽到了山头,从杂草碎石之间往下探去。中州大羿军中的一些伤者,竟真如沈羽所言,亦有被烧伤者。 “怪了……”午子阳沉吟只道:“这龙,难道分不清敌我?” “如今看来,它只是被这驭兽之人用什么法子控住了,可若无人理它,却不知它究竟会否还想此前一般的听话。”沈羽思忖片刻,当下竟微微一笑:“龙非凡俗之物,更不会受人驱使,他们以人力控龙害人,惨无人道,一如剑刃两端,伤人伤己。若咱们能除了这驭兽之人,中州大羿,怕会自食恶果。” 午子阳当下喜道:“我去!” 沈羽却忽的又道:“且慢。”说完这话,复又言道:“先回去。再做绸缪。” 午子阳瞧不明白沈羽的意思,但见她往后趴伏着退着,也只得跟着一同退回了山坡一侧。回返之时,沈羽一路默不作声,他知沈羽又不知想到了什么事儿,也不言语,只是静静地等着。及至到了阵中,瞧见一应将士已经按着沈羽此前吩咐下去的列好了阵,而沈羽却依旧低着头沉思,终究按耐不住心中疑惑,轻声问道:“少公,是又想到了什么?” 沈羽轻叹了口气:“我只是觉得,中州大羿未必会如你我想的这一般简单。”她说着,抬头看着午子阳,又道:“我也想不通,为何那龙只露出半个身子在外面,另外半截身子,就在山中。” 午子阳眨了眨眼,想了片刻,只道:“或许,是这龙……太大,爬不出来?” 沈羽被午子阳这话说的不由一笑,“如此庞然大物,有焚天裂地之能,只要轻轻动一下身子,都能地动山摇,又怎会碍着区区一座龙骨山而不能出?况……”她沉思只道:“中州大羿明明已然占尽优势,眼看我们不敌,却不追来?这不像他们过往的行事作风……” “少公之意,”午子阳摸着下巴,拧着眉头苦思片刻,忽然言道:“难道是它动不了?” “动不了,或是……”沈羽抿了抿嘴,有些焦虑的摇了摇头:“或是他们在等。” “等什么?” “我不知道。”沈羽叹了口气,握了握拳头:“但他们一定在等什么,或是一个时机,或是援兵,或是一些人。但……”她咬紧牙关,深吸了一口气,看了看周遭严阵以待的将士,坚定的说道:“他们能等,咱们不能再等了。” 午子阳呆了呆,凝重地看着沈羽:“少公,还是要攻?” “攻。”沈羽点头:“攻其不备。我们人多,总能有更多的法子。只是,”她忽的笑了笑,笑的极苦涩:“此战凶险,只怕不成功,便要成仁。” 午子阳当下言道:“少公,莫不是觉得子阳怕死?” “我泽阳将士,从不畏死。可……”沈羽叹道:“我却有些怕……总觉的此事艰难至极。”她说着,不知怎的忽然声音就这样低沉下来,“子阳,若咱们此战败了,泽阳怕也不保。我们其中,必有一人要事先回返泽阳,将此间事告知国中人。柯将岁数大了,我想让他先行回返泽阳,也替我去……给离儿传个话。” 午子阳沉静片刻,看着沈羽的样子,心中终究明了她担心的是什么。叹声只道:“少公是担心,回不去。见不着那还在皇城之中……” “别说……”沈羽忽的抬头直视午子阳,面色沉重目中怅然:“别说出来。”她微微抿着嘴,许久,轻声一笑:“此事,你去与柯将说吧。要快。” 午子阳忧愁地吐出一口气,转身便走。却又被沈羽叫住。转头看着沈羽从颈间摘下一样物事,放在自己手中。在这昏暗天色之中看上去,竟是个平安扣。 沈羽拍了拍午子阳的胳膊:“让柯将回返之后速替我往皇城再报此间怪事,把这东西转交离儿。告诉离儿,若我有事,把它……”她顿了顿,定定的看着午子阳手中的平安扣,片刻又道:“把它带去皇城。” 作者有话要说:午子阳:我觉得我未必是炮灰,我感觉作者想让沈羽当炮灰。定情信物都给我了,你真的要去死吗少公? 沈羽:祝大家520快乐。 桑洛(微微一笑):……我一点也不快乐…… 沈羽:我人不在,但我的灵魂陪着你…… 桑洛:qndyd 第200章 崩山(上) 闷雷声声,天空之中一道明闪,继而大雨降下。零星的火苗被大雨浇灭,周遭满是泥土与灼烧的气味。 沈羽与午子阳带了一百人,匍匐在山石杂草之中,借着几颗矮树的遮掩,从山坡南侧的斜坡上艰难的缓缓地接近着大羿军的营地。此时,离着那趴伏在地的龙,已越来越近。 直到前面便是平地再无掩映,才轻声示意众人停下。 这一场雨下的及时,沈羽与午子阳心中都感叹,幸而祁山东侧与龙骨山西侧的交接之中有这样一片旷原石地,而祁山东侧多是山石,树木不多,杂草也少,若无这乌云蔽日大雨骤降,他们这样多的人也不好藏身。更况那龙口吐火,火一旦烧入祁山,四泽虽有大水,却也林草相连,这样的火势蔓延开来,只怕会付之一炬。 离这大龙越紧,越觉此物太过庞大,只是半个身子,便宛若一座黑山横亘在两山之间,若是全身而出,纵不知会成了什么样子。 沈羽害怕了。 在这般怪龙面前,谁不怕呢? 而她害怕之余,又在心中生出了些许的后悔。 柯越终究还是极不情愿的领命回返泽阳而去,带着她那从不离身的平安扣走了。沈羽此时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只觉得丢失了极重要的东西。她有些后悔,或许她不该把平安扣交给离儿,让她转交与桑洛,若是她在此战中就这样死了,好歹身上还戴着它。 可她却又不得不这样做。 若是她在此战中就这样死了。 好歹还能留给桑洛一些念想。 可桑洛真的还需要这样的念想么?或许……不做怀念更好? 沈羽从未惧战。 可今日她怕了。 怕的她周身都在这大雨之中发了抖,便是呼吸都乱了。 她身后挑选出来的百人精通弓箭,此时更是带上了弩箭。泽阳最强的轻弩能射四百步,比起龙弩卫的强弩总归还是差了一些,可眼下看来,距离那驭兽之人,起码还有二里之遥,与泽阳轻弩而言,实在太过远了。可便是离得近,也未必能射的中。 沈羽深深的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靠在石壁上,努力的压着心中的惧意与忧虑,轻声道了一句:“太远了。” 午子阳皱着眉,啐了口唾沫:“也是怪了,如此大雨,那些兵士们都入了帐篷之中,怎的这人一动不动?” 确实如此。 这人仍旧还是如此前他们二人眼中所见一般,依旧在左手中拿了个什么物事,一上一下一左一右的晃着。根本不为风雨所动。 “难道这人若离去,龙便不听他的了?”午子阳怪异的咕哝。 “若如此,那真是好了。”沈羽轻声哼道,却又古怪地看着那人,不由的言道:“可我却想不明白,此人既然如此重要,何以身边没有一个保护他的兵士,就任由着他坐在此地,是真不怕我们杀他?” “嗨……”午子阳哑声叹道,抬手指了指一旁黑龙:“他有个如此厉害的帮凶护着,谁还敢动他?”他说着,复又更加低声的喃喃了一句:“他……确是个人吗?” 他这话说的让沈羽后背发冷,可这人就如石雕一般坐在雨中,循环往复的不住动着左臂,加之其一身黑衣,兜帽遮面,身边还卧着一条庞然大物,就在这暗雨之中,若说他是个人,怕也少有人信。 沈羽咬了咬牙,捏紧了拳头,许久言道:“得想想法子,离得太远,根本杀不了他。” 午子阳沉吟片刻,从怀中摸出早已备好的烟火号:“不若让山上将士先攻。巨弩火龙一下,大羿军必有动静,他们眼下占尽优势,定然要这人驭龙来攻。到时候,他应会往咱们这边而来,咱们趁其不备,杀出去,将他除了。” 沈羽与午子阳来时,交代了副将荀明,以烟火号为信,但见烟火号,便操巨弩火龙攻之,力守山顶居高临下。可他们此前想的,是先将这驭兽之人除去,届时龙不听令,才好行事。而今若要反其道而行…… 沈羽凝眉深思,若贸然相攻,只怕又要死伤无数。可若此时不做决断,再拖得久些,又不知中州大羿又有多少援军要越龙骨山而来,到时候,只怕更难应付。 片刻,她微微点头:“好。那便依你所言。” 午子阳深吸一口气,咬了咬牙,用尽了周身的力气将手中的烟火号抛入暗沉的天空之中。 这烟火号飞入半空,便是砰啪一声,炸裂开来,登时照亮了半边的天。暗雨中的山坡一侧几人隐约高叫着:“放!” 登时火光大亮,几个大火球便朝着大羿军急落而下,随之而来便是如雨一般的长枪巨弩掉落下来。霎时间,这旷原之中便乱作一团。 沈羽死死的盯着那驭兽之人同黑龙。只瞧着那黑龙机灵了一下,扬起身子尖锐的嘶嚎了一声,继而又低下了头,复又趴伏在地。她紧紧地握着手中的弓弩,手心都出了汗。中州大羿哇哇的喊叫着,就在这重弩火龙之中不断后退,几乎已经退到了龙骨山边儿上,正对着这边儿的人指手画脚的大声叫喊着。 就在这纷乱之中,这驭兽之人终究站起了身子,缓缓地往前走着。而他往前行一步,这龙就随着他往前行一步。扭动着巨大的身子,渐渐地昂起了头。 沈羽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一颗心几乎要从喉咙之中跳出来,她耳边传来午子阳粗重的喘息声,便就知道,午子阳同自己一样,也是压着极大的恐慌才稳下了心神。 眼看着那人愈发的近了,沈羽微微的抬起了手,示意身后众人抬臂搭弩。脚下的地面都不住的震动起来,山侧的碎石伴着大雨滚落而下,一众人的眼睛丝毫不敢移开。屏住了呼吸只等着沈羽一声令下将此人射杀当场。 旷原之中已腾起巨大的火,便是如此的雨势都不曾减少半分,中州大羿不断的吼叫着,搭弓射箭,那这万箭齐发却还未到山坡顶上便落了下去,在这焦灼的战事之中,竟显了诡异的颓势。 天空之中几道亮闪划过,紧接着便是一声炸雷巨响,黑龙昂首吼叫,沈羽高声叫了一句:“放箭!” 霎时间耳边嗖嗖之声不断,几十只弩箭朝着那黑衣人身上射将过去。 他却竟不躲。 那昂着头的黑龙,拖着如此沉重巨大的身子,竟在半空之中极为灵活的忽的将头一低,将弩箭尽皆挡了开去,紧接着便对着沈羽一众人所在山侧一个探头,似是被激怒了一般,张口便喷出一股剧烈的火。 一股热浪迎面而来,沈羽惊呼一声:“退!”这话音的一半儿已经被淹没在火浪之中。 幸而他们身边有山壁掩映,但那火却已然烧在了面前,烧起了周遭杂草树木,便是身边本还因着大雨而湿滑的山壁,此时都被烧的透着红色。无数的碎石杂草火星从半山腰滚落下来,沾染到了将士们身着的轻甲之上,瞬然腾起了火苗。 沈羽左臂裸露在外的衣衫被火点燃,那烈火烧灼的痛感惊得她当下爬落在地在雨水之中打了个滚儿,即便如此,左臂此时也疼痛的厉害。可她起身之时,却见身后许多将士身上的火苗都逐渐的冒了起来,正不住的拍打着。 她转而在去看那龙与人,复又往山坡柯明之处行进了不少。此时她终于知道为何此人独自静坐而不怕偷袭。 根本无法偷袭。 此时她也终究信了,眼前的敌人,并非中州大羿。 而是这从未见过的,几有毁天灭地之能的…… 龙。 她忍着左臂的疼痛,却又因着这剧烈的疼痛之感变得更加清醒。 屠龙之事,只怕人力不可为;大羿军龟缩龙后,亦不可尽除;而今他们只有一条路可走。无论如何,要杀了这怪异的黑衣之人。 他们此战可败。但这黑衣之人若活下来,不知在他手中,要死去多少舒余将士百姓,甚至是…… 沈羽抬手握住腰间长剑,用力的将剑拔出,咬紧了牙关,眼眸之中晃过一丝决绝之意。 甚至是桑洛。 若是今次抵挡不住中州大羿,桑洛会如何? 便是他们不杀女帝,难道又会恭敬相待如座上之宾么? 沈羽或许守不住舒余的四泽,可沈时语却绝不能让桑洛出半点儿的差池。 她站定身子,往前走了几步,开口大叫了一声。 午子阳刚刚扑灭了身上冒起的火苗,疼的绞紧了眉头正要招呼众人后撤,兀的便听得大雨之中沈羽高声大呼,抬眼却见沈羽此时长剑在手,竟又到了方才之处。他低呼一声心中只觉不妙。但见沈羽转过身子满面坚毅的看着颇为狼狈的百人将士,朗声大喝:“我泽阳之军,可死,不可退!可败,不可降!你们可愿随我,上前诛杀那驭龙之人!” 第201章 崩山(下) 众人听得沈羽此言,当下静静地站在雨中,百余人中,尽皆带了决绝之意,高声大喊:“属下愿随少公而往!” 午子阳捡起掉落在地的□□,慨然一笑:“死有何惧!咱们随少公杀过去,便是一条龙又能怎样,烈火焚身,不过是蚂蚁过树,瘙痒而已!” 沈羽淡然一笑,只道:“百人□□为我二人开路,”她说着,转而看向午子阳:“你精通暗器,可百步杀人。我替你将那黑龙引开。你伺机而动。成败,在你一举。” 午子阳当下大惊:“少公!” 他话未说完,沈羽却大喊一声:“时不我待,上!”便率先从那窜起的火苗之中跳了出去。 ———————————————— 耳边是嗖嗖□□之声,周遭是裂帛一般的大火焦灼之音,这接连不断的□□朝着龙头而去,可打上去,却如泥牛入海,根本没有半点儿的用途。 □□总有用尽之时。 沈羽死死的盯着这巨大的黑龙与它一旁那静静站立的黑衣人,她必须在□□用尽之前,将那黑龙引开,给午子阳腾出一丁点儿的缝隙出来。 只需要一点儿。 她心中笃定午子阳定能做到。 成败在此一举。 几只弓箭朝着她与午子阳而来,大羿军已然瞧见了他们。 沈羽躲过弓箭,抢上一步便要朝着那黑龙而去。却在此时身子被人一拉,踉跄后退之际只瞧着午子阳纵起轻功已先她而朝着龙头射了一支□□出去。她心中一惊开口要喊,却听得午子阳大声叫道:“午子阳为少公掠阵!”他言语之间,竟又从怀中摸出最后一枚烟火号,抛向天空。 沈羽只觉双耳轰鸣,眼前一黑。 一声烟火号,火龙巨弩,二声烟火号,舍命强攻。 这是要一众将士死守。 山坡上万余泽阳将士高声叫喊着如潮水一般疾奔而下,朝着大羿军而去。而沈羽身后那百人手中的□□已经用尽了,众人尽皆丢掉了手中□□,拔出腰间长剑,高声疾呼着朝着黑龙狂奔而来。 战事焦灼,一触即发。此时,已成崩天裂地之势。 一阵疾风迎面而来,沈羽被风吹的睁不开眼睛,只听得破空龙鸣就在耳边,登时双耳嗡嗡作响,努力的睁开眼睛却见那黑色巨大的龙头摇摆,将午子阳撞倒在地,砸起一阵的泥水,又见身后百人扬着手中长剑冲至龙身一侧,想要在那不断晃动的巨大身体之上猛力挥砍。却皆被这剧烈的震动震得根本进不了半分。 又是一道火光,那高声的叫喊之中交杂着痛苦的嘶嚎。听得人心惊胆战。 而那黑衣人就靠在龙身一旁,依旧那样镇定自若的站立着。 似是这周遭发生的所有事儿,都不曾与他有关。 沈羽死死的咬着牙关,身上的轻甲被崩裂的石头划得断裂开来。她再顾不得午子阳与其他人,此时她眼中只有这黑衣怪人。 只要杀了他,这一切才有转机。 便就在这龙被午子阳激的摇晃脑袋,又被周遭众人围住不断晃着身子之时,沈羽双目一眯,弯下身子捡起地上的一块石子,纵起轻功跨上一步,也不再管这龙究竟会否疾冲而来,朝着那黑衣人便飞奔而去,便就在接近之时,但见那黑衣人身子微微一晃,竟忽的往龙身一侧又退了半分,她心下感慨好轻功,更觉谨慎,步子不停,抬手便要将手中的石头打出去,却又被飞来的羽箭伤了左腿。 沈羽吃痛当下卸了半分的力气,身子一歪跪落在地,左手握着石子抬手便朝着那人甩了过去,而那巨大的龙爪便在此时,也朝着她压了下来。 沈羽不敢迟疑,就地一滚,身边便是砰啪几声,只觉地上坚硬的石头都被踩的稀碎,碎裂的石头四溅开来,手臂与额头上都冒了血。她咬牙撑起身子,忍着疼痛复又朝着那人而去。 方才她手中石子打掉了那人手中奇怪的物事,便只是在鲜血从额前流入眼中这迷蒙的视线里,都可看得到那人正匆忙的寻找着那被打掉的东西,竟浑然不觉,自己已然陷入了危机之中。 沈羽不知那究竟是何物,却心中明了,这东西与此人而言极为重要,她更明白,眼下便是趁乱将其斩杀的大好时机。 耳边的嘶嚎之声少了,她不知有多少将士已经倒下,亦不知此时午子阳究竟如何,她握紧了手中长剑,声嘶力竭的大吼一声,对着那黑衣人劈砍而下。 而这一剑却劈空了。 便是就这样弯着腰在地上寻找东西之际,都能在如此纷乱的情境之下凭着耳力听得清沈羽的脚步声飞快的闪身躲开。这是一番如何的功夫造诣? 沈羽心中咯噔了一下,却又不能因此而停下,只得手腕一转带着手中长剑对着那人平削而过。这一次她出招更快,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却又在这一招后留了一手,右脚撑地,用那受了伤的左腿上前一跨,平削之后紧接着便挥剑斜砍,那人闪过了第一招,却被这猝不及防的第二招一剑当胸而过,当下闷哼一声,摔倒在地,头上的兜帽都掀了开来。 沈羽上前一步持剑要砍,却微微一愣。 这黑衣人,竟是个须发皆白的老者。 而此时,他正满目苦痛地看着沈羽,似是有说不尽的愁绪,而那干裂的嘴唇微微抖着,似是在说什么。 “不……不……” 不? 沈羽就在这一忽儿的空档呆了片刻。 她不知此人是真的不想死,还是用着委屈的模样想争的一时半刻的机会,只是这满面苍老的白发老者,此时的样子,竟不知怎的让她忽然想起早已战死的父亲。 “少公!” 午子阳干哑的嗓音几乎撕裂了一般的吼叫了一声,沈羽身子一抖,寻声而望,却见午子阳满身血污的趴在地上,而那黑龙此时已然转过了头朝她而来。 你不想死,却又纵龙害了这样多的人。 试问这天下,谁又想死,谁又不该死呢? 沈羽紧紧地皱着眉,挥剑而下。 一颗头颅滚落在地,苍白的须发上沾满了血迹。 而那本正朝她而来的黑龙,忽的惊声不断吼叫,昂起身子剧烈的摇晃了起来。 周遭剧烈的晃动起来,旷原之中不论泽阳与大羿,皆因着这剧烈的摇晃站不稳步子跌倒在地,整个山间回荡着经久不绝的龙鸣之声,随之而来的,竟是轰隆不断的山石崩塌之声。 沈羽踉跄着步子到了午子阳身前,想要将午子阳扶起来,却觉得这晃动愈发剧烈,她死命的扯着午子阳的衣衫,数次想将他扶起来却又数次与他一同跌倒在地,而余光之中的黑龙,却似是真的挣脱了掌控一般,又似是想要挣脱什么桎梏一般,不断的用力的摇晃着身子。 龙骨山阵阵巨响,砰啪裂帛之声。 一众人都停了。便是相接的兵戈都掉落在了地上。 不过片刻,中州大羿之中一声嘶哑的呼喝,大羿军便如同逃兵一般趴跪着在这晃动的山间往龙骨山而逃。 沈羽在惊慌之中,咬牙扶住午子阳,眼看着大羿军后撤心中便知,眼下情景,怕是大羿也未曾想到。她在匆忙之中对着泽阳将士不断大叫:“快走!快走!” 她只隐约觉得,若这龙在如此晃动下去,便是这龙骨山怕是都要崩塌开来。可这声声龙鸣阵阵轰隆之声中,谁又能听得见沈羽的叫喊? 可这山中发出的崩裂之声已经越发的清晰,便是巨大的山石都开始滚落下来。 山要崩了。 山崩之后,便是地裂。 沈羽周身都开始发抖,身边的午子阳低声的不断叨念:“少公……快走……” 沈羽拼尽全力的将他架起来,稳着步子艰难的一步一步的朝祁山走着,可这地面晃的愈发的厉害,整个旷原在这大雨之中不断掉落着山石与火星,犹如阿鼻地狱。 她只觉背后猛烈大风,空中一道炸雷,伴着龙鸣霎时一阵石破天惊之声。巨大的落石崩山,轰鸣响彻天地。此时莫论两军对垒,便是人的嚎叫声都被淹没在这巨大的声浪里面,沈羽脚下一空,随着咔啦啦的巨大声响,脚下的地面轰然裂开,便就这样与一众人同那飞沙碎石一同掉落了下去。 这声音经久不绝,一条如山一般的黑影从龙骨山中,破山而出,就在这乌云翻滚电闪雷鸣之中,惊得天地晦暗,又如挣脱了枷锁一般,不断的晃着身子,猛烈的撞击着龙骨山。 过去半个时辰,一切才复归平静。龙骨山被拦腰而断,而两山之中的旷原,竟成了一个巨大的深坑。 倾盆大雨复又落下,掉落在这一片死寂的黑暗之中,再没了半点儿的回响。 作者有话要说:沈公,你要活着啊 第202章 夹缝 周遭满是泥与血交杂在一起的味道,铺天盖地的大雨从高处的地裂断口之处不断的掉落下来,一刻不停。豆大的雨点儿砸在身上,已然麻木,觉察不到丁点儿的寒意,便是连疼痛,都觉得闷闷的。 沈羽的意识迷蒙,耳中不断的嗡嗡作响,周身没有一处能动,也没有半分的气力,只听得隐约的雨,伴着巨大的风声回旋耳侧。她睁不开眼睛,动弹不得身子,又觉得意识飘忽不知身在何处。 她迷迷糊糊的似是睡了过去,睡过去,又醒过来。醒过来时,再没了大雨之声,周遭那血腥气中已然夹杂着腐臭的味道,扑鼻而来。 让人作呕。 她胃中翻腾,周身终于有了知觉,此时又觉胸口憋闷的更紧,疼的厉害。 这样的醒来睡去不知过去了多少次,也不知过去了多少个时辰,直到她终究可微微的睁开眼睛之时,已经不知自己究竟是活着,还是死了。 模糊的视线渐渐变得清明起来,干裂的嘴唇微微张开,如释重负一般的吐出一口气,吹的面前那沾满了灰土的发丝微微动了动。继而便是一阵微弱的咳嗽。 明晃晃的日光照射在这巨大的深坑之中,洒落在沈羽的背上。 她轻哼了一声,被这日光亮的刺了眼,复又闭上眼睛,浅浅的吸了口气。 腐臭,这腐烂一般的味道随着她逐渐的情形而变得更加浓重,此时更是充斥在鼻间,挥之不去。 她复又咳嗽了几声,被这味道激的干呕,呕的眼泪都流了出来。她动了动僵痛的头,便是这样微微的动一动,都觉得脖颈酸麻的厉害。她咬了咬牙,压住那不断作呕之感,又深吸了一口气,用力的撑起了身子,把压在身上的东西顶了下去。 碎石与一具尸身从她身上滚落下去,发出闷闷的声响。 可她却只能撑起上半身,就这样蜷曲着胳膊,趴伏着。撕裂一般的疼痛从左腿传遍周身,她低呼一声,瞬然冒了一头的汗。而便是这清浅的一声痛呼,此时在她听来,都不似自己的声音。沙哑的如同个几十岁的老者。 她再一次睁开眼睛,想要看清楚究竟是什么压住了自己让她动弹不得。可抬眼四望,迷茫的视线之中,在那碎石灰土与散落四处的兵器之中,层层叠叠裸露出来的,皆是一个个的人。 了无生息的人。 不知是泽阳的,还是大羿的人。 灰土之中布满了凝结的血,她心头突突的跳着,转而看向自己眼前,身下。一颗埋在土堆中的头颅,唯有黑色的发丝裸露在外,面前,是一只惨白的裸露着骨头的手,手指怪异的蜷曲着,似是要抓什么东西一般的,蜷曲着。而那手指之上,还蠕动着些许细小的虫。 胃中一阵痉挛。 沈羽颤抖着再次闭上了眼睛。继而艰难的扭过头去看身后。 几个人交叠着压在她的身上,许也就是因着这几人替她挡住了从上方滚落下来的石块,才保她未死。从军服来看,皆是泽阳族人。 可便是保她不死,又能怎样呢? 她已经没有力气了。 半分都不再有。 这深坑此时犹如一个巨大的陵墓,内中布满了几千具将士的尸骨。她张开嘴,徒劳的沙哑的喊了一声。可这声音却极小,极小。 小的几不可能在这坑中回荡起来,也不可能有一丝的回应。 干渴与疼痛交替袭来。 沈羽撑着身子趴在尸堆之中,只觉得手臂微痒。眯着眼睛看,竟瞧见手臂上几只蠕动的蛆虫正悠游自在的在她手臂上那已凝固的血上爬动。有那么一瞬的晃神儿。 沈羽觉得自己可能已然死了。 她脱力的再一次趴了下来,意识再次迷离起来。唯有周身的疼痛,才能助她撑着力气,不再睡过去。可便是如此,又能怎样呢? 此战不论胜败。 谁也不曾胜。 在这山崩地裂之中,所有人都败了。 所有人都败了。 一败涂地。 她是泽阳之公,而今她带来的泽阳将士,全军覆没。她活着与死了,又有何区别呢? 脑海之中忽的晃过熟悉的身影。 “洛儿……” 沈羽的嘴唇微微动了动,喉咙之中只咕哝出了这两个字,不断地重复,声音低的便是她自己都听不到。 她似是做梦了,却分明看见桑洛仍旧穿着那一身素净雪白的衣裙,站在自己面前,正微笑着看着自己。 “洛儿……” 她复又低声叨念了一句,就在这似梦似幻的景象之中静静地、痴痴地看着桑洛。 “时语,活着。” 一声清浅的话语隐约传入耳中,继而在她脑海之中回荡往复。 她记得。 她记得桑洛曾那样坚定的看着自己,对自己说过这样的话儿。 “无论何时,无论遇到何事,时语……活着。” 活着…… 谈何容易。 沈羽用力的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头,借着这疼痛之感,用尽了周身的力气再次睁开眼睛,要紧了牙关,拼尽全力的从那尸堆之中挣脱了出来。随即身子一滚,从那一层尸身之上掉落下来。 左腿剧烈的疼痛让她不自主的闷哼了一声,终究仰面躺在了松软的土堆上。她大口大口的喘着气,头顶上明晃晃的太阳高挂,亮的人眼疼。 她就这样长久的躺着,半晌,才长舒了一口气,试探着动了动左腿,却根本使不上力气。她径自苦笑,左腿怕是断了。 便就在此时,她耳边传来一声极低的痛呼。 沈羽周身一抖,僵硬的侧过身子寻声望去,就在她方才掉落下来的一侧,似是有个人微微的动了动。周身都是灰土,根本看不清面貌。 可就在这一片死寂之中,便是这样的一声痛呼,都是好的。 “谁……” 她哑着声音力竭的喊了一句:“谁在那?” 那身子又动了动,极其费力的抬起头,满面都是血渍灰土,只留了一双眸子。可便是如此,她也看得清楚,在听得一声干哑的:“少公”之后,几近喜极而泣。 午子阳从土石之中爬了出来,如同沈羽方才一般,缓缓地朝着她爬了过来,面上却带了笑意,竟然还咧嘴嘿嘿的笑了,爬的越近,笑的声音便越大。爬的越近,沈羽那一双眼睛却担忧更甚。 午子阳的右臂没了,如同被扯断了一般,只留了极短的半截胳膊垂落在肩头一侧,此时正用着左臂撑着身子,到了她近前。 片刻,沈羽终究笑了,笑着却又流了泪。午子阳也笑着,翻了个身躺倒在沈羽身侧,不住的笑着。 许久,午子阳声嘶力竭的大吼了一声,似是要把周身所有的疼痛与满心的愤懑悲怆都喊叫出去一般,大吼了一声。 二人的笑声戛然而止。 沈羽闭上眼睛,轻声叨念了一句:“你还活着,可真好。” “少公,此言差矣。”午子阳也眯起眼睛,“你我二人还活着,可真好。若不是你方才弄出了响动,我也没什么力气爬起来了。”他说着,复又嘶哑的喊了一句:“泽阳将士!可还有活着的!爬起来!” 这声音回荡在深坑之中,片刻,竟真的有人闷闷的哼了几声。 午子阳爬起身子,看着不远处一人,正躺在几具尸身之中,轻声闷哼着,转而看了看沈羽:“少公,可还能走?” 沈羽苦笑:“左腿怕是断了。走,怕也走不快了。”她说着,看向那人,眯起眼睛:“似是……大羿军中人……” 午子阳闷闷的嗯了一声,费力的站起身子,踉跄了两步,从灰土之中捡起一把长剑,左手紧紧的握着,跌撞的朝着那人走过去,挥剑便朝着那人面上砍了过去,砍下一剑,又跟发了狂一般的不断劈砍着。 沈羽静静地看着午子阳挥着剑,周遭血肉横飞的场景。心中,却如同一汪湖水,宁静的厉害。 她知道午子阳为何要如此,更知道午子阳心中同自己一般的难过愤懑。或许,午子阳更加的难过。 他是泽阳族中的暗器高手,便是舒余一国,能胜的过他的,也少之又少。而他此时却没了右手。与午子阳而言,失了右手,如同失了性命。 她苦笑摇头,默不作声。直到午子阳丢掉手中的剑,身上沾着血迹回返,才抬起头看着他:“子阳,我对不住你。” “若要说对不住,”午子阳淡淡开口:“也是中州大羿的那些狗杂碎对不住我们泽阳族人。我泽阳将士不怕死,却不该如此去死。该死的,是他们。” “是……该死的,是他们。”沈羽轻声言道,长叹一声:“此仇,必报。” 午子阳跌坐在地上,断臂的疼痛让他满面惨白,周身是汗。他抬头看了看这深刻边缘斜坡:“高是高了些,若要爬,也能爬上去。少公,”他低下头看向沈羽:“可还有力气?” 沈羽四下看着,终在方才自己掉落之处瞧见了散落兵器之中自己的长剑,却没在意去听午子阳所言,眼神一亮,翻过身子手脚并用的爬了过去将剑抱在了怀中。颇为安心的舒了一口气。片刻,扶着剑艰难的站起身子,踉跄缓慢的到了午子阳身边,抬头看着那斜坡,却低声道了一句:“子阳,我此时……很想她,想得极了。” 午子阳愣了愣,当下明白沈羽所言者谁,轻笑一声:“想,便去见。而我此时,却想喝酒。想得极了。” 第203章 诡变 哥余阖蹲在高大阁楼的横梁上,探着头一手拖着下巴静静地看着下方那佝偻着身子捧着一本书不断叨念的姬禾。觉得怪异。 五日了。 姬禾已然将自己关在这占天楼中最高的阁楼之中,五日了。似是发现了什么极吸引他的物事一般,废寝忘食的看着手中的书。那书在哥余阖看来,薄的很,不过数十页,便是常人,不过一两个时辰定也看完了。 而姬禾却已然来回反复的看了五日。 若不是那书从未离开姬禾之手,他倒是极好奇的想看看这书里面究竟写了什么东西,可以让这老头子不眠不休的看个不停。 他刚刚自桑洛之处而来,来时听了一句侍从奏报,只说有快马急报自东而来。他本想着留下听听,却又担心漏了此处的讯息不得不趁夜而来。而姬禾亦如几日之前一般,依旧坐着,除却口中絮絮叨叨的叨咕着他根本听不清楚的话儿之外,与往几日毫无二致。 此时哥余阖心中有些不耐了,竟生了个就这样跳下去将他手中的书抢过来的念头。而便就在他唇角一弯正要动手之际,姬禾忽的站起身子,手中的书掉落在地,随即大叫了一声:“不妙……不妙啊!”便转头往门边而去。 哥余阖疑惑的皱了皱眉,纵身跳下,将那书藏入怀中,跟着姬禾出了门。 而就在同一时刻,灯火通明的人殿之中,一盏茶杯重重的摔在了八步金阶之上,零落的碎片四散飞开,随之而来的一声极怒的呵斥:“谁让她去的!” 柯越趴伏在地上,周身抖得筛糠一般,他匆忙入了皇城之中,刚刚将泽阳之事禀告了女帝,便是连头都不敢抬,只等着女帝下令命人前往驰援,或是与旁人一般,因着听得“火龙”二字而语带惊讶,却不想女帝如此勃然大怒,不问怪龙,不问战事,开口却是一句如此的话儿。 柯越年岁不小,战场杀伐之事见得更多,却被桑洛这样的一句话惊得心头一梗,当下便磕了头。他满头大汗,臂上的伤口突突地疼痛着,咬牙压着心中惊慌, 开口只道:“诸事怪异,见所未见。小人本欲率军于祁山死守,少公却命小人即刻回返速将此事禀报吾王,一刻不能耽搁。” 桑洛冷着一张脸死死的盯着趴伏在八步金阶之下的柯越,双手都握成了拳。大羿突袭,纵龙吐火。这样的消息若不是看着柯越那一身的伤,她几不敢信。可她面前的几案之上那柯越带来的信,那分明就是沈羽的字。 旁人皆可说谎。 独有沈羽绝不会骗她一字。 若是沈羽都说是真的有如此怪物…… 龙? 古书字里行间,传说口耳相传,她见得多,听得多。 可若说就在眼前?就在泽阳? 桑洛重重的吐了一口气,竟觉得一股寒气从后脊窜上,微微发了抖。 大羿夜袭祁山,军情紧急。怪龙吐火伤人,怪事频仍。 可她心中却就在这一时刻,顾不得什么军情,更无暇去想什么怪龙。柯越所言,她听的清楚,信中之字,她看的明白。 她此时只担心沈羽。 甚至就在她的眼神儿从那沈羽手书之上一晃而过的时候,她竟隐隐觉得,此事不好。 是以她急怒攻心摔掉了手中的杯盏,气急败坏的大声的询问柯越,是谁让沈羽去的。 沈羽是泽阳之公,谁又能在泽阳号令她?沈羽那样的性子,她若要去,谁能拦得住呢? 桑洛心中明了极了。便也就是因着这样的一番明白,因着如今这怪事突生的节骨眼,想及柯越自泽阳而来,便是一路快马加鞭不曾停歇,也已然迟滞了五日。而这五日之中,还发生了怎样的事,她不知道。 她的身子抖得愈发的厉害,看着伏在地上的柯越,徒劳的张了张口。 她想知道,她却又不敢去问。 片刻,她长舒了一口气缓下心神,淡淡开口:“你来之时……祁山,如何?” 柯越闭了闭眼,蹙着眉叹了口气:“小人来时,在泽阳交代城中兵士守城,便纵马而来,并不再知祁山之事。只是……” “只是如何?”桑洛当下追问。 “只是……”柯越咬了咬牙,深吸了一口气直起身子央求的看向桑洛:“那龙怪硕大无比,如山横亘,小人只怕少公与一众将士血肉之躯绝不可敌,小人请吾王,速派兵前往,晚了只怕……”他说着,喉咙一梗,几欲流泪:“只怕四泽,都要倾覆烈火之中……” 言罢,复又趴伏在地不断磕头。 桑洛被柯越这一番话说的出了一身的冷汗,纵不知眼下沈羽究竟如何,更不知如今泽阳是否安平。她死死的握着拳头,站起身子,凝眉肃目,盯着这不断磕着头的柯越片刻,缓缓开口,声音之中竟微带了些颤抖:“柯将先行休息片刻。传穆公速来。” 柯越但闻桑洛传了狼首穆公,满心感激的复又磕头朗声大呼:“谢吾王!小人谢吾王!” 柯越刚刚退去,殿外便有一人踉跄着步子匆匆而来,正是姬禾。桑洛双目一眯,心头一沉,殊不知姬禾未被传召却在此时而来,会否是占测出了什么样的事儿。当下脸色更差,还未开口,却见姬禾扑通一声跪落在地:“吾王,臣请吾王,让老臣,往大宛一趟。” 桑洛微微一愣,“大宛?” “老臣,有紧要的事儿,必往大宛一趟。请吾王恩旨!”姬禾说着,竟磕了头。 “国巫,”桑洛闭了闭眼睛,面容忧愁地看向姬禾:“眼下,我有急事,想要问你。” 姬禾直起身子,略显不解的看着桑洛。桑洛长舒一口气,轻声言道:“国巫,可见过……龙?” 姬禾混浊的眼光之中晃过一丝迷蒙,似是没听明白一般的叨念了一句:“吾王所言,说的是……龙?” “是龙。” 姬禾开口淡笑摇头:“听过,却从未见过。” 桑洛沉着目光看向姬禾:“若今日有人言,这世间有龙,且口喷烈火,人不能敌。国巫可信?” 姬禾本是微微笑着,而桑洛这话未说完,他面上笑意便尽然消逝,转而定了目光看着桑洛,竟看不出她面上有半分玩笑之意,他心下一沉,当下冷了面色开口怪道:“看吾王面色黯然急迫,难道……有事来?” 桑洛叹了口气:“国巫这段日子一直在占天楼中闭门不出,我以为,今日国巫此来,是占测到了什么消息。” “老臣……”姬禾面上一紧,当下蹙了眉,似是有难言之隐一般的顿了顿,转而又急问:“吾王,究竟何事?” “泽阳来报,”桑洛低下头看了看那信纸,瞬然之间又将目光移开,望向殿门之外那广袤的夜空:“中州大羿夜袭祁山,纵龙吐火,伤人无数。”她说着,目光再次落在姬禾面上,颇有几分深意地看着他:“如此看来,国巫这几日为旁事所扰,根本不曾关心我舒余国中事。” 姬禾目光之中却满是惊恐之色,双唇发了抖:“吾王,可听明白了,是真的……龙?” 桑洛与姬禾对视,却不言语。而姬禾已然从她目光之中得知了答案,他开口低呼一声,竟跪不住,坐在了地上,继而摇头轻声叨念:“难道是……难道是东海望归族人……可……可怎会……” “望归族人”桑洛眉头微蹙,心中却更加沉重,她沉吟片刻,开口只道:“我有所耳闻,传闻东海之中有族望归,有驭兽之能。”她说到此,面色发了白。 姬禾面色也难看极了,却又兀自咕哝了一声:“难道是……天意如此?” 桑洛却没听得姬禾这样一句话,她因着心中愈发浓重的担忧再也无法安定心神去想今日的事,她略显惶然的看着姬禾,轻声开口:“国巫……你眼下,可能占测出……沈羽……可还……还……”她的呼吸变得不稳,眼神却死死的看着姬禾,许久,才咬牙吐出三个字:“还活着?” 姬禾重重一叹,闭目抿嘴,花白的胡子微微抖着,片刻开口:“老臣,已许久……不曾占测……”他睁开眼睛,浑浊的目光中染上一抹忧愁之色:“自沈公去后,老臣便立誓,不再行占测之事。过不几日,我儿姬重便入皇城,参拜吾王,承继我国巫之职。” 桑洛眉眼一挑,不解地看着姬禾:“国巫,是不愿再为桑洛做事?” “老臣不敢。”姬禾复又再拜:“星轨之人,世代为舒余皇族之臣。自然倾尽全力。只是人有尽时,老臣年过七十,寿数不久。而沈公之事,老臣知吾王因着重责违背了心中本意,自沈公去后,老臣夜不能寐日不能安,心中愧疚至极。是以,才有此所想。” 桑洛听他所言,心中更加担心沈羽,便是他后面的话,都再听不下去,此时只想着为何穆公还不赶来。开口只道:“此时并非你卸任的好时候,方才你所言,要去大宛,却是为何?” “老臣想及当日吾王与臣所言……托付蓝盛之事,心中不安,想……亲自去看看。”姬禾拱手:“臣既要让国巫之位,便有职责将这些事儿先行料理妥当,才安心。”他说着,犹疑片刻,复又言道:“但今日之事确实诡异怪谲,臣,斗胆揣测吾王心思,吾王,要亲往泽阳而去。是也不是?” 桑洛微微一叹,不置可否。 “吾王,”姬禾叹道:“有龙一事,臣不敢妄断真假。但由吾王所言而观之,恐非虚言。臣知吾王心系沈公,可……若真有龙,吾王此去,危险万分吉凶难测。不若等克儿来后,行过占测,再做抉择。” “如今你是国巫。”桑洛冷着面色看向姬禾:“你自行立誓不再占测,我还未定你擅作主张之罪。如今让我等,等多久?此事已然过去五日,再等五日?还是十日?”她说着,冷笑一声:“我等不得。你所言之占测,害得我这样长的一段时日,便是你如今想说了,我,也忽的不想听了。” 桑洛说话间,轻轻摆了摆手:“你走吧。想去哪里便去哪里。” “吾王……”姬禾面露纠结之色:“老臣……” “舒余百年来大事皆信国巫之言,亦有山河破落民不聊生之时,有许多的事儿,我也不能全凭着国巫帮我,”桑洛斜着眼睛看了看姬禾,冷哼一声,摇了摇头:“国巫既要去做最后一件事儿,便去吧。”言罢,便转过身子,不再言语。 姬禾凝着面色,许久,吐了口气,伏地磕头,转而退了出去。 桑洛抿着嘴,看着姬禾走远,轻声道了一句:“如何?” 哥余阖从暗处闪身出来,将怀中的书递给桑洛:“便是这本书。他方才所言要去看蓝盛的事儿,绝非真话。” 桑洛将那书放在一边,微微点头:“你跟着他去。看看,他究竟要做什么。” 哥余阖只道:“沈羽的事儿,吾王意欲如何?” “待穆公前来,便整军往泽阳去。” 哥余阖轻声一笑:“也不需太过担心,沈小少公,天纵奇才,总有福运,我觉得断不会有事儿。吾王安心,姬禾与大宛之事,我定查的清楚。到时,我再去泽阳寻你。”言罢,轻身一纵,便又隐去了暗处,再不见踪迹。 桑洛面容忧愁至极,复又看着那信上的字,目中带着浓重的忧虑。 “大羿夜袭祁山,祁山不敌,泽阳沈羽率军驰援,以保四泽安宁。若羽有失,祈请吾王,切莫悲伤。时语,至死护洛儿周全。沈羽,再拜稽首。” 桑洛紧紧地盯着这一段话语,死死的咬住嘴唇。忽的抬手将那封信拿了起来,急促的呼吸着,轻声径自喃喃了一声:“时语若死,洛儿……怕也难苟活片刻……” 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听得殿外脚步声响,将那信仔细的叠好放入怀中。 “穆公,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暗藏的故事线开始逐渐的展开了。 姬禾有什么秘密?书中写了什么? 盼望着盼望着,相见的日子不远了。 第204章 逆境 祁山东侧塌陷了,龙骨山西侧更是崩出了一块巨大的裂口。而那黑龙,却早已不见了踪迹。不知是去了中州,还是入了泽阳。 沈羽与午子阳从那深坑的斜坡爬出之时,已是月上中天。两人歪歪斜斜地靠在一块巨大的落石旁边,不住的低喘着气。又被这满目断壁残石惊得心头忐忑。 山崩地裂。这四个字用在此时此处,实可谓应情应景。 沈羽的目光移向那深坑边缘,干裂的嘴唇微微发着抖,轻声叹息。这深坑之中万余尸骨,唯有她二人活了下来,苟延残喘。 手指微微的蜷曲着,用不上丁点的力气,左腿断骨之处的疼痛扰的沈羽不住的冒着冷汗,可这还不是最要命的。 干渴与伤痛已几乎将他二人所有的气力榨干,而今又逢山塌,堵住了他们回去的路。 午子阳低叹一声,声音哑得如同裹进了沙子:“这条路是走不得了,若要过去,只能绕道而行。”他说着,大口的喘了几口气:“也不知我与少公,能否走的了这样远的路。少公,可还有力气?” 沈羽苦笑着微微摇了摇头,声音虚的几乎听不见:“半分力气都没了。”她闭了闭眼睛,只觉一阵阵的晕眩袭来,困倦的厉害。她咬了咬牙,挣扎着睁开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撑着力气一手拄着长剑,一手扶住身边的石头,费力的站起来:“可若此时不走,我只怕你我爬的出这深坑,也要死在这荒山之中。”她说着,眼前一黑,晃了两晃,更觉体力不支。而午子阳只是靠在一边轻声的哼哼,似是就要这样睡过去。 沈羽舒了一口气,她不知道自己在这坑中的尸堆里昏过去了多久,但看眼下情景,怕也要过去了两三日,更知若是此时他们二人就这样由着心思昏睡过去,怕是再也醒不过来。她用力的咬了咬舌头,借着这一丝的刺痛之感清醒半分,睁开眼睛低头看着发着疼的左边小腿,抿了抿嘴,俯下身子,抬手在那断骨之处用力的一捏。 钻心的疼痛让她痛呼出声,登时发了一身的汗。却也觉得头脑清明了许多。她疼的周身都发着抖,却忽的一笑,开口唤了一声:“子阳……” 而午子阳却懒懒地靠在一边,闭着眼睛,一声不吭。 沈羽转过身子,看着午子阳胸口微微起伏着,似是真的睡过去了。可他此时又怎么能睡呢?她蹙着眉,微微握了拳,对着午子阳那断臂之处便是不轻不重的打了一下。 午子阳一声痛苦的闷哼几乎整个人都重重的痉挛了一下,当下疼的弯了身子。 “子阳……起来。”沈羽虚着声音,又晃了两步,却怎的也不让自己再坐回去,又大喝了一声:“起来!” 午子阳疼的满头大汗,听得沈羽此言,嘿嘿笑了两声,歪歪斜斜的蹭着那石头站起身子,捂着自己的断臂看向沈羽:“少公,你下手可真狠。” 沈羽扶住午子阳,二人便这样摇晃着步子往前缓缓的挪动着,沈羽笑道:“走吧,从西南出的山道之中往回走,或许还能瞧见惊跑的马儿,若是有马,应能快些。” 午子阳眯着眼睛,腾出左手架着沈羽,干哑的说道:“有无马儿倒是无妨,眼下,若能寻到一口水喝……便是万幸……” 夜风袭来,带了几分清凉之感,二人便这样缓缓地走着,每一步都艰难至极。寻到祁山西南的山道之时,又过去了两个时辰。 沈羽垂着脑袋,汗珠不住的顺着面颊滴落在衣衫上,周身已觉得麻木,便是痛感都不分明。她深知若在如此下去,他们怕是又要迷迷糊糊的昏过去,眼下必须得说些什么,可又能说些什么? “我……”她缓缓开口:“我们若能出去,子阳想要做的头一件事儿,是什么?” “头一件事儿……”午子阳迷迷糊糊的走着,说到此唇角一弯,舔了舔嘴唇:“寻一缸好酒,埋头进去,喝个痛快!”他说着,淡然一笑:“少公,要做什么?回返皇城,去寻女帝?” 沈羽蹙了蹙眉,却微微摇头:“不……”她叹了口气,握着剑的左手从剑柄上那刻字之处摩挲过去,“我要先去寻离儿。” “哈哈……”午子阳笑了笑:“难道少公此前所言想她,想的并非女儿,却是离儿?”他说着,复又点了点头:“离儿……确是个好姑娘,她对少公有心,谁都瞧得出来……”午子阳不由打趣的看了看沈羽:“少公巾帼英雄,令人敬佩。可枉我午子阳堂堂男儿,却怎的没个姑娘喜欢我呢?” 沈羽被他说的也是轻笑:“子阳亦是英雄豪杰,待得回去,我给你寻个好人家的姑娘,做你的夫人。我当离儿是我亲妹,此番出来都未同她交代,眼下自然心中担忧。我要去寻她……只是想拿回我那平安扣……” “那日少公拿出平安扣时,面上颇有不舍之色,”午子阳轻声言道:“看来,这物事,是女帝所赠。也难怪,你当个宝贝一般的日日戴着。” “我最后悔的……”沈羽喃喃开口:“便是将这平安扣拿出去。那日我只是想着,若是我此战有失,让离儿将这平安扣送还给她……好歹……她还能有所念想……柯将去后,我忽的便就后悔了,”她说到此,不由想到过往的事儿,几乎哽咽,叹声言道:“我本答应了一生一世守着她,不论遇到什么事儿,都绝不离开。可我……却离开了她,回返泽阳,我知她心中怨我恨我,亦知我如此做法断情绝义实属不该……” “过往的事儿了……”午子阳轻声打断了沈羽:“少公虽是女子,却也有我们男儿家的气魄。何必如此矫情?况……”他左手捏了捏沈羽肩头:“女帝高义聪慧,定明白少公此举是为家国社稷,她绝非那些平民百姓家中的小女子,又怎会将此事放在心上,少公好生与她解释,又有什么结解不开。” 沈羽低叹,眼前物事更加模糊,声音更低:“眼下,我只盼着能快些回去……快些见到她……”她的声音断断续续,几乎没了声,只不停的在口中叨念。 此时二人已然入了祁山林中,听的鸟鸣虫叫,风吹树叶的沙沙声,竟都觉得心绪安定下来了几分。 直到翌日上午,他们终究踉跄的到了临营之中,两人皆是周身疲乏,再也没有了一丝力气。在瞧见那歪斜帐篷的瞬间,几乎双双跌倒在地。午子阳趴伏着身子从帐篷一侧寻到个水袋子,哆嗦着手将那塞子递到嘴边将塞子咬下,蹭着身子到了沈羽身边,将水给她喂了进去。 沈羽被水呛得咳嗽数声,将水袋推开。午子阳这才大口大口的将剩下的水都喝下,重重的吐了口气,仰躺在地。 却在此时,脚步声响。二人皆是一惊,撑着力气抬头观瞧。恍惚间竟见一队泽阳军士从不远处跑了过来,耳边听得几声极熟悉的叫唤:“少公?!” 这声音沈羽熟悉极了,如在梦中。迷茫的视线之中却正见陆离朝着她跑了过来,还未及分辨清楚,便被陆离扶住身子紧紧地抱在怀中。数声将士高呼:“少公还在!寻到少公了!” 自那日柯越寻到陆离,将平安扣交给她之时,陆离便隐约觉得不好。这平安扣沈羽一直贴身带着,若非察觉不对,抱了必死之心,绝不会将这玉石解下托付给自己。她正在府中辗转反侧,盼着沈羽快些回返,却等了三日都未等到祁山的消息。沈羽去时交代泽阳守城副将不可轻举妄动,等她消息,副将不敢僭越,更不敢擅作主张。及至第四日,陆离再也等的不耐,不顾副将阻拦,骑了快马往祁山而来,副将担心陆离安危,便派了一队将士驾了马车随陆离前往。 却不想到了临营不见半个人影,再往前走,祁山崩塌,阻了去路,一路之上更不见半个泽阳军士。一众人当下便觉大事不好,两日里寻着祁山四处寻找不得踪迹,便命人搭梯拉绳,从那崩塌的山石之中翻了过去,惊见那崩山裂地之景,皆以为沈羽与众将葬身其中。他们来人不多,更无工具,正欲回返求援率兵再来深坑之中去寻人,路过临营,正见沈羽与午子阳躺在地上。 陆离喜极而泣,她本想着入那深坑之中去寻沈羽,却被一众人拉着,本就心如死灰的她,眼下瞧见沈羽就在身边,颇有一种失而复得之感,满心的焦急担忧此时更是哭的厉害。沈羽迷迷糊糊的靠在陆离怀中,竟还不置信此番情景是真的,更不知祁山一战已然过去了六日这样久。 直到陆离那微热的泪水滴落在她面上,才忽的清明几分,旋即微微一笑,瞬间安心下来:“离儿……” 陆离头发凌乱,面色苍白,却红着眼眶,泪水扑簌簌的落下来,听得沈羽这一声轻唤,当下哭的更凶:“羽姐……了你们六……吓死我了……” “离儿……”沈羽此时安了心,浓重的晕眩之感复又袭来,开口喃喃只道:“我的……玉……” 陆离微微愣了愣,当下会意。从怀中将柯越给她的平安扣拿了出来放在沈羽手中。沈羽唇角一弯,将那平安扣紧紧握着,放在心口之上,安心的呼了口气,还未及再说一句话儿,便晕了过去。 一众人慌忙着将沈羽与午子阳抬入马车之中,便往快马加鞭往泽阳而去。沈羽只在回返途中迷迷糊糊的醒过来片刻,问了午子阳如何,还未等到陆离答复,便又迷蒙的睡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忙着期末,又忙又热,整个人都不太好。所以更的比较慢。从今日起开启防盗功能。订阅不满50的小天使会在一个小时之后才能看到更新章节,望周知。么么哒。重逢就在眼前了,不远了哟。哦对了,我在微博开了个话题,没事儿我就吐吐槽啥的。感兴趣的小天使可以在里面发微博。 话题名称二达卸甲碎碎念 第205章 重逢 回返泽阳之后几日里,沈羽醒醒睡睡,迷迷茫茫,不仅觉得断骨之处疼痛剧烈,更觉周身没有一处是不痛的,犹在深夜,更是不断的咳嗽,尚有几次,还咳出了血。 医官只道沈公不仅伤了筋骨,更因着从高处跌下而损伤了心脉,若要大好,怕还需要几个月的时日才行。 在如此激烈的战事之中,能活下来,与沈羽午子阳二人而言,已是先祖护佑。 陆离守在沈羽身边,衣不解带,换药喂水事必躬亲。沈羽倒也听话,过不两日,在喝药之时,还能眯着眼睛对着陆离笑一笑,把她惹的哭笑不得,纵不知沈羽究竟是因着不想让自己担心而用这笑来掩饰,还是因着捡了一条命而真的开心。 可陆离却总是笑不出来。 这一场突如其来的战事让她心思惶恐,沈羽夜中不辞而别又生死一线让她再不敢离开半步。唯有她自己清楚,那被一人的生死拉扯着不断疼痛的感觉,是一番如何的心思。 既疼,且苦。 可这又疼又苦涩的心绪在见到沈羽安稳的躺在床上平静睡着的这一刻,转而化为甘甜。即便沈羽便是在昏睡之中都紧紧地攥着手中的平安扣片刻不肯松开,即便沈羽在迷蒙的睡梦之中无数次的喃喃叨念着桑洛的名字,陆离看在眼里,听在耳中,心里,却甘之如饴。 她知沈羽此生心中只有桑洛,也唯有桑洛,才能真正的站在沈羽的身边。但她却不嫉妒,也不觉委屈。 她只要沈羽活着。 只要活着,能让她瞧见,便就是最好的。 陆离拿着帕子,轻轻的擦了擦沈羽额头的薄汗,看着她额头上那一处包扎着的伤口,血渗出来,触目惊心。 那一日,医官去后,是陆离拿着手巾,蘸着温水,一点点的将沈羽身上的血污灰渍擦干净。解开她那破碎的轻甲衣衫的刹那,她便红了眼眶。周身除去伤口,还有不知道多少青紫的痕迹,更有着过往战中受伤之后留下的伤痕。这些伤痕,有些是她曾见过的,有些是她没见过的。 可她心疼,难过,更想哭。 沈羽是个颇爱洁净的人,她本就是个受不得自己有半点儿不整洁的姑娘。可因着泽阳之责,因着一国百姓,她受了多少不该有的伤,扛了多少本不该属于她的责任。 她忍着泪,仔仔细细,小心翼翼地擦着。直到给沈羽换上了干净的衣衫,盖上薄被,那忍了许久的泪水才终究如雨一般掉落下来。 那一日,沈羽在昏睡之中喃喃叨念着梦中洛儿的名字,陆离便在沈羽的床头,握着她那紧握着平安扣的手,静静地流着泪。 而今,烛火已灭,又到清晨。又是一日安然过去。 陆离摸了摸沈羽的额头,又仔细的替她把了脉,这才如释重负的呼了一口气。脉象平和,热也退了。这兜兜转转熬过去了四日,总算眼见着好些了。她站起身子,脚步却踉跄了两下,不稳的扶住了桌子,却不小心撞倒了一旁的凳子。 她已然四日都未合眼,更是几乎什么都没吃,此前心中紧紧地绷着一根弦儿,还能撑着力气照顾沈羽,眼下松了一口气,当下便觉有些头昏。 陆离苍白着面色轻喘了几口气,缓了缓神儿,担心这不小的声响惊着了睡梦中的沈羽,转眼却见沈羽微睁开眼,正安静的看着自己。慌忙站稳,走到床边蹲下瞧着,抬手在沈羽面前晃了晃,露了个巨大的笑容:“羽姐姐,醒了?” 沈羽轻轻蹙着眉心,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儿:“离儿……累了……” 陆离慌忙笑道:“哪里累啦?我睡得可好呢!” 沈羽艰难的扯出一抹笑意,僵硬的动了动脑袋,眼光却依旧定在陆离面上,费力地抬起握着拳的手,可只抬了一半儿,便又无力的落下去。陆离拉住沈羽的手轻轻拍了拍:“眼下觉得可好些了?可还头晕?” “不……”沈羽闭了闭眼,复又睁开眼睛看着她:“只是有点儿……疼。” 她这话说的低浅,陆离却听得极清楚。便又因着这一句话红了眼眶,急忙别过头吸了口气,将那不争气的眼泪忍了回去,这才转过头来假意气道:“你还说!好端端的跑出去,就剩了半条命回来!这几个月,你好好躺在这休息,哪也不许去!我得日日夜夜的看着你。” 沈羽抿了抿嘴,她身子瘫软,周身疼痛。心中却明白,陆离这几日一直守着自己,寸步不离。她知道陆离担心极了,难过极了。却又在自己面前装着这一副没事儿人一般的样子让自己安心。可她怎能安心呢? “离儿守了我许久……”沈羽撑着力气轻声言道:“要好好休息才行。” “羽姐姐还是管好自己吧。”陆离被她说的心中更觉疼痛,站起身子,噘着嘴:“眼下既然醒了,定也要饿了。我去做些粥来。” 言罢,也不再看沈羽,便转而出了房。临走,还留了一句:“不许乱动!” 沈羽听得一声门响,轻声低叹,只勾起一抹苦笑,便又觉困倦,闭上眼睛复又睡了过去。 而沈羽睡去,却不知就在此时,浩荡大军自皇城而来,穆及桅已然率军入了泽阳城中。根本不等守城副将询问,当即跳下马拽住一人便急急询问战事如何。那被拽住的泽阳军士不识穆公,却分明看的清楚穆及桅身着的狼首铠甲,与他身后那高大华丽的八骏马车一旁竖着的皇族旗帜。 听得穆及桅所问沈公如何之时,这才缓过了神儿急忙说了几日前的事儿。 穆及桅松了手,转而快步走到马车之前躬身下拜,车门一响,疏儿从内中扶着桑洛走出。一城将士但见桑洛模样,尽皆惶然跪下身子不住磕头口称吾王。桑洛却根本顾不得这些人高呼大叫,一双眸子紧紧地盯着穆及桅,交握着的一双手,因着紧张用力便是指节都发了白:“如何?” 穆及桅只道:“祁山崩塌,沈公受了重伤。”他抬起头,瞧着桑洛眼中划过一抹浓重的担忧,复又言道:“所幸并无性命之忧。吾王……眼下要去么?” 桑洛的步子晃了两晃,轻咬着嘴唇看着这泽阳一城军士,片刻,轻声言道:“眼下就去。穆公随我前往,命你手下副将安顿军士,另遣百人先锋,往祁山去探。” 穆及桅当下会意,领了命吩咐了下去。便自行架着桑洛的马车,往泽阳公府而来。 泽阳城不大,从城门往公府也不需多远的路。可便就是这一段路途,都让桑洛心头突突的跳着,额上起了薄汗。 自皇城赶往泽阳,她命人星夜赶路片刻不得停。一路上都盼着快些来到此处,一路上都在心中不断的乞求着沈羽安然无恙绝无性命之忧。便就在方才入城之时,她忽的害怕起来。她从窗缝之中往外看着这矗立在草泽林中的泽阳城,不知怎的就忽然害怕起来。 她害怕自己来了,沈羽却不在了。 她害怕自己这一步是否又走错了。 她害怕自己太过担心沈羽而忽略了眼下吃紧的战事。 而当穆及桅说起沈羽受了伤,性命无碍之时。 她所有的害怕便就这样荡然无存了。那一颗紧紧吊着的心终于安安稳稳的回到了原位。却又开始担心,又因着这担心出了汗。 “姐姐……”疏儿轻轻的将手放在桑洛紧紧交握的手上,“姐姐宽心,少公既然无性命之忧,只是受了伤,总也是好的。” “疏儿,”桑洛喃喃开口,轻声言道:“我……太久没有见过她,我……”她说的仓皇断续,眼光都闪烁起来:“我不知……我不知是否还应该见她……”她轻轻叹了口气:“我这几日不断在心中求着我舒余先祖,只要她尚在人世,性命无碍,我……我便回去。可我想见她,我想看看她……” 疏儿握着桑洛的手,轻声安慰:“姐姐与少公已经年未见。不管什么样的事儿,都过去了。姐姐心中一直惦念着她,而少公此时受了伤,又不知经历了怎样一番惨烈的战事,一定是想着姐姐的。姐姐不须想的这样多,疏儿陪你去看她。” 桑洛蹙着眉,面容忧愁又担忧的不再言语。马车急停,只听得穆及桅在外言道:“吾王,到了。” 桑洛心头悸动,却终究因着担心而舍了疏儿,径自从马车之中而出。疏儿匆忙的跳下马车,紧紧地随着桑洛往内中去。却惊见这偌大的泽阳公府,内中只得几名侍卫,便是仆从都极少。而这些人此时已然跪落在地口称吾王,更无一人再敢言语。 穆及桅寻了个仆从,因着他几人到了沈羽房外,便要打发仆从而去。桑洛却道:“沈公伤势如何?” “回禀吾王,少公,周身是伤,腿也断了……这几日,一直昏睡着,小人们日日守着不敢怠慢。” 桑洛眉头蹙的更紧,便是面色都沉下几分,“这几日,是谁照顾沈公起居?” 那仆从只道:“回禀吾王,是,是离儿姑娘。” 桑洛微微点了点头,便让他离去。穆及桅拱手只道:“吾王,臣……” “穆公在此守着吧。”疏儿瞧着桑洛那已然担心至极的样子,急忙言道:“我随吾王去。” 穆及桅会意的拱了拱手,站在房门一侧。疏儿轻轻推开房门,桑洛轻声道了一句:“疏儿,也在此守着。” 疏儿点了点头,待得桑洛入了房中,便将房门关上。静静地站在另一侧,不再言语,却未发现,在她身后,陆离端着一碗粥,定了步子,怅然的叹了一口气,转身离去。 此时清晨,晨光熹微。房中还显昏暗。桑洛站在门边,一眼便瞧见了躺在床上的沈羽。 只是这一眼,她便红了眼眶落了泪。 这不是她第一次见着沈羽,亦非第一次看到沈羽受伤。 可她心中知道,这泪水之中包含了太多的苦涩思念,包含了太多的委屈担忧,包含了太多生死之间的千钧一发。 桑洛轻着步子缓缓地走到床边,静静地看着此时正安稳的睡着的沈羽。被她额头上那渗着血的布刺了眼睛。 有多久了,她没有如此近的看着她,没有如此清晰的听到她安稳的呼吸声。 十一个月。 太久了。 久到她不敢相信眼前竟是真的沈羽。 她轻轻坐在床边,前倾着身子,抬起手想要去触摸沈羽的面颊,惊觉自己的一颗心跳的是那样快。 周身都是伤,腿也断了。这是一番怎样的血战,又是一番如何的疼痛? 桑洛的手顿在半空,泪水,却先掉落在沈羽面上。 “时语……” 作者有话要说:惯常心疼离儿,惯常为重逢欢呼。 第206章 相思 浅睡中的沈羽细长的睫毛颤了颤,只觉得一抹熟悉极了的幽香萦绕身侧,入心入肺,安心极了,微微睁开眼睛,却瞧见了那印在脑中刻在心里的人儿就在面前,低着头,看着她,眼眶之中还噙满了泪水。 沈羽恍惚之中以为自己又发了梦,定了眼神儿落在桑洛身上,便再离不开,生怕自己梦醒,又见不到她,又担心桑洛会如过往她无数的梦境之中一般,停留片刻的流泪之后便又转身离开。 便是能在这梦中看着她一时半刻,都是好的。 沈羽僵硬的动了动手,几乎是用尽了力气的将手放在桑洛的手上,虚着力气抓住,安心的呼了一口气,唇边扯出一丝笑,就这样痴痴地望着桑洛,轻声道了一句:“洛儿……” 桑洛只觉得沈羽手心烫的厉害,还微发着抖,眼瞧着她这样看着自己,含混不清的说着话,便知道她还未及清明,她动了动被沈羽轻握着的手,沈羽却眉心微蹙,复又用力的握住了她的手,更因着用不上力气,手指抖得更是厉害。 “洛儿……别走……”沈羽拉着桑洛,手上虽然抖着,身子却是一动都不敢动,她从未有那一次能在梦中如此真实的拉住桑洛的手,如此近的看着桑洛的脸,近的,几乎能感受到她的呼吸,这梦太过真实,真实的让她几乎相信这是真的。她有许多的话儿藏在心里,每每梦到桑洛之时她都想说,可每一次,桑洛都转身而去。而这次不同,这次她拉住她了。 “洛儿……”沈羽干裂的嘴唇微微动了动,干哑的声音虚的厉害:“我想你……想得厉害。这些日子,我没有一日不曾想你,我知道这是梦中,你等我,等我几日,几日之后,我一定回去寻你……” 桑洛眼下终究听明白了沈羽的话,她竟还以为是发了梦,听她话中之意,似是不止一次梦到了自己。她不言语,也不再动弹,只是静静地看着,静静地听着。她想听听,梦中的沈羽,会对自己说些什么。可便是如此,她眼中的泪水依旧止不住的往下掉落。 沈羽复又喃喃开口:“我知洛儿心中怨我怪我,我知自己做的不好,总是惹了你落泪……”她说着,径自也流下泪来,任由泪水顺着眼角滑落枕边:“我知自己胆小,便是担心极了你,都不敢往皇城去寻……过往梦中,你总是转身离去遍寻不着,而今你不走了……是不是……” 沈羽还未说完,只觉胸口一阵闷疼,疼的她当下便又出了一头的汗,她紧蹙着眉头闭了闭眼睛,继而淡然一笑:“是不是,也知我时日无多……” 桑洛但瞧着她那痛苦的模样,心中犹如被刀割一般的疼痛,张了张口却又觉喉咙哽咽的难受,只发出一声低叹,便又听沈羽兀自言道:“可我眼下却不想死,我……”沈羽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我还想去皇城之中想你请罪……求你原谅了我……” “谁让你死!谁要你请罪!”桑洛再忍不住,反手抓住沈羽那不住发抖的手紧紧的攥着,声音都因着落泪发了颤:“呆子!谁让你舍了自己性命不顾,把自己弄成这番模样的!” 沈羽听得桑洛此言,当下瞪大了眼睛看着她,面色忽的凝滞,只是含混的“啊”了一声,便再说不出一字。 并非是梦? 是…… 是真的桑洛? 桑洛带着泪,前倾着身子,抬手抚在沈羽面上,轻轻地将她面上的泪水擦着,眼波流转之间,是浓得化不开的思念和心痛。可她却怎的都擦不干沈羽的泪。沈羽周身都发了抖,眼角的泪无论如何都停不下来。 她万没有想到,桑洛会亲自到了泽阳。更不曾想到,梦中的情景,如今成了真实的。不……比梦中的情景更好。 “洛儿……”沈羽看着近在咫尺的桑洛,那让她思念至极的模样,心头突突的跳着,惊喜的语调之中还带了几分的慌乱:“洛儿?”她径自说着,竟不由得哭的更厉害,似是要把这十一个月的担心与想念都哭出来一般,口中只是不住的含含糊糊的叫着桑洛的名字,许久,才叨念了一句:“我……我很想你……” 桑洛轻声一叹,心中软成了一汪湖水,这长久的担心与想念,终究在此一刻化得淡了,可那一番深藏心底被压抑许久的柔情,却更加的浓烈。犹在此时,在生死之后,在重逢之际。 “呆子……想我,为何不来寻我,为何还要将自己弄成这样。”桑洛满目柔情的看着沈羽:“你是非要吓死我,才甘心么?”她说着,更加担忧的看着沈羽:“除去额头和腿上的伤,还伤了哪里?眼下,可还觉得哪里不舒服……” “洛儿……”沈羽轻声打断了桑洛的话,动了动身子似是想要坐起来,却因着脱力又躺了回去,扯痛了左腿断骨之处,疼的嘶了一声,惊得桑洛慌忙将她按住,而沈羽的眼光却一直定在桑洛面上,半分都不舍的离开:“没有了,伤很快就好了。”她拉着桑洛的手,有些心虚又愧疚地轻声言道:“洛儿,可还……还怪我……” 桑洛面色微晃,低下头贴的沈羽极近,柔声言道:“三魂七魄险些都让你吓得跑了,哪里还顾得上怪你。” 温热的呼吸打在沈羽面上,那一抹幽香微浓,数月的相思之苦就在此刻化为一室柔情,沈羽撑着力气,微微的往桑洛一侧凑了凑,轻轻的、又极为小心的碰了碰桑洛的唇边。 她想念桑洛想的极了,便是周身的疼痛与不适都被抛诸脑后。 经历生死之后,她释然了许多。 此一刻,她不想去想什么焚火之气,什么孤王之命,什么舒余一国。 此一刻,她只想就这样静静地同桑洛在一起,解开这经年累月的相思之情。 可她终究伤重,只是碰了碰那柔软的唇瓣,便又躺了回去,可那一张本显苍白的脸儿,却微微红了起来。 桑洛俯下身子,轻轻的点了点沈羽的鼻尖儿,从沈羽的面颊唇畔上轻掠而过,继而,落在她微张的唇上,柔软的舌在那干裂的唇瓣上轻轻勾勒。 亦如干涸的土地上一眼清泉。 沈羽如同在沙漠之中干渴濒死的人儿一般,轻声低叹,迫不及待地将这清泉含入口中,掠夺一般的吮吸着,似是怎样都觉不够,只想着与眼前的人儿贴的近些,再近些。及至二人皆轻声喘息,竟还不舍的离开对方分毫,轻喘片刻,那微红的唇复又紧紧贴合在一起,似是只有这样,才能解了这长久的相思之苦。 如胶似漆。 —————————————— “我要喝酒。” 午子阳满脸的胡茬,歪歪斜斜地靠在床上,抬眼瞧着那送了饭进来的仆从,惨白的脸上带了一丝不乐意,瞧着那仆从不言语,复又哑声道了一句:“我要喝酒!” 那仆从还未言语,门外却传来一声低浅的笑,陆离端着一碗药走了进来,开口只道:“兄长昏了好几日,昨夜刚刚醒来,热都还未退去,怎的就吵着要喝酒。” 仆从但见陆离来了,便如同解了套儿一般的躬了躬身子便出了门。午子阳的目光从陆离面上扫过去,又看了看窗外,叹道:“方才听外面声音,吾王真的来了?” 陆离将药碗放在桌上,听得午子阳此言,面色微微一沉,转而抬头笑道:“来了。我瞧着入了少公房中,想来,眼下不喜人打扰。兄长有伤在身,还是晚些再去拜见吧。” 午子阳若有所思的看着陆离,轻笑一声:“难怪离儿会来瞧我。若吾王不来,怕是你也不会来我这里。” 陆离笑道:“兄长说的什么话,我这不就给你送药来了。” “离儿,会否……”午子阳却不接她话茬,踉跄的站起身子,晃了两步到了桌边坐下,吁了口气:“心中不太开心?” 陆离愣了愣,面上笑意微敛,眼光之中晃过一丝惊慌,匆忙言道:“是不开心呀,我担心你们的伤势……” “我泽阳儿女,从不矫情扭捏。”午子阳微微一笑,抬起左手抓了一根青菜放入口中嚼了嚼,他伤势未好,左手还发着抖,却仍旧用力的嚼着,皱了皱眉:“这菜做的可真难吃,若是有酒就好了。”便是如此说着,额头上都因着右臂的疼痛渗着汗,面上笑意却不减,抬眼看着陆离:“离儿妹妹心中喜欢少公,我瞧得出来,眼下吾王到来,解了少公长久相思,却惹了你心中伤怀。你既都躲到我这里来了,便不要再装着了。” 陆离面色时红时白,当下没有言语。 女帝忽来,她心中虽意外,却又觉实属正常。瞧见疏儿与穆公的那一刻,她心中确实微微一沉,可转而又替沈羽松了一口气。午子阳所言非虚,女帝前来,沈羽长久以来的难过愧疚思念都可迎刃而解,可若说她心中没有半分的难过,那自然也是骗人的。 此时她不敢往沈羽房中去,却又不能任由自己就这样无所事事的呆着,她心中明了,越是此时,她越要寻些事情做。是以便亲自熬了药,给午子阳送了来。却不想刚来,便被午子阳一语道破了心事。 午子阳也不着急再说,只是靠在桌边徒手抓着盘子中的菜慢悠悠的嚼着。半晌,陆离坐在他身边,轻声低叹:“兄长,是何时知道此事的?” 午子阳抹了抹嘴:“离儿瞧着少公的眼神儿,一直都不同。只要细心去瞧你,总能瞧出来。” 陆离眉心微蹙,扯了扯嘴角:“兄长旁的不做,怎的还细心瞧着我。” 午子阳嘿嘿一笑:“说来也奇怪,我为何要细心瞧着你呢?”他停了停,眉眼一弯,凑到陆离面前小声言道:“不若离儿妹妹偷偷给我些酒喝,我便告诉你,可好?” 陆离却低着头,轻轻摇头只道:“兄长伤都未好,不能饮酒。快些吃吧,把药喝了,再休息。”说话间站起身子,就要走。 午子阳挑了挑眉:“离儿要回去?” 陆离叹道:“吾王来此,我总不能不去拜见。眼下她在少公房中,疏儿姐姐与穆公都在外头,我去给他们端些饭菜。”言罢,便关门而去。 午子阳径自瞧着那紧闭的房门,兀自笑了笑,单手端起那温热的药碗,咕咚咕咚的将苦极了的药汤灌进肚子里。 作者有话要说:我的心都要化了啊啊啊啊啊啊啊…… 第207章 总有憾 沈羽半靠在床边,拉着桑洛的手,弯着唇痴痴傻傻的看着桑洛:“洛儿穿这身衣裳,真好看。” 桑洛被她说的苦笑摇头:“我却不喜欢。” “我知洛儿喜欢素净。”沈羽轻声说着:“可怎样的你,我都喜欢。” 桑洛抬手轻轻点了点沈羽的鼻尖:“既喜欢,做什么离开我这样久?” 说道此事,沈羽那面容又内疚起来,叹道:“我……唉……我只是不想让洛儿因着我,被国中人诟病。”她说话间,又显小心翼翼的看着桑洛:“我对不住你……” “你是因着姬禾所言焚火之气,才会如此?”桑洛轻轻的摩挲着沈羽的手,柔着目光看着她:“你担心有朝一日会害了我,是不是?” 沈羽抿着嘴,缓缓地点了点头。 桑洛淡淡一笑,复又问道:“若这焚火之气是有人有意而为之,又该如何?” 沈羽听得此言,忽的抬头看着桑洛,面上浮起一抹怪异之色,而这怪异之色转瞬即逝,思忖片刻便又言道:“当日我走时,哥余兄便有言与我,觉得国巫与蓝公有些古怪。” “你呢?” “我……”沈羽苦笑:“我也觉得有些怪异。但当日当时之形势,唯有我先行离开,才能为洛儿留出时间来整饬朝局,”她说着,被周身伤痛扰的顿了顿,却又问道:“哥余兄可查到了些什么?” 桑洛瞧着她这疲惫的样子,心中担忧,扶着她躺下,守在她身边柔声言道:“养好伤,我同你说。”她说话间转而看了看窗外:“过晌午了,是否要先喝了药再睡?我去……” 她本想着说去帮沈羽端了药来,却被沈羽拉着不让走。 “我见着洛儿,便是再重的伤都好了。不须喝药。”沈羽眯着眼睛看着桑洛:“你星夜赶路来此,须得好好休息。离儿照顾我就是,我让离儿给你寻个好些的居所……” “我才刚来,你便又要给我另寻居处了?”桑洛假意嗔怪的看着她:“时语……不想与我同居一室么?” 沈羽同桑洛说了许久的话儿,又因着见着桑洛情绪起伏,躺下便已然要睡着过去,但听桑洛此语,慌忙拽着桑洛的衣角:“不是……我只是,怕洛儿累了……”她说着,心中又觉着急,生怕桑洛又会错了意,便要坐起来,却根本没了力气。 桑洛轻轻按住沈羽肩膀,伏在她身边细细的瞧着:“只要你不再说什么要离开我的话儿,好好的把伤养好,我才不累。”话音未落,便在她唇畔轻轻一点,“睡一会儿,我守着你。” 沈羽安了心,片刻便睡了过去。唇边竟还带着笑意。桑洛静静地瞧着这已然熟睡过去的人儿,许久,才又不舍的轻轻亲了亲她的面颊,站起身子出了门。 战火未熄,沈羽重伤。四泽不安,她还有许多的事儿要做。 出门正见疏儿与穆及桅依旧站在门边,院中的石桌一旁,陆离正端着盘子放着饭菜。听得疏儿与穆及桅口称吾王,慌忙将手中物事放了,快步走了过来,跪落身子磕了头:“吾王。” 桑洛低着头,看着陆离,轻声道了一句:“这些日子,辛苦了离儿。起来吧。” 陆离起身,低下头又对桑洛拜了拜:“照顾少公,是离儿分内之事。吾王与穆公千里而来,定然饿了,离儿做了饭菜,吾王若不嫌弃……” 桑洛轻声笑道:“怎会嫌弃。倒是没有尝过离儿做的饭菜。”上前拉了陆离的手轻轻拍了拍:“走,离儿与我一起。” 陆离只道:“离儿不敢,少公还未吃过东西,我这就去伺候少公……” “她方才睡下了,待她醒了,我让疏儿照顾便是。”桑洛面上依旧挂着笑意,言语之间却满是坚定与不容反驳:“离儿,与我一起。” 陆离愣了愣,便即发觉自己说错了话儿,吾王来了,哪里还轮的到自己去伺候少公呢?她只是点了点头,便不再言语。 疏儿跟在后面,听得桑洛这话儿便当下言道:“瞧起来,吾王与离儿有许多的体己话儿要说。那我与穆公去瞧瞧将士们吧。” 穆及桅只道:“吾王离不开疏儿,我一人去便是。正好也问问这城中将士这几日的事儿。”言罢,对着桑洛拱手一拜,转身而去。 疏儿随着桑洛与陆离到了石桌一边,扶着桑洛坐下,又看着陆离还发着呆局促的样子,笑道:“这过了几年,再见离儿,果真成了个大姑娘了。以往见着我拉着手还蹦跳着嬉闹,如今,倒是扭捏起来了。”说话间,将陆离按在座上,双手搭在她的肩上笑着:“是认生了?” 陆离被疏儿说的脸热,却又碍着在桑洛面前,忙笑着:“只是太久未见疏儿姐姐与吾王……” “时语当离儿是亲妹,自然离儿也算是我的妹妹,往昔你我在西余之中也有缘分,如今听你喊我吾王,也觉别扭,”桑洛笑着打断了陆离的话,抬眼看着陆离:“眼下只你我三人,离儿还是唤我公主吧,自在些。” “那可好了,我也觉得唤公主更亲切些。”疏儿笑着给陆离与桑洛斟了一杯酒,“那我也自在些,唤姐姐与离儿。” “先吃吧,离儿日夜照顾时语,定也累坏了。”桑洛拿起筷子,看着这一桌菜肴:“都是离儿亲自做的?” “是。”陆离抿着嘴,点了点头:“泽阳不比皇城,吾王……公主若觉得不好吃,离儿再去做过。” 陆离说话间,桑洛已夹了菜放入口中细细的嚼着,听她此言,微微摇头,却又看向疏儿:“离儿的手艺,跟疏儿不相伯仲。好极了。” 疏儿嬉笑着坐下,拿起桌上的筷子尝了一口,频频点头:“好吃!比我还要好呢!”说着,摇了摇陆离的胳膊:“快些吃呀!凉了就不好了!” 陆离这才终究动了筷子,却吃的颇为局促。她知桑洛绝非是为了叙旧才留了自己下来,然桑洛此时只是安安静静的吃着,一字不多说。她也只能安安静静的陪着,只等着桑洛开口。 三人本也就吃不得多少,不过多时便都放了筷子。便在陆离要起身收拾之时,桑洛才拿了一边的酒杯,轻抿了一口酒,微微一笑:“疏儿,让人将这些都收了吧。” 疏儿当下会意,起身便招呼着一边的仆从将桌上饭菜都撤了去,转而静立一旁,不再多说。 “这一二年,”桑洛轻轻转着手中的酒杯,抬眼看着陆离:“离儿经历了许多的事儿,这些事,本不该落在你身上。” 陆离微微抬头,看了看桑洛,但见桑洛依旧面色温和着瞧着自己,便也弯唇一笑,微微欠身:“都过去了。过往,离儿少不更事,什么都不懂,也不忧愁。后来有所愁,也无济于事。眼下,舒余一国有公主为王,离儿心中安稳。” “离儿可觉得,今时今日的我与以往不同?所以,才会如此疏离?” 陆离低头只道:“今时今日,离儿与公主,疏儿姐姐与穆公,这城里城外的一众人,都不同了。” 陆离这话语调清浅,波澜不惊,却带了一番阅尽沧桑之感,桑洛闻言微微挑眉,不由缓缓点头:“我还记得当日说起年岁之事,离儿总说自己不小了,是个大姑娘,可言语之间,却终究还是个孩子。眼下,你有此一言,看来,离儿是真的长大了。”她说着,复又一笑:“看来,也是时候嫁人了。” 陆离面色忽的一变,旋即将头压得更低,轻声言道:“公主,说笑了。” 桑洛目光之中晃过一抹了然之意,将杯中余酒喝了,轻声只道:“当日皇城匆匆一别,转眼又是一年。离儿既然长大了,也懂事了。可知为何我要将你留下?” 陆离淡然一笑,轻声只道:“为了少公之事。” 桑洛弯起唇角,唇边漾着笑意,却不言语,只等着陆离再说。 “那日公主离开珠玉阁,少公便还一直病着。公主登王之时,少公更曾跪在房中朝人殿跪拜新王。”陆离抬眼看着桑洛,目光之中交杂着复杂的情绪:“我知公主心中委屈,也替公主与少公心中难过。许多的事儿,我不懂,也总弄不明白,只是觉得那几日,少公恨不能立刻离开皇城,却又恨不能永远留在城中一般,辗转反侧。” 回想起那一段日子,桑洛亦不由得敛了笑意,眉宇之间染上一层浓重的忧愁与辛酸。轻声开口:“她……在房中跪拜新王……” “回返之后,少公便像没了魂儿一般,每日都不言不语,”陆离轻叹摇头:“我总觉少公此举做的过了,做的错了,也劝她回返皇城与公主重聚,便是公主率军亲征南岳之时,她担心的一夜夜的不曾合眼,直到获悉大捷的消息,才终究能不再喝酒,安然的睡去。” 陆离说着,顿了顿,只因着瞧见桑洛眼眶之中已噙了泪水,她蹙了蹙眉头,这一番话,便是她自己说起,都觉心中疼痛,可想桑洛此时心中怕是更加煎熬苦楚,如此想着,心中更觉酸楚,不由得也红了眼眶,定定的看着桑洛,复又言道:“月前祁山大事,少公夤夜率军驰援,夜中,柯将带回少公消息,要往皇城禀告,还带回了……”她咬了咬嘴唇,轻叹出口:“少公那从不离身的玉。” “玉?”桑洛忽的抬眼,错愕地看着陆离。 “离儿知这平安扣是公主所赠,少公从不离身。柯将只道,少公说若她此战有失,让我,将它送回公主手中。” “竟……还有此事?”桑洛眉心紧蹙,便是言语都发了颤。她从不知还有这般隐情,如今听陆离所言,更觉心中后怕,后脊发寒。 陆离苦笑只道:“之后,祁山崩塌,大军覆没。我……却不敢将它送回皇城。只是抱着一丝希望,去寻少公。”她看向桑洛,面上是解不开的愁绪:“离儿,不敢去想少公就此死在战中,亦不敢去想,若公主看到这平安扣,会如何……”说着复又一笑:“好在先祖护佑,少公安然,公主,也来了。” 桑洛细长的睫毛颤了颤,终究还是没有忍住眼中泪水,静静地落了泪。却吸了吸鼻子,抿嘴笑道:“这个呆子,总是要做些这样没脑子的事儿来害的旁人为她担心。” “公主,”陆离起身,跪下身子:“离儿与少公自小一起长大,明白她的心思,她……她是做了一些让公主难过的事儿,但心里是一直惦念公主的,如今公主既来了……”陆离长舒了口气,叩拜只道:“别再怪罪少公,原谅了她吧。” 桑洛轻声一叹,将陆离扶起坐下,拉着她的手拍了拍:“我既来了,又怎会真的怪她。”她说着,沉吟片刻,前倾身子看着陆离,轻声只道:“离儿,喜欢时语。是不是?” 陆离慌得抬头看着桑洛,便是那被桑洛拉着的手都发了抖,慌忙摇头:“公主……离儿……” 桑洛淡淡微笑:“你不须与我解释,自那日她中蛊之后,我便瞧得出来。”她说着,便觉陆离的手心都冒了汗,复又言道:“你也不用瞒我,更不用害怕惊慌。我知离儿是个识大体又懂事的姑娘,更知时语是怎样的人。我不会怪你,更不会降罪与你。这一年,你将她照顾的好好的,又在乱战之中把她救了回来,你与她与我,都有恩。” 陆离眸子中浮起一抹赧然之色,却低下了头:“公主,我……” 桑洛笑着,舒了口气:“离儿如今没有亲人,便就是我的妹妹。是皇城贵客,日后,若遇到了爱慕心仪的人,婚嫁之时,当受国中最高礼遇。” “离儿……离儿只盼公主与少公两厢安好,愿此生不嫁,随侍公主少公左右。”陆离复又跪落身子,又要磕头。 桑洛却扶住陆离,静静地看着她:“我喜欢离儿是个懂事乖巧的姑娘,亦感激你为时语所做种种。我有恩必报,便是你要这舒余江山,我都可拱手相送。只是,有些人……”她深吸了一口气,眼眸深邃的看着陆离:“我不能与旁人分享。” 陆离身子一震,眼眶微红,双唇抖着,轻叹一声闭了闭眼睛,趴伏在地:“离儿懂了。离儿,谢过吾王。” 桑洛坐回座上:“离儿忙了半日,也累了。去歇着吧。” 陆离应了一声,复又叩拜,起身离去。 桑洛定定地看着陆离离去的背影,怅然的叹了口气,轻声言道:“疏儿,我是否说的错了……” 疏儿眨了眨眼,也叹道:“姐姐与少公相互爱慕,本也就想着彼此身边心中唯有自己一人,若真要说错一字,姐姐又哪里有错呢。离儿,是个好姑娘。等再过去几年,她总能再遇到喜欢的人。到时候,风光大嫁,也便不会记得此事了。” “再遇到喜欢的人,”桑洛浅淡苦笑:“我瞧离儿,怕也是难了。若时语知道,怕也会在心中怪我吧。”她微微摇了摇头:“可我偏就这般的自私,不想她身边有旁的人。这,或许就是我软肋所在吧。” “姐姐与少公刚刚团聚,祁山战事未定,还有许多的事儿要姐姐烦心。此时,便先将这事儿放一放吧。离儿聪明懂事,会明白的。”疏儿扶住桑洛,轻轻捏了捏桑洛微微发凉的手:“瞧这时辰,不知少公是否醒了。我去做些清淡的粥来,伺候少公吃些东西吧。” 桑洛长叹一声,点了点头:“去吧,做好了端进来,我来照顾她。” 作者有话要说:桑洛:作者,你这样写我我可能会掉粉。 二达:毕竟这就是桑洛与陆离的不同。 进入第三卷 之后会发现,女二号陆离终于开始逐渐的重要起来了。 陆离:开始重要还是开始变得更惨?你给我个说法! 午子阳:其实你还是可以考虑一下我的。虽然我是个残疾人…… 第208章 柔情意 沈羽悠悠转醒之时,便瞧着桑洛在面前拖着腮瞧着自己。那眼神还未及清明,便咧嘴一笑,哑声叨念了一句:“真好……” 桑洛轻轻抚着沈羽面颊:“醒了?饿不饿?” 沈羽目光移到窗边,瞧着外头天光微暗,不由轻叹:“已经,到黄昏了?” “本想着你睡一会儿便醒过来,却不想你一觉睡到此时,”桑洛扶着沈羽坐起身子,将薄被给她拉了拉:“疏儿给你煮了粥,都热了好几回了。” 沈羽瞧着桑洛那疲惫的样子,心疼的拉着她的手:“洛儿一直守着?不曾休息?” “我不累。”桑洛坐在床边,靠在她身边看着:“正好借着这时候,好好看看你。我已经许久没有这样瞧过你了……” 沈羽微微偏过头,低着眉眼看着桑洛,目中浸满了怜惜与柔情:“是我不好,不该与你分开这样久。”她说着,轻声叹息,闭了闭眼睛:“我心中虽始终犹疑,国巫所言,究竟几分真假。可至此之前,你我都只听传闻世间有龙。然我前几日所见,实在……” 说起吐火黑龙,沈羽的气息不稳起来,桑洛抬头看着她,从未有什么时候见过沈羽会这个样子,想来,定是在祁山遇到了骇人之事,才会如此。她轻轻抬手抚在沈羽手上:“时语,是真的见到了所谓黑龙吐火?你们在祁山,究竟发生了什么?” 沈羽点了点头,想及当日情景都觉惊惧,不由得蹙了蹙眉:“那龙,体型硕大,如山一般,长身利爪,血盆大口,如今想起,都觉可怕极了。”她轻声开口,缓缓道来,将祁山一战,说与桑洛。一席话间,桑洛听得坐正了身子,面色逐渐沉了下来,却双手握住沈羽的手,尤在沈羽说到她与午子阳从那巨大的深坑尸堆之中爬出来之时,握的更紧。待得沈羽说完,便是她,都微微发了抖。 半晌,沈羽长叹一声,面容带了浓重的苦痛之色:“是我对不住死去的兄弟。若非我执意要除去那驭兽之人,这祸事,怕不会如此之大。” “他们都是泽阳义士,忠勇果敢,我会命人将他们厚葬。”桑洛沉声言道:“那龙,如今在何处?” 沈羽摇头:“我与子阳出来之后,只瞧见龙骨山断裂,祁山一侧崩塌。那龙,早已不见踪迹。不知是入了中州去,还是来了四泽之中。但如今并未收到消息,想来,应不在四泽。”她看向桑洛:“眼下要紧的事儿,是带人加固防范,快些想个法子,能拦住那龙往舒余而来。” “若那真是龙……”桑洛面容忧愁,苦笑只道:“莫说你我,便是中州大羿,又岂能拦住?依你所言,中州此番突袭,纵龙害人,怕也没有想到那龙最终难以驯服,没有占到便宜,还枉送了自己的性命。如今龙已不见踪迹,他们怕也睡不安稳。咱们也只能见招拆招,走一步算一步了。”她说着,复又看着沈羽浅淡一笑:“眼下,我最担心的,是时语伤势。你安然无恙,我心中才踏实。祁山之事,我已交于穆公去想法子。时语不要再忧虑,好好的休养。” 沈羽抿嘴一笑,抬了抬手,面色却忽的一变,慌的将两手从桑洛手中挣脱出来,张开五指看了看,当下更加惊慌,如同弄丢了什么一般歪着身子往床褥之间来回的摸着,却又因着这动作扯动了腿上的伤,疼的额头上发了汗,若不是桑洛将她双手按住,怕就要掀开薄被翻下床去。 桑洛瞧着她那惊慌失措的模样便知她要寻什么,可沈羽扯动伤口那忍痛的模样,又让桑洛顿觉心疼,将她按回去轻声问道:“不许乱动,要寻什么,我帮你找。” 沈羽愣了愣,张了张嘴,却没说出一字。她忽的发现本一直在手中握着的平安扣不见了踪影,在床上也并未寻到。她心中着急,被桑洛如此一问,却又不知道如何作答。若桑洛再问这平安扣为何被她握在手中,她又要如何说?殊不知桑洛早就知晓此事。 桑洛伸手入怀,将那平安扣拿出来在沈羽面前晃了晃,眼瞧着沈羽那眼光忽的安定又惊讶起来,不由叹了口气:“可是找这个?” 沈羽当下便呆了,总归还是让桑洛瞧见了。她微微低下了头,面上染起一抹愧疚之色,轻声道了一句:“是……” 桑洛将那玉绕在手中,双手捧起沈羽面颊,细细的看着她那有些窘迫的目光:“为何不在你身上?却要握在手里?” 沈羽抿了抿嘴,更觉困窘,蹙了蹙眉断断续续的扯了谎:“我……我是怕……怕弄的坏了……是以……” “你怕弄得坏了,是以在战前,将这玉交给了离儿?”桑洛偏着头看着沈羽:“是么?” 沈羽惶然抬眸,正对上桑洛那一双眼睛,瞧着桑洛的眼眶又微微的泛了红,当下心中一疼,纵不知离儿何时竟将这事儿同桑洛说了,匆忙只道:“洛儿……我……我是后悔了的……” 桑洛未等她说完,便重重一叹,将那平安扣放在手中摩挲着:“你可想过,万一……万一你真的……”她说不下去,泪却又落了下来,“难道这玉交到我手中,我就能安心的活着?” 沈羽被桑洛说的心中窒闷,更被她泪水惊的心都乱了,抬手便要去擦桑洛面上的泪,桑洛却拉住她的手轻轻放下,深吸了一口气,泪水却止不住的往下落。 “洛儿……”沈羽讷讷言道,言语之中又是心疼又是愧疚:“此事,是我考虑不周。自将它交给柯将之后,我便觉后悔极了。日后,日后绝不会再如此了。” “你还说!”桑洛用力捏了捏沈羽的手,急道:“不许再有下次!” “是是,再没有这样的事儿。”沈羽忙不迭的应着,紧紧拉着桑洛,皱着脸儿瞧着她:“不哭了,好不好?” 桑洛轻叹着:“你总是做这些让我担心难过的事儿……”她吸了吸鼻子,委屈地看着沈羽:“你怎么总是这样欺负我?” “是,我知错了,”沈羽轻轻晃了晃桑洛的手,有些虚力的动了动身子,凑到桑洛身前,轻吻着她面颊上的泪,柔声只道:“不哭了,哭的我心慌意乱。”她边说着,便不住的细细吻着桑洛面颊,身子被桑洛扶着复又靠了回去,两唇却贴合在一起,饱含着浓亲蜜意的深吻及至。若非她受了伤,周身酸痛毫无力气,实在不想辜负了如此深情良宵。 沈羽唇角带笑的抵着桑洛额头,哑声说道:“洛儿帮我戴上,可好?” 桑洛噘着嘴,面上带了副不情愿的模样,轻哼了一声,却依着沈羽所言,将那平安扣小心的给她重新戴在颈上,仔仔细细得将它放入衣襟之中,安心的呼了一口气:“日后,不论何时何事,不许再摘下来。” “是。”沈羽轻轻的蹭了蹭桑洛的鼻尖儿,“洛儿,我有些饿了。” 桑洛嗤笑道:“方才不说饿了,眼下却饿了。是故意不想再让我提这事儿?” 沈羽眨了眨眼:“是真的饿了。” 桑洛捏了捏她的耳朵,转而起身唤了门外的疏儿进来,疏儿似是等了许久,桑洛唤了两声,便推门而入,手上还端托盘,瞧见沈羽便舒展了眉眼:“姐夫这一觉睡得可真是久。这粥从晌午到眼下,我便又去做了新的。可真巧,刚刚做了回来,便听见姐姐唤我。” 她说着,将托盘放在桌上,细心的拿了个方凳摆在床边,又将那托盘放到方凳上,这才到近前细细的看了看沈羽,瞧着沈羽那一脸倦容,舒展开的眉眼又微微沉了下来,轻声问道:“姐夫觉得可好些了?” “好多了。”沈羽笑看着疏儿:“辛苦疏儿了。这些事儿,让离儿做便是了。”她说到此,顿了顿,复又言道:“倒是了,晨间之后便没瞧见离儿。” “还说离儿呢,这如花的姑娘都因着照顾你累瘦了,我心疼她,让她好好歇歇去了。”疏儿将粥端着,递给桑洛:“难道姐夫只喜欢吃离儿做的,不喜欢吃我做的饭啦?” “自然不会。离儿这些日子辛苦,也该好好的休息休息。”沈羽点了点头:“就是要劳烦疏儿操劳了。” “不操劳,只要姐姐姐夫没事儿,让我做什么我都乐意。”疏儿眉开眼笑,看了一眼桑洛,颇为懂事的说道:“不过照顾姐夫的事儿,想来姐姐定不会让我来做。我去给姐夫熬药,一会儿吃过东西,也该喝药了。”说着,便即出了门。 沈羽看着疏儿离去的背影,微张着嘴,似是还有话想问:“洛儿,这平安扣的事儿,可是离儿告诉你的?” 桑洛浅浅的嗯了一声,便拿了勺子舀了粥轻轻地吹了吹:“这些日子,都是离儿喂你吃饭喝药的么?” 沈羽呆了呆,却分明听得桑洛这轻松的语调之中带了些旁的情愫,赧然一笑只道:“我这几日伤重,昏了好几天,确是离儿寸步不离的照顾。城中将士都是男子,唯有离儿,好照顾我。” “嗯。”桑洛会意的点了点头,把那勺子递到沈羽嘴边:“来。” 沈羽坐正身子,抬手要去拿桑洛手中的勺子,桑洛往后微微一退,柔声只道:“不许动。我喂你。” 沈羽笑道:“眼下我好多了,自己可以……” 桑洛面色一沉:“怎的离儿喂你,你就吃的下,我却不能?” 沈羽但闻此语,当下知道桑洛为何有方才一问,原是因着离儿对自己日夜照顾,径自在心里泛了酸。她轻声一笑,心中又觉温暖柔软了几分,痴痴地看着桑洛:“洛儿不要误会,离儿是我妹妹,时语心中,只有你。” 桑洛低垂着眉眼哼了一声,不再做声。 沈羽转了转眼珠,开口只道:“哎呀,忽觉得周身发麻,似是……不能动了。”便在桑洛忧心抬目之际复又一笑:“还是要烦劳洛儿喂我吃饭才行了。不然,怕是要饿死了。” 桑洛被她说的摇了摇头,终究笑了,将勺子送到她嘴边,还不忘嗔怪一句:“狡诈。” 作者有话要说:女王家的醋坛子倒了,酸了万里江山。 第209章 绸缪远 往祁山探查的赤甲军士在翌日晌午时分匆忙回返,将祁山之事禀与穆及桅。听得穆及桅面色时红时白,在那军士去后,终究凝重起来,凝着面色遥望祁山一侧,瞧着天空之中压得极低的乌云,迷茫的道了一句:“这世间,真的有龙?” 他转回身子看着不远处的沈羽居所,疏儿刚刚从那房中出来,正匆忙着步子往别处去,便快步上前,将她拦了下来。 自昨日来此,已过整日。在这整日之中,桑洛除却昨日午间出来,与陆离说了些话之后,便再没出过房门。他心中明了两人经年未见,沈羽又受了重伤正需人照顾,桑洛自然不会在这几日关心旁的事儿。 可战事紧迫,又逢诡怪,此事,他忽的也没有了什么法子,心中思忖着是否该寻桑洛或是沈羽问问,商讨如今究竟该怎么办。 然他拦着疏儿之后,却又在心中犹疑起来,自己是否是个不通情理的顽固,在这样的时候扰了女帝与沈公的重逢。是以这话说的也有些结巴起来:“吾王……还,还在少公房中?” 疏儿听得便是一笑,“穆公是怎的了?吾王不在少公房中,又能去哪呢?”她对着穆及桅晃了晃手上木制的托盘:“呐,这不,刚刚伺候着少公服了药,眼下,想来也该休息了。穆公,是有事寻吾王么?” 穆及桅沉吟片刻:“是有些事儿,”他说着,却又道:“不过,既然已经这时候,倒也不急了。待得吾王休息好了,疏儿帮我说一声,祁山的探子们回来了,老臣有些事儿,想和吾王说。” 疏儿呆了呆,又道:“既是祁山战事,是大事儿,那我现在去和吾王……” 穆及桅笑了笑:“自祁山一战之后,这也过去了快十日,若真要赶,也不在这一时半刻了。”他转而又看了看沈羽那房门,“她二人许久未见,总不好扰了她们。” 疏儿点了点头:“倒也是。那稍后我再去回禀吾王。眼下,还得去寻离儿,好问问她这府中究竟是谁负责送瓜果蔬菜来的,咱们来的人多,这一日,怕就要不够了。”她说着,又叹道:“这泽阳城瞧着不小,偏就这泽阳公府中的仆从太少,昨日里问起,说还有几人去伺候午将,眼下好了,少公这里,倒也不需他们瞧着了。估摸着,这一众人,都跑去偷懒儿了也未可知呢。穆公可吃过了?我方才煮了面汤,可要吃点儿?” 穆及桅哈哈一笑:“倒是饿了,不过眼下却忽的想起一人,着急去寻。怕是要辜负了疏儿好意。” 疏儿粲然一笑,只道了一句去寻离儿,便对着穆及桅一拜离去。穆及桅兀自点了点头,咕哝了一句:“午子阳,我却怎的将他给忘了呢。” 他挑了挑眉,扩着步子寻了个仆从问了午子阳居所,便往府东那偏房而去。但见那房门虚掩着,便也就没敲,轻轻一推往里探了探头。 却就在这门缝之中瞧着午子阳一人缩在桌边,背对着房门,低着脑袋不知道在做什么。片刻之中,午子阳忽的一个拧身,起身喊了一句:“谁!” 穆及桅推开房门,却定眼儿瞧着午子阳左手上那酒壶,若有所悟的嘿嘿笑:“我说子阳这偷偷摸摸的样子,却原来是在偷喝酒?” 午子阳抿了抿嘴,面上还挂着浓重的倦色,听得穆及桅此言却颇有些尴尬的摇了摇头:“穆公狼首,怎的还做这般偷看的事儿?”说着,对着穆及桅躬身一拜。 穆及桅上前扶住他,轻轻拍了拍他的左臂:“你伤还未好,想来那些仆从们,定是不让你喝酒。”说着又笑:“怕是把你憋坏了。” “子阳与穆公皆是沙场之人,这些小伤,算不得什么。”午子阳又灌了一口酒,吐出一口酒气:“这些仆从还好些,就怕离儿妹子忽然来看。若是瞧见我偷喝酒,那脸色,可吓人极了。”他说着,忽的想到什么一般,将酒壶放在桌上,站起身晃着步子到了门边将那门关上,还落了栓。转过身子走到桌边,放心的又喝了一口酒:“眼下,不会再有人忽然来了。” 穆及桅笑道:“子阳与少公之事,我已听旁人说了。”他说话间看着午子阳那还渗着血的断臂,惋惜地轻叹一声:“此一战,神乎其神,怪乎其怪,你与少公,都受苦了。” “怪确是怪,但神却总没有。”午子阳咧嘴一笑:“不过能捡条命回来,也是我二人受先祖庇佑。穆公不必替我可惜,没了右手,还有左手。假以时日,我的本事,总还能练回来,再为我泽阳一战。” 穆及桅赞许的点了点头:“今日我来,一是来看看子阳如何,二来,想问问子阳,那日究竟。” 提及当日一战,午子阳面上的笑意渐渐敛了去,继而重重叹了一声:“想及当日,如今都觉周身寒颤。”他沉重的目光移向穆及桅,看了片刻,哑声言道:“天塌地陷,焚天烈火。子阳此生都未见过如此骇人之事。” 穆及桅眉间一紧,当下问道:“一路过来,有龙之说众人笃定。可我却仍觉……” “若说有龙,”午子阳轻声打断了穆及桅的话:“谁又真信呢?可这东西,就在我眼前,如今,还时时入我梦中,挥之不去。”他握着酒壶的手微微发着抖,猛地又灌下一大口酒,打了个酒嗝,将当日之事,与穆及桅细细道来。他说的不快,穆及桅的面色却一时几变。及至午子阳说完,额上身上都冷汗涔涔。 “望归……” 许久,穆及桅迷茫的轻声叨念了两个字,不解地看向午子阳:“这一族,我亦有所闻。可我所知,望归一族世代居于东海,与世隔绝,百余年来与中州绝无往来,何以如今突然归顺又纵龙而来?” “此事我与少公也百思不解,眼下最要紧的事儿,不在望归,而在黑龙,它究竟去往何处,会否伤人害命。”午子阳摇头只道:“我与少公醒来之后,自身难保,更难以去寻龙踪迹。可这吐火黑龙厉害非常,若它真的入我四泽之中,只怕,灾祸将至。” 穆及桅深吸了一口气,重重吐出,不由得也摸了腰间酒袋子晃着:“如今已过去数日,无人来报。想来,它还未到四泽。只盼着它能记念家乡,回返那东海之滨去好了。”他说着,兀自一笑:“可此等怪事,不得不防。眼下龙骨山断祁山崩,便是不防黑龙,也要防中州大羿。”穆及桅眯起双目,沉思片刻:“龙骨山是我舒余与中州的一道屏障,如今从中断裂,难保中州大羿从其中长驱直入。可断口之大,若派重兵把守,只怕四泽不够。也不安稳。” 午子阳此时已显得极其疲惫,佝偻着身子趴伏在桌上,吁了口气:“眼下我与少公受伤未愈,根本无甚精力再去思索此事,如今也只能劳烦穆公。”他说着,顿了顿,忽的又道:“此事,吾王以为如何?” 穆及桅淡淡一笑:“吾王自昨日来后,一直在少公房中照顾。我还不曾见到她。” 午子阳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继而也是微微笑道:“倒也是。不若穆公再静候吾王,吾王聪敏过人,少公智计高绝,或许她们的看法会有所不同。” 穆及桅沉吟道:“我确也有此意,”他说话间又咂了咂嘴,抬手拍了拍午子阳的胳膊,顺手拿了午子阳手中的酒壶:“听你所言,眼下,我倒极想亲往祁山一探。待我回来,再与吾王禀明。你啊,也莫要再喝了,好生的歇着,许多的事儿,还要倚重你。” 午子阳轻声叹气:“本就被离儿看的紧,如今穆公也要管我了。” “都是为了你好。”穆及桅晃着午子阳的酒壶,便要出门,却不想刚一开门,正见陆离手中拿着东西已然走到了门边。 陆离还未走近,便闻见一股酒气从那门中而出,当下快了步子到了门前,抬眼却瞧见了穆及桅正对着自己笑,慌忙一拜:“穆公。” “离儿,是来替子阳换药?”穆及桅步出房门,看了看陆离手中的药瓶:“许久未见,是真的大姑娘了。” 陆离浅浅抿嘴:“确是来替兄长换药,方才同疏儿姐姐说了会话,便就晚了些。” “既如此,便去吧。”穆及桅说着,瞧着陆离那眼神儿从自己手中的酒壶上晃过去,忽的又道:“你瞧,我本来此地拿了酒来瞧子阳,却不想这小子伤的厉害,这酒都让我一人喝了。这小子,同你父一样的爱喝酒……”他说着,复又一叹:“是了,匆忙之中来到泽阳,却未及去祭拜陆将。眼下我还要去祁山逛逛,待我回来,离儿带我,去看看你爹吧。” 陆离拜道:“离儿替父亲,谢过叔父。”她抬头看着穆及桅:“叔父,要去祁山?祁山,不是都……” “是啊,”穆及桅舒了口气:“派去的人回来说了说那边情形,可我总觉还是自己去亲眼看看,才好想法子。” 陆离眼神微晃,沉吟片刻:“叔父,可带了离儿去么?” 穆及桅面上浮起一抹不解:“离儿要去?” “那日为寻少公,是我带了人往祁山去的,周遭地形我也熟悉,我……我也想帮上些忙。”陆离看着穆及桅,目中满是期待。 穆及桅笑道:“我带了人去便是,离儿,还是留在此地,给子阳换药吧。” “叔父,”陆离轻咬嘴唇,片刻又道:“离儿自小随着父亲少公,流离辗转,也见过父亲与少公为国事日日操劳担忧,如今……”她面色微沉:“如今少公重伤,父亲不在,一众泽阳军士为战事绸缪,离儿亦是泽阳族人,也想,也想替少公与吾王,做些事。” 穆及桅低头看着陆离那诚挚至极的面容,与眼中的一抹坚毅,半晌,点了点头:“好,那你去给他换药,我在府外等你。” 陆离灿然一笑,当下对着穆及桅复又一拜,匆忙入了午子阳房中。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期末,忙到飞起来了……╮(╯_╰)╭ 第210章 暗中计 未及多时,穆及桅便在马上瞧见了走来的陆离。他微微一笑,指了指一旁的马儿:“来,我们走。” 陆离对着穆及桅又欠了欠身,上了马随着他与一众将士往城外而去。穿过小林,转而入了往祁山而去的官道。 穆及桅拉着缰绳左顾右盼,想及几十年前的过往种种,不由得慢下马儿,面上浮起一抹沧桑之感:“昔日,我也曾在此处落魄求生,若无恩人相救,怕早就饿死在荒山莽林之中。” “我听父亲与少公提过,叔父,也曾是四泽中人。” 穆及桅轻声笑道:“过去几十年了。那些故人,早已远去。”说着,转头看着陆离:“可惜了你们小小年纪,便要扛起这四泽的重任,你与少公,都是好孩子。” 说起这些,陆离眼眶不由微热,苦笑只道:“故人已逝,而泽阳犹在。昔日离儿太小,弄不懂父亲与少公所做下的种种决定,只觉能追随便好,也从未将这些事儿放在心上。”她举目看着周遭这熟悉极了的山石草木,轻声叹息:“事过经年,而今想来,才觉不易。” 穆及桅赞赏的看着陆离:“泽阳一族,留的你们这些后辈,个顶个的都是人中龙凤,想来,他们在天之灵,应也感安慰。” “此地往祁山,快马而行也要几个时辰。”陆离长舒了一口气,紧了紧马缰,终觉心中还有惦念:“我们还是打马快行,再晚些,便要披星戴月而归了。” 桑洛将药碗放在疏儿手中,拿了帕子轻轻擦了擦沈羽唇角,那动作轻柔宠溺,眼神始终没有离开沈羽那带着笑意的眉眼。 疏儿在一旁看的偷笑,却也不言语,只是微微一拜转身出了门。 桑洛抬手摸了摸沈羽的脸,放心的松了一口气:“倒是不烫了,可觉得好些了?” 昨日夜中,沈羽忽的又发了热,惊得桑洛又让随行的医官来瞧了,听得他所言并无大事这才放了心。却总是一夜未睡。 沈羽拉了桑洛的手,抿嘴一笑,言语之中尽是心疼:“好多了,洛儿一夜都未休息好,这些事儿,让离儿来……” 她话未说完,桑洛反手握住了沈羽的手,紧紧拽着:“昔日从昆边一路往南疆去时,时语日日守着我,怎的如今反过来,你却不让我照顾你了?” 沈羽瞧着桑洛说话间便是脸色都觉委屈了几分,慌忙开口:“让,怎会不让。只是担心洛儿太累。” “累倒是不累,只要你别总是三两句便要提到旁的人,便好了。”桑洛轻哼一声,坐在床边,便是握着沈羽的手都松了开来。瞧起来,似又是因着自己说起离儿不开心了。 沈羽心中明了桑洛是因着陆离寸步不离的照顾自己怕是在心中犯了酸,可依着桑洛的性子,总也不会因着这样惯常的小事儿至此,想及这两日桑洛言语间总对离儿不乐意,便寻思着怕是自己还未将自己与离儿的事儿与她说明白才会如此,当下抬起手指碰了碰桑洛的手:“洛儿,离儿是我妹妹,自小与我一同长大,她幼时便被亲生父母抛弃荒野,是陆将行军之中将她捡了回来养大,而今陆将已去,我便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相互照应是因着自小而来的亲情,”她说着,撑着身子坐起来,微微往前一倾,靠在桑洛肩头,柔声言道:“我真的未曾对她有半分旁的念头……” “你对她不曾有半分旁的念头,”桑洛轻叹一声,侧过头看着沈羽:“那她会否对你有旁的念头?你可知道?” 此言一出,沈羽心中便是咯噔一下,忽的想起当日陆离酒醉之后在自己怀中说出的那一句话,不由的微微发了汗,便在心中纠结起来究竟是该讲还是不该讲。 可便就是沈羽这一时的静默,桑洛复又叹息:“你我经历许多的事儿,又分开这样久,我只盼着能与你一人终老。我知你待离儿如同亲妹,我自然亦会厚待与她。只是……” 她说到此处,轻摇着头,看向沈羽,瞧着沈羽低着头的样子,目光之中忽的浮起一丝复杂情愫:“你知道,是不是?” 沈羽叹声道:“是。此前,她饮醉了酒,迷迷糊糊的说了一句心事……” “那你……”桑洛目光微闪,不由得转过身子直视沈羽,一时间竟不知说些什么。 沈羽抬起头,柔和地看着桑洛,那声音之中裹着数不清的柔情缱绻:“陆将临走之时,将离儿托付给我,我不能弃之不顾。可我心中只有洛儿,亦绝不会对离儿有任何非分之想,这许多的日子里,离儿再未饮过酒,更未提过当日之事。”她拉起桑洛的手,轻轻摩挲着:“这几日,我都未见离儿,若我所想没错,是洛儿不想让她来,对不对?” 桑洛抿着嘴,偏了偏头,权当了答复,沈羽只道:“我知洛儿心中所思所想,如此,与离儿来说,倒也不是一件坏事。只是,若他日我随洛儿回返皇城,吾王,能否网开一面,看在昔日陆将也曾为国立下汗马功劳的份上,带了离儿一同回去?” 桑洛愣了愣,忽的抬眼看向沈羽,许久开口,不确定的问道:“你……你愿意,再同我回返皇城?” “经历此一战,”沈羽怅然的舒了一口气,把桑洛的手紧紧的握着,“时语眼下旁的所有都不想去思考,只想能陪着洛儿,能陪多久,就陪多久。” 桑洛被她说的终于弯了嘴角:“既如此,那还又乱叫什么吾王。” 沈羽眨了眨眼,忽的想起昨日桑洛所言,不由问道:“洛儿昨日提到蓝公与国巫所言焚火之气一说,似有隐情。究竟如何?” 桑洛扶着沈羽靠在床边,面色微沉,起身走到一边,从柜中取了包裹,从中抽了一本书出来,放在了沈羽手中。 沈羽瞧着那书面都泛黄的厉害,边角都已撕破零落,便是上面的字都残缺不全看不清楚,知这书年代久远,颇为小心仔细的捧着,眯起眼睛看着咕哝了一句:“策星遗录?”她思忖片刻,喃喃自语:“这是什么书?从未听过这名字。” 桑洛轻声一笑:“莫说是你,只怕这舒余国中千万百姓八族诸公,都未必听过。” 沈羽诧异的翻开书页,但见内中皆用闵文书写而成,有字有图画,画中有人亦有日月星辰,这画的技巧可谓拙劣,用笔简单歪歪扭扭。倒是内中的字,颇为怪异,但只看了第一页,便绝不对。 “诡星……” 沈羽不明所以的皱起了眉,一页一页的翻着,面色愈发的复杂冷沉,抬头看向桑洛,探询的问道:“这……这是星轨之物?” 桑洛点了点头,抬手将那书页轻轻的翻到了最后一页,拍了拍沈羽的手。 沈羽低下头看向那最后一页,惊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老旧泛黄的书页上赫然写着【焚火之气】四字。而这四字之下,竟画着一个线条极为简单的火焰符号。紧接着便是一行极其小的字,而最触目惊心的,却正是这一行字。 天元火焚,帝王为之,而其气害自身,为焚火之气。 沈羽盯着那一行字许久,这书中的字里行间之意,分明与国巫所言有所不同。焚火之气,源于帝王,启于天元,而害其自身。并非国巫所说,沾染在她沈羽身上。她的一颗心扑通扑通跳得厉害,转而又往下看去。 “焚火之气,不祥之兆,害人害己,非不得已而不为,为国巫者,劝王谨慎行止。若开天元,龙气自伤,轻则殒命,重则祸国。若至祸国,则源自东。” 沈羽轻声的念着,这短短数句念完,身上已发了汗。 “有此观之,”桑洛轻声叹息:“国巫与大宛,勾结久矣。” “可……”沈羽迷茫的看着桑洛:“且不说蓝公素来耿直忠诚,便就算是勾结,将我退而返泽阳,又能怎样?” “此事,我亦百思不解。”桑洛将那书轻轻合上,拿在手中:“来此之前,姬禾深夜而至,直言要往大宛去寻蓝多角。看他神色匆忙,想来还有大事。内中缘由我不得而知,是以让哥余阖随其后而去。此去大宛路途遥远,想要知道究竟如何,怕还要等上一阵子了。” 沈羽顿觉疲惫,闭了闭眼睛,长长的呼出一口气,拉了桑洛的手,内心满是愧疚:“若早知如此……” “若早知如此,我也不会听信姬禾所言。”桑洛开口只道:“我就该当机立断,让你入了三道门中陪着我。什么都不听。”她浅淡苦笑:“孤王之命,焚火之气,如今想来,这矛头都指向你我二人。他们知我素来不信这些,便转而去寻了你的麻烦。我只是想不透,究竟他们为何一定要让你我分开,我以为蓝盛当年之事,会让他们对所谓违背伦理一说有所了悟,不会如同旁人一般固执,眼下看来……”桑洛蹙着眉:“说不清,却总觉得哪里奇怪。” “眼下既知此事,便也好做防备。”沈羽抿着嘴思忖片刻,眨了眨眼:“当日,洛儿同我说等我回返之后便让我入三道门中,却在我回到皇城之后又作罢了这念头,也是因着姬禾所言?” 桑洛眉间缓和,却又叹气,点了点头。 沈羽心中一软,坐正了身子,凑上前去轻轻亲了亲桑洛的面颊,顺势靠在她肩头:“这些事儿,若不是当日我听到,洛儿,是打算一直瞒着我么?” “有些事,”桑洛偏了偏头,贴着沈羽的额头:“我不想让你担心。” “日后,有什么事儿,都同我说。好不好?”沈羽闭上眼睛,语调轻浅。 “却不知道是谁,明知道别人喜欢了你,还隐而不说的。若非我问,怕是要藏一辈子了。”桑洛轻哼一声。 “忽的就有些饿了,”沈羽含笑开口:“不若一会儿让疏儿给我做一条糖醋鱼来吧?” 桑洛撅了嘴,正要嗔怪。门声忽响,正巧疏儿来敲了门。 桑洛看着沈羽那样子,正满是笑意的咧着嘴,轻声嗔了一句,便让疏儿入了房中。 “姐姐,”疏儿关上房门,走近只道:“方才去寻穆公,副将只道穆公领了人往祁山去探查了。” “去祁山?” “是。午间遇到穆公,他说有事要请示姐姐,我说要来禀报,他却忽的又说不必,待得什么时候吾王得空,再说不迟。方才我本想去瞧瞧他在不在,问问他是否还要再来,却没瞧见他。” “既如此,那便等他回来吧。”桑洛沉吟片刻:“告诉副将,若见穆公回返,让他来见我。” 疏儿应了一声匆匆而去。 “说到祁山之事……”沈羽看着疏儿离去的方向,将目光移向窗外:“穆公应是想来问问,有何应对之法。” “中州突袭,又遇怪龙。龙骨山断祁山崩塌,此事,确是不能耽搁。”桑洛看着沈羽那又要搅在一起的眉头,不由得抬手轻轻抚摸着她那一双眉毛:“此事你先不要想,好好的养伤。我自有决断。” 沈羽闻言便眼光一亮:“洛儿想到法子了?” “倒是不曾有什么好的法子,不过却也有些主意。只是不知,能否阻挡一时。”桑洛颇为轻松的吁了一口气,复又一笑:“待得将此处事了了,你便陪我回去。” “却不知,此间事何时能了。”沈羽低叹:“这怪龙一日不除,我心中总觉不安。” “龙一去不返不知所踪,难道你还要在此地等它?”桑洛嗤笑一声:“莫不是要等到白头?” 沈羽被她说的笑了:“看来,洛儿心中有了法子。是否我不用太过担心了?” “我这法子究竟是否好用,还要去看看才知道。”桑洛看了看沈羽:“可我眼下不想离开你半分,待你好些了,我再去。” “我好了。”沈羽忙道:“不若眼下就去。”她说着,便要起身,却又被腿上疼痛牵的蹙了眉。 桑洛将她按了回去,嗔道:“说几句话便要动来动去,腿都没好,要去哪里?” 沈羽笑道:“看过这书之后,不知怎的……忽然心情好的很,”她转而看着桑洛,那模样是从未有过的乖巧:“既不让出去,不若出去院中晒晒太阳,不知吾王,可否恩旨?” 桑洛无奈的叹了口气,却又因着沈羽此时这过于可爱的模样弄的不知如何拒绝,只得点了点头。 沈羽嘿嘿一笑,眉眼弯的如同夜空之中的弯月。 作者有话要说:好久没有更新了,断网好几天,终于让我更新了…… 突如其来的更新,依旧是两个人的腻腻歪歪。 第211章 黑袍女 日头西陲,天光逐渐暗淡下来。穆及桅与陆离一行人才到了祁山东侧。此时,他正站在那巨大的深坑边缘,此处已经被填埋了碎石与黄土,他面前是一座木刻的墓碑,显然是匆忙而立的,只是上面,空无一字。他心中顿觉悲凉,面色也随之冷沉下来。 陆离站在他身边,对着此处深深一拜。轻声只道:“万余泽阳忠魂丧命于此,我们没法将他们一一安葬,只得将此处填埋,又怕中州大羿突然来到,只能草草立下一块木牌。” “填埋那日,离儿可来看过?”穆及桅蹲下身子,抬手放在那墓碑之上,轻轻摩挲。 “少公昏迷数日,离儿不曾抽身得空。这些,是副将率人来办的。”陆离长长的舒了一口气,眼眶微红,目光移向不远处那断裂开来的龙骨山露出的巨大空隙之处:“明明都可好好的安分守己生活,却为何就要害人性命,祸乱这一方土地。” “这世上总有些人,不能安于现状,想要这天下所有人都臣服。”穆及桅冷哼一声:“如今想来,他们此时不来,怕也是害人害己了。那龙不在泽阳,说不准回返了中州而去,让他们自食恶果。” 陆离眉心微蹙,轻声只道:“谁家的百姓,不是百姓呢。我只盼着天下和顺,百姓安泰。这一般的场景,实在不想再见了。” 穆及桅微微笑道:“离儿心地纯善,可你要知道,人活世间,尤在这乱世之中,最想不得这些事儿,有的时候,你若不杀人,人便来害你。”他说着,站起身子,“眼下最要紧的,还是要想个法子,一来,抵御那不知何处去的龙,二来,也要防着中州大羿从此地趁虚而入。”他嗽了嗽嗓子,吁了一声:“如此大的断口,怕是百年来,中州与泽阳离得最近的一回了。离儿在此等我,我往前去看看。” 陆离往前跟了两步匆忙只道:“再往前走,就要到那断口之处,万一中州设了埋伏……” “埋伏,”穆及桅哈哈一笑:“若真有埋伏,你与我,此时早就成了他们的箭靶子了。”随即摆了摆手:“你去那边等我。我去瞧瞧。” 陆离抿了抿嘴:“那,我陪穆公去。” 穆及桅摇头却道:“已经应承了你让你来啦,危险的地方,可不能带你去。不然,我怕你家少公知道,在吾王面前告上一状,我岂不凄惨?”言罢,哈哈笑着带人往龙骨山那断口处而去。 陆离听得穆及桅此言,心中便是重重一沉,还未及缓过神来,穆及桅已然阔步走远。她怅然的叹了口气,便就缓着步子在周遭慢慢地走着,瞧着四下一片残败情形,心中更觉凄凉。 日头已然没了劲儿,天色更暗。陆离且走且停,身边亦有两个侍卫跟着,倒也不觉害怕。却在这漫无目的的徘徊之中,瞧见不远处的碎石之中似是有什么东西在极弱的光下闪着微光,若隐若现,看不真切。 她眨了眨眼,快步走了过去。果见地上有个不知名的物事,半面埋在碎石之中,只剩了一小半裸露在外,上面还浮着土,尽管如此,却微微的闪着蓝色柔和的光亮。她蹲下身子,将这物事捡了起来,擦去上面的土,放在掌心之中细细的瞧着,长不过寸余,短不过半寸。上面还挂着一条断裂开来的红色丝线,似是个吊坠一般的东西。内中一块通透极了的玉石,此时正在忽闪着光。而这玉石周遭包了银,上面精致雕刻镂空,正巧把这玉细致的护在其中,才未让它在这碎石里受到半分损伤。 陆离看不清楚这包银之上雕刻的纹路花样是什么,却看的出来这绝非是舒余之物,而这玉石自己闪着光,在这已然彻底暗下来的天色之中平添了怪异之感,更让她心头突突直跳,隐约觉得这东西与那怪龙有些关系。当下将玉握在手中,急匆匆的奔着穆及桅之处跑过去。 穆及桅此时正抱着胳膊看着黑黝黝的断口山壁,眉毛几乎拧在了一起。他本以为断山残壁之外瞧见的应是深沟险壑,可他还未往前看,便被这断口山壁吸引了去。 这断口两侧的龙骨山内,并非山石,竟是空的。 百余年来龙骨山与舒余中州而言,是一道巨大的屏障,更是一座奇山。舒余中人,离这龙骨山最近的便是泽阳一族。而泽阳族史之中,也从未记录过龙骨山中,别有洞天一事。相比起舒余一国,中州大羿数次越山侵袭,应对此山更加了解。可这中空的龙骨山,究竟是浑然天成自古有之,还是它中州为侵舒余有意为之,眼下,却无法定论。 他撸起袖子正要往这山内而去之时,却听得后面陆离唤着自己,还未及低叹摇头,转身便瞧见陆离喘着气跑到了跟前,一只手举着,握着拳头递了过来。 便就在陆离手掌摊开之时,穆及桅瞪大了眼睛倒吸了一口凉气,当下将那物事拿在手中仔仔细细地看了起来,口中不断咕哝:“这是什么东西?怎的……还会自己发光,是……夜明珠?” “瞧起来,像是一块玉。”陆离轻声喘着气,一张脸儿红扑扑的:“离儿见的东西少,但觉得,这并非我舒余的物事。” 穆及桅点了点头,转而问道:“是在何处瞧见的?” 陆离转过身子指了指:“就在那一处的碎石之中。想来,应是什么人在战中掉落遗失的。”她说着,转回身子之际余光扫到了那中空的龙骨山,当下面色一变,惊愕的看向那漆黑的山中:“这……这山是……” 穆及桅沉声一叹,将这玉坠交还陆离手中:“此事怪异。但这物事巧夺天工,绝非一般的士卒能有。不知会否与那怪龙有关。龙骨山空,内中不知有无危险,咱们先行回去。改日带齐人马,再来探查。”说着,将陆离一拉,轻声道了句:“阴风阵阵,让人不舒坦,走。” 陆离被穆及桅最后这句话说的心惊胆战,无措地随着他往回而去,总觉背后毛骨悚然。而她握着的这玉坠,却不知是因着她此时心中害怕手心发汗,还是因着什么,总觉这玉坠温热柔和,感觉奇怪,手却不由得将它握的更紧。 穆及桅是行军之人,脚步自然快,他心中觉得怪异不适,便走的脚下生风。可陆离哪里走过如此快,心中不安加上脚下满是碎石土块,被穆及桅拽着跌跌撞撞,走不几步便脚下一绊摔倒在地。 穆及桅停了步子,慌忙将她扶起:“瞧我,着急回去,却忘了离儿走得慢了。”说着,看了看两边侍卫:“去,将马牵来。” 两名侍卫应声而去,陆离却是心事重重:“穆公,你说这……”她低头又看了看手中的玉坠:“这物事,怎会突然在此处……” “并非突然在此处出现,只是当日一战之后,鲜有人来。这么小的东西,瞧不见,也实属正常。不过这一趟,你我也算是颇有收获。”穆及桅微微一笑,抬手按在陆离肩上:“可是没见过这样奇怪的事儿,有些害怕?” 陆离勉强一笑,低下头:“确是有些害怕。不过好在叔父与一众侍卫都在。倒也还好。” 穆及桅点了点头,眼看着两名侍卫牵了马来,便扶着陆离上了马,径自走到自己的马儿一旁,转头言道:“这就回去了。寻到此物,离儿大功一件。”言罢,便踩上了马磴子。 便就在穆及桅上马之际,忽的一阵风声,便听得陆离轻声低呼,侍卫们高声大喊:“有人来!” 穆及桅当下转头,但见陆离马上一条黑影,竟是个穿着黑袍之人,此时正将陆离箍在怀中夺了她手上缰绳调转马头便往龙骨山那断口而去。 穆及桅一声大喝,翻身上马急追上去,余下侍卫持戈匆忙奔了过去。 两匹马儿一前一后疾奔,侍卫们徒步而行自然追的慢,穆及桅紧追其后高声大叫:“你是何人!放开她!” 那人却不言语,只是用力打马,径直朝着龙骨山去。穆及桅心下重沉,想来此人定是中州之人,当下抽剑出鞘,双脚一蹬,接着马儿疾奔之势纵起轻功从马上跃起,踏过马头伸手一抓抓住那人肩膀便将他扯了下来,继而身子一转右手一挥,锋利的剑刃已然抵在来人颈间。 疾奔出去的马儿似是受了惊,在四周不断飞跑,竟将陆离从马上甩了下来。陆离滚落在地,闷哼出声,便即有几个侍卫将她扶了起来,只觉周身生疼,却慌忙去看手中那玉坠是否还在。但见那玉坠安好,才放心的松了口气,被侍卫扶着到了穆及桅身边,惊见穆及桅已用剑尖儿将这黑袍人头上的兜帽挑开。 弯月初升,柔和的月光,映出了一张女子的脸。 “女人?”穆及桅眯起眼睛,不解地看着半躺在地的女子,“你是何人?为何在此?” 黑袍女子发丝凌乱,面上尽是灰土,嘴唇干裂泛着血色,面色也灰败的厉害。听得穆及桅此言,却似是没有听到一般,细长眼睛中透着鹰一般锐利冷冽的神情,深黑的眸子直直的盯着陆离,看的陆离心惊。 片刻,她轻声开口,声音干涩低哑:“东西,给我。” 作者有话要说:77万字,终于出现了卸甲里第六个女性角色。 她!是!谁?!呢? 第212章 石之初 “东西,给我。” 这一声声音不高,嗓音也因着疲惫与干渴变得沙哑。却让穆及桅与陆离皆是周身一颤,心头一惊。 他二人心中明了,这黑袍女子口中所言的“东西”,应就是此时陆离还紧紧握在手中的玉石无疑。如此想来,这女子会在暗夜之中突然出现要带走陆离,也顺理成章了。 “东西?”穆及桅哼了一声,看了看陆离,却故作不知的转而又看向这女子:“什么东西?” 这女子却依旧死死的盯着陆离,复又道了一句:“此物非你族中之物,与你们更无关系,还给我。” “眼下,你被我们所擒,瞧你的样子,也早就没了多少体力,怕还受了伤,”穆及桅倒也不恼,蹲下身子看着她,冷声言道:“应知我若一刀下去,你便身首异处。我不管此物与你而言有何作用,但你既非我舒余中人,却又在我舒余界内,如今我为刀俎,你为鱼肉,小姑娘,我劝你最好将实情相告,如此,或许还能保全性命。” “性命?”女子终究微微仰起头,将目光移到穆及桅面上,月光洒在她的脸上,竟瞧不见半分的惊恐,唯有一抹平静孤寂之感,她扯了扯嘴角,冷笑一声,笑声之中饱含不屑,之后,便又看向陆离,干声言道:“此物会为你招来麻烦,我劝你,把它给我。” 陆离背过手去,被她凌厉又深黑的眸子看的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穆及桅站起身子挡在陆离身前:“我好生相劝,你却不听。既如此,那便随我回营,到时候,大刑伺候,我却不信,你什么都不说。” 这女子复又轻哼一声,低下头去,瞧起来是怎样都不会再说什么了。 穆及桅气狠的唤了侍卫,将她绑了。转过身子,双手搭在陆离肩头,这才发觉陆离一直周身发着抖。 “方才是我不察,让这女子钻了空子,离儿可受了伤?” 陆离慌忙摇头,面上还带着一丝惊恐,却又问道:“叔父,她……她是何人?” “不是我舒余中人,看样子,也不像中州大羿。”穆及桅拧着眉头,看了看那被侍卫绑住的女子,思忖片刻:“出现的也怪,说的话也怪,但在此出现,定有蹊跷。此地不宜久留,走吧,回去之后,我禀明吾王,再做定夺。”他说着,看了看陆离,又道:“瞧起来,她就是为这玉石而来,这东西,还是交给我,免得又给你招来什么麻烦。” 陆离却道:“还是放在我这里吧。” 穆及桅古怪的嘶了一声,不解的看着她。 “此物是我寻得,我总觉它……”陆离低眉浅叹,语带犹疑:“总觉它有些奇怪,说不上来……” 穆及桅的面色因着她此言便的更加怪异:“既如此,那还是把它交给我吧。” 陆离沉吟片刻,拉过穆及桅的手,将这玉石放在他掌心之中,继而抬头看着穆及桅:“叔父,可觉得这玉触手温热?” 穆及桅合上掌心,沉静的舒了口气,感受片刻只道:“温热?倒是没有。”说着又笑:“是离儿自己手心热吧。” “那……” 陆离还要再说,穆及桅却顺手将这玉石放入怀中,拍了拍陆离的肩膀:“离儿是今日遇到了危险的事儿,心绪有些不宁,手心发汗了才是。走吧,这东西也古怪,还是放在我这儿妥帖些。” 言罢,拉了陆离不由分说的扶着她上了马,为防再有人来,索性自己也骑上这匹马儿,两人一马,带着一众人与那女子往泽阳而返。却不知怎的,那女子虽然走在穆及桅马前,不曾回头半分,陆离却总觉得她在瞧着自己。 瞧见泽阳城头之时,已快到清晨。一众人都疲惫异常,又因着这半日一夜在祁山所见所遇心中各有心事,却都不敢说不敢问,生怕一问,又问出什么更怪异的事儿来。穆及桅命人将那女子严加看管,送了陆离先行回房,便径自往沈羽房外独立静待。 此时天光未亮,时有雷声,不断风来。这憋了一日的雨,似是在今天总要落下来。穆及桅想及此前陆离提起那玉怪异的表情,低眉沉思,抬手放在胸口按了按,感觉那玉还在怀中,思索片刻,终究伸手入怀,想将那玉拿出来再仔细的端详端详。 却在此时,身边脚步声响,他抬头观瞧,正见疏儿伸着懒腰正朝他走过来。疏儿正巧也瞧见了他,面上便是一喜,三两步到了穆及桅身前,拜了拜:“穆公何时回来的?”说着又嗔了一句:“我交代了副将,待您回返便即回报,怎的这副将却偷懒了?” 穆及桅始终未将那玉再拿出来,拱手只道:“副将本要来,只是我本也就是要来府中,便就让他歇着了。” “穆公瞧起来颇为疲惫,等的久了吧?”疏儿转头看了看紧闭的房门,压低了声音:“只是此时吾王与少公怕都还未醒呢。”说着,又凑近了穆及桅,面色沉下来,悄声问道:“穆公在祁山,可瞧见龙了?” 穆及桅轻声笑了笑,摇头也轻声言道:“龙倒是未见,不过也见了些稀奇古怪的事儿。还带了个稀奇古怪的女人回来。” 疏儿听得此言便瞪大了眼睛看着穆及桅,不可置信的叨念一句:“祁山不是崩塌了么?怎的还会有人?”说话间忽的嘶了一声,眨巴着眼睛瞧着他:“难道,是中州大羿的人?” “瞧着她那样子,应也不是。”穆及桅只道:“疏儿姑娘,还是烦劳你进去禀明吾王,此事,我须速速与她回报。” 疏儿了然的点了点头,转而又看了看这暗沉的天色:“似是又有雨来了。吾王惯常睡不安稳,便是这几日,都常在夜中醒来。再等片刻吧。想来,也快醒了。” 她话音刚落,房门微微一响,被人从内中拉开,露了一条缝。 “可是穆公回来了?” 疏儿与穆及桅慌忙下拜,房门半开,桑洛从房中轻着步子走出来,转身又极轻的将门关上,这才对着二人低声言道:“穆公随我往正厅去吧。疏儿留下照看少公。”疏儿轻声应了一句,桑洛抬眼看了看穆及桅,便只在这昏暗晨光之中晃过一眼,便瞧出来穆及桅心事重重,复又补了一句:“我一直在等你。” 正厅不远,二人在廊道之下不徐不疾的走着,步入正厅之时,雨也淅淅沥沥的落了下来。 桑洛坐在座上,又对着穆及桅招了招手,示意他坐在自己身边,指了指桌上的茶壶:“穆公一日操劳,先喝口茶再说吧。” 穆及桅确实口渴,可他心中的事儿更急。也不坐,只是站着身子拱手言道:“吾王,臣此去祁山,发现三件怪事。本还想再多探查片刻,却总觉危险,是以趁夜而归。” 桑洛那正在倒茶的手顿了顿,偏过头看着穆及桅,面上却平静一笑:“自有龙而来,这些怪事,咱们怕也是见怪不怪了。” “臣往龙骨山断口之处去瞧了瞧,本想着看看中州大羿是否有所部署,咱们如何布放。却没想到,那龙骨山断口之处往里看去,竟是中空的。”穆及桅沉着面色,哑声只道:“龙骨山绵延千里,千百年来从未有提及其山中空一说。此前将士们提过,那怪龙是从山中而来,会否,那龙本就是山中之物?” “空的?”桑洛眉目微晃,不解的蹙了蹙眉:“穆公之意,这怪龙睡了千百年,忽的就醒了?那驭兽之人,又作何解释?” 穆及桅摇了摇头:“臣只在那里看了看,内中一片昏暗,臣恐有埋伏,便未再往里去,但此事太怪,若不是山中本就有龙,便是中州大羿有意为之,将山中挖空?” “龙骨山绵延千里,真要挖空,要多少人花上多少年,更况,还要将一条龙放进去?龙是神物,只怕不会如此听话吧。”桑洛沉吟道:“不过若说中州大羿早我们一步洞悉此事,是以,利用这中空的龙骨山,让望归族人将龙引了进去,倒也不无可能。” “说到望归一族,”穆及桅面色更沉,伸手将那玉石拿了出来,双手呈上:“这是昨夜陆离在祁山之处寻到的一块古怪的玉饰。深夜之中径自忽闪微光,经久不绝,颇为怪异。臣心中揣测,此物,应是望归族中之物。” 桑洛神色一凛,旋即定了目光在穆及桅双手之中的玉饰上,听的他说,却又眨了眨眼:“倒是个精巧的物件,不是我舒余之物。可你说它忽闪微光,我怎的瞧不见?” 穆及桅闻言一愣,慌忙抬头,便是嘶了一声。站直身子将那玉放在眼前看着,那分明在夜中忽闪微光的玉不知何时已经不再发光,成了一块通透温润的白玉。他颇为古怪的低呼了一声,目中惊叹径自咕哝:“昨夜出现之时分明就在闪光,怎的没了?”他沉思片刻,复又抬头言道:“昨夜得玉之后,臣便要回返。却在回返之时,忽遇一黑袍女子,将陆离掳去,臣率人将其拿下,问所从来,却拒而不答。只是一直让我们将这玉交还与她,想来,此人定与这玉饰有关,臣将她带回来了。” 桑洛站起身子,将那玉饰拿在手中仔细的端详着:“带来见我。” 穆及桅慌忙应下,转而走出正厅,对着门边侍卫耳语几句,便又回返。却见桑洛复又坐回座上,倒了两杯茶,这端着一杯对着自己招手。 他快走几步,双手接过茶杯,一口将茶喝光,吐了口气。 桑洛笑道:“穆公是真的渴了,坐下吧,多喝几杯茶。事已至此,急也急不来的。” 穆及桅重重叹道:“我知吾王心中也急,只不过我行军之人,眼瞧着山河零落如此,又逢危乱怪事,便总想着快些寻个法子,将中州大羿那些孙子堵在龙骨山那边儿,一辈子都别越过来扰我百姓。” “法子总能想到,眼下你我都不能自乱阵脚。你我若乱,军心不稳,只怕危乱更重。”桑洛轻轻吹了吹杯中茶叶,抿了一口茶:“稍安勿躁。” 穆及桅此时已然喝了三杯茶,这才终究觉得顺了一口气,笑道:“吾王运筹帷幄,瞧这样子,应是想到了什么对策。” “倒是有些想法,”桑洛放下茶杯,但见门外侍卫已然带了个穿着黑袍的女子入了正厅,眉峰微挑:“此时,还是先听听她如何说吧。” 作者有话要说:离儿似乎跟这个玉有点儿什么关系。 是什么关系呢? 第213章 望归事 三名侍卫带了那女子走至正厅之中,按住那女子肩膀,硬生生的将这绑得结结实实的人按在了地上。旋即拱手跪落,口称吾王。 桑洛淡淡的看着这女子周身被绑着的铁链,不由失笑:“穆公,却不知此人,为何要用玄铁链子绑住?难道,是功夫厉害的紧?” 穆及桅只道:“此人来历不明,有些功夫,关系重大,臣怕侍卫敌她不过,是以绑了。”说着,转头喝道:“既来王前,还不拜见吾王!” 女子微微抬头,面色丝毫不见惊恐,细长的眼眸之中晃过一丝不屑神色,轻声一笑,却仍不言语。 桑洛摆了摆手:“穆公,让侍卫们下去吧。把门关上。” 穆及桅看了看那三名侍卫,三人慌忙再拜,起身出去,小心的关了房门。 桑洛起身,缓着步子走到这女子身前,穆及桅急忙跟上只道:“吾王……” “穆公既能擒她,想来,有穆公在旁,她不敢怎样。”桑洛低着头,语调平淡,目光正对上女子仰着的头。 “我不知你是何人,亦不知你来泽阳有何目的。但眼下我舒余正与中州交战,你趁夜掳我泽阳中人,于情于理,都失了道义。我有意与你相谈,也可放你离去,可你若拒不受礼,我也有手段。” “手段?”女子终究开口,声音低沉,目光凌厉:“不过就是杀了我。又能如何?这就是你舒余一国的待人之道?” 桑洛轻声一笑:“我舒余一国的待人之道素来以礼为先,但若有人图谋不轨,害我百姓,那便又另当别论。你出手在先,如今,却要同我妄谈待人之道,难道不觉心中有愧?” 女子冷哼一声,桑洛却又笑:“至于我的手段,”她蹲下身子直视着女子:“自不会让你生,亦不会让你死。”她抬手指了指此前被她放在桌上的玉饰,“我知你为了它而来,你或可大义凛然慷慨赴死,可看你眼下的模样,我猜,你已在祁山附近徘徊许久,应就是为了寻找此物,你既为了它可不顾性命,想来身上也背着重责。如今,我还愿与你说说话,兴许,你心中的事儿,还有转机。可若你死了,我将这玉饰毁了,只怕就什么机会都没了。” 此言一落,这女子惯常冷冽的面上忽的不规则抽动几下,眼眸中闪过一丝古怪的情绪,似是被桑洛这话说进了心里去,一时间,竟发了呆。 半晌,才迟疑开口:“你,是这舒余的王?” 桑洛但见她面色微变,又有此问,心中便知说动了她。站起身子坐在桌边:“我,舒余轩野氏桑洛。如今舒余的王。你若愿与我谈,便告诉我,你从何而来,姓甚名谁。” 许久,女子长舒了一口气,开口只道:“望归,龙遥。” 桑洛与穆及桅对视一眼,心中当下明了。这女子,果然是望归族人。穆及桅眯着眼睛,死死的盯着龙遥,桑洛却点了点头,面上不见任何惊异,开口只道:“好。穆公,给她松了绑吧。” 穆及桅当下一惊,不解只道:“吾王,她……” “她既愿以实相告,我们也该以礼相待。” 穆及桅紧蹙着眉,却又不敢弗了桑洛的意思,只得走上前去,将绑在龙遥身上的玄铁锁链解了开来。铁链叮当落地,龙遥动了动身子,皱了皱眉,定定的看着正喝着茶的桑洛,道了一句:“多谢。” “谢还早了些,”桑洛看着龙遥:“龙姑娘,我久居舒余,不曾去过中州与东海,便是望归一族,都只在史书之中见到过。但我听闻望归一族,祖居东海,从不屈与任何外人。何以今时今日,你们屈从于中州大羿,纵龙害人,侵我舒余?难道,超脱世外的望归一族,也对世俗权位,有了兴趣?” “我们井非屈从中州大羿。”龙遥大吼一声,因着体虚晃了晃步子,便是拳头都握了起来。穆及桅当下跨上一步挡在桑洛身前,怒喝道:“不屈从就不屈从,你叫喊什么。纵龙害人的总是你们,我泽阳将士死了万余,都是拜你望归所赐!” 桑洛被穆及桅挡了视线,却仍听得出这龙遥短短一句之中饱含了十分的愤懑之情,心中便猜到此事怕有隐情,关乎于中州大羿与她望归一族之中的隐情。她浅淡一笑:“穆公莫急,我猜这位姑娘,应不会加害与我。” 穆及桅听得此言,才退至桑洛身边,躬身拱手。 “听你所言,”桑洛抬眼看着龙遥:“似有隐情。若非屈从他们,便就是受了胁迫。可我却想不透,你们有驭兽之能,中州大羿何德何能,能用什么法子胁迫与你们?” 龙遥面色枯黄,眼眸深邃,似是想起了过往许多愤懑之时,听的桑洛一问,却又道:“此事,与你们无关。” “若只是你们与中州的事儿,自然与我们无关。”桑洛却也不恼,仍旧语调清浅:“可如今,你们害了我舒余这么多的兵卒百姓,百姓之事,便是我的事。龙姑娘,你现在在我们手中,所言所行,我劝你谨慎。” 龙遥微微蹙了蹙眉,此时桑洛正盯着她,这个极美的舒余女帝语调平淡,目光柔和,可她却觉得周身发寒,不自主的往后退了一步,偏过了头,不敢与她对视。 “既然你不愿说中州之事,不若,”桑洛拿起手边玉石,仔细的端详着:“说说这玉,是何物?” 说起这玉,龙遥的目光才有些犹疑的落在桑洛的手上,迟疑只道:“这是我族中圣物,玉龙。” “玉……龙,”桑洛挑了挑眉:“你族中圣物,为何会掉落在祁山?”她说着,径自轻呼一声,了然问道:“难道这圣物,可助你们驭龙?” 龙遥愣了愣,却不知这女帝竟如此聪明,自己只言片语,她便全都猜到。只得点了点头,虚着声音只道:“是。” “既如此重要,”桑洛将手心一握,淡笑着看向龙遥,狡黠的对着她眨了眨眼:“那我便替你收着。将你带回皇城,等何时你愿与我说明中州之事,我何时再交还给你吧。” “你……”龙遥瞪大了眼睛往前上了一步,咬牙言道:“我以为你与那些中州人不同,却原来,也是个靠这般下作手段威胁人的王。” “我以诚待你,你却闪烁其词左右不言,你不顾我舒余百姓性命,难道也要我同你一样,枉顾一国安危,还你玉龙放你离去?你为你望归一族计,我为我舒余一国计,你却说说,我为何不能威胁你?” 龙遥拧眉沉目,许久,只得又道:“若我将玉龙之事告诉你,你会否将玉龙还我,放我离去?” “那也要听听,放你离去,与我舒余,有何好处。” “此事,不仅关乎你舒余一国,更关乎天下苍生安危。”龙遥抬眼直视桑洛,“祁山一役,我族长老被杀,黑龙不受控制,若不尽快寻到黑龙将其引入东海之中,莫说你舒余,这天地万物,又有谁能敌得过它?” 桑洛眯起眼睛,将玉龙握在手中,前倾着身子看着龙遥:“你若有这玉龙,便可将黑龙带走?” 龙遥叹声只道:“不能。但我可以试试。” “既然如此,为保我国中百姓,我唯有再恳请龙姑娘,将实情相告。” 龙遥长叹出声,似是也再没了别的法子,可她此时体力极虚,已然站立不稳,索性坐在地上,抬头看着桑洛:“玉龙乃我望归族中千百年来唯一圣物,有驭兽之能,唯有族中长老知其所在。千百年来,我们也从不敢妄动与它。我们本祖居东海望归岛中,四面环海,终年雾气升腾,外人若不得内中人引领,根本进不得岛。九月之前,岛上忽来中州大羿军,屠戮我族百姓,将我掳去中州。威胁长老,携玉龙入中州,替他们成就大事。” “看来,”桑洛看着龙遥:“龙姑娘,在望归族中,有些身份。” 龙遥愣了愣,旋即苦笑:“我是族中圣女,唯有我,才能借这玉龙驭兽。这玉龙,本该在明年交予我手。” “是以,祁山黑龙,是你操控?” “不是。”龙遥叹道,“此事是我族中秘事,我不可告知与你。” 桑洛点了点头:“好。那你可知,中州大羿想让你们做什么?” “我不知道。”龙遥微微摇头:“我一直被人蒙着眼睛绑着,直到祁山战时,才被揭开面上黑布。四周都是火把,到处都是山石。后来我才知道,他们将我们带到了龙骨山中。那龙,也被数百条铁链绑在山中。” 桑洛与穆及桅听得都不由的蹙了眉,桑洛怪异只道:“既然被困在山中,为何会突袭祁山?” “这些中州人怎会将他们所想告知我们?”龙遥疲惫的看着桑洛:“但依我所见,他们本未想伏击祁山,长老根本控不住黑龙,我心中猜测,应是那黑龙不受控,先撞了山。” 桑洛凝目看着龙遥,许久不言。 “若是如此,倒也说的通。柯越所言,当日中州来袭之时,只有不到五千兵卒,且一战之后,井未追来。想来,他们也猝不及防。”穆及桅沉吟只道,“如此说来,他们还有别的念头。只不过,被这不受控的龙打乱了阵脚。呵,”他笑道:“这次可是自讨苦吃。” “且不说究竟是否自讨苦吃,”桑洛沉声打断了穆及桅的话:“如今龙不知所踪,与谁而言都有灭顶之灾。姑娘,这玉,真能带你寻到那黑龙,将它带走?” “玉龙有灵,只要感受到黑龙便会发出微光。” “发光?”穆及桅怪道,看了看龙遥又看了看桑洛:“昨夜,它就发光了。难道这黑龙,就在附近?” “龙不在此处,”龙遥沉声言道,“龙,早已不在此处。” “那……”穆及桅不解又要问,龙遥却看着桑洛开口:“你……”她略显迟疑的问道:“如今可以将玉龙还我了么?” 桑洛沉思片刻:“龙姑娘,按理,这玉龙该交还与你。可我却不知,你之所言,究竟是真的,还是为了要回玉龙而信口胡编的。” “我们望归族人,从不骗人!你若不信我,何苦还要我说?”龙遥站起身子,面上浮起一抹愠色:“你既是舒余之王,怎的说话出尔反尔?” “事关重大,我不得不谨慎行之。”桑洛站起身子,走到龙遥身边,竟将手中的玉龙放在龙遥手上:“这玉,我可还给你。但在我往中州的探子回返之前,龙姑娘稍安勿躁,留在我泽阳府中。一日三餐,我定好生招待。” 龙遥握紧了玉龙,却又道:“你却不怕,我跑了?” “这泽阳公府之中,高手众多。你若能跑了,也是穆公失职。”桑洛说着,看了一眼穆及桅:“可你连穆公都不是对手,便不要再想逃跑一事了。” 龙遥拧着眉头,许久,长舒了一口气:“我要见见那个小姑娘。” 桑洛愣了愣:“你是说,陆离?” 穆及桅只道:“你见她作甚。玉都还了给你。” “此事,无关乎你们舒余与中州战事,是我自己族中之事。”龙遥淡声言道:“若你们连个小姑娘都不让我见,胆子,怕也太小了。” 桑洛思忖片刻,心中倒也想看看,这龙遥还有何事隐瞒。点头只道:“好。龙姑娘先行沐浴换装,晚一些,我让穆公带离儿去见你。” “舒余之王,一诺千金。我信你。”龙遥对着桑洛拱了拱手,随着穆及桅而去。 桑洛静静地看着二人离去的背影,面容沉肃,总觉得还有些事,要浮出水面。 第214章 心事重 又在正厅之中坐了片刻,桑洛才起身往沈羽处去。来这里几日,被沈羽的伤势与重逢的喜悦占了思绪,今日听得穆及桅回报,又见这望归的龙瑶,她才终究又被眼下这紧迫的事儿拉回到了战事之中。 千丝万缕,绝不简单。 雨已经大了起来,噼啪的敲打地面。桑洛慢着步子,屏退了两边的侍卫,径自在廊道之中走着。她要自己一个人,好好的想一想今日的事。 她深吸了一口气,盼着这透凉清新的空气能使得自己思绪清晰些。却又总觉得这看似一环扣一环的事情之中,总是漏了些许的环节。 望归一族,与她而言从来都只在舒余野卷的只言片语里。从未真的出现过。如今见着了,听她所言,非但没有让这些事变得清楚,反而又冒出了更多疑惑。 龙骨山空,是原本就如此,还是中州大羿有意为之?若中州大羿有这样空山之能,花个几年,大可顺着龙骨山一路挖到她舒余正中的龙首山上,可谓长驱直入,何苦还要冒这样的险,放一条龙进去? 龙首山。 桑洛忽的停了步子,微微蹙了眉,脑中闪过一个便是她都觉惊愕的念头,顿时让她后脊发寒。 难道中州大羿真的想挖空这龙骨山,将这龙送入舒余。龙首山在舒余之中的地位,不言而喻。位置又在舒余正中。若龙真的可自龙首山入舒余,到时横行万里,他中州大羿根本不需派多少人来,便可轻而易举的将舒余一国从中而破。届时,在派兵在东境骚扰突袭,他们可谓腹背受敌,防不胜防。 桑洛倒吸了一口凉气,兀自摇了摇头。 可这龙如此庞大,龙遥只道要将它引入东海之中,那他们又是如何将它送入山中的?中州大羿又如何笃定的认为,只要龙与士卒入了龙首山,便可长驱直入?难道可视她舒余百万雄兵而不顾? 若真如此,难道他们与皇城中人,亦有勾结? 她此时不敢妄下定论,也不能放过任何一个可能,而唯一与这些有密切关系的龙遥,却还有许多的事儿没有说明白。 风吹着雨水打在她的身上,透出一丝清凉。 桑洛走的更慢,每一步都在心事之中。她看着不远处的房舍,若她记得没错,陆离就住在那。她定了步子,转而又看了看另一处沈羽的屋子,沉思片刻,终究还是走出廊道,径自快步朝着陆离的房中而去,抬手敲了敲门。 不多时,房门被人从内中拉开,紧接着便被大开,陆离面色有些发白,却难掩惊讶之色,看着桑洛就在雨中对着自己微微笑着,慌忙将她让进房中。连门都未来得及关,便要下拜。 桑洛将她扶住,径自将门关上,到了桌边坐下,抬头看着她:“晨间听穆公所言,昨夜你受了惊吓,特来看看你。可受了什么伤?” “离儿谢吾王挂念。”陆离微微欠了欠身,拿了茶壶便去倒茶,“只是从马上摔了下来,并没什么大事儿。”她端了茶杯放在桌上,却仍旧站着:“吾王……” “眼下就你我二人,不要如此生分。还是叫公主吧。”桑洛拉了陆离的手,只觉她手心冰凉,没有半分的热度,“坐下说吧,我有些事儿,想问问你。” 陆离迟疑片刻,这才有些拘泥的坐下:“公主,是想问我那玉的事儿?还是想问,那女子的事?” “都有。”桑洛定定地看着陆离,却分明从陆离面上看出一丝她读不懂的复杂情愫,心中便更加疑惑,也不绕弯子,直言说道:“方才我见过那女子,她自言从东海而来,是望归族人。” 陆离那本微低着的头忽的抬了起来,轻声叨念了一句:“真是……望归族人?那玉……” “那玉,是她族中圣物。”桑洛探究地看着陆离:“离儿,你可是有什么心事?” 陆离愣了愣,却又摇头:“没……没有。只是,只是昨夜经历了太多的事儿,回来之后也睡不安稳,是以……有些晃神。” 桑洛抿嘴淡笑,知道陆离心中忐忑,对自己有所隐瞒。可她既应承了龙遥让陆离去见她,此时此刻,就必须让陆离知晓她心中担忧。眼下,只能明言。她认真地看着陆离,面色凝肃,开口只道:“我知离儿遇到了些怪异的事儿,而这些事,应与望归有关。”她说着,便见陆离面上神色更显慌张,复又言道:“眼下战事紧迫,为舒余一国百姓,我亦不能欺瞒与你。那望归女子,方才与我明言,定要你去见她。” “什么?”陆离当下低呼,苍白的面上竟显出了惊愕之色:“让我……去见她?为……为何……” “我亦不知为何。她也闭口不言。”桑洛再次拉住陆离的手轻轻地握着:“离儿,望归一族有驭兽只能,此人忽在祁山出现,又是被中州大羿带来这里,与祁山之事,她知道的比你我都多。穆公把那玉交给我时,直说着昨夜见此玉时,隐约有微光,可我见此玉,只是寻常玉石。我本也不做多想,但这龙遥笃定这玉为她族中圣物,又言此玉自有灵性。而今她又要见你。我……”她说着,便觉陆离周身都发了抖,她轻叹一声,捏了捏陆离的手:“我心中猜测,会否,你与望归一族,有些渊源?” 此言一出,陆离便是长声一叹。 “公主推心置腹与我明言,我知是为了舒余一国。莫说公主有此猜测,便是我自己……”陆离苦笑:“这一夜中,也乱的厉害。” “你是,觉察出了什么?”桑洛盯着陆离,眉心微蹙。 “我自小被父亲收养,不知自己从何而来,更从未见过亲生父母,公主所言我与望归有些渊源一说,我也不敢妄自判断。只是,”她长舒一口气,闭了闭眼睛:“这玉怪异,我发现它时,它埋在碎石之中,只露了半块在外面,黑夜之中忽闪微光,甚是奇怪,便是我身边两个侍卫,都不由轻呼。可我却觉得心中安定,丝毫不觉害怕。后来我将那玉握在手中,竟觉这玉在我手中发着温热,有一种说不出的温暖舒适之感。”陆离说着,眉心蹙的更紧,微微睁开眼睛,迷茫地看着桑洛:“我觉得奇怪,便让穆公拿着。问他是否觉得这玉自行发热,穆公却说是我自己手心发汗,他却没有感觉到。” 桑洛听得面色更沉,不由低声言道:“方才我也拿过那玉龙,也并未觉得有何温热之感。” 陆离苦恼的又叹:“或许,这龙遥……能给我些答案吧。”她说着,面色却又更差:“可若我真的……我若真的是望归……那岂不是……” “不论你是否望归族人,”桑洛双手握着陆离的手:“你都是我舒余子民。是我与时语的妹妹。眼下,你我都只是猜测,亦或这玉只是与你有缘,龙遥并非我舒余中人,她之所言,也未可全信。”桑洛有些担忧地看着陆离:“离儿须得谨慎应对。” 陆离惆怅又感激的点了点头,沉吟片刻,言道:“公主放心,待我去见她之时,会想法子让她说出更多的事儿。不论我与她究竟有何关系,离儿是泽阳族人,不会忘。” “好。你放心,我会让穆公在外护着你。”桑洛安慰的拍了拍她,站起身子:“你且好好歇一会儿,晚一些,我让穆公来寻你。” 陆离慌忙站起身子,对着桑洛一拜,送了她出门。而桑洛走到门边,却又站定了步子转过头看着陆离,似是有些不放心的又道:“离儿,若你不想见她,我……” “公主,”陆离目光坚定地看着桑洛:“离儿想去。” 桑洛静默一忽儿,点了点头,转身而去。 陆离怅然的看着桑洛往沈羽处去,迷蒙的雨幕让她瞧不清楚,这才惊觉自己沉浸在浓重的复杂情绪之中,竟连一把伞都未及给桑洛撑。 而桑洛却也并不在意这落在身上的雨水,回房之时,周身都湿了。疏儿刚刚扶了沈羽坐起来,应着她要求打开了窗子,因着有风入室便给她披上了一件薄衫,此时正收拾着药碗,抬眼瞧见桑洛进来,湿了衣裳,便是轻声低呼,放下手上的东西快步走了过来:“姐姐这是去了哪里,怎的衣裳都湿了?” 桑洛怕沈羽担心,当下一笑:“去拿干净的衣裳来,再去做些热水,沐浴之后,再换上便是了。”疏儿当下明了,应下便即出了门。 桑洛走到床边,正对上沈羽那弯起的眉眼:“醒了?吃过东西没?” 沈羽拉了桑洛的手,只觉得手有些凉,不由的握紧了:“疏儿说穆公有事寻你,怎的你回来,还淋了雨?” 桑洛笑道:“方才回来,觉得这雨下的舒爽,便玩心大起,在雨里走了两步。不妨事。” “穆公说了什么?探查的如何?”沈羽关切的看着桑洛:“中州大羿,可有动静?” “中州大羿到无甚动静,不过穆公此行,倒也有些收获。时语可知,那龙骨山,中间是空的?” “空的?”沈羽瞪大眼睛看着桑洛,目中都是惊异:“为何……是空的?”她说着,却又顿了顿,思索片刻说道:“难道,是那龙从山中而来,撞破了?” “究竟如何,眼下还未可知。但那龙,确早就在山中无疑。” 沈羽拧了眉头:“洛儿,为何如此笃定?” “穆公带回来一女子,自称是望归族人。这些,是她说的。”桑洛挑了挑眉,而沈羽面色更惊,似是全然没有想到,居然还会有望归族人在这里。 桑洛将与那龙遥所说的话同沈羽娓娓道来,听的沈羽时而发呆时而叹息,可她却又隐下龙遥要见陆离之事未说,只说了自己先将这龙遥留在泽阳,再做打算。 沈羽径自点了点头,沉吟道:“她之所言,听起来,应是不会作假。看来,我那日所杀之老者,就是她口中所说的长老。怪不得那天我看者老者在黑龙一旁,手中拿着什么东西,眼下想来,这东西应该就是方才你说的那一块玉。”沈羽说着,复又抬头看着桑洛:“你说那龙遥掳劫了离儿,被穆公擒下。离儿可曾受伤?” “我去瞧过她了,除却有些疲惫,倒是没有受伤。”桑洛轻声言道:“离儿心善,如今长大了,总想多为泽阳做些事情,但如此危险的事儿,日后不能让她去做了。” 沈羽这才安心的松了一口气:“是了。日后,我好好的和她说一说。陆将让我好好照顾她,她若真被旁人掳去……”沈羽摇了摇头:“想来都觉后怕。” 桑洛听得此言,忽的话锋一转,似是随意的问着:“你总说离儿是陆将昔日战时带回泽阳的,那你可听陆将说过,有否见过她的家人?” “倒是没有。陆将很少提及此事。可战乱之中,民不聊生。我想,便是有亲人,舒余万里江山,怕也难找了。” “那陆将可曾提过,是在什么地方寻到她的?”桑洛追问,当下又觉不妥,复又言道:“如今我手下人多,若能知道在什么地方寻到的,或可帮她查一查。” 沈羽凝眉深思,开口只道:“陆将只说是收昆池国余党时,率泽阳精锐,与大宛、哥余联手,齐往西昆征战之时。究竟是在西昆,还是在回来的路上,便不得而知了。” 桑洛心中了然,却又犹疑。 望归一族在东海,而昆池在西昆,这一东一西相距甚远,陆离若真是在西昆被陆昭收养,又怎会与东海望归有所联系? “如此看来,怕是真的难寻了。”桑洛微微点头,不露声色。 “是啊,”沈羽轻叹一声:“不过也无事,离儿自小便在泽阳长大,她是泽阳族人,这里就是她的家。我就是她的亲人。”她抿嘴一笑:“日后,我们再为她寻一个品貌俱佳的夫婿,开枝散叶。” “你倒说的好听,”桑洛笑道:“可若离儿不喜欢男子,又如何?” 沈羽眨了眨眼,又觉桑洛话中有话,复又笑道:“那……那就给她寻一个品貌俱佳的女夫婿。” 桑洛被她说的莞尔:“看来你是好些了,都会说这样的话了。” “有你守着,好的自然快。快些好起来,也好帮得上忙。”沈羽抿嘴笑着,透亮清澈的眸子定在桑洛面上,听着外面雨声,却不知怎的拉了桑洛的手感慨言道:“若无这些战事,天下安泰,该多好啊。我可以守着洛儿,就这样一日日的瞧着,便是一生。” 桑洛凝目看着她,前倾着身子在她面上轻轻印下一吻,轻声言道:“会的。” 第215章 昆山民 黄昏时分,陆离被穆及桅领着,到了府中东南角的一处房舍之中。这小小的房舍,周遭竟有数十个皇城卫守着。她心中明了,这望归族女,就在此处。 穆及桅看着陆离那显着苍白的面色与犹疑的目光,心中觉得她害怕,轻拍了拍陆离的肩头:“离儿安心,此地我已让皇城卫四处都围住,我陪你去。” 陆离听他所言,心中却始终不安定。她担心的,并非这人想要害自己,甚至觉得,她对自己似乎并无所谓敌意。她点了点头,跟着穆及桅推开了房门。 龙遥就端坐在桌边,抬眼看见陆离,眼光便闪了闪,又瞧着穆及桅跟了进来,面色便是一沉:“将军,不打算出去?” 穆及桅双目一眯,正要开口,陆离却道:“穆公,我自己在此便可。” 穆及桅只道:“不行。吾王已然应下了你所请,让我带她来见你,可却没说,让她一人与你独处。” “穆公,”龙遥挑挑眉头:“是怕我杀了她?” 穆及桅哼了一声,不置可否。龙遥却道:“我若杀了她,外面的人不会让我走。我还有许多重要的事要做,此时此刻,我还不想自寻死路。”她看了看陆离,又道:“我与她要说的事儿,与你们与中州大羿的事儿无关,可你若留在此处,我闭口不言,只是浪费了咱们许多人的时间。” 穆及桅冷了脸:“要说便说,不说,我便带了她出去。龙姑娘,吾王礼待与你,却并非你可以为所欲为的筹码。” “穆公,”陆离轻轻拽了拽穆及桅的衣角,神色坚定的看着他:“离儿觉得,她并非想要对我怎样。吾王既让我来,定也有她的思量。穆公出去等,若有什么事儿,我定会大叫。” 穆及桅犹疑片刻,轻声言道:“离儿,此人非我舒余中人。” “我知道。”陆离抿嘴笑了笑:“穆公放心,离儿定不会有事。” 穆及桅沉吟许久,对着龙遥只道:“若你敢伤害她半分,我可不管你望归族人能驭什么龙还是虎,定让你死在这里。” 龙遥轻哼一声,只是把探究的目光放在陆离身上,对于穆及桅,根本不着一词。 穆及桅转身离去,陆离听得门响,才轻叹了一声:“龙姑娘有何事要说,眼下,可以说了。” 龙遥站起身子,走到陆离身前,仔仔细细地端详着陆离,竟绕着她转了一圈儿,看的陆离觉得后脊发寒,才回到她面前,低下头看着盯着她,颇有些迟疑的问了一句:“小姑娘,你……叫离儿?” 陆离咬了咬牙,总觉得这龙遥周遭散发着一种说不明的气息,这感觉让她心中忐忑,可这忐忑之中,却复有几分的安定之感。她微微蹙眉,抬眼迎视着龙遥那一双眸子:“龙姑娘此番寻我来此,是何意?” 龙遥仍旧探究地看着她:“你是舒余中人么?” 陆离淡淡一笑,反问道:“我不像?” 龙遥被她问的一笑,微微点了点头:“舒余中人,倒也是没错。” 陆离古怪地看着龙遥,瞧着她从怀中又将那玉拿了出来,当下面色又惊,兀自道了一句:“果然,是因着你。” 陆离看着那玉,又在龙遥手中忽闪起了微光,又听她如此说,不由问道:“为何是因着我?” 龙遥坐在桌边,拖着腮看着陆离:“离儿,生在哪里?” 陆离愣了愣,心头重重一跳。 果然这龙遥见她,真的与她身世有关。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兀自苦笑:“我不知我生在何处。自我记事,便就住在这里。” “如此说,你也不知你父母是谁?” 陆离微蹙眉头,又摇了摇头。 龙遥的目光变得柔和了许多,对着陆离招了招手:“坐下,我给你,讲个故事,听吗?” 陆离却不知为何龙遥忽就变了,可她口中所言之“故事”,却又让她有些好奇。便坐在桌边,迷茫的看着龙遥。 “我是望归族人,祖居东海之中的望归岛上。”龙遥长吁了一口气,转而看向陆离:“离儿,可知道望归一族?” “在此之前,并未听过。” 龙遥一笑,又道:“这世间之大,纵横千万里。看起来,望归与舒余,相隔何止万里。可若我说,望归一族,本就与舒余同源,甚至,还曾强于舒余,你可相信?” 陆离诧异的看着龙遥,而龙遥那带着笑意的面上,却瞧不出半点玩笑的样子。 龙遥将那玉龙放在手中看着:“这玉龙中的玉石,源自昆山,是千百年难寻的神玉。”她说着,又瞧着陆离:“这是我族中圣物。” “源自昆山……”陆离沉吟片刻,皱了眉:“你是说,你望归一族,本源自昆山?可……可昆山……” “可昆山与东海何其遥远,为何我们会到了东海之中?”龙遥轻声一笑,将玉龙放在桌上:“离儿,眼下我要与你讲的,怕是在你这十几年之中,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但你若愿听我说,便要相信我,说的无半点的假话。” “好,”陆离点了点头:“你说。” “数百年前,先祖与昆山之中机缘寻得一块玉石,便知是上苍所赐,是神物。便将这玉石一分为二,造成一玉饰,一玉笛。交于两个族人保管。时光飞逝,渐渐地,这一族分为两支,一族以玉龙驭兽,一族,可以玉笛驭心。虽分两支,却总归同族,我此一族,皆遵族中王女令。而族中人性情善良却洒脱不羁,虽本事能耐,从不屑与外族有任何联系。”龙遥轻声一叹:“可后遭变故,逢轩野、哥余、舒绒三族与西昆征战,惹了战乱。玉龙一族纵兽伤人无数,虽将他三族逐出昆山往东而去,却祸及无辜百姓。王女便明令我玉龙一族人,离开昆山,不得再回。我先祖带族中众人跋山涉水,想要再寻一处旁人不知的世外之处安身立命,终究一路到了东海之滨,寻到海中小岛。此后,更名望归。” 龙遥轻叹一声:“望归望归,便是望海而归,有渴盼归来之意。”她看着陆离:“后来,舒余一国势渐强大,我只所闻,王女带余下族人,归顺舒余,只盼不再生战乱残害百姓。却不要寸土,只带着族人祖居昆山深处,旁人,再寻不得。” “还有……这等的过往……”陆离听得瞠目结舌,不有唏嘘,却又道:“可……可此事,与我……” “离儿从未听闻过望归一族,但余下的昆山族人,你定听过。”龙遥浅浅一笑:“舒余一国有八族,当年立国之时,舒余的王,为彰其厚义,便将昆山中一族归为八族之中,名为……”她的眼神定在陆离面上,轻声开口:“无忧。” 陆离惊得睁大了眼睛,不由得低呼出口:“无忧?” 龙遥将那玉龙拿起,放在陆离手中,眼眸定在那闪着微光的玉龙上,轻声说着:“望归一族虽也是昆山中人,亦能纵玉龙驭兽,可这玉龙发光,只有两种可能。” 陆离只觉得这玉龙又在自己的手中发了热,似是一时之间又微微晃了神,不经意的问道:“什么?” “一,遇到龙。”龙遥微微一笑,将目光再次定在陆离身上:“其二,遇到无忧族中王女。” 陆离闻言便是神色一凛,忽的抬头看向龙遥,目光之中尽是惊愕。 龙遥却收了笑意,面容沉肃地看着她:“离儿,你说你不知父母是谁,那便就是被人捡来的,养你长大的人,可曾同你说过,是在哪里寻到你的么?” 陆离周身打了个寒战,瞪大了眼睛惊异地看着面上带了似是许多期待的龙遥,半晌,颤抖着嘴唇轻声道了一句:“是在……西昆……” 龙遥怔愣片刻,便是哈哈一笑,兀自说道:“果真如此,果真如此。”她兴奋的站起身子,蹲在陆离身前抬头看着她,面上竟是难掩的喜悦:“离儿,你是无忧族中王女后人,你与我,本是同根同源的。” “我……”陆离此时还陷在巨大的震惊之中,看着龙遥那模样,竟一时之间不知作何回答。 龙遥拉了陆离的手,认真的瞧着她:“我本还担心一己之力难以将那黑龙引走,如今你与这玉龙有感,若你我二人合力,定能轻松的将那黑龙引入东海。” 陆离微微的摇着头:“不……我……我怎么会是……” “若你愿意,助我将那黑龙引走之后,我便带你往西昆而去,我知你对我所言尚存疑惑,待得到了西昆,寻到无忧族,真相当即大白。”龙遥看着陆离:“可好?” 陆离思索许久,只道:“若我愿助你,事成之后,你可愿助我舒余,抵御中州大羿?” 提及此事,龙遥双眉一皱,当下言道:“舒余与中州之事,与你我何干?” “我是舒余中人,自然与我有关。”陆离只道:“我不知你所言真假,但便是如你所说,我是无忧族人,眼下无忧族,亦是舒余八族之一,于情于理,我都须为舒余一国考虑。” “你并非舒余中人,你与我的先祖,本就比舒余先祖更早更懂得心怀天下。” “若是心怀天下,”陆离坚定的看着龙遥:“更要知道凡事要以万民为先。如今中州大羿狼子野心,不顾生灵涂炭掀起战乱,此事,怎会与你我无关?况且他们害你族人,将你们掳来此处,难道,你却不恨他们?” “我恨。”龙遥冷哼一声,低垂着眉眼,“正是因着我恨,才要快些寻到那黑龙。” 陆离惊诧的看着龙遥,片刻,她眸子之中晃过一抹惊慌,叹声言道:“我知道了,你根本不想将黑龙引入东海。你是想将黑龙,引入中州。” 龙遥没有言语,陆离眉心蹙得更紧,半晌又道:“若真如此,我更不可能与你同去。”她站起身子,对着龙遥微微一拜:“今日之事,多谢你为我解惑。”她将玉龙放在桌上,便走到了门边。 “离儿,你且不要忘了,那中州大羿害的望归族人,也是你无忧族中人。”龙遥面有不甘的看着陆离,“你既是王女后人,便该为他们报仇。况且,纵龙入中州,不也解了舒余战乱,岂不两全其美?” 陆离轻声一叹:“什么望归,无忧,离我太远。我亦不知如何选择。但……泽阳一族素有祖训,不可戕害无辜百姓,我虽想帮吾王祛除中州乱军,却也不能用这样的法子,残害无辜。”她扶着门转头看了看龙遥,“陆离,是泽阳族人。” 言罢,开门离去。 作者有话要说:这其实是一个父系氏族打败母系氏族的故事…… 离儿的身世,可以算是揭开了。 第216章 终歧路 回房之时,已入了夜。 一路上陆离沉默不语,便是穆及桅在她身边数次想开口询问,却又将心中的种种疑惑咽了回去。 陆离面色苍白,额上都挂着细密的汗,便是周身,都微微发了抖。可她出门之时那一脸的坚定神色,让穆及桅心中总觉不安定。 穆及桅并非没有想过附耳门边去听,可桑洛并未命他如此,他也并不想做出这样的事儿来,尽管他心中满是好奇,也还是想等着陆离出来,再行询问。 然他却没有想到,陆离只字不言。 他便就这样满腹心事的送了陆离回返房中,在门口还是张了张嘴,可这“离儿”二字刚刚出口,陆离便是会心微笑,抬头看着穆及桅,轻声言道:“离儿知穆公想要问我什么,穆公安心,明日,离儿会拜见吾王,将此事,都告诉她。”她说着,目光微晃,叹了口气:“只是眼下,我……我想一人独处一会儿。” “好。”穆及桅慌忙点头,瞧着陆离那疲惫至极的样子,也更不好再问什么,只是看着她入了房中,又觉担心,转而喊了几个皇城卫来守着,这才自行往沈羽处去。 桑洛既命他带了离儿去,此时事情还不算完,他亦要回复吾王。 一室昏暗,陆离站在门边,却不动,亦不点灯。 今日所听之事,让她此时此刻,依旧无法平复下来这纷乱的心境。 龙遥所说,仍在耳畔回荡。 你是王女后人,与我同根同源,是无忧族人。 无忧一族。 陆离自然听过。 舒余八族之中,最难寻,最缥缈不定的一个。对此一族的所闻,亦只是以往听沈羽提起过。 她从未想过,自己是无忧族人,更不敢相信,自己真会如龙遥所说一般,是王女后人。 王女,又是个什么样的人? 陆离只觉得周身没了半分的力气,靠在门边,闭上眼睛,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此时,她心中满是惊讶与疑惑,可她身边,又能有谁,还能告诉她无忧一族的事儿呢?又能有谁,能听她倾诉满腹的惆怅? 此刻她竟头一次,无论怎样都克制不住的想去寻沈羽。 她挪着步子走到窗边,轻轻的推开窗子,从窗口向着沈羽那还点着灯的房中看过去,竟徒生出一股浓重的孤单凄凉之感,一时间便红了眼眶。 在今日之前,她是泽阳族人,尽管父亲早就将她身世相告,她也一直将此处当成自己的家。 而在今日之后,她又是谁呢? 如今她抓住了与自己身世相关的蛛丝马迹,若那龙遥所言非虚,她便是解开了了多年来自己一直想去探询的谜团。 她本该觉得开心安慰。 可她此时心中,独留孤单无依。她无力的坐下来,趴在窗边,静静地看着对面那烛光忽晃的窗子,不知怎的,竟觉得从此往后,她会离沈羽,越来越远。 陆离闭上眼睛,终究落下了泪。 而在此时,穆及桅在偏房之中,对着桑洛躬身一拜。 桑洛却在他刚刚起身之时,在他开口之前,率先说了话。 “此事,穆公以为如何?” 穆及桅被她问的愣了,抬头看了桑洛半晌,心头一跳,口中嘶了一声,拱手轻声问道:“吾王,知道了?” 桑洛挑了挑眉,面带笑意地看着穆及桅:“穆公果然与我心中所想一般,一生都难做些隔墙有耳之事。而穆公忠义,我却不得不做万全打算。” 穆及桅当下便明白了,了然的点了点头:“影卫?” 桑洛不置可否:“看来穆公,此时还不知那龙遥与离儿,说了何事。” 穆及桅木楞的看着桑洛,桑洛却道:“既不知道,便就不说此事了吧。”她顿了顿,思索片刻,轻声又道:“明日,让龙遥离开。” “离开?”穆及桅被桑洛此话说的猝不及防,便是声音都因着吃惊大了起来,“吾王,那龙遥可是……” 他说到此,看着桑洛那眉眼带笑的样子,似是忽的明白了什么,迟疑的问道:“吾王……是想让她去寻那黑龙?” “如今世上,怕也唯有龙遥能将那黑龙引走。”桑洛轻声一叹:“不论黑龙在哪,它若存与舒余,我们谁也敌不过。龙遥留在此处,你我皆不安心,她亦心中不满,倒不如放她离去。她本也不是大羿族人,被大羿掳来,族中百姓又被大羿迫害,心中定然愤懑,日后,自然也不会投奔中州。我有意派人随她前往,助她一臂之力。她若此事可成,也会感念我舒余对她恩德,日后,或许,能为我所用。” 穆及桅听桑洛所言,微微点头:“吾王此举,安排的倒是妥帖。那……离儿的事儿……” “离儿之事,与战事无关。”桑洛打断了穆及桅的话,“此事,穆公不须与沈羽提起,要告知将士,权当此事没发生过。我自有安排。”她舒了口气,复又言道:“此时,穆公还需再做一事。” 穆及桅蹙着眉,拱手只等桑洛下令。 “明日,你率万人,往祁山去。”桑洛淡然开口:“命隐雪卫入龙骨空山一探究竟,沿龙骨山一脉,筑起高墙,架重弩,列火龙,以御中州。”她说着,站起身子,缓步从穆及桅身边走过,目光忽闪:“百年来,舒余中州,都以龙骨山为屏为界,所有人都以为这高山难以逾越可阻抗外敌,可这二三年,大羿从未停战,如今,又动起龙骨山的心思,先祖传下的御敌之法,要变一变了。” 穆及桅点头只道:“吾王所言甚是。可这高墙,挡得住中州大羿,却挡不住怪龙,若那龙遥能将黑龙引走还好,可若中州大羿又带来些奇奇怪怪的东西,龙骨山尚不能防,这土石之墙,只怕……” “土石之墙不行,”桑洛只道:“是以,我们筑墙之外,还要靠着龙骨空山,做些手段。” “听吾王所言,臣心甚安。”穆及桅终究带了笑。 “几日劳累,穆公去吧。”桑洛看了看穆及桅,对着穆及桅微微一拜:“如今沈羽伤重,泽阳之事,还要仰仗穆公。” 穆及桅慌忙又拜:“臣不敢。此事,臣定办好。” 言罢,便即转身而去。临行之时,步子迟疑,似是还想说些什么,却终究没说。 桑洛瞧着穆及桅离去,重重一叹。 她自然知道穆及桅还想问自己龙遥与陆离之事,可影卫回报的消息与她而言,实在惊心,而她此时心中所想,却坐定了主意,不能告知旁人。 陆离是无忧族中人,而望归一族,竟也曾是昆山子民。此事,便是桑洛都闻所未闻。可她却又从影卫所说的林林总总之中听到了至关重要的一事。 龙遥要寻到那黑龙,并非是想将它引入东海,而是引入中州,以报望归之仇。 桑洛站在门边,从偏房之中望出去,正好看到陆离的那一片黑暗的房。 而陆离却不愿与龙遥同去。 是啊,这便是泽阳陆离的性子。与沈羽,是一般无二的。 陆离所说没错,泽阳一族,应是舒余之中最英勇,最忠义,也最为固执的人了。 可桑洛不同。 桑洛是王。 是舒余的王。 她心中所思所想,皆要为舒余一国百姓考量。 在如此的情势之下,她管不了天下的苍生。若龙遥真能纵龙入中州引起大祸,与她舒余一国而言,那是莫大的好事。 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目光坚定起来。放走龙遥,让她做成此事,日后,舒余才可趁中州之乱,挥军东入,将他们一举击溃。 既然穆及桅并未听到龙遥与陆离说了什么,她也并不打算将此事再告知任何人。她担心若此事让沈羽知道,又会惹来沈羽心中那悲悯之感。她更怕…… 她怕若沈羽知道自己是一个这样的——不顾忌中州百姓生死的人…… 沈羽会如何看她? 谁家的百姓,不是活生生的人命呢? 这是个极其艰难的抉择,可与桑洛而言,别无选择。 眼下,她还需做一件事。 龙遥所言,若陆离可助她,便是最好的。桑洛压下自己心中担忧,再一次往陆离房中而去。再一次,与陆离对坐桌前。 房中黑着,两人各有各的心事,谁也不曾说要点灯。 “龙遥之事,离儿作何想法?”桑洛淡淡开口,在黑暗中看着陆离,她瞧着陆离似是哭过了,却又看不真切。 谁经此大事,会不忐忑难安呢? 陆离轻轻的叹了一口气,似是根本不奇怪桑洛会有此一问,也不觉惊讶桑洛为何会知道此事。舒余一国都在吾王手中,她若想知道,又怎会被蒙在鼓里? “离儿,是泽阳族人。”陆离抬眼看着桑洛,“不会做出有违泽阳族训之事。只是,那龙遥也无辜,平白被牵扯进来,还请公主,不要重罚她。” 桑洛微微颔首,又道:“龙遥所言,确实惊心。我关心离儿,是以派了影卫在旁听了,离儿可会怪我?” 陆离笑道:“此事本也不许隐瞒旁人,公主,也是忧心国事。只是那龙遥对中州大羿积怨沉重,应也不会在此处待得太久。” “中州大羿自食恶果,此一战,不仅害了望归族人,亦害了我泽阳万余将士,”桑洛闭目轻叹,顿了顿,才又开口道:“可战事与百姓无关,大羿皇族所做种种,亦不该由中州百姓承担。”她睁开眼睛,目光定在陆离身上:“望归一族既与无忧同源,而龙遥所说,离儿又是无忧族后人,若我有意,杀了龙遥,你……” 桑洛话未说完,陆离便是轻声低呼:“杀了……龙遥?公主……” “战有战法,王有王道。数年战乱,苦的是黎民百姓。舒余的百姓是我子民,可中州百姓,亦是人命。龙遥若寻到黑龙,在中州害人,确能为她望归一族报仇雪恨,可中州百姓无辜,龙行万里,焚山灭土,我虽为舒余中人,却也不能枉顾无辜百姓的性命,此事,既我知晓,便该出手阻拦。”桑洛看着陆离,忧愁怅然的长叹一声:“是以,我不能让龙遥存于世间,那黑龙,我们再想法子对付。” “公主……”陆离张了张嘴,双手紧紧地交握着:“龙遥,亦是个可怜之人。如此便要处死……”她心中不忍,又道:“留下龙遥,或许她还能帮我们,将那黑龙引走。” “灭族之仇,若要忘却,谈何容易。”桑洛摇头只道:“离儿,你不在高位,不知我心中忧虑。很多时候,我只能舍弃一人,保全千万人。” 陆离沉吟半晌,不着一言。她心中明白桑洛所言非虚,更知道若留下龙遥,只要有机会,她或能将中州搅得天翻地覆。可她一死,那黑龙之祸又有谁能来解?况龙遥可怜,一心为族中人报仇,无可厚非,若真因此就死,也实在…… “公主,我……我可再去劝劝她。”陆离眉心微蹙,“或许……或许她能听我一言……” “离儿,”桑洛苦笑只道:“你与她虽是同根同源,可与她而言,毕竟陌生。她又怎会听你相劝?”她微微摇着头:“除非,你比她更强,让她信服。”她看着陆离那愈发沉重的面色,又道:“在她眼中,你并不如她,更拦不住她。我却可以。” “公主。”陆离起身跪落在桑洛身前:“让我试试。” 桑洛沉静的看着陆离,片刻,叹了口气:“离儿,你心太善。可这世间许多的事儿,并不是心善可以解决的。若我与你一般心善,怕早就被人所害,活不到今时今日。” “公主,”陆离抬起头,满目坚定地看着桑洛:“离儿,想试试。” 桑洛沉声许久,复又开口:“若不杀她,倒还有个法子,只是……我不知这法子,能否成功。”她看着陆离,“影卫回报与我,龙遥说若你肯帮她,则更易驭龙。” 陆离愣了愣,“她……是如此说过,可我……我不知她为何如此说,我也……并无半点儿的功夫……” 桑洛弯下身子将她扶起,面色肃穆的看着她:“我有一计,可保她性命,亦可将黑龙引走。可此时,需离儿相助。” 陆离眼光一闪,当下问道:“公主有何计策?离儿愿意!” “你假意应下龙遥所求,随她一同去寻黑龙。” 陆离被她说的一惊,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开口。桑洛又道:“寻龙途中,她定会教你些驭兽的法子,到时若遇黑龙,你便可先她一步,将龙引入东海,免除祸害。”桑洛看着陆离:“离儿,你可……有把握?” “我……”陆离思忖片刻,终究还是摇了摇头:“我不知有否把握,但……”她抬起头:“离儿愿意一试。” 桑洛似是极为纠结,蹙着眉心看了陆离许久,拉了陆离的手:“此行凶险非常,黑龙既不在舒余,怕就在中州,若暴露行踪,只怕有性命之忧。离儿,你要三思。” “公主放心,我愿一试。”陆离点了点头:“若此行可将黑龙引走,救百姓与水火,便是身死,亦不负泽阳族训。” 桑洛心中一块大石落下,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如此,我让子阳与你们一同前往。护你周全。” “子阳兄长重伤未愈,我与龙遥同去便是。” “不可。”桑洛打断了陆离的话儿,“我还会另派十人精锐与你们前往,但子阳,必须同去。护你周全之事,除却子阳,我信不得旁人。若你愿意,明日,我便安排下去。” “明日……”陆离怔了怔,眼神之中晃过一抹愁绪,她低垂了头,将愁绪掩在黑暗之中,旋即言道:“好。” 桑洛站起身子,将陆离拉起来,仔仔细细得看着:“离儿,此事危险万分,你可不去的。” “公主,”陆离坚定地看着桑洛:“离儿长大了,也想……想像父亲与少公一般,为舒余,做些事情。” 桑洛沉声不语,片刻,后退两步,竟对着陆离深深一拜。慌得陆离上前扶住,桑洛却道:“离儿此行若成,便是为舒余一国百姓谋了莫大的福祉。桑洛,理应谢你。这礼,你受得起。” 桑洛自陆离房中出来之时,已是夜中。雨已停了,抬头望向天空,却依旧不见星月,只见层云密布。 凉风过庭,吹乱了她的发丝。 她转过身子,深深地看了一眼陆离那依旧黑着灯火的窗子,轻声一叹。 纵不知今日之后,又会如何了。 作者有话要说:身体不适……所以更的较慢……望小天使们原谅╮(╯_╰)╭ 第217章 实情将隐 陆离就这样离开了泽阳。在阴云密布的清晨,她几都还未弄清楚自己究竟是如何想的,该如何去做,要去到何处。便就这样,背着一个小包袱,坐进了马车之中。 一旁的龙瑶面色如常,不见欣喜,也瞧不出愠怒。她端正的坐着,一直到马车出了城,眼神都始终未从陆离身上移开过。 陆离觉得疲惫,脑袋一阵阵的泛着晕。只有闭上眼睛靠在车板上,却又根本睡不着。滚动的木轮声搅的她心中不安,被龙遥的目光盯得她周身不自在。 不知又过了多久,在她迷迷糊糊的要睡过去之时,龙遥却忽然开口了。 “你为何改变了主意?” 陆离微睁双目,眼光却落在马车车板的缝隙上,一动不动。 “我只是想为国做些事情。” “你们的王,”龙遥眯起眼睛看着她,轻声开口:“你们的王同我说,你愿帮我,将那黑龙引入中州。” “吾王,”陆离叹了一口气,听龙遥此言,便知桑洛是为了让龙遥打消对自己的疑惑,才有此一说,她复又闭上眼睛,寻思着自己该如何作答龙遥的诸多问询:“亦是为了一国百姓。” 龙遥挑了挑眉,饶有兴致地看着陆离:“昨日,你还大义凛然的同我说,你陆离是泽阳族人,为何只过一夜,便改了主意?” 陆离沉静片刻,心思飞转,半晌,才又睁开眼睛,转过身子看向龙遥:“我说过,我是泽阳族人,更是舒余百姓。眼下中州侵我国土,但我能为舒余做的,便是违背了我心所想,也会去做。你若不相信我,大可就在此处离去。” 龙遥忽的一笑,摇头只道:“我只是觉得好奇又有趣。但若要说起‘不信’二字,想来,是离儿不信我,更多一些吧。” “你想的多了。我若不信你,便不会同你离开。”陆离靠在一边,倦怠的抬起眼皮看着龙遥,并不想再与她纠缠此事,便即问道:“我们,该往哪里去?” “中州。”龙遥眼光沉静,沉声只道:“眼下龙不在舒余,则定在中州。若在中州,则必有人瞧见。” “天下之大,何止千万里,那龙是活物,你却为何知道,龙在中州?” “只是感觉。”龙遥淡淡一笑:“我只能凭着这感觉去寻踪迹。”她满目探究的看着陆离片刻,又道:“你,却没有感觉么?” 陆离轻叱一声,摇了摇头,苦笑叹道:“我没有。更不知道,你所言有我助你便可事半功倍,究竟是为何。我毫无功夫,也并无什么高绝智计,只是会些医术,同你出来,却不知道自己又能做什么。” “离儿,或许我眼下说的话在你听来玄乎其玄,但有一句,你切要记住,也要信我。”龙遥极为认真的瞧着陆离,坐正了身子,神色凝肃地说道:“你远比你知道的,更加与众不同。” 陆离苦笑着闭上眼睛,长舒了一口气:“但愿你之所言,是真的。” 龙遥也闭上眼睛,抱着胳膊靠在一边,轻声咕哝了一句:“很快,你便会相信我了。” 马车往东而去,车轮马蹄声交杂繁复,闷雷声声,不多时便又落下了雨。 沈羽知道陆离离开泽阳的消息,已然是三天之后了。 她已经十几日没有见过陆离,平日因怕惹了桑洛不开心,便也不敢问。恰逢这日桑洛随穆及桅往祁山去了,她伤好了一些,也有了些力气,本想着同去,却又被桑洛留在了府中,便即想趁着疏儿去熬药的档口,自己一人撑着长剑,一瘸一拐的想去看看陆离。却不想陆离根本不在,转而去寻午子阳,竟也扑了个空。 她因着腿疼只得满头汗的坐在了院中,拧着眉头拄着长剑静静地盯着陆离的房门,脑中纷乱起来。 这些日子自己养伤,对外间诸事可谓不闻不问,亦不知道如今祁山与龙骨山究竟是个怎样的情形。只记得那日桑洛同自己说过穆公捉回来一个自称是望归的族人。可那人此时又在何处?这之后又如何处理了,却没有一人告知她。 而今陆离与午子阳忽然不见,绝非偶然。 离儿对自己有情,她心中明了。 桑洛因着这事儿不开心,她自然也知道。 但若说桑洛只是因为此事就让午子阳带走陆离,她不信。桑洛也不会这样做。可他们又去了哪里?去做什么了呢? 沈羽搅着眉头,定定的坐着。疏儿端着药碗走来之时,正看见沈羽面色沉重的坐在院中,在阴云之下,显得极为肃穆。 疏儿眨了眨眼,她知道沈羽定然是发现了什么。而桑洛临去之时,也交代过了自己,若沈羽询问陆离,便告诉她。 桑洛本就没有想瞒着沈羽。 泽阳城中这样多的人,又怎样瞒得住呢?何况,又何必要瞒着她呢? 疏儿面带笑意的将药碗放在石桌上:“看来姐夫的伤好了不少,这都能自己出来了。”说着,抬头看了看天,叹道:“可不凑巧这几日天儿不好,总是下雨。姐夫坐在这儿喝了药,便就回房吧。不然姐姐回来,又要怪我……” “疏儿,你可知离儿去哪里了?” 沈羽未等疏儿说完,便打断了她的话,却不抬头,仍旧怔怔的看着陆离那紧闭的房门:“说实话。” 沈羽少有这般严肃的模样,如今冷着一张脸问出这样一句,说了这样三个字,便是疏儿都觉得心头忐忑起来。却又笑道:“姐夫,是想离儿了?” “疏儿,离儿去哪了?”沈羽抬头,正正对上疏儿那带了一丝慌乱的眸子,蹙着眉:“离儿与子阳,为何都不在府中?” 疏儿抿了抿嘴,双手将那药碗托起来,递到沈羽面前:“姐夫先喝了药,我便同你说,可好?” 沈羽听她如此说,心更是重重的沉了下来。她端起药碗,将那苦极了的药汤灌进口中,抬手抹了抹嘴,眉头拧的更紧,却依旧盯着疏儿。 “三日之前,离儿与午子阳,奉命随着那望归族人,往中州去了。” “中州?”沈羽心头一跳,整个人都打了个寒战,当下急问:“离儿一个孩子,子阳还受着伤,他二人去中州,要做什么?”她径自说着,又陷入深思,想及当日桑洛同自己说过那望归与中州大羿之间种种,难不成,是派了人与那龙遥去中州寻龙?可……可为何要让离儿去? 疏儿思忖片刻,复又说道:“姐姐吩咐过我,若姐夫问起离儿之事,便如实相告。只是个中细节,我也真的不太清楚。姐夫若想知道,还是等的姐姐回来,再去问她吧。”她笑了笑,弯下身子好脾气的扶住沈羽的胳膊:“这风刮的大,一会儿便又要下起雨来,姐夫还是随我回房,好好歇着吧。” 沈羽却不动,只是轻声道了一句:“疏儿去忙自己的吧,我……我想在这里坐一会儿。” 疏儿愣了愣,松开了手。她知道沈羽脾气,若是犯了倔,怕也只有桑洛才劝得动。是以也不再强求,转而入房中拿了把伞来放在桌上,便径自坐在沈羽身边,也不言语。 不过多时,细雨及至,疏儿站起身子,撑了伞站在沈羽身边,依旧不着一字。 沈羽呆愣愣地坐着,脑中纷繁。 她无论如何也想不透,为何桑洛会让离儿跟着龙遥往中州那般危险的地方去。望归一族如今已与中州大羿结了怨恨,龙遥此去,能否寻到黑龙将其引走且按下不说,若是这一行人被大羿军中发现,实在是生死难料。离儿不会武功,更没什么行军打仗的计谋,若说让午子阳随其前往,她能明白,可离儿……为何要让离儿去呢?难道这其中,尚有什么她所不知的隐情,桑洛又没有以实相告? 还是…… 还是怕告知自己,便会被自己拦着不让离儿去? 可桑洛那般聪明,断然不会做出莽撞的决定。三日过去,她如今才知道这事儿,便是想问个究竟,问出来,也追不回他们。桑洛并未主动同自己提起此事,可眼下看来,她也并未打算瞒着自己。 直到晌午时分,沈羽终究是因着周身不适与那伤处的疼痛再也撑不住,被疏儿扶着回了房中。躺下不多时便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醒过来时,竟已到了黄昏。 迷蒙的目光之中瞧见桑洛就在床边,正静静地看着她。 沈羽舒了口气,开口道了一句:“洛儿……” 桑洛亦是刚刚回返不久,额头上还挂着微汗。听得疏儿回报,也不觉奇怪,只是嗔怪了疏儿不该让沈羽就这样在风雨中坐了许久,生怕沈羽又着了风凉发了热,又让医官来看了,这才略微安了心。 而眼前刚刚醒过来的沈羽那带了些干哑的声音与面上浮起的淡淡的忧愁之色让她不由得叹了口气,拉了沈羽的手轻声说着:“我知时语有些事儿不明白,想要问我。却也不该这样任性的不顾自己身体在雨中待着。幸而无大事,若又病了,可怎么办?” 沈羽歉疚的扯了扯嘴角,撑着力气坐起身子,才觉得只是这一上午的风雨,都足以让自己浑身酸痛。 可她心中疑惑深重,更顾不得旁的。 “洛儿,离儿为何……” “是我让离儿去的。”桑洛未等沈羽说完,便开口打断了她的话儿,抬眼看着沈羽,瞧着沈羽目中满是迷茫,复又言道:“我知你心中忧虑。但此时,你可愿听我从头说起?” 沈羽木讷的点了点头,却听桑洛言道:“时语可还记得那日,我问起你,离儿身世?” “是……有此一问。”沈羽思忖片刻,又忽的说道:“难道……与离儿身世有关?” “穆公带回龙遥,问清了望归与中州大羿之间的事儿,而那龙遥自己也说到想要凭借一己之力去寻到黑龙将它引入东海不在祸害百姓。可,她偏又要见见离儿。” “见……离儿?”沈羽被桑洛说的蒙了,蹙着眉看着她:“难道离儿是……”她说着却又摇头:“不可能,望归在东海之中,与我舒余……” “离儿,”桑洛轻轻的捏了捏沈羽的手,“是无忧族人。” 沈羽啊了一声,当下便愣了。 桑洛沉着声音,将那日影卫与她回报种种给沈羽娓娓道来。只道:“那龙遥所言未必可信,可我想及你曾说过,离儿是陆将当日在昆山附近寻到的,想来,这地方,是对的上的。” “可,可即便离儿是无忧族中人,”沈羽依旧不解的微微摇头:“那龙遥又如何笃定,有离儿相助,她可事半功倍?” “那我且问你,那日祁山战中,你可是真的亲眼所见,望归族中长老,可驭那黑龙?” 沈羽点了点头:“是我亲眼所见。”她眨了眨眼,当下明白桑洛为何有此一问,却又说道:“可便是如此,那龙遥……” “既那长老可御龙而行。龙遥是望归族中圣女,自然也可。”桑洛看着沈羽,目光之中交杂着一抹复杂的神色:“你与我皆非望归族人,亦非无忧族人。对此事,并不如龙遥更有把握,懂得更多。而眼下,我所思所想,只是如何将那黑龙引走,不祸害我舒余百姓。而唯有龙遥,可做成此事。她望归一族归根结底终究也在舒余八族之中,若可将龙带走,我派人帮她,无可厚非。” “可……可离儿……”沈羽依旧搅着眉头摇头:“离儿不能去啊,离儿还小。” “离儿为何不能去?”桑洛眯起眼睛,坐正了身子看着她:“那日之后,离儿亲口与我请旨,她愿协助龙遥往中州去寻黑龙,她说,”桑洛叹了口气,缓缓开口:“她说,她是泽阳族人,也想像父亲与少公一般,为舒余做些事情。时语,若你是我,该如何抉择?” 沈羽怅然地握了握拳头,心中说不出是一番如何的滋味,却仍旧执拗的兀自咕哝:“可她还是个孩子……她不该去这样危险的地方。” “离儿长大了。”桑洛瞧着沈羽这般模样,面色便渐渐沉了下来,“不再是你我口中的孩子了。” “万一……”沈羽略显痛苦的呼了口气,焦躁的闭了闭眼睛:“我该如何向陆将交代……” “不论是谁,”桑洛的脸冷了下来,沉声言道:“在一国百姓性命攸关之时,都退无可退。时语,我且问你,若失你一人性命,与失舒余百万人性命之间让你抉择,你要如何选?” 沈羽叹了口气:“我知洛儿所言有理,若真有此一日,我豁出性命,又有什么怕的呢?只是……” “我与你一般,都可为一国百姓舍下性命。”桑洛打断了沈羽的话儿,眼神之中晃过一丝凌厉:“你我都可以,为何,离儿却不行?” 沈羽被桑洛说的语塞,抬眼看她,又觉她面色凝肃,似是真的让自己说的动了怒气。她知道桑洛做出如此抉择也不易,此时事已至此,自己亦不该再多说什么。 桑洛确实生了气,可这生气之中,却又带了不少的复杂心绪。眼下只是将这事儿说与沈羽听,她都已然担心的厉害,若她知道自己让离儿前去,另有目的,又该作何感受?她心中纠结繁复,又因着瞧见沈羽如此担心离儿而更加不快,可看着沈羽那重伤未愈的样子,又实在发不起脾气,只得又压着心绪说道:“我派了子阳前去,又带了十名功夫高强的精锐随行,你且放心,定护得离儿周全。断不会让你的离儿妹子,出半点儿的差池。” “洛儿,我并非是……”沈羽慌忙开口想要解释,桑洛却站起身子,低声说道:“我累了一日,本就疲惫,如今回来,又因着担心你,连饭都不曾吃过,你可倒好,因着这样的事儿,不顾惜自己的身体,让我担忧,眼下醒过来,便又如此质问我,”她说着,惆怅的重重叹了口气:“事儿说完了,那便歇着吧。我还有事与穆公说,我先走了。” 桑洛说着,便就往门边而去。 沈羽心头一惊,知道桑洛终究还是因着这事儿误会了自己,慌忙开口叫她,桑洛却似是真的负了气,哪里听她的? 眼瞧着桑洛就要开门而去,沈羽匆忙之中便掀开被子要追,却从床上滚落下来,摔在了地上。疼的她痛呼了一声,惊得桑洛周身都是一个寒颤,当下便跑到沈羽近前蹲下身子将她扶了起来,又是心疼又是心焦的嗔了一句:“你这究竟是要如何!?” 沈羽是真的扯动了伤口,疼的瞬间冒了一头的汗,却拽住桑洛咧嘴一笑,语调清浅的说道:“洛儿,是生我气了?” 桑洛蹙着眉,却道:“我哪里敢生你的气,反正我生不生气,你心里,还是怪我。” “我并非怪责洛儿。只是……”沈羽叹道:“只是离儿从未独自离开过泽阳,更未做过这样危险的事儿。我只怕我对她照顾不周,让陆将在天之灵都不能安息。”沈羽说着,又觉桑洛似是又要推开自己,慌忙又道:“只是我方才想得明白,洛儿所言没错,我们所有人,都该为一国百姓计,不该只顾着自己。”她拉了拉桑洛的手:“我知洛儿为国事操劳担忧,将所有的事儿安排的妥当,我此时更不该因着这样的事儿还惹你不开心。是我错了,你若真的生气,便罚我,只是……别留我一人在这里,可好?” 桑洛轻哼一声,面上却早已被担忧占满,别过头只道:“我却哪里敢罚你,你这样折腾,万一再又摔坏了腿……” “万一又摔坏了,”沈羽笑道:“那日后可就变成了跛脚的少公了。” “胡说!”桑洛拧着眉心不悦的将沈羽扶回床上躺着,气道:“我让医官来瞧瞧,你呆在这里,不许乱动。”说着便要起身去唤医官,却又被沈羽一拉拉入怀中,面上倒是极不情愿的被她搂着,却也并未挣扎。 “不须去寻医官。”沈羽紧紧将她揽在怀中,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有洛儿就行了。” “花言巧语,”桑洛冷冷的吐出四个字,始终因着担心还是将语气软了下来:“我让疏儿去唤医官来看看,不然,我不安心。” 沈羽听了这话儿,心中那块大石才落了下来,松了口气,知道此时还需先将种种担忧搁下,轻声只道:“好,只要洛儿不再生气,怎样都行。” 第218章 空山之计 沈羽并非是个墨守成规不通事理的人,她心中也明白陆离长大了,有许多的事儿都有了自己的判断和看法,早也再不是当年那个喜欢跟在她与陆将身后聒噪不休不懂事儿的小女孩儿了,更况如今,在这般严峻的情形之下,她又忽的寻到了自己的身世,想来,她那一番心思,更是繁杂难解。 可沈羽依然觉得心中不安。她能将这其中的事儿想的清楚,却又总有一种隐约的感觉—— 她与陆离,似是越来越远了。 而越是这样想,她越是心中焦虑。 可即便是这样的一番怅然心事,她亦不能再与桑洛言明。免得又惹了她家这心思细密的吾王不悦,让她在终日繁重的国事之中又平添几分醋意。是以她唯有老老实实的养伤,安安分分地喝药。 如此,便又过去了大半个月。 她已经可以一瘸一拐的慢行,竟还算是胖了一些。 龙骨山的高墙已初见雏形,而午子阳与陆离,却也一直无信传来。 穆及桅自筑墙那日起,便对桑洛这妙极了的计策赞不绝口。及至如今这龙骨山一脉数百里,数万兵士工匠日夜不休,建起初架之后,更是几乎一头扎在了这地方。一来监工,二来防敌。 而中州大羿只那日之后,似是已然放弃了西进的念头,或是担心舒余大军越山而来,便是设在龙骨山东侧的临营之中,都再空无一人。 穆及桅起初还带着兵士们试探着往前探了探,而这一来二去,果真没瞧见半个大羿军的影子,便是连个探子都未曾捉到过,于是便也稍稍安了心,一日日的坐在山侧,竟忽的成了个闲人。索性便帮着兵士与工匠们,运起了石头。 至于那半空的山,说来更是让人不由失笑。来此时,穆及桅领了王命率隐雪卫往山中去瞧,带齐了兵器家伙,只怕这空山之中还有蹊跷,入内之后却发现,这空山也只是个空山而已,没有人影,更无机关埋伏。唯有那山壁上悬着的无数粗大的铁链。 这铁链细的也有碗口一般粗,粗的,更如个成年男子的腰一般,加之这铁链钉的极高,想及那日龙遥所说的话儿,看来,那黑龙果真是被他们用这样的法子困在了山里。 而这空山,往北去,空余十五里,而往南,则终于这断口之处不过一二里。可见中州大羿确是想顺着龙骨山一路将这龙带入舒余,却不想,这龙,哪里会听他们的?终究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便是此时,皓月当空,风过庭院。 刚刚从祁山回返的穆及桅被桑洛留了在院中一同饮酒,他抹了抹嘴边儿的酒液,已然哈哈大笑。一双眼睛之中闪着兴奋的光,定在沈羽的面上,叽里呱啦的讲着这些日子自己瞧见的事儿。 这些事儿桑洛早已说了给沈羽听,可沈羽瞧着穆及桅开心,便也如同没听过一般,好奇的拖着下巴眨着眼睛一边听着一边笑,丝毫不打断她。 桑洛便也就这样静静地坐在一旁看着听着,也不开口戳破。今日逢了月中十五,空中圆月高挂,庭中清风袭来,战事过去月余,沈羽伤势好转,她心中也终于稍稍的安定了下来。 如今三人对月畅饮,这老少将领谈笑风生,她也乐得自在。 “偌大一座龙骨山,”穆及桅放下酒杯,朗声笑着:“这一群的痴儿傻汉偏要去挖它,挖来挖去,自食恶果,倒是送了咱们如此大的好处,好笑不好笑?” “倒是个愚蠢至极的法子了,”沈羽笑着为穆及桅斟了一杯酒,径自拿了手边的茶杯抿了一口茶,又道:“眼下,高墙如何?可有大羿来扰?” “若真有大羿来扰,穆公怕就不会坐在这儿了。”桑路哦淡笑着,满眼宠溺的为沈羽夹了一口菜,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颇为享受的悠然说道:“倒是许久都不曾是这般围坐桌前,好好的说说话了。” 穆及桅听她此言,放下酒杯对着桑洛拱了拱手,满目赞赏的说道:“这一年过去,我舒余一改过往几年颓气,国纲有度军纪严明,昔日聪慧果决的公主,已成今日睥睨天下的吾王。日日操劳自不必说,尤在这几月中,更是殚精竭虑。臣每每想起,都觉当日所选追随吾王,是此生做的最对的事儿。若非这中州大羿的狗杂碎借蠢生事,我们畅饮院中,便更是自在快意。”他说着,又对着沈羽挤挤眼睛:“当日劝你不要离去,你却不听,如今想来,可觉后悔?待得此间事了,少公还是与咱们一同回返皇城,可好?” 沈羽看了看桑洛,笑道:“叔父所言甚是,我也盼着能快些养好身子,与叔父一同将此间的事儿处理妥帖,届时回返皇城,”她俏皮的看着桑洛,颇为乖顺宠溺的一笑:“我就向吾王求个闲散的差事,享享清福。” 桑洛笑着点了点沈羽的鼻尖儿,“眼下倒是会说些好听的话儿了。”她说着,又瞧着穆及桅,敛了面上笑意,举着酒杯悠然言道:“高墙筑起,旁的,也不能落下。既然他们给咱们留了这半空之山,索性便用起来。穆公,时语,以为如何?” “洛儿之意,是要借这空山,做些事情?”沈羽沉吟半刻,旋即一笑,狡黠地眨了眨眼:“是暗道,还是埋伏?” “莫不是让咱们也藏些兵士进去?”穆及桅笑道:“那倒是省了麻烦,连临营都不须建了。” “都不是。”桑洛浅浅一笑:“我要请穆公,带隐雪卫与神工坊,继续挖下去。一路,挖到定国台。” 此言一出,沈羽与穆及桅皆是不明其意的微微一愣。 桑洛却道:“祁山一战,折损万人,可他中州也因着自己那歪心思,自讨苦吃。若如今黑龙真在中州,他们怕已陷入水深火热之中,根本无暇顾及此处,与咱们而言,便是他们将那龙骨山一脉拱手相送,”桑洛冷笑一声:“这般大礼,咱们又怎能不加以善用呢?在龙骨山中挖通山道,每个三十里,设一暗卡,做出入之用。这龙骨山,就成了高墙之后的第二道屏障,加之祁山一脉,中州再想进来,便是难上加难。” “妙啊,”穆及桅抚掌大笑:“吾王安心,此事,臣明日便去办。” 沈羽却蹙眉沉思片刻,沉吟道:“可山总是山。有高有低,有松有硬,再往南走,还有祁水绕山而过,只怕这挖起来,要费些日子。况这许多年中,总有些地方的土石松动,若真要藏兵其中,只怕有些危险。”她轻声叨念,半晌,抬头看着桑洛:“莫不如,只空山,而不进人。” “只空山而不进人?”穆及桅拧着眉头迷茫的咕哝了一声,“那……那何苦空山?” 桑洛会心一笑,“倒是个更好的法子。”她复又斟了一杯酒端起,对着穆及桅举了举:“穆公,此事便托付与你去办。三个月,或可能有些眉目。” “吾王安心。”穆及桅当下言道:“臣加派人手,不需三月,两月便见初效。” 桑洛抿嘴一笑,“还是三月吧,三个月,许多的事儿,应都能瞧出眉目来了。” 穆及桅与沈羽皆听得出桑洛话中有话,似有不少的言外之意。而穆及桅却不问,只是拱手应着,又喝了不多时,便退而离去。留的沈羽与桑洛在桌边,在月下喝起了茶。 “洛儿不让我喝酒,却又自己喝,”沈羽瞧着桑洛那因着酒力而泛红的脸颊,弯着眉眼看着:“是不是喝得有些多了?” “不多。”桑洛轻声笑道:“只喝了三四杯,今日开心。你伤还未好,不能喝。” 沈羽撇了撇嘴:“我的伤已然好的差不多啦,喝些酒亦无大碍。”她靠在桌边,拖着腮看着桑洛:“洛儿方才说的三个月,可是……在等龙遥那一处的消息?” “不止是龙遥一处的消息,”桑洛沉下面色,“还有哥余阖的消息。” 她说起此事,沈羽才忽的又想起,哥余阖随着姬禾往大宛去了,眼下已过去一个多月了。应该已经到了,却不知,大宛如何。 “过去月余,哥余阖并未传信而来。”桑洛沉声言道:“大宛与泽阳相距太远,总有迟滞,但这许久没有信来,也不像他行事作风。” “哥余兄功夫高强,神出鬼没,他若得到消息,但有机会,便会送出。大宛城中,没有一人能敌得过他。此事,我倒是不太担心。”沈羽只道:“而今我们广筑高墙,又要增派人手去挖山中兵道,泽阳之危,如今算是解了一二。但洛儿已然出来一月,国事繁重,也不止泽阳一件,洛儿还需尽早回返皇城才是。久了,我恐国中有事。” 桑洛被沈羽说的面色更沉,坐在沈羽身侧靠在她怀中,轻声只道:“我亦想过此事,但时语伤势未愈,战事安排还未尽妥帖,我实在不想这样离开泽阳。” 沈羽轻轻将她揽住,浅笑只道:“如今洛儿已将这些事儿交于穆公去办,又还有什么可担忧的呢。至于我……”她抿了抿嘴,面上笑意更浓:“嗯……若吾王不弃,便带了时语回去,可好?” 桑洛身子微微一僵,当下坐正了认真地瞧着沈羽,目中带了些许的不确定,便是说话都显了迟疑:“时语……愿与我回去?你……你放得下……” “经此一役,我想明白了许多的事儿。他日若中州大羿再兴兵而来,我自然披甲出征责无旁贷,但眼下……”她满目深情地看着桑洛:“我只想与洛儿好好的一起待着,去哪里都行。” “你……你不怕国中那些老臣……” “洛儿不怕,我为何要怕?”沈羽眸子中满是笑意:“难道吾王,不打算带我回去了?”她说着,故意怅然的叹了一声:“哎……原来吾王还是不想……” 她话未说完,桑洛却忽的抬头凑近了,竟用柔情一吻将她的后半句玩笑话堵了回去。 第219章 西陲之事(上) 入五月后,西余的日头更猛更烈。这万里的黄沙从厥城一路到西陲大宛,日日蒸腾着恍惚的热气,终日不曾消散。 而自神木都往大宛,打马快行尚需一月,若赶上沙暴大雨,便又要更慢。 姬禾走的不快,似是因着年纪大了,又似是故意拖慢行程。这一月的路程,拖拖拉拉的走了一月半,才将将瞧见了大宛的城头。 黄沙最大的好处,便是风过无痕,将所有的车辙脚印都掩埋其中,寻不得踪迹。可它最大的弊端,便是万里平疆,一览无余。尤在厥城与大宛之间的这一段黄沙官道之中,更是难以藏身。 哥余阖也并不想再藏了,而姬禾,也并未有半分的惊诧。 于是这一老一少,便就在大宛城外的热土黄沙之上,盘膝而坐,相视而笑。 姬禾拿下腰间的酒壶,咬开塞子,本想着喝一口酒,而这酒壶之中却早就空了,他晃悠许久,也没有半点儿酒液掉落下来,只得颇为苦恼的将它随手一丢,起身要去马车之中寻。哥余阖却手一抬,将自己的酒壶丢在了姬禾眼前。 姬禾笑了笑,倒也不客气。将壶中的酒大口大口的灌下去不少,终觉心满意足,打了个酒嗝。将酒壶递还回去,干哑着嗓音道了一句:“哥余小兄弟,看起来似是对老头子的事儿,好奇得很。这一路跟了这样久,也是辛苦极了。” “与我而言,”哥余阖嘿嘿笑着,“有趣的事儿,便谈不上辛苦。只是苦了国巫,顶着这烦人的日头,古稀之年还要往西余而来。看来,定是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儿要办。”他抹了抹面上的汗水,“既然如今坦然相对,不若国巫同我实情,也省去我许多麻烦。此来大宛,可是与那一本旧书有关?” “那书……”姬禾苦笑着摇了摇头:“你应以呈与吾王了吧?”他看着哥余阖不置可否的挑了挑眉,便又道:“想来也该如此。小兄弟倒是对吾王,衷心至极。” “谈不上衷心二字。”哥余阖轻声一笑摆了摆手:“只是敬佩。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国巫就莫在躲躲闪闪左右言他。哥余阖大字不识几个,书中内容也瞧不明白。但依我看国巫当日神色,便猜测书中有事。若国巫此时不说,不若,让我先说说?” 姬禾没有说话,只是眯起眼睛看着哥余阖。哥余阖笑道:“明人不做暗事,亦不说大话。你们,”他蜷起一条腿,身子往后一靠,一只手搭在膝盖上指了指姬禾,又指了指不远处的大宛城,“你,还有蓝多角。一个凭着三寸不烂之舌在吾王耳边叨叨咕咕,另一个凭着不知真假的一腔热血宁愿断手也要沈羽离开皇城,若说这其中毫无阴谋,我,”他说着又笑着摇头:“是不信的。” 姬禾淡淡一笑,长叹一声,却依旧不言语。 “那日我与沈羽在窗外听得明白。国巫与吾王所言,什么……”哥余阖拧着眉头思忖许久,喃喃只道:“孤王之命?”他斜着眼睛看着姬禾,轻哼一声:“我舒余一国几百年,历朝历代总有国巫。可我总想问问,国巫所言,就真的是板上钉钉不可逆转之事么?” “自然不是。” “那国巫,又如何笃定,你所谓的孤王之命,就是真的?”哥余阖坐正了身子,定定地看着姬禾那一张苍老的脸,目光变得犀利:“若国巫不敢断言此事是真的,又凭什么以此来要挟吾王?” 姬禾干笑两声,抬眼看着哥余阖:“我从未要挟吾王。只是据实以告。” 哥余阖冷笑道:“那么事到如今,国巫是否还认为自己当日,是据实以告?” 姬禾闻言愣了愣,转而,轻声叹了口气。 “什么孤王之命,焚火之气,不过就是你们这些装神弄鬼的人借着国中发生诸事而夸大出来的说辞而已,”哥余阖不屑的瞧着姬禾,咂了咂嘴:“若你们星轨真有未卜先知之能,当日哥余野暗中勾结中州大羿,你们怎的没有占测出来?龙泽一役泽阳一族几近全灭,你们怎的没有占测出来?那牧卓心怀不轨意图造反害死了那样多的人的时候,国巫,你又在何处?” 姬禾淡淡笑了,摇了摇头,对着哥余阖如此步步紧逼的质问却也不恼,只是轻声说道:“星轨一族世代为舒余国巫,已历百年。我们有依卜占测之能,却并不如你所言,可未卜先知,断定吉凶。”姬禾指了指广袤无云的天空,舒了口气:“成事在天。天命,不可违。我们所能瞧见的,亦不过是苍茫浩瀚之中那极细小的一角儿,从来都不可能洞悉全貌。”他苦笑着,眼光变得混沌迷离,长长的叹了口气,哑声只道:“而有一事,小兄弟所言没错,我虽为国巫,却并未对一国江山尽全微薄之力,我虽能占测出一丁半点儿的事儿,自己心中,却仍有疑惑。我如今此来大宛,便是要弄清楚我心中迷惑之事。” “那可是巧了,”哥余阖也朗声一笑:“我此来大宛,也是要弄明白我心中疑惑的事儿。只是不知,我之疑惑,与国巫之疑惑,会否是同一件事。” “是或不是,总都是会殊途同归。小兄弟只信我一句,老头子虽然做过了一些错事,却绝不是十恶不赦意图毁我舒余之人。我心向吾王,此事,从未变过。” 哥余阖站起身子,拍了拍身上的沙子,抬眼看着不远处的大宛城墙:“那倒是好极了。若国巫愿以诚待我,他日到了皇城之中,在八步金阶之下,我也愿为国巫美言。”他说着,低下头看了一眼姬禾,复又笑道:“不过我看国巫,似也不须得我去做这些事儿吧。” 姬禾佝偻着身子咳嗽了两声,缓着步子边笑着便到了马车近前,拉起缰绳定了步子。抬眼看着天空之中那毒热的日头,轻声叨念了一句:“五月了,再过不久,此处又要变天了。待得早冬到来,纵不知,又会如何。”他说着,却远远瞧见大宛城处缓缓而来一队骑马之人,在热气蒸腾之中那些身影摇摇晃晃隐隐约约,他只叹道:“来了。” 哥余阖抱着胳膊站在他身边,听他所言,不屑只道:“该来的总是会来,来了到也好了。省去了我许多的麻烦。” 姬禾眉头微蹙,苍老的面上浮起一抹痛楚纠结之情,兀自咕哝了一句:“几十年了,许多人都变了。” 他二人话不几句,那一行人已然到了近前。为首的竟是蓝多角。 哥余阖瞧着蓝多角那瘦削苍老的样子,又看着他断手之处藏在袖子里,便是轻哼一声也不言语。蓝多角翻身下马,快步走到姬禾面前,躬身拜了拜,只道了句:“方才有人回报只道此地有人来,却不想是国巫来了。”他起身,却又见哥余阖正在一旁,面色微微一变,却复又微微欠身,道了一句:“哥余公。” 哥余阖扯了扯嘴角:“蓝公多礼了,这称呼奇怪的很,公来公去的,不是我哥余一族的作风。” 蓝多角笑道:“哥余一族重归舒余,自然按国律为公。这礼,总是失不得的。”他说着,又道:“国巫二位千里而来,路途劳顿,随我回去先行休息。” 姬禾点了点头,也不多说,只是与哥余阖二人跟着蓝多角上了马,往城中而去。一路被蓝多角引到了府中,刚一落座,便要了两壶酒,径自咕咚咕咚的喝着。直到把这一壶酒都喝完,才搂起袖子擦了擦嘴,长长的舒了一口气:“若这世间还有什么好酒,便就是大宛的青葡酒了。总不能忘,总不能忘。” 哥余阖只是径自饮酒,一条腿踩在凳子上,大喇喇的坐着。听得姬禾说,也不言语,那一双鹰一般的眸子却一直从蓝多角与姬禾面上扫来扫去。他却没忘自己此来究竟是做什么的,姬禾对自己所言看似坦诚,蓝多角之招待瞧来热心,可他却总觉得这二人之中还有更多的事儿,而这事儿,就不知姬禾会否有胆子当着他的面说出来了。 是以他唯有静静地等着。 “国巫今日此来,”蓝多角端着酒杯,看向姬禾:“可是吾王……” “并非吾王要我来。”姬禾打断了蓝多角的话,嗽了嗽嗓子。 “那……”蓝多角不明所以地看向哥余阖,而那面上的不解却在碰上哥余阖的目光之时忽然消散,转而又笑道:“那小侄却不知……” 姬禾只道:“我今日来,是为了些旧事。”他看了看哥余阖,又转而看向蓝多角:“哥余小弟,怕我年迈体衰,路上出些什么岔子,是以一路送我过来。小角儿不须介怀。你叔父何在?” 蓝多角愣了愣,只道:“叔父先我而回返大宛。有些事儿,是吾王嘱托,他自然亲力去办。如今他在昆边,每隔半月回来一次。算算时候……”他沉吟片刻,“过不两日,便会回来了。国巫,是来寻叔父的?” “不止是寻他。”姬禾含笑看着蓝多角:“也来寻你。” 作者有话要说:旅游归来的我想一条咸鱼…… 第220章 西陲之事(中) “不止是寻他。也来寻你。” 姬禾这一句看似平和却又交杂着无尽含义的话让蓝多角不由得愣了愣,便是手中的酒杯都微微一晃,星点儿的酒液滴落在面前的矮几上时,他扯了扯嘴角,淡淡一笑。放下手里的酒杯,甩了甩左手的衣袖,略显了些笨拙的将矮几上的酒液擦了擦,口中干笑几声,缓缓言道:“这暑热的天气,怕是一直要到月末才能有所缓和。六月之后,寒风骤临,西陲的日子,便不好过了。如今,小角儿已然成了个废人,国巫寻我,还能有什么紧要的事儿呢?” “断去一手,远谈不上废之一字。”姬禾依旧淡淡笑着,目光柔和的看着蓝多角:“然,小角儿可曾想过,这断了去的一手,是值,还是不值?” “断手保命。”蓝多角苦笑叹道:“又有何不值呢?” 姬禾哈哈一笑,悠哉的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放在面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闭着眼睛颇为享受的哼了一声,缓缓将酒喝下,咂了咂嘴:“看来,小角儿也知道了些许的事儿。既如此,咱们不若寻个安静的偏房,坐下来,好好地把酒言欢一番。”他说着,睁开眼睛看着蓝多角,虽带着询问之意,语气中却竟是从未有过的坚定与果决:“如何?” 蓝多角顿了顿,面色有些僵硬的看了看姬禾,又转而看了看哥余阖。但见哥余阖依旧径自喝着酒,颇有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他沉静片刻,当下一笑:“国巫与哥余公远道而来,一路劳顿,定然饿了,我吩咐下去,咱们,先吃些东西,再说正事,可好?” 哥余阖眯着眼睛瞧着蓝多角,依然不说一句。姬禾却笑道:“好,说起这话儿,老头子的肚子确实也饿了。那便先吃东西,小兄弟,意下如何?”他说着,转向哥余阖,目中带笑地看着:“这西陲景色不若东余,不过却也别有味道。小兄弟,也可随处逛逛,兴许,能寻到些东余见不着的景色。” 哥余阖挑了挑眉,当下笑道:“好极。我也不是很饿,如此,我先去外头溜达溜达,只是不知蓝公……” “哥余公想去哪里,我可差人带你去瞧。”蓝多角点头只道:“这城不大,有个一时半刻,也就尽收眼底了。” 哥余阖起身摆了摆手:“我独来独往惯了,若蓝公真派些人跟着,我倒不自在。”言罢,转身出了正殿大门,不消一忽儿便没了踪影。 蓝多角面上晃过一丝微不可查的忧虑之色,眉心微蹙地看向姬禾:“国巫……您这是……” 姬禾抬起手对着蓝多角摆了摆,开口只道:“小角儿,你久居西陲,做这大宛族公也近二十载了,应该知晓,在你我脚下,这昆东大宛之中,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这些秘密,有的,已逾百年之久,有真,有假。”他长长的吁了一口气:“可假的,总归都是假的。总有一日,会从这一片黄沙之中,显现出来。有些事儿,国事容得,也有些事儿,国事,容不得。而我今日要与你说的这些,”姬禾轻哼一声,跺了跺脚,指了指地面,哑声言道:“沙子,是盖不住的。” 蓝多角面上的肌肉抽动几下,听得姬禾所言,想笑,却又再也笑不出来。只是静静地端起酒杯,兀自的喝起了酒。 “哥余小兄弟功夫卓绝,”姬禾又道:“小角儿切记不可动什么别的念想,若是被他发现,你派了什么人去昆边寻蓝越,只怕这事情,会闹得更大。” 蓝多角周身一抖,当下拧紧了眉毛,摆了摆手让周遭侍从退下,那殿门关上许久,才吐出几字:“小角儿过往以为,国巫与叔父,心思是一样的。” 姬禾却笑:“我却以为,小角儿,应与我,是一样的。” 蓝多角痛苦的闭上眼睛,将酒杯重重放下。 一声不轻不重的声响之后,他长叹一声:“叔父,与过往不一样了。” 姬禾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似是早就猜到了这件事儿,却不再说,只是静静地看着蓝多角。 “自我回返之后,只见过他几次,”蓝多角微微摇着头,目光中满是不解与迷茫:“可每一次,我都觉得他……与过往的蓝盛,越来越不像一个人。他变得怪异……暴戾……甚至……”蓝多角顿了顿,叹道:“甚至癫狂。”他困顿的看向姬禾:“这些事儿,我知道的少之又少,可伯父若要问,小角儿愿将所知尽数相告。只是……只是那哥余阖……” “哥余小兄弟为人光明磊落,虽喜剑走偏锋,于国于吾王,皆无二心。”姬禾打断了蓝多角的话,“你我今日所说之事,他日与蓝越所说之事,他,”他微微一笑,轻轻敲着一旁的桌子:“须得做个见证。”他说着,看着蓝多角那愈发犹疑纠结的面色,复又言道:“小角儿,人难免犯错,但错了一回,便不可再继续错下去。很多事儿,今日,必须要拿在这台面上说了。再晚些,我只怕你大宛一族,都要不保。” 蓝多角惊得惶然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姬禾:“伯父,吾王真的会……” “小角儿方才所言,你叔父变得与过往不同了。”姬禾轻笑一声,抬眼看着他:“难不成你以为,吾王,还是过往的公主桑洛?” 蓝多角惊得倒吸了一口气,片刻,却又点了点头:“是啊……自那日……”他低下头看了看自己断掉的右手之处,此时都能感隐隐作痛:“她就变了。” “南岳一战,吾王亲征,刀光剑影之中不见丝毫怯懦,南疆诸城收复之时,俘南岳兵七万。你可知,这七万士卒,如何?” 蓝多角还未言语,姬禾复又开口:“全部坑杀。继而斩其首级悬与赤甲军长戈之上,用竹签将那首级上的双目撑开,七万人头睁着双目被长戈挑着林立阵前,就这般居高临下的直直看着,继而被尽皆抛入南岳的军阵之中。只这一事,谁不心惊,谁不胆战?南岳首将大乱阵脚,失了先机。” “可……可她……她终究还是个二十岁的姑娘……怎的会如此……”蓝多角惊恐的瞪大了眼睛看着姬禾,双唇发着抖,说话都结巴起来。 姬禾前倾身子看着蓝多角,但见蓝多角额头上已然冷汗涔涔,干声问道:“小角儿,莫要因着她的年岁,而忘了她的手段。不错,若论年岁,她在你我眼中,不过是个小姑娘,可这样的一番心思,这样的一番魄力,伏亦牧卓之辈自不必说,便是先大兴帝,当年的老先王,又或是你的叔父我的好友,战神蓝越,他们,可使得出来?” 蓝多角只觉周身发汗,额上的汗珠顺着面颊滑下,想要伸手去拿酒杯,那手却抖得不成样子,怎的都拿不稳。 “小角儿,如今的吾王,是真真正正的天命之王,她骨子里流着的,是勇猛善战的轩野族人的血,她受尽了委屈与疏离,骨肉同胞的背叛与陷害,她能隐忍至今,心中那一股怨恨总有喷薄而出之时。而你与我,偏就阴差阳错的因着某些事儿,把不该有的罪责加诸沈羽身上,已然触了她的逆鳞。若她知道,谁想打这舒余一国的主意……”姬禾冷笑一声:“你却说说,她,还容不容的下你大宛一族?” 蓝多角周身一个机灵,不自觉的打了个寒战。面色更是凝重非常。死死搅着眉头叹道:“可我大宛一族,世代衷心,从未打过舒余一国的主意啊!” “我信你从未有过这般想法,更信你当日在皇城所言焚火之气一说,皆发自肺腑毫无私心!”姬禾站起身子,声音变得大了起来,“可若你所相信的一切,皆是虚假呢?若是有人因着你耿直忠义,有意引你行这不正之途呢?到时事情败露,你便是有百口,又如何说得清?” 蓝多角身子一晃,歪歪斜斜地靠在了座上,面如灰土,双目之中更显了绝望。他怅然至极的吐了一口气,虚极了的说道:“伯父之意,看来此事是藏不住了……” “我说了,许多的秘密,沙子,盖不住。”姬禾微微摇了摇头,“哪怕它横亘百年,这条规则,永不会改。”他直直地盯着蓝多角,眼光锐利地似是能洞察万物:“小角儿听我此言不觉慌乱,看来,你所知道的,远比我想的还要多。”他说着,竟自嘲一笑,“没想到,姬禾活了这么多年,自诩能看透这世间万事,能占天卜地,却在这样的一桩事上,被瞒到了最后。我为国巫数十载,却在这最后关头,险些,成了罪人。小角儿,你既知道了这许多的事儿,为何……不与吾王直言相告?” “我……”蓝多角苦恼的靠在座上,极为沉重的吐了口气:“我只是有所察觉,并未发现真凭实据,是以,我在昆边新城之中,安插了自己的眼线,上月……上月他回报与我,”蓝多角死死的拧着眉,虚脱般的斜斜靠着:“叔父……又做了一件错事……” 姬禾闻言一愣,口中碎碎叨念:“又是一件错事……又是……错事”,他叨念许久,忽的踉跄着步子到了蓝多角近前,弯着身子揪住他的衣领急问:“那媚姬所生,是男是女?” 蓝多角苦笑:“是男是女,而今,都不重要了。” 姬禾浑身一抖,推开蓝多角大吼一声:“糊涂!糊涂啊!” “我猜着,蓝公怕是并不糊涂,只是被骨肉血亲之情,蒙蔽双眼罢了。”哥余阖的声音从横梁上传来,惊得二人一愣,姬禾重重一叹,蓝多角更是如脱了力一般,动弹不得。 哥余阖自上跳下,拍了拍身上灰土,轻叱一声:“真是精彩极了。不虚此行。蓝公,看来今日这一餐午膳,咱们,还未到时候享用。事情已然到了这个份上,还是听国巫一言,寻个地方,好好的,说一说吧。” 蓝多角重重一叹,扶着座椅晃悠着站起身子,面色惨白,缓步绕过矮几,哑声说道:“伯父与哥余公,随我来吧。” 作者有话要说:嚯,你们蓝氏一族,秘密真多! 第221章 西陲之事(下) 姬禾二人随着蓝多角出了门,本以为会随着他往个偏僻安静的所在去,却不想蓝多角带着他们上了马,一路出了大宛城,往西北霜雪林的行宫而去。 对哥余阖而言,这行宫并不陌生。当日,他便就是在这行宫之中,将桑洛掳了去。然他却不知,为何蓝多角要带着他们往此处去,心中这才忽的隐约猜测,当年渊劼,率众来这霜雪林秋猎,又在行宫之中停留数日,他当日寻了许久,总寻不到渊劼所在,或许,这行宫之中,还存了更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转看姬禾,却瞧着他丝毫不怪,当下心中便又笃定,这老头子,定然知道的更多。 哥余阖不由轻笑,心中暗自揶揄,这几个老不修,表面上看来道貌岸然一个个公忠体国的模样,却又不知道用着什么样的法子,做了多少旁人不知的勾当。如今看来,桑洛若想安安稳稳地坐在八步金阶之上,除了要防着中州与南岳,国中诸事,更是纷繁复杂。眼看着离那行宫愈发的近,他却觉得更是有趣。他倒不怕这二人合谋起来陷害自己,方才看姬禾与蓝多角的样子,还真不似是在做戏。如今,也只能且行且看,听听这蓝多角与姬禾,还能说出怎样的惊天秘闻。 几人纵马入了行宫之中,直到正殿之前才翻身下马。哥余阖左右观瞧,但见行宫之中左右无人,竟连半个大宛城卫都不见。不由得微微蹙了眉,却也不问。跟着蓝多角与姬禾入了正殿之中,从正殿偏门行入廊道,在这冗长又狭窄的廊道之中兜兜转转,穿来穿去,约莫走了半柱香的时候,竟入了个杂草丛生的庭院之中,又在这庭院一角瞧见了个一人可过——极为隐秘的石门,蓝多角站在门前,单手搭在这石门之上,便不再走,只是神色肃穆地看着姬禾与哥余阖。 “此地,除去历代先王与我大宛族公,再无旁人来过。”蓝多角眼神之中闪过一丝怅然,“今日,我带你二人来此,已违背了大宛族训。” 姬禾了然的点了点头,看着蓝多角只道:“此处,莫不就是……” 蓝多角未等他说完,便点了点头:“是以,还请二位,今日所见,切莫与旁人提起。” 姬禾神色一凛,当下后退一步,跪下身子,对着这石门叩首三次。哥余阖不解地看着,也不动弹,只是挑了挑眉:“瞧起来,这里头,定有个什么更厉害的物事,才引得国巫如此?” 姬禾起身,一手握住哥余阖的胳膊,紧紧地握了握,面色凝重的说道:“小兄弟,此地,是我舒余一国皇族最大机密所在,更关乎我一国国运。之后你所见所闻,万望小兄弟,守口如瓶。除却吾王,万不可与旁人说起。” “那是自然,”哥余阖笑道:“哥余阖不是个爱嚼舌根子的人,我应承二位,除却吾王,必不会让旁人知晓。可……”他轻声一笑,眯起眼睛瞧着蓝多角:“可若是大宛一族,真做了些什么危及吾王之事,我也不会坐视不理。蓝公,可莫要怪我。” 蓝多角沉重的吐了口气,对着哥余阖微微欠了欠身,抬手用了几乎周身的力气,将那石门慢慢推开。 三人从石门之中步入其中,但见这石门之中,又是一个不大的院子。院子边缘之处,又是一道两人多宽一人多高的黑色石门。只不过这石门,比起方才那石门,但看便知是新建起的,再看一旁墙壁,还带着巨大斑驳的裂痕,似是此处,曾经被什么人毁坏过。 哥余阖瞧的不耐:“这一道门又一道门,难不成你大宛一族,要当舒余的王?在这行宫之中,还效仿了这极不像样子的皇城三道门不成?” 姬禾却不言语,只是踉跄着步子走到那崭新的石门之前,抬手触摸许久,拧着眉头转而看向蓝多角,便是双唇都发了抖:“此地……是……是让他……毁了?” 蓝多角点了点头。姬禾又道:“便就是因为……伏亦与牧卓二人皆非真王?”他说着不由叹道:“当日,你只说他开了天元祭阵,却并未提起他竟然将定国石……” “先王多疑,性子乖戾,那日,又逢……”蓝多角说着,看了看哥余阖:“哥余公掳走公主,落毒王子……先王一时之间便将这所有的事儿都怪责在定国石上,任我如何劝阻都毫无悔意。这石室被毁之后,只留了这满地残垣断瓦,当日,是我一人扒开碎石瓦砾,从其中,寻回了仅剩的一块定国石残块。”他走到石门之前,细细的从石壁上摩挲过去,“但我自皇城回来之后,却见此地已然被从新整修。想来,是定国卫所为。” “定国卫世代护定国石,又能回来整修石室,何以当日,不阻拦,”姬禾不解地看着蓝多角:“还要帮他?” “定国卫世代护石不假。”蓝多角苦笑:“却也要依王令而行。但王之令,便是定国石,也可毁得。” “嚯,”哥余阖抱着胳膊,听着二人说着自己以往从未听过的话儿,到了此处不由嗤笑一声:“你们说的这定国卫神乎其神,可守不住石头,那还当得哪门子的定国卫,想来,也不过如此。” “哥余公,慎言。”蓝多角微微摇头:“定国卫百年传承,便是我,也从未见其样貌真形。他们承继数十代,自有他们自己的行事法则,他们知道的,怕是比咱们谁都要多。” “哈,”哥余阖复又笑道:“如今定国石都毁了,修了这里又能怎样?” 蓝多角苦笑一声,从怀中摸出了个极小的铜铃,闭目轻叹。许久,开口只道:“还请国巫与哥余公,俯身跪地,紧闭双目。任何动静,切莫睁开眼睛观瞧。” 哥余阖愣了愣,本欲再说,却被姬禾拉着跪了下来,只得叹了口气,伏在地上,闭上了眼睛,侧耳细听。但听着蓝多角似是将那铜铃微微晃着,铃声闷闷的,不似一般的铃铛一般清脆,却直灌入耳中,久久不去,竟还觉得有几分的晕眩。而这铃声每想一声,便能听得一些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更觉周遭有一股寒气掠过,让人周身颤栗汗毛竖起。 这感觉难以尽述,但却又让人觉得心惊胆战,可怪的是,却并无杀气。哥余阖心中好奇,便就想要睁开眼睛去瞧,他琢磨着只不过是微微睁开眼睛,伏的又低,总不会被人瞧见,可惊得发现,自己的双目似是被粘上一般,怎的都睁不开。便是身子,都如同被钉在地上一样,动弹不得。 不知过去几声铃响,只听得巨石嘎啦声,而那脚步声与铃声,便即停了。他身子一歪,竟觉得周身无力,歪倒在地,紧接着便是一股寒潮之气从石门之中窜出,扑面而来。 他躺在地上缓了缓神,过了半晌才觉得周身力气恢复,爬起身子晃了晃脑袋,正瞧着蓝多角与姬禾正靠在那大开的石门边上,定定的看着他。不由说道:“你这用了什么样的诡怪法子,方才……” “哥余公不必再提。”蓝多角轻声说道:“我之前言明,十二定国卫深不可测。方才,哥余公定是心中生了些不该有的念头,才会如此。幸而你功力深厚,不然,若是换作常人,怕是要昏过去几日几夜了。” 哥余阖冷哼一声,指了指那大开的门:“眼下,可是要进去吗?里面,可还有什么怪异的东西?你可提前与我说好,省的我这好奇的心思泛出来,又要招惹些不该有的事儿。” 蓝多角笑道:“哥余公心中澄净,不对舒余一国生出什么不轨之心,定然不会有什么不该有的事儿发生。” “呵,”哥余阖冷笑道:“若说什么不轨之心,那眼下你我三人之中,真要进不去的,怕只有蓝公你吧?” 蓝多角苦笑摇头,不再言语,领着二人入了石门之中。三人一入,那石门复又自行关闭,再没了动静。 二人一路随着蓝多角到了内中,但见尽头一个散着寒凉雾气的内室,又是一道石门紧闭。而三人所在,与这内室之间,隔着一条瞧不见底的沟壑,沟壑之中白气升腾,根本瞧不清楚这底下究竟有什么。 蓝多角站定步子,开口只道:“不可再走了。”言罢,引着二人往左一拐,步入左边的一处平坦之处,不知按了哪一处的机关,恍惚几声轻响,四盏油灯应声而亮。不大的地方,唯有一个箱子端端正正的摆在那里,再无其他。 姬禾对着那进不去的内室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这才与蓝多角二人席地而坐。长长的叹了口气:“老头子活了这么久,今日能入得定国石室,已然,不枉此生了。”他说着,看着哥余阖:“小兄弟能入此间,亦是莫大的缘分。” 哥余阖却不觉有多大的缘分,只是觉得怪。自方才到如今,他都觉得周身不适。只觉得四处寒凉,毫无暖意。便是这油灯亮着,都觉不出一丝一毫的暖。听得姬禾所言,便道:“既然已经到了地方,那么咱们的事儿,可开始说了?” “此地,乃轩野皇族历代真王择储之地。定国之石,关乎舒余一国国运。”蓝多角声音极轻,幽幽说道:“我蓝氏一族,世世代代都要护着这定国石,守着这一方石室,除非真王来此,旁的人,更不可自行打开。而今,我违背族训,将二位带入此间,自知总是难逃报应,但……国运衰微,有人妄图祸国。这一番大任,我丝毫不敢疏忽。唯有走此一路,方能再见生机。”他说着,站起身子,打开那角落之中的箱子,从内中拿出一卷古旧的纸,抖着手递给姬禾:“自我继大宛族公以来,便接了这族中密卷,伯父与哥余公可瞧一瞧,这密卷内中,写的是什么?” 姬禾小心翼翼地将卷轴摊开,但见这古老泛黄的卷轴之上字迹斑驳,姬禾拧着眉头眯着眼睛几乎是趴伏在这卷轴之前,干哑苍老的嗓音轻声叨念:“世代护石,以定国体。亲持镇铃,以开石室。力护舒余,以祈真王……” 哥余阖瞧不太懂这卷轴之上的闵文,只是兀自抱着胳膊听着,却听着姬禾声音越来越小,正要低头去看,却听得姬禾嘶了一声,怪异言道:“这……这不对啊……” 蓝多角苦叹只道:“伯父看来,也在你星轨之中,寻到了与过往不一样的说辞吧?” 姬禾迷茫的捧着着卷轴来来回回又看了几遍,复又摇头:“这可怪了,大宛与星轨,相隔万里之遥,何以会……” 哥余阖听得不耐烦,“你们莫要在我面前打这听不懂的哑谜,是欺人瞧不懂闵文,学的书少吗?” “当日,我曾与伯父谈起,沈羽见天元大祭,身上便沾染了焚火之气,这焚火之气,最害真王。”蓝多角叹道:“想来,此事,哥余公如此好奇的人,应也听见了。”他看了看哥余阖,瞧着哥余阖不置可否的挑了挑眉全当认了,便又将目光定在姬禾手中的卷轴之上:“我之所言,皆是这古卷之中一字一句明明白白写着的。伯父,为星轨中人,你族中流传下来的策星遗录之中,应也有此记载。” “不错。”姬禾面色显得有些难看,干声只道:“是以,当日我对你所言,毫无怀疑。” “伯父,是如何发现,内中有异的?” “那日……沈羽去后……”姬禾放下卷轴,长声一叹:“我看着吾王日日难过,又觉沈公可怜,只怕这长此以往,会害的吾王总有一日疏忽了皇城中事,是以,那日之后,我便在占天楼的书阁里,将过往的书又一本本的翻出来瞧。怪就怪在,我竟在书阁之中,寻到了又一本策星遗录。”姬禾拧起眉头,言语变得肃穆起来:“策星遗录只在星轨中人继任国巫之时,才可入星轨天书阁之中翻阅,是我星轨最要紧的东西。而我却竟在皇城的占天楼中发现此物,自然心中奇怪。细细翻阅。”他说到此,轻哼一声:“却不想,我在这皇城里的策星遗录中发现的有关天元祭阵焚火之气一说,竟与我当年在星轨中瞧见的,全然不同。” 蓝多角点了点头,复又起身,从那箱子之中拿出了另一卷卷轴,放在姬禾与哥余阖面前,仔细小心的摊开,抬手指了指内中的数行闵文:“伯父所见,可是这样的?” 姬禾凝目观瞧,不过片刻便倒吸了一口凉气,瞪大了眼睛看着蓝多角:“正是这样!” 哥余阖自看不懂,却也听明白了二人所说的话。这分明就是不知是谁,用假的将真的掉了包,让这两个耿直的老头子上了当。可这里面写的究竟是什么,他却不懂,当下急问:“这写的究竟是什么?” 姬禾伸出手指,一个字一个字的点在卷轴上,缓缓说道:“天元火焚,帝王为之,而其气害自身,为焚火之气。焚火之气,不祥之兆,害人害己,非不得已而不为,为族公者,劝王谨慎行止。若开天元,龙气自伤,轻则殒命,重则祸国。若至祸国,则源自东。” “害自身?”哥余阖愣了愣,当下便明白了,双手一拍言道:“好啊,折腾了这么几个月,原来这焚火之气并未在沈羽身上,而是早就在那老不死的渊劼身上了?”他说着,不由又笑:“害人害己,这渊劼,怕是倒死都不知,自己做了什么样的糊涂事儿吧。” 蓝多角闭目而叹:“哥余公,这事,诡异之处还不止在此。” 姬禾沉静片刻,复又问道:“小角儿,是何时发现这卷轴有假?” “我此前说过,我断手回返之后,惊见这石室复又修缮,便心觉怪异。当日曾入内观瞧。便就在此处,瞧见了它。”蓝多角指了指那大开的箱子:“过往,我族中这卷轴,也放在箱中。只是这箱子,却不在此地。而应在偏室之中。我本以为卷轴早就随着定国石一起被毁,而今瞧这箱子换了位置,便觉奇怪。打开之后,惊见两个卷轴就在其中。翻开查阅,惊诧自不必说。只是……”他皱了皱眉,“我回返之后重伤,一直是蓝越照顾。可蓝越同我说起,我叔父有一日回返大宛,翻箱倒柜每一处细细找寻,不知是丢了什么重要的物事。便是连我,都不曾来看望一眼。” “是以,你心中怀疑,是蓝盛,拿走了卷轴真迹?”姬禾不解地问道:“可……可便是蓝盛当年曾经拿走了这真迹,皇城之中的策星遗录,星轨之中的策星遗录,又该如何解释?” “叔父素来关怀我。”蓝多角叹道:“他之所为,实在奇怪。可我也不敢妄加揣测。只是自那之后,叔父的脾气变得极其古怪,我才派了人往昆边一探。直到……”他苦痛的叹了口气:“直到探子回报,他……他将媚姬与她所生婴孩儿杀了,这才觉得有事要来。” 姬禾心头一颤,试探地问道:“你可知,那婴孩儿,究竟是男是女?” 蓝多角苦叹许久,看了看二人,半晌,言道:“是个男孩儿。” 姬禾拧紧了眉头,频频摇头,复又言道:“小角儿,我再问你一句,你要老实答我。” “伯父明言,小角儿如今,知无不言。” “我闻,昔日女帝桑洛起势之时,蓝氏一族力护左右。那时,你们如何断定,桑洛,便是一国真王?” “当日,伏亦借昆边火焚一事降罪蓝氏。”蓝多角低垂眼睑,回忆只道:“大宛一城百姓皆受牵连,我正苦无对策,叔父忽然到访。只道国中要有大事发生,命我率人离开大宛,随他往南,去寻叛军为国除之。不想途中,正遇女帝与沈公被辰月教人追赶,便将其二人救下。”蓝多角说着,转头看了看那紧闭的石门,“定国石被毁,是国中大事,更是国中秘事,那时,我曾在残垣瓦砾之中寻得残块,便一直带在身上。叔父在为狼首之前,便是大宛族公,此间之事,他心中明白。但见公主之后,他便与我直言,如今既然伏亦牧卓皆非真王,或许天生祥瑞,要女帝来救,便让我去用定国石,请公主一试。果不其然,公主桑洛,正是天选真王。”蓝多角说着,怪异的吸了一口气:“可想当日,叔父对如今舒余,是立下大功的,何以如今……变得这样难以捉摸。” “若你所言属实,”姬禾轻哼一声,摸了摸胡子,微微摇起了头:“那他,怕在那时,就已然难以捉摸了。”他抬眼看着蓝多角,目光混浊:“真王一事,是我告诉他的。他,是有意引了你去南疆。他并非是真的要去寻叛军,他要找的,就是当今女帝。”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是7月31号,是《卸甲》一周岁的生日……也是,蓝氏一族惊天秘密要揭开的日子。嚯,你们蓝家真是不得了。 第222章 古族重现 蓝多角听得瞠目结舌,周身都在这寒气之中发起了抖,双唇哆嗦着,几乎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儿。 姬禾长叹一声,整个人似乎更加衰老沧桑,伏低了身子咳嗽数声,许久,只是淡淡的吐出两个字,不断重复:“天意……天意啊……” “天意?”哥余阖冷笑道:“国巫,是想用这两个字,免去你身上的罪责?还是想用这两个字,解释这所有的事儿?” “都不能。”姬禾干笑一声,“此事与我,有脱不开的干系。千丝万缕,罄竹难书。当日,我占测出两位王子皆非真王,便一直心存疑惑,不知这占测之中,究竟出了怎样的纰漏。直到那一日在姚余祖庙之中见到公主,豁然开朗。而后,皇城惊变,牧卓假死,太子登基,桩桩件件,犹在眼前。先王去前,曾诏我入皇城,问我究竟谁才是天选真王,那时,我已知龙气早已不在城中,转而,往西而来。以我对先王了解,若我们所有人都能瞧出公主聪慧果决,异于常人,他又怎能容忍这样的女儿留在皇城之中,留在伏亦身边?”姬禾轻哼只道:“旁人猜不出,我却想得到。若想剪除后患,唯有将公主放逐。而昆边,确是个极好的地方。恰逢蓝盛就在昆边寒囿,我于心不忍,便传信与他,信中让他多加照拂,以图日后安宁。” “可……伯父信中,难道提及了真王之事?”蓝多角不解的看着姬禾:“所以我叔父才……” 姬禾摇了摇头:“只字未提。直到后来辰月教乱,伏亦不顾劝阻执意往定国台国祭。我心中不定,便复行占测,却见龙气隐约在南,想及当日昆边火焚之事,定是蓝盛为护公主周全所为,便心中笃信,他也愿护轩野血脉。是以,我才又传信与他,告知他公主或为天选真王。让他快些想法子寻到公主,尽力护其周全。”他说着,重重叹道:“我与他相识几十年,自认为了解他为人,断不会做出祸国之事。惠王生前,乐善好施,百姓交口称赞,他又怎会做出有违惠王名声的事儿?却不想他竟真的能痛下狠手,杀了媚姬与那孩儿,媚姬是南岳细作,死有余辜,可这孩子……总归……” 姬禾无力的坐正了身子,长长的舒了口气:“如今看来,他心中那一股火,至今未消,对先王之恨,仍旧未灭。” “吾王信他,将这样重要的事儿托付与他,”蓝多角闭目苦叹:“此事,我大宛一族,如何对得起历代先祖。” “女帝心善,纵然伏亦数次对她下了杀手,但总归念及这孩子是轩野一族血脉,未尽杀绝。”姬禾只道:“只可惜恩怨轮回,说不清对错。” “可……”哥余阖皱着眉,不解言道:“可便是如此,你之所言,若说的通,那他便就是想借女帝之手,除去伏亦与牧卓。如今二人皆已除去,那媚姬所诞下的男婴也被他所杀,女帝如今高坐王位,难不成,他还要加害吾王?”哥余阖思忖片刻,又道:“若他真想将渊劼后人赶尽杀绝,当日在昆边,岂不是最好的动手时机?便是在昆边之时他有意留着后手,可大事成后,他亦有许多的机会与吾王独处,或借商议国事,或借着什么由头都好,还怕没有机会?” 他说话间指了指地上的卷轴:“还有,依你们推断,这假的卷轴,是蓝盛所偷换,他要偷换,那便是说,在……”哥余阖看了看蓝多角:“在你继任大宛族公之前,定就换了。多少年过去了?想来,他在有能耐,也断不能未卜先知,又是怎的就能在几十年前,知道渊劼会开天元祭阵?”他又看了看姬禾:“而皇城之中你的那什么……什么遗录,又该如何解释?” 姬禾与蓝多角听他所言,更是眉头深锁,亦不知究竟如何作答。 哥余阖又道:“眼下的事儿弄的七八分清楚,可我想要知道的却依旧没有眉目。”他双手一摊:“我纵不管这蓝盛究竟是好是坏,是想报仇还是想谋逆,可他为何要想尽了法子将沈羽遣返泽阳,不让她留在皇城?若他只为报仇,何苦大费周章的将矛头直指沈羽?便是沈羽功夫卓绝,可在女帝身侧护着,可就算没有沈羽,这皇城禁地三道门,也不是他蓝盛想闯就闯的进的。二位真不觉得,这事情蹊跷?” “哥余公所言,确实有理。”蓝多角沉吟半晌,摇了摇头:“此事,越想越觉复杂。按理,不该如此。” “我想……”姬禾蹙着眉头,说的极慢,双手交握在一起,两个拇指轻轻的绕着:“我想……或许,这两样东西,皆非我之一辈所偷换。” “伯父之意,是说,这两样东西,早在你与叔父之前,就被……”蓝多角倒吸了一口凉气,看着姬禾的模样,试探的又问道:“难道……比……你们还要早?” “无论是这定国石室,还是皇城的占天楼,都非一人之力可成。这两样古物同时被造了假……”姬禾的双目眯着,目光忽的凌厉起来:“只怕,没有皇族中人的授意与遮掩,根本做不成。” “这可真是玄之又玄了。”哥余阖听得瞪大了眼睛,面上尽是不可思议:“你如此说,难不成咱们得把姚余祖庙中的先王们一个个叫起来问问?”他摇了摇头:“让我说,这些都是后话,若真与皇族有关,日后禀明吾王,再寻线索也是不难。眼下,还是要解决当务之急,我们在这里胡乱猜测也没个头绪,不若现在就去昆边,寻到那蓝盛问一问。他若说了,便给个悔过的机会,若是不说,那便拿了,送去吾王面前,我却不信,以吾王的手段,还问不出来实话。” 哥余阖说着,站起身子,拍了拍身上灰土:“在这地方呆着,周身寒冷,冻得人浑身不自在。走吧,那昆边,远不远?现在就动身吧。” 蓝多角扶着姬禾站起身子,摇头只道:“便是快马过猎墙,也要五日。过不几日便是叔父回返的日子,我们若贸然前去,不若在大宛等待。” 哥余阖冷笑道:“蓝公,你莫要说我疑心太重。听完你们方才所言,我仍是将信将疑。若蓝盛真的如此心机深重,那哥余阖想问蓝公一句,”他缓着步子走到蓝多角身前,目有深意的盯着他片刻,偏过头轻声说道:“你所言派去昆边的探子,真的……可靠吗?” 蓝多角晃了晃身子,左手用力的握住姬禾的手臂,满目惊恐的看了看姬禾,但见姬禾忧心忡忡地点了点头,当下言道:“走,马上就去。” 他口中说着,人已经先他们一步往前走了去,却又因着心绪不宁走的踉踉跄跄,姬禾佝偻着身子跟在后面,只是叹气。唯有哥余阖,抱着胳膊晃着步子走在最后,语调依旧悠闲:“已然如此了,只盼着,他可千万别跑才是。若真跑了,呵,你二人,就随我去皇城,自己跟吾王解释吧。” 三人匆忙出了行宫,策马又往大宛,刚一入城,却见蓝越纵马匆匆迎来,瞧见蓝多角,翻身而下急道:“公,有不速之客,自昆东而来。” 蓝多角本就满头的大汗,听得此言更是一愣,当下问道:“昆东?” 蓝越似是有难言之隐,抬眼看了看姬禾与哥余阖,抿了抿嘴,低头默不作声。蓝多角大惊只道:“人在何处?” “就在府中。属下,拦不住。”蓝越复又叩拜。 蓝多角那一张本就枯黄的脸上更添了几分的烦恼忧虑,转身看了看姬禾二人,只道:“咱们快些回去。”当下狠狠地一夹马肚子,那马儿长声嘶鸣疾跑而去。蓝越惶然起身,上马紧随而去。 哥余阖怪道:“昆东来了什么怪物?让蓝公吓成了这个样子?” 姬禾叹道:“多事之时,纵不知昆东人来,又要有什么大事发生了。”他擦了擦面上的汗:“小兄弟,走吧。看来,你与我这老头子,是闲不下来了。” 蓝多角一路入了府中,便是下马的时候又险些摔倒,跌撞着步子入了大门,一路吩咐着所有人等不许接近,公府大门锁门闭户,除却国巫与哥余公,旁人不得入,若是人来,便请两位往偏房之中休息片刻。 蓝越领了命,领着侍从站立府门之外,偏巧就将刚刚到的姬禾与哥余阖拦了下来。哥余阖嘻嘻一笑,面上倒是颇为乖顺的跟着姬禾随着蓝越往偏房中去,行进之中依旧斜眼看了看那关着大门的正厅。待得蓝越走后,便及说道:“国巫在此地休息,我去寻一壶酒来。” 姬禾上前一步拽住了哥余阖,哑声说道:“我知小兄弟想去做什么。旁的,我都不管,但此事,小兄弟,不可去。” 哥余阖古怪地看着姬禾:“为何?” “小兄弟可知,蓝越口中昆东之人,是何来头?为何小角儿如此匆忙惊异?” “若是知道,我也就不须出去了。”哥余阖笑道:“看来国巫,又知道?” 姬禾淡淡一笑,拉着哥余阖坐在桌边,拍了拍他的胳膊:“舒余国大,横亘不知几万里。内中宗族众多,大小不一。唯有一族,数百年来神秘莫测,世人鲜见。这一族,世代祖居舒余极西,昆山之东。它之所在,便是与这最西边的昆边,还要往西,其间隔着阿沙帕,这阿沙帕寸草不生,一年之中日日狂风呼号暴雪卷地,从无人迹鸟兽。”姬禾抬眼看着哥余阖:“我说到此,小兄弟应知,我指的,是什么了吧?” 哥余阖双目一眯,深黑的眸子之中晃过一抹复杂的神色,迟疑片刻,开口说道:“国巫所说的,难道是八族之中那最逍遥莫测的,无忧族?” 第223章 昆东白衣 此时已近黄昏,暑热之气丝毫未退,正殿之中摆放着的八个大鼎中的冰块已然化的近乎都成了冰水。却又在冰水之上,兀的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霜。似是又被什么冻住一般,晶莹透亮。 而本不清凉的正殿之中,更是透出了一股莫可名状的寒气,似有若无,隐隐约约的让人难以捉摸。 蓝多角本带了一身的汗,而今刚刚站立其中,便觉得后脊蹿上一股凉气,凉入骨髓,透心透肺。他知道这绝非什么戏法,更不是这八口冰鼎的功劳。他站定了步子,微微欠了欠身,对着面前的白衣女子,微微一拜。而这女子,也欠身回拜,道了一句:“蓝公,见礼。” “多年来未有无忧音讯,这往来其中的人,也变了许多。”蓝多角直起身子,定定地看着这女子,周身着着雪白的衣衫,而这衣衫的制式却与舒余中人大不相同。舒余常服,文雅素净,但凡公族中人贵胄子弟,衣着更加讲究,里衣、内衫,外披皆有要求。在这素底的内衫之上,会用各色彩线绣就族徽,更在左右衽间,埋有五色暗线纹路。看这女子衣着虽然素朴,却素朴的白净无一物,左右衽上细细的缝着雪狼皮毛,袖口与舒余的宽袖不同,白色锦腕扎紧,以御昆山苦寒,但只这一条,便知来者与众不同。 世人皆鲜见无忧族人,大宛一族对其却并不陌生。因着二族皆在昆东西陲,自先祖时便偶有些往来,只是过去的百年之中,无忧一族几乎销声匿迹,蓝多角,也只在接任族公之后,在书中瞧过一二,亦从长辈口中听了些端倪,知道了个大概,虽终究未能窥其全貌,总也比旁的人知道的多些。况蓝氏一族早有族令,凡昆东白衣人入城,族人须厚待,蓝越又哪里敢拦。 而此时,蓝多角的目光渐渐落在她腰间悬挂的一块通体透白的挂坠之上,分明在这不大的挂坠玉牌上,瞧见了无忧族的族徽,更在其间瞧见了两个极小的——闵文刻成的“昆冥”二字。 蓝多角微微一笑:“姑娘,可是无忧的昆冥翼使?不知,该如何称呼?” “无忧,风灵鹊。” 蓝多角伸了伸手,指向一旁客座矮几:“风翼使,请。” “不必了。”风灵鹊冷着一张脸,面容平淡无波,眼神却犀利的如同裹着冰碴子一般:“今日,我只来问大宛族公一句话。问完,便走。” 蓝多角神色一凛,本欲往座上去的步子也停了,转过身子深深地看着这年轻极了的姑娘,淡声言道:“无忧,为古八族之一,纠其渊源,比起轩野哥余二族亦不算晚,可数百年来,素来不与舒余国中事,与我大宛,也有尽四十年未有联络。却不知,翼使是有怎样要紧的事,要问?” “你既为大宛族公,应该知道,大宛与无忧,同在西陲,息息相关。共同守着这昆山之中的秘密。如今,为何要违背先祖盟约,带着无忧弃民,擅入昆东灵殿,盗取我族中灵物?”风灵鹊冷冷地盯着蓝多角,便是这口中说出的话儿如何大事,一双眸子中,依旧风轻云淡:“难道,是要反了?” 蓝多角被风灵鹊说的一愣,却也是一头雾水,不明所以地看着风灵鹊:“蓝某,不知翼使为何如此说。我从未率人入过昆东,更不知你口中所言无忧弃民与先祖盟约为何,若要说我想反……那更是荒唐……” “你既为大宛族公,自然应该知道。”风灵鹊丝毫不为所动,淡声说道:“历代大宛族公,在继任之日始,便该知道这些事。”她说着,更是颇有深意的看着蓝多角:“难道,你不是蓝多角?” “大宛蓝多角,当年在皇城之中受了责罚,自断一手,风翼使,应该知道。”蓝多角苦笑着将自己那断去的右手抬了抬:“你瞧着,我这废了一只手的老头子,能做成怎样的反乱之事?我之所言,句句属实。更何况,”他微微摇头:“若蓝多角真如你所说如此歹毒,那更要防着昆东白衣人,大宛虽然城小,可这城中有能耐的人倒也不少。便是拦不住风翼使你,也断不会让你就这样安安稳稳的站在这里。” 风灵鹊沉默片刻,忽的上前一步,抬手便拽住了蓝多角的衣领这就要扯。蓝多角一惊,当下抬手把住了风灵鹊的手,快步往后一退,他却未想到,风灵鹊这瞧起来身材娇小的姑娘家,力道比他想的要大了许多,而她那一只手,冰凉至极,没有丁点儿的温度。他本想着往后撤步之后顺势推开她,却不想人是往后撤了一步,衣领却依旧被她揪着。倒是他的左手,如同握了冰块一般的凉的发疼。 蓝多角心中忽的觉得惶恐。他并非高手,但也绝非泛泛之辈。只是这一刹那的交手,他便知道,这风灵鹊的功夫,比自己强了许多。可他却不松开手,面上也极力的压制着惊慌与不解。 “风翼使,我素闻无忧族人虽然莫测,却绝非坏人,你如此,是要在还未问清缘由之前,便要杀人了么?”蓝多角沉下面色,冷声开口:“蓝多角非你对手,可好歹也该让我死个明白。” “蓝公不须慌乱,”风灵鹊盯着蓝多角,手也依旧不松:“我只是想看看,你左肩之上的大宛族记。” 蓝多角神色一变,拧起了眉头:“翼使,这是何意?” “蓝公,”风灵鹊松了手,往后退了一步:“先让我看看吧。你所言是真是假,你左肩族记,会告诉我。” 蓝多角古怪的抬手扯了扯衣领,不明所以的看着风灵鹊许久。而风灵鹊便就如此盯着他,不动,亦不言语。 又过半晌,蓝多角轻声叹了口气,将自己的衣领扯开,有些费力的将自己的左肩皮肤露了出来。那左肩的肩窝之处,正有个拇指般小的大宛族徽。 “这族徽,我大宛族人生来便纹刻肩头。红蓝二族,族徽的颜色亦有不同。”蓝多角沉声说道:“这物事,大宛城中人人皆有。又能如何证明我的清白?” 风灵鹊走近,探着头细细观瞧,继而复又往后一退,摇了摇头:“果然,蓝公确实不知无忧中事。” 蓝多角不明就里的理了理衣服,更加迷茫地看着风灵鹊。风灵鹊只道:“立国之初,我族王女与你先祖定下盟约,共同守护昆山之玉。”风灵鹊歪着头看向蓝多角,“蓝公应知,你族历代守护的定国石,便是昆山神玉铸就。” 蓝多角大惊,纵不知这风灵鹊竟然连定国石的事情都知道,只是倒吸了一口凉气,面上尽是震惊。 “而我族中两件圣物,亦取自昆山神玉。既然同为一脉,自然需共同守护。只是我族王女不愿参与这纷繁复杂的国中乱事,可若不与你们定下盟约,轩野皇族狐疑多怪,忌惮我无忧一族旷古绝今的本事,王女恐你们日后再起战乱祸害无辜百姓,便在立国当日与你大宛先祖立下盟约。你蓝氏一族守护定国之石,而我昆山无忧弃民,则世代囚在昆边,亦有你族中人代为看管。” “昆边子民,”蓝多角恍然大悟:“便是你方才所说的……无忧弃民?” “当年昆山大战,族中有些生了歪斜念头的族众,趁乱祸害百姓,烧杀抢掠,立国之后,王女不忍将其处死,才宽恩大量,留了他们的性命。”风灵鹊目光凌厉的看着蓝多角:“按理,我所说的这些事,本该在蓝公你继任之前,由你蓝氏一族上一代族公亲口相告。可……”她的目光又移到蓝多角的肩头,“可眼下看来,上一代大宛族公蓝盛,并未将这些事告诉你。” 蓝多角但听此语,心中又是重重一沉。片刻,叹道:“当日我叔父遭逢劫难,我亦是在混乱之时承继公位。想来,事后,叔父便忘了这事了。” “忘了?”风灵鹊终于微微挑了挑眉,走到蓝多角身前紧紧地盯着他:“族公之事,百年传承。绝不会是说忘便能忘的。” “那……”蓝多角只觉得周遭寒气逼人,不由得又往后退了一步:“那翼使方才所说,定下的盟约,又是什么?” 风灵鹊面色更寒,闭眼轻叹,缓缓说道:“昔日,我族中分立两族。玉龙一族被王女逐出无忧,离开舒余,往极东而去。然,王女念及宗源血脉,终究不忍。是以当日取玉龙族首之血滴在她随身的玉戒上,以昆山之极寒而成血珀。以求日后可以此玉血珀寻得玉龙族人。”她睁开眼睛,慢慢的挪着步子,走到矮几之前,低头看着那盘中的青葡:“可轩野一氏担心这玉龙一族日后忽现谋反,危及了他们登王之事,便请王女答应,让你大宛族人与我无忧中人,共同在灵庙之中,看管这血珀玉戒。而灵庙开启之法,唯有我族掌玉祭司,与你大宛族公二人知晓。非必要之时,绝不可开。” 蓝多角听得瞠目结舌,这些事情他此生闻所未闻,更不用说什么血珀玉戒昆东灵庙,他哪里见过?可看风灵鹊的样子,绝不像在信口胡言。若她所说皆是真的,看来此事,又与蓝盛有关。 “敢问翼使,”蓝多角拧着眉头:“此事,你们是何时发现的?” “灵庙是我族禁地。旁人不得入内。而我族与你们,已数十年不曾有过联络。”风灵鹊轻哼一声:“我们本不知道。但……上月我闻东方异动,黑龙现世。才觉怪异,当即便往灵庙一探,想去看看玉龙族人是否又回了舒余。却不想,灵庙犹在,而血珀玉戒,不翼而飞。” 蓝多角低呼了一声,当下出了一身的冷汗。 “我们在昆山一处谷地之中,寻得早已被白雪掩埋的几具尸身。正是昆边弃民。而瞧他们的样子,已然死了许久了。”风灵鹊轻声一哼:“如今看来,就是你的叔父蓝盛,偷走了血珀玉戒。” 蓝多角惊得周身发了抖,却依旧迷茫不解的说道:“龙?这世间,怎会有龙?这……”他摇着头,来来回回的踱着步子,满心的纷乱:“便是有龙……这龙……这龙与你们的血珀玉戒,还有什么玉龙族人,又有什么关系?何以你就笃定……” “玉龙族人,有驭兽之能。”风灵鹊忽的转头看着蓝多角,眼眸之中晃过一丝凌厉:“离开昆山之后迁居东海,百年来,世称其为,望归。” “望归……”蓝多角瞪大了眼睛死死的盯着风灵鹊,却从她面上瞧不出任何的情绪,可他的心却越发的沉重,喃喃道:“若真如此……若真如此……那岂不是……大祸将近?” 他脑中忽的一闪,身子抖的如同筛了糠,想及古卷真迹之中所写的话儿,惊觉整个人都如陷冰窟之中:“若有大祸,则源自东。” “坏了……坏了……”蓝多角不断地摇着头:“这……这可如何是好……”他来回走了几步,当下对着风灵鹊一拜:“翼使既已出了昆东,定有法子解救。还请翼使,随我一同往皇城之中,见过吾王,再谋良策。” “我之所来,本是想寻回血珀玉戒。如今你也知道这其中的事儿,余下的,便不该我族插手。既是你族中事,便该由你去做。至于国中之事,更无暇多问。”风灵鹊低垂着眼睑,言语之中尽是风轻云淡:“我还有旁的事,告辞。” “你族王女心善,”蓝多角高声说道,眼看着风灵鹊已然走到了门口,听得此言终究停下了步子,吁了口气又道:“你无忧一族,历代都以黎民百姓之福祉为己任,而今大祸,受苦的终将是万民。翼使,大宛蓝多角,请翼使禀明你族中王女,为百姓……与我们共同进退,祛除叛逆。”言罢,躬身一拜。 “若祸及百姓,无忧中人绝不会袖手旁观。”风灵鹊幽幽说道:“而蓝盛之事,是你大宛族中事。该谁的事儿,谁去办。只盼蓝公,莫要在蓝盛身上,动什么恻隐之心才好。” 蓝多角弓着身子,心头寒凉至极。只听得门声微响,那一股萦绕身侧的寒气,终究慢慢的被暑热替代了去。 他双腿一软,跌坐在地。便是在逐渐升腾起来的暖意之中,依旧觉得冷。 作者有话要说:无忧一族这算是正式登场了。 第224章 皇城立威 六月,王驾回返神木。 国相玄书率众臣于皇城外沙子地,跪迎,经久不起。 —————————————— 桑洛坐在车中,闭目不动。 她知道这些人为何久跪不起,不过就是得了消息,知道了自己此行带回了沈羽。想及此她不由想笑。一群老臣,竟能被沈羽一个女子惊得做出这般的举动,除却愚蠢二字,她纵想不出还有怎样合适的词儿可以拿来放在他们身上。 沈羽眉心微蹙,有些担忧地看着桑洛,桑洛自往泽阳之后两月,国中诸事交于玄相与一众老臣打理,这些人,便是没有功劳,亦有苦劳。如今若是因着自己的事儿,让这两相僵持,与谁而言,都不好看。 她心中定了主意,既要随着桑洛入皇城,自然早已预料到了这些事儿,可如今事到眼前,总不能让桑洛连皇城都没有进去,便在门口起了冲突,她思忖片刻,张了张嘴,刚刚只是轻叹了一口气,桑洛便忽的抬手放在了她的手上,轻轻拍了拍:“时语,就在这里。” 沈羽反手握住桑洛的手:“洛儿,不论如何,先安抚他们才是。” 桑洛冷笑一声:“时语猜猜,这些人不想让你入皇城之中,究竟是为了一国,还是为了他们心中的忌惮?” 沈羽微微一愣,还未及言语,桑洛便前倾身子在她唇边落下轻吻:“就在这里,等我。” 说完这句,便拉开车门,从马车之中走了出来。 魏阙跪迎车外,斜着眼睛看着跪在沙子地中的这些人,额头上滴下了汗。此时他正等着桑洛的旨意,不知眼下的情景,该如何处置。便是门声一响,慌忙抬头,正见桑洛已然从车中出来,双手扶着车轼,正眯着眼睛瞧着这大太阳之下的一片群臣跪伏的情景,偏是那唇边,似是还带着一抹隐约的笑意。 魏阙惊以为自己瞧的错了,晒的晕了,赶忙低头拱手:“吾王!臣……” “魏将不需为难,”桑洛舒了口气,“我知道有些人想同我说话。那便让他来说吧。” 魏阙又是一惊。心中感叹桑洛竟能洞悉世事,所言非虚。正在今晨,玄书寻到了自己,只道待得吾王王驾到了,让自己代为禀明,玄书与司徒姜博为有要事启奏吾王。 可这般的话儿,晨间他只是一听,也应下了,却没想到玄书竟能领着城中众臣闹了这样大的事情,他径自犹豫,便是在桑洛走出马车之时,还在心中犹疑该说还是不该说,却不想桑洛开口这第一句话,便已然将自己心中纠结了许久的事儿戳破了。 他直起身子拱手只道:“吾王,国相玄书与司徒姜博为,有要事禀明吾王。”他说着,有些犹豫的看了看桑洛:“吾王可是眼下就要……” “闹了这样大的动静,若我不见,岂不是辜负了他们的良苦用心?”桑洛低头看着魏阙:“我知魏将忠勇,如今,又是我龙弩卫的大将,断不会与那些顽固不化的人同流合污。” 这话说得语气安稳,可魏阙又分明在桑洛眼中看出了一抹犹疑之色,当下言道:“臣为吾王,肝脑涂地!” 桑洛微微点头:“那便好。去吧,带了他们二人过来。我就在此处等着。” 魏阙领命,小跑而去,不过多时,便带着玄书与姜博为到了马车近前。玄书岁数本就大了,这半日跪伏加上方才小跑,喘得咳嗽了起来,待到近前,便扑通一声与姜博为一同跪落下来,颤声高叫:“臣,参见吾王!” 桑洛俯视着二人,旋即淡淡开口:“这二月之中,国中事,可安稳?” 玄书跪地言道:“先祖护佑,国中安稳。” 桑洛又道:“国中事忙,玄相辛苦。” “为国一事,鞠躬尽瘁,臣,愧不敢当。”玄书复又拜道:“吾王往泽阳两月,如今安泰而归,老臣日日担忧吾王,如今,可安心了。” “安心?”桑洛听得这话,不由失笑,转而看了看那一众趴伏在地的人,许久才将目光落在玄书身上:“若真安心,玄相便不会在此处,跪了这样久吧?” 玄书此时倒是不说话了,只是趴伏着。他身后的姜博为却直起身子拱手言道:“吾王,臣,有事禀明吾王。” 桑洛轻哼了一声,斜了一眼姜博为:“说。” “我舒余官礼律有言,王都皇城,诸公群臣行政之所也。一道门中,群臣诸公去兵可入。过二道门内,国相、狼首免胄方入。往三道门,无王之令,非卸甲者皆不可入。”姜博为看了看桑洛,低下头又道:“今,吾王与泽阳庶女同入皇城,恐与官礼律有悖,臣请吾王,命泽阳沈羽落车,寻驿馆。” 桑洛唇角一弯,便是几声轻笑。转过头终究直视着姜博为,面上却也不见恼怒之色:“姜卿,为舒余司徒,已近十五年了吧?” 姜博为微微一愣,复又趴伏在地:“是。” “这官礼律背的倒是极熟。”桑洛挑了挑眉:“却不知怎的忽然就得了耳聋眼瞎的病症?” “臣……”姜博为俯身只道:“臣并未生病。” “早几月之前,我便公知天下,泽阳一族,族公为沈羽。沈羽为泽阳之女不假,但更是我舒余八族之中的泽阳公。替我舒余安守四泽,抵御中州大羿。”桑洛轻轻的趴在车轼的横木上,淡淡地看着姜博为:“这样的事儿,天下皆知。而姜卿却说她是庶女,若不是耳聋了听不到,便是眼瞎了,瞧不见吧?” 姜博为挺直身子,面容肃穆,毫不为桑洛所言而惧:“公族之礼,该由族中嫡长子承继。若无长子,则立次子。若皆无,便由吾王亲选,以承一族宗庙之姓。此举,才是舒余礼法正轨。” 桑洛的面色微微沉了下来,眉间染上了一抹愠色:“既要吾王亲选,我认了她为族公,有何不可?亦或是,姜卿所言言外有意。是说我桑洛,不该承继这舒余江山,不配拥有这至高无上的权势?” 姜博为面容一滞,当下铁青了脸伏地言道:“臣不敢。” “吾王,”玄书跪正了身子,抬头看着桑洛:“吾王,姜卿所言或有不妥,只是沈羽,她便是泽阳之公,若就此与您入了皇城之中,只怕,真的有违祖制,群臣不服。” “有违祖制?”桑洛眯起双目:“玄相今日所言,不够谨慎小心了。” 玄书迎视着桑洛:“吾王,有些话,王知,臣知。前车之鉴,后事之师。王若执意如此,日后舒余天下,百兴效仿,破了数百年来的规矩,这一国的风气,可就……就坏了啊!” “玄相是说,我,轩野氏桑洛,坏了舒余一国的风气?”桑洛压低了声音,低着头看着玄书:“你此言,说的让我生气。” 玄书梗着脖子,闭目只道:“老臣知道,此举定触怒吾王。但吾王能应下群臣所请,老臣,愿以死谢罪!” 姜博为当下磕头:“臣,愿与玄相一起求死!只求吾王,应下群臣所请!” “群臣所请?”桑洛直起身子,双手拢在一起,看着那跪伏的众人,冷笑道:“你们二人今日所做所言,就应知道会有一个怎样的后果。既然你们说,这是群臣所请,好,”她微微一笑:“那我便要看看,是否真的是群臣,所请。” 言罢,她转过身子,“魏将。” 魏阙上前一步朗声应道:“臣在!” “司徒姜博为,不识官礼律,蛊惑人心,陷害忠良,违抗王命。”桑洛的眼神落在了魏阙那已然带了些惊异的面上,淡然开口:“杀。以儆效尤。” 魏阙身子一颤,“吾王。” “魏将,”桑洛盯着他那放在剑柄上的手:“是没听清楚?” 魏阙眉头微微一颤,对着桑洛微微一拜,阔步走到了姜博为身前,重重一叹,拔剑而出,手起剑落,不过瞬间,鲜血四溅。 众人之中一片哗然唏嘘之声。 魏阙跪地只道:“吾王,罪臣姜博为已伏法。” 玄书被溅了一身的血,当下磕头喊道:“吾王既执意如此,老臣玄书,只求一死!” “别急。”桑洛淡然笑道:“玄相还要听一听,看一看。”她站直了身子,对着这趴伏的众人高声喊道:“玄相被姜博为蛊惑,陷害忠良。玄相所言,是你们,要用此事求我。如今,我想问问诸位臣公,这真是你们心中所想么?” 话音未落,那趴伏着的众人忽的往两侧退去,不过片刻,便在这沙子地之中分列两边,竟给桑洛的车马让出了一条路来。 桑洛轻声一笑,继而又看向玄书:“玄相,看来你所谓群臣所请,不过是糊弄人的吧?” 玄书跌坐在地,摇头只道:“吾王,臣历经三朝,所做所想皆为舒余一国考量,吾王此举,只会祸害无穷。吾王须知,百年舒余,皇城之事,”他双目混浊的盯着桑洛:“绝非你一人由着性子便能掌控的。” 桑洛缓着步子走下马车,走到玄书身前,蹲下身子静静地看着他:“国相所言,桑洛受教。皇城之事能否掌控,那是我的事情。但臣子聚众抗命,便是辱没了我轩野皇族的尊严。我一人事小,可我族王权无上。”她目中划过一丝狠厉:“谁敢抗王权,我唯有除之,才能安心。” 玄书双目圆睁,终究从桑洛的话中听出了玄机,片刻笑道:“看来吾王杀人,不为沈羽。真是个立威的好手段,好手段。” “再好的手段,也要靠着玄相今日递给我的这把刀。若无你今日之举,我怕还要寻个旁的机会,”桑洛站起身子,闭目轻舒了一口气:“玄相年纪大了,不宜操劳,国相之位,该让出来了。”她微微睁开眼睛,低头看了看玄书:“玄相,你,尚有三日,安排后事。” 言罢,转身上了马车,只是低声道了一句:“累了。回去吧。”便入了马车之中。 魏阙拱手领命,翻身上马,护着皇驾一路过了沙子地,入了皇城之中。 玄书一人坐在地上,灰败的面容抽动了几下,看了看歪倒一边的姜博为,与那滚落在地的头颅,闭目摇头,苦笑只道:“是我害了你。你且放心,过不多久,我便下来陪你了。只是这舒余一国,日后如何,我总也想不明白了。” 作者有话要说:近些日子一直在生病。瘫在床上……我会尽量更新的。╮(╯_╰)╭ 第225章 为王不易 车驾入城之后,便换步辇。桑洛带了沈羽走下马车,看着半空有乌云滚滚,风中夹杂了些许的凉意,而不远处的一道门就赫然而立,想及此前许多的事儿,长长的吸了一口气。摆了摆手:“不需这些了,我想走走。” 魏阙拱手只道:“偌大皇城,眼下似有雨来,吾王……” “魏将,”桑洛打断了魏阙的话,“让外面的臣子们都回去歇着吧。这两日,若无什么重要的事儿,不须来朝了。” “是。”魏阙领了命,看了一眼身边副将,副将当即拱手而去。 “旁的侍从们也遣走吧,我不喜人多。” “是。”魏阙想了想,又道:“臣,送吾王与公,往三道门吧。” “外头还有些事儿,须得魏将处理。”桑洛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魏阙:“此事,务必办好。我有沈公在侧,不会有事。” 魏阙当下心领神会,知桑洛所言是玄书与姜博为一事,躬身应下,带了人离去。只留了十几个仆从留在桑洛身边。桑洛呼了口气,扶着疏儿的手:“疏儿,带了他们先行往三道门去吧。我不想这么多人跟着。” 疏儿看了看桑洛,又瞧了瞧沈羽那一直阴沉肃穆的脸,便在心中想了明白。方才的事儿,依着沈羽的性子,心中定然愧疚难过。而这一路而来,她一直低沉不语,只怕比愧疚难过还要厉害。桑洛特地遣走所有人,便是想着同沈羽说说话儿。她微微躬身,只道了一声是,便匆忙领了人而去。 不过一忽儿的时候,便只剩下了沈羽与桑洛二人。 桑洛拉了沈羽的手,只觉得沈羽手心冰凉,轻声一叹,也不言语,只是拉着她的手,慢慢的往一道门处去。从那冗长的台阶上,缓缓而上。 “昔日厥城斥勃鲁,时语初次入皇城,应也一步一步的,走过这门前长阶。”桑洛声音和缓,说起此事,唇角弯着:“想及此事,竟已过去三年了。而我对这三道门,与你,却有着不同的情感。自我记事,便就在这里,此处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在我心中生了根,发了芽。”她说着,指了指一道门上的那两个闵文:“时语,你告诉我,这两个字,是何字?” 沈羽轻声叹了口气,她自知道桑洛所言并非是真的不认识这上面的字,然她此时心中纷乱,不知如何决断,方才她在车中听得清楚,也在窗缝里看的明白。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姜博为身首异处,玄书怕也难逃一死。这一番的场景她从未见过。她在车中坐如针毡,周身发冷,心中更是沉重至极。 她打定了主意回返皇城,便也做好了万分的准备等着国中这些老臣用各种各样的法子来揶揄自己,构陷自己。 可她没有想到,桑洛竟真的会因着此事,动了杀机,对国中重臣,下了杀手。 毫不犹豫。 她不想让桑洛为了自己杀人。 她握紧了桑洛的手,叹了口气:“洛儿,我……” “时语,旁的别说。”桑洛笑着看向沈羽,“且先告诉我,上面的这两个字,是什么?” 沈羽的眉心微微颤了颤,转而看向一道门,轻声言道:“去兵。” 桑洛拉着沈羽,复又缓步走着,一步一步的离这一道门越来越近。却又在快到近前之时,瞧着两旁的侍卫对着自己下了跪,方才停下了步子。 “舒余皇城三道门,一道门,去兵。二道门,免胄。三道门,卸甲。”桑洛兀自轻喃,“这一句话,皇族诸公百姓皆知。时语昔日,也曾将自己的长剑放在这去兵台上。是不是?” 沈羽点了点头,“是。” “那你可曾想过,为何要将兵器放下,才能入了这一道门?” “皇城重地,皇族居所。”沈羽淡淡说道:“恐有人持兵行败坏之事。去兵,以表敬畏忠诚之心。” “但若有朝一日,真有人想行败坏之事,便是弃掉兵器,他还有万千种的法子来致人死地。若想杀人,未必需要兵器。时语是沙场用兵的将才,又是功夫卓绝的狼首,我说的,”桑洛静静地看着沈羽:“对不对?” 沈羽略显迷茫的看着桑洛,却不知桑洛为何忽然说这样的话。她仍还想着方才的事,摇头浅道:“可洛儿……那姜博为与……” “你与我都知道,去兵台,根本不可能将所有的危险隔绝在这一道门外。我皇族历代先祖,自然更想得到。谁又想不到呢?”桑洛没有接沈羽的话茬,依旧自顾自的轻声说着:“去兵也好,卸甲也罢。这皇城三道门,只不过都是形式。时语可知,这些形式之下的,是什么?” “是……什么?” “敬畏。” 桑洛站定身子,松开了一直与沈羽紧握的手,双手拢在一起,淡淡的从这高阶之上往下看去。 “万里江山,千万百姓。若无敬畏,便无舒余一国。唯有这国中最值得人敬畏的王,在皇城之中,能号令群臣,能指点江山,能保境安民。他们所有人心中,才会安稳,日子,才能安乐。这三道门,便是实实在在的提醒着入皇城的所有人,纵然你爬得再高,走的再远,入了皇城,登堂入室,便要心存敬畏。”桑洛转过头,抬眼看着沈羽:“你也曾沙场治军,应也知军令难违的道理。若你麾下将士有军令而不从者,你如何率军,凭什么抗敌?” 沈羽有些痛苦地看着桑洛,微微侧蹙了眉:“我知洛儿为何说这些,可此事,终究还是因着我……” “时语,我杀他们。不是因着你。”桑洛目光坚定,语调果决:“你亦不须因此而愧疚半分。” “可……” “时语,”桑洛抬手,再一次将手轻轻的搭在沈羽的手上,“我既带你回来,便自然不会让旁人伤害你,一分一毫都不行。这是洛儿的私心私情。”她闭了闭眼睛,许久,才缓缓睁开,目光之中划过一抹浓重的沉毅果决:“可桑洛如今是一国之主,与公,绝不可让这些公然触犯王权的人活着。若战时无忠勇将士,则寸土不可保,若安时无贤能臣公,则一国或将亡。玄书倚老卖老,带着姜博为纠集众人,跪落皇城,阻我去路,以为借着今日的事儿,借着这样的声势,可以胁迫了我。但若我真的为其胁迫妥协半分,日后,我在八步金阶之上,又如何做的安稳,我之王令,还有谁会再听?长此以往,舒余一国,又会怎样?” 桑洛说的激动,便是声音都略微发了颤,她长长的呼出一口气:“玄书以为自己三朝老臣,我纵不会贸然动他。可他错了,冒犯我族王权之人,我,必除之。否则,人人效仿,政令不通,害的,是一国百姓。”她疲惫的看着沈羽:“时语,你明白么?” 沈羽被桑洛的一番话说的怔愣了许久。只觉的后背冒了冷汗。 她不可否认,桑洛说的句句在理,切中要害,丝毫不错。 此时乌云翻滚,偶有雷声,复又风来,吹起桑洛衣裙,而桑洛就这样站在她面前,静静地看着她二人脚下的这一座偌大的皇城,如同一座雕像。让沈羽觉得,她离自己很近,却又很远。 桑洛微微一笑:“时语,我,是不是变了?”她未等沈羽作答,只是兀自轻叹:“不用你说,我也知道,我已不是当日的桑洛了。那日你从此处离去之时,我曾与你说过,此后,再无洛儿了。那虽是一句赌气的话,可也是真的。走上这八步金阶,便要扛起一国重责,有很多事,当年的我不忍,此时,不可不忍;当年的我不愿,此时,也不得不愿。”她说着,便红了眼眶,深深吸了口气却仍旧带着笑意:“你会否觉得,我是个心机深重的女子?” 沈羽紧紧握着桑洛的手,竟觉得她的手都有些微微的发抖。此前的惊讶与迷茫此时全都化成了心中的一片怜惜之情。她一个女子,因着当年国乱承袭公位,成了狼首,率军击退中州大羿,这个中苦楚烦恼自不必说。更况桑洛,一人撑起这一国大事,又要在诸公群臣之中左右周旋,谈何容易。 桑洛这一路走来,如何艰辛不易。 她上前一步,将桑洛揽入怀中,紧紧地搂着。闭目轻叹:“在我心中,你永远都是那个善良聪慧,温柔体贴的洛儿。我知洛儿诸多不易,为这国中事殚精竭虑,只恨自己不能替你分忧。”她说着,又笑:“不过眼下好了,我就在这里,日日陪着你。你累了,我就替你捏捏肩膀,你乏了,我就逗你笑一笑。洛儿护着这一国,时语,护着你。” 桑洛闭上眼睛,安心的靠在她怀中吸了吸鼻子,终究一笑:“你就会说这些好听的话儿来哄我。我只盼着你安安稳稳的,别再断了胳膊瘸了腿,就行了。” 沈羽哈哈一笑:“好,我就安安稳稳的,守着你。” 作者有话要说:今日一章:社会你洛姐,在线教做人。 第226章 忙中偷闲 “及城发了水患,流民涌入了白河城中。城守凌烈,上书奏禀吾王,他白河城太小,纳不得这许多的流民,求吾王,与别城商量,可否……” 政令官双手捧着贴子,伏在地上,声音越说越小。到了末尾,竟不敢再说下去了。只是趴伏在地,也不敢抬头。 桑洛将手中的茶杯轻轻放在桌上,悠悠的抬起眸子看了他一眼,“天还未亮,你便说有要事相报。就是这件事?” 政令官伏的更低,惶恐言道:“此等事情,本都该交于国相,而今……而今国相……”他哆哆嗦嗦的说着:“如今这贴子,已然来了七日,臣恐……再迟些,会耽误了大事……是以……是以斗胆……” 桑洛叹了口气:“让荀寿暂代国相之职,及城之事,”她沉思片刻:“传我王令,让凌烈大开城门,安抚灾民。另着巡守使柏玲才,带三千石粮,即刻赶往白河。” 政令官当下磕头拜道:“臣领命!” “等等,”桑洛瞧着他要离去,似是还想说些什么,片刻,叹道:“去吧。” 政令官愣了愣,拱手退了下去。 桑洛疲惫的捏了捏酸痛的眉心,长长的舒了一口气。自回返皇城至今已过去十日,处置了玄书与姜博为,国相与司徒职位空缺。上行院中的人们做事更是畏畏缩缩起来,生怕一步走错,便被吾王砍了脑袋。这所有的事儿,长此以往,便都会压在她一人的身上。 她扯了扯嘴角,竟是微微一笑。 也好。 时移世易,便是王,在这短短数年中,都历了两代。更况旁的人? 她靠在王座之上,轻轻地扶着自己的额头,闭目叹道:“是啊,也该在这一时刻都换一换了。” 疏儿蹲下身子关切的看着桑洛,低声言道:“姐姐,这几日政务繁忙,你已然好些日子都没有睡好了。眼下,还是先回去歇着吧?” 她这话说完,便瞧着桑洛依旧闭着眼睛靠着,也不言语。怔了怔,轻声又唤了一句:“姐姐?” 桑洛却仍旧毫无回音。疏儿苦笑摇头,知桑洛这是睡过去了。便起身要去拿一旁的薄毯给她盖上,手却被人轻轻一按。她轻呼一声,抬头正见沈羽弯着眉眼瞧着她,对着她摇了摇头,声音极低的道了一句:“我来。” 疏儿会心一笑,躬了躬身子,带着殿中旁的侍从一并退下了。 沈羽拿了薄毯,轻轻给桑洛盖在身上,便坐在一边,静静地看着她。 直过了约莫半个时辰,桑洛似是睡的不太舒服,动了动胳膊,微微的睁开眼睛,正对上沈羽那一双柔情极了的眸子,便是一笑,声音略带了些沙哑又极软糯的道了一句:“你怎么来了?” 沈羽前倾身子,握着她的手,轻声言道:“吾王为国事操劳,臣总不能一日日的贪睡。” 桑洛轻笑一声,侧过身子看着她:“你伤还未大好,就该贪睡才是。”她说着,瞧着沈羽盘着腿儿坐在地上,拉了拉她:“起来,坐在这。” 沈羽摇了摇头,却不动:“这王座,唯有洛儿可以坐。我就在这里,挺好。” 桑洛却道:“此时殿中只你我二人,你莫要同我讲什么规矩道理。”她说着,用力拉着沈羽,拽着她坐在王座之上,生怕沈羽又起身,双手圈住她的胳膊靠在她肩头,这才安心的舒了口气:“好了。陪我坐会儿。” 沈羽叹了口气,喃喃只道:“昔日,我在这八步金阶之下跪着,对吾王,皆是仰视臣服之心。说句私心的话儿,只要入了皇城,我便心中沉重惶恐,如今坐在此处,往下看去,更觉手足无措。” 桑洛闭着眼睛,面上带了笑意:“我就在你身边,你无措什么?” “这八步金阶,”沈羽的目光落在面前那一级一级的台阶上,眼光变的惆怅忧愁:“是王与百姓的分界,在此之下,尚可偷闲片刻,可在此之上,便无一日可安宁。”她心疼的偏过头,用自己的脸颊贴了贴桑洛的额头:“洛儿,我是个只会带兵打仗,冲锋陷阵的人。这国中政事,一窍不通。如今不过十日,我便已然体会到了你的艰辛,更况日后还有数十年之久。我,该如何帮你?” 桑洛笑道:“你什么都不需帮我。只要好好的陪着我,便可。” 沈羽轻声叹道:“如今东境战事稍缓,南疆又遭水患。国相之位悬空,处处都须得用人。”她转过身子,认真地看着桑洛:“洛儿,我不能就这样日日闲着。” “国相之事,我有安排。泽阳有穆公守着,水患的事儿,我亦已派人去办了。眼下这些,都不是我心中最紧要的事情。”桑洛柔和的笑着:“我心中最紧要的,是你快些养好身体,走路不再一瘸一拐。” “我知洛儿不想让我总涉险境,想让我留在这安安生生的陪着你。你是想护着我,”沈羽抿着嘴,眨了眨眼:“可,即便是我留在皇城之中,也总不能整日无所事事。”她抬头瞧着桑洛,眼神中晃过一抹俏皮:“吾王,不若安排我个有用的差事,让我能帮你做些事情,可好?” “你啊……”桑洛抬手点了点沈羽的额头:“总是闲不下来的。” 她思忖片刻,忽的一笑:“正巧,穆公眼下不在城中,你日间无事,便去狼绝殿中,瞧着他们操练好了。这样,可行了?” 沈羽眉眼一弯,当下开心的便要点头。桑洛却又道:“不过,须得你养好才行。养不好腿伤,哪里都不许去。” 沈羽愣了愣,旋即站起身子转了两圈儿,顺便还蹦了两下:“洛儿你瞧,我这不是早就大好了?是不是?” 桑洛慌得起身将她拽住,蹙着眉心说道:“谁让你乱蹦乱跳的!站好!” 沈羽瞬而站定了身子,面上带着七分的俏皮之色,低头看着已然沉下面色的桑洛嘻嘻一笑,吐了吐舌头:“臣只是想让吾王瞧瞧,臣的身体早已大好。”说话间,双手在桑洛腰间一搂,低声道:“真的。” 桑洛嗔怪的瞪了她一眼,又被她这一副样子弄的没了脾气,无奈的叹道:“好,真的便是真的。乱跳什么,万一又伤到,可……” 桑洛话未说完,便被沈羽拦腰一搂打横抱起,惊得她低呼了一声慌得搂住了沈羽的脖颈,当下急道:“放我下来!” 沈羽自然知道桑洛是一直担心自己的伤,日日都让医官来瞧。可她本就是个历经沙场的人,哪里需要这样小心翼翼的呵护着?虽有时还觉有些腿痛,不过与她而言,早就不是什么大事儿。眼下瞧着桑洛似是真的担心的要生了气,却依旧不松手,抱着她低头笑道:“吾王口中说着,心中却根本不信。时语只好想个法子,让你相信我早就大好了。” 说话间,她抱着桑洛便就在原地转了个圈儿,笑道:“你瞧。是不是?” 桑洛拽着沈羽衣领,满心的担忧全都挂在脸上:“你……一大早过来,就是要害我担心?” 沈羽定了步子,轻声说道:“不是。” 桑洛气道:“放我下来。” 沈羽又道:“不放。” “你……”桑洛被她说的抬了头,心中便真的有些生了气,然她抬眼却瞧见沈羽正满目柔情地看着自己,当下一颗心便软了下来,拍了拍沈羽的肩膀,叹道:“放我下来,可好?” 沈羽却笑:“我还有事没做完,为何要放?” “你还有何事要做?”桑洛不解的瞧着她,却总觉得沈羽这笑容一种藏着一抹古灵精怪的小心思,索性双手搂住她,哑声说道:“要做什么?” 沈羽轻轻点了点桑洛额头,便就这样抱着她往殿后而去,不过多时便入了偏殿房中,抬腿将房门轻轻踹开,迈入房中,又蹭来蹭去的将那房门关了。这才抱着桑洛,绕过屏风,将她安安稳稳的放在床上。 这一路走本不费事,只是沈羽的腿才刚刚好些,这一折腾,此时有隐隐疼了起来。她却毫不在意,待得将桑洛放在床上,便身子一趴,合身压在桑洛身上,满溢深情的看着桑洛,唇角勾起一抹笑容。 桑洛双手搭在她肩头,低声说道:“这便是你要做的事儿?” 沈羽灿然一笑,摇头只道:“是,也不是。” 沈羽温热的呼吸打在桑洛面上,弄得人痒痒。桑洛将沈羽拉近,蹭了蹭她的鼻尖儿,声音更是柔糯:“哪里是,哪里不是?” “是想抱着洛儿,”沈羽柔声说着,在桑洛面上轻轻一吻:“又不止是想抱着洛儿。” “哦?”桑洛挑了挑眉:“不止想抱着我,却还想抱着谁?” “看来吾王对臣之言有所误会,”沈羽眼瞧着桑洛面上染了红晕,心中更是柔软,莞尔一笑:“待臣,好好同吾王解释。”说话间,手已然移到了桑洛腰间,将那带子轻轻一扯便扯了开来。 “我却不知道,”桑洛双手捧着沈羽的脸,轻轻摩挲着,便是眼神都迷离了半分,仍旧说道:“有什么话儿,还要如此解释?” 沈羽笑道:“天色尚早,此事,须得慢慢解释。” 桑洛将她往前一拉,拽的更近,哑声说道:“时语这样子,真似个纨绔子弟。” 沈羽瞧着那两片柔软唇瓣,心头更软,俯身将桑洛唇瓣含在口中,却又含糊咕哝道:“那吾王,可喜欢我这泽阳的纨绔子弟?” 桑洛却不再言语,双手勾住沈羽脖颈,让这一吻变得更深更浓。 第227章 深情不过 作者有话要说:天刚蒙蒙亮,便有一人匆忙入了一道门,在人殿之外肃穆而立,静静地候着。不过片刻,人殿大门吱呀一声开了,疏儿从内中出来,对着此人微微一拜,道了一句:“这天儿还没亮,我却说还是谁这样的早就来了,原来是荀相。”说话间又笑了笑:“看来,吾王还真是没有瞧走了眼。” 荀寿当下又拜,恭敬言道:“臣方才得了令,才知吾王重任相托,若论勤勉,臣怎的都比不得吾王。眼下,特来谢过吾王恩旨,令有国中诸事请询。”他小心的抬头看了看疏儿:“不知吾王,此时可还在殿中勤政?” 疏儿挑了挑眉:“荀相所言非虚,吾王今日寅时三刻便已然到了此处因着国事烦劳。荀相定也知道,如今国中事多,吾王日夜操劳,这身体自然有些吃不消。这不,才刚刚又歇下了。”她抬头看了看微亮的天色,舒了口气:“荀相也不须太急,此时还未到卯时,不如……” 荀寿听得此言,旋即心领神会,躬身又道:“那臣便在此候着,待得吾王醒来,再……” 他话未说完,疏儿便咯咯的笑了:“荀相这样早就来了,吾王早也想到了您定会来朝,是以此前已然吩咐下来,若是荀相来了,便就在东阁之中先行歇息,把您想奏请吾王的事儿,写个贴子。”她对着荀寿复又一拜:“荀相,疏儿已然命人做了些点心,备好了茶水。这纸笔,都给您备下了。荀相,随我来吧。” 荀寿面上一惊,慌忙躬身一拜:“臣,多谢吾王。谢过疏儿姑娘。”便跟着引领侍从往东阁而去。 疏儿轻轻舒了口气,抿嘴一笑,嘱咐了一旁侍从,但有人来,便说吾王今日身子不适,有什么事儿都明日再说。嘱咐过了,才安下了心,轻着步子回返了殿中去了。一路到了后殿偏房之外,瞧着那门还紧闭,内中安安静静的没得一丝声响,便对着不远处的侍从招了招手,轻声交代了将后殿外都守好了,内中的侍女奴才们都不需伺候,她一人在就行。 侍从惶然应了,转身而去。疏儿这才抿嘴一笑,轻声道了一句:“这好些的日子,姐姐也终究算是能好好的歇一歇了。”她想着,又朝着这房门看了看,转身轻着步子离去。 而房中微暗,薄帐轻纱。还是一番雨后花绽之景。 沈羽枕着自己的手臂侧身躺着,一手在薄毯之中搭在桑洛的腰间,此时正轻轻的摩挲着,动作柔的恨不能化成一汪水。眼神儿定在桑洛面上,唇角挂着浓的化不开的笑意。 桑洛安稳的睡着,面上带着刚刚褪下去的潮红,此时这绝美的脸儿正是粉扑扑的,好似一朵儿盛放的桃花,煞是惹人怜爱。便只是这般静静地看着,想及方才那一番久违的云雨缠绵,她便还在心头突突跳,怎的都移不开目光。 沈羽往前微微动了动身子,轻吻落在桑洛面颊上,周遭皆是一抹幽香。她便顺势在桑洛边上紧紧贴着一躺,闭上眼睛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桑洛却被她这轻轻一吻扰的动了动,轻轻嗯了一声,侧过头往沈羽处贴了贴,闭着眼睛,声音略有些沙哑的轻声道了一句:“你这坏人。” 沈羽柔声笑道:“才到卯时,洛儿再睡一会儿。”说话间,又紧了紧手臂将她往自己怀中搂了搂:“我守着你。” 桑洛抿嘴淡笑,侧过身子懒懒的缩在沈羽怀中:“你不守着我,还想往哪去?” 沈羽顺势在她额头轻轻点了一下,闭目只道:“哪里都不去,就在此处守着。”说着又笑:“日夜都守着,寸步不离才好。只是怕吾王事忙,过不一会儿又不知道要去哪里,听谁说什么了。” 桑洛听得她此言,轻声一笑:“今日本还有些事儿,被你这样折腾,如今,却没有力气了。索性留待明日再说吧。” “那可真是太好了。”沈羽紧紧将她拥在怀中,安心的舒了口气。似是解决了心中的大事儿一般。 桑洛微微睁开眼睛看着面带着笑意的沈羽,却又古怪的问道:“怎的眼下听你说出这样的话儿,颇觉奇怪呢?”她捏了捏沈羽的耳朵:“过往,我的沈小少公哪里会说这样的话?” 沈羽闻言便是苦笑,叹道:“过往,我满心只是国中事,可那时你是公主,我为臣子,却不知道这一国的王座,如此难坐?更不知道,这国中的担子,又有多重。这些日子我看洛儿日日忙碌,便是睡的都不安稳,只觉心疼的厉害,哪里还顾得上旁的事儿?” 她深深地看着桑洛,声音更柔:“洛儿,我许多的事儿都不懂,尤是国中这些细碎繁重的政事,兜兜转转弯弯绕绕,实非我能明白的。可时语不愿瞧着你日日憔悴,此时此地,只想把你圈在怀中好好护着守着。是以,今日洛儿哪里也不要去,好好的睡上一觉。待的醒来,吃过东西,我让疏儿沏上一壶好茶,你我在窗下院中,下下棋,品品茶。忘掉旁的事儿,可好?” 沈羽说话间,眼神之中都晃过一抹浓重的期望之色,就这样定定的看着桑洛,似是在等着桑洛点头。 桑洛微微一笑,点点头:“好。今日,就让时语陪着我,品茶,下棋。好好的休息一日。” 沈羽一喜,却又面上一垮,说道:“只是那些来朝的臣子们……” 桑洛笑道:“疏儿心细,想来,定然已将他们都打发了去。”她思忖片刻,又道:“这偌大的皇城之中,有许多景致极美的地方,时语定没瞧过。我带你去看。” 沈羽大喜,当下又将桑洛用力一搂,重重在她额上印下一吻:“那洛儿再陪我睡一会儿。”说着便故意打了个哈欠:“困得厉害。” 桑洛心中自然明了,沈羽这哈欠是打给自己瞧的,她哪里真的困极了,分明是想让自己再多睡一会儿。然就是这样极易被看穿的小心思,已然让桑洛觉得满心柔软,温情脉脉。又往她怀中靠了靠,觉得心中安稳,闭目睡去。 直到快晌午,桑洛才悠悠转醒,终觉那数日的疲惫倦怠舒缓许多,睁开眼睛,却又见沈羽撑着脑袋柔情满溢的看着她。此时沈羽身上不着寸缕,头发随意的披散着,配上那本就英气的面容,让刚刚醒转的桑洛又不由看的发了呆,尤其是那温和极了的一笑,让她心弦一荡,竟就在这大亮的房中,又在心底萌生了些羞涩的念头。 沈羽却不以为意,想着桑洛还在半梦半醒之间,便是粲然一笑,凑近了轻声问道:“饿不饿?” 桑洛懒懒的嗯了一声,双手勾住沈羽脖颈,耍赖一般的晃了晃她:“饿是饿了,却不想起身。” 沈羽愣了愣,宠溺的笑道:“饿了,那我去让疏儿做些吃的,端进来。”说话间便要下床,却又被桑洛紧紧搂着,动弹不得,低头瞧着桑洛,正对上桑洛那一双满溢深情却又带了极深魅惑的眸子,一时间竟也看的呆了,低头便含住了那柔软的唇。 情深之时,总难分开。更况二人分开经年,重遇又逢沈羽重伤,辗转反侧才到今日,如今,这亲近之举,一如闭塞许久的堤坝水闸,一旦开了,便如汪洋倾泻,一发而不可收拾,自然都总觉不够的。 这一吻深情绵长,沈羽的手不自觉的便又探入薄毯之中,在桑洛柔软的腰间游走摩挲,只觉晨间那事已然离自己甚远,此时又再耐不住心中渴求,在她腰间片刻,便探入那早已湿润的菏泽之中,又要去寻那绽放的花瓣儿。 她双目迷离的看着桑洛,哑声只道:“如此,会否……有些过了……?”她如此说着,那不安分的手却早已抚上那待采的花瓣儿,轻轻的拨弄了一下,哪里有她言语之中的退意? 桑洛被她撩拨的已然轻喘连连,迷离的看着沈羽,开口的话儿都变得断续:“既……都知道……过了……你……你却又在做什么?” 沈羽探下身子,在她眉间眼角轻轻吻着,含糊只道:“臣心中知道不该,却又停不住……此时臣心中迷惘,”她说着,那停在花蕊之上的手指又轻轻一拨,“只盼吾王……给臣指一条路,是该进,还是该退?” 沈羽口中说着,唇角一弯,竟是调皮极了的一笑,老老实实的便要将手收回来,口中叹道:“哎……还是退了吧……” 她话到嘴边还未说完,那薄毯之中的手却被桑洛一按,但听桑洛半嗔半柔的说道:“谁许你退的……” 桑洛说到一半,便听得沈羽痴痴的笑了,当下抿嘴气道:“你这坏人!” 沈羽偏过头,便是呼吸都急促起来,紧紧地拥着她,那还未缩回来的手长驱直入又没入溪水菏泽之中,将那花蕊抚在掌中,柔情至极的挑拨几下,只觉怀中桑洛身子软的如绸似水,耳边已然传来低浅轻吟之声。再忍不得许多,往下动了动身子,将半掩在薄毯之中的那早已傲然挺立的梅花儿含着,灵巧的舌头蜷绕其上,往复来回,撩的身下的人儿一阵轻颤。 片刻,才不舍的张口轻喘几声,用鼻尖儿碰了碰那株梅花儿:“吾王让臣进,臣,领旨,纵不敢丝毫懈怠。” 沈羽说着,竟蹭着身子又往下移,一路轻吻向下,在那小巧的脐间徘徊片刻,复又往更深之处而去。 桑洛只觉周身发烫,竟至战栗,沈羽那散落的青丝扰的下腹微痒,心中更羞赧,当下双手拉住沈羽,断续言道:“时语……不……不可……” “我与洛儿亲近如斯,有何不可……”沈羽含糊说着,微微抬头,眸中满是情愫,竟已然挪到了溪水桃园之处,微微的低下了头,将垂落的发丝别在而后:“时语,想与洛儿更亲近……此时大军已发,退无可退……” 桑洛周身情潮如火,此时被沈羽如此瞧着,面红如血,咬着嘴唇只道:“时语……如此……如此实在太过……” 沈羽却哪里还听得到桑洛这话儿,眸中似火,心中激荡,此时方知情至浓时,只盼二人心神相交,身魂相合,恨不能融在一处,才觉安稳。她低下头,便将那早已饱满的花蕊含入,瞬而只觉溪流入口,甘之如饴。 桑洛那话还未说完,便只觉一阵酥麻之感传遍周身,双手一松,便抓住身边薄毯,那还未说出口的言语,皆成了口中婉转至极的调子。 庭院之中有微风拂过,枝叶微晃,沙沙作响。而房中二人,却又在床榻之间温情许久,直至过了未时,才懒懒起身。 门声一响,沈羽探了探头,却见疏儿此时正一人坐在廊下,优哉游哉的拿着一片叶子把玩着。但瞧着疏儿眯着眼睛对着自己笑,便也面上微红的赧然一笑,轻声只道:“有些饿了,不知疏儿妹妹,可否做些饭菜来?” 疏儿起身,却又走的不近,听得此言,当下莞尔:“饭菜都给姐姐姐夫热过几回了,不过我私心想着,你们怕是连晚膳都不要用了,索性也不热了。” 沈羽笑道:“要用要用,眼下饿得厉害,好疏儿,便受累再去做些吃的,可好?” 疏儿笑道:“姐夫放心,我这便就去了。”走了两步,却又绕了回来,对着沈羽挤了挤眼睛:“周遭的侍从我都安排走了,此处只我一人守着。这一日,来过三个人,我已然将他们都打发了。我知姐姐这些日子忧心劳力,还好有姐夫陪着。姐夫放心,这一二日,便就在此处歇着,若是觉得此处麻烦,晚些时候,回返三道门中更好。”她说着,复又抿嘴一笑,看着沈羽那更显赧然的神色,只又拜了拜,便蹦蹦跳跳的去了。 沈羽微微一笑,想及此时桑洛还在床榻之上懒懒的靠着,心中一软,面上的笑意怎的都掩不住。 第228章 夜中皇城事 及至黄昏时分,桑洛与沈羽才刚刚从房中出来。疏儿在一边候着,瞧着桑洛出来,便微微躬了躬身,语调之中却带着这几日少有的轻松愉悦:“再过一会儿便要月上中天,恰好今日凉爽,又有微风来,咱们是要回返三道门中,还是就在皇城处随意走走?” 桑洛拉着沈羽的手,但闻此语便是一笑,轻声说道:“难得凉爽,自然要好好的走一走。”她看了看沈羽:“带你随意逛逛。” 疏儿当下会意,笑道:“那可好了。皇城之中可有好些精美绝伦的精致,尤在夜中月下,才更好看。” “时语想去哪里?”桑洛柔和地看着沈羽。沈羽思忖片刻,只道:“我是哪里都行,都遵洛儿旨意。不过此时尚早,我倒是想去二道门中的琅嬛阁瞧瞧。” “琅嬛阁?”疏儿呆了呆,复又一笑,低声说道:“姐夫可真是不解风情,这大好的天气,皇城四处皆有美景,或登高望远,或临水照花,怎的却要去琅嬛阁,是要拉着姐姐去看书吗?” 桑洛却笑:“知你喜欢看书,看来,早就想去了。” 沈羽抿了抿嘴,只道:“我自小除去练武写字,最喜欢的便是灯下读书。早闻皇城二道门中的琅嬛阁藏书无数,在此处兜转往复几个来回,却终究没能去过一次。难免遗憾。”她说着,却又道:“但也不急在今日……” 桑洛笑道,满目宠溺地看着她:“本就漫无目的随意逛逛,时语想去,那便就去。”又瞧了瞧疏儿:“你先过去,让琅嬛阁中安排好,该遣走的便遣走。我不喜人多。” 疏儿当下应了,转身快步而去。 沈羽与桑洛缓步往二道门而行,微风拂来,顿觉凉爽惬意。天色渐渐暗下,皇城各处掌了灯,桑洛却故意拽着沈羽往那暗处走,越到暗处,二人便靠的越近。 偌大皇城,便是从人殿处走,若依着她二人的步子,怕是要走上半个时辰,才能到的二道门前。而桑洛却似是极喜欢这样悠闲自在的感觉,拉着沈羽时快时慢,或走或跳,哪里还有半份吾王的模样,却分明就是个二十岁的女孩儿。沈羽也不言语,只是随着她走走跳跳,跟着桑洛故意绕过那些巡守的皇城卫,只要听着桑洛轻声的笑,便是满心欢喜。 过二道门时,两旁皇城卫躬身跪拜,桑洛这才端正了身子,却又似是偷笑一般的回头瞥了沈羽一眼,还故意挤了挤眼睛。 沈羽微微抬头,瞧着桑洛这般,都不知有多久没有见过她这样的模样了,心中更是欢喜,加之二人缠绵一日,自然情愫更浓,只觉心湖涟漪竟有泛滥之势。跟着桑洛过了二道门,便拉了桑洛的手径直往一旁的琼飞殿而去。 琼飞殿在二道门东边,本是入二道门之后,臣子们待诏入地殿的所在,而这通往琼飞殿正门的一路上,正有假山竹林做成的一条小径,颇有一股曲径通幽之感。此时,这一路上除却方才过去的一队巡守皇城卫,再无人来。然沈羽拉着桑洛入了这小径,却并未往正门去,而是半路一拐,躲在了两座假山之后的阴暗角落之中。 月上中天,竹影斑驳。却独独是这两座假山石头挡住了洒落下的月光,将背后两个痴缠的人儿护在身后。 沈羽将桑洛拥在怀中,俯身便要亲近。桑洛却是一笑,抬手挡住,轻声说道:“做什么?” 沈羽哑声只道:“洛儿以为,我要做什么?” 桑洛那抬起的手顺势勾住她的脖颈,抬头瞧着满目柔情的沈羽,声音更低:“洛儿以为,少公把我带到这黑漆漆的地方,是想做些坏事儿。”这话儿说着,又将沈羽拉的近了些,故意柔声问道:“是也不是?” 沈羽抵着桑洛的额头,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唇角弯着,却不言语,只往前又凑了凑,便是柔情至极的一吻又落下。及至许久,才不舍的分开,将桑洛紧紧拥在怀中:“我许久都未见洛儿如此开心舒畅过。今日看你这样,心里欢喜。” 桑洛闭目靠在她怀中,听的此言不由莞尔:“做这王做的久了,似是都要忘记自己原本是个什么样子了。如此,倒也觉得很好。”她睁开眼睛,捧着沈羽的面颊静静地看着:“偌大皇城,若无时语陪我,”她说着,又想及这一年自己独在此处的种种,面上浮起一抹忧伤之色:“我真不知如何是好。” 沈羽被她如此一说,心中复又愧疚怜惜,当下急道:“是我错了。不该如此,日后,绝不再犯。”她说着,低头复在桑洛面上种种的印下一吻,嘿嘿一笑:“却不知你我到琅嬛阁时,疏儿会否已然要睡着了。” 桑洛假意嗔道:“去的晚了,还不是怪你,总拉着我,做些……”她故意捏了捏沈羽的胳膊:“坏事儿。” 沈羽一乐,拉起桑洛缓缓从这假山之后走出:“朗月佳人,若不做些事情,总觉辜负如此美景。”说着,长长的舒了一口气,颇为享受的伸了个懒腰。 “走吧,再晚些,只怕你看起书来,又要到了明日清晨了。”桑洛推了推沈羽,却又问道:“可觉得腿疼?” “不疼。眼下只觉得周身力气充沛,好极了。”沈羽说着,俏皮的挑了挑眉,忽的转过身子将桑洛一背,桑洛低呼一声不明所以:“你要做什么?” 沈羽笑道:“洛儿怕晚了,那便快些呀。” 话音未落,便带着桑洛纵起轻功,跑过几步,竟纵上了房顶。惊得桑洛搂紧了沈羽,只来得及说一句:“胡闹……”便再不敢多做言语。沈羽却觉得开心极了,尤在此时,想及昔日在厥城的皇城之中,自己夜中为了见桑洛,绕过皇城卫的巡守,纵着轻功过三道门时的情景,竟然已过去了数年。 而这数年之中,历经辗转,唯一没有变的,就是她与桑洛,仍旧相互守着。想及此,便更觉心中温暖柔软,竟不自觉的嘿嘿笑出了声。 桑洛却哪里像沈羽一般习惯了这纵高爬低,只觉耳边呼呼风声,闭着眼睛靠在她背上,听的她笑,又觉得安下了心,这才微微睁开眼睛看下去,正见皇城各处,灯火通明,在这夜中高处看下去,更有一股气派宏伟之感。 便在沈羽背着桑洛从琅嬛阁的房上跳下之时,惊得门边的疏儿一跳,匆忙遣走了身边的琅嬛阁主事,快步过来扶着桑洛站定了身子,满面的惊讶:“少公,您这是带着吾王……”她抬头看了看满是星辰的空中,指了指:“摘星星去了?” 沈羽嘿嘿一笑,对着桑洛挤了挤眼睛。桑洛拿着帕子擦了擦她额头上的汗,轻声道:“疏儿,去备些茶水点心来,旁的人,都遣走去歇着吧。” “早就依着姐姐的吩咐安排下去了,此时阁中各处都点了灯,备下了热茶和点心。”疏儿说着,又指了指一旁的鸿鹄殿,“鸿鹄殿中我也差人去收拾妥帖了,若是看书看的晚了,就近在此歇下便可。” 桑洛抿嘴一笑,微微点头。看了看沈羽:“走吧?” 沈羽笑着忙道:“好。”便迈开步子入了琅嬛阁中。桑洛带了疏儿走进去,让疏儿就在一旁桌边坐着,转头却见沈羽已然被这满屋的书吸引了,此时正站在一处,抬头看着。 “这琅嬛阁,自皇城初建时便有了,共有三层,内中藏书,是名副其实的万卷。”桑洛缓着步子走到沈羽身边,低声说着:“分门别类,纵贯古今。” 沈羽眨了眨眼睛,目光依旧没有从书格之中移开,轻声问道:“我也曾听父辈说起,只道这琅嬛阁中,有一处,是专门用来存放八族之中典籍的。”她转头看着桑洛:“洛儿可带我去吗?” 桑洛看着沈羽那样子,思忖片刻,眉间一挑:“看来,时语此来,是有想要找的东西?” 沈羽点了点头,复又一笑:“自那日,洛儿给我看了哥余阖给你的书册之后,我便在心中觉得疑惑。” “你是说,那本《策星遗录》?” “按常理,这《策星遗录》之中所记载的事儿,应只有星轨中人知晓,旁人,莫说是看上一看,怕是连听都未听过。”沈羽缓慢的踱着步子,看着两旁的书籍,悠悠说道:“而洛儿所言,哥余阖发现这书册之时,便是国巫,都抱着它看了许久,似还有慌张之感。如此,”她停下步子,眯起眼睛:“说不通。” 桑洛点头只道:“且那日,姬禾与我请去大宛,神色言语皆带着急促慌张之感,如今想来,他应也是发现了什么事儿不对,急着想去确认。”桑洛叹了口气:“不过那时我担心你,没做多想。眼下想起,难道,是与此书有关?” “我亦只是有所怀疑。想及琅嬛阁中藏书无数,更有八族古书存放,便想来看看,会否能在星轨的书册之中,寻到些蛛丝马迹。”沈羽神色凝重下来,“毕竟那天元祭阵我确实亲眼所见,而今,又见到黑龙,更觉这世间有些玄乎其玄的事情不可忽视,至于他们当日所言焚火之气,究竟在我,还是在……”她有些忧心的看了看桑洛,“在先大兴帝,总要弄个明白。” 桑洛沉思片刻,终究点头:“是了,时语所言,亦是我心中疑惑。若此间种种真有哪个环节出了问题,牵扯的,怕就不是你我与大宛,更要回溯到多年之前的某一日。”她微微蹙眉:“可我却总想不透,蓝多角宁愿自断一手,都要让你回返泽阳,他连死都不怕,难道真会有所隐瞒故意陷害?而姬禾……他似是知道,又似是不知道,难以看透,他又在其中,是个怎样的角色,又为何如此?” 沈羽淡淡一笑,拉起桑洛的手捏了捏:“既然来了,不若先去看看,或许,能找到些什么。” 第229章 书中藏玄机 沈羽随着桑洛一路慢着步子到了琅嬛阁第三层,扑鼻而来皆是书墨之气,犹在这夜中,窗外尚有虫鸣声声,内中灯火忽晃,这一排排林立的书阁之中左图右史,皆是藏书。 到了东南角落之中,桑洛指了指面前几座架子,轻语只道:“这几排之中,皆是星轨藏书。”她想了想,又道:“不过这些书繁多复杂,若是想从这其中寻到蛛丝马迹,一时半刻,怕也是难了。” 沈羽抬头看着,此时置身在这浩如烟海的书卷之中让她不敢大声言语,低声道:“好在这些书皆是按照年代类目排列,我想,咱们只需去寻与《策星遗录》相关的书册便可。” 桑洛微微摇头,苦笑只道:“方才你也说了,《策星遗录》应是他星轨秘而不传的东西,此处,又怎么会有呢?”她随手拿出一本书,摊开放在沈羽面前:“你瞧,这些书册之中,记录的多是星轨历代国巫的卜辞与生平,”她说着,把这书交在沈羽手中,又去拿另外一本:“而还有些,”她说话间又随意的翻着:“记录的是星象历法,以及一些简单的推卜之法。这些,与咱们想要找的东西,相差甚远……” 沈羽认真的翻看着桑洛方才交给她的书,时缓时急,翻到后面几页,复又合起书,看了看这书册的名字。继而轻声一笑。 桑洛停了手上动作,转身看着沈羽,却见沈羽拿着书册对她晃了晃:“或许,也不太远。” 桑洛看着书册上那用闵文书写而成的《占天承后》四个字,不明所以的又将目光定在沈羽面上。 “洛儿所言,这几卷书,记录的是星轨历代国巫的卜辞与生平,”沈羽顿了顿,思索片刻又道:“洛儿,我们常说先有事而后记,那如此想的话,必然是先有天元祭阵与焚火之气之事发生,才会有关于这些的记录。是不是?” 桑洛听她所言,沉思许久,喃喃说道:“时语所言,是想从这些书中寻到曾经发生过的天元祭阵之事?”她有些苦恼的看了看书格上摆放的书,“这《占天承后》,分了三十卷,若要找,又从何时……”她说到此,脑海之中忽的闪过一个念头,当下声音骤停,面色变得凝重起来。 “你说的这些……”桑洛停顿片刻,又从沈羽手中将那书拿了过来,慢慢的翻着:“让我想起昔日玄书与姬禾都与我说过的一件事。或许……” 沈羽略有些迷茫的看着桑洛:“一件事?” 桑洛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合上手中的书将它放回书格之中,轻声说道:“昔日我初返皇城之时,玄书便来寻我,问我蓝盛一事。复又提起了当年的惠武之乱。” “惠武之乱?”沈羽思忖片刻,微微摇头:“这是……什么?” “惠武之乱,一直以来都是国中禁忌,知道的人少之又少,便是我,当年亦只知其名,而不知其中事。”桑洛拉起沈羽的手,轻声叹了口气。 “那这惠武之乱……”沈羽心思转着,偏了偏头,更觉奇怪:“与蓝盛,又有何关系?”她说到此,抬头看着桑洛:“我记得当日,洛儿让蓝盛先行回返昆边去了啊。” 桑洛拉着沈羽走到一旁桌边坐下,拿起桌上盘中的精致糕点,却又不吃,只是轻轻的拿着,看着:“时语觉得,我皇族中人,最想要的,是什么?” “一国安定百姓和乐?”沈羽不假思索,开口说道,说完,却又见桑洛淡笑着摇了摇头,眨了眨眼,复又试探着说道:“那是……开疆拓土四方臣服?” 桑洛却依旧淡淡的笑着摇头,拉起她的手,将她掌心摊开,把手中的糕点放在沈羽手手心中,抬眼看了看她,淡声开口:“是王位。” 沈羽愣了愣,片刻便是一笑,“是了。想想当日伏亦牧卓,确实如此。”笑过之后,却又沉下面色:“难道此事,与……王储争位有关?” 桑洛低叹,就在这灯烛忽晃的阁中,轻声与沈羽说起了当年的惠武之乱。沈羽听得面上风云变幻,犹在听到蓝盛与蒙雀一事之时,便是手中的糕点都掉在了桌上,口中不大不小的低呼了一声。 “当日为了救你性命,蓝盛知道了你是女儿身,”桑洛沉声言道:“而他当日反应却异乎寻常的镇静自若,竟不觉丝毫惊奇之感。我也一直奇怪,直到那日姬禾告知我这些事儿,我才明白,为何当日他会如此。”她拖着下巴,对着沈羽眨了眨眼睛,“然我眼下想说的,却不是蓝盛与蒙雀之事。”桑洛说着这话,又坐正了身子,面色变得颇为严肃:“我担心当日姬禾,对我有所隐瞒。” “隐瞒?”沈羽转头看向书格方向,缓缓言道:“洛儿指的是他与你说道,当年的先贤帝命国巫占测,谁是王储之时,两位王子皆是真王的事儿?”她站起身子,匆忙的在书格之中从那三十卷书中寻到了最后一本,拿了过来在桌上摊开,一边翻着一边说道:“此事按理,这书中应有记载。”说话间,面上一喜,站起身子坐在桑洛身边,将书在她二人之间放好,指了指:“你看,在这。” “舒余国历贤帝三十九年国巫姬正、禾行占测时天有彩云过,吉兆。三日,卜辞有曰:成天王命,勇武非凡者而王。四十年六月临武王承继太子位。”沈羽轻声叨念着,眨了眨眼:“这,并未提及文惠王只言片语。” 桑洛只道:“这些都是星轨中的录官负责记载。你却想想,依着我父王的手段,会否让文惠王在这其中占的哪怕一字?” 沈羽默然片刻,叹道:“那如此说,从这些书中,怕是难寻当年踪迹。” “倒也未必。”桑洛伸手点了点书页中的两个字,“你瞧。” 沈羽低头细看,但见桑洛的手指正点在“姬正”二字上,当下恍然大悟,“我却怎么忽略了这个。方才洛儿同我说,姬禾当日,说的是自己替贤帝占测的,怎的到了这里,还有一个姬正?” “姬正,是姬禾之父。”桑洛眯着眼睛看着这细密的字迹:“大定国律与官礼律之中皆有明规,舒余国巫,由星轨中人世代承继。过古稀之年,可传任子嗣。前些日子,姬禾正是以此为由,想要将国巫一职转由其子姬重。可法虽如此定,新任国巫必也不如父辈更懂这其中的规矩,犹在这占测王储之事上,自然更要小心谨慎。我猜测,当年,是姬正父子,共主此事。”桑洛眉头微微蹙起,思忖片刻,又道:“若真如此,姬禾应就是在此事之后,才得以渐渐接替了姬正的国巫之事。”她低下头,又去看这一行字后面的记载,翻了几页,眉头一挑。 沈羽的目光也随着桑洛那一页一页的翻看过去,但见其后的两三页之间,记录之中皆是:“国巫姬正、禾。”几字。独在渊劼即位之时,其上一行闵文书写的明明白白:“贤帝四十年八月帝崩逝。太子继位,年号明辉,为明辉元年。十月,登定国台,国巫姬禾占,卜辞有曰:飞龙在天,兴泽万物。吉。” “竟是在我父王即位之日,才正式成了国巫么?”桑洛喃喃道,复又往后翻了几页,果然再寻不见姬正二字。便是这姬正最后去了哪,死在何处,葬在哪里,都无丝毫记载。而这《占天承后》书卷,本也是用来记载星轨中国巫之事的,历任国巫,总要有个交代才算完整合理。可这其中关于姬正的记录,实在怪异。 这些若是常人瞧了,毫不在意。 但偏巧就是深喑国中律法规制的桑洛与博览群书世代都被人称为循规蹈矩的闷葫芦的泽阳族人瞧了,当下便见端倪。 两人相视片刻,却又沉默良久。一时之间,竟谁也想不出如何在这一团乱麻之中寻到线头。 半晌,桑洛轻声吐了口气,晃了晃沈羽的胳膊,故意撅起了嘴:“我记得今日有人同我说,让我莫要忧心国事,悠闲自在的休息一日。眼下,为何我又操了心?” 沈羽被桑洛这一说说的一笑,将那书轻轻合上,将桑洛揽入怀中轻轻拍着:“是我错了,不该在今日提及此事。” “此时,你我皆想不出个好对策。今夜更无法将这所有的书都看个遍,与其在此处大海捞针,不若索性安下心来不急在一时,慢慢的找慢慢的看,况哥余阖终归会从大宛回来,到时见到姬禾,当面问他,或可问到更多的事儿。” 沈羽笑道:“洛儿想的是,我可真笨,竟忘了这法子。” “你啊,”桑洛轻轻的锤了锤她的肩头:“说什么让我不要忧心,却不知道自己又多少的小心思拐着玩儿的想东想西让我忧虑。” “哎呀,”沈羽忽的说道:“看了这许久的书,忽觉得饿了。”她说着,随手拿了个一块点心放在桑洛面前:“洛儿饿不饿啊?” 桑洛轻哼一声,紧闭着嘴巴摇了摇头。 “你不饿啊,”沈羽眨了眨眼,嘿嘿一笑:“那我吃啦。”说着,真个将那小糕点放在了口中叼着,含含糊糊的还不忘说道:“嗯,真甜啊!” 桑洛推开沈羽坐正身子,瞧着她:“谁说我不饿?” 沈羽眉眼一弯,咬着那糕点偏了偏头,指了指放着糕点的盘子,那意思便是此处还有,你自己拿。桑洛却哼了一声,抬手将她口中的糕点拿了下来,“我就要吃这个。” “可,”沈羽故作苦恼的皱了眉,凑近了桑洛语调颇为委屈:“可我也想……” 桑洛未等她说完,将糕点咬在口中正要一口咬下,沈羽却忽的凑近,偏就将那露在外面的另外一半儿糕点咬在了嘴里,还不忘哼哼一笑,一口将这一半儿吃进嘴里,颇为满意的嚼着,含糊说道:“那便一人一半儿吧。” 作者有话要说:女王:说好了让人休息你又不让我休息你到底想怎样? 沈羽:洛儿,我饿我饿我饿我饿! 第230章 潮流早暗涌(上) 六月末,时有风至。皇城沙子地黄沙弥漫,更至大风数日不停,天色晦暗。 大风吹得窗子吱嘎作响,扰的人日夜不宁。 沈羽盘腿儿坐在房中,桌上堆满了从琅嬛阁中拿回来的书,对窗外风声充耳不闻,认真极了的一字一句的看着书中的字。 自那夜她与桑洛二人寻到疑点之后,至今又过去了半月。便就在这半月之间,她日夜不休,竟已然将那《占天承后》的三十卷中的十卷都看了过去。然她想寻到的东西,却丝毫不见踪迹。 她捏了捏酸疼的眉心,闭上眼睛靠在榻上呼了口气,脑中回想着自己这几日中看过去的只言片语,心中的疑惑却愈发的浓重。 《占天承后》第十卷 ,已然到了百年前的先大崇帝。此人若论起辈分,便是渊劼,都要喊上一声曾祖先王。而再往前推,这记载中的字句便更加的晦涩难懂。可她觉得疑惑的却不是这十卷之中毫无波澜的记载,而是这洋洋洒洒十卷中,竟没有一字一句提及天元祭阵焚火之气。 难道这些都是星轨中人自己编纂出来的谎言不成?又或者,这《占天承后》,也曾被人篡改过?有人有意将这些都掩盖过去? 沈羽拧着眉,若是真的有人有意为之,便是姬禾回来,他怕也知道的不多。她睁开眼睛,坐正身子,从书卷之中寻到第二十九卷 ,摊开来。 二十九卷之中记录的是先贤帝四十年之中的占测之事。若从前往后寻寻不到,不若就从此处开始,往前翻一翻,或许能有所收获。她如此想着,打起精神,复又一页一页的翻了起来。 又过半刻,她的动作终究忽的一停。 目光落在一行小字之上,眼神之中晃过一抹怪异的神色,兀自喃喃自语了一句:“这……不对啊……” 门声微响,一股风从门外吹进来,吹的她面前书页扑啦啦的翻了数页过去,沈羽一惊,正要将书翻回去,却听脚步声响。抬头正见疏儿走近,便是微微一愣。 疏儿微微一拜,轻声道了一句:“哥余阖与姬禾带了蓝多角回返皇城。此时正往地殿去了。”她看了看沈羽,低声又道:“姐姐,请你过去。” 沈羽匆忙起身,快走了两步,却又转回身将桌上的那一本书拿了起来,随着疏儿便往地殿而去。 到达之时,正在殿外瞧见三人。哥余阖哈哈一笑,却也不管其他二人面上表情如何,径自言道:“瞧,我就说,沈小少公定安然无恙。”走近沈羽面前,“你可还好?那龙,有趣吗?” 沈羽苦笑摇头:“死里逃生,哥余兄莫要提了。”说着,对着姬禾与蓝多角拜道:“国巫,蓝公。” 姬禾与蓝多角二人被这一路的大风吹的发丝凌乱,面上更是一幅苦恼极了的模样,但见沈羽在此,眼神之中又有说不出的古怪神色,尤是蓝多角,经此一事心中本对沈羽愧疚,慌忙深深一拜。 “国巫回来便就好了,”沈羽心中有事,深深的看着姬禾:“羽,还有许多不明白的事儿,想请教国巫。” 姬禾眯着眼睛,眼光落在沈羽手中的那本《占天承后》上,忽的眉间一跳,继而却是淡然一笑,点了点头只道:“看来,非我三人正在寻找过往的事儿,少公与吾王,也并未忘了。”他说着,率先往前而去,“走吧,今日,怕是要在此处,待到夜中了。” 四人入及殿中,桑洛已然在座上等着,但见沈羽与三人同来,也不觉惊异。只是让四人落座,待得疏儿上了茶,才吩咐殿中仆从尽皆离去,关上了殿门。 “说吧。” 桑洛缓缓开口,只吐出这简单的二字。 众人心知肚明坐在此处所为何事,她更不需多言。而她口中说着这两个字,眼神却落在哥余阖身上。此番深意哥余阖自然明了,桑洛对姬禾与蓝多角忌惮颇多,更不相信他们所言。便即拱手,将他几人在大宛所见之事娓娓道来。 及至哥余阖说完,蓝多角起身离座,跪在当中趴伏叩首:“臣,有罪。该万死。” 桑洛面容凝肃,哥余阖所说之事,出人意料,让她的一颗心重重沉了下去,不想蓝盛竟早在多年前她在寒囿之时,便已然开始蒙骗与她,更没有想到,便是在南疆遇险,得定国石择真王之事,亦是蓝盛从中撺掇。她步步精明,自以为知人善任,却不想蓝盛竟能做出了这样的事儿,这是多大的一盘棋? 蓝盛布置棋局,竟把所有人都诓骗其中,可谓手段高明。 想及此,桑洛的面色便更冷了起来。 可蓝盛究竟要做什么呢?她蹙着眉心,眼光从几人面上扫过去,却终究想不透。只是可怜这蓝多角,耿直的性子被蓝盛利用,害的她与沈羽分开经年,也害的自己断了一只手。 半晌,桑洛抬了抬手:“蓝公受人蒙蔽,做下了糊涂事,但也是为我舒余考量。当日,我不杀你,今日,更不会赐你死罪。起来吧。” 蓝多角复又叩拜三次,这才站起身子,满面惆怅的回到座上。 “只是,”桑洛看着蓝多角:“你们往昆边去寻蓝盛,却没有寻到人。既有你大宛的探子回报与你,说蓝盛杀害了媚姬与婴孩儿,那你们在昆边可寻到他们的尸首了?” 蓝多角苦叹摇头:“并未。若叔父……”他说到此,顿了顿,重重叹道:“若蓝盛真的杀了他们,想来,定不会留下尸首让我们寻到。” 桑洛沉吟片刻,转而看向姬禾:“国巫,可有什么话想说?” 姬禾一直微闭着双目静静地听着,但听桑洛说了话,微微一叹,拱手拜了拜,许久,才缓缓开口:“老臣……这几月之中一路往返,去时,心中有众多想不明白的事儿,来时,又有许多想要说的话儿。只是到了此处,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只觉脑中纷繁,诸事难行。” 桑洛淡淡一笑:“国巫占天卜地,能知人所不知。今日之事,不知国巫可曾占测出来?” 姬禾木然的摇了摇头:“所谓占测,不过是依顺天时,观测星象,加以龟甲蓍草,以诚心求天命。今日之事,不在天,在人。”他混浊的双目微微看了看桑洛,“若事在人,更忧于在天。只因人心,实在难测。” “瞧起来,国巫是心中明白,却不愿与我们说明白。”桑洛淡笑着靠在座上,低垂着眼睑轻声说道:“我这里,倒是有几问,问问国巫,与蓝公。” 二人微微躬身,只等桑洛开口。 “其一,蓝盛早知国巫断言伏亦牧卓皆非真王,何苦要在昆边帮我,又在南疆救我,授意蓝公带定国石来寻我,又扶我上这八步金阶?” 姬禾叹道:“此事,怕是因着他心中对先王多有怨怼仇恨,想要借此看着先王子女争斗不休。”他看了看桑洛,沉默片刻,哑声又道:“或许,他本意想着,吾王或许在这争斗之中,会逝与战乱。” 桑洛轻声一笑,显然并不同意姬禾的话:“这便是我第二问,若真如你所言,那他便是为着当年蒙雀之事报复我们。可我当日那样信任他,便是伏亦牧卓接连去后,我为新王,也一路带他随行左右,他若想杀我,易如反掌,为何没有动手?” “许是当时……”蓝多角皱着眉思忖再三,“他并无十足把握?” “又或许,他先将目光定在了媚姬与那还未出生的孩子身上,也未可知?”桑洛凝目看着蓝多角,反问一句。蓝多角周身一颤,当下瞪大了眼睛惊愕至极:“可……可让他往昆边,是……是吾王的主意……” “是我的主意没错。”桑洛点点头,“可如今看来,便是我不让他去,他亦会与我提及此事。媚姬有孕,只有我、穆公、沈羽与他知晓,而我当日也在临城,当着八族诸公面前,否了此事。是以,我必须寻得一个信任至极的人,帮我去将这事儿办妥。穆公狼首,自然不能离开皇城,而沈羽,”桑洛叹了口气:“心地善良,难免会对媚姬生出恻隐之心,坏了大事。他心中笃定我不会让沈羽前往,只有他,才是最合适的人选。” 说到此,桑洛复又一笑,不由赞叹:“好心机,好手段。” “吾王之意,”蓝多角便是在此时都还未缓过神儿来,呼吸都不稳起来:“吾王之意,是说他……他早就打定了主意,要……要害尽皇族中人?” “他是否只是要害我轩野族人,尚未可知,”桑洛冷哼一声:“蓝公,且再听听我这第三问。再做定夺不迟。” 蓝多角面上神色更加的深沉凝重,但听桑洛又道:“蓝盛所为如今看来,皆为报复我轩野一族,方才蓝公有言,你大宛的古谱卷轴亦曾被替换。但他蓝盛,应早就知晓所谓天元祭阵焚火之气害的是谁。那也早该知道,我父王当日开了天元祭阵,已自受其苦。而我父王已去,牧卓伏亦相继而亡,我们都是皇族中人,是他射箭的靶子,他恨我们,无可厚非。可沈羽,与他无冤无仇,他为何要用这假造的书中所言,用焚火之气一说欺骗蓝公与国巫,无论如何都要沈羽离开皇城回返泽阳?” “此事,”姬禾叹了口气:“当日在大宛,我与蓝公提起,也觉匪夷所思,想不明白。若论恩怨,大宛与泽阳,一在西,一在东,莫说两族历代都是公忠体国的能臣,便是瓜葛都没有一二。更谈不上仇怨。” 蓝多角惆怅万分的苦着一张脸,只是谈起,却毫无头绪。 哥余阖却哈哈一笑,偏着头看了看沈羽与桑洛:“莫不是蓝盛太过想念那蒙雀,心中生了魔障,瞧不得你们在一块儿?”又是大笑:“可笑至极,素来只问闺中女子长于嫉妒,却不想他一个快要年到古稀的堂堂男儿,竟也这样小心眼儿。”说着,忽的一顿,转了转眼珠儿,嘿嘿一笑:“嗨呀,我险些忘了,他,算不得一个男子许久了。” 蓝多角摇头只道:“他……他纵不会生出这样怪诞的心思……” “若只是为了儿女情长,他当然不需大费周章。可若是为了别的呢?”桑洛眯着眼睛,声音冷了下来。 此话一出,在座众人皆是一愣。 桑洛站起身子,缓缓从阶梯上走下,慢着步子走到蓝多角与姬禾面前,低着头看向他二人,开口只道:“是以,我还有最后一问,要问国巫与蓝公。”她眼光之中闪过一抹凌厉之色,“龙,从何来?” 蓝多角惶然抬头,竟被桑洛这一问,问的心惊胆战。 作者有话要说:龙从何来? 第231章 潮流早暗涌(中) 龙,从何来? 蓝多角慌忙的低下了头,似是想要掩盖他面上的惊慌,可这却丝毫瞒不过桑洛的眼睛。便是坐在他一边的姬禾,都看着他蹙了眉。 “舒余国大,八族之中更有他们各自的秘密不足为外人道,只是,蓝公……”桑洛弯下身子,拿起蓝多角面前矮几上的酒壶,给蓝多角斟了一杯酒,酒液落杯之声中,她轻声言道:“我知蓝公,还碍着你大宛族训,有些事儿,不便与旁人说,”她放下酒壶,站起身子转而走到台阶一边,悠闲的坐下,拖着腮看着蓝多角:“可眼下,是什么情形?黑龙害人,大羿不轨。舒余一国,这些年不曾安定,你与我,实无必要再循着那些老掉牙的陈规祖制,耽误了国事。” 蓝多角闭目许久,才重重叹了口气,点头只道:“臣,不敢欺瞒吾王。来此之前,有昆东白衣人,前来寻我。” 桑洛轻声一笑,点了点头:“看来,我估计的没错。”她思忖片刻,才又开口:“是无忧族人?” 蓝多角紧拧着眉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呼出一口酒气:“是无忧族中翼使,臣也觉怪异,已然有许多年,不曾有昆东的消息了,不知她为何忽然到访。没想到,却听得了许多我从未听过的事。” 桑洛的目光从其余三人面上扫过去,但见他们面上皆是迷茫之色,淡笑只道:“看来,还需我将这其中的事儿,说与三位听了。”她舒展开双腿,双手撑着身子靠在往后靠了靠,悠悠言道:“昔日,战乱之时,我国中先祖曾与无忧一族血战,战乱之中无忧族分立两族,其玉龙一族因驭兽害人儿被无忧族中王女逐出,往极东而去。立国之初,我族先祖担心这玉龙一族日后忽现谋反,便与无忧一族定下盟约,令大宛历代族公与无忧一族共守一圣物。这圣物,可寻得玉龙族人踪迹。”她看了看蓝多角:“此事唯有轩野皇族,大宛蓝氏,与无忧一族中人知晓。” “我在乱中承继王位,本也无人告知这些的事儿,况国事刚定,诸事繁杂,更从未想过这些。但我在泽阳忽遇玉龙族人,又知无忧旧事,便总想不明白,玉龙一族数百年来无人寻得,何以这样容易就被中州大羿找到?回返之后,我便寻到历代先祖帝王传承下来的王事密卷,才豁然开朗。” 桑洛叹了口气:“按理,此事本不该说与诸公听。只是玉龙一族突现中州,又到泽阳。眼下,这已然不是几人之事,而是一国之事。是以,今日,我将此事说出来,只请诸公想想,这许多的事儿之间,可有什么联系?” “若真如吾王所说……”姬禾面上神色更加沉重:“这……难道是……是蓝盛,寻到了那圣物?还将此物,给了中州大羿?”他说着,声音都微微发了抖,竟不敢相信蓝盛真的能做出这样的事儿,不由得转头盯着蓝多角。 蓝多角面色灰败的点了点头:“现下看来,确如吾王与国巫所说了……” 姬禾低呼一声,双手重重的拍了拍腿,不住摇头:“糊涂……糊涂啊!” 哥余阖抱着胳膊,不解只道:“可便是蓝盛盗取那什么劳什子的圣物,他又怎么就能这样确定,玉龙一族,定能控一条龙?”他疑惑的眯着眼睛:“龙?这等物事,谁曾见过?便是书中有所写,可谁又真的知道它在哪?” 桑洛只道:“此事,也是我想不通的。” 姬禾重重一叹,哑声叹道:“舒余国中,确有人见过。” 众人一惊,皆看向姬禾。 而静坐一旁久未言语的沈羽却忽的开口:“国巫所说之人,可是我祖父,沈琼?” 姬禾苍老的脸上扯出一个极为牵强的笑容,微微点了点头:“正是。” 此话惊人。 哥余阖拍了拍手:“妙哉妙哉,这牵扯进来的人,可真是愈发的多了。” 蓝多角眉头蹙的更甚,五官都几乎拧在了一起,纠结许久不解的说道:“此事……此事我从未听过……”他迷茫地看向姬禾:“国巫……” “当年,”姬禾长叹了口气,干声说道:“当年,蓝盛因惠王之事自残身躯,我将他送回大宛交于你照顾之后,便即回返皇城。正遇我父姬正在占天楼中,递了一纸占测呈往先贤帝。我那时年轻好奇,自继任国巫之后,数次占测都有父亲引领,我星轨规矩,继任国巫后,须得前任国巫引领,直至占测无误,前任国巫以星轨秘卷《策星遗录》传之,才可独立担当大任。我自然也想做些事情,让我父安心,早日将秘卷传与我。是以,我便偷偷给先贤帝身边的寺人赠了些金子,问了他吾王有何事要国巫占测。” 他微微顿了顿,陷入回忆之中:“他告知我,中州之东,为怪龙所侵。当时中州势弱,一直依附我舒余,便遣人来求贤帝派人驰援。先贤帝刚失爱子,自然更加小心谨慎,便要我父替他占测,此战,是否可行?” “那这占测,是成,还是不成?”哥余阖偏着头问道。 姬禾沉静片刻,点了点头:“去了。” “那如此说,这占测的结果,便是可行?”哥余阖轻笑一声,眨了眨眼,又是一笑:“可你只说是去了,却并未答我所问,看来,还有玄机。” “以国巫所言,此战最后,成行了。”桑洛轻声只道:“可这些事,我也从未听过。看来,有人有意隐瞒,却漏了些许的蛛丝马迹,并非如此简单。” “去是去了,可……”姬禾摇了摇头:“可那是头一回,我之占测,与我父全然不同。”他疲惫的抬眼看着沈羽:“沈公之所以有此一问,是看过了这《占天承后》之中记载的东西,是不是?” 沈羽将桌上的书摊开,站起身走到姬禾身前:“此前,我亦只是猜测,并不确定。眼下看来,这其中的兽字,指的,就是龙?”她说着,已将这书放在姬禾面前矮几上指了指。 几人皆探头观瞧,但见书上写了一行闵文:“贤帝四十年夏六月有兽在东国巫正承天以测卜曰:‘承浩然之气以慧泽忠耿者克之。’十五日泽阳公琼往中州。” “你为何会猜测到?”姬禾微笑着看向沈羽。 “我出生之时,祖父早就不在。只在父亲的只言片语之中与我泽阳辑录的记录里看过祖父生平事迹。可不论是我父亲还是这泽阳辑录,都从不曾提及在贤帝四十年时,祖父曾率军往中州去的事。”沈羽面色凝重,缓缓说道:“看来,若不是父亲根本不知此事,便是被人告知,不许将此事外传。”她盯着姬禾:“国巫可知,这内中来龙去脉?” “你方才说,你与你父亲的占测不同,有何不同?”桑洛仍旧看着书中的字,沉吟片刻:“从这记录之中看来,你父姬正占测出的,正是让沈琼前往,便可顺利克之。难道你占测出来的,刚好相反?” 姬禾点了点头,却又摇了摇头:“不是相反,但也并非一样。我之占测,卜辞只有四字。”他怅然的看着沈羽,嘴唇动了动,声音略带了些发抖:“克,而将亡。” “克而将亡?”哥余阖眉心一跳:“那不就是说便是能胜,这去的人,也要死?” 沈羽闻言一惊,便是心头都突突的乱跳起来:“难道国巫的父亲,是要害我祖父?” 姬禾重重一叹,摇头只道:“当年,我也有此猜想。但我当年并不知道我与父亲究竟谁对谁错。我父为贤帝国巫四十年,从未出错,是以当日,我以为是我自己错了,便没有将此事告知任何人。直到……”他复又一叹:“直到沈琼回返之后,没多久便故与泽阳,我才恍然大悟,我之占测,字字不错。” 沈羽面色已然重重沉了下来,颓然的坐在姬禾身边,满面的愁云。蓝多角却疑惑道:“按理,国巫一职,不会与任何人又什么仇怨。而你星轨族中早有族规,句句属实,绝不可妄自加减一字一句。姬正此举,已是重重的违反了你族规矩,可……何以会如此?” “当日我也不明就里,只是仗着年轻热血在占天楼中与我父理论争执,问他为何呈了假的卜辞与贤帝,害了一国忠臣。”姬禾疲惫的闭了闭眼睛:“争论之中,我父将《策星遗录》拿与我,让我翻到最后一页,只留了一句我看过便明白了,便即离去,自那之后久居临漳城,再未见我一次。” “最后一页,”桑洛沉思片刻:“若我没记错,正是记录所谓天元祭阵焚火之气的地方。” “正是。”姬禾点头只道:“那日我翻到最后一页,那一页中的字,时至今日,我都记得清清楚楚。”他喃喃开口,悠悠念道:“天元火焚,帝王为之,而其气害人,为焚火之气。焚火之气,不祥之兆,害人害己,非不得已而不为,为国巫者,劝王谨慎行止。若开天元,龙气自伤,若有观者,则更害王命龙气,轻则殒命,重则祸国,唯星轨与大宛可避之。若至祸国,则源自东。” 他如此一念,蓝多角当下言道:“不错,我之所见我族中卷轴所言,也是如此!” 可如今在座几人皆知,这冗长的一段,与他们前些日子看到的,决然不同。 许久,桑洛冷哼一声,抬手搭在沈羽的手上捏了捏:“看来,咱们不须再去翻那些书了,”她看向姬禾:“这篡改之人,怕就是姬正。” 沈羽微微一抖,神色凝重的看向桑洛。 哥余阖冷声只道:“能同时让这假的东西出现在占天楼与大宛,还是这两族之中最要紧的物事,依我之见,动手之人,不止姬正,还有先贤帝。” 第232章 潮流早暗涌(下) 动手之人,不止姬正,还有先贤帝。 哥余阖眯着细长的眼睛,眸子之中闪过一丝锐利,而这目光从众人惊愕的面上扫过去,最终定在了姬禾身上:“国巫,我想问一句,当日之事,先贤帝,是否也开了天元祭阵?” 姬禾愣了愣,眉目之间染上了更加浓重的忧愁,许久,缓缓点了点头:“我虽未亲眼所见,但,依我猜测,应该是了。” 此语一出,桑洛与众人都皱了眉。 “那我便在多问一句,国巫可知,当日有谁在王侧?”哥余阖蹲下身子,看着姬禾。 姬禾叹道:“我说我猜测如此,是因着那一日,我们在大宛行宫之处,本都以夜深人静,我父却忽被先贤帝召去,约莫过去了两三个时辰,快到清晨之时,才有人送我父回来。两人身上面上皆有灰渍,衣服上,还带着火烧之气。我因担心父亲彻夜未眠,但见如此一时惊恐以为哪里走水,可他二人却只字不说,权当无事。”他有些艰难的看了看沈羽:“那日,送我父回来之人,便是你祖父,沈琼。我也是后来瞧见了父亲给我的这《策星遗录》之中记录的焚火之说,才想及当日情形。我猜着,当日,沈琼便是那带了八十一人开天元祭阵的将领。” 沈羽面容更是沉重:“国巫之意,是他们因着焚火之气一事,才故意让我祖父往中州去?” 姬禾只道:“如今,但看种种,也唯有如此猜测了。” “如此的荒唐话,亏得你们也信。”哥余阖冷哼一声,站起身子抱着胳膊只道:“若瞧了天元祭阵便有了焚火之气,便要去死,那你父姬正为何没事?偏就是沈琼?当日,守在那……渊……”哥余阖看了看桑洛,本想说出渊劼二字,终究还是忍了下来,又道:“身边的蓝公多角也没事,偏就是沈羽?” 他说着,便就笑了,抬手按在沈羽的肩膀上压了压:“想想你泽阳一族也是倒霉,怎的别人都没事,偏就你们有事?难道,这焚火之气,姓沈不成?” “偷天换日,偷龙转凤,能让两族族中典籍同时更换……”蓝多角紧紧地皱着眉,细想许久,低声只道:“绝非姬正一人之能。”他颇为迷茫的看了看姬禾,复又看了看桑洛:“难道……真的是……” “不管旧事如何,”桑洛打断了蓝多角的话,别过头看着他处,似是全然不想再往下说去,“我只想问诸公,蓝盛,究竟想做什么?” 哥余阖看了一眼沈羽那低沉的模样,心思一转便知桑洛为何忽的扭转了话头,淡淡一笑说道:“若这些事儿都是真的,那蓝盛便是早就知道玉龙一族在中州一处,如此他绸缪多年,得了无忧族的血珀玉戒之后,便用了法子将玉龙一族带了出来,合情合理。” “可……”蓝多角更是迷茫的摇着头:“可他远在昆边,玉龙望归在东海之中,相隔万里之遥,他又如何……” 他说道一半,忽的瞪大了眼睛啊了一声,不可置信的怔愣当场:“难道……难道他……” “他串通了中州大羿,借他们之手,引出了黑龙。引向了舒余。”桑洛轻声言道,一句一顿,末了,微微一笑:“他不仅是要报仇,不仅是要我轩野族人的命,他等了数十年,在昆边伺机而动,等的我父王去了,看着我与两位兄长互相残杀骨肉相残,骗取了我的信任,带走了伏亦的最后一丝骨血,待他出生除之而后快,最后……”她转过身子,死死的盯着蓝多角:“再等着这黑龙,毁了我舒余这一方天地,让这一国数百年的基业,毁在我的手上。蓝公,你这叔父,可真的厉害。” 蓝多角慌忙跪地磕头:“臣……臣不敢为叔父辩驳,臣糊涂!之后诸事,但臣所能,刀山火海,在所不辞!” 桑洛疲惫的叹了口气,“今日,到此为止。诸公星夜赶路,定也累了,各自休息,过几日,再说吧。”她说着,便径自往殿门之处而去,走过沈羽身边之时,拉住了沈羽的手,浅声说道:“时语,同我回去。” 沈羽仍旧陷在那如旋涡一般的旧事之中,左思右想都觉得哪里不对,可却又说不出究竟哪里别扭。被桑洛一拉,身子微微一抖,那手不自觉的险些从桑洛手中滑开,却又被桑洛紧紧一握,还未反应过来,已然被桑洛拉着走到了门边。 她吸了口气,回握住桑洛的手,跟着她出了地殿,回返了三道门中。 一路无话,桑洛也不停,只是拉着她默默地走着。沈羽也不言语,亦是低着头陪着她走着,一直到入了寝殿之中,桑洛才定了步子,却依旧没有松开手,也没有转回身说一句话。 半晌,她开口淡淡说道:“疏儿,把桌上的那些书都送回琅嬛阁中去。” 在寝殿门口瞧见桑洛那神色便知不对的疏儿慌忙小步跑着将桌面上的书都抱了起来,来回了两三趟才将那桌面清理干净,小心翼翼地关上了房门。 沈羽瞧着桑洛的样子,便知她因何如此。旧事忽被揭开,他们几人皆是猝不及防。更况牵扯到了她与桑洛的祖父一辈。她出生之时祖父早已去世许久,可今日听得这些事儿,心中也不免唏嘘难过。她泽阳一族世代效忠轩野王族,从未有过什么歪斜的念头,她只知祖父沈琼当年是为舒余征中州归来而去,父亲兄长更是在龙泽一战之中英勇战死。而今,却忽然听得祖父当年是被先贤帝与国巫姬正故意引入死局,心中难免震荡。 而反观桑洛,自然更是如此。她知道桑洛因着此事心中复杂纠结,是以才扭转了话头不想再说下去。 沈羽走到桑洛身边,将她揽入怀中,柔声说道:“洛儿是因着你我祖辈之事,烦了心?” 桑洛低叹道:“你猜到了?” 沈羽淡笑只道:“洛儿是担心,若那些事是真的,我会因着你我祖父之事,心中生了嫌隙?”她说着,轻轻的拍着桑洛的后背:“我怎么会呢?” 桑洛在她怀中抬起头,有些犹疑的看着她:“你泽阳一族世代忠勇,若此事真的如此,那我……我祖父便是害了忠臣良将。你……你不怪我?” 沈羽双手搭在桑路肩上,低下头看着她:“这些事儿,皆是三十多年前的旧事,那时,你与我都未出世,我为何要怪你?况……”她眨了眨眼,沉声说道:“我总觉得这些事儿,并非眼下看来的这般简单。可即便如此,与公,我泽阳一族既世代忠于轩野王族,自然奉王命而行责无旁贷,与私……”她微微一笑:“这一路回来,我心中反复在想那日你与我提到的王权敬畏之事,”她叹了口气,“先贤帝治国四十年,风调雨顺百姓和乐,是位百姓交口称赞的明君圣主,而至晚年,王储未定,他一时情急开了天元祭阵,而自染了焚火之气,知道命不久矣,应也知道,那时中州龙患,怕也与他有关,若世人皆知如此,必定引起国中大乱。他会有此抉择,是王之道。我祖父……”她叹了口气:“与我父兄一般,是为一国安定而死。” 桑洛略显惊讶的看着沈羽半晌,继而安慰的一笑:“你所言头头是道,确有道理。”她说着,似是又想起什么一般,秀眉一蹙:“可若是有朝一日,我……” “若是有朝一日,洛儿遇到难以抉择的事儿……”沈羽轻轻的捏了捏桑洛的肩膀,目光坚定的看着她:“时语,愿身先士卒。” 桑洛当下一惊,抬手拽住沈羽的胳膊:“不可!”她说着,复又补了一句:“我不会遇到这样的事儿。” 沈羽笑道:“是,洛儿反正也无王储之忧,”她说着,面上又浮起心事愁色:“可日后,该如何呢……” “日后的事儿,自然有日后之法。”桑洛只道:“眼下,我最想不透的,还是蓝盛。他自承继大宛蓝氏公位之时便早就知道无忧族中秘密,而后又为狼首,中途出了变故。可蒙雀去后,他自损其身,隐在昆边屈居人下,这几十年过去,他忍气吞声都并未有半分反意,为何却在此时,突然如此?” “洛儿所说,他暗中勾结中州大羿掳劫望归玉龙一族之时,我也有此疑惑。”沈羽蹙着眉心,沉吟许久,又道:“还有一事,我至今不明。为何他千方百计,要让我回返泽阳?为何我回返泽阳之后,那黑龙,那样巧的就出现在祁山?” “龙遥所言,是中州大羿控不住那黑龙,是以才破山而出……”桑洛说着,忽的便又停了。面色逐渐阴冷下来,身子微微发了抖,目光逐渐变得犀利了起来:“难道……” 她不可置信的看着沈羽,张了张口:“难道并非是蓝盛勾结了中州大羿,而是……他早就与望归一族,有所联系?” 沈羽听得此言面色当下一变,想及陆离与午子阳都随着龙遥往中州而去,后脊都发了汗:“那……那离儿……” 桑路极其疲惫的后退两步,神色迷茫的摇着头:“如今,我是真的想不透了……” 第233章 诡秘藏迷雾 月光如练,宁静似水。 风过树梢,树叶簌簌作响之中,夹杂着几声蝉鸣虫声。夏日将去,夜中的林子更添了几分凉意。 陆离坐在树下,疲惫的舒了口气,眯起眼睛抬头看着枝杈树叶缝隙之中的夜空,那一颗颗的星辰闪闪烁烁,隐隐约约,透出了几丝孤寂之感。她裹了裹衣裳,觉察出一丝冷。 午子阳从火堆旁站起身子,手中拿了一片刚从那烤好的野兔身上片下来的肉,轻着步子走到陆离身边坐下,递了过去:“来,一日都没吃什么,好歹吃一口。” 陆离却并未接过,只是轻声说道:“子阳兄长,可想家吗?” 午子阳弯了唇角,听得陆离此言便知道她心中惦记着什么,盘起腿同她一般的抬头看着斑驳枝叶缝隙之中的夜空:“我们征战沙场之人,哪里有什么想家的念头。” “如此说,你们,都不想么?少公当年……也不想么?”陆离眨了眨眼,声音轻的犹如空中弯月,似是怕惊扰了这夜中的景色一般。 “想,”午子阳淡笑只道:“只是征战在外,便就是为国为家,可却不知道自己能活到几时,不知是否再过不久便要死了。少公是泽阳沈氏族人,比起我们,自然更加想念。可我们不是不想,只是不能想,又不敢想。久了,也就惯了。”他说着,又笑了笑:“离儿从未离开家如此远,如今想念,实属正常。待得咱们把此处的事儿办妥了,就回去了。” 陆离闭了闭眼睛,这才转过头看了看午子阳,又往不远处的几人之中看过去,但见龙遥正盘着腿儿坐在火边,正津津有味的吃着,似是全然没有半点心事。陆离的目光闪了闪:“那你说,她想家么?” 午子阳循着陆离的目光看过去,思忖片刻:“离儿想说什么?” “此行……你与我都知,我们是来中州寻龙。可我们走了几个月,依着她手中玉龙所示,我们跟着她一路往东,渐行渐远。一路行来,但见焦土残垣,被毁村落,却不见龙踪。”陆离低声说着,微微蹙了眉:“我总有中说不出的念头,犹在这几日在脑海之中来回萦绕,扰的我心中烦躁。” 午子阳沉吟一忽儿,不解的靠着陆离又凑了凑,轻声问道:“离儿是觉得,有什么怪异?” “说不清楚,可我总觉得,这黑龙……一路的踪迹,分明就是要往东去的。东边便是大海,她口口声声说要带着我们来将那黑龙引入东海,可若我想的没错,那黑龙非凡物,自有本性,更有通天彻地之能,凡人怎能伤了它?若无人伤它,它为何一路吐火害人?”陆离目光凝重,面色忧愁:“我只是隐约担心,此事,总觉的不是咱们瞧起来的这样简单。” “那龙再非凡,却总归是个畜生。”午子阳只道:“我见过它如何可怕,可实在没有离儿口中那般‘本性’。” 陆离淡淡一笑:“我只觉得,天地万物,草木牲畜皆有本性,总该是善良的。”她看着午子阳:“一如你我,一如少公与吾王,可不都是如此?” 午子阳哈哈一笑,看了看手中的兔肉:“若离儿此说,那这可怜的兔儿,我是不该捉了它。”他顿了顿,又道:“离儿心善,经历的少,自然看什么都抱着一片善心,可若你有我这般经历,便不会再说出这样的话了,你不妨做这般想,那黑龙本就残暴,是离儿将它想的太好。” 午子阳把手中的肉递给陆离,腾出左手拿了腰间的酒壶,咬开瓶塞喝了两口酒:“就像这兔儿,我若对它善良,那你我皆要饿死,天地万物总归如此,危急关头,哪里有什么善恶,都要争个你死我活。但离儿所言亦有道理,这龙遥非我舒余中人,其心必异。自然要多加防范。你我本不该管这些闲事儿,只是吾王心善,挂念天下百姓,才让你我来助她,你且放心,跟着咱们的皆是泽阳精锐,各个武功了得,区区一个龙遥,我们却是不怕的。” 兔肉因着离了火许久,已然变得微凉,陆离咬了一小口慢慢的嚼着,只觉得寡淡无味,还带了些未净的血腥气,费力的将它咽了下去,闭上眼睛靠在树边:“只盼着你说的是对的吧。” 午子阳靠在她身边,也闭上眼睛:“这一趟,离儿本不该来,你年岁还小,应该待在泽阳,那里才安稳。” 陆离微微苦笑,却不言语。 哪里有什么该来不该来?她与龙遥本就同根同源,她心中明了,午子阳与其余几个人对龙遥来说,皆不重要。唯有她才是最该来的。可她与龙遥同行这一路几月,除却寻着这黑龙留下的焦土痕迹一路走着,什么御龙之法,驭心之术,龙遥只字不提。时至今日,她几都有些疑惑,自己是否真如龙遥口中所说的那般重要,可她只是觉得越往东走,越担忧。她不知这担忧究竟是因着她见得太少,还是因着她与无忧族中的那些事儿越来越近。 耳边响起了低浅的呼噜声,陆离微微睁开眼睛偏过头,午子阳竟已靠着树睡了过去。她转而看向火堆一边,除却三个守夜的人之外,其余的人都各自睡了。唯有龙遥仍旧盘着腿儿,拖着下巴看着快要烧完的火堆,发着呆。 于此处相比,待在泽阳固然安稳,可陆离终究没有忘记自己是为何而来,更没有忘记龙遥究竟为何要寻到黑龙。 “寻龙途中,她定会教你些驭兽的法子,到时若遇黑龙,你便可先她一步,将龙引入东海,免除祸害。” 临行之前,桑洛同她说的话再一次萦绕耳际。陆离沉思片刻,又想及这几日愈发沉重的心事,她担心在这般走下去,万一真遇黑龙,她与午子阳众人皆不是对手,则更难阻拦龙遥心中那复仇之计,眼下唯有想法子逼迫龙遥,将那驭龙之法交给自己,才是真的安稳。 陆离轻轻站起身子,悄着步子走到火堆一旁,坐在龙遥身边,呼了口气:“还有多久?” 龙遥的眼光未从火上移开,听得陆离此言却是微微扯了扯嘴角:“不知。” 陆离也不觉意外,又道:“是么,我总以为,你应该什么都知晓。” “哈,”龙遥轻声一笑,不以为然的偏过头看了看陆离:“可惜你看错了。” “我们来时,你曾说过,靠着你手中玉龙,可寻得那黑龙。怎的,如今……”陆离随手拿了一根树枝,轻轻的拨弄着那火堆:“你却不知道了?” “我只知道,龙,就在中州。离我们,很近。”龙遥舒了口气,从怀中将那玉龙拿了出来放在手中,瞧着它又在暗夜之中忽闪着微光,不由得又看了看陆离:“或许,应该把它交给你。” 陆离沉着面色看着那玉龙,听得她这般说笑道:“我?我能做什么?”她兀自摇了摇头:“自来中州,我一路在走,一路都在思索,我究竟为何而来?能做些什么。我什么都不懂,你却要把它交给我?” 龙遥只道:“离儿自小离开无忧,与自己的能力,还是知之甚少。不过无碍,很快,你便知道,”她指了指周遭睡着的泽阳侍卫,又指了指午子阳:“他们,还有他,根本不能及你之万一。” 陆离被她说的自嘲般的一笑:“我却不知道,我自己竟能这般厉害。”她低垂着眼睑,思忖片刻,心思一转,故意颇显失望的说道:“我自小在泽阳长大,从不会功夫,只会些浅薄的医术。你如此说,怕是在骗我吧。” “骗你?”龙遥皱着眉,“我为何要骗你?你看这玉龙,难道还有假?” “那又如何?”陆离毫不在意的将头别过去,复又咕哝一声:“这一路行来,我可从不觉得自己有何与众不同之处。你带着我,难道不觉累赘?”她说着,略显失望的站起身子:“还是算了,若再寻不到,我便回去吧。” 龙遥跟着她站起身子,似是有些焦急的说道:“你不想与我一同将那黑龙引入东海之中了吗?” 陆离站定步子,转过身看着龙遥:“我想,尤在这一路看到中州百姓那些被烧毁的村落,那苦不堪言的日子,我自然想。可我走了这许久,越走,越不知自己就能能做些什么,帮上什么忙。”她轻声一笑,微微挑了挑眉:“如今我转念一想,总归这黑龙也不在我舒余,既在中州,那便让中州大羿去操心吧,我却何苦要留在这里?” 她心中坐定了主意,龙遥定要将自己待在身边,是以故意口口声声透露出想离开之意,便就是为了让龙遥心中惶恐不得不让自己相信,她陆离,真的如龙遥所说一般,有了不得的本事。 龙遥果真有些急了,抬手拽住陆离的胳膊,四下看了看,眨了眨眼:“我知我如此说,你总是不信,你跟我来。” 说话间,不由分说的将陆离拉着,往林中走的远了些,避开了守夜的人。 陆离跟着她走,也不言语,离开那火堆之后,四下更显晦暗,深夜之中更有凉风袭来,满眼的参差树影。 龙遥站定步子,低声说道:“离儿听听,能听到些什么?” 陆离闭目静听,只听得风声之外,虫鸣声声,再无其他。 她不解的睁开眼睛看着龙遥,龙遥却道:“可能听到阵阵虫鸣?” 陆离点了点头:“那又怎样?” 龙遥微微一笑,将玉龙放在陆离手中,那玉龙放入陆离手中,光亮更盛,竟将二人身周都照的亮了。龙遥只道:“你还不懂怎样控制,须得它帮你。” 陆离不解的握了握那微微发着热的玉龙:“我……该怎样?” “你不需怎样,只需握紧这玉龙,全神贯注的想。” “想……什么?” 龙遥一笑:“想,让这些虫子,不再鸣叫。” 匪夷所思,玄之又玄。 陆离满脸疑惑的看着龙遥许久,却不曾从她脸上瞧出半分玩笑的意思。只得依着她所说,握紧玉龙,闭上了眼睛。 而那虫鸣阵阵,许久未停。 陆离叹了口气,摇头只道:“你瞧,哪里有用?” 龙遥只道:“这法子,怎可能一蹴而就?你不是想学么?眼下我教给你,你却又不学了?” 陆离沉思片刻,复又站直了身子,闭目静思。 往复多次,却依旧无用。 “驭心之法,是无忧一族王女百年传承,早就浸在血脉之中。”龙遥淡声只道:“离儿离开无忧太久,一时间学不会,不知道如何摒弃那些杂念专注一致,实在正常。” 陆离轻嗤一声,将手中有些发烫的玉龙递还龙遥:“我可不信你说的这些了,这约莫都过去了半个时辰,我的腰都酸了,这什么神乎其神的骗人法子,你就是骗我。” 龙遥拿着玉龙拽住了陆离:“你不信,我做给你瞧。” 她一手拽着陆离,一手握住玉龙,静立闭目,片刻,那周遭的虫鸣竟真的不见了。 与沈羽午子阳不同,陆离便是在有心要讥龙遥,也从未见过如此的奇景,当下便是一愣。 龙遥已然转头对着她笑了笑:“你看,我并未骗你。只要你全神贯注,摒弃杂念,你是王女后人,便是这玉龙,都不需要。” 陆离呆愣半晌,颇不确定的问道:“这法子,我若是练好了,也可同你一般?” 龙遥点了点头:“只要你跟着我,我便教给你,这样咱们寻到那黑龙之时,你便帮得上忙,哪里还要说自己没用?” “好。”陆离抿了抿嘴,轻轻一笑:“那我便就暂且信了你。” 言罢,转身往回走去。 龙遥径自站在黑暗之中,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玉龙随着陆离远去而光亮愈淡,轻声言道:“这个丫头,心思倒是多的很。”说着,兀自一笑:“倒真是有趣极了。” 第234章 迷踪遇狼祸 及至翌日清晨,一行人复又跟着龙遥往东而行。再往东走,山高林密,不过晌午,便入了深林之中。众人默不作声,却在心中愈发疑惑。但看林中雾气愈发浓重,更恐再晚一些瘴气更浓。午子阳快行几步,终究拦住龙遥,阻了她的去路。 “这些日子咱们都是随着你一路往东而来,可近几日咱们都在林中,你可确定,那龙是在此处?”午子阳微微拧着眉头,神色凝重的盯着龙遥,丝毫不放过她面上半点儿细微的表情。 而龙遥却不见惊慌,更不见犹豫,满目坦荡,拿起手中玉龙对着午子阳晃了晃:“我之所行,皆依着玉龙所示。” “你这玉龙,咱们可不熟悉。”午子阳抱着胳膊,轻哼一声:“可这深山野林,可算是我们军中人的大忌。我只知道,再往内中去,只怕还未寻到黑龙,你我几人便要迷失在这浓重瘴气之中,到时候自身难保,还谈的什么旁的事儿?” 龙遥轻叹一声,摇头只道:“我同你们一样,也是头一回来此中州,我亦听闻深林之中瘴气危险至极,可咱们若走官道,只怕曝露行藏,且已然行至此处,再寻旁的路,难道就能在入夜之前走出去么?” 午子阳只道:“便是如此,也不能再往里走了。依我所见,不如原路回返,再寻出路。”他说着,转头看向陆离:“离儿觉得如何?” 陆离沉吟片刻,看了看周遭众人,轻声只道:“如子阳兄长所言,再往里去,只怕危机重重。眼下还是保全自身更为妥帖。”她抬头看着龙遥:“已然过去了月余,也就不怕再晚一些了,往回走吧。待得咱们出了林子,寻到大路,再做打算。” 龙遥眨了眨眼,看了陆离半晌,便即点头:“好,既然离儿要往回走,那便往回走。”她仰头从那树木枝杈的斑驳缝隙之中看出去,看着天空之中那明晃晃的日头,吐了口气:“想要成就此事,兜兜转转,可……真难啊。” 陆离不再言语,与午子阳带着众人转身便往回走。龙遥回转身子,却又扭头往林深之中又看了看,唇角扯出一抹微不可查的淡笑,继而轻声唤了一句:“离儿等等我。”便快步跟了上去。快跑了几步,便又超过了午子阳等人,与陆离并肩而行。 而陆离却只是沉默的往前走着,便是眼神儿都不曾飘向她。 龙遥却笑了笑,轻声说道:“我知离儿与这些人,都不信我。” “此处与我们实在陌生,而咱们所做之事又匪夷所思,心有忧虑,实属自然。”陆离放慢了步子,抬手轻轻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你想的多了,不是不信,只是不自信。” “不自信?”龙遥看了看她,笑道:“离儿是想不透自己究竟来此处有何用处,还是不信你是无忧王女后人的身份?” “无忧?”陆离轻笑一声:“无忧这名字也是好听的,可天下人,谁又能真的无忧无虑?既有忧虑,自然遇到怪事便会不自信。更况如今,我们舒余中人,来这中州敌国国境之内,谁又敢说心中不惊不怕?”她看了看来时路,但见周遭皆是高木杂叶,那高木的枝杈之上,还盘着些许黑褐色不知名的藤蔓,颇有一股死寂颓废之感,想及泽阳那大泽深林,苍翠挺拔的树木,俏皮灵动的兔子鹿儿们,与此处相较,更显得灵气敞亮。 “自入了这林子,我便觉得心思忐忑周身不适,”陆离加快了步子,将目光定在前面,不再往四下去看:“我只想快些离开。” “说到底,终究还是不相信我。”龙遥苦笑一声。 “眼下不论信不信你,我只想带着他们离开此处,寻到大路,这些人都是泽阳勇士,随我而来,亦是为了护着你我,他们所做之事,是领了吾王旨意,为了天下百姓,你与我,都不该枉顾他们任何一人的性命。” “吾王……”龙遥喃喃叨念几句,又道:“你们,就那样信任你们的王?你要知道,百年之前正是他们舒余先祖用了卑劣的法子,才霸占这一国上下,无忧一族,才是……” 陆离站定步子,定睛看着龙遥,开口打断了龙遥的话:“你说你与我同根同源,那便也算是无忧族中人,无忧一族如今归属舒余,吾王是舒余之王,不光是我们,你,亦要唤她一声吾王。旁的,多说无益。” 龙遥愣了愣,面上神色变换几许,不过片刻又是一笑:“此事做成了,再说吧。”言罢,竟径自往前走去。 陆离转头看了看身后的午子阳,午子阳微微蹙着眉看着她,朝着龙遥的方向努了努嘴,又对她摇了摇头,示意陆离别再理会。陆离点点头,这才跟了上去。 快到黄昏之时,一行人终究又回到了晨间出发的地方。然这几人却站在原地,发了呆。 他们临行之时,将那火堆灭了才离去。而此时,那火堆之中烧黑的枝杈四散分离,散的四处都是,绝不是他们离去之时的样子。午子阳弯下身子捡起一段粗壮些的枝杈,凝视片刻,但见那枝杈上泛着白的几道咬痕,似是被什么东西啃噬撕裂了一般,便即抬头警惕万分的看了看四周,低声说道:“瞧这痕迹,应是野兽。或许,”他顿了顿,走到陆离身边:“或许是狼。” 午子阳说着,却又兀自摇了摇头:“可咱们一路之中,并未见过狼踪,按理,他们也不该在此处出现。” 龙遥只道:“或许是别的野兽,这林深且大,有些野兽,不足为奇。”说着,又道:“倒不用怕,咱们再往外走,入夜之前便应该能到了林子边缘,出去再走不远就是来时大路,它们定也不会追咱们。” 陆离轻叹:“看来今夜是无法在此歇息了。”她看了看午子阳:“子阳兄意下如何,是走,还是……” 午子阳思忖片刻:“走。我现下只觉周遭危机四伏,还是快些……” 他话未说完,不远处却传来窸窸窣窣之声,便是周遭虫鸣都停了,天色已然暗下,在这静谧之中,众人都觉这窸窣之声让人心惊。众人当下拔剑背对而立,将陆离与龙遥护在其中,各个神色肃穆严阵以待。 只是一瞬,便听狼吼,此起彼伏,愈来愈近。 午子阳伸手入怀,已然捏住了怀中暗器银针,拧了眉心低声说道:“往林外慢退。” 而众人刚慢行几步,暗夜之中便见星点儿隐约亮光,隐隐约约若隐若现,而那窸窣之声更加细密,便是低吼呜咽都听得清楚起来。陆离从几人站立的缝隙之中瞧过去,便是一声低呼。 那隐约亮光的正是狼眼,不过一忽儿,便从树丛之中慢行出数头白狼,呲着白森森的牙,喉咙之中不断呜咽,一声声吼的人胆寒。 她还未从惊恐之中缓过神来,手上一暖,她身子一颤,惊觉手被龙遥紧紧握住,转头看向龙遥,却见龙遥神色凝重,但听她用极低的声音说道:“离儿别怕,我护着你。” 陆离被她说的微微愣了愣,却又觉得龙遥那凝重的眼神之中竟带了些许温和又坚定的光彩,她说不出这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只是觉得那担忧害怕极了的心似是安定下来了不少。便就在此刻,她忽的问出一句:“你可有法子帮我们?” 龙遥扯了扯嘴角:“你难不成觉得我一人之力,能驭这一众的野兽?”她自嘲般的低笑:“你倒是太过高看了我。” “你……”陆离当下心中更急,但听耳边那些野兽的低吼更盛,心中焦急万分。 此时已快入夜,四处昏暗,又有阴风阵阵,风中交杂着些许腥腐之气,更让此间众人心寒。 她还想说些什么,却又被龙遥这毫不在意的模样惹得心中气氛,当下要将手从龙遥手中挣脱,却不料被龙遥拽的更紧,但听龙遥低声言道:“旁人我可管不了,你若想活命,且好好的跟着我便是。” “哈,便是那黑龙都没有要了我的命,便是这区区几只野兽,却也还真是入不得咱们的眼。”午子阳大笑一声,左手已然摸入怀中捏紧了暗器,唿哨了一声,身边泽阳勇士便即长剑出鞘。 而这长剑出鞘之声伴着数声低吼,那数只野狼已然朝着众人扑了过来。 午子阳左手一抬一挥,手中暗器便即被他甩了出去,不偏不倚正打在了面前那头狼的双目之上,那狼嘶嚎一声,却竟不退,直是仰头狼嚎几声,便又冲着人群而来四处乱跑冲撞。 陆离只觉周身发寒,但瞧着那野兽朝人扑来,便是一声低呼往后退了几步,却又听得不知是谁大呼了一声:“怎的还有!” 她强忍着心中惊惧定睛看去,却见四周林中竟又冒出七八头狼,呲着白森森的牙目露凶光。 一众人持剑劈砍,那狼群却愈来愈多,越聚越紧,竟成了包围之势,便是午子阳能将那狼眼打盲,也抵不过野兽那血腥暴怒的性子。而此时不少人身上已被狼抓咬的流了血,这野兽们闻见血腥之气更是凶残,恨不能将众人生吞一般的怎的都不退去。眼下恋战绝不是上上之策,午子阳带着众人护着陆离便往后退,群狼又怎会轻易放弃,便就随着众人在林中追跑。 一行人边打边退,狂奔了不知多远。陆离体力本就不如习武之人,此时已然气喘吁吁步子虚浮,加之龙遥一直死死的拽着她一路狂奔,没再跑多远便脚下一个踉跄摔倒在地。只觉头顶一阵风声,鼻间满是血腥之气,又听一声呜咽嘶吼,撑起身子却见一头黑色野狼已然躺在身侧,那脑袋不知被谁一剑削了一半儿去,此时半张狼面正汩汩的往外冒着血。 陆离闭上眼睛胃中翻腾几欲作呕,却又在此时被龙遥大力拽起来拉到身后。却见龙遥手中的剑端还冒着血,惊魂卜定的颤声道了句:“多谢……” 而此时众人却又被狼群围了起来,四处无路。 “这群杂碎畜生,”午子阳额头上冒着汗,骂道:“难不成这中州的狼都聚在这里了不成?” 他话音未落,一声哀嚎便在左近传来,午子阳当下转头,但见一人已然被那狼咬住小腿,摔倒在地,数头狼蜂拥而上。余下几人持剑纵上前去便即劈砍,其余数狼却在此时又朝着剩下的人扑了过来。 午子阳当下大吼:“快退!快退!着了这些畜生的道!” 便在这一句话瞬间,几人又被扑倒。午子阳当下红了眼,他伤势刚好那惯于右手暗器的本事如今在左手之中自然更不如当年,拔出腰间长剑便要上去拼命。却被身边人拽住,拉扯着又要往林深之中跑。 午子阳看了看陆离,拧着眉头当下说道:“你们三人带着离儿先走,我们断后!”他说话间身子一侧,抬腿一脚将扑来的野狼踹出去老远,急道:“还愣着做什么!先走!” 陆离咬牙言道:“生死关头,我们绝不弃你们而去。要死,便一起死!” 龙遥却道:“死却容易,我们若死了,那龙可如何办?” 陆离转头大声叫道:“我若此时离去,便是他日事做成了,也不安心!不若死在这里来的干脆!” 龙遥被她说的愣了愣,余光之中却见午子阳与众人又与那狼群缠斗一起,已然显出颓势。 她微微蹙了眉,轻叹了一口气,将怀中玉龙拿了出来放在陆离手中,:“方才我同你说我驭不得这群狼,并未骗你。只是我本就学的不多,经历尚浅。但……”她看了看陆离:“你与众不同,是王女后人,或许,或许你有法子,可救得他们性命。”她但见陆离目色迷茫,知道陆离不解,却是微微一笑,松开手往后退了一步,紧了紧手中的剑,只道:“我与你毕竟同根同源,既然你要救他们,我自然愿与你同进同退,此时,我可是将我自己的性命都交在你手,是生是死,却全要看你了。” 言罢,转身抢上一步纵入狼群之中。 林中已然漆黑一片,陆离只看得四下黑影奔来窜去影影绰绰,耳边哀嚎嘶吼之声不断,那玉龙在她手中发着光,她只觉得如同拿着一块火炭,烫的厉害。 作者有话要说:祝大家假期快乐~ 第235章 歧路不知途 深陷中州,暗夜密林,乌云遮月,更有狼祸。 陆离只觉满耳皆是狼嚎人吼,间杂着刀兵屠肉的钝声,林中寒风带着血腥之气迎面扑来,引得人胃中翻腾几欲作呕。 她定定的站在原地,被身边众人围在其中护着,抬眼望去,满目黑影移来晃去。龙遥只将这玉龙交予自己,只留了一句全都靠了她,可她哪里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又能做些什么? 而眼下众人已显颓势,几已到了节节败退任狼撕咬之境,她心中焦急,只觉手中玉龙更烫,烫的几乎要拿不住。 千钧一发之际她忽的想起昨夜夜中龙遥教自己如何驭兽的法子,可这法子玄乎其玄,怪之又怪,难道仅仅是自己静下心去想,便能真的成了事? 若让陆离自己说,她定是不信的。这样的怪事奇事,说与谁听,谁又会信呢?可昨夜那阵阵虫鸣戛然而止的情景历历在目,那是她亲耳所听亲眼所见,难道也会有假? 陆离身上的汗已然沾湿了衣裳,便是手心都觉滑腻。她将玉龙紧紧握住,咬牙闭目——无论如何再无他法,眼下,也只能依着龙遥所言,试试了。 午子阳左腿被野狼一口咬住,闷哼了一声,左手一抖将最后一枚暗器硬生生的甩入这野狼头颅之中,那狼便是叫都没有叫一声,便不再动。只是那一张嘴仍旧死死的咬着他的腿。午子阳周身脱了力,此时左腿生疼吃不住劲,当下踉跄几步跌坐在地,左手用力的去扯那死狼的脑袋,却在此时身边一股腥气传来耳边风声一响,一头野狼从右侧飞扑而来。 他身上再无暗器,那飞扑而来的野狼又离的极近,当下大吼了一声,身子一侧歪倒在地右腿一踢将那狼踹开,而他此时左腿被死狼咬着,卸了力气,这一脚并非将那狼踹离多远,眼看那狼又朝着他而来,只得冷笑一声,用力地将左腿上那死狼脑袋拽开,只等着与野狼肉搏。 便在此时寒光一闪,那飞扑而来的野狼嚎了一声,便被击退老远。龙遥弯下身子将午子阳扶了起来,低喘着气叫道:“如此下去咱们的人会越来越少,寻个机会,快退!” 午子阳眉目一晃,昏暗之中瞧着龙遥的身上似是多了几道伤痕,低声道了句谢,却又道:“你去护着离儿,此处有我们。” “有你们?”龙遥拽着午子阳往后退了几步,将地上的长剑捡起来放在他手中:“来时还有十人,皆是高手。可眼下只剩五人,我只怕再这样下去,不论你我,都要葬身狼口了。” 午子阳自然知道龙遥所言非虚,他带来的泽阳勇士皆算是高手,可便是功夫高强,也难以抵御这红了眼睛的野兽狼群。眼下不知伤了多少,死了几个,再拖下去,真个要落的全军覆没的下场。他咬牙只道:“你去护着离儿,但有机会便快些离开,我们在这里,拖住它们。” “你却真的以为,陆离会走?”龙遥侧过身子闪过一头野狼,护着午子阳往后又退,大口的喘着气:“她若愿走,我早就带她离去了。” 午子阳双目一眯,还未及言语便见不远处复又一人被狼扑倒,他眼疾手快,持起手中长剑对着那野狼便甩了出去,那人一脚将狼踹开高声叫道:“午将!咱们快撑不住了,你带了陆姑娘快走!”言罢,爬起身子,大声吼道:“泽阳族人,只战不退!兄弟们,咱们与这些畜生拼了,为午将开路!” 午子阳面上浮起一抹悲怆之感,忽的哈哈大笑:“好!泽阳族人,只战不退,我既带了你们来,又怎会偷生苟且,今日,咱们一块儿生死!”说话间拽住龙遥,将她往陆离的方向一推:“你去!寻个机会带离儿走!”话音未落,人已然纵身一跃再次跳入战圈之中。 龙遥摇头苦笑:“泽阳族人?这却又是何苦呢?” 她喃喃自语,转而再去看陆离,但见陆离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双手紧握着拳头,闭着眼睛一如一座石雕一般。微微一笑,挑了挑眉。 便在此时,有人大喊道:“这狼……这狼似是要走?” 龙遥微微一愣,当即抬眼去看,但见这狼群竟不再扑人,此时正微微低了头,似是瞧见了什么骇人的东西一般,喉咙之中闷声呜咽着,竟挪着步子一步步的往后退去。远处的几头竟已转身要跑。 龙遥目中划过一丝惊异,兀自言道:“王女后人,果真厉害。” 午子阳与众人却不知这狼群究竟为何如此,但眼下来了机会,当下叫道:“退,快退!” 一众人跌跌撞撞往后退着,聚拢一起。午子阳踉跄着跑到陆离身边,却见陆离满头大汗,周身都发着抖,不知陆离是怎的如此,拧了眉心拽住陆离:“离儿?” 陆离面色惨白,周身的衣衫都汗湿,竟是一口鲜血呕了出来,当下便身子一软几欲摔倒。龙遥扶住陆离,将她背在背上,只来得及道了一句:“快走!”便听的数声狼嚎,便有人大叫:“那群狼又回来了!” 午子阳再不敢耽搁,眼看着群狼又来,出林之路恐不能再走,便即带着众人只得往林深之中仓皇跑去。 一行人拼了命的舍了力气一路兜兜转转在深夜密林之中狂奔,哪里还辨的东西南北,只跟着午子阳有路便跑,不知跑了多久,再听不到那狼吼之声,才敢慢下步子,一个个跌坐在地,不住喘息。午子阳站定步子,靠在一颗粗壮的大树边上,凝着眉一个个的看过去。陆离趴伏在龙遥背上,没有丝毫的生气,而他们带来的十人,在混战之中折了五个,又在狂奔之中失散了两个,眼下,只剩下了三人还跟着,他重重的叹了口气,只得先带着几人又往前走了一段路,终于停了下来,稍作休息。 然这深林之中此时已然浮起瘴气,好在瘴气并不浓重,几人将身上衣衫扯下,掩住口鼻,又寻了干枝生了火,如此折腾,已然到了夜中。各个瘫坐在地,再没了丝毫的力气。 午子阳看了看躺在火堆一旁的陆离,心事沉重的吐了口气,费力地站起身子走到陆离身边,盘腿坐下,但见龙遥正拖着腮坐在陆离身边,一动不动。身上的衣裳满是鲜血,也不知伤了几处。想及方才龙遥曾舍身相救,心中对此人偏见稍减几分,从包袱之中寻了一瓶金疮药递过去,也不言语,只是对着龙遥晃了晃。 龙遥挑了挑眉,便是一笑:“我一直以为午将是个面冷心冷只会对离儿笑的人,此时能得了你的关怀,是你不怀疑我了?” 午子阳将药瓶放在地上,看了看陆离,低声说道:“你与我不同族不同道,说到怀疑,你难道就全都信的过我们?今日之事,你救我一次,我心中感激。但若有朝一日你做了害我舒余之事,我该如何对你,还会如何对你。” 龙遥点点头,拿起地上那药瓶,权当接受了午子阳这好意:“那便多谢。”她说着,又看了看午子阳,但见午子阳的目光复又定在陆离身上,略有所悟的说道:“午将不必担心,离儿只是耗费了太多的心力,休息几日,应就好了。” “耗费了心力?”午子阳不解的转而看向龙遥:“此言何意?” 龙遥嗤笑一声:“难道午将以为,是什么让那群狼退去的?” 午子阳面上一惊,满目不解。 龙遥只道:“此间之事,是我望归与无忧一族中的事儿,我不便说与你听。你且记得,今日,是离儿救了你们,便行了。”她说着,又道:“不过我却不明白,这黑龙是我望归一族引入中州而来,将它引走,我责无旁贷,可你们这些人,将你们的王,你们的泽阳一族,说的重之又重,似是所有人都对她衷心,所有人都以泽阳为傲。我虽涉世不深,却也只道逢难避难之理,你们却奇怪,迎战而不惧身死,明知中州危险,遇龙更难,却依然要往前走,便是离儿,”她柔和的看了一眼陆离:“在如此生死关头都不愿舍你们而去兀自逃生。” 午子阳闻言便是一笑:“这是我泽阳族中的事儿,你自然不明白。”他说着,咕哝了一句:“此时若是有酒便好了。只可惜我那酒袋子方才丢了。”他看了看龙遥:“你去歇着吧。我守这她。” 龙遥愣了愣,若有所思的目光从午子阳的面上扫过去,片刻便是抿嘴一笑:“看来午将也不是个冷冰冰的男儿,亦有柔情之时。” 午子阳不再言语,龙遥站起身子,却又说道:“可惜,离儿终究还是我族中人,日后,与你们,必不同路。” “你错了,”午子阳缓缓开口,面上浮起一抹笑意:“离儿生在泽阳长在泽阳,不论她身世如何,她,永远都是泽阳族人。” 龙遥一笑:“好啊,那便瞧瞧,你与我,究竟谁对谁错吧。” 言罢,转身走到树下,靠坐闭目,不过多时,便睡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假期要结束了……啊……………… 第236章 光怪陆离梦 午子阳静静地看了靠在树边的龙遥许久,但瞧着她一直未动,这才终究确定了她是睡去了。转而看向陆离,只看着她便是在昏睡之中眉心都微微蹙着,似是梦见了什么吓人的东西一般,额头上还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午子阳抬了抬手,想要将陆离额上那微汗拭去,手到近前,却又停了停,终究还是收了回来。他低叹一口气,抬起头,从那枝丫的缝隙间往上去,今夜月朗星稀,倒是个美极了的夜晚。可他们这样一路漫无目的的走着,总也不是个办法。更况如今折损好几个弟兄,剩下的人越来越少,只怕再这样下去,便是能寻到那黑龙,也无力与之抗衡。想及此,他又不得想起方才龙遥言语种种,不由得又看向陆离。 是陆离救了他们? 离儿又用了什么样的法子救了他们? 午子阳深深蹙眉,想及此前那本是凶狠无比的群狼不断的朝他们扑将过来都不由觉得后背发汗,而那一瞬之间却又忽的各个夹着尾巴低声呜咽似是瞧见了什么东西一般吓得仓皇而去,便更显得怪异。他依稀记得那时陆离呆呆地站在人群之中,一动不动,双目紧闭,似是一块石雕一般,确实与众不同。 可难道离儿…… 午子阳迷茫不解地咂了咂嘴,他无论如何想不出离儿究竟是用了什么法子驱走了这群野兽,可却又不得不相信眼前所见。 离儿一个小小的姑娘,又无甚功夫,吾王命他随了陆离前来,他本就心觉奇怪,一路到此,他也曾旁敲侧击的问过,而陆离却从未好好的回答过这问题。他只知道离儿本不是泽阳族人,竟是无忧族人,而龙遥是东海望归中人,却又口口声声自己与离儿同宗同族,这其中兜兜转转疑惑众多,却没有一人能给他解答。 他沉下心思,细细思索,望归族人有驭兽之能,便是那黑龙都听他们号令。若离儿真与他们颇有渊源,那她会否也能驭兽控龙?若她真有这般能耐…… 午子阳“嘶”了一声,挠了挠头。 难道方才那一群野狼,真的是陆离将他们赶走了? 可…… 午子阳想着,却又兀自摇了摇头。 龙遥连那黑龙都可控制,却只能拔剑与野狼缠斗,离儿却怎么就能?而这些事儿,遣他们来此的桑洛是否早已知晓,还是,一知半解? 他左思右想觉得心中疑团更盛,终觉如此下去不是个法子。他们离开舒余已经几个月,只在入了中州之时寻到了潜伏在中州的暗探传信泽阳。可中州边界与泽阳相隔龙首山,虽然不远,这消息要传到皇城,又要耽搁许久。而今又过去一个多月,若他们真在此处遭遇不测,还有谁能替他们传信? 午子阳站起身子,悄着步子走到靠在另一边的荀邵身边,此人算是军中老兵,自燕林退中州之时便一直追随陆昭身边,算是个功夫了得行事沉稳的人。午子阳轻轻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待他迷糊惊醒之际做了个禁声的手势,便带着他往外走了几步。 荀邵倒是颇为机警,但见午子阳将他带离众人,便知他有事要说,面上当下凝重起来。 午子阳从怀中摸出泽阳铁令放在荀邵手中,轻声交代:“咱们出来已经太久,此间之事愈发扑朔迷离,今夜之事更显诡异,我将这令牌给你,明日一早咱们便寻出路,待得寻到大路,你便假意与我们走散,带了我的令牌往回走,寻到咱们的探子,让他们速将这里的事儿告知吾王与少公。” 荀邵恭恭敬敬的接了令牌,却又不解地低声问道:“午将,可是有什么发现?” 午子阳沉思片刻,只道:“我说不出什么,但就是心中觉得奇怪。咱们来此,说是寻龙,可龙没寻到,便折损这么多兄弟,那龙遥瞧起来与咱们相安无事,可我心中总觉她怪异非常。”他顿了顿,吸了口气又道:“还有离儿……” “陆姑娘?”荀邵迷茫的问道。 午子阳叹了口气,摇头只道:“我总觉龙遥接近离儿,有自己所图,她非我舒余中人,她之所图,咱们总要提防。” 荀邵当下领会,拱手应道:“午将安心,此事,属下定办妥帖。” 午子阳点了点头,这才稍稍觉得安心,带了荀邵轻着步子回去,瞧着荀邵懒洋洋的靠在树边复又闭上眼睛,这才坐在陆离身边,看着陆离似是又安稳的睡着,微微放下了心,闭目假寐。 而陆离睡的却并不安稳。 她只觉自己陷入了一个巨大的黑色旋涡之中,兜兜转转,飘飘悠悠,就好似在深水之中一般,双耳之中嗡嗡作响,这响声之中夹杂着喊杀之声,又间或高声狼嚎,血肉撕扯,扰的她心头不住打鼓,便是呼吸都觉憋闷异常。 这感觉不知多久,才渐渐淡去,眼前却又忽明忽暗,腾起一层白色的雾气,伸手过去,却又摸不到半分的东西。那憋闷之感缓缓退了,耳中嗡嗡也停了下来。不知什么人在迷雾之中轻声低吟,哼着她听不明白的调子,偶有笛声传来,分外悦耳,便是一直提着的心都渐渐安稳下来,舒畅了许多。 不过多时,雾气散去,竟是一座巨大连绵的雪山就在眼前,漫天飞雪,耳边却无半点风声。 那笛声更加清晰,似是就在耳边一般。 而陆离却不觉得冷,觉不出半分的冷。她似是被这笛声牵引着,着了魔障一般的,缓着步子踏着柔软的积雪,一步一步的往前走着,便就这样走着,竟真个在这飘雪之中瞧见一吹笛人,背对着她径自独立。白衣飘飘,随风起伏,竟有一种没来由的亲切之感。 可她无论怎样走,都无法走到那人近前去。她开口要叫,却竟开口无言,根本叫不出声来。只得停了步子,就这般静静地站在原地。 而那笛声总就是一个调子,一遍一遍的循环往复不停。 她正疑惑,那笛声戛然而止,远处白衣人猝然转身,一头白发遮住面容,忽而邪风骤起,将那白发吹开。 那白发之下的,竟是个骷髅头,此时那两个空洞的眼眶正瞧着自己,似笑非笑。 陆离心下大骇,当下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低呼一声从梦中醒转过来。 她微微睁开眼睛,雪山与那吹笛人哪里还有踪迹,只觉光亮刺眼,眼前似有人影晃动,还唤着自己的名字。唯有那往复循环的调子在脑中不断回荡,挥之不去。 此时已至清晨,午子阳刚刚灭了火堆,便听得陆离口中喃喃一声低呼。转头之际便瞧见陆离已微微睁开了眼睛,不住的低声喘息着。他估摸着陆离是发了噩梦,便轻声唤着,却瞧着陆离双目无神,满头大汗,慌忙将她扶着坐了起来,又叫了几声,却仍旧不见回应。 过了半晌,陆离才逐渐从那梦中清明过来,目光定在午子阳面上,长长的吁了一口气,低声道了一句:“我们……逃出来了?” “逃出来了,”午子阳轻轻拍了拍陆离的肩膀:“是发了噩梦?眼下觉得如何?” 陆离只觉周身酸痛无力,此时又觉头疼的厉害,皱了皱眉却道:“没什么大事,只是觉得周身乏力罢了。”她却不答午子阳所问“噩梦”之事,目光从旁边众人身上扫过去,便知道少了几个人,叹道:“还是去了几个人,是么?” 午子阳面色一滞,苦笑只道:“舍生忘死,是我军中人的光荣。他们死得其所。”他轻声叹道:“只可惜咱们如今迷了路,寻不得他们,不能将他们好好安葬。待得咱们寻到大路安顿好了,寻个机会,我定回来。” 陆离沉静片刻,闭了闭眼睛,开口只道:“只是不知,咱们能否寻到出去的路。” 午子阳只道:“离儿安心,咱们惯了行军,这密林山谷还难不住咱们。你只需好好歇着便是。” 陆离点了点头,转而正见龙遥在旁边树下盘着腿拖着下巴饶有兴致的看着自己,不知怎的,脑中忽又想到梦中那骷髅头,不自主的抖了抖。午子阳神色一凛,“怎么?” 陆离微微笑道:“无事,咱们何时启程?” 午子阳迟疑片刻,终究还是耐不住心中疑惑,轻声问道:“离儿,昨夜在那狼群之中,你……” 他话未说完,陆离便道:“我也不知……” 午子阳皱了皱眉:“你……不知?龙遥同我说……是你……” 陆离目光微晃,闻言愣了愣,苦笑只道:“我也不知是否是我,我只是想着让那些野狼快些离去莫要再做伤人之事……”她说着,长长的吐了口气,似是疲惫极了,抬眼之时,目中夹杂着不知几许的担忧与愁绪,轻声言道:“兄长,如今我不知许多的事儿,我不知我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亦不知自己能做什么……” 陆离说着,便是缓缓摇着头,似是更加的迷茫。午子阳眨了眨眼,心中明白陆离所言,该是与昨夜之事有关,而陆离言语之间含糊其辞,似是并不想将这些事儿说给自己听,他忽的一笑,只道:“离儿是个怎样的人?离儿是我泽阳族中最懂事,最善良的女子,你与少公一样勇敢。这世间之大,谁又知道所有的事儿呢?莫要想的太多,此间之事,很快便就了了,到时候,咱们就能回家了。” 回家? 陆离愣了愣,心中不觉苦笑。却又点了点头,道了一句:“好。” 午子阳起身招呼着众人收拾行囊,陆离这才起身走到龙遥身边,也不言语,只是低着头静静地看着她。龙遥却坐在地上抬着头瞧着她笑:“如何?如今,你可信了我所说不假?” 陆离沉着面色:“那又怎样?” “那又怎样?”龙遥站起身子,因着扯动身上伤口而轻轻蹙了蹙眉,“你瞧,你都能将这一群野狼赶走,便就证明我所言无一字是假。你,就是王女后人。日后,你便是无忧族中王女,号令一族,甚至……”龙遥说着,复又一笑,顿了顿,看着陆离:“甚至可号令这天下。” “号令天下,”陆离轻声叨念,冷笑一声,定定地看着龙遥:“这便是你心中真正所想吧?” 龙遥眉间微微一跳,摇头只道:“我心中真正所想,早就说过给你听。我想寻到黑龙,借你之手驭龙帮我望归族人报仇,让中州大羿付出代价。”她看着陆离:“可你也早就告诉我,你不会如此。” 陆离静静地看着她,不着一词,目光之中带满了疑惑与警惕。 龙遥又道:“我知你心善,绝不会做这样的事儿。可我还是想问你那句话,你们的王,让你们与我同来,难道真的是为了天下百姓免受龙祸?”她说着,轻哼一声:“中州大羿,为了能侵你舒余,不惜灭我望归一族,要挟我们为他纵龙行祸,便是冒着这黑龙回返中州让百姓生灵涂炭的风险,也在所不惜。所谓一国之主,谁不是为了自己一国考虑?这黑龙若真能祸乱中州,让他们国中不宁,与你舒余而言是莫大的好事,难道你们的王,真的能心怀天下苍生不夺这渔翁之利?你信?” “我信。”陆离不假思索,干脆的吐出两字,却又惹得龙遥咯咯直笑。 “那便信吧,不过我却要提醒你,不论将龙引入中州还是引入东海,咱们也都要先寻到它,若要寻到它,还要靠着你我二人。”龙遥扯了扯嘴角,对着陆离挤了挤眼睛:“终有一日,你会发现,你心中所坚信的,未必是真的。” 陆离拧着眉头,正要再说,却听得午子阳招呼着她启程。她看着龙遥身上还带着血渍,想及是昨夜与狼缠斗之时也受了伤,心中终究不忍,叹了口气,轻声说道:“昨夜你救了我,终归还是要谢你。只是你方才同我说的那些话,日后,莫要再说了。我是泽阳族人,许多的事儿,我不会去做。你也打消了这念头。若要寻中州报仇,也不该连累了无辜百姓。” 言罢,转身便朝午子阳而去。 第237章 林中黑衣谁 “终有一日,你会发现,你心中所坚信的,未必是真的。” 陆离跟着午子阳缓缓地在这林中走着,耳边不住的回荡着龙遥的这一番话。这一路以来,龙遥总是若有若无的说起桑洛。每每提及,言语之中总带着不屑与迷惑。 而陆离却知道桑洛,她知道桑洛经历了什么,知道桑洛是一个怎样的人,更知道,沈羽那样信任的桑洛,不会做出龙遥口中所说之事。 而她如今却有些迟疑了。 龙遥所言,让她忽的想及,桑洛早已不是当日的公主,她如今是一国之主,是万人之上的王。她真的会为了天下苍生,而送他们来这中州,将黑龙引走么? 桑洛当日与她所言所讲历历在目,她甚至还想要砍了龙遥的头以安军心。若桑洛真要让龙遥将龙引入中州意图伺机发兵,哪里需要如此兜兜转转?亦不须让自己来此,更况…… 要来这里,是她陆离自己说出口的。 她抬头看了看四周,四处树木丛生,仍旧瞧不见半分的出口痕迹,轻轻擦了擦面上的微汗,舒了口气。 便是桑洛真的要用黑龙祸害中州,大举发兵,又有什么错呢? 中州屡次进犯,当年龙泽一战泽阳一族几近全灭,而今祁山一役泽阳死伤无数。大羿,是舒余一国的仇人,是她泽阳一族的仇人,更是沈羽的杀父灭族仇人。桑洛若真的要起兵中州,有什么错呢? 陆离心中觉得左右摇摆,她竟在一瞬之间,觉得龙遥所说也不错。若真的让这黑龙就在中州祸害下去,或许兵不血刃,便能报了当年大仇。 这一忽儿的念头让她后脊蹿上一股寒气,竟不知道自己为何做这般想。 她终究还是不忍。 中州大羿可恨,然这可恨之人应是他们的王,是这王心中填不满的欲望,不该是中州的百姓。百姓何其无辜!为何要遭此横祸? 陆离就这样想着晃了神,脚下一绊,险些摔倒。午子阳将她扶住,颇为担忧的问道:“离儿可还好?要不,我背着你走?”他握着陆离的手,惊觉她手心冰凉,蹙眉又道:“是不是又不舒服?” 陆离摇了摇头,站定了身子,松开午子阳的手,走的慢了下来。轻声问道:“兄长,你恨中州大羿吗?” 午子阳被陆离问得一愣,不知陆离为何忽然有此一问。他抿了抿嘴,旋即说道:“恨。怎么会不恨呢?若不是他们兴兵作乱侵我国土,你,我,咱们这些人,又怎会走到如此的地步?”他说着,眼眶不由的湿润起来:“离儿,你想念陆将么?” “想啊,怎会不想呢。”陆离沉重的叹道:“前几日,还在梦中梦见了爹。” “是以,我们有多想念故去英魂,便会有多恨中州大羿。”午子阳咬了咬牙:“这些血债,此后,定要让他们百倍奉还。” “那……”陆离犹疑片刻,迟疑开口:“你说,若是将这黑龙引入中州,中州一乱,咱们趁乱突袭,是不是就能报了当年的仇恨?” 午子阳闻言便停了步子,满面错愕的看着陆离,目中满是惊异之色。可他却看着陆离正抬眼看着自己,那眼中也带了许多的迷茫,眼眶还因着方才谈及陆昭而泛着红。 将龙引入中州? 他从未想过。 可如今听起来,那龙遥若真能将龙引去东海,自然也可将它引入中州。若真将龙引入中州,中州大乱,舒余大举进攻,必定事半功倍。 午子阳这般想着,却并未发觉自己面上已然因着这年头带了不少的期许之色。而他这样子,陆离已然看在眼中。 陆离低叹一声:“看来,兄长也觉得,这是个好法子。” 午子阳呆愣片刻,讷讷只道:“这法子……我倒是从未想过,可若真能如此,倒也……倒也不失为一条好计策。”他瞧着陆离脸色不佳,暗自思忖自己是否说错了什么,便又问道:“离儿,是觉得我想的……不对?” 陆离又叹了口气,往前走着:“没有什么对与不对,想来,你们与我想的,总是不太一样罢了。” 午子阳慌忙跟了上去,又道:“或许此法胜之不武,但那中州大羿也是弄了这黑龙来夜袭祁山,让咱们死伤无数兄弟,他们谈不上正大光明。”说着,又赔笑道:“离儿是觉得这法子,太过残忍了?” “我只是觉得,百姓无辜。”陆离低头只道。 “百姓确实无辜。可……”午子阳正色道:“先公与先少公难道就有罪么?死去的那么多泽阳族人,有罪么?少公隐藏女子身份扛起泽阳一族,收复失地,可如今刚刚安定,又在皇城之中受尽非议,难道她就有罪么?离儿,若真做这般想,那谁又该死,谁又不该死呢?”他沉声说道:“如今你我生逢乱世,活下来便是不易,那些故去的人,还等着咱们替他们报仇雪恨。唯有天下真正的安定,百姓才有好日子过。” 陆离不再言语,复又陷入了沉思。 午子阳也只是跟在她身边,心中琢磨着陆离为何忽的有了这般的想法,他转头看了看跟在身后悠闲走着的龙遥,又蹙了眉。不知方才她又同离儿说了什么,让这丫头心中存了事儿。 一行人在这密林之中寻着出路,却如同走进个迷宫一般,兜兜转转怎的都出不去,一直到了晌午时分,却似是仍旧在原地打转。只得原地整修,再做打算。 而午子阳刚刚安顿好众人,却听得不远处窸窸窣窣有些声响,当下神色一凛纵身上了树,循声望去却瞧不见什么野兽,他疑惑的咕哝了一声,跳下来,招呼了众人只道:“远处有些动静,不知道又是什么野兽。都小心些,警醒着点儿。” 却在此时,龙遥低呼了一声,往前走了两步。 众人转而看向龙遥,却见龙遥手中那玉龙忽闪着光,当下面带惊异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 陆离怪异的看着龙遥手中那玉龙,低声问道:“可是那黑龙?” 龙遥面色从未有过的凝肃,摇了摇头声音更低:“不知,但总归有事。”说话间便迈开步子往前去:“我去看看。” 陆离慌忙拽住她,颇为担心的说道:“别去。” 龙遥愣了愣,转而笑了:“离儿是担心我?” 陆离只道:“若真是黑龙,你若去了,可能控的住它?” 龙遥笑道:“我此前与你说过,若是我控的住,何必要带了你来?” “那你一人前去,岂不危险。”陆离紧紧的拽着龙遥往后退了退,“先想想法子,若真是那黑龙,我……我要怎么做?” 午子阳走到近前,听得此言当下说道:“可真是那黑龙?”他说着,兀自古怪的咂了咂嘴:“可若真是黑龙,它那样一个庞然大物,方才我在树上却并未瞧见。” 龙遥点头:“不错,若真是黑龙,不会如此安静。便是风吹草动都没有。”她皱了皱眉,复又看着手中那不断忽闪微光的玉龙:“可这玉龙异像,必与我族有关……”她有些迷茫的往前看了看,沉思片刻,依旧说道:“我要去瞧瞧。” 陆离却拽着龙遥不松手,急道:“若真有什么事儿,你一人去岂不危险!”她看了看午子阳,午子阳当下只道:“若真有事儿,咱们谁又能逃得掉呢?索性一同去。还有个照应,若真是那黑龙,咱们也算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龙遥浅淡一笑,看向午子阳道了句:“那便多谢了。” 众人跟着龙遥一路往里走去,而午子阳却又在众人不觉之中看了一眼荀邵。 荀邵当下领会,微微点了点头,往后退了退。与众人隔了几步,跟在了最后。 越往内中走,那玉龙忽闪的光便愈发强烈,龙遥慢着步子走着,不住的四下张望,便是额上都冒了汗。 午子阳紧紧地跟着陆离,一双眼睛警惕的看着四周,便是大气都不敢出。 不远处又是几声窸窣响动,听这声音,绝不是什么庞然大物,倒像是极轻的野兽的步子,众人站定脚步,围在一起往外看着。 午子阳忽的瞧见林中黑影一闪,便是心中一惊。 那哪里是野兽,那影子看起来,分明是个人。 “什么人!” 他当下大喝一声:“出来!” 而那人影闪过之后却又隐在了林中,看不见了。 众人抽出长剑,严阵以待,不知这究竟是林中的强盗还是中州大羿的探子。 而长剑出鞘之时,周遭却哗啦啦几声树叶乱响,从树后冒出十几个人来,这些人黑衣黑袍,一个个的面容都被巨大的黑色兜帽掩盖起来,根本看不清楚样子,那黑色的衣裳破败褴褛,满是灰土与血渍,瞧起来更像是这林中的鬼魅,不像是人。 午子阳低呼了一声,却总觉得这些人的装扮眼熟。 正在他思索之际,龙遥却是一声惊呼,往前跑了两步高声叫道:“龙川!” 两厢皆是一惊,那一群黑衣人步子停了,为首的一人慌忙褪下兜帽,竟是个长了满脸胡子,面色黝黑的男子,但见龙遥,目中竟带了兴奋极了的光,两三步到了龙遥近前,当下便与一众黑衣人跪落在地,口中高呼:“圣女!” 第238章 深林中,隐旧部 “龙川!” 龙遥这一声低呼让周遭众人皆是一惊。午子阳与陆离不解的将目光从面前这些黑衣人身上移开,落在龙遥身上。但见龙遥那素来清冷的面上染上一抹浓重的悲喜之色,便是面颊都因着激动泛了红。 那为首的黑袍人更是慌的褪下了自己的兜帽,竟是个黝黑面膛的男子,两三步走到龙遥面前,满面的不可置信,端详了片刻,便是双手交叠胸口,单膝跪落在地,几是要喜极而泣一般:“圣女!王女庇佑,护我望归!圣女安好!”他说着,转身对着众人挥手,一众黑袍人尽皆将头上兜帽褪下,双手交叠按在胸口双膝跪落,对着龙遥俯首低呼:“王女庇佑,护我望归,圣女安好!” 龙遥将龙川扶起,转而看着这所剩不多的望归族人,口中轻声叨念着内中她认识的人的名字:“龙胜,龙烈……龙望……你们,竟都还在……”她喃喃自语,便是眼眶都红了,片刻便落了泪。 龙川问道:“圣女安好,大长老如何?” 龙遥微微摇了摇头,重重叹了口气,龙川当下明了,咬牙啐了一声面色更是沉痛。龙遥只道:“那些狗杂碎,不是把你们都抓走了么?你们如何逃出来的?” 龙川叹道:“此事说来话长,也是靠着王女庇佑,才侥幸逃生。咱们在此处寻了个山洞……”他说话间,目光移向龙遥身后午子阳与陆离等人,眼光凌厉一闪,双眉微蹙,那到了嘴边的话语戛然而止,低声道:“圣女,这是……” 龙遥赶忙擦了擦面上的泪,吸了吸鼻子转身笑道:“这几位皆是舒余国中英雄,是奉舒余女王之命,来帮我们寻那黑龙的。” 龙川双眉搅在一起,面色当下凝肃起来:“舒余?女王?”说话间,眯起眼睛将目光落在午子阳身上,满眼皆是狐疑,口中却道:“黑龙重现,是我望归中事,圣女实不该将外人牵扯进来。”他说着,又冷哼一声:“更况,比起中州大羿,舒余怕更是好不到哪里去。” 午子阳挑了挑眉,听这龙川所言便知他们对自己等人好不信任,他迎视着龙川那极不善意的目光,丝毫不退,却也不言语,倒也想看看,此间的事儿,这龙遥该如何处置。 龙遥忙道:“阿川莫慌,他们并非敌人。我被中州大羿的杂碎们绑至祁山,在那处险些遇险,幸而遇见他们,昨日我们在林中遇到狼群,若无他们保护,我怕也没有命见着你们。”她舒了口气,又道:“如今我们沦落中州,捉襟见肘,龙祸一起,祸害百姓,我们需要帮手,不可固执着旧事恩怨。” 龙川低头行礼,轻声道了一句:“是。” 龙遥又道:“你们在这林中多久了?” “不到四月,”龙川回道:“我们在西边寻得一处山洞,一旁有山涧流水,才得以保命。今日本是来林中寻些猎物,不想就遇到圣女。”他看了看龙遥,“圣女欲往何处去?可得了那黑龙踪迹?” “并未,我们昨夜被狼群围困,在林中兜转许久,如今正愁无处安身。” 龙川微微一笑,只道:“看来是王女庇佑,有意将圣女引来与我们重逢。既如此,圣女可与我们一起先往洞中休息,再做安排。” 龙遥转头看向陆离与午子阳:“你们觉得如何?” 陆离正因着这些望归族中人口中所言心中徘徊,听得龙遥所言,便不由得看向午子阳,午子阳笑道:“既是龙姑娘族中旧人,也算得上是好帮手。可我只怕姑娘族中下属,瞧着咱们不顺眼,可不要到时候伤了和气。” 龙遥只道:“你且放心,我望归一族,虽然与你们舒余有些旧怨,却也各个都是英雄好汉,大是大非当前,绝不含糊。”她说着,转向龙川:“阿川,你怎么说?” 龙川当下言道:“一切皆由圣女安排。咱们自然听令!”言罢,走到午子阳身前,拱了拱手:“望归龙川。” 午子阳眉峰一挑,微微点头回道:“泽阳,午子阳。” 龙川颔首,龙遥走到陆离身边,言道:“阿川,来,见过陆姑娘。” 龙川微微一顿,面上晃过一抹疑惑,却依着龙遥所言,走到陆离身前,拱手道了一句:“龙川,见过陆姑娘。” 陆离欠身回礼,瞧着这龙川约莫二十上下,轻声道了一句:“离儿见过兄长。” 龙川哈哈一笑,朗声道了一句:“诸位,请。”转身便带了龙遥率先往前而去。 午子阳与陆离等人跟在他们身后缓步而行,不过一忽儿,便与前面龙遥等人差出了些许的距离。 陆离轻声问道:“这些人看起来总觉怪异,不知道是福是祸。” “瞧他们衣着打扮与龙遥一般无二。想来,确是望归中人。但龙遥所言她族中人皆为大羿所害,所剩极少,如今现于此处,想来蹊跷,还是要提防。”午子阳慢着步子看着前面众人背影,微微停了停步子对着身后的人耳语几句,又对着走在最后的荀邵轻轻摆了摆手,待得瞧着荀邵会意,这才安下心来,快走两步追上陆离,低声嘱咐道:“待得到了地方,离儿定要与我待在一处。一切食水都有我来给你安排。” 陆离笑道:“兄长心细,此事我倒是不担心。” “你言外有意,”午子阳低头看了看陆离:“你还担心旁的事儿?” “说不清楚,只是觉得这些人奇怪。可却又说不出哪里奇怪。”陆离思忖片刻,转而又道:“如今咱们也没有再好的法子了,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自来到此处之后,离儿的心思,真是越来越难猜了。”午子阳摇头慨叹:“是不是离儿长大了,心事儿都越来越不愿同我这个兄长说了,只等着回返之后,同少公说?”说着便叹了口气:“可叹我泽阳一族,勇士众多,在离儿心中,却总也是比不得少公的。” 午子阳忽的提及沈羽,陆离面色微微一沉,却又淡笑不语。 一行人随着龙川往林西而去,约莫走了半柱香的时间,便听得有溪水潺潺。龙川停了步子,抬手指了指:“到了,就在前面。”说话间,快跑了两步,到了山洞近前,吆喝了两声。便有几人从洞中跑了出来,但见龙遥,纷纷下拜口称圣女。 龙遥面上欣喜,一个个的将他们扶起来,回头看着众人只道:“咱们分开许久,如今能在此处遇到,真是王女庇佑。” 龙川对着陆离与午子阳只道:“此处山洞不小,但咱们也实在人多。若各位不嫌弃,咱们弟兄一同砍些小树,用枝干搭起几个棚子,好歹遮风挡雨,诸位以为如何?” 午子阳微微点头,正欲言语。陆离却道:“怎的不见荀邵?” 她如此一说,众人左右去瞧,果真瞧不见荀邵人影,当下便慌了。午子阳神色一凛言道:“莫不是方才咱们走的太快,他没追上?” 龙遥只道:“此处过来一路兜兜转转,眼看又到黄昏,还是快些去寻。”言罢,看向龙川:“阿川,你们在此处待得久,吩咐几位弟兄去……” 午子阳当下沉下脸色,郑重言道:“不敢劳烦几位,咱们泽阳的人,自然是咱们自己去找。”说话间走到几人身边,抬手拍了拍二人肩膀,暗暗使了眼色,旋即沉声说道:“你们去瞧瞧,想来他也是腿脚慢了,应该就在不远处,快去快回。” 两人当下会意,对午子阳拱手便去。 龙遥微微一笑,只道午子阳仍旧信不过自己,却也不再强求,对着龙川摆了摆手:“那便让兄弟们辛苦一些,搭几个棚子吧。你去洞中收拾,我带了陆姑娘往洞中休息片刻。”龙川不再多问,当下拱手领命而去。 待得龙川走远,龙遥才又到了午子阳与陆离近前:“一路辛苦,咱们不若先去山洞中瞧瞧,也歇一歇。” 陆离却抿着嘴,只道:“让你族中人去做这些粗重的活总也不妥,不若我们一同去帮忙吧。” 龙遥却笑:“便是要帮忙,也该是男子们去,何时轮得到离儿。”她说着,余光从午子阳面上扫过:“不过我瞧午将军的样子,倒是极不放心离儿与我一处。” 午子阳倒也不反驳,点头只道:“离儿自然要同我一起。”转身招呼了剩下几人去帮忙,继而言道:“如此好了,我随离儿,与龙姑娘一同进山洞看看。” 洞中宽阔,却泛着一股浓重的酸腐之味道,还夹杂着隐约的野兽血腥之气,四处堆了不少兽皮兽骨,另有一些树木削成的容器歪歪斜斜地靠在石壁边上,想来这些望归族人在此处的生活亦是艰难。而此时龙川已在中央点燃了火堆,对着几人微微一拜。 陆离因着洞中这古怪的味道掩了口鼻,微微蹙了眉。与二人坐在火堆边上,咳嗽了两声。 午子阳只道:“如今在这林中也算有些收获,龙姑娘再遇族中人,可对以后,有什么想法?” “以后?”龙遥微微抬目看向午子阳,沉吟片刻,却不答话,而是又看着龙川:“阿川,你们是怎样到了这里?” 龙川随手拿了一根树枝,放入火堆之中,在火光映照下,黝黑的面上染起一抹痛苦的神色:“那一日大羿闯入岛中,将圣女与大长老挟持而去,在岛上烧杀抢掠,咱们抵死反抗,却敌不过他们人多势众,终究被围在尚善阁中。我们本以为此命休已,却不知为何他们只是将咱们困在内中,却不再入内。”龙川叹了口气:“咱们在内中被困七日,不少老弱妇孺因着没有食水丧了命。到了第七日夜中,冲进来许多大羿人,将我们手脚绑了,眼睛蒙了,装入个大船之中。我们昏昏沉沉的在海上不知漂了多久,再被带上来之时,已然到了陆地之上。” 龙川说到此,干裂的嘴唇微微发着抖,闭了闭眼睛:“想及此事,已然快过去一年了。” “那日他们将我与大长老掳去,便威胁我们,让我们随他们往中州去,用驭兽之法,为他们西进大业开疆拓土。我们自然不允,”龙遥叹道:“之后,他们以你们的性命相要,我与大长老拖延七日,这七日之中不断有人来报说尚善阁中死去多少我族中人,我们实不忍心,只得点了头。想来,你们便是那时,被拖到了船上。”她眼眶微红,看向龙川:“后来呢?你们是如何逃出来的?” “我们被困尚善阁中,本就粒米未进,又在海上漂泊许久,许多人就死在了海上。便是尸身,都被他们抛入海中,”龙川咬了咬牙,长长的吁了一口气:“待得下船之时,只余下不足百人,被他们绑着一路往西走,星夜赶路,又在这路上去了十几人。可我们周身无力,每日只靠着他们给的两碗水,一口饭撑着,哪里有力气反抗?”龙川摇了摇头:“不知走了多久,便入了一座山,他们便要我们在山中搬石挖矿打铁铸兵,动辄便是一顿鞭打。过了约莫两月,又把我们带到了另外一处山中,复又是挖矿搬石,苦不堪言。我只觉再如此下去终有一日要死在中州,便与余下兄弟暗中商议,豁出去这条命,总也不能在如此下去了。三个月前,这些看守我们的兵士不知怎的,忽被调走大半,我们瞧着时机成熟,便在一日夜中,拿了铸造的兵器,拼死杀了出来,一路往西跑,兜兜转转便跑进了这林子里,寻到这一处山洞藏身。只可惜,余下的,也只有这十八人了。” “三个月前,”午子阳开口只道:“正是黑龙袭祁山之后。”他说着,兀自点头:“中州大羿忽然将各地兵丁调走,想来他们也知战事将近,又或者,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龙遥红着眼眶,听他此言便也点头:“不错,如此想来,便与我所言对的上了,这黑龙确定就在中州。”她抬手拍了拍龙川的肩膀:“实在也是苦了你们。我既为圣女,却又不能带领族人守护望归,是我之失。” 龙川慌忙拜道:“圣女切不可如此说,一岛虽毁,但望归犹在!只要圣女一声令下,咱们愿追随圣女,再兴望归。” “龙川兄长既在此处呆了许久,”陆离问道:“可有那黑龙消息?” “黑龙?”龙川顿了顿,复又笑道:“那些大羿人将我们族人斩杀殆尽,不过就是为了要挟圣女驭龙助他们,如今自食恶果,莫说我没瞧见黑龙,便是瞧见了,也要为它拊掌叫好。” 陆离摇头叹道:“中州大羿确实可恨,可我们总不能让那黑龙祸害百姓。” “若依姑娘所言,那我族中人,死不足惜么?”龙川抬眼望着陆离,那眼中满是红血丝,带的皆是愤恨,便是声音都不自主的大了起来。 “阿川,不可对离儿姑娘无礼!”龙遥当下低声斥道:“离儿姑娘是来帮我的。亦是我的朋友!” 龙川低垂着眼睑,闷声言道:“是,是龙川无礼了,还请离儿姑娘,莫怪!” 陆离被他瞧的心头一跳,转而看向那跳跃的火苗,不再言语。 “眼下咱们说这些毫无用处,”午子阳只道:“如何寻得黑龙,还要靠龙姑娘。至于你的族人是否帮忙,我们也并不在意。此事说到底,与我们舒余何干呢?” “阿川,你们在此处,真的未得任何黑龙踪迹?”龙遥定定的看着龙川,对他方才所言,似是不信。 许久,龙川叹道:“不瞒圣女,七日前,我们确瞧见了些蛛丝马迹,但以我们之力,也确制不住它。” 龙遥眼光一亮旋即问道:“在何处?” “就在这林东三里外的村落,”龙川只道:“我们在此处藏了一月之后发现并无大羿再来寻我们,我便让龙望与龙烈出了林子,他们在东边寻到一处村落,趁夜偷来几身中州百姓的衣裳,我们便每月乔装成过路旅人,用林中的果子和打来的兽皮与他们换些干粮盐巴。七日前我与龙柯前去,却见那村落被毁,一片焦土,只寻得两个疯疯癫癫的将死之人,口中不断叨念龙怪二字。” “那你可瞧见那龙了?”午子阳急问。 龙川点头却又摇头:“见倒未见,但却听得周遭龙鸣阵阵,实在骇人。那龙鸣响了几声,便没了。依我们判断,应在东边。”他看了看龙遥:“是以我们这几日就在林中巡守,看看是否有龙踪迹,若是有,我们便想离开此处,再寻容身之处。” 他说的,忽的又道:“对了,我们那日在村周发现许多血迹,那气味腥臭异常,想来,不是人血。” 午子阳眯起眼睛沉吟许久,言道:“想来,祁山一战,那龙也受了伤?或许,它距离此处,不会太远?” 龙遥只道:“阿川,除去那村中你所见,这些日子,可还有什么异状?” 龙川思索片刻,摇头只道:“倒是没了。”他瞧着龙遥那样子,忽的瞪大眼睛言道:“圣女,莫非你真要去驭那黑龙?大长老已去,圣女只怕……” 龙遥叹道:“我确实力有不逮,但总归还要一试。” 龙川急道:“圣女这是何苦,那中州大羿将咱们迫害到如此田地,便是黑龙逞凶,那也是他们活该!何苦要为了这些人冒如此大险?” 龙遥站起身子,低下头看着龙川:“阿川,玉龙是我族中圣物,我,是族中圣女。我望归一族,昔日为何被放逐东海,你便是不全知晓,应也知道祖上留下遗训,驭龙之法不可妄动,驭兽只能不可妄用,凡是皆以苍生为念。我与大长老为了护族人性命,屈从大羿,妄动驭龙之法,如今这祸端已起,便须得我来承担后果。若我置之不理,又怎么当得你们口中的望归圣女?” 龙川被龙遥所言说的哑口无言,却又满面钦佩之色,当下双膝跪拜:“圣女所言,醍醐灌顶。阿川知错。” 龙遥将龙川扶起来,只道:“我知你们这些日子受了苦,待得将黑龙引入东海,咱们就扬帆起航,再去海中寻个小岛,安居乐业。” 这一句话未说完,龙川竟哽咽啜泣,口中不断称是。 午子阳拉了陆离站起身子,拱手只道:“龙姑娘方才所言,当的起大仁义。” 龙遥淡笑:“只要二位莫在心存猜忌,我便安心了。”说着,又道:“阿川,我与你去看看兄弟们棚子搭的如何了。”言罢,带着龙川出了山洞。 午子阳晃了晃僵硬的脑袋,笑道:“却不知道她说的,是真是假。” “她说的是真是假我却不关心,”陆离走到午子阳身侧瞧着他:“可兄长方才说的是真是假,我倒想问问。” 午子阳不解地看着陆离,陆离却道:“荀邵,是真的走得慢了,迷了路么?” 午子阳当下会意,哈哈一笑:“此事,我却真的不知道了。” 陆离摇了摇头:“若是我都能猜出来,龙遥想必也猜得出来。” 午子阳耸了耸肩膀,倒是显得颇为轻松:“那便要看看,谁跑的快咯。” 作者有话要说:拖了许久非常不好意思啦,还在术后恢复中,我会尽量保持进度哒~~ 不知道大家是不是都忘了我了5555555555555555555 第239章 龙鸣处,王女血 入夜,那木棚只搭好了两三个,龙遥只道离儿是姑娘家,不若随自己一同在洞中休息。陆离却道总不好让她族众人各个都餐风露宿,又道自己这一路来已然惯了,终究还是婉拒了龙遥一番好意,随午子阳一同靠在一处木棚之中,因着体虚,夜中不过也只吃了两口硬邦邦的干肉,只觉疲惫,不多时便闭目睡去。 众人连番折腾,好容易寻得安身之所,又打来些许野味填饱了肚子,往溪中取了水喝了,便是双目迷蒙哈欠连连。午子阳却留了心思,瞧着龙遥入了山洞之中,周遭还有不少望归族人,便拉过余下几人耳语,安排了几人在这夜中轮流守夜,自己便就坐在棚外,闭目假寐。 时过夤夜,凉风习习。午子阳皱了皱鼻子,只觉得一阵寒意,接连打了两个喷嚏,他抬手揉了揉鼻子,睁开眼睛环顾四周,但见众人皆歪斜靠着躺着,便是守夜的人竟都靠在了树边上一动不动,不知是睡了还是发了呆,隐约还听得不知谁打着呼噜。 皓月当空,倒是个极好的夜。午子阳微微一笑,想来众人都疲惫极了,既然自己醒着,那守夜一事便自己来也好。 他倒也是困得厉害,只是怎的都睡不着。他们此番前来便是为了寻那黑龙,如今龙川所言言犹在耳,想来那黑龙就在不远处,可如今真的得了踪迹,他却又犹疑起来。若真的遇得黑龙,又该做什么?他们这些人,又能做什么? 祁山之事历历在目,那黑龙庞大,绝非人力可挡,而那龙遥,难道真的如这些望归族人所言,有通天之能能驭龙?在此之间,陆离又起着怎样的作用? 想及此,便又不由得转头看了看熟睡中的陆离,这一路上发生的怪事连连,他越发想不明白。 又是一阵凉风吹过,午子阳缩了缩脖子,复又打了个喷嚏,接二连三的哈欠袭来,只觉脑袋昏沉,困得再也睁不开眼睛。他抬手用力的掐了掐自己的脸,心头便是微微一沉,不知何时开始,自己的脸竟麻木的厉害,任由自己怎样用力的捏,都无甚知觉。 这绝非是因着连日疲惫困顿。如此想着,开口便要去唤一旁棚中熟睡的人,却只是张了张嘴,竟发不出半点儿的声音。 他心下一惊只觉不好,便要起身,可刚刚站起身子便是一阵晕眩,踉跄了两步便摔倒在地,闹出来了不小的动静。 此时他双目迷离,眼前事物变得朦胧模糊,便是耳朵里都嗡嗡作响,撑着意识思索自来此处一切食水自己皆查验过,都无问题,却不知究竟是因着什么会如此。 便在此时,他只迷蒙的瞧着山洞之处火光微晃,几个人影慢行出来,瞧着为首的轮廓像个女人,该就是龙遥。只这一瞧,午子阳便气狠的咬了牙,心中连道不好,莫不是真的着了这望归一族的道。 两人走近,将午子阳架了起来,口中嘿嘿只道:“却不知此人有些能耐,旁的人都晕的不省人事,唯剩下这个,竟还没晕。” 午子阳耳中嗡嗡,头脑昏沉,这话也只隐约听进去了五六分,可他便是心中再觉气狠愤怒也没了法子,只觉得有人从他怀中将暗器尽数拿了去,又把腰间的长剑卸走,奈何他此时周身无力,口不能言,唯有微微扯了扯嘴角,咧嘴一笑,眯起眼睛看着这似是龙遥的女子走到身前,还未及听得她说什么,便眼前一黑不省人事。 龙遥端详午子阳片刻,开口轻声言道:“本还想留着他,如此看来,也只能除了。” 龙川低声笑道:“在林中兜转许久,圣女实在辛苦。” 龙遥沉了面色冷冷的看着龙川:“我早就与你说好,一些等我想法子留下暗号给你,若不是昨日我反应得快,这事怕就要坏在你手上!” 龙川当下跪落言道:“只是前日圣女驱走狼群之后便没了消息,咱们担心圣女出了什么事儿,是以……” 龙遥冷哼一声,开口怒道:“便是我真的出了什么事儿,这些人各个功夫高强,你道你们真的是他们的对手?” 龙川俯身在地,不敢言语。龙遥只道:“把他们都绑了,这就上路。” 龙川慌忙起身应着,吩咐人将泽阳中人都绑的结实,又道:“圣女,那这陆离……” 龙遥只道:“你背着她。咱们现下就走。”她往前行了两步,又看了看龙川,咬牙对众人道:“我望归一族,能否再兴,就在此时。待得到了地方,都提着神警醒着,把戏做的足些,这姑娘聪明,切不可让她瞧出端倪,此事,半点岔子都出不得!” 众人当下行礼称是。便即随着龙遥,又往林中趁夜疾行。 入清晨之时,众人随着龙川兜兜转转,出了林子之后复又往东,直到日头当空,竟入了一座山谷,谷口狭窄,峭壁耸立,入内之后却见谷中宽阔,却腐臭扑鼻,血腥浓重。 龙川将陆离小心翼翼地放下,面色凝重的走到龙遥身边行了个礼:“圣女,就在此处。” 龙遥慢行两步,看了看四下,微微点了点头:“将那几个人身上的绳子解了,别漏了破绽。” 几人应声而去,七手八脚的将午子阳等人身上的绳子解,便将他们丢在石堆之中,继而个个走到龙遥身前,行了礼。行礼之后,龙川随手拿起地上一块石头,双手递给龙遥:“圣女……” 龙遥接过石头,目光从众人面上扫过去:“切记,一会不论发生何事,须得护好陆离。此一举,不成功,便成仁。” 众人领命,龙遥便拿着石头,抬手便砸在龙川额头,龙川闷哼一声踉跄往后退了两步,额头上瞬时流了血。而此时,望归族人皆手中拿了石块,将自己的衣裳划破,竟互相厮打起来,直打的各个面上青紫,衣衫满是灰土才停了。 龙遥将地上的灰土抓了一把抹在自己的脸上,便看了一眼龙川。 龙川点了点头,走到谷中央,从怀中摸出一件物事,放在口边轻轻吹响。尖锐的声音在谷中回响,听得众人皆微微掩住了耳朵。 不多时,一声更为尖锐的龙鸣响彻天际,大风瞬时卷起谷中砂石,龙遥高叫一声:“备!” 望归族人各个奔至谷中,望向谷外天空,严阵以待,但见一道巨大黑影越过谷中高峰,撞裂了一处山壁,朝着龙川之处便俯冲下来,正是那黑龙。而它落下之际,砸起一阵灰土砂石,复又是一声龙鸣。不知是否瞧见了石堆之中的泽阳族人,张开大口便是一道火焰喷了出来。谷中当下便腾起黑烟,火光四溅。 龙遥走到陆离近前,却又对众人叫道:“阵!” 声音未落,望归族人各个盘膝而坐,口中念念有词,唯有龙川,仍旧在那黑龙面前,吹着不知名的物事。 而那黑龙似是被什么东西缚住一般,来回摇动,巨大的身躯将山体撞的石头不断滚落。 便在此时,午子阳与余下几人被这剧烈的摇晃震醒,目光还未及清明便已然模糊的瞧见那黑龙,当下想要站起身子,却怎的都爬不起来。而那黑龙却已然张开大口,朝着其中一人直冲过去,霎时间便将他半个身子吞入口中。午子阳当下便清醒了七八分,瞪大了眼睛看着同族中人便是连哀嚎都无法出声便就这样丧命龙口,心头一股怒气,咬着牙撑着力气站起身子,踉跄了几步却又跌倒,正见周遭皆是望归族人,似是布了法阵一般,将这黑龙团团围住。而那龙遥,正在陆离身边,一动不动,满面皆是冷清之色。 诡计! 这定是她的诡计! 午子阳如今悔不当初,竟不知这龙遥其实早就知道黑龙何处,怕是早在泽阳之时便有意引了他们来。 不,不是引了他们。 午子阳无力的抓住面前的石头,往陆离的方向爬着。 龙遥是为了带陆离来此处。 他徒劳的张着嘴,却发不出丝毫的声音。耳边呼呼风声,血腥之气就从身后传来,让人几欲作呕,那黑龙怕已然朝着自己而来,他闭上眼睛,无声的道了一句离儿,便只等一死。 却在此时,破空龙鸣复又想起,那黑龙竟掉转过头撞响了一旁山壁。 午子阳在剧烈的摇晃之中睁开眼睛,不去看那黑龙,却直直的看向烟尘之中的陆离。 而龙遥此时正跪在陆离身边,用力的摇晃着陆离,满面惊慌的叫着:“离儿,离儿你快醒醒!” 陆离迷蒙醒来,却见龙遥满面灰土一脸惊慌的就在自己面前,而她刚刚醒来,此时却不知身在何处,只听得山石滚落怪声阵阵,当下便是大惊,扶着龙遥站起身子:“怎么了?这是……哪里?” 龙遥急道:“夜中那黑龙忽然不知从哪里来,你怎的都不醒,我们只能背着你一路跑,谁知慌不择路被困在谷中……” 陆离惊道:“我……我兄长呢……” 龙遥让开身子指了指:“午将军与其他兄弟让我们护着你,去与那黑龙拼命,我让龙川带着族人设下驭龙阵将黑龙困在其中……可……可他们……” 她话未说完,陆离只瞧着那黑龙忽的扬起头,那口中还衔着鲜血淋漓的半个身子,登时便惊呼一声周身都发了颤,又见扬沙灰尘之中几个泽阳族人趴在地上了无生息,午子阳正朝着自己瞪大了眼睛张着嘴,用力的摇着头,而陆离却不知他究竟在说什么。 “这……这可怎么办?”陆离抓紧了龙遥的胳膊声音都发了抖:“快……快救他们……” 龙遥还未说话,一望归族人叫道:“圣女,快些离开!咱们……咱们就在此处困住它!” 龙遥叫道:“不可!我宁愿与你们同死!”言罢,她拽住陆离,将玉龙再一次放入她手中:“离儿,拿着这玉龙,快跑!我们会拖住黑龙,咱们制不住它!” 陆离急道:“此时此地,你让我如何走!你不是早说有法子制住它?你倒是说呀!” 龙遥只道:“不行,我……我现下后悔了!你快走吧!我不能拖累你!” 便在此时,龙尾一甩,几个望归族人被撞到半空,重重落在地上,口中满是鲜血,对着龙遥力竭嘶吼:“圣女……快走……” 陆离吓得后退两步,目光坚定地看着龙遥:“我不走。告诉我,怎样才能控住这黑龙!再不说,怕是咱们今日都要命丧此处!” 龙遥面上极是为难,摇头只道:“眼下这情形,只能以渡血之法,将你体内王女之血与我的血融在一起,我再以这玉龙之力,试着将它控住。” 陆离不做多想,拔出腰间匕首:“你说,我要怎样做?” 龙遥面色苍白,双唇发了抖:“离儿……你……你可想清楚,这怕是会要你半条命去……” 陆离笃定的看着龙遥:“我该如何做?!” 龙遥咬牙只道:“好吧,既你执意如此,我……定不会辜负你。”说话间,将自己左手与陆离右手手心之中划出两条血口,与她两手合握,轻声言道:“只是有些疼,但离儿别怕,一会儿,便好……” 陆离只觉一股怪异的凉气在她右手伤口之处徘徊,如冰似铁,冷的人打颤,继而又觉自己手中鲜血逐渐被吸去,一点一点如抽丝剥茧一般,与那冰冷之气不断相撞。 龙遥左手拉着陆离,右手将那玉龙举起,闭目冥思,玉龙微微发着红光,而红光愈盛,陆离便越觉周身逐渐冰冷无力,竟双腿一软,耳边轰鸣,跪在地上。 不过多时,龙遥松开手,纵身一跃跳入阵中,凭着那玉龙之力,竟真的让黑龙安静下来不再动弹。 望归族人歪歪斜斜倒在地上,龙川满头大汗面容枯败,跌跌撞撞的走到龙遥身前,跪伏在地。 陆离撑着力气,却只得手脚并用的爬到午子阳身前,举目看去,四周皆是残破山壁,余下的泽阳从属再无生息,而望归族人,也倒下许多。她头晕目眩,大口喘息着将手搭在午子阳肩头轻轻摇晃:“兄长……兄长……” 午子阳用力的抬起头,面上皆是血迹,张口吐了血,却依旧说不出话,只得用尽周身力气抓住陆离的手,不断的重复着无声的:“快跑”二字。 陆离面上皆是泪水与汗水,摇头哭道:“兄长,我定救你……”说话间抬头看着龙遥:“快想法子救他……” 龙遥扯了扯嘴角,面上浮起一抹高傲得意之色,开口只道:“离儿放心,我一定让你活着。”她说着,看了一眼龙川,龙川会意,将陆离架了起来,陆离周身脱力只得被龙川架着,却在模糊的意识之中总觉龙遥似是变了个人一般,直直的看着她。 “至于这午子阳,”龙遥慢着步子走到陆离身前,笑道:“泽阳族人,宁死不屈。今日,他的一众兄弟都丧命此处,想来,他本也不想活着了。那便,不留下他了。” 陆离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龙遥,片刻,终于明白午子阳那无声的“快跑”二字是什么含义。是了,何以兄长根本说不出话?何以她醒来就在这样一般的地方?想及此处,她周身寒颤再也忍不住:“龙遥……你……” “我们一路以来,就是为了今日。离儿放心,如今我得了你体内王女之血,驭龙之事,我一人可成。你既是王女后人,只要好好跟着我,日后我望归一族得统天下,让无忧王女从回正统之时,自然会奉你为王女,做这天下之主。”龙遥越说,面上笑意越浓,“今日此时,就让你的好兄长,做我这第一个,龙祭之人吧。” “龙遥……你……你竟如此歹毒!”陆离咬着牙,想要从龙川手中挣脱,可她周身无力哪里挣脱的开,只得踉跄被龙川按着跪在地上:“你要杀,便将我们一起杀了吧!” 龙遥笑了笑,一手举起玉龙,闭目冥思。那玉龙复又红光再盛,黑龙直起身子,吼叫一声,朝着午子阳便俯冲而来。 望归族人尽皆高声叫着圣女二字,与这龙鸣一同在谷中回荡。 便在黑龙要触到午子阳一瞬,却竟忽的停下,转而一口火焰朝着望归族人喷去,霎时间几人周身冒火,哀嚎不断,一众人当下便乱了起来。 龙遥手握玉龙闭紧双目额头冒了汗,却竟觉那黑龙哪里还听自己的,只听得周遭族人不断哀嚎,还未睁开眼睛,便觉身子一空,睁眼便见龙胜将自己打横抱起便往外跑,而陆离则半跪在地上,一动不动,龙川在她身后瞠目结舌手足无措。便这一忽的慌神,便被黑龙一口咬住甩到一旁登时便没了命。 龙遥大叫:“快走!快走!” 龙胜抱着龙遥带着众人便往外跑,龙遥却瞧着陆离趴伏在地再也不动,又见那黑龙疯了一般的撞击山壁,便知自己便是有王女之血却仍比不得陆离,当下叫道:“带上陆离,带上她!她不能死!” 龙胜却不停下:“圣女,留下性命,比什么都重要,这龙不受控制,只怕这山谷要塌……”任由龙遥怎的挣扎都不停下,没了命的往谷外跑去。 二人刚刚跑出谷口,便听得几声龙鸣,紧接着便是山石崩塌之声,轰隆不断,响彻耳际。 第240章 月团圆,人何处 东余八月,已至仲秋。十五月圆,中秋佳节,《国节令》有言:“仲秋日,卯正,王于皇城月夕坛焚香、鸣钟、三叩祈福。往后三日,不行朝拜之礼。以安家园。” 这前后几日中,神木都各处,合着时宜的家家户户挂起了祈福灯,酿了桂酒。更在中秋之日早早起身,在清晨透着微凉的风中,齐聚街头巷尾,往皇城之处跪拜,在三声钟响之后,诚心祈福,求先祖护佑,年年都如今日一般,阖家团圆,再无战乱纷争。 这一日也并未辜负好意,白日间天气晴好,入夜后月朗星稀。 三道门内的新建的宫殿早在五月初就竣工,复又收拾了三个月,终于赶在了佳节之前整理妥帖,只待新王女帝赐名题匾。 神工坊造匠管事双手捧着那白净的卷轴恭敬地低着头,诚惶诚恐地将它摊开在桌上,只敢用余光微微看着女帝那一只白净的手提笔,一挥而就。 八月初六,匾额端端正正地挂在正殿门楣上。栖凤宫由此便成了女帝在这三道门中的新居处。而桑洛最喜欢的,便是这栖凤宫中的望月阁。 阁楼三层,尤在顶层设了个宽阔的观月台,有顶无墙,周遭用轻纱帐幔层层围起,夜风之中,轻纱飘逸,人在其中,可躺可卧可坐,一旁石案雕刻精美细致,夏日里可放冰去暑,冬日可填炭取暖,此时皓月当空,隔着帷幔瞧去更有隐约朦胧之感,更有清茶,石案其上,不多不少,一壶,两杯。 桑洛披着一件月白色的轻薄纱衣,赤着脚靠在石案边上,青丝垂落,熟稔的拿起茶杯递给一旁的沈羽,却又在沈羽接过茶杯之时,顺势靠入她怀中,长长的舒了口气,带了几分慵懒之态。 沈羽放下茶杯,轻轻地揽着桑洛的肩膀拍着,透过薄纱帐幔看着空中一轮皎月:“这几日事多,你夜中总是睡不好,也恰好逢着佳节,可算能歇一歇了。” 桑洛闭目浅笑:“倒是不碍事。柏玲才的差事办得好,这去了不到三月,南疆水患平了,灾民也有了安置之所,待得他回来,要重赏。荀寿也算知得进退,我瞧着他啊,做了国相,倒是比做宣守使时尽力的多了。”她说着,微微睁开眼睛,抬手点了点沈羽的鼻尖儿,看着沈羽兀自笑着:“只是有些人,成日里将好好歇息莫要太过费神这般的话儿挂在嘴边,可真个让她去狼绝殿操练兵马,自己倒是一头扎进去,竟可几天几夜的不回来,你说恼人不恼人?” 沈羽抿了抿嘴憋着笑,却又故意轻轻蹙着眉头思索:“嗯,依洛儿这般说,这人,确实恼人,该重罚。”转而更是认真说道:“吾王且说,该如何罚这个人?” 桑洛慵懒的揽住沈羽的脖颈,唇边挂着散不去的笑:“我若是说不让此人再去狼绝殿,好好的留在这栖凤宫中领个陪我聊天赏月的闲差,你说,她可愿意?” 沈羽假做思考片刻,只道:“只怕这人越来越懒,一日日只知吃喝享乐,越来越胖。” 桑洛被她说的哈哈一笑,坐起身子捏了捏沈羽的脸:“可别说,这一阵子,倒也真是胖了些许。” 沈羽长长的舒了口气,将桑洛的手拉了握着:“有许多年,没有这样看中秋明月了。眼下这般,真好啊。”说着,那带着笑意的眉眼之间又忽的晃过一抹愁绪,不自主的又叹了口气:“国巫与蓝公去寻无忧族人,已快过去两月,眼下,也不知道怎样了。” 桑洛知沈羽心中总是放不下国中事,更因着这事,日夜操练兵马,以备不时之需。但一国之大,王却只得一个。她要想的事,太多太杂,更无法事事亲力亲为,她转过头看着沈羽那略显担忧的侧脸,轻声言道:“此时复杂,牵扯过往几代,便是要查,也不是一时三刻可查明白的。况且蓝盛心思缜密,暗中做了这么多年的计划,自然不会这样轻易的就让我们寻到。” “可我想了许久,”沈羽皱了眉:“他究竟想要什么。”沈羽说着,转过头看着桑洛:“他若想要报仇,该来皇城。他若想祸国,便应该是去中州或是南岳。若真是他与望归族人勾结,那如今那黑龙不知所踪,望归族人又被中州几近灭族,他又在做什么?” 她说到此,眉头皱的更紧,面上皆是担忧:“如今这些倒是不急,咱们已经太久没有离儿与子阳的消息了。” “中州距此千山万水,便是有消息,怕也是在路上迟滞了,我已然让哥余阖派了功夫最好的影卫往来泽阳与皇城之间替穆公传信,但有消息,咱们很快便可知晓。”桑洛捏了捏沈羽的手:“我知你担心他们,他们此去带着的都是你泽阳最好的勇士,况子阳功夫高强,便是真出了什么变故,也会护的离儿周全,你可安心。” 沈羽微微摇了摇头,想要说些什么,可张了张嘴,却又转而将目光移向那一轮明月,终究只是轻声叹了口气。 陆离往中州去已近四月,自她来到皇城,便再也没有收到过他们传来的消息,便是他们在中州来去不便,也总能寻得安插在中州的探子传回泽阳几封书信。四个月之间只得一封告知已然到了中州的书信,加上路途遥远时日迟滞,今日收到的消息其实早也过去许久,如今更是半分影子都不见,若不是他们在中州的探子被大羿发现了踪迹,便是陆离他们出了什么变故。 这时间一日日的过去,加之桑洛对于蓝盛的猜测,若是那龙遥早与蓝盛有所勾结,那陆离此去岂不更加危险? 除去桑洛,陆离便是沈羽在这世间仅有的亲人了,沈羽心中担忧焦虑日益深重,恨不能亲自过去看看,这念头总在脑中萦绕不去,日子过去的越多,她便越是想同桑洛说起此事。可她每每瞧见桑洛那日日忙碌的样子,想及桑洛总不愿自己提起陆离,这到了嘴边的话,也只能硬生生的吞回肚子中去。 而今日中秋月圆,她与桑洛过的幸福,便更是想到陆离一人在外生死不知,眼前这景色越是美好,她心中越是愧疚担忧。可她却又不想在此时扰了桑洛兴致,今日之前,她在狼绝殿操练兵马,桑洛在人殿中处理政务,好几夜没有回来。好容易今日忙里偷闲,本不该又因着旁的事儿惹了不快。 是以她只是轻声一叹,拉住桑洛的手将她牵入怀中紧紧的搂着:“今日这月儿真圆,你说,若是拜月祈福,先祖可真的能听到咱们的话么?” 桑洛自然明白沈羽心中所想,却绕过这句话,懒懒说道:“许是这几日实在太累,眼下好容易得了空,却又困的厉害。” “那我抱洛儿下去,回房休息,可好?”沈羽轻声问着,只听着桑洛浅浅的“嗯”了一声,便将她抱起下了望月阁,一路往寝殿去。宫中侍卫但看着沈羽抱着桑洛一路走来,尽皆跪拜低头,没得一个人敢抬头观瞧,便是大气都不敢出。 这情景,沈羽已然惯了,也懒得去理。桑洛本就不喜欢宫中到处都是侍卫环伺,可魏阙上书桑洛,一国之王,便是不能被前呼后拥,也总该有人护着,若非如此,总显得他这皇城侍卫统领失职。桑洛才勉强应了,让魏阙安排了皇城卫,又领了几十个婢子安排在各处,才算稳妥。只是桑洛与沈羽所居的寝殿中,只留了四个婢女守在外头伺候,往里的竹园内室,皆只需疏儿一人。 沈羽走过廊道,刚过竹园,正瞧见疏儿坐在廊下,拖着腮瞧着小池塘中游来游去的鱼儿,倒是一副悠闲自得的样子。 她对疏儿微微点了点头,正要往内中走,怀中的桑洛却动了动,懒懒地说道:“在这坐会儿吧。” 沈羽愣了愣,低头才见方才似是已然睡去的桑洛此时正眯着眼睛瞧着她,她将桑洛放下,跟着她坐在院中石桌边,因着桑洛并未穿鞋,便将她的双脚搭在自己的腿上,面上却笑道:“不是困得厉害?这就醒了?” 疏儿过来沏了热茶,只道:“姐姐与姐夫不是说要在阁中赏月,竟回来的这样早。”她说着,瞧了一眼桑洛,又转而指了指那池塘,俏皮的说道:“我还说,多瞧一会儿这水里的鱼儿,想想过往的事儿呢。” “时移世易,年岁容易过。”桑洛眨了眨眼:“疏儿,竟也开始回忆过往的事儿了?” 疏儿却笑:“姐姐可别笑话我,我只是瞧见这一池鱼儿,看看皓月当空,忽的就想起当年咱们在南疆雀苑中那段日子。”她说着,兴致冲冲的看着沈羽:“姐夫可还记得,当年在河里,教我们叉鱼吗?” 沈羽弯唇淡笑:“自然记得。如今回想,似是就在昨日。”她顿了顿,又笑道:“那日,洛儿也如现下一般,赤着脚,非要去河中抓鱼。”她说话间,便看着桑洛似有深意的看着自己,当下只道:“洛儿莫不是眼下又想去池塘里抓鱼吧?”说着,便哈哈大笑。 桑洛气道:“我倒是想去,可这里里外外皆是皇城卫,真个传了出去,岂不成了笑话。” 疏儿只道:“那我还是快些把姐姐的鞋子拿来。” “不必,”桑洛笑着,故意前倾着身子靠在沈羽肩膀,双腿搭在沈羽的腿上,“我却就喜欢这样。” 疏儿掩口笑着,直说着自己去做些糕点来,便匆忙离去。 沈羽拥着桑洛,不由感叹:“想及当年在南疆,也过去许久了。如今想起,虽然满是坎坷,可那段日子,倒是真的毫无束缚,开心极了。” “只要时语愿意,”桑洛靠在她身边,柔声说道:“日后的日子,你我都可这样过。” 沈羽微微愣了愣,点了点头:“夜中风凉,我抱你进房中吧。” “方才打了个盹,现下竟又觉得精神了,”桑洛只道:“中秋佳节不可辜负良辰美景,不若就在这里,再看看这一轮明月吧。” 沈羽沉思良久,只道了一句“好”,便不再言语,将桑洛拥进怀中,与她一同看着这一轮明月。可却不知道这一轮明月,能否明白她心中无限担忧。 第241章 国拜贴,形势转 直到夜深,二人才去休息。沈羽似是有些愁绪,赏月之间多饮了几杯酒,不多时便迷迷糊糊地睡了去。然翌日还未到清晨,疏儿便轻轻推开房门,站在屏风外轻声的唤了两句吾王。 沈羽困顿的抬手轻轻拍了拍桑洛,桑洛却睡的浅,早就被疏儿叫醒。只听得疏儿说了句前朝有些琐事,便即起身,又顺手将想要起身的沈羽按了回去,轻轻一吻只道了句:“好好歇着。” 这种事儿沈羽司空见惯,又因着喝多了酒头痛,只听得疏儿说了句“琐事”便安了心,懒懒的咕哝了两句嘱咐的话儿又睡了过去。桑洛瞧着她那样子,颇为不舍的复又在她唇边印下一吻,这才换了衣裳,出了门。 而今次疏儿所说“琐事”,只怕并非真的“琐事”。桑洛在瞧见殿中哥余阖那来回走着的身影之时,心头便是暗暗了然。待得她落了座,哥余阖行礼之时,便淡然开口:“看来今日,怕是出了什么大事。” 哥余阖微微一笑:“果真什么事儿都瞒不过吾王。” “我只道无论出了多大的事儿,你都从不慌张,每每我见你,你不是悠闲自得的席地而坐,便是从不知哪根横梁顶柱上跳下来。”桑洛抬了抬手,示意疏儿给哥余阖送杯热茶去:“唯有今日,我头一次瞧见你如此无措。”她舒了口气,定下心神,沉声说道:“说吧,你的影卫,收到了什么消息?” “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哥余阖从怀中摸出两封信,放在手中拖着,却又迟疑地看着桑洛:“吾王,是想先看好的,还是坏的?” “有何不同?”桑洛挑眉,倒不急于追问:“我瞧你的样子,似乎不论是好的还是坏的,总归都是怪的。是也不是?” 哥余阖哈哈一笑,将手中的信放在疏儿手中:“吾王,且先看看吧。” 他话音未落,桑洛便是低呼了一声。因着她分明瞧见了呈上来的两封信之中,有一封与众不同。 太不同了。 她紧紧地盯着那一封信,眉头皱的紧紧地,许久才叨念了三个字。 “国拜贴?” 哥余阖面色沉着,并不言语。那目光直直的看着桑洛,似是只等着她将这贴子展开一观。 而桑洛似是发了呆一般,一动不动。片刻,开口言道:“疏儿,你去……去看看沈公是否醒了,若是没醒便等着,若是她醒了,”桑路没有抬头,可这言语之中却竟分明带了几分无措:“同……同她说,今日天气晴好,我……我想去竹影轩中下棋,让她过去等我。” 疏儿但瞧见桑洛的样子便知道哥余阖带来的消息绝非小事,当下应了快步而去。 桑洛拿了手边的茶杯,闭目呷了一口茶,长长的舒了口气,哑声说道:“看来,我此前的猜测,没错了。” 她放下茶杯,果断的将那国拜贴展开,果不其然,正是大羿檀溪王亲笔所书。贴中直言:“拜舒余王轩野桑洛:吾领大羿王三十载,虽不敢懈怠,然多有错漏,起兵兴乱,终招祸端。而今龙祸即至,苦不堪言,民不聊生。祈舒余王,敕火龙赤甲,过东泽祁山解救中州之困,免我灭族之灾。事毕,中州大羿拜舒余为王,年年岁贡不敢懈怠忘怀。檀溪再拜稽首。” 不过数行,字里行间,已尽显如今大国形势逆转之迹。 “这国拜贴,八日之前送递泽阳穆公。穆公只觉事大,不敢堂而皇之送来皇城,遂命泽阳影卫星夜兼程,半个时辰之前,送到我的手中。”哥余阖低声言道:“看来这龙祸,在中州,怕已然超过一月了。不然,以中州的兵力,不会落到如此地步。” 桑洛扯了扯嘴角,却终究没能笑出来,轻轻的哼了一声:“这就是你所言的好消息。” 哥余阖只道:“中州与我舒余缠斗已过六年。死伤无数,而今,不论起因如何,终究是棋差一招没了法子。他们如今饱受龙祸之苦,对咱们低了头,好歹东泽一带,可以缓一口气了。比起……”哥余阖说着,顿了顿,苦笑摇头:“比起另外一个,应算是个好消息了。” “是么。”桑洛低垂着眼睑,面无表情的看着另外一封泽阳送来的书信:“听你如此说,我还真的是有些不敢再看了。” “吾王方才让疏儿调走沈公,我以为,吾王……已然猜到了。” 桑洛闭上眼睛,那悬在另一封信上的手始终没有落下,最后轻轻搭在膝盖上,重重的叹了口气:“你已经看过了,不若你来说吧。” “这信,是穆公据荀邵所报一一记录。”哥余阖站定身子,抬头望着桑洛,一字一顿:“七月初二,入中州萧县南深林,遇狼祸不知路,翌日,林中遇望归族人,引至林西山洞。子阳命臣疾返相告。七月初六,再返深林而不见人,寻半日,得山谷,碎石塌陷,有龙鳞,火痕。不复得泽阳与望归踪迹。” 桑洛依然闭着眼睛,可哥余阖这短短几句说着,额头上便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周身微微发了抖。那藏在衣袖内的手,紧紧地交握在一起。 “穆公心细,将荀邵也送了来。荀邵到的泽阳之时,正巧中州国拜贴送入府中。”哥余阖吐了口气:“吾王所言非虚,那龙遥与望归族人,包藏祸心。只怕午子阳与陆离,这一遭是着了他们的道。” “荀邵何在?”桑洛睁开眼睛,看着哥余阖:“带来了么?” 哥余阖点了点头:“带来了,就在东厢。吾王是否现下就……” “不必。”桑洛打断了哥余阖的话,迎视着哥余阖略显疑惑的目光,“我想,该问的,你应也问过了。不要再兜圈子,你知道我想问什么。” 哥余阖轻笑一声,弯下身子席地而坐,拿了腰间的酒袋子灌了一口酒:“荀邵双手此时还裹着布渗着血,应是在那被毁的谷中扒了许久,可惜人单力薄,难违自然之力。但依他所言,那日午子阳已觉察出龙遥有异,是以暗中命他假做迷路,让他即刻回返寻到咱们的探子回报穆公。只是他再回去寻他们之时,那山洞已空。他四处寻找,许久才寻到那山谷,但见那样子便想起祁山一战的情景,果不其然在那处看到火痕龙鳞,想来那山谷便就是黑龙所毁。”哥余阖叹道:“便是他真能拔开碎石,恐怕瞧见的,也是烧的面目全非的尸首。他在周遭寻了半月,总隐约听得龙鸣嘶嚎,只怕待得再久误了消息,只得赶回泽阳。” 哥余阖言罢,看了看桑洛。却见桑洛仍旧直直的盯着他。 “我知吾王想知道那陆离是否还活着,荀邵并未瞧见他们,但若真是遇得黑龙,那山谷尚且被毁如斯,血肉之躯,可想而知。”哥余阖看着桑洛:“时至今日,我有一事不明,不知吾王可否为我解惑?” 桑洛疲惫的叹道:“你是想知道,为何我会派人随龙遥往中州去?” “那龙遥既是望归族人,自然可驭黑龙。吾王命人随她去,”哥余阖弯唇一笑:“依我所见,”他抬手指了指桑洛面前的国拜贴:“应于此有关。” 桑洛目光微晃:“你倒是聪明极了。” “比起沈羽与穆公,这聪明一说,我认。”哥余阖笑道:“泽阳族人的性子王知我知,想来,吾王是让他们与龙遥一同,想法子将那黑龙制服莫害了一方黎民百姓。可我与他们不同,我哥余族人,不仅能纵马驰骋,更擅在地下打洞寻其弱点出其不意。中州是舒余大敌,若能借此削去他们的锐气,可谓高妙的法子。依我所见,吾王与我,想的该是一样的。” “既如此,你还有何事不明?”桑洛倒也不绕弯子,权当默认。 “我只是不明,那陆离瘦瘦小小手无缚鸡之力,为何吾王会让她前往?”哥余阖疑惑的看着桑洛:“我思来想去,都想不出个头尾。”他说着,却又嘿嘿一笑:“难道那龙遥……与吾王一般性子,瞧上了陆离不成?” 桑洛沉默不语,许久才摇了摇头:“此事关系重大,我不能与你尽述。但陆离若是真的出事,我只怕沈羽……” “可此事吾王也瞒不了她多久。”哥余阖只道:“况且……”他说话间皱起了眉:“吾王有否觉得,今日之事,与咱们前些日子提起的过往之事,太过相似?” 桑洛被哥余阖说的神色一凛。 黑龙祸中州,中州祈舒余相助。 她怔愣当下,竟一时语塞。 “过往中州龙祸,亦是泽阳沈氏帮他们解。而今想来,几月之前,黑龙偏就又在泽阳祁山,蓝盛暗中操纵许久,哄骗那老实的蓝多角宁可自断一手都要将沈羽遣返泽阳,”哥余阖拧着眉头:“实在太过相似了吧?” 桑洛听他一言,竟至心惊胆战,呼吸都急促起来,死死的盯着哥余阖:“是以,你怀疑此事,也与蓝盛有关……还是……” 哥余阖头一次显得苦恼起来:“吾王之问,我也不知。即便与蓝盛有关,眼下也还需回复这国拜贴。不知吾王,有何打算。是看它国祚殆尽,还是救他于水火,合力除了那黑龙?” 桑洛只觉周身是汗,再次将目光落在那国拜贴上。 若论成败输赢,不论龙遥将黑龙引入中州与否,这国拜贴一到,中州已然都是败了。这是她想要的结果。可这消息来了,她却依旧心中难安。她倒是想让中州如此就亡了,可中州亡了之后呢?陆离龙遥生死未卜,黑龙终究难除,若那黑龙横冲直撞一路往东倒好,可它不是人,来去不定行踪飘忽,若它自中州一路往西,怕就是舒余。 可即便是她派兵驰援中州,那黑龙就真的能被除了么? 檀溪的国拜贴上说的明白,祈她舒余的火龙赤甲,中州大羿只会骑马射箭靠的是蛮力,舒余火龙正是他所不能有的,若在中州遇黑龙,他檀溪必合一国之力困住黑龙,届时赤甲军数百巨石流火成万箭齐发之势,如此,不但除了黑龙,更是大大削弱了中州战力,自可是一个保全自己又除去大敌的好计策。 但她又该让谁去? 哥余阖说的明白,当日,是泽阳沈氏除了黑龙。 桑洛打了个寒战。 不,她当然不能让沈羽率兵前往。 但纸是包不住火的。 若沈羽知道陆离在中州失了消息,她又会如何 桑洛拿起那一封泽阳的信,站起身子,脚步不稳的踉跄了两步,缓缓从台阶上走到了哥余阖面前,将这信放在他手中。 哥余阖不解的看了看桑洛,似是在等待一个答案。 “传令魏阙,即刻整兵三十万,往泽阳听穆公令,驰援中州。” “吾王……”哥余阖看着她:“那沈公……” 桑洛并未回答他的话,只是淡淡的说道:“这信与荀邵,交给你来处理。” 哥余阖摇头且道:“吾王,此事只怕我要多一句嘴,魏阙出兵要去狼绝殿调兵符,而两国联合又是何其大事。沈羽不可能不知。若真如此做,只怕她……” “此事,我自有主张。你且办好我吩咐你的事,就好。”桑洛打断了哥余阖的话,不再多说一字。 哥余阖蹙了蹙眉,片刻,躬身道了一句是便往外去。 “我知你与沈羽惺惺相惜,过往,也帮了我们许多的忙。”桑洛复又开口言道,哥余阖站定步子,转身看着桑洛,桑洛又道:“但此事,我望你三缄其口,不要与她提起。”她说着,叹了口气,双手微微握了拳:“我与她分开太久,历尽千辛活了下来,得了这不想坐的王位,为的便是能与她好好的待在一处。” 哥余阖目光深邃的看了桑洛许久,这才终究点了点头:“好。” 第242章 皇城秘,地宫藏 白色棋子清脆的落在玉石棋盘上,沈羽勾了勾嘴角,灿然一笑,抬头看着桑洛:“今日可是难得,洛儿,你输了。” 桑洛轻笑,将手中余下的棋子轻轻放下:“过往总是赢你,今日便就让着你吧。” 沈羽便问:“为何今日让着我?” 桑洛看了看沈羽,开口只道:“自然是有事求沈公相助。” 沈羽站起身子,走到桑洛身边坐下,眨了眨眼:“是真的有事让我去做,还是骗我?” “这些日子有些人成日同我说想做些事情,怎的眼下我真的有事让她去做,她却不信了?”桑洛挑了挑眉,面色稍稍变得郑重,拉了沈羽的手轻轻拍了拍:“是真的有事想托付给你去做。旁的人,我信不过。” 沈羽神色一凛,当下问道:“何事?” 桑洛思忖片刻,这才开口:“时语应知,你我所在这皇城,已历经百余年。这皇城之中诸多宫殿,历尽沧桑风雨,虽有神工坊年年修葺,但总会遗漏一些地方。” “遗漏?”沈羽不解地看着桑洛,“神工坊之中,皆是国中最精工匠,且做事素来谨慎,怎的还会遗漏?” 桑洛微微摇头:“时语如此说,便就错了。”她从棋盘上拿起一颗棋子,正是那被白子重重包围之中的一颗黑子,“舒余野卷之中,在记录我先祖轩野钟齐之时,曾提到他说过的一句话,他说:‘为王若执棋’。”桑洛将这一颗黑子捏在手中轻轻晃了晃:“若是做得好,自然万里江山天下和乐,可若是做的不好,”她说着,将这颗棋子放回原位,随着一声轻响,她轻哼一声:“便如这困中的黑棋一般,毫无退路。” 她看着棋盘之中的黑棋,却又一笑:“可为王者,有时候更像你们行军一般,又怎会轻易便让自己所有的计策都彰显在这小小棋盘之上呢?时语领兵之时,自然也知道瞻前顾后,未雨绸缪的道理。” 桑洛如此一说,沈羽当下便明了几分,凝目看着那棋盘,低声说道:“洛儿之意,这皇城之中,有神工坊可修葺的,亦有不能修葺的。” 桑洛满意的笑了,面上更带了几分自豪:“时语果然聪明,皇城在百年前建造之时,便留下地宫密道,这密道绵延七百里,直通姚余。专为险时避祸之用,祖父在位之时,曾遇三公乱,往而避祸。安定之后,便将原有的地宫入口毁了,而我父继位之后,本欲再造入口,此事后来交于伏亦,可惜中州起兵,又逢西迁,恐大羿发现这地宫,是以此事便耽搁到如今,但眼下,”她叹了口气:“我只觉此事还是早些办妥才安心。” 沈羽点头只道:“洛儿这样说,确实没错。” “是以我方才同你说,唯有你,我才信得过。”桑洛压低声音,“神工坊的造匠管事已然为我挑了五百工匠,专为我舒余,修葺地宫密道。我有意让你带他们去,替我将此事办妥。”桑洛说话间便再次看向沈羽:“倒是不知,让你这领兵的将才去做此事,会否有些大材小用?” “自然不是,此事是你族中大事,更关乎洛儿安危。”沈羽当下说道,神色严肃:“我定办得好。只是……”她想了想,似是有些苦恼:“只是你若要我去论兵法,我倒能帮上忙,可这修葺地宫的事儿,我却一窍不通。万一做不好……” “这倒不必发愁,”桑洛道:“我自然会安排几个精于工匠技艺的造匠管事随你一起,你若有什么不明白的,问他们便是。” 沈羽闻言才展颜一笑:“如此甚好。洛儿要我何时去?” 桑洛抬手点了点她的额头:“你啊,是好容易有些事情做了,就不想陪我了。” 沈羽赧然低头:“我一直想帮洛儿做些事情。自回皇城以来,城中群臣诸公虽面上不敢说什么,可我也不能总躲在洛儿身后让你护着,”沈羽说着,抬起手看着桑洛,拉了她的手郑重的说道:“我要做出些事情,让他们知道,我沈羽,配的上你。” 桑洛叹了口气,满目柔情地看着她:“泽阳沈公,十六岁便在斥勃鲁之中夺得狼首之位,十七岁,便带泽阳一军平叛牧卓、孟独叛乱,又率我舒余大军铁骑夺回四泽,击退中州大羿,十八岁,再披战甲,与诸公共敌南岳乱军,灭辰月邪教。十九岁,祁山龙祸,舍生忘死将大羿军与黑龙逼退,”桑洛如数家珍一般的一字一句说着,双手捧着沈羽面颊:“我的时语,是泽阳之公,是舒余良将,但只这些说出去,皇城之中的群臣诸公谁比得了?”说话间,那捧着沈羽面颊的双手在她脸上不轻不重的捏了几下:“不可妄自菲薄,不然,我要生气了。” 沈羽被她捏的笑了,却又没想到桑洛竟能将自己做的事儿都记在心里,信口便可说来,只觉感动:“洛儿将这些小事儿都记得这样清楚。” “这些,都是为国为民的大事,怎会是小事。”桑洛轻轻靠在沈羽怀中,双手环住她的腰,紧紧地搂着,闭目只道:“可我最想记住的,便是你我当年在南疆时候那一段日子,无忧无虑,无人打扰,若不是中途变故,真想就那样终此一生,多好。” 沈羽拥着桑洛,低头在她额头印上一吻:“我知洛儿为了我已然做了许多事儿,如今想起当年回返泽阳之事,犹觉心痛,对不起你。国中之事,不论是修葺地宫还是抵御龙祸,但我所能,定竭尽全力做好。” “我不需你去抵御龙祸,只要你安安稳稳的陪着我便好。” 这样的话儿,桑洛不止说过一次,沈羽自然心中明了,桑洛是怕了自己再如当初一般舍她而去,许是那段日子桑洛太过孤单害怕,是以每隔一段时日,便要将这样的话再说出来,如同确认一般的要听自己再说一次,绝不离开。 她紧紧地拥着桑洛,咬牙将徘徊心中许久的那件事儿压了下去,点头应道:“洛儿安心,除非你赶我走,否则我便是死缠烂打,也会赖着不走。” 桑洛埋头在沈羽怀中,唇角勾起一抹苦笑,只是沈羽并瞧不见这意味深长的苦笑,轻轻的拍着桑洛的后背。桑洛沉静许久,忽的抬起头,对着沈羽莞尔:“不若时语猜一猜,这三道门中的地宫入口,在何处?” 沈羽瞧着桑洛的样子,思索片刻,微微蹙了蹙眉:“偌大皇城,你要让我猜,可太难了。” 桑洛来了兴致,拉起沈羽的手:“走,我带你去瞧。” 沈羽跟着桑洛一路小跑着出了园子,桑洛让疏儿命人去牵了两匹马来,催着沈羽上马,便打马跑在前头,任由那背后的侍卫匆忙的跑着追着也懒得去理,竟一路往三道门正北方的猎山跑去。 猎山就在皇城之中,夏秋之际,专为皇族中人闲来无事消暑赏景之用,周围更有数千皇城卫把守。沈羽只在幼时听父亲提起,听闻内中不仅有苍松翠柏,更有精心修葺的皇族园林,每每心向往之,却是从未得见。 而今她被桑洛带着,离得越近,越瞧见高山巍峨,更有阶梯栈道,盘旋而上,虽比不得龙首山,到也是一处极佳的赏景去处。下马之时,不由得赞叹:“真是个好地方。” 桑洛牵着马,呼了口气:“许久没有这般跑马,倒是快意。”她转身看了看还在仰头看着的沈羽,笑道:“时语,此处,便是猎山。” “早就听闻猎山,如今见得,果然气势巍峨。”沈羽慢行到桑洛身边:“洛儿所说的地方,就在这里?” 桑洛与沈羽从一众跪拜的皇城卫身边走过,便复又上马,在林荫之下慢行,桑洛只道:“猎山在皇城正北,与其说它是三道门中赏景的绝佳之处,倒不如说,神木王都的皇城,就是因着此山,才建在此处。” “先祖建城之时,就已然想好了要在这里留下后路,”沈羽点头赞叹:“而又将此山放在三道门中只做消暑赏景之用,建造园林,便不会有人想到,此处另藏玄机。真是智慧。” “不错,”桑洛环顾四周,深深的吸了口气:“我也是在过往,随父王与牧卓伏亦来此消暑之时,听父王提起这地宫之事,又说道此事关系重大,绝不可为外人道。后来伏亦为了修葺地宫,才带我去看了看。”她说着,复又一叹:“想及此,竟已过去许多年了。” 沈羽见她眉目之中染上一抹忧愁,知道她又想起当年那些不开心的事儿,当下说道:“过去的事儿已经过去了,或许这地宫,轩野先祖早就有意留给洛儿。才有了当年的事儿呢。” 桑洛笑道:“或许是吧,不论如何,未雨绸缪总是没错。” 二人说着,由桑洛带着打马慢行,一路七拐八拐的,入了山中。往西边斜坡一路向上向下,约莫转了一个时辰,便瞧见一片废弃的园子,年久失修,更无人踪迹。 桑洛下了马,在沈羽还在瞧着园子之时,回头道了一句:“便就是此处了。” 作者有话要说:女王为了支开沈公也是煞费苦心了…… 第243章 泽阳近,哥余远 沈羽站在原地微微愣了一忽儿,转而便往四周去看,这园子围墙犹在,有两人多高,大门虚掩着,门朝南方,东靠山壁,西边树林茂密,而林中鸟儿来回树间,阳光透过枝杈的缝隙斑斑驳的洒落在地,她走了两步,又回头看,只瞧着自己与桑洛一路过来的路上也皆是林木,并无石砌山道。若不是桑洛带着,偌大的猎山,怕没有谁能在意到此处还有个园子。 “这兜兜转转,这路方才我都只记了个依稀大概,洛儿只来过一次,便记住了。”沈羽颇为敬佩的看着桑洛:“洛儿真是好记性。” “毕竟是关乎性命的大事,当日伏亦带我来时,我便多留了些心思。”桑洛将马儿栓到树边,拉了沈羽的手,朝着园门而去,走的近了,又指了指那门楣上歪斜的牌匾:“葱翠园,”她呼了口气,看了看四周:“确是个好所在。”说话间,将那虚掩着的门轻轻推开,便被门上落灰呛得咳嗽了几声。 沈羽抬手替她挡着,推了门走进去,只瞧着满眼皆是破落景象。不由叹道:“这园子,破败许久了。但瞧这些摆设,当年也是颇费心思了。也难怪无人问津。” 桑洛笑了笑:“无人问津倒是真的,只不过,却未必是因着这园子破败了才会如此。”她缓着步子慢慢的带着沈羽走着,“猎山属皇城,周遭皆有皇城卫把守,山上官道行宫各处都安排了人看守,可这山如此之大,免不了有些野兽,是以每一旬皆有皇城卫按例巡山,自然也能瞧见这里。若是这山中只有这一处破落的园子,自然会有人,不过,如这园子一般破败的,在这猎山之中,还有十几处,散落在山中各处,专为掩人耳目之用。” 沈羽旋即明了,点头只道:“虚实相交,果然聪明。” “这不过是些司空见惯的法子罢了。安时无人问津,险时混淆敌人。”桑洛说着,已然带着沈羽走到这园中的一处石桌边上,指了指面前的小亭子,透过亭子,便已然瞧见了北面的围墙,这园子,也不过就这样大,表面看来,根本就是个真真的破败园子,哪里能想到脚下便有什么地宫的入口密道? 桑洛却也就真的拉了拉沈羽的衣袖问道:“时语看看,可能寻到入口何处?” 沈羽眨了眨眼,知道桑洛有意卖关子,倒也觉得有趣,想自己行军布阵倒也有些法子,便也想看看,在这小小的园子之中,究竟什么地方藏着这样大的玄机。她站在原地,将园中物事一样样的看过去,只得一个亭子,一张石桌,三个歪倒的石凳,西南角落一座不高的假山,除去这些,再无其他。 她走到石桌一边,弯下身子在石桌下方敲了敲扣了扣,并无空响,是结结实实的石头。沈羽想了想,又用力将那石桌推开,仔仔细细得看看石桌压住的地面,仍不见丝毫端倪。她摇了摇头,复又走到亭子之中,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的看了个齐全,四处轻敲推拽,都不见什么异样。最后也只得放弃。 若这样看,那便只剩下那角落之中的假山了,沈羽走过桑洛身边,却瞧着桑洛笑吟吟的看着她,还挑了挑眉。沈羽三两步走到假山前,一手搭在石上,颇为自信的笑道:“看来就是此处了。” 桑洛也不说话,只是冲着那假山努了努嘴,那意思沈羽倒是看明白了,不就是让自己将这假山推开么?她心中只觉便就是这假山没错,便用了力气将这假山推到一边,被扬起的灰尘弄的灰头土脸,却嘿嘿一笑。可低头却愣了,这假山之下什么都没有,不就是平平整整的地? 便在沈羽蹲下身子盯着那土地发呆之时,桑洛却咯咯的笑了,走到她近前问道:“可找着了?” 沈羽起身,见桑洛那笑的样子,叹道:“不是此处,那洛儿还让我推开它,白费了力气。”桑洛笑着拍打她身上的灰尘,却依旧掩口而笑,只道:“若是沈公都寻不到,看来这入口的心思,是真的巧妙至极了。” 沈羽呼了口气,抹了抹面上的汗,复又看了一遍这园中事物,不解说道:“总共不过这些,难道还要弯下身子一块砖一块砖的敲过去不成?”她看了看桑洛:“是我漏了什么?” 桑洛点了点头:“自然是漏了什么。” 沈羽被说的愣了,卷起袖子又走到园子中央,左右来回的看,挠了挠头。桑洛却站在园门边上,对她招了招手。沈羽微微一怔,走了过去看着桑洛,不可思议地问道:“洛儿莫不是要告诉我,不是这园子吧?” 桑洛噗嗤一声笑了:“时语倒是提醒了我,方才便就应该带你去别处,好好的戏弄戏弄你。” 沈羽怪道:“那这……” 桑洛指了指这园门下的门槛,对沈羽挤了挤眼睛。 沈羽瞪大了眼睛细细的看着这门槛,不可置信:“在这?” 桑洛蹲下身子:“是啊,就在这。” 沈羽认真地盯着这门槛许久,恍然大悟,当即便双手握住那门槛上方的木头往外拽,可这木头似是被什么卡住一般,就是拽不动。桑洛站起身子,抬手在左侧门框的木头上一按一提,正使着劲去拽这门槛木头的沈羽只觉手上一松,那门槛的木头忽的被什么释放一般轻松的被她拔了出来,只是她因着用了大力气,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沈羽惊讶的站起身子去看,那门槛被挪开木头处露出一长条的缝隙,这缝隙的一端,正是园中石砖的边沿。而这一块衔接着门槛处的石砖,就在她抽出那门槛木头之时,往下落了几分。桑洛双手将这落下的石砖边沿往内一推,便是一股潮气窜出,竟真的是一个地道入口。 “这……真是……”沈羽瞠目结舌:“我始料未及。没想到这入口的机关,就在门槛上。” 桑洛指着这入口说道:“机关自然要布在众人最难发现的地方,但凡有人瞧见这园子,即便是觉得有什么机关,也会如你一般,将目光放在园中的假山亭子上,谁会猜到,他们入园之初跨过的这条门槛,便是关键所在呢。” 沈羽凑近门框,仔细的看着桑洛刚才一按一提的木头,抬手也学着她一般按下提起,这才惊觉这毫不起眼的门框的木头是两块木头一突一凹合并而成,内中藏有玄机,可以上下移动。不由惊叹:“从外面竟根本瞧不出来,实在绝妙。”她说着,这才看向那冒着潮湿气的入口,往里探了探头,眯起眼睛又看着桑洛:“太暗瞧不清楚,内中似乎都是石块。” 桑洛只道:“方才我同你讲过,入口被我祖父毁掉了。而今,也只留着这机关罢了。”她说着,指了指那门槛木头:“将它放回去吧。” 沈羽抱起木头,将它放回原先位置,往下一压,但见那被桑洛推开的石砖竟似是被什么推着一般缓缓回升,退了回来,不过片刻,便再次与门槛严丝合缝,瞧不出半分异样。 “技艺果然精湛。”沈羽竟不由拍手,又道:“而今入口在此,那是否我们也要从此处入手,从新挖开密道,在从此处往外开拓,另建其他入口?” “不错,”桑洛拿出帕子,轻轻地擦着沈羽面上的灰渍,“便是挖开这密道,怕就要耗费一个月。神工坊工匠入山,表面上是领了我的旨意再修几处赏景的亭台楼阁,而最终,这入口放在何处,还需时语与造匠管事一同商议。此事机密,入山之后,我便会再调皇城卫封猎山。除你之外,他们便就宿在临营之中,一日三餐有人送去,却不可再离开猎山半步。” 沈羽点头:“洛儿放心,这事情,我一定办好。” “这些工匠皆是国中技艺高超的能人,时语替我,照顾好他们。” 沈羽应着,却假意委屈:“洛儿要我照顾好他们,那谁来管管我呢?” 桑洛气道:“若不是你总说想要有些事做,我哪里会让你到这里来做这样的差事,还让你每日都可回返三道门中?” 沈羽嘿嘿一笑,对着桑洛深深一拜:“多谢吾王,免去臣风餐露宿之苦。” 桑洛知道沈羽故意说这样的话儿,却故意说道:“若沈公想陪着神工坊一同住在临营,我也可……” 她话未说完,却忽的被沈羽打横抱起,勾住沈羽脖颈哼了一声。沈羽抱着她往外走,只道:“既然今日的事儿办完了,此处风景又好,不若我陪洛儿就在这山中打马慢行,游玩一番,可好?” 桑洛只道:“下了半天的棋,又跑来这里。眼下只觉饿的厉害。”她说着,便让沈羽放了自己下来,拉着她到了马儿前,一边解开绳扣,一边说道:“今日被疏儿说的,总是回想起当年的事儿,”她上了马,看着翻身上马的沈羽:“倒是想再尝尝时语烤鱼的手艺了。” 沈羽大笑:“那洛儿可是要下水抓鱼?” 桑洛淡淡一笑,却道:“先追上我再说。”话音未落,便打马跑远。沈羽笑着追在其后,却还喊着:“若是追上了如何,追不上又如何啊?” 二人回返栖凤宫已近黄昏,疏儿却早早守在门口,瞧见桑洛便蹦跳着招手。待得两人刚到近前,便上前说道:“吾王,荀相在二道门中候着,说要请吾王旨意,问些琐事。” 桑洛意味深长的看了疏儿一眼,转头对沈羽说道:“看来今日我抓不到鱼了,疏儿陪着你便是。你二人就在院中烤鱼,等我回来。”言罢,调转马头竟骑着马独自往二道门去了。 沈羽下了马,手中牵着缰绳,眼光却看着桑洛背影,幽幽说道:“疏儿有否觉得,今日的吾王,与往日不太一样?” 疏儿但听沈羽此言便在心中咯噔一下,站在沈羽身后谨慎的问道:“有何不一样?” 沈羽却笑着转过身子看着疏儿,眉目之中带了几分得意:“今日的吾王,纵马驰骋、英姿飒爽,当然不一样。” 疏儿暗自松了口气,将沈羽手中的缰绳接过来递给一旁侍卫,随着沈羽跨入大门之中,便走边笑:“吾王是舒余之王,自然……”她说着,对着沈羽挤了挤眼睛,“与姐夫一样,是女中豪杰。” 沈羽笑道:“而在我心中,她比我强上百倍。只是……”她叹了口气:“今日本该无事,这琐事,也太多了些……” “一国万里江山,多少事儿都要靠吾王管着,自然事多。好在,也都是琐事,并无大事,想来一会儿就回来了。” 沈羽走的快,疏儿只在后面快步跟着,心中担忧沈羽多想,便又说道:“今日倒也新鲜,吾王许久都不说要吃什么烤鱼,怎的今日忽然说起了这桩事儿?说到这事儿,我却忽的想起来一件重要的事儿。”她说着,三两步跑到沈羽面前,看着她。 沈羽定了步子:“何事?” 疏儿笑:“昔日在南疆之时,我一直说要让姐夫教我烤鱼,这都过去多久了,一直没学,正好,今日这就拜师,还请少公定要教会我!”说着,竟是郑重的行了个礼,好似真个拜师学艺一般。 沈羽被她说的大笑,当即说道:“自然,走,咱们先去抓两条活鱼。” 疏儿跟在后面倒是一副欢呼雀跃的样儿,心中大石头却终于落地,可算是沈羽并未深究这琐事究竟为何如此多。 这琐事自然并非真的琐事,而疏儿口中所言的“荀相”却也不是荀寿。只是借了荀寿说了个托词。桑洛自然明白,找她的不是别人,仍是哥余阖。 而哥余阖请见绝不需要往二道门,哥余阖乃影卫之首,可随时在桑洛身侧,只不过碍于此时桑洛已然嘱咐不可让沈羽知道,是以不便现身。桑洛骑马离开栖凤宫,便在周遭兜了一圈儿,转而去了昔日她的居处风华殿。 入殿之后便径自关上殿门,瞧着正坐在一旁矮几边兀自饮酒的哥余阖,一旁的酒杯酒壶应是疏儿送来的,而哥余阖却不动,只是拎着自己的酒袋喝着。 桑洛舒了口气,只觉这一日累的厉害:“事情办得如何?” “已然安排下去了。”哥余阖站起身子,对着桑洛微微一拜,又看了看桑洛那样子,转而问道:“吾王面上神色较晨间好了不少,看来沈公的事儿,吾王已然有了定夺。” “此事暂时不须你管。”桑洛走到矮几边坐下,拿起酒壶倒了杯酒一饮而尽:“荀邵你作何处置?” “我让他为魏阙做向导,此时,应该已然随着魏阙点兵准备出城了。”哥余阖叹道:“只是不知,我如此安排,吾王可还满意?” “他亦是泽阳勇士,一腔热血,你如此安排,毫无差错。”桑洛又倒了一杯酒,对着哥余阖举了举:“这杯,我敬你。”说着,也不等哥余阖回话,便又仰头饮下。 “臣谢吾王。”哥余阖说着,却又将酒袋子挂在腰间,俯身跪下:“只是在喝酒之前,臣有一事,想请吾王应允。” 桑洛微微一愣,旋即又笑:“你想同他们一起去?” 哥余阖笑道:“吾王好眼力,我还没说,便被吾王猜着了。” “我知你素来爱管闲事,却不知道这样的事情,你也想凑凑热闹。”桑洛放下酒杯,看着哥余阖:“你是我贴身影卫。你若出事,我只怕想要再寻一个如你一般功夫高强的人,难。” “吾王眼下有狼首沈公日日陪伴左右,自然不须我这小小的影卫傍身。”哥余阖面带笑意:“哥余阖爱管闲事不错,此事虽非闲事,可这黑龙,世间罕见,若是能瞧上一瞧,定是人生快事。况……”他敛了面上笑意,随之而来是鲜有的认真:“我也想去中州看看,那叫陆离的姑娘,是否还活着,若是活着,好歹也要找一找。” 桑洛轻笑:“你倒是对沈公颇有义气。” “非也非也,”哥余阖眉峰微挑,仍是认真地看着桑洛:“并非是对泽阳之义,我只是私心想着,吾王为了将沈羽留在身边护她周全,做了今日这样的事儿,心中想来总是难安。若是我能找到陆离,将她安全带回来,想来……轩野桑洛,也会安下心来吧?” 桑洛在哥余阖直呼自己名讳之时便将目光定在他那少有的郑重神色的脸上,倒也没有治他大不敬的罪,只是微微一笑:“若是为了我,你大可不必如此。” “哈哈,”哥余阖朗声一笑,直起身子说道:“哥余族人素来直言快语,哥余阖早在鹿原之时便对轩野桑洛心生倾慕之情,便是沈公,我都从不避讳此事。可倾慕归倾慕,我自然知道桑洛对沈羽之心绝不会改,而即便如此,我亦愿为桑洛做些事情。是以,此行,是为我自己。” “哥余与轩野都是开国古族,关系深重,这么多年你数次帮了我与沈羽,抛去这些恼人的王公之说,我与沈羽,都该叫你一声兄长。”桑洛站起身子,缓缓走到哥余阖身前,将他扶起来:“只是方才你说的这些话,今日之后,不必再说。纵然你哥余族人直言快语,也该知隔墙有耳空穴来风的道理。你若愿去,便就去吧。若能寻到离儿,当然最好。若是寻不到,好歹也要留一条命回来。”桑洛走到门边,打开殿门,叹声说道:“哥余族人所剩不多,不该再少一人了。”言罢,径自出了门。 哥余阖跪下身子叩拜言道:“臣,谢吾王恩旨。” 起身之时,唯见殿外空荡庭院,落日斜阳。 作者有话要说:论衷心当如疏儿,各种帮忙助攻想法子忽悠沈羽……指东打东绝不乱跑…… 够直爽当如哥余阖,老子就是喜欢你啊~你不喜欢我也没事儿啊我不在意,找照样可以为你做点事儿~ 第244章 风雪落,迷人眼 十一月,神木都落下了今年头一场雪。 东余的冬日比起西余要暖很多,只是这一场雪下的却大,两三日过去,也不见停,天气更是愈发的冷起来了。 皇城前那一片空旷的沙子地,已被积雪覆盖,巍峨的宫殿就在这几日之间结霜披雪,在阴冷昏沉之中更突显了几分肃穆。 积雪已没过脚脖,仆从们费力又匆忙的清理着殿前的雪,又因着此时吾王就站在殿前雪中,更是一个个低垂着头弓着身子,丝毫不敢怠慢,更不敢将头抬起半分。 漫天飞雪,桑洛穿着洁净精致的狐白裘,几乎与这周遭的白色融在了一处。细碎的雪花落在她乌黑的发、细长睫毛上,这一般情景,便是谁只看上一眼,怕都要移不开目光去。 舒余国中上下皆知,昔日,国中最美的女子,是公主桑洛。而今,这国中最美的女子,依旧还是桑洛,不同的是,今日的桑洛不再是公主,而是他们的王。 而此时的桑洛,唇边带着一丝浅淡的笑,正抬起手将那飞舞而下的雪花接在掌心中,放在面前看着它们因着热度点点融化。因着风雪太大,今日她停了朝见,还让仆从将上好的炭送至城中诸公居处以示体恤。方才荀寿特地前来叩拜,带诸公群臣谢王恩旨,她只是微微颔首,说了几句体贴的话,便就让荀寿去了。 与她而言,这几日是少有的轻快自在,便在荀寿离开之后,就径自从人殿中出来,站在这积雪中,丝毫不在意周遭的冷。 疏儿急匆匆地小跑着从殿中出来,因着着急脚下打滑险些一个趔趄摔倒在地,踉跄着到了桑洛身边,忙着将手中抱着的披风给桑洛披了,口中却道:“这样大的雪,我都担心殿中的炭火烧的不旺让姐姐受了凉,怎的还要出来?” 桑洛只是浅浅的笑,也没理会她,只是有着疏儿替自己将衣衫整理好了,才轻声说道:“你瞧这雪,下的多大啊,瑞雪降下,来年又是一年丰收。” “是,”疏儿应着,便想扶着桑洛回殿中去,奈何桑洛却摇头,她便也只能跟着:“今年这雪来得早,再过不久也就是年关了,正巧又逢猎山封山,”她说着,略微迟疑片刻,又道:“想及此,沈公也有五六日未回了,这样大的雪,姐姐可需我去寻她回来么?” 桑洛拢着手,呼了口气:“不急。” 疏儿愣了愣,旋即微微点了点头道了一声是。桑洛也不言语,而是静静地看着这一处风雪。 沈羽带着神工坊的工匠已然在猎山督建三月,起初三四日便会回来一趟,之后又变成了五六日,眼下可好,一头扎进山中,若不是桑洛差疏儿去叫,怕是十天半月都不回来了。桑洛自然明白,地宫密道一事做起来繁杂冗长,绝非一朝一夕可成,日子越长,其间的事儿便更多,沈羽不会来,她便每隔几日让疏儿带上干净的衣裳与一些茶点过去探她,后来,更是用了些小心思在衣衫之中夹上一封信,以诉相思之情。这一来一回鸿雁传书倒也觉得新鲜有趣。 而与桑洛而言,沈羽一头闷在山中,不论这地宫密道能否建好,都不重要。 几日前,泽阳又有信来,穆及桅在信中将中州之事说明,只道他与魏阙督军泽阳,以哥余阖为主将荀邵为副,率两万精锐五十火龙车往中州北谷。算算日子,此时应也快到了,只是不知午子阳与陆离等人,是否还需另派人寻。 这一问问的真是好。 恰巧问在了此间事最紧要的点上。 若要再派人去寻,中州之大,往哪里寻?分散兵力不说,更是事倍功半。若将此事与中州提起,难免有借机深入中州之嫌,桑洛自然不怕中州大羿,他们一直是舒余大患,收入囊中是迟早之事,更况如今他们自身难保。但她也深知,此时舒余国中亦是刚刚安稳,又有蓝盛之事扑朔迷离,实在也不是个动手的好机会。她可派兵帮他们,但要击溃他们,时日尚早。 可若是不派人去寻,却又显得她这新王无情。抛开陆离与沈羽的关系不说,午子阳亦是当年平乱辰月乱党的功臣,更况还有十几个泽阳精锐的勇士,这一层层关系抽丝剥茧,到最终,都会落在她与沈羽身上。 是以这几日里桑洛几次提笔却又放下,直到今日晨间,她只觉此事不能再拖,便回了一封信命人加急送往泽阳去。信中只不过短短几字,但仅仅是这几个字,她相信对于穆及桅这般历经沙场久经磨难的人来说,只要看上一眼,便能明白她的苦心与无奈。 而不论是苦心也好无奈也罢,亦或是泽阳中州如何,沈羽都不需知道。是以,她留在猎山中——最好。 桑洛弯下身子,双手捧起一捧雪,冰凉寒意自掌心传来,她随手将这捧雪抛到半空,瞧着它们四散落下,惊得疏儿急忙将她的双手拢在手里边搓着边呵气,桑洛却道:“你说这几日的天儿,冷是不冷?” 疏儿满面的担忧,回道:“冷啊,所以咱们还是快些回去吧?可别又冻坏了身子。” “比起当年的昆边寒囿,狼野雪原,如何?”桑洛看着疏儿,只觉得这话话音未落,疏儿那双手便微微发了抖。 许久,疏儿苦笑:“那自然是比不得。” 桑洛拉了疏儿的手慢慢的在雪中走着:“昔日,我恨极了这雪白冰冷的东西,而今,心境不同,却又不觉得冬日恼人了。”她说着,余光扫过疏儿那张忽的布满了忧愁的脸儿,握紧了她的手:“那样的日子,只有我与你最清楚,便是时语,怕都不能体会到你我二人的绝望与无助,放心,我同你说过,这样的日子绝不会再有。你瞧,眼下多好。是不是?” 疏儿叹道:“自咱们从那地方逃出来而今,我追随姐姐经历种种,自然什么都不怕。眼下确实什么都好,我却在心中担忧,沈公那般重情义的人,日后若真的知道了这件事,会不会……” 疏儿这话没说完,便觉得自己的手被桑洛更紧的握住,捏的竟有些疼了。当下住了嘴,桑洛却是轻声低叹,松开疏儿的手,停下了步子,举目望向更远处,许久,才转过身子看着疏儿,问道:“昔我父王在位时,你觉得伏亦待我如何?” 疏儿被桑洛这话说的一怔,可瞧着桑洛那样子又绝非是玩笑,思忖片刻便道:“昔日王子亦与姐姐无话不谈,兄妹情深,待人也宽容厚道,我还记得,每每到了冬日,他挂念姐姐身子虚,早早的就把秋猎来的毛皮都送过来。”她说着,却又想起过往诸事,不由慨叹:“只是没想到,最后他变成另外一般的人。” 桑洛只道:“过往,我也不明白,为何伏亦登王之后,会变得与以往大相径庭,我更不明白,为何那样疼爱我的父王,最后亲手将我送入昆边寒囿那样的地方,难道这八步金阶之上的王座,真的能让他们的心变的如铁石一般的冷,连骨肉亲情都不顾了么?”她说着,便是一阵轻笑,摇头只道:“可如今我明白了,每一个坐在这王座上的人,无论多么的执着于过往的情感,都已然不是他自己了。他们想的是如何保住自己的王位,想的是如何保住轩野一族的皇族传承,想的是如何才能用更少的代价去获取更大的功绩与成就,想的是如何让这一国江山百姓能在自己手中平安喜乐安泰顺遂。可想得到的越多,付出的代价就越大。这代价,”桑洛重重叹了口气:“会越来越大。” 疏儿摇头:“可我知姐姐你不是伏亦那般的人,也不是先大德帝那般的人!”她说着,复又拉起桑洛的手拢着:“姐姐你是这天下最好最善良的人,我知道。” “我确实与他们不同,因着我根本舍不下我心中的情感。可我也知道,我变了,”桑洛苦笑:“我亦不知我这样做是对是错,可我绝不会再让沈羽离开我身边半步。我想要的不过就是普通人家的生活,哪怕每日粗茶淡饭耕田劳作都可以。而如今,我登上了这一国至高之位,为的就是能与她安稳的相守,她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她。但我所有,必倾囊相授。她不想无所事事,我便让她去操练兵马;她想替我分担国事,我便让她去督建地宫密道,将我族中最重要的事儿交给她办。她想怎样都可以……”桑洛的话音因着心中激动而变大,看向疏儿的眼神之中满是坚韧与笃定:“她若不能留在我身边,这偌大的皇城,至高的王位与我而言,就真的只剩下权利的争斗、无情的冷血了。那样的日子,怕是比起昆边,还要冷上千倍万倍。” 风雪渐大,纷飞的雪花漫天弥地的铺洒下来。疏儿几乎瞧不清楚桑洛面上的表情,只是听得她这般说,便是这话伴着风声传入耳中,都觉振聋发聩,听的周身发寒。 疏儿太过了解桑洛的性子,她最知桑洛的心思。只要桑洛想做的事情,没人拦得住,只要桑路想要的东西,无物不可得。更况如今,江山、百姓都在她一人手中。 唯有沈羽。 沈羽与谁都不同,她是独特的,她是唯一一个可以让桑洛将柔情留在这皇城中的支柱。可沈羽不是笼中的雏鸟,她该是天上的鹰,草原上的狼。而这一切,桑洛当然都明白。 桑洛或许是真的变了。一个人心中有执着的情感,总会伴随着长久的怕惧。 疏儿张了张嘴,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却听得桑洛清浅的道了一句:“回去吧,觉得冷了。” 作者有话要说:越到后面码字越艰难,祝大家新年快乐。新的一年我会更加努力码字的!嗯! 第245章 深山密,石门启 桑洛回返之后便发了热,医官只道吾王是日夜操劳加上受了寒才会如此,嘱咐了疏儿几句便匆忙的去熬药,然疏儿却知道桑洛这病不仅是受了寒,还因着心中的事儿太多,又或许,她本就是想病一场了。 她守在桑洛床头,看着睡过去的桑洛,叹了口气,看来势必要将沈羽请回来才行了。可如今这状况,她却拿不定主意了。 而此时,沈羽正在满是灰土的地道之中看着面前一道紧闭的石门紧紧地蹙着眉。这或许是一道门,又或许不是,只是因着这样子实在古怪,若不是饱含经验的造匠管事涂烈瞧着怪异赶紧让工匠们停了手,谁也不会注意到此处的怪异。 “这是……一道门?”沈羽凑近了在极其昏暗的光下看了片刻,抬手在上面摸了摸,古怪的转头看了看涂烈:“可看上去,就是几块随意堆砌的石头罢了……” 涂烈佝偻着腰到了沈羽近前,指了指石块,轻声言道:“沈公且看此处。” 沈羽的眼光随着涂烈的手指由上而下的一块块石头看过去,听得涂烈在耳边轻声叨念:“一、二、三……”直到最后一块,正正数了八个数。沈羽眉头皱的更紧,疑惑的看着涂烈:“是何意?” 涂烈低声言道:“还请沈公应允小人屏退了他们去,小人才好再说。” 沈羽沉吟片刻,点了点头。涂烈转过身子让其余工匠众人再去别处清理挖掘,待得周遭再没了旁人,才复又转回身子,用粗糙的手在那石块上来来回回的摩挲清理,似是要将上面陈年已久的泥土都清理干净。沈羽瞧明白了他的心思,便也撸了撸袖子,抬手要同他一起。 涂烈忽然躬身言道:“这种杂事,小人一人便可,沈公不必。” 沈羽笑道:“我在军中什么脏活累活都做过,这等小事算的什么,两人一起还快些。”言罢,也不顾涂烈再说,便动手同他一起将这几块砖上的泥土都扒下来,泥土越少,越明显的感觉到这石砖上面凹凹凸凸似是雕刻着什么纹路。待得二人终于将泥土清理的七七八八,手上满是污渍,才隐约看得清楚些,这八块砖虽然摆放的看起来参差不齐,却竟严丝合缝,上面雕刻的纹路依稀可见,绝对是人有意为之。 沈羽的目光落在其中一块砖上,便倒抽了一口气,面上带了不少的惊讶之色。抬手抚摸在这砖身的纹路上,轻轻摩挲:“这是……” 涂烈点了点头,哑声言道:“看来沈公应该也看出来了,这八块砖,对应的是我舒余八族。每一块砖上都有八族各自不同的族徽纹路。”他指了指沈羽正在抚摸的那一块砖:“这便是泽阳沈氏的族徽。”他顺着来回指了指:“大宛蓝氏、藓周哥余氏、星轨姬氏、白沙希氏、无棣向氏、无忧风氏,加上这正中间的王族轩野氏正巧八块,不多不少。” 沈羽虽不太懂这建造中事,但这样的八块砖排列在此,又雕着八族族徽,自然不会是为了装饰这样简单。 他们在猎山已过三月,将那被毁的密道出口清理妥当,用了尽大半月的时间在其上打下石洞,通入密道之内,复又将被毁的出口彻底封死,只留的这石洞一处通行,这看似简单的事儿一做就是一个多月。涂烈只道他们可先往其中走,然后在地上寻找风水极佳的地方,再造出口,待得出口造好,便可彻底将葱翠园的石洞堵上,之后再在其上从建园林。这样一番工程浩大,不过好就好在这地宫密道早就建好,他们要做的只不过是改建入口处的密道这些小事,与工匠而言,慢则一年,快则六月,余下的也就是一些将地宫从新清理修补的琐碎事了。 沈羽亦觉这法子好,便也就依着他所言这样做。但她想及桑洛曾说这密道往里便是山中地宫,地宫往北,可直通山外,于是便留了个心思,从入口进来之后,便让涂烈吩咐一大半的人去另造密道,自己带着涂烈与另外几十个人往内中走,以来看看有没有什么地方年久失修须得加固,二来也好再做整理,以备不时之需,三来,自然是要看看那山外的出口是否牢靠,能否打得开。如此才算把事儿真的做好。 她知道猎山庞大,只用几日根本走不出去,却不知道这密道之内也是七拐八弯,而越往里走,与入口就离得越远,回去就越来越慢。但虽如此,空气却不见窒闷,涂烈只道先人建造地宫之时,定会留下一些通风孔窍,而至于这些如何建造,便是个中秘密,不足为外人道。是以他们虽然在这不宽的密道之中停留,却不会觉得太过窒闷。但他们一路过来也见到几个耳室,内中有床板石桌,也不见怪异,都不似眼前这个奇怪。 沈羽犹疑地看着涂烈,涂烈却往密道更里面看过去幽幽说道:“看来,再往里,便能瞧见地宫了。”他说着,对着这石门下跪叩首,起身才对沈羽道:“若小人想的没错,这石门之后,应就是乱时吾王与诸公商谈要务之所在。是以长久关闭,只有王族后裔,才打得开。” 沈羽闻言,旋即明白涂烈为何会下跪叩首,当下往后退了两步躬身稽首。起身之时却忽的想到,涂烈既言看到这石门便差不多就能看到地宫了,而这石门都如此巧妙,地宫之中会否还有什么王族之中的重要东西,若是自己带着他们在往里走,会否不妥?她边想着,又在石门周围看了片刻,更觉这东西建的巧妙,不由言道:“管事所言,这门是否也内藏机关才打得开了?” 涂烈回道:“应该是了,只不过小人却是真的不知这机关是什么。” 沈羽笑了笑:“你且放心,我自然不会让你打开它。既然是王族重地,此时我须得回返禀明吾王,眼下咱们先行回去,寻两个人在石洞外看守,待得我从皇城回来,再往内中去吧。” 涂烈躬身言道:“多谢沈公。” “有何谢的?”沈羽不解,笑着问道:“管事莫要拘泥礼数,羽与那些王公贵族不一样,你与我一处,不必总是如此小心翼翼的说话。” 涂烈起身,却又因着本就佝偻的腰根本也直不起身子,只是也对着沈羽笑了笑:“小人素闻泽阳沈公善良宽厚,这几月相处更觉如此。自然是多谢沈公体恤,他们已然数日不曾好好休息,又逢外面大雪,沈公此去皇城,往返一日,小人也可让工匠们倒替休息一会儿,养足精神才好干活。” 沈羽与涂烈说着便往外走,听得他这样说便不住点头:“是了,事情要办好,也不能累坏了身子。神工坊的工匠们都有一双巧手,造的出国中最精妙的物件,可得好好的护着才是。”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往外走,待得出来之时,也已经快到夜中了。越往外走,越觉寒气浓重,出了那石洞之时,涂烈几次因着冰雪打滑险些爬不上来。沈羽纵身越出石洞才将他拉了出来。举目四望才发现这雪竟然越下越大,四周早已满是厚厚积雪了,只有周遭临营处的几处火堆隐约的透出些许暖意。 沈羽刚走几步,便见一工匠匆忙持着火把小跑过来,只道疏儿姑娘已来了许久就等着沈公来。沈羽让涂烈吩咐下去让一众工匠早些休息,明日整修一日,便匆忙往自己帐篷中去。掀开帐帘才终于觉得暖和了一些,正瞧见疏儿坐在火旁,便即笑道:“今日怎的这时候来了,是又给我带了什么好吃的?” 疏儿搅着眉头起身只道:“哪里有什么好东西吃,姐姐不到晌午便发了热,一天都没精神。” “发了热?”沈羽一惊:“怎么回事是因着这几日大雪着了凉么?” “这一日日的都忙到夜中,又睡不安稳,好容易今日发了恩旨让群臣不必来朝,便又起了玩儿心去看了会儿雪,这一看,可不就着凉了。”疏儿说着,便拿了件干的斗篷要替沈羽换下:“赶紧将你身上这脏兮兮的斗篷换下来,这就随我回去吧。” 沈羽却着急,拉了疏儿便往外走:“回去再换吧。”走到园中牵了马,便带着疏儿往山下去。 这条山路本不难走,只是逢了风雪地上又满是积雪,脚程便被拖得慢了,待得二人下山,竟用了快一个时辰,天色已然全黑,沈羽与疏儿身上全是落雪。沈羽心中焦急自然总是催着马儿快走,疏儿却已然被这马儿一深一浅来回晃悠吓得面色苍白,却又不敢缩到沈羽怀里躲着,只得一路硬撑着闭着眼睛咬着牙,直到到了地方才敢睁开眼睛,又冷又怕哆哆嗦嗦的下的马来,便要引着沈羽去瞧桑洛。沈羽却道:“你这一路上山是自己走上来的吧,衣裳全都湿了,快些去换身衣裳喝口热汤吧。我去瞧洛儿便是了。” 疏儿沉吟片刻,便又嘱咐:“你还是先沐浴更衣了再去吧。” 沈羽这才看了看自己身上湿漉漉脏兮兮的衣裳,点了点头,便与疏儿一同进了门。 第246章 旧事提,三公乱 沈羽匆忙的将自己的衣裳换了,到得寝宫之时,本是悄着步子生怕惊醒了桑洛,入内之时却见桑洛根本没有睡,而是坐在桌边披着衣裳正在昏黄的灯火下看着一卷奏折,就在沈羽走近之时,还轻轻的咳嗽了几声,未等沈羽言语,便放下手中的事儿,抬起头对着沈羽浅浅的笑:“醒来不见疏儿,便就知道她去寻你了,冷不冷?” 沈羽快步走到桑洛身边,俯下身子用额头贴了贴桑洛的脸儿,吁了口气:“我倒是不冷,吓都吓坏了,”说着,蹲下来拉着桑洛的手仔仔细细的看着她,微微的蹙了眉:“怎的不好好歇着,又忙什么。” “不是什么大事,不必这般大惊小怪。”桑洛晃了晃沈羽的胳膊,抬手轻轻的抚过沈羽的眉心:“喝了药发了汗,眼下这不就好多了。” “明知道自己身子弱受不得寒,偏要去雪中晃悠,”沈羽颇为心疼的叹了口气:“胡闹。” 沈羽这“胡闹”二字说的既心疼又无奈,却是把桑洛说的笑了,拉着她走到窗边,靠在她怀中舒了口气:“只怕这普天之下,除了你,没有人敢对我说这样的话了。” 沈羽笑道:“疏儿怕也是想说的,只是不敢罢了。”说话间又将桑洛的衣裳紧紧裹了裹:“可不许趁我不在,就不顾惜自己的身体,快些歇着。” “好,”桑洛唇角一弯,闭目言道:“你回来了,我就不忙了。猎山之事如何了?” 沈羽听得她前半句话刚刚安下了心带着她坐在了床边,却又听她问起了猎山的事儿,苦笑摇头:“你啊,说不忙了,心中却总难放下这些事儿。” 桑洛却褪下衣裳,对着沈羽吐了吐舌头,缩进被子之中眨着眼睛瞧着她:“不过就是问问,沈公若是不想说,那便算了。” 沈羽被她这样子弄的没了脾气,便也脱了衣衫钻进被中不由分说地将桑洛往怀中一搂,惯得替她将被角掖了掖,这才忽的觉得周身疲惫,闭上眼睛便觉得要睡过去,轻声说道:“猎山之中一切如常,不过确实发现了些新鲜的事儿……” 她话未说完,桑洛便拽了拽她:“何事?” 沈羽偏过头轻轻的亲了亲桑洛额头,只觉得那额头还是有些发烫,便将她搂的更紧:“待得你大好了,才能告诉你。” “霸道。”桑洛轻哼了一声:“快说。” 沈羽嘿嘿一笑:“不说。若是想快些知道,那便快睡,明日一早让医官看过无事了,我才告诉你。” 桑洛撇了撇嘴,却也实实在在地因着不适没有再问,此时她虽在沈羽怀中假做俏皮无事,周身却觉得无力,头也昏沉,黄昏时分醒来不见疏儿,猜着她定是上了山去寻沈羽了,想及沈羽回来之后定然担心,于是喝过药后就坐在桌边想等着她回来。可越等越觉得疲惫乏力,索性拿了几卷奏折来看。 沈羽这般的性子,虽不敏感却也不笨,她也不想再因着这事儿让她担忧,便也就听话的不再言语,不过多时却听得沈羽那平稳的呼吸声,竟是先她睡熟了,想来这猎山之中的事儿,沈羽是真的上了心,加之沈羽这样的人,定是同工匠们一同劳作无日无休,才会劳累若此。 桑洛靠在她身边,轻声低叹了一口气,又往她怀中缩了缩,她心中深知自己太过贪恋与沈羽在一起的时刻,自然也明白自己为何会生病。只是此中之事,她无法与沈羽明说,越贪恋,越难明言。 烛火将熄,昏暗之中唯有炭火轻声噼啪作响。桑洛在恍惚之中仿佛回到了那一年的那一夜,昆边寒囿那破败的房舍里,外面风雪交加,她与疏儿刚刚逃出魔掌,沈羽就是这样将她搂在怀中,室中昏暗,唯有炭火依然。 这一阵子,桑洛总是回想到过往种种,这些念想与她而言已然说不上是好抑或不好,或是因着这大雪的缘故,让人触景伤情。她压下心中纷扰的思绪,终究因着身子不适迷迷糊糊的睡过去。醒来之时竟已快到第二日的晌午了。外面的天晴了,雪也停了。 这一夜倒是睡的极好,梳洗之后坐在窗前,竟觉得精神了不少,待得疏儿端了饭来,被沈羽喂着吃了半碗饭,还喝了小半碗粥。沈羽安了心,这才动了筷子,倒似是真饿的厉害,不过多时便将桌上的饭菜一扫而光。桑洛拖着腮瞧着她那狼吞虎咽的模样,觉得她可爱,抬手将她唇边的饭粒儿擦了擦,便就意味深长地瞧着她。 沈羽自然知道桑洛为何这样瞧着自己,却对着桌上指了指:“还说自己觉得大好了无碍了,吃的却还是这样少。要将这一碗粥都喝了,我才告诉你。” 桑洛拗不过她,端起碗将剩下的小半碗粥喝了,便又瞧着她。沈羽叹了口气,让疏儿将桌上收拾了,关上门,这才坐在桌前,将昨日在地宫之中瞧见的那石门与桑洛说了,又道已然吩咐了工匠们先去别处清理,将这石门之处地宫之中留下,等桑洛的旨意,再往内中去。 桑洛听得认真,面色随之凝肃起来,听得沈羽说的,点头只道:“涂烈所言不假,这石门,确实是我族中人才打得开。” “看来涂烈确实经验老到,这石门,若不是他说,我都瞧不出来。看来,似是有人故意将它封死了不想被人发现,”沈羽言中不乏欣赏赞叹之感:“若洛儿如此说,那这石门,难道是先贤帝下令封了?当年三公之乱我倒有所耳闻,但也只知那时候三公率军直取皇城,之后被龙弩卫所擒。若这些都是真的,那为何要毁掉这入口呢?” 桑洛思忖片刻:“当年哥余、无棣与白沙三公之乱时,父王刚刚被立太子不久,正奉命在南疆巡守,他星夜往皇城赶,但待得他回来之后,大局已定,三公已被擒获。父王曾与我们说起祖父当年就是藏身地宫之中,在其中待了大半个月,出来之后便下令将密道毁了。”桑洛沉吟又道:“但若依着你所见,这石门应就是他下令封起无疑了。至于当年在这皇城之中究竟发生了什么,父王也不清楚,不过从那时开始,哥余、无棣、白沙三族便逐渐被疏远,公族趋于没落。”她说着,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是我疏忽了,我该想到此间必有蹊跷。祖父既然下令毁掉入口,定有他的意图,或许这地宫之中,石门之后,有什么事儿是他不想让后人知道的。”她拉着沈羽的手捏了捏;“你做的对,不让工匠们再往内中去,是对的。” 沈羽只道:“那此事,怕就要停了。可我总想着还是要往内中去探一探,万一日后真有危险,我们修好了入口,却走不到出口,岂不是坏事。” 桑洛摇了摇头:“停自然是不可停的。这危险就在身畔,不知何时便会出现。” “洛儿所言……”沈羽看向桑洛,瞧着桑洛面容凝肃,似是真的有什么事儿,当下问道:“难道前些日子你与我说起这地宫之时,就已然收到了什么消息?有人要……” 桑洛冷笑一声:“坐在这至高之位上,自然更要小心万分。时语应该知道,这皇城之中除去皇城卫,龙弩卫,还有一些人,专听王令,探查机密。” 沈羽听得此言,自然想起许多年前自己与穆公出征朔城之时在营中遇到的那些事儿,笑了笑:“洛儿所言,不就是影卫?” “当日我为公主,时语为狼首之时,怕都少不得被这些影卫跟在身后,如影随形。可如今我为一国之王,自然也少不得他们。”桑洛无奈苦笑:“那时候我真是恨极了烦透了这些人,可此时我一个女子高高在上,他们口中不说,心中却未必真的臣服,我又不得不用这样的法子,才能掌控这皇城之中诸公群臣的所思所想。”她微微轻叹:“前些日子,影卫来报,自当日希蒙在临城城下被乱箭射死之后,白沙希氏便一直蠢蠢欲动。” “希蒙?”沈羽一愣,旋即想起这不正是当日在临城城下那拒不辅女帝的白沙族公,想及此她心下一沉:“我知白沙希氏素来莽撞,却不知还固执。” 桑洛冷哼一声:“希氏少公希栾早就暗中勾结了向刻,在这一年之中勾结党羽暗中操练,那向刻当日趋于穆公兵威假意臣服,却哪里是真的服了。加上前几月玄书被我下令自裁,他们便自以为手中握了胜算,去寻了玄氏后人,却不想玄氏后人早已被我送走,他们哪里寻的到。他们,怕还真的想效仿他们的祖父一辈,再来一次三公之乱。”她说着,却看着沈羽的面色越来越差,不由笑道:“你瞧,你还说我让你天天游手好闲,你前些日子在狼绝殿操练皇城卫,不就是正在帮我?” 沈羽却拧了眉头,颇有些消沉之感:“洛儿所言种种,我全都不知。根本帮不上忙。”她说着,双手搭在桑洛肩头:“若真如此,洛儿岂不是一直陷在危机之中。” “是啊。”桑洛一笑,瞧着沈羽那眉头皱的更紧,只道:“眼下穆公还在泽阳,这皇城之中,我只有靠着沈公帮我,是以,你千万不可离开此地。” 沈羽低头:“皇城统领自有魏阙,洛儿在殿前还有哥余兄护着,我……我也只能……”她说着,忽的想了想,疑惑的说道:“不过说起魏将,似是这阵子我都没瞧见他,哥余兄也好久没了人影。” “你总在猎山之中,自然瞧不见他。至于哥余阖,”桑洛忙道:“我让他去泽阳寻穆公了,看看那边的事儿办的如何,好歹帮一帮忙。是以眼下这皇城之中,唯有沈公可护我周全了。”她说着,抬手勾住沈羽脖颈来回晃了晃:“你可得护好了我才行。” 沈羽却发愁:“我自然会护得洛儿周全,只是城中无大将总是不行,还是快些让魏将回来才是。”她说着,又道:“穆公,还无信来吗?” “我知时语担心他们,”桑洛淡淡一笑:“是以我让哥余阖去泽阳,看看穆公是否收到了离儿他们的消息,若是收到了就快些告诉咱们,若是没有收到,便让哥余阖到中州去走一趟。” “真的?”沈羽神色一变,似是有些惊喜一般:“那可好了。” “担心离儿的,可不止你一人。”桑洛故意噘嘴,轻哼了一声:“眼下可安心了?” “有哥余兄去,自然安心。”沈羽笑道。 “既然安心了,那便随我更衣吧。”桑洛捏了捏沈羽的耳朵:“陪我去猎山看看。” 作者有话要说:女王啊,这样下去就要瞒不住了啊女王~~~~~~~~~~~~~~ 第247章 石门后,秘闻显 忽晃的火把在略显狭窄的密道之中噼啪响着,涂烈与几个工匠恭恭敬敬的弓着身子跟着桑洛与沈羽往内中走着。 风雪初停,天气还很冷,沈羽本不想让桑洛身子刚好些便就上山来,然桑洛执意要来,若此事真关乎国中旧事,桑洛自然心中焦急不能安寝,便也就作罢了拦着她的念头,带着她到了这密道地宫之中。 这是桑洛第一次入得其内,一路上不免左右观瞧,除却那被挖开的洞口周遭土石纷杂,入内之后,四下石壁轮廓可见,只是上面有不少的泥土灰尘,瞧不真切。一路往内中走,还未到石门之时,桑洛便轻声说了一句:“应是快到了吧。” 沈羽跟在一旁不明其意,涂烈却恭敬言道:“吾王明慧,确是如此。” 桑洛微微一笑,瞧着沈羽那不明所以的样子,指了指密道两旁逐渐密集起来的灯台:“你瞧,云鸟金龙灯。” 这灯沈羽瞧见许多次,倒是知道这灯台上雕了轩野一族的云鸟徽纹,然这密道地宫是轩野王族所建,会有这样的灯台也不算稀奇。桑洛似是看出了她心中迷茫,便又轻声言道:“这云鸟金龙灯,并非随处可见,只在最紧要的地方,才会出现。”她说着,转而看向涂烈:“你且带了人去吧,留我与沈公在此便可。” 涂烈恭敬应下,带了人往回去了,便是火把都不曾留下。他们走远,周遭便登时黯淡下来,沈羽叹道:“糟了,却忘了让他将火把留下。” 桑洛却笑,在暗中拉了沈羽的手带着她走到那石门边上的一盏灯台前,抬手将那灯台微微一转,便听得微微几声咔嗒作响,灯台之上竟忽的一道微微亮光,沈羽看的一愣,却又见桑洛将周遭几个灯台都依着方才的法子转动,不过多时,这微弱亮光越来越多,宛若夜空之中繁星点点,甚是好看,四下竟已然逐渐亮起,不再似之前昏暗。 “这是……”沈羽眨了眨眼睛,惊叹道:“夜明珠?” “云鸟金龙灯,不用烛火灯芯,内中皆是上等夜明珠,”桑洛缓着步子走到石门前,轻声说着:“这灯台造起来并不繁琐,只是这些夜明珠世间罕见难寻,是以,它们只被放在最紧要的地方。我方才瞧见这些灯台,便觉得快到地宫入口,也是这个道理。” 沈羽走到其中一个灯台前面,踮起脚仔仔细细地看着,果见这灯台上方正中央镶嵌着一颗鸡蛋大小的珠子,此时正发着光,不由得啧啧称奇:“早闻夜明珠,今日却真的是头一遭瞧见。没想到这珠子沉寂百年,竟然光亮不减,也是奇景。” “沉寂百年,自然不会光亮不减。”桑洛淡笑,走到沈羽身边,将手轻轻的抚在这灯台周围的石壁上,“在这些灯台后的石壁之中,另有一条一人宽的暗道,内中放了无数银镜,一路通向猎山之巅,可将外面的光聚引到灯台之中,只要猎山不毁,这光便千年可在。” 沈羽听得目瞪口呆,抬手在那石壁上摩挲着,半晌只道:“没想到这石壁之中还有玄机……先人智慧,鬼斧神工。洛儿竟连这些都知道,实在厉害。” 桑洛却道:“这些也都是过往父王曾与我们说起过,毕竟是族中重事,自然不敢懈怠。”她说着,拉了拉沈羽:“进去瞧瞧。” 沈羽被她拉着又到了那石门旁,看了看桑洛,又看了看那石门:“洛儿能打开它?”她拉住桑洛,沉吟片刻:“还是,别打开了吧?” 桑洛被她说的微微一愣:“都到了此处,为何不打开?” 沈羽蹙着眉,想了片刻,只道:“自来此处,我就一直在想,既然此处密道是历代王族逃生所在,定然是重中之重,却为何先贤帝从此处出去之后,要将它封死呢?” “这话儿,我当年也曾问过,但父王只是摇头,想来他也困惑。而先贤帝出来之后每过几年便突发急病,去的突然,怕也来不及再说什么。若非几年前中州乱边,父王怕也想不起要重修此处。”桑洛走到门前,抬手轻轻的从那石砖上一个个摩挲过去:“我知时语在担心什么,可你我既然已将密道打通,又来到门前,若不进去瞧瞧,确是心有不甘。” 沈羽笑道:“若说不好奇,也是假的。”她站在桑洛身边,抬起手轻轻挡在桑洛身前,“那便打开它,若是有危险,我替你挡着。” 桑洛一个个的看着那门上石砖,口中却轻声叨念:“若是我记得没错,应该是这样。”说话间,将手移到左上角的一块石砖上,按了按。那石砖纹丝不动,桑洛踮起脚,双手按住那块石砖,用力的又将它往里按去,但这年久石砖她却依旧按不动,只是叹了口气。沈羽瞧的几分明白,看了看:“这块砖,是哥余。” 桑洛点头只道:“依着顺序按下,应就能打开这石门。第一个,是哥余。” 沈羽将桑洛让到身后:“我来试试。” 沈羽的力气比桑洛大得多,只单手用力一按,那石砖竟真的往内陷了不少进去。沈羽面上一喜:“果然如此。”便依着桑洛所言,按着哥余、大宛、轩野、泽阳、星轨、白沙、无棣、无忧的顺序将这错落的石砖一一按下,便听得咔啦几声,那门竟兀自开了一条缝隙。 便就在这门打开一条缝隙之时,沈羽身子一转将桑洛一搂,带离原地,靠在那石门侧面的石壁上,静静地等了片刻,才松了口气:“倒是没有暗器。” 桑洛眨了眨眼,往那门缝之中看了看,只觉内中有光,却自然瞧不真切,沈羽双手抵在砖上,用力的往内推了几下,这门缝才将将可供一人侧身而入。沈羽便侧过身子,蹭着石壁入了石门之内,往内中探了探头,但见内中不大,摆了几个书架,一个几案,石壁上也有三盏云鸟金龙灯,似是个书房一般的摆设。然她再往下看,却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角落之中,一人枯坐,头发披散,昏暗的光下只瞧见个大致轮廓,瞧不真切,却已然觉得有些骇人。沈羽见过死人,怎样血腥的场面都不怕,可在此等昏暗之中,在这被封了数十年的石室之中竟然有这样一具尸身,登时便低呼了一声。惊得她身边的桑洛当下拉住了她的胳膊将她拽了出来。 “怎么?”桑洛目中带了些许惊恐,却又在她身上看着:“是不是受了伤?” 沈羽握住桑洛的手,皱了皱眉:“没有受伤,只是方才,被吓了一跳……” 桑洛不解地看着沈羽:“里面……” “里面有个……”沈羽呼了口气,此时心神倒是安定下来,又怕吓着桑洛,顿了顿才说道:“有个死人。” 桑洛被她说的一惊,不可置信的问道:“死人?”她走到门边,便要往内中去,沈羽拉住她,走在她前面,便与桑洛一同缓缓入了石室之中。 桑洛但见那角落枯尸,亦是惊得往后退了两步,紧紧地拽住了沈羽的胳膊:“这……这是……”她定了定神,壮着胆子往前走了两步,却见这枯尸只剩下了骨架,身上却衣衫整齐,盘膝而坐,只是那乱发之下黑洞洞的眼窝实在骇人。 桑洛吁了口气,四下观瞧:“此处再无别的出口,书架上也并无太多的书,应就是个商议之所,却不知为何此人会死在这里。时语可能看出,此人,是怎么死的?” 沈羽走近几步,蹲下身子看了看,摇头只道:“身上衣衫整齐,并无利器,这石室保存完好,周遭没有落石,应也不是被落石砸中而亡。若不是被人下了毒,怕就是因为这石室被封没有食水而死。”她说着,颇觉怪异的瞧着:“可此人是谁,为何会死在这样重要的地方?”她起身看向桑洛:“洛儿,你说此人会否与这石室被封……”她话到一半却停了,但见桑洛正站在一块石墙之前伸着手去摩挲,慌忙走到桑洛身边:“小心……” “时语你看,这里,是不是有字?”桑洛指了指面前石壁,昏暗之中及不明显的许多划痕,但若凑近去看,确实乱中有法。沈羽眯起眼睛看着:“是闵文。” 桑洛摩挲着上面的划痕:“这像是用石头划上去的。”说着,忽的转身走到那枯尸近前,蹲下身子找着,果然就在地上寻着一块不大的石头,捡起来对着沈羽晃了晃:“看来这壁上文字,是他划上去的。” 沈羽沉思片刻,走到一盏灯前,拔下腰间匕首将里面的夜明珠撬了出来,拿在手中与桑洛一起站在石壁之前费力的分辨着上面的字迹,口中轻声叨念出这壁上文字。 “舒余贤帝崇德六年夏五月,三公乱反。王与一众退守至此,护卫者百二十人,泽阳沈公琼为右将、大宛蓝公刻为左将,另国巫姬氏正、大夫炯等十二人。困守十三日,仆送史及此,恰闻王与泽阳、大宛、星轨三公密谈,言天元祭阵焚火之气皆在王身,乱天数,故而不久有祸东起,又逢中州龙祸,惊恐不已,遂与沈公定血文书,假传焚火之说,又命姬、蓝二公改族传。仆为国史,惊天之闻,惶恐不及。然篡史之举不可不匡,奈何王垂老而日昏庸,恐仆泄天机密,遂将仆困于此间,封石室。仆知命不久矣,但唯王命不敢懈怠,有此一遭,叹世事弄人。遂刻石于此,待后人缘见。仆史业。” 待得沈羽念完最后一字,桑洛转而看向那枯尸,满目惊愕:“他是……国史姜业?” 作者有话要说:旧事即将揭晓,很多谜团即将揭开 第248章 层层迷雾渐揭开 “姜业……”沈羽那惊愕的目光定在石壁上最后的落款之处,听得桑洛所言,更是眉峰一挑,“可野卷之中记载姜业是死于疫病……就在……”她说到此,当下一顿,瞧着桑洛正在昏暗的光下对着她微微点了点头。 是了,她本想说出那一日的年月,却忽的发现那一日可不就是三公乱时? 桑洛转过目光,看向那角落中姜业的枯骨,叹道:“一代国史,竟丧命在此。若这石壁之上所言非虚,便能明白为何祖父出去之后便即命人封死这书阁,又毁掉密道入口了。”她走近了些,抬手指着石壁上的字,悠悠念道:“泽阳沈公琼为右将、大宛蓝公刻为左将,另国巫姬氏正、大夫炯等十二人。你瞧,泽阳大宛星轨三族皆在其中,”她微微眯起眼睛,复又仔仔细细得兀自读着,忽的拽着沈羽的胳膊微微晃了晃:“你看此处,这不就是前阵子姬禾提到的中州龙祸?” 沈羽定着目光瞧着那些歪斜锋利的字迹,一时之间心口便如被千斤巨石堵住,当日她在书中瞧见之时,只是疑惑,后听姬禾言自己的祖父沈琼曾往中州去,却也仍旧因着毫无证据也不知该如何将这些事儿与眼下的乱局联系起来,将信将疑。直到她瞧见这一壁闵文与姜业枯骨,多日来萦绕眼前的迷雾似是终究有了拨开之相。而这迷雾一旦拨开,却不仅仅是揭开了贤帝封堵密道、蓝氏与姬氏族中古卷被人偷龙转凤的疑团,更是将过往种种尽皆呈现眼前。 “焚火之气……”沈羽几是抖着双唇复又将这四个字读了一遍,这四个字,带给她与桑洛的,又岂止是经年的分别? “原来这所谓焚火之气,正与那日我与你看的书中所言一般无二,几十年前,就在此处,姬正已然告知祖父,天元祭阵的焚火之气就在王身。与他人无忧。”桑洛冷笑一声,而这冷笑却又转而成了苦笑:“而这焚火之假说,将古卷掉包之始作俑者,不是旁人,又正是他自己……” “所以……”沈羽面色凝重,紧蹙着眉,张了张口,几次都欲言又止:“所以……先贤帝与我祖父定下的血文书,是……是……” “怕就是让姬正将这焚火之气放在你祖父沈琼身上,以安朝纲,让沈琼发往中州抵御龙祸,不过就是在位之人为了定人心而用的小把戏而已。姬禾那日说起当年他之占测,克,而将亡。”桑洛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拉住沈羽那微微发抖的手用力的握着:“想及你祖父回返之后不久便故与泽阳,该是正与此事有关,你泽阳一族,皆是忠勇之臣。而今想来,或许祁山黑龙,也与我父曾开天元祭阵有关,想来,玄乎其玄,却太过巧合,但无论如何,轩野一族,对不住你们。” “祁山黑龙究竟是巧合还是蓝盛故意借此为之尚未可知,但为人臣者,替君分忧,此事,是我们该做。”沈羽叹道,看向桑洛:“莫说是祖父,便是如今,若洛儿遇到这般的事儿,我……” 沈羽话未说完,桑洛却忽的蹙了眉,抬手放在她唇边当下打断:“你什么都不需做。我亦不会遇到这样的事儿。” 沈羽愣了愣,转而一笑:“我只是有感而发,洛儿不必如此紧张。” 桑洛此时心绪纷乱,被她一说方觉自己方才因着她这一句话又想起陆离之事失了态,此时只得借着昏暗别过头:“不管怎样,眼下知道了这些,也总是好过没有头绪。” 沈羽却瞧着那姜业的枯骨觉得极不忍心,“洛儿,咱们将姜业的尸骨葬了吧。他总归还是一代国史,忠心可鉴,在此处几十年不能安眠,今日能遇到,也算你我与他有缘。” “此间之事,怕是永远见不得光。”桑洛沉吟片刻:“工匠之中人多口杂,只怕说出去,更是麻烦。” 沈羽点了点头,看着那石壁上的字思忖几分,拔出腰间长剑便朝着石壁挥砍过去,将那石壁上的字划的乱七八糟再看不出,这才抹了面上的汗,收剑入鞘,对着桑洛一笑:“如此,便不麻烦了。” 桑洛笑道:“倒是你主意多。” 沈羽又到枯骨之前,拜了几拜,只是微微一碰,那枯败的骨架便零落一地,她用那身破败的衣裳将骨头收敛一处,小心翼翼的挪出了石室,又等着桑洛将那石门关了,便径自唤了涂烈前来,只道她与吾王又往内中走了走,瞧见地宫之中横着一具枯骨不知何人,应是乱中逝去的臣子,便就让他带出去好好安葬。涂烈不敢怠慢,带着枯骨匆匆而去。沈羽这才松了口气,与桑洛一同出了密道。 二人从那窄小的入口上来之时,已过晌午,天色昏暗,复又飘了零星雪花。 沈羽担心桑洛那刚刚好些的身子又在风雪之中受了寒,便心急的要带她回返栖凤宫,然她二人刚刚骑上马,桑洛却缩在沈羽怀中,轻声道了句:“这雪小的很,空气倒好,方才闷得厉害,不若就在这山中慢行吧。” 沈羽知道桑洛心中有些事儿不想就这样回去,便用自己那宽大的斗篷将她包住,紧紧圈在怀中,打马慢行,深深吸了口气:“洛儿是否心中还有疑惑?” 许是这半日经历太过繁复,桑洛只觉周身疲惫,闭着眼睛应了一声。 沈羽叹道:“莫说洛儿,便是我,也仍有疑惑。” 桑洛笑道:“却不知时语所想,会否与我不谋而合?” “方才一路走着,我便在脑中回想,”沈羽拉着缰绳,轻声言道:“如今许多咱们过往想不明白的事儿都有了答案,先贤帝开天元祭阵染焚火之气,而恰逢中州龙祸,贤帝担心此事若被揭开便会乱了天下人心,便与我祖父定下血书,又命姬正与蓝刻篡改族中古卷将此事做的天衣无缝,而后,我祖父克龙而归,故于泽阳,先贤帝郁郁寡欢不久便也崩逝,之后先帝即位,姬禾为国巫,蓝公承袭大宛一族,数十年来国运安好,直到中州又起,西迁神木,”她说着,吐了口气,回忆道:“先帝在大宛又开天元祭阵,那日,我与蓝公都在王侧。之后……”沈羽说到此处,复又想起桑洛那一段极不快乐的回忆,不由得紧了紧手臂,将桑洛搂的更紧。一时间竟没有再说。 “之后,”桑洛浅笑,轻声开口:“牧卓叛乱,我遭放逐,伏亦即位,而后辰月乱反,伏亦亡故,牧卓被除,轩野一族,独有我一人。而蓝多角与姬禾却以焚火之由,让你回返泽阳。不过一年,望归族现,黑龙袭祁山,蓝盛,不知所踪。” 沈羽重重的叹了口气,微微摇头:“这些事桩桩件件犹在昨日,可我眼下却独独想不透,蓝盛若是因着当年之事心中怨结气狠要勾结中州大羿扰我舒余,此事尚能理解,可他诓骗蓝多角与姬禾,千方百计的将我调离皇城而返泽阳,又是为何?”她说着,便又沉吟:“我已非狼首,调不动舒余五军,待在皇城之中,便是泽阳的军士也离我山高水远,而中州若要起兵,必要先过泽阳,我不在泽阳,与他而言,岂不更是安全?”她不解的摇了摇头:“他似是……有心要我留在泽阳,难道是早有打算,让那驭龙之人控龙杀了我?可这手段,未免太过……大费周章了……” “我之所想,与你如出一辙。”桑洛亦是不解:“我倒也想过,蓝盛有意用此法将我孤立,可他若真有意杀我,早在寒囿之中便不会留着我,便是想借我之手除去伏亦牧卓,在临城之时,他也有数不尽动手的机会。为何却要等这局势大定之后,再耍手段。若说他要毁这舒余天下,他蛰居寒囿数十年,总有机会,他也并未这样做。我总觉得,”桑洛咬着嘴唇,思忖片刻,“我总觉得,他并不如你我所想一般,想要两国之乱,可他究竟想要什么,我却怎的也想不透。” 风雪渐大,冰凉的雪花儿扑面而来,沈羽却觉得面上清凉,长吸了一口气,眨了眨眼:“洛儿,我记得你曾说,那叫龙遥的望归族人,提到当日祁山遇龙之事,说是那黑龙不受控制撞山而出。” “她确实如此同我说的。” “那……”沈羽心思飞转,开口只道:“若是此事并非巧合,而是他们有意为之呢?” 桑洛的身子微微一抖:“有意为之?你是说……” “我是在想……”沈羽皱着眉,眼光深邃的看着前路一片积雪:“往来数十年,我沈氏与龙似是总有些联系,蓝盛会否觉得,我在泽阳,龙也须得在泽阳?” “这未免太过玄妙,”桑洛浅笑摇头:“为何时语会有此说?” “若不是想让那龙杀了我……”沈羽沉声言道:“或许,他是想让我将那龙斩了?又或是,他觉得,我与龙之间……有个怎样的关系?”她越说,自己也越乱,用力的摇了摇头:“哎,我也不知怎么说了,就总是觉得似是如此。” 沈羽这般说,却把桑洛逗得笑了:“那我们的沈小少公却说来听听,你与那龙,有个怎样的关系?” 沈羽嘿嘿一笑:“除了被那龙伤的险些丢了性命之外,真无半点关系。”她打马快行,只道:“风雪大了,还是先回去。待得这地宫之事好了,我还是想回去看看,或许能寻到些线索。” 桑洛本还笑着,但听沈羽有意回返泽阳去,面上笑意便逐渐敛了,复又染上一丝怅惘。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个月,又复查又生病又焦虑又无助又可怜……正在努力恢复中……对不住大家了等了这么久…… 第249章 国泰民安忠骨换 风雪迷人眼,自十一月大雪之后,家家已入冬日,十二月初六,王下传诏令,诏国中诸公城守往皇城守岁年节,又下免征令,免去这一年税赋,让百姓休养生息。 多年战事,几经辗转,除却新王女帝登位之时,王都已许久不见这般热闹,百姓雀跃,皆颂吾王大善,体恤民间疾苦,自月中起,城中便张灯结彩,以待佳节。 这一二月,中州不复侵扰,南岳又遣使来,百姓和乐,诸公臣服。 舒余一国,国泰,民安。 沈羽将手中的酒袋对着涂烈晃了晃,靠在帐中眯着眼睛瞧着那烧的正旺的火,面上带了一丝微醺之感,想及地宫之事终于告一段落,可让桑洛放下一桩心事,便勾起了唇角:“再过几日,此事便成了。主事辛苦,带了这许多的兄弟在此操劳几个月,过不久,便可回家,还可赶上年节了。” 涂烈此时已喝红了脸,微微一笑:“年节……沈公说的是,”紧接着,却是一叹:“这转眼,又是一年过去了。” 沈羽瞧着他那样子,似是带了一股忧愁之色,颇为不解:“主事这话,怎的却透着一股心酸呢?难不成是在这山中待得久了,却不想回家了?” 涂烈咧嘴笑:“小人岁数大了,家中许多的人都去了。”他说着,抬眼看向沈羽,微微躬身:“小人久在神工坊,战时亦曾虽先王西迁,闻昔日龙泽一战,公父兄尽殁,后又听人说道,泽阳少公羽少年英雄,率我舒余赤甲力退大羿,收复东余十六城,心中无不钦佩。而后,却又惊闻公本为女子,唏嘘感慨。”他说着,颇有一副欲言又止之感,却借着酒劲对沈羽拱了拱手,开口言道:“小人心中一直有所疑问,这许多时日却总怕问出口,唐突了沈公……” “但说无妨。”沈羽在这几月之中早已将涂烈视做好友,饮了一口酒笑道:“羽,知无不言。” “血气方刚男儿汉皆愿投身沙场以身报国,可生逢乱世,民不聊生,战事之中死伤无数血流漂杵,怕是男子都心中恻然,沈公巾帼英雄,可曾怕过?” 沈羽闻言一笑,当下言道:“怕。” 涂烈盘着腿,坐直了身子瞧着沈羽,目光之中带了一丝惊异,显是被沈羽这毫不犹豫的一个“怕”字,说的有了几分不信:“怕?小人私以为,沈公不怕。看来,倒是料想的错了。” “人生在世,谁不怕死?”沈羽叹了口气:“然我生在泽阳,是沈氏族人,我泽阳历代族训有云,祥安四泽,失,不苟活。我本该虽父兄一同去的,”她抿着嘴唇,轻声言道:“然我父兄遗志便是再兴泽阳,一死容易,沈氏即没。泽阳独剩我一人,我若不去,还有谁去?” “泽阳沈氏,历代忠勇。”涂烈点了点头,将酒袋子举起:“这酒,敬泽阳。”言罢,仰头咕咚咕咚的喝了几口,咂了咂嘴:“沈公,是真英雄。” 沈羽摇头浅笑:“羽自小读诗书学琴棋,虽也读过不少兵书,练过一些功夫,却不向往沙场退敌,只想过些寻常百姓的安稳日子,而今,也只会粗浅的带兵打仗的法子,比起穆公与我父亲,相差甚远。” “沈公太过自谦,小人无地自容。”涂烈深深稽首,沈羽只道:“主事技艺精湛,应山涂氏鬼斧神工的技艺,让我大开眼界,这些日子,若无主事在侧,我哪里能带着工匠们将这地宫诸事都处理的妥妥帖帖。” 涂烈频频摇头:“沈公谬赞,小人一族,只是涂氏旁支,传承下的只有些微末的机巧之术,而应山涂氏,早在百年前便逐渐衰微,鬼斧神工之说,小人当不起。”他说着,似是又想到什么一般,重重叹道:“只是有一身这样的技艺,也不知是好还是不好。” “怎的还会不好。”沈羽笑道:“主事醉了,已然开始玩笑了。” “那沈公却说说,有一身好武功,带兵打仗鲜逢败绩,如今回看过往种种,沈公觉得是好,还是不好” 沈羽被他问的微微愣了愣,想起过往诸事,旋即苦笑:“主事说的是,好,也不好。” 涂烈哈哈大笑,晃了晃身子:“来,小人再敬沈公!喝!”说着,也不等沈羽,复又自顾自的喝起了酒。 火光忽晃,沈羽眯着眼睛看着涂烈的胡子上沾着零星的酒液,浓重的酒香扑鼻而来,听得外面风雪之声,恍惚之间想起早已故去的父兄,方为,赵勇,还有那成日酒不离手的陆昭,都曾是沙场大将,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能,而今,却早如一粒微尘,没入这烟波浩渺的尘世之中,再见不到。 如此想着,便不由得喃喃自语:“是啊,有一身武功,披甲沙场,却不知道究竟是好,还是不好了。”她喝了一口酒,又笑:“但不论好或不好,能以己身报国,换得如今天下国泰民安,总也是好的。” “大丈夫生而为国,死得其所。若能换来国泰民安,总是值得。”涂烈咕哝了一声,“说得好,说得好。”他喃喃自语,晃悠着站起身子,对着沈羽深深一稽,离帐而去。 沈羽重重的呼出一口酒气,却不知怎的一件开心的事儿,今日却从涂烈口中,听不出半分的愉悦,细细想,又觉得有几分沉重之感。 国泰民安,自然是好的。 如今舒余百姓,谁不觉得如此呢? 可唯有前几月遣去中州的那一队人,总无消息来。便是哥余阖,亦是杳无音信。 殿外风雪声渐大,矮几之上灯火映着桑洛那一张白皙的面庞,映出了一抹愁绪。疏儿抱着刚刚温好的酒壶,坐在一边,颇不情愿地为蹙着眉,听得桑洛低叹了一声,便即言道:“这两月,国事渐好,百姓和乐,哪里都好极了,姐姐何苦还要成日愁眉不展?”她说着,低头看了看怀中的酒壶:“这酒,还是不喝了吧?免得姐夫回来,闻见你身上酒气,又要怪我照顾不周。” “自上一次穆公来信,有多久了?”桑洛低头瞧着手中那一叠皱巴巴的信纸,低声问道。 “也有……”疏儿想着,沉吟道:“约莫又要一个月过去了。”她说着,只瞧着桑洛面上愁容更甚,忙道:“中州本就千里之遥,更况他们去中州寻龙,可那龙在何处,谁又说的准呢?这一来一回总也要费些时日,怕是路上耽搁了。” 桑洛浅浅地摇了摇头,抬手拿起酒杯推到疏儿面前:“倒酒吧。” 疏儿自知劝不住桑洛,只得将那酒壶拿起,倒了半杯酒:“我知姐姐心中担忧很多事儿,最重的便是这一桩。可姐姐在皇城之中操劳国事,肩上扛着一国百姓,实也不能事事亲力亲为。哥余阖机警的很,定能把这事儿办得妥帖。” “我只怕,”桑洛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叹道:“我只怕这时日耽搁的越久,许多的事儿便越是瞒不住。”她说着,轻笑一声,靠在座上,复又为自己斟了一杯酒,端起酒杯浅浅地又抿了一口,长长舒了一口气:“你瞧,这殿外虽风雪渐大,殿中却温暖明亮,这些日子,群臣俯首,百姓颂德,放眼望去,万里江山一片繁荣之景,似是……国泰民安。” “本就是呀。”疏儿点头笑道:“姐姐不知,如今百姓之中,交口称赞,都说吾王治下安泰,虽是女子,却有定国安邦之能。” “百姓也只能瞧见自己能瞧见的。”桑洛并未因着疏儿所言开心半分,仍是低叹:“他们也并不知在这一片繁华之下,有多少潮流暗涌。” 疏儿愣了愣,微微张着口,却不知如何作答。 “可我知道。”桑洛复又言道:“我知道,这其中有多少的事儿,有多大的危难,”她说着,便是苦笑:“可我却不能说。”她看了看疏儿,眉眼之中带满了忧虑:“便是我最亲近的人,有些事儿,我也不得不瞒着她。”她又将杯中的酒仰头喝下,被这酒呛得咳嗽几声,吁了口气:“猎山地宫已修葺的差不多了,有些事,就又要办了,而我却还不知该如何解决。更况离儿之事,毫无音讯,只怕,年节一过,也快要瞒不住了。” “姐姐说的,是修葺地宫的那些,神工坊的工匠?”疏儿机灵,便是桑洛这短短一句,心中已然明了。 猎山地宫,何其重要隐秘之事,非到危机关头绝不可泄漏半分,当日先贤帝将地宫毁去,除却略有私心,还因着这地宫已抛露人前,不可再用。如今桑洛将这地宫重修,再通密道,自然更不可为外人道。 按祖制王训,地宫修成之时,工匠便无一可活。 此事,桑洛也好,那主事涂烈也罢,便是口中不说,心中也自然明白。 可桑洛却为了让沈羽留在皇城,差了她去做这差事。而神工坊千百工匠何其无辜,却又为何要引颈就戮? “时语心善。这几月中,她与那些工匠同在一处,”桑洛微微闭上眼睛,便是两杯酒,已然让她觉得有些头晕:“若我真这般行事,只怕她……”她扶着额头,叹道:“疏儿,若是你,你该如何做?” 疏儿眨了眨眼,半晌才道:“此事与我,太过残忍。可这地宫是国中极重之事,地宫所在,是为了危机之时能护住一国命脉,姐姐说少公心善,可姐姐亦如少公一般心地善良,想保全工匠们一条性命,可千百工匠,悠悠众口,此事泄露出去,战事若起,则吾王与重臣怕是皆不可保,若王不在位,群臣身死,便要国破家亡,若有朝一日真的如此,死的又何止是这千百工匠?”她摇了摇头,沉吟许久又道:“于私,疏儿不忍,但于公,疏儿只觉这千百工匠是为国捐躯,死亦犹荣。” 桑洛复又苦笑:“你说的不错,这些日子,我也一直做这般想,来说服自己。只盼时语与你一般,能想得明白。” 疏儿急忙点头:“定能想的明白,少公比我聪明百倍,自然能想得明白。”她说着,又笑,拉了拉桑洛衣袖:“时候不早,我扶姐姐回去休息吧?” 桑洛却似是依旧想着什么,片刻说道:“传涂烈来见我。” 疏儿怔愣一下:“此时?” “此时便去。”桑洛闭着眼睛:“你亲自去请。不要让时语知道。” 疏儿神色一凛,当下应了匆匆而去。 桑洛闭目听着疏儿脚步远去,殿门声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懒懒的坐起身子,目光落在那一壶酒上,久久不曾离去。 作者有话要说:啊啊啊啊啊更新了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震惊了自己……我还在……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闲来无事丶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就想35瓶;都是借口20瓶;caesar10瓶;时语love洛儿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50章 杯酒之间得忠勇 涂烈来时,已过寅正。风雪从微开的殿门之中钻入殿内,扰的那高台之上的烛火忽晃不断。涂烈被疏儿引着,躬身快步入了殿内,跪落叩首,高呼吾王。 桑洛靠在座上,轻轻抬了抬手:“主事,右座。” 涂烈一惊,当下身子一抖趴伏更低:“小人不敢。” 王座之上,桑洛默默不语,只是静静地看着那趴伏在地的涂烈,涂烈更不敢言,他自是知晓国中以右为尊,他一神工坊区区主事,怎能当的起这般殊荣。可吾王久而不语,又让他心中更是苦涩忐忑。 疏儿沉着面色,轻声言道:“主事,吾王让你坐,便去坐了吧。免得惹了吾王不悦。” 涂烈心下一沉,复又叩首,小心翼翼地在右边几案一旁恭恭敬敬的坐下,却依旧不敢抬头。此前那喝出的一身酒劲儿,早就在风雪与桑洛的四个字之中,消失殆尽。疏儿与他斟满一杯酒,他却木然的坐在那处,一动不动。 “冬日寒冷,主事夜中风雪而来,先喝一杯,暖暖身子。”桑洛淡淡开口,说话间,已然端起自己面前酒杯,对着涂烈晃了晃。 涂烈面上微颤,双手捧起酒杯,混浊的目光紧紧盯着这杯中酒水,用力的咬了咬牙,片刻,沉声道了一句:“小人,谢吾王。”便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继而将手中酒杯轻轻放落案上,闭上双目。 而桑洛却并未喝,只是落下手臂,将酒杯放在手中摩挲着,依旧不言语。 片刻之后,涂烈眉头微蹙,睁开双眼,终于抬起头满目不解的看向了桑洛:“吾王……” 桑洛微微一笑:“主事以为,这杯酒,下了毒?” “小人……”涂烈心绪繁杂,一时语塞。 涂烈出身应山,而应山涂氏,以历代精通机巧之术而闻名一国,自立国以来,几百年间世代传承,一身的手艺都献于王都皇城神工坊。涂氏中人,皆以造出玄妙机巧为荣,若遇国中重事,更是光耀门楣。 沈羽曾言她泽阳族训,便是祥安四泽,而他应山族训,便是以技事国,死而后已。涂烈在神工坊当主事之职已有二十年,自然更是明白这其中有多少心酸无奈又不可说之事。尤其是这猎山地宫初建之时,便有他祖上主理,建宫十六年中,涂氏不知多少人命丧于此。而此事与他,虽只是挖通密道,修葺整理,亦可谓荣光无限。 而今地宫之事已成,涂烈心中早已明了,就在这几日中,他与手下工匠,怕就难逃一死。 与他而言,方才这杯酒,便是他今生归宿。他本已慷慨赴死,却不想等了片刻,身体无异,唇齿之间唯有酒液清香,再无其他。 他不知桑洛是何用意,一时之间不知如何作答,只得离席俯首再拜:“小人惶恐。不明吾王之意。” 桑洛低垂着眼睑,看着跪落一边的涂烈,微微摇了摇头,长声叹道:“主事是神工坊机巧堂中最有手艺的人,十八岁入神工坊,而今,已有三十寒暑,我以为,你早已见惯了许多的事儿。” 涂烈面露迷茫,开口回道:“小人愚钝,本以为明白了许多的事儿,猜到了许多的事儿,却不想……今日,却猜的错了……” 桑洛轻叹:“猜的错了,主事所言,指的是我的心思,还是国中的祖制?” “兼而有之。”涂烈俯首言道:“猎山之事已成,小人窃以为……” “你以为,我会先杀了你,而后,杀了你手下工匠?”桑洛眉峰一挑,却未等涂烈答复,径自又道:“是了,若按祖制,我确该如此。”她说着,站起身子,缓步从八步金阶而下,“我舒余一国数百年,战事频仍,四方不定,却依旧屹立不倒,靠的不该是杀贤立威。” 涂烈闻言微微抬头,目中皆是震惊:“吾王……” 桑洛低下头看着他:“我登位之时,曾说过,百年王位,由我而承,百年祖制,亦可由我而改。今日,我若改了这规矩,主事,以为如何?” 此言一出,莫说涂烈,便是疏儿都面上一惊,不由得上前一步开口欲言,而桑洛却对着疏儿微微抬手,疏儿当下便忍了心中疑惑,站定步子,桑洛却仍旧低头看着涂烈:“你有何想说,但说无妨,不论你说的是对是错,是否和我心意,今夜,我都不会治你的罪。” 涂烈不可置信的看着桑洛许久,才惊觉自己如此直视吾王极不得体,慌忙垂下脑袋再拜:“小人以为,不可。” “不可?”桑洛双目一眯,饶有兴致地看着涂烈:“贪生畏死,人之常情。我此举不但可留你性命,还可留下千百工匠性命,你说不可,难道是愿意舍了自己的性命?” “贪生畏死,人之常情,小人,亦不例外。”涂烈沉声言道:“若真说到舍了性命,谁又真能做到毫不畏惧?然大丈夫生于世间,匹夫亦有报国之勇,更况小人出身应山,更不可为一己之私,去行祸国之事。” “你们只是行修缮之事,又何来祸国之说?” “猎山之事,是秘中之秘,重中之重,小人主理修缮之行,是我涂氏荣光。” “可你们并无罪责,难道甘愿一死?”桑洛复又问道:“何其无辜。” “若小人因着贪生之念,得吾王恩典与一众工匠苟且偷生,自然感恩戴德。然世事变幻不可预知,千百工匠,悠悠众口,一如千里之堤。若日后真遇危难,便会溃于一人之蚁穴,这,便是小人罪责。若真如此,百姓何辜,不该担此罪责。”他说着,跪直身子,抬头看着桑洛,拱手言道:“吾王所言不假,我舒余一国数百年四方不定风雨飘摇却屹立不倒,自不该靠杀贤立威,然贤者更应以己身报国,为国之长久计,虽死犹荣。” 桑洛看着涂烈,唇角划过一抹微不可查的笑,半晌,又道:“若我想出了应对之法,用你的性命,去救这些工匠性命,你可愿意?” 涂烈眉目一晃,不解其意。 桑洛却道:“方才你所言种种,不过是担心这些人日后会将地宫密道之事泄露出去,但若在他们去后,我又将这地宫密道之中的机括改了呢?” 涂烈恍然大悟,当下言道:“小人愿赴汤蹈火!” 桑洛微微一笑:“若依主事看,无一工匠,只你一人,需要多久时日?” 涂烈紧锁眉头,盘算许久,摇头只道:“小人,不敢妄言,地宫广阔,盘桓山中,若要重改,只怕要数十载。” “我只需你将入口之处和地宫之前的密道内的机括改好。再加机关利箭,”桑洛沉静地看着涂烈:“这般,又要多久?” “若是如此,有个一年,小人便可做成。” “好。”桑洛淡然一笑,蹲下身子直视涂烈:“猎山再封一年,我命人将猎山工匠迁去猎山之上的行宫修缮,一年之后,你将事做成,我便将他们遣返。你一人就死,换千百人性命。如何?” 涂烈面色凌然,毫不迟疑:“小人,谢吾王恩典!” “主事,你尚有一日,可与你家人写一封书信。”桑洛站起身子,舒了口气:“去吧。” 涂烈跪落再拜,转而离去。殿门关闭之时,疏儿终究耐不住心中疑惑,随着桑洛上了八步金阶到了王座一旁,不解只道:“姐姐这是……” “他是个忠勇之人。”桑洛轻叹,“愿以自己的性命去换旁人的性命,这样的人,杀了,实属可惜。” “可……”疏儿依旧蹙着眉:“万一他说出去……” “他为何要说出去?” 疏儿思索再三,却就笑了:“姐姐说的是。”说着,又道:“难道方才姐姐让我去带他来之时,已然想到了这法子?” 桑洛摇了摇头:“是,也不是。” “那……” 桑洛弯下身子,将方才自己端着的那杯酒拿起来,微微倾斜酒杯,酒液缓缓落地,便在落地之时,泛起层层青绿色的酒沫。 疏儿瞪大了眼睛往后退了两步,不可置信地看着桑洛:“这……这是……” “贪生畏死,人之常情。我本就是要试试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桑洛唇角一弯:“倘若方才我开口说要饶他性命之时,他有半分雀跃欢愉谄媚之色,这杯酒,便是我敬他的。”她说着,放下酒杯:“可他没有,生死抉择就在一念之间,唯有忠勇之人,才会舍生就死,才会在紧要关头心中想着为一国计,这是贤人,留下,不仅可救千百工匠,还可为我而用,一箭双雕,是件好事。” 疏儿笑道:“对,是件极好的事儿。这样,姐姐也不必再忧愁少公的事儿了。” “但愿如此。”桑洛低叹:“只盼穆公那边快些有消息传来,这些日子,实在等的人心焦。”她看了看疏儿:“走吧,明日,你去唤了时语回来吧。回来了,就不再让她回返猎山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我在干什么,噫……我怎么又更新了呢? 第251章 惊得秘闻无所措 沈羽昨夜中与涂烈喝了不少的酒,虽因着二人闲聊勾起心中过往回忆,但想及这许多日子的辛苦有了回报,一桩大事就这样定下,心中安稳,这一夜倒是睡的极沉,醒来之时,已至清晨。 火堆早熄,尚留下些许温热,沈羽理好衣衫,从水缸之中舀起一瓢凉水倒入木盆之中,将水铺洒在自己面上。寒日清水冰凉,她倒是不在意,顿觉清醒许多,长长的舒了口气,便披上大氅步出帐篷。 风雪已停,银松戴学,山峦之间皆是一片苍茫之色。工匠们早已起身,在低矮的帐篷之中进进出出,一声声吆喝着,已然开始整理起来。偶有几个路过的工匠,瞧见沈羽,当下俯身行礼。 沈羽微微点头,长长的舒了口气:“大事已定,诸位辛苦。” 工匠当下跪落在地,俯身言道:“小人们为国之事,不畏辛苦。小人们多谢沈公多日体恤照拂。” 沈羽笑道:“可惜这里酒少,不然,我真是想请诸位痛饮一番。不过无妨,眼看年节要到,诸位这就能回返家中与家人团聚,也是一件开心的事儿。” 工匠们再谢沈羽,便拿起手边的东西,匆匆而去。 沈羽在这帐间走着,循着这吆喝声望去,却见不远处许多工匠聚集一处,不知在搬着什么。便加快步子往那处而去,到得近前,正见涂烈站在中间,抬着手带着工匠们将一应锤子稿子装入马车之中,须发之上还挂着雪水。 一众工匠但见沈羽,皆俯身下拜。涂烈愣了愣,匆忙走过来行礼,笑道:“沈公辛苦,小人正让他们将东西都收了,待得收好了,便可下山了。” “今日便可下山?可是吾王下了恩旨?”沈羽面上一喜,她心中想着桑洛总还会过来再瞧瞧,却不想这样快就下了旨意让他们下山。“倒是好极了。” 涂烈眉目微晃,开口只道:“是,早些时候,吾王下了恩旨,让我吩咐工匠们快些整理收拾,早些回家过年节。吾王大义,体恤咱们。”他说着,指了指山下的方向,:“一会儿他们便可下山了。” 沈羽闻言,开怀一笑:“那可真是好,如此,主事也安心了,今日,也能回去了。” 涂烈呆了呆,复又笑了笑,转头看看已然收拾停当的工匠们,吆喝一声,便让工匠们往山下的方向缓缓而去。随后,对着沈羽拱手:“这些日子,小人等人,承蒙沈公照拂,小人在此,谢过沈公。”说着,便要下拜,沈羽慌忙将他扶住,笑言:“何须多礼,日后,若有机会,羽还去寻主事饮酒。” 涂烈但听此言,点头只道:“小人何德何能,得沈公如此抬举。” 二人说话之间,工匠们已然走出很远,沈羽只道:“我随主事一同下山吧?” 涂烈点了点头,却又摇了摇头,只道:“小人还想再去地宫之中看看,确保万无一失才可离去。”说着,对着沈羽拱手:“沈公可先行。” “瞧我,开心起来便忘了,主事所言极是,确是应再回去看看。”沈羽只道:“走,我随主事同去。” 涂烈微愣,似是思索着什么,片刻才到:“公身兼重责,操劳数月,如今,该回去好好休息才是。此事,小人一人可成。” 沈羽却道:“反正无事,我既为督建,自然要随你同去。”说着,便往园中而去,涂烈在后轻声一叹,只得跟在沈羽身后,一同到了密道入口。沈羽转头,正要让主事将机关打开,却瞧着涂烈跟在她身后眉心微蹙,似是有什么事一般,便古怪问道:“主事自昨夜起,似是与往日不同,是有何心事?” 涂烈被沈羽如此一问当下便道:“小人并无心事。沈公,多虑了。” 沈羽眯起眼睛,仔仔细细得看着涂烈,这目光看的涂烈不自主的低了头。而涂烈这般表现,更让沈羽心中升起一抹浓重的疑虑。她慢行两步,又往山下工匠去处看了看,转头再看了看涂烈,便即心中一沉。 是了,她怎的忘了呢。 她熟读《舒余野卷》,数百年来过往,但《野卷》之中有的,她便烂熟于心。《野卷》之中,对国中各个职属记载详尽,神工坊自然也立在册,而卷中多言神工坊鬼斧神工建造精妙,却少有个中工匠姓名。想及此,她眉头紧蹙,复又将目光定在涂烈身上。又忽的想到幼时父亲曾与她与兄长说起为臣为国不易之事,她与兄长皆道泽阳族人战中英勇舍生忘死,是这国中最忠烈的一族,而父亲却微微摇头,只道二人见识太少,他最敬佩的,却是那些最有手艺的神工坊中人。二人不解再问,彼时,父亲只是喝了一口酒,喃喃道了一句诗。 庙堂秘宫立,神工忠骨魂。 那时沈羽与沈泽还小,听不懂父亲诗中含义,这一句诗,便在悠悠岁月之中被她淡忘了。而今,此情此景,却让沈羽周身一震,再想此诗,含义深重,又回想昨夜涂烈种种,更是神色一凛,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当下瞪大了眼睛拽住涂烈衣袖:“主事,那些工匠们……是……是……” 涂烈抬眼看着沈羽片刻,轻声一叹:“沈公聪慧过人,果然还是想得明白。” 沈羽抓紧了涂烈胳膊:“主事,你自初来之时,便知道待得这地宫修葺完好之时,他们便会……” “地宫之事,何其隐秘,关乎一国命脉,”涂烈看向沈羽:“公应知,若此事泄漏出去,会惹来多大的祸患。” 沈羽紧紧蹙着眉头,便是呼吸都急促起来,她心中明白涂烈所言不假,可她实在不忍这一众工匠就因着此事白白送命,而桑洛呢…… 桑洛真的会…… 她一时之间心中百转千回不知如何开口。 涂烈却道:“不过沈公安心,这些人,并非是要去死。只是换个地方,由专人看守,在这山上,再待上一年。” 沈羽闻言一愣,心头便带了一丝希望,急问:“是……吾王免去他们一死?” “吾王高义大德,决计一改过往祖制,留工匠们性命,只要小人留在此处,将这些机括稍加修改,若这般,便是日后有人将此事说出去,也破不得此处机括。” 沈羽心中一叹,更是感慨桑洛不仅善良而且聪慧过人,可她思忖片刻,便又问道:“那主事……将这机括改好之后?” 涂烈笑道:“改好之后,工匠们便可回返家中。” 沈羽面上复又染起忧愁:“主事你呢?” 涂烈爽朗一笑:“小人一人之命,可换千百工匠性命,已然是一族荣光了。”他说着,便见沈羽面上哀戚之色更浓,便对着沈羽跪地一拜:“小人本不该将此事说出,但沈公是吾王身边最为亲信之人,定能知吾王心中所思所想,知吾王心中怜悯天下百姓,更知吾王左右权衡如何为难。是以,小人求沈公,切莫将此事告知吾王,权当什么事都不知不晓。”言罢,便对着沈羽俯身跪拜,久久不起身。 沈羽长声一叹,涂烈所言如雷贯耳振聋发聩,犹在提到桑洛之时,她心中起伏不定。她自然知道桑洛做如此抉择下了多大决心,用了多少的心思。可她心中依旧难安,数月相处,她知涂烈是个衷心臣子,用一人之命,换千百人性命,已然是此事最好的解决方法。若是自己坐在桑洛位置之上,怕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昔日再入皇城之时,桑洛之罪玄书之事历历在目,桑洛之言言犹在耳,这八步金阶,一国重责,让她与桑洛都不可再如过往一般,无忧无虑,率性而为。 她闭上眼睛,落下一行清泪,对着涂烈跪下身子,低头一拜。 “此一拜,羽,替舒余百姓,谢主事。” 涂烈但闻此语慌忙抬头,便见沈羽跪落面前,正正的朝自己叩拜。匆忙的将沈羽扶起,慨叹只道:“国逢乱世,吾王与公,皆为女子。女子尚能如此,小人虽迟暮之年,毕竟堂堂男儿汉,为如此一国忠臣贤王,虽死犹荣。”他说着,面色迟疑,似是又有难言之隐:“小人死不足惜,但心中尚有一事……” “主事若有什么事,可告知我。但我能做,必赴汤蹈火。” 涂烈叹道:“小人一生不曾娶妻生子,家中唯有一亲妹嫁入泽阳族中,可叹早逝,只留下独子,也算是我们这一脉最后的一点血脉,在咱们入山之前,我这侄儿曾回返皇城,往神工坊匆匆见我一面,我看他身上有伤,神色怪异,追问数句,他只道刚自中州而返,又言中州出了些事,塞给了我些银钱便匆匆而去。小人心中担忧,但也知国中大事不可妄议妄言,只好在心中暗自为他祈福,若公日后可见得到他……” “中州?”沈羽神色一惊,“他说他自中州回来?是我族中人?” 涂烈叹道:“正是。我这侄儿,名叫荀邵。公,可曾见过?” “荀邵?”沈羽倒抽了一口凉气,“他回来了?是……在咱们入山之前,便回来了?” 涂烈瞧着沈羽这神情,当下便猜的此事怕是沈羽都不知道,惊觉自己似是说错了话,便即言道:“瞧我这记性,不是入山之前,还要更早,约莫是三月回来的。”说着,又笑:“时候不早,咱们还是下去瞧瞧吧。” “主事,”沈羽沉着面色叫住涂烈,定着目光看向他:“三月之时,荀邵还在泽阳城中,怎会回来?” 涂烈被说的语塞,只得低下了头不言语。 沈羽却觉周身发寒,她记得自己每每向桑洛问起陆离与午子阳行踪之时,桑洛总道并未有消息传来,可若涂烈所言属实,荀邵已然来过,且言语之间还提到了中州有事,桑洛却为何并不向自己提及?如此一想,更觉后脊发凉,只觉离儿与午子阳怕是出了什么事儿,桑洛不想让自己知道。 涂烈轻唤了几声沈羽,沈羽木然的呆立着,知道再问涂烈也不会问出什么,心绪繁杂,只得摆了摆手让涂烈自行入密道之中查看,自己缓着步子往帐中慢行。 荀邵回来过,但却并未来见她。她入皇城之后,一直在三道门中,荀邵寻不到自己,也是自然。但若荀邵一路赶来皇城,定是出了大事要告知桑洛。 算算时日,陆离一行往中州,已过去八个月,怎会音信全无?可她却什么都不知道。 她什么都不知道,还是桑洛有意,不让她知道?可桑洛,为何要这样做?难道是离儿真的出了什么事? 沈羽越想越觉后脊发凉,心口犹有一块大石堵着,堵得她喘不上气。她一路迷茫的走到帐前,远远瞧见疏儿正朝自己小跑而来,心中更是窒闷,不知究竟该不该开口向疏儿询问。 她这般无措的想着,疏儿却已然跑到了近前,笑意盈盈的说道:“这人都走光了,姐夫怎的还在这里发呆?姐姐让我喊你回去,日后,可算不必再来此处受冻了。” 沈羽呆愣的看着疏儿,面上神情一如这周遭积雪,也不言语,只是呆愣的看着疏儿。看的疏儿当下便觉警惕,轻声问道:“姐夫,这是怎么了?” “疏儿,我有话想问问你。”沈羽淡淡开口,“你能否如实答我?” 疏儿眨了眨眼,心中隐约觉得不好,莫不是这天杀的涂烈跟沈羽说了什么?急忙开口:“姐夫放心,这些工匠们,姐姐定会安置好的,若你不放心,我可带你去……” “离儿与子阳,是真的毫无消息吗?” 疏儿话到一半戛然而止,面上微微一惊,当下语塞,只得慌忙皱了皱眉打了个喷嚏,揉了揉鼻子笑道:“姐夫方才说什么?” “离儿与子阳,中州之事,是真的毫无消息么?” 作者有话要说:她知道啦知道啦知道啦!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闲来无事丶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红星闪耀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52章 心绪纷杂乱反起 已过晌午,桑洛自人殿之中缓着步子走到门外,看着一城白雪,轻轻地舒了一口气。疏儿与沈羽应就快回到三道门中了,而她本想着快些回去,却因着方才影卫密报而变得有些犹疑。 自哥余阖随魏阙往中州去后,影卫之事便交于哥余烈。此人算是哥余阖在族中鲜少信得过的族弟,哥余阖临行之时想及此行他与魏阙皆去,沈羽又不能知晓,皇城之中桑洛便没了亲信,便特特将此责交付与哥余烈,以保桑洛左右无忧。 而皇城这段时日繁华升平,并无大事,哥余烈隐在暗中几从不出现。却在今日桑洛刚刚到了人殿翻阅奏折之时忽然而至。桑洛亦不惊慌,只是微微抬眼看了看这忽然从不知什么角落而至跪落八步金阶之下的哥余族人,比起哥余阖身形矮小许多,一身黑衣,眼神却如哥余阖一般,凌厉警惕。 影卫现身,必有大事。桑洛放下手中公事,眯起眼睛定定的看着他,问了一句:“你就是哥余烈?” 哥余烈跪身拱手对着桑洛微微一拜,并不多言一句废话,干脆说道:“玄族玄刻,要反。” 桑洛闻言微微蹙了蹙眉,转而一笑,心中便猜到了玄刻是记恨与她,赐了玄书死罪。玄氏虽不在八族之中,却也是舒余大族,算上玄书,三代都在皇城之中领了重责,这样的家族,自然比起其他人的势头来的更大,好好的一代国相,忽然就被她下令赐死,三代荣耀,万千光辉,陡然散去,玄刻谋反,并不奇怪。 “党羽有谁?几时起事?” “内有崇孝,外通白沙希氏希纵。几时起事,尚未可知。小人已遣十五影卫,往白沙地去,守住各个关卡,以查希氏动向,随时回报吾王。”哥余烈沉声应对,似是早已将这些事儿调查的明明白白。 “崇孝?”桑洛挑了挑眉:“龙弩卫大将军一直悬空不曾安排,看来,他是在自己那副将的座椅上,坐的不安稳了。” 哥余烈微微抬头,却未看向桑洛,眼光定在面前阶梯之上:“昨夜玄刻与崇孝密谈,”他说着,从怀中拿出几张信纸,双手举过头顶:“影卫已一一记录于此,请吾王过目。” 桑洛摇了摇头:“让我来猜猜。”她说着,站起身子,缓步走到哥余烈身前,将他扶起,轻轻拍了拍他的胳膊:“玄刻定是许诺崇孝,待得将我除掉之后,会将狼首之位拱手送上。是也不是?” 哥余烈仍旧低着头:“是。” “利欲熏心,”桑洛嗤笑一声:“也不看看自己有否这本事拿的起五色兵符。”她转而看向哥余烈:“你可知,玄刻为何要拉拢白沙一族?” 哥余烈低垂眼睑,开口便答:“昔日朔城一战,白沙地希蒙当众人面宣乱反之语,为吾王斩杀,白沙希氏,对吾王心怀怨恨。玄族虽大,兵力不足,城内虽可倚仗龙弩卫,然龙弩卫在城之人不过五六千,亦不可能皆听崇孝调遣,若无接应,很快势弱,而白沙地多勇夫,一人可挡我皇城卫二三人,他们若来,内外夹击,皇城卫猝不及防,更易占得先机,是以拉拢希氏,势在必行。” 桑洛满意的点了点头:“难怪哥余阖荐了你来,确是个聪明人。若是你,会如何做?” 哥余烈拱手言道:“小人全听吾王调派,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桑洛一笑:“我听你之言,有理有据条理清晰,怎的问到如何做,却并无丝毫想法?” “兄长去时,留下了话,他说吾王高瞻远瞩智计高绝,无论何事都能化解,让小人听令行事便可。” 桑洛笑道:“抛开哥余阖的话不提,若是你,会如何做?” 哥余烈沉吟片刻:“若是小人,擒贼擒王,杀玄刻,高枕无忧。” “杀玄刻不难,”桑洛舒了口气,将哥余烈手中的信纸拿过来,轻轻折了几折,握在手中:“可杀了玄刻之后呢,反心犹在,我若再想寻这二族的错处,就难了。” 哥余烈当下拱手:“小人可只身前往,将这些叛乱之人暗杀家中。” “哥余阖能荐你前来,我知你功夫不弱。可眼下之事,只怕杀一二个人,并不足以做成。”桑洛思忖片刻,转回身到几案前,拿了纸笔飞快的写下一封信,将这信折好放入信封之中交在哥余烈手中:“去,把这信交给魏和。让他按着信中所说小心安排。”她说着,复又嘱咐了一句:“你亲自去办。” 哥余烈点头应下,转身而去。却不走正门,桑洛只瞧着他走过几步,便纵身一跃上了顶上横梁,三窜两窜便没入黑暗之中不见了身影,这才吁了口气,坐在台阶上独自沉静许久。玄氏与希氏早晚都会如此,看来猎山地宫之事,完成的刚刚好。而想到地宫,她却又忽的犹疑了,不知自己昨日许下诺言,放那些工匠一条生路,这如此当口,是对还是错。 若想解这乱反的燃眉之急,哥余烈所言不错,将这些贼首一个个的杀了,届时他们没了头领,自然兴不起风浪。可桑洛想的更多,想的更远,她深知杀了玄刻与希蒙,便更是将仇恨的种子种在这两族心中,或许几年之后他们便又会卷土重来。为今之计,她须得放长线钓大鱼,将他们的乱反之根彻底斩断才好。可究竟要如何斩断,怎样彻底,她却一时之间没甚主意。只想着待得疏儿带了沈羽回来之后与她再行商量。 可刚刚走出人殿大门,她此时却又迟疑了。 若与沈羽说起此,排兵布阵之时,沈羽定会提到魏阙与哥余阖,到时,她又要作何回答? 天空之中复又飘下雪花,冷风吹来,桑洛裹了裹身上衣裳,搓了搓冻得发疼的手,唤了传令官来,吩咐下去这两日休朝,之后便上了龙车步辇,往三道门中去。 一路飘雪,她那银裘披风上落得满是。刚到栖凤宫门口,疏儿便匆忙的小跑过来,撑了伞迎着桑洛下了步辇,那神色却古怪的很。 桑洛一路走着,余光瞧了一眼疏儿,便轻声问道:“回来了?” “回来了。”疏儿说着,却是微微叹了一口气。 桑洛当下停了步子,转而看向疏儿:“怎么?” 疏儿抿着嘴,皱着眉,抬眼看着桑洛,犹豫至极的道了一句:“她知道了。” 桑洛一愣,旋即头皮一麻,在这冷风飘雪之际,后脊一股冷汗窜上,抓紧了疏儿的胳膊:“什么?” 疏儿绞着眉,叹了口气:“方才我往猎山寻她,在营中没瞧见人,走了几步,便见她独自一人站在园子一旁,满面忧愁。我才说了两句话,少公便问我离儿的事儿,是不是真的毫无消息。” “她问什么?”桑洛看着疏儿,“她怎会忽然……” 疏儿频频摇头:“我以为她只是忽然想到了这事儿才有此一问,我便说这些事儿我确实不知,既然姐姐说毫无消息,那定是毫无消息的。让她安心,可她却说她知道泽阳族中人前几月有来皇城,之后便叹了口气,一路随我回来了。我怕说多错多,也只能默不作声。”疏儿说着,更显得焦虑:“可少公那样聪明,我只怕便是我不说,她心中才会更怀疑虑。”她说着,重重叹了一口气:“姐姐,只怕此事,是瞒不住少公了。如今,该如何是好……” 桑洛面色更冷,如同裹了一层冰霜一般,便就在疏儿诉说之时,那面色愈发沉重,目光之中带满了浓重的忧虑,疏儿但见桑洛只是定定的看向不远处的楼阁不着一字,也不敢作声,只是吩咐人将宫门关了,撑着伞与桑洛一同站在落雪之中。 许久,桑洛轻声问道:“她如今在何处?”这声音之中微微发了颤,听的疏儿一阵心中打鼓,“就在望月阁上。” 桑洛凝眉沉思,半晌面露苦笑:“千算万算,总是算漏了一步。我忘了,荀邵的母族是应山涂氏。” 疏儿瞪大眼睛啊了一声:“是……是涂烈说的?”她说着,皱了眉:“我这就去把涂烈带来!” “罢了。”桑洛拉了疏儿的手,便是她的手,都在微微发着抖:“涂烈,应不是故意将此事说与她听的,”她说话间怅然地看了看雪中的望月楼,长长的叹了口气:“该来的总是躲不过。此事,也实在……瞒的太久了。” 桑洛言罢,便抬步往望月阁而去,疏儿匆匆跟在后面,到了望月阁前,但见桑洛对她摆了摆手,便即停了步子,遣走周遭皇城卫,径自一人站在廊下,静静地瞧着桑洛入了门中,缓步上了楼。 疏儿伫立良久,转而望向半空,看着这簌簌落雪,双手合十,口中默念:“先祖护佑,姐姐与少公一路走来,辗转良多,只盼少公能多体谅姐姐一些,莫因着此事怪她。姐姐身边再无亲人,虽说此事不该隐瞒,可她也只是……”疏儿闭了闭眼,深吸了一口气:“她只是……怕少公离去……”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就想、闲来无事丶、班章普洱、都是借口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都是借口10瓶;bsp;6瓶;奇亚幽汀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53章 心忧故友难决断 望月阁上,四处通透,若在秋季,确是个赏月听风得好所在,而至今时,那纱幔已换成厚绸布棉帐,内中点着炭火,却依然觉得有些寒冷。 沈羽换了一身素净的常服,正在矮几之前盘膝而坐,手中捧着茶杯,静静地看着面前的炭火,眼神定着,不知想着什么,便是听到脚步声,都未抬头。 桑洛走至近前,轻声的叹了口气。看着沈羽那发着呆的样子,心口便堵起一块大石一般憋闷的难受。 沈羽身形晃了晃,似是刚刚回过神来一般,抬起头看向桑洛,眼光安静澄澈的一汪湖水,她抿嘴一笑,拉了桑洛的手让她坐在自己身边,顺势将她搂在怀中,轻声问了一句:“冷不冷?” 桑洛未想到沈羽会丝毫不问,反而一如往常,微微一愣,心中忧虑更甚,紧紧地靠在她怀中,轻轻摇了摇头。 沈羽一手揽着桑洛的肩膀,另一手握住她的手轻轻摩挲着:“手这样凉,还说不冷。”她笑了笑:“这些日子我没有好好守着你,你便不在意自己的身子,天气这样冷,还不知多穿些。” 桑洛闭了闭眼睛,心头突突直跳。若是沈羽开口直问倒也好了,眼下这般样子,更让她有些不知所措,不知是该说,还是该等。可她心中明了,事情已然到了这般地步,不论是说还是不说,问还是不问,结果都不会有所不同。 她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轻声言道:“时语,是否有话问我?” 沈羽侧过身子,双手搭在桑洛肩头,定定地看着她:“那洛儿,是否有话要与我说?” 桑洛眉心微微一蹙:“我……”她摇了摇头,又是重重一叹:“让离儿与那龙遥往中州之时,我不曾想到事情会发展至此。” 沈羽拉了桑洛的手,双手轻轻地握着:“那洛儿可否告诉我,荀邵回来,都说了些什么?离儿与子阳,他们……”沈羽说到此,双唇微微抖了抖,目光之中闪过一丝忧虑:“如何?” 沈羽如此轻柔询问,让桑洛想及中州之事更觉心中憋闷,可事到如今,便是她不说,沈羽自己去查去问,总也能发现些端倪,眼下,唯有和盘托出。她长声一叹:“自你我离开泽阳至今,我也一直在等穆公消息,但中州与舒余相隔甚远,他们入中州之后便杳无音信,直到荀邵忽然回返泽阳,同穆公说明状况……之后,穆公便修书一封遣了荀邵前来,在此之前,我知道的,并不比你更多。” 沈羽眉头深锁,听得迷茫:“荀邵,带回了什么消息,穆公信中说了什么?” 桑洛低垂着眼睑,声音显得有些沙哑,将当日收到穆及桅信中的内容告知沈羽。 沈羽面色忽的煞白,周身都不由的发起了抖:“碎石……塌陷,龙鳞火痕……那离儿……离儿与子阳他们……”她紧紧的抓着桑洛的手:“可……可有他们的消息?” 桑洛闭上眼睛,“与穆公这封信一同送来的,是中州的国拜贴。” “国拜贴?”沈羽瞪大了眼睛,但闻此三字便是心中再次重重一沉,这答案已然呼之欲出,可她紧紧地盯着桑洛,依旧不敢说出口。 “中州龙祸。”桑洛睁开眼睛正对上沈羽那浸满了惶恐焦虑的眸子:“他们并未将龙引走。依着种种消息看来,望归龙遥,怕是把我们骗了。或许,她在遇到离儿的时候,便已然想将离儿带在身边,诓入中州。” “那……”沈羽坐正了身子搅着眉头:“那眼下……可有消息?” “魏阙与哥余阖已带了五军精锐入中州过三月,”桑洛微微摇头:“消息迟滞,穆公那边,并无信来。” “已过去三个月……”沈羽轻声叨念,心中更是担忧,想及三月之前,正是桑洛让自己与涂烈去修葺地宫之时,而涂烈此前说道荀邵也是他们入地宫之前回来的,时间正巧对的上,细细思索,心中明白,旋即苦笑着看向桑洛:“洛儿让我去修葺地宫,也是……不想让我知道此事?” 桑洛抿了抿嘴,反手握住沈羽的手,只觉沈羽的手还微微发着抖,心中终究有些忐忑:“我……我知你牵挂离儿与子阳,你的伤刚好,我不想让你太过担心。” “洛儿……”沈羽叹道:“此事,你不该瞒我。于公,离儿、子阳他们,是泽阳族人,我不可不管,于私,离儿是我妹妹,子阳是我兄长,我亦不可不管。他们在中州生死不知,我却在皇城之中高枕无忧,若他们……”她说着,心中更是繁杂,想及离儿他们在中州已然失去踪迹这样久,若穆公与荀邵所言不假,他们定是遇到黑龙,更是生死难辨,想及此,她不由红了眼眶,喉中酸涩,紧紧地皱着眉:“若他们,若他们真的有事,我该……如何自处……” “我已告知哥余阖,让他入中州之后专寻离儿与子阳他们的下落,他定能寻到。”桑洛慌忙说道:“时语,你要信得过他。” “我……”沈羽看着那烧旺的炭火,轻声自语:“我答应过陆将,好好照顾离儿。可她去时,我浑然不知,她有事,我无能为力。眼下,我便是知道了这些,也毫无助益……”她说着,频频摇头:“我还能做什么?” “时语,”桑洛只道:“此事,错不在你,若是要怪,”她咬了咬嘴唇,苦笑道:“那便怪我吧,怪我当日,让离儿随龙遥走。”她轻轻的拉了拉沈羽的衣袖:“可眼下我们并未得到离儿的消息,起码说明他们尚在人世,只要一息尚存,定会想尽法子回来。” 沈羽没有言语,只是径自的发着愣,桑洛看的心中难过,却又不知如何劝解,只怕沈羽虽然口中不说,心中,也还是在怪责自己没有早将此事告诉她。她叹了口气:“不将此事告诉你,我确有私心。”桑洛怅然地看着沈羽:“你我经历了这样多的事儿,好容易才能安安稳稳的待在一处,你我都见过沙场,见过流血,祁山一战我至今想起犹觉后怕,你从祁山之中捡回一条命,我不想……我不想你再卷入其中,我只望你能无病无灾,长久地陪着我。若是你真的心中有怨有气,那便怪我吧。” 沈羽闭目慨叹:“我不怪你。我知道洛儿心中是怎么样想的,从始至终,我都并未怪你。我只是……怪我自己。” 桑洛被她说的语塞,她想到了沈羽知道此事之后的种种表现,或许会生气,或许会怨怼,却唯独没有想到她会这样,开始怪责她自己。可即便如此,桑洛心中依旧忧虑难言,她始终无法告知沈羽,自己究竟为何要让龙遥带了离儿去往中州寻那黑龙。而今不论陆离究竟在中州遭遇为何,龙祸一起,中州大乱,无暇西顾舒余,国拜贴既出,几年之间两国便可相安无事,更是给了她更多的时间稳固内政,休养生息。 这一切都在她掌控预料之中,她却分毫高兴不起来。 她忽的想起疏儿曾对她说,少公陪在她左右,自然可让她内心安稳,可许多的事儿,也正是因着少公就在她左右,才让她举棋不定,左右掣肘。 此时她看着径自发呆的沈羽,心头重重一沉,恍惚忆起当日临城城下她与蓝盛提及媚姬之事时,在夜风之中,蓝盛曾问她若无沈羽,媚姬之事,她的处置会否有所不同,彼时,蓝盛也曾说过这一番类似的话—— ——“飞鹰在天,总不能永在笼中。一如桑洛,本就是凤凰,终有腾空之时,自然不会久栖梧桐。而眼下,吾王口中左右为难掣肘一说,究竟是因何而起,您心中自然明了。大位得来不易,百姓数年辛苦,为江山,还是为一人,吾王,可自行抉择。” 桑洛微微打了个寒战,忽的握紧沈羽的手,紧紧地握着,“时语,我们……” 沈羽微微偏头,有些茫然地看着桑洛,而桑洛嘴唇微微动了动,却没再说下去。 她本想着同沈羽说,我们离开此处,寻个如南疆雀苑一般的地方安稳度日。可她话到嘴边,却又忽的停下了,转而变作微微一笑:“我们……我们下去,让疏儿端些吃得来,可好?” 沈羽勾了勾唇角,勉强的笑了笑,迟疑片刻,说道:“洛儿,我有件事,想你应允我。” 桑洛但听此语便知道沈羽有何事要说,当下摇头:“不可。” 沈羽面容苦恼,祈求的眼光落在桑洛面上:“洛儿,我知你心中担忧我,不想让我再至险境。可离儿与子阳他们生死未卜,便是有哥余阖在中州寻他们,可多我一个,总也是多个帮手……三个月,我定回来。” 桑洛站起身子,语调坚定:“我说了,不可。走吧,我们去吃些东西。”言罢,便往外走。 “洛儿!”沈羽站起身子走到桑洛近前拉住了桑洛,语气之中已然带了一丝急迫:“我只想为他们做些事儿!就算做不到,我也想试试。” “如今中州龙祸,生灵涂炭,人人避之不及,况且……”桑洛抬头看着沈羽,眼光之中是琢磨不透的情愫:“若是连哥余阖都寻不到他们,你又如何肯定,三个月就能寻到他们?若是寻不到,你又如何?不回来了?” “洛儿之心时语心中再明白不过,可离儿与子阳,他们都曾救过我的性命,也是我的亲人。他们有难,我不能坐视不管。洛儿,三个月,若寻不到,我……我定会回来!” “他们已然几个月没有消息,中州何其大,你要如何找?”桑洛不解地看着沈羽:“我知你担心牵挂他们,可你一己之力,要寻两个人,谈何容易?” 桑洛此语让沈羽怔愣片刻,哑声说道:“那我也不能不管。”她说着,便双膝一弯跪落在桑洛面前:“臣请吾王旨意,让沈羽往中州去。”说着,俯身磕头。 桑洛被沈羽此举惊得后退了两步,旋即一叹:“你可还记得,上一次,是何时跪在我面前的?”她苦笑说着:“当日,你跪在我面前求我,让你回返泽阳,此情此景历历在目。祁山之战你生死攸关,我不畏千里奔波赴泽阳寻你,是你,是你亲口同我说,此次同我回来,再不离开我。而今,你为了陆离,故技重施,是这偌大的皇城让你害怕,还是我,根本留不住你?” 沈羽跪正身子,抬眼对上桑洛那满目忧愁的目光:“并非我要离开你,我只是想做我该做之事。我不能就这样呆在皇城之中,等着未可知的消息。” “那我呢?”桑洛的气息因着沈羽这话变得乱了,面容冷了下来:“我就该呆在这里,一日日的为你担惊受怕?”她说到此,心中更觉委屈,“我收了大羿的国拜贴,派了那么多人往中州去,你当为何?若不是为了寻到离儿他们,我大可以作壁上观,让中州一国毁于黑龙之祸,何苦还要派兵前往助他们一臂之力?如今你做了好人,我却成了冷血之人?” 沈羽摇头只道:“我并非此意,我只是……” “此事不要再说了。离儿,我定替你寻回来。可好?”桑洛说着,轻轻叹了口气,软了语气的拉了拉沈羽:“起来,我这一日还未吃东西,觉得饿了。” 沈羽拧着眉头,却未起身,片刻,仍旧说道:“洛儿,我一定要去。” 桑洛当下冷了面色,眼神之中满是忧郁:“沈羽,你为何总是如此固执,不明白我的一片苦心?” “我明白。”沈羽言道:“但我是泽阳之公,泽阳族人,我不能不管。” “时语,”桑洛眼眶微红,偏过头去,“我可为了你,放弃这一国天下,可你,却不能为了我,舍下任何一人。或许,这就是你我不同吧。” “洛儿,我不是……”沈羽慌忙想要解释,却见桑洛已然背转身去,缓步走到了门边,她张了张嘴,还未说出半字,便听桑洛说道:“你若要去,我拦不住你。但今日你出了皇城三道门,日后,也不要再进来了。是去是留,你自己选。”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0瓶;萌萌哒~读者5瓶;erinsnail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54章 风雪渐大迷人眼 渐入夜,又有风雪来。 阁中炭火早灭,灯烛无光。唯有窸窣风雪之声在厚帐之外响着。 沈羽一人坐在黑暗之中,一动不动。心中被纷繁复杂的情愫堵的严严实实,只觉得头晕脑胀。桑洛把去留之事交在了她自己手上,却又留下“若是要走,再也不要回来”这般的话儿便再没回来。她本是去意已定,可因着这样的一番话,又犹豫至极。 昏暗之中一抹光从楼梯处照进来,轻轻的脚步声让沈羽忽的抬头,以为是桑洛折返。却见疏儿一手拿着油灯,一手拿着一壶酒,已然走至近前。 沈羽有些失落的低垂下头,疏儿却将油灯放在一旁,坐在沈羽对面,把那酒壶放在沈羽手边。 沈羽微微一愣,抬眼看了看疏儿,语带迟疑的轻声问道:“她……可用过晚膳了,眼下可还好?” 疏儿面容沉静,不似之前俏皮轻松,只是定定地看着沈羽,微微摇了摇头。 沈羽叹道:“我知她心中气我。还要烦劳疏儿,多照顾她。” 疏儿眉头微微一蹙,抿了抿嘴,还未言语,先对着沈羽跪落,恭敬地行了礼。 “疏儿……你这是……”沈羽有些仓皇,却见疏儿行礼之后,端正的跪着,一时间怔愣起来。 此时的疏儿与沈羽,不再像是过往那般的亲厚,似是回复到昔年那般,臣与仆。这让沈羽有些不适:“疏儿,有什么话,你坐下说。不必如此。” “少公。”疏儿却依旧跪着,又微微行礼,这才淡淡开口:“今日,疏儿有些话,想与公言。” 沈羽坐正身子,静静地看着疏儿,眉目之间染上一抹浓重的愁绪,但听疏儿所言,只得默默地点了点头。 “疏儿与少公相识,也过三年,犹记得当年斥勃鲁,少公英姿勃发,慷慨为国;昆边苦寒,少公大义凛然,救危济困;南疆雀苑,少公一路相守,不离不弃;好容易熬到云开月明,登位之时,少公退返泽阳,祁山一役,险失性命,为国守边。”疏儿说着,长声一叹:“凡此种种,诸多旧事犹在眼前,疏儿深知沈公为人敦厚重情重义,更知公与吾王百般波折,相扶相守至于今日,实属不易。如今,疏儿有一问,想请少公解惑。” 沈羽被疏儿的话说的眼眶微微湿润,闭目长叹:“你说。” “少公会否认为,这三年之中,吾王,变得不同了?”疏儿本是轻声言语,低垂着眼睑,而问及此话,却抬眼看着沈羽。 沈羽沉思片刻,轻声一笑,摇头且道:“无论何时,她在我心中都不会不同。” “可疏儿眼中,她变了。变得与以往判若两人。”疏儿的眼光仍旧定在沈羽面上,在看到沈羽那略显惊疑的眼神时,只是苦笑:“昔日的她,心底纯善,待人宽厚,对身边的人皆无防备,小时候,她常常带着我四处骑马,教我诗书写字,有时,还会偷偷的带着我溜出风华殿,到城中的坊市中去看新鲜。而公主母妃早去,莲姬上位,牧卓受宠,先王,也不再像曾经那般宠爱她,又因着她与伏亦兄妹情深,在心中早早的就埋下了防备。”疏儿面上似是带着笑,眼睛却湿润了,只是在昏黄的烛火之下,瞧不真切,她微微的低下头,长舒了一口气:“还记得,十三岁时,牧卓生辰,她将自己最心爱的昆仑玉佩送去了做贺礼。彼时先王还未到,莲姬只道要拿过来把玩把玩,便让我呈给她,而她拿起之时,便故意松开手,玉佩掉落摔碎了,莲姬便道是我太不小心,问我是否公主并不想将这玉佩送给牧卓,故意让我如此。当日先王到后,勃然大怒,降罪与我,是公主挡在我身前,苦苦哀求,才免了我的罪。” 沈羽听得瞠目,轻声言道:“没想到,自那时起,这争斗就开始了。” 疏儿摇头:“在这皇城之中,争斗从来不曾止休。那以后,我本以为吾王会对牧卓敬而远之,却不想她回返之后即刻又补上一份大礼送去。那时,我气不过,问她为何要如此,她却只说都是同胞血脉,若是自己有半分不满,会害的父王担忧,兄妹不和。她一人受些委屈,总好过此时迁怒伏亦,让伏亦在父王面前失了信任。”疏儿叹道:“自那时起,我便知道,在这偌大的皇城之中,便是如她一般善良的人,都要活的步步谨慎,如履薄冰。亦是自那时起,我再也见不到她开心的笑了。她更加的端正自持,守典恪礼,把心思都放在伏亦的太子位上,希望她的这位兄长,能继承先王后遗志,登王位,成大器。她开始绸缪反侧,开始谋划人心,她懂得了自保,更明白不可锋芒过露。” 疏儿说着,看向沈羽:“后来的许多事儿,少公亦有经历,该知道,她在这皇城之中,活的多累,多难。” 沈羽怅然的点了点头:“我知道。” “自那时候起,她所做的每一个决定,每一件事儿,都不是为了自己。”疏儿叹道,却依旧看着沈羽,沉声言道:“除了少公。也只有少公在时,我才能从她面上,瞧见那久违的笑。” 这一句话重重地砸在沈羽心中,她吸了口气,紧紧地握了握拳头。 “我自小便跟在她身边,几乎所有的事儿,我都知道。她所有的经历,我都看在眼里。少公,她是个善良极了的女子,却要做些伪善人心的事儿;她心向山水田园,却要被桎梏在八步金阶上。而今,她成了王,万民臣服,可她心中,并不快乐。”疏儿说着,因着激动语调都变得大了起来。 沈羽闭上眼睛,心中如被拉扯的疼痛着:“我……我知道……” “不,少公”疏儿摇着头:“你不知道。我见过她笑,可我见的更多的,是她忧愁的叹气,是她在无人之时将自己关在房中静静地流泪。我见到的,是她有睥睨天下之能,有杀伐决断的权利,却在关键时刻每每犹豫,权衡利弊瞻前顾后。她变了,她变得不再是当年那个心中满是欢快的公主,不再是那个智计高绝行事果断的公主。少公,你可知为何,为何她登王之后,却会变作这副样子?” 沈羽迷茫地看着疏儿,张了张嘴,却始终说不出话。 “因为你。”疏儿看着沈羽,眼神之中闪过一丝微不可查的哀求之感:“少公,你应知,地宫密道之事,依着先祖规矩,那些工匠,无一幸免皆要死去。可她犹豫了,她不仅犹豫,还冒着日后此事被泄露出去的危险,留下了他们所有人的性命。她不想让你觉得,她是一个冷血无情之人,唯有你在她身边,她才会一直保留着内心的那一抹纯善,她才会在这入囚牢一般的皇城之中,有些许的快乐与安稳。” 疏儿说到动情之处,眼泪终究滑落,她吸了吸鼻子,轻声言道:“她与少公不同,少公虽失父兄亲人,可还有一众泽阳族人,还有离儿,午子阳这样的人不离不弃。可她有什么呢?亲人疏离她,群臣惧怕她,还有多少人心中暗暗的不服,想要置她于死地?她只有少公你。或许少公心中怨她隐瞒了离儿的事儿不告诉你,可疏儿心中知道,疏儿明白,她……她只是不想让你离开她。她只是不想让你再涉险境,她想让你好好的,安安稳稳的活着。” 沈羽重重一叹,只觉喉咙哽咽,落了泪;“疏儿,我……我知道……她将我看的,比谁都重。” “少公既然知晓,何苦还要为难她?” 沈羽微微摇头,面容忧愁:“疏儿,你之所言,让我惭愧。”她惨然一笑,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祁山之时,我以为我活不过一日,那时,我心中唯有一个念头,我后悔了。我不该离开她,不该让她一个人在这里孤零零的,那时我只想再看看她,上天垂怜,让我捡了一条性命,我同她回返皇城,是真的想就留在此处,任什么事情,都不再离开她。”她咬了咬牙,复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端在手中看着:“我知疏儿此时同我说这些是为了什么,我也知道,若我真的离去,洛儿会有多伤心难过。她在意的,不是我去一个月,还是一年,她在意的,是我总是失了承诺,为了旁的人,弃她于不顾。可……” 沈羽说到此处,更觉难言,又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可人生于世,除了情,还有义。时语为洛儿,可以做任何的事儿,莫说是为了一国天下,便是成了囚徒逃犯,亦刀山火海舍生忘死在所不辞,这是情。可离儿与子阳,是泽阳族人,离儿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妹妹,我既是泽阳之公,离儿的姐姐,他们在中州遇险,我前去相救,这是义。” “可吾王已然派了许多人往中州去寻了,少公为何非要亲自前往?”疏儿不解地看着沈羽。 “当日洛儿被先王放逐昆边,”沈羽看着疏儿:“只是降罪与她,疏儿却不离不弃,追随左右,明知前路艰险,为何还要前往?” “我……”疏儿被沈羽说的一时语塞,片刻,摇着头:“少公,疏儿求你……” “人这一生,有些事情,逃无可逃,避无可避,”沈羽眉头紧锁,用力的握着手中的空杯:“有些事,明知毫无结果,却也要去做。若是不做,只怕留下一生的遗憾。”她看向疏儿:“你放心,三个月,不论结果如何,我定回来。” 疏儿面色一沉,轻声叹气,心中知道劝不住沈羽,只得伏地磕头,对着沈羽行了礼,站起身子,“既如此,疏儿祝少公,早日回返皇城。”说话间,便转身往楼下而去。 沈羽却直起身子,叫住了疏儿。 疏儿行至楼梯口,听得沈羽唤她,站定了步子,却未回头。 沈羽对着疏儿跪拜行礼,声音略带了些许的沙哑:“还请疏儿,这些日子,替我照顾好洛儿。” 昏暗之中,疏儿微微扯了扯嘴角,半晌只道:“疏儿照顾的,是我姐姐。不替任何旁人。”言罢,抬步下了楼。 唯留沈羽,久久不曾起身。 —————————————— 及至深夜,栖凤宫的灯火一直亮着。 疏儿推门,带进了些许的风雪,那面色就如同这风雪一般,冰凉低沉。 桑洛靠在座上,静静地发着呆。听得门响,闭目叹了口气。 疏儿走至近前,手中紧紧地握着一封信笺,迟疑犹豫的看着桑洛,半晌,也只是低声唤了一句:“姐姐……” 桑洛没有抬头,只是淡淡的说道:“她走了。” 疏儿吸了一口气,咬了咬嘴唇:“她……她说,三个月,定回来。” “是么。”桑洛轻笑一声,抬眼看着疏儿,面上毫无波澜。 可越是如此,疏儿心中越是担忧,她慌忙将手中的信放在桑洛手中:“这是少公留给你的信,她……” 桑洛未等疏儿说完,便站起身子,拿着信纸却未打开,缓缓地走到桌边,看着灯头的火苗:“只是留下一封信,就这样扬长而去。她知道我一直在这儿,便是来见见我,说两句话,都等不及么。” “姐姐……她一定会回来的。” “回来?”桑洛扯了扯唇角,冷声言道:“我说了,这皇城三道门,她若是离去,便不要再回来了。”她说着,自嘲般的笑了笑:“在她心中,永远不会只有我一人。” 疏儿上前,轻轻的拉住桑洛的手:“姐姐,少公只是把离儿当做妹妹。她不会对离儿有别的心思……” “疏儿,这些,已然不再重要了。”桑洛推开疏儿的手,“她既如此选择,那我便随了她的心,顺了她的意吧。”她说着,缓缓地将那叠的工工整整的信纸放在了灯头火苗上,瞧着那火苗窜上信笺,突突冒起,随手将它丢在了炭火盆中,静静地,看着它燃烧殆尽。 疏儿站在一旁,自始至终不敢言语。可她心中却知道,桑洛有此一举,是真的寒了心,失了望。她心中憋闷的难受,半晌,只是说道:“姐姐,疏儿,会一直陪着你的。陪着你,等少公回来。” “是啊,”桑洛幽幽说道:“这些年,一直陪着我的,是你。也只有你,会一直陪着我。”她闭了闭眼睛,走到桌边坐下,步子有些踉跄,咳嗽了几声,声音更显得虚弱:“你去吧,我累了。” 疏儿不敢再多说,只得应了,推门而出,却始终不敢离开门边半步。 不过片刻,内中暗了下来。 四下除却风雪,再无其他声音。 作者有话要说:我要干什么?我要……虐…… 第255章 流落中州心意冷 中州,留营集。 雨雪纷飞,冻雨缠绵。 破败老旧的村落之中,一片残破景象,更有不少的房屋成了废墟,被烧黑的木梁瓦片散落四处,即便到了晌午时分,亦不见多少炊烟升起。巷道之间却隐约有些烧灼之气,而仅剩下不多的几个房舍处,那剥落了漆的柱上,斑驳的火烧之痕犹新,在这寥落的冬日飞雪之中,显得有些突兀,偶有几声犬吠传来,却又被渐大的风声掩盖过去。 街中一家小店,摆了一张小桌,桌上蒸屉中的馒头冒着热气,一旁小二双手抄着,呵着气,对着来往零散的人低声吆喝。而这来往的人,却双目空洞,充耳不闻,有的走的急,有的走的缓,全不似这留营集过往欢声笑语人声鼎沸的景象。 一个头发花白的妇人搀扶着身边的的女孩儿,踉跄地走在风雪之中,脚步显得格外吃力,却在刚刚拉开木门的一刻,这女孩儿却噗通一声倒在了积雪之中,重重地咳嗽数声,呕出了一口血。老妇颤巍巍地将她扶起,一边低声的叹息着,一边扶着她入了院子之中,许是心中焦虑担忧,便是半开的门,都忘了关上。过不多时,老妇似是想起这事儿,匆忙回返来关门,却在门边瞧见了在对面街角之中蜷缩着的、头发凌乱的女子。 她颤巍巍的小心着步子走到女子身边,仔细地瞧着,终究开口问道:“女娃娃,你是哪里人?怎的不回家去?” 而这女子却不言语,木楞的眼神直直地看着脚尖,脚上那一双布鞋已然破了洞,脏的厉害,哪里还能御寒,似是被这老妇的询问惊了一跳,身子颤了颤,双手抱着膝盖,整个人在角落中缩成一团。 老妇叹了口气,枯瘦的手指轻轻地拨了拨女子的发丝,柔和地说道:“这样大的风雪,你一个人在此处,也是可怜。不若跟我回家?暖和暖和?” 女子微微抬头,面上满是灰色的污渍,唯有那一双眼睛扑闪扑闪地,干净澄澈。干裂的嘴唇微微张了张,声音极其沙哑的,如同咕哝一般地道了一句:“回……家?” 老妇笑了笑:“我看你长得清秀,也定是好人家的姑娘,”她说着,重重一叹:“可叹咱们集子糟了祸事,不然……”她摇了摇头,拉住女子的手,“我家中就我与孙女两人,米也没剩了多少,好歹还能糊口,待得这风雪过去,你再去找你的家人吧?” “家……人……”女子愣了愣,眼光忽闪两下,眉心微蹙,扯了扯嘴角,似是缓过了神一般的瞧着老妇:“多谢……” 老妇将女子扶起来,因着体弱自己也晃悠了几步,笑了笑,拉着她入了门中,带着她入了房中。一入房中,便又起伏的咳嗽声传来,老妇匆忙倒了杯水,入了内中,片刻才端着茶杯走出,胳膊下还夹着几件粗布的衣裳,苦苦地叹了口气,又见女子呆愣地坐着,看她一身污渍觉得甚是可怜,将衣裳放在她手中,拍了拍她冰凉的手:“我去给你烧点儿水,洗一洗,把衣裳换了。” “老人家……”女子讷讷开口,声音沙哑的厉害:“我要如何称呼你?” 老妇笑了笑:“瞧我,年纪大了,都忘了这些事儿,我夫家姓张。” “多谢张婆婆……” “女娃娃,你叫什么?”张婆婆眯着眼睛瞧着她。 女子呆了呆,抿了抿嘴,许久才道:“我叫陆离……婆婆唤我离儿便好……” “离儿,”张婆婆点了点头:“你是从哪里来的?是不是同你爹娘失散了?” 陆离面色凝重,眼光之中浸满忧伤之色:“我……我自小便没有娘亲,父亲早逝……” 张婆婆满眼带着怜惜之色,拉了陆离的手轻轻摩挲着:“可怜的孩子,那你还有什么亲人?” “本还有个兄长,可几月前遭遇那怪物,兄长也……” 张婆婆握了握陆离的手,却听得陆离轻声低呼了一声,只觉不对,低下头仔细地看着陆离的手,只瞧着她双手满是大小伤疤凹凸不平,因着天寒,还有几处裂开了,泛着血丝:“这……” 陆离慌忙将手抽回来,闭了闭眼睛:“多谢婆婆,我……我没事。” 张婆婆叹道:“离儿,你是不是从东边的潭口村来的?” 陆离不知张婆婆为何有此一问,一时之间不敢言语,张婆婆却又叹道:“我听说,上个月,潭口村被那黑色的怪龙毁了,一个活人都没了,哎……说起那怪龙哦……”她闭上眼睛,摇了摇头,苍老的面上浮起浓重的恐惧:“可真是太吓人喽,老婆子这辈子都不曾见过这样的怪物……” 陆离周身打了个寒战,说起那黑龙,谁又不心中惊恐。张婆婆睁开眼睛,轻轻地拍了拍陆离的肩膀,站起身子:“瞧我,上了年纪总是健忘,不说这些了,我去给你烧热水,一会儿啊,你去洗洗,换上干净的衣裳,婆婆给你做饭吃。” 陆离慌忙站起,跟了两步却双腿一软险些摔倒,只得双手扶住桌子,忍住一阵阵的眩晕之感,额头上冒出了细密的汗珠。手上钻心的疼痛让她终究还是坐了下来,低下头,盯着自己布满伤痕的手,只觉得一阵阵烧灼的痛楚从手心传到四肢百骸。 她已然不太记得自己那一日是如何在那陷落的山谷之中醒过来,从那四散零落的石头堆中爬出来,只记得那一时刻烟尘渐落,扑鼻而来的皆是灰烬的气味。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在石堆之中不停的扒着,滚烫的石头将她手上的伤痕刺的极痛,手上被石头锋利的边缘划破,烫的破了皮,亦没有停下一刻。可她终究是一个人,巨大的石块堆砌如同一堵永远撞不破的铜墙铁壁,她能从边缘处看见淌着血的四肢,有手,有脚,也有被砸的根本辨不出样子的头颅。 这一幕有多骇人,唯有陆离自己知道,她脑海中无论如何也抹不去午子阳周身是血对着自己大声叫喊的样子,她一边哭喊着唤着午子阳的名字一边用力的将那些石块搬开,中途昏过去不知多少次,直到全身瘫软再没有一丝力气,她也依旧不曾离开半步。 直到第二日清晨,她周身疼痛只觉有脚步声响,费力的睁开眼睛,在迷蒙的视线之中竟瞧见了龙遥。 两个望归族人正将她抬起来,她想挣扎,却根本不能动弹,她想开口大叫,而喉咙之中只是呜咽几声,根本说不出个完整的话儿。 龙遥的样子极其疲惫,陆离从她的面上瞧不出半点愧疚之色,她终究还是被龙遥骗了。回想起前日种种,她心中终于明了龙遥究竟为何要带着自己来到中州寻那黑龙。龙遥不是想要将那黑龙驱入东海,更不是想要利用那黑龙祸害中州,她想要的,是可驭龙的王女之血,所以才刻意编排了这样的一套蒙骗了所有人的谎言,做了一出大戏,无非就是想用那渡血之法将自己身上血渡至其身。如此一来,无论黑龙何去何从,龙遥掌控黑龙,便可为所欲为。 可龙遥终究还是算计错了。 想及此,陆离便勾起了唇角,她想笑。 笑自己将这世间人情想的太单纯,笑自己因着一片善心枉送了午子阳等人的性命。或许当日,桑洛说的是对的,她本就应该在泽阳将龙遥处死,才能断了这泼天的祸事。 而龙遥却从未断了念头。 陆离被一路带着走,周身的伤让她醒醒睡睡,每日几乎少有清醒的时候。她只知道龙遥与那几个望归族人一直还在追寻黑龙的下落,唯有一路跟着烧灼的痕迹走。而究竟走了多久,走了多远,她却不知道。直到她逐渐康复,意识清醒,才有时间去四下观瞧周遭究竟是怎样一个地方之时,已然是冬日了。 这几个月龙遥一直少于陆离言语,却是每日都会去看她。一直到了潭头村。 陆离轻轻地握起了拳头,蹙着眉看着自己左腕上那一道狰狞的伤疤,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潭头村的那一日让她至今想起犹在周身打颤。 那一日龙遥将她倒吊在房梁之上,用锋利的匕首将她左腕割破。所有的疼痛都集中在左腕的伤痕之处,鲜血汩汩流出,掉落在她身下的一个木盆之中。窒息之感让她几乎失去了所有的意识,她只记得龙遥似是疯狂了一半的笑声,与她那邪魅的声音,传入耳畔如在瓮中。 “陆离,你莫怪我,如今唯有你的血,可让我承王女之位,待我将望归与无忧合二为一,再得黑龙与战神相助,无忧一族才可复归荣耀,重新掌控这天下。届时,我定会为你立碑建庙,让后人为你燃香祈福,香火永世不灭……” 在陆离几乎失去所有意识之际,她听得几声龙鸣,转而便是剧烈的火烧之声与摧枯拉朽的破败之声,人的嚎叫与仓皇的逃窜声合二为一,她眼前阵阵发黑,似是瞧着龙遥几人仓皇离去,淹没在火海之中。 她以为自己应是要死了。 死了也好。 而她再醒来之时,自己不知被谁抛至一处溪边,不知过去了多少时日。溪水结了冰,周遭满是枯枝烂叶,天空之中正飘着雪花。 直至今日,她仍旧不知那天究竟发生了怎样的事儿。她缘溪而行,走走停停的行了许多日子,才来到这留营集。而这留营集中,亦是残破火灼之相,想来,那黑龙,也曾来过了。她漫无目的,不知自己如今身在中州何处,亦不知龙遥那些人现在哪里。 她想回家去。 可她却不知自己回去了,又能如何。 若不是她执意来此,午子阳与那一众泽阳勇士也不会失了性命。若真要论个罪魁祸首,她陆离,首当其冲。 陆离长长地叹了口气,只觉左腕的伤痕之处隐隐作痛,突突地跳着。 门声微响,张婆婆走进屋子:“离儿,水烧好了,来,婆婆带你去洗一洗。” 陆离缓过神来,感激地看了一眼张婆婆,缓着步子跟着她出了屋子。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就想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南宫秋水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56章 风雪虽寒人心暖 陆离穿着有些不合身的粗布衣裳,有些忸怩的坐在桌前。张婆婆端着一碗白粥放在她面前,慈祥地看着她:“瞧,多清秀的姑娘啊。” 陆离被她说的更显赧然,低下了头。 “吃吧,咱们就只有这白粥,好歹不会饿着。”她说着,又将另外一个盘子往她面前推了推:“这是前些日子从刘老汉家要来的干肉,刘老汉心善,总给我些好东西。” 张婆婆说着又笑,陆离颇为感激的站起身子要向她拜谢,张婆婆却扶住她:“快些吃吧,我去里面儿看看那姑娘。给她喂些汤水。”言罢,便端起另外一碗白粥,进了屋中。 陆离愣了愣,她一直听得旁边屋中断续传来女子的咳嗽声,以为这姑娘或许是张婆婆的孙女儿,如今听得张婆婆如此说,有些诧异。待得张婆婆出来,便轻声问道:“这姑娘,是……” 张婆婆笑道:“嗨,想来也是个如你一般的可怜人。晨间我去集外上坟,归来路上瞧见她一人躺在雪地中,我看她可怜,便将她带回来了。” “婆婆如此心善,令人钦佩。”陆离不由说道:“婆婆可还有什么家人?” 说到此,张婆婆轻声叹息:“没喽,老头子走的早,我那儿子,四年前被抓了壮丁,入了兵营中,不到一年,就战死在了西边的大泽里,本还有个女儿,嫁了个赖人,那赖人好赌,把家里输得精光,我那女儿郁郁寡欢,没两年也就去了。就剩下我一个老婆子。是以,我一瞧见可怜的姑娘,便会想起我那可怜的女儿,”她说着,拍了拍大腿,眼眶有些湿润,摇着头说道:“不说了,过往的事儿,也没甚好提的。过不几年,我也就去寻他们了。” 陆离听着,心中不免有些感慨,想及张婆婆如此经历依旧行善助人,向上而生,自己遇到的这些又算得什么呢?她慌忙说道:“婆婆如此心善,必定长命百岁。我懂些医术,许能帮她瞧瞧。” “好,好。”张婆婆频频点头:“那倒是好了,咱们这留营集中曾有个郎中,可叹那日那怪龙突然而至,他家那房舍瞬然起了火,他就再没出来。如今,集子里再寻不到个郎中了。哎,”她说着,重重叹息:“想想过往,咱们这集子如何热闹,这些年战乱不断,集子里的男人早就被官家抓了壮丁,留下的,也只剩下我们这些不中用的人了。” “战乱频仍,民不聊生。”陆离看着张婆婆,面色沉静:“我的父亲与许多叔伯兄长,也是因着战乱而亡。” “你也是个可怜的孩子,”张婆婆叹道:“你说说,好好的太平盛世,却为何要兴兵?你父亲叔伯,也是被抓了壮丁,才不得不往边关去吧?都……都不在了?” 陆离微微一愣,想及陆昭去时,自己尚不在他身边,又想及当年自己与沈羽在泽阳城中,与族中众人生活安稳的那些日子,不由得红了眼眶,哽咽的点了点头:“是。都不在了。还有个姐姐……”她说到此,只觉喉咙酸涩的厉害,长长的吸了一口气:“嫁了好人家,只是我,不想去寻她。” “如此说,你那姐姐,是个势利之人?瞧不起你如今落魄?” “不。”陆离慌忙说道,说着,又顿了顿:“她……她如婆婆你一般心善,是我,我不想去叨扰她。” “既是姐妹,又何来叨扰一说。若她真如你所说的这般心善,知晓潭头村的事儿,此时也定四处寻你呢。”张婆婆说着,指了指那碗白粥:“快喝吧,我去给你把我女儿的屋子打扫打扫,一会儿你可好好休息。” 陆离对着张婆婆一拜,想及她方才说的话,心中更是沉重。她低下头看着这一碗清汤寡水的白粥,已记不清自己此前喝的粥是何时的事情了,而沈羽会否真的如张婆婆所说一般,已然在四处寻她呢? 陆离心中繁复,双手捧起木碗,不知怎的就落下了一行泪。 在来中州之时,她有数个夜晚都梦见沈羽。而龙祸之后,她再梦不到沈羽了。或许是日子久了,抑或是她这些时日经历实在太多,让她几乎要忘记了沈羽,也几乎快忘了泽阳是什么样子。她以为自己是忘了。而眼下她却知道,她不是忘了,只是不想记起。 她不知道自己所为究竟是错是对。尤在遇到张婆婆之后,她更不知道自己身为泽阳族人,为何会对中州百姓心声感激与怜悯。 是中州大羿害的泽阳几乎全族尽灭。是中州大羿挑起了了这频仍的战乱。中州,是舒余,是泽阳不共戴天的仇人。 可百姓何辜?苍生何辜? 不论舒余还是中州,遍野皆有可怜人。 若是沈羽面对这些人,会作何感想?若是父亲瞧见中州百姓如此情景,又会如何做? 陆离想不通许多事,她只是心中觉得这些人可怜。她想不透,都是一般的血肉之躯,安份百姓,究竟要怎样,才能让他们免于战乱,才能安稳的活着? 她更想不通,自己,该作何抉择。 便在此时,内房中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陆离缓过神来,站起身子踉跄着脚步掀开帘子入了房中,正见那枯瘦的女子趴伏床边不断的喘息着,一头的乱发遮住了面颊,显得极为痛苦。 陆离走到近前将她扶着躺好,一手搭在她的腕上细细诊脉,面色凝重起来。 张婆婆闻声进来,瞧见陆离的样子便没言语,只看着陆离将薄被给这姑娘拉了拉,才轻声问道:“这姑娘,如何了?” 陆离面上忧愁,轻声叹道:“是肺热咳喘之症,这病最怕受寒凉,加之饮食不对,又无药石,极为凶险。” 她说着,但听这姑娘喘息几声,哑声说道:“多……多谢两位恩人……我的病……治不好了……不必为我费神……” 张婆婆只道:“女娃娃,别忧心,总会好的。” 女子说道:“多谢阿婆,我本就命贱,这世道……能苟活至今,已是上苍垂怜……” “姐姐还是不要说话了,”陆离轻声说道:“你这毛病,虽然凶险,却并非无药可治。我这就去寻药,你安心的睡下,我定想法子救你!” 女子感激地看着陆离,眼眶之中浸满泪水:“我与你们素未谋面,得二位相助,若真能好,日后当牛做马……我……”她说着,又剧烈的咳嗽起来,陆离轻轻的拍了拍她的手臂:“好生歇着。”便抬头瞧着张婆婆:“婆婆,你说那郎中的家被烧了,那这集中,可还有什么地方能寻到针石草药?” 张婆婆一脸忧愁,摇头只道:“这我也不知。但李郎中家中有个不深的地窖,过往倒是听他说全当个放药的所在,却不知道如今里面还有没有……” 陆离点了点头:“我这就去寻。烦劳婆婆告诉我他家在何处。” “这样夜了,外头还有风雪,”张婆婆蹙着眉,“我带你去。” 陆离只道:“婆婆忙了一日,又辛苦为我绸缪这许多,早该歇着。你且告诉我怎么走,我能寻得到。若是真能寻到,一来可以帮上这姑娘,二来,若是集子里有人生了病,我也能帮得上忙。” 张婆婆点了点头,拉着陆离出来,颤巍巍的提了个破旧的灯笼,点了半截白蜡放在其中,把灯笼给了陆离,陪着她走入院中,顶着风雪拉开木门,往东边指了指:“不远,就是那边那一处焦黑的地方。你小心些,若是真的寻不到就快回来,明日,我们再去托行脚的王小弟去北边的镇子买些回来。” “好。”陆离应下,便提着灯笼,一脚深一脚浅的往集子东边而去。 她身上旧伤未愈,走的本就缓慢,加之顶风冒雪,更觉周身疼痛,又觉阵阵晕眩。然她咬牙撑着,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加快了步子,走到了张婆婆所说的这一片焦黑房舍之中。 四处皆是断裂散开的木头砖块,陆离看着这破败的房屋,在缝隙之中落下脚去,接着昏暗的光分辨那地窖所在,将灯笼放在一旁,弯着身子将那些木头搬开。 木上满是冰雪,凉的刺骨。陆离双手剧烈的疼着,瞬时冒了一身冷汗,搬了几处,却不见那地窖的翻门,只得换个地方再寻。 如此过去许久。终究瞧见似是地窖翻门一般的物事,却被挤的歪歪斜斜,上面的铁环也变了形,她伏低身子用力拉了拉,根本拽不开。风雪之中,顿觉怅然。 她咬了咬牙,双手拽住那铁环,复又用力的拉着。如同那一日,她在乱石废墟之中用尽全身力气去搬走那些滚烫的石头一般。 往复多次,那翻门终于有了松动之感,陆离心中一喜,再次用力拉着,咔嚓一声,翻门打开,一股潮湿之气从下面泛了上来,夹杂着浓重的药草味道。陆离心中大石落地,提着灯笼摸索着下了木头阶梯。 阶梯不长,地窖也不大。内中到还算整齐,几个木柜,桌上还摆着簸箩,想来,是这郎中存放东西的地方。陆离挨个翻开,寻了个空的簸箩,将寻到的草药一个个的用纸包裹好,放进簸箩之中,又在角落之中瞧见了包好的针石布袋,心中欢喜,将它收好了一并放了进来。 她抱着簸箩从地窖之中出来,细心的将那翻门盖好,那白蜡终究燃尽,晃了两下,灭了。 黑暗之中更觉寒冷,陆离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却忽觉自己想通了一些事儿,周身虽痛,心中倒是安稳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陆离小可怜你要加油,你可以你能行妈妈爱你……555555555555你的羽姐姐正在来的路上了,虽然她媳妇很难过但是……你会得救的你会的…… 开了个新文《最佳主役》一篇放飞自我的网配文,感兴趣的小伙伴们可以去收藏支持一下。两边都会更的,只要我能写,就会继续写下去~鞠躬感谢大家咯我会加油的!我可以!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gamindaniel10瓶;就想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57章 偶忆起旧时过往 陆离回到院中之时,几乎用尽了所有的力气,身上落得满是雪,推开房门刹那,几乎要瘫倒在地,却见张婆婆匆忙的端着油灯迎了出来,心中一暖,站稳了身子,将怀中的簸箩递给了张婆婆。 张婆婆扶着陆离坐下,给她倒了一杯热水:“来,暖暖身子。”说着就又去看这簸箩之中仔细包好的药,面上露出喜色:“有了这些,那姑娘是不是就能好起来了?” 陆离只觉头脑发晕,轻轻的呷了一口热水,呼了口气:“这些草药在那地窖之中闷了太久,加上这几日风雪又大,怕是不少都受了潮,待得明日,我将不好的挑出来,才好熬了给她喝。” “时候也不早了,你还是快些歇着。” 陆离摇了摇头:“婆婆快去歇着吧,”她拿了针石包裹,轻轻摊开,露出一排细密的银针,“此时虽无草药可用,我可为她银针刺穴,缓解症状,今夜,她可睡的安稳些。” 张婆婆又道:“那我……”她是还想帮陆离做些事儿,陆离却道:“婆婆,此时夜深,您操劳一日,快些休息才是。我一人可以。” 张婆婆也是累的极了,若不是担心陆离,早该去睡,毕竟年岁大了,只得点了点头,又嘱咐了陆离几句,便去自己房中歇下了。 陆离闭上眼睛,忍住阵阵眩晕不适,片刻,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这才拿了油灯与银针包裹入了房中,但见那姑娘侧卧床畔,眉心紧蹙,额上发着虚汗。 她轻着脚步走近,拿了个矮凳将油灯放在上面,取出一根银针,在灯火上烧了片刻,细细擦净,轻声言道:“姐姐,我为你银针刺穴,可能有些酸痛之感,你莫要害怕。安心躺着便是。” 那姑娘虚着声音说了句多谢,便急喘几声,又说不出话。 一灯如豆,陆离凝目屏息,谨慎小心地将银针一根根的刺入穴位之中。 过去一刻,女子喘息渐渐平顺,紧蹙的眉头松了许多,呼吸逐渐的平稳了些,似是睡过去了。 陆离将银针收了,细细收好。这才端着油灯,轻着步子回到了自己房中。院中的风吹灭了灯火,她回房之后,也不再点灯,只在昏暗之中关了房门。靠在门边,脑海之中不知怎的忽的想起了过往许久的一幕。 那一夜也是风灭烛火,沈羽坐在桌前,在月下歪过头看着自己:“我知离儿你此时总要来,定带了烛台,也省我费力再点灯了。” 时光荏苒,轮回变换。那一夜,已过去了许多年。 陆离手一颤,手中烛台掉落地上。 此时她再也没了力气,贴着门滑落在地。 泪水顺势从眼角滑落,陆离哽咽着将头埋在双膝之间,吸了吸鼻子,轻声叨念:“羽姐姐,离儿终究,还是回不去了。” 一夜风雪渐小,清晨之时,雪渐停,倒是罕有的出了太阳。 晨间张婆婆炸了几个面饼,又熬了一锅菜汤,而那姑娘似是因着昨夜睡了好觉,竟也坐桌边,谢了陆离许多句,陆离问她为何会流落如此。那姑娘只道自己姓王名华,是王家村的人,前几日王家村来了一队凶悍至极的兵匪,进村又打又抢,瞧见自己,非要拉了自己入营中去服侍他们,她的爹娘瞧不过去,死活不愿,那些兵匪便活活打死了自己的爹娘,引了众怒,村中百姓与这些兵匪拼了命,她一个同族的弟弟拉着她趁乱逃了出来,途中她与弟弟失散,慌不择路一路跑,又犯了咳喘症,便流落至此。 这王姑娘说着,便哭了起来,不住的又咳嗽。 张婆婆听得红了眼眶,不住拍着王姑娘的后背,让她吃些东西好好休息,待得身子好了,再去寻找弟弟。王华拉着陆离的手不住道谢,又瞧着陆离神色倦怠,一直催着她多吃些。陆离夜中睡的并不踏实,却总好过过往几月的风餐露宿,尤其看着王华又所好转,心中也安慰,对着张婆婆一笑,便问她此处在中州哪里。张婆婆被问的一愣,陆离又慌忙说自己一直在潭头村中,鲜少出家门,是以有些不辨方向。 张婆婆便道这留营集在中州西边,再往西,穿过穹林,翻过鹰嘴山,就是大泽,她说着,又说道:“这大泽,可就不是咱们中州喽,听说那边儿又不少凶猛的野兽,再往西去,就是那些舒余人的地方。过往,我听隔壁的老人们说,那些舒余人,各个豹头环眼的,吓煞人!” 陆离抿了抿嘴,只道:“那张婆婆,可亲眼见过?” 张婆婆撇撇嘴,摇着头:“可不敢见啊,那些舒余人,都是些心眼极坏的蛮人,我那可怜的儿啊,哎……就是死在他们手下……”说着,又湿了眼眶,“我这辈子,最恨舒余人。” 陆离心下一沉,思忖片刻,试探着问道:“那张婆婆觉得,那些舒余人,是否都是坏人?” “都是坏人?”张婆婆微微一愣,旋即笑道:“那总不会。想来,总还是有好人的。”她说着,又轻轻拍了拍陆离的手背:“舒余人我不知道,但咱们中州的百姓,大多都是好人。就咱们这集子中,便是鸡鸣狗盗都不曾有过。有什么难处,都互相帮着,你瞧这面饼,这面啊,还是前日里李家大嫂给我的。他们瞧我这老婆子一个人,知我不易,有什么好事儿都想着我。” 张婆婆说着嘿嘿笑,王华便也跟着说:“不错,我有个兄长,也是死在战中,想我村中的那些叔伯父老,平日里带我们也是极好的。而今咱们日子过的苦,兵匪横行,管事的大人们也管不得他们,也是因着战乱,若不是那些舒余人,咱们怎会如此。”王华感激地看着张婆婆与陆离:“我如今落难,逢张婆婆与离儿妹子相救,咱们中州的百姓,同气连枝,无论到哪里,都是一家人。” 张婆婆频频点头,陆离也跟着微微一笑。 可即便她面上笑着,心中却忧愁万分。 她极想同张婆婆和王华说一说她的家,说一说泽阳,告知张婆婆,其实舒余中的许多人,也都是好人,是极好极好的人。 可她却知,张婆婆的儿子、王华的兄长皆死在舒余人手中,她们心中该有多恨舒余。一如她的许多族人也死在中州大羿手中,她心中,也该如此的恨着中州。 这是一条鸿沟,一条永远过不去的——极深极宽的沟壑。 “若无战乱,”陆离轻声开口,望向窗外,此时日头高声,是冬日中的一片祥和之色:“若无战乱,该有多好。家家户户,安安乐乐,老人有儿孙绕膝,男子们骑马打猎,女孩儿们在春日里放着纸鸢,该是如何一番景象。”她转而看着王华与张婆婆:“可是为何,这安稳的世间总有不停息的战乱?”她说着,一叹:“我的家人,也逝于战中,昔日我还小,问起父亲,为何要上马从军,以马革裹尸为荣。他却总与我说,待得我长大,便会明白。”陆离轻笑摇头:“可眼下我长大了,他不在了,我却还没有明白,为何一定要打的血流成河支离破碎。” “官家的那些事儿,咱们哪里懂。”王华咳嗽几声,虚着声音问道:“离儿的父亲,也是军中人?” 陆离点点头:“我父亲,是……”她想了想,又道:“是在军中行医……” “原来如此,难怪离儿妹子医术高明,只给我扎了几针,我就觉得好了许多。”王华笑了笑:“济世救人,令人钦佩。” 说到此,陆离站起身子:“王家姐姐与婆婆休息一会儿,我去院中将昨夜拿回的草药挑一挑,好早些熬药,这般,你能好的快些。” 王华说道:“眼下我觉得还好,我陪你去可好?” 张婆婆言道:“你们去吧,我将这些碗筷收拾收拾,去给李家大嫂送点儿野菜过去。” 陆离扶着王华到了院中,快到晌午的日头晒下来,铺洒在院中,显了丝丝暖意。 二人拉了凳子,在院中的石桌旁坐下,陆离细细地将那些药包一个个拆开,挑着草药放在面前闻着,将还能用的留下,不能用的放在一边儿。王华也瞧不懂,便拖着腮看着陆离,说道:“离儿妹子,今年多大了?” “十七。”陆离说着:“姐姐呢?” “真巧,虚长你一岁,你唤我姐姐,还真是唤对了。”王华抿嘴一笑:“那以后,我便唤你离儿妹子,你唤我华姐姐。” 陆离手上的动作微微一顿,转而将草药放在一旁,又拿起一包药,熟稔的拆开,偏过头看着王华:“好,华姐姐。” 王华看着陆离手中的药,问道:“这是什么草药?” “这叫旋覆花,降气,消痰,用于风寒咳嗽,痰饮蓄结。”陆离细细地说着,样子显得一丝不苟:“你瞧,是不是长得很像菊花?” “离儿妹子,你是如何学的这么多药理的?”王华颇有些羡慕,不由问道。 “我……”陆离笑了笑:“我自小跟在父亲身边,便学了些粗浅的药理。” “哎,本来过了年节,我就要嫁给薛家哥哥,他也是个沉迷针石药理的人,”王华说着,忧愁深重;“可惜那日,他为了我,也被那些兵匪抓了起来,不知如今是生是死。” “没想到姐姐还得良人为你如斯,真是令人羡慕。” “离儿妹子也十七了,可有婚配?”王华问道。 “不曾。”陆离微微蹙了蹙眉,手上的旋复花掉落在石桌上,她捡了起来,仔细的看着。 “那可曾有心仪爱慕的人?”王华又道。 陆离顿了顿,苦笑道:“也……也没有。” 王华咳嗽了几声,似是又觉得不太舒服,便停了话儿,安静地坐在陆离身边。便在此时,院中门声一响,便瞧见张婆婆有些匆忙的走进来,对着陆离言道:“离儿,李大嫂家娃娃忽然上吐下泻,也不知道患了什么毛病,你能不能随我去瞧瞧?” 陆离慌忙起身,先扶了王华入房中歇着,又嘱咐张婆婆留在家中将自己刚刚挑出来的草药煎了,问了李家的方向,便径自而去。 张婆婆瞧着陆离的背影,兀自叨念:“可真是个好姑娘。”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sogno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58章 无忧白衣林中玄机 年关一过,日子便觉过的极快,转眼便到三月初春。 这几日天气晴好,集子中也逐渐热闹起来,似是已然回复到了过往的那一般场景,便是人,都觉得精神了起来。 王华帮着张婆婆将晒在院中的被褥抱进房中,转了几圈儿又不见陆离的影儿,便笑道:“这天气刚刚好点儿,离儿又跑去采药了。” 张婆婆铺着被褥,只道:“自离儿来了之后,不仅治好了你的病,还帮了不少集中的乡亲,最近这天儿时好时坏,不少人又生了病,她呀,是怕这些药草不够。” 王华忙点着头:“可不,离儿那一双妙手,集中父老人人称赞。待得她闲下来,我也要好好的向她学一学,好快些帮上她的忙。”她说着,顿了顿,似有难言之隐:“只是,我那弟弟……” 张婆婆眯起眼睛,慈祥地瞧着她:“你日夜担忧你那兄弟,是想去寻他吧?” 王华叹道:“不瞒婆婆,我来此已快两月,想及当日王家村之事,尤觉后脊发凉,”她坐在床畔,拉了张婆婆的手,径自哽咽:“爹娘已去,我不能替二老安葬,如今不知村中人怎样,我那弟弟,可还安好,昨夜中又梦见他们,只瞧着他们浑身是血……”她说着,便哭了起来。 张婆婆瞧着王华可怜,轻轻的拍着她的后背,便听得院中脚步声响,陆离那柔和的声音便传了进来。 “你呀,是这几日吃的多了,是不是?”陆离背上背着药筐,一手拉着李大嫂家的小虎子,此时正低着头看着他:“前阵子你肚子痛,我便嘱咐了你,不要总是贪嘴,瞧,又不听话了。” 小虎子显得有些扭捏,撇了撇嘴:“小虎子自然是听离儿姐姐的话,只是……只是娘昨日做的饭菜实在好吃……” 陆离蹲下身子,轻轻拍了拍小虎子那圆鼓鼓的肚子:“实在好吃,便又多吃了许多油腻的饭菜,眼下,是不是又不舒服了?” 小虎子有些委屈地点了点头,陆离拉了他坐在院中的小凳子上,去拿了几味药材,仔仔细细得包着,口中又道:“一会儿把这些拿回家,让你娘给你煎好了,早晚各一次,这几日,只许吃些清淡的白粥,可记下了?” 小虎子抿了抿嘴,点点头:“记下了。只是……只是……”他颇觉发愁的皱起小眉毛:“只是这药好苦……” “良药苦口,以后莫再贪嘴,便不会吃药了。是不是?”陆离柔和地看着小虎子,瞧着他满面愁容,从怀中摸出一个小纸包,放在小虎子手中:“这是方才刘大伯给我的蜜饯儿果子。” 小虎子眼神一亮,便要打开。陆离却按住他的手:“吃完药之后,若是觉得苦,只可含半颗,平日里,不许乱吃。” 小虎子开怀一笑,咧开嘴嘿嘿哈哈地对陆离重重点头,又拿了陆离给他包好的药,道了一句:“离儿姐姐,你真好!”便蹦蹦跳跳的出了院子。 陆离看着小虎子的背影微微一笑,正要低头去将药筐里的草药拿出来,便听得门外小虎子的声音又传来:“你是……谁呀?姐姐,你穿好真怪,这皮毛,好好看呀!” 陆离愣了愣,又听得门外传来一女子声音,这声音清淡如水,她从不曾听过:“此处,可有一位名为陆离的姑娘?” “姐姐,你也是来寻离儿姐姐瞧病的吗?你也病了吗?”小虎子有些懵懂的问。 陆离听得外面女子指名道姓要寻自己,便站起身子,走出门去,却见小虎子正抬着头,他身前,站着个白衣女子。这女子闻声侧过头,一双眼睛便定在陆离面上,颇有深意的直起身子,小虎子指着陆离一笑:“这就是离儿姐姐!你要是有病就快些请她瞧瞧吧,离儿姐姐治好了好多人的病呢!” 而这白衣女子也不理小虎子,走到陆离面前,身子微微一倾:“姑娘,可是陆离?” 陆离从未见过此人,但此人身着白衣,这白衣素朴的白净极了,而在这衣裳左右衽上细细的缝着白色皮毛,双手手腕之处,是白色锦腕,锦腕边缘,亦有白色皮毛。 而这皮毛,陆离见过。 是昆东的白狼皮毛。 陆离神色一凛,衣角却被小虎子轻轻拉了拉,她俯身摸了摸小虎子的头,轻声说道:“小虎子,快些回去吧。记得不许再贪嘴了。” 小虎子笑了笑,点点头便跑走了。 陆离这才直起身子,看向面前女子:“你不是中州人。” 女子一笑:“既能看出我非中州人,想来,定是陆离了。” 陆离面色凝重,转眼看了看开着的门,上前将院门关了,带着这女子走到一处安静的角落之中才定下步子,转身问道:“你是何人?” 女子微微倾身,对着陆离行了礼:“小人,无忧昆冥翼使风灵鹊,拜见王女。” 陆离闻言,周身一震,面上带了不少惊愕:“你……你是……无忧族人……” 风灵鹊微微一笑:“王女与我,皆是无忧族人。” 陆离摇了摇头:“我不是什么王女,我是泽阳族人。你若是来寻你族王女,只怕是寻错人了。” “龙祸已近一年,有人暗中挑拨,望归一族兴风作浪。王女流落中州,应也见识了那黑龙的厉害。”风灵鹊却依旧说着,丝毫不为陆离之言所动,她定睛在陆离面上:“想来,王女在此受了许多的苦,但凭王女一言,无忧族中上下,皆可往中州而来,平定望归之乱,整饬族中清明。” 陆离咬着嘴唇,不知这风灵鹊是如何得知这些事儿的,但此人周身泛着一股凉寒之气,她本该觉得颇不舒服,却不知怎的,又莫名的对她有一种亲近之感,她心下一沉,轻声笑道:“我不知你在说什么。” 风灵鹊似是会意地点了点头:“你心中有许多的疑惑,我此来,便是为你答疑解惑。若你信得过我,不若随我走一趟,去见一个人。若是见过之后,你仍旧固执己见,灵鹊,亦不会强求。” 陆离沉思片刻,只道自己既被寻到,只怕是躲也躲不过。可这风灵鹊来的突然,她一时之间也不知究竟是否应该信她。便在迟疑之时,风灵鹊又道:“我知你信不过我,即便你不认你是无忧族人,但你我好歹同在舒余。难道你在中州待得久了,不信你国中人,却要信中州大羿?” 陆离被她一说,轻声一叹,苦笑言道:“舒余也好,中州也罢,又有何区别?不过都是战乱之中的苦命人。” “既知是因乱世而苦,便就不能再看着这世道乱下去。龙祸一日不除,中州之乱,迟早会乱至舒余。若乱至舒余,泽阳,便首当其冲。此情此景,难道是你所愿见?”风灵鹊说着,又对陆离一拜:“灵鹊,请王女好做思量。” 陆离叹道:“既如此,那便去吧。” 风灵鹊点点头,带着陆离走进拐角巷中,巷中一匹白马,正径自踢踏着蹄子,风灵鹊解了缰绳,扶着陆离上马,继而翻身上马,将陆离护着,双手一拉缰绳,便带着陆离往集外而去。 路途不远,约莫一炷香的功夫,二人纵马入了林中。这一条路陆离颇为熟悉,正是她来时的路。而这一片林子此时的景色却让她有些认不得,树木歪倒,枝杈散乱,全不似她几月前见到的光景。 风灵鹊轻轻拉了马缰,带着陆离在林中慢行。 “这林子,此前并非如此。”陆离眉心微蹙,左右看着:“这树木连根而起,怎会如此……” “一片山林顷刻之间毁于一旦,非人力可为。”风灵鹊语调清浅,似是早就洞悉一切:“这林西边,便是湖山,湖山往北,连着鹰嘴山,延绵千里,王女可知,翻过鹰嘴山,是哪里?” 陆离被风灵鹊口中“王女”二字说的不舒服,只道:“莫要唤我王女,我不是。” 风灵鹊却忽的一笑:“既你自己不认,那我叫你什么,又有什么紧要的。唤你王女,是规矩。王女自可当听不到这二字。” “你方才说,翻过鹰嘴山是哪里。”陆离也不再纠结这二字,想及当日自己向张婆婆问路,便到:“应就是大泽。” “不错。”风灵鹊打马慢行,带着陆离拐进一处山口,继续往内行进,耳畔已然传来风声:“若我猜的不错,这黑龙徘徊在湖山与鹰嘴山之中,舒余驰援中州的大军,此时该就在鹰嘴山一带扎营,不知是否已于那黑龙打了照面。” “驰援中州……”陆离心下一紧:“你说……吾王派了援军来助中州大羿?” “如此大祸,顷刻之间可毁天灭地,若不联手,只是唇亡齿寒。” “那你可知……领兵者何人?”陆离慌着问道:“来了多久?” 风灵鹊淡淡说道:“不知。我来此,是为寻找王女,护王女周全。旁的事儿,非我职责。” 二人说话间,马儿已然行进山中林间。风灵鹊在林中叱停了马儿,翻身而下,对着陆离伸出手来:“王女,到了。” 陆离骑在马上四下观瞧,但见周围皆是林木山石,更不知风灵鹊所言的“到了”是到了哪里。有些迷茫的下了马,不由问道:“要去何处?” 风灵鹊带着陆离往前走着,走不几步,便见几顶低矮帐篷。风灵鹊轻轻拍了拍手,那几顶帐篷之中忽的出来四个白衣女子,衣着与风灵鹊极为相似,想来,皆是无忧族中人。但见风灵鹊,便即行礼,又见陆离,面上染起一抹微微喜色。 风灵鹊侧身对着陆离微微倾身,又对几人点了点头。 四人当下面色一喜,皆单膝跪地口称“王女”。 陆离被众人这一举措弄的怔愣片刻,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些什么。风灵鹊只道:“羽雏,叛逆何在?” 风羽雏起身言道:“已然按着翼使吩咐,囚于帐中。鹤白正在那守着。” 风灵鹊点了点头:“好,你们几人守好此处。我带王女去见她。” 几人复又行礼,便四散而去,分别守住了东西南北四处。 风灵鹊带着陆离走到最西一处帐篷外,掀开帐帘入了内中。 帐中别无他物,唯有一个笼子,笼子一旁又一女子,想来就是方才风羽雏所言的风鹤白,但见风灵鹊入内,慌忙行礼,瞧着陆离便是眼神一亮,开口言道:“翼使,这便是王女?” 风灵鹊不置可否,风鹤白面上大喜,当下跪地言道:“小人风鹤白,见过王女!天佑无忧,王女安好!” 陆离还未言语,那笼中囚着的人却干哑的道了一句:“王女……”这声音干裂嘶哑,语气之中却浸满了嘲讽与苦楚。 陆离只觉这声音熟悉非常,细细看去,惊得一身冷汗。 笼中囚着的并非别人,正是龙遥。 第259章 十七载旧事终清明 陆离没有想到风灵鹊要带自己来见的人竟就是龙遥。她低头看着笼子之中蓬头垢面的龙遥,一时之间,想起过往的许多事儿桩桩件件皆由龙遥而起,如今龙遥就在近前,她却在此时,不知说些什么。 龙遥微微抬头,从凌乱的发丝之中看向陆离,竟是咧嘴一笑:“如此大乱,你竟还活着。”说着,又兀自哑声一笑,似是自嘲一般:“是啊,无忧王女,又怎会轻易而亡。” 风灵鹊却对龙遥的话儿充耳不闻,只是站在陆离身后,淡淡开口:“许多的事儿,王女或还不够明了。今日在此,灵鹊将此事来由禀报王女,若王女听后,依旧固执己见,要回留营集中去,灵鹊,亦不敢再拦。” 陆离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你说。” 风灵鹊对着陆离倾了倾身子,开口言道:“无忧一族本是昆山原民,与玉龙族一事,想来,这龙遥已然与王女说过。而我今日要说的,却是玉龙一族被东逐之后的事儿。而玉龙一族东逐之后,却绝不是无迹可寻,只是在这世间,除却王女一人,无人可寻得到他们。”她顿了顿,斜眼看了一眼依旧在笼子之中兀自发笑的龙遥,这才又道:“如今过去百年,玉龙一族,更名望归。虽名望归,却依然在东海之中固守一岛,从不曾踏出半步。如今忽然纵龙行祸,是有人故意引了他们而来。” “有人故意为之,”陆离看着龙遥,想及当日龙遥所言是中州大羿将他们掳来此处,可却又忽的想起龙遥近日所做种种,那些隐在山林之中的望归族人绝不似是从中州大羿手中逃脱的,她轻声叨念:“当日你与我说,是中州大羿将你们从望归岛中带了来,逼迫你们驭龙祁山,而今看来,你是在骗我。” 龙遥轻嗤一声,“是真是假,又有什么区别?如今我为你们所擒,却总有人会替我望归一族完成未竟之事。我便是今日死在此处,也没什么可怕的。” 风灵鹊冷笑:“你所言之人,可是蓝盛?” “蓝盛?”陆离犹记得曾听沈羽提过此人,当下一惊:“你所说,可是昔日的大宛族公,战神蓝盛?” 风灵鹊微微点头,目光却依旧落在龙遥面上,但见龙遥目中慌张,便已然会意:“看来,是我猜对了。”她蹲下身子,定定地看着龙遥:“龙遥,我念在你与我族同祖同源,给你一个机会,若你肯老老实实地将蓝盛的计划说与我们听,我便留了你的性命。” 龙遥笑道:“你以为,我怕死?” 风灵鹊挑了挑眉,站起身子,手指轻轻地从铁笼上面摩挲过去,敲了敲:“我知你定不会如此轻易的就松了口,可便是你不说,我也知道他想做什么。”她低头俯视龙遥:“你以为,蓝盛真的会帮你们望归一族重返昆山,承昔年王女荣耀,一统舒余?旁的不说,便就是你,”她轻蔑地笑:“便就是你这平庸的玉龙族女,真的能承受昆山玉洞之中的酷寒,拿到无忧玉笛?你有何资格?” “你……”龙遥瞪大了眼睛迎视着风灵鹊那蔑视至极的目光,眼中似是要喷出火来,咬牙低吼:“我可以……我是族中圣女,我生来,便是与众不同的!唯有我,唯有我可以重兴无忧荣耀!唯有我可……” “你已铸成大错,如今,还不思悔改,你们纵龙害了多少无辜性命,难道要用千万人的血,来重兴无忧一族昔日荣光?”风灵鹊神态淡然,语调清浅的打断龙遥的话儿,毫不为她之言所动,“看来玉龙族人,这百年以来,从不曾有所长进。” “这世间本就弱肉强食,更况中州大羿本就低贱,若能成大事,死些中州人又怎样!”龙遥说着,看向陆离:“陆离,你口口声声为了百姓而来,却不知道,你心中那吾王,本也就是想着看到如今中州这一幕吧?若这样的人都可称王,为何我却不行?” 陆离沉声道:“吾王心怀天下,爱重百姓。从不会像你一般怀着险恶的心思不择手段。” “我心思险恶,亦是为了我望归一族。你从不曾饱受流离之苦,不曾体会过孤岛之中求生艰难,空有一身王女之血却不善加利用,你又有何资格说我?”龙遥瞪着陆离,“你将仁慈二字挂在嘴边,装的一副怜悯众生的模样,你又救得了谁?你反正也不想做族中王女,索性把你的血给我,不是极好?” 陆离听得她此言,便觉手腕之处隐隐作痛,她从未见过如龙遥这般疯癫痴妄之人,只是摇头,更不想与龙遥多说一字。她看向风灵鹊,问道:“你说是蓝盛从中挑拨,将她们寻来,又是为何?” 风灵鹊只道:“昔年,王女念及宗源血脉,将玉龙族首之血滴在她随身的玉戒上,以昆山之极寒而成血珀。唯有这血珀玉戒可寻得望归族人的踪迹,”她长舒了一口气:“血珀玉戒封于昆山灵庙之中,这灵庙,本该有大宛与无忧二族共守,如今,却丢了。与玉戒一同不见的,是蓝盛。我曾为此事寻到大宛,见过了如今的族公蓝多角,得知蓝盛早已不在昆边。届时正逢祁山龙祸之后不久,想来,这时间,对得上。” 陆离面容凝肃,目光沉重:“连蓝盛这般的人,都动了如此的心思……”她眉心紧蹙,“龙遥,他到底为何要如此?他大宛蓝氏一族与你们素无瓜葛,他说要助你,你就信了?” “我族已到穷途末路,”龙遥似笑非笑地看着陆离,那一双眸子之中说不清的苦楚情愫:“你不会明白。” 陆离愣了愣,叹道:“若你能告诉我们往何处可寻到蓝盛,了结了此间的事儿,我放你走。” “放我走?”龙遥冷哼一声:“我受不起你的假仁假义假慈悲。若是要杀……”她双手抓住铁笼栏杆,目呲尽裂地瞪视陆离大声嘶吼:“那便动手吧!” 陆离被她喝的倒退了几步,踉跄几下险些摔倒。风灵鹊左手一抬,一根银针正正扎在龙遥头顶,龙遥闷哼一声,靠在笼中不再言语。陆离一惊,慌忙上前蹲下身子看着龙遥,但见她面容枯槁毫无生气,转头惊慌地看着风灵鹊:“你……你杀了她?” “王女安心,只是让她闭上嘴。”风灵鹊沉着面色,将陆离扶起,轻声道:“随我出去吧。此处,有鹤白守着。总能撬开她的嘴。” 陆离微微蹙了蹙眉,跟着风灵鹊入了旁边的另一矮帐之中,风灵鹊引着陆离坐在一边,静静地看着她:“如今已知来龙去脉,王女,作何感想?” “我?”陆离苦笑摇头:“我一个普通女子,能做什么?” “王女,绝非普通女子。”风灵鹊目光柔和,看着陆离:“你是我族王女,生来,便与众不同。” “我自小便被父亲捡回泽阳抚养长大,学不会什么功夫,只会洗衣烧饭和一些粗浅的医道,有何不同。” “可你却有怜悯包容之心,即便是害你如此的龙遥,方才,你也不愿我杀了她。便是这一点,已然胜过许多人。” 陆离看着风灵鹊,眉目之中染上一抹愁绪哀伤,轻声问道:“你既知我是王女,又是昆冥翼使,想来,定也知道无忧族中的许多事儿。那你可知道,我……我的父亲与母亲……他们……” “他们,都已不在了。”风灵鹊轻声开口,听得陆离一声长叹,面色沉静下来:“无忧一族历代居于昆东,除了要守着先祖留下的灵庙玉洞,还要日夜抵抗昆山苦寒与肆虐的野兽。十七年前,昆池国侵舒余之时,我亦只有十岁,只记得那夜风雪弥天,轰隆声响,王女与昆父率众与军一起抵御昆池一国,战事吃紧,死伤无数,昆父在战中为护一个将军,战死了。” “昆父……是……”陆离目光闪烁,轻咬下唇,半晌才道:“我的……亲生父亲?” 风灵鹊点头:“在我族中,王女之父名为昆父。我还记得,那日,是那个将军将昆父背了回来,在雪地之中,用双手挖了坟,又亲自为昆父离了碑。对着族众人磕头数次,只道有生之年,必报此恩。” “那我母亲又是……” “战火连绵本就耗损了许多人力,王女在悲恸之中率族众又往昆池而去,而城中却又逢灵狼雪豹由山中群出而袭,那时,你尚在襁褓,在混乱之中,抱着你的乳娘被灵狼追赶,与我们冲的散了,遍寻不着,”风灵鹊说着,重重叹息:“王女从战中抽身急返,为抗兽群,行驭兽之法,又知你失了踪迹,终至心力交瘁,没过几日,便去了。” 陆离听得红了眼眶,却不知自己竟在这许多年后,还能知晓自己的身世。而自己的生身父母,亦都是大义之士,在悲伤之中,又觉安慰。 此时,风灵鹊拿下腰间的笛子,跪落在陆离身前,双手将笛子举过头顶:“王女,此玉笛,为我族历代王女之物,昔日,先王女也曾用这玉笛,吹奏出无忧之曲。如今,无忧一族已无王女十七载,又逢族中大事,请王女接此昆山玉笛,回返无忧,率我族众,清明我族。” 陆离怔愣许久,将风灵鹊扶了起来,却未接过她手中的玉笛,只是摇了摇头:“王女之名,我当不起。我亦不会与你回返无忧。”她感激地看着风灵鹊:“你能同我说这些话儿,又在此时护着我,我心中感激。你们擒了龙遥,追问蓝盛之事,也是为了舒余一国,我心中钦佩。可我……我不能回去。” 风灵鹊不解只道:“若王女是因着黑龙一事,我们都可追随王女……” “不,”陆离沉声言道:“我不需你们追随。此间之事,与你们无关。” 风灵鹊思忖片刻,抬眼看着陆离:“王女,是怕拖累我们?” 陆离轻声一笑,不置可否:“我与你们不同,你们生在昆山居于昆山,与世无争,心思,定也如昆山皓雪一般的纯净。而我,自小长在泽阳,我眼睁睁地看着泽阳一族没落,看着我养父战死,看着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姐为了再兴泽阳付出了多少血泪,”她长声一叹:“便是我身体里留着无忧王女的血,可我的骨子里,早已烙下了泽阳的印,二十泽阳义士随我来中州,为的是什么?为的是泽阳,为的是舒余百姓。他们已去,我还活着。便是我人微力弱,总也该为逝去的英魂做些什么。若黑龙之危解了,我还苟活世间,我,定回返无忧,承我母亲遗志,清明无忧。” 风灵鹊沉默片刻,旋即将玉笛放在陆离手中,跪身又道:“王女既已做下决定,要将那黑龙驱至东海,灵鹊,愿追随王女左右,不论生死,护王女周全。” “你……”陆离凝眉深叹:“何苦如此。” “族中可无风灵鹊,不可无王女。”风灵鹊固执的跪着身子:“请王女应允,让灵鹊等人,追随王女左右!” 许久,陆离苦笑一叹,将手中玉笛握紧:“好。” 风灵鹊那一直沉静的面上终究染上一抹喜色,起身道:“多谢王女。” “灵鹊,”陆离看着她,略带了些迟疑的问道:“你可知,我……我原本的名字,是什么?” 风灵鹊柔着目光对着陆离一笑:“姒婍,风姒婍。”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ttt3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60章 喋血中州再遇黑龙 莽山林密,冬日已过,却又在夜中下了一场雨。春雨贵如油,而春寒料峭,仍冻得人瑟瑟发抖。 大羿军与舒余赤甲的临营之中,兵士们疲惫地歪倒各处,了无生气。 自入中州以来,他们循着那火焚之痕寻到这中州西边的莽山林处,往东三十里,便是潭头村。他们来时,潭头村早已被毁不知多久,早被积雪掩盖,无人生还。所有的印记都瞧不见,唯留下一条巨大的沟壑痕迹,虽被白雪掩埋,却比平地要低矮了许多,又收到了留营集的兵报,只道那黑龙毁了留营集半片市镇,便匆忙顺着痕迹,一路往西到了此处。 消息迟滞,大军缓慢。这一来一去,便是在路途之中,就耽搁了许多时日。 魏阙与大羿将领何廖两军并行,在那残破的行军图上画了几个圈儿,只瞧着这黑龙的踪迹依旧徘徊在中州西与大泽东之间,二人定下了主意,疲于奔命不若以静制动,便就在这莽山林中扎营,又派一百斥候往鹰嘴山与湖山一线探查,但见黑龙踪迹,便即前往。 而此时,哥余阖坐在营帐之中,吁了口气,抬眼看了看枯坐一旁的沈羽,又重重叹了口气。 “你已来此过一月,咱们该寻得地方都寻过了,却仍旧瞧不见陆离,依我之见,还是不要找了。” 沈羽双目空洞,双手交握,静静地看着被风吹的扑啦起伏的帐帘,面上愁容一直未曾退去,听得哥余阖此言,沉重的皱了皱眉:“中州如此之大,而我赤甲来此处,百姓皆知,若是离儿真的流落中州,不该听不到这消息,咱们在此扎营也快半个月,按理,该有消息才是。”她说着,双唇发着抖,红了眼眶,不觉流了泪:“回不去的人已然回不去了,可我总要带了离儿回家才是。” 哥余阖抬手拍了拍沈羽肩膀:“你自皇城星夜而来,看看时日,至此时,已过去了两个月,你既同吾王许下三个月之期,这几日,该回去了。”他有些怅然的看了看帐外:“我知你心里难过,莫说是你,那日,我与荀邵带人将那坍塌的谷地之中的乱石清理之后,瞧见那般的场景,都觉心头战栗,可怜你泽阳那些英雄忠魂,就这么不明不白的葬送火海之中,实不应该。想想,我们在那处并未寻到陆离的尸首,想来,她定然还活着,只要活着,便没有我哥余阖寻不到的人。此间之事,不知何时可了,而你眼下却需做个抉择,是留下继续与我一同寻找陆离,还是回返皇城,践你之诺。” 沈羽只是径自呆愣着,听着哥余阖的话,只是叹气,却不言语。哥余阖又道:“中州何其大,若想寻得一个人,总需要时日。我让你与我在此随军不要乱走,也是想着,若是陆离尚存,总会寻着这黑龙而来,这丫头我只见过一二面,却也能瞧出来,她骨子里,有你们泽阳一族的韧劲儿,她来中州,既是为了这黑龙而来,但一息尚存,便不会坐视不理。魏将也散出去不少的赤甲军,往各处去找,你且安心,定能找得到她。” 沈羽苦恼的摇了摇头:“可若是她受了伤,或是人事不省,又如何寻得到你我。你如此让我干坐着,还不若让我出去寻她。” “我便是让你出去寻她,你要去哪里寻她?”哥余阖定定地看着沈羽:“寻多久?一个月?一年?若是寻不到,你便不再回返舒余了么?” 沈羽被哥余阖问的语塞,想及那日自己离开之时,便是桑洛的面儿都没有再见,而今分别两个月,若说她心中不惦念,实在也是骗人的话儿。可她来此一月,便是连个线索都不曾寻到,就这样回去,她心中又如何安稳?她痛苦的闭上眼睛,只觉心口堵得难受。 “沈羽,”哥余阖凝目看着她:“你放不下陆离,亦放不下吾王。如今这事儿就摆在你眼前,由不得你逃避迟疑,虽是有些残忍,我却还是想问你一句,陆离与桑洛,你,做何抉择?” “我……”沈羽张了张口,犹疑许久,摇了摇头:“我不知,我不知该如何选,似是如何选,都是错的。” 哥余阖鲜有地蹙了蹙眉,从他面上,从未有过如此的表情,他嗤笑一声,舒了口气;“看来,吾王在你心中,不过如此。不若这样,你留在此处寻你的妹子,我回返皇城,去照顾桑洛。你既连这样的决定都下不了,那不如把桑洛让给我,我来替你选了,如何?” 沈羽忽的睁开眼睛,看向哥余阖,那眼神之中晃过一抹愠色,惹得哥余阖一阵轻笑,“看来,你心中还是偏向吾王多些,你这人哪里都好,偏就是一点,太过优柔寡断,沈羽,你要知道,什么都想要,总归一场空。听我一句,回去吧。” 沈羽踟蹰许久,终究点了点头:“好,我去林外的村镇之中再转一转,七日之后,若再寻不得,我便回去。” 哥余阖一笑:“好,那我便陪你去。出了林子往南,打马快行两日,便是湖山镇,再往南行半日,便是留营集,我便一一陪你寻过去。若寻不得,我便送你过鹰嘴山,往大泽去。” 沈羽站起身子,对着哥余阖一拜:“羽,谢兄长。” 哥余阖跟着站起来,抬手将沈羽的手拍下去:“你我也算生死之交,这些客气的话。听起来真是别扭。”他说着,率先出了帐子:“走吧,趁天还未黑,早些赶路。” 沈羽随后跟上,与哥余阖牵了马儿便往临营外而去,却在此时,一人却匆忙而来,但见哥余阖,便对着他打了声唿哨。 哥余阖正欲翻身上马,但见此人,神色一凛,快步走到那人面前,低语了几声,面色忽的沉了下来。沈羽正见来人不是赤甲军,却是一身哥余人的打扮,想来,是哥余阖的族人,此来,不知又是来传递什么样的消息。她正径观瞧,哥余阖却快步走过来,满面凝重的看着她,沈羽心下一沉,只觉哥余阖神色有异,这般模样她从未见过,想来定是大事。然哥余阖却拉了她的胳膊将她拽近帐中,拧着眉头对她低语了一声:“怕是去不了了。” 沈羽心头一颤,当下急问:“是离儿……” “不是陆离,”哥余阖凝目沉声:“皇城出事儿了。” 但听此语,沈羽惊得瞬然出了一身的汗,紧紧抓住哥余阖的胳膊,瞪大了眼睛:“皇城?出了……出了何事?” “二月十五,年节之时,玄氏一族外通希氏,”哥余阖的语气低沉的厉害:“借着年节八族来贺的由头,起了兵。” “起……兵……”沈羽周身发了颤:“那……那眼下皇城如何?” 哥余阖摇头:“山长水远消息迟滞,你问我如何,我怎么知道……”他说着,面上忧虑更甚:“阿越带来的消息,龙弩卫副将操控皇城兵马,吾王带着人,入了猎山之中。这消息是阿烈送出来的,我临来之时,特留了阿烈在吾王身侧以防不测,眼下看来,还真是有人趁城中无人,想要祸乱皇城了。” “入了猎山……”沈羽眸子之中已然浸满了担忧,“那……眼下……眼下……” “消息肯定早就送到了穆公处,穆公若知,定会驰援,以穆公的手段定能平定叛乱,只是不知,过去了快一个月,如今怎样。”哥余阖咬了咬牙,看向沈羽:“看来,你是一定要回去了。此事不能让这些中州人知道,不然,他们狼子野心,定趁虚而入。”他看着沈羽:“沈羽,此时容不得你做抉择,你,是要留,还是要回去。” 沈羽已然担心的乱了方寸,纵不知自己出来两月,皇城就出了这般的事儿,如今更不知皇城危机是否解,亦不知眼下桑洛如何,她额头上冒了汗,显得颇为慌乱:“我……我这就回去……” 哥余阖思忖片刻:“营中四处都是大羿军,我与你出去牵马,不要让旁人瞧出来你心中焦急。” 沈羽匆忙的应着,心中,已然纷乱非常。 却在此时,帐外忽的乱了起来,四处兵戈之声接连传来,哥余阖啐了一声,正要发火,但听帐外呼声四起,一声尖锐的吼叫紧接着便是噼啪碎石之声。紧接着便听得魏阙大喊了一声:“有龙来!火龙何在!军士何在!列阵!” 二人皆是一惊,哥余阖当下低估:“这畜生来的可真是时候,”转而一笑:“看来,是天助我也,让咱们除了这祸害,早日回返皇城!”言罢,推了沈羽一下:“你还发什么呆,趁着乱,快些走,待我们除了这怪物,便追上你!”说话间,便出了帐篷。 沈羽听着帐外已然乱了起来,吼叫声四起,她又怎能在此时离他们而去?她压下心中浓重的担忧,提了长剑冲出帐篷,耳边便是一声轰鸣,四散的砂石扑面而来,她退后几步惶然抬头,终于又瞧见了那如噩梦一般的黑龙,颀长硕大的身子正将周遭林木尽数扫断。 大羿军与赤甲军应声而上,连弩射箭朝着那巨大的龙头而去,一排排火龙车在沙尘土石之中推到了近前,刺鼻的火龙油呛得人难受。赤甲军士大声的呼喊着,只听得数声:“放。”便是一个个巨大的滚油石块朝着那黑龙而去,在头顶上砰啪裂响,带了火飞了过去。 霎时间烟雾四起,烈火弥漫。 可这火龙打在黑龙身上却如以卵击石,毫无作用,更引得那黑龙不住的嘶吼,摆动巨大的身子,便是地面都被砸出了无数的深坑,数千将士掉落坑中,哀嚎声不断。 沈羽见过这般场景,更觉心底惊骇,她在乱中纵起轻功被飞沙走石割破了身上的衣衫,还未接近那黑龙已然一身的灰土伤痕。她到了魏阙与哥余阖近前,拉住魏阙的胳膊叫到:“此事行不通!给我弓箭,给我弓箭!” 魏阙正大吼着让火龙再上,眼看着将士们瞬间便被砂石掩埋当下就红了眼,拔了剑要朝着那黑龙而去,哪里还听得到沈羽的话儿。哥余阖却当下会意,上前一步拿了掉落地上的弓箭放在沈羽手上,却又大吼:“你还不走!要陪我们喂了这怪物吗?” 沈羽搭弓上箭,屏息凝神,对着那黑龙的眼睛一箭射了过去。可那黑龙不住晃动,这一箭还未到黑龙之处,便掉了下去。沈羽心中焦灼,复又提了弓往前跑去,边跑边大吼:“赤甲军听令,往南去,往南去!” 哥余阖自然洞悉了沈羽意图,转而往回跑,到了那火龙车处,高声叫道:“火龙听令,上火龙,往林北打!专打这畜生的身子!” 数十火龙登时朝着这龙身砸了过去,那黑龙转头往北,巨大的身子对着众人又是猛力一扫,而赤甲军听了沈羽令往南去,正寻得个空档,在这黑龙转头之际,数万羽箭朝着它射了过去。可这羽箭打在黑龙身上,却丝毫伤不得它半分,沈羽此时已然跑到黑龙近前,避过火龙与羽箭,寻了一棵将倒未倒的大树三两下窜了上去,在黑龙转头之际,复又搭弓射箭,一箭正中那黑龙左眼处。 几声凄厉龙鸣,那黑龙左眼受了伤,却不见颓势,更加猛烈的摆动身子,几近将这一处林子尽数连了地皮一起掀了起来,沈羽被打的跌落树下,又被碎石砸在了后心,一口血喷了出来,她费力地爬起身子,混乱之中不知是哪个大羿军大叫了一声:“何将军死了!快些跑啊!” 众军士死的死伤的伤,除了杀红了眼的,亦有吓破了胆的,听得这样一句,不少大羿军当下拿着兵器转身便跑,沈羽踉跄着步子,只觉眼前阵阵发黑,眼前却又忽的晃过当日在祁山那一场夜战,如今又见这黑龙肆虐害人,眼看着她舒余将士亦死伤无数,大羿军却丢盔弃甲而逃,心中更是愤懑,丢了手中弓箭,拔出长剑便要上前与那黑龙拼命。 哥余阖窜上几步拽住了沈羽便往后拉,口中大叫:“这畜生厉害,让他们中州人自己去吧,快走!” “我不走!”沈羽红了眼,“今日我要与这黑龙,同归于尽!” “说什么胡话,吾王还在皇城等你!”哥余阖用力地拽着沈羽往后撤,却在此时那黑龙身子往下一趴,砸起无数砂石,一块碎石朝着二人飞了过来,哥余阖身子一转,合身将沈羽扑倒,那碎石重重地砸在他后背,当下便是一声闷哼昏了过去。 沈羽用尽全身力气扶起哥余阖,眼看如今形势已无胜算,只是惨然一笑,兜兜转转,不论泽阳中州,她沈羽,怕是终究要死在这黑龙爪下。她目光迷蒙地看着魏阙此时正带着赤甲军冲上去奋力的朝着那巨大的龙头砍着,只用尽全力大吼:“魏将!快走!” 而这声音却早被淹没在巨大的轰隆声中。 沈羽没了力气,胸口窒闷,复又呕了血,她跌撞两步,终究还是与哥余阖一同倒在地上,却依旧含着血嘶吼:“赤甲军……听我令……回返舒余……快……快走……” 耳边声音越来越模糊,眼前的事物变得更加迷茫,沈羽撑着力气,抬起手,紧紧地握住了颈间的平安扣。 尖锐的龙鸣与土石烈火之中,忽的一串清脆笛声传来,这笛声悠扬婉转,让人听得安心至极,而伴着这般的低声,那龙鸣之声忽的没了,周遭除了碎石风声与低哑的闷哼,竟忽的安静了下来。 沈羽趴伏在地,奋力地抬起头,却见那黑龙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片刻,扬起身子,竟随着那笛声,转而往东盘桓而去。在沈羽不清明地目光之中,瞧见几个白衣女子飘然而至,一身白衣,素静的宛若画儿中的人。 可她再没了力气,只得趴在地上不住的喘息。 耳边脚步声响,她被人扶了起来,眯着眼睛却正见一个熟悉的面容,宛若梦中。 “离儿……”她张了张嘴,抬起手,却因着脱力最终还是落下了手臂。可她眼中却满是惊喜,定定地看着面前的人,努力的想瞧清楚这人究竟是不是陆离。直到听得一声:“羽姐姐。”才露了笑容,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南宫秋水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61章 心系皇城趁夜而行 沈羽在疼痛之中悠悠转醒,只觉胸口剧痛,一阵阵的犯着恶心,她费力的睁开双眼,不知自己究竟何处。却忽的想及自己晕过去之时,似是瞧见了陆离。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的声音。迷蒙之中听得身边有人低语:“沈公,觉得如何?” 她轻叹了一声,偏了偏头,却见身边一个女子,眉目清秀,正瞧着自己,看那衣着,似是此前见到的那些白衣女子之中的人。 “你是……”沈羽费力的吐出几个字,声音干哑的厉害:“何人……” 女子一笑,轻声言道:“沈公见礼,无忧族,风鹤白。” “无忧……”沈羽蹙了蹙眉,喘息几声,又道:“我在……何处?” “就在临营之中。” “他们……”沈羽心中记挂哥余阖与魏阙等人,哪里等的了,咬着牙想要坐起身子,却根本使不上力气,又是一阵晕眩。 “沈公说的,是那些将士?眼下,都在帐中养伤,沈公伤的不轻,切莫乱动。”风鹤白按住沈羽的肩头:“王女临行之时,特特交代了我要看顾好你。” “王……女……?”沈羽不解地看着风鹤白,迷离的目光落在风鹤白面上:“是……谁?” 风鹤白一笑:“我族王女风姒婍,哦,瞧我,王女在你泽阳之中,名叫陆离。与沈公,应是姐妹相称的。” 沈羽呆了片刻,一时之间,竟听不明白这风鹤白说的话儿。 无忧一族从无族公,百年来族首皆为女子,名为王女。此事,她自然知晓。可离儿,怎忽的就成了他族王女。沈羽头脑昏沉,却比方才清醒了半分,便即又问:“离儿在何处?” 风鹤白只道:“那黑龙总有要人惩治。白日里让它逃了,王女与翼使等人,去寻那黑龙了。”她说着,又笑了笑:“沈公安心,我无忧族人,最擅驭兽,此事,王女要管,翼使定不会袖手旁观。沈公只需在此安心养伤便是。” 沈羽听得雨里雾里,而风鹤白却如此自顾自的说着,说起那黑龙,竟全然没有惊恐担忧的模样。她咬牙忍着疼痛晕眩撑起身子,晃了两晃便被风鹤白扶住,她重重咳嗽几声,只觉胸口疼痛窒闷的厉害,片刻便又呕出一口血来。 风鹤白叹了口气,匆忙地拿了帕子替她擦了擦,又端了一碗温水给沈羽喂下:“王女说的果然没错,沈公只要醒来,便是个不能安生躺着的。” 而这些事儿来的太快,沈羽哪里躺的住。眼下离儿不知又随着那黑龙去了多远,哥余阖等人伤势不明,而她心中最为记挂的,便是皇城中事,越是如此想着,越是拿了身边的长剑站起身子要往外走。 风鹤白慌忙的扶住沈羽,忙不迭地说着:“沈公这是要做什么,快回去好好躺着!” “风姑娘,”沈羽粗重的喘息着,拄着长剑站定步子,“我想去看看我那些兄弟。” 风鹤白面上却浮起一丝不悦,哼了一声:“若不是王女交代我要好好的照顾你,你爱去瞧谁便去瞧谁。可眼下,我既领了王女之命,这帐子,你出是出不去的。” 沈羽淡然一笑,气虚的道了一句:“风姑娘,我只是想去看看他们是否安好。并无他意。看完了,我便回来,可好?” 风鹤白却不听她说,又将她扶回榻上,从怀中拿出一封信放在她手上:“你若想知道他们是否安好,这好办,我去取一张纸,每个帐子都转过一遍,若是他们醒了,我便让他们在这纸上写个名字,稍后,拿过来给你瞧,如此,总行了?”说着,又指了指沈羽手中的信:“沈公若觉躺着无聊,便看看这个。这是王女留给你的。待你看完了,我也就回来了。” 沈羽被风鹤白说的一愣,转而又笑了,却不想这小姑娘竟能想出这样的法子来,而她此时双腿如同绑了数百斤的沙子一般的沉重,实在也动弹不得。只得点了点头,待得风鹤白出了帐子,便靠在榻上,抖着手拿出了信,仔细地摊开。借着昏黄的烛火,凝目读起来。 陆离的笔迹沈羽熟悉不过,风鹤白说的不错,这信,确是陆离亲笔。而信纸上寥寥几行,却让沈羽陷入了更大的忧虑之中。 “黑龙祸乱,害我族人。个中症结,在人挑唆。大宛蓝盛,图谋不轨。我欲往东,引龙入海,再寻蓝盛,探究根由。姐姐安心养伤,早归舒余。此去经年山高路远,若得回返,愿复见故人于泽阳。勿念。妹,陆离。” 沈羽蹙着眉,复又咳嗽几声,胸口的闷疼疼的她几乎拿不住手中的信纸。她颇为费力的却又极仔细的将信纸叠好,放入怀中,躺在榻上,长声一叹。 陆离信中写的明白,望归纵龙害人一事,根源在于蓝盛。而蓝盛究竟如何寻到望归,意欲何为,她却想不明白。但此事,与当日他们在皇城之中的猜测无二,若陆离所言没错,蓝盛应该一直躲在暗中,处心积虑的谋划着什么。究竟是舒余,还是中州,眼下,还未可知。但有一点再明白不过,陆离与无忧族中人,定有制服黑龙的法子,白日里那悠扬婉转的笛声犹在耳畔,便是此时响起,都觉心中安稳祥和。 只是她从未想到,离儿,竟也是一族王女。 想及此,她不自主的唇角微微一弯。不论离儿与无忧族中究竟有着怎样的渊源,今日,是她们救赤甲军与她沈羽于水火之中。而陆离,尚在人世,此事,让她心中安慰快活。她闭了闭眼睛,离儿长大了,有了自己的决断,不再是那个成日里围在她身边的小女孩儿了,如今她寻到身世,回归本族,有人护着她,此事,可谓因祸得福。如此,她也对得起陆将在天之灵,可回返中州,去寻桑洛。 一股浓重的疲倦与担忧感一同袭来,沈羽用力地咬了咬自己的舌头,好让自己清醒几分,看着风鹤白还未回来,沉下心思调息片刻,将胸口那一股浊气暂且压下去,拿了长剑,跌跌撞撞的出了营帐,寻到哥余阖的帐子,进去却见哥余阖正坐在一旁,神态疲惫地喝着酒。但见沈羽来了,哑声干笑,对着她招了招手:“沈公,还活着呢?” 沈羽轻笑,踉跄着步子走到哥余阖身边,脱力的坐下:“哥余兄,又救了我一次。” “那些女人,可真奇怪。”哥余阖却不接沈羽话茬,只是径自说着:“无忧族的女人们,都奇怪。方才,还拿了一张纸,让我在上面写下名字,说要拿给你瞧。你说说,她们是不是,”哥余阖说着,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脑袋:“这儿,有些毛病?” 沈羽被他说的笑了笑,将怀中书信拿了给哥余阖看。哥余阖歪着脑袋看了看,咕哝了一句:“又是这个老东西。”说着,口中啧啧,“原来你的离儿妹子,是无忧族中的王女,黄昏时分她来瞧过我,我一时,竟还没认出来。” “你……见到她了?”沈羽怔怔的看着哥余阖:“她,可还好?” “我瞧着倒是还好。只不过,不似过往那般活泼了。”哥余阖挑了挑眉,不以为然:“你没瞧见?” 沈羽摇了摇头:“我若瞧见,她何苦还要留书与我。” “眼下可好了,那黑龙畜生,有人收拾。咱们,可快些回返舒余了。”哥余阖长舒了一口气:“你眼下如何?还能赶路?” “不能赶路,也要赶路。我心中担忧的厉害。想快些回返皇城看看洛儿怎样。”沈羽面上忧愁:“哥余兄,我有个不情之请。不知你……” 她话未说完,便被哥余阖打断,哥余阖拿着信在她面前晃了两晃;“你是想让我去帮你,照顾你这妹子?” 沈羽抿了抿嘴,终究点了点头:“离儿……虽有无忧族中人护着她。但她信中说要去寻蓝盛,我担心,总会有掣肘之时,眼下我要回返皇城,是以,想请哥余兄……” 哥余阖扯了扯嘴角:“那不若我与你换换,我回皇城,你去陪着你的妹子?”他说着,却见沈羽面上忧愁更甚,叹道:“就瞧不得你们这一副不中用的样子,也罢,总归,我也要去寻蓝盛这老东西,问问他究竟想要做什么。此事,我会去办。你休息几日,养好了伤,便带着赤甲军回返舒余去吧。” “带军回返的事儿,交给魏将便是。”沈羽对着哥余阖拱手一拜:“多谢哥余兄。” 哥余阖探究地看着沈羽:“瞧你这模样,莫不是打算眼下就走?我劝你还是休息几日,皇城之事,左右也过去了一个月,便是你早回去一日,情况也不会更好,也不会更坏。别把你的命搭在路上。” 沈羽沉思片刻,轻声说道:“我心中担心的厉害,一刻也等不得了。”她说着,扶着长剑站起身子,咳嗽几声:“哥余兄,就此别过。” 哥余阖嗤笑一声,把手中的酒袋子丢给沈羽,“反正命也不要了,喝一口再走。” 沈羽抱着酒袋子,咬了咬牙,灌下一口烈酒,又觉胸口疼的厉害,却哈哈笑了几声,将酒袋子丢还哥余阖,转身跌撞的出了帐子。 哥余阖笑了笑,径自又喝起了酒。却听得帐外马蹄声响渐行渐远,又听得那无忧族的姑娘在后面大声叫着:“沈公!你这人怎的这样!这是要去哪儿啊!” 哥余阖隔帐叫道:“无忧族的姑娘,可否进帐,我有些话,想要同你说说!” 作者有话要说:沈羽;我不管我得回去找我的洛儿了。 桑洛:(微笑)不用了谢谢。 第262章 人疲马乏欲行无力 沈羽趁夜骑着马儿往北而行,依着来时的路,先往北至鹰嘴山口,再入山转而往西,过了鹰嘴山,再行二百里,便可见大泽。她出营之时已在心中想好,若能纵马狂奔连夜赶路,晨间,可到鹰嘴山口的村落,在村落之中买些粮食,才好往山中去。 而沈羽却实在高估了自己此时的身体,她心中焦急担忧桑洛,顾不得许多便从营中跑出。却没有想到自己的伤远比她心中想的要重许多。加之本就刚刚醒来周身疼痛,又不曾好好休息,行至半夜,在马儿的剧烈颠簸之中,只觉胸口又窒闷憋涨的厉害。只得慢下马儿,微微趴伏在马背上,紧紧地握住了缰绳,不住地喘息咳嗽,片刻,喉咙之中血腥气浓重,一阵干呕,又吐出一口淤血。 沈羽趴在马背上剧烈的咳嗽数声,闭上眼睛定了定神,看周遭皆是还未出芽的林木,在这三月初春,夜中冷的厉害,她身上却烫的吓人。她咬了咬牙,知道自己再如此下去,怕不是真要应了哥余阖此前说的那一句,把命搭在了半路上。她自然也知道,或许风鹤白与哥余阖说的是对的,她本可以在营中休养一夜,再赶路。 可她等不了。 哪怕是一刻,她都等不了了。 她不知皇城究竟为何会突发如此的大事,亦不知道在这大事发生之前,桑洛是否知道,是否有所准备。更不知道,如今,桑洛怎样。 她一刻都等不得。她不能让自己停下来。 在哥余阖那数次提到要与她换换,去皇城照顾桑洛的话语之中,她听得出来哥余阖对于此次她忽来中州的不解之意,亦如当日的疏儿,不明白自己为何一定要来中州,哪怕寻不到陆离,哪怕让桑洛伤心难过她也要来。 她视离儿如亲妹,更视洛儿为爱人。可在这般情势之下,她做不得情义两全。她只想着尽力做到,尽管结局哪怕不如人意。 她知道旁人无法理会自己这一番心思,她也不求旁人能明白。而今,她唯有用这样的法子,便是命丢了一半儿,用这样的法子来求全。 可世事总难求全。 沈羽趴在马背上缓了许久,昏昏沉沉的睡了一会儿,便又忍着疼痛打马前行,在翌日晌午之时,终究到了鹰嘴山口边的村镇之中,却在村口,瞧见了风鹤白。 而沈羽已然没有太多的力气,她在马背上呆了呆,扯了扯嘴角,露了个笑容。风鹤白却挑着眉头到了沈羽近前,抬头看着她,叹了口气:“你这人怎的这样,瞧瞧你现在的模样,就算你到了此处,还能走吗?”她说着,拉过沈羽手上的缰绳,牵着马儿往村中慢行。 沈羽干哑着嗓子,轻声叹道:“风姑娘,如何会来此?” “哥余族中那人说你要回返舒余,让我快些追上你。”风鹤白说着,牵着马儿带着沈羽拐进了个小巷:“王女既然交代了我要好好的看顾你,我定不能放着你就这样不管。我还特意寻了一条最短的路星夜而来,却没想到,你来的比我晚。你瞧瞧你现下这样子,逞什么强?” 沈羽窘迫的笑了笑:“确是有些逞强,只是我心中担忧舒余中事,不能留下。” “无妨,”风鹤白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推开了身前的院门:“我来的早,寻到了这村民家中,给了些银子,这几日,你就在此处休息吧。养的好些了,再走。”她说着,扶了沈羽下马,带着她入了房中,沈羽看了看换下了那一身白衣,穿着一身粗布衣裳的风鹤白,愣了愣,风鹤白却道:“沈公安心,翼使临行前嘱咐过我,我族这身衣裳与中州人来说太过古怪,未免引得误会,我特地换过了衣裳。” 沈羽跌撞的坐在桌边,终于舒了口气,听的她如此说,笑了笑:“多谢。” 风鹤白摸了摸沈羽那滚烫的额头,指了指一旁的床:“沈公还是去歇着,我去寻这村中有无郎中药铺,煎好了药,先把药喝了才是。” 沈羽也确没了太多的力气,只得应了,慢着步子躺在床上,旋即便睡了过去。风鹤白瞧着沈羽那模样,兀自咕哝:“王女说的真是没错,这位姐姐真是个死心眼儿。” 言罢,便径自离开。 而沈羽昏沉睡去,却又发了噩梦,梦中一片混沌黑暗,她在黑暗之中寻不得出路,却分明听得桑洛的哭声,这哭声凄厉惨绝引人心寒,她心中焦急,张口要叫,却发不出任何的声响。她慌得厉害,在这一片黑暗之中一路狂奔,却哪里都寻不到桑洛。便就在这恐慌惊惧之中,她口中不断地叨念着桑洛的名字,从梦中惊醒过来。 此时,竟已入了夜中。 房中一灯如豆,沈羽只觉惊魂未定,徒劳的睁开眼睛大口的喘息,剧烈的头痛扰的她分不清方才究竟是不是个梦。 风鹤白坐在一旁,正静静地看着沈羽,但见她醒了,才靠在床边呼了口气:“醒了,便喝药吧?” 沈羽皱了皱眉,长舒了一口气,才觉得清醒几分,但见风鹤白正在床边,手中端着一碗药正径自咕哝:“方才刚热好了,幸而你此时醒了,不然,我又要再去热一回了。”她说着,将沈羽扶起来,把药碗放在她手中:“喝吧。” 沈羽端着药碗,温热之感从手心传来,也实在觉得口渴的厉害,也管不得这药汤多苦,咕咚咕咚的喝了下去。看的风鹤白不由得吐了吐舌头:“这几味药可苦的厉害,沈公,真是巾帼英雄。难为我还专给你买了几颗蜜饯果子来,瞧起来,是用不着了。” 沈羽将药碗递回给风鹤白,这温热的药汤入肚,倒觉得清醒了许多,听她此言,颇为腼腆的笑了笑:“是有些渴了,顾不得许多。风姑娘,一直守在这?” “不守在这,万一你醒了又跑掉可如何是好?”风鹤白翻了翻眼珠,“我总不能辜负了王女的托付。” 沈羽撑起身子靠在床边,轻声问道:“风姑娘,我有些事儿想请教你,不知风姑娘,可否以实相告。” 风鹤白看了看她,点了点头。沈羽便即问道:“离儿,为何会成了你无忧族中的王女?风姑娘,可知道?” “她本就是我族王女。”风鹤白看着沈羽,眨了眨眼睛,又道:“哦,我知道,王女自小是在你泽阳族中长大的,是以,你们都不知道她是无忧族中人?” 沈羽摇了摇头,面容变得有些落寞:“离儿自小被陆将收养,关于她的身世,便是陆将都不知道。”她有些犹疑地看向风鹤白:“你们,又是如何知晓?” “我们,自有我们的法子。此事……”风鹤白想了想,笑道:“其实我也不知为何,只是翼使带了我们来,便来了。翼使只说我们要来此处寻王女,至于为何……我也不知。” 沈羽愣了愣,想来这风鹤白,应也不知更多无忧族中的事儿,若想知晓,怕也只有日后见得陆离,才行了。想及陆离,便又问道:“那风姑娘可知,蓝盛之事?” 风鹤白看了看沈羽,思忖片刻,只道:“蓝盛之事,有许多关乎我族中密事,我本不能说与你听。” 沈羽听得迷茫,纵不知蓝盛与无忧族还有不可告人的事儿,可她却又分明听得风鹤白此言之中含有转机,兀自呆了呆,略显探究的看着风鹤白。风鹤白果然又道:“不过王女去时,嘱咐过我,说你定会问起此事,若是问起,便让我如实相告。” 沈羽微微点了点头,却又笑了笑:“看来离儿,实在太过了解我。” 风鹤白吁了口气,揉了揉酸痛的眉心,看向沈羽:“沈公可知,我无忧风氏,缘何而立?” “略知一二,”沈羽沉声说道:“无忧风氏起于昆山,更早在舒余立国之前,轩野一族立国之后,风氏并入舒余国中,为八族之一。黑龙袭祁山之后,我们在泽阳曾抓到一个自称望归后人的女子,名为龙遥,望归与无忧之事,吾王曾与我说过。”她说着,微微一顿,忽的问道:“难道蓝盛,与望归一族有关?” 风鹤白不置可否的挑了挑眉:“沈公既知道此事,这话儿说起来,倒也方便许多了。” 房中烛火昏暗忽晃,沈羽静静地听着风鹤白讲述着大宛与无忧的族中事,终于明白了望归一族的来龙去脉,也明白了为何向来不问国事的无忧族中人会忽然卷入这纷繁尘世之中。待听得风鹤白言道蓝盛窃走了灵庙之中的血珀玉戒用以寻到望归继而纵龙往祁山之时,恍然大悟的叹了一声,口中不住说道:“原来如此,这便对上了。” “什么对上了?”风鹤白不明其意,停了口中的话儿,定定地看着沈羽。 “祁山龙祸之后,我们也曾派人往大宛寻蓝盛,而蓝盛却早就不在其中。算算日子,与你所言,对的上。原来,我们在舒余寻不到的蓝盛,竟早已经来了中州,甚至,是望归。” “我们在潭头村外寻到了龙遥与两个望归族人,这龙遥什么都不肯说,我们只得想尽了办法撬开那两个望归族人的嘴,”风鹤白说着,吸了口气:“他们来到中州,确是因着蓝盛的一番说辞。” “蓝盛,承诺了要给他们什么?”沈羽面色凝重,“是中州,还是舒余?” 风鹤白闻言一笑,摇头只道:“兼而有之。” 沈羽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的怔愣了半晌,几不相信自己听到的话:“兼而有之?” “蓝盛有言,让望归假降中州,给中州大羿布下迷阵,纵龙入祁山,用空山藏龙之计策绕过舒余的第一道屏障泽阳,直通龙首山,至于舒余腹地,再与中州大羿里应外合挑起战乱,先灭舒余,再吞中州。”风鹤白说着,嗤笑一声:“只可惜,他千算万算,棋差一招。他千挑万选,选了龙遥,却不知龙遥根本没有多大的本事可控住这黑龙,那黑龙在祁山之中脱了她的掌控,撞山而出,便是族中最有本事的长老,也死在战中,再无人控得住这畜生。” 沈羽听得紧紧地蹙着眉头,听风鹤白提到望归族中长老,忽的想起自己那日在战中杀掉的白发老者,生死一瞬之间那老者对自己微微摇头,如今想来,她终于明白为何。然蓝盛处心积虑心思之险恶,便是想想,都觉后怕。 风灵鹊又道:“那望归族人言道,那时龙遥见势头不对,便让他们余下部属往中州而撤,她却在仓皇之中弄丢了玉龙。而她在战事平息之后往祁山寻玉龙之时,正巧看到了王女。王女与玉龙有万千联系,于是龙遥便做定了主意,想法子诓骗王女一步步走入她的圈套之中,为的是取得她身上的王女之血。” “王女……之血……” “龙遥以为有了王女之血,她便可操控黑龙所向披靡,可惜,不该是她的,总归得不到。”风鹤白冷笑一声,“而今龙遥已经为我们所擒,王女已回返无忧族中,蓝盛的计策,做不成。此时,他不知还躲在什么角落里,暗自垂泪吧。”她说着,瞧着沈羽低着头似是又在琢磨什么事儿,便拍了拍沈羽的胳膊:“沈公安心,王女有翼使护着,定不会再出什么事儿。待得此间事了,王女归返无忧,我无忧一族定会造访泽阳,谢你泽阳一族对王女这些年的照拂之恩。” “不,眼下,我倒是不担心离儿。我只是觉得,”沈羽蹙着眉心忧虑更甚:“蓝盛,恐怕不止是我们瞧起来的这般简单。”她说着,重重叹道:“只是眼下,我心忧皇城,分身乏术。” “眼下,你不仅分身乏术,只怕还周身无力。”风鹤白笑道:“沈公还是早些休息,养好身子,将你送回皇城,我才好向王女复命。” 沈羽被她说的一笑,又谢过风鹤白,眼瞧着风鹤白出了门,只觉困乏的厉害,不多时,又睡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若尘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39012162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63章 终至皇城被阻门外 沈羽与风鹤白在村中休息了两日,便打马往鹰嘴山去。 依着风鹤白所言,沈羽身上外伤倒不打紧,让人担忧的是内伤。被那横扫而来的巨石重重一击,伤在心肺,若无个十几日的平躺静养调息,日后便是好了,也会落下病根。可她却也知道拦不住沈羽这急性子,沈羽但能上马,便不会慢下步子,非是要入了皇城,才觉安心。可山高路远,便是个无病无痛的人骑着马星夜兼程,从此处到皇城也要一月,更何况沈羽眼下这样子,走走停停,停停走走,非但不会快反而更慢。 是以她与沈羽说定,过大泽之后,先回泽阳,探听皇城消息。若吾王安好,那就从泽阳乘了马车往皇城去,如此,也好过在马上颠簸。 沈羽心急,听得风鹤白如此说,便也就应下。恐风鹤白又要说她,一路上咬牙忍着周身不适胸口闷痛,撑着力气行了半月,未免招惹是非,绕过巡边的大羿军,终究越过大泽,入了泽阳城中。 刚至城中,便被守城将士认了出来,当下便回报了正在城中的柯越。柯越慌忙命人开了城门迎了二人入城。沈羽还未下马,便匆忙询问柯越皇城之事如何。柯越回道穆公接信便即刻领了赤甲军往皇城而去,上月十三,传信回来只道皇城危乱已除,让他们安心继续建祁山高墙,不必忧心。沈羽闻言,才安下心来,撑着力气入了府中,又在府中调养了三日,便匆忙的让柯越命人赶了马车来,往皇城而去。 到神木都时,已到了四月初六。 而在神木都那巍峨辉煌的城门之前,风鹤白停下马儿,不再前行。 少了剧烈的颠簸,尚能在车中休息,沈羽这些日子神色好了许多,胸口闷疼也少了几分,但觉车子骤停,掀开帘子却见风鹤白骑在马上,正仰头看着神木都的城门。她心觉怪异,便下了马车走到马前:“风姑娘为何停了?” 风鹤白低下头看着沈羽,笑了笑,从怀中摸出一个巴掌大的小瓶子丢给沈羽:“这凤溪丹可调理你的内伤,每日服下一粒,吃完了,应也好的差不多了。切莫忘了。” 沈羽拿着药瓶愣了愣,不解地看着风鹤白:“风姑娘,不随我进去?” 风鹤白摇头笑道:“沈公应知,我无忧一族,非王传召,不可入王都皇城。是以,我便只能将你送到此处了。眼下,可回返中州去寻王女,好好复命了。” 沈羽这才想及曾在《野卷》之中看到过,无忧一族自舒余立国以来,便不可入王都皇城一步,想来,也是因着舒余先祖对于无忧一族的忌惮,是以定下此规。而无忧族人素来固守昆山,若无大事鲜少踏出昆山半步,而今风鹤白能守着对陆离的承诺一路照顾自己将自己送来此处,已实属不易。 她想着,后退两步,拱手对着风鹤白深深一拜:“羽,谢过风姑娘多日来的照顾。他日有缘,泽阳再见。” 风鹤白下了马,将沈羽扶起笑道:“若真要泽阳再遇,沈公也要先养好自己的伤才是。”说话间,她微微倾身,对着沈羽一拜:“沈公,保重。”言罢,翻身上马,打马而去。 沈羽看着那一人一马渐行渐远再瞧不见,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将药瓶放入怀中,坐上马车,拍了拍身边赶马的侍从,入了王都之中。 时过一月,王都之中复归平静繁华,又至四月春日,阳光温暖,万里无云,人人面上都带着笑。沈羽坐在马车上,只觉这马车行的太慢,可马车行于市中,又不可纵马狂奔,只得忍着心中一阵阵担忧与激动,耐着性子等着马车行至城北皇城外的落马道之中,再等不得,跳下马车,将其中一匹马儿身上的绳辕卸下来,翻身上马,舍了那驾车的侍从径自往皇城狂奔而去。 城外守卫但见沈羽纵马而来,行了礼,便拉了沈羽的马儿,依旧身子一躬,双手平举,要沈羽的泽阳令。然沈羽去时着急,随身的泽阳令落在了三道门中,只得拱手一笑:“来的匆忙,未带泽阳令随身。可否请二位通融,让羽进去。” 那皇城卫站定了身子,看了看沈羽,听得此言,微微摇头,拱手只道:“小人知阁下是泽阳沈公,可皇城重地,王家威严,无泽阳令,小人不能让公入内。还望沈公见谅。” 沈羽蹙了眉,抿了抿嘴,她心中自然知晓,这皇城卫是忠于职守,自己未带泽阳令,实在怪不得他们。可她心中焦急,想要快些见到桑洛,只得复又说道:“羽实在有事急着面见吾王,能否……” 她话未说完,这两个皇城卫只是持戈挺着身板,不再言语。 沈羽呆立一旁,看着这近在咫尺的皇城,当下犯了愁。她站在原地左右琢磨着该如何是好,泽阳令落在了三道门中,可她却又不能让这皇城卫入三道门中去瞧。一时之间,她也没了主意。便在此时,身后脚步声响,一个熟悉的声音便即在耳边响起:“这又是哪里来的什么人,来皇城做甚?” 沈羽闻言便是一喜,面上带笑的转过身子,正见穆及桅带了一队皇城卫就在身后。当下一笑:“穆公!” 穆及桅瞧见沈羽便是一愣,转而便是哈哈大笑,阔步走到近前用力拍了拍沈羽肩膀:“许多日子不见你,瘦了许多!” 沈羽被穆及桅用力一拍,震得胸口忽的一疼,捂着胸口咳嗽几声,面色登时变得煞白。穆及桅面容一沉,扶住沈羽急问:“受了伤?” 沈羽勉强一笑:“穆公,我的泽阳令落在了三道门中,穆公可否,带我进去。” 穆及桅会意的点了点头,对着两旁值守的皇城卫摆了摆手,啐了一声:“泽阳沈公也敢拦着,瞎了你们的狗眼。” 那两个皇城卫当下下跪,沈羽慌忙将二人扶起:“他们忠于职守,错在我。穆公不要吓着他们。” 穆及桅到不在意,拦着沈羽的肩膀穿过那一片沙子地,特地让身后的皇城卫离得远些,这才低声问道:“此去中州,如何?” 沈羽只道:“遇到了那畜生,交了手。” 穆及桅神色一凛当下又问:“如何?” 沈羽苦笑只道:“中州大羿丢盔弃甲而逃,余下的赤甲军拼力而战,险些全军覆没。危急关头,幸得无忧族人相助。眼下,她们去驱赶黑龙,魏阙带着将士们,眼下应该也快出了中州。” “无忧族人?”穆及桅面带不解:“无忧族人怎会去中州?离儿如何?可寻到了?” 说起此事,沈羽轻声低叹:“寻到了。”她看了看穆及桅,压不住心中担忧,“此事,稍后我再与穆公细说。皇城之事究竟如何?洛儿……”她顿了顿,哑声问道:“洛儿怎样?” “你且安心,吾王,无甚大碍。” 穆及桅拉着沈羽入了过了一道门,将手中兵器交于一道门外侍从,一队皇城卫不再跟着,入一道门后,便往狼绝殿而去,穆及桅带着沈羽往人殿而去,慢下步子,重重叹道:“此事发的突然,我本在泽阳督建高墙,忽然一纸传书自皇城而来,我慌忙率军回来,但见四处都是玄氏族兵,城中百姓关门闭户不敢出来,这些人在街上大声叫喊要复昔日轩野荣光,要杀了女帝,迎个外戚进来做王。我一路冲杀进来,到了皇城外面又被希氏拦住,我率军冲进城中,又与那龙弩卫打了一场,抓住一个跑的慢的问那带头的叛贼在何处,他便松了口,只道玄氏一族与龙弩卫在猎山之中,已然围了五日。我正要往猎山去时,城外涌进无数赤甲,正是魏和来援。” 沈羽听得心中怪异,便即问道:“魏和本就在城外,为何要等到穆公回来,才迟迟来援?” 穆及桅朗声一笑:“我也怪,瞧见那魏和就要责问他,他却说是领了吾王旨意,按兵不动。直到叛军以为占尽了优势将那所谓的‘外戚’新王迎入城中,才可出兵。” “那人,是谁?”沈羽停了步子,思忖片刻又道:“看来此事,洛儿一早便有了消息。是,故意让他们冲入皇城的?” “若说聪明,吾王是真的冰雪聪明。”穆及桅笑道:“只是委屈了吾王与一众衷心的朝臣侍从,在地宫之中憋闷了许多日,她倒是真的能进能退,忍得下许多事儿,那些乱臣贼子在入口放火烟熏几日,都不曾逃离,只等着大事成了我们来援。这一份坚韧,常人,比不得。” “放火烟熏几日……”沈羽心头一颤,更是忧虑:“洛儿本就有咳喘的毛病,如此浓烟入了地宫之中,那她……” “能忍常人所不能忍,才能成就大事。”穆及桅面上露出一抹赞赏之色:“你且放心,吾王这些日子,确是咳嗽的厉害,不过大乱平定,如今国中安好,乱党已然伏诛,她心中没了这些事儿,加上医官调理,很快便能好起来。” 二人说着,便已到了人殿之前,穆及桅站定了步子,对着沈羽笑了笑:“这几日吾王就在人殿之中理政,你二人许久不见,我就送你到此,不碍你的事儿了。”他说着,轻轻拍了拍沈羽的肩膀:“你这伤,我瞧着可不轻,多休息几日,休息的好了,来狼绝殿中寻我,好好说说你在中州的事儿。” 沈羽站在人殿之前心中鼓荡,想及方才穆及桅说的话,又想着马上要见到桑洛,难免有些心慌,抿了抿嘴,根本没听进去穆及桅说的后面几句话,只是对着他拱了拱手,看着他离去,这才理了理衣衫,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轻轻揉了揉闷痛的胸口,走到殿前,对着一旁侍从拱了拱手,开口只道:“泽阳沈羽,拜见吾王。烦请通报一声。” 那侍从对着沈羽深深一拜,开口只道:“吾王有令,泽阳来人,不见。沈公,请回吧。” 沈羽但闻此语,登时一愣,额头上微微冒了汗。 作者有话要说:沈羽:洛儿……你不见我了么…… 桑洛:我说了,咱俩分手了。分手了分手了。 沈羽:5555555555555555555555555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不语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都是借口10瓶;bsp;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64章 时移世易伊人不再 被桑洛拒之门外,沈羽并不感意外。她知道桑洛此一朝是生了气,动了怒,而她却担忧的厉害。 沈羽站在那紧闭的殿门之外,任那皇城卫再三催促,也不曾挪动半步。她只是想看看,亲眼看看,桑洛是否真的安好无恙。 于是她便站在原地,挺立着身板,一动不动的等着。 而那殿门依旧紧闭,眼看入了黄昏,都不曾打开。 沈羽内伤未愈,如此长久的站立,让她难以支撑。只觉胸口窒闷,呼吸不畅,身子便晃悠起来。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压下阵阵眩晕之感,咬牙撑着,目光定在那殿门上,依旧不曾挪开半步。 门外的皇城卫只觉难以抉择,城中人皆知沈公与吾王是何种关系,虽领了王命不让她进去,可若是沈公真的因着此事出了什么差错,只怕这罪名,他们也担不起。 那皇城卫前行两步,对着沈羽跪下身子,只道:“沈公,公已在此等了两个时辰,还是快些回去吧。” 豆大的汗珠从沈羽额头上滑落,她扯了扯嘴角,弯下身子费力的将他扶起,虚着声音只道:“我知你忠于职守,你且安心,若我真的出了什么事,怪不得你。” 这侍卫犹豫再三,知道再难劝动沈羽,只对着沈羽又是一拜,看了看一旁同伴,轻叹一声,径自绕过殿门,往后面甬道而去。 沈羽踉跄了两步,再也站不住,扶住了身边石柱,胸口一阵剧痛,竟双腿一软跌坐在地,抑制不住的咳嗽,喉间甜腥浓重,又咳出了血。她轻喘几声,靠在柱边捂住胸口。却听得耳边脚步声响,余光看去,正见方才那皇城卫与疏儿正朝自己走过来。 沈羽慌忙的将自己嘴边的血擦干净,撑着力气站起身子,却腿软的怎的都站不起来。疏儿但见沈羽如此,匆忙的小跑过来,俯下身子扶住沈羽,被沈羽衣衫上的血惊得有些慌神儿,转头便对着一直守在门边的另一个侍卫叫道:“沈公如此,你怎的不管?” 那侍卫愣了愣,慌忙下跪只道:“姑娘,是……是吾王……” 沈羽抓住疏儿的手,目光之中闪过一丝希望一般张口欲言,却又是一阵猛烈的咳嗽,怎的都说不出话。 “吾王说了不见,没说不让你管她!”疏儿拧着眉,也懒得去管他,用力的扶着沈羽起来,关切的问道:“沈公如何?怎的就把自己搞成这幅样子?”她说着,招呼了身边两个侍从过来扶着沈羽,气道:“都这样了,还在这里做什么?先送沈公往偏殿去!” “疏儿……”沈羽站定步子,推开身边的侍从,双手抓住疏儿的胳膊,终究露了个笑容,哑声问道:“洛儿……如何?” 疏儿扶着沈羽往偏殿去,慢着步子,瞧着她如此,又问道桑洛之事,只是轻声叹了口气:“来,先跟我走,我传医官来给你瞧瞧,瞧过了,我再答你。” 沈羽微微蹙了蹙眉,想要再问,却被胸口剧痛扰的根本张不开口,随着疏儿入了偏殿中。疏儿忙着唤了仆从过来让他去传医官来,便又被沈羽拽住,摇了摇头。 “你都这样了,还不传医官,是要怎样?”疏儿不解地看着沈羽,眼瞧着她那煞白的面色,皱了眉。 沈羽从怀中摸出风鹤白给她的药瓶,从内中取了一粒吃下,笑了笑:“无事。过不几日便就好了。” “姐姐都不见你,你还笑得出来。”疏儿叹道:“她若知道你在中州把自己弄成这般光景,怕是又要……” “疏儿,”沈羽凝着面色看向疏儿,轻声问道:“洛儿,如何?” 说及此,疏儿的面色更沉:“还能如何。在地宫之中被那浓烟呛得伤了,日日都在咳嗽。却又不肯好好歇着,一日日的都不吃什么东西,人都瘦了好几圈。”她说着,看了看沈羽那愁眉深锁的样子,又是重重一叹:“姐夫,你莫怪我多嘴,此一遭中州,你实在不该去。” “我……”沈羽抿了抿嘴,只是苦笑:“我知道。洛儿是真的生了气。” “我只怕,”疏儿的手轻轻搭在沈羽胳膊上:“姐姐此次,不只是生了气。那日你托我带给她的信,她瞧都没瞧,就给烧了。这几个月中,她从未提起过你,就像你从未出现过一般。”疏儿面容沉重,微微摇头。 “她……”沈羽听得心头一沉,抬头看向疏儿:“她是真的,不见我么?” 疏儿摇头:“今日自你入了王都,便有人来报,可我看姐姐面上神色,波澜不惊,只是传令了皇城卫,泽阳来人一概不见。”她长吁了一口气:“这话儿说的平平淡淡,不轻不重,就像是说一句随意的话一般,看不出半分的情愫。”她深深地看着沈羽,目光之中染上了浓重的忧虑与犹疑:“姐姐,她……她变了……” “变了……?”沈羽迷茫地看着疏儿,她万没想到从疏儿口中听到的,竟是这样的一句话,心口如忽然堵了一块大石一般,不解的停了许久,才缓缓开口,声音都微微发了颤:“疏儿……这是……何意?” 疏儿沉默良久,才说道:“过往她有怎样的心事,都会说与我听。可这些日子,她再没有跟我说过更多的话儿了。如今,便是我,也猜不透姐姐心中所思所想了。”她说着,长声一叹,看了看沈羽,轻声问道:“中州如何?姐夫,可寻到离儿了?” 沈羽还在疏儿所言的震惊之中,被她如此一问,只是懵然的点了点头:“寻到了。黑龙之事,此番,应会告一段落。”她说着,反手抓住疏儿的手:“疏儿,你可否与洛儿说说,我……”她顿了顿,断断续续的说:“我……我是真的……真的有些话,想跟她说。” 疏儿蹙着眉,面露难色,站起身子:“你且好好歇着,我去想想法子。这几日,你往狼绝殿去吧,若是有什么消息,我去寻你。”她说着,看了看外头那已然暗下来的天色:“夜了,我……我先去看看姐姐……” “疏儿……”沈羽站起身子,看着疏儿已然走到门口,慌忙叫住她:“疏儿……” 疏儿已然拉开了门,转头看向沈羽,分明在沈羽面上看出了担忧与迟疑之色,她心中明了,却不知如何劝她,只是说道:“姐夫放心,姐姐心中,总是有你的。只是……只是……”她笑了笑:“需要些时日。”言罢,如同仓皇逃了一般的,出门而去。 沈羽有些迷蒙的站在房中,眉心蹙着,总觉得心中更乱。 疏儿匆忙着步子返回人殿之中,正见桑洛还在桌前看着书,她放轻了步子,生怕惊扰了她,然她还未到桑洛身边,桑洛便将手中的书放下,懒懒地道了一句:“回来了?” 疏儿停了停步子,这才走到桑洛身边,知道什么都瞒不住她,点了点头:“是。” 桑洛“嗯”了一声,便不再言语,咳嗽了几声,拿了手边的茶轻呷了一口,便又拿起书看了起来。 疏儿站在一边,想着沈羽那受了伤的样子,终究不忍,走上前拿了茶壶给桑洛倒了热茶,轻声笑了笑:“这春日来了,天气也暖和起来,姐姐这咳嗽也少了些,想来很快便能大好。已入了夜中,姐姐,早些休息吧?” “我倒不累,你若倦了,便去歇着吧。”桑洛没有抬头,悠闲的翻了一页书。 “我不累,”疏儿慌忙说着,又道:“我只是想着……想着……” 疏儿在心中不断琢磨着如何打开沈羽这话头儿,却在断断续续的言语之中,瞧见桑洛放下手里的书,转而看向了自己,她扯了扯嘴角,说道:“眼看到了五月,南岳的使者又要来了,此次,咱们安排这大祭司,住在何处啊?” “你素来不喜欢舞月,怎的今次,如此上心了?”桑洛面容平淡的看着疏儿。 疏儿被桑洛看的一惊,转而又笑:“是……是我看姐姐这些日子太过操劳,是以……便想为姐姐……分忧。” 桑洛轻笑一声,微微摇了摇头:“疏儿,你有什么事,便说吧。不用与我绕圈子。” “姐姐……”疏儿面色微微一窒,犹疑了许久:“我……我方才去……去看了看……看了看……姐夫……她……” 桑洛面色一沉,站起身子,还未等疏儿说完,便打断了她的话:“疏儿。” 疏儿一惊,当下住了口。桑洛走到矮几之前,弯腰拿起盘中的糕点放在手中:“说起旁人,该用敬称。” 疏儿愣了愣,躬了躬身子:“是,我方才,去见了沈公。”她微微顿了顿,看着桑洛背对着自己,没有言语,似是让自己说下去,这才又道:“她……她受了伤。应是,在中州与将士们同御黑龙所致。” “将士在沙场杀敌,诸公在皇城议政,皆为我舒余一国百姓。”桑洛转过身子,看着疏儿,面容之上毫无波澜:“能留下一条性命,我国中未失一员将才,好事。” “可我去时,瞧着她吐了血,站都站不稳……”疏儿上前一步,小心地看着桑洛:“只怕是伤的不轻……” “疏儿,”桑洛微微一笑:“受了伤,该寻医官去瞧。我,不会医术。” 疏儿被桑洛说的语塞:“沈公说,她有要事,想要当面禀告吾王。” “有什么样的要事,上书即可。”桑洛将手里的糕点轻轻掰开,低下头:“这些个八族诸公,难道谁有事我都要亲自见一见?” “姐姐……”疏儿上前一步拉住桑洛的手,深深地看着她:“姐姐,我知道这些日子你心里不舒服,有什么事儿,你都不同我说了,疏儿只怕你有什么事儿都憋在心里,憋坏了身子。” 桑洛浅浅一笑,把那掰开的糕点放在疏儿手里,轻轻的拍了拍她:“放心,我心中无事。” “可……”疏儿蹙着眉,终于问出了心中的话:“可……沈公受了重伤,姐姐……真的……一点都不担心她么?”她看着桑洛,复又说道:“姐姐,沈公当日去时,说了三个月必归,如今,正好三个月,她并未失信……” “我当日也说过,”桑洛眉眼带笑的看着疏儿,语气却不容置疑:“她走了,便不须再回三道门中。疏儿,此事,已过去了。过去,很久了。” “姐姐……”疏儿不可置信的看着桑洛,张口欲言,桑洛却又笑了笑,把手中的糕点放进嘴里,点了点头:“嗯,今日的糕点,真甜。”她径自说着,便往后殿而去:“今日晚了,不回去了,就在此处歇了吧。传令下去,休沐三日,这三日,我要去神庙之中祭拜我父兄,外人,皆不见。” 疏儿定定的站在原处,只是应了一句,便瞧着桑洛已然走进后殿之中,瞧不见人,闭目叹了口气,这才又慌着跟了上去。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若尘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一只哞哞20瓶;3界v行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65章 昨日之事烟消云散 沈羽在偏殿之中坐到了夜深人静。早些时候,有仆从送了晚膳来,沈羽便试探着询问吾王是否还在理政,那仆从只道吾王已在殿中歇下了,方才传了王令,明日起休沐三日,王要往二道门中神庙去祭拜,诸公群臣不需朝拜,来者不论何人一概不见。 沈羽愣了愣,还想再问些什么,那仆从却慌着拜了拜,径自退了去。 沈羽瞧着桌上饭食,皆是自己平日里爱吃的,想来,应该是疏儿特特嘱咐了的,而她却哪里吃的下东西,胡乱的吃了几口,便放下了筷子,坐在桌前发起了呆。 若说将自己拒之门外之事她心中早有预料,那疏儿所言桑洛变得与过往不同的事儿,却在沈羽的意料之外。她心中酸涩,知道桑洛此一番,怕是并非生了气这般的简单。 可…… 自她离开三道门的那一刻起,便无时不刻的在心中思念桑洛。她心中担忧离儿不假,可惦念桑洛也是真。这一番情愫,她左右为难,进退不得宜,而至今日,她总算是实实在在的尝到了情义不能两全的苦滋味。尤其想及皇城遭如此大乱,自己却并未在桑洛身边护着她,越是如此想,越是心中难过愧疚。 她站起身子,在房中徘徊许久,看着外面天色全黑,心绪繁复,不知眼下该作何抉择。 桑洛不见她,她却不能不见桑洛。 她有许多的话儿想要同桑洛说,她怎么能不见她呢? 沈羽踟蹰再三,心中暗下决定,吹熄了房中烛火,走到窗前,轻轻的推开窗子,翻进了偏殿后的小院落之中。此时还未换防,花园之中无人,桑洛惯了在人殿的后殿正房之中休息,在这正房后方,有个花园,她可从花园进去,翻过窗子,便可到房外正厅之中。 她隐在暗处,却发现夜中巡守的皇城卫比过往多了许多,路线各有交错毫无空档可寻,她凝着眉犯了难,看了许久,竟寻不得丝毫的机会可从此处出去。 沈羽吸了口气,抬头看了看房顶,这房顶与她而言算不得什么,只是她受伤未愈,加之这一日根本没有好好的休息,此时与她而言,却有些难了。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握了握拳,踏着身边的矮墙借力一纵,纵上了偏殿的房顶。 夜深人静,沈羽屏住呼吸,在房顶上悄然而行,一路到了正殿后方,俯身看下去,院中穿梭来回的皇城卫,唯有后面的花园里只有两队,一队七人,来回巡守。她看准时机,从上纵身而下,隐在树后,长长的吐了口气。揉了揉又在闷疼的胸口,走到窗边,看着内中昏黄的灯火,不由得一阵心悸。 她不知道自己此行是对是错,更不知道桑洛见到自己会是如何的样子。但她心中急切又担忧,她无论如何想要看看她。便是被她打骂责罚都无所谓。若等到明日,桑洛往二道门中神庙去,神庙周遭尽是皇城卫,她便再难接近半分,或是待得三日之后——可她等不到三日之后,她片刻都等不得。 沈羽咬了咬牙,定下心神,走到近前,抬手轻轻的掀开窗子,从窗子之中翻进了正厅,却在入内之时踉跄了一下,碰到了一旁的座椅。 窗子合上之时发出一声不大不小的咔嚓声,沈羽吸了口气,只觉得一阵晕眩,却从内中传来桑洛的声音:“疏儿,还不去歇着?” 这声音太过熟悉,却比过往沙哑了许多,沈羽怅然地看着不远处的屏风,在这昏暗的烛火之下,仅仅是听了桑洛这一句话,已觉心痛,紧紧地握住了一旁座椅的扶手,没有言语。 窸窣脚步声响,桑洛披着素色的里衣,从屏风后走至正厅,乌黑的长发披散在肩头,瘦削的面容在她手中烛台的映照下显得有些苍白。但见沈羽,手中的烛台微微晃了晃,面上却毫无波澜,似是早已猜到了沈羽会有此一行一般,静静地审视着她,淡淡开口:“看来,巡守的皇城卫还是漏了些地方,总能让人有机可乘。” 沈羽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她。只是这样一眼,便红了眼眶,心头重重的一沉。 桑洛瘦了许多,憔悴了许多。 她慢着步子走到桑洛近前,张口欲言。桑洛却闪过了沈羽那炙热的目光,径自走到桌边,将烛台放下:“沈公并非那些新承公位的族公,皇城的规矩,你该知道。” “洛儿……”沈羽走到桑洛面前,低头看着她:“你……你可还好?我听穆公与疏儿说……” “沈公,”桑洛打断了沈羽的话儿,抬起头看着她,目光淡的一如今晚的月光一般,平静的毫无波澜:“沈公应知,在皇城之中,该如何称呼你国中之王。我的名讳,不是谁都可以随便叫的。” 沈羽微微蹙了蹙眉,抿了抿嘴,叹了口气:“我知你心中怪我,气我,我也……”她顿了顿,微微低下头:“我也知,自己所为不该有半分的申辩解释。我只是想看看你,我……” “多谢沈公挂念,如今看也看了,若无他事,便下去吧。”桑洛微微一笑,面上依旧淡然如初,目光定在沈羽身前那沾了血的衣襟上片刻,便低下头给自己倒了一杯茶,长舒了一口气:“公在中州与我赤甲将士共御龙怪有功,待得魏将率军回城,定有嘉奖封赏……” “洛儿……”沈羽抬手握住了桑洛那拿着茶杯的手,杯子微微一晃,热茶洒在二人手上,桑洛眉心微蹙,却没有动,只是冷声道了一句:“沈公自重。” 沈羽却没有松手,将那茶杯放下,双手紧紧地握着桑洛的手,生怕她挣脱一般,凝目望着桑洛:“你知道我从不在意这些,洛儿,你……你定要如此同我说话,这般的生疏么?” “生疏?”桑洛抬眼对上沈羽的目光,“夜半时分,公未经传召入了我寝殿,我不曾治你的罪,不曾让皇城卫绑了你出去,给你留足了颜面,便是如此,也叫生疏?”她挣脱沈羽的手,转过身子背对着她,咳嗽了几声,长舒了一口气:“我有些乏了,公若无事……” 沈羽看着桑洛那瘦弱的身子,听得她说着如此冷淡的话儿,却又被她那一阵阵的努力压抑的咳嗽声扰的心中疼痛异常,未等桑洛将话说完,便上前一步将她用力的搂在怀中:“洛儿……”她闭上眼睛,只觉双目酸胀,不自主的落了泪:“我知道你生我的气,你怎样打我骂我都可,只是不要……不要如此对我。” 桑洛用力的挣扎,奈何沈羽用大了力气,她怎的都挣脱不开,听得沈羽所言,只是哑声说道:“若你觉得如此强人所难是好的,那便随你吧。” 沈羽身子一僵,怔愣片刻,许久,终究松开怀抱,往后退了两步,呆愣地看着桑洛,半晌,艰难地开口:“过往,吾王……”她吸了口气,复又颤声说道:“吾王曾是公主之时,曾与臣……与臣说过:‘我非公主,你非沈公,只是洛儿与时语说说话……’”她说着,红着眼眶看着桑洛:“今夜,羽,可否求吾王,此时,王非吾王,羽非沈公,只是……只是洛儿与时语,说说话?” 桑洛转过身子,正对上沈羽那苦痛的目光,她却似是根本没有看到一般,回到桌边坐下身子,喝了一口茶,轻松地呼了口气,才又抬眼看着沈羽,缓缓开口:“沈公枉顾王命,趁夜而来,无事可禀却又赖着不走,眼下又提起陈年旧事,想来,是想要个答案?” 沈羽仍旧呆立原地看着桑洛,不动,也不曾言语。 桑洛却兀自说道:“既是想要个答案,那我今日,也就给你一个答案。听完了,日后,就莫要再僭越。”她拿起茶杯,悠闲地用杯盖轻轻的拨着水面上的茶叶,低垂着眼睑,轻声说道:“过往,洛儿与公确有一段情缘,此事,人尽皆知,不假。”桑洛说着,轻声一笑:“只是时移世易,便是这八步金阶之上的人,都换了三个,苍茫世间,无一物可亘古恒久,无一事可长久不变,更况人心。许多的事儿,洛儿心中早已放下。”她定定的看着沈羽,面色平静,语调清浅:“时语,也该放下。” “你说……”沈羽不可置信地看着桑洛,只觉心口处被桑洛这一番话重重一击,刺的剧痛,便是声音都沙哑颤抖的厉害:“放下?是……是……何意?” 桑洛微微一笑:“放下,就是今日之后,我是王,你,是臣。除此之外,再无瓜葛。沈公,可听明白了?” 沈羽身子一晃,几乎站不稳,踉跄两步到了桑洛近前蹲下身子拉住她的手,深深地看着她,想从她眼中看出半分的伪装,可桑洛的眸子清亮透彻,面色平静淡然,丝毫没有半点的不舍难过之色,沈羽微微地摇着头:“洛儿,你是……说这些,故意骗我的,是不是?” “骗你?”桑洛低头看着她:“若你觉得做这般想可让自己舒服些,那便是如此吧。” “不。”沈羽果断的吐出一个字,紧紧地握着桑洛略显冰凉的手,身子都发了抖:“我……我不会放下。洛儿,我说过,此番回来,我不会再离开你,我……” “沈公这些话儿,可留着与你的族人说,与你的亲人说,不必再说与我听。你离开不离开,如今,早已与我无关。”桑洛依旧淡淡笑着,便也就是这淡淡的笑,直直的戳进了沈羽的心里,刺的她鲜血淋漓。可她偏就这样笑着,看不出半点儿的伤心:“公若想留在皇城之中,可在穆公身边领个副将的职,若想回返泽阳驻守大泽,我亦可随你心愿。” “我哪里都不去,”沈羽蹙着眉,哀求一般的看着桑洛:“我只想,陪在洛儿身边。” “陪在我身边?”桑洛被她说的嗤笑出声,低下头看着她:“我在皇城被叛军追杀之时,你在何处?我在猎山地宫被叛军围困,放火烧山浓烟包围之时,你在何处?”桑洛盯着她,面上笑着,而这质问的言语,却如刀子一般,锋利异常。“我在风雪夜中高热不退,呼吸不得几乎药石无医之时,你,”桑洛的目光变得凌厉,最后一句话,终究发了抖:“又在何处?” 沈羽被说的一愣,喉咙一哽当下又落了泪,她低头闭目任由泪水滴落在地,心中除了疼痛便是愧疚,她知道桑洛心中满是委屈与怨怼,她终究还是怨自己,终究还是对自己失了望。如今,只怕她如何解释,桑洛,也不会再听。她抬起头,苦痛得看着桑洛,许久,哽咽着喉咙极为沙哑的说道:“这些,都是我的过错。是我对不住你。但我所言,不会改,此一番回返皇城,我不会再离去,尽我所能弥补洛儿。你若不想瞧见我,我……我也不会再来,去狼绝殿中,帮穆公练兵。只求洛儿……”她哽咽许久,忍住泪水,颤声言道:“洛儿……保重身子,不要,不要太过操劳……” 桑洛却长长的舒了一口气,站起身子:“时候不早,沈公,早归。”言罢,便径自往屏风后而去。 沈羽后退两步,跪落在地俯下身子:“臣……告退。” 桑洛脚步停了停,站在屏风一边,紧紧地蹙着眉,终究红了眼眶,咬了咬嘴唇,走入内中。 沈羽费力地站起,迷迷糊糊地拉开房门,轻轻关上,站在廊下,看着周遭的皇城卫正古怪地看着自己却又不敢上前询问,只是兀自苦笑,慢着步子走着,走不几步,跌撞的扶住一旁的廊柱,胸口窒闷,呕出一口鲜血,双眼一黑昏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recode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不语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安慕希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66章 两厢纠结左右掣肘 沈羽醒来之时,天已大亮。她抬手揉了揉胀痛的额头,仰面看着蓝色的床帐,偏过头看着房中摆设颇觉熟悉,耳边隐约传来侍从脚步声,知道自己是被人送回了狼绝殿中,看着一室空当,心中如坠了千斤巨石一般的沉重。 昨夜之事历历在目,桑洛的话言犹在耳,她坐起身,呆坐在床边许久,只觉头脑浑浑噩噩,周身绵软无力。 门声微响,一个婢女推开房门,往内中探了探头。但见沈羽坐在床畔,面上一喜,慌忙地走进来对着沈羽拜了拜:“沈公,可算醒了。”说话间,便先往桌边去,倒了一杯水恭敬地给沈羽递过来,轻声说道:“公先喝杯水,奴婢去为公打水梳洗。” “多谢,”沈羽声音犹虚,却也觉干渴异常,一口将杯中水饮尽,才觉清明许多,将杯子递给婢女,只怪这满是男儿的狼绝殿中何时有了婢女,她思忖片刻,便即问道:“你是……” 婢女慌忙又拜:“奴婢名唤莲儿,特来服侍沈公。” “莲儿……”沈羽微微点头,又道:“是谁……派你来的?” 莲儿只道:“沈公巾帼英雄,而这狼绝殿中满是寺人仆从,疏儿姐姐怕他们总是伺候不周的,便吩咐了奴婢来,照顾沈公。” “是,疏儿遣你来的。”沈羽沉声低语,抬头又道:“疏儿,还有什么话,要你告诉我么?” 莲儿懵懂地看着沈羽,想了片刻,摇了摇头:“倒是没有。沈公若是有话要同疏儿姐姐说,奴婢可代为传达。” 沈羽站起身子,看着莲儿年纪不大,却倒是一副机灵的模样,便又道:“不必了,烦劳莲儿去打些热水来。” 莲儿慌忙点头应了,笑道:“沈公是要沐浴,奴婢这就去。”便匆忙而去。片刻,打了热水来,又抱了一套干净的衣裳放在床头,对着沈羽拜了拜,又问道:“沈公受伤未愈,可需奴婢帮您?” 沈羽笑着摇了摇头,看着莲儿出了门,才到屏风后面,将自己身上衣衫一一褪去,入了浴桶之中,将自己没入水中,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水中放了新鲜采摘的花瓣儿,水汽氤氲,花香四溢,而这温热的水却让沈羽身上那些新伤痕处微微刺痛,也许是这刺痛让她稍稍清醒几分,她睁开眼睛,低下头看着自己一直戴在颈间的平安扣,抬手轻轻握住,目光定在自己心口处那一道伤痕上,苦痛得扯了扯嘴角。过往重重,涌上心头。 她还记得,昔日燕林之中,她被大羿重伤,在那一片迷茫风雪之中,桑洛不顾千金之躯,冒着被降罪的风险在燕林之中寻她,又在风雪夜中一直陪伴。在凤羽山战中,桑洛因着担忧,与陆将率军从泽阳而出接应于她,却在寻到她的那一刻,体力不支昏迷一夜;焚火之气,蓝盛从中挑拨,桑洛为了能与她在一处相守,不惜跪落在姬禾面前,宁愿放弃一国,也不愿放弃她;祁山一战,她险为黑龙所害,丧命深坑,桑洛已是一国之主,放下身段抛开诸公群臣亲往泽阳探看。 桩桩件件,活灵活现犹在昨日。 沈羽紧紧握着手中的平安扣,越是回想,越觉愧疚。每每生死抉择之际,桑洛总是第一个想到自己,不顾所有也要陪在自己身边。 而她沈羽,又为洛儿做了什么? 桑洛昨夜的话儿回荡耳畔,当皇城叛乱陷入危局之时,她沈羽,又在何处? 沈羽双手捧起热水扑在面上,闭目长叹。 甚至在此时,脑中划过一丝念头:若是她此行不往中州,又会如何? 片刻,她兀自摇了摇头,苦笑出声。 她不可不往中州去。 她也不可丢下洛儿一人。 她心中明了,桑洛是真的伤了心,失了意。但她此时既然已回返皇城,此后,便绝不会再离开。便是桑洛对她冷漠至此,只要能看着她,护着她,她也可甘之如饴。而今叛乱虽定,但诸公之中难免还有人蠢蠢欲动,中州虽呈了国拜贴,但黑龙之事告一段落之后,却不知他们会否如近日一般的安生,若不能日日伴着桑洛,她尚可披甲上阵,护得她周全。 沈羽如此想着,便在心中暗下决定。不论桑洛如何,她也不会离开桑洛半步。她复又摸了摸那温热的平安扣,浅浅一笑,沐浴之后,穿上那一套新衫,让莲儿拿了纸笔,将自己在中州与无忧族人说起的蓝盛之事与中州之事写的清楚,嘱咐莲儿将此信送到疏儿处。 莲儿看着这厚厚几页的信,眨了眨眼,也不多问,便即离去。沈羽呼了口气,起身出了门,行至正殿,正见穆及桅端坐其上兀自饮着酒。 穆及桅瞧见沈羽眼神亮了亮,站起身子招呼着她坐下,关切问道:“如何?觉得可还好?” 沈羽知道穆及桅问的是自己的伤,摆了摆手:“已然好多了,叔父不必担忧。” 穆及桅看了看门外,径自走到门边将大门关了,这才又坐在沈羽身边,满目不解地问道:“你与吾王,是闹了什么别扭?” 沈羽抿了抿嘴,叹了一声:“是我不好。” “你不好?”穆及桅拧着眉毛,等着沈羽再说,而沈羽只是拿了他手中的酒袋子,喝下一口酒,被呛得咳嗽了起来。穆及桅看的心焦,将酒袋子夺过来,又道:“你倒是说说,你怎么个不好了?我听说了,吾王昨日便传了王令,泽阳族中人,一概不见。昨夜中又忽的传令休沐三日,要去二道门中的神庙祭拜,若无大事儿,谁也不见。这桩桩件件,来的突然,你是怎的就惹到了吾王?让她如此不快?” 沈羽愁眉深锁,听得穆及桅如此说,许久,轻声低叹,将自己往中州寻陆离之事缓缓地同穆及桅说了。穆及桅听得面上一窒,沉默许久,咂了咂嘴:“此事,与吾王,确实生气。可在我看来,你若不去,便也不是沈羽了。”他想了想,又道:“离儿与你自小一起长大,你们这份情谊,吾王自然知晓,按理,她不该气成这个样子。” “我承诺过她,自泽阳回返皇城之时,我便承诺过她,日后,再不离开她半步。”沈羽咬了咬嘴唇,苦楚的皱着眉:“是我失信。又逢皇城叛乱,我亦不在她身边,是我对不住她。” “她啊,”穆及桅叹道:“我瞧的出来,吾王,是真把你当个宝贝,恨不能日日都捧在手心里护着。可情义总归两难全,而你……”他看着沈羽,轻轻捏了捏她的肩膀:“你是你泽阳的鹰,不是笼中的鸟。你该在沙场,一如吾王,就该在朝堂。过往,你是狼首,她是公主,许多的事儿,或许还可任意为之,而今,她是王,自然,也就不一样了。” “若她愿意,我可以做她笼中的鸟。”沈羽叹道:“只是如今,她……” “眼下既已如此,莫要再想许多。”穆及桅轻声劝道:“如今你首要之事,先把伤养好。待得养好了伤再好好想想法子,怎样能求得她原谅了你。” 沈羽只道:“叔父,我心里难过的厉害。”说着,又红了眼眶:“我这几日一直在想,过往,我做了许多让她伤心担心的事儿,每每想起,都觉愧疚心痛,”她顿了顿,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压下眼中泪水:“我不知如何说,却是真的难过的厉害。” “那便先不要想。”穆及桅只道:“你想的再多,只能徒增烦恼。不若养好身子,与我一同操练五军,多为她做些事儿来的实在。”他说着,瞧着沈羽那一副颓然的样子,站起来又将沈羽拉起来往外走:“走,随我去吃些东西,你好几日都不曾好好吃东西了吗?先将肚子填饱了,再随我出去转转,一日日的闷在此处,人都要发霉了,伤可怎么能好?” 沈羽被穆及桅一路拉着,了无生气的跟在他身后,出了狼绝殿。 —————————————— 午后,乌云阵阵,不久落起了小雨。 二道门内,神庙之外皇城卫层层驻守,庄严肃穆。 疏儿从这一排排的皇城卫之中穿过,推开大门,转身轻轻关上,摸了摸怀中的信,看着空荡大殿之中,桑洛一人,身着素衣,正跪在先祖灵位前,一动不动。 疏儿低叹一声,桑洛自今日晨间来此,已在此处跪了许久,不吃不喝,不知要何时才起身。如此下去,桑洛那本就未曾见好的身子,怕又要撑不住。她轻着步子走到桑洛身后,跪落身子,俯身磕头三次,这才直起身子,轻声说道:“吾王。” 桑洛没有回身,只是问道:“何事?” 疏儿顿了顿,将怀中的信拿出来,双手托着:“泽阳沈公,有事禀报。遣人送了一封信来。” 桑洛没有言语,疏儿亦不敢动,又道:“这信中关乎国事,此时送来,想来万分重要。吾王……”疏儿说着,又不敢说多,只得如此等着,只等的手臂酸痛,才瞧着桑洛跪下身子磕了头,在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慌忙上前搀扶她站起来。 桑洛跪了许久,脚步有些不稳,被疏儿扶着站定了身子,目光从她手中那信纸上扫过去,走到角落之中的桌边,坐下身子。疏儿心中一喜,想着桑洛可因着沈羽的一封信便起身,想来,或许这气也能慢慢的消了,便低声开口:“我问过那送信的人了,她说沈公伤势见好,晨间还能……” 桑洛低垂着眉眼,咳嗽了两声哑声说道:“念。” 疏儿愣了愣,只得点点头,将那信纸摊开,一页页的轻声细语的念着,信中提到中州御龙,无忧族相助之事,又提到此间之事是蓝盛一手挑拨,哥余阖已随无忧族人去探查蓝盛踪迹,复又提醒桑洛谨慎小心中州大羿此后动向,林林总总四页,念得疏儿口干舌燥,及至信尾,她刚刚念了“时语……”二字,便忽的住了嘴,略显为难地看了看桑洛,瞧着桑洛依旧面色如常,正喝着茶,抿了抿嘴:“姐姐,这后面的,您还是……自己看?” 桑洛手上动作顿了顿,目光一闪:“不必了。此事我已知晓,这信,烧了吧。” 疏儿当下说道:“那我念给姐姐听……”说着,低声忙道:“时语望洛儿珍重身子,国事非一日可成,盛世非一朝可……” “若无他事,你便退下吧。”桑洛站起身子,打断了疏儿的话,又径自往先祖灵前而去。疏儿慌着跟在桑洛身后,心中疑问冲口而出:“姐姐,真的不担心她的伤……” 桑洛停了步子,转过身子冷冷地看着疏儿:“疏儿,泽阳公之事,日后,若非与国事有关,不要再提。”她凌厉的目光从疏儿面上扫过,看的疏儿当下身子一抖,慌忙跪下:“是,疏儿知错。” “今日不需你伺候了,你去吧。”桑洛冷声说完,走到灵前,复又跪落,再无言语。 疏儿站起身子,面上神色变得忧愁繁复。 昨夜沈羽晕倒在殿外之时,被那一众皇城卫扶起来,她听得外面声音慌忙赶来,在慌乱之中,分明瞧见了桑洛几乎已走出殿门,可只是一眼,她便又回返了殿中而去。 疏儿心中自然明了,这面儿上的冷漠与疏离,绝非桑洛心中所思所想,她便是再冷漠,也纵不能放着沈羽不管不顾。可如今,桑洛却又变了一个人,变得冷漠,变得凌厉,这凌厉的目光,疏儿几乎从未见过,这一忽之间,她几是要相信桑洛是真的厌烦憎恶了沈羽,可桑洛又怎会真的如此呢? 疏儿看着桑洛那瘦削的背影,一时之间,真的看不明白她心中所想了。 作者有话要说:疏儿:我的心好累。 沈羽:我的心好疼。 桑洛:(微微一笑)我可以没有心。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recode、安慕希、彧修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gamindaniel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67章 卿本苍鹰非笼中雀 厚重的乌云在天空之中滚卷着,缓慢地叠成一层层云山,不知什么时候便会溃塌一般,低低地压下来,瓢泼大雨冲刷着威严肃穆的皇城,便是风,都凉了起来。 穆及桅与沈羽站在狼绝殿最高的望楼之上,在风雨之中朝着二道门中神庙的位置瞧过去,透过细密的层层雨帘,看不真切。沈羽凝目不语,穆及桅却道:“春雨贵重,这雨来的好,想来,又是个好收成的一年。自吾王登位,这两年国中少了许多的战事,百姓和乐,休养生息。眼下,四边安定,过阵子,南岳的大祭司又要来朝,如今,只盼着中州大羿自龙祸之后,老实一点,不要再妄动兵戈,如此,吾王也好安心一些。” “这两年,洛儿忧心国中事,殚精竭虑,我所目睹。”沈羽低叹:“只是我,从未帮上她什么忙。” “你如此说,实在妄自菲薄,”穆及桅哈哈一笑:“祁山一战,若不是你率军死守,舒余比中州,又能好到哪里去?”他说着,背靠在湿漉漉的栏杆上,抹了一把面上的雨水:“世事变幻无常,想想几年前,你与我在西余的风雪之中,在燕林之中,彼时,谁曾想到过当日的公主,会成了吾王,谁又会想到,这世间,还有我们所不知的黑龙?” 沈羽淡淡一笑:“是啊,确实不曾想到。原来,已经经历了这许多的事儿了。” “是以,眼下你又怎知,日后,吾王还会对你如今日一般?”穆及桅斜着眼睛看了看沈羽:“你还太过年少,待得再过十年,二十年,回首再看,不过都是过眼烟云罢了。” 沈羽眉峰微微一跳,伸手出去,豆大的雨滴打在手心上,打的有些酥麻,她深吸了一口气,面上满是怅然忧伤:“过往,我身边有父亲,兄长,有陆将,而今,他们早已不在,这些年中,去了多少将士忠魂,方为,赵勇,”她说着,眼中闪出泪花:“便是子阳,都已去了。我却连他们的尸骨都不能带回泽阳。我这泽阳公,实在名不副实。” “将士忠魂披肝沥胆,马革裹尸死亦犹存,”穆及桅微微一笑,抬手搭在沈羽肩上轻轻的捏了捏:“这些事儿,本不该你这个小丫头来承担,若你这泽阳公名不副实,那我这狼首,岂不是更无颜面?” 沈羽慌忙转过身子看着穆及桅,开口急道:“叔父,我不是……” 穆及桅却笑道:“我知你不是说我。孩子,我只是想告诉你,这世间许多的事儿,求不得全,亦无法求全。你总想让身边人都好,可你只有一人,一双拳头,两条腿,你徘徊在情义是非之中左右掣肘寸步难行,心中焦虑每日担忧,最终,又得了什么?” 他沉下面色,柔和地看着沈羽,双手搭在她肩上:“每个人都该有自己所选的路,离儿长大了,有她自己的路要走,虽我也觉吃惊,但她回返无忧族中成了一族王女,便注定要与你我走不同的路;子阳是条汉子,以他的本事,若想脱身谁能拦得住?他却埋骨中州,忠魂都回不得泽阳族中,面前许多的岔路,他却独独选了一条不归路。”穆及桅说着,长声一叹,眯起眼睛透过雨帘,望着远处二道门中神庙的方向:“而吾王,那般的聪慧过人,冰雪聪明,却选了一条最艰难的路,这条路与谁的路都不同,旁人眼里是康庄大道,在我看来却是深渊之上的一座独桥,这桥歪歪斜斜磕磕绊绊,却只能她一人独行,一不小心,便是灰飞烟灭。” 穆及桅这一番话,语重心长,掷地有声,犹是这最后四个字,听得沈羽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身子抵住了栏杆。 “你呢?”穆及桅看着沈羽,轻声问道:“孩子,你选什么?” “我……”沈羽有些混沌迷茫地微微抬眼,口中喃喃:“我……我选什么?我只是,我只想帮她,我想守着她……” “可你瞧瞧你的样子,你帮得了她,守得住她吗?”穆及桅深深地看着沈羽,“你生来是泽阳族人,泽阳沈氏,如今只你一人,为泽阳之公,是你永远逃不脱的。你说你愿做吾王笼中之鸟,可你真的入了三道门那富丽堂皇的笼中,将你身上这英武忠诚的泽阳之血消散殆尽,剔掉苍鹰的利爪,断掉翱翔天际的鹰翼,吾王,会真的安心么?”穆及桅重重一叹,瞥向神庙方向,又复一笑:“你总是想着是自己对不住她,可曾想过,经历了这许多事儿,她其实先你一步已然想透了一些事儿?” 沈羽呆愣地看着穆及桅许久,半晌,张了张嘴:“叔父,洛儿是否,与你说了什么?” 穆及桅笑了笑,松开搭在沈羽肩头的手,转而扶住身边的栏杆,目光深邃,幽幽说道:“孩子,你可还记得,你的母亲,荀柔?” 穆及桅忽的提到沈羽的母亲让沈羽一时之间缓不过审,但她却听得明白,其实也猜的透彻。穆及桅尤在说道“荀柔”二字之时,便是语调,都软了下来。她点了点头,柔和一笑:“自然记得。只是母亲去时,我还小,许多的事儿都记不清,但她的音容笑貌,总在我脑海中。”她说着,想及过往的事儿,又道:“我记得,叔父说过,我与我母亲,长得很像。” “尤其是这一双眉眼。”穆及桅笑了笑:“昔日,我只是泽阳林中一莽夫,食不果腹,又逢山中大火我母亲弟弟皆死在火中,而我奄奄一息,本欲求死,而你母亲心善,将我救下,给我饭食。而后,我入了徐阳军中,这条命,本就是徐阳荀氏一族的。”他说着,便是朗声一笑:“想及当日,少年意气风发,总觉情爱难得,谁又没有痴情之时?” 沈羽目光微晃,迟疑片刻,轻声问道:“叔父,与我母亲……” “柔儿那般的女子,试问谁不倾慕?只是我一介白丁,空有一身的功夫,却无所是处,是以,我独自出行,来了王都,投了赤甲军。彼时正逢斥勃鲁之会,王寻天下勇士,以授狼首之位。我便凭着一腔热血,蒙头蒙脑的递了拜帖。而后,率军出征,平定大小叛乱,不知不觉,便过去了许多年。带我终有一日可回返徐阳之时,才知徐阳荀柔,已嫁入泽阳族中,徐阳并入泽阳,我这籍贯的徐阳之前,便加了泽阳二字。”穆及桅轻声低叹:“这一晃,已经过去几十年了。” “叔父一生未娶,也是……因为我母亲?”沈羽看着穆及桅,在西余之时,她便隐约觉得穆及桅有些事情隐而不说,心中有了几分猜测,而今她听得穆及桅真的如此说了,心中,却不知是怎样的滋味。 “是否因着她,早已不重要。”穆及桅拿下酒袋子,饮下一口酒:“我亦曾想过,若当时我不曾离开徐阳,这结局,会否不同。后来,便不想了。”他对着沈羽笑了笑:“这世间本就不会因着你想而变,亦不会因着你想而不变。无论如何,这些,皆是我之所选。我这条命,是徐阳荀氏救的,既然徐阳并入泽阳族中,那泽阳一族,便是倾我所有,也是要护着的。” “叔父所言,令人钦佩。” “方才你问我,是否吾王同我说了什么?”穆及桅笑道:“我是何人?吾王何苦要与我说什么?”他说着,摇了摇头:“不过就是长你几十岁,比你,多经历了许多的事儿,多看了许多的人心罢了。”他站定步子,凝肃地看着沈羽:“你是泽阳林中的狼,是空中盘旋的鹰,为国尽忠,为王杀敌,这才是你的沙场归宿。我都能看透,吾王,也定能看的透。既然你做不得笼中的鸟儿,那便做一只苍鹰,振翅而飞,护着这一国江山。你护住了一国江山,便是护住了你心中的人。若做此般想,你还有什么可难过的?” “听叔父一番话,醍醐灌顶。如今,确实觉得轻松许多。”沈羽若有所悟的点了点头,转头看进雨帘之中,天空低沉,天光晦暗,她却似忽的看的通透了许多。 穆及桅哈哈一笑,便往望楼下走,口中说道:“与你说了这许久,我却又饿了,你自己要看,便再看会儿吧,晚些时候,莫忘了让莲儿给你熬药。”说着,便留了沈羽在望楼之上,径自下来,快步走到了正殿之中。 大雨滂沱,只是这一段的路,穆及桅已然周身湿透。他入了殿中,看着左右无人,才伸手入怀,摸出一张皱巴巴的字条,轻轻摊开,那字条上的墨迹因着潮湿已然模糊不清,仔细分辨,隽秀的字体写了两行字:“鹰飞在天,忠义在心。囚与笼中,不若任其翱翔。不求相守,唯望安好。” 穆及桅吐出一口酒气,走到烛台前,将那字条点燃。湿漉漉的字条噼啪响了两声,冒出一阵阵烟,很快便被烛火点燃,掉落在地上,成了灰烬。 “吾王用心,可谓良苦。只是如此自苦,又是何必。”穆及桅重重一叹,坐在一旁,闷头喝起了酒。 几声响雷,外面雷雨之声更重,这雨,不知要下个几日才休。而神庙之外的皇城卫依旧肃穆而立,一动不动。 桑洛跪在先祖灵前,睁开眼睛,怅然地抬头看着面前香烛许久,轻声开口:“先祖在上,护佑舒余一国,千秋万世,繁盛不绝。轩野桑洛,诚心祭拜,一愿国泰民安,再无战事;再愿百姓和顺,五谷丰登;三愿……”她说着,眉目微晃,静默良久,长长吐出一口气,终究没有将这第三愿说出口。只是拜了三拜,站起身子。 她走至桌前,拿过三张祈福用的金屑宣,取了白玉碟,拿了一旁的匕首将手指割破,鲜血滴落在玉碟之中,她拿了笔,沾了鲜血在纸上将自己方才许的愿一张一张的写了。便在写到第三张时,玉碟之中的血已蘸尽。她微微蹙了蹙眉,复又用匕首在手指上划过一道,咬着牙用力将手指上的鲜血滴落进去,提笔凝目看着面前这最后一张祈福金屑宣,咬着嘴唇,在这纸上写下四个字。 “时语安好。” 桑洛定定地看着这四个字,旋即搁笔一笑,这笑中带了苦涩,带了些许的自嘲。将这三张纸仔细小心的叠好,拿着走到先祖灵前石桌边,抬手将桌上的一块巴掌大的石盖版拿起,从内中取了一个黑漆镶金的盒子,这盒子,专为王祭拜祈福所用。放足一年,便即焚烧。三张纸放入盒内,她又将颈间的平安扣摘下来,放在手中,细细的看着,眼光之中是瞧不清的复杂的情愫。 手上的两道伤痕还在流血,她却似是觉察不到疼痛一般将平安扣紧紧地握着,玉身之上沾了零星的血渍,桑洛不舍的轻轻地摩挲了它许久,咬了咬牙,终究将这平安扣也一并放入盒中,盖上盒子,放了回去,又将石盖板仔细放好,退后几步,俯身叩拜,久久不曾起身。 作者有话要说:桑洛:我看开了。你也看开点吧。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安慕希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安慕希、昭曦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68章 南岳朝拜侍者来 五月十六,南岳大祭司舞月来朝,神木都大开城门,仪仗自东门穿过王都,直通皇城内的一道门。 都城之中的百姓夹道相迎,车马喧嚣,那富丽堂皇的马车之上挂着清脆的铃铛,随着风与马车的摇晃,叮铃作响。 而在这队伍最前的,是半月前刚刚回返王都的魏阙。中州与龙一役,魏阙受吾王嘉奖,封骁骑将军,总领皇城卫,此时他骑在马上,已瞧见皇城外的沙子地,便缓下马儿,到了沙子地外,翻身下马,走到马车近前,只道:“此处已至落马道,请大祭司与众人舍下车马,按我国中规矩,穿过沙子地,一道门。” 车帘被人轻轻挑开,一股浓重的香气从内中传出,顺着微风,几乎要传遍周遭。舞月穿着一身淡紫色的衣衫,轻盈着步子走下马车,她面上依旧带着白色的面纱,唯有那一双勾人的眼眸,总与过往无异。她自是知道舒余的规矩,转过身子对着身后众人轻轻抬手,南岳众人便慌忙下了马,站定了步子,只等着大祭司的话儿。 舞月却不急,只是四下观瞧,轻声一笑:“去年来时,来去匆忙,都未曾好好的瞧瞧这里。如今在此处看来,舒余的皇城,巍峨壮观。”说着,双手交叉搭在肩头,对着魏阙行礼:“那便请将军,带我等入皇城。” 魏阙躬身往后一退,道了一句:“请。”便引着舞月与众人往一道门中行。及至一道门,舞月的步子却忽的停了。眉眼一弯,看着一道门前带了一队皇城卫挺立着身板站着的沈羽,而沈羽虽然穿着一身利落的泽阳公服,却从未再遮掩自己是个女子。泽阳公羽,是个女子,此事早在两年前已然传入南岳国中,而今舞月上下打量了沈羽许久,竟是一笑。 她径自走到沈羽身前,一双眸子探究地看着她,轻声开口:“没想到,今日来到皇城,还能再见故人幸存于世,竟还能在皇城之中领了差使,真是可喜可贺。” 沈羽被舞月身上的香气熏得皱了皱眉,听的她说这话,意有所指,却只是淡淡一笑,拱手只道:“泽阳沈羽,见过南岳大祭司。大祭司,请。” 舞月一笑,也不再多言,只是带了人跟着沈羽入了一道门中,吩咐了跟来的侍从将腰间的兵器腰刀一一放下,而舞月身无旁物,左右无事,便又走到沈羽身边,轻声淡笑:“吾王也真是不会怜香惜玉,沈小少公这般的人,居然让你来一道门前,做个迎客使,我以为,少公会站在吾王身边,风姿绰约,高高在上。” 沈羽却不想与舞月多言,她与此人已有几年不曾见过,尤还记得当日她替南岳征辟自己时候的那一番说辞,可谓巧舌如簧。便是看着她的目光,都带着警惕。而这目光舞月瞧在眼里,便又是几声笑,低声说道:“如今南岳早已臣服舒余,两国安好,休兵罢战,沈公难道以为,我还要故技重施?请你去南岳坐一坐?” 沈羽眯起眼睛,往后一退,拱手说道:“不敢。”言罢,便径自走到人群之中,一个个去检查众人身上是否已无兵器。舞月被沈羽晾在一旁,也不气恼,只是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约莫三刻的光景,这一行队伍才终于穿过了一道门,入了皇城。 一道门中楼阁众多,奇景繁复,要行至人殿,行主道,需穿过三桥六殿,而此时正值春末夏初,花鸟繁盛,在微风之中,花香传来,沁人心脾。沈羽走在前面,深吸了一口气,闻见这淡淡的花香,才觉终于舒服了许多,而舞月也不再与沈羽言语,只是静静地跟在后面,被一种皇城卫护着,缓缓而行,不急不躁,时不时瞧瞧周遭景色,与同来的女婢交谈几声,亦皆是赞叹之语,一路走下来,倒也不觉得累。 及至人殿之外,已快到晌午。穆及桅领兵早已候在殿外,但见沈羽领了人来,对着她点了点头,上前拱手言道:“舒余狼首,穆及桅,迎南岳大祭司舞月。吾王已等候多时,南岳众人,由沈公领了去偏殿之中,大祭司,请随我入殿。”言罢,复又躬身一拜。沈羽对着二人一拜,便要领了其余南岳众人往东偏殿而行,却在此时,舞月怪道:“沈公,不随我们同去?” 沈羽脚步一顿,背对着舞月,却不转身,只是停了一忽儿,便又带着人离去。穆及桅笑道:“大祭司有所不知,国中规矩,吾王接见外使,唯有诸公群臣,可在殿内相迎。” 舞月一笑:“那将军,随我进去?” 穆及桅躬身只道:“臣,要护吾王与众人安危,自然要在王侧。” “那沈公,不是泽阳之公?你所说诸公群臣可在殿内,为何她不能进去?”她看着穆及桅,眸子之中眼波流转,轻声细语的道了一句:“由此观之,沈公在你舒余国中,还真是受不得器重。” 穆及桅闻言,面色一沉,只是说道:“此事,是我国中事。大祭司,不必忧心了。”言罢,拱手道:“大祭司,请吧。” 舞月挑了挑眉,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再不多问,便跟着穆及桅入了殿中。 穆及桅将舞月送入大殿,对着桑洛行礼,便走到八步金阶之下,站定了步子。瞧着舞月轻盈着步子径自走到殿中,摘下面上面纱,对着桑洛深深一拜。 桑洛穿着华服,坐在王座之上,低头看着八步金阶下的舞月,微微一笑:“经年未见,卓熙王安好?” 舞月一笑;“谢吾王挂念,我王安好。”她说着,跪下身子,对着桑洛一拜:“去年夏秋之际,沪城水患,民不聊生,吾王特命人送了粮食入我南岳,解了燃眉之急,我王日日在圣庙之中,祈求吾王身体康健,舒余国泰民安。舞月此来,头一件事,便是受我王嘱托,拜谢吾王。” “两国相安,南岳臣服,发了水患,舒余自然要管……”桑洛低垂着眉眼,说到一半,忽的掩口咳嗽了几声,拿了疏儿送到手边的水杯轻呷了一口茶,这才又道:“能帮得上忙,自然是好的。” 舞月又拜,站起身子又道:“早在上月,我王已早早命我准备朝拜供礼。”说话间,将手中的金玉文书放在宣礼侍从手中,躬身垂首。 那宣礼侍从拜过舞月,又对着桑洛一拜,便即打开文书,朗声念起了南岳国今岁的朝拜礼。无外乎又是些金银玉器,皮裘草药一众物事。桑洛静静地听着,不时地却又咳嗽几声,面色变得有些苍白。待得那宣礼侍从念完,才哑声言道:“大祭司,替我谢过卓熙王,回礼已命人放在礼贤阁中。” 舞月只道:“我观吾王气色欠佳,许是操劳国事所致,今次朝拜礼之中,特奉上我南岳圣山之上的千年雪雾藤,以之入药,可强身健体,最好不过。” 桑洛微微点头:“多谢。”她有些疲惫地站起身子,“舟车劳顿,稍后,大祭司可早些回去歇息。诸公群臣,也可退了。” 殿中众人但见桑洛起身,尽皆下拜,高呼吾王,便缓缓退出殿中。而舞月却依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似就是等着这些人退去,还有什么话要说。桑洛站在八步金阶之上,本欲离去,却瞧见舞月此举,略一迟疑,也站定了步子,只等的群臣退去,才开口问道:“你还有话说?” 这一句话,全不似方才的语调,而是更加的清冷。 穆及桅站在原处,想及方才舞月说的那些话儿,又瞧着她此时的举动,不由得皱了眉。而他此时身负重责要送舞月去礼贤阁,亦不好离去,只得站在一旁等着。 舞月却道:“倒是有几句话,想与吾王说说。”她说着,看了看周遭侍从与穆及桅,却没再言语。 桑洛看了舞月片刻,会意的点了点头:“穆公,带了人去殿外等候。” 穆及桅一愣,拱手只道:“吾王……” “穆公安心,”桑洛看了看穆及桅:“你且去殿外等候便是。” 穆及桅听得此语,便知殿中定有影卫护着,这才领了命,带了殿中侍从出去,关上了殿门。 桑洛由疏儿扶着,走下八步金阶,站在舞月身前:“有什么事,说吧。” “又是一年不见,吾王,越来越有吾王的样子了。”舞月轻声一笑,走到一旁矮几边坐下身子,随手拿了盘中的柑橘,对着桑洛晃了晃:“甜吗?” 桑洛淡然地看着她:“你有话要同我说,便是问我,这柑橘甜不甜?” 舞月笑着剥开柑橘的皮,却也不迟,只是抬眼看着桑洛:“去年我来时,吾王见了我一面,便把我舍在这偌大的皇城之中,径自去了泽阳。那时我便猜不透,吾王与那泽阳公情深如厮,怎的吾王成了王,沈公,却回了泽阳?” 桑洛眉心微蹙,但听此语,面上浮起一丝愠色:“此事,与你有关?” “与我自然无关。”舞月笑意不减,也不害怕,“而今日,我又瞧见了沈公,她那穿着一身公服的模样,实在是惹人喜爱。可她身为泽阳之公,竟做起了殿前迎礼史的事儿,便是查验搜身这样的差事,都要亲力亲为,我便更想不透,吾王放了一个这样的妙人在皇城里,给了她泽阳公之名,却不予她泽阳公之实,是为何。” 桑洛面上愠色更盛,听得舞月此言,冷声道:“你若是与我说这些话儿,大可不必。我敬你是南岳大祭司,为了两国相安,不治你罪。”她低下头,看着舞月:“但你若再敢僭越,妄谈我国中事国中人,便不要怪我。” “我自然不敢妄谈,”舞月站起身子,眉眼带笑地看着桑洛,走到她身前,低声言语:“可若我知道一些吾王不知的事儿,正巧,与这沈小少公有关,吾王,是愿听,还是不愿听呢?” 桑洛一愣,目光犹疑地看着舞月,却见她依旧是那和煦如春风的笑,似是真的有什么事儿,又似是说来玩笑的,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回答。 舞月拉起桑洛的手,把剥好的橘子放在她手中,“我知吾王这些日子一直在寻一个人,此人,母族就在南岳。我说的,对是不对?” 桑洛神色一凛,目光变得凌厉起来:“你想说什么?” 舞月拿了一瓣柑橘放进口中嚼着,点了点头:“是甜的,这柑橘外面的皮疙疙瘩瘩,就似个垂死的老者,却不想剥开之后,甘甜至极。”她抿嘴淡笑:“若吾王有意,不若寻个说话的好所在,听我说一说?”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不语2个;recode、就想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gamindaniel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69章 心忧佳人却为难 沈羽带了皇城卫护送了一行南岳人入了礼贤阁中,便站在阁外的门边静静地等着,她须得等到穆及桅送了舞月回来,才可离去。可她等了许久,估摸着迎礼大典应该结束了,却依旧等不得人来。不知道是又有什么事儿耽搁了。 皇城中满是皇城卫,人殿之中又有穆及桅在侧,大事应也是出不了的,只是她总觉得,舞月今次来到皇城,除却每年一次的南岳朝拜之外,似乎还有些什么别的事儿,隐而不说。她静静地看着远处的路,回想起了舞月方才同她说的那些话,言语之间,像极了挑拨,可南岳此时已为舒余附庸,卓熙王都已臣服舒余,她便是南岳国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祭司,总也不会枉顾王命一意孤行。 然舞月的话让她心中不舒服。此人心思缜密行事古怪,尤其是那一双惑人心魄的眸子,总透着一股阴谋诡计之感。想及当年在南疆那些古怪骇人之事,那变得人不人鬼不鬼的辰月教众,那可怖的南疆蛊虫,在牧卓以辰月教蛊惑人心之时,种种计策怕是有不少出自舞月,而今想起此人,都觉背脊发寒。 因着桑洛下了令旨,泽阳公羽在皇城之中领职狼绝殿副将,随狼首穆公操练五军,不必入人殿议事,沈羽自那日之后,一月之间一直在狼绝殿中,跟着穆及桅处理军中事务,再没有机会见到桑洛,只能靠着莲儿,过不几日往疏儿处去带回来的书信,才能知晓桑洛如今怎样,身子是否好些。但此时此刻,她恨不得站在桑洛身边,护着她,提醒她,一定要提防此人。 而想及此,她不由得苦笑。 桑洛那般的聪明,又怎会不提防舞月呢? 可她总觉的心中不安。眼瞧着那条路上人头攒动,已然瞧见了走在前面的舞月与一旁的穆及桅,她舒了口气,换换安定心神,只盼着这一份不安,是自己多想了。 人到近前,沈羽对着舞月拱了拱手,目光正从舞月面上扫过去,却又瞧见舞月正探究地看着自己,她微微一愣,低下头,往后退了一步,将舞月让进了门内。 穆及桅站在沈羽身边道了一句:“此处有皇城卫值守,大祭司可安心休息。” 舞月只是淡淡一笑,道了一句多谢,便径自入了礼贤阁中去。 穆及桅这才长长的吐了一口气,安排下了周遭的皇城卫,便似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儿一般,拽着沈羽的胳膊快步的往外走去。沈羽跟在穆及桅身后,二人便就这样快步走着,竟一路走回了狼绝殿中。 穆及桅一路无话,沈羽也便就跟着不问。但她却瞧出来穆及桅心中有事儿,面色不善。二人刚刚跨入正厅之中,沈羽便开口急问:“叔父,怎么了” 穆及桅坐在椅子上,拧着眉头吐了口气:“我觉得,这大祭司,来者不善。” 沈羽心下一沉,当下又道:“是方才在迎礼之中,出了什么事儿?” 穆及桅却又摇头:“倒不是,只是那迎礼之后,她却不走,要同吾王说话。”穆及桅说着,抬眼看着沈羽,面上也带了迷茫之色:“而吾王竟就应了,让我出门去等。” 沈羽面色微沉,坐在穆及桅身边认真地看着他:“叔父可知,她们说了什么?” 穆及桅只是叹气:“我一人在外,怎的知道她说了什么。可这舞月出来之后,疏儿便传了吾王密令与我,让我在今夜群臣宴之后,到礼贤阁中请舞月往二道门灵音楼去。”穆及桅说着,面上更显不解之色:“二道门中何其重地,几时入过南岳使臣?这舞月几句话便能入了二道门,你且说说,是不是来者不善?”他说着,又看着沈羽:“当年乱反起,大宛蓝公传了护国铁令,紧接着又是祈兵之帖,我仓皇往临城而去,辰月之事略有耳闻,那舞月……我依稀记得,她当年曾与牧卓乱反舒余。” 沈羽点了点头:“不错。是她。” “而今日瞧来,她,与你,与吾王,在那时就……见过了?”穆及桅想及今日舞月在人殿之前说的那些话,看着沈羽:“你们……” 沈羽听得穆及桅此番话,面色更沉,凝着眉沉思片刻,低声说道:“当年辰月教乱,我与洛儿自南疆雀林之中出来,在村落之中被辰月教人带走,那时,这舞月就在牧卓身侧。当年,她还为卓熙王征辟过我。此人,心机深重,手段狠辣,”她顿了顿,复又思忖半晌,才缓缓开口:“但洛儿那般聪明,便是她设了什么圈套,洛儿也定不会轻易地落进去,然如今天下风云变幻,舞月若是没有什么把握,也不会在迎礼之后特地留下。” 穆及桅口中啧啧,摸着自己的胡子眯起眼睛:“可这南岳的大祭司,能有什么要紧的事儿,让吾王愿意同她夜中一叙,还是在二道门中。若你所言不假,那此事,看来不小。” 沈羽皱着眉,呆坐在座上静静地想了许久,也不言语,看的穆及桅心中着急,只问道:“你且说说,今夜,如何?” 沈羽眨了眨眼,苦笑且道:“洛儿要见她,谁也拦不住。”她看向穆及桅,目光深沉;“叔父,这舞月善用南疆蛊术,羽有一事相求,叔父,可否应下?” 穆及桅闻言便是一笑:“你是想让我,护着吾王?” 沈羽点了点头,却又有些为难,眼神之中满是请求的看着穆及桅:“叔父能否,一直守在洛儿身边?” 穆及桅瞪了瞪眼,想了片刻,犯了难,摊开双手:“可方才我都被赶出了人殿,这夜中,吾王能让我听着?” “我知叔父为难,但……”沈羽轻声叹道:“叔父可否无论如何,都守在洛儿身边?今夜在灵音楼,无论是吃食,茶酒,还是气味,都不可放过万一。” “气味……”穆及桅微微一愣,听得沈羽这话,便忽的想及当年在伏亦身边的那媚姬与秀官儿,也是身上带了奇怪至极的气味,而这舞月身上的那一股浓重的香气,更是让他周身不适,他想了许久,咬了咬牙,双手一拍大腿:“好!今日,便是吾王要砍了我的头,我也不会离开半步。” 沈羽听得穆及桅这话儿,面色才稍稍好转,站起身子对着穆及桅深深一拜:“羽,谢过叔父。” 穆及桅按住沈羽的手臂拍了拍:“护吾王安危,是我职责,与你无关。” 沈羽略显窘迫的抿了抿嘴,点头只道:“是,叔父说的是。”她说着,似是又想到了什么,对着穆及桅一拜:“羽还有些事,先去办了。稍后,陪叔父喝酒。” 穆及桅摆了摆手:“酒倒不必喝,你的伤刚刚好些,这烈酒还是要少饮。”他快走几步拽住快要出了门的沈羽,低声叮嘱:“我知你心中担忧今夜之事,但是僭越之举,不可做。免得吾王真的把你赶回泽阳去。” 沈羽淡淡一笑,知道穆及桅是怕自己趁夜又摸进二道门中坏了事,点了点头,便往狼绝殿的东厢自己房中去。走至院中,正见莲儿在院中打水,便快步走过去,拉了莲儿的胳膊,将她带入房中。拿了纸笔写下一封信,嘱咐她快些送到疏儿手中去。 莲儿倒也聪明,当下郑重地点了点头,快步的出了房门。 沈羽这才略微安了心,靠在桌边松了口气。她担心桑洛固执,真的不让穆及桅在侧守着,而桑洛惯了做什么都带了疏儿在身边,嘱咐疏儿小心留意舞月的举动,更加妥帖。可舞月究竟要做什么,她也想不透。 她怅然地看着窗外,真恨不得如今就潜入二道门中,藏在灵音楼里。唯有她亲身前往,才觉得心中踏实。可想及穆及桅方才说的话,让自己切莫再有僭越之举,便又犯了难。她如今什么也做不得,只能如此在房中枯坐,看着日头西陲,天色昏暗下来。 到了掌灯之时,沈羽心中更加鼓荡忐忑,正要去寻穆及桅,房门却被穆及桅忽的推开,沈羽一愣,瞧着穆及桅神色肃穆,当下站起身子,犹疑地看着他,不知又出了什么事儿。却听穆及桅低声道了一句:“王都城门守卫来报,蓝公与国巫回来了。此时,正往皇城而来。” 蓝多角与姬禾去寻蓝盛踪迹已然数月未归,其间鲜少有消息传来,而这段日子沈羽经历了许多的事儿,若是穆及桅不提及,沈羽在此时,几要忘了此事,她心头一转,走到穆及桅身前:“我去见见他们。” 穆及桅拉住沈羽:“他们总归都要入皇城,你且稍安勿躁。” 沈羽摇头只道:“如今洛儿不见我,许多的事儿我都只能听叔父说,而今蓝公与国巫回返皇城,若是真的查到什么消息,我怕也不知道。蓝盛之事,我也有些消息,若是他们入了皇城,我再寻他们怕也难了。不若眼下到王都之中,先见见他们。” 穆及桅沉思片刻,点了点头,只道:“眼看要入夜,群臣宴就要开始,我此刻要去人殿之中。此事,我先不与吾王说,你快去快回。” 沈羽凝重的点点头,紧紧地握住穆及桅的胳膊:“灵音楼之事,还请叔父……” 穆及桅打断了她的话:“有我在,你安心。” 沈羽对着穆及桅一拜,便快步出了门。 穆及桅跟着她走出狼绝殿,却见沈羽的身影早已隐在黑暗之中,他长长的吐了口,却总觉得今夜,总有事来。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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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二人,”桑洛打断了疏儿的话,低垂着眉眼,说道:“倒是有来有往,相得益彰。” 疏儿当下住了嘴,往后退了一步,跪在一旁。 桑洛叹了口气,只道:“既如此,穆公便留下。反正国中之事,总也要说与穆公听的。”她看了看舞月,对着她抬了抬手:“大祭司,以为如何?” “舞月,但凭吾王安排。”舞月摘下面纱,将它放在手中细细地叠了,轻声言道:“疏儿姑娘,我知道,对吾王衷心至极。昔日南疆,吾王有难之时,不离不弃。狼首穆公,几十年征战沙场,算是舒余国中第一猛将,二位,皆是吾王身边难得忠心的人。”她说着,弯唇一笑,一双眸子之中闪过一抹狡黠,看着桑洛,言外有意地说道:“舞月是有些本领,吾王知晓。而疏儿姑娘与穆公,却未曾见过。在这舒余国中,见过我本事的有三人,牧卓,吾王,还有……” 舞月说着,却并未将这第三人的名字说出来,只是对着桑洛一笑,瞧见桑洛微微变了面色,便即又道:“吾王身边的忠臣良将,用心良苦,算是故人交情,这面子,自然要给。” 桑洛何等聪明,早在穆及桅开口之后,她便猜到了一二。而舞月亦算极有眼力,只是听着她与疏儿说了一句话,便猜出了分毫。她面容一窒,沉声言道:“时候不早,无须左右而言他。”说话间,对着穆及桅与疏儿轻轻抬了抬手,示意二人起身。 舞月笑道:“我知吾王怕是与那人生了什么嫌隙,可我今夜要与吾王说的事儿,却与此人脱不开关系。今夜,只怕吾王不想提,也要提一提。” 桑洛眉心一蹙,冷冷地看着舞月,便是穆及桅与疏儿,都慌得抬起头看着她。舞月仍旧只是淡笑,缓缓开口,轻轻吐出二字:“泽阳。” “你是何意?”桑洛警惕地看着舞月,可她从舞月面上看到的只是笑容,竟看不出任何狡诈之色。 “我知吾王已然寻一人寻了许久,苦无所获,而此人,除却与舒余牵扯众多之外,与我南岳,也颇有渊源。”舞月敛了面上笑容,吁了一口气,目光定在桑洛面上:“蓝盛。” 桑洛盯着舞月,只是这样看着,却不着一字,舞月弯弯唇角,复又说道:“吾王应知,蓝盛生母洞黎琢清,是我南岳中人。而吾王有所不知,洞黎氏,本是我南岳望族,在三代之前,一直在国中领蛊司之职。” “蛊司,”桑洛沉吟片刻,“我听闻南岳蛊司,是个极为隐秘古怪的官职,昔年,在你国中的地位,甚至于大祭司平起平坐。” “正是。”舞月点了点头:“南岳为山民立国,地处深谷丛林之中,终年湿热,毒虫怪草极多,而蛊虫之术,历代相传,其间,更不乏匪夷所思的诡秘手段。昔日辰月教时,吾王,也曾窥得一二。” 桑洛被她如此一说,想及当年事,脑中忽的闪过那一夜在颠簸的马车上,那顺着沈羽的鲜血流出的白色蛊虫,眉心微蹙,便即开口:“若做这般想,当年,蓝盛对你南岳蛊虫的熟悉,看来并非只是因着他曾率军入过你南岳国中这样简单。” “他如此说,那吾王便可当他说的是真的罢。”舞月笑着摇了摇头:“若不是国中出了事情,我们,怕也被他蒙在鼓中。” 桑洛古怪地看着舞月:“南岳国中,出了事情?” 舞月叹道:“此事,我本不该告诉吾王。但此事犯了我国中禁忌,牵扯之广祸及舒余与中州,若他事成,更恐有大祸降至南岳,是以我王卓熙,已暗下密令,但寻得蓝盛者,格杀勿论。” “你所言,祸及舒余与中州,是何意?” “龙。”舞月目光闪烁,只吐出一个字。便让桑洛三人,面上一惊。 “龙祸之事,早传入南岳国中。若无此事,只怕我们心中的猜测也只是猜测罢了,但如今龙出于世,此事,已可见端倪。是以今次,我之所来,不仅为了朝拜吾王,更须得将这消息,告知吾王。南岳国小,此事,非我们一力可成。” 桑洛靠在座上,深思许久不曾言语,而穆及桅却听得有些迷糊,张了张嘴,却又不知该不该问,只得咬了咬牙,坐正了身子,皱起了眉。而桑洛余光之中却扫见了穆及桅这欲言又止的样子,淡淡开口:“穆公,我既让你留在此处,有话,便说吧。” 穆及桅当下拱手对着桑洛一拜,只道:“方才大祭司所言今夜之事不得不提泽阳,而后又说道蓝盛,紧接着又提到那黑龙,老臣愚钝,理不清楚这其中的关系。” 桑洛轻笑:“看来此事,大祭司知道的,比咱们还要多。” 舞月却摇了摇头:“这话,吾王怕是错了。我也连不上个中关系,总觉其中,少了关键的事儿,而这关键的事儿,应在舒余,不在南岳。” “如此,便将你知道的,一一说来。”桑洛看着忽晃的烛火,“看来,今夜,有些事情,可浮出水面。” 舞月应下,看向穆及桅:“方才穆公所言,不明白为何我提到泽阳,那我便从泽阳说起。”她说话间,从矮几之上拿了三个柑橘,站起身子走到房中,跪落在地,将这三个柑橘一个一个放在地上,“最中间,是舒余。而舒余南边,便是南岳。舒余东边,是中州。”她边说,便放,指了指东边的柑橘:“中州偏居东边一隅,毗邻东海,吾王应知,昔年,中州也曾出过龙祸。”她看了看桑洛,却未等她言语,开口又道:“彼时,舒余国中曾有老将,往中州屠龙。此人,便是泽阳公,沈琼。” “是有此事。”桑洛点了点头,坐正了身子,看着舞月放在地上的果子:“此事,与蓝盛,有何干系?” “我方才说过,蓝盛母族洞黎族,数代都是南岳蛊司,而蛊司之诡秘,便是我,都只能窥得毫厘,蛊司世代相传秘术,而这秘术之中,有一大禁忌之法,名为冥河引渡之法。” “冥河引渡?”穆及桅听得皱了眉:“这是个什么古怪的东西?听得人周身不适。” “冥河引渡为百年前大蛊司洞黎楚所创秘法,以此法,可让亡者回魂,再得生机。”舞月抬起头,看着穆及桅,面容变得凝肃。 而穆及桅听得瞪大了眼睛,旋即便摆手摇头,只觉得舞月说了个笑话,当下看着桑洛说道:“实在笑话,亡者已逝,葬入坟墓早成白骨,如何回魂,再造生机?”然他说着,却见桑洛的面色更沉,似是真的信了舞月的话一般的凝重,穆及桅愣了愣:“吾王?信了?” 桑洛没有理会穆及桅,却凝目看着舞月:“此法,真如你所说,可让亡者回魂?” 舞月只道:“百年前,洞黎楚创下此法,以九十九种毒虫制蛊,经三年,炼出一蛊,此蛊长相怪异,身长三寸,青黑之色,百足赤角,食百虫、腐肉,若养在与逝者同一血脉的幼童头颅之中,三日食腐肉吸髓血,若此时将此蛊寄于逝者体内,经七日,可令亡者起。”舞月说着,便是她自己的面色,都阴冷了下来:“洞黎楚毕生专研,已入痴迷的境地,为试此法,杀了自己的族弟与他刚刚出生的婴孩。” 桑洛与穆及桅三人皆是倒吸了一口凉气,疏儿听得面白如纸,颤声道:“竟如此残忍无道……后来……这法子,成了?” 舞月冷了面色,点了点头:“成了。但他族弟却变得嗜杀成性,根本不是一个人,而成了个怪物一般,任刀砍斧劈皆不能使其亡,一夜之间,几近将洞黎一族屠尽。而洞黎楚,也死在其中。”舞月长舒了一口气,面上已是冷汗涔涔,“彼时,是大祭司灵鸢以种火之术将其毙与千山之野,大火烧了两日,便是那一片广袤的千山林,都焚烧殆尽,成了一片焦土。此后,洞黎一族逐渐落寞,直到三代之前,再无蛊司一职。而这冥河引渡之法,自然也就成了百年来的禁忌之法。” 穆及桅额头上冒着汗,听的舞月如此说着,只觉口干舌燥,拿起面前的茶杯将内中冰凉的茶水一饮而尽。桑洛面色沉重,看向舞月:“既已成禁忌之法,又早已过去百年,何以此事,会与蓝盛扯上关系?难道只是因着,她母族是洞黎族人?” 舞月摇头:“冥河引渡之法虽是禁忌,却并未被毁去。而是随着洞黎楚一同下葬,长眠在洞黎族的陵墓之中。可七十三年前,洞黎楚的陵墓,被人闯入,这禁忌之法,自此便没了踪迹。”舞月语调沉重,面上再无轻松调笑之色:“自那时起,我国中历代的王与大祭司,便有寻回秘法毁去之责。可这么多年间,秘法再无踪迹,也并无怪事发生,线索断了数十载。却没想到,它竟然随着洞黎族传到了大宛的蓝氏。” “你却如何肯定,蓝盛掌握了这法子?” “媚姬,是南岳献于你兄长伏亦的,伏亦去时,媚姬身怀六甲,此事,吾王与穆公,都该知晓。可此事却被压下了,而媚姬的婴孩儿,如今何处?”舞月深深地看着桑洛:“舞月虽与吾王见得时日不多,却也知道,昔日的公主桑洛虽然聪慧非凡手段凌厉,却也绝不会让自己兄长的遗腹子死于非命,而临城之后,蓝盛深得吾王赏识,定会委以重任,依我猜测,媚姬,应是交于蓝盛手中。可如今,那婴孩儿想来也快两岁,是否还活着?” 桑洛双目一眯,口中虽未言语,心中已是重重一沉。 “婴孩儿无踪,又逢龙祸,只怕这一切太过巧合。” “有何巧合?”穆及桅只道。 舞月但笑摇头:“昔年,洞黎楚不明为何族弟回魂之后会如此,在他死前,又在这秘法之中填了一味蛊引。若以此为引,回魂之人才不会变的如此狂暴嗜杀。” “是何物?”桑洛问道。 舞月淡然一笑,抬眼看着桑洛,轻启朱唇道出两字:“龙血。” 在一片静默之中,舞月复又坐回矮几一旁,径自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轻声言道:“是以,接下来,我与吾王、穆公,说回泽阳。”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就想、recode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3界v行、lexa、gamindaniel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71章 长灯夜诉禁忌法(下) “泽阳?如何?”穆及桅还沉浸在方才舞月说的那玄之又玄怪之又怪的事情中,陡然听得她提及“泽阳”二字又是神色一凛:“泽阳,又于此事,有何干系?” “泽阳沈琼,屠了龙。这,便是干系。”舞月淡淡地看着桑洛:“此事也是我心中犹疑所在,我有耳闻,东海有望归一族,可驭兽纵龙,而我听闻黑龙撞祁山而出,便是望归族人,都控不住。吾王可知,为何偏就在泽阳祁山,不在他处?此事,究竟是偶然为之,还是有人故意为之?是人为,还是龙意?” “你之所言,龙意,是何意?”桑洛蹙着眉,偏着头:“你要同我说,这黑龙,是自行故意要撞山而出?” “龙是有灵神圣之物。”舞月提及此事,面色郑重:“可为何这黑龙狂性大发吐火伤人?难道真的只是因为望归一族?我所听闻,望归一族百年在东海之中,古早之时,也是自舒余而出,若按此理,他们与舒余同根同源,为何忽然出了东海,与中州联手,期间,是否有人挑唆?而此时,会否就是蓝盛?此事,是我所不明,若吾王知晓,能否告知一二?” 桑洛思忖片刻,吐了口气:“大祭司以诚相待,我便也不会瞒你。我所知的消息,此事,确是蓝盛从中作梗。” 舞月似是松了口气一般的点了点头:“如此,便真的说得通了。看来我此来,没有来错。” “可我亦不明白,依大祭司所言,蓝盛要取龙血,行禁忌之法,便是他都可以挑唆望归中人纵龙往舒余而来,想要取龙血,不是易如反掌?何苦要如此大费周章?”穆及桅绞着眉头,面露不解之色:“他若都能有这般本事,挑起两国争端,又能收的什么渔翁之利?” “穆公可听闻过沈琼手上那一把鹰爪长剑?”舞月轻咬下唇,细细思索,又道:“泽阳一族的,鹰抓长剑。” 穆及桅点头只道:“自然知道。这长剑我还见过。”他说着,指了指窗外:“沈小少公,手里也有一把。” 舞月摇了摇头:“我说的,是沈琼的那一把佩剑。与寻常的鹰爪长剑,不可一概而论。” “你又如何知道?”桑洛狐疑地看着舞月:“此事,便是泽阳中人,怕都不知晓。” 舞月一笑,对着桑洛一拜:“吾王,昔日中州龙祸,这国拜贴,不止舒余一国收到。当日退龙之役,我南岳,亦有人去。”她说着,意味深长得看了看在座众人,又道:“泽阳中人不知晓,是沈琼不想让他们知晓,还是为何,我却不知了。” 桑洛面色一沉,冷冷地看着舞月。舞月只道:“昔日退龙一役,我之前任大祭司玄星曾率南岳一部往中州,与沈公合力。彼时,无论是中州还是舒余南岳,皆死伤无数,龙鳞坚不可摧,刀砍斧劈火焚皆无破法,唯有沈公手中那一柄长剑,可割开龙鳞,电光火石之间,刺入龙首。玄星亲眼所见沈琼英武,而沈琼拼尽全力屠龙,龙血四溅,滴落周遭将士周身,如同火焚一般,星点便火起,灼烧无数。唯有沈琼,沾龙血而毫发无损。只可惜已是英雄暮年,沈琼虽唯被龙血所伤,却在那时已气虚力竭,回返舒余之后不久便去了,也是意料之中。凡此种种,皆是我恩师玄星亲眼所见,说与我听。” 桑洛只道:“我舒余中事,她倒是记得清楚。” “恩师所言,言犹在耳。”舞月苦笑:“数百年来,南岳也好,中州也罢,之间争斗从无真正止休,可面对龙祸,却能相互扶持同仇敌忾,是因着我们心中都明了,这龙祸,可祸一国,亦可祸天下。恩师曾嘱托我,泽阳沈琼一脉,血脉之力可抗龙血,若再遇龙祸,唯有泽阳沈氏族人,或可有解。” 桑洛一愣,便即言道:“只是因着她亲眼所见,那龙血伤不得沈琼?” 穆及桅此时已听得满头大汗,看了看疏儿,疏儿却也对他轻轻摇了摇头,两厢静默,皆不知该说什么。而舞月只道:“如此强横的血脉之力,世间罕有,舒余有此一族,是天大的幸事,但即便如此,也不足以让沈琼回返舒余之后,对此事三缄其口绝不提起。有一事,是我恩师暗中窥见,此事本不该提,但如今形势紧迫,我,愿说与吾王听。” “何事?” “沈琼屠龙之后,我恩师便觉此人与众不同,是以,在军中,暗中观察。夜中,她曾隐在营帐之外,听见沈琼与同来的一人,暗中交谈。”舞月说着,微微抿了抿嘴,旋即轻笑:“我知此事,见不得光,井非光明正大之举,而今说出来,也觉羞愧。但还望吾王与穆公谅解,各为其国,有些事,势必要做。” 穆及桅嗤笑一声,只道:“那你这恩师,是为了探听军情,还是怕日后你南岳侵我舒余,打不过沈公?” “本是做这般想的没错,况舒余不止沈琼,还有战神蓝盛。”舞月说着,便即叹道:“只是她当夜所闻,却井非军中事。”舞月抬眼看向桑洛:“那人交代沈琼,沈氏一族血脉与众不同,而今屠龙,这强横之力若传扬出去,世人尽知,日后,沈族必会因此招至王族疑窦,是以,此事定要绝口不提。而他那把屠龙之剑,剑上满是龙血,不可再用,待他百年之后,可随他一同安葬。然沈族血脉之力世所罕见,可护一方百姓安宁,可取龙血,带回泽阳,留给沈族后人,日后再遇龙祸,可护自身,不为龙所害。” “取龙血,留给沈族后人,是……”桑洛听得心绪繁杂,而今又知此事与泽阳牵扯甚广,更觉心中忐忑:“何意?” 舞月却摇头:“不知。但龙血,他应是取了。至于他如何用的,我却真的不知。”她深吸了一口气,复又言道:“如此,便可猜测一二,那黑龙为何不偏不倚在泽阳祁山撞山而出,想来,是嗅到了龙血之气。” “此事……”桑洛说着,忽的剧烈地咳嗽起来,抖着手拿了茶杯抿下一口凉茶,皱了皱眉:“蓝盛知晓?” “恩师只与我说起过,便是我王,都不知。此事,蓝盛应不知晓。辰月乱时,我曾征辟沈羽入我南岳,如此,可让他迎娶我王亲妹,如此,便可让这一族的血脉之力可流入我南岳王族之中,以安南岳后世万民。却不想,这俊俏的沈小少公,竟也是个女子。”舞月说着,自嘲般的一笑:“不过,不论她是男子还是女子,此生,怕都是吾王的马前将军,改不了了。”她说着,又瞧着桑洛那更加苍白的面色,站起身子拿了茶壶要给她杯中填茶,疏儿却忽的站起来接过她手中的茶壶,笑了笑:“此事不劳烦大祭司,奴婢来即可。”说着,身子一转,跪在矮几之前,却又把茶壶放了,那了桑洛身前矮几上的茶壶给茶杯中倒上了热茶。 舞月瞧着疏儿这举动,不由一笑:“疏儿姑娘,还真是谨慎。”她兀自说着,只得坐了回去,又道:“以我所想,蓝盛自知一己之力屠不得龙,是以从中挑唆将龙引出东海,想让两国大乱,若能伤的那黑龙半分,他便可在乱中趁机取龙血。”舞月说话前,微微皱了皱眉:“只是我怎的也想不透,他为何要用这冥河引渡之法?” 桑洛闻言,心下微沉,舞月自然不知当年蓝盛之事,而今线索逐渐明朗,许多的事儿浮出水面,只怕蓝盛所为,与当年蒙雀之事有极大的关系。她咳嗽几声,舒了口气:“不论如何,他的如意算盘终究还是打错了。”桑洛轻声一笑:“那黑龙,已被我舒余无忧一族,驱往东海去了。此事,他办不成。” “无忧一族……?”舞月略显惊讶的看着桑洛,沉吟许久:“竟还有如此能人。可将黑龙驱往东海……” “舒余立国久矣,国中八族各有所长,非一日一句可语。”桑洛动了动身子,略显疲惫,轻声开口:“今日之事,大祭司与我推心置腹,坦诚以待,我与你,过往种种既往不咎,只盼两国世代安好。蓝盛闹出了如此大事,今日起,我定会加派人手去寻此人,我应承你,若我们寻到蓝盛,定治重罪。届时,可请大祭司来我国中监刑。” “我只怕,不会如此简单。”舞月神色凝重,思忖道:“他绸缪许久,不露声色,为达目的不惜大费周章,难道真会轻易放弃?吾王,”她深深地看着桑洛:“吾王莫要忘了,便是他不知道沈琼把龙血带回泽阳一事,沈琼那把随他一同下葬的鹰爪长剑,也浸润龙血。若蓝盛屠黑龙之举不成,他会否,回返到泽阳?依我所见,与其坐等,不如请君入瓮。” “大祭司倒说说,如何请君入瓮。”穆及桅沉声言道:“莫不是,掘了沈公的墓,让这长剑重见天日?”他说着,便兀自摇了摇头:“如此,可是大不敬,也实在太过明显。” “先人之墓自然不可如此不敬,但这长剑,也可不在墓中。”舞月狡黠一笑:“只需吾王,请沈少公回返泽阳,承袭沈琼那一把屠龙的鹰爪长剑,放出消息,让沈少公送我回返南岳。这一路上山高水远,蓝盛,总有机会来。但只他来,便可想法子擒住。” “不可。”桑洛当下开口,吐出两字,干脆利落。 舞月笑道:“我观吾王对沈羽,也无甚往日情义在,若非如此,怎会让她做个跟在狼首身边的副将?既无情义,何不……” 桑洛沉下面色:“沈羽是我舒余中人,亦是狼首副将,非你引来蓝盛的饵。” “饵非沈羽,在长剑。”舞月只道:“吾王要想的明白,蓝盛一己之力便挑起如此轩然大波,他之心思,深不可测。此人若不尽早除之,便会如鲠在喉,难道吾王,真的要等他油尽灯枯的老死?这样的人,便是死,也会撑着最后一口力气把想要做的事儿办成。” “此事可再议。”桑洛神色倦怠,似是全然不想再提此事,揉了揉酸痛的眉心,哑声问道:“大祭司与我说了这许多的事儿,眼下,说说吧,除了蓝盛,你们,还想要什么?” 舞月挑了挑眉,若有所悟的微微点了点头:“看来,沈羽此人,便是吾王不要了,也要握在自己的手里,不能与人半分。”她起身对着桑洛微微一拜:“蓝盛一事,与吾王,关乎国中政事,与我南岳,则是坏了祖宗规矩,犯了大禁忌,蓝盛,不容于两国之中。我们想要的,”舞月抬起头,凝目看着桑洛:“方才我已说过,沈琼那把鹰爪长剑。” 穆及桅神色一沉:“泽阳之物,怎的还能给你们?大祭司,会否有些强人所难?” 舞月只道:“泽阳沈氏可抗龙祸,而我所知,中州有百里氏,古早之时亦曾屠龙。唯有我南岳,不曾有幸得此英才,若能得沈公屠龙剑,至于我国中圣庙的九星圣盘之中,或可安定国体,福泽子孙后世,千秋万代。”舞月看着桑洛,目中倒满是真诚之色:“吾王,舞月此来,将我国中机密要事和盘托出,便是想与舒余,以诚相待。龙祸一事,虽未祸及南岳,但亦让我王优思深恐,我南岳自知国小,日后还要依附舒余,安定百姓,”她说着,跪落身子,对着桑洛一拜:“请吾王,深思。” “舞月,今日你之所言所行,让我对你刮目相看。”桑洛站起身子,走到舞月身前,低下头看着她:“想及过往种种,你手腕狠辣,不过也是为你南岳一国。方才我说了,过往之事,既往不咎,可沈琼佩剑,是泽阳之物。我,无权拿来给你。便是我今日应下了你,改日,我送了柄假的长剑去你南岳,你又如何得知?” 舞月直起身子,轻声笑道:“我国中,自有人能知晓,这长剑是否浸有龙血。”她抬头看着桑洛:“吾王,你有沈氏一族,又何须一把剑?而用这一把剑,换得我南岳一国对舒余万代依附,何尝不是一件好事?” “我敬你忠于南岳,为一国计,不想诓骗你,你也不要难为我。”桑洛长舒了一口气:“此事,我要好好想想。大祭司,可先行回返礼贤阁中休息。” 舞月一叹,起身只道:“好,那我便在礼贤阁中,静候吾王佳音。” “今夜所言,”桑洛看向穆及桅与疏儿:“谁也不许说出去一个字。” 穆及桅与疏儿慌忙应下,便即起身,要送了舞月回去。桑洛却又看向穆及桅:“穆公,你明我之意。若我知道你透露一个字,当治重罪。” 穆及桅神色一顿,当下拱手:“是。”言罢,对着桑洛又是一拜,便引了舞月下了楼去。 桑洛站在原处,听得脚步声越来越远,终究身子晃了晃,站立不稳。 疏儿匆忙扶住桑洛,担忧地问道:“姐姐,要不要,传医官来?” 桑洛额头上渗着细密的汗珠,捂住胸口急促的喘息,片刻,才舒了口气:“不必了,去旁边的集英殿中歇了吧。今夜,我再没力气走了。” 第272章 月下酌酒国中事 穆及桅将舞月送了回去,二人皆无再多言语。从礼贤阁回来的路上,他心中想着舞月这一夜说的许多话,思绪纷飞,只觉眼前迷雾,混沌厚重,根本瞧不出真相。这一路上走走停停,行的不快,行至狼绝殿时,若不是门外的皇城卫对他行了礼,他一路闷着头都险些走过。 他回过神来,想起沈羽此前出去,不知是否回来,便又快步入了殿中,瞧着正厅之中空无一人,又掉转了头往沈羽房中去,刚到院中,便瞧见沈羽正独自坐在石桌边上饮着酒。 穆及桅在几步之外站定了步子,没有挪动。只是静静地看着沈羽的背影。他深知沈羽的性子,近日的事情愈发古怪诡异,他若不将事情了解清楚想出个法子来,便会日日想,夜夜等。便如此刻一般。 而沈羽耳力极好,便在穆及桅还未到院中之时,已然听到了他的脚步声。而这脚步声就在自己身后几步之外停了,一动不动,也不闻人言语,她在心中,便隐约猜着今夜之事,怕是比自己心中想的还要大。 她放下酒杯,又拿了个空杯,倒满了酒,放在石桌上,轻声言道:“叔父回来了,何苦站着。夜中寒凉,来饮一杯酒吧。” 穆及桅微微一惊,转而又笑了笑,走到桌边坐下,拿起杯中酒一饮而尽,咂了咂嘴:“如何?” 沈羽低垂着眉眼,不曾回答穆及桅的话,确实兀自说了一句:“看来今日,我与叔父,都知道了些事情。”她抬眼看向穆及桅,分明从他那苍老的面上瞧出了浓重的愁绪与欲言又止之感。 她顿了顿,复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端在手中静静地看着:“看来叔父知道的,比我听到的事儿,还要难说。那便让我说说吧。”她抿了一口酒,蹙了蹙眉:“蓝公与国巫这几月一直在外,沿着昆边一线几乎将西余翻了个遍,都不曾寻到蓝盛踪迹。但是,他们却并非一无所获。” 穆及桅凝目看着沈羽,低声问道:“他们,找到了什么?” 沈羽目光之中闪过一丝愁色,叹道:“他们在昆边的地窖之中,寻到了一个婴儿的尸体。” “婴儿?”穆及桅倒吸了一口凉气,忽的便想起方才舞月所说的那冥河引渡的诡异法子来,“是……” “若我们所猜不错,那婴儿,该是伏亦的孩子。婴孩尸身被泡在酒坛之中,早已腐烂。却独独少了头颅。”沈羽的眉心蹙的紧紧地,便是拿着酒杯的手都微微有些发抖,摇头只道:“是个怎样残忍的人,才会如此对待一个刚刚出生的孩子。”沈羽张口将杯中的酒饮尽,皱着眉看向穆及桅:“叔父,自祁山一战以来,所有的线索都与蓝盛有关,他之行事作风与我此前所见全然不同,你亦曾见过蓝盛,他,真的是一个如此难以捉摸心机深重的人吗?” “在辰月乱前,我亦只是听闻蓝盛此人,要说到见,也只在军中之时晃过一二眼,可……”穆及桅咂了咂嘴,重重叹了口气:“可世道人心,总是最难猜透的。如今,也只能先将他寻到,才能再做打算。” “昔日在昆边他救过洛儿,辰月乱时,又救过我,你说,他为何要如此行事?”沈羽不解地看着穆及桅:“便是人心难测,也总要有个目的。而蓝盛这盘棋下到今日,步步为营走子诡异,我却怎样都想不透,他究竟为何要如此?” 穆及桅咳嗽两声,不敢将今日的事儿说与她听,摇头又道:“蓝公与国巫,可还寻到别的线索?” “他们去了一趟无忧族。”沈羽低声说着:“而无忧族人素来不与为人交往,在那里,废了许多的时日,这才知道了离儿的事儿。我将中州所历之事告诉了他们,便是蓝公,也想不明白蓝盛究竟要做什么了。”沈羽说着,扯了扯嘴角:“我观叔父欲言又止的样子,却仍旧想问……今夜,舞月与洛儿,说了什么?” 穆及桅心中明了沈羽总会有此一问,而他刚刚才领了王命,不能将此事透露半字,他定定地看着沈羽许久,开口干声说道:“确是一件,我活了这么久,都闻所未闻的事儿。” “看来此事,也与蓝盛有关?”沈羽深深地看着穆及桅:“是……什么事?” 穆及桅叹道;“此事,吾王命我,不可透露半字。”他皱着眉:“我只能告诉你,你所猜没错,此事,确与蓝盛有关。而这事儿,正可解你方才所问,蓝盛为何要如此做。只是,”穆及桅为难的摇着头:“我却不能再说与你听。” 沈羽盯着穆及桅片刻,转而将目光移向空中高挂的明月,许久,长叹一口气,轻笑一声:“若真是洛儿让你不要透露,看来,此事不仅关乎蓝盛,还与我有些关系。”她说着,不等穆及桅言语,便即又道:“不瞒叔父,除却蓝盛之事,有一事,我也一直想不透。叔父可不将今日之事说与我听,但我说完之后,叔父可自行定夺,你听到的事儿,可否解我疑惑。” “何事?”穆及桅神色一凛,当即问道。 “我。”沈羽果断的吐出一个字。 “你?”穆及桅一愣,心下便是一沉,“你怎么?” “大宛与星轨的古书早被修改,昔日,蓝公以焚火之气为由让我回返泽阳,不惜砍了一只手去。此时,亦是蓝盛从中作梗蒙骗了蓝公。我与洛儿,都一直不明,为何蓝盛一定要让我离开皇城。而后,我在泽阳,龙,却现于祁山。起初,我以为此事只是巧合,又或是,泽阳是中州与舒余之间的一道屏障,可这些日子,我总觉得,此事或许并非巧合。可我却没有丝毫的线索。”沈羽皱着眉,面上浮起一丝迷茫:“我不知如何说,可我总觉,此事或许与我有关,可究竟与我有如何的关系,却又说不出。”她认真地看着穆及桅:“叔父,今日之事,我只想知道,舞月,可提到了我?或者,提到了泽阳?” 穆及桅越听,越觉沈羽所言,与今日他所闻之事对的上,而今被沈羽一问,几乎要脱口而出告诉她此事确实与她有些关系。可话到嘴边,却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他心中明了,以沈羽为人,便是他真的将此事告诉她,沈羽也断然不会提半个字。可舞月想要的,是沈琼佩剑,又要沈羽亲自护送她往南岳去,此事,谁都瞧的出,沈羽,与沈琼的鹰爪长剑便是钓蓝盛的饵。 且不说掘墓开馆取出沈琼长剑是何等大不敬之事,便是真的将这长剑取出来,桑洛又怎会让沈羽犯险? 桑洛深谋远虑,而与沈羽有关的事儿,她更是小心谨慎的厉害,此事,她让自己不要透露半个字,说的明白清楚,说白了,便是告诉自己,万不可将此事告诉沈羽听,因着沈羽的性子,若是能寻到蓝盛,解了此次的危机,莫说让她护送舞月亲身做饵,怕是要了她的命她都甘之如饴。 可穆及桅却又是个有什么事儿都会挂在面上的人,只是面色微微一变,都会被这细心的沈小少公看在眼里。 沈羽点了点头:“看来,是提了。”她说着,重重地叹了口气:“看来此事,越来越复杂了。竟将舒余、大羿、南岳三国连在了一起。蓝盛以一人之力搅弄风云,不管他为了什么,都要尽早寻到他才是。” “而今,”穆及桅又给沈羽倒了杯酒,而这壶中酒只是到了半杯便尽了,他便拿了腰间的酒袋子,将两个杯子斟满,拿起杯子与沈羽的杯子轻轻碰了碰,“你在皇城之中,是我的副将。你与我,要管的,要做的,都是吾王让咱们管,让咱们做的。吾王既然没让咱们去管蓝盛的事儿,便是有自己的绸缪。咱们,便就待在这里,稍安勿躁。舒余国大,万里江山,他一个老头子,能搅动多大的风云?抛开此事不说,前些日子收到鄂多的军报,草原上几个部族突然联合,不时扰我北方的边境。你啊,”他拍了拍沈羽的肩膀:“要关心的事儿,不止蓝盛一件。还要把眼光,放的长远些。”说着,一仰头,喝下了酒,将那空杯,对着沈羽晃了晃。 沈羽拿起酒杯,一口喝下,吐出一口酒气,目光深邃:“自昆池国后,北方数十个部落分崩离析久已,而昆池国,昔日亡与我舒余之手,余下的那些子民却还在,而今他们复又联合,是想趁着洛儿刚刚承继王位不过两年,滋扰边境,给咱们,添点麻烦。”她苦笑着看了看穆及桅:“我记得,十几年前,昆池国侵我舒余,是穆公率军,将他们击退,而后不久,昆池内乱,百年王朝崩于一夜之间。” “是啊,”穆及桅长声一叹,拍了拍腿,眯起眼睛看着皎洁的明月:“金戈铁马,大雪纷飞,我记得,那时,你父亲与陆将,都在军中。只是战事吃紧,日日行军,我都不曾与他们把酒言欢。而今,你父亲不在了,陆将,也不在了。唯有我这个老家伙,还苟活于世。想想,真是令人唏嘘。也不知道,若是那些北方部落真的侵我国土,我,还能不能像十几年前,意气风发,将他们驱逐出去。” “会的。”沈羽一笑,“叔父在我眼中,与我父亲和陆将一般,都是国中的英雄。况如今,洛儿在皇城之中,以她的聪明才智,任何事情,都可化险为夷。舒余,定可国泰民安。” 穆及桅斜眼看了看沈羽:“吾王如今见都不见你,你的这些奉承好话,她可听不到。” “这话绝非奉承,”沈羽浅浅笑着,“在我心中,没有什么难事儿,能难的住她。” “可她之行事作风,与过往,也不一样了。”穆及桅想及桑洛今夜之中嘱咐自己慎言之时看着自己的眼神,都觉得背后发了凉:“她再不是过往的公主了,便是我,有许多时候,都猜不透她心中所想。那一股王室的威严,以前被她深深地藏了起来,而今,正逐渐的显露出来。我只是替你们担心,孩子,你要知道,你心中的这个女子,她与谁都不同。她是王。” “叔父,”沈羽笑着,轻声开口:“我想,这样的洛儿,才是真的洛儿。” “那真的沈羽,又是什么样的?”穆及桅歪着头看着沈羽,不由一问:“你,如今,可找回你自己了?” “真的沈羽,”沈羽的目光黯淡下来,思忖片刻,唇角一弯:“只想做个普通的人,和心爱的人在一起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柳無雙、橙七の、不语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就想30瓶;静17瓶;塞纳河老菜皮、穆年承安10瓶;3界v行5瓶;yk301286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73章 明月皎皎悬孤枝 夜凉如水,静谧的皇城中,来往巡守的皇城卫静默不语,走着每日都要走的路。与他们而言,如今的每一日,都是日落月升,走过一日,便又是一日安稳。 而与不同的人,不同的心境,看这夜中的皇城,总有不同的风景。 穆及桅离开后,沈羽独自一人又走上狼绝殿中的望楼,看向二道门中的方向,在夜风之中径自独立,久久不动。 穆及桅告诉她,吾王并未回三道门中去,而是就宿在了集英殿中。桑洛曾与她一同去过集英殿中,只因着集英殿中的婉月楼,是一处极好的赏景之地,昔日,她二人还曾在楼中抚琴对弈,悠闲自得。而至于今日,已然过去了许多的时日了。 她握紧了身边的栏杆,低声叹了口气,轻声叨念了一句:“究竟是怎么样的事儿,才让你,不想告诉我?而我,又如何才能帮上你……” 她抬头望着天幕星空,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而集英殿的婉月楼中,桑洛正静静地坐在房中,面前的桌上,端端正正的放着一把琴。疏儿捧着一杯茶,面带虑色的欲言又止。 “这琴,”桑洛声音沙哑,显得极其疲惫,她顿了顿,唇角微微颤动:“名为濯玉。是我十岁时,父王送我的生辰贺礼。” 疏儿抿了抿嘴,轻声言道:“是,我还记得,那一日,姐姐开心极了。这琴的名字,还是当日,姐姐取的。” 桑洛细长的手指从琴弦上摩挲过去,轻轻拨动,几声弦音,低沉通透。 “是啊,这一转眼,已然要过去十一年了。”桑洛定定地看着面前的琴,开口浅声问道:“疏儿,你觉得,我父王,是个怎样的王?” 这一句话,问的疏儿神色一凛,紧接着便跪落身子低下了头:“先王之事,疏儿,不敢妄议。” 而桑洛再次轻轻拨弄着琴弦,似乎并未在等疏儿的答复,又似是,早就猜到疏儿会这般说,只是轻声一笑:“这偌大的皇城之中,每个人,都各怀心思。不论是前朝之事,还是如今之事,谁的心中,没有一些主意呢?可他们与你一般,只是不敢说。怕说出些我不爱听的话,招来不必要的杀身之祸。而我父王,”她挑了挑眉:“莫说是你们,便是我,也不能妄议。” 桑洛的双手抚在琴上,叹了口气:“可我今日,偏就是想说一说,他。”她眯起眼睛,轻启朱唇:“轩野,渊劼。” 疏儿倒吸了一口凉气,慌忙趴伏在地:“吾王,先王的名讳……不是……不是您……” 桑洛嗤笑一声,低垂着眼睑看向疏儿,面容异常平静,谈起渊劼的名字,就像是说了个常人的名字一般无二,毫无避讳可言。她笑了笑:“我父王,轩野渊劼,在位三十六载,一生勤勉,若从百姓口中说,他当得上爱民如子四个字。若从哥余人口中说,他却又当的起阴险狡诈四个字。”她轻声说着,勾了勾唇角:“伏亦一向怕他,怕他怕的便是跪在他面前都会瑟瑟发抖,像极了一个乖顺的儿子,可这样的儿子,却又不爱他。牧卓曾说,他只是个早就该死的人,他的心就如铁一样的硬,如冰一样的凉。而我,我是那样的爱他,却又是那样的恨他。疏儿,你是如何看他的?” 疏儿微微跪正了身子,看向桑洛,而桑洛此时正柔和着目光看着她,显是在等着她开口。她张了张嘴,许久,只是支支吾吾地说道:“我……我见到先王,总是觉得,很……很害怕的……” “那我呢?”桑洛看着她:“你怕我么?” 疏儿慌忙摇头:“姐姐说的什么话,我怎的会怕你?”她说着,拉了桑洛的手笑:“夜深了,姐姐还是早些歇息吧。我知姐姐为了今日的事儿又上了心思,可无论怎样,也要先将身子养好才是。” 桑洛牵强地笑了笑:“我知道,你也怕我。”她说着,长舒了一口气:“你口中唤着我姐姐,可这些日子,你也与我疏离了。” “没有,自然没有。”疏儿忙不迭地说着,便是额头上都冒了汗。 桑洛叹了口气,疲惫的面上染起一抹愁绪:“疏儿,我是何等的了解你,你实在无需在我面前扯谎。”她说着,瞧着疏儿渐渐地低了头,怅然道:“这非你之错,是我,是我变了。可我不得不变,若我还如过往一般,今日,我除了希氏与玄氏二族,他日,还会有旁的人来,想要改朝换代,取我性命。当这舒余的王,是我自己选的。可走上这八步金阶,我,便不能再是以往的我了。” “但无论姐姐在哪里,要做什么样的事儿,我都会……”疏儿咬了咬嘴唇,面上满是坚定之色:“一直陪着姐姐。” 桑洛点了点头,只是苦笑:“我知你真心待我忠心不二,你我共同经历了许多事儿,我心中都记得。” 疏儿瞧着桑洛的面色有所缓和,思忖片刻终究试探地开口问道:“若姐姐真做如此想,疏儿心中一直有一疑惑,不知今日,姐姐可否,为我解答?” “你想问,时语的事?”桑洛拉了疏儿坐下,定定地看着她。 “自少公从中州回返,数月过去,姐姐都未曾见过她。可我却知道,姐姐并非绝情之人。姐姐心中,满满得装着的都是她。那中州的事儿,过去了许久了,她也按着三月之期赶了回来,况姐姐心中也明了,少公对离儿,只是姐妹情深,绝无半点情爱之意,又何必如此自苦?”疏儿蹙着眉头:“若是能与少公和好如初,或许姐姐心中的苦闷也会消减许多,她也能帮得上忙。何必要如眼下一般,明明近在咫尺,却要两不相见?” “你瞧,”桑洛抬手指向窗外那深色又广阔的天幕,引着疏儿看过去:“夜空之中,繁星点点,明月皎皎,皆是人间美景。可这月与星,虽同在天幕之中,却永远不会合二为一。一如我与她,我有我要做的事儿,她亦有她该做的事。有许多人同我说过,她是鹰,该翱翔天际,而不是被我困在这皇城的牢笼之中,变作一只金丝雀。过往,我总想将她留在身边看着,护着,从未问过她,她心中是否真的想如此。而我,”她说着,自嘲般的笑了笑:“疏儿,你也曾与我说过,在抉择面前,因着她,我左右掣肘,前后为难。希氏叛乱我早有消息,可我千算万算,算漏了正是那些被我留了性命的工匠透露了地宫所在,我早就与哥余烈魏和几人做了万全计策,却因着这一纰漏,险些葬送了性命。你我被困在地宫之中,周遭浓烟围绕,我只觉得自己怕是逃不过这劫难,许是就要死了。”她抬眼看着疏儿,“我不怕死,可若是我死了,舒余这两年来的安稳又要再历风波,百姓如何?诸公如何?轩野一族百年基业又会如何?若真毁于一旦,我,便成了罪人。” “姐姐……”疏儿听得红了眼眶,紧紧地握着桑洛的手:“这……这不是你的错。” “人无完人,我亦非完人。”桑洛摇了摇头:“我亦有自己的软肋。而我之软肋,便是时语。我做这王,为的是护住她。若要护住她,便要稳稳地将这王位握在手中,守住这一国的江山。”她眼光微微闪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而我,若想护住这一国江山,便不该有这软肋。过往,我害怕她瞧见我是个怎样的人,可如今,我不能再因着这执念,再犯大错。我与她,早该各归各位。如此,于国,于她,都是一件好事。” “可姐姐你呢?”疏儿问道:“姐姐说了一国,说了百姓,说了少公,却独独没有说自己。难道就要一己之力,将这所有的苦都咽下去?” “为王者,便要能忍人所不能忍。”桑洛苦笑摇头:“怪就怪,我与她都生在王侯之家,并非普通百姓。不过,我比起许多先王要好的许多,”她看着疏儿,牵强地笑了笑:“粗茶淡饭,乡野之中那闲适的日子,我亦曾有过。如今想起,到也觉得,知足。” 疏儿只觉心中难过的厉害,却又不知如何才能帮得上桑洛,想及今日之事,又问道:“那姐姐,是做下了决定,打算将沈琼那鹰爪长剑,赠与南岳?” 桑洛闭上眼睛,长吁了一口气,许久,才睁开眼睛,眼光之中满是坚定:“蓝盛之事,不可再拖。他闹出这样的事情,若不尽早将他擒住,不知日后还会折腾出怎样的大事来。而今鄂多军报,北境不定,我们与中州关系依旧脆弱,拉拢南岳,倘若北境真有战火,起码不会腹背受敌。以一把长剑,换得南岳依附,是眼下最好的抉择。况,”她轻笑道:“一如昔日我曾将南疆诸城割给了南岳一般,有些东西,可以送,亦抢的回来。”她说着,看着疏儿那变换的神色,复又言道:“我知你心中担忧,掘墓开棺,属大不敬。而这长剑,是她泽阳之物,于情于理,我总该问过她。可我心中明白,若我开口,她便是再难,都会应下。” “可此事是何等大事,我只怕,沈公便是应下了,也要背负不肖子孙的骂名。”疏儿愁苦的皱了眉。 “这骂名,我来背。”桑洛神色淡然,“坏人,时语是做不得的。我可以。”说到此,她竟真的莞尔一笑,“疏儿,你说,我是不是,坏的极了?” 疏儿面色凝重,瞧着桑洛这笑,只觉她千难万难,心中唯有敬佩,她未言语,只是退后两步,跪正身子,对着桑洛恭恭敬敬地磕了头,起身之时,面带笑意:“疏儿此生,能侍奉姐姐左右,知足。”言罢,竟真的咯咯地笑起来:“若要做坏人,那我同姐姐,一起做坏人吧。” 作者有话要说:祝大家国庆快乐!忙碌了一个月终于放假啦!放假有空码字啦!~~~~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柳無雙、好吧就这样、26385873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南宫秋水10瓶;3界v行5瓶;奇亚幽汀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74章 火漆金印密令传 未及清晨,便有人匆忙往狼绝殿而来。穆及桅阔着步子走至正厅,揉着那惺忪的睡眼迷迷糊糊地打了个哈欠,他昨夜中饮多了酒,正自头疼,又被扰了好梦,还未瞧清楚来者何人便口中咕哝:“天还未亮,谁这样的胆子大,是有多大的事儿?” 他话音未落,坐了下来定睛观瞧,这才瞧明白,只看着疏儿正对着自己微微笑着一拜,神色一凛,当下住了口,面面上那慵懒的神色瞬而凝肃下来,站起身子快步走近轻声问道:“疏儿这样早来,是有……重要的事儿?” “猜着穆公昨夜定也没有睡好,本不该这样早就来叨扰,只是我心中有事儿,总也睡不着,便想着趁吾王此时还未睡醒,来寻穆公商议。”疏儿面色忧愁,说话间,又四下瞧了瞧,轻声言道:“少公,也还未醒吧?” 穆及桅瞧着疏儿的样子,便想着她定是为了昨夜之事前来,更知她问沈羽何意,便点了点头,没有言语,只是带着疏儿到了偏房之中,谨慎地关了门,请了她坐下,这才开口问道:“是为了昨夜之事?” 疏儿只道:“昨夜舞月所言之事,何其怪异诡谲,我闻所未闻,可许多的事儿,牵一发而动全身,如今舞月开口便要昔日琼公鹰爪剑,我瞧的出,吾王颇觉为难。” 穆及桅沉吟片刻,抬眼看着疏儿:“疏儿常在王侧,吾王的心思,你猜得准。我想问姑娘一句,吾王与此事,作何决断?” “昨夜舞月所言,公亦听得明白。公久经沙场运筹帷幄,也该看的清楚,若能以一剑换一国臣服,与我舒余,算是百利。可……”疏儿说着,又轻声一叹:“穆公亦知,泽阳一族在八族之中,属贵胄之列,而掘墓开棺是何其大不敬之事,若此事真能成行,只怕,要招惹许多的非议。况此事,若是让少公知晓……”她说着,复又重重一叹,面上愁容更盛:“不知又会作何感想。” 穆及桅紧紧地蹙着眉,许久,又道:“疏儿之意,吾王,已然做定了主意,要将沈琼长剑取出,送与南岳?”穆及桅微微摇头:“昨夜,我归来之时,少公在院中等我。我瞧她那样子,又担心又忧虑,而我既已应下吾王,绝不将此事相告,自然不能多说一字。可……”他顿了顿,思忖片刻,咂了咂嘴,“可我总觉得,她心中似是已然知晓了什么事儿。” 疏儿眉头微微一挑,便即问道:“穆公,何出此言?” 穆及桅似是回忆着昨夜与沈羽倾谈种种,悠悠言道:“她问我,舞月所言之事,是否有些事情,与她,或与泽阳有关。” 疏儿听得微微一愣,旋即又点了点头:“少公何其聪慧,自那蓝盛鼓动蓝多角以焚火一说将她逐出皇城始,到祁山之役,这一步步走来,自然比旁人想的细致,怕是只三言两语,便能猜得到了。” “若你我都能想得透,那吾王更能想的明白。既如此,何苦要瞒着她?”穆及桅不解地看着疏儿:“难道吾王,另有打算?” 疏儿苦笑道:“我与穆公,都算的上了解少公,穆公应知,若是以实相告,少公会如何。” 穆及桅慨叹:“是啊,只要是于国有利,于吾王有利,便是冒着不敬不孝之骂名,她该也是会将琼公长剑拿出来的。” “吾王如何护着少公,我与穆公都能看在眼里。而今之事何其大事,她又怎会让少公背上如此骂名。”疏儿站起身子,走到窗前,轻轻推开窗户,看着外面渐亮的天光,微微眯起眼睛:“我们皆是舒余子民,吾王的臣子,穆公,疏儿如今有一问,想问穆公。”她转过身子,站在窗边,看着穆及桅:“公,可否如实答我?” 穆及桅听得一懵,瞪大了眼睛看着疏儿,不知她所问何事,却分明在她的眼中瞧出了坚毅之色,他几乎从未在这小小的婢女眼中瞧见如此的神色,他一时呆愣,思索再三,便点了点头:“自然。” “我知穆公素来忠心于国,亦知穆公出身徐阳,与沈公的父亲母亲,皆是旧识好友,更带少公如自己的孩子,于国,公当的起一个忠字,与泽阳,当得起一个义字,”疏儿轻声细语,说到此处,语调清浅下来,却字字坚定,不带丝毫含糊地看着穆及桅:“疏儿有问,若有一日,让公自忠义之中,二者选一,公,会站在哪一边?” “国为大,若要问此,桅,自然先择忠于舒余。”穆及桅当下答道。 “我想着穆公也会做这般答复。吾王,倒是猜的不错的。”疏儿闻言微微一笑,对着穆及桅轻身一拜:“疏儿,敬佩穆公。” 可穆及桅虽说了这话儿,瞧着疏儿的模样又觉得奇怪,他虽不喑政事,可却也不傻,这一会儿的工夫已然觉得有些不对,便又偏着头看着疏儿:“可疏儿,为何有此一问?”他说着,不解地皱了眉,“此二者,又有何冲突?” 疏儿没有言语,只是静静地看着穆及桅,而穆及桅说完这话,便是心思一转,想及他二人正说的事儿,不由得口中“嘶”了一声,倒抽了一口气:“难道……难道吾王……” 他话未说完,疏儿便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捧在手中交给穆及桅。穆及桅的目光从那信封之上扫过,火漆金印烙在信封封口处,正是吾王秘传的火漆金印信,当下跪落身子双手举过头顶,恭恭敬敬地将那信捧在手中。心中五味杂陈,许久,才站起身子,起身之时,额头上已然冷汗涔涔。 穆及桅自然知道这火漆金印信代表着什么。这轻飘飘的信如今捧在他手上,他却觉得双手微微发了抖。他凝目看着这信许久,却不知道自己是该在此刻打开,还是不该。 然无论他打开与否,这信中所言,他几乎已了然于胸。他重叹出声,将信放入怀中。 “三十白衣隐雪卫,此时已隐于狼绝殿赤甲军劈山营中,明日,吾王会在朝中诏令,请公率劈山营再往泽阳,督祁山铁壁之事,公可放心,此三十人绝不会透露一字。入泽阳之后,可见机行事。”疏儿挺直了身板,面上神色淡然,又从怀中拿出一枚令牌,放在穆及桅手中:“王知此事难为,是以,让我将此铁令转交与公,行事之间,若遇阻滞,可请铁令,往返三十日,望公不负嘱托,带鹰爪长剑返。” 穆及桅听得明白,恭敬地拿了铁令,紧紧地攥着,又觉得这铁令重如千钧,上面的精铁纹路硌的他粗糙的手掌都觉得生疼。片刻,他苦苦一笑,低声叹道:“吾王,好心思。将此事暗中做了,既不会连累少公,亦不会辜负南岳。若是有朝一日此事为人所知,天下百姓怪得,也是她一人。此事,我定能做得好,可舞月之请,还要将此事传扬出去,让蓝盛得知鹰爪长剑重现于世就在舞月一行之中,还要沈公亲自送了这剑与她一同往南岳去,以作诱饵,此事,又该如何?” “那便让少公去护送舞月,届时舞月的车队之中多了一匣盒子,谁又想得明白,瞧得清楚呢?这剑,可以是真的,也可以是假的。舞月说是真的,你与我皆说是假的,”疏儿一笑:“穆公且想,少公是信南岳人,还是信你我?若真的能以此擒住蓝盛,也不失为一件好事儿。” 穆及桅闭了闭眼睛,面上神色沉重:“我知吾王这一步步的棋为了舒余一国,也是为了少公,可少公那样聪明,想要将她蒙在鼓里,谈何容易。若她真的知道这些事儿,我只怕……比如今将所有的真相告诉她,还要难为。” “此事……”疏儿微微低了头,沉静许久,轻声说道:“吾王托我转述穆公,若有朝一日,少公真的知晓真相,那便就让她知晓吧。所有的事儿,她可一人扛下,绝无怨言。” 穆及桅听得此言,目光之中,忧愁深重,却又带了苦楚,摇头只道:“吾王有俾睨天下只能,纵横阖闾之气,可天下之大,国事之多,以她一人之力,又扛得起多少非议罪责。” “穆公安心,明日你往泽阳祁山去,会另有诏令,让少公领兵往西北及城去,及城旱灾已过两月,此番,须得她领了兵马,带了粮食瓜果送去安民,想来,穆公回来之时,少公应也能回来了。”疏儿宽慰地笑了笑,“公知吾王,鼎力相助,想来吾王,心中定然宽慰。”她说着,对着穆及桅复又一拜。 而穆及桅面上却忧愁更甚,拿了腰间酒袋,咕咚咚地灌下了几大口酒去:“若有朝一日真会如此,此事,桅这老头子,替吾王分忧。你我也非外人,都曾陪着吾王风雪之中走过,疏儿也应知我心中担忧,我担心,这两个孩子,此后,不知还要经历多少事儿,何时,才能安稳度日。” 疏儿长舒了一口气,点了点头:“姐姐的心,为一国,为百姓,从未变过。我与公都看的明白,她为了少公,做了许多的事儿,或许,她二人如今的样子,才都是最好的样子。 作者有话要说:没想到我秦朝的马车都被锁了……真是令人痛心疾首…… 这些日子很忙,上周去医院做了检查,好消息是囊肿变小了,算是一件令人开心的事儿吧。文更新的有些慢,多谢大家的等待和包容,我会继续努力的!鞠躬,请一定要等我呀 第275章 将赴及城解危难 疏儿与穆及桅从房中出来之时,已是天光大亮,只是半空中翻卷乌云,又有风来,想着,又是要落下一阵雨。疏儿快走几步,及至庭院之时,正见莲儿手中端着一盆热水,趋步而来。疏儿对着穆及桅微微一拜,穆及桅会意的转而往自己房中去,她便轻声唤了莲儿,对着她招了招手。 莲儿抬眼正见疏儿对着自己招手,匆忙的放下手中的物事,走到疏儿近前,对着她深深一拜。 “少公这几日可还好?”疏儿拉了莲儿起身,轻声问道。 “身子倒是大好了,只是成日里愁眉不展,不知为何事总在烦恼。”莲儿说着,抿了抿嘴:“昨夜中又喝了许多的酒,才刚刚起身。” 疏儿点了点头,思忖片刻,便即说道:“待得少公用过早膳,再传我的话给她,巳时三刻,往人殿,吾王有令,要传与她。” “吾王?”莲儿眼睛一亮,面上露了一抹喜色:“吾王,愿见少公?” 疏儿定定地瞧着她,却未言语。莲儿这才想到自己方才这话实在僭越无礼,慌得低下头,低声言道:“姐姐恕罪,只是这些日子伺候少公,每每在酒醉之时,总能听得少公在梦中呓语低喃吾王名讳,是以……” 莲儿话未说完,疏儿摇头低叹:“吾王与少公之事,莫说在这皇城之中,便是一国之境,天下皆知。确无什么好遮掩避讳的。可如今,此事早已过去,吾王更不愿人提起,你素来机灵懂事,有些心中的话儿,便是在我面前,也不该说。” 莲儿闻言便跪落下来,低头只道:“是,莲儿知错。” 疏儿将她扶起,拉了她的手轻轻拍了拍:“记得,待得少公用过早膳,再将此事告诉她。” 莲儿重重点了点头,便又对着疏儿一拜,转而而去。 疏儿站在庭院之中,看着莲儿端着水盆,绕过长廊在转角处一拐,便瞧不见了踪影,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离开了狼绝殿。 疏儿心中明白极了,沈羽是何其盼着面见吾王,若是让莲儿此时就告诉她,只怕她连早膳都用不好,可沈羽却不知道,让她去及城,只不过是吾王的缓兵之计,便是让她往人殿,都是为了给穆及桅时间,调兵往泽阳而去。这些朝堂上的手段,疏儿自然心知肚明,而桑洛,更是信手拈来。只是她二人,谁都不曾想到,有朝一日,它们会被用在沈羽身上。 而沈羽却惊喜的极了,听的莲儿传了疏儿的令,面上都带了欢喜的神色,匆忙着往房中沐浴更衣,便是衣裳,都换了几套,终究还是穿了一件素净的公服,还未到巳时,便已然到了人殿外。 此时风渐急,偶有雨滴落下,不过多时,便落起了细雨。沈羽挺直着身板站在廊下,静静地看着雨帘之中的皇城,被这微凉的风吹散了些许的欣喜,却又有一抹忧愁涌上心头。 昨夜桑洛刚刚见过舞月,今日便诏令自己往人殿而来,却不知,今日之事,会否与昨夜有关。可穆公昨夜又道此事,吾王不让他说与自己听。如此想,她更有些猜不透,桑洛今日诏自己前来,究竟是有怎样的事儿了。便就在这繁复的心思,来回思索之中,发起了呆。 不知过去了多久,许是到了时候,殿门被微微推开,疏儿从内中走出,走到沈羽身前,微微一拜:“没想到少公来的这样早,时候到了,随我来吧。” 沈羽这才从思绪之中被拽了回来,她拉了疏儿的手,从怀中摸出一枚香囊放在她手中:“这药囊有提神醒脑公用,你寻个机会,给了洛儿,可好?” 疏儿微微一愣,旋即只是对着沈羽淡淡一笑,将药囊放入怀中便转而走在了前头。沈羽微微蹙眉,与疏儿眼神对上的一瞬间,不知怎的,她只觉得疏儿的神色与过往不同,说不清是个怎样的不同,却又不好在此时发问,想及片刻之间便能见到桑洛,一颗心忽的又提到了嗓子眼,跳得极快,慌的厉害。 迈入人殿之时,她几连头都不敢抬起,却又极想瞧瞧,那坐在八步金阶之上的人,在这几月间,是胖了些,还是又瘦了。就在这百般纠结之中,已然随着疏儿到了阶梯之下,但听疏儿在一旁轻声言语:“吾王,泽阳公羽,到了。” 沈羽定下步子,压着纷乱的心绪,微微抬头,目光顺着这八步金阶往上看去,却正瞧见王座前两排屏风,将王座上的人,挡的严严实实。 她心思一沉,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苦笑,跪落身子,俯身拜道:“泽阳沈羽,拜见吾王。” 片刻,便听得桑洛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沈公,右座。” 这声音入了耳中,极为熟悉,却又极为生疏。沈羽心中五味杂陈,站起身子,微微一拜,便坐在右边矮几一旁,便是疏儿给她倒了一杯热茶,都不记得对她微微倾身言谢。 疏儿站在一侧,瞧着沈羽那模样,便知她定又因着这屏风心中不安,慌忙跪坐在一旁,将那杯热茶往沈羽手边推了推:“这茶,是昨日南城香罗郡新奉上来的清茶,入口香甜,回甘悠长,少公品一品?” 沈羽呆了呆,挤出一个颇为勉强的笑,端了茶呷了一口,点头只道:“确是好茶。”说话间,偏过头看着那金漆屏风,总觉得这精致雕花的器物,一如千山一般横亘在她二人之间,显得那般的不真切。她长舒了一口气,将茶杯握在手中,终究开口:“吾王今日诏臣前来,不知,所谓何事?” “西北及城,大旱已过两月。城守篆无休已在七日前发铁令贴往皇城来,祈皇城遣使相助安民,此事关系及城一城安危,这几日,我已命人备好粮食果蔬,如今属意沈公领安民使一职,带一千赤甲军,往及城安民。不知公意下如何?” 沈羽思忖片刻,点头只道:“此事,臣定办得好。” “及城在西余边陲,路途遥远,若沈公愿去,便可回狼绝殿中先行整饬,明日,便可启程。” “民生之事,不可一日耽搁。”沈羽站起身子,对着那屏风拱手又拜:“吾王加信于臣,臣更不可懈怠半分。眼下便返,未时可行。往来其间,快马加鞭,昼夜赶路,月余可归。” 而屏风之内片刻静默,半晌,桑洛才又道:“公一片忠心,我信得过。既如此,赐公铁令,一路关卡,皆为公开。待得回来,再行嘉奖。若无他事,公可回返狼绝殿中,准备妥当。” 沈羽闻言,微微抬了头,看着那两扇屏风,心中无限事想与她说,却只是梗在喉咙之中,憋得难受。 “沈公,还有话说?” 沈羽顿了顿,咬了咬牙,跪落身子,拱手只道:“臣,确还有事想说。” 她说此话时,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那两扇屏风,似是能透过这厚重的木头看清楚内中的人一般,一动不动。 内中轻轻地咳嗽了几声,片刻便止。而沈羽却听得出,桑洛是在刻意的压低声音,努力地克制着身子的不适。沈羽微微蹙眉,忍不住说道:“这几日阴晴不定,风有些凉,吾王保重,诸多国事,也该多休息些。” “公既有话想说,那便说吧。” 桑洛话语淡漠,并未接过沈羽话茬。 沈羽苦笑,长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轻声言道:“按国律,凡有外邦使者来朝,居于皇城之中,七日须归。不得一日耽搁。” “南岳之事,公无须担心,我自有安排。” 桑洛会出此语,实则早已洞悉了沈羽想说的话,沈羽抿了抿嘴,只是在心中苦叹,桑洛自然知道自己要说什么,桑洛太过了解自己,了解的,可以让她在她面前,哑口无言。她自然更加明白,桑洛眼下说出这句话,便是告诉自己,此事不必再说,可她,却又无法不说。 但她若即刻前往及城,这一来一回,最快怕也要四五十日,今次舞月前来,她总觉来者不善,始终担忧。是以她并未知趣禁声,只是俯身又拜:“臣知吾王心思缜密,但舞月此人,狡诈圆滑,昔日之事,历历在目,不可不防。臣无所求,只盼吾王,事事小心。”她说着,顿了顿,听得那屏风之中并无动静,复又叹道:“还有,哥余阖如今人在中州,吾王身边的护卫总不能疏漏,南岳蛊术诡秘,害人于无形,若要再见舞月,臣请吾王,务必让穆公或是魏将在侧,以策万全。” 许久,桑洛轻声一笑,这笑中竟带了些许的嘲讽之意:“沈公之意,在这皇城之中,只有你才能护得了我周全?” 沈羽略微呆愣,只觉桑洛此话意有所指,眉目之中涌上一层苦楚:“臣不敢。” “我累了,公若无事,便下去吧。” 沈羽闻言,踌躇再三,不着一字,许久,长叹一声,再拜起身,终究退出了大殿。 待得殿门一响,疏儿这才微微一叹,快步上了阶梯,绕过屏风,对着侧卧座上的桑洛一拜:“她走了。” 桑洛面色淡然,听得此言亦不见丝毫波澜,只是问道:“舞月那边如何?” “只是抚琴饮茶,不见旁的动静。” “抚琴饮茶,”桑洛轻笑一声:“倒是极有耐心。看来,她真是坐定了心思,我必会给她个满意的答案。” 疏儿将那两扇厚重的屏风撤开,跪下身子给桑洛倒上一杯热茶,想及此又撇了撇嘴:“也是的,她只靠着三寸不烂之舌,就能拿了泽阳最重要的东西,想来,可真是占了咱们不小的便宜。” “她想要个满意的答复,那我便给她一个满意的答复。”桑洛微微挑眉,坐起身子,拿起茶杯细细的端详着内中的茶水,氤氲热气在杯口朦胧微微盘旋,她轻轻吹了吹,抿下一口热茶:“这茶,热的烫嘴,可若是凉了,却又不好喝。” “姐姐是说,这一口好茶,南岳,喝的太心急了?” 桑洛看了看疏儿,不置可否:“这确是一杯好茶,他们喝的太急,是担心这茶终究会凉。可他们越担心,便越会露出纰漏。我只是想看看,舞月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疏儿思忖片刻,轻声开口:“姐姐会否想过,他们意不在剑,而在少公?又或是,舒余一国?” 杯中热茶微微晃了晃,转而这茶杯被放在桌上。桑洛站起身子:“若真如此,南岳灭国,就是咎由自取。” 疏儿点点头:“诸事皆在姐姐诶运筹帷幄之中,是我多虑了。哎?”她说着,从怀中拿出一枚香囊,药香扑鼻,递在桑洛面前。又在桑洛怔愣之时,慌忙言道:“这药囊,不知怎的就在我这里了,姐姐这几日总说头疼,戴在身上,应会好些。” 桑洛与疏儿对视片刻,微微摇了摇头,却也接过了药囊握在手里,便即起身,缓着步子往八步金阶之下而去,疏儿匆忙起身跟上:“还未到晌午,姐姐这是要去哪里?” 桑洛却是淡淡地笑:“不知怎的,忽然心情很好,随我去花园中赏花吧。”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19-10-2318:16:47~2019-12-0415:50: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橙七の2个;123、李三岁、3界v行、好吧就这样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25429478、gamindaniel10瓶;zll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76章 且看来日何事有 沈羽自殿中出来,却并非即刻返回狼绝殿,只是在一道门中兜兜转转了几圈,寻了个僻静的亭子,坐在栏边,蹙起了眉头。 今日殿中一叙,有喜有忧。喜的是桑洛终究还是召见了她,尽管被那厚实的屏风挡的瞧不见半分的模样,但便是如此听听她的声音,知道她心中还惦记着有她沈羽此人,也是好的。可如今,她心中忧大过喜,而这忧虑,愈发的沉重。 舞月的事儿,终究成了她心中最大的隐忧。 方才,她本想借着提及南岳使者来朝之事,提起舞月的事儿,告诉桑洛此人心机深重,绝非等闲。可她刚刚开口,便被桑洛打断。夜中之事,穆公闭口不谈,只说王令如此,疏儿三缄其口,嬉笑遮掩。 沈羽了解桑洛,她知道桑洛心中对她有怨有气,却绝不会将私情用在大事上,更不会因着她二人之间的事儿,就将国事牵扯进去。与穆公对谈,与蓝多角与姬禾密会,这一桩桩事连在一起,虽不见头绪,却总隐约感到与自己脱不开干系。加上方才种种,她几已确定,舞月夜中与桑洛所言之事,其间定有自己些许的关系。 可…… 她定定的望着亭外的一池静水,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可若让她去想,南岳与自己有何关系,她也实在想不出。越是想不出,她心中越是担忧。她就这般坐在亭中,脑中纷乱心中不定,总觉得若是她今日就往及城去,这一来一回,几乎要两月才回来,这皇城之中会发生什么事儿一般的坐立不安。 远处来往皇城卫,来回巡视,沈羽双目眯着,静静地看着他们许久,脑中忽的闪过一丝念头,这念头让她心头一窒,站起了身子,径自往礼贤阁中去。 舒余臣子,私下往南岳来使的居处去,此举,已然违了国纪。可沈羽心中谜团难解,这谜团与国有关,与桑洛有关,她便无法置之不理。眼看快到正午,她心中焦急,脚下生风,恨不得就在这一道门中纵起轻功,却又碍于周遭都是皇城卫,引了嫌疑,只得压着性子快步走着。到得礼贤阁外,更见一众侍卫值守周遭,无机可乘。 她长舒了一口气,理了理衣裳,便快步走到门外。皇城卫但见泽阳公来,便是一揖,拜过只道:“不知公此时来此,可是吾王要召见南岳来使?” 沈羽沉着面色,也不言语,只是从怀中摸出方才离开之时,疏儿给她的铁令,只在侍卫面前晃了两晃,侍卫便恭恭敬敬地让了路,送了沈羽入了礼贤阁中。绕过小院,径直入内,到了正厅,正厅门边此时正站着两名南岳从者,但见沈羽来此,面色淡然,不知何意。引路的侍卫正要开口,瞧着沈羽对着自己摆了摆手,当下一拜,知趣的往后退了两步,转身离去。 沈羽挺直身板,往厅中看了看,正见舞月此时坐在厅中,身边并无侍从,安然自在地饮着茶。她也不管门边这两人,抬脚便要往里去。却在此时,门边从者双手一拦,面色依旧如常,却是将她挡在门外。 沈羽微微蹙眉,还未开口,便瞧见舞月悠闲地放下手中茶杯,往门边瞥了一眼,轻声笑道:“无妨,我想着沈公总会来。请沈公进来吧。” 话音一落,从者往两边一闪身,对着沈羽微微一拜,便又不再动。舞月转过身子,正对着沈羽,瞧着她走近,微微一笑,抬起手道了一句:“沈公,请坐。” 沈羽低下头看着神态自若的舞月,总觉得她的心思深不见底,也不落座,只是这样虎着一张脸看着她。而沈羽这充满了探究与敌意防范的目光,却看的舞月发笑,她拿了一杯茶,放在桌边:“这礼贤阁,是你舒余的王赐给我们的居所,门里门外,都是你国中将士守卫,按理,算是个极安全的所在。而今沈公,并非狼首,也并未身居要职,就这样堂而皇之的进来,说的小了,许会传出些闲言碎语,说的大了,泽阳公密会南岳来使,这罪名,我与你,可担不起。” 沈羽笑了笑:“如此说来,你倒是替我着想?” 舞月抿了一口茶,眯起眼睛,斜了一眼沈羽,扯扯嘴角:“若我此时遣人去王殿,只怕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你便会被人带走。沈公聪慧果敢,想必不会因着一些小事冒这般风险。既来了,何必还要闭口不言?我与沈公虽只有几面之缘,也并非陌生,难道几年不见,生疏了?” 沈羽懒得与她逞口舌之快,摇头只道:“我不与你做口舌争辩,你也无须同我拐弯抹角,我今日来,只问你一件事。” “是为了前夜中我与她说的事儿?”舞月挑了挑眉,丝毫不觉惊讶:“这些事儿,原本该她同你说,看来,沈公眼下在吾王心中的地位,可真是低啊。” “不论你们那日夜中说了什么,也不管你想得到什么,”沈羽蹙着眉头,凝目看着舞月,可舞月面上除了淡淡的笑意,再无其他:“不要耍花样。” 舞月笑道:“沈公此言差矣,我确实想要些东西,可我想要的,于你我两国,都有百利而无一害。” “你想要什么?”沈羽凝眉沉声,定定地看着她:“你所言之事,究竟与何有关?” “公若想知道,大可去问你的王。”舞月说着,思忖片刻,又咯咯一笑:“我倒是忘了,如今,公与吾王,早就不似过往,是我,说的错了。” 沈羽闻言便是心下一沉,咬了咬牙:“如此说,你是不打算告诉我。” “沈公形色匆匆,自来此处便是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舞月站起身子,走到窗边,轻轻的打开几案上摆放的香炉盖子,将那燃尽的香灰倒在一旁,熟稔地打开一旁的香盒,又燃起一块乳白色的塔香,“舞月不知什么地方得罪了你,”她转身看向沈羽:“只是许多的事儿,不是你与我可决定的。既不能决定,何必事事都要知晓呢?” 沈羽听她话中有话,更觉此事绝非小事,眼下舞月三缄其口,左右言他,她也问不出什么。可沈羽心中负气,对舞月此番来朝的目的疑窦更深,她盯着舞月许久,只是低声道了一句:“方才你说,你想要的东西,与你我两国有百利而无一害,如今,我且信你。但若日后,你与南岳再敢兴风作浪,莫怪我不讲情面。” 舞月嗤笑出声:“如今你的王如此待你,你还能说出这般的话儿,也真是个痴情的人儿。” “此事关乎我舒余一国安危,与私情无关。”沈羽后退一步,对着舞月拱了拱手:“告辞。”言罢,便往门外而去。 “沈公。”舞月唤了一声,待得沈羽停步转头,只是对着她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我们,还会再见。” 沈羽轻哼一声,转而离去。直到出了礼贤阁,走出老远,才站定步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片刻,放缓了步子慢慢地朝着狼绝殿去。 她往礼贤阁走这一遭,本就是因着担忧过重未曾多想,如今慢走沉思,又觉此事会否做的不妥。舞月所言虽然只字不提那夜之事,却又似是故意放了些许的线索让她自行摸索。可越是如此,她心中越是不安稳。这一路往狼绝殿去,她数次停下步子往人殿方向望去,数次按下了不去及城的念头。待得回到狼绝殿,已到了未时。 莲儿瞧着沈羽回来,忙的准备午膳,而沈羽坐在桌前,饮下一杯酒,想着自己离开皇城之后,总要有个人照看城中诸事,便问莲儿可见穆公去了哪里。莲儿踟蹰片刻,摇了摇头,只道沈羽往人殿去后,便瞧着穆公领了几个侍卫出了门,一直未见回来。沈羽心中有事儿,胡乱的吃了两口菜,便回房整理了行装,出门之时,特往穆及桅房前走了一趟,而房中并无一人,想着他或许在校场练兵,正巧自己也要先往那处去,便嘱咐了莲儿两句,牵了马,出了皇城,往城西营中点兵。 而沈羽却未想到,穆及桅竟也不在营中。她正踟蹰之时,正见魏阙领了一队马车入了营中,魏阙匆忙下马,快步走过来,朗声笑道:“沈公来的真早,”说着,回身指了指那车队,“这不,刚刚装好的蔬菜瓜果,路途遥远怕坏了,吾王特地还吩咐了侍从们定要用冰冰着。随行的赤甲军,早已在营中待命,沈公可瞧见了?” 沈羽一路未见穆及桅,心中不安,也不接话,只是问道:“魏将今日,可见到穆公?” “穆公?”魏阙微微一愣,又是一笑:“沈公不知?” 沈羽闻言更是怔愣:“不知何事?” “吾王有令,泽阳祁山的高墙已过数月,不知进度如何,今日下了诏令,命穆公带兵往祁山去了,一来是瞧瞧那高墙如何,二来,也将那边的兄弟们轮换轮换,休养生息。半个时辰前,穆公已然带兵去了,眼下,早就出了神木都了。”魏阙笑着:“我待此事沈公早已知晓了。”他径自说着,也没瞧见沈羽面色愈发沉重,思忖片刻又道:“哦,想及当时,沈公应还在人殿之中受王令,是以才不知。” “魏将,”沈羽轻声言道:“我有一事,心中不安,想托付与你。” 魏阙面色一窒,当下收了那嬉笑的模样,正色问道:“沈公请将。” “南岳使者舞月,心机深重,我总觉她此次来朝,不同往日一般的简单。如今我往及城,穆公又往泽阳,哥余阖不在城中,眼下,皇城之中,我信得过的,只有你。” 魏阙点了点头:“此事沈公不必多说,我心中有数。有我在皇城,定保得吾王安。”他说着,看沈羽面上满是愁云,拍了拍沈羽肩膀,笑道:“少公安心,你与我,是从那龙口之中活下来的,便是那怪龙都不曾取了你我性命,区区南岳,又能奈你我何?更况,吾王何等聪慧,那舞月,便是再心机深重,也逃不过吾王那一双眼睛。及城路远,少公安心上路,此间之事,交给我。” 沈羽微微定下了神,长吁了一口气,对着魏阙点了点头:“如此,便全靠魏将。” 魏阙正色一拜,便让身边传令侍者将随行侍卫调来,亲自为沈羽牵了马,将一行人送到营外。 沈羽翻身上马,对魏阙拱手一揖。魏阙但笑:“少公放心,待你回来,你我好好痛饮美酒!” 沈羽一笑,打马领兵往西而去。待得出城,转回身子回望皇城方向,脑海中依旧纷繁杂乱,总晃过舞月那一句话,依旧想不透舞月为何会说她二人还会再见。 何时再见?因何而见? 她长叹一声,这许多未决之事纷纷扰扰,她像是被桑洛有意拒之门外一般,摸不清头绪。 如今,也只得等待。且看来日,有何事来。 作者有话要说:立fg,孩子们考完试之后我要回复日更或者隔日更,2020年,撸起袖子加油干!感谢大家的一直陪伴虽然我更的慢55555555555555555555感谢在2019-12-0415:50:33~2020-01-0913:23:3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橙七の2个;路过、pi将军、3界v行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gamindaniel20瓶;25429478、李三岁10瓶;一年都是五月病、。cass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77章 赶赴及城滋旱地 西余六月,已有浓寒。及城之所,处大宛东北,已属舒余西陲之地。地偏城小,物少人稀。若从所处而论,冬日来的较大宛晚些,可寒气,却比大宛重许多。 沈羽一行车马,自神木都浩荡而来,过往驿站只停下两个时辰,直到路过旧都厥城之时,因着人困马乏,才在其中休憩一日,而天明之后,便又马不停蹄的星夜兼程。许也是沈羽心中无时不刻惦念皇城中事,恨不能脚下生风快些将此事办妥回去,本该五十几日的路程,用了四十三日便得到了及城门下。眼下她一行人站在北风黄沙之中,却又被城中值守的将士拦在门外,问询之后,才知竟是皇城的使者来了,惊得那侍卫忙不迭的将城门大开,往城中寻城守去报,生怕这皇城来的大人怪罪他们招待不周。 沈羽倒是不急,想来这及城城守怕也是未曾料到他们来的这样快,只是背着手挺立着身板站在城下,眯起眼睛,看向城内,便见一城萧索,毫无生气。而他身后一众随行赤甲军,早已筋疲力尽,也索性不顾的礼数,席地而坐,咕哝着些听不清的话。 此时正值清晨,寒风过耳,又呼呼地往人的衣裳里钻,一路来得匆忙,如今的东余尚在夏日,而及城早已刮起寒风,众人穿着轻甲,内中只衬了一件单衣,被这寒风一吹缩手缩脚,低着脑袋毫无生气。 沈羽将马缰绳递给副将凌恒,凌恒却轻声问道:“少公,是否要让他们……” 沈羽闻言便摆了摆手,知道凌恒是怕这些兀自席地而坐的赤甲军惹了自己不悦,只是低声笑了笑:“星夜赶路,弟兄们辛苦,心中难免有些怨气,待得稍后入了城中,再行犒劳。眼下,就让他们先在此处委屈歇息吧。” 凌恒当下会意,对着沈羽一揖,转身便往军前去,大声喝道:“少公有令,现在此处休整!待得入城,公自有犒赏!” 此话一出,军中那窃窃私语之声忽而转为几声爽快的哨子,各个席地而坐,面上的神色也较此前轻松许多。沈羽瞧着他们那样子,勾了勾唇角,心中不免觉得有些愧对军中将士,因着自己心急,累了他们。她长舒了一口气,对着凌恒摆了摆手:“凌将,你且去歇会儿,我在此处等即可。” 凌恒皱了皱眉,口中嘶了一声,轻声咕哝:“少公,恕小人直言,少公还是寻个地方坐下等吧。” 沈羽愣了愣:“为何?” 凌恒只道:“及城城守篆无休,过往在战中废了一条腿,身子一直不好,想来,这一时半刻,是过不来的。” 沈羽思忖片刻,便又问道:“凌将所言,指的可是十几年前,我舒余与昆池一战?” “少公博闻,正是。”凌恒点头说道:“小人是南疆白河城陵氏中人,我父陵魄,二十年前便在穆公麾下,战昆池之时,正与篆无休在同一营中。是以知晓这些事儿。” “原来如此,”沈羽轻声一叹:“战乱害人,篆伯过往,定也是个冲锋陷阵的猛将。”她长舒了一口气,更是站直了身子;“如此,我更要站在此处,等他前来。” 凌恒一笑,站在沈羽身侧:“小人同少公一起等。” 约莫过去三刻钟,才有一人隐约从城中跑来,待到近前,竟是个仆从,跑的气喘吁吁,见得沈羽便扑通下跪,只道:“大人安好,大人赎罪,我家城守,马上前来。先让小人来监国大人,请大人莫怪。”言罢,竟磕起了头。 沈羽瞧着这仆从年纪还小,瘦的皮包骨头,心中一酸,将他扶起,笑了笑:“你莫怕,我们也不急,就在此处等着便是。” 而这仆从却六神无主,周身发着抖,一直低着头,频频地往城中看,终究瞧见不远处几个人影缓缓而来,面上才是一喜,慌忙说道:“大人,来了来了!”一边说着,一边又朝着篆无休跑去,跑过两步,想想又觉无礼,慌着又往沈羽身前跑,这一来一回儿,颇觉尴尬,一时之间就不知道何去何从。凌恒只道:“你莫怕,沈公宽厚,不会怪罪。你若不知如何,便随我去后面,带了人将运来的粮食车马领进城来。” 仆从匆忙应着,跟着凌恒往军中去。此时篆无休被两人架着,已然到了近前,沈羽往前迎了几步,躬身微微一拜:“篆伯。” 篆无休挣脱身边两人,一瘸一拐的走到沈羽身前,便要下跪,口中只道:“老臣有罪。” 沈羽慌忙扶住篆无休那粗糙瘦削的手,瞧着这头发花白年近花甲的老者,想及方才凌恒所言之事,不由感叹英雄暮年,轻声说道:“篆伯年事已高,无须多礼。羽是晚辈,多等一会儿,没得什么大事。” 篆无休稳住脚步,抬起头看着沈羽,双目浑浊,唇边的胡须轻颤,眯起眼睛似是努力地分辨着什么,待得瞧着沈羽不再言语,蹙了蹙眉,大声说道:“老臣不聪久矣,不知大人,所言何事!” 沈羽微微怔愣,听他所言才明白,篆无休年岁大了,双耳不聪,听不清言语。她会意一笑,扶住篆无休的胳膊,提高了声音说道:“篆伯,带我们入城吧!” 篆无休这才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又要对着沈羽行礼,却因着被沈羽扶着,只得对沈羽点点头,另一只手对着两个仆从招了招:“阿五,阿六,快去府中,备酒菜……备酒菜!”瞧着这两个仆从匆忙而去,又拍了拍沈羽的手:“公,从皇城来。王都安好?” “王都安好,吾王挂念及城百姓,特让我带来米面蔬果,让城中百姓好好过冬。”沈羽耐着性子,扶着篆无休缓缓往他府中去,身后一众赤甲军推着车粮,跟在一旁,凌恒小步追上,低声问道;“少公,方才与城中守将篆之为交接过了,咱们带来的东西,稍后点算出来,要送到篆伯手中,如何分发,要篆伯与少公商议再订。” “好。”沈羽应着,余光之中却见凌恒面露难色似有难言之隐:“怎么?” 凌恒咂了咂嘴,轻声在沈羽耳边说道:“方才篆之为同我说,及城城小,东西各有一处军营,眼下除了城中常规守军,旁的将士为了给咱们腾出地方,从东营尽数搬去了西营,只是咱们来的早了,他们还未曾搬过去。” 沈羽随口说道:“有何难?咱们直接去西营便是,不须守军多此一举。” 凌恒轻轻扯了扯沈羽胳膊:“少公……少公……借一步说话。” 沈羽这才停下步子,对篆无休朗声说道:“篆伯先行往府中去,我与将士有些嘱托。稍后再来。”说话间,招呼了两个赤甲军卒,扶着篆无休,篆无休自是听不清凌恒与沈羽说了什么,闻言点头作揖,被人扶着又往前去。沈羽这才跟着凌恒走到一边,瞧着他面色有些凝重,不由蹙眉:“怎么?” “及城地偏,常年风沙,又逢大旱,四月刮了几日的沙暴,不仅城中房舍受损,西边营地营房本就年久,承受不住这风沙大暴,损毁了不少。及城本就小城,百姓不多,守军日少,这两月中,根本无人修葺。” “不须修葺,咱们本就带着营资,前去扎营便是。行伍中人,有个遮风挡雨的居处便是。” 凌恒闻言便又叹了口气:“少公所言不错,只是眼下又非战时,咱们星夜兼程而来,路上几无休整,将士之中本有些许怨言,各个想着来到及城之后能好好休整一番,况公方才说道后有犒赏,若眼下告知他们,要去那几近荒废的西营之中,小人担心……” 沈羽自然之道凌恒想说什么,当下面色一沉,冷声说道:“传我令去,我们此行救危济困,替吾王安定民心,不可叨扰百姓,所有将士稍后往西营扎营,生火。两日之后,启程回返。待返皇城之后,再行犒赏。” 凌恒为难地瞧着沈羽,片刻,拱手应下,转身而去。沈羽在原地长舒一口气,看着逐渐升起的日头,微微抿了抿嘴。却又不敢耽搁,快走几步跟上篆无休几人,往他府中去。 篆无休走的慢,却又心急,这一路上数次险些跌倒,沈羽跟着他们一路左拐右转,入了街巷。狭窄的巷中正有百姓开门劳作,瞧见篆无休无不恭敬作揖,篆无休也听不清他们言语,倒是一边笑着一边挥挥手,此时天已大亮,城中百姓多了起来,而沈羽与篆无休自城门处一路行来,但见百姓,皆是如此,不由会心一笑,站在篆府门外,看了看那虚掩着的,略显残破的大门,对着篆无休拱了拱手。 篆无休却在门口扯着沙哑的嗓子叫喊:“阿五,阿六!迎客!迎客!” 话音刚落,门内便是匆忙脚步声,片刻来了人,正是方才跑走的阿五阿六开门到了近前,刚刚对着篆无休行了礼,便被篆无休一人在头上打了一下,边打边大声说着:“慢!慢了!” 阿五阿六还是两个瘦削的少年,一边哈着腰频频点头,一边引着几人入了府中正厅。正厅狭小,泛着一股浓烈的酒气,沈羽落座,便有仆从端上饭菜,几个大饼,一碟干菜,一壶酒。篆无休嘿嘿笑着,拿了酒给沈羽斟满,端起说道:“公,满饮此杯!” 沈羽端起酒杯,淡笑且饮,仰头将一杯酒灌进肚子,却被这酒辣的咳嗽了几声。篆无休哈哈笑着拿了一个饼子递给沈羽:“烈酒,烈酒。” 沈羽辣的双目泛了泪,狠狠咬了一口:“篆伯,喜欢饮酒?” 篆无休偏着脑袋听,旋即点头:“喜欢,喜欢!喜欢极了!”说着,又给自己和沈羽倒了一杯,问道:“公自皇城来,王都,安好?” 沈羽微微一呆,隐约记得方才初见之时,篆无休便问过此话,只觉篆无休可能是年岁大了,有些糊涂,忘记自己问过了。便耐心说道:“王都安好,吾王挂念及城百姓,这才让我前来。待得稍后,将我们带来的瓜果米蔬分发下去,百姓们便有粮食过冬。” 篆无休怔愣片刻,似又是在想什么事儿一般,兀自琢磨了一会儿,又道:“老臣,久不出及城。公,乃泽阳后人?” 沈羽只道:“泽阳,沈羽。” “哦……”篆无休若有所思的点点头,眼神一亮,又问道:“公可知,陆昭安好?” 沈羽周身一震,端着酒杯的手微微一晃,将酒洒了出来。这许久未听到这个名字,竟在此地,被一个初次见面的城守提起,一时之间引得她真的红了眼眶,张了张嘴,哑声说道:“篆伯,识得陆昭?” 篆无休眯起眼睛看着沈羽,显然未听清楚这话:“沈公,说了什么?” 沈羽吸了吸鼻子,缓了缓神,这才勉强地挤出一丝笑意,放大了些声音说道:“陆将安好!只是我也许久未见他,想念的很!” 篆无休笑了,又将杯中酒饮尽,咂嘴说着:“昔日战时,我与陆将最喜饮酒!十几年不见,不知道他,还能不能跟我一较高下!”他兀自说着,嘿嘿笑几声,似是开心得很,又拿了个饼子放在沈羽碗里:“沈公快吃,多吃些!” 沈羽低下头,咬了一口饼,用力的嚼着,心中酸涩的厉害,篆无休却总是嘿嘿的笑,口中竟悠悠的哼起了古早的调子,那调子沈羽听过,陆将在时,有时喝醉了酒,便会哼唱,她如此听着,怎的都压不住心中的难过,慌忙又灌下一口酒,咳嗽着流了泪。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1-0913:23:31~2020-02-0221:01: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19杠11037个;喵喵酱2个;lexa、李三岁、若尘、为我的cp流泪到天明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lexa30瓶;gamindaniel20瓶;3界v行10瓶;好吧就这样5瓶;。cass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78章 军中威,应犹在(上) 晌午时分,晴朗的天空中飘着几层薄云,日头在云中穿梭,一览无余。几只鸟儿立在城守府外那棵大树的枯枝上,拍了拍翅膀,歪着灰黑色的小脑袋,左右的看着,街道之中来往百姓,面上似都带了些许的欣喜之色,许是知道吾王的遣粮使到了,三三两两的低头私语,从府门外走过之时,还有人拢着袖子悄着步子走到门边,小心翼翼地探着头想从缝隙之中瞧一瞧王都来的大人是怎么个样子。一阵疾风大作,那虚掩的大门吱呀作响,惊得枝头那些瞧新鲜的鸟儿扑棱棱地飞远了。 沈羽与篆无休面上都因为酒意染上了一丝微红,此时二人手中端着酒杯,并肩坐在正厅外的台阶上,一老一少,如同平凡人家的祖孙俩。北风过庭,带着一股凌冽的寒意,篆无休喝的有些多,浑浊的双目更显得迷离,喉咙之中哼哼唧唧,擦了擦被风沙迷了的眼,打了个酒嗝,红着一张脸身子微微晃动着,似是有些坐不住,撑着力气往一旁挪了挪,靠在了雕花的柱子上,仰起头,眯着眼睛看着一览无余的晴空,呼了口气:“又是一日晴天。又是一日晴天。” 沈羽将手中的空杯放下,胳膊搭在膝盖上,瞧着篆无休的样子,心中明了他此言,仍旧是担心城中百姓,安慰他道:“篆伯安心,百姓们定能好好过冬。” 篆无休的目光略带空洞,也不知是听到了沈羽的话儿,还是兀自想着自己心中的事,悠悠又道:“舒余广大,王都高远,休,不见皇城久。不见皇城久矣。”他说话间,顿了顿,口中嘶了一声,似是想起了什么一般,身子一颤,手中的杯子掉落地上,两条腿无力的蹬了几下,双手扶着身边的柱子想要站起来,却终究无力起身,口中大叫:“阿五!阿六!阿五!阿六!” 沈羽被篆无休这模样惊了一跳,慌忙扶住他:“篆伯这是怎么?要去何处?” 篆无休一边叹着气,一边低垂着头,面上腾起一层愧疚之色口中不断说道:“老臣有罪,老臣有罪!” 阿五阿六此时正快步跑着过来,一人一边将他扶起来,篆无休却急匆匆地不断拍着阿六的肩膀大声说道:“快!快去传我的令,让守城将士快些,快些迁去西营!给……给皇城赤甲,让出安榻之所!快去快去!” 沈羽这才明白,篆无休这是刚刚想起这些事儿,却不知道凌恒早已经将此事告诉了自己,她拦住慌忙要往外走的阿六,只道:“篆伯无须费神,我们就在西营休憩,一两日,便回返皇城。守军迁营,劳师动众,大可不必。” “不可不可!”篆无休说话仓促,闻言更是急的咳嗽起来,频频摆手摇头:“失礼之事,绝不可为。” 篆无休正在院中跳脚,凌恒正巧捧了一卷文书阔步进来,看此场景,便愣了愣。沈羽对着他招了招手,他才恍惚缓过神来,快走两步到了沈羽身侧,双手将文书递过来:“少公,都安顿好了,马车此时停在街市之中,及城不大,街市正在城中心,方便分发。” 沈羽接过文书翻开看了看,只道:“点算清楚了?” 凌恒点了点头应了一句是,沈羽呼了口气,将文书放在篆无休的手中,篆无休仍旧垂着头,颤抖着双手恭恭敬敬的接过文书,作势又要下跪,沈羽将他扶住,瞧着这风烛残年又聋又瘸的城守,止不住的心酸,只道:“安营之事,我已交代副将,稍后便会安顿妥当。篆伯此时,最紧要的,是让城中将士,将我们带来的瓜果蔬菜按户分发下去,此事,才是当务之急。” 篆无休这才逐渐安静下来,长声慨叹,最终仍是颤巍巍的跪落在地。沈羽本想着再去扶他,他却执拗的跪落下来,对着沈羽深深一拜。沈羽知道拗不过他,只得拱手还礼:“时候不早,篆伯还有要事去做。我与副将便先行往西营去,待得一切安顿好了,再来与篆伯饮酒。”说话间,微微一拜,带着凌恒便出了门。 刚一出门,凌恒便张了张嘴,似是有口难言,只是牵着两匹马跟在沈羽身边,直到了过了街市,仍是蹙着眉。沈羽瞧见凌恒这幅样子,便知道他又要说些什么,却也不问,只是拿过缰绳,径自牵着马,慢慢悠悠地往城西门走着,直到看见了西城门,才问道:“派了多少兄弟帮着分发?” “回少公,派了两百。” 沈羽挑了挑眉:“及城不大,百姓也不少。两百人,够吗?” 凌恒抿嘴,思索片刻:“城中守军尚有三千,篆之为听说少公要领着咱们弟兄在西营扎帐惊喜之余又是感激,说要带着守军将士不眠不休也要将差事办好,定不辱命。我本想着让咱们带来的兄弟们一起帮着分发,他却说及城受皇城恩惠太深,不敢再劳动赤甲,让兄弟们好生歇息。” 沈羽听他说着,忽的停下步子,凌恒跟着住了嘴,抬头看了看沈羽,却瞧着沈羽垂目凝思,不知又在想些什么,便轻声问道:“少公,怎么?” “城中守军,只有三千?”沈羽看着凌恒:“那个篆之为,是如此说的?” 凌恒点了点头:“确实三千。”他说着,忽的也是一愣,兀自叨念了一句:“是了,为何只有三千?” 依舒余军制,七族大城如泽阳大宛,守军少说应有两万。而小城若朔、临、及这般,常日守军该有一万,最少,也应七千。而眼下的及城守军,却只得三千,这少了的人,去了何处? 二人对视片刻,只觉不对。 沈羽沉下面色,上了马,缓着马儿往西营去。凌晨握着缰绳,迟疑片刻,只是说道:“少公,小人还是心中有些事,想与少公说。” “是想说西营之事吧。”沈羽轻声一笑:“说吧,我瞧你这样子,若再不让你说,怕是要憋坏自己了。” 凌恒闻言面露窘色,额头上渗出了些汗,他抬手抹了抹,清清嗓子说道:“兄弟们日夜兼程,人马疲惫,本想着……” “本想着到了及城之后能有高床暖枕美酒佳肴,好好的歇个几日。”沈羽未等他说完,便抢了白,歪着头看着凌恒:“凌将长我几岁,若抛开官职,我该叫你一声兄长……” 她说到此,凌恒慌忙说道:“小人不敢!” 沈羽却不理会他,径自只道:“兄长从军早我数年,以我之闻,白河凌氏多出英杰能人,你能在赤甲营中领副将位,足见本领。想的,自然也比我多。昔年与中州大战几年,迟日旷久,五军兄弟前赴后继,马革裹尸。如今终于安稳几年,便又造就了些贪懒好闲的毛病,忘了自己的本份。”她说着,目光从凌恒逐渐涨红的脸上移开,看着远处军营的轮廓:“我知兄长绝非这般的人,与我提起这些事儿,也是为我筹谋打算。但你我皆在军中,军中人,事事都应以一国为先,以百姓为先。我说了犒劳兄弟,既然今日不成,待得回返之后,定践行诺言。” 凌恒叹道:“少公言出必行忠勇仁厚。我更知少公昔日也曾是我舒余狼首,军中兄弟无不威服。只是前几月,营中新收了些兄弟,年轻气盛,魏将调令来时,小人私心想着能给他们些机会做点事情,却不想这一路上,这几个祸头子因着旷日疲惫总说些不中听的话。挑动的其他兄弟也有了旁的心思。” 沈羽听他所言只觉话中有话,静静沉思,旋即微微一笑:“凌将是军中副将,便是凌将都不敢管的人,看来能到的了赤甲军中,这些人,有些门路。”她言语间,柔和地微笑着,看了看凌恒:“我可猜对了?” 凌恒蹙着眉心,颇有些为难,听得沈羽这般说,如释重负一般的呼了口气:“少公聪慧。”他咂了咂嘴,眼瞅着快到西营,勒马停下,紧紧握着缰绳,面上腾起更加浓重的愁绪。 沈羽跟着停下,开口只道:“若我想的不错,你说的,是昌和、昌业二人?” 凌恒叹道:“少公也瞧见过这二人素日里的行事作风了。” 沈羽爽朗笑道:“行军为将,靠的就是身后这些生死兄弟,虽然此次只是前来遣粮,可早就有了这习惯,自出皇城那日起,我便在意每一个人。况此二人,身材高大,不似常人,更似白沙勇夫,他二人既非希姓,那便是与白沙地有些关系。” “此二人,是公输氏后人。”凌恒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似是提起这些与希氏有关的人或事,是犯了忌讳一般。 沈羽若有所悟的点了点头,轻声说道:“公输与希,本是同源。后来分立两派,公输势弱,白沙地,希氏独大,而今希氏乱国,公输重回白沙之首,如今的白沙城主,是叫……”她想了想,却竟发现自己依然隔绝朝堂太久,便是这些事儿,都不知道了。而凌恒倒是端的会做事,当下回道:“公输武衡。” “是了,是了……”沈羽有些腼腆的笑着点点头:“公输武衡。” “昌和昌业二人,是公输武衡的外侄。”凌恒回道:“他二人,该是哥余氏。昔日哥余乱时,此二人随着母亲正在白沙地中,才免去灾祸。” “哥余?”沈羽愣了愣,旋即一笑,她听外侄二字,以为这公输武衡的兄弟入了哪一族的门,却没想到,竟是娶了个哥余女子为妻。想来倒也不怪,哥余在八族之中,声名显赫,男子刚勇,女子性烈,而公输一族既一直为希氏打压,自然处处伏低做小,族中男子能攀附高族,自然也不会在意这些事情。 “如此想,倒也不奇怪了。” “如今公输一族取代希氏入了八族之中,承继白沙地,哥余族公也深得吾王信任,这两个祸头子浪荡子,左右逢源,我只怕少公让他们惹得不快,真是动了手,伤了泽阳与此二族的和气……” 凌恒径自说着,面上那担忧之色更胜。而沈羽却忽的想到,凌恒口中的祸头子浪荡子,若是让哥余一族知晓,哥余阖的鼻子怕是都要气歪了。想及此,她不由一笑。 凌恒微微一愣,停了正在自顾自叨念的话儿,不解地看着沈羽:“少公?” 沈羽笑着摇了摇头,打马前行:“走,那咱们去看看这哥余族的两个祸头子。”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2-0221:01:24~2020-02-1820:44: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19杠110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2542947810瓶;。cass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79章 军中威,应犹在(下) 凌恒随着沈羽打马入营,却不想沈羽只到营门外便停了下来,翻身下马,将马鞭握在手中,背着手,静静地站定了步子。凌恒略加迟疑,跟着下马,站在沈羽身后,不明其意的看了看她。 沈羽抬手指了指不远处:“瞧瞧,我还未寻他二人的麻烦,他们便想来寻旁人的麻烦了。” 凌恒微微一愣,慌忙抬眼望沈羽指的方向看去,正见昌和、昌业二人在这不宽敞的营地正中背靠背的站着,一身的军服邋遢凌乱,抱着双臂。周遭,围着十几个赤甲军卒,似是这两厢起了什么争执,整双手握着拳头,一个个满脸通红咬牙切齿,颇有一触即发之感。而这二人那高大的身子在这十几个赤甲军的围簇下,显得更加突兀健壮,面上挂着一副挑衅的纨绔样子,口中大声的呵斥着不入耳的话。 凌恒见状,当下拧了眉头,上前两步正要发火,却被沈羽按了按肩膀,只听得沈羽在一旁轻声说道:“无妨,且看看再说。” 一旁围观的几个赤甲军士瞧见沈羽与凌恒,慌忙小步跑过来拱手行礼,凌恒气道:“步卒长何在?” 此时这步卒卒长才慌着跑来,跪落身子行了大礼:“小人宗布,见过少公。” 沈羽摆了摆手,让他起身,淡淡地问道:“宗布,他们不好好的收拾营房,这是要做什么?” 宗布抬眼看了看沈羽,颇有些为难的咂咂嘴,干哑着声音回道:“回少公的话,咱们本也是领了军令收拾营房,可这营房破败许久,兄弟们累了许多日子,虽有些丧气,却也都各司其职,唯有他二人,拒不从令,我让宗褐与几个兄弟前去说他,他们非但不听还拳脚相向,”宗布说着便是一叹:“他二人平日在军中惯了这副德行,许多兄弟看不过去,平日里忍忍也就过去了,可又逢这几日大家心中都有些不快,这就……” “你是卒长,出了这般的事儿,你就站在这儿瞧着?”凌恒瞪着他,生怕宗布说了再多,惹得沈羽不悦,当下抢了白,脸色都因着恼怒变得通红。 宗布更是为难,低了头:“小人想去劝阻,可他二人力大无穷,平日里还笼络了一些人……” “笼络了一些人,”沈羽勾了勾嘴角,抬眼瞧着那已然动起手的十几人,果见此二人力气极大,不过片刻便击退了数个军卒,每有一人倒地,这人群之中便有几声稀稀拉拉的叫好声传来,她面上闪过一丝愠色,语调却依旧平缓:“听起来,却是有些人愿意与他们交好。”她的目光移向跪在地上的宗布,抬手将他扶起来,“你说你们平日忍忍就过去了,是因着此二人的出身,是以不敢招惹麻烦?” 宗布抿了抿嘴,若有似无的点点头。 沈羽又道:“你们可是也怨我,星夜赶路,车马劳顿?” 宗布闻言微微一抖,显是有些慌神儿,因着那边打斗的动静愈发的大了,更多的人围了过去。而沈羽如此问,他又不敢懈怠,只是在口中:“小人……小人……”的轻声咕哝着,却终究没有说出什么完整的话来。 凌恒虽做事冷静持重,可他是军中副将,如今卒长管不得,军令不通,他早在心中有火,又担心此事再这样下去,势必伤了几族和气,顾不得沈羽与宗布,按了按腰间的剑,扒开人群口中大声吼叫着让缠斗一起的人们停下。宗布左右看着,不知是该跟着凌恒去,还是留在原地。他满面窘迫地看着沈羽,而沈羽似是全然没听到那愈来愈乱的声音,依旧目光柔和地看着自己,他张了张嘴,片刻,叹道:“小人不敢。只是小人所言,压不住军中兄弟悠悠众口。”言罢,他自知自己所言冒犯了沈羽,复又跪下了身子,趴伏在地。 沈羽沉了面色,收敛起笑意,依旧是背着手,握着手中的马鞭,缓着步子走近人群。那些个正瞧着热闹的军卒,余光之中看到沈羽,那面上兴奋的神色瞬然没了,匆忙地拱手不再敢大声言语,一个个后退着为沈羽让了一条路出来。随着前面的人一个个让开,视野逐渐开朗,她才瞧见方才那些人早已被撂倒,躺在地上爬起来本想着再上前角力,正瞧见沈羽缓着步子慢慢的走过来,一个个皆不敢再乱动,退到一旁低下了头。而耐不住性子的凌恒,显是生了气着了火,已然与昌业昌和动了手,这三人打的红了眼,谁也不曾在意那逐渐安静下来的人群与走过来的人。 凌恒能在军中领副将职,功夫自然不弱,然公输一族与希氏一般,各个勇武,力大无穷,昌和昌业虽个头不及勇夫一般高大,却也高过凌恒一头,加之他兄弟二人攻守相宜,凌恒纵使再有本领也难免左右掣肘,才过几招便已经显得脚步踉跄,他哪里受得了这般的气,大喝一声,握紧了拳头飞身朝着昌和扑了过去,可还未到昌和近前,便被昌业一把揪住衣领,往后一扯,朝着后方抛了出去。凌恒失了平衡,加之昌业的力气大的出奇,被如此重重一抛,几是脚不沾地的仰躺在半空向后飞了出去。 便在此时,那本来慢悠悠走着的沈羽,身形一闪已到了凌恒身后,抬手一挡一扶,竟将凌恒稳稳地扶住了。人群之中发出不小的惊叹之声,却转而又忽的静默下来,凌恒站稳了脚步,满头大汗,面上带着浓重的怒气,只觉得丢了面子,啐了一口便又要上前。沈羽却轻轻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微微摇了摇头。他稍稍一愣,这才压下火气,拱手退后。沈羽就如此走到昌和昌业近前,抬起头平静地看着比她高了许多的二人,开口淡淡地说道:“想打架?” 二人但见沈羽,负气一般的哼了一声,却也不拜不跪,昌业更是轻叱一声,转头当做瞧不见,昌和傲慢至极的回了一句:“回少公的话,小人们不敢。” “不敢?”沈羽点点头,看了看周遭几个被他们打伤的人,“军中兄弟,皆为同袍手足,你们把他们打成这样,却又说不敢?你这般的话儿,是让我信,还是让我不信?” 昌业冷笑一声:“公,高高在上,军令一下莫敢不从。我兄弟二人,人微言轻,若少公不信,便不信罢!” “你们心中颇有怨气。”沈羽扯了扯嘴角,“是觉得我做事不公,应下的话儿,未能践行?”她说着,却微微蹙了蹙眉,故意言道:“所谓,冤有头债有主,你们对我不满,大可将满心的怒火朝着我发,可你们却把这满心的怨气发在别人身上,此举,实非丈夫之举。” “丈夫之举,该由大丈夫评判。少公巾帼,偏要来管须眉之事,怕也有些不够妥当吧。”昌业低着头,挑衅一般的瞧着沈羽,满脸的煞气似是顷刻之间便要动起手来,而那一抹傲慢之色,如同故意想激怒沈羽一般,愈发的浓重。 “放肆!昌业,你可知你在跟谁说话!”凌恒按着腰间的剑,大喝道。 沈羽却笑了:“昌业,你可知昔日希族族长,在临城的城下,是怎么死的?” 昌业冷哼一声,不再言语。 “你二人,父在哥余,母为公输,此二族,皆在舒余古族之列,便是在《野卷》之中,也有颇多记载。可我却从未听过,哪个哥余族人,会在军中有这般作威作福欺软怕硬之举。倒是让我大开眼界。”沈羽转过身子背对着二人,转而环视周遭赤甲军士,朗声说道:“我知军中有些人,对我不满,却又不敢言说。”她说话间,缓着步子,往人群一处来回的走着,凌厉的目光从前排的几人面上扫过,那几人正是方才为昌和二人拍手叫好的几人,他们被沈羽盯视,只觉如芒在背,不禁别过了头,不敢与她对视。 沈羽笑道:“也罢,既不敢说,今日此时,我替你们说。”她停顿片刻,长长吸了一口气,复又说道:“舒余立国数百年,治军严明,军中同袍,各有本领。而皇城五军,更是一国壁垒,我赤甲步卒,为五军之首,人数逾有百万,在国中素有美誉,赤甲过处,可护百姓,可抗敌军,马革裹尸百死不悔。昔日国为中州大羿所侵,在这数年战中,立功最多的,是赤甲,死伤最多的亦是赤甲!而今,战事刚刚过去两三年,一国百姓安稳和乐的日子才没多久,便有些人,把投军当成了儿戏,被这安逸的日子磨平了心中的报国义气,贪图安逸,心中只想着享乐,把自己是来做什么的,都抛之脑后。短短四十多日的行军,走的尚是官道,并未风餐露宿,长途跋涉,倒觉得有人亏欠了他。”她说话间,复又走回昌和昌业二人面前,眯起眼睛,面上浮起一丝愠色:“更有人仗着族中福荫,想跑到我赤甲营中作威作福,目无大小。是不是觉得,自己的脑袋在肩膀上,长得太结实了?” 沈羽说到最后,声音愈高,面上虽算平静,可这言语之间满是威严,话音一落,周遭军士稀稀拉拉的慌着跪落了身子,却仍有十几个人,面上极不情愿,晃晃悠悠的一动不动,似还等着昌和二人替自己撑腰一般,有恃无恐。 凌恒却大声喝道:“步卒何在!把这几人都给我押下去,军法伺候!” 此话一出,那平日里总被这些人欺负的步卒便率先站了起来,将人群中站着的几人一个个押下,揪着便要往营外走。昌和却大笑几声:“我以为泽阳少公,昔日的狼首是个怎样的英雄,如今在这军中,不过就是个仗着自己族中福荫,欺压手下的女子罢了!” 凌恒怒道:“昌和,你是要反了?” 沈羽轻轻将马鞭从左手换到右手,抬眼瞧着这人高马大的两个祸头子:“既然如此,那这武者之事,便用武者的法子解决好了。” 一众步卒皆是一愣,他们之中,不少是新入赤甲营中的,早年有些耳闻,狼首沈羽率军将中州大羿退过大泽祁山,后又听闻这狼首竟是个女子,各个心中都揣着好奇,却从未见过此人的本领,而这一路行来,沈羽极少言语,偶有几次说话,也是平和至极,从无架子,便不免在心中想着不过也就是以讹传讹过于夸大。想来也是因着如此,才让昌和昌业几人觉得有恃无恐,而今事情一出,纵不想这少公,竟真的要与此二人一较高下。众人渐渐围拢来,屏息静神的不敢高声言语,都想看看这昔日的狼首,究竟有如何的本领。 凌恒慌忙走到沈羽身边低声说道:“少公,大可不必如此……” 沈羽看着昌和昌业二人:“你二人,若是输了,如何?” 昌和扯了扯嘴角,斜着眼睛看了看沈羽:“若是输了,任凭处置,绝不二话!” 沈羽点点头:“好,也算爽快。”说着,将腰间佩剑拿下来。 昌业冷笑一声:“你若是输了,该如何?” 沈羽将长剑放在凌恒手上,笑道:“若我输了,你二人但有所求,我都应承。如何?” 凌恒双手捧着剑,满是担忧的看着沈羽:“少公,此二人力气极大,怕要吃亏……” 昌和又道:“倒不曾想,今日,还能见识见识泽阳的鹰爪长剑。难道少公,也要仗剑欺负我们二人手无寸铁?” 沈羽哈哈一笑:“安心,你们二人,还不配我拔剑。”这话言语之间极尽挑衅之能,听的二人面色涨红,昌业大喝一声,显是被激怒,握起拳头便朝着沈羽打了过来,这一拳力道极大,沈羽却只是微微一个侧身闪了过去右手的马鞭顺势一甩,就在这一瞬之间抽到了昌业的脸上,当下那肥大的脸上便从下巴到鼻尖儿,多了一条血印子,而昌业却未曾受阻,一拳打空身子一转用胳膊朝着沈羽撞了过来,沈羽身子向后一弯脚下一滑,便从昌业的胳膊下面滑了过去,单手扶地身子又是一转足尖一点纵身跃起,一脚踩在已然一拳追打过来的昌和头顶,昌和被踩的微微一顿,双手便往上举要去抓沈羽双脚,可沈羽借力往前又是一纵,轻巧的躲过他的双手朝着还未站稳的昌业脖颈处又是一脚狠狠地踹在上面。 昌业脑袋一歪,更是没有想到沈羽小小的个头居然力气如此之大,脖颈被大力一踹当下只觉得咯噔一下,只觉自己的喉咙如同断了一般,一口气上不来眼前一黑歪倒在地。 昌和一愣,不想自己的弟弟竟如此快的便被击倒,大吼一声,怒目圆瞪开口大喊着朝着沈羽扑将过来,双手合围似是要将沈羽抱起一般,便是双臂都带起一阵风,沈羽却站在原地岿然不动,昌和只觉自己就要得逞之际,气势更盛,沈羽却微微一笑,在昌和与自己还有半身之隔时,忽然侧身抬脚一踢,将地上一阵砂石朝着昌和面门踢了过去。昌和猝不及防当下慌忙收势闭目,那细沙早就飞进了他双目与口中,旋即双目剧痛,呛得一阵咳嗽。便在此时沈羽倾身而上马鞭又是一甩,当头在昌和脸上又抽了一道血印子,继而飞身而起一脚当胸踹去,竟将昌和踹飞,滚出老远。昌和趴在地上不住咳嗽之时,昌业才终于喘匀了气息,可他刚动了两步,便觉眼前人影一闪,一个冰凉的事物就抵在了自己的喉咙处。他低头一看,自己的喉咙处,却依旧是那马鞭的一端,而沈羽此时面色平静的看着他,轻声说道:“比起当年希葛,你们差的太远了。此时,若我手中是一把剑,你们的脑袋,早就成了两半。还打吗?” 而此时,那沉静的军营之中,忽的一阵阵喝彩声起,一众步卒皆是举着拳头喊道:“少公好功夫!” 昌业皱了皱眉,知道胜负已分,涨红了一张脸:“是我兄弟二人输了,少公想怎样处置我们,悉听尊便。” 沈羽收了马鞭,摇了摇头:“先去带你兄长洗洗眼睛,稍后,自行去寻凌将,领你们该受的军法。”昌业垂着脑袋,咬了咬牙:“我兄弟二人出言挑衅你,你不杀我们?” “为一己之气而害人性命,才是公权私用。我沈羽,赏罚分明,从不做此事。”沈羽不屑的冷哼一声,走到场中,高声说道:“在我赤甲军中,须友爱同袍,和睦相处,我赤甲军,是护国之军,及城百姓,是我舒余子民,今日起,若再有私下妄言,挑动内斗者,当受军法!” 昌业扶起昌和,往河边而去,而一众赤甲步卒再没人瞧着他们,尽皆对着沈羽跪落身子,高声应下:“小人,谨遵少公军令!”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2-1820:44:53~2020-03-1720:43: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好吧就这样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k12瓶;25429478、3界v行、gabsp;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80章 夜中酒,何滋味? 日头西垂,周遭的一切物事都黯淡下来,归于宁静。夜中的风带着凉意,却干燥的割人的脸。 沈羽坐在房前,额头上还挂着薄汗。 西营不大,放眼放去便可见全貌,在往外瞧便是及城的城头,看着城上星点火光,在这颇显寂静的夜中,格外温暖,让人心安。她径自坐着,或许是因着此地一番西余风貌,引得她忽就想到了几年前的新都厥城。 数年光景,转瞬即逝。 营中点了火把,鄙陋破旧的营房将将收拾的像些样子,军卒们疲乏的围坐在火旁,没精打采的吃着手中凉透的干粮。凌恒开了几坛酒,吆喝两声,便让困乏的军士忽的躁动起来,各个捧着碗都要争上一杯。而在一旁,唯有那哥余兄弟二人,相伴靠在一颗枯树之下,在角落之中,离得很远,瞧不清模样。若依着规矩,此二人挑动内斗,以下犯上,按律当砍手去籍,若是沈羽脾气大些,便是杀了他们,旁的人也无二话。然沈羽终究仁厚,顾念他们终究也与哥余一族有些关系,何况年少气盛,这罪责总不该致死,便让凌恒从轻发落,改为二十鞭。而这军中的鞭子,又重又沉,沾了水狠狠地往人身上抽打,便是个莽汉,怕也要落得皮开肉绽。 凌恒走过来,给沈羽送了一碗酒,瞧着沈羽正径自发了呆,不敢说什么,便恭恭敬敬的退去。沈羽站起身子,手中端着酒碗,缓着步子往昌和、昌业二人走去。待到近前才看的清楚了些,瞧着这兄弟二人,相互揉着酸疼的胳膊,竟时而嘿嘿的笑两声。 二人见沈羽来,皆是一愣。片刻,才拖着受了刑的笨重的身子跪落在地,就要行礼。沈羽走到近前,蹲下身子摇了摇头:“不必行礼了,坐下吧。”她说着,将酒碗放在地上,也不顾及,便就这样席地而坐,指了指地上的酒碗:“喝两口,暖暖身子。” 言罢,瞧着这兄弟二人仍旧面露诧异,便道:“是怕我给你们下了毒?还是不敢喝?” 昌和思忖片刻,这才迟疑的端起酒碗,喝了两口,咂了咂嘴,吐出一口酒气,将剩下的酒都给了昌业,有些费力的挪动了身子坐正了,舔了舔嘴唇:“少公,为何还要给我兄弟酒喝?” 沈羽问道:“你二人,还有别的兄弟么?” 昌和呆了呆,面色微微沉下,许久,才道:“家中……还有个幼弟……” 他话音刚落,昌业轻哼一声,将碗里最后一口酒递给了昌和,昌和却又将这酒碗推回给昌业,昌业这才将酒喝了,抹了抹嘴,双手将碗放在地上,对着沈羽微微拱手:“多谢少公的酒。” 沈羽瞧着他二人的样子,微微抿嘴:“看来,你二人似是不愿提起家中这个弟弟。” 昌业笑道:“倒是无甚愿不愿意,只是幼弟尊贵,怕也不会认我俩这样的兄长。” “我听闻,公输与希氏,自古以来便于他族不同,因着族中皆是莽士勇夫,每经战乱便要冲锋在前,死伤无数,族中许多旁支,就这样逐渐没落,留存下来的,人丁也不很兴旺。早出生一些的,便要早入军中一些,晚出生几年,若是赶上好的光景,或许还可偷得一世安稳。是以,白沙地的规矩,越是年长,便越不受族中人的重视。想来,你家中的幼弟,自然更受宠爱些。” “少公所言不错,”昌和似笑非笑地看了看昌业:“我二人,便是那早生了几年的人。公输一族,在白沙地受打压蔑视,我二人父亲性子软弱,母亲却个性刚强。昔年哥余乱时,因着哥余野叛了中州大羿,为一族带了灭顶之难,若不是为了我们兄弟几人,母亲怕早于哥余一族共存共亡,只可惜,便是我们到了白沙地,却难免受人白眼奚落。过不一年,母亲便郁郁而终,只剩下了那欺软怕硬的爹,依附着公输武衡,却不想竟熬出了头。”昌和说着,冷笑一声:“公输武衡新任族主,自然要表上一番忠心赤诚,要表赤诚,自然要让自家子弟入军行伍,可他却不送自己的儿子,偏让我兄弟二人做了傀儡。” 沈羽眨了眨眼,轻声只道:“便是因着此事,你们心中不平,便在军中招惹祸端?” “他想让我们在军中节节高升,在皇城中为公输一族赢得一席之地,可我二人本姓哥余,便是能出人头地,又能怎样?不过就是为他那儿子铺路,为家中那宝贝的弟弟脸上贴金罢了。”昌业咬了咬牙:“若真如此,那咱们宁愿做个祸头子,好过做个任人摆布的傀儡。” 沈羽点了点头:“你二人苦衷,我听明白了。可你们因着心中的愤懑,将一腔怒气都发泄在不相干的旁人身上,却非丈夫所为。” 昌和叹道:“我们本也不想将事闹大,只想着寻个由头犯了军纪,到时我们便可远离军中,远离白沙,寻个安静的去处过这一生。可军中诸人,皆因着我们是公输武衡的外侄,总是留下几分薄面,我们心中愈发气恨,这才出此下策。但及今日,却是昏了头脑,冒犯了少公。若非少公宽仁,我兄弟,怕是身首异处。” 沈羽抬头看着夜空之中点点繁星,长舒了一口气:“我家中,也有个兄长。他待我很好,总是带着我骑马,练剑,尤其到了秋猎的时候,带着我到林中打猎。他极擅骑射,功夫也练得好。泽阳族中,上上下下都觉得他是个极好的少公。只可惜,龙泽之战,一夜之间,东余十六城皆失,吾王西迁厥城,我泽阳族人几近全灭,父兄皆死在大泽之中。”她说着,看着昌和二人目光闪了闪,眼眶有些湿润,却笑了笑:“这些事儿,许多人都听说过,你们也听说过。只是今日此时,我独自坐在这夜风之中,忽的就想起几年前,我在厥城的驿馆,也是如此的夜里,我一人坐在房中,静静地看着天上的繁星。而第二日,我便去了斥勃鲁。” “泽阳一族,多出英雄。少公所言之事,咱们兄弟都听说过,只是不解,少公当年不过十六岁,还是个女子,何苦要扛起如此重任?”昌业颇觉迷茫,不解的问道:“舒余浩浩千万里,总有人可做狼首,也总有人能当的了重任。” “你说的不错,”沈羽轻笑一声,“可我若不去,泽阳一族,便没了。而我父临死也留下了话,让我力护舒余再兴泽阳,我既没有战死,留下一条命,就要为泽阳活着。人的出生,是不能选的,就像我在泽阳,你们在哥余,或是公输,可你要走如何的路,总要有自己决定,不该自暴自弃,在心中低看了自己。我有个好友,也是白沙地中人,与你们一般的力气大个子大,他的母族是希氏族人,后随父亲辗转入了泽阳军中,为人义气豪烈,自我为狼首率军出征之时,便在我左右帮着我,只可惜,昔年孟独叛乱,风羽山一战,他力举巨石抗敌,被乱箭射死。临死之时,依旧拖着巨石,屹立不倒。这般的英雄,人人称颂,我此生都难忘怀。泽阳尚有如此的英雄在,我们,又怎么能苟活于世碌碌无为?”她说着,看了看他们:“你兄弟既入了行伍之中,虽是受制于族中,却终归已是军中的兄弟。你们尚未见过那血流漂杵尸横遍野的沙场,有朝一日真的看到,遇到,才会明白,你身边这些弟兄,素日里虽然有说有笑,打打闹闹,可转瞬之间,不知道谁就会成了躺在你身边的一具尸体。我观你二人绝非游手好闲的纨绔之辈,方才你们提到母亲,面容之上皆有自豪神色,想来,她也是位深明大义,不惧生死的女子,你们心中再有怨气,做事也应堂堂正正无愧于心。日后在军中,对他们友善一些,他们自然也会对你们更好一些。” 昌和昌业点了点头,道了一句是。那声音却闷闷的。沈羽心中明白,虽然她说了这么多,但他兄弟二人的心中痼疾,绝非三言两语便可说得好,便又道:“你二人虽在白沙地,却总是姓哥余的。我与哥余族长有些交情,待得回返皇城,我若见着他,会与他说一说,日后你二人若有战功,都计入哥余族中,若你们愿意,想回返哥余,我可帮你们。” 二人一听,皆是眼前一亮,当下问道:“少公所言,当真?” 沈羽笑道:“我既说了,自然当真。但有话在前,过两日我们回返皇城,不可再骄纵行事,与兄弟们和睦相处。” “是!多谢少公!”昌和昌业当下便来了精神,便是身上的疼痛都觉察不出,跪正了身子对着沈羽恭恭敬敬的俯首行行礼。沈羽站起身子,拍了拍衣衫上的土,对着远处还在饮酒的凌恒招了招手:“凌将,拿上一坛酒,送过来。” 片刻,凌恒抱着一坛酒兴冲冲的小跑而来,面上喝的红彤彤的,却正见昌和昌业二人,眉头微微一蹙:“少公怎的还与他们在一块儿?”说话间面色一沉,虎着一张脸对二人说道:“是不是你们又想惹事,鞭子挨少了?” 沈羽只道:“我与他们恳谈一番,如今,他兄弟已然知道自己错了,待得伤好一些,粗活重活都交给他们做便是。” 凌恒狐疑的看了看沈羽,又看了看昌和昌业,昌和只道:“是,是咱们做的不好,凌将大人大量,日后,我兄弟二人,定洗心革面,好好做人!” 昌业附和言道:“对对,是小人做的不好,先与凌将赔罪。” 凌恒看的呆愣片刻,抱着酒坛子打了个酒嗝,当下脸红到了耳根,却依旧压不住心中好奇:“少公,您这是与他二人,说了什么?” 沈羽哈哈一笑拍了拍凌恒肩膀:“凌将,你喝的有些多了,但只今晚可饮酒,明日休息一日,便要准备回返皇城,不可再饮酒了。放下酒坛子,让兄弟们去歇着吧。” 凌恒云里雾里的摸不清头脑,放下了酒坛子与酒碗,对着沈羽拱了拱手便自行离去,转身之时却不由得兀自咕哝,依旧不知沈羽究竟是如何收服这两个祸头子的。 沈羽弯下身子,给碗中的酒都倒满,递给二人,自己率先饮了一口酒,瞧着二人咕咚咕咚的喝着酒,不由得爽朗一笑:“你二人不愿从军,若是日后离了军中,想做些什么?” 兄弟二人对视一笑,转头看向沈羽,竟显得有些腼腆:“我们二人,想寻个山清水秀无人打扰的村子,种地。” “种地?”沈羽纵没有想到这两个人高马大的人会说出如此答案,又是哈哈一笑:“种地好,那就种地!” 营火渐熄,人群散去。沈羽将酒饮尽,心中豁然。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3-1720:43:48~2020-04-2223:18: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柳無雙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19杠1102个;3界v行、柳無雙、若尘、好吧就这样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gamindaniel42瓶;k12瓶;刺骨寒風林5瓶;askholle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81章 怪声来,人无踪 沈羽饮了不少的酒,回到营房之中便和衣而睡。夜中起了风,从门板的缝隙之中透进来,沈羽觉得冷,翻了个身,蜷缩着,没有清醒过来,仍旧迷迷糊糊地做着梦。梦里乌突突云往下狠狠地压着,她就站在一大片空旷的沙地中,光线暗得什么也看不清,耳边只有呼呼地风声,劲风吹得她几乎站不住。忽然闷雷阵阵,她分不清是梦中的雷还是屋外真的打了雷,半梦半醒之间想醒过来,却又因着疲惫与困顿怎的也睁不开眼。 一阵古怪的细碎簌簌声由远及近,裹在风中传进耳朵,随风入耳听得她脊背发寒,周身都觉得难受。她一个激灵,挣扎着睁开了眼睛,大口地喘着气,就这一忽儿,已然在这寒夜之中发了汗。 她坐起身子,摸了摸额头,舒了口气。因着方才那古怪的梦与声音,觉得心中起伏。她静静地坐着,看着一室昏暗,外面已只闻风声,再无其他。她松了口气,只道自己是这些日子太过疲惫,才会发了这样的梦,复又躺了回去,闭上眼睛静下心来。 可偏就在此时,又是一阵细碎的咯咯吱吱的声音隐约传来。 沈羽终究一惊,当下坐起身子,手已然放在一旁的长剑上,捏地紧紧的,悄着步子走到门边,紧紧地贴在门板一侧,就在这黑暗之中屏住呼吸,侧耳细听,风声愈大,呜呜作响,但这声响绝非风声,更像是什么东西在沙石中作祟。 沈羽拧着眉头,倒吸了一口凉气,她行军数年也算是在沙场上见过无数敌人,更况祁山一遇,便是连那黑龙都不曾让她有如此的不适之感,此时却发了一身的冷汗。这声音如同野兽磨牙百虫爬动,咯咯吱吱窸窸窣窣,接连不断,与呼呼风声交杂一起,不真切,但令人毛骨悚然。 及城再往西便是一片黄沙,越往深处去便越危险。但她从未听说过此间有什么怪虫出没,更不知这夜中的声音从何而来。然那声音愈演愈烈,越来越近,沈羽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屏着呼吸从门缝之中看出去,黑暗之中之间沙石翻滚,根本瞧不真切旁的事物。 她咬了咬牙,握紧手中长剑,轻轻打开门,走出了营房。刚一出门,飞散的沙子扑面而来,打在脸上觉得生疼,她眯起眼睛,一手放在面前挡着,贴着营房的墙壁,一步步的轻轻挪动着,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门声吱嘎作响,沈羽一惊,停了步子,黑暗之中却见一人从身边的另外一间房中出来,对方瞧见了她,先是一惊,当下拔剑,沈羽侧身抬手,用手中的长剑挡住,低声说道:“凌将?” 凌恒一愣,慌忙收剑走到沈羽身边:“少公?” 沈羽点头问道:“你也听到了?” 凌恒低沉着声音应了一句:“是,少公也听见了?”他说到此,顿了顿,抬手挡着风沙,眯着眼睛往暗中张望:“这是什么声音?” 沈羽被这一阵阵的声音扰的头皮发麻:“不知。去看看。”言罢,便率先往前快步走去。 凌恒跟在沈羽身边,低声只道:“太黑了,风沙也大,少公,不如鸣号让兵士们集合起来,一同前去?” 此时二人走到了军营正中,沈羽站定身子,闭目细听,轻声说道:“你听,这声音变大了。是什么东西还未可知,不好大张旗鼓。” 凌恒周身不适,咬牙只道:“这听起来像条大虫子,多手多脚的爬来爬去,着实让人难受。” “先往望楼去,问问值守兄弟可瞧见什么,”沈羽握紧长剑:“若真是什么大虫子,砍了便是。” 二人在暗中继续缓着步子走着,邪风愈大,二人顶风而行走的颇为吃力,一侧望楼下便靠在一边大口的呼着气。营门的门头火把早已被风吹熄,沈羽扶着一旁的旋梯,与凌恒上了望楼,木质的旋梯咯吱作响,上面却不见有值守兵卒的声音。待得二人登上,皆是一愣。 这两侧望楼之上本该有四人值守,可他们所在此处,哪里还有值守兵卒的影子? 凌恒呆立一旁,用力的抹了一下满是灰土的脸:“这……这人呢?” 沈羽眉头紧锁,双手扶住一侧栏杆,往对面望楼看去:“都没了。” 凌恒四下张望,心中更是忐忑:“可……可他们能去哪?”他呼了一口气:“便是偷懒,也不该四人一同不见。” 沈羽思忖片刻:“你待在此处,我去对面看看。”说话间便快步下了望楼,走到另外一侧,窄小的空间一眼看尽,依旧无人。她站在原地,心中更是复杂,纵不知这些人都去了哪里。那细碎声音一阵又一阵的,如同海中浪潮,愈演愈烈,直扰的她头脑发木,满心烦躁。便在此时,忽的瞧见不远处似有火光,忽忽闪闪很是真切。她心头一跳,不知是什么人在那处持着火把,越是疑惑,越是看的仔细,可越是看的仔细,耳边的风声,便显得越来越模糊。 许是周遭皆是黑暗,这一抹亮光让她心中安稳,又许是那火光太过明亮,让她一时之间有些慌神,竟想着就这样下去追寻那火光。她迷迷糊糊地顺着旋梯往下走,在转角处有那么一忽儿的黑暗,沈羽的只觉得昏昏沉沉,脚下不稳,便在阶梯上滑了一下,险些摔倒,她慌忙的扶住一旁墙壁,手中的长剑掉落,顺着旋梯滑下,发出了不小的声响。她稳住身子,呼了口气,缓着步子又往下走几步将长剑拿了起来,却忽的在暗中心头一窒,呆愣片刻,不知自己怎的就忽然从上面走到了这里。 风中的怪声,明亮的火光在她脑海之中一闪而过,她几乎是周身打了个寒颤,快着步子下了旋梯,往远处看去,哪里还有什么火光?便是方才那一阵阵的怪声都再也没有了。 沈羽心中唏嘘震惊,便要去寻凌恒,却正见凌恒迷迷糊糊地也下了另一侧望楼,似是没瞧见自己一般的从她面前走过,慢悠悠地往营外走。沈羽在黑暗风沙之中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却觉得他那样子,似是着了什么魔道一般的奇怪。 沈羽两三步追上凌恒,拉住他的胳膊叫道:“凌将!” 凌恒却依旧直愣愣地要往前走。任沈羽如何叫他,都无动于衷。沈羽没了法子,想及自己方才是因着险些摔倒,加上那长剑掉落的声音才清醒过来,当下走到凌恒面前,抬手就打了他一拳。凌恒身子后仰,扑通一声摔倒在地,这才揉着自己的剧痛的脸颊哼哼唧唧的爬起来,瞧见沈羽,又惊愕地看看四周:“少公……我……我怎的就在此?” 沈羽皱着眉头,问道:“凌将,你再细听,可还能听到那怪声?” 凌恒缓了缓神听了许久:“没了,没有了!”他面上风云变幻一时之间不知是个怎样的表情:“这……这究竟是……是怎么回事?” “先回营房,把烛火点起来再说。”沈羽沉着面色,带着凌恒快步的返回营中,又将所有将士的营房都巡视一番,却见一个个睡得呼呼作响,似是无事发生。折腾许久,才终究回到沈羽房中。 这一来一回并不算远,巡房也不需耗费多少体力,可点亮烛火之后,二人皆是灰头土脸满头大汗。也不管茶壶中的水早就凉透,咕咚咕咚的灌下去两三杯,这才觉得清醒了许多。 “方才,你瞧见了什么?”沈羽看着凌恒那六神无主的样子,蹙着眉问道。 “火,火光。”凌恒舔了舔嘴唇,依旧觉得口干舌燥,不知道自己方才经历的究竟是不是在梦中。 “我也瞧见了。” 凌恒愣了愣,他那右侧的脸颊此时肿了起来,泛着红:“实在古怪,少公,方才你为何打我?” 沈羽沉思片刻:“我若不打你,只怕你与那四个人一般,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她抬眼看着凌恒:“我本与你一样,迷迷糊糊地往下走,只是在旋梯上脚步不稳险些摔倒,掉了长剑,被这一阵声响惊得清醒过来。看来,你我听到的那怪声看到的火光,都似是在梦中,而非眼前真事。” 凌恒但闻词语惊得半晌说不出话,许久,才张了张嘴:“少公之意,那四个人,是被这声音和火光。诓……诓走了?这……这究竟是什么古怪的虫子……” 沈羽摇头:“是虫是人,还未可知,但古怪是真的古怪。这声音这样大,为何只有你我听到?还有,”她踟蹰许久,眉头越皱越紧,嘶了一声:“凌将,昨日你我还谈及一事,及城守军越来越少。” “难道……这及城的守军,是被这奇怪的声音诓走了?”凌恒面上惊愕更胜:“这是什么诡异的邪术?能将这样多的人悄无声息的掳走?” 沈羽抿了抿嘴:“这西营荒废许久,但过往一定有守军在住,而今及城守军皆在东营,西营因何荒废?是否与今夜你我所遇之事有关?” “少公所言,令人心惊。可若有此事,篆无休为何不早上报皇城?少公说要住在西营,他也并未阻拦。”凌恒呼了一口气:“不过他本也是让咱们居在东营,只是咱们来的早了,他未好筹谋。看来,他似是真的知道些事儿。” 沈羽看着灯头忽晃的烛火,长长的舒了一口气:“看来,明日是要找篆伯,好好的说一说了。” 作者有话要说:我回来啦!感谢小天使们对我的包容我真的更的好慢啊!对不起大家,我会尽量码字的5555555555555555感谢在2020-04-2223:18:37~2020-05-2521:11:5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优优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柳無雙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3界v行、好吧就这样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gamindaniel18瓶;李三岁10瓶;若尘8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82章 界山外,藏诡术(上) 沈羽担心夜中再出事情,便差凌恒又往各营房中去,叫醒一人守夜。经此一事她不敢再睡,便径自在房中点着灯,听着外面呼呼风声闭目小憩。直至天明,风才渐渐小了,窗外渐亮之时,沈羽才重重地呼出一口气,只道这漫长的一夜总算过去,这才起身收拾了收拾,出了营房。 此时营中凌恒正集合众人,瞧着那样子,怕也是被昨夜的事儿吓得不轻,生怕又出什么怪事,一手按着剑满面冷肃的带着步卒长挨个点数,一众兵士不知发生何事,只是大气不敢出,面面相觑暗自揣测。但见沈羽过来,当下站直了身子,不敢再左顾右盼,可那一个个面上分明都带着迷茫不解。 凌恒快步过来,拱手低声说道:“少公,查过了,除了昨夜值守的四人,都在。” 沈羽点了点头:“凌将,安排弟兄们就近歇息吧。你带上一队人,往昨夜咱们瞧见火光那处走一走,不要走的太远,若是发觉什么不对,即刻回来。” 凌恒应下,却又说道:“此处古怪,今夜作何安排?” “待我见过篆伯回来,再说吧。”沈羽拍了拍凌恒肩膀,抬头看了看升空的日头:“青天白日的,想来不会如何,让弟兄们就在此处休整,不要远走。” 凌恒拱手而去,沈羽这才翻身上马,一路不停,不过多时便打马入了城中。 时候尚早,城中来往百姓不多,瞧见马上正是昨日送来瓜果粮蔬的将军,各个面露感激分立两侧躬身而立。沈羽一路到了篆无休府外,早起的仆从正弯腰扫地,一声马鸣惊得他们险些掉了手中的扫帚,但见沈羽,慌忙行礼,往门中回报。沈羽心中有事,将马儿拴在府外,阔着步子随着那仆从一路进去,正见正厅的门大开,篆无休正坐在桌前饮下一杯酒。 仆从高声回报,篆无休偏了偏头,似是没听清楚,却在余光中瞧见沈羽已然站在门口,慌忙拽着身边仆从,让他扶着站起身子想要行礼,沈羽将他扶住,面上笑着,大声说道:“篆伯无须多礼,快些坐下。” 篆无休屏退身边仆从,拉着沈羽的手拍了拍:“时候还早,少公正巧来一同吃饭!” 沈羽站起身子,将大门关上,复又坐回来:“篆伯,羽今日来,是有些事情想要问过你。” 她这话说的声音不大,篆无休偏着头仔仔细细地听着,似是听明白了一般的点了点头:“少公是……有……有些事想要问?” “正是。”沈羽顿了顿,才又开口:“昨夜,我与我的副将,遇到了些古怪的事儿。今晨点兵,少了四个步卒。而这四人,昨夜正在望楼值…… 篆无休皱着眉头细细地听着,待得沈羽说完,面上也不见有什么惊讶怪异之色,反是一如既往的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仰头喝下,咂了咂嘴:“少公,可先遣人往西去,快到界山之时,应就能寻得那四人。” 沈羽一愣,不解只道:“篆伯……知道?” 篆无休笑了笑,伸手拿了张饼,颤巍巍的撕开,一半叼在嘴里,一半递给沈羽,含糊地说道:“少公,先吃些东西,待老臣去将马儿牵来,与你同去瞧瞧。” 沈羽狐疑地看着篆无休,听他此言更觉奇怪,而篆无休已然用力的拍着手,唤了阿五阿六进来,让他们扶着站起身子,沈羽跟着站了起来,篆无休出了正厅,却不忘回头,指了指桌上的酒袋子,拍了拍阿六的肩膀让他去将酒袋子拿上。沈羽笑了笑,瞧着阿六那捉襟见肘的模样,顺手拿起酒袋子走过去递给篆无休。篆无休哈哈笑着,忙不迭的谢着沈羽。行至府外,又让人牵了匹老马过来,三四个人七手八脚的将篆无休扶上马背,一会儿时候便都是气喘吁吁,阿五瞧着篆无休在马背上晃晃悠悠的,显是颇为担忧,手中拿着马鞭迟迟不敢给他,篆无休便弯着身子去寻他要,不轻不重的拍着他的头,阿五这才将马鞭交出去:“大人可小心些,您已许久未骑马……” 篆无休只道:“小崽子,你可知我骑马杀敌之时多威风?莫要嫌我老了,就不中用了。”说话间瞧见阿五拉起马缰绳要帮忙牵着,便又道:“我一人与公出去跑马,你们不须跟着。” 阿五阿六呆立一旁,看了看沈羽,却又不敢言语。沈羽上马,一手拉着缰绳:“你们安心,我自会照顾好篆伯。” 篆无休颇为不耐的对着他们挥了挥鞭子吓唬着:“快些回去备好酒菜,待我与少公回来,还要喝上一杯!”言罢,再也不看既然,有些费力地在马背上动了动身子,挽住缰绳长舒了一口气,抬眼看着高升的日头:“倒是许久没有骑过马了。”说着,对着沈羽一笑,如同个孩童:“少公可随我来!看看能不能追的上老臣。”言语之间扬鞭打马,竟就这样纵马而去。沈羽无暇多想,便打马跟在他后面,瞧着篆无休那老迈的身子在马背上一颠一颠的,微微弯着身子,到真的是个纵马的好手。 二人自城西门处,一路往西,过西营之时,正见凌恒带了几人也正要走,此时在马背上怔愣的看着沈羽与篆无休过来,呆了呆,沈羽对着几人挥了挥手示意他们跟上,便又追着篆无休继续往西而去。 约莫跑了一炷香的功夫,篆无休才忽的勒马停下,马儿一声长嘶双蹄扬起,篆无休熟稔地勒着马缰绳,稳稳当当的稳住马儿,虽也难免气喘面上冒了汗,却依旧转头对着沈羽笑了笑,高声说道:“许久未纵马,跑这一遭实在痛快。”他说着,握着马鞭的手往西一指:“少公,且看。” 沈羽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但见不远处一座乌突突的石山,越有七八人高,瞧那样子,并非是自然生长,而是有人故意为之,她只觉奇怪,有四下看去,竟发现这石山左右,相隔不远处又是数座石山,似是这沙中守卫,矗立在黄沙之中,岿然不动。她眯起眼睛,看了许久:“这些……便是界山?” 此时凌恒几人才将将纵马赶来,忙不迭的缓下马儿,篆无休只道:“少公,可先让凌将带人来回瞧瞧,或许能寻到那几人。”沈羽点了点头,便让凌恒带着几人先往四下去寻,瞧着几人远去,这才又道:“篆伯亲自带我来此,是否有些话不便在城中说?还是……” 篆无休舒了口气,拉着马儿缓缓而行,带着沈羽到了面前石山一旁,伸手摸了摸那饱经风沙侵蚀的石头,枯瘦的手指在石头的纹理上来回的摩挲过去,苍老的面上晃过一抹忧虑,抬起头远远地看着来回叫喊的凌恒几人,收回手指,歪着头在自己的耳朵里掏了片刻,似是在瘙痒。沈羽看着他这古怪的样子,想再追问,却发现篆无休就这样从耳朵里掏出个指甲大小的软布塞。而这篆无休左边掏完又换右边,一忽儿便掏出来两个布塞子在掌心里,在沈羽眼前晃了晃,便将那两个布塞放到怀里,笑了笑:“这布塞里面裹着软木屑,压的实实在在,可将许多的声响隔绝在外。戴了许多年,如今忽的摘下来,倒还真有些不太适应,颇有一种耳聪目明之感。” 沈羽当下明白,篆无休根本不是年岁大了生了耳疾,原是在耳朵里塞了布塞,她登时想到了昨夜里听到的那风中怪声:“篆伯这布塞子,是为了隔绝那些怪声?”她略一思索:“难道这怪声,由来已久?” 篆无休抬了抬手指了指石山之外的更远处,那是一片黄沙弥漫的所在,再往远处看,愈发的不真切:“少公,可知及城事?” 沈羽眨了眨眼:“《野卷》有言‘西陲诸城,及、边望极。’,及城再往西北便是昆边,过了昆边,就不可再往西去了。若在晴日,向西边极目远眺,已隐约可见昆山轮廓。” “不错,”篆无休动了动身子,长久的坐在马上,让他觉得周身酸痛,“及城、昆边、大宛,是我舒余发源之所,数百年前,我一国先祖往西入昆东征无忧,往东入厥城收无棣,及之一城自那时起,就于此风沙之中屹立不倒。但……”他看了看沈羽:“《野卷》是后事史官编纂,有许多的事儿,卷中从不曾提到。有一些东西,许多人以为它消失殆尽,不值一提,是以也逐渐为人淡忘。” 沈羽凝目看向远处,许久,才又将目光落在篆无休身上:“篆伯所言,是说我昨夜遇到的事儿,古而有之?” “少公昨夜,可是在半睡半醒之时听得古怪声响,如虫厮磨、如兽磨齿?” 沈羽神色一凛当下点头:“正是如此。” “少公是否被这声响乱了心智,瞧见了些原本没有的物事?”篆无休干哑着声音,说起这些却如同亲身经历一般:“是何物事?” “火,火光。”沈羽说着,回想昨夜种种犹在眼前:“我在望楼上瞧见西边有火光,那光颇为温暖,不知不觉的就往下走。只是在悬梯上不小心滑倒,惊了一跳,长剑掉落闹出不小的动静,才翻然醒过神来。篆伯……” 篆无休端详沈羽许久,轻声叹了口气:“也亏得少公险些滑到又被旁的声响拉了回来,不然,怕也要同他们一般,在这界山之处,躺上几天才行。”他说着,朝着不远处努了努嘴,沈羽转目望去,才见凌恒一行正抬着几个人,对着这边高声喊叫,只道寻到了人。 沈羽微微一愣,凌恒已率先跑了过来:“少公,寻着了,也是怪了,这几人怎的就跑到这么远的地方。” “人如何了?” “似是昏过去了,任咱们如何喊也喊不醒。”凌恒满面通红,大口喘着气:“少公,此事忒也古怪!咱们……” 沈羽抬手打断了凌恒的话,沉思片刻:“凌将先带他们回去,好生安置。我与篆伯还有话说。” 凌恒当下领会,带人离去,沈羽才又问道:“篆伯……” 篆无休却低头看了看马蹄下的黄沙:“若少公得闲,可否扶老臣一把。” 沈羽下了马,扶着篆无休费力的落下马来,同他一起坐在石山边上。篆无休靠在石头上,长长的呼出一口气,伸手抓了一把沙子,微微松开手指,瞧着这沙粒从指间划过落下,低声说道:“此事,已过去快二十年了。 “篆伯,为何这四个步卒会停在这里?我昨夜为何会瞧见那火光?”沈羽心中满是疑惑,满面肃穆地看着篆无休:“这怪声,究竟是什么?” 篆无休抬手一扬,将手中的沙子抛向半空,沈羽从零落弥漫的沙土中看过去,周遭事物都显得隐约迷蒙。便在此时,篆无休微微一笑,轻声说道:“这些,不过都是昆池的诡术罢了。” 第283章 界山外,藏诡术(下) “这些,不过都是昆池的诡术罢了。” “昆池?”沈羽但听此语兀自一愣,皱起眉思索了片刻:“可我所知……昆池在十多年前,已然灭国了。” 篆无休嘿嘿笑了两声,点了点头:“国虽灭,人却未可杀尽。可即便是我们当年杀尽了所有的昆民,这古怪的诡术,怕也还会流传下去。”他看了看沈羽:“少公可知,当年我们为何要灭掉昆池一国?” 沈羽懵懂的摇了摇头:“篆伯所言的诡术,究竟是什么?” “此事,要从昆池说起了。”篆无休动了动身子,抬手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毒辣的日头晒得他满面通红,可他却似是极为享受这阳光一般,靠在了界山的石头上,闭上了眼睛:“日日在城中呆着,也是许久没有这般的晒一晒这把老骨头,少公若不怕晒,就在此处陪我坐会儿,老臣可慢慢说与你听。” 沈羽淡笑:“行军之人,夏不畏暑冬不怕寒,在哪里都待得。” “昆池一国,源于昆北,若论起宗源,算得上与无忧族人有些关系。少公应知,舒余八族之中,无忧一族向来与众不同,飘渺不定,祖居昆东之中鲜少入世。或许,也曾见识过他们的些许手段。” “羽确曾经见过。”沈羽说着,便想起过往在中州见到的风姓族人,不由得又想起陆离,轻声一叹:“他们看起来,确实与我们很不一样。” “古传中说,昆山是一座奇迹神妙又诡异的山,连绵不绝蜿蜒千里,山中不知藏了多少的古早神秘,无忧与昆池皆发与昆山,其中族人数百年来与昆山相互依存,传承着各不相同的古怪本领。” “古怪本领?”沈羽微微一愣,思忖片刻才点了点头:“篆伯说的这些古怪的本领,是否与我昨夜听到的怪声有关?” 篆无休眯起眼睛,转过头向西看去,那一望无垠的黄沙在阳光下忽闪着,颇为刺眼:“少公所闻所见,不过是昆池诡术之中极小极浅显的把戏。若我与少公言说,十几年前,鸣沙关纵横千里的高墙,黄沙之中如铁一般的关隘,数万的守军在一夜之间可被几百人屠戮殆尽,少公可信?” 沈羽一惊,瞪大了眼睛看着篆无休,便是如此一听都觉后脊发凉,许久,才木楞的摇了摇头:“竟有此事?” 篆无休轻声苦笑:“昆池一国虽小,但野心极大,国中百姓无不能武善战,自古至今,总是不断扰我舒余边境。为了消此忧虑,先大兴帝继位之时,便命数万工匠往来西余,修葺鸣沙关,鸣沙关八年而成,纵横千里,西接昆山,东至大宛,为的就是边境安定,抗击昆池。果不其然,鸣沙关一起,十几年中昆池不敢妄动。我们本也以为他们是死了心,毕竟昆池倾一国之力怕也难攻克这一座巨大的防御高墙。可谁也不曾想到,十八年前,昆池举兵侵我舒余,彼时,我的族弟篆博群正在鸣沙关领兵驻守,守军一万有三,而一夜之间,人去关空,大门敞开,昆池大军长驱直入。不过三日,攻入涸淄,待得我们收到军报,涸淄四城已成昆池囊中之物,昆池大军,已到无忧界地。” 篆无休说着,摇了摇头:“战事一起,迫在眉睫,若等皇城遣兵来援,只怕远水救不得近火,只得领兵先往无忧。另速派了斥候往鸣沙关去探查情况,可直到我们入了昆山无忧族,瞧见了远处昆池那白底玄武旗,也并未有一个斥候回来。而两军对垒,谁也不撤,谁也不攻。那时正值冬日,大雪纷飞,寒风凛冽,如斯景象,便是现在想起,都觉冰冷彻骨。也不知昆池众人在作着如何的盘算,似是在等待什么,可我们左思右想,也想不明白。”他说着,似是真的冷了一般,抖着手拿了腰间的酒袋子,猛地灌下了两口酒,长长的吐出一口酒气。 “那些斥候,也是糟了诡术,像今日那几个步卒一般不见了?”沈羽皱着眉头,定睛看着篆无休:“这诡术,竟如此的厉害。” “大雪一下就是半月,道路阻滞难行,又过三日,才见陆将奉狼首命领赤甲军来。可那昆池的杂碎们,依旧毫无动静。昆山的风雪,冷的至极,寒的透骨,风刀打在人的面上,如同细刃划过,割的生疼。我与陆将站在两军阵前日复一日的破口大骂,可对面营帐上落满了厚厚的积雪,却无一人行走,犹在夜中,连火光都不曾有,宛若一座死营。我们几人商议,想着趁夜偷袭,总不能就如此日日等着,再这般拖下去,只怕将士们人困马乏丢了士气。”篆无休说着,重重的叹了口气:“可无忧的昆冥翼使风思舞,却带来了几具尸体,正是我们前些日子派出去的那几个斥候。” “死了?” “死了。”篆无休轻声说着,晃了晃酒袋子,又喝下一口酒:“可他们身上无一处伤痕,也并非中毒而亡。只是那面目惊恐莫名,似是被什么吓死了一般。军中士族瞧见这些,心中便打了鼓,口中说着昆池一国怕不是什么怪物,会什么勾人射魄的诡怪之术,一时之间人心惶惶。趁夜偷袭之事只得搁置。可这几人死了,总不能死的不明不白,我们心中不安,想寻个结果。那一夜,风思舞站在雪中,才轻声的与我们说,昆池此时敢举兵而来,怕是寻到了失落已久的昆山诡术,这诡术可控人心智,杀人无形。” 沈羽周身发汗,可这汗大多是冷汗,便是头顶上的日头都让她觉不出热。她不解地问道:“我听闻无忧族人可以乐控心,难道这诡术与无忧的御笛之术,同出一脉?可若是这诡术如此厉害,那昆池大军何须要扎营而待?” “他们确是在等。”篆无休吸了一口气:“他们在等雪停。” “等……雪停?” “风翼使曾说,这几个斥候,中的是这昆山诡术中最低浅的一种,也是最易学会的一种,需要借助一种名为幻骨粉的粉末,所谓幻骨,是生长在昆山之中一种极为罕见的雪藤,一入夜中发出幽幽蓝光,如亡人枯骨挂在峭壁之上,用此幻骨藤制成粉末,那粉末极细极轻无色无味,若吸入口鼻之中,加之昆池那古怪的沙笛声,便会受其影响,瞧见些本不存在的物事。若是遇上风,可事半功倍,但若是遇上雨雪,则事倍功半,想来,他们也没有想到我们来的如此快,人数如此之多,我们有备而来,他们便只能静待雪停,再做打算。”篆无休的声音略显干哑,咳嗽了几声,吁了口气:“我们几人闻所未闻此等怪事,但细细一想,此事也并非不可为。心中更觉危险在侧,若不是这半月风雪大作,或许我们也着了他们的道,便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可此等诡术,若想要破,也并非难事,只需用布掩住口鼻,塞住双耳,虽不一定全然防之,起码也算是个法子。” 沈羽只道:“既然这诡术如此简单,他们可寻得幻骨藤,我们亦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兵不血刃岂不是更好?” 篆无休笑道:“少公所言,与当年的陆将,如出一辙。可惜那幻骨藤,在昆山极深之处,似我等这般的寻常人,怕是还没有走进去,便已然埋骨其中了。况大战在即,敌军就在眼前,我们又要如何去寻那本就难寻的幻骨藤?此事,也只能作罢。风翼使亦曾说过,昆山诡术,绝非只此一种。若他军中还有诡术传人,只怕也还是会中招。” “那,后来你们是如何攻克昆池大军的?” “后来,无忧王女与昆父倾族而来,眼看风雪将停,我与陆将只觉难免一战,便未曾与王女商议,就在夜中命军士们掩住口鼻塞上双耳,突袭敌营。可我们冲将进去,却发现那些帐篷之中,空无一人。正在迷茫之际,那昆池大军不知从何处杀了出来,冲散了我们,厮杀之中,那古怪的沙笛之声咯咯作响,军士们个个听得心惊,眼瞧着身边弟兄接连倒下,似是没了再战的勇气一般,掉头便想逃命。幸而当时王女与昆父率兵来救,击退昆池,这才算是捡了条命。”篆无休说到此,低声叹道:“只可惜当日乱中,昆父为了救陆将,英年殒命。”说到此,篆无休沉默许久,才哑声又道:“那一夜,我们被冲的四散,我与陆将背着昆父走了许久,在昆山的山脚下,将他埋葬。王女高义,虽不追究我二人责任,却悲痛病倒。我与陆将深知此事全责在身,当即立誓,不灭昆池,绝不苟活。一年之中,我们与昆池争斗数十战,方知那昆池幻术果然变幻多端,赤甲军死伤无数,活下来的,也疯癫了,王女经昆父一事悲痛欲绝,又因战事疲累,身体每况愈下只得回返无忧,便是昆冥翼使,也殒命战中。万般无奈之下,只得再请皇城吾王令,一月之后,穆公带了火龙车来,又领了二十万赤甲,传吾王令,必灭昆池。经久鏖战,终于将其举国而灭。” 篆无休疲惫的吐了口气:“可惜我们回返无忧之时,却惊闻王女已去,昆山野兽肆虐袭城,在乱中,襁褓之中的小王女也不见踪迹。族中上下,皆以我二人之行害死王女昆父为由,紧闭城门,再不见昆外之人。只是昆池虽灭,族人却未亡尽,总能在夜半之时,听得那沙笛之声,我城中守军,接二连三的失踪。我们寻了许久,也寻不到那些昆池遗民,数年之后,无忧族人送来了许多的粉末,只道这些东西可克制幻骨藤,我们便将这些粉末裹进布中,做了这些界山石碑将它们压在下面,果然,那些不见了的兵卒,再如何走,也会被界山拦下来。回想这些,一转眼,已过去这许久了。”他看了看沈羽:“这些事儿,陆将不曾与你说过?” 沈羽摇了摇头:“陆将,从不曾与我提起这些事儿。”她长长的呼了一口气,想及陆离,如今又知了王女与昆父的事儿,更觉冥冥之中自由安排,不由得又红了眼眶,吸了吸鼻子:“若非篆伯与我说,我怕是此生都难知晓这一场大战。” 篆无休笑了笑,许久,才低声说道:“少公,老臣有一问,不知少公,可否如实与我说?” 沈羽点了点头:“篆伯但说无妨。” “陆将,是否……已经……”他顿了顿,吸了口气:“去了?” 沈羽喉咙酸涩,艰难的说道:“是。辰月教乱,陆将,死在战中。” “马革裹尸,也算死得其所。”篆无休吐了口气:“只可惜,我不能再与陆将把酒言欢。”他说着,将酒袋中的酒尽数洒在黄沙之中,抬起头高声说道:“陆将!老兄弟,在此敬你一杯!” 言罢,他扶着身后的石头费力的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将木塞从新塞回双耳之中:“少公,回去吧。回到城中,我还有些事,想要与你交代。”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5-2820:11:34~2020-06-2018:08:5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19杠110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3234273710瓶;若尘6瓶;gamindaniel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84章 旧时民,卷土来? 二人回返之时,已过了中午,这一上午的折腾,饥肠辘辘了。一路在城中打马而来,街道两旁的房舍之中无不飘出阵阵饭菜香气,引得沈羽都觉腹中饥饿。篆无休入城之后,便又成了之前那一副看来悠闲的模样,轻轻勒着马缰绳,还不忘与来往的百姓吆喝几声。一前一后到了府门外,阿五阿六早已在那处候着,瞧那满头大汗的样子,应也是等了许久不见来,心中着急。但瞧着二人回来,才松了口气,慌忙的将篆无休扶下马来,同沈羽一起入了正厅。 篆无休毕竟年高,常日在城中少有走动,这一来一回虽觉酣畅淋漓,却也是周身疲惫。瞧着桌上的饭菜便喘着气咂了咂嘴,拉着沈羽坐下便又让阿五阿六去拿酒来,待得二人将酒端上来,却又挥着手将他们赶出去,还不忘嘱咐将门关好,不要扰了他与沈公小酌的雅兴。阿五阿六当下会意,行礼之后便忙不迭退了出去。 待得终究安静下来,篆无休才长长舒了口气,对着沈羽笑笑:“这两个孩子从小跟着我,听话的紧,就是咋呼聒噪了些,少公莫要见怪。” 沈羽心中惦记着方才篆无休与自己说的话,便道:“篆伯,可还有事……” “晨去午归,操劳半日,先吃些东西。待得酒足饭饱,我邀少公,看看老臣的字画。不知少公可愿赏光?” 沈羽愣了愣,听得篆无休此言,便在心中觉得古怪。她点了点头,笑道:“总归今日无事,自然要好好与篆伯把酒言欢赏画谈天。”说着,拿起筷子,夹了一口菜塞进嘴里,又不住的点头:“好吃好吃!” “少公为我及城带来这许多蔬菜瓜果,总不能尝都没尝上一口。过两日少公便要回返皇城,路途遥远,眼下,自然要多吃些。我城中百姓感激将士操劳,晚些时候,各家都要做上些饭菜到营中慰劳将士们。” “如此,那我替弟兄们谢过篆伯。”沈羽说着,放下筷子,兀自倒了一杯酒,双手端着,大声说道:“篆伯,羽敬您一杯。” 篆无休慌忙拿起酒杯,恭恭敬敬地对着沈羽微微躬身:“老臣不敢。” 沈羽笑道:“篆伯为及城百姓日夜操劳,当得起这杯酒。”言罢,率先将杯中酒饮尽,却又被辣的咳嗽出声,慌忙夹了一大块肉塞进嘴里嚼着。 篆无休哈哈大笑:“这西余的烈酒,少公怕是吃不消。”他说话间,眼神却从门边的窗户上扫过去,微微一笑,轻轻拍了拍沈羽的手,对着她使了个眼色。 沈羽微微一愣,瞧着篆无休那样子,似是要让自己跟他走,当下会意,起身将篆无休扶起来,而篆无休还不忘拿了两块大饼,塞在沈羽手中,便就带着沈羽走入正厅侧间,关上房门,走到书柜前,伸手将上面的书籍搬开,从内中竟拉了一条细线,轻轻拉动,那书柜便向左侧移开,竟是一条密道。篆无休嘴里咬着大饼,对着沈羽招了招手,便又将方才的书籍放回原处,跟着走进,抬手转了一下石壁一侧的油灯底座,那书柜便又卡啦一声,缓缓退回原位。 沈羽跟着篆无休一路顺着狭窄的阶梯向下,在昏暗的油灯之中缓缓前行,约过百步便到尽头,篆无休熟稔地又一次转动一旁油灯底座,又一扇“门”轻声打开,亮光便透了进来。沈羽跟着走出来,却觉身处之处却像是个更大的石室。内中墙壁未经打磨,周围几排书架,靠墙一侧一张方桌,再无其他。而在此时,篆无休复又将耳中的木塞取出,微微吁了口气。 “少公安心,此处所在,没人知道。阿五阿六,会替咱们守好门。”篆无休坐在一旁,揉着自己酸痛的腿。 沈羽思前想后,似是有些明白,轻声问道:“篆伯,可是城中混入了什么不该来的人?才如此防范?” 篆无休点了点头:“我亦只是猜测,但由近日种种看来,应是如此。” 沈羽坐在篆无休身边吸了口气,只觉得这猜测令她心惊胆战,许久,才又问道:“那这些人,会否就是篆伯所言的那些昆池遗民?” “及城不大,但也不小。若按大定国律,及城至少应有一万守军。可你也瞧见了,如今我城中守军,只剩三千。” “不错,此事我也察觉,”沈羽沉思片刻:“可……若是昆池诡术,他们是如何走出界山的?” “他们……是自己走出界山的。”篆无休指了指沈羽手中的饼:“快吃吧,边吃边说。我知少公听了我说的这些,怕是吃不下,可总不能饿着肚子。” 沈羽却已因着篆无休这话心头一揪,哪里还吃的下什么,只是追问:“他们为何自己走出界山?” “及城旧俗,年节之时,百姓要犒劳守城将士,年节将至之时,要缝制厚实的新衣新鞋,烹饪百家宴给将士们。今年年节,依旧如此。可第二日,便少了十几个步卒。命三队人马寻了两日都未找到,其中一队出了界山再没回来,十多年来,及城民绝不可出界山一步,这是定下的铁律,但这些人却是实实在在的走出了界山。守将惊觉事出蹊跷,这才匆忙上报与我。我便即刻命他调兵三千守在界山之处,日夜轮换不可懈怠。可即便如此,还是出了事。”篆无休咽下最后一口饼,抹了抹嘴:“每日夜中,总能听见那沙笛之声,窸窸窣窣咯咯作响,将士们人心惶惶总觉得是闹了什么鬼怪,又有人说恍惚瞧见界山外有隐约火光,遍地黄金,便是铁律如山,总有些人心中有着压不下的贪婪念头,过去一月,便又少了几十个人。我们只觉如此下去不是办法,便与守将商议,第二日先将兵士们撤回西营,关闭大门,再做打算。却不想……”篆无休干笑了两声:“日头还未升起来,守将与那三千人马,尽数不见了。” “不见了?”沈羽神色一凛,“为何?” “只有一队夜中巡守的十几人回来,说是守将调了兵,带着他们往西而去,一个个神情木讷,看不出什么表情,而那守将就在马上,一动不动,也不言语,这一队人马便安安静静地走着,如同夜中阴兵一般,消失在界山之外。” “难道昆池遗民,已然知道如何避开界山?可若是他们知道了如何避开界山,又为何不敢进来?”沈羽凝眉沉思,忽的一愣,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或许,这三千兵卒并未身死,而是成了他们麾下军队?” “我亦有此担心。试想,若他们可用诡术迷惑守将心智,若是下一次他们故技重施将这诡术用在我的身上,后果实在不敢想象。是以这耳中的木塞,我更是一日不敢取下。”篆无休叹了口气:“这些昆池遗民,从未有一日放弃过复国报仇的念头,他们怕早已潜藏在我城中,或是军中。自知此事,我日日辗转发侧,后脊发凉,深知此事绝不可坐以待毙,便命东营守将亲点了四千精兵,分三个月,每月派出去一队人马,悄往西北五里处的临沙山,从山中挖通地宫密道,一路通来及城,以备不时之需。二来,也想看看,他们还能有怎样的手段,还要做如何的打算。可说来奇怪,这几月中,他们似是没了任何动静,想来,是察觉了什么。若如此推断,城中定有他们的人。只是这些人是谁,在何处,我却不知。我若派人前往皇城,定会被他们知晓,适逢今年雨水少,糟了旱灾,我才借着这由头,求援吾王,这才等来了少公。”篆无休浑浊的眸子定定的看着沈羽:“少公,无忧一族深居昆山,早与我们断了消息,及城是舒余最后一条屏障,若及城危,西陲三城便会遭殃,如今我们眼前的敌人,用的是诡谲控心之术,他们在暗,我们在明,若寻不得解法,真要交手,怕要吃亏。”他站起身子,挪着步子走到书架边上,从上面拿出一封书信,双手递给沈羽:“老臣已将所有种种都写在书信之中,万望少公回返皇城之后,速与吾王讲明,西陲之事,需早做决断。” 沈羽接过书信,郑重的拿着,扶住篆无休:“篆伯安心,此事,羽一定办到。如此,我将凌恒留在此处,凌将功夫不弱,忠心不二,若篆伯有什么事儿,可差遣他去办。” 篆无休摇了摇头:“城中多了个生人,更易惹人疑窦,若战事真起,老臣靠着这把老骨头,还可撑上个把月。”他说着,紧紧地握着沈羽的手,许久才松开:“再过一月,西余的冬日便要来了,只盼着风雪大些,再多给我们些时间。” 沈羽重重点了点头,心中更是繁复难说:“篆伯,明日一早,我们便回返皇城。星夜赶路,篆伯安待一月,定有消息。” “如此,”篆无休跪落身子,对着沈羽恭恭敬敬的行礼:“老臣,谢过少公。” 第285章 王座冷,人心寒 七月初四,神木都。暑气未消,蝉鸣正盛,夜中恰有凉风来,夹着些草木的味道,似要有雨落。月被云遮了半边去,月光清冷,淡淡的洒在落英满庭的院子中,正巧落在了那半盏清酒的酒杯里,玲珑剔透的白瓷杯酒盏,口边与杯底一圈仔细的裹着金色,纤细精致的祥云纹路舒展流畅,被精心的雕刻在杯壁上,透过纯净的杯壁,还能隐约瞧见内中的酒液。 “舒余神木皇城神工坊,巧夺天工,担得起神工二字” 桑洛微低着头,目光落在这精致绝伦的酒杯上,恬静的面上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稷礼将至,自两月前坊中工匠便日夜赶工,生怕耽误了国事,礼器千余件,每一件都出不得半分岔子,难得主事费心,还惦记着挑了这一套上好的料,百忙之中也不曾忘了我”。 她说着,又抬手拿起自己的酒杯细细的端详:“穆公见的多,你说……这酒杯的做工,可算得上佳品?” 穆及桅却不似桑洛这般轻松自如,杯中的酒是舒余最烈的晨霜酿,是他素日里最想喝却总喝不到的美酒,而今夜,他却对着如斯美酒,无心畅饮。 自领王命往泽阳去,来去尽三月,星夜赶路备感疲乏,而日中桑洛却操劳国事一直未曾传召,他独自一人,守着这一把沉重阴寒的长剑,坐立难安。就是这样一把剑,这样一件穆及桅日日所见的兵器,让他如芒在背。即便是此时此刻,他仍旧不知自己这一遭,走的对不对,这一次,做的合不合理。 奔赶泽阳,掩人耳目,夜中掘墓,盗剑而归,穆及桅杀伐一生,也从未做过这样的事儿。 从未有过。 这一日,整整一日之中,他把自己关在房里,不动不言语,如同着了魔一般死死地紧紧地盯着桌上那黑铁铸成的剑匣,只觉得周身发冷,测测深寒。而此时这剑匣就安安静静的躺在一旁的石桌上,黑色的铁皮在月光下微微的泛着寒光,让他觉得毛骨悚然,心头忐忑,便是在此情此景之下,桑洛却面带笑意的问他——这新制的酒杯如何? 穆及桅看不透桑洛,他这三年来看着桑洛从王女公主一步步的走上八步金街,他称得上这皇城中最为吾王信任的人。他曾自以为能看透天下人,而如今,他看不透桑洛,自皇城突变,舞月来朝之后,他再也看不透了。 穆及桅端起酒杯,却忽的惊觉手在发颤。他慌忙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这才吁了口气:“料是上上之选,做工自然也没得挑剔。” 桑洛抿嘴一笑,又为自己满上一杯:“我知穆公心中有事,便是饮酒也饮得不痛快,可这偌大的皇城千里的江山,谁心中又没有事呢?太多的事儿,若是不说出来也是憋闷,既然穆公想说,那你与我,就说一说吧。”她顿了顿,笑道:“此时公心中一定觉得我不知轻重,差了你去做那些你此生都不曾做过的事儿,却在今时今日只字不提。”说到此,她抬手仰头,又将杯中的酒饮尽,酒杯落下之时,余光中便瞧着穆及桅正微微摇头,弯了弯唇角:“此事莫说你不齿为做,我也不齿这般下作行径。穆公心中所想,洛儿明白,只是蓝盛一日不除,我心难安。若此举真能让南岳百年归附,中州大羿终有一日是我舒余囊中之物。你我今日所为,也算得上为国尽忠。” “吾王所言,臣心中明了,只是……”穆及桅偏过头,看了看那漆黑的铁剑匣,又将目光收了回来,“臣总是担心,担心许多的事儿,南岳王心思深重,舞月也绝非善类,她之所言是否真可尽信?蓝盛会否轻易上钩?还有……”穆及桅轻声一叹:“少公若知个中真相,臣……实不知该如何面对。” “我既为一国之主……”桑洛低垂着头,目光扫过桌上那透白的杯子,细长的手指轻轻地转动着它,摩挲着杯壁上的纹路:“若她要怪,便怪我吧,此事穆公实在无须心有不安。”她浅淡一笑:“泽阳一行,琼公墓中,可都安排妥帖了?” “隐雪卫暗中行事,手脚利落。内中暗箭不少,折了五人,出来之时,已都清理干净了,泽阳中人概不知此事,备了假的剑匣放入墓中,可掩人耳目。之后,臣又往祁山督建,高墙已初有规模,再有半年应可完工。” “如此甚好。”桑洛满意的点了点头。 “可老臣心中仍有不安。”穆及桅皱着眉头,沉吟片刻,才又说道:“依按国历,舞月身为南越使者,七日需返,如今已在皇城居过三月,城中百姓议论纷纷,群臣更是疑惑众多,若少公回朝,又差他护送舞月回返南岳,且不论这悠悠众口,吾王要如何下得这一道王令?才能让她心无疑虑。” “沈公聪慧,”桑洛轻声开口:“瞒总是瞒不住的,至于那些堵不住的悠悠众口,便让他们去说吧。” 穆及桅沉重的低下了头,许久才抬眼看向桑洛:“臣有些话,不知该不该说。” 桑洛会意的点点头:“我知公要与我说什么,但事已至此,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蓝盛祸国,中州虎视眈眈,这剑送出去,舒余必要有所收获,想起当日,我曾与公长谈,中州大羿需并入我舒余江山,唯有如此才可永绝后患。若想成此伟业,不论我与公,都总会付出些代价。” “吾王所言,老臣明了,只是沈公宽厚,便是我们将真相和盘托出,以他的为人,就算忍辱负重,背上忘祖的罪名,也绝不会说一个不字,臣只是替你二人惋惜……何苦至于此。” “时移世易,”桑洛抬眼看着他,眼中是深不见底的忧伤,而这忧伤转瞬之间又成了平静,“人总是会变的。” “可少公……”穆及桅叹了一口气:“在情在义,从未变过。” 良久沉默。 桑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目光看向远处,黑夜的皇城之中,林立的亭台楼阁参差不齐,影影绰绰。 “可我变了。” 她的语调平静,不轻不重,只是这短短的四字,却重重地砸进了穆及桅的心里,他怔愣的看着桑洛许久不作一词。 “昔日,我一直想不明白,为何我的父王,我的兄长,登上了这八步金阶,就越来越不似我从前认识的那个人。这王位究竟为何让所有人都变得面目全非?”桑洛惨淡一笑,“这些日子,我忽的就有些明白了。穆公,”她凝眸看着穆及桅,面上是说不明的复杂神色,这神色之中有哀愁,有忧伤,有无奈,还有自嘲,许久,才轻声吐出几个字:“这王座,会慢慢吃掉人的心。” 穆及桅周身颤了颤,直觉得冷。他知道桑洛说的并非是什么鬼怪离奇之事,但她的缓慢低浅的语调之中,却分明裹着冰寒,阴冷。这阴冷让他后脊发凉:“吾王……” “我以为我不似我的父王和王兄,以为自己可处变不惊,临危不乱。但越是在这皇城王座之上坐的久了,我的血变得就愈发的冷了,过往不曾做过的决定,不齿的行径,这一二年中,我一而再再而三的被迫为之。起初,我心中深感愧疚,夜夜难眠,到如今,我逐渐冷漠,泰然处之。”桑洛吸了口气,又饮下一杯酒:“穆公,我……再也不是当年的桑洛了。我是一国之主,我的心中,装着天下,装着百姓,我想要让万民安泰,想让国祚永存,许是我想要的太多了,先祖便对我降下惩罚,就是要用这样的法子,让我变得与身边的人越来越疏离,越来越淡漠。”她苦笑摇头:“我知道,莫说是你,便是疏儿,与我也不似过往那般的亲近了,我瞧得出来,你,你们,都怕我。” 穆及桅慌忙站起身子:“臣,不是怕,只是敬畏吾王。” “不怕?”桑洛似是喝的有些醉了,说着这二字便嗤笑出声,“若我告诉穆公,为我精心打造这一套酒具的主事,昨日被我砍去了双手,此时,已在放逐鄂多的路上,你……”她盯着穆及桅:“可还会说出这不怕二字么?” 穆及桅神色一凛,身上已是冷汗涔涔:“放逐……为……为何?” “瞧瞧,狼首穆公,竟会被这样的一句话,惊得面色都苍白下来。”桑洛摇着头站起身子,缓着步子走到一旁低矮的石栏边上,看着石栏之中盛开的花:“穆公且看,这石头栏杆,宛若皇城的高墙,内中盛开的花儿,又似朝中群臣,日中争妍斗艳,皆是一副要为国事为百姓福祉争个高下的模样。可他们心中,不知道有多少人恨不得早些将我从这王位上拉下来,有多少人,看不得我一个女子为王,更看不得在我治下,百姓和乐安康;又有多少人,在背地里指责我是个忘了祖宗规矩的祸国公主,舒余越兴盛,他们便越是恨我……”她扯了扯嘴角,凄凉的笑了笑:“可我并不在意他们如何评论,我曾在父兄灵前,在这皇城之中最高的地方,说过——我要让他们看着,我是如何成就舒余的一国盛世。此话并非玩笑,我,轩野桑洛,言出必行。” 穆及桅轻声叹道:“吾王经历了太多的事儿,臣都看在眼里,如今想起,犹在昨日。吾王一心为国,旁人不懂,老臣却看得真切,明白您心中报复。” “只是……我日日在这偌大的皇城之中,孤立无援之感与日俱增,那王位,冷的透骨,把我的心,也变得冷了。冷的像一块石头,任谁,也捂不热。”桑洛蹲下身子,信手拨弄着那长在外面的杂草,“那主事,是受了白沙地新公公输武衡的好处,这一套上好的料,也是公输一族进献出来的。他如此做,无非是想在我这里,讨个好。” “愚昧。”穆及桅蹙眉摇头:“白沙地久在希氏之手,如今易主,本求着一份安稳,公输武衡如此手段,实非八族该有之风范。” “希与公输,本是同源,白沙地勇夫,永远丢不掉那一副高傲蛮横的样子,无论何时,都学不会如何为人。”桑洛说话间,将那杂草拔了,静静地靠在石栏边上:“可若我不处罚这主事,旁人会作何想法?他们会以为,女帝桑洛,处事不公,届时,这因公徇私之风便会愈发盛行。我既为王,便不可开如此乱祸源头。” “是以,吾王才下了重罚之令。”穆及桅叹道:“若如此说,不曾要了他的性命,已是吾王宽厚。” “既方既皂,既坚既好,不稂不莠。去其螟螣,及其蟊贼,无害我田稚。”桑洛将手中的杂草丢在一旁,站起身子:“过往,我总会想着,如何能留人一命,如何救人水火,可皇城之变,让我心寒,更胆颤。如今国事刚定,百姓休养生息才不过一二年,若有谁再想害我舒余百姓,乱我舒余的规矩,我必斩草,除根。” 穆及桅跪下身子,俯身叩首:“臣,愿为舒余一国,鞠躬尽瘁,马革裹尸。” 桑洛将穆及桅扶起,带着他走到桌边坐下,亲自拿了酒壶又给穆及桅斟上一杯酒:“我知穆公一心为国,鞠躬尽瘁,可马革裹尸,是我所不愿见,日后,也不该总说这样的话儿。我与穆公再饮一杯,这一套酒具精美绝伦,我亦不舍得让它碎落尘泥,明日,我让人将它们清洗干净,送到狼绝殿中。正巧穆公喜爱饮酒,让它为你,添几分乐趣。” “臣不敢!”穆及桅慌忙拱手:“老臣何德,受不起如此贵礼!” “我说你受得起,就是受得起。”桑洛浅浅一笑,举杯与穆及桅面前的杯子轻轻一碰:“这一杯,我敬穆公。” 作者有话要说:既方既皂,既坚既好,不稂不莠。去其螟螣,及其蟊贼,无害我田稚。——《诗经·小雅·大田》 禾苗开始秀穗进入灌浆期,很快籽粒坚硬开始成熟了,地里没有秕禾也没有杂草。农夫们除掉害虫,让它们不要祸害田中的嫩苗! 129章被锁。ru02。di纸见iam_诗人达达7月18日wbo 感谢在2020-06-2117:51:31~2020-07-1801:41: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柳無雙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19杠110、好吧就这样、柳無雙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lexa20瓶;25429478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86章 呼欲出,将开口 昨日夜中零星的落了两滴雨,及至清晨,晴日初升,不到晌午,便已炙烤满城。 夏末的日头,总是毒热,又顽强。 穆及桅眯着眼睛站在狼绝殿的望楼上,双手搭着栏杆,紧紧地攥着。目之所及,可俯瞰皇城王都。 清晨刚到,便有仆从送了王赏前来。一方考究精工的红漆木盒子中,正是昨夜那一套酒具。穆及桅只是瞧了一眼,便将盒子盖上,放在正厅堂上,端端正正的放着,小心翼翼。 他不知桑洛为何要将这玩意赏给自己。或许真如她所说,是因着自己素日惯爱饮酒,平添几分乐趣。可于他而言,这平添的几分,绝非乐趣;又许是桑洛变了太多,变得让他难以揣摩,他总觉这突如其来的赏赐之中,夹杂着旁的意味。然究竟是怎样的深藏之意,他左思右想,得不出个答案。夜中本就少眠,清晨又遇此事,更让他难再入睡,自他登上望楼,移过去了一个时辰。 日头越发猛烈,望楼上的棚顶也遮不住,刺眼的阳光铺洒在身上,他觉得忽冷忽热。 他是个武将。 若在战时,论起谋略兵法,可谓一把好手,便是让他以一敌百,也不在话下。可如今战事渐少,国享太平,入了皇城,朝野之中许多的事儿,他懒得去想,也想不明白。 他老了。 尽管他并不想服老。 穆及桅努力的抬了抬头,闭起眼睛感受这阳光炙热之感洒遍全身,一时之间只觉心头突突地跳,不由得低喘了几声,最终双腿一软,坐了下来。 此一番泽阳之行磨去了了他许多的锐气。泽阳并非战场,琼公也早已深埋土中。可在他心中,却种下了深深的、不安的种子。这种子生根发芽,几乎要在这几月之中长遍周身血脉,四肢百骸。每一寸枝节上都刻着殷红带血的四个字。 背信弃义。 穆及桅当得起为国尽忠四个字。 可他如今权衡不定,为国尽忠,与背信弃义,孰轻孰重。 但他早已做了决定。从三月前接到王令赶赴泽阳之时,他已然选择了前者。神木与泽阳相隔并不远,若快马加鞭星夜赶路,五日可到。但他心中迟疑,放慢了脚程,走走停停,十日才至。先往祁山去督建五日,做了个被副将劝下休憩的幌子,转而再入城中,借着要往陆将墓前祭奠的由头,让乔装皇城卫的隐雪卫紧随其后,寻了几日,才寻得隐蔽之所,开掘地道。 这其中的每一日,他都盼着哪个隐雪卫过来禀报,告诉他琼公墓严密结实,寻不到入口。可他等了半月,这尘封数十年的黑铁剑匣便呈了上来,放在了他面前。 那一刻,他身寒骨栗。 之后,他又再寄望于随行的神工坊工匠,盼着他们说这黑铁剑匣做工精妙难以模仿,这一把玄铁长剑世间难出其二绝不可仿制。可他又错了。 逡巡三月,踟蹰三月。他终究还是把沈氏族人的这一把龙血长剑,带了回来。 回返途中,他不住的告诉自己,他避无可避选无可选,为国尽忠是他为臣本份。甚至昨夜与桑洛一番深谈,几乎让他更笃定的坚信,自己所选所做的不错。 但他心中忧愁,犹如一个做错了事却不敢说出来的稚童。他从栏杆的缝隙处往南看去,皇城外那一片沙子地隐约可见,升腾的热气氤氲而起。四年前,沈羽便是在西余厥城的沙子地中,凭着一己之力夺得狼首,救下了自己。昔日种种,音容犹在。那时候,沈羽还是个十六岁的孩子。一个在战乱之中失去父兄族人的孤儿。在他眼中,不过是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女孩。 沈羽算得上是穆及桅的救命恩人。 可他,却掘了沈羽祖父的墓。 他有罪。 穆及桅重重叹息,拿下腰间的酒袋,猛地灌了几大口的烈酒。零星的酒液粘在他已然灰白的胡子上,他却懒得去擦。泽阳一族从过往到如今,世代为国,不死不休。可泽阳一族的以后,他不知道。 王都之中多了一行队伍,浩浩荡荡,旌旗飘扬。 穆及桅站起身子,探头看过去,鹰旗飞扬,却让他的心重重往下一沉。他呼了口气,转身下了望楼。 他还有事未完,便是有罪,此时此刻,也并非赎罪之时。 辗转三月,心事沉重。沈羽终于在沙子地前下了马。 一路的奔波从未停歇,入王都之时,莫说将士,便是她,都早已支撑不住。可她心事重重,恨不得快些见到桑洛,便就这样撑着一口气,咬牙忍着烈日曝晒到了皇城之外。 落马之时,几乎脱力的踉跄了两步,嘱咐凌恒几句让他快些带着将士们往各自营中休息,晚些时候,上好酒好菜犒赏随行。安排妥帖,这才整了整早已汗湿的轻甲,将腰间令牌交于值守皇城卫,独自一人,入了皇城。踩在那炙热的沙子上,一脚深一脚浅,每一步都软绵绵的,便是眼前的物事都变得模糊起来。 沈羽热得厉害,又觉干渴异常,却知及城之事绝不可再有一刻耽搁,刚至一道门,便飞快地将长剑解下,便是连头上的铁胄都一并摘了放在几案之上,待得仆从躬身让行,匆忙着步子往人殿去。 可她未走几步,却忽的停了下来。 拐角凉亭内,舞月一身淡紫色的轻纱,正一手摇着扇子,一手托着下巴,含笑端详着她。但见沈羽定下步子有些惊愕的瞧着自己,不由对着她招了招手,顺手将桌上的茶杯端了端,示意她过来。 沈羽心中疑虑更重,从未想过舞月竟还未离去。瞧着舞月那模样,却不予理会,扭头便要走。 “沈公。”舞月站起身子,开口高声言道:“我知沈公匆忙回报,只想与公说上一句话,便是连这点工夫,都没有么?你们舒余的待客之道,真也霸道。” 这一声语调不低,引得一旁来去的侍婢仆从偶有侧目。沈羽皱了皱眉,周身酸痛只觉烦躁,懒得与她争论,只是转过身子拱了拱手:“羽三月而返,按国律须即刻往人殿复命。复命之后,便向大祭司请罪。” 她话音未落,舞月已缓着步子端着一杯茶走到近前,茶香四溢,她抿嘴一笑将茶杯递了过来:“请罪二字,言重了。我亦只是觉得将军辛苦,想请沈公喝一杯茶再去罢了。” “茶就不必,羽身有要事,先行一步。”沈羽不愿与她再做交谈,拱手便走。 舞月却又在她身后不轻不重的说道:“沈公,你会来寻我的。” 沈羽顿了顿步子,眉心蹙的更紧,便是心中疑窦重重却也没再回头,比起舞月之事,及城势如水火更不可懈怠,她深深吸了口气,径直往人殿而去。 及至人殿,正遇见疏儿站在殿外,似是正在等她。沈羽心中一喜,赶上两步到了疏儿面前,笑了笑:“疏儿,近日可好?” 疏儿手中拿了一壶一杯,瞧着沈羽那通红的面色便是一笑,将茶杯斟满递给她:“知道少公匆忙而来,便就在这等你了。今日热得厉害,瞧你这一头的汗,渴坏了吧?” 沈羽接过茶杯一饮而尽,吁了口气:“是渴的厉害。”她说着,低声问道:“吾王……可还好?” 疏儿低头又给她倒满了一杯茶,歪着头往殿中努了努嘴:“还不是日日操劳,秋日将至,吾王眼下正与宗礼和国巫商讨稷礼一事,不便打扰,这儿日头猛烈,少公随我去偏厅休息片刻,待得宗礼和国巫走了,再过来不迟。” 沈羽思忖片刻,又不舍的往殿门处瞧了瞧,点了点头,便随着疏儿转而往偏厅而去。疏儿笑道:“也就与正殿差了几步路,何苦如此的模样?”她说着,推开门让了沈羽进屋,关门便道:“三月未见,少公怎的又瘦了?是不是及城旱的厉害,连粮食都没得吃了?” 沈羽坐下身子,又喝下一杯茶,这才觉得眼前清明许多:“是旱的厉害。” “少公带去了那许多的粮食瓜果蔬菜,怎也不知道多吃几口?” “带去的,是送与百姓的,总不能都进了我的肚子。”沈羽笑了笑,轻声说道:“我来时路上,瞧见了舞月。” 疏儿应了一声,便是见怪不怪的说道:“她又在这一道门中乱晃啦?莫要理她便是。” 沈羽抿了抿嘴:“三月过去,为何,她还没有离开?” 疏儿轻笑:“她要赖着不走,公主也总不好下逐客令。” “疏儿。”沈羽沉下面色,认真地瞧着她:“对我,你不必装成这诸事不知的模样。” 疏儿愣了愣,扯了扯唇角,坐在桌边捏着手中的帕子,许久,自嘲般的一笑:“少公说的是,这些日子,疏儿,也越来越不像原来那般的洒脱自如了。”她深吸了口气,抬头定定地看着沈羽:“舞月,还没有得到她想要的东西。” “她想要的东西?”沈羽神色一顿,眯起眼睛沉吟片刻:“此事,与我走之前那一次夜谈有关?” 疏儿咬着嘴唇,似是颇为难做。而沈羽却早已从她这模样之中猜出了七八分。 “与……蓝盛有关?” 疏儿默默地点了点头,依旧不着一词。 沈羽眉头皱的更紧,放在膝上的双手不由得捏紧了衣衫,许久,才又问了一句:“与……我也有关?” 疏儿身子一抖,惊得抬起头,那眼中分明的惊讶,让沈羽的后脊,窜上一阵寒意。 作者有话要说:129章被锁。 第287章 皇城苦,心思转 “我早就猜到……她不让穆公说与我听,总是有她的缘由。疏儿……” 沈羽张了张口,却竟不知如何问。她思忖再三,便是面色都逐渐苍白下来:“疏儿……你可否,说与我听?” 疏儿咬着嘴唇,面色凝重,双目之中满是纠结,只是微微摇了摇头,声音极低,低的几乎听不见:“公主嘱咐过我,此事,绝不可说给少公听。”她艰难的呼了口气:“少公,你听我一言,如今姐姐虽然面上总是待你冷漠,可你我都知道……她心中有你,她的心中除了一国百姓,全都是你。不管有怎样的事儿,她都愿意挡在你前头,她看起来柔弱,可她的心思坚定起来,如冰似铁,谁也撼不动。” 沈羽但闻此语,便红了眼圈,双手握着拳头,只觉心中疼痛:“我知道。可我……我不能让她总是挡在我的前面,替我遮风挡雨。她已经为舒余一国做了太多的事儿,莫说在国事上,我不能再让她受任何的委屈,便是为了我,我也绝不许她替我背负任何事情。” 疏儿只是苦笑:“你知她的性子。既改不掉,不若就顺着她去做吧。” 窗外蝉鸣更胜,扰人心烦。 沈羽沉默不语,疏儿也只静静地坐在她面前,垂着头陪着。 “疏儿,”沈羽声音低哑,咬了咬牙:“你是做定了主意,不将此事说与我听么?” 疏儿轻叹:“少公应知疏儿,是个守信的人。”她抬起头,亦是红了眼眶,“我想,少公很快便会知道了吧。” 沈羽微微一愣,只觉疏儿此言意有所指,忽的便想起舞月方才说的那一句话来,一时之间呆在原地,陷入沉思。 疏儿站起身子:“少公不要多想,我去看看宗礼与国巫走了没,若是走了,我再来唤你。” 沈羽木楞的点了点头,疏儿这才快步出了门。 关门一刹,她闭上眼睛,靠在门边长长的吁了一口气。行过几步,推开殿门,走入殿中。 桑洛半倚在王座上,放下手中的书,抬眼看着疏儿一步步的走过来,那眼神,显得颇为复杂。 疏儿微微躬身,只是轻声道了一句:“姐姐。” “她来了。”桑洛定定的看着她,淡淡吐出三个字。并非询问,更似是早已得知。 疏儿点了点头:“来了,此刻正在偏厅候着。” “你与她,都说了?”桑洛疲惫的闭上眼睛,揉了揉酸痛的眉心。 “未尽言。只是少公自己猜到了些许。”疏儿跪下身子,抬手为桑洛按着穴位,“她说来时路上,瞧见了舞月。” “舞月,”桑洛轻笑一声:“她的心思,总不会是在那把剑上。” “姐姐觉得,她的目的,不在琼公长剑,而在少公?”疏儿手上的动作顿了顿,面上疑惑:“可她……为何……” “我不知道。”桑洛轻轻推开疏儿的手,坐正身子,“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她那夜与我说的话。不像是假。可若他们真的只要一把剑,何以非要让沈羽同行?此事,越想,越觉蹊跷。” “既如此,那咱们更不能中了他们奸计,”疏儿眨了眨眼:“不若这赠剑之行,就此作罢了?” 桑洛淡淡一笑,细细地看着疏儿,直看的疏儿低下头去:“姐姐,是……疏儿多嘴了。” “我知道你担忧她。你和穆公,都担忧她。”桑洛拉着疏儿的手,“我也担心。我比你们二人都担心这是一个骗局。”她面露苦楚,微微蹙着眉:“可若要识破骗局,便要先置身在这骗局之中。不然,设骗之人,不会大意的露出马脚。” “那……那些昨夜关入牢城的隐雪卫和工匠……”疏儿欲言又止,说到一半,瞧见桑洛别过头,看向殿门处,便当下知道自己又多言,慌忙住了嘴。 “你去吧,让她来。”桑洛只是淡淡的说了六个字,便是目光,都不曾再落在疏儿身上。 疏儿应了,却又停下步子问道:“可还要让仆从们将两侧屏风移来?” “不必了。” 疏儿呆了呆,她分明记得,三月前沈羽去时,是桑洛吩咐下,但沈公来,便将两侧屏风移至近前。可今日…… “日后,都不必了。”桑洛的面色平静,静的宛如月下无风的湖面,瞧不出一丝一毫的波澜。 疏儿心头微微一沉,似是明白了桑洛这话中含义,却又怕自己真的明白。可她不敢再多问,只得应下,匆匆而去。 桑洛看着疏儿出了殿门,咳嗽了两声,呷了一口茶,在这偌大无人的宫殿之中,似是自言自语一般:“牢城中人,皆杀。报以军功,安其家人。不须声张。” 暗中一人低声应下,窸窣几声,周遭再次安静下来。桑洛靠在王座上,兀自轻笑,只觉周身冰冷。 她知道自己这一道密令说出口,这世上,又要多出许多的冤魂。昨夜,她命影卫将穆及桅随行之人一并带来,借酒宴款待之名,迷晕众人,关入牢城,为得便是让这秘密深埋,可做此决定,绝非易事。她不是一个冷血无情的人,可希玄祸国、围堵地宫一事犹在脑海,她知道,在这王位之上,仁义显得微不足道,若不能自保,便只能引颈就戮。琼公墓之事一旦传扬出去,穆及桅一世英名怕要尽毁,一国功臣垂垂老矣,不该受此非议。世人要怪,便全都怪她桑洛一人吧。 皇城漩涡之中,又有谁人,脱得开身呢?过往,她按不下心中对沈羽的想念惦记,又不想让沈羽看见自己这一副冰冷无情的模样,才用屏风将她二人隔开。可如今…… 如今她已不再需要这些了。 或许对于沈羽而言,早些瞧见她的真实样子,也是好的。 门声一响,将她的思绪拉了回来。她端坐身子,却忘了移开目光。 沈羽在殿口仰头看着桑洛,二人目光相接,只一瞬,桑洛便低下了头。 沈羽瘦了。瘦的厉害。 桑洛心中难过,只得故作不在意地低头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 “泽阳沈羽,参见吾王。” 桑洛端着茶杯的手微微抖了抖,唇角一勾,终究还是将它放回了原位。 “来去三月,沈公辛苦。及城,可好?” “吾王挂念,及城安好。” 沈羽跪在地上,未曾抬头。桑洛静静地看着她,有那么一忽儿的恍神,忽的觉得会否太过高估了自己,真的可在沈羽面前不动声色。可她做了这般的决定,就要受得起如此的折磨。可即便如此想,桑洛唇角微微颤动,却许久都未说出一个字来。 疏儿站在沈羽身旁,瞧着桑洛一直不语,沈羽便一直跪着,快走几步到了桑洛身边,弯下身子摸了摸茶壶,“吾王,这茶有些凉了,疏儿去给您换一壶新茶来。” 桑洛这才微微摇头:“沈公一路辛苦,若无旁的事儿,便回去歇着吧。” “臣还有事,想与吾王说。”沈羽依旧没有抬头,只是如此趴伏在地。 桑洛无声的叹了口气:“既还有事,便说吧。” 沈羽从怀中拿出篆无休那一封信,双手举起:“及城篆伯叩谢吾王恩,特修书一封,让臣带回,亲手献与吾王。” 桑洛闻言便是一愣,按大定国律,诸公群臣叩谢王恩,需亲往皇城,着华服,自一道门濯尘亭一路叩拜至人殿八步金阶之下,方和规矩。从未有过修书一封这般任意妄为一般的先例,篆无休三朝老臣,这些规矩,不该不知。沈羽博学聪慧素来克己复礼,自也不会说出如此的话。她心思一转,当下会意,这其中必有蹊跷。便就点了点头,笑了笑:“疏儿,沈公一路奔波,外头天热,去备些酒菜来。”她说着,言语慢了下来:“穆公昨日方归,为祁山一事颇为操劳,让外面的仆从由礼官带着,挑上好兵器,绢帛,另取金三十,送去狼绝殿,以彰穆公辛劳。” 疏儿当下明了:“吾王安心,疏儿明白了。”言罢,便匆匆出了殿门,招呼着殿外仆从们,不消片刻,人殿外的仆从们便都随着她去了。 桑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如此偌大的宫殿之中,此时只她与沈羽二人,她心头鼓荡,却又不得不如此。沈羽说的话奇怪,及城定有事来。她既为王,便逃无可逃。她压下心头情愫,站起来一步步的走下阶梯,每走一步,便离沈羽近一步,每近一步,心头思念便蔓延一寸。沈羽就这样跪在她脚下,一动不动,如同外面那些臣子一般,如同这皇城之中的仆从一般,一动不动。 桑洛低头看着她,她看不得沈羽这样跪着,她的双手藏在宽大的袖子之中,紧紧地握着,指甲快要把掌心压出血,才忍下了把她扶起来的念头。半晌,她强忍着挤出一抹笑,往后退了几步,坐在一旁矮几边,缓缓开口:“沈公,起来说话吧。” 沈羽这才站起身子,双手仍旧捧着信,终究抬起头来。桑洛那苍白的面容映入眼帘,那冷漠的眼神如同在看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一般,只在她的脸上停留了一刻,便移开了。沈羽心中满是失落,却又满是担忧。她走到矮几旁,微微躬身,将书信呈上:“及城篆伯,求援皇城。这信中,有及城城守铁令。” 桑洛接过那沉甸甸的信封,打开来,果见及城铁令就在其中,复又将信纸展开,当下神色一变。 作者有话要说:桑洛对于沈羽的疏离,与其说是她不再想把沈羽圈在身边让她做笼中雀,倒不如说是她自己看清楚了自己迟早会是一个沈羽心中“不够仁厚”的女帝,而为日后可见的难过做出的决定。她不想让沈羽看到自己现在的样子,不想破坏沈羽心中桑洛的形象,可她却又不得不成为一个这样的王,因为如果她不这样,迟早有一天会被害死,如果她死了,她就没有办法再保护她想保护的人。 当然,这也全都是她想。 她唯独没有想的是,沈羽愿不愿意这样。这可能就是来自舒余女帝的迷之霸道吧。 第288章 咫尺天涯远 疏儿推开殿门,上了酒菜,又特地沏了一壶新茶,瞧着桑洛此时正坐着看信,也不敢打扰,又见沈羽就站在桑洛一侧,倒觉宽慰,将酒菜放在另一矮几上,对着沈羽招了招手,指了指,道了一句就在门外守着,便下去了。 桑洛却顾不得疏儿,只是眉头越皱越紧,几页书信看下来,她面色愈发难看。 “昆池。诡术。”桑洛低声叨念,“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她吁了口气:“篆无休,可还有别的话托你说与我的么?” “篆伯有言,祈请吾王,西陲之事,宜早做决断。” 桑洛眯起眼睛,沉思片刻:“昆池诡术惑人心智,三千守兵一夜全无,此事,是真是假?” “若非亲身经历,此事,臣也难信。”沈羽面色凝重,想及当日那夜中火光,忽隐忽现,都觉心惊。 “亲身经历?” “初入及城那夜,我与众人宿在西营,深夜之时,我与凌将皆被一种古怪至极的声音吸引,出了营房。那声音窸窸窣窣,似虫爬动,如兽磨牙,让人头皮发麻。我二人心中不安,便往营门两处望楼去看,四个步卒,皆消失无踪。在望楼之上往下看去,一片昏暗,却在朦胧之间瞧见不远处隐约火光,我二人着了魔一般的被那火光牵引着走,”沈羽呼了口气,“幸而我在旋梯处摔了一跤,长剑落地发出一串声响,才将我拉扯回来……再往那处看,再不见那忽晃的火光。这感觉颇为真实,若非我摔了一下,怕也被这诡术牵引走……” 桑洛听得心惊胆战,尤在听到沈羽说被诡术牵引走之说,当下抬眼看着沈羽打断了她的话:“莫要胡言。”言罢,便知自己失态,说错了话,复又问道:“那些步卒,是篆无休带你们寻到的?” 可桑洛有问,沈羽却不答。 沈羽不答,因着她分明在此刻桑洛的眼中看到了一抹浓重的担忧,这担忧做不得假,过往几年,每逢她遇险受伤之时,桑洛总是这般的目光瞧着她,每当她说一些不吉利的话儿,桑洛总是这样似是强横又霸道的打断她。沈羽太久没有见过这样的目光,一时之间看的痴了,由着本心的跪落身子静静地与她平视,目光之中满是柔情,轻声说道:“洛儿安心,我不会有事。” 桑洛却没有收回目光,依旧静静地就这样看着沈羽,根本不曾有半分眼神之中的回应:“我担忧的,是及城之事。此处,是议政之所,王族威严,沈公,不该如此称呼我。” 可沈羽的眼神却忽的一变,目光定在桑洛那被衣领遮盖的颈间,看了许久却怎的都瞧不见过往还能隐约看到的红线,她忽的前倾着身子便要去拉开桑洛的衣衫。 桑洛面色一沉往后微微一退,推开了沈羽的手:“放肆!” 沈羽目光忽闪,震惊讶异的看着她:“你……你的……平安扣呢?去……去哪了?” 桑洛一愣,旋即嗤笑,满目皆是毫不在意:“丢掉了。” “丢掉了?”沈羽不可置信的摇着头,眼中当下便浸满了泪水:“丢掉了?你……”沈羽惨淡一笑,疲惫的坐在地上,眼光黯淡低垂下头:“你一定是有意这样做的是不是?洛儿……你何苦要做的如此决绝……这半年来,我与你说过的话,屈指可数,与你见过的面,少之又少。我星夜赶路一刻不停,只是想快些回来见你。我……” “沈公可还记得,你我在此,谈的是国事?”桑洛瞧着她那样子,心中已是疼痛难忍,只得冷声打断了沈羽的话,“若你要说这些,那便回返你的狼绝殿中去吧。” “洛儿……”沈羽的头埋在膝间,双肩微微地抖动:“我知你绝非无情的人,若你觉得如此罚我心中会舒服些,我可甘之如饴。只是,你与我,定要如此说话吗?” 桑洛没有答她,只是站起身子走至阶下。抬头望着上面的王座,威严,却孤寂。她双手交握,紧紧地掐着自己,才不至于让自己的眼眶之中的泪掉落下来:“我与沈公,同在皇城,同为舒余,皆有心中抱负,该明白今日我留你在此,是因着及城之事,国事不可一日懈怠,若公还有及城事,可接着说,若没了,便早些回去吧。” “我知你不想听我说的这些话。”沈羽却没有动,依旧低垂着头,瞧不清楚是怎样的模样,“我……只是心中难过,有许多的话想与洛儿说,却不知,如何才能让她听我说。”她抬起头,红着眼眶,面上满是泪痕,却吸了吸鼻子,硬生生的把心中的痛苦压了下去,哑声说道:“好,吾王想听国事,臣便与王说说国事,及城事大,昆池早有预谋,臣之所见,诡术怪异,需早寻破解之法,若寻此法,还须尽快遣人往无忧去。臣在中州……”她说着,不免又要提到陆离与风灵鹊,停了停,又道:“臣在中州之时,曾遇无忧昆冥翼使风灵鹊,篆伯与我提到,无忧一族自先王女逝后,一族事物皆由昆冥翼使代为管理,昆东之事,少不得要询问她。而今风灵鹊与……与陆离驭龙往东,追寻蓝盛踪迹,遥遥万里已有许久不知踪迹,吾王可寻哥余族中人代为传信哥余阖,若能带回她们,或可大有助益。” “此事可行。”桑洛微微点头,并未转身看她:“还有么?” “还有……”沈羽闭了闭眼,却怎的都压不下心中的担忧焦虑:“舞月之事,臣心中忧虑。她在皇城居住已过三月,早已违背舒余国律礼法,如此想来,定有大事还未办完。而此事,吾王却让穆公与疏儿三缄其口,看来也不想让臣知道。可蓝盛之事,究竟是否与我有关,抑或是与泽阳有关,在臣心中盘桓太久,”她重新跪正身子,再拜叩首:“臣,想请吾王,为臣解惑。” 桑洛心头一颤,她知沈羽总要问道此事,而此事,也只得由她来答。可她即便是到如今,也仍旧举棋不定,舞月之求究竟会否是个圈套,她真正想要的是否与沈羽有关,这一切,如同隐在迷雾之中,任她如何去想去查,都查不出端倪。若将此事告知沈羽,以沈羽的聪慧勇武,洞悉舞月的诡计自然似乎绝好不过的计策,可她又该如何同沈羽明说? 告诉她南岳一国,求她祖父琼公的龙血长剑,便会万代归附,而她桑洛作为一国君主,为舒余大业,便让狼首穆公掘了泽阳琼公墓?还是诓骗她,让神工坊三月打造了一柄假的长剑,为的就是揭破南岳诡计?这二者任选其一,前者无情,后者无义。可即便桑洛不在意做个无情无义的女帝,她又能真的忍心让沈羽以身犯险? 桑洛踟蹰许久,又许久,久到沈羽已在地上跪的周身发麻。 “此事,你总会知晓。时候不早,公自行回返狼绝殿吧。”桑洛言罢,便拖着沉重的步子迈上阶梯。可只迈了一步,沈羽的声音又在身后响起:“我还有些话,想与你说。” 桑洛的步子停下,不忍再拒绝,只是静静地等着。 沈羽站起身子,望着桑洛那纤弱的背影,近在咫尺,却又似远在天涯。 “泽阳一族,世代忠于舒余,赤胆忠心,从不贰主。臣,泽阳沈羽,自幼习武,十六岁夺狼首之位,倏忽四载过,纵马提枪陷阵破敌,坚壁清野鲜有败绩,臣亦曾率五军浴血奋战不舍昼夜,收东余十六城,退大羿于泽外,诛乱党,杀邪佞,更曾抗龙祸于祁山,战黑龙于中州,白骨黄沙之中,决胜千里。” “沈公,是想说与我听,你的丰功伟绩?” “并非。” 沈羽双手握着拳,抿着嘴,目光坚毅的望着桑洛:“我是想告诉桑洛,不论有怎样的事情,沈时语都会站在她身前,为她遮风挡雨。即便如今,桑洛已是高高在上的女帝,即便如今,她拒我于千里之外,我仍信她,敬她,爱她。我不会,也决不许,她为了护着我委屈半分。过往如此,眼下如此,日后,亦如此。我知她为我付出太多,而今,我只想让她,毫无顾忌的,做她自己。” 良久沉默。静的能听见两人的呼吸声。 沈羽定定地看着桑洛,而桑洛,却从未转过身来。 她咬了咬牙,拱手一拜:“臣言尽于此,盼吾王安康顺遂,臣……告退。” 沈羽说完,用力擦了面上的泪,毫不犹豫的转身便走。 而桑洛一动不动,就这样站着,如同成了一座雕像,立在那里被风沙侵蚀,被浪潮拍打,被岁月无情的磨去棱角。她自然知道,她当然知道,沈羽是如何的明白自己。 沈羽因着平安扣一事是真的伤了心,伤了情。可她却又在那本就满是伤口的心上狠狠地撒下了一把盐,插上一把刀。 伤人,伤己。 她松开紧紧交握的双手,掌心是被用力掐红的印子。此时,她似是明白了姬禾说的那句话。 “坐在这王位上,便成了无情之人,亘古不变,无人可改。” 而沈羽却说,对这无情,可甘之如饴。 是以,真正无情的人,是她自己吧。 桑洛忽的低浅的笑了出来。 脚步远去,殿门声响,周遭归复安静之时,她眼眶之中的泪终究滑落。 作者有话要说:嘶……好疼…… 第289章 真假亦难辨 沈羽不知自己是如何回到狼绝殿中的,便是穆及桅在身后唤她,都未曾理会。她昏昏沉沉,跌跌撞撞的进了房,惊得莲儿慌忙在外面急急的询问沈公是怎么了。 “我无大事,只是累了。替我向穆公请罪,待我好些,自去寻他。” 莲儿只是应下,便径自离去不再扰她。沈羽靠在门边,心中阵阵疼痛,只觉每迈出一步,似都要用尽周身的力气。她双腿发软,扶住一旁墙壁,站立不稳滑落在地,蜷缩着身子靠在了墙角,抬手将颈间的平安扣拿出来,紧紧地握着。 这半年来,任桑洛如何的漠视她,疏远她,她都从未心伤若此。 她微微抬头,昨日种种涌上心头,泪眼朦胧,却哭不出半点的声音。 新都二道门,夜露凝重,佳人落撵,解玉相赠;燕林风雪急,舍命奋战,玉碎人圆;厥城风华殿,两厢执手,平安成双。 自那时起,倏忽四载,她二人心有灵犀,如视珍宝一般的将它们戴在身上。 祁山之战她伤重之时,桑洛还那般的嗔怪自己不该把这平安扣交给旁人,千叮万嘱让她仔细收好。 而今日,桑洛竟是那般淡漠的告诉她,她把自己的那块平安扣丢了。 沈羽知道桑洛绝不会如她口中所言一般,真的将那平安扣丢了,她只是故意如此说。可时至今日几番相见如同一盆又一盆冰凉刺骨的水狠狠地泼下来,将她的心逐渐生硬地冻结成冰,那漠然的目光在她脑海之中挥之不去,这目光如刀似剑,一刀一刀的插在她的心上,毫不留情。 桑洛从未用这样的眼神看过沈羽。即便是她从中州回返皇城再见桑洛之时,彼时,桑洛的眼中还带着愠怒,带着委屈,甚至,她还能看到一晃而过的嗔怪。而现下,桑洛的眼中只剩下了冷漠,冷漠到让沈羽觉得便是那转瞬即逝的担忧都是自己会错了意,失了心智胡乱猜测。她看着自己,便如同看一个陌生的人,没有半分的温度。 或许,桑洛是真的将她二人的感情放下了。放的彻底,放的决绝,放的不留余地。 沈羽的心中划过这样一丝念头,而这念头只是一瞬,便狠狠地再一次刺痛了自己。 她无力地摇着头,桑洛怎会就这样真的放下了。她若真的放下,便不会将舞月说的事儿瞒着自己,不会事事总想着护住自己。可她们何以至此? 自回皇城,穆公,疏儿,这来来往往仆从的窃窃私语,无一不在说着桑洛变了。 沈羽了解桑洛为人,更知桑洛为国之心。她知道桑洛从未变过,只是当权之位,并非所有人想的那般容易。正是这当权之位,让桑洛只能放下一个普通女子该有的情感,凭一己之力扛下所有的事,也正是这当权之位,让桑洛在终日操劳国事之中,还陷于巨大的危险里,她被这危险逼得步步后退,一点点地,慢慢地变得冰冷漠然。 可她分明知道,桑洛的心是热的。 她心疼,怜惜,却不知自己还能做些什么,她想或许只有她离开,替她保疆守土也好,替她冲锋陷阵也罢,只有如此才是真的护住了桑洛。 沈羽长生一叹,久久的坐在地上。 她想喝酒。 她想醉过去,酩酊大醉。 门被莲儿轻轻敲响,低声且语:“少公,吾王有令传来。” 沈羽心头一紧,忽的站了起来,慌忙的擦掉了面上的泪,只是道了一句:“我即刻过去。” 听得莲儿脚步声远去,只觉心中郁郁更深,缓了片刻,理了理自己那还未曾换过的轻甲,走至正厅。但见疏儿一人独立期间,并未带着任何仆从。 “少公……”疏儿瞧着沈羽那红着的眼眶,轻声一叹:“可还好?” 沈羽勉强一笑:“疏儿不必担心,我无事。”她看了看疏儿手中的令旨,眼神一晃:“是……有何事,要我去做?” “是吾王有些话,让我转达给你听。” 沈羽一愣,未及言语。疏儿捏紧了令旨,转身自行将门关了,咬着嘴唇走回来,片刻才指了指桌子:“少公先瞧瞧,这物事,你……可认识?” 沈羽顺着疏儿指的方向看过去,但见桌上摆着一个巨大的黑色盒子,她走到桌面,才瞧清楚这是个剑匣。伸手轻轻摩挲上去,冰寒至极,那剑匣上刻着浅浅的纹路,里面还浸着未净的灰土。可这纹路她太过熟悉,当下倒吸了一口气。 “这是……我泽阳的东西?”她转头看着疏儿,却又瞬间转回头俯下身仔仔细细地分辨着上面的纹路:“是鹰爪纹路不错……这黑铁剑匣,应有几十年了……”她兀自叨念着,双手用力,将这剑匣打开,忽的瞪大了眼睛。 一股浓重的土腥气扑鼻而来,长剑安安静静地躺在其中,那剑上的鹰爪纹路清晰可见,剑锋锐利,泛着寒光。沈羽只觉周身血脉都被冻住一般,便是手都冰凉起来。她将那把剑拿起,一寸一寸的看过去,又觉一寸一寸的心惊。 这是她泽阳沈氏一族鹰爪长剑。鹰爪长剑,只有泽阳公族才可佩戴,锻造之法世代相传,她不会认错。可这剑上灰土,匣中尘泥,这一股冰凉阴沉之感,让她心中忽的腾起一抹极震惊讶异的猜测。 这剑,是从土中挖出来的。 “疏儿……”她面上满是诧异的复又看着疏儿,额头上已渗出细密的汗珠,声音都带了颤抖:“这……这剑……是……从何而来?” 疏儿却平静地走到她身边,细细地看着她:“看来,少公当真认识?” “你此话……何意?”疏儿的样子让沈羽心惊,她微微地后退了两步,盯着疏儿满眼疑惑。 “我知少公心中许多疑惑,可在我与你说之前,能否告知疏儿,这把剑,少公如何看?” 沈羽蹙着眉头,低头凝视着剑匣之中的长剑,抬手从剑身上轻轻的摩挲着:“这是我泽阳沈氏的鹰爪长剑,但看这铸剑工艺,应已过去几十年了,上面隐有血迹,持剑之人,应在沙场杀敌无数。这……看起来……是……是我祖上先公的佩剑……”她越说,眉头皱的越紧,心中升起一抹浓重繁复的情绪,她咬了咬牙:“我久未归泽阳,疏儿,这剑,究竟从何而来?” 疏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呼了口气,轻快地说着:“如此可就太好了,若是少公都难辨真伪,那这剑,定能骗过那些南岳人的眼睛。” 沈羽被她这一忽儿的转变又吓得一愣,疑惑更甚。 疏儿却笑:“少公无须担忧,这剑,是吾王差神工坊暗中仿造,三月而成。今日,刚刚献来。” “差……神工坊暗中仿造长剑?”沈羽凝目看着那剑,眼中仍旧带着疑虑:“为何?” 疏儿敛了笑,放低了声音:“早些时候,你还问我此事,眼下,我来为你解惑。”疏儿说着,拉着满面迷茫的沈羽在桌旁坐下,轻轻地拍了拍她那紧握成拳的手:“少公莫要心惊,此事,吾王与穆公早已筹谋好了。” 沈羽不解的歪了歪头,似是更不明白疏儿的话,随即眼神复又落在那剑上,心中疑惑没有半分的褪去,轻声开口:“好,我也……确想知道个中因由。” “此前少公问我,舞月所言之事是否与蓝盛与你有关,确与蓝盛有关,可并非只是与少公,却是与少公的祖父,先公沈琼有关。” “我……祖父?”沈羽低头思索:“为何?他二人确实同在皇城辅佐先贤帝,可按理,不该有太多交集。” “是无太多交集,只有一点,”疏儿沉静下来看向沈羽,面色变得郑重:“龙。” 沈羽神色一凛,目光闪烁当下想到了过往与桑洛在地宫密道的那一间石室之中所见,微微点头:“龙?我祖父沈琼确实曾往中州屠龙,可据我所知,蓝盛并未随往。” “舞月那夜,她确实说了件我们想都不曾想到的事儿。少公应知,蓝盛母族,本是南岳洞黎一族,此族中人世代为南岳蛊司,摆弄着许多稀奇古怪的诡谲秘术。众多秘术之中,有一禁忌之法,冥河引渡。相传可使亡者复生。”疏儿说着,自己便先皱起了脸,“说起这些,我都觉周身发冷。“这法子诡异害人,舞月只道在南岳此法禁忌百年,逐渐不为人知。只是洞黎一族的先祖墓地在七十多年前为人所盗,几十年来,历代南岳大祭司便有追回这禁忌秘术之责,她,寻到了蓝盛身上。” 沈羽若有所思:“她之所言,是猜测这秘术随着蓝盛的母亲传入大宛?可她有何根据?” “她说……”疏儿眨了眨眼,思索片刻似是在回忆:“媚姬的婴孩消失无踪,便是线索。吾王有言,少公应该也见过蓝公与国巫,应知在昆边确实寻到了婴孩的尸身,只是少了一样……” 沈羽吸了口气,只觉后脊发寒:“头。” 疏儿点了点头:“舞月说若要行此秘法,最紧要的东西,便是刚刚出生的婴孩的头颅。” “可即便如此,又与我祖父沈琼,有何干系?”她指了指剑匣:“与这剑,有何关系?” “洞黎一族精通蛊术,而这蛊术,如同医者入药,需得蛊引。这蛊引,便是龙血。”疏儿看向沈羽,抬手轻轻的放在这炳剑上:“蓝盛想要让亡魂回生,吾王与我说,只要将这句话告知少公,少公自然明白,蓝盛为何要大费周章远去中州,辗转望归,引龙出海了。” 沈羽眉头皱得死紧,她当然明白,蓝盛与昔日王子雀一事,桑洛曾与她说过,但她终究没有料到蓝盛竟凭着一己之力老迈之身,还能在风烛残年之时做出如此惊天动地之事。蓝盛所为,害人害己,可他初心却简单明了,只是盼着昔日君子可再重逢,想及此,她心中五味杂陈,一时之间,竟说不出话。 “舞月先师当年曾与琼公协力屠龙,她道琼公长剑与众不同,天下神兵千万,唯有它可劈开龙鳞,这长剑浸润龙血,历尽风霜随公深埋泽阳。龙有灵性,是以在祁山,便是望归族人也控不住它。”疏儿吐了口气,顿了顿:“如今黑龙已为无忧族人驱往东海,蓝盛如今最后的法子,便是窃取琼公长剑,再做打算。可黑龙既出,数国震荡,她南岳小国,除却寻回秘法,更想自保。这才将这些事儿和盘托出。” 沈羽但听此语,当下明了,看着疏儿:“舞月想要什么?” “舞月替南岳王,求泽阳琼公剑。若吾王应允,南岳可万代归附舒余,并藉由这护送长剑的由头,与我们一起,引来蓝盛,协力除之以绝后患。” 沈羽早已猜到如此,只是轻声叹气:“因为此事关乎泽阳与我,是以,她才……” 疏儿只道:“此事,姐姐左右为难,筹谋许久。才想出了这法子,她让穆公往泽阳督建高墙,告知舞月是让穆公去取琼公长剑,又差你去及城救旱,将这戏做的活灵活现。如今,这假剑,少公也分辨不出,骗一骗舞月,绰绰有余。”她说着,如释重负的呼了口气,却瞧着沈羽面上仍旧愁云密布,笑道:“少公想知道的事儿已然知道了,眼下只等最后一步棋,落子定胜负。少公还在发愁什么?”她把手中一直捏着的令旨放在沈羽手中:“这是吾王令旨,三日之后,沈公需领五百赤甲,护送舞月回返南岳。” 沈羽接过令旨,却未曾摊开。她定定地看着疏儿,只是问道:“若舞月要的并非泽阳之剑,她……也不会想这般的法子,是么?” 第290章 奈何疑虑重 疏儿离去之时,一言不发。而沈羽却看得出她眼中的落寞与忧伤。 这些日子以来一直萦绕心中的迷雾解开,可她心中却忽的有了浓重的失落感。她不知这感觉因何而来,许是此事被瞒的太久,也许是此事太过离奇诡怪,又或是…… 她兀自一笑,笑的颇为勉强。 或许,桑洛是真的看清了许多,终究还是将她二人摆在了该在的位置上,把对自己的一片心,藏的极深。 她扪心自问,桑洛看清了,她沈羽,看清了么?她在殿中对着桑洛那一番不须桑洛总是护着她,要凭己之力保护桑洛的慷慨之词,又能做了多少?她一人独自坐在桌边,呆愣了许久。 她还能做些什么事,才能真真正正的护着桑洛? 尽管疏儿将事情始末说的清楚明白,但沈羽仍旧听得出,她在此事之中仍未尽言。 沈羽偏过头,一手放在剑匣上。触手冰凉,及至周身。她回想着疏儿说的话,再次打开了剑匣。 那柄长剑依旧安安静静地躺在其中,沈羽将剑拿起,更觉其厚重之感。细细去看,可瞧得见剑身上每一寸鹰爪纹路都不曾有一丝一毫的偏差错漏。她微微的蹙着眉,心中腾起更深的疑惑。 鹰爪长剑,是泽阳历代公族的佩剑,公族子弟此生只得一柄,各不相同,生则随身,死则随葬。若要锻造,颇为复杂,且不说用料玄铁极难寻找,比起一般的剑要重上许多,便是剑身长度也因持剑之人不同而略有不同。 沈羽握着剑,起身随意挥动劈砍两下,只觉剑身沉重,每挥一次皆风声作响。 她持剑而立,将剑一横深深端详,面上疑惑更重,心头升起一个让她想起便不寒而栗的念头。神工坊绝非浪得虚名,坊中能工巧匠极多,若说仿造一柄长剑,沈羽可深信不疑。可仿的如此相似,莫说这沧桑百战之感,便是连这纹路、重量都如此相近几乎一般无二,是要如何的铸剑功夫,才能做到分毫不差? 门声作响,沈羽微微抬头,瞧见穆及桅正拎着酒壶站在门外,那目光亦是定在她手中剑上,眉头深锁。 “叔父。”沈羽将剑放回,拱手躬身行礼:“羽回来了。” 穆及桅关上门,将手中的酒壶放在桌上,拍了拍沈羽的胳膊拉着她坐下:“看来这王令,来的极快。”他抬眼看着沈羽,眼中满是繁复难辨的情绪:“看来舞月所言之事,你已知晓。” 沈羽点了点头:“方才,疏儿与我说过了。”她沉吟片刻:“叔父,你往泽阳去,也是这其中的一步棋,是么?” 穆及桅沉重地呼了口气,他知沈羽总会问到此,只是他心中只想着沈羽刚刚自及城返回,依着桑洛的行事作风,对沈羽,她无论如何不会在这几日便下王令。却不想沈羽晨间刚返,这王令,过午便到。他点了点头,指了指剑匣:“这便是,神工坊锻出来的剑?” “是。”沈羽抿了抿嘴,面上的不解仍未褪去。 穆及桅瞧着她那模样,心中不安,便试探着问道:“你觉得,这剑,仿的如何?” “我从未亲眼见过祖父长剑。只有一次,在父亲的房中见过旧时先公的佩剑图。如今想起,这剑仿的极像。”沈羽转眼盯着那剑匣,却并未再将它打开:“我方才细细看过,便是剑身纹路,重量,都可说是丝毫不差。” 穆及桅花白的胡须抖了抖,抬了抬手想要自如地放在那剑匣上,却终究收了回来,笑了笑:“如此,定能骗得过舞月。”他顿了顿,看着沈羽依旧一副愁眉不展的模样,又道:“若此计策真的能引来蓝盛,我们将其除之,与舒余不失为好事一件。孩子,你还在担忧什么?” “这剑……”沈羽微微摇着头:“我不知如何说,只是总觉古怪。方才我将它握在手中,剑柄冰寒,可我心中却极为温暖安定,颇有旧友相逢之感,握的久了,便觉难过。” 穆及桅深深地看着她,听她所言,心中并不觉怪。这剑,本就是沈琼长剑,血脉相承,沈羽既是沈氏后人,自然比旁人更为敏感。只可惜桑洛千算万算,总是算差了这血脉传承的一步。可如今的桑洛,还会在意沈羽知道这剑究竟是真还是假么?可若不在意这真假,她又何苦瞒骗沈羽,说这剑是神工坊仿造而成? 穆及桅想不明白,有那么一忽儿的恍神。 “叔父……”沈羽却神色肃穆,似是犹豫踟蹰着什么,穆及桅也不言语,只是等着她说,许久,她才吸了口气,深深地看着穆及桅,眼神之中满是疑惑:“你去泽阳之时,有无什么人尾随你们?” 穆及桅心下一沉,眉峰微微一抖:“尾随我们?”他说着,故作沉吟思索之态,片刻又道:“何以有此一问?” 沈羽摇了摇头,瞧着那样子,似是自己也极为迷茫。可她不说,穆及桅更不敢问。他知沈羽极聪明,此时她既已心中有疑,自己开了口,只怕会漏了破绽。他心中愧疚难安,却不知如何是好。 “叔父,我不敢妄作揣测,我也……”她说到此,长长地叹了口气,看向穆及桅:“不想去揣测怀疑。” 穆及桅怔住了,便是面上的肌肉都不自主的抽动几下,“你……你是怀疑……是……吾王……” 他说到此,忽的停住了。 是了,若是沈羽都能如此猜测,桑洛那般聪慧的人,又那样的了解沈羽,怎会猜不到?他想错了,桑洛并非算差了这一步,她恰恰是算准了这一步。她就是要让沈羽自己猜到,就是要让沈羽将这怀疑的种子种在心里,就是要让沈羽知道,她是个如何的人。唯有如此伤人伤己,她才能彻彻底底的斩断她与沈羽之间的情义,也唯有让沈羽问出是否有人尾随的话儿,才能帮他穆及桅脱开这掘墓盗剑的不义之名。 回顾过往,桑洛曾说过的话犹在耳畔。 “这王座,会慢慢吃掉人的心。” 穆及桅怔愣当场,周身发寒。 沈羽却不知穆及桅心中所想,只是面上忧愁又更浓重,不住地摇头:“叔父……你说……吾王……”她几要说不下去,咬了咬牙:“洛儿……她不会这般做的,是不是?”她闭了闭眼,却又道:“若她真如此做,我也知道,她的苦衷。” 穆及桅皱了皱眉,摇头且道:“此事,不该随意揣测。吾王行事光明磊落,泽阳一族历代为国,赫赫功勋汗马功劳,吾王如今,是雷厉风行了些,可行止得当,断不会去做这些。神工坊的工匠技艺巧夺天工,这长剑再与众不同,终究也是人力为之,想及当日燕林之战,你那长剑一断为二,亦是神工坊将它再行锻造。你方才所言握剑之时心有感应,可感应一说……每人不同,不可以此妄下定论,冤枉了她。” 沈羽但听穆及桅如此说,眉头才微微舒展开来,自嘲般的一笑:“我心中对她,深信不疑。只是,这些日子她对我……”她叹道:“或许是我赶路回来,太过劳累,总是乱想。” 穆及桅爽朗一笑,拿起酒壶倒了杯酒,递给沈羽:“旁的莫想,眼下,既吾王下此令,同心协力除掉蓝盛才是当务之急。龙祸已久,杀机暗藏,这些事儿,总该告一段落。不然,受苦的,还是黎民百姓。”他说着,话锋一转:“及城如何?篆伯可好?” 沈羽仰头将酒饮下,呼了口气:“及城有事。” “及城有事?”穆及桅一惊,思忖片刻低声问道:“界山拦不住了?” 沈羽微微点头:“我与凌恒,在营中险些着了道。” 穆及桅面色忽的变白:“此事,可告知吾王了?” “篆伯亲笔书信,已呈上去了。”沈羽沉着面色,想及当日篆无休与自己说起过往的事儿,问道:“篆伯曾与我说,与昆池一战,叔父也在。那些昆池人,真的如此诡怪么?” 穆及桅凝目深思:“过往一战,如今想起,都让人周身发冷。昆池女姜一族,非但并不诡怪,长相反而极俊美。可越是如此的人,越让人觉得胆寒。那些诡术,可让人失了心智,发了疯。昆池虽小,可比起中州与南岳,更可怕。这亦是为何当年一战,我们非灭掉昆池一国的缘由。及城是西陲屏障,篆无休身经百战头脑灵光,若他都以铁令求援皇城的话,此事,非同小可。”他紧紧地皱着眉:“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蓝盛之事,不能再耽误了。” “篆伯曾言无忧一族与昆池颇有渊源,对他们的诡术也比我们知晓的更多。若能得无忧相助,此事,或有法可解。” “可惜无忧一族,如今,很难相信我们。”穆及桅叹道:“这十数年,她们一直在寻找王女,依你在中州所见,她们既寻得陆离,又一同驭龙往东,想来,她们不愿再牵扯更多了。更况如今她们遥遥千里,想要找到她们,难上加难。” “我已于吾王提过,寻哥余族人想法子找到哥余阖,只是三日之后我便要往南岳去,此事,还劳叔父代为费心。” “为国之事,你我皆有责。”穆及桅大手一挥:“你且安心,当年我们可灭掉他昆池一国,如今,更不怕他女姜氏的遗老遗少。”他说着,按了按沈羽肩膀:“我本想随你一同往南岳,好助你一臂之力。眼下看来,不可成行。你须记得,蓝盛战神之名绝非虚名,虽至残年,但此人诡计多端功夫了得,他可凭一己之力搅动这天下风云,就绝不会坐以待毙。若与蓝盛,定要万分小心。”他说着,略一思索:“或许,让蓝公陪你同往,是个主意。” 沈羽点头:“叔父安心,此事,我想吾王自有安排。”她略显忧心的笑了笑:“只盼着他真的能如期而至,寻剑而来,好给我留些时日赶回来,与叔父共抗昆池女姜。” 穆及桅大笑,又倒了两杯酒,举起酒杯:“来,你与我好好痛饮一番,等你擒了蓝盛回来,我二人,同去及城!”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是《卸甲》开坑三周年。没有想到时间过得这么快。谢谢你们还在看,还在评论,爱你们(^u^)ノ~yo希望第三个年头上,可以把它写完。目前争取每周1、3、5更新,我可以我能行我觉得我还可以被抢救一下~~~~~~~~~~~~~~~~~ 第291章 烈火淬长剑 沈羽又发了噩梦。 梦中迷雾四起,万卷江山模糊不清。风声凄厉,却怎的都吹不散这浓重的雾。她一人孤零零被黑雾包裹其中,不知风从何处来,不知身往何处去。她踉踉跄跄地顶着风往前走,周遭漆黑一片,什么也没有。忽的一阵尖利龙鸣划破迷雾,那黑龙瞪着血红的眼睛朝着她撞了过来。她心中大惊,抬起双臂挡在身前只觉后退无路。 “时语,活着……” 惊慌之中桑洛低声叮咛盘桓耳边。 “时语,活着……” 崩天裂地之感,她只觉脚下一空似是要坠入无底深渊。 沈羽惊呼一声从梦中惊醒,身上的衣衫竟都被汗湿透。窗外刮着大风,这风声如梦中一般,凄厉绝响,让人心惊。她翻身下床,跌跌撞撞地走到桌边,抖着手将烛火点亮。室中有了光,她心中才稍稍安定,拎着茶壶大口大口地将凉茶灌进肚子。 风从门窗缝隙之中透进来,烛火微晃,她咬了咬牙,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正发着抖。 自从中州回来之后,她从未抖的这般厉害。便是在那黑龙面前,她也从未抖的这般厉害。 擦了擦面上的汗,她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站起身子走到窗边,将自己的长剑拿起来,靠墙坐了下来。 长久以来,每在心绪不平时,她总要抱着这一柄长剑,静静地坐着。她闭目良久,直到听得外面一声响雷,有大雨落下,才缓缓地睁开眼睛。她侧身推开窗子,雨便飘洒进来,清凉雨点噗噗簌簌的打在她面上,终觉得清醒许多。 她轻轻地擦着手中长剑,眼光看向窗外那一片黑暗的雨幕,耳边又回响起梦中,桑洛的那一句话。 这句话深深地印在她的脑海之中,从未忘过。 沈羽深吸了一口气,试着让自己沉静下来,细细地回想起近日种种。 自舞月从南岳来,将蓝盛一事的前因后果勾连清楚,几十年前的许多事儿,逐渐清晰。祖父曾在中州屠龙,回返之后,不过多久便因病离世,若舞月所言为真,那蓝盛做出这种种祸事,不过只是为了让昔日逝去的人活过来。可这诡怪离奇的蛊术,究竟有几分真假,蓝盛又会否真的寻着这一柄假的长剑而来,谁也不知。 不管蓝盛来与不来,这假的长剑,终究要由舞月带回南岳。他们又会否看出来这剑中有假?若是看的出来,那便是桑洛不义,刚刚结束的战乱,会否因此再起?若是看不出来,一国百代,皆以此假剑为真,若后世真遇龙祸,又要如何对抗? 沈羽摇了摇头,心中有半分的嘲笑,笑自己何须去为南岳想的这样多。 可这长剑,究竟是真是假? 沈羽心中又是微微一沉。握着剑柄的手不由得用力。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剑,剑上的鹰爪纹栩栩如生,活灵活现。穆公说的对,当日这长剑一断为二,亦是神工坊重新锻造,才将其接洽如斯。或许,神工坊中,真有能人可仿的毫无二致。可她心中依旧疑惑,舞月那般的心思,定也会防着桑洛用一柄假剑瞒骗她,她又怎会轻易相信,这剑定就是琼公剑? 沈羽皱着眉,转而看着手中的剑。她心中百转千回,终究没有按下心中疑惑的念头。她疑惑,并非因着疏儿言之未尽,也并非仅仅因着那匣中长剑太过真切,只是因着四年前的一桩旧事。 龙泽战前,父亲亲手为自己锻造这长剑,将这剑递来之时,曾在锻庐之中说过,鹰爪长剑锻造之法世代传承,便是天下神工,亦难打造出一模一样的。沈羽与兄长便即问道,真如父亲所言,一人一剑,举世无双,若是日后有人仿造,如何可辨真伪? 她记得清清楚楚,当日父亲只是微微一笑,道了一个字:“火。” 泽阳长剑用料极难寻,锻造之初还会加以骨粉催化,此锻造之法并不难,难在如何执齐。若加入骨粉的分量不对,剑便不可用。是以相较普通兵器,鹰爪长剑更坚硬不易催折。若要便其真伪,以烈火烤炙一个时辰,若其为真,便可见剑身悠悠青光,如鬼魅夜行。 沈羽心中鼓荡,她抬眼看向桌上的剑匣,眉头越来越紧。 她不知自己此时心中究竟作何想法。 她怕。 她怕这剑浴火之后,真的泛出那鬼魅青光,若真如此,那么疏儿与穆公所言一切,都是在瞒骗自己。而桑洛,是真的……找人掘了祖父的陵墓。 她还怕…… 她怕这剑浴火之后,并未泛出青光。若真如此,她便是误会了桑洛、疏儿与穆公,她又怎么可以如此误会身边最亲近最信任的人? 她就这样定定地看着那剑匣,鬼使神差的站起身子走到近前,双手抚在上面,数次摩挲之后,咬了咬牙。 一道闪电划过夜空,响雷随即而来。 望月阁的白纱幔帐被吹得来回摆动,桑洛靠坐在矮几旁的榻上,一手撑着头,闭着眼睛静静地听着外面的风雨声渐大。 疏儿挑了挑灯头烛火,摸了摸已经微凉的茶壶,轻声问道:“姐姐,已然这样晚了,还不歇着么?” “把灯熄了吧。” 疏儿微微一愣,旋即点点头,吹熄了这唯一点着的油灯。周遭一片昏暗,她有些不适的眨了眨眼:“此处风大,若姐姐要睡下,怕是要着凉。” “你说……”桑洛在黑暗之中,微微睁开眼睛,目光看向幔帐外面的雨幕,许久,才又低声说道:“她能看出那长剑的真假么?”还未等疏儿作答,便兀自低笑,如自言自语一般说着:“她能看出来。是不是?” 疏儿蹙了蹙眉,却不知桑洛为何有此一言:“初予她看那长剑时,少公面上神色,确是颇为惊讶。但我与她说过缘由,她倒并未再纠结此事,神工坊能工巧匠极多,技艺巧夺天工,少公亦是知道的。” 桑洛低声淡笑:“你以为这些话能骗过她么?疏儿,你错了。她不曾纠缠你这件事的真假,不过只是将疑惑藏在心里罢了。” 疏儿跪坐在桑洛身边,不解地问道:“疏儿不懂,姐姐为何如此笃定?或许少公,是真的信了。” “当年燕林一战,她的长剑一断为二,我自燕林寻她之后,携剑而返,命神工坊重铸此剑。彼时,执齐主事曾与我说,泽阳长剑沈氏公族数代传承,铸造之法与众不同,坊间从未有此铸法,直到他重铸此剑,惊觉其淬火之时泛出幽幽青光,才知这剑的绝妙在何处,只是这分量极难拿捏,便是他,也把握不到精髓。是以这断剑,虽能接洽如新,可断裂之处比起未断之时,仍差了许多。尽管如此,此剑也依旧不失为一把好剑,征战沙场亦可披荆斩棘。”桑洛悠悠地说着,不由轻叹:“如今想起,已过去四年了。四年,不长不短,让我忘去了许多事儿。而我或可忘却,她却不会忘。”桑洛目光平静地看向疏儿:“她一定记得,也一定会用这样的法子,去辨别真伪。” “可……”疏儿面带迷茫:“可若如此……那我们如此瞒骗,往来三月的筹谋,岂不是付诸东流……” “往来三月的筹谋,并非为了骗她。”桑洛闭上眼睛,疲惫地呼出一口气:“只是为了骗我自己。” 疏儿微微蹙眉,沉静许久,“姐姐,”她双手绞着帕子,迟疑道:“姐姐是有意如此?” 良久沉默。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龙祸不祛奸佞不除,边境不安民心不稳,长此以往便会酿成大祸。届时,山岳崩塌,黎民受苦,人命尚如草芥,谈何君臣情义,一族荣光。纵观天下,万卷江山,与山河安定百姓荣康比起来,区区一把剑,又算得了什么?”桑洛面色平淡,似是在说着全然与自己无关的事儿:“你说,你与我,跟这偌大的天下比起来,是什么?” 疏儿抿了抿嘴,微微一笑:“不过沧海一粟。”她心中明了,只是心疼担忧地地看着桑洛:“姐姐做此决定,为国为民,却伤人伤己,少公如此聪慧,你二人心中皆割舍不下,何须定要将她推之千里之外?若举案齐眉,琴瑟和鸣……” “还记得……”桑洛轻轻地打断了她的话,“还记得去年冬日,我与你殿外看雪,彼时我曾与你说,她若不能留在我身边,这偌大的皇城,至高的王位与我而言,就真的只剩下权利的争斗、无情的冷血了。那样的日子,怕是比起昆边,还要冷上千倍万倍。” 疏儿闻言,周身微微一震,双手拉住桑洛的手,只觉她手心冰凉,没有半点温度,她心头沉重,喉咙哽咽,便是声音都沙哑起来:“姐姐……” “如今,我终日里都觉得冷。”桑洛面上却带着淡淡笑意看着疏儿:“但我也与你说过,昆边那样的日子,再不会有。” 疏儿点头,却又摇头,许久说不出一句话,她红了眼眶,紧紧握着桑洛的手:“我知姐姐一路走来有多艰辛,心中有多难,你想护住身边的每一个人,疏儿只恨自己,总是帮不上忙。可……可我替姐姐难过。姐姐……本可不必如此……” “疏儿……”桑洛静静地看着她,轻声低语:“金戈霜冷,铁甲幽寒,”她说着,冷漠的目光缓缓变得柔和:“皆是为了护住它身后的一腔忠诚热血。” 雨声渐大,豆大的雨滴重重的拍打在皇城的石板路上,将这城中所有的一切,狠狠地冲刷着。 长剑当啷落地,沈羽双腿一软跪落下来。 炉中的火烧的极旺,突突窜动的火苗乱了她的心。 一道响雷落下,夜中的雨,一直未停。 作者有话要说:桑洛:有没有nei味了?我胸前的红领巾更加鲜艳了,有没有? 疏儿:有有有必须有!我要紧紧跟随在课代表身边。 沈羽:woc!这剑特么是真的…… 第292章 老臣请王命 丑时三刻,神木皇城一城晦暗,闷雷阵阵,风卷欲狂,雨下的又急又密。值守的皇城卫挺直着身板,任由瓢泼的雨水拍打在身上,不过片刻便被雨水朦胧了双眼,抬手抹去面上的雨水之时,却未曾发现高墙之上一道人影飞快地闪了过去。 桑洛浅浅地睡了片刻,终究因着心事辗转反侧思虑深重,在雷雨声中醒过来,不住地咳嗽。她坐起身子,透过朦纱的屏风看向殿中,两旁精致的铜灯,似是燃的久了,有无人来理,变得有些暗淡,她咳地厉害,却又不想唤人来伺候,便披上衣衫,径自走出,听着外面的风雨声,忽觉这偌大的寝殿,大的骇人。 门声微响,吱呀一声被推开,疏儿拍了拍身上的零星雨水,抬头却正见桑洛站在殿中,披着衣服轻声咳嗽。当下一愣:“姐姐,怎的这就醒了?”她说着,忙不迭的去给桑洛倒了一杯热水,吹了吹才送过来:“终究还是着凉了,又咳嗽起来,要不要传医官来瞧瞧?” 桑洛抿了一口,又把水杯放了回去:“不是让你去歇着,怎么又过来?” 疏儿为桑洛将披着的衣服理了理:“本是睡了,只是方才一道门中令仆来报,说国巫匆忙求见。我问他这老人家大半夜的又想干什么,他也说不知,只道国巫坐在殿中,只说要觐见吾王,之后,便一言不发,闭着眼睛盘着腿儿,谁问也不答。” “国巫?”桑洛微微一愣,勾了勾唇角:“看来今夜,雨大风急,有许多的人睡不着。”说话间,又咳起来。 “姐姐,”疏儿搅着眉头:“莫怪疏儿多嘴,方才在望月阁中,你就着了凉,眼下最该做的,是好好歇着。国巫愿等,便让他在殿中多等一会儿罢。” 桑洛摆了摆手,喝下一口水,低喘许久,才哑声说道:“国巫那般随意懒散的性子,无事绝不会来寻我。自从三月前回返皇城,便一直在他的占天楼中饮酒大睡,若不是上月他带着姬克来见,我险都忘了国中还有国巫。今日忽至,定有要事。”她深吸了一口气,“我倒想听听,他要说什么。着国巫姬禾,过三道门,往栖凤宫望月阁中侯见。” 疏儿愣了愣:“姐姐……按理,国巫不得入三道门中,更况此处是您居所,他更不该来……” 桑洛疲惫地看着她:“夜雨浓重,这样大的雨,我也不想再来回奔波了。去热一壶好酒吧,告诉令仆,让他带国巫来。” 疏儿点头应下,匆忙出了门。桑洛坐在窗边,低声的叹了口气。 她知道姬禾因何而来。疏儿往狼绝殿时,她已命人暗中将琼公剑在皇城一事散播出去。唯有散播出去,外面的有心人,才会听到消息,蓝盛,才有可能寻剑而来。可蓝盛眼下究竟何处,无人知晓,这消息究竟能否传到他的耳朵里,也未可知。可事已至此,他们却不能再等。桑洛心中做不定主意,三日之后便让沈羽和舞月离去会否太快? 可舞月有言,舒余南岳,远隔千万里,一路上山高水远,蓝盛若要来,总有的是机会。舞月所言不错,可便是这远隔万里山高水远,才更是暗藏杀机危机重重。 她心中觉得不安。 不安至极。 蓝盛垂垂老矣,可仍是一国战神。辰月乱时,蓝盛运筹帷幄智计高绝,他这十数年以寺人之身隐在昆边寒宥那般苦寒之地,在自己与众人面前端的是一副忠勇直臣的样子,背地里,却能砍下刚刚出世婴孩的头颅。如此之人,如此手段,让桑洛觉得不寒而栗。每每想到此处,她便在心中深深担忧。便是沈羽功夫极好,能在拳脚上胜过蓝盛,可沈羽这宽仁老实的性子,也难保不会又被蓝盛蒙骗,何况当日,蓝盛也曾救她一命。 舞月心机深重,善用蛊术,可舞月……终究不是己方之人……若真到危难之际,她又能帮到多少? 桑洛越想,越觉纠结反复。 王令已下,箭在弦上,此事难有转圜余地。 她起身缓步走出寝殿,听着外面雨声愈大,只是兀自摇头,沿着廊道走进望月阁,一步步的踏上木阶,每一步都觉沉重。一时之间,不知自己做的这件事,究竟是对了,还是错了。 阁中仆从但见吾王,匆忙地摆下那两壶刚刚热好的酒,俯身叩拜。 桑洛也不理会,只是摆了摆手让他们离开,径自坐下,抬手轻轻地放在那冒着热气的小酒壶上,只一下,便烫的她手一缩,她盯着那酒壶,弯了弯唇角,复又将手放了上去,直到烫的受不住,一阵阵的疼痛袭来,才咬着牙将手收了回来。 夜雨寒凉,不过一会儿,那热气便消失殆尽,再去摩挲酒壶,便只觉温热。而桑洛手上那被烫到的红印子,却还未消。 脚步声响,桑洛将手收进宽大的衣袖中,抬起头。 姬禾已然跪落,恭恭敬敬地行了礼。一头灰白的头发凌乱的披散着,衣裳也湿了大片。 “这个时辰,我以为,国巫已经醉过去了。”桑洛低声开口,静静地看着姬禾,指了指一旁的矮几:“特地让人温了酒,既来了,我可与你同饮。国巫,坐吧。” 姬禾抬起头,浑浊的目光忽闪几下,干哑地低笑,佝偻着身子坐在矮几旁,抬手轻轻碰了碰酒壶:“今夜寒冷,酒却热得厉害,多谢吾王。”他说着,拿起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双手举过对着桑洛微微一稽:“老臣也觉口渴,先饮为敬。”言罢,将那热酒一饮而尽,重重地呼了一口气:“好酒。” 疏儿担心桑洛身子,可桑洛却指了指自己桌前的酒壶,她颇不情愿的为桑洛倒上一杯酒,轻声且道:“吾王今日身子不适,还是少饮。” 桑洛淡笑:“好。你去吧,我与国巫,说说话。” 疏儿应下,转身下楼而去。桑洛抿了一口酒,却又被辛辣之感呛得咳嗽两声,她斜斜的靠在榻上看向姬禾:“国巫有话,眼下可说。” 姬禾又灌下一杯酒,抬眼与桑洛对视:“老臣以为,吾王已然知晓。” “猜测终归只是猜测,此处无旁人,国巫但说无妨。” 姬禾点了点头,放下酒杯,吸了口气:“老臣,想问吾王,将琼公长剑赠予南岳一事,是真是假。” “国巫觉得,是真是假?” 姬禾眉头微蹙,沉吟片刻:“如此看来,是真的了。”他起身跪落:“若真有此事,老臣祈请吾王,让臣与沈公同去。” 桑洛被他说的一愣,眉峰一挑,眯起眼睛定定地看着姬禾。她本以为姬禾只是想问琼公旧事,想知道为何要将此剑赠予南岳,却不想姬禾什么也没有问,只是要与沈羽同去?她心思百转,思忖片刻,声音愈发的冰冷起来,眼神如刀一般从姬禾身上划过去:“看来,国巫早就知道一些事儿,不曾与我说。” 姬禾微微摇头,直起身子抬头看向桑洛,面容忧愁:“并非老臣有意不言,实也是未曾想过他终究会行至如此一步。”他闭目又频频摇头:“但自昆边回来之后,臣终日苦思,每日都觉此事令人冰寒深重,每夜,那婴孩儿的无头尸骨便在梦中复现,这才忆起,旧时,蓝盛曾与我隐约提过他的母族中,有一门失传的蛊术。” “蓝盛那般心思深重谨小慎微的人,会与你说起此事?”桑洛冷笑:“看来国巫与蓝盛,真也是好兄弟。” 姬禾慨叹:“年少之时,意气风发,饮酒狂歌,怎会想到日后会有这些事儿。若非看到那婴孩尸骨,又恰遇龙祸,过去几十年的光景,老臣也不会忽的想及旧时过往。”他跪的久了,便觉腿麻,不顾礼俗的索性盘膝坐在地上,双手搭在膝上悠悠说道:“吾王可还记得,昔日王曾与臣、蓝公、哥余阖与沈羽提及蓝盛一事?” 桑洛微微点头:“彼时,我们还在猜测蓝盛究竟为何有此一举,期间,亦提到了沈琼中州屠龙之事。” “不错。当时诸事尚不明朗,我们只觉蓝盛行事诡异,却终究猜不透他想要什么。如今想起他所作种种,不过都是为了用那失传的蛊术寻回蒙雀罢了。”姬禾叹息:“可臣思虑良久,想不透他当日为何要用尽计策,甚至不惜赔上他的亲侄儿蓝多角,也要让沈羽回返泽阳去。而今吾王特令沈公送剑往南岳去,”他看着桑洛,似是已看透了:“眼下看来,臣也不须费力去想去猜了,吾王应已知晓个中缘由,可否,为老臣解惑?” “沈琼那把剑,可割裂龙鳞,屠龙一战,浸润龙血。龙血沾染之处,无不火焚,便是人,也难于幸免,而沈琼一脉,血脉与常人有异,可抗龙血而无恙。由此看来,蓝盛是步步为营,用尽计策让沈公回返泽阳,祁山黑龙撞山而出,他本想要沈公为他屠龙。他便可从中取血。却不想,万千赤甲,泽阳长剑都不能伤龙分毫。” “是……舞月说的?”姬禾越听,眉头皱的越紧,却又恍然大悟一般的点着头,许久,才道:“难怪,他们想要琼公的那把神兵。” “舞月所言,不像是编的谎言。她说的所有事儿,都与眼下蓝盛举动合在了一起。”桑洛闭了闭眼,觉得一阵困倦袭来:“国巫想知道的,我已全然告知。只是我不明白,国巫为何,要随行前往?” “于公,老臣风烛残年,仍在国巫之位便该履国巫之责,此事诡谲,牵扯许多陈年旧事,蓝盛之祸臣责无旁贷,若路途之中蓝盛的前来寻剑,臣愿助沈公除去此人。于私……”姬禾顿了顿,低声叹道:“臣与蓝盛,多年交情,亦曾一同为国尽忠。时至今日,他行至此处,臣……不忍看他如此,若真有一人要杀了他,此人,应该是我。” 桑洛沉吟良久,微微点头:“既国巫有此决心,我不会拦你。只是国巫年纪大了,让蓝多角领一百大宛随侍,一同前往吧。你们几人同去,相互照应,胜算会大些。我会让二十影卫暗中跟随,国巫若有事,可千里传信,回报皇城。” 姬禾复又跪正身子,对着桑洛恭恭敬敬地磕了头:“臣,谢过吾王。” 桑洛静静地看着久久未起的姬禾,轻声问道:“国巫不问我,那把剑,我从何得来?是真是假?” 姬禾颤巍巍地站起身子,闻言便是哑声一笑:“吾王可还记得,臣曾与你提起过,这八步金阶上的王座,会吃掉人的心?”桑洛没有说话,他却依旧笑着:“坐在这王位上,便成了无情之人,亘古不变,无人可改。”他对着桑洛拱手又是微微一拜:“吾王,轩野一族既是王族血脉,你所承受的自然要比旁人多上许多许多。但你所做一切,老头子看在眼里,只是苦了你,要一人承担下去。老头子还有一言,要赠予吾王。” “你说。” “无论何时,不要像你的父王和王兄们一般,迷失了本心。若是真的撑不下去了,便放开双手,去过你想过的日子。王座苦寒,寒过昆边寒宥。而人生百年,终有一日死,王朝百代,终有一日亡。不必执着太多。”姬禾言罢,再拜稽首,起身走到矮几旁,将那酒壶中的酒尽数喝了,打了个酒嗝,哈哈一笑:“谢吾王今日的酒,臣已许久不曾喝到如此美酒了。时候不早了,老臣告退。” “国巫,”桑洛坐正了身子,看着已然走到楼梯边的姬禾定下步子,吸了口气,缓缓言道:“我在此处,等你们平安归来。” 姬禾又是一笑,也不回头,径自下了楼去。 而桑洛却看着幔帐外的朦胧雨幕,回想着方才姬禾所言,心中久久不能平静。 第293章 终难抛心意 闷雷滚滚,骤雨不停。桑洛回到寝殿时,已过寅正,她周身冰凉,分外疲惫。疏儿替她换下衣裳,听得她不住咳嗽,又给她端了一杯热水来,担忧地催着她快些歇息,莫要再想这些事儿。可她却只是摇头,只是喝了两口水,便又剧烈地咳起来。 疏儿看的心焦,桑洛却又不让她去寻医官来瞧,只是急的跺脚。桑洛瞧着她那样子,只是摇头:“我这毛病由来已久,你也不是头一天瞧见,医官除去开上几副药,还能做些什么呢?”她哑着嗓子,看着疏儿,无奈的笑了笑:“你既不想去睡,留下瞧着我也是担心,去替我熬一碗药来吧,我喝了药,便去睡会儿,如此可行了?” 疏儿这才点了点头,临行之时还不忘嘱咐门口仆从,若吾王有事,快些去寻她。 桑洛听得门外脚步声远,这才闭上眼睛,苍白着面色靠在墙边,抬手捂着闷痛的胸口,只觉一阵窒闷。她走到窗边,轻轻推开窗子,一阵风夹着细碎的雨滴扑面而来。她微微低喘着,将窗子撑的半开,双手搭在栏上,用力地吸了一口气,才觉得清醒几分。 雨声之中,窸窸窣窣的几声脚步。桑洛心头一惊,却见半开的窗外,一身熟悉的衣裳,在大雨之中,已然湿透。她一阵剧烈地咳嗽,慌着要把窗子落下,还未抬手,双手便被窗外的人按住,紧紧地握着,怎的也挣不脱。 “洛儿……” 窗扉半掩,桑洛看不到沈羽的脸,可那双握着自己的手,满是雨水,冰凉至极。她知自己挣扎无用,索性任由她握着,一动不动。 沈羽周身湿透,隐在雨幕黑暗之中,低着头看着自己握着桑洛的手,只是叫了一声,便觉喉咙哽咽。她知道若是自己请见吾王,定会被拒之门外,可她知晓此剑为真,惊慌失措。 姬禾来时,她已到了此处,只听得桑洛在殿中不住地咳嗽,想及此间种种繁杂事,心中疼痛,却怎的也没有勇气进去。桑洛与姬禾所言,她听得真切,想得明白。她知道桑洛做此打算是为何,瞒着自己又是为何,在桑洛与泽阳之中,她不知作何抉择,她心中烦乱反复不定,百转为难,若今日不见桑洛,她总难安。 而桑洛挣扎几下不再动弹,也不言语,让沈羽更是心中笃定。她笃定桑洛早就能猜到,能猜到自己迟早会知晓这把剑就是从泽阳所得。或许,桑洛心中亦明了,自己或早或晚,都会来寻她。 可如今她就这样,站在窗外与她一墙之隔,握着她的手。除了唤她一声,却不知从何说起。 沈羽面上皆是雨水,红着眼睛,深吸了一口气,许久,低声说道:“你知我会来,是不是?”她说到此,等了片刻,桑洛却不曾回答,沈羽自嘲般地笑了笑:“让穆公往泽阳去,本意并非督建高墙,只是为了去寻我祖父的这把剑。” “盗剑之行,是我指示。穆公于此一概不知。”桑洛沉下面色,闭上眼睛忍着一阵阵的窒闷之感,哑声说道:“若公要怪,可怪我。” 沈羽抿了抿嘴,她自然知道桑洛为何有此一言。可也正是因着她心中明白,才更觉心中酸涩,她微微摇头:“此事,你不该瞒着我。便是有一个人要去将这剑取出来承担这不孝不仁的罪名,该是我,不该是你们。”她低下头,握着桑洛的手又紧了紧:“你心中所思所想,时语明白。你想一个人扛下所有怨恨罪责,从不曾真的要去伤害我们任何一个人。或许,这便是坐在这王位之上的不易。”沈羽说到此,眼中满是泪水,心中阵阵抽痛,她咬了咬牙,“洛儿,你想用这样的法子让我远离你,让我觉得你变做了另一个人么?你错了,我从未觉得你变了,纵使这皇城之中的许多人这样说,纵使日后天下人这样讲,你在我心中,都从未变过。我知你心中在担忧什么,惧怕什么,更知你如此做,是为了什么。” “若公今夜此来只是为了与我说这些,大可不必。”桑洛声音冷漠,听不出半分的情绪。 “我今夜,心中繁杂,脑海之中一团乱麻。”沈羽吸了吸鼻子,闭上眼睛任由泪水滑落,“或许我本不该来。可我今夜发了噩梦,梦见了你。”她勾了勾唇角,不知是哭是笑,“我总是梦见你,梦见那日你与我在辰月教中,舞月要将我带走之时,你与我说,时语,活着……”沈羽说着,不自主的笑了,边笑,眼中的泪却越多,从笑,变作低声的哭泣。 桑洛面色更加苍白,红着眼眶却用力的咬着嘴唇不让泪滴落下来。她知道不能再让沈羽如此说下去,可如今她说的这些话,除却引人难过伤神之外,还能怎样呢?国与家,她早已做下抉择,今日之事只是一个开始,日后,还会有怎样的事儿?终有一日,她会变成那个如父王一般的人;终有一日,她的心会彻底变得冰冷。 可沈羽不一样,沈羽的心,是热的。 回忆过往,不过徒增伤感罢了。 “过往旧事,无须再提。沈公是泽阳之公,有自己的一份责任。今日,我为舒余一国掘你祖父陵墓,欠下你泽阳一份恩情,待诸事安定,定会回报。”桑洛只觉阵阵晕眩,撑着力气站稳身子,低声咳嗽起来,“若沈公……不愿领今日王令,我可换人替你前往……若无事……” “我愿去。”沈羽打断了她的话,语气坚定地复又说道:“你说的不错,我既是泽阳之公,该有自己的责任。此事,非我不可。若我可除掉蓝盛,便是为天下除去一块心病。我不仅要除去蓝盛,回来之后,我愿与穆公同往及城,抗昆池女姜。国中之事,但我能做,定会不遗余力,死而后已。” 桑洛的手微微抖了抖,用尽力气稳着自己的身子,将手抽了回来,转过身靠在窗边:“沈公高义,我心甚慰。” “洛儿……”沈羽低着头,双手搭在窗边,许久,轻声地祈求一般地说道:“你可否……再唤我一声时语。” 桑洛在心中低叹,低声开口:“今夜雨大风急,沈公该早些回去。” “有时,我会想些不着边际的事儿。若当日,你与我就在南疆山水之中,不曾回来这里,多好。”沈羽怆然一笑,收回双手,往后退了两步,站在雨中,豆大的雨点打在身上,她兀自摇着头,低声自语:“只可惜,这世间诸事,从不给人回头的机会……” 雨声渐大,风声愈急。脚步声去,最终湮没在一片雨声之中。 桑洛只觉周身寒凉,胸口闷痛。她转过身子,这才彻底推开窗子,方才沈羽站的地方早已空无一人,只留下满庭寂寥。她再也站不住,贴着墙壁坐了下来。 沈羽那最后一句话回荡耳边,怎的也挥之不去。 过往数年,无论遇到怎样的事儿,便是面对生死别离,沈羽也从未说出过这样的话。而今夜,她那意冷心灰的样子,让桑洛如置冰窟,如临深渊。 双手指尖,早已冰凉。可方才那熟悉的触感却萦绕不去。桑洛张了张口,却只能在心中唤了一声时语。她不敢说出口,也不能说出口。可…… 何至于此? 桑洛双目空洞地看着这偌大的宫殿,只觉得阵阵晕眩。她不住地低喘着,直到疏儿端着药碗进来,惊慌失措的将她扶住,才不至于倒下去。 疏儿扶着桑洛,抬头瞧着那大开的窗子,有那么一忽儿的慌神。她将桑洛扶到床边躺下,喂着她将药喝下去,试探着问,桑洛却只是闭口不言。她不敢再扰,只是起身去关窗。 而桑洛低哑的声音却从屏风后传来。 她说:“开着它。” 疏儿的手扶着窗棂,微微蹙眉,心中明了一二,却仍是咬牙将它关了。她转身回到床边,跪落身子,瞧见泪从桑洛眼角滑落。她恭恭敬敬地趴伏在地磕了头,再起身时,眼眶也是红着。 “我知姐姐方才,许是瞧见了什么人。这一年来,姐姐每次如此,都是因着她。”疏儿面容沉肃,知道自己说起这些又要引得桑洛不悦,却依旧说着:“今日如此,明日如此,日日如此,往后如何?疏儿不愿再见姐姐病容忧虑,心事重重的样子,亦不想让姐姐终日为此所困。是以,今日疏儿斗胆抗命将那窗子关了。”她咬了咬嘴唇,深吸了一口气,复又说道:“昔日在昆边,姐姐面对那样的困难,都不曾有过这般的样子,而如今,操劳国事之余还受心事烦扰,身子每况愈下,是我不愿见。若姐姐要责罚,疏儿愿自行领罪。只求姐姐,顾着自己的身子,不要折磨自己。”言罢,跪伏在地。 桑洛不语,她侧过身子,闭上眼睛。 许久,她低声说道:“我累了,你去吧。这几日,我身子不适,若有要事,可着荀相来报,旁的人,不见。” 疏儿长舒了一口气:“是。” 作者有话要说:桑洛:导演,我好累。 疏儿:导演我的戏份你是不是剪了? 沈羽:导演,我被雨淋的要感冒了,感冒药给报销吗? 导演:感到心痛,心脏病要犯了。 桑洛:呵,自己写的文,跪着也要写完。欠我的工资先发了。 第294章 将渐行渐远 七月初八。 雨接连下了两日,到了晨间,将将停下。天还未亮,乌云逐渐散去,风却变得更凉了,被雨洗过的天空在昏暗的光影中泛着灰蓝色,干净澄澈。神木都被浓重的寒凉湿气包裹着,腾起一股薄雾,在凉风之中,更显几分肃杀之感。 沙子地外落马道,赤甲军分列两行昂首而立,沈羽站在最前,按着腰间长剑,面容肃穆地看着不远处巍峨的皇城,目光所及之处,那高耸的三道门在薄雾中隐约可见。 一列仪仗队伍行进在沙子地中,缓慢的出了皇城。随风飘动的旗子呼啦呼啦的响着,那上面的铃铛随风作响,叮当清脆的铃声打断了沈羽的思绪,她翻身下马,走到一旁的马车,适逢姬禾也正从车内挑开帘子,瞧着这列刚刚走出来的队伍,灰白的胡须被风吹的颤动。 “来了。”姬禾低声道了一句,转而抬眼看了看天色:“临行雨停,若能等来几日未见的日头,或许是个好日子。” 沈羽沉这面色,略显担忧:“国巫年岁大了,这一路千山万水,或遇险境,不该随羽前往。” 姬禾笑道:“少公,是瞧不起我这把老骨头了?” 沈羽目光忧虑,看着队伍走近,瞧着舞月朝着她走过来,摇了摇头:“羽只是心中忧虑,这一程,不知会遇到什么。”她说着,兀自一笑:“或许,什么也不会遇到。” 姬禾轻叹两声,松开车帘,从车中弯着腰出来,坐在一边,摸出腰间酒袋,喝下一口。瞧着舞月已然走至身前,敷衍了事的拱了拱手。舞月双手交叉抚在身前躬身对二人行礼,起身之时,那狡黠的目光从姬禾面上扫过,最终定在了沈羽身上。 “沈公的眉心,不必皱的这样紧。南岳路遥,这一路,还要仰仗沈公。” “大祭司安心,羽职责所在,自不敢有半分懈怠。”沈羽避开了舞月那探究的目光,仍旧看向皇城。 舞月悠然一笑,也转过头看过去,轻声说道:“过去几年,不论她如何待你,沈公的心思,总是用在她的身上。可今日之事,又让我着实惊讶好奇。” “惊讶好奇?”沈羽按剑转身,挺直着身板对着皇城之处:“我以为大祭司早就看淡世间事,什么都不会让你好奇了。” “我惊叹沈公一片忠心,能不惜背起不肖子孙的罪名,受得住你泽阳族人与群臣诸公的鄙夷,将你一族的剑拱手让与我南岳。”舞月淡淡笑着:“我亦好奇,好奇沈公究竟知不知道这剑如何得来。我猜,沈公如此聪慧,定然知晓。若真知晓,又为何愿意站在这里,毫无怨气的领下这王令。” “此事始末,最清楚的是你,不是我。为何走此一遭,路途之中会遇到什么,谁也不知。”沈羽面容平静,深吸了一口气:“大祭司既已得偿所愿,旁的事儿与你无关,何苦费神呢?” 舞月低声笑着,沈羽总是不明白,舞月为何如此喜欢笑。 “不若沈公来猜一猜,今日,你的王会否来送行?”舞月的面容隐在面纱下,半带调侃地问着,不等沈羽说什么,又兀自说着:“我想沈公心中应也猜到了吧。” 沈羽沉默不语,可按着剑的手,不由得紧了紧。 “日前吾王传令,身体欠安,这几日来者若无要事皆不见。自辰月之事起,自我第一眼瞧见她,我便知道,她终有一日会站在最高的地方,睥睨天下。这样的女子,无人可与之比肩。”舞月说到此,看向沈羽,一字一顿,声如寒水:“包括沈公,你。” 沈羽偏过头看着她,目光与她对视,毫不闪躲:“那又如何?” “舒余广大,能人辈出,贤士众多,不仅有生不畏死的将士,还有沈公这般的忠勇臣子,实在令人羡慕。”舞月轻笑着,却不接话茬,转而说了旁的:“快入秋了,秋雨寒凉,希望这一路上,多些晴日。”舞月言罢,便往马车而去,走到一半却又停下,转头看着沈羽:“时候不早了,沈公,莫再等了。你想等的人,不会来的。” 沈羽皱着眉看着舞月上了马车,心中怅然。她知道,舞月说的不错。 桑洛不会来。 可舞月的举动总让她捉摸不透,她每每挑起话头,若有似无的挑拨她与桑洛之间的关系,话里有话,言外有意。可每当自己有所回应之时,便转而言他,绝不深谈。这感觉与沈羽而言,好似绵里藏针,那话语如针刺痛了她,而当她一记重拳打过去时,却又打在了棉花上,毫无作用。 马蹄声响,沈羽神色一凛,抬眼望去,却见穆及桅与蓝多角,纵马而来。她心头一跳,只觉奇怪,慌忙迎上去。 二人翻身下马,穆及桅朗声一笑:“刚领过王令,险些迟了。还好赶上了。” 沈羽心中一动,面带疑惑:“王令?” 穆及桅指了指蓝多角:“蓝公不放心,想及此事与他总有些关系,便请吾王令,与你们同去。” “吾王……”沈羽思忖片刻:“不是身子不适……” “是啊,只得请疏儿姑娘代为传信,这一来二去,耽误了些许的时候。”蓝多角轻声一叹:“好在不虚此行,这王令来的迟了些,却也没有耽误事情。” 沈羽心思一沉,只道此二人也并未见到桑洛,面上忧愁难掩,重重地吐了一口气。穆及桅却道:“山高路远,前路未卜,少公若是一路都如此,若大敌当前,恐难抵挡。”他捏了捏沈羽的肩膀:“要事在身,有什么事儿,回来再说。”他抬起头,看了看天色,吁了口气揽着沈羽走了两步,低声说道:“这天瞧着又要阴下来,早些动身,沿着大官道走,今日夜中,可到陈郡驿馆,若遇大雨,不要心急,官道好走,行人众多,犹在长云山侧,若走官道便要绕路而行,算着脚程,十五日到长云山,长云山东西两口,这是从中州回返之后往南岳去的一条近路,若蓝盛真来,或许会从此处等候,但长云山西侧,颇为凶险,绝不是个与他较量的好所在。”穆及桅说到此,从怀中摸出一封信放在沈羽手中仔细叮嘱:“昔日,我曾跟随蓝盛在长云山与人一战,那处地形,我与他都极为熟悉,我已将图画好,你仔仔细细地看,万一蓝盛使诈,又或有人帮手,记住,切莫随他入山,入山之后道路险阻,初去之人很难走的出来。”穆及桅压低声音:“本想着未雨绸缪为你想个万全之策,可时日太短,前路难辨,只能待你随机应变。万一……”他吸了口气,面色忧虑:“万一……你们若真的入山,定要处处小心,蓝盛终有一日除,但你们都要保住性命。” 沈羽点了点头,感激地对着穆及桅拱手行礼:“叔父所言,羽,铭记在心。” 穆及桅扶起她,略显担忧地看了看正在马车处于姬禾说话的蓝多角,沉思片刻,才又低声说道:“蓝多角忠心不二,但……”他顿了顿,似是在思考此话究竟是该说还是不该说,片刻,叹道:“蓝盛毕竟是他大宛族人,又是他的亲叔父,孩子,莫怪我多疑,时时处处,多留个心思,总不是坏事。” 沈羽微微愣了愣,当下明白穆及桅的担忧,郑重地点了点头,将穆及桅给她的信放进怀中,对着她躬身一拜:“叔父安心,待羽回来,还有大事,要与叔父同去。” 穆及桅凝目看着她,许久:“时候不早了,启程吧。” 沈羽起身,吩咐凌恒集合众人。凌恒倒是乐得与沈羽再往南岳去,面上还带着轻松的笑,招呼着随行列队。沈羽翻身上马,对着穆及桅复又行礼,这才掉转马头,往城门而去。 五百随行在这偌大的神木都宽阔的街道上缓缓而行,此时天还未全亮,又有凉风来。 城门守卫躬身拱手,继而将大门打开,那厚重的大门吱呀声响,一声声地砸进沈羽心中。她回头看了看皇城的方向,已然瞧不尽全貌。转回身时,却见行众之中有两个身材高大的影子,正是随他往及城去的昌和昌业二人。她呆了呆,转而看着身边的凌恒:“为何哥余兄弟也在其中?不是说好,回来之后便让他们离去?” 凌恒笑道:“军中那司戍官的文书还未下来,他们不可随意离去。恰逢稷礼要到,各处忙碌,怕是还要等个把月。调兵之时,他们听闻是与少公往南岳去,便就来寻我,想来帮帮忙,报答少公恩情。”凌恒说着,看了看昌和昌业二人:“小人想着,这一路上山高水远,总要遇到难行之路,若有勇夫在,这马车若是陷进泥里,也好有个人帮手来抬,此一去也是我舒余国土,不会出什么太大的岔子,便就让他们来了。” 沈羽闻言,兀自苦笑,只觉凌恒想的过于简单,不见前路险阻。可此事,她也无法与凌恒明言,只得浅浅一笑:“难得他兄弟二人有心,什么恩情,不过就是举手之劳罢了。”他们说着,已出了城门,沈羽轻勒马缰,沉思言道:“这一路虽是舒余界内,但诸事亦要小心谨慎,咱们护送的,是南岳重臣,此人绝非等闲,若是一路无事当然最好,若是有事,你与我谁也担待不起。是以这一路车马行旅,食宿安排,你务必用心谨慎。” 凌恒当下领会,敛了面上那略显轻松的笑,郑重其事的应了下来。 一行既出,沈羽复又回头看了看神木都那高耸的紧闭城门,目光之中晃过一丝苦楚。 作者有话要说:来了来了她来了! 不是…… 走了走了她走了 第295章 哥余无忧返 房门微开,疏儿轻着步子走入,跪落桌前,低声道了一句:“吾王,荀相带了镇西将军韩昼来见,已在殿外候着了。” 桑洛闭着眼睛,微微点头:“好。” 疏儿顿了顿,回头看了看房门外,片刻又道:“吾王……” “还有事?”桑洛睁开眼睛看着她那欲言又止的样子,坐正了身子,倦怠的呼了一口气:“说吧。” “阿烈回报,哥余阖回来了,此时快到城外,约莫再有一个时辰,便会入皇城来了。与他一道同行的,是无忧族人。” “无忧族人,”桑洛目光微晃,面上腾起一抹复杂的神色:“这倒不知是该说巧,还是不巧了。可惜,终究是迟来了几日,也罢,倒不用我再遣人去寻她们。”她看着疏儿那样子,知道她为何担忧:“你怕我对她怎样?” 疏儿呆了呆,却又摇头:“姐姐断不会对陆离如何,只是……我怕姐姐见着她,不悦。” “不悦……”桑洛的目光从疏儿脸上移开,看向窗边,许久,笑了笑:“是啊,我本该不悦,可眼下,我竟什么样的心思都没有了。你以为我只是因着陆离此人,才会对她那般怨恨,生气?曾几何时我这做这般想。但如今……”她停下来,站起身子走到窗边,抬手轻轻地拨着那花盆中的花儿,“阻隔在我二人之间的,并非离儿,也永远不会是她。”她理了理衣裳,走到门边:“若她们来了,将无忧族中人安置在珠玉阁。那里,本也就是离儿的居所。” “哥余回来,是否让他马上来见?” “他若想来,自然也就来了。”桑洛说着,径自拉开房门,“走吧,去见见荀相。他又要与我说起那冗长的稷礼规矩了,稷礼之外,有些事情,也该有些眉目了。” 雨下了三四日终究还是停下了,日头从云间露出头来,难得的温暖,风却凉了。 秋日将到,夏末微凉。 狼绝殿中的木梁旧了,因着几日的大雨泛着潮气。 穆及桅坐在椅子上,懒洋洋地撑着头,毫不觉意外地瞧着面前的哥余阖。 哥余阖的头发乱糟糟的,衣衫又破又脏,面上一条长长的伤疤,浅红色的肉还泛着血丝,显是刚刚好起来不久,下巴上的胡茬也无心去理一理,不经意地去看,宛若个路边的乞儿。 唯有那一双细长的眼睛,其中仍旧灼灼目光,与过往一样,似是一眼便能看透人的心思。 穆及桅拿了一旁的酒壶,倒了杯酒对着他抬了抬手:“来,喝上一杯,为你接风。” “为何赠剑?”哥余阖却不动,只是看着穆及桅。 穆及桅乌突突地干笑摇头:“此事,你该去问吾王。”他饮下杯中的酒,抬眼看着他:“我,不该与你说。” 哥余阖挑了挑眉:“我还以为,我与穆公算得上熟人。” 穆及桅又倒了一杯酒,站起身子走到哥余阖身前,将酒杯放在他手中:“我知你心中有许多疑惑,这半年之中,发生了太多的事儿,我亦不知该从何说起,但沈公已往南岳去,算算日子,走了七、八天了,眼下应早就过了虢城,此时,该到黍县了。” 哥余阖仰头将酒喝光,抹了抹嘴,依旧皱着眉盯着穆及桅:“是为了蓝盛?” 穆及桅鲜少见过哥余阖如此的样子,轻声一笑:“如此模样,倒极少能在你面上瞧见。”他叹了口气:“国巫与蓝多角同去,依着吾王的性子,定会派不少影卫暗中跟随,各城各郡都会未雨绸缪以备不时之需,你在担忧什么?” 哥余阖摇了摇头:“若真是为了蓝盛,我只怕,这些远远不够。” 穆及桅面色一沉,听得出哥余阖言外之意:“你在中州,与他交了手?” “并未。但确实遇到了一些古怪的事,我想,定然与他有关。”哥余阖端着酒杯走到桌边,又给自己满上一杯酒,一口喝下,咂了咂嘴。 “那黑龙,退了?”穆及桅又追问道:“真的如少公所说,是……无忧族人,用了那驭龙的法子?” “如今看来,”哥余阖拿着酒壶,看着穆及桅轻哼一声:“穆公心中的疑惑,也不比我少到哪里去。” 穆及桅叹道:“迢迢路远,顾此失彼,这局中之事,纵使你与我,也总难知晓全貌。”他坐在桌边,拍了拍一旁的凳子:“坐吧,你我二人,好好说一说,喝上几杯。” 哥余阖面上终于露出了那轻松快意的笑,“就是这酒忒也少了,若是再能来上一坛,更妙。” 树梢上的鸟儿振翅飞去,一队皇城卫从殿门前经过,走到正门之时,缓下步子,对着刚从殿中出来的荀寿行过礼,这才又往东而去。日头隐去云间,天渐渐阴了下来,风停了。 已过晌午。 仆从正将矮几上的杯盘收拾了去。疏儿给桑洛端过一杯热茶,轻声咕哝:“这荀相瞧着也是上了年岁,一样的事儿,说过好几回,也难为吾王还不嫌烦。” “人是唠叨了些,贵在忠心。以后这般的牢骚,在此处,少说。” 疏儿点点头:“是。” “无忧中人,安置好了?”桑洛转着手中的茶杯,轻声问着:“如何?” 疏儿撇了撇嘴,如同受了什么委屈一般:“只觉得那些个女子,好大的架子。怕是这皇城,都装不下她们。” “无忧族人世人少见,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先祖立下规矩,若无王族传召,无忧族人此生不得入皇城,她们心中少不得怨恨不满。若不是因着今次的事儿,怕是连昆山都不会出。与旁人不同,倒是不奇怪。”桑洛笑了笑:“离儿与她们在一起?” “在。只是……”疏儿抿着嘴眨了眨眼睛,似是在回忆一般:“我瞧着她那样子,也不似以往了,跟谁都生疏起来。而且面色也不好,不知是不是受了伤。我想多问几句,可她身边那个叫风灵鹊的,冷言冷语,似是怕我吃了离儿一般,靠的近一些,就挡在离儿身前,我也没再追问。” “龙祸滔天。”桑洛只是浅浅地说了这四个字,便没再多言。疏儿会意地点了点头:“吾王说的是。”她说着,听得殿中几声脚步,当下皱眉,转头便要嗔怪是谁这样大的胆子随意的入了殿中,却正见哥余阖已然到了八步金阶之下,此时正对着桑洛恭恭敬敬地行了礼。 疏儿愣了愣,看向桑洛,桑洛却是一笑:“疏儿,去端些酒菜来吧,看这样子,像是饿了许久了。” 疏儿应声而去,桑洛却站起身子,一步步地走到哥余阖面前:“来得晚了。” 哥余阖不置可否的耸了耸肩膀:“终归是要晚,索性更晚些。” 桑洛淡淡笑着,目光从他面上扫过去:“穆公,都与你说了?” 哥余阖眉峰一挑,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吾王如今知道的事儿愈发的多了。” “天下事未能尽知,但这皇城中的人和事,”桑洛勾了勾唇角,“多多少少,都会传到我的耳朵里一些。” “一别几月,看来吾王对于这王权之术,更是得心应手了。”哥余阖转身坐到一旁矮几边上,抬头看着她:“穆公是与我说了不少,我与吾王直言,赠剑一事,我心有忧虑。” “与你在中州所见有关?”桑洛听得他此言,心头微微一沉:“可见到蓝盛了?” “无忧族人数百年来头一遭入了皇城,想来,吾王应也知道,陆离受了伤。”哥余阖吐了口气,摸了摸自己面上的那一条伤疤:“没有见到蓝盛,却比见到他更糟。” 桑洛没有言语,只是眉头皱的紧了,死死地盯着哥余阖:“究竟何事?” “我若说这世间有鬼,吾王,信不信?”哥余阖迎视着桑洛的目光,那样子,丝毫不像是玩笑。 桑洛却冷笑:“过往,有人问我这世间是否有龙,今日,你又来问我,信不信这世间有鬼?”她看着哥余阖面上的伤痕:“你是要告诉我,你面上这道伤,是厉鬼索命之时抓的?还是咬的?” “看来吾王,早就对这些古怪的事儿见怪不怪了。”他靠在桌边,疲惫的闭了闭眼睛:“我一直想不通蓝盛究竟用了什么法子做出这么些诡怪的事,直到今日穆公与我说了许多,才逐渐明朗。” “你们在中州,究竟遇到了什么?” “有龙一事,本可能是我此生所见最稀奇的事儿,不想中州一行,却让蓝盛为我开了更大的眼界。”哥余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径自拿了矮几上的一个橘子剥开,咬了一口:“那一日,我紧追陆离往东去,笛声悠扬,随风阵阵,龙鸣就在耳边,可谓世间奇景。她们一路不走大道,皆在山林之中穿行,想来也是为了避开村镇百姓,特寻险路。我同她们一道走了二十几日,进了大莽山。”哥余阖舒了口气,将手中的橘子吃完,双手摆弄着橘皮,“一路上风平浪静,大莽山山高林密,内中兜兜转转人迹罕至,中州百姓更是瞧不见一个。不过山林之中野兽横行,可这些无忧族人奇怪的很,那手中的笛子吹奏起来,便是狼虫虎豹皆不能近身,若是有一日能学上一学,也是有趣极了,却不知他们愿不愿意将那笛子送我一支。” 桑洛蹙着眉盯着他,目光之中已然带了愠色,哥余阖一笑,到不在意,只是接着说道:“中州广大,但蛮荒之地众多,过了大莽山,更少村落城镇,再往东三百里,便到东海海滨,我便以为此事可成。可就在山中,出了岔子。”他吐了口气,沉声说道:“驭龙之法,虽然古怪神奇,但依我看,却颇为耗损精力,这二十几日,我瞧着陆离面色愈发难看,便是行走都觉艰难,山中难行,这脚程便更是慢了下来。越到山中,岔路越多,枝杈沟壑,颇为难行,我们在其中逡巡半月,才将将寻到路。适逢一夜落雨,电闪雷鸣,我们周身湿透,自知不能再走,寻了处不大的山洞,刚刚将火堆升起来,便听得外面窸窸窣窣的奇怪声响,那声音……”哥余阖皱了眉,面上腾起一抹浓重的不适之感:“如今想起都觉头皮发麻,如人低吼,含糊不清。我与风灵鹊往外去看,在电光火石之间,都惊了一跳。” “你们,瞧见了什么?”桑洛但听哥余阖此话,都觉后脊发凉,声音之中带了些许的颤抖:“是……山中野兽?又或是人?蓝盛,还有同党……” “若说是同党,也便算是同党吧,只是他们……”哥余阖眉头皱的更紧,寒着面色看着桑洛:“并非活人。” 第296章 夜雨蛊尸现 桑洛疑惑地看着哥余阖许久,那眼神之中带了许多的不解与惊愕,她看得出来,哥余阖不是在说笑。尽管他是个惯了爱说笑的人。可眼下,他那郑重其事的模样,却正说明了他在中州遇到的这些事,绝非夸大其词。 可桑洛深思许久,却怎的也想不透,哥余阖所言的“并非活人”这四个字,究竟何意。可她很快便想到舞月曾与她说过的,蓝盛在南岳的母族那古怪诡谲的蛊术,可让亡者复生。她蹙了蹙眉,不知哥余阖所言,是否于此有关。可若蓝盛真的有此般能耐,那……沈羽他们会否遇到哥余阖口中所言的这些……“并非活人”的人? “说下去。”桑洛的语气之中浸满了焦虑:“之后如何?” “山林茂密,那些人,是从碎石里面爬出来的,周身血污,指爪颀长。看着更像是野兽,可分明,就是人。”哥余阖面色阴沉,说到此,便是他自己都颇觉不适的偏了偏头。 “既如此,又如何断定他们并非活人?” 哥余阖冷笑一声:“吾王可曾见过,身上皮肉七零八落,双目之中连眼珠都没有还能爬动行走的活人?” 桑洛打了个寒战,面容霎时之间变得惨白:“这……究竟是什么东西……” 哥余阖摇了摇头:“彼时,我也不知。也容不得我们多想。那些东西朝着我们扑过来,如野兽捕食一般,见人就咬。刀砍斧劈,亦不能让他们停下半分。”他说着,指了指面上的伤痕:“吾王方才说的不错,这一道伤疤,确是被那些东西抓的。”哥余阖吐了口气,额头上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无忧族人擅用笛声控人心智,你说怪是不怪,那玉笛声起,莫说是周遭野兽,便是那黑龙都老老实实,唯独这些东西,依旧发疯一般的不受控制。什么样的人才能不被控住心智?除非他们根本就是死人,或者,蛊术。” “南岳蛊术诡怪繁杂,若真是以蛊控尸……”桑洛目光之中忧虑更甚,她摇了摇头,又问道:“你们是如何逃脱的?” “若真是蛊虫控尸,也需得寻到这些东西身体中的蛊虫毁掉,可哪里有什么空闲去寻这些,我们便想到用火。”哥余阖吐了口气,似是颇为疲惫,抬手比划着:“可火堆就那么大一点,又逢大风大雨,那火苗早在慌乱之中越来越小,这些怪物,却越来越多,”哥余阖耸了耸肩,忽的一笑:“若说胆子大,泽阳长大的人胆子也是真的大。”他挠了挠头,舒展开双腿:“千钧一发之际,是那陆离驭黑龙吐火,这火,烧了一片的林子……烧死那些怪物,也差点烧死我们。幸而大雨,火势不至蔓延的太快,那黑龙吐火之后不知去了何处,陆离似是元气大伤,一直昏迷不醒,我们不敢停留,在林中穿行数日,才见着大道。寻了个村落将养月余,再去寻那黑龙,已然不见踪迹。由此看来,蓝盛绝非一人,他定有同党,助他在中州与舒余行事,我们担心拖的时日太久,舒余国中有事,这才回来。可回来这一路上,却又见中州有火焚之迹,”哥余阖叹道:“只怕,那黑龙,又回来了。” 殿门推开,疏儿端着酒菜进来,瞧着两人那样子愣了愣,知道二人正说国事,便不多做声,安安静静地走到近前。哥余阖却闻到酒菜香气,不由一笑:“快来快来,我实在是饿了!” 疏儿将酒菜摆好,哥余阖便不顾样子的已然喝下一杯酒,拿起筷子狼吞虎咽起来。桑洛没有理会他,心中一团乱麻:“那黑龙又回来了?你这话何意?” 哥余阖口中嚼着一块肉,摇了摇头,含含糊糊地说到:“风灵鹊如此说,那便如此信吧。我想,这世间,难有再比无忧一族更了解这古怪玩意的人了。回来一路上,倒也没瞧见甚踪迹,或许那东西贪玩,流连中州,也未可知?中州大羿,与蓝盛做了个吃亏的交易,如今怕是正躲在城墙后面嚎啕大哭,眼下再加上南岳,这本就暗流汹涌的水面,被一条龙搅浑,中州国土广大,百姓却稀少,前些年的战乱还待休养生息,而今又被黑龙毁去许多村镇,而我舒余,祁山一战泽阳死伤惨重,筑建高墙又耗费多少人力?南岳小国,那般的野心,如今也怕的前来求剑以得心安,蓝盛不现身,却纵龙而戏诸侯,三国诸公都咬牙切齿的恨极了他。”哥余阖说着不由笑道:“不过也是因着此事,中州大羿兵力日衰,民心渐失,如今只得依附舒余,而南岳更不必说,如此想,倒还是要多谢他。此事终究会有一个了解,若穆公与我所言皆是真的,蓝盛之意,不仅在龙血,还在这三国天下,”他冷笑一声:“瞧瞧,他的野心,怕是比任何人都要大。” 桑洛闭了闭眼睛,只觉头一阵阵的疼。哥余阖说的这些,逻辑缜密思虑周全,已然将眼下的形式剖析的明明白白,可蛊尸一说太过古怪离奇,且那黑龙若真的不入东海转头而归,谁知道日后还会有怎样的祸事?而这些活过来的死人,会否在舒余界内也有?蓝盛究竟何处,同党又有多少?若这些都是真的,那么沈羽遇到蓝盛……又会如何? 她如同被卷入深海之中,周遭皆是昏暗,半分瞧不清楚。 潮水一般的担忧席卷而来,可她又不知自己还能怎样。 桑洛恨极了这般的感觉。 哥余阖瞧着桑洛那样子,知她心中又在思索什么,倒也不问,复又低下头大口的吃着肉,喝着酒,悠悠然的自言自语:“好酒好菜,能多吃一口便是一口,谁知日后还能不能吃的到呢?” 疏儿在一旁听到这话儿,当下说道:“这好酒好菜,还堵不住你的嘴吗?总挑些难听的话说。”哥余阖撇了撇嘴,又喝了一杯。 桑洛没有言语,只是低喘着气,许久才将心神平静下来,她自然知道,事情既然已发展至此,慌乱和担忧无济于事,只会自乱阵脚。她坐下来,倒了一杯酒。仰头喝尽,辛辣入喉,呛得她咳嗽数声。 “依你所见,你觉得蓝盛会在哪里?” 哥余阖放下手中的筷子,抹了抹嘴:“依我所见,他还是会去寻沈羽。毕竟,他也心知肚明,若想取龙血不过两个法子,要么,就是引黑龙入战圈,从中取利;要么,就是抢夺沈羽手中的琼公剑,想法子再从剑中淬出龙血。不论哪一种法子,都凶险至极,可黑龙不会听他摆布,沈羽,却说不准会走入他的局中。” 桑洛微微一抖,抬眼看着哥余阖,却不言语。 哥余阖一笑:“看来,你也早就猜到这一步。沈羽绝非坐以待毙之人,你我能想到的,她定也会想到。试问,还有什么比入虎穴,更易得虎子的法子呢?这一遭,一如临水钓鱼,声音大不得,人,多不得,不然,鱼就不会上钩。可蓝盛终究还是个老狐狸,他不会轻易现身。吾王,若你是沈羽,你会不会铤而走险?” 桑洛面带怅然的闭上眼睛,低声一叹却不置可否。哥余阖却看明白了,会意地点头:“我也与你一样,濒临绝境,必铤而走险。是以,这赠剑之行,在旁人看来是蓝盛在伺机而动等着我们。而在沈羽看来,是以自己为饵等着蓝盛来。不论谁先谁后,此事,必要有个结果。” 许久,二人都不言语。 哥余阖看着桑洛,沉静半晌,开口问道:“此事结果尚未可知,我心中相信沈羽,诸事皆可化险为夷,但我仍有疑问,桑洛,你为何会让沈羽前去,若是换了旁人,或许,眼下你的担忧会少上许多。是也不是?” 桑洛怆然一笑:“为何?我若说是为了这舒余天下,你可信?” “我信。”哥余阖笑的颇为勉强,却又说道:“可若是为了你自己呢?你该为自己想想。” 桑洛站起身子,走到阶梯下面,摇了摇头:“我早就,没有自己了。” 哥余阖跟着他站起来,却没有动,只是看着她那孤单的背影,微微皱了皱眉:“我可替你,去寻沈羽,或许还能帮上忙。” 桑洛依旧摇头:“蓝盛之事,我会另遣人去,眼下,还有旁的事,需要你与穆公替我去办。” “你指的,是及城?” 桑洛淡淡一笑:“看来穆公与你说的,的确够多。” “他未尽言,但也提到了昆池女姜的诡术,”哥余阖烦躁的吐了口气:“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偏巧怎的就全都让我们遇见了?”说话间又笑了笑:“无妨,反正那活死人我都瞧过了,还同黑龙打了数个照面,想来这诡术,也没甚大不了的。吾王怎样吩咐,我照做便是。” “眼下我还全无策略,”桑洛缓缓说着,转过身子看着哥余阖:“我想,先要见见无忧族人,才能再做部署。” 哥余阖轻哼一声:“吾王若想着让她们施以援手,怕是这算盘打空了。这一个个的姑娘们,眼高于顶,桀骜不驯,她们本就少于我们来往,而今又寻回王女,怕是恨不得早些回返昆东去,数百年不问世事才好。” “昆池遗民若再兴战乱,昆东无忧定受牵连,她们不能置身事外,与其被动行事,不如主动一些。便是要数百年不问世事,也要无人打扰才行。两厢联手,才是上上之选。”桑洛面容复归平静:“她们便是再桀骜不驯,终究还是舒余中人,是八族之一,于情于理,也不可袖手旁观。” 哥余阖嬉笑问道:“若她们真的袖手旁观拂袖而去,吾王奈何?” 桑洛眼中划过一抹凌厉之色:“若真如此临国难而不援手,如此一族,”她眉峰微微一挑,轻声开口:“留来作甚?” 哥余阖被她说的愣了,神色变得难以捉摸:“你与你的父王,一样的狠。” 桑洛却依旧平静:“或许,我比他更狠。”她看了看疏儿,也不多言,只是说道:“去吧,传她们来。” 疏儿听得明白,当下应声匆忙而去。 第297章 祭司言外意 黍县驿馆外,车马正集结。 这几日一直刮着风,昨夜之中,又零星的落了雨。及至晌午,日头才从云间冒出头来,但天气却不见热。 凌恒带着众人在外,大声叫喊着动作快些,莫要耽误了时辰。 姬禾坐在一旁的竹椅上饮着酒,揉了揉自己因着潮湿阴冷而酸疼的膝盖,抬手将黑子落在了棋盘上,正正将白子围在其中,各个收入囊中。蓝多角叹了口气,放下手里捏着的白子,挠了挠头:“叔父,从小到大你与我下棋,从来也不让一让我。” 姬禾哈哈一笑:“昔日你是个孩子,我都不曾让着你,如今,你的几个儿子都长大了,还要别人让着你?忒也丢人。”他看着蓝多角,又道:“这几日,我这腿疼得厉害。也懒得走动,今日得空,再来一局。” 蓝多角单手收拾着这棋盘上的残局,也没有抬头,只是低声的笑了笑。 “你本可不必走这一遭,何苦要来?” 蓝多角手上的动作停了停,又将棋子都收回棋篓之中,手执黑子放在棋盘正中,这才坐正了身子,目光深邃地与姬禾对视片刻,轻声开口:“我来此处的目的,自然也是与叔父一样的。” 姬禾目光微微一闪,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苍老的面容上划过一丝苦楚与忧愁,轻轻将白子放在棋盘另一侧,叹声轻问:“大宛,都安排妥当?” 蓝多角点了点头:“蓝越,会为我送信给阔儿,日后诸事,要看他个人造化了。” “你要知道,此举一如叛国。”姬禾的白子放在黑子近旁,“若不成功,怕只能杀身成仁了。” “舒余数百年,历久弥新。”蓝多角似是丝毫不在意白子的合围之势,依旧自顾自的随意放着黑子,“叔父说说,这一局棋,最后,谁会赢?” 姬禾又是朗声一笑:“那便看看是你的声东击西厉害,还是我的引君入瓮技高一筹了。” 沈羽站在驿馆的庭院中,若有所思。她转头看了看正在角落之中悠闲下棋的蓝多角与姬禾,心中便慨叹,自己总难如这二人一般,活的自在一些。 算着脚程,他们应会在夜中赶至枫泾原,再往南走六七日,便会到穆公所说的长云山。她闭上眼睛,这几日,她已经暗暗地将穆公画的地图铭记在心,以她所知,这一路上,每个驿馆之中皆有高手扮做仆役,暗中,起码有十几个影卫跟随,此一番桑洛可谓是安排妥当。 可她不知怎的,越是如此的妥当,她越觉的不安。 她仍旧觉得眼前是一片混沌不清的迷雾,舞月那失传蛊术除去蓝盛百年依附之说看似无懈可击,可这些日子她骑在马上,静静深思,总觉得这一切,都太过轻而易举,更像是冥冥之中有人安排,一步一步都为他们安排妥当。便是临行之时姬禾的话,穆公的言语,甚至桑洛的决绝,都好似在告诉她,蓝盛一定会来。 可蓝盛在哪,谁人知晓? 沈羽的眉头越皱越紧,她越是深思,越觉得诸事怪异。这宛若是一场早就为人安排妥当的——陷阱。 身后的脚步声惊了她一跳,浓重的香气从身后传来。沈羽皱了皱鼻子,呼了一口气。 舞月站在沈羽身侧,偏着头看了看她:“这几日,总见少公眉头紧锁,看来,心事沉重。” 沈羽一直不喜欢和舞月交谈。过往如此,眼下亦如此。 舞月却从不在意,语调轻缓:“你不信我,我瞧得出来。可如今,你与我同在一条船上,少公是将军,应知若是军心不齐,会出现怎样的后果。” 沈羽淡然一笑:“我与大祭司不侍一主,如此比方,实在不妥。” “如今,你与我有共同的敌人,”舞月笑道:“不然,沈公何苦走此一遭?” 沈羽转过身子,低下头看着她:“可这共同的敌人,你知他在何处吗?若我们到了南疆,他还未现身,又当如何?” 舞月沉吟片刻,低声说道:“此事,少公安心。蓝盛,定会现身。” 沈羽眉峰一挑,深带疑惑地盯着她:“你此话何意?” “我知少公对我,满是防范戒备。但今日我与你一言,你牢牢记下。不论当日如何,今日怎样,我对少公,从未动过半分杀心,也不想害你。或许在你眼中我是个心思深重的小人,只不过是因着你我分立两国,所属不同罢了。而此时,你与我要面对的,并非两国争利,不是境土纷争,你我要面对的,是这能崩天裂地火焚万里的黑龙,或者,还有那古怪阴损的恶毒蛊术,南岳一国数百年,炼蛊之人多不胜数,但我们也有我们的规矩律法,我既是南岳大祭司,自然有自己的责任。黑龙不灭,恶蛊不除,蓝盛不死,搅弄的是这天下风云,并非你舒余一国。”舞月面上少有的郑重其事,目光坚定地看着沈羽,这一番话掷地有声,便是沈羽,也无法反驳一二。她愣了愣,又道:“那你所说,蓝盛定会现身,是为何?” 舞月没有答话,只是转而看向门外的众人已将车马收拾妥当,吁了口气:“接下来,便要到你们的枫泾原了吧?我们今夜,宿在哪里?我来时也曾路过那处,那里似是没有驿馆,只有临营。” “不错,枫泾原平原广大,沿着修葺好的官道走,共有四个临营,每三月换过一次兵卒守卫,我们可在那里落脚休息。按着咱们的脚程,差不多要走上五日。” “那这枫泾原左近,又是什么地方?” 沈羽沉思着,片刻才道:“枫泾原东侧,是虎牙山,因山形似虎牙而名之,属龙骨山一脉,西侧,则是泾水。” “若如此说,也只有这枫泾原官道,是最畅通无阻的了。”舞月点了点头。 沈羽仔细地看着舞月:“你似是对此处,有格外的兴趣?为何?” “我有一事,还未确定。”舞月摇了摇头:“待得到了枫泾原,我会与公说明。毕竟有些事,耳听为虚。”她笑了笑,看着走过来的凌恒,低声说道:“沈公,启程吧。”言罢,也不等沈羽言语,径自往前走去,裹了裹身上的衣衫,低声咕哝了一句:“这风,可真凉啊。” 沈羽心思微沉,招呼了姬禾与蓝多角同行,一时之间捉摸不透舞月所言之中究竟有几分真假,但她心中暗暗分辨,总觉这枫泾原一行,或许可看出什么端倪,又或会发生什么怪事。 她翻身上马,催着马儿疾行,追上了舞月的马车,还想问些话,可周遭皆是人,早已没了问话的机会。 风声渐大,透过单薄的衣衫,吹得人阵阵发冷。 神木都的风停了,天色昏暗下来。 桑洛看了看八步金阶之下的几人,微微的扯了扯嘴角。 “经年未见,离儿似是长高了。中州之事,哥余与我说过了,晚些时候,我传医官去,给你瞧瞧。” 陆离仍显面色苍白,躬身行礼:“离儿谢过吾王,只是伤了元气,休息阵子也就好了。”她抬起头,看着王座上的桑洛,有那么一忽儿的,觉得此人她似是认识,又似是不认识,她叹了口气:“吾王,消瘦了许多。” “及城之事,一路上疏儿应也与你讲明,西陲安定不容有失,无忧一族既在八族之中,又在西陲昆东,此事,无忧一族应为舒余,出上一份力。”桑洛揉了揉眉心,声音不高,却颇有不容置疑之感。 陆离对昆池女姜知之甚少,却也曾听风灵鹊在谈及过往之时,有些印象。她点了点头,还未及言语,身边的风灵鹊却拱手一揖,开口淡声言道:“当年一战,我族王女昆父捐躯昆山,无忧一族自此便与诸事隔绝,我族世居昆东,人丁稀少,素来不敢问世事,今次若非寻找王女,断不会出昆山半步。及城一事,只怕未必能出上力。” “诸事隔绝,不问世事。”桑洛轻笑一声,身子微微前倾看着风灵鹊,挑了挑眉:“倒是说的不错,不然,便不会如此与我说话了。” 陆离微微摇头,看向风灵鹊:“灵鹊,你不该如此与吾王说话。跪下,向吾王请罪。” 风灵鹊面色依旧平静,却是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淡淡地看着桑洛:“我知吾王心中对我不满,可我之所言,句句属实,数百年前,舒余立国之初……” 桑洛勾了勾唇角,眼神之中划过一丝愠怒。 大殿之中人影忽闪,风灵鹊只觉身后一阵拳风袭来,极快,她身形一低躲过一拳,刚刚站稳步子,脖颈已被一把匕首抵住,面前一男子,一身黑衣,黑布蒙面,眼神狠戾。她心中知道自己打不过此人,只是说道:“吾王麾下既有如此高手,又何愁及城事?” “我不想听立国之初的那些旧事,也并不在意你无忧一族是否真心臣服舒余,为百姓谋利,”桑洛眯起眼睛看着风灵鹊:“但你该知道,什么叫规矩,什么叫敬畏。”她冷笑一声,静静地看着风灵鹊,“阿烈,教教她,什么是规矩。” 哥余烈当下明了,抬手便要将那匕首刺进风灵鹊颈间,却在千钧一发之际被人按住,他皱眉转头,正见哥余阖冲着他摇了摇头。哥余阖拍了拍哥余烈的手臂,转而对桑洛拱手言道:“吾王,这风灵鹊说话着实难听,可她在中州,也帮了不少忙,虽非所愿,但好歹也有功。不若功过相抵,让她再将功补过,可好?” 陆离跪落身子:“吾王息怒,灵鹊从未出过昆东,于国中规矩颇为生疏,但她绝无二心,不是坏人,此事,怪离儿疏于教导。还请吾王,绕她性命。” “离儿,”桑洛吁了一口气:“你深入中州,历经艰险才回来,可你回返了无忧一族,成了族中王女,如今,当得上一个公位。但你也不要忘了,自己是在哪里长大的。” 陆离只觉一阵晕眩,闭了闭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离儿知道。自始至终,离儿亦是泽阳中人。” “泽阳一族,披肝沥胆,忠诚热血。你如今既是无忧王女,该好好的教导他们,如何为国尽忠才是。”桑洛站起身子,走到陆离身边,将她扶起来,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臂,又对着哥余烈抬了抬手。哥余烈微微点头,纵身一跃,复又上了顶上横梁,隐在了暗处。 “昆池女姜,诡术惑人,及城篆无休书信之中曾提到无忧曾送了许多粉末往及城去,这些粉末可克制昆池诡术,但如今他们可越过界山再行诡术,此事,非无忧族中人不可解。”桑洛站定步子,看了看陆离,目光最终落在风灵鹊面上:“我闻无忧一族,虽历代居于昆东,深居简出,却也曾是爱民如子的部落。你族历任王女,无不为国为民身先士卒。在你口中,我听不到大义,满是私怨,看来,无忧一族,是该好好整治一番。” 风灵鹊皱了皱眉,偏过头不去看她,似是颇有不平之感。陆离瞧着她那样子,当下沉了面色:“灵鹊,跪下。” 风灵鹊咬了咬牙,极不情愿的跪落在地,也不言语。 桑洛却没管她,只是又道:“若西陲战起,百姓受苦,你无忧一族,真的可坐视不管,不顾百姓死活?若真如此,你们有何颜面再吹嘘自己曾有无上荣光?”她说着,看向陆离:“离儿,此事,望你细心谨记。如今,我也好,你也罢,都该明白自己的责任,你我相识快五年,应知我是个怎样的人。” “吾王为人,离儿深知。吾王安心,此事,我定问清楚。” 桑洛笑了笑:“好,既如此,你便先去歇息。三日之后,我在此等你。” 陆离跪落身子,复又对桑洛行过礼,带着风灵鹊离开。走出殿门几步,陆离踉跄两步险些摔倒,风灵鹊扶住她,语带不满:“我就说了不该如此急着过来。” 陆离推开她的手,摇了摇头:“你为何要这样激怒吾王,她不是坏人,数百年前的事儿,你不该算在她头上,对她有这样的怨气。” “我只是瞧不惯这皇城中的许多人罢了。若不是为了王女你,我们此生都不会来到此处。” “若不是因为哥余阖求情,你已经死了。”陆离步子快起来,语气里面已经带着嗔怪:“日后,不要这样说话。” “王女方才还说,她不是坏人。” 陆离停下步子,转过头深深地看着风灵鹊:“是的,她不是坏人,但她是王。” 风灵鹊偏了偏头,似是不愿再听陆离说什么。陆离叹了口气,继续走着:“回去吧,我想问问你,昆池的事儿。” 风把云吹散了,已近黄昏。 哥余阖抱着胳膊静静地看了桑洛许久,口中啧啧:“吾王这一招下马威后又怀柔,真是用的高明。” “你以为,我方才让阿烈动手,只是吓唬她?” 哥余阖愣了愣:“不是?” 桑洛面容冷冽,缓缓开口:“若不是你求情,风灵鹊已经死了。” “风灵鹊,是无忧的昆冥翼使。杀了她,无忧一族,会记恨。”哥余阖摇了摇头:“看来我方才拦下阿烈,到也没做错。” “那又如何?”桑洛双手交握,看着窗外:“舒余广大能人辈出,少了一个昆冥翼使,明日,又会有一个新的。但多一个不懂敬畏王权的人,国中局势,便又会乱上半分。这样的危险,我担不起。” 哥余阖凝目看着她,不由一笑:“或许当年,我哥余一族在你父王心中,也是这般的样子。” “那是因为哥余野勾结中州大羿。”桑洛微微摇头:“你与她,终究不一样。” “若有朝一日我如风灵鹊一样,目无敬畏,吾王,也会杀了我么?” “不会。” 哥余阖微微一愣:“为何?” 桑洛轻声笑到:“若有朝一日连你都变成这样,那我离众叛亲离,还有多远呢?”她说着,低头轻叹:“若我坐在这王位上,坐到了众叛亲离的地步,我还有什么资格,再去提王权敬畏?” 哥余阖哈哈一笑:“吾王,倒是想的透彻明白。或许,留下风灵鹊,是件好事。” 第298章 枫原遇险 七月十九,无风无雨,星野辽阔,空气之中透着潮湿阴冷。 夤夜之时,一行人马到了枫泾原之中的第二处临营。此时,他们已处在原中腹地,前后无人,周遭的树木逐渐高大起来,枯枝烂叶铺了一地,这些日子频繁落雨,枯叶杂草与积水泥土和在一起,泥泞湿/滑,更加难走。官道变成了碎石路,却只可过一驾马车,一众步卒与马匹皆踩在泥中,脚程更是慢了下来。 火把上的火苗被风吹得来回忽晃,这架势瞧起来,随时都会熄灭。 步卒长招呼着步卒们将湿冷的火盆擦干,先把火升起来,凌恒留了十几人准备夜中饭食,便匆忙带着几十人去寻临营中的守卫,此时正将营地之中废旧的房舍门逐个推开,一边高呼吆喝着,一边吩咐人入内清理。剩下的兵卒分列四排,守住各处,将营地围了起来。 沈羽将马拴好,四下环顾,临营之外一片漆黑。 夜中宿在这荒原,抬眼可见夜空之中闪烁群星,可谓是个赏景的好所在。但没有人有心赏景,因着他们各自心中都颇为明了,在这枫泾原的腹地之中度过一夜,并非易事。 片刻,凌恒满头汗的跑过来,面色不太好看,对着沈羽拱了拱手:“少公,方才寻了一圈儿,这营中除了咱们,别无他人。”他说着,便又兀自咕哝:“可也奇怪,这营中本该有守卫百人。可如今看起来,内中的物事上都落了灰尘,哪像是有人的样子?” 沈羽没有言语,只是定定地看着远处的一片黑暗发呆,凌恒站在一边,瞧着她那样子,也不敢打扰,只得转而又安排着其他的杂事儿去。 枫泾原是一片荒原,因着原中林木水泽众多,鲜有人来,但这里确是神木都通往南疆去最近的一条官道,这官道狭窄,年代久远,常年都有守军三千,分在四处临营之中轮换值守,守军三月一换营,两年一换人,往来期间的商贾行旅不在少数,从未听闻有什么事端出现。他们初到枫泾原时,原口北营守卫充足,面色如常,不见有任何怪异之处,何以之后再到这第二个营地,便人尽皆失?腹地之中的两个临营,与南北临营相隔甚远,因着原中形势多变,守卫也是最多的,按理,不该有眼下如此的情况。 这一路上,沈羽心中都想着舞月说的那些话,她总觉得舞月对此处格外关注,她自南岳来朝,路途之中必经此地,或许她对此事知道一些。或者,不只是一些。 她皱着眉,心中总是沉甸甸的,总觉得眼前这守卫忽然消失的场景,似曾相识。可此处是东余,并非西陲。她摇了摇头,只觉还是要去寻舞月,问问明白。 沈羽走到火边,放眼望去,周遭步卒还在值守,余下的人吃着手里的干粮,低声细语,舞月那一辆马车边,南岳侍从靠在一旁,寸步不离,西边的营房外台阶上,蓝多角与姬禾舒展开双腿,饮着酒。却独不见舞月。她走了一圈儿,只觉奇怪,问那些侍从,却无人答话,只是行礼摇头,这一路行来,她从未听过这些南岳侍从说过一句话。 沈羽走了一圈儿,担心出事,便往营外去,这才瞧见舞月独自一人站在破损的营门外,径自看着外面,一动不动。许是听到了沈羽的脚步声,她转过身子,笑了笑,丝毫不觉意外的道了一句:“少公来的真快。” 沈羽在舞月身边站定,目光随着她一般落在官道之外的黑暗中:“你知我要来?” “我说过,耳听为虚。” “如今眼见为实,大祭司是否打算把心中的事儿,说与我听了?”沈羽按着剑,紧紧地握了握剑柄:“你来皇城之时,走的亦是这一条路,当时,你发现了什么?” “我们入此枫泾原时,南临营中的守卫派了两百人护我们前往。”舞月轻声说着:“这枫泾原草泽众多,瞧起来人迹罕至,我想,这也是为何会有四处临营把守的缘故,一路上我未做多想,毕竟你舒余一国广大辽阔,兵强马壮,断不会出什么岔子。” “你们入原之后,出了岔子?”沈羽听她所言,神色一凛。 “与旁人来说,并未出岔子。我们一路上也并未遇到任何危险,将将四日,便出了枫泾原。可与我们来说,确实发现了一些怪异之处。我心中虽觉怪异,但毕竟身处异国,不好多做干涉,可这疑问在我心中久久不散,怀疑愈发深重,是以,才想着若再至此处,定要查清楚此事究竟是否与我猜测相合。” “眼下,你是查清楚了?”沈羽不解问道:“查清楚了何事?” 舞月看了看沈羽,低声一笑,从腰间解下那随身佩戴的银铃,递到沈羽面前:“少公且看。” 沈羽将那银铃放在手心中细细地去瞧,铃铛不过拇指大小,上面纹路优美精巧,却瞧不出旁的端倪。她正径自奇怪,那银铃却忽的在她手上微微震动几下,发出一阵细微的叮铃铃响声。沈羽惊了一跳,抬眼看着舞月:“这……是为何?” 舞月目光深邃,定定地看着沈羽手上的铃铛:“这铃铛,是我南岳大祭司专有之物,名为蛊铃。”她娓娓道来,语调浅淡:“顾名思义,铃中有一蛊,名为传音母蛊。此蛊不过蚊蝇大小,炼蛊之法是历代大祭司相传的秘法,极其艰难,但此蛊一经炼就,却可活过百年。” 沈羽拧着眉头听她说,但闻手掌之中的铃铛里有个蛊虫,便扯了扯嘴角:“那这蛊虫,有何作用?” 舞月笑了笑,看出沈羽不适,将那铃铛拿起来:“方才少公听到了。铃声响动。这蛊素日不会有任何动静,唯独有其他蛊虫在周遭之时,才会震动,若掌蛊之人用法得当,若遇烈蛊,可使其不得近身。百里之内若有其同类,将这铃铛放在火边,便会震的更厉害。我族之中,佩戴蛊铃者,必为大祭司,而大祭司在我南岳,有生杀之权,有祭祀之责,更有灭恶蛊之能,这小小的蛊铃,作用甚大。”她将蛊铃系回腰间:“昔日临城,蓝盛曾奉公主命来寻我,用的便是香蛊传音之法,我颇为奇怪,为何蓝盛会有我南岳大祭司的蛊铃,彼时他与我说是故人所赠,我便心中存疑,回返南岳之后,才查到蓝盛母族之事,在你舒余,蓝盛母族是南岳人之说并不算是什么秘密,可我却没有想到,他的母族竟是洞黎族,此人藏得如此深,怕是在当年,便有自己的心思了。 “依你所言,这蛊铃震动,是因着……这枫泾原之中,有蛊虫?”沈羽眉头深锁,更是忧虑:“若如此想,或许蓝盛就在此处。” 舞月摇了摇头:“单凭此物,很难断定蓝盛就在周遭。但此事,他脱不开干系。”她腰间的蛊铃又是几声叮当响动,她轻轻按着蛊铃,面色阴沉下来:“这蛊铃响动如此密集,可见蛊虫众多,可放眼望去除却黑暗再无他物,我想不透,这些蛊虫会在哪?” “我眼下更想知道的,是此处的那些值守步卒,究竟何处。”沈羽愁容更甚:“蓝盛若真来,使些什么法子,我都不怕,可我总觉内中危险,是个环环相扣的圈套。” “圈套,”舞月淡然一笑,看着沈羽:“包括我?” 沈羽沉着脸,不置可否。 舞月面上笑意更甚:“少公,我会让你相信,我绝非坏人。”她回身看了看身后的那些赤甲步卒:“少公听我一言,再往南走,不论白天黑夜,都将火把点上吧。”舞月言罢,便转身往回去,沈羽拧着眉头复又往四下看了看,更觉这一片黑暗之中,危机四伏。她走回营中,蓝多角正与姬禾坐在火旁,朝她招了招手。沈羽坐在蓝多角身边,接过他递来的一杯酒,喝下一口,吐了口气。 “今夜不宁静。”姬禾嗽了嗽嗓子,“这枫泾原,不会宁静了。” 蓝多角转头问道:“少公,可寻到什么蛛丝马迹?” “并未。”沈羽摇了摇头:“按理,这些值守步卒怎的也不该全都不见。国巫所言不错,这枫泾原之中,恐有危险。” “会是……蓝盛?”蓝多角蹙着眉,满面愁容,此话却也不知道该问谁,看了看沈羽,又看了看姬禾。 姬禾兀自饮着酒,面上毫无波澜:“他,有这样的手段。若真是他,也不用我们再去寻了。就在此处了结,甚好。” 沈羽看着姬禾:“国巫,你对蓝盛熟悉,他可精通蛊术?” 姬禾皱了皱眉,抬眼看着面前突突跳动的火苗:“蛊术……”他微微摇头,“少年时,他曾与我说起过,但我从未见他用过,可依着今日种种来看,便是说不上精通,怕也知道七八分了。”姬禾面上有些忧愁无奈之色:“我从未想过,时至今日,我仍不敢相信,他居然会做出这样的行径。过往,他也是为舒余披肝沥胆之人。一个人的心,真会经历一事,就变得如此狠戾。” “此一番,国巫不该来。”沈羽叹声言道:“毕竟,他也曾是你的兄弟。” “我就是要问一问他,问一问,他的心如何变得这样狰狞。”姬禾蹙着眉头,目光浑浊:“我见过许多的人,经过许多的事儿,自以为已看透了这世间所有,可他,是我救下的,要杀他,也该我去动手,便是我不能动手,我也要看着。” “叔父……”蓝多角重重叹气:“他毕竟是我族中人,此行径为我大宛一族蒙羞,我来动手。” “蓝公与国巫,都不必因此为难。”沈羽抬眼看着他们:“蓝盛还未出现,说到此,为时尚早。此处不宁静,大家休息一会儿,天亮便动身往下个临营去。” “也好,小角儿,陪我去屋里,将这酒袋子盛满。”姬禾将酒袋喝空,咂了咂嘴。 蓝多角点了点头,扶起姬禾,往营房而去。沈羽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他们的背影,又饮下一杯酒,刚刚站起身子,便听得耳边匆忙脚步声,还未回头,一只手便搭在了她的肩膀上。 沈羽转头看去,舞月站在她身旁,目光之中带着一丝忧虑,沈羽一愣,舞月却把手掌摊开,那蛊铃正在她手中不停的响动。 “有事来。”舞月低声说着,四处观瞧:“一定有事。” 沈羽从未见过舞月如此紧张的样子,四处观瞧,只闻风声,却不见其他,她唤过凌恒,吩咐他让所有步卒戒备,凌恒呆了呆,四处看了看,懵懵懂懂地问道:“少公……是有……何事?” “莫问,去做。”沈羽阴沉着脸,低吼了一句。 凌恒打了个激灵,当下转身便要去传令。 而他那一步刚刚迈出去,西边便有人大声惊叫了一句,紧接着便是一连串的惊叫声。营中步卒惊得纷纷站起,往西边看去。而西边一众值守步卒面容惊恐的往中间跑过来,边是大叫:“鬼!有鬼!” 沈羽闻言一愣,有鬼?她与舞月对视一忽儿,两厢皆是皱了眉。而此时也做不得多想,二人匆忙着步子往西边去,凌恒大声的招呼着所有步卒戒备,一边又叫骂着这几个跑回来的步卒胆子忒小。可这一切,都因着几声古怪的声音骤然停下。 那声音如狼低吼,又似人痛苦沙哑的嚎叫。而这声音一波又一波,越来越多,越来越密。 沈羽头皮发麻,周身不适,只瞧着黑暗之中影影绰绰无数怪异的人影晃动,步步紧逼。 她背后,步卒之中不断有人叫着:“怪物!是怪物!” 不过一瞬,她便看清楚了来者模样…… 她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不是野兽,是人。穿着此处值守步卒的轻甲,周身是血和泥水枯叶,手中握着剑,身上的皮肉零落,眼眶只剩下个黑窟窿,连眼珠都没有。 舞月周身发颤,低声道了一句:“难怪此处的人都不见了……原是如此……” 沈羽拔出长剑护着她往后退:“这是什么?” 舞月却拉着她往火边跑,面上神色更加凝重紧张:“是蛊尸,与死人种蛊控其行动的阴毒蛊术。” 沈羽后脊梁全是汗,周遭的步卒已经乱了阵脚,而那些“蛊尸”越来越多,与他们竟成了合围之势,她大声的喊着:“不要乱!防!” 一阵古怪的响动传来,如毒舌摆尾,那些蛊尸嘶吼着如发了疯一般的朝着众人扑了过来,凌恒啐了一口,面上惊的全是汗,拔剑叫道:“怕什么!都砍了!冲啊!” 号令一下,五百步卒咬牙冲了上去,去很快发现,无论如何刀砍斧劈,这些“人”皆不倒,便是斩断了双腿,也在地上爬行,抓住一人便蜂拥而至,如野兽捕食一般狂抓乱咬,一时之间,嘶吼叫喊声混杂在一起。沈羽一剑将面前的“蛊尸”一条胳膊斩下,却正见那蛊尸依旧挥动着一只手臂,颀长的指爪朝着她抓了过来,她向后一退抬脚将它踹开,低喘着气叫道:“可有破解之法?” 舞月抬手拿了一根烧了一般的柴,对着“蛊尸”丢了过去,叫道:“用火,若能烧起来,便可将蛊虫一同烧死。” 沈羽当下大吼:“搭火箭,用火!” 而那“蛊尸”却越来越多,如潮水一般朝着众人扑过来,赤甲步卒轻甲潜行,不似皇城卫一般有厚重盾牌防身,闻言便纷纷后撤收件剑搭弓,那箭头上沾了火油,遇火即燃,将箭飞射出去。一时之间火光亮了枫泾原。 蓝多角护着姬禾站在沈羽与舞月身边,拧着眉头看着这逐渐弱下来的局势,频频摇头:“少公,与这些活死人对抗无异于以卵击石,这些东西越来越多,火亦有用尽的时候。眼下如此僵持只会让我军中人越来越少。”他从未见过如此的怪事,当下以乱了阵脚:“叔父,你可有法子?” 姬禾急道:“这枫泾原虽大,除却官道之外也不是无路可走,从此处往东去,有一条小路,或许我们可先顺着小路走,绕过此处,寻到下个临营,看看有否援兵!” 沈羽满头大汗,身上已被抓了几道口子,瞧着那些“蛊尸”不断的从泥土之中爬出来,只觉心惊胆战,听姬禾所言,便即叫道:“众步卒听令,随国巫与蓝公往东!往东去!” 仓皇之中,夜空里一道亮闪,几声炸雷,风愈大。 沈羽挡在最后,高声叫着让众人先走,数十赤甲以身为盾,横剑当胸分列三排高声吼叫着挡住蛊尸去路,她一个个的上前拽过,奋力挥砍长剑,听得马蹄车轮与脚步声越来越远,他们一众人却一个个倒下。她欲再冲上去,却被人大力的往后一拽,抱上了马。低头但看,正是昌和,她张口叫道:“快随我走!” 昌和浑身不知多少伤痕,一身血污,却咧嘴一笑,转身便朝着蛊尸扑了过去。 沈羽骑在马上,火光忽闪之中,只见昌和昌业浑身是血,与剩下的十几个人一同,正用自己身子挡着冲将过来的蛊尸。 嘶吼叫喊之中,她只听得几句模糊的:“少公快走。”她知道不能再多做停留,却已是满眼含泪。调转马头朝着东边飞奔而去。 沈羽用力的打马疾行,面上泪水水与血混杂在一起,她睁不开眼。 ———————————————— “你二人不愿从军,若是日后离了军中,想做些什么? 我们想寻个山清水秀无人打扰的村子,种地。” 作者有话要说:种地,t_t 第299章 雷劈祖庙 七月二十,立秋之日,国中稷礼。 《大定国律·仪礼卷三》有言:“立秋,稷礼至。王至祖庙,三牲既宰,飨礼既备。诸公播五谷,歌《大黍》,八佾舞《秋农》。王着衮服以拜叩天地。” 盛大的稷礼自晨间开始,神木都钟鸣十二响,以祈一日三餐果腹,一年五谷丰登。子时起,至亥时方休。 午间礼毕之后,桑洛穿着厚重华丽的衮服,至祖庙上香,诚心祈来年风调雨顺。 及至申时,诸公散去。 酉时,神木都又起了大风。响雷阵阵,亮闪连连,似是又要雨来。 一日疲惫,桑洛脱下衮服,在终究安静下来的殿中,重重地呼了口气。 许是晨间醒的太早,又一日忙碌,她觉得头疼得厉害,心头总是突突地跳的极快。疏儿听得她又在咳嗽,匆忙的交代了仆从们之后便去寻医官,这一刻,她听着外面的雨声,忧愁之事再次浮上心头,几日前与哥余阖说过之后,她便暗中吩咐哥余烈带了三百精干影卫,与魏和一同领兵往南去追,如今已经过去三四日,不知他们能否追上沈羽一行,而她在皇城之中,已然许多日不曾得到影卫回报了。 可国事繁杂,等着她的,远远不止如此一件。昨日陆离与她回报,及城之事,她已于风灵鹊问的明白,若篆无休信中所言不假,只怕昆池遗民寻到了更善于用诡术之人,能施展这般越过界山的诡术,绝非一朝一夕可习得,此人只怕深藏已久,至于为何如今才现身却不得而知。无忧与昆池虽属同源,对诡术也知之甚少,但无忧玉笛惑心之法与诡术多少有些相似,若想知道更多,还需回返无忧,寻得族中司乐,或许她会有些答案。 事不宜迟。 桑洛与穆及桅商定,稷礼之后,便让穆及桅领兵与陆离回返无忧,若得消息,当自作决断。穆公老骥伏枥,当日他们可灭昆池一国,今日,便定然可抗昆池遗民。 可她心中总是不安。 尤其自那日哥余阖与她说过在中州见到活死人一般的蛊尸之后,她几乎没有一夜能睡得好觉。梦中,总是梦到沈羽,周身是血,却对着自己笑。 每每她从梦中惊醒,都是一身冷汗。 她终究还是后悔了。 她后悔不该让沈羽去行此险境,就算有人要去除掉蓝盛,就算有人必在此战之中身先士卒,就算舞月说了沈羽何其重要,但这也不该是沈羽。更不该是她让沈羽去。 可她如此做了。她后悔。 窗外忽闪了几道闪电,一声响雷鸣破夜空。 桑洛的身子微微抖了抖,殿外忽然起了不小的响动与脚步声,她蹙起眉,站起身子,殿门却忽的被人推开,疏儿匆忙着步子跌跌撞撞地跑进来,面上满是惊慌之色,口中急急说着:“吾王……吾王……祖庙……火……祖庙走水了!” 桑洛大惊,快步走出殿门,但见祖庙方向已然黑烟腾起,火光滔天。 她的胸口剧烈的起伏,几乎一瞬间喘不上气来,失了魂一般的大叫:“快去救!快去救!”她一边说着,一边快步行至殿外,朝着祖庙之处跑去,疏儿追在身边,却拉住桑洛:“吾王,周遭的侍卫们都在救,这风如此的大,吾王万金之躯不可往那处去,小心身子!” 桑洛挣开疏儿的手,径自往祖庙跑去,疏儿没了法子,只得唤了仆从一路跟着。 大雨及至。 落雨倾盆,很快,火势变小,又过了一刻,终究熄灭了。可方才还富丽堂皇的祖庙,如今,在大火之中轰然崩塌,面目全非。 皇城卫身上满是烟熏火燎之色,弯着腰与寺人一同收拾着这一片狼藉。桑洛来时,魏阙慌忙回报,只道这火来的太过突然,火势又大,侍卫们,只从内中救出了先祖牌位,旁的还未及进去,房顶便塌下来了,好在雨来。 桑洛怔怔的听他回报,似是听见了,又似是没有听见。只是瞧着那一块掉下来被烧的焦黑的牌匾,扑通一声跪落下来。 周遭侍卫仆从但见吾王如此,纷纷下跪趴伏在地,不敢抬头。 疏儿跪在桑洛身边,抬起手想为她挡雨,可雨势之大,那里是两手可挡得住。稷礼之日,天雷降下,祖庙失火,是何等的忌讳,众人心中皆知,越是如此,便更是无人敢言语半分。 忽的,桑洛如同想到什么一般,站起身子往内中而去,疏儿大惊,匆忙追上。而桑洛却根本不理会她,弯下身子便要去扒开那掉落下来的横木,却被那滚烫的焦木一下子烫伤了手,她低呼一声,咬了咬牙,却仍旧奋力的在废墟之中找着。疏儿看的心疼又心焦,“吾王,你要找什么,让侍卫仆从们……” 她话未说完,却听得桑洛失了魂一般的兀自低语叨念:“盒子……盒子……”当下领会,起身叫道:“还愣着做什么,快些来寻!盒子!” 一众人懵懵懂懂地分散开来,在一片横木碎瓦之中,四下翻找。 疏儿心中明白劝不动桑洛,便蹲下身子同她一起寻找,拿开瓦片,那下面烧焦的木头烫的厉害,桑洛呛得阵阵咳嗽,双手疼的厉害,却仍旧来回地找着,终究在碎石之中,瞧见那被烧黑的盒子。她匆忙将盒子拿起来,不顾样子的用身上的衣裳下摆擦着它,疏儿看的迷茫,纵不知这盒子里装的是什么,可桑洛如此焦急的找,定有她的道理,她将桑洛扶起来,与魏阙使了个眼色,魏阙当下明白,跪落在地高声说着:“恭送吾王。”待得瞧着疏儿扶着桑洛上了辇车,这才起身吩咐着皇城卫与仆从继续收拾。 雨势更大,疏儿与桑洛皆是周身湿透,回到寝殿之中,早已冷的发抖。而桑洛只是抱着那盒子,如同抱着什么宝贝一般,一动不动。任疏儿如何劝,也不动不说。 疏儿只得找来手巾,替她一点一点的擦着。 “疏儿,”桑洛颤声开口:“你去,传穆公与荀相到望月阁中见。” 疏儿一愣,蹙了眉头,却压着心中疑惑应声而去。 桑洛周身发着抖,待得门关上,才将怀中的盒子放在桌上,仔细地看着它,若不是这盒子被藏在石板下,怕是早已被烧毁,可崩塌之时,被碎石重木压在下面,不知内中物事,还会否完好。 桑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抖着手将它打开。三张祈贴泛着火烧的黄色,而那枚平安扣,从头至尾,一断为二。 桑洛的面容愈发苍白,那眼神从慌乱,逐渐变为冰冷。 谁也不曾想到,神木都在稷礼之日大雨倾盆,雷劈祖庙。 枫泾原的雨,停了。 沈羽疲惫的靠在马边,浑身湿透。 一行人在夜雨林泽之中一路向东,不知道身后或是周遭还是否有那蛊尸出现,清晨之时才慢下步子,却又不敢停歇,就在这追跑之中,又有十几个赤甲慌不择路失了踪影,直到晌午才将将停下,整顿点兵,五百赤甲,如今只剩下了两百七十人。马车早弃,随行的南岳侍从带着舞月骑马前行,又跟着姬禾拖着疲惫的步子行了半日,实在支撑不住,只得停下。 眼看入夜,湿气更加浓重,周身湿漉漉的,也根本寻不得干燥的树枝落叶,一行人只得在黑暗之中,静静地坐着,那一颗心也如拉满的弓弦,愈发的紧张,生怕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又要钻出那骇人的东西。 沈羽抬眼环顾四周,瞧着舞月此时也是周身湿透,双手抱着那黑铁剑匣靠在一边,而姬禾更是连连咳嗽,蓝多角面色灰败,他本就剩了一只手,另一条胳膊耷拉着,狂奔之时便不慎从马上摔落下来,险些被追上的蛊尸害死,此时身上全是泥水,满面惊魂未定。 这怪事来的太突然,沈羽从没有见过这样的诡怪蛊术,她也从没有想到蓝盛会有这般的能耐。 周遭的赤甲步卒痛苦的闷哼声就在耳畔,沈羽身上的伤口一阵阵的发着疼。此时做不得多想,必须快些寻一处栖身之所,在如此下去,不必等那些蛊尸,也不必等着蓝盛,他们自己怕也走不出这枫泾原就要殒命在此。 她撑着长剑站起身子,踉跄几步走到姬禾身边,跌坐在地:“国巫,蓝公,可还好?” 姬禾咳嗽着摇了摇头:“此时顾不得好不好,活下来,便是先祖护佑。”他眯着眼睛在黑暗之中四下张望:“此处,不可久留,可眼下也不敢乱走。” “眼下,我们该如何走?”沈羽吐了口气,周身疼痛:“咱们需得寻得一处安全的所在,马车早就丢在路上,若真在这林中过夜,太危险。国巫此前说有一条路,可为我们带路。” 姬禾点了点头:“眼下咱们正在枫泾原的东南一处,咱们休息片刻,便即上路。只是如今,有两条路,我有些担忧。” “国巫但说无妨,如今咱们的状况,再坏,又能坏到哪里去呢。”沈羽兀自一笑:“若没有大雨,咱们点燃火把,或许还能再与那些蛊尸一拼,可便是咱们能将他们赶尽杀绝,死的人只会越来越多,而我们,却连蓝盛的面都没见到。如此下去,除了耗损,别无他用。” “不错,”姬禾叹了口气,抬手指了指:“从此处往西,走上一日,或许我们可以寻得下一个临营。但我心中忧虑,方才咱们瞧见的那些蛊尸,身上都穿着临营值守步卒的衣裳,由此可想而知,那些不见的步卒,并非真的不见,而是为人所害。若做如此推断,那下一个临营之中,会否也是如此状况?若真如此,我们往那边去,便是飞蛾扑火……” 蓝多角咬了咬牙:“他……他究竟想要怎样?杀如此多的人,弄出这样多的怪事,他……”蓝多角不断摇头:“他真的早非我的叔父……” “可我想不透,我想不透……”姬禾眯着眼睛,将手在身上抹了抹,拿起腰间的酒袋子,不顾样子的咬开塞子,咕咚咕咚的喝下几口:“这些蛊尸,肯定早就被安排在此处,可他是如何知道我们定会来此?” 沈羽点头言道:“不错,我亦有此疑虑,布置的如此恰到好处,更像是早有准备。”她沉思片刻,握了握拳:“难道是舞月,早就与他勾结?” 姬禾又饮下一口酒:“若真如此,舞月此人,留不得。”他看了看沈羽:“但眼下,少公还需早做抉择,我们,何去何从。” 沈羽沉吟半晌,抿了抿嘴:“以国巫所见,若咱们离开枫泾原,该如何走?” “离开枫泾原,便是虎牙山,虎牙山山路崎岖,我们可沿着山边一路往南。”姬禾说着,却又停下,目光更是深邃难测:“可一路往南易,过长云山口难。” “长云山……”沈羽闻言,愣了愣,目光之中的疑窦转瞬即逝,便又说道:“我听闻长云山山路颇险,若行此路,只怕比穿过这枫泾原,还要难。” “不错,”姬禾沉声说道:“前有狼虫,后有虎豹,不论如何选,都颇为艰难。但长云山一带,我年少游历之时倒也去过,山中虽然错综复杂,若能涉险而行,倒是比从枫泾原走,更快。” 他话音刚落,便听得几声脚步接近,当下住了口,抬眼正见舞月刚刚走了过来,笑了笑:“大祭司,有事寻沈公?” 舞月看着沈羽,也是一笑,却笑得并不好看:“少公可否,借一步说话?” 沈羽站起身子,低头与二人说道:“蓝公与国巫先行休息,带我回来,我们再议。”言罢,便跟着舞月走到了南岳侍从一旁,站定了步子,瞧着舞月,也不做声。 舞月看了看远处的蓝多角与姬禾,这才转而看向沈羽:“我猜,你们三人,正在说着我的坏话。” 沈羽一笑:“你倒是颇有自知之明。” 舞月笑道:“若我真的早就勾结蓝盛,要你前来作甚?” “蓝盛想要的是这长剑不错,但他为人狡诈多疑,唯有我随行,才显得此剑为真。你巧舌如簧骗的吾王信任,成功的让我护送你回返南岳,早就将我们要走官道一事告知蓝盛让他在此处设下埋伏。若做此番想,合情合理。”沈羽说到此,顿了顿:“这蛊尸出现的如此巧,蓝盛定是早就收到了消息,若不是你,还会是谁?” “如此说,我似乎辩无可辩。”舞月摇了摇头:“若我真的勾结蓝盛,便不会告诉你这蛊尸的来历,也不会告诉你我初来此时遇到的那些事儿,更不会告诉你如何对抗它们。只需要看着你们被那蛊尸消磨殆尽,坐收渔翁之利,既帮蓝盛得了剑,又替我南岳除去了舒余一员大将,一箭双雕,岂不更好?” 沈羽点了点头:“你说的不错。”她勾了勾嘴角,“我信。” “看来,少公并不怀疑我?”舞月显然没有预料到沈羽会如此快得就信了,面带了些惊异之色:“为何?” “此前我是不信你,但眼下,”沈羽转头看了看姬禾一处,但见他二人靠在一起闭目养神,又转回头来看着舞月:“我更不信别人。” 舞月当下瞧出了沈羽神色之中的深意,便是冷笑,低声说道:“没想到,股肱之臣竟也会做这样的事儿。可这又是为何?” 沈羽轻声叹气,摇了摇头:“我只是心中怀疑,却不够确定。”她沉思片刻,才又开口:“此事归根到底,蓝盛只是想要这把剑上的龙血罢了。可他为了这龙血,害死了太多无辜的人,我不想再有更多的人因此丧命。”她神色凝肃地看着舞月:“蓝盛虽也算得上你南岳的罪人,但他终归是舒余中人,若这把剑不在你身边,料想他应也不会顾得上去伤害你们。” 舞月闻言便即皱了眉:“你此话何意?” 沈羽沉声说道:“把这剑给我。之后我们会一路往东,先出枫泾原到虎牙山下,到时,你带上你的人,一路往回走,先寻到安全的地方,我会让凌恒带上余下的赤甲护送你到此前的枫泾原北侧临营,整休之后,再行绕路回返南岳吧。此间之事,由我来做。” “你方才也讲明,蓝盛亦是我南岳的罪人,若遇蓝盛,我必亲手除之。”舞月打断了沈羽的话,“沈公须知,此时绝非你意气用事之时。多些人,总能多些帮手。” “你也瞧见了,”沈羽苦笑:“与那些蛊尸比起来,我们带来的五百赤甲只能送死。与其让他们无辜送死,不如我一人携剑去了结此事。你且安心,待此间事毕,若我还活着,这把剑我会亲自送于你南岳。以示两国交好。” 舞月咬了咬牙:“好,便就当你说的都对,可你一人,如何面对那些蛊尸?”她说着,频频摇头,完全不似此前那毫不在意调笑的模样:“不论你如何说,此事,我必与你同行,便是身死,我也要亲手除掉蓝盛这个洞黎余孽。” “或许只我一人,也不必他如此麻烦了。”沈羽压低了声音:“若你死在舒余,此事便不是你一人之事,南岳大祭司客死异国,你应知道此事会在你南岳掀起多大的波浪,天下刚刚太平多久?若再起战乱,谁家的百姓可受得起?” 舞月被沈羽说的一愣,片刻,兀自失笑:“怪不得你的王会如此看重你,你这样的人,确实世间少有。”她轻声一叹,拿过那黑铁剑匣打开,从中将沈琼的长剑取出递给沈羽,却又伸出手来:“把你的剑给我。” 沈羽一笑,摇了摇头:“此剑,昔日洛儿曾特命神工坊匠人为我重铸,它……不可离开我。” “若你活着,亲自拿着沈琼的长剑来南岳与我交换,若你死了,”舞月看着她:“我便把这剑还给桑洛,你既身死,权当给她留些念想,睹物思人吧。” 沈羽笑了,摇了摇头,终究没有把自己的剑交给她,而是将沈琼的剑背在背上,只道了一句:“希望我没有信错你。” 舞月从怀中摸出一个极小的药瓶,放在沈羽手中:“这瓶中有一颗解蛊丸,一般的蛊虫伤不得你。或许没用,但……总比没有要好上许多。” 沈羽微微点头,道了一句多谢转身便走。 “沈公,”舞月却又叫住了她。 沈羽停下步子回头看着舞月合上剑匣,在昏暗的天色之中瞧着舞月面上又带了那惯有的笑意:“虽说马革裹尸是将士的无上荣光,可蝼蚁尚且偷生,若能活着,便不该抢着去死。” 沈羽怆然一笑,走到姬禾与蓝多角身边,但见两人似是睡着了,便轻轻拍了拍姬禾的胳膊,待得姬禾迷迷糊糊地醒来之时,低声道了一句:“依国巫所说,咱们往东出枫泾原,去长云山。” ———————————— 一行人在枫泾原中又走过一日,周遭并未发现有蛊尸出现,除去野兽与落雨风声,再无其他。雨逐渐停了,第二日清晨,久违的日头终于挂在天际,林木逐渐稀疏,及至晌午,终究出了枫泾原。人困马乏,筋疲力尽。 沈羽下马,踉跄了两步,偏过头与舞月对视一眼,招呼凌恒过来,与他低语了几句。 凌恒面色忽的变作不解,当下皱眉摇头。沈羽按住他的肩膀用力地捏了捏,嘱咐他只要带着人回头折返北侧临营,一路往北顺着虎牙山边走,切忌入山,到了临营,需寻快马速往皇城回报,旁的,一概不要问。瞧着凌恒眉目之间带着浓重的忧虑,只留了一句不能再死人了,快去。便转身而去。 凌恒在原地呆愣片刻,深知沈羽此行万分危险,可亦明白她交代给自己的事情何其重要。他握着拳头,咬了咬牙,转而招呼着瘫坐在地的赤甲步卒速速列队整军。一众步卒迷迷糊糊摸不着头脑,舞月与南岳侍从率先上了马,回头看了看沈羽,对着她行了礼,便打马前行,凌恒骑在马上吆喝几声,便带着余下的步卒护着舞月往北而去。 蓝多角扶着姬禾,疑惑地看着众人离去,满目不解的看向走近的沈羽,还未开口,沈羽却牵着两匹马过来,将手里的缰绳交给蓝多角与姬禾,拱手说道:“国巫,带路吧。” “少公,这是要做什么?”姬禾眯起眼睛看着沈羽:“他们为何掉头而去?” 沈羽微微一笑:“蓝盛要的,不过是这把长剑,他们与此事无关,与此剑也无关,何苦要将无辜的人卷入其中?这剑……”沈羽从背后抽/出长剑,轻轻拍了拍:“我与舞月要来了。余下的路,我们三人行。” 姬禾与蓝多角对视片刻,复又看向沈羽:“少公,何苦如此?” “已然走到此处,左右再无旁人,国巫与蓝公不妨以实相告,何须再逢场作戏?”沈羽看着二人,面色平淡:“我说过,国巫与蓝公,本不该涉险,走这一遭。” 二人一愣,当下便心中明白沈羽为何如此。 姬禾沉下声音,深深地看着沈羽:“少公不信我们,反而相信那南岳的大祭司?” “舞月若真与蓝盛勾结,根本不须设下如此多的圈套,剑既已赠予南岳,她拿到长剑,便可转交蓝盛,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她只是为了向我们证明,洗脱自身的嫌疑罢了。”蓝多角摇头叹道:“少公,我与国巫对国忠心,若要勾结蓝盛,何至于此?” “她一个南岳人,又何苦向你我证明什么?”沈羽淡然一笑:“正是你二人对国忠心,又是国中股肱之臣,才更易传信蓝盛。” 姬禾哑声怪笑,目光之中晃过一丝赞赏:“泽阳沈氏,总是这样的聪明,又耿直。你与你的祖父,父亲,真是像极了。我想知道,你是从何时,开始怀疑我的。” “长云山。”沈羽缓缓吐出三字,“在枫泾原之中布下这样的天罗地网,却又不赶尽杀绝,目的,不就是让我们退无可退,只能绕道长云山么?” 蓝多角沉吟片刻,点了点头:“如此说,临行那日,穆公与你说了不少。看来,他一直对我心存疑窦。” “眼下多说无用,”沈羽环顾四周:“一直暗中跟随,替你们送信的人,已没甚作用了,何不出来一见?” 姬禾低眉不语,沈羽又道:“如此危险的境地,以你二人武功,若无人帮忙,就算能走到长云山中,也未必能敌过山中猛兽,蓝盛绝不会让你们独身前往。” 姬禾叹了口气,从怀中摸出一枚形状怪异的哨子,放在口中吹响。这声音正是那夜在临营之中听到的如蛇摆尾的声响,沈羽一直以为这声音是藏在暗处的人用来操控蛊尸的手段,却没想到竟是姬禾吹起的。 几声响动,一时之间竟有五六人从周遭泥土之中破土而出,现身出来,一身的泥土,瞧不清面容。衣着古怪,不似中州百姓。沈羽眯起眼睛,便觉得这些人衣着似曾相识,可不就是当年在昆边她曾见到的那些昆边百姓?她凝眉深思,心思百转,想及那日蓝盛送她与桑洛离开之时,城中百姓各个不见,如今想起,确实引人深思。 “看来早在昆边之时,蓝盛就在培养自己的人。处心积虑,苦心经营这样多年,真是下得一手好棋。”她看着姬禾:“当年扶桑洛上位成王,除掉牧卓与伏亦,也都是这棋局之中的一步” 蓝多角微微摇头:“沈公,此间之事我们也并不深知许多,听我一言,你将剑给了我们,便快些离开吧。” “我既留下,便没有离去的道理。这剑,是我祖父的佩剑,便是要给,我也要亲眼见到蓝盛,问的清楚明白。”沈羽轻哼:“况且蓝盛,怕是早就想杀我而后快了吧?”她走到马边,上了马握住缰绳,慢行几步到了姬禾与蓝多角身边,低头看着他们:“两位,带路吧。这路,还远着呢。” 第300章 长云一战死 七月三十,烈日,无风。 稷礼之日皇城祖庙被天雷劈毁的消息传到了舒余各处。一时之间,诸公惊恐,人心惶惶,不知史官会如何在野卷之中记录下如此浓墨一笔。 而吾王,已许久不曾朝见群臣,独留国相荀寿监理国政,狼首穆公驻守皇城。 枫泾原北侧临营之中,舞月一人站在烈日之下,静静地向南边看着。 从虎牙山侧一路往北行进,虽绕了远路,行了五日方返回此处临营,但幸而路途之中并未再发生任何古怪的事儿,她腰间的蛊铃也不再震动。她不知这究竟是好,还是不好。 前日夜中,来了大队的人马,领头的将军魏阙,追着自己问了许久枫泾原之中的事儿,又匆忙的领着人马一路朝南追去。从皇城至此处,便是快马加鞭星夜赶路也至少要十一二日,或许桑洛也早就听到了什么消息,才即刻派人来此。可沈羽早就与姬禾两人去了那叫长云山的所在,失了消息,没人知道他们眼下何处,只怕便是大军赶到,也是远水难救近火。 她本该修整几日便绕行远路,回返南岳。但如今,她与她的侍从,依旧待在此处,车马不动。 她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 或许是在等沈羽,或许,是在等蓝盛。 而她等来的,却是一声破空的尖锐龙鸣,响彻四野,振聋发聩。 周遭士卒面带惧色,四下观瞧,舞月周身打了个寒战,脸色逐渐黯淡下来,听那方向,就在南边。 她抬头看着南边的天空,极远之处可见厚重的云层翻滚,她不知那处离长云山有多远,但她心知—— 天地变色破空龙鸣,绝非什么好事。 长远山一代天色昏暗下来,在这崎岖的山路之中,沈羽只觉阴风不断。 她与姬禾二人行至山中已过六日,前几日中姬禾一直走在前头,默然不语,那些昆边百姓就跟在他们身后,而这几日,姬禾似是也迷了路一般,转而成了一个昆边向导带路。 沈羽一路默默地观察四周,这路,恰与穆及桅图中标识出的地方一般无二,只是有些地方山林茂密,极难辨别方向,瞧着这些人对此处颇为熟悉,她心中怀疑,会否蓝盛早就将此地变成了自己的营地,若非如此,这些人为何可从长云山一路到枫泾原,如此的来去自如。 方才那一声龙鸣,众人都听在耳里,但唯有沈羽一人皱了眉头,旁的人似是充耳不闻,又似是早就知晓,便是连步子都不曾慢下几分。此间之事疑窦重重,不知姬禾与蓝多角究竟知道多少,究竟是什么时候与蓝盛联手,或许从有龙之时,又或许更早。 山路上行,竟出现了石阶,这石阶穆及桅并未在图中提及,石阶破旧非常,只容的下一侧身人贴着山壁而过,沈羽四下瞧了瞧,记下了来时的路,便跟着昆边向导上了石阶。一侧是冰凉湿滑的山壁,另一侧是深不见底的深渊,脚下的碎石阶梯踩上去便有石头掉落,可谓颇为险峻危险,姬禾年岁大了,走起路来都显得费劲踉跄,在这石阶上晃晃悠悠地险些滑下去,沈羽眼疾手快的将他拽住,姬禾惊魂未定地对着她笑了笑:“少公,还愿救我?” 沈羽侧过身子跟着前面的人走着,不着一词。 约莫行了半个时辰,随着这盘山的石阶走到高处,眼前赫然一处黝黑的洞穴,根本瞧不清里面的状况,唯有潮湿的水气从内中泛出来,其中,还夹杂着血腥之气。 姬禾揉了揉鼻子,嘿嘿笑了笑:“我这个老兄弟,总是能寻到有趣的所在。”他看了看昆边诸人,摆了摆手:“带路吧?” 一行人行至黑暗之中,山风逐渐听不清了,只能听到洞穴滴水的细碎声响,不知走了多久,才见黑暗之中亮起了火光。走到近前,但见一处更为广阔的洞穴,一阵极凉的风扑面而来,洞穴之中石桌石凳,当中一个巨大的水潭占据了中央,水潭之中,独有一个巨大的棺椁。 数年之后,沈羽终究再一次瞧见了——蓝盛。 蓝盛坐在石桌边上,头发已经全白,唯有那一双锐利的眸子,依旧炯炯有神,而今,正贪婪地看着沈羽。 “老兄弟,”姬禾哈哈的笑了,佝偻着身子快步走到了蓝盛面前,“想不到你与我,此生还有再见之日。” 蓝盛起身,拍了拍姬禾的肩膀:“我与你说过,总会有此一日,瞧瞧,我们两个老头子,还是做的妥妥当当。”他看向蓝多角,对着他勾了勾手,示意他到自己的身边来:“小角儿,我以为你会站在另一侧,而今看来,你是我的好侄儿,这一路,苦了你了。” 蓝多角低了低头:“最辛苦的,是叔父。筹谋这许多年,如今,就快扬眉吐气了。” 蓝盛笑了笑,终究还是将目光落在沈羽身上:“自那日,桑洛来到了昆边,我便知道机会来了。我苦心筹谋了数十年,终于还是等来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沈羽轻笑:“是么,若如此说,上天对主事而言,可谓不薄。”她看了看姬禾与蓝多角:“看来两位,早就与主事站在了同一处。” “非也,”蓝盛抬手搭在姬禾与蓝多角的肩膀上捏了捏,面上带着古怪的笑:“此事我原不愿将他们拉扯下水,毕竟这二人,算得上是我在这世间最亲近的人。可我没想到祁山之事出了纰漏,中州大羿与望归族人又败的这样快,更没有想到,沈公你,比起沈琼,实在也是差了太多,竟不能伤得那黑龙分毫。实不相瞒,我本想亲自去泽阳,掘了这老东西的墓,却不想又被舞月抢了先,更没想到舒余与南岳,竟可在这样的事儿上联起手来。所以,我只能寻姬禾帮忙,我想,他定会帮我。” 姬禾含笑点了点头,也不言语。 蓝盛松开双手,走到沈羽近前,看着她:“我知道你们此行,就是为了引我前来。可那又如何呢?既然你们这样想见见我,我又何妨一见?你们走到哪里,带了多少步卒,这一路上有多少的影卫跟着,我全知晓。” “便是如此,也未能让你打消了你心中可怕的念头?主事行事,也真是有胆量,不亏是昔日战神。”沈羽迎视着蓝盛的目光,毫不避让:“做出这样的泼天祸事,掀起三国之中轩然大波,害死无数黎民百姓,只是为了一滴龙血?” “可怕?”蓝盛怪笑几声,转身走到潭水之中,抬手抚在那巨大的棺椁上,低声吼叫:“父亲残害儿子,弟弟逼死兄长,这算不算的上可怕的事儿?”他皱起眉头眯着眼睛看向沈羽:“沈公女子之身,与公主桑洛处在一起,难道不曾被人背后诟病,说你们不伦不类?这算不算的上是这世间可怕的事儿?沈羽,你与我是一类人,皆曾为国尽忠,沙场拼杀烽火不息之中,为守护这一国疆土,身上多少伤痕,几次死里逃生?但你口中的黎民百姓,对你感恩戴德吗?不过是在你瞧不见听不见的地方,骂你不知羞耻,折了舒余大国的颜面罢了。他们一点也不无辜。都该死!” “我为国尽忠守土,死而后已,是因着肩上责任,是为了心中的信念,不是为了让他们对我感恩戴德。”沈羽沉下面色:“主事,你会否想过,你的所作所为究竟是否这棺椁中的人所愿见?” “若眼下你与我调换过来,这棺椁之中的是你的吾王,或许,你便不会做此番想。”蓝盛低笑几声,抬手在棺椁上拍了拍:“如今说这些,早已没什么用了。轩野一族的那些人,舒余的这些百姓,都不该活着,等诸事毕,我会让雀哥儿亲眼看看,我为他准备了一个如何的新王江山。” 沈羽心头一沉,蓝盛所要的,果然并非一把剑而已,他要的,更多,更可怕。 沈羽扯了扯嘴角,冷哼一声:“便是我将这剑给你,让你用得那阴毒的蛊术让逝者重生,凭你几人之力,风烛残年,如何准备一个新王江山?” “黑龙不死,无忧长存,但有无忧族中人在,总有能人愿为我驭龙。”蓝盛笑道:“沈羽,你应知这世间人心险恶,想想那望归龙遥,万事,总有人会为自己着想。” 一声龙鸣传来,几声巨响,整个山洞剧烈的摇晃起来,碎石掉落下来,噼里啪啦地砸在地上。 蓝盛指了指:“你瞧,这不就来了。” 洞穴之中忽的走出一个白衣女子,手中持者玉笛,正轻声吹奏。沈羽定睛看去,确是无忧族人的衣裳不错,加之那玉笛之声,听起来颇为熟悉,但细细分辨,心下大惊,这白衣女子,当日她曾在中州见过,就跟在陆离一行之中。 蓝盛笑着,走到姬禾二人身边,对着白衣女子说道:“灵鸢,小心一些,莫要让那畜生伤到了我的老朋友。” 沈羽但听便觉此事不妙,听蓝盛之言,莫不是要让着风灵鸢将黑龙引至此处? “蓝盛,你怕不是疯了!是要在此与我们同归于尽?”沈羽咬牙低吼,当机立断,拔剑便朝着风灵鸢刺过去,却在半路被昆边诸人拦了下来,一把马刀朝着她颈间而来,她疾身闪过,就地一滚,站起身子,那锋利的刀却割破了她的颈口衣衫,在她颈间划过一丝极浅的伤口,她心中一惊,慌忙去颈间摸索,惊觉那平安扣的绳子怕是断了,不知掉落何处,而一时之间十几人冲了上来,她无暇多想,拔剑与之缠斗起来。 黑龙正在这玉笛声中不停的用巨大的身子撞击着山壁,碎石掉落,潭水激荡。蓝盛却嬉笑如常,“你道我真的会想与你同死?这数十年我活的委屈,如今大好时光,还想好好看看这万里江山,但我还不愿走,我想看看沈小少公的本事,如何斗的过那黑龙畜生。” 蓝多角面色难看,身上落了土:“叔父,此处,真的安全?” “怕什么,一时半会也撞不塌,小角儿,你的胆子,何时变得这样小?” 姬禾却哈哈笑着,拿下酒袋晃了晃,“我倒是从未见过龙,今日可大饱眼福,也是人生快事。”他咬开塞子吐在地上,径自喝了一口,将酒袋递给蓝盛:“老兄弟,多年重逢,就在这险境之中,同饮一口,如何?” 蓝盛不以为意的接过来,咕咚咕咚的喝了几口,吐出一口酒气,拍了拍腿:“好酒!” 姬禾却在此时站起身子,拽起蓝盛,拖着他踉跄着步子颇为好奇的走到风灵鸢身边,眯着眼睛探究的看着她手中的玉笛,在巨大的晃动之中看着,口中啧啧:“这无忧族的玩意真是精妙非常,这样一只小小的笛子,竟然可以驭龙?实在有趣,有趣极了……”他说着,回头看看蓝盛:“你是如何寻到这人的?” “她少时贪玩,从无忧城中跑了出来,在风雪里迷了路,是我在雪原狼群中救了她。”蓝盛拉了拉姬禾的胳膊,招呼着蓝多角:“走吧,我们离开此处……待得龙血泼天,再来瞧瞧这少公,是否还活着吧,能得见如此奇景……” 他话未说完,笛声骤停,那玉笛当啷一声落在地上。蓝盛一愣,当下转头,却见姬禾手中持着匕首,已然刺进了风灵鸢的后心。风灵鸢应声倒地,那撞击忽的停了下来。 沈羽长剑刺穿最后一人的胸膛,一脚将其踹开,见此情景当下掉了手中的剑,呆立原地。 “姬禾!”蓝盛终于恍然大悟,瞧着姬禾那面上带笑的模样,知道自己终归还是被他骗了,目眦尽裂的抬手掐住了姬禾的脖颈,姬禾却依旧对着他笑,那笑容之中满带释然,干哑的声音从喉咙之中挤出来:“老兄弟……这一切,该结束了……” 蓝盛用力的掐着姬禾的脖子,却忽的胸口剧痛,眼前一黑,一口黑血吐了出来,再看姬禾,嘴边已满是血迹。 “你……方才……给我下毒……”蓝盛双手无力后退几步靠在了石壁上。 蓝多角走到近前,对着蓝盛跪落,趴伏在地磕头三声,这才直起身子,吸了一口气,咬牙说道:“这毒,是国巫命我下的。”他说着,从怀中摸出匕首,起身走到蓝盛面前,蹲下来,红着眼眶看着他:“叔父,许多事儿,你不该做。但侄儿不能眼见你如此痛苦,唯有,送你一程。”他话音未落,手中的匕首极快的插/进蓝盛的胸口。 蓝盛双手拽着蓝多角的胳膊,瞪着眼睛死死地盯着他,闷哼一声,不再动弹。 姬禾倒在地上,沈羽慌忙过去扶住姬禾,而姬禾面色惨白,目光却锐利异常,他不住的喘息,眼光一直定在蓝多角与蓝盛身上,待得看到蓝多角站起身子,看到蓝盛瘫在地上不再动弹,如释重负的呼了一口气,颤抖着抓住了沈羽的手。 “国巫……”沈羽眼眶泛红,用力的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你……这是何苦……” “人生一世……人生一世……老头子……有颜面见我星轨先祖……”他口中的血愈来愈多,目光也逐渐涣散,含含糊糊地不住叨念:“孩子……好好活……好好……” 姬禾话未说完,便咽了气。 剧烈的撞击再一次传来,那黑龙失了控制,眼下似是发了狂一般的用力撞击着山体,巨大的落石从上方掉落,眼看要将洞口堵住,蓝多角拽起沈羽便往外推,口中叫道:“那黑龙怕是疯了!少公快走!”这话后半段被巨石挡住,沈羽被蓝多角大力推出趴在了地上,便听得后面碎石崩塌之声,待得爬起身子,那山洞已被巨石死死地封住。 “蓝公!”沈羽用力的推着巨石,可那巨石众多根本推不动,她趴在石边大声嘶吼,内中却早已没了半分的回应。此时她身处一片黑暗之中而周遭仍在不停晃动,听那龙鸣之声,俨然就在洞外。 沈羽此时做不得他想,只得将悲痛压在心里,听得那龙鸣更觉恨意非常怒气横生,一路飞奔穿过山洞,卜至洞口,才见那石阶早已被震得损毁殆尽,而那黑龙巨大的身躯已然呈现眼前。 这黑龙已被引入舒余,若不除去只怕舒余此后难安,沈羽站在峭壁之上,只道不论眼前身后皆是绝路,她看着越来越近的黑龙那巨大的身躯,抽了背后长剑,紧紧握着,满目愤恨,待得那黑龙再次撞过来时,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声吼叫着朝着那龙脊之上奋力跳了下去。 巨大的轰鸣声响彻周遭百里。 山崩地裂。 ———————————— 八月三十。大雨,寒风至。 长云山主峰崩塌,波及百里,大火烧了十天,黑烟腾起火光滔天,吾王调兵十万赤甲连夜奔袭扑火,最终因着连日大雨,才终究灭了。 魏阙的大军已在长云山那崩塌的山体之中搜寻了尽一月。毫无所获。 桑洛一人立在那一片陷落碎石的边上,一动不动。疏儿撑着伞,焦急地站在一旁,不住的安慰,可她自己心中也知道,山崩地裂,火烧百里,这样的状况,能活下来,怕也是神迹。更况如今,已然二十天过去,若沈羽还活着,早也应该有了消息。每想及此,她都眼眶含泪,喉咙酸涩。她看了看桑洛,却又不忍的低下头去。 在赶到枫泾原北临营之时,她们瞧见舞月便知已然出了事。便即马不停蹄地往长云山处赶。一路上龙鸣阵阵,天地忽晃。长云山一处数声巨响连绵不绝,待得他们赶到之时,那火,已然烧了三日。 大军被阻在山外,数日不得发。在跳动的火光之中,桑洛跪落在地,久久不能起身。 山下几声哨子,一种人便朝着一处蜂拥而去。 桑洛身子一抖,转身便要往下走,周遭侍卫匆忙的护着,疏儿紧紧地撑着伞跟着,因着路滑风大,那伞片刻便掉了,她也顾不得许多,紧紧地扶着桑洛跟着她往那处去。走过一片碎石,正见魏阙站在一侧,低着头,看着几个步卒将石头搬开,用铁锨挖土,终究抬出来数个人。却早已烧的焦黑,什么都瞧不出了。 桑洛周身抖得厉害,用力的握着双手,死死地盯着这一具一具的尸身被挖出来,一颗心已然提到了喉咙。 夜雨连绵,闷雷不断。 魏阙与哥余阖蹲下身子一个个的查看过去,低垂着头许久,哥余阖一直未动,竟忽的跪落下来。只有魏阙站起身来,走到桑洛身边跪落在地。 “说。”桑洛咬着牙吐出一个字,便是只有这一个字,也发着颤,可她的眼光,一直盯着哥余阖那一处,哥余阖从不会在什么时候,径自跪落下来。 “回禀吾王……”魏阙说到此,似是哽咽,许久,才又道:“回禀吾王……” “说!”桑洛紧紧地看着魏阙,几乎是用尽全身的力气吼了出来,魏阙似是哭了,她的心重重一沉,呼吸急促了起来:“说吧……” “方才查验过了,眼下寻出来的共有十六人,但因着火烧,早已面目全非,难以分辨究竟何人。我与哥余查看,这十六人中,其中一人身上有星轨的坠饰,想来……应是国巫……另一人失去一手,应是蓝公,还有一人,心口插着一把匕首,手上,有一枚铁质的扳指,这扳指,是大宛之物,想来此人,该是蓝盛。除此之外……还有一女子……”魏阙说到此,用力的抹了一把脸上的雨,使劲的咬了咬牙:“后心插着一把匕首,应是被人暗算。” 桑洛眼前一黑,身子一歪便要晕倒,疏儿匆忙的扶住她,眼中带了泪:“吾王……” 哥余阖走了过来,略带忧伤地看着桑洛,却正见桑洛也看着他,他抬手摸了摸眉心,吁了口气:“查验过了,后心那一把是姬禾的匕,而当胸一刀,”他看了看:“是蓝多角的。”他皱了皱眉:“还有一件物事,我想……吾王或许认得……” 桑洛看着他,看着哥余阖摊开手掌。 扣子大小的一块碎玉。 桑洛胸口一窒,失了魂一般的推开众人,往前踉跄而去,跌撞的走到那些尸身前,一个个的看过去,终究将目光落在魏阙所说的女子身上。 一片焦黑,面目全非,便是想从衣衫分辨,都根本无从下手。 桑洛定定地看着,缓缓摇头。 “不……这不是她……这不是她……”她不断的叨念着,从叨念,变为大吼。 周遭军士纷纷跪落在地,不敢抬头。 哥余阖再次走入碎石之中,独自一人拿起铁锨径自挖着,用力地挖着,不知要挖什么,却一直没有停下。 大雨落在他们的身上,遮盖住了许多的血腥。 许久,哥余阖将铁锨丢下,弯下腰,伸手到土中,拿了一把长剑出来。 雨水逐渐将长剑上的灰土冲刷掉,那鹰爪纹路隐隐若现,刺痛了人的眼。 哥余阖缓着步子,拿着长剑走到那具尸身边上,将长剑放在那早已没了样子的手边,跪落身子,行了大礼。 桑洛再也不能回避这些赫然眼前的物事,掉落的鹰爪长剑,碎裂的平安扣。疏儿已然哭的泣不成声,可她,却怎的都哭不出来。 “是我让她来的。”桑洛低声的笑了起来,“是我,让她来的。” 她兀自说着,转身便走,走不几步,便晕了过去。 —————————————————— 时,舒余无双女帝,无双三年,秋八月。 泽阳沈公羽,诛奸佞抗恶龙,殁于长云山。吾王感其忠勇,一夜而云鬓双白。 作者有话要说: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啊第三卷 完结了终于完结了,休息一阵我们第四卷相见! 第四卷 合胆同心 第301章 夜雪 无双四年,一月。 飞雪临城,北风呼号。 入夜,风停雪驻,天空晴朗起来,月光如水一般倾泻在王都四处厚重的积雪上,泛起迷蒙的光华。 一队巡城的皇城卫迈着沉重的步子走过静谧无人的街道,经过市肆之中唯一亮着灯火的饮夜楼,却也不抬眼,只是径自往前走到拐角处,转了个弯,往西边去了。 楼阁之中,魏阙一只手搭在冰凉湿滑的栏杆上,低垂着目光目送这一队皇城卫远去,闷闷地喝了一口逐渐凉下来的酒。放下酒碗之时,手还微微地发着抖。 穆及桅眯起眼睛,盯着魏阙那一双发抖的手,唇边的胡须颤了颤,嗽了嗽嗓子:“我以为,魏将早已看淡了生死。” 魏阙闭了眼睛,摇头叹道:“穆公可知,史官符正,是我这半年来杀的第几人了?” “将士杀敌,千百有之,”穆及桅拿起酒坛,又给魏阙倒满一碗酒:“魏将年纪尚轻,待得到了我这个岁数,自然也就不会如此。” “可这些人,不是敌人。”魏阙皱着眉,依旧不断地摇头,他又喝下一口酒,沉重地吐了口气:“况符正一届史官,他只是写他所见所闻,并无大错。他们也都是为我舒余付出了半生心血的人……” “可他们却犯了大忌。”穆及桅目光平静地看着魏阙,“稷礼之时,雷劈祖庙,王都震动,流言四起,你与我皆是看着吾王继位至今,知道这些年她如何艰难,更应知晓,此时的皇城之中容不得议论,这一笔,不该留在野卷之中。” “我自然知晓,可……”魏阙面容忧愁,“吾王聪慧过人,她亦该明白,悠悠众口,绝非杀几个人便能堵住。” “她变了。”穆及桅淡淡开口,打断了魏阙的话。 一时之间,两厢沉默。 魏阙忧虑深重地将碗里的酒仰头喝下,用力地抹了抹嘴。 “她变了。”穆及桅的目光变的深邃沉重:“我们都看在了眼里,她再也不是当年的公主,也不是刚刚继位的新王女帝,而今……她……”穆及桅面上扫过一丝沉重:“她再也没有任何的牵绊,变成了一个真真正正的……王。” “我知穆公所言为何,可长云山一战,沈公殁去,”魏阙咬了咬牙:“此事你我皆不愿见,如今皇城流言四起,只道雷劈祖庙将星陨落,国巫横死,桩桩件件皆预示着国之将难,而今若再加上一条吾王性情大变,试问国焉可安?” “正因如此,你我更不可自乱阵脚。”穆及桅沉下脸色:“魏将,我年岁大了,不知何时便会蒙先祖召唤合上双眼,”他重重一叹:“过往,我总想着狼首之位,有朝一日还是要交还到沈羽手中,她在,定能护的吾王周全,舒余安稳,而今……”他言至此,面上沉痛之色更浓:“而今,英雄早亡,泽阳没落,狼首后继,又该有谁?终有一日,这些重任,会落在你们肩上,吾王高瞻远瞩,有治世之能,她既信你器重你,你便不应在心中对她有一丝一毫的不满。”他说着,停了下来,沉默良久,闭目慨叹:“这些日子,我总觉得沈羽这孩子从未离开,许多个日夜,我梦见她的父亲,母亲,脑海之中挥之不去的皆是过往回忆,总是抱着一丝希望,想着她或许尚在,可每日在朝堂之上,瞧见吾王双鬓的白发,才忽的明白,我这些虚无缥缈的念头,终归是一场空。” “穆公所言,亦是我心中所想,”魏阙凝眉深叹,面上已带着几分醉意,却又饮下一碗酒:“我从未想过,沈公就这样去了,时至今日,依旧不信。” 穆及桅微微睁开双眼,目光移向外面静谧的街道,看着天空之中一轮明月:“试问若你我都会如此,吾王,又会如何呢?”他提起酒坛,却发现坛中的酒已然没了,他低声淡笑,将酒坛放回桌上,站起身子走到魏阙身边,按了按他的肩膀:“该来的,总归是要来,该走的,总归还是要走。斯人已逝,但活着的人,除却承受苦痛之外,还要活着。”他说到此,哈哈一笑,“夜深了,魏将,早归。” 穆及桅阔着步子下了饮夜楼,一声马鸣,马蹄远去。魏阙看着穆及桅一人一马逐渐隐在昏暗之中,疲惫的吐了一口酒气,迷迷糊糊地趴在桌子上睡了过去。 冬夜绵长,唯有月儿高挂。 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响,人殿偏殿中的书阁门被推开了一条缝。 室内烛火被风吹的微晃几下,桑洛靠坐在榻上,一手撑着头,听得声响,依旧闭着双目。 哥余烈的目光从她面上划过,又转头看看一旁的疏儿,朝着桑洛的方向努了努嘴。疏儿对着他轻轻摇头,示意他不要做声,哥余烈微蹙着眉,挺直着身板站在一旁。 许久,桑洛才轻声开口:“既来了,为何不言语?” 哥余烈躬身拱手:“疏儿姑娘心忧吾王,让我不要做声。” 疏儿对着哥余烈瞪了瞪眼睛,起身挑了挑灯头烛火,倒了一杯茶放在桑洛手中:“吾王,夜深了……” 桑洛睁开眼睛,看着跳动的烛火:“如何?” 哥余烈只道:“诸公群臣窃窃私语,总是那些老掉牙的话,那些听腻了的担忧,无旁的事儿。今日符正一死,更无甚旁的事儿了,无人再敢多说一句。” “他们不敢说,可心里,却会想。”桑洛坐正了身子,看向哥余烈,目光逐渐变得犀利。而哥余烈却面色平静,不发一言。 “看来,你是不打算告诉我,在饮夜楼,魏将与穆公,都说了什么?” “偌大的王都皇城,没有一件细碎的事儿可以逃得过吾王的眼睛。”哥余烈低下头,拱手言道:“但兄长临往泽阳之时,嘱咐我,穆公与魏将皆是国之忠臣,不该怀疑。” 桑洛笑了笑:“你倒是极听哥余阖的话。”她吁了口气,前倾着身子看向哥余烈问道:“阿烈,在你看来,若不是哥余阖让你做我的影卫,你是不是也会同那些人一样,说我变成了一个冷血无情的王?” 哥余烈跪落下来,低声回道:“小人不敢。” “不敢,还是不会?”桑洛的目光从哥余烈的头上扫过,未等哥余烈回答,便是自嘲般的一笑:“看来,只是不敢,不是不会。” “小人不敢,亦不会。”哥余烈复又说道。 “哦?”桑洛微微挑眉:“这几个月来,我杀了许多的人,那些该死的人死了,那些罪不至死的人,也死了。你,不觉得我做的错了?” 哥余烈摇头:“小人只知吾王为国操劳,无一日懈怠。兄长嘱咐过,吾王是我哥余一族的恩人,也是如今这舒余天下的王,吾王为国做了许多的事,不可以常人之理束之,是以,不论吾王做了什么,我哥余一族,都该忠心追随,不必过问俗世是非。”哥余烈说着,又道:“而小人心中,亦不觉吾王做的错了,那些人不顾时局,因着一些事端,借题发挥,若不除之,民心不稳,天下大乱,于国不利。” “你倒是也有几分自己的想法,我以为,你只会听你兄长的话。”桑洛淡然一笑:“起来吧,与我说说,饮夜楼的事儿。” 哥余烈站起身子,低声言道:“魏阙与穆及桅饮酒至深夜,说了些无关痛痒的话,只是言语之中提起符正之事,觉得他罪不至死罢了。” “穆公如何说?” “苦心良劝,言语有度。” 桑洛瞧着哥余烈说完这八个字之后再不言语,又问道:“深谈一夜,就唯有苦心良劝,言语有度这八个字?” 哥余烈思忖片刻,才又开口:“言语之中提及沈公,惋惜沉痛,穆公……” 他话未说完,疏儿面色一变,上前一步拽了拽他的胳膊:“说这些做什么……” 桑洛的目光黯淡下来,却微微摆了摆手:“疏儿,让他说。”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看向哥余烈:“我……也想听听穆公说些什么……” “穆公只道他年岁已高,如今英雄早亡,狼首不知后继何人。”哥余烈轻声说着,全然没瞧见疏儿在一旁,脸色变得愈发忧伤的样子,“又道他总觉沈公尚在,却每每在瞧见吾王鬓边白发,心中苦痛,深觉悲恸……” “好了,”桑洛咳嗽两声,哑声说道:“你去吧。” 疏儿慌忙上前拽住哥余烈,未等哥余烈拱手再拜,便将他拉出了书阁,关门之时便气的跺脚:“这些话儿,何必要与吾王说?” 哥余烈站定步子,转而看向廊外的一地积雪:“吾王让我说,我便该说。” 疏儿只道:“这几月中,吾王的身子越发的差,前阵子那一场大病刚刚好些,你何必要把这些都说出来,惹她伤心?” 哥余烈依旧挺直着身板,面上毫无波澜:“吾王想听。” “你却不会编些旁的话?” 哥余烈的目光终究落在疏儿面上,黝黑的眸子看着她:“骗人的话,吾王平日已听了太多。她想听真话。” “你兄长就是这样教你的?” “我兄长说,不可欺瞒吾王。” 哥余烈言罢,不再看疏儿,纵身一跃上了房顶,几声微响,便再没了动静。 疏儿一人独立夜中,被凉风吹的眼睛酸涩,听得书阁之中桑洛那不断的咳嗽声,想及沈羽,终究还是红了眼眶。 作者有话要说:第四卷 终于要开始了,最近开学非常忙,更新会变慢,但我准备了一肚子的接下来的故事要和大家讲,请等等我呀!感谢在2020-08-1117:50:01~2020-09-1919:00: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深水鱼雷的小天使:19杠1101个;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熬夜看球喝可乐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k2个;22312687、熬夜看球喝可乐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19杠1107个;好吧就这样3个;32258353、路过2个;五迪的woyoo吖、洛神的小跟班、有时时风时时雨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洛神的小跟班123瓶;奥弗尔不潜水40瓶;22312687、gamindaniel30瓶;k、lexa20瓶;若尘10瓶;123、有时时风时时雨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02章 离人 哥余阖喝下一碗热酒,将酒碗轻轻地放在一边,却没有动。只是在屋檐下抬起头,静静地看着细雪之中独自站立的陆离。 此处是泽阳的后山陵庙,自两月前来到泽阳,每一天,陆离都会在此处待上几个时辰,长久地——长久地站着。 哥余阖知道泽阳人的风俗,人死之后,棺椁入陵墓,封死大门,继而扩建陵园,立碑以为后人祭奠。在这片陵园之中,只有一座墓碑,他的眼光之中闪过一丝繁复的情绪,甚至并不想往不远处的那墓碑上去看。 每每往那墓碑上晃过一眼,他脑海之中便会闪过长云山的那个雨夜。他亲手将那些尸身拖出来,亲手将那把长剑捡起来,断了所有人的念想。 沈羽死了。沈羽死了么? 他总是兀自摇头,他从未想过沈羽会死在那处。亦或是,他从未想过沈羽那般的人,会这样死了。 可那长剑,那玉石的碎片,历历在目,若沈羽尚在人世,早该回返,可她一直未归,或者,她是真的不会再回来了。 哥余阖又给自己倒上一碗酒,大口大口地喝了。 那一日在人殿中,桑洛显是并不想让陆离回返泽阳,不论是出于哪样的心思,她都不想让陆离回返泽阳。桑洛的心思,哥余阖看的真真切切,她痛心疾首,痛不欲生,那烧焦的尸身躺在冰冷而华贵的玉石棺椁中,被带回皇城,葬进轩野一族的安寝之地,但没有牌位,没有碑铭。桑洛并不愿看清楚这残酷至极的真实,或者在她心中,沈羽一定还活着,或者那烧焦的尸身,只是一个并不知道究竟是谁的女子混入其中,这女子也许是蓝盛随从中的一人,也许是他们在路途之中遇上的山民,那一日,究竟发生了什么,谁也不知道。 知道的人,都死了。 无一幸免。 是以桑洛便更不想让陆离回到泽阳来,为沈羽立碑祭奠。 哥余阖看的明白,桑洛只是在蒙骗自己。可陆离长大了,不再是许多年前那个伶俐乖巧,围在沈羽和桑洛身边笑的孩子了。那一日殿中,哥余阖从未见过陆离因着什么事儿如此坚持,固执,他在桑洛的眼里看到了悲恸,和愧疚。最终,桑洛应承下来,但只给陆离两月时日,让自己与陆离通往,并传令他几人安排妥当之后,须即刻动身往及城去。 他兀自苦笑,舒展开双腿靠在一边,端着酒碗眯起了眼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桑洛让自己跟着,不过也是怕无忧族中的人玩出什么样的花样罢了。 桑洛变了,变得更加孤鹜,变得更难以相信旁人。 他终究还是放下手中的酒,站起身子缓步走到了陆离身边。 哥余阖站在她的身边,偏过头去看她,瞧着那细碎的雪花落在她的身上,只觉的每一片雪花与她而言,都有千钧。他张了张嘴,还未及开口,陆离却轻声一叹,转头看了他一眼,复又将目光定在面前这墓碑上。 “离儿自小,在泽阳长大,此处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熟记在心,从未敢忘。可时移世易,五六年的光景,眼下的泽阳,再也不是过往的泽阳了。”陆离微微低下头,双手在披风之中紧紧交握,闭了闭眼睛,这才看了看哥余阖,目光之中带着温和与悲痛:“兄长算是羽姐姐好友,你可知道,曾经的她,是什么样的?” 哥余阖摇了摇头,轻声叹气:“我见她时,正在朔城,彼时一片纷乱,只瞧着她是个柔弱的贵公子,又觉得像个没力气的白面书生,却不想竟是个少年将军,”说到此,他哈哈一笑:“我一生之中,从未想过会有这样的人,更从未想过会遇见这般的人。一个女子,战过斥勃鲁,夺过狼首,披得上这沉重的军甲,征战四方,”哥余阖吐了一口气,双手抱在胸前低头看着墓碑:“泽阳沈羽,当得起英雄二字。” “可若有的选,我宁愿她不要这英雄二字。”陆离沉着目光,悠悠说道:“离儿自小与姐姐一起长大,她长我三岁,事事都教我,事事都让着我。那些年,我们读书,弹琴,带着我们在这广大的泽阳林中骑马打猎,欢声笑语,犹在耳畔。她从小习武,剑法甚至比阿泽兄长都要好,她的琴弹得极好,喜素净又不喜热闹,每逢年节总是早早回房,在庭院廊下,对月抚琴,那一袭白衣长裙,月华流泻,相得益彰,我以为,我们会这样过着悠闲快乐的日子,一生终老。”她低眉苦笑:“龙泽一役,这过往所有的一切,都变了。沈公与阿泽兄长故去,泽阳一族几近全灭,唯有零散部署随行西迁,自那时起,我便再也未见过羽姐姐穿过女子的衣裳,也鲜少见她笑过。后来,父亲战死,在这世上,我二人再无旁的亲人了。” 陆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红了眼眶,却隐忍着不让泪水流下:“我以为,这些年战事平定,一国安稳,她随公主去往皇城,总算能过些开心的日子了,如此,便是我孤身一人,知道她安稳快乐,也总是能撑得下去的。” “离儿,恨她吗?”哥余阖沉声问道:“若不是吾王让她送剑南岳,今日之事,或许不会发生。” “恨?”陆离淡淡开口,微微摇头:“不,我从未恨过谁。这些年,征战沙场也好,陪伴吾王也罢,都是羽姐姐她自己的选择,我不该恨谁,也没有资格恨谁。若真要说道恨,便恨我自己罢,恨我自己帮不上她们的忙,恨我自己不如她们坚强,恨我自己,太过没用……”她顿了顿,抿了抿嘴,片刻才轻声说道:“我知吾王心中悲伤至极,才至云鬓双白,可我尚且能在此伤怀,她却仍要顾着一国安危,殚精竭虑。逝者已矣,活下来的人,若是连缅怀故人都不能,又能比死人好到哪里去呢?我知吾王这些年走的如何艰辛,亦知舒余一国是怎样从战乱的泥泞之中走到如今的安稳日子,她一人扛起了太多的责任,这天下,没有一人应该恨她。” 哥余阖面色凝肃,却又是微微一笑:“你们泽阳中人,怎的都是这样的一副模样?” 陆离淡笑:“父亲曾与我说,他为我取名‘离’之一字,是想让我看淡这人间离别,看淡离别,把该记住的人和事放在心里,才不会因着悲伤而忘了自己该做什么。我一直都学不会这看淡二字,但泽阳之义,不可改。我虽归返无忧,但我仍是泽阳族人,陆离此生,都是泽阳族人。”她说着,对着墓碑郑重一拜,转过身子对着哥余阖,又对哥余阖一拜,哥余阖愣了愣,将她扶起,眼中尽是不解之色,陆离只道:“我知羽姐姐这一路走来,哥余兄长也帮了她许多,哥余泽阳这一番情意,日后,离儿定图报答。” 哥余阖怔愣许久,轻轻摇头:“我从未见过离儿这样的姑娘,若陆昭与沈羽地下有知,应也感怀安慰。” “两月之期快到,明日,我便带无忧族人,与兄长同往及城去。”陆离又对着哥余阖微微一拜,转身离去。 细雪簌簌,哥余阖独自站在墓碑前,看着陆离远去的背影,只觉她孤单苍凉。他转身到廊下拎了酒壶走回来,也不顾地面湿凉,坐在墓碑前,仰头喝下一口酒,抹了抹嘴,又将酒洒在地上,抬眼看着墓碑上的字,吐了一口酒气:“阴阳两隔,我也不知在此处说话,你能不能听的到。”他说着,自嘲一笑,盘起腿来,双手搭在膝盖上:“你知我这个人,生平最是瞧不起你们这种迂腐脑袋,总是说些什么为了舒余一国可披肝沥胆马革裹尸的大话,其实马革裹尸有什么好?”他摇着头抬手指了指墓碑:“你瞧瞧你,如今长眠地下,除却落得个清闲,还留下了许多伤心的人,有什么好?想及过往我曾与你说,我心中爱慕桑洛,若你身死,我正好迎难而上占了你的位置,”他说着,哈哈一笑,面上却多了许多的忧伤之色:“而今,你真的死了。是瞧着我这些年为你们赴汤蹈火太过辛苦,特地送我一份大礼?这大礼,我可真是无福消受。沈羽啊沈羽,你就是太过固执,固执的让人生气,固执的让人讨厌,固执的让人觉得无论如何都比不上你。” 哥余阖拿起酒壶,又灌了两口酒下去,咂咂嘴不住摇头:“过往你男装着甲,总把你当做兄弟,细细琢磨,你哪里是兄弟,常日里唤我兄长,本就算是我的妹子,如今想来,我这个做兄长的,也为你做的不多。可我冥冥之中总有感觉,总觉得你还活着,若你还活着,就快些回来,你身边这一二个姑娘,桑洛也好,陆离也罢,一个比一个厉害,你兄长我,真是难以招架。你若是回不来了,好歹拖个梦给她们,劝解劝解,可好?” 哥余阖将酒壶中最后的酒倒在地上,一边倒,却又一边笑了,站起身子将酒壶丢在一旁,兀自说道:“哥余阖堂堂男子汉,而今落到要在妹子的墓前饮酒伤怀,也是从未想过。纵不知胡言乱语的说了些什么古怪的话儿……”说着,对着墓碑拱了拱手:“走了,日后若有机会,再来看你!” 作者有话要说:心疼陆离。 心疼陆离。 心疼陆离。感谢在2020-09-1919:00:36~2020-10-0419:38: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深水鱼雷的小天使:会飞的大白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柳桥而归6个;好吧就这样2个;letian0021、柳無雙、gfdger、19杠110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吴宗陶、gamindaniel、46270192、洛神的小跟班10瓶;若尘5瓶;有时时风时时雨2瓶;。cass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03章 阿林 三月,中州,观海城。 月升,潮平。 海浪轻拍着岸边的沙地,女子呆呆地坐在石头上,静静看着一望无际的海面,任由海风拂过,吹乱了她额前的碎发,却一动不动。 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叮叮当当的铃铛声,步子轻轻地踩在柔软的沙子上,紧接着是一阵咯咯的女孩儿笑声。 “阿林阿林!陪我去捉蟹子吧!”小女孩儿扯了扯女子的衣袖,一双大眼睛忽闪着,满是期待:“娘说,夜里会有许多的蟹子被海水冲上来!” 女子回头看着她,笑了笑,抬手揉了揉女孩儿的头:“夜很深了,小铃铛该去睡了,不好玩的总是这样晚。” 小铃铛撅了噘嘴,却费力的爬到石头上,颈间挂着的铃铛叮铃铃地响着,嘻嘻笑着与阿林坐在一处,靠在她的身上不住摇头:“不要不要,过往阿爹和阿娘都会带着我在夜中的海边玩儿,眼下阿爹不在,阿娘每日都要做工到很晚才回来,只有阿林你陪我了!你陪我嘛!”她一边说着,一边拽着阿林的胳膊上来来回回摇晃。 阿林侧过身子,柔和的看着她笑:“若今日你肯好好的睡觉,明日我便带你去山中打猎,可好?” “真的?”小铃铛眼中闪过一丝惊喜,拽着阿林胳膊的双手都紧了紧:“真的?” 阿林点点头:“我几时骗过你?” 小铃铛嘻嘻的笑着,不住拍手:“好好!” “不过此事,不可说你阿娘听,不然,她又要冲着你我发脾气。”阿林对着小铃铛挤了挤眼睛,拉了她的手:“那眼下,可回去睡了?” 小铃铛身子一歪,倒在阿林怀里:“我想听阿林给我讲故事。” 阿林愣了愣,轻轻地拍着小铃铛:“故事啊……嗯……” “又是没故事,阿林怕是一辈子都不会讲故事……”小铃铛的语气含含糊糊,却依旧说着:“阿林小时候,从未听过故事吗?” “我……”阿林怔愣许久,兀自轻笑,转而将目光移向幽深的海面:“不记得了。” “每次都说自己不记得了,可我分明瞧你和阿娘有说有笑。” “我与你阿娘说的,是村中的事儿,若铃铛儿觉得那也算是故事,我也可说与你听。” “不听不听,”小铃铛在阿林怀中翻了个身,咕哝着:“莫不就是许夫子讲了什么诗书,陈大娘哭了几回,张二叔又捕了几条鱼的那些事儿,才不要听。” 阿林无奈地笑了笑:“那……你说该如何?” 小铃铛闭着眼睛,语调都浅了许多,似是已然快要睡过去,咕哝着说道:“还是阿爹好,阿爹在的时候,常有许多故事说给我听……每日都是不一样的……不一样的故事……” 片刻沉默,小铃铛已安安稳稳地睡了过去,海风渐大,海浪声声。 阿林抱起小铃铛,站起身子,往不远的房舍中走去,不过数十步,已显得有些气喘,额头上冒了汗。她把小铃铛轻轻放在床上,拉了薄被盖好,吹熄了房中的灯,这才走了出来。提了个灯笼,复又走出屋子,就这样提着灯笼,站在门边。 不过多时,暗中才隐约有了一抹光亮。 阿林眉眼一弯,快步迎了上去:“元嫂,回来了。” 元嫂瞧着阿林面上的薄汗,笑了笑,随着她一同推开门,往内中看了看,这才低声说道:“我今日回来得晚,铃铛儿是不是又缠着你了?” 阿林接过元嫂手中的盒子放在桌上,给她倒了一杯凉茶:“铃铛儿一人寂寞,难免得寻个人陪着。我反正无事,陪一陪她也开心。” “你身子刚刚好些,不必总是等我。”元嫂说着,打开桌上的盒子,指了指:“今日许夫子的儿子阿葛从城中来,带了不少好物,夫子特地留下些桂花糕给我,你尝尝?” “留给铃铛儿吃吧,她明日瞧见这些,定然开心极了。”阿林说话间,小心翼翼地将盒子盖上,又迟疑地看着元嫂:“既从城中来,可有元兄的消息?” 元嫂叹了口气,坐下身子,摇了摇头:“没有,没得半点消息。阿葛只说眼下四处都乱着,到处都死了许多的人。他离家四载,又是被羽林甲卫带走的,我……”元嫂说着,红了眼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怕是日后,都不会再见着他了……” 阿林微微蹙着眉,瞧着元嫂那神伤的模样,心中难过:“如今只是没有消息,或许元兄就在归家的路上,也未可知?元嫂还有铃铛儿,万万保重身子。” “这些年,我一人带着铃铛儿,也惯了。”元嫂重重叹道:“村长与邻里,每年每月都接济我,不是送些吃食,就是送些衣物,如今我只盼着铃铛儿快些长大,嫁去一个好人家,我也算是对他有了交代。” “日子还长,元嫂不该这样想。”阿林抿了抿嘴:“只可惜我什么忙也帮不上。”她说着,低下了头:“若是村中父老能容得下我,让我去帮帮工,或是随张伯出去打渔,你也不会如此操劳。” “我们这渔村,世世代代都居住在此,除却往来观海城的行脚商,少有外人来。”元嫂轻轻的拍了拍阿林的手臂,叹着:“想及那日,我上山采果,你一身血污的倒在树下,人事不省,气若游丝,若不是落大夫,你怕也熬不过几日。他们的心是善的,只是我们此处闭塞,鲜少与外人交往,你又不记得自己从何而来,因何而来,他们有所担忧,也是人之常情。” 阿林点点头:“元嫂所言,我心中明了。救命之恩,阿林感恩戴德,日后若有机会,定会回报。” “救你,不是为了让你回报。”元嫂终究笑了笑:“你一个姑娘家,不知糟了怎样的磨难才至于此,眼下既然活下来了,就快些养好身子,留在此处,正好也多个人与我一起疼爱铃铛儿,这便是我的福报吧……” 阿林苦笑:“可我终究什么也想不起来,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要往何处去,也不知自己能做些什么。” “过往的忘了,便也就忘了吧,”元嫂站起身子:“总比我这个记性好的人,开心许多。”她说着,望向门外:“若是能忘了,就不必日日这样等着了。也不必诓骗铃铛儿,说她阿爹是出了远门,不久便回来了。” 阿林瞧着元嫂复又黯然神伤,眨了眨眼,抬头说道:“不若明日,元嫂也不要去做工了,我与你带着铃铛儿去林中采果子,抓些野兔?” “林深茂密,她还小,你也不识得路,总归危险。” “晌午的时候她还与我说,许久没有吃到肉了。”阿林拉了拉元嫂的胳膊,像个撒娇的孩子:“就是因着不识路,才要元嫂陪我们一起去啊。” 元嫂笑了笑,只道:“若是眼下你可去好好歇着,我便陪你们去。这些日子你总说夜中发噩梦,再睡的晚些,明日起来,又要精神不好。” 阿林慌忙点头,会心一笑:“好,那便如此说定了!明日一早,铃铛儿又有桂花糕吃,又可与我和元嫂一同去林中,定会高兴坏了。” 元嫂推了推她:“那便快去歇着吧,我去看看铃铛儿。” 阿林满脸欢笑的点着头,这才转而进了自己的屋子中。关上房门,一室昏暗。 门外几声轻轻的响动,脚步声远去,便没了动静。 她靠在门边,闭上眼睛,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也不点灯,径自坐在床边,脱下衣裳躺了下来。海浪声隐约传来,让人心安,不过多时便睡了过去。 不知过去多久,便又发了梦。 梦中一片浓雾,她独自站立白雾之中,眼前似是一面庄严巍峨的城墙,飘渺模糊,只能瞧见些许的轮廓,她迈着步子,听不见丝毫的声响,一步步朝着那似是城门一般的所在走去,却似是怎的也走不出这浓雾。这城门似是在雾中,又似是就在眼前,她伸出手去,想去推开这一扇巨大的门,却只是穿过了雾气。 她向前一步,那城门就距离自己又远一步。她的手悬在半空,空洞无措。 极远处,不知谁在弹琴,那琴声时而婉转清脆,时而低沉悲伤,有什么人,在低声哭泣。 她想看清楚,便不自觉的跑了起来,可无论她如何的跑,都无法跨越那城门一步。 眼前景象忽的消失殆尽,瞬间被黑暗包裹。她的额头上冒了细密的汗珠,心忽的乱了起来,一个人拉住了她的手,她惊了一跳,却不知怎的,回握住了对方。手心冰凉,没有丝毫的暖意。 “活着……活着……” 黑暗之中,一个女子的声音不断重复着这般的话儿。 “你……是……何人……” 她在梦中呓语而出,却得不到半点回应。 黑暗散去,她脚下一空,如同从高山坠落深渊。 耳边依旧是那样的话。 “活着……” 阿林惊叫一声从梦中惊醒,汗湿了衣裳。 她坐了起来,用力的睁开眼睛,不住的喘气,周遭除却海浪声,哪里还有其他? 又是这样的噩梦,又是这样的声音,她捏了捏酸痛的眉心,站起身来。月光从小窗泻进房中,她缓着步子走到窗边,久久地看着外面不远处的那一片海,嘴唇微微动了动,低声自语: “你究竟……是何人……” 作者有话要说:我!更新了!辛苦大家等了! 第304章 参商 一夜再未眠。 阿林闭目躺着,也只是闭目,怎的也睡不过去。直到日头初升,铃铛儿来拍门,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坐起了身子。 小铃铛手中还拿着半块桂花糕,一头扑在阿林怀里,开心的拽着她的衣裳:“阿林阿林!阿娘说今日要带你我去林中玩儿!” 阿林蹲下身子,弯起眉眼:“怪不得铃铛儿这样早的就来喊我,原是有好事。桂花糕甜么?” 小铃铛点着头,眨了眨眼,将手对着阿林一伸:“给你吃。” “我不爱吃甜。”阿林笑了笑:“铃铛儿自己吃。” 小铃铛皱了皱眉,又咬了一口糕点,咕哝着:“阿林总是不爱吃这不爱吃那。”口中如此说着,却又拽着阿林的手拉着她往外走:“那就去吃阿娘煮的粥吧!快些吃,才能快些去玩儿!” 阿林点了点头,稀里糊涂的用凉水抹了抹脸,又被小铃铛拉着拽着出了房门,瞧着元嫂已然将热腾腾的粥摆在桌上,赶忙上去帮忙,元嫂却笑:“快坐下,就这些物事,哪里还要你帮手。”说着,又替小铃铛抹去嘴上的点心渣,“瞧瞧,一吃起来,就没个样子。” 小铃铛撇了撇嘴,费力地咽下一口。阿林递给她一小碗粥:“是不是噎着了?快些喝一口。” 小铃铛双手捧着粥碗,喝下一口,这才长舒了一口气,咯咯地笑,一双腿在长凳上晃着:“阿娘还说让阿林多睡一会儿,其实阿林根本没有睡着,我一进去,她就醒啦!” 元嫂看了看阿林,瞧着她那疲惫的样子,微微蹙了蹙眉:“又未睡好?” 阿林勉强一笑,低下头:“不过还是那些事儿罢了。” 元嫂沉静片刻,轻轻拍了拍小铃铛:“慢些喝,小心烫。” 小铃铛摇头:“吃的都饱了,阿娘替我吃嘛!” “那你去院中玩会儿,待得粥凉些,再回来喝。” “我去院中玩儿,待得阿娘吃饱了,便去林中!”她说着,嘻嘻一笑,也不管元嫂那故作嗔怪的样子,跳下凳子便小跑着出了门。元嫂瞧着她的背影摇了摇头,这才转而又看向阿林:“还是发了噩梦?” 阿林吹着面前的白粥,微微点头,却没有言语。 元嫂轻声叹息,低语道:“这个把月,试了许多的法子,也寻落大夫来给你瞧过几次,却总是治不好你这毛病,近来你这噩梦发的愈发频繁,不若过些日子,请阿葛往观海城中寻个医术高明的……” “不用,”阿林微微笑着,抬眼看着元嫂:“好梦噩梦,总归都只是梦罢了,我一日都无事,夜中睡得少些,也无妨。”她说着,微微一顿,目光黯淡下来:“只是我总在梦中梦见一个女子,抚琴哭泣,我觉得与她颇为熟悉,却看不清楚她的面容相貌,每每想看清,便从梦中惊醒,往复循环,没有尽头……” “或许,是你往日好友,又或是姐妹,”元嫂说着,轻拍着阿林的胳膊:“倒也不必急于一时,若真是你的好友姐妹,想来她也一定想着法子寻你,只是你受伤太重,想不起过往的事儿,或许再过一阵,你的伤大好,便就能想起来呢。” “但愿如此。”阿林唇角一弯,眉间的愁绪却怎的也没法散去:“只是我总在这里叨扰元嫂与铃铛儿,却又不知何时才能忆起过往之事,给元嫂与村中人,平添了许多的麻烦。” “说什么麻烦,我素日做工,铃铛儿一人寂寞,有你陪着,都活泼开朗许多。”元嫂笑道:“你且安心在这里养着,日后想起来,可要将你的事儿,说与铃铛儿听一听,她呀,可最是爱听故事。” 阿林笑着点点头:“让元嫂一说,我心中愁绪都减少许多。”说话间举起粥碗指了指:“这粥,又能多吃两口。” 元嫂被她说的哈哈笑,站起身子招呼院中的小铃铛:“铃铛儿,来,准备准备,再晚些,可不带你去林中了。” 话音未落,铃铛儿哒哒哒地小跑着进来,拽着元嫂的衣裳满脸带笑:“好好,哪里还须备什么,我已然备好自己啦!” 阿林笑着将她抱起来:“那我就备好铃铛儿。”一边说笑着,一边抱着小铃铛随元嫂出了门。 晌午的日光铺洒在村落中,穿行几人,互相吆喝着挥手,海浪澎湃,波涛帆影,偶有海鸟盘旋飞翔,声声鸣叫,不是要说些什么,与远方的人儿听。 午时,春日阳光正盛,春风和暖。 龙首山钟声八响,鸣鼓阵阵。 国祭大礼,是舒余国中开年大事,冗长无趣,却庄严宏大。 便是临近尾声,也无人敢懈怠,在步天阶上匍匐跪拜,更无人敢抬头。 桑洛身着华丽的衮服,在定国台上缓缓转身,目光平静,白皙的面容上瞧不出半点情愫。她就这样静静地站在舒余一国的至高之处,俯视天下,俯视群臣。 雍容华贵,庄重肃穆。 诸公群臣高呼舒余万代,吾王千秋。 呼号三声,群臣叩首,终究退去。 而群臣退去,桑洛却依旧站在定国台上,久久不动。 那一口硕大的鼎还在那处,风霜雨雪,四季变换,不知经历了多少沧桑,看过多少人间悲喜,岿然不动。 往事如风,无孔不入。 “女帝要护着这舒余江山。时语,要护着洛儿。” 如湖面的一缕凌波,激起阵阵涟漪。 桑洛心中猛的一痛,身子微晃踉跄了几步,抬手抚在铜鼎边缘。疏儿慌忙上前,扶住了她:“吾王……” 桑洛闭目许久,低声叹息:“无事。” “几日操劳,今日礼毕,吾王是太过劳累。我扶你回去歇息吧,再让医官来瞧瞧。”疏儿面上忧虑深重,低声劝着:“今年日头大的很,才三月就觉晒得厉害,这山顶风也大,吾王不好总在这里吹风,免得夜中又头痛。” 桑洛站定了步子,轻轻摇头:“不必,我想在此处,独自待会儿。” 疏儿瞧着她那模样,想是回忆到了过往,难免神伤,便也不言语,只是亦步亦趋地跟着桑洛走到阶梯边,陪着她举目远眺。 千里江山,辽阔无涯。 桑洛许久都不言语,只是静静地站着。这一二年,她总是站在某处,不知在想什么,不知是否在想,只是如此,静静地站着。一站,就是很久。 过往,她有如何的心事,有什么样的话儿,都会说给疏儿听。后来,她会说与沈羽听。 不。 桑洛微微勾了勾唇角,摇了摇头。 生在王族,长在皇城,有太多的不能说,不可说,即便是疏儿,她也无法坦诚相待。 而不论相识之初,还是相濡以沫之时,她也从未能真的向沈羽全抛心意。 如今想来,实在可笑。 是以,她什么也不说了。她心中的事太多,不是从何说起,又或是——她从生而为人之时,便失去了那将心中所有的事都说出来的资格。 可越是这样憋在心里,她的心事便会愈发的沉重。她心中明了,迟早有一日自己会被这些压垮,粉身碎骨。可每每看着这一眼江山,她又只能告诉自己,她不能被压垮,她若垮了,轩野一族就垮了,舒余会变成怎样?是诸公混战争而为王,还是几百年国祚轰然崩塌?那将是如何触目惊心的场景,她不敢想,也不能想。 可她终有一日会死。 她死了,之后又会如何呢? 桑洛拢着袖子,双手交握,终究轻声开口:“我若死了,舒余以后会如何?” 疏儿但闻此言惊了一跳,慌得拽住桑洛的胳膊:“姐姐不可如此想,姐姐……怎么会死!”她惊得瞪大了眼睛,面上满是惊慌:“姐姐,万不可想不开,舒余一国,不能没有你。” 桑洛低垂下眼睑,看着脚下盘旋蜿蜒的阶梯:“人总有一死。”她吁了一口气,抬眼看着疏儿:“你怕我想不开,寻了短见?” 疏儿面上惊魂卜定,却依旧拽着桑洛的胳膊,咬了咬嘴唇:“姐姐这些日子心绪不宁,疏儿心里担忧。” 桑洛笑了笑:“有时我确想过,若我死去,会不会就不再为许多的事儿烦忧了,可这一国江山,先祖留下的基业,让我活着。”她的目光复又移向远处,悠悠说道:“可我如今活着,又能怎样呢?” 疏儿低声叹息,终究挽住桑洛的胳膊,靠在她身边:“我知姐姐有多难过,亦知姐姐有多少的事儿藏在心里不能与我说,但有些事儿,虽然不说,疏儿心中也明白。斯人已逝,她素日里最怕姐姐伤心难过,若知晓你如此自苦,定会愧疚自责。” “可如今,愧疚自责的,是我。” “这不是谁的错……要怪,就该怪那蓝盛!”疏儿频频摇头:“姐姐莫要怪责自己,少公……她最明白你,她知道……” “不,”桑洛打断了疏儿的话:“她不明白我。她若真的明白我,便不会离我而去。” 疏儿红着眼眶,一时哽咽,不知如何说,桑洛却舒了一口气,闭上眼睛,声音低浅:“你说,如今,她在何处,在做什么?会否已然转世投胎,成了什么平凡人家的孩子,无忧无虑,逍遥自在……” “姐姐……”疏儿蹙着眉用力的咬着嘴唇才未曾让泪水落下,许久,才压下心中悲痛,哑声说道:“不可再想了……” “做个平凡人家的孩子,每日粗茶淡饭,是她心中所愿。只是不知……”桑洛却未管她,依旧闭着眼睛,眼眶却红了,“她还会不会记得我。” 泪水无声滑落。 唯有风,带走浓重的思念,却不知又传去了哪里,被谁听到。 作者有话要说:突然更新,奋发图强! 洛儿醒醒,她不记得你了。 第305章 观海 阿林放下手中的钓竿,转头看了看身边的木桶,内中水清,无鱼。 她惆怅的呼出一口气,抬头看着阴沉的天空,翻滚的乌云从头顶一直延伸到大海与天相接的极远处,翻腾的海浪一波又一波的拍打着岸边的沙地,石头,呼啸的风似是有着愈演愈烈的趋势。 近些日子,风雨大作,海浪不息,鼓噪的声音一刻都未停歇过。 如此天气,渔船出不去海,鱼儿也深藏水中。村中人人关门闭户,即便如此,也掩不住凉风暴雨的侵袭。 难得赶上今日雨停,元嫂带着铃铛儿去许夫子那处学礼,她便抱着试一试的心思出来钓鱼,如今看来,还不若拿了弓箭去林中打猎来的更实在些。 她被风吹着,一路小跑的回到了屋中,关上房门,听着外面风雷大作,想着马上便又要有雨落下来,不由的叹了口气,目光移向了墙边立着的一把木弓上。 那日她与元嫂带着铃铛儿往林中打野兔,不过一两个时辰,她便用着这把弓打了五六只野兔,欢欢喜喜地回来之后,元嫂却让她以后再也不要用这弓箭了。 阿林坐在桌边,眨了眨眼,她不知为何出门时开开心心得元嫂忽的就在她打下第一只野兔的时候沉下了脸,亦不知为何她不许自己再去林中打猎。一路上她低着头似是有些闷闷不乐,便是铃铛儿叽里呱啦的追着她要她教习自己使弓,都不曾理会。 她是如何会使弓箭的? 又是如何能打的这样准? 阿林蹙了蹙眉,她自己也不知晓。 她起身,慢着步子走到墙边,俯身将那弓拿起来,只不过是一张简单至极的木弓,上面斑驳脱落的痕迹很重,弓柄却又极为光滑,想来是元兄此前一直在用的。便是一旁的那些木箭,也是自己一点点削出来的,箭矢顶端还浸着擦不干净的血迹,许多都不能再用了,而元嫂却细心的将它们都收了回来。 或许,是想睹物思人?怪责自己用了元兄的弓? 又或许……是不想让铃铛儿如此小小的年纪,便瞧见那般血腥的场景? 阿林靠在墙边,只觉风从一旁的门缝之中钻进来,满是凉意。 可她为什么却对这般的场景这样的熟悉? 她抿了抿嘴,将弓小心翼翼地放回去,复又坐回桌边,静静地看着它。 女子该如元嫂一般,相夫教子,勤俭持家。可她是女子,却为何会拉弓射箭?便是跑起来,都比村中的男子还要快。这些日子她身子大好,力气也大了起来。她蹙着眉,走到自己房中关起门,将自己的衣衫一层层的脱下来,低头看着身上大大小小地伤痕,尤在心口之处一道伤痕,颇为瞩目。阿林低着头,心思更加沉重,脑中满是迷茫。 为何,她身上会有如此多的伤痕,这些伤痕,是因何而来? 自她醒转过来,时至今日,已有半载。此处与她而言,陌生至极,村中父老,她无一认识,无一熟悉。唯独只识得元嫂与铃铛儿。 她慢慢将自己的衣衫穿好,坐在窗边,愁容满面的吐了一口气。 她究竟是谁,有着如何的过往?为何会射箭?为何会受伤?又是怎样才会来到此处的? 还有…… 那每一夜的梦,梦中的女子,又是何人? 阿林脑中纷乱,不知道该从何处开始想起,也不知道自己能想到何处去。 但如此繁复的问题,已成为她心中的一块巨石,没日没夜的让她心中窒闷,惶惶不可终日。她不敢同元嫂再说此事,元嫂心中的愁苦已然太多,多的装不下,还要在铃铛儿面前装的丝毫无事,要在铃铛儿问起阿爹的时候含笑相对。 可她心中的愁苦,又能与谁说呢? 阿林摇了摇头,双手握着拳,只觉得自己有一身的力气,却不知该如何去用。便是这般的无力感,让她额上冒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元嫂说终有一日,她总能想起过往的事儿,这日子,或迟或早,终有一日总会来。可究竟何时才能来呢? 她静静地坐了许久,听得外面又落下了大雨,便推开窗子,任由风夹着雨扑面而来。雨水打湿了她的面颊,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终觉头脑清明了些许。眼看快到中午,她不该再让如此的心绪烦扰自己,元嫂临走时嘱咐了自己她与铃铛儿过不久便回来,让她去将炉火烧热,烧上热水,煮些粥。 想不起来的总归想不起来,但该过的日子,总还是要过。 她慢悠悠地绕到厨房,捡了几根干燥的柴,火烧起来的时候,天空中闷雷响了几声。不结实的门被风吹的咔啦咔啦响动,阿林手中拿着蒲扇用力地扇着,鼓起腮帮子吹了几口气,被一阵烟呛得咳嗽。 阿林喘了几口气,兀自勉强的笑了笑,或许除了眼下的这些,自己再也做不了什么旁的事儿了。 又或许,就如此浑浑噩噩的,在这海边的小村落,一生就过去了。 豆大的雨点儿敲打着屋顶,噼里啪啦的不停歇。 阴暗的室内,一灯如豆,烛火微微的晃动,映在人的面上。 铃铛儿躲在元嫂身后,双手紧紧地拽着元嫂的衣裙,抿着嘴,圆溜溜的大眼睛略显了些惊恐地看着面前这穿着华丽,一身蓝衫的男子。 观海城城主,百里影。 在元嫂面前,他显得那般的高大,强壮。 而此时,他正微微的俯下身子,仔细地、微小地端详着躲在阿娘背后的铃铛儿。唇边的胡须微微颤动,低声道了一句:“一晃几年过去,小铃铛,都这么大了。” 铃铛儿懵懂的蹙着眉,不明白他为何如此说,可她却确信自己从未见过这位叔父。她轻轻拽了拽阿娘的衣裙,咕哝了一句:“阿娘……我们回家吧。” 元嫂却正仰头看着百里影,面上晃过一抹古怪的笑容:“你曾说过,不再打扰我一家生活。今日用这样的法子将我们框来,是何用意?” “阿玉,”百里影挺直了身板,双手背在后面,一双深黑的眸子移向窗外,似是要看穿这雨帘:“当年我救了你们,确是曾许下诺言,今生绝不再来扰你,让你们在这小村落之中安安稳稳的度过余生,我亦曾承诺,你家的孩子,但我百里影在观海城一日,便不可有人伤她。”他将目光移回,定在元嫂面上:“可这一二年,发生了太多的事儿,中州,危矣。” 元嫂轻声一笑:“与我母女二人何干?” 百里影哈哈一笑,宽袍大袖轻轻一挥,抬起右手指向门外,眼中虽带着笑意,却又有藏不住的杀机:“龙。” 他的声音不大,却低沉有力。 而他口中说出的这一个字,更加掷地有声。 铃铛儿小小的身子在元嫂后面不住的发起了抖,愈发害怕的拽着元嫂:“阿娘……阿娘……咱们回家吧……” 元嫂的面色如常,丝毫不曾有半分的变化,依旧目光平淡的看着百里影:“那又如何?” 百里影脸色沉下几分,凝目看着元嫂:“阿玉……” “龙祸滔天,是谁引出的祸端?又是谁,召至中州的灾祸,”元嫂微微勾起唇角,露出一抹古怪的笑:“你,该去问你们的王,而不是来问我。” “天下形势,你不懂。”百里影咬了咬牙,似是努力地在压下心中的怒气:“你不懂。” “是啊,我不懂。那又何必再来寻我呢?”元嫂转过身子,轻轻地将周身发抖的小铃铛抱起来,“铃铛儿,我们回家,和叔父告别。” 小铃铛一张脸吓得惨白,缩在元嫂的怀里,喏喏的低声说道:“叔父告辞……” 元嫂不再看向百里影,而是抱着铃铛儿转身往门边去。 “阿玉……”百里影站在原地,声音低沉:“你的妹子,已经死了。” 元嫂的步子微微停下,有那么一忽儿的慌神。但不过片刻,只是轻声一笑:“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我与他们,本也就没有什么瓜葛了。百里,当年,你确实救了我,可昌黎一战,你死里逃生,该想想是因着谁,才活了下来。若是你也还念在我曾救你一命的恩情,你我之间,一命抵一命,如今,便放过我们母女吧。” 元嫂言罢,再不停留,出门而去。 百里影久久的站在那处,一动不动。唯有粗重的喘息声昭示着他此刻内心的纷乱。片刻,门口闪过一个身影,轻着步子入内,却没有一丝的声响。 “主上。” “说。”百里影没有低头,只是铁青着面色咬出一个字。 “王都传信,五月十六,我王与舒余女帝,往祁山会盟。” “会盟?”百里影目光之中闪过一丝狠厉:“这位新王,是真的想要臣服与舒余了么。” “廖公有言,若主上还想成事,他在王都,可与主上里应外合,舒余一国如今西陲战乱,听闻昆池又起,已然鏖战一月有余,此时若有所准备,到时我们借会盟之势或可将新王与女帝,一同拿下。此乃千载难逢的机会,万望主上善用。” “千载难逢……”百里影乌突突地干笑几声:“好一个千载难逢,一石二鸟。你去替我问问廖公,我手中的三十万大军,比起王都的百万甲卫,能有多少胜算?中州若不乱,我百里家,何时才有出头之日?” “主上……” “黑影。”百里影抬了抬手,示意他不须再说:“此事,我须细细再想。你替我盯住阿玉一家,有何动向,及时来报。” 黑影轻步而去,在这昏暗的室中,犹如一道青烟,片刻散尽。 风吹进来,烛火熄灭。 百里影站在黑暗之中,一动不动。 第306章 苦雨 大雨既至。 元嫂抱着小铃铛回到房舍之时,桌上的粥刚又热了第三回 。 阿林惊慌地瞧着被大雨淋的周身湿透的二人,慌忙迎了上去,一把将小铃铛接了过来。 而小铃铛刚一到阿林怀里,皱了皱鼻子,竟哇地一声哭了起来。阿林忙不迭地轻轻拍着小铃铛的后背,转头却见元嫂面无异样的将门关好,只是笑道:“刚一出门就遇上大雷大雨,吓着了。”说话间,走到两人身边,又将小铃铛抱了过来:“阿娘带你进去换身干净的衣裳,换好了衣裳,便出来吃东西,莫怕莫怕……” 阿林怀抱一空,这才缓过神,趁着空档,又去将粥热了热。待得再回来时,元嫂与小铃铛已穿着干净的衣裳,坐在桌边,元嫂手中拿着茶杯,正喂着小铃铛喝着热水。 “今日真是事多,”元嫂接过阿林手中的粥,理了理额前还湿着的乱发:“本想着好容易雨停,带她去夫子那里学礼,也见见许久未见的伙伴们,却不想这一耽搁,大半天就过去了。”她说着,盛了一碗粥放在小铃铛面前,吹了吹:“铃铛儿,尝尝你阿林姐的手艺,好不好喝?” 小铃铛面色还微微的有些苍白,却比此前好了许多,听得阿娘如此说,双手捧着粥碗,小心翼翼地又吹了吹,轻轻抿了一口,咂了咂嘴,这才露了一抹笑容:“好……好喝……” 元嫂笑道:“瞧瞧,喝些热粥,人也精神许多不是?”她又给自己盛上一碗,放在面前问了问,只道:“阿林的手艺,便就快跑到我前头去了。” 阿林坐在一边,瞧着元嫂与小铃铛的模样,总觉得有些古怪,不由担忧地问道:“元嫂,你们此去,没遇着什么旁的事儿吧?” “不过就是与夫子聊一聊,哪里还能有什么旁的事儿。”元嫂神态悠闲,又道:“你呢?不是说去钓鱼,可钓到了?” 阿林摇了摇头,却依旧盯着小铃铛瞧,而小铃铛却只是埋头喝粥,一声不吭。她心中暗自古怪,过往铃铛儿从夫子家回来,惯了是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怎的今日回来先是大哭,又是不做声? 她心中忐忑总觉有事,可元嫂面色如常,若真有事,哪里会是这般的模样? 便是这慌神儿的时候,元嫂叫了她两声,她都不曾听到。直到元嫂拍了拍她的胳膊,她这才缓过神来应着。 元嫂目光柔和的看着她,轻声道:“可是昨晚又没休息好?犯困了?” 阿林忙摆了摆手:“不曾,只是从未见过铃铛儿哭成这般样子,”她瞧着小铃铛那细长的睫毛上扑闪扑闪的还挂着泪,怜惜地轻抚着她那湿漉漉的头发,柔声问着:“铃铛儿,眼下可觉得好些了?” 小铃铛微微点点头,却又不转头看她,只是浅浅地嗯了一声,权当做回应。 阿林蹙了蹙眉,颇为担忧地看着元嫂,元嫂却喝下了最后一口粥,舒了口气:“她呀,这几日睡的就不安分,今日夫子因着她瞌睡,吓唬了几句,显是觉得受了委屈,跑到你面前撒娇罢了,”说着,又对小铃铛道:“快些吃,吃完之后,阿娘带你去洗一洗,好好的睡上一觉,晚些时候,再把今日学的礼与我讲一讲,要都做对,才可去做别的事儿。” “嗯……” 小铃铛的头埋得更低,几乎要扎进那不大的粥碗里去。阿林看的心疼,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又终究没再言语。她踟蹰片刻,这才站起身:“那我去再给你们烧些热水。” 元嫂却道:“我都回来了,哪里还有你的事儿,你就在此处,好好歇着便是。” 阿林却已然走到门边:“我一日日的都在歇着,元嫂哄一哄铃铛儿,我去去就回。” 言罢,不等元嫂再说什么,便已然出了门。 门声微响,终于关上。元嫂低垂下眼睑,叹了口气,哑着声音低低地说道:“铃铛儿,记得阿娘同你说的话,今日的事儿,一个字,都不许同旁人说。” 小铃铛抿了抿嘴,点点头,却又怯怯地问:“阿林,也不可吗?” “不可。”元嫂果断地回了二字,瞧着小铃铛又似懂非懂地点头应了,这才微微一笑,抬手将她搂入怀中轻轻地拍着:“日后,阿娘不会再让你瞧见那个人了。” 小铃铛缩在元嫂的怀里,含糊地问着:“阿娘,那个叔父……是何人……” “是……阿娘的一位朋友……” “那……他是坏人吗?”小铃铛抬头看着元嫂:“他的样子,好吓人……” 元嫂的目光变得忧郁,只一瞬,却又回复了平静:“他不是坏人,但,也算不得什么好人。” 小铃铛迷茫地思考着,阿娘口中的“不是坏人,又算不得是好人”这样的人,究竟是怎样的人。元嫂叹道:“日后等你再大一些,便会知道,在这世上有许多的人,各不相同,不是用一个好字,或是一个坏字,便可一言概之的。” “哦……”小铃铛闷闷地应了一声,似是还不曾弄明白,却又抬头看着元嫂:“但阿娘是好人,阿林也是!” 元嫂笑道:“傻孩子,在你眼里,阿娘和阿林都是好人,可在旁人眼里,或许,我们也还是坏人。” 小铃铛摇头:“可铃铛儿瞧不见旁人,阿娘和阿林就是好人,就是好人!” 元嫂温柔地笑着,将她抱起来:“好好,是好人,自然是好人。铃铛儿日后,也定是个好人。” 小铃铛的面色如今才转好了,露出了一抹笑,趴在元嫂肩头用力点头:“嗯,铃铛儿日后,也要做一个像阿娘和阿林一般的好人。” 今日再无他事,唯有雨,淅淅沥沥不停。 天气凉的很,尤在夜中,薄被上满是湿气,盖在身上更觉得冰凉。阿林靠在床上,索性将薄被裹在身上坐着,许久,才觉出一丝的暖意。 午后小铃铛睡了饱饱的一觉,醒来却神情恹恹,似是因着淋了雨,入夜时分便微微发了热,元嫂撑着伞去谷大夫那处求了些药,二人折腾了许久,才将药煎好喂着铃铛儿喝了,哄着她又睡下。 尽管元嫂眼中满是担忧,也只是笑着说孩童着了凉染上些风寒不过寻常事,在众人眼中,这不过又是寻常的一日,可她总觉这一日古怪的厉害,心中无论如何也安定不下,便是到了此时,还不曾困倦。 扰人的雨声让她心烦意乱,思来想去却又觉得自己想的太多,终究无用。可一些古怪的念头和担忧却又不住的往脑海之中钻。不知是不是因着心中不安,她总觉外面的声音扰人,夹杂在雨声与海浪声中,总有些旁的声音。那声音窸窸窣窣,飘忽不定。 阿林站起身子,在房中绕了几圈,又靠在窗边闭目细听许久,却不能确定这声音究竟因何而来,但总是觉得怪异难安,索性轻轻地推开房门,走出来。 一片黑暗,眼前却有一个黑影闪过。惊得她险些叫出声,贴在墙边不知所措,却在此时那黑影往她面前一走,抬手便捂住了她的嘴。 阿林额头冒了汗,昏暗中却隐约瞧着面前的人竟是元嫂,这才放松下来,不明就里地看着她。而元嫂却对她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作声,只是慢慢的放下了手,脚步轻盈地又走到了门边。阿林一颗心跳的极快,瞧着元嫂那模样,似是发生了什么大事一般,她从未见过元嫂如此的谨慎小心,又…… 又是那般的与众不同。 看来听到古怪声音的,不只她一人。她悄着步子走到元嫂身边,随着她的眼神往窗边看,却只见雨幕与黑夜,瞧不见旁的。 便就在这黑暗之中静默许久,元嫂却忽的打开房门,走进雨幕之中。阿林一惊,担心有事,心中害怕的厉害,却又不能放着元嫂一人在外,顺手摸了一旁的伞紧紧地握着,跟着走了出来,站在元嫂身边。元嫂却不再看她,只是静静地站立雨中,低声道了一句:“出来吧。” 阿林心头一慌,险些站立不住,只是紧紧地抱着伞四下去看,难道这怪声,是因着这周遭,有人? 一道黑影一晃而过,院中多了一名黑衣男子。 元嫂冷哼一声:“黑影。是他让你来的。” 黑影并未回答元嫂所问,却是朝着阿林慢走了两步:“她是何人?” “她是何人,与你无关。”元嫂站在阿林身边,抬手挡住了她,目光却依旧定在黑影身上,声音不大,却冰冷异常:“回去告诉你的主子,不要再来打扰我母女的生活。” “你离开观海城,曾许下诺言,此生不与外人结交。” “她只是个落难于此的姑娘,什么也不知。”元嫂动了动身子,挡在阿林身前。 “阿玉……”黑影的面容抽搐几下,眼眸之中划过一丝狠厉:“主上不会害你。” “我早已不是你观海城的人,这些话,你不须与我说。”元嫂的面色沉了下来,一字一顿的说道:“我再说一遍,滚回去。” 黑影站在原地许久未动,终了,重重一叹:“此事,不会完。阿玉,我劝你,回心转意。主上的手段,你也该知道。你……会回来的。”言罢,身形一纵,片刻便消失在雨幕之中。 元嫂站定步子,呼出一口气,阿林却在元嫂身后,面色苍白,不知所措。 方才的元嫂,绝非她往日熟悉的元嫂。她这般说话的气势,阿林从未见过,也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见到。这叫黑影的男子究竟何人?主上又是何人?元嫂与观海城,有何关系?为何,她从未提起过这些事儿…… 正在她脑中纷乱之时,元嫂却忽的转过头死死的盯着她。阿林心头一惊,后退两步险些摔倒。元嫂扶住她,只是微微叹息:“阿林,你随我来。” 阿林迷茫的只是点了点头,便步子凌乱地跟着元嫂进了厨房。不知她要做什么,却也不敢问,仍旧是怀中抱着伞,微微发着抖。 元嫂也不点灯,将木门关上,走到灶台旁边,弯下身子摩挲片刻,竟是吱呀一声将一旁的木板掀了起来,转头说道:“跟我下来。” 阿林纵不知这木板之下还别有洞天,瞠目结舌,竟呆在原地怔愣住了。元嫂却拉了拉她的手:“莫怕,我不是坏人,不会害你。”言罢,便拉着她,一步步的从阶梯走下,在昏暗之中穿行不多时,雨声已然被隔绝在外。 待得元嫂点起两旁油灯,借着微光,阿林这才瞧清楚,这下面,竟是个地窖一般的处所。内中有桌有凳,四周大小几个架子,上面不少酒坛,已落满了尘土。 “元嫂……此处……是……”阿林张了张嘴,话却说不清楚:“是……何地?” 元嫂转过身子瞧着她,却不言语,唇角微微一弯,身形晃动竟朝着阿林攻了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阿林:卧槽好可怕! 元嫂:看来老娘的本事是藏不住了。 铃铛儿:睡……zzzzzzzz ps:今日愿望:希望小天使们看文之后可以给我打2分……55555555555555555555感谢在2020-12-0715:09:52~2020-12-0919:26: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会飞的大白、五迪的woyoo吖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43097922、19杠110、故栖、好吧就这样、吴宗陶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07章 旧事 昏暗的地窖之中,元嫂那身影如鬼魅一般片刻便到了近前。阿林惊得不知所措,踉跄地往后退了两步,扑通一声摔倒在了地上,她仓皇之中只得双手将伞横在身前想要抵挡住元嫂的攻势,而只是一瞬,手中的伞咔嚓一声,竟从中间断裂开来,一下子断做两段。 “元嫂……”阿林不解地抬头看着眼前的元嫂,低声问道:“这是做什么……” 元嫂却不言语,那盯着她的目光之中竟带了些许的狠厉之色,一手揪住她的衣领便将她拎了起来,便就这样将她一甩,力气大的全然不像个平常的女子,阿林的身子不自主的被抛到墙边,眼看便要摔在地上,而此时的她心中害怕又迷茫,却又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力气,竟是身子在半空中一拧,一手扶住墙壁微微借力,竟在这一忽儿之中稳稳地落在了地上。 方一落地,她有些迷茫,面上带了些许的惊慌。纵不知自己方才是如何做到的,竟能毫发无损的立在此处。可容不得她多想,昏暗之中寒光一闪,铮铮几声,元嫂竟从腰间抽出一把带着寒光的软剑来,这剑柔软如蛇,却锋利非常,已然朝着她又刺了过来,眼看着便要到了自己的颈间。 阿林心头大惊,不知元嫂为何如此,似是真的要杀了自己一般,可她眼下哪里还有空闲多想,只得往后一退,身子一闪,那软剑擦着阿林的衣衫就这样刺了过去,却又中途一边平削过来,阿林脑中一片纷乱,却在这关头竟轻身往下一蹲,躲过软剑,顺势就地一滚,快速到了元嫂身后,飞快地起身拿着手中那断做两段的伞柄抵住了元嫂的后背。 此时她额头已然冒了大汗,亦不知这俯身翻滚起身的招式是怎么就使得出来的,只是大口的喘着气,便是双手都发了抖,时刻备着元嫂在转身刺来一剑。 而元嫂却停了,只是低声地笑了笑,道了一句:“看来果真不假。” 阿林呆愣住了,手中的断伞落在地上,不知所措的站在原地,瞧着元嫂转过身子也正看着她,许久才说道:“元嫂……你……你这……” 元嫂叹了口气,将软剑收了,轻轻地捏了捏阿林的肩膀:“莫怕,我方才,只是想看看,自己的猜测究竟对不对。”言语间便是苦笑:“看来,我猜的对了。你,果然会武。” “元嫂……我……”阿林此时心中也乱的很,她心中此时满是疑惑,方才那人是谁?元嫂为何会武功?还有自己……自己为何也……,她踟蹰片刻,才又说道:“我亦不知为何会武……”她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 元嫂走到墙边,抬手将墙上那油灯轻轻一扳,咔啦两声,地下竟有一处木板翻开,她弯下身子,将内中物事拿出,放在桌上,对着阿林招了招手:“你来看。” 阿林走到近前,定睛观瞧,那桌上放的,竟是一把长剑。古老而沉重,剑身上似是鲜血未净,不知道杀了多少的人。她后脊发寒,心中觉得惊惧不安,却又如同被这剑吸引一般,不由得往前走了两步,抬手轻轻的抚摸着刻满纹路的剑身,手指终究停在那最显眼的一处,鹰爪图案,红的如血一般刺眼。 她周身不规则地打了个寒战,快速地将手收了回去,不解地看向元嫂:“这是……” “你认得它?”元嫂看着她,面容又回复了过往那柔和的样子:“能想起什么吗?” 阿林摇摇头:“我不认得,但……只觉得很……熟悉……”她说着,却又摇头:“不是熟悉,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元嫂,这剑,从何而来?” “我救你那日,这剑,就在你手里。” “在我……手里?”阿林一惊,脑袋嗡的一下,竟觉得有些站立不住,扶着桌子坐在一旁,目光不由得从那剑身上扫过去,那擦不净的血渍,触目惊心:”所以我……我其实……我其实本就会武……或许……或许还……杀过人?” “过往的事儿,我不知道,你也不知道。但若这把剑真是你的,或许它能带你,寻回你过往的记忆。可……我却不知你若真的寻回过往的记忆,是好,还是不好。”她低下眼睑,思忖片刻,才又说道:“我同你说过,此处,属中州观海城辖内,此处,是中州。”她说着,抬眼郑重地看着阿林,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若我猜得不错,你,不是中州大羿。” 阿林但闻此言便觉心头一窒,双手不由得抖得更加厉害:“为何?” “我救你时,你身上的衣着虽然满是血迹破烂不堪,却一眼便能认出来绝非中州制式,况且这把剑……”元嫂指了指剑柄,“你看这个,你可识得?” 阿林凑近去看,微微蹙眉,在昏暗的光下眯起眼睛细细看了半晌,轻声叨念:“这是个……琼字?” 一时静默。 元嫂重重一叹:“看来,这怕是天意。”她沉静片刻,才又说道:“阿林,你看知道,这剑柄上的字,是什么字?” 阿林摇摇头。 “闵文。”元嫂一字一顿,神情肃穆,“你果然,是舒余中人。”她看着阿林那满面茫然的模样,轻轻地拉起她的手:“若你真的想找寻过往的回忆,回舒余去吧。或许在那里,你便能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人。” 阿林还陷在巨大的震惊之中,元嫂的声音都在她耳边变得模糊不清,她只是呆愣的叨念:“回……舒余?我是……舒余人?是……舒余人?”她自顾自的叨念了许久,忽的抬头看着元嫂:“可……可若是如此,元嫂为何……知道这些?” “因为……”元嫂径自苦笑:“我亦非中州人。” 阿林怔愣地看着她,目光迷茫:“元嫂说这闵文是舒余文字,那……你……也是……舒余人么?” “是,也不是。”元嫂低声回道:“我族先祖,早在数百年前,已不在舒余了。但这古早流传下来的文字,我们却都识得。” “所以当日你瞧见了我,瞧见了这把剑,便知道……我非中州人?”阿林皱着眉,定定地看着她:“可为何……不告诉我?” 元嫂笑了笑,看着阿林那不懂的模样,只道:“观海城,是中州重地,观海城主百里隐绝非善类,更视舒余人为眼中钉肉中刺,我们这小村落,内中皆是观海城中人,你一个外来的姑娘,若是走漏了风声,只怕你活不到如今。” 话到此处,阿林便是心中再不解,也明白了元嫂的良苦用心,尽管她仍有许多谜团未解,总好过对过往一无所知。她站起身子,对着元嫂深深一揖:“元嫂大恩,阿林定不会忘。” 元嫂却笑:“你与我,虽非同族,却是同源。救你,是恻隐之心。今日事多,若非百里隐让影子前来试探,而你又恰恰与我一般的听到了影子的声音,此事,我也还会继续瞒着你。”她说着,低叹道:“我只怕眼下不告诉你,日后没了机会。” “百里隐……是方才元嫂所说的……观海城城主?”阿林一惊:“方才那人,是他的人?可他为何……” “此间之事,说来话长。”元嫂长舒了一口气:“只是我年幼之时曾结识百里,与他,与观海城,都有些瓜葛。今日他来寻我,日后,还会有更多的麻烦。如今我将这剑给你,将这些都告诉你,是想求你一件事。” 阿林坐正了身子,郑重的点了点头:“元嫂,但说无妨。” “带上铃铛儿,回舒余去。” 带上小铃铛,回舒余去。 阿林不明所以,不知为何元嫂忽的就让她带着铃铛儿离去,元嫂却微微摇头:“百里隐已有数年不曾寻我,今日来此,必有大事。过往中州与舒余的连年征战,近些年才逐渐平息,我本以为天下太平,却不想危机又来。如今我带着铃铛儿,有朝一日他定会以铃铛儿为要挟,胁迫与我,若真如此,不若让你带她离开。”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阿林仓皇无措,这一夜她知道了太多的事儿,都是她过往不曾想到的,而今元嫂又让她就这样带着铃铛儿去舒余,可她却连如何去舒余,都毫无头绪。她沉默良久,周身都发着抖。 “元嫂……” “不必再叫我元嫂……”元嫂打断了她的话:“方才你也听到了,影子,唤我阿玉。我族中人,皆以龙为姓,我,叫龙玉。我既长你几岁,日后,可唤我阿玉姐。” “龙……” 阿林皱了皱眉,只觉头疼的厉害,她说不上这是怎样的感觉,可总觉得元嫂说的这些人,这些事儿,却让她心中忐忑,又让她周身寒凉。犹在说道“龙”之一字,更是让她心中惊惧至极。 “龙……” 阿林复又叨念了一边这个话儿,紧紧地闭着眼睛,一片黑暗之中更似是有什么巨大的怪物身形硕大,如长蛇一般飞驰而来,就在她眼前张开大口似是要将她吞噬一般。 她猛地睁开眼睛,额头上已是冷汗涔涔。 “阿玉姐……这世间……真的有龙么……” 作者有话要说:快想起来! 妹想到吧!她是望归族人 第308章 毒祸 这世间,真的有龙么? 龙玉但听此语便是一笑,摇了摇头却又点了点头,在阿林迷茫的目光之中,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抬眼瞧着她:“你问我之时,心中,是否早已有了自己的猜测?” 阿林愣了愣,片刻轻叹:“我……不知这是我心中的猜测,亦或是我脑海之中的臆想,尤在此时,尤在你提到这一字时,我……我心中恐惧,却又不知究竟因何而恐惧……”她闭了闭眼睛,用力的捏了捏酸痛的眉心:“我不知过往我究竟遇到了什么样的事儿,不论如何去想,也想不出来,而今阿玉姐忽的将这把剑放在我面前,说我是舒余人……又说自己与铃铛儿亦非中州人……我……” “我知这些话与你而言太过难懂,”龙玉轻轻将手搭在阿林肩上,捏了捏:“莫说是你,便是我自己,也从未想过在这东海之滨能再遇舒余中人,与你,我也只是凭着你的衣着推测,可你身上究竟发生了怎样骇人的事儿,我一无所知。本想着等你身子好些,过个一年半载,总有一日你能想起来过往,可眼下我再没了旁的法子,身边,除你之外,也再无可信之人。”说到此,她轻笑一声:“若依着我过往的性子,便是你,也不会轻信。可我却没来由的,总觉得你是个好姑娘。” “可……”阿林微微蹙眉,极不确定地瞧着龙玉:“铃铛儿还这样小,从未离开过家,你真舍得让她……就这样跟我走?况我如今状况,便真是要往舒余去,也不知去了之后会如何……”她摇着头:“阿玉姐,若是要走,莫不如你同我们一起走,眼下此处既然危险,何苦还要留下……” “你不懂……你不懂……”龙玉轻声叨念着站起身,将那剑匣合上,托起来放在阿林双手之上,拍了拍她,却再未说旁的话,只是一直兀自叨念:“你不懂……” 阿林跟着站了起来,抱着那沉重的剑匣,跟在龙玉身后,一路走出,想要开口再问些什么,却又觉得此时再问什么,龙玉都不会再说,直到她房门外,也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便转而进了房。 阿林回到自己房中,心中乱的厉害。不顾周身湿透的寒凉,就这样呆呆地坐在黑暗之中,一动不动。她将那剑匣打开,复又从那冰凉的剑身上摩挲过去,每一丝寒凉都从手指窜入四肢百骸一般,越是停留得久,越是觉得周身不自主的冒着寒气,让她不住地发起了抖,越是想把手缩回来,却如同被什么吸引一般,怎的也收不回来。 她咬了咬牙,站起身子,索性握住剑柄,将剑从匣中拿了起来,依着没来由的心思在半空之中用力一挥。 铮铮之声,沉重低哑。 窗外忽闪几下,一道闪电从夜中划过,紧接着是几声闷雷。 阿林提着剑站在原地,沉着面色,手却在微微的发抖。 她不知自己为何要挥出这一剑,只是将这剑握在手中之时,忽的涌出一股力气,若是不劈砍下去便不畅快。可用力挥动长剑之后,除却那周身血脉之中奔涌而出的一股莫名的快意之感外,又惊觉这剑太重,重的她此时提着它,都觉得费力。她微微喘息,心中烦乱,从未如此烦乱过,她不知自己究竟是怎的了,更不知自己今日起,该何去何从。 “你可知,我该如何?” 阿林低下头,看着手中的长剑,兀自低声言语。她坐了回去,将长剑横放在膝上,低头看着:“若你真的一直在我身边,定知道我过往是个怎样的人,经历过如何的事儿。”她说着,苦笑道:“若是你能开口言语,那该多好。” 她便就这样坐着,想着,不过多时,便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可她睡得依旧极不安稳,时冷时热,又发了古怪的梦,睁开眼时,只觉头脑昏沉,周身乏力。身上的衣裳又湿又凉,她撑着力气揉着额头换下了一身衣裳,走出房时,却听得外面没甚动静,唯有呼呼风声不绝于耳。 往常此时,元嫂早已抱着铃铛儿在桌边吃着粥。 阿林靠在一边,有一忽儿的恍惚。夜中之事在脑中晃过,心中担忧,便快步走到龙玉门边轻轻地敲了敲门。 片刻,门微微打开,龙玉面色沉着,疲惫不堪,似是一夜都未眠。 阿林心下一沉,低声问着:“阿玉姐,可是铃铛儿还在烧着?” 龙玉转头往里瞧了瞧,却未让阿林进去,只是走了出来,关上房门,靠在一边叹了口气。阿林瞧着龙玉面色不善,心下更是担忧,当下微微蹙眉:“阿玉姐,是……发生何事?” 龙玉疲惫地闭了闭眼,只是低声道了一句:“走不了了。” 阿林一惊:“铃铛儿……出了什么事?” 龙玉叹道:“昨夜以为她只是淋了雨发了热,眼下看来,她是中了毒。” “中……中了毒?”阿林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龙玉,当下想到一人:“是……百里影?”她慌了神儿,却瞧着龙玉那模样,似是早已洞悉一切,“那……我们该如何?” “他会来的。”龙玉的眼中闪过一丝阴鹜,理了理凌乱的发丝:“他会来的。” “可……可……”阿林眼中满是仓皇,不知如何是好:“铃铛儿要怎么办?” 龙玉抬眼看着她,忽的似是想到了什么一般,抬手紧紧地抓住阿林的胳膊,紧紧地抓着。阿林被抓的胳膊生疼,却被龙玉那决绝的眼神惊得一时之间说不出话。 “听我一言……”龙玉凝目看着她:“快走。若是遇到百里家的人,不要让他们知道你会武。无论他们怎样待你,都不要让他们知道。” “可……可铃铛儿……”阿林头脑发蒙,全然乱了阵脚:“阿玉姐……我不走,我不能走!” “他们只是想借此来逼迫我,”龙玉的声音微微发着颤:“只是想用我的女儿来逼迫我,去做那些我不想做的事儿。昨夜影子已经瞧见了你,以百里家的本事,迟早会查到你非中州人,比起铃铛儿,你的处境更是危险。听我一言,快走。” 阿林摇着头,面色虽然仓皇,语气却颇为坚定:“不,我不走。我虽不知此间究竟何事,可阿玉姐救我一命,而今铃铛儿又中了毒,我若走了,留下你一人面对这些,孤立无援,我不能走。” “便是你留下,又能怎样?”龙玉急道:“听我的,回到舒余去,找回你的过往。你本就不该在此处,眼下,你非走不可!” 阿林紧紧地皱着眉,握紧了拳头:“方才你也说道,影子已然瞧见了我,我走与不走,又有何区别?便是我眼下离开,半路之中怕也会被百里家的人抓回来,左右都会如此,我又何必要逃。阿玉姐,我留下,虽帮不上你什么忙,好歹……好歹还能陪着你……” 龙玉沉吟半晌,终究一叹:“我低估了他,昨日本就不该让他接近铃铛儿。” “眼下,难道只有等他来寻我们这一条路了么?”阿林看着龙玉:“或许,还能想些旁的法子?” “百里家医毒双绝,他下的毒,除了他自己,旁人根本没有解药。”龙玉只道:“若你执意不走,便去藏好你的剑,待在你的房中,不要出来。不论你听到怎样的声音,都不要出来。” 阿林呆了呆,却不知为何龙玉会说让自己不要出来这样的话,她开口欲问,龙玉却将目光移向屋外,沉静许久,喃喃叨念:“这一盘棋,他下了十几年,我以为我已跳出棋局之外,却没有想到,此处的所有人,都是这棋盘之中的棋子。而今他走出了这一步,只怕除了我还有些用处之外,旁的人,都会变成弃子。”她说着,眼光最终落在阿林面上,哑声说道:“你怕是根本不知,要面对的究竟是个怎样的疯子……” 阿林迷茫地与龙玉对视片刻,从她的眼神之中,阿林只看到了深邃无边的忧愁与悲伤。 她将剑匣复又藏入了昨夜的地窖之中,快步回返,却没有回到自己的房中,而是径自入了龙玉房中,瞧着龙玉守在床边,铃铛儿躺在床上,面色惨白,双唇干裂,一动不动。她心中难过,便将铃铛儿抱在怀里,紧紧地搂着。 外面传来隐约的叫喊声,先是惊呼,紧接着是不断的哀嚎与嘶吼声。 阿林抱着铃铛儿,起初不知龙玉所言何事,而今她终于明白了,龙玉口中所谓的“弃子”,究竟为何是“弃子”;龙玉所言让自己不论听到怎样的声音都不要出去,究竟是为何。她的心一点点的沉了下去,沉重,而恐慌。 龙玉闭着眼睛,面上毫无波澜。 唯有那搭在膝盖上的双手,紧紧地握着拳,关节分明,因着用力变得苍白。 脚步声纷乱,乱的阿林额头上都冒了汗。她听见了兵器刺入身体的声音,听见了许多人倒地的声音。她从惊惧逐渐地变为愤怒,周身不住的打着颤。 “阿玉姐……” “是你自己要留下的。”龙玉轻声开口,声音沙哑的不成样子:“既然选了留下,便不要害怕。不论遇到什么,都不要害怕。” 作者有话要说:沈羽:我怕! 龙玉:让你走你又不走。 沈羽:不是我不想走是我实在走不掉啊! 龙玉:救了个傻子。 —————— 桑洛:所以这集依旧没有我?女主地位不保? 陆离:女二地位也不保。 哥余阖:男配地位怕不是要被百里隐这个老小子抢走? 穆及桅:我预计我三十章之内不会有台词了你们觉得呢朋友们? 舞月:这一卷可能不会有我了? ———————————— 姬禾:上面的老伙计们,要不要下来与我喝酒? 陆昭:我陪你还不够? 蓝盛:朋友们还记得我吗? 蓝多角:我死的冤啊…… 渊颉:幸亏挂的早。 伏亦:…… 牧卓:……………… 第309章 奇骨 阿林的双手在发抖。不,不只是双手。此时此刻她周身都觉得极冷极寒。外面不断的哀嚎叫喊之声不绝于耳,她闭着眼睛恨不得能将自己的耳朵捂住。如今她只得紧紧地抱着铃铛儿,便是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都似是听得见,更是连头都不曾抬起来。 “怕?” 龙玉靠坐一边,平静的面上犹如一汪湖水,没有半分的涟漪。阿林没有言语,只是摇了摇头。龙玉自嘲地笑了笑,也不再追问此事,只是从腰间摸出一把匕首递过来在她面前:“拿着。会好些。” 阿林睁开眼睛,怔愣的看着龙玉手中的匕首,寒光凌冽,忽的就想到了昨夜之中的那一柄长剑。竟不知怎的就冒出个念头,想着若是此时有那长剑傍身,或会好上许多。便是这一迟疑,龙玉却已然拽住她,将匕首放在了她手中,低声只道:“你不须怕,你要记得,你会武,寻常人伤不得你。” 阿林将匕首别在腰间,又用衣裳遮住,看了看铃铛儿:“阿玉姐,我不怕他们。我只是……不知此时此刻,我能为外面的人做些什么……”她双手紧紧抓住自己的衣裳下摆,死死地握着拳:“我什么都不记得,我不知我为何会武,会的是那门的武,也不知若他们真的要伤害你们,我能不能帮上你的忙。”她面上满是担忧苦楚,却又自嘲一般的苦笑:“若是我能想起过往,是不是就能护着你们,护住村中百姓了?”她长叹一声,目光移向那半掩的房门,听得外面的声音逐渐稀稀落落下来,面色痛苦更甚,艰难的张了张嘴,又觉喉咙之中酸涩难耐,许久,才干哑艰难地说道:“他们,是不是都死了?” 龙玉眼中晃过一抹转瞬即逝的忧伤,她站起身,低下头看着阿林:“你心中明了,又何必问我?” “他们为何如此残暴,究竟有何仇怨非要赶尽杀绝,又如何……如何下得了手……” “他们杀害的无辜百姓不计其数。你若要问为何如此,只不过是因着他心中那填不满的欲望罢了。”龙玉前倾着身子,爱怜的轻抚着小铃铛的面颊,那目光极为柔和。 阿林便就这样瞧着她,只觉这才是过往那个温柔的元嫂,可她心中却明了,这一二日后,元嫂,早已不是过往的元嫂。她从龙玉的眼中,瞧见了愠意。这愠意带着无尽的寒意,看的阿林心惊胆战。便在此时,院中已有了纷杂的脚步声,她身子一抖不由得抓住了龙玉的胳膊,面色沉了下来,声音带了些许的颤抖:“阿玉姐……” 龙玉眼光一闪,站起身子,低声说道:“你在此处守着铃铛儿。把匕首藏好,莫被瞧见。”言罢,便拉开门出了房。阿林的双手抖得更厉害,却咬着牙,让自己沉静下来,眼下此时,若还有什么她能做的,怕也只是替龙玉守好女儿了吧。 凄风苦雨随着房门打开卷入屋中,一股浓重的血腥之气扑面而来。黑影手中提着刀,犹如地狱罗刹一般站在门口,那刀上的鲜血和着雨水,正快速滴落在地上,鲜红的血逐渐晕开,灼人的眼。他阔着步子迈了两步,闪身将身后的人让了进来。 龙玉站在屋内,静静地看着他走进来,声音之中裹着冷冽:“百里,我以为这一日,不会来。而你,终究还是将这一切都毁了。” 百里影依旧穿着那一身华贵的衣裳,尽管周身湿透,却依旧步子悠闲。他双手背在身后,如闲庭信步一般的缓着步子走到桌边,竟就这样坐了下来,给自己倒了一杯凉水,一饮而尽。 “阿玉,我昨日与你说过,你总会在此处等我,总会回来助我。”他抬眼看了看龙玉,忽的干笑两声,双手张开怀抱,朗声说道:“此时再无人知道你在此处住过,龙玉,仍旧还是我观海百里的阿玉。如何?” “你观海百里的龙玉?”龙玉冷哼一声,眯起眼睛看着百里影:“你当真以为,你与我,还回得去过往?” “有何不可?”百里影轻声一叹:“我给铃铛儿下了毒,你怨我,可我从未想过真的害你,铃铛儿那般活泼可爱,我也不忍心看她如此,只你应下我夺回大羿城,我登位之时,定保你一生荣华,保铃铛儿一世安稳!” 龙玉双目如火,死死地盯着百里影:“百里影,这许多年,你早已被仇恨惑了心智,你哪里还有半分的仁义之心?多年前你教唆先帝勾结哥余挑起战事,连年烽火民不聊生,战事刚定,新帝登基不过一年,你便又挑起事端,百里影,你做了这许多,害死了多少人?如今,你还想拽着我与我的女儿一同与你陷落深渊!你好狠的心!” 百里影闭着眼睛,面色沉静,便是龙玉如此大声的呵斥他,也丝毫不为所动,竟是不急不恼。 片刻,轻声叹息:“阿玉,你心中的怨恨,我亦感同身受,可你该知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如今新帝对我百般忌惮,若此时我再不做些事,终有一日,百里一族会被他连根拔起,观海城昔日荣光不复,我百里影,便成了族中的罪人,愧对列祖列宗。我,亦是不得已。” “不得已?”龙玉摇着头,竟气的笑了出来:“我且问你,龙从何来?”她说着,声音又提高了许多:“龙,从何来?” 百里影抬起头,深深地看着她:“不论我如何同你说,在你心中,仍是恨我,你以为,元纵是因我而死?” “元纵因何而死你最清楚,如今,你竟还有面目与我提起他?”龙玉大声吼道:“你,阿遥,你们都是一样的人,不论死多少人,战乱多少年,永远都填不满你们心中对那些权利的欲望。眼下,元纵,阿遥,都死了,你还要我带着铃铛儿也为你死了,才甘心?” “阿玉!”百里影厉声打断了她:“他们不是为我而死!他们是为了百里!” “百里百里,你心中只有那虚幻的大羿百里!我望归一族与你大羿中州毫无干系!”龙玉怒视百里影,双手紧紧地握着拳,咬牙只道:“百里影,事到如今我不想再与你纠缠过往,我只想让铃铛儿安然无恙,但你心中无愧,便说出来,你究竟想做什么。” 百里影乌突地笑了笑,面上却毫无得逞之色,似是真的心中有愧一般地,略带惆怅地看着她:“阿玉,我绝不会真的让铃铛儿出事,今日所做种种,只因我被逼无奈。事成之后,你会明白,在我心中,仍将你们当做家人。” “家人,”龙玉哈哈一笑,径自摇头,不再言语。 百里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终究摆了摆手,慨叹道:“逝者已矣,来者可追……” 他说到此,一旁的门板忽的微响,百里影神色一凛,面色沉了下来,站起了身子,便在此时,黑影身形一闪,推门而入,抬手便将阿林从房中拽了出来。 阿林本是靠在门边侧耳听着,却因着所听之事太过令她震惊害怕,不小心弄出了响动。便只是这小小的一声响动,却足以引起门外几人的注意。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她已然被黑影拽出了房,踉跄了几步扭身便双手拽住了黑影的手,眼前寒光一闪,黑影手中那把钢刀眼瞅着已朝着自己的颈间平削了过来。 阿林心下一惊,用尽周身的力气挣脱了黑影那钳子一般的手便往后疾退,可她站立不稳,竟摔倒在地,眼看那钢刀又到近前,她自知若不反抗怕是难逃一死,可心中却依旧记得龙玉曾说给自己听的那一句不要让旁人知道你会武,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索性把心一横,不再动弹,只等那刀砍过来。 眼前寒光一闪,叮当两声,黑影手中那柄钢刀被软剑缠住,往旁边一甩,竟脱了手飞了出去,掉落在百里影脚边。 阿林大口的喘着气,一颗心跳的极快。龙玉已然到了她身边,将她扶了起来。 黑影的刀脱了手,面上腾起一阵杀气,抬手便又要朝着龙玉攻来,百里影却大喝一声:“黑影!” 黑影身形一窒,顿下脚步停在原处,垂下了头。 “不论多少年,你仍旧过不了阿玉的一招。”百里影站起身子,走到龙玉面前:“昨夜黑影告诉我,你家中多了个姑娘,我以为,你会让她离去,但我却不曾想到,你会将她留下。”他斜着眼睛看着阿林,而此时阿林亦正怒视着他。百里影古怪的哼了一声:“这是你新养的一条狗,还会冲着我呲牙。” “她只是个落难于此的可怜人,与你我之事,毫无干系。” 百里影眯起眼睛,没有看向龙玉,却是依旧盯着阿林,阿林也不闪躲,就如此迎视着他,分毫不退。百里影不发一语,走至近前抬手放在了阿林的肩膀上用力的捏了捏,阿林被捏的生疼,却依旧死死地看着他。 许久,百里隐才收回了手,吁了口气:“一个落难于此的可怜人,竟有这般的胆量,如此狠绝的看着我。若换作常人,早就吓得跪落下来,倒是有趣。可你的性子素来孤傲,竟还会将她留在身边,如今,还会出手相救。”他冷声一笑:“她方才听到了你我说的话,你且与我说说,我为何要留她?难道放她出去,将这些话说与旁人听?” “她一字都不会说。”龙玉挡在阿林身前:“你不能杀她。” “不能?”百里影的眼中闪过一抹阴鹜之色,他的面色逐渐阴沉下来:“不能?” 龙玉仰起头:“不能。” 百里影偏过头看着阿林,转而又看向龙玉:“若我今日杀了她,又如何?” “那你想让我做的事,我绝不会做。” “便是你女儿毒发身亡,都全不顾及?” “大不了一死,人固有一死。”龙玉淡然一笑:“若此刻这屋中多出三具尸身是你所愿见,那便动手。” 百里影长久不语,只是深深地,深深地看着龙玉。 半晌,他对着黑影微微抬了抬手,黑影瞬间会意,转而进了里屋,将铃铛儿抱了出来。阿林见状当下要往前走,却被龙玉拽住,她咬了咬牙,却又对黑影急道:“放下她!” 黑影却哪里理会?径自抱着铃铛儿走到了百里影身边。百里影先是一愣,蹙眉看着阿林片刻,旋即沉声说道:“今日,我饶她性命,但难保日后如何。阿玉,你想要的,我都可给你,想要你的女儿安然无恙,你知该如何做。五日之后,奉城落霞阁,我等你来。” 言罢,转过身子,带着黑影离去。 阿林眼看着黑影带走了铃铛儿,急急地追了两步,转头却见龙玉依旧呆在原地,匆忙问道:“阿玉姐……铃铛儿……” 龙玉只是摇头,走到她身边拉了她的手带着她坐下,轻声说道:“莫说话,先将脸洗一洗。” 阿林被她说的一愣,不知此时此刻为何龙玉要让自己洗脸,她不解地看着龙玉,龙玉却转身入房,拿了水盆来放在了桌上。阿林只得胡乱的洗了几下,却又听得龙玉在旁言道:“洗的干净些!”便又用力的搓洗许久,这才抬起头来,用手抹了一把脸。半眯着眼睛说道:“阿玉姐……铃铛儿……” 龙玉将自己头上发簪拿下,丢入水中,指了指:“你瞧。” 阿林低头,正见那银簪忽的变成了红色,当下大惊:“这……”她只说了一个字,便匆忙的用衣袖将自己的脸擦干,一边擦着一边摸着自己的脸,却不觉痛痒,毫无异样,她这才吐了一口气:“这怎会如此……” “百里影惯用的伎俩,过往我在他身边时,曾亲眼见他就如此抖抖袖子,杀人无形。想来,铃铛儿昨日中毒,也是如此。”龙玉抱着胳膊,带有几分古怪地看着阿林:“可你竟安然无恙,却是为何……” 阿林皱了皱眉,挠了挠头:“我……我不知……若非阿玉姐方才让我洗脸,我怕早就中毒了……” “不,”龙玉摇头:“你早该中毒。我与你说过,观海百里家医毒双绝,百里影更是自幼苦学,精通毒术,他最引以为傲的,便是他身上的五色毒粉。若我看的不错,原本方才,你就该不能言语了。” “五色毒粉……又是什么……” “虽说五色,但这几种毒粉却是无色无味,唯有遇水之后,试以银器,才会变色。”龙玉轻叹:“今晨我见铃铛儿面色不对,便将她换下的衣裳泡进水里,用银器试之,果然色见青绿,此毒名为噬梦。中毒之人昏睡不醒,面色发青,若无解药,一月之内必死无疑。”她低头看了看那变红了的银簪:“方才他洒在你面上的,是另一种,沉音。沉音之毒,可使人瞬然失声,哑口无言。”她看了看阿林,抬手轻轻将她面上的水渍擦了擦:“许是你身体异于常人,又或是得了什么造化,他这毒,伤不了你,难怪方才他的面色,忽的就变得那般难看。倒也算是你逃过一劫,只是日后,他那一双眼睛,怕不会少放在你身上,你若真的想要与我们一起,便要万分小心。” 阿林听得心惊,却又不知自己为何逃过一劫,叹道:“他如此高超的手段,若想做坏事,何必还要拉着你一起……” 龙玉冷笑:“毒粉可对付常人,可他想杀的,是中州的帝王。” 作者有话要说:沈羽:老糟头子想害我! 百里影:我可能买到了假冒伪劣的原料。 龙玉:这小妹妹百毒不侵? 龙:呵? —————— 桑洛:下一章如果没有我,作者你可好好想清楚。 疏儿:姐姐,狗头铡备好了。 陆离:你们这样不好,能不能像我一样冷静? 哥余阖:你们昆山无忧只剩下冷了,哪里还能冷静? 穆及桅:我也很冷,冷板凳做了太久…… —————— 渊颉:幸亏挂的早。 姬禾:我好无聊啊,闲的发慌。 蓝多角:叔父我陪你下棋。 蓝盛:我才是你叔父啊! 感谢在2021-01-0222:41:01~2021-01-1000:06:1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好吧就这样、19杠110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skholle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10章 诡祸 雨停了,阴风阵阵。二人整理了简单的随身细软,阿林又从地窖中取出剑匣,背在背上,便随着龙玉走至院中,顷刻之间便被凉风席卷周身。空气之中是挥不去的血腥气,阿林皱了皱眉,心头沉重,久久不敢挪动步子。 龙玉知她心中在想什么,只是拉了拉她的手:“走吧。” 阿林盯着敞开的院门,深深地呼出一口气:“阿玉姐……我真想今日这些,只是我发的一场噩梦……” 龙玉转头看着她:“你既选了与我同行,日后免不得要瞧见这般的情景,若你此时连一步都踏不出去……”她说到此,顿了顿,又摇了摇头:“你须得踏出这一步,百里影已然在心中记住了你,便是此时我让你离开,他也仍会找到你。” “我并非怕他……” “我知你不怕他。”龙玉打断了阿林的话,深深地看着她:“阿林,走出这院子,便再也不要回想起此处,你只需记住,不论日后我与百里影怎样,但有机会,便回去舒余,不必管我们。” 阿林当下说道:“我不会不管你们!”她说着,却又轻叹:“我虽也做不了什么事情,但好歹你身边还有人帮你……铃铛儿就这样被他们带走……我怎能不管……” “铃铛儿是我的女儿,”龙玉闭了闭眼,隐去了目中的担忧:“我自然不会让她出事。”她转而苦笑:“走吧,不论何事,总会有个结果。” 龙玉言罢,吸了吸鼻子,转身便往院门去了。阿林怔愣片刻,才匆忙跟上。 卜到院外,却见一辆马车正停在门口。车上一马夫,一动不动,就这般坐在车上,眼神空洞的看着前方,在这阴风之中,犹如一座鬼魅石雕,阿林一惊,便走到龙玉身边拽住了她的胳膊。 “这是百里家的车夫。”龙玉轻拍着她的手,带着她上了马车,直到两人坐在车中,她从内中关上小门,又将两旁的车帘放下,瞧着阿林那微微显白的面色,才又说道:“莫怕。他们皆被百里影下了毒,只管驾车,其他诸事,听不到,也看不到。” 阿林被龙玉说的心下一惊,往门边看了看,脑海中仍是方才这车夫坐在那处的情景,但一想起便周身不适。眼下听龙玉如此说,心中却又腾起一抹怜悯之情,想及百里影今日所作种种,更是不寒而栗:“他……竟是如此残暴狠戾之人……” 马车缓缓动了起来,阿林的身子晃了晃,略显脱力的靠在了一边,想及马上就要离开此地,颇有怅然若失之感,更觉前路难料。 龙玉似是累了,倚在窗边面色疲惫,却又看着座上的一盒糕点,两个水袋。便勾了勾唇角,坐正了身子将那盒子打开,随手拿了一块酥糕吃着,对着阿林招了招手:“这两日都不曾好好吃些东西,如今有好的,自然不能浪费。快吃一些,不要饿着肚子。” 阿林却哪里吃的下,只是拿了一块,放在手中看着,前倾着身子,双臂搭在膝盖上,面上带了些许的愁,似还夹杂着不解。 龙玉喝下一口水,瞧着阿林的模样便心中猜到了几分她在想着什么:“是不是觉得我颇为绝情?” 阿林低垂着眼睑,微微摇头,却没有言语。 龙玉却道:“我女儿被歹人下了毒,绑了去,我是她母亲,却坐在这马车里吃吃喝喝,便是连泪都不曾落下两滴。我在这村中一住许多年,可如今村中父老皆因我而死,血流成河之中我驱车而去,连将他们埋葬这样的事儿,都做不到。”她说着,自嘲般的笑了笑:“莫说是你,便是我自己,都觉自己绝情。” “阿玉姐曾与我说,你与观海城,百里家有些瓜葛,过往曾替百里影做事。究竟是为何……会让你替这般残忍无道的人做事?”阿林抬起头,看着龙玉,眼中满是不解:“那百里影,有这般的手段和权势,又有什么样的事儿,非你不可?” 龙玉指了指阿林手中的酥糕:“你吃了它,我说与你听。” 阿林眨了眨眼,大口将手中的酥糕吃了,拿了水袋拔掉塞子咕咚咕咚的又喝下了几口水,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便又看着龙玉,似是非要知道不可。龙玉无奈的点点头:“如今你我在一条船上,你不顾生死留下陪我,为了铃铛儿又做了许多的事儿,我亦不该对你有所隐瞒。好,”她吁了口气,又靠了回去,眼神看着对面的窗棱,幽幽开口:“反正一路无事,那便说与你听。昨夜你曾问我,这世间,是否有龙。” “今日我听你与那百里影言语之中,也说起有龙一事……难道……”阿林瞪大眼睛,便是呼吸都急促起来:“真的有龙?” “我曾与你说过,你我虽身在中州,却皆非中州大羿,我与你,根属同源,皆自昆山。” “昆山……” “我族之名,本为无忧,世居昆山。先王女曾得昆山奇玉,此玉颇具神通,可驭龙唤兽,有能之人,可控人心。先祖以此玉做玉笛、玉龙二物。后战乱四起,无忧一族奋起反抗,王女怜百姓哀苦,归顺舒余新国,并入舒余八族之中。而我族人,因以玉龙驭兽,伤了太多人命,违背族中规矩,被逐出昆山,放逐东海。彼时,还不曾有什么中州大羿。”龙玉说到此,叹道:“之后,我族中人,以龙为姓,隐于东海岛中,改族名为望归。” “望……归……”阿林的眼光闪了闪,被龙玉口中的故事吸引,却尤在龙玉说道此二字时,心头猛地一跳,只觉此二字颇为熟悉,却记不起在哪里听过,“是……望归故土之意?” 龙玉轻笑:“或许是,或许不是。数百年前的事儿,谁又能知晓全貌?我与你所言这些,亦是听我族中长老说起,世代流传,故不可忘。” “隐居东海岛中,为何阿玉姐,会在此处?” 说到此,龙玉的面色更是阴沉的几分,沉静片刻,才又道:“我的母亲,是族中圣女,在我族中,颇受人敬仰,我自小与妹妹一起,学文识字,又学控玉龙以驭兽之法。” “驭兽之法……是……个怎么样的法子?”阿林略显迷茫,轻声问道:“难道阿玉姐,可让林中的野猪兔子都听你的么?” 龙玉微微一笑:“便是狼群,豹子,也皆可听我的。” 阿林颇为震惊,竟一时之间看着龙玉发了呆,龙玉却道:“我并非什么怪物,此时也并无玉龙傍身。所以这些事儿,我做不了。” “既如此,那又是为何流落到中州来?” “我与妹子从小都聪慧,但我是长姐,日后要担圣女之责,自然肩上责任重些,只是我那妹子龙遥,自小胆子大,又颇爱听长老们说些故事,便生了古怪的心思。”龙玉叹了一口气,喝下一口水,闭上眼睛:“她憧憬昔日的昆山无忧,以为自己学了些驭兽之法,便与众不同,自小便做起了回返昆山成为无忧王女的梦。每日里说与我听,每日里都要做些古怪的事儿。我是她的姐姐,岁不愿见她这样,却总是爱护多些。却不想在那一年的圣祭之中,她用阴损的手段坑害我,让我母亲与族中长老觉得,她的能力远胜于我。” “她……为何要如此?”阿林听得揪心,“难道只是为了想做无忧的王女?” “许是如此吧,”龙玉不由得摇头:“可无忧与望归何止千里?数百年过去,无忧早已并入舒余,而今舒余究竟是什么样子,谁又知晓?可她却固执而骄横,总觉得这世间没有什么人可比得过她。” “那……后来如何?” “后来,”龙玉轻叱一声,“按着我族中规矩,圣女只可一人,剩下一人,须得送往岛北玉龙窟,一生住在那处,不得踏出半步。”她笑了笑:“那时,我才只有九岁。” “族中规矩竟如此?”阿林瞠目结舌,不由惊到:“你这妹子,比你还要小些,小小年纪,竟这样的心机深重……” “我心中怨恨,可不论我说什么,母亲与众长老也不信我。我在玉龙窟中住了一年,除却每日送饭的仆役,我的母亲从未来瞧过我。自那时起,我便看透了他们,过往,他们待我有多好,如今,我的心中便会多恨……”龙玉说到此处,眼眶湿润,却不曾流泪,只是叹息:“后来,海上风暴突袭,玉龙窟塌陷,我叫天不灵叫地不应,被卷入水中不省人事。待的醒来,早已不在望归,那时,是我第一次瞧见百里影。彼时,他还是观海城的公子。” 龙玉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额头上冒了汗,似是经历了一场旷日持久的大战一般,疲惫的闭了闭眼:“此后,我便跟在百里身边,带着心中的恨,勤练武功。他救我一命,我跟着他,算是报恩。往后数年,我替他,替百里一族,杀了不知多少人。”她说着,冷哼一声:“便是他的兄长,百里衆,也死在我的剑下。” “便是自己的兄长,也要杀……”阿林倒吸了一口凉气,心中更是对百里影的残暴忌惮了三分。 “兄弟相争,总有胜负。不过就是你杀我,我杀你。我从百里衆手中救下了他,冲突之中,百里衆被我一剑削掉了脑袋。他若不死,今日坐在这观海城里的,便不是他百里影了。”龙玉嗤道:“可我跟在他身边越久,越觉此人心计深重,凶狠恶毒,我自知我杀人无数冷血如斯,可他,比我更甚,甚至让我心惊胆战。他与龙遥一样,想要的绝不仅仅是眼下得到的一切,他们想要的,远不止于此。” “是以,你便离开了观海城,来到这渔村?” “七年前,百里影与廖恪之扶持了王子夺为傀儡,步步为营,将他扶上太子之位,待得将这太子握在手中时,便怂恿先帝西征舒余,中州本弱于舒余,灵帝哪里肯听,他便暗中勾结舒余的哥余一族,由内挑起战乱,不过数月,打下了舒余的东余十六城。可不过一年,便被舒余大军打的丢盔弃甲,不得不言和。” “东余……十六城……”阿林眉心微蹙,额头上亦是细密的汗珠,不知怎的心中腾起一股浓重的忧伤之感,说不清道不明,只憋得胸口阵阵难受,后脊发凉:“阿玉姐……东余十六城……是什么……” “自然是十六座城池。”龙玉顺口说道,瞧着阿林面色不善,当下关切:“你可还好?怎的一头汗?” 阿林摇了摇头,用力的咬了咬嘴唇,忍着隐隐头痛又问道:“那后来……如何?” “这一战,灵帝焦虑不堪,身体每况愈下,中州大权,终究落在了太子身上。可太子不过是个傀儡罢了,这些年,皆是百里影与廖恪之暗中掌权,操控一切。”龙玉抿了抿嘴,面上瞧不出是鄙夷还是惋惜,“彼时,我已嫁为人妇,又刚生下铃铛儿,只觉自己过往数年杀孽太重,想为女儿积德,便借着这个说辞,与元纵带着铃铛儿离开了观海城。百里影面上不舍,倒也不曾为难我们,只道念我追随他许久,情谊深重,便将此处渔村的房舍赠与我,说便是日后想来看看我,好歹能寻到我们。那时我厌倦了奔波,也不想再往旁处去,便就在此处落了脚。往后一年,百里影也来过一二次,到位再提旁的事儿,只是带上半日,闲话家常便行离去。之后,他再未来过。我以为,这日子可如此平平安安的过下去。”她说着,乌突突地兀自笑了笑,怅然地重重叹了口气:“可我不想,三年前,他又来寻我,身边,竟站着两人,其中一人我认得,正是我那心机深重的妹子,龙遥。” “龙遥?”阿林一惊:“她为何会……” “我亦不知他们是如何就站在了一起,可我瞧见他二人时,心中已知此番之事,怕是泼天的祸事。这样的两个人站在一处,又怎会是什么好事呢?果不其然,他所言之事,便是我此时想起,都惊惧非常。” 阿林只觉头痛更甚,双手用力地交握着,似是已然猜到了龙玉要说什么一般,轻声开口:“龙。” 龙玉不置可否,用力的抹了一把脸:“先帝崩,新帝承,昔日听话的太子,此时已难操控。有人从舒余来,说可助中州一举灭舒余而控南岳,如此的大利,那血气方刚的新王怎会不动心?若此战大胜,新王根基稳固,谁还会在听由他百里家的操控?是以百里影,便想出了旁的法子,借望归驭兽之法除掉新王,再灭舒余。” “既如此,他何苦还要来寻你?” 龙玉干笑两声:“因为我族中圣物玉龙,在我手中。”她微微拉开一旁的帘子,推开车窗,往外面的风吹进来,凉意扑面,她也清醒许多:“我在玉龙窟中一年,心中满是愤恨,有一日趁着夜深,我绕过看管仆役,从祖庙之中偷了玉龙放在身上,族人惊觉玉龙丢失,四处寻找,正在寻找之际,风暴及至。这玉龙便一直在我身上,从未离身。又是怎样知道玉龙就在我的身上,可我早已不想参与其中,我也万万没有想到,这许多年过去,龙遥欲成王女之心依旧不死。元纵见我们僵持不下,谁也不肯退让一步,担心百里影怀恨在心害了我与女儿,便自请携玉龙与龙遥同往。我本欲随他同去,他却说自己定会想法子让此事不能成行,趁夜随龙遥等人离去。”龙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忍住了眼中的泪,“半年之后,我听闻祁山龙祸,而后黑龙又袭中州,百姓人人惊惧莫名皆因为此,新王无奈,臣服舒余,求舒余派兵来援。此事却未能按着百里影之心意,可元纵,再未回来。”她吸了吸鼻子,终究落了泪:“而今龙遥已死,我在这世上只剩了铃铛儿一个亲人。我不知他们究竟是如何寻到望归族人,如何寻到龙遥,但此事定于那日跟在百里影身边的舒余老者有关。我本想放下这些过往旧事与铃铛儿好生度日了此残生,但如今形势,谁也不能抽身其中,若此行真能走进舒余,我倒要好好的找一找,这个人,他是否还活着。” “可人海茫茫,舒余广大,要怎样寻?” “我知道那人姓名,他那日说了许多舒余皇城之中的事儿,定是舒余中有头脸的人,我只要去寻,总能寻到蛛丝马迹。”龙玉气恨地握着拳,“蓝盛,蓝盛,我总能寻到你。” “那人,叫什么?”阿林听得这名字心头突的一跳,一股寒凉之感席遍全身,竟忽的抬手抓住了龙玉的胳膊,复又问了一句:“叫……什么?” “蓝盛。” 车子颠簸几下,晃得厉害,阿林身子一歪险些摔倒,龙玉扶住阿林,捏了捏她的肩膀:“你瞧着累得很,还是先睡会儿吧,这些事儿……日后再说。” 阿林靠在一旁,浑身是汗,只觉头疼欲裂,疲惫难耐。 作者有话要说:为大家整理了一份不完整的卸甲年表。 第一年:大兴帝35年春,故事开始。沈羽15岁零11个月。 第二年:36年春,沈羽收复东余十六城;桑洛被逐寒宥;五月,大兴帝崩,大德帝伏亦继位。八月,沈羽救桑洛,寒宥为蓝盛一火焚之,十月——十二月:沈羽桑洛疏儿在南疆雀苑。 第三年:二月—四月,辰月牧卓乱,陆昭死,大德帝伏亦崩于临城。血诏禅位于女帝桑洛。三月末,龙首山国祭,女帝登位。五月,沈羽因“焚火之气”一说离开皇城,七月,女帝亲征南岳。十一月十七,帝改国号为无双元年。 第四年:一年没见。 第五年:第三卷 开始:三月,祁山龙祸。年底,沈羽往中州救陆离,皇城变乱。 第六年:年初,沈羽自中州返,被拒。中间的事儿不说了。八月,官宣殁于长云山。 第七年:第四卷 开始。 也就是说,沈羽从一开始的16岁,到现在已经23了……桑洛从17岁已经24了。 不统计不知道,一统计吓一跳。 感谢在2021-01-1000:06:16~2021-01-1201:29: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会飞的大白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19杠110、好吧就这样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班章普洱10瓶;有时时风时时雨、柳無雙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11章 琼浆酿 夜风拂过,皇城已到了掌灯时分。 四月中,东余的天气暖和起来,而皇城依旧是冷清肃杀的。 皇城永远是清冷肃杀的。 姬重弓着身子,双手作揖,自人殿之下的长阶始,一步一拜,约莫用了半个时辰,才终究缓慢而郑重的迈进了人殿的大门。 皇城卫身着重甲,持着锋利的铁戈,迈着沉重的步子,一丝不苟地巡视着偌大的皇城宫闱。来往的內侍仆从门低着头提着灯笼,躬身轻步的走过巍峨的大殿,他们心中明了,这是罪臣入殿的罪礼,但却无一人抬头驻足观瞧。或许今夜的皇城仍与平静无缘,又或许这新的国巫,就在今夜便会走至他短暂一生的尽头。但皇城中事,瞬息万变,谁也不敢猜测,而女帝的心思,细密难料,谁也猜不准。 厚重的木门缓缓关闭,留下回荡大殿的吱呀声。 姬重低垂着头走到殿中,跪落身子,恭敬地高呼“吾王”,便伏在地上,一动不动。 而此时桑洛却并未在王座上,而是站在灯柱边,正静静地看着一旁剑架。便是姬重这一声高呼,都未曾令她从回忆与沉思之中转神过来,她仍旧站在那处,双手在宽袖中交握,看着剑架上的那一柄长剑。 自长云山后,桑洛鲜少回到三道门中去,长久的待在人殿之中,夜中就宿在殿后的琼华楼。而这剑架就摆在了八步金阶之下最显眼的右侧灯柱旁。上面摆的,正是沈羽的随身长剑——无异。黑漆木的剑架与人同高,精心雕刻着鹰爪与云雷纹路,此时在灯火的映照下,显得庄重深沉。而这一把长剑就安安静静地置身其上,似是一个饱经沧桑的老者,但剑身光亮锋利,瞧得出,常常被精心擦拭。 按国中规矩,此剑理应随着泽阳公羽的尸身一同下葬,或是送回泽阳供后人瞻仰。桑洛为何要把故去的泽阳少公剑放在国政重地,无人知晓,亦无人敢问。 桑洛抬起手轻轻的从剑身上摩挲过去,从剑身,到剑柄,最终,手指落在了冰凉的剑柄上,眼光微微闪动,面色冷清,却瞧不出分毫的情愫。 “新巫履职,我却从未见过。今日,国巫可知我召你来所为何事?” 姬重微微抬起身子,却依旧低着头:“臣,不知。” “你不知。”桑洛转过身子看着他,而此时她俯视着姬重,却只能看见他瘦削的身子,和与他父亲姬禾一般的一头乱发,“好一个不知,真是好一个不知啊。”她缓步走到姬重身前,静静地看着他,声音忽的冷了下来:“是要我与你细细地说一说,这些日子你在占星楼中,都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 “臣自来皇城,承国巫之职,谨言慎行,只想为吾王分忧,不曾胡乱说过什么。”姬重伏地再拜,语气安然:“然祁山,王,实不该去。若吾王所言正指此事,但能听臣一言,便是赐臣竭泽之刑,臣亦无怨言。” “你们姬氏一族,每个人都是这一副大义凛然看透世事的样子,过往,我还对你们多几分敬重,可眼下我便是听到你说这样的话儿,都觉作呕。”桑洛冷冷的盯着姬重:“你以为,你是如何才能承袭了这国巫之位?你父姬禾,是一个怎样心机深重的人,而今换作你,还想凭着几句卜蓍之词,便能左右了我?” 姬重直起身子,抬起了头,仰视桑洛,灯火忽明忽暗中,一道伤疤自眉骨至于鼻翼,从他的右眼上斜掠过去,在晦暗的光下,显得有些骇人,满面的胡茬,两边薄唇干裂,还泛着血。 桑洛冷声一笑,却不曾被他落魄的样子吓到,只是面上露出了鄙夷之色:“瞧瞧,我舒余一国的新巫,就似个街边的乞儿。” 姬重看着桑洛,面色却没有因着她的话有分毫的变化,便是连惊慌惧怕之色,都不曾见,他双手交叠,对着桑洛稽首再拜:“臣心深知先父所做种种,引得吾王不悦,但逝者已矣,臣亦不知当时当日父亲所思所想,然臣既领国巫之职,便要履国巫之责,会盟一事,臣卜三次,三次皆为凶险之象,眼看会盟在即,万望吾王深思,再做周全打算。”言罢,他身子一低,复又趴伏在地。 桑洛眯起双目,看了他半晌,忽的转过身子往八步金阶而去,到了阶梯旁,蹲下身子坐在上面,对疏儿招了招手:“疏儿,给国巫,倒一杯酒。” 疏儿应下,拿了酒壶斟满一杯酒,走到姬重身边,跪下身子,将酒杯放在他的手边,却又从怀中摸出一包粉末,倒了一些在了里面,轻声道了一句:“国巫,吾王赐酒。” 姬重再一次跪正了身子,低头凝视着变了色的酒液,蹙了蹙眉:“吾王,是想让臣死。”说着,却又一笑,双手将那酒杯拿起来,“王让臣死,臣不得不死。但若臣死,能换吾王深思祁山之事,臣死得其所。”言罢,竟一仰头,真的将这满满一杯酒饮了个干净,他将酒杯恭恭敬敬地放回原处,对着桑洛再拜,便闭上眼睛,只等一死。 桑洛亦不言语,只是面色如常地看着他。 香炉中的白烟袅袅盘旋,殿外响起了子时的更钟声。 已过去约莫一炷香的光景,他却没有丝毫的不适之感,反而那酒入喉甘醇,回味香甜。姬重缓缓起身,目中带有一丝不解地看了看地上的酒杯,又抬眼看向桑洛。 “国巫以为……”桑洛一手搭在膝盖上,托着脸,歪着头瞧着姬重:“这酒如何?” 姬重眉心微蹙,瞧不明白桑洛为何转变的如此快,更猜不出来她究竟要做什么,但吾王有问,他不敢懈怠,只答道:“回味甘甜,是上好的酒。” “你可知这酒,叫什么名字?” “臣……素来不喜饮酒,是以,说不出名字。” “这酒名为琼浆酿。”桑洛接过疏儿手中的酒杯,悠悠然的抿了一口酒,却依旧被这酒呛得咳嗽了两声:“是你父姬禾,在这皇城中喝的最后一种酒。” 姬重轻声叹了一口气,眼神变得深邃忧伤:“父亲一生爱酒,若是有好酒,便会开心的如个孩童一般。如今想来,他从皇城离去之时,该是满心快慰。”他说着,对着桑洛又拜:“谢吾王不杀之恩。” 桑洛淡笑:“看来国巫心中,早就觉得我会杀你?” “杀或不杀,皆在吾王。臣,不敢妄自揣测。” “我倒很想听一听,国巫会说些什么。” 姬重垂下眼睑,片刻才道:“非臣不愿说,只是怕说了过往的事儿,引得吾王心中不悦。” “此刻允你揣测,赦你无罪。” 疏儿走到桑洛身边,眉眼之中带了些许的忧虑,她自然知道若是姬重开口,难免提起数月前的长云山一事,而姬禾与蓝盛之事,与沈羽的死一样,都在桑洛心中埋下了或怨恨或痛苦的种子,若是此番开了这样的口子,她忧心桑洛又陷入伤痛之中,她跪在桑洛身侧,刚要开口,却瞧着桑洛微微摆了摆手,似是执意要听一般,慌忙闭了嘴。而桑洛只是对着姬重指了指一旁的矮几,又抿了一口酒,轻声说道:“国巫,坐吧。坐下与我说一说。” 姬重站起身子,又将地上的酒杯小心翼翼地拿着,走到矮几边坐下,将自己略显凌乱的衣衫理了理,这才开口言道:“吾王,想听什么?” “你想说什么,我便听什么。”桑洛撑着头,懒懒地看着姬重:“今日你所说的话,不论说了什么,我都不会治你的罪。但有一点,要说实话。” 姬重点了点头,开口道:“臣自小受父亲教诲,其一便是忠于吾王,忠于舒余。是以臣绝不会说假话。” “是么,”桑洛嗤笑一声,似是带满了嘲讽的意味:“可你的父亲,很会诓人。” “我知吾王因着长云山一事,对他颇有怨恨,然长云山崩塌又逢大火数日,一切皆为火焚,真相究竟如何,谁又知晓。”姬重看着桑洛,瞧着她的面色阴冷下来,微微摇头:“泽阳沈公,公忠体国,臣早有耳闻,巾帼英雄陨落如斯,臣亦感惋惜。但我父与蓝公是国中元老,若真的阴险狡诈行离经叛道之事,又何须等到今日?”他说着,顿了顿,又看向桑洛:“吾王明慧,臣之所言,想来吾王心中早已明了。” “你又如何知道我早就明了?”桑洛把玩着手中的酒杯,看着杯中剩下的酒,应着点点烛火,忽的觉得颇为晃眼,她闭上眼睛:“或许我只是想折磨星轨与大宛的后人,仅此而已。” “臣来皇城之初,父亲曾让臣在姬氏一族圣庙中,跪在先祖牌位前立下毒誓,誓死效忠女帝,若有半分的欺瞒便不得好死。”姬重声音浅淡,却字字坚定沉重:“父亲在皇城中久矣,历经三朝,吾王应也熟知他的脾气,若吾王真是不问缘由便随意杀人的心性,他又怎会让臣立下如此毒誓,还要将我送入皇城领国巫一职助纣为虐?” 桑洛听到“助纣为虐”四字,面上腾起一抹愠意,忽的张开双眼看向姬重,姬重分明瞧见了那双目之中的杀意,可只是一忽儿,桑洛却笑了,笑的很大声。 “好,好啊,”桑洛边是笑着,边是拍着手:“姬禾算是为我选了一个忠心不二又直言敢谏的国巫。你不怕死,不怕我,姬重,难道你与姬禾一样,毫无畏惧?” “臣有畏惧,臣只怕吾王不听臣言,执意要往祁山会盟。臣之父亦有畏惧,他怕的是舒余万里江山百年基业,因着他的稍有不慎,动了根基,令他愧对列祖列宗。”姬重倾身再拜:“是以,臣再请吾王,祁山会盟,再做深思。” “你的卜辞,我看了。”桑洛舒了口气,坐正身子,悠悠的看向紧闭的殿门:“祸根深种,或死或生。”她转眼又将目光定在姬重面上:“你这其中的‘或’字,颇为精妙,深有玄机。何以就判定我去了,便会出事?” “臣自小学星轨之说,习巫卜之法,占天测地,问卜星辰,自然知晓趋利避害的道理。臣之卜蓍,未必都对,但这一卜,怪相环绕,险象环生,有些臣也看不透。” “既然看不透,何必下定论?” “正是因着看不透,才更要再三思索,不可鲁莽行事。”姬重叹道:“吾王,臣虽不如父亲,但四十年中也卜测过许多的事儿,而今这一回,是最为深邃奥妙的,臣知吾王身侧高手林立可保吾王安危,但臣既为国巫,该说的话,该做的事,都不可懈怠。” “若我执意前往,”桑洛微微仰起头,眯着眼睛看着姬重:“你待如何?” 姬重轻声叹道:“吾王心志坚定,不可动摇。若执意前往,臣虽不能武,亦请随行。” 桑洛笑道:“怎么?方才不是说但我能听你一言,便是赐你竭泽之刑,亦无怨言?怎的如今,又变成想要与我同去?” 姬重却道:“臣劝不下吾王,便只能随吾王共赴患难。” “你这人倒是颇为有趣,”桑洛笑道:“说出这般的话儿,是真不怕脑袋掉下来。” “吾王方才已赦臣无罪。”姬重趴伏在地:“臣,再谢吾王不杀之恩。” 桑洛轻声嗤笑,摆了摆手:“夜了,你且去吧。祁山一事,我自有打算。” 姬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叩首再拜:“臣告退。”便即起身,退至殿门,转身便要出去,桑洛却又叫住了他。 他定下步子躬身而立,桑洛沉着面色,淡淡问道:“你父去时,可还有什么话交代给你?” “父亲去时,曾说自己虽厌倦了皇城诸事,更看不惯如今国中的许多人,可唯有对吾王敬佩有加,嘱咐臣无论何时,尽己所能尽忠吾王。臣亦问道父亲此去所谓何事,他只说是去了却一桩旧事,让臣,不必等他回来。”姬重说到此,语气沉重,言罢之后,沉静而立,面上带了些许的悲戚之色。 桑洛眉目微晃,吁了口气,将手中的半杯酒倒在地上,举起酒杯朗声言道:“这半杯琼浆酿,敬你先父。” 姬重面上的肌肉微微抽动,当下跪拜:“臣,替父亲,谢吾王赐酒!” 作者有话要说:桑洛:终于轮到老娘粉墨登场了。 姬重:大家好我是新来的大叔。 吃瓜群众:为什么又是个大叔? 姬重:我老爹七十多岁了,不要对我的年龄抱太大的希望。大叔也可以有春天。感谢在2021-01-1201:29:36~2021-01-1500:26:1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深水鱼雷的小天使:19杠110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五迪的woyoo吖10瓶;清越5瓶;柳無雙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12章 皇城牢 姬重去后,桑洛久久坐在远处,盯着地上那一滩酒液静默不语,一直看着它的痕迹逐渐变淡,逐渐消失。 疏儿跪在一旁,轻声言道:“姐姐,夜了……” 桑洛深深地吸了口气,因着酒意面色微红,动了动身子:“姬重所言,你如何看?” “国巫之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疏儿思忖片刻,又道:“中州舒余,眼下虽鸣金息鼓,可中州大羿心机素来深重,侵我舒余之心从未改过,祁山之盟又是中州那新王提起,便是没有姬重之说,姐姐,亦应小心。” “不错,是该小心,该万分的小心。只不过是要小心这新王,还是要小心旁人,还要等等才知。”桑洛淡声笑了笑,看了看疏儿:“只是苦了你,又要陪着我,往险境再去一回。” 疏儿摇头只道:“哪里苦,疏儿能随侍姐姐身侧,便心满意足。”说着,却又紧了紧眉心:“可姐姐既知道危险,何故不推辞了他们,还要往祁山去?” “南岳臣服,两国相安,穆公从及城传信来,与昆池大战迟早不可避免;龙之一事,中州元气大伤,数年之间应不会再犯,我应下会盟,是给南岳看,给天下人看。既已应下,便没有反悔的道理。此乃其一,至于其二……”桑洛站起身子,又缓缓地走到那剑架一侧,定睛看着,轻叹:“祁山高墙初成,我该去看看。况……我已有些日子未去泽阳,我想……我该去看看……”她说着,把手放在长剑上,闭上眼睛长长地舒一口气,才又哑声道:“去替她看一看。” 疏儿知道桑洛心中苦楚,点点头道:“疏儿明白,到时阿烈与影卫都会在姐姐身侧,便是那中州的新王想要做些什么,也寻不到机会。” “算算路程,这几日,就该启程往泽阳去了。”桑洛眉眼深沉,面上带了忧伤:“疏儿,你说,我该带些什么去?” 疏儿愣了愣,听得桑洛此言,一时之间竟不知她此言何意。女帝銮降泽阳,哪里还要带什么去?她眨了眨眼,思索片刻只道:“就快入夏,泽阳地处偏东,此时定比王都要热上几分,或许,该备些清凉的衣衫带去……” “或许,我该把它带上。”桑洛打断了疏儿的话,又许是根本不曾听疏儿说些什么,只是自言自语一般地,将长剑拿了起来。就如此双手托着,紧紧地握着。疏儿见此,才知道桑洛所言带些什么原是如此,慌忙起身到了桑洛身边,颇为吃惊地许久才说道:“姐姐……要将它带去……泽阳?可……”她顿了顿,分明看见桑洛的手在微微发抖:“可这是少公……留在姐姐身边的最后一样东西了……” 桑洛面色沉重,眉心微蹙,许久不言语,却终究叹道:“可我心中明白,它不该留在此处,它该回到泽阳去。”她自嘲般的笑了笑,颇为留恋不舍地看着手中的剑:“可我偏就这样的贪心自私,我想让它,好歹有它能陪着我。” “姐姐,”疏儿轻轻的扶住桑洛的手臂:“姐姐哪里自私贪心,这本该,本该就是姐姐的。便是少公在天有灵,也定希望它能常伴姐姐左右片刻不离。”她轻声劝到:“若姐姐想带上它随身,那便带上,便是会盟之时,也可带在身侧,”她说着,忽的安慰一笑:“也算是少公一直守着姐姐,想来,她也定会感怀安慰。” 桑洛释然地应了一声:“是,疏儿惯得会安慰人,你如此说,我心中安稳了许多。可泽阳人不会做这般想,他们只会觉得是我的一道王令,害得泽阳沈氏一族再无一人,会恨我,会怨我……” “泽阳一族历代忠烈勇武,断不会做这般想!” “可我呢?”桑洛抬眼看着疏儿,那悲恸哀伤的目光让疏儿一时之间不知所措,只是张了张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是我让她去的。”桑洛转过身子,低声重复:“是我,让她去的。” “姐姐!”疏儿不断摇头:“姐姐……你这又是何苦……” “是我的贪心自私,我的冷漠无情让她走上这条路。”桑洛闭上眼睛,如同控诉自己的罪状一般,一字一顿地说着:“是我将她拒之门外,是我让穆公掘了沈琼的墓,盗了她先祖的剑,是我让她以身为饵引出蓝盛……她知道,什么都知道。却还是去了……”她长声一叹:“疏儿,你说,我究竟是怎样一个人是怎样的一个人,才会狠心绝情至此?”她转头看向疏儿,眼中是满是泪水,双唇微微的颤着:“那一夜,落了那样大的雨,她来寻我……她说……”她轻摇着头,几乎说不下去,“她说她心中明白我在想什么,便是让她去死,她亦甘之如饴,只求我能再唤她一声时语……” 说到此处,桑洛再说不下去,只是闭目摇头,将长剑抱在怀中,无声落泪。 疏儿心中难过,瞧着桑洛的模样更是心疼,只得扶着她,忍着喉咙酸涩哑声说道:“便是如此,少公心中依然将姐姐看得最重。也是因着如此,姐姐也不该这般自苦,若是让少公瞧见,不知会如何的心疼。” 这几个月来,桑洛亦总是暗自神伤,她亦曾在夜中听得桑洛在寝殿之中独自哭泣,但从未如今日一般的伤心落泪。疏儿心中慌乱,桑洛自在长云山晕倒,大病一场之后,身子一直虚弱,她今日操劳一天,如今已是深夜本就该好好休息,可心中伤痛如何痊愈?长此以往,只会累的身子更差。 她无旁的法子,也跟着落了泪,红着眼眶哭道:“往事不可追,姐姐不可再这样一日日的折磨自己了呀!”她哭着,又因着担忧跪落下来,却又不知还能再说些什么才能纾解桑洛心中苦楚,她知道桑洛累了,太累了。这些年,陪在她身边的人一个个离去,如今唯有自己留了下来,可自己却又能真的为桑洛做些什么呢?疏儿越是如此想着越是觉得心中悲伤,更觉自己无用,终究趴伏在地,不断抽泣: “我知姐姐一直在心中责怪自己,一直愧疚悔恨,可少公已去,这是不争的事实,疏儿每日看着姐姐操劳国事,心事沉重日渐憔悴,却恨自己不能为姐姐分担一二,更不能为姐姐纾解心中郁结,若有什么法子……能让姐姐不再如此折磨自己,便是让疏儿去死,疏儿也心甘情愿……” “你们每个人,都说什么愿意为了我去死这样的话儿,”桑洛泪眼朦胧地看着疏儿,泪水依旧止不住的落下:“可你们从未想过,我是否愿意你们这样去做,这样去说,若从我心,便是让我身死,我也不愿看你们受什么委屈,可天不从人愿,世事总无常,”桑洛说着,竟冷笑起来:“我多希望有时你们可以不必对我如此的恭敬惧怕,我多希望那一日我让她与舞月同行之时,她能跟我好歹说出一个不字,哪怕是反驳我,训斥我,都好过如今这般烟消云散。我从未想过我会杀人,更从未想过我会杀了许多的人,只是因着我若不去杀他们,他们便会害了更多无辜的人,可我又是什么好人呢?”她说着,边摇头叹道:“我亦非什么好人,我只不过是一个被关在这皇城之中的罪人……我的父王,兄长,时语……他们就是要用这样的法子,把我困在这里,困一生,让我来赎罪。” “不,并非如此!”疏儿直起身子看着桑洛,面上已满是泪痕:“我知姐姐心中怎样的苦,知姐姐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不论旁人如何看,不论后世《野卷》之中如何评说,在疏儿心中,姐姐就是这世间最好的人……” “旁人说这样的话儿,我不信,可你说,我信。”桑洛蹲下身子,轻轻地擦着疏儿面上的泪:“可我变了,是不是?疏儿,我变了,我的心变得越来越硬,越来越冷,冷得连我自己都觉周身发寒。魏阙,穆公,他们都开始怕我,这皇城中的众臣,这舒余天下的诸公,都怕我,我变得愈发像我的父王,那样的冷血,那样的绝情……” 疏儿越是听桑洛说这般的话,越是觉得心中疼痛,那面上的泪,不论怎样擦,都擦不干:“姐姐心中装的是一国天下,疏儿知道,这很难……” 桑洛微微摇头:“不,这不难,比起面对一个满身罪恶的自己,这要容易太多了。”她拉着疏儿站起身子,转身望着八步金阶之上,一手抱着剑,一手抬起指着那孤零零的王座:“在我之前,有多少人曾坐在那里,在我之后,又有谁会坐在那里,他们与我,都是一样的,都是一样可怜又可恨的人。” 疏儿靠在桑洛身边,只觉桑洛周身都在微微发着抖,她哽咽说道:“但无论何时,疏儿都陪着姐姐。” 桑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擦干了面上的泪,面容终究归附平静:“明日,启程往泽阳。”她紧了紧手中长剑:“有许多的事儿,或是时候该放下了。” 作者有话要说:疏儿太可怜了…… 啥也没有…… 啥也不要…… 就这一生陪着公主…… 要不给她找个对象吧…… 她可太孤单了……感谢在2021-01-1500:26:11~2021-01-1723:33: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lulu、好吧就这样、43097922、林三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有时时风时时雨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13章 今夜星 马车滚滚车轮碾着泥土,从小路终究拐上了官道。深夜之中,那驾车的马夫面色如常,目不侧视,僵硬至极地挥动鞭子。绕过两棵斜柳,便瞧见了城门。而此时,那城门竟还开着,一队守卫让向城门两侧,恭恭敬敬地低了头,便是连拦,都不曾拦,似是专程等在此处一般,直到马车入了城,才相互招呼着将城门关上。 马蹄与车轮声回荡在空旷的石板路上,一声马鸣,车子在城南角的一栋宅子前停了下来,那车夫跳下车,低下头等在一旁,依旧不言不语。 车门从内中打开,龙玉与阿林下了马车,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马车行了八日,早就过了与百里影在奉城的五日之约,除却在路上途径小村落买些食水,歇上一时半刻,二人几乎都在这马车之中颠簸。 龙玉看了看面前的宅子,黑漆大门两侧挂着纸灯笼,微弱的亮光跳动着,应着中间牌匾上的三个大字:净水苑。龙玉挑了挑眉,背着手仰头看着牌匾片刻,面上竟丝毫不见惊讶陌生之色。只听得吱呀一声,大门从内中打开,一个身着黑衣的仆役老者躬身走出,对着龙玉与阿林拱了拱手,便做了个请字。 这一路来,阿林对这驾车的仆役已见怪不怪,却未想到从这门里出来的竟也是个这般的人,她不知身处何处,但心中却总觉此地绝非奉城,她看了看龙玉,龙玉却正对着她点点头。二人舍下马车,随着老者走入了宅子之中。 宅子不大,绕过影壁,便见院落。院中安静,唯有风声过耳,虫鸣起伏,两侧苍松翠树,假山怪石,倒是装点的颇为雅致。老者引着二人穿过正堂,转而从甬路一侧入了后院,在廊道上穿行片刻,到了厢房推门而入,桌上正摆着美酒佳肴,便是在门口,都闻得见饭菜飘香。而这一路上瞧见的往来仆役,皆是低眉顺眼,不言不语。 老者对着二人作揖,从怀中摸出一封书信恭恭敬敬地呈给龙玉,便退了出去关上房门。 龙玉却未看书信,只是将它放在桌边,与阿林坐了下来,拿起酒壶,抬手倒了两杯酒,径自饮了一杯,将另一杯推到阿林面前指了指:“这几日舟车劳顿,你我都累得很,这一桌的饭菜不能辜负,先吃饱喝足,再做打算。” 阿林仍旧发着呆,却能猜出这一切皆是百里影安排,她将背上的剑匣放到窗边的长桌上,这才又坐回来,拿起酒杯仰头将酒一饮而尽,被呛得咳嗽两声,只道:“阿玉姐,此地,是哪里?” 龙玉挑了挑眉:“不就是奉城?” 阿林眨了眨眼,摇头:“不是。” “为何不是?”龙玉悠闲地吃着碗里的饭,还不忘又给自己倒上一杯酒:“你忘了那日百里影说了什么?” “他说,五日后,奉城落霞阁。可此地并非落霞阁,此处,也并非奉城。咱们兜兜转转的走了八日,便是算这时日,也早就过了奉城吧?” “你倒是聪明。”龙玉眉眼一弯,笑了笑,“快些吃吧,已有好些日子没吃过这些好东西了。” “阿玉姐,不担心?”阿林迟迟未动,总是觉得怪异,却又说不上来哪里怪异:“百里影,究竟想做什么?” “担心无用。他既有事要求我们,自然不会在此刻伤害我们。眼下最要紧的,是填饱肚子,便是下一刻要遇到危险,你没有力气,如何与人抗衡?”她给阿林盛了一碗饭,又把筷子塞到她手中:“吃吧,吃饱了,先看看这信中写了什么,我再说与你听。” 阿林闷闷的点了点头,便低头吃饭。她来到这样陌生的地方,心中极不安稳,脑海中总是那些来来往往不言不语的仆役的身影,而龙玉却大口的吃着,似是没有丝毫担心的地方,吃下一大碗饭,便就径自饮酒,只等着阿林吃饱了,放下筷子,才将那封信拿过来,拆开了看。 信中不过寥寥数字:故地重游,朗月摘星。 龙玉眉峰一挑,轻笑一声,那模样似是早就猜到什么一般,将信放了回去,丢在了一旁,兀自又喝下一口酒。阿林不明所以地看着龙玉,不解的问道:“这八个字……是何意思?” 龙玉放下酒杯,呼了一口气:“此地名为摘星城,你猜得不错,咱们眼下在奉城西边,什么落霞阁,不过是他随口说与旁人说的罢了。” “说与……旁人听?”阿林皱着眉,更是听不懂阿玉所言之意:“那日……哪里还有旁人?” 龙玉冷笑一声:“在百里心中,除他自己之外皆是旁人。他永远不会将真正的目的告诉你,即便是他身边最信得过人。”她眯起眼睛,看向半开的窗子外那一片漆黑:“看来这一回,他是志在必得,非要在祁山闹出些大事。” “他要我们在此处做什么?”阿林心中略有些忐忑,听得龙玉所言,虽早知百里影想要做些什么,但如今身处其中,方觉此事越来越繁复,越来越危险:“阿玉姐,我觉得这其中,危险重重……”她说着,挠了挠头:“这些日子,我都始终觉得危险重重,他想要你做的事儿,那可怎样才能做成?那个人,周遭定有最厉害的高手护着,凭你一人,或是你我二人之力,怎可能一击而成……” “他筹谋已久,若不是早有把握,不会下这一步棋。”龙玉轻轻拍了拍阿林的胳膊:“你不要怕,安心跟着我,若真的到了那一刻,我也不会让你来动手。” 阿林摇头且道:“已经走到了这里,不论怎样,我都会与你共同进退。眼下,我心中惦记铃铛儿,也不知道她如今好不好……” 说起铃铛儿,龙玉的脸色沉下几分,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多想无益,眼下铃铛儿在他手里,他若想让我听话,就最好识趣一点,若铃铛儿有事……”她说到此,却没有说下去,只是微微摇头,敛起面上担忧:“夜了,你好好歇息。我要出去,办些事情。” 阿林一愣,当下起身:“这样深夜,要去哪里?” 龙玉却对着她摆了摆手:“你就待在此处,好好睡上一觉。我要去见个故人,你不必等我。”言罢,便径自出了房门。 阿林呆呆地听得脚步声远去,竟一时之间觉得有些冷。她将窗子关了,又回到桌边,兀自饮下一杯酒。 月明星稀,风过林间,小亭隐约,竹笛声声,悠扬婉转。 龙玉的脚步极轻,似是怕打扰了这吹笛人的好兴致,只在十几步外,便停了下来,想要静静地欣赏片刻。可那玉笛却忽的停了。亭中人带着斗笠,转过身子,却瞧不清楚容貌,他微微抬手,提起茶壶,轻巧的倒下一杯清茶。 “你来了。”苍老的声音响在耳边,与那一身白衣俊朗的打扮竟如此格格不入:“我知道,你总会来的,总有一日,你会来。” 龙玉但听此声便是眉头一皱,她走上前去,到了这男人面前,低下头似是试探的低声道了一句:“元奇?” 男子干笑两声,将茶杯放在桌上,推向龙玉面前,双手拿下了遮面的斗笠,抬起头看向龙玉,龙玉便惊了一跳,往后退了两步。 这是一副如何的面容?干瘪的面皮,爬满了皱纹的脸,原本乌黑的头发如今变得花白,俨然一个行将就木的老者。 可她分明知道,元奇今年才刚刚年满二十五,正值勇武当年之时。 便在龙玉瞠目结舌之际,元奇动了动嘴唇,沙哑的嗓音之中挤出了几个字:“阿嫂,好久不见。” 龙玉瞪着眼睛看着面目全非的族弟,竟一时之间说不出话,许久,才不解问道:“你为何成了这副模样?这便是你这些年从不来寻我们的缘由?” 元奇微微叹息,只是叹息,却不言语。 “当年祁山,究竟发生了何事?”龙玉死死地盯着元奇的脸,她怎的也不能平静下来,究竟是什么样的事才会让一个人变得如此面目全非,苍老枯竭? “你与……”她吸了口气,咬牙说道:“你与阿纵……究竟发生了何事?” “祁山之事,我早与阿嫂传过书信,兄长殒命祁山,我九死一生逃了出来,只是……”元奇闭目叹息:“那一夜,死了多少人,谁又数的清楚……” “可你从未与我提过,你变成这个样子,”龙玉抓住元奇的胳膊,前倾着身子看着他,眼光之中透出一抹怀疑:“你有事瞒着我,未曾与我说,是不是?还是你与阿纵私下里做了什么决定,怕旁人知晓?” 元奇反握住龙玉的手,面容沉痛:“并非我不愿与阿嫂说起当年真相,只是兄长已去,我又变成这副模样,实是无颜再去见阿嫂与铃铛儿……,若非今日阿嫂入城,这一世,我也就如此过去了,断不会再让阿嫂挂念……”他说着,抬眼看着龙玉:“可我知道你总有一日会来,百里,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人,为他所用。” “如此说,你变成这幅样子,与他有关?” 元奇摇头叹道:“我回返摘星城后,若非他救我,我怕早已没了命。可祁山之事丧命无数,又怎会真的与他无关呢?”他说着,从桌下取出一卷不大的卷轴,交给龙玉:“这是朗月塔内中构造,通道就在塔下的密阁中,顺着这密道一路前行,七日可至吴山,自吴山往西十里便是长野原,平原广大,是新帝往祁山去的必经之路,到了夜中,定会宿在长野营驿,若你想混进去,是个好时候。” 龙玉狐疑地看着他:“是百里让你与说我这些的?你知我要做什么?” 元奇叹道:“我本以为阿嫂不会在帮他做事,但我终究忽略了铃铛儿,”他抬起眼皮,那沟壑纵横的面上流露出沉重地担忧:“以铃铛儿要挟,是他能做出来的事,阿嫂,铃铛儿是我元家的血脉,他要挟的,不只是你。” 龙玉微微点头:“你方才说的,我记下了。但祁山之事,你还未同我说。” “逝者已矣,兄长已去,阿嫂又何苦非要知道那些事呢……”元奇低下头,将卷轴推给龙玉:“阿嫂,若有机会,还是该先保全自己,此间之事,太过凶险,务必小心。” 龙玉眼见元奇不愿多说,也只得将卷轴拿起,站起身子便要离去。走不几步,却转过身回头看着他:“阿奇,明日,回家来吃饭吧。” 元奇的身子微微一抖,猛地抬头看着龙玉,眼眶之中已满是泪水。 许久,他点了点头。龙玉微微一笑,转身离去。 而这小亭之中,复又响起不绝的笛声。 作者有话要说:猜中谁是元纵的有奖。 奖励桑洛女王的点赞一个。感谢在2021-01-1723:33:19~2021-01-2000:41:3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清越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有时时风时时雨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14章 旧时月 龙玉一夜未归。 这一夜,阿林抱着剑匣,睡得极不安稳。 这净水苑给人的感觉太过安静,尤到深夜,便是连虫鸣与风声都听不清了。她斜靠在床头,想起如此安静的院落大宅之中竟有人来来往往行进其间,如同傀儡被什么咒术迷了心智一般,不听不看不言语,便觉得分外诡异,后脊发寒。不知怎的,她总觉此处虽然看似平静,却危机重重,那些往来期间的仆从杂役,不知何时便会突然冲进房来与她们动手。 龙玉总会问她怕不怕,而她亦数次在心中问自己,怕么? 阿林说不上那是一个怎样的感觉。 又或者,是怕吧? 她怕自己拖累了龙玉,怕自己当日没有听她所言而坚持留下的固执会终究害了龙玉,让她在如此的情势之下,还要左右顾及自己的安危;她怕所有的这一切结束之后,铃铛儿依旧不能安安稳稳地回到她们的身边。 她的心中纷乱异常,无论如何也安静不下来,便将放在床边长桌上的剑匣拿了过来,抱在了怀里。似是只有这样抱着这剑匣,她才觉得内心平静。她闭上眼睛,想着总要想一个什么法子,让她与龙玉脱离这样的险境,总要想一个法子,把铃铛儿接回来。她就这样想着,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可她睡的极不安稳。 她又发了噩梦。 梦中不再是那迷雾之中的巨大城墙,而是一座高耸的山,那山突突地冒着红色的火,如同被什么剧烈撞击,不住的颤动着,发出巨响,天与地都撕裂一般地摇晃着。有什么东西就在她的脚下,忽的又到了她的头顶,可她抬头去看,却只能看见漆黑一片的天空,再无其他。霎时间一声尖锐怪异的嘶吼之声,眼前的那一座山崩塌了,她站立不住,低下头,分明看见脚下的土地一寸寸的裂开,继而天塌地陷,双脚一空掉了下去。 她低哑的闷哼着惊醒过来,头撞到了剑匣冰凉的边缘上,一时之间竟分不清楚究竟是不是梦。 外面天光大亮,鸟鸣阵阵。 阿林周身疼痛,动了动身子,迷迷糊糊地下了床,似是还不曾缓过来,一边揉着疼痛的额头一边推开窗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清凉的空气,方觉清明很多。 她早已习惯了每日这样的噩梦侵扰,可近日里,这样的噩梦却更加的频繁,竟比此前在渔村之中还要来的更加频繁,真实。如今,她已分不清楚这究竟是自己的梦,还是自己过往的记忆。 自那日,在马车之中听到龙玉说起的那个故事,龙玉提到的许多人,许多事儿,她都觉得非常熟悉,可却又仅仅止步于这“熟悉”二字。尤在她提到蓝盛此人之时,她竟觉得心中骇然,周身发寒,不自主的发起了抖。这一路上,她都在思索,回忆,可除却一片迷雾之中的黑暗,她什么也想不出。 有几日,她在梦中会瞧见一条巨大的虫怪,遮天蔽日,周身黝黑,张开大口便喷出大火,那火将她围绕其中,她却一动不能动。只觉得心口窒闷,头痛欲裂。 那会否就是龙玉口中所言的“龙”? 而她与“龙”,又有何关系? 或许龙玉说的不错,这所有的事儿,她都需到舒余去,到舒余去寻一个答案。 可这答案在哪里?又要找谁去寻这答案?谁又知道呢。 阿林穿好自己的衣裳,用凉水洗了把脸,终于觉得头脑清醒许多。走出房间,却正见龙玉在院中坐着喝茶。悠闲自在地宛若这别院的女主人一般。 龙玉回过头看她,笑着对她招了招手,待她走近,便倒了一杯热茶给她:“我瞧着你一直未醒,想让你多睡会儿,便就没有喊你。睡得可好?” 阿林抿了一口热茶,阳光洒在身上,暖意席遍周身,终究觉出了些许的舒适:“还是老样子,睡得不踏实。” 龙玉指了指她额头上泛着红的一道印子:“这是怎么了?” 阿林摸了摸额头:“一不小心撞到了而已。”她说着,略显尴尬的笑了笑,又道:“阿玉姐,你似乎对此处颇为熟悉,是过往曾经来过?” 龙玉端着茶杯,环顾四周,眼中流露出眷恋之感:“这别院,是元纵的家。”她吁了口气,看着阿林怔愣的样子,笑了笑:“这摘星城,本就是元氏一族世代居住的地方,而元纵一族算是元家的分支,自他父辈那时起就在大族之中式微,他父亲早死,家中祖产被城主收回,母亲一人将他与他的族弟养大,十几年前也去了。只留下了这城南的净水苑,与西北的悠竹居。我与他成婚之后,在此处住过一段日子。” 阿林点了点头,面上不由得流露出惋惜之色:“物是人非,昔人不再。那百里影,为何要我们来这里?” “他最终想要的,不仅是新帝的命。他更想名正言顺的让新帝殒命,让中州陷入危局。”龙玉看了看阿林,眼中闪过一丝狡黠之色:“下月十六,新帝会在祁山,与舒余会盟。两国大事,帝王相盟。若你是百里,要如何利用这一桩事,既夺回权利,又躲避了怀疑?” 阿林思忖良久,试探着答道:“或许,他是要挑起两国之争?趁乱害死国君,让不明真相的百姓信任他?” 龙玉笑道:“你很聪明,也看的明白。但他想要的,却不只是这样,若是能用祁山会盟一事,除掉舒余中州两大国君,待他百里掌控中州,舒余,迟早也会是他的囊中之物。” 阿林但闻此言,惊得倒吸了一口凉气:“他居然,如此的野心勃勃?” “眼下你明白了,我为何不愿来趟这一潭浑水,只要陷进去,都会成了棋盘上的棋子,不论你怎么逃,怎么做,都再也脱不开身了。” “可……”阿林不解地摇了摇头,又思考了许久:“两国争斗,操戈持兵者数以万计,绝非一己之力可为之。他费劲心思,又带走了铃铛儿来要挟你,究竟为了什么……” 龙玉抬起手,伸到半空,不过片刻,那树影之中飞来飞去的鸟儿便纷纷落了下来,围着她的脚边叽叽喳喳,偶有几只还落在她的手臂上拍着翅膀,她笑了笑,手一挥,这些鸟儿又四散飞去。 “或许,就是因为这样吧。” 阿林瞪大了眼睛,还不住的看着树丛之中的鸟儿们,不敢相信方才那一幕是真的发生了,还是自己白日发了梦。许久,她才惊讶地看向龙玉:“阿玉姐……这就是……你所言的驭兽之术?可……可这……” “一如你为何中了百里的五色毒粉毫无异样一般,或许,这便是命运造化。”龙玉淡淡一笑:“但无论如何,我别无选择,你却还有。这一路上,我想了许多。舒余中州以祁山为界,祁山之东,是罗城,会盟之前,新帝定会先往罗城的大行宫去。既然我们终究都会到祁山去,你便不要停留,也不要再管此间的事儿,离开中州。只要越过祁山,往西便是舒余。你是舒余人,只有到了舒余,他才不能害你。况且……”龙玉轻叹一声:“为了我与铃铛儿,你也实在没有必要犯险。” “我明白的,阿玉姐,我明白……”阿林苦笑,神情落寞下来:“我知你担心我的安危,怕我在危险之中被你拖累。我亦曾想过,眼下我连自己是谁都弄不清,更不知道自己那时有时无的功夫要如何用,与你们而言,确是毫无助益,长此以往,还会拖累了你。可我总想着能帮你些什么,这一切变得这样快,好歹你有一个人陪着,陪你说说话……更何况,我便是到了舒余……又该去哪里呢……” “但若你不迈出一步,到舒余去看看,你永远不会知道,自己身上究竟发生了怎样的事儿。”龙玉深深地看着她:“我所行之事,九死一生,你跟在我身边,或许连怎样死的都不知道。若是临死之前,你连自己究竟是谁都不知道,难道不觉后悔么?”龙玉抬手放在阿林的手臂上,紧了紧:“去舒余,寻回你自己。若你真的想帮我……帮我寻到那个叫蓝盛的人。” 阿林猛地抬头看着龙玉,对视中,她看出了龙玉眼中的恨与决绝。 “若我活着,你要告诉我,他在哪。若我死了……”龙玉紧紧地看着她,便是抓着她胳膊的手,都用大了力道,捏的阿林林都觉出了疼:“若我死了,便替我杀了他。” 阿林无法打断龙玉的话,尽管她再一次因着这名字后脊发凉,周身不适,但她知道,龙玉的恨因何而来。她不住的点头,不知怎的鼻子一酸,眼眶便红了。她点着头,却又摇头:“阿玉姐,你不会有事,你与铃铛儿,都不会有事。我们再想想法子,我们总能想到法子的。” 她说着,竟真个落了泪。 龙玉叹了口气,抬手轻轻地将她面上的泪擦了,柔声说道:“是的,会想到法子的。但不论如何,都要先迈出一步。阿林,若你真的感激我救你一命,方才我与你说的话,便记在心里。” “我会的……”阿林拼命点头,却觉得心中有千斤巨石压着,压得她几乎喘不上气。她知道龙玉为何要对她说出这些,或许龙玉根本就并不寄希望于她能找到蓝盛,她只是在给自己寻找一个,离开中州,离开这是非之地,去往舒余的由头罢了。可龙玉心中又是分明的,那样的恨。 这样的恨,无法消解。 龙玉双手搭在阿林的肩膀上,捏了捏:“好了,时候不早了,说了这许久,你定也饿了。走吧,去吃些东西。晚些时候,咱们就动身。”她站起身,叹了口气,抬起头看着晴朗的天空,似是有些失望地悠悠说道:“我本约了个故人,但可惜,晨间他突然送信来,告诉我不会来了。也不知日后,还会否再有这般的机会,与他坐在一起,像过往一样喝上一杯酒。”她转过头,对着阿林笑了笑:“走吧。” 作者有话要说:赶紧去祁山,赶紧去!你的老婆在等你! 阿林,醒醒!感谢在2021-01-2000:41:34~2021-01-2117:56: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好吧就这样2个;19杠110、43097922、清越、五迪的woyoo吖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有时时风时时雨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15章 君不见 龙玉让阿林同她走,可阿林背了剑匣跟着龙玉走出别院,却不知龙玉要带她去何处。 此时天光大亮,春日尚好,温暖的日光洒在身上觉得周身舒适。摘星城不大,但百姓和乐,过的尚算安稳富裕。她二人就这般悠闲地踱着步子走在街上,置身于来来往往的人群之中,不绝于耳的叫卖声,老人与孩童的嬉笑声,都让她颇觉一种安心之感,竟一时之间忘却了沉重至极的烦恼,眼中都忽闪着光彩,不由得长长的舒了一口气,语调都带了几分轻松:“阿玉姐,我们要去何处?” 龙玉瞧着阿林那样子,不由得也笑了笑:“你喜欢此处?” “是喜欢此处的样子。”阿林转着眼睛,看向街边的货摊,“真好。” “去看看?”龙玉笑问。 阿林如同个几岁的孩童一般,眼睛亮了亮,快走几步便到了货摊前,循着步子边走边慢慢地看,还不时拿起其中的小物事翻来覆去地瞧着。阿玉瞧着她高兴,便也就没有打扰,只在一边静静地跟着,也不言语。 片刻,阿林才放下手中那精致的小扇子,腼腆地对货郎笑了笑,转头却见龙玉神色之中有一抹悲伤之色,当下心中一沉,自觉是这些事儿怕是又引得她想起了铃铛儿,便即说道:“阿玉姐,咱们走吧。” 龙玉抬眼,面上又恢复如常,只是淡淡说道:“无妨,你若想看,就好好地看看,看中了什么,买下来便是。” 阿林却固执摇头,只道自己看的倦了,也不须买些什么。龙玉知她心中所想,便也就没再强求,带着她穿过长街,走进一家玉器铺子中。 铺中装潢精致,个中玉器琳琅满目,却无一客人。阿林被这些精巧的玉器吸引,一时之间便是目光都不知道落在何处。却听得龙玉在她身边叫了一声:“店家,有客来。” 阿林一愣,慌忙开口便要解释自己并未相中什么。身后的门却忽的关上了。这关门声不小,惊得她一跳。便在此时,铺中后门却走近一人,满面的胡须,穿着一身白净的衣衫,瞧这样子应也有四十几岁。阿林皱了眉,看向龙玉,却见她安慰一般地对她微微摇头,这才稍稍安心,却仍旧盯着来者瞧,而这白衣男子已到近前,与她一般,也正一脸狐疑地看着她。 “陶叔,是自己人。”龙玉轻声说道:“你且放心。” 龙玉说完这话儿,陶叔才挑了挑眉,换上了一脸笑意看向龙玉:“多年未见,阿玉过的还好?” 龙玉笑道:“我若过的还好,怎会到此处来寻你?” 陶叔点着头,低低地咳嗽数声,长吁了一口气:“我知你若不是没了旁的法子,是不会来寻我的。只是我从未想过,他最终,还是要走这一步棋。”他说着,深深地看向龙玉:“眼下就要?” 龙玉沉默片刻,点点头。 陶叔面上腾起一抹极深地担忧:“你要知道,此番谋划,一旦开始,便不会有尽头了。中州百姓,再吃不得半点的战乱之苦了。” “铃铛儿在他手中。” 此语既出,一室静默。 龙玉吸了口气,强压着心中纷乱复杂的担忧说道:“我顾不得旁人,只想救我女儿。若真罪孽深重,我可一人承担。” 许久,陶叔才闷闷地应下一声,只道了一句:“你稍待片刻。”便又返回内堂之中。 那门吱呀一声关上,龙玉才舒了一口气:“他是我过往好友,也是这城中咱们能信得过的人。你不必担心。” 阿林只是会意点头,却不置一词。因着她心中明了,此时说些什么,都没有任何用处。龙玉却笑道:“这玉器铺子是他祖上传下来的,当年也曾鼎盛一时,而今虽门客寥落,但手艺还是极好的。去看看,有没有什么瞧得上的?” 阿林心中有事,又是摇头。龙玉却道:“你不想看,那便陪我瞧瞧吧,等此间之事办完,我总想着能给铃铛儿买个什么,你陪我一起挑一挑?” 话说到此,阿林才应下来,陪着龙玉在这不大的铺子之中慢慢地看着,一件件精美的玉器玉饰瞧过去,龙玉终究拿起一枚铃铛样式的玉坠子捧在手里细细地看着,轻声说道:“这个,她应会喜欢。你说呢?”她说着,便拿着这铃铛玉坠给阿林看,却见阿林正愣愣的低着头,盯着旁边一个白玉平安扣发呆。龙玉眨了眨眼,将那平安扣拿起来问道:“你喜欢这个?” 阿林眼中闪过一丝迷茫,点头却又摇头:“不知,只是觉得这东西,颇为眼熟。” 龙玉却道:“平安扣样式多少都是一样的,处处可见,只是用玉的材质不同,谁不觉得眼熟呢?” “不,”阿林抿了抿嘴,却不知如何诉说出心中感受,“只是,只是觉得,很熟悉。也或许,是这玉太美。” 龙玉点点头,却并没有把那平安扣放下,阿林却道:“阿玉姐,我,我不是……” 阿林话未说完,陶叔又从后门走近,对着龙玉招了招手。 “你既唤我一声姐姐,我便把你当做妹子,姐姐送妹子个小小的礼物,有何不可?”龙玉将两块玉饰拿在手中,走到陶叔跟前,也不客气:“这两个,送给我吧。” 陶叔面上虽依旧沉重,听她这话却不由一笑:“你啊,总是不会白来一趟。”阿玉笑着,将那白玉的平安扣挂在了阿林身上,塞进她领口之中,“这是我送妹子的礼物,余下一个,你帮我包好,权当是陶叔你送铃铛儿的见面礼了。” 陶叔笑着玉饰包好,又将一个极小的盒子放在龙玉手中,郑重地拍了拍,嘱咐了一句:“万事小心。” 龙玉接过东西,微微一笑,却不再多说什么,只带着阿林离开了铺子。 阿林一边走着,一边又不自主的摸了摸胸口,那白玉的平安扣贴在肌肤上,凉凉的,她却不知怎的,心中划过一丝忧伤。 “这平安扣,我定好好保管。” 龙玉但听此语,哈哈一笑:“只望它真如其名,能给你带来平安。” 二人一路走着,不多时,便走到一座高耸的塔前。 阿林抬头望着,只觉这塔极高,是她从未见过的高,心中猜测这应就是龙玉提到的摘星塔,却依旧不由感叹:“这塔,真是恢宏壮观。我们,要爬上去吗?” 龙玉只道:“不是爬上去,而是往下去。”言罢,便率先往门边走去,一路走着,便又说道:“这摘星塔已有百年,过往,塔中每日都有无数百姓来此游览,站在塔顶,可观一城盛景。后历战乱,几经修缮,人便来的少了,如今,它虽仍旧屹立在此,却几乎无人问津。”她与阿林走到门边,手从那斑驳锈渍的铁门上摩挲过去,吁了口气:“不过眼下,倒可为我们所用。” 厚重的门在推开之时,起了不小的灰尘,一股潮湿阴冷的气息扑面而来。阿林四下观瞧,但见正殿之中那一尊巨大的佛像上处处蒙尘。此处不知多少人不曾有人踏足,昔日繁华,早已不在。 龙玉关上门,带着她绕过佛像,蹲下身子将这底座后面灰土擦了擦,拉下零落的破布,又将下面的石砖拿了下来,在阵阵灰尘之中,竟有一道暗门显现出来。阿林被呛得咳嗽几声,却见龙玉拿出陶叔给的那一个小盒子,打开来,内中竟是一枚钥匙,那钥匙极小,却正正好好的打开了这暗门。 阿林看的有些呆愣,又抬头看了看这巨大的佛像,谁又能猜到这佛像底座后面,竟有如此玄机。 便就在她怔愣之时,龙玉已然推开暗门,矮下身子:“走吧。” 潮湿之气更重,似是有一股冷风从这门中涌出,阿林只觉这凉风吹得自己周身寒冷,心中不由忐忑,蹲在一旁略显踟蹰地望着龙玉。龙玉却道:“莫怕,内中是一条暗道,你随我来。”说着,便率先入了这暗门之中。 阿林咬了咬牙,矮下身子,先将背上的剑匣放进去,才跟在后面,费力地将身后的暗门关上,便是一片黑暗,根本瞧不见物事。这暗道低矮,只容得下人蹲着身子前行,阿林忐忑紧张,不住地低喘着气,将那阴冷潮湿的气吸进口中,更觉从内而外的冷。龙玉却似是轻车熟路,边缓缓前行,边说着:“这一段路是有些费力,再走一会儿便好了。你且忍一忍。” “阿玉姐,这里,通往何处?”阿林双手扶着两侧墙壁,只觉湿冷斑驳,还有早已腐朽的木料,抓了的手上黏黏糊糊,但这一路却是一直微微倾斜往下,若不费力撑着,便要滑倒:“我们,似是一直再往下去。” “这是一条战时修的古暗道。在这摘星塔下,已不知多少年了。你所言不错,咱们确是一直再往下走,之后,我们会穿过大炉山一脉,转而继续往西。”龙玉说着,停了停步子,呼了口气:“省着些力气,这一路,并不好走。待得到了栈口,我们再稍作歇息。” 阿林应了一声,便再不多说,就跟这龙玉,缓慢地,在这漆黑低矮的暗道之中摸索着,蹲着身子前行。不知道走了多久,许是过去了半个时辰,才见前方似有光亮。 此时她周身汗湿,气喘吁吁,方才的冷早就一扫而光,只觉得累,但见那光亮,不由得惊喜:“阿玉姐,有光。” “到了,小心。”龙玉却未理她,只是一声叮嘱,她还未听清龙玉的话,身前那剑匣随着前面的龙玉忽的一滑,便失了踪迹,只听得那剑匣咣当掉落在了不知何处,心中一惊刚要大叫,前方竟是一个陡坡,这叫声还未出口,她便脚下一空,整个人滑落下去,若非被龙玉扶住,怕就要趴在地上。 这一滑倒是不重,确将她吓得不轻。她低喘着气,环顾周遭,竟是一处极大的空间,瞧起来更像个地下的洞穴,上方有水珠滴落,地上湿滑,不远处有一座狭窄的铁锁桥,那铁锁极粗,桥尽头,又是一个漆黑的洞口。 她稳住步子,轻声说道:“此地,竟如此别有洞天。” 龙玉将地上的剑匣抱起来交给她,呼了口气:“此处便是栈口,咱们往前去吧,桥旁应该有给我们备好的东西。” 阿林背起剑匣,跟着龙玉走到铁锁桥一侧,果见在一旁的地上,摆了个竹筐,筐子之中两个包裹,打开来,内中用油纸包着些馒头与干饼,另有一些火石与火折子。阿林眨了眨眼,不由问道:“这些东西,是谁放在此处的?是……百里?” 龙玉笑道:“除了他,还会是谁呢?”她望向铁锁桥一侧,“我们这一路,怕是要走上三四日,才能到下一个栈口,他总不会让你我饿死。只是苦了咱们二人,要忍着腹中饥饿,吃的简单些。” “阿玉姐之言,”阿林沉吟片刻,这才明白:“这一条地下的暗道,咱们要走上许久?” “方才我与你说过,这条地下的古栈道,是战时修建,上万工匠参与其中,绵延数百里,用了许多年才修葺完成,入口,便在摘星塔,其中有六个如此一般的栈口,每个栈口,都有出口可往上去,而我们要去的,是最后一个出口,中州西界的龙岗山。而龙岗山,已属祁山一脉。”龙玉将包袱重新包裹号,背在背上,“这一路虽然漆黑难行,但从此处去,可不必盘山绕路,能让咱们在祁山会盟之前,到达祁山。” 阿林恍然大悟,这才叹道:“如此雄伟的工事,可谓得天造化。那我们到了祁山之后,又要如何做?” 阿玉看着阿林,沉默良久,淡淡一笑:“你忘了,到了祁山之后,你须得去舒余。阿林,你有你需要去做的事儿,不必与我同行。” 阿林低下头,默不作声。 龙玉只道:“此处虽然不是个怎么好的所在,却好在只有你我二人。我与你说的事儿,你且好好想想,但这些日子总不能荒废,我得给你寻些事情做才行。” “给我……寻些事情?” “趁着这些日子,平日赶路,休息的时候,你要与我一同练剑。” “我……练剑?”阿林愣了愣,“可我……” “你有极好的武功底子,在你失忆之前,定也是个高手。只是你眼下遭逢不幸,忘了许多的事情。往后的路,不论你是要去舒余,还是要陪我往祁山会盟,都须得一技傍身。”龙玉轻轻地拍了拍阿林的肩膀:“阿林,你要知道,不论你想做什么,若是丢了性命,一切便会转眼成空。我想,这些日子我教一教你,应该够了。” 阿林心头一窒,咬了咬牙,重重点头:“好!” 作者有话要说:年后的日子又来了!你俩赶紧见面吧!感谢在2021-01-2117:56:47~2021-02-1814:26:3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好吧就这样、林三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2542947822瓶;3界v行10瓶;tiamo5瓶;若尘3瓶;askholle、有时时风时时雨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16章 祁山近 这些日子,阿林二人除却赶路,便是一同练剑。她虽忘了过往,但把剑握在手中,总觉亲切熟悉,不过几日,便能轻松的接下龙玉数招,便是在休息之时,脑海之中总能划过一些新的招式,她不知这些新的招式是自己本就会的,还是自己在练剑之时悟到的,但龙玉说的那句话是对的,唯有让自己变强,想要做的事儿才能做成。 到了七八日上,她已觉周身更有力气,剑使得也愈发熟练。加之龙玉教了自己吐纳的法子,便是连步子也轻盈起来。 这地下的古栈道时日太久,内中的索桥通道,却鲜有破败的痕迹,瞧得出来,虽然过去了多年,这仍旧是一条中州大羿王族心中的重地,而期间几次从栈口出去,总有人留下剩下几日的口粮与用物,又从无人来盘问巡查,阿林心中逐渐明朗,这观海百里影的势力,早已侵入了中州各处。而今他为新王忌惮,自然要趁此机会孤注一掷,竭力反抗。而最让二人开心的,是前几日在蝶山栈口的包裹中,翻到了一封铃铛儿写的信。 歪歪扭扭的字,加上信末画着的一个极不像铃铛的铃铛,龙玉一眼便看出来那是铃铛儿的手笔,那信上寥寥数语,在铃铛下面写着:“想阿娘早日归来”,再无其他。 尽管是这短短七个字,已足以让龙玉感动宽心,她将那信小心翼翼地折好了放在怀中,紧紧地按着,好让它贴着自己的心口,深吸了一口气,久久不语。 这一路,走走停停十余日。待二人终究从那阴冷幽暗的地下栈道最后一个栈口出来,拨开碎石杂草站在半山腰看着晌午的阳光从树叶的缝隙中斑驳落下来时,距摘星城已往西走了不知多少里。 许是因着早已习惯了那潮湿安静的所在,阿林的双目眯了起来,甚至觉得这五月初的天气,过于温暖暑热。暖的她四肢百骸的血脉都舒展开来,直到跟随龙玉走到了山脚下,入了一座村落,寻得一处房舍,听见了周遭的人声与鸟鸣之声,才终究觉得自己回到了这“世间”。 这房舍应也是百里影备好的,后厨之中还特地备了粮食,阿林早已不觉意外,与龙玉一起烧了水做了饭,吃上了热的饭菜填饱肚子,又各自回房将一身尘土洗净,换上崭新干净的衣裳,这才终究能放松了下来,竟还悠哉的泡了一壶茶,坐在小院落之中,将长剑放在膝盖上,静静地拿着一块布仔细地擦着。 风过树梢,一阵微微响动。 身后窸窣脚步声由远及近,阿林只觉背后一阵凉风朝着自己的后心刺了过来,她一瞬时间持剑拧身便是一挡,那手中的长剑正与龙玉手中的软剑碰在一处,发出“叮”的一声。但见龙玉,阿林一笑,将长剑收回来:“今日好容易从那地方出来,阿玉姐也不让我歇一歇么?” “今日你反应够快,就让你歇一日吧。”龙玉满意地坐在一旁,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轻轻地抿了一口,转过头看着她手中的剑,呼了口气:“你这柄长剑,看起来年代久远,剑身上的血渍擦都擦不干净,从你的武功底子看来,或许过去的你,比我更厉害。” 阿林不知龙玉口中所言“厉害”,是怎样的“厉害”,只是摇头苦笑:“若这柄剑真的随我杀过人,希望我当年杀的,都是坏人。” “不论过往如何,眼下你是个好人,日后,你也会是一个好人。”龙玉微微笑道:“不像我,过往就是一个坏人,日后,还会是一个坏人。” “可阿玉姐在我心里,永远都是一个好人。”阿林叹道:“在铃铛儿心里,也是一个好母亲。也不知道铃铛儿此时在何处,过得如何。” “若我猜得不错,百里影就在附近。”龙玉说到此,沉思片刻:“这村子往北十里,是龙岗镇,他在那处有一座别院,铃铛儿应一直与他在一起。若按时日算,应比咱们早到几日了。” “可这些事儿是他一手谋划,他到此处来,新王定会起疑,他难道不怕功亏一篑?”阿林不解,复又沉吟说道:“阿玉姐曾说此处是中州西陲重地,应会有重兵把守,他若真想起事,难道不该待在观海城,趁此机会举兵往王城去?”她说到此,兀自摇了摇头:“不,他老谋深算,又岂会给百姓留下攻入王城背弃新王的口实。” 龙玉静静地看着自语的阿林,不由一笑:“那阿林觉得,他这是要做什么?” 阿林陷入思索之中,全然没发现龙玉正满面赞赏地看着她,只道:“他来此处,轻车数卒,只等着会盟之时我们刺杀新王,闹出大乱,以他在国中地位,定有许多依附之臣在会盟随行一列,他正好在此处振臂一呼,率兵勤王,到时新王究竟是死于谁手,谁又知道?” 龙玉笑道:“此间之事,我虽与你说过大概,但他的计划我却从未与你说太多,仅仅是我方才这几句话,你就能有如此一番分析,倒是颇有一副调兵遣将的将军样子。”她微微挑眉,又对着阿林手中的剑努了努嘴:“或许,你也曾征战沙场,这剑,砍过不少敌将的脑袋。” 阿林被说的摇头但笑:“阿玉姐可把我说的太好,我一个女子,如何可以带兵杀敌?若我真是舒余的将军,岂不是一越过祁山便被抓起来了,又怎会流落到那东海渔村去。” “舒余如今的帝王是女子,我望归与昆山无忧一族,族长皆为女子,天下之大,有能者居之,莫要妄自菲薄。”龙玉喝下一口茶,又道:“你说到此,我倒还有一问,方才你说百里影让我们刺杀新王,却为何不是让我们刺杀舒余的女帝?毕竟与他而言,只要能挑起大乱,他总能从中获利。” 阿林愣了愣,眨了眨眼:“这……是我心中猜测的,若我们刺杀舒余女帝,不论新王是死是生,那都必将挑起两国争端,若舒余中州再起战乱,即便百里影掌控中州大权,也不得不加紧征兵与舒余一战,与他而言,他没有如此的精力,也未必有如此的魄力。而反观之,若我们刺杀新王,不论这刺杀者是谁的人,舒余都不会在会盟之时主动出战,即便势必一战,他们将士的战意定也会比前者更弱,毕竟为人刺杀的人是中州王而非他舒余之王,说不定,这位女帝,还会乐享其成作壁上观呢。” “那若是你,”龙玉笑看着阿林:“若你只是普通的中州百姓,又或是朝中普通的官员,你会以为,这刺杀之人,是谁派来的?” “若我是中州百姓,自然会认为这是舒余阴谋,会盟是假,刺杀是真。毕竟百姓不知百里影一派早已遍布中州,而舒余中州又早有嫌隙。”阿林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长剑放好,又道:“若我是普通的官员……”她说着,摇头一笑:“便是我心中猜测是百里影借机反乱,口中,应也会说这是舒余的计谋。毕竟,他们心中忌惮百里影。”言罢,她愣了愣,微微蹙眉:“可若如此,百里影只需派个武功高强的亲信,便可行事,为何还要阿玉姐去?” “你忘了,我望归一族,本与昆山无忧同源,与舒余同源。若刺杀之人是无忧遗族,舒余女帝借会盟之名刺杀中州新王,这罪证,是否就坐实了?” 阿林但闻此语,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双手都握成了拳:“这百里影,好深的盘算。距离五月十六不过半月了,那如今,我们要如何做?” “去龙岗镇,在那处等新王到来,混进他的侍卫营中,到时,伺机下手。”龙玉呼了口气,却又笑着拍了拍阿林:“我的妹子,这样的聪明,从我寥寥数语之中就能将他的心思猜的透彻,日后,定能有大成就。” 阿林却似是没听到龙玉后面的话,竟一忽儿之间发了呆。龙玉瞧着她那样子,不知在想什么,又晃了晃她的胳膊:“阿林?你在想什么?” 阿林这才缓过神儿来,思忖片刻,拿起身边的长剑拉着龙玉进了房,关上房门,又将窗户都紧紧关上,这才抬眼认真地看着满面不解的龙玉,轻声说道:“阿玉姐,我想到个法子,不知会否两全。” 龙玉一愣,当下明白阿林为何忽然拉着她进了屋子,又起身靠在墙边细细听了听,才坐的与她近了些,低声问道:“你所言两全,是何意?” 阿林抿了抿嘴,只道:“我们一直都顺着百里影的想法去想,但若是站在女帝或新王的位置去想,此事或有转机。” 龙玉微微皱眉,略显迷茫地看着她:“有何转机?” “百里影大费周章,不过就是想挑起会盟之时的大乱,自己好趁虚而入伺机谋害新王。那这新王,是否必死?” 龙玉被阿林说的云里雾里,频频摇头:“若如此看,他必死无疑。” “但若新王与女帝都知道这场谋乱,这会盟的结局,会否不一样?” “你莫要说笑,新王如何会信你我所言?他若知道此事,定率先出击去寻百里影,到时候受苦的,是铃铛儿。” 阿林沉着面色,沉吟道:“新王自然不会相信你我所言,但若是会盟之时女帝所言,他可会信?” 阿玉沉默良久,这才想明白,略显惊讶地看着阿林:“你之所言,是把这件事情,告知舒余的女帝?”她不断摇着头:“你与我都不知这女帝现在何处,便是知道她在何处,我们在她眼里,不过是一介百姓,怕是还未看到她,便会被她身边的那些侍卫抓起来。便是真的见到她,她又怎会相信咱们一面之词?” “你看这剑……”阿林把长剑放在桌上,指着剑柄上的字说道:“你曾说,这字,叫闵文,是舒余很古早的文字,认识的人已经很少了,那女帝,可能看的懂这字?” “听闻舒余历代王族,自小皆习闵文,这字,她定然认识。”龙玉咬了咬嘴唇:“你是说,用这闵文,证明你与我是舒余人?那又怎样?” “我们用闵文写一封书信,我带到舒余去,你按着百里影之计,依旧混入新王侍卫之中,免得他生疑。此事干系两国会盟,加之百里影想要将新王之死推给舒余,便是如此的大事,女帝便是不信,总也会怀疑,她应明白若新王真死舒余便难逃被百里影嫁祸的事实,中州新王自然可以死,但却绝不能死在会盟之时,只要她心中怀疑,定会追查。或推迟会盟之期,或告知新王早做准备,不论她作何决定,我们都有了时日去想法子救出铃铛儿,一旦百里影计策落败被新王擒住,咱们定能找到解药。到时我们不仅可除去百里影,还能救下铃铛儿,岂不是两全?” 龙玉这下总算听得明白清楚,知道了阿林心中所想,面上忽的腾起一抹这许多日来从未有过的欣喜之色,可这欣喜只是一瞬,便由消散,她只叹道:“可你我都从未见过女帝,更不知这女帝是何心性,此一去,若她不信,反而将你杀了,岂不是……” 阿林淡然一笑:“若她真的将我杀了,那阿玉姐就依着原来的计策行事吧……但至少,”她笑道:“我能为你们做些事情。” 龙玉只道:“这计策虽好,却铤而走险,阿林,我不想让你为了我们做这许多……” “若无阿玉姐,我早就死在山林之中,或腐朽成泥,或被野兽啃噬殆尽,而今我这条命,是阿玉姐给的,为了你与铃铛儿,正该万死不辞。”阿林拉起龙玉的手,正色道:“阿玉姐,让我试试。总好过我们成了这恶人的傀儡!” 龙玉眼眶湿润,吸了吸鼻子,终究点点头:“好,我现在用闵文写上一封信,再给你画一张图,晚些时候,我去村中寻一匹马,你便启程。照着我给你的地图走,从此处往西,绕过龙眠山,便到祁山,过祁山往西北去,有一两日便可到泽阳,泽阳是舒余东边重城,若那女帝前来,定会往泽阳去。但入了泽阳之后,你要一切小心。即便不能成事,也不要死了。” 阿林但听泽阳二字,心头一晃,似有刀锋划过一般的疼痛起来,她咬了咬牙,重重点头:“阿玉姐安心,若此计能成,我定会回来,帮你寻回铃铛儿。” 作者有话要说:阿林:嘿老铁们我要去泽阳了我做的对吗?感谢在2021-02-1814:26:35~2021-02-2220:36: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好吧就这样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盲鱼20瓶;gamindaniel1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17章 祭故人 五月初三,微热,有风。 女帝銮驾泽阳。皇城统领魏阙、国相荀寿,国巫姬重随行,另有从属三千。 守将柯越迎女帝于泽阳城,一城百姓立于道旁,随皇车马高呼吾王,跪拜久久不起。 及至府外落车马,至正堂行礼,约莫过去了一炷香的时候,又似是过去了许久。终究众人退去,只得王与众臣。 桑洛低垂着眼睑,沉默许久,只是轻声问道:“泽阳,可安好?” 在场众人,谁不知泽阳自龙泽一役后,人丁凋零,往后数年,尚有沈族的最后一丝血脉在,才安定下了百姓的心思,而今一年,沈羽已去,城中只得老将柯越,镇守东陲。舒余八族中的泽阳,当年曾如何兴旺,而今也不过如一缕青烟,随风而逝,如同风中飘零的一片枯叶,早已没了生机。 柯越面上风霜更甚,跪落身子趴伏在地,只道了一句:“吾王!”便隐隐啜泣不语。 桑洛低叹,抬眼环顾四下,此处的一砖一瓦,一桌一椅,皆满带着过往回忆,便是一个守城的将军,尚且言语哽咽,更况是她。触景伤情,亦不过如此罢。 “柯将这些日子,辛苦了。”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泽阳百姓,受苦了。” “臣不敢!”柯越复又磕头,低声泣道:“臣自领王命守四泽,日夜不敢怠慢,四泽百姓安稳和乐,感戴吾王恩德,泽阳中人,从不言苦。” “从不言苦,却会伤心。”桑洛微微蹙了蹙眉,压下心中苦楚,“荀相,我与柯将说说话,你与旁人,都下去吧。城中诸事你来安排,不须问我。” 荀寿与魏阙姬重二人对视一眼,当下领命,便领了人离去,轻轻地关上了门。 桑洛叹道:“柯将,起来吧。” 柯越此时才站起身子,只用那独臂抹了抹面上泪水:“谢吾王。” “高墙之事,可做完了?” “上月业已完工,若吾王想瞧,臣……” 桑洛摇了摇头:“不必,过阵子,总能瞧见。” 柯越当下收声,不再言语。而桑洛却似是想着什么,竟是一时无话。许久,才又说道:“前几个月,离儿来过。” 柯越微微点头:“是。” “她……”桑洛说着,却又欲言又止,只说了一个字,面上便腾起一抹浓重的悲伤之色,半晌,才道:“她可说了什么?” 柯越闭了闭眼,叹道:“离儿姑娘……并未说什么……” “那她……” “只是终日守在后山陵园庙中,长日不语。”柯越声音沙哑低沉,尤说到此时,更显哽咽:“月余之后,便即离去,离去之时,只嘱咐臣护好泽阳,再无他话。” 桑洛目光微晃,浅浅地点了点头,却站起身子,走到柯越身边:“带我去看看吧。” 柯越愣了愣,按舒余礼法,王祭英烈,须与国中祖庙。若祭于陵墓,需由国巫卜筮择日,陵官跪迎前往。在此时她亲往陵园去,自然是不和大定国律规矩的。 可他分明在桑洛眼中瞧见那浓的化不开的哀愁,他张了张嘴,却终究没有说出这不合礼法四字,只是躬了躬身子,带着桑洛与疏儿往后山去。 绕过亭台甬路,自后门庭院出,不带车马随从,只他与桑洛疏儿三人,一路上山,两旁树影斑驳,翠鸟声声,至半山腰,翠柏青青,遮云蔽日。两旁侍卫但见吾王,跪落身形不敢言语,更不敢问询。一路静默,终至陵庙正门,缓步而入,穿过庭院,便是前堂。 庭院之中,石碑林立,清冷肃穆。两旁青松绿柏,挺拔庄严。 内中扫洒的仆从们手中拿着器具,呆愣愣地看着一行三人,但见桑洛,震惊的许久才恍然大悟的慌忙跪落身子,更有陵官踉跄而来,惊得浑身发抖,趴伏在地不住地磕头请罪。 而桑洛却只是定定地站着,仰头看着前堂之中那巨大的香炉,瞧着青烟缭绕,沉默不语,似是什么也没有听到。 柯越摆了摆手,示意众人退下。瞧着这一众人哆哆嗦嗦地爬起身子趋步而去,才躬身言道:“吾王,此处往后,便是祭园,山路难行,还要走上半个时辰,臣请吾王,歇息片刻,待臣传仆从们备了轿子来……” “不必,”桑洛打断了他的话,轻轻摇了摇头:“我与柯将,走上去。” 柯越愣了愣,面有难色:“吾王,王能来此祭拜,已是泽阳大幸,按礼律……” “今我来此,只为祭拜故友,什么繁文缛节,都免去吧。” 柯越沉默良久,躬身稽首,不再他言,只带着桑洛与疏儿穿过前堂,走入一条狭长的石甬路,两旁另有岔路,往不同方向去,而他们一路往山上而行,过去不知多少岔路,终究入了一处幽静的园子之中。 周遭景色幽深,鸟鸣阵阵,桑洛却只觉得步子愈发沉重,周身已被汗湿,却咬牙忍着。行到此处时,已只得被疏儿扶着,低声不住地咳嗽起来。 柯越跪落身子:“吾王,此处便是……少公衣冠冢所在。” 但闻此语,桑洛心中重重一沉,却吸了一口气,叹道:“我与泽阳丧礼略知一二,按你族丧礼,这衣冠冢,不该在这样高处。” “是,”柯越点头回道:“只是……”他吸了口气:“昔年祁山龙祸,少公重伤而归,曾与我等提起,她本是女子,虽为泽阳之公,按理,却不会入泽阳陵庙,陵庙之中,亦不会有她。倘若她身死沙场,便将她葬在此处,此处地势高远,可见泽阳河山,西望皇城,可祈吾王安泰。随违祖规,却见赤诚。是以,离儿姑娘与臣,遵从少公遗愿,让她安眠于此。” 桑洛扶着疏儿的手重重的一握,却抿着嘴没有言语。疏儿听得柯越所言心中亦是难过,自知桑洛此时何等悲伤,只是轻声言道:“柯将一路辛苦,这里面的路,我扶着吾王去便是,你就在那处亭中歇息歇息吧。” 柯越但见桑洛沉着面色,又听疏儿此言,当下会意,叩首离去。 “姐姐……”疏儿瞧着柯越走远,却又不知此时该说什么,只是无语静默,轻轻的握了握桑洛的手。 “这些话,她从未与我说过。”桑洛凝目望着园中不远处苍松翠柏之下孤零零的一座墓碑,双唇微微发着抖:“我从不知道……她心中想的这样多……” 说话间,桑洛松开疏儿的手,双手交握着,缓着步子一步步的走近那墓碑。只是这样一座墓碑,墓碑上只有沈时语三字,工工整整,端端正正,除却这三字,再无其他。 那一具尸身,躺在冰冷的玉石棺椁中,没有墓碑,没有铭文。 而她曾经的衣冠,葬在这衣冠冢下,有了墓碑,却只得姓名。 桑洛心中明白,不论是她,抑或陆离,都从不曾觉得沈羽早已离去。她们一样的害怕,害怕将这一切做下定论。可即便如此,沈时语这三字映入眼帘之时,犹如千万把尖刀利刃,狠狠地刺在她的心上,支离破碎。 九个月来她所有的逃避,都在瞧见墓碑上这三个字的时候,土崩瓦解。她心中知道,总会有一天,她要面对这些事儿,更知道她只需躲在皇城之中,便不必受这样如竭泽之刑一般的痛苦。 可她非要如此做。 而今她这样做了,却开始痛恨自己。 她恨自己,为何心中那样爱着她,却要口是心非的将她推远。 她恨自己,是不是被那八步金阶上的王位蛊惑了心智,才会亲手将她送入万劫不复之地。 她恨自己,分明每日在心中唤无数次的“时语”二字,在那一夜的冷雨之中,她却咬牙忍着不曾说出口。 桑洛蹲下身子,张了张嘴,却终究没有能喊出那两字。只是流着泪,抬起手,用手指轻轻地从这三个字的笔画上摩挲过去,缓缓地,温柔地描摹着那“时语”二字,一遍又一遍,如同要将长久以来放在心中的名字说出来与她听一般,往复不停。 “过往,我不懂什么是情爱,心中只有如何帮我兄长登上太子位,若非是你,我此生怕是永远都要在那冰冷的皇城中为旁人争名逐利,做着我父王与王兄手中的棋子……后来,我以为自己明白了何谓情爱,固执地只想把你留在身边,想将所有的事儿都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却忘了你也有自己该做的事儿。我活的越来越像我的父王,仿佛只有你在我身边时,我才能变得不那样无情,我是那样害怕……怕你将我一个人留下,却又亲手将你越推越远……”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早已泪流满面,只是哑声哭泣:“这些日子……我总梦到你,总梦到那一夜,你与我隔窗执手……雨是那样大,那样的冷,你的手却是暖的。可我醒来时,只剩下冰冷,冷的透骨……”她抬眼看着那墓碑,轻轻地靠在上面,闭上眼睛,任泪水滴落下去,声音低的只得自己听得见:“那时候,你冷不冷……” 疏儿看的心痛,跪落一旁轻轻的将手抚在桑洛背上,哽咽道:“姐姐……保重身子……” “疏儿,”桑洛低垂着头,抵在墓碑上,声音含糊:“让我哭吧,只此一回,此时,我只想做回她的洛儿……” 疏儿红着眼眶,点了点头,对着墓碑趴伏下去,久久不起。 作者有话要说:洛儿,不要哭,她正在回来的路上! ps:给我一直坚持着的读者小天使,我有意邀请cv录几个文中的小段子,不是广播剧啊,就是录几个小片段~~~因我认识的cv小姐姐不多,所以……你们想听吗~想听哪一段~可留评告诉我呀~~~感谢在2021-02-2220:36:49~2021-03-1320:01: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林三、好吧就这样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故栖、五迪的woyoo吖10瓶;若尘8瓶;清越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18章 故园路 会盟在即,女帝銮驾泽阳,祁山东界关口重兵设卡,官道来往行人面上不免都带着谨慎之色。每日晌午,正是来往客商最多的时候,每逢此时,柯越都会亲临督查,生怕放进来什么意图借此机会威胁吾王安危的人。 自前日吾王往后山陵庙,归来后便鲜少出门,这一二日都在房中,更是将一任事务交于荀相,柯越知她心中哀恸,不敢再扰,便与荀相商议,此时正值初夏,两日后的五月初十,正是泽阳三年一度的夏猎之期,如今幸得吾王驾临,不若藉此机会请吾王与众将士游猎林中,好让吾王偷空得闲休息一日,权当散心,让泽阳将士们也得见吾王风采。 此议一出,荀寿与魏阙都觉甚好,便去请桑洛令旨,然桑洛却遣了疏儿来,只道这些日子身子不适,但夏猎是泽阳大事,众将士百姓期盼三年,本就该如约而至,算是准了。 几人便又商议,而今夏猎获行,祁山关处更需严守,为防有失,索性封了,待得会盟之后,才许通行。 此时日已西陲,再过不久便要入夜,祁山东界的祁山关却忽的封了官道,一众客商只得坐在路旁不住叹气抱怨,行了许久的路,眼看便要入了舒余,哪里知道政令一下苦不堪言。而祁山关只此一口,夹在陡峭山壁之中,想要往舒余,必经此处。或有一二中州商贩,口出不雅,大声叫嚷,乌泱泱的围了许多的人。 阿林背着剑匣,身上已被汗水湿透,右臂的衣袖被割破,沾着隐约血渍,此时那些客商无暇瞧她,不然怕又要闹出些麻烦。 当日离别时,龙玉便特特嘱咐,百里影定会派人盯着她们,她策马朝祁山去,迟早会遇到些麻烦,务必万分小心,若在祁山关遇到盘查,只道自己是泽阳龙乡邑的百姓,要归家探望母亲。她仔细的记下,便依着龙玉给自己画的图,一路策马而行,起初两日,路上倒鲜少遇到什么阻滞,她只怕脚程慢了耽误了大事儿,便按着图中画的一条偏僻小路日夜赶路,早在几日之前便出了中州西界,却在林中遇了埋伏。幸而来人功夫不高,虽人数不少,在她身上划了些伤口,却不至伤及要害。她自知双拳难敌众手,占得先机便趁夜往林中深处逃了去。兜兜转转一直到了翌日晌午,才寻回了当日受惊落跑的马儿。又过一日,才又终究寻到了路。 眼看会盟之期快到,她心中焦急,更不敢休息片刻,终究在今日到得祁山关口,却不想眼看入关却忽然官道封闭,不许出入。 眼看着周遭皆是坐地哀叹的人,阿林只觉一阵阵晕眩。她这几日几乎没有吃什么东西,此时亦觉筋疲力尽,而自己一身血渍,更恐被值守侍卫瞧见盘问,若因着此事被当做恶人抓起来,想要救龙玉与铃铛儿便更加无望。她站在原地踟蹰片刻,咬了咬牙,抬头看着两侧陡峭的山壁,这山壁不高,却依山而建绵延高墙,巍峨耸立,高入云霄,根本不可逾越。 阿林踉跄了两步跌坐在一旁,用力的抹了抹面上的汗,只觉头疼欲裂,双耳嗡嗡作响,心中凉了半截,只觉此事怕是终不能成。眼瞧着周遭来往行客三两成群大声叫喊着掉头往回去,熙熙攘攘地从面前走过,却又极不甘心。许久,她长长地呼了口气,站起身子,拉着马儿随着这一行人缓缓往回走,却在中途寻了个岔路,带着马儿入了一旁的山道之中。 若官道行不通,便只能想个旁门的法子了。 她快行了几步,缓下步子停了下来,马儿在她身旁踢踏着步子,打了个响鼻,显得异常疲惫。她抬手轻轻的拍了拍,轻声叹道:“你随我一路来,万分辛苦,眼下,却不能再带你同行,实在对你不起。”她说话间,轻轻解开缰绳,又将那鞍子卸了下来,拿了包袱,便即不舍的又拍了拍马儿,道了一句:“走吧。”便用手中缰绳用力一抽,马儿扬蹄长嘶,朝着来时路奔驰而去。 望着马儿绝尘而去,阿林这才释怀地笑了笑,将剑匣放在地上,径自坐在剑匣上,又翻了翻包袱,内中不过只剩下一块干馒头与半袋水,便就这样啃着馒头,喝了水,才算将将填饱了肚子。 那些行商似已然走的远了,四下安静,山壁高峭,倒是觉得清爽许多。阿林靠在山壁边闭上眼睛,颇有些惆怅。自来此地,每行一段路,便有故地重游之感,尤在入祁山一脉后,便是随心所行之路,都恰巧与龙玉画的图中一致,这熟悉之感在方才瞧见那关口时尤甚。她微微睁眼,抬头看着眼前陡峭的山石,却觉心头微痛,不知自己究竟与此地有如何的关联,可任她怎样去想,脑中仍是一片空白。 只是眼下绝非思虑过往之时,或许只有再往前踏出一步,入了舒余,才能寻到她想寻到的过往。她站起身子仰头来回的看着,强压下心中不适,不断盘算如何才能过得这祁山关。关口两旁高墙耸立,越不过去,若想入泽阳势必要跨越这道关卡。眼看着日落月升,想来夜深之后人困马乏,或可趁夜混入。可这关卡两旁有侍卫把守,从这道关卡往内,才是那巨大黝黑的大门,便是能混入其中,又要如何开门? 她不住摇头,只觉计短,低着头又兜转回去,往那不远处的关口看了看,火光点点,侍卫林立,根本寻不得半点破绽。她紧紧地皱着眉,阿玉姐写的那一封闵文的书信就在怀中,而舒余近在咫尺她却踏不进半步,眼见入关无门,心下竟腾起一个硬闯的主意。可这主意刚一冒出便被她压了回去,却又转念想着如此夜中,自己若称一路赶来,马儿不知怎的受了惊吓将她抛在山边,去求一碗水,央他们收留自己一夜,明日再走,总不为过? 她心中暗暗坐定主意,左右也无旁的法子,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便就将剑匣藏在了山道狭角之中的碎石下面,又将自己的头发扯的乱了,又抓了些土抹到了脸上,弄的一副落魄的模样,迈开步子朝着那关卡去,只走了十几步,便听得侍卫之中一声高呼:“来者何人,站住。”紧接着便是几个侍卫举着火把阔步而来。 阿林站定步子,只瞧着这几个侍卫走近,便一手捂着自己左臂的伤处,面上显出痛苦的模样,轻声说道:“各位大哥,我一路赶来,只为赶回家中去瞧我那重病的娘亲……” 为首的侍卫将手中火把晃了两晃,走近了低头细细地瞧,但见是个头发凌乱衣衫上满是泥土的弱女子,那面上灰土不变,嘴唇干裂,瞧着是个受了伤的赶路人,便稍稍放下了些警惕,却仍旧沉着一张脸说道:“你来的不巧,关口已封。回去吧。” “这位兄长,”阿林仍旧微低着头,面上却是一副悲苦的模样,哽咽说道:“我家中娘亲年逾花甲,本就身子不好,前些日子托人书信只道重病在床让我速归,我一路赶来,几夜都不曾合眼休息,夜露深重山道难行,马儿不知受了怎样的惊吓将我抛了下来,若今日我不得归家,只怕此生再难相见,还望兄长怜我老母,让我归家行孝……” 侍卫摇头且道:“城中军令,不得违背。你遭遇可怜,我却不能让你进去。回去吧。” 阿林撇了撇嘴,颇有泫然欲泣之态,当下跪落身子,挺直身板叹道:“若真如此,我便跪在此处,只等这关口通行吧。” 火光忽晃,这为首的侍卫低头瞧着隐约之中阿林的脸,忽的微微蹙眉,眼中划过一抹惊愕之感,他将手中火把交于下属,蹲下身子仔仔细细地看着阿林,直把阿林看到极不舒适,可这侍卫目光直勾勾地瞧着她,却又不像是要发火的模样,她心中奇怪,却又不敢妄动。 “你……”侍卫张了张口,便是声音都沉了下来:“你姓甚名谁?” 阿林只觉古怪,往后动了动身子,轻声回道:“阿林。” “阿林?”侍卫的眉头皱的更紧,不知在思索什么,片刻又道:“你道要归家看望母亲,那你家住何处?” 阿林心下一抖,不知这侍卫是否动了恻隐之心,打算放自己入关,便答道:“龙乡邑。”言罢,又满是期望地瞧着他:“兄长,可是要放我进去?” 然这侍卫听得此言,面上疑惑更甚,便觉心虚,只得低头叹道:“我知兄长有责在身,便是兄长不让我入关,也是忠于职守。只求让我跪在此处,遥望母亲,以求她平安。” “你……”侍卫的面色更加困惑,却只是微微摇了摇头,站起身子叹道:“你一弱女子,深夜在此处跪落不起,显得我泽阳将士好不通情理,念你对母亲一片孝心,今夜准你随我到临营中去歇过今夜,明日一早,你便离开吧。” 阿林心中大喜,只觉能有些机会入关,当下跪落磕头:“多谢兄长宽仁!” 一旁几人面面相觑,只觉不妥,一人上前与他耳语几句,这侍卫却摆了摆手,只道:“一个弱女子,能是怎样的坏人?佟四,你带这姑娘就在临营处歇息,给些饭食。” 这佟四却苦道:“荀大哥何苦将这差事给我,若柯将怪罪下来,我哪里担待得起。” “柯将领兵军纪严明,却素来明白事理,对下属百姓皆宽厚有加,此事我自会向柯将禀报,若有旁人说三道四,便说是我荀括的主意,你怕什么?”荀括哼了一声,转身将阿林扶了起来,竟连语气都柔和了许多:“你随佟四去,但不可在营中乱走。” 阿林慌忙点头,便跟着佟四往那关卡之处去。 余下几人轻声问道:“荀大哥素来谨慎,这女子有何不同?” 荀括却兀自沉思,只是愣愣地看着佟四与阿林的背影,似是全然没有听得旁人再说什么。忽的,又微微摇头,拿过火把,沉声言道:“你们跟着去,将此女子看好,好好招待,但不可让她乱走一步。我有些事,要去寻柯将。” 言罢,将余下几人留在原地,快步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看!就快了!感谢在2021-03-1320:01:59~2021-03-1617:56: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k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盲鱼、好吧就这样、43097922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盲鱼25瓶;gamindaniel、目独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19章 惊转折 阿林由佟四引着到了临营之中,一路低头趋步,却又转着眼睛左右偷瞧着,但觉临营之中兵士不少,那巨大的门已近在咫尺,却极难逾越。她一边走着,一边暗自在心中盘算,如何在这一夜之中想得法子入得关去,前面的佟四却在一顶帐前停了下来,她兀自想着事儿,便一头撞在了佟四身上。 佟四面色不耐,却又瞧着她一个弱女子不好恼火,只是说道:“你就在此处歇息,不要随意走动,我去给你拿些吃的,过了今夜,赶紧离去,可不要给咱们惹了什么麻烦。” 阿林慌忙应下,便掀开帐帘入了内中,听得佟四脚步离去,才稍稍松了一口气。这帐篷不大,内中唯有矮桌长铺,一盏油灯,她蹲下身子,坐在矮桌一边,盯着桌上这忽晃的灯火,怔怔地发起了呆。 长夜漫漫,却会倏忽而过,营中这般多人,她又要如何想得办法?而他们口中的荀大哥,为何那样古怪的瞧着自己?难道已察觉她撒了谎,当成了从中州来的恶人,才顺水推舟的将她带入此处,说不定什么时候便会带了人来将她抓去?阿林皱起眉头,轻轻起身,走到帐帘一边,从缝隙之中瞧出去,正见方才那跟随盘查的几个侍卫正扶剑挺立两侧,戒备森严。 如此一瞧,她更是不由得后脊发凉,忽觉不好。若真被抓起来,哪里还有什么机会见到舒余女帝?她沉下心思,心中不断盘算,正在此时,帐外脚步声响,她便匆忙回到桌边坐下,佟四便拿了一个食盒入了内中,俯身将这食盒放下,端出几碟小菜,竟还有一小碗热腾腾的肉,口中只道:“快些吃吧,瞧你这样子也定饿了许久,吃完了便早点歇息。” 阿林本疲惫至极腹中饥饿,可这饭菜可口香气飘来,她却更觉古怪,只说道:“承蒙各位兄长照拂,让我在此栖身一夜,哪里还敢用这样好的饭菜。” “你的命好,荀大哥特地吩咐了要好生待你,”说道,却又自语:“平日这些,我们新来的兄弟们都吃不得。”言罢又兀自咕哝:“来此几个月,哪里吃得上什么肉呢。” 阿林但听此语,当下只道:“那我更不敢用,”说话间只拿了一个馒头,便摆了摆手:“我吃馒头便是,余下饭菜,就给各位兄长……” “既给你吃,那便吃了,还怕咱们给你下毒吗?”佟四虎了一张脸,目光从那碗肉上移开去,咂了咂嘴:“你是个可怜人,又是泽阳百姓,我泽阳将士,虽不能让你回家探母,却也不会慢待了你。”言罢,摆了摆手:“快吃快吃。”说着便拎了食盒转身而去。 阿林闻言,心中不知是感动还是惶恐,只是低下头看着这一桌的饭菜,心中忐忑。手中馒头温热,她却不知道是该吃,还是不该。 夜深虫鸣,声声入耳,又有凉风,吹动帐帘。阿林叹了一口气,只觉此行或许真的入不得泽阳去了吧。她深思片刻,忽的灵光一现,她此行目的只为传递消息,只要这消息传到女帝手中,他们定会来寻自己,此时她见不见到女帝,又有何妨?想及此,她面上一喜,将那馒头大口的吃了,便起身掀开帘子,对着两旁侍卫微微作揖,正瞧着那佟四也在侧,对他一笑。 佟四怪道:“有何事?” 阿林只道:“无旁的大事,只是想请兄长,赐我笔墨信纸。” “你要笔墨信纸作甚?”佟四面色更怪,不解地瞧着她。 “今夜之后,我不知能否再见母亲,想书信一封,送于家中。” “关口封了,谁人还能帮你送信?快些进去。”一旁侍卫沉声言道:“能让你在此歇息,咱们已违了军令。你若感恩,便不要给咱们惹上麻烦。” 阿林跪落身子,哽咽言道:“我知此事劳烦诸位兄长,可小女不孝,无法归家见母亲,便是这信到不得母亲手中,也愿执笔抒怀,还请诸位兄长,成全小女!”说着,竟趴伏在地不住磕头。 这一举动让周围几人不住皱眉,又见旁边不少人往此处瞧着,生怕被他们询问。佟四只道:“罢了罢了,不过就是笔墨而已,又不能如何,你且先去,我替你寻来便是!” 阿林闻言心中大喜,慌忙又磕头道谢,直等着佟四寻来了笔墨信纸才双手捧着入了帐中。佟四未跟进来,却听他在外头说道:“写完了就莫要再出来了!” 她心中暗喜,只道自己写完,明日便可先行离开寻个地方躲起来,只等消息。待得片刻,直到帐外复归安静,才将那信封放好,拿了笔在上面工工整整的以闵文书写了“敬拜舒余女帝亲启”八个字。本想将怀中的信件放进去,却又担心他们将这信丢去。便照着龙玉在信中所写的内容,又誊抄了一份在信纸上。一切妥当,又将原信放入怀中,将新写的放在桌上,放在了那食盒之中,反复瞧了数次,这才安下了心。 她吹熄了烛火,闭目休息,一夜安稳,并无人扰,她便逐渐放下心来,却又不敢熟睡,直到天蒙蒙亮,便起身出了帐篷。谢过几个侍卫,便径自出了临营。趁天色尚暗,一路小跑,又回到了此前那山道岔路处,将剑匣寻了,背在背上,只想着现在附近寻个落脚之处,再瞧消息,却不知便在此时,那祁山关的大门,吱呀一声打了开来。 荀括与柯越纵马而来,二人皆是沉着面色,而柯越的脸上却多了更多期许,下得马来随着荀括寻到佟四几人,便问昨夜那女子何处。 佟四却道这女子颇懂礼数,半个时辰前便告辞离去。 荀括脸色更沉,竟气得上前一巴掌打在了佟四面上,吼了一声:“谁让你允她离去的?” 佟四满脸委屈,纵不知自己为何挨打。支支吾吾地不知说些什么,柯越却拉了拉荀括的胳膊,只道不知者不怪,何必苛责。便让佟四带着他入了阿林此前在的帐篷。佟四不敢怠慢,慌忙带了二人到的帐篷,入内之后这窄小的帐篷更显狭仄,他便只得瑟缩的退了出去,也不敢抬眼看二人。 柯越低头瞧着那矮桌上未动的饭菜,皱眉言道:“你可确定,瞧见的人,极似少公?” 荀括点头只道:“小人曾与少公同在祁山共战黑龙,少公巾帼风采万中无一,绝不会错。” 柯越叹道:“你该知道,少公逝于长云山。” “小人知道,但此人面容与少公几乎无二,虽然面上灰土不辩,小人却绝不会认错。若她不是少公,这世上,难道真有长得一模一样之人?又这样巧的来了泽阳么?”他说着,又是一叹:“她说自己是龙乡邑中人,要归家探望母亲。可小人便是龙乡邑中人,邑中三千户,却从未见过如此像少公的姑娘。” 柯越眯起眼睛,微微摇头:“可眼下人去帐空,你说什么,都没了用。” “她才刚走,我即刻派人去寻,或许还能寻得!” “等等,”柯越眉头一皱,眼光定在那食盒之中,竟见其中平平整整的放着一封书信,当下一惊,单手将那信拿了出来:“这是何物?” 荀括凑近观瞧,当下亦是抽了一口凉气,半晌才道:“这是……闵文……” 柯越面上时红时白,当下大喝:“佟四进来!” 话音未落,佟四便掀开帐帘弓着身子入了内中。 “这封信,是谁写的?” 佟四瞧着柯越面色不善,当下跪落:“是昨夜那女子写的,她只说自己瞧不见家中母亲,想写一封信执笔抒怀……” 柯越此时周身发抖,当下站起身子,竟踉跄两步险些栽倒,荀括慌忙将他扶住,当下只道:“柯将,可要属下即刻……” 柯越紧紧地捏着那封信,低声言道:“此事重大,却不好声张,我将这信呈与吾王,你快些派人悄悄去寻!务必寻到!务必寻到!” 荀括但见柯越模样,心中一凛,只觉或许少公果真吉人天相,就是昨夜那女子。当下言道:“属下这便去!”说话间,一手拎起满面迷茫的佟四便与柯越一起出了帐篷。目送柯越上马飞驰而去,想及本可将那女子留下,却让佟四放了离去,心中又悔又气,咬牙又将佟四打的摔了个跟头。 佟四面上委屈,只道:“荀大哥为何如此生气,咱们真是对这姑娘百依百顺,她想要的都给了。一个女子而已,何以大哥与柯将都如此紧张?” 荀括咬牙气道:“什么姑娘,姑娘也是你能喊得吗?什么而已,怎样而已?快些鸣金集结弟兄们!快些去寻,若寻不到,你项上人头怕都要不保!” 佟四心中疑惑,瞧着荀括那模样却绝非玩笑,虽不知这女子究竟是何来历,此时也不敢问,爬起身子便急匆匆地应下去了。 柯越一路纵马,到得泽阳城中已是晌午时分,入城之后却依旧不停,马蹄踏过,惊得周遭百姓不敢言语,只觉有大事来。 柯越到了府外,顾不得这将军的模样,翻身下马,却因着只有独臂又跌撞几步,推开一旁仆从便往内中去,一路跑到正堂之中,正见疏儿拖着盘子要为桑洛送去午膳,便大口喘着将她叫住。 疏儿瞧着柯越满头大汗,面上却满是惊喜之色,便即怪道:“柯将今日是怎么了?怎的将自己弄成这样?是有什么事儿?” “疏儿姑娘,臣……臣有大事,要见吾王。” 疏儿面露难色:“吾王早有吩咐,一任事宜,皆报国相。” “疏儿姑娘,”柯越急道:“此事重大,老臣,必须亲面吾王,还请姑娘带臣……” 疏儿细细地看着柯越半晌,这才点了点头,带着他入了内中,一路到了桑洛居处,却在门边停下,嘱咐柯越在此候着,待得她来寻,再进去。柯越连连点头,又是躬身又是作揖,似真是有什么大事。 疏儿关门而入,绕过屏风,正瞧着桑洛与这几日一般,怀中抱着沈羽的长剑,静静地坐在窗边瞧着外面园子中的景色,便轻下步子,将手中托盘放在桌上。浅声言道:“姐姐,时候不早,吃些东西吧。” 桑洛似是根本没有听到她的话,依旧手中抱着长剑,静静地坐着。 疏儿瞧她不动,心中想着柯越那着急的模样,抿了抿嘴,走到桑洛身边:“姐姐。” 桑洛这才缓过神来,却未转头看她,只是微微点头:“知道了,你放在那里,便去歇着吧。” “姐姐,方才柯将来,似是有什么大事儿,定要见你。” “我说过,城中事宜,去寻国相。” “我也是如此同他说的,”疏儿低声只道:“但他说此事重大,必要亲自面见吾王才行。”她说着,但见桑洛秀眉微蹙,又道:“姐姐,我瞧着柯将满头大汗,想必是从什么地方一路赶来,他素来沉稳,断不会胡乱行事。” 桑洛沉吟片刻,许久才轻叹一声,颇有些不舍的将手中长剑放在一边,这才起身,绕过屏风到了桌边坐下:“让他进来吧。” 疏儿应下,转身而去,不过片刻,便领了柯越入内。柯越阔着步子似是颇为着急,到得桑洛面前便跪落身子:“臣,参见吾王!” “你有事寻我?” 柯越慌忙点头:“是。” “说吧。” “会盟在即,臣与国相商议,封了祁山关。昨夜来了一女子,与……”柯越说到此,心中激荡,便是面色都红了起来,抬眼却见桑洛古怪地瞧着自己,他压下心中激动,颤声说道:“与少公面容极似……” 此话一出,桑洛与疏儿神色皆变。桑洛更是忽的站起身子,不可置信地低头看着柯越,整个身子都瞧出来发了抖:“你说……什么……” “臣的副将荀括,值守之时遇一女子想要入关,这女子,容貌极似少公。”柯越说着,从怀中拿出拿一封信,呈与桑洛:“臣匆忙而去,那女子却早已离去,却留下了这封闵文书信。臣不敢胡乱猜测,只得将信取来,待吾王定夺!” 桑洛抖着手,迫不及待地接过这一封信,只一眼,便不住喘息,心头猛跳,便是眼眶都红了,疏儿满面震惊,扶住桑洛,却仍旧不可置信地看着柯越:“少公已去久已,何况若真是少公,又怎会过不了祁山关,还要留书而去?眼下会盟在即,免不得那些中州人做什么坏主意,柯将,你可真能断定?” 柯越摇头只道:“臣不敢妄断,臣去时,她早已离去,荀括只道这女子说自己是泽阳龙乡邑众人,可荀括本就是龙乡邑人,他从未见过此人。臣复又询问,他又道这女子自称阿林,有名而无姓,瞧着是个弱不禁风的姑娘。但荀括曾在祁山与少公共抗黑龙,断然不会认错她的模样……只是这书信是闵文所写,臣瞧不明白,只得送来,待吾王分辨……” 疏儿凝眉心中低叹,只怕这柯越真的认错了人,让吾王空欢喜一场。她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手却被桑洛紧紧地握住,但见桑洛苍白着面色,颤声言道:“是她……是……是她……”桑洛的声音不定,胸口不住起伏,竟至咳嗽数声:“是她的字,是她的字……” 二人闻言,当下惊喜,桑洛只道:“快些派人去寻。给我备马……我要……”她说着,只觉眼前一黑,踉跄两步,疏儿紧紧扶住她,“吾王小心身子!” 桑洛摇头只道:“我不碍事,柯将,去寻魏阙,令他速速整军,备车马,与我去祁山关。传令下去,寻到此人,万不可伤了她。” 柯越面色大喜,频频点头,一路跑着寻到魏阙,只拽着他说路上再说,便带人匆忙招呼仆从们备了车马,与桑洛一同往祁山关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快了! 快了! 快了! 洛儿你撑住,你的时语就在你不远处了! ps:因为这章我码的比较激动可能会有虫子……晚上再检查,我先回家……感谢在2021-03-1617:56:08~2021-03-1819:15: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k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好吧就这样、林三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五迪的woyoo吖20瓶;gamindaniel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20章 会有时 一路上车马喧嚣,将士们低头趋步而行,只闻马蹄车轮声。 桑洛坐在马车之中,周身发着抖,那素来沉静的面容上,如今却是极为复杂的情绪。疏儿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心中又喜又忧。喜的是少公或尚在人世,若真如此,桑洛心中那积聚已久的悲恸终得消散,两人又可再续前缘,将过往那些悔恨抛去,从头来过。可她却担忧,担忧此人只是一个长得像沈羽的普通女子,又或是中州藉此会盟之机派来的坏人,若是这般,以桑洛眼下的样子,又怎会深思防范? 她微微蹙着眉,只觉桑洛双手冰凉,却又面带期许。她沉吟许久,终究开口轻声言道:“姐姐……此事……真不会有什么玄机?” 桑洛闭了闭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微微叹道:“我知你心中所想,你担心此人并非是她,而是中州设的什么陷阱。但此事突然,我心中,乱的很。”她努力让自己的心思安定下来,片刻又道:“只是信上字迹,确定无疑。旁人或可认错她的字,我却不会……难道这世上,真有容貌相似,字迹一致的人么?”她说着,又兀自摇头:“疏儿,我心中乱的很,我……我盼着是她……可我却又不敢相信,是否真的天可怜见,有这样的好事,能落在我的身上……” “姐姐,”疏儿轻道:“姐姐心如明镜,我只担心姐姐因着此事,扰了心思,看不破那些人的诡计。眼下大事在即,若真是少公,这九个月过去,她为何不回来寻咱们?为何要谎称自己叫阿林?还离开了舒余……”她说着,深思不解:“柯将所言,那荀括都认得出她,她如何不认得荀括?来了,只留了一封书信便即离去,而这书信上笔迹又是她的,那她究竟是想让咱们认得她,还是不认得她?” 桑洛沉下心思,将那封信又拿出来细细地看着:“会盟在即不假,可若此事真是中州诡计,未免太过肤浅,何况他们又怎会对舒余中事,对我二人之事如此了解,旁人不选,偏选一个长得如此像她的人来此处?我若是中州那新王,断不会如此。而这信中所言,关乎中州大事,却要请我帮忙,字里行间都透着被什么人胁迫之感,若真是她,难道是因着什么原因到了中州,又被什么人胁迫起来,让她回不到此处?为隐藏身份,才自称阿林,假做不识旧人?”她说到此,重重一叹,只觉心中紧张,却又周身疲惫,但仍旧难掩那期盼的心绪,眼中晃过一抹浓重的思念与柔情:“无论如何,不管她是谁,我都要寻到她。” 桑洛如此说,疏儿却忧愁叹息:“姐姐,若她真是少公,那自然是大喜,疏儿……只是担心,若她不是少公,姐姐会失望。” “我知道,我知道的……”桑洛微微点头,闭起眼睛,将痛苦掩在眉目之中:“可便是只有一丝希望,哪怕只是零星的希望,我也想亲自去看看。” 疏儿应道:“姐姐安心,不论此人是否少公,只要寻到,一切自然知晓。姐姐这几日本就少眠,眼下距祁山关还有一段路,该稍作休息。”言罢,瞧着桑洛靠在一边,闭目不语,这才心中低叹,轻轻掀开帘子,瞧着外面天色阴沉,马蹄纷踏,心中盼道:少公啊少公,你与姐姐受的苦都已太多了,若你二人真的心有灵犀,便不要走得太远,等等她吧。 黄昏时分,闷雷阵阵,零星的落起了小雨,车马穿过山路狭道,终究赶到了祁山关。 关中众将士整军待命,只闻吾王驾临,心中又惊又恐,不知有何大事要来。一个个跪落身子,不敢抬头。只听得脚步声响,兵甲铮铮,直到吾王一行入了军帐,才敢抬起头来,面面相觑,缓缓起身各归值守。 军帐之中,荀括跪落叩首:“小人荀括,参见吾王。” 桑洛坐在桌边,凝眉看着他:“人可寻到了?” 荀括未敢抬头,只是回道:“回禀吾王,晌午时分便遣人去寻,眼下,尚无消息。” 桑洛面上失落,只觉心中焦急担忧,轻轻交握双手,沉静心神,复又问道:“柯将与我说,你瞧见了她。” “是。” “你可确定,此人是……沈公?” “小人确定,此人面貌与沈公一般无二。” “既如此,当时为何不问?” “回禀吾王,当时此人自称阿林,要回龙乡邑探母,路途之中马儿受惊将她抛下,又是深夜她无处可去。可她虽面容与少公无二,却不认得小人。小人心中奇怪,只觉此人若真是少公,却假做不识旧部,定有难言之隐,是以当时不敢深问,又不敢让她离去,便命人将她安顿在临营之中,速回泽阳与柯将禀报。却不想回来之后,她以留书而去。”荀括说着,微微直起身子,又道:“小人心中揣测,不论此人是否少公,她绝非口中所言是个普通的百姓,不然,便不会假借与母亲书信之说,留下一封信。” 柯越只觉有理,拱手言道:“吾王,荀括所言她来时并未骑马,想来脚程不快,咱们在周遭寻了许久却寻不到半点踪迹,或许……她是有意在躲避?” 桑洛沉吟许久,这才开口言道:“魏将。” 魏阙一直扶剑在侧,此时正皱着眉细细地听着这突然而来的惊喜之事,心中不断左右权衡这究竟是上天垂怜还是中州诡计,但听桑洛唤他,微微愣神,慌忙躬身:“臣在。” “你作何想法?” “柯将所言,臣以为然。不论此人是否少公,此间定有事来,而遍寻不着,必是她有心躲避。只是此事偏就在会盟之前,难免让人担忧。唯有寻到此人,才知个中缘由。”魏阙沉思片刻,又道:“臣即刻调兵,领赤甲去寻。除非她回返了中州,只要还在祁山关处,咱们便是将这祁山翻过来,也要将人寻到。” 许久,桑洛点了点头:“此事虽大,却比不得祁山关口安防,方才我来,只怕兵士们惶恐不知所措,柯将,眼下你与荀括就在此处,安定军心。” 柯越当下应了,领了荀括出了军帐。而今帐中唯有桑洛,疏儿与魏阙。桑洛且道:“魏将,我与你同去寻她。” 魏阙一惊,当下跪落:“吾王,此事不可。祁山关外是舒余中州交界之处,臣可领兵去寻,吾王是舒余命脉,怎可……” “魏将,”桑洛打断了他的话,深深地看着他,面上竟带了祈求之色:“你应知,此时,我只是一个想要寻回故人的普通人罢了。什么吾王、命脉,都不要提了。” 魏阙依旧摇头:“吾王,臣知吾王心中焦急,但眼下此人是否沈公尚不可知,若真是什么诡计,万一出了岔子,”他俯身磕头:“臣万死难辞。” 言语之间,柯越却忽来账中,跪落下身子,面色涨红:“吾王,方才兵士来报,在关北岔路山道之中,似是瞧见了个人影。瞧那身形,是个女子。” 桑洛心中一凛,当下言道:“这岔路何处?何时瞧见的?” “据此不远,不过出关百步之遥。弟兄们只道此人晨间离去,定走的远了,便一路往东去寻。回来之时步卒长瞧见这岔路,只想着去瞧一瞧,不想却正见此人往北而去。这才慌忙来报。” “那还等什么,快去找啊!”魏阙起身急道,正色瞧着桑洛:“吾王……” 桑洛站起身子,眼神坚定:“莫再多言,我与魏将,策马而去。疏儿随我同来。” 魏阙知此时多说无用,当下应了,随桑洛、疏儿一同出了军帐。 夜雨停了,风变得凉爽起来。 阿林这一日在山道之中转悠许久,却终究因着认不得路又逢落雨,不再敢往山中去,只在半山腰上发现了个矮窄的浅洞,想及那封信不知是否已被人瞧见,却又不敢在此时返回去瞧,靠在洞穴那潮湿的石壁边上心中不断琢磨盘算,终究因着连日疲惫睡了过去,醒来时竟已到了黄昏。 外面一直微雨,虽有闷雷阵阵,雨却小了很多,阿林似是受了凉,周身酸痛,尤其左臂伤处更是闷闷发疼。她从洞中出来,一路下了山坡,往来时路上张望,暗中却见那处火把忽晃,似有人声,心中便是一喜。只猜着或许那封信起了作用,眼下泽阳军士们正在寻她?可她仍不敢断定,这些人寻的是否是她,抑或会否将她带去面见女帝。若他们只是瞧见了那封信,而将自己当成了坏人,真被寻到,又该如何? 她站在暗处思索不定,一时之间竟也不知该不该让他们寻到自己了。便在她犹豫之时,正见那火光越来越近,心头一跳转身便跑。但听后面一阵叫喊之声,身后皆是“有人”“快追”的叫声,便有一群人朝着自己追了过来。她只觉惊慌,不敢多想,趁夜跑入山谷之中,兜兜转转左跑右绕,又入了一片林子,便是如此却也不敢停下,约莫跑了一炷香的时候,才因着疲惫,大口喘息着不得不停了下来。 身后那追跑之声早已没了,她一身薄衫上皆是泥土,又被那杂乱的枝杈碎石划破了几处衣裳,夜风袭来,更觉后背寒凉。她靠在树边不住喘息,可刚是一靠,便又大惊,惊觉背后剑匣早已不在,怕是在匆忙之中掉在了路上,阿林心中懊恼,此时四处黑暗,她也忘了自己到底是从何方向跑来,更不知此时身在何处,不知如何是好。 没了剑匣,她心中空荡怅然,想及那封信不知是否能让这舒余女帝瞧见,便是瞧见了,也不知究竟能否让她相信。如今她孑然一身,将想到的法子都用了,却依旧不知能否救得龙玉与铃铛儿,更是难过绝望,不知如今到祁山关走这一遭,还能再做些什么。越是想着,心中越觉失落悲伤,索性坐在地上,只想着若被寻到,抓起来,便被抓起来吧,唯有如此,她或才能有一线希望,求见女帝。 风动树梢,沙沙作响,半空之中乌云遮月,四下静谧。 桑洛与魏阙策马入了山中,带着赤甲顺着泽阳那一队兵士留下的痕迹,一路北寻,一时之间火把照亮了周遭山路。 “吾王,”魏阙眼瞧着山中树林,微微蹙眉:“夜中密林危险,王可在此稍后,臣带人入林中去找。” 桑洛面上挂着薄汗,摇头只道:“既已到此,便没有不去之理。这林子,通往何处?” 魏阙看了看一旁的泽阳步卒长,这步卒长只道:“回禀吾王,林子不大,再往北走,是一条河水,水面宽阔,若无舟伐,极难渡河。” “若如此,此人入了这林子,想来便无路可走了。”魏阙问道。 步卒长回道:“按理,是该如此。” 说话间,忽有泽阳兵士从林中而出,匆忙的一路跑来,不多时便到了众人近前。 魏阙下得马来,急道:“可寻到人了?” 为首的兵士双手抱着一个剑匣,跪落身子高声且道:“回禀将军,还未寻到,但小人们在林中寻到此物。” 魏阙眉峰一挑,接过剑匣打了开来,只一眼,便是瞪大了眼睛,满面惊愕之色,慌忙拖着剑匣走到桑洛马前双手呈了上去。桑洛低头观瞧,当下心头一揪,便是呼吸都急促起来。这剑匣之中,可不正是沈琼那一把长剑?此时脑中过往不断闪过,那一夜长云山,那么多的人将碎石挖开,烧焦的尸身,碎裂的兵器,她的长剑,她的平安扣…… 独无这把琼公剑。 桑洛接过剑匣,紧紧地抱着,心中反复告诉自己,这是她,这定就是她。此时她不知自己是如何的感恩上天垂怜,只觉周身发抖,喉咙酸涩,心中那一份渴望江流入海一般的眼看便要倾泻而出。 她抖着嘴唇,颤声说道:“魏……她,是她……快找……快去找!”说话间,便一手抱着剑匣,一手抓着缰绳,率先入了林中。 魏阙面上亦是喜色,翻身上马朗声高呼:“众兄弟随我往内中寻泽阳公,她还活着!她还活着!” 闷雷声响,又有雨落。 阿林靠在树边,已隐约听得马蹄声声,叫喊不断。那些人在叫喊什么,她听不真切,只是蜷着腿,一手搭在膝上,静静地闭目深思。细雨微凉,拍打在她的面上,分外清爽。 马蹄声近,却忽的在她不远处停下了。她也懒得睁眼,只等着他们前来,将自己抓去。脚步声由远及近,已到身侧,似是唯有一人,一股香气袭来,这香气沁人心脾,让人安心。 她睁开眼睛,抬眼去看,黑暗之中无旁人,只有一个女子,怀中抱着她的剑匣,正站在面前,怔怔地瞧着自己。 雨打枝叶,窸窣作响。 阿林不知怎的心中一疼,更是紧紧地靠在了树边,似是被定在原地一般,想站起来,却怎的也动弹不得。她只觉面前女子面容姣好,如仙子下凡,让她颇为熟悉,竟一时之间不知道是怎么了,只觉浓重悲伤。 桑洛抱着剑匣,就如此呆呆地看着她,纵然她一身泥渍,头发蓬乱,脸上尽是灰土,可她却认得出来,这是沈羽,是她长久以来日思夜想,恨不能往黄泉去寻她的那个人。她眼眶一红,便落下了泪,蹲下身子,将剑匣放在一边,抬手轻轻的捧着阿林的面颊,轻轻摩挲,张了张嘴,终究叫出了那个藏在心中许久的名字,低声唤道:“时语……”可只这二字,她便已泪流满面,靠在阿林怀中,紧紧地将她抱着,低声哭泣。 阿林被桑洛吓了一跳,不知她口中所唤的“时语”二字究竟是谁,可她忽然被人抱住,这女子又在自己怀中哭泣,惊愕之中,竟觉心中闷疼,竟不舍得推开她,只是讷讷开口:“姑娘……你……你是否……认错人了?” 桑洛但闻此语,便是一惊,她抬起头来略显慌乱的看着阿林,语带悲伤:“你……你记不得我了……时语……你忘了……” 阿林听桑洛这话儿,心中只道难道此人真的认得自己?当下便也愣住了。 桑洛面上带泪,抬眼看着她,正见她也正迷茫地瞧着自己,只一瞬,便即明了。她不是假做不识旧部,而是不知因着遇到怎样的事儿,怕是失了记忆。她咬了咬嘴唇,坐在阿林身边,努力的将自己心中激动按了下来,唯恐吓着她,只道:“你……你叫什么名字?” 阿林眨了眨眼,虽不知这姑娘为何在此,将自己认错,却又不知怎的,她问什么,自己便想答什么。 “阿林。” “阿林……”桑洛低声叨念,闭了闭眼睛,又看了看一旁剑匣:“这里面的剑,可是你的?” 阿林又点点头:“确是我方才遗落。”她说到此,忽的想到此时还有人在寻自己,当下才站起身子,将剑匣背好,言道:“姑娘,有人在追我,你在此处,恐受牵连,还是快些离开吧。” “为何有人追你?” “我有些要紧的事情,要办。”阿林抿了抿嘴,低头看着桑洛,却正见桑洛的目光痴痴地落在自己的面上,当下只觉面红,转眼看向别处。正见不远处火把忽晃,已听得马蹄脚步声,便是一惊,低头只道:“那些人来追我了,姑娘快离去吧。” 桑洛轻轻的拉住阿林的手,任她如何挣扎,都不松开,只是说道:“莫怕,他们,只是来迎你回家。你与我,一起去。” 阿林还在仓皇迷茫之中,周遭便已大亮,一众兵士呼啦啦的围了上来,为首的男子阔步而来,面露大喜之色,但见阿林与桑洛,喜得跪在二人身前,当下竟哽咽出声:“天佑舒余,天佑泽阳,少公吉人天相,竟还在人世!”言罢,站起身子振臂大呼:“众将士,迎吾王与公,归家!” 此语一出,周遭兵士尽皆跪地高呼:“敬拜吾王,参见少公!” 阿林只觉自己从未见过如此场景,但听这为首的将军提到吾王,少公,心头便是一紧。转头看着身边的桑洛,满面惊愕,许久,才道:“你是……是……” 桑洛只是瞧着她,柔声说道:“你所写书信,不是要给我看的?” 阿林面上大惊,当下要跪落下来磕头,却被桑洛紧紧地扶住,便在她不知所措之时,又被桑洛轻轻的拉住了双手,但听她柔声说道:“我便是你要寻的舒余女帝。”她说着,又走近一步,紧紧地贴着阿林,近的能感受到她鼻尖那温热的气息,桑洛闭了闭眼睛,轻声说道:“但女帝,是他们的女帝。我,只是你的洛儿。” 阿林呆愣地站在原地,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是好。 作者有话要说:疯狂码字为了保住我的小命。要杀了我的大侠们是不是可以把刀收起来了~感谢在2021-03-1819:15:46~2021-03-2014:55: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k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43097922、林三、五迪的woyoo吖、好吧就这样、安慕希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五迪的woyoo吖10瓶;gabsp;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21章 片羽入林 一路回程,魏阙与疏儿特领着众兵士远远在后面跟着,不敢靠近。疏儿扯着脖子往前瞧着,看着那熟悉的身影,心中又惊又喜,只道:“魏将,那真的是少公么?怎的如今,我似是在梦中,总觉不真实呢?” 魏阙面上依旧带着喜色,想及沈羽在世,吾王或心结可解,与她与国都是一件大好的事儿,心情自然更是舒畅,点头只道:“疏儿姑娘方才来的慢些,可我却走近瞧了,当真是少公。只是少公怕不知糟了如何的磨难,似是不认得咱们了,”他说着,看到疏儿那略显惊讶的模样,又道:“不过这也不打紧,比起生死,还有什么值得一提呢。” 疏儿沉吟片刻,微微点头:“难怪我方才远远地瞧上去,便觉少公对吾王颇为生疏。如此便说的通了,怪不得她自称什么阿林,原来竟是忘了……”说着,转而又笑:“不过魏将所言极是,比起生死,旁的都不打紧,如今少公在世,真是大喜的事儿。吾王心中的那份愧疚伤痛,终于可散去了。此时若让穆公与哥余知道,定也高兴的紧,怕是又不知道要喝上几坛的酒了。” 魏阙朗声笑道:“姑娘如此一说,臣也想回去痛饮一番!此事,荀括大功一件,该好好奖赏。” “魏将安心,这些事儿,吾王自不会忘记的。”疏儿浅声淡笑,只觉这夜中凉风细雨,都令人神清气爽。 一行人就这样缓缓地跟着,个中喜悦,溢于言表。而阿林骑在马上,却挺直着身板,丝毫不敢往一旁去看。可即便如此,她依旧能感觉到身侧那个骑在马上的女子,一直在瞧着自己,瞧的她心中擂鼓,面上发烫。她抿了抿嘴,紧了紧抓着缰绳的手。 这些人,似是都识得她,说她是泽阳的少公?而身侧的女帝——她这一路上最想寻到的,能救得龙玉与铃铛儿与水火的人,竟是个如此年轻的姑娘。 方才,这堂堂女帝竟还扑在自己怀中哭泣,唤着一个她根本不知道的名字,就这般在众目睽睽之下,牵着她的手,靠的如此近,宛若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女孩儿。这一切如梦似幻,似假还真,一时之间,她分不清他们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 她确是忘却了过往,也确觉周遭熟悉,尤是这身旁的女子,她记不起她叫什么,甚至认不得她的容貌,可却又在她说起自己叫桑洛之时,心头忽的用力一揪,只觉疼痛悲伤。她不知道这些是否说明她们此前真的认识,她心中有太多的事儿不明白,想要开口询问,却每每被桑洛那温柔如水的目光吓得避开去,几度张口都欲言又止,只得忍着疲惫困倦与心中疑惑努力地不偏过头去瞧她,任她如何看着自己,都权当瞧不见。 而桑洛却也一路无言,除却瞧着她,再不说什么。她自然知道此时沈羽心中徘徊不定,一个人死里逃生,忘却了过往,眼下与她而言,并不容易。她从那躲闪的目光之中看到了太多的陌生与迷茫,眼下她才刚从这大喜之中缓过神来,取而代之的又是久别重逢的浓重爱恋珍惜之感,便只能如此偏着头瞧着她,生怕一眨眼,这人便会从眼前消失,只不过是她的大梦一场。 如此想着,她便将马儿催的离得更近了些,抬手拉住了对方的马缰,将两匹马儿同时勒停了下来。浅声说道:“我想与你同骑。” 阿林身子一僵,只觉面膛发烧,心头猛跳,纵不知这女帝又要做什么。她似是极为纠结,只低了头说道:“吾王……大庭广众……如此,会否不好……” 桑洛怔了怔,无奈地终究松了手,拉回了自己的马缰,便放着两匹马儿缓步慢行,轻叹只道:“你就打算如此一路低着头?什么话,也不说?”她面色犹疑,却又轻声叫道:“时语……” 阿林微微动了动身子,蹙着眉深深地看着不远处的祁山关,惆怅淡笑,摇着头说道:“我不知自己是否吾王口中此人,我只知自己叫阿林……或许……只是认错了人……” 桑洛秀眉微蹙,瞧着她的样子不由得心中难过,想要去拉她的手,奈何祁山关快到,又怕自己如此做,又让这人更显局促惶恐,便只问道:“那过往的事儿,你可还记得?” 阿林又摇了摇头:“确不记得过往了。” 话音未落,前面已有数人持着火把朝二人而来,为首的独臂将军她不曾见过,却认得昨夜之中的那个荀括,还未反应过来,这几人便跪落下来,面上大喜,拜过桑洛之后,便即高声呼道:“天佑泽阳,果真是少公!”那独臂将领更是落下泪来,跪着身子仰头瞧着阿林:“少公,尚在人世,老臣,感天恩德!” 阿林但闻此语心中悲戚,只随着桑洛一行人下得马来,穿过那不住欢呼的兵士之间,被桑洛带着登了一辆马车去,便不知要去往何处。因着与桑洛同车,不敢抬头言语,更显局促不安,终究因着困倦径自睡了过去。及至翌日清晨,晃动的车马剧烈颠簸几下,这才忽的醒了过来。但觉熟悉的清香扑鼻,这一觉非但不曾发过往一般的噩梦,反而睡的极为踏实,她动了动身子,才觉自己身子歪斜,竟靠在一人身上。 她心下一惊,慌忙坐正,正见桑洛理了理自己的衣裳,正柔着目光带笑的看着自己,当下只觉唐突,道了一句“吾王”便要跪下。 桑洛却将她按在座上,微微摇头:“我有许多的事儿想问你,我想,你亦如此。是不是?” 阿林闻言,想及中州百里与龙玉之事,只得低下了头,不言不语。 桑洛只道:“眼下,我有件重要的事儿想要问你,你可能如实答我?” 阿林闷闷的应了一声,仍旧不敢抬头去瞧她。桑洛却凑近了,双手轻轻地将她面颊捧起来,面上带着无限期许之色,片刻,才问道:“你说你忘了过往的事儿,但身上的伤痕总不会骗人。你心口处,可有一道剑伤?” 阿林闻言便是一怔,便是面色都变了,她本想挣脱桑洛那一双手,可此时,却忽的睁大眼睛定定地瞧着她,竟一时不知说些什么。 她心口处确有一道伤痕,难道自己真的是他们口中所说的泽阳公沈羽?一时之间她周身微微发了抖,莫说是心口处,她身上已有不知多少伤痕。此前,她还曾与龙玉说起此事,彼时龙玉只道或许她是个浴血沙场的将军。如今言犹在耳,却不想此话或是真的? 她脑中纷繁,眼看着桑洛眼眶微红,眼中已满是泪水。纵不知她为何如此伤感,亦不知是否因着自己没有答她的话儿而失望了。 可她依旧震惊,震惊这一切来得如此猝不及防,她呆愣了片刻,眼看着泪水滑落在桑洛面上,心头一痛,当下言道:“确有一道伤痕。吾王,难道真的……识得……” 她的话尚未说完,那一个“我”字还未出口,桑洛便上前栖身抱住了她,紧紧地抱着,几要将她勒的透不过气。她二人贴的如此近,近的她能感受到桑洛那擂鼓一般的心跳。她只听得桑洛在她耳边不住地轻声哽咽说道:“是你……我就知道,一定是你……” 阿林懵懂迷茫地僵着身子,桑洛哭的让她心中疼痛,这疼痛犹如万箭穿心,深入骨髓,她的手微微抬了抬,竟忽的想要伸手去抱她,当下不知自己是怎么了,慌忙又将双手放下,紧紧捏着坐板,不知所措,只是哑声说道:“我……我不知……自己是否吾王口中的人,许多的事儿,我都……都想不起来了……我不知自己过往叫什么……都做过什么事儿……”她说着,眼眶也红了:“我不知道自己是谁……” 桑洛松开怀抱,面上挂着泪,却如瞧着稀世珍宝一般的看着她,轻轻的抚着她的面颊:“你信不信我?” 阿林微微点头,目光正对上桑洛那满是柔情的眸子,一时之间竟如溺水之人一般,溺在这柔情之中,怎的也移不开目光去。 “我……过往,我叫什么?”她呆愣地看着桑洛:“时语,是我的名字吗?” 桑洛吸了吸鼻子,柔和的笑:“你叫沈羽,这泽阳,便是你的家。时语,是你的小字。” “沈……羽……我叫……沈羽……” 沈羽低浅的叨念着这两个字,皱了眉,只觉隐隐头痛,努力地闭上眼睛去想,脑中却依旧一片混沌迷雾,任她如何想,都想不到半点儿事儿。桑洛瞧着她面色发白,神色痛苦,当下微微摇头,浅声言道:“想不起来,就不要想了。你想知道什么,我都会告诉你。一会儿回到房中,我让疏儿帮你沐浴,换上一身干净的衣裳。待你休息好了,我再与你说。可好?” 沈羽睁开眼睛,略带惆怅地点了点头,却又听桑洛说道:“只一件事儿,你要应承我。” 她微微一怔,轻声问道:“是……何事?” “日后,不许唤我吾王。” “那……那我……” 桑洛凑近了瞧着她,轻声说道:“唤我洛儿。过往,你都是如此唤我的。” 沈羽被桑洛凑近,不由得往后靠了靠,只觉她靠的太近,颇觉古怪,可心中却有一种安然舒适之感,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好。 桑洛展颜一笑,笑的极为好看,沈羽一瞬看的有些痴了,那一双手不听使唤,鬼使神差地竟抬了起来,轻轻地将她面上的泪擦着,而桑洛却闭上眼睛,也不反抗,任由她如此。 马车骤停,她才忽的醒过神来,慌忙将手放了下去,面色窘迫,又低了头。 马蹄声响,魏阙的声音在外响起:“吾王,少公,已到泽阳府外。” 沈羽眨了眨眼,指了指外面,吞吞吐吐地说道:“是……要……下去么?” 桑洛却道:“你唤我一声洛儿,我便带你下去。” 沈羽心头一颤,不知过往的自己,究竟与桑洛是个如何的关系,竟如此的亲近。呆愣之际,却被桑洛微微晃了晃手臂,她沉吟片刻,抿了抿嘴,低声唤了一句:“洛……洛儿……” 一时之间,她心头鼓荡,不知是被什么牵动了周身血脉,只觉这一声说出口,似是跨越了千山万水,沧海桑田。 作者有话要说:啧,好甜。感谢在2021-03-2014:55:53~2021-03-2219:16: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深水鱼雷的小天使:19杠1101个; 感谢投出浅水炸弹的小天使:会飞的大白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k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柳無雙、奥弗尔不潜水、好吧就这样、林三、五迪的woyoo吖、夏乃花火、43097922、刺客信条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19杠11060瓶;2542947824瓶;清越20瓶;五迪的woyoo吖10瓶;。cass5瓶;有时时风时时雨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22章 旧梦中人(上) 这一日中,城中车马喧嚣,兵来将往,泽阳百姓只觉有事,却不知是有如何的事,便是城中将士,也是心中惴惴不安,各自做着猜测。直到銮驾回城,消息便不胫而走,沈族少公死里逃生,受先祖护佑,竟尚在人世。众人不知真假却是又惊又喜,街头巷尾不住窃窃私语,面上都带着喜色。 而这城中诸事,沈羽却一概不知。此时她周身浸在温热的水中,眼前氤氲雾气升腾,暖的她险些睡过去。屏风外窸窸窣窣的响动,那位唤做疏儿的姑娘又提了一桶热水进来,刚踏进来一步,沈羽便蜷起身子,微微的低下了头。 疏儿抿嘴一笑,将木桶放在地上,熟稔地在她旁边坐了下来,打开一个小盒子,拿出金疮药,轻轻地涂在她那左臂的伤口上。沈羽僵着身子,不敢动弹,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低声道了一句:“多谢姑娘。” 疏儿却笑:“少公虽忘记了过往的事儿,这脾气性格却半分都没有变。” 沈羽低头只道:“我……不记得自己是什么少公……会否,是你们真的认错了人……” “少公在世,与咱们而言,是天大的喜事,也是咱们从未敢想过的。此前,我在林中远远地瞧见你,也担心会否只是长得一样,”疏儿眨了眨眼,抬眼看向沈羽,瞧着那水汽之中,沈羽身上的伤痕:“但瞧见你身上伤痕,便确认无疑了。”疏儿说着,仔细地将沈羽那伤口包扎好:“少公,我不知你这些日子都经历了怎样的事儿,但过往,你可是个所向披靡的将军,你经历的事儿,我多少都知道些,旁的都能骗人,唯独这一身的伤痕,骗不得人,更瞒不过吾王。” 沈羽微微抬头,但见疏儿面色柔和,丝毫没有凌人的气势,听她言语之间说了许多,便又问道:“我……过往真的是个将军?可为何,女子可以做将军呢?我的家人,都在何处?我又为何会忘记这些事儿,为何,离开了舒余?”她说着,却又兀自摇头:“我什么都想不起,或许这一切,都只是巧合罢了。” “少公所问的这些事儿,吾王自会与你解答,只是……”疏儿放下手中的物事,趴在一边瞧着她:“少公真的瞧着此处,瞧着我们,半分也不觉得熟悉么?” 沈羽被疏儿看的窘迫,不由得又低下了头,闭目细思片刻,轻声叹道:“不瞒姑娘,我确实觉得这周遭房舍,似在梦中见过,可待我努力去想,脑海之中却总是一片混沌,除却一团浓雾,再无他物。姑娘与吾王都面善,毫无架子,让我倍感亲切,可我实在记不得……”她说到此,又顿了顿,微微咬着嘴唇,似是再想该问还是不该问,许久,才又道:“姑娘可知,我与吾王,是怎样的关系?” 疏儿闻言,微微一笑,转而问道:“你觉得,自己与吾王,是什么关系?” 沈羽沉吟道:“姑娘与周遭众人,都唤我一声少公,又说我曾是将军,按理,我与吾王,该是君与臣,可我觉得,吾王待我,似是亲人,又如姐妹,不像君臣之间那一般的疏离。” 疏儿笑道:“你若如此觉得,为何不去问问吾王?” 沈羽将头埋得更低,几乎要贴到水面,却没有言语。 疏儿却问:“你怕?” 沈羽点了点头,却又摇了摇头,她不是怕,只是面对桑洛,总有一股说不清楚的情愫,这情愫古怪,却又让她倍觉亲近。她只觉如此的话儿无法对疏儿言说,便是说了,也说不清。 疏儿瞧着她不言语,便起身说道:“少公还要在这水里泡着?”说着,便拿了手巾:“我替少公擦擦,换上一身新衣裳,带你去见吾王,可好?” 沈羽慌地抬头摆手:“不……不必,我自己可以……” 疏儿还要张口说些什么,屏风外门声一响,似是有人来。疏儿当下起身,将那手巾往沈羽手上一放,转而绕过屏风,正见桑洛刚刚关上房门,便是一笑:“吾王。” 桑洛面带疲惫,眼中却忽闪着这些日子从未有过的光,轻声问道:“她可还好?” “刚刚沐浴完,只是左臂上受了伤,已给包扎好了。” 桑洛但听此语,想及沈羽此前那一身灰土的样子,微微蹙眉。疏儿瞧着桑洛那担忧的样子,又道:“吾王安心,只是划破了皮肉,无甚大碍。我去瞧瞧饭食糕点做好了没,王与少公奔波一日,定也饿了,须得吃些东西才是。”说话间,便笑着出了门。 桑洛站在原地,想及这一日惊喜,心中忽觉有些忐忑,竟还带了些许的紧张。听得屏风另一侧窸窸窣窣地响动,似是有什么东西掉落下来,心中一惊,慌忙绕过屏风走入内中。正见沈羽刚刚穿上了干净的内衫,一手拎着衣裳,另一手似是要去扶那翻倒的凳子,瞧着自己进来,竟愣在原地,慌地将衣裳抱在怀中,又低了头。 沈羽听得疏儿在外唤了一声吾王,便知桑洛到来。心中着急,忙不迭的起身将自己擦干净,生怕此一时刻桑洛便入了内中,瞧见自己这不着寸缕的模样,她越是着急,手却越不听使唤,刚刚穿好内衫衣裤,听得疏儿出了门,心中更急,便匆忙地将挂在一旁的衣裳扯了下来,却带倒了旁边的矮凳。此时她只觉面上发烧,如同做错了事一般低着头,却觉得桑洛越走越近,此时她虽然已穿了内衫,不至于一览无余,可毕竟没有穿上衣裳,她便不由得微微往后退了退,紧紧地抱着衣裳。 桑洛瞧着她那困窘羞赧的模样,知她忘了过往,此时依旧当自己是个“外人”,故而觉得羞怯。 沈羽后退一步,她便上前一步。直到沈羽的身子贴着屏风,退无可退,桑洛才笑着将她怀中抱着的衣裳扯了出来,轻声说道:“只是穿个衣裳,怎的将自己弄的如此狼狈?”说着,拉了她的手,绕过屏风,将手中的衣裳抖了抖,“来,伸手。我帮你。” 沈羽一愣,当下只道:“不必……我……我自己可以……吾王……”她说到此,但见桑洛秀眉一蹙,便想起此前桑洛让自己唤她洛儿的□□来,她抿了抿嘴,才声如蚊蝇一般的说道:“洛……洛儿是女帝,怎可……怎可做这样的事儿……” 桑洛闻言,眼中闪过一丝落寞:“我说了,王,是他们的王。我,只是你的洛儿。”说着,又是一笑:“来,伸手……” 沈羽只是呆愣,她被桑洛眼中那忽闪而过的落寞刺的心中微痛,脑海中不断想着这一句:“你的洛儿”究竟何意,迷迷糊糊地伸了手,直到桑洛帮自己穿好了衣裳,都还愣愣的呆立着。 桑洛拉起她的左手,小心翼翼地托着:“疏儿说,你左臂受了伤。疼不疼?” “不……不疼……”沈羽木楞地摇了摇头:“不疼。” “是如何受的伤?”桑洛却凑近了,抬眼瞧着她:“谁伤的你?” 沈羽只觉二人实在凑得太近,心中惶恐忐忑,此时低头不是,抬头也不是,只能偏过目光去瞧那紧闭着的房门,听得桑洛此问,便迷糊地说道:“是……百里家的人……他们想杀我……” “那你一路从中州到此,是为了什么?” “为了……”沈羽眨了眨眼,想及龙玉之事,心头只觉难受,叹道:“为了寻你。” 桑洛自知沈羽这一句:“为了寻你”说的是那信中的事儿,可她却又将这一句话全当成了是过往的时语与她说的。这四个字重如千钧,让她心中百感交集。她前倾身子,轻轻靠在沈羽身前,双手环住她的腰,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听着那如擂鼓一般的心跳,只觉眼睛酸涩:“我当时,就不该信了哥余阖的话,我该想到,你身上还带着沈琼的长剑,若当时想到,也不会让你在中州这许久。”她说着,竟又落了泪:“那件事,是我对不住你,我以为此生都不能偿还我犯下的罪孽……” 沈羽只听得桑洛在自己怀中哭泣,纵不知这女帝究竟为何总是哭泣落泪,可她听得,却又感同身受一般的自觉心中悲伤,她听不懂桑洛所说的那件事是何事,亦不知桑洛为何要说对不住自己,只是觉得不想让她如此落泪悲戚。可她二人就这样在这室中抱着,总是不好,她想挣脱开来,可桑洛却紧紧地抱着自己,只是闷声哽咽:“时语,让我抱一会儿,可好?我知你忘了我,不记得你我过往的事儿,可我……我只是想这样静静地,在你怀中靠一会儿……” 沈羽本想与桑洛好好言说中州与龙玉之事,可她被桑洛的这句话戳了心,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心头如同被拉扯一般的生疼,犹在听得她哽咽哭泣之时更甚。 桑洛在她怀中轻声哭泣,听得她心伤,心慌。便在此时,也想轻轻地抱住她。她不知这心中古怪的情愫是如何萌生的,双手却又不听使唤地轻抱住了桑洛,只觉桑洛的身子微微一抖,似是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更是紧紧地靠在她怀中,哭的更甚。 “你……你别哭了……”沈羽颇为艰难的吐出几个字,拍了拍桑洛的后背:“我,我听得难过……”桑洛身上那一股熟悉的香气让她如在梦中,轻声言道:“我不记得许多事儿,亦不知……吾王……洛儿为何如此伤心,但我心中亦觉熟悉,似是在什么地方,见过你,或许我与洛儿是好友,若真是好友,便没什么对不住一说,虽不知彼时发生何事,但你不必挂在心上因此愧疚……此时我心中有一事未决,更有许多疑惑谜团,若我有什么做的不好的地方,洛儿也不要怪我……” 她说到此,桑洛却在她怀中频频摇头:“你从未有什么事做的不好,我也从未怪过你。”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沈羽,哑声言道:“我只想让你活着,好好的活着。” “活着……” 那频现梦中的话语此时萦绕耳际,沈羽身子一僵,当下愣住,她额头上冒了冷汗,紧紧地闭上眼睛,只觉头疼的厉害,脑海之中那团迷雾又浮现了一个女子的身影,口中不住叨念着“活着”二字。 “时语?”桑洛但见沈羽面色忽的惨白,额头上冒了汗,心头一跳,“你……你怎么了?” 沈羽猛地睁开眼睛,却正对上桑洛的面容,那关切至极的眼神。 “活着,时语,活着……” 她用力地吸了几口气,却觉头疼欲裂,竟推开桑洛后退了两步,双腿一软昏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活着”或成本文最大题眼…… 感谢在2021-03-2219:16:10~2021-03-2519:32: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k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安慕希2个;林三、43097922、五迪的woyoo吖、好吧就这样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五迪的woyoo吖30瓶;浣曦泉浣花28瓶;安慕希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23章 旧梦中人(下) 碎天裂地的巨响,震得人双耳发通。不住掉落的碎石,晃动不停的地面。 忽而腾起的黑雾,尖锐的龙鸣。 沈羽站在绝壁之处,身后的山石一处一处的塌陷下去。她看不清周遭,周遭只得一片混沌黑暗,可她觉得冷,冷的透骨,冷的至极。她心中害怕,怕的极了,随着脚下山石的摇晃,她怎的都站立不稳,一颗黝黑的、巨大的如怪物一般的头颅由下而上从这浓雾之中钻出来,张开血盆大口,似要将她吞噬。 龙。 黑色的龙。 她惊惧异常,周身发抖,想要大叫,却怎样也喊不出声来。 只一瞬,脚下山石崩塌,她就如此摔了下去。 只一瞬,四下忽的静谧,再没有一点声响。 她身子悬在这黑雾之中,双手不停地乱抓,不知置身何处,亦不知要往何方。 便在此时,一只手忽的拉住了她,她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死死拽着,唯在此时,心中那浓重的惊惧之感逐渐消退。 “时语……活着……” …… 沈羽不断呓语,满头大汗地从这纠缠不休的噩梦之中悠悠转醒,微微地睁开眼睛,不住地大口喘着气。唯有握着她的那一只手,仍旧紧紧地握着,丝毫不曾分开。迷蒙的目光中,她瞧见桑洛,她微微的蹙着眉,一瞬不瞬地瞧着自己,满面担忧之色。她只听得桑洛轻声而焦急地唤着她“时语”。 她不敢松开手,从心底里不敢松开那紧握着的手,似是害怕一松开,身边的人便会不见了一般。她只是呆呆地看着桑洛,就这样长久地,呆呆地看着,一时之间,竟不知自己是否还在梦中。 桑洛心痛地瞧着她,沈羽的手在发抖,抖得很厉害。她不知道这些日子,沈羽究竟经历了怎样的事儿,可她方才忽的昏过去,着实把桑洛吓得不轻。医官只道她是累坏了身子,好生调理便无大碍。可不过多时,沈羽便在梦中不断咕哝,额头上细密地冒着汗,浑身都发着抖,似是在与噩梦焦灼,任桑洛如何呼唤,都不曾醒来。直到她拉住了她的手。 她握的那样用力,将桑洛的手上都捏出了红印子,捏的她生疼。 可桑洛却觉不出手上的疼痛,她瞧着这样的沈羽,只觉心痛如绞,悔恨不已。她轻轻地擦着沈羽额头的汗,忍着心中疼痛,柔声说道:“眼下,可还好?是不是发了噩梦?”而沈羽只是呆呆地瞧着她,似是还未从梦中清醒,显得有些迟滞。她向前倾了倾身子,轻抚着她的面颊,轻声地哄着:“别怕,只是梦而已。” 沈羽的心突突地跳着,这声音,竟与梦中那女子一般无二。此时她依旧微微发着抖,却难以压下心中那似是痛苦又似是渴望的疑惑。她张了张嘴,干哑的挤出了几个字,她这声音虽然极低,却足以让桑洛听到。 “是你么……” 桑洛微微一愣,不知沈羽所言是何意。便就在这一愣之间,沈羽却又问道:“是你么?” 桑洛思忖片刻,不知作何回答,忽的想及她方才那噩梦之中的模样,眼光微闪,便即问道:“你在梦中梦到了我么?” “我……”沈羽声音虚的厉害,努力地坐起身子,靠在床边,眼神迷蒙,似是在思索:“我这数月,总发噩梦……” “梦到了什么?” 沈羽咬了咬嘴唇,深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回忆着梦中那可怖的情形:“山崩地裂,碎石四散,我一人站在绝壁上,无路可退……” 她说到此,只觉心慌,额头不由得又冒了冷汗。桑洛听得此言,心中便明了,那一日长云山,无人知晓究竟发生了如何的事儿。而今听来,沈羽所言虽寥寥数语,却极像当日发生的事儿。如此想着,又看着沈羽那痛苦的模样,更觉心疼,微微摇头说道:“不要想了,那只是梦罢了……” 沈羽叹道:“若真的是梦,为何总是往复重现。”她顿了顿,却又接着说道:“你们识得我,说我是这泽阳的少公,我叫……沈羽……”她睁开眼睛看向桑洛:“那……我过往,也曾经见过龙么?” 桑洛深深地看着她,她虽然记不起过往,却又在梦中不断浮现当日的场景,这会否说明,沈羽或还能想起过往的事儿?她的手依旧被沈羽紧紧地握着,那一抹熟悉的温暖自手心传到四肢百骸,让她倍感安心。她点了点头:“见过。不止见过,你还曾与那龙殊死数战,将它从舒余,赶跑了。” 沈羽的眼光忽闪几下,似是颇为惊讶。许久,她摇头:“可在梦中……我打它不过……它……它总在追我……” 桑洛温柔地瞧着她,看她面上有浮现了惊惧之色,轻轻理着她额前碎发:“不要怕,此时,它伤不到你。” 沈羽却依旧兀自思索着,似是根本没听见桑洛言语一般,低声说着:“它将那山石撞毁了,我掉落下去,什么也瞧不见……每逢此时,便会有一个人……”她说着,忽的沉默下来,许久,抬眼看着桑洛:“一个姑娘,我……我看不清她的模样,但是她……每每在我梦中轻声嘱咐……” 桑洛闻言,心头一窒,便是呼吸都带了气促,定定地看着她:“嘱咐……什么?” 沈羽张张嘴,似是极为艰难地才说了出来:“活着……”她呆呆地,带了期许的看着桑洛:“而今日梦中,她与我说……时语,活着……” 桑洛忽的红了眼眶,双唇微微发抖:“活着……” 沈羽的眉心微微蹙着,更用力的握着桑洛的手,瞧着她这样子,心中便猜到了一二,此时她喉咙酸涩,眼眶湿润,断断续续地复又问道:“是……是你么?”话音未落,泪水便从面上滑落:“是不是你?” 桑洛没有说话,只是前倾身子,抵住她的额头,感受着沈羽温热的鼻息,低声啜泣:“昔日辰月乱时,你被舞月带走,临行之时,我曾嘱咐你,不论发生何事,都要活着,好好的……活着……”她说着,闭上眼睛与她凑的更近,哑声低语:“你都记得……我知道,你绝不会将我忘了……你回来了,是你,你真的回来了。” 沈羽但听此语,心中那长久的疑惑终究解开,虽不知桑洛口中所言辰月与舞月究竟何人,但这安心与熟悉之感骗不得人。 而疑惑解开,随之而来的,便是心中巨大的伤痛之感,她不知这伤痛由何而来,为何而来,只是觉得桑洛是这样的让她怜惜,她亦曾在心中猜测或许她此前与桑洛是好姐妹,只是因着什么误解闹了僵持,是以舒余的女帝在瞧见自己之时才会那般失态,言语之中满是惊喜,又带着愧疚。 可眼下,这怜惜之感已越过了姐妹之情,更似是亲人,又似…… 此时她与桑洛贴的是这般近,近的无礼,近的让她心慌。沈羽僵着身子,没有动弹,她不知为何,她看不得桑洛这样流泪,却抬手擦着桑洛面上的泪,哽咽问道:“过往……你与我……是怎样的关系……” 桑洛轻叹一声,没有答复,只是凑的更近,将细密的轻吻落在了沈羽面上,从额头,眉眼,再到鼻尖,终究温柔轻巧的贴在了那颤抖的唇上。凌乱的呼吸打在面上,沈羽僵着的身子瞬间软了下来,似是在这细碎的亲吻之中找到了栖身之所一般,忘了羞赧与窘迫,忘了惊愕与不解,此时,她只觉清香扑鼻,心中安定,柔情四溢,心中腾起一抹浓烈的情愫,便是如此,竟还觉得不够。她抬手拥住桑洛的腰,将她拉的与自己靠的更近。 泪是咸的,唇是甜的。 许久,二人才低喘不舍地分开,桑洛勾着沈羽的脖颈,双目柔情地看着她,低浅的话语就这样如一滴甘泉一般,滴落在沈羽那被迷雾笼罩的心里。 “你说,我与你,是怎样的关系?” 沈羽面色绯红,听得此语,只道此事会否有些荒唐古怪?可她心中,却又觉得本该如此。她拿捏不定,可那揽着的腰,握着的手,却依旧没有松开。 “为何……会如此?” 桑洛浅浅笑了笑:“你信不信我?” 又是这样的话儿,沈羽呆愣片刻,却又点了点头。 “我让疏儿将饭菜拿进来,你多吃些。然后,我讲给你听,”她抬了抬被沈羽一直握着的手,拉着她的手晃了晃:“好不好?” 沈羽此时方觉羞涩,慌忙松开了手,却见桑洛那手已被自己捏的带了红印子,当下蹙眉,只觉愧疚:“是我……方才在梦中……” 桑洛却摇头:“无妨。”瞧着沈羽又回复了此前的样子,低下了头,便双手将她的头捧着,抬起来瞧着自己:“日后,不要总是低头,我想让你这样看着我。” 沈羽目光微晃,被桑洛如此挟着,只得定定地看着桑洛,却见她带笑的面容两边,那两鬓白发更显刺眼。她心中只觉一疼,不由得抬手去触摸那白发,脑海之中不知怎的忽的闪过桑洛的模样,那模样一闪而过,转瞬即逝,却让她心头鼓荡。此前,她不敢多看桑洛,更不敢询问。可眼下,她却由着心思,颤声问道:“为何……白了……” 桑洛面上笑意微顿,片刻,只是语调轻松地笑道:“医官说,好好调养,总会好的。” “若……若你方才所言都是真的,”沈羽迷茫地瞧着她,努力的回想,却终究只是徒劳,只是叹道:“我过往,是不是对你……很不好?” “没有,你待我很好。” “若非如此,为何……你总是在哭……” 桑洛知沈羽此时所言,定是她心中此时所想,尽管她忘却过往,却依旧还保留着那一份对自己的关切之情,桑洛心中感动,强压着那又要落泪的心绪,深深吸了一口气:“我哭,是因你尚在人世,心中感怀。不是因着委屈难过。” “做王……是不是很累?” “有你陪着我,便不觉那么累了。”桑洛抿嘴一笑:“眼下,我不觉很累,只觉有些饿。你陪我吃些东西,好不好?” 沈羽点了点头,心中自然明了,桑洛让自己陪她吃些东西,实是想让自己多吃些东西。可她经历这两日大起大落,不觉得饿,也未必吃的下多少。却弯了弯唇角,不想让她失望:“好。” 作者有话要说:是什么让你们重新相遇,燃起爱的小火苗,是命运啊,是命运…… 不对…… 是我啊!都是我!感谢在2021-03-2519:32:33~2021-03-2720:48: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k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安慕希、43097922、五迪的woyoo吖、林三、好吧就这样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五迪的woyoo吖20瓶;班章普洱6瓶;安慕希5瓶;有时时风时时雨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24章 倏忽过往 桑洛口中说自己觉得饿,让沈羽陪着她多吃些,却在饭席之间只顾着给沈羽夹菜,自己却并未吃了多少。沈羽瞧着碗里满满的鱼肉青菜,又瞧着桑洛那柔和带笑的面容,想与她说不要总是顾着自己,却数次都未成开口,她心中忐忑,不知为何忐忑。想及方才,她与桑洛独处房中,她与自己说,二人的关系是那般亲密又难以言说,更况…… 更况桑洛还…… 还那样深情地亲吻了自己。 越如此想,越觉面上发烧,只得闷头将面前饭菜尽数吃了,觉得撑了,才放下了筷子。她吃的太快,又吃的多,只觉得这饭菜噎得慌,却又极力想要快些咽下去,不由得咳嗽了起来,咳得更是满脸通红,慌着要去倒一杯水,桑洛却已然将自己的杯子推到她手边。她愣了愣,桑洛却坐的近了些,轻轻的拍了拍她的后背:“是饿了多久?吃成这个模样?” 沈羽咕咚咕咚地将水喝了,这才觉得喘匀了气,窘然一笑:“是饿了许久……”说着,指了指桑洛那未动几口的饭菜:“你……不吃了?” “我素来吃得少。” 沈羽眨了眨眼,似是不信她的话:“可你方才,不是说……自己饿了?倒是我,吃相不雅,让……洛儿看笑话了。” 桑洛只是笑:“倒也确是从未见你如此过。”说话间,微微敛了笑意:“你在中州这段时日,是不是,吃了许多苦?” 沈羽闻言,想及龙玉与铃铛儿,心中不由得愧疚。自己这一二日,忽遇桑洛,又听了许多过往的事儿,几乎无暇去想她们,此时桑洛问起,她便不想再耽搁,坐正了身子,思忖片刻,正色言道:“并未吃苦,阿玉姐一直待我很好。” “阿玉……”桑洛低眉深思,从怀中将那一封书信拿出来,“是这信中的落款之人,叫……龙玉?” 沈羽点了点头,张口欲言,桑洛却瞧着那信中的字迹微微蹙眉:“龙姓,闵文……”她抬眼看着沈羽:“她是望归族人?” 沈羽目光之中闪过一丝惊讶,似是在惊讶为何桑洛这样快就猜到了,她复又重重地点了点头:“是,她与我说的,就是……望归,望归一族。她说望归一族,源于昆山,她们是因着古早时候的一些事儿,才到了东海之中的一座岛上。” 桑洛将信放在桌上,拉了她的手:“你是如何遇到她的?” 沈羽面色微沉,轻声说道:“我不知自己是如何遇到她的,阿玉姐说,她是在林中采果的时候瞧见了我,彼时我身受重伤,昏了过去,是她将我带回村中,才救了我一命。我昏了许久,醒过来时,身边唯有她与铃铛儿。”她说着,轻声叹道:“她问我姓甚名谁,为何伤重如此还无人救助,我……”沈羽苦笑:“我却什么都记不得了。是以,阿玉姐替我取了个名字,她说我既是在林中被寻到的,便叫阿林。” “你说的她将你带回村中,那村子,在中州何处?”桑洛深深地瞧着她,听得她说自己身受重伤又昏了许久,深觉痛心,双手拉着她的手,轻轻摩挲:“你可还记得,自己是何时被龙玉救下的,又是何时醒来的?” 沈羽沉思许久,半晌且道:“那村子在中州滨海,观海城。我醒来时,正是冬日,过不几日,便到了年关。阿玉姐说我晕了三个多月,如此算来,差不多是八、九月之中吧……” 桑洛眼光一晃,想及长云山崩塌正是八月,心思微动,却不知两地千万里之遥,沈羽究竟是如何在如此短的时日之中便从舒余的长云山到了中州东滨。她沉吟片刻,又道:“若真如此,想必当日你在长云山,是被那黑龙带走了……”如此想着,她更觉沈羽此时尚在人世,还能如此坐在她身边,是上天眷顾,“方才你同我说,你总发噩梦,梦中有怪龙追你,你脚下山石崩塌,或许,这并非是梦,只是你过往的记忆。” 沈羽怔愣地听桑洛说着,脑海中又闪现那梦中场景,只觉一阵心慌:“洛儿……可知,那一日,我身上究竟发生何事?” 桑洛疲惫的闭上眼睛,面上腾起一抹苦痛却又微微摇头:“那一日我赶到时,长云山崩塌,数日大火,烧了许久。将士们从碎石之中挖出许多尸身,唯有一具女子尸身,身边,还有你的佩剑。”桑洛想及当日,仍不由悲恸,更是紧紧地握住沈羽的手:“这些尸身早被烧的面目全非,只能凭着你的佩剑与平安扣的碎玉,断定那便是你。所有人都以为,你死了。所有人都以为,泽阳公羽,同国巫、蓝公、蓝盛,都死在山中。” 桑洛轻声慨叹,睁开眼睛深情地看着沈羽:“是我的不对,旁人都忘了,你身上还有沈琼的这一把剑,可我却居然忘了,若我早些想到此事,便不会让你在中州流落这许久……”可她话未说完,却见沈羽瞪大了眼睛似是听见了什么让她震惊的事儿一般,发着呆,“时语,怎么了?” “方才,你说……蓝盛?”沈羽惊愕地看着桑洛:“蓝盛,死了?”她说着,又急急问道:“这蓝盛,是否一个老者?” 桑洛心中一凛,当下问道:“你记得他?” 沈羽摇头,却又说道:“我……我不知我是否应该记得他,只是……阿玉姐曾与我说,让我务必寻到此人,替她的夫君报仇。” “她的夫君?又与蓝盛有何干系?”桑洛不解,瞧着沈羽额头上又冒了汗,轻轻的帮她擦着,“你不要急,时候尚早,你慢慢说与我听。” 沈羽点了点头,桑洛便唤了疏儿进来,将饭菜端去,又热了一壶茶来,才又关了门去。 风过枝头,飞鸟振翅。一日喧嚣复归平静,街上行人渐散,灯头烛火忽晃。 沈羽将自己与龙玉经历的事儿都与桑洛一一说了,方觉业已入夜。桑洛一直静默不语,一双眉目流转在她面上,只是握着自己的那双手,时松时紧。待得她说完,却依旧沉静不语。 沈羽知桑洛这一日一直未睡,瞧着她面色疲惫略显苍白,心中担忧,轻声问道:“洛儿,听我说了这许多,是否累了?” 桑洛却未答她这话儿,只是微微蹙眉,沉吟道:“你所言之事,牵出许多过往之事,甚至早到了龙泽一战前,实在令人震惊。这些事儿,有些是我此前不知的,也有一些,是我们曾经有过的猜测。自祁山一战之后,你我一直在寻求真相,想要找到那黑龙为何会在此地撞山而出的根源,而后蓝盛乱国,舞月来朝,我以为这真相终究浮出水面,却不想,我所知的,不过是冰山一角。蓝盛心机深重,这十数年躲在昆边寒宥运筹帷幄,如此的不择手段,令人齿寒,为了一己私利,害了这么多人……”她摇头叹息:“还好他死在了长云山,若非如此,不知还要闹出多大的乱子,害多少的人。” 沈羽迟疑片刻,终究还是问道:“蓝盛……真的死了……?” 桑洛点点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疲惫的闭了闭眼睛:“是。” “而今铃铛儿被百里影挟持,阿玉姐只身犯险,”沈羽心事沉重,“眼看会盟将至,我亦不知她此时如何。”她正色看着桑洛:“这信中所言句句属实,除此之外,只怕想要搭救铃铛儿再无他法。”她说到此,顿了顿,颇显艰难的又道:“洛儿是舒余女帝,按理,中州之事,你不必去管。可我们……也只有这一条路了……” “你想让我去救她,和她的女儿?”桑洛柔和地看着她,瞧着沈羽微微点头,却又如同求了什么不可求的事儿一般眼神闪躲,微微笑了笑:“你想让我去救她,我便想法子救她。” 沈羽如逢大喜,眼神之中闪过一丝喜悦:“真的?” “她救了你,是你的救命恩人,便也是我的恩人。况望归一族,源自昆山无忧,本就是我舒余子民。于情于理,我都不可弃之不顾。此事,我会好好想想法子,你不要忧心。” 沈羽心中感激,这数天来压着心中的巨石终于落下,她站起身子便要跪落下来,桑洛却拉住她微微蹙眉:“做什么?” “我想……想……谢你……”沈羽看着桑洛那皱起的眉似是不悦,心中有些慌乱,便是说话都磕磕绊绊起来:“我……是不是又做错了什么?” “日后,不许跪我。”桑洛拉着她:“只需好好的陪着我,眼下……”她话未说完,忽的低声咳嗽了起来。 沈羽一惊,瞧着桑洛的面色更显苍白,慌得给她倒了一杯水,可那壶中的水早已凉了,她站起身子便要去唤疏儿,却被桑洛拉住,无奈又坐了回来,关切地瞧着她:“这是怎么了?是不是……是不是昨夜里在林中染了风寒?还是这一日太累了……我去让疏儿姑娘……” 桑洛淡然一笑:“无妨,是个缠人的小毛病罢了,只是今日确有些累了。”她拿了杯子,“凉就凉了,不打紧的。” 沈羽按住桑洛的手,摇头只道:“这怎么行……” 桑洛却看着她:“我只想与你单独呆着,我怕你出去,便不回来了。” 沈羽微微一愣,只觉心头一紧,叹道:“我不知我与洛儿之间……究竟发生了怎样的事儿,但我却瞧不得你如此,”她眉眼之中带了忧色,轻轻的扶住桑洛的肩膀:“如此,你在这儿瞧着,我就到门边,请疏儿姑娘换一壶热水来,可好?” 桑洛笑道:“不须如此麻烦。”她舒了口气,低声唤了一句疏儿。门声一响,疏儿便轻步走了进来,会意地提了茶壶,又轻声说道:“时候不早,姐姐近日身子不适,我热了药,姐姐是否眼下这就喝了,早些休息?” 桑洛点了点头:“好。” 疏儿应下,不过多时,便去而又返,端来了药,又给桑洛与沈羽倒了两杯热水,伺候着桑洛喝了药,才又退了下去。 沈羽一直看着桑洛,本以为桑洛是因着昨日在林中着了凉所以咳嗽的如此厉害,却不想她还用着药,想及自己与她说到这样晚,害她累成这样,深觉愧疚,眉心又皱起来:“时候不早,洛儿早些休息吧,这些事儿,明日待得你休息好了,我们再说。”说着,起身便要离去。 桑洛站起身子拉住她的手:“你要去哪?” 沈羽闻言一愣,这才想起此处是自己的居所。桑洛笑道:“我是觉得疲惫困倦,却有很多话儿还想与你说,你陪我睡,好不好?” 此言一出,桑洛不觉如何,沈羽的脸却又忽的一下红了个通透,磕磕绊绊的说道:“这……这会否……不……不太好……” 桑洛却栖身上来,双手环住她的腰身,抬眼看着她:“才刚过去几个时辰,你便忘了,是谁亲了我?彼时不觉害羞,眼下,怎的脸红?” 沈羽心跳的极快,只觉脸上烧的厉害:“可……可方才……是……是洛儿先……先……” “若你觉得我占了你的便宜,欺负你忘了过往的事儿,眼下,我可让你欺负回来。”桑洛抿着嘴瞧着她,眼神之中虽带着疲惫,却满是笑意:“如何?” 沈羽万万没有想到桑洛会说出这般的话儿,一时语塞,只是低头瞧着她,竟又觉的心摇意晃,不自觉地问道:“欺负……是要……如何欺负……” “我亲了你,你若觉得吃了亏,那便亲回去。”桑洛微微挑眉,竟露出一抹调皮的模样,说着,又道:“你想不想亲我?” 沈羽头脑发蒙,面上发烫,听得桑洛此言,竟迷迷糊糊地点了点头,瞧着桑洛那一双微张的双唇,竟真的低头下去,轻轻点了一下那柔软的唇瓣,只觉桑洛环在自己腰间的双手微微一紧,便就这样由着她抱着,慢着步子与她绕过屏风。 灯火忽晃,终究燃尽,扑闪几下灭了。 桑洛不过片刻便靠在她怀中熟睡过去,沈羽怀抱着她,瞪着眼睛瞧着这一室的昏暗,抬手将一旁的被角给桑洛掖了掖,长长地、轻轻地呼出一口气。她太过熟悉这黑暗,每每在夜中噩梦惊醒,睁开眼睛瞧见的,都是这一般的昏暗。而此时她的心跳的极快,却又觉得安定。她闭上眼睛,耳边是桑洛均匀的呼吸,脑中不断回想着这几日经历,只觉跌宕起伏,又似绝境逢生。 困意袭来,她迷迷糊糊地睡过去,只盼着这一夜,不要再发噩梦,惊醒怀中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女王你听听你自己说的什么话啊!什么你想不想亲我?什么欺负回来!女王你不对劲啊!你端庄自持了120w字,如今破功只在一朝啊!女王你醒醒啊!感谢在2021-03-2720:48:05~2021-03-3121:54:3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k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安慕希、43097922、五迪的woyoo吖、好吧就这样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19杠11056瓶;五迪的woyoo吖10瓶;若尘4瓶;。cass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25章 柔情缱绻 夜中似是刮了大风,清晨便又落下了雨来。沈羽悠悠转醒,却觉一夜好眠,竟是连梦都不曾发,她略显迷糊的怔愣了片刻,只觉胳膊有些酸麻,这方想起昨夜自己是抱着桑洛睡下的,便是一惊,此时更觉身边温暖柔软,忽的不敢动弹。 “醒了?” 桑洛轻声问着,那软糯的声音传进沈羽的耳中,让她不由得觉得心中有些痒。她只是低低地应下一声,却不知道此时是该继续搂着怀中的人儿,还是…… “睡得可好?” 沈羽还在心思不定,桑洛一声低语却又问了出来,她咬了咬嘴唇,只仰面瞧着床顶那古朴雅致的帐子:“睡的极好,已许久没有这样睡上一觉了。”她说到此,只觉尴尬,便又找话说道:“洛儿昨夜,睡得可好?” 桑洛只是淡淡浅笑,又往沈羽怀中凑了凑:“与时语一样,已许久不曾睡的这样好了。” “那……”沈羽嗽了嗽嗓子,微微动了动身子:“那眼下……是不是……该起身了……洛儿,应还有许多国事要……要处理……” 桑洛抬眼看着她,早已觉察出她的不自在,心中明了,即便沈羽觉得自己熟悉,却终究不是当年的沈羽,她忘了太多的事儿,怎可能在一两日中,便回到从前的温情脉脉?昨夜若非自己迫着她,她也不会就这样陪着自己安稳地睡下。 想到这一切,终究还是她一手造成,不仅害的沈羽流落中州这样久,还让她糟了这般的磨难。可纵使沈羽想起过往,难道就能坦然接受,把她曾经做的事儿都抛诸脑后么?不论沈羽是否想起,或许她二人,都不再能回到曾经的模样了。 桑洛眼中划过一丝落寞,轻声叹道:“若我说不起,你会否一直这样瞪着眼睛,僵着身子,一动不动地待上一日?” 沈羽心头发紧,只觉桑洛说中了她的困窘心思,可她又怕惹了桑洛伤心不悦,慌忙说道:“自然不是……我……我只是……”她话未说完,桑洛却坐起身子,背对着她,轻轻的叹了口气。 乌黑的长发垂落,隐约之间,沈羽又瞧见那黑发之中的白色发丝,她不知为何,每瞧见她鬓边白发,都心痛莫名,便也跟着坐了起来,不知如何安慰,只是手足无措的低声问道:“洛儿,是不是又……伤心了?” 桑洛略显牵强地勾了勾唇角,却又闭目叹息:“并非伤心,只是觉得这一切,恍若梦中。皇城高远,锦衣玉食,可我总觉周身寒冷,冰凉刺骨。尤在这几个月,每每在梦中梦见你,醒来之后,身边却空无一人。如今,你回到我身边,我却总觉还在梦中,生怕一眨眼,你又消失不见。”她说到此,兀自摇头苦笑:“只是你忘了,但忘了也无妨,忘了也好。许多的事儿,我想忘,却忘不了,倒不如眼下的时语,轻松自在。”她长舒了一口气:“我知你不自在,换做是我,有个不认识的姑娘如此投怀送抱,说些唐突无礼的话儿,做些违背伦常之事,自然也是不会自在的,若你觉得这样不好,日后,我可不再如此……只要,让我瞧见你,就好。” 桑洛语调低沉落寞,话语之间是那般卑微祈求,言罢,只是轻声叹息,蜷起身子双手抱着膝盖,埋头不语。沈羽听得只觉难过,定定地瞧着那瘦弱的身子,心疼地厉害,便往前靠了靠,双手将她圈在怀中,靠在桑洛肩头,轻轻地贴着她温热的面颊,在她耳边轻声低语:“我不知如何说,但我……但我绝非不愿同洛儿在一处……你……你不要伤心,你如此说,我心里乱的很……”她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不知眼下我做的对不对,可我……我不觉洛儿唐突无礼,我在洛儿身边,颇觉安心,只是怕我自己,做了些什么事儿,让你难过。” 桑洛抬起头,转过身子瞧着沈羽:“真的?” 沈羽用力点了点头:“这些日子,我每夜中都发噩梦,唯独昨夜,一觉天明,再无噩梦叨扰。”她思忖片刻,抿嘴淡笑:“或许,是因为洛儿在我身边?”她说着,抬手轻轻的将桑洛鬓边的白发别到耳后,抚着她的面颊,眼神之中带着半分的迷茫,却又有浓重的柔情:“我忘记过往是真的,不记得曾与洛儿相识是真的,可……”她微微低头,似是有些腼腆羞涩,却又吸了一口气,鼓足了勇气一般地看着桑洛,“可眼下,我觉得与洛儿一见如故分外亲近,想时时都陪在你身边,怕你难过伤心,这些心思也是真的。” “时语……”桑洛微微蹙眉,眼眶微红,心绪纷杂却又被沈羽这一番话填的柔情满溢,“我……” 沈羽柔着目光看着桑洛,只是忽的有一丝落寞之色:“只是我此时,又觉惶恐,又觉害怕担心,我只怕……怕这一切终究都是巧合,万一……万一我并非洛儿口中的时语……那该……如何是好……” 沈羽说的小心翼翼,言及此处,竟真的有几分悲伤,她低下头,将面上的担忧掩藏起来,“若真如此,洛儿会否……觉得失望……” “呆子……”桑洛握住沈羽的手:“你怎会不是时语,我又怎会认错你。便是我认错了,这泽阳的将士们曾与你出生入死,难道也会认错你么?” 沈羽蹙着眉,眼中满是犹疑:“可我……我却怎么就想不起来呢……” 桑洛双手捧着她的面颊,一双眸子满是深情缱绻:“想不起,那便不想了……” 沈羽那模样有些委屈,纠结只道:“可总归要想起来才是好的……” 桑洛浅浅一笑,抬手将沈羽内衫里的那一块平安扣拿出来,“那这是何物?” “是在摘星城时,阿玉姐带我去逛街市,在一家玉器店中买来送我的。” 桑洛的手微微一抖,便又笑道:“原是旁人送的。你喜欢?” 沈羽沉吟片刻,低头看着这平安扣,“那店中玉器琳琅满目,我却只觉得这平安扣令人心安,总觉熟悉。阿玉姐看我喜欢,便顺手买下送了给我。”她说着,抬头看着桑洛:“洛儿,也喜欢么?” 桑洛将玉仔细地放进沈羽的衣衫之中,给她理了理衣领:“西余新都皇城之中,我曾把自己随身的平安扣,送了给你。燕林战中,这平安扣替你挡了一箭。”她说着,双手勾住沈羽脖颈,顺势靠在她肩头:“后来,我命神工坊造了两块新的,你与我,一人一块。”桑洛闭上眼睛,面上带笑:“你虽想不起过往,却总觉得这些物事熟悉,其实在你心中,根本不曾忘却什么。便是如此,还不信自己便是时语么?” 沈羽有些呆愣,被桑洛如此一说,心中稍稍安定,竟忽觉得有了些许的开心,她搂着桑洛,便又问道:“那这平安扣……后来去了哪?是不是我……我将它弄丢了?” 桑洛闻言,轻咬下唇,倏忽过往萦绕心头,低声说道:“不是你,是我,是我将它们弄丢了……是我不好……”她如此说着,更紧紧地拥着沈羽:“日后,日后我不会再将你弄丢了,不论你想做什么,我都陪着你。” 沈羽想了想,虽不知桑洛所言将那平安扣弄丢了是何意,却能觉出她巨大的遗憾与愧疚,便轻轻抚着她的肩膀,低声宽慰:“丢了就丢了,再造一对便是了。或是……”她微微一笑,将自己的平安扣拿下来,放在桑洛手中:“我将这个送给洛儿,”她说着,又怕桑洛误会,便急着说道:“这虽是阿玉姐送给我的,但……但样子也是好看的,日后,待得救出铃铛儿,我将银钱还了她,权当是我买来,送给洛儿的,好不好?” 桑洛被她说的感动,却只是微微摇头:“毕竟是恩人所赠之物,不好如此就送了给我。日后,我再命神工坊造一对便是了。”她抬眼看着沈羽:“只要时语在我身边,旁的,都不重要。” 沈羽低头细细地瞧着她,越瞧越觉得这面容眉眼好看极了,一时之间看的痴了,又动了那盎然的心思,“洛儿,过往,我是不是……总喜欢这样瞧着你?” 桑洛却眉眼带笑地问道:“为何如此问?”她如此说着,却又将沈羽拉的更近:“我的时语,是不是又想做些什么?” 沈羽心神恍惚,只觉那温热香甜的气息扑面而来,引得她不自主地便又低下头,轻轻的贴了贴桑洛那柔软的唇:“我总是如此,会否……不好……” 桑洛唇边带笑,带着她躺了回去,瞧着沈羽那面色微红的模样,轻轻地捏了捏着她的耳垂:“在旁人看来,实在是坏的十恶不赦。”话音未落,沈羽便似是有些窘迫的要垮了脸色,她却又将沈羽拉近,低语只道:“可在我看来,偏就喜欢你这样坏。” 沈羽微微一呆,旋即便是展颜一笑,俯下身子,深深地吻住了怀中的佳人。 作者有话要说:呕!这酸臭的爱情的味道啊这是我配写的吗?!救命啊!三百多章了你俩终于显露出真面目了是吗!无所顾忌了是吗! 我不会好了,需要更多的鼓励才能支棱起来继续写糖……………………………………感谢在2021-03-3121:54:34~2021-04-0213:06:0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k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安慕希、43097922、好吧就这样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forwindmirror20瓶;五迪的woyoo吖18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26章 执子之局(上) 晌午时分,天色愈沉,雨却不大。凉风入窗,一室清凉。 魏阙与荀寿姬重在正厅之中坐立不安,不时便抻着脖子往外瞧一瞧。魏阙更是坐不住,站起身子,来来回回的转悠。 疏儿奉了茶,瞧着两人那焦急的模样都觉有趣,便不禁打趣:“魏将稍待,这两日奔波,难道不觉疲惫?坐下歇会儿吧。”说着,又看着荀寿那模样,也是笑:“魏将耐心差便也就罢了,怎的国相也坐不住了呢?” 荀寿但笑:“不怕姑娘笑话,老臣心中惊喜,是以坐立难安。”他说着,又仔细地看着魏将:“魏将,你可瞧得真切,那人,真是沈公?” “自然真切,真真切切。”魏阙眼睛一亮,面膛因着激动泛了红:“大喜,荀相,这可是大喜之事啊。” 荀寿点头只道:“不错不错,沈公在世,与国,与泽阳,都是大喜一件。这一日中,我瞧泽阳上下,无不欢呼雀跃,实在是一件再好不过的消息了。” 疏儿叹道:“只是少公经此一难,似是忘了许多的事儿。”说到此,忽的想到什么一般慌忙嘱咐:“待得见到少公,荀相与魏将可切莫提及此事,免得少公觉得不适。” 魏阙当下笑道:“姑娘安心,此事我与荀相定做得好。只是忘了些事儿罢了,人活着,便比什么都好。” “魏将所言甚是。只是不知今日吾王忽召我二人来此,有何要事?”荀寿捻着胡须,微微正色:“姑娘,可否透露一二,让老臣好做准备……” 疏儿瞧着荀寿的样子,不由失笑:“荀相这样大的年纪,还怕吾王吗?” 荀寿当下言道:“不可如此,不可如此。王臣尊卑不可一日逾越,老臣便是活到期颐之年,对吾王也只有敬重。” 疏儿只觉荀寿那白胡子都因着这话抖了两抖,噗嗤一笑:“是我失言了,荀相莫怪。我去瞧瞧,二位稍待片刻。”言罢,便轻快的迈着步子出了正厅,往沈羽居处而去。 细雨微风,淅淅沥沥。偶有几声闷雷,却似是因着这件喜事,听起来都觉悦耳清爽。 沈羽穿上一身公服,那布料摸起来柔软棉滑,上面绣制的精美纹样栩栩如生,她展开双臂低着头来来回回的看着自己身上的衣裳,如同第一回 着男子衣装一般,觉得有些新奇,又走到铜镜前仔仔细细地看着自己那束起的长发,看了许久。 桑洛走到她身边,拉了她的手瞧着,弯唇一笑:“穿上这一身泽阳公服,更显得神清气爽了。” 沈羽眨了眨眼,似是在思索什么,颇有些不确定地低头瞧着桑洛:“洛儿,过往的我,是这样的吗?” 桑洛闻言又笑:“我也觉得时语穿女子的衣裳才更好看。只是,你既是泽阳公,又要上阵杀敌,与一众将士风餐露宿,过往,却也鲜少穿回女子的衣裳。一会儿我们要与魏将和荀相议事,是以,只能让你穿这一身泽阳公服。”她理了理沈羽的领口,又将衣衫上的褶皱轻轻拽平:“不过,不论时语穿成什么样子,都好看。” 门声微响,疏儿在门外轻声道了一句:“吾王,少公。荀相与魏将已在正厅候着了。” 桑洛拉了拉沈羽:“走吧。” 沈羽点了点头,便跟着桑洛出了门。疏儿但见二人便微微一拜,抬眼笑看着沈羽:“少公这模样,真是英姿飒爽。看来昨夜休息的甚好。”说着,又对桑洛眨了眨眼睛,桑洛假意嗔怪的瞧了她一眼,轻声道了一句:“多嘴。” 沈羽却不觉有它,只是应道:“疏儿姑娘说的是,确是睡得极好。” 疏儿扑哧一声笑了,便引着二人往正厅去。一路上穿过甬道,两旁庭院中假山怪石,在细雨之中景致极美。沈羽左右看着,细密的雨帘中,只觉这甬道两旁满眼青翠绿色,又有各色花朵点缀其中,煞是好看。快到正厅之时,在拐角处一条碎石小路通向外面的庭院,院中石桌石凳,再往前去,树木遮掩,曲径通幽,似有什么掩映其间。 沈羽呆呆地看向那一处,双手背着,挺直着身板,只觉此处颇为熟悉,一时之间竟站住脚步,一动不动。 疏儿张了张嘴想去唤她,桑洛却微微摆了摆手。只是走到沈羽身边,轻声问道:“时语,怎么了?” 沈羽抬手向前指了指:“那里,有个亭子。” 疏儿面色一惊,拽住了桑洛的胳膊轻轻摇了摇。沈羽指的那一处,从那小径上去,确有一个小亭子,祁山战后,沈羽重伤。养伤之时,桑洛与沈羽常在那处下棋饮茶,弹琴听雨。 桑洛低声只道:“疏儿,去请荀相与魏将,来此处议事。” 疏儿当即应下,匆忙离去。 桑洛这才拉住沈羽的手,轻声说道:“你记得,此处有个亭子么?” “只是觉得,该有个亭子……”沈羽转头正见疏儿离去,便即问道:“疏儿姑娘,这是去做什么了?” “我们过去瞧瞧。”桑洛拉了拉沈羽。 沈羽一愣,摇头只道:“还是先办正事吧。” 桑洛笑道:“我让疏儿去请他二人过来此处了。我陪你过去瞧瞧,是否真有个亭子,好不好?” 沈羽眼光一亮:“洛儿,我是不是猜对了?” 桑洛只是笑,拽着她走入细雨,一路小跑走入那树间小径之中。沈羽跟在她身边,又抬手挡在她头上,生怕那雨水打湿了桑洛的发丝衣裳。不过数十步,便到了小径尽头,树木葱密,花朵丛生,其间一处雅致的亭子赫然眼前。 桑洛拉着沈羽跑入庭中,因着小跑轻声喘着,面色微红眼神却带笑:“瞧,真就是个亭子。” 沈羽只觉惊讶,又觉隐约开心,她瞧着桑洛,桑洛面上的笑意让她更觉安心舒畅,她抬头来回的看着,这一个小小的亭子,其中简单的摆设却让她颇觉熟悉。她走到那木桌前,缓缓坐下,抬手摸索着面前的桌台,上面有斑驳划痕,她的手便从那斑驳的划痕上一寸一寸的摩挲过去,更觉此处一点一滴都分外亲切。 她抬起头,看着桑洛:“洛儿,过往,我是不是常来这里?” 桑洛坐在她身边,揽着沈羽的胳膊,靠在她的肩头:“祁山战后,你在府中养伤。伤好一些,便总爱四处走动。彼时也正是春夏之交,泽阳雨水重,过不几日便会细雨微风,此处草木繁盛,花朵盛开又僻静闲适,是以,我们常常在此处饮茶听雨。那时,穆公也常来与我们谈天说地,不过,他却不饮茶,还总劝你喝酒。”桑洛说到此,唇角不由得勾起,闭目慨叹:“那段日子,如今想来也是极好的。” “穆公……”沈羽喃喃自语:“我……我记不得这名字……” 桑洛笑道:“无妨,你能想到此处,足以让我心中安稳,或许再过些日子,你便会慢慢的将过往想起来。只可惜穆公眼下人在西陲,他若知道你尚在世,不知会有多高兴。” 沈羽心中充盈,似觉复忆有望,在这细雨声中,平添了几分喜悦之感,她望向亭外来时小路:“这里真好,有一种……有一种归家之感……”说到此,她便想及自己的家中人,这泽阳既是自己的家乡,为何她不曾见到自己父母,或是兄弟姐妹?她欲开口询问,却正见疏儿带着两人已朝此处走了来,桑洛松了她的手臂,坐正了身子,她只觉身边一空,竟有一丝怅然之感,但人已到近前,她便微微低下了头。 魏阙与荀寿跪落行礼,桑洛只是微微点头,便让二人起身落座。落座之后,荀寿便将目光落在沈羽身上,眼神闪烁,拱手言道:“果真是沈公,果真是沈公!” 沈羽被这白发老者看的有些窘迫,看了看桑洛,桑洛只是淡笑:“这是国相荀寿,过往,你们也曾有几面之缘。” 沈羽当下会意,便即拱手回礼,道了一句:“荀相。”她说着,又道:“我……我不记得许多事儿,还望荀相与将军,见谅。” “少公说的哪里话,”魏阙朗声只道:“少公九死一生,如今康健在世,便是最大的喜事。过往诸事,总不打紧。”他说话间,又拱手看向桑洛:“吾王今日召我与荀相来此,可有要事?” 桑洛拿出那一封信,展开来递给了荀寿:“荀相家学渊源,三朝老臣,应识得闵文。” 荀寿双手接过,刚看了几行,便变了脸色,一页一页看过去,竟气的周身发抖,涨的面色通红,口中不住低语:“真是狼子野心,狼子野心……” 魏阙看不懂闵文,瞧着荀寿这模样,便问道:“荀相,这信中,说了什么?” 荀寿将信放在桌上,不住摇头:“中州百里一族,想趁会盟之机兴乱反之事。” 魏阙不解:“他中州大羿的事儿,与我们何干?”他此话一出,方才想起这封信是沈羽带来,当下觉得自己出言不慎,慌忙住了嘴。 荀寿却道:“这是他中州大羿国中事不假,可魏将细想,中州舒余战乱久矣,这些年才刚刚安稳,可两国之间积怨深重。那中州的新王刚继位一二年,若在会盟之时,有贼人刺杀中州新王,若你是中州大羿,会以为是谁下的手?” 魏阙当下言道:“那自然是……”他说到此,忽的反应过来,眉峰一挑:“好一个心机深重的乱臣贼子!还想将这样的事儿加到我们头上!” 桑洛只道:“沈公在中州为这写信之人所救,此人名为龙玉。” 魏阙与荀寿皆是眉头一皱,荀寿思忖言道:“龙姓,识闵文。”他略一沉思,旋即问道:“沈公,此人,可是望归族人?” 沈羽点了点头:“荀相见微知著,龙玉,确是望归族人。但因着某些缘由,自小流落中州,被百里一族养成了自家杀人的工具。她本心善良,不愿为虎作伥,但眼下她的女儿为百里影所掳,百里影以毒胁迫,她如今只得以身犯险,为他行事。” “依沈公所言,这龙玉,是这棋局中的关键。”魏阙沉吟半晌,便瞧着荀寿:“荀相如何想?” 荀寿只道:“这信中提到,祈请吾王在会盟之日将此事告知中州新王。吾王以为如何?” “荀相以为如何?”桑洛不答反问。 荀寿略一沉思,便又说道:“依老臣之见,倒也并非不可。只是那中州新王,也未必就会全信吾王所言,若是弄巧成拙,倒还显得咱们不对。” 桑洛点了点头:“不错,荀相所言,中州舒余积怨深重,绝非一两年可化解干戈,我在会盟之时提起此事,难免会招惹疑心。”她微微一笑:“我若是百里影,绝不会只安排龙玉一人行事。” 魏阙只道:“这百里影何许人,一个小小的朝臣,妄图闹出这样大的乱子。我倒是想会一会他。” 桑洛笑道:“魏将所言不差,那便就……会一会他吧。”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4-0213:06:06~2021-04-0318:16: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深水鱼雷的小天使:19杠110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五迪的woyoo吖、43097922、刺客信条、123、安慕希、有时时风时时雨、柳無雙、好吧就这样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五迪的woyoo吖10瓶;有时时风时时雨、听雨不孤单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27章 执子之局(下) 魏阙与荀寿但听桑洛说道要会一会这百里影,当下双双愣住。一时之间竟不知桑洛口中所言这“会一会”是个如何的“会”法。魏阙愣了半晌,方才说道:“吾王,臣只是……一时气愤……” 桑洛却笑:“可我却不是随口一说。” 魏阙又觉迷茫,拱手只道:“吾王之意,是要臣领兵往中州去?” “若我真让你领兵往中州去,你敢不敢?”桑洛反问道,瞧着样子,确无半分玩笑之意。 魏阙当下呆愣,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回她。荀寿微微蹙眉,捻了捻胡须:“吾王是要,直取其首,免得许多麻烦?”他说到此,干笑两声:“若真如此,那中州的新王倒要好好的谢过吾王,替他除了个心头之患。” “中州之事,且给他自己去烦恼吧,”桑洛冷笑,“此事终归是他中州大羿的国中事,回想当年,他们害了我舒余多少百姓,又有多少忠魂烈骨长埋在你我脚下这四泽之中,中州若真陷乱,与舒余而言,亦是好事一件。” 魏阙听得迷迷糊糊,便即又道:“吾王与国相如此说,臣愈发的听不懂。那臣去中州,是要将他们这本就一团乱的局势,再给他填上几把火?” 荀寿沉吟片刻,试探着问道:“吾王是想,让魏将带人寻到百里影的踪迹,先将这龙玉的女儿救出来?” “方才我说过,若我是百里影,绝不会只让龙玉一人行事。乱反是何等大事,这百里影不是傻子,怎会将这样的大事只让一人去做,而此人,还是受他胁迫之人?他让龙玉前去,不过是因着龙玉是望归族人,可将旁人视线引入舒余罢了。”桑洛弯唇一笑:“是以,救出龙玉母女,才是眼下首要之事。”她说着,轻声一叹,面上似是带了些遗憾之色,“只是此去寻人,又不知几日,眼看会盟之期快到,看来这时日,得往后拖一拖了。” “吾王所言甚是,”荀寿笑道:“今日落雨,天气微寒,吾王是该好好歇息,免得被风寒所扰。” 桑洛咳嗽两声:“荀相知我。” “可即便如此,待到会盟之日,又有旁人出来刺杀中州那新王……”魏阙眉头绞着,仍旧不明桑洛之意。 “中州新王死活,与我舒余何干呢?”荀寿打断了魏阙的话,笑道:“魏将,吾王这高明的计策,你还是没听懂啊。” 魏阙有些窘迫,咂了咂嘴挠了挠头,却只是叹道:“吾王,臣愚钝,还请吾王明示。” 桑洛瞧着魏阙那模样便是一笑,转而看向沈羽:“沈公可听懂了?” 沈羽眨了眨眼,她听着桑洛与荀寿你来我往,心中细细思索桑洛这主意,不住慨叹桑洛果然聪慧,只言片语之间便把眼下形势分析的清清楚楚,又觉自己与龙玉那一日写在信中,求桑洛去与中州新王诉说此事的法子实在是少做思量了。但听桑洛之意,应是想先救出龙玉与铃铛儿,延后会盟之期再做打算。只是眼下她心思百转,却想不透一事,正在此时桑洛瞧着她,她才忽的反应过来这“沈公”二字是在叫自己,当下顺口便将心中疑惑轻声问了出来:“吾王要见百里影?” 此话一出,荀寿与桑洛对视一眼,相视而笑,魏阙面上更窘,甚至惊愕出声:“吾王要见百里影?又是为何?” “如此看来,魏将,眼下确只你一人还不明白了。”荀寿哈哈大笑,却又说道:“吾王运筹帷幄,智计高绝,不过老臣与沈公一般,也想吾王示下,见百里影,又如何?” 桑洛依旧瞧着沈羽:“沈公觉得如何?” 沈羽思量片刻,只道:“舒余泱泱大国,个中将士卧虎藏龙,能人异士定不在少数。若只是去救一个孩子,便要魏将军亲自前去中州,未免小题大做。吾王让魏将军往中州去,一来,为了救铃铛儿与龙玉,二来……”她看了看桑洛,猜测到:“应是还想让魏将,做些别的事儿。” 桑洛微微一笑,转而看着魏阙:“百里影在中州王城之中的地位岌岌可危,不被新王青睐,迟早会被新王除掉,若不是觉察到了这件事儿,他也不会想出这背水一战的法子。而今,我为他另辟蹊径,为我做事,难道不比为那刚登位的新王做事更好?” 魏阙此时终于听得明白,当下一拍大腿朗声说道:“吾王果然妙计!如此一来,不仅救得这望归母女,还可将百里影转为己用,中州大羿,也是时候吃一吃苦头了。” 荀寿沉思只道:“只是尚有一事,昔日中州新王因龙之事,传国拜帖与吾王,而今我们要将百里一族纳为己用,若被那新王知晓,会否指摘我舒余不守约定……” “此事,”桑洛轻笑一声,抬眼看着荀寿:“那新王自然必须知晓。不然,我见百里影,做什么呢?” 荀寿当下了然,不由抚掌点头:“吾王,果然高计。”说着,站起身子对桑洛躬身一拜:“老臣这便去准备,待得魏将往中州有佳音传来,便马不停蹄运筹此事。老臣告退。”言罢,竟又躬身一拜而去。 魏阙略显怔愣的跟着站起来,转头瞧着荀寿步入雨帘之中,又迷茫的看了看桑洛,拱手道:“吾王,那臣……” “魏将,你点二十精锐,我让阿烈同你一起去。晚些时候,阿烈会带着我的书信去寻你,你们一行,趁夜往中州去。中州一直有哥余隐探,阿烈有法子寻到他们。眼下此时,那百里影,该就在祁山东侧不远,若一切顺利,十日之内,可见分晓。” 魏阙总算听的清楚明白,拱手应下,转身便去。 雨势渐大,风便更凉了起来。疏儿解下四面纱帐,给桑洛将披风披上,又领着几个仆从去端了些热茶点心来,为桑洛将茶倒满,轻声低语嘱咐桑洛顾着身子,别又吹了风着了凉。桑洛却只喝了一口茶,轻声咳嗽,看着沈羽那依旧坐在一边怔愣的模样,问道:“时语,有心事?” 沈羽回想着方才几人谈话,转过身子看着桑洛:“洛儿,好聪明。昨日我才与你说了中州之事,今日坐在这里,便能将所有的事儿看的如此清晰透彻,洛儿好聪明。” 桑洛笑了笑:“时语也聪明,我只说了几句,你不是也都想到了?” 沈羽苦笑叹道:“那信中的法子,是我当日想到的,我与阿玉姐处处受困,我瞧不得她因着铃铛儿为人胁迫,便想着另辟蹊径,来舒余寻你。今日你如此一说,我才觉此前将这些事儿想的太过简单,百里之事,关乎舒余中州两国,哪里是什么人一两句话便可化解的呢……” 桑洛抬手摸了摸沈羽的脸,轻笑道:“你与龙玉在中州孤立无援,被百里影逼迫的退无可退,能想到这样的法子,你的胆子也真是好大。幸亏是我,若换了旁人,怕早就要将你当成恶人抓起来了。”说着,又道:“不过你若想不到这法子,我也见不到你,是不是?” 沈羽笑了笑,却觉得桑洛的手很凉,不由得握住她的手暖着:“是不是冷了,回去吧。” “哪里冷,只是手有些凉罢了。” 沈羽叹道:“都怪我,让你在此处坐了这许久,万一受了风寒,可怎么办……” “你啊,总是想的多……”桑洛说着,又咳嗽了几声,只觉沈羽握着自己的手紧了紧,便即说道:“无妨,我这旧疾不打紧的,时候还早,陪你去府中四处逛逛如何?” 沈羽摇了摇头,沉下面色:“等天气晴朗再逛也不迟啊,眼下,还是先回去吧。”说话间拉着桑洛起身,又将她身上的披风理了理:“这雨越来越大,再晚一些,风一定更凉了。”她说到此,却正见桑洛正定定地瞧着她,抿了抿嘴,又道:“我……我想回去了……” “好。”桑洛捏了捏她的手:“你说回去,那便回去,倒也是要回去写一封信,让那百里影瞧瞧。” 便唤了疏儿来,撑了伞与沈羽又回了房,将被雨水打湿的衣裳换下,疏儿铺好信纸,在一旁磨着墨。沈羽站在一旁,似是在想着什么,只是盯着那窗边长桌上空荡荡的剑架看。 桑洛瞧着她呆了片刻,便坐在桌前,疏儿将笔递过来,她却对着疏儿摆了摆手。疏儿一愣:“姐姐,不用笔墨?” 桑洛淡淡一笑,只将一张空白的信纸折好,放入信封之中。微微提高声音,唤了一句:“阿烈。” 门声一响,哥余烈推门而入,跪落下来:“吾王。” 沈羽被哥余烈惊了一跳,转过身子略显吃惊地瞧着这忽然而来又从未见过的人,纵不知此人方才在何处,是怎的突然就进来的。桑洛看了一眼疏儿,疏儿当下明了,走到沈羽身边笑道:“少公莫慌,这是哥余阖的族弟阿烈。” 沈羽点了点头,依旧站在一旁,不过片刻又去看那剑架,伸手摸着。 桑洛将信封递给哥余烈,又着疏儿取了舒余铁令一并递过去,哥余烈双手接过,将铁令仔细收好,面上却带了几分犹疑之色:“吾王,小人有话想问。” 桑洛只道:“眼下时语在我身边,又有十二影卫护着,你不必忧心我的安危。” 哥余烈应了一声,又道:“吾王还有何吩咐?” “务必将百里影手中的女孩儿救下,嘱咐隐探,寻到龙玉,带来见我。” “这百里影,一同带来?” 桑洛微微一笑:“他若愿意同行,自然是好的。若不愿意,此人,也不必留着。” “魏阙问起,小人如何回话?” “往中州途中,你可与他详说此事。”桑洛说着,又嘱咐道:“魏将忠厚,此事你可与他坦诚。百里影绝非等闲,你二人诸事小心。” 哥余烈起身再拜,转而离去。疏儿一笑,自然也不再多扰二人,便也随着一同而去。 沈羽却在此时转过身子,略显惊讶地看着桑洛,待得那门关上之后,才开口问道: “洛儿,要杀了百里?” 桑洛靠在座上,吁了一口气:“我虽未见过此人,却也有所耳闻,百里一族在中州根深蒂固,而今他们的新王根基不稳,百里影虽强弩之末,可多年前亦曾暗通昔日哥余族的哥余野,挑起两国纷争,如此看来,他总还是有些手段的。他若愿为我所用,倒是一件极好的事儿。”她站起身子,走到沈羽身边,面容沉静:“七年前,此处战火纷飞,东余十六城皆失,泽阳一族几近全灭,尸横遍野血流漂橹,百姓流离失所,而后又勾结蓝盛,纵龙行凶,若无此事,时语也不会遭此劫难,与我分开这样久。”她说到此,重重一叹:“凡此种种皆拜他所赐,这样的人,与蓝盛一般无二的坏,坏的令人齿寒。每每想起,我便觉得恨,恨得厉害。如今,他还胁迫与你,派人一路尾随想要杀你,我更觉此人留不得。这样的人,若让他乱反得逞,做了中州的王,与我们实在不利。若他做王,倒不如眼下这左右为难的新王,对我们来的更好些。除掉百里,不论是谁动的手,中州都要承下我舒余的这一份情,届时两国安好,中州忙着稳固内政,如此,才可换数年安稳。” 沈羽低头沉思:“洛儿想的深远,可这百里影绝非束手就擒之人,我担心魏将与方才的那位阿烈兄弟,会有危险。还有那中州新王,会否觉得洛儿插手此事,生了不必要的嫌隙。” 桑洛淡然一笑:“魏将与阿烈都是久战之人,晓得如何护着自己。至于这新王,事在人为,会否嫌隙,总要见过才知道。不过眼下诸事未定,总也不急的。”她说着,抬手轻轻抚摸着长桌上的剑架:“方才你一直瞧着它,是觉得熟悉?” 沈羽微微点头:“总觉亲切,上面的纹路,让我觉得……不知何时见过,”她看了看桑洛:“洛儿,方才你说,七年前,泽阳一族几近全灭……那……我的家人,是否也……” 桑洛拉了沈羽的手:“七年前龙泽一战,你的父兄为国战死,被中州大羿所杀。你父去时,留下遗命,让你承袭公位,将失去的四泽,夺回来。” 沈羽眼中闪过一丝黯淡,这才明白为何自己在这里许久,从未见过父母兄弟,原是早就过世。只叹自己眼下什么也记不得,她轻声叹气:“洛儿,给我讲讲我过往的事儿可好?” 作者有话要说:我女王今日就要发威!感谢在2021-04-0318:16:07~2021-04-0422:18: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k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盲鱼、好吧就这样、五迪的woyoo吖、43097922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五迪的woyoo吖10瓶;顾吧seight5瓶;听雨不孤单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28章 故梦今人 长夜漫漫灯火忽晃,细雨打叶夜风微凉。 几个时辰之间,桑洛轻声细语地说,沈羽也只是静静地听。她随着桑洛的话语,似是游历了万水千山,游历了这叫沈羽的女子一生之中的七年。她知道许多的事儿桑洛并未尽言,这样长的时日又怎能在只言片语之中说得清楚呢?桑洛说的故事,她时而陌生,时而又觉熟悉,有时甚至忘了,自己便是这故事之中的人。 在中州的数个月,她想过自己的过往,猜测着过往的自己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却从未想过,她竟有这样离奇又深刻的经历。父兄族人死在战中,她十六岁在斥勃鲁一战而夺狼首,十七岁率军击退中州大羿收复东余失地。她与公主桑洛相识相恋,而桑洛为先王逐出皇城,困在昆边,她披星戴月救下桑洛与疏儿,竟还在南疆居住许久。而后公主成了吾王,祁山又遇龙祸…… 凡此种种,她竟然忘得干干净净。如今听得,想及龙玉与自己说起的许多事儿,自己竟早已身陷其中;她让自己去寻的蓝盛,竟早已死在了长云山。而那一日后,她便流落中州,成了阿林。 沈羽心绪起伏,听到动情之处,便是呼吸都急促起来。 许久,她只是紧紧地握着桑洛的手,不言不语。此时她虽依旧回想不起,但却已然明白了,为何自己对桑洛如此的熟悉亲切,为何桑洛在林中寻到自己的时候那般的悲伤激动,为何泽阳的这些将士们在瞧见自己的时候,那般的欢呼雀跃。 就似是——似是不论桑洛或是泽阳,都只有她了一般。 她心中莫名的悲伤,这悲伤是如此深刻,在她脑海里的那片迷雾最深处延伸而出,遍布四肢百骸,每一寸血液。她坐在桌边,静静地看着那空荡的剑架,一手握着桑洛,一手轻轻地摩挲着那剑架上的纹路,竟落下了泪。 桑洛轻轻擦着她面上的泪,轻声说着:“别哭……” 沈羽微微蹙着眉,转回头来看着桑洛,想忍住哭泣,却怎的都收不住落下的泪,只是低声啜泣:“我不知我为何如此,可我心里,难过的很……”她握住桑洛的手,紧紧地攥着:“洛儿……我……我是不是过往对你真的不好……” 桑洛笑道:“你听了这许多,又是哭,又是难过,却怎的又要说自己对我不好……你若对我不好,我何苦还要千辛万苦的寻你?” “你方才说的这些,这些事儿,如此的惊天动地,竟都是我做的……我过往,真的这样厉害?”沈羽眼角挂着泪,“我若真的如此厉害……为何,为何又让你这样伤心?” “哪里伤心,我眼下开心都来不及,”桑洛摇了摇头,仍旧为她擦着泪:“我知你现下心中许多的事儿,但不论你心中有多少事儿,多少的疑问,都只要记住你一直待我很好,从未亏欠我什么。”她说到此,叹道:“若说亏欠,也是我亏欠了你,若不是我让你送剑南岳……你也不会……” 沈羽叹道:“我……我虽想不起过往,但……”她抬眼深深地看着桑洛,“但我……我知道我愿意为洛儿去做任何事儿……”她说着,颇有些混乱的闭目摇头,深深吸了一口气:“我不知如此说对不对,也不知如此做对不对……只是,我……我心中就是觉得,我愿为洛儿做任何事……”她睁开眼睛,眼中是深深的眷恋,她抬手轻轻地抚着桑洛鬓边白发,只觉心痛:“可我若是真的待你好,怎会让你如此……是不是……是不是你为了让我心中好过些,才这样说的……” 桑洛前倾着身子,捧着沈羽面颊:“呆子,哪里会有人为了让你心中好过些,就扯谎去编造过往的事实呢?”她疲惫的吁了口气:“时候不早了,累不累?” 沈羽眼光微闪,这才瞧着桑洛面容倦怠,想及此前她还吹了风,咳嗽起来,便即说道:“都是我不好,你身子不适,我还……” 桑洛拉着她的手轻轻晃了晃:“莫要乱想,我哪里不适,你瞧我这半日,都不曾咳嗽了。倒是你,”她捏了捏沈羽的手:“瘦的厉害,明日起,要让疏儿多给你做些饭菜,让你吃的胖些才行。” 沈羽被她说的终于一笑,将她搂入怀中叹道:“我上一辈子定是做了许多的好事儿,不然,怎的会遇到洛儿这样好的人。” “时候不早,时语陪我睡吧,”桑洛闭上眼睛:“明日,还有些事情要做。” 沈羽愣了愣:“是会盟之事” 桑洛拉着她走到床边,熟稔地替她换下衣裳,却未见沈羽微红的面颊,只是吁了口气:“明日,荀相那处,应也该有些消息了。” 沈羽抿了抿嘴,将衣裳搭在一旁,伸了伸手想去解桑洛的衣衫,却又觉得羞赧,那手顿在半路,不知所措。桑洛抬头才见她这模样,不由笑道:“时语眼下这样子,像极了当年你我初识之时,”她上前一步,将沈羽的手拉着放在自己腰间,轻声说道:“替我宽衣。” 沈羽面上更红,双耳发热,凑近了去,轻轻解开桑洛腰间衣带替她将外衫脱下,又仔细小心的将那外衫搭好,吹熄了室中灯火。 直到二人躺在床上,桑洛如昨日一般让她揽着靠在她怀中,在这昏暗之中,她才觉得那发烫的面颊好转了些。桑洛应是真的疲惫极了,只又与她闲聊了两三句,便沉沉睡去,她揽着桑洛的肩膀,只觉身侧的人儿那温热的鼻息扑在自己颈间,痒痒的,馨香满怀,心中竟凭空生出了些奇怪微妙的念头。她慌忙闭上眼睛按下心中怪念,转而又想着桑洛与自己说的过往诸事,脑中又觉纷乱,许久才终究抵不住浓重的困意睡了过去。 一夜细雨,似是不见有停下的模样,淅淅之声不断。 沈羽睡得极不安稳,许是因着白日里听到的事儿太多太密,又让她在这夜中发了梦。梦中夜雨深重,她站在雨中,周身湿透,面前是紧闭的大门,四周高墙耸立,她竟无论如何也寻不到法子将那扇门打开,只是呆呆地站在雨里,被豆大的雨点儿打的周身冰冷疼痛。她不知为何,只觉心中难以抑制的伤痛之感,只是想哭,便在梦中流泪,雨水与泪水混在一处,心中一阵一阵的冷。 醒来时,她竟已泪流满面。 天色阴沉昏暗,雨声不断,似是犹在夜中一般。她迷迷糊糊地只觉怀中空荡,不见桑洛踪影,便是心下一惊,慌得坐了起来,正见床上只她一人,哪里还有桑洛? 沈羽有些慌神儿,张口轻声唤了几句“洛儿”,四下并无人回应。她站起身,便是衣裳都来不及披上一件,绕过屏风,屋中空落,房门紧闭。她呆立原地,一时之间竟有一股莫大的失落之感席遍周身。难道这几日竟都是梦么? 她微微摇头,只怪自己胡乱想,若真是梦,她此刻所处的又该是何处呢? 门声轻轻被人叩响两声,沈羽一愣,当下道了一句:“谁?” 门却被推开,疏儿提着一个食盒入了内中,瞧见沈羽那狼狈的样子却是一笑:“少公可算醒了,眼瞧着都快到晌午了,你若再不醒,我便要闯进来将你拽起来了。”说话间人已经到了沈羽近前,将食盒打开,从内中拿出饭菜,看沈羽正有些迷茫的瞧着自己,估摸着是还未睡醒,又道:“姐姐吩咐了,今日起要给你多做些肉吃,少公快些醒醒神儿,我伺候你洗漱穿衣,趁着饭菜还热,多吃些。” 沈羽眨了眨眼,因着昨日桑洛说的过往之事,心中不免也对疏儿亲切了些,这才终究放下心,轻声问道:“洛儿去了哪?” 疏儿笑道:“这才两三日,少公便离不开姐姐了,看来再过不几日,定就能想起以前的事儿了。荀相一早便有要事来奏,姐姐怕扰你清梦,便与他一直在正厅说话,又怕你醒了瞧不见她心中着急,就让我在门口守着,可我左右守着,少公一觉睡到此时也没有醒,索性去给你做些吃的,可巧我刚回来,少公便醒了。”她说着,将沈羽的衣裳拿了,想要替她穿上,沈羽却有些不自在的接过衣裳,起身自己穿着,理好了衣裳,又用凉水洗着脸,疏儿将手巾递给她,一边看着她擦脸,一边又是笑道:“少公还是与过往一样,不惯让我伺候。那少公可有一点点想起我了?还记不记得,我是疏儿?” 沈羽此时终于精神许多,听的疏儿此问,只道:“我……并未想起,但洛儿昨日与我说了些过往的事儿,我知道疏儿与我,亦是好友。洛儿同我说,我有什么话,都可与疏儿说。” 疏儿展颜:“虽未想起,但眼下的少公比起前几日,真是好了不少呢。前几日你眉目之间满是愁绪,今日瞧来,眉目都舒展了许多。” 沈羽被疏儿按在桌边,面前摆了一大碗饭,眼瞅着桌上尽是大鱼大肉,只笑道:“这样多的鱼肉,我可怎么吃的完?” 疏儿坐在一旁歪头看着她:“尝尝这烤鱼?” 沈羽夹了一块鱼肉放入口中吃着,点了点头:“好吃!” “真的?”疏儿眼光闪了闪:“少公觉得好吃?” 沈羽点点头,又夹了一块大口地吃着。疏儿喜道:“少公可知,这烤鱼,是谁教我做的?” 沈羽呆了呆:“是皇城里的厨子?” “是少公教我做的。”疏儿对沈羽挤了挤眼睛:“眼下少公说这鱼好吃,我也算是出师了,是也不是?” “我?”沈羽低头看了看盘中的烤鱼,又看了看疏儿:“是我……过往教你的?” “昔日在南疆雀苑之时,少公时常去水中抓鱼,抓的可准啦!”疏儿说起南疆之时,神色飞扬,目光炯炯,双手比划着:“有一日我与姐姐在河边,少公在河里拿着一根削尖了的树枝,就这般一刺,好大的一条鱼呢!之后,你我三人便在河边烤鱼,香气扑鼻,那时我才知道,饱读诗书的少公不仅会舞刀弄剑带兵打仗,还会烤鱼,”疏儿说着,对着沈羽莞尔一笑:“你说是不是?” 沈羽听的有些呆愣,只觉疏儿口中所言之事,听来悠然自得让人向往,纵不知自己还曾过过这般神仙一般的日子,她笑了笑,忽的想起什么一般问道:“洛儿此时,可吃了东西?” “哪里吃啦,荀相一大早便来了,眼下都过去两个时辰也不见人出来。”疏儿撇了撇嘴,指了指饭菜:“快吃,姐姐说了,少公眼下太瘦了,每日都得瞧着你好好吃饭才行。” 沈羽思忖片刻,又道:“一会儿吃饱了,疏儿可否带我去抓鱼?” 疏儿闻言一愣,不过片刻便拍手说道:“少公是想做烤鱼给姐姐吃?” 沈羽抿嘴似是有些不好意思,却又点了点头:“疏儿既说我过往曾这样做过,正巧我这些日子在中州,也是居在一处渔村中,每日都是与这些鱼虾为伍,只是不知我做出来的,会否还同过往一样。” 疏儿笑道:“一不一样又怎么打紧呢?只要是少公做的,姐姐定觉开心。”说着,面上笑意更盛,催着沈羽:“快吃快吃!” 作者有话要说:我!又!更!新!了! 果然见了女王就是不一样,连做梦的内容都更新了呢。 这一章还挺田园的怎么回事……感谢在2021-04-0422:18:15~2021-04-1102:21:1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好吧就这样、五迪的woyoo吖、43097922、123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lionab60瓶;南宫秋水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29章 细雨如斯 泽阳府依山而建,后山脚下正有一条小河,环山而流,而从此处再往上去,便是后山祖庙陵园。 疏儿撑着伞,带着沈羽一路悠闲地走着,一路上沈羽走走停停,来回瞧着。疏儿不敢扰她,生怕错过了什么让她熟悉的地方,便就这样陪着。沈羽有问,她便轻声回答,沈羽不说话,她便也就不言语。 而沈羽也确是问了她不少问题,来来去去,或与她的身世经历有关,或与桑洛有关。这一路不远,二人却走了快半个时辰,尽管如此,却不觉得累,倒显得自在。 直到听得潺潺流水,疏儿才快走两步向前指了指,笑着说道:“少公且看,这不就到了?” 沈羽跟着疏儿快步而行,这一路上亭台楼阁,都让她倍感熟悉,心中想着或许不远便是疏儿口中那条小河,果见一条溪流就在面前。她心下一喜,尤在此落雨之际,细雨淅沥溪水潺潺微风清凉,让她精神都为之一振,便舍了伞,卷起裤脚,撸起袖子,拿着早已备好的鱼叉,不过多时便就刺了一条鱼上来,一忽儿之间,周遭鱼儿惊慌四散,便往下游而去,疏儿在岸边不住拍手,沈羽便举着鱼叉回到岸边,赤着脚粲然一笑。 疏儿接过鱼,便又道:“只一条,就够啦?” 沈羽眨了眨眼,只是笑,蹲下身子拔出匕首在水边将那鱼儿料理好了,与疏儿走到一旁歇脚的小亭之中,却瞧着其中仆从早已帮她们架好了火堆,似是只等着她将那处理好的鱼儿放上去。她淡笑说道:“这些事儿,我本都可以自己来的。” “你却可以自己来,只是我怕时间长了,姐姐饿了肚子。”疏儿拉过沈羽的手,给她仔细的擦着:“下了一日的雨,便是干柴都受了潮,若是等少公寻到柴,生上火,怕不是要再等一个时辰去了?” 沈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听得疏儿此话才想及二人来此走了许久,颇有些担忧地问道:“怪我这一路总是停下,耽误了许久,此时……洛儿会否已与荀相说完了国事,会否……会否寻不到咱们?” 疏儿闻言却笑:“我与少公出来之时便就让人去姐姐门外候着了,她自然知道你我到此处来了。”她说着,瞧见沈羽那那安下心来的模样,便又打趣:“少公想的这样多,可小心头发白的早。” 可疏儿无心之说,沈羽却微微咬了咬嘴唇,忽的想及心中这几日一直未得解答的疑惑,转过身子看着疏儿,却欲言又止。疏儿眼明心细,当下只道:“少公又有话要问啦?” 沈羽微低着头,思忖片刻,才说道:“我只怕我此话问出来,你也不会答我。是以……有些犹豫……” 疏儿愣了一忽儿,回想着自己方才说的话儿,忽的似是有所明白,敛了笑意,轻声试探着说道:“少公是想问……姐姐鬓边白发何来?” 沈羽眼光黯淡,只是点了点头:“她昨日与我说起过往之事,说了……说了许多的事儿,唯独不曾提及此事,”她有些犹豫又极不确定地看着疏儿:“疏儿,我虽不记得你,却也觉得与你熟悉,我过往……应很是信你,你可否如实与我说,我过往,过往是否待她不好?” 疏儿怔了片刻,歪着头古怪地问道:“少公何以做此感想?” 沈羽踟蹰片刻,却又摇头:“我不知该如何说起,可自那日你们在林中寻到我后,她总在哭泣,”沈羽说到此处,便是眉头都又紧紧地皱了起来:“我觉她心中许多愁绪,尽管她这几日总与我说开心快乐,可我就是觉得……她眉目之中,总是忧愁……我不知这是为何,却每每见她鬓边白发,心中疼痛顿觉悲伤,”她闭了闭眼睛,摇头慨叹:“但我想不起这些事儿,我什么也想不起……便只能问你……” 疏儿轻声叹气,却又抿嘴微笑:“少公莫做多想,姐姐是这舒余一国的王,心中装着天下的事儿,她只是操劳国事太过疲惫,过往有少公陪着还好,这几月少公流落中州,国中人都以为少公身死,姐姐心事沉重却又不能远离这繁冗的国事,难免因着忧愁疲惫显得落寞。”她说着,晃了晃沈羽的胳膊:“少公与姐姐心中都装着彼此,便是眼下少公遇着些小小的变故,也从未真的忘记,切莫胡思乱想扰了心神。”她说着又笑:“姐姐如今最在乎的便是少公开不开心,你藏不住心事,姐姐心思如发见微知著,让她瞧见,怕又要惹她落泪伤神。” 沈羽将那鱼转了个面,又拨了拨火堆,叹道:“听疏儿如此说,我心中安稳许多。起初,我担忧你们认错了人,可眼下,我虽确定自己或许就是你们口中的少公沈羽,可想不起过往,心中总是不踏实,是以难免多想……” “这一路上少公对周遭景致颇为熟悉,又对我与姐姐时感亲近,你若不是沈羽,谁还能是呢?”疏儿笑道:“便是人能长得一模一样,这对家乡故园的深情又怎会真的被抹杀?” 沈羽看着疏儿,开口只道:“疏儿,很喜欢笑。可我为何觉得,疏儿……应也是个有心事的人……” 疏儿却不以为意地帮她拨着火堆里的柴:“天下之大,谁不曾有些心事呢?”她说着,偏过头看着沈羽眨眼:“少公从沈羽变成了阿林,眼下,不也还是有心事?” 这几日来,沈羽是头一次听得有人唤自己阿林,她心头一揪,想起当日自己与龙玉离开渔村之时,村中之人皆被百里影所杀,那一日,也下着雨。龙玉不让自己从马车中看出去,可她从那被风吹起上下翻飞的帘布缝隙中瞧见了满地的血迹被雨水冲刷,汩汩而流。如今,细雨依旧,龙玉与铃铛儿却与她相隔了不知多远,似已过去了许久。 沈羽长舒了一口气:“不瞒疏儿,我流落中州,衣食无忧,全赖阿玉姐照顾我,她女儿铃铛儿还是个稚嫩孩童,听话乖巧,这几个月来她二人一直陪着我,家中虽不富裕,却从未薄待过我。如今铃铛儿中毒被掳,阿玉姐又被要挟涉身险境,而我……”她顿了顿,面上升起浓重的愁绪:“我因着这几日自己的事儿,心中混乱,又帮不上什么忙,总想着去做些什么,却又发现,什么都做不了……”她握了握拳,抬眼看着疏儿:“过往,我是不是也是个这样的人?” 疏儿静静地听着她说,并未打断,只是柔和着目光瞧着沈羽:“少公惯了是个心地善良的人,总见不得旁人受苦。可天下事这样多,受苦的人也是这样多,少公如何能凭一己之力去让她们都高枕无忧呢?中州之事,姐姐既然开了口,便定能做的到,”疏儿说着,又是一叹:“少公与姐姐都是喜欢把事儿藏在心里的人,如今你们经此一劫好容易重逢,少公若真在心中珍惜姐姐,便不必把事儿放在心中,姐姐虽是这一国的王,听了太多的花言巧语阿谀奉承,可她最想听的,是少公与她说的体己话,少公眼下莫想旁的,就待在此处安心休养,若无他事,便陪着姐姐赏花下棋,品茶弹琴,把这些日子缺失的都补回来,或许也就能找回过往记忆,岂不很好?” 沈羽点了点头,长舒了一口气,如释重负的拍了拍膝盖:“疏儿说的是,原来,疏儿是个如此通透豁达的人,与你说说话,让我安心许多……”说着,微微欠身:“多谢疏儿开导。” 疏儿却道:“说的好好的,怎的忽就谢起来我了?少公可莫要如此,这礼我可受不住!” 沈羽终于展颜一笑,抬手又去摆弄她那烤鱼。疏儿却听得不远处脚步声响,起身慌忙说道:“姐姐来了。少公的鱼,可烤好了?” 沈羽一惊,手上的动作都微微一颤,慌着与疏儿一同站起身子走到亭边上,正见桑洛已然到了近前,舍下侍卫径自上了几级台阶,到了沈羽面前便是一笑:“下了一夜的雨,天气寒凉,怎的就跑到此处来了?” 疏儿笑道:“少公来了兴致,忽的想要抓鱼来烤,这不,就跑到此处来野炊了,这鱼也烤的七七八八,正等着吾王来吃呢。” 桑洛眼睛亮了亮,低头却见沈羽还卷着裤腿赤着脚,又微微蹙了眉:“着了凉怎么办?快些把鞋穿上。” 沈羽却只是静静地低头看着桑洛,一直不语,只是在桑洛言语之间,轻轻拉了桑洛的手。 疏儿见状,想是方才自己与她说的话她听进了心里,便是心里一乐,当下对着亭外侍卫摆了摆手让他们散了去,径自拿了盘子,将那烤鱼仔细的放好,又放进食盒之中,走上前说道:“雨中景致虽美,却显寒凉,姐姐不若顺路去旁边的落月阁中歇息,疏儿为姐姐与少公热上一壶好酒,边吃鱼边饮酒,边欣赏这雨中景色,可好?” 桑洛只是微微点头,瞧着沈羽正用温柔极了的目光瞧着自己,心中微晃,轻声问道:“时语想去么?” 沈羽也只是愣愣地点了点头,开口却道:“洛儿想去,我就去。” 桑洛笑道:“那你也要先将鞋子穿好,哪有赤着脚在雨中走路的?” 沈羽这才似是缓过神一般,转身将自己收拾妥当,把鞋袜穿好,起身却又拉了桑洛的手,弯着眉眼:“好了。” 桑洛只觉她半日未见沈羽,沈羽似是比前两日变了一个人一般,纵不知方才疏儿趁着自己不在,同她说了什么。倒也不急,便与沈羽、疏儿一同,从东边小路走入廊道之中,不过多时,便到了落月阁中,上了二楼,推开窗子,阁外景色一览无余。 疏儿放下食盒,轻快着步子去温酒。沈羽依旧站在桑洛身边,紧紧地拉着她的手,不曾松开。待得疏儿出了门,那门声一响,沈羽便更是上前一步,将桑洛轻轻搂入怀中,闭目低叹。 桑洛靠在她怀中,勾着唇角轻声问道:“怎么了?” 沈羽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唯有此时将桑洛抱在怀中,才终究觉得一颗悬着的心安然归位:“醒来之时,没有瞧见洛儿,吓了一跳。” “荀相年纪大了,做事却快得很,我以为中州之事总要到今日夜中才会有消息,却未想到他一早便来了。”桑洛环着沈羽腰身轻轻摩挲:“你昨夜中睡得不安稳,想让你多睡会儿,便没有扰你。” “昨夜我又发了梦,确实睡得不很安稳。”沈羽闭上眼睛:“但洛儿不在,我更不安稳。恍惚之中以为这几日经历的一切都在梦中一般,让人心惊胆战。”她颇有些不舍的松开怀抱,低头深深地看着桑洛:“我这几日过的糊糊涂涂,总觉如梦似幻,是不是病了?” “哪里病了?只是突然听到太多的事儿,一时之间有些不适罢了。”桑洛瞧着她皱着眉,不由得抬手摸着她的眉梢:“不许皱眉,不好看。” 可沈羽依旧蹙眉,还带了些许委屈地瞧着桑洛,微微撇嘴说道:“可我瞧不见你,心中就不安稳,你说,我是不是病了?” 桑洛闻言微微一怔,显是没有想到沈羽此时会说出这般的话儿,她眼光忽闪几下,一时之间竟觉得她二人此时不在泽阳,而在南疆雀苑。 她弯唇一笑,轻声开口:“若如此说,我怕是比你病的更重些。” 沈羽亦是一笑,揽着桑洛低头轻吻。 檐边雨水落在窗棱上,晕开扩散,朵朵水花儿伴着轻风细雨,渗进心中,久久不去。 作者有话要说:是情侣的酸臭味……啧啧啧啧啧啧……感谢在2021-04-1102:21:11~2021-04-1223:40: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好吧就这样、五迪的woyoo吖、43097922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五迪的woyoo吖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30章 时雨时语 倏忽又过几日,转眼已是五月十二,距会盟之期,不过四日。 泽阳夏猎,柯将有意请沈羽同往,沈羽却摇头婉拒,只觉过往未尽明了,自己在这一众将士之中受人瞩目,总是怪异尴尬。闲暇时候,便真听了疏儿的话,陪着桑洛下棋弹琴,听雨品茶,倒是颇有了些自在逍遥的意味。 而自那日之后,荀相再也不曾来见,魏将与哥余烈入了中州,也一直未有信归。疏儿只道荀相惯了贪吃,泽阳的特产蜜饯果子远近闻名,又甜又酸好吃的很,偏就是有些硬,硌了荀相那一口年逾花甲的老牙,牙疼的紧。沈羽听着有趣,却不知疏儿所言究竟是荀相自己的说辞,还是疏儿径自揣测的。桑洛面上风轻云淡,只道荀相年纪大了,不该像个孩童一般贪吃,说着却又差人去给荀相送了些蜜饯果子。 自那日亭中议事,沈羽便知桑洛是个聪明极了的人,她虽忘却过往,但看桑洛言谈举止的模样,便知她心中山河万里运筹帷幄。且疏儿已说起此事,自道桑洛既然开了口,此事便定能成。可她仍旧心中担忧,因着她见识过百里影的手段,狠戾残忍,那魏将瞧起来是个忠厚老实的人,她总对他放不下心,生怕他去了中州,便着了百里影的道儿。而几日过去,眼看会盟之期要到,桑洛决口不提此事,中州又未有消息传来,更是加深她心中忧虑,扰的她此刻对着面前棋局都乱了心,下错了子,眼看着桑洛执的黑棋对她已成合围之势,便是叹声一笑:“我又输了,洛儿实在厉害。” “时语连输三次,看来,是心中有事,这棋,不必再下了。”桑洛轻轻将棋放下,走到沈羽身边,双手搭在她肩上低头瞧着她那略显迷茫的眉目,轻声说道:“你在担忧中州之事,是不是?” 沈羽微微点头,却又看了看那棋盘,小心问道:“洛儿……生气了?” 桑洛笑道:“我为何生气?” “我这一日,都不曾好好陪你……心中总是胡思乱想,扰了你下棋的兴致……”沈羽颇觉愧疚,拉了拉桑洛的衣袖,似是哄着她一般的说道:“我不想了,洛儿想去做什么,我陪你。” 桑洛轻轻捏了捏沈羽的脸:“时语怕我生气?” 沈羽微微低了低头,声如蚊蝇:“怕……” 此话一出,桑洛面上的笑意忽的隐去,似是忧愁起来,而沈羽低着头,并未瞧见她此时变了脸色,她咬了咬嘴唇,只觉心中愁绪渐浓,不知沈羽怎忽的就怕起了自己。这几日她二人几乎朝夕相处,日子仿若回到当年雀苑之时悠闲自在,沈羽瞧着她时那炙热温柔的目光做不得假,让她几乎忘却了沈羽虽然回到泽阳,虽应着她与旁人唤她“时语”抑或“少公”,可她却并非过往的沈羽,她仍旧只是带着过往残存记忆的阿林。 如此一想,桑洛一瞬之间,心中腾起了浓重的担忧与纠结。可她深知此事不可急在一时,便强压下心中纷杂的情绪,坐在她身边柔声问道:“为何怕我?” 沈羽却忽的坐正了身子瞧着她,摇着头说道:“不是怕洛儿,只是怕让洛儿……不开心……” 桑洛微微一愣,复又说道:“为何怕我不开心?” 沈羽抿了抿嘴,犹疑许久,才低声说道:“只是觉得,这些年我与洛儿经历许多,眼下却都忘了,我在中州数月,洛儿一人在那高远的皇城之中,面对繁杂国事,都不曾有什么人陪你,孤单寂寞无处诉说,个中滋味,我虽未亲身体会,却能感同身受。我……”她抬眼看着桑洛,目光之中满带着柔情与缱绻:“我想日后多陪着你,让你开心快乐,把这数月的分离,补偿回来……”她如此说着,却瞧着桑洛红了眼眶,慌忙又道:“我知洛儿心中,或是,或是觉得我只是忘了过往,所以眼下才有此一说,但我知道,我心中就是这样想的,”她抬手轻轻地将桑洛揽入怀中,擦着桑洛眼角的泪,柔声说道:“若洛儿眼下落泪,那便就是我的不是,只是我……我却不知怎样哄你开心,我过往,是不是也这样的笨?” 桑洛听得沈羽这一番话,那悬着的心才终于落了回来,但她从未想到沈羽心中竟是如此想的,她口中的“怕”,亦非是真的“怕”她。不论过往的时语,还是如今的阿林,心中永远都只惦念着桑洛好的一面,没有责怪亦不曾有分毫怨恨。越是想到此,她越是感触良多,不由得便落了泪。 桑洛吸了吸鼻子,微微抬头蹭了蹭沈羽那温热的脖颈:“谁说你笨?我的时语,聪明极了。” 沈羽搂紧了她,露出一抹笑:“不论聪明与笨,洛儿喜欢就好。” “你一贯如此,心中有事,面上总是藏不住,可我每每问你,你却说得极少,尤其心中苦楚,鲜少与人提起,”桑洛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过往,因着一些事儿我犯了糊涂,不与你言语,险些错失了你。日后,不论你心中作何想法,都告诉我,但我能做之事,都替你做,好不好?” 沈羽淡笑:“你为了我,将会盟之期延后,又派了人往中州去救阿玉姐和铃铛儿,我已倍觉感动,会盟之事,本是国中大事,眼下突变,洛儿不知要费多少心力,权衡多少利弊才能使此事成行,我实不须洛儿再做些什么,只想让你安心,恨不能多帮你一些。” 桑洛只道:“是以,你总想着中州之事,生怕除了什么岔子,又将此事横生枝节?” “洛儿没有见过百里影的手段,他狠戾残酷,无所不用其极,当日我与阿玉姐居住渔村,他为成事,带走了铃铛儿,胁迫阿玉姐为他做事,临行之时,竟将村中百姓尽数杀害。这样的人,心思坏极了,我只担心,魏将与阿烈那样忠厚老实的人,会被他蒙骗,出了事情。” 桑洛但闻沈羽说魏将与阿烈忠厚老实一说,便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笑的沈羽有些不解,桑洛坐正身子瞧着沈羽,笑道:“时语觉得,魏将与阿烈,功夫如何?” 沈羽思忖片刻,蹙了蹙眉:“那阿烈兄弟,看起来不苟言笑,似是功夫很高,可怕他有勇无谋,魏将瞧着忠厚踏实,我又怕他仁心善念,被百里蒙骗。” “魏将是我钦点皇城卫统领,他的功夫,在国中也算数得上名号的。阿烈是哥余阖的族弟,哥余族人善战,功夫不弱,这些日子,我全赖他在旁保护。时语大可安心,魏将看起来老实的很,可临战之时绝不含糊,若非如此,我亦不会让他与阿烈同行。” 沈羽转了转眼珠,兀自也笑了:“那或是……我被魏将那日左右摸不着头脑的迷糊样子蒙骗了吧。” 桑洛听得又笑,拉着她的手轻轻晃着:“那你觉得,若论起功夫,你比他们,好不好?” 沈羽听她如此说,便是轻声一叹,无奈苦笑:“洛儿说我曾是舒余狼首,在斥勃鲁中打败了许多人,可眼下,我许多的功夫都忘去了,只凭着阿玉姐教我的剑招与轻功的法子,才能勉强从百里影派来的杀手之中逃出来,若我还记得当年的一招半式,也是好的,只可惜……只可惜我眼下也只能到林中去打些野兔飞鸟,怕是连洛儿身边的侍卫,都打不过。若日后洛儿真需我保护,我又该如何……” 桑洛听她如此说,知道她心中梗结绝非失忆一处,宽慰道:“我是这一国之主,自然有许多的人护着我,我之安危,时语不必挂心。但你若觉此事耿耿于怀,倒也不必在意,你这样聪明,再练便是。这几日左右无事,我看着你练剑,可好?”她说着,听得疏儿在门外轻声请见,眉眼一弯,笑着又道:“正巧,给你看一样东西。” 沈羽正觉惊讶,却见疏儿已然进了房,手中捧着一柄长剑,正对着桑洛躬身一拜:“几日落雨,山道路滑,回来的晚了些。” 桑洛起身,接过疏儿手中的剑,疏儿复又对着二人躬身行礼,转而退了出去。 桑洛将剑放在沈羽面前桌上,轻声说道:“我以为,这把剑再无回来之日。今日,它终于又可回到时语手中了。” 沈羽愣愣地盯着面前这一把长剑,只觉一股悲怆之感油然而生,不由得抬手轻轻地摩挲剑身上那鹰爪纹路,眼神忽闪,若有所思,片刻,她抬头看了看桑洛,又低下头审视了这长剑许久,便拿起长剑,起身走到窗边长桌上的剑架一旁,端端正正的将它放在了上面。之后,便立在原地,静静地看着它,默不作声。 桑洛走到她身边,但见沈羽面容肃穆,不知再想什么,也不敢扰她,便就如此静静地陪着她站立着。 许久,沈羽转过头看着桑洛,似是有些不确定的问道:“这把剑,是我的,是不是?” 桑洛点了点头:“是你的。” 沈羽若有所悟,转而又去看它,片刻低声自语,似是与自己说,又似是与桑洛说:“它……是不是该有个名字……” 桑洛心头一震,却压着心中激动,又道:“时语觉得,它有名字?” 沈羽皱着眉,深思良久,竟真个喃喃说道:“无……异……” 桑洛不言语,只是紧紧地咬着嘴唇,呆呆地看着沈羽。而沈羽看着她这样子,心中便觉自己似是猜的对了,面上一喜,略显惊讶的问道:“洛儿,我说对了?” 桑洛知她高兴,心中自然与她一般高兴,她能认得这把随身的长剑,还想得起当年自己命人刻在剑上的无异二字,便是在慢慢地想起过往诸事,与沈羽而言,这是大喜之事。她心中慨叹,百感交集,一时之间双目酸涩,却又不想再让沈羽瞧见自己落泪,用力的吸了几口气,才将眼中的泪忍了回去。 而沈羽却非要寻到一个答案一般,又俯下身去细细地看这把剑,正在剑柄之处瞧见了那闵文的“无异”二字,当下瞪大了眼睛,看了许久,起身看着桑洛,目光炯炯:“洛儿,真是无异二字……我……我说对了!” 此时的沈羽如同个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的孩童一般,满面惊喜神采飞扬,看着桑洛对着自己点头,竟来来回回的走了几步,口中不断自语:“我……我是沈羽……我真是沈羽……”她说着,又到桑洛面前,颇为认真地看着她:“洛儿,我,我真的是沈羽……” 桑洛知她总是因着想不起过往的事儿暗自神伤,此前也总是说起许是他们认错了人云云,却不知此事在沈羽心中如此重要,眼下只是想起了两个字,便已欢呼雀跃。她拉了沈羽的手,紧紧握着:“原来这几日,你还在担心自己是否沈羽这件事儿?” 沈羽面上一红,微低了头,应了一声,却不言语。 “方才说的好好的,日后你有怎样的心里话,都可与我说,怎的话音还未落,便又不说了?” “我……”沈羽张了张嘴,说的有些艰难:“我虽对此处熟悉,对洛儿亲近,却总怕……总怕洛儿真的认错了人,这些不过大梦一场,又怕我想起了过往的事儿,却发现自己并非沈羽,若真如此,洛儿定又会难过悲伤……我也……我也会……” 桑洛凑近一步,抬头看着她:“你也会如何?” “我也会难过……”沈羽深深地看着桑洛,此时目光之中竟带了与方才不同的,更浓重的情愫:“我想陪在洛儿身边,长久的陪在洛儿身边,我怕若我不是沈羽,便再不能如这几日一般陪着你。”她说着,却又一笑:“眼下好了,我……我想起来了,虽只两字,但……但总归,总归还是想起来的一些。”她说着,面上是掩不住的开心:“洛儿,我很开心。” 桑洛听她说着,便靠在她怀中,紧紧地靠着:“过往,有许多的事儿,我不愿与你说起,生怕说的多了,让你心里忧愁。而今看来,虽我不说,你却早已想到。早知如此,当年我便不该犯那样的糊涂错事,若无当时,便不会与你分开这样久,让我二人都吃了这样多的苦头。”她闭目慨叹,唇角却弯着:“但方才你说的,我记下了,你说要长久的陪着我,不许食言。” 沈羽重重点头,在她额头印下轻吻:“决不食言。” 作者有话要说:呕!我受不了啦!已经腻歪了十章的情侣!你们虐狗虐够了吗够了吗够了吗,要不要每一章都腻腻歪歪你侬我侬亲来亲去啊啊啊!醒醒搞事业吧好不好好不好!奥奥啊哦哦嗷嗷哦啊哦啊哦!感谢在2021-04-1223:40:26~2021-04-1321:57:5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班章普洱2个;好吧就这样、43097922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清越、班章普洱20瓶;五迪的woyoo吖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31章 谁解暗中计 中州西,龙岗镇。西侧城郊,有一处破败的园子,这园子久无人来,又在山坡,素日鲜少有人来往。而园中有一院落,枯枝碎叶,被风一吹,凋零满地。日逢阴雨,凉风吹拂,百里影站在院中,背着手,眯着眼睛望向半空中那厚重的乌云,闷雷声声响在耳际,风渐大,带着细雨打在面上,他却岿然不动。 会盟之期忽的推迟延后了十日,他不知个中缘由。暗探来报,只道舒余女帝染了风寒,不宜出行,再想深问,却是毫无消息。木夺——如今中州的新王,昔日他操控的傀儡太子,眼下更不会对舒余这延后之议,说一个不字。 方得此消息之时,他不由得想及自七年前龙泽战后,不到一年舒余便收复东余十六城,自己与廖公筹谋就这样一败涂地的事儿来。而今舒余虽历王两代,却日渐繁盛,反观他中州大羿,国力渐衰处处受制于人。这些,都是人尽皆知的事儿。如今看来,这舒余的女人好生厉害,将新王木夺耍的团团转,会盟如此大事,说延后便就延后,毫无诚信之言。 可到昨日夜中,他却忽的不能再做这般想了。 舒余来了人,就在夜中,堂而皇之的绕过他别院的正门,站在了他居所外的小花园中。 只来了两个人,却无一人发现。 其中一人自语舒余皇城卫统领魏阙,另一个并未报上姓名,但百里影瞧得出来,他是哥余人,那满脸的阴鹜野性,怎的也藏不住的哥余人。多年前与哥余野暗中勾结之时,他便知道哥余族人的厉害。果不其然,这个哥余人只用了三招,黑影便败了。 败的干干净净,彻彻底底。 彼时百里影曾想抖出袖中毒粉,可他没有出手,他知道以自己的本领,或也可与此人对上数十招,但结局怕也是一样的,无用之功,不做也罢。 这样的人,这般的本领,除却舒余女帝身边的护卫,他再难想象会是哪里的势力。但他却惊讶,他惊讶经历当年龙泽一战之后,哥余一族竟还能在舒余立足,如此看来,这女帝的手腕可见一斑。更况那魏阙还带来了舒余铁令与一封信。这信中空无一物,但他却明白这空信之意——诸事未定,要如何抉择,在他百里,而不在舒余。 一时之间,他不知是喜是忧。 舒余中州百年对立,而今箭在弦上,各自怀着心思,他百里影想做的事儿,舒余亦想做;他想要中州,舒余亦想要。若能得舒余支持,所谓乱反,不过就是囊中取物,除去木夺,日后他百里影在中州大羿,可平步青云毫无阻滞。只是如此一来,他便成了舒余的傀儡,傀儡之日或长或短,不知道要多少年。或许他终此一生,都须对舒余俯首称臣,听之任之。 一时之间,他又忽觉可笑。 想及多年前他暗通哥余族的哥余野挑起两国纷争,彼时,他亦是利用了哥余野那称王舒余的野心,哥余野为换的他与廖公扶持,不惜叛国乱反。若不是当年哥余族中内乱,哥余野在朔城被族弟斩了,或许如今形势,会大有不同。而今,他像极了当年的哥余野,而不同的是,想要扶持他的,是舒余那至高无上的王。 他左右摇摆,权衡不定,便请魏阙再缓他两日,让他好做思索。但他心中却明白,几日之间形式反转,不论他如何选,终究都会成为舒余的傀儡。 时至今日,约定之期已到,此时他站在这荒废的院中,静静地等他们来。便是到了此时,他仍不确定自己所做抉择是对是错,但事已至此,他历尽半世绸缪,此事,如何能临阵退缩? 可他心中仍有疑问,这疑问不解,他便无法松口,更无法安心。 院外窸窣响动,院门推开,百里影神色一凛,但见来者正是魏阙与那哥余人。他二人穿着中州百姓的衣裳,依旧是两人,不带一兵一卒。百里影拱手躬身微微一拜:“魏将,来了。” 魏阙却插着腰,扶着剑哈哈一笑:“百里城主行了礼,魏某可否认为,公愿受我王招安,愿与我同往泽阳?”未等百里影言语,他便又道:“如此真是大喜一件,我那随行的车马就在院外,若公愿往,即刻便能出发。” 百里影谦和地笑了笑,微微摆手:“天降福祉,得女帝青睐,臣下感恩戴德,愿为女帝效命。只是臣下尚有一些疑问,想魏将军,为我解惑。” 魏阙挑了挑眉,转而看了看身边的哥余烈,而哥余烈只是冷着一张脸,便是眼光都不曾变一变,他颇觉无趣,便又转过头对百里影道:“百里城主有话大可直说,既要联合,自然要以诚相待。我王既遣我来见,魏某对公之问,定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 “不瞒魏将,臣下自认素来行事缜密谨慎,而今魏将忽至,带王命而来,可这消息,究竟何人传递,臣下苦思几日,实在想不透。”百里影沉下面色,微微偏着头看向魏阙:“我百里一族虽是中州大族,可比起两国大事,微不足道,能得女帝青眼,臣下倍感惶恐。” 魏阙闻言,朗声一笑:“或是百里公撞了大运,遇见了了不得的人物吧。” 百里影眉峰一挑,知魏阙话里有话,思忖片刻当下微微一愣,许久,才试探着问道:“难道是……阿玉身边那个叫阿林的女子?”他说到此,面上腾起更深重的疑惑:“一介百姓,何以……” “一介百姓?”魏阙轻哼一声,“百里公可知,这阿林,何许人?” 百里影心下一沉,当即道:“还请将军示下。” “她是我舒余昔日狼首,泽阳沈公。”魏阙说到此话时,声音洪亮,面容肃穆:“百里公,她与你一般,都是在朝的王公贵胄。六年前,正是她率我舒余赤甲,收复东余十六城,两年前,亦是她在祁山击退黑龙,这些事儿,百里公应有耳闻。怎的到了你的口中,成了一介百姓?”他说着,但见百里影面上惊愕,又是哈哈一笑:“不过,百里公从未见过她,未曾认得,也是人之常情。” 魏阙这一番说辞,惊得百里影周身发寒。那一日,他下毒未果,便早觉这阿林与众不同,而今听来,竟是泽阳沈族中人,昔日泽阳沈琼曾在中州屠龙,彼时他先父百里叶亦在行伍之中,自小便听得他说起泽阳沈琼如何厉害,可在龙火之中保全性命将那怪龙斩杀。却不想,他竟然险些招惹了这沈琼的后人,如此想来,怪不得他派去追杀阿林的侍卫毫无消息。可谁又能知,这舒余如今的王是个女人,泽阳的族公,亦是个女人?若当时真杀了这阿林,日后被舒余人知道,必定会招惹了不小的麻烦,他脑中千思百转,竟出了汗。 “将军此言,臣下惊恐不定。”百里影叹道:“臣下有眼不识泰山,在观海之时,险些伤了沈公。沈公会否……记恨臣下?” 魏阙笑道:“百里公此言差矣,公智谋深远,心中有江山万里,应当知晓,这两国之间,军国大事,除却共同的利益,又能有什么隔夜的仇呢?舒余中州,百年之中战乱频仍,而今不也会盟携好。沈公若是记恨百里公,又怎会将这消息禀告我王,特来招安?”他说着,走到百里影面前,低声说道:“沈公身有要事,居于你观海城外的渔村之中,与你那昔日的侍卫龙玉待在一处,百里公以为,她因何而来?她是我舒余的沈公,这话说的凉薄些,中州如何,与她何干?中州大乱,我舒余,自然抚掌称快。” 百里影紧紧地皱着眉:“看来,沈公比我,心思更深。”他抬眼看向魏阙,那防范之意颇为浓重:“女帝,想要我百里做什么?” “我王心思如海,魏某不敢揣测。不过沈公宽仁,觉龙玉母女可怜,百里公既已有我舒余相助,大事指日可成,想来,那龙玉母女对你,也再无用处。我王请百里公带上她二人随行,前往泽阳。”魏阙说着,但见百里影面上那谨慎之意更甚,竟显出了几分狐疑之色,又挑了挑眉:“我知百里公心中作何猜测,公仔细盘算,中州若乱,是我舒余愿见,不论百里公是否与我同行,中州那新王竖子,早就不会与你同心,或许眼下正筹谋着如何削了你的公位,杀了你百里族中人。诚然,你自可依着你此前计策,让龙玉搅乱会盟大事,只等你从中渔利。可到时这一盆脏水泼到我舒余身上,我王自不会坐视不理,便是你成了这中州的王,又能差遣多少兵卒与我们刀戎相见?百里公,个中利弊,你好自权衡。” 魏阙言罢,也不瞧百里影那面容沉重的模样,当即转身拍了拍哥余烈的肩膀,朗声说道:“天色阴沉,时雨既至,百里公,大事最怕优柔寡断。”说话间,已于哥余烈走出了院子。 百里影站在原地,呆立许久,紧紧地握着拳,咬牙只道:“黑影,把铃铛儿带来。” 黑影犹疑不定,闻言便道:“小人总觉,前路危险。既要援手,何必非要往泽阳去?” 百里影目光之中闪出一抹狠戾:“如今,我已无退路。她最好帮我,若是害我,便是女帝,我拼上性命与她同归于尽,又有何妨?眼下,阿玉何在?” “在王随行军中,若要派人去寻,怕是要露出破绽。” 百里影蹙眉深思:“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我一人带上铃铛往泽阳去。”他说着,竟略显忧愁地看向黑影:“你不必跟着我,想法子传信阿玉,之后,回观海,将棠儿带走,寻个深山也好,海岛也罢,躲一阵子。” 黑影一愣,当下说道:“主上,小人不去!” 百里影只道:“此事我看不透,却不得不做。我筹谋半生,为得就是让我百里一族重回中州之巅,如今看来,前路难行,只盼此去泽阳,不虚此行。”他叹了口气,背起手,挺直了身子,正色言道:“黑影,走吧。是福是祸,都须得迈出这一步了。” 百里影往前走了几步,却又停下,转回身看着黑影,沉声说道:“昌和,我若出事,百里一族便只有棠儿了,日后我百里家何去何从,便要靠你了。” 黑影闻言,当下跪落身子,趴伏在地:“小人,定护小姐安危。” 作者有话要说:哦!百里影,你有故事!虽然没人想听你的故事……感谢在2021-04-1321:57:58~2021-04-1421:33: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43097922、好吧就这样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五迪的woyoo吖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32章 雾锁连江寒 桑洛除却平日之中零散国事,多时与沈羽待在一处,沈羽想去哪里,便就陪着她。沈羽发呆,她便坐在她身边,沏茶品茗,不多做一字。沈羽再未提过中州与百里之事,似是不再去想,又或是她这几日在泽阳府中,又想起零星过往,常日里总是偶尔发呆愣神,有时连桑洛唤她,都听不到。 而自那一日沈羽与桑洛在落月阁中赏雨之后,沈羽似是颇为喜欢这一处所在,日间无事便来到阁中,在阁外空地处练上半日的剑,之后,便静静地坐在楼中,从窗子望出去,瞧着溪水另一头那一处高山发呆。山上青松拔翠,亭台偶现,总觉那处高远,令人敬畏… 与桑洛而言,不论沈羽是否想起,都非紧要的事儿。这几日她陪着沈羽,坐在一旁瞧着她练剑,瞧的出沈羽心中焦急,她渴望想起过往的事儿。可除去坐在这里思索,听旁人提起旧事,沈羽也再做不得更多的事儿。只是长久的坐在这落月阁中,与她而言,除了觉得熟悉之外,再无助益。 此时沈羽手中端着一杯热茶,那热茶是刚刚桑洛放在她手中的,氤氲白气升起,茶香扑鼻,她的神情却恹恹的:“洛儿,我是不是,不会想起来了?”沈羽抿了抿嘴,低头看着茶杯中的茶,目光之中带着失落。 “此事急不来,”桑洛轻声宽慰:“时语不必如此为难自己。” 沈羽叹道:“自我从中州醒来,到如今已过去数月,数月之中,我脑海里总有无数片段,却怎的都拼凑不齐,再去深思,只觉头痛欲裂。此前也寻大夫瞧过,可大夫亦毫无法子……这几日,洛儿也让医官替我瞧过,他也没有什么好的法子,那我,究竟要如何才能想起过往的事儿呢?”她抬眼,忧愁地看着桑洛:“我什么也想不起……” 桑洛心痛地轻轻抚着她的面颊,柔声说道:“时语,不要将此事看的这样重,只要你我在一处再不分开,便是想不起来,又有何妨?这几日,你过的不好么?” 沈羽摇头只道:“这几日我过的很好。可越是如此,我越想快些回忆起过往的事儿。”她皱着眉,低声自语:“我瞧着这每一处的亭台楼阁,倍觉熟悉,可我叫不出它们的名字;练剑之时,眼前总会闪过许多情景,似是我曾在此练了许久,可我再去想,却又想不起来;你与我说了那样多我们过往经历,可我却记不得洛儿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一如眼下,窗外景致尽收眼底,苍松挺翠,绿树遮阴,我与洛儿坐在此地,心中似是有千言万语想与你说,可数次开口,脑中却又空无一物,那些话如烟似雾,忽的一下子便荡然全无,任我怎的去抓,都抓不住……”沈羽越说,眉头皱的越紧,眉间的愁绪愈发浓重:“我是沈羽,却又不是真的沈羽……洛儿,这感觉……这感觉太过难熬,我周身难受脑中纷乱,不知如何纾解……” 桑洛心中苦痛,但见沈羽如此,更是纠结万千,只得轻轻地将她搂住,许久才开口劝道:“我知你心中着急,可欲速则不达,事情总要一步一步来。你不知我喜好,我便告诉你,你想知道什么,我都说给你听,但不许你如此折磨自己。”她轻声说着:“许是这些日子你总是在此处,觉得憋闷,今日天气尚好,我陪你出去,到城外林中散散心,如何?” 沈羽沉吟片刻,却抬手指了指窗外的后山:“我想,去那里瞧瞧。” 桑洛愣了愣,这几日沈羽总在这望月阁中坐着往那处瞧,她心中便明了,沈羽定是对那后山觉得熟悉。可她想及后山是她泽阳祖庙,先人陵墓亦在那处,尤是当日离儿替沈羽立下的衣冠冢所在之处。她几日都未开口提及,便是怕沈羽瞧见了那衣冠冢心中又起了什么别扭忧愁的念头,又怕她瞧见那肃穆祖庙,觉得不适。却不想沈羽竟自己开了口,要往那处去。 她深思良久,终究轻叹:“好。” 沈羽眼神微微亮了亮,便即站起身子。却在此时,疏儿来见,只道中州的哥余隐探有消息传来,说话间,还对着沈羽俏皮的眨了眨眼。沈羽瞧着她那样子,只觉不解,但听得是中州消息,便是神色一凛,当下回头看着桑洛,正见桑洛对着她微微一笑:“多日等待,终来消息,瞧着是件好事儿。时语是要听听,还是去后山看看?” 沈羽当下言道:“后山时时可去,此事自然更为重要。” 桑洛笑道:“时语这些日子虽嘴上不提,心中总还是惦记着此事。”言罢,便对着疏儿点头:“让他进来吧。” 过不多时,一人入内,跪落行礼,口称吾王,双手呈了一封书信。沈羽目光扫过疏儿接过的那封书信,却觉得古怪。那书信上火印金漆,绝非一般传信可用得。她看向桑洛,只等着桑洛将这信打开,可桑洛却只是将信放在一边,瞧着那隐探只道:“可寻到了龙玉?” 隐探回到:“回禀吾王,人已寻到。小人不敢妄作决断,此时,人正在城中驿馆候着。” 桑洛弯唇一笑,看了看沈羽,正见沈羽目光亮了亮,面上浮起一抹喜色,她柔和地瞧着她:“你瞧,我说是有好事来,可不就来了。”说着,又对疏儿说道:“你与他同去,将人带来此处,我与沈公,就在这里等。” 疏儿应下一声,便与隐探退了去。 沈羽站起身子,面上因着激动微微泛了红:“洛儿,他……他们好厉害……,这才几日过去,真个就能寻到阿玉姐……” 桑洛起身拉了拉她的手:“哥余隐探各个精锐,都是哥余阖手下的好手,只是越过祁山寻个人,于他们而言,算不得什么大事。他们比起你,还差的远呢。” “那中州新王身边定也是高手环伺,布防严密,他们如此轻易就寻到阿玉姐,是真个厉害。”沈羽摇了摇头,又笑:“洛儿说的,怎的不论什么人,都不如我?” 桑洛亦是笑:“在我眼中,自然是时语最好。不过你所言不错,中州新王木夺,虽登王不久,身边也定会有一群护他敬他的人,不过……”她走到桌边,拿起那一封书信,打开来:“两军对垒,比的是智谋,人多人少,又如何呢?” 沈羽瞧着她这样子,听她如此说,便是一惊,当即问道:“这信……难不成是……是……” 桑洛此时已将书信取了出来,拿着信抬眼看着她:“时语以为,这信是谁写的?” 沈羽当下明了,瞪大了眼睛看着桑洛:“难不成,真是那新王木夺?” 桑洛抿嘴一笑:“不然时语以为,隐探如何能如此快的长驱直入,寻到龙玉?”她将信放在沈羽手中:“龙玉到此,还要一会儿,不若你先看看,这信中写的什么?” 沈羽展开信,便是微微一愣,信中寥寥数语,已过江山千万里。她开口轻声念道:“君王高慧,助孤平乱,舒余中州,两厢安好,百年之盟,今日始立,各守分土,再无刀兵。” 信中并无落款,却赫赫印着中州王印,那鲜红的大印刺的人眼热。 沈羽抬头看着桑洛,眼中满是敬佩:“洛儿,用百里一人换两国百年安泰,高义之举。” 桑洛拿过信,又仔仔细细地放入信封之中:“这信中印鉴,是他木夺的一番诚意,诚意自然要以诚来换。荀相问我为何要将此事告知这新王,若能利用百里影搅乱中州这一池浑水,两国纷争,指日可解,昔日龙泽之仇,如今可报。”桑洛说着,兀自淡笑:“与我而言,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可我却不想要。便是攻下中州大羿,将它这寸土山河纳入舒余之中,中州百姓,又真的会变成舒余百姓么?我见过战乱,亦亲身经历过战乱,七年前,祁山内外处处民不聊生,苦不堪言,我们又得到了什么呢?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可这些,不过都是带不走的虚名罢了。”她说话间,走到窗前,看向黄昏之中的后山祖庙之处,叹了口气:“泽阳,是祁山之卫,世世代代居于此处,值守四泽。百年之中,多少将士,在战中为了守疆卫土,马革裹尸,这其中,许多的人都埋在那处。我刚登王之时,对中州恨意尤重,犹在祁山战后,更是恨不能将他们灭族而后快,可时移世易,眼下,我只想让百姓和乐,共享太平。” 桑洛目光浅淡,说此话时,静静站立窗前,微风吹拂着她的发丝,在沈羽看来,颇有安定平和之感。她安静的听着桑洛说,心中倍觉敬佩,此时她眼中的桑洛,不是平日里的洛儿,而是一个真真正正的王。可她心中却又觉得,这就是桑洛,不论在旁人眼中如何的高高在上,内心却是这样的平和柔善,让她无法不爱慕钦佩。 沈羽走到桑洛身后,轻轻地环抱住她,靠在她肩头在她耳边轻声说道:“舒余百姓能有洛儿为王,是累世修来的福气。” 桑洛靠在沈羽怀中,感受着她身上的温热,心中踏实,不由慨叹:“我自小生在皇城,长在这冰冷的王权之下,见惯了阴谋诡计,权位争夺。他们为了那八步金阶之上的王座,用尽了心思。直到我坐在上面,才惊觉这王位之寒,冰凉彻骨。它让人的心都变得冷了。”她贴了贴沈羽面颊:“若是我再寻不到你,或许我的心,会彻彻底底地变得如同我父兄一样冰冷,一样硬。但如今不同,我不想再让自己变的那般冰冷。时语,你的心是暖的,不论过去还是眼下,你的心永远都是暖的。” 沈羽闻言,只觉喉咙酸涩眼眶湿润,她哑声只道:“你将我说的这样好,可你才是这世上最好的女子。我虽不知过往如何,但若时语的心是暖的,也是因着洛儿才变得更暖。”她紧紧地拥着桑洛,看向窗外那辽远的天空,日头西沉,晚霞似火:“真好。” 这短短二字,饱含太多深意。 桑洛闭上眼睛,靠在她怀中,微微点头:“是啊,真好。” 作者有话要说:你们这对情侣!说好的不再虐狗了呢哦!我受不了啦!感谢在2021-04-1421:33:01~2021-04-1519:12: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安慕希、43097922、五迪的woyoo吖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五迪的woyoo吖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33章 再道百里事 龙玉来时,日已落下,望月阁中刚刚点了灯火。沈羽见她,自然喜上眉梢。而龙玉进门之时,除却眼光之中的一抹喜色,便是俯身叩拜桑洛,起身后,对着沈羽躬身又是一拜:“沈公。” 桑洛微微颔首,请她落座。可沈羽却心中微微不适,从未想过龙玉也会用如此的称呼来唤自己。她稍稍一愣,便抬手将她扶住,带着她一同坐在桌边:“阿玉姐,吾王知晓所有的事儿,阿玉姐不必对我如此。唤我阿林便是。” 龙玉看了看桑洛,又看了看沈羽,只是淡笑:“我一直都说,阿林是人中龙凤,却不想,竟是泽阳之公,沈羽之名,我便是在中州那偏远渔村,都曾听过。”她仔细地瞧着沈羽:“这一趟,你来对了。”说着,又对桑洛拱手一拜:“龙玉,谢吾王救我母女。” 她二人说话之时,桑洛默不作声,只是细细地瞧着龙玉,只觉此人眉眼之中总有几分熟悉,想及当日沈羽曾与自己提起龙玉是望归族人,有个妹妹与蓝盛合谋之事,便即说道:“百里影意图祸乱中州,嫁祸舒余,此事关乎我舒余一国,没有不管的道理。更况姑娘救沈公于中州,与我舒余,与泽阳都有大恩,自然要回报与你。于情于理,这事儿,我该做。”她说着,微微一笑:“我有一问,想问姑娘。” “吾王但说无妨。” “沈公与我提起,姑娘是望归族人,两年前祁山龙祸之时,我也见得一个望归族人,与姑娘眉眼相似,此人名唤龙遥。会否就是你的妹妹?” 龙玉眼光一冷,点头只道:“确是我那心机深重的妹子。我听闻,她人已去,终究自食恶果。” 桑洛瞧着她那样子,便猜的出她心中对龙遥带了几分的恨,轻声言道:“龙遥野心颇大,因着她,泽阳一族许多将士埋骨中州。不过恶有恶报,她死在中州倒也不稀奇。便是那蓝盛,也终究难逃报应,龙姑娘心中的恨,或可消解了。” “蓝盛……”龙玉但闻此语神色一惊,当下说道:“他死了?” “死了。去年八月,他死在了长云山。” 龙玉面上风云变幻,似是因着心中激动周身都发了抖,忽的起身跪落在地:“谢吾王,斩杀蓝盛这恶人!我夫泉下有知,定感宽慰!” 沈羽慌得起来去扶龙玉,桑洛却只是淡笑说道:“蓝盛祸国,害的不止你夫君一人,祁山龙祸,泽阳损兵逾万,那黑龙害人,死了不知多少无辜百姓,这笔账,我们自然要好好的与他算一算。不过姑娘却不必谢我,要谢,便谢沈公吧。” 龙玉刚刚被沈羽扶起,但听桑洛此言,瞪大了眼睛看着沈羽:“是……是阿林……”她说到此,忽觉唤错了名字:“是沈公,斩杀了这恶人?” 沈羽面上有些窘迫,又怕龙玉再跪,紧紧地扶着她双臂:“吾王与我说,那一日我与国巫和大宛蓝公在长云山与蓝盛对峙,可恶龙突现,长云山崩塌,在那碎石之中,寻到了蓝盛尸身。”她说着,只是窘然一笑:“阿玉姐知我,想不起过往之事,当日究竟发生何事,我确也不记得了。” 龙玉面色微红,满是惊愕,一时之间只是呆呆地看着沈羽,竟说不出一句话。她心中恨了这样久的人,原来早已身死,而将他斩杀的人,却又在巧合之中,被她救下。 “长云山一战,数人身死,便是我们当日也错把另外一个女子认成了沈公,举国哀恸。却不知沈公早已被姑娘救下,凡此种种,如今细细想来,或许就是因果循环吧。”桑洛面容平淡,瞧着二人又道:“姑娘是沈公恩人,大可不必如此拘泥礼数,亦不必将我当成舒余的王。沈公在中州蒙你细心照顾,才得以回到泽阳,日后,但姑娘有所求,我必应下,决不食言。” 龙玉叹道:“我救沈公,是机缘巧合,若无沈公,眼下吾王也不会知晓此事,救我母女……”她说着,眼光之中带了一丝期待:“吾王……可有法子救我女儿……她,她可有消息了?” “此事皆在我绸缪之中,姑娘只管安心居在此处,等候消息便可。”桑洛目光坚韧,眯起眼睛:“百里影此人,心思缜密,不到最后,我不敢妄下定论。”她说着,又道:“我居于皇城,两国千万里,有些事儿我只听闻过,却不曾确认,正巧姑娘在此,可否与我说说,百里一族之事?” 龙玉听桑洛言语之中的意思,便即明了:“吾王所言听闻之事,是何事?” 桑洛手中拿着茶杯,轻轻摩挲,低垂着眼睑沉吟片刻,轻声开口:“我曾听闻,百年前亦有龙祸中州,彼时,是中州百里一族屠龙救主,之后,百里一族受封观海,举族荣光,这荣光一直延续到了如今。”她说着,微微抬眼看向龙玉:“而今黑龙祸世,皆是因着百里影和蓝盛而起,姑娘曾随行百里左右,可否知道,昔日屠龙一族,怎会堕落至此?” 龙玉深思半晌,目光又移到沈羽面上,“沈公可还记得,当日在村中,百里影曾想下毒害你之事?” 沈羽点头只道:“记得,若非阿玉姐提醒,我怕便要着了他的道。” 龙玉却摇头:“便是没有我提醒你,你应也不会中毒。此事我想了许久,不知你究竟是何原因不曾中毒,而今想来,或许与龙有关。” “与龙有关?”沈羽与桑洛皆是微微一愣,不明其意的看着龙玉。 “以我所知,百里一族源于东海之滨雀羽山中,自有国以来,与如今中州王族狼桐一族便形影不离,古早之时中州有龙一说,我曾也在百里家的卷宗之中瞧见过,彼时百里家主百里彦确持剑斩龙,剔鳞剥皮,奉龙骨与狼桐,而后狼桐一族一统中州十二城,百里首功受封观海,此言不虚。但……”她吸了口气,看向二人:“百里彦亦被龙火重创,归家之后身体更是每况愈下,三十六岁便撒手人寰。据说,是受了龙血之毒,身体灼热,内中冰寒,苦不堪言。只是这些话儿,只是我夫曾替起的野史传闻。但我方才想到,百里一族医毒双绝并非浪得虚名,他袖中毒粉厉害的很,这毒粉由来,会否也与他先祖曾中龙血之毒有关?若真如此,沈公既可从龙口逃生,或许这毒,对你真无作用。但毕竟古早之事,究竟如何,谁也不曾得知。” “若真如此,我岂不是因祸得福?”沈羽但笑摇头,却又不解地说道:“或许百里影自诩中州屠龙一族,觉得如今的王德不配位,想要取而代之。” “这新王德行如何我却不知,”龙玉只道:“但百里影的行事乖戾残忍无道,我却见识极深。如此之人若真成中州之主,谁又会知晓日后如何呢?” “百里氏若真如此厉害,两年前祁山龙祸之后,中州新王何以要行国拜贴来求我舒余驰援中州助他抗龙?”桑洛却微蹙眉头,“此事是百里影与蓝盛一手绸缪,但若百里影可如他先祖一般解中州危难,名誉声望,何愁不来?百姓民心,又何愁不有?这样好的时机他就如此白白放过,却想了个阴损的法子,在会盟之时掀起内乱,岂不愚蠢?” 沈羽沉吟片刻,却看向桑洛,略显迟疑的问道:“吾王,为何对百里之事如此在意?是担心那百里影到了泽阳之后,再耍心机?” 桑洛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自古两军对垒,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人心博弈,亦是如此。百里影做了这样多的事儿,筹谋了这许多年,又是扶持太子,又是祸乱国纲,可他百里一族百年声誉经此一役怕要尽数全毁,便是他做了中州之主,又要耗费多少的心力抚恤安民?新王木夺虽忌惮他,却未必会真的杀了他,更不会屠他满门,他如此筹谋,会否太过急功近利?”她说着,低眉深思:“若是我,绝不会做这样有头无尾的事,将自己陷入这困境之中。他瞧起来,更像是被什么逼迫着,若真如此,即便我们除掉他,此事,也绝不会完,反而会给自己招惹麻烦。” “吾王之意,是担心百里影背后,还另有人指使?”沈羽蹙眉,不由得微微握了拳:“还有什么人,能驱使的动百里影这样的人?”她左思右想不得其法,口中喃喃自语:“那怕是还要比他站得更高,”说到此,她忽的一惊,抬眼看着桑洛:“难道……难道这木夺,会使这般手段?”她兀自说着,却又摇头:“可这些事儿,他又如何知道的如此详尽……” 桑洛沉下面色:“我就是有此担心,若木夺与百里影联手合谋,想在这会盟之中做些事情,此事,也不是说不通。” 沈羽与龙玉对视一眼,都觉惊愕,沈羽只道:“可他们便是有此一计,又如何断定我会往舒余来,将消息传递?” 桑洛笑道:“若他们真如此,便是没有你,也自然会有旁人来。” 沈羽沉吟许久,缓缓开口:“若真如此,他们想要的又是什么?周折许久,最终只为了做一场戏给你瞧?” “试探。” 沈羽和龙玉愣了愣,颇觉迷茫地看着桑洛。 “中州舒余世代战乱,而今会盟,他心中不定,担心出了岔子,又担心我想谋害与他将中州并入舒余。他觉不安,便会用这一招试探与我,暗中筹谋,走漏风声,将这事儿传到我的耳朵里,静观我如何作为。若我将此事告知与他,他可趁机示好,若我不将此事告知他,会盟之时闹出大事,他可趁乱反将一军加害与我以保他与中州日后安稳。”桑洛轻声细语,说的轻松,可听者面上风云变幻,额头冒汗。桑洛又道:“可我深思熟虑,总觉这计策于木夺而言绝非上上之选,但于我而言,总要未雨绸缪,将所有的可能都细细思虑,才能确保万无一失。” 龙玉面色沉凝,片刻,微微摇头说道:“以我之见,木夺此人未必能想出这样的法子,百里影寻到我,胁迫与我,说明他除我之外,难寻他法,况此人颇为自负,若让他对木夺言听计从,怕是极难。” “是以,我才想问龙姑娘,百里影此人,究竟为何如今要反,你可知内情?” 龙玉面上有些困窘之色,似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而桑洛目光灼灼,早已将她面上变换瞧在眼中:“看来姑娘,确实还知道一些事儿。” 龙玉轻声叹气,许久才道:“我幼年自望归岛中流落中州,是百里影救我一命,给我饭食,让我读书识字,按理,他有恩与我,我该为他两肋插刀。只是他所做之事,我所不齿,这些年我为他做了许多事儿,杀了许多人,便也算还清了吧。”她重重一叹,抬眼看着桑洛:“过往,我念他有恩与我,此事我从未吐露半字,而今,我女儿在他手中,便是做了不义之人,我也不在乎了。我确是知道些事儿,只是这些事儿是真是假我亦不敢断定。” 沈羽有些呆愣,纵不知龙玉心中还藏了什么事儿,只是讷讷的唤了一句:“阿玉姐……” 龙玉叹道:“百里一族,皆有痼疾,据他族中传言,是昔日百里彦屠龙之后,那龙血之毒渗入血脉之中,传给了后人。数百年来,族中人皆为其扰,便潜心钻研医毒药理,而今,混得个医毒双绝的名声,可昔日兴旺大族,却成了眼下人丁凋零的模样。” “既是族中传下的痼疾,称王中州,又能有何不同?”沈羽迟疑:“难道这解药,放在他中州的王族手中?” 龙玉摇头且道:“百里彦屠龙之后,那龙骨便被狼桐一族收入祖庙供奉,而后中州大羿兴国,这龙骨变成了他中州的定国之物。而百里彦私藏了龙骨一片,不曾告知旁人。他临死之前,将此物传于后人,嘱咐他此物可缓解龙毒之症,但如何去用,只待后人再寻其法。这些事儿,是我十年前在百里阁中,偷偷溜进他密室书房中瞧见的。” 桑洛听着,闭目叹道:“看来这百里一族,也多逢磨难。” “数十年前,中州又有龙祸,彼时百里影之父领命率军阻抗恶龙,却每每接近,便痛不欲生。只得祈请舒余驰援,”龙玉说着,看了看沈羽:“此事,百里影曾与我说过,若我记得不错,那领兵的将领,名为沈琼。”她说到此,眼光微亮:“那柄剑,那把剑上的闵文,可不正是个琼字?难道……” 沈羽听得呆愣,转而看向桑洛,桑洛只是点了点头:“不错,那把剑,正是琼公之剑。可这些事儿,又与百里何干?” “百里影与我提起,他族中这痼疾,需每月服药。而这药中极为重要的药引,便是龙骨打磨成的粉末。”龙玉深吸了一口气,回忆过往:“当年他与兄长争夺父位,两相对持死伤无数,那时,药庐焚毁,龙骨无存。便是我将他兄长的药尽数偷来给了他,最后,替他成就了此事。若不为此,他也不会将这族中极为隐秘之事告知于我。只可惜他手中再无龙骨,那药,怕再不够后人服用,这些年,他曾有过四个孩子,尽皆体虚,幼年夭折。如今,他只剩下一个女儿,算算时日,也快三岁了。若从此处想,我知道这许多,他却没有杀我,想来也觉我望归族人有朝一日可帮他寻到龙骨,而我那妹子身死中州,蓝盛又死在舒余,他再无望,自觉时日无多才行此乱反,或许,真是为了龙骨。” 良久沉默,三人皆无话。 半晌,桑洛才轻声叹气:“若龙姑娘所言不虚,这应就是他心中目的了。蓝盛与他,为一人而乱一国,为一族而乱一国,不由引人唏嘘慨叹。此事对错,怕也只得留给后人评了。”她说着,站起身子:“时候不早,龙姑娘这些日子便就住在府中吧,”她看了看沈羽:“时语送龙姑娘往居处去吧,你们多日不见,想来还有许多话想说。” 沈羽点了点头,却又瞧着桑洛,似是还有话想说。桑洛只是柔和地看着她:“我回去等你。” 沈羽会意一笑,转而与龙玉出了望月阁。 刚踏出阁中几步,龙玉却忽的站定了步子,转身看向她:“阿林,你寻到梦中的那个女子了,是不是?” 此话言浅意深,沈羽只道:“瞒不过阿玉姐。是。” 龙玉笑道:“本该如此,阿林,我替你高兴。”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4-1519:12:21~2021-04-1619:37:1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舍尔狂心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43097922、盲鱼、五迪的woyoo吖、好吧就这样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舍尔狂心30瓶;forwindmirror、五迪的woyoo吖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34章 月夜忆旧人 沈羽送了龙玉往居处之后,又陪着她闲谈片刻,嘱咐她一路辛苦,早些休息。出来时月正初升,虫鸣阵阵。她见了龙玉,心事少了许多,顿觉轻松,便径自一人踱步月下往自己居处去。抬眼却又瞧见不远处那后山,此时夜中,山上隐约灯火小径盘旋而上。她心头一动,此时左右无事,不若上去瞧瞧。山路难行,虽有小径,这夜风微凉,总也不好再让桑洛陪着她又受了累。 沈羽快步走到后山,值守侍从躬身行礼,她又担心桑洛多等,便让一侍从往府中去,告知疏儿,请她代转吾王自己往后山来瞧瞧,一会儿便回。那侍从应声而去。沈羽这才安了心,看了看面前那碎石铺成的小路,不再多想,便顺着这小径一路往上而去。 松柏夹道,虫鸣不断。 沈羽走得快,不消多时便已绕过前堂,一路上行。前堂再往上去,正是陵庙所在,主事不敢怠慢,便差了一个仆从跟在沈羽身后,低眉顺眼不言不语,沈羽虽觉不适,却也没有让他们离去,只觉此处虽感熟悉,却难免不识得路,将他留下,倒也可随时询问。两人到了半山腰,沈羽却见左近有个园子,从外面瞧起来倒是颇为雅致。她站在外面左右去看,旁的园子都一片昏暗,独独这一处内中灯火摇曳,似有人居。 沈羽站定身子,在原地伫立许久,终究迈开步子走了进去,正见园中一处孤墓,她离得远,此处虽是陵庙,但在这半山之处的园子里有一座墓碑,却显得格格不入,便即转身轻声问道:“此处,是哪里?这是何人之墓?” 仆从不敢懈怠,当下恭敬回道:“回少公的话,此处,是陆将安眠之所。” “陆将……”沈羽兀自叨念,忽觉这称呼颇为熟悉,似是亲人一般的亲切,她缓缓地走到墓旁,低下头静静地看着那墓碑上的字,陆昭二字赫然眼前。 夜风吹拂,树叶簌簌作响。 沈羽就这样静静地站着,闭上眼睛,耳边似有人低语: “少主人,家总会有的。少公,昭,带你回家。” 她只觉心中一抽,后脊便发了汗,竟不由得双膝一软,跪下了身子。她不知与此人是怎样的关系,但她脑海之中的这句话隐约不定,回荡不绝,她只觉悲伤,眼角滑下泪来。 “他……是……是何人?” “回少公,陆将是先公副将,龙泽战后一路随少公护帝西迁,经战无数,立下赫赫战功。”仆从随着沈羽一同跪落,在她身侧轻声说道:“四年前,陆将战死承目镇,依祖规,非沈氏族人,不可入陵庙,但少公感其功,特命午子阳将陆将厚葬泽阳陵庙内。子阳为陆将选在此处,过往,少公但归泽阳,便会来祭拜。” 沈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只觉听得这些话,心中更是难过,压着那悲伤之感哑声问道:“午子阳,又是何人……” “是少公随行护卫。追随少公多年。”仆从答道。 “他,眼下何处?” 仆从顿了一顿,才又开口言道:“一年前,为抗怪龙,卒于中州。” 沈羽闻言,沉默不语。只是一阵阵的觉得头晕,几乎跪不住。半晌,她才站起身子,踉跄了两步。仆从慌得扶住沈羽:“少公,保重。” 沈羽叹道:“你与我说的这些人,这些事儿,我倍觉熟悉,却想不起他们相貌,”她说着,便轻轻摇头,看向仆从:“你也识得我,是不是?” 仆从躬身说道:“小人自然识得少公。泽阳上下,谁不识少公呢。” 沈羽苦笑却道:“可我却不识得我自己。我不知自己究竟经历了何事,便是站在故人墓前,却连他的音容笑貌都想不起来……”她长舒一口气,怅然地对着陆昭墓碑躬身下拜,转而出了园子,沉声说道:“剩下的路,你不必陪我去了,我想一人上去看看……” 仆从只道:“上面岔路不少,小人绝不会扰少公,还是让小人跟着吧。” 沈羽摆了摆手,也不再言语,只是径自又往上去,将那仆从舍在了后面。 月已高挂,月光铺洒在脚下的碎石路上。沈羽慢步而行,每走一步,便觉心境沉重一分,可她觉得此来陵庙,是对的。尽管她心事沉重,脑中纷乱,只叹昔人已逝,再难相见。可便是能想起当年故人的只言片语,与她而言,也是好的。她闷着头一路走着,山道悠长,越走越高,偶遇岔路,便随心而行,约莫快半个时辰,竟到了一处僻静的所在。抬眼看去,已快到山顶西边,却正在这山边,赫然一处雅致幽静的墓园。 夜风拂来,倍觉凉爽。她却心头一窒,只觉这墓园令人周身发寒。 那仆从一路无话,一直跟在她身后不远处,但见沈羽停在此处,便趋步而来,低声说道:“少公,时候不早了……” 沈羽但闻这话儿,心中便觉有些怪异,似是这仆从不想让自己入内一般,她偏过头看着他:“这墓园之中,葬的何人?” 仆从犹疑许久,也只是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沈羽瞧他这模样,似有难言之隐,便也不再问,只是往内中而去。仆从在她身后张了张嘴,却终究是一叹,匆忙跟了上去。 而园中唯有墓碑一座。 沈羽背着手,呆愣地瞧着那墓碑上的字,竟一时之间说不出话,额头上却渗出细密的汗珠来。 “长云山一战,传少公战死其间。四泽哀恸。”仆从低声言语,“十一月,离儿姑娘在此为公立衣冠冢,以为后人祭拜。” “离儿……”沈羽微微蹙了蹙眉,“又是何人?” “离儿姑娘是陆将之女,自小与少公一同长大,虽非亲姐妹,却胜似姐妹。” 沈羽定定地看着碑上姓名,赫然写着“沈时语”三字,再无其他,只觉周身血涌,心头乱跳。墓碑近旁,摆着几坛未拆封的酒,她看着那几坛酒,有一忽儿的慌神:“我过往,很喜饮酒?” 仆从摇头且道:“少公素日喜饮茶,却不喜饮酒,这酒,是哥余公带来的。他在此处陪着离儿姑娘两月,每日都在此饮酒。临行之时,特特嘱咐小人们,将他带来的这几坛酒放在此处,待他办完要紧事儿,再来寻少公饮酒。” 沈羽面容肃穆,眉间似有忧愁,再不说一字,只是挺身而立站在这衣冠冢前。 一路上山,还未到最高处的陵庙所在,她已觉内心沉重,压得她极难喘息。可她却也明白,只要一日不曾想起过往,她总要经历此事。沈羽心中有了梗结,这梗结任她如何都无法纾解。尽管桑洛与龙玉都宽慰她,莫要想的太多,此事急不来。她心中就是焦急,她想快些记起与桑洛有关的所有事儿,想起自己过往经历过的所有事儿。 这总有一丝线索却怎样也抓不住的感觉实在太过难熬。 她亦明白,此事绝非一两日之功,可自她从中州醒来,再到如今,已过去数月,她心中担忧,担忧经年累月,她终究再也想不起过去的自己。若真如此,那她,又是谁呢? 她就这样经久的面对着自己的衣冠冢站立着,一动不动。 身后脚步声传来,她一惊,当下转身,正见那仆从已然恭敬的趴伏在地,而桑洛已然到了近前。似是跑了几步,微微低喘着,额头上还挂着汗。疏儿紧紧地跟在后面,亦是因着小跑面色绯红,拍着胸口说道:“可算寻到了少公,夜都深了,少公也不说早些休息,害得吾王此时还要走这山路。”说话间,便又看向那仆从:“还愣在此处作甚?快些下去,寻主事的让他赶紧备了轿子上来!” 那仆从忙不迭的磕头离去,疏儿擦了擦面上的汗,瞧着两人相视无语,当下又道:“少公与姐姐在此稍后,我去外头等着。待得轿子来了,再来禀报。”言罢,不多做停留,转身往园外去了。 桑洛走到沈羽近前,抬头瞧着,但见沈羽眉心不展,便觉心疼:“来就来了,怎的不让我陪你?” 沈羽抬手擦了擦桑洛额头上的汗,看她这样子,便知是一路匆忙来寻自己,倍觉歉意:“我想着今夜天色尚好,左右无事,便来看看。洛儿身子不好,不能在这夜中吹了凉风,却不想这山路如此长,这一走,便到这时候了。”她说话间,脱下身上外衫,披在桑洛身上:“别着了凉,我……” 她话未说完,桑洛却靠近她怀中紧紧地搂住了她。沈羽将她圈在怀中,只觉怀中人周身微微发着抖,似是因着什么事儿担忧害怕一般:“是我不好,让洛儿担心了……” 桑洛闭上眼睛,缓下心神,轻声说道:“我知你心中有事,百般苦恼,你不想让我因着你的心事而担心烦恼,可我怎么会放心的下。”她听着沈羽那擂鼓一般的心跳,心中稍安,却又舍不得这温暖的怀抱:“瞧不见你,我心中便不安定。” 沈羽抚着桑洛后背,轻轻拍着:“我与洛儿一样,只想着与你长久地待在一处,片刻都不要分开。”她说着,却又叹道:“只是我……我总觉自己不能与洛儿畅所欲言,无法与你回忆过往,长此以往,洛儿会否觉得难过……可我又不想让你太过担忧,洛儿是这舒余帝王,国事繁重,总不能日日都陪着我,我想要自己想些法子,可又不知所措。”她说话间,看向那衣冠冢,轻声苦叹:“我这一路而来,瞧见了陆将墓碑,听那仆从说起陆将,说起午子阳,说起离儿、哥余……”她摇头只道:“可我只能听他说,也只是听他说……他们有的人早已过世,我只觉内心苦痛,却不知因何苦痛。我知自己纠结这许多了无助益,却又总是不由得去想……” “这些事儿,终有一日你会想起来,便是想不起来,又如何呢?”桑洛紧了紧手臂,“时语该往好处去想,你只是见着我们,便能回想起些许过往,等此间事了,你见到穆公,哥余阖,或许便能想起更多的事儿。” 沈羽想了想,开口只道:“洛儿,方才那仆从与我说,这衣冠冢,是离儿所立,他说离儿是陆将之女,与我自小一同长大,离儿在哪?” 桑洛身子微微一僵,抬眼看着她:“你想见离儿?” 沈羽只觉桑洛目光深邃,却只是木楞的点点头:“我不知是否想见,但觉得她应与我很熟悉……”她说着,瞧着桑洛目光之中划过一抹繁复的情愫,便即问道:“洛儿,怎么了?”说到此,她想及方才问到那仆从午子阳之时的场景,眉眼一垮,又觉忧愁:“难道离儿……也已不在人世……” “她若不在人世,又如何立下这衣冠冢?”桑洛轻轻拉了她的手捏了捏:“只是眼下,她人在西陲及城,随穆公哥余一起,阻抗昆池女姜。待会盟之后,我带你去见他们,好不好?” 沈羽闻言,眼睛一亮,当下点了点头:“好!” 桑洛笑道:“那这些日子,你不许再胡思乱想,专心陪我,好不好?” 沈羽眨了眨眼,似是更显愧疚的抿了抿嘴,嗯了一声,便低了头。 桑洛双手捧着沈羽面颊,细细地看着她,眼波流转:“你呀,真真是个呆子。” 话虽如此说着,那目光,却不舍得移开分毫。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休息一日。感觉周身乏力。已经很久没有玩游戏了……甚至看到游戏内心平静毫无波澜,脑子里只有这对臭情侣抱来抱去亲来亲去滚来滚去(不是)的场景…… 第335章 又见祁山原 更深露重,祁山界口。一辆马车独行官道之上,两旁十几人穿着黑衣,黑布遮面,骑马随行,到了此处,那滚动的车轮与踢踏的马蹄声皆戛然而止。 哥余烈跳下车,站在广阔的空地上,看了看不远处的祁山关,转而拉开车门,不言语,只是站在一旁,静静的立着。 魏阙从车上下来,紧接着百里影带着铃铛儿跟着落了车。 瞧见这小女孩儿之处,魏阙便道百里既已归顺舒余,便无须再去以这孩子要挟龙玉,可沈公怜爱这孩子,毒总该给她解了,或许还能在沈公面前讨个乖巧,不过若是想以这孩子要挟沈羽,便大可不必。毕竟舒余人何必去在意一个中州孩童的死活呢? 百里影犹豫许久,终究只道自己踏出这一步,再无回头之路,便也就依着他的话儿给铃铛儿解了毒。 此时魏阙接过了铃铛儿,抱着她轻轻拍了拍,而铃铛儿只是有些陌生地瞧着周遭的一切,不说一句话,不哭亦不闹。她身上的毒虽然解了,却因着瞧不见龙玉又随着百里影颠沛许久而瘦了许多,此时她面色苍白,惯常那忽闪忽闪的眼中,却透着胆怯。 “小娃娃,再过不久便能瞧见你阿娘了,开不开心?”魏阙笑着问道:“你莫怕,叔伯们,都会好好待你。” 铃铛儿眼睛亮了亮,小手扶着魏阙那宽肩膀:“真的……?”她眨了眨眼,讷讷地又说:“那……阿林呢?” 魏阙笑道:“阿林?自然也见得到。不过你见到她,该唤一句沈公,不能再叫阿林啦!” 铃铛儿似是在思索魏阙口中的“沈公”二字是何意,却只是乖巧的点点头,不再说什么。 百里影却站在车边,略显狐疑的问道:“前面便是祁山关,为何咱们要在此处停下?” 魏阙将铃铛儿放下,俯身摸了摸她的头,嘱咐她去跟着哥余烈,瞧着哥余烈牵着她的手,这才直起身子,往前走了两步:“百里公可知,两年前此处,有过一场血战。”他抬手指了指那不远处塌陷的山体:“夤夜之时,黑龙撞山而出。火烧遍野,天塌地陷,那一番场景,公可能想象?” 百里影微微蹙眉,只觉此事有些古怪:“将军何以此时与我提起?” 魏阙摇头只道:“公且安心,我是来带你往舒余过上好日子的,绝非是什么来害你的人。过了前面的祁山关,便就到了泽阳,但入关之前,还有一件事要办。”他的手微微一抬,指了指北边一侧,“公抬眼看去,能否瞧见那一座宫殿?” 百里影只是乌突一笑,这笑容之中,带了些许的不屑嘲讽之意:“会盟之宫,木夺建的可真快。” “不错,龙祸之前,舒余中州剑拔弩张,而龙祸之后,中州势弱,先有国拜贴,后建此会盟宫。这宫殿建在两国交界之处,寓意颇深。”魏阙往前走了两步,慨然叹道:“今日十六,本该是此地最繁华隆重之时,而会盟延后,只待百里公来。公随我去吧,有人正在那处等你。” 百里影闻言便是心里一紧,当下问道:“是何人?” 魏阙淡然言道:“故人。” 百里影皱紧眉头,挪不动步子,魏阙却看着他笑道:“已然走到这一步,公还怕我们害你?”他指了指一旁的哥余烈,“公知我这兄弟武功高强,若是真想害你,大可不必等到此时此地才动手。” 百里影叹道:“便是将军要害我,眼下,我又有何反抗之力?”他淡然一笑,缓缓摇头:“罢了,罢了,既已到此,我又怕什么呢?” 魏阙挑了挑眉,率先迈开步子,朝着那会盟宫而去。百里影跟在他身后,缓缓地跟着,却只觉每走一步,周遭便更昏暗一分。及至那宫殿阶下,却见大殿内中透着烛火,隐约有琴声传来。那琴声如泣如诉,似有无限忧愁。百里影神色一凛,那紧皱的眉头竟稍稍缓解,顿下步子站在台阶之下,背着双手静静地抬头望着那红漆殿门。 “闻此琴声,令人颇有感触。”魏阙舒了一口气:“想来,公亦与我一般,百般感慨。” “这琴曲……”百里隐目光灼灼,面容沉穆:“是我亡妻生前所谱,已有三年,不曾听到这曲子了……” 魏阙微微挑眉,扶剑不语,而百里影径自独立夜中,仰头闭目,夜风吹拂他宽大的衣袖,似是成了一座亘古石雕。 一曲毕,琴声骤停。殿门吱呀一声打开,龙玉缓步而出,站在门口低着头,俯视着台阶之下的百里影。 百里影一笑:“果然是你。” 龙玉叹道:“方才一曲,可还记得?” 百里影微微点头:“自然记得。” “此曲,是当年夫人亲自教我,只可惜我未曾见她最后一面。可我却能想到,那几年,她是如何熬过来的。”龙玉闭了闭眼睛,目光之中无限忧愁:“若不是你,她该活百岁。” 百里影只道:“你与她,都觉我是个不义之徒,可我却从未想过真的加害你们。”他抬眼看着龙玉,一步步的踏上台阶,走到她面前,“阿玉,旁人不知我为何如此,可你们,怎会不知?” 龙玉却往后退了一步,怅然地看着他:“我这一生,做的最多的事儿,便是替你杀人。”她叹了口气,从怀中摸出一个锦囊,抬了抬手:“这锦囊,是昔日我离开之时夫人相赠,内中,是一片龙骨残片。”她看着百里影,但见他目光之中闪过一丝讶异,轻声说道:“彼时,夫人曾嘱咐我,有朝一日,你定会将自己逼得穷途末路,若真有此日,让我将此物交给你,望你顾及百里一族百年声誉,尽早回头。”龙玉沉下声音:“舒余女帝就在内中等你,但她念我是望归族人,你曾救我一命,允我与你一谈以报恩情。百里,此时还未到舒余,祁山广阔,以你的本事甩掉这几个侍卫不在话下,若你肯回头,辞去官职,归隐田园。我可助你拖住那哥余人,帮你离去。” 百里影面容变换,不知悲喜,许久,只是长声一叹,将龙玉递到自己面前的锦囊轻轻推开:“可我眼下,已回不了头了。” 龙玉冷声一笑,微微摇头:“说什么百里一族荣光,你早已被权欲蒙蔽了双眼,你只是想要中州这帝位罢了。”她说着,将锦囊塞在百里影手中,叹了口气:“你须想的清楚,踏入这会盟宫,见了女帝,去了泽阳,你百里一族,再也没有昔日声誉了。你想要的,真是这些么?你可莫要后悔。” 百里影面色沉重,眯起眼睛,将那锦囊紧紧握在手中,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踏出这步,便不会后悔。”言罢,抬起步子,与龙玉擦身而过,缓缓往殿门走去。 龙玉闭上眼睛,听得那厚重的殿门重重关上,终究一叹。一步一步的下了台阶,身后殿中,却传来嘶吼刀兵之声。她顿了顿脚步,兀自低声自语:“昔日你救我一命,这恩,我偿还够了。” 魏阙对着龙玉微微点头:“姑娘,就是龙玉?” 龙玉面色沉凝,抬眼看了看魏阙:“吾王与我说,将军姓魏。”她说着,对魏阙躬身一拜:“多谢魏将,救我女儿。” 魏阙拱了拱手,只道:“此间之事,交给他们中州人自己去办吧。日后,姑娘与你的女儿随我们一同回返舒余,姑娘救了沈公,吾王是高义之人,绝不会慢待与你。”他言语间,大手一挥:“姑娘,走吧。” 龙玉回头看了看身后高阶上那宫殿,但见内中人影攒动,刀光剑影,微微蹙眉:“他会死,是不是?” “中州新王,自然不会放过他。百里一死,姑娘日后可高枕无忧,绝不会有人再寻你的麻烦。”魏阙面上轻松,“你的女儿颇为乖巧,姑娘安心,毒已解了,回去好生调理,很快便好。” 龙玉深深一叹:“终究是大梦一场。”她微微摇了摇头,吸了口气,“魏将军,烦请带路。” 魏阙哈哈一笑,再不管那殿中的打斗之声,前头带路,带着龙玉离开这会盟宫,终究那殿中声响越来越小,隐在身后黑暗之中,如同被关起来的一扇大门,尘土飞扬,轰然紧闭。 两人一前一后回到马车一旁,还未走近,铃铛儿便踉跄着脚步伸着手朝着龙玉跑过来,口中不停唤着:“阿娘!阿娘……” 龙玉眼眶一红,当下快跑两步,蹲下身子将铃铛儿抱了起来,抱在怀中亲了又亲。而铃铛儿扑在她怀中便是嚎啕大哭,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的,似是受了无限委屈一般,不住抽噎:“阿娘……铃铛儿……想你……” 龙玉也落了泪,紧紧地搂着铃铛儿,哽咽说道:“没事了,铃铛儿,没事儿了……你瘦了许多,是不是没有好好的吃东西?” 铃铛儿抹着面上的泪,撇着嘴:“我想阿娘……他们都好吓人,我……我害怕的很……” 龙玉心中一痛,紧了紧手臂,亲了亲铃铛儿,不住说道:“没事了,日后,不会再有这样的事儿了。” 母女相见,万分感人,魏阙与哥余烈却并未沉浸在这感人的场景之中,只是对视一眼,微微一笑,朗声说道:“此间事已了,藏在我行伍之中的朋友,可否现身了?” 此言一出,龙玉一愣,不解地看着魏阙。 却在此时,脚步声响,一人从车后的黑衣侍卫之中走出来,摘下了头上的黑布,竟赫然是一个年过六十的老者,那苍白的发丝从头上的遮头布中露出来。 龙玉一惊,当下叫道:“阿奇?” 魏阙双目一眯,当下便知此老者应与龙玉是旧识,此人一路混在他侍卫群中,虽默不作声,却总逃不过哥余烈那一双眼。他本以为此人是百里影手下,想着到了此处之后,再观其动向,却不想此人只是跟着,旁的一概不做。眼下看来,此人是为了龙玉与铃铛儿,而非百里影。 “原来此人,是龙姑娘老友?”魏阙走上前,看着这被龙玉唤做阿奇的老者:“这一路行来,是为了护着这小女娃?” 铃铛儿却靠在龙玉怀中躲了躲,看着元奇,眼光之中满是陌生。龙玉轻轻拍了拍她:“铃铛儿,这是阿奇叔。” 铃铛儿微微呆了呆,仔细地瞧着这老爷爷,只觉得怎样看,都不是她脑海之中的那个阿奇叔,摇了摇头:“阿娘,他不是阿奇叔……” 元奇眼中晃过一抹怅然,只是低下了眼睑,对着龙玉拱手言道:“阿嫂。” 魏阙与哥余烈面上古怪,瞧不明白这垂垂老者怎的对着龙玉叫阿嫂?那龙玉的夫君,是要多大的岁数? 龙玉叹了一声,转而看着魏阙:“魏将军,这是我夫元纵的族弟元奇。他本未到而立之年,可因着一些事故,才弄成了这般模样。他跟到此处,是为了铃铛儿。” “竟是如此,”魏阙恍然大悟,对着龙玉拱了拱手:“时候不早,吾王与少公,还在等着咱们,这就启程吧。这位……”他看了看元奇,琢磨许久不知该如何称呼,只是说道:“这位元兄弟,是否同行?” “阿奇,再回中州已没有意义,你可愿随我与铃铛儿走?” 元奇叹道:“阿嫂说的是,兄长已逝,我该替他照顾你们母女。你们往何处去,我便往何处去。” 龙玉感激地点了点头,侧过脸看了看铃铛儿:“带你去见阿林,好不好?” 铃铛儿面上还挂着泪珠,闻言,眼光闪了闪,点点头露出了一抹笑:“嗯!” 龙玉一笑,擦了擦铃铛儿面上的泪水,带着她走到车边,与元奇一同入了车内。 魏阙与哥余烈拉了马,拽了拽缰绳,朗声一笑:“来去这几日,可算是做的一件大事儿,眼下,终于可回去了!阿烈,可要喝一杯酒?” 哥余烈缰绳一抖,马车缓缓而行,他却不言语。 魏阙笑着咂了咂嘴,只道:“比起你的兄长,你可真是冷清许多呢。” 作者有话要说:哦!阿奇,你怎么又出现了了!感谢在2021-04-1723:14:35~2021-04-1921:59: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深水鱼雷的小天使:19杠110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19杠110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19杠1102个;五迪的woyoo吖、好吧就这样、43097922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36章 兜转终回返 几人过了祁山关,便马不停蹄往泽阳去,这一路虽不算远,但也要翌日晌午才到。哥余烈赶车赶得急,魏阙总怕这车轮子掉在半路上,摸着心口苦劝无果,却不知道哥余烈心中琢磨什么,想要开口询问,又平白地喝了一肚子的夜风,索性闭口不言。刚到清晨,马车晃悠悠地入了城中,那车轮子摇晃的厉害,虽终究是没有掉落下来,却也怕撑不了太久了。可哥余烈却将马车停在了驿馆,跳下马车,随手抹了一把额头的汗。 魏阙捂着肚子下了车,只觉胃里翻涌,一阵阵的恶心。他帮着龙玉抱过铃铛儿,瞧着这娃娃的面色更白了,他哄了哄铃铛儿,瞧着龙玉复又将她抱起来,这才有些嗔怪的斜了哥余烈一眼:“我这兄弟赶车总是这样,过会儿我让医官给铃铛儿拿些解晕的药来吃一吃,二位可都还好?” 龙玉只道:“我们不妨事,”她抬头看了看此处,瞧着竟是自己刚来泽阳时住的驿馆,心中便有些古怪。她从府中出来,按理,自然该回府中去,桑洛与沈羽此时仍在那里等消息,却不知为何这马车到了这里,便停下来了。 龙玉还未言语,哥余烈却竟忽的说了话:“马车坏了,要换一辆才行。” 魏阙心中狐疑,可哥余烈素来不言不语,此时竟说了一句这样的话,似是有什么事儿,他便也说道:“如你一般这样赶车,不坏才怪了。”说着,便向龙玉与元奇拱了拱手:“忙活一夜,也是该吃些东西,”他说着,对着一旁侍从招了招手,“带姑娘去吃些东西,好生伺候!” 侍从当下应了,恭恭敬敬地领着龙玉三人入了内中。 魏阙背着手,瞧着她几人离去,这才呼了一口气,转过身子想要问哥余烈究竟何事,却正见哥余烈真个蹲在那车轮一旁,仔仔细细地瞧着,那模样,似真是要修一修这马车一般的认真。 “阿烈,吾王让咱们办完了事儿快些回去,你将车停在此处,是要做什么?” 哥余烈抬手捣腾片刻,嘎啦一下,竟真的将那轮子卸了下来,他起身,吐了口气:“瞧,果然坏了。” 魏阙更觉古怪,带着他走到一边,张口便要轻声询问,哥余烈却当下低声道:“有杀气。” 魏阙闻言,略显迷茫地看着哥余烈,却瞧着他面色严肃,丝毫不像乱说,便又问道:“谁?龙玉?还是……还是那个老头子?” 哥余烈眨了眨眼:“元奇。我觉他很怪。他是中州人,不可全信。” 魏阙深思片刻,点了点头:“可他跟了咱们一路,却也一直不曾动手,这龙姑娘又开口保他,虽说他这模样确实古怪,可你为何觉得他有杀气?” 哥余烈摇了摇头:“不知,但吾王之说让咱们将龙玉和孩子带回去府中,并未说要将此人一并带去。我觉此人绝不简单。” 魏阙咬了咬牙,面容染上一抹霜色:“好,那我带龙玉二人去府中面见吾王,你可隐在暗中跟着元奇此人,瞧瞧他究竟有何用意。” 二人便又让侍从牵了两匹马来,魏阙请了龙玉带着铃铛儿出来,只道那马车轮子都掉了下来,气得他将阿烈骂了一顿,这家伙竟不乐意,耍起了性子,率先往府中去了。既已吃过东西,眼瞅着铃铛儿的面色也好了许多,还是先去拜见吾王。又道毕竟吾王不知晓元兄弟,便请元奇就在驿馆之中歇息,只等着他们将此事说明白了,再回来寻他。元奇倒也不说什么,只是对着几人一拜,便又径自坐在桌边饮茶。 龙玉带着铃铛儿与魏阙策马前行,铃铛儿因着疲惫,靠在龙玉怀中睡着了,两人倒也都未催促马儿,缓缓而行。龙玉心思如发,自然看得出魏阙与哥余烈信不过元奇,她一手扶着铃铛儿,一手轻轻拉着马缰,开口直言:“魏将军心中的犹疑都带在了脸上,若有想问的,眼下便可问我。” 魏阙只是一笑:“姑娘心细,善得察言观色,看来姑娘能得百里影如此重用,定有自己的大本事。姑娘在中州救了沈公,与咱们算是大恩人,况姑娘是望归族人,与我舒余本就同源,对你,魏某绝无半点怀疑猜忌。可姑娘的这位兄弟是中州人,魏某实在心中不安,但望姑娘明白。” 龙玉叹道:“毕竟非我族类,我知将军信不过阿奇。”她轻轻打马,追上魏阙两步,与他并驾:“若算年龄,阿奇应与将军差不多大,也是个心怀仁善的血性男儿。在我眼中,他更像个喜欢笑又喜欢带着铃铛儿四处玩耍的孩子。”她微微摇头:“若不是前阵子我在摘星城瞧见他,我亦不知他变成了这副模样。” “那他如何变得眼下这幅样子?” “百里影与蓝盛勾结,寻到我妹子龙遥,来寻我要望归族中圣物,我夫君怕我为难,便携那玉龙替我前去,他离去时,阿奇放心不下,便跟在了后面。而后,我再也不曾见到他二人。这些年,我一直以为他们都已身死,却不想还能再见阿奇。”龙玉低声说着,生怕这声音吵醒了怀中的铃铛儿,让她听得些有关于阿爹的消息,她轻声低叹:“阿奇只道他们变成如此模样全赖那龙祸所赐,却未同我言明个中细节。”她来回的四下看着,转头看向远处隐约高耸的祁山:“我虽不知阿纵身死何处,但依着阿奇所言,应就在祁山。待得此间事了,我该去那处,祭拜元纵。” 魏阙叹道:“不论中州舒余,总有些妄图以一己私利祸害百姓之人。姑娘一家,亦是被百里所害。若不是为了剿灭蓝盛,沈公亦不会遭此劫难。而今蓝盛一死,百里也难活,这些事儿,终究结束了。” 龙玉微微一笑:“将军所言不错,如此想来,昔日种种,冥冥之中似有定数。可叹这天地之间的玄妙。” 二人言罢,便各自不再言语。绕过几条街,便已到了泽阳府近前,魏阙哈哈一笑,往前指了指:“瞧瞧,说到沈公,便这就瞧见了。” 魏阙等人一入城,这消息便传入府中。沈羽着急,桑洛便笑着劝她城门离此处并不算多远,稍待片刻总能见到。可魏阙哥余烈又在驿馆耽搁了些时候,沈羽心中想着快些瞧见铃铛儿,便是早饭都吃的少了,随便吃下两口,便到门口去等着。桑洛知她心中兴奋,便也就没有拦着,只嘱咐疏儿寻两个侍从去催一催魏将。 而沈羽刚出来没多久,便正瞧见魏阙与龙玉骑着马已拐过街角,朝着此处而来。当下面上一喜,小跑两步迎了过去。 龙玉轻轻拍了拍铃铛儿,只是轻声道了一句:“铃铛儿,阿林来了。”便叫醒了熟睡的孩童,铃铛儿在龙玉怀中揉了揉眼睛,低头却瞧见沈羽此时就在马下,正对着自己笑,她绽开笑容,对着沈羽伸手,亲昵地叫着:“阿林……阿林!” 沈羽接过铃铛儿,紧紧地搂着,闭上眼睛才隐去了那快要落下的泪水,只是轻声说道:“铃铛儿可想我了?这些日子,过的好不好?” 铃铛儿趴在沈羽肩头,在她面上啪叽亲了一口,便就用头贴着沈羽的面颊:“阿林,你是不是瘦了?”她说到此,忽的似是忆起什么一般,顿了顿,在她怀里转过身来指了指魏阙:“这个叔父同我说,以后不能叫阿林是阿林了,要叫沈公……” 沈羽笑道:“铃铛儿想叫我什么,便叫什么。”她说着,颇有些不舍地将她放下,瞧着她此时那瘦削虚弱的模样,便觉得心疼,不知这些日子她在百里影手里吃了多少苦,可眼下诸事不明,她知道还有许多的事儿等着魏阙与龙玉与她们详说。她站起来,看了看魏阙,对他拱手:“此行中州,万分凶险,多谢魏将。” 魏阙哈哈笑道:“沈公说的什么话,有阿烈跟着,我倒是游山玩水不亦乐乎。” 沈羽对着魏阙微微躬身一拜,转而又蹲下身子轻轻拍了拍铃铛儿,“你好好和阿娘待在一起,一会儿随我进去,会瞧见一个好看的姐姐,她人很好,你不用害怕。” 铃铛儿愣了愣,拉着沈羽的手问道:“好看的姐姐,像阿林一样好吗?” 沈羽眉眼一弯,柔和地笑:“比我还要好。”铃铛儿似是不信,却也乖巧的点了点头,松开手,走到龙玉身边拉住了她的手。跟着龙玉与沈羽走入了府中。她却轻轻晃了晃龙玉的手,待得她弯下身子,轻声在她耳边说道:“阿娘,阿林是不是变得不一样了。她比过往的时候更厉害了,是不是?” 龙玉只是淡笑:“阿林一直很厉害,不是么?” 铃铛儿重重点点头,便迈开轻巧的小步子一蹦一跳的拉着阿娘的手跟着他们走入了正厅之中。 魏阙与龙玉但见桑洛,双双跪落,口称吾王,铃铛儿懵懂,瞧着阿娘跪下,便也就跟着跪下,趴在地上。 桑洛抬了抬手,眼神却看了看沈羽,但见沈羽也正满面开心的瞧着她,兀自一笑,便轻声说道:“起来吧,大事既成,诸位辛苦。”言罢,瞧着铃铛儿正来回的转着眼睛四处观瞧,柔声说道:“这便是龙姑娘的女儿,生的真好看。是叫……铃铛儿?” 铃铛儿眨了眨眼,看着座上的桑洛,只觉得这位姐姐真个如阿林所说长得好看极了,本有些怯的她竟觉得桑洛颇为亲切,便走到沈羽身边,拉了拉她的手说道:“阿林,你说的对,这个姐姐真好看!” 她声音不大,可奈何室内众人在桑洛面前便是大气都不敢出,在这静谧的正厅之中,这一句话被几个人听得清清楚楚,魏阙忍不住笑了出来,慌忙咳嗽两声,只道天气干燥。龙玉却起身只道:“稚童尚小,不知吾王,吾王莫怪。” 唯有沈羽,心中觉得羞赧,顿觉面红耳赤,慌得将手指放在嘴边不住摇头,示意铃铛儿不要再说。铃铛儿愣了愣,当下知道自己怕是说错了话,眉眼一皱,便躲在了沈羽的身后,又怯生生地看着桑洛。 桑洛瞧着沈羽那样,自然不觉得铃铛儿所言冒犯唐突,反而是心中一暖,当下只道:“孩子尚小,童言无忌,倒是可爱的很。”说话间便对着铃铛儿招了招手:“莫怕,过来,让我抱抱你,可好?” 铃铛儿眼光忽闪几下,看了看龙玉,又瞧了瞧沈羽,正见沈羽对她微微点头,这才一笑,小步跑到桑洛身边,扶着她的肩膀被她抱在了怀里。鼻子皱了皱,又在桑洛身上蹭了蹭,便搂着桑洛的脖颈颇为亲昵起来:“姐姐身上真香!” 桑洛莞尔一笑,对龙玉说道:“百里之事已然了结,姑娘有女如此,日后,可安然待在此处,好好生活了。”她放下铃铛儿,摸了摸她的小脸蛋儿:“瘦的厉害,让疏儿姐姐带你去寻些糕点吃。好不好?” 铃铛儿点了点头,又对着沈羽说道:“阿林,你说的是,这位姐姐真好!”说完,被疏儿拉了手,全然没把沈羽那通红的面色当一回事儿,又看了看龙玉:“阿娘……” 龙玉只道:“铃铛儿先去,阿娘还有事做,一会儿便去寻你。” 铃铛儿面上一笑,便跟着疏儿蹦蹦跳跳的出了正厅。 桑洛舒了口气,这才看向魏阙:“魏将,将百里之事,与我说一说吧。” 作者有话要说:哦果然小萝莉是爱情的润滑剂啊!感谢在2021-04-1921:59:37~2021-04-2018:27: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好吧就这样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五迪的woyoo吖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37章 因果总循环 几人将中州与百里之事说完,已过了晌午。吃过饭后,龙玉便说要回驿馆去瞧瞧自己那兄弟,问铃铛儿去不去,铃铛儿却拉着桑洛的手左右不松开,只道她不认得那位伯伯,只想待在此处要桑洛与她玩儿。桑洛觉她可爱,与她玩的甚好,便就将她留下,让龙玉安心前去,不必担忧。 沈羽自然乐见铃铛儿喜爱桑洛,便自请送龙玉回返驿馆。 一路慢行,龙玉微微沉着面色,若有所思。沈羽瞧着她似有心事,便慢下马儿,轻声询问:“阿玉姐,可是还在想那百里影?” “百里影之事已成过往,他做了太多恶,这条死路,亦是他自己选的,与人无尤。”龙玉慨叹:“只是可惜,那些因他而死的人,再活不过来了。”她紧了紧马缰:“只是眼下,我尚有一事不明,须得去问问阿奇。”她转过头看着沈羽,但见沈羽面上有些迷茫,便即说道:“此事与你无关,不必为我担忧。” 沈羽点了点头:“我只觉阿玉姐心中仍有沉重心事,若我能帮得上忙,阿玉姐定要与我说。”她说着,正瞧见街边过去的一列侍卫对自己躬身行礼,周遭百姓亦是在她经过只是俯身恭敬,只是苦笑:“他们说,他们说这泽阳一代四泽,都在我辖下,这城中诸事,都在我说。可我却总不习惯……” “你只是忘了过往,总会想起来的。”龙玉笑了笑,“会盟之后,你是要同吾王回返皇城去?还是留在泽阳?” 沈羽想了想,只是低了头:“吾王往何处去,我便往何处去。” 龙玉闻言,只是微微愣了一愣,转而便明了她话中之意:“原是如此,也难怪,阿林的梦中别无他人,只得吾王。” 沈羽听龙玉话里有话,便猜出来龙玉已然明白了她与桑洛之间的关系,只是面上一红,低声只道:“我亦……不曾想到会是如此……” 龙玉瞧着她那模样便又是笑:“这算不得什么大事,阿林何苦害羞?” 沈羽只道:“不瞒阿玉姐,这些日子,我总觉如梦似幻,颇不真切。生怕不知何时,便从夜中惊坐而起发觉只是大梦一场。”她叹了口气,又道:“既然中州之事已了,阿玉姐与铃铛儿,不若日后就住在泽阳府中,此处百姓安居乐业,景色优美,是个长居的好地方。” 龙玉听她此言,点了点头,却又摇了摇头,沈羽一时之间瞧不明白,便即问道:“阿玉姐,还要回中州去?是……要回到望归族中去?” “我妹子已死,族中凋零,望归岛,早就回不去了。”龙玉目光深邃,长舒了一口气:“但望归本就源于昆山,属无忧一族,此次既然到了舒余,便该去昆山无忧看一看,望归东去数百年,一直想回返家园,我亦该带铃铛儿,探访故里。了却先祖遗愿。” 沈羽只道:“阿玉姐所言不错,望归离家已久,是该带铃铛儿回去瞧一瞧。”她说着,一笑:“若如此说,阿玉姐可与我们一同往西边去了,我还可与铃铛儿多待一些时日,真是好。” “你们都太宠她,我只担心,将她宠的坏了,日后骄纵起来不学好。” “铃铛儿聪明可爱,懂事的很,哪里会被宠坏,”沈羽想及铃铛儿此时正与桑洛玩儿,心中便又是一暖,“她此番被百里影掳了去,吃了许多的苦,日后,在舒余,我定不能让她再受苦半分。” “你说起这话儿,还真有几分泽阳公的模样呢。”龙玉柔和地笑了笑:“一生这样长,该受的苦总要受,只是希望她日后平安顺遂便好。”她勒停了马儿,指了指驿馆大门:“到了。” 沈羽亦下了马,手里的缰绳便被一旁的侍从恭恭敬敬地接了过去,那驿馆的侍卫长便慌慌忙忙地趋步而来,躬身下拜:“沈公。小人不知沈公大驾,失了礼数,罪该万死!” 沈羽面上有些尴尬,摆了摆手:“我只是来瞧个朋友,不必如此小题大做,各司其职便是。” 那侍卫长慌地应下,便遣人牵了两匹马儿去,又亲自引着沈羽与龙玉入了内中。 刚走了两步,沈羽便瞧见一黑衣老者临窗而坐,手中端着茶杯,正瞧着自己。她只觉这老者目光如电,看的她极不舒服,而身边龙玉却快走了两步到了他近前说道:“阿奇,这便是阿林。”她说着,又道:“哦,是泽阳公,沈羽。便是她将百里之事告知吾王,我与铃铛儿才得了救。” 元奇站起身子,对着沈羽躬身一拜:“沈公。” 沈羽亦是一拜,却有些不解地看着龙玉,她不知这老者何人,但听龙玉叫的亲近,只道应是故人,龙玉笑道:“这是我夫君族弟元奇,他……因着一些事故,变成了如今这般模样,算起岁数,只长你几岁。” 沈羽若有所思,便又对着元奇道了一句:“元兄。” 元奇只是微微一笑,可沈羽却总觉他这笑容颇为勉强,但听他哑着嗓子说道:“此处人多风大,吹的我周身疼痛,阿嫂与沈公,不如与我回房中一叙。我亦想以茶代酒,好好敬沈公一杯。”说着,人已经站了起来,只做了个请的手势,便率先往二楼去。 沈羽与龙玉也就跟在他身后,随着他一路上楼。沈羽本想推辞,但碍于龙玉面上,想着寒暄几句便告辞离去,她不知为何,总觉这元奇瞧着自己的目光古怪,自己与他素未谋面,按理,不该有什么交集才对。如此想着,几人已经到了房中,元奇让了她二人先入内,留在后面将房门关上。 沈羽刚刚站定步子,却忽觉背后凉风一闪,她心下一惊,当下转身,眼前寒光一点,一柄软剑竟已直直地朝着她胸口刺了过来,她慌忙往后疾退,可那软剑已到近前。 便在此时,那软剑却被另外一柄剑一挡,就在沈羽面前被弹了开去,只划破了她胸前的衣裳。 龙玉持剑站在沈羽身前,冷着脸看着元奇:“自我们瞧见你,你神色便不对,眼下这又是为何?真要将我们的恩人杀了么?” 元奇咬了咬牙,那苍老的面容此时满是恨意:“恩人?阿嫂,若我知晓你此前与我所言的阿林竟是此人,早在摘星城时,我便就该杀了她!” 龙玉一愣,不解地看着他:“你这是何意?” 元奇双目之中都泛着恶狠狠地光,咬牙只道:“两年前,祁山龙祸,便是她,是她砍了兄长的脑袋!泽阳沈羽,她这模样,便是化成灰,我都认得!” 此言一出,龙玉当下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元奇,便是她身后的沈羽,都周身一颤,如同被人打了一闷棍,只觉双耳嗡嗡作响,一股寒意窜上脊梁,不由得断续自语:“我……杀了……你兄长……?”她想不起来过往诸事,可元奇满面悲愤言之凿凿,她备受打击几乎站立不住,往后踉跄的退了两步,有些木楞地看向龙玉,却见龙玉也正转过身来看着自己,满面震惊,红着眼眶。 沈羽张了张嘴,微微摇着头,却只唤了一句:“阿玉姐……我……” 龙玉闭了闭眼睛,握紧了拳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阿奇,祁山之事,你从未来得及与我详说,阿林……沈公眼下,不记得过往之事,可她终究救我于水火,我不能凭你一面之词,便将她当成了杀夫仇人……” 元奇长声一叹,面上悲戚:“彼时我与兄长拿着你给的玉龙随着龙遥等人往东海去寻黑龙,那龙遥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真个引得那黑龙出水,我与兄长跟着她们,一路往祁山而来。才惊觉那祁山之中,被他们挖的中空,不知道何时开始的,亦不知他们是用了怎么样的法子,更不知他们究竟想做什么。而那黑龙畜生,又岂听人言?龙遥便用那玉龙安抚了它,可她终究不能控住它,便以寒铁锁链缚之,终究将那畜生缚在了空山之中。我与兄长在那山中假做乖巧,与众人聊天,才知他们要将这黑龙从这祁山一路钻行山中,带至舒余龙首山,意图搅乱舒余。”他咳嗽数声,喘息着扶着胸口:“阿嫂应知兄长为人,咱们当年虽替百里做了许多的坏事儿,可终究不忍见百姓再遭战火。他总与我说,做下这样的事,日后便会报应在铃铛儿身上,他既为人父,断不能做此大恶。” 龙玉听他如此说,已是泪流满面,说不出一句话。 元奇苦痛地微微摇头:“我二人一路随行,一路想着法子。可直到了这泽阳一代,都苦无头绪。那日夜中,听得龙遥与望归族中人低声细语,让那望归族人收集黑龙龙涎,只道此物颇有灵性,若与玉龙合用,或可完全控住这黑龙,不必每日都如此麻烦。我二人正要想些法子,那黑龙却不知怎的,忽的暴躁起来,挣脱了那铁链疯了一般的在山中乱撞,终究撞破了祁山。”元奇说到此,重重一叹,“兄长但见怕是要闹出大祸,着急乱了心,趁乱杀了两个望归族人,抢过了那收集龙涎的罐子,可山体晃动周遭碎石,砸破了那罐子,溅了我二人满身皆是。”他说到此,身体都微微发着抖:“便在那时,我只觉周身如被火烧,骨头又似被万蚁噬咬,疼的浑身发抖,可丹田之中却又一股力气喷涌而出,目中物事都成了红色……再看兄长,须发全白,面容枯竭……” “便是因着这龙涎,你二人……才……变成如此模样?” 元奇点了点头,“彼时泽阳大军已至,不论中州泽阳,都死了太多的人,兄长顾不得许多,带着我四处去寻那龙遥,但见龙遥晕在山边,手边正是那玉龙。他不做多想,便拿起玉龙朝着那黑龙而去。我要与他同去,他却说这东西谁也不知如何去用,他此一去凶多吉少,可元家总要留下一个人,留下来照顾你们母女……”元奇说到此,眼中已满是泪水,“可我哪里能抛下兄长不管,可他功夫比我好太多,我怎的都追不上他,彼时大火遍野,黑烟缭绕,哀嚎不断……待我终于追着他到了那黑龙近前之时,却正见……”元奇咬着牙,抬起手发着抖指向沈羽:“你!是你……你手里拿着的,正是你背上这一柄长剑!便就是你,用着一把长剑,砍下了我兄长的头!” 沈羽被元奇直直地指着,她心头窒闷,额头之上满是细密的汗珠,只觉一阵阵的头痛,她惨白着面色,身子也微微发着抖:“是……是我……?” “不错!就是你!是你杀了我兄长元纵!”元奇弯下身子捡起地上的软剑,直指着沈羽的脖颈,偏过头看着此时以满面泪痕的龙玉:“阿嫂,你说,你说!我该不该杀她?” 龙玉双唇发着抖,手中紧紧地握着剑,眼看着元奇那把剑的剑尖已然抵在了沈羽脖颈,已划破了她颈间肌肤,渗出了血,可她的手怎地也抬不起来,只是目光繁复地看着沈羽。 沈羽已觉不出颈间疼痛,她周身发凉,脑中满是方才元奇说的种种过往,耳边似是真的听得烈火崩山之声,眼前忽的闪过一个老者的面容,那干裂的嘴唇一张一翕,似是在于自己说:不…… 她只觉头剧烈一疼,当下“啊”了一声往后退了两步,坐在了地上,瞪着眼睛大口地喘着气。 颈间的血染红了衣衫,沈羽低垂着头,痛苦的蜷缩起了身子,口中不断喃喃自语:“是我……不是我……是我……” 龙玉苦痛地看着她,终究松了手中紧握的剑,走到沈羽面前,蹲下身子,轻轻地将手放在她的肩膀上。 “阿嫂!”元奇瞪着眼睛看着龙玉:“她救了你与铃铛儿不错,可你亦曾救她一命!这恩怨,算是扯平了。而今,你与我一起,替兄长报仇!然后咱们离开泽阳,再不问这世间事,难道不好?”他咬牙气道:“你下不了手,那便让我来!”说话间,又往前一步,朝着沈羽刺了过去。 龙玉却依旧背对着元奇,却用自己的身子挡住了他的剑锋,那目光从繁复,变作平静。 “阿嫂!”元奇吼道:“你不恨么?” “生在乱世,有人生,有人死。生者不知为何而生,死者不知为谁而死。”龙玉轻声说道:“阿奇,害死元纵的,不是沈羽,而是百里,是龙遥,是蓝盛,是这乱世。元纵所作所为,于私,为了我与铃铛儿,于公,为了这些无辜百姓。可沈羽所做之事,是为了泽阳,为了舒余,亦是为了无辜百姓。”她站起身子,转而静静地看着元奇:“谁对,谁错?你可能断论?” 元奇手上的剑颤了颤,眼中划过浓重的悲伤:“可兄长的仇,总要报。” “阿纵让你活着,不是为了让你将这仇恨延续下去。当年,便不是沈羽,他也会被旁人杀死。”龙玉抬手将那软剑握住,手握之处,鲜血淋漓:“阿奇,放下吧。” 龙玉手中的鲜血滴落在地,绽放成花。 元奇紧紧地蹙着眉,许久,终究松开了手中的剑,软剑叮当落地,他却摇头慨叹:“阿嫂,你变了。”言罢,竟转身离去。 龙玉瞧着元奇走出门,听得驿站外一声马儿嘶鸣,闭目只是一叹。转回身瞧着沈羽,依旧蜷着身子不住发抖。她俯身轻轻的扶住沈羽肩膀:“没事了,阿林……” 沈羽抬头看着龙玉,面上满是汗与泪,她紧紧地蹙着眉,目光中满是迷茫不定:“阿玉姐……是我……杀了元兄,是不是……为何……为何是我?” 龙玉柔和地看着她,极力地隐去自己目光之中的悲伤之色:“彼时你亦是为了泽阳,为了击退那黑龙,你不知他是谁,此事,不是你的错。” 沈羽闻言,却哭得更厉害,对着龙玉跪下身子,伏在地上只是哭道:“我……我不知道……阿玉姐……我真的……不知……” 龙玉闭上眼睛,泪水滴落,哑声说道:“我知阿纵,他不会怪你。我与铃铛儿,亦不会怪你。” 沈羽不住哭泣,只是趴伏在地,久久不能起身。 作者有话要说:哦,真伤感。 阿玉姐,你真是好人。 阿林小可怜,这事儿也不能怪你。 主要怪作者。 让我们把作者打死。 &;&;&;&;感谢在2021-04-2018:27:24~2021-04-2121:10: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安慕希、43097922、好吧就这样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班章普洱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38章 是非谁对错 日已西垂,室中光线昏暗,却还未点灯。 桑洛坐在房中,沉着面色紧紧地盯着哥余烈,而哥余烈却惯常的挺直身板,微低着头,只是沉声说着在驿馆之中发生的事儿,语调平静,听不出半点起伏情绪。 诸事刚定,便又起波澜。桑洛听着哥余烈所言之事,目光变得愈发寒冷,犹在听到那元奇持剑伤了沈羽之时,更是冷的似是透着冰碴子一般,连脸色都变得阴郁起来。 “你既在外面听得这样的消息,瞧见他伤了沈公,为何还不出手?” 哥余烈拱手回道:“若彼时出手,只怕瞧不见那龙玉真正的心思。” 桑洛冷哼一声:“可若龙玉不出手相救,沈公被那元奇伤了,这罪,你可担得起?” 哥余烈跪落身子,俯首叩拜:“若真如此,小人愿自裁谢罪。” 桑洛气得摇了摇头,终究一叹:“你观那龙玉,如何?” “当得起深明大义四字。” 桑洛低眉深思,片刻又道:“那元奇,如今何处?” “我来之时,他径自往祁山去了。”哥余烈直起身子,瞧着桑洛那寒冰一般的面容,他跟在桑洛身边许久,知道她杀伐果断奖惩严明,可却从未瞧见她如此刻一般,眼中都露出了狠厉的光,他知道吾王心中动了念头,这元奇怕是活不过今日,便即拱手说道:“元奇此人,本非我舒余中人,若他离开舒余,想来日后不会再来。” “不会再来?”桑洛冷笑一声,低头看着哥余烈:“阿烈,若有朝一日,你兄长哥余阖为人所杀,你会否放下仇恨,不再追究?” 哥余烈面上一窒,竟一时之间不知作何回答。 桑洛却道:“血浓于水,骨肉同胞,怎会有仇不报?此事,虽非沈公所愿,他二人皆是为国为民,可人死不能复生,亲者怎能不痛?”她轻轻摇着头:“依着沈公那般心性,若那元奇去而复返再与她刀剑相向,你说,她是会与他一战,还是引颈就戮?” 哥余烈微微蹙了眉,桑洛却站起身子,走到他身前叹道:“不论是与他一战还是引颈就戮,都是我不愿见。”她闭了闭眼睛,许久才道:“龙玉是沈公恩人,她一家待沈公不薄,我亦不愿狠心将她夫君的兄弟害死。罢了,遣精锐暗中跟着,留下他的性命,若他再动寻仇之念,便杀无赦。” 哥余烈眼光一亮,只觉桑洛此举可谓两全,算是饶过了这元奇性命,当下拜道:“小人遵命。” 疏儿进的房中,瞧着哥余烈跪在地上,又瞧着桑洛那面上的不悦,当下又蹙了眉嗔怪地看了一眼哥余烈,却忙着与桑洛说话,懒得去管他。快步到了桑洛身边,低声只道:“吾王,少公回来了。” 桑洛目光微闪,便即问道:“如何?” 疏儿蹙着眉,低声说道:“受了伤,我刚着医官替她敷了药换了衣裳。眼下她自己一人待在落月阁中,神色低沉,我问什么,也是低着头不言语。” 桑洛闻言,面色更是难看:“龙玉何处?” “带着铃铛儿回了房中,倒也不曾再出来。” 桑洛沉吟半晌,只是叹了口气,便出了房门。疏儿抬步想要跟上,却又瞧着哥余烈站起身子,正要往门外去,便拉住他问道:“到底何事?少公走的时候开开心心,怎的回来就成了这般样子?” 哥余烈低垂着眉眼,却未回答疏儿的话,只是说道:“吾王,与过往不一样了。” 疏儿听得一头雾水,偏着头瞧着他:“哪里不一样?” 哥余烈不理会她,只是径自出去,纵身一跃又瞧不见了人影。疏儿气得咬牙跺脚,急急追着桑洛而去。 桑洛一路赶来落月阁中,天已全黑。而阁中除却角落中的灯火,二楼却一片昏暗。 她额头上挂着薄汗,轻着步子走上二楼,今夜月光暗淡,蒙着一层雾气,铺洒在窗边帐幔上,透进来极微弱的光。 沈羽对着窗口,静静地坐着,不发一语。这几日一直带在身边的长剑被放置一旁,无人问津。听得身后脚步声,有些迟缓的转过身,正见桑洛走近,如同做错了什么事儿一般,低下了头。 桑洛坐在她身边,细细地瞧着她颈间那一道寸长的伤口,上面敷着药粉,却就这样裸露着,伤口虽不大,却看的她心惊。 “怎的不给你好好包扎,这医官,做事愈发的不小心了。”桑洛微微蹙着眉,抬手轻轻的摸了摸沈羽的脸颊,只觉她面颊微烫,更觉心痛:“疼不疼?” 沈羽木楞地摇了摇头,只是哑声说道:“天气逐渐暑热,这伤口不大,只是蹭破了皮,就这样便可。洛儿不必怪罪医官。”她抬手握住桑洛放在自己面颊上的手,轻轻捏了捏:“你都……知道了……” 桑洛点了点头,叹声说道:“他要杀你,为何不躲?” “我……”沈羽喉咙哽咽,肿着眼睛,只是疲惫的呼了口气:“我不知该如何再面对阿玉姐与铃铛儿……”她说到此,眼中又浸着泪水:“为何是我呢?洛儿……” “两国相争,战乱无数,死的不止元纵一人。”桑洛目光深邃,面色沉凝:“时语,你是战场上的将军,将军上阵杀敌,护着的是身后数万的泽阳百姓。你没有错。错的,是挑起这战乱的人。” “我明白,我明白……”沈羽吸了吸鼻子,泪水却又滑落下来:“我知此事自古难全,便不是我,也会有旁的将士杀了他。可为何偏就是我……” “你杀他,是为了击退那黑龙,不带半点私念。时语……”桑洛擦着沈羽面上的泪水,轻声劝道:“你堂堂正正,为国为民,只不过你们各为其国,立场不同。况龙玉深明大义,明白事理,你更不必因此介怀。” 沈羽只是点头,却抬手将桑洛紧紧地搂在怀中,低声啜泣:“洛儿……我……我心里难过……” 桑洛靠在她怀中,轻轻地拍着她的背:“我陪着你。” “那元奇讲起祁山旧事之时,我……我脑中忽的浮现一个老者面容,”沈羽声音微微发着颤,似是用尽了力气才说出话来:“他,他似是在对我说一个不字……我不知那是否就是元纵,但那场景此时在我心中徘徊不去,如旧日梦魇,搅的我头痛欲裂……”她说到此,只觉怀中的人动了动,她却紧紧地将她搂着,吸了口气,又道:“这半日里,每每想到这番场景,我都觉心中悲戚,我知这悲戚之感绝非仅仅源于元纵,还夹杂着许多担忧愧疚,这担忧愧疚,是对你……洛儿,是对你……” 桑洛听她如此说,想及当年祁山崩塌,彼时她二人分别经年,思念如潮,不曾相见却险些天人永隔,心中感慨,知道沈羽此时所言,正是她当日在祁山龙祸之后的心境,不由得随她一同落了泪:“我知你总会慢慢想起过往之事,但若你想起的都是这些,我却不忍心让你这样下去……”她闭上眼睛,任由泪水落下:“我亦知你此时心中难过,又不知如何帮你。昔日祁山龙祸,死了无数将士,若当日不是你率军击退黑龙与中州大羿,还不知要死多少的百姓。你与我生在这乱世之中,身上都有一份责任,你不忍,我亦不忍。可你与我,都别无他法。或许,这便是命吧。”她哭着,却又一笑:“不过无妨,不论怎样,我都会陪着你。” 沈羽蹙着眉,听得桑洛轻声道来这些话儿,心中悲戚却又感动,她抬眼看着远处高山慨叹:“那山上,有无数英烈长眠,世间之大,江河万里,不知还有多少这般的人,忠魂埋骨,又有多少的人,哀之叹之,苦痛一生。若这世间再无战乱,该多好。”她微微松开怀抱,低头看着桑洛,“中州之事,洛儿做的对。元纵之事,我……我为一国,亏欠阿玉姐与铃铛儿,日后,定图厚报。” 桑洛此时才终究展颜一笑:“你能做这般想,我便安心了。你且安心,龙玉母女是我舒余中人,今日她深明大义,能抛去仇怨,于情于理,我都不会亏待她们。”她坐正身子,正色瞧着沈羽:“但只一点,你须得应承我。” 沈羽愣了愣,只是木讷的望着桑洛。桑洛却紧紧地拉着她的手说道:“不论何时,不要再让人这样伤你。”她看着沈羽颈间那伤口,咬着嘴唇,目中担忧之色渐浓:“时语,你想不想长久的陪着我?” 沈羽当下点头:“想。我想长久的陪在洛儿身边,寸步不离。” “可若今日,元奇真的将你杀了,你要我如何?” 沈羽闻言,方觉自己今日在驿馆之中,因着愧疚混沌而忘了桑洛,点了点头:“洛儿说的是,此事,是我做的不对。日后,我定为了洛儿,顾好自己。” “我与你经历生死太多,此番重逢,便不想再与你分开,更不想你再受半分的伤害。”桑洛叹声说道,那刚刚止住的泪水,又落了下来,“若你今日身死,我亦不想再苟活人世……” 沈羽心中一痛,但听着“不想再苟活人世”这般的话儿,便觉周身冰凉心痛如绞,当下俯身低头,轻轻地含住了那两片微微颤抖的唇瓣,将桑洛剩下的话儿,挡在了一片深情之外。 若非经历苦痛生死,又岂知如今得来不易。 室中昏暗下来,月隐云间,似是怕扰了这一对痴情的人儿。 作者有话要说:啧啧啧啧感谢在2021-04-2121:10:12~2021-04-2213:41:5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好吧就这样、五迪的woyoo吖、43097922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五迪的woyoo吖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39章 巾帼豪情义 因着日中太过疲惫,沈羽回房之后,不过多时便困得睁不开眼。桑洛知她虽面上说着将此事放下,心中却哪里能这样容易便放下,听得沈羽迷迷糊糊地说着让她陪着,又宽慰了几句便瞧着她睡着了。沈羽睡得很熟,却依旧拉着桑洛的手。 桑洛低声唤了她几句,而她只是安然的睡着,没有丁点儿的反应,这才安下心来,有些不舍的松开了她的手,起身到了屋外。 疏儿已然提着灯笼侯在门口,瞧着桑洛出来,便是微微一拜,又往内中瞧了瞧,悄声说道:“姐姐,可要我在此守着?” 桑洛拿过灯笼,轻声舒了口气:“你在此候着吧,若她醒了问我去了哪,便说是荀相找我有些事情。” 疏儿会意地点点头,又道:“本想让阿烈跟着,可我怎的都寻不着他,姐姐,要不,让魏将……” 桑洛摇头只道:“无妨,龙玉是个重情义的女子,断不会对我怎样。”她望向不远处的矮亭,似是还想说些什么,却终究不着一字,径自提着灯笼,望那亭中而去。 亭子不远,只兜转过两条小径,便已到近前。 此时夜风阵阵,虫鸣声声。桑洛站定步子,瞧着龙玉只是背着手,站在亭中,石桌上点着灯,一旁放着热茶,可在这朦胧月下,她却显得那般孤寂。 龙玉听得脚步声,转过身子,对着桑洛躬身一拜:“吾王。” 桑洛放下灯笼,双手将龙玉扶起,轻声说道:“此地别无他人,姑娘不必行礼。”她看了看龙玉那带着浓重疲惫与心事的面容,只是一叹:“今日此时,你不须当我是王,若你愿意,我也同时语一般,唤你一声阿玉姐。” 龙玉但闻此语微微一惊,转而又是一笑:“我猜阿林与吾王关系甚密,却不曾想,吾王可如此坦荡。” 桑洛淡然一笑:“我与她虽有违这世俗伦常,却堂堂正正,我亦不在意被旁人说。更况阿玉姐是她的恩人,自然也是我的恩人,我又有何事需要遮掩呢?” “一国之主可不顾这世俗伦常,将这样的话儿说出来与我听。可见你心坦荡。” 桑洛只道:“今夜我约你一叙,想必你心中明了因何寻你。”她看着龙玉,微微低了低头:“我知阿玉姐,心中凄苦。但你今日深明大义之举,我深深敬佩。可我亦知,你心中这症结,无论如何都难以纾解。” 龙玉眼光一闪,似有泪花,她别过头,只是苦叹:“此事怪不得阿林,她不应因此而死。”说着,又是轻声一笑:“我亦知,吾王如何在意她,便是今日我与阿奇联手,也杀不了她。就算将她杀了,吾王又怎么会放过我们?铃铛儿已受了许多的苦,我怎能让她再过颠沛流离,处处躲藏的日子?” “自龙泽一役我父王率众西迁,已过去七年。七年之中,我与时语聚少离多,经历种种生死。”桑洛淡淡开口,娓娓道来:“龙起祁山之时,我与她已分别经年。而后不到两年,为杀蓝盛,我让她送剑南岳,却在长云山出了岔子。那一日,我去之时,长云山崩塌,火焚周遭百里,将士们寻了许久,才在那碎石之中挖出了几具尸身。”她说到此,回忆过往历历在目,不由得又红了眼眶:“我身边副将寻到了她随身长剑,而那些尸身又因着火焚而难辨面目,舒余上下,便是我,都以为她身死其中。彼时,我心如死灰,只想着那蓝盛便是死了,我也要将他的尸身千刀万剐。可便是我毁了蓝盛的尸身又如何,故去之人,怎的也不会再活过来。” 桑洛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忍住了眼眶中的泪,看向龙玉:“是以,我明白阿玉姐心中苦楚,更知你怎样凄苦隐忍。若不是为了舒余,我怕早已自戕随她而去。若不为了铃铛儿,阿玉姐想必也早就寻百里与蓝盛寻仇,不顾生死,不计代价。我与你,是一样的。” 龙玉微蹙着眉头,深深地看向桑洛,许久,才哑声说道:“吾王鬓边白发,便是如此而来?” 桑洛只是苦笑:“比起生死,区区白发,又算得了什么呢?” 龙玉叹道:“这些年,我总是在想,若是当年龙遥来寻我时,是我带着玉龙与他们前去祁山,又或是我将那玉龙毁了,拼的性命拦下此事,如今这结局,会否不同。” “我也曾想,若是当日我不做这王,不让她前去南岳,如今这结局,会否不同。”桑洛眉目忧愁,“可这世间事,总是如此难以琢磨。这九个月中,我每日都恨我自己,恨得周身发寒。可这又有什么用呢?若不是你在中州将她救下,或许我会一直这样下去,再无解脱之日。”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是以,我知你心中隐忍,敬你深明大义之举。” “深明大义四字用在我的身上,过了。”龙玉摇了摇头:“我曾为百里影杀了许多的人,那些人,亦有父母子女,我的手上沾满了许多无辜人命,深知这身不由己之感。祁山之事,各为其主,阿林既是泽阳公,是舒余的将军,她所作所为,并无错漏,只叹造化弄人罢了。” 桑洛闻言,感怀倍深,转过身子正对着龙玉,竟对她躬身一拜。龙玉大惊,慌忙将她扶住:“吾王这是做什么?” 桑洛只道:“此时我非吾王,只是桑洛。为时语谢你仁义,此一拜,阿玉姐受得起。” 龙玉沉静许久,开口言道:“舒余有桑洛为王,幸甚。” 桑洛只是淡笑,拉着她坐到桌边,看着那罩着烛火的薄纸罩子,透过去正瞧见那跳动的明焰,她目光微晃,悠悠回忆:“昔日我登王之时,是选无可选。而今若让我选,我只想与她待在南疆山林之中,每日粗茶淡饭,看日升日落云卷云舒,好过眼下繁杂国事,勾心斗角。”说着,又问道:“会盟之后,阿玉姐可带着铃铛儿与我们同回皇城。日后,给铃铛儿寻个最好的习文师傅,读书识礼,断不会再让她受半分的委屈。” 龙玉只道:“我想带铃铛儿回昆山无忧去看看。我族中人,源自无忧,认祖归宗,是我望归一族百年夙愿。待得她再大些,总该知道自己从何而来,为何而生。” 桑洛点了点头,沉吟说道:“若做此说,确实该去。这样也好,会盟之后,咱们一同往西去,昆山路远,待得到了皇城休憩几日,我让魏将送你们前去。” 龙玉却只摇了摇头:“我想明日动身。” 桑洛愣了一忽儿,便明白了龙玉话中之意,轻声问道:“阿玉姐,是担心时语?” “我与阿林虽只相处不到一年,却知她心性纯善,为人仁义厚道,我心中,将她当成妹子,阿纵之事今日让她备受打击,对我,亦是如此。我怕她见着我心中难过又不知如何面对我与铃铛儿。”龙玉说着,目光微沉:“不若我眼下先与铃铛儿离开,待得日后有缘,自会相逢。或许日后再见之时,她已从阿林,变回了真正的沈羽。我却真是想看看,泽阳少公究竟是如何的巾帼英雄。若真有那一日,我想与她好好较量一番。” 她说着,但见桑洛目中晃过一丝忧虑,便又笑了笑,目光看向那朦胧的月隐在了一片云背后,只留着些许的微光,凝着面色沉声说道:“吾王不知,阿纵武功极高,若非此番本领,也不会在百里影身边活下去。阿林能在黑龙乱世之时,那样一般混乱之中胜了他,看来她的功夫,还要在阿纵之上。阿纵一生别无他好,只爱钻研武功,能遇到这样的对手,或许,他心中也颇为安慰吧。”她叹了口气:“吾王安心,以我的功夫,虽胜得过阿林,却未必能伤得沈羽。何况我当她是姐妹,自然也不会伤她。” 桑洛沉静不语,许久才缓缓开口:“时语能得你这样的姐姐,是她的福气,我是父王独女,身边曾有几个兄弟,有的刚一出生便即夭折,有的尚未成年,便大病而去,留下的两位兄长,一个贪恋权位,一个愚钝无德,父王多疑,鲜少信我,父母亲情更是少之又少。自古皇城之中无亲情,有时,我倒颇为羡慕普通人家的姑娘。这些年,若无时语,或许我也早已变得与父王一般,冷酷无情……” “吾王所言,令人唏嘘感慨,你愿将这些心里的话与我说,是我所不曾想,”龙玉看向桑洛:“我曾是百里影身边用来杀人的傀儡,自小在中州长大,称不上一个好人,吾王却为何信我?” “我身在高位,是迫不得已。你曾杀了许多的人,我双手亦沾满了鲜血。我坐在那八步金阶之上,有多少人惧我怕我,只是因着我一句话便可要了他全家性命。我当不当得起这好人二字呢?”桑洛淡然地笑着摇了摇头:“不过都是旁人评说罢了。我只观你行事,听你谈吐,旁的,我无以为意。” 龙玉笑道:“过往,我听过舒余女帝手段厉害,阿林来舒余之时,我总在担忧你会砍了她的脑袋。而今想来,真是多虑。桑洛,竟是一个这样的奇女子。” “只可惜今日夜深,明日你们又要动身离去,日后再见,我与阿玉姐,定要把酒言欢。” 龙玉拿过桌上茶壶,壶中的水早已凉了,她却不以为意,倒了两杯,“今日,且让我以茶代酒,先敬桑洛。” 桑洛接过茶杯,与她轻轻一碰:“阿玉姐女中豪杰,是我该敬你。” 月出云间,依旧带着那朦胧之感,铺洒在静谧无人的亭中,映出一片宁静之感。两个茶杯静静地放在桌上,似是有人来过,又似是从来无人问津。 薄茶隐豪情,恩怨何须提。 作者有话要说:明日(周六)休息一日。周日要上班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阿救命! 祁山之事快结束了,再过两章咱们打道回府往皇城去吧!感谢在2021-04-2213:41:50~2021-04-2319:17: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好吧就这样、安慕希、43097922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班章普洱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40章 细雨如斯夫 几日细雨,泽阳的风凉了起来。 与桑洛深谈翌日,龙玉便在清晨之时带着铃铛儿离去,天还未亮,府外唯有一匹马儿与一对母女。 桑洛遣了疏儿来,给了龙玉一枚铁令。龙玉眼光深邃,只是拿着那铁令呆了许久。彼时,细雨落下,打湿了那寒铁,寒凉的让人手心冰冷,却又有丝丝暖意传来。铃铛儿困倦地趴在龙玉身上,睡眼惺忪地不知要去往何处,一直拽着龙玉的衣裳咕哝着问阿林是否同去,却最终没有瞧见阿林。 而后,泽阳便又开始落起雨,虽不大,却几日未停。 泽阳一代,因着所处东余,每年到五六月便会多雨。这话儿,这些日子沈羽总听周遭的仆从们说。在此处已经住了近半月,府中仆从都待自己甚好,面上都带着和善的笑,瞧着自己时,敬佩之感溢于言表。但她有所问,无一不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可沈羽心中明白,问出来的话儿,与她自己心中的记忆,总是不一样的。 她自然知道龙玉为何不告而别,只叹自己除却留在此处,别无他法。再过几日,便是会盟之日。这几日荀相总来与桑洛商议国事,沈羽只听得荀相提及中州的探子回报,百里影那日夜中便已伏诛,新王木夺终究还是留了他一个全尸,做了个百里影替他挡了不知从何处来的刺客一剑,中毒不治。此事眼下已传遍中州各处,也算是留了他百里一族的荣光。之后再说起两国会盟之事,又听了几句南岳也遣了使者前来想要一瞻盛世华会之说,觉得云里雾里,听不明白。想及每每议政之事,桑洛总要顾着自己,瞧着自己不明白之处便柔声的说与自己听,只觉自己坐在那处也害得桑洛劳心费神,之后便不再去听了。 她不敢在桑洛面前表露出自己心中苦楚,却也不能总是坐在房中皱眉苦思,总要主动地去寻些法子才是。这几日,便一头钻进了府中的书阁里,让仆从带着自己寻了几本撰写族中事迹的书,想着或许能从这些故人往事之中寻得一些回忆的蛛丝马迹。可看了几日,拿来的书也都瞧完了,却仍未有任何助益。 此时她独自坐在屋外甬道边的长椅上,看着细雨从檐上落下来。积水之中映着她略带心事的面容,模糊极了。她低下头,微微倾着身子,趴在栏杆上,静静地,细细地看着,雨滴落下,起了圈圈细小的涟漪,那之上飘着几片叶子,来回忽晃。 几声脚步踏水而来,脚步不重,却越来越近。 片刻,那水中倒影,便从一人,变作两人。 沈羽抬起头,却见一个中年男子,正独立雨中,一手撑着伞,一手背在背后,此时正也低着头瞧着自己。此人极瘦,目光炯炯,却有一道伤疤,自眉骨至于鼻翼,正从他的右眼斜掠过去,瞧起来,显得古怪骇人。 沈羽愣了愣,她在府中从未见过此人,但想此人可在这府中随意行走,应也是国中重臣,便站起了身子,对着他微微颔首,而此人也走入廊道之中,将伞放下,恭恭敬敬地对着她一拜,声音低沉,略带沙哑的唤了一声:“少公。” 沈羽看着他,又是拱手一揖,不甚确定地轻声开口:“阁下是……” “不敢。臣,姬重。是这国中的国巫。”姬重复又微微一拜:“早已听闻少公回返,一直想见得真容。今日随荀相来,他与吾王谈论国事,我闲庭信步来到此处,却不想,这样巧便遇见了。” “原是国巫,”沈羽略显窘迫地笑了笑:“国巫或许已然知晓,羽不曾记得过往之事,不知过往你我曾否见过,若有疏忽,还请见谅。” 姬重摇头只道:“少公过往与臣素未谋面。少公之事,臣有所听闻,只是今日一见,仍觉可惜。”他说着,轻声一叹,面上带了几分憾意:“看来,想知道那日长云山中究竟发生何事,还需耐心等待。” 沈羽闻言心中便明了,想及当日桑洛曾与自己说起长云山之事,彼时有国巫姬禾与大宛蓝公与她同行,此二人,与那蓝盛一同死于山中,而今姬重来此,应也不会为了什么旁的事儿。她吸了口气,抬眼看着姬重:“看来国巫今日来此见到我,并非巧合。只可惜过往之事我全然不识,无法为国巫答疑解惑。” 姬重却又摇了摇头,淡淡一笑:“死而复生,造化弄人。我与先父聚少离多,每每见他之时,便听他提起少公,巾帼英雄,仁义厚德。这几日,我居在泽阳,街头巷尾,皆为少公回返而欢呼雀跃,可见得少公在一众百姓心中,何其高义。”他说着,拉着沈羽坐在一旁,轻声慨叹:“少公与我父姬禾,亦算得上老友故人,与大宛蓝公多角,也是旧识。长云山崩,天塌地陷,而中途回返的南岳大祭司舞月所言,令人胆寒。”他说到此,目光微微沉了下去,声音都变得低落起来:“她说当日,少公觉察不妥,说我父与蓝公勾结蓝盛意图不轨,是以才让舞月帅众而返,自己只身与他们前往长云山。而后,龙祸漫天弥地,大火将许多痕迹都抹了去,若想再寻,却是极难。”他看向沈羽:“这其中发生了如何的事儿,如今这世上除却少公,再无人知了。” 沈羽听他所言,只觉心中难过繁复,不由得蹙眉,又看着姬重那面上的悲戚之色,更是沉重莫名,许久才道:“长云山之事,我只听得吾王与我提起过一二。但个中详细,我却怎的都想不起来。我醒来之时,人已在中州观海城外的滨海渔村中,不知年月几何,不知姓甚名谁。若非机缘巧合,我或许也不会回到此处,再见到泽阳故人。”她说到此,轻声叹道:“我知国巫心中所想,先父横死,真相未明。背着这意图不轨的名声,国巫一族,恐有大患。可我……”她苦笑道:“可我眼下,实在想不起当日之事。” “无妨……无妨,”姬重叹道:“因果早定,不在今日,便在明日。”他眯着眼睛,静静地看着外面的雨帘,面容微微沉肃,似是想着什么一般,经久不语。 沈羽瞧他这模样,以为他心中悲伤,不愿言语,便轻声说道:“国巫,逝者已矣。若我想起什么,定告知你。” 姬重偏过头看着她:“我方才与少公提及,长云山之事,或许是我父勾结蓝盛陷害与你,少公,不怕我别有所图?” 沈羽眨了眨眼,旋即一笑:“我不觉国巫是坏人。”她说着,沉吟片刻,又道:“国巫所言先父曾与我是旧时老友,若真是老友,又怎会陷害我?或许当日,他只是有苦衷,不便于我明说。” 姬重哈哈一笑:“我父曾说少公宽和仁义,为人厚道。如今看来,果真如此,从不将人往坏处去想。你我初见,若是我存心害你,你又如何?” “若国巫害我,我又能如何?”沈羽笑了笑:“若吾王真的相信当年是姬禾勾结蓝盛以至长云山崩塌,此时,国巫便不会与我安坐于此。我虽忘记过往,但吾王与一众重臣并未忘记。国巫能继父之职,还能随行会盟,可见吾王仍旧器重,她并未将这勾结乱党之名,安在你们头上。亦可见姬公一生忠诚,得人尊重。如此忠诚老臣,又怎会将自己的国巫之位,传给一个会害人的儿子呢?” 姬重深深地看着沈羽,许久,目光一闪:“我父所言不错,沈公,果然巾帼英雄,聪慧非常。” 沈羽摇头:“什么巾帼英雄聪慧非常,那怕也都是过往的沈羽。如今的我,只是个无所事事却又不知何去何从的人罢了。” “过往会忘,可心性总不会变。”姬重起身,对着沈羽又是微微一拜:“今日见得少公,虽只相谈几句,却已睹沈公风华,也算了臣一桩心事。多谢少公。” 沈羽慌忙站起身子,“国巫这是什么话,我……我也并未帮上国巫什么忙……” 姬重笑道:“方才少公亦说到,吾王并未真的信那舞月所言,这一桩事儿,我可等得少公想起过往,再知详细。而今,臣知吾王是爱民之王,少公,是仁义之公,如此,足矣。”说话间,躬身又拜:“待得回返皇城,臣愿与少公把酒言欢,饮一杯琼浆酿。想来,父亲泉下有知,得以宽慰。”言罢,便即转身走入雨帘之中。 沈羽有些怅然迷茫地看着姬重的背影,不由得跟了出去,叫住姬重,拱手欠身。 姬重颔首,又道:“少公醒来之时便在东海之滨,以我猜想,或是那黑龙畜生带着少公日行千里,返回东海之时将你抛下。但过往诸事,少公亦不必太过介怀,人生一世,难得糊涂,我观少公心事沉重,与少公而言,有些事儿,想不起来总比想起来要好上许多。”说着,又是一拜,径自离去。 沈羽听的姬重所言,总觉他话里有话,言外有意。可细细去想,却又想不出个中端倪。只是一人站在细雨之中,任由那细雨打湿了衣裳。 不过片刻,桑洛已带着疏儿撑着伞走了来,正见沈羽一人在雨中发呆,不知又想着什么,便慌着过来,亲手替她打着伞,擦了擦她面上的雨水:“怎的一人站在雨中?” 沈羽这才回过神,正见桑洛关切地看着自己,便是柔声一笑,抬手握住了桑洛的手:“正想着洛儿何时回来,想着想着,就发了呆。” 桑洛却道:“真是如此?” 沈羽点了点头,随着桑洛回了房。桑洛知她心中怕是又有什么事儿,刚一关上房门便要开口询问,却被沈羽轻轻的抱住。 沈羽身上还挂着雨珠儿,带着寒凉。她却倚在她怀中,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颇觉心中安定,却又担心:“你面上藏不住事儿,可是又乱想了?” “不曾乱想,只是总有那么一忽儿,会有些忧愁。”沈羽闭上眼睛,又紧了紧怀抱:“但瞧见洛儿,那些忧愁便又无影无踪了。眼下,”她笑了笑:“眼下只有一件事儿,紧要的很。” 桑洛一愣,便即问道:“何事?” “等了洛儿一个上午,眼下,饿得很,想吃些东西。” 桑洛被她说的一笑,抬手捏了捏沈羽的鼻尖儿:“想吃什么?” “想去抓鱼。”沈羽眉眼一弯:“洛儿陪我去抓鱼,可好?”她想了想,又道:“洛儿坐在亭中,看着我抓鱼。” 细雨如斯,倏忽过往。 泽阳府中,仆从私语,只道吾王今日闲暇时分,与少公在后山不远处的河边谈笑嬉戏,好不自在。 —————————————— 时,无双四年,夏五月二十六。 舒余中州盟于祁山,自此两国百年交好,兵戈即止,百姓和乐。 五月三十,王与泽阳公羽归神木都。临行之时,百姓夹道相送。 作者有话要说:哦!就要开启最后一段故事了!感谢在2021-04-2319:17:01~2021-04-2522:33:1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安慕希、好吧就这样、43097922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lexa40瓶;柳無雙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41章 山犹远,地犹寒 西余六月,冬雪已降。 及城的界碑一代,安营扎寨,竖起了人高石墙。此处沙地广阔,土石松软,穆及桅与凌川率兵在此驻扎,用兵两万,历经尽三月,这石墙蔓延百里才终究成了一道防线。 此时已近黄昏,天色阴沉,风雪渐大。 穆及桅背着手,站在雪中,风吹着他早已花白的须发,雪扑打在那沟壑纵横的面上,他却依然眯着眼睛望向远处巍峨昆山,岿然不动。 自领命来此,已过四月,及城之危稍解,可那些了无踪迹的兵卒,却也极难寻回。那些昆池遗民手段诡谲,飘忽不定,他随着篆无休将这一城百姓一个不漏的逐个询问盘查,却寻不着那藏在及城之中的昆池细作,而这些日子以来,虽再无兵卒被那古怪的诡术引走,每日夜中,在这石墙另一侧,总还能传来诡异的曲子与火光,时候久了,军中士卒忧心忡忡,惶惶不可终日,士气早已减了大半。 二月,陆离与哥余阖带无忧族人来,将族中留下的一袋用以克制那诡术的白色粉末分发四处,那无忧的昆冥翼使风灵鹊只道此粉末是用极难寻得的雪晶研磨而成,极为珍贵。又在每日夜中,遣无忧众人吹玉笛,奏无忧一曲,军心才安定下来。他有意询问陆离与哥余阖皇城之事,可他二人亦只是不语。 来此太久,众人不闻舒余皇城事久矣。每日里唯有这黄沙相伴,孤寂苍凉。 穆及桅呼了口气搓着干裂的双手。他犹记得昔日初见陆离之时,她还是个涉世未深的小女娃,而今再看,端重持静,眉宇之间总带着挥散不去的忧愁。他念及陆昭已去,自己该将她当做自己的女儿那般疼爱照顾,总想着有一日可坐下来,与陆离好生聊一聊,可军务繁重,偏总也寻不到个好的时候。转念再想,却又不知若是真的与陆离相谈,能谈些什么。 他心中明了,沈羽一事,悲痛至极的不止桑洛一人,陆离与她自小一起长大,情谊深厚,此事对她而言,犹失至亲。眼下泽阳族中只剩陆离一人,而陆离,此时却已是无忧族中王女。桑洛变了,陆离,也变了。 可眼下想这些,又还有什么用呢? 世事变幻,不过如此。 桅杆上的大旗被风吹得扑簌簌不停抖动,在这劲风之中,声音如同割裂的布帛。穆及桅眯起眼睛看向天边那翻滚不停地厚重的云,裹了裹身上的大氅,看来明日,风雪会更大了。身后脚步声传来,声音一轻一重,步履颇为吃力。穆及桅笑了笑,拽下腰间的酒袋子,咬开木塞,灌下一口烈酒,手一抬,将这酒递给了此时已然站在他身边的人。 “我猜你是来与我抢酒喝的。今日天寒,喝上一口,暖暖身子。” 篆无休接过酒袋子,咕咚咚地喝了数口,这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将酒袋子还了回去:“穆公与陆将一般,都喜饮烈酒。烈酒配英雄,可惜英雄迟暮,却不知能否熬得过这一场风雪。” 穆及桅笑了笑:“能否熬得过这一场风雪,也总要熬一熬才知晓。昔日,你也曾是镇守西陲的将军,怎的眼下,竟说些丧气的话。” “实非丧气,只是力不从心。”篆无休说着便揉了揉酸痛的腿,“瞧瞧我,天一冷,旧疾便犯了,如今,只是个连走路都不稳当的老头子了。”他长吁了一口气,举目远望,正见凌恒带着一众将士加固石墙,正大声地吆喝着号子:“日后的舒余,要靠这些后辈。”他转过头,看着与他一般须发全白的穆及桅,不由慨叹:“想及当年我随穆公与陆将征战昆池之时,意气风发。而今倏忽二十年,都早已年过花甲。穆公,你与我,都老了。” 穆及桅目光忽闪几下,眉头微微一蹙。 “穆公,我老了,你也老了。” 他忆起昔年龙泽一役之后,在西余厥城的新都之中,在八步金阶之下,当年的王——渊颉,也曾与他说着这样的话儿。彼时,渊颉手中拿着一串青葡,摘了一颗,放在他的手心之中,平静地与他说,他尚有一日,安排后事。 想及此,穆及桅轻笑出声,双手微微握了握拳:“无休可知,七年前,我因未能从朔城救得当日的王子亦,被先王下了竭泽之刑。” 篆无休叹道:“如此大事,我虽身处偏远,却也知一二。” “那时,先王是真的想让我死。”穆及桅裹紧了大氅,往那旗杆之处走了两步,抬头仰望着那飘动的大旗:“可人算总不如天算,彼时从无人想过,七年之后,我还活着,他,却已成了先王。” “王令臣死,臣不得不死。”篆无休走到他身边,亦同他一般,抬起头:“而穆公,却活下来了。不仅活了下来,还辅佐昔日的公主,成了如今的王。”他说到此,哈哈一笑:“穆公是想与我说,你还不老?尚能再战?” “老则老矣,与战无关。”穆及桅抬手轻轻地抚在那冰凉的木头旗杆上,将上面的雪擦落:“皇城沙子地,那是一片能吃人的荒漠。我本以为自己行将就木,直到一个假扮了少年的女娃娃救了我。那时我与他说的第一句话,便是年少,太过年少。”他微微笑了笑:“而今想来,记忆犹新。无休所言不错,舒余日后,要靠这些年少的后辈,可咱们却不能倚老卖老,什么都不做。你口中说着自己老了,力不从心,却在这冰天雪地中每日奔波,为一城事,为一国事。口是心非,便是你了吧。” 篆无休笑道:“我知穆公口中所言何人,这些年舒余人才辈出,只可惜巾帼早逝。吾王,亦是一代明主,只可惜投身成了女子,国中流言蜚语从无一日停过,那些投机阴损之人的乱反之心,也从未有一日停过。”他艰难的迈动步子,扶住了一边垒砌的石头:“舒余不定,你与我,都还有许多的事儿要去做。” “风雪迷人眼,”穆及桅指了指石墙之外如今已成一片雪原的无人之地:“你瞧,像不像那一年咱们与昆池大战之时的场景?” “当时我们曾有无忧一族相助,而今,我们亦有她们相助。只是如今的昆池遗民,却比过往更厉害,更古怪。”篆无休的目光暗沉下来,思虑极重:“这些日子我苦思冥想,却怎的也想不透,昆池灭国尽二十载,这些年中他们再无异动,何以如今忽的冒了出来?难道这些年他们苦心积虑,钻研他们那诡谲的诡术,只是为了报灭国之仇?可当年昆池王族被我们屠杀殆尽,这牵引其中的线头,又源自何处?”他说着,摇头叹道:“寻不到这源头,我总觉心中难安。” 穆及桅举目远眺,凝着目光再次看向风雪之中的昆山,“无休,这几月,我心中总有个念头在盘桓不定。既你提到此事,我便忽的想与你说说。” 篆无休循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但见昆山隐在风雪之中,若隐若现,片刻,便是心中微微一惊:“穆公,想去昆山看看?” “无忧一族带来的雪晶,不足以撑下去。”穆及桅苦笑叹道:“这石墙筑起来,若无克制幻骨粉的雪晶,便了无作用。依我所见,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幻骨藤只在昆山深处才能寻得一二。那用来克制这幻骨藤的雪晶,必也在昆山之中。自然,我们可以据守此处,他们除却搅扰咱们的好梦之外,别无他法,可长此以往,军心涣散士气不振。”他对着篆无休摇了摇头:“无休,此非长久之计。兵卒们虽骁勇善战,却也禁不起如此的消耗,此处毕竟离及城太近,及城若失,西陲危矣。不若我们整兵循着这一条线往昆山去,及至鸣沙关口,以涸淄四城为据,再联合无忧一族,一路驻守将他们迫至苦寒之处。” 篆无休皱眉深思,面上表情显得极为繁复,许久才哑声说道:“穆公此言,我曾想过。但昆山深处,咱们谁也不曾去过。昔日是无忧王女领路咱们才敢往深山之中去探一探,而今,无忧一族刚刚寻得王女,这些孩子瞧着一个个精明能干,可也都是些久居族中的娃娃们,而她族中故老都视咱们为仇人,谁还肯带着咱们前去那危险至极的境地?” “事在人为,想要做,总能做得到。”穆及桅重重一叹:“我只担心,此事除我与哥余阖之外,旁人怕都难堪大任。可我与他若一起前往,及城之处,又寻不得一人能担此重任。若我二人有失,只怕军心更乱。” “穆公所言,亦是我心之忧虑。”篆无休掸了掸身上的雪片,吐了口气:“眼看入夜,只会更冷。穆公,回去吧。此事,我们还需从长计议。” 穆及桅沉静地点了点头,迈动步子,却觉双腿已冻得麻木僵硬,如同灌了水进去,沉重吃力。 两人到得营帐之时,营中又响起了悠悠笛声。 穆及桅掀开帐帘,转身回望,在那望塔之上,陆离穿着白衣,背对着他,正吹奏着手中的玉笛,这婉转的调子伴着风雪,显得一丝凄凉苦楚。 作者有话要说:喔!瞧,离儿她这不就来了……感谢在2021-04-2522:33:17~2021-04-2621:42:2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安慕希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42章 故人在,心能安 天明时分,陆离才下了望塔,身上已满是霜雪,脸与手都冻得通红。险些扶不住那冰凉的栏杆,在积雪之中踉跄了几步。 又是一夜过去。 陆离紧了紧手中的玉笛,疲惫地呼了口气。 来此四个月,每一日夜中,都是如此度过。这样的夜,漫长又煎熬。 风灵鹊本想扶着她回返营帐之中好做休息,她却慢着步子,只说自己想四处走走,便让风灵鹊带着其他族中人先行而去。但她却又只是在这望塔之下走了两步,便停下了步子。 夤夜时分,穆及桅曾登上望塔,轻声与她恳谈。 她本以为穆公是要与她诉说昆池遗民之事,又或是如今这瞧不见敌人的战事,可穆及桅却只是提到过往与陆昭一同沙场抗敌的旧事。她知穆及桅有话想与自己说,却不想穆及桅最终只是深深地瞧着她,叹了口气便即离去。 过往的昆池旧事,她从风灵鹊那里已听了许多,来此之后,又听篆无休说了不少。幼时流离,父母皆去,是陆昭为自己的亲生父亲安葬立碑,无忧族人视如今城中诸人为仇,恩怨自古已有,而今更甚。风灵鹊盼她回返无忧关闭城门莫理此间诸事,而篆无休与穆公却又盼她能倾力相助,击退昆池。 陆离在泽阳长大,身边的人皆在战中为国而亡,她通晓为国尽忠的道理,这道理早已刻入血脉之中,改无可改。是以她让风灵鹊带人将族中最后的幻骨粉带了来,相助及城。她自然知道,此举会引得族中故老心中不悦,可她执意为此,只是因着深知百姓不易,不该受此苦难。 可除此之外,她还能做些什么呢?她只是个有名无实的无忧王女罢了。 她想着穆及桅与自己提起过往,提起陆昭,或是怕自己知道了当年事,心中记恨。可她又怎会记恨陆昭呢?自她记事,陆昭便是她的父亲,将自己养大,教自己读书识字,从未有一日待自己不好。尽管眼下族中人唤她王女,告诉她幼时名姓。可她从未有一日忘记,自己叫陆离,是泽阳人。 她在原地踟蹰许久,终究入了大帐。 穆及桅此事正坐在火前,双手在火旁烤着,似是在思索着什么。但见陆离进来,略显得有些讶异,而那讶异之色却又转瞬即逝,只是抬了抬手:“离儿,坐。” 陆离对着穆及桅微微一拜,坐在了一旁,呵了口气,将手伸出来,顿觉温暖了许多:“穆公这几日都不曾好好休息,想来,是心中有事放不下。”她看向穆及桅,轻声只道:“穆公眉宇之间忧愁深重,可是还在担心那些昆池遗民?” 穆及桅叹道:“自我来此,便无一日不担心。”他抬起头,看着那被风吹的来回起伏的帐帘,目光深邃:“我此一生,历经了不知多少大战,唯有当年灭昆池一战,如今想起仍觉寒凉透骨宛若噩梦。而今,这噩梦去而复返,扰的我每日不得安宁。明知周遭满是敌人,抬眼却不见敌军何处,唯有那古怪如虫磨牙一般的声响,与忽晃明灭的火,倏忽之间,身边的将士又不知死了多少。”穆及桅说到此处,深深皱眉:“在这风雪之地,举步维艰,能将其击退,已是万分艰难。” 陆离低垂着眼睑,看向那跳动的火,静静地听着穆及桅说,片刻,才又抬眼看着他:“军国之事,离儿所知甚少,但昆池一国,虽不算大,立国却比舒余更早,它国中百姓,想来也曾安居乐业,他国力远不及舒余,数百年来两国相安,不知因着如何的磨难,才出此下策搅扰舒余。当日既然击退,何必非要赶尽杀绝?” 穆及桅叹道:“离儿不知他们的手段何其诡谲,如此诡怪的敌军,这样的一众人不知藏着如何歹毒的心思,若不尽灭其国,只怕后患无穷。”他兀自说着,却又突兀一笑:“眼下,可不就是后患么。” 陆离沉着面色,思忖良久,才低声说道:“或许,后患早已种下,只是这些年,无人察觉罢了。”她吸了口气,将手收回来,交合在一起握着:“及城虽是舒余西陲边境,但舒余西北有无忧,另有鸣沙关。我听闻鸣沙关直至此时,仍有驻军把守,可穆公亦知,鸣沙关中守军,并未再如当年一般,人走关空。而篆伯所言,此处初现昆池诡术,早在许久之前了,彼时鸣沙关守军并未有任何军报传来。这些昆池遗民,是如何越过关口,入了舒余?” “此事我亦与无休说过,鸣沙关确有驻军把守,但由此往西,是一片无人之地,直通昆山,我二人猜测,他们或许这些年就是隐居昆山深处,蛰伏许久,绕过鸣沙关与无忧界地,来此及城。”穆及桅略显疲惫,捏了捏酸痛的眉心:“我知离儿担忧,这几月鸣沙关飞鸽传书每七日一报,从无异状,派去的探子十几个,全都不曾回来,我只怕是他们出了及城,还未到鸣沙关,便着了昆池女姜的道儿。眼下除非咱们帅众举兵前往,若想使人传信,是再不可能了。”穆及桅搅着眉头,苦思言道:“可他们若是有本事让鸣沙关守将为他大开关口,何以鸣沙关此时,毫无动静?”他微微摇着头:“也是因着如此,眼下,我心中忧虑,不敢妄动。” “灵鹊与我说,昆山深处诡秘莫测,便是无忧族人,都已尽百年不敢往内中深探。莫说旁的,便是那寒彻骨的苦寒,都无人能撑得住,更况在其中活着?”陆离淡然开口,目光忧虑:“可来此许久,除却陈兵此处,却不知该何去何从,再久一些,军心不稳。穆公夜中寻我,是否,也是因着此事,想与我说?”她看向穆及桅,正见穆及桅听她此言之时微微一愣,目光之中闪过一丝惊讶之色,便又轻声询问:“穆公,想往昆山去?” 穆及桅沉静许久,默默点头:“不瞒离儿,我确有此意。一来,无忧族中已将最后的雪晶粉带了来,可若是他日大战,这些东西虽聊胜于无,却根本不够。二来,我亦想去看看,那昆山之中是否真有昆池遗民。若真有,那不必等他们行动,我们与鸣沙关驻军左右夹击,一举将其歼灭,总好过常日在这里等着。” “是以,穆公想让我寻无忧族中向导,为你引路?” 穆及桅叹道:“离儿聪慧,我确如此想。可我想及你刚归无忧不久,对无忧一族不甚了解,而族中故老对我们,颇有成见,想要寻个向导,与你而言,左右为难。况此事我亦还未思虑完全,不敢太过草率。”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终究扯下酒袋子灌了几口酒下去,“每逢忧愁之时,我总在想,此时若是昔日故友都还尚在,该多好。” “故友尚在自然是好。” 穆及桅话音未落,哥余阖的声音却已从帐帘之外传来,话说了一半,人却已经进了内中,蹲下身子,手中拿着一叠文书,对着穆及桅晃了晃,面上带着笑意,便是目光,都显得兴奋。 穆及桅与陆离微微一愣,他二人倒是从未见过哥余阖如此的表情。 穆及桅不解地接过哥余阖手中的文书,低头一瞧,便是一惊:“皇城来的?” 哥余阖咧嘴一笑:“八百里加急,一路上,跑死了三匹马。穆公与离儿在此议事,我便替你先瞧了。”他对着那文书努了努嘴:“穆公瞧瞧?” 穆及桅与陆离对视一眼,都觉哥余阖话中有话,似是有什么好事儿。他略显犹疑的展开观瞧,当下瞪大了眼睛,面上风云变幻,便是周身都发了抖,不过片刻,又是湿了眼眶,又是哈哈大笑不住地朗声说道:“好!好啊!”他说着,将手中的文书递给陆离,却轻轻的拍着陆离的肩膀,依旧笑的面色通红:“离儿且看!这真是再好不过的事儿了!” 陆离犹疑地接过来,只瞧了一眼,便是一声低呼,在穆及桅与哥余阖那爽朗的笑声之中,当下落了泪。 “羽姐姐……尚在人世……” 陆离紧紧地咬着自己的嘴唇,真的都不敢相信自己瞧见的是真的。她转过头看着穆及桅,复又问了一句:“穆公……这……这可是真的?” 穆及桅大笑言道:“上面盖的可是吾王的玉玺,自然不会是假。”他说着,站起身子,面西而立,躬身一拜,口中言道:“先祖护佑,沈公尚在。好……好!”他说着,竟也落了泪:“哥余,快去拿一坛好酒,叫上无休,咱们痛饮三百杯!”说话间,又对陆离说道:“瞧瞧,咱们眼下,可是来了好运气!是不是?离儿,王令难为,吾王让你回返皇城,你今日便去!回来之时,将少公带来!让我好好的瞧瞧她,问问她这些日子,究竟过的如何,去了哪里?怎的这样大了还这般的贪玩,经年不归,让咱们伤心欲绝!” 陆离红着眼眶,身子微微发着抖,依旧细细地瞧着那文书上的寥寥数语。 “沈公尚在,已归皇城。无忧陆离,见信回返,以会家姊。穆公安守,伺机而动。” “吾王……让我……去皇城……”陆离不可置信地叨念着:“可我……可我眼下……” 哥余阖只道:“眼下那些昆池杂碎动不敢动,跑不敢跑,你将风灵鹊留下助我们,断不会出什么事儿。况且你便是留在此处,也未必能以一己之力挡住他们,沈羽尚在人世,自然该回去见见。”说着,又挑了挑眉:“若不是此处离不开我,我倒也想回去瞧瞧。罢了,离儿去替我瞧瞧她吧。若她的腿还未断,便让她快些来及城践诺,篆伯还等着她呢!” “呸呸,”穆及桅啐道:“刚得了好消息,怎的又说什么断腿,离儿,你莫听他说,我给你们备上快马,出了及城之后一路沿着官道去,快些赶路,有二十日便到皇城。我们就在此再与那昆池女姜耗上两月,等你消息!” 陆离忍着眼中泪水,重重地点了点头,此时面上终于带了喜色,带着泪笑了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4-2621:42:27~2021-04-2720:42:4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好吧就这样2个;五迪的woyoo吖、43097922、班章普洱、安慕希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清越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43章 怪事来,异状显? 及至晌午时分,穆及桅已然叫了一队侍卫整装待发,催着陆离快些将此间诸事放下,趁现在就往皇城回返,直接从此处沿着东边一路往前,绕过及城北侧不进城,只要脚程够快,有半日便能上官道去。 而陆离心中虽欢喜激动,却依旧按部就班的将风灵鹊叫来,与她细细深谈。无忧族中人有自己的本事,是以素来未将昆池女姜的诡术放在眼中。这些年过去,他们独居无忧不问舒余事,自然也不在意及城如何,战事如何。陆离只担心她去之后,族中人与穆公等人起些不必要的冲突,又担心她们未尽其力,将就了事。 她担心的太多,便是风灵鹊都说她如今像个唠叨的老人家。无忧一诺千金,既应下了相助及城,便自然竭力相帮哪里有懈怠的道理? 而风灵鹊亦有担忧,但她之担忧不在及城,却在神木都。自那日在皇城之中见过桑洛之后,她从未有一日觉得这女帝是个好人,总觉得她心机深重。眼下陆离要走,她便又旧话重提,让王女万分小心这女帝。 总归还是因着过往旧事,无忧中人从来都对那高居皇城的王族嗤之以鼻。风灵鹊自小在无忧族中长大,对这些旧事耳濡目染早已刻在了骨子里,若想让她对舒余中人有所改观,实难于登天。但她心中明白陆离此人,陆离如今虽是无忧王女,却仍旧带着泽阳人的那一份忠诚赤血。但这忠诚是好是坏,是对是错呢?她自己也徘徊不定。瞧着陆离只是沉默不语,索性不再多说,只是在临行前又拉着随行的风鹤白嘱咐了许久,才终究站在营外,瞧着那一行人渐行渐远。 此时风雪稍停,风却更凉了。 穆及桅上了马挥着手招呼着哥余阖说要去寻篆伯,他还不知如此的大好消息,今日必须得好好痛饮一番,而哥余阖只是站在风灵鹊身边,没有理会他。 穆及桅也懒得等他,双腿一夹马肚子,便催着马儿踏雪而去。 哥余阖抱着胳膊,在这午时的冷风之中呼了口气:“看来昆冥翼使,亦有愁容满面的时候。难道是那些昆池遗民的诡术,让风翼使害怕了?” 风灵鹊目不斜视,仍旧看向陆离去时的路,尽管那路上此时早已满是风雪,便是马蹄印都已被雪遮盖:“我愁,是为无忧一族发愁,若不是因着王女,谁会来理你们此间的事?” “我与你们也算相处了许多日子,知道你们这些姑娘们,一个个都恨不得将‘与我无关’四字刻在脸上。”哥余阖笑道:“可这天地之间的事儿,又怎会与你们无关呢?姑娘对我们舒余人,成见太深。数百年前的积怨,早在你族王女与舒余王族订下盟约之时,便该烟消云散了。”他说着,又是一笑:“二十年前那一场昆山大战,谁也不曾有什么恶毒的心思,你们的人死了,可我们的人也死了许多。先王女赤诚大义,不念过往诸事对错,一直将百姓安危放在心中。虽早早撒手人寰,却为我辈钦佩。而离儿今日所为,与她的母亲,如出一辙。” 风灵鹊转过身子看着哥余阖,眼中带了些许的愠意:“你与我说这些,又是为何?” “我只是想告诉姑娘,离儿与她的母亲那般的人,才当得起你无忧‘王女’这二字。你既是昆冥翼使,在你族中也算个有头有脸的人物,你若总对咱们抱着成见,你族中人有样学样,若真遇大战,又该如何?” “我族中事,不须你管。”风灵鹊冷哼一声:“我无忧一族一诺千金,既王女有命让我们相助此处,断不会有丝毫的懈怠。你如此说,实在是小人之心。” “我本非君子。小人与否,全瞧自己的心情如何。”哥余阖朗声一笑:“翼使所虑,无非是怕吾王刁难陆离。你若真如此想,实在也是小人之心。” “昔日舒余立国之初,三家分位,你哥余一族本有握鼎之能,却将这主天下的机会让给了轩野,”风灵鹊斜了一眼哥余阖:“我听闻你族在七年前挑起内乱,险些被诛了全族。而今,竟还能不念过往,替轩野一族卖命,也是稀奇。” “你所言不错,七年前那场内乱,害死了许多人。而助我杀掉那罪魁祸首的,是沈羽。我全族因此获罪,险些一族尽灭,巧施计策救了我族中人的,是桑洛。”哥余阖抬眼看着半空厚重翻滚的云,眯起眼睛:“她二人,算得上是我的恩人。是我哥余一族的恩人。离儿姑娘,我心中亦感敬佩。我并非替轩野一族卖命,只是报恩,只望这天下太平,再无争斗。” 风灵鹊冷笑:“你瞧起来,可不像是这般人。” 哥余阖偏过头对着风灵鹊微微挑了挑眉:“翼使看起来,也不似你素日里那般的不近人情。离儿不在,此间之事,无忧族人与营中兵卒,还得靠着翼使多多周全。”说话间,对着风灵鹊拱了拱手微微一拜,便要转身而去。 “哥余人素来狂傲不羁,”风灵鹊看着哥余阖,开口说道,“你是哥余族公,竟对我一个小小的翼使行如此的礼,倒是出人意料。” “天下苦战乱久已,”哥余阖停下步子,在转回身来之前扯了扯嘴角,唇角勾出一个并不明朗的弧度:“我经历大战无数,许多人的模样都瞧在眼里记在心里,可那些人早已化为烟尘,长眠地下。自来此处,我只觉今次不同往日,稍有差错,你与我,此间的一众人,万余兵士恐都将万劫不复。” “区区昆池女姜,又何足惧?”风灵鹊轻笑一声,对哥余阖此言倒是毫不在意,心中只觉得他所说的言过其实。 哥余阖眯起眼睛:“我知你们不怕这些诡术,但我从未有如此强烈的感觉,此次昆池女姜,另有目的。” 风灵鹊闻言面色一沉:“是何目的?” 哥余阖却摇头:“就是因着不知他们究竟是何目的,我才心中不定。我心中有许多猜测,可每一个猜测都不能断定。”哥余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握紧了拳头:“只希望水落石出之时不会太远。若真有那日,还请翼使务必携无忧族中人鼎力相助。”言罢,复又拱手,转身上马,打马朝着及城而去。 风灵鹊独立风雪之中看着哥余阖的身影逐渐远去,眉头微微拧紧,眼中忽的蒙上一层忧虑。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哥余阖今日与她说的这些,话中有话,颇有深意。可每一句话细细想来,他都未曾尽言,似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又似是真的捉摸不定心中不安? 一阵窸窸窣窣地响动,风灵鹊心中一凛,当下抬手,片刻之间一枚银镖从袖中甩了出去,人已经纵身一跃朝着那响动之处而去。一时之间积雪纷飞,扑哧一声,那响动便停了。风灵鹊快走两步过去,眉间一松,竟是自嘲般的一笑,一只雪兔被那银镖打穿了,已然仰在雪中一动不动。殷红的血染红了身下的白雪,成了透着红色的冰碴子。 风灵鹊弯下身子,将镖捡回来,看着上面的血迹,不知道自己是否因着方才哥余阖说的那些话,心思不安定了起来,便是连一只雪兔,都让她甩出了袖中的镖。她轻声一笑,将那雪兔拎起来,随手丢给了一旁的兵士,也不言语,径自回自己的营帐中去了。 那两个兵士看着被丢进怀中的兔子,愣了片刻,便即互相看了看,似是有些迷糊。 “此处一片黄沙之地,周遭并无林木草丛,便是河流都要往东几里路,眼下又是疾风骤雪,怎会忽的来了一只兔子?” 二人转而看向雪幕之中隐约深远的昆山,兀自咕哝:“难道是从山中跑出来的?” “管它是哪里跑来的,既然成了咱们的猎物,便去将它烤了!” 此二人眉眼一展,嘻嘻哈哈的觉得占了便宜,拎着那兔子往营帐中去了。 及至黄昏,凌恒带着巡守的侍卫们踩着雪点燃了营中的各处篝火,眼瞅着天色渐暗,搓了搓手便问道:“穆公与哥余公,可回来了?” 旁人只是面面相觑,却都是摇头。 凌恒蹙了蹙眉,只是摆了摆手让其余兄弟各自散去,便又来回的走了几步,朝着及城之处瞧过去。穆及桅与哥余阖未到晌午便去了及城,算上时候,便是与篆无休在城中喝上一顿酒,眼下也总该回来了。难道是太过高兴,一时之间喝得多了,便醉在了及城?此时营中已起了炊烟,兵卒们又过了寥寥无事的一日,搓着被冻僵的手来来回回地踱着步子只等着喝些热粥。 凌恒四下观瞧,招呼了几个侍从先将热粥送去无忧族人的营帐之中,又嘱咐着务必恭敬,不可惹怒了他们,生怕他们说错了惹恼了这些难想与的姑娘们。拽着多说了几句,才让他们离去。便又朝及城之处观望,心中总觉忐忑。便在此时,耳边扑簌簌几声,他心头一慌,赶忙循声望去,正瞧着一只雪兔穿过营帐,三转两转没了踪迹。 凌恒皱着眉往前追了两步,只觉奇怪,便兀自咕哝:“黄沙碎石之地,哪里来的兔子?”却又见两人围坐火堆旁,正烤着一只兔子,又是一愣,便即问道:“这兔子是从哪里弄来的?” 二人慌忙起身拱手拜道:“回凌将的话,这兔子,是晌午时分无忧族中那位风姑娘给咱们的。咱们想着将它烤熟了,给弟兄们加些肉吃……” “无忧族中皆是风姓的姑娘,你说的是哪个?”凌恒眉头竖起,咬牙问道。 “便就是那位昆……昆……昆冥翼使!” 凌恒眯了眯眼睛,只觉的今夜古怪非常。眼下穆公与哥余皆不在营中,此事,他唯有去问问风灵鹊。如此想着,便迈开步子,刚走几步,正见风灵鹊沉着面色也朝着他走过来。 凌恒顿下步子,对着风灵鹊拱了拱手,正瞧见她眼中带了深沉的忧虑之色。 看来今日,觉得不同寻常的,不止他一人。 作者有话要说:总觉得这个月得完整才行。所以今天必须更。感谢在2021-04-2720:42:40~2021-04-2920:10: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班章普洱、43097922、好吧就这样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44章 及城危,死城寂 夜中的临营复又响起此起彼伏的笛音。将士们轮班换岗之后,便纷纷各司其职,营中逐渐安静下来,此前点燃的火在风雪之中忽晃渐小,明灭不定。 风灵鹊与凌恒站在营口的大门侧边,两双眼睛皆朝向及城之处望着。漆黑的风雪夜中,只瞧见远处那影绰绰黑漆漆的及城城墙,与城头几乎瞧不见的微弱火光。 他们要等的人,终究还未回来。 “恐有事来。”凌恒沉着脸色低语了一声,却又收回目光,往营中四处看去,他搓着手,来回的走了两步,低下头在雪中细细地瞧着:“若翼使方才所言不错,这雪中,该有痕迹才是。可方才我带了几十个兄弟将各处角落都瞧了个遍,却并未发现异状。或许,只是我们多心?” 风灵鹊摇了摇头,仍旧背着手独立风中,深深地蹙着眉叹了口气。 自白日里她打死了雪兔,信手将它丢给两个侍从之后,心中总觉不安。在自己帐中浅浅的睡了一会儿,便又因着心事沉重再也睡不着,坐在帐中仔仔细细地想,只觉此事蹊跷,想等着穆及桅与哥余阖从及城回来,再与他二人商议。而直到黄昏时分,却仍未等到这两人回营的消息。她越是深思,越觉不可再耽搁,步出营帐之时,却又瞧见一只雪兔从角落之中蹿了出去,心下更是一惊,便追着它走了过来,那兔子蹿的快,三两下的便瞧不见踪迹,她却正见凌恒虎着一张脸朝自己走过来。二人只说了几句,便都觉得今夜之中诸事不对。 此处是一片黄沙之地,春夏暑热,寸草不生,秋冬严寒,漫天风雪。本不该有这些东西,可今日他二人便就眼睁睁地在这营中瞧见两只活蹦乱跳的兔子。虽不是什么猛兽,可这雪兔本就不该在此处出现。风灵鹊自小在无忧长大,比起这些从东余来的将士对此处更加了解,昆山东麓倒是有不少雪兔,可昆山东麓距此处至少还有百二十里,这些雪兔又怎会舍近求远,跑到这里来? 风灵鹊与凌恒在营中转了两圈儿,心中忽的一沉,惊觉他们在这里几个月,都从未想到另一种可能——掘地而行。 若那些昆池女姜迟迟不见动静真的是在筹谋大计,从这石墙之外那漆黑一片的无人之地掘地而行,四个月,不知道他们已挖了多深多远,这些雪兔钻洞,怕就是从昆山东麓钻过来的。或许每夜之中用诡术吓唬人的只是几个昆池女姜特地留下来蒙骗他们的幌子罢了,而真正的目的早已暗中进行,可他们对此,却一无所知。若非今日这些兔子,不知还要多久,才能觉察出不对。 这些念头在她心中只是一晃而过,可从她口中说出之时,她与凌恒皆是后脊一阵发凉。 若真如此,恐怕那些昆池人早已入了舒余,散落各处,不知踪迹。而他们还在此处据营而守,毫无作为。 但这终究只是猜测,凌恒当下带了几十个兵卒,将营中每一处角落都细细查看,瞧不出任何异状,却弄的营中兵卒人心惶惶,皆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儿。可凌恒心中愈发的担忧,越是如此,便越觉得穆公与哥余阖此去及城凶多吉少。 “翼使,已经夜深,穆公还未回来。”凌恒死死地搅着眉头,“我得派人去及城瞧瞧。” 风灵鹊心中亦有担忧,可依着哥余阖那般的本领,本不该两人都陷困境之中便是连那小小的及城都出不来才对。便是出不来,放些消息让他们知晓,也总不是难事。眼下他二人皆无音信,若不是真的喝的大醉忘了时间,便是出了什么大事,根本无法将消息传递出来。风灵鹊微微摇了摇头,低声说道:“我觉此事蹊跷,若我猜测是真的,在这风雪夜中,你派出去的人,也未必回得来。”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便又道:“我一人去看看。你在此安定军心,一切如常,切莫妄动。若有大事,让我族中人马上发角号传信。角号一响,无忧一族便会知晓有大事来,或可护你们安稳。” 凌恒急道:“万一及城真有什么事,翼使一人前去恐遭不测。我派一队先锋随你同去!” 风灵鹊冷声一笑:“若真有什么事是我应付不来的,你这一队先锋又能帮得了什么忙?”她沉吟片刻,从腰间解下随身玉佩交给凌恒:“你若真想帮忙,不若去那北处望塔上寻我族风雁离,将这玉佩给她,见此玉佩,她会听你所令。让她快些带上一队精干的勇士追上王女一行,若舒余真的混进了昆池女姜,我恐她们会有危险。”她说着,又顿了顿,凝眉深深地望向营中四处,转而又瞧见凌恒的面色如土,只是叹道:“这一切来的太过突然,但能发现端倪总好过浑然不知,王女留下话来让我们护着此处,我族中人自当竭力。但眼下,将军该好好想想,若穆及桅与哥余阖真的出了什么事儿,你们该何去何从吧。” 风灵鹊言罢,迈动步子真个独自一人牵过马翻身上去便出了营门,未做一刻的耽搁,不过一忽儿,身影便湮没在风雪黑暗之中,再听不见那马蹄声。凌恒追上几步,终究不敢离开营中,用力握紧了腰间的剑,面色难看得很,心中繁复混乱。此时此刻他只觉这凉风吹得他一阵阵头疼,只在心中盼着穆公与哥余阖在及城真是喝的高兴忘了回来才好,可千万莫要出些什么事情。若真个出了事,营中万余兄弟少了主将,这念头便只是在他心中晃过两晃,都已然让他觉得胸口窒闷,喘不上气来。他跺了跺脚,转而回返营中,调了二十精兵,便往北处望塔上去寻风灵鹊所说的风雁离。 却说风灵鹊,一路在雪原之中狂奔,瞧着离及城西侧的临营越来越近,瞧着那明晃晃的火光突突跳着愈发的明亮,才心中安定几分,入营之后便寻了营中步卒长来询问,那步卒长自然知道风灵鹊是何来头,颇为恭敬的躬身一拜,只道日中确见穆公与哥余公二人打马入了及城,一日过去,城中安稳,周遭无恙,二人想来也应尚在篆伯府中才是。风灵鹊听得只是蹙眉不语,步卒长又道是否要遣人随她一同前往,她却又只是摇头,嘱咐他安守此处,便又调转马头往及城去。 临营本离及城不远,不过片刻,风灵鹊一人一马已到城下。此时夜中,城门早已紧闭,风灵鹊抬眼望向城头,但见城头之上火把忽晃,个中侍卫持戈端立毫不见懈怠的模样。她催着马儿快走了几步,走的更近,只在这风中打了声呼哨,却是微微一愣。 那城头上的一众兵士,依旧目不斜视挺身而立,似是谁也没有瞧见她一般,毫无动静。 风灵鹊心下一沉,便知不好。便是风雪再大,他们也不该瞧不见自己。而眼下这些人如同亘古石雕,岿然不动,似是被什么东西定在原地,如此情景,虽旁人瞧不出什么异状,可风灵鹊却心中明了,这绝非什么好事儿。她轻轻打马,往侧面而去,可马蹄刚动,那巨大的城门却吱呀一声,缓缓开了。 风灵鹊但见此景便是淡然一笑,看来这城中人是要请她入瓮了。如此的城门大开有恃无恐,想必是做了万全准备。她轻轻一抖马缰,却也不退,反而翻身下马,牵着马儿走入城中。城头之上的兵卒依旧呆呆地立着,而城门之内值守的兵卒,却也单手按剑,一动不动,便是目光都不曾斜视。风灵鹊就这样穿行其间,面上平静毫无波澜。漆黑静谧的街道上空无一人,各家都黑着灯火,唯有风雪声不断,宛若一座死城。 背后的城门缓缓关上,风灵鹊却不曾回头一看,只听得耳边风声大作,又有古怪的咯吱声传来,身旁的马儿忽的踢踏着步子躁动起来,进而长声嘶鸣人立而起。风灵鹊拿起腰间玉笛,闭目吹奏,正是她族中的无忧一曲,笛声悠扬婉转,却又隐隐带着金戈铁马之声,与那咯吱作响的古怪声音一同被包裹在风雪中,犹如野兽角力一般在这一片黑暗之中此消彼长。风吹起她的白色衣袍,上下摆动,飞雪打在人的面上,裹着冰碴子,割得生疼,她却不以为意,面上依旧那一副淡然恬静的模样。 约莫过去了半柱香的时候,那马儿才平静下来,耷拉着脑袋打了个响鼻,安安静静地定住了步子。城头上一个身影倏的掉落下来,摔落雪中,扑通一声,便是连一声哀嚎都不曾听见,再没了声音。 “好强的诡术,可若用它来对付我,却是差得很远。想必你该死得其所。”风灵鹊冷笑着收了玉笛,背着手站定了步子朗声言道:“既然请我入城,何苦藏头露尾。不如坦荡一些,出来一见。” 飞雪之中,脚步声缓缓而来。风灵鹊眯起眼睛,正见昏暗之中,走来一个老者,一身黑衣,头上戴着兜帽,除却那垂落下来的花白的头发清晰可见,瞧不见面容。那老者佝偻着腰身,抬起手对着风灵鹊微微一拜。一双枯瘦极了的手,如同干枯的树枝搭在一起,只有一层薄薄的肉皮包裹在骨头外面,瞧起来颇为骇人。 风灵鹊静静地瞧着他,沉着声音只道:“无忧风灵鹊。阁下何人,报上名来。” “昆池,女姜盘陀。” 这声音似是嗓子里裹了沙粒子,哑的让人周身不适。 “女姜盘陀。”风灵鹊勾了勾唇角,往前走了两步,与此人只有十步之遥,她眯起眼睛,定定地看着他,开口只道:“我以为你会与我说,你是及城篆无休。” 盘陀咯咯地笑了起来,伸出一根枯瘦的手指挑开了面上的兜帽,微微抬起了头,在凌乱花白的发丝之下,竟正是篆无休的脸。他死死地盯着风灵鹊,面上的笑意阴森诡异:“昆冥翼使目光如炬,可惜及城篆无休,早已经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哎哟!坏人!快来人保护穆及桅这个老宝宝啊!感谢在2021-04-2920:10:06~2021-05-0300:01:1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班章普洱、五迪的woyoo吖、好吧就这样、柳無雙、43097922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19杠11024瓶;若尘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45章 雪夜战,难脱身 “及城篆无休,早已经死了。” 风灵鹊紧紧地盯着盘陀的双眼,面上便是连微微的变换都不曾有。在瞧见城头那些如石雕一般的守卫之时,她的心中早已有了如此的猜测,与她而言,这些人的死活与她无忧一族毫无干系,不过就是难或易的细小差别罢了。而女姜盘陀能在她面前堂而皇之的将这些话都说出来,那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若不是在故作镇定,便是早已运筹帷幄。风灵鹊紧了紧手中的玉笛,静下心来在这风雪之中细细地听,除却风声,在无其他。 然她却觉察出了周遭有一股浓重的杀气,这杀气并非自盘陀而来,看来他之背后,还有高人。 她微微一笑,却不退,又往前走了两步,与盘陀离得更近。 “你在此处乔装改扮,做了许久的及城篆伯,眼下却将此事告知于我。看来我今日,也走不出这及城了?” 盘陀依旧不动,背起手看着风灵鹊,古怪的干笑两声:“走不走的出去,在翼使决断。” “哦?”风灵鹊挑了挑眉,定定地瞧着他:“愿闻其详。” 盘陀朗声一笑,那笑声干哑撕裂,回荡在这空旷的街道上,久久不曾散去:“翼使,无忧风氏与昆池女姜本属同源,一自昆东,一自昆北。你我皆是昆山子民,这昆山便是你我两族的母亲。数百年前,你我的先祖都在昆山之中受先祖眷顾庇护,得传不世之绝学,”他抬了抬手,在半空之中一挥,朗声言道:“无忧昆山玉,昆池幻骨术,皆是昆母给予子民的恩赐,助我们扛过严寒,抵御猛兽,护佑族人。” 风灵鹊笑道:“原来盘陀今夜见我,是为了与我说过往的故事?这些事儿,在我族中口耳相传,便是三岁的娃娃,都会背。可若你要从百年前说起,怕是说一夜,也说不完吧。” 盘陀微微摇头,蹙着眉死死地看向风灵鹊,那浑浊的目光之中闪过一丝浓重深切的狠戾之色:“无忧虽有族城可归,可这数百年来在舒余过的是个怎样的日子?个中滋味,翼使应自有体会。而我昆池女姜,更是流离失所数十年。这些,皆拜舒余所赐。二十年前,舒余大军毁我昆池一国,你无忧一族,眼下不过是在它之国中苟延残喘罢了。难道,你们不恨?” 风灵鹊但听此话,便知道盘陀方才所言“在翼使决断”这几个字的言外之意。看来今夜这盘陀引自己入城,提起什么本属同源,皆是昆母子民一说,不过是想联合无忧同反舒余罢了。想及此,她冷声一哼,抬眼与盘陀对视:“恨?盘陀既说起过往旧事,应也知道,二十年前昆池一战,我族昆父,是死在谁的手里,而我族王女积郁而终,又是拜谁所赐?如今你与我说到恨,那我便替无忧问一问你昆池女姜,若不是你们当年挑起战乱,眼下,又怎会落得如此地步?舒余昏聩,昆池女姜,又好的到哪里去?” “二十年前,你族损兵折将,王女昆父皆死战中不错,”盘陀沉着面色,面上的肌肉抽动了几下,眼角似是闪过泪光:“而我女姜王族,亦几乎举族尽灭。翼使,战乱无情,若要说这战中的仇怨,众将士皆为己之一国,孰是孰非谁能定论?轩野渊颉即位之初便命舒余大军压我昆池边境,十几年中不断侵扰将我们迫入昆北苦寒之处,民不聊生,便是刚出生的婴孩,活不过两岁便夭折而亡。我昆池弹丸小国,若非走投无路,又如何会与舒余拼死一较?”他说到此,冷声一哼:“难道要我们与你族一般,卑躬屈膝,对他轩野一族俯首称臣?这天下,本就该属昆山子民!这一战,我昆池女姜就是要正本清源,让着天下回归正统!” “正本清源,回归正统?”风灵鹊嗤笑一声,微微偏着头看着盘陀,这个已经因着激动与愤怒涨红了脸的老者,说完这些话,便是那瘦削佝偻的身子都发着抖。她摇了摇头,淡声言道:“便是你我两族能不记旧仇,那又如何?数百年过去,天下百姓久经战乱,而今终可安居乐业,你却打着正本清源这样冠冕堂皇的旗号要扰乱这一处安宁,这便是你口中所说的正统?”风灵鹊沉下面色,长吁了一口气:“盘陀,放了穆及桅与哥余阖,回到你们的昆北去,我无忧一族可尽弃前嫌,与你昆池女姜两相安好,保你昆池遗民的安宁。” 盘陀沉默了下来,静静地立在风雪之中,一双眼睛深深地看着风灵鹊,却仍旧从这个白衣女子面上看不出丝毫的情愫,许久,他的目光忽而变得凛冽,紧紧地咬着牙,低沉沙哑的话语从牙缝之中挤出:“我倒是很想看看,待得我昆池女姜一统这天下之后,你们无忧族人的心,会不会还像眼下一般,比昆山的冰还要冷。” “一统天下,好大的口气。”风灵鹊冷笑一声:“盘陀,我奉劝你一句,舒余如今的王,并非你们想的那般简单柔弱,你今日可擒住她国中的狼首,可这一国之大能人辈出,大军千万,你们凭着区区的诡术便想在舒余立足,不过是痴人说梦。既然你们未在灭国之战中死去,便该感激昆母的庇护恩赐,好好的惜着自己这条命,别白白的送了去。” “王?”盘陀古怪的低声咕哝了一句,竟又咯咯的笑了起来,“你们无忧怕死偷生,我们却不会。”他抬起眼皮,眼中的阴寒更胜:“既然你如此瞧得起你们的王,且看看她能不能活过这半月吧。”他说着,忽的一顿,转而嘿嘿笑道:“不过与你说起这些,总也不管什么用了,毕竟眼下,我要送翼使去见见你地下的先祖与王女。” 风灵鹊但听此语便是心下一沉,纵不知他们用了什么手段,怕是早已对皇城下了手,依着昆池女姜这阴险的行径,以少敌多自不可行,可要直取那八步金阶上的舒余女帝,是险中又险,难道他们早在舒余皇城之中安排了细作?而皇城中人,却还一概不知。她神色一凛,往后微微退了一步,而盘陀说话间却已从腰间拔出弯刀,张开了架势。 积雪被忽的扬起,裹着冰碴子飞散在半空之中,扑打在了人的身上。盘陀身影灵巧,如一道黑影鬼魅随着飞雪已经到了风灵鹊的近前,这一瞬,不过呼吸之间。弯刀的刀尖如同勾魂索命的锁镰朝着她的脖颈勾了过来。如此的身形,几乎瞧不出这盘陀是个老者,倒是更像个瘦削的青年。风灵鹊足尖一点向后一退,闪过那弯刀的刀尖,还未站定步子,那弯刀在盘陀手中一拧,反手又朝着她的身子挥了过来。 风灵鹊抬起玉笛一挡,瞬而接下了他这一招,顷刻之间寒铁相交,竟擦出了零星的火光。 盘陀双目一眯,但见风灵鹊手中的玉笛并非纯玉打造,而在外侧包裹着一层亮银色的寒铁。这寒铁被打磨的极为光滑,不知用着什么样的手段,竟打磨的如银一般,正在这暗夜之中透着光。此时二人角力,谁也不退,他只觉风灵鹊这看似柔弱的女人,力气竟比自己还大了些,只在这一招之中,他已然知晓自己轻了敌,风灵鹊不亏是无忧的昆冥翼使,本领不低。然他亦只是一声怪笑,右手的弯刀向前一送又往里一拧绞住玉笛,左手如电,反握着一把极短的匕首朝着风灵鹊的颈间又划了过去。 风灵鹊的玉笛被盘陀的弯刀固住,但见寒光一闪匕首又到近前,当下身子向后一仰躲过那夺命的匕首,右手握着玉笛顺势往下一抽向前一送,借着方才抽出来的力道又往下重重一点,正点在了盘陀胸口的膻中穴上,这一招力道不轻,盘陀吃痛的闷哼一声连连后退,风灵鹊却已借着脚下冰雪向后滑出了五六步,只是身子微微一拧,便又稳稳地站定了步子。却在此时,静谧之中一声尖锐鸣响,就在她背后西边的夜空之中陡然窜起一枚亮光,四散而开,风灵鹊心下一惊,听得出来这正是她无忧的角号,当下便知怕是界碑临营之中出了事儿。 “胜负已分。”风灵鹊冷着脸淡淡地看着盘陀,一手背着,一手握着玉笛当胸而持。“今夜,我不想再与你们争斗下去。且看来日,你我战场上再较高低吧。”言罢,转身拉了马儿便要离去。 “想走?”盘陀捂着胸口,阴鹜地啐了一声:“怕是没有这样容易!今夜,此间的万余舒余赤甲,皆归我昆池所有!”他说话间右手一抖,那弯刀竟从刀柄之处飞了出去,尾端唯有一条细长的锁链与刀柄相连,此时已朝着风灵鹊飞了过来。 风灵鹊眉峰一挑,眼中晃过一丝杀意,侧身闪过那飞来的弯刀,足尖一点纵起轻功便朝着盘陀攻了过去,而那弯刀飞至半路,又被盘陀用力一拽,朝着她背心旋了过来,风灵鹊身子一矮,竟抬手抓住了那弯刀尾端的细链子,借着它回退之力便就在身前划了一圈儿,将它直直的朝着盘陀甩了过去,便在此时盘陀一声怪叫,腾身而起接过那飞来的刀,瞬而将它与刀柄接在一处,大力地朝着风灵鹊当头劈过来,风灵鹊左手一抖,一枚袖镖疾飞而出,当啷一声与那弯刀的刀口撞在一处,这力道极大,盘陀竟被震得又后退两步,虎口都发了麻。他眼看打不过风灵鹊,便是一声呼哨,随着这呼哨声响,城中各处又起了几声尖锐的呼哨之声,周遭那些宛若磐石的守卫忽的动了起来,如同被什么鬼魅上了身一般,持者兵戈朝着风灵鹊走了过来,而盘陀却纵身一跃隐入黑暗之中,连声怪笑。 风灵鹊冷声嘲道:“打不过我,便想请人帮手?这便是你昆池女姜的行事作风?”她转过身子,看着正朝着自己攻过来的侍卫,轻声一哼:“一群已然没了神志的血肉躯壳,你真当我会怜惜这些舒余人?” 话音未落,她却忽觉脚下一震。进而接连几下,越震越烈。耳边传来极为粗重的呼吸声,风灵鹊心头一窒,当下只觉来者不善,转身看去,但见一巨大的身影从黑暗之中缓缓而来,每走一步,这脚下的地面便微微一震。她神色一凛,但见来者约有两人之高,一身黑铁铠甲,瞧不见面容,宛若一堵高墙立在当街,便是她仰头望着,都顿觉压迫非常。而在此时,那群侍卫已然高声嘶嚎朝着她攻了过来。 风灵鹊抖出几枚袖镖,正中来人眉心,可几人倒下,却有更多的人从那城楼之上鱼贯而出,眼下她腹背受敌,心中自然深知双拳难敌众手的道理,便即腾空而起,纵起轻功踩在那些侍卫头顶,一路冲至城楼,想要打开城门几不可能,她只能登上城头再想法子。可周遭这些侍卫虽不足惧,身后那脚步却忽的快了起来,她刚踹开几个侍卫,身后只觉掌风袭来,那力道极大,刚猛有力,她身子一窜,绕到门侧的木柱之后,而那人一掌打在木柱之上,竟连那柱子都拦腰被拍断,断柱撞在风灵鹊身上,她被这大力一撞,接连后退,身形不稳,狠狠地撞在了城门之上,当下便是一口鲜血喷出,只觉胸口窒闷难当两眼发黑。 她不知来者何人,瞧着身形功夫,不像昆池女姜,却更像是舒余希氏一族的勇夫。可希氏一族乱国而灭族,西余此处何以竟然还有如此高手为昆池女姜所用?眼下形式紧迫,哪里容得她多想,只道此人虽身形巨大力气骇人,总归不如她轻巧灵活,便咬牙撑着力气,在人群之中左突右窜,定下心神,拿起玉笛便即吹奏。风雪乱战之中,玉笛声响,延绵不绝,那些被幻骨粉的诡术控的疯魔了一般的侍卫忽地静了下来,一双眉目迷茫浑浊,不过片刻,竟纷纷持起手中兵戈,朝着那黑甲勇夫冲了过去。 可这些人哪里是那黑甲勇夫的对手,不过片刻,便一个个的被狠狠地摔落在地,脑浆迸裂。风灵鹊寒着一张脸,面色入土,方才那一撞着实不轻,此时她周身疼痛,强撑力气,只怕她便是登上城头,也没有什么力气再从那城头离开此地。此时她精力渐弱,笛声断断续续,那些侍卫似是脱了她的掌控,又与那黑甲勇夫一同朝她而来。她靠在墙边,只是脱力一笑:“看来今日,我要栽在你们这些杂碎手中。但我今日死,仇怨,绝不会今日毕!” 正在此时,一道黑影忽的从数步之外的房舍之上窜了下来,闪过一众侍卫到了风灵鹊近前,飞快地放了一枚烟弹子,在腾起的雾气之中拽住风灵鹊的胳膊便往城内跑。风灵鹊只觉此人力道极大,拽着自己几乎脚不沾地的冲进一家庭院之中,竟带着她一头从枯井口中跳了下去。 这一切来得极快,风灵鹊只觉双耳嗡嗡作响,周遭一片昏暗,耳边再无风雪之声,四周潮湿阴冷,一身都是泥浆。 来人吹了吹火折子,借着微光,只对着她一笑:“风翼使好大的胆子,竟敢单枪匹马来到此处。本领之高令我折服。” 风灵鹊这才看清来人模样,竟是哥余阖。而哥余阖面上一道伤口,还流着血,却不以为意的嘿嘿一笑。风灵鹊咳嗽数声,紧紧地蹙着眉问道:“你为何在此?”她低喘了几口气,又道:“穆及桅是不是被他们捉了?” “莫说穆公,便是我都险些着了道。但那大胖子功夫太高,我打他不过,只能寻个地方藏起来,想等着入夜再寻机会去救穆公。谁知道你却来了。眼下他们必有戒备,穆公是救不得了,只好让他先吃些苦头了,”哥余阖咬了咬牙,啐了一口唾沫:“今日之事说来话长,眼下咱们快些离开这里。这枯井地道直通城外,但并不安全,我不知那盘陀是何时杀的篆无休,又对及城之中的密道知道多少,”他矮着身子,往前爬了几步,转头对着风灵鹊说道:“快些跟上,晚了他们就寻到咱们了。” 作者有话要说:风灵鹊小姐姐您也是个可爱的人儿,你觉得哥余阖怎么样?配不配的上你? 无奖竞猜:这个黑甲大家伙是谁?猜得到的可以说是卸甲老学究了哈哈哈哈哈哈 感谢在2021-05-0300:01:16~2021-05-0413:50: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班章普洱、好吧就这样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46章 陷僵局,深思寒 风灵鹊跟着哥余阖一路从枯井的地道之中往前爬着,那火折子到了半路便就灭了,两人只能在一片黑暗之中摸索着前行。到了后半夜,那地道逐渐向上,一路随着上去,推开头顶木板纵身上来,抬眼看去,二人竟已到了城东兵营的一处的后厨之中。 及城本有东西两处兵营,这东侧兵营原就是及城屯兵之所,自穆及桅来后,便将此处的守军一并带了往及城,分了两千驻扎营中,余下的便一同带了往界碑临营处设防。此处已几月无人,眼下风雪渐弱,四下静谧,哥余阖与风灵鹊二人靠坐在一旁,才算是得了片刻的喘息。 而风灵鹊却依旧惦记着方才在及城听到的那一声角号,她撑着力气站起身子,走到门边,从门缝之中往西看去,却只能瞧见一片昏暗之色,便是零星的火光,都再看不见。 “方才我听见了角号。”风灵鹊沉着面色靠在门边,凉风从门板中吹进来,吹得她后脊发寒,她动了动身子,终究还是因着体力不支坐在了一边:“我来及城之时曾嘱咐凌恒去寻我族中人,若有要事便响角号。如此看来,营中怕是也出了事。” 哥余阖擦了擦面上的血,吁了口气:“眼下你与我皆是强弩之末,回去只怕把自己折进去。须得从长计议,而今只能盼着你族中人,能帮他们一二了。” 风灵鹊心中忧虑,蹙眉深叹:“今日究竟发生何事?那盘陀冒充篆无休瞧来已有些时日,何以穆及桅都瞧不出来?他们不是昔年好友?” 哥余阖咬了咬牙,摇头只道:“自几月之前我们来此,穆公与篆无休便下了封城禁令,让各家无事切莫出门,一切所需皆由城中守军为各家分发。今日及城如往常一般街道空落,守军各司其职,是以我们一路到篆府,并未觉察丝毫古怪。穆公今日高兴,拉着篆无休说起沈羽尚在人世,此时已让陆离往皇城去这样的话儿,彼时我瞧着篆无休亦是面露喜色,心中也不做多想。”哥余阖吐了口气,觉得面上那伤口生疼,便咧了咧嘴:“之后篆无休便忙着吩咐人上了酒菜,席间提起过往诸事,说了许多的话。只是不到两壶酒,穆公便迷迷糊糊地醉了。篆无休似是也醉了,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只道人有三急,便出了房。”哥余阖说到此,冷哼一声,摇头只道:“穆公今日确是心中高兴,一路上便就将自己的酒袋子喝空了,可若说他再喝上两壶酒就醉了,却没有那样的容易。” 风灵鹊偏了偏头,略显疑惑地看着哥余阖:“穆及桅与篆无休饮酒,你不曾饮酒?” “我好饮酒,”哥余阖笑道:“却不屑与不熟悉的人饮酒。穆公愿与老友把酒言欢,可我与篆无休只见过几次,谈不上交情,为何要与他饮酒?”他说着,又冷哼一声:“也亏得我不曾饮酒,便是菜都没吃几口。不然怕与穆公一样,着了他们的道儿。那篆无休出门之后,我唤了几次穆公,他只是趴在桌上毫无反应,任我怎的摇晃都不曾醒过来,我便觉此事不对。但我心中怀疑却不敢妄动,只得静待时机。过不多时篆无休回返,亦是一副醉酒的模样,我便借着穆公喝的大醉,要带他回去。他却劝说我们留在及城,左右无事,不若在此处过上一天。彼时我并不知道此人根本不是篆无休,只在心中猜测或许这篆无休早已与昆池勾结,便想瞧瞧他究竟有何诡计,便要自己先行回返,还嘱咐他待得穆公醒了让穆公自己回到营中来。” 哥余阖动了动身子,舒展开双腿,疲惫地靠在墙边,呼了口气:“他倒也不曾拦我,送到门口便就径自回去了。我只想着快些回到营中再做打算,却不想在路上遇见那一身黑甲的大胖子。我与他过了十几招,但他力气大得很,我只得先行逃开,寻了个房舍钻了进去。可那房舍之中的人,如同着了什么魔道一般,瞧见我便大吼大叫朝着我攻了过来。不过多时,又冲进了许多及城守军,四处寻我,我去城门之处瞧过,那城门早已关上,上面不少守军,而那胖子就在城门口,此路根本不通。我只得寻了个角落暂时一避。想等着入夜之后,再去篆无休府中瞧瞧状况,想法子把穆公救出来。”哥余阖说着,抬眼看向风灵鹊:“这城中百姓与守军的模样,似是被他们控制的牢牢地,这便是他昆池的诡术,是不是?” 风灵鹊点了点头:“照你所说,应该正是昆池诡术。这昆池诡术由来已久,是一门古怪至极的本领,浅的可令人心智混乱,再厉害些,可以诡术控人,最终,使人疯癫。”她疲惫的闭了闭眼,摇头且道:“如此看来,怕是在我们来之前,篆无休便已经让盘陀杀了。幸而你身上带着我们带来的雪晶,不然若是你被盘陀用诡术控了心,再加上那黑甲勇夫,只怕我们之中,无一人可有胜算。”她说着,略微沉吟,低声只道:“他们深知自己人数少,若正面交锋沾不得半点便宜。便用了这样的法子,将各处守军转为己用。这些人被诡术所惑,沦为他女姜的行尸走肉,看来这些年,昆池无一日放弃复国的念想,在昆山之中寻了许多的幻骨藤。”她说着,面上却又腾起一层迷惑:“可幻骨藤极并不易寻找,便是过了二十年,他们也不可能寻得可惑千人的幻骨藤,难道他们寻到了其他的法子?若真如此……怕有大患。” “眼下这些多想无益,”哥余阖只道:“穆公曾与我说,此处往西北去的鸣沙关一直安守无恙,他心中一直忧虑怕那处出事儿,而今你我皆知那篆无休是盘陀假扮,与过往之事张口便来对答如流,便是穆公都不曾瞧出任何端倪,”他抬眼看着风灵鹊:“如此的易容之术何其了得,对我舒余中事如此熟悉,我只怕昆池之中有舒余人,且此人定对国中事了如指掌,”哥余阖说话间微微摇头,面上忧虑深重:“此事越想越觉可怕,恐怕皇城之中,也有他们的细作。或许这细作早为他们所控,又或者早为人所害,他们能假扮篆无休,便可假扮旁人……”他说到此,顿了顿,忽的倒吸了一口凉气,深深地看着风灵鹊:“亦可假扮你我。” 风灵鹊闻言便是心头一沉,思忖半晌又道:“盘陀方才与我提到一句,说女帝活不过半月。若照你所说,或许他们真的在皇城之中安排了什么人,可接近八步金阶。可我却想不透一件事儿,这几月之中盘陀都无所行动,何以偏在今日要将你们扣在及城?” 哥余阖闭目深思,面色愈发的难看,许久,他睁开眼睛,眼中是从未有过的忧虑之色。 “坏了。” 风灵鹊一愣,瞧着他那模样似是有什么更大的事儿,当下问道:“你想到什么?” 哥余阖扶着一旁的灶台站起身子,长长的舒了口气:“他们想要以少胜多直取吾王,便要寻一个吾王最信得过的人去做这件事儿。”他低下头看着风灵鹊,“吾王身边,可得她信任之人极少,除却沈羽、疏儿与阿烈,便是我与穆公。而我与穆公已在此四月,与皇城联系只靠快马传信,而这两月吾王往泽阳去,与中州会盟应不在皇城之中,他们不好动手。或许早就坐定主意,要在六月行事,最好的法子,不过就是派人假扮我或是穆公前往皇城,以军报为名,觐见吾王。”他握紧了拳头,深知此事重大,便是声音都过了一层寒:“不论是我或是穆公,入皇城觐见,自然无人会拦。此处与皇城相隔遥远,只要无人从此处往皇城去,皇城自然不知及城事,届时那人可在皇城之中好做安排伺机动手。但……” “但盘陀却不曾想到,沈羽尚在人世,吾王诏王女回返皇城。如此一来,若待得王女去往皇城,而那人还未动手,此事便会败露。”风灵鹊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皱着眉:“这一招,可谓阴毒。” “离儿一行走官道,四处皆是我舒余守军,身边又有你无忧族中人跟着,不怕他们的诡术,他们不好对离儿动手,”哥余阖沉声说道:“此事不论成败,待得离儿到了皇城,自然会发现他们的诡计。是以盘陀今日必须揭开身份,孤注一掷拿下及城与界碑临营。消息迟滞,待得这事儿传到皇城,他们或许早已将西陲几城都收入囊中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他眯起眼睛,沉吟道:“此事不可再拖了,翼使须得追上离儿,随她一同快些往皇城去。” 风灵鹊只道:“王女身边有鹤白与燕秋二人护着,量他们不敢妄动。我眼下更担忧临营之中的事儿,角号一响,无忧城中定会派人来援,她们尚不知此间情况,我须得回去,与她们一同筹谋。” 哥余阖点了点头,往前走了两步,靠在门边细细地往外瞧了瞧:“他们或许还不知那枯井地道通往此处,眼下你我待在此处尚算安全。便就在此休整片刻,你若往临营去再瞧见那黑甲胖子切莫与他动手,若翼使怜将士们可怜,他们还剩了多少人,便带了先往无忧去吧,及城这一路,怕是不再好走了。” 风灵鹊闻言微微一愣:“你不与我同去?” “我欲往大宛一趟,见得如今的族公蓝阔,先传信皇城,再想法子救出穆公。”哥余阖叹道:“眼下战事刚起,主将便被擒了不知生死,可不是什么好事儿。”他推开木门,但见外面风雪又大,雪花儿扑面而来,他沉声只道:“皇城之事你我鞭长莫及,只盼皇城沈羽与阿烈能护好吾王,莫要真出了什么更大的事儿才好。” “你今日救我一命,这恩情,我记下了,你交代的事儿,我定能办到。”风灵鹊轻笑只道:“只不过如你这般的人,竟也有愁眉不展之时,今日,我倒也算是见识到了。” “翼使,”哥余阖转头看着风灵鹊:“你心中也应明白,这天下,不该再乱了。” 作者有话要说:哦!女王有危险!你们这群昆池糟老头子坏滴很!感谢在2021-05-0413:50:53~2021-05-0519:46: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班章普洱、好吧就这样、43097922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47章 心中憾,室中情 夏六月二十七,神木皇城栖凤宫。 望月阁的薄纱帐幔被徐徐微风吹拂的上下飘动,一抹微光已然铺洒进来。池塘里荷花盛开,晶莹透白,偶有蜂蝶飞舞其间,在这清晨之中显得安逸悠闲。 沈羽坐在池塘边上,弯下身子伸手拨了拨凉爽的水,嬉戏一般的将那水花掀起来,引得几只蜻蜓振翅飞去,她便看着那四散飞舞的虫儿绽出了明媚的笑。 莲儿捧了一杯热茶走过来,弯下身子轻声唤了一句少公,沈羽抬起头对她笑:“你瞧,真好看,是不是?” 莲儿只说着此处是吾王寝殿,这栖凤宫中的景致自然也是皇城里最美的。沈羽眨了眨眼,看向四周,但见垂柳依依,流水潺潺,亭台错落搭配精巧,处处都显着匠心独具,与她,又带了许多的熟悉之感。 回返皇城已有十几日,桑洛日间操劳国事不能总是陪着她,便将莲儿从狼绝殿中叫来伺候,可沈羽对莲儿毫无印象,只在听得狼绝殿三字之时,心中隐有戚戚之感,这些日子她倒也问了莲儿许多事儿,但莲儿除却能说起一些过往的琐事,再多的自然也是不知晓的。 她接过茶杯,转而看向身后的望月阁,便又轻声说道:“我总觉此处颇为熟悉,莲儿过往可来过此处?见过我么?” “莲儿只在狼绝殿中侍候过少公,却从未进过三道门中。狼绝殿中除却少公,另有穆公大人,之后少公与穆公都不在殿中,疏儿姐姐却仍旧让我每日将少公住处好好打理。这些日子,我便一直在殿中未曾出去过。” 沈羽听着她说,点了点头,只是笑了笑,便径自走到望月阁中上了二楼,坐在栏杆一旁静静地往下瞧着。莲儿跟在她身边,亦只是静立不语。 这些日子沈羽常日里总是如此,而与莲儿来说,自她见到沈羽,她便一直是这般模样。无事的时候总是一人独坐发呆,不知想着什么,眉宇之间,总能瞧出忧愁。而今时与以往稍有不同的,便是沈羽过往眼中常有的哀伤之色浅了许多,几乎瞧不见了。 疏儿交待了她好生伺候,过往那些伤心伤怀的事儿既已过去许久,便不要再与少公提起了。是以沈羽问起之时,她不敢多言,只说自己一直呆在狼绝殿中,与国中事知之甚少。沈羽虽问,却也未必非要问得一个如何的结果,自然也知道莲儿不过只是一个婢子,哪里又会知道的那么多呢? 可她总会问,莲儿便耐心地总是一样的话回答,沈羽倒也不再深问,与她而言,除却她自己想起蛛丝马迹,从旁人口中听到的,总归都不过是一个故事罢了。 “吾王也总与我提起穆公,”沈羽双手捧着那温热的茶杯,轻轻地摩挲着,似是在想着什么:“穆公……是个怎样的人?” 莲儿思忖片刻,便即回道:“穆公是国中狼首,是厉害极了的将军。虽说如此,却温和慈祥,对咱们极好,少公过往在狼绝殿中,唤他一声叔父。年节之后,便带了大军往西陲去了。” 沈羽愣了一会儿,又是点了点头,不再言语。 莲儿瞧着她手中的茶杯,轻声说道:“这茶有些凉了,我给少公再倒一杯吧。” 沈羽低下头看着手中的杯子,那杯中的茶水正倒映着她的脸,那脸上带着不少的迷茫,她只摇了摇头,将杯子放在矮几之上,舒了口气:“今日天气晴好,或许该出去走走才对。” 莲儿点头应着:“少公说的是,少公想去何处?我陪你去。” 沈羽想了想,站起身子:“那便带我去狼绝殿看看吧?” 然她刚站起身子,余光之中却见桑洛已然带着疏儿走了来,此时正到了那池塘边上。沈羽心中一喜,纵不知今日桑洛竟这样早就回来了,眉眼一弯,便匆忙着步子下了楼,正在门口迎住了桑洛。莲儿慌着跟着沈羽下了楼,跪落了身子。 桑洛但见她来,便是一笑:“就在上面等着便是,何苦还要跑下来。” 沈羽低头瞧着她,却不言语。疏儿心中会意,便也不说什么,只是招呼着莲儿一同去备些差点,便带着她离去,将这偌大的地儿留给了她二人。 两人一走,沈羽才拉了桑洛的手,深深地瞧着她:“我想洛儿,一刻都不能等着。” 桑洛闻言又是唇角一弯,拉着她的手走上木楼梯,边走边又说道:“我让你陪我去人殿之中,你又不肯去。” 沈羽跟着她又回到矮几旁,略显困窘地低了低头:“洛儿是吾王,与群臣议政,总不好老是将我带在身边。那些人,我也……认不出……” 桑洛轻轻点了点沈羽的鼻尖儿:“你呀,总是想的这样多。” 沈羽搂住她,双手环着桑洛的腰,瞧着她疲惫的面容便觉心疼:“这些日子洛儿总是早出晚归,一日日的都在殿中理政,是不是又出了什么事儿?” 桑洛淡笑只道:“无甚大事。总归都是那些老掉牙的闲言碎语罢了。” 沈羽微微蹙眉:“洛儿不必瞒我,这些事儿,我听疏儿说起些许……” “疏儿的嘴,真是愈发的管不住了。”桑洛皱了皱眉,却又对着沈羽笑了笑:“舒余立国数百年,唯有我一女子称王,他们瞧着我难受,看着我不舒服,不过是有些人想借着我是个女子的名头,做些乱反的事儿罢了,时语安心,这些事儿从我登王之位起,便无一日停过。眼下,我们与南岳、中州三国交好,百姓和乐活的安稳,他们心中怕我,又不敢表露,若不散播些流言蜚语,总是难受的。算不得怎样的大事儿。” 沈羽听着她说的轻巧,心中却知晓这些事儿哪里真的如她所说不是大事?只不过是桑洛为了让自己安心,故作轻松罢了。她沉吟片刻,叹声言道:“洛儿一人肩上扛着一国重担,心中繁杂之事众多,”她抿了抿嘴,抬手又轻轻的抚摸着桑洛鬓边的白发,只瞧着那新长出的发丝亦是白色,心中更觉疼痛:“我不想让洛儿如此操劳,却又不知如何才能帮你。只是一日日的坐在这里发呆,了无助益。他们亦是国中百姓,却竟能说出你背弃族中祖训,污蔑轩野一族并非真王的话儿,想起便令人不寒而栗。为何他们不能理解洛儿苦心,反而因着男女之别便心存芥蒂?”沈羽说着,眉心皱的更紧,眉眼之中,竟染上一层愁绪,浓得化都化不开:“我要如何才能帮你?” 桑洛抬手揉着沈羽的眉心,唇边却依旧挂着淡淡笑意:“你在此处陪着我,便是在帮我。不论这皇城之外有多少事儿,只要我心中想着时语在此等着我,便觉安心平静。你在我身边,便是那些人胡言乱语又能如何?眼下,最重要的事儿是西陲战事,待得西陲平定,四方安宁,他们便再不会说出一个字。” 沈羽将她拥进怀中,紧了紧手臂:“若不是生在这皇城之中,该多好。” 桑洛靠在她怀中,安稳的闭上眼睛:“今日难得清闲,不许再想这些。从泽阳回返之时我便让人传信及城,让离儿回来,眼下她应也在路上了。再过些时日,你便能见到她了。她瞧见你,不知会多开心。”她说着又笑了笑:“这些日子及城传来的消息虽有些迟滞,总归也都是一切安稳的好消息。若那些昆池遗民不敢妄动,过阵子,我便让穆公也回来歇一歇。此时他怕是正在心中怪我,将他留在那西陲苦寒之地呢。” 沈羽点了点头:“好,或许我瞧见离儿与穆公,便还能多想起些事情来。”她说着,想及方才之事,又道:“方才我本想让莲儿带我去狼绝殿瞧瞧,她说过往我曾在那处住过。” 桑洛笑道:“你若想去,我陪你去,好不好?” 沈羽低头瞧着她,却又摇了摇头:“眼下,不去。” 桑洛愣了愣:“时语不是想去?” 沈羽只道:“洛儿难得今日无事,”她眉眼一弯:“我不想让你随我在这皇城之中走来走去,只想在此处安安稳稳地陪着你,”她说到此,深深地看着桑洛:“你总问我想做什么,却从不说自己想做什么,喜欢什么,今日我想陪着洛儿,下棋也好,饮茶也好,若是洛儿觉得累,那便陪你歇息都好。不论洛儿想做什么,我都可陪着你。” 桑洛眼光闪了闪,只是浅声说着:“我心中一直有一事遗憾,若时语愿意……” 沈羽不等她说完,便点头言道:“愿意。” 桑洛却只是微低下头,轻声叹了口气。沈羽心下一沉,轻声问道:“洛儿……怎么了?” 桑洛吸了口气,面上带了些许怅然,拉着她的手走出望月阁,一路无话。沈羽心中有些忐忑,纵不知桑洛所言“遗憾”究竟为何,亦不知桑洛要带她去往何处。却跟着桑洛只是走到正殿,又穿过甬道花园,到了她们素日常居的寝宫外面,却未进去,而是继续顺着甬道拐到那寝宫的外侧角落之中,旁边则是一扇窗子。 沈羽站定步子,心头忽的一颤。四下看着,总觉自己曾来过此处。她开口欲问,却正见桑洛低垂着眼睑,只是怔怔的看着那窗子。 “洛儿……”沈羽呆愣迟疑的轻声唤了她一句,桑洛抬起头,眼中似有泪光,看的沈羽一阵心疼,当下蹙了眉:“这是怎么了?” 桑洛将手轻轻放在窗边,叹声说道:“你往南岳送剑之前,曾到过此处,”她吸了口气,在那窗棱之上细细摩挲:“那夜,落了很大的雨。你就站在此处,与我隔着这扇窗……” 沈羽听着,脑中忽的闪过零星片段,似是真有大雨落在身上一般,周身都觉得寒凉。 “我……我似是……记得此处……” 而桑洛似是并未听她言语,只是兀自低语:“那一夜,你与我说了许多的话,可我却并未让你进来,你我隔窗相对,可我便是这半掩的窗户,都不敢推开……”她说到此,泪水已从眼中滑落。 沈羽听的难过,便从背后将她抱着,握住了桑洛的手,紧紧地握着。 “那日,你也是如此拉着我的手,与我说临行之前,想再听我唤你一声时语,”桑洛靠在她怀中,身子却微微发着抖:“可我是那般的心狠,自始至终,说不出一个字。” “洛儿……”沈羽紧紧地拥着她,在她耳边轻声说道:“都过去了……” 桑洛摇了摇头:“而后许多夜中,我总梦见你,梦中,你总是与我说,让我再唤你一声时语。可我不论如何唤你,醒来时,仍旧孤身一人。”她说着,却自嘲般地流着泪苦笑:“那些日子,如今想起犹觉心痛,我恨我自己为何如此的狠心决绝,时至今日我仍旧怪责自己,为何当日要让你去做那件事,想起仍觉后怕,若你真的再回不来,我该如何……” 沈羽红着眼眶轻轻扳过桑洛的身子,才瞧见桑洛已是满面泪水,她哑声说道:“过往之事我不记得,但我知道洛儿从未在心中狠待过我,便是过往的沈羽,亦会知你心中苦楚为难。不论我是否回来,洛儿都不该如此的责怪自己。”她擦着桑洛面上的泪,柔和地笑:“你瞧,如今我不是好好的在你面前?” “这些日子我总想着要不要将此事说与你听,可我却又害怕,怕你心中怪我……”桑洛抬起朦胧泪眼看着沈羽,那目光之中似是带了期待,又带了浓重的愧疚之色:“时语,你……” “我不怪你。”沈羽打断了桑洛的话,“不论是过往的时语,还是眼下的时语,都绝不会怪你。”她捧着桑洛的面颊,深深地看着她,低下头抵住桑洛的额头,柔声细语:“在我心中,只想着护着你,陪着你,爱重你,是以,我不许洛儿因我而在心中有遗憾之事,半分都不许有。” 桑洛听得此话,才终究舒展开了眉目:“今日能听你如此说,我才觉得踏实安稳。”她前倾着身子,闭上眼睛碰了碰沈羽的鼻尖儿:“人生一世总有憾事,可与我而言,眼下此时,便足够了。” 沈羽一笑:“可眼下有一事,若是不做,却会辜负此时此刻……” 桑洛迟疑道:“何事?” 沈羽灿然一笑,拉着桑洛的手快步走着,复又绕过长廊推门而入。带着桑洛走到方才那窗边,又对她挤了挤眼睛:“洛儿在此等我。” 桑洛呆愣地站在原地,只等了片刻,却听得沈羽在窗外唤她。她将那窗子推开,沈羽弯着身子从那半掩的窗下抬头瞧着她笑:“洛儿再唤我一声时语,可好?” 桑洛心头一颤,此情此景,恍如隔世,那刚止住的泪复又落了下来,只是哽咽的唤了一声:“时语……” 话音未落,沈羽应了一声,却从那窗口翻了进来,在桑洛身前站定了步子大力将她一抱,低头笑道:“你唤了我一声,我翻窗而入,你瞧,眼下这憾事,成了一桩美事。眼下你在我怀里,想推开我都不行了。” 桑洛被她说的笑,勾住沈羽的脖颈瞧着她:“我哪里会推开你,只想守着你,让你也守着我。” 沈羽温柔地亲吻着桑洛的额头,目光微晃,柔声说道:“而我此刻,只想亲你。” 作者有话要说:这不滚一个g单真的说不过去但我忍! 感谢在2021-05-0519:46:07~2021-05-0821:03:5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好吧就这样、柳無雙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48章 夜遇刺,疯癫人? 日落月升,栖凤宫中掌了灯火。 难得一日无事,午间时分,沈羽陪着桑洛睡了许久,到了此时反倒觉得精神奕奕。此时桑洛偎着沈羽,半靠在窗边的榻上,手中正翻着一本书瞧着。 窗户半开,风吹进来,吹走了些许的暑热之感。外面虫鸣阵阵,室中一片闲适。 沈羽搂着桑洛,凑在她身边也看着她手中的书:“这一段,写得极好。” 桑洛听的笑,将书放下,侧过身子躺在沈羽身边:“《野卷》之中,这一段成帝征猃狁的故事,我自小就喜欢读,此事虽已过去百五十年,如今读来,也仍旧能获益良多。”她说着,闭了闭眼睛:“只可惜如今我终日忙碌,已鲜有闲暇读书了。” 沈羽抬手轻轻的揉着她的眉心:“洛儿如今也是这舒余的王,日后,在《野卷》之中,史官亦会为你填上浓墨重彩的一笔,后世人读起来,也会如眼下的你我,心向往之。” “推己及人,想及当年我之先祖英武非常,为我辈传为佳话,却从未想过当年当时,他心中有多少事。”桑洛吁了口气,拉住沈羽的手,“后人只见当年繁华,却瞧不见这繁华背后的艰辛苦楚。自我登王之后,每每再读起《野卷》,回顾我舒余历代,才觉治一国如何不易。” 沈羽俯下身子轻轻亲了亲桑洛额头:“洛儿已经做的这样好了,与书中的成帝、昭帝,亦可比肩而论。” 桑洛笑道:“若旁人听你如此说,怕是又要将你这话拿去大做文章,说我不敬先祖。” 沈羽也笑:“旁人愿意说,便让他们去说吧。在我心中,谁都比不得洛儿。” “时语今日,嘴上像抹了蜜糖一样。” “那你喜不喜欢?”沈羽歪着头,一双眼睛扑闪着瞧着桑洛:“你若喜欢,我便每一日都说给你听。” 桑洛抬眼看着她,眼中满是笑意:“若真每一日都听你如此的恭维,我怕是要得意忘形……” 她话未说完,门声轻响,疏儿在门外轻声低唤了一句:“吾王。” 桑洛与沈羽皆是一愣。疏儿向来懂事,从未在这样的时候扰过两人,更况此时夜中,若无大事,疏儿素来只在外头候着,从不会扣门请见。 桑洛那本刚刚舒展开的眉眼此时又染上一抹愁绪,坐起身子,只道了一句进来。 疏儿推门而入,沉着面色快步走到桑洛身边:“吾王,有人请见。” 桑洛微微一愣,当下便道:“何人?” 疏儿面上带了些许的凝重之色,看了看桑洛,又瞧了瞧沈羽,这才低声说道:“穆公。” 桑洛神色一凛忽的站了起来,颇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疏儿:“你再说一遍,是……谁?” 疏儿亦是眼光迷茫:“吾王,是穆公。” 众人皆知穆及桅此时该在西陲及城偏远之地统军御敌,何以今日竟毫无诏令便私下回返皇城,还在这夜中忽然请见?桑洛心下一沉,只觉及城怕是有什么大事。 沈羽听的一头雾水,她犹记得桑洛与莲儿都与自己说过,穆公此时身有要事正在及城抗敌。她走到桑洛身边,轻轻拉了拉桑洛的衣角:“洛儿……怕是有事?” 桑洛心思百转,仍觉今日穆及桅所为从未有过,她蹙着眉又道:“他眼下何处?” 疏儿亦是皱着眉,面上说不出是个如何沉重的样子:“此时人在狼绝殿中。只差了个随身的侍卫来报,我方才只觉怪异,特地往狼绝殿中去瞧了瞧……吾王,穆公,似是染了什么疯病……” 桑洛眉峰一挑:“疯病?” 疏儿点了点头:“他……他似是……不识得我了,一直坐在地上笑,问他什么,他也不言语,只是口中一直叨念:臣要见吾王这几个字,来来回回的都是这几个字。我问过他身边几个随行而来的侍卫,他们只道五月十五,穆公为探路,带了一队人马往昆山深处去,三日未归,归来之时只有穆公一人,已然成了这般模样。只怕是着了昆池诡术的道儿,不知他们用了什么法子,把穆公弄成了这般模样。哥余没了办法,只得命他们几人先将穆公送了回来,待吾王定夺……” 桑洛的脸色愈发阴沉,紧紧地咬着嘴唇,许久不着一字。半晌才又道:“此事,旁人知晓么?” 疏儿回道:“我方才问过,他们说哥余公交代下来,主将受创必会令军心受挫,断不可张扬,他们一路乔装,唯有到了皇城之外才亮了穆公令牌。” 桑洛此时才点了点头,面色稍缓,吁了口气只道:“着穆公往二道门,礼贤阁。” 疏儿慌着应下,转而出了门。 沈羽沉思只道:“洛儿要见他?” “此事事关重大,及城军报一直安好无恙,而今穆公却忽然回来,又成了这般模样,我若不见,便不知真相如何。” 沈羽心中忧虑,拉了桑洛的手却微微摇了摇头:“这些事儿我想不起来,但听方才疏儿所说,我总觉哪里不对。阿玉姐曾与我说过昆池,他们的诡术据说可控人心智,使人疯魔。若穆公真是如此,洛儿见他,并不安全。” “穆公三朝老臣身经百战,能让变成他如此模样,不知是遇到了如何厉害的敌手。”桑洛蹙眉深思:“而他口中一直说着要见我,或许他见到我,便能想起什么也未可知。”她说着,晃了晃沈羽的手,安慰似得一笑:“时语安心,有阿烈在,我不会有事儿。” 沈羽却仍旧放心不下,拿了自己的长剑:“我与洛儿同去。” 桑洛点头只道:“也好,或许穆公瞧见你,会好些。” 沈羽苦笑:“穆公若真如疏儿所言一般,只怕我二人此时,是谁也认不出谁了……”她说着,只是轻声一叹,拉了桑洛的手:“走吧。” 月已东升,桑洛二人到得礼贤阁时,已入亥时。 吾王驾临,众人皆跪,唯有穆及桅坐在地上,低着头正扯着自己凌乱的头发口中不断咕哝着。直到他一旁侍卫扶着他,哄着,这才哄得他跪落身子,趴伏在地。 穆及桅瞥见桑洛,又是嘿嘿地笑,便跪在地上不住磕头大声高呼:“吾王……吾王!” 桑洛定定地看着穆及桅,但见他须发凌乱,面色蜡黄,一双眼睛之中早已没了精神,浑浊不堪,一身百姓装扮,瞧起来更似是个疯癫的老者,哪里还有半分昔日的英武之气。她紧紧地蹙着眉,轻声试探着唤了一声:“穆公?” 穆及桅迷迷糊糊地晃着脑袋,身子一歪又坐在了地上,抬头看着桑洛,目光涣散:“吾王吾王吾王……” 桑洛看的忧虑,便即询问他身边侍卫:“穆公如此,多久了?” 侍卫跪伏在地回道:“回禀吾王,穆公自上月从昆山回返临营之后,便一直如此,营中随行医官瞧过,除却身上一些浅淡的伤痕,倒是并未受重伤。可为何如此,他也说不明白,只道穆公怕是受了什么惊吓,才导致神志恍惚。” “临营之中,可见昆池遗民?” 侍卫又道:“并未见得昆池遗民,只在每日夜中,会听见那古怪的声响,但营中有无忧族人相助,穆公带咱们筑建高墙,数月来他们并未再有异动。” 桑洛微微点头,这侍卫所报,与及城往来皇城的军报之中所说无二,可穆及桅眼下这疯癫的模样,若想再问他究竟在昆山之中瞧见了什么,又是否遇见了昆池女姜,怕也要再让医官瞧瞧才行。她叹了口气,复又说道:“他除去这几句,还说过什么话么?” 侍卫摇头:“回吾王的话,再未说过什么旁的了。” 桑洛的目光复又落在穆及桅身上,但见他此时正扯着自己的头发偏着头瞧着自己笑,此时又觉他模样可怜,只是低叹说道:“疏儿,去寻医官来。”待得疏儿去后,又对那两个侍卫说道:“你们先退下吧,我与穆公,说说话。” 两个侍卫当下磕了头,退出门外。 桑洛这才站起身子,一步步的走到穆及桅身边,蹲下来看着他,轻声说道:“穆公,可是有话想对我说?” 穆及桅停了手中的动作,只是呆呆地看着桑洛,一双干裂的嘴唇颤抖着,迷迷糊糊地摇头又点头,口中只是不断叨念:“回皇城……臣要见吾王……” 桑洛沉着面色,指了指一旁的沈羽:“穆公看看她,可还认得?” 穆及桅只看了沈羽一眼,便惊得手脚并用的连连后退,竟至双手抱住了头似是被沈羽吓得不轻。沈羽只觉此人面熟,却不知他为何瞧见自己如此害怕,慌忙往后退了几步。 桑洛但见沈羽又往后退了几步,知道她怕再吓到穆及桅,亦只是叹气:“看来穆公被那诡术惑的不轻,眼下再问,怕也问不出什么了。或许无忧族人能有什么解法。”她说着,又到了穆及桅身边,俯下身子柔和地看着他:“穆公安心,离儿过不几日便就到了,或许她族中有什么法子,可让你好转,眼下,你回狼绝殿中好生歇息。若有什么话想要同我说,便让疏儿带你来见我,可好?” 穆及桅呆了呆,忽的一手拉住桑洛的手,目光紧切地盯着她,口中不断咕哝:“吾王……有事!有事!” 桑洛惊了一跳,被穆及桅拽着又听他说这般的话,当下只觉他似是真的有什么话想与自己说,便追问道:“穆公,你……”她话未说完,却见穆及桅另外一只手伸入怀中似是在摸索什么,她只觉奇怪,却见他怀中寒光一闪,当下便是大惊,往后一退身子口中已然叫道:“阿烈!” 沈羽穆及桅拽住桑洛之时便觉古怪,上前一步正要到桑洛身边,刚动步子便见穆及桅右手已从怀中摸出了一把匕首,登时大惊失色。她方才本就往后退了两步,此时穆及桅一手拽着桑洛与她离得极近,桑洛那一声阿烈话音未落,匕首已然朝着她心口刺了过去。 沈羽当下拔剑纵身一跃朝着穆及桅砍了过去,而穆及桅左手松了桑洛,竟用手臂一挡,沈羽的长剑与他手臂相交,竟如同砍在了铁板上,当的一声被挡了下来,便在此时哥余烈纵身而下,眼看不及,右手一甩,一枚银镖已朝着穆及桅背心飞了过去,而那穆及桅身形如电,哪里还是刚才那般疯癫呆傻的模样,身子一歪,那银镖擦着他的右臂而去,却割伤了右臂的皮肉,他右臂吃痛,匕首减了力道微微一偏,正刺在桑洛肩头。 桑洛闷哼一声,摔在地上,左肩疼痛难忍,一时间面白如纸,殷红的血已染透了她的衣衫。沈羽见状心头便是一窒,持剑平削,朝穆及桅颈间削了过去。穆及桅只是一笑,身子一仰躲过沈羽长剑,就地一滚又闪过了哥余烈的一拳。哥余烈眉心一蹙,一声呼哨,便有几名影卫破门而入将那穆及桅团团围住,哥余烈当下叫道:“少公快带吾王离去!此间有我!” 沈羽顾不得许多,抱起桑洛便往门口去,此时外面已传来打斗之声,正是方才那两名侍卫与周遭守卫缠斗一起。此时礼贤阁中皇城卫鸣号示警,各处皇城卫闻讯而动,不过多时便已将礼贤阁围了个水泄不通。而沈羽却顾不得这些,抱着桑洛一路,由皇城卫护着入了一旁的崇文殿中。 疏儿正带着医官来瞧穆及桅,却在半路瞧见了沈羽抱着一身是血的桑洛,当下惊得哭了出来,拽着医官便正随着沈羽入了殿中,匆忙的又唤人再去寻医官过来。 已快到子时,皇城二道门中却一片慌乱,那示警的锣号,一直未停。 谁也不曾想到,电光火石之间,在这偌大威严的皇城之中,疯癫的狼首竟夜刺吾王。 作者有话要说:哦!洛儿有危险!感谢在2021-05-0821:03:56~2021-05-0921:00:0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班章普洱、43097922、好吧就这样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49章 生死际,复旧忆 桑洛半靠在床上,额头上满是细密的汗珠,幸而沈羽与哥余烈前后夹击让那穆及桅分了神,匕首减了不少力道刺的偏了,即便如此,却也刺的不浅。便是每一分呼吸,都牵动伤口之处,疼的厉害。而此时那匕首还在她左肩,衣衫已满是血迹,她只觉一阵阵的疼痛眩晕,便是面前沈羽那担心至极的面容都变得模糊起来。此时她左臂使不上半分的力,周遭一片混乱的声音听起来犹在瓮中,她撑着力气咬牙说道:“此人绝非穆公,及城……恐有大事……” 沈羽紧紧地握着桑洛的手,被那满是血的衣衫惊得什么都忘了,只是满心的自责。自己离桑洛那样近,都未能将她护好,让她受伤至此。她愣愣地听着桑洛说,却早已红了眼眶。 医官抖着手站在一侧,疏儿却流着泪急的跺脚:“你快些治呀!” 医官只道:“吾王须得忍一忍,这匕首,须得□□……” 医官所言,沈羽自然知晓,却依旧在他说出这话之时,周身打了个寒颤,更是紧紧地握着桑洛的手,心疼至极地瞧着她。而桑洛却只是淡然一笑,声音虚的厉害,目光却坚定异常:“那你便动手,不必有所顾忌。” 医官跪落身子,对着桑洛一拜,这才慌忙将自己的手洗了又洗,拿了两块干净的布压在她左肩伤口一侧,一手压着,一手握住了那匕首。细微的挪动便会牵动伤口,更况此时。 桑洛紧紧地咬着牙,却依旧抵不过伤处的疼痛,不由得闷哼出声。沈羽心头如被刀剜,便是握着桑洛的手都发了抖。疏儿急的心焦,却又不敢看,只是背过了身子径自抹着面上的泪。 而那医官此时亦是心中惶恐,闭了许久的眼睛,忽的用力,瞬而将那匕首拔了出来。桑洛一声痛呼,登时便昏了过去。沈羽周身一抖,便是心跳都漏了半拍,随着那匕首被医官□□,桑洛那一声似是将她的神志都抽离了一般,让她眼前一阵阵的发黑。疏儿流着泪接过那带了血的匕首,匆忙地帮着医官压住了桑洛肩头的布。 几个仆从婢子来来去去,为桑洛敷药包扎,室中满是血腥之气,一片匆忙之象。待得终究妥当,已快到丑时。 沈羽仍旧拉着桑洛的手,静静地靠在床边看着,帮着疏儿将那带血的衣衫为桑洛褪下来,站起来时,脚步虚浮。桑洛面色苍白,额头上不住地冒着汗,手心发着烫。疏儿红着眼圈儿跪在一旁瞧着,抬眼却见沈羽如同失了魂魄一般靠在一边,眼光只是定在桑洛面上,任她如何叫,都不理会。 “少公,”疏儿晃了晃沈羽的胳膊:“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而沈羽依旧纹丝不动,似是根本听不见疏儿言语。她脑中纷繁,心中疼痛,看着桑洛此时那虚弱的模样,只觉心中一阵阵的疼痛,疼得她周身发寒。疏儿唤她,她却听得隐隐约约,只觉自己似是不在皇城,不在这崇文殿,而是在一辆马车之上,车身晃动,车轮滚滚…… 沈羽动了动身子,转而呆呆地看着疏儿。但见疏儿张了张嘴,却听不得她说些什么,只在耳边响起疏儿的一句话—— “沈公怎的这样慢呢,公士本就受了伤,还惹她生气就不好了。” 疏儿被她这样一瞧,轻声便问:“少公,怎么了?” “是我……太慢了……”沈羽口中喃喃,似是说给疏儿听,又似是兀自自语:“我……我不该这样慢……” 疏儿听得不明所以,便站起身子轻轻摸了摸沈羽的额头,生怕她因着此事也害了病,又道:“少公安心,医官说了,吾王的伤不及要害,只是流了许多的血,须得好好休养。你可切莫自责。”她说着,又见沈羽依旧一副呆愣地模样,叹声言道:“少公在这里陪着吾王,我去外头守着,若少公有何事,叫我便是。” 疏儿说着,便要离去。而沈羽却站起身子,脚步虚浮地往前走了两步,迷迷糊糊地对疏儿躬身一拜,惊得疏儿瞪大了眼睛不知她又是怎么了。而沈羽却口中依旧低声叨念:“鹿原风大……鹿原风大……” 疏儿但听“鹿原”二字便是一惊,当下走到沈羽身前瞧着她:“少公,你说……什么?” 沈羽只觉阵阵眩晕,脑中纷繁的冒出了许多的事儿,她几乎听不见疏儿与她说了什么,看着疏儿的模样都愈发的模糊,嘴唇动了动,晃着步子便往门外去,疏儿怔愣地看着沈羽,不知她究竟是怎么了,而此时桑洛躺在床上,沈羽却又神色恍惚的往门口去,一时之间竟不知道是守着桑洛还是跟着沈羽。便在她左右为难之时,沈羽却身子一晃,竟摔倒在地,晕了过去。 疏儿大惊,慌着步子打开门便差仆从快些再将偏房之中的医官叫来。 沈羽似又是发了噩梦,只觉身处一片昏暗的荒原之中,耳边呼呼风响,眼前物事迷蒙难辨,身子沉重如人登山,怎的走,都走不到头。耳边声音杂乱,不知有多少人的声音混在一处,搅的她头痛欲裂。而她就这样一步又一步的迈着,每迈一步,都有许多的话儿钻进耳朵里,如虫似蛇,在她脑中乱撞。 “国不堪贰,藓周哥余。四泽若失,吾女为公…… 少公,昭,带你回家…… 你那叫时语的妹妹,可还在…… 今日,我来的匆忙,没带什么东西。这平安扣,便送给少公,权当个生辰贺礼吧。 羽姐姐怎的这样慢,快些跟上来啊! 放下,便是今日之后,我是王,你是臣。除此之外,再无瓜葛…… 有时,我会想些不着边际的事儿。若当日,你与我就在南疆山水之中,不曾回来这里,多好,只可惜,这世间诸事,从不给人回头的机会……” 沈羽迈着沉重的步子,不知走了多久,走了多远,竟已是泪流满面。荒原忽的地动山摇,四周烈火焚起,沈羽站定步子,耳边风声烈烈,一声尖锐的龙鸣响彻耳际,她张了张嘴,喉咙之中发不出丝毫的声音。巨大的黑龙从她的脚下钻出地面,带着崩塌的碎石腾空而起,她趴伏在龙背上,双手紧紧地握着那一柄祖父的长剑,死死地咬着牙关用力的将那剑又朝着龙背刺进去几分,脚下的黑龙剧烈的晃动的身躯不知带着她行了多远多久,她只知如刀一般的寒风扑打着她的身子,除却死死地拽着长剑,再无旁的法子。 一时之间声响俱无,她脚下一空,被重重的甩了下去…… 沈羽惊呼一声从梦中惊醒,面上满是泪水,身上的衣衫早已被汗湿透。她瞪着眼睛,大口大口的喘着气,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 “少公醒了?”莲儿站在床边,面上的担忧之色浓重:“可还觉得头晕?” 沈羽呆愣地坐起身子,只是木然的摇了摇头。 莲儿倒了一杯水放在沈羽手中,轻声说道:“少公忽的晕了过去,可把疏儿姐姐吓坏了。好在医官只说少公是因着担忧劳累以至心力不足,井无什么大碍。眼下,觉得可还好?” 而沈羽握着温热的茶杯,仍旧发着呆。莲儿见她如此,不敢再说,只是对着她微微躬身,转而又去寻医官。 沈羽低下头,看着杯中茶水倒映着自己的脸,许久,才哑声道了一句:“沈……时语……”只说了这三字,便又落下泪来。 倏忽清晨,云却遮住了日头。 疏儿吹熄了房中烛火,守在桑洛床边,用帕子轻轻擦着她额头上的汗。这一夜过的太过煎熬,先是吾王遇刺,后有沈公昏倒。夜中哥余烈与魏阙来过,只道那三人已被擒住,均是昆池女姜假扮,此时押在大牢之中,等着吾王好转,再行发落。 可吾王怕也不是一时半日便可好转的了。疏儿满面愁容的叹了口气,纵不知及城究竟发生了如何的事儿,昆池人又如何可如此轻而易举的假扮穆及桅,还装的这样像,便是连声音都难以分辨。如此想着,更觉便是眼下的皇城之中怕都危险,更是不敢离开桑洛。而桑洛被那假穆及桅伤的不轻,周身发着热,虽医官口中说着不会伤及性命,可难受总是难受的。 她不知桑洛何时会醒,亦不知沈羽眼下如何,只是趴在床边,强撑着精神不让自己睡过去。 门声轻响,疏儿一惊,慌忙起身,但见沈羽轻着步子已到近前,她面上一喜:“少公好了?” 沈羽点了点头,坐在床边低头看着桑洛,轻声问道:“洛儿如何?” “一直睡着,只是有些发热,医官正在熬药,过一会儿便会送来。”疏儿说着,却偏着头看着沈羽,总觉沈羽眉目之中,多了几分她熟悉的样子,便试探着问道:“少公昨夜怎么了?眼下,可还觉得晕?” 沈羽拉了桑洛的手轻轻握着,听得疏儿如此说,才抬头看着她:“无事。这些日子难为你们了。疏儿守了一夜,定也累了,我守着洛儿,你去歇会儿吧。” 疏儿又是一愣,这些日子沈羽虽也唤自己疏儿,可眉眼之中的生疏可见,而今她唤自己的名字,神色之中却带着淡然与熟稔,此时沈羽眉目之中的柔和坚定之感是这些日子里她所从未有见过的。想及此,疏儿一颗心扑通通跳的极快,便是呼吸都急促起来,上前一步仔细地盯着沈羽:“少公?你……你是不是……” 沈羽淡淡一笑,知道疏儿想问什么。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疏儿眼眶一红,当下便又哭了。沈羽含笑看着她:“我知疏儿这几月辛苦,疏儿放心,我回来了,不会再有事儿了。” 疏儿频频点头,却又转而看着桑洛:“若姐姐醒了瞧见你,这伤,便也就好了大半了。”她说着,抹了抹面上的泪,笑道:“这真是天大的喜事,眼下我却不累,我去做些吃的,一会儿送来!”言罢,便轻快着步子出了门。 沈羽这才俯下身子,细细地看着熟睡中的桑洛,轻轻在她唇边印下一吻,柔声说着:“洛儿,我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努力可能是因为沈公终于找回了自己的神级账号和密码而我又迫不及待的想让你们一起快乐起来!所以我更新了我就是这么任性,天哪太可怕了,两年了我居然一日二更了~!妈呀!天呐,怎么会这样……因为太过激动,如果有错字的话请原谅我明天我会统一改正的……快鼓励我一下下啊啊啊啊啊(所以我明天是不是可以不更新了……)感谢在2021-05-0921:00:02~2021-05-0923:59: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好吧就这样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柳無雙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50章 诉衷情,终可安 吾王夜中遇刺,伤了肩膀,这消息不胫而走,已传入了朝臣耳中,虽不知详细,却处处说着皇城卫统领魏阙连夜遣了十队皇城卫往神木都各处盘查的事儿。 而坊间自雷劈祖庙之后便有传闻,只道轩野一族并非舒余真王,霸舒余王位数百年,而今又逢女帝遇刺,正是天降责谴,国中定有大事来。一时之间谣言四起,城中百姓惶恐不知详情,人人自危。 时过晌午,天色阴沉。皇城寂寂,崇文殿前皇城卫林立,一个个都如这天色一般,阴沉着脸。来往的仆从们不敢言语,皆是低眉顺眼趋步而过。 沈羽守在床边,一直静静地瞧着桑洛,她的面容,她的眉眼,她鬓边的白发。每一分她都记在心中,浮现在那被她忘却了数月的过往回忆里。她轻轻地抚摸着桑洛那一缕白发,心疼至极的落了泪。 她记得自己曾问过许多次,这白发究竟为何而来,桑洛从未正面答她,疏儿却说只是因着操劳国事,便顾左右而言他。而今她再想起过往,心中自然明了桑洛为谁白头。 “是为了我,是不是?”沈羽低声叹气,说话间,只是擦了擦自己面上的泪,她怕桑洛醒来第一眼便瞧见自己流泪,她想让桑洛瞧见她笑的模样。她深深的吸了口气,扬了扬头,让眼中的泪不至于再掉落下来,轻轻地摩挲着桑洛的手:“这些日子你总在宽慰我,想不起过往的事儿便不要再想,可我知道,阿林虽是时语,却又并非时语,她读不懂太多你心中的事儿,想帮你,却又不知如何帮你。便是昨夜,都不曾将你护好。”她说着,微微摇头:“日后不会了,让你等了这样久,是我不对。日后,时语绝不会再让你受半点儿的伤害委屈……” 桑洛似是悠悠转醒,颇不舒适地动了动身子,牵动了伤口,只是轻声哼了两声,便蹙起眉来。沈羽心中一喜,俯身下去低声唤了一句:“洛儿?” 桑洛睁开眼睛,迷蒙的目光正对上沈羽那关切的眼神,此时她左肩疼痛,周身无力,却又不想让沈羽担心忧虑,只是牵出一抹极勉强的笑,虚着声音说道:“时语……不必担心,我还好……” 沈羽前倾着身子,心疼的抚着她的脸:“疼不疼?” 桑洛只是摇头:“不疼。” “怎会不疼呢……”沈羽红着眼眶,吸了吸鼻子,柔声说着:“流了这么多血,怎会不疼呢。” “有你守着,便不疼了。”桑洛弯唇,苍白的面上依旧带着笑意,声音却异常干哑:“那几个人,可擒住了?” “魏将已将他们押在大牢中了,那三人皆是昆池假扮,洛儿说的不错,那人并非穆公。”她说着,轻轻擦着桑洛额头的汗,将她的头发理了理:“这些事儿交于荀相与魏将,洛儿不要忧心。眼下,洛儿只需好生静养,快些好起来。” 桑洛疲惫地摇了摇头:“此事事关重大……昆池女姜竟能假扮狼首直入皇城,我只怕,及城有大事……”她说着,便撑着力气要坐起来:“我得见见那几人……”话未说完,便牵动了伤处,疼的闭目皱眉,登时又冒了汗。 沈羽拧着眉头将桑洛扶住,一手揽着她,拿了一旁枕头垫在她身后,扶着她靠坐起来,拉了拉薄被给她盖好,细细地看了看她肩头伤处,才安下心来,又柔声哄着:“及城之事不可急在一时,他们既能从及城一路到得皇城,定是昆池人信得过的死士,哪里会轻易招供。西陲路远,消息迟滞,等得离儿回来,我们再问她便是。况哥余兄还在及城,他功夫高心思细,若真出了什么差池,定会想尽法子知会咱们……”她说到此,微微一顿,只觉桑洛扶着自己肩膀的手用力的一捏。 桑洛瞪大了眼睛,惊愕地看着沈羽,此时已然忘记了疼痛与疲惫,只是看着她,双唇发着抖,断续地说道:“你……方才,方才说……哥余……” 沈羽眉目一晃,会意地对着桑洛笑:“我说,哥余兄不会着了他们的道儿,会想法子告诉咱们及城的事儿。”她说到此,柔着目光又往前凑了凑身子,低头看着桑洛:“我说,等离儿回来,我们再问她……” 而桑洛已然落下了泪,沈羽喉咙亦觉酸涩,眼中也浸了泪水,却仍旧艰难地哑声说着:“我说……不论洛儿让我做什么,我都……甘之如饴……”沈羽吸了口气,强忍着眼中泪水不让它掉落下来,抬手轻轻的擦着桑洛面上的泪:“我还说过,不论有怎样的事情,时语都会在洛儿身边,为她遮风挡雨。即便如今,桑洛已是高高在上的女帝,即便她曾拒我于千里之外,我仍信她,敬她,爱她……” 桑洛听得这些话,已然泪眼婆娑,哭的周身都发了抖,无力地抬起右手抚摸着沈羽的面颊,那眼光之中,说不出地悲伤与欣慰,她想说许多的话,可这所有的话儿,终究都化成“时语”二字,不住喃喃叨念,任由沈羽低着头在她的面上轻吻。 “阿林每日都在想,自己过往究竟都与洛儿经历了哪些事儿,让她每日之中都想着她,”沈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洛儿每日都在劝她,便是想不起过往的事儿也不打紧,洛儿会一直陪着她。可她不懂洛儿,不知道洛儿心中究竟有怎样的苦楚……我该早些想起来,这一路,我走的太慢了……”她深深地看着桑洛,泪中带笑:“但我知洛儿一直在等我,不论多久,洛儿都在等我。” 桑洛蹙着眉,痴痴地看着沈羽:“是,不论你在何处,我都在等你回来。我知道……有朝一日,或早或晚,我的时语总会回来……”她说着,又忍不住落了泪,她自嘲般的叹声说道:“这样开心的事儿,我本不该哭……” 沈羽心疼地托着她的左臂:“这样的事儿,我只想让它来得快些。若我早些想起来,昨夜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儿……”她看着桑洛的白发,满眼的怜惜:“是为了我,是不是……”她哽咽的说着,几乎说不下去:“怎的……就……白了?”她说着,喉咙酸胀得厉害,怎的都说不出话,只是又不住的落泪。 桑洛摇着头:“这些都无妨,只要你回来了,这些,都不重要……”她说着却又微微愣了愣,眼中闪过一丝担忧:“我眼下,是不是……很难看?时语,你……你怪不怪我……” 沈羽轻轻地搂住她,只觉桑洛依旧轻轻发着抖:“怎会难看,洛儿不论何时,都是最好看的。” 桑洛靠在沈羽颈间,闭目说着:“我不知如何说,我心中……我心中感激,宽慰,这些日子,我想了许多,我想让你想起过往,却又怕你想起来,怕你想起过往我那样对你,心中……怨恨我……” “我知洛儿心中想着什么,我从未怪过洛儿,哪怕一分一毫,都不曾有过。你所做所为,为了我,为了舒余,从未做错过一件事儿,你不须内疚自责,我亦不许你这样愧疚自责。我回来了,便不会再让你受半分的伤害。”沈羽偏过头,又亲吻着桑洛的耳畔,在她耳边轻声低语:“也不许你再去想及城之事,这些事儿,安心交给我,好不好?” 桑洛点了点头,却因着伤口疼痛,早已是强撑着精神,她的右手虚着力气搭在沈羽的肩上,喃喃说着:“时语,陪着我,哪里也不要再去了,只是陪着我……” 沈羽听出桑洛话语之中的疲惫,扶着她躺下,俯身又亲了亲她:“陪着你,哪里都不去。睡一会儿,等疏儿送了药来,我再叫醒你。” 桑洛却依旧痴痴地看着她,怎的都不肯闭上眼睛:“我是困倦的很,也觉周身无力……但我不想睡去,只想这样看着你……” 沈羽鲜少听得桑洛说这样的话儿,而今听得此言,心中便又是一痛,她起身蹲在床边,就这样趴在床头,与桑洛头挨着头,轻轻地蹭了蹭她的面颊:“这样,会否好些?” 桑洛往沈羽一侧偏了偏头,半眯着眼睛,轻声说着:“不好,这样会累。” 沈羽浅浅地笑:“不累,你的时语身经百战,尤在守着你的时候更不会累。”她抬手搭在桑洛腰间轻轻拍着:“睡吧,我守着你。” 桑洛此时已迷糊的闭上了眼睛,却依旧摇着头轻声喃喃:“不好……你上来陪我。” 沈羽本就怕碰到桑洛伤处,这样的伤,她曾有过不知多少次,自然知道此时便是微微一动都会牵动伤口疼的厉害,她一个练武之人都觉疼痛,更况桑洛金枝玉叶。可桑洛却反复说着不好,她又不想拂了她的心思,便又起身,小心翼翼的上了床,侧过身子躺在桑洛身边,一手撑着头,一手轻轻的搭在桑洛身上,拉着她的左手,轻轻揉捏着:“如此,可好?” 桑洛这才终究安稳的勾了唇角,侧过头靠着沈羽,而沈羽就这般静静地,痴缠地看着桑洛,越看越觉心中爱重之情更甚,便低下头,又深情地轻吻桑洛的唇瓣,轻声说着:“待你醒来时,第一眼瞧见的,一定是我。” 桑洛安下了心来,只是点了点头,还未及言语便已昏沉的睡了过去。 沈羽宠溺地看着她,但见桑洛面上还挂着泪痕,唇角却还带着笑意。 窗外淅淅沥沥,似是落了小雨。 如此,真好。 作者有话要说:这是我拼了老命写出来的……我好困……但我放不下我这一对儿女儿……希望她们早日完婚快点儿洞房……(不对我在说什么她们在南疆已经婚过了……那就祝她们天天洞房吧……)感谢在2021-05-0923:59:38~2021-05-1022:34:3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有时时风时时雨2个;五迪的woyoo吖、班章普洱、43097922、好吧就这样、123、安慕希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玖壹那年10瓶;苍梧6瓶;柳無雙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51章 倏忽旧事终得解 疏儿送了药来,托盘之中还放了一碗热粥,便就这样有些笨拙地轻着步子推门而入,正瞧着沈羽靠在桑洛身边,正对着她做了个禁声的手势。她会意地点点头,仔细地将药放在桌上。沈羽轻手轻脚地从床上下来,伸手摸了摸那还有些烫的药碗,俯下身子吹了吹。 疏儿压低了声音问道:“姐姐可醒了?” 沈羽点了点头:“醒了一会儿,又哄着睡了。”她看着疏儿那疲惫的面容,便即又道:“疏儿辛苦一夜,该去睡会儿,此处有我,旁的都不要管了。” 疏儿摇头且道:“我担心姐姐,便是睡也睡不着。不若在外头守着,有什么事儿,还能帮上忙。” 沈羽只是轻叹:“你若没了精神,做事儿怕也会出错。疏儿安心,我守着洛儿,断不会让她有什么事儿。这皇城之中这么多仆从婢子,总也要让他们分担一些,你先去歇息,养足精神,再来帮我。”她说着,却见疏儿还想说些什么,当下微微沉下面色:“快去。” 疏儿瞧着沈羽呆了呆,却是一笑,“姐夫如此的样子,让我恍如隔世。” 沈羽亦是浅笑:“既如此,便将洛儿放心交给我。快去歇着吧。” 疏儿点了点头,又嘱咐了几句,便退了出去。 沈羽拿起药碗,吹了又吹,转头看着桑洛此时还在睡着,不忍唤她,却又担心这药凉了虽可再热,可若不按时服下总归还是有碍伤势,便拉了个凳子摆在床边,又倒了一杯热水,将药碗与热水放好了,才俯下身子轻声唤着桑洛。 桑洛悠悠转醒,只是微微动了动身子,便疼的蹙了眉。沈羽摸了摸她的额头,只觉还烫着,低着声音说道:“洛儿,除了疼,还有哪里不舒服?” 桑洛看着她,露出一抹笑,未答沈羽所问,只是说着:“真好。” 沈羽在她额头亲了亲,柔着目光瞧着她:“你瞧,我说了你醒来第一眼便能看到我,没有诓你。”她扶着桑洛坐起身子,理了理她的内衫,端起药碗吹了吹:“疏儿送了药来,先将药喝了,再吃些粥,你这一夜都不曾吃东西,定也饿了。”说着,将勺子递到桑洛嘴边:“来,喝药。” 桑洛闻了闻那药便皱了眉,沈羽笑道:“是有些难闻,但良药苦口,洛儿将就一下,待得好了,便不用再喝了。”她说着,坐的与桑洛更近了些,又在嘴边试了试药,抿嘴笑了笑:“还好,难闻是难闻了些,却不很苦。” 桑洛喝下一勺药,苦的皱着脸抬手便要接过沈羽手中的药碗:“这样一口口的喝实在难熬,不若给了我一口喝下去。” 沈羽听得她此说,宠溺地瞧着她,小心地将药碗递给桑洛,又拿了盘中的蜜饯等着,又是一笑:“洛儿过往从不怕喝药,怎的如今还变得如小女儿一般?” 桑洛弯着眉眼:“我喜欢瞧你这样哄我。”她低头皱了皱眉,仰头竟真的一口气将那药喝了下去。 沈羽扶着她喝了水,又将蜜饯给了她,拿了手巾轻轻地给她擦了擦,这才展颜:“现下可好些了?” 桑洛那被苦的皱起的眉稍有缓解,才说着:“这药哪里不苦,比此前喝的那些都要苦上许多。” “你受了伤,还发着热,除却敷药换药,总要佐以良方,才能好的更快。”沈羽将她身上的薄被拉了拉,握着她的手看着:“这些东西我过往常喝,许是已然惯了,下回我让疏儿给你多备些蜜饯,会好许多。”她说着,又摸了摸一旁的粥:“这粥,一会儿我让莲儿再去热一热。疏儿累了一夜,我让她先去睡会儿。等你吃了东西,再多睡一会儿。” 桑洛靠在床边,听她说着,却微微摇头:“已被这药撑的饱了,哪里还吃得下什么东西。已睡了许久,眼下却不想睡了。” “怎的就睡了许久,”沈羽又摸了摸桑洛的额头,只觉那额头仍旧发着热,担忧地看着她:“这几日就该好好的歇息,你心中总想着事儿,这伤哪里能好?” 桑洛捏了捏沈羽的手,轻声说着:“时语,你与我说一说,长云山……”她说道这三个字,眼光之中又晃过一抹浓重的忧伤:“究竟发生了什么?你可还记得,你是如何到了中州滨海去?” 沈羽愣了愣,知道桑洛总要问起这些,她低了低头,吁了口气:“你若肯再睡一会儿,我才讲给你听。” 桑洛目光一沉,颇有一副委屈的模样,晃了晃沈羽的手,只是巴巴的看着她。沈羽从未见过桑洛如此的模样,心头一软,当下又哄道:“好……那我给你讲,你若困了便睡?” 桑洛点点头,却又蹙了蹙眉:“你到我身边来,我这样侧着身子,疼……” 沈羽自然心中明了桑洛那伤口处是极疼的,知她面上虽装作无事,却是一直忍着,想让她好好再睡一会儿,她却又不听。可桑洛却也分明没有侧着身子,倒是她侧坐床边,桑洛会如此说,不过是想让她上床靠在她身边,离得近些。 沈羽听得这话,又是心疼,又觉桑洛这模样颇为可爱,便又抿嘴一笑,索性将自己的外衫脱了,小心的上了床,钻进被中,侧过身子,左手绕在后面让她靠着,轻轻的扶着她那受伤的左肩,右手又拉了桑洛的左臂小心翼翼地放在薄被上安安稳稳地拖着,这才呼了口气,偏过头在她鬓边轻轻亲了亲:“这样可好了?” 桑洛安心地靠在她肩上,感受着沈羽温热的鼻息打在耳畔,这才闭上眼睛嗯了一声:“那日,究竟发生了何事?国巫,蓝公……” 沈羽沉声一叹:“长云山中,确实发生了许多事儿。我与舞月分别之时,心中一直对国巫与蓝公心存疑窦,枫泾原一夜,我们遇见了许多蛊尸,死伤了不少兄弟,彼时,我二人皆猜测,蓝盛在军中有内应。” 桑洛叹道:“此事,舞月与我说起过。” 沈羽目光黯淡下来,轻声回忆:“我遣走舞月等人之后,便与国巫蓝公上了长云山。在山顶一处洞窟之中,瞧见了蓝盛与许多昆边山民。” “昆边……”桑洛微微偏了偏头:“时语可还记得,当日蓝盛在昆边救我之后,昆边寒囿之中的那些人,都不见了?” 沈羽点头只道:“记得,看来蓝盛在昆边绸缪许多年,并未白费功夫,早就将他们收为己用。那日我去之时,他守着一座巨大的棺椁,早已在等着,与国巫交谈甚欢,似是早有联系。”她说着,又是一叹:“彼时我亦以为国巫与蓝公勾结蓝盛,想看看他们究竟还有何后招。蓝盛唤出一无忧族人,吹起玉笛招来了那黑龙……” “那无忧族人,是个女子?”桑洛呆了呆,当下恍然大悟:“原来那日我们在山中寻到的尸身,是她……”她握着沈羽的手紧了紧,“那时……那尸身上,是国巫的匕首……” 沈羽叹道:“那女子催动玉笛,引得黑龙不断撞击山壁,彼时我正欲昆边山民缠斗一起无暇顾及,而趁蓝盛得意之时,国巫假意观瞧,趁其不备,将她杀了。” “那蓝盛……” “蓝盛与国巫相见之时,饮了国巫的酒,那酒中……下了毒。”沈羽颇有些苦痛的闭了闭眼,声音低落:“国巫为骗他信任,自己也饮了毒酒……而后……”沈羽有些哽咽,红了眼眶:“是蓝公,用匕首刺死了蓝盛。” 桑洛听得心惊,几连左肩的疼痛都忘了,只是此时在听起当日之事,更觉心中满是惊恐后怕,却又万分敬佩姬禾与蓝多角。她只叹道:“那日夜中,国巫曾来寻我,与我说了许多的话儿,他走之时,我只觉他话中有话,似是不会再回来了,原来那时,他便早已有了必死之心。” “可那黑龙发了狂一般的撞击山壁,周遭土石崩塌,高山将倾,我与蓝公本要往外去,可巨石忽然掉落,是蓝公将我推了出去……”沈羽说到此,心中悲愤,已落了泪,她吸了吸鼻子,闭着眼睛贴着桑洛的面颊:“若非蓝公救我一命,我怕真的要死在长云山中,与洛儿阴阳两隔……” 她话音未落,只觉桑洛更是紧紧地握着自己的手,担心桑洛伤势,便轻轻的摩挲着她的后背:“洛儿别怕,这些……毕竟是过往的旧事了,只是我想起这些,心中难过……” 桑洛偏过头,轻轻的亲吻着沈羽面颊,哑声说道:“若不是我让你送剑南岳,这些,都不会发生……或许国巫与蓝公,亦还在世……” “这些都非你我能预料,”沈羽摇着头宽慰道:“蓝盛不除,终究大患,国巫与蓝公一心为国,心志之坚人不能比,与我一样,都绝不会怪洛儿半分。”她抿了抿嘴,对着桑洛笑了笑:“他们若知眼下舒余百姓和乐,与南岳、中州两国交好,定也安慰。” 桑洛闭目慨叹,久久不语。半晌才又道:“那你是如何逃得那黑龙的?” 沈羽自嘲一般的苦笑:“哪里逃得了,我在高山之顶,那黑龙穿山而过,就在我脚下穿行,我退无可退,心中悲愤交加,恨不得斩了这畜生,”她长吁了一口气:“最后没了法子,只想着拼了这条命也要伤它半分,便持着祖父的那把长剑从山顶朝着它跳了下去,直把那长剑刺进它那鳞片之中。” 桑洛的身子一抖,闻言便打了个寒战。沈羽慌忙扶住她,生怕她又扯动了伤口,柔声又道:“还好这畜生吃痛,带着我四处乱撞,碎石树木将我打的懵了,不知还能如何,只能死死地拽着长剑,不知它带着我行了多远,最后被它抛了下来……”她说着,又是淡然一笑:“再醒来时,便已然到了中州那滨海的渔村之中,成了阿林。”她瞧着桑洛面色微沉,红着眼眶,眼角还挂着泪,知她又因着听到这些事儿而伤心愧疚,便坐正了身子深深地看着她,对她灿然一笑:“你瞧,眼下,我这不又回来了?” 桑洛忧伤地看着她,目光之中满是心疼:“可你本不该受这般的苦……是我……” “洛儿可知,为何我受了这样多的苦,先祖却留了我的性命让我回来?”沈羽微微挑了挑眉,对桑洛挤了挤眼睛。 桑洛愣了愣,微微摇了摇头。 沈羽却笑道:“便是让我回来好好的陪着洛儿,照顾洛儿。”她说着,敛了笑意,柔声说道:“是以,若洛儿再因此事伤心愧疚,便是我的不对。我会因你伤心而伤心,因你愧疚而愧疚。若真如此,你我日后两厢对视,长吁短叹,岂不辜负了这些过往?洛儿,你与我经历了这许多,都该开开心心的活着。” 桑洛被她说的一笑,“你这些话儿,是同谁学的?阿林?” 沈羽又笑:“许是阿林吧,她想不起过往也记不起武功,却独独记得洛儿,每夜之中都梦见洛儿,素日里心中总想着亲近洛儿,却又觉得窘迫害羞,”她说着,便凑近了亲了亲桑洛的鼻尖儿:“可时语却不害羞,只想就这样抱着你,还想……” 沈羽说话间,声音越来越低,凑得却愈发近了,话未说完,已然触碰到桑洛那温热的唇瓣,桑洛微微仰头,将心中所有的话儿都融在深情温柔地亲吻之中,便是周身的疼痛,都忘却了。 作者有话要说:臭情侣……啧啧啧啧啧感谢在2021-05-1022:34:32~2021-05-1117:18:0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深水鱼雷的小天使:19杠110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柳無雙、好吧就这样、班章普洱、43097922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19杠11015瓶;五迪的woyoo吖10瓶;柳無雙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52章 旧友深谈国中事 冰冷的锁链声回荡在昏暗的天牢之中,值守的皇城卫林立两旁,面无沉肃,不论那铁链声多大,面上都不曾有丝毫的变化,似是早已对此司空见惯。 魏阙坐在木桌边上,阴沉着脸色看着那一灯如豆,目光之中满是忧愤,却长久的不发一语。此时已然深夜,他这些日子熬得面色难看,任身边副将如何劝慰,都不曾合过眼。 自吾王遇刺,已过去六日,这六日里皇城之中人人自危,风言风语怕早也就传入了神木都中,加之那本就在国中的流言蜚语,这一遭可谓是雪上加霜。荀寿与司寇陶雍本就因着这些事儿日夜难安,陶雍更是亲自带着赤甲军从神木都周边寻到了三处这些人的窝藏之处,从内中搜到了许多黄纸卷轴,那卷轴之中写了不知多少祸国乱语。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荀寿与魏阙皆为国中重臣,又岂会不知个中道理?但他们苦寻许久,一年过去,怎的也寻不到这些流言蜚语的源头究竟由何而来。若放任不管,总有百姓会为这谣言所惑,与国不利。 魏阙捏了捏酸痛的眉心,会盟大捷,沈羽尚在,本以为国中自祖庙被毁之后总算是遇到了极好的事儿,却不想又着了昆池女姜的道儿。他不像穆公,曾与这些北疆的怪人打过交道,昆池灭国之时,他也不过七八岁,只是听闻,却从未见过。而今总算是见识了这些人的歹毒。能一路遮掩,掩人耳目的就这样堂而皇之的入了皇城,而今想起都让他冷汗涔涔。这几日他想尽了法子想要撬开这些人的嘴,得知西陲及城的消息,可不论他如何严刑审问,这几人都不曾说出只言片语。 若非两国对立,魏阙怕也要对他们敬佩几分。可如今他们的骨头这般硬,着实让他苦恼烦躁。吾王将养身子,他更不敢去扰,眼下他纵不知,除了等及城的消息,还能做些什么。而转念一想,便是等来了消息,这消息,又是否真实?越做这般想,他的眉头皱的越紧。只觉眼下形势紧迫,坐立难安。如此想着,便是重重地叹了口气。 “更深露重,魏将一人在这天牢之中垂目苦叹,若让旁人瞧见,怕又会在那流言蜚语之中,多填几笔了。” 魏阙一惊,慌忙抬头,竟见昏黄烛火之中,沈羽不知何时已然站在他身前,此时正低头带着笑意看着他。他慌忙站起身子,因着疲惫身形不稳,竟将那桌子撞得晃了两晃。沈羽扶住魏阙,“魏将,想不通事情,也不该让自己太过疲惫。” 魏阙又是一叹,拉着沈羽复又坐下,给她倒了一杯凉茶:“吾王可好?” 沈羽点了点头:“比前几日好了许多,但她身子虚,要到大好,还需要些时日。”她说着,环视四周,瞧着那通往牢中的铁门,眨了眨眼:“那些人,还不招供?” 魏阙苦恼的摇头:“除却当日说了自己是昆池女姜之外,再无其他。可他们便是不说,咱们也能知晓他们是何人,说与不说,毫无差别。”他握了握拳头,咬牙只道:“这三人骨头硬的很,不论我们如何审,都一字不说。” “总归都不会说,魏将又何苦在此处与他们耗着呢。”沈羽低垂眼睑,吸了口气:“昆池灭国尽二十载,他们还能在昆山极寒之中活下来,甚至可长驱直入到神木皇城,凡此种种皆是为了复国,报当年之仇,能有这般的毅力,这些人,可不似中州大羿那般好对付。及城篆伯也曾与他们交手,而今也拿他们没法子,看来此事若想从他们口中探得消息,只怕难上加难。” 魏阙愣了愣,只觉今日的沈羽言谈举止皆不似前些日子那般拘泥谨慎,又听她口中所言竟还提起了过往的事儿,当下眨了眨眼,又揉了揉眼,定定地瞧着她。想及这些昆池人便是易容假扮穆及桅才入了皇城,眉目之中竟晃过一丝狐疑:“你是沈羽?” 沈羽笑了笑:“魏将,是困得恍惚,瞧不清我了么?还是把我当成那易了容的昆池人?” 魏阙往后坐了坐,又瞧着沈羽,却只是皱着眉不言语。 沈羽知他心中所想,当下一笑:“昔日吾王被先帝逐往昆边寒宥,是魏将冒死将这消息告知于我。此事,我还记得。” 魏阙闻言,这才吁了一口气,坐正了身子,可只是一瞬,便又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似是刚刚缓过神儿来一般,面上腾起一抹喜色,便是说话都有些含糊:“少……少公,你……你想……想起……” 沈羽拍了拍他的胳膊,点头说道:“我想起来了。” 魏阙猛地一拍桌子,喜道:“好!好啊!”言罢,便是大笑:“这几日愁云惨雾,如今阿林变沈公,可算遇到了些好事儿!” 沈羽亦是跟着他笑,却又微微沉下面色,轻声问道:“今日我来,一是想问问此事进展,二来,想让魏将与我说说,这些日子国中谣言四起之事。”提起此事,她分明地瞧见魏阙的面色忽的沉了下来,原本带着的喜色也渐渐被忧愁代替,她心觉此事不小,当下又道:“看来,此事颇为棘手……” 魏阙叹道:“七月二十,国中稷礼。入夜之后,皇城忽降大雨,雷劈祖庙,一夜尽毁……” 沈羽微微一惊,面容凝肃绞起眉头:“雷劈……祖庙……”她沉声叹道:“那几日,我应正与舞月等人在往南岳去的路上……” “不错……”魏阙只道:“自那时起,国中便渐渐起了些流言,说此事乃先祖降罚,”他说着,又是重重一叹:“少公应知,公主为王在国中本就有人非议,昔日希、玄两族乱反皇城,打的便是如此的旗号,自那之后,这些人安静了许多,许也是忌惮咱们手中的百万兵甲,不敢妄动。可祖庙一事之后,这流言愈演愈烈,而少公在长云山出事,吾王大病一场,久不临朝,国中百姓更是慌乱不安,更易被这谣言蛊惑……” 沈羽蹙眉听着,半晌才道:“发生这样大的事儿……我却不在……” “幸而天降大雨,我们忙碌许久,才将那大火扑灭,彼时吾王好似失了魂儿一般,不顾劝阻在那烧得滚烫的碎石之中要寻个盒子,任我们如何说,都不肯停下……”魏阙说到此处,微微摇头:“祖庙崩塌,那盒子便是寻到,自然也是坏的厉害了。之后,那传言之中便有人说,而今的轩野王族本就并非真王,是数百年前抢了旁人的,这些年国中不定,几年之间历朝三代便就说明轩野一族气数将尽。那盒子里说不得是什么用来迷惑人心的符咒,被镇在祖庙之中,而今那盒子毁了,国中百姓才会日渐清明,”魏阙冷哼一声:“实在是胡言乱语!” 沈羽沉下面色,自觉桑洛也从未与自己提起过祖庙之中尚有什么盒子一说,也是摇了摇头:“此事我亦不知晓,但吾王既然在意,定也有她在意的理由。”她深吸了一口气:“这些谣言蓄谋已久一直在静待时机,背后定有人摆布。” “我与荀相也有此想法,只可惜这些流言蜚语传到皇城之时,在国中早已传播许久,颇有甚嚣尘上之势。”他咬了咬牙:“荀相与司寇大人奔波许久,也寻到了些端倪,只是总也查不到这源头,又逢昆池女姜闹出了这般的大事儿,看来,非得把这些杂碎除了,才能安定下来了。” 沈羽沉吟片刻:“魏将可曾想过,这些昆池人虽然乔装假扮穆公入了皇城,纵使他们易容了得,骗过了我们所有人的眼睛,可为何他们独自入内,却能轻车熟路的走入狼绝殿中,为何他们对舒余皇城如此了如指掌?” 魏阙神色一凛,当下言道:“少公之意,难道他们在皇城之中,还有内应?”他说话间便倒吸了一口凉气:“若真如此,怕是有大麻烦……” 沈羽亦是沉着面色:“这几日我反复思索,总觉这其中有许多的事儿是咱们还未瞧明白的,眼下与他们僵持与魏将而言只会拖垮了身子,而及城路远,也不是你我一两日便可赶去,而今,唯有等离儿回返皇城,我们再问她个中详情,或许,无忧族人能帮得上你的忙。” “无忧族人……”魏阙沉吟只道:“少公所言甚是,”说着便站起身子,竟真的打了个哈欠:“看来今夜,我是该去睡个好觉了……” 沈羽笑道:“若我今日来此能让魏将去好好的睡上一觉,也算是大功一件。”她跟着站起来,拍了拍魏阙的胳膊:“走吧,我与魏将正好同路。” 二人走出,外面早已一片昏暗,沈羽双脚踩在柔软的沙子地上,感受着蒸腾的暑热之气,她望向这一片皇城外广阔的沙子地,想及当年自己与穆及桅初见情景,长长的舒了一口气:“七年前,我第一次见到穆公,便是在西余厥城的沙子地中,而今我在皇城,他却不知如何……” “离儿姑娘已在回返的路上,想来穆公已知少公尚在的好消息,定感宽慰。及城尚有哥余阖与穆公一起,有哥余阖在,他二人定会无事。” 沈羽点了点头,面上沉重之色稍缓,与魏阙一同往一道门去:“魏将说的是,我去南岳之时,曾与穆公说过,带我回来,便与他同往及城去。而今吾王受伤,离不得人,若要践诺,怕又要等上一段时日了。” “吾王离不得人,更离不开少公。”魏阙笑道:“这些年,我瞧着公主变成吾王,少公离去这几月,吾王变了许多,但自从寻到少公,她却又变回过往那个吾王了。少公,可是吾王的定心丸,定不能离开她。不过而今,我再看少公,也觉少公从阿林变回沈羽之后,也与过往有些不同了。这可真是一件好事儿。” 沈羽朗声一笑:“魏将也从过往的意气风发,变得更加沉稳了。”她淡淡看着越来越近的一道门:“不过是时移世易,咱们都经历了太多的事儿罢了。” “便就是因着咱们经历了这样多的事儿,让舒余一国能有今日之片刻安定,才更容不得旁人来扰乱这一片祥和。”魏阙举目慨叹:“只盼这些事儿,早有进展。” “若是一路车马快行,不出十日,或许你与我就能见到离儿了。”沈羽与魏阙一同走入一道门中,定下了步子:“到时,可再行商议。吾王有言,这几日,魏将可与荀相往司空府上去瞧瞧,或许,能寻到些线索。” “司空?”魏阙愣了愣,不由得握紧了腰间佩剑:“吾王之意……” 沈羽沉着声音:“影卫递来的消息,应不会有太大的差错。”她说到此,对魏阙拱了拱手:“夜深了,魏将早归。”言罢,转身而去。 魏阙却搅着眉头,只觉今夜自己听到的消息,比过往任何一日都要令他周身发寒。 第353章 山河万里不如卿 沈羽回到崇文殿时,已过了戌时。内中的烛火还亮着,疏儿在门口对着她轻身一拜,转身轻轻推开门,低声说了一句:“姐姐方才醒来了一会儿,瞧着你还没回来,便怎的说都不肯再睡了。” 沈羽点了点头,却未进去,只是拉着疏儿走到一边,疏儿瞧着她似是有事儿,便即说道:“难道是魏将那里出了什么岔子?” 沈羽却道:“我有一事想问,却觉得洛儿不会告诉我,只想让疏儿为我解惑。”她说着,叹了口气,凝眉只道:“魏将与我提起去年雷劈祖庙一事,”她顿了顿,瞧着疏儿面容沉下来,复又说道:“他说彼时洛儿曾着了魔一般的在那碎石之中寻一个盒子……” “少公是想问,那盒子之中,装了什么东西?”疏儿打断了沈羽的话儿,想及当日情景,不由得微微蹙眉,双手绞着帕子,许久才道:“我不知这些事儿,姐姐是否想让少公知晓,但……”她咬了咬牙,抬眼看着沈羽:“但既然少公听闻了,或许,也该让你知道。” 沈羽微微一愣,只觉疏儿话中有话,似是这盒子与自己有关,她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字,片刻才道:“是……与我有关?” 疏儿点头轻叹:“少公自中州回返,姐姐将你拒之门外,而后再不见你。少公应也知道,她心中藏了多少的苦痛,便是连我,都不愿再多说几字。那时我总觉得姐姐变了,她的心似是变得更为冰冷,便是连自己都不肯放过。”疏儿说着,竟红了眼眶,吸了吸鼻子:“可我错了,国祭那日我亲见姐姐跪落祖庙之中,长久不起,在先祖灵位之前,许下三愿,一愿国泰民安,再无战事;二愿百姓和顺,五谷丰登,三愿……”她看向沈羽,一字一顿:“时语安好。” 沈羽闻言,心头一疼,竟站立不稳,往后踉跄了两步,过往回忆浮上心头,竟一时之间震惊地说不出话。 疏儿深深一叹:“这第三愿,姐姐并未说出口,而是将它写在了祈福用的金屑宣上,与她那平安扣一起,放入了锦盒之中,压在了石板之下。不想祖庙被毁,大火焚烧,那锦盒之中的东西尽毁,便是平安扣都碎裂了……”疏儿走到沈羽身前,瞧着沈羽眼眶之中满是泪水,轻声说道:“少公,自你复忆,这几日我无暇与你深谈,但我亦知少公心中明白,过往的许多事儿都是姐姐不得已而为之,在她心中,你与这一国天下山河万里是一样的,又或是,比它们还要更为重要。少公既已回来,日后便不要再离开她了。” 沈羽擦了擦面上的泪,半晌才平复下心绪,点头只道:“疏儿放心,日后,再不会如此。” 疏儿淡然笑道:“如此便是最好的了。少公快些将眼泪擦了,姐姐心细,若被她瞧出来就不好了。” 沈羽点着头,又在门边沉续许久,这才轻着步子走入室中,轻手轻脚地将自己的外衫脱下来,绕过屏风却正见桑洛靠在床边,正瞧着她。她知道桑洛瞧不见自己便总是睡不安稳,只是淡淡一笑,走过去坐了下来,轻声说道:“我特地等你睡了才去,却不想洛儿醒的这样快……” “心中有事,总是要等你回来与我说了,才能安心。”桑洛拉了拉沈羽的手,“如何?” “已经将司空的事儿与魏将说了,之后如何,要看他与荀相了。”沈羽说着,轻声一叹:“魏将因着那几个昆池人愁的都显苍老了几分,若我今日不去,他怕是又要在天牢之中待上一夜。” “这几个人能夜入皇城刺杀我,是抱着必死之心的,若想从他们口中探听消息,只怕难上加难。”桑洛微微摇头:“魏将素来行事谨慎,让昆池人入了皇城,他自觉失职心中愧疚,会如此,倒不奇怪。” “眼下,及城毫无消息,离儿却要几日之后才到,”沈羽轻叹:“若想知道究竟发生何事,唯有‘等’这一字。”她说着,却轻轻捏了捏桑洛的手,又凑的近了些,面上带了些许忧愁:“洛儿,魏将与我说起,祖庙之事。为何你都不曾与我提过,这国中纷乱的谣言,可就是从那时起的?” “天降灾祸,我便是与你说了,只不过也是平添你心中烦恼罢了。”桑洛叹道:“此事过往从未有过,便是我,都心惊许久,夜不能寐。而后你又在长云山出了事,”她闭了闭眼睛,吁了口气:“我……实在无暇顾及这些……” 沈羽听的桑洛如此说,不由得心中闷痛,轻轻的抱了抱她,柔声说道:“洛儿这些日子,受了太多的苦,越是如此,我心中越觉愧疚……若当日我能听得疏儿劝阻,留在皇城之中陪着你,这些事儿,也不会变成如今这样。” “当日之事,是我心胸狭窄,”桑洛只是苦笑一叹:“我知离儿心中对你另有别情,总怕你离我而去,越是细想,越觉担忧,而后又逢皇城变乱,便将心中的怨气都发在了你身上,”她说着,抬手轻轻摸了摸沈羽的面颊,含笑瞧着她:“其实时语从未有过旁的心思,我的时语,从来心里都是只有我的。”桑洛说话间,那带着笑的模样却又显出几分怅然:“可惜当日我并未想的这样清楚,直到长云山之后,我总在后悔,后悔自己过往做错的许多事儿……” “洛儿何必如此想,”沈羽苦痛地摇头:“若我能常日陪在洛儿身边,让你安心,你也不会如此。过往几年,你我二人聚少离多,总因着许多事儿不能长久的待在一起,”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自我想起过往,便在心中做定了主意,自此之后,不论遇到何事,我都不会再离开洛儿半步,不会再让你伤心难过半分……” “时语,”桑洛抬眼看着沈羽,轻声说道:“你我相知相许,都太过了解彼此,家国天下,无一字是你我真能放得下的,我二人这些年亦算得上经历过生死,我们所作所为,无一是为一己私利,皆为天下百姓,或许,唯有等的这天下真正太平,百姓真的安康和乐之时,你与我才能放下心中牵挂,长久地待在一起。”桑洛轻笑,复又一叹:“或许,这一日便是等到你我白头,都不会看到。” “有时,”沈羽低下头抵住桑洛的额头,低声轻语:“有时我真想就这样将你带走,远走高飞,远离这是非之地,回到南疆雀苑去,又或是寻一处山清水秀的世外桃源……”她说着,眼睛忽闪着鲜少有过的亮光,“洛儿,待得昆池事了,我就把你拐走,好不好?” 桑洛闻言便是一笑,轻轻亲吻着沈羽的鼻尖儿,声音软糯:“在你将我拐走之前,可否先陪我把伤养好?” 沈羽却道:“我此话,绝非玩笑……”她沉下面色,微低着头,似是有些担忧:“山河万里,人世浮沉,与我而言,都比不得洛儿一人,过往,我总将许多的重担放在心中,父亲去时,将泽阳一族托付给我,陆将走时,又将离儿嘱托与我照顾,”她淡然一笑:“我总觉他们都离不开我,可却忘了洛儿也离不开我,”她颇为认真的看着桑洛,目光炯炯:“我亦离不开洛儿。经历中州一事,阿玉姐教会了我许多,回来之后,我看到泽阳百姓和乐,便是离了我也会坚强的活着,守好四泽疆土,离儿如今已是无忧王女,率无忧一族在西陲助穆公安定边疆,已可独当一面。我心中,再无遗憾担忧,唯有对你,亏欠万分……”她抿了抿嘴,微微蹙眉:“我知眼下如此说,显得我颇为自私,似是将所有的事儿都放在了洛儿之前,但我……”她闭上眼睛,将苦痛的目光隐去,片刻才又缓缓睁开,深情至极地望着桑洛:“但我是真的,想抛却这万千烦恼,只想好好的与洛儿在一起。” 桑洛眼眶微红,长声慨叹:“想你我当日从雀苑离开之时,便已推心置腹,知道彼此都放不下国中之事。我登上王位,实属被逼无奈,只想让身边的人都好好的活下去,想及当日在临城,是我让子阳杀死了牧卓,又亲眼看着伏亦死在我的面前,我以为,登王之后,你我的日子会好一些,却不想横生事端,永无宁日,这些年,为了安坐王位,匡正国纲,我这一双手染了不知多少人的血,若说自私,你又怎么能比得过我呢……”她笑了笑:“不过,时语说的不错,你肩上有责任,我的肩上,亦有重担。而今中州南岳臣服,待得西陲之事了了,应可为百姓换来十数年的山河安稳,”她灿然一笑:“那便依着时语所说,待得那日,你便带我远走高飞,离开这皇城。只是疏儿自小与我在一起惯了,若瞧不见我,怕是要伤心难过许久……” 沈羽笑道:“自然也要带上疏儿,若阿烈愿意,也可随我们一起走,”她说着,眨了眨眼:“我瞧疏儿与阿烈,倒是合适的很,一冷一热,素日里听他们拌嘴,也是有趣。” “她啊,”桑洛动了动身子,似是有些累了,舒了口气:“每每我问她,总是支支吾吾遮遮掩掩,全然一副小女儿的样子,若她真与阿烈有缘,我倒是乐见其成,阿烈功夫好,人品也端正,除却话少了些,到也算是个良配。若将疏儿托付给他,我是放心的。只是不知,我若真离了她,习不习惯。” 沈羽小心翼翼地上了床,扶着桑洛躺下,侧过身子轻轻靠在她身边:“是以咱们还是得带上他们一起走,疏儿离了你,自然也是不习惯的。到时咱们一起寻个山清水秀的所在,逍遥此生,真是好极了。” 桑洛闭上眼睛,唇角带笑:“时语所言,我心向往之,只盼此间之事能快些解决。” “眼下最紧要的,是洛儿将伤养好。”沈羽偎着她,柔声说着:“崇文殿虽好,可我总觉不如三道门中更为妥当,再过两日洛儿好些了,还是回栖凤宫中去。” “有你守着,我不怕。” 沈羽苦笑:“我却怕洛儿在此处睡不安稳。” “都要与你同去那世外桃源吃粗茶淡饭睡木板床,哪里还会睡不安稳。”桑洛往沈羽一侧偏了偏头,声音因着困倦愈来愈低:“只要你在我身边,睡在哪里,又有什么紧要的呢……” 沈羽瞧着桑洛那恬静的睡颜,会意一笑。 第354章 闲时落花迷人眼 七月初,天气更加暑热,沈羽觉得崇文殿离那出事儿的礼贤阁太近,又觉二道门毕竟不若三道门中值守更为严密些,素日里心中总是担忧。桑洛却觉此处甚好,也懒得回返栖凤宫中,她已在此处将养了大半月,伤口逐渐愈合,身子也好了许多,虽然还显虚若,却又总躺不踏实,无事便要下床走动走动。沈羽却知道,皇城广大,桑洛只是觉得自己身子不便来回奔波,留在此处,可随时召见魏阙与荀相,处理国中事务。是以她也不再提起往三道门中去的话,只是安安稳稳地陪在桑洛身边,虽再无更多的助益,也好歹让她心中安稳。 桑洛心中有许多的事儿,这些事儿便就是说与她听,她也帮不上太多的忙,可越是如此,沈羽越觉心中焦急愧疚。离开皇城近一年,有太多的国中事是她不知的,但眼看如今形势,她与桑洛都格外明了,国中的这些谣言与昆池一事,怕是脱不开干系的。自那日她与魏阙传话,不过三日,魏阙便暗中命人入了大司空的府中,只一夜,大司空姜椽便已被暗中下狱,这事做的干净利落毫无破绽,便是沈羽都觉惊愕,桑洛只是淡笑,魏阙好歹是做了许多年的皇城卫统领,这皇城之中大小的事儿,谁又能比他更清楚呢? 是以这一月之中的三次大朝停了,却仍有荀寿与魏阙等人递了折子来,荀寿缜密谨慎,国中琐事桑洛倒不担心,如今她身子好些,便在常日之中思索起昆池之事,尤在瞧了魏阙递过来的密奏之后,那舒展了几日的眉头,又时不时的蹙了起来。沈羽看的心焦,每每瞧见桑洛那蹙起眉头心事重重的样子,她便觉得忧心。 魏阙的密奏之中言辞简短未尽其意,但总归有一事尘埃落定:那三个假扮穆及桅与随从的昆池人,确实在来时寻了姜椽,那一日,也正是姜椽在皇城卫排查之时,恰到好处的出现在了一道门外,与那假冒的穆及桅寒暄起来,扰了皇城卫的心思。 是如何的昆池人,竟能将这暗中的黑手伸入皇城之中,放在了朝中重臣的身上?奏折之中并未明言,桑洛与沈羽亦想不出个中端倪。可眼前迷雾越是浓重,她却越想看得明白。沈羽想去亲自问一问姜椽,桑洛却只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要见,也是你与我一同去见他。但此时,也还不是时候。须得再等一等。” 沈羽知道桑洛所说的等,是在等谁。 她在等陆离带了无忧族人来。 “眼下除却此事,最重要的还是及城与穆公等人的安危,唯有等的离儿来了,问明情况,才好再做打算。”沈羽点了点头,握了握桑洛的手:“洛儿刚刚好些,也实在不该太过劳累。” “时语,”桑洛抬眼看着沈羽,眼中晃过一丝忧虑:“我从未想过,要在国中事上,用无忧族人的那些惑人心智的法子,而这些法子,我也从未见过,是以,我如今心中担忧的,是我等来等去,总是一场空。若真如此,诸事不明,日后恐生大事。” 沈羽沉吟道:“无忧与昆池皆源昆山,数百年来,昆山深处从未有人去过,去过的人,也从未回来,昆山之秘,是你我所不知。但昆池的诡术我亲身经历,如今想起那一夜中,耳边怪声阵阵令人头晕目眩,眼前情景如梦似幻,那感觉便是一个念头,都让我觉后脊发凉,无忧族人既有能克制这诡术的法子,与我们眼下所谋之事,应也会有不小的助益。”她说着,又是轻声低叹:“我已许久未见过离儿,不知她如今怎样,只盼她来时,能带些好消息给咱们。”沈羽说到此处,微微一顿,又抬眼看着桑洛,眉目带了笑:“洛儿,会否还因着过往的事儿,生我的气?” 桑洛自然知道沈羽所言这“过往的事儿”指的是什么,只是一笑,抬头轻轻点了点沈羽的额头:“你又要拿这样的话来怪我心眼小,是不是?”她故意的微微挑了挑眉:“莫不是时语到如今,还有心事?” 沈羽笑了笑,坐的离她近些,轻轻将她搂在怀中:“哪里会有什么心事,我的心事早就都说与洛儿听了。你会因着这事儿心中不悦,也是因为心中有我,过往我便该解释清楚,让你心中因此事担忧,本就是我做得不好。”她深吸了口气,闭目慨叹:“只是我如今想起离儿,竟一时之间不知道她眼下成了什么样子,脑海之中总是她十三四岁时候那稚嫩的模样,倏忽数年过去,她也二十岁了,如今想想,实在觉得愧疚……” “她是你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桑洛低声说道:“这些年她孤身在外,经历许多你我不曾想到的事儿,我亦有责任。如今安定下来,我与时语,确也都该好好待她。”她说着,又是一笑:“看来,要与我们隐居避世的人,又要多上一个了?” 沈羽笑道:“便是我们想要请她一同离开这是非之地,依着离儿的心性,也不会放下无忧族中人。她幼时离家,辗转泽阳,陆将早逝,我又照顾不周,而今认祖归宗寻到自己的安身之所,我该替她开心。”她说着,轻轻拍了拍桑洛:“左右也要等离儿来,这些烦人的事儿,洛儿便不要再想了,今日天气难得没有前几日那样的热,瞧着是要落雨,这样的时候该好好的睡上一觉,我陪你睡一会儿,可好?” 桑洛摇头只道:“每日都躺着,实在难受,而今难得凉爽一些,该到园中去走一走才是。”她说着,还坐正身子,特意微微抬了抬那受伤的胳膊,虽然抬得略显费劲,面上却带着笑:“你瞧,这不是已然好了?” 沈羽忙拖住她的手:“哪里好了,那一刀刺的深,伤了筋骨,疼。” “这样的伤,跟你总是比不得的,你都可以,我却为何不行?” “你与我不同。”沈羽摇了摇头:“我早已惯了,不怕疼。” 桑洛抬头瞧着她,说着这样的话儿,眼中却带着一丝心疼,不由得轻轻抬手抚着沈羽的面颊:“每每想起你与我说起那日被黑龙甩下去,摔在林中,我都觉后怕,幸而你眼下无事,若是有个差池,那该……” “不许再想这些,”沈羽打断了她的话儿,凑上前去抵着桑洛的额头:“我眼下这不是好好的陪着你么。” 桑洛闭目苦笑:“是不该说,只是总会想起,挥之不去……时至今日,仍觉自己似在梦中。” 沈羽只道:“就是因着我明白受伤之时有多疼痛,才更不想让洛儿受这样的苦,不论是身上的伤,还是心中的伤,洛儿疼一分,我就会疼十分,”她轻点着桑洛唇角,柔声含糊地说道:“是以,洛儿不许再这样,伤心的事儿不许想,忧心的事儿要说与我听,不要让我担心。” 桑洛颇为受用的仰了仰头,沈羽温热的鼻息让她心中安稳,唇边勾出一抹笑意:“沈公如今,实在是霸道。” 沈羽笑道:“臣就是如此霸道,吾王若不喜欢,可治我的罪。” “哪里敢治罪,恨不得沈公再霸道些,将旁的事儿都放下,心中眼中全是我才好。” 沈羽满目深情地低头看着桑洛,桑洛这一句话说的她心头柔软,柔情满溢,却又因着桑洛还受着伤不敢妄动,只是将她搂在怀中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闭目叹道:“所以,洛儿须得快些好起来,不然若眼下如此,我便是再霸道,有许多事儿也做不得。” 桑洛抿嘴一笑,知道沈羽那言外之意,却又想逗她,便懵懂问道:“什么事儿做不得?” 沈羽面色一红,嗯嗯啊啊几声,却只咕哝说着:“就是做不得啊……” 桑洛却又推了推她,面上端的是一副迷茫之色:“哪里有什么事儿做不得的?” “就是……一件……”沈羽断断续续地说着,总觉措辞艰难:“阿林不会,时语会的事情。” “阿林不会,时语会,又是什么事情?”桑洛弯着眉眼瞧着她又问道。 沈羽瞧着她那样子,这才明白桑洛是故意逗弄自己,旋即一笑,双手环住桑洛的腰身,将她拉的离自己更近,哑声说道:“洛儿在捉弄我,是不是?” 桑洛却故意眨了眨眼,不明就里的说着:“哪里捉弄你,明明是时语含糊其辞的打哑谜,让人捉摸不透。” 沈羽的面色绯红,弯着眉眼瞧着桑洛,深深地看着她,分明在桑洛眼中瞧见了那浓得化不开的火,她紧了紧怀抱,又在她唇边落下一吻:”快些好起来,”复又一笑,悄声在桑洛耳边说道:“有些事儿长日持久的忍着,心中总觉憋闷。” 桑洛捏了捏沈羽的胳膊,靠在她怀中,听得她心跳的极快,便只是笑。 门声轻响,疏儿在门外低声只道:“吾王,侍卫来报,无忧族人,入城了。” 桑洛轻轻推开沈羽,理了理她的衣衫:“瞧瞧,方才还在说离儿,眼下这不就来了。” 沈羽却还红着脸,低头看着桑洛,似是还未从方才的话中缓过神来,“我喜欢这样瞧着洛儿。” 桑洛笑道:“我知你喜欢,”她轻轻捏了捏沈羽的鼻尖,“但眼下,少公要替我去迎离儿过来,还是……我与你同去?” 沈羽当下摇头:“自然是我一人去。洛儿就在此处等着。”她站起身子,却又俯身在桑洛面上亲了一下,只道了一句:“等我回来。”便出了门。 疏儿推门进来,却边走边回头去瞧沈羽的背影,走到桑洛近前,面上带了些许的不解:“少公这是怎么了?听得离儿姑娘回来,高兴的脸都红了?” 桑洛面上挂着笑意,只是说道:“疏儿,今日天气凉爽,眼下时语不在,你陪我去园中坐一会儿吧。” 疏儿却道:“这可不行,若少公回来瞧见姐姐又在园中吹风,可是要怪我的。” 桑洛只道:“就待一会儿,在这房中实在太过憋闷,医官不也说了,我四处走一走,不碍大事。” 疏儿瞧着桑洛那弯着的眉眼,眨了眨眼:“瞧起来,姐姐今日心情大好,”她说着,不由一笑,低声说道:“可是与少公脸红了的事儿有关?” “多嘴,”桑洛假意嗔怪的斜了疏儿一眼,听得她咯咯笑,面上的笑意却更浓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5-3020:48:52~2021-06-1314:01:1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柳無雙3个;班章普洱、五迪的woyoo吖2个;43097922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五迪的woyoo吖20瓶;若尘、gamindaniel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55章 一别经年故人返 黄昏,有雨。 无忧一行车马入了神木都,百姓们各自归家,此时略显空旷的街道上马蹄阵阵,车轮滚滚。 这一路上,她们数次遇到阻滞,幸得随行的风鹤白与风鸣鸢才不至受伤。直到入了王暨之地,才总算安定下来,这一路兜兜转转,耗费了许多时日,本是二十几日的路程,走了尽一月。 来者何人,她们心中都清楚。只是她们从不曾想到这些昆池女姜竟早在她们未曾察觉之时,深入舒余腹地,竟还人数众多。此事非同小可,一路上陆离忧心忡忡,几次想要掉头回返及城,可风鹤白与风鸣鸢却道及城之事有翼使大人在,不足为虑。她深思许久,只觉此事也须得快些告知桑洛,便一路上车马不停,快马加鞭的往皇城而来,而及城之事,再不可知。 陆离轻轻挑开车帘,深深吸了一口气,看着车外缓缓而过的熟悉景色,心中却腾起一股莫可名状的情愫。 这皇城她来来去去许多回,犹记得上一次离开之时,她满心悲戚,而今一别数月,再回来时,虽内心充盈,却又带着浓重的担忧。她招呼着一旁骑在马上的风鹤白,让她们行的再快些。 风鹤白却笑:“鹤白知王女见沈公心切,可此处是王都皇城,车马不能疾行。”她说着,抬头看了看阴沉的天色:“也幸而咱们一路未停,眼瞧着便有大雨来,不然,可是要被淋湿在路上了。” 陆离若有所悟的点了点头,终究还是叹了口气将车帘放下,微微蹙起了眉。 这一路上遇到的那些昆池人绝非偶然,而及城之中或许早已有了细作,知晓她们的一切动向,越是做如此想,她越是深重的担忧,只恐及城有事,不能再等。可风鹤白说起沈羽,却又让她那担忧的心思忽的明朗了许多,尽管世事艰险,可好在沈羽尚在人世,有她与桑洛在,这些险阻总会跨过去罢。 她深深的吸了口气,缓缓吐出,接连赶路,几人都不曾好好休息,此时她太过心急,须得快些平定心神。她闭上眼睛,只觉得阵阵晕眩,她知自己断不能在此时出什么岔子,便靠坐着,强压下心中纷繁的情绪歇息片刻。不过多时,车马一停,便听得风鹤白在外说道:“王女,到了。”却又听得她似是惊呼了一声,又在外头说道:“呀,沈公可来的真巧,是特特在此处迎我们王女的吗?” 陆离听得这话便是心头一震,慌忙睁开眼睛,推开门走了出来,风鹤白此时已下了马,正站在风鸣鸢身边抬头对她笑。陆离半低着身子,看都不曾看一眼这二人,只是呆呆地瞧着眼前这曾在梦中瞧见过无数次的人。 此时凉风吹拂,细雨落下。沈羽站在车边,在这黄昏暮色之中,眉眼带笑地对着陆离抬起手,轻声换了一句:“来,我扶你。” 细雨打湿了几人衣衫,风吹拂着陆离的发丝,有些凌乱。她略显仓促地伸出手去,被沈羽轻轻的握住,如在梦中一般的下了马车。沈羽的手很暖,就像过往一样,暖的让她安心。 沈羽轻轻的理了理陆离的发,将她额前的碎发别在耳后,温和地低头看着她:“许久不见,离儿,长大了。” 陆离却红了眼眶,泪水模糊了双眼,却极力地忍着不让自己落下泪来。如此的重逢时刻,她又怎么能哭呢?她用力地咬了咬嘴唇,吸了吸鼻子,仰起头看着沈羽那熟悉的眉眼,竟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些什么。许久,才长舒了一口气,绽开一抹宽慰的笑:“羽姐姐,真好。” 沈羽瞧的出陆离此时心中激动,亲人重逢,她喉咙酸涩,又听得陆离这短短的五个字,甚至这几字之中饱含了太多离别与思念,不由得上前一步,轻轻将她抱了抱,拍了拍她的后背,哑声说道:“自上月回返皇城,我便一直在等你。这些日子离儿受了许多的苦,经历了许多的事儿,现在好了,你回来了,我有许多的话想与你说。”她低头对着陆离笑:“随我先去二道门中,你们星夜赶路,定也累了,我已让疏儿备好了饭菜,我们边吃边说。” 陆离点了点头,只是乖顺地回了一句:“好。” 沈羽一笑,便拉着陆离要走。而陆离却松开了沈羽的手,跟在了她身边。 沈羽愣了愣,似是有些不明地呆了呆。陆离却只是转而看着风鹤白与风鸣鸢:“鹤白,鸣鸢,让随行的姐妹们随着侍卫去歇息便是,你二人与我一同随沈公去。” 风鸣鸢低了低头,应了一声。而风鹤白却跟上前去,走到沈羽身边,笑着问道:“沈公瞧起来气色好得很,可还记得我么?” 沈羽迈开步子,此时还未从方才的事儿中缓过神来,转头看了看风鹤白,微微点头:“自然记得,昔日从中州回返皇城,是鹤白一路护着我,大恩大德,哪里会忘。” 风鹤白笑道:“彼时我无忧族中人还入不得皇城,而今随着王女一起进来瞧瞧,此处真是巍峨壮观。去年听闻沈公忽然出了事儿,而今又能再见沈公,真是大喜的事儿。” 沈羽淡笑言道:“是啊,我确实经历了不少,不过鹤白还如过往一样,活泼可爱。” 风鹤白被沈羽说的又是咯咯直笑,风鸣鸢却在她身边扯了扯她的袖子,对着她皱眉摇了摇头,风鹤白瞧她那模样,又看了看一直跟在一旁不语的陆离,撇了撇嘴:“沈公是说我显得有些聒噪?” 沈羽摇头:“哪里聒噪,鹤白这样子,让我想起离儿年少之时,颇为怀念。” 风鹤白眨了眨眼,似是听得什么了不得的事儿,“王女少时,竟也是这样的么?” 陆离却在此时轻声道了一句:“鹤白,皇城重地。” 风鹤白当下住了嘴,微微抖了抖眉峰,转头又瞧了一眼风灵鸢,便被风灵鸢拉着慢下步子,走到了陆离与沈羽身后。 几人一路无话,过了沙子地入了一道门,随行数人由接引侍卫引着往东而去。余下四人却继续往前,走下冗长的石阶之后,正有接引仆从抬了两顶轿子候着。 沈羽顿下步子,安排风鹤白与风灵鸢上了后面的一顶轿子,便径自拉开轿帘:“离儿,来。” 陆离嗯了一声,弯下身子入了轿中,沈羽便跟着坐了进来,又对着外面仆从招呼了一声,那轿子便晃悠悠地缓缓往二道门中而去。 沈羽看了看对面的陆离,此时又只是低着头,只觉一别数年,离儿却变作如今这个样子,心中感慨,低声叹道:“多年不见,离儿与我,竟也生疏了么?” 陆离抬头看着沈羽,只是柔和的一笑,又变得冷静与安然,这样子,竟让沈羽一时之间认不出来她是自己自小一同长大的离儿。沈羽吸了口气,微皱着眉:“离儿,这些年,是我不曾照顾好你……我……” “羽姐姐,”陆离打断了沈羽的话,“过去的事儿,不必再提了。”她深深地看着沈羽,弯起唇角:“我以为,此生再见不到你,而今上天垂怜,能让你我姐妹相见,我以再无遗憾,没有什么事儿比这更好了。” “离儿……”沈羽摇着头:“你是不是怪我……” 陆离苦笑:“我哪里会怪你,我又为何要怪你呢?”她吁了口气:“只是许多事儿都变了,变得面目全非,我……”她顿了顿,片刻才又道:“我只是一时之间,还不知如何去面对。”她说着,又是一笑:“不过无妨,羽姐姐不必担心,总会好的。” 沈羽重重一叹:“我知道眼下说起这些,不知从何开口。只是,眼下诸事纷杂,能再瞧见离儿,我心中欢喜,可总觉得离儿此来,变了许多……” “羽姐姐方才说了,”陆离看了看沈羽,转而将目光移向别处:“我长大了。”她说着,又道:“我在及城数月,不知皇城事,但这一路来,遇到了不小的阻滞,此番回来,除却再看看羽姐姐之外,还有不少的事儿想与你和吾王商量,吾王,可还安好?” 沈羽但听此语,当下问道:“遇到阻滞?可是遇见了什么昆池人?” 陆离点头:“路上遇见了不止一队,出手狠辣,似是早有准备。”她沉思片刻:“羽姐姐如此说,看来,皇城之中也不甚安稳?” “半月前,有昆池人假扮穆公,行刺吾王。”沈羽沉下面色深深一叹:“离儿,穆公与哥余,可都还好?” “我来之时,是穆公与哥余兄长在临营送我,但我来后,及城如何,我却不知。”陆离面容忧虑:“依着你所言,看来他们是真的早已深入舒余,图谋的,怕是更大的祸事。眼下,吾王如何?” “洛儿受了伤,如今在二道门中休养,”沈羽微蹙着眉,正色言道:“看来此事不能再拖,只得辛苦离儿,先与我去见一见洛儿吧。” 陆离浅声淡笑:“如此甚好,我们一路星夜兼程,便是怕耽误了军情。而今及城事你我皆不知,但如今看来,怕是有什么更大的阴谋,那几个假扮穆公的人,可还活着?” “活着,但却一问三不知,魏将用了许多法子,怎的也撬不开他的嘴。” “这样瞧起来,我带了鹤白与鸣鸢来,也是来对了。”陆离沉声说着,说完这话,却又陷入了深思之中。 沈羽定定地看着陆离,此时只觉眼前的陆离让她既熟悉却又生疏。半晌,她轻声慨叹:“离儿,是真的与过往不同了。” “不论如何不同,”陆离抬眼温和地看着沈羽:“离儿永远是你的妹子。是泽阳的陆离。” 第356章 诡怪手段风云变 两顶轿子在夜色之中入了二道门,兜兜转转,终究在崇文殿外停了下来。陆离怕风鹤白多嘴扰了吾王安宁,便让她与风鸣鸢二人先往偏殿的翠竹阁之中去了,自己一人与沈羽步入正殿,又从侧门穿过甬道,竟往东边的翠华庭去了。 翠华庭是崇文殿中造景极美之处,一路上石阶铺路,长亭遮阴,两旁流水潺潺,又有鲜花碧草,尤在此时夜中的细雨微风下,显得更别具一格。而沈羽在前缓步走着,陆离在后跟着,在这一片美景之中,二人却又是一路无话。 沈羽显得有些心事重重,却只将这些心事藏在了眉眼之中,到了门外,正见疏儿已然朝着她二人走了过来,不过片刻便到了近前,沈羽弯唇一笑,看着陆离说道:“想来疏儿已将饭菜都摆好了,就等你来。” 陆离微微点头,对着疏儿轻身一拜:“谢疏儿姐姐。” 疏儿却上前拉了陆离的手,看了又看:“这才几月未见,离儿怎的又瘦了一圈儿,是不是被那苦寒之地给折磨坏了?可还好?” “而今一众将士还在临营之中风餐露宿,我自不会觉得苦。”陆离只是淡淡笑道:“只是回来的晚了,又要让疏儿姐姐操劳。” 疏儿却笑:“我却哪里操劳,不过是忙惯了。若让我闲下来,还觉得不自在。”说着,便拉了她的手往里去:“快来,吾王已在屋中等你许久啦!”说话间便拉着陆离边走便又笑着说起了话。 沈羽顿在原地,只是仍旧蹙了蹙眉,瞧着疏儿与陆离停下与自己招手,便才舒展开眉峰,跟了上去,走入屋中之时,陆离已然向桑洛行过了礼。 桑洛示意陆离坐下,又抬眼看了看沈羽:“时语,你就坐在离儿身边,你们姐妹经年未见,定有许多的话要说,也帮我好好照顾离儿。” 沈羽一笑,点了点头便就坐在了陆离身边:“洛儿说的是,算起来,我与离儿,自祁山一战之后,已有两年不曾好好的坐在一起说说话,今夜,离儿也不必拘谨,你我三人好好的吃上一顿家常便饭,说说话。” 陆离对着桑洛微微躬身:“听闻吾王受了伤,眼下看来,还未大好,实不必因着离儿而太过操劳费神。我们一路赶回,虽风尘仆仆,却终不至风餐露宿,这一桌饭菜,我却哪里吃的完……” 桑洛笑道:“吃不完也不打紧,就在此处听雨谈天,也是一桩美事。”她看了一眼疏儿,疏儿当下会意,给陆离盛了一碗热汤,放在她手边:“离儿这一路辛苦,先喝一碗汤,尝尝我的手艺?” 陆离慌忙接过,低头浅浅地尝了一口,便点头道:“疏儿姐姐的手艺精进,饭菜烧的更好吃了。” 疏儿咯咯笑着,又给沈羽与桑洛各添了一碗,这才关了门退了出去。 门声微响,陆离才吁了口气,收了面上的笑意,坐正身子看着桑洛:“吾王,我觉及城恐有大事。” 桑洛手上夹了一块肉,放进陆离的碗中,听她此言,面上却仍旧带着闲淡之色,只是悠悠说道:“我知道。” 陆离一愣,略显迷茫地看了看沈羽。沈羽只道:“离儿方才与我说,她们自及城出来之后,便遇到数次昆池女姜的埋伏,看来这些昆池人,早已深入舒余境地,洛儿……” 桑洛却道:“不论有什么大事,总要先吃饱饭,才好说。”她说着,又看了看沈羽,安慰似的对她点了点头:“时语,给离儿添一碗饭。” 沈羽但见桑洛如此,心下只觉桑洛应是得了什么消息,既然她此时不说,自然有她的安排,便点了点头,给陆离盛了一碗饭,又轻轻拍着陆离的胳膊:“此事急不得,咱们先吃,吃过之后再好好说也不迟。”她说着,又径自夹了一块肉放在口中嚼着,不住点头:“嗯,真好吃。” 陆离也不再多言,便就这样闷头吃起了饭。沈羽与桑洛对视一眼,只是微微蹙眉,那心事被桑洛瞧的明明白白。桑洛却只是微微地笑,她们不说话,自己也便就陪着不言不语。 屋外雨声渐大,烛火忽晃,渐渐变得暗下来。 桑洛觉得闷热,便让疏儿打开了房门,凉风袭来,这才觉得凉爽许多。瞧着陆离放下了筷子,这才也跟着放下筷子说道:“只可惜我身子未好,不然,该陪你们饮些酒才是,若能饮酒,我须自罚一杯,向离儿赔罪。” 陆离但听此语,慌的便要起身下跪:“吾王此言,离儿惶恐。” 桑洛却扶住她,拍了拍她的手:“离儿不必对我如此拘谨,过往,我确有许多地方做的过于偏执,对不住你。而今,我回想当日,也觉所做不妥,只盼你莫要在心中怪我才好。” “吾王一心只为舒余一国,不论做什么,离儿都不会在心中怪你。”陆离微低着头,轻声说道:“而今昆池扰我西陲,吾王心中烦恼,我却不能为你分忧,眼下只想着能多为舒余做些事情,才能不负吾王信任。” 桑洛笑了笑:“能听你如此说,我心甚慰。”她招呼着疏儿撤下了一桌饭菜,又热了一壶茶来,这才又从怀中摸出一封信,放在桌上:“这是方才大宛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密奏,时语和离儿,瞧瞧吧。” 沈羽但见那信上的火印,便觉不好,当下拿过来,将信取出展开,铺开在二人面前,登时面上变了色。 “篆伯早死,及城已是昆池囊中之物。穆公被擒,哥余阖倒是聪明,与风灵鹊分兵两路,一往无忧,一往大宛,”桑洛沉重地呼了口气:“离儿方才所言,这一路上有昆池女姜的埋伏,想来便是他们不想让你回返皇城,便是杀不了你们,也要想方设法的拖慢你们的脚程。一旦你入皇城,那假冒穆公行刺于我的诡计,便将败露。看来他们,筹谋良久。在你我不知之时,早已暗中藏了进来。” 陆离面上还带着极深的震惊,半晌才道:“我们在及城外的临营筑起高墙,待了数月严阵以待,那些昆池人只在夜中用诡术搅扰,却从未敢正面与我们交锋,眼下看来,这不过就是他们欺瞒我们的手段,让我们陈兵临营,却以及城为屏障掩藏起来他们真正的目的。” 沈羽蹙眉沉思,沉吟道:“若做此番想,昆池从一开始,就并未打算与我们较兵戈之力。诡术乱心,造谣惑众,又遣人行刺,这一步步棋,下的环环相扣。” “若论国力,昆池不及我舒余万一,他们若想一战,不过是以卵击石。是以便想出这诡怪的法子,看来如今昆池的头领,颇为阴险狡诈。”桑洛面容凝肃,目光深邃:“能将我皇城之中的大司马都招致麾下,又对皇城地形如此熟悉,此人,究竟是何人……”她深思良久,又问道:“离儿在及城,可瞧见过昆池人?” 陆离摇头且道:“并未见过,但也见识了他昆池的诡术。幸而无忧一族的忘忧之曲能安抚人心,才不至被他所惑。”她顿了顿,想及当日穆及桅与自己说的话,又道:“穆公曾与我说,多年前舒余为阻抗昆池,曾在鸣沙关设关建卡,而今鸣沙关中亦有不少守军,隶属及城,而这数月来,鸣沙关中守军每次飞鹰传来的军报皆报平安,穆公一直担忧,总觉怪异。有意亲往鸣沙关去,却又怕半途着了昆池诡术的道儿,而能克制诡术的药材越来越少,他心中焦虑,又想亲往昆山深处一探究竟。那日我来之时,他与哥余兄长亲自送我,只说着少公在世大喜一件,要赶往及城将这消息告诉篆伯,痛饮一番。如此看来,便是那日,他在及城出了事儿。” 沈羽面上哀恸:“想及当日我在及城,篆伯曾在密室之中与我恳谈,祈请吾王派兵驰援,却不想一别之后,再不能相见。”她说着,却又兀自摇头:“可就是这短短一年,篆伯那般小心的人,又怎会就这样被人害了?”她说着,沉吟片刻,忽的一抬头:“是了,是他身边的那两个随从!”她转而看着陆离:“离儿在及城,可见过那假的篆无休身边的两个少年,叫阿五阿六。” 陆离只道:“见过,篆伯每来临营,必有他二人陪同,瞧上去与他们分外亲近。” “篆伯当日便与我提起,他只觉及城之中定有昆池细作,但他苦寻多时都寻不到。看来,是被身边的人下了黑手……”沈羽蹙着眉,红了眼眶:“只是我想不到,两个少年,为何要做出这样的事儿。” “眼下再想这些,与及城之事已无助益。”桑洛叹道:“昆池有备而来,运筹良久,看来是下定了决心要毁了我舒余一国,报当年灭国之仇。而今,咱们需得快些找出这些人的头领,知己知彼,方能解及城之困。” “不错,”沈羽凝眉深叹:“远水救不得近火,而今哥余兄在大宛,他与蓝阔携手,率大宛守军应能在短时之间护住西陲,风灵鹊若能将余下的守军带往无忧,应也会安稳处置,静待时机。眼下,咱们在皇城之中能做的,仍是要从那几个昆池人口中问出些消息来了。” “离儿,”桑洛深深地看着陆离:“我听闻无忧族中有控人驭兽的法子,而今那几个昆池刺客不肯吐露半点实情,你族中人,可有什么法子让他们把这些事儿说出来?” 陆离沉吟片刻,点头只道:“我与族中姐妹相识不久,许多的事儿也不甚了解。但她们教会了我无忧之曲,驭兽之法,灵鹊曾与我提起,族中确有一门秘法,名为失魂曲,此法颇为难学,许多人都学不会。而今族中,唯有灵鹊与鸣鸢能掌握几分,”她想了想,又道:“鸣鸢恰好与我同来,我可让她试一试。” 桑洛眉峰这才微微舒展:“如此甚好,你们休整一夜,明日一早,便让时语带你们同去。” 陆离却道:“事不宜迟,军国大事不可一日耽搁,吾王,我此时便可带……” 桑洛摇了摇头,轻声打断了陆离的话:“今日你们舟车劳顿,须得好好歇息。眼下咱们能做的事情不多,今夜又或明早,无甚差别。”她瞧着陆离似还有话要说,便假意打了个哈欠:“我也累了,时语替我送离儿往偏殿去吧。” 陆离但见桑洛不想再说,知道自己多说无用,只得起身对她一拜。沈羽走到桑洛身边,将她的手握了握,低声嘱咐:“吹了许久凉风,快些回去躺下。让疏儿给你将药热好送来,我一会儿便回。” 桑洛柔和地点了点头,轻轻推了推她:“去吧。” 沈羽这才应下,与陆离一同走出。 刚走几步到了长亭之中,陆离却停下脚步:“吾王身体未好,羽姐姐该时时照顾。这路也不远,我自己回去便是。” 沈羽沉声叹道:“离儿,我想与你,好好说说话。” 陆离但笑且道:“羽姐姐心中所想,我知道。但许多的话,不该在此时说。”她长舒了一口气,走到栏杆边,看着夜中雨幕:“这些年,我与姐姐都各自经历了许多,人总是会变的。我确以不是过往那个小女孩儿了,若羽姐姐是因此而觉得我对你生疏,怕是真的要习惯一阵子了。” 沈羽皱了皱眉,心头一沉,听得陆离如此说,更觉愧疚:“我曾应承陆将,好好照顾你。你唤我一声姐姐,我却总未能尽亲人之责,日后……” “莫说日后,”陆离转过身子看着她,眼中是深不见底的落寞与孤寂,面上却依旧带着浅淡的笑意:“不念过往,莫提日后,我与姐姐,都该好好的过眼下的日子。” 陆离言罢,对着沈羽一拜,转身径自离去。 沈羽站在原地,想着方才陆离说的话,心中纷杂,又独自凭栏,怅然呆立许久,这才转而回了房中。 而桑洛依旧坐在房中,见她回来,却不惊讶,似是早已预料到了。 沈羽有些落寞地坐在一旁,叹了口气。 “离儿,不是过往的离儿了。”她吸了吸鼻子,似是红了眼眶:“洛儿,她心中怪我。” 桑洛握了握沈羽的手:“她早已不是过往的离儿了。但她不怪你,只是……”她眉目微晃,轻声叹息:“只是不愿再让你我因着不必要的事儿生了嫌隙。” 沈羽摇头叹道:“我从未想过,过往那乖巧伶俐的离儿,会成了如今这个样子,我……我似是都要不认识她了。” 桑洛瞧着她那模样觉得心疼,轻轻的抚着她的面颊:“她经历的事儿,是你我所不能想,会变成眼下这样,亦非你我可掌控,她心中仍对你我存有心结,可这心结却不是一时半刻可解开的。我知时语心中觉得亏欠她,从今往后,你我都待她好些,多多弥补。”她轻声宽慰,瞧着沈羽依旧是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便又将沈羽的耳朵捏了捏:“你啊,总是这样想得多,若因着此事便愁眉苦脸,让我看着你如此模样,却不怕我难过?” 沈羽抿了抿嘴,这才露出一抹笑:“是我错了,不该让洛儿因此而担忧。”她长长地呼了口气:“洛儿说的是,待得及城事了,我寻个时机好好与她说说话,将她的心结解开,将所有的事儿,都化解才是。” 桑洛笑道:“这便是了。眼下当务之急,是寻到法子解及城危困,旁的,先暂且放下吧。” 沈羽握了握桑洛的手,只觉她的手心冰凉,复又蹙眉:“这样凉,快些回房,我去给你倒一杯热水暖一暖。” 桑洛挑眉:“那要看我的少公,是否已然放下了心事,可与我回房了?” 沈羽窘然一笑,当下将桑洛抱起来,贴了贴她的面颊:“在吾王面前,臣的心事自然要先行放下。此刻便带吾王回寝殿,伺候吾王安歇。可好?” “那边劳烦沈公,陪我回去吧。” 第357章 失魂一曲得军情 皇城拂晓,细雨凉风之中更显得肃穆庄严。 四下宁静,天色犹暗。 沈羽与陆离此时已带了风鹤白与风鸣鸢到了天牢之中,一身的衣衫还带着雨气,发丝微湿,却无一人在意的去理会。 魏阙瞧见陆离一行,那拧了许多日的眉头总算舒展了几分,但听得及城之事,却又阴沉下了脸色,显得更是焦虑。沈羽只是宽慰,又转而看向陆离,问她眼下要如何安排,是否要将那几人提了来,这便开始。 陆离沉吟片刻,又看了看风鸣鸢,风鸣鸢只是对着陆离一拜:“全凭王女安排。” 陆离点了点头:“那便劳烦魏将,将那假扮穆公的刺客带了来吧。” 魏阙愣了愣,看了看这窄小又阴冷的屋子:“就在此处?” 风鸣鸢只道:“这不是将军平日问询所在么?” 魏阙又愣了愣,面上显露出些许的迷茫:“确是如此,可我听闻无忧族人的本事,倒从未曾见过,是以不知姑娘是否须得什么东西,又或是……又或是咱们能做些什么,帮上姑娘一二?” 风鸣鸢微微低头只道:“将军多虑,倒是不用的。” 魏阙似是有些讶异,只是又看了看陆离与沈羽,但见沈羽微微与他点了点头,便不再多言,转而去提那昆池人。陆离取了纸笔放在桌上:“羽姐姐,你将想要问的话写在此处吧。” 沈羽眨了眨眼,瞧着陆离那模样,心中颇觉古怪,便即问道:“写下来?你我不待在此处么?” 陆离微微一笑:“笛声虽悦耳,却不可多听。咱们到外面等一等便是了。” 风鹤白跟着笑道:“少公安心,鸣鸢的本事大得很,这些事儿与她而言不过手到擒来,有我留在此处陪她,王女与少公,只等着好消息吧。” 沈羽只觉有些担忧,但瞧着风鹤白与陆离皆是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便也不再多问,提笔在纸上将想要问的话儿都写了下来,交给风鹤白,风鹤白双手接过,复又将那纸张铺在桌上,把笔工工整整地摆好,似是还要等着旁人来写,瞧着沈羽那迷茫不解的样子,便对陆离说道:“王女眼下可与少公先往外面去了,待得他将一切都招了,我再来请二位。” 此时魏阙已亲自将那假扮穆及桅的人带了来,几人的目光皆落在他身上,沈羽此时才得见此人面容,头发蓬乱,面容枯黄,观其身形,确有七八分像穆及桅,而他却有着一双如鹰一般犀利的眼睛,此时这人也恰巧在看着她,那目光如同裹了寒冰,尖锐冰冷。 他站定步子,任由魏阙怎的推,也只是踉跄了几步不愿动弹,直勾勾地盯着沈羽。那目光变得愈发古怪冰冷,直到魏阙用力将他的膝弯一踢,踢的他跪在地上,却仍旧是那一副恶狠狠地样子。 沈羽低着头与他对视,只觉此人杀气浓重,她沉着面色,目光相接之处毫不避让。 “沈……羽。”他张了张口,声音沙哑撕裂,“你是沈羽。” “那日在礼贤阁,你便见过我。怎么,当日,不曾认出我?”沈羽微微偏着头,挑了挑眉:“看来昆池诸君,对我舒余中人,知道的不少。” 而只是这六个字之后,此人便冷哼了一声,不再言语。 风鹤白走到此人面前,弯下身子看了看,面上带着笑意:“我头一次瞧见昆池人,与咱们长得也无甚不同,你叫什么?” 此人斜眼瞧了风鹤白一眼,转而又是低头不语。却又在目光低垂之时,瞧见了风鹤白腰间的玉笛。 他身子一抖,当下抬头,目光狠厉狰狞地看着风鹤白,而那狠厉狰狞之中,竟分明还带着几分的怕惧。 风鹤白依旧对着他笑:“你怕啊?” “你……”他口中叨念,又将目光移到一旁的风鸣鸢身上,最终,那逐渐惊慌的眸子定在了陆离一处,死盯着陆离腰间那玲珑剔透颇为精致的玉笛,终究面容失色:“你们……” 陆离看着他,轻声问道:“阁下如何称呼。” 那人怔愣片刻,目光仍然定在陆离腰间玉笛上,许久,干声说道:“木拓。女姜木拓。” “昆池无忧,本属昆山同源,本该毫无嫌隙,相携共生,”陆离缓缓走到女姜木拓身前,低头看着他:“若你此时肯将昆池中事说出来,我无忧一族,可免你钻心刺骨之痛。” 木拓但闻此语,忽而低声笑了起来,一边笑着,一边又不住摇头:“你无忧一族愿臣服舒余,忘了出身,可我女姜却不会做这种卑微忘祖之事。我知你是无忧王女,更知今日我怕是守不住心中秘密,可我便是身死于此,也断不会让你们得到半分的消息……” 他言语之间,便张口要咬住自己的舌头。风鹤白当下俯身伸手,一手便捏住了女姜木拓的下巴,让他那张开的嘴怎的都闭不上,只是笑道:“你想做个英雄,却又要将自己弄死,这是何苦呢?人生在世,尚有许多好玩儿的要去瞧瞧,你瞧过了么?” 女姜木拓的身子被魏阙死死的按着,用力的摇着自己的头想要挣脱风鹤白,而风鹤白的手宛若钳子一般,只是一拖一扯,便将他的下巴拉的脱了臼。陆离轻声叹气:“既如此,我便也没了旁的法子,你且安心,我们不会伤你性命。”她说着,看了看风鸣鸢,便即说道:“烦劳魏将军与羽姐姐,与我一同出去等吧。” 魏阙按着女姜木拓,只是说道:“此人功夫不弱,两位姑娘切莫解开他身上锁…… 风鹤白只道:“将军安心,若连他都制不服,我却也不必在王女身侧行护卫之职了。” 魏阙皱了皱眉,颇有些犹豫地松开了按着女姜木拓的手,便在此时,女姜木拓忽的起身,便是双手被缚,却也登地而起,一头朝着一旁的墙壁撞了过去。魏阙还未动,风鸣鸢却身形如电抬手便将他抓住,一把将他摔在了地上。风鹤白将他拎了起来,按在了桌前座上,“这位壮士一心就死想要为你昆池捐躯,却也得让咱们将想要知道的事儿都问明白才行,何苦急于一时呢?” 魏阙瞪着眼睛,心中不住赞叹这两个无忧族的姑娘瞧上去弱不禁风,功夫却如此高强,心下安定几分,这才走到陆离身边,对着她拱手:“离儿姑娘身边的人,好生了得。” 陆离微微一拜,又看了看沈羽:“羽姐姐,走吧。” 沈羽一直未曾言语,听得陆离说,这才终究点了点头,与陆离、魏阙走了出来,却不走远,只是站在那大门廊下,坐在一旁的台阶上,抬头看着天空中密布的乌云。 魏阙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如释重负地吐出来,“离儿姑娘这些年经历许多,我听闻无忧一族深居简出颇为神秘,今日得见你族中人,果然厉害。”他转头瞧了瞧里面,却又有些心中犹疑:“可那两位姑娘,要用怎样的法子让这女姜木拓言听计从?真的不须咱们在旁协助?” “无忧族中有一秘法,名为失魂。此法可控人心智,被控之人失了本心,自然对我们言听计从。”陆离缓缓说道:“只是这一秘法,若被心术不正的人用了去,便会遗祸万年,是以无忧族中,每一代唯有一人可学此法,名为控魂使,此人须得天资聪颖,本心纯善。”陆离顿了顿,才又说道:“鸣鸢虽言语不多,却纯善正直,天资极高,我来皇城之时,灵鹊特地让她陪我,亦是怕我在途中遭遇埋伏,被人伤害。” “竟有如此厉害的本领……”魏阙听得瞠目结舌,“难怪无忧族人素来神秘莫测,想来,你们能世代居在那昆山苦寒之所,实非常人能及……” “我只在无忧待过几日,与族中众人亦非熟悉,”陆离说着,目光移向远处,悠悠说道:“但魏将所言不错,无忧苦寒,确非常人能忍受,不过族中姐妹都待我甚好,令人心中温暖,足以抗此严寒。此番阻抗昆池,更是精锐倾出,随我往及城相助穆公。若无她们,这一路艰险,我也未必还能再见得到这巍峨皇城。” 沈羽坐在一边,听得陆离如此说,心中微微一沉,更觉对她愧疚。可眼下无暇顾及其他,她转过头,正要开口询问陆离这失魂之术要等待多久,内中却有悠扬笛声传来。这笛声悠远绵长,起起伏伏,竟让人颇为安心。她与魏阙对视一眼,谁也不再言语,只是听着这清脆的笛声,一时之间,便觉心中许多事儿都放下了。可不过片刻,曲调一转,忽而变得起伏跌宕,那调子古怪起来,节拍纷乱让人捉摸不定如坠深渊。 沈羽皱了眉,脑中忽的想起那一夜在及城临营之中听到的如野兽磨牙一般的咯吱声,令人心中烦乱,周身焦躁。魏阙极不舒坦的动了动身子,又觉得浑身难受,伸手在前胸后背来回抓挠,口中便道:“这是什么古怪的调子……听得人周身难受……”他看着沈羽,又道:“沈公无事?” 沈羽额头上已然冒了汗,但仍旧能定下心神,只是吐了口气:“并非无事,魏将也坐下来吧。” 陆离却面色安然,似是并未被这曲子扰乱分毫,她轻轻将手按在沈羽肩膀:“若姐姐觉得不舒服,不若咱们走的远些?” 陆离的手在沈羽肩头轻按,沈羽竟觉方才那不适感好了许多,她看了看陆离:“离儿……无事?” 陆离摇了摇头:“说来奇怪,莫说这失魂一曲,便是那昆池的诡术,也从未让我有丝毫不适。”她苦笑道:“或许,这便是那龙遥一直想要的东西吧。” 沈羽闻言一愣,听陆离说起龙遥,又想起早已往无忧去的龙玉与铃铛儿,心中不由百感交集,重重一叹:“离儿在中州经历了如何的事儿,我到眼下尚不知,不过我此番在中州,遇见了龙遥的姐姐龙玉,此时她带着女儿正往无忧去,想要认祖归宗,若你愿意,待得闲暇之时,我们好好的说一说这些,可好?” 陆离目光微晃,轻声叨念:“龙玉……”片刻,吁了口气:“待得今日事毕,姐姐再与我好好说一说吧。” 沈羽听的这话,旋即一笑:“好。” 魏阙却已然被这曲子扰的满脸焦躁,走了几步,就在雨中来来回回的走着。 又过片刻,便传来数声嚎叫,惊得魏阙一跳,当下站定了步子直直地看着这黝黑的铁门。而那嚎叫之声越来越大,沈羽站起身子,只觉她在战场上听得无数痛呼,都不及此时入耳的这接连不断又逐渐嘶哑的叫声令人心慌。 魏阙快步走到陆离身边,面上冒了汗:“离儿姑娘,这……” “魏将安心,她们不会杀人。” “如此痛呼,只怕不死,也要去了半条命了。”魏阙听得那嚎叫之声逐渐微弱,仍是心有余悸:“只是笛声一曲,便能让人如此,天地之大,实有太多我所不知……” 他话音刚落,风鹤白却走了出来,手中拿着几张纸,递过来给了陆离。 陆离接过,低头看了看,又交给了沈羽:“瞧起来是昆池国中文字,看来须得寻个人,来解一解这字中含义了。” 沈羽点了点头,对着风鹤白一拜,道了一句辛苦,便与魏阙几人再入内中观瞧。推门而入正见风鸣鸢持笛而立,额上还挂着薄汗,而那女姜木拓只是呆坐在桌前,一动不动。观其面容,苍白枯槁,目光空洞,似是成了一具活尸。 风鹤白走上前去,拿出帕子替风鸣鸢擦了擦额上的汗。风鸣鸢却走到陆离身前躬身一拜:“王女。” “鸣鸢今日辛苦,让鹤白陪你回去歇息吧。”陆离扶住风鸣鸢,目光之中满是柔和关切:“鹤白,好好照顾鸣鸢。” 风鹤白也收了方才的聒噪与面上的笑意,便就陪着风鸣鸢离去。 魏阙站在女姜木拓面前,对着他来来回回的晃着手,口中啧啧:“此人,是傻了,还是死了?” 陆离只道:“他睡上一日,应就无碍了。”她说着,又道:“眼下咱们消息已得,须得请过吾王,在皇城之中寻个精通昆池文字的人来才行。” 沈羽只道:“离儿所言不错,魏将,此处烦你看管。我与离儿,去寻吾王。只盼此番,咱们能寻到蛛丝马迹。” 魏阙拱手,目送沈羽与陆离离去。转而又将目光放在女姜木拓那一张呆愣的面上,不由得兀自咕哝:“无忧一族,好生了得……”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6-1619:02:11~2021-06-1822:11: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好吧就这样、43097922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柳無雙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58章 姐妹相坐话旧事 已至清晨,细雨渐大。 沈羽与陆离撑伞而行,似都是心事重重的样子。 过了二道门,正巧路过了陆离曾居过的珠玉阁。陆离顿下步子,驻足而望,轻声慨叹。 “一别数年,这珠玉阁,还是过往的样子,毫无变化。” “时候尚早,不若我二人进去坐坐?”沈羽瞧着陆离模样似是想要离去,便又轻声说道:“晨间也不曾吃什么东西,眼下却觉得有些饿了。” 陆离听她如此说,这才点了点头,只道了一句:“好。”便随着沈羽一同入了珠玉阁中,就在花园小亭之中坐了下来。 阁中仆从热了茶,端上糕点。沈羽却一直端坐,动也不动。 陆离知沈羽心中有事,“饿了”一说,不过是个托词罢了。便抬手给沈羽倒了一杯茶,推到她面前:“我知羽姐姐有事想说,既坐在此处,便说吧。” 沈羽心头微沉,饮了一口热茶,吁了口气:“此次再见离儿,虽不到一日,却总觉离儿与我过于疏远,我知此时不该再提这些,离儿也与我说是因着时移世易,久别重逢难免生出些陌生之感。”她说着,微微摇头叹道:“可我心中别扭,这本不该是你我相处的模样……” 陆离点了点头:“是。本不该如此。” 沈羽略显迷茫地看着陆离,陆离却只低着头,看着面前茶杯中的水,不发一语。 “昔日之中州匆匆一面,未及深谈离儿便带人离去,“沈羽面上愧疚浓重:“想及当日你我在泽阳,还是在祁山龙祸之后。而后离儿流落中州,经历了许多事儿,我该早些去寻你……” “中州一事,”陆离打断了沈羽的话,抬头看着她:“羽姐姐不该来。” 沈羽一愣,转而又是重重一叹:“你是怪我……” “不,”陆离摇头只道:“我从未怪过谁。”她说着,转而将目光移开,看向亭外雨幕:“过往你我在泽阳,有父亲,兄长陪着,可惜龙泽一役,我们身边的人却越来越少,离泽阳也越来越远。七年前,我随父亲和羽姐姐往西余去,还不知枯骨万里,烽火黄沙究竟是个什么样子,瞧什么都觉新鲜有趣。而后战事又起,你二人率军而去,我却什么都做不得,”她长舒了一口气:“彼时我便在想,若能做些什么,帮得上忙,那该多好。” 沈羽目光悲伤,想及故去的亲人与陆昭,又见眼前陆离似是早就变了个人,只觉世事难料,眼睛酸胀,喉咙哽咽:“这些事儿,已过去这样久了。是我们不对,总是忽略了离儿。” “你们将我留下,是为我安危着想,我又哪里会怪你们呢?”陆离抿了抿嘴:“我只怪自己长大的太慢,知道的事儿太少。龙祸之后,龙遥来寻我,说我是无忧族人,可我却哪里知道这些呢?我只想着,若能因此而帮上你们半分,便就好了。”她说话间,又是微微摇头:“可我却想不到龙遥是那样的坏,那样的心机深重,为了一己私利,害死了许多人。”她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声音都带了几分颤抖:“那日黑龙吐火,龙鸣阵阵,我就这样瞧着子阳兄长与一众泽阳同袍死在龙口之下,却无能为力。” 陆离说到此,沉默良久,睁开眼睛看向沈羽,眼眶之中带着泪:“我有什么用呢?我既帮不了你,也救不了他们。” 沈羽听得难过,轻轻拍了拍陆离的手,眼中也朦胧带泪:“这些事儿,都过去了。离儿怎么没用呢?只是我们都想护着你,让你安安稳稳的。” 陆离摇头只道:“或许我命中有此一劫,若非灵鹊在中州寻到我,或许我会在那处村落之中,做个普普通通的农妇。羽姐姐可知,彼时我心心念念的是什么?” 她深深一叹,眼中带泪却拼力挤出一抹笑意看着沈羽。 “我想回家。” 沈羽蹙着眉,听得陆离此言,眼中的泪便落了下来,只是不由自主的握着她的手,而陆离的手却微微发着抖,更让沈羽心中愧疚难过。她唯一的亲人,妹子,在她看护不到的地方,受了这许多的苦楚与折磨,而她却在此时还因着这疏离而心中闷闷不乐,她有什么样的资格去闷闷不乐呢? 沈羽任由泪滴落下来,只是看着陆离,长久不语。 “我记得,往西余一路上,父亲曾与我说,待得日后咱们将中州大羿赶出去,便就可带我回家了。”陆离低了低头,终究还是将手抽了回来,哑声说道:“还记得,羽姐姐从朔城大胜而归之后,也与我说,不过多久,便能带我回家了。这些年我想了许多的事儿,父亲去后,我只剩羽姐姐可依靠,可羽姐姐不能总是照顾我,你有你的事情要去做,我长大了,总该学着自己去承担,去扛起责任。长云山后,国中传信沈公身死,”她擦了擦面上泪,轻声淡笑:“我只觉过往的泽阳,是永回不去的了。” 沈羽叹道:“回想过往,我忧愁伤心之时,离儿总在身边陪着我。可这些年,离儿遇到了太多的事儿,我却未能陪在身边护着你,说什么姐妹,而今想来,我哪里当得起这“姐姐”二字……” “或许,经历这些,是为了等着无忧族中人来寻我吧……”陆离柔和地看向沈羽:“她们常日里唤我王女,可我对这称呼颇为陌生,但无忧一族不入皇城久矣,若能借此机会让无忧重归八族之中,为舒余出一份力,也是好的。”她笑了笑:“但不论我身处何处,都会记得我是泽阳人,泽阳儿女,惯得有股韧劲儿,从不轻言放弃。而今羽姐姐尚在人世,与我而言,那过往的泽阳复又重现,终有一日,我与你可归家去看看。”她轻轻拍了拍沈羽的手:“是以,羽姐姐也莫要说愧疚二字,在我心中,真的从不曾怪过你。” 沈羽怅然许久,依旧轻声慨叹:“在我心中,离儿总是那个活泼可爱的小姑娘,”她说着,复又摇头:“却忘了,时如白驹过隙倏忽而过,若陆将尚在,瞧见离儿如此,不知是会开心,还是会难过……” “父亲曾说,给我取名‘离’之一字,便是希望我看淡这世间生死离别,淡然处世。而今我虽做不到他心中的看淡生死,却也能做得淡然处世四字。”陆离粲然一笑:“若父亲瞧见今日的我,应不会如当日那般担忧了。” 陆离对着沈羽笑,那笑容宛若七年前的离儿,灿烂欢快。而沈羽眼中的泪却怎的都止不住。 “世间万物,白云苍狗……若它们可缓下步子,让你我长大的慢一些,该多好……” “羽姐姐在我心中,从不是眼下的模样。我经历的事儿,不及你经历艰辛之万一,羽姐姐历经种种磨难才到今日,而今有泽阳,有吾王,更该多想想如何爱惜自己,才能护好吾王。” 沈羽面色微沉,深深地看着陆离,张了张口,许久才试探问道:“离儿自入皇城以来,对我疏离……可是因着洛儿?” 陆离低垂着眼睑,细长的睫毛微微颤了颤,起身走到亭边,静静地伫立良久。半晌,才转过身子看着沈羽,轻声说道:“这世间最难相与的,怕就是自己与旁人了吧……” 沈羽被陆离说的一愣,一时之间竟不明陆离言中之意。 陆离凝目看着沈羽,片刻,唇角一弯:“那日在泽阳,姐姐生辰,我喝多了酒,说了些不该说的话……我知道,羽姐姐听见了。”她看着沈羽面上一窒,又是柔和的笑了笑:“少女心思,谁不曾有?我知姐姐从未提及此事,只是因着不知如何与我明言。可我说了,却从不曾真的想让你做些什么。姐姐与吾王,才是相得益彰的一对佳人。离儿从不曾想立身其中。但情之一字,是我所不能掌控……”她轻声慨叹:“你们经历太多,不该再因着我生了什么不必要的嫌隙,吾王素来□□仁和,但她终究……是最看重姐姐的,”陆离定定地看着沈羽,目光浅淡平和:“离儿早已看开,亦从不想去强求那些本不该属于自己的人或事儿,如今你我皆重任在肩,不该拘泥于儿女私情。在我心中,沈羽永远都是我的姐姐,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但为吾王虑,离儿在皇城之中,该自知身份,如此,于你于我,都好。” 沈羽有些木楞地看着陆离,这些话从她口中轻柔的说出来,伴着淅沥雨声,宛若说起一件毫不关己的事儿一般,竟显得是那般的自在与平淡。 许久,沈羽点了点头:“离儿所言,我心明了。”她窘然一笑:“只是我……我一时之间,不知说些什么……” “说出这些话儿……”陆离舒了口气,走到沈羽身前,弯着眉眼看着她:“我心中也自在许多,姐姐不必说些什么,你我自小一起长大,有许多话,不必说。”她看了看外面,便又说道:“时候不早,咱们还有更重要的事儿要办。该回去了。” 沈羽站起身子,长长的舒了一口气:“离儿说的是,有许多话不必再说。走吧,若能寻到人解开这女姜文字,或许今日,咱们便能得出些消息了。” 作者有话要说:沈羽:为什么我觉得我说什么都是渣?可这些……它不怪我啊!(糟糕这句话听起来也很渣怎么办) 作者:最难消受美人恩啊…… 沈羽:孽缘,我和作者绝壁是孽缘……感谢在2021-06-1822:11:04~2021-06-2120:08: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好吧就这样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柳無雙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59章 迷雾渐开深思恐 辰时刚过,姬重便奉召入二道门,坐在了崇文殿的矮几一旁。一身的衣衫皆被雨打湿,凌乱的须发贴在面上,显得颇有些仓促。而他那面容却是沉稳安静的,似是什么事儿都乱不得他的心一般,就如此端端正正的坐着,一动不动。 荀寿与魏阙早已分坐两旁,不时便互相瞧一瞧,魏阙似是有许多话说,可看着沈羽与陆离端坐一侧,又瞧着国巫与国相亦是一言不发,便也只能稳当的坐着,不言不语。 众人皆知,今日,或许那隐藏许久的昆池消息便会浮出水面。各自心中喜忧参半,只是究竟如何,还需等得吾王定夺。 桑洛抬了抬手,将那一纸供词交给疏儿,由疏儿拿给几人传看,待得几人瞧完,才最终将它放在了姬重面前的矮几上。 荀寿捋了捋胡子,紧紧地蹙着眉:“周旋多日不得消息,幸得无忧相助,不然,此事还要拖上许久,与西陲不利。只是这纸上文字古怪难懂,怕是又要耽搁一些时候了,”他嗽了嗽嗓子,看着桑洛那肃穆的表情,便又拱手说道:“但臣只觉,吾王今日诏我等前来,绝非此之一事。” 桑洛的目光从每个人面上扫过去,片刻,才微微点了点头:“大宛哥余阖传信来,及城失守,穆公被擒。” 一语既出,荀寿魏阙登时大惊失色,魏阙急道:“前些日子还收到穆公军报,只道西陲诸事安定,如今怎会……” “西陲皇城相隔遥远,你前日收到的军报,怕也已过去许久了。”桑洛轻声叹道:“消息迟滞,道阻且长,便是哥余传来的这消息,也已是上月的事儿了。此事,再拖不得了。”她说着,看了看姬重,开口只道:“此事不能再等,如今咱们既已得了昆池的消息,便须得快马加鞭地部署一切。而这消息,此时就在这几张纸上。” 魏阙急道:“这纸上的字如同鬼画符一般,咱们谁人识得……”他说着,却正见桑洛看着姬重,当下神色一凛,“国巫家学渊源,难道国巫认得?” 桑洛只道:“国巫应知我为何传召你来。” 姬重一直低头看着面前写满女姜文字的纸,方才那平静如水的面色早已变得凝重严肃。他双手捧起纸张,就如此在众人的目光之中站起身子走到殿中,沉静许久,开口只道:“这其中所写之事……令人……胆战心惊,吾王,”他抬头看着桑洛:“只怕此次,不易应对。” “是难是易,总要说出来,才好想法子。”桑洛看向姬重:“国巫,但说无妨。” 姬重应下,开口念道:“昆池女姜,驻军五万,在昆山东。复有诡术使百五十人,匿于鸣沙、及、昆东三处。又有遗民九十,于舒余界内,另有黑铁卫三千,勇夫一人,护国主。国主自舒余受辱,二十年而返,念过往灭国之痛,心中愤恨,故起兵而反。”姬重朗声念道,到此处一顿,抬眼看了看桑洛:“由此观之,近年国中四起的传闻,应是昆池女姜存于舒余之中的遗民有意为之了。” 沈羽闻言,与桑洛、陆离对视一眼,蹙着眉头沉默不语。而魏阙却道:“没了?” 姬重回到:“魏将觉得这些消息,还不够多?” 魏阙只道:“区区五万驻军,国巫何以方才说此次不易应对?” 荀寿眯起眼睛,沉声说道:“这其中提到他昆池国主,以我所知,昆池国主早在二十年前昆池灭国之时便死在其中,而今这国主,又是从何而来?”他沉吟片刻,又道:“这国主自舒余受辱而返,可咱们哪里见过这样的人?又怎会折辱于他?” 桑洛只道:“昔日灭昆池之后,穆公与陆将,曾带回了二十三个昆池人,这些人是当日战中逃兵,也曾递了些消息与我们,穆公大义,当日,不曾将他们杀死。” 荀寿一愣,思虑片刻微微摇头:“吾王所言当年之事,老臣……不知……” “这一国之大,许多的事儿,不必详说。” 荀寿听得桑洛此言,当下会意,明白这些人虽说是带回来做了俘虏,但暗中究竟又有什么作用,怕也只有穆公与如今的吾王才知晓了,便即又道:“难道眼下国中的这些昆池遗民,便是他们的后代?” 桑洛却又摇头:“当日这些人被带回皇城,尽皆做了寺人,又怎会生有后代呢?” 沈羽眉峰微挑,略显犹疑地说道:“若如此想,难道这女姜木拓所言国中曾在舒余受辱,是他身躯残缺,成了寺人?” “昆池虽是弹丸小国,可也并非什么人都可轻易号令族人,能成国主之人,必定有女姜王族血脉,”魏阙疑惑地看着沈羽:“他王族中人,又怎的就能成了咱们舒余军中的俘虏,还被带回皇城来?” “吾王,”陆离看向桑洛:“昔日那些被带回的昆池人,最终又去了哪里?” 桑洛沉吟片刻,轻声叹道:“那些人带入皇城,自然也不可能入的了一道门。只被逐往北疆鄂多,修筑战时高墙,而后一年,鄂多发了疫病,死了许多人,二十三人,无一幸免。”她说到此处,微微一顿,深思良久,才又说道:“彼时正逢父王寿诞,天恩舒余,皇城之中派去了一队安民仆从,往鄂多救急,安抚百姓。此后,国中再无昆池人。” 荀寿点头:“此事,老臣记得。当日,为显天恩浩荡,先帝特命随身侍从领命而往。” 桑洛蹙着眉头,语带犹疑:“可这国中的遗民,却又是如何来的……” 几人沉默许久,皆想不出个头绪。姬重却在此时,抬头看向众人,低声道了一句:“看来,派出去的这一队安民仆从,回报之时,说了谎。” 此语一处,语惊四座。 魏阙只道:“难道连先帝身边的近侍仆从,也帮着昆池?这是哪里的道理” “那刺客入皇城虽有人接应,可入了皇城之后径直往二道门狼绝殿去,对此处地形如此熟悉,绝非偶然。”沈羽沉吟说道:“这几日我们都觉昆池人之中定有人告知他们皇城之中的路如何走,若不是城中有人接应,便是他们早已对皇城地形了然于胸。魏将,司空姜椽可有招认什么?” “受了许多的好处,只说几月之前有人暗中往他府中送信,道祖庙被毁国中不定正是先祖降罪王位不正,邀他共襄盛举,另立轩野旁支子虚一族为王,反乱舒余。他心中本就对吾王登位之事耿耿于怀,听得有人想要借此机会另立新主,便应了下来。但我与他提起昆池一事,他面容惊愕,瞧起来不像假装,看来于此间之事,他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国中许多人因我登位不满,这已不是什么新鲜的事儿了。”桑洛轻声一笑:“前有希氏一族,后有玄族乱反,这些昆池遗民,正是瞧清楚了他们心中的恨,才好施行诡计,将他们逐个策反,收为己用。子虚一族,与我轩野嫡族相去甚远,而今也想搅乱这一国,却不知道自己已成了那昆池国主手中棋子。此人的心思阴险,深不可测,”她看向魏阙:“魏将,如今你该知道,为何区区五万兵甲,他们便可轻而易举的将及城与鸣沙关收入囊中了。” 魏阙怔愣片刻,额头上已是冷汗涔涔:“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这一招,实可谓阴险至极……” 姬重拱手只道:“吾王,以臣之见,须得即刻翻阅十九年前那一场鄂多疫病之事,当日领命而去又回返奏报的首领寺人究竟何人,若从此人着手,或有消息。” 桑洛点了点头:“国巫所言不错,你心思细,此事不可过于声张,我派二十影卫与你,你以查阅典籍重修卜史为名,眼下便带人往琅嬛阁中去办吧。” 姬重应下,转身而去。荀寿看着姬重背影,深深一叹:“看起来,姬重比起他的父亲,更果决。” 桑洛淡淡一笑:“我看中的,也是他这一份果决。” “那及城之事与穆公,眼下如何?”魏阙忧心忡忡:“穆公已被擒去这样久,若连哥余阖都没了旁的法子,难道咱们就真的要在及城吃了憋……” 桑洛沉吟道:“眼下大宛守军寸步难行,昆池那能施诡术的人虽不多,可却能以一敌百,哥余阖与蓝阔如今按兵不动,应也忧虑于此。”她看了看陆离:“离儿可有什么法子,能让他们免于受诡术的搅扰,安然到得鸣沙关?” 陆离此时也面色忧虑:“按理,灵鹊应与哥余兄长在一处才是,而今他们分两路而行,想来及城形势颇为紧迫,是不得已而为之。若皇城之中再无他事,我想即刻启程往无忧去,待得见到灵鹊,才知个中真相。” 魏阙当下起身:“吾王,如今及城事危,穆公有难,臣请吾王,准臣带赤甲往及城驰援,与大宛合力,相救穆公。” 桑洛深思许久,便只说道:“离儿刚刚回返皇城两日,眼下是该好好休息。我却不愿你舟车劳顿,再返及城……” “吾王,”陆离起身下跪,打断了桑洛的话:“国事为重,我愿与魏将一同前往。” 桑洛似是有些犹疑,只是转过头看了看沈羽,但见沈羽亦是面色微沉,却朝着她点了点头,这才说道:“既如此,魏将明日一早,点赤甲二十万,带火龙五十,隐雪卫一万,与离儿同往大宛去吧。先与哥余会合,旁的,你二人伺机而动,且不可冲动行事。” 魏阙神色一凛,当下朗声言道:“臣领命!” “他们擒了穆公,却未下杀手,我总觉此事有古怪,不知他们想利用穆公做些什么,”沈羽凝着面色开口只道:“那昆池的诡术可将人变得如同傀儡,魏将到了大宛,若遇昆池女姜,务必诸事小心。” 魏阙只道:“沈公安心,此番前去,我定将穆公好好的搭救回来。时不我待,我与离儿姑娘先往狼绝殿寻参将副领,明日点兵只怕太晚,眼下我二人便去准备。”言罢,便于陆离一同出了崇文殿,先往狼绝殿而去。 “荀相,”桑洛站起身子,只觉左肩伤处微微疼痛,蹙了蹙眉:“我伤未愈,国中谣言之事,还需得你与陶公多多费心。国巫之处若有消息,及时回报于我。” 荀寿起身拱手,领命而去。 殿门关闭,终究只剩下桑洛与沈羽二人。沈羽上前扶住桑洛,但见她面色苍白,轻声叹道:“洛儿今日说了太多的话,该好好的歇一歇。” 桑洛却只是定定地看着那紧闭的殿门,低声说道:“若姬重所言不错,时语觉得,当日那回报说了谎的寺人首领,会是谁……” 沈羽一愣,当下心头一沉:“洛儿想起谁……” 桑洛凝眉深叹:“我想起一个……本不该活在世上的人。” 沈羽心下一惊,听得桑洛此言,脑海中便浮起一阵古怪诡异的笑声。她背后冒起冷汗,怔愣许久,才断断续续地说道:“洛儿说的……是……他?” “但我不知我猜测是对是错,但唯有此人,能阴险至此,还对皇城诸事了如指掌,若真是他……”她冷笑一声:“前仇久恨,也是时候算一算了。” 作者有话要说:是他是他就是他,我们的英雄小哪吒?感谢在2021-06-2120:08:24~2021-06-2417:20: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430979223个;柳無雙2个;安慕希、好吧就这样、班章普洱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五迪的woyoo吖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60章 深困及城岌可危 阴暗的地穴之中偶能听见水滴滴落的声响,萦绕耳边回旋不绝。突兀的石头从墙壁之中凸出来,如火光之中的鬼影,随着火光的摇曳上下晃动。 及城之下,地宫暗室。 当日大战昆池之后,穆及桅与篆无休为防再有闪失,便亲自带了数千守军将这地宫暗室建造而成,一来可用于战时避难,二来可用于闲时藏兵。于穆及桅而言,曾是颇为熟悉的。可如今这一个月,却终究成了困住他的囚牢。 他乌突突的干笑,纵不知当日之举,竟成了作茧自缚。而当日与自己并肩而战的昔日老友,竟早已不知在何时死去,却被旁人凭着一副皮囊,引他入瓮。 背后的石柱透着寒气,如同地府之中窜起的触角一般冰冷。周身被结结实实的绑住,数条冰冷的铁链环绕周身,而这铁链的两侧却有着数个是如锋刃一样的尖刺,割进肉里,不断的渗着血。无日无休,反复疼痛。此时只要一动,便是凌迟一般的撕裂之感。 穆及桅苍白如纸的面上挂着血迹,素日里壮硕的身子在寒气与疼痛的折磨之中变得瘦削,身上斑驳的伤痕血肉模糊,竟是连呼吸都快要听不出来。 自他从那醉酒的迷糊之中醒过来,发觉自己被关在此处,便每日都数着时候,可地宫阴暗周无旁人,如今,他不知外面年月几何,今夕何夕。他曾大吼大骂,可毫无人应,而在醒来的夜中,他听得外面隐有兵戈之声,心中猜测哥余阖应已逃脱,此时怕就是来救他。可任他如何忍痛挣扎,那铁链死死的将他锁住,最终也只得因着体虚剧痛而停了下来。 篆无休怕是早已死了,就在要被那迷药迷昏的瞬间,他心中已有了不祥的猜测。来及城数月,他千算万算,终究还是算漏了这一回,就这样堂而皇之的掉进了昆池人早已设下的圈套之中。他知此番昆池卷土重来不会再如二十年前一般的草率,却没想到这一次,他们更为阴险恶毒。 战事未起,主将被擒。而界碑一处临营中的弟兄如何,怕也只能靠着哥余阖与风灵鹊,各安天命。穆及桅便就在这里等,既然只是囚禁却未下杀手,他心中明了,总会有人来寻自己。 可过去了这样久的日子,除却每日有人给他送来一餐饭,喂着他吃下之外,再无旁人来。似是所有人都将他遗忘在此,任由他与这黑暗与寒冷为伍,自生自灭。 他在等,又或是,昆池人也在等。可他们又在等什么呢? 日复一日的折磨让他的视线变得模糊,便是周遭的物事都瞧不清楚。他不知还要在此处等上多少时日,亦不知陆离一行是否已然到了皇城之中,更不知哥余阖眼下何处,军中弟兄如何。但这些昆池人就是不来,他心中逐渐不耐,变得焦躁暴怒,恨不得索性就让这带着尖刺的铁链子弄死自己来个痛快。 他大吼了一声,嗓音早已沙哑至极。 静谧的黑暗之中似有铁门推开的声音,脚步声传来,穆及桅已隐约瞧见了忽晃的火光。 来了。 终于还是来了。 他那一声大吼转而变成了干哑的笑,身子随着笑声不住颤抖,被那尖锐的铁刺反复的扎着,只觉此时这周身的刺痛,才能让他视线清明起来。 不过片刻,一行几人已然到了穆及桅的面前。为首的那人身材瘦削,佝偻着腰背,一双眸子之中闪着恶毒阴鹜的光,正是当日在及城之中与风灵鹊交手的女姜盘陀。 而穆及桅却不知他是谁,但瞧着他那身形,只隐约觉得,此人便是一直假冒篆无休蒙骗他的那个昆池的杂碎。便就用力对着他啐了一口,张了张口:“是你……看来今日的篆伯,不再会藏在那假面人皮之下,敢以真面目见我了?” 女姜盘陀笑了笑:“狼首果然是狼首,在这地宫之中受了近一月的苦楚,此时还能如此中气十足的与我说话,着实厉害。” “你们将我囚禁此处,只是为了瞧瞧,我几时会死?”穆及桅眯起双眼,歪了歪头:“报上你的姓名,让我,好好地记住你。” 女姜盘陀对他拱了拱手:“昆池,女姜盘陀。” “女姜盘陀,真是个好古怪的名字。今日既你来此,想必是有事发生,既如此,那便闲话不提,说吧。” 女姜盘陀哈哈一笑:“这数月之中,我早见识穆公沉稳,生死不惧,英雄如斯,令人钦佩。今日,有一旧友,想与穆公恳谈,只可惜此处无酒无肉,难免煞了些风景。不过穆公英雄气概,自然也不会拘泥这些小节。” “旧友?”穆及桅嗤笑出声:“颇有意思,我却不知,我与你昆池女姜,有什么交情。” 女姜盘陀仍是笑着,身子往一旁侧了侧,转过身子对着背后一人深深一拜。 穆及桅眯起双目,细细观瞧,这才见女姜盘陀身后,正有一老者,双手拄着人高的拐杖,此时,也正眯着眼睛瞧着他。此人须发斑白,面上沟壑深重,穿着一身黑袍,站在那阴暗之处一动不动。穆及桅脑中飞转,只觉此人那古怪阴诡的目光颇为熟悉,却又怎的都想不起自己何时见过这样一个人物。 正在穆及桅怔愣之时,这老者却咧开嘴,露出一口的黄牙,嘿嘿地一笑。这笑声古怪极了,却让穆及桅心头一窒,当下瞪大了眼睛,极不敢信却又颇为犹疑地低声问道:“你……是何人……” “经年未见,穆公如此的英雄,亦有老眼昏花之时。”老者费力地撑着拐杖,一瘸一拐地挪动着步子,女姜盘陀弓着身子抬起双手想要去扶,却被他一手推开,便慌着退到一边,躬身而立。 瞧起来,此人来头不小。穆及桅蹙着眉看着这老者一步步缓缓靠近,那苍白的面容愈发清晰,可他脑中却总浮现出另一个人的模样。而他这一句话的语态声音,更是让穆及桅后脊发凉,犹在过往。 过往——皇城三道门,渊颉身边,那个总是面带笑意卑躬屈膝的奴才。 穆及桅瞪着眼睛,极不可信地张了张嘴,复又问道:“你是何人?” 老者在穆及桅身前站定步子,低头看着他,正见穆及桅似是发了抖,只是淡淡一笑:“穆公心中已有猜测,又何须再问?又或是……”他伸手入怀,从怀中摸出一□□,在穆及桅面前抖了抖:“要我带上这带了许多年的人皮,才能再认出我?” 穆及桅周身一震,便是连透骨的疼痛都忘却了。只是如此抬头看着面前的人,许久,摇了摇头:“不,那人早就死了,死在了临城破城之时。” “穆公所言不错,”老者将手中的人皮丢落在地,颇觉嫌弃地看着,微微挑了挑眉:“那在渊颉身边奴颜屈膝的人,早就死了。可他却非死在临城,而是……”他微微蹲下身子,凑近了抬眼看着穆及桅,目光之中闪过一丝浓重的狠戾:“十九年前,死在了北疆鄂多。” “秀官儿……” 老者哈哈大笑:“秀官儿,秀官儿……穆公说的对,秀官儿,便是我。可我……却非秀官儿。”他撑着拐杖晃悠着身子站了起来,沉声说道:“我是昆池的遗国太子,女姜恪用。” 穆及桅倒吸了一口凉气,满面的震惊,他万想不到,他们苦寻多时的昆池头领,竟是此人,更想不到,这假借秀官儿之名蛰伏皇城十数年的秀官儿,是昆池王族太子。难道昆池复国之念,自灭国之日起,便从未有一日停过,如此深思,令人不寒而栗。 女姜恪用的身子因着脚步不稳又晃了两晃,盘陀对着一旁仆从摆了摆手,那仆从便恭恭敬敬地做到女姜恪用身后,跪落下来趴伏着身子,女姜恪用吁了口气,坐在了这人背上,这才觉得舒服许多,瞧着穆及桅面上风云变幻,面上显得得意非常:“穆公可知,这些年,我一直在等着这样的日子。瞧瞧你们这些人面上如此惊恐的模样。你们越是惊恐,我越是心中快意……” “你假扮秀官儿,在皇城之中待了十几年,就是为了复你昆池一国?”穆及桅死死地盯着他:“既如此,当年先帝何等信你,你有多少机会下手害他,为何要等到今日?” “轩野渊颉……”女姜恪用阴鹜地冷哼一声:“我当然想杀了他,可我杀了他,又能如何呢?一国之仇,自然要用一国来报!” “如此看来,你不仅想要复昆池一国,还想要我舒余万里江山。”穆及桅冷笑道:“可你受尽屈辱,难道半点事儿都不曾做过?昔日牧卓与孟独联手而反,看来这其中,也没有少你的教唆挑拨,而他之假死,瞧起来,你也出了不少的力。搅乱我舒余皇庭,与你眼下所做所为,倒是如出一辙。” “穆公慧眼,如此的英雄,却未轩野渊颉与他的后人做了一辈子的鹰犬,”女姜恪用口中啧啧,不住的摇着头:“可惜……可惜……” 穆及桅咬了咬牙:“女姜恪用,你应知冤冤相报何时了的道理。若你肯放下仇恨,此后昆池舒余两厢安好,难道不是明智之举?” “两厢安好,放下仇恨?”女姜恪用冷声一笑:“轩野一族,灭我昆池,杀我父兄亲族,我为留下性命复国再兴,苟延残喘藏匿军士之中被带到舒余,逐往北疆日夜被人折磨,此等非人之经历,穆公可受过?若换做你,你可能放下仇恨与敌国两厢安好?” “你筹谋了这么多年,心中愤恨犹如烈火焚原,你虽未亲手杀了先帝,可牧卓与伏亦皆死在你手段之下,眼下既然捉了我,为何不杀我,继续解你心中之恨?” “留下你,自然有留下你的道理。”女姜恪用因着激动胸口不住起伏,不自主的咳嗽了几声:“穆公且在此处好好的等着,有许多的事儿,我还需得你来替我办。” 作者有话要说:秀官儿:没想到吧,老奴我又回来啦!~~~~~ 可能会有错字,待我明天仔细来捉虫~~感谢在2021-06-2417:20:57~2021-06-2521:33: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43097922、柳無雙、好吧就这样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61章 蛛丝马迹皆指过往 七月初八。 琅嬛阁的书房之内一灯如豆,已过丑时。 姬重盘着腿坐在一堆书籍卷册之中,眉头皱得死紧。依着常理,皇城诸事,皆该有史官仆役记录在册,以年为序分列放好,想查到十九年前的那一件大事儿,应很快便能寻到线索。可他自来此处,以过去数日,数日翻找,独独那有关鄂多疫病的消息遍寻不着,没得丁点儿记录。 这不合理。自然是极不合理的。 姬重当下命影卫回禀吾王,转而却又从占星阁中将那记录测算与卜礼的卷册找出来,独自一人将它们抱到琅嬛阁的书房之中,又把阁中专录行军与言官行迹的册子翻出来,一一的比照寻找,紧闭房门竟至昼夜不息,对外面诸事充耳不闻。 此时他面前摊着两本卷册,其一是占星阁中的《卜礼纪年》,内中记录了自立国而来每一次的占测卜辞,此时翻开的,便是十九年前,他父姬禾为鄂多卜过的卜辞。上书:“凶难天降,西极望远而北不平。”一句话。分明记录了当年鄂多之事,且已提到此事与极西之地有关。可他面前的另一本《舒余野卷·昭德十六年》之中记录的那一年中,却丝毫未提此卜辞之中的事。 可此事众人皆知,算得上彼时国中大事,何以史书之中不见分毫着墨。 姬重凝目紧盯着面前的卷册,重重地叹了口气。 看来这卷册,莫不是当日不曾记录,便是后来被人改动。可皇家重典,又有谁又如此的本领,能偷改之后还不为人知? 姬重独坐深思,只觉后脊发凉。若此人的本领已大到如此地步,那不知他手中握着多少舒余皇城的秘密,若以此为筹码,勾结国中别有用心之人,揭竿而起煽动百姓的心思,撼动舒余一国,亦未尝不可。而今昆池女姜的手段,不正是与他如出一辙么? 如此一想,更觉不可再拖延,当即将那些书籍都整理放好,又寻影卫来,让他们去寻在皇城之中履三十年以上、做过主事的寺人来见。 及至卯时,便有两人恭敬的跪落在他面前,皆已须发全白,垂垂老矣。 姬重皱了皱眉,低声但问:“只有你二人?” 一旁影卫只道:“依着国巫吩咐,如今这皇城之中履职三十年,又做过主事的寺人,共有四人,其中两人人早已故去。而今,便只余下这二人了。” 座下两人面面相觑,纵不知国巫深夜将他们召至此处所谓何事,却又恭敬自持,姬重不问,他们便躬身而立,不言不语。 “我在野卷的记载之中,确瞧见了四个寺人的名字,”姬重站起身子,走到二人面前,低头瞧着:“成寿,和齐,常果,蓄持,你们,叫什么?” 二人当下回到:“老奴常果儿、和齐。” 姬重点了点头,许久,才回到座上开口问道:“我寻二位,只想知道十九年前的一桩旧事。”他顿了顿,仔仔细细地盯着他二人的面容:“昔日鄂多疫病,死了许多百姓,二位,可还记得这件事儿?” “鄂多……”常果儿眯起眼睛,又看了看身边的和齐,两人目光迷蒙,似都在思索,片刻,才哑声说道:“国巫所说,可是兴帝在位时,那一场自北疆而来的疫病?” 姬重目光一闪,当下说道:“正是,你可还记得?” “老奴记得,自然记得……可也只是记得有此一事,旁的,却真不知晓。” “当年先帝怜鄂多百姓,特遣人往鄂多去,你们可还记得,当年统领此事的主事寺人是谁?” 两人闻言便是微微一愣,面上那带着的柔和的笑意忽的敛了起来。姬重神色一凛,便又说道:“看来,你们知道当年之事,难道……”姬重的身子微微前倾,颇为严肃的瞧着这二人:“不好言说?” 二人但听此话,双双跪落身子伏地扣头,颤巍巍只道:“老奴们,不敢多嘴……不敢多嘴……” 姬重蹙着眉,沉吟片刻:“看来你二人,与当年事知晓甚多。今日,你们不在此处与我说,待得日头出来,便要随我往二道门中与吾王说。”他说着,但见二人那趴伏的身子发了抖,轻声一笑:“二位年事已高,此生都献于皇城之中,而今看来,不过也只是一道门中的两个主事寺人,今日若能将当年之事说出来,吾王,自不会亏待你们。可若是不说……”他冷笑道:“你应知这皇城之中的手段,想让你们开口,总会寻到法子。” 二人俯身许久,而姬重说完这句,却不再言语,似是就等着他们说话一般。 房中静的让人心慌。 半晌,常果儿抬起头来,目中颇为游移不定,面色灰败,重重叹道:“若老奴说出当年之事……国巫……国巫可否替奴才们,在吾王面前,求个人情……” “吾王聪慧明觉,赏罚分明,这些事儿,不须我多言,她亦不会迁怒。” 常果儿叹道:“昔日……昔日统领之人,是当年的总领寺人,秀官儿……” “秀官儿……”姬重眉峰一挑,眯起双眼仔仔细细地盯着他:“秀官儿是先大兴帝身边最信得过的近侍仆从,又辅佐先大德帝经年有余,他来统领此事,本无二话。何以你们却不愿将他的名字说与我听?”他说着,脑中飞转,心下盘算,又道:“我查过十九年前野卷之中的记载,却并无一字说明此事,这样普通的一件事儿,却见不得只言片语,难道……这与你们的难言之隐有关” “老奴二人是同年入得皇城,而秀官儿此人,却早我们五年,入城之后,是他一手教导提携我二人,闲暇之时,我们三人常在一处,秀官儿得先帝器重,常伴先帝身侧,十九年前鄂多之事,有他主理自然顺理成章。可……”他说着,又斜眼看了看和齐,进而又是一叹:“可他三月而返,回来之后,却似是变了。” 姬重神色一凛:“变了?如何变了?” “过往,秀官儿但随先帝出巡,总会带回些好物分给我们,与我们说说外头的见闻趣事。我三人,颇为亲近。”常果儿说着,蹙起了眉:“可他自鄂多回返之后,瞧见咱们,却像是不认识一般,连眼皮都不抬一抬。我们以为他是瞧见那横尸遍野的惨状心中难过,便也不再多问。可此事过去几日,他却忽的又来寻我们,亲和的如同过往一般熟稔,却说自己到了鄂多之后,不幸染了怪病,发了一场高热,躺了一月才好,可对过往的事儿,却总记不起来,我二人觉得他可怜,但他有所问,便答。” 姬重面色阴沉,只觉此事不妙,便又说道:“你二人却也不是痴呆笨拙之人,难道瞧不出不妥?” 常果儿只是重重一叹,和齐却道:“国巫所言不错,我们自然是瞧出来了,可秀官儿是这皇城之中的寺人总领,便是国相与狼首都要敬他三分,我们便是瞧出来端倪,又敢说什么呢?况先帝从不曾提及此事,既如此,或许只是我二人想的太多罢了,是以,也只是在心中怀疑,不敢多说一字。” 。";那你们是如何确定,他有古怪?” 常果儿踟蹰许久,数次想要开口,却又颇有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和齐看他模样,蹙眉哑声说道:“既以如此,这秘密藏在心中这样多年,眼下,说与不说,以无差别,只能听天由命了。” 常果儿摇头只道:“往后半年,秀官儿已于过往无异,竟还能说出许多我们几人当年之事,我二人心中疑虑淡了许多,可却有一日夜中,那日是我带人值守昶梧殿,轮换之时,我忽觉腹痛,便耽搁了一些时候,回来的路上,却见两人在暗中窃窃私语,我心中好奇,便凑近了去瞧,却见那二人,竟是……”他顿了顿,抬眼看着姬重:“是秀官儿与莲姬……” 姬重周身一震,惊觉后脊发了凉:“你说……是谁?” 常果儿复又伏地说道:“老奴不敢说谎,确是秀官儿与莲姬……” “他们说了什么,你可听见了?” “彼时深夜,来往皆有巡守的皇城卫,老奴隐在一旁树丛之中,却不敢靠的太近,是以不曾听清他们说了些什么,只是……只是……”常果儿说着,目光忽闪,犹疑不定,竟不敢再往下说去。 “只是什么?” “只是他二人,举止亲密,暧昧非常,瞧起来,绝非……绝非主仆……” 姬重闻言,额头上已然冒了细密的汗,此时他周身发冷,竟不自主的微微发了抖。可此事太大,已非自己可掌控,也难怪他二人三缄其口,此事若在当日说出来,后果可想而知。这其中还有太多蛛丝马迹须得他们寻迹而索,可眼下,他却知自己不能再问下去了。 姬重起身,沉这面色对一旁影卫说道:“带上此二人,咱们需得快些往崇文殿去。” 影卫只道:“此时还未到寅时……” 姬重蹙眉:“此事太大,或牵扯许多过往旧事,顾不得许多了。” 二人但听要往崇文殿去,皆是面色惨白,姬重只道:“你们放心,只须得将你们知道的事儿都告知吾王,吾王自有决断。你们的命,丢不了。” 作者有话要说:秀官儿,你可以啊…… 第362章 宦官再提当年古怪 城中已响卯时鼓。 崇文殿的偏房之中,常果儿与和齐趴伏着身子,不住地发着抖。姬重沉着脸色站在一旁,那眉头一直蹙着,怎的都松不下来。他们已将方才说的话儿完完全全的说与桑洛听,可现下桑洛冷着一张脸,死死地盯着跪落面前的两个年迈寺人,听得他们所言,已久久不言不语。唯有那紧握的拳头,才能让人瞧出来她此时心中如何惊愕。 这结局与她猜的一致,那日她与沈羽提起的人,正是秀官儿不错。可她却万万没有想到,姬重竟还能将隐藏在过往之中众人皆不知的秘事都问了出来,此事听的她震惊错愕,前尘过往在脑中飞转,竟一时之间说不出半句话。 许久,她才吁了口气,缓下心神,沉声问道:“你那日瞧见秀官儿与莲姬密会之后,还瞧见过什么?” 常果儿身子一抖,颤声说道:“回吾王,老奴……老奴自那日之后,深觉此间事大,是以对秀官儿也不敢太过亲近,可又恐他瞧出端倪害了我们,这表面上的兄弟,自然还得维系。老奴与和齐商量,听他所言,若我二人一直在主事位上,总有一日与秀官儿脱不开干系,索性故意犯了些小错,让吾王降罪,把我二人贬至一道门中,至此再不入三道门中,远离是非。”他说话间,顿了顿,这才又道:“而后五六年,先帝出巡泽阳秋猎,老奴们亦曾见过秀官儿带着二位王子玩耍,因着当日那事儿,老奴便多瞧了几眼,只觉秀官儿待王子卓更为亲近。可这亦是老奴私心乱想,做不得数……旁的,奴才们亦不知其他了……” 桑洛双目一眯,看着常果儿许久,而常果儿只是趴伏着身子,再不言语。她知常果儿这言外之意所指为何,此事便是一想,都觉周身难受,若此事查明,只怕是这皇城之中最大的丑事。可算算时间,十九年前,自己也才五岁,牧卓还要长自己两岁,这假冒的秀官儿入城之时牧卓已然七岁了,又怎会与他有什么关系呢? “十九年前,我还太小,与皇城诸事一概不知。莲姬此人,你们可知她的事儿?” 和齐只道:“莲姬是二十六年前自南岳过南疆走龙首山一脉官道入的皇城,当年,是老奴领仪礼随侍去接的人。” “莲姬一个南岳女子,是如何走的进我舒余皇城的?你可知晓?” “彼时,先帝与南岳合盟,曾在南疆白河城住过三月。那莲姬本是那南岳大祭司身边的随侍婢女,大祭司来白河城递国拜帖之时,莲姬便被先帝瞧见了,先帝对她一见倾心,夜中便将她召至寝殿之中。而后,便朝大祭司要了这婢女。南岳一向臣我舒余,要个婢女,自然无人敢说一个不字。那莲姬便就留在了白河城伺候先帝。先帝离开南疆之时,她便已有了身孕,是以回返皇城之后,先帝便择了个吉日,让老奴等人,将她接入了皇城之中。” “她是在南疆有了牧卓?”桑洛微微一愣,思忖片刻又道:“你在白河城之时,可听过旁的事儿么?” 和齐直起身子微微蹙了眉,摇了摇头却又点了点头,似是思索良久,才又极不确定的咕哝说道:“那大祭司只来过两三回,身边的随侍都冷冷冰冰的不言语。但老奴曾在过往之中,听得她们私下提起莲姬,说她那媚骨惑人,害了不少人云云……” 桑洛冷声一笑:“看来莲姬,素日之中,也没有少做过这些事儿了……”她吁了口气:“这事儿藏在你们心中数十年,当日隐瞒不报是为了保住性命,今日,我不治你二人的罪。但眼下形势诡变,荀相会为你二人在皇城之中寻个安身之处,待得国中安定,准你们还乡。此间若还能想到什么,可让荀相来报。” 二人一听,自然感激涕零,当下磕头谢恩。由影卫带了下去。 待房门关上,桑洛才重重叹了口气,看了看一旁的姬重与沈羽:“你们觉得如何?” 沈羽沉声只道:“若他们此言不虚,咱们所见之秀官儿,早已不是当年的秀官儿了,既是从鄂多回返之后变的与过往不同,如此看来这假秀官儿与昆池怕是脱不开干系。由此而想,过往数年,他一直帮助牧卓,倒是与那常果儿所言对上了。可他若真是昆池人,为何又与这自南岳而来的莲姬熟识?实在令人费解。”她紧蹙着眉:“莲姬与牧卓早已身死,如今怕也早已无人能出来认证此事。” “而就今日之事论断,”姬重深深地看向桑洛:“这王子卓究竟是谁的孩子,怕也是要存疑。” 桑洛冷哼一声,微微摇了摇头:“我父王聪明一世,眼中从来容不得沙子,却没有想到,偏偏被枕边人骗了二十多年,当日,竟还想将王位传于牧卓。若真如此,舒余一国,便要改名换姓了。” 她说到此,几人皆是一愣。便是她自己,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是了……”桑洛目光之中划过一丝深寒:“是了,若不费吹灰之力便能让自己的儿子走上八步金阶,他又何须挑起两国纷争?”她说着,只觉额头都冒了汗,想及过往种种,那秀官儿面上带笑咧着嘴发出古怪笑声的模样萦绕脑中,让她觉得周身发冷:“怪不得,怪不得当日牧卓在皇城之中自裁而亡,不过一年便又死而复生与舞月以辰月乱国,而秀官儿在伏亦身边做了牧卓的内应,又以媚姬为诱,让伏亦中了毒,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这一步棋,走了二十余年,着实阴险深远。” “可他却没有想到,吾王在临城打乱了他所有的计划。”沈羽此时语带着浓重的忧虑:“当日吾王下令打断他的双腿,将他丢弃乱军烽火之中,咱们从未想过,他还能活。” “如今看来,”姬重叹道:“他不仅活了,还在这几年之中,回到了昆池,寻到了昆山之中的遗民旧属。怪不得,那几个昆池的杀手对皇城中的地形如此熟悉,这假秀官儿在此处二十余年,闭着眼睛都能走入三道门中。”他说着,面上忧虑更甚:“吾王,当日昆池之战,是穆公率军将其击退致其灭国,而今穆公在他手中,他对穆公颇为熟悉,只怕,穆公性命堪忧,又或者,他眼下已经……” “秀官儿此人阴险狡诈,从不放过一个机会,如今他擒了穆公,自然会好好利用。”桑洛沉吟说道:“穆公在及城数月,若他想杀了穆公,早已下手,不会等到此时此刻。不过国巫忧心之事确实紧迫,只怕他留下穆公,还有后招。”她咳嗽几声,怎的也收不起面上的疲惫与担忧:“此人深不可测,连哥余阖这样聪明的人,都险些被他擒住,我只怕魏将与陆离,便是到了大宛,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 沈羽递给桑洛一杯水,颇险担忧的看了她一眼,便又坐回去说道:“如今论兵力,他昆池不及我们万一。他们敢如此挑衅,便是因着诡术控人之法。国中谣言可日渐消解,但他们若以诡术惑人,将我舒余的兵卒变作他手中棋子,而后战乱一起自相残杀,是我等不愿见。而今咱们能做的,便是快些想到法子解开这诡术,若能不受他的诡术所扰,我舒余大军长驱直入直取敌首,也不过是三五日的事儿。” “此事少不得倚重无忧族人,只盼离儿,能给我们带些好消息来吧……”桑洛闭了闭眼睛,只觉阵阵晕眩,肩头闷痛,却又撑着力气虚着声音说道:“今日之事,国巫有大功。此事未能急在一时,你且去好好歇息一日。” 姬重起身一拜:“眼下还未天明,臣想起占星楼之中有些古籍典册,内中亦有提起昆池之事,这便去翻阅,若能寻到些旁的法子,能相助及城,也是好的。” 桑洛点了点头:“那便辛苦国巫,若有何线索,可随时来见。” 姬重再拜稽首,退出房去。桑洛这才重重一叹,靠在座上周身没了力气。 沈羽但见桑洛这疲惫的模样,便是担忧,她重伤初愈,还未大好,这几日被西陲战事所扰,本就睡不安稳,今夜却又遇到如此的事儿,听得了这样惊天消息,只怕更是心事沉重。沈羽起身将桑洛扶起来,关切地看着她:“洛儿,眼下你我什么都不想,我陪你再去睡一会儿,可好?” 桑洛忧心忡忡的靠在沈羽怀中,轻声叹道:“今日之事,是在令人错愕不已,此时我心中说不上是如何的滋味,想及当日父王对牧卓那般好,而那秀官儿就站在一旁瞧着,如今想起当日情景,都觉心惊胆战……” 沈羽自然知道此事对桑洛来说绝非小事,只恨当日在临城未能亲自杀了这秀官儿以绝后患,而今他复又重现绝不可小觑,可皇城距及城何止千里,远水救不得近火,为今之计还需快些寻到更多对付那诡术的法子。可眼下她心中更加担忧桑洛,便柔声哄着:“我知洛儿此时心事沉重忧虑极多,但干着急只能坏了身子,这些日子你好容易调理的好了一些,不可再如此耗费心神。”她抵着桑洛额头,轻轻亲吻她的鼻尖儿:“听我的话,先好好的睡上一觉,不论有何事,都等的歇息好了再说。” 桑洛点了点头,却又说道:“时语想去大宛,是不是?” 沈羽微微一愣,便是窘然一笑:“什么都瞒不过洛儿,听得如此的消息,我心中焦急,确实如此想过……”她说着,只觉桑洛身子一抖,知她心中担忧害怕自己又离她而去,便即又道:“但我眼下哪里也不去,只想好好的陪着你。洛儿放心不下我,我也放心不下洛儿。” 桑洛叹道:“国事重大,我知此时如何严峻,可我亦不想让你再身陷危难之中。但……”她长舒了一口气:“这假秀官儿不仅心思深重,且知道太多皇城之中的秘密,此人不论如何,都留不得。待我身子好些,我想往西余厥城去。亲自督战。” 沈羽闻言便是一惊,便是面色都变了:“及城之事终究要解决,但无论如何,也要等诸事完备,可洛儿既为舒余女帝,怎可亲自往西余去。况如今西余天已入寒,洛儿的身子吃不消,此事非同小可……” 桑洛摇头且道:“这偌大的皇城,瞧起来风平浪静守卫森严,却有着太多不为人知的事儿,我不知当日父王与秀官儿都说过些什么,也不知秀官儿这些年跟在父王身边都瞧见了些什么,他以一己之力将这一国王廷霍乱至此,可见其心思之深手段之烈,当日我们既不能杀了他,今次,便不能再让他活下去。我若不去,只怕难以安定军心……” 沈羽听的桑洛这样说着,心中便腾起一抹犹疑,只觉桑洛似是还有什么事儿未同自己言说,瞧起来,似是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但桑洛不说,她便也不去追问,只是将她轻轻搂入怀中拍了拍:“好,一切依着洛儿所言。但也需得等你身子好了,才能想到更多破解之法。到那时,我愿做洛儿的先锋,与你一同驰援西陲。” 作者有话要说:不愧是你,秀官儿感谢在2021-06-2821:07:50~2021-06-2921:14:3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若尘1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63章 湖山一色鱼水相映 桑洛口中答应着沈羽先将昆池之事暂且搁下,好好歇息。可却哪里真的能好好的睡上一觉。睡去不多时,便似是发了梦,不断在梦中呓语。沈羽侧身靠在一边,拉着她的手轻轻的哄了半晌,桑洛才终究安稳的不再蹙眉,待得再醒来时,已过未时。 沈羽担心她再睡不安稳,便一直未睡,直到桑洛醒来之时,还依旧靠在她身边,弯着眉眼看着她。 桑洛动了动身子靠在她怀中,颇觉疲惫的呼了口气,语带软糯的咕哝了一句:“时语是醒得早,还是一直未睡?” 沈羽搂着她柔声地笑:“是醒的早些,时候还早,洛儿再睡一会儿。” 桑洛闭着眼睛确是还觉困顿,轻轻拽了拽沈羽的衣衫:“什么时候了?” “刚过未时。”沈羽亲了亲桑洛额角,心中只怕桑洛下一句便又问国中事,便轻声哄着:“洛儿已应承过我,今日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吾王说话要作数。” 桑洛听她说起这话便低声的笑,推了推她:“沈公为了我,实也算是煞费苦心了。” 沈羽往下躺了躺身子,面对着桑洛,与她凑的极近,温热的鼻息打在面上,颇让她心中安稳:“若我不如此拦着,只担心洛儿又要不顾自己的身子去操劳国事。” “时语说的是,”桑洛仍旧闭着眼睛,倒也没有起身的意思,声音还带着沙哑:“国事总是忙不完,眼下我也确是周身疲乏,真要让我起来,怕也是起不来的。”说着,又往沈羽怀中凑了凑,呼了口气:“天气暑热,外头的蝉鸣实在烦人。” 沈羽拿起一旁的扇子轻轻给她扇着风,又道:“洛儿若是觉得它们扰人清梦,过一会儿我让疏儿差几个仆从,将它们都捉了去。” 桑洛被她说的又是笑:“这些飞虫却哪里捉的完,不过徒费精力罢了。” 沈羽笑道:“那要如何是好?这些鸣蝉扰了吾王睡梦,总要想想法子将它们制服才是。” “扰人清梦的事儿常有,可水至清则无鱼,总不可将它们一一尽除。” “洛儿心中明白如此的道理,倒是极好的。”沈羽摇着扇子,轻声言语:“既然它们要叫,那便叫吧。待得寒暑易节,这些扰人的声音,自然也就没了。” “时语不让我去想这些事儿,自己却又总拿旁的类比来教训我。”桑洛轻轻的推了推她:“还不是心中也在担忧?” 沈羽被她说的面上窘然:“洛儿说的是,是我错了。” “既然犯了错,那便是要受罚的。”桑洛睁开眼睛瞧着沈羽,眼光之中忽闪过一抹狡黠之色:“你可愿受罚?” 沈羽眨了眨眼:“那要看吾王如何罚我。” 桑洛坐起身子,将沈羽也拉了起来,捏了捏她的手,俏皮地一笑:“今日既不忙碌,不若时语陪我往一道门中,乘画舫游翠月湖?” “游湖?”沈羽微微一愣,当下便展开笑颜点了点头:“好啊,久闻皇城一道门中的翠月湖在夏秋两季景色极美,过往我只远远瞧过,却从未真的去细细地看。如今可好,洛儿待我去游湖赏景,再热上一壶好茶,这罚,我可受的开心极了。” 桑洛粲然一笑,凑上前亲了亲沈羽唇畔:“那时语替我穿衣,好不好?” 沈羽弯起眉眼,笑着拱了拱手:“臣遵命。” 似是天公作美,今日本毒热的日头却在桑洛与沈羽到了翠月湖之时,被几片乌云遮了起来,又有雷声阵阵,似是要下起一阵雨来。 沈羽抬头看了看阴沉下来的天,不由一笑,这暑热的天气让人都变得心浮气躁起来,犹在这几日听得太多坏消息之后,她的一颗心总是提着,又担心穆公,又担心桑洛太过操劳。可事极必反,连日暑热之后,这乌云便来了。她畅快的呼了口气:“有凉风来,看来今日游湖得天公作美,日后,洛儿可心想事成了。” “时语说的是,这样的天气,不可辜负。”桑洛转头对着沈羽莞尔一笑:“时不我待,疏儿已在船上备好热茶糕点,今日我有雅兴,可在这画舫上多待一待,缓解连日疲惫。”说着,便由仆从引着,往画舫上去。 今日桑洛穿着一身轻薄的浅色常居轻杉,微风拂来,那外面的薄纱随风飘曳,沈羽一时之间看的痴了,唇角不由得往上扬着,却碍于周遭侍卫仆从在场,按下那荡漾的心思,轻轻嗽了嗽嗓子,疾步跟了上去。 翠月湖湖面宽阔,那巨大的王族画舫比起一旁的小船大了两三圈儿,分上下两层,上可登临观景,下可赏膳休憩,内中仆从来往穿梭,皆在桑洛与沈羽登船之时躬身而立,目不斜视。沈羽与桑洛登临上层坊亭,凭栏而立,只听得船尾处一声吆喝,那船上的仆从高呼了一句:“行!”,便有数人将上船的板子撤下,不过片刻,这大船便朝着湖中缓缓而行。 此时凉风徐来,天色暗沉,空气之中混着湖水那潮湿青涩的气息,沈羽长舒了一口气,四下而望,但瞧着这巨大的船体,两旁光滑的甲板宽的可牵上西余最壮的马儿来跑。而他们所在之处便是个宽敞的赏景台,上有木顶遮阳,一旁还有厢房可歇息。她来回看着,不由赞叹:“我从不曾想过,皇城之中,竟还有如此大的画舫船舶。今日一见,颇为震惊。” 桑洛笑道:“时语虽常出入皇城,可这数年之中不是征战在外,便是在狼绝殿中操劳军务,真正可用来逛一逛内中景色的闲暇少之又少。”她双手扶在栏杆上,撑着身子,俯身看着周遭景色,语带悠远:“从此处看过去,可见枫林亭台,掩映其中,两旁枫树犹在秋日,枫红如火,一旁另有竹林,竹翠如玉。”她熟稔地挽住沈羽的胳膊,抬手指了指:“时语看那边,那一处花海之中,便是铜鼓楼台。” 沈羽顺着桑洛所指远远望去,但见那一处隐约掩映在花丛之中的楼台,便即问道:“昔日在《野卷》之中曾看过,百年前懿帝在位时,曾建铜鼓楼台,铜鼓之大,可容千人舞其上,踏歌之声可传遍神木都。那处,可就是这铜鼓楼台?” “正是。自那之后,每有贵客临皇城,夜中便有歌舞乐会,灯烛火把,可将这一道门中的半边天都染红。”桑洛转而看了看沈羽,“时语若想去看,明日我带你去瞧瞧这千人踏歌之舞?” 沈羽摇头只道;“礼乐乃国之重器,怎可为我而开。我就如此远远地瞧一瞧,便已知足了。洛儿不能因我而坏了皇城之中的规矩。” “什么规矩,不过都是人立的罢了。”桑洛说着,拉着沈羽走到矮几边坐下,面上仍带着笑意,指了指矮几上放着的一个精致红漆盒子,“不过今日,虽不能去看那铜鼓踏歌,我却有样东西送你。” 沈羽看着那红漆盒子,眨了眨眼:“这是何时放在此处的?”她又看看桑洛,却见桑洛也正瞧着自己,便又说道:“是洛儿让疏儿先放在这里的?” 桑洛却道:“打开瞧瞧?” 沈羽抬手拿起盒子,将它打开。当下便是怔愣住了。 那盒子之中端端正正地摆着两块平安扣,正与当年她与桑洛的那一对儿一模一样。 沈羽心中一暖,喉咙却忽的酸涩哽咽,抬手轻轻地从那两枚平安扣上摩挲过去,就这样怔怔地看着,许久,才哑声说道:“洛儿……” 可她说了这两字,却再也说不出话。只觉前尘过往浮现脑中,心里满是感慨。 “这平安扣,虽早已不是过往我在琅嬛阁外送你的那一个,亦不是后来你在长云山中遗落的那个,”桑洛将它们拿起来,放在手中看着,“但好在,我与你,仍是当年的桑洛与时语。虽时移世易,却终究心意不改。回来之后我便让疏儿去了一趟神工坊,挑选的亦是与当年一样的玉料,今日正巧送了来,我便让疏儿一同带来了。”她说着,抬眼看着沈羽那微微泛红的眼眶,“时语可喜欢?” 沈羽听着桑洛娓娓道来,心中却想起当日疏儿同自己说起那随着祖庙一同被毁的平安扣之事,想及当日桑洛那般无助,自己却未在旁陪伴,却又在长云山争斗之中将自己的平安扣弄丢了,心中更觉愧疚,如此想着,便落了泪,却又笑着说道:“洛儿心细如此,时时处处都为你我二人思虑,我却想起当日做的许多错事,让你难过,只觉心中愧疚。”她抬手将桑洛搂入怀中紧紧拥着:“我……我听疏儿说起过过往的一些事儿,只叹当日洛儿孤立无援之时,我不能陪在你身边,如今想来,都恨自己无能……” “你曾与我说过,过往的事儿便就该让它过去,不能总陷在其中。怎的如今却又自己怪起了自己。”桑洛轻抚着沈羽面颊,替她擦着面上的泪,将平安扣替她戴了起来,又将手中的另一枚放在她手中:“若觉愧疚,那便替我戴上它。我便不治罪与你。” 沈羽一笑,睫毛上还挂着泪,便抬手擦了擦自己的眼睛,这才小心细致地将那平安扣替桑洛戴了起来,又仔细地将它放入桑洛衣衫之中,而后便是倾身一抱,又将她搂入怀中。 此时细雨打檐,淅淅沥沥。风带凉爽,沈羽目光之中却带着浇不熄的火。 她侧过头轻吻着桑洛鬓边发丝,拉着桑洛起身,只低头与她相视一笑。这笑容带了几分腼腆与自持,却又显露出浓重的柔情蜜意。四下无旁人,唯她二人在此,沈羽按不下心中悸动,俯身便轻柔的吻住了桑洛的唇。桑洛低吟一声,勾住沈羽脖颈,却又轻轻推开她,便在沈羽面上浮起羞赧迷蒙之色时,拉起她的手走到厢房之中,关上了房门。 雨滴落在翠月湖那清澈的湖面上,时轻时重,点起一圈圈的涟漪,清风拂过,又荡起层层水纹,一波又一波,起伏不绝。湖中鱼儿追逐戏耍,两条鱼儿在莲叶之下你追我赶,相互嬉戏,游水之时相互轻巧的触碰,便又分开,继而却又绕着那莲叶来回往复,时徐时疾。 不知过去了多久,雨势渐大,再分不清那水中鱼儿此时何处。只留下荡波碧水,意犹未尽。 作者有话要说:只是在写景色啦!是景色描写啊!感谢在2021-06-2921:14:30~2021-07-0119:26: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柳無雙、班章普洱、123、五迪的woyoo吖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班章普洱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64章 山河掩映翠竹相依 黄昏雨中,微风拂过那被雨水轻轻敲打而泛起层层波纹的湖边,又掀起波波涟漪。而那巨大的画舫就停在湖中心,此时船上已掌了灯火,整个船身忽闪着灯火烛光,在这静谧的湖上,宛若画中极致精美的景。 薄衾之中,桑洛靠在沈羽怀里,懒懒地闭着眼睛,怎的都不愿意起身。 雨声与湖水起伏之声交替耳边,又有清凉的风从窗子的缝隙之中流入,颇让人流连忘返,只想在此处静静地懒一懒,忘却所有烦恼旁的诸事皆不要理会。 沈羽微微眯着眼,将怀中的人儿紧紧地搂着,只觉淡雅的清香将自己萦绕起来,心里颇为安定满足。她长长地舒了口气,偏过头轻轻地亲吻着桑洛的额头:“若能每日都如此,该多好。” 桑洛勾了勾唇角,浅声只道:“时语喜欢,那日后你我索性就宿在此处,若旁人有事,便径自划一条小船到这里来,想想,倒也颇为风雅,别具一格。”她说着,又是一笑:“但若每日都如你今日这般如狼似虎,我只怕是受不住。” 沈羽听桑洛此言,便不由得转而低头瞧着她颈间那若隐若现的红印,心中一暖,便将那薄毯往上拉了拉:“吾王教训的是,方才是我太过急躁。” 桑洛的手在薄毯之中不轻不重地捏了捏沈羽的腰,似是假意嗔怪:“谁又教训你了,沈公可是昔日的狼首,我可怎么敢教训?” 沈羽笑道,故作俏皮地对着桑洛眨了眨眼睛:“此事还要细水长流,过往因为许多事儿耽搁太久,看来如今,我须得勤加练习才行……”她说话间,听得桑洛笑,抬手细心地将桑洛额前的碎发拨了拨,瞧着她那浓情渐褪却粉扑扑的脸儿,柔情地看着:“我回来之后,虽每日都与洛儿同床共枕,今日确是这一二年来头一回与你亲近如斯,方才……我想到了过往的许多事儿,更觉此时此刻应加倍珍惜不可辜负,”她说着,又揉着桑洛那受伤初愈的肩膀,动作极轻极柔:“方才,有没有牵动这伤口?” 桑洛柔声一笑:“此时你倒是想起了我的伤。” 沈羽听她如此说,面色便是一沉,颇为担忧地要拉开薄毯想要瞧瞧那刚长好的伤口,却在此时又被桑洛勾住脖颈拉的极近,还在愣神儿担忧之际,便被桑洛亲了亲,她此时仍旧惦记着桑洛的伤,软下声音问道:“是不是真的弄疼了?” “呆子,”桑洛闭了闭眼睛,却不松手,低声说道:“诓你的。伤已然好了,便是医官都说无碍,你却还在担心什么。” 沈羽不放心,只是摇了摇头,更觉耳听为虚,须得亲眼看看才行。便撑起身子,将那薄毯拉开,仔仔细细地又瞧了瞧桑洛肩头那伤口留下的疤痕,此时虽已长好,却还带着浅粉色,那一条寸长的伤痕在她白皙的皮肤上显得尤为显眼,虽未见异样,可沈羽却看的心疼,想及当日情景又觉后怕,不由得低下头,轻轻的亲吻着那伤处,轻声叹道:“洛儿身上共有两处伤痕,第一处在心口,七年前在西余厥城外的鹿原,是我亲眼瞧着,你借着哥余的匕首刺伤了自己,第二处便是这里,又是在我眼前,被那昆池刺客所伤……”她侧过身子,靠在桑洛身边,将头埋在她颈间,便如此在她耳边轻声说着:“这一二次,每一次我都在心中怪责自己不曾将你照顾好,可每一次,我都总是差那么一步……” “当日鹿原,是我与哥余合谋,若非如此,便不能让他拿走铁令救他族人,更不会有如今的哥余一组臣服如此,”桑洛握住沈羽的手,在她手心中轻柔的捏了捏:“你总是将所有的错都怪在自己身上,我不喜欢……“ 沈羽偎着她,听她如此说便即浅淡一笑:“洛儿何尝不是将错怪在自己身上?日后,你我都改一改。”她闭上眼睛,听得外面雨声渐小,想着今日二人都不曾好好的吃些东西,便又说到:“眼看快过酉时,洛儿饿不饿?要不要回去了?” 桑洛却道:“此处甚好,今夜就宿在这船上吧。”她说着,又坐了起来,转头瞧着沈羽笑:“不过此刻确有些饿了,时语……”她说着,俯下身子点了点沈羽的鼻尖儿,柔声说道:“替我将衣裳穿好吧?” 沈羽面色微微一红,忙着起身将内衫替桑洛穿起来,自己却还不着寸缕,被桑洛如此直勾勾的瞧着,忽觉羞赧,慌忙将自己的内衫穿好。桑洛笑道:“方才你都不觉害羞,怎的眼下脸红了?”说着,拿了一旁的衣服要替她披上,沈羽却接过衣裳,顺势又将桑洛一搂,在她颈间埋下一吻,这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下了床榻将自己的衣裳穿好,又帮着桑洛穿好了,却又赖在她身边,如同个孩童一般搂着她不愿挪动步子。 桑洛便就任由她如此搂着,环抱着她的腰身,听得她的心跳,只觉此时此刻,可比沧海桑田。她轻声笑着:“前些日子你与我说,待得西陲安定及城事了,便带我离开此处,是不是真的?” 沈羽重重地点了点头:“自然是真的。但我只怕洛儿放心不下国中事……” “若我能放下,时语,可真的愿意带我走?” “愿意,”沈羽正色说道,却见桑洛面容凝肃,毫无玩笑之意,微微一愣,便即问道:“洛儿,是……有什么事儿要与我说么?” 桑洛转而一笑:“是有些话想与你说,不过不是眼下。”她理了理沈羽的衣衫:“走吧,陪我出去吹吹夜中的风,躺了一日,此时觉得精神百倍,夜游翠月湖,倒也妙极。”言罢,便拉着沈羽的手,推开房门,从房中走出,缓着步子走到栏杆边上,抬手接着外面的细雨… 凉风拂面,让人顿觉清爽。沈羽深吸了口气,举目远眺,此时天色早暗,望及皇城灯火,星星点点,若隐若现,又闻周遭湖水起伏之声,颇有避世之感。可她总觉这一二日起,桑洛心中有什么事儿,又或是,在筹谋什么事儿。她知总有一日桑洛会亲自告诉自己,可总难不去揣测。 疏儿带着仆从们端上饭菜,伺候着二人坐在桌边,便散了仆从们,亲自跪落一旁,为两人盛了一碗热汤。 “今日雨大天凉,姐姐与少公先喝几口热汤。” 桑洛抿了一口,便瞧了瞧疏儿:“阿烈呢?” 疏儿一愣,却见沈羽忽的一笑,又看着桑洛那带笑的模样,便是脸上一红:“姐姐在说什么,阿烈在何处,我可怎么知道……” 桑洛若有所悟地点点头,却又看着她笑:“瞧起来,我的疏儿,害羞了?” 疏儿被桑洛说的面色更红,当下又道:“哪里害羞,我是真不知他在哪里……” “阿烈是我的影卫,自然就在这船上,”桑洛左右瞧着:“依我之见,若不是在房梁上,便就是在什么阴影之中,他啊,惯得是那样一副紧张兮兮的模样,这般的性子,与哥余阖倒是很不一样。” “姐姐怎的忽然就提起他了,再不吃,这饭菜可就凉了。”疏儿将饭菜又摆了摆,把筷子放在桑洛手中:“姐姐身子刚好,可不能饿着。” 沈羽歪着头面上带笑的看着疏儿那顾左右而言他的模样,知道是桑洛提及哥余烈,她心觉羞赧不好言说,便轻声说道:“疏儿若喜欢,便告诉我们,此处不过你我三人,又有什么不好说的呢?” 疏儿被沈羽这样一说,恨不得低了头去,摇头只道:“那样的一个冷冰冰的人,谁要喜欢……” 桑洛灿然一笑,与沈羽对视一眼,便拉了疏儿的手:“疏儿,自我幼时你便陪在我身边,从无一刻离开。而今你心中有了喜欢的人,我该为你高兴。这些日子,我总在想此事,可我自私,总想让你多陪我些时日,但我不该总这样将你带在身边,而忘了你终身幸福。阿烈是个值得托付的人,若你愿意,我便问一问阿烈,若他也有意,过几日,我便赐婚与你二人,可好?” 疏儿与沈羽但闻此话,皆是微微一愣,疏儿当下跪落身子,俯身磕了头:“疏儿不嫁人。我……我不愿意!” 桑洛低头看着她,歉然笑着:“这些年,我欠了你许多,常日来每每想起过往,总想补偿你。而今有了良人,却为何不愿意了?” 疏儿直起身子,面上情愫繁复,咬了咬嘴唇,那眼中竟晃出了泪花:“我……我是觉得阿烈耿直善良,对姐姐衷心,可……”她摇了摇头:“可我却不想嫁他……” “为何?” “疏儿自入皇城,便与姐姐寸步不离,若我嫁作他人妇,便不能再常伴姐姐左右,”疏儿说着,那眼中的泪水竟掉落下来:“想及如此,我心中难受的很,我只想此生都伺候姐姐与少公,旁的,从不做他想。” “便是嫁给阿烈,你二人也依旧能守在我身边,国中事如此多,我却怎么能离了你呢?” 可即便桑洛如此说,疏儿却只是频频摇头,怎的也不愿。 桑洛沉吟片刻,将疏儿拉起来,拍了拍她的手,轻声说道:“疏儿心中,是还因着当年在昆边寒囿中的事儿耿耿于怀么?” 话音一落,疏儿便低下了头,再不做声。 桑洛将她揽入怀中,叹道:“若真如此,你又何苦为难自己?当年你我自寒囿出来,便都已是死过一回的人了,那些事儿,早已成前尘过往,你该忘了它们,不应如此自苦。” 疏儿久久不语,只是靠在桑洛怀中静静地流泪。桑洛亦是微微沉着面色,轻轻拍着她的肩膀,一时无话。 想及过往数年,不论何时,遇到怎样的险阻,疏儿都从未离开过她一步,当年昆边寒囿之中,若不是为了她,疏儿也不会遭了那般的凌辱委屈。可这些年,她或忙于国中事,或因着沈羽之事陷于苦恼烦忧之中,鲜少想及疏儿。但她也从未忘了疏儿一人承受了多少,而今想及过往种种,更觉亏欠。 沈羽瞧着疏儿哭,心中难过。可她心中明白,总不能一直难过下去。当年疏儿因着那件事儿险些将自己了断与那雪原狼野之中,可见此事在她心中是如何沉重煎熬。越是如此,她越不愿见疏儿独自一人,便更要帮着疏儿从这泥泞过往之中走出来才行。 却在此时,沈羽瞧见桑洛二人背后人影微晃,哥余烈不知何时已从暗中走出来,那步子极轻,轻的她一时之间都未察觉。她抬眼看着哥余烈,那素来毫无表情的面上,此时似是多了些复杂的情绪,而哥余烈只是看着疏儿的背影,在原地丝毫不动。 沈羽微微一笑,轻声开口,试探着问道:“疏儿心中如此苦楚,却可曾想过,阿烈或许从不在意此事?”她说着,那目光转而又落到哥余烈身上:“我观阿烈,是个真正的英雄儿郎,又怎会拘泥于所谓世俗,而辜负了佳人?” 疏儿啜泣只道:“我从未与他说起过往,也无甚话与他相谈……”她坐正身子,擦了擦面上的泪:“姐姐,便就让疏儿此生都陪着你,好不好?” 桑洛面容忧愁,但听疏儿此话,一时之间,竟不知自己该不该提起此事。 “若你愿与我说,我愿听。” 疏儿一惊,却见哥余烈不知何时早已站在她二人身后,一时之间,竟怔愣的说不出话来。 “若疏儿愿意,不论你说起何事,我都愿听。”哥余烈沉声说着,却在桑洛转身瞧着自己之时,跪落身子,对她恭敬一拜:“吾王。” 沈羽展颜笑道:“你瞧,我方才说什么?” 桑洛转而看着疏儿,正见疏儿面色绯红,那泪却止住了,此时正低着头,双手绞着自己的衣衫一角,默不作声。 “方才我还担忧是否不该提起此事,而今看来,提起便是对了。”桑洛看着疏儿笑:“阿烈已然说了愿意听,疏儿日后,便可多与他聊一聊,是不是?”她说着,又看着哥余烈:“阿烈,疏儿自小便陪在我身边。你的为人,我信得过,只盼你日后,待她好些,不要让她受半点儿委屈。” 哥余烈眨了眨眼,俯身磕头:“阿烈定不会辜负吾王信任,自也不会辜负疏儿。” “你……你在说什么胡话!”疏儿此时终究缓过神来,又是窘迫又是羞赧地说道:“谁要说与你听……”她说着,又拉了拉桑洛衣角,轻声说道:“姐姐……” 桑洛笑着,晃了晃疏儿的胳膊:“好了,不说了。眼下,疏儿可带着阿烈去让他们把船靠岸吧,夜了,我与时语在此好好的吃一顿饭,便就回去了。” 疏儿应下,起身走到哥余烈身边,哥余烈便也跟着站起来,与她对视一眼,两厢皆不言语,便就这样安安静静的下了去。 “却没想到,疏儿素日里那爽快的性子,今日变得如此扭捏腼腆了。”沈羽笑着瞧着二人背影,“但此事也算说开,可真是好。” “虽心中早已想好,可眼下,确觉有些不舍。”桑洛低头看着桌上饭菜:“日后,还得渐渐习惯,不能总让疏儿陪着了。” 沈羽愣了愣,便又说道:“洛儿忘了,你我早已说好,日后,咱们也得带上疏儿与阿烈一同离开,怎的就不能让她陪着?” 桑洛淡然一笑,抬眼看着沈羽:“日后的事儿,谁又说的准呢?疏儿与阿烈,也该有自己的生活。”她拉了拉沈羽的手,对着她柔和的笑:“但不论如何,时语在我身边,足矣。” 作者有话要说:疏儿,是该有个好归宿。感谢在2021-07-0119:26:57~2021-07-0612:15: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430979222个;好吧就这样、柳無雙、北深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3界v行、北深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65章 夜雨忽忆旧时老婢 却说疏儿与哥余烈一前一后走到外头,迎着点点细雨,在夜中的细雨凉风里,走在湿滑的甲板上,谁也不曾言语。 疏儿就如此在前面缓缓而行,而哥余烈便也就在她身后两三步的跟着。 直到走到一旁栏杆处,过去了一队仆从,疏儿将吾王的嘱咐告知他们,瞧着他们去传令靠岸。这才停下步子,靠在栏杆边上,静静地瞧着这夜中湖景,长长地叹了口气。 哥余烈沉着脸色,抿着嘴,直直地瞧着她。只觉她面上满是忧愁。他素日之中想的极少,亦无什么朋友,除却兄长,便也就与疏儿和桑洛说的多几句话。他心中觉得疏儿温柔活泼,这几年之中,心中逐渐觉得与她亲切,虽交谈不多,倒也算得上熟悉。他从未见过疏儿什么时候是如此的模样,也从未想过在今日此时,吾王会就这般在他二人面前提起这事儿。可既然吾王提及,他亦不想将心事总是藏在心里,索性直来直去的认了,若疏儿有意,他自然愿意照顾她一生一世,便是疏儿不愿,他也绝不会纠缠半分。 可如今疏儿的模样,让他心中困顿。疏儿并未说出不愿,却似是满心的忧愁旧事。 哥余烈想及方才桑洛说的话,猜到过往她二人在昆边寒宥落难之时,许是发生了什么事儿,成了疏儿这一生不愿揭开的伤疤。又或正是因着此事,才让她将伤痛与忧愁藏在这活泼温柔的表面之下。可不论如何,事已至此,他总觉此时该说的明白清楚,不论疏儿心中的事儿是否愿与自己言说,他堂堂男子,江湖儿女,该将自己心中的话说与她听才是。 “疏儿,”哥余烈张了张口,声音低沉,听不出些许的情绪,他说着,往前走了走,与疏儿一同靠在栏杆边上,任由凉风裹着细雨打在面上,觉得凉爽许多,“你心中有些事儿,不愿与我提起。是不是?” 疏儿微微低了低头,只是轻声叹了口气:“过往旧事,提起了不过徒增烦恼。”她苦笑着看了看哥余烈,眼中闪过一抹泪光:“阿烈,有些事儿,藏在心中,总比说出来要好上千万。” 哥余烈听得疏儿此言,沉静片刻,开口只道:“若你不愿说,我亦不会问。但我方才说的,却都是真的。”他抬眼颇为认真地看着疏儿:“我喜欢疏儿,不论你过往如何,我都不会在乎,更不会追问。” 疏儿目光微晃,听得哥余烈此言,心中感动,却依旧摇了摇头:“你能有此言,我心中感怀安慰。只是……”她顿了顿,将目光移向远处,许久,才轻声开口:“我配不上你。阿烈,我配不上你。” 哥余烈蹙起眉头,当下只道:“我喜欢疏儿,日后,自然也会爱重你,照顾你。不论你过往如何,遇到了怎样的事儿,是一个怎样的人,我都不在乎。何来配得上配不上之说?”他说到此,微微一笑:“疏儿看轻我了。我与那些人,不一样。” 画舫逐渐靠近岸边,湖边那翠树亭台,轮廓渐渐清晰。疏儿沉默不语,她知道这画舫靠岸,她与哥余烈再不好有如今此时这般的相谈情形。他二人,都有各自的事儿要去做。但她依旧沉默不语。 哥余烈便就这样等着,直到画舫靠岸,他才长舒了口气,沉声说道:“或许眼下疏儿不信我的话,但日久见人心。我会让疏儿知道,我所言不假。”言罢,便转身离去。 疏儿有那么一忽儿的晃神儿,直到听得身后匆忙又杂乱的仆从跪落声,才忙着擦了眼角的泪,收拾了心思去迎桑洛。 桑洛瞧着疏儿那并未好转多少的面色,又与沈羽对视一眼,皆是微微一叹。 她拉了疏儿的手,紧紧地握了握,与她一同下了船。轿子已侯在一旁,桑洛却不回寝殿去,只让疏儿先行回去,便径自与沈羽上了轿子,吩咐仆从们,往一旁的和乐园去。疏儿想陪着,桑洛却只是微微摇头让她回去好好歇息,再将今日的事儿,仔细地想一想。疏儿蹙着眉,不敢再多说什么,只得带着一行仆从先行回返。瞧着疏儿走远,桑洛才微微掀开轿帘,轻声问道:“阿烈,你可与疏儿都说好了?” 哥余烈站在轿外,摇了摇头:“她不愿与我说,似也不信我的话。” 桑洛轻叹:“过往,她受了许多的委屈。我有意成全,可插手太多总是不好。眼下,我仍有一要事须得你陪着,待得此事办完,你若愿再与疏儿去说说话,便就去吧。我有沈公陪着,不会有什么事儿。” 哥余烈听得此言,点了点头,拱手对着桑洛一拜:“阿烈,谢吾王。” 桑洛微微一笑,放下轿帘,只道了一句:“走吧。” 沈羽轻轻揽过桑洛,轻声说道:“看来疏儿,要许久才能放下这过往的心结了。” 桑洛靠在她怀中闭了闭眼:“日后如何,要看他二人自己如何抉择。疏儿虽素来听我的话,可那性子也是执拗的,她若不愿,便是我如何说,她也不会同意。” 沈羽拍了拍她的肩膀,柔声说道:“疏儿心中知道你待她好,她对阿烈有意,好事多磨,也不急在一时。”她说着,不由得透过轿帘的缝隙往外看了看,便即问道:“这样晚了,洛儿不回去休息,为何还要到和乐园去?是还有什么事儿么?” 桑洛舒了口气,轻声说道:“既然来了此处,有个人,该去见见,或许我们能从她口中,寻到些有用的消息。” 沈羽愣了愣,听得桑洛此言便知她心中仍旧惦念着这昆池与秀官儿的事儿,不由一笑:“洛儿嘴上说着今日放下诸事烦恼,心里却还是放不下。” 桑洛亦是一笑,摇头只道:“说与做总是不同的,有些事儿想要忘记,却哪里真的能忘记。”她沉下面色,拉了拉沈羽的手:“此人虽一直在这皇城之中,我也许多年未见了。只盼她能多知晓些事儿,免得你我白跑一趟。” “是何人?” 桑洛沉静片刻,浅声说道:“昔日莲姬身边婢女,橙璞。” “莲姬身边的婢女?”沈羽听的此言便又是一愣,不解地说道:“当日牧卓乱反,莲姬被赐死,过去这许多年,她身边竟还有人在世?” “此事……说来话长。“桑洛叹道:“我幼时总在这湖边游玩,有一日玩耍之中不慎落水,”她说到此,兀自笑了笑,“你知我素来不喜身边人多,仆从们被我支得远,彼时正巧橙璞带人往和乐园为庭宴送瓜果,便将我从水中救了上来。” 沈羽点了点头:“原来此人,与洛儿有救命之恩。” “当日牧卓乱反,父王将莲姬与身边人尽皆赐死。我想及旧事,念及她在我危难之时曾伸出援手,心中只觉她不是极坏的人,是以想了法子,救她性命。可我又担心有朝一日此事终究败露,便让疏儿安排了人,将她送回神木,让她留在和乐园中,易容改装,做个仆役。自于中州战乱父王西迁新都厥城,这神木都中的皇城便失了往日风光,而和乐园更是常日无人来,仆从甚少,鲜少有人打扫理会。她只要小心些,总能安稳度日。”桑洛慨叹:“可惜后来世事变幻无常,又过去多年,此事,我也逐渐淡忘了。这些年,她也从未来寻过我。若不是秀官儿之事,又让我想起莲姬,我怕也不会想起此处,还有一位旧人。” 沈羽沉吟片刻,轻声说道:“洛儿善心仁厚待人,当日莲姬与牧卓那样害你,你却还能记挂着她身边的婢女对你的好,冒着逆反之名救她性命,当日若被先王发现,可又是一桩大罪。”她说着,便觉后怕:“幸而此事早已过去,想必这橙璞,也会感念你的救命之恩,将她知道的事儿都告诉咱们。” 桑洛只道:“说到逆反之名,当日我救哥余一族,亦是如此。”她说着,复又一笑:“或许我生来,便是个让父王不省心的孩子,怪不得当日伏亦登位之时,他们是那般的忌惮我。” “但仁心必有善报,你瞧,这不就来了。”沈羽笑道:“想必今夜,我们不虚此行。” 二人说着,轿子却缓缓停下。哥余烈在轿外轻声说道:“吾王,沈公,已到和乐园。” 桑洛拉了拉沈羽的手,与她一同下了轿。夜风湿凉,沈羽抬眼观瞧,正见翠竹掩映之中,有一园子。在昏暗夜中显得古朴又破旧,而匾额上却用闵文赫然写着“和乐”二字,正就是桑洛所说的和乐园不错。 桑洛摆了摆手,只命几个仆从在外候着,便看了看哥余烈。哥余烈当下微微一拜,便走上前去,将那大门轻轻推了推。 吱呀一声,园门微开。哥余烈往内中探了探头,这才将那门推开,四下瞧着无甚异状,这才站在门边,也不言语,只是对着桑洛一拜。 桑洛与沈羽走到门边,各自皆往内中瞧了瞧,但见内中庭院虽摆设简朴,却尚算干净整洁。可此处不见有人,又是一片昏暗,沈羽心中微微担忧,与哥余烈对视一眼,正见他那眸子之中也闪过一丝警觉,便轻声说道:“这园中,不似有人的样子。” 桑洛深深吸了口气,似是毫不觉怪异,只是轻声道了一句:“走吧。”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7-0612:15:25~2021-07-2616:38: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43097922、班章普洱、柳無雙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66章 昔日老妪苦谈当年 庭院中刮过一阵风,树叶哗啦啦的响动,又抖落下来不少的雨珠儿。地上的积水沾湿了众人的鞋子与下摆,沈羽往桑洛一旁微微靠了靠,她总觉得这昏暗的和乐园之中,透着一股湿凉之气。 院落之中,正中主殿与两旁侧殿都不算极大,反而是在这巍峨的皇城之中显得市井了许多。而桑洛也不进正中去,只是转了个方向往右侧殿而去,两人与她走到门外,静静地听了听,内中毫无动静。 沈羽蹙了蹙眉:“此处,属实不似有人居住的样子。洛儿会否记错了?这人,真的还在么?” 桑洛不言语,只是抬手轻轻扣动那被雨水打湿的大门。不轻不重,只扣了三声。 不过片刻,内中一抹微光晃动,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木门微开,烛光从门缝之中透出来,一个年老的妇人正透过缝隙细细的瞧着这外面的三人。待得瞧见桑洛,眉头微微一蹙,这才将门打开,对着桑洛躬身一拜,苍老低哑的声音唤道:“吾王。” 桑洛微低着头静静地看着她,想及多年前她跟在莲姬身边,也是个整洁干净端重有度的随身婢女,而今只是几年不见,她在此处偷生,却已然成了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妪了。 “多年未见,你还记得我。” “不论多少年,老奴都不会忘了公主的模样。”橙璞引着桑洛三人入了内中,又佝偻着腰身关上了房门,转回身时,已微微低喘,似是这两三步的路,已耗尽了她的力气。她将油灯放在桌上,对着桑洛跪下身子,磕了三个响头。 桑洛瞧着她,只觉有些心酸:“你年事已高,不必行此大礼。” “多年前吾王与我的救命之恩,老奴难以报答,而今终得一见,这礼,不能省去。”橙璞跪正了身子,腰身却依旧直不起来,说话间咳嗽了几声。 桑洛叹道:“橙璞,坐下吧。我今日来寻你,是有些事儿,想问一问你。” 沈羽瞧着不忍,上前一步将橙璞扶了起来。刚刚握住她的胳膊,便觉她骨瘦如柴,不由得便在心中一叹。橙璞瞧了瞧沈羽,目光微晃,哑声说道:“多谢沈公。” “你识得我?”沈羽愣了愣,只觉有些讶异。 橙璞坐下身子,看着沈羽便微微笑道:“老奴过往,于皇城之中的人与事,多少还知道些。沈公大名,谁人不晓呢?”她说到此,又看向桑洛,恭敬的微躬着身:“吾王今夜来寻,想必有大事。老奴久居此处,不知国中事久矣,不知还能否帮得上吾王一二。” 桑洛沉下面色,轻声开口:“过往你在莲姬身侧,与莲姬的事儿,应知道不少。” “莲姬……”橙璞说道此人,面上只是乌突突地一笑,继而便是摇头慨叹:“她已死了许久了。还有什么旧事可说呢……” “你是随莲姬从南岳而来,想必对她来皇城之前的事儿,亦知晓不少。今日我来,是想问问你,莲姬当年在南岳之时,可认得什么昆池中人?” “昆池……”橙璞目光一晃,面色稍变,似是被这二字勾起了许多过往的回忆,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闭了闭眼睛:“吾王今日有此一问,看来,那个人,还活着,且已然回到昆池去了。” 此言一出,座上三人皆是一愣。桑洛点了点头,只觉此一番,是来的对了。便又问道:“你所言之人,可就是昔日在我父王身边的近侍寺人,秀官儿?” 橙璞看向桑洛,许久,点头应道:“看来吾王已寻到了不少的消息。此事在咱们之中,不算秘密了。” “既如此,你知道多少,便说一说吧。”桑洛将自己的衣衫裹了裹,这阴冷的地方让她觉得有一丝凉,“就从……莲姬在南岳之时,说起吧。” “莲姬本唤为赤莲,彼时,她与我皆在南岳大祭司身边,做随身的侍婢。在南岳国中,大祭司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有国中要事之时,便是我王都要听她的。而大祭司身边的随身婢女,更是要从国中精挑细选,能进得大祭司府中的人,都要聪明伶俐,端庄持重。”橙璞半眯着眼睛,用那苍老低哑的声音娓娓说道:“而赤莲却不同,她聪明,聪明极了,美,亦是美的过了。素日里,便有许多王官贵人与她青眼有加,我南岳国风开放,她亦毫不避讳。可长此以往,免不得许多流言蜚语,便是大祭司都呵责她。那时,我与她走的最近,她有些什么话儿也愿与我说,她出身贫寒,家中三个兄弟,父母只觉养不活,便将她卖去了大司空的府中做婢子,她身世坎坷,能入了大祭司的门中是她一生之幸。只是,这世间最怕的,便是不能知足,她过上了一些日子,便就想要更好的日子。”橙璞说到此,摇头笑了笑。 桑洛叹道:“人之本性不过如此,想一想,谁又能说她不对呢?” “吾王说的不错,这些事儿,本也就是她一人所选,与人无尤。可谁也不曾想到,她会真的攀上龙凤富贵。” 桑洛听得此言,便即问道:“你所言富贵,是我父王?” 橙璞摇了摇头,慨叹道:“不只是先王。在他将赤莲迎入舒余之前,赤莲本有一情郎。此人,名为女姜恪用。是昆池一国的王子。” 三人听得橙璞这话,当下都是一愣。沈羽紧紧地蹙着眉,想及秀官儿一事,又听得这橙璞所言提到的昆池国中王子,便是心都跳的快了些,“难道……难道这假的秀官儿,竟是……” “若吾王所说的便就是一直跟在先王身边的那秀官儿,”橙璞呼了口气,半晌才道:“是这女姜恪用不错。” “昆池偏居昆山,他国王子,怎会不远万里往南岳去?”桑洛紧锁眉头,亦是觉得背上冷汗涔涔:“你又是如何知晓这其中的事儿?” 橙璞只道:“昆池国小,四献殷勤。大祭司曾说,这女姜恪用虽是昆池王子,在他族中却不受国主喜爱,是以将他送来南岳为质。”她说着,又顿了顿,抬眼看着桑洛:“彼时我们从不质疑,而今想来,想必吾王也能猜到,昆池那北疆小国,为何要不远万里送个王子往南岳去。” 桑洛点了点头:“看来早在那时,昆池就早有筹谋想要联合南岳。若如此看来,这女姜恪用也未必真是个不受父亲喜爱的儿子。” “可国事如何,我们却那里能窥得天机呢?赤莲素日不喜遮掩躲藏,她结识了不少的公子们,这些咱们都知道。而却独独对这昆池的王子倾心。这些事儿,当日在大祭司身边的婢女们,多少都晓得些。因着我与她交好,她也曾将不少的话儿说与我听。只道这女姜恪用一表人才,聪慧至极,是个可托付终身之人。”橙璞疲惫的叹了口气:“可过不几月,她便在白河城中,被先王一眼看中,就这样被留在了先王身边。” “那女姜恪用,竟什么都没做?” 橙璞摇头:“自她被先王留下之后,我们谁也都不曾再见过此人。赤莲担心日后远离南岳入了皇城之后孤苦寂寞,便借着先王的威风寻大祭司要了我,让我跟在她身边。彼时她与我说,南岳小国有什么好,不若这舒余,泱泱大国,日后再为我寻个达官贵人,让我一生享福。而后赤莲有孕,我亦曾试探着问过这孩子究竟是谁人的,她只是说了些模棱两可的话儿,便就搪塞过去了。后来,”橙璞抬起头,目光移向那跳动着的微弱的烛火,“我便与她一同,入了这皇城。往后数年,昆池国灭,我以为那昆池的王子再不会回来,却不想刚过去不到一年,便又在皇城之中瞧见了他。只不过,那时的女姜恪用,早已易容改貌,成了秀官儿。” “既已易容改貌,你又是如何断定,此人便是当年的女姜恪用?” “那一日,我瞧见秀官儿借着为先王送赏之名来到殿中,赤莲遣走众人,似是有什么话要与他说。那时我正带着王子卓从庭中经过,王子卓不慎摔了一跤,嚎啕大哭,惊动了内中的人。那秀官儿忙不迭的跑下来,连哄带抱好不亲近。我便觉心中疑惑,过往秀官儿跟在先王身边,老成沉稳,礼数得当,而他待牧卓,也从未如此亲近过。我一时之间看的愣了,是赤莲让我快将王子卓带走,我才匆忙的带着他离开。她或许是猜到了我心中迟早存疑,便在夜中,将此事告知于我。” 桑洛神色一凛:“她告诉你,这秀官儿,便是女姜恪用?” 橙璞点头:“是。” “她如此心计,竟不怕你将此事说出去?” “她说吾王渊颉,心思缜密,从不信人,且手段残酷眼中容不得半点儿沙子。既然我日中已瞧见那秀官儿的异动,她便也不想瞒着我,只道牧卓并非渊颉亲生,而是女姜恪用的儿子。因着此事,常日里她在渊颉身边伺候,从无一刻是安心的。若此事有朝一日败露出去,我们都少不得一个竭泽之刑。是以,长久的陪在他的身边做个受宠的姬妾,每日担惊受怕,不若让自己的儿子登上那八步金阶,将这一国彻底握在手中来的安宁踏实。可牧卓毕竟还有兄长,若想成事,自然要在这皇城之中寻人助力,秀官儿,自然是上上的人选。她想要安稳,她的儿子想要王位,而女姜恪用,想要报仇,于我们而言,唯有这一条出路,将牧卓培养的出类拔萃,得吾王的青睐,日后,登上八步金阶。如此,才能换得永久的安宁。” 桑洛冷笑一声:“她如此说,你便也听她的话了?” “老奴,不敢不听。与莲姬相较,老奴才真真是那个在这舒余皇城之中孤苦寂寞的人。若不依附莲姬,还能托身与谁呢?”橙璞苦苦叹道:“吾王,这皇城之中,有许多的人身不由己。当日你落水湖中,救你是我本心,可为莲姬做事,是我逼不得已。老奴一生不爱惹事,只想安稳的活着,这些年,我曾数次回想,若当时我留在大祭司身边,不听赤莲的胡言乱语,远离这皇城的是非该多好。可我却又贪,听得她说的那些漂亮话儿,被她的执念侵扰了心中的宁静,想要为自己谋个更好的日子,到头来,不过也是一场空。” 橙璞这话说完,便低垂着头,不再言语。而桑洛亦是紧紧地蹙着眉,一时之间,不知说些什么。 难怪昆池今朝来势汹汹,也难怪他们对皇城对穆公了如指掌。这一团雾,终究散去,露出了过往几十年的真相。可如今她知晓这真相,却觉得哀伤。为莲姬,为橙璞,为牧卓,甚至为那秀官儿,又或是,为渊颉,为自己。 桑洛叹了口气,站起身子:“你说的不错,到头来,总归会是一场空。可莲姬也好,牧卓也罢,都已逝去,你却还安稳的活着,往后,你还可继续在这和乐园中安享晚年。今日你能与我说出旧事,带我舒余平定西陲之乱,自不会慢待与你。” 橙璞跪落身子,俯身扣头:“老奴,谢吾王。” 桑洛低头看着她,想及当日如何繁华,不过也是落得如今的苍老孤寂,心中感慨。轻声叹气,拉了拉沈羽的手,竟也觉得沈羽手心中都是汗。 走出侧殿之时,又下起了细雨。她站在庭院之中,抬眼看向沈羽,正见沈羽那温柔的目光也瞧着她。她知沈羽心中也因着今日听到的这些消息而感慨万千,但被她这样瞧着,桑洛那一颗忽觉冰冷的心,顿时又温暖柔软起来。她捏了捏沈羽的手,微微一笑。 而哥余烈抿着嘴,沉声说道:“方才她说的话,不对。” 沈羽偏过头看着他:“哪里不对?” “想为自己谋个更好的日子,人之常情。她到头来的一场空,只是因着做错了抉择。” 沈羽闻言,不由得点头一笑:“看来素日不爱说话的阿烈,心如明镜。” “兄长教我,大丈夫做事可周旋迂回,但不能昧了良心。” 桑洛笑道:“若你在疏儿面前能多说几句话,今日之事,或许还有转机。” 哥余烈听得桑洛之言,不由得又低了头。 桑洛只道:“走吧,来此一遭,总算有些收获。明日,是得找一找荀相,瞧瞧咱们要如何应对这女姜恪用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7-2616:38:14~2021-07-2717:20: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班章普洱、好吧就这样、19杠110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67章 冻雨临城终至大宛 秋八月初三,西余大宛,天气变得湿冷。 冷雨落下,裹着霜雪。 侍从来报,无忧陆离与皇城卫统领魏阙,率军前来,已过了忽图河口,约莫再有半个时辰,便就会到城下。蓝阔与哥余阖心中着急,索性也不再城中等,便双双站在城头,谁也不曾撑伞,就在这雨中瞧着城下那一条宽阔的沙土路。 自穆公被擒,已过去两月,而这两月之中及城毫无异动,穆公更是生死不知。他们派出去的斥候,无一回返,看来也都折在了及城。半月前,风灵鹊有信来,只道无忧城中一切安稳,只可惜穆及桅麾下守军当日遭受重创,所剩不多。而今士气低迷,他们却始终不敢妄动。 哥余阖偏过头看了看蓝阔,这尚还不到二十五岁的大宛新公,一张方脸棱角分明,眸子之中时时闪着犀利的光。此事他持剑挺身立在城头,便是一身湿透,也一动不动。哥余阖眯起眼睛,不由得笑了笑。 比起他父蓝多角,他更多了几分凌厉与坚韧之感。也难怪蓝多角当日可为国而死全无后顾之忧,这位蓝氏一族的少公,可当得起重任。想来蓝多角若地下有知,应感安慰。 一旁的侍卫撑了伞为二人遮雨,却被蓝阔轻轻推开。那侍卫愣了愣,站在雨中颇有些手足无措。只是轻声的道了句:“少公,想来援军还有些许时候才能到来,不若与哥余公一同往角楼歇息?” 蓝阔那剑眉一皱,沉下了脸色:“时遇冷雨,道路泥泞坎坷,无忧一族的王女与魏将军尚在赶路,我们在此迎候分属应该,淋些雨算的什么?”他斜着眼睛看了一眼那侍卫,又看了看他撑在手中的伞,带着愠意斥道:“拿下去。” 侍卫匆忙的应下,小跑着转身而去。而蓝阔却又转过头,直直的看向城下,一动不动。 “天气愈发阴冷,再过一段时日,便要下雪了。到时候若起战事,只怕更难应付。”哥余阖抹了一把面上的雨水,啐了一口,“今日咱们得了援军,魏将与离儿姑娘应会带来皇城的消息,但皇城距此处何止千万里,这一来一去,消息迟滞,只怕也帮不上太大的忙。” 蓝阔吁了口气,微微摇头:“哥余兄长所言不错,蓝越这些日子一刻未歇,大宛的将士们只敢在将防线设在霜雪林一线,再往前走,便生怕着了昆池女姜的埋伏,我与兄长一样,心中有一口恶气发不出来。但听兄长所言那昆池的诡术实在厉害,也没了旁的法子,唯有等。” “此处距及城尚还有六七日的路程,昆池人少,想来不会走的这样远。”哥余阖沉吟片刻,沉声又道:“我担忧之事,与穆公有关。两月过去,他不知生死,而咱们却还连那及城之中的首领是谁都摸不清楚,更不知那黑甲勇夫底细,这一月之中,一直在徒劳消耗,了无助益。咱们怕那诡术,无忧族人却不怕,可无忧一族不愿多问此间是非,心里还惦念着多年前那举族而出死了王女的旧时怨恨。此事想来,确实苦手。” “无忧一族与大宛蓝氏有些交情,数百年来我两族守在这舒余西陲,虽不曾过多交往,却也相互扶持。这一族的女子,皆称得上巾帼,虽瞧上去冷冰冰的,但若临国中大事,嘴上说着不理不管,到头来也总是要来帮上一帮。”蓝阔说着,便是轻声一笑:“此番及城出事,兄长也能瞧的出来,她们不过都是面冷心热罢了。” “你如此说,倒也不错。可如今他们也在无忧城中闭门不出,料想昆池不敢去招惹他们,可总是这样,也不是个法子。”哥余阖皱了皱眉,瞧着那浓密的雨帘之中似是有一队人马隐约而来。 “那位风翼使聪明的很,或许眼下,她按兵不动,只是想出其不意。”蓝阔也瞧见了那渐行渐近的人马,终于呼了口气:“来了。”言罢,便大喝一声:“援军已到,开城门!” 厚重的城门被几人费力地拉开,而蓝阔与哥余阖已飞快的下了城头,从城门之中带了人迎了出去。 不过片刻,魏阙等人已到城外。一众人骑在马上,也皆是一身湿透。魏阙翻身下马,雨水已经浸透了他的衣裳,那一身的战甲显得更为沉重,他快步走到哥余阖二人身前,显得有些狼狈的拱了拱手:“哥余公,蓝公!” 哥余阖只道:“旁的不说,这雨愈发的大了,带了人马先入城中再说吧。” 魏阙点了点头,招呼着身后兵卒入城,又让人接了陆离与风鹤白几人下轿,便就在一旁的营房之中安顿下来,魏阙那一身湿透的衣衫也顾不上换,便要问眼下的事儿。陆离这两月之中一直奔波劳碌,面色显得有些苍白,瞧着众人皆是被雨淋湿的模样,便劝道:“三位兄长不若先去换下一身衣裳,这雨水湿凉,我知你们身强体壮,可总不好感了风寒,毕竟日后少不得操劳。而今左右无他事,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 蓝阔只道:“军情紧急,多谢王女关心,咱们不妨事。” 哥余阖笑道:“离儿还未见过这位蓝族少公,他便惯了是这样的脾气秉性,劝不听的。不过我与蓝公也想听听,皇城之事如何?”他说着,看了看陆离与魏阙:“沈羽,是真还在人世?” 魏阙笑道:“哥余安心,沈公尚在人世。且已然想起了过往的事儿,想来再过不久,便又能与咱们共战沙场了。” 他说到此,哥余阖与陆离皆是微微一愣,哥余阖只道:“想起了过往的事儿,这是何意?难不成还将咱们忘了?”他瞧着陆离面上也带了些不解,便即问道:“离儿也不知?” 陆离摇了摇头:“我与羽姐姐在皇城匆匆一见,而后便听得穆公被擒的消息,便又与魏将赶来,是以许多事儿,未知详情。但我瞧羽姐姐已然大好,想来这些事儿她不愿与我说,怕我担忧。” 哥余阖坐下身子摆了摆手:“无妨,只要人还活着,旁的总不是什么大事儿。魏将,皇城如何?可有异动?此间之事,吾王如何说?” 魏阙与几人一同坐下,喝了一口热水,咂了咂嘴说道:“六月中,有一伙昆池刺客易容成了穆公的模样,入了皇城,刺伤了吾王。” 哥余阖与蓝阔二人皆是一惊,当下只道:“竟有此事……” “彼时咱们还不知穆公被擒之事,那几人就如此堂而皇之的入了一道门,对皇城地形颇为熟悉,径直去了狼绝殿。”魏阙说着,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热水,咕咚咕咚地喝下:“后来我去查过,大司空与此事联系甚密,果不其然,他收了昆池女姜的好处,在皇城之中接应他们。离儿姑娘来了之后,咱们才从那几个昆池刺客口中问出了不少有用的消息,这不,日夜赶路的过来寻你们。” “昆池的奸细竟能深入我舒余皇城之中……”蓝阔紧紧地搅着眉头:“看来此事,比我们想的,还要大。” “问出来了什么消息?”哥余阖沉着面色看向二人:“可知道那及城是谁主事了?” “昆池女姜,驻军五万,在昆山东。复有诡术使百五十人,匿于鸣沙、及、昆东三处。又有遗民九十,于舒余界内,另有黑铁卫三千,勇夫一人,护国主。国主自舒余受辱,二十年而返,念过往灭国之痛,心中愤恨,故起兵而反。” 魏阙还未开口,陆离却已然将当日那女姜木拓供出来的消息背了出来。魏阙眨了眨眼,不由赞叹:“离儿姑娘真是好记性。” “这一路上,我每日都在想他说的这些,自然就记得清楚些。”陆离浅淡一笑,面上却依旧沉重:“我们自皇城来时,吾王与少公正在想法子寻找这昆池国主的线索,只是不知如今她们是否寻到了新的消息。哥余兄长,穆公,还是毫无消息么?” 哥余阖摇了摇头:“莫说穆公没有消息,便是你那位灵鹊姐姐的消息,也甚少传来。及城周遭成了一片咱们不敢去的地界,如同被什么鬼怪下了符咒,我们派去的斥候皆是有去无回。我与蓝公待在此地,不知对方底细,也不敢妄动。”他说着,又思索了片刻,抬手轻轻地瞧着桌子:“他们只有那诡术使五十人。看来这五十人,是此战关键所在。这消息之中亦说到黑甲勇夫,只有此一人是护着国主的,看来此人,来头不小。” 蓝阔只道:“兄长曾与那勇夫交过手,可瞧得出什么路数?” 哥余阖叹道:“那人似是一堵高墙,力气颇大,非常人能及。加上他身边还有侍卫,我着实打他不过。”他说到此,眉头又皱了起来:“这昆池的国主究竟是个什么来头,能寻了个如此了得的高手?我从未听过西陲昆山有什么勇夫,难道此人是白沙地希氏?” 魏阙只道;“两年前希玄乱国一事之后,希氏早已落寞,这一族余下的老少早已依附了如今势大的公输一族,他族中若有此等人物,你我不该从未见过。看来此人,便就是从白沙地出来的,也久未回过他的母族了。” 哥余阖深深地搅着眉头,沉默良久,半晌才张了张嘴,抬眼看向众人。 “若真是如此……怕也只有一人,有此能耐了……” 三人闻言微微一愣,哥余阖却依旧紧紧地蹙着眉,吸了口气,只觉身上那湿透的衣衫更加冰冷。 “早在数年前便销声匿迹的西余第一勇夫,武齐。” 作者有话要说:武齐的名字第一次出现是在第一卷 21章火龙袭城。 彼时沈羽与赵勇提及此人,消失已久。感谢在2021-07-2717:20:46~2021-07-2913:55:4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19杠1102个;五迪的woyoo吖、43097922、柳無雙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五迪的woyoo吖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68章 皇城密令吾王亲征 在哥余阖几人的印象之中,武齐是个已然快被所有人都淡忘的名字,此人消失在舒余众人眼中的时日,怕已然过去了十几年。若不是放在言语之中,魏阙提到此人或许是个许久未回白沙地的勇夫,他几都要忘了还有武齐这样的人物在。而今他这话说出口,便是自己都打了个激灵。 “武齐……”蓝阔兀自叨念一声,自语说道:“我听闻此人名号之时,还是个七八岁的孩童。只记得幼年时,一众玩伴总将这名字比作恶鬼用来唬人。可父亲曾与我说过,此人身形高大可力举千钧,当年在国中,是西余第一勇夫,更是舒余之中数一数二的高手,便是当时正值壮年的狼首穆公与他相较,都未必可全身而退。”他蹙着眉,看了看哥余阖:“兄长过往可见过此人?” 哥余阖沉声只道:“我藓周哥余与公输氏一直有些渊源,对白沙地的希氏,自然也不陌生。武齐长我十几岁,原是希氏一族族公胞弟希成武庶出的儿子,但他的母亲出身卑微,一直未能入了希氏族谱之中,是以武齐也随着他的母亲一直居在城外。便是连个希姓,都不曾有。直到他打出名堂站稳脚跟,旁人才知道有此一人。”哥余阖呼了口气,搓了搓冰凉的双手:“但他本事虽大,性子却颇为温和,只是因着身形高大力气十足,长得难看了些,便时时为人忌惮,唯恐避之而不及。我少时曾见过他一面,他与旁人口中所说的,大相径庭。只是那匆匆一面之后,此人便再也没了消息。若那及城之中的黑甲勇夫真是他,看来这十数年,他竟去了昆山之中?” 魏阙面上带了些许的不解:“可若照哥余如此说,那武齐应不是个歹人。况他出身舒余八族之中,怎就会变成了昆池国主的身边侍卫?还对你大打出手?” “而今一切,皆是咱们猜测,那勇夫一身沉重黑甲遮的严严实实,身形却灵活极了,只可惜他带着遮面铁胄,除非瞧见面容,否则我亦不能断定此人必是武齐。”哥余阖摇了摇头,面上腾起一抹浓重的忧虑:“可若此人真是武齐,不论他因何原因沦落至此,想要从及城救出穆公,都是难上加难。” 陆离静静地听着三人说着,目光又落在哥余阖面上,她鲜少瞧见哥余阖有如此的模样,但自从及城事起,这担忧之色在哥余阖眼中,便越来越多。她心中明白,若是连哥余阖都觉此事棘手,只怕此事是真的颇为难为。而今他们已然知晓昆池兵力不多,但苦就苦在那些会使诡术的诡术使实在缠人。她沉吟片刻,开口只道:“而今我们发愁担忧,不过是因为咱们对及城之中所有状况不甚明了。若做不到知己知彼,自然心中不能安定。依我所见,眼下当务之急,还是得寻几个得力之人,将及城之中的情况探查明白才是。” “王女所言不错,”蓝阔只道:“并非我们不曾行动,只是这些日子派出去的探子全都有去无回,时至今日,我们亦不敢轻举妄动。” “那昆池的诡术确实惑人,但却奈何不了我无忧中人。只是如今鹤白与鸣鸢二人势单力薄,我担心她们陷在其中难以脱身,”陆离思索片刻,微微蹙着眉:“看来,还是要想法子与灵鹊碰面才是。” 魏阙听的此言,点头只道:“离儿姑娘说的是,眼下最紧要的,还是要拨开及城这一团迷雾。待得瞧清楚看明白,才好开战。不然咱们干坐在此,与此间战时了无助益。而今咱们既来了,便是要一改咱们的颓势。明日,我骑上快马,带上精锐,先往无忧去。”他说着,便又瞧着蓝阔:“蓝少公,魏某与这西陲之地不甚熟悉,少公能否说一说,从此处要如何走,才能快些到得无忧族中?” 蓝阔站起身子,让侍卫拿过一张早已绘好的西陲战图,便在桌子上铺开,抬手指了指:“及城在大宛西北,而无忧,却在大宛西南,更近昆山。这三处城池,交相呼应,都有官道相通,亦都在界边设卡。” 魏阙凑过头去细细地瞧着,咕哝着说道:“若如此看,无忧一族离及城,比大宛还要更近些。” “不错。无忧一族虽人数不多,她界内地域却更大。”蓝阔说着,又往及城北方一指:“此处便是鸣沙关,由此再往西去,是一片雪原无人之地,过了这雪原,便是当年昆池国的境地。若要从此处往无忧境中去,倒是不难,沿着官道一路往西南去,快马三日可到。” 哥余阖抱着胳膊定定地瞧着桌上的地图,轻声开口:“若此去无忧是要想法子再入及城,我得一同去。毕竟当日我曾与风翼使从那处逃出来,”他眨了眨眼,抬手放在图上,“如此,我与离儿一同往无忧去。魏将留下与蓝公领大军等我们消息,若离儿到时能遣些无忧族人来此,随军前行,咱们也可不怕那昆池的诡术。起码比如今只能在霜雪林外设防要来的更好。一旦我们探得消息,咱们一同出动,将他们一举击破。不留后患。” 魏阙点了点头:“好,那便如此定下来。今日咱们定下详计,明日便依计而行!”他说着,却又微微犹豫:“只是离儿姑娘这两月中旅途劳顿……” 陆离笑道:“我一路都坐在马车之中,毫不觉累。况只有两三日的路程,我可与哥余兄长一同骑马前去,免得拖延了时日,又生什么变故。” 蓝阔起身对着陆离拱手一拜:“幸有王女高义,才使我心安。这些时日,我心中一直不定,今日此时,才觉畅快一些。” 陆离只道:“蓝家兄长不必如此,无忧与大宛本就共守西陲,少公与两位兄长一样唤我离儿便是。” 蓝阔笑了笑,却又摇头:“我自懂事时起,便知无忧一族王女之名,只听闻这些年无忧族中王女之位一直空着,而今王女归位,主持无忧大局,想来日后我舒余八族更能同仇敌忾,共建盛世。这礼数,他日可省去,今日却不能省。” 哥余阖笑道:“蓝公就是如此一个人,倒也不必强求他了。”他站起身子伸了个懒腰:“诸事且定,咱们三人是否可先去沐浴更衣了?这一身湿凉,让人难受。” 魏阙哈哈笑道:“哥余说的是,那边烦劳蓝公,带咱们去歇息的落脚处吧!” 蓝阔引着三人出了营房,便往府中去。此时雨势渐小,已成了细雨。几人索性也不撑伞,就在这城中缓缓而行。刚到府中,还未停步,便又有两匹快马从后方来。 蓝阔蹙了蹙眉,转而却见一大宛侍卫引着一人已到近前。观其衣着,竟是皇城来的传令斥候。魏阙定眼观瞧,便是目光一闪, 只觉此人眼熟,仔细观瞧,竟是五军隐雪卫中最快的斥候,方池。 这方池落马下跪,便从怀中摸出一个油布包裹,打开来递到了魏阙面前,竟是一封烫了火漆金印的传令信。他当下躬身,双手接过,便即问道:“你来的这样快,是我们自皇城出来之后,便出了什么事儿么?” 方池只道:“回魏将的话,小人七月初九自皇城快马而来,因事情紧急,一路上不敢停留,跑死了六匹快马,才短了几日路程。吾王有言,魏将军务必于哥余公、无忧王女一同观瞧信中消息。并让小人留在此处,做魏将传信斥候。” 魏阙心头一揪,只觉这信重如千钧,又瞧着方池那一身轻甲破烂不堪满是泥污,当下只道:“这一路辛苦,你且先去歇息。若有事情,我会唤你。” 方池拱手对众人一拜,便随仆从下去。魏阙与众人拿着信入了正厅之中,又在那湿凉的衣衫上抹了抹自己的手,终究觉得自己一身雨水对吾王不敬,便将这信递给了陆离。烦她打开。 陆离将那信纸拿出,展开放在桌上,几人凑头观瞧,当下皆变了脸色。不过片刻,各自倒吸了一口凉气,面面相觑,瞪着眼睛不可置信得张了张嘴,谁也不曾说出话来。 许久,哥余阖拧着眉头,目光深邃,却微微摇头:“竟有如此的事儿……可谓心机深重。咱们猜了许久的昆池国主……竟是……秀官儿?” 蓝阔对皇城中事知之不多,瞧着几人的样子便不解问道:“这秀官儿,又是何人?” 魏阙惊得坐在了座上,便是目光都变得有些呆滞,只是兀自在口中咕哝:“这……又是个怎样的事儿……” “这秀官儿是先王驾前最得宠的掌事寺人。”哥余阖吁了口气,仍旧低头看着那信上的寥寥数语:“但由此看来,此人假扮秀官儿,有近二十年了。内中详情咱们不得而知,但传信之时是上月初九,吾王在心中写到七月十五自皇城起,往厥城亲自督战。”哥余阖说着,叹了口气:“看来此事,非同一般。” 陆离沉着目光,沉吟半晌轻声开口:“如今吾王亲临,想必能带来更多的消息。看来咱们往无忧去一事,要变一变了。” “变?如何变?” 陆离只道:“我让鹤白前去送信,让灵鹊带人前来。咱们此时不好分兵,还是聚在一起,待吾王前来安排大事。” 哥余阖与蓝阔点了点头,魏阙只道:“此事太过令人惊讶,离儿姑娘说的不错,看来眼下,咱们还是要等上一等了。” “有消息总好过咱们兀自乱猜,”蓝阔只道:“既如此,众位也便不要着急了。咱们已然等了数月,也不差这十几日。” 哥余阖咬了咬牙:“不错,只是眼下我有一要事,须得蓝公帮我办一办。” “兄长但说无妨。” 哥余阖坐了下来,颇有一副疲倦的样子:“眼下知道这些,我这一颗心突突直跳,想请蓝公给我们拿些酒来,好让我压压惊。” 蓝阔闻言便是一笑:“难得兄长在此时还能想到饮酒。” 哥余阖摆了摆手:“酒是好物,可自从在及城险些着了那女姜盘陀的道儿,我便不敢乱喝。如今也唯有你家的酒,我才敢喝一口了。”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是卸甲四周岁的生日,emmmm……真的很感谢小天使们还在看,因为我更的很慢,非常感谢大家还能继续看更新。我一定会在四年里把她写完的! 下一阶段是卸甲故事的最后一个阶段了,桑洛和沈羽再一次回到了西余的新都厥城,算是一个非常肤浅的,前后呼应吧。 我会继续努力的!555555555555555555555555555555 第369章 西余八月再入厥城 八月十八,西余,厥城。 刚至清晨,街道肃静,百姓皆跪伏在地,只听得道中车轮马蹄之声不断,丝毫不敢抬头观望。这座独立在西余之中的城池,已太久不曾有过如此风光繁华的场面了。 皇城落马道前,皇城卫分列开来,肃穆挺身而立。车马既停,两旁侍卫仆从跪落身子,高呼吾王。 桑洛穿着华服,缓着步子走在最前,国巫姬禾,泽阳公沈羽与皇城卫副统领魏和跟在她身后,皆是满面肃穆。落马道中,唯有脚步铠甲声,再无其他。 穿过落马道,便是沙子地,而沙子地的尽头,便是那巍峨的一道门。 厥城皇城的构建与神木都一般无二,便是内中宫殿的构造,名称都一模一样。对于这些,桑洛心中早已熟悉。可此处终究不是神木,又留下了太多过往回忆,而今故地重返,她与沈羽心中,皆是感慨。 桑洛在沙子地前站定步子,抬头看过去,耳边呼呼风声,日已初升。她依稀记得,当年随父王西迁至此,也在七八月,这西余的日头,是那般的毒热,风沙又是那样的扰人。面前这一片沙子地,还是升腾着暑热之气,而她心中却明了,这黄沙之下的热散出来,不知带着多少曾在此处受了竭泽之刑的罪人的恨与怨。每每想及此处,她便觉得这极热之中,又是极寒。 她偏了偏头,招过魏和,轻声说道:“让侍卫们都散了吧,不必总跟着我,让随行的将士们往两处大营之中安札下来。” 魏和会意地拱手应下,却又回到:“司礼官还备了大典,在圣庙之中候着,这大典……” 桑洛只道:“吩咐下去,都撤下吧。如今西陲战事吃紧,不必拘泥太过礼数。眼下各司其职,井然有序,才是最紧要的事儿。旁人也不须陪着了,过了一道门后,便各自歇息去吧。” 魏和点头领命,转而吩咐了传令仆从,便往回走了几步,吩咐皇城卫各自回职,不用随行。安排妥当,转而却见桑洛与沈羽、姬重几人已然走到了沙子地正中。他一路小跑跟上,与几人一同入了一道门,这才又陪着姬禾往他居处去。却又不放心,便问桑洛是否要留下几名侍卫陪同她往三道门去,桑洛却道还想在此处看看,便让他二人离去。魏和知道桑洛素来不喜身边人多,这才领了命,与姬重一同离去。 而桑洛只是站在一道门的廊下,俯身看着来时的阶梯与下面那一片广阔的沙子地。 “疏儿,你与阿烈先往风华殿去吧。” 疏儿愣了愣,轻声问道:“吾王,要居在风华殿?” 桑洛笑了笑:“想想,你我二人最后一次从那风华殿中出来,也过去许多年了。如今既然回来,自然要回去看看。” 疏儿目光忽闪,当下明了,应了便与哥余烈一同先往三道门中去了。 桑洛瞧着他二人身影渐渐消失,这才转回目光,往前走了两步又到了那来时的石阶边上,略显疲惫的呼了口气。 沈羽这才站在她的身边,轻声道:“这一路太过奔波,洛儿故地重游心中感慨,却也该顾着自己身体,”她转头心疼的瞧着桑洛,这千里之遥的一路上车马颠簸,桑洛心中又焦急地想快些赶路,已然数日不曾好好吃些东西,好好睡上一觉。眼看着刚刚养好伤胖了些许的她又忽的瘦了一圈儿,沈羽叹道:“此处虽也是皇城,但总比不得神木都气候宜人,眼下暑热,再过一月就忽的转冷,若不好好调理,我怕你又咳嗽起来,到了冬日,这毛病可不容易好。” 桑洛拉了拉沈羽的手:“只是在这里站一站,走一走,不妨事。”说话间,她抬手指了指:“时语可还记得那里。” 沈羽随着桑洛指的方向看过去,正是那沙子地西侧的一片巨大的空地,不由得一笑,捏了捏她的手:“自然记得,当年,正是在那处,斥勃鲁之时,我与洛儿初见。”她轻声慨叹:“却不想一晃,已过去七八年了,”说着,却又笑着看向桑洛:“可洛儿却还如当年一般,丝毫未变。彼时我还想,这是如何的女子,竟能在那样千钧一发的危险境地,还能临危不乱,倒也没想到,这般的女子,竟是我一生之中,最重要的人。” 桑洛听她说着,淡淡一笑:“我还在想,这瘦瘦小小的泽阳少公,怎的会有这样好的功夫,将那希葛耍的团团转。被人言语羞辱,却丝毫不恼怒,小小的年纪便如此沉稳大气,日后,定成就大事。” 沈羽歪了歪头,看着桑洛,随着她转而往一道门之中走着,与她一同下了阶梯,却又说道:“看来公主,早就对时语青眼有加?” 桑洛拉着她,便就在一道门中闲庭信步的缓缓而行,听得沈羽此言,不由说道:“沈公眼下说的轻巧,不知当日是谁,瞧见我连头都不敢抬起来,任我如何试探,都心志且坚,如磐石不动?” 沈羽想及过往,沉下眉目轻声慨叹:“当年我接父亲剑中遗命,让我接泽阳公位,收复四泽,将中州大羿驱逐出去。我曾与洛儿说过,当日龙泽一战,父兄皆去,我本欲一死,若不是陆将,或许我也走不到如今。”她说着,又是重重一叹:“而后我承袭公位,可女子从不入族籍,是穆公想法子将我的名字写入了我沈族族谱之中。若不是他,我也来不了斥勃鲁之会,更见不到洛儿。” 桑洛沉吟只道:“时语向来淡泊名利,若当日不是为了救穆公,想来,也不会去争什么狼首。” “争狼首,确是为了救穆公。我与穆公初见,便就在那沙子地中,彼时他被吾王下了竭泽之刑,挂在那木柱上,了无生气。”沈羽说着,不由一笑:“他初见我,说起的第一句话,便是年少二字,只觉我是个年纪轻轻的女子,想要救他,怕是难于登天。可我却就是要救他,也做到了。” 二人此时已快走到人殿近前,却绕了个弯儿,从侧面又往内中走,竟被桑洛带着走入一条小路,林荫遮道,尚能听到流水潺潺,再往前走,便见湖水凉亭。在这逐渐暑热的天气之中,听得这流水之声让人神清气爽,沈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而今咱们来此,离及城越来越近,今次,你我也定能将他救出来。” 桑洛带着沈羽走到凉亭之中坐了下来,额头上已挂着汗珠,面上却始终带着柔和的笑意:“时语说的是,咱们不仅要救出穆公,还要将那些昆池女姜,再一次迫进昆山之中。那女姜恪用,也须得为他这数十年的所作所为,付出些代价。” 沈羽抬手轻轻地擦了擦桑洛额头的汗,担忧地瞧着她:“累不累?不若我去让仆从传了步辇来,这就回去吧?” “不累。”桑洛微微摇了摇头,却靠在沈羽怀中,闭上眼睛:“能在此处,听着流水之声,靠在时语身边,便是最好的。” 沈羽揽着桑洛的肩膀轻轻拍着:“只盼着烦心事儿少一些,咱们能尽快将西陲之事平定下来。”她略显忧心地蹙了蹙眉:“西余就要入冬了,想来及城一代已然白雪纷飞,拖的再久些,这战事,怕是要更难打了。” “我已让斥候往大宛去了,想来几日前便应到了。而今你我既来此,歇息几日,问过个中情况,便同往大宛去吧。大宛界内行宫正巧可做战时临营,让魏和带上赤甲,就在大宛界内安营,大宛与及城、无忧皆有官道相通,离得近些,也更好调度。”桑洛吁了口气,动了动身子靠的与沈羽更近,双手环住她的腰身,紧紧地搂着:“但我心中担忧,只怕你与我去了大宛之后,便又要与哥余一同往那危险的地方去,若再身陷险境,又该如何?每想及此,便觉得心惊胆战……” 沈羽搂着她,轻轻地抚着她的后背,听她此言,便心中一痛。她与桑洛经历许多,这些年总是聚少离多,每经战事,桑洛免不得担惊受怕。如今历经磨难好容易再一起安稳的过了几个月,便又逢这西陲大事。她轻声叹了口气,紧了紧怀抱:“我就在大宛陪着你。” 桑洛微微一愣,略有些不信的坐正身子瞧着她:“时语……真能放下心中担忧,陪着我?” “过往数年,你我都经历太多。我们离开,又或是留下,皆是为了对这一国的责任。可走过这些时日,我心中深知,国之重责,非一人可尽,须得众人群策群力,相互扶持。而除却一国重任之外,”沈羽深深地看着桑洛,目光之中满是深情:“我还有洛儿。”她说着,兀自笑了笑:“此番来此,我们都想救出穆公,解及城危难,但我舒余大军已到,又有哥余魏将领军坐镇,有无忧族人相助,我愿与洛儿一起,在大宛为他们出谋划策,安定后方。旁的……说我贪生怕死也好,不顾道义也罢,”沈羽摇了摇头:“我不在乎。” “你说这些,是为了哄我宽心,是不是?”桑洛从未听过沈羽说这样的话,她太过了解沈羽是个怎样的人,更知道自己不可能总是将她绑在身边,穆公待她如自己女儿一般,她自然不能不去,想及此,桑洛轻声一叹:“若只是因着此前你应承了不离开我身边……时语大可不必……” “洛儿,”沈羽打断了桑洛的话,拉起她的双手紧紧握着,面上神情郑重:“我方才所言,句句依从本心。绝非只是为了让你安心。况那秀官儿狡猾至极,用了许多的阴险手段,他的目的,不仅是要及城,要舒余一国,他更想害你。我留在你身边,才好时时刻刻护着你。若非必要,此番洛儿去哪里,我便去哪里,寸步不离。”她说着,看着桑洛那依旧沉着的面色,莞尔一笑,似是逗她开心一般:“过往真是想不开,做什么狼首做什么副将呢?该做洛儿的贴身侍卫才是。” 桑洛被她说的噗嗤一笑,晃了晃她的手:“那,便委屈我的少公,做一回贴身侍卫吧。”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7-3017:15:10~2021-08-0122:24: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19杠1102个;柳無雙、好吧就这样、五迪的woyoo吖、班章普洱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gamindaniel15瓶;五迪的woyoo吖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70章 故友相见把酒畅谈 桑洛与沈羽二人在风华殿中休息两日,又传了此处的皇城副领来详问厥城之事。自当年东余十六城收复,王族群臣自厥城迁回神木之后,这厥城一处皇城除却本有的侍卫仆从,便留下了厥城城守卫执与皇城卫副统领公输滑来主理城中安防诸事。卫执早在前日吾王入城之后,便已将这些年厥城民生之事一一回报,而那副领却因着及城之事,一直率兵在厥城界内巡守。直到今日,才刚刚回返。 这公输滑年过四十,自白沙地公输一族而来。刚一回返城中,便马不停蹄的入了皇城来。昨日夜中落了雨,直到清晨,细雨还未停。他一身轻甲还带着潮气,也顾不上许多,便直直的过了一道门,到了人殿之中。此人个子比旁人高上两头,身子又比别个胖上三圈儿,清晨之时阔着步子入了人殿,走得虎虎生风,引人侧目。他却目不斜视,走至正殿八步金阶之下,便是跪落下来都掷地有声。 疏儿在桑洛身边,瞧着公输滑那模样便是想笑,只觉他胖乎乎肥嘟嘟,怎的看都不像个统领。却又不好笑出来,只是低着头嗽了嗽嗓子。 公输滑磕过头,跪正身子拱手只道:“小人公输滑,参见吾王!” 声如洪钟,在这偌大的宫殿之中回荡不绝。 桑洛微微抬手:“我知你巡守厥城四处,刚刚回返。不必拘泥礼数,公输,坐吧。此间有些事儿,我还想问一问你。” 公输滑再拜稽首,这才恭敬的站起身子,走到一旁矮几边上,坐了下来。但见沈羽正也坐在自己右边矮几旁,便又拱手与沈羽二人见礼。这才呼了口气,抹了抹面上的汗水。 “昆池扰我西陲边境,这些日子将士辛苦,诸公担忧。”桑洛淡淡说着,目光移向公输滑:“厥城是西余重中之重,虽离及城尚有些距离,但也不可掉以轻心。卫执前日与我说过,公输将军这些日子秉公职守,未雨绸缪,巡守之事从不假手于人,皆是躬亲而行,令人钦佩。” 公输滑当下拱手拜道:“臣是舒余之臣,又领命护此厥城,断不敢有丝毫懈怠。”他说着,重重一叹:“年初之时,穆公率军往及城去,路过此处,还特特入城寻我,吩咐我务必诸事小心谨慎,不可有错漏之处。那昆池的诡术颇为厉害,小人虽未见过,却也有耳闻,是以更不敢大意,这几月中,每日值守侍卫轮换都是小人亲自安排,从未断过。” 桑洛点了点头:“可在厥城界内发现昆池女姜的踪迹?” “卫公便是有此担心,所以来往行商,早在年初之时便不允再入城中,只让他们绕路而行。小人巡守数月,这周边一代倒是从无异动。城中百姓安好,也无甚大事发生。”公输滑说着,那粗重浓密的眉毛却蹙了蹙:“只是这几月,鲜少收到及城与大宛的军报了,小人颇为担忧,却又不敢询问。但今日吾王与沈公既来,看来及城之事,不小。” 桑洛微微一叹:“将军所言不错,两月前,穆公不慎被擒,及城眼下只怕已成了昆池的囊中之物。” 一言既出,公输滑当下瞪了眼啊了一声,颇不置信地愣了许久。便即起身拱手朗声说道:“若真如此,小人愿请王命,随军西征!将那些昆池女姜,杀个片甲不留!” 公输滑人高马大,这一起身便是连一旁的沈羽都觉出一阵风,看他那焦急的模样便起来拉了拉公输滑,又请他坐下,轻声说道:“将军稍安勿躁,此事已在吾王运筹之中。此间诸事,且听吾王安排便是。” 公输滑但听沈羽如此说,亦觉自己方才失仪,便道:“小人失态,方才,太过着急。吾王恕罪。” “将军忠肝义胆,为国事担忧,怎会有罪。”桑洛柔和地看着他:“我知公输将军素来是个忠勇体国之人,是以这些年,才放心将厥城交于你和卫公。我今日召你来,一是想问问这几月中厥城界内是否有昆池异动,而来,亦是想让你随我们往大宛去,与哥余阖、蓝阔一同想法子,击退这来势汹汹的昆池女姜。” “小人愿与王前往,为国尽忠!”公输滑面上露了喜色,当下拱手:“定不负吾王所望!” 桑洛笑了笑:“既如此,眼下你便先往你的营中,点两万厥城精锐守军,整装待发。另要安排个可信的副将,替你操持这厥城的安防之事。三日之后,与我们同去。” 公输滑起身到了殿中,拱手又拜:“小人领命!”言罢,便匆忙退了出去。 沈羽转头看着公输滑的背影消失在门外,不由一笑:“这位公输将军,倒颇为爽快。” 桑洛缓缓从座上走下来,到了沈羽一旁,轻声说道:“公输滑出身白沙地,而公输一族又是舒余之中有名望的刚猛将士。只可惜百年来他们在白沙地受制于希氏。是以许多颇有能力的将士只留在了西余,而去不得东余。这公输滑,便是个例子。如今他已到中年,若在东余,他这个年纪,可坐上更高的位置。” 沈羽听着桑洛所言,便轻声叹气:“却没有想到,这一族之中,也内斗如此。真是何苦。” “自希玄乱国之后,希氏为公输所代,许多的事儿,都会变的。”桑洛却不以为意的说道:“日月轮转沧海桑田,便是朝代都可更替,更况是人呢。” “我瞧这位公输将军,可当大任。”沈羽说道:“或许带上他,能多个极好的帮手。” 桑洛转而又看了看一旁的疏儿,便即问道:“疏儿觉得如何?” 疏儿眨了眨眼,便是一笑:“我却不懂国中事,只是觉得这胖将军,脾气急得很。可若说他急,他却又能日夜不休的带人去值守,做事儿颇为谨慎。今日只是初见,也确不好说他此人如何。” 沈羽点头:“疏儿说的不错,今日只是初见,有关他的事儿,也是听得多些。究竟如何,还要看日后。” 桑洛听二人说着,不由又是一笑:“那便问问阿烈吧。” 她这话一说,疏儿与沈羽便不自觉的抬头往那极高的房顶横梁上去瞧。哥余烈却未跳下来,只是从那阴暗之处传来一声:“公输滑,守厥城二十年。不贪,不谋私利,无妻妾,无子女,洁身自好。武功可算中上。吾王可用。” 沈羽与疏儿听得哥余烈这话,皆是一愣,转而却又会意一笑。当下明了。桑洛既来此处,召见公输滑与卫执,又怎会不知他二人底细。舒余四处影卫遍布,而今影卫皆听命哥余烈,只怕来此之前,哥余烈早已将这厥城之中的消息问的差不多了。 沈羽笑道:“若说棋高一着,还是吾王。” 桑洛却道:“但影卫所言未必都可尽信。日后,也还是要看看此人能力如何,才好委以重任。” 话音未落,门外却传来个熟悉的声音,听得三人面上皆是一喜。 “故时旧友有说有笑,却让我一人在这天杀的破地方待了数月。真是好生自在。” 身影一闪,哥余烈从那横梁之上跳了下来,往前走了两步,正碰上门口的哥余阖。 桑洛一笑:“看来是有人在大宛待不下去了。” 哥余阖身上还带着雨水,只是对桑洛拱了拱手,便转而看着沈羽,又走到沈羽面前来来回回的转了三圈儿,一边瞧一边口中啧啧:“这真是上天垂怜,你真个还活着!”说着便是哈哈大笑:“好好!这几个月过去,我总算能再见到沈羽了!” 沈羽含笑瞧着哥余阖:“经年未见,让各位担忧了,兄长可还好?” “好?”哥余阖翻了翻眼睛:“你瞧我这模样,哪里算得上好?” “我瞧你还能说能笑,应也差不到哪里去吧。”桑洛在矮几边上坐下,轻声吩咐:“疏儿,去热两壶青葡酒来,给哥余接风。” 疏儿面上挂着笑意,当下应了。哥余烈看着疏儿,也不管哥余阖,竟也跟着她出去了。哥余阖抬手正要招呼自己的族弟,那手却悬在半空,当下双目一眯,只觉有事儿,转回头看着桑洛:“我这不爱言语的弟弟,跟在吾王身边久了,如今,也食人间烟火了?” 沈羽笑着拉着哥余阖坐了下来,见到他心中欢喜,便即说道:“兄长此番过来可真是好,我们本想着三日之后便往大宛去,而今你来此处与我们会和便更好了,可与我们说说,及城之事究竟怎样?” 哥余阖摆了摆手:“及城之事一时半刻却是真的说不清楚,我自听闻吾王驾临厥城,快马加鞭的赶路,这一路上粒米未尽,饿的头晕眼花,又被这小雨扰的周身难受,须得先吃些东西才好说话。”他看了看桑洛与沈羽,还记挂着方才那事儿,便又问道:“不若趁此时候,吾王先与我说说,我这兄弟与疏儿,是怎么一回事情?” 桑洛挑了挑眉:“你自己瞧见了,还问我作甚?” “嗨呀!”哥余阖拍了拍腿,面上颇有一副无奈的模样:“瞧瞧,便是我这冷冰冰的兄弟都觅得佳人,我哥余阖却仍是孤家寡人,真是可哀可叹!” “兄长是英雄,自然迟早也会寻得良人。”沈羽弯着眉眼瞧着他,给他倒了一杯茶:“眼下酒还未到,不若先喝口茶润润喉咙。” 哥余阖接过茶一饮而尽,这才吁了口气,又道:“魏阙与我说,你经历了许多事儿,还将过往都忘了,我还未及慨叹,他却又说你又想起来了。这样精彩绝伦的情景我竟未瞧见,真是可惜。如今你可还好?五脏俱全四体康健?人傻了没有?是不是不如过往那般聪明了?可还能与我比一比武功?” 沈羽被他说的笑,只是摇头,桑洛却道:“我以为你在这西陲数月,经历了许多惊心动魄的危险之事,眼下看起来,竟还如此生龙活虎,看来及城之危,指日可解。” 哥余阖轻哼一声:“吾王这是半点儿都不舍得沈羽被人说笑,怎的还揶揄起我了?” 疏儿端着热酒放在桌上,又特地配了几碟小菜,不敢扰了几人说话,只是微微一拜便又径自离去。哥余阖转过头想与她说两句话,她却早已到了门口,还吩咐一旁的侍卫关上了殿门。哥余阖眨了眨眼,被这酒菜香气引得肚子咕咕直叫,便径自倒了一杯酒,一口喝下。 “这西余的青葡酒是极好之中的极好,唇齿留香,这一遭回来,也是值得。” “眼下既然有酒有菜,及城之事,可边吃边说了?”桑洛瞧着哥余阖,目光微微沉下来:“穆公,究竟是如何被擒的?你们在及城,遇到了什么?” 哥余阖又饮下一杯酒,抹了抹嘴:“看来吾王属实担心国事,半点不容忍好生的吃一顿饭。”他放下筷子,叹了口气:“那便听我,慢慢说吧。”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8-0122:24:06~2021-08-0219:48:1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五迪的woyoo吖、好吧就这样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五迪的woyoo吖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71章 君不见千里雪原 时过晌午。 皇城外的沙子地中,湿漉沉重的沙子在雨水的冲刷之下颜色变的深沉黯淡,再腾不起袅袅的热气。静谧的皇城依旧肃杀,便是城外的街道上,来往的人也更少了许多。 众人心中知晓,西余没有春秋,暑热过去,便是寒冬。雨已到了厥城,这整个西余的冬日,很快便要来了。 风在殿外呼啸的愈发大了,木窗搁楞搁楞作响。 矮几上的饭菜早已收了,原本温热的茶又被换了几次。哥余阖的面色因着酒气有些微红,斜斜的靠在一旁,手中还端着一杯酒却迟迟未喝下去。 将这几月间的事儿说给桑洛与沈羽听,他自己亦如再经历一次一般,个中细节,在他脑中往复回返,尤说道与风灵鹊夜探及城那一事,而今想起,仍觉后脊发寒。而后又听得桑洛说起秀官儿与莲姬之事,这两厢前后联系起来,竟已过了二十年。 桑洛与沈羽沉着眉眼,都因着这事态变化太过古怪快速而许久不曾言语。但有一事她们心中笃定,此次西陲战事,比过往的任何一次都要来的凶猛,来的心机深重。 “兄长所言那及城之中的黑甲勇夫,”沈羽轻声开口,抬眼看向哥余阖:“是当年的西余第一勇夫,武齐?” 哥余阖点了点头,却又摆了摆手:“我们几人亦是猜测,毕竟当日,我瞧不见他的面容。”他长舒了口气,打了个酒嗝:“方才你们说起的那秀官儿之事,令人胆战心惊。我还从未有什么时候,如眼下一般不知所措。他们擒了穆公,便再没了动静。或许,他们也在等咱们迈出这第一步,若真如此,他们必定已做下了完全的准备。可这完全的准备究竟是什么,谁也不知。” “如今战事,早已不是排兵布阵这般简单。”桑洛沉吟道:“这女姜恪用心思太深,对我舒余亦颇为熟悉,”她说着,目光从哥余阖和沈羽的面上扫过去:“你们,又或是我,甚至是穆公,都早就在他的盘算之中。这一年,他昆池遗民将国中传的谣言四起,不知蒙骗了多少百姓,内有谣言动我王位,外有战事乱我国境,他想要的,不止是报当年灭国之仇。”桑洛说到此,深深地吸了口气:“牧卓是他亲生,当日死在临城,死在他眼前。这一笔血仇,他总归是要记在我的头上。”桑洛说着,冷冷一笑:“也怪不得他对我们这样的恨,他的族人国家,为我父王与穆公所灭,莲姬被我父王赐死,死的那样难堪,耻辱。他的儿子,又被我所杀,而他也被我命人打断了双腿,弃于道边任其生死,若要说道报仇,他真是有太多的理由应做下此事。” 沈羽听的桑洛如此说,只觉她是又将错都怪在了自己身上,不由得抬手轻轻的捏了捏她的手,微微摇了摇头:“这些事儿,不怪得你。” 哥余阖却只是乌突突地一笑:“吾王看的倒是颇为清楚,可看的这样清楚,又能如何呢?与眼下的及城战事,能有什么助益?” 桑洛摇头只道:“人之一生,既短且长,有时行差踏错一步,便步步都是错。我只是在想,如女姜恪用如此之人,他的心中,此时在想什么。”她抬起手,轻轻转动着面前的杯子,看着杯中的茶水在内中微微晃动,眼光沉静:“他知道我们总会寻到无忧中人帮我们,也知道派来的刺客并不一定真的会将我杀死,那咱们从这些刺客口中探得的消息,又有几分真几分假呢?” 沈羽点头知道:“洛儿所说不错,那些消息,不过只是一个解开一切迷雾的源头罢了,但若说他们昆池只有五千的兵卒,我是着实不信。”她看了看哥余阖:“兄长这几月在及城,可曾见到昆池有多少兵卒?” “莫说兵卒,便是人都瞧不见一个。这些人久居昆山,善于隐藏自己的行迹,他们能藏二十年,自然也有法子躲过咱们的眼睛。他们原有多少兵卒已不重要,我只怕鸣沙关,及城守军,都已成了他囊中之物,若他们用那劳什子诡术控人心智,想要多少人,不能成行?面对多少大军,会惧怕呢?”哥余阖说着,坐正了身子,拧起眉头:“不过方才吾王所言,倒是提醒了我一件事儿,这秀官儿这样会盘算,又对咱们了如指掌,那他也应知道无忧族中人有破解诡术的法子,”他说到此,看了看两人,盘腿坐着,微微前倾着身子:“我如今想起,怎的总有一种,引君入瓮的感觉?” “从当日篆伯与我说起此事起,到穆公陈兵及城界碑之处,再到穆公被擒,咱们来到西余,他所做的,不过是散播谣言,派人刺杀这两件事,却让我们调动大军,惶惶不可终日。”沈羽深深的蹙着眉:“可能让穆公都瞧不出端倪,看不出篆伯早已是假扮的,这些人潜藏在及城的时日,比我们想的还要久。”她微微摇着头,面上忧虑深重:“眼下咱们须得快些商量出个头绪,穆公已在及城两月,无论如何,都不能再等。” 桑洛静静地听着他二人说,许久,才开口说道:“当务之急还需得快些想法子破解那诡术,一旦诡术可破,他最后一道屏障便就没了,到时我们方可伺机而动。”她略显疲惫的动了动身子:“如此,明日一早咱们便一同往大宛去,无忧族中人,可也到了?” 哥余阖只道:“早些时候已让人去请风灵鹊带族中人往大宛去了。我来之时,她们应也快到。眼下,应都在大宛等吾王差遣。可这些无忧族中人,真的能破掉如今的诡术么?”哥余阖叹了口气:“不瞒二位,那日我与风灵鹊在及城深雪之中与一众人缠斗,便是我与风灵鹊这般的功夫,加上她吹的那什么古怪的曲子,都不能将城中守军身上的诡术破除,风灵鹊算得上是无忧族中最厉害的人,若连她都破不得,咱们还能去哪里寻一个更厉害的人物?” 桑洛站起身子,理了理略显褶皱的衣裙,缓缓地走到人高的灯台边上,静静地瞧着那雕琢精美的铜灯灯柱,那灯柱上雕琢精细,栩栩如生,有云鸟在天山石耸立,清流水脉一一可见。她抬手轻轻地抚摸着上面的纹饰,转过身子看向二人,轻声开口:“时语可还记得,我曾与你说起过我舒余立国之时的一些旧事?” 沈羽看了看哥余阖,哥余阖亦是挑了挑眉,却微微摇了摇头,自是一副什么都不知的样子。沈羽眨了眨眼,便即说道:“当日洛儿与我说过,我舒余先祖先祖,源自昆山。幕天席地,依火而食。舒余立国,本有三族,轩野,舒绒,哥余。”她说到此,又看了看桑洛:“怎的此时忽的说起这些?” “我只是一直在想,昆池与舒余若论起源头,皆出自昆山,既然能相携百年边境安好,为何当年,父王一定要灭掉他之一国。” 哥余阖轻叱一声:“这位先王,想要灭掉的又岂止是昆池一国?”他往后靠了靠,舒展开双腿,一手撑在矮几上拖着脑袋:“当年若不是吾王,我哥余一族,也难逃一个让他尽灭全族的下场。” 桑洛微蹙着眉,犹在听到哥余阖后一句话时,这眉蹙的更深:“哥余,当日许多事儿我并未能细问。昔日中州大羿与哥余野暗中勾结里应外合,你应知晓个中来龙去脉。哥余一族是我舒余古族,按理不该与外敌勾结。纵使那百里和蓝盛给了他多少好处,哥余野作为哥余一族的族公,也不能如此简单的就被收买。”她看着哥余阖:“当日,哥余野究竟为何要与中州大羿串通起来?” 哥余阖被桑洛问的一时之间有些迷茫,不由得转头看了看沈羽,又看了看桑洛,挠了挠头:“吾王此时这一问,倒是把我问的懵了,你我三人坐在此处,难道不是在说昆池之事么?怎的却又提起七年前了?”说着便是一笑:“难道这昆池与我哥余,还有些关系不成?” 哥余阖说话间,挑了挑眉。而沈羽却似是忽的明白了桑洛为何有此一问。 她犹记得当年在南疆雀苑之时,在那苍莽密林之中冲出一人,他怀中那写着天火将至,辰月当升八字的帛书。彼时桑洛曾与她提起百年前立国旧事,提起那早已消亡,便是连坠火的族徽都不曾被印刻下来的舒绒一族。而这些事,若不是桑洛与她说起,作为舒余中人,泽阳族公,她永远都不会知晓,在数百年前,这三个开国古族,之间究竟发生了如何的争斗与嫌隙。但她知晓的也不过如此,而眼下桑洛忽的说起七年前哥余野之事,又是在她三人讨论昆池之时问起,沈羽心中难免便将这些事儿联系到一起去想去猜。她也有些疑惑地看向桑洛,不知桑洛心中此时究竟想到了些什么,可她总觉,若真如桑洛所想,这恐怕是一盘横亘百年的棋局,而在这棋局之中,有人生,有人死。 哥余阖亦觉察出些许不对,便敛了面上的嘻哈笑意,坐正了身子,沉下面色轻声叹了口气:“既吾王想听,那我便说一说我知道的。”他喝下一口酒,咂了咂嘴:“哥余野此人,心胸狭隘气量小,他是我兄长,又是我族中长子,这族长的位置,迟早有一日会落在他的手中。彼时我父亲虽已过五十,但尚算康健,于国中事向来从不懈怠,偏就一日,他在原上骑马打猎,却从马上摔了下来,我还未赶回去之时,人便已去了。我回返藓周之后,听阿烈提起,当日是哥余野陪父亲一同去的,亦是哥余野将受了重伤的父亲背回来的。我只觉不对,便暗中追查,才发现,早在那日清晨离去之时,父亲便已中了毒。我想,他是等不及要接替这族长之位,才对父亲下了手。”哥余阖说着,眉眼沉了下来,面上是鲜少瞧见的哀伤之色,他重重慨叹:“我尚未去与哥余野对峙,他便已带了人出了藓周。我与几个亲信暗中追着,追了一月,就在龙泽峡口瞧见了他与一黑衣黑袍的中州人密会,我只觉事情不对,便在他回返的路上截住了他。”他说到此处,冷笑一声,抬眼看着桑洛:“吾王可知,彼时他与我说了什么混账话?” 桑洛低头看着哥余阖,此时哥余阖的模样是她从未见过的,她微微摇头:“说了什么?” 哥余阖大声笑了笑,又仰头喝下一杯酒,把酒碗重重地放在桌上,吐了口气:“他与我说,这舒余一国,本就不该是轩野一族的。他们气数已尽,王不配位。是我眼光狭窄看不透,我哥余一族的好日子,如今才要来了。” 桑洛神色一凛,转而看向沈羽,而沈羽亦是周身一震,惊觉当日哥余野说的话,与当日牧卓纵辰月乱反,如今国中四起的谣言,竟如出一辙。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8-0219:48:16~2021-08-1119:55: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19杠1102个;柳無雙、43097922、五迪的woyoo吖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tiamo12瓶;五迪的woyoo吖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72章 路艰难有口难言 桑洛与沈羽皆是一时之间不曾言语,可这一阵的沉默却让哥余阖似是有些明白了桑洛为何忽的问起多年前的旧事。他那细长的眉毛微微蹙起,探究似的看着桑洛,又看了看沈羽,终于还是问了一句:“难道七年前的事儿,也与这昆池有些关系?” 可他左思右想却又觉不对,这女姜恪用确实心机深重,可他难道真能凭一己之力搅弄三国之间的风云?若真有如此的本事,他昆池一国当年,又怎会如此轻易的就被舒余尽灭? 哥余阖又摇了摇头:“我总觉得你们心中的猜测,太过胆子大了,或许是我们将这假秀官儿想的过于厉害,或许这也是他借用来迷惑咱们的把戏罢了。” 桑洛拢了拢衣袖,双手交握在一起,她掌心冰凉,便是如此交握在一起,都觉不出暖意。沈羽却沉着面色瞧着她,总觉她心中还有无限的心事。 “洛儿不妨将你心中的猜测与怀疑都说出来,如今咱们三人去想,总好过你一人忧虑。” 桑洛听得沈羽如此说,又瞧着哥余阖那带着满是疑惑的脸,竟是不由一笑,这笑容之中带着无限苦楚,又似是带了些许的自嘲与无奈,笑的座上二人有些糊涂。她缓缓地走回来,坐在沈羽身边,低声的叹了口气:“我心中却是有些猜测,但我却不知猜的对不对。但有些事,轩野一族藏了数百年,一些是我亲眼瞧过的,一些,又是我曾听父王与伏亦说起的,这些话是否真做的了准,我不知。更不知眼下,该不该将它们说出来。” 哥余阖冷笑一声:“一国之大,江山万里,藏了多少秘密谁又知道?轩野是舒余王族,这其中许多的旧事本就会被人有意遮掩,或许吾王知道的那些事儿,一直犹如千钧巨石压在你心中。”他说着,却又长叹:“为王不易,当了王,便再不能随意说尽心中事喽!”他摆了摆手:“无妨,若是吾王不想将他们说出来,也是情理之中,我与沈公也不是那好事之人。不论是什么,只要咱们能想出应对眼前战事的法子便就行了。吾王又何苦去替古人担忧,想着这数百年之中的事儿呢?” 沈羽拉了桑洛的手轻轻的握着,颇有些担心地看着她:“洛儿,哥余兄说的是,这阵子你已为此事劳心太多,你的伤刚好些,不好总是忧虑。” 桑洛只是淡淡地笑了笑,长舒了一口气:“或许是我多虑了吧。有些猜测,总归还是要寻到些蛛丝马迹才好,”她抿了抿嘴,又捏了捏略感酸痛的眉心:“说了半日的话,确也是觉得此处有些闷,须得去歇会儿才是。” 哥余阖当下领会,站起身子理了理衣衫:“听起来吾王是要下逐客令了,那我便先行告退,赶了几日的路确也是累得不轻,如今酒足饭饱,也好去睡上一大觉。不过眼下倒也还是有一事在我心里憋着,既如此,吾王便先好生歇息,我去寻我那弟弟聊聊家常。”言罢哈哈一笑,对着桑洛一拜,又对着沈羽拱了拱手,便快步出了殿中。 沈羽瞧着哥余阖那背影笑了笑,不由说道:“经年未见,兄长还是这个性子,真是半点都没有变。”转回身却仍见桑洛坐在一边,似是发起了呆。她心下微微一沉,便上前坐在她身边将她轻轻搂入怀中圈着:“洛儿是还在想方才的事儿?” 桑洛叹了口气:“若说没有想,是骗人的。但我心中的事,一时半刻也还寻不到个答案。” 沈羽轻轻抚着她的后背:“既如此,眼下便先不要去想。这些日子一路颠簸赶路,到了此处之后又忙于政事,这几夜都睡得极晚,我瞧着心疼。” 桑洛听着她说的便是浅浅的笑:“你呀,总是用这些话来说我,好像你睡得比我早些一样?” 沈羽转了转眼睛,俏皮的笑道:“我可不怕,我身子比洛儿要壮实许多,便是几天不睡也无妨。”她说着,便双手环着桑洛的腰,低头瞧着她:“可洛儿不行,你的伤刚好,本就不该如此操劳,西余可不比东余神木都,此处冬日眼看便要来了,你的身子弱,我不能让你这样每日耗费精力,累坏了自己。” “你眼下,比起疏儿还要唠叨些……”桑洛噘了噘嘴,颇有一副委屈的模样:“若成日这般管着我,只怕我要被你们惯得坏了,吾王惰于政事,岂不是成了昏君?” 沈羽笑着轻轻晃了晃头:“我陪你去偏殿中睡会儿可好?哥余兄既然已说与我们听了此处的消息,眼下便不要太过着急了,待得明日启程往大宛去,到了大宛,再做定夺吧。” 桑洛点了点头,却又拉了拉沈羽的衣衫:“方才你净顾着陪哥余喝酒,可吃饱了?” “我哪里有哥余兄饮的多,只喝了三四杯,菜却是真的吃了不少,眼下都觉撑得厉害。”沈羽说着,将桑洛抱起来:“吾王今日操劳,臣抱你过去。” 桑洛搂着沈羽的脖颈,靠在她肩头闭上眼睛笑:“你每次说这般的话儿,日后只怕我要更懒了。” “如今我是吾王的贴身侍卫,这些事儿实属分内之事。”沈羽说着,便抱着她从一旁无人的甬路往偏殿走去。桑洛似是真的累了,还未到偏殿之时,已靠在沈羽怀中昏沉沉的睡着了。 沈羽在床边守了她一会儿,瞧着桑洛睡得恬静安稳,便唤来疏儿让她守在一旁伺候,自己却撑了把伞又从偏殿之中走了出来,在周遭绕了两圈儿,便就瞧见哥余阖一人坐在正殿后方的花园亭子之中,斜斜的靠在一旁的长椅上,悠闲地赏着雨。 她有些话,还想当面问一问哥余阖。 而哥余阖却丝毫不觉意外,听得身后的脚步声便是连身子都不曾转过来,而是转了转手中的酒袋子懒懒的说道:“我总觉得你回来寻我,所以特地在此等你。” 沈羽笑了笑,坐在石桌边上:“我猜兄长尚有些话想与我说,又或是想要问我,我正巧也有些事想要问一问兄长。看来你我兄妹,也算是想到一处去了。” 哥余阖打了个哈欠,在长椅上翻了个身,侧卧着,一手撑着脑袋瞧着沈羽:“昆池一事,你如何看?” “颇为棘手。”沈羽沉下眉眼,面上这才挂了浓重的忧虑:“我担心穆公,总觉不好。” 哥余阖轻声叹道:“我与你说一句不该说的,穆公陷于及城已过两月,依着那些昆池人的手段,便是不杀了他,恐怕也会用诡术将他变成另外一副模样,那晚在及城死里逃生,我此生还从未有什么时候如那日一般狼狈过。”他说着,坐起身子,面容凝肃声音低沉:“你我都该在心中想好,此战没有穆公,又或是日后都不再有穆公此人,该如何。我有意再往及城去一次,城外有一个废旧的兵营,从那处有一暗道可直通及城城内,眼下还好你来了,待得到了大宛,你我或许可一起去瞧瞧。” “我知兄长所言何意,这也是此时我来寻你的目的。”沈羽听他此言便是心头重重一沉,红了眼眶:“此次及城战事,我或不能与兄长一起。” 哥余阖眯起眼睛看着她,似是不解。 “我……”沈羽抬头看着哥余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潮湿的空气带着凉意,让她周身觉得有些冷,她似是欲言又止,却知此时不得不说,半晌,才又缓缓说道:“我这些日子,在中州经历了许多事儿,方才兄长也说了,魏将曾与你们说过,我……”她笑了笑,又叹道:“我在中州半年,忘了自己是谁,忘了自己从何处来,该往何处去……直到两月前,才回想起所有。” 哥余阖微微挑起眉峰,面上仍带着疑惑:“你将武功都忘了?” 沈羽摇了摇头:“兄长,我算得上是死过一次的人,知道在这一年之中,你们是如何为那故去的沈羽痛心疾首,”她吸了吸鼻子,眼泪已快要掉落下来:“我……我过往做错过许多事,今日始,不想再让她为我担心。” “啊……”哥余阖扬起眉毛,若有所悟的应下一声,转而却是一笑:“原是为了吾王。”他偏过头仔仔细细地盯着沈羽:“我倒也是从未想过,死里逃生的沈羽,归来之后真的改了性子。你倒也不需为此愧疚,不论是这西陲的战事,还是救出穆公,都非你一人之事,”他说着又笑:“不过是一件小事,你又哭个什么?你不去,我便让那位冷冰冰的风翼使再陪我去逛一逛,有她在,倒也更不必怕那些诡术了。” 哥余阖站起身,坐在沈羽身边,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不瞒你说,当日离儿妹子在泽阳,为你立了个衣冠冢,离开泽阳之前,我在你那衣冠冢前,与你喝了一壶酒。过往许多年,我一直将你当做兄弟,却忘了,其实泽阳沈公,也是个女子,你一直唤我兄长,而我这做兄长的,却未能好好的照顾这个妹子,”哥余阖说着,笑着慨叹:“而今你活着回来,本就应该好好的享受一生,我舒余一国,王是女子,将军是女子,我堂堂男子汉却让你们都超了去,颇觉丢脸,眼下战事,怎的也不能再让你抢了我的风头才是。”他说着,将酒袋的塞子咬开,喝了口酒:“你呢,便也就高抬贵手,让为兄也立个功劳,可好?” 沈羽深深叹道:“兄长可会觉得我……颇为自私?” “自私?”哥余阖笑道:“若论起自私,你比起我,还差的很远。不过你人可以不同我去,这计策可也要替我想好,我们等了你这样久,既然来了,总不能就这样赋闲吧?” 沈羽颇为勉强的牵了牵嘴角:“兄长安心,此事但我所能,必能做成。” “那便好了,”哥余阖重重地拍了拍她:“瞧瞧,如此多好?”他说着,目光移向那细密的雨幕:“西余的冬日就要来了,希望能在年关之前,回藓周去啊。” 作者有话要说:哥余阖啊,真是个好哥哥啊……感谢在2021-08-1119:55:41~2021-08-1221:47: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19杠110、五迪的woyoo吖、柳無雙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五迪的woyoo吖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73章 迫在眉睫议对策 八月二十三,大宛的雨停了,日头明晃晃地再一次挂在了天上,但暑热之气,早已快要消失殆尽。风中裹着凉意,随行的皇城卫有序的分列两侧,而赤甲军又在马车的后排成了八列行军阵,巨大的车轮碾在尚未干透的沙子路上,留下一条弯曲颀长的车辙痕迹,而这痕迹很快又被新的脚印覆盖。 桑洛下了王令,此次不入大宛新城,径直往行宫去,是以这一行人到了大宛城门并未做停留,亦不想打扰城中百姓,便从城外绕过,直到晌午时分,才终究在大宛城西侧的旧城行宫停了下来。而蓝阔、魏阙陆离等人,早已在行宫外的碎石路上侯了许久。 疏儿扶着桑洛下了金顶马车,众人跪落高呼吾王。这些繁杂冗余的礼数让在马车中赶路三日的桑洛颇觉有些疲惫。自来西余之后,她便不曾有一日是好好歇息,便是眼下这忽冷忽热的天气,都已然让她周身不适。但她怕沈羽与疏儿担忧,便强撑着精神站在车边受着着每日都有的礼数规矩,直到众人迎着她入了行宫正殿,将士兵卒退去兵营,仆从们上了热茶糕点,疏儿在一旁打着扇子,这才觉得好了些许。 时隔七年,她又一次回到这大宛城西,霜雪林外的行宫。她看着哥余阖笑了笑,当日,便是在这行宫之中,哥余阖将她掳走。哥余阖却别过头看向外面,似是颇有一副尴尬的模样。她的目光朝着座下众人看去,沈羽在右,哥余阖、蓝阔,陆离依次而坐,左边便是姬重、魏阙、魏和与公输滑四人。 “好啊,”桑洛笑了笑,轻声开口:“而今我舒余的肱股之臣,都在此处了。看来今日,是个商讨大事的好时候。”她说着,看向蓝阔,此人她是第一次见,瞧着蓝阔的模样,与蓝多角竟有六七分的相似,那一张脸却又比蓝多角来的更加轮廓分明,瞧上去颇为沉稳,她微微前倾着身子:“这便是蓝氏少公阔?” 蓝阔但听吾王唤了自己的名字,当即起身跪落:“臣,正是蓝阔。” “起来吧,”桑洛抬了抬手:“这数月中,及城事变,蓝公亦是辛苦。过往我从未见过你,听哥余公说起,蓝公心思缜密为人沉稳,你比我们都要熟悉这西余的土地,西陲战事,还要靠你。” “臣惶恐,定不负吾王重望!”蓝阔磕了头,这才起身回到座上,坐的笔挺至极。 桑洛弯唇一笑,又瞧着魏阙问道:“魏将来此时日不短,今日我将你的兄长也带了来,可觉开心快慰?” 魏阙拱手笑道:“不瞒吾王,臣与兄长虽同在神木,素日里各自忙于公事鲜少会面,而今吾王给了机会让咱们兄弟团聚,臣心中高兴!” “既然如此高兴,便把这些日子中的事儿,与我说一说吧。待得论完正事,准你今日与魏和好好的痛饮一番。” 魏阙点了点头,敛了面上笑意朗声说道:“咱们来此之后,又与蓝公与蓝越几人往霜雪林外探了探,但敌军形迹缥缈,我们不敢往外走的太远,走了一日在入夜之前扎下营地,如此往复三日,眼下先头守军已在三百里外,今日晨间传回消息,尚无异状。” “可派了斥候往前再探?”沈羽问道:“可有回报?” 魏阙只道:“不敢派人单独前往,生怕派了出去便是有去无回。” 沈羽点了点头:“是了,眼下,便是一人,咱们也不能丢。” 魏阙看了看陆离,却又说道:“不过前几日无忧族中有人来援,离儿姑娘倒是与我们说起过,可遣人做斥候往前探一探,她们个个身怀绝技,不怕那劳什子诡术。” 陆离只道:“灵鹊带了些消息来,她觉得此番昆池盘踞及城,所依靠的恐怕不止诡术,是以想要带人再往及城去探一探。但吾王还未到,我便让她按兵不动,待吾王定夺此事。” 哥余阖笑道:“瞧起来无忧的风翼使重伤大好,又要摩拳擦掌的往及城再战一战了?” 桑洛沉吟片刻,只道:“无忧大宛,世居西余,对此处了如指掌,蓝公,你意下如何?” “大宛与及城虽说相距不远,却也不算近,来去少说也要七八日,中间有荒漠雪原,不见村镇,唯有官道卡口或驿站可落脚,离及城最近的官道卡口便是落日关,我猜昆池女姜怎的也不敢将人放在官道上,但这两月我们与落日关的消息断了,臣只怕,或许他们已对那一处下了手。若真如此,走官道便不能万全,可若是走小路只怕更是危险。”蓝阔沉着面色细细分析:“虽说无忧族人不怕诡术,或许可放手一搏,只是若半路被他们发现,把这消息传了回去,咱们想要入及城可就难了。便是进去了,也是险阻重重。” 桑洛听得他说,倒觉有理,可他们心中都分外明白,大军既来,沉寂不动便会与士气有损,时日久了,便会怠惰迟钝。她看了看众人,又道:“如此看来,咱们还是得先寻到一个能防住那诡术的法子才行。”她微微叹气:“离儿,你族中人,可有什么法子?” 陆离对桑洛微微拜道:“回禀吾王,如今灵鹊已将余下可克制幻骨粉的雪晶尽数带了来,但雪晶与幻骨藤皆属昆山深处极难寻到之物,数量本就不多,加之此前数月已在及城西界碑处埋下不少雪晶粉,而今这些雪晶,怕也只够百人共用,但那日及城出事,有一队昆池人夜袭临营,我赤甲军死伤大半,有不少将士是因着被那诡术折磨疯癫自戕而死,看起来这雪晶,已然防不住他们。” “方才你说,风翼使只觉他们依靠的不止诡术,可是当日发现了什么?”沈羽侧过身子瞧着陆离问道。 陆离沉吟只道:“此事我也是前几日方知,也觉古怪。灵鹊当日自及城逃出,回返临营,但见临营火光滔天,在那雪原大火之中,赤甲将士哀嚎不断,许多人都是被那大火灼烧而亡。” “苍茫雪原,天地寒凉,竟起这般大的火?”哥余阖蹙起眉头,颇为不信地摇着头:“离儿妹子,会否是风翼使也着了那诡术的道儿,被那些假的景象给诓了?” 陆离摇了摇头:“她亦有此猜测,但几日之后她又带人往临营去过,军帐用物,皆有火焚的痕迹,看来不是假的。” “火……” 久不言语的姬重此时缓缓开口,面容冷的能滴落下冰水一般,可他说完这一个字,却又静静地沉默了下来,只是抬眼担忧地看向桑洛。 而桑洛亦不言语,就这般与姬重对视着,似是在这无声之中,已交谈了许多事儿。 座下几人不知缘由,魏阙心急,当即问道:“国巫,可是知道些什么?” 姬重转过头,却又只是低头看着面前的矮几,许久才沉声说道:“臣曾在古册典籍之中瞧见过只言片语,昆山之民,世居深寒之中,为保自身,习种火之术,势可燎原。”他说着,却又摇了摇头:“可我舒余一国,也源自昆山,与无忧,昆池皆算同源,这些,算不得什么新鲜的见闻。” “可又是如何的种火之术,能种的这成片雪原上都是大火?”魏阙依旧迷茫不解更是眉头深锁:“这火势听起来,怕是要比昆山的雪还要大……” “世间万物相生相克却又相辅相成,此事,并不算古怪。”姬重的声音依旧沉稳,可这沉稳之中总是透着几分的担忧:“吾王,眼下咱们要应付的,看来果真不止是昆池的诡术,若女姜之中有善种火之人,只怕这战事来的比我们预料之中还要艰难。” 沈羽沉思许久,轻声只道;“我舒余五军常在东余,对西余的荒漠雪原不甚熟悉,如此看来,排兵布阵还需得再做思量。” 此语既出,四下静默。各个挠头,都想不出个应对的好法子 沈羽偏着头,却忽的说道:“若我们不作他想,大军一路疾行落日关,以关口为屏扎营列阵,与及城遥相望之,又会如何?” 众人微微一愣,蓝阔吸了口气,颇有不解:“沈公之意,是咱们率军直取落日关,压到及城?” 沈羽点了点头:“不错。” 哥余阖哈哈一笑,抚掌朗声说道:“沈公这计策,我甚是喜欢!” “会否……太过冒险?”魏阙有些捉摸不定,动了动身子显得有些焦躁:“沈公可不像是会如此行军布阵之人啊,这其中是……有何玄机?” 沈羽笑了笑:“并无太多玄机。”她看向众人,轻轻地敲着面前矮几的桌面,缓缓说道:“大军迟滞,势必会让将士们信心受挫,而冬日很快要来,及城界内早已大雪纷飞,眼下咱们既来此处,便不能想的太多,呆的越久想得越多,将士们便再没了士气。如今昆池女姜盘踞及城,背靠昆山,掌控鸣沙关,可咱们却鲜少瞧见他军战士,方才蓝公说道,这几月又与落日关断了消息,试想,若咱们再等下去,今次是落日关,下一次,可就到了北山关,而北山关已距大宛只有三四日的路程了。”沈羽沉下面色,凝眉说道:“或许,这便是他们以少胜多的计策,一点点的蚕食我西余的疆土。” 蓝阔微微点了点头:“若依沈公此言,他们的诡术,是用来吓唬我们的?” “他们的诡术确实厉害,我亦深有体会。”沈羽说道:“不过当日我在及城,篆伯曾与我说起过,昆池诡术依靠的便是昆山之中的幻骨藤,这幻骨藤颇为古怪,可令人神迷目眩意识恍惚,他们便是利用这幻骨藤磨成的粉末,借着风力传入我赤甲将士的口鼻之中,再佐以他族中那古怪的乐曲调子来控人心智,若如此想,若我们想不受这诡术的控制,一要防那幻骨粉,二便是要防那诡怪声音,无忧族中带来的雪晶,便是克制幻骨藤的好物,可这雪晶毕竟稀少,咱们不能全靠这雪晶,要做万全之策,就要想出法子,抛开这雪晶,想出咱们自己应对幻骨藤的法子。” “可那粉末无色无味又极为细小,咱们也摸不着瞧不见,便是掩住口鼻,也难全都防住……”魏阙挠了挠头,面上露出一副难为的苦相:“沈公,你如此说,是想到法子了?” 沈羽腼腆一笑:“倒是还未想到好的法子,只是在这退守的形势之下,我觉咱们不能一味退守,须得主动出击才行。” 蓝阔沉思只道:“我觉沈公所言有理,这数月中,我军畏首畏尾,便是蓝越率我大宛守军守霜雪林几月,都能瞧出将士们的迟滞低落之感,再如此下去,只会将人拖得毫无斗志。” 桑洛听得几人商议,点了点头:“我亦觉沈公所言不错,那诸公便顺着往下想一想,”她舒了口气,只觉头隐隐作痛:“你们与我,都好好的想一想……” 疏儿瞧着桑洛那面色发了白,轻声说道:“吾王,一路劳顿,诸公也须得静下来好好思索,不若今日,先歇了吧?” 桑洛只道:“好,那诸公便各自去吧。我今日确有些疲惫,明日此时,咱们再议。” 众人叩首退了出去,沈羽这才快步上前轻轻的扶住了桑洛,目光之中满是关切,轻声问着:“洛儿可还好?怎的脸色这样白?” 桑洛勉强一笑:“这几日确是有些疲惫,不妨事的,我去歇一会儿便好了。”她说着,却又抬手摸了摸沈羽的面颊:“我的少公,还是这般的聪明,旁人都不敢想的事儿,你却敢想。” 沈羽揽着她轻轻的亲了亲:“已然帮不上太多的忙,自然就要多想些。”说话间却又轻叹:“只是还未想到更好的法子,也算不得是个什么好计策……”她说着,轻轻搂着桑洛:“旁的先不说了,让疏儿扶你去歇着吧,我想去寻蓝公和离儿,还想见见那位无忧的风翼使,看看能否快些定个计策出来。” 桑洛也着实觉得疲惫,便点了点头,却又不舍地拉了拉她的手:“你不陪我?” 沈羽笑着哄:“只去一会儿,待得洛儿醒来,我定在你身边。” 疏儿在一旁瞧着,也不言语,只是笑,笑的沈羽一时之间有些羞赧,在桑洛耳边低语说道:“吾王再不去歇着,疏儿怕是要笑我一日了,这可如何是好?” 温热的气息打在桑洛的耳畔,她缩了缩头,轻轻的锤了锤沈羽肩膀,这才放她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额啊!冲啊!感谢在2021-08-1221:47:51~2021-08-1311:26: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19杠110、43097922、五迪的woyoo吖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gamindaniel40瓶;五迪的woyoo吖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74章 行宫别院见故友 沈羽走出正殿之时,才瞧见晨间那明晃晃的日头又躲进了云中,天色微微暗沉下来。她忧虑的呼出一口气,心中明白这西余的天气一时一个样,更觉战事不能再往后拖。 还未走几步,却见陆离正在左侧的廊下站着,正瞧着自己,似是一直在等她。她快步过去,便即问道:“离儿怎的没有往别苑去?是在……等我?” 陆离淡淡一笑:“我觉姐姐心中担忧战事,来到此处定还有许多的事儿想要问问他们,总会跟出来,正巧我也有些事想要寻你,瞧着时候尚早,索性就在此处等一等。” 沈羽笑道:“离儿还是如此知我。我确是想寻你与蓝公,再说一说及城之事,还想见见你说的那位灵鹊姑娘,她与哥余兄长都是亲历及城之人,我想问问她,对此有何看法。” 陆离只道:“那便好了,你有人想要见,亦有些人想要见见你。如此你我一同往别苑去吧。” 沈羽但闻陆离话中有话,便是一愣:“有人想要见我?难道,也是这位灵鹊姑娘?” “倒也不是,是姐姐的一位故人。”陆离头前走着,轻声说道:“如今之事,你如何看?” “我刚来此处,对此间之事知之甚少,所做猜测决断,也只能凭着过往知道的蛛丝马迹来断定,”沈羽跟在陆离身边,言语之中是掩不住的担忧:“过往我也算经历了许多战事,但今次昆池人的所作所为,令人疑惑,总觉的猜不透他们。可猜不透他们,是因着咱们对他们了解太少,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眼下咱们最要紧的,是摸清楚这些人的底细。可若要摸清底细,一味退守,显是不行的。” “姐姐说的是,今日在殿中姐姐所言之事,正巧与你这位故友想的一样,或许你见到她,还真的能想出绝妙的对策。”陆离轻声笑着,沈羽心中想着她所说的故友究竟何人,而陆离似是想要卖个关子,只说着稍后便就见到了不必急在一时,她也便随着她笑。 二人走过长长的甬路,约莫一刻钟的光景,陆离便在拐角处停了步子,指了指不远处的楼阁:“这行宫虽说不小,可比起皇城却也好走多了,这不就到了。”说着,便又带着她往那处走去,不过片刻便就到了近前。 沈羽站在一旁笑着说道:“已然到了此处,还不与我说说那故友是谁吗?” 陆离莞尔:“进去吧,人应就在里面等了。” 沈羽会意地点了点头,便与陆离一同入了大门。 二人行至园中,几个仆从恭敬的行了礼,陆离问及风灵鹊何在,那仆从只道方才园中来了哥余大人,此时与风翼使正在厅中议事,陆离只道:“就知道哥余兄长那急性子,我瞧他倒是跃跃欲试,想要快些去及城瞧瞧。” 沈羽却微微挑眉:“能让哥余兄这般急着来见的女子,可是世间罕有,”她说着便是径自一笑:“难道兄长那百炼成钢的铁骨,今时也要化作绕指柔了?” 陆离被她说的噗嗤一笑:“羽姐姐倒是眼明心细,只是这些我却怎的都不知道呢?” 沈羽还未说话,只听得身后一阵轻巧却急促的脚步声直直的朝她而来,一忽儿之间只觉身后一阵拳风已然朝她后心袭来,她心头一揪,低声道了一句:“小心!”便一手推开陆离,一手接住了来人的拳头。 这一拳来势汹汹,力道极大,若换了旁人只怕挨着一下便要摔倒在地,而沈羽却单手接住,她拧着眉头抬眼看去,却在一瞬之间由警惕变作大喜。眼前来人并非旁人,竟是龙玉。 “阿玉姐!”沈羽面上一喜,赶忙松了手:“你怎么……” 她话未说完,龙玉却似是根本不想与她言语一般,弓步向前由拳变爪朝着沈羽脖颈便抓了过来,沈羽一愣,本能的往后纵身一跃:“阿玉姐,这是做什么?” 龙玉两招未中,心下已然觉出沈羽功夫高低,却也不答沈羽的话,身子一纵又朝她攻了过来。 园中响动惊动了周遭的人,便是风灵鹊与哥余阖都从厅中走出来,不明所以的瞧着龙玉与沈羽二人。风灵鹊但见陆离在一旁,便匆忙过去拜道:“王女,这是……” 陆离只是静静地瞧着:“故人相聚,这或许算是个见面礼吧?” 风灵鹊点了点头,会意一笑。陆离却又道:“哥余兄长来寻你,也是为了及城之事?” “是,刚也只说了两三句话。”风灵鹊回道:“他说,要想个法子再回及城去瞧瞧。” 陆离想及方才沈羽说的话,便道:“哥余兄长心怀大义又不拘小节,是个英雄。” 风灵鹊被陆离这话说的云里雾里,一时之间竟不知作何回答。陆离却又笑道:“灵鹊,你看龙玉与沈公,谁的功夫更好?” “二人功夫都比我都强上许多,但若真个要分出高低,”风灵鹊细细地瞧着,片刻才道:“沈公应比龙玉更强些。不过沈公此时一味退让,怕是要吃些苦头了。” “那若是沈公与哥余相比,谁又更强些呢?” 风灵鹊沉声说道:“若论武功,二人可平分秋色,但若论起那偷奸耍滑的心计,沈公怕是比不得哥余。” 陆离被她说的咯咯一笑,便只是点了点头,不再言语。倒是站在台阶上的哥余阖,抱着胳膊看的津津有味,竟还不时抚掌叫好。 而沈羽此时却哪里还听得到哥余阖的叫好之声?她心中疑惑,不知龙玉为何久别重逢却忽的对自己动了手,而龙玉来势汹汹招招狠戾丝毫不留情面,她一退再退却终究避之不及被龙玉一脚踹在胸口跌倒在地,还未及起身,龙玉却又是一拳打来,她没了法子,只得侧身一滚,龙玉那一拳打落在地,竟连地上的青石砖块都打的裂了开来。 沈羽站定步子仍旧低喘着问道:“阿玉姐,这是为何?” 龙玉只道:“泽阳沈羽,你可还记得当日,我与你说过些什么?” 沈羽神色一凛,这才想起昔日龙玉离开泽阳之时曾与她说过,待她回复过往记忆,定要与她好好一战较个高低。想及此,她这才笑了笑:“若如此,那便将你的软剑拿出来吧,我知阿玉姐最擅剑术,昔日你也曾教我许多,若要一较高下,便该用你最擅长的功夫。” 哥余阖叫了一句:“好!”便纵身一跃出了庭院,从门外值守的皇城卫处借了一柄剑来丢给沈羽,口中却道:“这剑可是借来的,你可莫要将它弄坏了才是!” 沈羽持剑对着龙玉躬身一拜,便摆出架势道了一句:“阿玉姐,请。” 龙玉再不多做言语,当下腾身而起,那随身的软剑从腰间拔出如银蛇一般朝沈羽面门而来,沈羽脚下未动,只是侧身一避立剑一挡,那软剑便缠绕在她的剑身上,龙玉大力往后一扯,沈羽也不用力,却是上前一步右手伸出将剑送出,软剑脱开,而沈羽却剑锋一转平削过去,龙玉借着软剑之力转身一挡,两剑相交竟碰出星点的火光。 哥余阖走到陆离身边,口中啧啧:“我这沈羽妹子啊,真是惯得怜香惜玉。” 陆离闻言便道:“哥余兄此话何意?” 哥余阖笑道:“若论用剑,这世上我还未见过比沈羽更强的人。龙玉功夫确实不弱,论起剑术造诣也可谓高手,可她的剑招之中,狠辣有余刚猛不足,而泽阳一族的剑法偏重刚猛,而这刚猛之中却又多了几分灵动,更况泽阳那举世无双的铸剑手艺,长剑厚重,这些,离儿妹子应该早就知道。须知这兵器之中,一寸长则一寸强的道理。沈羽自小学剑,深喑其道。若依我看,三十招内,定出分晓。” “兄长说的不错,”陆离看着二人较武,面容沉静:“可如今羽姐姐用的并非她称手的鹰爪长剑。” “是啊,”哥余阖抱着胳膊打了个哈欠:“若是用她随身的长剑,龙玉怕是过不得二十招便要败了。”他扬了扬头:“瞧,龙玉的步子已有些乱了。” 哥余阖所言不虚,龙玉的步子确是乱了,便是气息都有些不稳。沈羽的剑招看似简单极易攻破,可无论她如何变换招数,都极难攻破那一道防线,沈羽似是将她所有的招数都识破了,以守为攻,稳如泰山。 二十八招,龙玉的软剑被沈羽打落在地,沈羽额头上也冒了微汗,将剑一收,捡起地上的软剑双手托起到了龙玉身前:“阿玉姐,承让。” 龙玉接过自己的剑,这才一笑:“泽阳沈羽,名不虚传。是我败了。” 沈羽将手中的剑交还给哥余阖,浅淡的看着龙玉笑:“我从未想过,还能再见到阿玉姐。我还是……喜欢你唤我阿林。” 龙玉上前抱了抱沈羽,轻轻的拍了拍她的后背:“看来我的阿林妹子,是真的将所有的事儿都想起来了。” 沈羽低下头,轻声叹息:“是,是将所有的事儿都想起来了。”她退后一步,对着龙玉深深一拜:“我欠阿玉姐太多,我……” 龙玉扶住沈羽,摇了摇头:“过往诸事不许再提。阿林已然对我说过许多愧疚之言,你不必再如此。” 沈羽抿了抿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阿林是说了不少,但阿玉姐的恩情,沈羽铭记在心。” “今次我来,是为国中事,旁的,都放在日后再说吧。” 沈羽点了点头,面上终于漾出笑意:“铃铛儿呢?可也来了?” “战事沉重,带着她诸多不便。况如今在无忧族中,有许多姐姐带着她玩儿,她可高兴极了,哪里还顾得上我?”龙玉笑着,但见陆离走来,对着陆离躬身一拜,陆离却拉了龙玉的手:“今日姐姐心愿得偿,不若咱们一起去喝一杯茶,羽姐姐正巧也有些事儿想与咱们商议,或许,真能想出法子来。” 哥余阖闻言便又是大笑:“我就喜欢沈公这直取敌营的计策,这数月来,到哪里都是扎营等着那些昆池人来欺负,属实非我行事作风,还不如来一场大战,酣畅淋漓。”他率先往正厅中去,还不忘招呼众人:“来吧,咱们好好说一说,今日,定要想出个万全的法子!”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8-1311:26:41~2021-08-1319:10: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19杠110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75章 一方棋盘定慧计 桑洛醒来时,已快到戌时。外面天色还未全黑,但室中已变得昏暗。她安稳地睡过一会儿,终觉得比此前好了许多,只是周身酸痛,口干舌燥疲惫不堪。左肩的伤处虽已好了,此时却觉闷闷的发着疼。 她微微起身,披上一件外衫绕过屏风走了出来,却不见沈羽的身影。坐在桌前倒了一杯水喝下几口,方觉清明许多。想着沈羽与哥余阖等人商议军中事,怕也没有这样快能回来。可醒来之时没瞧见她,终究心中有些失望。 却在此时,门声微响,沈羽端着一个托盘悄着步子走了进来,她小心翼翼地将门关上,回身却见桑洛正坐在桌边,便是一笑,快步过来将手中的物事放在桌上,便蹲在她身旁抬头瞧着,拉了她的手亲了亲柔声说着:“我想着趁你还睡着,去将药给你端来,怎的这就醒了。” 桑洛俯下身子,捧着她的面颊捏了捏:“我以为时语忘了我,还在与他们议事。” 沈羽粲然一笑:“怎会忘了你,既说了你醒来便会瞧见我,自然要早些回来陪着你。” 桑洛拉了拉她:“起来。” 沈羽却依旧蹲着,顺势将头靠在她膝盖上:“不起。” 桑洛瞧着她这样子有趣,便笑道:“怎的睡醒一觉,我的时语却成了个稚子顽童?还耍起赖了?” 沈羽偏过头闭上眼睛,如释重负地深吸了一口气:“你的时语心里高兴,见到了久未见到的人,想到了苦思不得的法子。”她说着,又抬起头笑意盎然地看着桑洛,那样子真是宛若个开心极了的稚子一般:“洛儿,阿玉姐来啦!” 桑洛目光温柔地瞧着她,露出一抹如日光般柔和宠溺地笑:“瞧起来,你心中的那一件旧事,说开了?” 沈羽点了点头:“不仅说开了旧事,我们几人还想出了个好法子。” “好法子?”桑洛目光忽闪,又拽了拽她:“起来,好好与我说。” 沈羽笑着起身坐在桑洛身边,揽着桑洛让她靠在自己怀里:“想听?” 桑洛点了点头,沈羽从背后揽着她抬手端起桌上那托盘之中的药碗:“把药喝了,我好好和你说。” 桑洛闻着那药味便又蹙了眉,往沈羽怀中靠了靠:“我无事,为何又要喝药?” “你的伤才刚好,便就舟车劳顿一路从皇城来此,路上这一月从未好好休息,医官说你操劳过重,而这西余的天气阴晴不定,白日里热的很,到了夜中却寒凉,你本就身子虚,我怕你伤刚好些咳喘的旧疾又来,便让他先开了方子,给你补一补气血,防患于未然。”沈羽柔声哄着:“是以从今日起,洛儿每日都须得喝上两回才行。” “我睡了一觉,已觉得好多了,”桑洛皱着眉:“不要喝。” 沈羽笑了笑,又指了指托盘之中的另一碗:“我知洛儿定不会这样容易的就应下,便让疏儿熬了两碗,陪你喝。医官与我说,他开的这方子宜补气血,还可强身健体,我也能喝的。”她说着,坐正了身子,将一碗放在桑洛手中,又径自拿了另一碗,煞有介事地与桑洛手中的碗碰了碰,竟还道了一句:“臣敬吾王。”言罢,仰头便将那一碗药喝了下去。 桑洛瞧着她那样子,虽手中这药是苦的,心中却是温暖柔软的,只是轻叹一声,不再与她拗,将那药喝了下去。刚将药碗放下,沈羽便将一杯水递了过来,舒展开眉眼瞧着桑洛将水喝了,这才安心的舒了一口气。 桑洛微微蹙着眉,颇一副委屈的模样瞧着她:“如此,可能与我说了?” 沈羽柔着目光看着她,这才说道:“引蛇出洞。” 桑洛愣了愣,却又是微微一笑:“瞧你这样子胸有成竹,那沈公便与我细细说一说,这蛇在哪里,洞又在何处?” 此时天色已然全暗,疏儿带着仆从们进来点了灯,又换上一壶热茶。而沈羽却将一旁的棋盘拿来摆在桌上,搬着凳子坐在一边,拿了几颗黑棋摆了上去:“此处,是及城,此处便是落日关。眼下咱们在这里。”她一边说着,一边讲棋子摆放整齐,“洛儿且看,若是咱们要从大宛往落日关去,途中三日,经雪原戈壁,毫无屏障,唯有这一条官道行驿。若落日关已成昆池囊中之物,那落日关中的五百守军,势必已吃了亏。诡术虽可惑人心智,但他们若想要知道咱们的动向,却须得让自家的斥候在这雪原一带窥探。”沈羽的目光炯炯,犹在说起这军中布阵之时更显的神采奕奕,她抬手点了点棋盘上那落日关与大宛的中间一片,“就在此处,定是他们重重防范之地。这些斥候也好,诡术使也罢,总要想法子隐匿行踪,咱们眼下最紧要的,便是要找出他们究竟藏身何处。” 桑洛点了点头,靠在桌边,拖着下巴瞧着她,虽然沈羽一说起这些,她心中便早已明了大半,可瞧着沈羽那样子,却仍旧装作一副懵懂的模样,轻声说道:“那,时语觉得他们会藏在何处?苍茫雪原,按理来说,不该空无一人才是。” “我问过了无忧的风翼使,她说那日夜中总觉得及城有事,除却穆公与哥余迟迟未归之外,更让她疑惑的,是两只雪兔。” “雪兔?”桑洛不解地蹙着眉,沉吟道:“及城界碑一代再往西去便是一片荒无人烟的雪原荒漠,怎的会有这般的活物?” “风翼使与我说起,这雪兔,只在山中有。”沈羽沉下面色,又拿了一颗白棋,放在了及城那颗黑棋的西侧点了点:“昆山。” “你是说……”桑洛的眉头蹙的更紧了,死死地盯着棋盘上那一颗白子:“这雪兔是从昆山跑到了及城?是……”她说着,忽的倒吸了一口凉气不可置信地看着沈羽:“难道……他们从昆山掘了密道?” “我与洛儿一般,也觉这猜测有些荒谬,但哥余兄说,此事可行。”沈羽手中捏着一枚白棋,抿着嘴,许久才道:“洛儿应知,哥余人最擅掘地而行,此事若是哥余阖都说可行,看来怕是真的。”她叹了口气:“我们想了许久,以昆山到及城的距离看来,这密道,怕是早在数年前便暗中开掘了。这一片无人之地,倒是给他们省去了不少的麻烦。看来当日在及城那些不见踪影的守军,便是如此被诡术惑去的……而这密道,成了他们与及城之间通行无阻的官道。” “如此说,引蛇出洞,便是要将他们的斥候探子,从这密道之中引出来?”桑洛眯起眼睛,静静地盯着这一盘棋局:“可只有两月时日,他们也未必还会在落日关周遭耗费时日去掘密道,落日关,本就是一道屏障。” “不错,”沈羽点头应着:“是以,接下来,便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她将手中的几颗白子摆在了落日关与大宛之间,“遣人往这一路去探,寻到昆池女姜,将其捉回来,让他们也尝尝这斥候一去不返的滋味。捉回来后,问清详细,再将他们放回去。” “放回去?”桑洛撑着头,颇觉有趣地看着她:“这放回去的,还是真的斥候么?” 沈羽一笑:“洛儿聪明,已然看透了。他昆池女姜可易容改貌混入皇城,我舒余能人众多,又岂会输了他们?此行,不须人多,有三五人便可。” “此计可行,但我有一问,”桑洛指了指那数枚白棋:“要如何寻到这雪原之中的探子?” 沈羽眼光之中闪过一抹狡黠之色:“这,便要看阿玉姐的了。” 桑洛微微挑眉,心中已猜到了不少,龙玉是望归中人,而望归中人最擅驭兽之法,便是连那黑龙都可驭得,更况这苍茫雪原之中的霜狼驼羊呢?她弯唇一笑:“看来龙玉不仅是你的救命恩人,或许,还可是我们破此西陲僵局的破阵之人。” 沈羽笑道:“我们已经说好,此行,哥余兄与风翼使、风鸣鸢,阿玉姐一同前往。他们眼下便就等着吾王点头,明日便可出发。洛儿觉得可好?若觉得此计可行,眼下我便去告诉他们。” 桑洛点了点头:“好。” 沈羽面上一喜,便要起身:“那我这便去……” 她话未说完,却被桑洛拽住,又是一愣:“怎么?” 桑洛站起身子,双手环住他的腰身,抬眸看着她:“此计可行,但时语此时,不许走。” 沈羽将她搂着,听她此言便又是柔和的一笑,轻轻点了点桑洛额头:“好,那让疏儿去说。我不走。” “方才听你说起军中事,神采飞扬,恍如隔世。”桑洛靠在沈羽怀中,闭目慨叹:“我已许久没有瞧见你这般样子了。” 沈羽眨了眨眼,只觉桑洛将自己搂的极紧,又听她如此说,便觉桑洛又在担忧自己迟早都会与他们一同往落日关又或及城去,轻声说道:“战事胶着,我担心穆公,总想着能做些什么,也好让洛儿不要如此操劳忧虑。”她说着,将桑洛搂着轻轻的晃着,似是在安慰一般:“洛儿安心,我哪里都不去,就在你身边守着。” “你不担心?” “便是没有我,还有哥余,公输,蓝公和无忧族人,”沈羽闭着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就在这里,好好的替他们想想计策,尽己所能。”她顿了顿,唇角一弯:“况……我还要做吾王的贴身侍卫,若是我不在,你又不知要如何折腾自己,虽说疏儿将你照顾的仔细,阿烈身手了得也不会让吾王有事,可……”沈羽偏了偏头轻轻的贴着桑洛的脸颊:“时语的洛儿,毕竟总要时语自己守着才更放心。” 桑洛轻声叹道:“你都如此说,我还担心什么呢?”她抬起头,轻轻亲了亲沈羽的唇边:“时候尚早,既然军中之事已说完了,时语的洛儿,想与时语做些旁的事儿,你可愿意?” 沈羽目光微晃,更是紧了紧搂着桑洛的手臂:“既是吾王的贴身侍卫,自然也要做些更贴身的事儿才行。”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8-1319:10:38~2021-08-1422:50: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19杠110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五迪的woyoo吖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76章 阅尽千帆尚年少 行宫东侧有一偏殿,名为甘泉。是特为吾王建下的沐浴之所,一旁特有寝殿与登高阁,可供人休息,闲时登高望远。内中一方大池,殿外连着一口温井与一道泄水管槽,这井与管槽是建造之时特从下方挖通,连通甘泉殿内外,吾王沐浴之时,若觉水温不适只需轻摇池边银铃,井边的仆从们便会先将那泄水管槽的盖子打开,让池水流出,再将温热的水注入井中,让殿中池水永保温热舒适。如此神工,便是数十年前神工坊的工匠们特为王族所建,过往,渊颉最喜在这甘泉殿中沐浴,而桑洛,却也是头一次亲来此处,往此间沐浴。 仆从们提着灯,躬身安静地随着桑洛与沈羽走过那甘泉殿前的一排碎石小径,大门推开,便齐齐的留在了外头。内中婢子们将二人迎了进来,躬身下拜轻声细语,内中掌事侍女已带了人备好了一应事务,此时将门关了,又引着几人绕过那巨大的薄纱屏风,为二人换上了轻纱浴衣,又端上了茶水与糕点来,便在一旁静静地候着。 耳边水声汩汩,殿中升腾着氤氲的水气,温热,却又湿漉漉的。沈羽从未被这样多的人伺候过更衣沐浴,而这宽阔的甘泉殿中,前前后后站了二十几人,虽都躬身垂首,却总让她有些不自在。桑洛似是瞧出了她这般窘样儿,看了看疏儿,疏儿当下意会,与掌事侍女吩咐几句,便让她们带了人下去了。待得殿中终究静下来,疏儿这才笑着说道:“姐姐与少公夜中还未吃什么东西,沐浴之前,还是先吃些糕点果腹才好。我去瞧瞧池中的水热不热。”言罢,便转而往纱帘之后去了。 沈羽瞧着纱帘后面那一方大池,热气升腾水雾氤氲,颇似人间仙境,让人瞧见便觉心中舒适,不由得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桑洛勾着唇角,将一块糕点放在沈羽手中:“这些日子舟车劳顿,今日好容易安定下来,须得洗净一身疲惫才是。我与时语都是极爱整洁素净的人,而今时候尚早,外面夜风微凉,沐浴之后,咱们便在旁边的寝殿歇下便好,也省了来回奔波。”她笑意嫣然地瞧着沈羽,而沈羽却微低着头,似是在发呆,她歪过头看着她,晃了晃她的胳膊:“时语,可还好?” 沈羽低着头,被桑洛这样一晃,才恍的抬起头来,略显了些木讷地道了一句:“好。”她说话之时,目光又从桑洛那薄如蝉翼的轻纱浴衣上扫过去,此时二人皆穿着这样的衣裳,内中不着·寸缕,加上这殿中温热湿润,让沈羽不由得心间鼓荡,想起了回返之前,风鹤白与自己说的话儿来。 她倒不是有意去寻风鹤白,只是她与陆离几人定下那计策,满心欢喜地从别苑中出来之时,却见风鹤白一人托着腮独自坐在别苑外那无人的小亭子中,瞧着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她瞧着时候尚早,便上前关切地问了问她遇到了何事。而风鹤白却苦了一张脸瞧着沈羽,只道她们排兵布阵,却为何让鸣鸢去,不让自己也跟着去。沈羽一时之间被她这话说的有些懵,不知如何宽解,便说离儿身边总要有个人护着,并非觉得她不好。风鹤白却更是皱着脸摇头,只道她不知自己心中所想。转而却又问她,若让她与吾王分开,她可愿意? 沈羽被她说的微微愣了愣,风鹤白却又道早就瞧出沈羽与吾王之间情深义重,这一句话竟将沈羽说的面红了,风鹤白便就笑,只道这些事儿在她无忧族中根本算不得什么大事儿,她一族中素来以女子为贵,两个女子在一块儿的事儿更是常有。沈羽万没有想到风鹤白竟能将这世人眼中有违伦常的事儿说的如此轻松如同家常便饭毫不避讳,被她说的面上时红时白不知如何答话。而风鹤白却似是忘了方才的苦恼,凑近了与沈羽说起了这其中的事儿,又问沈羽可都带了吾王去什么地方游玩,想了想又觉不对,兀自说着吾王要管这天下大事,似也没什么太多的闲暇与沈羽出去游玩,难免冷落了她。 这是头一次有旁的人与沈羽如此谈起此事,一时之间她也觉似是寻到了个可说话的好友,便打趣问风鹤白都与风鸣鸢去哪里玩过,素日里都做些什么。瞧着风鸣鸢那不爱说话的样子,却从未想过她竟与风鹤白有这般的情意。风鹤白闻言便笑,毫不觉羞赧窘迫,大大方方的说起了二人的有趣过往,言语之间谈及二人情深相许之时,这才微微顿了顿,对着沈羽摆了摆手,笑说这可不能再说,毕竟是顶秘密的事儿,总不好放于人前。说着便又是一叹,只道明日若这计策可行,便又要与鸣鸢分开许久,免不得担惊受怕食之无味,说着便从怀中摸出一本薄薄的书,巴掌般大,拿在手中瞧了瞧,只说着本还拿一本好东西,眼下确没甚作用,便放在沈羽手中让她拿去瞧。 沈羽不知其意,翻开看了两页便是腾的一下面红耳赤,纵不知风鹤白从哪里弄来的这册子,内中图画两个女子交颈相拥,缠绵悱恻详尽至极,便是那些动作都画的栩栩如生,只是瞧了几页便让她额头冒了汗。风鹤白却瞧着她笑,不知她怎的如此腼腆害羞,转而却又苦苦叹息。沈羽只觉周身燥热,红着脸便叮嘱她这册子可不好给外人瞧,便即告辞离开,走了一路,又深深吸气数次,才让那上下翻飞的心思安定下来。 可眼下…… 那好容易忘掉的图画却又在她脑中不断往复,那图画之中……那些事……明比她过往与桑洛情深之时做的更……也从未有人与她说过这些如何才能更进一步,今日被风鹤白那册子扰了心乱了思绪,又似是点拨的明白了些许。可她越想,越觉的自己唐突无礼,越是如此,那画面却更是清晰可见怎的都忘却不掉,犹在此时这朦胧氤氲的气氛之中,在桑洛面前,她一时之间又面色绯红,便是呼吸都促了几分。 桑洛却不知沈羽遇到风鹤白的事儿,但瞧着她这模样,心中便已明了了几分,她微微一笑,站起身来走到沈羽跟前,环住她的脖颈坐在她身上,靠在她耳边轻声说道:“沈公是不是在心中,又在想着什么事儿?” 沈羽周身一热,索性甩开心中那些羞赧别扭,顺势将桑洛一搂,用鼻尖儿轻轻的蹭着桑洛的唇角,哑声只道:“是啊,是在想着贴身侍卫该做的事儿……”她说着,又凑上前亲了亲桑洛的唇边:“方才是洛儿说的,时候尚早,要做些事情……” 桑洛被她弄的痒,吃吃笑着搂住她:“不然时语以为,为何来此?又为何要宿在此处?”她闭了闭眼睛,在沈羽耳垂上轻啄一下:“此处安静,无人来扰,抱我去沐浴。” 沈羽耳畔一热,将桑洛抱起,小心地走过纱帘到了池边。池中水汽升腾,香气袭人,而疏儿却不知何时早已不见了踪影,她小心翼翼地抱着桑洛走入池中,池水很热,却不是烫,二人浸在池中,坐了下来,水已没到了上半身,周遭水雾缭绕,多日的疲惫在这热水浸润之中舒缓了许多,可随着这舒缓而来的,确实汹涌的却又不可言喻的情愫。 轻纱浴衣浸了水贴在二人身上,如若无物。沈羽凑近了她,桑洛一头长发披在肩头两侧,微低着头,却抬手再一次环住她的腰身,面上红扑扑的挂着清透的水珠,那极美的轮廓被氤氲水汽点缀的朦胧似有仙气,让她的目光怎的都移不开。尤在此时,她心中那积蓄了半日蓬勃鼓荡的情绪如脱缰马儿一般肆意驰骋,大浪一般的将她卷裹其中,耳边那一波又一波的池水声声敲击在柔软的心上,让人一刻都不得安静。 沈羽低下头,用唇畔轻轻勾勒桑洛的额头,眉心,鼻尖儿,面庞,终究落在她微张又温热的唇上,竟至一发而不可收。 ————————这是一条纯洁至极的分割线—————————— 沈羽将她紧紧地楼在怀中,轻柔极了地亲吻着她的额头与眉峰,柔情满溢地瞧着她那绯红的面颊:“洛儿……如此……好不好?方才,是不是……疼得很?” 桑洛窝在她怀里,半晌才虚着力气捏了捏她的胳膊:“你学的坏了,是从何处学来的?” 沈羽清浅的笑,轻轻的抚着桑洛的腰:“今日……瞧了一本不该瞧的书……” 桑洛懒懒的抬起眼:“哪里来的书?” “今日在别苑,碰巧遇到了过往送我来皇城的风鹤白,与她闲聊……”沈羽眨了眨眼,“不想她与鸣鸢竟早定下终身,正怪我们不让她随着鸣鸢一同去抓那昆池的斥候。我与她相谈几句,她便于我说起这两个女子在一起的事儿来……” 桑洛笑道:“无忧族中的姑娘,倒也民风开放,毫不避讳。” “我也觉惊讶,不过想来无忧族历代以王女为尊,族中女子身份高贵,能有这般的开放风俗,倒是不奇怪……”她说着,便又笑:“我去摇铃,待得这池水热起来,好好的与你再暖一暖身子。”言罢,便起身寻了个新的薄巾披在桑洛身上,走到池边,轻轻的摇起了银铃,池水忽动,她觉得有趣,便坐在池边瞧着。不过一会儿,池水便少了许多,露出了另一边池壁上的两个方形水口,那水口之中缓缓有水流入,又过片刻,那热气复又升腾起来。 沈羽只觉造物神奇,神工坊果真鬼斧神工能造出如此精妙的沐浴水池,她将腿没入水中,只觉温热舒适,便对桑洛招了招手:“洛儿快来,这池中的水已然热啦!” 桑洛走过来,靠在她身边笑道:“你倒是不害羞,知道为我披上,却不知自己不着寸缕?” 沈羽嘿嘿笑着,与桑洛复又浸在水中,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又偏过头亲吻着桑洛的额角,在她耳边轻声说道:“我在洛儿面前,什么都被瞧的光了,眼下……”她拉了桑洛的手轻轻的捏了捏,闭起眼睛:“更不知害羞二字如何写了……”她说着,却又极为疼惜的将她揽入怀中:“方才……是我太急躁,洛儿可还觉得疼……可怎的就会……就还流了血……”她蹙起眉心:“是否要寻医官瞧瞧……” 桑洛噗嗤一笑:“如此的事儿,你要我如何同医官说?” 沈羽一呆,转而低了头仔细地瞧着她:“真的无事么?那……要不要去寻个……” 桑洛拉了拉沈羽的手:“无事。” 沈羽瞧着她那模样,似是早已知晓会如此,有些不解又迷茫的瞧着她:“难道是……月幸来了,可……可洛儿月幸的时日还不到……” “并非月幸,只是落红。皇城之中,有专职教习的女婢,多为老妪。在王族女子嫁作人妇之时,会专门来教习此事。”桑洛靠在池壁上,轻声说着:“我也是曾听皇城之中的婢子们说过落红之事,却不知详细,当年雀苑之时,我二人懵懂,倒也曾想过为何彼时不见落红。”她笑了笑,摇头只道:“原是自己会错了意……瞧来这其中的事儿,过往我也该得问过她们才是……也省去了你去看什么书……” 沈羽眨了眨眼睛,这才恍然大悟,却又苦笑摇头:“我母亲早逝,从小到大,府中除却离儿陪我,都是男子,也从无人教过我这些……” 桑洛晃了晃她的胳膊:“可时语聪明的很,眼下竟还无师自通了。” “那……还是洛儿指点的好……”沈羽抿嘴浅浅的笑着,面上漾着满是幸福之感:“洛儿,我只想把你放在心里宠着,一刻都不想与你分开,如此真好。” 桑洛笑着点了点她的鼻尖儿:“那眼下,时语再替我擦干,陪我去睡了?” 沈羽目光之中闪着柔情的光,低头又亲了亲她:“乐意之至。”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好我是iam_诗人达达,欢迎大家和我交朋友93du 感谢为我投雷的小天使们,如果你看懂了我说的话记得留下评论告诉我。因为今天码了七千多字所以明天再抓虫,发现虫虫的小天使可告诉我。 第377章 将军奇谋反其道 翌日清晨,刚至拂晓,哥余阖一行人便以轻装简从,在行宫外整装待发。他们几人功夫都不弱,互相照应总不会出太大的岔子,本想着这是一件不足道的小事,却不想除却陆离与沈羽之外,便是吾王也到此送行。哥余阖只觉极不舒服,说着这阵仗怕是要比两军对垒的大战还要大,大可不必如此劳动吾王大驾。桑洛却与他交代几句,叮嘱他便是寻不到那昆池的斥候也无妨,须得将随行几人安稳的带回来才是,哥余阖面上不屑挑眉,总归是在众人面前躬身一拜应了下来。 不过一刻,几人纵马向霜雪林而去,而蓝阔与陆离执拗的要送几人往霜雪林去,口中说着正巧也要去瞧一瞧蓝越那处可有什么新的消息,便随着他们一同去了。余下的侍卫仆从躬身下拜一一退去,只剩了魏阙与公输滑在侧,几人跟着桑洛往内中走着,到得正殿阶下之时,魏阙却碰了碰公输滑的胳膊:“公输兄长昨夜与我提起的计策极好,何不趁此时与吾王和沈公说一说?” 公输滑显是没想到魏阙会在此时当着吾王的面儿说出这话儿,当下面色有些窘迫地低声说道:“还未想好的法子,怎可胡乱与吾王说……” 魏阙笑道:“你不必如此拘谨,吾王心宽似海,况你是为战事出力,怎的能说是胡乱说说……” 桑洛站定步子转过身来瞧着二人:“看来两位将军,昨日也为这战事劳心许久,既如此,何不到殿中一叙?” 公输滑一愣,当下俯身一拜:“时候尚早,臣等不敢扰了吾王歇息。昨日臣与魏将说起这诡术一事,谈至深夜,是想到些法子,可这些还未细想,上不得台面……” 桑洛笑道:“你们二人想,不若咱们四人一起想,或许在哥余几人回返之时,便能想到新的计策,如此于战事有利,也是一件极好的事儿。” 沈羽点头只道:“吾王说的是,不过时候尚早,两位将军也还未吃什么东西,不若让仆从们先准备些早膳,魏将与公输将军可先在一旁的议政房中歇息片刻,待得半个时辰之后,再议军政,可好?” 桑洛点头只道:“好,魏将,你们先往议政房去吧。我与沈公还有些事儿,半个时辰之后,来此处见我。” 魏阙与公输滑二人当即下拜谢恩,便往议政房去了。 此时天未全亮,风带微凉,沈羽与桑洛走上台阶,疏儿便引着二人到右侧偏房之中,将备好的早膳端上来,便轻巧的关上了房门。沈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桑洛拉至怀中轻轻搂着,问道:“昨夜睡得晚,晨间又起得这样早,洛儿可还好?” 桑洛闭了闭眼睛,唇角一弯:“昨日本就睡得多,夜中也并未太晚,况有时语陪着,又怎会不好?” 沈羽一笑,又紧了紧手臂,悄声在桑洛耳边问道:“那……她可还好?” 桑洛被沈羽问的一愣,总不是她口中的“她”是何人,便有些懵懂地回问:“她是何人?” 沈羽面上漾着笑意,抱着桑洛晃了晃,手在她腰间轻轻的捏了捏:“就是……她……啊……” 桑洛恍然大悟,笑着锤了锤沈羽肩膀,颇有些赧然的将头埋进她脖颈之间笑道:“你怎的越来越学的坏了?这话儿,也是从书里看的?” “晨间起的匆忙,还未来得及问你,”沈羽语带关切地问道:“可还疼么?” “不疼了,”桑洛推了推她,“若是还疼,我哪里还会起得这样早。” 沈羽拉了她坐在桌边,吹了吹尚还热着的粥放在她面前:“洛儿向来为国中事不顾身子,或许眼下这话儿也只是让我安心罢了。”她说着,又极认真地瞧着桑洛:“真的不疼了?” 桑洛点了点头:“没有诓你,”却又是狡黠一笑:“若时语不信,下次换你试试?便知道我说的不假。” 沈羽眨了眨眼,当下笑道:“好啊。”说话间又偏过头在桑洛面上轻轻啄了一下,悄声说道:“臣,随时恭候吾王大驾。” 桑洛被她说的又笑,催着她快些趁热吃。 昨日的阴天持续到晨间还未好转,厚重的乌云翻滚,似是在不久之后便又要有一场大雨来。风声变大,吹得窗棱咯吱作响。临出门时,疏儿给桑洛换上了一件厚一些的衣衫,只道仆从们说眼下这时候,但有雨来,怕也就离冬日极近了,这几日阴晴不定,或许今日不仅要落雨,还要下起零星的雪。她担心桑洛又受了凉,便是桑洛如何说不冷也执拗的要为桑洛换上。沈羽在一旁劝着,这才终究将衣裳换下了,桑洛只是蹙眉叹道,疏儿如今愈发的会关心人,离嫁为人妇再为人父母也不远了。又说得疏儿面上一红,匆忙的扶着桑洛,与沈羽一同到了正殿之中去。 魏阙与公输滑早已等在此处,行礼之后便各自坐了,魏阙催着公输滑快些说一说昨日想到的计策,言语之间更是目光炯炯。公输滑拱了拱手,沉声只道:“臣昨日夜中与魏将军谈起那昆池的诡术,又想起昨日众人议事之时听到的点滴,思及这诡术,须得两样要物,一是那幻骨藤打磨成的粉末,这粉末无色无味随风入口鼻。二来,则是那古怪的声音。”公输滑说着,便看向沈羽:“沈公,你此前说起也曾受这诡术所扰,这两样,可确确实实是真的?” 沈羽点头只道:“不错,昔日我往及城之时,就在夜中,听得古怪声响,如虫多足,又如野兽磨牙咯吱不断,如今想起都让人后脊发凉。而当日及城篆伯曾与我说过过往昆池诡术之事,他为此,特在耳中塞了软木耳塞,只为不受那声响所扰。” 魏阙拍手只道:“你瞧,我并未骗你,沈公说的句句属实。” 公输滑又道:“由此看来,若要让人受着诡术所控,须得两者齐备方可成行。” 桑洛沉吟片刻,开口说道:“如此看来,那粉末无色无味极难规避,若遇风日,恐怕更会变本加厉,可若遇雨雪,便定会受限。可战事一起,晴雨不定,这些天数,亦非我们可操控。” “吾王所言极是,这粉末不好防范,或许我们可从这怪声下手,让我赤甲听不到这怪声。如此,便是那粉末传入我等口鼻之中,没有那怪声加持,诡术也未必能乱我军心。” 桑洛与沈羽对视一眼,当下只道:“公输将军此话有理,你且说一说,咱们要如何才能听不到?难道也要如篆无休一般,将耳朵塞住?” “既沈公早已知道篆伯将自己双耳塞住之事,却又未在昨日提起,臣想,或许沈公是觉得此事,不可行?”公输滑复又看向沈羽:“沈公可否与臣下说一说,心中有何忧虑?” 沈羽沉下面色,许久才道:“将军所言不错,我亦曾想过篆伯那塞耳之法是否适用我赤甲军中,可我心中忧虑有二,其一,行军之中军令紧急,若听不清号令,会有碍战事,二来……”她说着,又是一叹:“篆伯早已身死,他亦是久经沙场的老将,便是年迈,也不会轻易被害,更况他早觉有异万分小心,也仍旧被害,我只担心,是否那诡术之音早已不受那软木塞所阻。诸事未明之前,不敢轻易冒险。”她微微蹙眉,“公输将军,可是想到了什么新的法子?” 公输滑只道:“臣昨夜与魏将提及,也曾想过将双耳塞住的法子。彼时臣尚不知沈公顾虑,只是觉得塞住双耳,恐怕更易受那怪声影响。” 沈羽不解只道:“这是为何?” 公输滑笑了笑:“此时外面风声极大,可我们坐在此间说起话来,便听不到那风声。其实并非听不到,只是不在意它罢了。可若此时我们静下来,不言不语,心中只想着外面的风声,那风声便是被阻隔在门外,亦会变得愈来愈大。” 此话一出,沈羽与桑洛当下明了。 “将军之意,专门为了此事将耳朵塞住,将士们心中便会将这诡术的怪声看的极重,但凡有一些细小的声音,便是塞住了双耳,也会不自主的去听。”桑洛眯起双眼,微微点头:“如此想来,确实有理。那将军以为,又该如何?” “依臣之见,眼下咱们最紧要的事儿,便是能赶到落日关去。而此间往落日关,最快要三日。是以,须得先让我们这三日之中行军之时不出岔子。既然他们以音乱心,不如我们便让这声响,更多一些。此行,我们尚有无忧族人相佐,她族中玉笛无忧之曲妙音缭绕,可定军心,可防诡术,可人数终究有限,若期间出了什么岔子,行伍纷乱,那曲调也救不得人。臣之计策,要让每个步卒都可不为诡术所乱,一则是行军之初配发面布,掩住口鼻,二,以大盾为防铸垒,攻防得宜,还可阻滞那幻骨粉,三则是击鼓鸣角而行,以大音,克其怪声。昆池人少,便是我们如此大张旗鼓的往落日关去,但能不为诡术所扰,他们也难奈我何。”公输滑说着,又是一笑:“不过,这些都是昨日与魏将闲聊谈起,还未及细想,若有不周,请吾王恕罪。” 桑洛听得不住点头,当下只道:“将军心思细密思虑深远,哪里有罪?我觉此计可行,沈公与魏将意下如何?” 魏阙只道:“臣昨夜便说他这是个极好的计策,反其道而行之,是我所不及。” 沈羽亦是点头:“此计高绝,我想便是那些昆池人自己,都想不到我们会出此奇谋。眼下,咱们只需等哥余几人回来,若真能捉到昆池的斥候问的再详细些,便可让这计策更行得通。若到时真可以此往及城去,或许咱们还可加些东西。” 公输滑眼睛一亮,当下说道:“还需加些什么?” 沈羽一笑:“火龙。” “妙极!”公输滑一拍大腿:“若到了落日关便与及城遥相望之,他们若敢在这雪原之下做些文章,便是用上火龙的时候了。” 桑洛深吸了一口气,舒展开眉眼,总算觉得这数日的忧虑有了一丝缓解:“若此计真可将我舒余大军送往落日关,克其诡术,公输将军,算的上头一份功劳。到时若能救出穆公,他须得好好谢你才是。” 公输滑只道:“如今臣亦是纸上谈兵,若往落日关去,臣愿为先锋探路!” “好,虽然如今他们还要几日才能回返,但方才将军所说的也尚需准备,大盾铸垒也许操练。你便与魏将一起,先去准备吧。” 二人当下跪落叩首,便即离去。桑洛瞧着二人离开殿中,终究如释重负的舒了口气,抬头看着走至近前的沈羽,弯起眉眼:“看来此行带上公输滑,是对极了。” 沈羽点了点头:“洛儿说的是,此计可谓奇谋,日后战中,公输将军,会是一员猛将。”她走到桑洛身后替她捏着肩膀:“累不累?” 桑洛淡淡笑着:“只是坐着说会儿话,哪里会累。眼下无事,时语陪我去个地方,可好?” “好。”沈羽俯下身子趴在她的肩头:“吾王要带我去哪?” “去我舒余,立国之地。”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8-1622:01:21~2021-08-1921:22:5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深水鱼雷的小天使:19杠110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五迪的woyoo吖、好吧就这样、班章普洱、tiamo、19424173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19杠11066瓶;tiamo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78章 定国石开石盒现 沈羽随着桑洛从正殿的后方一路走入后殿之中,又从侧门出来上了廊道,就如此一路走着。沈羽有些懵懂,不知桑洛要这样带着自己走到何处去,只是亦步亦趋的跟着,似是要一直走到了这行宫尽头。 约莫走了快半个时辰,她二人才走到一处园子之中,桑洛屏退了两处的侍卫,略显疲惫的呼了口气。 这园子之中唯有石桌石凳,之后便是三面高墙,再不见什么旁的物事。沈羽扶着桑洛坐在一旁石桌边上,环顾四周,但见此处无房无亭,瞧起来废弃了许久,可四下却颇为干净整洁,似是每日都有人打扫。她坐在一旁,想及方才桑洛同自己说的话,便轻声问道:“此处,便是洛儿说的,舒余立国之地?” 桑洛眼光深邃,看向四周,长吁了一口气:“时语应在野卷之中读到过,舒余立国,在西陲。数百年前,我舒余先祖便是在此处七族结盟,立下了一统江山的宏愿。立国之日,亦是在此处敬天祈愿,而后,才有了厥城皇都。”桑洛说着,指了指不远处的那一道石壁:“你瞧那处,是否与旁的地方不一样?” 沈羽顺着桑洛所指瞧过去,仔细地看了片刻,果见那墙壁与旁边墙壁比起来,似是新砌成的,而这新砌成的墙壁,看着轮廓却更像是一处暗门,她眨了眨眼:“此处,像是……一道门?”她看了看桑洛:“洛儿,难道这地方,另有玄机?” 桑洛站起身子,带着沈羽走到那墙边,从怀中拿出一枚铜铃,轻轻将那铜铃摇晃三下。铃声清脆,回荡片刻,园中似有风来,沈羽只觉耳边脚步忽响起,只是一忽儿的时候,她二人身边便多了十几人,沈羽当下一惊,将桑洛护在了身后。桑洛只是轻轻的拉了拉她的说,低声道了一句:“无事。” 沈羽尚还在震惊之中未反应过来,那十几人便齐齐跪落在地,不言语,却只是俯身磕头。 桑洛点了点头,开口只道:“护国卫,守在此处,若有人来,一概不可入内。” 众人俯身再拜,便是纵身一跃,又在园中不见了踪影。沈羽怔愣地瞧着这些人来去匆匆,一时之间竟不知发生了何事。而桑洛只是一手拉着她,一手覆在那暗门之上,在那墙壁的上中下三块砖上各拍了三、六、九下,而那暗门之下忽的便卡啦一声,露出个石槽来,桑洛将那铜铃放入其中,往后退了半步。顷刻之间,轰隆几声,碎石沙土掉落下来,那石墙竟兀自转了开来,露出个一人可入的缝隙。 沈羽看的目瞪口呆,纵不知此处竟还有如此精妙的机关。她看了看桑洛,面上满是惊讶,而桑洛只是柔和地抿了抿嘴,便带着她走入其中。刚一入内,身后那石门便又关了起来,内中忽的暗下来,周遭安静,只闻滴水声声,又觉湿气扑面而来。又过片刻,待得二人终于适应了昏暗的环境,她才四下观瞧,但见自己与桑洛面前是一道石头阶梯,这阶梯缓缓向上,两侧皆是流水,瞧上去清可见底,这清水从石阶两侧缓缓而下,汇聚到脚边,却不积水,似是还在往下流去。沈羽看了半晌,却不知这水会流向何处去。或许这行宫之下,还有什么空间? “洛儿,此处……又是何地?” 桑洛抬头望向石阶之上,轻声说着:“此处,是定国石所在,亦是我舒余一国百年来的根本。”她说话间,面上带着虔诚恭敬之色,便是声音都放的极轻,她拉着沈羽的手,缓着步子往那石阶上而去,便又说道:“此处,供奉着一块巨石,名为定国石。定国石,是数百年前,我族先祖在昆山之中偶然得之,通体透白似有灵气,而我舒余历代的王,便皆由这定国石选出。祖宗规矩,百年不变。” 沈羽听着,眨了眨眼:“洛儿与我说的这些,我从未在野卷之中看到这些,也从未听谁提起过。” 桑洛淡淡笑着:“这些皆是我族中机密,唯有王与历代的大宛族公才能知晓。大宛一族既是古八族之首,自然也有他的责任,他之一族,最大的责任便是守护这定国石。方才你在外面瞧见的那十二人,便是护国卫。护国卫历代守此定国石窟,从不以真面示人,在这天下,也唯有舒余如今的王,才可让他们现身。” 沈羽点了点头:“他们虽只出现刹那,我却亦能觉察到这些人都是高手,原来是护国忠勇。”她跟着桑洛走着,一直向上快到这石阶顶端,前面的路更显昏暗迷茫,她却又道:“那……既然这定国石才是决定下一任君王的关键所在,当日西迁至此秋猎之时,先王也是来过此处?” 桑洛站定步子,此时二人已到石阶尽头,面前是一道沟壑,那升腾起的白雾迷茫莫名,而沟壑对面,便是一道黑色的石门。她轻声叹了口气,指了指前面那道黑色的门,说道:“方才时语也瞧见了,外面的那一道石门,是新修的,而眼前这一道,亦是前些年才重修好的。” 沈羽有些呆愣地往前看了看,却觉前方昏暗,看不清楚,不解地说道:“此地立国之初便已有之,难道是年久失修?” 桑洛苦笑:“并非年久,只是因着七年前,我父王做下了有违天道之事,将此处毁坏了。” 沈羽面色一惊,当下“啊”了一声:“这……这不是祖宗立下的规矩么?” “我父王那般多疑又固执的心性,却怎的还会顾及先祖留下的规矩?”桑洛轻轻的拉了拉沈羽的手臂:“时语可还记得,当日你也曾奉命,率军守在霜雪林外,却不知究竟为何?而后,便也是因着此事,蓝盛诓骗蓝多角,以焚火之气骗下众人,让你在我登王之时回到了泽阳。” 沈羽闻言,面上染起一抹悲伤,想及当日她在大雨之中带人守在霜雪林外,到了夜中,吾王却让自己离去,转而那余下的皇城卫,尽皆为明火焚身而死,那明火不知何处来,他们死的不明不白。而后她忽然获罪,被吾王诏去,原来都是与此处有关。可她心中终究不明白,摇了摇头只道:“这些旧事历历在目,可我仍旧不懂。” “你可还记得祁山之后,我在泽阳给你瞧过一本星轨的《策星遗录》。” 沈羽想了想,便即说道:“记得,那上面亦曾提及焚火之说,似是有四个字,为天元焚火……” “那日,那些死去的皇城卫,便是因为父王逆天而行,开了天元祭阵。”桑洛重重一叹:“这些,亦是后来姬禾与蓝多角与我说起的。”她说着,又是一声苦笑:“或许如今说起这些,令人颇为不解不信,可天地造化,万般神奇,不是你与我可真的理解的。” “那……先王为何要逆天而行?” “不过是为了八步金阶上那虚假的王位罢了。”桑洛敛了面上的笑,静默下来,转而说道:“你的长剑,借我一用。” 沈羽怔愣片刻,便道:“为何用剑?” 桑洛只是伸了伸手,却不言语,沈羽拔出长剑,递了过去,桑洛却用那长剑在自己左手掌心割下了一道。血汩汩而出,惊得沈羽慌着将长剑夺了回来,便又捧着她的手皱了眉:“洛儿这是做什么?何苦要伤了自己?” 桑洛安慰的摇了摇头,左手掌心向下,血滴落在脚下那黝黑的长渠之中,静谧中轰隆几声,面前那一道石门竟轰然而开,一阵寒气扑面而来,沈羽当下挡在桑洛身前替她挡住,又是惊愕又是心疼,却忽的明了桑洛为何要伤了自己。便皱着眉说道:“难道就无旁的法子可开这石门?偏就让你受伤……” 桑洛拿出帕子将手裹了裹,浅淡地说着:“不过是一道小小的伤痕,时语安心,割的不深。” 沈羽颇为心疼地替她裹着帕子,却又觉寒气阵阵从那石门之内溢出来,不觉说道:“此处又寒又冷,这定国石果真是从昆山而来不假,数百年来还能散出如此的寒气。”而桑洛却对手上的伤痕不以为意,带着她走入其中,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终究还是到了。” 沈羽不知桑洛为何会忽的有这如得偿所愿一般的感慨,只是抬眼望去,却又是大吃一惊,面前哪里有什么巨大的石头,却是一堆碎石块,散落一地,细细看去,确实通体透白,不住的散着寒气。桑洛走过去,蹲下身子,静静地看着面前的碎石,沉默许久,低声说道:“果然与蓝公所说一样,这定国石,在当年就已毁了……”她说着,忽的抬手去一个个的搬开那些石块。 沈羽瞧不明白,便拉住桑洛手:“洛儿这是……要做什么?” 桑洛垂着眼睑,抿了抿嘴:“我想,搬开这些石块看看。” “为何?” “我猜……这定国石下,还有玄机。”桑洛沉声说着:“这猜测在我心中萦绕许久,此番来此,想要印证。” 沈羽看着桑洛片刻,忽的问道:“洛儿此番亲往大宛来,是为了此事?” “一来是为了战事,二来,也确是为了此事。” 沈羽沉吟半晌,总算明白为何近日来总觉桑洛心中有事,想来便是与这定国石下的玄机有关,她拉着桑洛起身,让她站在一旁:“这些事儿让我来,你手上有伤,就待在这里。” 桑洛点了点头,沈羽便走过去,俯下身子将地上的碎石一块块的搬开。不过多时,便将周遭清理干净,又蹲下身子细细地往方才被石块遮住的地方瞧着,但见下面地砖似有纹路,这纹路竟是云鸟山石纹,而更令她讶异的,便是除却这云鸟山石之外,她竟瞧见了在旁处从未见过的,天火纹路。她面上一喜,当下说道:“洛儿来看,似是真个有些不同!” 桑洛走至近前俯下身子,亦是微微一惊,又道:“果在此处……”她拉了拉沈羽:“时语,将这地砖撬开瞧瞧。” 沈羽依着她所说,用长剑将那几块地砖撬开,一块块的搬开,下面一方石盒赫然眼前。那石盒造型古朴粗糙,显不是今朝之物,却依然在这百年之中保存完好。桑洛小心地将它打开,正见内中三块龟甲完整的排列其中。她将这几块龟甲拾起来,却因着周遭太过昏暗而怎的也瞧不仔细。 沈羽只道:“此处寒气逼人,咱们将它们拿回去再细细看吧。” 桑洛点了点头,仔细地收好了三块龟甲,又沈羽一同将那石盒盖好,地砖铺上,便跪落身子,对着那处恭敬地叩首三次。 走出石窟之时,二人终究觉出暖意。而此时已快晌午。桑洛长长地舒了口气,抬眼看着空中翻滚的云,似是又有无限心事。沈羽轻轻的揽住她的肩膀,轻声说道:“我猜洛儿心中还有许多事儿,但不论何事,须得先回去将你手上的伤敷了药,吃过午膳,才许再想。” 桑洛弯了弯唇角:“走吧。希望这三块龟甲,能让我们看清楚更多过往的事儿……”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8-1921:22:58~2021-08-2116:32: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19杠110、五迪的woyoo吖、好吧就这样、班章普洱、19424173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19杠11018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79章 龟甲古语解秘事 桑洛虽口中应着沈羽,包扎好了左手,却并未吃多少东西。沈羽看她心中有事,也不好再劝,让疏儿收拾了碗筷,又嘱咐过上一个时辰再送些温热的粥来,便让她去了。转身回来时,桑洛却已然将那三块龟甲齐齐整整的摆放在了桌面上,正小心仔细地瞧着。 沈羽坐在一边,俯身去看,但见那龟甲上隐约刻着文字,瞧起来与闵文极像,可却并非闵文,她蹙了眉看了片刻,却一字不识。而桑洛却将那三块变换着位置摆放,不过多事,径自点了点头,似是看懂了。沈羽只觉好奇,便即问道:“洛儿,看的懂这上面的字?” 桑洛点了点头,便是微微一叹:“这上面刻下的文字,是立国三族古语,流传至今,也唯有轩野与哥余中人,能勉强认得了。” “那……这上面,说了什么?” “有一些,我也认不全,但大致瞧来,记载的是立国之日的三族约定。”桑洛说着,却蹙了眉:“可这其中所言,与我得知的古时旧事,却完全不同……”她说话间,又拿起那最后一块龟甲仔细端详许久,几乎已忘了沈羽还在一旁,半晌,忽的轻声一笑:“原来如此……本该如此……” 沈羽听的一头雾水,却又怕扰了桑洛思绪,张了张嘴终究没有问出话来。而桑洛却转头看了看她,似是有些轻松的笑了笑:“时语,我想,我猜到为何当年父王定要灭掉昆池一国了。” “是与这龟甲上记载之事有关?”沈羽瞧着她,却又说道:“可这不是……立国之日三族约定么?为何又……” “当日在南疆雀苑,我曾与你说过,立国之初,三族合议,是哥余与舒绒大义,共推轩野为王。舒绒无后嗣,不过多久这一族便就没了。”桑洛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些说辞,不过是说与后人听的罢了。真正的古史,远比我们知晓的,来的更为残酷阴狠。” “真正的古史,又是如何的?” 桑洛目光微晃,微微低了头,沉默良久,才拿起那其中一块龟甲,开口说道:“这上面写着,三族合议,舒绒当立。天火昭昭,昆山为左,新国为右。若以此看来,什么舒绒一族无后嗣,皆是骗人的话儿。当年,是轩野与哥余合谋,将舒绒杀害,又在暗中尽灭其族。轩野一族,才坐上了这百年不变的王位。”桑洛说着,乌突一笑:“是以,如今国中的传闻所言不错,轩野一族,确是王不配位。而昔日那帛书上的话,也并没有全说错,天火将至,此言不虚。” 沈羽闻言,面色微沉怅然许久,不由慨叹:”原来这高位之争,自古而来竟从未停过。”她凝目看向桑洛:“但这些都早已过去数百年,又与昆池有何干系呢?” “自当日牧卓纵辰月乱反以来,我便一直在想,为何百年不提的天火之说会忽的浮出水面,牧卓是我王族中人,与当年旧事自然跟我一样,知晓许多。但他也并不能窥得全貌。彼时我便猜测,他不过是借用舒绒天火之说,乱世人心。但如今,这国中四起的谣言,秀官儿与牧卓的关系,让我不得不再往深处去想,”桑洛说着,又看了看手中的那一块龟甲:“而今,我已寻得答案了。”她抬头看着沈羽:“这龟甲中写到舒绒天火有两处,一在昆山,二在舒余新国。昆池国中,应还有百年前舒绒的一个旁支。” 沈羽面上一惊,怔愣了许久:“昆池……是……是……”她不可置信地摇了摇头:“昆池确是自古便源自昆山,与我舒余皆属同源,可若是说他国之中还有舒绒,会否有些牵强?” “火。”桑洛目光一闪,正色看着沈羽:“风灵鹊说起过,那日临营之中忽来怪火。便是最好的证明。”她微微摇着头:“这十数年,秀官儿陪在我父王身边,不知探听的多少我王族之中的机密,来此之前,我心中最担忧地,便是此事。数百年来,昆池依附昆山,与舒余两厢安好,几乎鲜有刀兵。而自我祖父一朝起,两国之间便有了不少的摩擦争斗,昔日的狼首蓝盛,便亲自帅兵镇守西陲及城经年。而到了我父王,更是举兵灭其一国,看来,他们早已察觉此事。” “怪不得,怪不得哥余兄当日说起哥余野说的那番话,言语中提到轩野一族王不配位之事。如此看来,蓝盛早就知晓其中机密,并以此编造谎言,勾结百里一族,诓骗了哥余野,让他以为自己师出有名。”沈羽沉吟说着,不自主地倒吸了一口凉气,却又道:“可蓝盛何以知晓的如此详细?” “这些事儿,若我不与你说,时语也不会知晓的如此详细。” “洛儿是说……当年的王子雀?” “或许是王子雀告诉他的,也或许,是他自己寻到的答案。毕竟蓝盛亦曾是这大宛族公,而这定国石窟就在行宫之中。以他的能耐,便是无忧族中的血珀玉戒都可偷了去,还有什么事儿能瞒得住他呢。”桑洛轻声叹道:“只是我没有想到,已然过去了这样久,恩怨早该烟消云散,我的祖父与父王仍旧执着于此,非要将舒绒铲除殆尽。”她说着,摇了摇头:“若无这些年的战事,西陲不必死伤这样多的将士与百姓。你我与这其中众人,也不必在此劳心费力了。实在是何必如此……” 沈羽将她搂在怀中轻轻拍着:“这些事情早已过去百年,洛儿不必因此忧虑伤神。而今我们既得知此事,便知道那假秀官儿究竟是何图谋,待得哥余回来,咱们从长计议,定个万全之策,将他们驱逐出去。不论轩野一族在数百年前是否当得起这王位,可百年来舒余一国也算安好,百姓和乐,江山富庶,这历代的王,都为国中百姓尽心竭力,功过自有后人评说。不论这女姜恪用是昆池女姜还是舒绒,他害死了许多的人,为着一己私利挑动两国战事,他才是德不配位,害了昆池百姓。”她说着,紧了紧手臂:“洛儿一心为国,让百姓可安居乐业,让舒余复现昌盛,你才是我心中最好的王。” 桑洛靠在她怀里低笑:“你啊,总是不忘恭维我。” “哪里是恭维,分明是真心实意的。”沈羽轻声叹道:“自南疆时起你便就将这些事儿藏在心中,这数年过去,洛儿的心里究竟装了多少心事是我不能替你分担的呢……” “哪里不能替我分担,眼下,我这不是说与你听了么?” 沈羽苦笑只道:“眼下水落石出,你想明白了,才与我说。可你心中那一份沉重的胆子,我却终究不能帮你半分。我心里担心,又着急……”她说着,闭了闭眼睛:“却不知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陪着我。”桑洛又往她怀中靠了靠,“只要时语陪着我,不论何事,都难不住我。” 沈羽低头在她额头上印下一吻:“陪着你,是我这一生都要做的,最重要的事儿。”她轻轻的托起桑洛的左手,不由的又叹道:“可便是我陪着你,洛儿也总是让自己受伤。日后这样的事儿,还是少做……看的人心惊胆战。”她说着,又撇了撇嘴,兀自咕哝:“这些古老的机巧之术,何苦总是要让人流血……” “无妨,日后我也不会去了。”桑洛抬手搭在她肩头勾着:“不必担心。” “只是眼下我还有一事不懂,”沈羽抱着她,微微的偏了偏头看向桌上那龟甲:“洛儿与我说,舒余历代的王,皆是那定国石选出的,那,这龟甲之中记载的是舒绒为王,而轩野立国之后,又是如何用这定国石选出下一代的王储?”她说着,顿了顿,又问道:“那洛儿为王,可也是这定国石选出来的?” “当年,是蓝多角与姬禾带着一块碎裂的定国石与我说起过此事。”桑洛悠悠说着:“可我却总觉这些事情玄之又玄,不可尽信。我想做这王,并非是因着定国石选了我。不论它是否选择我,在彼时那般的情境之下,我也再无旁的路可以走了。况如今,定国石已然碎裂多年,大破之后方有大立,这古早的规矩,是要改一改了。” 沈羽点头道:“洛儿说的是,事在人为,我们总不能被旁的所束缚。”她说着,又抱着她轻轻地来回晃着:“那吾王眼下将这些都想明白了,可觉得饿了?方才,都不曾吃什么东西。” “是啊,眼下方觉得饿了,”桑洛抬头瞧着她笑:“那时语是要陪我再吃一些么?” 沈羽揽着她:“是啊,吾王心忧国事食之无味,臣亦不敢多吃。此时已饿的头晕眼花了。” 桑洛推了推她:“可我瞧你却好的很,怎的这一下便就头晕眼花了?” “是啊,”沈羽深深地看着她:“每每似这般瞧着你,总难免心意摇晃,以至头晕目眩不能自拔。”她说着,又不自主的凑近了桑洛,闭目轻点她的唇角:“待得吃完,我再陪你好好的睡一会儿。” “好。” 第380章 阔原暗雪寻敌迹 霜雪林西九百里,林木逐渐变得稀少,抬目可见苍莽雪原。冻雨及至,裹着碎雪,天色晦暗,已至夜中。 哥余阖几人坐在破旧的驿馆之中,点了一堆火。马儿拴在屋外的破棚之中,疲惫的耷拉着脑袋,显得毫无生气。 他们自行宫出来,过霜雪林一路往西,已行了三日。官道上三十里设一驿馆,虽简陋却足以栖身。而今战时,蓝阔忧心出事,早在几月前便发军令将这一路驿馆中的守卫撤去,而偏靠及城的驿馆守卫,却迟迟未归。眼下他们已过了距大宛最近的北山关,再往前二十里,便入及城界,正逢冻雨落下,又将入夜,马儿实在疲惫不堪,便不再往前去,在此处停了下来。 风从门窗的缝隙之中吹进来,透着寒意。哥余阖伸出双手在火边暖着,长长地呼了一口气。他看向众人,风灵鹊几人与他一样,围坐火边静默不语,不知各自都想着什么。 他拿出酒袋子灌下一口酒,烈酒滑过喉咙,才方觉周身暖了一些,听得外面风雨声更大,不由得微微蹙了眉头:“这冻雨说来便来,实在烦人的很。只盼下一会儿就能停下,不然明日,咱们的路可不太好走。” “已过三日,”风灵鹊沉声说着:“自大宛霜雪林至北山关,不见昆池踪迹。”她说到此,看了看众人:“可我总觉得,不该如此。” “或许,他们只是不敢来此处。”龙玉眯着眼睛,正细心的擦着手中的软剑,可她这话说完,便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低声说道:“听。” 几人微微一愣,当下屏息凝神侧耳去听,但听风雨之外,似有隐约狼嚎之声。哥余阖皱着眉咕哝了一句:“雪狼。” “是啊,”龙玉将剑身侧过,细细地看了看,却又说着:“此处虽林木稀疏,可在这辽阔的雪原之下,除了人,尚有许多野兽,白日里它们躲躲藏藏,可到了这静谧的夜中,此地便是它们的天下。而今又入冬日,此时若是一人独行,免不了要被它们群起而攻之。我们怕,昆池人,也会怕。” “言之有理,此处是及、宛两城的交接之地,北山关又毗邻大宛,来往驰援颇为方便,加之此处本就人迹稀少,而今更是没什么人了,他们若能从及城一路而来,算得上极耗费精力,他昆池人少,自然也要省着用。若是一个闪失被野兽叼了去,也是得不偿失。”哥余阖微微一笑,又喝下一口酒:“不过龙姑娘所言唯有一处偏差,这夜中的兽群,我们是怕的,你却不怕。望归一族的驭兽只能我早有耳闻,而今望归无忧合二为一,可谓双剑合璧。” 龙玉一笑,摇头只道:“若如此说,在座诸位,怕也只有你一人怕了。” 哥余阖哈哈大笑:“果真如此,那我便也不怕了。反正有几位姑娘护着我,我倒是乐得清闲。” 风灵鹊却知哥余阖惯了爱说笑,也不理会他的言语,径自又道:“依着咱们如今的脚程,明日晨间入及城界内,再走两日,便能看到落日关了。”她沉默片刻,又道:“若我们预计不错,明日,就能见分晓。” 龙玉却道:“依我之见,不必等到明日。” 风灵鹊闻言一愣,便即问道:“阿玉姐,有什么法子?” 龙玉只道:“我对此处尚不熟悉,但对虫兽行迹还算略知一二,黄昏之时,咱们在原上瞧见几只雪兔,我已觉它们行迹不对,方才那几声狼嚎,凄厉决然似有怕惧,”她顿了顿,沉吟又道:“我猜,咱们要寻得人已走出了及城界内,而且,定有藏身之处。这藏身之处,或许在……”她没再言语,而是持着剑,任由那锋利的剑锋在地上敲了敲。 哥余阖嘶了一声,便即说道:“便是落日关,据此少说也还有五百里,难道区区几月时日,他们便能在这雪原之下挖这样长的一条地道?”他说着,却又兀自摇头:“不对,不对……若他们占下了落日关,百里之内一应防事尽归他用,而驿道相连,三十里一驿,可做安身之所。若如此看……”他环顾四下,“据此最近的驿馆,便只有三十里。”他说着,恍然大悟的一拍腿:“是了,三十里的地道,便容易了许多!” 风灵鹊神色一凛,当下只道:“若依此来想,回顾当日及城临营之事,确是他们能擅用的手段。难道这些时日他们无甚动静,便是一直在暗中做这些事儿?”她微微蹙眉,深思片刻,便看向龙玉:“阿玉姐可有法子,寻到那地道的入口?” 龙玉微微一笑:“我方才说不必等到明日,便是正有此意。”她吁了口气,低声说道:“人有行道,兽有兽迹,今夜雨雪不停,料想他们的诡术也派不上大用处,而狡兔三窟,它们四散奔逃,定是被毁了栖身之所,我有意趁此雨雪之夜,让雪兔引路,或许就能寻到那入口。只是我不知这一条路有多长,又是否真的能找到……” “妙极妙极!不论能否找到,总归也是个好法子!”哥余阖眉眼一舒:“姑娘真不愧是沈羽的救命恩人!我们有你相助,实可谓如虎添翼!” 风灵鹊点了点头:“我亦觉此计可行,”她看向龙玉:“王女已将玉龙给了你,到时你催动玉龙,我与鸣鸢吹笛助你,周遭虫兽,都可供你驱策。” “好。”龙玉站起身子,走到门边,拉开一道门缝往外瞧了瞧:“事不宜迟,这便动身吧。” 哥余阖懒懒地站起来,伸了个懒腰:“人倒是可强撑着,只怕这几匹马儿却再也跑不动了。” “倒也不必骑马,”龙玉拉开门走入雨中,一忽儿之间周身已经全湿,她不以为意地往四周瞧了瞧,又纵身一跃上了房顶,哥余阖觉得有趣,便跟着跳上来,但见龙玉蹲在那处,一动不动,一双眸子忽闪着,似是在找什么,又似是在听什么声音。他想了想,便也蹲在她身边随她一同往远处瞧着,可在这雨帘之外,皆是黑漆漆一片什么也瞧不清楚,除却淅沥雨声,也听不见旁的。他抹了一把面上的雨水,看了看龙玉,而龙玉还是那般静默的呆着,一动不动。他心中古怪,只觉自己比龙玉功夫还好些,按理她能瞧见的自己也该瞧见才是,怎的如今在她面前,倒成了个无用武之地的摆设? 身后响动,风灵鹊与风鸣鸢皆跳了上来,哥余阖起身,走到二人身边,低声说:“你们可能瞧见什么?” 风灵鹊摇了摇头:“不曾。” 哥余阖摸了摸下巴:“那这龙姑娘,在瞧什么?” 久不言语的风鸣鸢却在此时说了一句:“她在寻那些野兽的容身之所。” 哥余阖愣了愣:“此处一望无际皆是昏暗,这要如何寻到?” 风鸣鸢静立雨中面色平淡,便是连语气都淡淡的:“她自有法子。” 哥余阖挑了挑眉毛,抱着胳膊又看了看风鸣鸢,不由得对风灵鹊说道:“风翼使,你们无忧一族真个都是如此惜字如金啊,那留在行宫中聒噪不停的风鹤白,是被你们从外面捡回来的吗?”他说着,又道:“可我瞧着鸣鸢姑娘,与那鹤白聊的甚好。怎的一出来,话都不多说几句呢?” 风灵鹊只道:“鸣鸢与你不熟,为何要多说几句?” “那你我也算相熟,不如你跟我说说,这龙姑娘有什么法子?” 风灵鹊摇了摇头:“望归东去久矣,自他们离开,无忧便将玉龙一族中的所有事儿都封存起来,虽传下了驭兽之法,可总归不算详细。是以这些,我们也不甚了解。” 哥余阖对着风鸣鸢努了努嘴:“可她瞧起来,明白得很呢。” “她是我族中这一代的控魂使,自然要比我们都清楚个中玄机。但她不说,便是我,也不该过问。” 哥余阖听她所言,不由一笑:“我还以为风翼使,是你族中顶厉害的人物。” “我族中姐妹各有千秋,只做好分内之事,不分高低贵贱。”风灵鹊沉着面色,口中说着,眼光却始终看着龙玉,但见龙玉忽的站起身子,当下走到她身边问道:“可有线索?” 龙玉抬手往北边指了指:“北边。” “北边?”哥余阖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了看,更是摸不着头脑:“为何是北边?” “咱们一路来时我便看了周遭环境,霜雪林延伸向西,到此处,只剩下南北两侧尚有林木,越走,林木越是稀疏,而北边的林木比南边更盛。方才咱们听到的狼嚎之音,也在北边,只是在房中我听不真切尚不确定,方才又听到数声,气势却已越来越弱了。”龙玉纵身跳下房顶,带着众人一路往北边走着,步子不快,却颇稳健:“或许一会儿,我们还能遇到些人。” “方才你又听到数声?”哥余阖只觉自己的耳朵若不是灌了雨水生了疾病就是多日赶路累的坏了,不由的晃了晃脑袋:“怎的我不曾听到?”他又看了看风灵鹊与风鸣鸢,倒是还想问问她们是否听到,可她们却依旧是那一副平淡从容的神色,他知自己再问也是自讨没趣,索性也闭了嘴,心中倒是颇觉有趣,不由又道:“那便瞧瞧,咱们能遇到什么人。”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8-2123:00:56~2021-08-2309:47:5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ec3个;好吧就这样2个;五迪的woyoo吖、19杠110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81章 怪火现,擒斥候 几道闪电掠过半空,响雷阵阵,雨变得更大更急。风愈发寒凉,裹着雨点打在身上,如冰刀刺骨一般的疼。几道身影在这阔原上疾速掠过去,穿过稀疏的林木,却又在一道闪电之后忽的停了下来。 龙玉低伏着身子,弯着腰往浓密的雨中看过去,但听周遭沙沙作响,便飞快地向前冲了几步,纵起轻功腾身而起到了一棵树上,一手扶着摇晃的枝杈,另一手捏紧了温热的玉龙,眸子在四下寻找着,正见黑暗之中一抹白色飞窜出去,却又听声声狼群低吠,双目一眯,吹了一声唿哨提醒哥余阖几人,自己却纵身朝着那声音而去,卜一落地,便是手握玉龙,闭目叨念数声,进而身子一旋,抬手一挥。便在此时身后几人紧紧跟上,风灵鹊与风鸣鸢手持玉笛,闭目吹奏。 哥余阖警惕的四下观瞧,此时他真切的听见了狼吠之声,又觉周遭窸窸窣窣,心下只道这龙玉莫不是真的寻出来了一群雪狼。他抬头看向龙玉,正见龙玉手中隐约似有红光闪烁,又闻耳边玉笛声响,那玉笛之声散播辽远,今次的调子却古怪凄厉,听得他心中忐忑烦躁,便是捂上耳朵都无济于事。不过片刻,那一阵阵的狼群低吠变作惊恐般的呜咽,便是那窸窣的脚步都杂乱了许多,又似是要往远处去,他上前几步,但见不远处数只雪兔在雨中焦躁不安地原地打转。这是他头一次见识望归族人的驭兽之术,一时之间只觉玄妙非常,看的目瞪口呆。还未及他多想,那数只雪兔忽的转身便往更北边去了。 龙玉凝着目光,听得那狼群远去,便收了玉龙指了指那几只雪兔,当下只道:“跟上它们。”话音未落,人已冲出去数步之遥。 几人跟着那雪兔一路跑着,约莫追了一刻钟,那几只兔子便停了下来,围着一处来来回回的打转。龙玉几人定下步子,却未靠的太近,哥余阖瞧着那几只兔子,轻声只道:“看来,那地道定在这附近。”他话未说完,正见雨幕之中有人影一闪,只是一忽儿便又不见了,哥余阖双目一眯:“有人。” 风灵鹊沉着面色,沉吟道:“四处皆是阔原,若这地道真在附近,方才咱们的动静必定惊动了旁人。他们,已藏在暗中许久了吧。” 龙玉淡淡一笑:“他们不知咱们来历,但眼下大雨他们施不得诡术,不会轻举妄动。”她说着,环视四下:“既如此躲躲藏藏,那我们也不必大费周章,就让咱们的朋友,帮一帮忙吧。” 余下三人微微一愣,风灵鹊忽的笑道:“驭兽之法,果真了得。” 一时之间,狼嚎四起,压过了巨大的雨声。而几人就站在原地,静静地等着。不过多时,此处西边忽的晃出一道火光,紧接着便是更大的火光亮了起来,哥余阖神色一凛:“在那边!” 几人身形一动,便往西边而去。越往近处,越看的清楚。一群雪狼约莫有十几头,将一人围在其中,却因着周到大火而不敢靠近。而这火古怪至极,便是在这雨夜阔原的积水之中,竟还能燃烧不灭。而最骇人的,确是这火竟泛着紫红色,看起来极为古怪。 哥余阖啐了一口:“可算寻着了人,我这一双拳头,可是痒了许久。” 风灵鹊低语一声:“是这火,正是这怪火……” 哥余阖却道:“管它什么怪火,眼下人已穷途末路,还怕区区小火?”他口中说着,人已腾空而起,纵身跃入那火圈之中一手按在其中一人的肩头向上一提,那人却竟也不闪不躲,就如此被他拽了出来摔在地上,却在倒地刹那手中朝着哥余阖抛出一个乳白色的弹丸,哥余阖刚刚站定步子,正见那人抬手心中古怪,往后疾退,而那弹丸忽的爆开,粉末四散,在他方才所在的之处的半空之中腾的爆裂燃烧,火光四溅,落地不熄灭。便在这一瞬之间,风鸣鸢手中玉笛已脱出手去,那玉笛飞旋力道极大的打在那人右手手腕上,那人闷哼一声,右手如脱了力一般的耷拉在地,却又挣扎着用左手去怀中摩挲,而风鸣鸢身形如电,玉笛还未落地便被她接住,便就极快的在那人穴位一点,将他定在了原地。 哥余阖摸着心口瞧着那一地的火花不由说道:“方才那粉末是什么?怎的能在水中爆燃?幸而我躲得快,不然怕不是要被烧成火人儿……”而他说话之间,风灵鹊却指了指方才那火圈,道了一句:“灭了。” 龙玉走过去,蹲下身子在其中一头雪狼身边,抬手温和的摸了摸它,吹了声哨子,那头狼低了低头,便与众狼一同离去。龙玉这才转而去瞧方才那烧着火的水面,但见其上漂浮着些许古怪的灰色渣子,她起身走到几人身边,微微摇头:“这火实在古怪,与此人方才抛出的弹丸脱不了干系。今日收获不仅是这斥候,或许,咱们还能查出这怪火的源头。” 哥余阖将这斥候拎起来,对着他面上便是结结实实的一拳:“你想要害我,却也该打听打听,爷爷是谁?”他一边说着,一边在他身上找着,片刻便从他怀中拿出了一个手掌大的油布袋子,内中似还装着数个方才他抛出去的拇指般大的弹丸。哥余阖因着方才那怪火心中迟疑,便将那油布袋子封好收了起来。而那斥候虽被点了穴道,又被哥余阖一拳打的嘴角流了血,阴鹜的目光却一直死死地盯着他似是毫无怕惧。哥余阖吁了口气,却又对着他挑了挑眉:“你们在此处挖了地道,是也不是?若不想死,便带我们去。” 斥候冷哼一声,依旧盯着他,不言不语。 风灵鹊走上前来,抱着胳膊冷冷地瞧着他:“看来你以为,还有同伴会来救你?”她轻声一笑:“你们昆池女姜用诡术那般龌龊阴损的法子害了不少人,今日,或许应该尝尝我无忧的控心之术。” 斥候眼光之中闪过一丝迟疑,却依旧不曾开口言语。龙玉瞧了他许久,忽的走上前来抬手钳住了此人的下巴,将他下巴死死地捏着,那人受不住疼痛,只得张开了嘴,龙玉眯起眼睛冷声一笑:“不必问了,他的舌头早已被人割掉了。” 哥余阖蹙起眉头:“这假秀官儿真是好生残忍,为防消息泄漏竟连这样的手段都用在自己族人的身上。”他叹道:“我瞧你年纪不大,也是个可怜人,何必非要替你们这残酷无情的主子卖命?你带我们去寻到地道入口,也免去了被这几位姑娘折磨的痛苦,我们将你带回舒余,不伤你性命。日后,你还能做个平凡百姓安居乐业,难道不好?” 他说话间,却见那斥候更是眼中寒光忽闪,竟凭的生出一股坚毅之色,哥余阖口中啧啧:“看起来,你真是不到黄泉不死心?你们昆池人,都是这样的忠心么?” 龙玉只道:“既已擒得斥候,此行目的也算是了结大半。那地道入口定就在这附近,但内中不知是否还有旁人。咱们需得过去瞧瞧,若被人知道斥候被擒,咱们后面的计策,恐怕不好实行。”她沉吟片刻:“我与翼使去寻那地道,你们二人带他先行回返吧。” 哥余阖却道:“倒也不差这几个时辰,咱们几人一同行动也好相互有个照应。” 风灵鹊看着那依旧死死盯着众人的斥候,开口只道:“既然你铁了心的要做个忠国之士,那便让你好好的瞧瞧,忠于那阴险残忍的主子,会是如何的下场。”她言语之间,玉笛在他穴位轻点,却在此时,风鸣鸢笛声已起,尖锐刺耳。 哥余阖与龙玉捂起了耳朵,便是额头都因着这一忽儿的笛声冒了虚汗,而那斥候更是忽的倒地不住的痛苦呜咽,来回翻滚。便是风灵鹊,都退后了几步蹙了眉。 不过多时,笛声骤停,而那斥候直挺挺的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目光空洞,似是个死人一般。风鸣鸢深吸了一口气,复又吹动玉笛,此时笛声忽的转为柔和,可这柔和之中却怎的都带着一丝古怪的调子。斥候站起身子,呆呆愣愣的往前走去。几人便就如此跟在他二人身后,在这雨中又往西走了约莫百步,便就停了下来。再看那斥候,站立原地一动不动,如若成了个石俑,面色木然呆滞。哥余阖往前看去,但见周遭土地平坦,不似有洞口,便俯下身子在地上来来回回的瞧着,片刻便是啧啧几声,抬手在面前的地上用力一按一提,便有个木制翻版卡啦一下子弹了起来。 哥余阖往内中探了探头:“这隐藏的功夫做的可真是妙极,比我们哥余人也差不到哪里去。” 龙玉拔出软剑,走到近前:“我与你去瞧瞧。” 哥余阖率先跳了下去。龙玉紧随其后,下落之时才发现这地洞并不算极深,约有两人多高,而内中昏暗,伸手不见五指。他二人往深处走了数十步,只觉是一路往下,伸手摸得两边石壁皆是湿润的泥土,侧耳倾听,却毫无动静。又往里面走了约莫一刻,便宽敞起来,二人伸手在暗中摸索,只觉有草席木碗,又有水桶铁锨,再无他物。 哥余阖靠在一边低声呼了口气:“瞧起来此处确是他们通行于藏身之用,这木碗草席只有一个,两侧墙壁摸起来像是新挖开的,此地目前应再无他人。还好咱们来的早,若再晚些,他们怕是能一路挖到霜雪林中去了。” 龙玉沉吟片刻,低声说道:“此处再往前走,应可到三十里外的驿站。那处驿站便已是及城界内。这一路以来咱们并未瞧见旁的昆池人,回返之后,应可让大军通行此处占得先机,尚可离及城近些。” 哥余阖点了点头:“说的不错,但也要咱们先行破解了那怪火与诡术才行。走吧,此番前来收获颇丰,明日晨间,咱们便动身回去。”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8-2309:47:58~2021-08-2318:44: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19424173、19杠110、五迪的woyoo吖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若尘2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82章 冬日来,薄雪落 九月初一,雪落大宛。 晨间之时,细碎的雪花便飘然而至,及至晌午,行宫各处都已染上一层薄雪。 西余的冬日,总是来得如此突然。而酷热的暑气,就在这几日连续的阴雨之中,消磨殆尽了。唯独剩下的丝丝余温,在雪停之后,将积雪逐渐化成了水。 疏儿给桑洛与沈羽都添了衣裳,行宫各处业已备好了取暖烧炭用的铜盆。 魏阙与公输滑已在行宫外的营中待了七日,期间除却来报每日军务,便一头扎进营中操练。而蓝阔亦依着他二人的法子,嘱咐蓝越将这铁盾之策也在大宛守军之中操练起来,以备不时之需。 沈羽站在行宫之中最高的望楼上,双手撑着栏杆,静静地俯瞰这一城的落雪,想及多年前自己亦曾在这西余的落雪之中与穆公在营中谈起许多的事儿,不由得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哥余阖几人已离开数日,算算时日,若一切顺利这两日也总该回来了。可她从昨日等到今日,却还没有看到他们。她心中不免有些担忧,生怕这几人如此前去的那些斥候一般没了消息。便是因着这样的忧虑,昨日夜中,她也不曾安睡。便在陪着桑洛吃过午膳之后,独自上了望楼,想着或许如此,便能早些看到他们。 望楼下有人在唤着她。 沈羽俯身看去,正见疏儿正仰着头冲她招手。而桑洛披着披风,就站在一旁。她目光微晃,想这如此天气,更不该让桑洛在雪中走来此处,慌忙下了望楼,走到二人近前,对着桑洛一笑,便道:“还在落雪,洛儿怎的就出来了?我一会儿便也就回去了。” 桑洛弯了弯嘴角,从披风之中伸出手轻轻的握着沈羽的手暖着:“虽然落了雪,倒也不很冷。左右无事,走一走也好。倒是你,穿的这样少,也不怕着了凉。” 沈羽冰凉的手被桑洛握着,便要挣开,桑洛却紧紧的拽着她不许她动,她笑了笑:“无妨,这样的小雪,可奈何不了我。” “你在等哥余他们,是不是?” 沈羽叹了口气,跟着桑洛缓缓的往前走着:“算算时日,若一切顺利,这两日也该回来了。我心中着急,不知他们此行如何,总想着快些见着他们问一问。快些知道这些消息,咱们才能更快的计划下一步该如何走。” 桑洛沉着眉目看向阴沉的半空:“是啊,冬日来了,此间之事,须得快些解决了才好。”她沉吟片刻,知道沈羽此行一直不能跟着他们四处去,难免心中焦虑,便又说道:“与其这样等,不若我们去外面营中看看魏将他们准备的怎样了。如何?” 沈羽却道:“今日天色不好,恐怕再有一会儿,还有更大的雪来。回去吧。” 桑洛笑道:“我怕你心中担忧,坐立不安。” 沈羽闻言便是一笑,捏了捏桑洛的手:“若是洛儿被这恼人的天气冻得生了病,我才是真的心中担忧坐立不安。” 疏儿只道:“是了,眼看着又到了该用膳的时候,不若我给吾王与少公热上一壶好茶,到殿中去暖一暖。他们一行人皆是高手,少公也不必太过担忧。” 几人便就这样一路闲聊,眼看快到正殿。而不远处却有三人匆忙而来,沈羽抬眼望去,正是这行宫的皇城卫,后面跟着的似是往来皇城的斥候。她愣了愣,低声道了一句:“难道是皇城有事?” 这三人快步走来,到了近前便跪落磕头。一人起身只道:“吾王,皇城有信来。” 桑洛静静地看着跪落的传信斥候,轻声开口:“是何人让你送信?” 传信斥候拱手只道:“回禀吾王,国相大人亲自书写。”言罢,便双手托起信封,呈与桑洛。 疏儿拿过信,交给桑洛,桑洛将信取出,只有薄薄一张,展开可见内中寥寥数语:“臣荀寿再拜吾王,皇城诸事安定,月中擒余党三十,已着天牢。南岳使者来,言不见王而不归,已往大宛。”当下轻声一笑:“此时前来,也不知是好是坏。”她把信递给沈羽,便即又道:“他们已启程来此了?” 斥候回道:“小人来时,车马已行。” 桑洛沉吟片刻,又道:“荀相可还有什么话要你与我说?” “荀相让小人回禀吾王,东余诸事安定,但两国大事他不敢妄下决断,祈请吾王保重身体,早日回返皇城。” 桑洛点了点头,挥手让他几人退下去。转而看向沈羽:“时语觉得如何?” “南岳使者,为何此时来朝?”沈羽将信仔细的收好给了疏儿,面上有一丝迷茫之色:“南岳朝拜之时,不是每年的五月么?” 桑洛继续缓缓向前走着,轻声说道:“今年不同往日,时语忘了,五月之时,是舒余与中州的会盟之期。是以便往后拖延到了九月。” “是了,”沈羽恍然大悟,又道:“今次使者,仍是舞月?” “便是连荀相都拦不住,除了舞月,还会是谁呢?”桑洛说道:“我来大宛,也是因着战事变化而定,也确是忘了还有南岳之事,她既是南岳使者前来朝拜,除却每年朝拜,定还有些旁的事要与我说。想要来此寻我,也并非不合规矩。只是如今形势复杂,她之所来,我不知是好是坏。” “当年辰月乱时,她一直跟在牧卓身边,应也知晓不少,况当年那秀官儿亦曾在南岳为质,或许,她还能为我们带来些新的消息。”沈羽说着,又是一笑:“又或是,她当日未能拿走我祖父的剑,而今,又来找我要了。” 提起当日赠剑之事,桑洛不由苦笑:“你倒是记得清楚,可而今我有些后悔,不想给她了。” 二人说着,已上了正殿的台阶,不过片刻便到了一旁的偏房之中,疏儿让仆从们备了热茶,替桑洛将披风拿了,便是微微一拜关上了房门出去了。 沈羽拉着她走到桌边,倒了一杯热茶放在她手中暖着:“吾王一诺千金,自然没有后悔的道理。”她说着,又想了想:“当日长云山之事,我心中怀疑国巫与蓝公,周遭已无可信之人可言说,无奈之下只好将事托付与她,而今看来,舞月此人,当日虽曾乱我国政,但好歹也是个守信之人,如今我们与南岳两国交好再无争斗,或许她今次来,能帮得到咱们。” 桑洛放下茶杯,往沈羽怀中一靠,闭目叹道:“想及当年之事,我心中仍旧难过。幸而时语无事,此时也陪在我身边。若非如此,瞧见她,我怕是更要触景伤情……” 沈羽紧紧地搂着她,面上带着柔和的笑意,柔声说道:“那些事儿总归都过去了,不必总是将他们记在心中。我在中州一行,机缘巧合的遇见了阿玉姐,你瞧,如今多好,你用百里一人,换得与中州两国安宁,而阿玉姐一来,便能帮咱们打破了这焦灼数月的僵局,洛儿,这些都是极好的事儿,日后,也定会越来越好。”她说着,便轻轻的抚着桑洛微蹙的眉心:“眼下我在你身边,日后,还会长长久久的赖在你身边,洛儿若总是如此皱着眉,我怕是要每日心疼,这该如何是好?” 桑洛笑了笑,这才舒展开眉心:“我只怕我总将你绑在身边,有一日你会觉得烦了。” “哪里会烦,开心还来不及。”沈羽理了理桑洛鬓边的头发,瞧着鬓边的原本的白发,而今已新长出了黑色的头发,虽此时瞧着还显得有些发灰,但好歹常日服药调理,加之这些日子桑洛心情尚好,也终究算是见得好转了,她怜惜地轻轻抚着那细长的发丝:“每日醒来便能瞧见洛儿在我身边安睡,都觉幸福。唯有你守在我身边,我才安心。我知洛儿与我是一样的,又怎会觉得烦呢?” 桑洛往她怀中又靠了靠,伸手揽住她的腰身:“你啊,总是爱说这些,让我放心。可我却就是喜欢听你说这些,听多少都觉得不够。” “那我便天天与你说,”沈羽弯起眉眼,在她额头轻轻吻了吻:“洛儿喜欢听,偏巧我又喜欢说,你说,你我二人是不是注定要在一块儿?” 桑洛窝在她怀里笑,而门外疏儿却轻轻的扣了扣门,轻声道了一句:“吾王,哥余他们回来了。” 沈羽安心的舒了口气,拍了拍她:“瞧,我说,会越来越好的。” 桑洛只道;“走吧,去瞧瞧,他们带回来了怎样的好消息。” 二人起身从偏房之中出来,穿过廊道,便至正殿。但见哥余阖与龙玉二人,正在阶下要往上来。两人快步走来,与桑洛行了礼,便一同入了殿中。 桑洛看了看两人尚算安好,心下略微安稳,便即问道:“此行如何?可捉到人了?” 哥余阖笑道:“此行一切安好,人也捉到了。只不过有无忧族的高手相助,显得我颇没能耐,让人不免汗颜。” “斥候人在何处?” “已在营中关着了。”龙玉说着,对桑洛微微一拜,便又说道:“我们此行一路到了及城界外二十里,途中并未发现昆池踪迹。但在驿站西北,发现了昆池人挖通的地道。那地道应通向下一处驿站,我们往内中探过,不敢太过深入,想着回来在问一问那斥候知道什么,再做打算。” 桑洛点了点头,又道:“只有那一人?” “只那一人,已险些要了我的命。”哥余阖挑了挑眉毛,看了看外面的薄雪与积水,“吾王,沈公,我从那斥候身上搜出一样东西,揣在怀中一路,眼下时候尚好,可愿瞧个戏法?” 桑洛与沈羽微微一愣,桑洛笑道:“怎的这昆池的斥候不探消息,反而还耍起什么把戏?”她站起身子,与沈羽一同,跟着哥余阖和龙玉走到殿外宽敞的广场上,饶有兴趣地瞧着哥余阖。 哥余阖从怀中摸出那布包,在手中小心翼翼地托着,龙玉便带着二人走的稍远了些。哥余阖从内中拿出那拇指大的弹丸,高声说道:“吾王可瞧好了。”话音未落,便是将那弹丸往地上的积水之中猛的一丢。 一时之间火光四溅,红色的火焰便就如此在积水上乌突突地烧了起来,许久才径自灭了。 桑洛与沈羽看的皆是一惊,只觉那火焰颜色颇为怪异,纵不知这火为何能在水中燃烧。便是周遭的皇城卫都满面惊慌,唯恐避之不及。而哥余阖此时已纵身跳到二人身边:“如何?” 沈羽瞪大了眼睛还望着此时仍腾着白烟的积水之处,许久才道:“兄长,这是……何物?” 哥余阖摇了摇头:“我亦不知这是何物,只是当日大雨,我们擒住这斥候,他便朝我丢了个这古怪的弹丸,幸而我逃得快,不然,怕就变作一堆焦炭了。”他晃了晃手中的布袋子,“这内中尚有几颗,我便将它们带了回来,风灵鹊说这火焰便是那日在及城临营之中瞧见的火焰,或许这东西,与咱们说的那昆池种火之术有关。” “那斥候如何说?”桑洛微微蹙起没:“可招供了什么?” 龙玉只道:“那斥候早已被割掉了舌头,那日被鸣鸢施了控心之术,眼下虽清醒了许多,却尚还有些木讷。” 桑洛沉下面色看了看沈羽,但见沈羽面上也带着忧虑,显是被方才那怪火惊了一跳。而今刚刚想出应对诡术的法子,却又来了这般难题。但好在捉住了一个斥候,若能问的清楚,也免去了许多周折。 桑洛沉吟许久,开口只道:“将那斥候带来见我。”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8-2318:44:14~2021-08-2420:05: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柳無雙、好吧就这样、19杠110、五迪的woyoo吖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83章 长别离,竟相见 侍从宣了王令,已然被押在行宫外营中的昆池斥候不过多时便被魏阙亲自带了来。此人步履踉跄,身上被绑了厚重的铁链子,如同被拴起来的野兽一般,垂着头跪在了地上。乱糟糟的头发遮住了面庞,而人跪落下身子之后,便只是呆呆的跪着,一动不动。 桑洛眯起眼睛细细地打量着他,但见此人身形瘦削,只穿了一件粗布的衣衫,身上满是泥污,似是还有几处伤痕。她微微皱眉,看了看魏阙。 魏阙只道:“吾王安心,这小子呆呆傻傻的,为防他耍什么花样,臣便用这铁链子将他绑了,眼下,他做不得什么坏事。” “方才可审过了?” “审了,但他只字不说。” 桑洛静静地看着那跪落的斥候片刻,淡淡开口,却透着一股不可抵抗的威严:“抬起头来。” 而那斥候似是听见了,又似是没听见,依旧垂着脑袋,一动不动。魏阙在他身侧重重的踹了一脚:“吾王让你抬起头!” 斥候的身子歪了歪,倒在了一旁,魏阙用力一提那铁链,却又将他拉起来,摇头只道:“吾王瞧见了,便是一副如此的样子,想来是被那鸣鸢姑娘折磨的不轻,眼下,还未清醒。” 龙玉走上前,偏着头看了看他:“若说还未清醒,倒也不假。可总不该如此迟钝。看来,不是听不见,只是不想听罢了。”她沉下脸来,抬手抓住那斥候的头发,用力一拽,强拽着他将头抬了起来:“既如此不愿动弹,我便帮一帮你。” 桑洛与沈羽齐齐朝那人看去,却在这一忽儿之间,两厢皆是微微一愣。 沈羽走到那斥候身前,探究而仔细的端详着他,却总觉此人这一张脸,颇为面熟。她蹲下身子,又看了他许久,却正见此人的目光也落在她的脸上,那呆滞空洞的眸子似是晃过一抹光亮,进而便紧紧地看着她。 龙玉见此状况亦是有些犹疑,便松开了手,而她松开了手,这斥候也不再低头,而仍旧深深地看向沈羽,喉咙之中不住的呜咽哼哼,却无人听得懂他想说什么。 沈羽凝目看着他,轻声问道:“我观你有几分面熟,你可认得我?” 那斥候眼光之中更是闪过浓重的苦痛之色,今儿前倾着身子看着沈羽,竟开口大声的叫喊,可任他如何叫喊,也只能发出啊啊的声音,他似是用力地想要叫什么名字,嘴唇一张一翕的不停地重复。 这一下子看呆了周遭几人,魏阙古怪地瞧着他:“沈公,这可是个昆池的斥候,你又怎会觉得他眼熟?是认得错了吧?” 哥余阖却抱着胳膊蹙眉看着,却见桑洛竟也从座上走下来,一时之间心下拿捏不准,便不言语,只静静地观瞧。 而沈羽却在他数次重复的叫喊之中,终究听出来了他想说的话。 这斥候不断的重复三个字: “沈大哥。” 沈羽周身一震,脑海之中浮现了数年前在潭头村的那一夜,她被乱党围攻,用力的打了马儿送走的那个人。此时桑洛已到她身边,轻轻的将手放在她的肩膀上,显也是认出了此人。而那人瞧见桑洛,更是紧紧地看着她,便是连眼眶竟都红了,不住地咿咿啊啊的叫唤着。 “你是……”沈羽死死地搅着眉头,张口数次才说道:“依克?” 这话说完,那斥候痛呼一声,便即不住的点头,竟忽的哭了出来,周身都发起了抖。 哥余阖不由一笑:“这可真是莫大的缘分,怎的抓来抓去,竟还捉了个熟人回来?”他走到魏阙身边,用胳膊肘碰了碰一脸迷茫的魏阙:“魏将,还愣着做什么,先给这小子将铁链松开吧。我瞧,这审,是不用审啦!” 沈羽二人尚在震惊之中,犹记得当年辰月乱时在潭头村一别之后便再未见过依克,当年这孩子亦不过十三四岁,又中了那蛊毒,想来活不过一月,却从未想过如今四年过去,他却成了昆池的斥候。她帮着魏阙一同将那铁链子给他松了,便扶住依克的肩膀问道:“你为何会成了昆池的斥候?潭头村一别,你又去了哪?” 依克哭的满面泪水,却又说不得话,只是不住嚎啕,听得人心酸。桑洛站起身子,只觉此间或许还有更多她们不知之事,看了看一旁几人皆是面带不解,轻声说道:“此人……我们认识,他名为依克,本是南疆雀村中人,昔日辰月乱时,我与沈公曾在林中救下了他。而后我二人被牧卓带走,便与他失了联系。彼时他身中蛊毒活不长久,我们以为他死在辰月之手。今次能在此处遇见,亦不知是福是祸……” “当年辰月叛乱,亦与那秀官儿脱不开干系,那一众人里,定有昆池遗民与秀官儿里应外合,”哥余阖蹙眉深思,冷冷的看了那仍在嚎啕不绝的依克一眼:“若如此想,这依克当年或许是被辰月的余党带走了?”龙玉沉思片刻,便即说道:“过往之事我不清楚,但我查过,此人的舌头是被硬生生割掉的,若吾王与哥余所言不错,他与你们分别之后,一定是被带走了,可他又有何不同,不带旁人,偏就带了他走?” 桑洛沉默片刻,便与魏阙说道:“魏将,将他扶起来坐下吧,既然是旧识,想必,他应会告诉我们些消息。” 魏阙点了点头,便与沈羽一同将依克扶起来坐在一旁矮几边上,又给他倒了一杯热水,可他却依旧防范的站在桑洛身边,死死地瞧着依克,生怕他做些伤人的举动来。 哥余阖拿了纸笔来,放在桌上敲了敲,便说道:“既是吾王与沈公的旧识,我也便不怪你险些烧死我的事儿了。想来,你亦是我舒余中人,眼下你不能说,应也会写吧?” 依克看了看他,眼神之中的杀气荡然无存,只是点了点头。 桑洛叹道:“依克,我猜你这四五年中,经历了许多事儿,当日分别,我二人被乱党抓了去,此后便再没了你的消息。当日你中了蛊毒,是如何活下来的?” 依克看着桑洛,侧耳听着,便即拿起笔在纸上歪歪斜斜地写了起来,片刻落笔,指了指。沈羽看了看纸上文字,虽写的错漏百出,好在尚能看懂。 “他说,有一老者救了他,那老者无须,身边,还有个包着头的叔公。”沈羽看了看桑洛,沉吟道:“当日能解蛊之人,怕也只有他了。” “蓝盛。”桑洛沉声说着,便是一叹:“是了,当日便是他与蓝多角一同前来救了我们的。” “那与他们分别之后,又如何了?”沈羽又道:“你是如何被人抓到此处的?” 依克听着她说,又红了眼眶,只是微微摇了摇头,便又在纸上写了起来。沈羽凑了过去,随着他书写,轻声念道:“我回返村中寻父亲与妹妹,村中大火,死伤无数,我父身死,妹子重病。我带妹子上路,欲往龙首山去寻兄嫂二人……”她念到此,顿了顿,面上染上了浓重的悲伤,又吸了口气,接着念道:“不知方向,四处流离,至于临城外郊野,遇国主与数人。” “国主……”桑洛轻声叨念,“你是说,如今昆池的国主?” 依克不住点头,桑洛又道:“那时,他的腿是断了么?” 依克愣了愣,微微摇了摇头。桑洛略一蹙眉:“看来你遇见他时,牧卓与伏亦尚在。” 依克埋头复又写着:“他欲杀我二人,却瞧见我胸前痕迹,并未杀我。” 几人看到此处,皆是微微一愣。依克放下笔,将自己衣衫敞开,指了指左胸口处的一抹痕迹,众人探头看去,正见他心口之处有一火焰一般的疤痕,瞧起来似是从小便被烙在身上的。魏阙一拍脑袋当下说道:“这痕迹我曾见过,当日在皇城之中行刺的那几个刺客,胸前也有如此的火焰痕迹!” “如此看来,这烙印,便是昆池女姜彼此相认的印记。”哥余阖沉声说道,又看了看依克:“小子,你还真是昆池遗民啊?” 依克微微皱了皱眉,眼光黯淡,提笔又写:“自小居住雀村,不知昆池。我与妹子被他们带走,一路往西,停于雪原。后知战事,我不愿,国主囚我幼妹,以毒喂之,又酷刑与我。为保幼妹,唯有听命。而后四年,为奴为仆,勤习武功换其信任,待立军功,方能换得解药……” “如此说,女姜恪用是以你的妹子为要挟,让你替他卖命?”龙玉轻声问道:“可你既不从于他,又无甚本领,他大可一刀将你杀了,何必还要要挟与你?” 依克重重叹气,提笔写道:“昆池人丁稀薄,有先祖立规,不可同族相残。而我不忍见妹子受苦,生不如死。” 沈羽但见那满纸的字,只觉心中怅然,不由叹道:“只可惜当日,我们未能顾得上你,若非如此,你也不至于此。” 桑洛只道:“依克,数年之后咱们尚能再见,亦是缘分。而今你经历许多,应也深知昆池国主的残暴无情,你自小生在舒余长在舒余,不论你是否昆池遗民,你亦是我舒余子民。我且问你,若眼下我们给你机会,助我们攻破昆池女姜,救出你妹子,你可愿意?” 依克看了看桑洛,又转而看了看沈羽,片刻,点了点头。 桑洛吁了口气:“魏将,你带他去吧,让他沐浴更衣,好好休息一日。将知晓的事儿都写下来。” 魏阙当下拱手应了,便带了依克下去。桑洛想了想,又看了看哥余阖:“哥余,你与魏将同去。” 哥余阖当下明白桑洛的用意,挑了挑眉,也不言语,便就跟了去。 沈羽叹道:“没有想到,依克这孩子,竟受了这样的苦难。” 龙玉却说道:“吾王,依我之见,此人这数年之中经历坎坷,或许未必还是当日你们熟悉的那个人。万事还需得小心谨慎。” 桑洛点了点头:“阿玉姐安心,这也是为何我让哥余一起去的用意。” 沈羽面容悲戚,想及方才依克写下的经历,便觉世事无常变幻莫测,许久,慨叹只道:“只盼他如过往一般心中纯善,真可助我们攻破这昆池的防线吧。” 第384章 霜火石,陷忧虑 及至夜中,风雪将停。魏阙才带了一叠的纸拖疏儿送与桑洛。而此时桑洛已在寝殿中,刚被沈羽哄着喝了药。沈羽手中拿着那一叠的纸,正低着头细细地靠在桌边看着,而桑洛听着外面的风声逐渐小了,便走到窗前,推开了窗。 一股凉风扑面而来,让这一日的烦扰都安定下来。桑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有看看向临营的方向,而目之所及只能瞧见空荡的庭院,与更远处参差不齐的楼阁黑影。 沈羽手上的纸页被风吹得微晃,她愣了愣,旋即起身将窗户关了起来:“夜中风凉。” 桑洛叹了口气,转过身子靠在窗边看着沈羽手上的那一叠纸:“可有咱们能用的消息?” 沈羽沉下眉眼,又低头看了看:“落日关确被昆池所占。他说昆池女姜在昆山北侧深处有一暗城,那城,在地下。如他这般的人,他们信不过,是以离开之时都会被蒙住双眼。他在三月前被带到及城,落日关得手之后,他便与旁人一同被分派了往关外东侧的各处驿站周遭挖开地道,传递消息,每三日须得传回一次消息。” “如此看,他们或许已然知道,依克被咱们擒住了。” 沈羽沉吟说道:“他说那一处地道,那一日将将挖好,他那时出来观察四处,正想往回返,便被狼群围住。”她说着,又微微摇了摇头:“如今咱们还需得想个法子,便是让依克回去替咱们打探消息,也须得为他寻个好说辞。” 桑洛打断了沈羽的话儿:“依克不能放回去。” 沈羽呆了呆,当下明了:“洛儿不信他?” “过往,他虽也帮过咱们,可时移世易,而今他的亲人在昆池手中,若他们以命相胁,依克为了救下自己的妹子,也未必真的会顾念往日情分。毕竟……”桑洛看着沈羽:“咱们与他,也不过萍水相逢,同行数日。又怎么比得过兄妹亲情?” 沈羽闻言,轻声一叹,点头只道:“洛儿说的是,眼下将他放在临营之中由魏将和哥余看着,也是好的。”她说着,转而又看了看手中的那一叠纸,将它们放在桌上:“看来他之所言,咱们也不能尽信。凡事留条后路,总是好的。但不论如何,咱们需得先想法子将落日关夺回来。落日关一战,是关键。” “他有否说道,那怪火是何物?” 沈羽摇了摇头:“说了,却也如同没说。”她拉着桑洛坐下,低着头沉思:“他写道这弹丸名为霜火石,每个斥候身上都带有一包,里面是乳白色的粉末,遇水即燃,外面用油纸包着,待得要用之时,只需要捏破外面的纸皮,掷向水中,便可燃起大火。但这东西从何而来,又是谁制成的,他却一概不知。” “霜火……”桑洛蹙起眉心:“是了,这样机密的事儿,料想他们也不会告知太多人。眼下咱们要防的,又更多了这怪火。今日咱们瞧见的,那火在水中烧过片刻,便径自熄灭,看来它不会烧的太久,可若染在了兵卒身上,却又另作他讲了……”桑洛说着,面色更阴沉了下来:“奇诡之事越来越多,彼时周遭那几个皇城卫的模样你我都瞧见了,便是咱们,都惊了一跳。我只担心拖得越久,士气越是低落,心绪越是不安……” 沈羽亦是拧着眉头,听得桑洛如此说,面色更显沉重。许久,她握了握拳,深吸了一口气,抬眼看向桑洛:“洛儿,我仍旧觉得咱们该主动出击,不能再如此与他们耗下去。” 桑洛显得颇为忧虑,她看着沈羽半晌,低声说道:“时语素来不是个急性子,是觉得哪里不对?” “并非是急,只是,洛儿难道不觉得……自来此处,许多事情太过顺利了么?”沈羽依旧盯着那几张纸,目光从上面扫过去:“虽然咱们商讨许久,苦寻良策,可这斥候会否寻得太容易了些?更况,寻来的还是依克……”她说着,长舒了一口气:“今日我瞧见他时,确是惊讶感慨,但此时沉下心来细想,这些……”她轻轻地在纸面上敲了敲:“正是咱们想要的,它就如此轻易的送到了咱们的手中,我总觉的背后有人盯着咱们的一举一动,不会如此简单。” 桑洛沉默良久,捏了捏酸痛的眉心,只觉颇为疲惫,一手撑着头,一手拿起那纸张细细地瞧着:“这假秀官儿对舒余了如指掌,对咱们也太过熟悉,他若真的处心积虑运筹帷幄,若想洞悉咱们的计策,确是不难。” “是以,咱们不能再如过往一样,须得出奇谋。他做了这样多的准备,不过就是想让我们心中惶恐惧怕,不敢贸然往及城去,因着他心中明白,虽然穆公不在,可咱们尚有数名良将在营中,舒余赤甲素来行止有度,而将军亦从不会毫无准备的便冲锋陷阵。可长此以往的拖下去,与我们万分不利。”沈羽目光炯炯,沉思且道:“依我之见,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双管齐下。” “双管齐下,又如何?” “斥候之事可依计而行,但并非眼下。依克身材瘦小,而哥余兄长已高过他一头,若他前去,太容易让人瞧出破绽,况依克的舌头被人割掉,若他们去查,定会发现不对。我之所见,他们先头斥候不见,定会起疑,此时遣人去,极难混入其中。阿玉姐说过,这一路往及城界外二十里,周无昆池异动,那我大军便可压到它界外,届时伺机而动,往前推进,最好能一路压到落日关口,制造混乱,而混乱之中,我们定能寻到机会,把我们的人送入敌营之中。到时我们里应外合,逼得他们不得不正面迎战,打乱他拖延蚕食我们的计策,将这战与不战权利,握在我赤甲手中。唯有如此,这战事才可推进的更快些。”沈羽说着,却又沉吟片刻,又道:“只是眼下我顾虑有二,其一,依克此人究竟是敌是友咱们尚未可知,若将他留下,万一包藏祸心,则我后方不稳,若将他带上,只怕他传递消息,与大军不利。这依克,究竟该如何安置。其二,”沈羽深吸了一口气,握了握拳:“那怪火,我们究竟该如何防范。以水克制显是不行,可我们又要如何才能在这火中保全自己?”她说着,径自沉思又兀自叨念:“咱们这些日子操练的铁盾之法,能不能防范的了那怪火……这铁盾虽可挡住火势,可遇火则滚烫,只怕持盾之人也受不住……可有什么法子,能让他们那些霜火石撒不出来呢……” 她就这般低着头沉思,片刻又自言自语,许久,才又是摇着头说道:“洛儿可想到什么法子……” 沈羽抬头去唤桑洛,却见桑洛已然趴在桌上睡着了,当下收了声。只怪自己方才一直苦思对策,忘了此时已然夜深,桑洛忙了一日,自然是累得不轻。她轻轻的将桑洛抱到床上,小心的帮她脱下外衫,桑洛困的极了,却勾着沈羽的脖颈迷迷糊糊地让她一同睡下,沈羽揽着她轻声哄着,替她盖上了被子,低头在她唇边亲了亲,怕她不安心,便靠在床边拉着她的手,又径自思考起来。 此时已是深夜,可她却毫无睡意。自来大宛,太多的事儿让她觉得古怪,可她却又说不出哪里古怪。她只在心中觉得,他们这数月以来似是做了许多的事儿,却又似是一件都没有做。至于行宫多日,处处都显得紧促肃杀,众人面上总带着难以消解的忧虑,更况军中将士,更是毫不知自己该如何去做,仅仅是那诡术与怪火的传言,便已然可让他们心中久久的忐忑不安。 或许这便是那女姜恪用的控心之术,他深知两军交战士气是何等重要,可他就这样一拖再拖暗中行事,一点点的将她舒余的将士拖得再无耐心,拖得心神憔悴,拖得人心惶惶。 沈羽在脑中不断往复这些日子以来知道的消息,昆池人数不多,擅诡术惑人,会怪火燎原,女姜恪用便是秀官儿,他在舒余近二十年对他们了如指掌,而今他盘踞及城,擒了穆公,及城至此,驿站周遭被挖开了藏身的地道,而他昆池的大军数月之中却迟迟不动。他们若只是因着人少才不敢妄动,可也应该知道若是舒余几十万大军倾巢而出强攻及城他们即将面临如何的情形。 她靠在床边,闭上了眼睛,心中不断盘算,若自己是女姜恪用,若遇此情形,又会如何打算? 诡术,怪火…… 雪原千里…… 昆池女姜要如何转敌用为己用?而他们,又如何才能让那怪火烧不起来,让那诡术毫无作用…… 还有那依克,是否还真的如过往一样? 这些谜团在她心中不断萦绕撞击,融成了一团浓密的黑雾,怎的也看不清楚。 沈羽深吸了一口气,她心中明了,眼下自己想的这些不过都是纸上谈兵,唯有两军战起,才能从那纷乱之中寻到真相。 可她此时,又还能做些什么呢?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8-2422:54:13~2021-08-2613:03: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好吧就这样2个;柳無雙、班章普洱、19杠110、19424173、五迪的woyoo吖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85章 卜辞怪,心志坚 夜中又有风来。似是落了一夜的雪。 沈羽终究还是疲惫地靠在一旁睡着了。 卯初,天光未亮,外面似是打了闷雷,响声不断。桑洛被扰的醒过来,惯得往沈羽一侧靠了靠,却惊觉沈羽不在身边。她心头一惊,便低唤了一声时语,睁开眼睛去寻,正见沈羽靠在床边,正还沉沉睡着,瞧起来,是真的想了一夜对策。桑洛撑起身子,轻声唤了几声,沈羽只觉眼皮沉重,听得桑洛唤她却嗯嗯啊啊的应着,便又伸手去摸索桑洛的手。桑洛拉了她轻轻捏了捏,便抬手替她解开衣裳,柔声说着:“把衣裳脱了躺下来好好的睡会儿。” 沈羽困得迷迷糊糊,却摇了摇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让自己清醒了几分,眯起眼睛发觉周遭仍是昏暗,只觉还未天明,便是微微一笑,将她揽入怀中搂着,因着浓重的睡意还带着鼻音:“天还未亮,怎的醒了?” “外面响了雷,只怕又是个坏天气,”桑洛说着,又要去帮她宽衣,手却被沈羽按着:“你如此睡,哪里会睡得好?听话。” 沈羽弯了弯唇角,只觉桑洛这“听话”二字让她颇为受用,便松开手,任由她帮自己将衣裳脱了,便懒懒的缩进被中又将她一搂:“好了。” 桑洛此时躺在她怀中,这才觉得安下心来,轻轻地将手搭在她的腰上,闭目只道:“因着这些事儿,想了一夜,是不是?” 沈羽低浅地“嗯”了一声,又将头往桑洛处靠了靠,声音愈发的低沉含糊:“困得厉害……” 桑洛在心中一叹,便即哄着:“那便陪我多睡一会儿,你不是常与我说,养足精神才好再去想旁的。” 沈羽笑了笑,并未再说什么,便又沉沉的睡了过去。 快到辰时,疏儿轻着步子走入寝殿中,在屏风外面轻声道了一句:“吾王,国巫有事来报。” 桑洛此时已醒了片刻,却又想在沈羽怀中多窝一会儿便未及起身。听得疏儿如此说,又看了看沈羽,但见她还睡着,并未因着疏儿那低浅的声音而醒过来。桑洛小心地下了床,将衣裳披了绕过屏风,正见疏儿已在一旁的盆中倒了热水,捧着手巾要伺候她梳洗。待得一切妥当,便又过去了许久。 “可为国巫布了早膳?”桑洛将衣裳理了理,轻声问道。 “姐姐安心,他来之时,我便吩咐下去了。姐姐要何时用膳?是去正殿中,还是等少公一起?” 桑洛点了点头,又道:“无妨,国事为重,待得我与国巫说完,再用不迟。”话音未落,却听沈羽在内中似是翻了个身,低浅地唤着她。疏儿当下躬身一拜:“我去外面候着姐姐。” 桑洛绕过屏风,沈羽却依然坐起了身子,正捏着自己的眉心醒着盹。见她已穿戴妥当,便知她又有事,对着她伸手将她拉到近前:“洛儿有事要去?” “是啊,疏儿来报,国巫有事要见我。”桑洛理了理沈羽有些凌乱的头发:“你一夜都未安眠,再睡一会儿。” 沈羽摇头只道:“不睡啦,方才已睡得极好。国巫鲜少主动来见,今日此来,想必是寻到了什么新的线索。我与洛儿同去。” 桑洛亲了亲她的唇畔,柔声说着:“我想让你替我去宫外营中看看,一来,看看那依克如何了,二来,瞧瞧将士们操练的怎样。”她说着,双手搭在沈羽肩上捏了捏:“不过倒也不不急在一时,一会儿我让疏儿给你准备早膳,吃过再去。” 沈羽却又是摇头,靠在桑洛身上:“我陪洛儿忙完,再去不迟。” 桑洛愣了愣,便又是一笑,搂着她说道:“怎的只睡了几个时辰,人却似是小了十几岁?” 沈羽闷闷地说道:“许是昨夜想的太久想坏了脑袋,又没有搂着洛儿安睡,眼下生了病,成了个心智不全的孩童,不想离开你半步。”说话间,她又抬手搂住桑洛的腰身:“洛儿,我是怎么了?” 桑洛笑道:“你是思虑过重,太累了。” 沈羽也跟着笑:“那你让我陪你同去。” 桑洛点了点头,又亲了亲她,待得沈羽收拾停当,便一同往正殿来。 外面果然落了雨雪,天色晦暗,风更是忽的就凉的刺骨了。 姬重已在殿中侯了许久,桌上的热茶早已变凉,他却动也未动。便是见着桑洛行过礼之后,便一直都是一副阴沉的脸,如同今日的天色一般。 “看来今日国巫来此,并未给我带来什么好消息。”桑洛虽已瞧惯了姬重那素来沉重的面色,但今日她却觉得姬重比往日来的更加心事重重,她叹了口气,开口说道:“不论好坏,说一说吧。” 姬重对着桑洛微微一拜,沉声说道:“昨夜臣宿夜未眠,总觉心中忐忑不安。便在夜中,占测而今战事。” “如何?” 姬重咬了咬牙,眉宇之间染上一层浓重的忧虑:“怪。” 桑洛不解地偏了偏头,几乎以为是自己听的错了,不由得重复问道:“怪?” 姬重点了点头:“是,极为古怪。”他说话之间便是眉头都紧紧地蹙了起来,丝毫不见玩笑之意。 “国巫之意,我不明了。”桑洛摇了摇头,“若说怪,自从这昆池女姜扰我西陲以来,怪事便无时不刻的在此处发生,诡术,天火,而今我们来到此处,瞧见了这苍茫雪原,怕也早已见怪不怪了。国巫素来稳重,见多识广,若你都要说出如此的一个字,只怕,你要与我说的,比咱们见到的还要更甚?” “当日,咱们在此处议事之时,沈公曾说过,”姬重看了看沈羽:“昆池一直迟迟不动,怕就是想拖垮我舒余的军心,一步步的将我西陲国土蚕食殆尽。若我们不守反攻,会如何。此话一直在我心中徘徊,深觉有理。而我们不敢妄动,除却尚还不知他们谋划着怎样的诡计之外,仍旧担心穆公。穆公在他们手中为质,便是我们攻到城下,若他们以穆公为胁,我们又能否真的不顾老臣死活而破城?” 此言既出,四下沉默。 沈羽沉静许久,开口只道:“自然不能置穆公于不顾。” “是以,臣昨夜问卜,一在战事,二在穆公。可卜辞有言……”姬重说到此处,顿了片刻,才迟迟开口:“近在咫尺,非敌非友。” “此处距及城不远,若说战事近在咫尺,倒也在理。”桑洛沉吟道:“这非敌非友,又是何意?” 姬重摇了摇头:“吾王所言差矣,臣只恐这战事,会在百里之内。” “百里之内……”桑洛微微眯起双目,直直的看向姬重,“国巫,此话,可不是玩笑。” 姬重叹道:“臣只尽国巫之责,将卜辞呈与吾王,虽如此,臣也不知这究竟是对,还是不对,是以心中觉得古怪。占测之言,吾王自是可信,亦可不信,但早做准备,总不会错。”他说着,又是忧虑地叹了口气:“至于这非敌非友,则更是令臣不知所措,按理,穆公是我舒余肱股之臣,一生戎马忠肝义胆,自然不会与我们为敌,可这‘非友’一说,令臣迷茫不解,及至晨间来此之时,雨雪交加晦暗不明,更看不清前路。臣只怕,在穆公身上,不知发生了何事……咱们能否真的救下他,又或是救下的究竟是否过往的穆公,尚未可知……”他说完,额头竟已冒了汗:“每想及此,都觉周身发冷。” “穆公之事,哥余亦曾与我说起过,”沈羽显得颇为苦恼,语气中满是担忧与无奈:“他被擒数月,究竟如何咱们谁也不知。穆公绝非坐以待毙之人,这数月都没有消息,只怕是真的逃不出来。他年事已高,便再是英雄勇武,毕竟双拳难敌四手。或许,他们是将他当成了与我们对峙的筹码,想要留到最关键的时候加以利用。但不论如何,但有一丝机会,我们也须得将他救出来。” “沈公所言不错,而今卜辞已显,接下来的时日,尚需想法子应对。”姬重对着桑洛拱手只道:“吾王,臣请吾王,先往大宛城中去。” 桑洛微微一愣:“为何?” “战事究竟何时会来,臣不敢单凭这卜辞妄断,但行宫毕竟不若大宛城池坚固……” “国巫觉得,我会怕这战火烧到此处来?” “臣知吾王亦经历数次大战,但吾王乃国之根本不可出半点差池,臣既为国巫,自然有劝谏之责,未雨绸缪总是好的。况此处距大宛路途不远,斥候传令也不到半个时辰便到,来往方便,尚能安守,好过战事突起猝不及防。” “我知国巫好意,”桑洛摆了摆手,目光坚定地看向姬重:“但我既来此,便没有退的道理。退一步,则我舒余士气减一分。莫说那战火在百里之内,便是今日它烧到了这正殿之中,我也绝不会胆怯半分。” “吾王……” “我此言,并非呈口舌之快,我见过烽火狼烟,亦看过尸横遍野,虽不能披甲上阵,但愿与将士同进同退。”桑洛此言,掷地有声,不容置疑。姬重怔愣许久,当下起身跪地,磕头只道:“吾王不惧生死,臣心敬佩。” “国巫,”桑洛吁了一口气,低头看着他:“与其说这些丧气的话儿,不若想一想,如何破解昆池那怪火。早一些想到法子,便可早一些结束这旷日持久的拉锯。” “怪火?哥余等人,又瞧见那怪火了?”姬重直起身子听得一愣,显是还不知昨日哥余阖带回来的那霜火石。 “昨日哥余几人带回了一个昆池的斥候,从他身上寻到了一种弹丸,内中粉末遇水则燃,”沈羽走上前,将姬重扶起来,“那斥候只道,此物名为霜火石。国巫可听过?” “霜火石?” 姬重当下神色一凛,瞪着眼睛看向沈羽,似是被什么吓到了一般的连额头上都冒了汗:“沈公,此物,确是霜火石?” 沈羽瞧着他神色有异便又追问:“国巫听过此物?” “此物可还有?在何处可以去瞧?” 沈羽看了看桑洛,桑洛只道:“国巫果然家学渊源,看来这怪火之事,有法可解了。”她说着,缓缓走下台阶,“走吧,咱们三人,同往临营之中去瞧瞧。或许今日,能从那处寻到些答案。” 第386章 战突至,险环生 一行人在风雪之中到了临营之中,还未走近,已听得阵阵操练之声。众人瞧见桑洛到此,慌着跪地叩拜,魏和正带兵巡营,当下快步过来行礼。桑洛便问魏阙与哥余何在,魏和只道自昨日从行宫领命出来,二人便轮流在营房之中守着依克,便是夜中都不敢有丝毫的怠慢。他一边说着,一边引着桑洛几人往营中走去,没过多远,便抬手指了指:“吾王且看,就在那处营房之中。特给他寻了个角落中的无人之处,只他一人。” 桑洛点了点头:“此事交于你们,我心甚安。”言罢,便与沈羽、姬重往那角落的营房中去。 风雪渐大,遮住了前路,可接连不断的喊叫声却已然传入她几人耳中,进而便听得魏阙吵吵嚷嚷的声音。几人微微一顿,便又快步走近,正见依克站在雪地之中,不住的伸着手口中叫喊,魏阙似是想要拽住他,而哥余阖却不见踪影。 魏阙但见桑洛,登时收了声,无暇再管依克,快步走了过来,面上却是焦躁不堪。 “他这是做什么?”桑洛瞧着依克那模样,似是疯癫了一般,不由得皱了皱眉。 魏阙只道:“本在房中好好的呆着,晨间之时还喝了一碗粥,方才不知是怎的,忽的就冲了出来一直大喊大叫,我以为他要说些什么,便给了他纸笔,可他就在这纸上写满了这一个字,之后便不停的拽着我往霜雪林的方向指着叫唤。”魏阙说着,从怀中翻出一张纸来呈与桑洛。“我本想快些往行宫报与吾王,奈何哥余瞧见这些就出去了,我留他一人又不安心,想着先让他回营房中去,可任我如何说,他就是眼下这副样子。” 桑洛摊开纸面,但见那纸上满是歪歪斜斜的“火”之一字。几人登时神色一变,沈羽上前拽住依克,便即问道:“依克,可是发现了什么事儿?” 依克面色苍白,满是慌张无措的样子,拽住沈羽不住点头便又指着霜雪林一侧不住的叫喊。 沈羽蹙了蹙眉,又道:“你说霜雪林中有火?” 依克闻言复又点头,反手将沈羽的胳膊拽的死紧,沈羽只觉他周身都发着抖,似是怕的厉害,又似是十万火急。她沉下面色轻声安抚:“你且安心,已有人往霜雪林中去看了,你如此喊叫,我们也不懂你心中想说的,徒劳无用。你先与我们到房中去,把你想说的都写下来,可好?” 依克却依旧是那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许是信得过沈羽,听得沈羽这样说,又看了看桑洛,这才稍稍安定下来,随着众人终究算是进了房中。沈羽将纸笔递过去,轻声只道:“你想到什么,写下来吧。你不须惊慌,此处有许多人,便是有什么古怪,我们也应对的了。” 依克抖着手拿起笔,在纸上写下了四个字,因着手抖得太过厉害,便是那字迹都变得古怪起来。 几人探头瞧过去,但见那纸上写着:“林中,有火。”四个字。 魏阙摇了摇头:“这还是与方才他想告诉咱们的一样,可霜雪林外一直有蓝越领兵驻扎,晨间蓝公还特往林中去看过,确是毫无异动。”他歪着头看着依克:“难道你却能瞧见我们瞧不见的?” 桑洛却在此时想及方才姬重说的那卜辞,目光沉重地看了看他,正见姬重阴沉着一张脸,似是陷入了深思之中。她开口只道:“既然哥余已去瞧了,那咱们便在此处等一等吧。” 依克却又在纸上书写起来。 “有人。此处有昆池。” 众人一惊,当下面上皆染上惊异之色。沈羽眉头皱的更紧,死死地盯着那纸面上的字迹,看向依克:“你说……这营中,有昆池人?有多少?” 依克额头上已冒出细密的汗珠,他一手紧紧地按在沈羽的手臂上,另一手飞快的又写下二字:“快走。”写完,便拿起那纸,在众人面展开,不停地指着这上面的两个字给几人看,眼中满是焦急之色,待得给房中几人看过一圈儿,便将那纸一丢,拽住沈羽的胳膊晃着要让他们走。 沈羽急道:“便是有人,也总要寻到。依克,你是如何知道这营中有昆池人的?” 依克抬起右手,指着右手的手背给沈羽看。那手背上有不少炮烙痕迹,似是被火烧过一般,可这痕迹周遭发着黑灰色,看起来古怪狰狞。他说着,双手便又比划起来,却见几人根本瞧不懂,便又着急的拿起笔写下:“火石”二字。 “你手上这痕迹,是被那霜火石烧的?”桑洛凝目看着他,开口问道:“你今日,在营中也瞧见这样的人了?” 依克闻言不住点头,便又走到门边催着他们快走。 沈羽沉声只道:“虽无实据,但不可大意。吾王与国巫先行回返行宫中去,魏将,你带亲信送他们去。我在此处,等哥余兄长回来。”她说到此,又看了看魏和:“你去寻公输滑,即刻整兵列队,查明此事。” 魏和当下领命转身出去,而依克却又是摇头,推了推沈羽,似是要众人一同离去,却又指了指自己,指了指门。 沈羽愣了愣:“你说你一人去寻?” 依克点头,沈羽只道:“你方才那样大喊大叫他们定已瞧见了,此时若去只怕危险重重。你待在此处,若无必要,不要妄动。” 而桑洛却站在那处一动不动,她不动,魏阙亦不敢动。沈羽看了看桑洛,正瞧见她眉眼之中浓重的担忧,可眼下形式紧急,哥余又不在营中,她担心魏和与公输滑未必能比她看的更明白,便走到桑洛身边轻声道:“你们先走,查明之后我即刻回去。”她说着,却见桑洛那眼中的忧虑更甚,沉吟片刻又道:“我送你们到营外。” 可她话音刚落,远处却忽的几声巨大的轰然之声,如炸雷一般响彻周遭雪原林地,这声音离得不近,可传到众人耳中却已极大,依克大喊了一声,便是又焦急至极地拉开门催着众人快走。沈羽身形极快,冲到门边便往远处看去,而营中正依军令整军的将士此时也已乱了起来。 霜雪林一处燃起了滔天的大火。 便是在这浓密的风雪之中,依然看得清清楚楚。 一时之间众人皆愣住了。不想这依克说的,竟来的如此快。 沈羽道了一句:“魏将,带上你的皇城卫,先回返行宫中!”她说着,也再顾不得众人,拉起桑洛的手便带着她出了房门,而她几人刚刚出来,便觉一个极小的影子朝自己飞了过来,沈羽登时一惊,对众人大喊了一声:“躲开!”便将桑洛拦腰一搂纵起轻功跳到一旁,与此同时,一道火光便就在方才她二人所在之处的半空之中轰然炸裂开来,而那火光落地便迅速的蔓延开来,正将方才那房门之处一并引的烧了起来,可不正是那霜火石。而沈羽抱着桑洛刚一站定,便又有两颗霜火石飞了过来,正朝着二人面门,一道黑影闪过,哥余烈纵身而下手中持者一方巨大的铁盾,将那火挡了下来,飞快的将铁盾一扔转头叫道:“快走!” 沈羽自然半分不敢多停,便又带着桑洛跃出去,此时她心中明了,这潜在军中的昆池细作眼下是朝着桑洛而来,而霜雪林中方才的大火,便是让他们行动的信号。周遭兵卒众多在这乱中想寻到细作实在困难,眼下唯有先带桑洛离开保她安定方可。 她不再做多想,抱着桑洛飞快的跳上一匹战马,一手揽着桑洛一手在马屁股上用力一拍,那马儿一声嘶鸣便带着二人冲营中冲了出去。 营中已鸣起铜锣,公输滑与魏和带着亲军赶到营房一处,而此时魏阙等人尚在房中,眼看着那火沿着房门就如此烧了起来,哥余烈飞身过来,一手拿起一旁的军戈刺入门板缝隙之中,用力一挑便将那门板生生的挑了开来,一脚将周遭门板踹开。魏阙与众人一同冲了出来。哥余烈但见众人无事,便不再言语,只瞄了一眼依克手背上的痕迹便纵身跃入乱军人群之中。 魏阙叫道:“皇城卫随我护吾王回宫!”他拉住魏和手臂低声说道:“营中细作手背上有黑色的烧烙痕迹,兄长与公输诸事小心!那依克务必看好,我去去便回!” 魏和沉着面色不住点头,魏阙不敢再多做停留,便护着姬重上了马,带着皇城卫急急地追着沈羽而去。 沈羽一路打马,带着桑洛飞也是的冲入行宫之中,便是入了宫中却也不停,一路往正殿而去。临营与行宫本就极近,马儿狂奔不过多时便到了正殿门前,此时陆离正与无忧众人站在殿外,疏儿站在一旁,几人面上亦满是惊异错愕。 沈羽翻身下马,扶着桑洛下的马来,桑洛面色泛着白,显被方才那清醒惊了一跳,但她却咬着牙努力的稳住步子。沈羽紧紧地搂着她,环顾四周,都觉不能放心。 疏儿与陆离几人匆忙的迎过来,急急地问道:“方才是怎么了?吾王……” 桑洛微微的喘息着,心头还突突地跳的厉害:“临营之中出了事,霜雪林中起了大火。”她靠在沈羽身上,觉得周身的力气都在方才用的尽了。 身后马蹄脚步声响,魏阙与姬重冲入殿外,几乎是从那马上翻下来一般,快跑着到了桑洛近前:“吾王可好?有否受伤?” 桑洛微微摇了摇头,看了看颇为狼狈的几人,只觉此事发生的太过突然,不想便是大宛之中也早就藏下了昆池的细作。可今日之事诸多怪异尚且不明,霜雪林中究竟发生了何事亦无人知晓。便是如此想着,心又重重地沉了下去。 “国巫,你的卜辞,倒是真说中了。”桑洛说到此,咳嗽了几声,叹道,“诸公,先入殿中吧。” 第387章 火龙车,水龙阵 众人坐定,面上那错愕之色却还未褪去。各人心中都想着临营与霜雪林的事儿,一时间四下静默,无人言语。 疏儿给桑洛倒了一杯热茶,瞧着桑洛的手都在微微的发着抖,心中知道此间事大,却不知如何安慰,便就跪在一旁,将暖炉放在她手中,轻声说道:“吾王,暖暖身子。” 桑洛微微地点了点头,闭上眼睛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魏将,眼下你不须在此处守着,你去临营之中,与其他两位将军务必将那昆池的细作们找出来。若哥余从霜雪林回来,让他速速来见。”她睁开眼睛看向魏阙:“若捉住昆池细作,要活的。” 魏阙心中焦急,闻言当下起身应了,龙玉与风灵鹊亦随着起身,要与他同去。桑洛应下,嘱咐三人随时来报。三人便将皇城卫留在殿外守着,打马而去。 “国巫方才瞧见了,那便是昆池的霜火石。”桑洛虚着声音说道:“今日之事,来的又快又怪,数月没有动静,霜雪林外三百里一直安好,却就在我们往临营中时,忽然火起,难道真是巧合?” “两处相互照应,不似偶然为之。”沈羽拧着眉头,目光深邃:“难道是因为今日依克在营中喊叫,让他们觉得再也藏不下去可霜雪林中究竟……”她摇了摇头,疲惫又失落的叹了口气:“我们在此处筹谋许久,却不想如此令人措手不及……” “霜火石,”姬重沉声开口:“是昆山极深处的一种石矿云母,又有名为火云母。”他抬眼看向桑洛:“臣只在族中流传下的古书之中瞧过一二,此物极寒,又极热。外面包裹着一层火红色的石皮,将石皮敲开,便是在雪中,也可燃起火来。女姜一族的种火一术,古法便源于此。”姬重说着,又沉吟片刻:“今日看来,他们已将那石矿打磨成了粉末,还寻到了隔绝雨雪的法子,以它为武,可驱虫兽,可战沙场……” “国巫,此物可否有解?”沈羽问道:“霜雪林中的火与轰鸣之声极大,”她沉下面色:“我猜,他们或许是依着我舒余火龙之造法,造出了他昆池自己的火龙……” “此物虽遇水可燃,能在雪中烧起,可却并不会烧的太久,若不假旁物,待得那粉末燃烧殆尽,火便也就灭了。”姬重摸了摸胡须,轻轻的捻着:“但若如今日一般,那火窜上了帐篷或木头,便可如往常一样,用水扑灭。” 沈羽沉思片刻,当下问道:“依国巫所言,只要那粉末燃烧殆尽,便是用水浇,也不会再烧起来?” 姬重点了点头:“按理是该如此,但……”他蹙起眉头深深地看着沈羽:“少公可要知道,火被水浇灭一处,那水也就多出一处。咱们如今并不知昆池女姜有多少火云母,若它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咱们便是作茧自缚。” “若如此看,唯有将那霜火石尽数毁了,才能安心了……”沈羽低头思忖,却又被眼下不明的形势扰了心:“不知哥余兄长与蓝越他们在霜雪林如何,看来许多疑问,还要等他们回来才行。” 姬重只道:“今日之事,那些人想害吾王之心昭然若揭,看来这行宫之中的防卫须得更加严密才是。” “国巫所言不错,不仅是行宫一处,临营中,甚至大宛界内,也需得妥善整肃才好。”桑洛疲惫的呼了口气:“国巫去吧,眼下我有些疲惫,若你还能寻到克制霜火石的法子,可随时来见。” 姬重起身,拱手一拜,便即离去。而久未言语的陆离也在此时站起身来,却是未动,似是有话想说。 “离儿想说什么便说吧,此处无旁人。” 陆离沉静许久,才缓缓开口:“方才国巫所言那火云母之事,这一二日之中,灵鹊也曾与我提起。我们想到一古法,或可将其灭掉,可此事牵扯重大,眼下尚未试过,不知是否可行。” 桑洛微微偏了偏头:“说来听听?” “无忧历代久居昆山一侧,族中记载自然会与舒余的古书中有些出入。那日灵鹊回返,提及这怪火弹丸,便想起了曾在族中听故老们说起的事儿来。这火云母是在昆山深处极深的地下才能寻得的一种石矿,数百年前,族中先民亦曾用之取火。但这火遇水则燃,犹在昆山常年飞雪之处更是十分危险,若不妥善保管,便会伤人性命。而后数代,无忧族中的先祖寻到了一样东西,可将那火云母烧起的红火覆盖住,不过片刻便会熄灭,此物,名为白石晶。而后,不论无忧也好昆池也罢,都从那深山之中移居昆山东侧,按理,眼下的昆池女姜不该在昆山之中走的如此深远。又或者,他们从未放弃往昆山深处去。”陆离说着,低眉沉思片刻才道:“但不论是那用以诡术的幻骨藤还是这火云母,都在昆山深处,而能克制他们之物,自然也在其中。昔日在及城临营之中,我与穆公便动过要到昆山一探的念头,但昆山之中深寒不说,恐有更大的危机。可我却想,若是昆池女姜真个能寻到火云母,他们为了保全自己,定也会寻到克制火云母的白石晶,既然他们能寻到,咱们又何必绕路往昆山去呢?” “离儿之意,是咱们把他们手中的东西,转为己用?”沈羽眯起眼睛思索着:“可我们眼下连落日关都到不了,又要如何才能入得他们营中?” 陆离却道:“我们不须入他们营中。” 沈羽与桑洛皆是一愣,似是不明陆离之意。 “这霜火石,他们可用来攻我们,我们亦可用来攻他们。他们若真个造了火龙车,为何我们不能转火为水,造水龙车呢?”陆离眨了眨眼,轻声说着:“毕竟霜火石可不认得昆池人,他们囤了这样多的火石,总不会一次都投出来,放在他自己身上,难道就不怕水了么?若他们自己营中烧起来,羽姐姐细想,他们会不会用白石晶来灭火?若他们用尽了白石晶,又被咱们的水浇了满营皆是,还敢不敢再用那霜火石?” 沈羽眼睛一亮当下拍手只道:“离儿说的是!我怎的就没想到呢,光顾着去想如何防范,却忘了这物事本就极为危险,放在谁的手中,都是个烫手的山芋。”她面上浮现喜色:“离儿,你可真是帮了个大忙!” 桑洛笑道:“离儿说的极好,待得稍后这些事儿都妥当下来,咱们坐在一处,好好地想一想法子。他们敢把火烧到咱们的眼前来,咱们自然也可把这火,送回去。” 陆离只道:“能帮得上忙,我心中开心。”她说着,微微一拜:“吾王今日受了惊,须得好好歇息。我先行回返,让鹤白再去霜雪林一处探探消息,她轻功极好,或许能快些将军情带回来。”言罢,复又躬身一拜,便告退了出去。 沈羽瞧着陆离的背影,轻声一叹:“离儿是真的长大了……”说着,便起身走到桑洛身边,轻声的嘱咐疏儿去备些饭菜来,便靠着她坐下将她揽入怀中:“方才,吓着你了,是不是?” 桑洛这才靠在她怀中闭上了眼睛,紧紧地拉着沈羽的手:“怕也是怕的,但时语护着我,便好多了。” 沈羽关切地低头看着她,只觉桑洛的身子还微微的发着抖,将那暖炉又往她怀中送了送:“方才一路纵马回来,可有不适?” “我倒也没有这般的柔弱,”桑洛叹了口气:“只是今日之事来的太快,眼下想起心有余悸,又担忧外面的情形,不知魏将几人是否已擒住那些细作,只盼着哥余快些回来,告诉咱们霜雪林究竟如何……”她闭目深思,又道:“可依克又是如何知道霜雪林中有事的呢?方才我一直在想,却怎的也想不明白,难道他们昆池人中,有咱们所不知的传递消息的法子?” 沈羽皱着眉,她心中自然也是担忧的厉害,可她将这些忧虑藏了下来,轻轻的拍着桑洛的肩膀说道:“我相信魏将与哥余,定能将这些事儿做好。况离儿方才给咱们想了个好法子,而今咱们还有无忧族人相助,大局尚稳。洛儿不必如此忧虑,”沈羽说着,又安慰道:“不瞒洛儿,今日之前,我心中不安,而今日此事,虽令人措手不及,我心中却安定了几分。他们拖了这样久,让人捉摸不透,而今总算动了手,但一交锋,咱们便能逐渐摸清敌军的底细,此事与今时今日的战局而言,算得上是一件好事。” 桑洛笑了笑:“你倒是颇会宽慰人。” 沈羽亦是一笑,正见疏儿在门口对着她微微一拜,又指了指偏房的位置,便轻声说道:“洛儿还未吃东西,疏儿已在偏房备了饭菜,我陪你去吃些,好不好?” “我心中有事,吃不下。”桑洛摇了摇头:“此时觉得周身疲惫,没有半分的力气。” 沈羽叹道:“便是忧虑,也要吃饱了再忧虑才行啊。”她捏了捏桑洛的肩膀:“我扶你去。吃过东西,就在房中躺一会儿,今日这些消息,怕是要接连不断了。” 桑洛拗不过沈羽,便只得跟着她到了偏房之中,坐在桌边瞧着那一桌的饭菜却怎的都没有胃口。沈羽拉了凳子坐的近了些,柔声的哄劝着,这才让她吃下了小半碗的饭,瞧着桑洛实在是吃不下,便径自接过那饭碗将剩下的吃了,又给自己盛了半碗饭,狼吞虎咽的吃了。 桑洛看着她笑:“时语瞧起来是真的饿了。” 沈羽只道:“饿也确是有些饿,但战事在即,想来还会有许多的事儿,眼下吃的饱些,才有力气去想对策。”她轻轻的晃了晃桑洛的胳膊:“是以,洛儿要不要再吃一些?” “放着吧,便是要吃,也想等诸事安定之后再吃。”桑洛摇了摇头,又咳嗽起来。 沈羽听的忧心,给她倒了一杯水瞧着她喝了,便扶着她上了床,让她半靠在床上,自己便坐在床边拉着她的手看着她:“歇一会儿,若是困,就睡一下。有什么事儿,我再叫醒你。”她看着桑洛那颇为疲惫的样子,只觉心痛,轻轻的抱了抱她:“安心,有我在这儿。” 桑洛这才点了点头,闭上了眼睛,不过片刻,便睡了过去。 第388章 军临城,人非友 约莫过去了小半个时辰,疏儿才轻轻的敲响了房门。 沈羽看了看仍还在睡着的桑洛,便轻着步子开了门,正见疏儿身后站着哥余烈与龙玉,当即轻声问道:“如何?” 龙玉与哥余烈对视一眼,便又问沈羽:“吾王怎样?” “心事沉重,疲惫不堪,我想让她多睡一会儿。”沈羽又往内中看了看,便侧身站在门边:“临营之中如何?哥余兄长可回来了?” 龙玉沉默片刻,抬眼看向沈羽:“虽此时不好搅扰吾王,但……此事必须得与她言说……” “有事?”沈羽微微偏头看着龙玉,却从她面前看出了少有的忧虑之色,她便又看了看哥余烈,而哥余烈沉下了面色:“有大事。” 沈羽愣了愣,不由得蹙起了眉心,嘱咐疏儿入房中守着,自己便走出来关上了房门。 “她近些日子耗费了太多的精力,长此以往,我怕她身子吃不消……”沈羽皱眉看着二人:“好容易才睡下一会儿,此时若再有大事,我只怕她那咳喘的毛病又要犯了,阿玉姐,阿烈,有何事,可先与我说说?” 龙玉会意地点了点头:“我们去时,阿烈与两位将军已寻到了三个细作,与方才你交代的不错,手上可见那黑色的烧烙痕迹,为确认他几人身份,又拔下了军甲,胸前与那依克一般,都有隐约的天火纹。”她舒了口气:“此时临营之中的火也灭了,魏将正帮着一同整军。” 沈羽安心的舒了口气:“那……这大事又是……” “兄长回来了。”哥余烈淡淡开口,眼中晃过一抹浓重的忧虑:“霜雪林外,瞧见了敌军。” “来的如此快……”沈羽又追问道:“战事如何?” 哥余烈摇了摇头:“兄长去时,蓝越正带着大宛守军往无火之处后退,而那火弹,却追着他们一路的砸下来。一直到了霜雪林东,”他说着,眉头皱的死紧:“兄长有言,烟火弥漫之中那些敌军纵马冲了过来,将队伍冲的散了。却又停在了林中,一动不动。而他们不动,我们却也……不敢动……” 沈羽不解地瞧着他:“他们来人多少?将领是谁?”她说着,却又觉得古怪:“哥余为何不自己来?他人现在何处?” “他尚在临营之中,亦是一动不动。” “为何?” 哥余烈没有言语,便是这没有言语,让沈羽的心一点点的沉了下去,她紧紧地看着他:“快说!” 哥余烈咬了咬牙,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来人不多,约有百十来个。但他们皆是……是我舒余在及城临营之中的赤甲,领军将领……”他抬眼深深地看着沈羽:“是穆公。” 沈羽身子一晃,只觉眼前一黑,她靠在门边,不可置信地看着哥余烈:“你说……是谁?” “是穆公。” 哥余烈面容平淡,但声音已略带了些颤抖:“兄长与蓝公一同回来,守军已退至霜雪林东的城墙关卡之内,已闭上了城门。但那些人只是骑着马站在城下二十里外,背靠那还烧着火的霜雪林,犹如地狱修罗白日鬼魅。兄长心绪不宁,到了临营之中便再走不动,他想先与蓝公几人商议对策,便嘱咐我来告知吾王与少公。” “如此看……”沈羽几乎已站立不住,她的心头突突地跳着,长久以来她与哥余阖最担心的事儿终究还是发生了,她的声音颤抖的厉害,几乎已不能连贯成句:“如此看……是他们……他们用诡术……惑人心智……” 龙玉扶住沈羽,用力的捏了捏她的胳膊:“阿林,此时你该先让自己的心定下来,才更好想法子。” 沈羽用力的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闭上眼睛静默许久,只觉得在这西余的冬日飞雪之中,后脊竟已出了汗。 半晌,她睁开眼睛,看向哥余烈:“阿烈,你……”她顿了顿,极快地整理着自己的心绪:“你去营中,告知魏将与公输,将咱们带来的二十火龙车,分自两队,一队火龙改为水袋,营中将士分出五百人,就地取雪,用粗布包裹。其余的火龙油皆供余下的十辆火龙车。” 哥余烈点点头便要离去,沈羽却又叫住他:“阿烈。让哥余回来。有些事儿,我……还想问问他。” 哥余烈回过头看向沈羽,片刻,又道了一句:“好。” 风雪似是更大了,纷飞的雪让人瞧不清前路。沈羽怔愣地靠在门边,只觉此时犹如置身冰窟之中,周身都发麻。她忽的想起今日姬重说的那八字的卜辞,“近在咫尺,非敌非友。”便就在这几个时辰之中,竟一一应验。她不知这究竟是巧合,又或真的是上天预兆。 许久,她微微颤抖地说道:“这一招攻心之计,实在狠毒……” “阿林,”龙玉静静地瞧着她,沉声说道:“事已至此,有些事情你总该早就想到,虽不肯相信,但……这位穆公,早已不是你曾认识的穆公了。昆池诡术之烈,难以想象。他们就是想让我们自相残杀,让将士们不忍对同袍下狠手。此事太过突然,眼下我们也不须再去想他们是如何如此快的便到了此处,只要想一想,怎样应对。” “阿玉姐,”沈羽声音沙哑,整个人都如失了所有力气一般:“穆公待我,如师如父……” 龙玉点了点头:“瞧的出来,你们感情深厚。但此时不关乎你二人,关乎的是所有人的性命,又或是……舒余一国之安危。你既知此乃攻心之计,定要早做决断。”她说着,坚毅果断地看着沈羽:“若你下不了手,我可代劳。” 沈羽猛地抬头看着她,许久却摇了摇头:“不,不……此事,或许还能有别的法子。” 龙玉轻声苦笑:“此时此刻,我懂你心中感受。想来那营中的将领,定也与你一样。”她拍了拍沈羽:“可战事已起,便不会再停下来了。城垣外的那些人,若杀,定会让军中将士又悲又怕,觉得你们不念旧情,进而便会想到若是自己有朝一日成了那般样子,总也逃不过被同族兄弟杀掉的下场,与士气有损。可若就这样等,他们心中也会害怕,怕自己不知何时也会变成傀儡,如行尸走肉,更难再与昆池交锋。”她摇着头说道:“左右权衡,利弊各半,之后如何我们谁也不知。若你眼下想把这棋局之中落子的权利握在手中,须得当机立断。不然错失良机,只怕一步错,而溃千里。” “我明白……”沈羽沉重地叹了口气,用力握着拳:“他们数次想要伤害吾王,而今又用这样的法子乱我军心,便是想扰乱我们的心思,好趁虚而入。哥余也好,我也罢,已然被此事扰了心乱了方寸。若我们此时定不下心来,此战只怕还未打,便要输了。” “你能明白这些,自然是最好。”龙玉深深地看着她:“阿林,人生在世,须得看清许多的事儿。我与你说起这些,并非让你决断是杀还是留,只是觉得,”她呼了口气,转而从那纷飞的雪花之中看向半空,悠悠说道:“倘若这位穆公还有一丝心智尚存,也定不会愿意被那诡术控制,沦为傀儡。英雄,该有英雄的死法。” 沈羽闻言,周身一震,一时之间竟不知说些什么。 而龙玉说完,拍了拍沈羽:“他们意在吾王,你须得寸步不离。但你安心,此处不止你一人,我们尚有许多的帮手。我去外面瞧瞧,或许能寻到些什么蛛丝马迹能帮上忙。” 龙玉去后,沈羽又在雪中伫立许久,却终究还未等来哥余阖。 她深知哥余阖此次怕是真的乱了心神,又或是还在营中帮忙脱不开身。而此事,却也须得告知桑洛。她靠在门边又用力的捏了捏眉心,这才推门进去。 疏儿正在床边坐着,但见沈羽进来,忧心忡忡的看了看她,沈羽走过去安慰的对她轻声说道:“疏儿放心,不会有事的。” 疏儿抿了抿嘴,只道:“姐姐也未吃什么东西,今日又受了惊吓,我去熬一碗安神汤来吧。” “好。”沈羽应了,便又说道:“疏儿,多熬一些吧,今日需要安神的人,太多了……” 疏儿会意的又点了点头,便轻着步子出去了。沈羽在桌边坐下,满心忧愁地叹了口气,怅然地看向桑洛,心中仍旧是纷乱至极。龙玉说得对,她已被此事扰乱了心绪,若不能快些让自己的内心安定下来,只会耽误更多的事情。可她左思右想,却想不出什么好的法子。自皇城刺杀至今,他们的目标从未变过,时时刻刻地都在想尽法子要除掉舒余的女帝,他们深知两国实力悬殊,若正面交锋必然吃亏,所以更是变本加厉地要扰乱军心,要抓住一切的机会杀掉桑洛。 她放心不下桑洛,此时此刻更不会离开她半步。可哥余迟迟未归,霜雪林外状况不明,许多的事儿都在今日凑在一处,如同乱麻,便是想要解开,也怎的都寻不到那线头。 沈羽起身又坐在了床边,轻轻地拉住了桑洛的手,唯有如此才能让她有片刻的安心。她闭上眼睛,拼尽全力地让自己的心静下来。 桑洛动了动身子,悠悠转醒,尚未清明的目光缓缓落在沈羽身上,她捏了捏沈羽的手,只觉得她手心冰凉,便翻过身子抬目看着她,正瞧见了沈羽那满面的愁容。 “时语,”桑洛疲惫的哑声问道;“怎么了?” 沈羽这才惊觉桑洛醒了,睁眼柔和的瞧着她,“洛儿可还好?有没有哪里不适?” 桑洛坐起身子靠在她肩头:“好多了。临营之中,可有消息了?哥余回来了没有?” 沈羽忧虑地呼了一口气,眉心怎的也舒展不开:“那些藏在营中的细作寻到了,但……哥余带了消息回来……”她凝目看着桑洛,顿了顿,才颇为艰难地开口:“是……坏消息。” 作者有话要说:因为……九月上旬我会比较忙所以……争取保证更新,就快结束了,感谢大家的一直陪伴(灬灬) 第389章 无可退,接狼首 未时三刻,天色更加阴沉,风雪之声更大,坐在正殿之中从那殿门往外看去,几乎已瞧不清远处的事物。殿中点了八处铜盆炭火,疏儿又给桑洛换上了一个暖炉,而沈羽只是坐在矮几边上,似是一直在发呆。 哥余阖终究还是回来了,此时正坐在矮几一旁,闷头喝着酒,一杯接着一杯的喝,似是怎么喝都觉不出暖意。与他一同回来的,是一直在霜雪林的蓝阔,他的一身轻甲之上满是火灼痕迹,披风被烧掉了一大半,此时正耷拉在身后,残破不堪。脸上红肿了一块,素日整洁的他此时显得有些狼狈,却依旧挺直了身板端坐。 桑洛面前的桌上,端端正正的摆着一块明黄色的绸布,这绸布是用弓箭射到霜雪林东的城墙之内的。 桑洛的目光长久地落在那朱红色,如血的字迹上: “天火将至,云鸟即亡。越过死军,孤在及城相候。” 这是女姜恪用对舒余,对轩野一族下的战书。 “死军。” 桑洛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足以让众人心中一惊。她看向座下众人:“昆池女姜称林外的那些人为死军。”她冷笑一声:“我们的同袍将士,肱股之臣,如今被那阴险的诡术惑了心智,成了他昆池的先锋。而今,他将这几句话放在我眼前,就是想让我做一个不仁不义的君主,让你们,亲手去屠杀自己的军中弟兄。”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哥余,蓝公,此事你们今日瞧的最清楚,霜雪林外的守军,也已亲眼所见了那些人。以你们观之,那些人究竟……是生是死?” 蓝阔咬了咬牙,棱角分明的那张脸显得更加瘦削凝重:“回禀吾王,今日风雪弥漫,事发突然,我们竟不知这些人究竟是何时到得林外,便是连马蹄声都被这风雪之声遮掩了许多,可按理,我们总能听到动静。”他说着,深深地蹙着眉:“可我们,却什么都不曾听到。他们如日中鬼魅,身上穿着的仍旧是我舒余的军甲,破烂不堪,血肉狰狞……”他顿了顿,似是自己都觉得有些心惊,许久才又道:“臣……臣瞧不太清他们的面容,但,他们无一人言语,犹如被操控的傀儡,毫无表情。” 便是听蓝阔如此说,桑洛都觉那场面诡异可怖,更况是蓝阔与哥余阖亲眼所见。她未言语,只是看了看沈羽。她心中明了,此事对于沈羽来说,是极难接受的一件事儿,便是此前她与自己说起此事,眼眶也红着。更况如今听到蓝阔如此说,只怕心里更加难受。而沈羽依旧怔怔地发着呆,一动不动。 “我听见了。” 哥余阖放下酒碗,目光看向地面,因着酒气那声音也显得有些不稳:“我听见了。” 他转而看了看沈羽,“那如野兽磨牙百虫爬动的声音。” 沈羽这才似是回复了意识,缓慢地抬起头看着哥余阖,她从他的眼中看出了从未有过的凝重。 “诡术。”沈羽轻声开口,“如此看来,那军中定藏有昆池的诡术使。”她沉吟只道:“那若是我们可杀掉这诡术使,是否能让他们回复意识,不再被诡术所嚯?” “难。”蓝阔摇了摇头,“回来之前我又去瞧过……那些人变多了,他们的后军正往此处来,或许此时,更多了……” “女姜恪用,”哥余阖咬牙只道:“他在戏弄我们。让我们自相残杀陷入僵局,他缩在及城之中享渔翁之利。”他又喝下一碗酒,将那酒碗重重一放,抬眼看向桑洛:“吾王,我要去及城,亲手杀了他。” 桑洛静静地看着他,她从未见过哥余阖如此焦躁,许久,她沉声说道:“他们出此计策,就是要让我们军心不稳。哥余,在这军中你是主将,若你都被此事扰了心智,让我大军如何安心?此去及城路途不近,而今冬日飞雪本就难行,若在途中遇到危险,只怕你还未到及城,便又要被那诡术使操控,与穆公一同站在城下。”她微微摇着头:“便是你到了及城,内中情况诸事不明,你又要如何寻到女姜恪用,如何能在城中那样多的守军里将他杀了?便是真的能将他杀了,你自己又要如何自保?” “我豁出去这条命不要了。”哥余阖阴沉着一张脸,似是在此时说起了气话一般,紧紧地握着拳头:“我定要杀了他。不然,难解我心头之恨!” “哥余,”桑洛依旧沉着声音,“你可不是这般易冲动的人。” “吾王,”哥余阖眯起了眼睛,正色道:“此话我亦不是随便说说。”他吐了口气,沉思片刻便又说道:“此事,已在我心中徘徊许久。我带上雪晶,有了它我便可不怕那诡术。我去过及城,亦从里面逃出来过,只要我能到得城外,总有法子可以混进去,及城之中除却那被诡术所控的守军,其余的皆是昆池中人,除了交手过的那几人,便不会有什么人认得我。我此去,一来,自然是想除掉女姜恪用,二来,亦想找一找,这城中会否还有那霜火石,若能毁掉,我便将它们一同毁了。他们既然盘踞及城,那我便想个法子让他们自己滚出来!”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看了看众人,最终将目光停在桑洛面上:“吾王,我知吾王高义,不忍让将士受苦不愿让我们其中任何一人无谓牺牲,可有些事儿,须得有人去做。此事,我最合适。咱们不能再等,再如此等下去,与战不利。” 桑洛还未说话,蓝阔重重一叹:“哥余兄长此言,不无道理。只是此行危险重重。若你能成功,且能全身而退,那自然是极好,不禁解了燃眉之急,这一场战事,也可更快结束。可这胜算,实在太小。” 哥余阖笑道:“你却不信我?” 蓝阔摇头:“并非不信,我知兄长英雄,可双拳难敌四手,更况及城如今已是虎踞龙盘之地,如今只身前往,与送死无异……”他看了看哥余阖,面容平静缓缓说道:“我亦知兄长并不怕死,我舒余将士,从不惧死,可穆公如今已成了这样,若是兄长再有差池,还有谁能定我军心,一呼百应?日后这战事要如何与之抗衡?我舒余纵有赤甲百万,无领兵的将领,只怕也会溃不成军……” 哥余阖呼了口气,看了看桑洛,又看了看沈羽,最终,目光定在了沈羽面上。 沈羽抬起头,与他对视。她清楚哥余阖方才所说的绝非气话,亦承认他所言不无道理,兵行险着出奇制胜,这是哥余阖一贯的行事作风,此时此刻她看得明白哥余阖眼中的深意。但在此时,她却犹豫了。 他想把这主将之责,交给她。 “兄长,”沈羽避开哥余阖的目光,微微低了头:“我觉此事你说的有理,我们确该主动出击,取其后方是个好法子,但这个中的细节,我们可从长计议,你一人去,危险太大,或许……或许我们还能想到解决眼前的麻烦……” “如何解决?”哥余阖眉毛拧着,目光锐利地看着沈羽:“将城下的那些人乱箭射死?还是投火龙下去,将他们烧死?”他咬牙气道:“若我们能做的如此决绝,还怕什么昆池女姜?”他站起身子低头看着沈羽:“沈羽。” 沈羽被他如此一叫,周身一震,抬头看着他,哥余阖目光坚定的死死地盯着她:“我要去及城。” “哥余兄长,”蓝阔拉了拉哥余阖的衣角,低声说道:“吾王座前,切莫如此……” 而哥余阖却根本不理会蓝阔,也不去瞧桑洛,只是仍旧这般的盯着沈羽,似是若等不到她的答复便不走一般。 四下无人言语,一阵长久的沉默。 沈羽闭目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双拳握着,终究点了点头:“好。” 哥余阖勾了勾嘴角,露了一抹笑意:“这才是我识得的泽阳沈羽。” 沈羽站起身子,对桑洛一拜:“吾王,此时战事迫在眉睫,狼首穆公不能主理军中事务,但军不可一日无将。臣……臣请吾王,授臣狼首之职,号令五军,以解城下危难。” 她说这番话之时,一直低着头。 她不敢看向桑洛,她知道这话说出口,便是违反了她当日给她的承诺。可她心中清楚,眼下的形势,已退无可退。他们谁也不知道穆公与城下的那些赤甲是否还能回复过往的意识,而龙玉与她说的话此时犹在耳畔,英雄该有英雄的死法。 若真有那样一日…… 若真有那样的一日,她沈羽,愿意背负起屠杀同袍的罪,亲自动手。 又是更为长久的沉默。 桑洛面色平静,深邃的目光从哥余阖的脸上扫过去,她瞧见了哥余阖面上那前所未有的坚毅,回想起当日他就在这行宫之中将自己掳走的一幕,竟已是那样久的事儿了。而后,她的目光定在沈羽身上,沈羽低着头,她瞧不清楚她的面容。 许久,她缓缓地开口,只道了一个字: “好。” 哥余阖当下对着桑洛一拜:“多谢吾王,臣即刻便去准备!” “哥余,”桑洛叫住他:“此事须得妥善安排,非一时一刻能成行。” “我明白,”哥余阖抬头看着她:“吾王安心,此事我会先于无忧族中的人们商议,避开那诡术和霜火石,他们也并无甚可怕的。” 蓝阔起身:“吾王,臣……”他顿了顿,便又说道:“臣愿为此战先锋。” 桑洛点了点头:“你们去吧,定好计策,来报于我,再行动身。” 哥余阖与蓝阔朗声应下,便阔步而去。 殿中空了下来,静了下来。 沈羽站在原地,身后的殿门被重重的关上,将那背后的风雪声隔绝在外。她听得桑洛的脚步声一步步的离自己越来越近,心也跟着一点点的沉了下来。她低着头,不敢看向桑洛,她怕看到桑洛那担忧的目光。 温柔的手轻抚着沈羽的面颊,将她的头轻轻的托起来,桑洛只是看着她,眼中满是柔和。 “洛儿……我……”沈羽张了张嘴,却发觉自己什么也说不出。 “你不必说。”桑洛弯着唇角,细长的手指在她的面颊上轻轻的摩挲:“我明白。” 沈羽忽的眼眶红了,她微微摇着头:“我不知该怎么办……”她抬眼深深地看着桑洛:“洛儿,我……” “此事如今早已非你我二人之事,但你与我,都已在这风雪之中,谁也逃不开。你有许多的担忧,也有许多事儿想去做,今时今日我们都在此处,谁也不可再退。”桑洛说着,轻轻擦着沈羽眼角的泪:“不必自责,我不会因此而怪你。我们已经跨过了很多艰难险阻,今次,亦不会输给他们。”她吸了口气,微微一笑:“你只需要记得,不论生死,我都会陪着你。就够了。” 沈羽重重点了点头,便将她紧紧地搂在怀中。 桑洛没有动,只是靠在她的怀中听着她有力的心跳,似是这一时,便已是一世了。 殿外的风声呼啸,谁也不知,不知这风雪要几时才会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沈羽:诗人达达,每一次都让我自己打自己的脸,每一次! 达达:不会再有下一次了。要完结了。 沈羽:微笑。 第390章 雪夜殇,心纷乱 大战在即,军不可一日无将,穆公危难,王授泽阳公羽为狼首,领五军,抗敌寇。 及至夜中,一日的风雪终于停歇了,而这一道王令却早已传至临营各处。 沈羽登上了霜雪林外的城垣,双手扶在那巨大又冰冷的堞口上,在昏暗之中往下面的积雪之中看去。 一队舒余赤甲,整肃的列阵在城下,阵前,正是那熟悉的身影。 穆及桅。 沈羽蹙了蹙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让她的神志清明许多,她知此时,犹在这两军阵前,绝不可露出丝毫的担忧怯懦之色。她目光向后看去,这一队的赤甲背后,是霜雪林参差的黑影,宛若一双无形的手,紧紧地扼住了他们的喉咙。 “眼下看来,应有两千了。”哥余阖沉着脸站在沈羽身边,低声说道:“或许明日一早,这两千,会变得更多。” “他们穿的是我舒余五军赤甲的军甲,并非及城的守军轻甲。”沈羽又将目光落在城下那军阵之中:“兄长,虽我此时不愿提起,但……”她缓缓地转过头看向哥余阖:“兄长以为,城下的这些人……穆公也好,赤甲也罢,会否已经……” 哥余阖沉重地吐了口气,往下指了指:“今日我瞧过他们,身上的兵甲未换过,更有满身血污之人,便是穆公……那一身的军甲上都满是血渍,”他摇了摇头:“莫说你不愿提起,便是我也不想提起,不愿相信,但若依此看来,或许他们真的早已身死,又或是只剩得一口气,心智全无,与行尸走肉无异。”他说着,却又苦笑:“但你我都一样,希望他们还活着,只要能找出藏在其中的诡术使,将他杀了,或许穆公与众将士,都能好过来。” 沈羽心头沉重,如坠千斤巨石:“是啊……”她说着,也随着哥余阖一同苦笑:“如今,怕也只能这般想了。可这些人不过是昆池女姜用来扰我军心乱我计策的先锋罢了,你猜,他们会不会将昆池的大军,压到我城垣之下?” 哥余阖果断的突出二字:“不会。” 沈羽微微偏着头:“为何?” “你在此处的时日不长,在此处瞧见的也不如我多。”哥余阖的目光之中晃过一丝阴鹜狠戾之色:“这一场战事,我越看,越觉得是那女姜恪用下的一盘棋,他就是想将吾王引到及城去。”他说到此,紧紧地拧着眉头:“我不知那及城里面究竟有什么,但这一年之中发生的所有事儿,国中的谣言,在这西余旷日持久的拉扯,加之今日这被蛊惑了心智的赤甲,还有那满是挑衅之意的战书,桩桩件件都让我觉得这早就是他谋划好的,这是个极深的圈套。”他说着,面上的阴沉之色更加浓重:“如他这般能隐忍二十年的人,绝不会有一日忘记灭国与杀子之仇。他的目的未必真的是舒余一国,却一定是轩野一族。沈羽……”哥余阖郑重地看着她:“护好了你的王,若她有闪失,咱们这些人所做的一切,都不会再有意义了。” 沈羽忧虑地看着哥余阖:“兄长……” “我所言不是玩笑,轩野桑洛,她是一个好的君主。不论她这些年曾做过什么违心之事,但她仍旧是个好的君主。没有人该搅乱如今舒余一国的安定,女姜恪用,这天杀的假秀官儿,举着为数百年前的旧事正本清源的旗子为了一己私利来祸害一国,他就该死。”哥余阖咬了咬牙,抬手重重地拍了拍沈羽的肩膀,正见沈羽略显惊愕地也瞧着他,不由一笑:“你的兄长我好歹也是立国古族的后人,有些事儿便是过往不明白,而今也猜的差不离了。替我转告吾王,早已数百年过去,沧海桑田人世变换,将她心中的那些愧疚与担忧都放下吧。” 沈羽沉静片刻,点了点头:“好。” 哥余阖吁了口气,晃了晃肩膀:“时候不早,眼下我须得去寻无忧族人求些雪晶来傍身。阿烈虽然武功高强,但毕竟是男子,不可日夜贴身守着吾王,过一会儿让魏将来替你,若有事来鸣战号便是,你早些回去吧。”言罢,便即转身要走。 “兄长,”沈羽跟上一步拽住了哥余阖:“往及城之事,我觉得还需细细商议。不必急在今日。” “我只身前往趁夜而行是最好的法子。待得明日天亮,谁知道此处还会发生何事?咱们还出不出的去?”哥余阖微微一笑:“难道连你,也信不过我的本领?” “兄长计策虽好,可毕竟危险重重。便是你能在及城搅弄风云,一人又能撑得了多久?” “撑不住,跑就是了。”哥余阖挑了挑眉:“我是去杀人的,可不是去送死的。” “我仍是觉得不妥……”沈羽紧紧地蹙着眉:“我……” “你若真觉担心,就尽快处理了此间之事,带上人马前来助我。”哥余阖对着沈羽笑了笑:“你可还记得当日朔城?” 沈羽微微一愣,想及当日朔城之战,便是穆及桅与陆将在外引敌,他们几人混入城中寻找伏亦。她沉思片刻,忽的抬头看向哥余阖:“兄长,你要找什么?” 哥余阖朗声一笑:“我不知,但我总觉得,及城一定有什么。是以,非得过去看看才行。”他说话间,便已又朝着城下走了两步,沈羽待在原地,一时之间满心的迷茫。 “沈羽。”哥余阖定下步子,转头瞧着她:“你什么都好,功夫好,人也好,只是过于仁慈,”他深深地吸了口气,闭了闭眼睛:“临行之前我送你一言,若你真能率我舒余赤甲铁骑攻入及城,记得将那些昆池女姜,斩杀殆尽,用矛戈刺进他们的喉咙,用马蹄将他们的头碾碎。此战之中死去了多少人,无数英魂还在天上看着,这英魂之中,或许……”他转过头看向城下那依旧骑在马上的穆及桅:“还有穆公。日后,可能还会有我。”他轻声一笑,复又看向沈羽:“昆池女姜,无一人是无辜的。舒余若想安稳,须得永绝后患。” 哥余阖话毕,转身便头也不再回的离开了。 沈羽长久的在原处站着,几乎已忘却了周遭一切。 哥余阖走的决绝又坚毅,而他的话,又让她心中腾起一抹忧伤与怅然。城内城外,皆是她曾并肩作战的兄弟亲人,此时她站在城上,不知道城外的这些人会如何,也不知自己该如何做。她回头看向城墙的边缘,不断向两侧延伸蔓延的堞口安静整齐的排列,犹如风雪夜中的野兽獠牙,让人觉得冰冷刺骨。她甚至想就这样大开城门,自己独自一人出去,站在穆公的马下问一问他,可还能认得自己。 可她明白,这荒唐的念头毫无意义。 又过了片刻,魏阙与公输滑走上来,火把的光亮让她有些许的不适应。她眯了眯眼睛,靠在一旁静静地瞧着他们,极力地想从他们的脸上看出一点点的振奋,但她看到的只有沉重与担忧。 他们此前想到的所有法子都用不得。而此时,也没有人能想到新的法子。 如何面对城下这数千的赤甲,已是眼下最难的事。 魏阙与公输滑对着沈羽拱了拱手,便径自往外瞧了瞧城下的动静。沈羽缓步走到他们身边,不轻不重地叹了口气。魏阙只道:“这些日子听了许多有关于那诡术之事,今日若非亲眼所见,”他一边说着,一边皱着眉摇头:“我仍不相信,这世上就还有如此阴险恶毒的诡术。”他说着,又是自嘲般的苦笑:“也罢,咱们连那黑龙都瞧见过了,这世上还有什么事物不能有呢……” “狼首,”公输滑倒是比魏阙显得平静许多,他靠在墙边看向沈羽:“这其中定有混进去的昆池人,是否我们只要找出他们,便可破除了这诡术?” 沈羽摇了摇头:“我不知,但总归是要比他们在时要好罢。眼下咱们想的所有对策都不能用到他们身上,此时他们静立不动,似乎也是在等咱们自己的抉择。这是女姜恪用的攻心之术,他是要把我们的良心,放在火上烧。” “可只怕……”公输滑眯起眼睛看向城下的那些赤甲:“只怕他们忽然攻城,又或是朝我们投霜火石,咱们又该如何?难道只能一味闪躲回避?此时军中已有人议论纷纷,有惶恐无措的,亦有忧愁惧怕的,长此以往,只怕我们能上阵拼杀的将士,会越来越少。” “公输将军,有何想法,可直言。” 公输滑顿了顿,长长地叹了口气,拱手只道:“小人以为,该战。” 沈羽眉心微蹙,魏阙便急道:“公输,你可知自己说的是什么话啊,城下那可是穆公与咱们的赤甲兄弟!” 公输滑面容沉肃,沉声说道:“我自然知道他们是谁。可此时,他们早已不是过往的穆公与赤甲,而成了昆池手中的傀儡,或许咱们可用些时日,想法子寻到隐藏其中的诡术使,可城下的人越来越多,已过数千,我们又如何在这数千人中一个个的去寻,只怕人还未寻得,咱们却要损兵折将。哥余已往及城去,从此处到及城不过六七日,若是他路上顺利能成功混入及城,便是为咱们撬开了昆池后方的大门,不论他在城中得手又或是失手,都需得咱们援军去救。”公输滑正色看向沈羽:“狼首,若他此行得手,便是拼了命为咱们换得了一次机会。可机会转瞬即逝,咱们有多少时日可耗在这城垣之上与他们对峙,苦忆过往?况……”他拧着眉看向雪原之中的穆及桅:“穆公英雄一世,一生戎马为舒余鞠躬尽瘁,而今却被昆池女姜如此羞辱,蛊惑他的心智让他不得不将矛头对准军中的弟兄,只要他有一丝意识尚存,也会明白我们为何如此去做……” “公输!”魏阙低吼一声:“你此话,我不敢苟同!” “魏将,”公输滑平静地看着魏阙:“若此时是你被那昆池诡术所控,你可愿让你手中的剑,沾上我舒余兵卒的血么?” “可他们,是咱们的生死兄弟!”魏阙的语调因着公输滑这句话软了下来,一时间竟红了眼眶:“我们如何能下得了这样的手?” 公输滑抬手一指,指向身后城垣上挺身而立严阵以待的赤甲军:“我们身后的这些人,他们……他们难道不是我们的生死兄弟?” 魏阙被他说的一时语塞,死死地拧着眉头,用力的一拳打在一旁的石砖墙上。 “三日。”沈羽轻声开口,声音显得有些发颤,她紧紧地握着腰间的长剑:“我们等过三日。” “少公!”魏阙咬了咬牙,只叫了一声,便是重重地叹了口气。 “魏将,”沈羽红着眼眶,强忍着眼中的泪水:“我与你一样,绝不会比你少难过半分。但公输将军所言不错,我们既为将领,也要为军中兄弟考量。”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缓下情绪:“阿玉姐已在用自己的法子去寻那军中的诡术使了,但她已许久未归,或许再等一等,我们能等来她的消息。但不论如何,”她抬眼看向公输滑:“若阿玉未能寻得那诡术使,而我们也再无对策,那就战!这三日,是我们对穆公,对城下的赤甲兄弟,一番敬意。” 公输滑点了点头,躬身一拜:“是!” 魏阙闭目长叹,许久,也只得点头:“虽心中难过,也只能如此了。” 沈羽疲惫的呼了口气,拍了拍魏阙的肩膀:“你们在此守着,我往行宫中去看一看。” 二人应下,沈羽便迈开步子下了城墙。一步步的踏在哪满是积雪的石阶上,只觉双腿如灌了铅一般的沉重。她不知今夜之中还会发生些什么,但眼下她要保护的,不止有这西陲的舒余百姓,赤甲军,更重要的,还是桑洛。哥余阖临行前的话在她脑中久久回荡,她要做的,还远远不够。尽管她的心中早已纷乱繁杂,但她此刻只想快些回去,唯有待在桑洛身边看着她,抱着她,才会觉出一丝的安心。 她用力打马,马儿长声嘶鸣朝着行宫一处狂奔而去。马蹄下纷飞四溅的雪花,起起落落,犹如战场上的旌旗在烽火之中上下翻飞,又似被暴雨搅扰的湖面,不再平静。 今夜,是极难的一夜。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8-3101:02:43~2021-09-0109:58: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19杠110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五迪的woyoo吖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91章 风雪夜归人 沈羽一路纵马不停,回到行宫之时,已近子时。宫中增派了更多的皇城卫,魏和从营中调来了九千赤甲精锐,从正殿一路到风华殿外,围得严严实实。便是在殿内,都加派了十几队的巡守。而在初入殿内的一旁的廊道下,风鸣鸢与风鹤白正跟着陆离一同守着。 沈羽迈着沉重的步子走过去,因着心绪不宁,在快到几人面前时踉跄了两步,险些摔倒。 风鹤白眼疾手快的将她扶住,便即问道:“沈公,你可还好?瞧起来面色甚是苍白,是被那诡术吓坏啦?” 风鸣鸢对着风鹤白皱了皱眉,她当下住了嘴。沈羽勉强地笑了笑:“离儿,这样晚了,你们为何还在此处不去休息?” “早些时候哥余兄长来寻我们,要走了些雪晶粉,”陆离拉着沈羽坐下,略显忧虑地看着她:“他要独自往及城去,此事如此危险,羽姐姐与吾王,都应下了?” 沈羽点了点头:“形势紧迫,须得出奇谋才行。况……”她摇头苦笑:“兄长心中有自己的主意,谁又拦得住?” 陆离轻声一叹,便又说道:“我想魏将与公输总要去城墙之处守着,临营只留下魏和将军与蓝公总还需人手,便让灵鹊守在临营中帮忙。而今日之事,我担心此处还有昆池细作,又恐他们在这行宫之中以诡术害人,便带了鹤白与鸣鸢来,有她二人在此,料想那些诡术使,也不敢妄动。”她轻轻的拍了拍沈羽的胳膊:“羽姐姐眉心之中忧虑深重,你且安心,我们便是护不住这么多人,好歹也能护住吾王几人。” “离儿……”沈羽微蹙着眉,静静地瞧着陆离那满面的疲惫:“多谢。” “本就是分内之事,何必要谢?”陆离弯了弯唇角:“我坐在此处想了许久,或许吾王今次来到此处,是对的。若她一人留在皇城之中,而皇城中又混入了昆池的细作,便是我们想要护着她,也是鞭长莫及。羽姐姐不必太过忧虑,眼下形势虽急,但咱们这些人都在一起,好歹有个照应。” “阿玉姐可回来了?”沈羽看了看四周,也没有发现龙玉的踪影,心中有些担忧:“她自从白天出去,眼下还未回来……” “鸣鸢与我说起过当日她们在雪原之中擒到依克之时的事儿,她的驭兽之术十分了得,加之武功高强,想来一般人绝伤不了她。”陆离劝着,又道:“姐姐安心,若是阿玉姐回来了,定会来此寻我们。或许眼下,她已经发现了什么线索正在追查。你面色不好,而今营中之事全要靠你,须得快些休息一下。” 沈羽站起身子,点头应了,便转身往内殿中去。从廊道穿过,绕过后面花园,却又在那花园之中停下了步子。瞧着此时已满是积雪的,不远处的亭子,忽的想起当日桑洛便是在此处被哥余阖掳走,而自己寻便四处,只在那亭子中寻到她的一方锦帕。想及此,她不由一叹,或许冥冥之中早有注定,从那时起,他们这些人的命数,便纠葛在了一起吧。她抬起步子继续往前走着,脑海中又浮现了那日她将桑洛救出之后,桑洛与自己说的话:“洛儿身处皇族,有亲不如亲,有苦不能言。若能寻得知己,早日离开这牢笼桎梏,多好啊……” 沈羽心中一痛,回想当日所言所行,再看今日这焦灼难解的战事,不知许下的诺言,何时才能兑现。每想及此,她心中都对桑洛万分的愧疚。或许她眼下便可抛开一切,带桑洛远走高飞不再管这世间纷争,可昆池女姜又会放过任何一个害死桑洛的机会么? “舒余若想安稳,须得永绝后患。” 沈羽心知哥余阖说的不错。 可便是连第一步他们都迈不出去。这一步,太难。 沈羽走到寝殿门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疏儿迎上来,关切地瞧着她:“少公,如何?” 沈羽摇了摇头:“无事。” “无事便好,”疏儿替她解下大氅,轻声说道:“姐姐一直未睡,还在等你。” 沈羽抿了抿嘴,眉心微不可查的蹙了蹙:“夜中可吃了什么东西?” 疏儿摇了摇头:“她心中忧虑,你又不在,哪里会吃的下。我只怕如此下去,那刚好起来些许的身子怕是又要被拖垮了。这冬日说来便来,而今又成了这样,我实在忧心。”她看着沈羽,似是欲言又止,却终究还是低声说道:“少公,眼下这战事……要不,还是让姐姐回返皇城去吧,此处实在太过危险。” 沈羽叹声只道:“我亦曾动过这般的念头,但便是回去了皇城,又能好到哪里去呢?那些人,不是仍旧混入了皇城之中么……” 疏儿皱着眉,满脸的担忧:“那可如何是好?左右都不行,况少公在此,便是我们如何说,姐姐也不会离去的。” “疏儿安心,”沈羽安慰着她:“我不会让她有事。况且还有阿烈守着,便是信不过我,还信不过阿烈吗?” 疏儿却丝毫没有因着沈羽这后半句话而安心多少,只是摇头:“我心中总是不安定,不知还会发生什么。”她长舒了一口气,却推了推沈羽:“时候不早,快些进去吧。能多睡一会儿便多睡一会儿,我在此守着。” “你也不要在此守着,好好去歇一歇。”沈羽说着,又道:“就在偏房之中歇着,阿烈与皇城卫都在附近,若有什么事儿,便大声喊。” 疏儿笑道:“哪里会有什么事儿,那些昆池人,又怎会在意一个婢子呢?”她说着,便轻轻的拉开了门。 沈羽又嘱咐两句,这才轻着步子走入。 宽敞的殿中燃着明亮的灯火,而桑洛此时趴在桌边,似是睡着了。沈羽心中一软,脱下外衫,又用热水洗了脸。温热的水打在面上,痒痒的,才终觉外面有多么的冷。她闭上眼睛,将手泡在热水中,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觉出了疲乏。待得周身终究暖和起来,这才擦干了手,轻轻地走到桑洛身边坐下,侧过身子抱住了她。 桑洛睡得极浅,被沈羽一抱便是一惊,沈羽紧紧地搂着她,轻声说道:“是我。” 桑洛还睁开双眼,听得沈羽这话儿便周身又放松了下来,靠在她怀中问道:“外面如何了?” “魏将与公输在城垣处守着,魏和蓝公与风灵鹊在临营之中,”沈羽的声音放得极轻极柔,一边轻轻地拍着桑洛的后背,一边说着:“哥余兄长已往及城去了,阿玉姐还未回来。离儿担心此处有事,带了鸣鸢与鹤白在外面守着,这行宫里眼下都是皇城卫与赤甲,密不透风,洛儿可安心。” 桑洛勾了勾唇角,听得她说,便又问道:“沈公如何?” 沈羽眉目微晃,听得这话微微一顿,亲吻着桑洛的额角:“沈公尚好,虽心中烦乱,但只要能陪在吾王身边,便无坚不摧。只是眼下想你想的厉害,只得擅离职守,回来见你。” 桑洛抬起头,疲惫的眸子之中浸满了担忧与深情,她勾住沈羽的脖颈将她拉近,便主动地亲吻着沈羽的唇瓣,沈羽低下头温柔如水地触碰着她那温热的唇,却又觉得还不够,便又加深了力道,不住地掠夺与索求着,似是唯有如此,她才能觉得安心,觉得踏实。许久,两人才微微低喘着分开,桑洛抚着沈羽的手,轻轻地摩挲片刻:“在外面呆了这样久,冷不冷?” “不冷,方才特地又在热水里暖了暖手,怕你觉得凉。”她说着,拉住桑洛的手捏了捏:“你看,热的。” 桑洛微微一笑,却笑得有些牵强:“你心中的事,可寻得解法了?” 沈羽目光忽的黯淡下去,低了低头:“或许寻到了,也或许并未。”她的头靠在桑洛的肩膀上,闭了眼睛,觉得心头的忧伤怎的都挥之不去,却又不想让桑洛与她一同如此焦虑担忧,尽管她心中明了,桑洛的忧虑,绝不比她少。今日已经发生了太多的事儿,此时此刻,她不想再说起这些让桑洛更加烦恼,便按下心绪,轻轻地晃着桑洛:“疏儿说你一直未吃什么东西,是不是因着瞧不见我,没有胃口?” “是啊,本是没有胃口,眼下,却是真的不饿了。”桑洛知道沈羽此时不想再提军中事,便也由着她,享受这片刻的安定:“你知道说我,难道你吃过了?” 沈羽轻轻地笑:“我本就比你吃的多些,忘了?” 桑洛却又道:“明日,我想去城墙瞧一瞧。” 话音未落,沈羽面上那刚刚浮起的笑意便敛了,坐正身子正色瞧着桑洛,当下便摇了摇头:“眼下四处危机,你就待在此处。” 桑洛叹道:“就是因为四处危机,我才想去看一看如今的状况。更况……我也想看一看穆公……便是最终我们救不得他,看一看,也是好的。”她看着沈羽的面色再一次凝重起来,紧紧地拉着她的手:“我知你们心中皆不忍,可我们若不能冲出这一道关口,此战,便已经输了。若我们必须将他们杀了……”她颤抖着吸了一口气:“这诛杀忠良的骂名,该由我来担。” “不。”沈羽当下打断了桑洛的话,可她说完这一个字,却又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些什么,只是无力地摇着头:“不可……” “时语,”桑洛托起她的面颊,郑重地看着她:“我说过,不论何时,我们都会一起面对所有的事儿。不论生死,我都会陪着你。”她说着,清浅的一笑:“事情还未到最坏的那一步,便是到了,又能如何?只要你我还在一处,又有什么可怕的?” 沈羽怔怔地看着她,许久,点了点头:“好。明日洛儿与我同去。”她说着,却又揽着桑洛的腰身不放心的补了一句:“但看完之后,我便送你回来。你就在正殿之中等着消息,让我安心,好不好?” 桑洛这才开怀的弯起了眉眼:“好。” 沈羽复又将她搂在怀中,慨叹只道:“今日回来,一路上瞧着这风华殿中的亭台楼阁,想起了过往许多事,它们都由此开始,或许今朝,也该由此结束。我甚至想着,若此时就这样带你逃走,多好……” “会的,会有那样一日的。到时沈公,切莫犹豫。” 第392章 暗夜惊门响 寅时三刻,寒风呼啸。城头火把上的火苗被风吹的来回摇晃,不过片刻便熄灭了大半。 公输滑阔着步子来回巡视,正瞧着那墙角处的一个步卒蹲下身子避着风口,哆嗦着手打着火石,却怎的点不着那熄灭的火把。他走过去,蹲下身子拿着火石蹭了几下,便将那火把重新燃了起来。他将火石递回那步卒手中,只瞧着他那一双冻得通红的手还在不停的抖着。 公输滑看了看他,微微蹙眉:“你怕?” 步卒当下挺直了身板:“将军,小人……小人不怕!” 公输滑端详着面前年轻的步卒,只觉他除了周身发抖之外,面上还带有悲戚之色,便又问道:“若是不怕,为何面带忧伤?” 那步卒被公输滑这样一说,微微一愣,便低了头:“小人……小人并未……” “你叫什么?” 步卒又匆忙抬起头,正对上公输滑那探究的目光:“小人,祈陆。” “祈陆,”公输滑点了点头:“说一说你心中的事儿?”他说着,瞧着祈陆又一次低下了头,便靠在墙边搓了搓手,呵了口气:“方才我瞧你一直持者火把往城下看,似是比旁的人都要关心这城下的动静。”公输滑说着,眼光微微闪着:“那城下的赤甲中,有你昔日好友?还是……兄弟?” 祈陆周身一抖,当下跪落了身子,如做错了事儿一般的低下了头:“将军恕罪!” “你若不是那昆池女姜的细作,便无甚罪名,何苦跪下?”公输滑偏了偏头,审视着祈陆:“男儿膝下有黄金,在我面前,不须你们随随便便的跪来跪去。起来,说说你的事。” 祈陆低叹一声,缓缓起身,声音干哑:“不瞒将军,那城下被蛊惑的赤甲之中……有我兄长祈贺……”他抬头看向公输滑,眼中满溢着担忧与悲伤:“他就在……穆公身边,小人……小人瞧的清清楚楚。” “你的兄长,是随穆公往及城去的?” “是……”祈陆吸了吸鼻子,似是尽力的压着心中的慌乱:“穆公昔日调兵之时,小人与兄长本同在营中,只是小人那几日操练之时从武台上摔下去断了腿,便未能同往。” “怪不得我方才瞧你,觉得走路有些费力,看来你的伤,还未全好?” “谢将军关切,”祈陆说着,又对着公输滑微微一拜:“小人只是在这风雪之中,伤腿疼痛,并不妨事。” 公输滑沉默片刻,开口只道:“若你见不得此间场景,可回临营之中去。” 祈陆当下说道:“将军,若战起,小人绝不会退缩半步!” 公输滑点了点头:“你去吧。做你该做的事。” 祈陆躬身一拜,便缓着步子又往自己的位置去,可他走了两步,却又回转过身子,看向公输滑:“将军……” 公输滑抬头与他对视,却见他那眸子之中带着浓重的忧伤。他没有言语,他似是知道祈陆想问什么。 “将军……”祈陆干裂的嘴唇发着抖:“穆公与兄长,还有……还有那些兄弟……他们都已去了,是不是?” 公输滑的眼光变得黯淡,他沉默许久,才缓缓开口:“不论生与死,”他凝目看着祈陆,沉声说道:“他们都是英雄。” 祈陆又低了低头,没有再多说一字,便又一拜,转身而去。逐渐隐在暗中瞧不见的背影,只留下了孤寂与哀伤。 公输滑依旧靠在那冰冷的墙壁上,凛冽的风刀割的他周身发疼。直到城头的巡守步卒又一次燃亮了被风熄灭的火把,他才又抬起步子往堞口去,透过空隙看出去,但见那些人仍旧还待在那里,依旧是一动不动。已然一天过去,这些人不动,不言语,宛若成了这雪原之中的石像。 魏阙缩在拐角处,窝在那里似是睡了过去,值守的步卒在半个时辰前又换过一次班,而在避风处歇下的人,有的发着呆,有的歪斜地靠着半眯着眼睛,谁也睡不着。如此的消耗,他们还能承受多久?公输滑心中忧虑密布,蹲下身子坐在魏阙身边,叹了口气。许是公输滑这壮硕的身子坐下之时弄出了太大的动静,又许是他叹气的声音大了些,魏阙一机灵便睁开了眼睛,警觉地四下看了看。但见公输滑坐在一旁,这才摸着心口呼了口气:“真是没用,怎的竟睡着了……” “这一日实在难熬,莫说魏将,便是军中步卒,也撑不住了。”公输滑手中拿着酒袋子在魏阙眼前晃了晃,递给了他:“喝一口,暖暖身子。” 魏阙接过来,咬开塞子,咕咚咕咚地灌下两口,又被这西余的烈酒辣的反复吸了几口气,咳嗽数声却还一笑:“可真是烈啊……不过喝上一口,也确是精神许多了。” “方才,我遇见一步卒,名为祈陆。他与我说,城下军中有他的兄长。”公输滑拿回酒袋子,也喝了一口,“或许军中与他一样的人,还有许多。他问我,穆公与他的兄长是不是都已经去了。”他乌突突地笑了,这笑声之中透着无奈与心酸:“一时之间,我竟不知如何答他。” 魏阙看向半空之中的一片黑暗,似是极力地想要从这黑暗之中瞧出什么:“公输,你在这西余厥城王都,过了半生,也守卫这一方的疆土半生。可曾有什么时候怕过,悔过?” “有。” 魏阙挑了挑眉,看向他:“何时?” 公输滑轻声淡笑:“此时。” “哈……哈哈哈……”魏阙闻言,不由得笑了出来:“你倒是敢说。” “这世上最可怕的,并非生死,而是人心。”公输滑却并未跟着魏阙一同笑,而是沉着脸,低声说道:“唯有在最难抉择的时候,才能看透自己的心,可以变得如何冰冷。”他又喝下一口酒,抹去了嘴边的酒液,吐出一口气:“昔日,我曾听闻泽阳公羽的名头,只知她十六岁便在斥勃鲁中夺了狼首,十七岁便率赤甲击退中州大羿,收复东余十六城。一直想见见这位少年将军。直到风云突变,吾王继位于临城,而后才知,这位神勇的将军,竟是个女子。今朝我终于在厥城王都的皇城中见到了她,一路随行至此,更深觉吾王与沈公,皆是女中豪杰巾帼不让须眉,”他将双腿微微舒展开,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一边,看向魏阙:“穆公是三朝老臣,与沈公又是至交,与吾王,更是肱股之臣可推心置腹,若她二人尚能洞悉如今的形势,敢背负骂名,我们又怎么能畏畏缩缩?” “这便是你今日极力主战的缘由?” 公输滑摇了摇头,许久才道:“魏将,其实你心中应也清楚,这一战再所难免。” “可你未曾与穆公深交,他……”魏阙说着,不由哽咽:“他是个真英雄,也是个真正的好人……” 公输滑苦笑,只是饮着酒,再不做声。他听见魏阙似是在这暗中径自的啜泣起来,知他心中极难过,可他却无法劝慰。既无法劝慰,索性便坐在一旁,什么也不说。 风刮过一阵大的,渐渐变得小了些。 脚步声微响,虽极轻,却显得急促。公输滑与魏阙一惊,抬头正见两个步卒略显仓皇地快步走了过来。他们当下只觉有事,便即问道:“何事?” 一步卒只道:“将军……那城下的赤甲,动……动了!” 他说话之时已然尽量的压低了声音,生怕惊扰了其余的军中兄弟,可这一句话却让公输滑二人当下起身往外走去,二人匆忙跟着他们,不过片刻便到了城头。魏阙蹙着眉仔仔细细地往下瞧着,惊觉这二人所言不错,城下这一队的赤甲,先头几人竟已瞧不见,后面的队伍跟了上来,似是一条长蛇,颇有贯穿城门之势。由此看来,那在这队伍最前面的穆公,此时怕不是已到了城门跟前? 二人对视一眼,只觉不好。公输滑张了张口正要言语,便是“砰”的一声从脚下传来。 这一声虽称不上极大,却也绝算不上小。尤在这唯有风的静谧夜中,在一军将士心中都颇为不安的夜中,这声音突兀又让人心惊。 他们正用拳头砸着那高大的城门,这一声之后,断断续续地,一声接着一声。 城上与城内的步卒一个个都惶恐的站起了身子,紧紧地攥着手中的长戈,瞪大了眼睛屏住呼吸听着。 砰——砰——砰—— 如千斤的巨石,一声声的砸入了所有人的心中。 公输滑当下转身带着人走下石阶往城门处去,越接近,便越觉得那声音刺耳。魏阙留在城上,低着头看向下面的人,而他目之所及,皆是站在雪地之中的赤甲,挺着身子持者矛戈,依旧如石头一般,一动不动。而那声音越来越密,越来越紧,就似是有什么紧急的事儿,又似是在求助快些开门,让他们快些进来躲避。 心慌。 魏阙便就这样看着,看着那过往如手足一般的赤甲,就这样站在冰雪之中,无助地站着。他觉得心慌的厉害。 就在这一刹那,他忽的一个恍惚,竟觉得自己脑中不知怎的就晃过一个念头——去将门打开。 而这念头虽一闪而过,却颇为强烈。强烈地让他竟不能控制自己。 便在此时,一串悠扬缥缈的笛声传入耳中,这笛声忽远忽近,却让人安心。 魏阙用力的抓起石头上的一把积雪扑在自己的脸上。透骨的冰凉让他清醒许多,而转头看向一旁剩下的步卒,他们一个个神色逐渐变得恍惚呆滞。而就在这笛声之中,他们逐渐变得安静下来,却似是被抽干了力气一般,怔怔地站在原地。魏阙当下一惊,抬手便给了一旁的步卒一个耳光。那步卒踉跄了几步,忽的似是缓过神儿来一般,略显惊恐地瞪大了眼睛看向魏阙:“将……将军!” “坏了……”魏阙咬了咬牙,便往下去寻公输滑。 刚下了石阶,正迎上公输滑朝着他这一处快步而来,那面上的神色显是也在意到了方才的事儿。 “方才怎么了?”魏阙紧紧地蹙着眉,耳边仍响着那不断的敲门之声:“方才……方才我……” 公输滑点头只道:“我与魏将一样,险些着了道。”他咬了咬牙:“方才,方才我们险些就要去开城门。幸亏有这笛声救命,不然,咱们这城门,怕是要守不住了。”他往四周看了看,便在城头的一处高台上看见一袭白衣的无忧族人,片刻,安下心神,尽力不被外面那敲门声所扰:“此事不对,大雪已停,风又朝着咱们的方向来,看来他们是不想让我们过上安稳的一夜。”他按住魏阙的胳膊,紧紧握了握:“咱们须得快些传信狼首。此事不能再等,再等,只怕有变。” 魏阙只觉不放心,当下说道:“公输,你务必守在此处,让军士们将准备好的软塞堵住耳朵,我往行宫去!” 公输滑郑重地点了点头:“好。快去快回。” 魏阙招呼了两人,上了马,便朝着行宫急奔而去。 公输滑下了军令,所有人堵上耳朵,凝神守心。他将两个软塞放入耳中,却又抬头看向那高台上的无忧族人,心事沉重地眯起眼睛,不知道这一回,是否真的就要剑拔弩张了。 第393章 血泪满征衣(上) 魏阙正在风华殿外瞧见了靠在一旁睡着的疏儿,快步过去,瞧着疏儿那憔悴的模样心中便不忍扰她,可眼下形势紧急,他万般无奈,只得轻声将她唤起来。 待得疏儿匆忙的进去了,他便焦虑地在风华殿外走来走去,陆离在得知此事之后便让风鹤白即刻去临营之中叫上风灵鹊一同往城墙处去,独留下了风鸣鸢依旧守在此处,生怕再出什么事儿。 而此时疏儿已入内中有一会儿了,却仍未出来。魏阙就这样来回的走着,时不时地便往来时路看。陆离站在一旁知他心焦,却也只得轻声劝着:“魏将莫急,疏儿才刚刚进去。” 魏阙点了点头,强压着心中的烦躁与担忧:“是是,可是这……这真也太怪了……” 陆离思索片刻,便问道:“魏将方才说听到的那敲门声,断续错落,并非那诡术之音,何以就受了迷惑?” “是以我才觉怪,可……”魏阙用力的搓了搓脸,他此时已颇为疲惫,唯有用精神强撑着:“可这事儿确是真的,我眼下最担心的,便是那城门开了,若真是开了,那咱们,是战还是不战?”魏阙皱着眉:“离儿姑娘,以你对无忧族人的了解,她们,她们能否让咱们都不受那诡术所扰?” 陆离沉吟片刻,轻声说道:“魏将应知我到无忧族中不久,对个中详细也实在知之甚少,但我们此前在及城西边的临营之时,每日都靠这笛声安神,想来应是有些许作用的。可……”她抬眼看着魏阙:“可无忧族人毕竟不多,咱们的大军却有十余万,我想,怕是极难护住所有人,不然当日我们在及城,也不会吃这样的亏。” 魏阙苦叹,低头只道:“那这可如何是好。” “依我之见,咱们眼下之危,并不在诡术,面对穆公与昔日同袍兄弟,便是没有诡术,我们也依旧会如此左右为难。”陆离闭了闭眼睛,许久才又道:“此事,实在难为……” 魏阙咬着牙握着拳头,复又焦躁的走来走去,倒也是不再言语,可面上的担忧却愈发的浓重。 又过片刻,殿门大开,沈羽急急地出来,三两步便到了魏阙身边:“魏将,怎么回事?” 魏阙急道:“事情紧迫,少公与我边走边说吧!”言罢便去拉了马儿要带沈羽往城墙去。 沈羽跟上两步,却见桑洛已然穿好了厚实的衣衫走了出来。而哥余烈此时亦从房檐上跳了下来,跟在了桑洛身后。她当下想起此前桑洛说过要往城墙去看的事儿来,便又快步走到桑洛面前,沉下面色低声说着:“我去瞧瞧,洛儿在此处等我。” 桑洛微微摇头,声音沉稳:“我与你们同去。” 沈羽蹙了眉:“眼下形势不明,不要去。”她心中焦急,双手扶在桑洛肩头轻轻按了按:“洛儿,答应我,待在此处等我回来。”她这语气之中带着请求,却又颇为坚定,她看向哥余烈:“阿烈……” 哥余烈自然明白此时情形,点头只道:“少公放心,我会护好吾王。” 临营之中忽的吹起了号角。 众人一惊,沈羽转头看向魏阙,魏阙此时更是焦急,对着沈羽与桑洛躬身一拜:“臣先过去瞧瞧!”便即上马而去。 沈羽咬了咬牙,低下头看向桑洛,眼中的坚定不容置疑:“待在此处,让我安心。”言罢,又看了看哥余烈与疏儿,转身上马追着魏阙而去。 桑洛往前走了两步,疏儿便扶住她说道:“吾王,少公与魏将他们定会处理好此事,你就安下心,先返回殿中等一等吧?” 哥余烈站在二人身前,凝神看向四周,伸手拦住了桑洛:“吾王,少公所言不错,此时,吾王才是这军中的定心丸,万不可出一点岔子。” “你们都以为,女姜恪用是真的想让我死在这里么?”桑洛摇了摇头:“我却觉得这一切,都是他的手段罢了。他知道派去皇城的人杀不了我,更知道在这临营中的细作杀不了我,他所作所为,只不过是想让我们心中惊惧惶恐,自乱阵脚。” “吾王说的是,”陆离走到桑洛身边一拜,平静地看向她:“但无论如何,吾王安,少公才能安。”她上前,到桑洛身边,轻声说道:“离儿知吾王在担心什么,但少公比这里的任何人都要强,没有人能真的伤了她。” 桑洛轻声苦叹:“可此时不同以往,她要面对的,是穆公……” “但她心中,有你。” 桑洛愣了愣,片刻只是苦楚地笑了笑。陆离只道:“我们陪吾王进去,总会有好消息的。” 疏儿忙附和道:“是了,这风凉的很,吾王与离儿姑娘进去暖一暖,这眼下怕也是睡不着了,既然要等,也不能让这凉风吹坏了身子才是,不然少公回来要说我粗心大意,可了不得!” 许久,桑洛才点头只道:“进去吧。阿烈,派一队斥候往城墙去,为我传递消息,半个时辰一报,不得有失。” 哥余烈当下拱手:“是。” 桑洛这才带着几人返回殿中,却不让疏儿关闭殿门,又让人撤掉了屏风,端坐在正中静静地看向殿外。她要看一看,她心中觉得自己总是要看一看的。 看看今夜,有多少事情,会尘埃落定。 霜雪林东的城墙上冒了火,火光便是在临营都能瞧得见。 沈羽与魏阙一路策马,魏阙用力地甩着马鞭,一边又大声说着方才的事儿,沈羽听的一阵蹙眉。临营中的号角又响过了一次,二人在往半路上遇见了蓝阔正带了百人骑兵亦往城墙去。三人目光相交,也不多言,马速未减,临近城墙之时,还未瞧的清楚,却已能隐约听见纷乱的马蹄与叫喊声。 沈羽心头重重一沉,心中暗自苦道:不好。 蓝阔却已大声说道:“城门开了。” 魏阙紧紧地抓着马缰绳,咬牙啐了一句:“终究是没拦住?”说话间更是用力的打马,此时马儿快得几乎要将人从马背上颠下来,三人压低了前倾的身子,如三支离弦之箭一般飞快的率先冲了过去,将骑兵甩在了后面。 将到城墙,那喊声更大,数十只火把忽晃,便是嘶嚎之声都听得清清楚楚。黑压压的一片守军一字排列,已后退了十里。三人冲入军中,在阵前勒马而停。三匹马人立而起高声嘶鸣,前蹄将积雪扬的四散。 沈羽眯起眼睛,正见穆及桅已带着身后的人越过了城墙,此时对方那军阵已变,颇有两军对垒之阵势,最前排的死军骑在马上,已端起了长戈,如野兽的尖牙利齿一般直直地指向了赤甲。而军阵最前的穆及桅手中是一柄马刀,那马刀足足有七尺之长,拖在地上,刀头还挂着新鲜的赤红的血。而这两军之间的雪地中,已横列了十几具尸身。鲜血从他们身下涌出来,将雪白的积雪染得殷红刺眼。 公输滑一人持刀独自站在最前方,将所有人舍在了身后。 沈羽翻身下马与魏阙几人一并跑到公输滑身边,但见公输滑面上都是血,身上的重甲已被那死去兄弟的鲜血染红。沈羽还未及言语,身后军中便忽的有一人大声的喊叫着冲了出来,直直地冲到穆及桅马前的一具尸身跟前,跪落身子不断地摇晃着那早已冰冷的身体,口中哀哭的叫着“兄长”二字。魏阙大声吼道:“回来!”说话间便要往前去,公输滑却抬手死死地拽住了他,将他扯了回来。 而只是一刹那,这步卒的头颅便被马刀削去了,鲜血喷涌而出,他僵硬的身躯直直地倒在了地上。而穆及桅的出刀与收刀,只不过一瞬。 沈羽的身子一颤,只觉血涌上脑,后脊发寒,周身都发起了抖。 “公输,方才发生了何事?为何城门大开?”蓝阔沉声问道,但面上已显露出了些许的忧虑,强压着心绪的翻腾,“是谁开的门?” 公输滑只道:“一个步卒,名为祈陆。他的兄长被诡术迷惑成了死军,就在穆公身边……” “此人眼下哪里?” 公输滑颓然地呼了口气,抬手指了指不远处的城门:“门开之时,这些人骑着马冲了进来,他早已被踏的烂了。”公输滑缓缓放下手臂,他的手在发抖,“那死军之中有许多都是过往营中的兄弟,死去的这些人,多半都是兄弟在其中,想着能将他们唤醒才冲上去的,”他有些僵硬地转过头看了看蓝阔与魏阙几人:“方才,你们也瞧见了。” 魏阙与蓝阔深深地蹙着眉,一时无话。而公输滑的目光缓缓落在沈羽面上:“狼首,我们已后退了十里,再退下去,我们只会死伤更多。今夜之战,避无可避。” 蓝阔只道:“狼首,公输说的不错。无忧毕竟人少,咱们人数众多,他们亦只能护得了我们一时。早做决断。” 沈羽咬了咬牙,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脑中飞转,片刻说道:“传我军令,龙·弩卫射马射膝。赤甲左右往前十里合围,不要伤其性命,活捉。” “狼首……”公输滑咬着牙,“还不下杀令吗?” “将军,”沈羽看着公输滑,“那是我舒余的将士……” “可他们眼下已不是了。”公输滑紧紧地搅着眉头:“他们……” 公输滑话未说完,一道黑影从那死军之中忽的纵跃出来,那死军闻声便动竟一时之间乱了起来。 几人当下转头看去,正见龙玉纵起轻功一手提着一极为瘦小的孩童从那军阵之中掠了出来,而那死军人人大喝,竟有十数人将手中的长戈朝着龙玉一路掷出来,而龙玉身形缥缈躲闪腾挪,片刻已到了几人面前,将那手中拎着的孩童重重地抛在了地上。 众人低头看去,但见那人亦身穿着一身仿制的赤甲军服,身形如孩童一般的矮小,可细细看去,却有胡须,竟是个早已成年的男子。龙玉急道:“此人应就是诡术使其中一个,以我所见这数千死军之中还有不下十个,可方才他瞧见我了,只能先行退回。” 魏阙俯下身子拎起那人衣领便即怒道:“你们还有多少,让他们自己出来,不然老子下了杀手,谁也不要活!” 而那人便是看都不看魏阙一眼,只是用力一咬牙,便登时面色发青吐了血。魏阙松了手,那尸身便歪斜地倒在了地上。 而在此时,风中传来一阵又一阵的诡术之音,咯吱咯吱地让所有人周身发毛,那死军如听得号令一般,开口大声嘶吼,这嘶吼之声沙哑凄厉,如同地底鬼魅发出的一般,尤在这深冷的夜中,似是鬼哭。不少将士片刻便被这诡术所扰,行动也微微迟缓了下来,竟至呆立原地双目空洞。 “他们动了……是诡术……”蓝阔往后微微一退,用一块黑布遮住了口鼻,拔出了腰间的佩剑:“看来他们不想再与我们耗下去了。” 起伏笛声四处响起,风鹤白带了无忧族人已在军中隐下了身形,这起伏的笛声声音不大,可却浸入人心,便是那死军的嘶吼之声都压不住它,而赤甲安定心神人人用黑布蒙上了口鼻,依着此前的计策,就在这笛声之中高声大喝,以抗那诡术之音。 公输滑振臂大喝:“守!” 身后赤甲步卒当下提盾持戈摆出了防御的阵势,而其身后的龙|弩卫搭上了黑羽箭蓄势待发,狼骑卫从两侧军阵之中冲出分列两侧,手中的的长马刀直直的拖在地上,行过之处,厚厚的积雪被划开,露出地面的泥土,如极细的车辙痕迹。而此时,死军已忽动,前排的骑兵已率先朝着军阵的正向直直地冲了过来,余下的人从那大开的城门之中鱼贯而入。 战事已起,那昆池的诡术使已被龙玉发现了藏身之术,终究不想再耗下去了。 风灵鹊走到几人身边,手中紧紧地握着玉笛低声说道:“他们部下了诡术大阵,这诡术之音交相辉映,须得快些除掉他们才行。不然便是你砍掉他们的手脚,但有一息尚存,他们也不会停下。” 沈羽匆忙说道:“阿玉姐,我们抗住这些人,你与风翼使去寻那些诡术使!”她余光之中已瞧见死军到了近前,拔出长剑:“要快!” 龙玉与风灵鹊点头纵身而去,兵戈已相交,纷乱之中沈羽只觉头顶呼呼风响,一柄马刀已朝着她当头劈下。她挥剑横档,却被那沉重的力道压的后退了数步,刀剑相交之处迸出了零星的火花,她在雪地之中滑了两步,虎口都被震的生疼。 穆及桅骑在马上,那马刀直直地指向了她。此时她才看清楚穆及桅,毫无血色又极近苍白的面孔,眸子之中寻不到半点的情愫,尤是那一身的破旧的轻甲,上面满是早已干了血迹,而那轻甲之上,满是孔洞与锁链留下的勒痕,每一个孔洞都向外翻着,周遭都是血渍。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9-0321:13:32~2021-09-0511:10:4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94章 血泪满征衣(下) 刀剑相交之处迸出了零星的火花。 沈羽挥剑横档那砸下来的马刀,却被沉重的力道压的膝盖一弯疾速的后退了数步,又在雪地之中滑了两步才终究稳下身子,长剑被震得嗡嗡颤动,虎口生疼。 穆及桅骑在马上,那马刀直直地指向了她。此时离得近了,她才看清楚穆及桅,毫无血色又极近苍白的面孔,眸子之中寻不到半点的情愫,尤是那一身的破旧的轻甲,上面满是早已干了血迹,而那轻甲之上,皆是孔洞与锁链留下的勒痕,每一个孔洞都向外翻着,周遭都是血渍。 死人。 他的样子与死人毫无二致。 沈羽脑海中浮现了当日在长云山一侧枫泾原中遇见的那些蛊尸,那些任由刀斧劈砍都绝不后退半步的蛊尸。 或许穆公真的已经死了。 这念头只是在她脑中一闪而过,心中更是疼痛难过至极。当下便对着穆及桅大声叫道:“穆公!” 而穆及桅的刀却没有停,马儿人立而起朝着沈羽踩过来,沈羽身子向前一倾持剑横削正削在那露出来的马肚子上,进而向右快速一纵躲过了那双膝跪地的马,正巧绕到了穆及桅的左侧,躲过了他右手的长柄马刀。在雪地之中翻了个身,蹲下身子一手持剑一手撑着地面,抬眼却见穆及桅身形灵巧,用那刚刚砍在地上的马刀一撑,身子腾起,足尖踏着马鞍借力,双臂握着刀柄一个拧身,那长刀便又朝着沈羽劈砍过来。沈羽不敢停留,身子斜掠闪过那刀刃,从穆及桅身边扫过,绕到他身后,可却在此时,她听得颇为清晰的那诡术之音,似是两片木头不断相撞一般就在耳畔,她心下一惊,只觉这声音似是从穆及桅身上传出来的,更不敢大意,却又不想伤了他,便在一瞬之间右手挽了个剑花用剑柄用力对着他后颈之处一磕。 若是常人,被人如此大力的一磕后颈,便是不晕,也会缓下动作头脑发昏,可穆及桅朝前趔趄了两步,头上的铁胄掉落下来,花白的头发零落披散着,遮住了半边的面容,却似是怎的都不会停下一般,双手持着马刀长柄在身前一横,大喝了一声。 火把忽晃着,龙弩卫的黑羽箭尖已沾了火油,但他们在外侧,却怎的也不忍心将这带火的箭簇射出去,烈风吹熄了零星的火焰,纷乱之中火把掉落在积雪中,不消片刻便灭了,而城头的霜火已烧的不如此前势大,黑暗再一次袭来,唯有耳边不断的叫喊与马蹄声。 赤甲一步步的被死军逼退,受伤的退到阵后,持盾的步卒却又再一次冲上去,用铁盾顶住那长戈,两侧又是铁盾夹击,已成了五六人齐齐地去按住一人的架势,可那死军力气极大,便是被几人按住,都不断挣脱,没了手中的兵器,便是抓挠啃咬,如同疯癫了一般。更有被砍伤了手脚的,趴在地上拽住赤甲步卒的腿脚将人扳倒缠斗。 魏阙与公输滑合力将两个死军赤甲制服,身上已被劈砍抓的便是军服上的甲片都掉落下来,可抬眼望去,那城门处却有更多的死军涌入进来。公输滑但见眼前形势,知道若再如此避让下去只怕节节败退,再也不顾旁的,大声吼道:“龙弩卫,往城门齐射!” 军令一出,便有军中传令卒接连高声传号。 沈羽听的这样的军令,却已无暇再去阻止,她心中明白,此战想要保全这死军之中所有赤甲的性命是不可能的了,若再不当机立断,赤甲军会死伤更多。黑羽箭带着火如雨一般从她的头顶上朝着城门一处飞过去,头顶上一股热流袭来。 城门迅速燃起了火,那火是烧在死军赤甲的身体上的,他们却就这般带着火扑向了四处,不断凄厉的哀嚎一波接着一波,如巨槌一般重重地敲打着这战中每一个人的心。火光照亮了这夜中的大半雪原,映在沈羽与穆及桅的脸上,她从穆及桅的面上,看到了扭曲与愤怒。 他的身子动了,双手持着马刀一个弓步向前,毫不留情的再一次劈了下来,沈羽身子一侧,那马刀沉重的刀刃便正劈在她脚边的地上,而刀势未停,反手斜撩,沈羽纵身斜跳一脚踢在刀身上,将那刀的力道转向另一侧,穆及桅的手被那刀柄带着往右一偏,沈羽便借此机会,手中的长剑朝地上一撑,在半空中一翻,借着这力道劈下长剑,正砍断了那马刀的长柄。 半截马刀咣当落地,穆及桅手中唯剩下半柄长杆,他大叫了一声便又用那半截的刀杆朝沈羽刺了过来。 “穆公!”沈羽一手接住那刀杆,她知道此时只要她右手的长剑贯穿他的胸膛,这一切便真的结束了,可她根本下不了手,她丢下手中的长剑,双手用力的握着与穆及桅角力,开口对他大喊:“若你尚有一丝心智!便醒过来啊!我是沈羽!你周围的这些人,是我舒余的将士啊!” 战场的烽嚣声从未停过,可此时,这战场上似是只剩下了穆及桅与沈羽。 穆及桅手上的力道微微的顿了下来,便是其余的死军,动作也慢了下来,竟站在了原地一动不动。赤甲不敢懈怠,持着兵器谨慎的往后退了退。魏阙与公输滑面带惊愕的背靠背站着,军服早已零落不堪,而蓝阔更是抬手制止了龙弩卫的下一轮火雨箭,眯起眼睛观望四下。 风灵鹊与龙玉站在城墙一角,从那城上摔下了最后一个诡术使。 这一切似是应结束了。 可她二人依旧站在那处,似是还在寻找着什么。 穆及桅那空洞的眸子中闪过了一丝丝的亮色,沈羽觉得他的力气卸了不少,当下面上一喜:“穆公?” 而穆及桅眼中的光彩只是极短的一瞬,便就在沈羽唤他之时,他再一次加重了手上的力气。那古怪的诡术之音再一次响了起来,此时沈羽终究听明白了,这声音,真真便是从穆及桅身上发出来的。而与此同时,那些片刻呆愣的死军赤甲再一次疯狂的朝着众人扑了过来。 沈羽用力的撑着那逐渐要刺下来的刀杆,却又飞快地寻找着那声音究竟在何处,她在这纷乱之中已不能确定自己究竟是否听得真切,但她却觉得那声音似是从穆及桅胸口发出来,而且随着风声愈烈,这声音变得越大越密,便是沈羽此时都觉头脑发蒙双耳嗡嗡作响。她咬牙扳住那半截刀杆,用尽了力气将它从穆及桅的双手之中抢过来,飞起一脚踹在他的胸口,就在他踉跄后退之时飞快地捡起长剑纵身前跃,在他前胸处一削,当胸削断了轻甲,左手快速拽住轻甲用力一扯,竟将他胸前的轻甲连着那早已破败不堪的内衫一并扯了下来。 穆及桅的上半身毫无遮掩,手上的刀杆又被沈羽抢去,他似是急怒了,张开双臂大声叫喊着。而沈羽却被眼前的情形惊得呆了,穆及桅的两肋之间皆是伤痕孔洞,如被虫蛀了一般密密麻麻,而那孔洞之中挂着极为细小的骨片,不断相撞一直在喀啦作响,如此的情景让她看的头皮发麻胆战心惊。可眼下根本容不得她多想,穆及桅犹如发了狂,大声吼叫着朝沈羽扑了过来,就在沈羽怔愣的当口,一拳打在她的胸口,这一拳力道极大,沈羽只觉胸口一窒,往后退了两步,便被穆及桅双手卡住了脖颈。 她紧紧地握着手中的长剑,她知道此刻只需要挥动长剑,便可轻易的将穆及桅杀了。又或者砍下他的臂膀,让他再无力反抗。 可她又怎能如此? 穆及桅是她的叔父,是她的恩师,他待她就如父亲一般。 她怎么能这样做? 在这黑夜的寒风之中,纷乱的战马嘶鸣与刀剑相交的声音不绝于耳,无暇自顾的赤甲已显得颓下来,他们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些旧时的兄弟,忧伤惊惧与悲愤笼罩着整片雪原。他们的汗与泪水已经将蒙在脸上的黑布浸湿,却没有人停下来。 魏阙与公输滑冲了上来,一人一边的拽住穆及桅那有力的胳膊,高声大喊着穆公松手。那一双胳膊被二人钳制住,穆及桅却仍旧死死地卡着沈羽的喉咙怎的也不松开。魏阙转而绕到穆及桅身后,用力的用肘击他的后颈,不断叫道:“穆公!穆公!那是沈羽!你快些松手!你要害死她了!” 沈羽只觉眼前阵阵发黑,而穆及桅身上那些诡异的骨片不断作响,让她一时之间竟不知自己身处何处,便是意识都觉模糊,却在此时,她脑中忽的晃过一个念头,抬起长剑,刺穿他的胸口。她用力的咬着牙,她要将这念头从脑中赶出去,她不能这样做,她无论如何不可如此。 可桑洛还在等她…… 便是如此一想,方才那念头便更是越来越烈,随着那骨片的不断碰撞,接连不断的钻进她脑中。 寒光一闪,长剑从穆及桅前胸刺入,将他贯穿,那剑尖从后心刺出来,正停在了魏阙的身前。魏阙瞪着眼睛,在昏暗之中瞧见剑端挑着一个拇指般大的白色多足虫子,那虫子蜷曲着身子蠕动几下,便死了。 不断扑杀的死军赤甲一瞬之间停下了,如脱了力气一般倒了下去。蓝阔在远处瞧着这一切,一手抚在胸口,对着穆及桅之处躬身一拜,继而带着龙|弩卫跪了下来。赤甲军静默了下来,来回地看着,一时之间不知那些躺下的人是否还会再爬起来,只是背靠背的相互守着站立着。 风的呼啸声更大,空中又有雪花飘落。 城头的火熄灭殆尽,周遭复归一片黑暗。 穆及桅手上的力道松了,如释重负地吐出了一口气,身躯重重地跪在了地上,跪在了沈羽面前,而与他一同跪落的,是沈羽与公输滑。 沈羽的脸上被穆及桅胸前喷出的血染红了,她的手仍然紧紧地握着长剑,整个人都不住发着抖。她知道今夜的这一切结束了,与今夜一同结束的,是穆及桅的性命。泪水迷蒙了她的双眼,她抖着手松开剑柄,却在松开的一刹那,被穆及桅那粗糙的双手紧紧地又按了回去。 她猛然抬头,死死地咬着牙不让自己哭出声来,穆及桅口中满是鲜血,可他的面容却是如此的安定祥和,那眸子之中回复了往日的慈祥与平静,他咧开嘴,似是在笑。 “好……你听见我想说的话了……”沙哑的声音从他口中含含糊糊地吐出来,“做得好……” “叔父……”沈羽的泪如雨般的滑落下来,与面上的血混在一起,滴落在积雪之中:“叔父……” 穆及桅抬起手来,按在沈羽的肩膀上:“好孩子……好……孩子……”这话的后几个字已逐渐模糊不清,他已经用尽了所有的力气。他的手从沈羽的肩头滑落下来,安然地闭上了眼睛,最终垂下了头,高大的身躯歪斜地倒在了地上,血水流淌出来,用这一生的忠勇,将纯白的积雪染成了刺目的红色。 “叔父!” 沈羽终究哭喊出来,趴伏在地痛哭出声。魏阙身子一歪坐在了地上,堂堂七尺男儿,当下如个孩童一般嚎啕大哭。 一众赤甲军士跪落在地,朝着穆及桅那逐渐冰冷的尸身磕下头去。 龙玉与风灵鹊走到一旁,对着穆及桅躬身一拜。 风灵鹊沉下面色:“昆池的诡眼骨阵,万万没有想到,他们竟然寻到了昆山白蜃,催动了百年前早已被封禁的阴险之法……” “穆公,是自愿就死,”龙玉凝目只道:“沈羽若意识清醒,绝不是能这般出手干脆的人。” “你不去劝一劝?”风灵鹊看着趴伏在地痛哭的沈羽:“亲手杀了自己的叔父,心中是极难受的。” 龙玉摇了摇头,长长地叹息,看向昏暗的空中,零落的雪花洒在她们的面上:“穆公是英雄,沈羽亦是。英雄,向来都是孤独的。” 作者有话要说:穆及桅:多谢各位,我杀青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第395章 此生总有憾 簌簌细雪在清晨之时停下,一抹亮色从天边升起,几日的风雪阴霾,在这冬日初升的阳光下褪去了。 被诡术所惑的赤甲怔愣地,空洞地看向微亮的天空,他们周身如脱了力一般动弹不得,只是徒劳的睁着眼睛,被一个又一个的抬上木车送往临营之中由医官诊治,看着逐渐遥远的城垣,泪水无声地滑落下来。 蓝阔与公输滑带着人将穆及桅与战死赤甲的尸身抬到霜雪林外,一同安葬在这苍莽的雪原黄沙之下。白雪飞扬,露出下面的黄土,步卒们低着头默默地扬着铲子,这些面孔终究被黄土掩盖,沉重与悲恸让所有人都不着一字。 马蹄飞扬,众人跪落。吾王的车马在城墙处停了下来。 桑洛下了马车,嘱咐将士不必行礼,各司其职。众人再拜,便安静地收拾着这一地的血渍与狼藉。早些时候风灵鹊已往行宫报信,说明一切,桑洛已能猜到是多么惨烈的一场仗,可当她看着这满地的血污,仍旧心下怅然惶恐。她带着陆离与哥余烈走到了一侧的角落之中,正见龙玉背着手站在那处,似是在发呆。 龙玉瞧见桑洛,便即过来行礼,也不多言,只是往更深的拐角处指了指。她知道桑洛要寻沈羽,此时,也唯有桑洛能让她获得一丝安慰。是以她闪过身子让桑洛过去,却与陆离几人都停在原地,没有跟上。 沈羽蜷着膝盖坐在角落的雪地中,头发凌乱,身上与脸上皆是鲜血,怔怔地抱着膝盖坐在那里。便是听到了身边的脚步声,也不曾动弹半分。她只记得自己是被公输滑架起来的,扶着坐在了此处,耳边渐远的是魏阙的哭声。冰冷的风将她满是泪水的脸刮的生疼,她似是冻僵了,周身早已没了知觉,双手在不自主的发抖。 桑洛走到近前,心痛地蹲下身子,抬手轻轻的抚在了沈羽那冰凉的脸上。 温热的暖意如水一样晕开,沈羽动了动,缓缓地抬起头看着桑洛,红肿的眼睛里满是哀恸,她的双唇颤抖着,却怎的都说不出一句话。桑洛的泪水轻轻滑落,将她搂在怀中,忍着心痛哑声说道:“我知时语心中难过,我与你一样悲痛,你若想哭,便哭吧。”她一边说着,一边轻轻地用帕子擦着沈羽面上的血,“但穆公……”她说到此,哽咽着低了低头:“穆公也不喜欢我们长久的如此……所以今日哭过之后,我们便将眼泪收起来,好不好?” 沈羽的身子颤抖着,终究靠在桑洛的肩头再一次哭了出来。桑洛咬着嘴唇,泪水亦不自主的落下来。她紧紧地搂着沈羽,她知道这一切对沈羽而言有多么的艰难,是怎样的打击。可事情就是这样发生了,她们每个人早在心中料想到了这最坏的结果,唯有不曾想到的,是她亲手结束了穆及桅的痛苦。 “是我……”沈羽干裂沙哑的声音断断续续,几乎连不成话:“是我……杀了……叔父……” 桑洛摇着头,轻轻地拍着沈羽的后背:“不是你,杀死穆公的,是女姜恪用,是昆池。不是你,我不许你这样想,穆公也不会愿你这样想……” 沈羽哭道:“我以为,我以为我还能救他回来……我该救他回来……”她一边说,一边抖着手握起了拳头:“我们为何要打仗……为什么要如此……” “此事不是你我能决定,时语……”桑洛撑住沈羽的肩膀,轻轻地擦着她面上的泪:“我知道,你已用尽了所有的法子。穆公被他们用那阴险的诡术做成了诡眼,他虽被控制,心中却知道自己该如何去做,他英雄一世,便是在这一生的尽头,他也从未怯懦半分。他将这最后一件事情交给了你,交给了我们,我们不该在此时低沉颓废。”桑洛满脸的泪痕,眼中却坚韧异常:“我们要攻破昆池,要替死去的人报仇。只有如此,才能平息这纷乱的战火,还西陲百姓安宁。”她勉强的挤出一丝笑:“时语,你只是太累了,听话,随我回去……好好的睡一会儿……” 沈羽只是闷闷地点了点头,口中轻声叨念:“是……洛儿说的是……我太累了,”她扶着墙壁站起身子,桑洛随着她起身扶住了她,一路缓缓地往外走,而沈羽依旧低垂着头,兀自言语:“或许这只是一场大梦……只要睡一会儿,便都会好了……都会好了……”她喃喃自语,声音愈发的低,竟是双眼一黑,一头栽倒下去。 桑洛大惊失色,本想扶住沈羽,却奈何根本撑不住她,便随着她一同摔倒,慌忙又将她扶住,大声唤着她。龙玉几人闻声而来,哥余烈顾不得许多礼数,背起沈羽便将她送上了马车。军中的医官匆忙来瞧,只道是过度劳累昏了过去,休息一日便会好转。桑洛这才定下了心,叫过魏阙嘱咐他好生安置此处赤甲,魏阙眼睛一直红着,此时倒算镇定了许多,拱手应下,便目送那车马往行宫去。 折腾一路,到的行宫安顿好已是晌午。 疏儿瞧见沈羽被抬着进来瞧见那一身的血污惊得面色都白了,带着婢子们将她的衣衫褪下,瞧着无旁的地方受伤才安心的吁了口气,此时沈羽一直昏睡,几人便只得拧了手巾替她将面上与手上的血与灰土都擦了,又替她换了一身干净的内衫,盖好了被子烧好炭火,又怕她冷,还特地备了个暖炉放在一旁,才匆忙的下了去。 桑洛守在一旁,这两日的折腾终于在此时停了下来。沈羽一夜鏖战,而她的心中,亦是一夜的担忧与纷乱。她知道这一夜,对于这军中的所有人来说都是极难熬的一夜,彷徨,无措,惧怕与悲恸交融在一起,如同汪洋大海一般的弥天满地的铺卷而来。没有人能从这其中逃脱开去,只能奋力挣扎。而穆及桅用自己最后的一丝意志,借着沈羽的手,将这重重包围划破了一道锋利的口子,结束了这一切。 或许此事不该沈羽去做,但他已经没有旁的法子了。 桑洛拉着沈羽的手轻轻的握着,她知道这一切有多难,更知道沈羽的心中有多么的自责难过。她此时心中空落落的,并没有丝毫的轻松。舒余的三朝老将,两朝狼首,一世英雄的穆公就这样去了,就这样安静又孤独的去了。而自己,便是连他的最后一面也没有见到。 这究竟是幸,还是不幸……她不知道。 依着风灵鹊的说法,诡眼骨阵是昆池诡术之中最为阴险邪恶的一种,她也只在无忧圣庙的书籍之中看过一眼。这诡术以人为诡眼,辅十数个诡术使加持,那作为诡眼之人周身被挖出孔洞,每个孔洞之中用细丝别着两个极为细小的骨片,而最要紧的,便是在其正中的孔洞之中,封入一条名为昆山蜃的白色多足虫子,至于这虫子究竟有何用处旁人不得而知,只知但凡这诡眼不死,诡术便不会被破。可即便诡术不破,百日之后,这作诡眼之人也会被这虫子吞食血脉脏腑而亡。着实是个害人害己的阴诡之法。是以早在百年前便被昆池一国封禁,却不知今日,又被女姜恪用寻了出来。 女姜恪用意图明显,昭然若揭,他擒住穆公之时早已定下了这残酷又恶毒的计策,为得就是要让他们自相残杀,让他们心中不安,让他们惧怕这一场战争。 可他错了。 他忘了穆及桅是一个何等的英雄,更忘了舒余有多少能人志士甘愿舍身赴死。 要如何强大的意志,才能在这被控的一瞬之间,将自己的意识传入沈羽心中,让她动手杀了自己。 桑洛不由低叹,这怕是要成为沈羽一生的愧疚了。也是她们此生最大的愧疚。 但她们别无他法,唯有面对。 她前倾着身子,轻轻地在沈羽的额头上吻了一下,柔声说道:“我陪你。” 疏儿轻轻地走到一旁,将手中刚热好的饭菜放在了桌上,便即走到桑洛身边低声说道:“姐姐,一日都没有吃东西,你要守着少公,总也得顾着身子才行。先吃些东西吧,我去熬了药,待会儿少公醒了,便让她喝了,安神。” 桑洛叹道:“疏儿,穆公去了……”她抬眼看着疏儿,微微摇头:“我心中沉重,吃不下。” 疏儿也红了眼眶,却哽咽只道:“穆公是为了舒余一国甘愿就死,国中百姓永远会记得他。可战事未停,少公此时又这样,姐姐便是再吃不下也要吃一些,不然少公醒了,又哪里还有力气来宽慰她。” 桑洛点了点头:“你说的是,”她擦了擦面上的泪水:“但此事若是传到皇城之中,只怕更让人心不安。传令下去,此事眼下不要声张,明日,诸公群臣往林外祭拜穆公与死去将士,以告慰英雄在天之灵。”她说着,又道:“去拿纸笔来,我要亲为穆公书写祭辞。” 疏儿应下,退出去了片刻便取了纸笔来,可却拿着纸笔又来到了桑洛身边,又道:“姐姐,有人来了。” 桑洛愣了片刻:“何人?” 疏儿只道:“方才出去正瞧见蓝公在外面候着似是有事,我便问了问,他正巧也要来禀告吾王。方才一队车马已到了行宫外,此时,应快到正殿了。”疏儿顿了顿,又道:“蓝公见过了,是南岳使者。舞月。” 桑洛这才想起前几日收到的皇城传信,却不想这么快人便到了。她苦笑摇头:“她来的倒真是时候。让他们先往雅音阁歇息吧,此时……”她看了看沈羽,“我实在没有闲暇去见。” 作者有话要说:舞月:一个穆公倒下去,千百个舞月她站起来呀站起来 第396章 同心赴国难 沈羽发了噩梦,可她却怎的都醒不过来。 她在梦中不断的呓语,满头大汗。 桑洛轻轻地替她擦去额头的汗,时而握着她的手,时而轻轻地拍着她的肩膀,她不知此时是该去唤醒她,还是就任由她如此在梦中挣扎。 沈羽太累了,这累不只是身上的疲惫,还有心中的伤痛。 这一路她们走的很远,也走的很久,已经见过了太多的生死。可桑洛心中明了,这是她们必须要走的路,也是最后终究要越过去的一道坎。 她前倾着身子,轻声地在沈羽耳边说道;“都会好的,时语,都会好……” 沈羽似是听到了桑洛的话一般,挣扎与呓语逐渐地轻了下来,便是呼吸都变得平稳了许多。桑洛柔着目光看着她,就这样趴在床边,静静地看着。她也已经疲惫至极,这一夜中她一直悬着一颗心,而此时,沈羽尚算安然的睡在此处,她的心绪稍稍安定下来,可却又被深切的悲伤与极度的疲倦所裹挟,如此的情绪不断地扰着她,在这稍暖起来一点的清晨,她终究还是就这样趴在床边睡着了。 今日,不论是谁,不论这眼前还有多少令人忧心的事儿。 都已不能再如此消耗下去了。 时至晌午,沈羽才悠悠转醒,她缓缓地睁开双眼,似是还在恍惚自己眼下身在何处。她周身酸痛,骨头如散了架一般,便是动一动都觉得无力。而只是一瞬,她便想起来了此前发生的所有事儿,悲伤瞬间传遍了四肢百骸,犹如一只巨大的手,将她拖向空洞又无底的深渊。她的手指微微动了动,却感觉到了来自手心的温暖。这温暖将她从那巨手的钳制之中拉了出来,她的心感到了一丝的安慰,这一丝的安慰犹如燎原的星火,如一粒种子,迅速的生长,蔓延。 她闭了闭眼睛,努力的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安下心神,偏过头,正见桑洛趴在床边睡着。 她眼睛一酸,泪水便噙满了眼眶。 许是经历了昨夜,她变得脆弱起来,脆弱又柔软。可这脆弱之中又似是萌生了一种更强大的坚韧,柔软之中,裹着更厚实的铠甲。她记得桑洛说过的话,她可以哭,但哭过今日,便要将眼泪收起来。她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是穆公最后看向自己的目光,安心,又祥和。似是瞧见自己,他所有的担忧都没有了,他可以放心的将自己未竟之事放在她的肩上,且坚信——她一定能做到。 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知道桑洛与自己一样的难过,可桑洛却还在强撑着来安慰自己;她知道这战事还未停下,而她,也还有要护着的人。 此时,绝非因着悲伤而消沉的时候。 她抬起手,抚在桑洛的面颊上,轻轻地摩挲着。 桑洛一惊,从睡梦中醒来,开口便唤道:“时语……” 沈羽浅浅地“嗯”了一声,声音沙哑地厉害:“我在。” 桑洛撑起身子,听得她此言便终于露出一抹笑,拉了她的手贴在自己面上:“可好些了?” 沈羽坐起来,拉了拉她:“洛儿,让我抱一抱。” 桑洛起身坐到她身边,温柔地拥抱着她。直到感觉沈羽的手轻抚着她的背脊,才安稳的呼了口气,闭上了眼睛:“我很担心你……方才在城墙那处,吓到我了。” 沈羽紧了紧手臂,蹭着桑洛的面颊:“我知道,我只是太累了,是我不好,不该让你这样担心。”她在桑洛耳边轻声说着:“没事了,洛儿,没事了……”她一边说着,一边亲吻着桑洛的面颊,耳畔:“没事了……” 桑洛偏过头,任由沈羽这样的亲吻着,她感觉的到沈羽此时心中的脆弱,尽管她口中说着无事,但她亦能感觉到沈羽心中的坚韧,是以从沈羽口中说出的无事,她信。 “时语,”桑洛唤着她:“今日,什么也不要想,什么也不要做,不论明日我们会在哪里,发生什么,今日我们什么也不要想了。” 沈羽的动作停了下来,靠在桑洛的颈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熟悉又安心的香气让她整个人都沉静了下来,她就这样抱着桑洛,怎的都不愿意松手。 “好。”沈羽应着,却又哑声说着:“洛儿,我想去沐浴……我的身上……我身上太多灰尘,”她说到此,想及身上除却满是灰尘之外,还沾着穆公的血,哽咽片刻努力的压下心中的难过与悲伤,却忽的说不出话。 “我知道,”桑洛轻抚着她的后背,上下往复地摩挲着:“我知道……” “想……想快些洗掉……”沈羽断续地将后面的话儿说着:“洛儿陪我去,好不好?” 桑洛点头,却又道:“沐浴之后,吃些东西,”她说着,又补了一句:“正巧我也有些饿了,一会儿陪我吃一点。”她瞧着沈羽闷声下了床没有言语,便又拉了拉她:“是你与我说过的,若没有力气,如何撑下去?” 沈羽的目光依旧带着黯淡,她停了步子,却点了点头,便又忽的转过身子抱住了桑洛。她没有说话,只是这样抱着她。桑洛搂住她的腰,感觉她温热的鼻息打在自己的脖颈之间。沈羽被这悲伤与沉重压得垮了,无论她经历过多少战事,冲破了多少的坎坷与困难变得如何强大,她终究是被这一天压得垮了。 “都过去了。”桑洛轻声劝着:“都会过去的。你说过,待得此处的一切都结束,带我离开。”桑洛偏过头,低声地说着:“我还在等你带我离开。” 她已记不得这已是今日中说的多少遍这样的话儿了,可她心中明白,这句话,是所有人心中最想要快些来到的事儿。 这一切,都总会过去的。 温和的阳光铺洒在整片雪原上,行宫中的仆从们默默地打扫着昨日被风雪肆虐的地面。一直守在风华殿外的皇城卫与赤甲已换过一次班,人人的面上都显出了疲态。这些人虽未一同参战,可长久的惶恐与极度的紧张却是最磨人的。这一战,女姜恪用终究还是消磨了赤甲的气势,让他们失去了往日的锐利。可他忘了,舒余中人是何其血性刚勇,他或许可以用此战打压他们一时的锐气,却在每一个人的心中埋下了更深的愤怒与仇恨的种子。 晌午时分,吾王传令,整军三日,三日之后,直取落日关。 这半日中,临营与城墙处都分外的安静。有人在默默地落泪,有人在不停地磨着刀剑,有人坐在火旁发呆。这似是最安稳的时候,却又是狂风来临前最宁静的时刻。 快到下午,桑洛与沈羽才终究在沐浴之后,吃了这两日的第二顿饭。疏儿做了一桌颇丰盛的饭菜,却也不扰她们。她知道这两人怕是什么也吃不下,可若是饭菜的味道好些,许也就能吃上一两口。此时她帮不上更多的忙,便也只能用自己的法子多宽慰她二人些许。哥余烈抱着胳膊靠在门口,瞧着疏儿忙进忙出,看了一会儿,便将目光移向远阔的天空,又不知径自在想些什么。 桑洛强迫着自己无论如何也要吃些东西,陪着沈羽吃下了半碗饭,倒是觉得吃过之后精神了许多。她放下碗筷笑了笑,看着沈羽那已干净整洁的模样,因着方才沐浴面上微微泛着红色,终于不是此前那苍白的样子,安下了心。 “瞧,填饱肚子果然是这世间最重要的事儿。”桑洛摸了摸沈羽的面颊:“可好些了?” 沈羽虽神情还是闷闷的,声音却好了许多,不再那样沙哑:“洛儿不必担心,我很好。” “我已下令整军三日,让将士们好好休息。所有的事儿,等三日之后,再说。” 沈羽“嗯”了一声,却又想了想,吸了口气问道:“洛儿,我想……” “明日,”桑洛知道沈羽想说穆公之事,便轻声说道:“我已让疏儿吩咐下去,明日,我们往城外,祭拜今次战中故去的忠魂将士。此事我都已安排好,你只需要放心的和我呆在一起便是。”她说着,又道:“时语可吃饱了?” “洛儿说的是,填饱了肚子,觉得精神许多了。”沈羽不想再让桑洛担心自己,便勾了勾嘴角,露出了一抹久违的笑:“放心,我知道自己该如何做。” 桑洛颇觉宽慰的看着她:“你能如此想,便是最好的。”她说着,晃了晃沈羽的手臂:“今日宫中来了人,一会儿,你陪我去见见。” 沈羽略显迷茫的看着桑洛,却听她说道:“舞月。” 沈羽愣了愣,便是点头说道:“是了,前些时候,她正往此处来……” 桑洛叹道:“舞月是个颇有心思的人,她今次来此,或许不止是为了每年之中的两国礼仪。不然,她也不会跋涉千里到这纷争之地。”她说着,便又轻轻摇头:“这女人,胆子大得很,而今我们又逢战事,她却非要过来。却不知今日此来,又要与我们说些什么了。” 沈羽拉了桑洛的手握着,似是只有握着桑洛的手,她才能觉出些许安心,能抛开沉重的伤痛让自己的思绪逐渐清明起来。她沉吟片刻,轻声开口:“她心机深重不假,过往也曾与我们为敌,在我心中,一直不敢信她。但当年枫泾原一战,她也曾倾力助我,虽说我们彼时都是为了除去蓝盛,但听你所言,后来她离开枫泾原后,又在原外的营中等了许久,并未径自离开舒余回到南岳,看来,她并非真的坏人。”她说着,又微微一顿,接着又道:“又或是,她想来要回当日未能拿走的剑。” “当日我是允诺将剑给她,可如今,”桑洛靠在沈羽身边,闭了闭眼睛,闷闷地说道:“我却不想给她了。” 沈羽眨了眨眼,听得桑洛此言只觉心中一暖,抬手揽住她的肩膀:“将祖父长剑赠予南岳,不止是洛儿应承下来的,也是我对他们的承诺。我想,若是祖父泉下有知,知道他的一柄佩剑可换的两国百年安好,定也会感怀安慰。”她紧了紧手臂:“洛儿放心,我陪你同去,便是她还有什么诡计,我们也不会被她诓住。” “好,”桑洛应着:“见过她后,我们便回来好好的歇息一夜。”她双手搂住沈羽,在她肩头靠着:“我们都再已撑不住了,须得逼着自己睡上一觉,三日之后,我们便往落日关去,这三日,我们都要养足精神。” 沈羽闻言一惊:“我们?洛儿,你要……” “我们一同去。” “不……”沈羽当下摇头,坐正身子看向桑洛,她蹙起眉头:“不可,洛儿,听我说,你就在这里……” “时语,”桑洛目光坚定地看着她,打断了她的话:“我知你又要劝我,可此事,你不必劝我,也不要劝我。从今日起,你在哪里,我便在哪里。” 沈羽仍旧摇着头:“可……” “我知道前方的路有多少的艰难险阻,我知道你想说此行与我太过危险,或许……或许我会死,”桑洛轻轻拖住沈羽的面颊,语调平静:“或许我们都会死,”她弯了弯唇角:“可这些都不重要,只要我们能在一处,这些便都算不得什么大事。” “洛儿……”沈羽怅然却又感怀至深地看着她,一时之间只觉喉咙酸痛,又要落下泪来。 “我见过沙场,我也曾见过无数次的烽火与那满地的尸骸,我知道什么是血流漂杵万骨忠魂,”桑洛的目光中晃过哀伤,可这哀伤之中却满带着坚毅勇敢:“燕林风雪,我曾在大雪之中寻你,凤羽山你与孟独一战,我在那葫芦谷的千万尸身之中寻你,长云山……”她顿了顿,痛苦的闭上眼睛吸了口气,许久才又道:“长云山火烧数日,我以为你葬身火海,在无数个夜中的梦里寻你……”她说着这些,眼中已带了泪水:“时语,我不想再这样寻你。穆公去了,这百年之中,有许多如他一般的英雄去了,可我们心中明白,他们并未真的离去,他们的忠魂永远不会离去。我要看着你,守着你,我们要一同为穆公报仇,将昆池女姜驱逐出去,用我们的铁马踏破他们的城门,斩断他们阴险恶毒的心思。就算你死了,我也会守在你的尸骨旁,与你同去……” 沈羽听桑洛说着,已是满面的泪,她知道桑洛说出的这些话,字字都带着伤痕与血泪,带着她对自己的不离不弃,她想起过往的许多事儿,许多许多的事儿。 而这些,竟已过去这样久了。 沈羽再一次将桑洛搂入怀中,她紧紧地抱着她,紧紧地——抱着她。 许久,沈羽只说了一个字。 “好。” 这一字,已然够了。 第397章 夜献持国令 舞月来时,已是黄昏。天色黯淡下来,温和了一日的风,此时显得凉起来。 舞月裹着一件狐裘,面上却依旧还是戴着面纱,瞧起来如过往一样,精神奕奕。她对桑洛行过礼,起身看向沈羽,眼光亮了亮:“看来传闻所言不错,沈公,竟真的还活着。真是一件好极了的事儿。” 沈羽对舞月拱了拱手:“事过经年,却未想到我们会在此处见到。” 舞月笑了笑,“只是,我或许来的不是时候。”她说着,看向桑洛:“久闻西余的冬日熬人,却不想这九月的天气,竟已下了如此大的雪,这在我南岳,可是从未见过的。” “你可不要与我说,你今次是特地来看雪的。”桑洛轻声一笑:“舞月,你我三人也算旧相识,如今你既来了,便直说吧。今次来此,又想从我舒余,拿走什么?” 舞月听得桑洛如此说便是扑哧一笑,片刻只道:“吾王这话是揶揄我,为何我今次要拿走什么,而不是送来什么呢?”她一边笑着,一边又看了看沈羽:“况沈公的那把剑,不也还是没有给我么?” “大祭司放心,我们许诺之事,绝不会反悔。”沈羽当下说道:“不过此时这剑还在皇城之中,今次你离开舒余之时,便可将它带回南岳。” 舞月微微挑眉,看了看沈羽,又看了看桑洛:“看来这一年多,许多事儿又都变了。吾王如今与沈公琴瑟和谐,真是令人羡慕。” 桑洛疲惫的捏了捏眉心:“舞月,你应也瞧得出我二人今日颇为疲惫,若你千里迢迢过来,只是为了说些闲话,那明日便可回去了。” 舞月点了点头:“我只是瞧着这周遭的人们面上都是一副心事忡忡的模样,想来吾王在此处是遇到了些许困难,这一路过来,总能听得一些窃窃私语,看来昨夜之中,发生了些事情。不过瞧沈公能安坐在此,想来这事情,已然被解决了。但如今看来,”她看了看沈羽,觉她面上带了不少忧伤之色:“那些人私下议论的是真的,那位老将军,已不在了?”她说着,但见沈羽与桑洛皆是蹙起了眉,轻声叹道:“真是可惜。” 桑洛沉下面色,声音冷了半分:“这是我国中之事,与你无关。” 舞月仍旧笑着:“可我今次来,便就是为了助吾王解决这国中之事。” 桑洛冷笑一声,目光之中满是怀疑:“你来助我?我自认与你并无私交,也并未向你南岳求援,你为何要来助我?” “我知吾王防人之心颇重,想及过往旧事,我也确不值得信,”舞月面上的笑意仍然毫不改变,似是所有的事儿都在她掌握之中:“可我偏就是想来助你,你说,怪是不怪?” “当日你助我们,是因为蓝盛用了你们南岳封禁百年的蛊术。而今,又是为了什么?”桑洛眯着眼睛看向舞月,“难道,那昆池的女姜恪用,也偷了你们南岳的东西?” “唇亡齿寒。”舞月迎视着桑洛的目光毫不躲闪:“昆池国小,可野心却大。他与我南岳之间,有舒余相隔,若他们真赢下此战,我南岳定也会受到牵连。” “你却怎么知道,他们定会赢?” “我不知,”舞月眉峰微挑:“可我与吾王一样,也是个喜欢将胜算握在自己手中的人。便是连半点儿机会都不想给他们。况吾王此时应也知道,他们虽然人少势弱,却绝非个好拿捏的软柿子,昨夜一战,便能看出他的野心之大。我知二十年前舒余曾灭昆池一国,且不论他如今究竟是想报仇还是想吞并这天下,便是如此恶毒心机的国主,换做谁,也不会想让他活着吧……” “这些,是卓熙王让你来与我说的?”桑洛偏过头,嗤笑一声:“他倒是颇为南岳子民和我们考量。” “并非,”舞月倒是答的颇为坦诚:“这些,是我自己要说的。这一趟,也是我自己要来的。” “哈……”桑洛不由笑道:“在你们南岳,究竟谁说了算?” “大祭司在南岳有生杀之权,有护国之责。但为我南岳一国,便是我王,也会给我几分薄面。”舞月站起身子,走到台阶下,抬头看着桑洛:“既然吾王与沈公已十分疲惫,而战事吃紧不宜拖沓,舞月便就在此明言,我今朝来此,一是听闻沈公尚在,想来看看。二,自然是为了请回琼公长剑,这第三,”她微微一顿,片刻才道:“是为了来此献上一物。吾王看上一眼,若觉有用,便可留下,若觉无用,大可弃之道旁,只当从未见过。” 桑洛瞧着舞月,一时之间没有说话。而舞月却从怀中拿出一个巴掌大的布包,将她交给了沈羽。 沈羽接过布包,只觉那布包虽然不大,却沉甸甸的,只觉内中像个铁制的物事,她走上台阶,将这布包给了桑洛。桑洛将这布包打开,微微一愣,但见内中是一枚玄铁令牌,那令牌上的天火纹路赫然可见,其上刻着昆池古语。瞧起来,已有些年头了。 “此令牌,是当年我的师父传下来的。若吾王早已摸清了女姜恪用的底细,应该知道,当年,他曾在南岳住过许久。与我师父身边的婢女,有些见不得人的关系。而这些事儿在我们南岳,算不得什么秘密。” 桑洛审视着桌上的玄铁令牌,便即问道:“你将此物给我,是何用意?” “此物,乃是昆池的持国令。见此令者,如见国主。”舞月沉声说道:“莫看这女姜恪用如今风光,可当年,他却是昆池国中一个不受重用的王子,若非如此,又怎会被他的父王送到南岳?可他心思深重,野心颇大,临行之时,他偷了这国中最重要的持国令。” “既然是国中最要紧的东西,为何如此轻易被他偷去,又为何到了你们手中?” “自然是想借着我们的手,助他夺回昆池储君之位。当日,他还曾提起,舒余的王位本就是他们昆池女姜的,可这些,南岳又怎会在意呢?舒余强盛,便是南岳与昆池联手,又能占了多少便宜,而至于这王位究竟应该落与谁手,又于我们何干?”舞月笑了笑:“不过这些手段,吾王生在舒余王族,应早也见得惯了吧?是以,当日便是这昆池不为舒余所灭,那老国主也迟早会死在自己的儿子手里。什么复国复仇,不过都是他满足野心的说辞罢了。” “当日牧卓乱反,你便知道那秀官儿,是女姜恪用?”沈羽听得她说,便即问道。 “不知,”舞月微微摇头:“当日与我传信的是莲姬。彼时,我只觉舒余动荡不堪,那新帝伏亦没有什么本事,才应下与她联手,还不知这秀官儿究竟何人。”她说到此,浅淡一笑:“我知吾王与沈公都对当年之事心存芥蒂,觉得我并非好人。可你为舒余,我为南岳,各为其主,说不得谁好谁坏。今日我站在此处,以诚相待,两位也不必去猜我还藏着什么心思。” 桑洛思忖片刻,轻声说道:“便是我们有了这持国令,又能如何?” 舞月笑道:“看来吾王今日确实颇为疲惫,如今你手中握着可另昆池百姓臣服的持国令,自然是想如何,便如何。” 桑洛摇头且道:“而今昆池已非当年的昆池,你会否想的太过容易。” “可总有些人,还会记得当年。一国若无传承,如何称为一国?”舞月说道:“也正是因着昆池灭国二十年,遗民四散,他们又有几个能真正认得女姜恪用,真心臣服?唯有昆池国主方能有持国令,他说自己是国主,旁人,也可以。”她说到此,轻声一笑,这笑中带了些许的不屑:“吾王想一想过往,便是舒余泱泱大国,国力强盛,都有王族中人乱反,昆池如今的乌合之众,难道真的半点口子都撕不开么?”她轻声叹了口气,正色看着桑洛:“天下苦战乱久矣,若能兵不血刃,何必血流漂杵?” “天下苦战乱久矣,”桑洛轻声嗤笑:“我倒是从未想过,你会说出如此的话。” 舞月只是感慨:“或许是这些年,我变了吧。”她说着,便又对着桑洛一拜:“这东西,我已送到。明日我便启程回返。待得将沈公长剑带回南岳之后,我将闭关三年。”她看着桑洛与沈羽笑了笑:“希望三年之后,还能再见吾王与沈公。彼时,或许可把酒言欢,做个朋友。” 舞月言罢,不再多做停留,便转身离去。 沉重的殿门打开,复又关上。 沈羽在桑洛身边坐下身子,目光停留在那持国令上:“洛儿觉得,舞月所言如何?” “她之所言,不失为一个好的计策。可我们终究不能全信。至于这持国令是否真的有如她所言一般厉害,总也要试试才知道。但有,总好过没有。”桑洛抬了抬手,将那持国令拿起端详着,片刻,又将它放在了沈羽手中:“此战,时语为主帅。我将此物交予你,要如何去用,全在时语。” 沈羽愣了愣,她知道桑洛这一句话中带着多少的期望与托付。她轻握住了桑洛的手,与她手中的持国令一起合握着,抬眼深深地看着她:“洛儿若信我,我便能所向披靡。” 桑洛淡淡一笑,柔着目光看着沈羽:“时语是我此生最相信的人。” 沈羽的目光之中带着不可摧的坚毅,她重重地点了点头,小心地将那持国令放入怀中。继而舒展开双腿坐在一旁,轻轻地笑了笑:“洛儿,我想喝酒。喝……”她拉着桑洛的手,将目光移向那高阔的殿顶,“穆公最爱喝的烈酒。” —————————————— 平静的一日便如此过去,这一夜,无雪,微风。 浩荡的队伍在霜雪林外整齐地排列,皆穿素白之色。祭辞简短却又有力,国巫姬重摇起了送魂铃,清脆的铃声在林外回荡,悠远而不绝。 王焚香祭拜,将士齐齐跪落,送别英魂。 无一人言语。 待得众人散去,沈羽看着那墓碑上的字,沉着面色,许久,只说了几字:“待我大胜而归,再与叔父把酒畅谈。” 桑洛站在她的身边,轻轻地拉着她的手。 “时语可准备好了?” 沈羽微微笑了笑,只是点了点头:“我无时不刻都在准备。” 桑洛亦是一笑,不再着一词。 她们心中都分外明了,累世的仇怨,终究要在这西余的冬日,做一个了结。 第398章 空关英魂冢 九月十四,西余漫天飞雪。 风雪拖慢了行军,本该四五日的脚程,大军的先锋行伍却用了七日才到。此时他们在落日关外三十里扎下营地,须待得黄昏时分,押后的兵卒才能赶上来。沈羽、桑洛与魏阙领兵在前,而魏和公输滑等人便率军随后。此战,除却蓝阔与蓝越率五万赤甲与大宛守军驻守大宛霜雪林之外,舒余调往西陲的精锐倾巢而出,军中将士心中明了,此番前往一战,他们不给自己留一丝一毫的退路。 而这一路,似是因着风雪极大的缘故,并未遇到任何昆池诡术使。这一片辽阔的雪原之中,除了厚重的积雪,什么都没有。这一片白皑皑的雪原在白日之中泛着刺眼的光,夜中,却又似是无尽的深远。长久的行进其中,更是让人心慌。 先头的两万先锋赤甲已有序的扎下营帐,此时快到黄昏,抬眼便可看见不远处的落日关。那一道关口凸起,两旁的城墙如两条长蛇,蜿蜒延伸向南北两侧,一眼竟望不到头。若要到及城,必先越过这落日关,而落日关中究竟有多少的昆池人,又有多少的原有守军被诡术迷惑成了死军,谁也不知。人们心中忐忑不安,在后方大军未到的此刻,他们都提着精神防备着敌军忽然从落日关中冲出来突袭。营地四周已架起了铁盾,这铁盾足有人高,两层叠落,可御霜火。而营地之中,每个营帐上方都支起了一把巨大的铁骨伞,这伞是公输滑在日中操练之后,又带人赶制而成。此巨伞有三人之高,撑开之时如巨树遮荫,其下可容五十步卒,若能配合铁盾,实可谓铜墙铁壁。 虽时间仓促,幸而赤甲众多,日夜赶制,造出了百把铁骨巨伞。若无近日之事,依着他们所想的行程,或可造出更多。但沈羽所言即便如此,若在战时危困之际,应也还是能派上用场。于是他们便带着这铁骨巨伞上路,虽然沉重,却总不能舍弃。 沈羽搓了搓手,弯着身子将军帐四周的铁钉子又用力的往下按了按,起身又晃了晃巨大而坚韧的竹撑,确保这不大的帐篷安稳,才掀开帘子入了帐中。脚下的积雪早已清扫干净,而地上的泥土混着沙子一踩仍还是踩出了水来。铜盆中燃着炭火,烟直直地朝着帐顶的透风孔去。此处并不暖和,但比起外面,却舒适了许多。对行军之人而言,已算是个遮风避雨的好所在。 而沈羽却不愿桑洛受这样的苦。 她解开身上的披风,又将这披风为坐在炭火边的桑洛披上,这才在她身边坐下,面上显了些担忧。 “天气愈发的冷了,”她拉了桑洛的手,放在自己的双手中暖着:“洛儿可还受得了?” 桑洛的头发有些许的凌乱,却是微微摇头,听着外面来来往往的脚步声,轻声说道:“时语忘了,我也是曾在昆边寒宥中住过许久的人,哪里有什么受不了的?倒是你,穿的这样少,冷不冷?” “穿的太多,动作便显得笨拙。况我一路骑马,方才又与众人搭帐篷,眼下正热着。”沈羽坐的离桑洛近了些,将她另外一只手也拉过来,“还说不冷,手这样凉。” “一会儿便好了,不是还有时语给我暖着?”桑洛不以为意地说着,眼下她心中想的,无关冷暖,只在战事,“落日关就在眼前,时语,打算如何做?” 沈羽勾了勾嘴角:“咱们眼下既然已知道了他们在此周围的驿站挖了地道,或许可借用这地道,往内中一探。但不论如何,也总要先越过落日关才行。可这一路走来未见昆池踪迹,落日关静的如若无人之地。我总觉不对,待得公输他们来了,咱们需得坐下来好好的商议如何过去。”她呼了口气:“况且,这持国令放在怀中,总觉得若在此处不用一用,颇有些浪费。” “看来你心中已有法子?” 沈羽只道:“舞月将这持国令说的玄乎其玄,可它对如今的昆池女姜究竟是否还有二十年前一般的作用,我们谁也不知。咱们都是舒余中人,便是拿着这令牌,他们也不会这样容易的就信了。”她沉思片刻,开口说道:“我有意,让依克带两人前去试探,但兵行险着,若是他们早已不信这持国令,又或是依克有自己的心思,这两人,怕要有危险。”她说着,看了看桑洛:“若我孤身一人,或可与依克同去,但军中须有主将,留你一人在此,我也不放心。是以,究竟让谁去,还不曾想好。” 桑洛沉吟道:“依克此人,便是此时我亦说不出好坏。他确在当日提醒了咱们,可眼下步步为营,加之那女姜恪用的阴诡手段,让咱们怎样都不敢完全信他。可用人不疑,若你下了决心让他去做此事,便不能再犹豫。” 沈羽沉着目光,脑中飞快的想着若真要找人陪着依克同去,究竟谁才是最合适的人选,许久,她微蹙着眉头说道:“以我所见,无忧族人最为合适,只是……我不知该让谁去,此去吉凶未卜,似是让谁去,都不能万全。”她看了看桑洛,微微低下了头:“哥余兄长说我太过仁慈,这战场之中,本不该如此。我知道自己是如此的样子,可总免不得去想,若能让所有人都不受伤害,才是最好的。洛儿,”她摇着头自嘲般的苦笑:“过往我从无什么怕惧,可此时我却会怕,我怕他们任何一人出事,怕你出事,我变得比过往更加懦弱……” 桑洛握着她的手,柔和地看着她:“你并非懦弱,只是太过将这些责任都扛在自己身上。这军中除了你,还有许多的人,你经历了这许多,早已明白战争胜败,非一人功过。同心协力,才能大获全胜。我们并不缺这同心协力之能,咱们都在一起,还有什么可怕的?” “洛儿说的是,”沈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缓下心思,拍了拍桑洛:“你在此处歇会儿,我出去看看公输他们到了没有。” 桑洛点了点头,瞧着沈羽又起身出了帐篷,目光微微黯淡下来。 未到黄昏,公输滑等人已率军赶来,浩浩荡荡的队伍一下子将这雪原变得拥挤,但除却脚步与车轮马蹄声,便只有呼啸的风。沈羽带了众人回到军帐,便与他们说了自己心中的计策。 魏阙搓着手,皱着眉沉思片刻才道:“沈公此计,我觉可行。它落日关能有多少人?咱们大军压境,便是用冲的都能将这高墙毁了。”他对着桑洛拱手一拜,又看了看沈羽:“吾王,沈公,便让我与依克同去,若他们胆敢妄动,只需要一声号角,咱们便从他们的身上碾过去!” 公输滑便也点头:“不错,若能不动兵戈自然是最好,便是要短兵相交,咱们却也不怕。”他说到此,却又微微蹙眉看向沈羽:“但少公心中,许是还有忧虑?” 沈羽摇了摇头:“不瞒二位将军,我心中确有担忧。关内情形眼下咱们一概不知,就如此进去,我担心依克几人的安危。便是咱们能破关而入,万一他们下了杀手,我们亦是远水救不得近火,白白牺牲了他们性命。” 魏阙一拍大腿叹了一声:“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少公此时不须去想这许多。烽火雪原,哪里有谁能逃得过去?你便将此事安心交于我,我定能做好!” 沈羽还未言语,桑洛却道:“魏将是军中副领,你若去了,谁来领兵?” 魏阙一愣,当下说道:“吾王可真是高抬了臣,此战有沈公与公输,足矣。” 公输滑思忖片刻,说道:“无忧族中的风翼使与那风鹤白已往关外去了,说要先行去看看,或许咱们可等她们回来再看如何应对?” 沈羽听得这消息,便即问道:“只她二人?” 魏阙叹了口气,面上带了些无奈:“就她二人。此番来这西陲,臣也是实实在在的见识了这无忧族人的本事,不但本领高强,还不惧这昆池的诡术,有她们相助,咱们可谓如虎添翼。我倒是想再派几人跟她们同去,可她们却似是嫌累赘,理也不理我。”他说着又是一叹:“不过,她们反正也从不听咱们的便是了。” 桑洛笑了笑:“无忧一族素来特立独行,她们此番能不计前嫌与我们并肩而战,多数都是离儿的功劳。”她说着,又看了看沈羽:“离儿大了,早已能够独当一面。此事若她觉得可行,那便让她们去瞧一瞧,真能带回些消息也是好的。” 沈羽眯起眼睛看向那被风吹得来回摆动的帐帘,从缝隙之中瞧出去,外面的雪更大了,天色也暗了下来。她轻声开口:“看来这几日,咱们都须得在此处守着了,越过落日关,抬眼便可见及城,咱们与他们,已离得很近了。落日关是及城之外的最后一道屏障,他们不会轻易让我们过去……”她说话间,紧紧地握着拳:“若真能轻易收复,将士们军心定会大振。” “少公可安心,如今我们军中将士都恨不得一日便夺回及城,便是不能轻易收复,军心也不会乱。”魏阙咬了咬牙:“他们想乱我军心,可惜这如意算盘打的错了!” 帐外窸窣脚步声传来,众人神色一凛,皆看向帐帘处,但见陆离与龙玉入了内中。二人对着桑洛一拜,起身之时,面上的神色却不太好。 沈羽微微蹙眉:“离儿,阿玉姐,可是有什么不对?” 陆离面色微微发白,听得沈羽此言只是点了点头:“灵鹊与鹤白回来了。” “如何?” 陆离有些忧虑地叹了口气:“不太对。” 魏阙急道:“离儿姑娘但说无妨,哪里不对?她二人眼下何处?” “落日关中,无人。” 陆离只是说了六个字。而这六个字,却让几人的面色当下都沉了下来。如今形势,各人心中都明白,此时这关中无人,比有人更可怕。 沈羽的眉心蹙的更紧,可她看着陆离与龙玉的模样,却又觉得她们想说的,不止是这无人二字。昆池不会放任他们长驱直入,更不会真的将落日关让出来。那这落日关之中无人,又有什么呢? “看来这持国令,此时怕是用不上了。”她说话间,抬眼看着陆离,眼光之中满是犹疑与询问:“关中无人,难道是还有旁的?” 陆离自然也看明白了她心中所想,对着她点了点头,面上的忧虑更甚:“从关外卡口一路到关内……有些……有些东西……” 几人虽瞧得出来陆离每说一句话都颇为艰难,猜出了关内定有古怪,可她如此问一句说一句却实在让人心焦。龙玉按了按陆离的胳膊,开口只道:“王女方才听她二人所言,也是被吓了一跳。眼下,怕是还未缓过来,这事儿,还是我来说吧。”她看向桑洛与沈羽:“她二人往关中去,本想借着风雪势大,沿着那一侧的高墙往卡口去看看形势。但她们还未接近关口,只是走的近了些,便在风雪之中瞧见那关口之外起了一片密密麻麻的木桩子,远远看去,像是一片枯木林子。她们觉得不对,鹤白便先在一侧往那木桩之中射了几箭,却毫无动静。便是连关内都寂静无声无人出来。她们便趁着这暗下来的天色走过去,”龙玉说着,抿了抿嘴,静默片刻才又开口说道:“那林立的木桩,一端稳稳地被钉入地下,另一端……上面挑着人头。”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龙玉面色阴沉:“她们抬头看过去,所有的木桩上都挑着一个人头,那些人头皮肉尚在,铁胄犹存,应就是及城在落日关与鸣沙关的守军,而至于那鸣沙关的守军是如何到得此处,咱们不得而知。他们的血早已流的尽了,面目可怖,此番情形犹如身陷阿鼻,犹在暗中,颇让人心惊。她们穿过这木桩林子,正见那关口城门敞开,走入关内,而这林子便也一路延伸到关内,过了瓮城,两侧便是登城石阶,她们未敢再往前走,便上了城墙往下观瞧,木桩密集,远望不可及……”龙玉说到此,长长的吁了一口气,额头上亦是微微地冒了汗:“诸位与我一样,虽也杀过许多人,见过不小的场面,但如此的残暴行径实在令人发指,这应就是他们的又一个攻心之计。若是军中的赤甲从这样的木桩林中走过去……”她深深地看着沈羽:“个中滋味,可想而知。” 沈羽眉头深锁,面色苍白,只是如此听着,都已觉悲愤。更况是要走近去看? “他是想要与我比一比,谁的心更狠。”桑洛淡淡地说道:“从穆公,到眼前这人头桩,他想让我们军心溃散,还想看看,我们敢不敢从此处冲过去。”她不由冷笑:“若我下令,大军从此处越过,便会有人说我冷酷无情,不顾将士性命,便是死了,都不能被好好安葬,入土为安。若我命人将这些桩子拔掉,安葬英魂,将士人人悲戚惊惧,更会害怕这些昆池人。但不论我们如何去做,这亏,是吃定了……” “依臣之见,”公输滑许久才缓缓开口:“咱们已被这女姜恪用的攻心计策钳制太久,眼下既然已经到了落日关口,便不能再有半分的迟疑,这些人头桩,臣愿领人就趁今夜去将他们拔下。如此,明日一早,大军便可开拔。” 沈羽摇了摇头:“方才阿玉姐所言,这人头桩延伸至关内,将军或可带人前去,可若他们在关内有埋伏,恐有危险。”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眯起眼睛:“但将军方才所言不错,他一而再再而三的想要用这些手段吓唬我们,我们若真的入了圈套,只怕后面不需再战,便已输了。”她站起身子,坚定着目光看了看众人:“明日一早,大军开拔。铁盾开路,待入关内,直往及城去不做停留。” 魏阙微微一愣:“不做停留?沈公之意……” “此战须速战速决,耽搁一时,士气便会倒退一分。”沈羽面容沉肃,语调沉稳:“我们已经等了太久,不能再如此被拖着与他们耗下去了。女姜恪用对咱们都太过了解,知道我们绝非莽撞之人,是以才用这些计策让咱们寸步难行,但他想与我们再耗下去,我却不想如他所愿。“她握了握腰间的长剑剑柄:“明日开拔突破落日关,若那木桩林阻了车马,择隐雪卫将木桩卸下,英烈头颅放置一旁,不得有一人冒犯英魂。若军中有亡者亲属,可在战后往关内祭拜,不得在军中哭泣。公输将军领先锋一万与隐雪卫一同开路,我率赤甲步卒随后,不论关中有无埋伏,都要在半个时辰之内冲过去,入关之后,不安营,疾行至及城,铁盾先行,龙弩卫以箭雨开路,火龙攻城。我却不信,攻不破这及城的城门。” “好!”公输滑当下朗声说道:“狼首,臣等这一日,已等了许久!明日,臣定将此事做好!” 陆离说道:“这人头桩林颇为古怪,为防诡术,我让灵鹊与鹤白带无忧族人与姐姐同往。” 沈羽点了点头,凝着目光看向陆离:“好。” 魏阙只道:“少公,那我做什么?” 沈羽看了看魏阙:“魏将,你带离儿,阿玉姐,领两万赤甲,守在此处护着吾王,以防他们绕后埋伏,若我们成功越过落日关,以我泽阳的烟火号为信,你们可押后赶上。”她说着,目光之中晃过一丝担忧:“魏将,我将此处交予你,你可能守好?” 魏阙起身对着沈羽拱手一拜:“少公,安心。” 沈羽点了点头:“既如此,诸位便先行去安排吧。明日卯时,以击鼓为号,整军开拔。” 众人起身告退,此时,已是夜中了。 沈羽从新坐回到桑洛身边,低下头吐了口气。 “洛儿,”她抬起头,语气低沉下来:“方才……你觉得我说的,对不对?” “只有一处,不对。”桑洛目光柔和而坚定,便是经历了方才,也瞧不出几分的惊慌,但她轻声开口:“我不须谁护着,我应与你同去。” 沈羽抬手将她揽入怀中:“我知你心中所想,可明日……”她顿了顿:“明日我定要率军冲入及城,打他们个措手不及。届时战起,四处混乱,你若在军中,便定会成了他们最重要的目标。到时我身陷战中无暇顾你,若你有事,我……”她摇了摇头,又紧了紧手臂:“我不敢想。洛儿待在此处,待得我们冲过落日关,你与魏将再来,据关而守坐镇后方才能真的安定军心。” 桑洛轻声叹气,双手捧住沈羽的面庞在她唇边轻吻。 “我明白,此时此刻,我不该给你们填半分的麻烦。我只是想到明日……”她顿了顿,闭上了眼睛又在沈羽面上落下一吻:“为你担忧……” “洛儿,”沈羽抵住她的额头,柔声地安慰着:“我不会有事,我们,都不会有事。洛儿,这一战之后,所有的一切,都会重新安定下来,相信我。” 桑洛勾起唇角:“好。” 一夜的风雪,便是到了翌日,也不曾停下。 鹅毛般的雪片被风卷着扑打在人的面上,冰冷的风刀割过来,透骨的冷。天色极暗,如在夜中一样。火把上的火苗来回的晃动,被风吹得摇摆不定。 沈羽站在营头,按着长剑静静地向落日关一处眺望,公输滑此时已点兵整军,雪已在他厚重的甲胄上堆积起来,便是呼出的气都似是要在下一刻结成冰,他踩着积雪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到沈羽面前拱了拱手:“狼首,先锋军已整装待发!只等狼首下令!” 沈羽微微点头,转过身子看向身后持兵戈挺立的赤甲步卒,在这风雪之中朗声高呼:“众位将士,昆池女姜侵我国土,害我兄弟百姓,此仇此恨,不共戴天,你们随我跨过落日关,直取及城,为舒余一国守疆护土。”她说到此,双手抱拳朝那军帐处微微行礼:“今日,吾王在此与我们共战。今日,我们要攻取及城,杀尽敌军,马革裹尸,不胜不还!” 话音一落,众将士举兵高呼:“攻取及城,杀尽敌军,马革裹尸,不胜不还!” 沈羽看向一旁魏阙,点了点头。魏阙站在那巨大的军鼓一旁,手中紧紧地捏着鼓槌,几乎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敲打起了军中战鼓。号角声起,公输滑闻声上马,骑在马上高声大喝:“先锋赤甲,随我入关!” 脚步踏着积雪稳稳地从营中走出,沈羽挺直着身板,按剑肃穆而立。她的目光从这些将士的面上一处处的扫过去,飞雪落在她的身上,透骨的冰寒让她的手略微麻木,耳边的战鼓声一直未停,她知道魏阙是将所有的力气都用在了上面。长长的队伍逐渐到了末尾,沈羽转过身子,看向军帐。 桑洛披着披风,陆离与龙玉站在她的身边,三人的身上皆落满了雪。 她们也已在那处站了许久。 沈羽向前动了两步,却停了下来。她紧紧地握着剑柄,压下了再次过去将桑洛搂入怀中的念头,她只是隔着飞雪与她对视,许多的话已不必再多说。她站定了步子,对着桑洛躬身一拜,继而转身上马,带着赤甲步卒跟在先锋军后面,就这样逐渐地远去。 大军行进,战鼓响了约有半个时辰。直到在此处再看不见他们,那鼓声才停下。 魏阙将鼓槌放好,脸已冻得通红,便是眉毛与胡须上都是雪片。他静静地站着,却瞧着桑洛几人仍旧站在那处,一动不动。他心中明白沈羽将自己留在此处的用意。当日公主桑洛被逐往昆边,是他曾在桑洛那假的墓碑前告知沈羽真相,彼时,沈羽也是如此的信他,将自己随身的佩剑交于他。今日,如当年一般,她依旧是这样的信任自己,将她此生最重要的人,这舒余一国最重要的人,交于他护着。魏阙用力的握着拳,他的胳膊已因着方才的不断敲打而酸痛的厉害,但他却觉得自己还有着一身的力气,要与那些昆池杂碎血战到底。 他往前走了数步,对着落日关的方向高声大喊:“少公!魏阙在此等你的烟火号!” 作者有话要说:完结倒计时3 第399章 铁骑踏敌城 卯时二刻,先锋军已至落日关前。 公输滑勒马抬手高呼了一声:“停!” 在昏暗地天色之下,他终究瞧见了龙玉昨夜所言的桩林。林立的木桩齐整的排列着,从他处望去,横竖的每一排都约有百十来个,每一根木桩之间,只可容一骑通行。如一道屏障,就这样横在了他们的面前,将关口封的密密麻麻,而那木桩之上,每一处都挑着一颗人头,在这飞雪之中,他们瞧不清楚面容,可便只是如此的抬头看着,都觉压抑心惊。 公输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转过头看向身后的大军。他用力的咬了咬嘴唇,让自己在这压抑至极的情形之下定下心神,高声喊道:“诸将听令,随我疾行穿过桩林,直入关内!铁盾护两翼,隐雪卫来前!” 号令毕,一众白衣轻甲隐雪卫迅速到了公输滑马头之前,不过片刻便集结起来,率先迈开步子走入了桩林之中,一边走,一边纵上桩顶将那桩上的头颅小心的拿下,为身后的赤甲与火龙车清出位置可行。可他们安放好头颅之后,便将那木桩一根根的拔出排列两旁,几千人便如此往复,向前疾行。 及至关口,公输滑骑马慢了下来,向四周观瞧,而周遭昏暗,飞雪遮人眼,关口已在面前,而往内中看,除了林密的木桩,什么也瞧不见。 又过去一刻,先锋军已深入关内,而沈羽带着赤甲步卒与火龙车,也已接近了关口。他们面前的道路已被先锋军清理干净,可两旁的桩林依旧让人根本不敢抬头去瞧,一众将士紧紧地握着手中的兵戈,每一步都颇为小心谨慎。在风雪之中不知是谁低声的惊呼,可很快又被巨大的风声掩盖去了。沈羽定下心神,便是眼前的道路开阔,抬眼便可看到关口,她却依旧觉得周遭似是有无数的眼睛盯着自己。在这疾风骤雪的黯淡天色之中,没有人能知道在周围是否还藏着什么人,是否还会有昆池的诡术使。虽然她只想快些带着大军越过这一道坎,可如今周遭的情形让她不得不更加小心谨慎。她缓下了马儿,抬手一挥,高声呼道:“遮面!” 众人闻声,慌忙用挂在领口的厚布遮住口鼻,脚下的步子更快了起来。 风灵鹊与风鹤白骑着马跟在沈羽身后,她们已经将最后的雪晶粉分给了护卫两侧的铁盾赤甲,若遇诡术,首当其冲的便是他们。便是如此,此时她们也觉得周遭的风更加的刺骨,风鹤白听得沈羽号令,便即低声说道:“沈公觉得这周遭会有诡术使么?” 沈羽眯着眼睛不住往两侧去瞧:“不知,但我总觉若没有埋伏,不像是女姜恪用的惯用伎俩。” 风灵鹊沉吟片刻,便将腰间玉笛拿起,一边任马儿行着,一边轻巧地吹奏起来。她的笛声一响,军中四处便有无忧族人吹起玉笛,笛声缥缈悠扬,断续起伏,听得令人心绪安定了许多。风鹤白只道:“这周遭的人头桩实在有些骇人,便是我们两人昨日瞧见都觉心下惊惧,更况这些赤甲步卒。不过沈公安心,我族中的无忧曲,可助你们安定心神。” 沈羽几人此时已过了关口,正往关内去。沈羽听得风鹤白所言点了点头,抬头却见这关内两侧依旧满是桩林,抬目望去,目之所及不见他物,竟真个是瞧不到边际,而在这风雪之中,竟腾起了一层薄薄的灰雾气。她心下一沉,那怪异之感更加强烈。风鹤白咕哝一句:“这雾气是哪里来的?” 而风灵鹊的笛声微微一顿,四下观瞧,低声道了一句:“不对。”话音未落,她闭上了眼睛,停下马儿复又吹起了笛子,而此时这笛声已不是方才的悠扬之音,而变得调子古怪起来。那调子一起,军中各处的笛声也随之而变,风鹤白听得这笛声便是面色一沉:“少公,须得快些走。这灰雾定是咱们的幻觉,此处有诡术使!” 沈羽当下打马快行,风鹤白紧紧跟上,往四周观瞧,但见这灰雾逐渐浓重,竟更是瞧不清楚前面的路了。此时大军皆已深入关内,而沈羽与风鹤白已纵马到了更前方,就跟在先锋军的尾端,沈羽蹙起眉头,此时竟觉得有些头脑昏沉,她用力地咬了咬嘴唇迫使自己清醒起来:“鹤白,如今这笛声,可能保我们通过关口?” 风鹤白在这冷风之中,额头竟已微微冒了汗,“可抗一时,但也要看你们这些赤甲心中意志是否坚定,还是快些往前走吧!” 沈羽点了点头,高呼叫喊:“众步卒听令,疾行!疾行!” 她的号令在空落的关内回荡,前后的赤甲心下惶然,更是不敢往四周去看,听得此令,加快了步子跑了起来。可便是如此,两旁铁盾赤甲的步子已然慢了下来,而中间步卒也有一大半的脚步跌跌撞撞起来,没有跟着大军潜行,竟兀自朝着两旁的木桩林缓缓而去。铁盾赤甲的身上带了雪晶粉,神志尚算清醒,却见不少步卒朝着自己而来,当下便心知这周遭的灰雾有异,便拿起手中的兵器用力的敲打起铁盾,继而高声呼呵以此示警。 风中传来一阵咯咯噔噔的诡术之音。夹在风与笛声之中,低沉嘶哑,与那清脆的笛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便就在这古怪的氛围之中,军中忽的有人惊叫:“那……那头颅动了……” 此声一起,更有数人惊声大叫:“动了……有鬼……有鬼!” 一时之间军中便乱了起来,无数步卒跌坐在地,手脚并用的往关口爬去,面上皆是惊恐之色。先锋军中更是乱了,有人用力地抱着自己的脑袋口中高喊救命,更有甚者竟扑到旁人的身上如发了疯一般地抓挠撕扯着对方的铠甲愤怒地扭打在了一起。 嘶嚎之声四起,那灰雾已彻底将他们包裹其中,便是马儿都不再往前走,来回的在原地打着转。 沈羽的头脑更加昏沉,便是瞧着眼前的风鹤白都觉得不真切,风鹤白只觉不好,当下拿了玉笛就在她身边吹奏起来,笛声四起,似是在与那不断袭来的诡音抗衡。沈羽额头上满是汗水,大口大口的喘着气,便是内中的衣衫都汗湿了,她用力的晃了晃脑袋,将腰间长剑拔出,但见面前的情形,更不知眼下在最前的公输滑如何,当下不断大喊:“走!快走!” 这声音被嘶嚎之声掩盖住了大半,军中号角声起,尚算清醒的赤甲听得号令,便匆忙的迅速整合在一处。却在此时,从后方的步卒军之中飞出一道火龙,火龙车的弩卫被这诡术惑了心智,已分不清敌友,将火龙石放了出来。而这火龙石滚着火油朝着大军落了下来,砸的积雪四散纷飞,腾的起了火,步卒的阵型被砸的乱了,火光照亮了整个落日关。直到此时火光亮起,沈羽几人才瞧清楚周遭详细,正见那被隐雪卫拆下放置一旁的木桩处,正腾着古怪的青蓝色。风灵鹊眼疾手快,飞身一跃,抽出一杆箭矢,捏住箭杆便朝着那木桩甩了过去。那火遇到青雾,嘭的炸裂开来,那青雾消失了,火却沿着木桩窜了开去。 她当下叫道:“沈公!这木桩中空,内中有古怪!用火!” 沈羽闻言,当下拿了马旁弓箭,从马背上一跃而起,跳至火旁,将三根箭矢点燃朝着一旁的木桩将这三支火箭射了出去,噼啪数声,那青蓝色的雾气消失殆尽,灰雾淡了几分,可转而却是更多的木桩被火烧了起来。她当下明白了,女姜恪用命人在这木桩之中藏了不知什么古怪的东西,便是这青蓝色的雾气让灰雾逐渐腾起,内中夹杂着幻骨粉,以此来迷惑大军心智。而眼下看来,这青雾怕火,女姜恪用料定了他们不会用火去焚烧这些挑着舒余将士人头的木桩,想要用这般的法子利用诡术来把他们转为死军。而即便是他们真的用火,虽然救了性命,却终究会寒了人心。 这真是恶毒至极的手段。 而先锋军中斥候快步跑了过来,一边跑着一边高声大喝:“狼首!前有敌军!前有敌军!” 沈羽知道此时此刻不能再有丝毫的犹豫,她看向四周,耳边仍旧充斥着赤甲步卒古怪又尖锐的疯言疯语,而在军中四处,已有人持着兵戈打了起来,她不知道火龙车处的那些人是否仍有清醒的,若是火龙车再落下火龙,便真的是他们自相残杀,便是到了及城,也早已被自己消耗的好无力气。 她跳上马背高声大吼:“龙弩卫,上火雨,烧木桩!余下将士,与我向前冲杀!” 号令一出,龙弩卫当下燃了箭矢,分列两侧对着那两侧望不到头的桩林万箭齐发。 火光腾起,数不清的火雨箭矢飞至半空,将整个落日关照的通红,火雨落下,两侧的桩林烧了起来,一个个木桩接连不断地炸裂开,桩上人头滚落四处,而在这大火之中,灰雾逐渐消散,那诡术之音也再也听不见,铁盾赤甲顶盾将火阻在两侧,另有数百赤甲撑开铁骨巨伞,用伞面横列两侧,这宽阔巨大的伞面如同一个个巨型车轮,就从这两旁的大火之中不断的滚动起来,将火挡在外面,护住了内中的步卒。铁质的伞柄与伞面被火烧的滚烫,步卒们捧了地上的积雪,又索性扯下了面上的厚布裹住双手依旧咬着牙将那铁伞往两侧顶着。 方才受了诡术所惑的步卒逐渐在无忧曲中安定下来,爬起身子捡起兵戈再一次聚在一处,军中响过三声战令号角。传令斥候不断高呼:前有敌军,一众人高声大喝,跟着沈羽奋力的向前方跑去。耳边,已闻刀剑相交于纷踏的马蹄之声。 公输滑带着先锋军冲出了桩林,已于忽然而至的昆池军短兵相接。身后赤甲步卒损失不少,而先锋军中的步卒也在方才那诡雾火海之中损伤许多,但见前面已是雪原空地再无桩林,公输滑终究安下心神准备回返接应沈羽等人之时,这些身着黑衣的昆池伏兵便骑着马冲了过来。他抬眼望去,前方的黑衣昆池黑压压的一片,隐在这昏暗之中数不清多少,而背后的火光大亮,只能瞧清楚这些人黑衣黑甲,面上还蒙着黑色的遮面,他们口中喊着听不懂的号子,瞬间便冲入了先锋军中。公输滑大喝一声,便带着众人冲了上去,而沈羽与一众步卒赶到之时,战事已陷入焦灼之中。 沈羽大声高呼:“杀!” 公输滑听得沈羽的声音,当下大笑:“援军已到!他们想蛊惑咱们的心智,以为咱们已经孬了,可小看了咱们的血性!众将士,随我一同将这些昆池杂碎的脑袋拧下来,祭我军中故去英魂!” 这是一场已等了太久的刀剑相撞。 铁盾赤甲迅速在阵前横列一排挡住了射来的箭雨,而龙弩卫跪落身形搭上了那锋利至极的黑羽箭朝着对面的军阵便万箭齐射出去。狼骑卫持者□□从阵中飞速的冲入,乱了敌军阵型,身后的赤甲步卒如红色的潮水一般口中不断大声叫喊着冲入敌军之中。数枚火龙弹落入敌军后方,火焰腾起,高声的叫喊声与厮杀声在寂静的雪原之中弥漫回荡。 昆池黑甲的阵型被瞬间冲乱,他们的算计终究还是落空了,想用这落日关中的人头桩再一次消耗赤甲军的气势与军心,却不曾想这些都让他们更加的愤怒与无畏。而离了诡术与霜火,集结在一处的昆池黑甲,变得异常脆弱。他们步步后退,任凭身后有万人大军,也不敢再贸然向前。 沈羽的身上满是昆池黑甲的鲜血,血水从她手中的长剑上滴落在积雪之中。她站在军阵的最前端,死死地盯着面前的黑甲军,她的愤怒与悲痛此时化作了周身用不尽的力气。 但这还不是最后一战。她抬眼从这黑甲军中看过去,不远处,便是及城。城墙上的堞口在这昏暗的风雪中呲着獠牙,那便是他们最终要去的地方。眼下,赤甲军可凭着这一股冲劲,一鼓作气的用马蹄和铁枪从这些昆池黑甲的尸身上踏过去,撞碎及城的城门。她一步步的往前走着,只等着喊出最后一道军令:“将这些昆池黑甲,斩杀殆尽。” 面前的昆池黑甲也站定了步子,他们摘下了面上的遮面黑布,将那黑布丢落在地,已然摆出了与他们拼死一搏的架势。 便在此时。 轰隆隆的数声巨响从及城一处传来。 这数声的巨响让所有人的身子都是一抖,尤是那昆池黑甲,军中不断有人惊呼,向身后看去。 及城之中腾起了烧天的赤红色火光。 他们的霜火,终究还是烧在了自己的身上。 哥余阖。 沈羽脑中晃过一丝的念头。 她想起了哥余阖临行之时那坚毅的目光,他还活着,而且还想了法子,将及城之中的霜火石点燃了。 公输滑朗声大笑起来,高声大喊:“此战胜负已定!胜负已定!” 沈羽按下了长剑,往前又走了一步,从怀中拿出持国令举起来,高声对着面前的昆池黑甲叫道:“你们若是昆池遗民,应该认得此物!你们的国主,是个阴险诡诈的小人,他连国主的持国令都能赠予别国,难道真的能带你们荣华富贵?此时大局已定,难道还要为他白白送死?若再不降,我身后赤甲铁骑,火龙箭雨,便是你们断魂之处!” 许久,无一人做声。 那黑甲为首的一人,丢下了手中的马刀,缓缓地跪落下了身子。而他身后的昆池黑甲,尽皆丢了兵器,与他一同跪落下来。 沈羽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与公输滑道:“留下副将姜仇带两万步卒将他们绑了,押在此处。” 公输滑当下朗声应了,沈羽拿出烟火号,往半空一抛,那烟火号窜上天空,嘭的一声炸裂开来。 而在此时,呼呼风响,不远处数道箭雨朝着他们飞了过来,沈羽当下一惊,往后一退大喊:“挡!” 铁盾赤甲当下持盾而挡,可那箭雨却在他们阵前下落,那跪落在地的昆池黑甲哀嚎不断,便是在这一波箭雨之中,就已倒下了大半人。其余的黑甲捡起地上的兵器转而向后,又一波箭雨随之而来,射穿了他们的胸膛。 不过是一忽儿之间的事儿,方才那些刚刚归降的昆池黑甲,便已经躺在了地上,成了冰冷的尸体。 铁盾缓缓落下,沈羽与公输滑抬目看去,那被火光照亮的及城,城门大开,又有无数黑甲朝着此处过来。而这箭雨,便是最前面的黑甲军射来的。即便归降,可他们连自己的族人,也不曾放过。 沈羽沉下了面色,再一次举起了手中的长剑,大声呼喊:“众将士,他们已无霜火诡术,眼下是咱们最好的机会,随我攻入敌阵,直取及城!” 身后赤甲举起长戈高声的呼喊,再一次集结成队摆开阵势。 沈羽与公输滑双双上马,她转过头,往落日关的方向看了看。烟火号已出,魏阙与桑洛等人眼下应也已在来的路上了。此战,他们不仅要将昆池黑甲冲垮,还要为后方的赤甲步卒开辟一条同往及城的路。 沈羽紧紧地握着马缰,看了看公输滑:“将军,你可还有力气再战?” 公输滑大声笑着:“狼首莫要小瞧人,臣,尚能再杀个三天三夜!” 沈羽勾了勾嘴角:“那咱们便在及城,把酒言欢吧!”言罢,她举剑高呼:“冲!” 火龙齐发,狠狠地砸向昆池军中,龙弩卫箭无虚发,火箭雨随着火龙一齐飞窜了出去,便在燎原的火势之中,狼骑卫与箭矢一同冲向了敌军,赤甲大军,一步步的朝着及城逼近,地上的血染红了及城与落日关之间的正片雪原,掉落的兵器与残破的铠甲四散,唯有震天的叫喊声不断起伏。 此时,已至未时。 空中的黑云压顶,风的呼啸声更大,飞雪与黑烟弥漫着整个及城,房屋已被烧的歪斜倒下,内中躺满了被诡术蛊惑的守军焦黑的尸身。周遭满是焦土与血腥之气,呛得人喘不过气。 哥余阖穿着一身昆池黑甲,黑布遮面藏在暗处,一双锐利的眸子无时不刻地向四下看着。两天前他混入城中,寻到了他们安放霜火石的地方,这些昆池黑甲从来不言不语,便是号令,都只有一两句简短的话。可他们百般严密,终有疏漏。他们最终还是未发现当日他与风灵鹊逃离及城的那一口枯井密道。这倒是为他提供了不少的方便,起码混在此处,无人知道他有何不同。他便用这两日的时间,将这城中各处的霜火石所在之处摸了个清清楚楚。 沈羽等人所料不错,这城中排列了五辆火龙车,与舒余的火龙制式一模一样,而这火龙车旁放着的,便是用油布紧紧包裹好的霜火石。 而就在一个时辰之前,城门忽开,城中微微的乱了起来,他瞧见女姜盘陀带着人似是与领军的将领说着什么,不过片刻,那将领便领了命,带走了不少黑甲。而后,女姜盘陀便带了人登上城楼,吹起了战号。这战号之声尖锐刺耳,听得人心慌。但哥余阖心中当下便明白,是他舒余的大军到了。 时候到了。 霜火石被他暗中点燃,一个烧起来便引燃了另外一个,就这样如连珠火球一般,正片城池之中轰然巨响,烧的痛痛快快。城中乱做了一团,每个人都不知发生了何事,便是此时救火都不知如何去救。女姜盘陀打开了城门,在城外高声大叫着集结着昆池的黑甲。而他却还没有忘了女姜恪用,便留下了一队人守在城中,护住国主。 哥余阖混在这守城的黑甲之中,终于在弥漫的火光与黑烟里,再一次瞧见了那黑甲勇夫,而他的身边,一个拄着拐杖的老者,应就是那假秀官儿——女姜恪用。 他不敢妄动,只能站在人群里。寻了个空荡,钻进了一旁的角落之中。 城外的马蹄声越来越远几已听不见,女姜盘陀应是带了人赶往落日关去了,而此时,他看见了远处的泽阳烟火号。 他不知这一次的烟火号是求救还是信号,但他却依旧耐着性子在这暗中等着,今日是个好天气,昏暗的天色让周遭的人根本注意不到他。他就这样如石雕一般的伫立在那里,不知道呆了多久,许是半个时辰,也许还要再久一些,便是手脚都已被冻得麻木起来。 震天的叫喊声越来越近了,他听见了舒余的号角与刀兵相撞之声。 他想笑,沈羽果然没有让他失望,在霜雪林外没有耽搁许久,而对女姜盘陀带去的昆池黑甲,更没有手下留情。这不断推进的战声让他知道,这一战大局已定。 城门处一匹快马飞驰而来,到了女姜恪用面前便下马跪落身子,那是昆池的斥候,他一身的血污,跪在女姜恪用面前高声大呼:“国主……盘陀……盘陀败了……” 女姜恪用苍老的面上毫无表情,听到这话之时,肌肉抽动了两下,微微抬了抬手。 “败了……”他张了张嘴,浑浊的眸子之中毫无情愫,只是片刻,他又古怪地笑了起来:“难道我昆池最勇猛的战士,也敌不过他们么……”他拄着拐杖,往前缓缓地走了两步,站在城门之前,他已能看到不远处如洪水一般的赤甲军将昆池的黑甲包裹住,一个个的斩杀。他的嘴角抽动着:“看来……我终究还是小看了他们,轩野桑洛,你们轩野一族的心,终究比我更狠……” “国主,盘陀让我转告国主,他已将定国石放在通道,国主可趁此时他们大军未入城中,快些回返昆池圣宫。日后……日后还可再战!”那斥候趴伏在地,高声说着。 女姜恪用双目一眯,眼中晃过一丝凌厉。但这凌厉瞬间却又黯淡下去,外面的马蹄声与脚步声越来越近了,他轻声的一叹,看向身边的黑甲勇夫:“武齐……武齐……若我此时离去,算不算得上,对不住我死去的父亲?对不住我死掉的儿子?” 哥余阖只能隐约听得清楚他们言语,可他心中却觉古怪,方才那斥候提及的定国石,他隐隐记得曾在族中听父辈说起过寥寥数语,可定国石又怎会在昆池人手中?而听他们所言,似是他们还有通道可从此处逃回昆山之中,而这黑甲勇夫,果真是当年早已销声匿迹的西余第一勇夫,武齐。 他微微动了动身子,又从拐角处探出头望过去,正见武齐对着女姜恪用跪落身形,而女姜恪用的手抚在他黑色的厚甲上,片刻,便带着他直往城西而去。而余下的几千黑甲,便听着头领的号子,集结在了城门之处,瞧这样子,是要拼上性命保女姜恪用离开。 他须得做些什么。 哥余阖左右权衡,他知道沈羽定已经带人朝着城中来了,若此时与他们汇合一同将这些黑甲击退,再去追这女姜恪用怕就寻不着了。他咬了咬牙,纵起轻功一路尾随女姜恪用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完结倒计时2 第400章 血诏禅国位 接连不断的战事让所有人都杀红了眼,及城外四处横着将士的尸身,便是如此大的飞雪,都掩盖不住的血迹。 沈羽身上的军甲已被割破了,左手的手臂被刀割伤,一阵阵地发着疼。她的右手虎口处流着血,却依然紧紧地握着手中的长剑,今日她不知杀了多少的昆池黑甲,眼下亦不知军中折了多少的赤甲步卒,她已许久没有这样在战场中拼杀。此时她看向四周,一眼望不到头的尸身,疲惫的倒在地上或扶兵器而立的赤甲步卒不住地喘息着,公输滑的铁胄不知道何时已经被打的掉了,面上带着血迹,凌乱的头发垂落下来,风灵鹊那一身素净雪白的衣服上沾着数不清的血迹,她捡起地上的马刀,静静地低着头看向面前的一具尸体。 女姜盘陀。 他死了,死的面目狰狞。 风灵鹊沉着脸色,手起刀落,砍下了他的人头,她轻声开口:“今日,你在及城暗算我们的仇,报了。”言罢,她一脚将这头颅踢开,将马刀甩在了那无头的尸身旁。 后方的赤甲步卒终于随着魏阙等人跟了上来,林立的旗帜在风雪之中呼啦啦地响着。 沈羽晃了两晃,走到公输滑身边将他扶了起来,转而往那大开的城门处看过去。城门之处,又集结了不少的黑甲。城门在方才的大火之中已被烧的七零八落,此时,他们是用自己的身躯挡住了这偌大的城门,看样子,是要拼死与他们一战。 后军赤甲已到近前,沈羽已瞧见了在后面的几辆马车,她知道桑洛被魏阙保护的好好的,后面也并未遇到什么危险,心下安定了几分,而此时魏阙已纵马而来,魏阙的马掠过沈羽与公输滑,身后的赤甲步卒高声喊着跟着他一同冲向了城门,魏阙高声大喊:“众位兄弟辛苦,这余下的杂碎,便让咱们来吧!”他的话后半句已经被掩盖在呼喊之中,沈羽站在原地,公输滑在她耳边大笑。 如潮的赤甲冲向城门,一瞬之间,已经破门而入。 桑洛与陆离从马车之中下来,她们在临营之时已然瞧见了落日关那通天的大火,这大火烧了许久,无人知晓落日关中究竟发生何事。她的心猛地便揪在了一起,尽管她知道沈羽已经历了太多的战争,她有足够的本事去应对一切的事儿,可她担忧的几乎喘不过气。魏阙同样心焦,但看着那落日关的大火便知道那其中定然有什么埋伏,他们便当下整军,朝着落日关的方向走了大约五里。而桑洛却再一次让他们停了下来。他们要等,等泽阳的烟火号。 而当他们真正等到了烟火号,疾行穿过落日关时,看到那满地的头颅与四散烧焦的木桩,一路跟上又瞧见各处横躺的赤甲步卒与昆池黑甲的尸身,才知道沈羽与公输滑他们,究竟经历了怎样残酷的一战。幸而这一战并不似这数月的等待一般煎熬,赤甲将士们心中的悲愤已让他们所向披靡。 此时她抬头看向那残破的及城——如今的这一切,皆是女姜恪用咎由自取。 而沈羽便就站在那处,昏暗的天光之下,在纷飞的雪片之中,她瞧不清楚她的模样。 桑洛快步朝着她走过去,公输滑对着桑洛远远一拜,也不多说半字,便招呼着各个将士随他一同入城。沈羽还未反应过来,桑洛便已一路跑着到了她近前,但见她身上满是血污,左手的手臂处还流着血,便是紧紧地咬了咬嘴唇,抬起手想要轻轻的抚她的脸,手却顿在半路,她抬眼看着沈羽,轻声说着:“这几个时辰,好似比一生还要长……” 沈羽笑了,笑的是那般轻松,她咳嗽了两声,用手抹去面上的血:“我与洛儿说过,我们定能大胜。所有的一切,都会重新安定下来。”她努力的用疼痛的左手握住长剑,右手在身上擦了擦,拉住了桑洛的手,毫不顾周遭尚有旁人,便就如此紧紧地握着:“我们做到了。”她捏了捏桑洛的手:“洛儿待在此处,我去……” “我们一起去。”桑洛打断了沈羽的话,不等她说,便又道:“我也想见一见,这女姜恪用。” 沈羽愣了片刻,点了点头。龙玉与陆离站在一旁,瞧着这二人,当下微微一笑:“阿林放心,此时大局已定,又有我们守着,他们断不能伤害吾王半分。” 便在此时,及城半空咻的一声,一道白光窜上天际。风鸣鸢眉心一蹙:“无忧雪号?王女,应是哥余阖。他临走时,翼使给了他此物,可在危机之时传信。” 沈羽当下神色一凛,便即说道:“阿玉姐,你们慢行,我去寻哥余!” 龙玉点头:“你安心去,我们随后便到!” 沈羽又用力的捏了捏桑洛的手,便转身上马往城中去,一路冲入城中,但见周遭昆池黑甲已再无人战,城中皆是赤甲步卒,可方才那白色的无忧雪号是从城西侧传来,她抬眼看去,正见公输滑与魏阙带了人往城西去,便打马飞快地跟了上去。这是她自当日来救旱之后第二次入及城,隐约之间觉得此处是往篆伯府邸去的路,想及哥余阖绝非没有交代的人,此时他放了无忧雪号定是提醒他们那处还有异动,她追上公输与魏阙两人,高声问道:“可寻到那黑甲勇夫与女姜恪用?” 魏阙此时周身的力气,朗声只道:“并未寻到,哥余此时传号来,想必是告知咱们方向。一会儿且看我的,你们可好好歇一歇!” 公输滑干声笑道:“那黑甲胖子是我的,你可莫要与我抢!” 魏阙此时倒是轻松了许多,便又打趣道:“公输,你如此说,难道是要与他比一比谁更胖些?” 几人纵马狂奔,拐过街角便已瞧见篆府,身后的赤甲步卒跑着一路跟上,三人下得马来,还未站定步子,便是一道巨大的黑影从那门中摔了出来,重重地倒在了地上。哥余阖飞身从门中窜出,一手提着马刀跳到门边高声叫道:“当日我吃了你的亏,今日,可要让你好好的偿还!” 武齐爬起身子,大吼了一声,而哥余阖还未动,魏阙与公输滑便纵起轻功一人一边跳到他近前,双手死死地扳住武齐的两条粗壮的手臂,这才方觉这武齐力气极大,两条手臂如铁一般,便是合周身之力都拽他不住。只是片刻二人便被他甩开。哥余阖提刀跃至面前,那马刀寒光一闪便朝着他脖颈之间横削过去。武齐往后一闪,而沈羽已到他身后,长剑一抖便从他脚脖子上划了过去,剑刃与他足上的铁靴相互碰撞,迸出了火星,哥余阖当下叫道:“此人早已不是武齐,女姜恪用就在里面要跑,将此人留给我,你们快去!” 沈羽只道:“魏将公输,你们先带人去,我与哥余来擒此人!” 魏阙与公输滑爬起身子,自然明白轻重缓急,当下带了人冲入府中。而武齐忽的腾起身子跳到门边,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来人去路。哥余阖与沈羽并肩而立,低声说道:“此人一身厚重铠甲,刀砍斧劈都不得,力气大的如一头牛。且看兄长我给你变个戏法!”沈羽微微一愣,还未及言语,哥余阖便是大喝一声:“都闪开!”话音未落,便朝着武齐丢出了三颗霜火弹丸,此时武齐一身铁甲上满是霜雪,那弹丸粘在身上瞬间烧了起来,一身的铁甲都被烧的通红,武齐巨大的身子滚落在地上,来回的打着滚。可那霜火依然烧着,他只得用力将身上的铠甲用力的扯了下来,身上已被烫的满是炮烙痕迹,趁着此时,公输滑与魏阙带人冲进了府邸之中。而武齐不断大吼,似是真的被哥余阖激怒了,朝着哥余阖便冲了过来。而哥余阖不闪不躲,竟硬生生的用双手接住了武齐沉重的双拳,他紧紧地咬着牙关撑着,用力的钳制住武齐那巨大的拳头,当下大喊:“再不动手,你兄长就要被他打死了!” 沈羽纵身跃起持剑朝武齐背心刺过去,长剑贯穿了武齐的胸膛,武齐张口大喝一声,似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哥余阖甩了出去,继而便跪落在地上,只一忽儿,他巨大的身躯便趴倒在地,再也没有动弹。 哥余阖撞在了一旁的墙壁上滚落在地,咳嗽数声吐了一口血,却仍旧撑着力气爬了起来,不由骂道:“你的剑,忒也慢了!” 便在此时,脚步声来,龙玉等人护着桑落已到了近前,正见那武齐趴在地上,血流了一地,不由皱了皱眉。风灵鹊走到近前,冷冷地哼了一声,却转头看了看哥余阖。哥余阖淡然一笑,对着桑洛点了点头算是行了礼:“吾王洪福齐天,所到之处,敌寇无所遁形。” 桑洛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往那府邸之中走着。她知道女姜恪用定就在里面,不只是女姜恪用,还有旁的东西。沈羽与哥余阖跟上去,与众人一同入了篆伯府中。赤甲步卒跪落身形高呼吾王,公输滑阔着步子走了出来,对着桑洛一拜:“吾王,寻到了。人在书房之中。” 他说到此,沈羽当下明了,她记得当日篆伯与她密谈,也是在书房之中的一处地宫密室之中。而哥余阖却啐了一口,揉着自己的胸口说道:“那处,是及城地宫的入口。穆公带我来看过。”他说到此,微微一顿,看了看沈羽:“穆公……” 沈羽眼光忽的黯淡下来,只是低了低头。哥余阖当下明了,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也不再多问,只是说道:“穆公英雄,死得其所。今日,我们也算为他报仇了。” 一行人到得书房之中,正见那密室打开,便与公输滑一同下了那幽暗的石阶,迎面一股浓重的寒潮之气扑来,沈羽挡在桑洛身前,小心翼翼地往内中走着,内中被火把照亮,魏阙带着一众赤甲已将女姜恪用押在了剑下,而他们身后,竟摆这个巨大的石头。通体透白,泛着寒气。 桑洛但见那石头,心中便忽的明白了。女姜恪用为何要如此久的待在此处,为何要以此为据点延伸各处,为何要想尽办法的将自己引来。他寻到了另外一块定国石。 她眯起眼睛,看向女姜恪用上下打量着,这陌生的老者身上,她瞧不见半分当年秀官儿的影子。 “轩野桑洛,”女姜恪用干哑撕裂的声音在这室中回荡:“此战,你们胜了。但我天火舒绒,百年之后还会卷土重来!” “天火舒绒……”桑洛微微一笑:“女姜恪用,你穷尽一生追寻这虚无缥缈的权利,而今成了我舒余剑下的俘虏,便是你们昆池皆是舒绒一族的后人,又能如何?”她抬了抬手,指向一旁的定国石:“便就是为了它?你以为有了它,用我的血来祭石,便可让你称霸一国,走上八步金阶?” “定国之石,需要定国之祭。当日,便是你们的先祖用舒绒一族的血祭了定国石,而今,”女姜恪用盯着桑洛:“这一切都是你轩野一族的先祖做下的恶!”他说着,颤抖着抬起拐杖指着哥余阖:“你,还有你哥余一族,你们都将不得好死,被天火所焚!” “数百年前的事情究竟谁善谁恶谁又能说得清楚?”桑洛冷笑:“你为了一己私利,将百年前的事儿牵扯出来,害死了多少人?若不是你,莲姬与牧卓未必会死,若不是你,我兄长伏亦也不会死,若不是你,这一城的昆池遗民更不必送死,而今,你却要将自己犯下的罪孽都算到我们的头上,如你这般阴险残酷之人,有什么资格做这一国的王?” “是你的父王!是轩野渊颉,毁我一生!”女姜恪用高声吼叫着,“是你们轩野一族毁了我昆池!” “便是如此,你害死了他的儿子,害死了无数舒余的百姓与将士,难道这恨还要延续下去么?”桑洛怒道:“女姜恪用,即便是死到临头,你也仍旧不知悔改。” “死?”女姜恪用忽的怪笑起来,这笑声响在室中回荡不绝,忽的,他的笑声戛然而止,死死地盯着桑洛咬牙说道:“便是我化为厉鬼,也不会忘了这累世的仇怨,天火不灭,我魂永存!”言罢,未等桑洛再说什么,便将自己的脖颈凑近魏阙横在他身前的剑锋之上,用力一划。 血如泉涌喷薄而出。 他枯瘦的尸体倒在地上,手中的拐杖掉落,滚了两滚,再无旁的声响。 谁也不曾想到,这个将一生都沉醉在权力与诡计之中的人,竟就这样死了。死的这样干脆,这样快。 魏阙愣了愣,万没有想到这女姜恪用竟如此轻易地便引颈就死。 桑洛闭上眼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微微地摇了摇头:“魏将,将他的尸身搬出去,与其他的昆池女姜一同葬了吧。”她顿了顿,又道:“此战大胜,西陲之危可解,诸公皆有战功。待得回返皇城,再行封赏。” 魏阙与公输滑领命,带了赤甲步卒抬起女姜恪用的尸身走出了密室。而桑洛依旧站立原地不动,沈羽瞧着她,便也定下步子站在一旁。但听桑洛说道:“时语,你与阿玉姐和离儿先出去吧,我有些话,想同哥余说。” 众人皆是一愣,而哥余阖更是面上露出了些迷茫之色。他看了看沈羽,而沈羽只是点了点头,与旁人一同走了出去。 待得周遭安静,桑洛才轻声一叹,走到那定国石旁,抬手轻轻地抚在上面:“哥余,你我两族,皆在舒余立国三族之中,你应知我舒余,有定国之石。” 哥余阖沉下面色,沉声说道:“幼时曾听父辈谈起。”他看向那透白的石头:“便是它?” 桑洛点了点头:“我舒余立国之地,在大宛行宫之中。当日你与姬禾、蓝多角曾到过那处,应也知道一二。而百年传承下来的定国石,早在八年前便被我父王毁了。只是因着伏亦与牧卓的太子之位。”她转过头,静静地看向哥余阖:“天下苦战乱久矣,他们极以为王族自在逍遥,却不知生在皇城之中,是如何的苦不堪言。” “既然毁了,那这一块,又是从哪里来的?”哥余阖不解地问道:“难不成,这是个假的?” 桑洛叹道:“前些日子,我与时语在行宫的定国石室之中发现了百年前立国之时的龟甲卜辞,那卜辞是三族古语书写,时语看不懂,我却看懂了,”她微微低下了头,轻声说道:“先祖于昆山得奇石,一分为二,一镇昆山,一镇此处。”她笑了笑:“这定国石不是假的,定国石,本就有两块。而这一块,应是在你我二族先祖屠杀舒绒之后,将其从昆山搬到此处,一直深埋在及城之下。女姜恪用之所以到此处来,也是为了它。他以为将我们引来此处,待我们军心混乱之时趁虚而入,用那诡术操控赤甲,便可想法子将我引来,以我之血祭定国石,借着定国石之力,助他登上至尊之位,”她说着,不由的冷冷一笑,“听起来,真是颇为滑稽。” 哥余阖蹙起眉头:“既你提起此事,我也便说一说我心中所想。古早之事早已过去,什么定国石,什么真王血脉,我是一概不信,我不知这石头为何被说的如此神奇,可天地之间玄乎其玄之事数不胜数,什么定国石择定真王之说,不过是他们用来唬人的说辞罢了,这些,难道你信?” 桑洛笑道:“我将这些说与你听,便是想告诉你,我不信。你我相识数年,彼此之间都颇为了解,你与我一样,知道在这天地之间,能信的唯有自己。是以,我才将你留下,把这些说与你听。”她看着哥余阖,面上带着笑意:“依你之见,我可算得上一个能为民解忧的王?” 哥余阖哈哈一笑:“你如今问我这个是要作甚?我可从未见你不自信过。” 桑洛复又将目光定在那定国石上:“百年定国石到了我们这一代,竟成了我们口中的无用之物,不知你我两族的先祖要如何怪罪我们。不过,这真是个好的开端。”她再一次抚摸那粗糙的石面,继而走到哥余阖身边:“哥余,我有一事,想要托付与你。” 哥余阖转过身子看着她,片刻开口只道:“你可莫要与我说,你得了重病行将就木,要将这一国托付与我的话。” 桑洛一笑,从怀中拿出一条明黄色的诏令,内中红色斑斑隐约可见,双手捧在哥余阖面前,惊得哥余阖后退了一步。 她轻声开口:“这血诏,我早已写好。我不知它是否能派上用场,只等着今日。而今这一刻来了,我心中宽慰。哥余,且不论数百年前三族之中究竟发生了何事,但你我先祖为舒余一国百姓之心天地可鉴。既然我们皆不信这定国石之说,那么谁来做这一国的王,又有什么重要的呢?” 血诏禅位。 哥余阖一时之间懵了,他又往后退了一步,蹙着眉定定地看着桑洛:“这便是你一定要来此处的原因?” 桑洛微微点了点头,叹道:“哥余,你应知轩野一族除我之外再无他人,我若为王,迟早也要禅位旁人。若要禅位旁人,不若将这一国交于你手。”她说着,但见哥余阖频频摇头:“哥余,”她深深地看着他,许久,开口说道:“为了舒余先祖立下的宏愿,我们都已竭尽所能,此时此刻是最好的时机。哥余,你应知我这一路走的何其艰辛,我累了,真的太累了。我不愿名垂青史,也不奢望让人记住我什么,或许我仍旧是自私的,我只想寻一处山水桃源,和她终此一生。我已迈出了这一步,而今,到你了。” 哥余阖一个踉跄,竟险些站立不稳。他靠在石壁边缘,就这样静静的与桑洛对视着。 他从她的眼中看到了期待与希望。 ———————————————— 九月二十,王与诸公众将回返大宛行宫。几日的风雪在此时缓下来了,及城之中的赤甲步卒已由公输滑带着,有序地整理了周遭的一切。此时此刻,他们终于能在军中听到低浅的笑声。 风灵鹊带着无忧族人先行回返,而陆离此时也已整理好了行囊,不日便将与风鹤白、龙玉几人往无忧去。晨间,她往殿中与吾王说了些话,出得殿门之时,沈羽叫住了她,轻声问道:“回返无忧之后,离儿可还会再回皇城?” 陆离沉下眼睑,细长的睫毛微微颤了颤,许久才道:“无忧一族今次与我出来许久,也伤了许多人,我既是族中王女,带了她们来,便要带她们回去。待得安顿好族中一切,我想回泽阳,去看看父亲。” 沈羽点了点头:“离儿说的是,我也该回去泽阳,看一看父兄与陆将。到时,我在泽阳等你。” 陆离笑道:“好,那便约好了,在泽阳等我。” 此时哥余阖与桑洛正从殿中出来,似还低声的说着什么。二人转身瞧去,但见哥余阖沉着一张脸,显得颇不高兴。沈羽微微一愣,上前问道:“兄长这几日都是这副不开心的模样,是怎么了?” 哥余阖斜了她一眼,便是一言不发的径自走了。陆离笑了笑,便对着二人微微一拜,说着要去临营之中看看魏将与龙玉是否军中还要人帮忙,便即去了。 沈羽略显茫然地看向桑洛,而桑洛只是笑着拉了她的手,轻声道了一句:“走吧。去四处逛一逛。” 沈羽瞧着她笑的极甜,心中一暖,便点了点头,与桑洛走在这正殿前的石阶上,看向周遭楼阁,悠悠慨叹:“想及当年我们来此时,陆将,篆伯,穆公他们都尚在,而今物是人非,他们,已都去了。” “英雄忠魂不朽,只要我们心中记得他们,他们便永远不会离去。”桑洛正色说道,“时语,你说得对,这一切,都会安定下来了。” 沈羽转过头看着桑洛:“洛儿如今,可安下心了?” “不仅心安,而且心宽了许多。”桑洛拉着她的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便抬眼看向她:“此时,是沈公践诺之时了。” 沈羽微微愣了愣,想起这些日子她们总说起的话儿,转而一笑:“那吾王,何时有闲暇,让我带你逃走?” 桑洛笑道:“若我说眼下便可,会否有些仓促?” 沈羽那弯着的眉眼当下一顿,看了看四周,正色问道:“洛儿说的是真的?” “我或许会诓骗旁人,却不会用这样的话诓骗你。”桑洛说着,轻轻的靠在沈羽怀中,听着她擂鼓一般的心跳,柔声说着:“眼下我想时语带我逃走,逃出这王族桎梏,卸下这心中的重责,冲破这是非恩怨的铁甲,去一个无人识得我们的世外桃源,你可愿意?” 沈羽轻声的笑着,笑的开心又轻松。 “今日?” “今日。” “眼下便走?” “眼下便走。” “那,疏儿与阿烈,如何?” 桑洛莞尔:“他们已去为我们牵马了。” 沈羽眨了眨眼,便是一笑:“如今我知道,哥余为何这些日子都闷闷不乐,我们可是给他找了个颇难的事情做。”她说着,便有敛起笑意,轻轻地揽住桑洛的腰身,仔细地看着她: “洛儿,不会后悔?” “此生无悔。” 风变得柔和下来,不再似前几日那般喧嚣,柔和的日光铺洒在行宫与临营外光广阔的雪原上。两骑快马从临营之外穿过,马蹄之下积雪纷飞。 魏阙正在临营将那断掉的木柱子搬到一旁,又帮着众人收拾着明日要回返皇城须得带上的物事,被这马蹄之声惊了一跳,站起身子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咕哝了一句:“谁的马骑得这样快,惊了我一跳。真是无礼,实在无礼。” 陆离与龙玉站在一旁,看着那两匹马上正是沈羽桑洛与阿烈疏儿四人,微微地愣了愣,瞧着他们径直往东南去了,陆离似是觉察出了什么,一时之间没有说话,眼眶微微的红了。而龙玉却是轻声说道:“看来泽阳沈羽,终于还是要变回阿林了。”陆离点了点头:“是啊,阿玉姐,这样应是最好的了。” 哥余阖一人独自坐在行宫最高处的望楼上,手中拎着一壶酒仰头灌下,看着那两骑快马越来越远,不由得低声说道:“这天下将你桎梏住,你却倒好,反手将我丢了进来。眼下,我倒是颇有些后悔当年在此处将你绑了去……”他说着,起身将酒尽数倒向了城下,大吼一声:“沈羽,你还欠我一顿酒!” —————————————————— 舒余无双四年,九月,王亲征西陲,大胜。而王竭力而战,久病日笃,崩于大宛行宫,血诏禅位哥余。 十月,哥余登位,祭龙首,改国号承佑,是为承佑元年,阖为舒余承佑帝。 承佑二年四月,王率军争昆山,尽灭昆池遗族。 承佑三年,王诏令重修《野卷》,此后《野卷》中再无无双女帝之名,亦无泽阳公羽之功。 承佑四年,王立无忧风氏女为后。同年,王子止生于同悦殿。 承佑八年,王与龙首山国祭,诏万民,王子止为太子,夜中宴诸公,兴之所至,御笔亲题八字—— 千秋万代,不负所托。 —————————————————— 后有百姓窃窃而谈,但见两女子风姿洒脱宛若人间仙子,居于南疆雀林深处,躬耕细作,好不快活。又道复有一夫妻随行,行至林中再不见踪迹,往后数年,坊间传闻至中秋佳节,曾见数人来此,有官服华贵者,有白衣素衫者,皆至林中不复可寻。又有传言王曾来此一游,而真假不知。 雀林瘴气弥漫人不可至,十数年后,无人复提此事。 终。 作者有话要说:完结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写在完结之时】 《卸甲》写了四年,你们也陪着这个故事走了四年。谢谢你们,愿意这样长久地等待它,陪伴它,包容它。 它的开始源于我的一个脑洞,这脑洞是我想到有一位倾国倾城的公主,宴请群臣,而在群臣之中,唯有这个叫沈羽的人没有正眼看她。而后她单独请沈羽喝酒,喝的是一坛名为百花杀的烈酒,传闻这酒,可让人放下戒心真心待人。而沈羽喝下了酒,却依旧不曾睁眼看她。这脑洞不知何所起,彼时觉得颇为带感,便动笔用粗浅的文字又记录下了更多的,关于这个故事的片段。然而到现在,这开始的脑中在全文里也没有被写到…… 但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在这些文字里,她们曾经实实在在的活过,战斗过,挣扎过,爱过。 不仅是她们。 还有陆离,陆昭,哥余阖,穆及桅,魏阙,午子阳,方为,赵勇,龙玉,风灵鹊,风鹤白,风鸣鸢,舞月,公输滑,伏亦,牧卓,莲姬,孟独…… 很多的名字回荡在脑海中,甚至有些已经模糊的记不清了。 他们都真真切切的陪伴过我,用他们的人生,陪伴过我的人生。 或许会有人觉得结尾处没有交代最后桑洛与沈羽的田园生活颇有些遗憾,但我觉得,她们的生活是怎样的,由你们来决定是最好的。她们可以畅游山水,可历览群山,可泛舟饮酒,可对月抚琴,又或许她们也曾在舒余再一次遇到危难之时挺身而出,亦或是在哥余阖大婚的时候易容出席。 但无论如何,她们自由了。自由的徜徉在这天地间的山水之中,相依相守,白首不离。不论过往曾经有过多少的误会,分离,争执,矛盾,痛苦,挣扎。 无论如何,她们仍旧在一起,她们和她们的朋友,便是天各一方,心也会在一起。 如同这个故事,它结束了,却又远远没有结束。 无双系列的大世界中,还会有更多的故事。 如果到时诸公尚有闲暇,欢迎还回来再看看。 四年长路,不负陪伴。 爱你们,比心。 诗人达达,2021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