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卿美人画罪师 作者:亭南溪 文案 画像师姜令妩穿越了,面对爹不疼娘不爱、又穷又惨的青铜开局,她只好出摊卖艺。 没承想某日出摊时,竟被卷入花魁割脸案中! 为还逝者公道,她以笔墨锁定嫌疑人,在古代干起了犯罪画像的工作。 青楼花魁割脸,容我来画; 十万官银被劫,容我来画; 富商铁笼沉尸,容我来画; 世人皆知,清河王裴行舟乃是大盛朝的无双国士,其姿容无双,狠辣亦是无双! 起初,他冷眼睨着清冷月亮,存了利用之心; 后来,看她素手以纸墨缉凶,渐起知己相惜; 最后,落入心动。 小剧场一: 画本子《裴郎是条狗》一经问世, 京城贵女纷纷痛斥渣男负心薄幸, 姜令妩:财富与男人两手抓… 裴行舟:吾家卿卿赚钱有方… 芙蓉暖帐,裴行舟指着画本子一页,嗓音暗哑, “阿妩,你为何不唤我裴郎了?” 姜令妩羽睫噙着泪珠,在他掌下隐忍哭泣, 呜呜呜她不敢了,她以后再也不敢编排裴狗了! 内容标签:天作之合穿越时空甜文 悬疑推理 搜索关键字:主角:姜令妩,裴行舟┃配角:┃其它: 一句话简介:小画师谈情又说案 立意:披荆斩棘逆境开花 第1章 花魁割脸 江南金陵城,自古便是富庶之地,一辆马车穿过人声鼎沸的西大街,停在红墙绿瓦的千金阁前。 千金阁隶属教坊司,里面个个都是精挑细选的美人儿,故登门者多为达官显贵。 姜令妩撩起门帘,缓缓下了马车,她今日一身粗布长褂,作男子打扮。 她头戴鸦青色帷帽,帽檐之下,隐约可见黑黢黢的脸蛋来。 姜令妩抬头瞧了眼千金阁,只见朱门内依翠偎红,丝竹笑语之声不绝于耳,心下不免一阵感慨。 上辈子自己本是美院老师,闲暇时便兼职刑侦画像师,在协助警方在破获了一起跨境毒品交易案后,竟遭到打击报复,被一辆横穿斑马线的大货车撞了。 等到姜令妩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穿越到史书中不曾记载的大盛朝。 更悲催的是,她穿成了姜府中处境艰难、软弱可欺的小可怜。 原主打小被抱错,好不容易被姜家寻回,谁料渣爹渣母薄情寡义,以她出身为耻,对她向来不闻不问。 姜令妩刚穿来,既要忍受姜府众人冷暴力,还要承受鸠占鹊巢的假千金栽赃陷害。 面对又穷又惨青铜开局,姜令妩暗自扶额叹气。 好在她还有人物素描的底子,可以向下兼容,于是她以妙先生的名号,在各大书斋画肆挂起牌。 锦绣山河图,五十文一副,美人扑蝶图,一百文一副。 因她极为擅长美人画,这不,今日就是被千金阁邀请,为新晋花魁羽情姑娘作画。 千金阁不亏是销金窟,出手便是十两银纹,若有了这笔钱,她便能早日脱离姜家,自立门户了! 想到这里,姜令妩脚步不由得轻快了起来。 突然,一位衣着华美、熏着名贵香料的龟公将她拦下。 “站住!” 龟公皱着细细的眉毛,从头到脚上下打量了她一眼,以为来人是个走错地儿的乡巴佬。 垮起个批脸,毫不客气地阴阳怪气道: “贵客怕不是认错地儿了,我们千金阁可不是什么生意都做的。” 闻言,姜令妩不由得嗤笑一声。 她早就听闻风月场所,先敬罗衣再敬人,敢情这龟公是嫌她囊中羞涩,不配踏进这千金阁呢。 姜令妩倒也懒得与他多费唇舌,她缓缓抽出袖中令牌。 这铜牌质地古朴,正面用篆体刻着“妙”字,背面则刻着巍巍高山。 这龟公见到令牌后,原本鄙夷不屑的脸上,立马堆起了谄媚的笑意。 一瞬间,他变得百般殷勤了起来,急忙点头哈腰赔笑道: “哎呀,原来您就是妙先生!小人真是有眼不识泰山!我说您这气度!你这身气宇轩昂,整个金陵城都找不到第二个了!” 姜令妩见识到了龟公见风使舵的本领,倒也没有为难他,淡淡敷衍道: “行了,带路吧。” “好嘞!妙先生您里面请!” 穿过阵阵香风与莺歌燕舞,很快,姜令妩被带到畅音阁。 房间内香炉袅袅,过分甜腻的香熏香,让她忍不住皱了皱眉。 桌案上摆放好了笔墨纸砚,透过山水蒙蒙的屏风,姜令妩看到一身着软烟罗的女子。 她戴着精美繁复的狐仙面具,单手托腮,好似凝神思考,端坐于软塌之上。 虽然狐仙面具掩盖住了她的面容,但姜令妩观她周身气度,知道她定然是个美人坯子。 “小姐,妙先生已经到了。” 羽情的使唤丫头雨露,倒了杯清茶。 姜令妩接过茶水,尔后压低声音,粗哑开口: “羽情姑娘,我是为您作画的画师。” 只是,这新晋花魁娘子好似睡着了一样,居然纹丝不动。 雨露也察觉到了不寻常,于是她走上前轻轻拍了拍,没想到羽情竟失去了重心,直直摔了下去! 似乎是意识到了不对劲,雨露赶紧摘下羽情姑娘的狐仙面具。 “啊!” 畅音阁内传出了凄厉的尖叫声。 姜令妩急忙上前,她忍不住心下一惊! 这新晋花魁娘子身体已然僵硬,竟然死去多时了!!! 羽情姑娘瞳孔放大,呈痛苦状,她的嘴里被塞满了棉花,而脖颈处还有一道深紫色的淤痕。 最令人触目惊心的是,死者脸上一片血肉模糊,被划开了数十道血口子!真是惨不忍睹! 看到诡异狐仙面具下,血肉翻飞的脸,姜令妩只觉得背脊泛寒。 常年的职业敏感告诉她,凶手如此狠辣,无非是两个目的。 一、凶手出于某种原因,也许是妒忌死者的美貌,也许两人曾有感情纠纷,所以要割脸来泄愤; 二、死者有可能不是花魁羽情!凶手是为了掩盖死者真实身份,这才割脸,以便混淆视听。 只是,凶手又为何给死者戴上狐仙面具? 这个举动,究竟是出于愧疚感,还是特意留下自己的犯罪特征呢? “来人呐!来人呐!杀人了杀人了!!!” 回过神的雨露惊声尖叫,她打断了姜令妩的思绪。 雨露惊恐万分地连连后退,无意间撞倒了桌子上的茶杯。 奇怪的是,这茶杯里竟然是空的。 姜令妩快速环顾四周,房间内并无打斗挣扎痕迹,地面更是纤尘不染。 就连死者身上穿的软烟罗,都不曾沾染到一点血迹。 从死者的僵硬程度来看,死者死于六个时辰之前,行凶者不仅手段毒辣,而且心思缜密,具有较高意识的反侦察能力。 他在杀完人后,还能从容不迫为死者换好衣衫。 或许,这畅音阁并不是案发第一现场! 想到这一层后,姜令妩赶紧将雨露拉起,稳住她的身形,柔声宽慰道: “雨露,你别害怕,咱们出去报官!” 姜令妩搀扶着雨露离开后,便守在了畅音阁门前,以免其他人闯入,再次破坏了命案现场。 千金阁的老鸨很快赶了过来,还未走近,便开始呼天喊地了起来: “哎哟我的千金阁是作了什么孽,是哪个杀千刀害了我的姑娘!我的羽情女儿,你死得好惨啊呜呜呜。” 老鸨秦妈妈哭得凄惨,一想到她苦心经营的摇钱树,就这样香消玉殒,不免悲从中来。 秦妈妈的哭喊声,引得一众围观的人群议论纷纷。 “这也太狠毒了!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这凶手竟然如此歹毒!” “咦,这个面具这不是羽情用来给供奉的狐仙吗,难道她是遭了狐仙的反噬?” “害!什么反噬不是反噬的!你可少说点吧!这人都死了,死者为大!” 这时,人群中有个年轻公子突然说道: “哎呀!我想起来了,我昨晚看到一个人,鬼鬼祟祟地趴在畅音阁窗外! 莫不是这人就是凶手吧?” “张公子,你可别睁眼说瞎话,这事关人命不是闹着玩!” 这时,一位身着玄色衫子的公子,摇了摇折扇,语气不轻不重讥讽着: “你可得了吧!先头诬陷素心姑娘偷了你玉佩,今天又想作什么妖? 我劝你,还是趁早改改瞎说乱讲的毛病!” 显然,这位张公子是个说谎成性的人,他被对方一噎,梗着脖子红着脸,依然嘴硬着: “我没有撒谎!也没有乱说!我昨晚是真的看见杀人凶手了!!!” 生怕别人不相信自己,张公子拉着那人的衣袖,扯着嗓子喊到: “我是说真的!昨晚我下楼醒醒酒,正好在门廊拐角处,看到有个男子,就趴着羽情姑娘屋外的窗户上!” 姜令妩被这议论声吸引,她略微思量,走上前询问道: “张公子,可还记得偷窥者长什么模样?有何面部特征?” 张公子上下打量了姜令妩一番,见对方衣着朴素,没好气反问道: “你谁啊???” “我是画师妙先生,希望张公子可以如实相告,我也好将贼人画像画出,递交到官府,告慰羽情姑娘在天之灵。” “原来是画师妙先生!你让我想想,我好好想想......” 说完,张公子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一张脸绷得紧紧得,眼珠子一直眨巴眨巴,似乎在努力回想着。 “我想起来了!那偷窥者身形大约五尺三寸,穿得是宝蓝色锦袍!长得嘛塌鼻梁厚嘴唇,脸上好像有颗大痣!” 听到了关键的面貌特征,姜令妩赶紧询问道: “那大痣长在五官的何处?是红痣还是黑痣?” “唔......好像是左边,没错就是左脸上,有个大痣!” 姜令妩在问话时,她一直在观察张公子的微表情,当他回忆起偷窥者时,眼珠不自觉得朝着左下角看。 一闪而过的微表情,可以反应出最真实的内心。 根据微表情分析,眼球之所以朝着左下方,是因为当事人正陷入了回忆。 所以姜令妩可以推断,张公子没有说谎,他的证词是有效的! 随后,姜令妩从容执起狼毫。很快,墨迹就在宣纸上晕染开来。 不到两盏茶的时间,那偷窥者的画像就画好了。 “请张公子过目,看看是否是此人?” 张公子拿起画像后,嘴巴吃惊长得老大,忍不住啧啧称奇道: “咦!神了神了,这画得也忒相似了!这就是偷窥的那人! 先生您也太厉害了,居然画得跟真人一模一样,真是妙笔啊!!!” 张公子的称赞引得围观人群也好奇了起来。 “来来,给我看看,我看看!” “嘶,这人看着好生面熟呢,似乎是在哪里见过一样。” 这时,人群中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 “咦!这人不就是那城东广济巷的癞子王五嘛!” “哦对对,这人就是癞子王五!据说这小子前段时间走了狗屎运,捞偏门发了大财咧!” 正当大家伙的讨论热火朝天时,一群身着官服的衙役闯了进来。 “让开!让开!胡大人来了!” 话音刚落,几名佩刀衙役沉着脸走上前,粗鲁推搡着人群,硬生生挤出一条道来。 为首的中年男子身材矮胖,身着海水江崖纹的官服,摆出好大的官威。 “本官乃是胡大仁,听闻此处发生命案,特来查案!闲杂人等散开!” 说完,胡大人连畅音阁的门锁都未检查一二,便带着十来个衙役,直直闯入房间。 他朝着死者远远一撇,嫌恶皱起眉头,然后掏出一方绸帕,捂住了嘴鼻。 “快给她把脸遮上!遮上!看着怪恶心!” “是!大人!” 随着胡大人一声令下,几名衙役走上前,重新给死者戴上狐仙面具。 一时间,案发现场布满了大大小小、各色各样的脚印。 姜令妩冷眼瞧着,这狗官胡大仁脑满肥肠,不仅刑侦毫无章法,就连对已逝之人的基本尊重都没有! 这阵仗,哪里像是官府查案,分明就是一群匪徒,破坏犯罪现场,为行凶者扫清障碍! 难怪古代冤假错案层出不穷! 第2章 自证清白 更离谱的是,胡大人将桌上的茶壶拿起后,竟然摆放了错误方向。 姜令妩本不欲多管闲事,可她见花魁羽情实在死得凄惨,遂蹙眉叹了一口气,终是忍不住出声提醒道: “大人,茶壶的手柄是朝东,您放反方向了。” 听到质疑声,胡大人缓缓地转过身,他眯起一双阴沉的眼,朝着围观人群来回扫视了几圈。 “刚刚,是谁在说话?” 姜令妩站了出来,直视胡大人不卑不亢道: “回大人,是草民。” 哪晓得,胡大人倏地勃然大怒,他重重拍了拍茶桌,满脸横肉都在抖动着: “大胆!哪里来的刁民,竟敢质疑本官断案?!” 围观人群心下一惊,纷纷低下头作鹌鹑状,生怕自己遭殃。 胡大人阴恻恻得问道,“秦妈妈,这人是谁?怎么如此不懂规矩!” 被怒火波及的秦妈妈,一副诚惶诚恐模样,她连忙撇清自己与千金阁的干系。 “胡大人您息怒!这位就是个臭画画的乡巴佬!我们千金阁跟他不熟!” 一听对方只是个臭画画的,胡大人一声冷哼,趾高气昂拂袖怒斥道: “难道本官会不知道茶壶的摆放方向吗?刚刚本官只不过是想试探一下!” 与此同时,秦妈妈还不忘扯着姜令妩的衣袖说道,小声劝道: “妙先生,你快给胡大人请罪,别害死我们千金阁了!” 姜令妩在心中翻了个白眼,面上只能装作一副恭敬,遂抱拳道:“胡大人断案英明果断!请恕草民无礼之罪!” 秦妈妈连忙打起圆场,满脸陪笑道: “是呀是呀!胡大人您可是流芳千古的父母官,可千万别跟这种无知草民一番计较。” 姜令妩虽易了容,但她身姿俊秀目光澄澈,在人群中莫名有种鹤立鸡群的气势,直教人忍不住多瞧她几眼。 胡大人瞧见了姜令妩手中握紧的画卷,瓮声瓮气地问道:“你手中拿的是什么?” “启禀大人,这是草民根据目击者所描述,绘制出的嫌疑犯王五画像。” 胡大人使了个眼色,便有幕僚将画像徐徐展开,谁料胡大人看后脸色一沉,紧接着一声怒喝道: “来人呐!把这个杀人凶手给本官拿下!” 闻言,姜令妩眉头深锁,面上却不见半丝惊慌,她抬起黝黑的小脸,眸色沉静。 “大人且慢!我并非杀人凶手!为何要捉拿我?我并不认识死者,一无作案时间,二无作案动机,千金阁的众人皆可为我证明。” 胡大人脸如滴墨,眼神如尖刃,死死盯住姜令妩。 “哼,总有些自作聪明的人,妄图制造不在场证明,瞒天过海! 你既然能画出本案疑凶,说明你定与凶手熟识!就算你不是本案凶手,你也与本案也脱不了干系!不然,你为何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画出凶手的模样?” 这狗官到是逻辑鬼才!姜令妩一双杏眸染霜,说出得话掷地有声: “请胡大人明察!草民本就是画师,平日靠点笔墨讨生活,今日不过是听循证人口述,才绘制出的疑凶画像!草民并不认识本案疑凶!” “哼!休得狡辩!本官看你就是从犯!来人呐,把他给本官拿下!” “且慢!” 忽然,人群中传来一道轻佻的嗓音。 来人年约弱冠,身着银纹锦袍,腰间系着玄色绣金履带,一根细腻白玉簪,将墨发束了起来,衬得他丰神俊朗,面如冠玉。 他眉弯似月,目若星河,缓缓将手中折扇收拢,尔后作揖说道: “在下觉得,这位妙先生并非疑凶同伙。” 胡大人上下打量着来人,只觉得这人举止贵气,以他多年吹嘘拍马的经验,断定此人定然出身官宦世家。 于是,他收敛了嚣张气焰,小心翼翼试探道: “不知,这位公子出自哪家?” 那人噙着懒懒的笑,他朝着姜令妩遥遥望去,漫不经意回应着: “害!在下不过是身上有几个铜板罢了,哪里谈得上出身哪家呢!” 闻言,胡大仁冷冷一笑,他当这人多大的能耐,原来只是小小商贾人家! 正当他撩起衣袖,准备好好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时,忽然他好似失去平衡,朝着姜令妩的方向栽了过来! 姜令妩躲闪不及,正以为自己会与这狗官亲密接触时,可没想到一双有力的大手握住了她的腰肢。 她被卷到一个干净温暖的怀抱,她闭着眼,闻到了冷冽好闻的松墨香。 可她脸颊上的黑灰却不小心磕到对方结实的胸膛,那人的银纹锦袍,留下了她蹭上去的黑黢黢的碳粉....... 这实在是太尴尬了!简直是社死名场面!!! 姜令妩一阵窘迫,她今日出门时,特意将小脸涂得乌漆麻黑,这衣服上的碳粉,黑得格外触目惊心。 她不自在勾了勾耳后鬓发,“多、多谢。” 男子声音如温泉淙淙,“无碍。” 眼见那人没注意到碳粉污迹,姜令妩在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而其他人的注意力,则在摔成狗啃泥的胡大仁身上。 胡大仁摔得四仰八叉活似个乌龟王八蛋,他被搀扶起来后,冲着人群一顿叫骂: “谁呀!是哪个小王八羔子绊了我?” 众人皆是面面相觑,胡大仁痛得龇牙咧嘴,再次骂骂咧咧: “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谋害朝廷命官,我看你们都是活得不耐烦了!信不信,我把你们统统都带回衙门去!” 而这时,那银纹锦袍的公子端得是风流倜傥,施施然走向胡大人。 “胡大人,您还是尽快下令捉拿癞子王五,好给千金阁一个交代才是。” “你算个什么东西!竟然教本大人做事?!” “我倒也算不上什么东西,只不过家父与跟御史台刘大人,倒也有过几分交情。” 听到御史台刘大人的名字,胡大仁与身后的幕僚对视一眼,便噤若寒蝉。 眼看这狗官眼珠子又转回到自己身上,姜令妩微微叹气,只好再次拿出杀手锏。 “敢问衙门中可还有尚未落网之贼寇?草民愿现场作画海捕文书,自证清白!” 就在气氛胶着之时,胡大人身后一尖嘴猴腮的幕僚走上前,悄悄附耳道: “大人,我瞧着这个小画师是有点本事在身上的!听说那位清河王,马上就要来咱们金陵城查赈灾银案了! 以我看,不如死马当作活马医,让他画一下赈灾银案的劫匪!若他真有本领,咱们也好对上交差;若他画不出来,再把他押入候审也不迟!” 胡大人听后一对王八绿豆眼,咕噜咕噜地打着转,最终勉为其难点点头。 “那好,别说本官不给你机会!我倒要看看到底是你本事大,还是口气大!” 说完,他朝着幕僚使了个眼色,机灵的幕僚赶紧上前说道。 “你且听好!有一贼人身高约七寸,生得鹰钩鼻薄唇,但是天色已黑,看不清这人的眉眼,你能否画出海捕文书?” 姜令妩听得很仔细,她细细思索并未着急动笔,反而问道: “敢问这位大人,这贼人是何脸型?方脸还是圆脸?若是方脸,是上宽下窄,亦或是上窄下宽?” 幕僚斩钉截铁道,“这人是国字脸。” 姜令妩点点头,国子脸比较有辨识度,只需要将额角与腮部,画得宽大而方正即可。 而面前的这位幕僚,额头虽窄,但下颌骨比颧骨还要明显,也就是典型的上窄下宽脸型。 “再问大人,此人脸部可有疤痕,又或者又其他体态特征呢? “右脸上有一道疤痕。” “是利器划伤?还是大火烧伤呢?或者是其他原因所致?” “你这人怎么这么啰嗦!这当然是刀伤!” 姜令妩所有所思点点头,虽然没有准确的眉眼描述,但一个大致的容貌已经在她脑海里初具雏形。 这人面部有刀伤,足以推断此人凶狠好斗,过着刀尖舔血的日子,因此他的眉间,可能会有纵横的皱纹,而且鼻唇沟处,比普通人深一些。 不到几盏茶的时间,一张嫌疑犯半边脸的画像就画好了。 只不过,这画像依然缺少眉毛眼睛。 姜令妩另外取了两张宣纸,分别画了各色各样的眼睛,以及高高低低的眉毛。 最令人奇怪的是,她对每一个眉毛眼睛都进行了独立编号。 “启禀大人!这些都是贼人备选眉眼,据我个人推断,此贼人应该是三号短粗眉与七号下垂眼。” 说完,姜令妩将三号眉与七号眼睛,单□□剪了出来,用两颗熟米饭贴在原有的画像图上。 一张嫌疑犯画像就完整了。 在场的几名衙役瞧见了画像,纷纷面露欣喜之色。 “没错就是他!赈灾银被劫走的当晚,卑职就是瞧见的劫匪就是他!” 听到官差们的肯定,胡大人心里头高兴极了!没想到朝廷严查的白银案,竟有了如此大的突破口,说看来升官发财指日可待! 他心里头美滋滋得想着,一改之前颐指气使的态度,挪动矮胖身躯,笑咪咪走到姜令妩跟前: “妙先生果真深藏绝技,本官早就看出来,你绝非等闲之辈哈哈哈哈!” “来人!缉拿本案疑凶王五!!!” “是!” 姜令妩心中冷笑,她不动声色掩下眼中鄙夷,淡淡回应道: “多谢胡大人明察秋毫。” 这时,姜令妩感受到背后有一道探究的目光,她回过头,顺着视线与锦袍公子遥遥对视。 姜令妩颔首表示谢意,那人依旧是端着轻佻浪荡的笑容。 等到姜令妩再次回头时,刚刚还在花厅的锦袍公子,一转眼人就不见了。 而这时,胡大人装模作样地发号施令,令千金阁一干人等前往大厅问询。 “这死去的青楼女子,你们谁是最后一个见过她的人?” 老鸨秦妈妈连忙叩拜在地,情真意切地哭喊道: “回大人的话!我昨晚辰时见过羽情姑娘,她说身子有些不舒服便不见客了,我还嘱咐她多多注意,哪晓得昨日一别竟是天人永别!求您为我们做主啊呜呜呜……” 秦妈妈哭得凄惨,两只眼睛肿的跟核桃似的,胡大人不耐烦皱着眉,示意衙役将老鸨扶起。 随后,雨露也擦了擦眼泪:“没错姑娘昨日身体不适,吩咐了奴婢不许打扰,谁知道就这么一晚没有贴身伺候,姑娘竟然竟然.....”话还没说完,便又是一阵嘤嘤哭泣。 胡大仁被这些女人哭得脑仁疼,他视线无奈看向众人问道: “死者面目已无法辨识,你们是怎么断定她是羽情姑娘呢?” 姜令妩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这狗官总算是聪明了一会。 这时,使唤丫头雨露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回大人的话!奴婢打小就服侍姑娘,死者不论是身形还是体态,都与我家姑娘一模一样!” 闻言,姜令妩适时开了口: “世上相似之人何其多!体态相似,也不能断定死者就是羽情。” “妙先生你有所不知,我家姑娘的右手臂内侧,有一道心形胎记,大人您一查便知!” 胡大人命一衙役前去确认,死者的确有心形胎记。 “看来,死者就是羽情!那她生前可与人发生过纠纷?又或者有不寻常之事发生?” 花厅内一众群芳掩嘴轻呼,小声翼翼私语着,这时老鸨秦妈妈忽然大手一拍,连忙嚷道: “哎哟!我想起来了!前日这癞子王五还来了千金阁,吵吵闹闹要见羽情呢!后来不知道羽情跟他说了些什么,这个泼皮嬉皮笑脸离开了! 天爷啊!莫非真的是王五杀了人!” 就在众人议论纷纷时,一阵嘈杂脚步声从花厅外传来。 “不好了大人!王五在家中上吊自尽了!!!” 第3章 两人初遇 “禀大人!卑职奉命去捉拿王五,刚推门而入就发现王五的尸首……卑职将他放下时,他身体还是热的!” “卑职还在他的怀中,找到了这个。” 说完,衙役将一根竹纹腰带递给了胡大人。 胡大仁反复摩挲着竹纹腰带,他一边点头一边说道: “嗯不错,本官检查过,死者脖子上有一道两寸宽的淤痕,这腰带与伤痕的尺寸相符。 想必这腰带就是杀人工具!癞子王五就是杀人凶手!” “来人啊!随本官去王五家走一遭!” 就在此刻,一道婉转如黄鹂的声音,在花厅内响起。 “大人,小女子以为此案未明,虽然杀人凶器已找到,但这王五是何时杀人,又为何要划伤我羽情妹妹的脸呢! 这其中,还有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地方,还请大人指教。” 说话的是一容貌清丽的薄纱美人,她名叫绿腰,是羽情生前的手帕交。 胡大人皮笑肉不笑恶狠狠瞪了她一眼,一字一句顿道: “杀人者王五,已畏罪伏诛。” 说完,胡大人带着一干人,不顾众人疑惑,匆匆忙忙离开了千金阁。 不对,这太不对了!姜令妩轻轻摇着头。 行凶者心思缜密,杀人割脸手段毒辣,这决计不是一个痞子无赖,能筹谋部署的事。 还有,为何官府前脚通缉王五,后脚他就离奇自杀了呢?这未免也太过于巧合! 难道说......有一个念头忽然在姜令妩脑海中成型。 难道说,凶手在杀人后,并没有急着离开千金阁,他一直躲在案发现场中暗中观察!因为张公子的无心之谈,让他知道了还有目击者的存在!所以王五才会被匆忙灭口! 还有,案件明明疑点重重,可胡大仁为何一口咬死王五便是凶手呢?莫非他想包庇真凶?如今匆忙赶去王五家,难道是给真正的凶手湮灭罪证? 想到这里,姜令妩只觉得背脊发寒,可任凭她心中万千感喟,最后只能化为一声叹息。 她异世穿越之人本就是自顾不暇,自己在姜家吃不饱穿不暖,尚且不能站稳脚跟,又谈什么还逝者一个真相呢? 姜令妩心思沉重离开千金阁,她来到一家客栈,洗掉脸上易容痕迹。 恢复了真实面容的她,一张小脸白净如瓷面若朝华,流云髻中仅点缀一只浅碧色竹纹钗。 装扮虽素净,却别又一番出尘之姿。 她刚出西大街没多久,却不想,一道懒懒散散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没想到,这名扬秦淮河畔的妙先生,竟是如此绝代佳人。” 姜令妩峨嵋轻蹙,怎么会有人识破自己是妙先生的身份?难道,自己在千金阁漏出了马脚? 想到这里,姜令妩并不回头,她脚步匆匆往集市熙攘处走去。 “哎,美人画师,你可别走啊!” 背后那人似乎追了上来,姜令妩心中厌烦无比,她转过身怒视身后人。 那人身高近七尺,长身而立,有轻微的逆光浸染在身上,叫人瞧不清他的真实容貌。 待人走近,只见他鬓角若刀裁眉如画,好一副丰姿隽爽的模样,他弯起惫懒的笑意: “在下裴行舟,仰慕妙先生已久。” 可任凭他容貌如何惊艳绝尘,待到姜令妩看清来人后,黛眉杏眸中闪过一丝惊讶。 怎么会是他?刚刚在千金阁见过的锦袍公子! 裴行舟在说话的时候,尾音稍稍上扬,显得轻佻又勾人。 “妙先生,你说句话呀?” 姜令妩掩下心中诧异,眸光清冷如霜: “公子你认错人了。” 裴行舟倒也不急着反驳,面上仍是三分纨绔七分不羁,一副玩世不恭道: “妙先生这般急着撇清,莫非是怕了我?” 姜令妩只冷冷瞥了他一眼,她不是怕他,只是如今多事之秋,不愿招惹怪人。 裴行舟略带轻佻地上下打量了她一道,一派悠然摸摸下巴,然后故作恍然大悟道: “噢~我知道了!莫非是妙先生怕我找你讨要清洗费!所以才这样防备我? 早说嘛,我家多得是绫罗绸缎,弄脏一身不算什么。” 闻言,姜令妩心中一惊,没想到这人早就看破她乃乔装打扮的女儿家! 眼前的男人,依旧是懒洋洋的笑容,仿佛他的脸上除了轻佻与浪荡,不会出现其他的情绪。 只是有一点可以肯定,他绝非等闲之辈,这张玩世不恭的面皮不过是他的伪装色。 姜令妩一双冷眸似湖水般波澜不惊,带着孤傲的神情。 “阁下到底要如何?” 裴行舟神色微敛,不再嬉皮笑脸,不得不说,他这副皮相是生得极好的,端正肃色眉目如画,气质矜贵。 “实不相瞒,家有恶仆偷盗祖产,我父亲为这事一病不起。所以在下想请妙先生替我寻回丢失的祖产。” 姜令妩冷淡拒绝道,“恕我直言,公子你应该求助于官府。” “自然是报了官,奈何官府没有如妙先生一般的能人。 今日妙先生这寻人画像的本领,实在令在下过目不忘!若能得妙先生一臂之力,在下愿以重金谢之!” 话音刚落,裴行舟扯下腰间的唐草纹白玉佩,递给了姜令妩。 “这是订金,事成之后必有重谢。” 姜令妩静静瞧着,这唐草纹玉佩质感温润,是块水头足的好料子,足够普通人家一年衣食无忧。 只怕这位爷,来头可不小。 她扬起素净的小脸,对上裴行舟眸如点墨的眼睛。 “能让公子如此慷慨,只怕这趟差事不是凶险重重,就是九死一生吧?” 裴行舟慵懒一笑,倒也不否认。 “那么请问,妙先生,您敢不敢接下这笔买卖呢?” 姜令妩莞尔一笑,她将玉佩退回,轻声开口。 “我自问并无这个本事,公子还是另寻高明吧。” “哎,妙先生,您别走呀你再考虑考虑吧!” 可姜令妩不理身后人的叫唤,头也不回挤入汹涌人潮,直至男子再也找不到她的身影。 —— 姜府沁园小院。 “小姐,您今日受惊了,我给您添上安神香吧。” 说话的小丫头正是小喜,姜令妩从黑风寨带到姜府的贴身丫鬟,她穿着鹅黄色衫子,正忙碌着添撒香料。 望着袅袅升起的香炉氤氲之气,姜令妩陷入了沉思中。 今日她去千金阁时,就注意到了薰香的博山炉,味道好似格外得甜腻。 她原以为是用了什么名贵香料,现在想想,或许是凶手在香炉中加了迷药,死者被迷晕后,这才没能呼叫反抗。 只是凶手杀了人后,给死者盛装打扮,这样奇怪的仪式感到底是为什么呢? 这时,一阵急急赶来脚步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姜令妩,你到底还要胡闹到什么时候?!” 指着姜令妩鼻子厉声呵斥的人,正是她的亲生母亲。 姜母今日穿了一身珊瑚红丝锦裙,乌油油的黑发,缀着华贵的珍珠发钗。 她年近四旬保养得宜、气质端庄淑雅,是金陵城叫得上号的敦厚与贤德之人,只是面对姜令妩时,原本柔和的眉目间,带着几分莫名的冷淡与疏离。 “上个月你推令媛下水,害她大病一场!今日你竟然私自外出!若不是令媛告知于我,我还不信! 这里是姜府,不是黑风寨!姜家教你的规矩,你都学哪儿去了?你还不给我跪下!” 姜母刚进沁园小院,就是劈头盖脸地一顿骂。 好家伙,又是罚跪!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姜令妩只能身姿笔挺跪了下去。 “母亲,我未通报家中擅自外出,此事是我的不对,令妩甘愿受罚。” 见她今日服软的如此快,姜夫人叹了一口气,面上努力挤出温婉之意,于是她软和了语气道: “母亲知道,你流落在外这么多年,的确习惯了自由! 只是姜府有姜府的规矩,你个闺阁在室女四处抛头露面,于你名声不好!况且,也会影响到你妹妹的名声!” 一看到这个偏心眼的娘亲,姜令妩只替原身觉得不值,她抬起白净的小脸,语气平静而淡定: “母亲,你是真的关心我的名声,还是担心我会影响到了二妹妹的名声?” 姜夫人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强压胸中隐隐的怒意: “你们姐妹二人一体!名声自然是都一样的重要!” 啧啧,好一个姐妹二人一体,姜令妩清澈的杏眸不躲不闪,直视着姜夫人: “为何母亲每次来我院子,都是为了二妹妹而责问我呢?母亲,二妹妹是您养在跟前的掌中娇,可我也是您亲生女儿,你为何就如此厚此薄彼呢?” 姜夫人被她一怼,不由得绞紧了手中帕子,她脸上是藏不住的失望,指着姜令妩狠狠道: “我厚此薄彼?自打你回府,你妹妹对你处处忍让,你却偏偏咄咄相逼!令媛被叫了十几年姜家大小姐的身份,不说给你就给你了!你还有什么可不满足的? 向嬷嬷说得对,你这脾气得好好地磋磨一下,既然你死不悔改,这几日你好好把《女则》抄三遍!” 说罢,姜夫人冷哼一声拂袖离去。 姜令妩看着姜夫人离去的背影只是冷笑,谁稀罕这个姜家大小姐的身份! 这半年她在姜府可是受够了嗟磨,等她攒够银钱能自立门户,她就带着小喜离开这个鬼地方! 正当她愤愤不平地想着,外院传来一阵骚动声。 “不好啦!快去找大夫!小少爷他被核桃酥卡住喉咙了!” 第4章 核桃酥风波 三岁孩童被异物卡喉,若是不能及时取出,只怕会小命不保!想到这里,姜令妩眼眸一沉,提起裙角,一路小跑去苍耳斋。 她从花厅匆匆穿过,便听到院子里丫鬟婆子的窃窃私语。 “呸!她还有脸来!都怪她心眼也忒坏了!小少爷吃了她送的糕饼,才会被呛住!” “就是,果真是山匪窝里养大的,还真当自己是凤凰,这个姜家谁不知道,夫人最看中的还是二小姐!” “那倒是,二小姐毕竟是自己跟前养起的,可不像她是个外人。” “这下她捅了大娄子,夫人这次定不轻饶!” 听到这些闲言碎语,姜令妩只是冷扫一眼,那嘴碎的丫鬟婆子噤若寒蝉,纷纷低下头各自散去了。 姜令妩进入内室后,不顾众人的阻拦,直直朝着红木雕花床走去。 床榻之上,姜景奕正靠在姜母怀中,他紧紧皱着眉头,胖乎乎的双手死死捏住喉咙,上气不接下气的急喘起来! 可是不管他怎样努力咳嗽,却又怎么都咳不出来!一张圆脸被憋成青紫色! 姜夫人泪水涟涟急冲冲地跺着脚,朝着婆子们吼道: “大夫怎么还没来!快去催啊!” 众人纷纷面露焦急之色,假千金姜令媛则是满脸关切,轻轻拍打着姜景奕的背部,希望能帮他顺顺气。 瞧着景奕一张小圆脸憋得红彤彤的!姜令妩心中只道是不妙,得立刻采取海姆立克急救法才是! “你来做什么?!都是你做的好事!若不是你给他吃核桃酥,景奕也不至于被呛住!” 姜令妩刚进门,又是劈头盖脸一顿数落,真是人在家中跪,锅从天上来!她什么时候给姜景奕送过核桃酥了?! 姜母竟如此不分青红皂白,看来还真是厌极了自己,只是眼下情况危急,姜令妩也不愿跟她过多争执,她走上前柔声说道: “景奕,待会你要配合姐姐,姐姐会帮你把卡住的东西给吐出来,你一会乖乖的好吗?” 说完,她直接将姜景奕从床上抱起,她半跪在姜景奕背后,一手握拳,一手包拳,双手绕在腰腹上。 这时,姜景奕似乎更难受了,他脸都憋紫了,喉咙一直发出气声。 “哎!大姑娘你做什么呢?大姑娘,快放下小少爷!” “你这丫头!你这是做什么!你弟弟被呛住了,他不能乱动!” 姜令妩对姜母的呵斥置若罔闻,只是继续安抚着姜景奕:“景奕你相信姐姐,不要害怕。” 这时,有人挽上她手臂,轻柔的拉扯着她的袖子。 姜令媛穿了一件淡粉色散花锦裙,耳上是清透水晶耳珰,云鬓步摇清脆作响,腰间挂着栀子花香囊。 美目沁出泪水,楚楚可怜地恳求着:“大姐姐,弟弟现在很难受,你还是先把他放下吧。” 姜令妩朝她瞥了一眼,淡淡开口:“你若再拦我,只怕今日神仙也难救了!” 这时,姜令妩余光瞧见了几个婆子,意欲上前阻拦,她连忙厉声说道: “小喜!把她们都给我拦住!” 小喜是她从黑风寨带来的丫头,是有些功夫的。 姜夫人情急之下,竟捶胸顿足地哭喊: “我这是做了什么孽,亲生女儿要害死亲生儿子呜呜呜……” “早知道,我就不认回你这个没有良心的畜生!推了令媛下水还不够,还要害死姜府嫡子,他可是你的亲弟弟啊呜呜呜!” “大小姐,您这样万万使不得啊!”姜夫人身边的向嬷嬷高喊着。 姜令妩对哭喊、抱怨声充耳不闻,她环抱住姜景奕,用力收紧双臂,向他腹部上方发起连续冲击。 或许是此刻的姜令妩气场太过强大,众人竟然不敢再多阻拦。 就这样,姜令妩反复冲击着景奕的腹部,几个来回后,景奕终于哇的一声吐出来了!那卡到气管的核桃碎也吐出来了。 “太好了!小少爷吉人天相,已经他吐出来了!” 而姜夫人一把抱住自己的儿子,想起她刚刚责骂姜令妩的话,面露讪讪之色,她面带愧疚道: “令妩啊,母亲刚刚一时情急,你不会怪我吧。” 姜令妩面上淡淡的,语气平静而恭敬:“母亲何错之有呢?” 姜夫人被这句软钉子一刺,倒也起了几分怒火,仅存的愧疚之情瞬间消散殆尽。 而这时,姜令媛擦了擦眼角清泪,在一旁娇怯怯开口: “大姐姐,您怎么能对母亲如此不恭敬呢?!” 姜令媛的声音很小,却刚好能被姜夫人听到,她的火气一下子就腾了起来! “姜令妩!别以为你救了你弟弟,我们就要对你感激涕零!别忘了,那核桃酥是你送的!你差点害死了你弟弟!” 姜令妩忍不住一声冷笑,随后目光直视姜母:“我没有送给弟弟任何糕点,母亲不相信的话可以去问问弟弟。” 姜景奕喝下一盏温水后,润了润嗓子,他挪动小短腿跳到姜令妩跟前,垂着头说道: “母亲,这个糕点不是大姐姐送来的,是我自己贪吃偷偷去小厨房拿的……” 姜母满脸不可置信,她有些恨铁不成钢得指着他的脑袋,用力戳了下他,“你怎么就这么贪嘴!” 姜令妩沉着脸,凉声开口,“既然弟弟是自己去小厨房偷拿糕点,那么到底是哪个婆子嚼舌根,说是我送的糕点呢?” 说完,姜令妩冷眼观察周围人的反应,在场的奴仆们纷纷垂着头,大气不敢喘一声,可是唯有向嬷嬷,她下意识摸了摸脖子看上去十分紧张。 看来姜令媛手段不错,竟收买了姜母最信任的家仆。 姜令妩眼皮微微一挑,语调似漫不经心道,“向嬷嬷,你说这诬赖之人是谁呢?” 向嬷嬷见大小姐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心知事迹败露,只得装作一副懊恼又痛心的模样。 “老奴是被外院几个小蹄子给蒙骗了!老奴误信他人之言,诬了大小姐的清誉!老奴该死!老奴该死!!!” 向嬷嬷面色凄楚,双膝重重磕在地上,她不住磕头讨饶道: “求大小姐大人大量,看在老奴侍奉了几十年的份上,饶了老奴这回吧。” 姜令妩只居高临下睨向嬷嬷一眼,“我若说不原谅你呢?” “这......”向嬷嬷跪在地上抖如筛糠,她向姜令媛投来了求救的目光,而姜令媛适时站了出来,她看似轻声劝慰,实则火上浇油道: “大姐姐,都说关心则乱,想必向嬷嬷也是太担心景弈这才乱了分寸!她定不是故意冤枉你的,况且咱们家世代清流,还是要得饶人处且饶人。” 听听,这好浓的茶味!姜令妩忍不住翻了个大白眼,打断她的表演,“刀不割在自己身上,你当然不知道疼,那次若冤了你,只怕你哭天喊地比谁都厉害!” 听到姜令妩挤兑自己的宝贝女儿,姜母立刻疾言厉色道:“你妹妹不过是说个公道话,你又何必夹枪带棒?” 啧啧多么讽刺!她被刁奴冤枉时,姜母未曾替自己说过一句话,可姜令媛不过是被怼两句,她便心疼得要主持公道。 摊上如此双标的母亲,姜令妩眸间是遮不住的冷意,“母亲你如此不分青红皂白,我对您实在很失望。” “什么?你对我很失望?你就是这样同你母亲说话的话的吗?我看姜家这半年对你的悉心教养,都让你吃到狗肚子里!!!” “母亲大人您消消气,大姐姐也许是平日自在惯了,这才会一时忘了姜府的规矩。” 姜令媛好一招绵里藏针,表面说的是给她求情的话,实则是暗中指责她出身山寨,不懂规矩。 她的这位好妹妹,鸠占鹊巢十六年不说,平时最擅长扮委屈装可怜,偏偏姜母就吃这一套! 姜令妩琉璃色眼眸,是掩不住的讥讽之色: “我与母亲说话,何时轮得着你,一个没有血缘的外人插嘴?” 姜令妩刻意加重了“没有血缘”这四个字语气,她蔑视看着姜令媛。 姜令媛似是不可置信的看着她,纤弱的身子摇摇欲坠,她委屈地抬起广袖擦去泪水,柔柔开口: “大姐姐,我与母亲虽无血缘关系,但是在令媛心中,母亲大人永远都是母亲大人。” 闻言,姜夫人连忙拍拍姜令媛的手,柔声安慰道:“好孩子,母亲都明白,都明白的!” 宽慰完姜令媛,姜母竟当着下人的面,怒气冲冲地朝着姜令妩吼道: “你给我出去!滚回祠堂思过三日!真真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 六月微暑暴雨将至,姜家祠堂中烛火煌煌,又闷又热。 姜令妩并不诚心得跪着,她冷冷望着神龛供奉着的牌位,颇为不屑地翻了个白眼。 自打她穿来腌臜的清流世家,就没享受过一天好日子,反正不是三天一顿骂,就是五天一顿罚,日子过得憋屈又窝囊。 趁着没人注意,她改跪为坐,轻轻揉起红肿不堪的膝盖。 好在她已积攒下一些碎银子,只要她再勤快些,想必不出几个月,就能带着小喜离开就这个鬼地方! 入夜后电闪雷鸣,照的姜家祠堂煞白,一排排灯笼高挂檐下,随着狂风剧烈摇晃着。 许是夜里忽凉,姜令妩竟在睡梦中发起了高烧! 此刻她浑身滚烫,纤细的身子蜷缩于蒲团之上,意识陷入了迷蒙,不知道过了多久,有温热的清水从喉间滑过,她下意识得吞咽着。 姜令妩努力撑起眼皮,意外撞进一双漆黑眼眸中。 这双眼睛很漂亮,像是苍穹下细碎的星辰,熠熠生辉。 “你终于醒了。” 漂亮眼睛的主人说话了。 姜令妩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却心下一惊,怎么又是他?! 第5章 祠堂高热 裴行舟夜间身着宝蓝色蝠纹劲装,一双微微上挑花眼,只让人觉得他深邃又多情。 他颇为放肆地盯着她看,这发了热的小女子半梳流云髻,脸如白玉颜若朝华,自有一股遗世而独立的清冷之美。 佳人归是佳人,只是这如画的眉眼,却是面若寒冰,并无半分柔情或暖意。 裴行舟目光在她纤薄身上来回巡视,然后忍不住啧啧惋惜道:“可惜,可惜。” 姜令妩被这登徒子放肆打量,是有些窝火的!奈何她高热未退身子仍是疲乏,只得轻咳几声颇为虚弱地问道: “咳咳.....怎么是你?你怎么会出现我家祠堂?!” 裴行舟见人已醒,眉尾轻挑,转身递了一碗药汤,凑上前油嘴滑舌道: “若不是我在这儿,谁来伺候你喝药呢,喏~” 姜令妩姣眉轻皱,她接过药碗,眼神戒备打量着棕色汤药,随即搁置在一旁。 裴行舟将她的举动尽收眼底,他不疾不徐端起汤药,轻抿一口。 “啧,真苦。” 眼前的男人俊美无双,端的是一张勾人君子皮,可姜令妩却不得不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小心提防着。 “你还没告诉我,你为何会在这里?” “你喝完这服药,我便告诉你。” 姜令妩缓缓抬起头,眼眸清冷如瓦上霜。 “我从来就不信,这世上会有无缘无故的好心,说罢,你跟踪我都目的是什么?” 闻言裴行舟笑意微敛,他偏偏坐直了身子,目光复杂,居高临下地看着姜令妩。 面前的病美人满脸戒备之色,她黛眉紧锁,额间有汗珠滴落。 微黄摇曳的烛火下,一缕柔软的青丝散落在鬓额前,让她原本清丽出尘的面容,显得格外纤弱倔强。 裴行舟自问不是怜香惜玉之人,或许是这女子白日表现令他太过惊艳;又或许是夏夜晚风太过温柔。 姜家这只张牙舞爪的小猫儿,意外勾起他几分兴致,或许,这只聪明的小猫能为自己所用。 裴行舟垂眸掩下心思,等他再次抬起头,面上又恢复成了翩翩佳公子的模样。 “姜姑娘,我来姜府自然是找你呀。” 姜令妩眸光坦诚而冷冽,与他平视片刻道,“你不是找我,是跟踪我!” 被戳穿后的裴行舟丝毫不见窘态,反而脸不红心不跳点点头: “唔,此话倒也不假。” 姜令妩见他死皮赖脸没个正形,终于耗尽了耐心,蹙紧眉头不耐烦道: “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裴行舟眼中有肃色一闪而过,片刻后嬉皮笑脸起来。 “我好歹也算救了你,你非但不感谢我,态度还这么凶。” 说完,他装腔作势地叹了一口气: “哎!这姜家清流世家,平日嘛倒也有几分声望,只可惜啊可惜......” “可惜什么?” 裴行舟玩味一笑,紧接着话锋一转摇摇头道: “可惜,你在姜家的日子也不好过吧,不然你也不会去千金阁搭上关系。 这姜家表面上是文官清流,实际你父亲姜文轩满腹算计、蝇营狗苟,早就惹了众多怨言! 如今姜家这大厦将倾,妙先生还得早作打算才是!” 姜令妩错愕抬眸,但下一瞬间,她便稳住心神冷然道: “阁下真是好本事,姜家底子都能摸得一干二净。” “自古官场,来来回回不都是那些事,妙先生不如再考虑考虑!你帮我寻回家产,我帮你脱离姜家,这笔买卖如何?” “天下能人异士之多如过江之鲫,我看阁下本事就不错,不必非要拉我入伙。” 裴行舟微微勾唇一笑,可目光不再漫不经心。 “妙先生上可识人画像,下可推理断案,难道你就甘心一辈子,困在四方八角的深闺之中吗?” “使明珠蒙尘,如同好人蒙冤!我相信,妙先生定有自己的一番天地!而这番天地,绝非是囿于这高门大宅中。” 闻言,姜令妩脑子里有些怔怔的,没想到裴行舟竟勘破她心中所想。 前世的她身为大学老师兼职犯罪画像师,早已习惯了独立生活,哪怕她穿越到了大盛朝,这种骨子的自强与自傲,也绝不允许她守着内宅夫婿过日子! 姜令妩徐徐起身遥遥望向祠堂之外,只见夜幕苍穹之下,繁星争明闪烁,裴行舟只静静得看着她并未说话。 她转过头透过烛光灯影,看到眼前人风姿俊朗,神情是掩不住的矜贵与疏狂。 裴行舟刚刚那一番话,无意间展露了常年身居高位者的气场,姜令妩目光灼灼,与裴行舟的视线在空中交汇。 她面色笃定开口,“你不是商贾之家,你是朝廷官员。” 裴行舟眉间浮现起一起暗赞,不亏是他看中的人,观人入微都洞察力果然十分敏锐。 “在下裴行舟,京城人士。” 裴行舟只答名字与故乡,对其他之事却是一概不提,姜令妩心中虽疑倒也不再多问,她思忖片刻心中有了决断。 “我有一个条件。” “但说无妨。” “事成之后,给我两个良籍身份。” “这有何难?不知道妙先生芳名?” 姜令妩侧过头,扬起素净小脸回答道: “姜令妩。” 裴行舟略一扬眉,“姜令妩?马上妩眉偏认柳,楼前妆额令沁梅,果然是个好名字。” 两人在达成共识后,裴行舟抬眼见夜色已沉,于是为她寻了床棉被这才离开。 姜令妩喝下汤药只觉得困意来袭,很快就睡了过去。 一夜好梦。 第6章 故人相见 翌日晨起,小喜趁没人注意悄摸摸地溜进了祠堂,她见角落处有床棉被忍不住疑惑问道: “这姜府怎么突然良心发现,还知道给你送床被子!” 姜令妩早已苏醒,她淡淡瞥向棉被含糊不清说道,“谁知道呢。” “小姐,咱们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这偏心眼的姜府?我每天待在这里快烦死了!” “傻丫头,咱们再忍耐些时日,相信不久就能离开姜家了。” 小喜嘟囔抱怨完,从怀里掏出了散发着热气的桂花糕,献宝似的捧到了姜令妩面前。 “看!我刚从小厨房偷得,还是热着呢。” 姜令妩接过桂花糕,慢条斯理地吃起来,“对了小喜,如意书斋给我的新画,谈得是什么价钱?” 小喜点头如捣蒜,圆润的脸上出现了娇憨的神情,她神秘兮兮的比出了一个手势。 “小姐,是这个数!” 姜令妩眼神中透出了惊诧又欣喜的光彩,大胆猜测: “难道说,竟是五十两银子?!” 小喜摇摇了头,脆生生地说道:“五十文。” 姜令妩深吸了口气,才能让自己平复下心情。 她辛辛苦苦地熬了三个通宵,作废了无数画稿,才画的《只此青绿山河图》,竟然被这个傻丫头只换了五十文的稿费回来! 真是生活不易,仙女叹气......这么一点点铜板,都不够她的笔墨钱呢! 眼瞧周围没人,小喜突然附耳悄悄说道: “小姐,千金阁又请您作画了,说是新花魁碧萝姑娘,给了五两银子呢!” “五两这么多?往日不是三两么?” “老鸨发话了,说是昨日让您受了惊,多的是给您压惊的茶钱哩!” 闻言,姜令妩心中很不是滋味,羽情姑娘尸骨未寒,这才一日,千金阁又选出了新的花魁碧萝,果真是风月场所最无情…… ———— 翌日,姜令妩乔装再次来到千金阁,刚步入楼阁中,便听到后院有女子交谈声。 一个身着水雾色凤仙裙的女子,倚靠门梁,一边涂着凤仙花汁子,一边说道: “绿腰姐姐我问你个事,你说羽情,真的是被王五杀死的吗?” 被唤作绿腰的女子身姿窈窕,腰肢纤细,脚腕上系着金铃铛,走起路来叮当作响。 她以芙蓉团扇遮面,压低声音悄悄地说道。 “要我说,那癞子王五肯定不是害死羽情的凶手,真凶指不定还逍遥法外呢! 不过,这凶手一时半会是找不着了,咱们还是先顾好自己吧。” “姐姐说的是!咱们这样的人,身如浮萍命若草芥,官府又哪里会真的在意呢,不过就是草草结案罢了。 哎,要说如今这千金阁,最春风得意的人,就是碧萝姑娘喽!” “谁让人家碧萝以前是大家闺秀呢!不像咱们苦熬多年,什么也没捞着!” 这时,一道阴阳怪气的声音,打断了两人。 “哟!原来是水碧与绿腰两位妹妹,你们在聊什么呢?不如也说给姐姐听听罢!” 话音刚落,一女子装扮隆重,梳着牡丹团髻,穿着绣金线冰蚕丝裙,从远处缓缓走来。 冰蚕丝是顶顶好的料子,穿在身上既丝柔又飘逸,是高门贵女千金难求的好东西。 姜令妩瞧她身上料子虽十分贵重,但款式却不是今年时兴的广袖设计。 来人浓妆艳抹,乍看之下,只觉得艳丽逼人,可她眼角处止不住的疲态,出卖了她芳华不再的事实。 见到来人是赤芍,水碧与绿腰对视一眼,面上有着几分无奈。 赤芍本是千金阁的老人,仗着与秦妈妈有几分交情,平日说话夹枪带棒刺得慌,众人皆为不喜。 “赤芍姐姐,我们就是随口瞎聊聊。” 说完,水碧颔首示意,就要挽着绿腰告辞离开。 “诶!你们别走啊!你们这天可聊到我心坎上了!别走别走嘛!” 赤芍侧过身一挡,拦住了两人去路。 她抬起皓腕,状似无意地摸了下头上的珠钗,实则是为显摆手腕上翡翠镯子,语气尖酸而刻薄: “现在想想还真是老天爷开眼!想当年羽情这小贱人,抢了我的位置! 现在活该遭报应了吧!果然是人在做,天在看哈哈哈哈!” 这话说得极其刺耳,一向好脾气的水碧,忍不住皱皱眉头,正色道: “赤芍姐姐,你说话别太难听了!羽情她没有对不住你的地方! 况且,她从前如何对待千金阁的姐妹们,大家都有目共睹!” 赤芍嗤笑一声翘着兰花指,不屑一顾道: “啧啧,瞧瞧!瞧瞧!施舍一点小恩小惠,就能收买人心了,也就你们这些傻丫头,错把假意当真情!” 这时在一旁绿腰忍不住接过话茬,打起圆场: “好了好了,都少说两句吧,人都不在了还争个什么呢。” 赤芍翻了个白眼,自顾自掸了掸衣衫,依旧不依不饶: “说起来,这小贱人要死也不死远一点,非要死在这千金阁,真是晦气!我看还是得请秦妈妈安排做场法师去去晦气才好!” 说完,她满脸嫌恶朝畅音阁的方向,狠狠地啐了一口。 “你说谁晦气呢?你这个老妖妇!” 这时,一道清脆的呵斥声,从不远处传来。 来人是花房帮工的姐弟二人,姐姐叫阿春,弟弟叫阿夏,莫约十六七岁的样子。 这两人搬着一人高的花盆,脸上布满了汗珠,似乎十分吃力,脚步蹒跚。 阿春身着水粉色薄衫,怒气冲冲气愤不已道: “呸!都是些忘恩负义的家伙!你还以为自己是炙手可热的花魁姑娘呢!你今日画得浅螺黛,就是羽情姐姐赏给你的吧!” 赤芍面色有几分难堪,涨红脸嘴硬道: ““你……你放屁!阿春你这臭丫头!胡诌些什么呢!信不信我拔了你的舌头?!” “我胡说?这浅螺黛价值千金,你也配用?!这些年若没有羽情姐姐照拂你,只怕描眉都是烧炭棍!哪里还用得着浅螺黛! 羽情姐姐生前如此待你,死后你还在这里乱嚼舌根,你也不怕遭报应!” 赤芍没想到这小丫头竟如此多管闲事,她暗自咬银牙气急败坏道: “臭丫头,你知道个屁!那小贱人到底有什么好!让你们个个都向着她说话!” 阿春也不甘示弱,她反唇相讥道:“因为羽情姐姐就是好!你就是不如她!” 原本还是怒不可遏的赤芍,突然想到了什么,她冷笑一声,妖妖娆娆地坐在石凳上,轻轻吹了吹指甲: “我是不如她,那又如何?阿春啊,姐姐我今天就教你一个道理。 这人生在世,咱就比谁比谁活得更久!羽情她福薄命短,就算是抢了花魁也当不长久,所以还是我比她命好!哈哈哈!” 听到这话,阿春凶狠地盯着赤芍,恨不得将她生吞。 赤芍掩着嘴,轻蔑地看着对方,沾沾自得笑了起来: “哎呀差点忘了!你就是那小贱人最忠心的哈巴狗儿,人都死了不忘乱吠呢哈哈哈哈。” “你说谁是哈巴狗呢!” 话音刚落,阿春将手上的花盆狠狠放下,她挽起袖子冲了上去,拿头重重地撞了赤芍的小腹。 “哎哟!我的肚子,你这个臭丫头!看我不好好教训教训你!” 一时间,两人竟在花园里扭打了起来。 而这时,弟弟阿夏急忙上前,扯住阿春的袖子。 “姐姐,你别打了!别打了!” 这不劝架倒还好,阿夏刚上前就被赤芍一把推开,阿春眼见弟弟受伤,发狠似地扯着赤芍的头发,疼得她哇哇直叫。 姜令妩站在这楼阁之上,将后院中的缠斗尽收眼底,那个叫阿春的丫头,令她印象深刻,虽然野蛮粗陋了些,但是个重情重义的忠仆。 “妙先生,原来您在这里,可让我好找!” 一阵丫鬟叫唤声,将姜令妩的思绪拉回现实。 “快快随我走吧,碧萝姑娘还等着您呢。” 跟随着指引丫鬟,她来到了三楼清雅居,刚进门便看到一华服美人,正眺望窗外。 于是她轻咳出声,粗哑开口道:“碧萝姑娘妆安。” 这时,碧萝姑娘缓缓回过头,先是对着姜令妩盈盈一拜,尔后莲步轻移,又坐回了软塌之上。 “妙先生,碧萝这厢有礼了。” 听着这熟悉的嗓音,看到这熟悉的面容,姜令妩不可置信的睁大了双眼,这女子竟然是她昔日的死对头,户部侍郎千金柳九卿! 姜令妩这两日一直忙着画稿,都没有留心到金陵城官场发生如此大动荡! 原金陵城知府柳明德,因其疏忽致十万赈灾银被劫,被治抄家之罪!据说这柳家人是杀得杀,流放得流放! 而她昔日的死对头,她二妹妹姜令媛的手帕交,原本昔高高在上的柳九卿,竟被充做官妓,成为了千金阁的碧萝姑娘! 一时间姜令妩满是震惊!她强行压下心中的惊天骇浪,故作淡定,眼睑低垂。 姜令妩感受到了碧萝一道探究的视线,正直直盯着他,目光好似能穿透帷帽,看清她的脸一样。 过了一会,她听到碧萝姑娘喃喃自语,一阵苦笑道: “果然是你,姜令妩。” 闻言,姜令妩心中略略一惊,提起笔的手腕轻轻一颤,宣纸上滴落一团墨点。 为了不使宣纸作废,姜令妩顺着这个墨点,飘逸一画,勾勒出女子乌黑的青丝。 柳九卿如何知道自己是妙先生的?这件事除了她与小喜,还有裴行舟,其他人根本无从知晓! 若她知道了,那么她昔日的闺阁好友姜令媛,乃至于整个姜家,是否也知道自己真实身份呢? 此时,柳九卿似乎是看穿了她心中所想,她淡淡开口: “你放心,妙先生这事,姜令媛她并不知情,我也对其他人守口如瓶。” 姜令妩从画桌上抬起头,她掀开了帷帽,露出了原本的面貌。 “柳九卿,你如何知晓我是妙先生?你今日特意寻我,究竟所为何事?” 柳九卿忽然遣开奴仆,面露戚戚然: “昨日你作画时,我便听声音认出你了,姜令妩,你能帮我脱离千金阁吗?” 第7章 云泥之别 曾经不可一世的刁蛮千金,此刻身陷囹圄,面含期哀之色求自己帮忙。 可姜令妩不是圣母,这半年姜令媛是如何打压、陷害原主,这个柳九卿可没少出分力! 几个月前赏花宴,柳九卿明知原主不胜酒力,偷偷将果酒换成烧刀子,害得原主醉意熏熏,在众人面前丑态百出。 还有一次,柳九卿与她在如意书斋撞见,没过几天,这姜府上下竟然有传言,说自己与如意书斋的掌柜私相授受! 紧接着流言蜚语纷沓而来。 有人说她贪慕虚荣,私自变卖府中家产;更有甚者说她出身黑风寨,早已不是清白之身!渐渐地,她被姜府被孤立、厌弃,成为了人人逗能踩一脚的小可怜。 想到这些,姜令妩心下一阵厌烦,她抬眸不疾不徐道: “柳姑娘你似乎忘了,我们交情并不好。” 柳九卿露出了悔恨的神情,乌黑的眼珠噙满了雾气,一时间泪如雨下: “从前是我对不起你,屡次害你!可是,我也是遭到了报应!求求你,看在相识一场的份上,帮帮我吧!” 姜令妩百感交集,她是很讨厌柳九卿,可是当她跪在自己脚下痛哭流涕时,她心中也并不畅快。 忽然,柳九卿竟扑通一声跪地呜咽: “姜令妩,你可不可以帮帮我,帮我离开这个鬼地方?” 姜令妩微微叹了一口气,同为女子,她并不想在此刻对她落井下石, 她沉吟一瞬道,“你应该知道我在姜府处境艰难,我自问没有这个本事帮你,你还是先起来再说。” 说完,她便弯腰扶起柳九卿,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喧嚷声。 “林公子,你不可以进去!碧萝姑娘正有客呢!” “你给老子滚开!” 怒喝声由远及近,一名身着锦衣华裳的男子,直接将门踹开闯了进来。 姜令妩被这动静吓了一大跳,她认出踹门的男子,乃是前任兵部侍郎小儿子林成龙。 林成龙刚及弱冠,却是秦楼楚馆的常客,只见他浑身酒气面色砣红,脚步虚浮,朝着碧萝跌跌撞撞地走来。 “林公子,您小心点!” 碧萝身边的丫鬟,连忙搀着他。 林成龙贼眉鼠眼往房间内咕噜一转,发现这房内只有画师,并没有其他人。 于是,他故作姿态,微微弯身作了一个揖,露出一张三分笑意七分龌龊的脸。 “柳姑娘,你怎么哭得梨花带雨,真是叫本少爷好生心疼!” 说完,他自顾自的嘿嘿一笑,神态猥琐至极。 碧萝见到林成龙后,擦去脸上的泪痕,强颜欢笑着: “多谢林公子关心,不过是风大迷住了眼。” 说完,她转头朝着姜令妩: “妙先生,请为我继续作画吧。” 林成龙自讨没趣,只好讪讪一笑,他晃晃悠悠地来到姜令妩跟前,打了个酒嗝: “原来,原来碧萝姑娘是......是作画呢,来来来给爷笑一个!” 碧萝脸上一阵难堪,好歹她曾是官家千金,不曾受到男子如此羞辱: “林公子,您还是找千金阁其他姑娘吧。” 闻言,林成龙借醉装疯,用力拍了拍桌子,冲着姜令妩一顿嚷嚷: “你还画什么画画!一点眼力见都没有!我与碧萝姑娘有要事要讲,你还不快给本少爷滚出去!” 姜令妩不想参合到两人恩怨里来,于是,她卷起画稿,准备暂避。 忽然,柳九卿拉住了姜令妩的袖口,姜令妩对上了一双包含着恳求意味的眼睛。 “求你,别走。” 姜令妩暗暗叹了一口气,原本站起身,又坐了下去。 而柳九卿挽留画师这一幕,刺痛了林成龙的自尊心,他突然勃然大怒: “你个贱人!竟然为了这么一个画画臭老九,下我的脸面?!我看你真是给脸不要脸!” “林公子,我与妙先生有约在先……” “我呸!” 林成龙打断她的话,他咪起三角眼,露出满嘴黄牙,毫不客气讥讽道: “你还真以为,自己是那个高高在上的柳家大小姐?从前你们柳家还未破败时,本少爷勉强可以收你做贵妾! 如今柳家都被抄家了!你也不过是个娼妓玩物,凭什么给本少爷甩脸子?! 你也不看看自己的身份,你也配吗?!” 这一番话说得极重,柳九卿全身止不住颤抖着,她面色煞白,嘴角都被咬出了血迹来。 她拼命地眨着眼,不让泪水滚落下来,至少她不能在林成龙面前,丢掉自己的自尊。 林成龙见碧萝没有求饶的意思,他发指眦裂,凶相毕露,抬手就是两个耳光! “你个贱人!本少爷想怎么收拾你,就怎么收拾你!” 碧萝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一个踉跄便摔倒在地。 “姑娘,姑娘!你没事吧?” 碧萝使唤丫头翠柳急忙扶起她。 碧萝被打得两耳发蒙,她擦了擦嘴角边的血迹,摇摇头轻声说道:“我没事。” 清雅居的嘈杂声,引来其他客人围观,人群中议论纷纷,有个公子轻声说道: “这碧萝姑娘也是可怜人,她本是官家女眷,因家族获罪这才被充为官妓。” “那林公子是个强按牛喝水的人,从前顾忌着柳家,如今柳家出事哎.......” “柳家是出了什么事啊?” “害!牛兄你刚到金陵有所不知,柳家把赈灾的十万雪花银给弄丢了!柳明德大人在狱中自杀,死无对证,你说天子能不震怒么!” “哟!这父亲作的孽,报应到儿女身上了,这也是命啊!” “这命啊,就是一时云,一时泥!可怜这如花似玉的姑娘。” “都看什么看!没见过本少爷教训人!都给我滚滚滚!” 林成龙骂骂咧咧,抬手就把围观人群往外推。 然后又卷起袖子,一副要动手打人的样子。 姜令妩虽然讨厌柳九卿,可她更厌恶借酒装疯、向弱女子动手的混蛋! 她扯下手腕的珠串,装作不经意将狼毫笔跌落,以此掩盖她扔下串珠的声音。 几颗大大小小的串珠,滚动到林成龙脚下。 就在林成龙要扑向柳九卿时,他一脚踩到串珠,重心不稳往后重重跌倒,痛得他嗷嗷大叫! 人群中传来一阵嗤笑声。 “林少爷,你还是少吃酒罢,走路怎么都不会看路呢哈哈哈哈!” “真是笑死人了哈哈哈哈!” 这时,千金阁的老鸨秦妈妈匆匆赶来,忙不迭扶起摔得狗啃泥的林成龙。 “哎哟我的林少爷!您这是怎么了!快!你们这些没长眼的东西!还不快将林少爷扶起来!” 秦妈妈又皱着眉头,看了看碧萝,恶狠狠地对她说道; “又是你!给我安分点!不然别怪我不客气!” 这一转头,秦妈妈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容: “林公子,碧萝还要作画入像,心柔姑娘可等您好久了。” 心柔是个聪明人,顺势就挽上了林少爷的胳膊,娇软道: “林公子,心柔近日得了个新玩意,可有趣了!林少爷不妨一起来瞧瞧!” 林成龙看着怀中柔弱无骨的心柔,心中只觉得一阵腻烦,这千金阁还真当他好打发? “你算什么玩意!快给老子滚开!老子今天就非要柳九卿!” 说完,就将怀中人给推了出去,重重砸在门框上! 而就在此时,清雅居外,传来一道熟悉而慵懒的声音: “可真是不巧!本公子今日也约柳姑娘品茗,这可怎么是好呢?” 姜令妩循声望去,只见裴行舟一身天青色云纹锦衣,唇角含笑,踏步而来。 众人回头,纷纷感叹来人好相貌,可谓是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谁啊?!哪个不长眼的狗东西,竟敢跟本少爷抢人?!” 林成龙酒劲上头,冲着人群一顿瞎嚷嚷。 等看清了来人面容后,却呆若木鸡,愣在原地,嘴唇一直哆嗦着。 “怎么是你......王......王” 林成龙忽然抖如糠筛,急忙忙赔罪道: “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小人冲撞了王......王......” “嗯?” 裴行舟只冷扫一眼,林成龙就吓得方寸大乱,屁滚尿流。 “王......王公子!误会误会!都是误会一场!” 裴行舟长身而立,把玩着茶盏,薄唇轻抿不怒自威,全身透着冷冽肃杀的气息。 “唔,那你说说看,这误会二字,从何说起呢?” 明明这慵懒的嗓音,还是同往常一样漫不经心。 但是裴行舟面容清隽,并无半分纨绔之色,甚至在某个瞬间,他眸光似刀,杀意翻腾。 无意间外露出的气场,透着上位者的杀伐果断。 这还是姜令妩第一次见真实的他。 第8章 表明身份 林成龙急忙穿好外衫,面上换成讨好之色,小跑至裴行舟跟前,沏了一壶茶。 “小人真是有眼无珠!没想到,在这能碰到大人您!大人,您怎么不回京城?” 裴行舟并不答话,只是似笑非笑盯着林成龙。 林成龙还保持着递茶的动作,他讪讪一笑,知道自己刚刚是惹了这位爷。 好在他是个脸厚心黑的,于是他将茶转了个方向,又从怀中掏出几张银票,诚惶诚恐递给柳九卿赔罪: “碧萝姑娘,我是个粗人!刚刚吃酒吃蒙了! 姑娘你心胸广阔,刚刚的事不要放在心上!这些都是赔罪的茶钱,你若觉得不够,我明日让家仆再送上!” 姜令妩冷眼瞧着,林成龙点头哈腰的模样,简直愚蠢又可笑至极。 碧萝抬起满脸泪痕的脸,生怕得罪紧了这位官二代,只是连连摆手拒绝。 而此时,裴行舟开了腔: “嗯?林公子你就拿这么点银票,未免太没有诚意了吧?” 林成龙听后心中一紧,哭丧着脸道: “我身上的银票已经都拿出来,足足两百两,这......这还要怎么叫诚意?” 裴行舟端坐于座,姿容俊美无双,表情懒懒洋洋,手指一下一下地敲着桌案。 “我瞧着,你发冠上的东珠就挺不错。” 话音刚落,林成龙立马把发冠拆卸下来,然后一脸可怜巴巴望着裴行舟。 “唔,这青金石扳指也不错,看着像是西域来的料子。” 说完,他略略侧过身,深邃的眸子扫了林成龙一眼,然后话锋一转,语气轻佻而恶劣: “啧啧,林公子身材如此健硕,实在不适合这身衣裳,我看这身藏青翠锦外衫也留下吧。” “这......还要脱衣裳,王公子,您就高抬贵手吧!我总不能衣不蔽体啊!” 林成龙满脸为难,只见裴行舟双眸似寒星,目光冷冽如寒潭。 明明六月暑气正盛,那冷冷的眼神,让他觉得身至冰窖毛骨悚然。 他忽然想起来那一年被血染红的护城河,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他怎么就撞到这阎罗殿前的玉面修罗手中! 原本想要拒绝的话,却怎么也开不了口,只得生生咽下喉去。 “是是,您说的对,这身衣裳的确不适合我......” 说完他匆忙地脱下外衫,直到脱到只剩亵衣,裴行舟才大发慈悲喊了停。 衣衫不整的林成龙,听到人群中爆发出嗤笑声,面色涨得通红只觉得又臊又怒! 他不由得默默攥紧拳头,暗自忍耐。 裴行舟只浅浅睥睨一眼,便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 “怎么,你不服气?” 明明是清润的嗓音,林成龙听后宛如惊弓之鸟,抖如糠筛,他颤颤巍巍提起裤子。 “不敢不敢,这都是小人自找的!” 说完,羞愤欲死的他,将银票匆匆塞到丫鬟手中。 “多有得罪多有得罪!在下家中有急事,就先告辞了!” 众目睽睽之下,林成龙如丧考批挤开众人,竟是灰溜溜地跑了! 这时,有人开始小声议论起来。 “那公子到底是什么来头,竟然把京里来的林成龙耍得团团转。” “我看这位爷的派头,也像是京城来的!” 而目睹了全程的姜令妩,满头黑人问号脸,被这一番操作惊呆了! 气焰嚣张的兵部侍郎之子,竟然被裴行舟寥寥几句话,吓得落荒而逃?! 姜令妩凝神思考片刻,忽然,一个念头在她脑海中成型。 一场闹剧后,众人渐渐散去,清雅居只剩下姜令妩三人。 裴行舟看向姜令妩,眉眼温和如初,笑意如三月春风,暖融融的。 “相请不如偶遇,妙先生不如坐下,一起喝杯茶吧。” 说完,裴行舟慵懒一笑,仿佛刚刚肃杀的气场,只是姜令妩一晃而过的错觉。 柳九卿沉默不语地退到一边,将碧螺春的茶饼,碾成细碎的粉末。 绿茶粉先过筛,尔后注入少许沸水,调至成细腻的浓茶膏,再一边加注茶汤,一边击拂搅拌。 一时间茶香四溢,沁人心脾。 裴行舟拿起茶杯,缓缓吹去茶沫,轻呷一口,忍不住赞叹道: “唔,没想到柳姑娘这手点茶的功夫,倒是尽得柳大人真传!” 闻言,柳九卿身子轻颤,不小心打翻了桌上茶盏,茶渍晕开来。 “公子,你认识家父?” 柳明德是出了名的爱茶之人,而柳九卿的点茶技巧都是他传授的。 只是没想到,才短短半个月,柳家竟然逢此巨变。 裴行舟嗅了嗅茶香,尔后一饮而尽,这才慢条斯理道: “我与你父亲自然是有些渊源,所以今日特意来寻你。” 柳九卿忍不住抬起头,柳眉轻拧,喃喃问道: “你特意来寻我?” “不错,柳姑娘我今日来是想问你,令尊在过世前,可有不寻常的地方?” 柳九卿苦笑一声,轻轻摇着头: “公子是想问那被劫的赈灾银银吧,我的确不知道,父亲很少与我讲起官场之事。” 裴行舟神色微敛,眼底一沉,带着上位者不送拒绝的压迫感,循循善诱道: “柳姑娘,你是聪明人,难道你也相信令尊是贪墨之人,一手策划了这惊天劫银案? “不!我父亲绝不是那样的人!他绝对不会贪污朝廷赈灾的银两!” “若柳姑娘想替令尊洗刷冤屈,不妨好好回想,案发前是否有不寻常的人或不寻常都的事发生?” 柳姑娘失神地摇摇头:“父亲他从来都是小心谨慎之人,家中也并没有不寻常的事啊……” “那你父亲半月前为何上书,赈灾银不走官道改走水道?” “这……我也的确不知。” 裴行舟略微沉吟片刻,继续问道,“赈灾银被劫前,你家中可有谁人拜访过?” 柳九卿眼珠微转,这才缓缓说道,“兵部侍郎林劲松与我父亲是多年挚交,自从他卸任后,与我家往来更密切了些。” 裴行舟漫不经心捏着茶盏,“林劲松……” 他可是京城中出了名左右逢源的老狐狸!他前脚卸任兵部侍郎,后脚便出了这赈灾银被劫案,好巧不巧都发生在金陵城附近。 莫非,这赈灾银被劫案与这老狐狸有关? —— 两盏茶后,裴行舟见柳九卿依然提供不了任何线索,于是适时起身道: “看来,柳姑娘一时半会是记不起来了,希望下次登门之时,柳姑娘可以想起某些事。” 话音刚落,裴行舟拉着姜令妩一起告辞离开。 从千金阁出来后,姜令妩便一直沉默不语,她默默放缓脚步,不由得与他拉开几分距离。 裴行舟回过头,便发现妙先生与自己隔着老远,他自然也察觉到了这份疏离,淡散问道,“这是怎么了?” 姜令妩平静抬眸,“你到底是谁?” 裴行舟微微歪着头,一副没心没肝的欠扁样,笑眯眯问道: “姜姑娘,不如猜猜我是谁?” 姜令妩扬起脸,眉如皎月,目如清潭。 “我原本一直不清楚你的真实身份,直到刚刚我才想明白。” 闻言,裴行舟眉毛一挑,状若无意地问道: “哦~姜姑娘你知道什么了?” “户部柳明德丢失了朝廷的赈灾官银,而你曾经告诉过我,你家有恶仆偷盗家产; 林成龙见你第一反应便是卑躬屈膝,下意识以王公子称呼你;想必阁下,便是大盛朝唯一的异姓王——清河王。” 裴行舟勾起唇畔,只是笑意不达眼底,一双星目透亮而锐利。 “我朝王爷众多,为何你认定我是清河王呢?” 姜令妩不觉莞尔,她容貌清冷笑起来的时候,自有一股撩人清波。 “我朝王爷虽多,但弱冠之年无非三王,眼下黄河刚入汛期,楚王盛怀潇奉天子之命修建堤坝,其仁义之名在百姓口中多为传颂;禹王盛怀仁为人敦厚,只是其生母病重,此刻是在京中侍疾。 而剩下唯一一个,便是传闻中行事低调、作风狠辣的清河王殿下。” “王爷,我可有说错?” 裴行舟眉毛稍稍扬起,原本一双含笑多情眼,此刻有异色暗涌。 “姜令妩,本王说过你很聪明。” “不,是王爷英明!若不是王爷今日故意漏出马脚,我可能一直被蒙在鼓里了。” 裴行舟轻哂,这小女子嘴上说着王爷英明,可心里却不这么想! 她对自己既不恭敬,也不殷勤,就算知道自己是王爷的身份,也依然没有给他好脸色。 可是,她识人画像的能力,以及举手投足间的灵气,却意外吸引着他。 姜令妩今日穿的一身褐色短装,衣衫虽粗陋,却也掩盖不住她的风华。 裴行舟好整以暇地看着面前的女子,明明生得云容月貌,却偏偏又张牙舞爪。 而姜令妩确认了裴行舟真实身份后,却生出三分火气来。 “王爷,千金阁花魁案不该草草结案!羽情与王五死因蹊跷,况且此案仍有众多疑点没有解开,还请王爷彻查此案! 裴行舟淡淡颔首,“此案的确存疑。” 姜令妩抬眸,不卑不亢与他平视道: “本案知县胡大仁身为百姓父母官,却草率结案不作为!民女素闻王爷精通律法,敢问王爷,这样的官员该如何惩罚?” “唔,根据《大盛律法》,凡见知‘盗’而不告不捕者,若证据确凿,判杖六十;以故致死,徒一年。” “不过......”裴行舟话锋一转: “胡大仁暂时还不能抓。” 此话一出,姜令妩面露疑惑,蛾眉倒蹙: “王爷既知胡大仁为官不作为,为何不抓?岂不知千里之堤,溃于蚁穴的道理。” “姜姑娘本王问你,若得了疮疤,你待如何?” 姜令妩想都没想:“自然尽快挖了去。” 裴行舟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他眸如墨点,薄唇紧抿,俊美的脸上再无半分纨绔,而是多了几分深邃与肃杀之意。 “若得疮疤,快刀剔除表面溃烂,不过是治标不治本; 只有等待疮疤腐烂,再一鼓作气挖除腐肉,这样才能剔除毒瘤。” 姜令妩朱唇微张,怔在原地回想着裴行舟说过的话。 起风了,将两人的衣角吹叠在一起。 第9章 王五并非自尽 裴行舟逆光而立,金色微光蒙在他身上,如同神祇降临。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信封,扬起桃花眼。 “喏,你来看看,这是什么?” 姜令妩只扫了一眼信中内容,立马面露惊喜之色。 “这是羽情跟癞子王五的尸检卷宗!王爷你是何时安排仵作验尸的?” “山人自有妙计,佛曰不可说,不可说。” 姜令妩立刻仔细看了起来,据仵作所验,羽情脖子上有几处指甲抓伤,腋下至背部有一圈明显的淤紫勒痕,背部也有轻微摩擦伤。 另外,仵作还在死者的指甲缝里,找到了些许泥土与牵牛花的花瓣碎片。 姜令妩略微思忖,便想明白了这几处伤痕是如何造成的。 当人被勒住喉咙,双手会下意识撕扯绳索,挣扎间脖颈就会留下抓痕,这是符合机械性窒息的死亡特征。 但卷宗中同样提到,死者背后皮肤有摩擦,无明显红肿反应,出血量较小。 姜令妩推断死者应该是在死后,被人绑住腋下拖行,因此背部才有摩擦伤痕。 而死者指甲里的泥土与牵牛花瓣,或许是在拖行时不小心沾惹上的。 但最令人生疑的是,仵作验出死者曾滑过胎!可据老鸨秦妈妈所说,羽情还是个清倌! 这到底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而王五的死因,同样是机械性窒息,只不过他脖子上,有多处勒痕。 仵作还在他的鼻腔,找到了残留的迷药。 “牵牛花,牵牛花。” 姜令妩慢条斯理重复着这三个字,千金阁这种声色场所,向来极尽奢靡,崇尚牡丹、芍药。 而牵牛花多长于墙角,且花型单薄,并不受青楼女子青睐。 所以,这牵牛花到底是从哪里沾染上的呢? 而这时,裴行舟一声轻咳,打断了她的思绪。 “咳咳,姜姑娘,咱们走吧。” 姜令妩抬起精巧下巴,不解道:“去哪儿?” 裴行舟似笑非笑睨了她一眼,清俊的面容透出一丝戏谑来: “刚刚是谁义愤填膺,冲我撒气,说要重查此案的?怎么,姜姑娘你忘了你刚说过的话?” 闻言姜令妩耳根微红,她有些窘迫,没想到自己一时气话,他竟然都放在心上。 两人来到城东广济巷,沿着凹凸不平的青石小路,巷子尽头,一处破落老宅便是王五家。 广济巷潮湿而泥泞,路上行人并不多,巷落有些静悄悄。 忽闻一阵木门嘎吱响,一个身着蓝花布的大婶,正牵着孩童挎着菜篮准备外出。 姜令妩见状展颜一笑,嗓音轻柔如清泉叮咚。 “请问这位婶子,您认识王五吗?” 那婶子上下打量了两眼,见来人眼生,于是不耐烦道: “不认识不认识!走走走!” 裴行舟随即跟上前,热络攀谈道: “大婶,我们不是坏人,就是想问你关于王五的一些情况。” “你们烦不烦啊!我都说了不认识不认识!别挡我道!” 这时,身下一道稚嫩的声音传来: “娘,你明明认识那人,为什么要撒谎骗人?!” 大婶脸上尴尬极了,急匆匆捂住虎子的嘴巴,呵斥道: “你个小孩子家家的,瞎说什么!给我闭嘴!” 姜令妩看出了大婶的紧张与戒备,连忙出声安抚道: “婶子,您别紧张。我们是王五的远方表亲,只是随便问问您。” 闻言,大婶微微咪了眼,满脸狐疑地望着两人。 “你们真的是王五远方表亲?” 姜令妩含笑点头,她从怀里拿出一块麦芽糖,塞给小虎子。 小虎子得了糖后,眼睛都眯成一条线,奶里奶气道谢。 邻居大婶见四下无人,忽然有了底气,双手叉腰: “少来这套!我告诉你们,王五欠了我五十文钱没有还!我这里都有字据欠条!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们若真的是他亲戚,那王五死了,这钱就该由你们还!” 姜令妩表情微滞,这大婶倒挺会趁火打劫的,她无奈看向裴行舟。 只见这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异姓王,正笑眯眯弯着桃花眼,表情真挚而柔和,嗓音温润道: “这位大姐是个明白事理的人,这个就当是我替王五赔不是了。” 说完,裴行舟塞给对方几块碎银锭,那中年妇人掂了掂手中碎银,立马喜笑颜开。 “行吧行吧,咱们也算有缘分!你们有话就快问,一会我男人就要回了!” 裴行舟颔首示意: “我们就想知道,王五生前可有与人结仇结怨?他自杀当日,家中是否发生过不寻常的事?” 大婶嫌恶地白了一眼,碎碎念道: “王五死了活该!就是一个烂人!” 据大婶所讲,王五是广济巷出了名的赌徒无赖,终日游手好闲,靠偷摸拐骗为生,平日邻居都不爱与他往来。 话正说到一半时,邻居大婶忽然弯下腰,压低声音,小心说道: “听说前些日子,他害得一个小姑娘落了胎! 那户人家怕丑事外传,塞了他一大笔钱做封口费!真是作孽哟!” 姜令妩接过话头: “那落了胎的姑娘是谁?家住哪里呢?” “喏,出了这条巷子右拐,砌了青瓦的那间大宅子便是那姑娘家,好像是叫梅香,还是香梅的...... 反正这几天没见着人影,估计是怕丢丑不敢出门哟!” “那王五还得罪过其他人吗?案发当日,还有不寻常的地方吗?” “害!那泼皮成日不是钻赌坊,就是厮混勾栏瓦舍,不是个好东西!每天都是早出晚归的,没啥不寻常的!” 邻居大婶一口气说了许多王五的坏话,可大多数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一时也没有个头绪。 这时,一个挑着扁担的小货郎经过,他卖力地吆喝着: “卖豆花咯~~又香又甜的嫩豆花咯!” 听到这声吆喝,邻居大婶好似想到了什么,突然,她两手用力一拍: “哎哎!我想起来了!他自杀的那个下午,我正好路过他家门口,还听到老牛拉石磨吱吱溜溜的声音哩! 你说这癞子王五也真奇怪,都要自杀了还想着磨豆子!” 姜令妩与裴行舟对视一眼,心下了然,在打听到这些消息后,两人告辞离去。 趁着无人注意时,裴行舟与姜令妩又回到了王五家门前,只见大门紧锁,贴有封条。 裴行舟颇有风度地问询了一句: “姜姑娘,你会轻功吗?” “什么?” “看样子是不会了。” 还没等姜令妩反应过来,她的腰间忽然多了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 裴行舟揽着她腾空而起,一阵衣诀翻飞后,两人便出现王五家的内院。 姜令妩不习惯与人如此亲近,情急之下踩了他一脚,急急挣开束缚。 裴行舟轻晒一声,指尖还残留着盈盈一握的柔软,他懒洋洋道: “看来,姜姑娘是喜欢自个儿翻墙,唔,下次本王倒也不再勉强。” 姜令妩在心中翻了个白眼,转头勘察起了案发现场。 这个宅子不大,只有一个正屋。 院子里还有颗大枣树,树下是一个老旧的石磨,旁边有一头老牛正嚼着干草。 姜令妩想起邻居婶子所说,案发当天曾听到过石磨的声音。 是她走上前,果然发现磨盘上以及下料口,都残留着黄豆渣子。 石磨旁除了一圈圈牛蹄印,还有几道深浅不一的脚印,看来的确有人在案发当天,牵着牛来磨豆子。 这时,裴行舟徐徐上前,他随手捻起一颗豆渣,慢条斯理道: “一个好吃懒做的地痞,死前为何要磨豆子呢?莫非是给阎王爷送见面礼?” 闻言,姜令妩回眸,施施然一笑。 “不,王五他没有磨豆子。” 这是裴行舟第一次看到姜令妩的笑容。 他终于知道了什么叫,回眸一笑百媚生,美目流转胜星华。 但他面上却装得一副淡定坦然。 “哦,此话怎讲?” “王爷你看,这人牵牛而出的脚印,明显左深右浅,说明此人惯用左脚使力; 而这鞋印仅仅是七寸两分,可王五身形高大,他的鞋印应该是在八寸一分左右! 所以我猜测,邻居大婶听到的石磨声,并非是王五在磨豆子!” 姜令妩顿了顿,然后抬起头缓缓说道: “或许,是凶手在磨豆子!” 裴行舟微微扬起嘴角,眼中是藏不住的欣赏之色。 姜令妩衣襟有些松散,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颈,有微风吹过,青丝滑落至脖颈深处。 裴行舟眼眸一暗,随即错开目光。 裴行舟推开正屋木门,吱呀一声,门开了。 正屋阴暗潮湿,只有一扇窗,屋内竟透不进几缕光来。 裴行舟点燃了油灯,递给姜令妩。 姜令妩走到横梁之下,她抬起头,凭借着微光,果然在横梁上看到磨损的痕迹。 想来,王五便是在这根横梁上吊死的。 只是奇怪的是,这横梁上的磨损呈现多处,这到底是如何导致的呢? 而另一头,裴行舟也没有闲着,他在角落处找到了衣物箱,刚打开一股霉味扑面而来。 裴行舟随手拿起一件长褂,便发现这褂子皱皱巴巴,他强忍着恶心翻开其他衣物,结果还是一样皱皱巴巴。 衣服有褶皱本是常有的事,但这怪就怪在,褶皱处多出现于袖口与裤腿处。 好似被人打过结,再大力拉扯过一样。 而最令人奇怪的是,一块蓝花床单上除了褶皱,还有一处被勾破了洞,破损的洞口还沾着斑斑锈迹。 忽然有一种猜测,在裴行舟的脑海中成型。 而另一边,姜令妩提起油灯,正沿着窗户的墙角,小心翼翼地搜寻着墙灰。 不一会儿,她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窗户内墙壁下,有一小截未燃尽的迷香;而窗户生锈的铁钉上,勾住了指甲盖大小的蓝花碎布。 姜令妩面若秋水般沉静,朱唇轻启道: “我明白了,原来凶手是用的这个办法!” 裴行舟好整以暇地看向她,不咸不淡地问道: “哦?你明白什么了?” 姜令妩清浅一笑道: “王五家院墙十分矮小,凶手可以轻易翻入,他先是迷晕了屋内的王五,这根未燃尽的迷香便是最好的证明! “那凶手又是如何伪装成上吊自杀的呢?” 姜令妩顿了顿,望向门外的石磨。 “这石磨便是凶手工具!” 第10章 柴房血迹 “没想到我与姜姑娘心有灵犀,竟都觉得这石磨有蹊跷之处。” 说完,裴行舟冲着姜令妩抛了一个媚眼。 姜令妩翻了个白眼,这人生得一副清贵相貌,偏偏浪荡十足。 裴行舟前一秒还是轻佻浪荡,这一刻又恢复成了正经严肃,他嗓音低沉而富有磁性。 “凶手在迷晕王五后,便用麻绳勒死了他,为了制造上吊自杀的假象,凶手可谓煞费苦心…… 他利用床单、衣衫拧成长绳,绳子一头连接麻绳,一头绕过横梁扔向窗外; 所以,这窗户上的铁钉勾住了布料,而床单也沾染铁钉锈迹。 绳结被丢至外院,凶手再将绳结绑至老牛身上,老牛推磨时,房间内的王五就被轻而易举地吊在房梁之上。 最后解开床单时,死者的体重使得绳结自动绑紧,一个上吊自杀的现场便伪造好了!” “只不过……”这时,裴行舟话锋一转。 “凶手如此煞费苦心布置这样的一个局,到底是为什么呢?” 姜令妩接过话头,她声音清脆,目光灼灼。 “因为凶手体力孱弱!他的脚印左深右浅,或许是右腿受了伤;或许他是左撇子,所以不得不借助石磨将王五吊在横梁之上!” “唔,姜姑娘果然十分聪慧。” 裴行舟又恢复了纨绔浪荡的笑容,毫不吝啬对姜姜令妩的赞美。 他懒散地望向窗外,眼神的余光却被窗台上花盆所吸引。 他随手捻起一小颗种子,放在鼻尖轻嗅。 “咦,这是苹果籽,为何要这样摆放呢?” 循着裴行舟的视线,姜令妩这才看到了几颗褐色的种子,躺在干涸的花盆泥巴上。 两颗做眼睛,三颗做嘴巴。 这五颗苹果籽,被人摆成了笑脸的符号。 这苹果籽笑脸,究竟是王五生前随手摆放,还是凶手故意留下的犯罪痕迹特征? 若是凶手干的,他又为何要将苹果籽摆成笑脸呢? 难道说,凶手对苹果籽或者笑脸符号有着特殊的情感寄托? 姜令妩忽然想起了邻居大婶曾提到,王五生前曾与一名女子有过牵扯,或许那名叫梅香的女子,能够提供更多的线索。 据邻居大婶所说,梅香家与王五家相隔并不远,两人出了广济巷后,很快就找到了砌了青瓦的院落。 这院落看上去很新,白墙青瓦错落有致,在破败小巷中,显得格外鹤立鸡群,别有一番江南人家雅致风韵。 只是大门紧闭,青石台阶上布满了落叶,看起来已有段时间没人打扫过了。 姜令妩看向紧闭的大门,黛眉轻轻蹙起。 这院墙如此之高,难道她又要被搂着翻墙? 反观裴行舟倒是一派悠然,他微微弯起一双凤目,脸上既懈怠又慵懒,状若风度翩翩道: “姜姑娘,男女不授受不亲,你还是是自个儿爬墙吧。” 姜令妩狠狠地剜了他一眼,她脸上一热,心中又羞又气! 这人定是故意挖苦她的! 看着灰白而高大的墙垣,姜令妩细白贝齿,轻轻咬着下唇,如玉般的脸颊闪过一丝窘意。 她素日一向清冷,如今明眸含羞,粉颊带怯,竟比含露春花还要娇妍上几分。 姜令妩垂下粉颊,声如蚊呐: “王爷能否劳烦您先进去,再替我开门可好?” 裴行舟收回灼灼目光,耸耸肩,唇角勾起无奈的笑意。 本想要这小女子开口求求他,没想到人家直接另辟蹊径。 两人悄悄进了宅院后,发现这是一座三进三出的宅子,主人家装饰古朴而雅致,花园里还种有建兰绿梅的盆栽。 可惜六月,绿梅并不展颜,光秃嶙峋的枝丫上,只有少许油油绿叶。 裴行舟环顾四周,只觉得宅子静悄悄,好似无人居住,他抬首看到高挂的匾额后,忍不住称赞道: “没想到,这户人家竟是如此通透之人!” 姜令妩循声望去,只见庄重的匾额写着四个正楷大字:“平安喜乐”。 平安喜乐。 一想到癞子王五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哄得梅香落了胎,姜令妩就揪心得很,心中不免一阵悲凉。 不知道如今,梅香与她家人是否真的如愿以偿,万事平安喜乐,顺遂无忧? 就这样想着,姜令妩缓步踏入里屋,只见雕花床四角挂着浅粉色帷幔,想来这便是梅香的房间。 菱花镜前摆满了各色胭脂水粉,她随手打开一个精致珐琅盒,却没想,这里面竟是装得满满的浅螺黛! 姜令妩忍不住一声轻呼:“怎么会有这么多浅螺黛?” 裴行舟朝盒子睇了一眼,面上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的笑意: “浅螺黛,淡燕脂,闲妆取次宜。 没想到这产于波斯的矿物,竟在我大盛朝成了上等的粉黛。 据说只一小盒便价值千金,看来这户人家大隐于市,是有些来头的!” 说完,两人便在屋内仔细搜查了起来。 可是出乎意料的是,这屋内家具摆设都十分寻常,除了一盒浅螺黛,他们没有找到其他值钱的东西。 姜令妩翻开衣帽箱,发现里面并无绫罗绸缎,皆是些普通粗布麻衫,她忍不住奇怪道: “真是奇怪!梅香用如此贵重的浅螺黛,为何衣衫却是最朴素的行头?” 裴行舟朝着粗布麻衫浅浅瞥了一眼,懒懒开口: “唔,莫不是这浅螺黛是偷得罢?又或者是哪位阔绰的好友所赠? 裴行舟嗓音低沉,带着他独有的磁性,听到这话,姜令妩忽然灵光一闪! 她想起来,今日在千金阁赤芍与阿春争吵时的场景! 她还记得阿春说过,羽情将自己的浅螺黛分给了千金阁众姐妹,而她自己却一盒未留! 莫非,这浅螺黛也是羽情所赠?! 姜令妩脸上有欣喜之色,她思忖片刻后,便开口道: “或许,梅香认识羽情!” 从裴行舟的角度来看,面前的女子眉若青黛,一双杏眼有流光转过,红唇不点而朱,正巧笑倩兮看向自己。 不得不承认,姜令妩生得很美。 美丽的女人他见过许多,聪明的女人他同样见过不少,可都不及此间万千风华。 莫非是自己最近查案太累了?裴行舟觉得心弦好似微不可及地动了下。 裴行舟有些不习惯这样的自己,他不自在地别过眼,看向外院。 就在他抬眼间,后院一间破旧的房屋,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好奇走近,没想到这屋子竟栓上好大一把锁! 姜令妩随即也跟来,透过窗棂,依稀可以看到屋内摆满了木柴、草垛。 “一个破旧的柴房,为何要挂上这么大一把锁呢?难道里面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裴行舟忽然撩起锦袍,慢悠悠地说道: “看来,此地无银三百两了!姜姑娘,还请后退几步。” 姜令妩乖巧退至一边,尔后裴行舟暗中蓄力,只听“哐当”一声响,柴房门被踢开了! 倒落在地的门扇瞬间四分五裂,重重砸向地面,震起浓浓尘雾...... “咳咳......咳咳......” 姜令妩被阵阵滚尘呛得连连咳嗽,而始作俑者却在一旁欣赏她狼狈的模样,然后故作无辜道: “不是喊你退后了嘛......” 姜令妩恶狠狠地剜了他一眼,这笔账她先记下了,仙女报仇,十年不晚!往后他们再走着瞧! 而这时,柴房内一股令人作呕的腥臭味,交缠着腐烂木头味,正铺天盖地往外袭来。 姜令妩捂住口鼻,缓缓踏进柴房,只觉得里面阴暗潮湿,恶臭难闻。 她环顾四周,只见左墙停放着破旧的推车,墙壁有着大块大块的黑色霉点,而房屋右侧堆满了小山高的木柴。 那股腥臭难耐的怪味,就是从木柴堆里传出来了。 “木柴放久易受潮,奇怪这户人家为何要存这么多呢?” “或许是掩盖什么吧。” 裴行舟淡淡回应道,随后箭步流星走向木柴堆,随意捡起一根木头,便开始扒拉了起来。 姜令妩看着裴行舟的背影,他今日穿着是石青色团花长袍,衣襟与袖口处,均以银丝绣暗纹。 裴行舟本就面冠如玉的郎君,举手投足间,更是说不出的矜贵优雅。 可是,这身衣衫的主人,堂堂大盛朝呼风唤雨的清河王,却在一间逼仄肮脏的柴房,弯着身子翻找垃圾。 哦不对,是搜寻证物。 这强烈的对比差,是说不出的滑稽,姜令妩忍不住眉眼一弯。 “嗯?这个是什么?” 就在这时,裴行舟似乎瞧见了木柴中一抹反光,随即挪开碍事的木柴,竟然发现一个闪闪发光的东西。 裴行舟与姜令妩对视一眼,合力将剩余木柴搬开。 一只金累丝灯笼耳坠安静地躺在地上。 姜令妩轻轻拿起耳坠,拂去表面灰尘,只见这金累丝灯笼耳坠,造型精美异常,一看便知是不可多得的首饰佳作。 就算是在阴暗的柴房中,金丝耳坠依然静谧闪耀,她忍不住暗赞道: “这金丝耳坠通体镂空,果真精巧又漂亮!” 裴行舟掸了掸衣衫上的灰,一边悠悠解释着: “这耳坠是用的金累丝工艺,制金匠人需经反复捶打、掐丝累丝,才能将细如游丝的金线,编织成镂空的灯笼。 像这样的金累丝耳坠,至少要得五十两银子!” 说完,两人又开始挪动柴堆,只是他们挪动得越多,那股腥臭味就越浓郁。 等到墙角的木柴被完全移开,这才发现原来墙角处有好几处呈黑褐色,还未干涸的血液! 就是它散发着难闻的腥臭味! 裴行舟沉着脸,眉梢有克制不住的冷意。 “如今六月,柴房又如此潮湿,血迹还未完全干涸,看来是案发时间不超过两日。” 第11章 八宝鸭子 姜令妩仔细观察着墙面与干柴,不过奇怪的是,这柴房既没有任何打斗的迹象,也没有死者挣扎的痕迹。 死者的血迹竟然是左右对开分散,呈现圆形滴落状,应该是从凶器上滴落下的。 就在她疑惑不解时,姜令妩余光扫到一处细微的荧光,她俯下身仔定睛一看。 果然,在推车侧板某块腐烂的木头上,有一小块被勾住的薄纱。 正是这薄纱发出了幽幽的荧光。 姜令妩小心翼翼地将薄纱取出,放在鼻尖嗅了嗅,她认得这块料子。 “王爷,这是月隐纱。” “哦,何为月隐纱?” “我曾听人提过,月隐纱是布匹在染料中加入了某种特殊的萤火虫。 若女子在夜间披上此纱,宛如月中仙子下凡尘,周身散发出隐隐的微光,故而得名月隐纱。” 就在裴行舟接过月影纱时,两人指尖无意相触,轻柔的触碰令似触电般轻颤一下。 这双细指虽常年提笔作画,但指腹手感依旧柔软而温热,裴行舟颈间蔓着微红,他鬼使神差地暗骂自己卑劣。 而姜令妩却自顾自说道,“金累丝耳坠、月影纱、还有价值千金的浅黛螺,为何会同时出现呢?” 而这时,姜令妩心中忽然有了一个假设! 为了作证自己心中所想,姜令妩又匆忙挪开其他干柴,想在墙壁上找些什么。 “你在做什么?” “王爷我在猜想,若是凶手在柴房杀了人,墙壁或是地面一定会留下飞溅的血迹,可是这间柴房,墙壁上竟是干干净净,毫无血迹! “王爷你再看!这些滴落在地上的血迹,不足以构成致死量!血迹四周毛刺长短不一,说明它们都是顺着凶器上滴落下来的!” “这能说明什么?” “这说明,死者流血时就失去了反抗能力!” 裴行舟略一思忖,便想清楚了其中关窍,他沉声开口: “这柴房内的血迹不超过三日,被害者用得上如此名贵的首饰,若不是官家千金,便是青楼红牌!” 话音刚落,裴行舟点燃了火折子,凝神注视着横梁。 果然不出他所料,横梁上有一处显眼的磨痕,他从容不迫道: “这间柴房,便就是羽情姑娘案发第一现场。” 姜令妩轻轻颔首,在他身后补充着: “羽情被吊死后,凶手不知出何目的划破了她的脸,再以送木柴为由头,将尸体藏于木柴下,转移至千金阁内。 在这个过程中,凶手曾用绳索拖行过死者,所以死者的背部会有摩擦上,指甲也残留着牵牛花花瓣。 接下来,只要弄清楚牵牛花的线索,一切谜团便迎刃而解了。” ———— 不知不觉,太阳已渐渐西沉,西大街集市上纷纷挂起了花灯。 金陵城是富庶繁华之地,朝廷特设晚市,南来北往的小贩络绎不绝,比白日还要热闹几分。 就在这时,集市中突然传来中年妇人的惊呼声: “来人啊!有人偷钱包,有人偷钱包!” 原本井条有序的西大街,此刻却是喧闹杂乱。 一个衣衫褴褛小贼,被一位裹着幞头,穿着圆领褂子的壮汉追得满街乱窜! 裴行舟来了兴致,对姜令妩使了个眼色,贱兮兮地说道: “走!咱们去瞧瞧捉贼。” 说完,不由分说挤进人群凑起热闹来。 这贼人身材瘦小,很快就精疲力尽,他被壮汉一脚踹倒到地。 小贼衣着破烂,面上黑黄一片,他蜷缩在墙角发抖,却还死死捂住怀里的钱袋子不放。 “英雄好汉饶了我饶了我罢!我是逃荒来的实在太饿了,我就想吃口黄米饭,您让我吃一口吧。” 说完,他咚咚咚地磕了好几个响头,额上一片血迹。 抓贼的壮汉体格健硕,有着挺拔的鹰钩鼻,看着是个硬脾气不好相处的样子,他木着脸问道: “你是哪里的灾民?” “我......我家在临湘城,遭了灾我才一路行乞的,求求好汉,放过我一条生路吧!” 那壮汉似乎微怔,原本刚毅的脸庞有着微微的动容。 他从怀中掏出一块绣花绢布,将几个馒头递到小贼手上,然后又在身上搜摸一阵,才寻得几个铜板。 “拿去!再找个活,别再偷东西了。” 小贼接过馒头,黑黄的脸上挂满了纵横的泪水,他只能更为用力地磕头: “谢谢大人,谢谢大人......小人以后一定好好做人!” 这时围观人群中,有位鹤发鸡皮的老叟,拄着拐杖,颤颤巍巍说道: “唉哟!若是太平盛世,老百姓能有口黄米饭吃,这好端端的人,又怎么会变成做坏事的鬼呢!” 一个头戴瓜皮小帽的男子,接住了他的话头。 “徐老翁你是不知道啊,听说临湘城在闹饥荒!庄家颗粒无收!能逃出来逃到咱们金陵城的人,都算是命好滴!” “闹饥荒?那朝廷......朝廷放着灾民不管吗?” “害!朝廷肯定要管啊!只不过,听说赈灾的十万两白银,不知怎么滴给弄丢了! 当今圣上是勃然大怒呀,处置了好些个官员,血流成河啊...... 结果你猜怎么着,杀了那么多大官,愣是没找到雪花花的银子!你说这事奇不奇!!!” “唉哟,还有这等离奇事!这这......银子都去哪儿了?” “要我说,这十万雪花银就是全扔水里,也能砸出好大的浪!偏生,这些钱都不见了!只怕以后都找不着喽!” “哎,活到这把年纪才知道,遍地都是可怜人呐!” 鹤发鸡皮的老叟,嗟叹不息,拄着拐杖蹒跚离去。 姜令妩将对话尽收耳底,她忍不住看向裴行舟,只见他泰然自若,神色淡然。 只是,窄袖之下攥得发白的拳头,出卖了他的淡漠。 鸿运酒楼,是金陵城最大的酒肆。 甭管是工序繁杂的八宝鸭子,还是那一口浓稠鲜香莼菜羹,上至山珍,下至海味,它都能满足老饕最为挑剔的口舌。 往来穿梭的跑堂虽其貌不扬,但机灵劲十足,他见着裴行舟与姜令妩后,立刻喜笑颜开道: “哟!贵客里面请!” 随后,两人被带往三楼尽头的包间,这里视野开阔,推开窗就能将西大街尽收眼底。 等关上门后,原本热情周到的跑堂,忽然站直了身体,他面带刚毅,拱手行礼。 “属下参见清河王!” “起来吧。” 裴行舟这三个字简短有力,不复往日慵懒,而是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他背对暗卫长身而立,双手负在身后,垂眸看向人潮如梭的夜市街道。 “近几日,可打听到了不寻常之事?” “启禀王爷,属下已查明,柳明德死之前,曾去过松柏亭。” “哦,松柏亭?这是哪儿?” “回王爷,金陵城以西有座鸡鸣山,而松柏亭便是在鸡鸣山中。” “他去哪儿做什么?” 暗卫立马跪了下来,把头埋得低低的: “王爷恕罪!属下还没查明!” 闻言,裴行舟缓缓转过身,两道剑眉竖起,黑眸不掩冷厉之色。 暗卫顶着这道玄冰般的目光,吓得大气不敢出,这位清河王看似姿容翩翩贵公子,实际上却是狠厉杀伐之人。 片刻后,裴行舟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他朝姜令妩瞥了一眼,面上一缓道: “唔,那先上菜吧。” 哈??? 跪倒在地暗卫,蓦然瞪大了眼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王爷刚说什么来着?先上菜?! 清河王来鸿运酒楼,向来只问正事,从不留膳! 今日王爷怎么变了? 莫非,是因为爷身后的这位身着男装的女子,才让王爷有所改变? 正当暗卫悄悄打量姜令妩的时候,裴行舟冷瞥了一眼: “怎么,你家主子想吃个饭,你还不乐意伺候?” 暗卫不敢与他对视,连忙低下头认错: “属下不敢,属下这就去吩咐小厨房。” “上几个拿手的菜式,少加辣,再加两份豆花。” “是!” 听到两份豆花,姜令妩忍不住狐疑看向裴行舟,正好对上他漆黑的眸子。 “白日在广济巷,你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裴行舟嗓音低沉,眸光深邃灼热,莫名有些蛊惑人心的味道。 姜令妩堪堪别过眼,好似被他眼中的光芒烫了一下。 很快,暗卫端上了一桌好菜。 炸得香酥可口的八宝鸭子,正滋滋冒着油花、光点心就上了好几样,有单笼金酥乳饼,清甜枣泥山药糕,还有以羊油烹制的小天酥! 七情六欲,唯有食欲最为凶残!姜令妩眼睛都看直了!这是她穿越大盛朝以来,看到过最好的菜式了! 姜令妩含情脉脉地盯着那道八宝鸭子,贝齿轻咬朱唇,宛如少女怀春一般,面带期艾之情。 见此情景,裴行舟忍不住轻轻摇摇头,心中自嘲: “裴行舟啊裴行舟,枉你自负有匪君子,可在人家眼中,竟不如一只八宝鸭子。” 而姜令妩全然不知裴行舟心中所想,她直接夹起一块八宝鸭子,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炸过的鸭皮裹满了酱汁,入口肥而不腻! 姜令妩大口大口地吃着,表情认真而专注,嘴巴一鼓一鼓的,还不忘嘟囔: “太好吃了......” 裴行舟暗自扶额,这位妙先生从来都是最聪慧、最通透的人,怎么一看到吃食,就变得傻里傻气了起来! 裴行舟给她倒了一碗火腿鲜笋汤,贴心嘱咐着: “你吃得慢点,别噎着了。” 不得不说,姜令妩用膳的姿态并不优雅,甚至可以说是粗鲁无礼。 可是裴行舟却觉得,这样大口吃肉、大口喝茶的女子,既有不被礼教束缚的洒脱,亦有少女的娇憨与天真。 让人瞧着,就心生欢喜。 裴行舟扭头看向窗外,乌衣巷口金陵城,谁人不道好风光。 第12章 赤芍死了 金陵城的夜十分迷人,各大茶楼酒肆都亮着灯笼,星星与月亮也毫不吝啬,赋予街道最温柔的银光。 一番酒足饭饱后,姜令妩终于放下了筷子,倚窗而靠,欣赏着金陵城的无边夜色。 夜市人潮攒动,吆喝声与叫卖声络绎不绝,而这时一个老乞丐引起了她的注意。 衣衫褴褛的老者,牵着瘦骨嶙峋的女童,他伸出干瘪黑黄的手,向酒楼小厮乞讨着剩菜剩饭。 “求求各位老爷,行行好赏口饭吃吧,我孙女好几天都没吃东西了。” 酒楼小厮见四下无人,便返回后厨包了几个热气腾腾的馒头,递给老乞丐。 姜令妩心下一阵触动,她想起那个面黄肌瘦的小贼,又想起自己大快朵颐的情景,心中竟生出了几分罪恶感。 原来这就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悲哀。 晚风吹散了姜令妩的鬓发,她将碎发捋至耳后,回头望向裴行舟。 只见裴行舟侧着身子,慵懒地靠在椅子上。 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指正翻看卷宗,似乎并不关心窗外刚发生的事。 察觉了头顶上的目光,裴行舟依旧没有抬首,他垂着眼睑,低沉出声: “若想要老百姓过上好日子,朝廷首在扶志,重在扶智; 授人鱼不如授人以渔,只有志智双扶,才能改变底层人民贫困积弱的现象,这道理你可懂?” 姜令妩黛眉轻拧,面露出不认同之意,她不禁反问道: “倘若这世道艰难,官场污龊不堪,寻常百姓又如何能安心以渔呢?” 听到姜令妩如此反问,裴行舟突然睁眼,面含隐隐怒气,目光锐利地盯向她。 这番话说得极为大胆而放肆,她是在藐视朝廷法度!暗讽大盛朝官官相护、鱼肉百姓,以至于黎民疾苦。 姜令妩挺直了纤薄的脊梁,清丽出尘的面上毫无畏惧,目光不闪不躲,直视裴行舟。 两人的视线在空气中交织,谁都没有先开口说话,空气陷入了诡异的沉默里。 过了好一会,裴行舟才徐徐起身,他步履沉稳,一步一步地走到姜令妩跟前。 裴行舟身如茂竹,鸣珂锵玉,眉宇间带着笃定,竟隐隐有一股壮志凌云的逼人气势。 “姜姑娘胸怀壮志既能针砭时弊,实在不应该鸿隐凤伏。你可愿同我并肩而行,涤荡这污浊大地,还大盛朝海晏河清?” 裴行舟明明声如温玉,但说出的话,却让姜令妩忍不住思绪澎湃。 姜令妩有些轻微的失神,脑子里嗡嗡的,一直在回想着这句话。 “你可愿同我并肩而行,涤荡这污浊大地,还大盛朝海晏河清?” 眼前男人目光深邃,是从未有过的郑重其事。 姜令妩听到了耳畔呼啸的风声,她心里有些隐秘的雀跃。 公平与正义,法制与真相,是前世自己身为犯罪侧写师,毕生所追求的东西。 哪怕穿越到了大盛朝,她也时刻谨记自己的理想与抱负。 如今,有人竟然能看破她心中所想,要与她一同涤荡这污浊大地,还世间海晏河清。 她如何能不心生欢喜?! 姜令妩遵循了心底的声音,不觉莞尔,眸光坚定地点了点头。 裴行舟只轻勾嘴角,丰姿如玉的脸上淡定无比,好似并不意外她的选择。 见裴行舟仍是悠悠哉地喝茶,姜令妩按捺不住心中的疑问,问道: “王爷,赈灾银到底是如何丢失的?” 闻言,裴行舟脸色一禀,他缓缓放下手中茶盏,将白银丢失案娓娓道来。 “几个月前临湘城大旱,朝廷从国库调出十万两白银赈灾,原本赈灾银是走官道,可户部柳明德却建议走水路。 改道水路后,官银船起先也是一路风平浪静,当途径丹水河一处狭长水道时,竟遭遇水匪伏击! 水匪来势汹汹装备精良,训练有素见人就杀砍;押运官银的官兵虽是精锐部队,但是不善于狭长水路暗战,一时间是死得死伤得伤。 官兵迟迟等不来增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水匪劫走赈灾银。 可最为蹊跷的是!朝廷在当夜就设下路障以及围堵,但各路官道上都没有出现水匪的行踪!而金额庞大的十万两白银,竟然就在金陵城这地界失踪了!” 姜令妩听得很认真,她忍不住蹙起眉头: “只怕这水匪并非真正的水匪。” “不错,这水匪不仅劫银计划周密,而且熟悉排兵布阵之道,只怕是某地豢养的私兵!” “那可还有人记得水匪长相?我可以试试画出匪徒模拟像!” 裴行舟微微偏过头,懒懒一笑: “你那日已经画出来了。” “莫非是胡大仁那日的那刀疤男?” “不错,正是他。” 就在姜令妩还有其他问题要问时,一名身着玄甲的暗卫突然现身,叩拜在地: “启禀王爷,千金阁又发生了命案,死者是青楼女子赤芍。” 闻言,裴行舟面色一冷,他眼中有怒气暗涌。 “柳九卿可有受伤?” “柳姑娘一直闭门不出,应该没有受伤。” “本王不是命你们仔细看着千金阁吗?” “卑职无能!” “自己下去受罚。” “卑职领命!” 裴行舟与姜令妩互看一眼,看来今天晚上,又得忙活一场了。 两人匆忙来到千金阁,正好撞见了官府正抓捕嫌犯。 几名衙役押着一名身着藕色薄衫的小姑娘,她披头散发啊满脸清泪,右脸还有几个红红的巴掌印。 姜令妩心下一惊,怎么会是她?!她是白日里与赤芍起了争执的阿春! “姐姐,你们放开我姐姐!” “她没有杀人!她没有杀人!!!” 这时,一个衣衫单薄的少年哭喊着跑了出来。 他怒目圆睁,推搡着官兵,想要救出自己的姐姐。 只可惜,少年人单力薄,人高马大的官兵直接将他摔出去老远。 “滚滚滚,一边去,别妨碍官府办案!” 听到弟弟的呼喊声,被押解的阿春忍不住扭过头,冲着摔倒的弟弟大喊着: “阿夏,阿夏!你听姐姐的话,赶快回去!你相信我,我没有杀人! 他们只是带我去问问话,过几天我就会回来了!” 为首的官差听到这话,他黑着脸,忍不住啐了一口: “哼,杀了人还想着全须全尾的回去?我看你做梦!” 说完,便押着阿春,着急回官府复命。 刚刚官兵一阵推搡,阿夏的右脚狠狠地撞在碎石上,有殷殷血迹渗出。 姜令妩赶紧扶起阿夏,少年用力抹了一把泪,恶狠狠地盯着官兵离开的背影,脸上满是不屈之色。 “走开!我不用你假好心!” 说完,他一把推开姜令妩,一瘸一拐地回到千金阁后院。 裴行舟淡淡出声:“这小子是个有骨气的,只可惜戾气太重。” 而此时,千金阁人群渐渐散去,裴行舟拦住一位青衫公子询问道: “兄台,请问刚刚那姑娘,是犯了什么罪?” “那个小丫头刚刚杀人了!我们都亲眼看到了!” 裴行舟剑眉一挑,露出了夸张的神情: “哦?我看这小姑娘不像是凶穷极恶之人,怎么会杀人呢?” 这时,一个身着宝石蓝对襟褂子的中年男子说道: “公子,你可别不信!当时,赤芍姑娘正在陪客人喝酒,后来这个小姑娘不知怎么的,跟赤芍吵了起来。 “赤芍一气之下打了她一耳光,然后两人就厮打了起来!最后不知道怎么回事,赤芍突然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后来她就死了!” “哦,这可就奇了!按常理说,这女子的力气都不大,怎么赤芍就会就打死了呢?” “这谁知道呢,说不准啊赤芍有隐疾,这小姑娘是运气不好,这不撞上了嘛!” “前面的人,让开让开!” 就在此时,几名衙役正抬着死者,想要离开千金阁。 姜令妩与裴行舟遥遥对视,互相明白了对方眼中的含义。 裴行舟随即将怀中银票撒向空中,他一边撒一边高喊着: “唉哟,好多银票啊!这是谁家的银票啊,大家快来捡啊!” 话音刚落,千金阁的大门瞬间被挤得水泄不通。 原本抬着死者的衙役,一个着急捡银票,一个试图维持秩序,却被卷入汹涌人潮中,而担架旁空无一人。 趁此时机,姜令妩悄然靠近担架,她掀开白布,发现死者确实是赤芍。 赤芍云鬓散乱松垮,脸色呈青紫色,还有着数十道红色抓痕,想必是阿春所挠。 死者脸上抓痕虽多,但都只是轻微的皮下出血,不可能是导致赤芍死亡的直接原因。 姜令妩又仔细观察死者,发现赤芍的妆容虽然已经花了,但是口脂却意外的鲜红,好似一点都不脱妆! 她心下狐疑,伏下身子轻轻一嗅,她似乎闻到一丝苦杏仁的味道。 正当她准备掀开衣服检查时,有其他的衙役匆匆而来。 未免横生枝节,裴行舟长臂一伸,将她拉入怀中隐匿于门后。 姜令妩被卷入妥帖的拥抱中,她侧脸靠在男子结实的胸膛之上,能清晰地感受到裴行舟身上传来的热度。 “咚咚、咚咚。”心如鹿撞。 姜令妩上辈子与人相处都是清疏有礼,也从未有人似裴行舟这般亲近她,幸好有夜色掩护,不然他一定会发现自己羞红的耳根。 等到衙役走远后,裴行舟这才松开她。 “你刚发现了什么?” 姜令妩不自在地捋了捋头发,面上装出一片淡淡然: “死者口中有苦杏仁的香气。” “苦杏仁?难道说死者是中了千日红,毒发而亡?” 第13章 两个凶手 赤芍竟然是中毒而亡?可死者面无青黑之色,也无七窍流血之症,这怎么会是中毒身亡呢? 眼见姜令妩神色疑惑,裴行舟在一旁正色解释道: “西域有种毒药,不但不会七窍流血,反而可以令死者面色红润,好似生前一样,因此得名千日红。 而千日红在服食后,口中会留有淡淡苦杏仁味! 若我推断的没错,赤芍是被人下了千日红!” 姜令妩听出了关键信息,于是她赶紧问道: “你是说,阿春与赤芍扭打前,赤芍已经中毒了?” “没错!此毒吞食后,半个时辰才会毒发。 只是凶手没想到,阿春意外搅局,反而令死者怒火攻心加速了毒发!歪打正着让阿春成为了替罪羔羊!” 姜令妩心下讶异,她忍不住脱口问道: “半个时辰前?赤芍与客人都吃得是同样酒水,为何其他人安然无恙? 难不成,凶手是单独给她下毒?” 裴行舟面色渐冷,他声音低沉道: “姜姑娘,不一定只有吃食,才能令人中毒。” ----- 趁着夜色渐浓,两人避开人群,悄然来到赤芍的屋内。 赤芍的房间装饰奢靡而老旧,屋内器物多为描金画银,无一不彰显主人曾经的荣光。 月色朦胧间,低垂的浅紫色纱幔被风吹起,卷起满室着旖旎的香甜。 裴行舟素来对气味甚为敏感,他忍不住皱眉道: “这屋子香味也太刺鼻了些。” 姜令妩随手点燃了蜡烛,嘴上淡淡回应着: “这便是青楼女子的悲哀,往日风光不复,便只能从熏香中聊以慰藉,麻痹自己沉浸过去。” 裴行舟斜斜滴睇了她一眼,轻晒出声:“怎么倒惹出你的愁肠了?” 姜令妩素手持火烛,荧荧微光中,映照一张芙蓉秋水面,既清且艳。 “王爷,你生来就是高山,自然没有见过污泥中的浮草。 浮草无根,不过是被污泥裹挟,随波逐流罢了。“ 裴行舟闻言一愣,随即神情肃穆而郑重地答道: “若有朝一日污泥尽,这漫山遍野,定能开出好春光!” 姜令妩回眸,狡黠一笑: “那我便祝王爷,早日得偿所愿。” 两人随即分头寻找了起来,很快,一个菱花形云纹漆盒引起了姜令妩的注意。 菱花形云纹漆盒共有三层,第一层摆满各色珠宝首饰; 第二层匣子里摆放了胭脂水粉,姜令妩拿起装有口脂的圆玉盒,若有所思。 她想起来裴行舟所说,有毒的不一定是吃食,或许是这口脂有问题! 就在她要打开玉盒之际,裴行舟连忙出声提醒: “小心,这口脂可能有毒!” “放心,我自有分寸。” 说完,姜令妩拿出手帕遮挡口鼻,小心翼翼地打开圆玉盒。 咔吱一声,盒子打开了,混着油脂味朱赤色的脂膏展露了出来。 她隔着面纱闻了闻,这口脂并没有苦杏仁味的味道。 随后,她用小木签微微勾了点口脂,只觉得这脂膏略显稠密干巴,应该是放久了的缘故。 可这不对呀!这不应该是干巴的口脂! 她明明记得赤芍临死前,绛唇水润而丰盈,丝毫不显得干巴! 就在这时,姜令妩心中忽然有了个猜测: 莫非,沾染苦杏仁味道的不是口脂,而是润唇用的丝锦片?! 于是,她拉开妆奁第三格,果然找到了一小丝锦片。 姜令妩用一根簪花银钗挑起丝锦片,只轻轻一嗅,便闻到了苦杏仁的味道。 裴行舟微微眯着眼,俊朗的面容有些沉吟不决: “死者为何会使用有异味的丝锦片呢?” 听到这话,姜令妩想起白日赤芍说话带鼻音的场景,于是她断定: “因为赤芍染了风寒,鼻子闻不出味,所以这房间的熏香才格外浓烈!” 裴行舟若有所思地颔首,而这时,他余光瞟到镂空雕花窗台上似乎有什么东西。 他缓步走近,借着月光看清是何物后,俊朗的脸上透出凝重之色。 姜令妩顺着他的目光望了过去。 窗台上安安静静地,躺着五颗苹果籽。 两颗做眼睛,三颗做嘴巴,摆成了一个笑脸符号。 有月光倾泻而下,苹果籽笑脸好似上镀上一层诡异的银光。 姜令妩只觉得这个笑脸好似活了一样,它幻变成凶手的模样,正咧开大嘴嘲笑她的无能。 裴行舟剑眉紧皱,面色不虞地盯着笑脸符号,低沉出声: “看来杀害王五与赤芍的凶手,是同一人!” 姜令妩将丝锦片递给裴行舟,裴行舟垂首低嗅,清隽的眉目便染上一层薄霜。 “若我没推断错,只怕这毒,还在千金阁之中!你随我去一个地方,一看便知晓!” 说完,他不由分说地拉着姜令妩,在夜色中穿梭。 千金阁的东南角是一处花圃,平日只有花匠打理,鲜少有人踏足。 花圃并不算大,莫约三丈宽,四周立有竹架,方便花匠牵藤引蔓。 阶下石子覆有细碎的落花,姜令妩踏香而来,只觉得这花圃绿叶葱葱,群芳争艳香气旖旎。 她亦步亦趋跟在裴行舟身后,只见他疾步进花丛,低着头,不知是在搜寻着什么。 片刻后,裴行舟在一簇簇千娇白媚的花骨朵中,折下一朵的小花苞。 他放在鼻尖嗅了嗅,然后又将根茎碾碎,眸光笃定冷冷出声: “毒死赤芍的千日红,就是它!” 姜令妩有些不明所以,这只是一朵普通的鹅黄色的山茶花苞呀! 她忍不住开口问道: “这山茶花苞遍地都是,我从未听说过有什么毒性?” 裴行舟目不转睛地盯着小花苞,然后眉目变得锋利起来,他答道: “这不是山茶花,这是西域曼陀罗!” “西域曼陀罗?” “没错,它形似山茶,却并非山茶!西域曼陀罗是食肉花,它的根茎便是淡淡苦杏仁味。 若此花是花苞时,根须研磨成粉,再混入夏枯草,便是置人于死地的毒药!” 姜令妩闻言一惊,眼前的花苞小巧琳珑,却是能危险致命的毒药! 可为什么千金阁的花匠要种毒花呢? 似乎是看穿了姜令妩心中所想,裴行舟紧接着说道: “西域曼陀罗盛开时妖娆妍丽,并且花期短暂,因此极为受到达官显贵追捧。 况且只有处于花苞期,它的根茎才有毒素;若是花朵已然绽放,根茎则是无毒的。” 姜令妩双眉蹙起,清冷如月的双眸是止不住的惊讶,她忍不住说道: “看来,这凶手不但精通花草,还对赤芍的生活习性了如指掌,想必他定然藏身于千金阁中! 只是三起凶案,为何是三种完全不同杀人手法呢? 花魁羽情、癞子王五、赤芍这三人到底存在什么样的关联呢?” 姜令妩喃喃说完后,脑海中反复回忆着这三次不同的案发现场的情景。 突然她灵光一闪,心中有个答案要呼之欲出! “王爷!这三次案件,或许是由两名凶手所为?!” 裴行舟缓缓回过头来,一双探究的眼神,正对上姜令妩黑白分明的瞳仁。 “你是说,凶手甲杀害了羽情,而凶手乙则杀害了王五与赤芍?” 姜令妩连连点头,清亮的眼眸中泛着坚定的光。 “没错!一般连环杀人凶手,会在案发现场留下自己独特的犯罪签名,苹果籽笑脸符号便是凶手乙的犯罪签名。” 裴行舟垂眸看向摇曳生姿的曼陀罗,他沉吟片刻突然问道: “从作案手法上来说,凶手乙杀王五前并未详细筹谋,他是临时起意杀人,因此案发现场留有许多破绽; 而仅仅相隔一天,凶手乙竟在众目睽睽下毒死赤芍,却不留犯罪痕迹,这说明了什么?” 听到这里,姜令妩不觉瞳孔放大,面容逐渐凝重了起来: “这说明了凶手步步为营,他已然形成了自己杀人体系,犯罪手法也越来越成熟......” “没错!凶手他在成长!他从初次杀人后惊慌失措,迅速成长为心思缜密的杀人犯!如果他遏制不住自己的恶念,只怕还会有更多无辜的性命将葬送他手!” 说完这话,裴行舟遥遥望向远方灯火,只觉得这夜晚看似静谧祥和,却不知底下暗流涌动,危机重重。 “凶手乙故意摆放苹果籽笑脸,这究竟代表着什么呢?” 姜令妩多年的犯罪侧写经验告诉她,凶手对苹果籽有着独特的情感连接,于是她开口答道: “凶手对苹果与数字五,有着超乎常人的偏执与情感!或许这是他视为珍宝的东西,或许这个符号是代表着他自己! 裴行舟喃喃重复着她刚刚说过的话: “这笑脸符号,是代表着他自己?” “不错!凶手从小性格孤僻,不喜与人交际,甚至他不敢直视旁人的眼睛! 所以他才留下这样的犯罪签名,妄图用苹果籽笑脸代替自己,亲眼看着受害者受到惩罚,从而满足扭曲的心灵慰藉!” 姜令妩沉思了一会,然后将脑海中的犯罪画像口述了出来: “凶手乙在王五家留下的鞋印是七寸二分,说明他身量并不高大,他身形瘦弱,身高在四尺八寸与五尺二寸之间。 而他脚印左深右浅,说明他曾经不良于行。或许是这个原因,他在孩童时期曾经遭受欺凌,于是变得沉默寡言,常常独来独往。 而他杀人,就是为了惩罚死者!” 闻言,裴行舟眼眸变得狭长且锐利,他弯起一抹讽刺的笑容: “呵,惩罚死者?总有些满手血腥的家伙,把自己的罪孽都怪罪于他人......” 裴行舟顿了顿,片刻后他抬起头,双眸丝毫不掩肃杀之意。 “任何理由都不应该是作恶的借口。” 此时,皓月如银盘高悬,洒下满地银霜,微微一阵风,吹得花枝摇摆,芳香四溢。 姜令妩垂眸看向争奇斗艳的花卉,她脑海中回忆起白日种种情景,突然她眼中一亮: “王爷,我忽然想到了一个人,或许他就是我们一直在找的凶手乙!” 裴行舟随即弯下身子,施施然地摘下一朵栀子,待他细嗅后轻声道: “好巧,我刚也想到了。” 于是,两人互视对方一眼,然后异口同声的说道: “阿夏!” 第14章 阿令,别怕 没错,凶手乙或许就是阿春的亲弟弟,花圃帮工阿夏! 只有他,是最符合凶手乙的犯罪画像特征! 裴行舟发丝微扬,他扬起藏在浓密睫毛下的黑眸,凝视着远方灯火。 “一个小小的花圃小厮,杀人既不图财又不图色,他到底是图什么呢?” 姜令妩嗓音清冷,似泠泠流水回应道: “或许是为了报仇......” 裴行舟略一沉思,便想明白了。 “王五与赤芍皆同羽情有过牵扯,难道说阿夏是为了替羽情报仇?” 裴行舟玉冠束发,立于花香醉人的晚风中。 石青色银纹锦袍被风吹起,衣角拂过随风摇曳的曼陀罗,竟隐隐有些花中谪仙的出尘味道。 不得不承认,裴行舟长相俊美,似擅长蛊惑人心的妖精。 姜令妩脸上微微一热,随即转开目光,清了清嗓子: “嗯......没错......阿夏误以为羽情是王五所杀,于是赶在官府前头杀了王五。” 裴行舟懒懒歪过头,极黑的瞳仁泛着熠熠流光。 “既然王五已死,羽情大仇得报,为何他还要杀死赤芍呢?” 姜令妩凝眸细思,想起白日里赤芍与阿春大打出手的场景,于是浅笑答道: “因为赤芍曾出言不逊诋毁羽情,而阿夏姐弟深受羽情恩惠,所以他才要杀死赤芍!” 裴行舟抚颔颔首。 “唔,这倒也说得通……这小子小小年纪,也算是机关算尽了。” 姜令妩凝神片刻,面沉如水道: “机关算尽又如何?阿夏怎么也没想到,他亲手精心设的局,竟把自己的亲姐姐阿春给害了! 只是,这凶手甲又会是谁?” 忽然起了一阵狂风,原本皎洁的明月,被夜色掩入浓云中。 裴行舟立于浓稠夜色中,修长如玉的手指,指了指天上的月亮,慵懒开口道: “我说怎么没有月亮了!原来是月中仙子见着妙先生如此美貌,竟自惭形秽躲在云里不敢出来了!” 姜令妩一阵无语,她今日身着男装如何看得出貌美不貌美?她翻了个大白眼道: “医馆尚未关门,你速去双目还有得救!” 裴行舟当真是个浪荡头子,闻言挑了挑眉,噙着一抹坏笑,上下打量着她装模作样道: “淡扫峨眉肤胜雪,美目流转胜清泓。” “有病早点治。” 姜令妩只觉得他仿佛有个大病,干脆懒得搭理准备转身离开。 就在这时,一道粗犷的叫嚷声打断了两人。 “谁啊?是谁在那边鬼鬼祟祟?快出来!” 裴行舟循声望去,原来是千金阁守夜人。 守夜人是个身形魁梧的中年汉子,他提起灯笼朝着花圃疾步走来,一路高声喊着: “来人呐,快来人呐!” 姜令妩心中一紧,生怕这叫嚷声引起旁人注意。 裴行舟反应极快,他长腿一迈,快步走到中年汉子跟前,悠然一笑: “这位大哥莫要惊动旁人~莫要惊动旁人~” 他一边说着一边从怀中掏出银锭,塞到对方手中。 中年壮汉接过银锭,一双虎目仍不忘在两人身上来回打量着。 只见一人俊朗贵气,另外一人虽看不清长相,但却是个纤弱的小公子,于是他狐疑质问道: “你们两个!大晚上来这旮旯犄角做什么?” 裴行舟轻浮地吹了声口哨,勾起轻佻浪荡的笑容,反问道: “如此花好月圆、如此良辰美景,这位大哥,你说我们两个在这里做什么呢?” 说完,他亲昵地牵起姜令妩的手,漫不经心地玩弄着她青葱的指尖。 裴行舟手掌十分宽大,修长的指腹带着薄茧,暧昧地摩挲姜令妩细嫩的指尖。 姜令妩浑身一颤,忍不住心生恼意,凶狠地瞪了他一眼。 偏生裴行舟一双灼灼勾魂眼,正含情脉脉地看着她,姜令妩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却也明白裴行舟的用意。 于是她掩下薄怒,白净的脸蛋,三分含怯七分羞赧,矫揉造作地躲在裴行舟身后。 中年汉子见此情景,肥厚的嘴角泛起猥琐的笑容。 他早就听闻金陵城富家公子好男风,没想到今日得饱眼福,被他逮着了两只兔子! 他心中好奇得紧,这小倌倌是不是真如传言所说“腰似蒲柳,面比花俏”? 想到这里,他情不自禁咂咂嘴,伸长了粗脖子,不怀好意地笑道: “小公子,你转过身来让俺瞧瞧罢。” 姜令妩难堪又尴尬地别过脸去,只觉得耳边这声音猥琐至极! 没想到自己男装打扮,竟然引起如此大误会! 中年汉子面露坏笑地打量着姜令妩,目光邪肆而大胆,黏在她纤细的腰肢,眼中有藏不住淫邪之意。 裴行舟眸光幽暗,他大步流星往前一步,侧身挡住姜令妩,周身散发着阵阵冷意。 “还请大哥见谅,我家阿令生性腼腆,不喜见生人。” 裴行舟冷冷一瞥,壮汉只觉得背脊阵阵发凉,他悻悻收回了视线。 可惜了,他还想多看几眼清秀小倌倌哩! 裴行舟嗓音冷冽森然,但说出的话却让姜令妩无语凝噎,只想仰头问苍天! 阿令?阿令又是什么鬼名字?! 在中年壮汉看不到的角度,姜令妩杏面粉腮,暗咬银牙,葱白的指甲用力地掐着裴行舟劲瘦的腰。 而裴行舟好似并不觉得疼痛,他回首宠溺一笑,眼眸中满是溢出的柔情蜜意,他缓缓说道: “阿令,别怕,有我在。” 姜令妩头皮发麻...... 这可真是离离原上谱,一谱接一谱…… 她觉得裴行舟不应该称呼她为阿令,而应该称呼她为阿杜...... 因为她应该在车底,不应该在这里...... 中年壮汉本就被勾起了邪火,现在又瞧着着两人眉来眼去、腻腻歪歪,他沉着脸不耐烦道: “奶奶滴熊!干啥子挑这个旮旯角打情骂俏,吓俺一大跳!” 裴行舟面上端得一派悠然,薄唇轻勾解释着: “在下听闻千金阁花圃甚美,今夜慕名而来,果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中年汉子最见不得旁人掉书袋,眼前这对野鸳鸯勾得他心痒痒,他现在只想快点上炕跟婆娘滚上一滚才好! 于是他提起灯笼转身欲走,嘴上还不忘污言秽语: “奶奶滴熊,床头不比这里快活!” 听到这话,姜令妩面上故作镇定,耳根子却红透了;裴行舟充耳不闻,从容不迫地从怀中拿出一枚金锭。 “这位大哥请留步,在下还有事相求。” 那中年大汉狐疑停下脚步,回头看着金光灿灿的金锭,咂了咂舌。 他今日是走了什么大运,竟遇上了傻瓜财神爷!这人前脚给了他一枚银锭,眼下又是一枚金锭! 中年大汉忙不迭换上一副恭敬笑脸,文绉绉地行了一个不伦不类的抱拳礼: “这......公子您有话便问,俺一定知无不言!” 裴行舟舒展一笑,然后温润出声: “请问大哥,不知这园子的花匠是什么人,竟然把这花圃打理得如此好?我想请花匠先生指点一二。” 那中年壮汉赶紧捂住金锭,露出一口黄黑烂牙,喜不自胜地说道: “害!这花圃一直是两姐弟打理滴!只不过你是见不着人喽~这姐姐杀了人被官府捉拿! 可这弟弟是个没心肝的小傻子!人早就就跑喽!” 闻言,姜令妩与裴行舟互视一眼,两人都从对方的眼神读出了震惊! 阿夏竟然跑了?!难怪这一晚上都见着他人影。 只是奇怪的是,为何这汉子要称阿夏为小傻子呢? 裴行舟嗤笑一声,故作半信半疑道: “大哥,你莫要诓我~这花匠弟弟怎么会是个小傻子呢?” 中年汉子皱起粗浓眉,俯首压低声音: “公子你别不相信俺!那个小花匠怪滴狠!从来不跟俺们说话! 他总是一个人嘴巴念念叨叨,行为古古怪怪,可就不就是一个小傻子!” 裴行舟眼底露出失望的黯色: “哎,这么说是可惜了,好端端的花匠竟然是个傻子。” 这时,中年壮汉大手一挥道: “公子,俺见你是爱花之人,你若是想找能干的花匠,俺告诉你个人,他也是养花好手哩!” 裴行舟扬起白皙俊美的脸,饶有兴致地问道: “哦,这人是谁?” ''就是李家小哥!给咱们千金阁送木柴滴!‘’ “哦,李家小哥?” 中年大汉点头如捣蒜,倒豆子似的叽里咕噜说了起来: “那小傻子平日只跟李家小哥说说话! 每次李家小哥运完木柴,都与他一同在花圃干活哩!” 裴行舟听到送木柴三字,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皱,他想起了梅香柴房家的血迹。 或许羽情被杀一案,与这李家小哥有关,于是他装作不经意地问道: “这位李家小哥,上一次来千金阁是什么时候?” “往常他都是一周一次,可是前些日他送得勤快了些,明明三天前就送过柴,可是第二天他又送了一车柴来! 俺当时还问了他,他说是家中急用钱,这才这才多多砍了一些!” 裴行舟与姜令妩互视一眼,心下了然。 这位李家小哥,或许是花魁割脸案的关键人物。 裴行舟笑容如常,随意地问道: “那这位李家小哥叫什么名字?家住在哪里?” “这俺就不知道了!俺只知道他参过军,是个豪爽滴汉子!其他俺就不清楚了!” 姜令妩忍不住探出头来,她压低嗓子问道: “你还记得他长什么模样吗?” 中年壮汉见着小倌倌不仅唇红齿白,眉清目秀,他还主动与自己搭话,不由得嘿嘿嘿一笑: “小公子,果然好俊俏哦!” 话音刚落,中年大汉头顶扫来一道锐利而冷冽目光,他连忙轻咳两声,岔开话题: “咳咳……俺告诉你们,这这李家小哥长滴俊!还贼有男人味! 他平时里就爱裹着幞头,个头高高大大,浑身都是有劲的肌肉!一双眼睛炯炯有神,看起来威风滴很!” 姜令妩随手捡起一块木枝,一边在泥巴上画了起来,一边问道: “这李家小哥长相有何特征呢?” “要说他长相最特别的地方,那就是他长了个鹰钩鼻!跟我们普通人都不太一样!” 姜令妩思索片刻,很快将那小哥的面容一一画了下来。 “哟!你这小公子还神了,这画的就是那李家小哥!” 姜令妩画完模拟画像,只觉得此人看起来颇为眼熟,好似自己在哪儿见过一样! 她与裴行舟对视一眼,她想起来了! 这李家小哥,不就是西大街夜市上,捉拿小贼的壮士吗?! 第15章 我能牵你衣角吗? “这位大哥,你可知这千金阁哪个园子里种有牵牛花?” “害!俺就没在这里见过牵牛花咧!” 说完守夜人摆了摆手,得了金锭后喜滋滋地离开了。 一轮皎月当空,不知不觉已是二更天了。 城郊某处山脚,有两道高低人影在山间小径,持灯夜行。 虽说是六月,可深山寒露依旧凉津津的,姜令妩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她双手抱胸环顾左右,只觉得四下万籁俱寂,唯有长草浮动,窸窸窣窣。 她心下一阵害怕,明明白日里山清水秀的好地方,在夜幕中却荒寂无声,格外渗人。 裴行舟突然停住了脚步,他立于霜白月光下,身形颀长而挺拔。 “王爷,你怎......” 姜令妩还没将心中疑问问出口,只觉得身子一暖。 一件外袍轻柔落在她的肩上,将她纤细的身子裹得严严实实。 这件外袍熏有名贵的松墨香,还残留着对方的体温。 姜令妩微微一怔,她看向仅着象牙白夹衣的裴行舟,面颊忍不住有些发烫。 “多谢王爷好意,只是我还不冷......” 说完,姜令妩便要脱下外袍,可一阵凉风激来她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 裴行舟睇她一眼,微不可察皱了皱眉,尔后低沉道: “夜里更深露重,披上吧。” 一时间小径重归寂静,姜令妩披着裴行舟的外衫,心中竟荒谬得生出湿润绵软的情愫。 说来也是十分感慨,上辈子她虽生于人人殷羡的“精英家庭”,可父母忙于工作把她扔给保姆,平日只问功课是否考第一,却从未曾关心过她冷不冷饿不饿。 如今穿越到了大盛朝,她倒是体会了一把被人关心的滋味。 姜令妩被暖意包围心生感激,不由得展颜一笑,看来外头传言并不可尽信,这位在外杀伐狠辣的清河王,也是体贴甚微的有匪君子。 “多谢王爷。” 姜令妩素日总清冷不爱笑,已经是说不出的风姿清雅,如今灿然一笑,当真如同巫女洛神下凡尘,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 “王爷你是如何知晓,李家小哥就住这鸡鸣山中?” 裴行舟朝她浅浅睨了一眼,不答反问道: “你可记得,李家小哥在捉贼时,他穿的衫子与鞋袜处有何不妥?” “衣衫与鞋袜?” 姜令妩仔细地回想着夜市中李家小哥捉贼的情景,忽然她嘴角一扬: “他衣衫上……好像是粘有一些小刺,脚上穿的是蒲草鞋!” “不错,蒲草鞋说明他常干农活,而衣衫上的小刺便是鬼针草。” “鬼针草?” 裴行舟随手从路旁中揪了一把杂草,懒洋洋说道: “这便是是鬼针草,躲在深山杂草从中,这刺毛极易粘易衣衫上。 放眼整个金陵城,也只有鸡鸣山西侧小路,才生有这此种植物。” “原来如此……” 裴行舟鼻间轻哼一声,戏谑道: “没想到,这世间竟然也会有妙先生不知道的事。” 裴行舟一身象牙白直缀,他说话时眼尾微微翘起,慵慵懒懒中竟有种说不出的蛊惑感。 姜令妩冷不防地看进他的黑眸里,忽然脑海中想起了“美色误国”这四个字,她有些心慌意乱撇开视线,磕磕巴巴岔开话题道: “咳……对了!李家小哥可能有意中人了。“ “哦,是麽?” “王爷你还记得李家小哥包馒头的那方丝巾吗?” “唔,有点印象,似乎是绣了纹样。” “他对丝巾小心翼翼,是叠好再放回怀中的,说明这方丝巾是他极为珍视的东西! 所以我猜,这丝巾定是他心上人所赠!” 裴行舟轻哂一声,尔后揶揄道: “唔......妙先生小小年纪,倒是了解儿女情长。” 其实姜令妩一次恋爱也没谈过,她哪里懂什么儿女情长,只不过两人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于幽深小径中并肩而行,但也不再害怕,渐渐胆子大了起来。 就在两人行至山中深处时,忽然皎月隐于云中,收起了银白光辉,一时间夜色甚浓。 手中提灯只能照亮脚下方寸,而前方是漫长而未知的漆黑,好似永无尽头,姜令妩忍不住拢紧身上的外衫。 一阵冷风刮过,头顶上嶙峋的枯树枝好似索命的鬼爪,发出了哗啦哗啦的声响。 作为坚定的唯物主义接班人,姜令妩从小怕黑怕鬼怕老鼠,白日里她面对尸体面不改色,可若是到了伸手不见五指的晚上,她脑子里就控制不住胡思乱想起来。 明明是山涧滴水落石的声音,可在她听来,却像是青面獠牙的恶鬼,在巨石上磨起了尖锐的指甲…… 滴答、滴答、滴答,这声音如同恶鬼磨爪牙,从姜令妩耳朵里钻入脑海里。 快停止下胡思乱想!姜令妩甩了甩头,强压下心中害怕与不安,紧紧跟上裴行舟。 裴行舟狐疑地看着她,只觉得此刻的妙先生与白日不大一样。 这时,一阵野猫嘶吼声,撕开了荒寂无声的长夜,伴随着小兽的哀鸣声,一大团黑影咕咚咕咚跑了过来。 一只黑漆漆毛茸茸的生物从姜令妩脚上爬过!!! 姜令妩紧绷的心弦,终于啪地一声断了! “啊!!!” “啊!!!” 一男一女的尖叫声响彻了山谷...... 裴行舟只觉得后腰吃痛,他咬牙切齿道: “姜令妩!你给本王松手!” 而姜令妩却充耳不闻,她绝望地闭上眼睛,死死揪住裴行舟的衣角。 “有老鼠!有老鼠!!!” 一想到老鼠刚刚从她脚上爬过,她就忍不住头皮发麻,浑身止不住地颤抖。 裴行舟太阳穴突突直跳,他沉着脸带着隐隐怒意,再次咬牙切齿道: “姜令妩!本王的腰快被你掐断了!你给我松手!!!” 腰???什么腰?什么腰被掐断了??? 听到这声怒喝,姜令妩这才触电般松开手。 原来她刚刚死死揪住的不是裴行舟的衣角,而是他腰肉!而她刚刚太过害怕,竟然没有察觉出任何不对劲! 很好,她又贡献了一次大盛朝高质量女性社死名场面。 裴行舟揉着后腰,疼得龇牙咧嘴: “嘶~好疼……” “王爷……对不住......我刚刚......” 道歉的话还卡在嗓子眼,草丛中又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姜令妩惊慌环顾四下,只觉得自己无处可藏。 忽然,她瞧见裴行舟高大的身影,仿佛找到救命稻草一样,连连小跑至他身后,似鸵鸟般直直地将小脸埋入了裴行舟的腰后...... 这突如其来的亲昵,让裴行舟不知所措...... 他向来洁身自好,不近女色,从未与女子有过如此亲密的时刻。 姜令妩把脸埋入身后时,他身子一僵,原本疼痛的后腰升起一种莫名的战栗,酥酥麻麻涌向他的四肢百骸。 奇怪的是,他生平十分讨厌旁人触碰,可被姜令妩猛然抱住后,他身体竟然产生了升起奇妙的愉悦感,竟然也不赖。 过了好一会,草丛声响渐弱,姜令妩才把头抬起,只不过她仍是胸口剧烈起伏,额鬓带汗,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 而从裴行舟的角度来看,姜令妩好似惊慌失措的林间小鹿,密如鸦羽的睫毛轻扇着,脸上升起红玉般的微晕。 即便是粉黛不施,也无法遮掩她出水芙蓉之姿。 回过神的姜令妩既懊恼又惊慌! 苍天啊!!!她死掐裴行舟那一帐还没算,刚刚怎么就慌不投路,一头栽向了裴行舟?! 都说人不会踩同一个坑,可是她却在一个坑上来来回回的地踩! 她绝望闭上眼,裴行舟不会以为她是那种投怀送抱的女人吧?不行,她要解释清楚。 于是,姜令妩扬起嫣红芙蓉面,明明双眸有雾气沁出,却故作镇定解释道: “王爷,很抱歉……我刚刚实在太害怕了……” 然而略带颤意的嗓音,出卖了姜令妩的淡定。 裴行舟喉头轻滚,嗓音带着莫名的暗沉: “你怕老鼠?” 闻言,姜令妩乖巧地点点头,带着不自知的娇糯,她犹记得五六岁时,自己一人在花园玩过家家,一只飞奔的大老鼠突然窜进她的裤腿里,吓得她哇哇大哭,至今留下几十年的心理阴影…… 也许是刚刚受了惊吓,姜令妩难得流露出小女儿情态,乌发雪肌格外衬着红唇娇艳,在夜间显得尤为勾人。 裴行舟自问不是柳下惠,黑眸有异色流光,他的视线停留在姜令妩的双唇上。 他还记得,这个唇瓣擦过自己背后的感受。 柔软、温热、甜美,带着一丝奇异的悸动。 他带着连自己都未察觉的宠溺,轻哂道:“啧,小娇气包。” 草丛中猫抓老鼠的戏码还在上演,姜令妩忍不住打了一个激灵,她想起上辈子自己被老鼠抓伤后,伤心害怕得哭了起来,可生性严苛的父母却只冷冷训斥她: “不就是一点皮外伤,带你去打疫苗就没事了,你怎么就这么娇气!一直哭哭哭,哭个不停不嫌烦吗!” 姜令妩心尖忽然一酸,委屈与难过汹涌而至。 她至今都想不明白,人人都有害怕的东西,为何父母与裴行舟偏偏认为是自己娇气呢!为何别人家的小孩生病受伤有人哄,可偏偏自己受伤了,就要装作不疼、不怕、不在意呢? 裴行舟只睨一眼,便将她面上细微表情尽收眼底,他唇角不自觉抿起来,心知她是想起不愉快的事。 裴行舟忽然涌起一种冲动,很想揉一揉她的发顶,告诉她不必害怕,正当他欲抬起骨指修长的大手时…… 草丛中的打斗声愈演愈烈,姜令妩深吸了一口气,细密的贝齿轻咬红唇,她伸手捉起了男人的衣角,声音细弱如蚊呐: “王爷,我能牵你衣角吗?” 裴行舟并不答话,他眸中一沉晦暗不明,似静静观察她的细微表情。 两人靠得十分近,近到彼此的气息,在空气中暧昧交缠; 裴行舟只需略略垂首,便能碰到她头顶柔软的青丝,少女特有的幽香,丝丝绕绕,钻入他的鼻端。 美人如斯,裴行舟无法做到坐怀不乱,不动于心。 更何况,这人是姜令妩,是他一直过分关注的姜令妩,是他一开始便刻意亲近的姜令妩,裴行舟只觉得喉头一紧,眸光染有欲色。 而姜令妩全然不知裴行舟心中所想,只以为是自己的放肆,惹怒了这位异姓王爷。 高高在上的清河王,不过是看在自己会画画的份上,对自己态度才和颜悦色了几分。 可自己竟蹬鼻子上脸,毫拎不清昏了头,竟敢提出了这样逾矩的要求! 于是她连忙垂首告罪:“请王爷恕罪!民女刚刚只是一时情急,昏了头这才僭越了,请王爷恕罪!” 这小小女子,翻脸倒比翻书快。 裴行舟略略挑眉,面如璞玉,墨眸弯成好看的角度。 “没想到,天不怕地不怕的妙先生,居然会怕老鼠?” 姜令妩有些难堪地转开脸,风吹散了裴行舟的发丝,也吹动了他的心。 他漫不经心地打量着远方,嘴角轻轻碾过一丝轻笑: “唔,牵罢。” 夜空中有星光闪烁,沉寂多时的薄夜从长眠中苏醒…… 第16章 他的过去 “喏,牵罢。” 裴行舟磁性的声音犹在耳边,姜令妩心中有着微微讶异,好似烟雨如丝的江南时节,三月西湖撩起片片涟漪。 “若不牵,便罢了。” 裴行舟轻描淡写地扔下这句话,作势转身要走。 姜令妩这才缓过神来,她急急忙忙伸出手,上前拽住了裴行舟的衣角。 裴行舟没有回头,只是身子蓦然一顿,这样亲昵拉扯,让他心头有些滚烫。 原来有个小尾巴的感觉,也挺不错...... 姜令妩在黑暗中牵着裴行舟的衣角,心中竟然升起了奇怪的安全感,她渐渐不再害怕,平静下来。 只是她今日实在太过疲乏,还未走几步,脚步迟缓了起来。 很快,两人行至一视野开阔处,裴行舟嘱咐姜令妩不要随意走动,他寻来枯枝,生起了篝火。 一轮皎月高挂,篝火噼啪作响,燃得正旺。 姜令妩围坐篝火旁,身子被烤得暖烘烘的,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裴行舟朝她睇了眼,轻声道:“我来守夜,你好生休息吧。” 姜令妩可不敢造次,自己只是一介小小画师,何德何能让清河王替自己守夜! 于是提议道:“王爷,要不咱们轮流守夜吧?” 裴行舟轻哂出声,低眉看向她,眼眸中有止不住的戏谑色。 “唔,若是让姜姑娘来守夜,只怕咱们便成了这山中猛兽的盘中餐了~” 说罢,裴行舟从怀中掏出一个青面獠牙的恶鬼面具,反戴于脑后。 姜令妩蹙眉,只觉得这面具狰狞至极,她忍不住好奇问道: “王爷,这面具怪瘆人的,你为何反着戴呢?” 裴行舟侧对姜令妩,侧脸轮廓被火光模糊,一时看不清他神情。 “曾有人告诉我,若在深山过夜,需将恶鬼面具戴于脑后,这样狼群野兽便不敢轻易偷袭……” 裴行舟嗓音低沉,带着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涩意。 姜令妩接话道:“这说辞倒是别致。” 裴行舟并不答话,他抬首望向西北天际,只见薄雾浓云之中,长庚星黯淡无光。 那是西北祁连山,满腔无名的痛楚与酸涩,以摧枯拉朽之势将他压倒,裴行舟拳头攥得发紧。 每每想到祁连山,他只觉得自己被人三刀戳了六个洞,每一寸皮肉都是剔骨般的疼痛。 姜令妩微微抬眸看向他,隐隐猜到原因,原来呼风唤雨的清河王,也有难以宣之于口的痛楚。 两人缄默片刻,姜令妩抱着膝盖静静地看着篝火,她想起自己听到过的传言。 晋合元年,先帝盛惠帝驾崩,大凉国趁机举兵来犯。外戚把持朝政,放任阉党作乱,以至于延误军机,害得数万将士埋骨黄沙…… 大盛朝正值风雨飘摇之际,裴行舟奉先帝遗诏,临危受命辅佐新帝登基。 十六岁的裴行舟,本该是京城中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的状元郎。 可他偏偏如同一把锋芒毕露的寒刃,将一己悲欢藏于冷光之下,血腥而锋利地划开了大盛朝浮华旖旎的假象。 据说那年凛冬,京城护城河的水被染成铁锈色,日日宦官咒骂,夜夜怨魂啼哭。 晋合二年,大盛朝西北防线失守,大凉铁蹄南下。 十七岁的裴行舟率十万精兵,以一句“大盛朝永无降者!吾以血肉筑长城!”重塑大盛西北防线。 其用兵精妙诡谲,兵贵神速,三个月内竟连连夺回五座城池,重挫大凉! 而令他名扬天下的祁连山一役,便是裴行舟亲率五百精兵,突袭敌营生取敌军统帅首级,拦下敌人南下的铁蹄! 晋合四年冬,大凉战败,使节来朝。 裴行舟凯旋而归,新皇以帝王之尊城门相迎,加封进爵清河王。 可正当裴行舟权势滔天之际,他竟上请辞放官。 从此,隐匿了行踪,远离朝堂。 京城偶有人提起这位玉面修罗,无一不是毕恭毕敬,战战兢兢。 姜令妩盯着篝火暗暗腹议,若不是户部丢失十万两白银,只怕这位玉面修罗仍远在江湖悠悠。 只是三年前裴行舟班师回朝,为何要辞官归隐呢?莫非是三年烽火,心生倦怠了罢? 带着混沌的胡思乱想,姜令妩眼皮渐重,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姜令妩隐约闻到了烤肉香,顺着山间露气直直往鼻尖里窜! 姜令妩贪婪地嗅着诱人的香气,她蓦然睁开眼,天已露白,鸡鸣山上披了一层曦光。 她竟不是在做梦,裴行舟真的在烤鸡! 她循香望去,一只极为肥美的烤鸡正架在篝火上,表皮已形成了漂亮的焦褐色,正滋滋冒着油花。 裴行舟手法很娴熟,他精准掌握鸡肉每一块部位的火候。 鸡翅需焦香、鸡腿需烤熟,而鸡肉则需要鲜嫩多汁,偶有滚烫鸡油滴落,惹得柴火噼里啪啦响。 诱人的香气不断钻入姜令妩的鼻子里,她眼巴巴地看着烤鸡,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裴行舟斜斜瞟了一眼,见她醒来,忍不住轻笑道: “姜姑娘,你可真会挑时辰醒来。” 说完,裴行舟起身,将手中整只烤鸡递给她并嘱咐道: “小心烫。” 姜令妩瞧他只烤了一只鸡,疑惑道:“王爷,你若给了我,那你吃什么?” “我不饿,你吃罢。” “好好吃东西才有力气去查案,就算是你不饿也得吃一点呀!” 闻言,裴行舟蓦然抬首,眼底竟有化不开的黯然。 那一年他被困于雪山之巅,随行白骨支离,长眠雪山之际,也有人对他说出同样的一番话: “好好吃东西才有力气活下去!就算是我们再不情愿,也不得不吞下去!活下去!” 脑海中刚回想起这句话,裴行舟只觉脑中钝痛,一时间天旋地转,几近晕厥!! 姜令妩见状连忙上前,“王爷,你没事吧?” 好在,令人作呕的眩晕感稍纵即逝,裴行舟强撑身体,靠在青石壁上平息着紊乱的气息。 他面如菜色,好似一张揉皱的宣纸,跌跌撞撞坐回石头上,抬首望向西北方云卷云舒。 姜令妩顺着一线曦光望去,裴行舟原本挺拔的身影,此刻却显得单薄了起来。 姜令妩知道,西北边那些难以释怀的过去,如同细密的小针,齐齐扎入人的五脏六腑。 这是一种难以宣之于口的痛,这是裴行舟曾经历过的苦。 很快,裴行舟面上又恢复成了漫不经心模样,仿佛刚刚的眩晕与萧瑟,只是她晨起的错觉。 好似只用了一瞬间,裴行舟就与自己和解。 姜令妩默默啃完烤鸡后,裴行舟突然出声了: “你瞧。” 顺着他的方向,姜令妩看到山谷之中,升起了一道袅袅炊烟。 循着炊烟,两人来到山腰处一座茅草屋前,斯是陋室,惟吾德馨。 这茅草屋收拾得淡雅干净,四周围有一人高的篱笆,篱笆上爬满了淡紫色的牵牛花。 裴行舟朝牵牛花瞥去一眼,淡淡一笑道: “看来踏破铁鞋无觅处,只因尽在此山中。” 姜令妩朝着屋内大声问道:“有人在吗?有人在吗?” 一名身着粗布青衣的窈窕女子,打起门帘,露出一张姣好的面容来。 “外面是谁?” 姜令妩见青衣女子衣着朴素,鬓发并无珠钗,却依旧难掩天香国色。 她心中隐隐有了一个猜测,于是上前说道: “姑娘莫要害怕!我与兄长只是误入此山深处,实在饥渴难耐,想问姑娘讨碗水喝。” 青衫女子迟疑几秒后,终究是走到篱笆院前一探究竟。 “姑娘,你分明是女子,为何要扮男装?” 不等姜令妩作出解释,裴行舟适时上前,拱手作揖道: “实不相瞒!我与阿令私奔到此,腹中饥肠辘辘,这才叨扰姑娘。” 青衫女子眼中似有不忍,一转身回了屋内,用丝巾包好了几个大馒头,隔着篱笆院子的缝隙处,递给了姜令妩。 “你们先吃点馒头,我给你们再取点清水去。” 姜令妩连连告谢,捧着馒头的双手,有意无意间抚上了对方的指头。 青衫女子手背白皙嫩滑,双手无名指和中指指尖均有薄茧。 这倒不像是寻常农家女的手,反而更像是抚琴人的手。 裴行舟盯着姜令妩手中馒头,慢条斯理地开口: “那日,李家小哥的馒头也是用丝帕包裹。” 姜令妩与裴行舟对视一眼,然后点头。 正当这时,青衫女子捧了两碗清水,裴行舟掏出一枚碎银锭。 “多谢姑娘,这是付给姑娘的茶钱。” 青衫女子受宠若惊,连忙摆摆手说道: “不过就是一碗清水罢了,两位不必如此客气。” 裴行舟观其谈吐得宜,气度婉约,于是继续试探道: “不知道姑娘家中几口人?为何独居深山?” 青衫女子蹙起柳叶眉,略带防备地连连后退。 可他偏不依不饶,继续追问道: “姑娘,您可知千金阁花魁羽情被害一事吗?” 闻言,青衫女子美目闪过诧异,她略显惊慌,左手指尖微微颤抖。 “公子你说什么我听不懂,我要回屋了。” 姜令妩从怀中拿出金累丝镂空灯笼耳坠,放于掌心上。 “姑娘,你见过这个吗?” 青衫女子朝着掌心一撇,瞳孔微缩,有些不敢置信。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耳垂,随即慌张移开视线: “没……没见过。” “姑娘你只见了一眼,便下意识地摸了摸耳垂,说明这耳坠曾你心爱之物!” “不!我......没见过,你们快走罢!” 眼瞧着青衫女子仓皇转身,姜令妩心生一计,朝着她的背影高喊着: “你为何要杀死梅香?! 有些事,哪怕你躲得再远,也是无法遮掩的!” 听到梅香的名字,青衫女子身形一颤,她既慌乱又愤怒: “不!我没有!我怎么会杀了梅香?她是我的亲妹妹!” 说完,她认命似的合上双眸,任由清泪顺颊而落。 姜令妩心头一松,轻柔出声道: “终于找到你了,羽情姑娘。” 第17章 阿梨是自杀的 青衫女子似是不可置信睁大双眼,纤薄身子摇摇欲坠。 “不、不!我不是羽情!你们找错人了!” “羽情姑娘,你为何不敢承认自己的身份? “我们并非官差,只是有些事情想找你问清楚。” 说完,姜令妩上前拉住她的衣袖,身后却忽然传来一道破空声! “小心!!!” 裴行舟揽住姜令妩折身避过,两人齐齐回首,只见一支飞箭倏地呼啸而过,直直钉入篱笆之中! 飞箭距离姜令妩不过几尺,她惊魂未定,暗道一声好险! 似乎是看穿了姜令妩的心思,裴行舟嗓音温柔而低沉,他轻轻说了声,“别怕”。 晨雾朦胧间,裴行舟修长的身影染着清寒的曦光,如同神祇般降临挡在自己身前,淡淡的松墨香席卷而来,姜令妩心下涌起了一股从未有过的悸动。 她低下头,看到两人的手指还紧握着。 她轻轻抽回自己的手,葱白的指尖还残留着男子温热,让她面上有些发烫。 他竟又一次,奋不顾身地护着自己,姜令妩只觉得心中有什么东西正在破土而出。 青衫女子看到了熟悉的箭头后,心下明了,她朝向竹林方向大喊: “李恒,你别伤着他们!” 话音刚落,竹林深处远远走来一道高大身影,来人五官凌厉棱角分明,浓眉黑眸之下,是笔挺的鹰钩鼻。 裴行舟与姜令妩相视一眼,认出了此人正是那日见义勇为的好汉,守夜人提到的李家小哥。 李恒一身利落黑色劲装,腰挂□□,背有箭筒,冷声质问道: “你们是谁?为何对我家娘子纠缠不休?!” 裴行舟青丝飞扬,他只朝着□□睥了一眼,双眸寒凉如漠北积雪。 “在下也想问问阁下,为何背后放暗箭?” 李恒面无表情并不答话,只是拔出箭矢转身就走。 裴行舟见状说道:“在下裴行舟,今日登门是想请教羽情姑娘一些事情。” 李恒听到“羽情姑娘”四字时,凌厉的面容有一瞬间怔愣,随即他沉下脸: “你们找错人了!这里没有你们要找找的人!你们快点离开,否则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裴行舟轻哂出声。 可真是稀奇,难得听到有人说要对自己不客气。 裴行舟懒懒掀了掀眼皮,想到姜令妩差点被暗箭所伤,他似轻蔑又似挑衅地问道: “若我不走,你待如何?” 李恒随即抽.弓搭箭,泛着冷光的箭头对准裴行舟修长脖颈,蓄势待发。 他架弓.弩瞄准的动作极快,姜令妩不免心屏气慑息,忍不住担心起裴行舟。 裴行舟看向弓.弩之上狼图腾雕纹,勾起玩味的笑。 “这弓形……是仿逐云弓而制,只不过形似神不似。弓弦不韧,箭矢不利,啧啧啧,倒是埋汰了阁下好身手……” 李恒心下诧异,逐云弓乃是西北边防军制式弓箭,他有幸见过一回这才仿制了样式。没想到这人竟认识逐云弓,莫非他也曾是行伍之人?! 趁着李恒分神的功夫,石青色身影凌空一跃,徒留一道衣衫虚影,裴行舟竟悄然无息来到李恒身后。 李恒一愣,随即掌风迎敌,裴行舟身如游龙从他侧身擦过轻松退到三步开外; 李恒只觉得背后一轻,箭筒里的箭矢竟没了踪影,一根不剩! 还不等他做何反应,脖颈处传来刺痛压迫感,一支冰凉锋利的箭刃,死死抵入李恒脖颈间皮肉。 只需稍稍用力,箭刃便能划开他青色的动脉。 杀他,如同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姜令妩有些微微讶异,裴行舟眼中杀意尚未褪去,这样的他与平日纨绔做派大相径庭,竟让人徒增惧意。 裴行舟平时里懒散惯了,竟让人差点忘了,他可是重塑西北防线的少年将军,是一刀一枪从尸山血海里厮杀出来的玉面修罗! “求求你!求你们不要伤害他!” 羽情姑娘踉踉跄跄跑了出来,惊恐如胭脂红笼在她脸上,如烟如雾,我见犹怜。 美人苦苦哀求,不足以令裴行舟心软,羽情姑娘连忙转向姜令妩,连连讨饶: “姑娘!我求求你!让他住手吧!!!” 姜令妩硬着头皮走上前,悄声道:“王爷,你不会是真的要杀了他吧?” 裴行舟不动声色往她面上一扫,看到姜令妩眼底残存的惧意。 他眉峰微动,暗暗嗤笑这小东西可真个胆小鬼。 只是下一瞬间,他收敛杀意,又恢复成懒懒散散的模样,面上温温笑道: “在下最怕刀剑无眼,兄台可别伤了和气才好!” 李恒心知自己技不如人,他站得笔直,如同一把宁折不弯修竹,语气低沉中带着一丝哀求: “我自知不敌你,你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只是,求你们放过我家娘子……” 闻言,裴行舟一脸无辜,他将手中箭矢随意扔在一边,转过头对青衫女子笑道: “你家相公对你倒是真心一片!只是不知道他这点子真心,在姑娘心中又值几钱?” 青衫女子看向李恒,眼神既惊慌又缱绻,她迟疑几秒后,轻轻开口道: “裴公子,我就是你们要找的人,我是羽情。” 羽情是一把吴侬软嗓,说话时声音细很轻。 姜令妩见她终于肯承认身份,侧目望去,“千金阁的死者,其实是梅香吧?” 羽情姑娘点点头,长睫微颤,水眸莹莹,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美人落泪,别有韵味。 饶是姜令妩见惯了美人,心中陡然升起保护欲来,不免有些手足无措。 反观裴行舟,端得是如钰君子好模样,他眼眸色平静,对美人垂泪视若无睹,只是不咸不淡地问着: “羽情姑娘,到底是谁杀害了梅香?你又是如何金蝉脱壳,瞒天过海?” 羽情姑娘眸中含泪,轻轻摇头: “没有人杀梅香......她是自杀的......” 什么?梅香竟然是自杀? ----- 青山茅舍内,茶香袅袅。 羽情沏了一壶茶,李恒守在她身旁,薄唇紧抿一语不发。 裴行舟轻抿了一口茶水,眉目舒展道: “好香!这茶是用花露煮的罢?” “裴公子好灵的舌头。” 羽情浅笑附和,只是笑意不达眼底,如画的眉眼氤氲在茶雾里,淡淡哀伤若隐若现。 “这是阿梨亲手存的晨露,拿来煮茶最是清香。” 姜令妩心有疑惑:"阿梨,是谁?" 羽情遥望窗外云雾青山,只觉得远处的山雾连着天际的云,好似永远都看不到尽头。 她幽幽叹了一口气: “阿梨便是梅香,我的亲妹妹,她脸上有一对好看的梨涡,所以爷娘取名阿梨。” 提起阿梨,羽情唇畔不自觉泛了温柔的笑意。 “阿梨十岁那年,看花灯被拐子捉去,爹娘痛不欲生竟早早撒手人寰,剩我一人孤苦无依寄人篱下,黑心肝的舅公舅母以五十两银子,将我卖入进千金阁...... 在千金阁这些年,我一直暗地打听妹妹的下落,当李大哥告诉我阿梨也在金陵城时,我高兴极了! 总算,这辈子有了一个盼头,只要梅香平安喜乐,我也别无他求。 可是当我找到阿梨时,她已经变得呆呆傻傻......好似一个没有感觉的傀儡! 梨涡没有了,笑容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眼神中再也没了光......” 说到这里,羽情声音虚无而缥缈,好似从很远的地方飘来一样。 姜令妩忽然有了很不好的猜测,她心下一阵酸涩,轻声问道: “阿梨,她到底是怎么了?” 羽情惨然一笑。 “姜姑娘,你可知道怀璧其罪的道理?一个小婢女在深宅大院,不过是被人觊觎的玩物罢了,失去家族庇佑的女子,美貌从来就不是什么幸事......” 说到这里羽情极力隐忍着,想要压下涌上眼眶的涩意,可是鼻尖一酸,眼泪大颗大颗砸了下来。 李恒锋利的眉眼变得柔软,他心疼地揽羽情入怀,大掌抚上她的头顶宽慰道: “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片刻后,羽情擦拭了脸上的泪痕,抽噎道: “我们找过很多大夫,大夫说......阿梨受了太大刺激,患上了离魂症;于是我在广济巷买了一桩宅子,悉心照料着,眼看着阿梨渐渐康复,没想到王五那个畜生,他竟………他竟……!” “王五?” 提起癞子王五的名字,原本神情哀伤的羽情,突然满眸恨意! “那个畜生!我恨他!是他害死了阿梨!我只恨不能亲手杀了他!!!” “王五那个畜生竟糟蹋了她!自打那次后,阿梨好似魔怔一般,竟对那畜生......对那畜生产生了男女之情!” 姜令妩眉头轻皱,嘴里轻轻碾过:“斯德哥尔摩综合症。” 裴行舟显然也听到了,“斯......德哥尔摩综合症?这是何物?” “斯德哥尔摩症可以理解为人质情节,阿梨命途多舛,面对恐惧早已习惯了服从。 而人性是可以被驯养的,想必那癞子王五看穿了阿梨姑娘的柔弱,暴虐中掺杂甜言蜜语,如驯狗一般驯养她。 直至阿梨的恐惧逐步转化为屈服,屈服再转为男女之情......” 羽情苦笑一声:“姑娘,你说得不错,不论我与李大哥如何好言相劝,阿梨不知被灌了什么迷魂汤,偏偏对王五言听计从。 可王五就是个畜生!一次讨要银钱未果后,那畜生竟将阿梨殴打滑胎!我妹妹痛不欲生,终于下定决心与王五断绝往来...... 我那时以为她终于看清楚了畜生的真面目,却没想到她竟是心灰意冷,存了死志...... 那日她如往常来到这山间小屋,收拾屋子,喂了鸡鸭,又取了牵牛花晨露,悄悄留下一封信便离开了。 等到晚上我与李大哥才发现,阿梨竟在家中柴房自缢身亡!” 说完,羽情从枕下翻出一张染了泪渍的信。 这是阿梨的诀别信。 第18章 阿夏与五颗苹果籽 姜令妩接过发皱的信,轻轻展开。 “阿姐,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已经离开了人世,与爹娘团聚了。 阿姐你不要为我难过,我早已无路可退,唯有离开才是解脱,请原谅我懦弱的选择。 回想我这一生,活得潦草而糊涂,至少我离开,得明明白白得与这污世告别。 从前我总是不听阿姐的劝,不能为阿姐分忧,如今我这残破不堪的身躯,总算有那么一些用处了。 阿姐,我真的恨透了这张脸,待我死后,请将我的面容毁去…… 届时阿姐可以李代桃僵,离开千金阁与李大哥终成眷属。 我无法做到的事,便让阿姐替我完成吧! 对了,篱笆上牵牛花开了,我取了一罐晨露,搁在柜子上——阿梨留。” 姜令妩念完这封信,一时间众人陷入缄默,唯有风声灌耳,将破碎的抽泣声卷入每个人的心尖。 姜令妩心下又酸又涩,可怜阿梨凄苦半生,不得不辗转于各色男人之中,本该属于她的烟火,却从未绽放,徒留一地殷红斑驳。 良久后,裴行舟淡然出声,打破寂静。 “所以,阿梨是自尽而亡,你们并没有杀人,而是划伤了死者的脸?” 他的语气不起波澜,仿佛在问询一件稀疏平常的小事。 “我这样做不过是遵循阿梨的遗愿!难不成这样也犯法吗?” 李恒高高扬起黑眉,说出的话十分诚恳,却也十分可笑。 裴行舟端坐于座,慵懒模样一扫而光,他神情肃穆,一双漆黑不见底的眼睛,竟带着隐隐不可逼视的威严。 窗外猎猎风声,吹起裴行舟石青色长袍,他慢条斯理把玩着茶盏,声音清越: “依《大盛律法》,凡残毁及弃尸者,杖三十,徒一年。” 话音刚落,裴行舟朝羽情暼了一眼,只见她略带惊慌,忙别过眼,垂眸不敢与其对视。 李恒见状,下意识挡在羽情身前,沉声道: “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当!阿梨的脸是我损毁,你若要报官我随你走一趟便是!” 裴行舟上下睨了他两眼,“哦,是你?” 李恒目光炯炯直视对方,“不错,就是我!这以后所有事情都是我一人干得!” “你一人,又是如何做的呢?” “那日我以运柴做遮掩,将阿梨带入千金阁,趁着夜深无人,背起尸首从后院爬上二楼畅音阁,给她换好成羽情的衣衫!这些通通都是我干的!” 裴行舟轻轻点头,若有所思状: “唔,听上去倒也合情合理!只不过你确定这些事全是你一人所为?” “自然乃我一人所为!与旁人无关!” “那就奇怪了!死者被发现时发髻精巧,还换了一身软烟罗裙,没想到阁下竟对珠髻华裳如此精进.....” 说完,裴行舟头一偏,装模作样喟叹道:: “想必,这梳环画髻的手艺是师承羽情姑娘罢……” 李恒话里漏了破绽,他虽不甘心还想分辩一番,却被羽情轻柔打断: “李大哥,你不必再隐瞒下去了。阿梨的脸,是我亲手毁的。” 裴行舟目光落在她沉鱼落雁的姿容上,修长的手指敲了敲案几。 “唔,总算是鹣鲽情深,所以说你毁了阿梨的脸,并伙同李恒移尸畅音阁!” 羽情不语,悲痛地合上双目点点头。 裴行舟这时却话锋一转,“毁尸之罪乃是后话,眼下还有一事,需姑娘替我答疑解惑。” 羽情莹莹双眸闪过一丝茫然,这人竟然不是为了阿梨而来? 裴行舟双眸沉静如墨,冷声问道:“你与阿夏是什么关系?” “阿夏?!阿夏他怎么了?” 羽情嗓音略略提高,带着烟花女子特有的纤软与婉约。 “就在几日前王五与赤芍死了,所以想了解有关阿夏的事。” 闻言,青衫蒲柳身姿似是一晃,李恒忙不迭上前稳住她的身形。 “什么?王五与赤芍竟然死了?!你们的意思是......是……阿夏他……这不可能!这不可能的!他不可能杀人的“!” 羽情惊慌之下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裴行舟见她惊诧不似作假,于是试探道:“你从前可曾见过苹果籽笑脸?” 羽情泪痕未干,眼波中的秋水被惊讶取代,她愣愣脱口而出: “你们怎么会知道这个?这是我哄阿夏开心的法子……” 裴行舟斜眉入鬓,他朝姜令妩勾唇一笑,棱角分明的侧脸,带着从容的笃定。 “看来我们都没猜错,果然凶手是阿夏。” 羽情失神地摇摇头,眼底尽是着卑微的祈求,哽咽着: “不会的,阿夏他不会杀人的!” 裴行舟郎心似铁,冷硬无情地戳破了她自欺欺人的幻想: “阿夏误以为你被王五所害,于是他为替你报仇,这才杀了王五与芍泄愤!两人的案发现都发现了苹果籽笑脸,这便是铁证!” 闻言,羽情终于撑不下去,瘫软在李恒怀中,青衫掩面低低哭出声。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姜令妩眼圈也红了,一时间有些心疼,她走上前宽慰道: “阿夏身负两条人命,我们不能再让他一错再错!羽情姑娘,把你知道的事情都说出来吧。” 羽情神情凄楚,深吸一口气后,将阿夏的故事娓娓道来。 “阿夏是个小乞儿,我第一见他时,他被一群乞丐打得遍体鳞伤。 那日阿夏好不容易讨了一个苹果,却被其他乞丐抢了去,他被打得奄奄一息,手里还紧紧攥着苹果! 那个被他用命护着的苹果,早就被人踩得果肉稀烂,阿夏捧着烂成泥的苹果,半跪在地,失声痛哭。 我见他实在可怜,便捡起苹果籽,摆做笑脸模样。 我告诉他,人这一生很长,虽然这颗苹果烂了,但是只要种子还在,依旧会有希望。 后来的事情你们都知道了,阿春阿夏姐弟来到千金阁做花圃帮工。 阿春干活利索,阿夏十分聪明,两人将花圃打理得井井有条,虽然阿夏平日依旧沉默寡言,但我知道,他是一个心地善良好孩子,他不会轻易杀人的!” “裴公子姜姑娘,你们相信我,阿夏是真的不会杀人的!” 说着说着,羽情神情激动,脸颊急得通红。 裴行舟神色寡淡,他掩了一口茶道: “这便是你不杀伯仁,伯仁为你而死,只是阿夏如今下落不明,姑娘可知阿夏其他落脚点?” “其他落脚点?阿夏没有家人,只有一个姐姐阿春,我并不知道他会在哪儿。” 闻言,裴行舟若有所思,骨节分明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案几。 “他无亲无故,无家可归又无处可去,究竟会躲到哪里呢?” 姜令妩在脑海中梳理着关于阿夏的故事,忽然她与裴行舟相视一眼。 两人异口同声道:“城郊破庙。” 是了,城郊破庙不仅是阿夏从小熟悉的环境,也是他与羽情初次相遇的地方! 清晨的薄雾还未散尽,一行人衣沾露水前往城郊破庙。 城郊破庙有些年头了,处处可见枯败杂草,裴行舟推开布满蛛丝的木门,一股发霉的潮味扑鼻而来。 破庙光线昏暗,只见一个瘦弱的少年垂下头,抱着膝头蜷缩于阴暗的墙角。 少年听见木门被推开的噶吱声,他并不抬头,只低低说道: “你们终于找来了……” 阿夏的嗓音沙哑,似多年没有开口说话一般,又干又涩。 “阿夏!!!” 听到熟悉的声音,迟疑一瞬后,少年孱弱的身躯猛地一震。 他抬起头,瞳孔紧紧盯着门口身影,又惊又喜地大喊着: “羽情姐姐,你没死?” 少年眼底褪去了淡漠,微哑的声线因抑制不住的激动而轻轻颤抖着。 “羽情姐姐,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 日光不薄不厚,屋顶瓦片中漏了一圈光晕,阿夏倏地抬手捂住脸,把自己藏进黑暗里。 羽情上前一把拉起阿夏,恨铁不成钢道: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杀了王五与赤芍,为什么要这么做?” 阿夏被问得哑口无言,愧疚与罪恶感汹涌而上,齐齐堵向胸口,压得他透不过气。 羽情姐姐没有死,她还活着!那么,他做的那些事,杀的那些人,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起初,仇恨与悲伤瓦解了他的理智;然后小小恶念萌芽,迅速结出血腥杀戮的蛛网。 他被蛛网里紧紧缠绕,血肉泡在仇恨里,一点一点被吞噬。 阿夏蜷在角落里大力抓扯自己的头发,状若癫狂,几近崩溃。 “都是我!都是我的错!我都干了什么?!我都干了什么!!! 我害死了他们!我还连累了姐姐,这都是我的错!!!明明是我该死!!!” 裴行舟看他的眼神,如同看一只丧家之犬。 “罪孽起于恶念,可你的恶念竟源于虚无的仇恨,多么真实又荒谬!“” 片刻死寂后,阿夏倏地狂笑不止,笑得极其的癫狂。 “真实而荒谬哈哈哈哈,我的人生从来就是这样荒谬......” 说完阿夏艰难起身,他一瘸一拐走至众人跟前,他身形羸弱而单薄,青灰色的衫子只堪堪挂在肩上。 裴行舟眸色微沉,居高临下看着阿夏,字字威严道: “你可知,杀人者,罪无可赦。” 阿夏垂落在身侧的手,微不可察地抖了抖。 他知道自己罪无可赦,从他手中染血的那一天起,再也就没有回头路了。 发抖,是因为害怕死亡吗?不,他并不畏惧死亡。 他不过人如蝼蚁,命似草芥,活着这件事对他来说,就就不值得期待。 只是他的姐姐阿春,会原谅他吗? 阿夏目光开始涣散,他强撑起身子,从怀中颤颤巍巍拿出一份信。 “对不起......是我杀了王五与赤芍,我认罪,只是我姐姐阿春是无辜的,请你们替我姐姐洗去罪名。 “羽情姐姐……我这条命,总算……是......” 最后的这几个字,阿夏没有说出口,便垂下头。 早在半个时辰前,阿夏提前服下了西域曼陀罗的毒药。 这个沉默寡言的少年,从泥泞中重生,又在荒芜中死去。 第19章 执棋之手 阿夏死了,寒鸦掠过破庙屋檐,徒留一声声悲戕哀鸣。 他单薄的身子陷入枯草里,任由草屑盖住灰败面容,仿佛这破庙荒草堆便是他的坟冢。 枯草来年会再青,可一缕孤魂,被风一吹,就散了。 羽情悲痛欲绝跪倒在地,青衫泪满襟。 姜令妩只觉脸颊微凉,她望向外头,天阴沉地厉害,有斜斜的雨丝被风打落。 下雨了。 李恒沉默不语,他悲悯地看着阿夏的尸身,这个刚毅如铁的男人红了眼眶。 羽情双眸通红,她歇斯底里地拽住阿夏的衣衫,哭得不能自己。 “阿夏......你为什么这么傻,为什么要这样做!” 李恒心有不忍,用力揽住她,“你不要这样,阿夏他……他已经走了....” “这都怪我!如果我不诈死,阿夏也不会去杀人……” 姜令妩垂眸不语,她心中并不松快。 真凶伏法本应是个大快人心的事,可她总觉得,这案子还有些许蹊跷之处。 破庙里破碎的哭声并未让裴行舟动容,他面色不虞,目光垂落在掌中纸条上。 这是阿夏的忏悔信,信中只写了一行字:“是我杀了王五与赤芍,与阿春无关,与旁人无关。” 裴行舟反复琢磨着这行字,只觉得阿夏欲盖弥彰至极,心中疑窦渐起。 表面上所有的证据直指阿夏是凶手,这过程太过顺利,也太过理所当然,这让他不得不警惕。 从前在西北时,裴行舟曾猎过赤狐,赤狐天生灵气,需经验老道的猎人耐心布置连环陷阱。 而他现在,似乎正一步一步踏入连环陷阱中。 人为猎手,他为赤狐。 姜令妩蹙了蹙眉,有一种怪异的违和感,令她百思不得其解。 阿夏作为一个处心积虑、心狠手辣的凶手,为何心理防线如此脆弱,还未行山穷水尽时,便畏罪自戕? 案发当日王五为何出现在畅音阁?阿梨自杀用的竹纹腰带,又为何在王五家出现? 这些谜团,通通没有解开,一时间千头万绪,以排山倒海之势汹汹而来。 倏地,姜令妩蓦然瞳孔放大,脑海中有冥冥天光乍现! 她明白了!原来是这样!从一开始,阿夏便只是献祭的一颗棋子!他不是畏罪自杀,反而是为了掩饰真相! 羽情凄婉地伏在李恒怀中,泪珠似春雨落花,簌簌滴落至颊边。 姜令妩上辈子为了画好人物素描,一直在学习面部肌肉轮廓相关的知识。 人若悲痛时,眉毛会不自主皱起并往下压,上眼睑处会轻微褶皱。 羽情看上去的确悲痛万分,可是她却将食指与中指放于眉骨间,而这个小小动作则意味着她愧疚。 她是在愧疚什么? 姜令妩面如冷玉,一步一步上前,唇齿碾过冷意,一字一字顿道: “是你,对吗?” 羽情微微一愣有些不明所以,如琬似花的面上,挂着错愕的神情。 “姑娘,你在说什么?” 姜令妩抬眸,清冷之姿如临霜傲雪,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 “羽情姑娘可真是玩弄人心的高手,你为何指使阿夏杀人。” 羽情大惊失色:”姑娘你在说什么呢,我听不懂!” 李恒闻言将意中人掩于身后,义正言辞: “姑娘不要含血喷人!王五与赤芍分明是阿夏所害,你何必冤枉我家娘子!” 羽情怯怯躲在男人身后,远山黛下泪盈盈,当真是我见犹怜的绝色佳人,她哽咽着为自己分辨: “是!我是恨毒了王五!我日日夜夜都恨不得手刃王五!可我只是一介女流,如何能杀得了人!” 姜令妩噙着一抹讥讽之色,嗤笑一声: “弱女子?阿梨脸上的十数处刀伤,每条刀口又长又深,这可并非弱女子能干出来的事!” 羽情咬住下唇,泫然欲泣地望着着姜令妩。 “我只是......我只是……想完成她的遗愿而已!是,是我不对!不应该诈死瞒天过海,害得阿夏做了傻事!可是我真的没有指使阿夏杀人!” 啧啧啧,瞧瞧,美人泪,断人肠。 姜令妩不为所动,依旧不疾不徐戳破她的伪装: “让我猜猜,你原本计划是假死局,以身做饵陷害王五,是为替枉死的阿梨复仇! 那一日,你引王五来千金阁,故意落下竹纹腰带让他捡了回去,以此作为他杀人的证据!” 羽情紧张地问道,“姑娘,你怎么越说我越糊涂了,我真的听不懂!” 姜令妩顿了顿,“你心里明白的很!你明知阿夏对你的感情,你却利用他,暗示他王五与赤芍会加害于你!” 羽情美眸凝霜,不住地摇摇头。 “不!这也太荒谬了!就算是我利用阿夏杀人,可阿夏也未必肯答应啊!” 姜令妩轻轻一笑,语气从容而笃定。 “所以你很聪明,一开始便做了两手准备,如果阿夏没有动手,那你嫁祸的竹纹腰带,足以让王五沦为阶下囚! 阿夏果真如你若愿,杀了王五与赤芍!可你却没想到,他会在案发现场留下独特的犯罪印记——苹果籽笑脸,他在用自己的方式思念你,告慰你的在天之灵!” 羽情紧紧攥着掌心,泛白的指节暴露了她内心的慌乱,她急急反驳道: “就算是我指使阿夏杀人,他为何不去官衙告发我,反而要服下千日红自尽呢?!” 闻言,姜令妩唇角轻弯,狐狸尾巴终于漏出来了。 “羽情姑娘你似乎忘了,从来就没人说过阿夏是被千日红毒死的,你是如何知道他服用过千日红呢?” 羽情脚步虚浮,微微一晃,她没想到这些隐秘的灰暗,被人无情戳破在光天化日之下。 罪恶无处可藏。 她拢了拢散乱的青丝,目光幽幽盯着虚空的某一处,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良久后,她凄凄一笑: “这件事本与你无关,为什么......你就是不愿意放过我?‘’ “不是我不放过你,是真相不放过任何一个凶手。‘’ “真相?真相就是王五害死我妹妹!他本就该死!!!” “谁该死谁又不该死,不是你我说得算,是大盛律法说得算!” 提起王五,羽情陡然冷下脸色,眉间戾气缠绕,划过浓烈的恨意。 “我只恨呐......不能亲手将他剜心挖肠,剔骨解肉,扬血十里......” 这个看似怯弱的女子,用琵琶细语似的嗓音,说出世间最恶毒的诅咒。 “王五与你有仇怨,可你为何要暗示阿夏杀赤芍?” 听到赤芍的名字,羽情眸光骤然狠厉,好似笼中嗜血的野兽,恶狠狠道: “当年赤芍明明看到了我妹妹被人拐走,可她却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难道她不该死吗?如今我妹妹死了,她也一样得陪葬!” 李恒惊诧看向身后之人,他失魂落魄后退几步。 “羽情......你......在说什么?” 羽情褪去眼底的温顺柔弱,轻蔑瞥了一眼,冷笑道: “李恒,你没资格以这种眼神看我。” 李恒不可置信地摇摇头,他不敢想象,眼前阴鸷毒辣的女子,竟是他放在心尖尖上的人。 “羽情......真的是你在操纵这一切吗?你怎么能如此对阿夏!难道......难道你就不遭报应吗?!” 羽情冷冷睨着李恒,随即张狂一笑: “报应?我倒真希望这世间有因果报应! 王五糟蹋我妹妹时,报应在哪儿?王五害死我妹妹时,他的报应在哪儿?!” 就在这时,砰的一声,雷声轰轰。 刺眼的白光照亮了破庙每一处角落,疾风骤雨卷起泥沙,污了众人的衣衫。 破庙内忽明忽暗,羽情身影时浓时淡,她眸光冷骇,双目赤红,如同深渊爬起的恶鬼。 电闪雷鸣之中,羽情面对布满蛛丝、慈眉善目的菩萨法相,厉声喝道: “你!你为何阖目?为何从不睁眼看看这世间!既然这世间没有报应,那我便是堕入恶鬼道,也要变成恶人的报应!” 李恒跌跌撞撞,急切抓住她的胳膊,近乎乞求道: “到底哪一个才是真实的你?你对我说想要厮守一生的话,难道都是假的吗?” 羽情冷笑一声,嫌恶地抽出手。 “当年你抛下我远赴边疆,可曾想过我?若不是你执意参军,舅父舅母也不会以为我被未婚夫家厌弃,我也不会沦落青楼! 李恒,是你毁了我!!!” “不,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我当年是为了谋一份军功,我是想让你风风光光嫁我做正妻!” “迟来的深情比草贱,李恒,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不,不,你不是这样的人!” “我就是这样的人!世人欺我辱我,我便要原封不动还回去!” “呵,可笑。”一道轻嗤声落下。 羽情眸中阴沉未褪,“你笑什么?” 裴行舟青丝飞扬,负手而立如松柏傲然,他居高临下睥睨道: “我笑你杀人无血,其过甚恶! 我笑你被仇恨玩弄于鼓掌之间,我笑你被恶念拖拽于痛苦之渊! 你自以为是执棋之手,殊不知,自己亦被困在棋局方寸之间!这盘复仇大棋局,无人是赢家。” “不,你什么都不懂!” 羽情似发泄一般,撕心裂肺冲他低吼着。 裴行舟只觉得她很可怜,像一只折了翅膀,挣扎泥泞间的寒鸦,他神情淡漠道: “你大仇得报,快乐吗?” 羽情一声轻笑,“我看着那些恶人,一个一个死在我前头,我心中就无比快乐!” 裴行舟敛眸,声音放缓。 “可阿夏是为了你才变成了恶人,你知道吗,阿夏是心甘情愿做你手中刀。” “你到底在说什么?”羽情的声音有些微微颤抖。 “他留下的忏悔信,强调了两遍与旁人无关,这恰恰说明他想保住某个人,哪怕是豁出自己的性命,也要护住这个人! 或许,他从一开始便知道你的全部计划,他知道自己不过是你手中一枚棋子,但他依然甘之如饴,为你献祭。” 羽情有一瞬间的怔愣,随即放声大笑,她笑得浑身颤抖,目眦欲裂,犹如挣扎于九幽百年不得往生的鬼魅。 “你闭嘴!你闭嘴!!不可能,他怎么会知道,他不可能会知道!” 一番怒吼过后,羽情似发了疯一样冲向裴行舟!姜令妩当即脸色一变,她还来不及思考便伸开双臂挡在前面。 这一举动令裴行舟心中微微震动,他由上而下望着姜令妩纤弱而坚韧的身影,心中漾起别样的情愫,这个手无寸铁的小姑娘,竟然是想保护自己。 眼看羽情高高举起利刃,一阵天旋地转后,姜令妩被裴行舟稳稳抱入怀中,而羽情便被裴行舟一脚重重踢开,摔入枯草堆中。 羽情哇的一声吐出了血丝,她挣扎着爬到枯草旁,跪下身拨开腐烂的草屑,轻轻抚上阿夏已经冰凉青灰的脸: “你都知道了,你居然什么都知道,可你为什么还要......为什么?” 眼泪肆意而汹涌。 她今日掉过许多眼泪,唯有这一次是真心实意的悲,痛彻心扉的苦。 “滴答,滴答,滴答。” 六月多水汽,突如其来的大雨顺着破瓦片的缝隙落下,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羽情缓缓俯下身,将阿夏的脑袋靠在自己怀中,她恍惚中又回到那年春夜花灯会。 鼓楼的灯火照亮了夜空,她在河畔放落一盏九瓣莲花灯,虔诚而工整地写下“平安喜乐”四字。 然后看着花灯一路飘飘荡荡,散落一片粼粼波光。 阿梨蹦蹦跳跳,提着一个白兔花灯朝她走来,梨涡晕开笑意。 “阿姐,你看这个兔子花灯好看吗?” 下一个瞬间,她眼前的场景又变了模样。 阿夏步履蹒跚衣着破烂,脏兮兮的手掌捧着一滩果肉泥,鼻尖通红欲哭无泪。 “怎么办,没法吃了……” 她心中隐隐一动,踩着落日余晖向阿夏走来,捡起地上的苹果籽,摆出一个笑脸。 “小弟弟你瞧,我给你变了个笑脸! 人这一生很长,虽然这颗苹果烂了,但是只要种子还在,依旧会有希望。” “小弟弟,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回家?” 第20章 阿夏(番外) 一盏豆油灯昏黄而微弱,妇人干瘪的手指用针尖挑了挑灯芯,昏暗一闪而过,屋内亮堂了起来。 这是间潮湿、低矮、逼仄的屋子。 妇人面色愁苦,浑浊的眼珠隐隐有泪光,趁着床头男人不注意,她悄悄拿起一颗苹果,藏入麻布袋中。 “你个败家婆娘,干啥子放果子?!” 呵斥的人正是她的丈夫,男人面色黝黑,一双三角眼透出凶光,随即一脚踹向她。 妇人唉哟一声被踹到在地,苹果咕噜咕噜滚落一圈泥。 男人弯下身子捡起苹果,往斑驳油渍的布衣襟上随意一擦,凶神恶煞地朝内屋瞪了一眼。 “一个跛腿的傻子,也配吃果子?!” 话音刚落,他嘎哧嘎哧大口啃了起来,黄黑的牙齿用力咬着果皮。 妇人抹了一把眼泪,“孩儿他爹,要不......这事俺们再想想罢?‘’ 闻言男人勃然大怒,他抬手将吃剩的苹果核朝妇人头上重重砸去,黏腻的汁液飞溅四射。 “想想想!你还要老子怎么想?!都怨你生了个孽种!十岁还不会开口说话!这个又瘸又哑的丧门星,早知道当年老子就该一把掐死他!活着浪费老子的米!” 男人青筋暴起,脸上干瘪的皮肉纵横交错,挤成狰狞可怖的模样。 阿夏并未睡着,他听到屋外激烈的动静,眼皮都懒得掀开,刚刚那番话,从小到大他听已过无数次了。 他是一个跛子,还是一个不爱说话的跛子。 一个肮脏惹人嫌的霉点,要掐死便掐死吧!反正这屋子四四方方漆黑一片,与坟墓并无区别。 死了干净才好,他心里默默想着。 睡得迷迷糊糊时,阿夏被人粗暴地从床上拽起。 春风陡峭,可真冷啊,凛冽的寒风顺着每一次的呼吸窜入五脏六腑,他全身血液被冰凉浸透。 大风卷起了荒山落叶,掩盖了一地荒蛮。 男人将他扔至荒山头也不回地走了,许是良心未泯,他留下一个破麻袋,里面装着几个馒头与衣衫。 幸好那日阿春偷偷跟在男人身后,春去秋来,有了阿春的暗中照拂,被亲生父亲遗弃的阿夏竟在山中苦熬,活了下来。 那一日,阿夏同往常一样,在山中捡些野果子,忽然树林深处中传来了轰然巨响,好似什么东西砸了下来。 他循着淡淡的血腥味儿,发现一个满头是血的男人,一颗粗壮的大树压向他胸膛,整个身子都凹陷于泥草中,死死无法动弹。 “救......命......救命......”男人听到脚步声,眼中泛出希望,他虚弱地喊出声。 阿夏拨开丛生的长草,待他看清楚那人面容后,他眼神变得幽深,止步不前。 被大树压住的人,赫然是将他丢弃深山的人——阿夏血缘上的父亲。 “救……我……”男人已经虚弱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阿夏静静地瞧着那人,声音平静而沙哑: “人人都能轻视我,为什么是你?” 男人瞳孔蓦然放大,惊恐至极,眼前这个阴沉的小少年,竟然是他遗弃的儿子阿夏,阿夏竟然不是哑巴! 他原本以为,阿夏悄无声息死在无人知晓的角落,可没想到自己临死前,见到的最后一个人竟然是他! 阿夏在男人身侧放下野果,面无表情转过身,一瘸一拐蹒跚离开。 如同男人当年对他做过的一样。 你说这世界多荒诞,千方百计想要你死的人,却先死在你前头。 前脚男人刚死,后脚母亲病重,族老们欺阿春孤女无依,便强占了房产将她撵了出去。 从此,这偌大繁华的金陵城,多出了两名小乞儿,姐姐阿春,弟弟阿夏。 那是一年中秋,前往城隍庙上香的车轿络绎不绝,阿夏讨到一颗新鲜苹果,红如胭脂,皮亮如珠,散发着甜蜜又好闻的香气。 他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却没注意到其他乞丐同样也咽了咽口水。 很快一群乞丐蜂拥而上,让他交出苹果,可是阿夏将苹果死死护在怀里,他不愿妥协。 那群乞丐面目狰狞,先是一拳一拳砸在他身上,然后又一脚一脚将苹果踩烂。 果肉烂了一地。 看吧,这世间人便是如此,自己得不到的东西,宁可毁掉,也不能让别人得到! 他半跪于地,干瘪肮脏的双手捧起一滩果泥,喃喃自语着:"怎么办,没法吃了。" 余光中,一个身着月白雪纱霓裳的女子,踩着落日余晖,向他一步步走近。 她长得十分美,是阿夏这辈子见过最美的人,好像这世间所有美好都降临在她身上。 她的手指纤细凝白,与脏污果泥形成了鲜明对比,她将苹果籽一颗一颗捡了起来,摆成了笑脸的模样,两颗做眼睛,三颗做嘴巴。 然后摊开细腻的掌心,笑语盈盈地看向他: “小弟弟你瞧,我给你变了个笑脸!” 阿夏看着她琼脂玉面,花容似月,又低头瞧瞧自己,破破烂烂,酸得发馊。 他不过是个肮脏又低贱的叫花子,怎么可以对美好生出渴求? 他不自觉佝偻着背,难堪至极,然后就听到三月清泉淙淙的声音: “你知道麽,人这一生很长,虽然这颗苹果烂了,但是只要种子还在,依旧会有希望。” 阿夏抬头,恍惚间,他看到了漫天云霞旖旎的红光。 是光啊。 这束光,竟让他生起了隐秘的欢喜,哪怕他一身贱骨,卑微如泥。 她这般美好,他竟心生妄念企图得到垂怜,他竟羞耻于往昔,他竟也想堂堂正正的做人...... 再后来的每一日,阿夏如同一道忠诚的影子,默默守着那束光。 她喜欢花儿,他便立志要做金陵城最出色的花匠,日日为她献上最美的花。 自从她找回失散多年的妹妹后,她一日比一日消瘦。 阿夏远比她自己还要了解她,他明白她的坚韧与善良,也心疼她的仇恨与阴鸷,更清楚她对李恒的利用与虚与委蛇。 那一日她带着目的而来,说了许多半真半假的话,她说自己将命不久已,是癞子王五与赤芍要加害于她。 可她并不知道,她眼底流露出的恨意与癫狂,让阿夏隐约猜到后续剧情。 就算知道真相又怎样?他心甘情愿做她手中棋,杀人刀。 哪怕以生命献祭,阿夏同样甘之如饴。 当千金阁谋杀割脸案开始后,阿夏便知道,她的计划开始了。 初次杀人时,阿夏既慌乱又害怕,原来人被被勒死后,死样是那样的难看。 渐渐的他就不再害怕,赤芍如他计划所料,死于众目睽睽之下,只是却牵连了姐姐阿春,阿夏头一次生出了悔意。 他做的孽,为何不报应在他头上! 反正自己的人生,一半是凄风苦雨,一半是云霞旖旎,不如就用这条烂命,来结束这一切。 来这浮生走一遭,他很荣幸。 那五颗苹果籽,是他无法心中宣之于口的情意,她会知道吗? 第21章 买卖人口同罪 羽情投案自首,衙门上下一片哗然,原来静柔温婉的花魁娘子才是幕后真凶! 阿春被无罪释放,得知阿夏的死讯后泣不成声。 好在一切尘埃落定,只是两人还未走几步,姜令妩回过头,遥遥望着府衙匾额“明镜高悬”四个大字,出神了好一会。 她神情黯然,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 裴行舟耳朵动了动,挑眉问道: “水落石出,你不高兴?” 姜令妩收回目光,她看向不远处人潮如织,淡淡回应着: “真凶伏法,我当然高兴,只不过心里总是堵得慌……” 雨过天晴,青石板路染了水渍,细密的槐花叶漏下一簇簇斑驳的光影,倒影在水渍上。 水中倒影摇摇晃晃,姜令妩好似看到了羽情与阿梨,悲喜明灭的脸在不断交叠。 阿梨是生于泥潭的莬丝花,被绝望拉着共沉沦;而羽情是一池滚烫的铁水,将自己与仇恨付之一炬。 姜令妩不由得顿感悲凉,这世间女子,为何都活得这么苦? “你在想什么?”裴行舟问道。 “我在想,如果阿梨没有被拐卖,如果羽情没有沦落青楼;那她们的结局是不是就不一样了?没有权势倾轧,没有刻骨铭心的伤痕仇恨,就如同寻常女子一样,活在这样好的阳光下,活在这样喧嚣的车水马龙中。” 可是......为什么命运,从来不曾垂怜她们呢? 裴行舟静静地看着她,眸光不经意间流露出一丝丝动容与温情,他轻轻说着: “这世间的如果,或许都源自因果,可偏偏这世间执念,如同隆冬弱水千层冰,斧砸锹凿不能移。” 姜令妩不由得苦笑,喟然长叹: “是啊,偏偏这世间执念,斧砸锹凿不能移。” 裴行舟束手而立,他看向西北天际,有群鸟飞过,转眼间便消散无踪。 他似是说给姜令妩听,也好似说给自己听: “仇恨化解不了仇恨,悲痛只增无减,只有放下仇恨,才能同自己和解。” 只不过后面的话,他没说出口,放下仇恨,谈何容易。 人这一生,到底要如何才能学会放下呢? 或许是这个话题太过沉痛,两人一路相顾无言,很快前方便是姜府,两人在拐角停下脚步。 姜令妩看向虚空,垂下眼眸轻轻问道: “王爷,为什么这世道,总把好人逼成了恶鬼?我们到底在追求什么样的公理与正义呢?” 裴行舟薄唇抿成一条直线。 “让恶人得到惩罚,便是律法赋予的公理与正义。” 姜令妩轻轻蹙眉,继而苦笑道: “只是惩罚恶人便够了吗?王爷你位高权重,自然是不明白老百姓无处喊冤之苦。 若不是受害者无处伸长正义,而加害者高高在上安然无恙,他们又何必误入歧途与仇恨共沉沦…… 报仇从来就只是手段,不是目的。 若律法不保护受害者,不严惩加害者,律法又谈什么尊严与公义?说到底,是大盛律法还不够严谨,有待完善。” “那依你之见,又要如何完善律法呢?” “社稷之重,重在以人为本,千金阁花魁案皆因阿梨拐卖而起。 所以我认为,大盛律例需严惩拐卖妇女儿童之罪,同时做到拐卖、收买双方同罪!” 裴行舟有一瞬间怔愣,他胸中震撼不已,其实他早已在拟拐卖人口修正法案,没想到姜令妩心中设想竟与自己不谋而合! 就在此时,姜府朱红大门缓缓打开,嘎吱一声,裴行舟回过神来。 他眉梢轻挑,又恢复成纨绔懒散的模样,痞气笑道: “唔,看来是你家派人来找你了。” 来人正是姜府的吴管家,他身着宝蓝色长褂,并不屈身,只对着姜令妩行了一个不伦不类的礼,瓮声瓮气道: “大小姐,您可算是回府了,老爷已经等候多时了,请您随我去花厅罢。” 姜令妩敛起所有情绪,淡淡嗯了一声,便与裴行舟颔首告别。 她还踏进花厅,便听到外院角落里丫鬟窃窃私语。 “天爷哟!大小姐竟然真的与人私通!我刚刚都瞧到了,两人在门口你侬我侬,依依不舍呢!” “出了这种丑事,老爷又是气头上,可别拿咱们这些下人撒气才好!” 姜令妩蛾眉蹙起,她与裴行舟清清白白未曾逾矩,怎么就变成了下人嘴里的私通? 姜府,花厅。 年近四旬的姜文轩端坐于上位,他怒视不远处走来的姜令妩,暴跳如雷: “你还知道回府!来人啊,把这不知廉耻的孽障给我捆了!” 话音刚落,数个身强力健的家丁,手持麻绳向姜令妩走来。 面来来势汹汹的奴仆,姜令妩面不改色,她先是规规矩矩行了礼,然后不卑不亢道: “且慢!不知父亲大人为何捆我?” 姜文轩见她神色泰然,毫无惊惧之色,只觉得心中火气更甚!怒不可遏道: “你个孽障!竟然还有脸问我? 我问你,你这几日跑去哪了?你个未出阁的女子,三天两头不着家,简直是有辱门楣!这......这要是传出去,你让我这张老脸往哪搁?!” 姜令妩抬首直视着姜文轩,黑白分明的瞳仁泛着嘲弄的光,若不是姜家欺人太甚,她又何必自谋出路? 于是她傲然一笑,薄唇轻启:“您爱往哪搁,往哪搁。” 从前她羽翼未丰,不得不韬光养晦,如今搭上清河王这条线,又何必再受姜府窝囊气! 姜文轩被她一噎,只觉得心中淤堵一口老血。 他额上青筋骤然暴起,面露狠厉之色。 “有辱门楣的东西,就该活活打死你!” 姜令妩杏眸一沉,表情也冷了下来: “据大盛朝律法,杀子者,徒三年,若杀人者乃朝廷命官,则从重罚之。” 她睥睨了姜父一眼,然后一字一顿道:“父亲大人,还望三思呐~” 姜文轩阴沉着脸,双手紧紧捏着青鹤白瓷茶盏,没想到这丫头不仅熟识律法,还如此嚣张跋扈! “你这个孽障!早知道你干出这种丧风败俗的事,我就不该接你回姜家!让你在黑风寨自生自灭!” 闻言,姜令妩不怒反笑,她径自坐在红木如意纹高背椅,昂着头,眼带讥诮之色: “父亲大人怕是想岔了,这姜家,我本就不稀罕!” 姜文轩被人捧惯了,人人都敬他是文管清流,哪有人敢如此对他说话! 他一掌拍在柳木茶案上,面色阴狠,走到姜令妩跟前咬牙切齿道: “我今日就要让你知道,什么是礼义廉耻孝!” 说完,高高扬手就是一个巴掌。 “谁敢动她试试?!” 一声威严肃肃而铿锵有力的声音传来,还夹杂着小厮痛苦的哀求声。 姜令妩循声望去,裴行舟面如墨玉,竟带着不可阻挡的气势,大步流星而来。 “你没事吧?” 姜令妩眉眼柔和,轻轻摇了摇头。 不知道为何,看到裴行舟就的那一瞬间,突突的心跳,瞬间就妥帖了。 原本剑拔弩张的花厅,一时间陷入了诡异的静默。 姜文轩在暗中打量着来人,此人相貌不俗,年纪轻轻却有着如此气势,莫非是宦官子弟? 他使了一个眼色,吴管家立刻上前,附耳一通。 姜文轩面露阴鸷,心中冷哼一声,呵,不过是不入流的商贾。 他勃然大怒道: “好啊!原来就是你这个小白脸!拐带我女儿!既然你今日送上门,就休怪我不客气!” 姜令妩暗自抽了一口冷气,到底是谁给了姜文轩勇气,竟然对裴行舟这尊大佛出言不逊? 她扶额叹气,生怕自己被渣爹连累,连连小心翼翼嘀咕,与渣爹撇清界限: “王爷,我跟他不熟!他个人言行,均由他一人承担,可与我无关!” 裴行舟侧过身子,慵懒一笑: “托姜姑娘的福,本王倒是头一次被人骂做小白脸。” “往好处想,这是对您姿容的肯定!” “唔,倒也不假,本王是否应多谢姜大人?” 姜文轩眼瞧两人窃窃私语,丝毫没把自己放在眼里,他怒火中烧,“啪”的一声,将手边青鹤白瓷杯重重一砸! 上好的白瓷碎裂一地。 裴行舟淡淡睨了一眼,啧,可惜了好茶叶。 “来人!上家法!我今天就要打死这个不知廉耻的东西!给我狠狠往死里打!” 就在这时,姜令媛搀着姜母来匆匆而来,姜令媛一袭月白,装扮素雅,泫然欲泣上前跪下: “请父亲大人息怒,许是大姐姐有难言之隐!求父亲不要动用家法!” 说完,她轻轻拭去眼角的清泪,绢帕之下,眼底阴毒一闪而逝。 姜令妩啊姜令妩,没想到你竟如此不知廉耻!我看你以后如何与我争!又凭什么与我争! 姜文轩冷哼一声,“你们谁都不要劝!我今日非要好好教训这个孽障!” 很快,奴仆手持家法,将裴行舟与姜令妩团团围住。 裴行舟上前一步将姜令妩护在身后,松墨冷香笼罩着她,掷地有声道: “我倒要看看,你们谁敢伤她!” 裴行舟姿容俊美,气度非凡,姜令媛不免有些看痴了…… 她面含秋水娇怯怯地望着裴行舟,心下却愤恨不平。 姜令妩到底是耍了什么手段,竟让人如此护她? 她微微拢了拢头上的流云髻,心下一阵懊恼,早知她今日就不必故作矜持,一袭素色撒花锦裙虽是清雅,但却少了些亮眼之处。 若是换做香妃色霓裳百蝶裙,云鬓再插一只碧玉棱花双合长簪,必定能压住姜令妩一头,令人过目不忘。 “大姐姐,你就别再犟了,快给父亲大人赔个不是吧。” 姜令媛声音婉转,如新鹂出谷。 果然,裴行舟听到这甜似蜜的嗓音,侧身看向她。 姜令媛忍不住挺起胸脯,她眼波含情,柔婉可人,脸上还挂几分恰到好处的关切之情。 姜令妩嘴角扯起玩味的笑,这朵小白莲竟敢打裴行舟的主意,说好听点是勇气可嘉,说难听些便是不知死活。 裴行舟长眉入鬓,他斜斜睨了一眼,带着几分些疏狂的意味: “你是哪个院子的丫鬟,竟敢插手主子的事?” 噗嗤,姜令妩忍不住笑出声。 这清河王殿下也太不怜香惜玉了。 第一回合,小白脸vs小白莲,小白脸完胜! 会怼人,殿下你就就多怼点! 第22章 鱼目与珍珠 “你是哪个院子的丫鬟,竟敢插手主子的事?” 姜令媛面色一僵,她强行压下涌上喉头的腥甜,连指甲死死嵌入肉里,都不觉得疼。 可姜令媛依旧不愿轻易放弃,那人虽冷漠不近人情,可惊艳绝伦的样貌,依然深深吸引住了她,若是能得公子青睐,她受点委屈又何妨? 片刻后,她抬起楚楚可怜的小脸,双眸中氤氲着雾气,咬着唇颤声道: “公子,我并非姜府丫鬟,我是姜府二小姐姜令媛。” 她嗓音轻柔绵长,还带着几分若有似无的委屈,像是春花拂过肩头,挠得人心痒痒,最能勾起男人的保护欲。 裴行舟眉目不霁,周身腾起冷意,薄唇漠然碾过两个字。 “鱼目。” 什么?鱼目?姜令妩忍不住美眸轻弯,促狭一笑。 鱼目混珠,这个比喻倒真是十分贴切,姜家人眼瞎心歪,不识明珠,错把鱼目当珍珠! 翩翩贵公子,果真最懂杀人诛心。 姜令媛闻言不由得脸色涨红,她暗暗咬碎银牙,水袖下拳头攥得发白,泛起了青筋。 她虽是姜家养女,但自小被如珠似宝地捧着长大,从未被人如此轻怠羞辱。 她自问才情容貌样样不输姜令妩,可为何这人竟出言讽刺自己是鱼目,难不成在他心里,只有姜令妩是明珠不成?! 她何时受过这种气?一时间姜令媛既羞愤又难堪,她抬袖掩面,轻声抽泣道: “你......你为何如此羞辱我?就算你同大姐姐交好,是她的心上人,你也不能如此羞辱我!” 心上人?姜令妩微微一怔,她这个二妹妹倒是脑子转得快,自己被打脸啪啪响,还不忘泼她与人私通的脏水。 不过姜令媛也未免也太抬举自己了,裴行舟是何等身份,她可高攀不起。 裴行舟似漫不经心,随手拨弄着茶盏,反唇相讥: “羞辱倒也谈不上,若不是姑娘频频暗送秋波,在下也不知,原来姑娘生的是一双鱼目。” 眼瞧着自己的小心思,被人毫不留情戳破,姜令媛恼羞成怒,她银牙暗咬,手指紧紧绞着帕子。 “你……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实在是放肆,竟然攀诬我!” “我胡说八道什么,姑娘心里不是跟明镜儿似的。” 这回换做姜母杏目圆睁,她将姜令媛护在身后,指着裴行舟鼻子怒斥道: “什么秋波不秋波,我呸!你这无耻之徒竟敢毁我女儿名声!” 姜令妩泪水涟涟,抬手扯住姜母的衣衫,面露戚戚之色,楚楚可怜道: “母亲我没有......什么暗送秋波!为什么大姐姐心这么狠,都是一家子姐妹,竟要伙同外人害我名誉!我……我以后还有什么脸面见人啊母亲!” 姜令妩冷眼旁观,忍不住要给这位好妹妹鼓鼓掌,好一招祸水东引,好一招颠倒是非。 姜母受人蛊惑,恶狠狠地看向姜令妩,眼神中丝毫不掩憎恶之意: “你这个孽障!几日不归家干出丑事!现在还倒打一耙,诬陷你妹妹清白!我看你就是个祸害!” 说完,姜母立马换上一副心疼怜惜的神情,她轻轻抚上姜令媛的发丝,轻柔细语地宽慰着: “令媛你别难过了,母亲心里都明白!你是个好孩子!” 姜令妩眉目疏离,她早习惯姜母的偏心眼,任她舌灿莲花,都不如姜令媛掉几颗金豆子管用。 这母慈女孝的场景,真令人羡慕.....个屁! 姜令妩侧目,眼中一片清澈傲然,好似高悬天边的皎洁月,竟让人觉得高不可攀。 她忍不住轻哂:“二妹妹变脸这套绝技,不去曲班子当台柱子,当真是可惜了。” 裴行舟在一旁接过话头,不咸不淡地应了句: “我觉着主意不错,我定呼朋唤友给姜小姐捧场子!” 姜令媛愣滞,这两人联手羞辱她,她竟不知如何招架!于是她面含凄苦,幽幽说道: “原就是我不配,痴心妄想做这姜家的二小姐……我这就回屋去绞了头发做姑子!好让大姐姐称心如意!” 说罢,姜令媛提起裙摆,捂住脸哭着跑了出去,姜母连连数落几句后,忙不迭追了出去。 看小白莲吃瘪落跑,姜令妩只觉得心中畅快至极。 第二回合,小白脸vs小白莲,小白脸再次完胜。 花厅内,姜文轩端坐上座一脸铁青,他咬牙切齿道: “你们到底要闹到什么时候?” 裴行舟目光一转看向座上,他差点还忘了这号人物。 没关系,账,他一件件的算。 裴行舟轻挑剑眉,懒懒开口。 “姜文轩,字允才,大盛通宝十三年,三甲及第成会元,后任金陵城通判正六品。虽官职不高,但也勉强算得文官清流,姜大人你说是吗?” 裴行舟声音清越,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姜文轩沉着脸,目光阴冷,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前兆。 “你到底是谁,为何暗中调查本官?”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姜大人你是谁?” 说完,裴行舟敛起眉间倦懒,一转话锋: “这清流姜家,只怕下流龌龊的事也没少干少吧” 姜文轩眼底怒色转浓,“你胡说八道些什么?!来人!给我打出去!” 话音刚落,几名青衣小厮扬起棍棒,一路比比划划冲向裴行舟。 裴行舟眉目冷峻,只运用几成内力,掌风便将小厮震出几米开外。 “小心你背后!”姜令妩忍不住喊出了声! 裴行舟并不回头,他侧身一避就挡过偷袭,然后再燕子摆首,脚下生风,一脚将偷袭那人踹到在地。 花厅内狼藉一片,被踹飞的小厮撞到了紫檀雕螭龙纹多宝柜,各式珍宝碎裂应声而碎,一群青衣小厮纷纷哀嚎倒地。 裴行舟眼梢一扬,带着目空一切的傲气,薄唇勾起好看的弧度。 “姜大人,还打麽?” “你竟敢毁了老夫多年的珍藏!打!你们快给我上啊!打死他!!!” 其他小厮环顾四下,顿时身形一滞,他们面面相觑,大气不敢出,不敢再上前半步。 姜文轩眼中冒火,额头青筋直爆,“给我上啊!你们这群废物!我姜府养你们有何用!统统都是酒囊饭袋!!!” 裴行舟衣不沾尘,略略整整银线勾云纹的衣襟,气定神闲道: “姜大人,这便是贵府的待客之道?” 姜文轩抿唇不语,暗暗给管家使了个眼色,管家得令悄悄退出花厅。 裴行舟掀了掀眼皮,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吴管家匆匆离去,莫非是出门搬救兵? 容我想想,姜大人会去找谁呢?莫非是那位上一任兵部侍郎,如今请辞返乡的林劲松林大人?” 姜文轩一愣,这人到底是什么路数,怎么会知道自己是去找林劲松求助? 为了掩饰内心的慌乱,他不自觉地提高嗓门。 “大胆!你竟然敢在朝廷命官家撒野!简直是狂悖之极!” 裴行舟语气轻佻,露出几分不屑。 “姜大人,我敢的事可多着呢。” 眼看来人油盐不进,姜文轩将目光放在姜令妩身上,他恨铁不成钢道: “姜令妩你这个孽障,带个祸害把家里搞得乌烟瘴气!你就是这样报答姜府对你的养育之恩的吗?” 姜令妩神色淡然抿了一口茶,她并未吱声,她自问没有那么好的福气,享受过姜家的养育之恩。 裴行舟束手而立,如松柏苍劲骨铮铮君子骨。 “去年上元夜,姜大人曾献过一名做鼓上起舞的美人,不知道美人如今安在?” 倏地,姜文轩站起身子!他面色发恨,双目赤红,散发着骇人的气场。 “滚出去!下人们都给我滚出去!!!" 姜令妩心中一惊,她这个便宜爹向来自诩文官清流,鼠尾两端小心翼翼,没想到他竟敢献媚行贿? “姜文轩你身为正六品通判,却搜罗女子献媚行贿,姜文轩你可知罪?!” 裴行舟语气陡变,令人猝不及防!刹那间他神色肃穆,周身散发出杀伐的气势! 姜文轩被这凛凛气势吓得一阵哆嗦,他不敢与对方目光相触,只得颤颤道: “你……你……到底是谁?” 裴行舟正襟而立,神情倨傲,从腰间拿出一枚冰花水苍玉佩,玉佩雕有夔龙纹,中间刻着“清河”二字。 他说出口的话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本王乃是大盛朝清河王,裴行舟。” 听到裴行舟三个字,姜文轩脸上血色都褪了个干净,嘴唇不断哆嗦着: “清河……王.....王爷?” 裴行舟睨了他一眼,敛起星眸剑眉,沉声怒呵: “大胆姜文轩!见到本王,还不跪下行礼!” 姜文轩双腿一软,立马匍匐跪拜在地。 他全身冷汗淋漓,抖如糠筛,内心深处生了不可言喻的害怕与恐惧。 站在他面前的人,是受边关万人敬仰的少年战神!是重塑大盛朝西北防线的玉面修罗!是掌管一方生杀大权的清河王! “下官......下官无知,竟......竟冲撞了王爷,下官罪该万死!罪该万死!还请王爷恕罪!” 姜令妩冷笑一声,她的这位好父亲还真是窝囊得可以。 裴行舟懒洋洋地坐在红木高背椅上,露出一小截白皙的修颈,他一手撑着脑袋,一手敲打着茶案,让人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忽而裴行舟扬唇一笑,好似寻常恣意少年郎,嬉皮笑脸道: “姜姑娘,本王不惜暴露身份替你出气,你要如何报答本王呢?” 姜令妩瞥了眼地上碎瓷片,一脸无辜。 “王爷,这姜家值钱的玩意都淬毁了,我可没银子报答您。” 裴行舟摇头轻哂,“小气鬼。” 姜文轩埋头跪地,密汗层出不止,他瑟瑟发抖如鹌鹑,一时间喜忧参半。 喜的是,这位清河王殿下似乎对自家女儿另眼相看,可忧的是,姜令妩与姜家心有芥蒂。 这可如何是好? 第23章 红梅与红痣 裴行舟睨了一眼跪在脚边之人,修长的手指有节奏地叩起了茶案。 吧嗒、吧嗒、吧嗒,发出了清脆的敲击声。 裴行舟越是漫不经心,姜文轩越是胆战心惊。 他匍匐跪地哆哆嗦嗦,只觉得这敲击声犹如催命符,一下一下叩在他的命门上! “姜大人你告诉本王,那鼓上起舞的美人如今何在?” 裴行舟声音低沉且轻缓,却有着千斤巨鼎压迫之感。 姜文轩磕头如捣蒜,尔后又连连扇了自己几个大耳光,呼天号地请罪告饶: “下官有罪!下官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王爷!下官该死!!!” 姜文轩额头已是鲜血淋漓,裴行舟心情甚好端起茶盏,轻轻吹散浮面的茶叶,轻嗤一声: “都这般田地了,你还不肯说?” 姜文轩只一个劲磕头,鲜血顺着青石地板蔓延开来,入目一片褐红而粘稠。 眼见裴行舟并不动容,他如丧家之犬跪爬至姜令妩脚下,苦苦哀求着: “令妩啊我的乖女儿,爹错了!爹从前不该那样对你!爹现在求求你救救我,求求你救救我!” 姜令妩居高临下望着他,不免冷哼一声。 像他这种薄情寡义、自私自利之人,怎么有脸让自己替他求情?她巴不得他磕头磕死才好! 半年前姜令媛刚刚及笄,姜文轩原本有意将她嫁于布政使李大人做填房,奈何李大人年逾四旬,姜母死活不同意,同他闹了好些日子,他才想起自己早年间丢失的女儿来。 明面上他派人四下打探亲生女儿的消息,私下却借此做幌子,四处搜罗貌美少女。 可没想到的是,手下人歪打正着,竟然真的找回了流落在外多年的女儿——姜令妩! 找回亲生女儿本是大喜事,姜文轩手中就又多了一个攀龙附凤的筹码! 可当他得知姜令妩出身山寨长于山寨时,他便难压怒火暗恨不已! 黑风寨这样的野狼窝子,而姜令妩又生得花容月貌,只怕她早就委身于人,失了清白! 这种残花败柳,又怎么能为自己的仕途添砖加瓦呢!!! 他只恨找女儿一事做得太过张扬,没法暗中处理掉姜令妩这个祸害! 于是在大张旗鼓寻回姜令妩后,便将她仍在偏远小院不闻不问,任由府中丫鬟婆子百般磋磨欺辱。 一个于他仕途无用的人,死了干净才好!免得侮辱了姜家的门楣! 想到过去种种委屈,姜令妩目光如冷剑,上下打量着他,冷笑不屑道: “父亲大人向来以清流自居,不过是为了掩饰你利欲熏心的面具罢了!你醉心权势、结党献媚……” 话没说完,姜令妩顿了顿,尔后吐字清晰,一字一句道: “可真真是道貌岸然之辈,无耻之尤的伪君子!!!” “你......你竟然......!” 姜文轩气得浑身颤抖,可他未开口骂人,便感到头顶一记眼刀子,他吓得又缩成一团,只能咽余下的话。 裴行舟抬脚上前,带着常年身居上位者的气势,站如青松凛声道: “本王已经给过你机会了,可你执迷不悟,这让本王如何是好?” 说完,他的目光落在青釉冰裂纹茶盏上,修长白皙的食指夹起茶盖,细细摩挲起来。 这青瓷是上等的官窑所出,若在文人骚客手中,是君子品茗;可如今在他手里,便是一把杀人见血的好刀! 倏地,姜文轩只觉得脖间一凉!冷汗涟涟。 一道冰凉滑腻的触感,好似潜伏暗处中毒蛇吐信,沿着他的脖颈,慢慢地游走一圈。 最后在他喉咙处停下。 姜文轩低头瞧着抵在脖间的茶盖,下意识地吞咽了口水,额间滚豆似的汗,砸在地上。 “王......爷饶命!!!令妩啊,你帮爹求求情!!!” 姜令妩冷眼瞥向他,嘴角无声勾起,带着几分嘲讽之意。 “父亲大人,清河王有哪些雷霆手段,便不需要女儿为您多多介绍了吧?” 裴行舟眉目疏朗,带着如沐春风的笑容,微微曲身。 他凑到姜文轩耳边,如鬼魅般轻轻说着: “姜大人可曾听说过九曲红梅茶? “下官……下官孤陋寡闻,不曾听过……” “白玉杯中玛瑙色,红唇舌底梅花香。 若要想九曲红梅茶颜色浓郁,需取脖间如注血,浸染红梅足足十二个时辰,那红梅茶的颜色才叫一个漂亮!” 说罢,裴行舟掌中暗中蓄力,茶盏盖应声而碎。 姜文轩只觉得脖子一阵刺痛飞裂的碎瓷片划出一条细细的伤口,有殷红的血液渗出。 裴行舟声音轻柔而缓慢,“姜大人,今年的九曲红梅茶,就拜托您了。” 姜文轩闻言一个踉跄,整个身子好似被抽光力气,整个人瘫软在地。 他抬起浑浊的眼睛,看向面前的杀神,只觉得脖间的疼痛好似被无限放大! 惊恐与疼痛共同作用下,姜文轩吓得屁滚尿流,痛哭流涕大喊道: “是林劲松!!!是前任兵部侍郎林劲松逼迫下官!” “哦,是他逼你献美人?” 姜文轩心理防线已完全崩溃,他从头到脚止不住打哆嗦。 “自打林劲松辞官后,便成了这金陵城中的土霸王!下官也是敢怒不敢言呐! 林劲松以姜家数十条人命要挟下官,下官逼不得已才去寻了一名可以做鼓上舞的女子!可下官真的不知道那名女子如今在哪儿?!下官可以对天起誓!” 裴行舟冷笑一声,“对天起誓,你也不怕老天爷打雷劈死你!” “下官知罪!下官早知林家父子多行不义必自毙!所以早早准备好了罪证,便是等待有朝一日,揭发他们的真面目!” 说完,姜文轩抬起老泪纵横的脸,战战兢兢爬起来,又跌跌撞撞冲向花厅内东南角。 花厅东南角种有兰草,其香气清幽,寓意高洁,平日素来得姜文轩青睐,一直由他亲自照料施肥。 而此刻,姜文轩将平日视作珍宝的兰草连根拔起,毫无顾忌地刨开泥土,竟从泥盆底翻出一把铜制钥匙来! 花厅亭廊外,是翠绿如翡的青竹夹道,姜文轩折了一根竹枝,在回廊的拐角处大石头下,拼命地挖了起来。 裴行舟与姜令妩相视一眼,两人皆是微微震惊。 很快,姜文轩从土里挖出一个五寸长的铁皮盒,铜钥匙插入锁孔,嘎吱一转,铁盒里竟是一个油皮包! 姜文轩浑身是泥,好不狼狈,他讪讪一笑,面露讨好之色,将油皮包递给裴行舟。 “这是什么?” “下官屈于林成龙淫威,被迫同流合污,但下官出淤泥而不染,便多了个心眼!每次出入林宅赴宴,便将随行的名单悄悄记下来。” 裴行舟抬起下巴,神情倨傲命令道:“打开它。” 里面是一张泛黄的纸。 裴行舟粗粗扫了一眼名单,二月初七江浙布政使颜礼书,三月十六现任江浙督指挥使卢渝。 他眸色转浓,轻嗤一声: “这林劲松倒是个人物。” 告老还乡才三个月,便将这金陵城叫得出名的官员富商见了个便,只不过这名单最末有个叫秦放的,到底是何许人? 姜文轩见裴行舟态度松动,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多亏了他当日留了后手,如今这名单还真成了自己保命符! “这秦放是什么人?” “下官不知,或许他是外地富商罢!” “你还记得他长什么样子吗?” 姜文轩犹如讨好卖乖的哈巴狗,点头如捣蒜。 姜令妩闻言,寻了些笔墨纸砚,然后挽起袖子研磨,准备画像。 “你来回忆秦放的面貌特征,我来为他画像。” 姜文轩看她娴熟的动作,不免有些惊讶,“为父竟不知你善绘丹青,为父这里有一副沈周的《烟江叠嶂图》,一会我去库房找回来送给你。” 姜令妩手执狼毫蘸饱了墨,她不悦地蹙起眉头: “父亲,您还是说正事吧!这秦放年纪多大?有何长相?是何特征?” 姜文轩被噎也不恼,他讪讪一笑,扶额回想着: “那秦放看着是个敦厚老实之人,莫约三十五六岁,皮肤有些黝黑,他坐于席面末尾,别人同他喝酒,他也不多话。” “他是读书人还是习武之人?” 姜文轩皱着脸沉思片刻,摇摇头: “都不太像,他手指粗糙,甲带黑泥,不是文人执笔之手;再说他体态富态,也不似是常年习武之人。” 手指粗糙,甲带黑泥,姜令妩将这些细节都誊写在宣纸上,莫非此人是农户,又或者是手工匠人? “那他是什么脸型,是何长相?” “圆脸蓄着八字胡,眼睛不大,鼻梁不挺也不塌,就挺平常的一个人。” 姜令妩心中有了一个模糊的轮廓,她轻拖狼毫长锋,勾勒出人物外形轮廓。 姜令妩画画时十分专注,她眉如远山黛,貌若芙蓉脂,垂首间无意间露出一小段脖颈,白皙而纤美。 绣着暗纹的领口有些许松动,锁骨边一小颗红痣虚掩着,若隐若现。 白皙如瓷的肌肤,点上惊艳旖旎的红痣,竟添了一丝妩媚与煽情。 裴行舟立于她身侧,灼灼凝视着这张糅合了清冷与妩媚的女子,内心深处莫名蠢蠢欲动。 一时间,他喉头微滚,眸色暗沉,完全无法移开视线。 他头一次,对一个女子升起半生的渴求。 第24章 壁...壁咚 姜令妩画完后,轻轻吹了吹宣纸,她悬狼毫笔于砚上,尔后拿出镇纸压盖四角。 裴行舟下巴一抬,姜文轩得了眼势,原本工于心计的脸立刻谄媚起来。 “令妩你这也画得太好了!瞧瞧这头发丝画得多么飘逸流畅,简直跟真的似的!再看这五官面容简直是栩栩如生!令妩你画功深厚堪比吴道子!为父真是以你为荣!!!” 姜令妩:? 无脑吹捧,大可不必。 眼瞧姜文轩唾沫都飞溅至画稿上,姜令妩无语至极,她翻了个白眼,冷淡打断他的表演: “父亲大人,您还是省省唾沫星子吧!我只问你这画是否像秦放?” 姜文轩老脸一滞,没想到马屁拍在马腿上,他讪讪一笑: “这画像是像!只不过,啧……好似还差点什么……” “差什么?” 姜文轩将手指在画像上,“喏,这人左眉尾处,应该还有个小小的断缺;还有下巴哪儿,我记得有几处细微烫伤。” 裴行舟冷眸瞥了他一眼,“为何不早点说!” 姜文轩被冷光一扫,畏畏缩缩耷拉着脸,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来。 “下官……下官也是看到画像后才想起来的!” 姜令妩只得重新研磨,好在古代人物水墨画不似现代素描那样繁琐,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她就重新调整了画稿。 “这样,像吗?” 姜文轩连连点头,“对对对,这画中人就是秦放!” 裴行舟从姜令妩手中接过画像,仔细了端详一番。 秦放长得貌不惊人,看上去像个庄稼汉子,忠厚老实。 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老实人,到底有何过人之处?竟然能得兵部侍郎林劲松另眼相看,请他入席为座上宾? 莫非这表面老实的,却不是个老实人! 就在裴行舟沉思之际,姜文轩暗暗察言观色,他心知自己提供的线索起了作用,于是小心翼翼问道: “王爷,下官……这算是将功补过吗?” 裴行舟睥睨了他一眼,薄唇轻勾,“姜大人,你真该庆幸自己有个好女儿!” 正当姜文轩松下一口气,以为对方高高拿起轻轻放下时,裴行舟倏地提高声音,口吻变得严厉起来! “不过你死罪可免,活罪难饶!” 姜文轩闻言,只觉得心中大骇,急忙伏地磕头告饶: “求王爷饶命!求王爷饶命!!!” 裴行舟微微一顿,漆黑不见底的墨眸透着狠厉,他沉声喝道: “你献媚行贿致无辜女子惨死!本应将你从重处罚!然则,本王念你上交名单之功,便只罚俸一年,同时家中所得不义之财,悉数归还受害者家属!若有下次,本王定不轻饶!” “还有……” 裴行舟冷嗓再度响起,姜文轩只觉着一颗心再次被提到嗓子眼...... “本王的身份暂且保密。” “是是……下官一定对王爷的身份守口如瓶!” 姜文轩擦了擦脑门的冷汗,总算松了一口气,灰头土脸地告退。 花厅内只剩下裴行舟与姜令妩,两人视线不偏不倚,正撞个满怀。 裴行舟侧过头,敛起眉间肃杀,嗓音温淡: “你想问什么,尽管问便是。” 姜令妩看向气场全开的裴行舟,回想起他来金陵城目的,以及两人初识情景,心中隐隐有了猜测。 “王爷,你早知姜文轩是我父亲,所以故意接近我?” “是”。 “你接近我,是为了打探姜家与上任兵部侍郎林劲松的关系?” “是。” “你怀疑赈灾银被劫与林劲松有关?” “是。” 裴行舟一面淡淡回应,一面勾着唇朝着她缓步走来。 听到对方承认,姜令妩垂眸,心中涌起莫名失落。果然,他与自己在千金阁初遇并非偶然,这一切都只是他计划中的一环。 包括她自己。 正当她想得出神时,忽觉头顶一道阴影笼了下来,裴行舟逆着光,站定到她跟前。 他身量高大而挺拔,姜令妩只堪堪到他肩膀处,一抬头便能看到他轮廓分明的下颌线。 裴行舟薄唇锋利而俊美,噙着温温的笑意。 “你生气了,以为我在利用你?” 两人的距离只有几寸,姜令妩闻到他身上熟悉的松墨冷香,面上微微一热。 她忍不住抬头,正好对上裴行舟灼热的视线,藏着令人看不懂的晦暗不定。 没来由的,姜令妩有些心慌,她连连后退。 可裴行舟却不放过她,步步上前紧逼。 姜令妩无路可退,纤薄的身子已然抵在微凉的墙上,心慌意乱之下,她竟难得有了几分小女儿情态。 “王爷你,干嘛靠得这么近!” 裴行舟眼眸漆黑而浓烈,倏地,他单手撑墙,把姜令妩困在自己一臂天地中。 姜令妩被松墨冷香裹得严严实实。 这个壁咚的姿势是说不出的暧昧,裴行舟只需微微低下头,便能抵住对方小巧挺秀的鼻子。 他垂下头轻哂一笑:“这样的距离,才叫靠得近。” 姜令妩有些许窘迫,她竟是被清河王壁......壁咚了?这还是她两辈子,第一次被人壁咚。 姜令妩见过许多样子的裴行舟,或纨绔或狠辣,或悲伤或无情;可偏偏这般眼尾泛红,侵略性十足的模样,她是第一次见。 从裴行舟的角度看,姜令妩鸦睫轻颤,像是江南烟雨的清波,一下一下,荡得人心痒痒。 美人在侧,不免有些色令智昏。 他心思恶劣一动,俯下身对着女子圆润耳垂,轻轻吹了一口气。 酥痒的触感,带着令人不安的悸动,让姜令妩像小猫儿一般往后缩了缩,她又羞又恼喝道: “王爷,请你自重!” 只是她的声音不复往常清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娇糯,像一片轻飘飘的羽毛,从裴行舟心尖上扫过。 裴行舟目光垂落在她锁骨旁的红痣,他喉头微动,眼尾隐隐泛着红。 必须承认,起初他是见色起意,被美人皮囊所吸引。 颗后来,他们时常不谋而合心有灵犀,又是情逢对手般心之所向,所以,他想伸手摘月。 男人的嗓音有些难耐的暗哑: “姜姑娘为何就不愿相信,我是为奔月而来?” 姜令妩有些怔愣,双瞳如秋水微微浸润,带着一丝困惑与难以置信。 奔,奔月而来?是她理解的那个意思吗?裴行舟竟然对她,对她起了那样的心思? 裴行舟眼眸亮得惊人,他抬手抚上她的眼尾,似想要看清自己在里面的倒影,然后缓缓低下头,慢慢靠近…… 鼻息均匀喷洒在女子细滑凝脂上,激起了阵阵战栗。 裴行舟唇形俊美,停留在她耳廓旁,似呢喃更似蛊惑: “你当真不明白我的心意?” 不得不说,裴行舟是蛊惑人心的高手,姜令妩这样的青涩,哪里经得起如此撩拨? 心意,他对自己是什么时候有了心意?姜令妩有着片刻迷蒙。 见姜令妩并不答话,裴行舟继续循循善诱,如同经验老道的猎人,一点点瓦解瓦解猎物的心房。 “姜姑娘,很多时候只要一个眼神,你便知我,我也懂你,这是因为我们天生就是一路人,合该天生在一起。” 说完,裴行舟似缓缓俯下身… 窗外麻雀的叽喳声让她瞬间清醒,她一把推开裴行舟,从他臂膀中得以解脱。 “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裴行舟被她这模样给逗笑了,笑得胸腔闷闷地响。 “你以为我要对你做什么?嗯?阿妩。“ 阿妩,裴行舟唤她阿妩。 姜令妩有些轻轻酥麻,曾经有许多人唤过她阿妩,可从来没有一个人似裴行舟这样…… 带着些许色气,唇齿间轻柔缓缓碾过的阿妩二字。 好似阿妩不是她的名字,而是一句缱绻缠绵的情话。 两人呼吸已经乱了,在空气中交缠在一起。 乱了,乱了!什么都乱了! ———— 天还未黑透,姜府沁园小院烛光闪闪,姜令妩托着腮,盯着忽明忽灭的火苗,怔怔出神。 她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她只觉得一切都是那么不真实,好似踩在云朵中,全身都是轻飘飘。 姜令妩脸上有可疑红迹,耳边仍然是裴行舟的喃喃细语。 “你何就不愿相信,我是为奔月而来。” “你以为我要对你做什么?嗯?阿妩。“ 姜令妩的隐秘心事都被这句“奔月而来”催生发芽,心尖有什么东西似破土而出。 或许她老早之前就对裴行舟动了心,只是她自己还不敢坦诚自己的心意而已。 可是裴行舟是那样天潢贵胄的身份,而自己又是异世穿越而来,他们两个人能走到一起吗? 万一裴行舟只是说笑而已,而自己却为此患得患失庸人自扰,岂不是得不偿失? 一时间,姜令妩陷入了自我困惑中…… “小姐,你发什么呆呢?!小姐!!!” 小喜大咧咧的叫嚷声,打断了她的旖旎思绪。 姜令妩缓过神来,她略显尴尬微微一笑,“怎么了?” “吴管家在院外等候多时了,您见不见?” “让他们进来吧。” 很快,屋外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几名身着水粉色暗花绸的丫鬟,捧着各式各样的锦盒鱼贯而入。 都说人生无常,大肠包小肠。 几日前她们这破落院子还是门可罗雀,如今也炙手可热了起来。 为首的吴管家一脸殷勤,他躬身谄媚道: “大小姐,这都是姜大人特意从库房取的珍宝,他听说您喜欢丹青画,令小的马上将沈周的《烟江叠嶂图》送了过来!” 吴管家一边说着,一边示意丫鬟打开紫檀锦盒,一幅长三尺的《烟江叠嶂图》便展开来。 姜令妩倒也不推辞,笑着接过,“替我多谢父亲大人。” 吴管家纵横的脸上挤满了笑意,他规规矩矩地躬身,奉上一对对牌钥匙。 “老爷还说了,以后这内宅之事,一并交由大小姐处理。” “我知道了,你们先下去吧。” 待一行人离开后,小喜迫不及待地打开锦盒,她从一片珠光宝气中,执起一只牡丹步摇簪,忍不住惊叹道: “这步摇好漂亮啊!小姐戴上去一定是金陵城最美的女子!” 这步摇为海棠花型,下系流苏四半,贯有细腻莹白的珍珠串,女子一颦一笑间,便摇弋生姿出尘之极。 小喜忍不住喜笑颜开: “这么多珠宝首饰,香料水粉!咱们以后就不用再吃糠咽菜啦!” 姜令妩素手执起海棠步摇簪,斜插至小喜的发髻中,“小喜,这只步摇簪就送给你啦!” “不行不行,这个太贵重了!” “傻丫头,你陪了我吃了这么久的苦,如今也该尝点甜了。” “小姐对小喜最好啦!小喜多谢小姐!” 小喜喜滋滋地捧着步摇钗告退,姜令妩对着满妆匣的珠光宝气,微微叹了一口气。 那浪荡子对自己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天潢贵胄的清河王,怎么会看上自己一介民女呢?想来不过是一时多情,一时兴致所致。 罢了,自己不过是他看对眼的小猫小狗,又何必介怀当真,庸人自扰之! 第25章 楚王好细腰 六月微暑,姜府沁园小院的栀子开得正好,可姜令妩却无心低嗅芬芳,她盯着花窗的镂空窗棂怔怔出神。 自打那日壁咚之后,她便有意闭门不出,躲避裴行舟。 只是每日午时一刻,裴行舟派人悄悄在窗台送东西,一话都不留,东西送完就走。 送的都是些稀奇精巧的小玩意,大前日是手工编织草蚂蚱、前日是烘烤得甘香浮脆的鹿肉脯,昨日是上好的徽州砚台。 都说习惯成自然,姜令妩忍不住升起了期待,今日他会送什么东西来呢? 一想起裴行舟那张笑语晏晏的模样,姜令妩有些心绪纷乱,她随口问道: “小喜,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小喜正忙着收拾着房间,她转过头一脸愁容道: “哎!不知道那清河王送的东西,给您下了什么蛊!这个问题小姐你都问我三遍了!现在是午时三刻!!!” 被戳破心事姜令妩脸颊微热,她咬住下嘴唇,不免有些烦闷气恼! 一气自己毫无定力!竟被那厮养成了习惯,仅仅一日不送东西,心里好似空落落的。 二气裴行舟狡诈可恶!明明是他撩拨在先,却又只送东西不见人影,心眼子多如牛毛! 正当她思绪乱飞之时,花窗外传来清脆敲击声,姜令妩眼眸一亮,视线连连瞥向窗外。 今日是一摞手稿。 封面赫然写着《大盛朝拐卖律法起草案》几个大字,姜令妩轻轻拿起手稿,粗略地翻看了一遍。 “诸略人、略卖人不和为略。十岁以下,虽和,亦同略法。为奴婢者,绞;为部曲者,流三千里:为妻妾子孙者,徒三年。因而杀伤人者,同强盗法。”(1) 这本手稿之中,还特别提到将收买方与拐卖方,一并入罚。 姜令妩心如鹿撞,原来自己对他说的话,他都放在心上。 一时间,姜令妩好似身处茫茫山野,漫山都是随风起舞的栀子花。 她无法抵赖,自己对裴行舟的心动。 ———— 鸿运酒楼,金陵城最大的食肆,裴行舟出门前收到暗卫线报,故而迟了些赴约。 三楼雅间的门是虚掩着,透过一丝光亮刚好可以看到,酒楼小厮正将一盏金寨雀舌递给姜令妩。 此刻茶香氤氲,勾勒出她如烟似幻的眉眼,一派仙姿佚貌的好模样。 裴行舟在门外静静看着,他与姜令妩足足半月未见,今日姜令妩穿着一袭浅碧色云锦宽袖上衣,下身搭玉色莲纹留仙裙,好似从半山半水云雾中走出来的洛神仙子。 他的目光向下,落在盈盈一握的腰肢上。 楚王好细腰。 他忽然对那根水碧色穗丝绦心生妒忌。 良久,自嘲一笑。 他知道那日,情之所至唐突了她,把她给吓坏了,可他并不后悔。 他裴行舟本就是行事果决狠辣之人,他若喜欢上某个女子,必定直抒胸臆伸手摘星,绝不弯弯绕绕。 只是姜令妩似受惊的小兔子,一连半月都对他避而不见,也不知她喜不喜欢自己精心挑选的礼物? 想到这里,裴行舟敛下眸中情意,他推门而入,依旧是纨绔不羁的样子。 “姜姑娘可等久了?” 姜令妩抬首看向来人,一身月白色银丝暗纹玉绸袍,眉清目澈,端的是温润如玉的君子骨。 可姜令妩知道,这样的浪荡不过是他的保护色,他分明就是个威胁性十足的混蛋! 一想到他眼尾泛红的样子,姜令妩心中堪堪一虚,不自在地移开眼,故作镇定道: “王爷,你草拟的拐卖法案十分完善,多谢你造福百姓!” 裴行舟坐定后捏起茶盏,他的手指修长舒展,慢条斯理开口: “本王乃大盛朝清河王,自然是要为百姓分忧。” 姜令妩好奇地看了他一眼,“不知今日王爷您约我何事?” “无事,便不能与你喝茶吗?” 裴行舟懒洋洋靠在藤椅之上,目光黑如墨,好似夏日阳光被揉碎了,一点点的藏在了他的眼眸中。 闻言,姜令妩粉腮杏面,羞意渐浓,一时竟不知要如何接过话茬,于是她干脆不答,匆匆掩下一口清茶。 裴行舟见此模样,不免转而懒散一笑。“今日带你见一个人。” 一盏茶毕两人相顾无言,谁都没有先开口说话,正当姜令妩思索着要不要找个话头时,雅间外传来三长两短的叩门声。 “噔噔噔,噔噔。” 裴行舟缓缓放下茶盏,薄唇轻勾,“他来了。” 一个身着鸦青色杭绸素面袍的男子走了进来,来人五官生得俊美精致,皮肤是冷白。 只不过他眼中淡漠不起波澜,明明未及弱冠,却透着少年老沉的气息。 裴行舟黑眸泛着惊喜,他起身相迎,热情而熟稔地揽上对方的肩头: “沈厉,好久不见!算算日子,咱们也三年未见了吧!” 那名叫沈厉的男子,并未回应裴行舟的热情,他只是神色泰然,微微一笑道: “渝州,是两年又三百一十二天。”渝州是裴行舟的字。 裴行舟轻哂一声,尔后摇摇头,“一如既往,老古板。” 说好的故友重逢,感天动地兄弟情呢?哦,这里并未上演。 沈厉长脚一迈,看向内室中的姜令妩,不由得神色稍凝。 “渝州,她是谁?” “这位是金陵城画师妙先生,姜令妩;这位是京城安平县主之子,沈厉。” 姜令妩对沈厉颔首浅笑示意,沈厉同样颔首回礼,只不过他神情端肃,目不斜视,活似金陵城男德学院座下首席大弟子。 姜令妩在心中不免惋惜,可惜了,好好的帅哥居然是老古板! 裴行舟早已见怪不怪,他温温一笑,给沈厉倒了一盏茶。 “啧啧啧,多年不见还是这幅鬼样子,不知道要伤了多少女子的芳心。” “渝州,圣上命我暗中协助你调查官银失窃案,我这几日已有了新的线索。” 裴行舟来了兴致,倒也不再揶揄他,“唔,说来听听。” 只是还未等沈厉开口,雅间外忽然传了女子如银铃般娇俏的声音。 “这位看守大哥,你就让我进去吧,我是跟沈厉一块来的!真的,我没有骗人!” 这道娇娇糯糯的声音,姜令妩只觉得听着好熟悉,好似自己曾在哪儿听过...... 沈厉原本面无表情的俊脸,起了一丝裂痕,他暗自叹了一口气,今日出门忘了嘱咐不许她跟来。 “看守大哥,你行个方便嘛~” 耳边再度传来女子银铃般声音,沈厉紧抿薄唇,腾地一下站起身子,“让她进来吧。” “是!大人!” 嘎吱一声,门开了。 一个身着鹅黄色薄衫、梳着垂鬟分肖髻的小姑娘,正趴在门檐上,伸长了脖子。 这鬼鬼祟祟探头探脑的模样,像极了一只惹了祸,怕被主人责罚的大笨鹅。 沈厉虽年纪很轻,却端着一副沉稳持重的模样,他沉声道: “跟都跟来了,你为何又不进来?” “小沈大人,我就知道你对我最好了!” 话音刚落,鹅黄色衫子的小姑娘,一脸盈盈笑意,蹦蹦跳跳跑向沈厉。 她莫约十五六岁的年纪,长得十分娇俏灵动,尤其是眉语目笑间,一双小鹿眼亮晶晶的。 沈厉端正的身形一颤,垂眸看向挽着自己的柔荑,剑眉皱成川字。 “李姑娘,我有正事要做。”说完,他轻轻地抽出自己的胳膊。 可小姑娘却是个自来熟的性子,她又拽上了他的衣袖,半是撒娇半是乖巧。 “巧了嘛!我也有正事要做!” 沈厉有些片刻怔松,“你有何事?” 小姑娘扬起灵动而狡黠的笑眼,脆生生道: “守着我的压寨夫君小沈大人,就是我的正事呀!” 噗~裴行舟一口茶喷了出来。 他没听错吧?沈厉那朵高岭之花被人采了做压寨夫君?!这小姑娘娇憨直爽,怎么就瞎了眼,偏偏看上沈厉这种老古板! 闻言,沈厉白皙的手指摁了摁眉心,颇有些无奈地叹口气: “李姑娘,我与你说了很多次了,我们只是假成亲,这门婚事不算数的!” 谁料小姑娘板着个脸,纤细的手指戳了戳沈厉的胸膛,一本正经道: “可是我都看过你,也摸过你了!我听人说,有了肌肤之亲就要负责的!小沈大人,我会对你负责的!” 噗~裴行舟又喷了一口茶,这老古板都肌肤之亲了,动作还挺快呀! 闻言,沈厉的脸都红透了!他向来都是端肃方正,克己守礼,与这李姑娘也是清清白白! 可她却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口无遮拦! “你......你简直是无......无......!” “无什么呀?” 小姑娘家软软糯糯一开嗓,朝他扑闪扑闪了鸦睫,水色动容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他。 沈厉只觉得心脏好似被轻轻地握住,他研习多年的孔孟之道好似有了另一番解释。 他倏地转过身,面无表情道: “你简直是无理取闹!” 无耻这个词,沈厉实在不忍心说。 李知书本性纯然不拘小节,不似京中女子秀丽端庄,她像一株开在山野的迎春花,野蛮而鲜活的生长着。 可偏偏这株迎春花赖上自己,他打不得,吼不得,更凶不得,这到底要如何是好。 哎,沈厉叹了一口气。 雅间内有折枝杏花绣屏为挡,姜令妩看到模糊而熟悉的影子,她试探性地喊了一声: “知书?是你吗?” 鹅黄色衫子的小姑娘一偏头,与姜令妩四目相对,两人眼中皆是欣喜之情! “卿卿?!” 姜令妩又惊又喜,原来这小姑娘是黑风寨寨主之女——李知书! 原主同李知书从小一块长大,本是情同姐妹,可后来原主被姜家认回后,便渐渐断了往来。 李知书迫不及待抱着她,高兴地蹦蹦跳跳:“卿卿,没想到我竟然在这里遇到了你!” 可是过了一会,她好似想到什么,一把推开姜令妩,原本灵动的小鹿眼变得湿漉漉的。 “卿卿,你是不是嫌弃我们,所以才一直不给我回信?” “信?什么信?知书你给我写信了吗?” 李知书听后又急又气,她咬着嘴唇,跺跺脚: “你走了大半年,都不知道回山寨来看看我们,你就是嫌弃我们!” 姜令妩姣眉轻皱,她急忙哄着李知书: “知书,你听我解释!我在姜府处境艰难,实在是自顾不暇,所以才没时间看你们!” 生怕知书不相信,姜令妩挽起衣袖,露出一小截白皙细腻的手腕。 “你看!你给我编的红绳,我可一直带着呢!” 李知书看到那根编织地歪歪扭扭的红绳,知道卿卿没有忘了自己,立马破涕为笑。 就在姐妹两人叙旧时,走廊外传来小厮惊恐的呼救声,“来人啊......救命啊!” 裴行舟带着懒洋洋的笑容,眉毛轻轻挑起,带着三分倨傲七分疏狂: “有意思,竟然有人敢来这里撒野?” “那不是人!” 沈厉眼眸一暗,咬牙切齿地,从嘴里碾过几个字。 “是征西大将军!” ? 裴行舟与姜令妩面面相觑,征西大将军是谁? “哎呀,我把征西大将军给忘了!” 李知书提起裙子小跑了出去,众人这才看到,一只威风八面的大白鹅扑棱着翅膀,正死命地啄传菜小厮的耳朵! 这大白鹅好似上阵厮杀的威猛大将军,英勇无比!它一边奋力振着翅,一边发出高亢的嘎嘎叫声,走廊上是白毛满飞,鹅啄人叫,闹的是鸡飞狗跳。 李知书见状,双手叉腰,娇叱一声,“征西大将军,你给我住口!” 嘎?谁在叫本鹅? 战意正酣的大白鹅回过头,红彤彤的眼睛撇了一眼。 哦,原来是我家主人。 征西大将军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松了口,它慢吞吞收起了翅膀,大摇大摆走到李知书跟前。 只不过在经过沈厉时,征西大将军的大脚蹼子,还不忘从他青底黛面靴上踩过...... 一大滩污浊之物,从大白鹅的屁屁尖尖,滴落在光洁无泥的黛面靴上。 京城内人人皆知,安平县主家的小沈大人是金玉堆起来的人,生平最厌不洁之物。 裴行舟揶揄地瞥了一眼,阴阳怪气道: “啧啧,弄脏了呢!” 看着鞋面上一滩白褐色之物,沈厉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偏偏这大肥鹅还大摇大摆回过头,冲着沈厉扑棱扑棱翅膀,好似耀武扬威一番! 好男不跟鹅斗!他咬牙切齿地暗想着。 但是,他迟早要把征西大将军烤了吃! 第26章 开花沼泽 排出毒素一身轻松的大白鹅,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走起路来趾高气昂。 果真是鹅如其名,不愧是征西大将军! 李知书眼瞧鹅头又掉了一小撮毛,心下既心疼又生气,她一手扯过大鹅脖子,凶巴巴威胁道: “若你下次再惹祸!我就把你烤着吃!” 大白鹅闻言立刻缩了缩头颈,鬼鬼祟祟左顾右盼,生怕这屋里会蹦出来一个厨子,把它现场拔毛烤了吃。 另一头,沈厉盯着脏掉的黛面靴,后槽牙磨得咯吱响。 偏偏这肇事鹅装出一副乖巧无辜的模样,好似刚刚为非作歹之鹅并非是它! 沈厉看似神色冷淡,实则心中暗暗想着:若把征西大将军炙成烧鹅,他定要喝上两壶梨花酿! 这一头,姜令妩上前想要摸摸征西大将军的脑袋,谁料这鹅竟然扭过头,不让她摸。 呵,本大将军高贵头颅,岂是你们凡夫俗子能摸的? 姜令妩觉得这大白鹅有趣极了,忍不住好奇问道:“知书,这大鹅是你养的吗?” 李知书笑盈盈抱起大白鹅,抬起巴掌大的小圆脸点点头,带着少女特有的娇憨与稚嫩。 “这是我与沈厉拜堂成亲时,别人送的贺礼呢!” 裴行舟诧异至极,他噙着八卦笑意撞了撞沈厉肩膀。 “小沈大人,你什么时候成亲的?居然都不吭一声,可实在真不够意思!” 沈厉闻言面色微变,他略显倦怠地揉了揉眉心,数度张嘴却欲言又止。 “渝州,事情并非你想的那样。” 把大白鹅妥帖系在角落后,李知书扬起灵动的眉眼,眸中是藏不住星光点点,她俏生生地回应着: “我与小沈大人是上周成的亲!” 李知书虽不算是国色天香的大美人,但她身姿窈窕五官娇俏,尤其是笑的时候,一双眉眼弯弯如月牙,一瞬间,竟让沈厉生了荒唐的心思。 像是误入开花沼泽的小鹿,也是无意闯入他心底的意外。 打住!这个想法已经过于逾矩放肆了!沈厉眉头渐浓,强行压下心中荒唐的想法。 于是他端正肃色,冷面漠然道: “李姑娘,你我二人本就是误会一场,这门亲事不如作罢!” 偏偏李知书是个认死理的呆头鹅,听到这话后,她扁扁嘴,黛眉杏眼中满是疑惑: “我为什么要作罢?那日我爹下山捉婿,我一眼就看中你了,我的压寨夫郎就是你呀,小沈大人!” 小姑娘家家说话声音既清脆又好听,可偏偏说的是沈厉最不愿回忆的场景。 他身为堂堂监察御史,奉皇命暗中调查赈灾银案时,一时不察竟被黑风寨一干人等下了药,五花大绑强压着拜堂的! 沈厉不悦地蹙起眉,白皙薄面腾地一下通红,端正的俊脸隐隐泛起怒气。 “李姑娘,我早已同你说过多次!你我二人并无男女情谊!你又为何要一直纠缠不放?!” 突然而来的怒气,让李知书有些不知所措,她委屈地咬着嘴唇,原本乌黑眼眸沾惹了水汽,看上去既脆弱又惹人怜爱。 “小沈大人,你是不是生气了?” 沈厉见她眼眶红红,冷眸一暗,只觉得胸中烦闷更甚。 他知道,李知书是个好姑娘,可他身为安平县主之子,人生轨迹早已既定。 与他举案齐眉之人应是端庄贤惠的大家闺秀,而不是这样鲜活灵动的李知书…… 沈厉暗暗敛下心神,硬着心肠,冷漠疏离的开口: “李姑娘,我一直拿你当妹妹,与你从无男女之情。” 闻言,李知书眼中浮起一丝茫然,随后变得黯然无光,一朵鲜活摇摆的小花蔫了下来。 这个对待感情笨拙又执着的小姑娘,垂下卷曲的睫毛,鼻尖有着微微泛红,莹白如玉的小脸上写满了落寞。 沈厉喉头紧涩,胸口涌起说不明的酸胀,随即仓皇挪开视线。 他没有做错!原本就只是一场意外,两人不可能会开花结果,他这么做不过是拨乱反正而已。 沈厉拳头暗自捏紧,在心中告诫自己。 本以为李知书会伤心欲绝,或是撒泼发脾气,哪怕是要捅他一刀子,他沈厉都认了。 可李知书只吸了吸鼻子,抹完眼泪后便展颜一笑。 她容色娇俏,神态倔强,无暇的目光透着水蒙蒙的小鹿眼,好似从霞光中走来山野精灵。 她软绵的声音,坚定而清脆: “小沈大人,你一定会喜欢我的!” 六月的风轻轻拂过,吹开了帷帐一角,吹散了耳畔旁柔软的青丝,也吹得人心颤了颤。 沈厉面如冷玉,薄唇抿得紧紧的,他转过身冷漠道:“随你。” 只是无人注意时,沈厉情不自禁红了耳根。 姜令妩有些心疼地想要抱抱李知书,她把人拉到一旁,悄悄地问道: “知书,这个沈厉冷心冷情的,你不会是真的喜欢他吧?” 李知书眼眶红的跟小兔子似的,可她还是不假思索点点头。 “小沈大人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了!他人也很好,我看他第一眼就喜欢他了!卿卿你都不知道他有多好!” 姜令妩余光一扫那张男德学院扑克脸,恕她直言,沈厉有多好她还真看不出来! “婚姻之事并非儿戏!知书你要想清楚点,若他对你无意,你还是趁早死心才好!” “卿卿,我想清楚了呀!我喜欢他,就是要大大方方告诉他,他只是现在还没喜欢我,万一他过段时间就改变主意了呢,所以我不能放弃!” 姜令妩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还真是个单纯又执着的傻姑娘,但愿梦醒时分不要太伤心才好。 裴行舟将角落中两人对话尽收耳底,他漫不经心吹了吹茶面,懒散一笑: “你这小媳妇,倒比你招人稀罕。” 沈厉瞧见裴行舟饶有兴致的笑意,心下不悦,白皙的薄面变得冷峻起来。 “渝州,李姑娘生性单纯,你若无法许她未来,便不要撩拨!” 他何时撩拨李知书了?裴行舟懒洋洋收回视线,带着几分揶揄的笑意。 “啧啧,我看你护她护得紧,还说对人家没有情谊。” 茶香袅袅间,沈厉缄默不语,他似乎也想不明白自己为何这样说。 好在裴行舟也不多纠结,他话锋一转。 “言归正传,你刚说找到了赈灾银案的新线索,不如说来听听。” “没错,的确有新线索。” 沈厉从怀中掏出两枚箭头,这两枚箭头其状相似,只是左边箭头寒光闪闪,而右边那枚箭头泛着乌青,角落处刻有小小的“兵”字。 “渝州,你瞧这两支箭头有何不同之处?” 裴行舟先是仔细端详了二者的制式,然后又弹指于箭头上,左一声音清脆利落,而刻有兵字的箭头却是浑浊闷钝。 明眼人一看便知,这两枚箭头左为佳,右为劣。 裴行舟修长的手指夹起左边这枚箭头,皱眉说道: “这铁骨利锥箭头乃纯钢锻制,虽貌不惊人,但其箭头极为锐利,只怕能穿甲而过!” 沈厉薄唇抿成一道线,点点头。 “没错,这水匪所用铁骨利锥箭,竟比兵部机械更为优良!而这穿甲而过的利锥箭头,只怕是幕后之人为对付官兵而特地锻造!” 裴行舟轻轻押了一口茶,目光泛着霜寒之意,只怕这批私兵,武器还不止这些。 “金陵城丹水口水道狭长,两岸多有芦苇且水势低洼,那晚劫银水匪便是伏击于芦苇荡中,这才杀了官银船个措手不及!前几日,我寻了几个水性好的老手,在河道里找到了这个。” 说着,沈厉从袖中拿出一把利器,其形状怪异,手柄呈弧形,顶部带有两个倒钩小刃的尖刀。 “这是我在水下发现的东瀛国的手刺。” 东瀛国的武器?裴行舟眼眸一沉,他的目光落在寒光凛凛的手刺上。 东瀛人身量短小,常见手刺约三寸长,正所谓,兵刃一寸短一寸险,而手刺极易便携,是暗杀之用的利器! 反观这支手刺通体锃亮,长约六寸,厚约一分,比寻常的东瀛手刺要厚重许多。 最令人心惊胆寒的是,这手刺带有两个倒钩小刃,且每个小刃呈锯齿状,是极为凶残的大杀器! 不对,这不像是东瀛国手刺!这应该是改良后仿制的手刺! 裴行舟将手中茶盏重重一放,唇边泛起冷笑。 “呵,林劲松这老狐狸竟如此明目张胆,竟敢仿照东瀛国私采军械!他是吃定了咱们摸不到他的把柄!” “渝州,为何你认定是林劲松所为?” “在这金陵城之中,除了他,还有谁有这样翻云覆雨的手腕与本事? 况且林劲松不过四旬,为何匆匆告老还乡?劫银水匪若不是事先探得情报,为何能轻易重挫官银船?只怕是改官道为水道,并非是柳明德本意,而是他林劲松在背后煽风点火!” 沈厉越听越迷糊,“若是林劲松提议走水路,为何柳明德不喊冤,反而在牢中自缢而亡呢?” 裴行舟凝视桌面上的纯钢利器,沉声道: “柳明德下狱不足半日,便被人用裤腰带给活活勒死了!为不打草惊蛇,圣上才对外宣称他是自杀而亡!” 姜令妩静静地听着两人的对话,目光似疑惑,似探究,落在寒光凛凛的铁骨利锥箭上。 忽然,她脑海中闪过姜文轩说过的话。 “秦放手指粗糙,甲带黑泥,下巴有烫伤!” “手指粗糙,甲下带泥,下巴有烫伤。” 她喃喃重复这几句话,倏地,脑海中有天光一闪乍现! “王爷,莫非秦放是兵器锻造师?” 裴行舟黑眸微凝,薄唇紧抿。 是了,若秦放是兵器锻造师,那么他指甲中的黑泥便是碳粉,下巴是在冶炼时,被飞溅的火星子灼伤的! 这也能就解释了,为何他一个平头百姓会是林劲松的座上宾! 裴行舟从袖中拿出秦放的画像,骨节分明的手指点在画中人脸上,目光一寸寸地凝结成冰。 “兵器锻造师。” 哼!果然外表老实的人,不老实。 第27章 悸动 六月暑气渐重,裴行舟一行人顶着烈日,连连跑了好几家铁铺,皆未打探到有关秦放的任何消息。 好似秦放这个人,只是名单中凭空捏造出来的,金陵城中压根就没有这号人物! 这样热的天,又走了大半日,众人实在是疲乏得紧。 李知书皮肤薄,小脸都热出了红疹,却也没有叫苦喊累,只是默默跟在一行人最后头。 姜令妩瞧她大汗淋漓又走得慢,便将手中水壶递给她:“喝点水罢,你嘴巴都起皮了。” 沈厉不着痕迹回头,朝那道摇摇欲坠的鹅黄色身影瞥了一眼,然后淡淡道: “渝州,不如找个茶寮休息片刻吧。” 日头正晒,蝉鸣喧嚣,幸好官道旁有间供人休憩的小茶寮。 店小二刚殷勤地添完茶水,裴行舟便用手帕浸了清水,递给满脸潮红的姜令妩。 “擦擦吧。” 姜令妩难耐暑气,想也没想便接过擦拭额上的汗珠。 李知书捧着粗瓷碗一饮而尽,乌黑的眼珠熠熠转向两人,然后悄悄对着沈厉说道: “原来卿卿与裴大人是一对啊!” 李知书还不知裴行舟的真实身份,沈厉生怕她口无遮拦惹怒了清河王,于是面上带了三分冷峭。 “莫要乱说。” 李知书莫名挨了一记眼刀子,心下只觉得委屈,“不说就不说,凶什么......” 姜令妩垂下窘迫的小脸,一道道胭脂色从粉颊攀上耳根,好似漫山遍野的灼灼桃花,一簇又一簇开得正艳。 她今日是怎么回事,怎么昏了头用了他的帕子? 可裴行舟一副君子端方的模样,他端起茶盏,啜了一口茶。 茶杯虚掩间,薄唇轻弯无声笑了下。 今日这茶果真好香。 “叮叮——嘡!”“叮叮——嘡!” 一阵清脆悠远的敲击声穿透了官道。 茶寮外来了位挑着扁担的白发老翁,他正卖力吆喝着: “叮叮糖~卖叮叮糖咯,卖好吃又酥脆的叮叮糖咯!” 李知书打小就爱吃叮叮糖,听到“叮叮——嘡!”的敲打声,情不自禁吞了吞口水。 她好想吃一口又酥又脆的叮叮糖,可是她今日忘带荷包,况且小沈大人刚刚还凶了她。 算了,还是不吃了。 沈厉瞧她上一秒还是欲欲跃试的欢喜雀跃,下一秒就变得兴致恹恹。 沈厉心中猜到几分,于是面无表情掏出了一枚碎银子,摆在她手边。 “去罢。” 李知书一双美目眼亮星辰,弯如新月,浑然忘记了刚刚的不愉快,她冲着沈厉回眸娇笑道: “小沈大人,我就知道你是天底下最好的人了!” 说完,她不由分说地拽起姜令妩,急急冲向卖叮叮糖的老翁。 裴行舟有掩了一口茶,懒散笑道:“小沈大人,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哦。” 沈厉收回目光,修长的手指微微收紧,声线紧涩:“我与她没什么。” 裴行舟淡淡睨他一眼,轻嗤一声“不识好歹。” 若是他的花儿,能似李姑娘这番坦坦荡荡,他又何必曲曲绕绕。 真是旱得旱死,涝得涝死。 卖叮叮糖的老伯身旁挤满了小孩子,李知书好不容易挤了进去,脆生生道: “老伯,给我来一份叮叮糖。” “好嘞!” 年过半百的老翁从竹篮中翻出一个小铁凿,围观的小孩子纷纷瞪大了眼睛,仿佛这小铁凿会变戏法似的,一下又一下发出令人愉悦的声音。 很快,乳白色的糖块被凿得七零八落。 卖糖老伯将碎糖块包入油纸上,再均匀撒上磨好的炒米细粉,一瞬间,官道上充盈着甜滋滋的香气! 李知书脸上红扑扑的,她神色愉快地吃了一小块,又塞给姜令妩一大块。 姜令妩清浅地尝了尝,只觉得淡淡的麦芽味甜盈满了整个口腔,倒也解了一些疲乏! 这时,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舔舔嘴巴,扬起手中碎银锭豪气道: “老翁!给我要敲一个大块的!不要敲碎哦!” “得嘞!” 卖糖老伯笑呵呵地应着,然后他从笸箩下翻出一把小铁锤,手起锤子落间,又厚又硬的麦芽糖便敲落下一大块完整的糖快。 姜令妩注意到,这敲打麦芽糖的小铁锤通体发寒,头似铁锤,尾带倒锯齿刃,因此老伯不怎么费力气,便能轻松敲下厚重的糖块。 等一下,这铁锤尾带倒锯齿刃? 姜令妩唇畔稍凝,她似想到什么,上前柔声问道: “老伯,你这铁锤十分别致,请问是哪里买的?” 卖糖老伯见来人是来买糖的小姑娘,他举起小锤子,满面笑容道: “害!我这锤子是最趁手的活计,哪里能是买来的?这可是我托铁匠打的!” 姜令妩眉心一动,温软着嗓子问道: “铁匠打的?我倒是听说有个叫秦放的打铁师傅,手艺十分出众呢!” 卖糖老伯见眼前仙女一般的姑娘,竟也认得秦放师傅的手艺,他不免来了兴致,又惊又喜: “哟呵!小姑娘你还认识铁师傅?!” 姜令妩眼眸一亮,莫非老伯口中的铁先生便是她们要找的秦放? “实不相瞒,我家是做镖局生意,想请铁师傅打造几件趁手的兵器。” 老伯一边敲着叮叮糖,一边与她闲话家常道: “小姑娘听口音你是外地人吧?这铁师傅老早就不干这行啦!他如今可享福咯~” 姜令妩有些微微诧异,“铁师傅不干这行了?” “可不是!这打铁是个力气活!铁师傅命中有贵人,老早当铺子管事了!哪里还需要卖力气讨生活!可比我享福多咯!” “那,要去哪里才能找到铁师傅呢?” 卖糖老伯拍了拍衣衫下摆,和蔼可亲地说着: “算喽!看你斯斯文文不像坏人!我就告诉你,铁师傅他偶尔会去城北王记打铁铺帮帮忙!你去哪里问问,兴许能打听出什么来!” 姜令妩不禁莞尔一笑:“那就多谢老伯了。” ———— 等一行人赶往城北王记打铁铺时,已是太阳西垂时分。 暗无天日的铁铺中,炙热的炉火烧得正旺,红与蓝的火焰光,伴随着铁器捶打的“铿铿铿”声,响个不停。 姜令妩刚踏入铁铺,只觉得淬火热气蒸腾,浑身上下很快沁出了薄汗。 几个古铜色皮肤的彪形大汉正光着上身,肌肉喷张的臂膀,抡起重达数十斤的铁锤,一下又一下锻造铁条。 铁匠师傅们挥汗如雨,铁锤每一次重重砸向铁条,火星子便在火光与汗水中四溅开来。 李知书被火星子溅得不敢睁开眼,她心中一颤,手指攥紧沈厉的衣角。 沈厉原本端正的眉眼忍不住软了下来,他温和宽慰道:“别怕。” 为首的一个铁匠围着皮质围兜,用三指粗的铁钳将烧得通红的刀身放入水槽,一瞬间,烫得水槽“嗤嗤”冒着白烟。 见店内来了生人,他用汗巾擦了擦黑黢黢的脸,声音洪亮道: “今日本店要打烊了!麻烦贵客明日请早!” 裴行舟笑如清风朗月,他一手掏出碎银锭,一手拿出秦放的画像,客气问道: “兄台,请问你认识此人吗?” 见有银子,铁匠喜笑颜开,他连连往围兜上擦了擦满是铁粉的手指。 正当他要接过画像时,一个管事模样的男子,火急火燎地跑出来打断道: “干什么?干什么呢?铁柱你活还没弄完,就尽想着偷懒!小心我扣你工钱!” 铁柱闻言面露讪讪笑容,连忙讨饶: “刘管事,您别动怒,我这不是好心帮个忙!您别介意,我继续干活!” 说完铁柱又回到炉火旁,抡起铁锤,继续热火朝天地锤打起来。 刘管事年近四旬,一身靛蓝色长褂,精瘦如猴,与这满屋的赤膊肌肉大汉相比,显得格格不入。 裴行舟嘴角含着轻笑,依旧客气问道,“刘管事,还请您帮忙认个人?” 刘管事并不答话,他审视的目光在众人之间巡回,面露不虞道: “我们这里是打铁铺,又不是包打听,客官可别找错了地方!” 裴行舟只是温温一笑,目若朗星。 “请问铁师傅今日在铺子里吗?” 听到铁先生三个字的刘管事,神色骤变,他眼睛瞪圆,立马板起个脸: “什么铁师傅铜师傅!我们这里没有这号人!” 说罢,他不耐烦摆摆袖子,“不认识不认识,你们快走快走!别影响我们干活!” 裴行舟见他眼神游离不定,于是故意拦住他的去路,拿出秦放的画像试探道: “刘管事,你当真不认得此人?” 刘管事看到画像后,他眼眸一眯,下意识便是要抢走画像,可惜被裴行舟轻巧避过。 裴行舟面不改色,轻飘飘地问道:“刘管事,你为何要抢我画像呢?” 刘管事眼神透着狠厉,恶狠狠道:“老子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关你屁事!” 裴行舟倒也不惊讶,他转头沈厉弯唇一笑,“你带她们找个角落呆着。” 看来软的不行,只能来硬的了!谁让有人不见棺材不掉泪呢! 裴行舟依旧噙着温和懒散的笑意,但刘管事只觉得他眼中透着冷彻的杀意! 他不由得有些紧张起来,随后一对狡猾的眼珠子咕噜一转,对一个年轻的小铁匠使了使眼色。 那小铁匠得了眼色,刘管事是让他烧了那副画像,他握紧手中火钳,在炉火中缓缓翻动着火星子。 熊熊炉火内,一块带着火舌的焦炭倏地飞了出去! 小铁匠自己也吓了一大跳!他本想挑出半截火星子吓唬吓唬对方,可没想到一个用力过猛,竟甩飞了焦炭! 沈厉眼疾手快,他下意识地揽住李知书的腰肢,堪堪躲避到一边。 可跃炉而出的焦炭,带着翻滚的红色火焰,眼看就要砸到姜令妩脸上! 姜令妩被困于墙角无处可躲,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火舌坠落,她绝望地闭上眼睛...... 预料中的疼痛并没有降临。 她被卷入了一个温热冷松墨香的怀抱里,一阵令人蜷缩的暖意将她淹没。 炙热的火球倾泻而下,零星的火星子蜿蜒溅落,悉数洒在男人瘦削的肩背上。 裴行舟一声闷哼,身子有些片刻颤抖,随后恢复如常。 他眸光深邃,额上冒着密密麻麻的冷汗,沙哑地问道:“你没事吧?” 姜令妩与裴行舟四目相对,她清晰的看到自己在对方眼中的倒影。 姜令妩浑身颤抖,仿佛是置身于一场巨大的喧嚣,却在一瞬间万籁俱寂,天地间唯有咚咚作响的心跳声。 裴行舟竟如此毫无保留,以绵长与赤忱待她。 自己的内心好似被一层温柔所包裹,涌起她从未有过的悸动与颤抖。 这是她两辈子,第一次生出如此强烈的渴望与悸动。 裴行舟强忍着背后火辣辣的痛楚,剑眉微皱,声音沙哑: “帮我撕开......” 姜令妩颤抖掀开他焦黑的外衫,听到了衣帛与皮肉粘粘后撕开的声音,有泪自眼角沁出。 裴行舟没忍住轻颤了一下。 姜令妩伸出手环住他,她垂下眼眸,只见他后腰处一片红肿,还渗着血水..... 第28章 铁铺遇袭 突如其来的意外,铁铺众人都看傻了眼,幸好沈厉反应快,连连朝裴行舟后腰泼着冷水,才让烫伤得以缓解几分。 裴行舟微湿的刘海搭于额前,眸光沉沉如暗河,散发着令人胆寒的怒意。 挑火星子的铁匠被这幽幽目光,盯得毛骨悚然。 他不自觉地连连后退,直到后背撞上了热气腾腾的墙壁,身体依旧止不住的颤抖着。 很奇怪,明明是在热如蒸笼的打铁铺,可一阵阵无名而透骨的恐惧,密密麻麻爬上小铁匠的脑门,化作一滴滴冷汗滴落下来。 裴行舟眼中戾气,在熊熊火光中凝而不散,犹如阿鼻地狱走来的嗜血修罗。 倏地,他伸出指节分明大手,死死捏住小铁匠的肩胛骨,发出令人心悸的骨骼声。 “嘎吱嘎吱。” 小铁匠肩膀一阵吃痛,只觉得这位玉面修罗要生生折断自己的肩胛骨,他惊恐地大喊着: “公子饶命!刘管事,刘管事救我!!!” 被点到名的刘管事,原本一双精明的虎目变得鼠目,他畏畏缩缩躲在角落里,抖如糠筛。 “好汉饶命,这不关我的事,不关我的事!” 小铁匠绝望地闭着眼,他分明是得了刘管事的指使,这才去挑火星子,没想到关键时刻,自己竟只是刘管事都一颗弃子罢了。 他疼得涕泪俱下,又惊又怕,只得不住苦苦哀求着: “求公子饶了我吧!求公子饶了我一条贱命吧!” 裴行舟居高临下睥睨着小铁匠,手中三成内力,渐渐提至七成。 裴行舟清隽的眉目染上一层凉薄与狠辣,他轻柔而残忍问道: “今日废你一只手,你可认吗?” 小铁匠浑身冒着冷汗,五官因疼痛而不断扭曲着,一张黑脸泛着不自然的灰白。 “认,认!我认!” 就在所有人注意力都在裴行舟身上时,无人注意到角落中的刘管事,原本百般恐惧的眼中,有阴鹫之色一闪而过。 就在小铁匠龇牙咧嘴求饶时,刘管事鼠目泛着毒辣,手腕一翻! 一柄寒光闪闪的飞刀,朝裴行舟脖颈直直刺了出去! “小心!” 姜令妩眼疾手快地推开裴行舟,两人偏过头,堪堪躲过飞刀。 裴行舟面上一紧,如玉雕的薄面,划出一道细微的口子。 众人只听一声凄惨无比的哀嚎声,是那寒光闪闪的飞刀穿过了小铁匠的左臂,竟钉在斑驳的墙壁上! 殷红黏腻的鲜血,自伤口蜿蜒而下。 一瞬间,浓郁的血腥味在铁铺内蔓延散开,一众铁匠吓得四散而逃。 刘管事精瘦的脸颊浮上阴冷之色,他啐了一声暗骂道: “一群酒囊饭袋,没用的东西!” 裴行舟凛冷着脸,朝刘管事冷扫一眼道: “你竟连自己人也不放过。” 刘管事狰狞着一张脸,目光阴恻恻。 “哼!你与其关心一个臭打铁的,不如关心关心你自己,能不能活过今日!兄弟们,给我上!” 话音刚落,几道破空声在他身后响起!不好,他们是遭到埋伏了! 裴行舟来不及思考,只得护住姜令妩凌空翻过,可还没等他喘息一瞬,脖后又是一道凌厉寒光! 裴行舟用余光一瞥,这才发现,原来铁铺屋檐东南西北四角,都藏有一名弓.弩手! 弓.弩.箭矢来势汹汹,密如星雨,速度一次快过一次! 刘管事冷笑一声后跑至大门外,一脚踢翻了火炉与风箱,瞬时铁铺内火焰狂暴起来,四窜横行! 而四名黑衣弓.弩手正抬臂拉满弦,寒铁精钢打造的箭头,尾带锯齿利刃,泛着无情的杀戮光泽。 裴行舟神色一凝,若不能速战速决,只怕他们四人都将被这烈火吞噬! 他朝着沈厉点点头,两人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出了严峻与肃杀。 很快,箭.雨裹挟着杀意呼啸而来,裴行舟护着姜令妩步步后退,可是背后烫伤,致使他的步伐迟缓。 而老奸巨猾的刘管事趁着这个间隙,再次抽出腰后飞刀! 沈厉为掩护李知书,还在一旁为同剑雨搏斗,裴行舟为护姜令妩躲避不及,只听一道利刃刺帛声,飞刀插进了他的腰腹处。 那飞刀深入血肉数寸,裴行舟只觉得一阵眩晕,他身形一晃,立足不稳,还好姜令妩从身后托住他,他才不至于摔倒在地。 裴行舟薄唇失去了血色,只得扶住墙壁才能勉强站住,脸上却还挂着懒散笑意,略带歉意说道: “阿妩,这次是我连累你了。” 姜令妩心下一阵钝痛,她又急又慌,“这都什么时候了,还谈什么连累不连累,我扶你起来!” 眼看铁铺内的火苗肆意了起来,裴行舟心下一沉,毫不迟疑拔出腰后半截箭头。 血肉的撕裂感,让他忍不住一声闷哼。 姜令妩见他腰际处拉开一道血口子,心头蓦地一慌,只得奋力撕开罗裙,为他止血。 “裴行舟!你若敢死在这里,那十万两赈灾银只怕就再也找不到了!我也永远不会原谅你!” 裴行舟闻言,慵懒而惨白地一笑,“我做了什么,让你不肯原谅我?” “哈哈哈哈!都死到临头还不忘打情骂俏! 烧啊都烧起来吧!今日就是你们这一群人的死期!” 刘管事站在大门外纵声大笑,他笑得狰狞而狂妄。 但他似乎忘了一件事,裴行舟是来自西北的孤狼,就算没有身披盔甲,一身傲骨便如寒刀,一刀便划开暗无天日的长夜。 裴行舟轻轻扯下嘴角,泛起孤傲的笑意。 “未到绝处,是谁的死期还说不准呢!” 刘管事冷哼几下,捋了捋山羊胡须,丝毫不掩得意之色。 “清河王殿下,饶你本领再大,如今在这铁铺内也插翅难飞!” 这时哗啦一声响,一大堆破铜烂铁从墙壁上倒了下来。 裴行舟随意捡起一把满是锈迹与缺口的红缨枪,正如浑身伤痕的他。 刘管事早已看出裴行舟体力不支,不过只是强弩之末虚张声势而已。 但他也听说过这位玉面修罗的传言,因此,决计不能给他喘息的时机! 西北孤狼,若得了喘息的机会,只怕是会反扑一口! 于是刘管事眼眸一眯,再次发号施令:“兄弟们,给我上!” 弓.弩手得令,又一轮剑雨穿过熊熊火舌,从四面八方来袭! “小心!”姜令妩忍不住惊呼一声。 裴行舟面如寒铁,立如松柏,手腕灵活一转,这杆锈迹斑斑的红缨枪,好似灵活的游龙! 伴随着一声声兵刃脆响,半数的弓.弩都被他掀起的枪气弹开。 裴行舟本就受伤,如今耗费了太多内力,只能以红缨枪撑地。 与此同时,一名弓.弩手瞄向墙角中的李知书,沈厉见铁铺中墙壁上挂着锻打好的刀身,他飞身而至箭雨中,倏然脚下蓄力。 一炳飞旋的银.刀直直刺向弓.弩手,一刀惯胸! 沈厉自小与暗卫同为训练,一出手就是取人性命,不留余地。 倒下一个弓.弩手,打破了东南西北的包围封锁,电光火石间,裴行舟身形一动,一杆红缨枪,直直扎入弓.弩手的喉咙! 他趁着这个档口,脚尖轻点突围而出,徒留众人一道残影。 擒贼先擒王,他刚刚不过是故意装作体力不支,好寻一个破绽突围而出! 下一瞬间,一阵衣诀翻飞后,他一双大手如鹰爪,死死掐住了刘管事的短粗的喉咙。 裴行舟手中暗暗蓄力,“若不想死的话,便叫他们通通住手!” 刘管事感觉到了脖间的森森寒锋,他脸上泛起死灰之色,豆大汗珠滚了下来。 “都住手!都给我住手!” 就在这时,火红的烈焰烧断了一根立柱,火舌迅速攀升至屋檐。 仅存的两名弓.弩手先是一怔,然后手中弓.弩齐齐调转方向,对着刘管事就是当胸一箭,然后消失于夜色中。 刘管事惊恐而绝望地看着越来越近的飞箭,忍不住大喊道“这不可能,不可能!” 很快,他就喊不出来了。 他只能无声地瞪大眼睛,看着插入胸膛的箭矢,浑身因失血过多止不住颤抖。 这些□□用的玄.铁.箭矢,精.钢造,百锤炼,在自己眼皮子下,日夜督促而成。 “大人他不可能这样对我的......” 话还未说完,刘管事便咽了气,他就是死也难以置信,他死于自己亲手冶炼的箭矢上。 眼看火势愈来愈大,一行人互相搀扶着从火场逃离。 ———— 鸿运客栈中,天字一号房间充斥了浓烈的草药味,裴行舟刚刚换好了药,腰后缠满了白色的绷带。 他只穿着象牙白里衣,一头墨发随意束在脑后,因背后有伤,只能侧靠在木雕曲竹床上。 漫天月色从镂空花窗倾斜而下,显得他面色格外苍白,看上去十分脆弱。 姜令妩不是一个爱哭的人,可此刻她泪如连珠,心里泛起密密的疼,连指尖都是颤抖的,她看到了裴行舟刚刚换下来,染红了的棉纱。 “你哭什么?” 男子声音暗哑而低沉,可双目却是灼灼而明亮。 姜令妩鼻尖泛着红,腮凝新荔一般分外惹眼,眼前男子依旧是熟悉的浪荡模样,可姜令妩却隐隐觉得,有哪些地方不一样了。 好像是她的心,更确定了什么。 她狠狠地抹掉眼泪,却还嘴硬道,“没哭,只是沙子迷了眼。” 裴行舟本来伤口疼得紧,但他凝望朦胧泪眼时,这一刻,竟让他感受到了从未有过如此舒坦与安定。 “过来。”他哑着嗓子低声说道,姜令妩闻言乖巧坐在床边。 裴行舟满眼疼惜,拇指覆在她的泛红眼尾,轻柔地擦拭她眼角沁出的清泪。 “令美人落泪,倒成了我的过错了。” 裴行舟说话时语气温软,眼底带着化不来的柔情,仿佛他们是一对相恋多年的缱绻璧人。 姜令妩没有躲开他的触碰,长长的睫毛只扇了一下,有些慌神地垂下去。 裴行舟似笑非笑地望着她,唇齿间碾过轻佻与肆意。 “为什么不敢看着我,阿妩。” 灼热的气息喷在姜令妩耳后,连带着夏夜晚风,将姜令妩的心吹起了温柔的涟漪。 他又唤她阿妩,如此亲昵。 姜令妩只觉得心中升起了隐秘而细碎的欢喜。 姜令妩抬眸望向窗外,清霜月光下,有簌簌花影,不再躲藏枝头。 没有深思熟虑,没有权衡利弊,这一刻,她忽而豁然开朗。 他对她的心意一直是如此妥帖而浓烈,可自己却还一直踟蹰不前,这实在实在对他不公平。 她忽然发了狠劲,伸开纤细的双臂用力环住了男子精瘦的腰,却又小心避开他的伤口。 姜令妩把头埋在他瘦削的肩头,好似咬牙切齿,又好似带着几近恳请的哀求。 “你若下次再这样以身犯险,我便.....我便......” 她话还未说完,只感到耳后一道酥麻。 一片轻柔的吻落在她的耳垂上。 裴行舟动作克制而浓烈,温柔又缱绻。 他似天上星,又似眸中月,轻轻问道: “若有下次,你便怎样?” 第29章 咬耳朵的吻 这是一个浅尝辄止的吻,两人呼吸交错,慢慢缠绕…… 裴行舟单手拥着她,温凉的手指拢了拢她鬓间散乱的青丝。 “若有下次,你便怎样?” 男人暗哑的声线,带着莫名的禁欲感,一寸一寸蛊惑着姜令妩的神志。 姜令妩莫名一阵心慌意乱,可她是多么骄傲的人呐,又怎会轻易承认,自己早已被温柔沉溺。 她垂下粉面,微微动了动睫毛,并不答话。 只可惜圆润小巧的耳根,早已红透了血,出卖了她伪装的淡淡然。 裴行舟眸光落在她的耳垂上,喉头微动。 “好红。” 话音刚落,有滚烫再次洒在颈窝处,裴行舟竟轻轻咬了她的耳垂,激了姜令妩轻轻战栗。 男人薄唇贴在她耳畔,温热的气息撒满耳廓,他呼吸发紧,似被情.欲染上一层沙哑,一字一句呢喃道: “阿妩回答我,你便怎样呢?” 姜令妩被他攥紧了心绪,只觉得耳尖阵阵发烫,一瞬间仿佛天旋地转,仿佛听到了万里星河奔涌而来的声音。 怎么会有人这样可恶!自己明明在说重要的事情,可他偏偏不当回事,还起了恶劣的作弄心思! 姜令妩眸中的混沌褪去,她既羞赧又气恼,一把将他推开,恶狠狠威胁着,“若有下次,我便在你伤口撒盐!” 裴行舟“嘶”的一声吃痛,瘦削紧实的后背撞在床沿上,发出低低的笑声。 最高级的猎人,往往以猎物姿态出现。 不知何时,裴行舟外袍从肩上滑落,只是虚虚挂在臂上,象牙白里衣松松垮垮。 姜令妩视线顺着敞开的衣襟,一路往下,锁骨平直清晰,肌肉线条瘦削有力,若隐若现。 有可疑的红迹攀上耳根,姜令妩贝齿轻咬,只觉得心漏跳了一拍,好似受到狐妖引诱乱了分寸。 原本清冷的目光也变得秋水盈盈,她不自在的转过脸,不敢再去看他。 裴行舟难得见到她如此情态,他唇畔含笑丰姿如玉,竟有几分天人之姿样子来。 锁骨是他故意露出来的,原来做个以色侍人的公狐狸精,也没什么不好嘛~ 他敛下眸中深邃,单手撑着脑袋,如珏似墨的眉眼,带着几分笃定与虔诚。 “可若有下次,我依然挡在你前头。” 裴行舟的赤诚与心意,总是这样来得猝不及防,汹涌不可挡。 月光透着窗棱,铺散一地细碎的清霜,衬得房间内静谧又柔情。 姜令妩腾地一下脸红似蜜桃,原本一肚子想要说的话,此刻仿佛全消失了。 她扬起白皙纤美的脖颈,清眸流盼中带着一丝不确定与困惑。 “为什么是我?” 裴行舟眉目清隽,濯濯如春日柳,他的目光从眉眼看向唇角,眼神缠绵而又煽情,好似能融三寸冰。 男人的嗓音清润如山泉,“一开始本想故意接近你,利用你;可是后来却不自觉被你吸引。 我们是不谋而合的心有所向,你看外头,每一朵栀子都有自己的月亮。 可是只有你,也只能是你,让我每一步都从虚空中踏定,让我在暗河里窥见星光,让我升起了孤注一掷的幻想。 所以,阿妩,你才是我的月亮。” 四下万籁俱寂,可姜令妩却听到烟花绚烂绽放的声音,细碎的光芒如潮汐,将她淹没。 裴行舟目光灼灼盯着眼中人,月下有栀子簌簌飘落,他只觉得这一花一影,一颦一笑,皆能入画。 忽然,裴行舟示弱似的垂下眼眸,像极了大雨中淋湿的狗,他有些委屈地开口: “从刚刚到现在,便是我一直在说,可你却什么都不跟我说,阿妩,这对我不公平。” 裴行舟多会算计人心呐,故意装出这般可怜兮兮的模样,不就是贪心地要一句承诺,想要一份情意时时能有回响。 姜令妩双瞳剪水含嗔带笑,容姿玉色如春风落花雨,她似披月色而来,偏过头狡黠一笑: “那你想要我说什么?” 裴行舟撑起身子坐直,双目灼灼而澄澈,不复往日的懒散淡然。 “我的问题,便是你刚刚问过同样的问题,阿妩,为什么是我?” 阿妩,为什么是我? 姜令妩也不知道为什么是他。 或许那日在在鸡鸣山,或许他送手稿那日,又或许是很早以前她就动了心,所以只要见到他,便定了心。 忽然,姜令妩福至心灵地想到一句话,她回握住了他的手,两人掌心相触时默契的十指交缠。 “我从前听说过一句话,如今才想明白是什么意思。” “那句话?” 裴行舟嗓音暗哑带着一丝颤意,泄露了他的紧张与期待。 姜令妩月眉星眼,笑意盈盈,顾盼生辉间自有撩人的风情。 “世人万千种,浮云莫去求,斯人若彩虹,遇上方知有。” 裴行舟冷不防看进她的眼眸里,他面上风情水静,可天知道,他心底是如何山呼海啸,地动山摇! 他几近颤抖,竭力抑制突如其来的狂喜。 原来爱与被爱,都是一件如此温柔又震撼的幸事。 时辰在这一刻停下来,云月轻柔,万物念念皆有回响。 两人安静而默契地对视着,好似每一秒都值得被妥帖珍藏。 “咚咚咚,咚咚”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搅乱了满室的岁月静好。 姜令妩欲抽身而起,可裴行舟却伸手拉住了她,她对上了一双墨黑如雾的眼眸: “你又想躲哪儿去?” 姜令妩眼眸清亮,浅浅一笑耀如春华,“那我不躲。” 沈厉脚步匆忙推门而入,他偏眸看向手指交叠的两人,抱拳虚掩于嘴边。 “咳......那个......对不住,我一会再来。” 沈厉这般欲盖弥彰,反而令姜令妩有些湿漉漉的羞赧,她似娇似嗔地瞪了始作俑者一眼。 可裴行舟态度倒是恣意,一点也不拿沈厉当外人。 “说吧,小沈大人,你找我什么事?” 沈厉是个不折不扣的老古板,他看着如此亲昵又不避嫌的二人,有些局促地转过身去。 他轻咳一声后,抬起头望向无边夜幕说道: “暗卫在林府截下了一封飞鸽传书,渝州,你猜得没错!赈灾银果然与林劲松这老狐狸有关!” 说完,他将手中截获的飞鸽传书抛向裴行舟。 裴行舟抬手精准接过,冷眼一扫后,修长手指将纸条碾成一团。 姜令妩侧首看向纸条,上面只写着一句话,“铁铺已暴露。” “果真是他这只老狐狸!” “渝州,下一步我们该怎么做?” 裴行舟眉头渐沉,如漆点墨的眸子闪过一丝锐利。 “如今敌暗我明,秦放这一条线索,沈厉你要牢牢跟紧;明日我与阿妩去见另一个人。” “是谁?” 裴行舟嗓音清朗,“柳明德之女,柳九卿。” ———— 亥时一刻,月明星稀,长夜陷入幽静之中。 林府朱墙大院,园内种有奇花异草,佐以山石点缀,一管事模样的中年男子,提着灯笼匆匆穿过曲折水廊。 他还未进笔斋园,便听到书房内传来老爷的呵斥声。 “你这个孽子,是不是想气死我?让我早点与你娘在九泉下相会!” 呵斥的人正是林劲松,他年过四旬,一身佛头青刻丝茧绸袍子,哪怕是在盛怒之下,也显得很是端稳儒雅。 林成龙唯唯诺诺退到一边,小心翼翼打量着他爹的脸色。 “爹,孩儿又做了什么事,让您生了这么大气?” 林劲松看他那副吊儿郎当的怂样就来气!人家裴行舟弱冠之前便是西北少年战神,他可好,成日不是眠花宿柳便是斗鸡走狗! “儿啊,爹不奢求你金榜提名,也无需你为我们林家光宗耀祖!我就让你纳个妾回来!你怎么就推三阻四!” 害,原来又是为这事!林成龙耷拉着脑袋,梗着脖子反驳道: “一个姿色平平,又不会讨我欢心的女人,我做什么非要纳她不可……” 林劲松深吸一口气,他放缓了声音,带着妥协与无奈,好言好语相劝道: “爹又没有逼着你与她举案齐眉!只是衣食无忧放家里头就是!” 林成龙有些烦闷地抠着衣角,不满地抱怨着: “爹,你都不知道!我每次都是热脸贴人家的冷屁股!她压根就不理我!” 林劲松见他还是一副抱怨样,满脸恨铁不成钢道: “人家不理你,你就不能多主动些?你个不成器的东西!你到底懂不懂什么叫大局为重!” “爹,柳九卿早就不是官家千金了,你干嘛非逼我娶个青楼妓子!我若真纳他为妾,身边朋友们都会笑话我的!” 闻言,林劲松勃然大怒,他重重拍向桌案,震得好大一声响。 “你成日跟那些狐朋狗友没个正形,难道就不招笑话吗?你到底明不明白,我让你娶她的目的是什么?!” 林成龙浑然不在意撇撇嘴,一脸无所谓道: “爹,我知道!您不就是想把柳九卿放在眼皮子跟前嘛!那您也不能强按着我纳她做妾啊!要不是您之前千叮咛万嘱咐,我才懒得去找她!” “你,你这个孽子!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林成龙忽然嬉皮笑脸,他挤眉弄眼道: “爹!你这么想让她嫁入我们林家,干脆你娶她回来做小妾,当我小娘好了!” “你个忤逆不孝的东西!” 震怒中的林劲松想要给他一耳光,只是看到与亡妻面容七分相似的脸,原本高高扬起的巴掌缓缓放了下来,高大的身躯倏地萧索地颓了下来。 “你这个混账羔子,你竟敢连你爹的玩笑都敢编排!滚滚滚!你给我滚出去!” 林成龙听到滚字后如蒙大赦,屁颠屁颠跑了出去。 林劲松摇摇头,重重叹了一口气,他怎么就养了这么个不成器的东西! 黄梨花木桌案已摆好笔墨纸砚,林劲松深吸一口气,挥毫写下“静观其变”几个遒劲大字。 就在这时,府里的张管家缓步上前,他压低声线: “老爷,城北张记铁铺已经暴露了。” 林劲松面色倏地一下沉了下来,他眼露阴鸷,将毛笔重重置于砚台上,一大片墨渍从宣纸上晕染开来。 他面色阴沉,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情?” 张管家小心翼翼禀告,“半个时辰前,据暗卫来报,清河王受了伤。” 不知想到了什么,林劲松眼底越来越冷,原本儒雅宽和面容变得阴郁莫测。 “铁铺刘管事呢?” 一想到刘管事的下场,张管家心下一阵唇亡齿寒,可他面上不敢显露半分,恭恭敬敬答道: “刘管事已为暗卫诛杀,铁铺内没留活口。” “很好,没有利用价值的人便是这个下场,你可知道吗?” 林劲松声音不紧不慢,透着几分阴冷,仿佛是潜伏在暗处的毒蛇。 张管家半跪于地,额头冷汗涔涔。 “老爷您放心,您交代我事,我一定办得妥妥的!” 林劲松眼神冷得像冰,他四平八稳坐下,徐徐铺开一张宣纸,他提笔蘸墨,举手投足间好似德高望重的教书先生。 挥斥方遒间,宣纸上便临摹好了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 张管家咚的一声匍匐跪地,他心知这是老爷是气很了! 林劲松是隐藏在温文尔雅面具下的笑面蛇,只有在怒极时,才会默不作声临摹《快雪时晴帖》。 一盏茶后,林劲松拾起宣纸轻轻吹了吹,语气波澜不惊: “你瞧,我这字写得如何?” 张管家连忙讨好,“老爷的书法是越来越精进了!” “只可惜,这上面有了污点。” 说罢,林劲松眼眸微眯,闪着狠辣的光芒,他声音骤然变得狠厉。 “明日一早,把秦放的消息放出去。” 第30章 请君入瓮 翌日,鸿运酒楼雅间,姜令妩被一阵急促敲门声吵醒。 李知书今日换了一身浅粉色窄袖罗裙,双平髻上各插了只白玉薄翅蝴蝶簪,罗裙逶迤摆动间,好似一只展翅欲飞的小粉蝶。 只可惜这只小粉蝶并不流连花丛,此刻她正托着腮,趴在姜令妩的床头,可怜兮兮地眨巴着大眼睛。 “卿卿,沈厉一大早就不见了,你说他去哪儿了?” 姜令妩困得睁不开眼,只嘟囔一声后翻过身,敢情这位大小姐一大早扰人清梦,就是为了这事! 日光透过窗棂,映在李知书娇憨率真的脸上,衬得她肤如凝脂颊似粉桃,倒让人生不起怪罪的心思来。 姜令妩打了一个绵长的哈欠,拍了拍她柔软发丝,略略敷衍着,“大约是去查案了。” 闻言,李知书撅起嘴,杏眸似起了水雾,要落未落的泪珠挂在的长睫上。 “查案?他一个人去查案,万一又遇到昨日那般危险的情况,受伤了怎么办?” 姜令妩被她闹得没了睡意,干脆懒懒坐起身,颇为无奈地按了按眉心。 沈厉平日虽看着君子端方,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是杀机!昨日那股狠辣劲,一刀就将弓.弩手惯胸,以她看,该担心的应该是旁人才对吧。 但是这话她又不好明说,只得潦草敷衍道: “你放心吧!你家小沈大人那样厉害,是不会让自己轻易受伤的。” 听到“你家小沈大人”这几个字,李知书立刻转愁为笑,一双圆眼弯成月亮,瞬间就将刚刚杞人忧天的顾虑,通通抛之于脑后。 “那倒是!小沈大人一直都这么厉害!” 看着李知书这幅小迷妹的模样,姜令妩暗暗叹了一口气,她正欲起身梳洗,李知书便凑到姜令妩跟前,抬手绾起青丝,小狗勾一般讨好道: “扰了卿卿的美梦,不如我来帮卿卿梳妆赔罪吧!” 姜令妩不由得抿唇莞尔,正巧,她还愁没人为她梳头呢!自打她穿越后,古人各项繁复的礼节她都学会了,可就是这三千烦恼丝,她是怎么绾也绾不好。 李知书拽着她坐在梳妆案前,素手执起檀木梳,自上而下地轻柔梳发,她忍不住好奇问道: ”卿卿,你说小沈大人真的能找回被劫走的官银吗?” 果然,替她梳头是假,打探情郎消息才是真。 姜令妩回过头见她双眸紧锁,愁眉苦脸,不免有些忍俊不禁: “傻知书!你就对小沈大人这么没信心?” “可是,十万两银子哪怕是全砸水里,都能震出好大的水花来!为什么就是没有一丝踪迹呢?你说,这些银子会不会早就被偷偷地运出城了?” 姜令妩沉吟片刻,轻叹一口气。 “赈灾银被劫当夜,朝廷便派重兵把守丹江水道各关口,所有进出金陵城的人和物,都需经过严密的核查才能放行,所以,这十万两雪花银压根就没有机会离开金陵城。” 李知书的目光落妆匣上,她拿起一根桃花合心琉璃簪固定云髻,忽然她双眸一亮,欢天喜地说道: “我知道了!这批银子一定是被融化了!再打造成了银镯、银项链这些银首饰!所以官府才一直没找到!” 姜令妩忍不住一阵呼痛,“知书,你轻一点呀,我头发都被你抓痛了!” 李知书悻悻地收回手,怂巴巴吐了吐舌头,“对不住呀卿卿,我不是故意的。” 姜令妩揉了揉发紧的头皮,微蹙的柳眉慢慢舒展,同李知书解释道: “熔成银水,倒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只不过若是熔银需要大量的人力,人多嘴杂反而太打眼;再说黑市也没有大量银器流入,或许这批官银还藏在某个地方,并没有被熔掉。” 李知书听得云里雾里,小圆脸皱皱巴巴: “难不成这批银子长了翅膀,会飞不成?” 姜令妩看向窗外云卷云舒,她目光坚定正色道: “一定是还有什么线索被遗漏了,这批赈灾银定然还在金陵城!” —————— “卖早酒咯~卖早酒咯~又甜又香的黄米酒!” 晨起的夏风,裹挟着酒香穿巷而来,一时间青石小巷酒香四溢,几欲熏得行人醉。 甜水巷两道旁多松柏,郁郁葱葱绿树成荫,而沈厉一身劲装身形如松,正藏匿于树影之间。 他从卖叮叮糖的老伯口中探得,秦放有个雷打不动喝早酒的习惯,因此他一大早,他便跟着卖早酒的老陈,走街串巷,守株待兔。 沈厉从高处仔细打量着甜水巷,这是条老巷口,行人并不算多,斑驳的墙皮落了灰,潮湿的碎石块露出了尖锐的棱角,随意嵌在地面上。 卖酒的老陈挽起裤腿,推着车拉着两大缸黄米酒,在甜水巷中卖力吆喝着,只可惜这巷内只有荒宅数座,并无几分人气。 “卖早酒咯~卖早酒咯~又甜又香的黄米酒!” 又是一阵中气十足的吆喝声,只听吱呀一声响,青石巷尾一户人家开了门。 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男子,穿着灰色对襟短衫,喜笑颜开地走了出来。 “哎哟老陈!你今日怎得来这样晚!我肚子里的馋虫都被勾得受不了啦哈哈哈!没喝到这口早酒,我吃什么龙肝凤脑都不得劲!” 卖黄酒的老陈扯过肩上垫的粗布,立马手脚激灵地停下推车,揭开黄酒盖,一脸讨好地招呼起来。 “您还是老规矩,来半斤黄酒?” 身着灰色对襟的中年男子豪爽大笑,“还是老陈你懂我啊!就来半斤黄米酒!” 沈厉隐匿于绰绰树影间,透过树叶的间隙,他看清楚了灰色对襟的中年男子的脸。 圆脸八字胡,左眉断缺,下巴有隐约的烫伤。 这打酒的男子与姜令妩的画像十分相符!看来此人正是秦放! 正当秦放喜滋滋地提着黄酒往屋内走时,沈厉从树上现身,身形一晃便挡住了他的去路。 沈厉容貌端肃,冷冷扯了扯嘴角,“你就是秦放?” 秦放戒备地上下打量一眼,皱着断眉凶神恶煞道,“你谁啊?” 沈厉淡淡扫了他一眼,薄唇抿成直线,正色道:“铁师傅,请随我回一趟衙门吧!” 听到铁师傅三个字,秦放眼神游离不定,带着着明显闪躲意味。 “神经病!我又不认识你!凭什么要跟你走!!” 说完,他急急忙忙抬腿想要合上大门,一双修长的大手,阻挡了关门的动作。 沈厉力气极大,硬生生将门给挤了开,他目光如炬,带着些许怒色,竟隐隐有股逼人的气势。 “你不认识我,但你总该认识这个吧?” 说罢,沈厉从窄袖中拿出一支铁骨利锥箭,尾带锯齿尖刃,寒光闪闪。 秦放僵硬地转过头,余光落在看着铁骨利锥箭上,眼神中透出不可置信与惊慌失措。 “什……么鬼东西,没见过没见过!” 沈厉沉着脸,带着不容置疑地口吻,目光锐利。 “这兵器竟比兵部巧匠所制还要厉害几分,铁师傅敢做,又何必不敢承认呢?” 秦放脸色有些惨白,只觉得一阵无形的压迫感,让他险些喘不过气来。 忽然啪的一声,手中黄酒散落一地,满巷皆是浓郁酒香。 沈厉不悦地皱起眉头,炯炯有神的双眸带着审视的意味,扫向地面的酒渍,尔后不疾不徐地开口。 “《大盛律法》私造军火器械者,判抄家流放!” 闻言,秦放面色灰败,他瘫软着身子嘴唇哆嗦着: “不!这金陵城中铁匠那么多,你们凭什么说这根箭头就是我做的?这不是我做的!” 沈厉面色又冷几分,心知这人不见棺材不落泪,随即亮出袖中令牌,端正肃色道: “我乃当今监察御史沈厉!这兵器究竟是不是你所制,自然有朝廷命官来审理!” 眼见来人竟是这么大的官,秦放又惧又怕不经吓,扑通一声跪下地。 “求大人明察!这铁骨利锥箭的确是小人设计,但小人只画了图纸,并没有私造兵器啊!求大人明察!” “只画了图纸?你可知你画的图纸,引起了多大的祸事!本官怀疑你赈灾银被劫案有关!跟我回衙门一趟!” 秦放魁梧的身躯倏地缩成一团烂泥,他跪倒在地求饶着: “求大人,再等一等,等一等!” 沈厉剑眉竖起,面色不虞道,“等什么?” 话音刚落,沈厉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眼前的秦放好似变成了两个身影,他甩了甩头,强行稳住心神。 原本瘫软在地的秦放,灰头土脸地从地上爬起,他掸了掸身上的泥尘,阴测测笑道: “启禀大人,小人就是在等这一刻。” 沈厉脚步虚软,只得靠在墙上喘息,“你……你下了药?” “不错!沈大人比我想象中还要厉害,竟然撑了这么久才倒下。” 沈厉意识迷蒙起来,迷迷糊糊中看向地面残存的酒渍,忽然一下明白了。 “是......这酒里……有毒!” 秦放面容狰狞而张狂,他自顾自地哈哈大笑。 “没错!你万万想不到,我们是故意露出马脚引你来甜水巷!这两缸黄酒,一缸无毒,一缸则下了大剂量的迷药!哪怕是吸入一点点味道,也会全身手脚发软!沈大人,你还是乖乖束手就擒吧!” 话音刚落,秦放连连击拍几下手掌,几名青布小厮模样的男子,便将神志不清的沈厉拖入屋内。 秦放使了个眼色,小厮便泼了几盆清水,将地面下了药的酒渍冲刷地一干二净。 只是他们没有注意到,这地面水渍中还混有几滴鲜血。 沈厉已经陷入昏迷,手脚反绑捆于柴房中,等一行人走远后,原本紧闭双眼的沈厉,蓦然睁开眼。 一双漆黑不见底的眼睛,如鹰隼般警惕。 第31章 惊鸿一瞥 一阵清脆的落锁声,在潮湿的柴房里回荡,沈厉蓦然睁开眼,眸色深邃而清明,带着凛冽的意味。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沈厉心思敏捷,晨起刚出门便发觉有人跟踪自己。 其实,从偶遇卖糖老伯那一刻起,沈厉便起了疑心,为何卖糖老伯昨日不说秦放有喝陈家铺子早酒的习惯,偏偏今日“偶然巧合遇见”才想起呢? 世人所谓不经意的巧合,无非是早有预谋的图谋罢了。 于是他将计就计,一路尾随卖黄酒的老陈,在甜水巷口暗中留下线索,方便渝州来寻。 甜水巷是有年头的老巷子,平日人迹罕至,只有一条有进无退的窄路,不失为伏击的好地点。 沈厉必须承认,这请君入瓮的陷阱,设置得十分精妙,并且环环相扣。 只不过可惜的是,这世间从来就不存在完美的布局。 卖黄酒的老陈虽伪装高明,但他推车时气息绵长,下盘极稳,一看便是习武之人。 所以,沈厉被早早留了个心眼。 他所着劲装窄袖处,金线内暗缝一寸细小而锋利的刀片,若遇危急时刻,这小刀片或可保命。 当秦放故作惊慌,失手摔碎黄酒时,沈厉便隐隐觉得这酒香甚异,十分不对劲! 他屏住呼吸趁无人注意时,以刀片割破掌心,以疼痛试图让自己保持警觉与冷静。 沈厉垂眸瞟了眼掌中伤,嘴角扯起一抹冷笑,如今是敌在明,他在暗了。 见柴房外再无动静,沈厉自袖中摸索出一小截刀片,解开手中绳索,悄然起身,透过木门的缝隙看向外头。 这宅子是个三进三出的院落,每个院落前都有三名佩刀守卫,看上去守卫相当严密,而此刻,秦放正与守卫们低声攀谈,目光时不时落在柴房上。 沈厉藏身的兵刃虽已被卸,赤手空拳对付这几个臭鱼烂虾,还是绰绰有余。 这时,正院内不知何时多了一个身形矫健的男子,此人眼露凶光,右脸带刀疤。 一身黑衣之下,隐约可见精壮健硕的肌肉,他腰间弯刀还滴着未干的血珠,是杀人见血的狠角色! 刀疤男的突然出现,把秦放吓了一大跳。 “唉哟!我的许游许大人!您能不能别那么神出鬼没!差点没把我吓死!” 被称为许游的刀疤男冷冷瞥了一眼,并不理会秦放的一惊一乍,他面无表情沉声道: “卖糖的老头子已经被我杀了,你这边事情,办妥了没幼?” 秦放见他面不改色谈杀人,心中只觉得毛毛的,他小心翼翼陪着笑脸,朝着柴房的方向比划下手势。 “请大人放心!事已经办妥了!那位爷如今正在柴房里睡大觉呢!” 许游转过刀疤脸看向柴房,一双眼睛阴沉至极,他冷哼一声后从怀中掏出一沓银票。 “这五百两银票,林大人特地命我来给你。” 闻言,秦放双眼放精光,盯着这沓银票眉开眼笑,脸上每一丝老褶子都在感恩戴德: “多谢许大人,多谢林大人!” 正当他喜滋滋地准备接过银票时,许游却突然把手抬高,表情冷冽厉声道: “且慢!” 秦放有些犯怵讪讪地缩回手,他从骨子里就有些怕这位杀人如麻的大煞星。 他摸了摸脸上的冷汗珠子,勉强一笑道:“不知,徐大人还有什么吩咐?” 许游眼神锋锐如冷箭,觑了他一眼: “林大人对铁骨利锥箭十分满意,他让我问你一句,铁甲攻城梯的图纸什么时候能画完?” 原来是为这事,秦放连忙点头哈腰: “大人你是知道的,干咱们这一行讲究的是细致!若是这铁甲攻城梯哪一个零部件出了岔子,整个图纸就得重新设计!实不相瞒,我现在还没画好呢!” 许游脸上泛过一丝狠辣,右手猛然按向腰间弯刀,周身腾出一股杀意! 一双幽深不见底的眼珠子,似钉子般死死钉住秦放,他骤然起怒道: “没画好?上个月你他娘的也是这样说!秦放你当老子许游是吃素的不成?还是说,你想让老子亲自来看守你? 哼,不如这样!你一日没画好,老子就剁你一根手指头,直到你画好为止!你看意下如何?” 眼见这位杀人不眨眼的爷动了怒,周身散发着骇人的戾气,秦放眼皮一直跳个不停,他知道许游是说到做到的大煞星,他吓得手脚发软抖如糠筛: “许大人莫生气,莫生气!虽然这铁甲攻城梯我还没完全设计出来,但......但是我新画了一个玩意!可五十矢的诸葛连弩!许大人我这就拿给你!” 秦放躬身连连后退,诚惶诚恐跑回里屋,不一会便拿出一张稿纸,小心翼翼讨好道: “许大人,您看。” 许游半信半疑拿起图纸,眯着眼睛不耐烦道:“这便是可以五十连发的诸葛连弩?” 秦放心虚地咽了咽口水,却还是腰板挺直,拍了拍胸脯: “小人敢打包票,只要大人再多给些时间,我定能按这图纸打造出五十发诸葛连弩!” 许游眯着眼端详片刻,这才带着图纸满意离去,秦放有些后怕地松了一口气。 其实他刚刚夸大了海口,这五十连发的诸葛连弩在设计上还有些瑕疵,这精钢原料不够韧,暂且不能长时间操作,可是刚刚许游那模样太吓人,他也只好先拿残次稿应付应付。 柴房之中,沈厉眉眼渐重,窄袖之下拳头攥得发白,神情是从未有过的严峻。 原以为秦放只不过是打铁炼金的老大粗,没想到此人的真实身份竟然兵器锻造师! 还有那名叫许游的杀手,分明就是朝廷悬赏捉拿的赈灾银案的劫匪匪首! 兵器锻造师、劫银悍匪头子、铁甲攻城车、五十矢的诸葛连弩,林劲松要这些做什么? 沈厉神色凝重,莫非林劲松这是想造反不成?! ———— 金陵城西大街,鸿运酒楼。 姜令妩立于菱花镜前,一头如云似雾的鸦发,被李知书巧手挽作飞仙髻,又以珍珠流苏压鬓。 最绝的是,李知书竟在她眼角点了一小颗朱砂痣,衬得她肌白似雪,既清又艳,顾盼回眸时,竟是说不出的风情。 姜令妩对镜左顾右看,只觉得有些别扭,她微微蹙眉:“这镜中人,倒不像是我了。” 说完,抬首正欲擦掉眼尾的红痣,却被李知书眼疾手快地阻止动作。 “诶诶你别擦!这红痣我可是费了心思的!你这样很好看,裴大人一定会被你迷死!” 这般直白不遮掩的话,令姜令妩有些微微的窘迫,她正欲开口告诉她自己与裴行舟互通心意之事。 她略略思忖片刻,斟酌道,“知书,其实我与裴行舟是......” “不用解释啦,我知道呀!” 李知书兴冲冲地挑了件金丝云纹羽纱缎衣,再配了件白碾光绢珠绣金描挑线裙,然后鬼马精灵地回眸娇笑道: “我早就看出来啦!你与裴大人是一对!卿卿,你今天就穿着一身吧!” 还没等姜令妩反应过来,她就被一股有力的手劲拉扯着,强行换上了衣衫。 姜令妩只觉得自己好似任人打扮的洋娃娃,这黑风寨不愧是以德服人的名门大派!只不过这个德,不是道德的德,而是武德的德。 裴行舟本在房内看书,忽然他听到敲门声响,随即起身开门。 与此同时,敲门者李知书这个鬼精灵突然落跑,只留下一片翻飞的衣裙叠叠。 姜令妩:? 吱呀一声,门开了,两人四目相对。 “你......” “你......” 两人同时开口,却又同时止声,一人眸光潋滟,一人漆眸俊朗。 裴行舟怔愣一瞬,这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姜令妩。 他一直都知晓姜令妩美人在骨也在皮,可没想到她只稍作打扮,便如同窈窕神女下凡尘,一貌绝色倾人城。 姜令妩脖颈修长,风消雪白之肌衬得眉尾那颗红痣,格外娇娇艳艳,风姿旖旎。 偏生她勾人而不自知。 裴行舟骨节分明的手指悄然收紧,声线发涩,一字一句道: “惊鸿一瞥,不过如是。” 裴行舟一袭月白色银丝杭绸袍,勒出窄直腰身,腰间坠了一块莹莹润润的玉珏,衬得他身如修竹。 姜令妩耳尖微微发烫,听到如此赞美,眼底有笑意漾开。 “王爷还有心思说笑,看来这伤口是不疼了。” 裴行舟含笑颔首,轻摇手中象牙骨洒金折扇,当真是风雅至极的美男子,他懒散笑道: “得见美人,就算是再挨上一箭又何妨?” 姜令妩忽然想到从来都是他调戏自己,可自己却未曾调戏过他。 于是她玩心大起,学起金陵城浪荡公子哥的模样,上下打量了一番裴行舟后,又抢走他手中的象牙骨洒金折扇。 姜令妩欺身而至,以扇柄缓缓挑起裴行舟线条分明的下巴,嗓音柔婉而轻佻: “没想到这鸿运酒楼,竟有如此模样的小郎君,唔,倒也能入本姑娘的眼。” 裴行舟不禁挑了挑眉,他面上一副无辜道: “若能入姑娘的眼,便是在下的福气了,只不过姑娘为何这般眼熟,竟与我那梦中佳人一模一样?” 姜令妩抬眸媚眼横波,故作风流将折扇沿着他侧脸游走一圈,最后抵在鼻尖: “看来小郎君这张嘴惯会哄骗女子,果真不是老实人。” 裴行舟温温一笑,拱手作揖。 “非也非也,在下便是十足十的老实人。不知道姑娘可否赏脸,同我这老实人共用早膳?” 姜令妩剪瞳灿若星子,似娇似嗔将折扇扔入他怀中,裴行舟不由分说牵起她的手,将纤细手指紧紧握在掌心。 第32章 打我,你手疼不疼? 紫檀镂花圆桌上膳食已经摆好,炸得酥脆的油饼、金丝烧麦、牛乳羹,各色小食应有尽有。 裴行舟端坐于首座,一双指骨修长如玉,为姜令妩添了一碗牛乳羹。 他天生一幅好皮相,那怕是伺候人的布菜,也带着浑然天成的矜贵优雅,惹得姜令妩频频侧目。 “你看什么呢?”一道慵懒闲适的嗓音开了口。 姜令妩见他举手举足间行云流水,神态从容,竟丝毫不像是受过伤的人。 美眸落在劲瘦的窄腰处,不禁想起那一圈圈被染红的纱布,她又瞧了瞧桌上的油饼烧麦,不由得蹙眉道: “你还有伤在身,早上不宜吃油腻之物。” 裴行舟稍稍侧首,墨玉般的眼眸弯了弯,他将金丝烧麦推至姜令妩跟前,依旧是闲散的调调。 “本就是点给你的,阿妩上次不是说想尝尝吗?” 姜令妩看向他微扬的嘴角,本想责怪他的话已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裴行舟这人就是这样可恶,总晓得要如何卖乖讨好,让她心甘情愿沉溺温柔之中。 她正欲开口说些什么,一声急促的敲门声响起,暗卫玄凝有急报。 裴行舟浅浅啜了一口汤羹,好整以暇擦擦嘴角,“进来吧。” 暗卫玄凝一身短打,挟带微湿的晨露,躬身行礼道: “启禀王爷!属下在甜水巷跟丢了沈厉沈大人,这是他在树上留下的暗号,属下给誊了下来。” 闻言,裴行舟利落起身,沉冽的目光落在纸条上。 纸条上画有两个符号,三角与圆中叉。 这是从前他与沈厉定下的暗号,三角代表危机,圆中叉则是静观其变的意思。 沈厉特意留下暗号,便是醒他甜水巷有诈!需保持静默,切勿打草惊蛇! 看来,林劲松这还是真坐不住了! 裴行舟面色稍沉,修长的指尖将纸条揉搓成团,扔入博山炉中烧成灰烬。 随后,他大步流星阔步至木八仙八宝顶柜前,抬手拨弄了下机关,只见咔嚓一声,八仙八宝柜中竟缓缓浮出一个暗盒。 裴行舟打开暗盒,拿出里面的青瓷小药瓶。 “此药乃是宫中秘制百忧解,可解世间各种奇毒,你若能找到机会,便将此药交给沈厉,嘱咐他一句万事小心。” 玄凝接过青瓷瓶后,满脸坚毅肃色。“是!属下定不辱使命!” “等一下!”裴行舟叫住了玄凝,他又从柜中翻出一件护心甲,语气波澜不惊吩咐着: “此去甜水巷凶险重重,你穿上它,自己也要多加小心!” 玄凝见这护心甲由玄铁金刚丝而制,异常珍稀,于是他连连婉拒道: “王爷,这护心甲实在贵重,属下这条贱命用不上!” “贱命?”裴行舟眼中逐渐疏冷,闲散之气敛了几分。 “放肆!本王何时说过你们是贱命?玄凝,你身为本王的暗卫,若是连自身都无法保全,可谈何保护本王?” “属下知王爷美意!只是这护心甲实在贵重,属下......” “莫非本王的命令,你都不从了?” 裴行舟冷冷打断他的话,睥睨之间,神色悲喜莫辨,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凛凛威视。 见王爷动怒,玄凝便要恭敬叩首,却被裴行舟按住肩头后扶起。 “去吧,自己小心些。” “王爷待玄凝恩重如山,玄凝誓死追随王爷!” 说完,玄凝飞身登上屋檐,没有了踪迹。 花窗大开,窗外一片栀香涤荡,日光将窗棱勾勒出了金边,有阳光细碎地投落在厢房内。 姜令妩将两人的对话一字不落地听完,她面色一沉,重重放下手里的汤羹,震得紫檀镂花圆桌一阵闷响。 裴行舟循声望来,敛了敛周身威严之气,又恢复成了往日纨绔浪荡子的模样。 “好端端的,怎么就生起了气?” 姜令妩心中微微收紧,因着薄怒,双眉对锁春山,面染上绯色更显胭脂凝脂。 裴行舟见她薄怒之下美中带妩,只觉得喉头微滚,下腹收紧。 莹莹日光下,压发髻的珍珠流苏微微而颤,宛如银瀑溅入他的心底,晃荡出一份旖旎而荒唐的涟漪来。 四目相接,空气有一瞬间的停滞。 姜令妩并不知他心中所想,只有些薄怒娇斥道: “你既有护心甲,为何又不穿?” 裴行舟却是随心而为,懒骨头似贴上姜令妩,长臂一捞揽她入怀,薄唇噙着懒散的笑意。 “我若不受点皮外伤,又怎么能抱得美人归呢!” 姜令妩隔着薄薄顺滑的夏衫,听到男子平稳有力的心跳,只觉得心中闷气更甚! 明明受了如此严重的伤,此刻竟还有心思调笑,这厮真是油嘴滑舌得可恶! 姜令妩索性一咬牙,用力推开他,作势就要打上他结实的肩胛。 “啪!” 她这一巴掌极为用力,震得自己手心都发麻了,可那人眼都不眨地受了这一巴掌。 裴行舟面不改色握住了她手,又使坏地捏了捏她的掌心,随后油腔滑调道: “阿妩你疼不疼?下次便找根棍子打,可仔细点别手疼。” 姜令妩一半咬牙切齿,一半气急败坏,原本清冷的嗓音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娇软。 “你若能少几分油腔滑调,多几分沉稳妥帖!只怕十万白银被劫案早就告破了!” 挨了一顿打骂的裴行舟心情大好,他双目含春,只觉得此刻张牙舞爪的姜令妩,甚是可爱动人。 其实他都明白的,他知道姜令妩心里装了满腔抱负,也装了他这个红尘伴侣,所以才会这样气急败坏。 明明是盛夏将至,可裴行舟却觉得春意洋洋,他勾了勾唇角,几乎是一眼不眨地盯着她。 “阿妩不必担心,这银子我一定寻回。” 姜令妩抬眸瞪着他,只觉得心尖一疼,她哪里只是担心赈灾银,她更担心他的安危啊! 裴行舟漆眸如墨玉,猝不及防又揽她入怀,下巴蹭了蹭她柔软的发丝,满足喟叹道: “阿妩待我这样好,我自然都是知道的。” 姜令妩将脸贴在他前襟,眼睫颤了颤,一声轻叹如宿命,算了,不骂了。 明知这人没正行,奈何自己动了心,也罢。 ———— 六月烟雨入黄梅,江南变得湿漉漉的,往日歌舞升平的千金阁,如今也门可罗雀,鲜有人登门。 裴行舟与姜令妩这才刚进门,一群莺莺燕燕簇拥老鸨向妈妈蜂拥而至,阵阵脂粉气熏得姜令妩直打喷嚏。 老鸨向妈妈见来人气度不凡,定是非富即贵,于是袅袅娜娜摇着鸳鸯团扇,满面堆笑道: “公子大驾光临,不知今日是要找哪位姑娘?” 裴行舟掏出一块银锭,施施然道:“我找碧萝姑娘。” 老鸨向妈妈面色有些凝滞,怎么是来找碧萝? 向妈妈有些为难,脸上厚厚的脂粉被褶子挤出了干裂的纹路。 “这......公子你有所不知,碧萝姑娘如今被人赎了身,这几天不方便见客呐!” 裴行舟美轻缓一笑,再次掏出一块金锭,“还请妈妈通融通融。” 老鸨向妈妈见裴行舟如此出手阔绰,立刻抢过金锭藏于怀中,露出大白牙喜不自胜道: “通融,通融!我这就带你们去见她!” 于是,裴行舟与姜令妩跟着老鸨上了二楼,姜令妩有些好奇问道: “妈妈您刚说,碧萝姑娘被人赎了身,不知是哪户人家的公子?” 向妈妈回过头挤眉弄眼,甩了甩手中海棠色织锦纱巾,掩了掩嘴边的笑意。 “哟!你们还不知道呢!这林成龙林公子可真是个痴情种!他已经给碧萝姑娘赎身了,过段时间就把碧萝姑娘带回家去! “林成龙?是那位前任兵部侍郎之子,林成龙吗?” “可不正是他!要我说,这碧萝姑娘也是有福气的人!罪臣之女还能再嫁入高门,也是祖上积德了!喏,碧萝姑娘如今正在屋里休息,两位就请便吧!” 姜令妩推开听音阁的门,只觉得这屋内光线昏沉,竟是毫无生气一般。 她看向苏月梨花琉璃屏风旁的花几上,一盆美人面枯萎多时,如同眼前面容憔悴的柳九卿。 才几日不见,柳九卿竟瘦了一大圈,原本一个窈窕佳人变得骨瘦形销。 见有人来,她只微微一笑,目光寡淡如水,便起身拿出茶盏煮水烹茶。 姜令妩眼见她广袖之下,手腕上竟是一道又一道青紫色的淤痕,新伤旧伤叠加一起,看上去格外触目惊心。 她不由得心中一惊,蹙起眉头,“你的手是怎么伤了?” 柳九卿垂下眼睫,又虚虚掩了掩袖口,带着一丝自嘲的语气。 “虎狼窝中的罪臣之女,这点小伤又算得上什么呢?” 姜令妩轻叹了一口气,“我刚听说,林成龙有意纳你为妾。” 一听到林成龙三个字,柳九卿面色骤然发白,点打茶汤的手指猛然握紧。 姜令妩见她这幅憔悴模样,也忍不住心尖揪心,原本好端端的大家闺秀,只因家族获罪,子女尽皆落枷锁,嗟磨受罪入青楼。 “柳姑娘,你今后有何打算?” “有何打算?” 柳九卿停下点茶的动作,望向虚空中的某一点,语气虚弱却透着几分傲骨。 “这世上死的法子有那么多,我柳九卿就是一头撞死在千金阁,也决计不嫁林成龙那种禽兽!” 姜令妩没想到她竟做了如此决绝的打算,一时竟不知如何安慰。 茶已点好,裴行舟端起茶盏,浅抿了一口。 “柳姑娘倒也不必急着送死!我可帮你。” 柳九卿幽幽苦笑又摇摇头,“如何帮我?林家为官多年,在金陵城势力盘根错节,我不过是罪臣之后,又怎么能以卵击石。” “谁告诉你是以卵击石了?” 裴行舟一声轻哂,清隽的眉目带着傲然与孤高,他声线语言顿挫。 “本王乃是当朝清河王裴行舟,我可保你下半生顺遂无忧。” 闻言,柳九卿明显地怔愣,似是被裴行舟的身份所震慑,她似惊喜又似困惑: “你,你竟然是王爷?” 裴行舟不置可否地颔首,带着上位者常年居高临下威严与贵气。 柳九卿眼中泛着希冀的光泽,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求清河王救我!我不愿嫁给林成龙!” 第33章 你无需事事逞强 柳九卿面含凄苦之色跪在地上,姜令妩连连将她扶起,疑惑问道: “我实在奇怪的很,林成龙看上去并不似倾心于你,为何他要执意纳你为妾呢?” 听到这话,柳九卿眼底发酸,她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心静气,忍住涌上眼眶的泪水。 “自从我家获罪后,林成龙每隔三五日便来千金阁找我,一开始倒还好,可时间长了,他便对我非打即骂,这伤便是他留下的。” 说完,柳九卿颤抖地撩起衣袖,露出小臂上青紫交错、渗出血丝的伤痕来。 姜令妩眉心轻跳,没想到她竟吃了如此多苦头,更没想到林成龙下手竟如此狠辣! “他为何这样打你?” 柳九卿扯出一个无力的笑容,眼泪终究是忍不住簌簌落下。 “他总缠着我讲家中之事,可我实在厌烦之际不愿搭理,他才动了怒。” 姜令妩心中渐起疑云,林成龙这样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官宦子弟,各色美人对他来说都是唾手可得!可为何他偏偏要一个对不搭理自己的女子呢? 忽然她灵光一闪,难道说不是林成龙想要柳九卿,是林家逼着林成龙纳柳九卿为妾? 莫非,柳明德在死之前,曾发现了赈灾银案的重要线索,而这个线索就藏在柳九卿身上? 想通了这一层后,姜令妩继续追问道: “赈灾银被劫走后,你父亲可曾留下玉佩、书信、对牌等信物?” 柳九卿拧着细眉摇摇头,表情不似说谎,很快她便想明白了,似不可置信地看这姜令妩。 “你的意思是,林成龙纳我为妾是另有所图?难道又是跟赈灾银案有关?” 姜令妩眼光定定,点点头,“你真的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柳九卿思索半晌后,仍然是一脸茫然摇摇头。 “那一日官兵来得突然,父亲很快就被押走了,他应该没有时间留下玉佩、书信这些信物。” 裴行舟他不动声色地移过目光,漫不经心问道: ”抄家当日,你见过他最后一面吗?” 提起父亲,柳九卿眼眸一暗,细瘦的手指情不自禁覆上腰间蓝青底如意纹荷包,这荷包虽款式老旧磨了边,但也是柳家唯一的念想了。 裴行舟嗓音清润,带着循循善诱的意味。 “还请柳姑娘细细回想,当日柳大人曾说了什么话,做过什么事。” 回忆起抄家那日,柳九卿面色青白而慌乱,指尖带着微微的颤意,将手中荷包揉得皱皱巴巴。 “抄家那一日,我正在屋内绣花,突然听到外院吵吵闹闹,一群佩刀玄甲的官兵,不由分说地闯了我家院子里!为首的官兵说是我父亲护银不利,要我们全家听候大理寺发落!然后......有明晃晃的刀锋架在我的脖子上。” 说到这里,柳九卿身子一抖,后怕似的捂住了脖子。 裴行舟似有所料,眉宇间清澈一片,“后来呢?” “后来父亲被人从书房内押走,可他神情如常,只是对我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 “什么奇怪的话?” “父亲当时对我说,五月五,是端阳,吃粽子,撒白糖,可惜老夫是见不到了。” 柳九卿嗓音紧涩顿了顿,眼底忽然泛着浅浅的红,似有隐隐悲伤席卷而来。 “这便是父亲生前对我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裴行舟眼眸微动,意味深长道:“这是端午节时,孩童们常挂嘴边的童谣。” 童谣?姜令妩蹙了蹙眉,表示不大理解。 柳明德全家已落得抄家入狱这般田地,为何他还有心思吟一首童谣?难不成,他是挂念牢狱之中,无法品尝粽子香甜? 裴行舟眼眸深邃似暗渊,神色悲喜不明,只不动声色地抿了一口茶水。 尔后,他朗声问道:“端午节,对于柳大人是有什么特别的说法吗?” 柳九卿轻轻摇摇头,“不过是寻常节气罢了。” 裴行舟眉宇间有着细碎的思量,既然与端午无关,那么这问题的关键就在童谣本身了。 他漫不经心掀了掀眼皮,状若无意地问了句:“这首童谣,柳姑娘你听过吗?” “自然是听过,这是在我们金陵城,连稚童都耳熟能详的童谣。” 五月五,是端阳,吃粽子,撒白糖。 姜令妩只觉得深陷云里雾里,好似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却又理不清头绪,摸不透这首童谣中的深意。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柳明德一定是有什么弦外之音,藏在这首童谣里! 柳九卿似陷入回忆中,忽然她回过神,犹豫着开口: “我好似想起来一些前尘往事,可是不知道能不能给你们提供线索?” “哦?柳姑娘但说无妨。” “我幼时曾与父亲玩捉迷藏,父亲找不到我时,便故意念这首童谣哄我自动现身。” 裴行舟来了兴致,他慢条斯理放下手中茶盏,“捉迷藏?你躲于何处?” 回想起儿时趣事,柳九卿眼里难得恢复了一层暖意与柔光。 “我家莲池旁有座假山,假山有一小丛竹林,我幼时便爱躲在竹林间隙后小洞中,爹爹迟迟寻我不得,便故意在花园中念这首童谣,引我自己出来。” 闻言,姜令妩与裴行舟四目相接,只觉得心中豁然开朗。 原来如此! —— 柳府之内,枯枝败叶随处可见,蛛网结丝尘埃阵阵,入目是一片萧条衰败。 自打柳家被抄后,这大宅院就就荒废无人打理,原本清澈的莲池早已是浑浊不堪,污水上漂浮着绿油油的浮萍与杂乱的枯枝。 两人很快就在假山旁竹林缝隙处,找到了柳九卿所说的藏身小洞。 裴行舟拨开竹林与杂草,只见这小洞约莫两尺有余高,刚好可藏一名稚童,随后两人捡起木棒,开始扒拉着泥土。 大约一炷香的功夫,裴行舟与姜令妩便挖出了一个近一尺的坑,可这坑里除了泥巴,就是泥巴。 没有线索,没有暗号,没有信物,什么也没有。 姜令妩不免感到泄气,她疲累地站起身,可她长时间下蹲双腿一麻,竟僵硬得不受控制,险些摔倒在地。 幸好裴行舟长臂将他揽入怀中,这才免于摔成狗啃泥。 裴行舟一声轻笑,骨节分明都大手掐住她细软的腰肢,眸色渐浓: “阿妩,倒也不必急着投怀送抱。” 姜令妩脸上热出了红玉,似羞似恼白了他一眼,“我是腿麻了。” “腿麻了?” 裴行舟噙着笑意,掀开衣袍蹲身而下,一双温热的大手握住女子的小腿。 带着薄茧的指尖微微触碰,便惹得小腿软肉又麻又胀,似万虫啃咬。 “嘶~好痛!”姜令妩吃痛出声。 裴行舟指骨白皙而分明,手中力道轻柔,正一下一下揉捏小腿软肉,薄唇还不忘碎碎念。 “怎么就这样娇气。” 眼见姜令妩有些别扭撇开脸,他浪荡一笑,俯身在她耳边小声道: “在我面前,你无须事事逞强,我觉着你这样娇气也挺好。” 姜令妩听到这话后,有着片刻的怔愣。 上辈子父母对自己是鹰式教育,哪怕自己伤心难过时,也换不来一句妥帖的安慰,反而是一顿指责: “你这样娇气的人,在社会上是无法立足!迟早被后浪拍在沙滩上!你自己好好反省下吧!” 所以姜令妩一直独立惯了,遇到难过之事也是打落牙齿往肚里吞,身边的朋友对她是客气而又疏离,从未和谁有过交心时刻。 可如今她穿越到大盛朝后,却被一人如此妥帖地捧在手心,他说,自己不必事事逞强,自己偶尔的娇气也挺好。 一时间,她只觉得心中又甜又软。 她缓慢眨了一下水光潋滟的双眸,对上裴行舟似笑非笑的眼睛。 藏于罗袜之中圆润的脚趾,悄悄地蜷了蜷,原来被人温柔以待,竟让她也想成为温柔的人。 假山后有一带清流从上而落,滴落成一处小小清浅的水洼,偶有落叶随风飘落,荡起阵阵涟漪。 姜令妩腿脚恢复知觉后,俯仰莲池周遭,眉间尽是细细的困惑。 “难道说童谣只是柳明德随心而念,并无其他意思?是我们想太多了?” 裴行舟懒洋洋地倚着假山,长腿随意地半曲着,他薄唇轻启念着那首童谣。 “五月五,是端阳,吃粽子,撒白糖。这童谣到底藏了什么隐秘呢?” 忽而,他的视线落在波光粼粼的小水洼上,只见翠绿落叶如轻舟侧畔,他鬼使神差地念了一句话: “门插艾,香满堂,龙舟下水喜洋洋。” 裴行舟眼眸微微眯起,透着一闪而过的光亮,“我明白了,原来这童谣的关键便是这下半阙!” 姜令妩有些不明所以,“什么下半阙?” 裴行舟心情甚好地揉了揉姜令妩的发丝,带着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宠溺。 “柳明德所念的童谣还有下半阙!五月五,是端阳,吃粽子,撒白糖。门插艾,香满堂,龙舟下水喜洋洋。而这问题的关键就是在这下半阙上!” 说完,裴行舟的目光平掠过身后的小水洼,“阿妩你瞧,这水洼中的落叶,像不像龙舟下水喜洋洋?” 姜令妩心下了然,原来柳明德藏在童谣下半阙的线索,便是在这小水洼中! 果不其然,两人从水洼淤泥中找出一个牛油皮包裹。 没想到居然真的让他们找到了柳明德留下来的线索,两人又惊又喜,只觉得松了一口气。 姜令妩用手帕擦拭了牛油皮上的淤泥,只觉得此刻自己的心被高高悬起,剥开牛油皮的手指微微颤了颤。 当看清楚了牛油皮中藏有何物时,两人神色皆一怔。 这里面只是一张白纸。 第34章 无字天书 柳明德费尽心思藏在童谣下半阙的线索,竟然是一张什么都没有留下的白纸。 空空如也。 姜令妩眉目微闪,朱唇紧抿,这绝对不会只是一张普通白纸! 柳明德用厚重牛皮纸严密包裹,藏在小水洼之中,便是为了保证包裹物的严密性,既不会被潮气侵蚀,也不会受虫蚁啃咬。 如此用心良苦,想必这无字天书定另有乾坤! 裴行舟将牛油皮淤泥擦净后,淡扫一眼白纸,长眉微微一动。 “这应该是一封密函。” …… 鸿运客栈,博山炉云烟再起,升腾半室清香。 姜令妩自幼学画,对各类纸张均有所涉猎,从她指尖接触白纸的那一刻,便知这白纸极为厚重,不似常见宣纸轻薄。 她仅思量一瞬便轻启朱唇道:“这纸张极厚,或许是有夹层!” 裴行舟见她眸色笃定,胸中似有乾坤,于是不疾不徐开口道: “阿妩你又什么法子,便尽管一试。” 姜令妩美眸稍凝,侧首对裴行舟嘱咐,“我需要你帮我准备羊毫笔、温水以及镊子,另外吩咐小厨房拿一块醒发好的面团来。” 裴行舟有些怔愣,不知道这醒好的面团有何用处?但他并不多问,只朝门外暗卫唤了一声。 未过多久,有小厮恭敬送来这些物什。 万事俱备,姜令妩将白纸密函平铺于桌案上,又取了一只柔而无锋的羊毫笔,笔尖微蘸温水,轻轻地刷在纸面上每一角。 她垂首凝神,只露出一截修长白皙的脖颈,动作既轻柔又谨慎。 羊毫蘸水的量十分讲究,若是浸水过多,只怕会泡烂;若浸水太少,则不好揭开纸心;若是一个用力过猛,只怕羊毫笔会戳穿纸面造成破损。 总之,这是一个细致的活。 一张五寸大小的白纸,姜令妩眼观鼻鼻观心,竟用了一盏茶的功夫,才完成第一道浸水的工序。 等到整张白纸被温水微微浸透后,姜令妩的鼻尖已经渗出了薄汗。 裴行舟俯下身子,原本看上去干净的白纸,纸心之中竟混入了许多灰尘以及杂质。 “怎么会有这么多杂质?” 姜令妩并未答话,她只仰眸浅笑,美目光泽流转似南珠。 醒发好的面团柔软而丰盈,充斥着淡淡的面香,她将面团揉成不粘手的细条子,在白纸上轻轻滚动着。 很快,附着在纸心的灰尘及杂质,便被面团所吸附殆尽。 裴行舟不觉勾唇一笑,原来这醒发好的面团,竟还有如此妙用!阿妩,果真是个秒人也。 姜令妩神情十分专注,她垂下眼眸轻轻说道,“这厚纸有三层,幸好纸浆子质地厚实,应该比较容易揭取。” 话音刚落,裴行舟便递给她一个小镊子,姜令妩执起镊子,一双纤白巧手从纸角轻轻揭开,很快三层纸便分离开来。 两层背纸,一层纸心。 “这上下两层背纸应该是保护层,柳明德真正想说的话,就藏在纸心之中。” 说完,姜令妩以竹毫轻柔挑起薄薄的纸心,放在鼻尖下细细嗅了嗅。 果然,她猜的不错,这纸心带着去醋酸味。 姜令妩心中轻松了下来,眉眼轻弯,带着一丝愉悦的笑意,她狡黠一笑: “王爷,我知道柳明德留下的暗号要如何解开了!” “哦,阿妩说说看。” “你可听说过用白醋写字,火烤显字的法子?” 裴行舟眉头逐步舒展,原来是这样!他明白了这密函的原理。 “以白醋做墨,写字于无形,可白醋会轻度腐蚀纸面,一遇高温便会烤焦,显出焦黄色的字迹来,有不少暗卫用此法子传递密函。” “没错,便是白醋写字,写火烤显字的法子!” 说罢,姜令妩点燃一根蜡烛,小心翼翼地烘烤里层纸,不一会儿,被烤过密函渐渐出现了焦黄色的字迹。 两人的视线交织在一起,只见密函上写着几行不伦不类的诗。 “松树已千年,柏庭如盖矣,藏于深山径,银雾染金林。” 姜令妩轻轻念了出来,又忍不住困惑道: “这首诗好奇怪!既不押韵又不出彩,柳明德到底想表达什么意思呢?” 裴行舟接过密函,眸光平静,凝视着焦黄色的诗,淡声道: “松树已千年,柏庭如盖矣,藏于深山径,银雾染金林。” 姜令妩心中疑惑被勾起:“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裴行舟略略思量片刻,如玉雕的深邃眉眼,一瞬间有光华流转。 “这是一首藏头诗!柳明德把他想说的话,藏在这首诗的每一行第一字了。” 姜令妩回过神看向诗词的第一句,分别是松、柏、藏、银,她不自觉脱口而出: “松柏藏银?!” “不错!便是松柏藏银!柳明德在抄家之前一定是发现了什么,而他还不来不及上报朝廷就被抄家下狱!” 姜令妩立刻反应过来,“王爷,你记得那日暗卫曾说过,柳明德在死之前曾去过松柏亭,难道这个松柏藏银的意思便指的是松柏亭?” “倒也不无这个可能。” ———— 日头已渐西沉,可初夏的夜空,依旧高阔如金幕。 细柳垂丝似金缕,伴着蝉鸣鸟语,青山轻雾氲氲中,两人很快就来到松柏亭。 松柏亭位于鸡鸣山山腰处,背靠青白山壁,山壁之间溪水潺潺,汇于一处缝隙形成银珠落瀑,姜令妩鞠了一捧溪水,浅浅笑意道: “此处风景秀美,怎么看都不像是藏银之地。” 裴行舟环顾四周,只见飞檐翘角的松柏亭,藏于漫山的郁郁葱葱松柏之中,古朴而雅致。 忽而他视线落在姜令妩口脂之上,嫣红肆意,泛着水润的光泽,诱人采撷。 裴行舟唇角浮起一抹弧度,意有所指地说道,“这里的确是一处美景。” 姜令妩一抬眸,不经意间对上他戏谑玩味的眉眼,她脸上微微发热,早知这人嘴皮子功夫厉害,她哪里是这浪荡子的对手! 姜令妩干脆就懒得理他,装作听不懂,抬步进亭中仔细检查。 松柏亭坐北朝南,十分通透,内设一张青石圆桌,桌面竟还摆放了纵横棋盘,棋盘之上是残局。 姜令妩有些困惑道,“这凉亭无人,怎么青石桌上设走棋局?” 裴行舟步伐散漫而慵懒,仿佛他们今日不是查案,只是出门游玩。 青石桌上的残局引起了他的几分兴致,他停下脚步斜睨道: “没想到这小亭子竟设有玲珑棋局,想必是某风雅人士以棋会友留下的。” 姜令妩心中浮起疑云。 “这样说来,松柏亭文人墨客常来此处以棋会友,为何银子会藏在如此惹人眼的地方?还是说这松柏亭另有玄机?莫非这松柏亭有密道或者暗室?” 闻言,裴行舟端正了几分肃色,修长的骨指在青石棋桌、朱漆圆柱中各敲了敲,就连凉亭下石碑都没放过。 良久,裴行舟眸中渐凝。 没有机关,也没有暗道,这松柏亭只是一座普通的凉亭罢了。 一阵柔风起,裹着草木清香,吹开了人心底的燥热,吹得松柏树叶婆娑作响,裴行舟视线落在不远处的松柏林中。 此密林位于山腰,郁郁葱葱树影交叠,其枝繁叶茂,隐隐有遮天蔽日的气势,看着倒像是藏银的好位置。 两人前往松柏林深处,只是出人意料的是,这一大片松柏林全是陈土,近期并无松动翻新的迹象。 唯一的线索也断了,两人陷入疑云惑雾之中,松柏亭无银,松柏林也无银。 可“松柏藏银”究竟是什么意思呢?难不成,这赈灾银是藏在松柏树中? 姜令妩倏地眼眸一亮,对!或许银子就是藏在松柏之中! 他们两人从一开始就被柳明德先入为主给误导了!柳明德大人误以为松柏亭藏银,于是他们也如此以为! 或许,这密函本身就没有那么多复杂的意思! 松柏藏银,就是字面意思,松柏树里藏银! 第35章 笼中雀,掌中娇。 这一夜,一轮圆月辉如银,洒于西大街满地青石之上。 林府祠堂中烛影重重,三支清香燃于香案,袅袅升起。 林劲松虽过不惑之年,但一身鸦青色袍直缀,佩梁冠青玉带,仪态端正,有着成熟男人的儒雅气度。 他将手中海棠糕与梨膏糖轻轻放置供台之上,眉眼带着轻柔的弧度。 “茵茵,我今日带你最爱吃的糕点来看你了。” 烛火摇曳间,林成龙抬手温温柔柔地抚上牌位,略带粗糙的指腹,缓缓摩挲过刻有“爱妻郑茵茵之位”的字样。 林劲松轻柔地覆上郑茵茵三字,便想起笑靥似春花的娇俏女子,原本端正儒雅的脸庞,一瞬间变得柔软而悲伤。 “那一年端午细雨和风,我第一次见你时,你的手帕吹落在我眉心,从那时起,我便知道你就是我的命中注定,是我一生解不开的劫。” 不知想到什么,林劲松原本含笑的薄唇稍凝,握住灵牌的手指骨结泛白,喃喃自语道: “茵茵,你为何就如此狠心!宁愿一死也不愿意再给我一次机会?难道你真的就这样恨毒了我?” 林劲松喉头轻颤,黯然垂下眼帘,有些失魂落魄又像是自言自语。 “明明一开始捡到你帕子的人是我,可是你为何一直要对他念念不忘?” 林劲松眼中蓦地一红,他突然用力捏住牌位,似发狠地说道:“茵茵你告诉我,我到底是哪一点不如他?!” 一时间,祠堂内落针可闻,静得可怕,昏黄而摇晃的烛火灯影,映照出林劲松忽明忽暗的面容。 像是魔怔了一般,他时而面露狠厉,时而痴痴一笑,竟带着几分歇斯底里的癫狂与狠厉。 “可就算你恨毒了我又怎样,你生是我林劲松的人,死也得入我林家的坟!” 话音刚落,一阵狂风起,吹开了祠堂的梨花木大门,卷起堂内风声回响,好似怨女呜呜咽咽的哭声。 林劲松被冷风一激,倒也神志清明几分,他眸光逐渐暗淡苦笑道: “果然,你还是不肯原谅我。” 人人都说,林劲松是披着人皮的老狐狸,精明狠辣,见风使舵;可此刻他抱着一块没有温度的灵牌,眼神却是难得一见的温柔而缱绻。 月光撒在男人坚实的背上,显得他如此萧索而寂寥,林劲松他后悔了,若早知道茵茵性子如此刚烈,他那日定不会出府! 若能时间重来一次,他一定将茵茵捧在手心,有求必应,为她搜罗这世间的锦衣华服,美玉金簪。 然后,再用一根又长又细的银链,绑住她纤细的手脚,让茵茵日日在他身下婉转承欢,成为他一人的笼中雀,掌中娇。 想到这里,林劲松情不自禁将灵位贴在自己脸上,他表情沉醉而癫狂,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痴情。 “茵茵你知道吗?成龙马上就要纳妾了,从此他将要开枝散叶了,你也会替他高兴的吧。” “老爷!小人有要事禀告!” 就在这时,门外张管家在高声大喊,将林劲松从幻境一下拉回现实。 他用手绢将郑茵茵的牌位,一寸一寸擦拭得干干净净,然后郑重放入神龛之上。 他阔步走出祠堂,只用了一瞬,眼中柔光尽褪,脸色愈冷几分。 他斜睨一眼张管家,冷冷开口:“来祠堂找我何事?” 众人皆知,林劲松对亡妻情深义重,每逢初一十五他会去开元寺,为亡妻亲手点燃长明灯祈福。 张管家战战兢兢俯首跪地,生怕自己打搅了他,于是小心翼翼回回禀道。 “老爷,清河王裴行舟同姜家那丫头,白日去了千金阁。” 闻言,林劲松眼眸一眯,刚刚还是柔情缱绻的眼眸,此刻好似蒙上一层冰霜,令人望而生寒。 “哦,他们找柳九卿是为何事?” “应该是为了柳明德的案子,清河王从千金阁离开后,又去了鸡鸣山松柏亭。” 听到松柏亭这三个字,林劲松鹰眼变得幽深冷邃,还带着几分令人捉摸不透的算计意味。 “看来他们是找到了柳明德留下来的线索了。” 张管家微微抬眸,试探地问道:“老爷,下一步我们要如何做?” 林劲松目光冷冽沉沉,他看向东南方向的灯火,那一片位置正是甜水巷所在。 他一字一句仿佛淬了冰。 “告诉秦放,三日内若不能策反沈厉,不必再留他性命!” ———— 已过亥时,天色已完全陷入沉郁浓云之中。 长街寂静,万物皆息,唯有高门大户屋檐上的琉璃瓦片,反射出一道道淡淡的银霜。 而在人迹罕至的甜水巷,一座不起眼的砖瓦房中,正屋内依旧是灯火通明。 沈厉已被关在柴房一天一夜了,整日都滴水未进,此刻显得面色苍白而虚弱。 这一日他透过柴房的缝隙,将进出这宅院的人摸了一个底。 这里一日三餐都有专人来接送,每隔两个时辰,看守前院后屋的带刀侍卫会轮班换岗,而晚上的守卫巡逻更加严密。 此刻,他正侧耳倾听巡逻守卫的脚步声,以此来判断守卫的功夫与屋外排兵布阵的情况。 忽然,头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这声音极其轻微,好似是踩着屋顶的瓦片,脚尖轻点的声音。 沈厉面容一紧,来人是敌是友? 他佯装晕倒在柴房中,只是右手掌心不动声色地握紧了刀片,随时做好攻击准备。 一道黑影身形矫健如虚影,趁着巡逻守卫换班的间隙,蹑手蹑脚趴在柴房屋檐上,轻轻挪开一块青瓦。 有稀疏的星光漏了下来,沈厉屏住呼吸,装作不经意微微半阖目,正好两人四目相对。 来人竟是裴行舟的暗卫玄凝! 玄凝趴在屋檐之上,见到沈厉无恙后神情惊喜,他连忙丢下青瓷瓶,小声说道; “王爷嘱咐我将这百忧解带给您。” 沈厉一抬手,便将小瓷瓶接得稳稳当当,这百忧解来得太是时候了。 “玄凝你回去告诉王爷,秦放与林劲松正在研究铁甲攻城梯以及五十失的诸葛连弩,让他多加小心!” 就在此时,沈厉目光微闪,他突然挥手,示意两人噤声。 屋外有几道稀稀拉拉的脚步声,似乎是朝着柴房方向走来。 沈厉使了个眼色,玄凝悄声盖住瓦片,身形再次掩于夜幕之中。 与此同时,秦放正解着鲁班锁,伴随着吱呀一声,柴房门开了。 沈厉蜷缩于角落之中,掩下眸中清明之色,手背于身后给自己束缚上绳索。 原本满心警惕的秦放,见沈厉面容狼狈斜躺在杂草堆上,好似一只剪掉利爪的病猫。 秦放放下心中戒备,缓步上前,蹲在沈厉身前,淡淡讽刺道: “想不到堂堂当今监察御史沈厉沈大人,竟然也有如此狼狈的时候。” 沈厉努力想撑起身子,奈何却使不上劲,他似眸光涣散,有气无力道: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秦放顶着一张老实人的脸,笑眯眯地摇摇头,然后绕到他身后,解开了沈厉手腕上的绳索,慢慢悠悠地说道: “小沈大人,你要知道,识时务者为俊杰!” 被解除禁锢的沈厉,扯出一个惨白的笑容,“哦,什么叫叫识时务?” 秦放扬了扬手中的绳索,满脸堆起讨好的笑意,显得格外憨厚老实。 “实不相瞒!我家主子十分欣赏你!特意嘱咐小的们要以礼相待,难道沈大人你还感受不到我们的诚意吗?” 沈厉活动了下手腕子,装作不经意地问道:“你家主子是谁?” 闻言,秦放身子微微后仰,意味深长地睨了他一眼。 “沈大人,你若是站在我们这一头,自然会知道谁是我家主子。良禽择木而栖,小沈大人,不妨好好考虑下我的提议,早日弃暗投明才好。” 哪怕是身为阶下囚,沈厉依旧一身傲骨,端正肃色道: “我乃大盛朝监察御史沈厉,岂会同你们这群蝇营狗苟之辈同流合污!” 秦放忽而放声大笑,他笑声洪亮,肆无忌惮猖狂至极。 “小沈大人,你还是太年轻了!你为朝廷抛头颅洒热血,可朝廷可愿替你鸣不平?”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沈大人实不相瞒,小人我也曾怀揣鸿鹄志!只可惜这日子一太平,我便没了好日子,这不打仗不动武的,好兵器哪里能卖出好价钱呢!” 沈厉双眉紧皱,心下一凛。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你可知若战事一起,百姓流离失所,大盛朝便再无安宁之日了!” 秦放这时却哈哈大笑,“小沈大人呐小沈大人呐,你怎么就如此冥顽不灵呢?你如今监察御史不过也是正七品官职,我家主人说了,若你愿意他可许诺当朝首辅之位!” 沈厉目光定定,任由他舌灿莲花,一派风雨不动安如山。 “我沈厉自然是要当首辅!” 秦放心下一声冷哼,还以为沈厉是多难啃的硬骨头呢!这人呐,只要尝过权利的滋味,便是蚀骨入髓,不可自拔。 不料沈厉勾唇一笑,“与其与你们这种人同朝为官,我看这首辅之位,倒不如阶下囚来得畅快!” 秦放脸上笑容逐步凝固,他冷冷地扯起嘴角,暗骂一声:“冥顽不灵!” 说完,他对着门外几个看守使了使眼色,有随从端上一碗粥。 沈厉冷傲地看着这碗粥,笃定道,“这粥里想必是加了不少料吧。” 秦放不由得挑了挑眉心,“小沈大人还真聪明,请自便吧。” 眼见沈厉并不接过,秦放使了个眼势,几名人高马大的看守直接用力摁住沈厉,沈厉挣扎不得,被生生掰开下巴,强行地将这些汤羹灌了下去。 沈厉似浑身瘫软缩在角落杂草堆李,秦放这才心满意足的离去。 第36章 林家纳妾 六月十六,良辰吉日。 东方刚露鱼肚白,林家安排的迎亲队在西大街之上,敲锣打鼓、鞭炮唢呐声齐响。 林成龙身骑高头大马,一身喜服腰挂红花,带着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一路吹吹打打而来。 今日是柳九卿出阁的好日子,一时间西大街门庭若市,场面热闹非凡。 千金阁门口早已簇拥看热闹的人,围观的人群议论纷纷。 “要我说!这林家公子虽看着不靠谱,没想到竟然是个痴情种!纳妾竟然如此大阵仗!不知情的人,还以为是娶正妻娘子呢!” “就是就是!前些日子刘知州独子纳妾,也就是一顶小轿从侧门入府,也没这样的排场!” 这时,人群中挤入一个青衫身影,这青衫书生插嘴道: “我有一故交在林家做账房先生,据说林家为了纳妾,还专门修了一座三进三出大宅院!嗬,那林家别苑可不是一般的富贵之地,那大宅子里戏台、亭阁、水榭什么都有!就连那庭院里都铺是玛瑙石,不知有多气派!” “嘶!俺滴个乖乖!林家竟然这么富贵?果然这京城里来的大官就是不一样!” “可不是!林家这是乔迁、纳妾双喜临门!您看看这样声势浩大的场面,哪里像是纳妾,都比人家娶正头娘子还要尊荣!” 就在众人七嘴八舌之际,千金阁门厅大开,一名穿红着紫的喜婆高声唱词道: “新娘子出阁咯!一踏步夫妻和顺,二踏步步步荣华! 须臾,几名娇俏的丫鬟手持喜扇开道,老鸨向妈妈牵着新娘子一步步走出千金阁门厅。 围观的众人抬眼望去,只见新娘子头盖海棠红绡金的盖头,踩着满地金粉花钿,一身满绣海棠红鸾凤和鸣嫁衣,逶迤款款。 莲步轻移间,一阵柔风吹起了红盖头一角,露出新娘子小巧的下巴和涂满口脂的丹唇。 果真是犹抱琵琶半遮面,芙蓉不及美人妆。 围观看热闹的人群忍不住起哄道,“新娘子好漂亮!给我们瞧瞧新娘子!” 喧闹声渐响,林成龙骑在高头大马上,目光穿过人群,落在新娘子盈盈而握的细腰上。 邪肆的视线并不收敛,反而一路向上,停在令人遐想联翩的起伏上。 林成龙眸中欲色起,没想到柳九卿那个臭丫头穿起喜服,倒也有了几分妍丽姝色,是个勾人的小妖精。 新娘子在贴身丫鬟的搀扶上,缓缓上了花轿,迎亲队伍再次噼里啪啦吹吹打打了起来。 只不过这花轿不并不抬向林府宅邸,而是抬向林家新建的别苑之中。 林府虽然只是娶一门妾室,可该有的礼节缺一不少,还是给了柳九卿极大的脸面! 林家别苑每一处的庭院与回廊都高挂红绸灯笼,堂下宾客尽欢,众人推杯换盏连连道喜。 林成龙招呼完宾客后,醉醉醺醺入了喜房,他大手一挥,便将喜婆丫鬟们全赶了出去。 红烛正燃,龙凤呈祥的红帐之下,新娘子正乖乖巧巧地坐在堆漆螺钿秒金床上。 林劲松醉眼朦胧,打了一个酒嗝,看新娘子骨细肉丰,不免有些心猿意马起来。 他眼中冒起火光,张开双臂扑向新娘子,暧昧笑道: “卿娘,我来了。” 谁料新娘子一个轻巧转身,避开了他的熊抱,林成龙狼狈地摔在喜塌之上。 这满床的红枣花生膈着他肉疼,有些恼羞成怒嚷嚷道: “你这个臭娘们!” 这时,新娘子站起身压低了声音,娇娇糯糯道: “郎君莫急呀,不如你我二人先喝了交杯酒,再行周公之礼。” 听到这娇糯婉转的鹂音,林成龙只觉得一阵心痒痒,他虽平日是个四肢不勤的废物,但是可不是个傻子! 这声音娇娇软软勾人心弦,分明不是柳九卿的声音!林成龙酒意渐醒,他倒要看看,今日娶回一个什么样的新娘! 林成龙不由分说,撩起新娘子的红盖头,没想到华丽的凤冠之下,竟藏着一张姝丽无双的脸! 而这新娘子不是旁人,正是李知书! 莹莹烛光之下,李知书云鬓凤钗,瓷肌玉肤,她泪眼婆娑似羞似怯地看着林成龙,娇娇颤颤道: “大人。” 这声软绵绵的大人喊到林成龙的心坎上了,没想到这女子竟生得如此娇艳动人! 林成龙本就是急色鬼!见此美人,不由得眼冒火光,猥琐地舔了舔下嘴唇。 可是他还没弄清楚假新娘的真实身份,于是故作怒气,佯装严肃问道: “你是谁?柳九卿去哪儿了?” 李知书微微福身,换上一副泫然欲泣的神情。 “柳九卿是奴家的小姐,可前一日小姐不知怎么得就失踪了,奴家这才顶替小姐嫁了过来。还请大人不要嫌弃奴家生得蠢笨。” 林成龙双手负在身后,一双色眯眯的眼眸在李知书身上游走不停。 “原来如此,既然柳九卿她逃婚了,那千金阁老鸨为何不早同我说?” 李知书脸颊绯红,一双蓄着雾气的眼眸含羞带怯,欲说还休。 “是因为奴家......奴家对林大人心生仰慕,所以这才斗胆求了向妈妈......顶替小姐进了花轿!林公子,你不会怪我吧?” 俗话说,最难消受美人恩。 听到这话的林成龙,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心中仅剩的几分怒火早就烟消云散! 左右不过是纳妾而已,更何况这女子生得如此妍姿俏丽,甚得他心意,他下腹涌上一股邪.火,只想与美人共赴温柔乡。 李知书俏脸泛着红润的光泽,走到桌边从金福寿双喜酒壶中,缓缓倒了一杯酒。 “大人,您若不嫌弃奴家,就饮了这杯合衾酒吧。” 林成龙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纤纤玉手,宛如葱尖,盈盈笑靥,轻霞酥脸。 他一声狞笑,蓦然拽过新娘子,就这她细白软嫩的手指,将合衾酒一饮而尽。 李知书手腕被他捏得生疼,但还是眉梢上扬,娇娇劝道:“大人,您再喝一杯吧。” 林成龙却不乐意了,他一把推开酒杯,挑起李知书小巧的下巴,一脸邪笑道: “小娘子还没告诉我,姓氏名谁,家住哪里呢? 李知书被他大力钳制,又一时挣脱不得,只得仍由他吃了豆腐,勉强笑道: “奴家不过是农家女罢了,不如再饮一杯吧!” “这果子酒虽好,也不及小娘子你的口脂香啊!长夜漫漫,不如就让小爷尝尝你的口脂香不香吧……” 说完,林成龙涎笑着作势要亲了下来,李知书心中又急又怕,她仰手一巴掌甩在林成龙的脸上! 谁料林成龙竟抓住了她的手腕,一个用力便将她推到床上。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李知书见男人饿狼似地扑上来,心中害怕至极,只能瑟瑟后退至床角。 她紧紧捂住衣襟,声音有些微微颤抖,“你怎么......你怎么?” 林成龙脱掉喜服,正一颗一颗地解开扣子,他满脸邪笑道: “小娘子一定是在想,为何我喝了那酒还能生龙活虎?不怕告诉你,小爷我一拿起这酒,便知道这酒中下了迷药!既然小娘子主动送上门,那小爷我就盛情难却,收下你这个姬妾好了!” 李知书见计谋暴露,她又退无可退,于是从怀中掏出匕首,对着那双放肆的禄山之爪怒斥道: “你,你别过来!你若敢碰我!我一定会杀了你!” 林成龙色眯眯地盯着她吹弹得破的脸蛋,只觉得这小野猫生气时更美,只想好好同她快活快活一番! “小美人,等你尝过爷的滋味,便舍不得杀死我了!” 李知书听着这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只觉得恶心欲呕!她生平最恨这种糟践女性的臭男人! 正当她准备蓄力踢向林成龙的子孙根时,林成龙竟毫无征兆身子一歪,朝后仰倒了下去。 一身丫鬟打扮的姜令妩,手持景泰蓝彩釉连理枝花瓶,狠狠地砸到了林成龙。 李知书看到姜令妩来救自己,不免有些委屈地撇撇嘴,“卿卿,你怎么才来啊!你都不知道我刚刚差点要吓死了!” 姜令妩连忙抱紧李知书,担忧问道:“知书,你没事吧?他没有对你怎么样吧?” 李知书半是撒娇,半是后怕。 “卿卿,你再晚来一步,我就有事了!” 说完,她卸下一头厚重的凤冠霞帔,然后一脚又一脚地踢向林成龙的子孙根。 “让你摸姑奶奶的手!让你摸姑奶奶的手!你这个癞.□□!!!我踩死你!看你以后如何再为非作歹!!!” 李知书自幼在黑风寨长大,会一点花拳绣腿,踢了十来下她才气喘吁地停下。 正在这时,喜房之外忽然传来了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几个手持火把的人影,竟将从门外落了锁! 李知书最先缓过神,她连忙拍着大门高声问道: “你们做什么呢?为什么反锁大门?你们快开门啊!” 此时,门外一道阴冷如鬼魅的声音沉沉说道: “我儿新婚之夜,竟遭贼人放火!可怜我儿惨死火场!老夫实在心痛不已!” 那人话音刚落,门外竟起了星星火光,很快有阵阵黑烟袭来。 姜令妩心中顿感不妙,没想到林劲松竟然是要烧死他们! 她赶紧捂住口鼻,质声呵斥道: “虎毒尚且不食子,你若烧死我们,你儿子也活不成!” 可林劲松只冷哼一声,留下一句“无知小儿”后便转身离去。 姜令妩心中似有所感,暗呼了一句“不好”,她蹲下身才发现,躺在地上的男子竟是带了人.皮.面.具! 他根本就不是林成龙! 林家纳妾兴师动众,无非就是要让他们自投罗网! 这场声势浩大的迎亲,本就是一场隐晦的杀局! 第37章 喜房大火 林劲松临走时吩咐下人泼油放火,火势很快在喜房雕花木门上蔓延开来! 眼见屋内燃起火苗,李知书脸上皆是惊慌之色,她连忙看向姜令妩。 “怎么办?林劲松这是要烧死我们!” 突如其来的火焰,使得姜令妩心中也是又惊又怕,她连忙用茶水浸湿了手帕,捂住口鼻镇定道: “知书,我们先捂住口鼻!再找找这房间内有没有其他的出口!” 然而等她环顾四周后,面色更加凝重。 这喜房存有大量的绫罗绸缎、红烛木雕,而这些通通都是助燃物! 若是一经点燃,她们必定丧生火场之中!所以在火势还没有完全烧起来之前,她们必须要想办法,赶紧离开这里才行! 姜令妩瞥见这屋里还有一扇窗户,而这仅有的紧闭花窗,是她们求生的唯一希望! 李知书也瞧到了花窗,她拿起桌案上的烛台使劲拍打着,只是她不知道的是,这窗户早就被人从外反锁,钉得死死的,任她怎么砸也砸不动! 见此情景,姜令妩毫不犹豫地抡起紫檀雕花杌凳,一下下用力砸向花窗!很快,李知书也有样学样,拿凳子砸窗。 只是两人连连砸了几十下,可花窗依旧纹丝不动,姜令妩有些失望之极,看样子窗户是被人以木板钉死! 就在这时,喜房之中忽然窜入了零星火星子,火星子一碰到红绸,火势如舌迅速攀延开来,不一会儿竟蔓延至房梁之上! 刺鼻而焦糊的浓烟,滚滚而来! 姜令妩与李知书被这股黑烟熏得眼泪直流,呛得难受浑身难受,只得眯着眼睛,剧烈咳嗽着。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只听一道咔嚓断裂声,被封死的窗户终于被砸开了裂缝! 只是还未等两人高兴,屋内火龙倏地撩起了一场热浪,滚烫炙热的蒸汽将迫使二人连连后退几步。 姜令妩耳旁传来清脆的裂瓷声,好似是什么东西砸在地上,一声轻微的痛呼声,被汹汹火势以及碎裂声所掩盖。 燃烧的火焰让屋内火星四溅,姜令妩下意识地回头问道:“知书,你没事吧?” 李知书并未吱声,刚刚还是好端端的人,此刻却正虚弱地缩在角落之中。 她脸上被火燎地黑漆漆,火光之中看不清她此刻的神情。 “知书,你怎么了?” 姜令妩连忙停下砸窗动作,急步上前,这才发现李知书面色痛楚,豆大的汗从额头滚落至鬓角。 她闻到若隐若现的血气味。 “知书,你怎么了?” 左腿刺骨的疼痛让李知书站不起来,她蹙起眉头:“我的小腿受伤了。” 姜令妩视线朝下,李知书的左侧小腿竟直直插了两块碎瓷片!伤口竟足足有三四寸之长!有潺潺的血迹顺着淌了下来。 应该就是刚刚火焰掀起的气浪,将珐琅雕翠花瓶给震倒!而飞溅的花瓶瓷片,便插到了李知书的小腿处。 这碎瓷片呈三角形十分锋利,扎入伤口极其深,姜令妩不敢随便拔出,只得撕下衣衫为她简单止血包扎。 李知书看着花窗上被砸开的缝隙,她一把推开姜令妩,眼含泪光倔强说道: “你先逃吧!我等你找人来救我……” 闻言,姜令妩怒目瞪视着李知书,她似咬牙切齿说道: “你瞎说什么呢!咱们是一块来的,就要一块出去!” 随着火舌吞噬了屋内红绸帷帐,火势渐起,霎时喜房之内一片火光! 两人头顶不断有点燃的木屑噼啪声掉落,姜令妩下意识将李知书护入怀中,砸得她背脊火辣辣的痛! 因着腿部伤势,再加上刚刚吸入了大量有毒的黑烟,李知书神志有些溃散,她似是晕晕沉沉。 “知书你撑着一点!你别睡过去!千万不要睡过去!!!” 姜令妩连忙用所剩无几的茶水洒在她脸上,试图唤醒她几分清明。 一阵又一阵的热浪扑面而来,狭窄的空间腾升了阵阵浓烟,而雪上加霜的是,两人头顶的房梁燃成一片,摇摇欲坠好似随时会砸落下来! 姜令妩在心中暗呼一声,“不妙!” 姜令妩犹如困兽身陷火场,心乱如麻,此刻她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她一定要带着李知书安然无恙地逃离火海! 幸好天无绝人之处!喜房之内尚且有东南角暂可躲避火势。 于是,姜令妩使出浑身的力气,一把拉起将李知书,与她一瘸一拐地挪到火势较小的安全角落。 她们前脚刚刚离开,下一秒,还是摇摇欲坠的横梁轰然落地,溅起满屋火星子。 横梁倒地后,火势夹杂着黑烟在屋内肆虐蔓延,早已呈遮天蔽日之势! 花窗已熊熊燃烧了起来,而姜令妩也没法再上前再砸开花窗!她们唯一的求生希望就这样断了。 姜令妩只能眼看着火舌疯狂地吞噬一切,所过之处,皆为灰烬。 火龙吞噬这最后一角,不过是早晚之事,她有些绝望地倚在墙根,心中不免升起一阵悲凉。 没想到她穿越异世,竟然是要死于火场之中,只是不知道裴行舟得知她的死讯时,是否会心痛难过呢? 李知书意识渐渐清明了一些,她声音虚弱有气无力道: “卿卿,我们是不是要死在这里了?” 姜令妩双手环膝,下巴搁在膝盖上,却强撑精神宽慰道: “不会的!王爷与小沈大人一定会赶来救我们的!” “你说,王爷能从甜水巷救回小沈大人吗?” “王爷一定能救回小沈大人的,也会救出我们的!” “这样啊.....可是卿卿我现在真的好痛......” 火光浓雾之中,隐约传来了阵阵呼唤声。 李知书似想挣扎着起身,可小腿处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疼得她一声闷哼不得不再次坐下。 “卿卿,我好像出现幻觉,听到小沈大人的声音了。” 浓尘滚滚,姜令妩咳得精疲力尽,她略略地抬起眼皮,好似在漫天火海浓烟之中,隐约看到两道身影。 虽然他看不清为首之人的五官,但她知道那人定是裴行舟,他定能从火焰屏障中撕出一条生路来。 仿佛是卖火柴的小女孩一样,濒死之际的美好幻境。 姜令妩只觉得眼皮子渐重,她轻轻一笑,“我好像也出现幻觉了。” 说完,便体力不支地晕了过去了。 ... 林府宅邸,大火已经蔓延倒回廊之上! “走水啦!走水啦!”一声声尖锐的哭喊声响起! 林府别院内四处都是敲锣打鼓声,仆从与宾客四下仓皇逃窜,也有忠仆赶来救火。 只是,一桶桶的凉水泼入火场,最外围的火势似乎是蔫了下去,可是下一瞬间,风助火势又猛然地升腾起来! 火焰炙热而滚烫,似乎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眼见泼水成烟,救火的奴仆既心焦又胆怯,只能茫然而麻木地折返打水泼水。 空气中随处可闻焦糊味道,有奴仆开始低声哭泣,“真是造了什么孽!大少爷跟刚过门的侧夫人,还在里面呢。” 就在此时,回廊之外陡然响起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原来是张管家搀扶着林劲松“姗姗来迟”。 林劲松不愧是纵横官场数十年的老戏骨,他一登台便是拿出了当家的唱戏本领。 他跌跌撞撞冲廊亭,见喜房内四处蔓延着火舌后,再作势要冲入火场之中,却被众人及时阻拦,林劲松不断捶胸顿道: “放开我!成龙!成龙!你们放开过!我要进去找我儿子成龙!” 张管家与其他几位宾客死死按住林劲松肩头,合几人之力才把他控制住,一个平日与林劲松交好的员外劝道: “林老爷,这火势太大了!你就算进去,也不一定能找得回令郎啊!” “是啊是啊,令郎说不定已经......哎!” “胡说!你们胡说!我儿子一定不会有事的!他只是一时被困住了出不来,你们快点放开我,我要进去找成龙!” 林劲松疯狂地挣扎着,他的眼底猩红一片。 这时张管家也面露不忍地说道。“老爷,您要保重身体啊!大少爷也不想你这么难过的。” 听到张管家提起儿子,林劲松似浑身瘫软跪倒在地上,一声声哭喊声,撕心裂肺悲痛欲绝,真是闻者落泪,见者伤心。 “我的儿!你是林家独苗!你要有个三长两短为父要怎么办,为父哪有脸面面对列祖列宗!” 林劲松依然卖力地表演着哭戏,正当众人上前拉住林劲松时,倏地啪啦一声响,燃烧的房梁竟断裂成两截,直直地砸下来! 没过多久,被烧成一个空壳子的喜房也瞬间轰然倒塌。 “啊!成龙啊!!!” 林劲松仿佛像发疯一样!他绝望地哭喊着,不停地伸出双手想要抓住什么东西!很快他哭得昏死了过去。 不得不说,林劲松天生就是善于伪装,懂得操弄人心的高手,他将一个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人间惨剧精髓,拿捏地丝丝入扣。 围观者皆是心有不忍摇摇头,感慨世事无常,面露凄然之色。 都说洞房花烛夜是人间喜事,怎么好端端的,就变得丧事了呢? ... 林府别院大火整整燃烧了一个多时辰,火光冲天,照得大地昏红一片。 而此时,一身黑衣的林劲松站在不远山坡上,他瞳孔中跳跃着远处火光,表情悲喜不明。 张管家刚刚接到飞鸽传书,他匆匆而来启禀着:“老爷,甜水巷那边来话了,说清河王与沈厉已被就地诛杀!” 闻言,林劲松眼神极冷,他带着居高临下的俯视,仿佛是在看一群无法挣扎的蝼蚁。 前些日子他故意放出林家要纳妾的风声,便是逼着裴行舟做捕蝉的螳螂。 而裴行舟果然不出他所料,安排了一个假新娘,不不过他万万没想到的是,林家纳妾,本就是一场局中局。 明面上,他将众人的精力都吸引至林家别苑,而他真正的目的,则是甜水巷! 他早在甜水巷埋伏了大量的暗卫,只要在甜水巷附近发现了裴行舟的踪影,便将他就地诛杀! 管你裴行舟是西北战神,还是玉面修罗,和他斗,还嫩了点! 林家别苑处处雕梁画栋,但如今只剩下被烟火燎过的断臂残垣。 张管家忍不住有些心疼道,“真是可惜了,这么好的宅子作为他们的葬身之地。” 林劲松却毫不在意,“不过是身外之物罢了,秦放图纸画完了?” “是的,老爷。” “成龙此时已经安全离开了吧?” “是,少爷昨日便登了船,大约几日后就可以抵达倭国。” 林劲松勾起温和的笑容,只是眼底尽是幽暗冷遂。 张管家不知想到了什么,他小心翼翼地问道老爷。 “如今这些碍事的人已经除去,甜水巷的秦放要如何处理?” 林劲松面无表情地吐出一句,“杀。” 第38章 破局 开元寺始建于前朝,距今已有百年历史,寺庙山环水抱,位于金陵城城郊,前有绵延山峦叠翠,后接盘盘曲曲丹水河,不失为一处佛门清净之地。 庙宇之内多黄墙乌瓦,不同于往常的庄严肃穆,高挂的白幡与惨白的灯笼,被陡峭的山风吹得晃晃悠悠。 数月前开元寺不过是名不见经传的小佛寺,后林劲松诚心礼佛,不仅出资修葺寺院,还为菩萨镀金身、添香油,广建浮屠塔,香火这才盛了起来。 大雄宝殿之内佛音袅袅,檀香幽幽,正殿佛龛下的鎏金菩萨端坐莲花台之上,她一手抚膝,一手拈花一笑,慈悲凝望众生。 林劲松虔诚闭目双手合十,肃穆地跪拜于菩萨身前,周身还有几名小僧正诵经转轮,做超度法事。 “噔~噔~噔~”远处传来缓慢而悠然的敲钟声,已是巳时。 开元寺住持戒空禅师,法相慈悲而庄严,他左手挂着一串小叶紫檀佛珠,竖起右手见礼道: “阿弥陀佛,林施主,你已跪拜了两个时辰了,还请节哀顺变。” “多谢大师关心。” 林劲松跪了一早上,许久未说话,嗓音十分沙哑。 如今金陵城人人皆知,林劲松独子纳妾之日身陷火海,不救而亡,戒空禅师不禁悲悯叹息: “林施主不必担心,生死即涅槃,令郎已早登极乐之地。” 林劲松含泪点点头,心下却暗自冷笑,今日这法事他是为裴行舟操办!祝他早入轮回,下辈子莫在投胎成人落在他手里! 谁要他们一直不知好歹,偏偏要调查这白银被劫案!只怕裴行舟到了九泉之下都想不到,自己把赈灾银藏在哪里! 如今敌人尽除,他唯一挂念的成龙也远赴东瀛,自己终于可以放开手脚大展宏图,林劲松不免有些洋洋得意。 就在这时,有一小沙弥惊慌来报,“启禀主持,山下来了一群官兵!” 诵经的僧侣纷纷面面相觑,开元寺向来与世无争,为何会有官兵前来? 林劲松听闻官兵上山心中一惊,他眼泛凶光,难道说他已经暴露了? 不可能!裴行舟与沈厉昨日已被伏击至甜水巷,这件事他做得神不知鬼不觉,一定不会留下什么蛛丝马迹! 可是,官兵此时来开元寺到底是为了什么呢?林劲松远处正在修葺的南院,一丝不祥的预感涌上他的心头。 住持戒空禅师轻叹一口气,双手合十: “阿弥陀佛,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多……” 不到半盏茶的时间,大雄宝殿外传来整齐划一的脚步声,来人竟然是数量众多朝廷金吾卫! 林劲松心中警铃大震!金吾卫向来隶属天子直辖,掌管京城与皇城安防,他们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身披铠甲的金吾卫面容端肃,训练有素,他们呈队列排开,宛如一道道坚不可摧的城墙! 而为首之人一身朱红官服,阔步向前,他背着光,长身而立在正殿门口! 林劲松被这动静惊动,他缓缓转过头后,怔了半晌,老谋深算的脸上充满不可置信的神情! 为首之人竟然是裴行舟!而沈厉紧跟其后,这两人竟然还没有死! 他眉头紧皱,五官褪去了儒雅与随和,眼中有凶狠的杀意一闪而过! 林劲松迅速敛下狠辣之色,恢复了往日的泰然儒雅,连连叩首行礼道: “草民林劲松,参见清河王殿下!” 裴行舟负手站在殿外,清隽的眼神藏着锋芒,他居高临下地斜瞟了一眼林劲松,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 “听说林大人痛失爱子,本王心中悲痛不已,今日特地来送他一程......” 林劲松只恭恭敬敬侧目垂首,“承蒙王爷挂念托,真是草民三生有幸。” “草民?” 裴行舟唇齿碾过这两字,一双冷澈孤傲的眼眸上下打量着他。 片刻后,裴行舟薄凉开口,他似讽刺也似喟叹: “若林大人真是一介草民,便不会有这样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好本事了!林大人实在是过谦了!” 林劲松威慑于他强势气场,往后退了退,紧接着扯起谦逊的笑容,故作无知道: “草民早已辞官,如今也不是什么林大人了。” 林劲松敛下心底的怒意,一面抬首小心观察他的表情,只是裴行舟面上不起波澜,反而让他有些心慌。 就在林劲松思量之间,裴行舟蓦地翻脸,原本是清隽的眉眼阴沉似墨,带着令人胆寒的森森愠怒! “大胆林劲松!你好大的胆子!竟然劫走朝廷赈灾银!谋害朝廷命官!你该当何罪!” 裴行舟的怒意来得始料未及,林劲松诚惶诚恐叩首道: “草民冤枉!!!王爷说的这些,草民都不明白是何意思!还请王爷明察!!!” “林大人,本王提醒你一句!我既然能找到开元寺,必定是掌握了证据!本王劝你还是早日坦白从宽得好!” 林劲松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王爷你在说什么!草民是真的一点也听不懂啊!什么谋害朝廷命官,劫走赈灾银!这些都是掉脑袋的事,草民是万万不敢做!” “你不敢?我看你手段高得很!” “王爷还请您明察!正所谓捉贼拿赃,您不能这样冤枉我啊!” “哼!本王早知你不见棺材不落泪,带人上来!” 裴行舟连连击掌,沈厉押着一名披头散发的男子,跪倒在大殿之上。 年轻男子发如枯草遮蔽了大半张脸,看不清面容,他身披枷锁铁链,压得他佝偻着腰,其衣衫破烂不堪,还有斑斑血迹。 等男子走近后,林劲松这才看清楚他的面容,他忍不住一声惊呼道: “成龙?!” “你怎么成这样了?” 林劲松心中又是诧异又是钝痛,怎么会这样?张管家明明亲口告诉他,林成龙已经坐上前往倭国的船只,为何他竟然会被裴行舟给抓住? 裴行舟却好似听到玩笑一般,脸上挂着懒洋洋的笑。 “成龙?这金陵城人人皆知,令郎林成龙死于新婚大火,为何林大人要对一个死刑犯呼唤亡子的名字呢?” 话音刚落,裴行舟倏地出手掐住了林成龙的喉头,林成龙额上青筋瞬间暴起! 林成龙面红耳赤,双手不断挣扎着,然而捏住他脖子的大手越来越用力,掐得他喘不过气。 林成龙害怕极了,他只能转动眼珠看向林劲松,嘴角磕出几个颤音: “爹,救,救我......” 林劲松顿时勃然大怒,情急之下不顾一切地大喊:“住手!有什么事你冲着我来!” 裴行舟闻言,松开了对林成龙的钳制,他抬起袖子,看向官服袖口襟边染着血迹的卷云纹,懒洋洋地说了一句: “啧,被血弄脏了呢。” 亲眼见到林成龙受刑惨状,林劲松再也顾不得温文尔雅的表面功夫,他露出了面具之下阴鸷冷硬的底色。 “裴行舟你到底要干什么!” 眼见目的已达成,裴行舟使了个眼色,林成龙又被沈厉给拖了下去,临走之前他恐惧而绝望地声嘶力竭道: “爹......!救我!!!” 闻言,林劲松面色更沉了几分,他声音粗哑而愤怒。 “你们到底对他做了什么?!你身为大盛朝清河王,竟然对一个无辜之人滥用私刑!” 裴行舟吹了吹指甲,明明唇畔是噙着笑意,眸光却裹挟着凌厉,不带任何情绪地说道: “林大人此言差矣,本王也没做什么!不过是饿了他好几天,每日只喂一碗潲水,吊着一口气而已。” 林劲松目光狠绝而毒辣,眼中充满杀意! “我儿又不曾害你!你为何要对他下狠手?” “不错,令郎的确没有害过我...…”说着,裴行舟话语一转:“只不过他手中沾的人命也不少,这笔账自然是要还的。” 而这时,正殿之外有一道鬼鬼祟祟的青灰色身影,躲藏于金吾卫身后! 林劲松眼神冰冷,犹如寒刀,正死死地盯着那道青灰色身影! 原来,这道青灰色身影不是别人!此人正是林府张管家! 林劲松脑海中的回忆如同走马观花,一瞬间,他什么都明白了! 甜水巷伏击沈厉与裴行舟是假!送林成龙前往东瀛也是假!只怕喜房那日的大火也没有烧死那几个臭丫头! 从头到尾,他就被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耍得团团转!林劲松恨不得用眼刀子在他身上戳出几个窟窿来! “张明达!是你出卖了我!我自问待你不薄,你为什么要背叛我!为什么!!!” 张管家心虚撇开眼,畏缩着脖子躲在金吾卫身后。 “老爷,您也别怪我!怪就怪您对下人太狠心,我,我实在不想落得跟铁铺刘掌柜一样的下场!” 闻言,林劲松眉目阴鸷,视线冷冷落在他身上,仿佛在看躲在黑暗角落的一条毒蛇。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事?你与裴行舟串通一气有多久了?” “是......是.......” 张管家哆嗦着嘴巴不敢应声,裴行舟双手抱胸,噙着懒散的笑意,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那我来说吧,就是铁铺遇袭那日。张管家亲眼见到铁铺刘管事死于自己人之手,实在是唇亡齿寒呐林大人!” 林劲松死到临头仍不悔改,他眉间阴鸷之气大盛,好不猖狂道: “哼!不过是个吃里扒外的狗东西!废物的下场就是死!” 裴行舟倒也懒得与他废话,他端正肃色,从官服中拿中圣旨朗声读道: “奉天城与皇帝诏曰:前任兵部侍郎林劲松纵子危害一方;豢养私兵,劫盗官银,私冶兵器,实为怀反覆之心,弄国家之法!此等不忠不义之人罪合极刑,判,秋后问斩!” “林大人,接旨吧。” 听到圣旨对其罪名的罗列,林劲松并不惧怕,他不怒反笑道: “哈哈哈哈哈不忠不义之人?未免也太过可笑!我从来就不是你们大盛朝的人,又谈何忠义二字?! 裴行舟心中一惊,联想到他送林成龙去倭国的一事,反问道: “你是倭国人?” 林劲松眼见身份已败露,今日如瓮中鳖插翅难飞,他心生狠意,只冷冷地睨了众人一眼。 “我就是死,也不会告诉你们银子藏在哪!” 说完,他掏出藏在身上的小刀,直直朝自己腹部捅去! 他竟是要剖腹自尽!林劲松下了死手,只一瞬间,潺潺的鲜血从他腹部滴落在青石砖上。 他脸色煞白似痛苦万分,濒死之际,蠕动着嘴唇说了一句众人听不懂的话。 “SA KU RA GA SA KI DA......” 正殿之中众人一片惊诧,唯有住持戒空禅师神情悲凉,他将目光眺望至东方连绵氤氲的山雾之中。 他面容慈悲闭目念经,左手不断拨动着佛珠,口中念着佛号: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世间后果,皆有定数。” 裴行舟饶有兴致,带着几分嘲弄的笑容,睇了一眼戒空禅师。 “大师,都说佛家以普度众生为己任,为何你偏偏要助纣为虐呢?” 闻言,戒空禅师脸色骤变! 第39章 赈灾银重见天日 裴行舟一番话,在场众人皆惊而不语。 眼见金吾卫将大雄宝殿围得水泄不通,主持戒空禅师手捻佛珠,语气极淡道了声: “阿弥陀佛……施主此言何意?” 裴行舟朝他投去浅浅一瞥,余光扫过东方天际线,不紧不慢地解释道: “主持大师演技精湛,真是令本王佩服!只不过,大师你却万万没想到,刚刚你已经漏出了破绽!” 听闻破绽二字,戒空禅师身形微怔,依旧不露声色地拨动着佛珠。 裴行舟却不给他喘息的时间,掷地有声道: “林劲松在自尽前曾留下一句话,'SA GU LA GA SAI DA。'听到这奇怪的话语,在场众人皆是面露疑惑之色,而唯有大师你下意识看了一眼东方!” 戒空禅师拨动佛珠的动作一滞,面上惊慌一闪而过,是他大意了! “林劲松说的是倭国话,意思是故乡樱花开了;而主持你思乡情切便看向东方,东方就是倭国所在之处,便是这个无心之举,出卖了你是倭国人的事实!” 戒空禅师脸色由青泛白,他万万没想到裴行舟竟然听得懂倭国话! 随后他静默一瞬心思飞转,依旧不死心狡辩道: “就算贫僧能听懂倭国话!这,这也不能说明贫僧是倭国人啊!” 裴行舟眉眼笑意未减,依旧是慢条斯理的矜贵模样,只是声线却冷了许多。 “大师这话说得也不是没有道理。只不过我观大师右手掌心,有繁多的细小伤口,虎口还有厚茧。 本王想请教戒空禅师,开元寺不设武僧,为何住持右手会生出练剑之人才会有的厚茧?” 戒空禅师面色煞白,这次只能张张嘴,一时竟想不出合理的解释来。 “是因为,是因为......” 裴行舟心里明镜似,一动也不动地盯着他。 “是因为,大师你练了十几年倭国剑术!” 话音刚落,他振臂一呼道:“来人!把这些倭人僧侣都给我通通拿下,押入候审!” 顷刻间,一群手执长剑的金吾卫鱼贯而入,个个眼神凌厉来势汹汹,周身气度非普通士兵可比拟。 他们金吾卫是大盛朝廷最锋利的刀,若有异族谋逆之事,便由他们来斩奸除佞! 大殿内的僧侣哪里见过这阵仗,全都吓傻了,乌压压跪了一地,抖抖索索哭喊着冤枉。 直到此时此刻,戒空禅师的脸上才浮现一丝惶恐不安,他声音有着些许颤抖: “王爷!你们无凭无据!凭什么抓我寺僧人?!” 裴行舟懒得再与他废话,他面色陡然冷冽下令道: "给我搜寺!这开元寺的每一个角落都不能放过!” ... 不到一盏茶的时间,有金吾卫拿着一团黑乎乎,好似被风干后压扁的薄片来报: “启禀王爷,属下在寺院小厨房内发现了这个,并不知是何物。” 裴行舟接过后放入鼻下轻轻一嗅,便心领神会。 “这是我国沿海渔民常食的浒苔,此物乃海中之物,其味鲜美无比,后来倭寇将这种吃法带回了倭国,而金陵城身处内陆之地,甚少有人知晓此物。” 一阵大风刮过,将大雄宝殿的木门合上,刹那间大殿内昏暗了起来,唯有烛火重重,人影绰绰。 戒空禅师站在阴影处,慈眉善目的面容掩于一片晦暗中,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裴行舟扯下一小把浒苔,慢悠悠地走到主持跟前,温言讽刺道: “一个人的身份样貌可以改变,但是饮食习惯往往是最难改变的;为何这开元寺的饮食,竟同倭国人十分接近,大师,您又要作何解释呢?!” 戒空禅师望着紧闭的大门,心知他们今日是无法活着走出这大雄宝殿了! 他干脆撕破了脸皮,灰翳的眼中泛出冷意,咄咄逼人道: “就算我们是倭人又如何!难不成泱泱大盛朝,竟容不下外族和尚?” “放肆!” 一把闪着寒光的宝剑,抵住戒空禅师的颈项上! “我大盛朝四方归化八面来朝!若是友邦使臣,自然是以礼相迎。” 裴行舟神情微肃,话锋一转一字一顿道: “可若是心怀不轨居心叵测之辈,本王这把剑,定斩其项上人头!” 刀刃已出鞘,大殿之上气氛顿时剑拔弩张。 戒空禅师原本的慈眉善目的面容,一瞬间变得狰狞可怖,他双眼冒火狞笑道: “哈哈哈哈!你干脆杀了我吧!” 裴行舟冷冷瞧着他,执剑力道岿然不动。 “杀了你,未免太便宜你了。听闻倭国手刃锋利无比,只是不知道我手中这把钝刀,一刀刀割在大师皮肉上是何感觉?” 戒空禅师眼底泛上猩红血色,他恶狠狠地盯着裴行舟: “我东瀛武士道精神只战不降!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哈哈哈哈!可笑至极!” 戒空禅师面色阴沉,理直气壮道,“成者败者寇,有什么好笑的!” “我笑你们倭人厚颜无耻不自量力!” 裴行舟语气骤然狠厉,一抹嘲讽之色落在他清润的眉梢眼角。 “你们不仅偷我大盛子民身份,偷我大盛饮食文化,就连我们大盛朝的赈灾银都不放过! 就这,你们还有脸以武士道精神自称?!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裴行舟说话间欲扬顿挫,这般□□裸不加遮掩的犀利讽刺,落入戒空禅师耳里,简直是奇耻大辱!!! 一时间,他心底怒意如同烈火烹油,直直窜到心口,似狗急跳墙一般嚷嚷道: “如今鹿死谁手还尚不可知!你们就算是杀了我,也绝对不会找到失踪的十万两白银!” 此狂悖的言论一出,大雄宝殿内一片寂静。 裴行舟玩味笑出声,然而这笑容极为冷峻凛冽,就连扬起的唇畔都沾染着冰霜。 他似漫不经心地轻声说道,“不知道大师这一身骨头,是不是同这张利嘴一样硬呢?” 说罢,电光火石间他反身一脚,骤然将其踹飞数丈之远,戒空禅师后腰径直撞向道佛龛,伴随着神龛的断裂声,蜡烛瓜果滚落一地。 这一脚力道十足,极为干脆利落! 裴行舟掸了掸衣袖上并不存在的尘埃,好整以暇地睨着地上狼狈之人,余光瞥了他紧握的拳头,讥讽道: “啧,东瀛武士竟这般不经打?” 戒空禅师只觉得自己一身皮肉,好似都散了架,痛得他额上青筋直跳!他恨恨地啐出一口血水出来! 明明已疼得大汗淋漓,血气奔涌,戒空禅师依旧不怕死地挑衅道: “你打死我又如何!实话告诉你!你就算打死了我也找不回这十万两白银!银子我们早就运走了,压根就不在你们大盛朝的领土上! 就算你把大盛朝翻个底朝天,你们永远也找不到!!!” 随后,他扯起一个得意又轻蔑的笑容。 “啧,果然是块冥顽不灵的硬骨头,只不过可惜了......” “可惜......可惜什么?” 裴行舟长眉入鬓,墨玉般的眸子里满是讥诮之色,他居高临下地睥睨着他,好似看一只可怜虫。 “可惜,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我泱泱大盛朝,岂是一弹丸小国便能够算轻易算计的?! 本王今日就让你开开眼界,我大盛朝丢失的东西,是如何一点一点找回来的!” 说完,裴行舟官靴踏上青石小路,一路阔步至正在修缮的开元寺南院,而戒空禅师被金吾卫拖拽着,他看向裴行舟笃定而坚毅的背影,一双浑浊的眼神中透出慌乱。 ... 开元寺新修的南院由林劲松出资建造,隐于苍翠欲滴的竹林深处,南院内殿宇回廊,飞檐翘角,外观比普通寺院要更加恢弘大气! 正殿入目可见三人之高的金身菩萨,气势巍峨,直教人不敢直视菩萨威严。 而最令人称奇的是,南院正殿高耸十来根立柱,每根立柱竟足足有两人环抱之粗!朱红漆面更彰显佛教恢宏气势! 每一根朱红漆立柱还刻有“莫以善小而不为,莫以恶小而为之。”的字样。 戒空禅师额上冷汗涔涔,他咬牙问道:“此乃我寺新修南院,我不知你来此处是何意?!” 裴行舟懒懒地掀了掀眼皮,冷冷哂道: “林劲松果真财大气粗,竟舍得下这么大手笔修缮佛寺!只可惜,佛祖不佑作恶多端者。” 随后,他清冽的眸光落在大殿圆柱上,指尖轻轻刮开一点朱红漆,不经意地说道: “这漆,色泽不错,应该是新刷的罢。” 戒空禅师双腿抖得厉害,竟似站不住瘫软在地,又被金吾卫给强行架起来,脚不沾地。 裴行舟抱剑而立,颇有少年意气风发之范,他不屑地睨了一眼,轻嗤道: “怎么,东瀛武士骨头竟如此之软!见我大盛佛寺鼎耀,竟要屈膝跪拜不成?” 听到这讽刺,戒空禅师面露狠意,他尤做困兽斗,用倭国话歇斯底里地咒骂着: “ko ro shi te ya ro!” 裴行舟只冷笑一声,“杀了我?也得看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才行?” 话音刚落,裴行舟眉眼染上杀意,他一剑直直刺向戒空禅师!戒空禅师只感觉到一阵极速的破空声,他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然而这一剑,只是贴着他的侧脸虚虚而过,裴行舟竟一剑刺入了朱红漆立柱之中! 这立柱选用上等松柏木,普通人难以撼动其分毫,裴行舟手中内力运至七成,手腕轻轻一翻,便割下一块近两寸宽的木块来。 众人有一瞬间的怔愣,难怪今日裴行舟与沈厉要率金吾卫而来! 这南院大殿的立柱竟然是中空的!而破损的立柱内,有银白色的光泽在闪耀! 原来白花花银灿灿的银锭子,正密密叠叠隐藏于立柱之中!!! 大盛朝铸造库银工序严格,官银一锭五十两,不仅要刻上工匠的名字,还要刻上铸银产地。 裴行舟随手拾了几个,只见银锭底部錾刻“湖南厘金局刘长吉”的字样,这就是被劫走的赈灾银! 见十万两白银重见天日,戒空禅师脸色灰败,如同干裂枯槁的老树皮,毫无生机可言。 他不可置信地摇摇头,“不可能,这不可能!你们怎么可能会知道!” 裴行舟眼神一凛,高站在台阶之上,遥遥望向远方天际。 “你们的如意算盘的确打得不错!让柳明德不知不觉地踏入陷阱,成为你们劫银的替死鬼! 只不过,你们低估了我大盛朝缉拿真凶的决心,也看轻了我大盛官员一颗赤诚为民之心! 赈灾银被劫后,柳明德便一直在暗中调查此案,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让他追查到了蛛丝蚂蚁,只可惜他在入狱第一日便被你们害死! 幸好,柳明德大人还留了一手,他在入狱前,便早早留下了关键线索——松柏藏银! 柳明德大人是在提醒后来的查案的后人,修葺房屋之用的松柏木里藏着银子! 而放眼整个金陵城,便是开元寺一直在大兴木土,修葺寺庙!况且开元寺又与林劲松有些渊源!因此本王才断定,十万两白银便藏在开元寺之中!” 闻言,戒空禅师好似被抽光了最后一丝力气,他瘫软地倒在地上。 他望向东方,眼神空洞而茫然,“是我们败了。” 裴行舟与沈厉大肆搜寺捉拿倭人,却有一名奇怪白眉老僧,与众人背道而驰,步履缓慢走向戒律院。 裴行舟跟了过去,只见这白眉老僧脱光了上衣,腰杆挺直跪于蒲团之上。 他不知道从哪儿掏出一根鞭子,右手高高抬起,鞭子重重地甩下去,背上就起了一道长长的红肿血痕! “啪、啪、啪!” 鞭笞声有节奏地响起,老和尚背上鞭痕横纵交错,深可见骨,一片血肉模糊! 裴行舟漫不经心地拨动手中扳指,眼中有冷光一过。 他嗓音散漫道,“古有廉颇负荆请罪,不知今日大师所犯何罪?这几下小小的鞭笞,又能否抵消这罪孽呢?” 白眉和尚沉默不语,只是光洁脑门有大颗大颗的冷汗,他紧咬牙关,依旧一下两下鞭笞着自己。 裴行舟走到他身前,一把夺过了鞭子,居高临下质问道: “堂堂一介佛寺藏污纳垢,成了倭人的情报据点,不知道大师作何感想?” 闻言,白眉和尚身子一震,煞白的脸上露出了追悔莫及的神色。 “阿弥陀佛.....这一切,都是贫僧做的孽。” 原来,这和尚是开元寺的了无禅师,十几年前救了一个身负重伤的年轻人,年轻人悟性高皈依佛门后,很快便博得到寺内上下的好感。 而这个年轻人便是戒空禅师,不久后戒空禅师原形毕露,竟伙同倭人里应外合,登上了主持之位,把持着开元寺。 听到这里,裴行舟清俊的面上染有寒霜之意。 “大师既知倭人把持寺院!为何不早日告官!你可知包藏敌国细作,开元寺这是通敌叛国之行为!” “倭人......倭人手段狠辣,他们以全寺僧侣性命要挟贫僧……贫僧,贫僧也无可奈何......” 裴行舟怒极反笑,他冷眼瞧着跪地之人。 “敌方细作入侵,你竟却对此装聋作哑!你可知纵容既是恶!包庇既是恶!” 因着疼痛,了无禅师全身不可抑制抖动着,他胸前剧烈得一起一伏,嘴巴嗫嚅着: “贫僧......自知罪孽深重,无颜面对大盛百姓!求两位施主给贫僧一个了断吧!” 裴行舟眸间转厉问道: “开元寺倭人人生地不熟,他们又是如何传递讯息?这金陵城还有多少倭人细作?” 白眉老僧叹了一口气,将他所知道的真相一一道来。 “金陵城城东有家卖瓜果的人家,倭人将讯息藏于瓜果之中,每日以购置新县蔬果为名,传递讯息。 据贫僧所知,倭人还在金陵城购置了绸缎商铺,他们以佛语为暗号确认彼此的身份。” 裴行舟挑眉冷笑,“大师还知道的真不少。” 白眉老僧心中愧疚之意更浓,终于他支撑不住,跪倒在地涕泪俱下。 “贫僧错了,这些都是贫僧的错.......” 裴行舟冷冷睨了他一眼,“大师这话还是留着同金吾卫说罢!” 说完,一群金吾卫上前,将浑身是血的老鹏带了下去。 第40章 他的小姑娘竟然学坏了 鸿运酒楼三楼厢房。 日光悠然的午后,阳光透过窗棱撒下点点金光,微风拂过浅碧色丝绸玉兰花罗帷,似春水般浮动出一圈圈涟漪。 姜令妩打扮素净,一身雪青色里衣,斜靠紫檀水滴雕花拔步床,柔云淡雾似的乌发垂落腰后,将她绝美的面容温柔拢住。 裴行舟侧坐于软塌一旁,正为她细细道来,围剿开元寺以及寻回赈灾银之事。 原来,这金陵城郊的开元寺,是倭人在大盛朝的秘密据点之一,他们借助寺庙僧侣的掩饰,以高官厚禄为诱,暗中策反了秦放与许游,让他们效力于德川幕府。 姜令妩听得十分认真,蜷长的眼睫如蝶翼轻颤,皎洁白玉的面容带着一丝凝重。 浮华之下,暗疮难除,也不知道朝廷被敌国细作渗透了多少。 “原来开元寺竟是情报组织,那戒空禅师到底是谁呢?” “戒空禅师本名渡边三郎,是江户人士,其家族世代效力于德川幕府。 此人从小颇有佛根,为掩盖身份竟在开元寺蛰伏整整数十年!渡边登上主持之位后,便秘密将开元寺改造成倭国情报据点。” 姜令妩略略抬眸,面上惊讶微微凝滞,转而变成一丝怅然,可这细微的表情变化,也逃不过裴行舟的眼睛。 “怎么了?” “只是可惜这般震撼的剿匪、寻银大场面,我没机会亲眼所见。” 裴行舟心情愉悦弯起来桃花眼,他倒了一盏茶,姜令妩接过浅饮一口,盯着袅袅浮起的茶叶,又微微眉。 “可是,我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倭人细作为何要盗走十万官银?难不成是要盗走这批官银去倭国不成?还有甜水巷中悍匪许游,兵械锻造大师秦放,这些人又为何聚在一起?” 裴行舟不答反问道:“你说呢?” 忽然姜令妩福至心灵,想通了其中的关窍。 “十万白银是军资!莫非,倭人细作是在暗中谋划颠覆我大盛朝政权?” 说话间,姜令妩猛然坐起身,却不小心扯到背后的伤口,疼得她闷哼了一声。 “怎么这么不小心。” 裴行舟关切的语气中带着一丝责备,一双大手温柔扶起了她,又替她在腰后垫了金丝攒软枕,他叹口气颇为无奈道: “你还是多担心下自己的伤势吧!秦放与许游已移交到金吾卫手中了,金吾卫雷霆手段,你不用太担心。” “可渡边三郎是个难啃的硬骨头,也不知道能不能问出什么东西来?” 裴行舟轻哂一笑,语气残忍又温柔。 “对于铁骨铮铮之人,金吾卫自有手段,就算渡边三郎是个硬骨头,可他手底下的僧侣,并非全是铜墙铁壁牢不可摧。” 姜令妩抬手拢拢鬓发,雪青色绸衣宽袖下,露出一截藕臂。 只不过白玉有瑕,细腻皓腕有一处格外显眼的红红烫伤。 裴行舟掩下一丝心疼,从衣袖之中拿出宫廷秘药玉容膏,刮出白色绵润的膏脂,小心翼翼轻柔地抹在烫伤处。 裴行舟手指修长,带着粗糙薄茧,轻柔擦过细嫩的手腕,姜令妩只觉得伤口处一阵冰冰凉凉,酥酥痒痒。 他哑着嗓子问道:“还疼吗?” 姜令妩不想让裴行舟担心自己的伤势,于是她故作轻松,眉梢弯弯。 “没那么疼了......” “可是我却心疼。” 那日若不是他来迟,阿妩也不必受火海之苦。 裴行舟暗哑的嗓音,藏在夏天的风声中,带着一丝悸动与醉意,熏得姜令妩脸颊发烫。 那日她眼见火舌吞噬万物,就在绝望之时,残垣火海中,裴行舟逆光而来将她打横抱起。 那时她已然意识迷蒙,她在火光深处睁开了眼,原本藏在心底的恐惧,慢慢被一股奇妙的暖意所取代。 原来,喜欢上一个人,也可以让自己变得更勇敢。 裴行舟侧眸静静凝视她的眉眼,她冷不防撞进缱绻的目光里。 “我一直在后悔,那一日我就不该去甜水巷捉拿秦放等人,我应该一直守着你,这样你就不会受伤了。” 姜令妩眼眸中漾着温温柔柔的笑意,只映着他一人的倒影,她语气温柔而坚定: “可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救我。” 回忆起那一晚的情景,裴行舟只觉得脊背生凉,只差一点点,他就要永远地失去阿妩了。 似是埋怨似是后怕,裴行舟目光灼灼,带着微微颤意承诺道: “从今往后,我不会再让你受伤了。” 姜令妩扑哧笑出声,顾不上痛就要起身,“你瞧,我这不是好生生的吗?!” 裴行舟见她狡黠笑意,唇畔也不自觉勾起,只觉得自己空落落的心口,终于被填满了。 屋内栀香涌动,一室静好,就在两人情意渐浓时,屋外传来一阵敲门声。 “王爷药煎好了。” 裴行舟徐徐起身,从门口暗卫手中接过药盏,携着淡淡药香,姿态矜贵走了过来。 姜令妩忍不住往塌上缩了缩,一张初荷似的小脸蛋分明露出了愁色。 裴行舟这厮不知从哪找的大夫,一日三盏苦药从不间断,她实在难以下咽! 隔着大老远闻着药味,姜令妩忍不住恶心发酸,她苦着脸蛋,小声同他商量道: “要不今日,晚些再喝药吧?” 忽然,姜令妩想起来李知书曾同她说过,英雄难消美人恩;她也记起上辈子自己曾看过一部电影叫《撒娇的女人最好命》。 都说撒个娇买个貂,她不指望自己撒个娇,令裴行舟一掷千金,只要能不喝这碗苦药就好! 于是姜令妩调整好一个眼盈于睫的表情,然后深吸一口气,做了一个违背祖宗的决定。 她一反常态,伸开藕臂娇娇软软地抱住了裴行舟,侧脸贴在男人胸口处,檀口轻启嗓音糯糯道: “我伤要大好了,今日能不能不喝药呀?” 姜令妩平日嗓音惯是清冷干脆,可她撒娇时声音竟如春雨吹拂落花,不见一丝丝黏腻,直教人情不自禁受她蛊惑。 裴行舟心神微微一晃。 一道属于女子淡淡的香气,盈盈袅袅,钻入裴行舟的鼻尖,羊脂如玉的皓腕圈上了他。 随即,裴行舟耳尖泛红,眸光变得浓稠而深邃。 可偏偏这怀中佳人扬起白皙细颈,一双乌亮的眼眸水光盈盈的,透着懵懵懂懂的娇媚,宛如初夏时节沾着雨露凝珠的新荷,诱人采撷。 姜令妩葱白似的指尖不住地戳着裴行舟的腰间,画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裴大人,好不好嘛?” 裴行舟暼了一眼,见她寝衣领口处微微散开,锁骨雪肌衬着一抹旖旎的红痣。 他被勾出了火气,指骨负于身后悄然收紧,喉头也变得紧涩。 ——他的小姑娘竟然学坏了,竟懂得如何撩人心弦。 裴行舟鬼使神差地没有动,任由姜令妩的细指在自己腰上作乱,俊脸面因隐忍而冷肃着。 他视线灼热,落在不点而朱的唇畔之上,只觉得这唇珠娇嫩润泽,好似一朵妍丽的海棠花。 一瞬间,裴行舟很想低下头攫取这朵海棠花,反复碾磨细细品尝。 可是,今日不行。 他尚存的一丝理智,告诉自己,她身上有伤还未痊愈,于是他生生将这股冲动遏制下去。 裴行舟冷肃着一张俊脸,薄唇紧抿,一字一字咬牙说着: “别闹,先喝药。” 可偏偏姜令妩不如他所愿,她缠人似的,凑到他耳边,呵气如兰: “今天可不可以先不喝药呀?” 这声音多了一丝慵懒魅惑,更撩拨人心,裴行舟只觉得酥酥痒痒,从耳朵尖一直痒到尾椎骨。 都说色令智昏,裴行舟仿佛是受了蛊惑,有些难耐地喘着粗.气,一瞬间他眸光通红,大手死死掐住姜令妩细软的腰肢。 就在他要做些什么时,窗外吹过一阵暖风,艰难地唤回一丝清明,最后他用尽了全部的克制力推开怀中之人…… “你......!” 姜令妩被一把推开,既错愕又有些气恼,她都如此投怀送抱,这人竟岿然不动于山! 有一说一,堂堂大盛朝清河王,是不是在某些方面不太行???就这,还敢说喜欢她? 姜令妩恶狠狠白了他一样,裴行舟撇过头去,硬着心肠,起身拿着瓷勺搅了搅苦药,又将药碗递至姜令妩的唇边,半是诱哄半是命令道: “乖,把药喝完。” 姜令妩盯着这碗乌漆嘛黑的汤药,只觉得牙齿发酸,胃部一阵翻江倒海。 他嗓音暗哑,低声轻哄:“喝完药,我便告诉你一个秘密。” 眼见郎心似铁,姜令妩不服气地哼了一声。 ——呵,小小裴狗,谁稀罕你的秘密! 话虽如此,可姜令妩还是忍着恶心喝完了药,她苦得五官都皱皱巴巴。 裴行舟垂首对上一双蓄着水汽的眼眸,冷硬端肃不过一瞬的假象,他顿时心软得一塌糊涂,立刻吩咐门外取些生津开胃的梅子来。 姜令妩细指纤柔,捧着一小碟的蜜饯梅子,一连吃了十几颗,这才觉得口中药味淡了些。 片刻后,姜令妩侧坐雕花拔步床旁,眉目灿若星子,娇娇笑道 “秘密,你的秘密是什么?” 第41章 不再喜欢他了 “秘密是......”男子低沉又蛊惑性的嗓音响起,却在说出秘密之时,故意一顿。 停顿间,裴行舟视线掠过姜令妩慵懒而妍丽的唇畔,他早就被这抹海棠色,勾得心痒难耐。 茶香氤氲暗香浮动,一室静谧中充斥着隐晦的暧昧。 “你的秘密到底是什么?”姜令妩声音清脆,似玉珠落盘轻轻响。 裴行舟慵懒地抬起修长的骨指,学着锦衣华服的浪荡公子哥模样,白玉指腹摩挲着女子润泽红艳的唇珠。 指腹一寸一寸摩挲,缱绻又深情。 裴行舟抚唇的动作十分轻柔,可架不住姜令妩天生皮肤薄,只稍稍一碰就泛红。 男人的眸光渐渐深邃,视线热烈而灼灼,毫不掩饰他的色.气与侵略感。 “我的秘密是,从刚刚到现在,便一直很想吻你。” 如此直白不遮掩的表露,让姜令妩心尖微颤,初识情意的她又羞又怕,却带着着些隐隐的期待。 裴行舟用鼻音说话时,带着蛊惑人心的味道。 “嗯?怎么不说话?” 温热的鼻息若有似无喷洒姜令妩敏感的耳畔,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顺着她全身血液在流淌。 眼前男子眼尾泛红,墨黑如雾的眼眸毫不掩饰对她的渴求,姜令妩粉颊染上胭脂色,视线慌慌瞥向一边。 她知道,此刻她与他,皆是动了情与欲。 裴行舟姿态从容而矜贵,他好整以暇欣赏着姜令妩的慌乱与紧张,可他不允许她躲。 他抬手挑起小巧白皙的下巴,眸光柔情绵绵,竟让姜令妩的心微不可察地多跳了几下。 裴行舟缓缓俯身,似落花掠春水,在润泽的唇畔落下轻轻一吻,情不自禁喟叹道: “阿妩,你就是我的秘密。” 姜令妩还还来不及做出反应,窗外传来一阵尖锐短促的“嘎嘎”叫声。 “嘎嘎,嘎!” ??? 屋内暧昧旖旎的气氛刚刚好,屋外却不合时宜地传来了鸡飞鹅叫的声音。 伴随着征西大将军的嘎嘎叫声,姜令妩抬起泛红的眼皮,正好对上了裴行舟灼灼的视线。 裴行舟欲色消散,眸光渐渐清明,他哑着嗓子,微微叹了一口气。 “今日,便暂且放过你。” 门外,征西大将军与沈厉,又在李知书房前对峙了,这已经是他们第无数次发生冲突了。 沈厉板着脸,试图对一只雄赳赳的大白鹅讲人话,说道理。 “你让开。” 征西大将军一对黑豆似的小眼珠子,神情警惕盯着眼前人,如护崽一般伸开翅膀挡在门前。 “嘎!” ——不让。 “你若再不让开,我今晚就把你炙成烧鹅饭!” 闻言,征西大将军面露凶光,它恶狠狠地一抬头,露出了一口尖锐的齿状喙。 “嘎?嘎嘎嘎!” ——你敢把我炙成烧鹅饭?小心本将军啄死你! 沈厉眸光一冷,“迟早要把你做成腊味!” 征西大将军似挑衅伸长脖子,斜睨了他一眼,又跺了几下大爪蹼子,郑重阐明了自己的态度。 “嘎!嘎嘎嘎!” ——来呀你个辣鸡!谁怕谁! 这大白鹅虽不会说人话,可沈厉却莫名觉得,他听懂了这鹅的弦外之音。 就这样,一人一鹅一高一低,剑拔弩张互相对骂着。 没多久,沈厉直勾勾地盯着征西大将军头上几撮呆毛,薄唇无情地碾过两个字: “蠢鹅。” ??? 鹅可杀不可辱!!! 听到这话的征西大将军哪里能忍!只见它行如闪电快如风,朝着沈厉猛然间冲了过去! 它凶神恶煞地扬起脖子,长开坚不可摧的长喙,朝着沈厉的小腿狠狠一啄,这一口是连拧带啄,锯齿般的尖牙啄得沈厉闷哼一声。 只不过它伤人之时,亦是被被抓之时。 沈厉强忍着小腿肚火辣辣的疼痛,他正猫着腰,准备一把掐住大白鹅的脖子。 可征西大将军也不是吃素的,面对突然袭击,它宛如在战场上冲锋陷阵的英勇武将,背毛倒竖,攻速如虹! 它振着翅膀腾飞至一人之高,带着汹汹的怒意,毫不犹豫地朝着沈厉的俊脸一蹼子踢过。 沈厉本就是喜洁之人,他连连偏过头,挡住这水禽类的脚气袭击! 谁料,征西大将军却突然调转了方向,又是一阵半飞半扑腾,踩在他的背后,让人摸不清其真实意图是什么。 忽然,沈厉只觉得头顶一道白色残影,如轻燕略过。 有不明的粘液从他脸上滴落...... 随后,大白鹅发出了得意而响亮的嚎叫,率先吹响了属于战斗胜利者的号角! 沈厉:“……” 这该死的大蠢鹅,竟敢在他头上拉屎!!! 沈厉原本一丝不苟的发髻变得乱糟糟,玉冠之上斜插了几根鹅毛,还有一大滩气味难闻的不明液体,缓缓滴落在他线条分明的下颌线。 高高在上的监察御史大人,身上充满了鹅屎味,真是既滑稽又违和! 端方之人,素来宽厚,可沈厉俨然黑化,脑海中已闪过前朝十大酷刑。 他恨不得将此鹅千刀万剐!一根根地拔毛,倒吊在城墙上三天三夜放血风干,制成鹅肉脯再一片片地撕碎才好! 沈厉端肃的表情出现了一丝裂痕,就在他发了狠心,要与征西大将军一决生死之时。 雕花大门吱呀一声便开了。 李知书穿着一袭湘绣水仙花软烟罗,腰间系着浅粉色垂绦,她今日梳的是简单花髻,一根和田白玉簪,衬得小脸白净娇俏。 沈厉抬眸望向她,今日李知书虽略施薄黛,却依旧暗压不住眼下乌青之色。 他眉梢稍凝,不知她今日为何如此憔悴,莫非是身上伤痛难忍,这几日没有睡好觉? 正好他新得西域进贡来的安神香,其香味清幽馥郁,最是解乏安眠,一会他便给她送来。 李知书朝他款款走来,唇畔漾起梨涡,浅笑道: “沈公子,你是来找我吗?正好我有话同你说。” 沈公子?李知书今日竟一反常态喊他为沈公子? 听到这疏离又客气的称呼,沈厉忍不住皱起剑眉,只觉得胸口处堵得慌。 他眯着眼,冷冷重复道:“沈公子?” 李知书垂下眼睫沉默了一瞬。 是,她如今就该恭恭敬敬地唤他一句“沈公子”,而非亲昵的“小沈大人。” 这几日她昏睡床榻间,半梦半醒时,脑海里总是不断闪现着与沈厉有关的零碎片段。 沈厉是生得一副好皮囊,李知书曾经最喜欢的,就是他那双漆黑清澈的眼睛。 眸子幽深,眼白清亮,眼底清澈,有光流淌而过。 可这双眼睛看向自己时,大多数都是愠怒的、冷漠的、勉勉强强的、不甘不愿的。 或许卿卿说得对,沈厉就是一块捂不热的硬石头,在这场感情里面,从来就只是她一个人的全力以赴。 她是野蛮肆意的女山匪,而他是天子重臣簪缨之家,她以前怎么就傻了吧唧、满心欢喜地认为,天上龙会被地上虫所吸引打动呢? 原来从一开始她就错了,强扭的瓜不仅不甜,而且十分苦涩。 罢了,不如现在就放手。 李知书强压下心中落寞,她不着痕迹地深吸一口气,努力扬起明媚的笑靥。 “沈公子,从前我缠着你是我不对,如今我想明白了,感情这事是勉强不来的。” 闻言,沈厉窄袖之下攥紧了拳头,青筋暴起。 当初明明是她先招惹自己,可现在又是她告诉自己,感情这事勉强不来?她不愿再缠着他了?哪有这样的道理! 沈厉瞧她脸上一片风轻云淡,当真是一副无欲无求的模样,他忍不住扯着嘴角,出言讽刺道: “李姑娘当真是拿得起,放得下。” 别看李知书表面云淡风轻,可实际上她心中酸涩不已,她生怕自己会不小心表露心底的情意,手心手背捏得汗津津的。 “沈公子,还请您不要计较我从前的冒失与不懂事。” 沈厉冷冷站在原地,眸间暗沉。 这几日他一直挂念着她的伤势,可却一直避而不见,如今她总算愿意相见,可一口一个沈公子,倒真真是恭敬的很,却也生分的很! 沈厉眸光渐渐暗淡下来,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语气缓慢,一字一顿。 “李知书,我只问你一次,这什么意思?” 被问到的李知书忽然有些无措,眼泪差点就要落下来。 她竭力稳住心神,吸了吸鼻子,盯着宝相花云纹锦鞋面上的绣纹。 “我祝沈公子,从此以后前程似锦顺遂安康,早日觅得心上人,白头偕老。” 她明明眼眶泛红,却嘴硬之级,说出口不对心的话。 沈厉冷眼瞧着她,忽然笑出了声,漆眸中的凉薄一闪而过,犹如冰凉而刺骨的寒风。 好,好得很!好一个早日觅得心上人,白头偕老!!! 原来他沈厉在她心中不过就是一个笑话,一个闲暇时逗弄的玩意儿!喜欢时便撩拨着招惹着,如今厌倦了,便想把他一脚踢开,要他同旁人白头偕老!!! 一想到李知书厌倦了自己,沈厉眸间有风暴骤起,可当他不经意对上那双红彤彤杏眼时,一瞬间风暴重归于平静。 沈厉神色郁郁,他逼迫自己淡定下来,她本就是误闯自己生活的意外,如今意外被拨正,他应该感到轻松才对。 沈厉在心中这样告诉自己。 不对,他并不松快!反而内心深处,却生出了另一种说不出的苦涩滋味。 似不甘心,沈厉鬼使神差问了一句: "为什么?是不喜欢了么?” 一想到李知书不再喜欢自己,不会再娇糯糯喊着“小沈大人”,沈厉只觉得胸口闷闷的,好似有一只无形的手,不怀好意地揉搓他的心脏。 李知书心中既酸胀又难受,泪水早就在眼眶打转转,就差一点她就脱口而出,不是这样的! 可理智胜过了情感,她按捺住内心的慌乱与苦涩,将涌上喉头的话,全部用力咽下肚子里。 李知书眼一闭,心一横,大声喊道: “是!我不喜欢你了,你我二人本就是强扭的瓜,如今正好趁你心意拨乱反正好了!从此以后,你我二人再无瓜葛各自安好!!!” 闻言,沈厉蓦然双目猩红,直勾勾地盯着李知书。 一瞬间,绵绵细细的痛,从他心底一直蔓延至四肢百骸。 他沉默良久,薄唇张开却说不出话来。 最后,他咬牙切齿地扔下“随你”两个字,便落荒而逃。 李知书看着他大步流星的背影,心中一阵钝痛,果然,他是真的讨厌自己。 就连一句祝她安好的话,也如此吝啬,不愿多说。 第42章 河底水鬼 转眼间到了八月,盛夏烈日如灼,铄石流金,姜府沁园小院内,却是一片悠然清净之景。 原本地处偏僻的沁园,如今倒成了姜府最雅致最气派的地方。 沁园新修了兰亭水榭,水榭四周以半幅青竹帘掩映,将炙热的空气阻隔开来。 而水榭之外种有兰草以驱蚊虫,青石匝道两旁绿树成荫,密密匝匝的绿叶间,坠着一簇簇青绿色的花骨朵以及白玉玲珑的栀子花。 柔风吹过,飘香十里。 姜令妩伤已痊愈,她一身天青色轻如雾谷的罗衫,梳着松松散散的发髻,有些魂不守舍地望着西南方。 她所望的地方便是临湘城,裴行舟此刻所在之地。 近半年来临湘城饱受旱灾之苦,朝廷赈灾又不及时,一时间流民四起,时有打家劫舍之事发生,百姓过得苦不堪言。 可当地官员依旧脑满肥肠,德不配位!他们不想着要如何赈灾,反而算计着要如何盘剥失而复得的赈灾银! 官吏贪墨、财政不明、暴民四起。 就在这种极度混乱中,裴行舟接手了临湘城这个烂摊子。 一月前,他与沈厉微服临湘城,只以吏部中人自称,当地官员见他风流倜傥年纪又轻,只以为是哪家高门子弟走个过场罢了。 于是,临湘城知府齐文友为他们接风洗尘,叫了一水儿的姑娘宴席作陪,裴行舟倒也不推辞,笑着谢过,只不过心下却透着万分讽刺。 灾民遍地如蝼蚁,接风宴上鹅掌与翅肚可谓样样都齐。 齐文友见裴行舟对美人来者不拒,于是满脸谄媚虚情假意,妄想着攀附京官飞黄腾达! 来之前裴行舟便将临湘城摸了个底,这齐文友是个黑心肝的东西,朝廷分拨数千斤赈灾粮,他竟敢中饱私囊克扣了一半的粮草,囤积居奇高价出卖! 而公库之中那所剩无几的粮草自然是不够,于是他暗中下令,每日施粥都是一小把大米,混着两把泥,再将野草根子切得细碎,发到灾民手里的粥,压根就捞不出几粒米。 那些个手有余钱的乡绅也还好,只是苦了这穷苦百姓,卖儿卖女苦不堪言! 于是,当裴行舟与问及赈灾粮如何分配一事时,宴席上诸位大人推三阻四,顾左右而言他。 这贼眉鼠眼的齐文友,谄媚地笑着敬了一杯酒。 “裴大人,咱们今日不谈公事,只谈风月。” 裴行舟指骨缓缓捏起酒盏,薄唇轻启:“好一个只谈风月。” 谁也没想到,前一秒还是纨绔小郎君,下一秒蓦然睁眼时,便成了令小儿啼止的玉面修罗! 齐文友被裴行舟一刀斩首!狗官脖间血迹零零点点洒落在宴席之上,吓得一众美人花容失色。 这突如其来的杀意吓得宴席众人瑟瑟发抖,只得磕头求饶。 一顿接风宴,亦是这些贪官污吏的断头饭。 裴行舟雷霆手段严惩囤积居奇的奸商,斩首示众百平息民怨;他亲自遴选官员,不论出身只论才干,洗涤官场污浊之气;对待暴民软硬兼施,如此数管齐下,仅用一月时间,终于稳定了临湘城混乱不堪的时局。 姜令妩大致算了算时间,原来她与裴行舟已经有四十余天没有见过面了。 她眸间微微黯然,也不知他公务繁忙之时,是不是会忘记用膳。 ... 午时三刻,沁园小院的花窗准时传来三长一短的敲击声,是暗卫玄凝。 玄凝恭敬地行了礼,他腰杆站定,将手中精致的紫檀食匣放于窗前,余光却不自觉地追随梳着双环髻的水粉色背影。 小喜今日身着水粉色暗花绸,一下下正修剪着花枝子,一双乌溜溜的眼珠格外认真盯着花骨朵。 忽然她感受到一道炙热的视线,看清来人是谁后,她随即放下手中剪子,瞪圆了杏眼,恶狠狠地朝玄凝翻了一个白眼。 玄凝竟罕见地弯了嘴角,笑容一瞬而逝,随即恢复成往日端肃模样。 “姜姑娘今日冰已送到,玄凝告退。” 姜令妩却唤住他,“等一下!王爷在那边一切可好吗?” 玄凝站直了身体,恭敬答道: “回禀姜姑娘,王爷在临湘城赈济一切安好,不日便可返程。” 听到返程二字,姜令妩眸光微微闪动,她颔首笑道: “多谢玄凝暗卫每日送冰。” 这时一旁的小喜却开口说道了,她一脸嫌弃没好气嘟囔道: “谢什么呀,本就是他该做的!” 玄凝依旧神情淡然。 “是,小喜姑娘说得对,这本是卑职该做的事。” 一语毕,黑沉沉的眼眸朝着小喜淡淡扫了一眼,只是眸光温柔似水,然后又迅速收回。 玄凝恭敬地道了声告退,一瞬间便又飞身至檐上,没有了踪迹。 姜令妩瞧着两人反应,心念一动,“我瞧着,你对玄凝意见大着呢!” 小喜此时却慌张起来,急急反驳道,“我就是瞧不上他冷冰冰的样子!好似谁都欠他钱似的!” 一语言毕,她似愤慨地补充道,“他还是个不懂知恩图报的人!” “哦,他是个怎么不知恩图报的人呢?” 姜令妩语气促狭,乌亮的眼眸中是止不住的打趣之色。 似是想到了什么,小喜脸上飞起了红霞,她有些窘迫地垂下头,无处安放的小手把玩着衣角。 “反正......反正他就不是什么好人!” 姜令妩见她面色通红,一副害臊的模样,倒也不再打趣了。 她打开玄凝送来的食匣,里面用棉布裹的是冒着寒气的碎冰,还有一封信。 姜令妩拂过泛着凉意的信,信的内容很简单,不过两句话: “知你苦夏,唯冰解忧。” 姜令妩忍不住唇角勾起。 她舀了一勺晶莹剔透的碎冰,又盛了一大碗荔枝膏水,最后浇上一层薄薄的蜜渍果酱。 这碗冰镇荔枝膏水,红里透冰,瞧着就舒心解乏! 小喜捧着一盏冰镇荔枝膏水,一口接一口咕咚咕咚灌下肚,还不忘说道: “小姐!这冰镇过的荔枝膏水,果真是格外甜呢!” 姜令妩纤白如壁的手指,从茶盏中舀了一勺冒着细微寒气的膏水,细细递至唇畔。 一瞬间,冰冰凉凉清清爽爽的滋味,在唇齿间弥漫开来。 嗯,的确挺甜。 小喜跟似馋猫似的,吃得高兴笑弯了眼睛,她笑盈盈地说道: “小姐!这清河王果然是个大好人!日日给咱们送冰!” 姜令妩噙着着浅浅的笑意,“你如今倒吃人嘴软,倒说起他的好话来了?” 小喜浑然不在意嘻嘻一笑,“谁给我们好吃的,谁就是好人!” 吃完了荔枝膏水,姜令妩只觉得浑身舒心,她斜靠美人榻上纳凉,打了个哈欠,好似一副慵慵懒懒的美人画像。 午后暑气渐盛,窗外声声蝉鸣,绕过金陵城的青瓦古树,来回萦响。 就在姜令妩昏昏欲睡之际,一道鹅黄色的身影小跑而来。 李知书鼻尖沁出薄汗,对她眨着眼睛,甚是娇俏可爱: “卿卿,咱们金陵城又出稀罕事了!!!” 姜令妩困意朦胧,她懒懒掀起眼皮: “今日又怎么了?谁家的小猫下了一窝仔?” 自打李知书同沈厉“分道扬镳”后,她便日日钻茶馆,处处打听闲话八卦,聊以浇愁。 比如广云楼的花魁姑娘被人八抬花轿迎娶入门啦,又或者是张家媳妇生了个三胞胎的大胖小子,再不济就是卖豆腐的老陈家的狸花猫,生了一大窝黑白条纹猫,这一类云云总总。 李知书樱桃小口撅起,显然很不满姜令妩对自己的敷衍,她双手叉腰道: “都不是!这次是真的稀罕事!谢老爷在寿宴上失踪了!” 听到这个名字,姜令妩来了几分兴致,“谢老爷,哪个谢老爷?” “就是咱们金陵城大善人谢坤鹏!谢老爷!” 提起谢坤鹏谢老爷,金陵城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他虽居金陵城首富之位,却治家尚俭,平日总穿一身洗得发白的灰色竹布长褂。 只因谢老爷胸怀仁义之心,多年来一直行善积德,大部□□价都用在捐物捐资之上! 前些年许多地方遭了灾,有不少流离失所无家可归的稚童,谢老爷发誓要“必使道路无啼饥之童“。 于是他自掏腰包,兴办金陵城慈幼堂,安置流离失所的孩子们;在慈幼堂中,男童七岁进学堂,女童八岁习绣花,及笄后再安排婚配之事。 谢老爷曾提过,要将自己的悉数身价全部赠给慈幼堂! 就这样一个顶顶大好人,却在自己寿宴上失踪了,可不离奇的很! 听到这话姜令妩不困了,连忙问道:“府中人可报官了吗?” 李知书似小松鼠,捧着一小块糯米糕津津有味吃了起来,两嘴都被塞得鼓鼓的。 “报了呀!不然我怎么从茶馆里听说这个消息!就是他家义子谢惊尘报的官!” 姜令妩略一思忖,便问道:“谢老爷失踪了多久,府中人可曾收到勒索信?” 李知书撅着嘴巴摇摇头,“如今失踪都快七八天了!没听说有勒索信呐!” 姜令妩眸光一沉,心道一声坏了!只怕这位金陵城大善人是凶多吉少了! 李知书吃完了糕点,又喝了一盏凉茶,她瞧着水榭外眉眼一弯。 “天气这般热,咱们去秦淮河畔玩玩水吧?” 姜令妩有些哑然失笑,都知道天气这般热,怎么还闹得要出门。 可李知书上前拽出姜令妩的手,眨巴眨巴着杏眼,满脸委委屈屈道: “再过几日,我就回黑风寨了,你就陪我出去再玩一会嘛!” 姜令妩颇为无奈地揉着眉心,只得答应了她。 ———— 虽是烈日炎炎,可金陵城各大街道十分繁闹,临街设店飞檐翘角,店门口还有各色推车小贩,随处可闻吆喝叫卖声。 姜令妩与李知书路过南城墙,此处异常喧闹,众人正对着榜上所书议论纷纷。 两人凑道跟前,才发现原来是城墙上张贴了皇榜,内容正是裴行舟所拟定的《大盛律疏议》。 一个挑着扁担的汉子擦了擦头上的汗,他朝着一个书生模样的男子,爽朗问道: “兄弟俺不识字!你给俺念念这皇榜上说的啥?” “唷!这可是大好事一桩!这皇榜是说,以后朝廷要严打拐子啦!人拐子要被抄家杀头!买家要被处以黥刑,判流放三千里!” “嗬!还有这种好事!要是早些颁布就好了,俺们村之前也被拐了几个小姑娘,那小姑娘爹娘哭得眼睛都瞎了,真是造孽哟!” “就是就是!拐子跟那些买家们都该统统抓起来下大牢!” 围观的百姓都在拍手叫好,姜令妩有些感慨,多亏了裴行舟重新拟定法案,一切都在慢慢地变好。 秦淮河上飘着几艘风月楼的花船,船夫摇着篙橹溅起无数小水滴,散落满河波光粼粼。 不远处,几名老翁摇着蒲扇,拎起鱼竿走向拱桥边,而拱桥之下,是一群光着膀子的孩童,正在浅水处嬉戏玩闹。 一个小儿趁人不注意,竟从河边缓缓游至河中心,他还不忘畅快地呼唤着同伴: “你们快来这里,水都冰冰凉的!” 一个颇为年长的少年忍不住高喊道,“阿明,你快点回来!那边水太深了很危险!” 其他同伴也附和道:“阿明!你快回来!” 叫阿明的少年置若罔闻,他依旧游向河中心,却忍不住嗤笑道: “一群胆小鬼!” 就在这时,阿明只觉得脚下一阵抽筋,他顿时在水里挣扎起来,用力拍打着水面,大声呼唤着: “救命啊!救命!” 好在秦淮河畔行人众多,有热心肠的人一头扎入河中,很快将呛水的阿明救起! 待阿明悠然转醒,他却煞白着脸,惊慌失措地对着人群大喊大叫: “有水鬼!是水鬼缠了我是脚!这水下有水鬼!!!” 第43章 铁笼沉尸现 溺水少年的一番话,如同往热油锅里泼凉水,岸边人群顿时炸开了锅! 姜令妩与李知书互视一眼,交换了一个凝重的眼神。 “大白天撞鬼,不会这么邪门吧?” 围观人群半信半疑,众说纷纭,说什么话的都有,阿明煞白了一张脸,惊恐涕泪俱下。 他哆哆嗦嗦指着金陵河,眼睛里盛满了恐惧,语无伦次道: “我真的看到了!我看到一个水鬼!就,就在这河底下,有水鬼!!!” 回想起水鬼那张狰狞而灰白的面孔,阿明忍不住背脊升寒,他把头埋入膝盖头上,瑟瑟发抖。 救阿明的光膀壮汉名叫刘勇,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好汉。 他忍不住看向河边啐了一口,“瞧你这怂样!老子还不信邪,大白天的还有鬼不成?!” 语毕,刘勇一个猛子又扎入水中,他在水下找了半天,也没发现阿明说的水鬼踪影。 就在他准备上岸之时,余光却意外瞥见,浑浊的水底好似有团黑乎乎庞然大物。 借着微弱的反射波光,刘勇勉勉强强分辨出,那团黑乎乎的庞然大物是个铁笼子。 而铁笼中漂浮着黑黢黢四散的水草,仿佛披头散发的鬼魅魔爪。 刘勇心中不免有些好笑,那小子口中的水鬼,怕不是铁笼中的水草吧! 于是他往下潜去,只见斑驳锈迹的铁笼之中,一头可怖骇人的死猪,缠着一大团水草,在浑浊的水底显得格外扭曲。 只是等一下,这死猪为何长相如此奇怪?就好似,就好似被泡发后的什么东西似的! 刘勇心中升起了一丝不安,他壮着胆子再定睛一看! 这哪里是死猪!分明就是一具被泡得发白而膨胀的尸首!!! 一时间,刘勇脸上血色尽褪,冷汗直下! 他立刻使出浑身吃奶的劲,迅速游至岸边!见他上岸,众人纷纷围了上来。 刘勇忍不住背脊升寒,脸上凝出大颗大颗的汗珠,急得上气不接下气道: "快!快报官!水下有具死尸!!!" 秦淮河乃是金陵城达官显贵观景之地,听闻有此处有死尸,官府立刻安排打捞人下水。 可大半日的时间过去了,日头已经近西沉,而打捞人迟迟未上岸。 姜令妩在岸边远远瞧着,不由得眉心紧蹙,只怕水下情况甚是复杂棘手。 又过了一盏茶的时间,有打捞人湿漉漉地从水里爬上岸,气喘吁吁对官差摆摆手说: “秦大人!这尸首被关在一个铁笼子里!而且铁笼中还装着几块大石头,俺们兄弟几个实在是拽不出来!” “俺们想了个法子,等会再在铁笼上绑绳子,劳烦您多找几名兄弟,跟咱们一起拉!” 为首的官差名叫秦昭朗,他面色沉静而冷峻,是个爽快利落人,他立刻对身后吩咐道: “来人呐!叫兄弟们准备几根长绳子,等会一会拉!” 就这样,在十数名官差与打捞人的配合下,终于从水中淤泥里捞起一个大铁笼子! 铁笼出水,沉尸现世,恰巧落日余晖隐匿于浓云之中,原本光耀的天空刹时陷入一片灰霾。 众人一阵头皮发麻,只觉得有一股阴凉之气从脚底钻入背脊。 只见一个锈迹斑驳的铁笼子面,一个人不似人鬼不似鬼的东西,披着一件灰白色的褂子,皮肤被泡得腐烂而肿胀。 其眼、舌突起,灰白的皮肤表面被幽幽绿藻所覆着,根本就分辨不出任何长相…… 这打捞上来的东西散发着难闻的恶臭,刺鼻的腥气熏得官差们呕吐不止。 见此可怕之状,围观众人皆是一惊!紧接着又窃窃私语。 “咦!还真的活见鬼了!这尸体怎么就泡烂成这模样了!” “不会是哪家溺水的娃娃吧?” “瞎说!哪家娃娃体型这么大!这分明是个成年男子!” 李知书捂住眼睛不敢再看,却又忍不住好奇问道:“这,这尸首怎么变成这样了?” 姜令妩面容清冷自带从容气韵,她音色笃定道,“这是巨.人观!” 李知书扬起迷蒙而惊恐的小鹿眼,脸上浮起不解的神色。 “尸首泡在水中时间较长,只怕内部组织早已高度腐败。而人体滋生的细菌会将身体撑至膨胀,就好似充了气的气球!这才会形成巨.人观的现象。” 李知书听完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气,只觉得这巨.人观实在太过渗人了,只怕她要连着做好几日的噩梦! 她有些担忧道,“都烂成这模样了,也不知道仵作验不验得出来死者身份。” 姜令妩眉眼中带着一丝阴霾。 “只怕咱们金陵城又要不安生了。” 很快仵作便到了现场,经过初步检查,死者乃四十到五之间的男性,他胸前身中四刀,其脑后有淤血,因在水中浸泡时间过长,死亡时间暂时无法推断。 只是死者到底是死于刀伤,还是溺水而亡,身上是否还有其他致命伤,还需要进一步剖验。 仵作掀开衣袍发现死者下腹三寸,竟是一片空荡荡! 死者竟是被人割了命根子! 饶是见多识广的仵作,也不免得老脸一滞,他捋了捋颔下山羊胡,颤着声音说道: “真是作孽哦!” 围观众人一阵心揪,杀人不过头点地,可死着死无全尸,泡得肿胀,这,这也实在是太骇人耸听了! ———— 月明星稀之夜,这一头官差衙役忙着尸检,而另一边金陵城秦楼楚馆之地,却是另外一派热闹景致。 听闻青云楼内又新来了一批美人儿,狂蜂浪蝶流连于此,于这极乐人间如痴如醉。 也可有一位奇怪的客人,来花楼一掷千金,只为同美人读书写字。 这怪人,便是谢惊尘。 天字号房内檀香袅袅,一薄纱美人轻解罗裳,她斜斜靠在美人榻上。 桃枝是青云楼的红牌姑娘,天生媚骨玉肌生香,一口吴侬软嗓更是勾人至极。 谢惊尘端坐于梨花椅上,手里捧着一本《论语》,一身月白色蜀锦,用料甚是讲究,衣决处用银线绣着繁茂的翠竹。 这位谢惊尘便是金陵城大善人谢坤鹏的养子,为人宽厚端方有礼,待人如沐春风。 只不过奇怪的是,八月本就闷热,谢惊尘领口处竟还用盘扣,将脖颈处遮得严严实实!岂不不怪哉! 不似寻常嫖客急急吼吼,谢惊尘谨守君子之礼,来青云楼见桃枝姑娘,只为教她读书习字,从未有半分逾矩。 一开始桃枝姑娘以为此人故作矜持,卖弄学识;可日久见人心,方知这位谢公子是正儿八经的君子。 渐渐地相处久了,桃枝心底也生出了别样的情愫。 她也想学着楼里的姑娘,为自己的前程搏一搏,哪怕是做个无名无分的外室娘子也比如今好。 于是她酥肩半露,将青丝撩至耳后,娇怯回首欲说还休: “谢郎只顾念书,未免也太不解风情了些……” “枝枝的这腰肢都酸麻了,公子您来给枝枝揉揉。” 这话含三分娇羞七分诱惑,可谢惊尘置若罔闻,目光依旧落在书卷之上。 “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枝枝,快把衣服穿好。” 桃枝扭着曼妙腰肢,款款走到谢惊尘跟前,娇笑着拿掉了他手中书卷,涂满了凤仙花汁的柔夷,覆上男子宽大手背。 桃枝姑娘与谢惊尘向来都是规规矩矩,从未有过亲密的肢体接触。 谢惊尘被这个动作吓了一跳! 他只抬起眼皮一瞬,便不动声色地抽开手,脸上不见半分情.欲,温声问道: “枝枝,我上次教你背的《论语》,你还记得多少?” “谢郎,怎么你日日来看我,都是同我说些孔孟之道,岂不烦闷?” “书中自有黄金屋怎么会烦闷呢?你虽为女儿家,也应多读书多明理才是!” 桃枝心下犯嘀咕,这书呆子难道真看不出自己对他的心意吗?这样俊俏的公子,桃枝是真心想成其好事的! 谢惊尘视线落在桃枝肩头的梨花胎记之上,随即他眼眸略暗,神情不自觉变得柔软。 他带着旁人不易察觉的哀伤,望向窗外轻声说道: “枝枝,你可想过要离开这青云楼?” 闻言,桃枝娇媚面容有片刻迷离,尔后痴痴一笑道: “我从小就被卖到这里,离开了这里,我又能去哪儿呢?难道公子要为桃枝赎身?” 谢公子目光清润,轻轻颔首,薄面泛起了一丝柔和的笑意。 “是,我为你赎身。” 听到这话,桃枝心中泛着甜蜜,脸上飞起了红霞。 她似羞似恼,一只柔若无骨小手如同灵活的小鱼儿,钻进了男子绣金边内襟。 “枝枝就知道,谢郎对我最好了!” 谁料,谢惊尘脸色骤变!他眉间转厉,猛然起身一把推开了桃枝! 桃枝被推倒在地,咬破了朱唇,见那人避自己如蛇蝎,心下只觉得一阵酸涩。 “谢……谢公子,是不是哪里桃枝伺候的不好?你为什么就.....” 谢惊尘看向这薄纱美人,眸光似复杂似唏嘘,良久他微微叹了一口气,然后将桃枝轻柔拉起身。 “枝枝,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桃枝却乘势一把揽住他的腰,她面色酡红带着微微颤意,双臂更用力得箍紧他。 “公子你日日来看我,为何从不与我共赴巫山之乐?” 屋内摇曳的烛火,照亮了谢惊尘儿煞白的脸!他心头突突狂跳,没想到桃枝竟然对自己起了这种心思!!! 谢惊尘面上起了冷意,他一根根指头掰开了桃枝。 被再次拒绝的桃枝,美眸凝上雾气,一副泫然欲泣的凄婉神情。 “谢公子,你既不要我,为何又对我这么好呢?” 眼见桃枝对自己误会愈来愈深,谢惊尘心中一阵钝痛,只感慨造化弄人! 他为桃枝披上一件外衫,略微冰凉的指尖为她擦拭泪眼,温柔说道: “枝枝,你是我的亲妹子,我自然要对你好。” 第44章 弑父 窗外浓云渐散,一轮圆月高悬夜空,正是花好月圆团圆时。 内室中没有关窗,有凉风抚过,吹得桃枝一阵激灵,她以为谢惊尘在故意搪塞她,带着几分薄怒娇斥道: “谢公子瞧不上我就罢了!何必用这种拙劣借口!?” 暖色烛火下,映照着谢惊尘柔和的面容,犹如一块温润的璞玉,他垂下眸子,静静凝视着桃枝。 良久,谢惊尘轻轻叹了一口气。 “我知道与你冒昧相认,你定是不信!可枝枝,我真的是你亲哥哥!” 桃枝姑娘只觉得这番说辞是在羞辱她!她美目中盈着浅浅水光,遂一件件穿好外衫,冷然嗤笑道: “谢公子,你认为我会相信吗?” 谢惊尘温声说道,“你小时生得粉雕玉琢,三岁被拐走,我记得你左肩有梨花胎记,腰后有块铜钱大小的烫伤。” 听到这话,桃枝眸中闪过一丝诧异! 她不由得抚上自己的后腰处,颤抖着声音: “你,你怎么会知道的这么清楚?” 桃枝心弦被触动,她腰后有块铜钱大小的烫伤,这事她一直藏着仔细,平日都是拿脂粉遮掩着,从未在人前展露过。 可谢惊尘怎么会知道得如此清楚? “枝枝你还记得吗?小时候我总带你去摘枣,以前朱家村村头有颗大的枣树,我在树上摘,你在树下捡。” 谢惊尘说起遥远的陈年往事时,神情静柔而温和,一声声枝枝,仿佛将桃枝的回忆拉回到许多年前。 白墙黛瓦,绿树成荫的院落中,一个皮肤白净的小小少年正爬在树上摘枣,他冲着树下人得意一笑: “枝枝,这枣可甜了!接着!” “哥哥,你多摘一些呀!” 奶声奶气说话的,是枣树下三岁左右的瓷娃娃,她眼中挂着软软笑意,正安安静静地在地上捡枣子。 尘封已久的记忆,刹那间犹如潮水涌入女子的脑海之中!桃枝眼底蒙出细细水雾,她想起来了!她全部都想起来了! 她就是那个捡枣子的娃娃,而谢惊尘的长相,竟与摘枣的小小少年重叠在了一起! 金陵城谢家义子,谢惊尘,竟然是自己的亲哥哥...... 一时间,桃枝心里那卑微而隐秘的希望,如同被拴上了一块巨石,被人慢慢沉入了湖底。 她惶惶然不可置信地摇摇头,眼眸中隐隐闪着泪花,她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语: “不可能,这不可能!” 谢惊尘喉口微涩,默了半晌。 “枝枝,对不起。” 对不起?一句对不起又能代表什么呢? 桃枝簌簌落泪,她三岁时被拐卖辗转落于拐子手中,从她记事起,她在暗无天日的花楼中生活了十几年,早已忘记了自己亲人的模样。 原来这世上她还有亲人!而她,她竟然喜欢上了自己的亲哥哥? 与挚亲相认,桃枝她并不欣,也不喜,她只觉得羞耻与悲凉,不知道自己以后要如何面对谢惊尘! 她嗓音干涩,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哀伤,“你走吧。” 谢惊尘心下也酸涩不已,他想要上前一步好好宽慰她,可却被桃枝一巴掌推开。 桃枝蓦然双目通红,恶狠狠地瞪着他,多年的委屈与心酸,终于在这一刻歇斯底里地爆发出来! “我不想再看到你!!!你给我走!!!” ———— 秦淮河畔铁笼沉尸一事闹得沸沸扬扬,官府连着几日发布了寻尸启事,关于死者的身份总算有了点眉目。 这日,天色刚刚泛起鱼肚白,姜府沁园小院内晨雾渺渺,十分静谧。 李知书早早就在前厅候着姜令妩,见她起身梳妆,立刻小碎步上前八卦道: “卿卿,我昨日又打听到不得了的消息了!” 姜令妩刚刚起身,日光微微透过窗纸,洒在她纤细婀娜的身形之上,今日她一袭碧色穿珠曲水纹烟罗,腰间系着烟粉色细腰带,下衣是一件百蝶戏花裙。 她从里屋中趋步而出,见来人急吼吼都模样,不免掩唇笑道: “你呀,还真是个小狗鼻子,沈厉一不在,你整日就就沉浸在八卦之中~” 李知书一身海棠色金绣银线软缎,行动间鬓边蝴蝶流苏步摇微微颤抖,衬得她整个人既娇俏又灵动。 听到沈厉的名字,她目光凝着雾气,想到了那双疏冷而端肃的眼眸。 李知书不免心中一阵难过,她摸了摸鼻子,撅起嘴道: “卿卿你就别取笑我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只要一闲下来就会想到沈厉那个负心汉!那我还不如钻茶馆听八卦,你总得让我找点事做打发时间吧!” 姜令妩面带暖色,眼底流出宠溺,像是逗小孩一样问她。 “知道了知道了,你可用过早膳了嘛?” 李知书瘪着嘴,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刚刚给姜令妩梳完发髻的小喜,放下手中银梳,接过话茬道: “今日小厨房准备了鸡丝粥,还有李姑娘最爱用的杏仁奶酥呢!” 听到杏仁奶酥四个字,李知书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她明眸微闪,好似一泓清泉散开的涟漪,冒着亮晶晶的光泽。 小喜很快将早膳摆好,今日有鸡丝粥、火腿烧麦与杏仁奶酥。 姜令妩夹起一颗热气腾腾烧麦,莹白圆润的烧麦皮薄厚馅,蒸透后的糯米油亮亮,软烂粘牙之中还包裹着大块的火腿丁,细碎的香菇在舌尖溢出诱人的鲜香。 一时间腹中馋虫被勾起,姜令妩手指白净剔透,又给李知书舀了一碗又细又软的鸡丝粥。 一把白米,一捧枣,再加上几碗浓鸡汤,在紫砂锅里精心煨一个时辰,才能熬出一小盅鲜香养人的滚粥。 可李知书满心扑在杏仁奶酥上,金黄酥脆的糕点,只轻轻咬上一口,就酥得掉渣,满嘴都是浓郁奶香。 李知书连着吃了三四块杏仁奶酥,她好看的杏眼,笑成一弯新月,她满足地喟叹着: “还是卿卿这里的点心最好吃呀~” 一顿早膳用下来,姜令妩与李知书皆是弯眸露笑,心满意足。 姜令妩擦了擦唇畔,她微抬杏眼,窗外是一片朦胧的晨曦金光,今日倒是个不错的好天气。 姜令妩的脸很小,白净如瓷,长而密的睫毛下眼波有柔光闪过,她朝着李知书微微笑道: “你今日又打听到了什么不得了消息?” 李知书吃得肚皮圆圆滚滚,差点都忘了今日一大早找卿卿的目的。 她歪着脑袋托着腮,做出了神秘莫测的小表情: “卿卿!昨日秦淮河畔铁笼沉尸,官府已经确认他的身份啦!” 姜令妩美眸露出一丝疑惑,“哦,是谁呢?” “就是前些日子失踪的谢鲲鹏,谢大善人!!!” 姜令妩眸色蓦地一凝。 “怎么会是他?官府是如何断定出死者是谢老爷的?” “据说仵作在死者嘴里发现了银膏补牙!而且这牙还未补齐,金丝软线都没拆呢! 昨晚官差把全城的医馆都盘问了个遍!这才确认了死者就是前几日去补过牙的谢老爷!” 这时,李知书凑近了着,压低声音道: “我还听说了,杀人疑凶就是谢老爷的义子谢惊尘!今早衙门把他捉拿归案了!!!” 李知书一番话惊起千层浪!听到杀人凶手的名字,就连小喜都忍不住惊愕出声! “什么?!杀人凶手怎么会是谢公子呢?!” 小喜身影略一滞,她忍不住惊讶问道: “李姑娘,你确定这杀人凶手是谢惊尘谢公子?!” 眼瞧小喜一脸错愕震惊,李知书点头如捣蒜,随后目带惋惜与感慨: “对呀!就是这个谢惊尘!听说这谢公子模样好人品好,本是许多闺阁女儿家的良人之选!如今已经被官府抓了下大狱了呢!” 小喜依旧似乎不可置信,她连连问道: “是不是官府断错案了,抓错人了!” 姜令妩也有一瞬的怔愣,她虽不认识谢惊尘,但此人温文尔雅,在金陵城中素有贤德之名。 李知书自顾自转了话锋: “据说是谢老爷寿宴失踪当日,曾有人在书房外听到谢老爷与谢惊尘起了争执,还摔碎了茶盏! 随后有人看到谢惊尘慌慌张张地离去!这可是有目击证人的!” 姜令妩敏锐嗅出一丝端倪,她眸清似水,细细听她说完,才缓缓开口: “目击者只是听到了两人起争执的声音,并未看见杀人过程,这不足以证明杀人凶手就是谢惊尘。” 李知书眼眸忽闪,她抓了一小把花生,一边剥皮一边碎碎念道: “这的确不能说明什么,可最奇怪的是,谢惊尘被官府缉拿后一声不吭! 他既不叫冤,也不认罪!不管官差问他什么,他都一句话不说!卿卿你说,这种反应是不是很奇怪?” 姜令妩心思千回百转,眉间浮起一丝不确定,“莫非他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李知书一旁忍不住叹了口气,无奈揉了揉微微跳起的太阳穴。 “其实我也不太相信谢公子是杀人凶手。 茶馆的人都说,如今谢家家业是谢惊尘在打理,他与谢老爷虽没有血缘关系,但两人感情比亲父子还亲! 前几年金陵城水患频发,便是谢惊尘日日在城隍庙煮粥赈济饥民!试问,这样一个人又怎么会弑父呢?!” 李知书嘴里塞着脆生生的花生米,可口中八卦还没停。 “据说谢公子为人端方和煦,从不以身份轻贱卑微之人,这金陵城好多人都受过他的恩惠呢! 姜令妩抬手给李知书倒了一盏茶,略一思忖道。 “谢惊尘是不是凶手,还不能盖棺定论!只不过他与死者发生过冲突,的确是有嫌疑之人。” 可她心念一转,死者被人以巨石压铁笼沉入水底,生前还曾遭人割掉命根子,胸前还有四处刀伤,这手段狠厉毒辣,怎么看都像是凶手与死者有过深仇大恨! 只是,谢惊尘为何要与自己的养父发生争执呢?面对官府质询,他又为何一声不吭呢? 姜令妩眉间却掠过一丝阴霾。 这其中,到底藏了什么隐情? 第45章 白面书生与糖葫芦 姜令妩用完早膳,与李知书闲话家常了一阵,门外身着碧色衣衫丫鬟恭敬地禀告道: “大小姐,府外有男客递了拜帖求见。” 姜令妩唇角轻抿,微微蹙眉,带着一丝疑惑问道:“嗯,来人是谁?” 绿珠是沁园一等女使,平日最是谨慎不过的性子,她上前一步,压低声音道: “奴婢瞧着是个生面孔的男子,不敢放他进来,怕是影响了小姐的清誉!只让他在门外再稍等片刻。” “既然是递了拜帖,想必是守礼节之人。”姜令妩面色沉静如常,淡声吩咐道: “绿珠,请客来前厅喝盏茶吧。” “是。”绿珠应声躬身退到门外。 姜府,花厅内。 一年轻男子身着晕缬青衣衫,静坐于花厅座上,他腰间缀着一枚打如意结的昆仑青玉。 男子面容冷白斯文俊秀,却不似白面书生般羸弱,此刻他正低头品茗。 姜令妩撩起门帘,一眼认出了他,他是那日秦淮河畔打捞铁笼子的官差之一。 听到脚步声,年轻男子微微躬身,他气度卓然拱手行礼道: “在下秦昭朗,今日冒昧求见姜姑娘,实在是叨扰了。” 秦昭朗?这不是前几日金陵城新上任的知府的名字吗? 姜令妩愣了一下,迟疑地看向他,没想到眼前男子年纪轻轻,竟然是顶替胡大仁的新知府! 随后她面色沉静,恭敬了一个礼。 “民女姜令妩,参加知府秦大人。” 秦昭朗见姜令妩气度不凡,态度不卑不亢,不免有些赞赏道: “姜姑娘不必多礼!姜姑娘画像追凶的好本领,在下心生佩服,今日冒昧前来,是请姜姑娘协助在下破案!” 秦昭朗自称在下,并非本官,足见此人之用心以及诚意。 就在姜令妩答话之时,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传来。 庭院外日光盈满落在李知书纤窈身上,好似披了件金色的柔光霞衣,她容色娇颜,鬓边步摇细珠轻晃,出落得十分清灵可人。 她抬眸望向来人,一双乌亮的眼珠里溢满了碎光,她顿时笑了起来,脱口而出道: “咦!你不就是昨日救我的小书生嘛!” 听到这话,姜令妩扯了扯李知书的袖子,小声问道,“怎么回事?” “我昨日差点被一辆马车撞了,幸好这个小书生救了我!我还请了他吃糖葫芦呢!” 李知书嗓音娇软,带着懵懂傻里傻气。 秦昭朗好似心情颇好,他眉间舒展,温和一笑道: “原来姑娘还记得在下。” 风吹起海棠色的裙摆,李知书扬起脖颈歪着头,她眉眼如新月,笑容张扬而明媚。 “小书生你吃了我的糖葫芦,我自然记得!” 本是无礼至极的话,可偏偏从一个李知书嘴里说出来,只觉得这小姑娘挺招人稀罕,惹人疼的。 姜令妩轻捏额角,生怕李知书一口一个“小书生”,会惹恼了这位新上任的知府,于是暗暗扯了扯她的衣袖。 李知书偏过头,看到姜令妩眼中的警告,她似猫儿一样狡黠,回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两人的小互动,都被秦昭朗看在眼里,舒朗的面容晕开一层浅浅笑意。 姜令妩,“这位是金陵城新上任的知府,秦昭朗秦大人。” ??? 李知书带着茫然而探究的目光,歪着头打量他。 眼前这个气定神闲,浑身散发出墨香的男子,居然不是白面书生!他竟然是新上任的知府大人! 自己竟然闹出了这么大一个笑话!思及此,李知书心下有些懊恼,面颊露出一丝绯色。 秦昭朗似有所感,微微偏头冲着李知书温和一笑,正好撞上她懊恼十足的小表情。 还真是个心思单纯似白纸的小姑娘。 姜令妩抿了抿唇,正色道:“不知道大人,找我何事?” 秦昭朗收回目光,他眉头紧皱,声线略沉道: “有一案子十分棘手,需要姜姑娘协助。” 姜令妩浅浅一笑,“大人指的是前些日子铁笼沉尸案吧?” 秦昭朗温声答道:“是。” 李知书来了几分兴致,两颊的梨涡若隐若现,“不是说已经将杀人疑凶缉拿归案了嘛?” 秦昭朗垂眸瞧她,眉目清朗间带着一丝戏谑。 “李姑娘消息可真灵通。” 李知书别开目光,总觉得这个秦大人看她眼神怪怪的,让她有些不自在。 秦昭朗轻笑一声后,淡然说道,“也不怕实话告诉二位,谢惊尘或许并非本案杀人凶手。只不过谢惊尘身上还有诸多谜团尚未解开,只怕此案中另有隐情。” 姜令妩轻轻颔首,这与她想得倒是无差,她目光清明道: “秦大人,我愿意协助你破案,只不过在这之前我想先看下尸检的卷宗。” 秦昭朗似乎早已料到姜令妩的回答,他将袖中卷宗递了过来。 “在下已经备好了。” 两盏茶的时间过去了,姜令妩坐在软椅上,仔仔细细瞧了好几遍卷宗。 而李知书百无聊赖地吃起糕点,秦昭朗眉眼温和,视线落在小姑娘唇角旁糕点碎屑上。 她这样贪嘴的模样,倒是让他想起来自己曾养过的一只波斯猫,野性散漫,却又意外地招人稀罕。 姜令妩合上卷宗后,抿唇不语,描墨似的柳眉蹙得紧紧的,显得有些严肃。 死者在水中泡了太久,无法得出死亡的具体时间,只不过据仵作所验,死者谢坤鹏身上有多处伤痕,其脑后有钝器击打伤,背后一处刀伤,胸前还有四处刀伤,并且死者曾遭人割掉下.体!可以说,凶手是恨毒了死者,所以下手才会这样格外狠辣无情! 但是这些伤,通通不是死者死亡的真正原因! 谢大善人真正死因是溺水而亡!他是在尚有一口息还活着的情况下,被人沉入水底活活淹死的!!! 姜令妩心中愕然,她疑惑出声: “死者被人连刺数刀,并残忍割掉下.体,若是不得到及时救治,迟早会流血而亡! 可行凶者为何还要多此一举,将他困于铁笼之中,又以巨石压之沉入水底淹死呢? 秦昭朗细细思量,答道,“或许,凶手不想让人发现尸体。” 姜令妩摇摇头,“若是不想让人发现尸体,他何不弃尸于水库,反而是沉尸于人潮如梭的秦淮河畔呢?” 良久后,姜令妩眸光清澈,掷地有声道: “凶手是报复!他故意沉尸秦淮河!好让全城百姓看到死者凄惨的死状!” 她话音刚落,一串细细密密恐惧,爬上了在座人的心头。 姜令妩眉心深锁,她生怕自己又漏掉了什么细节,又仔细地过了遍卷宗,突然她意识到一件事件。 “据仵作所验,死者背部以及胸前伤形态一致,可以初步判断凶器是一把单刃刺器;可死者□□的伤口钝性擦伤较为明显,呈现锯齿撕裂伤。 这说明了案发现场应该有两把凶器!一把是单刃小刀,而另一把是锯齿刀具!” 秦昭朗面色肃然,点点头道,“不错。死者胸前伤与下.体伤乃是两把利器所致!” 姜令妩顿了顿,她若有所思地盯着卷宗,缓缓说道: “一般杀人动机无非是四点:求财、情杀、报仇以及无差别报复社会。但死者身体的伤痕却呈现出一个矛盾点。” 李知书纤手托腮,眼巴巴望着姜令妩,好似一个认真听课的乖巧学子。 她急急追问道:“什么矛盾点?” 姜令妩轻轻开口,“凶手割掉了死者的□□,足以可见他心狠手辣残忍无情;但怪就怪在,死者胸口的刀伤却只是普通皮外伤,不足以危及性命! 这并不符合凶手心狠手辣的报仇模式!凶手既是对死者有深仇大恨,为何会手下留情,胸前只是虚虚地刺入四刀?” 李知书睁大眼睛,“或许凶手只是想恐吓一下死者,并不想真的置他于死地?” 姜令妩目光渐沉,声音疏朗道: “不!凶手一定是想致死者于死地!不然也不会铁笼沉尸。两把凶器,两种不同的行为模式,这说明,切掉死者□□之人与刺死者四刀之人并非是同一人!” 秦昭朗抿了抿唇,“姜姑娘的意思是,行凶者很可能是两人或者两人以上?” 姜令妩点点头,“倒是很有这个可能。” 李知书听着,心里更只觉得更糊涂。 “那凶手为何要割掉死者的下.体呢?” 姜令妩捧起一盏热茶,浅饮一口润了润唇,她嗓音转至冷然: “凶手这么做的目的无非是两个,羞辱或者泄愤,或许他身边的至亲曾被死者侵犯过。” “什么?你是说谢大善人曾经侵犯过死者的亲人?!可是他是金陵城第一大善人呀,怎么会做这种事呢!” 姜令妩顿时冷下脸来,“知书,知人知面不知心,这世间的恶人,从来最爱披着菩萨皮。” 秦昭朗目光渐沉,他虽从不曾对女子有轻视之心,但他听完姜令妩的分析,心中不免更敬重起来。 就在这时,李知书提着裙角猛然起身,却不小心脚下一滑,慌乱间她抓住了一个结实有力的胳膊。 是秦昭朗眼疾手快上前稳住了她,他垂眸望着李知书,眼底有一道笑意在流转。 李知书面上一窘,只得往后退了几步,与他拉开距离。 看出了小姑娘的防备与不安,秦昭朗不动声色地收回手,淡声说道: “姑娘小心。” 花厅内忽然暗了下来,一道身影不知从何时伫立在门外。 李知书感觉一道带着侵略性的视线,她心跳莫名一阵紊乱,惴惴不安看向门外。 气压倏然低了下来,那人面色隐于光影暗处,幽深的视线却一直落在李知书身上。 临湘城赈灾事毕,他便马不停蹄地赶回金陵城,他心中有千言万语,想要告诉李知书自己的心意。 可是当他日夜兼程风尘尘仆仆,便是看到一个陌生男子同她如此亲昵。 他盯着李知书,漆黑的眼眸没有半点波动,可心口却莫名疼得厉害! 良久,沈厉唇角勾起一丝轻嘲,他承认,他是真的认栽了。 第46章 吻 沈厉身形落寞,他站在门廊之上,不进去也不肯走。 李知书与那年轻公子的身影被日光拉得很长,远远望上去,好似一对郎情妾意的璧人。 沈厉盯着李知书看了半晌,可李知书只装作鸵鸟,一直垂着头盯着鞋面上缀着的珠子。 到底是初识情意,经不起激,沈厉自嘲地一笑,随后捏紧的拳头倏然松开。 原本他以为无关紧要的风花雪月,竟在数个辗转难眠的夜里深入骨血,她仅仅是对那人和颜悦色了几分,自己心中的妒忌便滋生发芽。 秦昭朗窥出端倪,他上前一步,客客气气拱手行礼: “在下秦昭朗,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沈厉眸色倏然冷峻,两人视线刚一相触,似乎碰撞出了无形的火星子。 想起这人同李知书有说有笑的模样,沈厉目光沉沉,冷傲吐出两个字:“沈厉。” 姜令妩见沈厉归来,心中是又惊又喜,她忍不住偏头望向厅外,可庭外空空无人,唯有草木浮动。 她心下疑惑道,“沈大人你是一人回来的吗?王爷呢?” 沈厉收回视线,淡声答复,“我先行一步,王爷这不日便会回来。” 语毕,花厅内气氛再次低了下来,姜令妩瞧出了沈厉与李知书不对劲的气氛,她带着歉意同秦昭朗说道: “秦大人,我还有一事想请教您,请您随我来前厅吧。” 秦昭朗自然知道姜令妩是支开他,他并不戳破鼓面,只温声答应后抬步离去。 一时间,整个花厅只剩下李知书与沈厉两个人。 李知书没法再装鸵鸟,她抬眸,怔愣一瞬。 才两月不见,沈厉好似憔悴了些,下巴都长出了青色的胡茬。 感受到头顶的视线,李知书只得无奈提起裙角,磨磨蹭蹭地来到他身边,轻声说道: “沈公子你回来了。” 又是这句恭恭敬敬的沈公子,而不是梦里娇软糯糯的“小沈大人”。 沈厉轻轻颔首,心下确是一沉,他双拳紧握,却无力反驳这声沈公子。 他从前的冷淡伤了她的心,今时今日,李知书对他如此生分,都是他活该。 他曾以为,她做她的烂漫山花,他走他的权臣路,两人不再有交集。 可他到底是低估了自己对李知书的心意,当日是被人逼着拜堂成亲的羞辱,沈厉已经记不清了。 他只记得两人分别后,在临湘城的每一个夜晚,梦中都是李知书红了眼眶的模样。 花厅内起了风,吹乱了李知书的发丝,也吹乱了沈厉的思绪。 沈厉眼底带有愧色,还有些其他说不清的情愫,他缓缓扬起手,鬼使神差地想要抚上李知书的发丝。 “知书,我......” 突如其来的动作,让李知书吓了一跳,她朝往后退了两步,将吹乱的发丝别在耳后。 她还不知道要如何面对沈厉,只得眼观鼻鼻观心,小心翼翼客套说道: “沈公子,你怎么突然回来了?都不与我们提前说一声?” 沈厉喉头发涩,他是听说了李知书快要回黑风寨了,所以想马不停蹄赶回来。 可话到了嘴边,他苦笑一声道:“听说金陵城出了悬案,这才赶回来。” 李知书咬了咬下唇,果然他是为了公事而来,从始至终,沈厉心中只有公事二字。 于是她垂下粉颊,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鞋面上的绣纹,不再吭声。 长久的沉默后,终是沈厉先开了口, 不知是想到了什么,沈厉清冽的眉眼带着一丝暖意,他从怀中拿出一枚精致的蝴蝶银簪,轻轻说道: “这是我在临湘城买的。” 这是一支白玉蝶式嵌南珠银簪,莹润白玉为蝶,蝶尾垂下几缕流苏,银簪上缀着一颗光泽饱满的南珠,看上起既精巧又夺目。 李知书面上有一瞬间的茫然,她愣了愣,“什么?” 沈厉面上微微一热,漆黑的眼眸仿佛一下子就看到人心底,他嗓音温和道: “给你买的,看到它的第一眼就想买回来送给你。” 这还是第一次沈厉同李知书如此温柔的说话,看到他掌心中白玉蝶式嵌南珠银簪,李知书眼眶蓦然红了。 她喜欢蝴蝶,原来他也没有忘记。 可是为什么他不能早一点对自己好一些?为什么偏偏要等自己决定要放下他,他才,他才露出几分温柔来? 一时间,李知书心里矛盾的很,她喜欢沈厉是真,可被沈厉冷漠所伤,也是真。 于是她眼眶红红,撇开头不敢再看向对方,面上只装作淡淡说道; “沈公子,这礼物太贵重了,我怕是受之有愧。” 沈厉眸间一黯,他缓缓收回手,将蝴蝶银簪捏于修长的手心。 良久,他才开口,“知书,对不起。” 李知书垂下眼睫,眼底不带半点情绪。 “你是天子重臣,没必要对我一个粗野丫头道歉,何况以前的事我都忘了,我已经,我已经不再....” 剩下的话李知书没有说出口,她红着眼眶小跑离开了。 可沈厉他听懂了,心底泛起了密密麻麻的酸与涩。 她是说,她已经不再喜欢自己了,从对他的称呼从小沈大人改为沈公子后,他就知道了。 自打沈厉懵懂记事起,就从未有过逾矩之事,他为人端肃自持,舍弃了少年心性。 可当他目光落在李知书的飞旋裙角时,只觉得心底燃起了一团火,好似被他舍弃的少年心性又回来了,驱使他做一些放肆的事。 去他的端方持重!去他的天子重臣! 他如今只想要李知书乖乖糯糯在他怀中,喊他一句小沈大人! ———— 一轮圆月高悬,夜雾深重,显得夜色愈发浓稠。 已是亥时,姜府大多人已经歇下,可姜令妩还没有入睡,她心不在焉地赏着月。 花好月圆人团圆,沈厉今日都回来了,为何裴行舟还没回?难道是有其他的公务绊住了他? 姜令妩思绪飘飞,她笼着一身淡紫色披风推开门,缓步行至水榭抄手游廊。 白日里游廊雕梁画栋颇有韵味,只是夜里什么也看不清,只能从稀稀落落的星光中,分辨出白玉栀子花影。 月色清冷而寂寥,一阵香风拂过,带着丝丝凉气,姜令妩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可正当她想要回房时,栀子花影中好似有簌簌落花声响。 她似心有灵犀地回眸,只见水榭回廊之上,一人身如玉树,从花影浓处走来。 那人立于夜色中,穿着竹青色直袍,系着一条素面蝠纹宽腰带,一双桃花眼在夜色中熠熠生辉。 夜色遮住了他的面容,可姜令妩却知道那人有什么的眉眼,或许是纨绔懒散的,或许是温柔深情的。 一瞬间,她的心中雀跃,心跳突然快了起来,她陡然起身,朝着那道人影小跑了过去。 夜风旖旎而温柔,将女子淡紫色的披风高高扬起,一摇一曳间好似随风起舞的玉蝴蝶。 姜令妩张开双臂,落入一个妥帖而温柔的怀抱之中,鼻尖是熟悉的松墨冷香。 她仰起笑脸,一双杏眼是遮不住的惊喜,好似藏着灿然星光。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裴行舟眉眼带笑,单手拥着她,漆黑的眼眸倒影着说不明的情绪。 另外一只大掌捉住女子白皙素手,放入唇畔,落下一个轻柔的吻。 “刚回,想来看看你。” 裴行舟没告诉她,自己是跑死了一匹快马,才提前了几天赶回来,回到金陵城的第一件事便是来看她,仿佛只要一见到她的笑靥,一身的疲惫就已消散殆尽。 果然,她才是治愈一切顽疾的良药。 就这样想着,裴行舟再次将佳人揽入怀中,低声喟叹道: “阿妩飞奔而来,定是很想我。” 姜令妩感受他的胸膛震动,回想起自己刚刚迫不及待的反应,脸颊涌起一层薄薄的红。 “我才没有。” “阿妩没有,可是我却有。” 裴行舟埋首她颈间,这几个字发声很轻,似缱绻而煽情的呢喃。 随后,他好似霸道威严的君主,轻佻地捏起姜令妩的下巴,眸色一点一点转浓,漾着危险的情绪。 姜令妩皮肤薄,裴行舟只稍微一搓,便泛了红。 “这么多日没见,你想不想我?” 姜令妩抬眸,乌发白肌红颊,略带水泽的唇畔,在朦胧夜色中格外蛊惑人心。 她狡黠一笑道,“我每日都忙着呢,才不想你!” 裴行舟白玉的手指从她眉眼划过,惹得蝶翼的睫毛轻轻颤抖,暧昧的手指带着灼热的温度,一路向下,细细描摹女子美好轮廓。 他在临湘城近两月,日日忙着赈灾善后事宜,可到了夜晚,梦中皆是姜令妩的一颦一笑,思念似野草疯长,蔓延至血脉之中。 男人的目光是毫不遮掩的侵略,带着令人惊心的烫,他俯下身与她鼻尖贴着鼻尖,沙哑着嗓子一字一句道: “姜令妩,我有没有说过,我很喜欢你。” 赤.裸的表白来得如此猝不及防,灼热的气息喷在姜令妩脸上,有些微微的痒,挠得她脸就红了。 水榭庭院里静悄悄的,连两个人心跳声都能听得清楚。 姜令妩半是窘迫半是羞恼,想要推开他,可裴行舟双臂似铁箍,他轻嗅颈间的香气,掐住她的腰肢岿然不动。 “你松开我呀你!” 这句似嗔似魅的撒娇,点燃了男人最后的理智。 “不松,这辈子都不松。” 说完裴行舟瞳孔一沉,眼眸泛着浓烈的情绪,俯下身一口含住了她的耳珠! “唔……” 他轻轻似小兽轻轻舔咬,一阵又麻又酥的感觉席卷而来,姜令妩忍不住轻呼出声,这声音娇娇软软像小猫叫,勾得人心痒痒。 “阿妩,你想我吗?” 姜令妩咬住了下唇,心中暗恼,这人怎么可以这样使坏!竟然用这种方式逼迫她! 裴行舟一面叼着圆润耳珠,一面她耳廓旁轻微叹息,依旧执着于这个问题。 “告诉我,你想我吗?” 姜令妩只觉得耳垂红透了血,全身似酥酥麻麻站不住,一双素手颤颤巍巍揪出他的衣襟,杏眸泛着水润的雾气。 她终于小小声开口: “我也很想你。” 听到满意的答复后,裴行舟眼眸一寸寸弯下,随后,温热的吻铺天盖地密密麻麻而来,让人逃无可逃。 姜令妩颤颤巍巍闭上了眼,她也不想逃。 第47章 你,你无赖! 裴行舟身量高大,把姜令妩抵在游廊墙柱上,一手扣住她的后脑勺,印下细细迷迷的吻。 姜令妩被迫扬起颈子,带着急促的呼息,生涩地回应着扑面而来的灼热。 不知是什么时候,笼在外身的浅紫色披风滑落下来,露出里面水青色的襦裙。 温柔月色拂过美人肩头,裴行舟眼底变得晦暗,大掌掐住了细如柳枝的腰身,惹得姜令妩阵阵酥痒。 陌生的愉悦令姜令妩意识迷蒙,她眼尾沁着泪痕,心底慌乱得厉害,又带着一丝隐隐的期待。 裴行舟外衫都整整齐齐,发髻也是一丝不苟,可她水青色的襦裙被揉得发皱,衣襟不知何时变得松松垮垮,露出了大片锁骨风光。 姜令妩有些难为情,她似小猫一样求饶。 “裴,裴行舟,你别这样,我有话同你说......” 黑暗中,脖间雪肌若隐若现,锁骨处一点小红痣,显得格外扎眼。 裴行舟视线落在那抹殷红上,呼吸陡然一顿。 他是天生调情的好手,动作不甚温柔,甚至带着一丝凶狠的意味。 姜令妩面上染了一层薄薄的红霞,想要推开这登徒子,却发现自己压根就推不动,只能再度圈住男人脖颈。 裴行舟刻意压低声线,轻声引诱着,“阿妩,你要对我说什么?” 姜令妩又气又羞,这狗男人平日端着好皮囊装正人君子,此刻却如同恶劣的无赖! “裴......裴行舟,你就是个无赖!” 女子声音娇软,几不可闻。 姜令妩眼尾泛着红潮,索性心一横,报复性地咬上他的手臂。 她用了十足十的力道,裴行舟手臂上传来一阵痛感,他喉头闷哼,却不肯松手,反而将她搂得更紧。 男子眸间泛着危险的幽光,他嗓音暗哑。 “本想放过你,这是你自找的。” 说完,他抬起女子精巧的下颌,再次覆上她的唇,将她的抗议一一封缄。 “唔.....” 姜令妩闭着眼睛,睫毛颤抖不停,只能破碎逸出轻呼。 大抵是夜色太醉人,姜令妩被迫沉沦,扬起头回应他,安抚他,好让自己少遭点罪。 一吻毕,裴行舟垂下眼眸,见怀中佳人额上沁出了薄汗,水眸蓄着雾气,好不可怜的模样。 他心头一软,总算大发慈悲不再欺负她,只是有些知髓知味啄着她的唇。 与先前的强势不同,这一回他温柔厮磨着。 松墨冷香的气息,绵绵密密地纠缠着姜令妩,又移至她的鼻尖、她的额头,最后停在在浓密如云的青丝里。 姜令妩脸颊发烫,晕晕乎乎,她早已没有了力气,只得攀附着他脖子。 空气中,有些不知名的情绪在蔓延。 姜令妩被吻得不知今夕何夕,她揪着男子的衣角,迷迷蒙蒙地念着他的名字。 “裴行舟。” “嗯?我在。”回答她的是男子暗哑的嗓音。 “你不在的这几日,金陵城又出悬案了。” ??? 裴行舟轻轻挑眉,似乎不满她此刻大煞风景,他气得拿手指弹了一下她的脑门,连名带姓的喊她。 “姜令妩,这就是你想同我说的话?你我分别这么久,此刻竟同我说案子,谈公事?” 姜令妩有些迷蒙地眨着眼,“那,不然我应该说什么?” 裴行舟无奈颇地揉着眉心,似永不餍足地拥着她,在她柔软的发顶落下轻轻一吻。 “你应该说,和羹好滋味,送语出宫商。定知郎口内,含有暖甘香。” ??? 轰的一下,姜令妩脸都红透了!她狠狠地踩了他一脚,羞恼地瞪着他! 这人怎么能如此可恶,欺负完她后,竟然念的是一首、一首这样羞人的诗! ———— 月明星稀之夜,阴暗潮湿的牢狱中,入目黑压压逼仄一片,唯有微弱的烛火跳跃,将人影拉得很长。 秦昭朗自白日同姜令妩见过后,便看了整夜的卷宗,终于让他窥见了几分端倪。 此刻他抬起官靴往牢房深处走,可身后却无人跟上。 他撩起眼皮,淡淡扫了一眼,“怎么,不带我去见谢惊尘?“ 几名狱卒战战兢兢跪拜在地,面色显得十分紧张,这大晚上的,怎么来了尊大佛? 为首的牢头连连小跑至在前方开道,他满脸讪笑道: “大人,谢惊尘就在牢房最深处。” “带路吧。” 秦昭朗走到牢门前,只见谢惊尘满身脏污,躺在干草堆中一动不动,好似睡着了一样。 这是间单人牢房,并不似寻常牢房恶臭难闻,里面还铺着棉絮软垫,茶具一应俱全。 谢惊尘纵使是杀人嫌疑犯,但他平日行善素有贤德之名,所以牢头对他是格外关照。 牢头上前拍了拍腐败的木栅栏,客客气气道:“谢少爷醒一醒,知府秦大人来看你了”。 谢惊尘缓缓睁开眼,原本清润的眼睛变得晦涩,朝牢门外看来。 秦昭朗环视了一圈,不露声色地打量着谢惊尘,此人虽为阶下囚,但气度从容沉静,不像是心狠手辣的杀人尘尸的凶手。 秦昭朗面色温朗,直视对方的眼睛,“谢公子,你若有冤屈,可以对本官直言。” 谢惊尘沉默,合上眼,一副不配合问询的模样。 “谢少爷,我知道你并非本案凶手,但是若想你义父沉冤得雪,还需要你多多配合官府才是。” 谢惊尘合上眼,依旧沉默。 秦昭朗早已猜到会是这种情况,但他也不气馁,这几日调查他也渐渐掌握了一些线索。 穿着朱红官服的男子目光带着审视,慢条斯理说道: “死者谢坤鹏,年五十,金陵城人士。谢家几代人经商,不过是小富小贵,到了谢坤鹏手中生意才鼎盛了起来。 本官走访调查过,谢坤鹏乐善好施与人为善,这就是这样一个顶顶大好人,为何会遭人报复,死状凄惨? 难道谢少爷不想为他讨回一个公道,以慰亡者在天之灵?” 谢惊尘如老僧入定,对秦昭朗说的话充耳不闻。 紧接着,秦昭朗话锋一转: “本官有两件事不明白,需请谢少爷答疑解惑。其一:案发当日,曾有人听到谢少爷与死者在书房发生争执,据说书房之中还传出了茶盏破碎的声音,请问谢少爷为何与死者起争执? 其二,听闻每月都有三五日,谢坤鹏要泛舟秦淮河畔,他还不许旁人跟随,不知道谢少爷是否知道这其中缘由?” 听到“泛舟秦淮河畔”时,谢惊尘原本紧闭的眼珠转动了一下,秦昭朗捕捉到他细微的表情变化,心中便知道自己猜对了。 按理说富贵人家闲情雅致,泛舟游湖并无寻常,可今日姜令妩的一番话,倒让秦昭朗有了几分新的想法。 死者谢鹏坤是被人故意弃尸于秦淮河畔的!而恰巧,死者生前每月都会泛舟游湖,凶手这么做一定有他的意图,这两者之间必然有什么联系! 秦昭朗面色沉沉,他一定要弄清楚这其中关窍! 第48章 扬州瘦马 谢惊尘靠在干草堆旁垂着头,散乱的发丝遮挡住原本清润的眉眼,让人窥探不出一丝情绪。 秦昭朗心中不明白,为何谢惊尘要一言不发,难不成他要心甘情愿当替罪羊? 大牢中阴暗潮湿,墙壁上一眼望去全是霉点,每一个角落都散发着酸馊味,时不时还有老鼠在草堆中钻来钻去。 秦昭朗见他月白色蜀锦脏污了大半,对身后的狱卒吩咐道: “给谢少爷寻几身干净的衣衫来。” “不必。” 谢惊尘终于开口,嗓音是说不出暗哑与疲惫。 闻言,秦昭朗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头,目光转落至他月白蜀锦之上,起了疑心。 他所认识的富家公子,不论是端方温雅的,或纨绔跋扈的,出身富贵的少爷们都有一个共同点。 那就是喜洁! 可这位谢少爷身处肮脏逼仄的牢狱,似乎浑然不在意,好似他早已习惯这恶臭的之地。 谢惊尘宁可穿着臭到发馊的衣衫,也不肯换身干净衣物,是因为他有骨气的呢,还是因为他心中有鬼呢? 秦昭朗在牢房内漫不经心踱步,似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借着微弱的烛火,终于让他发现了奇怪之处。 八月盛夏,衣衫多为轻薄开襟,或对襟制式,可谢惊尘竟着身着盘扣外衫,将脖颈遮盖得严严实实! 难道说是他脖颈有伤?想要以衣衫为遮掩? 秦昭朗表情越来越冷,忽然他停下脚步,带着强势的气场,居高临下看着他。 “炎炎盛夏为何你要穿盘扣外衫?莫非谢少爷脖间有伤在身?” 谢惊尘身形一震,这次他沉默更久。 可秦昭朗却看得清楚,窄袖之下谢惊尘捏紧了拳头,泛起了青筋。 秦昭朗并非心狠手辣之人,只是谢惊尘身上疑点重重,不得不让他采取非常手段。 于是他剑眉倒竖,面色威严厉声呵斥道: “谢惊尘,本官的耐心有限!你是自己解开盘扣,还是要本官亲自帮你动手?!” 秦昭朗的话掷地有声,如同平地惊雷,炸得谢惊尘猛然抬头!他睁大了吧眼睛,原本温润的眼神似充着血,恶狠狠地说道: “你敢?!” “我敢!本官为何不敢?来人呐!谢少爷脖颈有伤,给他好好检查一番!” 话音刚落,几名身量高大的狱卒围住了谢惊尘,将他压倒在地,谢惊尘清润面容顿时裂出了缝隙,他似癫狂一般大喊大叫着! “放开我!你们放开我!” 谢惊尘被压在干草堆大力挣扎着,愤怒嘶吼着,完全没有了温润公子的模样。 几名狱卒以膝摁着他的腰间,强行扯下了他衣衫上的盘扣,露出了被遮掩的脖颈。 秦昭朗手持烛火上前几步,盯着他看了片刻后,表情逐渐微妙。 谢惊尘脖间没有伤口,没有血迹,只有一大片密密麻麻青紫吻痕。 可谢惊尘却好似被羞辱,浑身止不住颤抖着,他面色煞白,温淡的眼底闪过痛苦之色。 见到暧昧点点点吻痕,有狱卒露出了嘿嘿猥琐笑容,被秦昭朗瞪一眼后,立刻低下脑袋不敢说话。 秦昭朗不免暗笑自己多疑,随即他吩咐狱卒离开。 他将谢惊尘拉起来,“自古风流出少年,不过是些情趣乐子罢了,谢少爷早点告知我,有何必遮遮掩掩?” 在一群狱卒面前被人扒了衣裳,谢惊尘只觉得分外屈辱,他面色苍白扯过了衣襟,哑着嗓子说道: “看够了,你可以走了吧。” 可谁料,秦昭朗搬了一把破椅子,坐在谢惊尘跟前,一副你不说我不休的模样。 “谢少爷不如同我聊聊,你的意中人是哪一家的姑娘?” 谢惊尘颤抖着穿好衣衫后,只冷冷瞥他一眼,随后收敛情绪垂下眼睫,再次隐于昏暗之中。 好在秦昭朗早有准备,一脸无辜地开口: “本官听说青云楼的桃枝姑娘,倒是个温柔可人的女子,难怪谢少爷会如此上心。” 听到枝枝的名字,谢惊尘顿时急了眼,“你什么意思?” “我没什么意思,只是桃枝姑娘对听闻谢公子下了大狱,心中担心的很,这是她求我给你带来的东西。 说完秦昭朗从窄袖中拿出一盒糕点,谢惊尘看到糕点是桃枝最爱的枣泥酥,眼神微微一暗。 秦昭朗垂眸看向这盒如意斋的糕点,心知打蛇打七寸,果然桃枝姑娘便是谢惊尘的软肋。 于是他将糕点放置谢惊尘手中,循循善诱道: “我知道你想带桃枝姑娘离开青云楼,我可以给她良籍,从此便能远走他方隐姓埋名,再也不用在青楼之中笑脸迎客。” 谢惊尘原本黯淡的眼眸亮了一下,他缓缓抬起头,盯着秦昭朗的眼睛,似乎在确认这句话的真假。 “秦大人你能说话算话吗?” 秦昭朗听出了他的担心:“本官以性命做担保,若你能如实配合,本官定会亲自替桃枝姑娘拟定良籍,再赏银百两护她下半生衣食无忧!” 谢惊尘顿了一下,脸上淡漠一片,叫人瞧不清喜怒。 随后,他深吸一口气,“请大人不要食言。” “本官绝不食言。” 得了秦昭朗的保证,谢惊尘站起身,缓缓脱下了自己的衣袍。 衣衫落地的瞬间溅起灰尘一片,烛火忽明忽灭,阴暗的大牢里瞬间安静了下来。 秦昭朗温润的脸色突然僵住,渐渐变得凝重起来。 只见谢惊尘白皙的肩上、背上,全都是暧昧的点点痕迹!最令人触目惊心的是,他的腰侧后方,是用烧红的烙铁印上四个烙印伤疤! 这伤疤分明写了四个大字:谢家之奴! 除了这些,他的身上还有各种鞭笞伤,尤其是胸前皮开肉绽的伤口,血肉模糊。 谢惊尘却不甚在意温温一笑,仿佛还是那个翩翩佳公子,只不过笑意不达眼底。 “如你所见,我这一身的痕迹,便是拜谢坤鹏所赐。” 闻言,秦昭朗眼底闪过一丝愕然! 他也曾听说,有权贵人家好男风,以凌虐为乐! 可他实在没有想到,如此光风霁月的谢惊尘,竟然是谢坤鹏豢养的男宠! 难怪谢惊尘被关押至今,一言不发。 他为了自身的傲气与尊严,宁可被冤枉至死!也不愿意轻易向别人坦露,自己是这金陵城大善人豢养的男宠! 可为了桃枝的未来,谢惊尘只能将自己的不堪与狼狈,自己血淋淋的伤疤与痛楚,全部赤.裸裸地展现出来。 这是他作为哥哥,唯一能为妹妹做的事了。 谢惊尘脱下衣衫后,眼底晦色一片,他自嘲而凉薄地一笑。 “扬州瘦马自幼选起,不分男女。 而我从小就被谢家收养,不过是谢坤鹏相中的是公马罢了。” 秦昭朗沉默一瞬,知晓这一切定非他自愿,他只淡淡看了一眼便转过身。 “把衣服穿上吧。” 或许是不用再伪装成温文尔雅的君子骨,谢惊尘佝偻着腰,痴痴地笑出声。 他纵声长笑,笑声凄厉而绝望,笑得眼泪都出来了,随后望向虚空处的某一点,轻轻说道: “那一日是谢坤鹏五十大寿,他喝多了想在书房里拖着我做那事,我实在心中不愿,于是便与他争执了起来,他大怒将我狠狠抽打了一顿,于是我带伤离开了谢府。 秦昭朗默了默,然后问道,“谢鲲鹏每月都是同谁泛舟游湖?又是在舟上密谋何事?” 听到泛舟游湖四个字,大牢里气压陡然低了下来, “我不知他每月同谁泛舟游湖。可是我知道他每次游湖回来,便会对我变本加厉的施暴。” 秦昭朗同他对视片刻,缓缓说道,“你就没想过离开吗?” “离开?我妹子桃枝在他手中,我又能离开到哪里去呢?” “你是说,青云楼是谢坤鹏的产业?” 谢惊尘轻轻点头,眼底冷得仿佛结了层冰霜。 第49章 失踪的命.根子找到了 真是莫不讽刺!金陵城人人称赞的大善人,便是烟花柳巷之地幕后操纵之人! 秦昭朗对谢坤鹏的身份震惊不已,他定了定心神缓声道: “难怪,死者下半身遭人割弃,想来多半是因为这个原因。” 紧接着他皱起眉头,“谢坤鹏暗中操控青楼生意,他的仇家只怕有不少吧?” 谢惊尘闭着眼,摇摇头。 “他爱惜名声,为人处世更是圆滑。在府中从不苛责下人,在生意上也从不结仇怨,我从未听闻他有仇家。” 秦昭朗按捺不住心底的疑惑,下意识问道: “你与他如此亲密关系,他都没有对你透露过一星半点?” 亲密关系?空气中有一瞬间的凝滞。 秦昭朗这番话是杀人诛心,是一把锋利的冰锥,血淋淋扎入谢惊尘的血脉中。 谢惊尘面容苍白如纸,干裂的薄唇翕动着,却说不出话来。 秦昭朗自知失礼,他有些愧疚缓和气氛: “抱歉!我不是那个意思。” 昏沉沉的烛光照在发霉的墙壁上,谢惊尘侧目望去,原来自己就是腐烂墙壁间隙中,令人作呕的霉点。 生于阴暗,肮脏厌弃,却又无处可藏。 可又有谁愿意,自己生来便是这霉点? 他神情讥讽而孤傲,眸光在昏黄的烛火下显得晦涩难辨,他捏紧了拳头咬牙切齿道: “亲密关系?谢坤鹏与我名义上是义父子!实际上不过把我当狗杂碎罢了!试问,谁会对自己养的一条狗推心置腹呢?” 秦昭朗见他眉宇间俱是戾气,恨意滔天毫不遮掩,于是心起疑窦,转而严肃斥道: “莫非真的是你不堪受辱杀了他?” 一句既出,谢惊尘眉头一皱,继而又恢复了平静。 “你怀疑我?” 秦昭朗面色沉静,眼底一片清明。 “案件未查明之前,人人皆有嫌疑;更况且谢坤鹏寿宴失踪当日,曾有人目睹过你们起争执,你的确有作案动机。” “可秦大人你别忘了,那日谢坤鹏将我抽打顿,试问重伤之人又如何杀死体格健硕的人呢?” 秦昭朗悠然踱着步,他凝着几分神色,意味深长地打量着他。 “或许,你有帮凶也说不准。” 谢惊尘虽是狼狈阶下囚,可他依旧挺直了腰杆,坦坦荡荡与秦昭朗对视。 “我若想杀他,定会找个无人知晓的地方埋了他!又何必抛尸于秦淮河畔! 退一步说,就算我杀了他,也没办法救出我妹子桃枝!我谢惊尘虽不才,但也不会做这种蠢事!” 唔,这话倒也不假。 只是此案疑团诸多尚未理清头绪,而谢惊尘恰恰又是与死者颇有牵扯之人,他一定知晓着什么旁人不知道的事。 于是秦昭朗心中有了计较,他眸色清明了几许,视线一错不错地看着谢惊尘: “谢少爷,从目前所掌握到的线索以及作案动机,你的嫌疑依旧是最大。你若想为自己洗清嫌疑,请你务必好好回忆,谢坤鹏这段时间不寻常之处。” 说完秦昭朗不再说话,他坐在破旧的椅子上,阖目小憩起来。 夜色浓稠而幽冷,大牢内再次陷入沉寂,不知从何处漏了凉风,吹得人冷得直激灵。 谢惊尘垂眸,轻轻说道: “谢坤鹏不能人道。” 秦昭朗被凉风一激,脊椎生寒,他蓦然睁开眼。 “什么?他竟不能人道?” 紧接着,他颇带疑惑地问道,“那他为何同你……?” 似看穿了对方的疑惑,谢惊尘神色淡淡环着双臂,漫不经心地开口: “大人可知若想伤害一个人,自然有千万种法子。他虽不行,可鞭子、烧红的烙铁这些都可以。 一个被买回来的扬州瘦马,不过是要杀要剐的泄.欲工具罢了;若有选择,我宁可死于恶人的屠刀下,也不愿再落入披着人皮的豺狼手中!” 秦昭朗默了默,他的视线移至谢惊尘的后腰处,他还记得他全身伤痕累累,没有一块好肉。 他腰后还有四个烙印:谢家之奴。 —————— 翌日正午,北大街人潮如梭,一间不起眼的小茶馆,竟人满为患。 裴行舟一身暗水色云纹交领袍,腰间系着青色绣金履带,玉冠束发衬得他清润如玉,俊美非凡。 骨节分明的手指揭开白瓷茶盖,再细细吹散碧绿的茶梗,举手投足间皆是矜贵之气,惹得众人频频侧目。 大盛朝素来民风开放,有个胆大女子见他生得好皮囊,时不时冲着他抛几个媚眼。 姜令妩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她微微蹙起如烟柳眉,美眸盛着浅浅戏谑,佯装生气道: “裴公子这张脸,也未免太招蜂引蝶了些。” 裴行舟偏过头,故作风流挑挑眉,嘴里噙着懒散而促狭的笑意。 “阿妩是醋了?” 姜令妩瞪了他一眼,只觉得这人真真是公狐狸精,她娇嗔道,“下次不许穿得这般花枝招展!” 裴行舟一脸无辜打量自己,他今日不过寻常衣衫,怎么就花枝招展了? 两人打情骂俏之时,一白面书生直愣愣走到茶桌跟前,呆傻傻地望着姜令妩。 忽然小书生头顶一凉,裴行舟一道冷冽眼锋扫来,他才回过神局促行礼。 “我,我叫陆斌生,金陵城人士。敢......问姑娘芳名?” 姜令妩哑然,她是被小书呆子搭讪了嘛? 她正欲回话,裴行舟对小书生视若无睹,他懒骨头似地靠过来,将茶盏递至姜令妩的唇畔,竟是要喂她的模样。 “这雀舌茶翠梗嫩芽,倒是比铁观音香气清幽,阿妩你尝尝?” 一旁的茶馆小厮笑着应道:“客官真是好灵的舌头,这雀舌茶乃小店的招牌!这金陵城人人都爱在我这茶馆喝一口呢!” 姜令妩侧眸一看,裴行舟虽勾着唇角,可沉邃眸底不见笑意,反而是漾着别样的情绪。 小气鬼,小书生不过多看自己一眼,他这就吃醋了呢! 眼瞧着裴行舟一直举着茶盏不松手,姜令妩嫣然巧笑,似桃瓣随风一笑倾城,就着他的手浅酌一口。 美眸流转似秋波,朱唇微启,“好茶。 小书呆见此郎情妾意如此甜蜜,只得讪讪一笑落荒而逃。 裴行舟目光略沉,落在女子如春光般盈盈笑靥上,他语气拈酸: “姜姑娘这张脸,也未免太招蜂引蝶了些。” 姜令妩丹唇弯起,纤纤素手撑着粉腮一侧,狡黠一笑道:“不过彼此彼此。” 从前姜令妩总是清冷,如今她性子倒是活泼了许多,亦娇亦嗔两相宜。 裴行舟不免有些心猿意马起来,于是错开视线问道。 “你从哪里知道了这茶馆?” “知书近几个月总来茶馆喝茶,所以我今日特地体验体验一番。” 就在两人闲话时,茶馆的竹帘被人掀开,一大一小的兄妹模样走了进来。 茶馆小二熟稔地打起招呼,“阿龙,你又带着小桃来卖花呀!” 叫阿龙的少年只轻轻嗯了一声,可他手中牵着的小丫头却扬起小圆脸,脆生生地答着“是呀!我们又来了!” 小丫头年纪很小,虽衣衫朴素,但双丫髻梳得整整齐齐,看上去既机灵又可爱。 姜令妩与小团子遥遥相视,小团子随即冲她甜甜一笑,然后扬起手里漂亮的野花。 “姐姐,你要买花儿吗?” 姜令妩视线落在花篮上,姹紫嫣红一大片,都是些不知名的小野花。 姜令妩见小团子一双圆眼清亮无比,模样十分可爱又讨喜,于是她蹲下身问道: “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有些防备地盯着她,他上前一步,用自己孱弱的身子将妹妹掩于身后。 可小团子却不害怕,她歪着头,露出一对可爱的小虎牙。 “我叫小桃今年十二岁了!他是我哥哥,喏,我还有个哥哥就在外面摆摊呢。” 顺着小团子的手势,姜令妩看到两个半大的孩子,正在茶馆外高声吆喝着卖草鞋。 十二、三岁的孩子,本该是在家中撒娇的年纪,可他们却过早地感受到世间的心酸。 姜令妩心生恻隐,她柔柔说道,“这些花可真漂亮,我全部要了。” 小桃一愣,眼中泛着不可置信的神色。 “姐姐,你真的全部买下来吗?” 姜令妩掏出几枚碎银子,塞到她手中,“呐,这些花我全都要了!” 小桃用伸出圆乎乎的小手,认认真真地数了数碎银锭,随后她只留下一枚,其余的全部退还给姜令妩。 她脆生生地笑道,“姐姐,一枚银锭就够了。” 说完,她恭恭敬敬地给姜令妩行了一个大礼,又用肉呼呼的小手戳了戳旁边的少年。 “哥哥,你也快谢谢贵人!” 孱弱的少年垂着头憋了半天,才小小声说了一句“谢谢。” 小桃兴高采烈地跑了出去,她来到草鞋摊前,扬起手中碎银锭: “哥,我们有钱了!可以给阿娘治病了!” 这时,茶馆小厮来添茶水,姜令妩忍不住问道: “这群孩子这么小年纪,怎么就自己做生意了?” 小厮朝远处草鞋摊看了一眼,叹了一大口气: “姑娘您不知道!这三个孩子从小就没有爹,只有一个哑巴娘!他们娘身体不好总要吃药,我们掌柜的见他们兄妹三人实在可怜,便让他们茶馆里做些小生意,都是街坊邻居,互相照应一场。” 裴行舟放下茶盏,“你们老板倒是个实在人。” 忽然,一阵嘈杂脚步声传来,三四名中年男子在姜令妩邻桌坐下。 “小二!老规矩,先上一壶雀舌茶,再来一点花生米来!” “得嘞!” 这时,一个身着灰色长袍,蓄着八字胡的中年男子,压低声线说道: “嘿!你们听说了吗?谢大善人死前被割了那处!成了个没根的男人” 听到谢大善人四个字,姜令妩眸间一黯,没想到今日还真让她听到了八卦,难怪李知书日日要钻这茶馆。 同桌之人接过话茬,“早听说了!我估计这凶手与谢老爷有深仇大恨!是要他死无全尸,下辈子不能再投胎堂堂正正做男人!” 八字胡只瞥他一眼,摆摆手,“我还听说呀,谢老爷的命根子找到了!!!” “啥?在哪里找到的?” 姜令妩与裴行舟手上动作同时一滞,两人侧耳细听。 “嘘!我偷偷跟你们说,可千万别告诉其他人!我有个远方堂哥是衙役,他说仵作从死者的肚子里,翻出了一截还没消化完的命.根子! 这命.根子在肚子里都泡烂了!泡臭了! 据说还是整个切下,活生生给塞到肚子里的!” 这一番话如晴天霹雳,炸得同桌人瞠目结舌! “什么!怎么……怎么会有这种荒唐事呢!” 姜令妩与裴行舟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不可置信的神色。 凶手竟逼迫死者吃掉自己的命根子!!! 第50章 三人成虎 邻桌之人面色陡然巨变,几个大老爷们瞠目结舌,颤着声音诧异道: “这,这究竟有什么仇什么怨!莫非是谢老爷害了哪家姑娘,所以被报复了?!” 很快有人反驳道,“不对啊,听说谢老爷洁身自好不近女色,又怎么会祸害姑娘呢?” “嘿嘿嘿,这你们就不知道了吧!” 八字胡高深莫测地瞥了几眼,他压低声音,露出夸张而猥琐的神情。 “啧,不近女色,可以近男色嘛!瞧瞧他义子谢惊尘的模样,可不比青楼红牌女子差半分!” 说完,他贱兮兮地撞了撞旁人胳膊,企图获得他人认可。 “老张,你说我说得对吧?” 老张嫌恶地推开他,“害!谢公子那般谪仙的人物,你别在这里瞎胡扯!” 其余两人皆是茫然,“你不会是瞎编,寻我们哥几个开心吧!” 八字胡见好友不信自己,只觉得得自尊心受到侮辱,他气得吹胡子瞪眼,把茶桌拍得砰砰响,惹得众人频频侧目。 “我堂哥在衙门里当差!他还能哄我不成!凶手就是谢惊尘!” 他这句“凶手就是谢惊沉”,陡然提高了嗓门,众人皆是好奇不已望着他! 有好事者凑上前,为八字胡斟上一杯茶,客客气气问道: “兄弟,你有内幕消息啊?快给咱们说说!” “是啊是啊,快说快说!”人群闹哄哄。 八字胡这大半辈子庸庸碌碌,从未有过如此众星捧月的时刻,忽然变成了人群中焦点,不免有些飘飘然。 看吧,这世道多么荒诞,谁掌握了最新内幕,谁就拥有话语权。 八字胡好似大受鼓舞站起身,指了指天,信誓旦旦道: “各位乡亲们,我家衙门里有人!我那亲戚告诉我,谢惊尘压根就不是大家伙看到的翩翩君子,他其实是被买回来的扬州瘦马!” 此言一出,众人倒吸一口凉气,却又怀着更期待的眼神看向八字胡。 “兄弟你别卖关子了!继续说啊!” 眼见众人胃口被吊起,八字胡咕噜咕噜灌下一口茶,他捋了捋八字胡,继续得意洋洋说道: “我老早就觉得谢惊尘是个小白脸!你别看他平日里装模作样,其实是个千.人骑的货色,心狠手辣的杀人犯!” 就在他唾沫直飞之时,有人反驳道: “官府没破案之前,你别瞎说坏了人家的名声!” 一听有质疑声,八字胡涨红了脸梗着脖子,随后他双手叉腰,摆出一副正义凛然的气势,慷慨激昂道: “我没有瞎说!这都是我当官差的表哥亲口跟我说的!他还说了,官府已经抓到谢惊尘杀人的证据了! 倒是你,你为何帮着杀人凶手说话!莫非你与谢惊尘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眼看八字胡倒打一耙,那人气愤地指着他,怒斥道: “你,你简直是大放厥词!不可理喻!” 可茶馆众人似乎受到了八字胡情绪感染,觉得他说话颇有道理,于是纷纷指责为谢惊尘说话之人。 不一会,八字胡在茶馆里便一呼百应,他似喝了酒一般上了头,夸大其词道: “我偷偷告诉大家!谢老爷的命根子是被人煮熟了!加了烤肉的作料! 听说仵作验刚切开肚子,就闻到了发馊的烤肉味!!!” 八字胡唾沫横飞越说越离谱!可茶馆众人好似魔怔了一般,听得津津有味,完全不质疑话语的真假! “其实我老早就觉得谢惊尘不是个好人,看吧他果然是个衣冠禽兽!无耻之徒!” “一个逛窑子的假少爷,我老早就看他不顺眼了,赶紧秋后问斩处决了这个祸害!” 正所谓三人成虎,才几盏茶的功夫,谢惊尘就从杀人疑凶,变成了言之凿凿的变态杀人犯。 茶馆中流言四起,有人悲鸣,有人叹息,有人愤怒,但更多的人是恶语伤人,是落井下石。 姜令妩眸间渐冷,嘴角扯起一个讽刺凉薄的笑容。 “瞧吧,在狂热的民意里,真正的真相被掩盖了,也没人在意真相是什么。” 裴行舟眸间幽暗,“群体总是让人盲目而狂热,保持本心,难。 阿妩,我们走吧。” 两人从茶馆离开,一路心事重重,相顾无言,很快两人在姜府门口见到一道官服身影。 秦昭朗在秦府大门踱着步,见到两人回府后眼底一亮,立刻端正神色,迎上前恭敬行礼道: “下官秦昭朗,参见清河王殿下。” 裴行舟步子微顿,他打量着这位金陵城刚上任的新知府,此人气宇轩昂,是个可造之材。 只不过他眼下乌青一片,想来是彻夜查案的缘故。 裴行舟轻轻颔首,“秦大人无须多礼。” 姜令妩走上前微微福身,“秦大人,里面请。” 裴行舟坐于花厅首座之上,他姿容俊美,眉眼间自成一股风流。 “不知秦大人今日所谓何事?莫非铁笼沉尸案有了新的线索?” 秦昭朗点点头,随后将卷宗呈上。 秦昭朗对这位少年战神很是敬重,再加上裴行舟前不久追回了十万两赈灾银,这更让他心中钦佩不已! “回禀王爷,这是铁笼沉尸案疑犯谢惊尘的供词,请王爷明鉴!” 裴行舟知扫了一眼卷宗,眼底飞快闪过一道暗芒。 原来谢坤鹏不能人道!所以他只能通过凌虐的手段,来满足自己变态的心理! 他将卷宗递给姜令妩,姜令妩心中倒起一股凉意! 人前慈眉善目的活菩萨,人后却是残忍暴虐的恶魔!谢坤鹏的真实嘴脸比想象中的还要恶心!只是不知还有多少人被他糟蹋过! 裴行舟忽而眯眸,他盯着谢惊尘的供词,淡淡出声: “凶手用如此残忍的手段羞辱死者,这明显是带了个人强烈的情绪!从作案的手法看来,凶手很可能是曾经被死者侵犯过的受害者或家属。 而且凶手肯定不止是一人!!!” 姜令妩心弦被拨动了一下,她很快便想到另外一种可能,她慢条斯理道: “但也不排除另外一种可能。 或许凶手是自诩正义之名、制裁恶人的卫道者!” 裴行舟抿唇,点点头,“此案还有一个证物,沉尸的铁笼三尺长二尺宽,刚刚可塞入一名成年男子,不知道秦大人查出了什么线索?” 秦昭朗面带愧色,他拱手行礼道: “启禀王爷,沉尸的铁笼乃城东王家所锻造,据店家所言这铁笼前几日被偷走了!” 裴行舟眸光一闪,手指轻轻敲打着桌案。 “前脚铁笼失踪,后脚铁笼沉尸,怎么会有如此巧合的事呢。” “王爷,您的意思是?” 裴行舟似笑非笑的睨了他一眼。 “麻烦秦大人带路,城东王家。” 午后暑气正热,城东街头蝉鸣喧嚣,行人寥寥。 裴行舟一行人来到城东王家铺子,这屋舍是一座破旧的砖瓦房,看上去清贫的很,店主是上了年纪的老伯,正忙着给铁笼上新漆。 王老伯见来人一身锦袍官服,面色大变,赶紧放下手头的活计,抖如糠筛恭敬磕头道: “小人,小人王二参见秦大人。” 王老伯是典型的平头小百姓,唯唯诺诺老实本分,他不明白为何前几日才来过一批官差,今日又来了个大官! 裴行舟上前扶着他颤抖的双肩: “老伯莫怕,我们只是问一些小事。” 王老伯见裴行舟态度温和,不似前几日衙役那般凶悍,于是微微地舒了一口气。 他面色愁苦,有些怯弱地问道,“大人,您找小人何事?” “关于你丢失的铁笼一事,烦请老伯再说一次。” 王老伯局促地擦了擦手,努力回忆着当时的情景。 “事情是这样的,我那日打好一个铁笼,刚刷上新漆正放在日头下晒呢!后来我就在院子里打个瞌睡的功夫,这铁笼子就被小毛贼给偷走了! 大人我是真的不知道,为何凶手要拿我家的铁笼去沉尸哇!” 姜令妩一面斟酌着王老伯的话,一面观察他的微表情,最后她得出了结论。 王老伯没有说谎,他家的铁笼子的确是被人偷走的。 “老伯,你有没有看见是何人偷走你的铁笼?” “那日我在院子里睡着了,一点动静都没听见!按理说我这大铁笼有好几十斤!得费力气才能偷走,我看小贼八成是个壮汉!” 姜令妩捺住心底疑惑,继续与他闲聊道: “王老伯,我能看看你的账簿吗?” 闻言,王老伯抬起饱经风霜的面容,讪讪一笑。 “不怕各位大人笑话,小人我我不识字,我都是请隔壁的阿龙帮忙记账。” 说完,他高声喊了一句,“阿龙!阿龙你来一下!” 听到这声中气十足的声,一个身形单薄的灰衫少年,从邻家砖瓦房走了出来。 姜令妩见着这张熟悉的面容,有些惊讶道,“你不是卖花小丫头的哥哥吗?” 叫阿龙的少年年约十三、四岁,瘦弱而白净,一双琥珀色的眼睛警惕地盯着众人。 王老伯似乎看出了他的紧张与不安,于是安慰道: “阿龙你甭怕,这些官老爷们问啥话,你就答啥。” 阿龙依旧沉默,他垂下眼,投出一小片阴影。 姜令妩上前一步,柔和一笑,“阿龙,听王老伯说都是你在帮他记账,我想看看铺子的账簿。” 阿龙微微怔然,然后回屋拿出账本递给了过去,随后垂着头,退到门栏处。 姜令妩粗粗翻阅了一遍,这账本歪歪扭扭地写满了正字。 感情这阿龙也不识字! 这账本是用的计正法,每卖出一个铁笼,便在笔画上多添加一比。 姜令妩快速地多翻了几次,不一会她眉头紧锁。 这账簿,还果真有端倪。 “王老伯,你每月最多卖出两个正字,为何每逢二月、六月、十月,竟然能卖六个正字!这是为何?” 王老伯摸了一把脸上的汗珠子,颤颤巍巍回复道: “大约每隔四个月,桃林镇的刘掌柜会找我订购一批铁笼子!这都订了好些年了。” 姜令妩带着几分惊讶与不解,“桃林镇的刘掌柜为何要采购这么多铁笼?” “他家是训犬的!大狗都凶得很呢!” “那你可知这刘掌柜样貌如何?有何长相特征?” 王老伯有些发愁地搓着手,面色一片为难。 “姑娘,不是小人不肯帮忙,而是我真的不知道这刘掌柜长何模样!他每次来都带着宽檐帽遮着脸,小人实在看不出来他长啥样!” 正常生意往来,为何要遮遮掩掩? 莫不是,桃林镇的刘掌柜心中有鬼? 第51章 头颅竟泡在金汁中 王老伯有些心绪惶惶,他是真不知道刘掌柜长啥模样! “那刘掌柜身量多高?是胖是瘦?” “刘掌柜个头不高也不矮,体型不胖也不瘦,差不多就比我高出了半个头。” 说完,老人家伸出干瘪嶙峋的手,与自己的身高比划了一下。 姜令妩依旧客客气气问道:“那他有什么令人印象深刻的特征吗?” 听了这话,王老伯皱起眉,恍然不明喃喃道“特征?” 见他似陷入了回想之中,姜令妩声音放缓,在一旁循循善诱道: “刘掌柜买铁笼是为了训犬,想必他定是身强力健的壮汉,那他身上有训狗时留下来的伤口吗?” 顶着众人殷殷期待,王老伯神情焦躁,用力拍着自己的头,“快想啊,快想啊……” 姜令妩见他神情紧张,赶紧缓声宽慰道: “老伯你别急!想不到也没关系的。” “啊!我想起来了!刘掌柜右手小指有截断指!” 话音甫落,姜令妩眼神微亮,“断指?” “对!就是断指!他右手小拇指骨头断了一截!看着像是被狗咬断的!” 就在此时,几名衙差满头大汗地跑来,一边跑一边高声嚷嚷道: “秦大人我可找着你了!大事不好了!秦淮河畔又发现尸体了!!!” 一语掀起千层浪,众人皆是瞠目不已! ... 日落西沉,血色残阳好似笼着一层淡淡灰影。 河面波光荡漾,远处游船画舫丝竹绕梁,想必是哪家的达官贵人,在花船中夜夜笙歌,欢声享乐。 秦淮河畔以北是大片的芦苇荡,芦苇簌簌间,凉风夹着浓重的腥臭味,在河畔四溢蔓延。 众人由着衙差领着路,沿着水畔走入芦苇荡,只是越往深处走,恶臭味愈发浓郁! 姜令妩忍不住捂着口鼻,这味道刺鼻熏人,好似是尸臭中混杂着金汁的熏气! 而前方芦苇荡深处,里里外外围了一圈衙役,将死者挡得严严实实。 有衙差见秦昭朗阔步而来,上前禀报: “启禀大人,前方便是发现死者的地方。” 他话还未说完,一阵又一阵的作呕声此起彼伏。 姜令妩循声望去,只见几名人高马大的的衙差,面如菜色呕吐不止。 她心中疑云渐甚,上次谢坤鹏巨.人观都没把人吓吐!今日到底是多可怕的死亡现场,竟把一群大老爷们吓吐了? 手下人在清河王裴行舟面前如此丢脸,秦昭朗心下一阵汗颜,但他也预感到了不妙,于是小心翼翼地征询道: “王爷,只怕死者死状凄惨!要不您就别去看了,免得脏了您的眼。” 裴行舟面如冷玉负手立于芦苇荡,原本散漫的眉眼淡散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冷峻之色。 他面如冷玉嘴角收紧了些,他裴行舟倒要看看这死者到底是个什么骇人的模样! 等看清了死者面容后,饶是在战场上见惯了死尸的裴行舟,此刻也忍不住皱紧了眉头。 怎么会有凶手如此残忍歹毒?! 姜令妩好奇心被勾起,她正欲走上前,却被裴行舟拢入怀中,一双大掌轻柔蒙上她的双眼。 “别看。” 姜令妩捏了捏男子温凉的掌心,自己又不是只会绣花的深闺女子,她才不害怕死尸呢! “没关系,我不害怕的。” 裴行舟知她不似寻常女子脆弱娇惯,于是斟酌着语气说道: “这与往常不太一样,你最好有个心理准备。” 话音刚落,一股子凉风灌进芦苇荡,吹得人凉飕飕的!姜令妩轻轻颔首,随后手帕捂着口鼻,一步一步走上前。 好家伙,果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一颗血肉模糊的头颅,竟泡在满溢金汁的粪桶之中!!! 大约是泡在粪水之中时间过长,死者整张脸肿胀得青绿,双目狰狞突起,还有不少的蛆虫正在死者嘴唇旁蠕动。 只远远撇了一眼,姜令妩就头皮发麻!她咬着后槽牙,强忍着胃部的不适,匆匆转过身。 她今日是扎扎实实被恶心到了! 相较于她的剧烈反应,裴行舟倒是显得淡然一些,他温柔稳住姜令妩的身形,无奈又惫懒道: “都说不要你看,你偏要逞强。” 姜令妩心悸未定,只得自己给自己顺顺气: “我实在没想到,凶手竟然会如此丧心病狂羞辱死者!死者竟是被斩首,头颅泡在恭桶之中!这实在太可怕了!” 裴行舟视线落在那粪桶上,眉间掠过一丝阴霾,这案子的确手段极其残忍! “阿妩,要不你先休息下,后面的事交给我。” 他话音刚落,姜令妩强行压下胃部抽搐,扬起澄澈而坚定的眉眼,摇摇头道: “我可以再坚持坚持。” 明明是个脆弱纤细的小女子,可骨子里偏偏是个倔强不屈的性子。 裴行舟有些无奈地按着眉心,也不再多做勉强。 另一边,见到恭桶头颅的秦昭朗也头疼得紧,他才刚上任金陵城知府,一连发生两起恶性杀人事件,真真是多事之秋! 随后,他抬高声线,带着微愠问道: “怎么只有头颅?死者的身体去哪儿了?” 一名国字脸的衙役面色犯难,有些举棋不定地说道: “回禀秦大人,卑职还在搜寻中!只不过这片芦苇荡实在太大了,可能还得需要一点时间。” 秦昭朗环顾四下,他们如今身处的这山芦苇密密相连,足有两人之高,形成了遮天蔽日之势,只怕是在大风天都难以刮开一个口子! 想要找到死者失踪的躯体,如今只能进行地毯式搜索了。 随后在场众人纷纷加入地毯式搜索。 凉风习习,姜令妩隐隐闻到了芦苇荡中的血腥气,她顺着血腥味一路往芦苇深处走去,在一处小土坑旁,发现了一小块碎掉的破布。 姜令妩眉眼一亮,蹲下身子仔细观察,果然让她在几株芦苇之上发现几滴血迹。 她语声一沉,简短说道,“死者的身体应该就在这附近。” 裴行舟面容肃冷,他瞧见西南方有一大摞的浮草被压倒。 他眸色一沉,“这或许是死者生前挣扎过的痕迹,或许是死后被拖行的痕迹。” 两人来到被压倒的浮草旁,果然发现了一大片的斑斑血迹! 姜令妩凝了凝眸,指了指芦苇上的血迹,“这片芦苇呈现喷溅式的血迹,此处或许是案发第一现场。” 裴行舟眸色深邃而锐利,他捻了捻芦苇上的血迹。 “血迹已经完全干涸,看来案发时间已经超过了一日。” 随后,他拨开一人高的芦苇,视野陡然开阔,而野草之上,一个满身血污的无头尸身赫然于眼前! 这具无头尸身全身赤.裸,身上的伤痕密布,令人不寒而栗。 只是,当姜令妩视线落在死者胸口上,她顿时浮显惊讶之色! 这死者胸前竟也被人捅了四刀!她若没记错的话,谢坤鹏也是胸前四处刀伤!而且这两起案件的死者都是弃尸于秦淮河附近! 两具尸首,同时出现两个共同点,这到底是意外的巧合,还是含有某种目的性的人为? 还没等她从思绪中回神,裴行舟淡淡出声,“阿妩,你看他右手。” 姜令妩循着裴行舟的视线,落在了死者袖口处。 这人右手,竟缺失了一截小拇指,其伤口极度不平整,看着像是被咬断的! 死者是断指! 这个认知令姜令妩愕怔一瞬,莫非他就是王老伯所说的桃林镇刘掌柜?! ... 翌日正午,裴行舟就收到了秦昭朗遣人送来的尸检卷宗。 死者为中年男性,年龄大约在四十左右,死者胸口四处刀伤,刀刀至心肺,这也是死者的死亡原因。 而他是死后被斩首,头颅放入恭桶中的。 只是死者身份仍然没有确认,官差连夜走访桃林镇,可桃林镇压根就没有训狗的刘姓人家! 很显然,“桃林镇刘掌柜”不过是个凭空捏造的身份罢了! 线索到这里又断了,姜令妩的心微微沉下去。 铁笼沉尸的死者是金陵城富商,而此案死者身份不明,若是两人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人,为何都被凶手弃尸秦淮河畔?为何都是胸前四刀? 只不过有一点不一样!金汁头颅案死者胸前四刀,刀刀致命;可铁笼尘尸案,死者胸前四刀只是虚虚皮外伤。 两起案子相隔时间如此接近,这两名死者究竟是互不相识,还是说存在这某种千丝万缕的联系呢? 金汁头颅案死者很可能是采购铁笼之人,姜令妩只觉得层层迷雾中,仿佛有一根无形的细线,似乎都在指向某件被尘封已久的往事。 一定有什么东西,被他们忽略掉了! 她合上卷宗,望向裴行舟。 “秦昭朗曾说过,死者秦坤鹏每月都有三五日游湖泛舟,或许游船之上藏着线索?” 闻言,裴行舟墨玉般的眸子闪过凛冽暗芒,他微微地摩挲着青玉扳指,斟酌道: “游船、铁笼、秦淮河畔、死者,这四者之间一定存在某种关联!” 姜令妩突然叹口气,原本娇俏的面容犯起愁容来。 “只是金陵城水系四通发达,每日往来于秦淮河畔的游船画坊不计其数,谢家游船并未登记在案,只怕一时半会也难以找到!” 裴行舟温热的手掌包住她细嫩的手心,一双桃花眼笑得散漫又温柔。 “这又有何难。” 姜令妩长睫卷翘,杏眼眨了眨,一张芙蓉面霎时转忧为喜。 “你有法子?!” 裴行舟见她饱满的红唇微微张开,他眸色深沉,指腹轻轻摩挲着柔荑。 “不妨雇佣城中乞丐,让他们去各个码头搜寻可疑游船。” “没错,乞丐对金陵城的风吹草动都了如指掌,他们的消息也比官府更为灵通。” 姜令妩思索了一瞬。 “谢鲲鹏的游船必定是外观低调,不甚张扬,并且是长时间停靠在码头附近! 我这就去通知秦大人!” 第52章 姑娘的腰,夺命的刀 秦昭朗办事果然利落,不出三日便传回了消息。 据乞丐探子回报,秦淮河北接长江开阔处,水面上常年徘徊着一艘神秘画舫,说它神秘因为这画舫从不停泊码头,无人知它从何处而来,又要驶往何方。 这艘画舫就好像是凭空出现,飘飘摇摇于长江水际,只是偶尔靠岸补给,并不在码头多做停留。 曾有小毛贼想夜袭偷盗财物,却被画舫上的守卫活活挑了手筋,扔下长江! 从此这艘画舫行踪更加诡秘了起来,就像是一艘漫无目的的幽灵船,穿梭于烟波浩渺的长江之上。 这日,天朗气清薄雾消散,正是寻觅幽灵船的好时辰,一艘气势威严的大船,稳稳当当停靠在码头,一众官差见清河王前来,纷纷跪拜行礼。 因是公差,秦昭朗这次动用了官船。 裴行舟长身如鹤,示意他们起身,随后撩起月白色锦袍,抬脚登船。 饶是在略显晃悠的甲板之上,裴行舟依旧步履稳健,似闲庭信步一般。 浅金色的光笼在男人轮廓分明的侧脸上,墨眸盛着温柔笑意,随即,他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朝姜令妩伸出手。 裴行舟声线低沉而宠溺,“阿妩,过来。” 风吹起了他月白色衣角,姜令妩能闻到他身上好闻松墨香。 她心下微微的惊讶,身后还跟着这么多人呢,他怎么就这样明目张胆地公开,不知收敛? 裴行舟见她不为所动,修长如玉的手指顿在半空中,懒懒地弯起唇: “傻愣着做什么,上船。” 见他如此不遮不掩,在众人面前宣誓所有权,姜令妩眉眼似柔雾皎然,心口处漾开了甜丝丝的涟漪。 她突然美眸舒展,笑得灿烂,如雾的云鬓间步摇莹莹生光,乌亮的剪瞳氤氲着浅浅光华。 当着众人的面,她含笑牵着男人宽厚结实的大掌,登上了官船。 跟在身后秦昭朗抽了抽嘴角,难怪昨日王爷命他将官船仔细收拾一番,感情这位爷是打着公事公办的幌子,与小姑娘泛舟游湖呢! 啧,恋爱中的男人,真是没眼看...... 官船内设花厅,一道四折缠枝牡丹嵌云母屏风,将花厅与外界隔离开来。 梨木雕云纹玫瑰桌上,摆放着各色果子茶点,这官船装饰虽不甚华丽,但布置得清雅舒适,一看便是用心收拾过的。 她挑起帘幔一角,只见窗外碧水荡漾,潋滟生波,真真是美不胜收。 官船沿着水道缓缓前行,烟波浩渺的江面上,偶有水鸟掠过,姜令妩眸中一亮,露出欣喜神色! “王爷你看那有只水鸟!” 裴行舟饶有兴致地瞥了她一眼,忍不住戏谑道: “阿妩倒是性子越来越活泼了,看个水鸟就这么高兴了?嗯?” “我看我的水鸟去,才懒得理你。” 姜令妩唇角微微扬起,撒娇似的怼他一句,随后轻哼一声转过头。 这声轻哼似小猫软软的叫声,挠得裴行舟心痒痒,又起了作弄她的心思。 他缓缓靠近那张白瓷无暇的侧脸,俯下身子对着圆润的耳廓吹了一口气。 他记得,这里一直是她敏.感点。 一阵丝丝柔风从耳畔吹过,几缕细软的青丝滑落粉颊之上飘飘摇摇,姜令妩只觉得又酥又痒。 等她蓦然回首,原来是裴行舟这个没脸没皮的浪荡子,竟在有一下没一下吹她头发丝! 偏生这始作俑者使完坏,还懒骨头似地贴上来环住她的腰,笑得无辜又恶劣: “看,这下你就理我了吧?” 姜令妩正欲嗔他几句,突然行驶的官船一阵摇晃,她忍不住蹙起了眉头。 “怎么了?” 裴行舟收起了散漫,敏锐察觉到姜令妩的不对劲。 刚刚船身一阵摇晃,姜令妩只觉得胃中酸水要冒了出来,她有些难捱地闭着眼。 裴行舟松开她,漆眸中是止不住的紧张,“可是哪里不舒服?” 姜令妩拧着眉,捂着心口,小小声道,“好像是晕船了。” 闻言,裴行舟眉头这才舒展几分,温凉的手指安抚下她的头发丝,然后轻轻说道:“等我一下。” 等他再回来时,手中端着一个琉璃碗,盛了一碗冰镇酸梅汁子。 酸梅汁子盛在琉璃碗中,还压着些许融化的碎冰,莹莹日光下,泛着琥珀色的色泽。 姜令妩接过酸梅汤,心下又软又酸。 这官船之上,哪里来的冰镇酸梅汤,分明就是他早早就备好的。 晕船不过是件小事,可裴行舟事无巨细想着她,处处对她细致入微,倒是让她恃宠而骄,无端端地生出几分委屈来。 裴行舟见她面色有异,遂懒散笑着,“怎么,是要我来喂你喝?” 姜令妩有些手忙脚乱,“不,我,我自己喝。” 一盏酸梅汁子下肚,姜令妩只觉得胸口淤闷消散殆尽,她眼眸笑意漾到眼尾,心中比吃了蜜糖还要甜。 就在此时,原本平静的江面起了一阵风浪,姜令妩身形不稳,跌入裴行舟怀里,属于女子馥郁的柔软撞上男子坚毅的胸膛。 裴行舟眼眸暗沉,他猛地将人整个抱到自己腿上,迫使姜令妩与他面对面。 这样亲密无间的姿势让姜令妩有些惊慌,她想挣扎却发现动弹不得,一双盈盈水目嗔他一眼: “你快松开!万一旁人看到了怎么办呢?” 两人贴得极近,几乎是胸口压着胸口,裴行舟大掌掐着细柳纤腰,胸膛摩擦着一团绵软,心中荒谬地滋生起了炽烈情愫。 他眼眸深邃,暗哑着嗓子,“旁人进不来的。” 他早已吩咐下去,不许旁人打扰,他喜欢与她独处,也喜欢她的眼眸中只有他一人。 如今他懂了,何为姑娘的腰,是夺命的刀,他对她的心意,早不再满足于青涩的懵懂,他想要的还有很多很多…… 正如同那一晚回廊水榭,他是如何凶狠地逼得她溃不成军,是如何霸蛮地攻城略地,而她只能带着哭腔讨饶…… 裴行舟鬼使神差般的垂首,薄唇有意无意擦过了女子莹白纤长的颈窝,风流恣意道: “美人投怀送抱,小王实在盛情难却。” 脖间传来细微的酥痒,姜令妩似触电般地微微一颤,杏眸似凝着水雾。 她眸光不自觉一软,耳根浮起一抹胭脂红,嘴里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你,你做什么?这,这是白日宣淫!” 裴行舟唇角勾起,低低笑出声,随后抬起她纤美下巴,轻轻啄了一吻。 “阿妩的意思是,白日不可宣淫,晚上便......” “你不许胡说!” 姜令妩脸上飞起红雾,她急急伸出手挡住他的唇,生怕他又说出什么下流话! 她实在想不明白,为何人前端方杀伐的裴行舟,私下却是这么个狗模样! 没多久,姜令妩只觉得手心有些微痒,被捂住嘴巴的裴行舟也不老实,竟是舔自己的手心! 这个狗男人!实在太色气了!!! 姜令妩羞愤欲死地想抽回手,可裴行舟却死死按住她,就在船舱内暧昧涌动着,屏风之外传来了秦昭朗的恭敬声音。 “启禀王爷,前方有艘形迹可疑的游船,与乞丐探子说的幽灵船相符合。” 眼底晦色只是一瞬,裴行舟很快神色清明。 他淡淡下令,“直接逼停。” 秦昭朗得令,很快官船便开始加速,姜令妩没来由的一阵惊慌。 裴行舟握紧她的手心,柔声安抚道: “别怕,我在。” 话音刚落,只听“砰”的一声,官船和一艘画舫相撞,震得船身大幅度摇晃了一下,桌上琉璃盏应声而碎。 甲板上传来一阵兵剑相交的厮杀声。 裴行舟警觉了起来,原本淡散的眉眼被肃杀之意取代,他目光如炬地盯着屏风之外,将姜令妩掩于身后。 纵然船舱内被屏风遮掩,看不清外面的情景,可铺天盖地的打斗声依旧提醒着,外面陷入厮杀。 而姜令妩心口怦怦直跳,素白的手指捂紧了藏于袖中的短刀。 很快,一道举刀的身影似乎想强闯船舱里来,裴行舟眼眸一沉,只见他掌风快如闪电,势如破竹一枚茶盖如同离弦的剑,直直刺向举刀人的身影! 很快男人瘫软倒地,鲜血被撒落在屏风之上!甲板上的打斗声渐渐弱了下来,秦昭朗很快前来禀告: “启禀王爷,生擒水匪十一人,就地诛杀八人。” 裴行舟随后走出船舱,见甲板之上乌压压跪倒一片匪徒,乞丐探子说的没错,这些人模样凶神恶煞,的确不似普通渔民。 他不急不慢地踱着步,暼见水匪大汉中,有名瘦弱如猴的男子眼神躲躲闪闪,藏于他人身后,看其穿衣模样,想来是这艘画舫的管家。 裴行舟脚步停他跟前,睨他一眼,“你们是听谁的差,办谁的事?” 瘦猴男随即被刀架着脖子,哆哆嗦嗦喊着冤,“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小人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啊!” 裴行舟嘴角一弯,泛起温柔的笑意,大掌死死掐住了他的脖颈,一字一句道: “我再问一次,你们是听谁的差,办谁的事?” 管家只觉得脖子传来巨大窒息感,他不可置信地盯着裴行舟,明明眼前的男人俊美如玉,可他眼底的狠厉看着令人胆寒。 他是想要自己的命! 裴行舟见他面色憋得青紫涕泪俱下,遂收回了力道,“说!这船主人是谁?” 瘦猴管家侥幸捡回一条命,他抖如筛糠,跪倒在地,“我说我说!这是谢坤鹏的船!小人只是谢老爷雇佣看管船只的!” 闻言,裴行舟与姜令妩确认了下眼神,果然这艘画舫便是谢坤鹏的产业。 裴行舟衣决飘飘,负手于甲板之上,他似漫不经心打量起谢家画舫。 只见这画坊于碧水之上飘飘摇摇,共建三层,每一层都挂了灯笼,外观看上去古色古香,并无特别起眼之处。 他眉间掠过一丝凝重,过往的经验告诉他,越是不起眼的东西,往往越藏着不可思议之事,只是谢家画舫到底藏着什么秘密呢? 第53章 恶鬼的囚笼 裴行舟揽起姜令妩脚尖轻点,飞身跃至谢家画舫甲板上。 谢家画舫空无一人,四处都静悄悄的。 一楼红漆大门虚掩着,匾额书了三个大字“春月楼”,姜令妩随即推开红漆木门,眼前豁然开朗。 一楼铺设满地青砖,内庭竟然还搭建了一个小戏台子! 戏台之下,摆放了几把翠纹织锦坐垫梨木软椅,想来便是谢鲲鹏平日喝茶看戏之用。 裴行舟缓慢踱着步,沉冽的眼眸审视着戏台,可并未发现有何不妥之处。 戏台一旁的墙壁上挂了一副山水字画,他淡淡瞥了一眼,字画题的是白居易的诗《大林寺桃花》。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裴行舟取下字画瞧了瞧,随后云淡风轻道,“这诗倒是应了春月楼三字的景。” 随后两人沿着台阶拾级而上,二楼匾额是夏花阁,只鼻翼微动,便能细嗅阵阵山花袅袅而来。 姜令妩推门抬眸望去,满眼皆是花团锦簇,各色花骨朵缀满枝头,偶有葱茏盆栽点缀其间,果然是名副其实的夏花阁。 夏花阁正大厅,同样挂了一副赏荷图,题诗为“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裴行舟瞧着花香满枝头,眼眸带着轻嘲: “这谢鲲鹏倒是个风雅人,春月楼,夏花阁,想必三楼便是秋香亭了。” 姜令妩率先上了三楼,她回眸狡黠一笑: “王爷可猜错了,这是秋霜亭!名字倒比王爷取的雅致。” 裴行舟淡淡轻哂,“啧,阿妩是嫌弃本王俗气了。” 三楼秋霜亭是画坊采光最好之处,推窗便可看到岸柳如烟的秦淮河畔,视野开阔辽远,风景自是美不胜收。 同样,三楼门厅处也挂着字画,裴行舟缓缓念出了题诗: “湖光秋月两相和,潭面无风镜未磨。” 这谢鲲鹏倒是颇有着文人雅致,每一层船舫,都挂着对应风景的诗画,只是不知道这几年有何特殊的含义。 两人从谢家画舫一楼行至三楼,并未发现任何不同寻常之处,这好似仅仅只是一艘普通的游船而已。 姜令妩站在甲板上,蹙了蹙眉,若有所思道: “谢家画坊建三楼,分别春月楼,夏花阁,秋霜亭,正是对应了春夏秋冬,可为何单单没有冬呢?” 裴行舟微微侧目,落在女子澄澈困惑的眼眸中。 “谁说这艘画坊只有三楼?” 姜令妩蓦地灵光一闪,“对,还有船舱底?” “是与不是,需要瞧了才知道。” ... 船舱底部空间大不,堆满了各式杂物,想必这就是水匪平日休息之地。 裴行舟环视了一圈,一个落了锁的檀木衣柜引起了他的注意,船舱底部用具皆为朴素,可这衣柜挂着的,却是精巧贵重的鲁班锁! 裴行舟眸光渐沉,想来这衣柜内必藏着什么秘密! 随即他唤了其他官差前来,幸好秦昭朗麾下有善于开锁破拆的巧匠,莫约一炷香的功夫,红檀木衣柜打开了。 只听咔嗒一声脆响,姜令妩屏住了呼吸,红檀木衣柜后果然别有洞天,这里面竟然藏着一间密室! 她原以为密室是逼仄阴暗,不见丝丝光亮,可没想到衣柜之中,竟散发出莹莹辉亮! 一行人沿着通道,走到深处才发现,这里头竟然是一间密室!密室四角轻纱帷幔之上,坠着四颗鸡蛋大小的夜明珠,不用燃烛便有如白昼! 屋里的陈设十分奢华,只见堆漆螺钿描金床头,高悬朦朦胧胧的鸳鸯罗帐,帘钩上坠着名贵的沉香熏球。 金丝楠木嵌螺钿云桌上,放置着价值连城的青玉玛瑙杯,翡翠琉璃盏,生活用具皆是奢靡富贵,想必这间密室便是谢鲲鹏平日小憩之地。 姜令妩打量着屋内奢华陈设,美眸是毫不遮掩的厌恶,她忍不住出言讽刺: “一两沉香木,价值千金。谢大善人平时一身旧衣掩人耳目,私下倒是奢靡似土皇帝!” 裴行舟眸光深邃,只见悬了一副字写着“冬雪”。 “看来这便是冬雪园了。” “这冬雪园倒是藏着挺隐蔽,也不知道谢鲲鹏存了什么秘密在里面?” 两人很快在密室内搜寻了起来,堆漆螺钿描金床前也挂了一幅水墨画,裴行舟眸子清泠似水墨,神情复杂。 “谢鲲鹏的秘密,便藏在这句诗里。” 姜令妩侧目望去,忍不住瞠目愕然! 只见这水墨画旁赫然写着,“鸳鸯被里成双夜,一树梨花压海棠。” 这是苏轼调侃好友,八十新郎纳十八小妾的《戏张先》,为何谢鲲鹏要挂这样的一首诗?! 风吹起了鲛绡宝罗帐,层层帷幔之后,似乎有什么凸起,姜令妩轻轻撩开帷幔,描金床后露出一扇木质小门来。 “鸳鸯被里成双夜,一树梨花压海棠。” 突然,一个令人惊骇的念头,惊得她手脚冰凉。 这木门里,藏着谢鲲鹏的幽暗秘密。 “看来,谢鲲鹏是死有余辜。” 裴行舟凉薄地扯出一个冷笑,随后眸光寒冽,让人望之心惊,他凛着脸一脚将木门踢个粉碎。 破门的一瞬间,有呜呜咽咽的风嚣声,似孤魂野鬼的哭泣声,回荡在幽暗的暗室,显得十分诡异。 暗门内光线昏暗不定,姜令妩点了火折子,跟在裴行舟的身后。 随着他们越走越近,一股浓郁而靡靡的气味,卷入风中扑鼻而来,姜令妩忍不住皱了皱眉,这是欢场中特有的气味…… 火光渐渐点亮暗室,露出船舱斑驳的底色,也露出封尘已久的的罪恶与龌龊。 纵然心中猜测到几分真相,可当事实赤.裸.裸摆在眼前时,姜令妩还是忍不住心头发寒! 本应该是关押畜生的大铁笼,竟锁住一个衣衫凌乱的小姑娘! 小姑娘瘦骨嶙峋,见到生人一双眼睛充满了惊惧,全身止不不住颤抖着,裸露在外的脖间,随处可见惊心的红紫痕迹。 姜令妩身影一滞,生平她最恨凌.辱弱小之人!她捏紧了拳头怒骂了一声:“畜生!” 见来人并不恶意,小姑娘红肿不堪的眼角,无声淌下泪水,她怯怯往墙角暼了一眼。 顺着小姑娘的目光,姜令妩听到了角落有铁链窸窸窣窣的声响,她略一定眸,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 原来,暗室角落处摆放了好几个大铁笼! 被铁笼锁住的小姑娘不止一人!!! 最大的看起来不过十来岁,最小的只有五六岁,皆是长相精致,衣着华美,双目失神。 如同不哭不喊的傀儡娃娃一般,呆愣愣地看着姜令妩。 有个七八岁的小姑娘,见裴行舟上前开锁,竟主动躺下褪去了自己的上衣...... 姜令妩心口一窒,额角突突直跳!这群孩子们到底是受了多少罪,才形成这样的条件反射?! 人间炼狱不过如此。 裴行舟拳头捏得吱吱响,可他极力克制着,生怕吓到了这些孩子们,可任由他隐藏的再好,愠怒依旧爬上了眉梢。 姜令妩强压着恐惧与不安,声音发颤道: “王爷你告诉我,这些,又是什么?” 裴行舟顺着她的手势,目光落在沉香木打造的架子上。 带勾的皮鞭、三角烙铁、粘着血沫的钳子、奇怪的金属铃铛。 还有一些他叫不名的刑具,整整齐齐陈列在沉木架上,泛着诡异的棕褐色,散发着阴沉而罪恶的气息。 姜令妩心被揪得紧紧的,喘不上气来,原来这便是地狱空荡荡,恶鬼在人间。 一股凉风从两人脚意倒灌至胸口,好似每一根骨头缝隙处都透着刺骨的寒。 真冷啊!姜令妩哆嗦了下,她忍不住抱紧自己的肩头,好似这样才能让心脏暖和一点。 裴行舟抿着唇没有说话,可他泛白的拳头暴露他此刻的怒意。 开锁的声音哗啦作响,听在姑娘们耳中,犹如铁钩剜心!她们蜷缩在铁笼角落,瘦弱的双臂抱着膝头,瑟瑟发抖。 吧嗒一声,铁笼开了,裴行舟阴翳的眸中被心痛所覆盖,他努力克制着自己,摆出一个最温和的表情,弯下腰轻轻安抚道: “别怕,我是大盛朝官员,今日是来救你们出去的!” 一个躲在角落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乌黑的眼睛忍不出泛起希冀的光,她声若细蚊: “真,真的吗?你们是来救我们的?!” “小姑娘”的嗓音不是女儿家独有的脆生生,明显带着沙哑低沉,这是少年郎换嗓时才会出现的特征。 裴行舟瞳孔微凝,随后很快平复了心神,深吸一口气。 只怕这个小姑娘不是小姑娘,“她”纤白的喉咙上,分明有着微微的凸起! 随后,裴行舟状若无意,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其他孩子,他们虽身着女儿家装扮,看上去雌雄莫辨,可实际上他们都是男儿身! 显然,姜令妩也认知到了这一点,她唇色煞白如霜,她虽竭力稳住自己的心绪,可是滚烫的眼泪依旧大颗大颗砸下。 原来,这就是谢家画舫的真相! 如此不堪!又如此的沉重! 谢坤鹏这个畜生!竟然将一群男童,打扮成姑娘家的模样,供他凌.辱取乐!!! 恶鬼披着金陵城大善人的皮囊,将獠牙藏于面具之后,他白日做人,享受着众人顶礼膜拜。 可到了夜晚,他便是青面獠牙,魔爪伸向向弱小,肆意凌.虐的恶鬼!!! 这些可怜的孩童,被沉重铁链束缚于幽灵船底,无人听到悲恸哭声,无人知晓他们血肉早已被碾烂成泥…… 而恶鬼从不会因为他们是小孩子,而仁慈地收起獠牙。 这个世道,到底是怎么了? 第54章 玉面修罗 谢家画舫一共囚禁了八名男童,在场所有官差,无一不是面色凝重。 本应是天真无邪的年纪,却遭受到人性最幽暗的罪恶!这是金陵城每一名衙差的耻辱!是金陵城每一个成年人的罪责! 更令人背脊发寒的是,暗室一角,朱漆描金花卉纹架格之上,摆放了数十个细腰琉璃瓶。 晶莹剔透的琉璃瓶中,装了一束绑有红绳的头发丝。 这是谢鲲鹏的战利品,他每伤害一个孩子,便剪下一撮头发丝,放于琉璃瓶中以供观赏。 而描金花卉纹架格最显眼的位置,单独摆放了一个系着如意穗的琉璃瓶。 姜令妩浑身僵硬俯下身,这是一缕微微蜷曲的发丝,泛着亚麻色的光泽。 这个孩子,或许对谢鲲鹏是某种特殊的存在。 看到谢鲲鹏大摇大摆的“战利品”,裴行舟周身气压很低,他捏紧了拳头抿唇不语,可姜令妩知道他此刻心情很差。 有年轻的衙差压不住男儿血性,他们红着眼,怒目圆睁地冲了出去! 没多久,水匪的哀嚎声响彻整片江域。 生于底层的人,更能理解弱小者被被奴役、被□□的苦难。 听到此起彼伏的哀嚎与怒骂声,裴行舟散漫地抬起脚走出舱底,甲板上几名衙差面色铁青,似疯狂地发泄内心的愤怒,拳拳到肉,揍得一众水匪血沫横飞! 瘦猴管事被打得鼻青脸肿,他匍匐倒地连忙叫冤道: “我们还未被判罪,你们,这是滥用私刑!!!” 一国字脸都衙差怒发冲冠,他狠狠抬起一脚,重重踢到他肩头,瘦猴管家的黄牙都飞出了一颗。 他横眉冷对,朝着地上之人啐了一口: “我呸!助纣为孽的禽兽,老子今天就是滥用私刑,打死你个畜生又怎么样!大不了老子一命换一命!!!” 秦昭朗见手下人竟当着清河王的面滥用私刑,他面色有些犯难,生怕王爷会怪罪下来。 他小心翼翼劝说道,“王爷,他们刚当差没多久,年轻气盛又是第一次见这样的现场,难免心中憋着火,求您别跟他们一般计较。” 裴行舟微微遮住眼眸中的阴鸷,他走上前制止住了殴打,嗓音缓慢道: “你们身为官府中人,滥用私刑可知该当何罪?” 几名衙差齐刷刷跪下,带头之人沉默一会,遂咬牙切齿地说了一句: “是属下出的主意!属下一人做事一人当,甘愿受罚!” 裴行舟一记锋利眼刀扫向他,并未应声。 冷冽的余光扫到了瘦猴管事,他缓步走上前,随后一道好大黑影压下。 瘦猴管事被打成了一摊烂泥,脸上的血水与甲板泥污混在一起,他全身颤抖道: “大人,开恩,求大人开恩!这几位官爷想杀了我们!大人你不能杀我们!!!我什么都说,什么都说!” 裴行舟眼底一片晦色,喜怒难辨。 空气突然沉默……大家都在等待裴行舟的反应。 瘦猴管事被他盯着心里发毛,后背出了一层汗,他心虚试探道: “大人,我是谢家画舫的管事!关于这艘画舫我什么都知道,我什么都知道!求您别杀我!” 管家自曝身份,裴行舟眼神倏然冷峻,以泰山压顶之势睨着他。 良久,他吐出一句轻飘飘的话。 “若无愤怒,正义也就毫无意义。 本王也想要杀了你,你说这可如何是好?” 一阵江风吹过,瘦猴管事只觉周身一凉,他翕动着嘴唇,似不可置信摇摇头。 “不,不,不会的!我是这家画舫的管事,我可以转做证人,我还知道……!” 他话还未说完,众人听到一声骨头碎裂的脆响! “啊!!!” 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直冲云霄!惊得飞鸟四散逃走! 众人愣愣抬眸,只见一只青地联珠对锦朝靴,狠狠踩上了瘦猴管家手腕。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然后又是一声嘎吱骨头响,裴行舟竟是瘦猴管事的手腕给碾碎了!!! 管家疼得直打滚,他一边惨叫一边求饶,可裴行舟依旧死死踩住他,没过多久,瘦猴管事脑袋耷拉,不省人事昏死过去了。 裴行舟长眸微微一眯,确认对方只是晕了,而不是死了,这才大发慈悲将脚拿开。 他唇齿间冷漠地碾出一个词,“废物”。 日头正烈,沿着男人冷峻身形勾出一层薄薄金边,原本清隽的眉眼,被狠戾之意取代。 他好似完全变了一个人,懒散与温和早已消散殆尽,带着地狱修罗嗜血的气息,眸光森寒打量着水匪。 裴行舟锐利的目光扫过,让一众水匪为之变色,修长的指骨一下一下敲打着绣云纹刀柄,也一下一下敲打在水匪们的命门上! 甲板上官差胆战心惊,只觉得阴云压顶,秦昭朗额上冒出豆大的汗珠,不知道是被这大太阳晒得,还是被裴行舟给吓得。 裴行舟忽然恶意地笑出了声,他轻轻询问着: “下一个,是谁呢?” 空气中有难闻的气味,竟是一个大胡子水匪当场失了禁! 他做贼心虚地不敢与裴行舟对视,有官差上前一步将他拉出来,无意从他衣襟中扯掉了出一个东西。 姜令妩抬眸望去,她不禁呼吸一凝,心口阵阵钝痛,这是一件孩童的肚兜小衣,绣着虎头虎脑的纹样。 裴行舟冷眼睨着虎头小衣,尾音轻扬,不容置疑道: “就你了。” 大胡子水匪哆哆嗦嗦,他跪地求饶惊魂不定,“求大人饶命,求大人饶命啊!” “饶命?” 裴行舟淡淡地应着这句话,飞快地抽出一把寒光冷冽的长刀,抵在大胡子粗壮的脖颈上。 “我饶你们命,谁饶舱底孩子的命?嗯?” 男人忽如鬼魅贴近大胡子水匪肩头,他声线低沉,嗓音却更凉一分。 “你说,我能饶你的命吗?” 长刀寒光凌厉,大胡子水匪吓得一动也不敢动,这人哪里是官差,分明是比他们还要心狠手辣的嗜血阎罗! 裴行舟挂着温温笑意,眸色不变半分,反手就是一刀,将利刃狠狠钉入水匪手掌之中! 长刀闪着森寒的光芒,一寸寸地刺穿皮肉,直至完全地刺穿手掌,最后硬生生将血肉模糊的手钉在甲板之上! 很快,浓郁的血腥气在甲板上蔓延开。 “啊!!!你,你不得好死! 老子就是做鬼也不放过你!!!” 被穿掌的水匪怒目欲裂,他喘着粗气恶毒地咒骂着,“老子做鬼要杀你全家!” 可裴行舟依旧面不改色,他拿出一方雨过天青色手帕,徐徐擦拭着修长骨指沾染到的血迹。 男人深邃如冷玉般的面容不起一丝表情,带着与生俱来的杀伐气场,不疾不徐说道: “你做人时我便能穿你的掌,你做鬼时,我一样能扒你的皮。” 纵使水匪生平日是无恶不作之人,此刻在玉面修罗面前,他们吓得纷纷垂下头,只觉得遍体生寒,四肢五骸都因恐惧而颤抖着。 眼前的这个男人压根就不是人!他才是从地狱爬起来的嗜血恶鬼! 秦昭朗满脸惊惶愣在一旁,他感受到裴行舟带来的强大的恐惧与压迫感,忍不住往后退了退。 原来这便是杀伐狠辣,雷霆手段,动动手指便能取人性命的清河王!原来那些骇人传闻都是真的! 裴行舟面容阴沉而俊美,他嗓音疏冷,带着一丝陡峭的凉意。 “带下去,统统挑断手筋脚筋。” “切记,不得伤人性命。”他又单独补充道。 “是!”秦昭朗连忙上前领了命,也听出了裴行舟的言外之意。 对于重刑犯来说,死亡,或许是最好的宿命,可裴行舟偏偏不让他们称心如意。 他要这些畜生在牢狱之中,日日遭受皮肉之苦,夜夜尝尽非人折磨,要让他们知道什么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要让他们身体所流出每一滴肮脏的鲜血,都为舱底受害孩童们忏悔赎罪,直至他们卑劣而漫长生命的最后一刻。 好似预知到未来悲惨的宿命,剩下水匪宛如死狗一般,被官差给拖了下去。 一众官差进船舱搜证,甲板之上只剩下裴行舟与姜令妩两人。 姜令妩幽幽盯着江面半晌,她轻轻叹了声气。 裴行舟犹豫一瞬,过了半晌缓缓开口。 “阿妩?” 姜令妩抬眸看向他,杏眸逐渐变得清亮: “我在。” 裴行舟眸色暗了暗,“刚刚,是不是吓到你了?” 姜令妩微微摇头,主动上前牵起他的手。 “没有,我觉得很解气。 我知道以暴制暴不是最好的法子,但却是眼下对待恶人最有效的法子,我知道,你是想为那些孩子们讨回一个说法,才用雷霆手段惩罚恶人。” 裴行舟心底微松,“那你刚刚为何叹气,我以为你会怕我,会惧我…” 姜令妩定定地回望着他,眸间流转闪过一丝心疼。 “我为何要怕你?惧你? 我只是想起曾经的你,有些心疼。” 姜令妩执起他的手,轻轻说着: “这明明应该是一双执笔定天下的手,得是受了多大苦,才从翩翩如玉状元郎,变成了杀伐狠辣的清河王。 世人只看到你手上的血腥,却不知它为何而来。 裴行舟,世人敬你,畏你,我只心疼你。” 裴行舟心口好似被轻柔的羽毛扫过,一瞬间,他心底的暴虐以及愤怒好似都被抚平了。 这么些年,他孤身一人游走于朝堂江湖之间,许多不得已的时候,这双执笔定天下的手也杀过不少人,染了许多血腥气。 可他从来就不后悔!他宁愿做一把锋芒必露的寒刀,锋利地划开这世间的不平与腐朽,换一个海晏河清的大盛朝。 有人惧他畏他,有人敬他尊他,有人恨他厌他,可没来没有一个人,像姜令妩一样说心疼他。 暖阳下,裴行舟忽然如释重负地笑了。 他果然没有看错人,他的小姑娘不光善良,也有锋芒。 第55章 采生折割 已过了大半日时,官差仍在画舫上搜证,姜令妩立于甲板之上,下颌微扬,清浅杏眸凝望着远处朦朦霭霭的江雾,只觉得有光隐隐破雾而出。 船舷投下一道道斑驳的光影,将她笼于在阴影之中,任由江风卷起她的衣角,她面上虽波澜不惊,但内心思绪涌动。 今日搜寻幽灵船实在太过顺利了,线索如此顺理成章,让人不得不起了疑心。 这样一艘满载罪恶与龌龊的画舫,本应隐匿于江面,无人知晓,为何会被乞丐轻易窥出端倪? 裴行舟刚刚安置好受害孩童,见她独自一人神色冷肃,于是走到她身旁问道: “你也发现不妥之处了?” 姜令妩点了点头,眼底闪过一丝阴霾。 “不错。按理说,谢鲲鹏生平沽名钓誉,最是爱惜名声,他大费周章弄了个画舫,便是为了不让人发现他的秘密! 因此,这艘画舫一定是小心行事,断断不会与陆地之人留下蛛丝马迹! 可是城中乞丐仅用三日时间,便发现这艘画坊的形迹可疑,并且能精准地告知画舫特征以及具体位置。 王爷,你说这究竟是巧合,还是有人在刻意引导着什么?” 裴行舟眼眸暗了下来,这些疑点同样也在困惑着他。 浩瀚江波浓云薄雾,画舫云云之多,而乞丐竟能提供如此精准的线索,的确惹人怀疑。 姜令妩收回目光,“我总觉得,是有人故意引我们到这里。” 随后她眼眸微咪,顿了下。 “或许,是凶手引我们来此,而他这么做,是为了解救其他受害者!” 裴行舟转向江边薄雾,一双亮如寒星的眸子,迎着光的方向,掷地有声笃定道: “不管对方是谁,有何目的,真相定会浮出水面。” 与此同时,搜寻的官差疾步来报。 “启禀王爷,我们在暗室夹板内发现了一个账本!” 账本?这艘画舫竟然有账本? 一丝不安与怀疑漫上姜令妩的心头。 裴行舟接过账本,粗浅翻动几页,手上的动作顿了顿,周身气压瞬间一低。 在场众人皆是面面相觑,不明白为何清河王看完账本后,面如墨色。 裴行舟墨玉眸子透出一丝杀意,他重重合上账本。 “谢鲲鹏果真是个畜生。” 这账本记录的是,谢鲲鹏与漠北锦缎交易来往,只是有几处地方实在奇怪的很,吸引了姜令妩的目光。 “晋合五年二月,漠北采买十三匹莲花纹锦被,十七匹莲叶纹锦被,其中破损四匹,进账三千四百两。 晋合五年六月,漠北采买十五匹莲花纹锦被,十五匹莲叶纹锦被,其中破损八匹,进账三千两。” 世人皆知,漠北乃苦寒之地,为何六月酷暑,对方还要采买三十匹棉被?难道是为过冬提前准备? 为何棉被要分莲花纹,莲叶纹,为何破损的棉被还能售卖? 姜令妩眉间笼罩着一抹凝重,只觉得许多细碎的线索碎片,正缓慢地拼出一副残酷的现实真相。 她上一次看账本,还是在城东王老伯那,她还记得,王老伯家二月与六月铁笼生意最好,帐簿上足足画了六个正字。 ——“王老伯,你为何每逢二月、六月、十月,竟然能卖六个正字的铁笼?” ——“每隔四月,桃林镇的刘掌柜会找我订购一批铁笼!这都订了好些年了!” ——“他为何要采购这么多铁笼?” ——“他家是训犬的!大狗都凶得很呢!” 六个正字,正正好是三十个铁笼。 而这账本记录,二月卖出了十三匹莲花纹锦被,十七匹莲叶纹锦被,加在一起是三十匹…… 王老伯的话犹言在耳,一股寒意从脚底漫了上来,姜令妩看忍不住个寒颤,全身起满了鸡皮疙瘩。 若她没猜错的话,莲花纹锦被是暗指被拐卖的女童!而莲叶纹锦被则是男童! 而所谓破损就是采生折割啊!!! 她以前曾听说过采生折割,有些恶毒的人贩子会刀砍斧削,把拐卖来的幼童制造成残肢断臂的怪物!!! 为的便是博取世人同情心,进而大肆敛财!!! 想到这里,姜令妩面色微白,身影一晃。 明明是身处烈日之下,可为何浑身凉浸浸的,只觉得寒意迫人…… 她鼻尖一酸,忍不住哽咽了几分,怀着最后一丝希冀看向裴行舟。 “王爷你告诉我,这不是真的!” 裴行舟抿紧嘴角,面色沉重点点头。 随后他眼底闪过灼灼光芒,好似能驱散层层寒意,他似承诺一般笃定道: “我向你保证,定会将作恶之人绳之以法! 大盛朝定不会使孩童再遭受如此厄运!” .... 谢家画舫铁笼囚童的消息,一夜之间传遍了整个金陵城,茶馆之中,众人皆是义愤填膺! 而裴行舟亲自坐镇牢狱,经过一夜严刑拷打,沦为阶下囚的水匪们纷纷说出了真相。 原来他们大多是被朝廷缉拿的亡命之徒,走投无路后被谢鲲鹏豢养,看管谢家画舫。 而金汁割头案的死者名叫梅叔,是个大名鼎鼎的人拐子,与谢鲲鹏私交甚好,两人关系匪浅。 梅叔丧尽天良,用各种威逼利诱的手段,为谢鲲鹏四处拐骗美貌孩童; 若是年纪大一点小孩,便以招工为幌子诱拐。等受害者上船后,他们就撕破脸皮,将其囚禁在舱底成为铁笼禁脔。 谢家画舫飘浮于江面,俨然成了谢坤鹏的“后宫”,在这里,一切的道德与法制都不复存在,唯有恶鬼露出獠牙。 谢鲲鹏的罪行还不止于此!据水匪们交代,谢鲲鹏只喜欢糟.蹋十三岁幼童,年纪渐长后的孩子不再得他的欢心,便由梅叔卖往漠北! 漠北苦寒,天高皇帝远,许多黑心矿主与青楼坊主都是谢鲲鹏的重要买家。 曾也有过受害者反抗,听说一个小男孩曾活生生将梅叔的小拇指咬断!梅叔勃然大怒,强灌了其哑药,将他卖给黑心矿场!至今不知是死是活…… 整理完水匪们的供词后,裴行舟眼底一寸一寸晦暗下来。 原来,这案件背后的真相比想象的要黑暗!那些被拐卖,被凌虐的孩子,可能终其一生,都要活在谢家画舫的阴影之中。 不得不说,谢鲲鹏与梅叔皆是罄竹难书,死有余辜! 很明显,杀害谢鲲鹏与梅叔的凶手,是谢家画舫中曾经的受害者,他们铁笼沉尸,金汁割头,便是在用自己的方式来复仇! …… 天色大亮后,裴行舟随即下令将提供线索的乞丐召回问询,不久后,官差领着乞丐到了衙门议事厅。 裴行舟落座主位,眸色深邃,正打量着来人。 提供线索之人是个年过六旬的老乞丐,这是他第一次入衙门,他有些紧张攥了攥衣角。 裴行舟微微扬眉,面容肃穆道: “你可知我今日为何找你?” 脏兮兮的老乞丐上前拜了拜,茫然地摇摇头。 他只是金陵城最不起眼的乞丐,不明白官爷为何召见他。 “你是如何知道,谢家画舫停靠在长江与秦淮河交界处?又是如何知晓它是三层楼?” 老乞丐面色惶惶,语气有几分畏色,“我......我也是听人说的。” 裴行舟面色威严,带着一丝压迫感,不容他停顿,“听谁说的?” “就......就是偷听到别人说的。” 老乞丐肩背一缩,磕磕巴巴,翻来覆去就是这一句。 姜令妩示意让他先落座,“老伯无须太紧张,想到什么说什么便是了。” 姜令妩嗓音柔婉,带着一股安抚人心的力量,说完还给他递一杯温茶,好定一定心神。 天仙一般的女子对自己客客气气,老乞丐只觉得受宠若惊,他抖抖索索喝下茶后,只觉得好似不怎么紧张了,心里也没那么慌了。 姜令妩见他平复心情后,继续柔声问道,“请问老伯,谢家画舫一事是谁告诉你的?” 老乞丐叹了一口气,“这事要从三日前说起......” 原来老乞丐压根就没见过什么谢家画舫,他是听说官府重金悬赏,这才四处瞎打听。 没想到,竟还真让他打听出来了。 那日,他如往常一般回破庙休息,无意听到几个小乞丐在交谈,从他们的对话之中,依稀听到谢家、谢坤鹏、画舫这样的字眼。 老乞丐留了心眼子,悄悄躲在大树后,这才偷听到谢家画舫的相关线索。 听完老乞丐的陈述,姜令妩眼底微亮。 “老伯,你还记得那几个小乞丐的模样吗?” 老乞丐皱着眉摇了摇脑袋,“不太记得了,都是脏兮兮的小孩子,那日几人背对着我,看不清楚容貌, 不过,我记得小乞丐身旁有个妇人,两鬓垂落的头发是卷卷曲曲的,跟咱们不一样!” 裴行舟神色幽沉,“妇人的头发是什么颜色?” “枯黄色,像枯树叶的颜色。” 姜令妩不由得背脊发僵,不久前她才见到过枯光色的卷发。 在画舫暗室中,谢鲲鹏最为珍藏的战利品,就有一缕亚麻色的卷发! 凶手,难道真的是曾经受害者?! 第56章 无赖与千金 一连好几日,金陵城疾风骤雨,噼里叭啦的雨点子砸落在每个人心头,暗暗沉沉,好不烦闷。 裴行舟把自己关在衙门里翻看卷宗,只是他把金陵城户籍档案都翻烂了,依然找不到符合受害者情况的相关资料。 看来大部分的受害者,应该是从外地拐来的孩童,所以金陵城官府没有相关的失踪人口记录。 这一日雨后初霁,蝉鸣声浪渐起,金色的光线照得整座衙门亮堂了起来。 裴行舟不禁捏了捏略略发胀的额角,慢条斯理掩下一口茶,目光再次一错不错落在卷宗上。 如今疑凶已露出端倪,只要能找到老乞丐所说亚麻色卷发妇人与小乞丐,想必真相定然会水落石出。 就在最后一丝夕阳落山之际,有道窈窕清丽的身影,裹挟着清幽舒畅的香风,从落日余晖中缓步走来。 裴行舟眉峰微动,眸色温柔了几分,他轻笑出声: “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 半影黄昏中,姜令妩一身郁金色金云绣衫,散花渐染云烟裙,宛如画中仙一般盈盈下凡尘。 姜令妩天生丽质,平日甚少穿如此娇艳的颜色,如今云鬓轻笼蝉翼,几缕未挽住的青丝垂落颊边,为她原本清冷的气质添了几分少女娇美,倒是衬得弱水三千,群芳难逐。 姜令妩走进内室,见男子剑眉星目下乌青一片,便断定他昨晚又是一夜未眠,心下不免百转千回,有些心疼。 “听说西大街有家小摊子,馄饨做得特别好吃,王爷你带我去尝尝吧。” 裴行舟心底一动,缓缓搁下手中卷宗,唇角微勾。 “怎么今日想着吃馄饨了?” 姜令妩眉似新月,眸如星辰,带着少女特有的娇俏道: “我不光今日想吃馄饨,明日想吃老钱记的杏仁佛手,后日还想吃城南的双色马蹄糕呢!” 一语末了,她侧眸秋波一转,似小狐狸一般狡黠笑道: “所以,你都得陪着我一块吃!” 裴行舟何等聪明,知道对方是担心自己没有好好吃饭,于是他转模作样摸了摸袖口,摆出一副苦恼样子: “可是在下两袖清风,请不了姑娘用膳,这可如何是好?” 姜令妩扑哧笑出声,似猫儿一般半眯起明亮如星的杏眼,琥珀色的瞳眸倒影着男子发愁的神色。 “裴公子不如卖身店家,这双手不仅能洗碗刷盘,还可以传菜结账,总是能抵押几顿饭钱的!” 裴行舟眸中漾起星星点点的涟漪,他十分自然牵起对方纤纤玉指,笑道: “姜姑娘何必舍近求远,不如姑娘请在下吃饭,在下便以身相许,姜姑娘以为如何?” 闻言,姜令妩眉梢一挑,一手撑着椅背,将裴行舟禁锢在梨花椅上。 她欺身上前,素手勾起了轮廓分明而硬朗的下巴,一双秋水剪瞳已带艳色,慵懒而初露风情,仔细地打量了裴行舟的长相起来。 不久,她嫣然道,“嗯,这模样尚能入眼,倒也配得上本姑娘。” “能得姑娘青睐,在下荣幸之至。” 说完,裴行舟低低笑出声,温凉的大掌掐住细柳软腰,趁机一把搂她到怀里。 好似一朵诱人采撷的花儿,落入他的掌心。 娇软的身躯盈满怀,裴行舟低下头,似沉醉般细嗅颈窝的香气,只觉得这几日的疲惫与倦怠一扫而空。 纵有无尽烦闷,此刻尽数化作绕指柔。 他轻轻呢喃着,“别动,让我抱抱你。” 姜令妩闭着眼,一双手轻抚上他的脊背,享受这一刻的静谧与安宁。 一道轻吻似蜻蜓点水,缱绻流连于她的脖颈。 姜令妩眼露迷蒙,她被吻得背脊发麻,只得色厉内荏虚张声势; “你到底还要不要吃晚膳了?” 裴行舟唇畔依旧流连于小巧的耳畔。 “吃,想吃得紧…” 明明她问的是吃饭,可裴行舟这番话却意有所指,他哪里是想吃晚膳,分明是想吃…… 姜令妩彻底涨红了脸,只能狠狠剐他一眼。 人潮如梭的西大街上,各大商铺早已点上花灯,昏黄的灯光与月白星光,将金陵城装点地热而繁华。 一个是谪仙风华的如玉公子,一个是貌若天仙的窈窕佳人,两人并肩走在长街上,倒是格外惹人打眼。 有路人频频侧首,暗自称赞,“好一对郎情妾意的佳人!” 裴行舟耳力好,将路人的称赞尽收耳底,只觉得世间琼浆蜜糖,也不及卿卿展颜一笑。 一家不起眼的馄饨小摊坐满了食客,姜令妩拉着裴行舟在角落中落座。 摊主是一个颇有几分江湖之气的中年婶子,她声音嘹亮,热情地招呼着姜令妩: “哟!这位天仙一样的姑娘想来点什么?” “麻烦大婶来两碗馄饨。” “姑娘第一次来吧,不怕告诉您,我家馄饨面才是一绝!这面是我亲手擀的,汤底是吊了三个时辰煨的大骨汤咧!馄饨加面,包您鲜掉了舌头!” 姜令妩见她如此热情,便改了主意。 “那就来两碗馄饨面吧。” “得嘞!” 摊主麻溜地将早已包好的馄饨,丢进蒸气腾腾的大锅,又另起一锅沸水煮面条,很快,两碗香喷喷热乎乎的馄饨面就好了。 姜令妩卷了一筷面条,果然这面劲道爽滑,弹牙得很!馄饨馅料扎实,是用的三分肥七分瘦的猪五花,大骨汤激发起葱花香,虾皮的鲜,味道实在好极了! 裴行舟本是不重口腹之欲之人,这几日他在衙门不过略略应付,眼下,他也被这碗馄饨面勾起了馋虫,不仅吃完了馄饨面,还将汤底都喝了精光! 姜令妩见他食指大动,不禁眼波流动,满足弯唇,“我都说了好吃吧,明日你还得陪我吃饭。” 都说温饱思淫.欲,裴行舟这厮稍稍低身附耳,恶意地对着她泛着粉的耳根吹了口气,然后面不改色心不跳道: “千般好滋味,不及卿卿。” 这登徒子又扯这些乱七八糟的,气得姜令妩作势锤打他,可裴行舟却得寸进尺,一把捉住她柔弱无骨的小手,然后十指紧扣。 “你就是个大无赖!” 姜令妩咬着下嘴唇,用力抽了抽手,反而被他握得更紧。 裴行舟抬起两人交握的手,唇畔懒散扬起,带着几分亲昵与宠溺: “唔,我是大无赖,那我与卿卿便是无赖与千金,正好是天生一对。” 呸,谁要跟一个大无赖天生一对。 姜令妩在心中暗想着,可她粉腮如新荔透着诱人的红。 ... 西大街晚市上琳琅满目,有卖珠钗的商铺,有卖冰粉的小摊,还有吐火杂耍的卖艺人。 姜令妩难得出门逛夜市,如今穿梭其间,心中不免欢喜雀跃,正四处好奇地张望着。 裴行舟负手跟在她身后,眼底含着温柔笑意,他希望他的小姑娘永远都如此刻,带着少女心性,永远生活得恣意,永远轻快明媚。 一家小摊摆着草编的蚱蜢、蝴蝶,引起了姜令妩的注意,她走上前好奇问道: “老板,你这草蚱蜢怎么卖呀?” 摊主是个面色黝黑的年轻人,他老练回答着。 “一只草蚱蜢十文钱,姑娘若是喜欢的话,八文钱拿去!” “给我拿一只。” 姜令妩得了草蚱蜢后,戳了戳身侧之人,佯装怒意哼笑道: “原来你从前送我的草蚱蜢,是八文钱买来的?你未免对我也太不用心了,哼!” 裴行舟转过头,定定地凝望着她如画的眉眼,摇摇头认真道: “那是我亲手编的,想为你留住春色。” 都说美色误人,其实男色更误人。 裴行舟长了一张颠倒众生的脸,他的碎发被风吹乱,两泓黑眸似清泉,藏着点点柔情与涟漪,仿佛皎如玉树临风前。 果真是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而他似乎毫无所觉,只是立于街角安安静静凝望着她,便引起一场关于心动的山呼海啸。 姜令妩目光流转,双颊似新荷软色娇雾,心口泛着甜,堂堂清河王,竟是亲手给自己编了个草蚱蜢…… 原本自己穿越而来,在这浮华幻目的红尘中无根无依,她唯一所求不过是早日脱离姜家,一人无拘无束老死便罢。 可偏偏裴行舟似一把野火,如此灼热而明亮,驱散了自己的忧虑与凉薄,令她竟也渴求着天荒地老的美好。 温柔夜色笼在美人的眉梢眼角,好似镀了一层薄薄的清霜月光,原来她不用伸手摘月,星辰山河便纷至沓来。 两人在长街上静静凝视着对方,可没多久,姜令妩眉间月一寸寸落了下去,脸上的笑容一滞。 “怎么了?”裴行舟问道。 姜令妩抬起精致的下巴指了指,前方卖着灯笼的小摊上,有个身着粗花布、包着蓝头巾的妇道人家,好似在打着手势与店主比划着什么。 有几缕散落的头发飘落在头巾外,两人瞧得真真切切,她是亚麻色的卷发。 裴行舟与姜令妩心有默契交换了一个眼神,随即快步跟了上去,就在他们离妇人仅有几步之遥时,一双稚嫩的小手扯住了姜令妩的裙角。 “姐姐,你要买一束花吗?” 姜令妩无奈低下头,发现扯住她的人,正是那日在茶馆卖花的阿龙小桃兄妹俩。 与此同时,粗花布的妇人好似预感到什么,不等她买完东西便匆匆转身,混入了汹涌人群中,直到再也看不见背影。 “等一下,你别走!” 正当姜令妩想要追上前,却被小少年阿龙挡住了去处。 十五、六岁的小少年挡在她身前,眉间三分傲骨,眸底七分防备。 他冷冷吐出一句,“姐姐,买束花吧。” 小桃也急出了眼泪,她略带着哭腔说着:“姐姐……你买一束花吧!” 见两人行为举止如此古怪,裴行舟与姜令妩心照不宣,付了几块铜板便离开了。 良久裴行舟面色凝重,缓缓开口: “原来,凶手是她!” 第57章 一人一刀 天色已晚,新月爬上了树梢,城东纵横交错的田埂蛙鸣清脆,更显得长夜幽幽,黑暗无边。 田埂尽头破旧昏暗的茅草屋中,只燃了一豆灯,影影绰绰烛光下,一个颇为消瘦、穿着粗布麻衣的妇人正慌慌张张地收拾包袱。 这户人家十分清贫,四眼望去皆是斑驳泥墙,并没有多少值钱的家当,也是因此,她很快整理好了行囊。 步履匆忙间,裹着的蓝花布头巾无声滑落,露出她原本亚麻色的天然卷发。 屋内还有三个孩子,年纪不过十来岁,此刻他们都黯淡垂着头,早已没有了少年该有的蓬勃与飞扬。 一个白净的少年蹲在墙角,捂着脸哭泣着,“都怪我不好!若不是我吵着要买糖人,也不会让人给瞧见。” 阿龙上前拍了拍他瘦弱脊背,安慰道,“小豆子你别哭了。” 妇人凄婉一笑没有说话,她满脸郑重万分,来到阿龙跟前比划了一个手势。 ——你们快走,一路往南方走! 原来这个妇人不会说话,是个哑巴! 阿龙沉默而倔强地读着唇语,他明白哑娘的意思,可他不愿意扔下哑娘一个人,磨蹭半天就是不肯接过包袱。 小桃虽年纪是最小,但她自幼早慧懂事,她见到妇人摆出手势后,一双小短腿扑了上去抱着妇人哭喊: “我不要跟你分开,我不想跟你分开!!!” 小桃哭得伤心,一张圆圆脸蛋满是泪痕,其他几名孩子也纷纷抹起了眼泪。 哑娘红着眼面上戚戚然,她心中也是钝痛不已,她抬起粗糙布满厚茧的大掌,轻柔地抚上小桃的发丝。 当年他们四人从漠北一路逃离,多年来相依为命互相扶持,远比骨肉血亲更似一家人!若非不得已,她又何尝舍得同他们分离?! 哑娘面色愁苦,她抬头望向无边夜幕叹了口气,就算她再不舍得又如何?天大地大,早无容她之地。 谢家画舫囚笼一案闹得沸沸扬扬,官府已在四处缉拿可疑之人,她今日虽险些被抓,可不代表日日都有这样好的运气,官府迟早缉拿她归案! 她贱命一条,没多少日子可活了,可这三个孩子不能受她拖累! 他们还那样小,还未尝过人间的喜乐,她要他们三人好好的活着! 想到这里,哑娘眸色黯了一瞬,她咬咬牙,硬着心肠推开小桃,打了一个手势: ——别管我,你们先走。 在角落沉默的阿龙红着眼站起身,他上前拽住了哑娘的胳膊,语气强硬说道: “林青哥哥,当年在漠北是你救了我们几个!如今要走我们便一起走!我是绝对不会扔下你先走的!” “是啊!哥哥我们一起走吧!”其余的几个小孩纷纷劝说道。 哥哥,林青哥哥?原来身着粗布荆裙的哑娘,竟然是一个男子! 只不过他长相柔和,身材羸弱,直叫人雌雄莫辨。 林青听后微微一怔,他知道这些孩子是舍不得他,可他只能用力摆摆手。 ——你们别管我!不要再拖延下去了! 林青被囚于船舱底时,身子骨就被伤了底子,他早已没有多少日子可活了,如今东窗事发他必须留下,一力承担杀人的罪过。 就在屋内几人僵持不下之时,茅草屋外传来一道男子清润的声音。 “你们哪儿也走不了。” 话音刚落,裴行舟与姜令妩推门而入。 没想到官府这么快就找上了门,哑娘霎地白了脸色,就连鼻息都带着几分颤抖。 见陌生人贸然闯入自己家,兄妹几人神色愕然道,哑娘发出急切咿咿呀呀的声音,似乎是在要他们快走。 裴行舟从容淡然地迈开长腿,他找了一个干净的木凳坐了下来,眼色温和。 “你是林青,外人只当你是这群孩子的哑娘,可实际上你是男子,与这些孩子从漠北矿场逃回来的。” 裴行舟一语既出,林青心中骤然一缩,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得干干净净。 果然,官府什么都知道了,就连他的真实身份也摸得一清二楚。 阿龙警惕地往屋外瞧了一眼,裴行舟将他小动作尽收眼底,温温一笑: “你放心,今日我没有带官兵来。” 阿龙是家中最老成的孩子,他压下心头隐隐的不安,面色凝肃道: “你们为什么闯进我家?这里不欢迎你们!” 姜令妩从袖中拿出琉璃瓶,直视着林青的眼睛,轻轻问道,“这是你的头发对吗?” 林青浅色的眸子盯着琉璃瓶,他怔愣一瞬,过往血腥而屈辱回忆蔓上脑海,砸得他胸口发闷,瘦弱身子止不住得发抖。 姜令妩见状,轻叹一声,“你们假扮乞丐故意透露谢家画舫的消息,我该替那些被解救的孩子们谢谢你。” 听到被解救的孩子这几个字,林青原本死气沉沉的眼眸亮了几分。 姜令妩对上他希冀的眼神,微微一笑。 “你放心,他们如今已被官府妥善安置,每日有人悉心照料,等他们身体恢复后,我定会给他们找一户好人家!” 姜令妩年纪虽轻,但她身上有一种莫名安抚人心的力量,让林青情不自禁想要相信她说的话。 “咬断梅叔手指头后被毒哑的少年,便是你吧。” 林青沉默半晌,咬着牙点点头。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依然忘不了自己是如何被强行灌下毒药!那毒药不仅夺走了他的声音,也使他变得不男不女,只能扮作“哑娘”苟且偷生! 回想起前尘往事,林青一个踉跄,病态的潮红迅速攀上他瘦削而苍白的面庞,一瞬间他青筋暴起,猛咳不止! 阿龙与小桃眼中皆是遮不住的担忧,几人赶紧从一个药瓶中倒出了一颗药丸,忙不迭塞入他的嘴里。 “林青哥哥,大夫说了你不能停药的!” “哥哥,你怎么又舍不得吃药!这样身体怎么会好呢!” 命运对苦难者,从来都是落井下石。 昏弱闪动的烛光下,姜令妩瞧见了林青被命运折辱后,惶然无措、苍白狼狈的病骨。 姜令妩只觉得心头一沉,好似压了千斤重石,令她喘不过气不忍心再逼问什么。 林青吃了药,病态的潮红渐渐褪去,可他看着眼前如此关心自己的家人们,清淡的眸色泛起一抹愧疚。 裴行舟眼眸略沉,似咄咄逼人问道: “林青,是你杀害了谢鲲鹏以及梅叔,对吗?” 听到这两恶人的名字,林青眼底蓦然猩红一片!刹那间,愤怒夹杂着透骨的恨意似要喷薄而出,仿佛是一缕狱煞鬼魂,发出了凄厉而沙哑的无声呐喊。 阿龙护在林青身前,双目圆睁攥紧了拳,少年声线稚嫩却一字一顿,掷地有声。 “你凭什么质问我们?他们都是坏人!坏人就该死!!!” 裴行舟并未发怒,他微微俯下身子,双眸如夜色沉静,与矮他个头许多的少年平视。 “一个人是否该死,不是由你我说了算,是由律法说了算。” 阿龙哪里听得进去,一时间他的胸口气血翻涌,倔强地与裴行舟对视。 他们没有做错!坏人就该死! 既然律法不能惩罚坏人,那就由他们这些受害者,为自己讨回一个公道! 眼见阿龙与官府中人对峙,林青喘着气,强撑着身子伏在案上,歪歪扭扭的写下几个大字。 ——是我杀的人,你们抓走我吧。 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阿龙红着眼冲上前,瘦弱的胳膊拼命地推了裴行舟一把。 这个总是沉默不语的少年,似小兽一般恶狠狠咬牙切齿道:“你们从我家滚出去!!!” 可裴行舟仗着身高脚长,如青松屹立纹丝不动,任凭阿龙怎么推搡捶打都没有用。 小桃也冲上前,抱住姜令妩的大腿,哭得声嘶力竭喊,语声颤抖: “姐姐,求求你们,不要抓走我哥哥!” 纵使姜令妩心有柔然,此刻面容冷肃,她缓缓低下身子,带着不容置疑地口吻: “杀人一事,并非林青哥哥一人所为,对吗?” 小桃只是个十来岁的小孩,还不懂如何遮掩自己的情绪,她心中陡然一震,不敢抬头看着姜令妩的眼睛,只是一个劲扣着衣角。 果然,她猜的没错!姜令妩环顾四周,审视的目光扫向了这间茅草屋中所有人。 “林青,阿龙,小豆子,小桃,你们每一个人都参与了杀人弃尸。” 闻言,小桃垂着脑袋,小短手不安地绞在一起,小豆子心中忐忑难安,一脸惊慌地盯着姜令妩。 林青情绪激动,喉咙中发出几个破碎沙哑的音节,他不停摇摇头打着手势。 ——不关他们的事!是我一人所为! 姜令妩似慈悲又似怜悯地看了他一眼,低声说道:“杀人一事的确是你主谋,可你身体孱弱无法独自完成,所以你才找了帮凶。 而两名死者胸前的刀伤,便是你有帮凶的最好证明!因为这四处刀伤,是由四个不同的人一人一刀所刺! 所以你们四个人,都是凶手。” 此话一出,在场所有人皆是一震! 第58章 狩猎时刻 林青面色陡然一变,眼中划过了一抹惊愕,苍白而枯裂的嘴唇翕动着,发出沙哑破碎的音节。 随后他踉踉跄跄来到姜令妩跟前,大力地比划着手势。 ——不!你们搞错了!他们只是小孩子,没有杀人! 姜令妩脸上浮着一层淡淡的冷意,她抬眸望向林青,平静说道: “死者身上曾残留着一块不属于他的碎布,至于碎布是不是你们当中某人的衣衫,官府一审便知!” 阿龙面色只慌乱了一瞬,他迅速定了定心神,牙关一咬看向姜令妩。 “没错!那碎布是我不小心留下的,我才是凶手!你们要抓就抓我吧!!” 姜令妩轻轻一笑,仿佛早已看出他的伪装,随即视线看向小桃。 “可是,这证物是一片碎花布,小桃,你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听到有碎花布的存在,小桃顿时面露紧张,她慌乱垂下眼睫,不敢直视姜令妩的眼睛。 而角落一旁小豆子满目惊惧,随后迫于姜令妩的威视,缩在角落低声哽咽起来。 姜令妩见他们心理防线几近崩溃,于是硬下心肠,温柔而残酷地继续说道: “死者谢鲲鹏与梅叔以贸易为名目,暗中勾结漠北矿场,干着拐卖人口的勾当! 而漠北最大的矿场主刘员外早已失踪多年!至今仍然下落不明杳无音讯,想必这位刘员外已是凶多吉少了……而据官府打探,你们兄妹四人正是从漠北,一路乞讨南下金陵城。” 姜令妩毫无征兆提起刘员外,小豆子好似晴天霹雳一般,全身一颤,眸光渐渐失了焦距。 他倏地抱着头蹲下身子,蜷缩在斑驳的角落瑟瑟发抖,恍惚间,他又回到了那个暗无天日的矿场。 漠北真冷啊,凛冽的寒风似钢刀,一下又一下割在他的脸上,他永远也忘了那一晚,刘员外肥硕的身躯压在自己身上的感受…… 他在山洞中挣扎大喊,引来了阿龙与小桃的帮忙,可他们实在年幼,反被刘员外一脚踢倒在地,就在他以为自己要永陷无边黑暗时,是林青哥哥救了他。 那是他们四人第一次合力杀人。 原来恶人与普通人一样,鲜血也是红色的…… 真想看看他的心,也是不是也是红色的,小豆子在心里默默想着。 于是他拿起石块,一下又一下一下又一下狠狠砸到刘员外的脸上,砸得他面目全非,血肉狰狞…… 他总以为自己是不害怕的,可为什么每每遇到打雷下雨夜,他总会梦见刘员外恶鬼一般凄厉的尖叫。 “你杀了我!我要你偿命!” 回想起山洞中血腥的那一幕,小豆子满脸惊惧,他怎么会也变成了恶鬼的狰狞模样? 似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他哭得撕心裂肺。 “我不想的!为什么他要逼我!为什么他就是不肯放过我!!!” 阿龙见他受到良心折磨,心下不忍,于是用力摁住小少年单薄的肩头,瘦削手背显出几线青筋。 “别怕,我们都在这里。” 小豆子面色苍白,抖动着嘴唇嗫喏道: “阿龙哥哥,我好怕,我每晚做梦都会梦到他们,满脸鲜血的找我偿命……” 阿龙一把抱住将颤抖的少年,他轻轻安慰道: “别怕,你是保护自己这没有错!错的是那些想要伤害你的人!我们杀的都是是坏人,他们是死有余辜!” 闻言,姜令妩眸底生出一抹悲色,心头漫起酸楚与心疼。 果然,是他们兄妹四人合伙杀人。 其实死者身上压根就没有碎花布,她不过是故弄玄虚,没想到就唬住了他们。 姜令妩瞧着窗外,白茫茫的月色洒落在破旧的木窗上,腐朽的木头镀了一层光辉,好似纯白的雪,掩盖了残酷的真实与罪恶。 裴行舟徐徐起身,他看向林青,眉眼锐利正色道: “林青,杀人一事你们抵赖不得,还是从实招来吧。” 林青眼眶泛红,嘴唇死死地抿成一线,他捏紧了拳,掌心蔓延开尖锐的痛。 他早该知道,纸是包不住火的,今日他们兄妹四人只怕是在劫难逃。 林青苦笑一声,随即深吸一口气,一顿比比划划坦白下来,裴行舟大概拼凑出了一个真相。 三年前,林青、阿龙、小桃、小豆子四人被卖入漠北矿场,他们在遭受到非人的折磨后,合力杀死矿场主刘员外,一路千幸万险,终于从漠北逃回金陵城。 从他们踏上回金陵城的第一天起,兄妹四人便对天起誓,他们要手刃恶鬼,血债血偿! 为了复仇,林青做了详密的布置,他深知谢鲲鹏畸形的欲念,于是在他寿宴之际,让阿龙以帮工为名混入谢家。 果然不出他所料,银霜月色之下,白净倔强的少年,好似一朵清冷不屈的琼花,引起了谢鲲鹏折辱欲。 那一日,他喝得大醉酩酊,完全失去了平日的谨慎与判断,就这样,他被阿龙诱骗至河畔深处。 林青见恶鬼步步靠近,一块砖头狠狠拍了他的后脑勺!可他没想到,谢鲲鹏身强体健,一招并未制敌,反而他勃然大怒,愈发凶悍地反击! 阿龙见势不妙,悄悄抽起袖中小刀,狠狠地刺入谢鲲鹏的后背!恶鬼谢鲲鹏如同一滩烂泥倒在地上…… 曾经的刀俎,如今的鱼肉,谢鲲鹏就是死也想不到,再强大的猎人,也有被弱小猎物反噬的一天。 当恶鬼失去獠牙,不过是一具腐朽不堪的皮囊而已,兄妹几人知道林青对他的仇恨犹如滔天巨浪,乱刀捅死,未免太便宜了他。 于是兄妹四人一人一刀,割开几道道血口子,让他饱受皮肉之苦后,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生命是如何一点一滴的消亡! 而最后的复仇,需要由林青亲自来完成。 林青永世也无法释怀,在那个幽暗肮脏的舱底,这个披着人皮的恶鬼是如何折辱自己的尊严、践踏自己的灵魂!碾碎自己的血肉! 每每午夜梦回,皆是惊惧泪满襟,他短暂而潦草的一生,永远都活在恶鬼的獠牙之下! 一时间,他心中恶念如野草疯长,恨意似排山倒海而来! 他握紧了刀柄,手起刀落,活生生割掉了谢鲲鹏的命根子,鲜血流了一地,好似永不凋零的彼岸花。 可林青犹不觉得解恨!原本清润的眸子霎然烧起了火焰,他将他作恶之处强塞进嘴里,逼着谢鲲鹏囫囵吞下,他要谢鲲鹏亲眼瞧着,自己是如何死于欲望之中!!! 最后,众人将奄奄一息的谢鲲鹏装入铁笼,又压上巨石,沉入波涛之中。 无人知晓,浮华旖旎的秦淮河包庇着恶人的罪孽与欲望,藏匿着弱小孩童的血肉与泪水。 既然谢鲲鹏生前如此青睐这碧波荡漾,那么不如就将他的罪恶永远沉沦于水底! 杀了谢鲲鹏,复仇只算完成了一半,剩下的一半,是猎杀梅叔。 这一次,林青让小桃扮做迷路的女童,果然没多久,便引得梅叔上钩,一步一步踏入芦苇荡深处的陷阱。 说来也可笑,这一切的苦难,皆由罪魁祸首人拐子引起!是他亲手将无辜的孩子们推入命运的深渊,成为恶鬼的囊中之物!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兄妹四人一人当胸一刀,生生捅死了人贩子梅叔! 末了,林青割下他的头颅,弃之于恶臭金汁之中,他要让人拐子梅叔遗臭万年,永世遭人唾弃! 在了解到全部的真相后,茅草屋内又是一阵沉默,无声的压抑让人徒增悲怆。 微弱的烛火下,少年们的脸庞晦暗难辨,姜令妩心中复杂难言,这些少年原本应活在阳光之下,而不是被污泥沾染,同泥沼共生。 裴行舟却好心情舒快地拍了拍衣袖,他施施然站起身。 “既然你们都已承认杀人罪行,可知杀人就要赎罪?” 林青惨然一笑,他绝望闭上眼,都怪他不好,他们明明可以重获新生,可他报仇心切,连累了这三个孩子。 茅草屋内落针可闻,阿龙捏紧了拳头,众人都在等待裴行舟的宣判。 裴行舟身量高大,他环视了一圈这才悠闲开口: “金陵城以西三十里地有座绿屏山,山脚下有老宅一间,荒田数十亩,我觉着将你们发配至此地处,倒也勉强能赎杀人之罪!” 林清蓦然睁大了眼睛,干裂的嘴唇发出了“啊啊”的声音。 他们手中沾了三条人命,不是送官也不是问斩!只是送去郊外的庄子?他们竟然就这么高高拿起,轻轻放下了? 阿龙似不可置信,嗫嚅道,“你,你不抓我们见官,就这样把我们这样放了?” 听到这话,裴行舟懒懒掀了掀眼皮,他气定神闲摇摇头。 “不,我没有放了你们,杀人就要赎罪。只不过普通罪犯是在牢狱赎罪,而你们是换了个地方而已。 我要你们在荒山野岭中,白日承担繁重农活,晚上挑灯识文断字;苦其心志,劳其筋骨,这便是对你们最大的惩罚! 等到荒地变成良田,枯树缀满果实,四书五经能对答如流,便是你们重获自由之日。” 此话一处,众人怔愣不语,唯有泪光猝闪。 荒地变良田,枯树缀果实,不过只需两三年的光景,更别说他们竟有机会读书写字!这真的是对自己的惩罚吗? 阿龙怔怔地呆愣在原地,他只觉得自己置身于一个漆黑阴暗、没有门窗的屋子里。 突然墙壁裂了一个口子,有一束光照了进来,他顺着光,看到了墙外的世界。 唇角忽地酸酸涩涩,不知何时,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这夜,风很大,可姜令妩却丝毫不觉得寒凉,她无声地弯起唇角。 第59章 还你公道 都说这世间美梦大多是假的,唯独噩梦可能是真的。 林青只觉得自己是在做梦,就连呼吸微微凝滞,自己已是满手血腥,步步屠戮之人,为何眼前这个男人要放他们一马? 他抬起头,直视着裴行舟深邃如墨画的眉眼,胸口剧烈起伏着,打起手语的胳膊也忍不住发颤。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裴行舟转眸望去,读懂了对方的唇语,他神色放缓,声音变得极为平静而悠远。 “好人与坏人从来都不是绝对的,你们固然犯了杀孽,但是归根到底,你们才是整个案子最大的受害者。 而律法之所以存在,不仅是为了惩罚作恶者,更是为了保护受害者! 如今恶人已死,生者犹存,我只不过想替你们,还有那些被禁锢在船舱底的无辜孩童,讨要一个公道罢了!” 林青未曾预料会是这样的一个答案,他恍惚了一瞬,眼眶似也热了。 原本他一直认为苍天无道,善恶无报。 这些年,他撑着病骨吊着一口气,漫漫复仇路,从漠北千辛万苦逃回金陵城,无非是想替自己、替船舱底的每一个孩子讨一个公道而已! 哪怕是豁出自己一条命,他也要与恶鬼同归于尽!凭什么作恶多端之人春风得意,而他们作为受害者,只能日复一日的在绝望苦海中挣扎煎熬,被仇恨一步一步推入深渊,灵魂一点一点黑暗被吞噬。 可如今却有人告诉他,他盼了那么久,迟到多年的公道,终于到了! 林青心下顿时百感交集,他双膝一软半跪在地上,竟似孩童一般掩面痛哭…… 裴行舟心中兀自叹息,可面上依旧不起一丝波澜,他温声道: “我知道你曾遭人下药伤了身子,你放心,我定会替你寻遍良医,治疗顽疾!” 末了,裴行舟又补充道,“这是朝廷欠你的。” 闻言,林青苍白的嘴唇翕动着,他艰难地发出了干涩的声音。 裴行舟听懂了,他是在说谢谢你。 一轮圆月高悬夜空,屋内烛光浮动,薄薄柔光洒在裴行舟肩头,勾出一层金边,衬得他面容温柔而冷峻。 姜令妩目光凝着裴行舟,只觉得外人传他是玉面修罗实在太不公允,他哪里是修罗,分明是美人皮下的君子骨。 裴行舟神情渐显肃穆,他从袖中拿出几张户籍文书,放在高低脚的破木桌上。 “这是你们新的身份,明日会有暗卫跟着你们启程,你们就在绿屏山中好好地改过自新。以后你们的一举一动,皆在暗卫的眼皮子底下。 待荒地变成良田,庄家丰收之日,便是你们自由之时;如果再让我知道你们做了任何伤天害理之事,下次我定不轻饶!” 阿龙目光落在户籍文书之上,他们竟然获得的新生的机会!原本孤冷的眼眸覆了一层薄薄的水雾,他颤着声说道: “谢,谢......谢谢大人。” 裴行舟含笑瞥了他一眼,他还是第一次见,这个倔强而羸弱的少年舒展了眉角。 他噙着一抹淡笑,“阿龙,你身为兄长,日后要带着小豆子与小桃,好好读书好好生活,不要再活在仇恨里了。” 阿龙眼中波澜翻涌,他艰难地点点头,不负期望开口: “大人,我向你保证!我定会带着弟妹好好读书,好好生活,绝不再做任何伤天害理之事!” 裴行舟唇角微微牵动,语气清淡。 “一言既出。” 倏地,少年削瘦单薄的背脊挺得笔直,掷地有声答道: “驷马难追!” 小桃再也忍不住,眼泪珠子如掉了线的珍珠,啪嗒啪嗒滚下面颊。 她挪动着小短腿,红着眼眶走到姜令妩跟前,愧疚说道: “姐……姐姐,对不起,是我们做错了。” 姜令妩只觉得心尖酸软的厉害,眼眸忍不住蒙上一层水雾色,该说对不起的人不应该是她啊! 她蹲下身替小桃拭去脸颊上的泪珠,轻轻摸着她后脑勺安抚道: “该说对不起的,应该是我们这些大人。是我们没有保护好你们,才让你们落入险境,对不起小桃。” 姜令妩嗓音温温柔柔,可小桃哭得愈是大声,她娇小的身子不自觉地颤抖着,仿佛是要把这些年受的委屈以及苦难,一股脑地哭了出来。 姜令妩抱紧了小桃,她感受到小桃的无助与惶恐,脆弱与愧疚,于是轻轻哄着: “哭吧,哭吧,都哭出来以后就好了。” 已是三更天,繁星缀满苍穹,夜风渐渐收了声息,小桃哭得累了,靠在姜令妩的怀中慢慢睡着了。 姜令妩将怀中小人悄悄放入床榻之上,听着清浅匀缓的呼吸,她心中柔然从荷包中拿出一块糖,塞入小桃软绵绵的手中。 “此今往后,你的日子都是甜的。” ...... 裴行舟与姜令妩从林青家离开时,远处的天际线变得朦朦胧胧,耀眼的曦光破开云层,带着柔和而坚韧的力量,仿佛能驱散这世间的阴霾与黑暗。 或深或浅的光影碎芒,散落在女子妩窈窕身姿之上,姜令妩抬首看向着天边,眼睫弯出好看的弧度: “你瞧,太阳出来了,今天又是一个好天气!” 裴行舟望向远处日出,薄唇扬起微不可察的弧度。 “清风起,夏蝉鸣,美人在侧,果然是个好天气。” 姜令妩眼尾轻挑,故作高深地瞥了他一眼,“王爷你不老实,你对他们说谎了。” 裴行舟懒散地撩起眼皮,“本王何时说了谎?” 姜令妩娇娇一笑,如黄鹂轻啼: “我听说绿屏山乃是一个山清水秀风景宜人之地,怎么在王爷口中,倒变成了人迹罕至的荒山野岭?” 裴行舟下颌一扬,不期然对上如星光坠落的眼眸。 “阿妩是觉得我赏罚不公?那请问我是罚重了,还是罚轻了?” 晨曦薄雾氤氲,远处有农家炊烟升起,姜令妩立于婆娑作响的杏花枝头,眸光清亮,浅笑吟吟: “我觉着这样极好!择一处风景养人之地,如同寻常人家一般平平淡淡的生活,不必同罪恶共沉沦,是救赎也是新生! 谢鲲鹏与梅叔是罄竹难书死有余辜!可怜林青兄妹四人,从未被命运垂怜,他们不应该被复仇禁锢,也得活出自己的锦绣人生!” 裴行舟倏地停住了脚步,他微微侧身看向姜令妩,浓墨深邃的眸子有光泽闪动。 “我一直在想,你曾经问我的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你曾经问过我,我们到底在追求一个什么样的正义?我想我如今已经有了答案。” 姜令妩眸光流转,她扬起白瓷纤美的小脸,静静等待对方的回复。 裴行舟神色一转,眸中翻涌着克制的愠怒,他似漫不经心地望着远方。 “或许,这世间根本就不存在绝对的正义,那些孩子在黯淡无日的船舱里,忍受着非人的践踏与欺凌之时,正义在哪儿? 当作恶之人高举镰刀以后,夜夜笙歌春风得意之时,正义又在哪儿?” 温情的静谧被打破,姜令妩陷入了沉默之中。 裴行舟昂着头笔直屹立,窄袖中的手指寸寸收紧,紧接着语锋一转: “可就算世间再无正义,哪有如何?! 当现实一次次令我们失望时,放纵与放弃或许是世间最容易的选择,可唯有坚持与坚忍,才是唯一正确的选择。 要知道,在这片土地之上,还有许许多多微弱萤火,渴求着公平正义之人;如果没有,那么我就要成为那个人! 成为一个火把,烧尽藏在阴暗角落的魑魅魍魉,在幽深的黑暗中,为后人照亮寻找公理与正义的前路!” 裴行舟这人从来都是淡散的,做什么事都是泰山崩前不改色,姜令妩还从未见过他有如此冷肃刚毅的时刻。 姜令妩澄澈的目光,凝注在裴行舟如画的眉眼上,她袅袅上前,握住他温凉的手背,柔白的掌心带着女子特有的温柔与坚韧的力量。 她展颜一笑,似春花拂露,似秋月霜华。 “我愿同你一起,微微萤火聚成火把,为后人照亮前路。” 寥寥数字承诺,尤胜万语千言。 裴行舟只觉着心中一暖,心底泛出隐秘欢喜,眼前的女子是他寂寥而漫长的人生里,比春风还要柔软,比繁星还要闪耀的存在。 他心照不宣地回握住了姜令妩的手,剑眉下墨玉般的瞳眸,涌动着不知名的情愫。 三千世界滚滚红尘,他何其有幸能遇见姜令妩,他们既是心有灵犀的知己,更是并肩携手的同伴,原来所谓情滋味,欢愉皆系她一人。 远方传来了一声声鸡鸣,扰乱了裴行舟心中万千思绪。 裴行舟倏地勾唇一笑,清隽的眉目是敛不住风流之意,他俯身凑至她耳边,轻轻说道: “夫人,走了该归家了。” 姜令妩薄面有些微热,她眸光流转嗔了他一眼: “呸,王爷好没脸没皮,谁要做你夫人。” 裴行舟一寸寸扬起唇畔,一个用力将姜令妩反扯入怀中,他一手握住盈盈腰肢,一手握紧了她的手心。 他抬起柔荑放在唇下,好似蜻蜓点水轻轻一碰。 “盖了本王的印章,便是本王的人了。” 第60章 中秋花灯节 一转眼,盛夏悄然而逝,满城桂香甜似蜜,又到了八月十五中秋月圆之夜。 已是掌灯时分,圆月当空,长街之上人潮攒动华灯初上,钟楼街铺飞檐翘角,悬挂着各式各样的花灯,灯盏蜿蜒闪耀,宛如一道道璀璨星河。 金陵城近些日子开了一家酒楼,名曰凌云楼,据说酒楼大厨曾是宫廷御厨,也是因此名声大噪,风头竟隐隐盖过鸿运酒楼。 一辆朱漆红轮的马车,缓缓驶停在凌云楼前。 裴行舟率先下了马车,他身着象牙白银丝暗纹长袍,玉带勾勒出精瘦窄腰,腰间还挂了一个通透无暇的美玉,宛如浊世佳公子。 有小厮立刻上前恭迎,却被他摆手婉拒,裴行舟姿态优雅亲自摆好了马凳,对着车内朦胧身影伸出手,柔声说道: “阿妩,我们到了。” 如此俊眉朗目、温柔妥帖的郎君,惹得路上丫鬟小姐纷纷侧目,她们暗暗殷羡,究竟是谁家的姑娘有这样好的福气? 没多久,姜令妩撩起帘帐,露出半张娇美芙蓉面,嗓音如玉珠落盘: “我这就下来。” 这声音宛如天籁,围观行人驻足不前,心中不免期待美人真面目来。 只见一画中仙似的姑娘,袅袅娉婷下了马车,她身着勾银丝鸾纹青天碧广袖襦裙,带着浑然天成的惊艳与柔美,其周身气度竟将这满街的灯盏都夺了去。 因是中秋佳节,姜令妩出门时特意装扮了下,她梳的是飞仙髻,柔雾似的发髻斜插了一只玉鸾碧玺璎珞簪,莹润饱满的耳珠上缀了一对飞雀衔金穗耳铛。 她朝着裴行舟灿然一笑,飞雀衔金穗耳铛轻轻晃动,隐隐约约透着些许妩媚与嫣然。 姜令妩刚下马车,就察觉许多陌生视线盯着自己,不免有些心中犯嘀咕。 “王爷,他们做什么那样瞧着我?” 裴行舟眸光落在她桃粉精致的面颊上,只见芙蓉面上远山黛,眼似秋波香腮凝,明明月亮高挂幕空,可他却觉得月亮已走到她的跟前。 没想到,他的小姑娘只是略施薄粉,便如此明艳绝世,美的着实令人心惊。 裴行舟心弦被微微牵动,他眸中闪过别样的情愫,俯下身附耳道: “大约是看你我二人郎才女貌,实在太过般配了吧。” 姜令妩对他的混账话早已免疫,她唇角弯起,似娇似嗔道: “小女蒲柳之姿,又怎么能比得上王爷龙章凤姿。” 晚风拂面,姜令妩抬手拢了拢鬓发,露出一截双腕如细藕,裴行舟视线朝下,却窥见腰间如意结丝绦掐得细腰盈盈一握,柔软与起伏,勾勒出女子姣好玲珑的身段。 不知怎么的,裴行舟忽然就理解了,为何“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偶有行人投来惊艳的目光,却被裴行舟一记冷冽眼峰,通通挡了回去。 裴行舟有些不太高兴,心里升起一股酸溜溜的醋意,这样的姜令妩,合该是给他一个人瞧的。 好似为了宣誓自己的主权,裴行舟霸蛮而亲昵地牵起她的手,踏过众人的抽气声,对上莹莹美目道: “阿妩,随我去凌云楼吃饭、赏月。” 两人就这样牵着手步入酒楼,皙白纤指在粗粝的掌心中烘得暖暖的,姜令妩有些微微的脸热。 这厮,赏月就赏月,大庭广众之下牵这么紧做什么…… 三楼雅间内,一桌好酒好菜早已备齐,姜令妩粗粗看过去,席面上有蜜汁火方、砂锅煨鹿筋、蟹肉双笋丝、挂炉烤鸭,还有各色精致的茶点等等。 裴行舟又点了一坛桂花酿,他为姜令妩斟了一小盏。 “听说凌云楼桂花酿只出十坛,今日开坛之际,特地带你尝一尝。” “如此贵重,那我可要多喝两杯了!” 说完,姜令妩浅酌一口,琥珀色的液体瞬间在唇齿间漫开,酒香萦绕在舌尖,可桂花的清甜却蔓入了心头。 “果然是好滋味!这酒好香呢!” 一盏桂花酿一饮而尽,姜令妩眼角浮起一抹胭脂色,瑰丽绮艳,诱人采撷。 裴行舟不免哑然失笑,怎么就一盏桂花酿,便微熏了? 看来喝果酒前还是要垫垫肚子才是,于是他亲手卷了春饼卷烤鸭,递至姜令妩唇边。 “我遣人打听了很久,凌云楼的烤鸭搭配豆酱乃是一绝!听说大厨在熬酱时,放了麦芽糖与酸梅,最是生津开胃不过,阿妩你尝尝?” 姜令妩见油润莹白的薄皮鼓鼓的,外头蘸着蜜棕色的豆酱,里头依稀可见皮酥肉嫩的鸭肉与黄瓜丝,真是诱人至极。 她就着裴行舟的手,当下轻咬一口,随即小声惊呼道: “这鸭皮好酥脆呢,豆酱酸梅酸甜可口,吃起来果真是油香不腻!” 说完裴行舟又为她卷了一块,一顿晚膳,两人吃得是极为畅快。 一轮圆月如金盘高悬,裴行舟端坐于轩窗前,他眉目柔然凝视着眼前的美人面,哪里还有心思赏月。 “都说月里嫦娥不画眉,只将云雾作罗衣。不知梦逐青鸾去,犹把花枝盖面归。 可我瞧着,阿妩今日甚美,只怕嫦娥仙子在此,也难免自惭形愧。” 没有人会不喜欢听别人夸自己漂亮,更何况夸赞者是裴行舟。 姜令妩眸光盈盈,笑意一点一点漾上眼角。 “王爷如今倒是尽拿我打趣了,可真是金陵城油嘴滑舌第一人。” 裴行舟无声弯起唇角,“也仅仅对你一人油嘴滑舌。喏,送你的。” 他从袖中拿出一方锦盒,长指拨开铜扣,里面竟是一个质地上乘,正阳绿色的翡翠玉镯。 姜令妩有些微微怔然,只觉得这镯子看起来好生眼熟,仿佛她在哪里见过似的。 “怎么了,高兴傻了?昨日见你一直盯着它瞧,我便知道你定然是喜欢。” 裴行舟语气轻描淡写,一边为她郑重其事地戴上玉镯, 都说翡翠色浓,最是挑人,很多姑娘家压不住;可姜令妩雪腕纤细,戴上正阳绿翡翠镯竟丝毫不显老气,反而衬的她气质卓然,贵气天成。 裴行舟眸色黑沉,落在女子露出一截藕臂上,他忽然很想一寸寸吻住她,在细腻柔白的肌肤落上属于他的点点印记,可下意识却忍不住唾骂自己卑劣无耻。 他只得装作不动声色偏过头,轻啧一声,掩饰自己的失态。 “倒是十分衬你。” 姜令妩心思千回百转,垂下鸦羽眼睫,遮住眸中点点水汽。 不过是昨日逛珍宝斋时多看了几眼,裴行舟竟替她买了下来,他怎么就对自己这么好呢? 两个人的感情,本应是你来我往,相互惦念的,可自己好似什么也没有做,永远都是被庇佑的那一方。 这实在对他不公平。 “其实,我也给你准备了礼物。”姜令妩忽然小小声开口,声音有些闷闷的。 “只是,有点拿不出手,你可不许笑我。” 裴行舟原本是单手懒洋洋撑在桌上,听到自己也有继续,眼底有光芒流转。 他带着些许骄矜的少年意气,立刻坐直了身体,摊开宽大的掌心: “我绝不笑你!礼物,我的礼物呢?” 姜令妩咬了咬唇有些心虚,磨磨蹭蹭半天,才从袖中拿出一个奇形怪状的荷包来。 “呐,这是送你的礼物。” 这是一个鸦青色的蜀锦荷包,相比较裴行舟送的翡翠玉镯,她准备的荷包实在太不走心了,简直是青铜遇王者。 姜令妩不善女红,这个鸳鸯戏水她绣了大半月,虽然是用的上好的缎子,可架不住她人菜手残…… 这鸳鸯针脚似蜈蚣一般,歪歪捏捏粗细不分,着实令人不敢恭维。 裴行舟唇角弧度变得柔软,修长的指骨细细摩挲着荷包,眼底露出藏匿许久的的欢喜。 这小狐狸还是惦记着他的。 姜令妩面颊浮粉,眼波朦胧,不知道他喜不喜欢这个荷包,于是有些忐忑地开口: “你,你喜欢吗?” 原来秋月也似醉人的美酒,裴行舟心底升起了难以言喻的渴求,想要把她搂在怀中狠狠地亲吻,然后他说到做到了。 带着灼热滚沸的热度,他毫不迟疑地扣住姜令妩的腰肢,随即恶狠狠覆上那抹水润的殷红,细细密密地描摹着唇形。 今日的裴行舟是粗暴的,也是温柔的,他凶悍地撬开她的娇呼,趁势勾丁香小舌,似小兽一般舔舐着、游走着。 一吻毕,两人皆是气喘吁吁,他轻轻叹道:“阿妩送的东西,我都喜欢,野鸭戏水也喜欢。” 姜令妩被他吻得瘫软无力,只得靠在他的肩头,听到这话后,她忍不住张牙舞爪道: “我虽把鸳鸯绣成野鸭,但这可是我一针一线所绣,你看两侧坠着如意结呢!足以可见我是十分用心的!” 裴行舟含笑颔首,立刻取下了腰间挂的通透玉佩,换上了野鸭戏水的荷包。 他似炫耀站起身,颇有几分少年心性,大大方方转了一个圈: “瞧,好看吗?我觉得这荷包与这身衣衫极搭!” 姜令妩有些不忍直视这二傻子,天潢贵胄的清河王,怎么就拿这个丑东西当个宝呢! 就在此时,凌云楼下传来一阵阵满堂喝彩声,好似是说不出的热闹,姜令妩好奇地往楼下张望着。 “外面在做什么?居然有如此多人围观!” 裴行舟喊来了店小二,“小二哥,长街上那处铺子,为何如此热闹?” 店小二立刻眉飞色舞答道,“公子您不知道吗?那灯笼铺的掌柜胡秀才可会做生意,他家的花灯还能远销海外,卖给番邦异族呢! 不过最值得一提的是,但凡遇到花灯节,胡秀才便开设灯谜会,不卖花灯只为送给有缘人!我还听说啊,他为了咱们圣上寿诞,特地制了一个大花灯,简直漂亮得不得了!” 灯谜会?这倒是勾起了裴行舟的几丝兴趣,他侧身看向姜令妩: “要不咱们去看看热闹?” 第61章 红衣恶女 长街之上人声鼎沸,喧闹的灯笼铺前挂满琳琅满目的花灯,花灯绘制着鸟兽鱼莲不同纹样,每盏花灯底座下,还坠着灯谜字条。 众人的目光焦点落在一盏亭台楼阁灯上,灯铺掌柜胡秀才对着台下看热闹的人群,高声说道: “各位请听好谜题!半边有毛半边光,半边有味半边香,半边吃的山上草,半边还在水里藏,打一字!” 这字谜是个拆解谜倒是不难,很快台下有人跃跃欲试道:“我知道,这是个鲜字!!!” 胡秀才笑眯眯地摸了一把胡子,颔首道: “不错,正是鲜字!这盏亭台楼阁灯便是这位红袍公子的了!” 眼瞧着胡秀才又送出一盏精美花灯,台下有人羡慕有人惊叹,人群里三层外三层的,倒是好生热闹。 姜令妩在人群中仰望着花灯,漫天灯影落在她的眉眼中,衬得她粉霞柔媚,宛如摇曳生姿的琼花仙子。 裴行舟见她看得入迷,遂低头温柔问道,“你喜欢那一盏?” 姜令妩泛起嫣然笑意,葱尖般的手指指着挂在最高处的花灯。 “我喜欢那个,木兰从军转鹭灯。” 裴行舟顺着她的视线,只见满墙灯笼中最上方,挂着一盏四面绘制木兰从军的转鹭灯,晚风轻轻拂过,灯盏随风一动,画面就活灵活现动了起来,就跟看连环画似的。 难得阿妩喜欢,裴行舟眼底浮现几丝运筹帷幄,遂牵着她信步走到台前,声音清润: “麻烦老板,我们想猜木兰从军转鹭灯。” 胡秀才见来人是一对郎才女貌的璧人,他乐呵呵地将灯谜挑下来。 可当他看到谜面时,有些叹息地捋了捋山羊胡,“哎哟,这谜面可有点难哦。” “掌柜的,但问无妨。” “二形一体,四支八头,四八一八,飞泉仰流。猜一字。” 姜令妩看向澄亮的走马灯,一面在手心轻画数笔,片刻后,她与裴行舟同时开口道: “是个并字!” 有围观者好奇问道,“这为何是并字呢?” 姜令妩颔首浅笑,嗓音婉转而动听。 “前两句‘二形一体,四支八头'是井字;而‘四八一八'便是指五八,五八相乘得四支八头,也是一个井字。” 裴行舟自然而然接过话茬,继续解释道: “此谜面构思精巧,前三句乃是离合体,而飞泉仰流则最为精妙的收尾!一下子将井变成了并字!所以是一个并字! 胡秀才听后连连点头,不禁抚手称赞: “没想到今日倒是遇上了高手!姑娘才高八斗,公子学富五车,两位果然是天作之合! 这盏木兰从军转鹭灯便是二位的了!” 姜令妩含笑接过转鹭灯,心中甚是欢喜,忽然身后传来一阵尖锐短斥! “且慢!” 人未见,声先到。 人群中一妙龄少女身着大红蜀锦掐丝金衣,乌黑的发髻上缀满了金钗步摇,手持银鞭缓缓走上前。 她容貌明媚妍丽,似盛开的芍药,可眉宇之间盛气凌人,有股隐隐戾气!一看就知道是个不好相处的角色。 姜令妩只淡淡暼了眼,作势往外走,两个绿衫婢女却凶神恶煞,一左一右挡在她的去路。 “我家姑娘叫你,你不许走。” 姜令妩眸光倏地变得冷冽,她抬起下颌,不卑不亢地平视对方: “姑娘派婢女拦下我,所谓何事?” 红衣女子冷哼一声使了个眼色,绿衣婢女从袖中掏出一颗南珠,炫耀似的在姜令妩眼前一晃。 “我家姑娘看中了你手中的花灯,这是赏你的。” 听到这句话,姜令妩不悦地蹙起眉头,心中被激了三分火气。 不过是讨要一盏灯笼,若对方客客气气,她倒是愿意免费相赠;可偏偏这主仆几人语气不善,盛气凌人,她倒是偏偏不让她们称心如意! 姜令妩压着火气,语气不轻不重淡淡说道: “莫说只是区区一颗南珠,就算是一匣上等南珠,我也不换。” 绿衣婢女见她态度如此坚决,当下变了脸色,原本趾高气昂的表情竟绷不住了,眼中竟漏出了几分恐惧来。 “姑娘求求你,把这个灯笼卖给我家小姐吧。” 这人怎么回事,刚刚还是目中无人,现在又可怜巴巴,怎么前后变脸如此之快? 姜令妩还没搞清楚状况,就见红衣少女抬手一巴掌,狠狠抽在绿衣婢女脸上,尖锐的指甲刮出一道血痕,吓得婢女立刻跪地求饶; “求小姐恕罪,求小姐恕罪!” 红衣女子皱了皱眉,不耐烦地斥责道: “这么点事还办不好!我养你们用什么用!” 随后,她恶狠狠地盯着姜令妩,原本明艳张扬的五官,宛如幽暗中妖娆艳冶的猩红罂粟。 “我再加一百两,买你手中走马灯灯,这样你该满意了吧?” 姜令妩眉眼沾冰似九月雪。 “不卖。” 她就是将这灯笼当柴烧,也不卖给她! “怎么,你还嫌少?” 随后,她高傲一挑眉,竟脱下手腕上赤金镶嵌抱头莲錾镯,颇为不屑道: “这镯子可买你一百个花灯!喏,也赏你了。” 又是一个赏字,看来这红衣少女钟生于鸣鼎食之家,习惯对低位者轻蔑与施舍。 姜令妩倒也不想惯着她的臭脾气,她清冽的目光落在赤金镯上,绵里藏针讽刺道: “这赤金镯外表虽看着是阔气尊贵,可惜终究失了些风骨雅韵。我也曾听说,有黑心之人以铜充金,所以这镯子里头到底是金是铜,倒也不得而知。” 姜令妩虽说的是赤金镯,但是字字都在暗讽红衣女子。 见对方一直与自己作对,红衣女子面露阴沉,带着几分难以抑制的怒气,捏紧手中银鞭。 “你到底要什么?金银玉石?还是绫罗绸缎?只要你能说出来的,我都可以赏给你!” 哦唷,又是一个赏字,还真的好了不起呢!只是不知道,我提的要求你能满足得了吗? 姜令妩漫不经心吹了吹莹白指甲,随即狡黠地朝她眨了眨眼,美眸之中流光婉转,好似令圆月清辉都失了颜色。 她满脸堆满了情真意切:“姑娘既然如此爽快,不妨再赐小女子良田千亩,宝驹百匹,或许我可以考虑考虑……” 听到姜令妩这茶里茶气的发言,围观之人忍不住哄笑出声,红衣女子也自然听出来讽刺之意,染着凤仙花汁子的指甲狠狠嵌入掌心,一双美眸丝毫不掩阴恶毒之色。 倏地,红衣女子突然抬手扬鞭,狠狠地甩在青石板上,吓得众人不由得一缩。 姜令妩后退几步,她早就提防着她手里的鞭子了,本来以为只是骄纵的千金小姐,可没想到这姑娘竟如此凶恶,简直是视人命如草芥! 裴行舟眸色深沉,露出些许寒光,他将姜令妩护于身后,他向来不屑与妇孺为难,可这女子实在是嚣张跋扈,竟然还想当街动手打人! 一时间,他眼中锋芒毕露,冷硬开口:“姑娘你未免太目无法纪了!” 听到裴行舟低沉的嗓音,红衣女子循声望去,只见这男子俊眉朗目面容如玉,只不过,看她的眼神确是极冷。 就在双方僵持时,身后贴身婢女小声劝道: “小姐,少爷临走时吩咐过不可太过张扬。” “行了,我知道了!”想起二哥的叮嘱,红衣女子这才不甘心地收起银鞭。 而此时,掌柜的胡秀才也赶紧顺势打个圆场,他提着一个观音莲花灯,对着红衣姑娘小心翼翼陪着笑脸: “姑娘莫生气!我这盏观音莲花灯可是拿去寺庙里开了光的!可比那个木兰从军要尊贵多了,要不您猜猜这个灯谜?” 见到灯笼铺掌柜如此点头哈腰,红衣女子只觉得顺气多了,她看到台上还放有靶心,遂张扬一指: “这盏灯笼也不错!只不过本姑娘不喜猜谜,只爱舞刀弄枪,不如我就射一箭吧!” 胡秀才有些面露难色,“这,怕是刀剑无眼,怕伤着姑娘就不好了。” 红衣姑娘随手扔了一块金锭,不耐烦地催促道:“别磨磨蹭蹭了,把箭给我!” 胡秀才十分无奈,心知自己得罪不起这尊大佛,只得唤小厮给她奉上弓箭。 只见红衣女子站于三丈开外,竟是一次取了双箭拉满弓! 她眼眸微微眯起,朝向高高的靶心瞄准着,众人只听一声破空声,一瞬间双箭齐飞,竟然是共同射中了靶心!!! 顿时,围观群众纷纷惊诧不已,双箭共中靶心!这凶狠的小姑娘可真是好本事啊!! 红衣女子听到众人的惊讶声,笑得张扬而得意,她颇为嚣张地指着姜令妩,挑衅道: “你,来与我比试射箭!” 姜令妩立于灯盏下,迎风飒飒广袖飘飘,似一根坚韧而倔强的青竹,她只冷眼睨着她: “我不会拉弓射箭,自然是不如你;可我所会的东西,你也必然不会!以己方长处论对方短处,实属无能之辈。” 红衣女子被这句“无能之辈”气动了怒,遂杏目圆睁怒骂道: “你是个什么东西?也敢来说我?!” 裴行舟不悦地撩起眼皮,心中是厌恶无比!这人是当自己死了么?竟然敢当着自己的面,三番五次欺辱自己的人! 随后,众人又听一阵破空声,紧接着一道脆裂声响。 原来裴行舟以极快的速度抽弓搭箭,射出的弓箭竟然生生将靶上双箭给劈开!直直刺入靶心! 围观者早就看不惯红衣女子霸道行径,于是纷纷满堂喝彩! “射得好!公子箭法高超!!!” 红衣女子愣愣望着坠落在地的双箭,面色难看至极!她从小便得最好的师傅指点,没想到竟然有人箭法更甚于她! 她遥遥望着冷漠似冰的清俊男子,心下腾起一股征服欲。 她向来以美貌自负,她要这个男人对自己俯首称臣,玩弄在鼓掌之中! 第62章 西南有变 人群之中,裴行舟面如冷玉鹤立鸡群,似高岭之花不可亵渎。可他并不知道,外表越是矜贵冷漠之人,就越能引起某些人的征服欲。 红衣女子李昭容便是这类人,她带着几分势在必得的傲慢,骄矜捋了捋耳畔发丝,袅袅婀娜走到裴行舟跟前,施施然行了一个见礼。 “公子箭法了得,不知师承何处?” 饶是姜令妩不喜欢红衣女子,也不得不承认她容色极盛,不似寻常江南女子的婉约,她举止大胆逾越,五官艳丽而浓稠,透着一股子勾人的魅意。 如此佳人温言软语,若是别的郎君只怕魂儿都被勾走了,可裴行舟依旧神色疏冷,眼底隐约有寒霜冻结。 仿佛在他跟前的不是一个活色生香的美人,而是一只令人生厌的毒蛇毒蝎。 裴行舟并不看向她,他清润的眼眸越过红衣女子,凝望着花灯之下的姜令妩,红衣女子笑意凝滞在嘴角,眸色微凉。 她李昭容向来容貌出色,走到哪儿都是备受郎君追捧于青睐,可偏偏这人竟连个正眼也不肯瞧她! 李昭容只觉得自尊心受到羞辱,她想起了宫中嬷嬷的指点,男人都喜欢温柔小意又风情万种的女子。 于是她敛去眼底锋芒,窈窕身段略微前倾,若有似乎地晃动着,举手投足间媚骨惑人。 李昭容放软了声音,甜腻道:“公子箭法精妙,实在令人敬佩不已,不知公子能否指点小女一二?” 这声音酥魅入骨,听得人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姜令妩不由得勾起眼尾,眸中流动淡淡的讥诮,她玩味地瞥裴行舟一眼。 啧,果然是个公狐狸精,蓝颜祸水啊…… 裴行舟眸色下压,不悦地蹙起剑眉,这女子矫揉造作卖弄风情,只叫他心中厌恶更浓几分! 他眸光沉冽掠过她的脸,语气疏淡: “不能。” 闻言,李昭容强行压下喉中腥甜,尖锐的指甲狠狠掐着手心,她竭力维持着面上妩媚笑意。 “公子不必急于回答,不妨多考虑考虑。” 裴行舟却充耳不闻越过她,伸出宽厚大掌牵着姜令妩,二人相视一笑,是说不出的温柔默契,徒留李昭容不可置信愣在原地。 她堂堂金尊玉贵的西凉三公主,要容貌有容貌,要身段有身段,她今日竟然是被一个男人三番五次拒绝了? 笑话,这可真是天大的笑话!李昭容怒不可遏回过头,正好暼见姜令妩眼中的讥讽之色,一时间,她胸中妒意腾起! “切,人家郎才女貌天生一对,她还这么眼巴巴凑上去,真是好不知廉耻。” “就是就是,传出去真是笑掉人大牙咯!” 听着周围人议论纷纷的奚落,李昭容眸色阴沉,心里恨得咬牙切齿,恨不得用手中银鞭狠狠抽打这些乱嚼舌根之人! 绿衣婢女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她的脸色,弱弱地问道:“小姐,不如我们走吧。” 李昭容本就气得额上青筋暴起,她一个耳光抽在婢女的脸上,双目怨毒而狰狞。 “我做事还用你教?!” 婢女捂着红肿的脸敢怒不敢言,只得连连求饶,李昭容盯着两人渐行渐远的背影,恶狠狠说了一句,“以后走着瞧!” ... 夜风温柔抚过秦淮河畔,成百上千的花灯如繁星点点,与漫天月色遥遥相应,旖旎而蜿蜒随波荡漾。 圆月下河岸旁,许多年轻的郎君姑娘们互诉衷肠,而这些数不胜数的莲花灯,便是承载着闺阁女儿的小小心愿,一路飘飘荡荡直至江际。 刚刚发生的小插曲,并没有影响姜令妩的好心情,她将一盏小巧粉白的莲花灯放入水面,随后虔诚地闭上双眼许愿。 晚风吹皱一池春水,在中秋盈亮的月光下,一切都变得柔和而多情。 裴行舟倚在古柳下凝视着姜令妩,都说灯下看美人似雾里看花,可裴行舟却能清清楚楚看到她脸上的每一丝表情。 姜令妩眸中有水光轻漾,她半蹲于河畔似仙更似妖,就连垂落的几缕青丝都带着一丝煽情的诱惑。 很快,她许好了愿,素手将莲花灯慢慢送入水中,直到花灯融入满江灯火,再也分辨不出它的影子。 姜令妩蓦然抬目,美目如一汪泓波,恰好撞入裴行舟的眼中。 “你可许了什么愿?”男子声音清润,如三月春风拂面。 姜令妩眉眼弯了弯,清甜的嗓音略带娇俏之意。 “不能说,若是说出来就不灵了!” 裴行舟目中浮起清浅笑意,他一把握住女子葱白手指,指尖所至肌肤细腻而柔滑。 他摩挲着姜令妩的指尖,轻轻问道,“我听说女子所求一人心,白首不相离。不知阿妩刚刚许下的愿望里,可曾有我的身影?” 听罢,姜令妩挣脱他的大掌,轻盈提着裙角转身狡黠一笑: “金陵城那么多姑娘心中都有你,你才不差我一个。” 裴行舟眉毛一扬,一双桃花眼捕捉到美眸中浅浅的醋意。 “哪来的姑娘心中有我?” 姜令妩脸颊一点点变红,遂回头做了个鬼脸,似娇似嗔道: “刚刚那西凉国的三公主还往你身上靠呢,你怎么都不躲一下!” 裴行舟不由得挑挑眉,好整以暇地睨着他,吃起醋的姜令妩也是格外活色生香,他轻哂出声,“阿妩怎么看出那人是西凉国三公主?” “刚刚那红衣女子眼窝深邃五官明艳,长相并不似大盛朝女子;再有我曾听闻西凉国尊崇玄鸟,王室贵女为示尊荣,会在耳垂后纹上羽毛图纹,所以我猜,如此貌美的蛮横女子,是西凉国三公主。 还有接近两个月便是当今圣上的寿诞,想必西凉公主是随使节而来。” 月光洒落在姜令妩的肩头,裴行舟眸间浓稠并不接话,他沉沉的目光掠过她小巧莹润的耳垂,月光下耳铛莹莹生辉,愈发显得她剪瞳潋滟。 裴行舟喉头一滚,忽然很想再去尝尝这片软肉的滋味。 他大步上前欲揽佳人入怀,可姜令妩早就看穿他的企图,连连后退几步。 她笑语盈盈,眸似满天星,“你还没回答我刚刚的问题呢!” 裴行舟见状只得停下脚步,无奈懒散一笑: “唔,此事是我失了分寸。毕竟我是有了家室的人,以后若有旁的女子再靠近我,不管她是公主还是县主,她靠近我一份,我便往后退避一寸。 这样,阿妩可否满意?” 姜令妩水润的杏眼极为缓慢地眨了眨,忽而她展开如碎玉一般柔情笑意,随后,她似高高在上的帝女,扬起一截白皙细的藕臂。 “这还差不多! 呐,给你牵吧。” 裴行舟眼里含着促狭的笑意,一把捉住滑腻的柔荑,“下官领旨。” 古柳湖畔有金桂暗香浮动,裴行舟摘下一簇开得正好的桂花,轻轻簪在她发间。 淡黄色的花蕊星星点点,带着馥郁的清甜香气,缀在如雾如云的墨发上。 裴行舟指尖犹带花香,温凉的指腹一寸寸描摹着姜令妩的眉眼,他似承诺也似喟叹: “我心中只有你,其余人与我无关。 漫天星河灿灿夺目,不如卿卿入我心。” .... 一转眼日子过得很快,已是十月底了。 深秋落日不似盛夏,昏黄而暗沉的夕阳笼在厚重云间,无端端的,让人品出几分寂寥又孤苦的滋味来。 燃着熏香的书房内,裴行舟面色肃冷,目光垂落在手中书卷上;而姜令妩悬腕于书案上,正替官府画着海捕文书。 近两个月来,他们两人一人复查冤假错案,一人画着海捕文书,倒是帮着秦昭朗破获了不少案子。 如今金陵城人人都道清河王公正严明,替弱小伸张正义;而妙先生姜令妩以笔缉凶,一手画像功夫出神入化!一时间,金陵城治安倒是好了起来。 姜令妩扭了扭微微僵硬都脖子,将狼毫笔放入莲花水洗之中,一圈又一圈的墨迹很快就晕染开,好似一副水墨丹青。 暗卫玄凝叩门而入,裴行舟目光依旧落在陈年卷宗之上,淡淡问了一声: “何事?” “启禀王爷,这是一封从西南来的加急密。” “谁传来的?从哪儿传来的?” “是西南安宁大将军吴勇,从钟记银楼传来的。” 听到吴勇的名字,裴行舟神色一凝,目光变得悠远了起来。 吴勇是当年同他征战沙场出生入死的好兄弟,也曾是西北边防军少将之一,如今他得陛下恩典,领兵驻守西南国门,是朝廷不可多得的良将之才。 算起来,他与吴勇自从西北一别后,也有三年未见了。吴勇向来是小心谨慎之人,他不走官道,却从钟记银楼将此信寄出,说明此信内容事关重大! 只怕这信还未送达便在中途遭人拦截,故而才舍官道,从钟记银楼寄出密信。 裴行舟放下手中书卷,霍然起身,他接过密信后,眸色一寸一寸沉了下去。 姜令妩停下手头动作,抬眸望去,”王爷,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裴行舟修长的手指捏紧了信封,神色凝重地说道: “这信中说,上个月宁州士曹参军荀磊,突发热疾不幸离世,而五日前宁州盐铁官王群先堕马而亡。” 闻言,姜令妩不由得唇角紧抿,眼眸中是遮掩不了的忧虑。 士曹参军荀磊掌管西南宁州兵部,而王群先又是盐铁官,手握盐税重权!这两名身居要职的官员,竟在短短两个月的时间内离奇死亡,实在不得不令人心中不安! 尤其是是盐税,乃是大盛朝军饷的重要来源!可以说是大盛朝廷的经济命脉,是大盛朝的国之重本! 姜令妩垂眸,轻叹一声。 “短短数月西南宁州官场异动,只恐是有大事要发生……” 第63章 灵堂 一辆挂着流苏帘的马车在蜿蜒泥路上行驶着,纵使西南山间寒气逼人,可挂上厚厚的针织毡帘,马车里倒是暖暖和和的很。 自打接到吴勇密信后,裴行舟等人当下启程,一路昼夜不停赶了大半月的路,抵达宁州近郊时已是深秋了。 西南山路多崎岖,马车一路摇摇晃晃,颠得姜令妩难受得慌,她靠在裴行舟肩头半晕半睡,很是不安稳。 裴行舟目光落在她尖尖的下巴上,心中泛起了一丝心疼,这大半个月舟车劳顿,姜令妩人都瘦了一圈了。 裴行舟不禁眼底流出暖色,握住女子藏在袖下纤细白皙的手指,嗓音轻柔喊了一声:“阿妩,张嘴。” 耳边有人扰她清梦,姜令妩蹙眉只轻微嘤咛一声,却还是乖乖地张开嘴。 一瞬间,酸酸甜甜的滋味瞬间就充盈了口腔,是一颗梅子。 姜令妩晕晕乎乎,她带着迷蒙的软腔,控诉道:“好酸。” 裴行舟爱极了她犯迷糊的模样,于是温柔拥她在臂间,声音更加温和几分。 “吃了酸梅,便不那么晕车了。” 姜令妩依旧没有睁眼,她只轻轻“唔”了一声,便将脸颊贴着他的颈窝,寻找暖烘烘的热源。 仿佛只要依偎在裴行舟的怀抱里,她心中就十分踏实,无须顾虑其他。 突然一声马儿高昂的嘶鸣声,将姜令妩从迷蒙中唤醒,还没等她回过神,马车突然一个急刹! 姜令妩重心不稳一下就被甩了出去,眼看就要一头撞在了车厢上,还好裴行舟眼疾手快,用大掌护住了姜令妩的脑袋。 这下,姜令妩是彻底清醒了,一双茫然的目光探询地望向马车外。 裴行舟眼峰扫过车外,沉声开口:“玄凝,怎么回事?” “公子,有两个乞丐扑倒在咱们马车前了。” 姜令妩掀开车帘,只见泥地上正跪着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她身后还跟着一个五六岁大小,浑身脏兮兮的孩子。 已然是深秋时节,姜令妩早在途中便换上夹袄,可乞丐母子身上依旧穿着是破布单衣,看上去十分可怜。 乞丐妇人见马车流苏帘后露出一张芙蓉面,她面露欣喜,朝着姜令妩不停磕头道: “求仙子救救我的孩子吧!他已经三天没有吃过东西了,求求你们了!给一口吃食吧!!” 小乞丐瘦骨嶙峋,面色蜡黄,他怯怯地看向姜令妩,也学着他母亲那样在地上磕头。 听说达官贵人都喜欢看别人磕头,若他卖力些,是不是就能吃饱饭了?这样想着,小乞丐磕得砰砰作响,额头都磕出了乌红的血丝。 “都是可怜人,你们不必如此,快起来吧!” 说完,姜令妩将矮凳上的一盘玫瑰酥饼递给妇人,玫瑰酥饼散发着诱人的油脂香气,妇人已经好久都没有闻过油味了,她咽了咽口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却是一块都不拿将酥饼递给孩子。 小孩许是饿了许久,他狼吞虎咽着,一口便将整个酥饼给包了进去。 姜令妩连忙使唤小喜包了几袋干粮,又备了一些水,让乞丐母子慢慢的吃。 裴行舟下了马车环顾四周,西南宁州这地界虽不似江南富裕,但此地良田肥沃,不远处还有炊烟犬吠,茅屋瓦舍三两成排。 明明是一片安居乐业的田园风光,怎么农家还有如此悲惨之人,莫非行乞的母子俩是遇到了什么难事? 裴行舟于是询问道:“你们是哪里人士?怎么会落得如此田地?” 乞丐妇人嚼了一大块面饼垫垫肚子后,这才无奈答道: “回大人,俺们是宁州近郊牛岚村人,家中族人发瘟疫都死光了!俺们娘两实在没有办法,才逃出来的……” 听到“瘟疫”二字,裴行舟倏地眸色一沉,他上前一步肃然问道: “瘟疫?何时何地爆发了瘟疫?” 裴行舟无意间散发出的威严气场,令乞丐妇人有些惧怕,她不敢与其对视,目光游离磕磕巴巴道: “就.....上个月,在俺们王盘山牛岚村。” “王盘山,牛岚村。”裴行舟轻声念着这几个字,眸间墨色一重浓过又一重。 宁州虽地处偏远之地,但也是西南重镇之一,若有瘟疫突发,当地官吏需第一时间禀告朝廷救灾才是! 可是,自打他们一行人从金陵城出发至今,都没有听说王盘山牛岚村遭了瘟疫,足以可见,宁州官场将此事瞒的极严!!! 裴行舟在心里默默琢磨着,他如果没记错的话,如今的宁州布政使乃是刘旭光,此人向来为官清廉爱惜羽毛,只是他为何要瞒而不报呢? 姜令妩递了乞丐妇人一吊铜板,妇人乞丐忙不迭点头地接过铜板,“多谢小姐!多谢小姐,小姐这么好心一定有好报的!” 姜令妩嗓音舒缓问道,“大婶,我们这一路走来,也并未听到关于瘟疫的传言,麻烦大婶与我们好好说说。” 乞丐妇人神情仍是怯懦,可她只犹豫一瞬,似鼓起勇气说道: “上月初,俺们村子突然好些人都生病了,请了大夫都没治好!后来官府来了人说俺们村有瘟疫!” 姜令妩眸间更生惊疑,“深秋发瘟疫?可是有什么症状?” “大约是数月前好多人开始发热咳嗽,后来就开始上吐下泻,身上长脓疮,最后人就瘦的跟皮包骨一样,只能活活等死了……” 乞丐想起村子里死状凄惨的村民,一双生了疮干瘪如柴的手指,抹了抹眼泪继续说道: “为了不让瘟疫传播出去,官差把村子唯一的大门给封死了!那些官差心好狠啊,他们不给粮也不给睡,还把那些得了病的人全部都赶在一间屋里! 我家死鬼偷听到了官差要放火烧村的消息,连夜带着俺们娘俩从狗洞偷偷钻了出来!” 放火烧村?! 姜令妩听的背脊一寒!这官差哪里像是救灾救民,分明就是杀人灭口赶尽杀绝! 说到这里,乞丐妇人神色凄惶不觉悲从中来,她绝望地嚎啕大哭了起来: “俺家的那个死鬼,就是逃跑时被官差的大狗追上,他为了我们娘俩,是被活活狗给咬死的!” 听到娘亲提起自己枉死的爹,小乞儿恶狠狠地咬着一口面饼,他眼中带着几分恨意: “俺爹说了这世道是不公平的!他们把我们关起来,我们饿了只能啃草皮,大官家的狗却能啃肉骨头! 他们害死我爹,等我以后长大了就要杀光这些当官的,替我爹报仇!!” 小乞丐双目通红地挥舞拳头,刻意咬重了一个杀字。 乞丐妇人面露惊慌,她急忙捂住孩子的嘴,厉声呵止道: “你个小孩子家家,打打杀杀这种话不能乱说!” 说完,妇人面色焦灼瞪了孩子一眼,又朝着裴行舟讪讪一笑,生怕贵人告罪。 “娃娃不懂事,请大人大量!” 裴行舟抿了抿唇,眉间清润之色一下子散的干干净净,他实在没有料到,宁州如今形成了极大的阶级割裂,彼此互相仇恨着。 他喉口微涩,默了半晌,最后只取出一块银锭放在乞丐妇人的手中。 “以后带着孩子好好的过日子吧。” 姜令妩唇角几动,却一句劝慰的话都说不出来,孩子的父亲是活生生的死在他眼前,她又有什么资格与立场让孩子放下仇恨呢? 姜令妩心中既悲悯又唏嘘不已,她抬头看了看阴沉沉的天,只觉得心情格外沉重。 大盛朝救灾历来遵循荒政十二,一曰散利,二曰薄征,三曰缓刑,四曰驰力,五曰舍禁,六曰去几,七曰眚礼,八曰杀哀,九曰蕃乐,十曰多昏,十一曰索鬼神,十二曰除盗贼。 可为何宁州地界的官差,竟然如此丧心病狂,要放狗咬死逃跑的村民?难不成他们是想反了天不成! 想到这里,裴行舟眼底带着几分厉色,传闻宁州布政使刘旭光爱民如子,他倒是要会一会,这个刘旭光到底是如何管理宁州,又是爱民如子! 一行人告别乞丐母子后,马车便直奔宁州城去,很快入了城门,裴行舟时不时地撩起车帘往外看,只见长街之上百业萧条,行人过客皆是神色匆匆。 裴行舟淡淡放下帘子,眼底浮上一层忧色。 很快,众人到达西南安宁将军吴勇府上,可令人吃惊的是,将军府门奠字高悬,白幡飘荡,奴仆皆着缟素丧服。 暗沉无光的日头,迅速敛入浓云之中,刹那间天地灰暗,寒风幽咽,吹得灵幡与白灯笼晃晃悠悠…… 见此镐素一片,裴行舟强压下心底不安,莫非将军府出了什么变故? 姜令妩按捺不住心中的疑惑,悄声问道: “将军府今日办的是谁的丧事?” 裴行舟想起前几日的密信,遂答道: “前几天我收到吴勇来信,说是太夫人近期身体不适,只怕是太夫人不好了?” 正说着,将军府门前有小厮恭敬相迎,裴行舟开口问道,“你们家将军呢?” 小厮见裴行舟与姜令妩皆是气度风华,只当是吊唁之人,于是神穆地答了一声: “将军如今还在前厅,二位请跟我来。” 两人跟着小厮一路从前院穿到前厅,只见将军府青砖黛瓦,满院种有苍劲青竹,可如今青竹之上挂着白幡,倒显得格外凄清寂寥。 就在几人要踏入前厅进灵堂时,门廊外有丫鬟匆匆小跑疾呼道: “不好啦不好啦!太夫人伤心过度晕过去了!快去请大夫!” 听了这声急呼,裴行舟骤然回头,如遭雷劈愣在原地! 太夫人伤心过度晕厥了过去,那么这满将军府的灵幡是为了谁而挂? 裴行舟倏地便红了眼眶,他脚步顿住,迟迟不敢上前厅一步。 不,这不可能!明明吴勇三日前还与自己通过信!他那样身强力健的习武之人,怎么会英年早逝呢! 小厮进了前厅,对着灵堂中央的一方紫楠棺木,拜了三拜,他抬起满面泪痕的脸,对着裴行舟悲痛道: “我们将军就在此。” 第64章 风寒入骨 空荡寂寥的灵堂内,天地万物皆为孤静,唯有白烛噼啪作响。 吴勇将军头戴红缨将盔,身披玄铁铠甲,静静躺在棺木里。因是深秋时节,天寒地冻尸身并未腐烂,他面色灰白一动也不动,好似只是睡着了一样。 裴行舟眼眶泛红,他向后踉跄几步,只觉得耳边传来山呼海啸般的嗡鸣,要将给他淹没…… 良久之后,他才艰难地抬起手,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缓缓抚上棺盖。 裴行舟喉间发紧,沉默半晌才语声微哑道: “吴勇,我来宁州见你了,你起来,咱们喝酒去。” 可躺在棺材里的人没有给他半分回应,裴行舟忽而低低笑出声,笑声似悲鸣又似哽咽。 末了,裴行舟缓缓合上双眼,恍惚间,他仿佛又回到了雪山皑皑的祁连山谷,一身着破烂铠甲的少年,手持长剑纵马奔腾,满脸血污却倔强说道: “若我今日突围不成,来年你们记得来我坟头看我!” 此话犹言在耳,可未曾想在多年后一语成谶,两人竟是阴阳相隔…… 当年祁连山一役若是没有吴勇冒死一搏,突破重围寻来了援军,他裴行舟只怕早就长眠雪山之巅! 萧瑟冷冽的秋风呜咽着,将灵堂氤氲缭绕的焚香吹散七零八落,借着微弱的火光,姜令妩瞧见裴行舟竟是哭了。 滚烫的眼泪从眼眶滚落下巴,一颗颗浸润在外衫上,晕染出一圈圈神色的泪迹。 姜令妩见他面色悲苦,心中泛起了细细密密的疼,她不由得上前抚上他的背脊,轻声劝慰道: “王爷,逝者已逝,生者犹存,吴将军在天之灵也不想看到你这样。” 裴行舟一动不动地站在棺木前,他垂下眼睫,指甲死死陷入掌心,嗓音极其疲惫而沙哑: “他十七岁便跟着我上了战场,漠北铁蹄那样凶悍,他都一枪一枪地挺过来了。 几日前他来信说是特意备了一坛陈年老酒,要与我喝个不醉不休,如今酒在人不在,他却食言了.....” 姜令妩叹了口气,心底是五味陈杂,她知道他们西北边防军深厚的手足之情,可眼下西南宁州官场交叠替换,实在不是伤春悲秋的时候! 姜令妩眼尾微湿,强忍住悲伤,她神色透着清明与坚毅: “王爷,自打从金陵城走来,我们一直同吴勇将军保持着联系,可我们前脚入宁州后脚便传来将军噩耗,只怕将军的死因并不简单……” 姜令妩说话声音很轻柔,可这每一个字都不急不缓,重重砸落在裴行舟的心头。 这话倒是给裴行舟提了个醒,是了,吴勇为何在这个节骨眼而死,是谁在背后操纵宁州官场异动? 裴行舟双手用力握拳,只怕吴勇之死,也是幕后之人事先设计好的一环阴谋! 想到这里,裴行舟心中已有了决断,他强压住心头的酸楚,眼神陡然冰冷肃杀起来。 他双目通红看着棺木中人,一字一句承诺道:“我定要替你报仇!” ..... 都说哀莫大于心死,在剧烈悲痛过后,裴行舟渐渐平静了下来,他神色一凛,掏出手中清河王的令牌,对引路小厮威严沉声道: “我乃大盛朝清河王,传唤将军府一干人等来前厅,本王有话要问。 切记,不可惊动太夫人!若是太夫人有个什么闪失,我定要拿你是问!” 很快,府中一干人等聚集到一起,堂前众人皆是神色悲戚,人人都哭红了眼。 裴行舟带着居高临下逼人气势,不怒自威冷肃说道: “本王与吴勇将军是手足挚交,听闻将军噩耗实在悲痛不已,此刻请众人来灵堂,便是有几个问题想问问大家。” 裴行舟不过二十有三,可他长身而立神色肃穆,面如无暇冷玉,周身一派贵胄之气,仿佛他天生就该是执掌杀伐大权之人。 堂下众人皆是面面相觑,心底直打鼓,不知少将军常常在嘴边的清河王殿下,召见他们所谓何事? 裴行舟冷冽的眼峰扫了众人一眼,沉声问道:“谁是这府中管家?” 一名年逾四旬男子面色哀恸,上前一步恭敬说道: “启禀王爷,小人张贤文,正是将军府的管家。” 裴行舟径直地走到管家身侧,开门见山道: “吴勇将军是怎么死的?” 管家抹了一把眼泪,长叹了口气:“回王爷的话,我们将军是病死的。” “病死?他得了什么病?” 裴行舟皱眉反问,显然他是不信这份说辞。 宁州前有士曹参军荀磊突发热疾,后有盐铁官王群先堕马而亡,如今又是吴勇病死,短短三月就有三名朝廷命官非自然死亡,怎么这全天底下巧合事,全让宁州官场给碰到了? 想到这里,裴行舟唇边溢出了一丝冷笑。 张管家面露悲痛跪拜在地,他不禁凄声道: “将军昨日上山打猎,跳入冰凉刺骨的湖中,救了一个溺水小儿。 等他回到府中是便是高热不退,等到后半夜后,将军......将军他就没气了!” 裴行舟不由得眸色一痛,原来吴勇是为了救人才导致寒气入体,药石无灵! 可他只怔然一瞬,转而看向张管家的目光却带着些审视的意味。 “你们将军乃是习武之人,就算落水发了高热,不过三五日便好!堂堂七尺大汉,正值盛年,他又怎么会高烧不退丢了性命?!” 裴行舟蓦然提高了声音,张管家扯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他哽咽涩然: “王爷您是有所不知,我家将军早年间在西北大雪山里落下了病根,伤寒入了肺,每每到了冬天都是难捱! 如今刚入冬,将军便染了风寒时常咳嗽不止,大夫也曾千叮咛万嘱咐,要多加静养,切记不可在体寒时碰凉水! 可没想到昨日,偏偏叫将军瞧见了溺水小儿,我家将军又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他为了救人,奋不顾身跳入冰冷刺骨的湖中,这才导致他寒气入骨,英年早逝的啊……” 张管家话还未说完,灵堂众人皆是泣不成声。 裴行舟审视的目光扫过众人,只见堂上之人皆是面色悲痛不似作假,但他略一回想,便发觉这话头尚有古怪之处。 于是他眸色微暗,冷声质问道: “吴将军染了风寒久治不愈,为何不在府中好好调养身子,反而要上山打猎呢?” 听到这番话,众人顿时满目茫然,张管家语声一哽,也是不解地摇摇头。 “小人昨日也是劝了半天,可将军偏偏执意要上山打猎,没想到这一去便是……” 吴勇为何要上山打猎?裴行舟想不明白其中动机,而他唯一能想透的,吴勇定是被人害死的!有人故意趁着他体寒虚弱的间隙,安排一出落水戏! 这幕后布网之人是好歹毒的心思! 他事先便知晓吴勇在西北落下病根,见不得寒气!可偏偏在他染上风寒未愈之时,“执意”上山打猎,又“恰巧”遇见湖中溺水孩童。 布网之人不费一兵一卒,这一环套一环的阴谋,便能兵不见血,神不知鬼不觉地要了安定大将军吴勇的性命! 姜令妩柳眉蹙起,在一旁听着是心尖发抖,这样精密复杂的谋划,只怕对方是精心预谋已久。 她若有所思地停顿半晌,随即,她抬眸望向堂中众人,将军府中定是有内鬼里应外合,否则对方怎么可以能预判得如此精准! 只不过,将军府的内鬼会是谁呢? 来宁州之前,姜令妩事先打探过,安定将军府人口简单并不繁杂,府内奴仆多为受过将军恩惠、追随了多年的旧部,最是忠心不二。 要说不太寻常之人,唯有一个小妾容宛,是吴勇将军半年前带回府的孤女。 据说吴将军尚未娶妻,十分喜爱这个小妾,容宛虽是妾室,但其容貌秀美气度卓然,吃穿用度皆是按照正式夫人的规格,在府中后院也受人尊称一句“夫人”。 姜令妩心思千回百转,都说英雄难消美人恩,容宛会是这个内鬼吗? 她不动声色地在人群中搜寻了一圈,只见一女子衣着素白,鬓间簪着小白花,眼角下是大块的乌青,想必是哭了一整晚。 这女子虽黯淡神伤,却依旧不损清秀的姿容,是个我见犹怜的美人。 姜令妩走上前,微微颔首道:“想必这位便是容宛容小娘了。” 容宛微张红唇,惊讶地问道,“姑娘你怎么知道我是谁?” 姜令妩淡笑不答,只轻声询问,“我是想问容小娘,你可知将军昨日为何上山打猎?” 闻言,容宛面色茫然地摇摇头,她拿着丝帕擦拭眼角泪渍,凄婉地说着: “我一个妾室,哪里又会知道将军每日的行踪呢。” “可你是将军唯一的房中人,他每晚与你同床共枕难道没有同你透露出只言片语吗?” 姜令妩陡然语声一寒,倒是吓得容宛怔然一愣,随即她回过神来解释道: “将军这几日染了风寒,每晚喝完药便早早歇下了,他也并未同我说起过上山打猎之事。” “那吴将军可有与你提过,近来官场之上不寻常或者让他烦心的事?” 容宛凝神略微思量了下,还是迟疑地摇摇头。 “将军他很少同我提官场之事。” 裴行舟待要细问容宛,守在外头的玄凝忽然快步入内: “王爷,宁州布政使刘旭光来了!” “让他进来。” 灵堂外忽然传来一阵凄厉的哭喊声: “吴将军啊!!!天妒英才,你怎么就这样撒手人寰了啊!!!” 裴行舟与姜令妩嫌恶至极,不约而同地皱起眉头。 第65章 争锋相对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宁州布政使刘旭光刘大人,还未踏进高高的门槛,便在灵堂外哭天抢地了起来。 “惊闻吴将军盛年陨落!老夫心中实在悲痛难忍,悲痛难忍啊!!! 吴将军是何等少年英雄!怎奈天妒英才,天天妒英才啊啊!!!” 伴随着悲恸的哭声,一位身着官服、年逾四旬的中年男子,在小厮的搀扶下颤颤巍巍来到灵堂前。 刘大人面容悲痛,对着紫楠棺木敬了三炷香又拜了拜,他眼泪一直流个不停,这不知情的还以为是他自己死了亲儿子似的。 姜令妩冷眼瞧着这幅惺惺作态的样子,心中很是不屑。 从微表情学来看,人若是处于真正的悲伤状态之中,那么他的上层眼皮是微微下垂的,并且嘴唇会呈现出“倒U形”。 反观刘旭光这老狐狸,他虽是皱着眉眼泪滂沱,但若仔细看便会发觉他上眼睑是微扬,嘴唇也并不是倒U形。他虽哭得声嘶力竭,但微表情却不甚悲伤,整个人似乎还流露出一丝释然。 没错,就是松了一口气的释然! 只怕他今日来吊唁是假,确认吴勇的死讯才是真!他见到吴勇断气才如释重负,真正的松了一口气。 过了一会刘旭光抹了把眼泪,转身对着众人痛心疾首哽咽道: “吴将军舍身忘死,于数日救下落水孩童不幸英年早逝,实在我宁州的少年英雄! 诸位!请你们放心,本官一定会上表朝廷,替将军追加殊荣与封号!一定要在我们宁州大肆宣扬吴将军舍我其谁的壮举! 哎,如今逝者已逝,还望各位节哀顺变呐!” 裴行舟神色阴沉,静静地看刘旭光表演,刘旭光叹息地说完后,使了一个眼色,跟在他身后的小厮拿出一枝百年老参,递到张管家手中。 刘旭光关切道,“本官听闻府中太夫人晕倒了,这是本官的一点心意,百年老参最是补气血,还望太夫人多节哀顺变啊。” 张管家连连诚惶诚恐叩谢,“多谢刘大人,多谢刘大人!” 裴行舟眼眸一点一点沉了下去,他隐匿于背光处,脸上表情悲喜莫辨。 忽而他弯起了嘴角,似是阴冷地笑了下。 “太夫人不过半个时辰前才病倒,可刘大人却早早备好了百年老参,不得不说,刘大人真是好灵通的消息!” 裴行舟这话一出,灵堂内顿时响起了窃窃私语。对呀,这刘大人又是怎么提前知道,府中太夫人伤心过度晕厥了呢? 莫非,自家将军府有别家的眼线不成?想到这里众人纷纷倒抽一口凉气。 刘旭光被人当众不软不硬地刺了一下,他循声转过头,立刻对上裴行舟冷冽的眼峰,男人眉色冰冷有如刀锋,倒是叫他猛然寒毛直竖。 他嘴角稍凝,犹带悲伤的老脸连连解释道: “本官是想着太夫人就这一个儿子,定是伤心欲绝,所以才提前备下这人参。” 说完,他浓眉一挑,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着裴行舟,只见这年轻人气度不凡,竟隐隐有股上位者的气势,他在心中不由得猜测起裴行舟的身份来。 刘旭光微微眯眼,倨傲抬起下巴。 “你看起来倒是面生,不知是府中哪位少爷?” 张管家走近一步,在他身旁小声提醒道: “刘大人,这位是清河王殿下!” 清河王?!莫非是那位与吴勇平定西北的裴行舟吗? 刘旭光心中一惊,只一瞬间,他利落掀起官袍,倏地低下头跪了下来: “下官宁州布政使刘旭光,参加清河王殿下!下官有眼不识泰山,实在是有罪!” 刘旭光是个什么样的人物,裴行舟心里明镜儿似的,他们这一路走来,倒是领略到了不少刘大人的“丰功伟绩”,瞒报疫情、放火烧村、放狗杀人,这一件件一桩桩的罪孽,都足以杀他一百回! 裴行舟不由得眉眼锋利,背于身后的双手不露声色地握紧着,只怕吴勇之死,也与这个老狐狸拖不了干系。 他在原地站着不动,居高临下睨着脚边之人,却无端端的让刘旭光背脊发寒,只觉得清河昂王身上怒意更重。 见裴行舟迟迟不让自己起身,刘旭光微微抬起头,小心翼翼试探了一句:“王爷,我是否……” 裴行舟随即打断他,冷漠开口,“你既知有罪,那便一直跪着吧。” 闻言,刘旭光面色骤变,他倏然握紧拳头,似是欲言又止,最后不知为何又垂下了头。 众所周知,宁州这地界人人皆以布政使刘大人为马首是瞻,他已是许久没有跪拜过了,可为何清河要当众给他下马威,让他面上如此难堪? 莫非是裴行舟察觉到了什么?随即他又自我否定,不可能,这件事他们做的极为隐蔽,断断不会有人知晓! 一时间刘旭光心绪飞转,眼底暗涌四起......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夜风吹得人只起激灵,灵堂点上了长明灯,微光映照在裴行舟寒玉般的脸上,也无法驱散他周身散发的寒意。 此时灵堂气氛十分诡异,一人站得端直庄严,而另一人则跪得晃悠打颤。 张管家瞧着刘大人脸色煞白,似是撑不住了,他眼底浮着几分担忧,急急看向裴行舟求饶道: “王爷,这夜里更深露重的,刘大人也跪了一炷香的时辰了,您就让他起来吧。” 要说这张管家也并非是真心实意为刘大人求情,只不过神仙打架,难免小鬼遭殃,他这才壮着胆子去劝一劝。 裴行舟只淡淡觑他一眼,既没接过张管家的话头,也并不急着唤刘旭光起身。 刘旭光只得继续僵跪着,他面色煞白,心里恨得咬牙切齿。昔日韩信能忍□□之辱,等他刘旭光大业既定后,定要手刃此人,以报此跪地之仇! 莫约半炷香的功夫,裴行舟才大发慈悲开口: “刘大人既然来都来了,不如磕三个响头,以慰吴将军在天之灵!” 闻言,堂前众人惊讶至极,心底皆是突然一跳!!! 这清河王莫不是伤心昏了头不成!大盛朝向来都说男儿膝下有黄金,上跪天下跪地中间跪父母,可从没听说过上峰吊唁下属,要行跪拜大礼的! 不过在场的都是聪明人,心知这位布政使刘大人是惹怒了清河王,这才遭到连翻刁难,众人纷纷低着头,只做出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样子。 而刘旭光额角突突直跳,只觉得深受奇耻大辱,他堂堂西南布政使,岂有给死人磕头的道理! 他刚刚已跪足了两炷香的时间,这已经足够隐忍了!可偏偏这毛头小子仗着自己是个异姓王爷,还要刻意挑衅羞辱自己! 见状,裴行舟面露了然之色,随即冷笑一声后讥讽道: “怎么,刘大人是不愿对大盛朝英雄行叩拜礼?刚刚刘大人不是还称赞,吴将军是为舍生忘死的大英雄,如今自己说的话怕是忘了?” 裴行舟声音比笑容还要阴冷,可姜令妩却头一次感受到了仗势欺人的痛快! 刘旭光垂眸掩下心中不甘,心知对方是怀疑上自己了! 他咬咬牙,朝着棺木的方向,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响头,额头触地的声音发出砰砰声响。 随后,他抬起头,面如滴墨问道: “不知下官这样做,王爷可否满意?” 裴行舟眉头舒展,淡淡一笑: “有了刘大人这三个响头,我想吴将军在九泉之下也能欣慰了。” 刘旭光迅速敛下眼中阴沉之色,他低眉顺目恭敬道: “敢问王爷,下官能否起身了?” 裴行舟面无表情答道,“哦,本王倒是忘了,刘大人还一直跪着呢,起来吧。” 听了这声令,刘旭光在小厮的搀扶中缓缓起身,见裴行舟玩味讥讽地盯着他,他眼中如幽深古井,看似恭敬实则暗藏玄机问道: “王爷您可知吴将军少年英才,是为何而死?” 裴行舟唇角紧抿,指节不经意敲打着茶盏。 “为何?” 刘旭光忽而阴恻恻地笑了下,似提醒也似警告道: “请恕下官直言,吴勇将军本是良将之才,可他偏偏要去管不该管的闲事,这才引火烧身呐…… 所以说万事万物需顺势而为,做好本分之事,莫要多管闲事才是正道。” 刘旭光这番话说得极为大胆而挑衅,裴行舟转眸望向他,冷声道: “若是本王定要管这闲事呢?” 这一番说辞铿锵有力,裴行舟似一柄鞘中之剑,短暂露出锋芒后,又迅速敛于平静。 刘旭光毕恭毕敬垂下脑袋,似一只滑不溜手的泥鳅,让人瞧不见他脸上表情,他躬身答道: “那下官恭祝王爷心想事成!” 一语落地,刘旭光行礼告退,被小厮搀扶着一瘸一拐离开了安定将军府。 待他离去,姜令妩又转眸看向灵堂众人,可她目光一扫,竟发现那位容宛容小娘不知何时,悄然离开了前厅。 两人见夜色已深,也向府中众人告辞,刚出府裴行舟对玄凝嘱咐道; “这几日,多多留意那位容小娘的行踪。” 玄凝得令后便驾驶马车,缓缓离去。 晚风将车帘吹起一角,姜令妩撩开帘子,望向渐行渐远的将军府匾额,心中隐隐升起不安…… 王盘山牛岚村的瘟疫、三名大官连翻蹊跷离世,还有那个摸不清来路的容小娘,这一件件一桩桩的疑惑,都盘绕在姜令妩的心底。 宁州这地界到底藏了什么秘密呢? 就在她要收回视线之时,只见街巷一角有个褴褛蹒跚的流浪汉,行迹鬼鬼祟祟,正正死死盯着安定将军府。 姜令妩不敢大意,正要唤玄凝掉头时,忽而一阵风沙眯了眼。 眨眼间,刚刚还在巷角流浪汉,竟转瞬没了踪迹,仿佛他从未出现过一样。 第66章 夜半毒蛇 姜令妩心事重重放下车帘,心道自己是否太过草木皆兵,而裴行舟靠在车壁疲惫捏着眉心,见她面色有异遂问道: “怎么了,脸色这样差?” 姜令妩蹙着眉细细分析道: “我只是在想,吴勇将军手中仅有一万兵力,并无多少实权,为何幕后之人非要杀他不可?” 提起吴勇,裴行舟眼眶微红,唇角越抿越紧,墨玉般的眼眸竟泄露出几分脆弱来。 他沙哑开口着:“当年若不是我执意偷袭敌营,也不会被困在雪谷半月之久,吴勇也不会落了病根,给了人可乘之机……” 回忆起从前,裴行舟只觉得心中苦涩乱窜,四年前那些无法宣之于口的痛楚,如同山呼海啸又席卷而来…… 外人都道他裴行舟是少年战神,祁连山一役更是扬名立万!可世人却不知晓,所谓战神名号,其中一笔一划,皆是由驻扎边疆的十万军士,以血骨之躯一刀一枪,从死人堆里搏出来! 当年精兵两千突袭敌营,归来只剩二十,而吴勇便是这二十人之一。 一时间,裴行舟紧紧攥着拳头,语声更沉了些。 “吴勇没有死在天寒地冻的大雪山,没有死在刀剑互搏的战场,悲哀的是他死在太平盛世的阴谋里。 而这一切的根源,错都在我。” 姜令妩有些心疼握紧他略微冰凉的指尖,一错不错凝视着他,急急反驳道: “这又怎么能怪你呢!这分明是幕后之人处心积虑要谋害吴将军! 就算他没有风寒入骨的病根,那幕后之人也会想出其他法子,不会放过他的!” 话音刚落,姜令妩伸出双臂用力箍着他,这是一个绵长而温暖、不含任何情.欲的的拥抱。 她嗓音轻缓,似有安定人心的力量,“别担心,我会一直陪着你。” 姜令妩轻轻松松一句话令裴行舟心底一暖,他忍不住反握住她的手,只觉得自己原本失了分寸的心,蓦然就沉静了下来。 裴行舟在她头顶落下轻轻一吻,哑着嗓子道:“阿妩,多谢你。” 纵使长夜漫漫危机四伏,可仍有一人将他珍藏在心底,这份温柔情意,也终于让裴行舟在刀光剑影的间隙中,不再如一苇浮萍,孤独而倔强的强撑到底。 ———— 马车在长街上辚辚而行,没多久便到了客栈,这客栈是个三层楼的苗家小寨,飞檐翘角透着几分精巧,院内大树成荫郁郁葱葱,是宁州少见的雅致之地。 夜里起了凉风,冻的姜令妩一哆嗦,裴行舟脱下外袍笼在她的身上,随后他抬眸看了一眼天色,便对众人说道: “天色不早了,大家各自回房歇息吧。” 他话音刚落,玄凝用余光瞟了一眼裴行舟,又暗自叹了口气,如此往复了数次,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裴行舟见他望了自己七八回,于是顿足问道,“你这是怎么了,有话就直说?” 玄凝迟疑一瞬,面色微肃道: “王爷您今日在灵堂处处咄咄相逼,只怕刘旭光会狗急跳墙,咱们要早做防范才是!” 裴行舟看了他一眼,负手于身后嗓音低沉道: “棋局之所以难破,是因为布局者精心谋划,这才让人难以寻到破绽! 而我今日激怒刘旭光,便是为了让他有所行动。只有这样,才能化被动与主动,寻找棋局的破绽之处。” 闻言,玄凝眼中迅速闪过一丝光亮: “王爷您是说,刘旭光跟幕后之人或许今晚会对咱们出手?” 裴行舟抿了抿唇,不置可否道: “就看他们沉不沉得住气了。” 他又顿了顿,语声微寒: “不论如何,今夜要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来!·” 玄凝面色凝重点点头,连连应是。 入夜后天光暗淡,空旷幽静的长街传来一阵打更声,原来已是四更天了。 就在打更人提灯离开时,巷口似有人影闪动,一个蒙着面的黑衣人趁着夜色,迅速翻墙入客栈内。 他手里提着一个布包,时不时传来嘶嘶声响,在寂静的深夜里显得尤为可怖。 黑衣人一路摸到裴行舟房前,他先是将窗户戳了一个洞,透过两指宽的小洞点了一根迷香。 屋内未点灯是漆黑一片,隔着层层朦胧的纱幔,隐约可见卧榻上熟睡的人影。 黑衣人顿时杀意心起,他手中弯刀轻轻一撬,花窗便开了,他小心翼翼将布袋抖落几下。 透过一抹昏光,只见一条数尺之长、黑白花纹相间的银环蛇,扭动着身子从布袋中挣扎,坠落在地! 银环蛇扫动着长长的蛇尾,缓缓地游滑了起来,它好似闻到了猎物的气味,一点一点靠近着床榻。 蛇信发出嘶嘶的警告,一双倒竖的金色瞳孔,正幽幽盯着床上的熟睡之人。 银环蛇忽然直起身子,对着床榻上熟睡的人影,毫不犹豫一口便咬了下去! 世人皆知,宁州多蛇虫,而银环蛇毒毒性猛烈,若是在半个时辰内没有服下解药,被咬中的人会在睡梦之中悄无声息的死去。 黑衣人忽而无声地笑了起来,这一天,他是在等的太久了!他眼中布满了仇恨的血丝,在黑暗中宛如杀人饮血的厉鬼,看起来尤其渗人! 这夜星光黯淡,就连月亮也隐于浓云之中,夜幕如黑布,就最后一线光晕皆消失不见。 而裴行舟与玄凝静静伏在青瓦上,与夜色融为一体,正冷冷地睨着黑衣人的一举一动。 都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黑衣人并不知晓的是,客栈内熟睡的身影压根就不是人,那是裴行舟事先准备好的人偶伪装! 今日自打从将军府离开后,裴行舟便察觉到有人在跟踪!于是他们将计就计,故作在客栈落脚歇息,实际上姜令妩与小喜早就从后门离开,转移到安全之地了。 黑衣人得手后步履匆匆逃离,两人悄无声息地跟在身后,足足跟了七八条街,最后黑衣人在一条漆黑的死胡同停下脚步,随后迅速翻进了右间低矮的民房内。 裴行舟快速扫视了外院一圈,眉头几皱,这院子杂草丛生青苔遍地,似乎常年没人打理,他对着玄凝吩咐道: “你在门口守着,我进去看看。” 说完,裴行舟悄声进了屋内,令人奇怪的是,这里屋中空空荡荡,竟是一个人都没有! 可他刚明明瞧见了黑衣人进入屋内,怎么眨眼间就没有了踪影呢?莫非这屋中另有暗门不成?! 于是裴行舟点燃了烛火四下查看,只见床榻之前有几道明显的脚印,他随即一把掀开床铺,果然这里面别有洞天!床板下赫然藏着一道暗门。 裴行舟屏住呼吸,轻轻掀开暗门。 床底下暗藏一条漆黑无边的密道,而他手中微弱烛火,只能堪堪照亮脚下方寸之地。 裴行舟心头有些不祥的预感,可他依旧缓慢而谨慎向前移步,忽然,他听到脚下传来清脆声响,好像是踢到了什么东西。 他稍稍弯下身子,将烛火照亮地面,这竟是一只老旧的莲花鱼纹银扳指! 看到银扳指的一刹那,裴行舟呼吸微紧,心中骤然一惊!这个银扳指怎么会如此眼熟! 借着一丝微光,他瞧得清清楚楚,这银扳指的鱼尾纹路与记忆中的是一模一样! 这是当年西北边防军旗手万戎,生前最珍重的银扳指!万戎的遗物又为何会会出现在这个密道之中? 就在他心中疑惑之时,只听嗖的一声,一记明晃晃的匕首闪着寒芒,直直朝着自己的喉咙刺来! 裴行舟眼神微变,随即侧后一避,银刀贴着他的面堪堪飞过。 漆黑的密道尽头黑衣人忽然现身,他包着头巾蒙着面,只露出一双寒意森森的眼睛,直勾勾盯着裴行舟,让人觉得背脊发寒! 黑衣人眼瞳微暗,双眸危险地眯起,没想到裴行舟竟然没死!一瞬间密道内杀气蔓延。 裴行舟不动声色地握紧刀柄,他目光冷然,厉声质问道: “你是谁?这枚银扳指又是谁的?” 可黑衣人听到银扳指三字后面色微僵,转头看向自己空荡荡的手指,随后眸色愈发狠厉,竟又是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扔出一支玄铁飞镖! 寒光利刃裹挟着杀气一晃而过,裴行舟只微微偏头,便用两指夹住飞镖,这黑衣人身形瘦弱,力气不大,或许是一名女子。 裴行舟身形如松站的笔直而挺拔,夹住飞刀的右手极稳,目光一转望向黑衣人冷嗤道: “暗器是好暗器,只可惜阁下出招慢了些,力气也小了些。” 说完,裴行舟手腕暗暗蓄力,指尖一转便将飞刀重重刺了出去! “这样的速度,才叫暗器。” 只听利刃刺帛的声音,冰凉的锋刃插入了黑衣人的大腿,黑衣人似不可置信瞪大双眼,他下意识得摸上伤口,却沾到了一手黏腻的鲜血。 很快,血腥气萦绕在幽闭的密道内不散,裴行舟冷着脸缓步上前,就当他准备挑开黑衣人的面巾时,不料黑衣人竟留有后手,他阴恻恻一笑,朝着裴行舟蓦然扔出一颗霹雳弹! 狭长逼仄的密道之中,雾气与火光同时四散开来,裴行舟迅速掩住口鼻,往后撤退几步,等到浓雾渐散后,那黑衣人早已没了踪影。 玄凝闻声后匆匆赶来,他抽出腰间有佩刀,“王爷,没事吧?咱们要不要追上去?!” 裴行舟狭长的桃花眼中泛过一丝锐利,他抬手示意莫追,凉声道: “穷寇莫追,以后你帮我去查一个人。” “谁?” “当年西北边防军旗手,万戎。” 第67章 纸扎人啃骨 深秋的宁州雾气深重,阴冷而潮湿,裴行舟与玄凝回到自己院子时,外头下起了淅沥小雨。 姜令妩本就一夜无眠,见裴行舟淋了雨鬓间沾染了露水,浑身冒着寒气,连忙给他倒了一盏热茶。 “宁州不比金陵城,你可仔细点,身子别着凉了。” 被雨淋湿后的裴行舟,侧脸白得近乎透明,他咽下一口茶轻声道: “昨晚有人在客栈放毒蛇。” 闻言,姜令妩倒抽了一口气,“毒蛇?” 裴行舟目光一错不错凝视着她,“是,幸好没有伤到人,只是这样看来,刘旭光与幕后之人坐不住了。” 姜令妩蹙着眉,压低声音问道,“是谁放蛇害你?” 裴行舟只抿了抿唇没有作答,眼睫静静垂下。 烛光被凉风吹得忽明忽暗,男子墨玉般的眸子半遮半掩着,染上了一层薄雾阴霾。 露水打湿了他的额发,湿漉漉贴在鬓前,此刻的裴行舟,看上去尤为羸弱而脆弱。 姜令妩见他面色有异半晌不语,心念一动: “你认识那个放蛇害你的人?” 裴行舟迟疑一瞬,捧着茶盏的手指轻轻晃动,唇齿间才艰难地吐出一个字。 “是。” 说完他无声地笑了笑,如墨如珏的眸中光如忽明忽暗的烛火,落入风中无声熄灭。 裴行舟不再开口,姜令妩只静静坐在他身前,不再多言。 芸芸众生都道裴行舟双手屠戮杀伐狠厉,可只有姜令妩知晓,他外表惊艳绝伦满腹广袤天穹,可一身无坚不摧的鳞甲里头,却是一颗千疮百孔柔软的心。 人人都有难以愈合的伤疤,而唯有时间才能治愈它,可裴行舟早已习惯了沉默,习惯了隐忍,无论这份痛苦是多么的沉痛。 ———— 已到破晓时分,可天色依旧阴沉的很。 或许是晨风凄冷,又或许是天色尚早,长街上并没有多少行人,唯有一家支着棚子的粥铺,坐了三三两两的食客。 姜令妩早就耳闻宁州山珍八绝,首绝当属菌菇,其味鲜美无比,丝毫不输宫廷御菜。 于是她来到粥铺前好奇打量一番,粥铺店小二麻利滴起身招呼道: “两位客官,可要用早膳?小铺的菌菇鸡茸粥在刚熬好,最是养胃不过!” 姜令妩遂点头道,“来两份鸡丝粥。” “得嘞!” 店小二很快端上热气腾腾的菌菇鸡丝粥,“客官,您的鸡丝粥,还请趁热。” 姜令妩正要大快朵颐时,却被一旁的裴行舟拦住,当她不明所以时,裴行舟从袖中拿出银针,在鸡丝粥里一一试探了下,只见银针皆未变色,这才语声平稳道: “小心驶得万年船。” 两人用完早膳后,裴行舟便去院落一角牵马,这时粥铺前有人议论纷纷道。 “兄弟们,俺前几天上山砍柴可不得了哦!竟是在牛岚村撞上了邪门的事儿!” 说话的,是个虎背熊腰、面色黝黑的壮汉,看上去三十来岁的样子。 “啥子?是个啥子邪门事哦?” “俺听说牛岚村不晓得造了啥子孽哟,遭了天谴被一把大火都给烧没了!村头大门口摆了好些个大棺材,差点没把俺给吓死!!!” 听到牛岚村的名字,姜令妩与裴行舟忽视一眼,两人脚步微顿竖起耳朵听了起来。 这时一人问道,“这是啥时候遭的大火,咋把一整村人都给烧没了呢!” 壮汉压低了声线,额间青筋隐隐直跳。 “这俺哪知道,只听说是遭了天谴!要说这最邪门的,俺......俺只跟你们几个说,别告诉其他人啊!那牛岚村有个吃死人的老鼠精!” 众人听见这话,吓得背脊一凉! “这怪吓人的!咋来的老鼠精?” 壮汉神神秘秘道,“俺亲眼看到了一只大老鼠!从棺材里爬来爬去,跟猪崽子似的老大一只! 浑身黑漆漆的,眼珠子还会放光!把俺给吓惨了!!!” 裴行舟眉梢一挑,望向姜令妩沉静如湖的眼眸里,粲然一笑,“阿妩,去捉鬼吗?” 姜令妩本是思绪重重,可她看向裴行舟舒展眉眼时,心中万般思量皆为眼中柔,她轻轻颔首道: “这王盘山牛岚村倒是个不得了的地方!前有瘟疫放火烧村,后有爬棺材的老鼠精,幕后之人如此精心设计,我们不去看戏岂不可惜?” 于是两人朝着牛岚村方向一路策马东行,就在刚过城门之际,一衣衫褴褛的老汉竟不要命似的,横冲直撞至马蹄下,惊得马儿一个急停! 幸好裴行舟骑马速度渐缓,他牵紧了缰绳,只厉声说道,“老人家,下次得看着路。” 疯汉满脸脏污染,疯疯癫癫躺在马蹄之下,一边抓着枯草般的满头散发取乐,一边疯言疯语道:“此路煞东,此路煞东!” 姜令妩视线落在疯汉身上,清亮的杏眸是掩不住惊讶,这人不是昨日在将军府外鬼鬼祟祟的疯汉吗?! 正当她惊讶时,疯汉又神神叨叨开口了: “生门不是生,死门不是死,生门不是生,死门不是死……” 他反反复复重复这几句话,又冲着围观人群傻笑着,随后他被街边的孩童拿石子砸得一路小跑,丑态尽出惹得众人哄堂大笑。 姜令妩只觉得心中有不好的预感,接连两日遇见这疯汉,这到底是意外还是巧合? 她眼瞳孔微微沉了一沉,牛栏山位于宁州府以东,疯汉说的“此路煞东”,莫非是在提醒他们东方有危险? 可是“生门不是生,死门不是死”又是什么意思呢,这疯汉冒死撞到马蹄之下,究竟是装疯卖傻还是有所暗示呢?姜令妩一时还得不出头绪来。 ———— 经过大半日赶路,裴行舟与姜令妩于日落时分来到了牛岚村,姜令妩戒备环视了一圈,粥铺壮汉说得果然没错,这村子当真有点邪门! 整个牛岚村已是一片焦土,村口有颗硕大的榕树,树枝上除了绑了数十条白色招魂幡,还有一根上吊用的绳索! 最渗人的是,榕树下还摆放了涂着红脸蛋的纸扎人,纸扎人表情空洞,歪歪倒倒靠在树干上。 忽然一阵大风刮过,一地的冥纸被刮得满天乱飞,乌压压发出祟祟响声。 这片焦土如阴气森森的鬼域,里里外外透出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不安来,姜令妩打小怕鬼,不由得掌心冷汗密布…… 伴随着风一吹,那树枝上的白幡,好似一双双招魂的鬼手摇摇晃晃;而树下的纸扎人被风吹得调转了方向,竟如同木偶般,齐刷刷的转过头来! 一双双墨点死寂般的眼睛,阴恻恻直勾勾地盯着姜令妩!姜令妩心跳陡然加快,竟愣在原地手脚一时无法动弹! 山中雾气氤氲,突然,一个涂着白脸的纸扎人站了起来!纸糊的手臂似乎在泥巴里拨弄着什么东西。 姜令妩心弦瞬间绷紧至极致,只见纸扎人从泥巴里刨出一根白骨,是一截人的小腿骨! 纸扎人扬起惨白吊诡的脸,冲着姜令妩阴凄凄一笑,血盆大口都裂到耳后根,然后将那截人骨扔进了血嘴中,嘎吱嘎吱咀嚼了起来。 姜令妩一直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但看到这种诡异情景,只觉得通体生寒,只觉得一股子凉意从她脚底窜上来! 忽然,她升起了孤注一掷的孤勇,手里握紧了裴行舟给她的匕首,一步步的朝着那大榕树方向走去。 那截骨头似乎很脆,纸扎人嚼得嘎吱嘎吱响,它一边嚼一边朝着姜令妩诡异笑着。 姜令妩下意识作呕,她强忍住胃部不适与恶心,只要自己再往前走一步,手中的匕首就可以刺穿这纸扎人的心脏! 眼看纸扎人距离自己越来越近,她缓缓抬起了一只脚...... “阿妩!不要再往前走!” “阿妩!!!你快醒醒!” 什么声音?好像是谁在叫她?是裴行舟在喊她吗? “阿妩!!!你快回头看看我!!!” 冷风刺骨吹得姜令妩一个激灵,她茫然睁开眼睛,这才发现自己竟是鬼使神差爬上榕树旁的土坡上。 可她所站的土坡,前方根本就没有路啊!!! 而距离她脖颈不足一寸之处,居然是一根上吊用的粗绳套!明晃晃的挂在榕树上! 若是她刚刚再往前踏上一步,只怕就被这绳子给活活吊死了! 姜令妩赶紧跳下土坡环顾四周,这大榕树下哪里有什么纸扎人!就只是一颗光秃秃的大树而已! 裴行舟喘着粗气,就连鼻息都有几分颤抖,他急步赶来长臂一揽,骤然将她重重拥入怀中。 姜令妩几乎被嵌入他的胸膛,这才发现裴行舟竟然高出自己那样多,透过衣襟能清晰的感受他胸腔如擂鼓的心跳。 裴行舟心底的惧怕到了顶点!他全身血液迅速升温沸腾,好似被人扔入烈火炮烙中,烫得他五脏六腑皆是碎裂一般的疼! 就在刚刚,他不过是去前方探下路,眨眼间姜令妩就不见了!他四处寻找这才在村头的大榕树旁看到她! 可不论他怎么喊怎么叫,姜令妩好似魔怔了一般,对周遭一切不闻不问,双目失神径直走上土坡,然后将纤细脆弱的脖颈伸于绳套之中! 只差一点点,他就要永远的失去阿妩了。 想到这里,裴行舟只觉得心尖一痛,他带着微微颤意牙关紧咬,双臂更用力得箍紧她,仿佛是要将她融入自己骨血里才好!!! 良久后,裴行舟掐住她的腰肢,恶狠狠地开口,“你是傻了么?竟然把脖子往上吊绳里套!” 姜令妩刚在鬼门关里转了一圈,苍白着脸鼻尖发酸,盈盈双目有泪意汹涌。 她有些后怕说道,“我刚刚好似看到了幻觉。” 第68章 襁褓硕鼠 姜令妩说起自己在幻境中看到的诡异场景,裴行舟只觉得不可思议!如此迷雾重重之地,还是尽早离开为妙。 夜色渐沉二人匆匆下山,途径山腰一处废弃的院落,几声婴儿啼哭撕开了寂静夜幕。 荒山密林万籁俱寂,那哇呜哇呜的啼哭声显得尤为瘆人。 姜令妩有些惊魂未定循声望去,只见废屋院落大门挂着破旧匾额,斑驳地刻着“浮生如故”四个大字。 回想起自己莫名其妙误入迷魂幻境,姜令妩一颗心被高高悬起,手指不由得寸寸收紧。 裴行舟眸色更沉,薄唇抿成一条线,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小心点。” 夜风中隐隐约约吹来淡淡血腥气,忽然嘎吱一声,陈旧腐朽的大门被风吹开,破屋空无一人,可婴孩的啼哭声愈发清晰了起来。 “哇哇呜……哇呜呜……” 裴行舟压下心头隐隐的不安,他远远瞧见小院石桌上放着一个红色襁褓,那啼哭之声便是从襁褓里传出来的。 “哇哇呜……哇呜呜……” 饶是如此,裴行舟更是不敢大意,他缓缓靠近着石桌保持着一丈的距离,手持长剑轻轻挑开襁褓。 借着微弱的月光,姜令妩看到婴儿脸上长满了黑毛,他突然张开嘴,露出尖锐的大獠牙来! 姜令妩被这一动作吓得浑身哆嗦,这襁褓包的哪里是什么婴孩,分明是一只硕鼠!!! 裴行舟刀光一闪而过,大老鼠立马被劈得身首异处,粘稠的鲜血洒了一地! 姜令妩本就怕极了老鼠,原本清亮的双眸满是恐惧之色,声线都是掩不住的颤抖。 “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老鼠?” 她只觉得呼吸微紧,紧紧抓住裴行舟的衣衫一角,闭上了眼睛。 此时的姜令妩全然不似从前的从容不迫,而她没注意到的是,洒落一地的黑血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蠕动着。 裴行舟又在院落之中仔细检查,并未发现其他可疑之处,难道这背后之人只是想放老鼠咬上他们吗? 就在他暗自踌躇之时,他视线落在姜令妩的身上,脸上的血色倏然褪去,惊呼道:“阿妩,小心你脚下!” 姜令妩还没缓过神来,只觉得小腿一阵吃痛,借着幽暗的月光,她赫然发现,一只巨大的尸蟥正附在自己小腿上,吸食着自己的鲜血! 尸蟥乃是宁州毒虫之首!其形如蚂蟥,却比蚂蟥个头更大! 它似乎是吃足了血,眨眼间,竟然从蝗虫大小长成了海碗一般大!那黑色粘腻的肚子被鲜血撑得鼓鼓的! 裴行舟眼中锋芒毕露,他手起刀落将尸蟥砍断,却不想它的口器扎得极其深,竟断在了姜令妩的小腿中! 西南尸蟥长期以腐烂血肉为食,口器中暗藏着大量毒素,若一直嵌入体内,不拔出的话,几个时辰内必定毒发身亡! 裴行舟心里一震,不由得皱起眉峰,是他大意了! 这襁褓硕鼠分明就是个请君入瓮的陷阱!布局之人是故意诱他杀掉宿主,以此再放出毒虫尸蟥! 裴行舟扶着姜令妩坐下,只见那小腿处伤口已发黑,尸蟥的口器已钻进皮肉深处,难以拔除。 他一边撕开衣衫包扎伤口,一边安抚道:“阿妩,我先带你离开这里。” “离开?我看今天你们都别想活着离开!!!” 此时,有人手持□□从黑暗处走了过来,他的面容藏在铜制面具中,让人看不清模样。 只不过,这人声音怎么会如此熟悉,好像自己在哪里听过一样? 裴行舟目光幽深,拂袖间飞刀疾射而出,将神秘人的面具哐哐打落。 见到面具下的那张脸,裴行舟忍不住惊呼道: “怎么是你!” 黑衣人抬起头,缓缓露出一个不怀好意都笑容来,原来他竟是白日粥铺的店小二!!! 店小二原本憨厚脸上尽是毒辣之色,他一手控着弩机,一手架着弩臂,用蝎尾针牢牢锁定着两人,嘴角泛出嗜血的笑容; “两位客官,我们又见面了!不知道我亲手做的鸡丝粥,是否符合两位的口味?” 夜风凉意刺骨,姜令妩攥紧拳头,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原来从一开始,他们就踏上了对方编织的天罗地网里! 她眼带寒星,厉声质问道: “你在粥里下了毒?” 黑衣人闻言挑了挑浓眉,颇带淫邪的眼神放肆盯着姜令妩: “小美人,我可没下毒哦!我不过是加了一味草药幻骨香! 这种香料本是无毒,可若是同尸香魔芋同时服用,便能令人产生惊恐幻觉,让人无知无觉死于噩梦之中,就连银针也无法探出问题来。” 裴行舟眉眼幽暗阴沉,全身上下散发出强烈的杀戮气息。 “你究竟是谁?” 黑衣人一双虎眼中透出得意之色,轻蔑的说道: “老子名叫黑蝎,你去阎王跟前可别报错了名!” 说完,一阵破空声响起,黑蝎竟弓.弩齐发,在空中织出一张密不透风的刀网! 裴行舟只得挥剑挡住弓.箭袭击,可姜令妩因腿伤拖累,行动不便,眼看一支暗箭咻咻朝着她的额间射来! 在这危急关头,裴行舟来不及思考飞身挡在姜令妩身前,一道利刃刺帛声,暗箭刺入他的脊背。 温热的血液很快染红了衣衫。 裴行舟唇色煞白如霜,脸上有冷汗渐渐滴落,他早上也吃了毒粥,虽没有进去迷魂幻境,可却让他内力大大消减! 他身形一掠躲过弓.箭,迅速扔出一枚信号弹,背起姜令妩轻功一展,两人的身形随即消失在漫天的迷雾中…… 黑蝎眼见猎物逃走,并不急着追赶,他面色阴沉狞笑道: “中了老子的毒针,看你们能跑哪儿去!” 黑蝎沿着荒山上的点点血迹,不紧不慢的追踪靠近,他如同一个残忍老练的猎手,命中猎物后,欣赏他们狼狈逃窜,直到精疲力尽的死去。 此刻的他心情十分畅快,还哼起了小曲,待会是先杀那男的?还是先强那女的呢? 干脆不如当着那男的面,好好的风流快活一把! 想到此处,黑蝎嘴角勾起一抹淫.笑,他有些兴奋舔了舔肥厚的嘴唇。 而另一头,重伤后的裴行舟循着本能朝着一个方向狂奔,可是他却没想到,这荒山之上竟没有路了! 前方是便是万丈深渊的断崖,后有黑蝎追杀,楚歌四地,他们已是无处可逃。 很快蝎尾针毒发,裴行舟身子便撑不住了,刺痛与灼烧感,蔓延在他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他拼着最后一口气,试图将受伤的姜令妩藏于大树落叶下。 月光下,裴行舟面色苍白而羸弱,可他思绪确是无比清晰,他不能让姜令妩再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于是,他故作轻松一笑道,“待会我去将人引开,你就在此处藏好。” 闻言,姜令妩咬着唇死命摇摇头,她鼻尖泛酸,一双泛着水汽翦水秋瞳,眼泪簌簌滑落。 裴行舟脸上早就没了毫无血色,他轻柔地抚摸着她的发丝,虚弱说道: “别哭……我一路给玄凝留了记号,他定会来救你的。” 说完,他用略微冰凉的指尖,为姜令妩擦拭泪眼。 就在这时,一阵淫邪而恶心的声音响起,竟是黑蝎找了过来! “小美人,你还有心思陪着快死的人你侬我侬,不如跟着老子,让你死之前好快活快活!” 黑蝎嘴巴里吐出下流话,双手禄山之爪也不闲着,想要扯上姜令妩微微露出细白肌肤的领口。 裴行舟原本虚弱迷蒙的目光,瞬间被阴翳覆盖,他眼底有暴戾煞气涌动,他将身体仅剩的内力汇聚掌心,朝着黑蝎狠狠拍去! 黑蝎一阵吃痛,没想到中了毒针的裴行舟,竟然还能使出几分内力来! 他平素本就是杀人越货的狠角色,眼下更是暴虐心起,他先是重重一拳砸在裴行舟的脸上,又飞起一腿将裴行舟踢至悬崖边! 黑蝎残忍而恶劣一笑,露出满口大黄牙,“大名鼎鼎的清河王,不过如此。” 裴行舟被重重踢飞在悬崖边,悬崖下方是万丈深渊,有碎石不断掉落,看上去随时会摇摇欲坠。 姜令妩一瘸一拐扑向裴行舟,将他从悬崖边拉回,她撑着裴行舟站起,两人回望了一眼万丈深渊后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坚定以及决心。 他们向来都是如此有默契,有时只是一个眼神,便懂了对方心中所想。 悬崖边有冷风在呼啸,裴行舟眸光流转,轻声问道: “阿妩,你怕吗?” 姜令妩摇摇头,她脸上褪去所有恐惧,依偎在他怀里,一双杏眼明亮如星子,清澈的眼眸中完全倒影着对方的面容。 “我不害怕。” “抱紧我。” 说完,两人便从悬崖上跳了下去! 第69章 剜肉之痛 黑蝎眯着眼,缓缓踱步至悬崖,只见深不见底的崖底起了大雾,心知这两人必死无疑,他这才冷笑离去。 而山腰某处隐蔽山洞中,有稀疏的篝火亮起。 山洞呈外窄内宽的葫芦形,洞内还有布满灰尘的简易生活用具,想来是这山中猎户偶尔过夜所用。 原来在两人刚刚相拥跳崖时,裴行舟强忍着四肢百骸的剧痛,他借助峭壁间的藤蔓减缓下坠的力道,然后迅速抽出利刃插入岩壁间的树干上。 幸好天无绝人之路,在瞧见了断崖某处山洞后,他拼尽最后一丝气力,护住怀中人奋力纵身一跃,这才勉强逃过一劫。 等他们双双滚落至山洞时,裴行舟依旧以肉血肉之躯护住姜令妩,使她不至于背部着地,而他自己则是疲力竭,满身淤泥与交错的伤痕,陷入半昏迷状态。 姜令妩摇摇晃晃挣扎着爬起,她见裴行舟满身血污,全身上下皆是鲜血淋漓的红,她赶紧扶起他靠在自己肩头: “裴行舟,裴行舟!你睁开眼看看我!” 姜令妩忽然用力在他嘴唇上重重咬了一口,这动作十分凶狠,疼得裴行舟堪堪抬起眼皮,断断续续道: “嘶,阿妩竟是如此凶悍的母老虎......” “就算是母老虎,我也是喜欢至极......” 裴行舟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姜令妩这才发现他的手十分冰冷,她心下焦急赶紧脱下自己的衣衫,跛着腿在山洞中搜寻了一些枯枝,很快燃起了篝火。 可裴行舟已陷入了昏迷中,背脊处不断流出黑色脓血。 姜令妩心尖一颤,只觉得痛彻心骨,她眼中氤氲着一片水雾,脑海中忽然闪过疯汉曾说的一句话:“生门不是生,死门不是死。” 是了,死门不是死!未到山穷水尽时,她定然不能轻易放弃! 不可以再哭了,眼泪只会显得她蠢笨,自己必须振作起来,她姜令妩绝对不能被软弱击到! 从前她都是躲在裴行舟身后,心安理得享受着他的保护,现在也该换她来守着他了!就这样想着,姜令妩深呼吸后,狠狠擦了擦脸颊上的泪珠,眼中转而是澄明一片, 于是她沉下心细细思索着,虽说这一路裴行舟给玄凝留了暗号,可是青山连绵又是荒无人烟,只怕玄凝找到他们的时候,裴行舟身上的毒素早已蔓延开来,身子扛不住了! 她虽不知医药毒理,但知道眼下绝对不能在山洞里坐以待毙,她必须早点下山寻求一线生机! 可自己左腿还残留尸蝗口器,又该怎么办呢?姜令妩只思虑一瞬,她眉间一冷,心中已有了决断。 姜令妩掀开裙衫,见左小腿伤处已开始发乌,她利落用一根枯枝挽住青丝,然后将随身小刀放在篝火上烤至发烫,对准左腿溃烂处,狠心划下十字刀伤放出脓血。 跳跃的篝火下,姜令妩颤抖的身影显得尤为脆弱,因疼痛一张小脸几乎惨白成透明色,而银牙死死咬着绢布,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姜令妩强忍着剧痛,用小刀将腐烂的皮肉一点点剔除,精刀每剐一下,她都忍不住轻哼出声。 好在,这折磨人的尸蝗口器总算剔除干净了。 姜令妩冒着冷汗,微微松了一口气,切肤之痛虽然难捱,幸好没有伤到骨头,古有关二哥刮骨疗伤,如今她也勉强算是个女中豪杰了。 就在她简单包扎好伤口后,昏迷中的裴行舟突然发起高热,他浑身烧得滚烫,脸上是病态的潮红,有豆大的汗滴沿着他深邃的轮廓滑落至下巴。 姜令妩顾不上左脚的疼痛,艰难地蹒跚着身子,从山壁间的缝隙处卷了一叶清溪,小心翼翼喂入裴行舟的嘴边。 可裴行舟已是气若游丝,无法吞咽下清水,姜令妩只能以手指腹沾水,一点点湿润他干裂的唇畔。 就在姜令妩如此反复取了三次水后,裴行舟竟毫无预兆呕出一口黑血来! 粘稠的血迹沿着唇角一寸一寸蜿蜒而下,落在他满是污泥的衣襟上,泛着诡异的乌红,好似染成了一团又一团的幽冥彼岸花…… 姜令妩见状脸色大变,赶忙扶住他的肩头,低声喊道: “裴行舟,裴行舟你没事吧?!” 可裴行舟却无力垂着头,他脸色苍白如纸好似行将就木一般,姜令妩眼眶骤然一湿,心中痛楚至极!宛如一把重锤砸落四肢百骸,毫不留情将她碾个粉碎…… 明明说好不哭的,可她看见裴行舟这副模样,心里又急又怕,终究是败给自己的软弱与无能,字瞬间泪意汹涌而下。 朦胧泪眼间,雾气氤氲幻化出一张张裴行舟不同模样的脸,是他噙着笑叫着自己阿妩的模样,是他长身傲骨,将自己挡于身后的模样,是他鼻息缠绕,一寸寸亲吻自己发顶的模样。 姜令妩颤抖闭上眼,原来过往云烟,山川湖海皆成为了他的样子。 就是这样将她妥帖收藏的男人,他的眼睛曾说过不要怕,嘴巴曾说过心悦她。 姜令妩这才浑然觉悟,从前青涩悸动的情愫竟在不知不觉间,扎根于骨血之中,萦绕得愈发深刻! 原来自己对他的喜欢,已经不再仅仅只是喜欢!她对他,是从未宣之于口的爱啊! 原来爱上一个人,不仅仅只是有了软肋,它还可以是坚不可摧的铠甲,因为她爱他,所以她不再害怕暗不见指的黑夜,不再畏惧皮肉之苦切肤剧痛。 朦胧的月光洒在山间密林间,夜风吹着树叶飕飕作响,姜令妩一瘸一拐拄着枯枝,在泥泞小路中蹒跚前行。 姜令妩忍着左腿剧痛,怀揣着一腔孤勇与决心,她不知道自己走了有多久,她只知道只要自己早一点下山,裴行舟的生命就少一点危险。 山脚下四下孤寂无人,唯有风林潇潇,忽然她听到了不远处有细碎的脚步声传来。 为何有人夜半而行?难道是黑蝎寻来了? 一想到这个可能,姜令妩眉目隐现忧色,她躲在长草后屏住呼吸,不动声色地握紧手中短刀。 只听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姜令妩的心也被高高悬起,她掌心滑腻到几乎握不住刀柄。 一个高大身影如鬼魅般拨开长草,他悄无声息来到姜令妩的身后,一声尖叫声刺破黑夜。 ———— 裴行舟连着昏迷了好几日,他一直重复做着同样的梦,而梦里只有两种色彩,雪山一样的白与血浆一般的红。 在梦里,远方是巍峨而凄冷的雪山,一片片连绵不绝白得刺目,而他却躺在红色的河中,无法动弹只得看着血色的岩浆从身上淌过。 忽然红色的岩浆又变成了白色雪花,奔涌而下的暴风雪中伸出无数双猩红色的鬼手,它们缠住自己的身子,拽住了自己的脚,直至将他缓缓沉入红色的河中…… 实在是太累了,不如就这样沉沦吧,裴行舟在心中暗暗的想。 他沉在红色的河底,绝望而平静地仰望着白色都天空,就在他缓缓阖目之时,他忽然看到了不一样的颜色,那是一道如晨曦般诗意而柔美的霞光。 顺着那道模模糊糊的霞光,裴行舟好似看到一个朦胧身影,虽然看不清楚她是谁,但是他知道,霞光背后就是姜令妩。 裴行舟从昏迷中幽幽转醒,抬头便看到了柔雾般的月光洒落在床前,他本全身疼痛无力,可看到姜令妩的一瞬间,便觉得自己身上好似并没有那么痛了…… 这是一间破旧朴素的茅草屋,姜令妩伏在床边睡着了,只是她睡得很不安稳,似乎是被魇住了。 柔美姣好的脸上,是隐忍克制的悲伤与倔强,紧闭的眼角旁有清泪无声落下。 在梦中,她哭了。 裴行舟心底软的厉害,乌沉的眼眸满是心疼之色,他轻柔抬手擦去她眼角沁润的泪迹,然后缓缓握住冰凉柔白的手背。 就在这时,一个身着布衫的中年男子推门而入,他手中端着一个破了口的陶土碗,碗中盛着棕色的药汁。 只堪堪抬头的一瞬间,裴行舟便愣住了。 没想到救他们的人,竟然是宁州布政使刘旭光!!! 一时间,裴行舟目光是复杂,是震惊,是疑惑,是一头雾水,更是不知所措! 可就当布衫男子逐步走近时,他深锁的眉头渐渐舒展开。 不,来人并不是宁州布政使刘旭光! 眼前人虽与刘旭光顶着同样一张脸,可他皮肤黝黑粗糙,一看便是常年靠卖力气讨活,他又怎么会是常年养尊处优的布政使大人呢! 布衫男子将药盏递给裴行舟,说了一句,“你醒了?这药记得趁热喝。”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裴行舟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是思绪翻飞! 这声音竟然是那日在城门口,冲到自己马蹄之下疯汉的声音!!! 一时间,零零散散的回忆灌入裴行舟的脑海里,眼前布衫男子的五官与那脏兮兮的疯汉重叠到一起! 原来“此路煞东,生门不是生,死门不是死”,是他故意透露自己的暗号,布衫男子是在提醒着他们,小心东边牛岚村有诈! 心知来人并无敌意,裴行舟放下戒备,接过药一饮而尽,他嗓子微微沙哑道: “多谢阁下救命之恩,不知好汉如何称呼?” 布衫男子看了他一眼,又指了指自己,“我这张脸,你应该猜出我是谁了。” 裴行舟只虚弱一笑,“我从未听说过刘旭光还有同胞兄弟。” 听到刘旭光这个名字,布衫男子眼中泛起晦涩暗色,良久,他才闷声开口道: “我才是真正的刘旭光。” 第70章 双生子 裴行舟惊愕愣住,布衫男子竟然称自己才是真正的刘旭光?!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还不等他将喉间疑虑问出口,姜令妩适时悠然转醒,原本惺忪的杏眸满是掩不住的欣喜。 “渝州,你终于醒来了!” 姜令妩刚醒,清亮的眼眸一瞬也不瞬地倾注在他身上,裴行舟心底蓦地一松,他轻轻握住柔白绯红的指尖,语声轻缓道: “这几日,定是难为你了。” 回想起他昏迷不醒的这几日,姜令妩乌黑眼眸带着雾汽,羽睫末端挂着几滴摇摇欲坠的眼珠,她有些哽咽道: “我没事,只要你醒过来,什么都就好。” 裴行舟无奈勾起唇,给了她一个安抚的微笑,又轻轻拍上她的手背,示意这屋内还有另外一个人。 姜令妩这才有些微妙的尴尬,她吸了吸鼻子,望向身旁的布衫男子轻声解释道: “渝州,是这位刘大人救了我们。他才是真正的刘旭光,如今宁州城那个是假冒的。” 闻言,裴行舟挣扎着坐起身来,意味难明的目光从布衫男子脸上扫过,心底疑云丛丛,若布衫男子是真正的刘旭光,那灵堂上出现的宁州布政使又是谁? 见裴行舟目光带着三分探究七分疑惑,布衫男子依旧坦荡磊落得与他对视,他轻叹一口气道: “我知道你们定是心有疑虑,可实不相瞒,我才是真正的刘旭光,如今宁州布政使乃是顶替我身份的同胞兄弟,刘昊阳。” 裴行舟刚从重伤中清醒,脑中本就混沌一片,他下意识皱眉,打量了一圈四处漏风的茅草屋,眼中闪过一丝凌厉锋芒: “你是说你的同胞兄弟刘昊阳,顶替你布政使的官职与身份?可你为何又落得如此落魄的境地?” 提起刘昊阳的名字,有关过去的记忆兜兜转转纷至沓来,布衫男子脸色一顿唇角紧抿道: “其实,我与刘昊阳乃是双生子,可大盛朝历来视双生子为不祥征兆,爹娘万般无奈之下,只得将他托付给西凉的友人。刘昊阳从小在西凉长大,因此宁州很少有人知道他的存在。” “那后来呢?” “刘昊阳养父视他如己出,待他及冠后便将家中生意交由他来操持,原本他可以顺遂无忧过完富足的一生,可是命中注定有些劫难就是躲不了的,他遇见了这一生中最重要的女子,而这名女子正是所有因果的起源。” 提起那名女子时,刘旭光忽而敛下眼帘,眉宇间带着一丝难以觉察的愧疚之情。 “十年前,西凉国鼠疫横行,百姓苦不堪言,秉性良善的刘昊阳开仓放粮,在赈济灾民时结识了一名女医者。 一个是年轻有为的好儿郎,一个是秀美婉约的女医官,两人都怀揣着悬壶济世的救世理想,情投意合的他们俩很快就相爱了。 可是西凉国主昏庸无道误信谗言,以为鼠疫乃是上天的惩罚!为平息天怒,他竟下旨遴选圣女祭天!而最后选出祭天的圣女,便是那名女医者……” 听到这里,姜令妩不由得悲愤交加,她愤怒道:“活人献祭乃是愚昧至极!明明是当朝执政者浑懦无能,治理鼠疫不利,可他们却将罪责推至无辜人的身上!女医者又是何其冤枉!” 刘旭光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当时刘昊阳已知晓自己的真实身份,万般无奈之下,他只得怀着最后一丝希望,带着女医者一路逃到宁州。 当年我刚刚上任宁州金溪知县,本就根基不稳,我与刘昊阳仓皇相认后,将他们藏于近郊别院中,可好景不长,女医者还是被西凉国的人抓回去了!” 刘旭光蓦然停顿,并没有继续往下说,可姜令妩心中笼起了不祥的的预感,她眸中带有怜悯与不忍,轻声问道: “那抓回去的女医者,后来怎么样了?” 日头西斜,余晖将尽,茅草屋内的光亮渐渐暗沉了下来,刘旭光颓然闭目,他语声渐微苦涩地道: “圣女出逃后又失贞,举国上下震怒不已! 于是西凉国主命人挖了一个大坑,将女医者活生生扔了下去,并让百姓亲眼见着她被坑中百鼠嘬咬,希望能以此能平息上天的愤怒......” 这,这简直就是虿盆之刑!!! 姜令妩心中惊惧不已,明明窗外是明晃晃的夕光,可她只觉得冷风浇得心透凉,掌心溢出黏腻的薄汗来。 刘旭光眼瞳一缩泛着泪光,他转头看向屋外辽远的群山,眼底涌动着无尽头的悲伤。 “自那以后,刘昊阳好似变了一个人,他回到西凉,不断吞并西凉各分支的势力,甚至他在宁州都安插眼线。 从那时起,他就藏了颠覆宁州与西凉的祸心。” 姜令妩双眉紧锁,忿然疑惑道: “冤有头债有主,女医者是死于西凉人之手,为何刘昊阳要颠覆宁州?” 刘旭光垂下头将神色掩在阴影,最后自嘲地弯了弯嘴角。 “因为他恨我。” “恨你?” 刘旭光沉默点点头,眼角眉梢俱结起愧色,他语声颤抖,近乎微不可闻: “是我出卖了他……是我向西凉国透露的女医者的行踪。” 姜令妩只觉得凉意泛上心头,她凝目沉声问到:“你为何要这样做?” 远山处夕阳西下,天穹被染着凄凉而诡异的红影,刘旭光僵硬勾起唇角,微微叹息: “彼时西凉与大盛朝缔结了互不相扰的盟约,可若是让有心知道人知道,是我们宁州刘家藏匿西凉圣女,只怕轻则连累刘家全族,重则会成为挑起两国纷争! 为了宁州刘家全族,为了大盛朝的边境安宁,我没有选择的余地,不得不这么做……” 姜令妩盯了他片刻,眼神十分复杂,她说不上是喜还是厌。 保全自己的族人固然没有错,可刘旭光千不该万不该,用别人血来为自己的族人谋一条退路。 她语气淡然而幽幽,心底漫出几分怪罪来,“刘大人你不该告密,是你害死了女医官。” 刘旭光颤抖地伸出了布满粗茧的手,平庸的五官覆盖了一层凄凉与后悔的阴霾,他笑得有些苦涩而哀伤: “那时每晚我都在问我自己,国泰民安与儿女情长,究竟孰轻孰重? 我选择了前者,可刘昊阳选择了后者,那个时候我们还不知道,你在人生中某个节点的不经意选择,恰恰会影响你整个人生。 如果人生能有重来一次的机会,我一定不会去告密……” 话还未说完,刘旭光陡然呼吸发紧,他攥紧了衣襟,似痉挛般全身难以抑制地颤抖起来! 裴行舟眼尖,瞧见他血液里好似有什么东西在快速游动着,这让他下意识挣扎得更厉害。 姜令妩被这突如其来的反应吓了一跳,她急忙关切道,“刘大人,你没事吧?” 刘旭光面色涨红咬牙不答,伴随着额上青筋暴起,他艰难得发出几声气声,颤抖着指着自己胸前,喃喃说着,“药,药。” 姜令妩在一旁焦急万分,赶紧翻开他的衣襟,这才掏出一个药瓶倒入嘴中,刘旭光哆哆嗦嗦咽了下去,这才渐渐得面色稍稳,平复了颤抖。 “刘大人,你现在好些了吧?” 剧烈的疼痛后,刘旭光已有些脱力,他抬袖擦了擦唇角血迹,不咸不淡得平静笑了下。 “报应,都是报应…… 都说冥冥之中一切皆有定数,从前是我对不起女医官,如今我身中奇毒命不久矣,也是报应不爽了。 姜令妩犹疑地抬首望向他,“中毒,你是怎么中毒的?” “四年前我刚上任宁州布政使,而那个时候刘昊阳也回宁州了,我以为时过境迁他放下了。 可没想到他摆了一出鸿门宴,趁我不备捅我数刀,当我再次醒来时,自己浑身是血躺在暗无天日的洞穴之中。 我在洞穴中奄奄一息,每日只能靠毒虫毒草苟延残喘,可我吃了这些毒物自己也身中奇毒,时不时就要承受万剑锥心之苦。 就当我千辛万苦爬出洞穴重见天日时,刘昊阳早已彻底取代了我宁州布政使的官职与身份。” 黄昏之下,刘旭光撑着虚弱而单薄的身体,目光萧索,漫无目的望向屋外虚空处。 “刘昊阳的复仇计划开始了......” 裴行舟回想着刘旭东刚刚说的话,不由皱起眉头,他好似深埋迷雾之中,却也隐约窥见丝丝天光。 十年前女医官死于虿盆之刑,十年后王盘山牛岚村突发莫名的瘟疫,后又被放火屠村;而他三日前在废弃院落见到了巨大的襁褓硕鼠,这一件件,一桩桩都是与老鼠息息相关! 裴行舟心里倏然一惊,平素温润的脸色,此刻却显得无比冷肃惊骇! 他寒着脸道,“如此说来牛岚村的瘟疫并非是偶然,而是被人故意投毒!是刘昊阳在幕后操控这一切!他竟偷偷炼制鼠疫,想让整个宁州与西凉的无辜百姓为女医官陪葬!!! 他是疯了不成?!” 一语既出,石破天惊。 姜令妩心头一紧,只见刘旭光眼神暗了暗,自喉头挤出一声嘶哑声音。 “是......从十年前女医官惨死开始,刘昊阳他就疯了。 这些年党同伐异排除异己,与各方势力暗中勾结,还在暗地里偷偷研制鼠疫之毒,便是为了有朝一日,让大盛朝与西凉人也尝尝被百鼠啃噬之苦。” 一个酝酿了十年的阴谋,染上了数十条人命的罪恶,就这样被无声地暴露在残阳如血的傍晚时分。 真相如黑浪汹涌而至,茅草屋内一阵沉默。姜令妩心底咯噔一下,只觉得被人推入幽暗不见底的湖水中,恐惧如潮水将她缓缓淹没。 第71章 你出卖了她 夜幕降临,山风从窗中吹过,茅草屋内光线陡然暗了下来,跳动的烛火在墙上映出三条长长的黑影…… 姜令妩望着这几道黑影,浑身如至冰窖,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声隐隐盖过夜风呼啸声。 原本冰凉的指尖忽然一暖,姜令妩这才回过神来,是裴行舟握住她的手心。 裴行舟抬手在她发顶抚了抚,独属于他身上好闻的松墨香气,丝丝缕缕笼在自己鼻尖,令她心绪渐渐平静。 好似看穿了姜令妩心中所忧,他轻轻说道,“阿妩,别怕。” 这四个简单字,意外的安抚了姜令妩惊惶无措的情绪,她摩挲着裴行舟修长的指节,缓缓点头。 看着裴行舟与姜令妩相视凝望,刘旭光只觉得被这似曾相识的一幕刺痛了眼,他下意识垂下眼眸,转而嘲弄一笑。 “你们倒让我想起刘昊阳与女医者了,他们当年也是这般恩爱不相疑。” 姜令妩转过身,目光扫了一眼刘旭光,神色淡淡道: “刘大人,其实你也是喜欢女医者的吧?” 闻言,刘旭光似心底有愧往后踉跄了几步,眼底闪过几分惊讶,他磕磕巴巴道:“你,你怎么知道?” “若是喜欢一个人,眼神里的光是藏不住的,而你每次提起女医者的时候,脸上表情十分矛盾,既有迷恋与柔情,又有愧疚与心虚。 所以我猜,你喜欢女医者。” 刘旭光面色一白紧紧捏着袖口,可他见姜令妩目光澄澈,一副了然于胸的模样,忽而颓然苦涩一笑。 “是,她那样美好的女子,我怎么又会不喜欢她呢?” “你既然心悦于她,为何还要告密?” 听到这句话,刘旭光眼眶中似有泪光闪动,他的双手抑制不住颤抖起来,干裂的嘴唇翕动着: “我……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瞧见刘旭光这模样,姜令妩心中隐约有了几分猜测,她凉声开口: “都说痴男怨女,最是乱人心肠,刘大人你是因爱生妒,所以才去告密的吧……” 刘旭光垂下眼睑,沉默点点头。 十年前的他,懦弱而龌龊,明知道晚晚对自己只有兄长之情,可他还是忍不住沦陷,那个时候他一直想不通,明明他和刘昊阳是生得一模一样,可为何自己却是一个不被爱的那个呢? 然后呐,年少气盛的妒忌,爱人错过的遗憾,在每一个辗转难眠的夜里,渐渐滋生成罪恶而卑鄙的萌芽,在他心底疯长蔓延…… 在又一次见到他们出双入对后,刘旭光终于被妒忌彻底摧毁了理智!他躲在阴暗的角落里,红着眼充满恶意瞎想着,若是他能导演一场“英雄救美”的戏码,晚晚是不是会多看他一眼?! 于是,他故意告发晚晚的行踪,原本只是想让她受到一点小惊吓,以后自己宛如救世者登场,可他万万没想到,西凉国的暗卫出手竟然如此狠辣! 真到了英雄救美的时刻,他反而怕了,退缩了,后悔了!最后,他只得眼睁睁看着晚晚被绑回西凉…… 往事不堪回首,积压了多年的愧疚与自我唾弃,终于将刘旭光意志彻底击垮,他蜷缩在角落里埋着头抱住脑袋,悔恨欲绝的呜咽声,从他粗糙沾满泥垢的指缝中传出,在破旧的茅草屋内回荡久久不散。 良久,他才幽幽抬起头,嗓音嘶哑。 “一切都是我的错,我刘旭光是彻头彻尾的卑劣者,我压根就不是为了什么家国大义,是我心生妒忌,是我不甘心,是我又蠢又坏这才害了她……” 一时妒忌,终究酿成大错。 姜令妩看着这个始作俑者,心底蔓起一丝悲凉,这世上总有那么些人,打着以爱之名的旗号,干着伤天害理的事。 可伤害已经造成,现在再后悔又有什么用呢?不过就是图个自己心安罢了。 刘旭光狼狈离开后,茅屋中只剩下裴行舟与姜令妩两人,裴行舟转眸视线朝下,这才发现姜令妩的左腿缠着厚厚的棉纱。 他眸色不由深了几寸,颤声问道:“这腿伤,又是什么回事?” 姜令妩眸间盛出清浅的笑意,声音清亮如山间甘冽清泉。 “不过是一些皮肉伤罢了,养几天就好。” 裴行舟心口微窒,他按住姜令妩的肩头急急问道,“你当时左腿还残留着尸蝗的口器,那日你是如何找到的刘旭光?” 姜令妩唇角微抿,她视线慌张暼向屋外,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四两拨千斤地说道: “你在山洞昏迷后,我简单处理了脚伤,这才下山遇到了刘大人。” “如何处理的?”他嗓音紧涩道。 “用小刀刮了腐肉。” 姜令妩声音小小,几近微不可闻,可裴行舟还是听到了,他的眼眶酸胀极了,只能拼命攥紧了拳头,才将那股酸涩感压了下去。 “你刚剔除完腐肉,后又强撑着伤腿走了好几里山路,这才遇见的刘旭光,是也不是?!” 裴行舟说话的时候,声线都带着颤抖…… 一想到他的小姑娘为了救自己,冒着废了一条腿的风险,在夜半无人山间为自己寻找一线生机,裴行舟只觉得心如刀绞。 姜令妩似春水般的眼波,定定望在裴行舟眼里,她心照不宣地扣住他的手,似要温柔抚平他眼底的痛楚。 她淡然一笑道:“总得换我来保护你一次,不是吗?” 裴行舟怔住了,心尖尖又是心疼又是感动,几缕鬓发垂落在额际颊侧,掩下墨玉般眸光闪动。 他很想问她是不是很疼,他很想代替她去承受这份疼痛,可是他胸腔处翻涌起酸甜苦辣,一时竟压得他说不出话来。 可偏偏姜令妩双眸似湖心月,是那般敞亮清澈得望着他,柔软得笑着,原本揪成一团乱麻的心,在不期然间豁然松动。 最后,裴行舟所有复杂而狼狈的情绪,只化为一声叹息,被吹落在风里。 “我此生定不负你。” ———— 天色黑沉已近子时,宁州城某条幽深的巷子,一间大宅空寂无声,可内屋却亮着一盏灯火,昏黄的烛影时闪时现,在墙壁上显映出一道黑影来。 这道黑影正是刘昊阳,他面无表情地端坐于梨花椅上,咽下一口茶。 黑蝎从暗处现身,躬身禀告道:“大人,您找我?” 刘昊阳只撩起眼皮,轻声问道:“事情都办妥了?” 他说话的声音很轻,却无端端的有一股渗人的感觉: 黑蝎只觉得头顶有一股凛冽的寒光,他恭敬说道:“请大人放心,我亲眼所见裴行舟跌落悬崖!” 闻言,刘昊阳盯了他片刻,随即他一挥袖,便重重掴了他一掌! 黑蝎还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何事,他茫然而惊骇得抬眸,却望见刘昊阳眸色狠戾而幽深。 他胆战心惊半跪在地,“请大人息怒,大人息怒!” 刘昊阳依旧难掩怒火,眸间染上一抹阴鸷道:“我说过,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他们就算是跌落在山崖地,也给给我把尸骨找回来!” 就在此时,刘昊阳听到里屋内传来女子的轻笑声,他冷冷说道,“你先下去吧。” 黑蝎如临大赦擦了擦唇角的血迹,这才战战兢兢告退,“属下这就去搜寻二人的尸首!” 刘昊阳盯着屏风后,目光冷然道,“滚出来。” 他话音刚落,屏风后就走出一个蒙着面纱的女子,她身形纤弱,一身墨紫绣琵琶花的古香缎,衬得身姿窈窕千娇百媚。 女子以紫纱蒙面,只露出一双剪瞳秋水,可她顾盼流转间,原本娇媚的眸光却似一把出鞘的利刃,寒光毕露。 她娇娇一笑道,“刘大人才当了几年布政使大人,可真是好大的官威啊!” 昏黄的烛光斜斜照在刘昊然的脸上,眉宇间尽显阴冷凉薄之色,他不耐烦问道: “你怎么来了,难道宫本有什么新的安排??” 见刘昊然语气不善,紫纱女子并不计较,她抚了抚鬓边盈盈流苏簪,嗓音娇软道: “我来是提醒你,可别把看门狗逼得太狠了,不然小心哪天他反过头来咬你一口!那你可就不好受了!” “咬我一口?十年前我便被自己最信任的人反咬过一口!可那又怎样?如今他死了,而我却还好端端得站在这里! 想反咬我一口,也得看他有没有这个命才是!” 说到这里,刘昊阳凶样毕露,一双暴怒中的眼睛,如同幽暗的深渊。 说来也是可笑,十年前刘昊阳曾在泥泞中无数次渴盼过,希冀过,挣扎过,可偏偏是自己的亲大哥背刺自己一刀!!! 一想到晚晚与她腹中骨头葬身鼠口,刘昊阳拳头捏得咯吱咯吱响,他定要在西凉与宁州烧一把大火,将这些道貌岸然、无知愚昧之辈通通给晚晚陪葬! 想到这里,刘昊阳眉间戾气横生,他转头看向紫纱女子,沉声问道,“你来有什么事?” 女子柔媚一笑,眼波好似能滴出水来,可她说的话确是令人胆寒。 “刘大人,义父要我来问问你,鼠疫的解药研究得怎么样了?” 刘昊阳面色冷硬道:“就快研制出来了。” 紫纱女子面上闪过一丝阴毒与狠辣,“啧啧,刘大人,您可得继续加把劲啊,这大事能不能成便看您的了。” 刘昊阳只冷冷睨她一眼,随后话锋一转道: “我的事你用不着操心!倒是你,听说前几日差点泄露了行踪被裴行舟活捉!你还是多顾好自己吧。” 紫纱女子听出了他话头里的针锋相对,她只冷嗤一声,随即拿出一封信拍在茶桌上,皮笑肉不笑道: “多谢刘大人关心,我今日来只是替义父给你传话的。” 刘昊阳打开了信,只见宣纸上赫然写着“时机已到”四个大字。 第72章 黄雀捕蝉 在山间茅屋养伤的这几日,玄凝终于寻着裴行舟留下的暗号,一路找到了茅草屋。 在裴行舟身负重伤的这些日子,吴勇将军已入土为安,而刘昊阳则每日忙碌于官场琐事,宁州地界暂无异动。 只不过如今短暂的安宁,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前兆。 夜幕沉沉,裴行舟望着远处群山连绵,万般思绪如浮云翻卷,他似乎从漆黑一片的夜空中,看到了隐藏黑暗之后的风起云涌。 短短四年时间,刘昊阳从羽翼未丰的西凉商人,脱胎换骨为宁州布政使,想必这其中是少不了一些“贵人”相助。 可是能在宁州官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贵人,究竟会是谁呢?裴行舟眼底浮起几分冷意,他在心中快速谋算了一遍。 自打几年前祁连山一役后,漠北铁蹄元气大伤,如今依然在休养生息,尚无能力挑衅大盛朝; 而东瀛国则一直蠢蠢欲动,时有倭寇南下滋扰渔民,若是西凉与宁州同时闹起鼠疫,甚至是局部战事起,那么东瀛国便可伺机而动,坐收渔人之利! 裴行舟恍然大悟,难怪数月之前,东瀛国曾妄图偷盗朝廷赈灾的十万官银。 赈灾银若是被盗,一来可以激化灾民与大盛朝廷的矛盾冲突,二来这笔银两可以南下至宁州,成为他们分裂大盛的军资所用! 裴行舟拢在袖中的拳头紧紧握紧,只怕东瀛国才是真正的捕蝉的黄雀! 就在他思绪翻飞之时,玄凝从暗处现身,他扣门后疾步进来。 “王爷你让我查的人,我已经查到了! 原来当年西北边防军的旗手万戎在战死后,他在老家的女儿就失了踪,再也没有露面过!” 裴行舟闻言一怔,随后接过他手中的信,眸色带着难以察觉的伤痛。 “那日放毒蛇的黑衣人,应该就是她。” 玄凝瞧见他眼底的异色,不免小心翼翼问道:“那日黑衣人,是万戎的女儿?” 裴行舟捏着冰凉的纸张指节发白,他眉眼俱是无法细说都哀伤,他望向西北天际轻叹道: “她是一定是知晓了万戎为何而死,所以才要杀我,是我对不起万戎!” 回想起那一年雪山之巅,裴行舟呼吸紧促起来,从心脏蔓延出愧疚与懊悔生出纠缠的曲线,一寸寸收紧,一圈圈缠绕,勒得他喘不过气来。 良久,裴行舟才语声微顿道: “如今刘昊阳在秘密研制鼠疫,他若将疫症蔓延开只怕后果不堪设想!这段时间你一要在宁州府暗中调兵遣将,加强城中戒备。 二是要留心城中各药铺,暗中盯着治疗鼠疫的草药流向,或许他们会漏出马脚来。” 裴行舟吩咐完后,玄凝便得令离去。 ———— 姜令妩腿伤已大好,只不过走起路来还有些跛足,她坐在低矮的破旧床榻前,伤腿搁在矮凳上。 一双裸露在外的玉腿匀称修长,直叫人看得脸红心跳,可裴行舟心中却是无关风月,他面容凝重正蹲下身子给姜令妩换药。 一圈又一圈的纱布解开后,露出狰狞模糊结痂的伤口,女子肌肤愈是娇嫩白皙,就愈发显得这道伤疤阴森可怖! 裴行舟心头微微钝涩,干涸的殷红疤口凹凸不平,就像是食人肉糜的彼岸花一般,红得触目惊心! 姜令妩一头云墨青丝散落肩头,纤薄的背脊藏在一袭白衣下,就这样娇弱如风的女子,究竟是从何而来的勇气与坚决,一刀一刀刮除腐肉后竟带伤行走? 一想到这里,裴行舟胸口好似揉碎了一般疼,他颤抖的指节沾上冰凉的膏体,轻轻滑在狰狞的伤口上,小心翼翼打着圈。 “还疼吗?”他压低声线问道。 姜令妩眸光轻闪,只觉得伤口处冰冰凉凉,她莞尔一笑道,“其实已经不那么疼了。” 裴行舟沉默不语,只低头为她穿好鞋袜,他在心底无声无息地长叹,为自己的无能而愤怒。 姜令妩侧身望向他,柔柔一笑似春花落雨,“我没有骗你,是真的不疼了!” 裴行舟知道她是在安慰自己,倏地一下红了眼眶,他像一只同自己生气的小狗,有些委屈闷声道:“可是我心疼。” 这句柔软的话,带着一丝丝的酥痒,挠到了姜令妩的心底,远山黛眉下清亮的杏眸眨了眨。 他们在那个暖阳明媚的午后遇见,在那个炙热火苗的铁铺中定情,如今又在这个破旧漏风的茅草屋绝后逢生。 这些,都是多么幸运的事啊!姜令妩忽然很想去亲吻他,然后她就直起腰,照做了。 不等裴行舟做出任何反应,他的后脑就被人突然扣住,一股属于姜令妩的清甜香气笼罩在他鼻尖。 随后,软润娇嫩的双唇覆在他的脸颊,如此柔软的肌肤相接,他只觉得背脊酸酸麻麻,险些令他喟叹出声…… 姜令妩双颊似粉桃,她闭上眼凭着本能去吻他的唇,水润的嫣红唇瓣一寸一寸碾磨着,挤压着,轻咬着。 裴行舟只喘着粗气咬紧牙关,坐在床头一动也不动,直到自己的防备被丁香软舌猝不及防挑开,他似迷途的旅人汲取到馥郁的香蜜,这才沦陷甘甜。 一缕青丝沿脖颈滑落,拂在裴行舟耳尖,他似微微颤抖,这才艰难得换回一丝清明神志。 裴行舟眸间幽深如墨玉,他抬起手指捏住她的下颌,沙哑警告道: “别闹。” 可姜令妩只媚眼如丝轻哼一笑,她不知道自己这般模样是有多么美,如慵懒而勾魂的水妖。 娇软的身躯再次攀上他,呵气如兰般拂过他的脖颈,浸了蜜色的柔软,轻轻舔在男子凸起的喉结。 裴行舟似浑身触电一般颤栗,他从未有过如此难熬时刻!他难耐得喘出一丝低吟,就连呼吸的节奏都乱了一拍,可偏偏姜令妩贴上他时,有意无意间蹭到了他。 裴行舟被她撩拨得星火微窜,他似忍耐至极限,一把将人抱在自己的腿上,小心翼翼避开了伤口处,然后恶狠狠在她嘴上咬了一口: “你若再撩拨我,我就在这办了你。” 姜令妩脸上泛着动人的潮红,眼睫氤氲着雾气,她极为占有欲似的圈住他的腰身,不甘示弱道: “从前都是你亲我,如今我亲亲你又怎么了?” 说完,她便仰起头再次霸道吻上他的唇畔,他的鼻尖,他的眉眼。 在漫天的情丝蜜网中,裴行舟只得败下阵来,不是输给情.欲,而是他从来救是败给姜令妩。 既然如此,那就继续吧,裴行舟呼吸一顿,他重新掌握了主导权,修长的手指轻抚过滑腻似丝绸般的青丝,然后扣住姜令妩的腰肢,强势得掠夺她的口中清甜,两人在缠绵悱恻中吻得难舍难分。 夜里无星,月亮躲进了云里,一吻毕,两人皆是气喘吁吁。 姜令妩靠在裴行舟的颈窝下,眼角犹存水润嫣红,裴行舟在她发顶轻轻落下一吻。 茅草屋内一室静谧,裴行舟目光悠远而寂寥,他拥着她轻声说道,“你曾问我放蛇的黑衣人是谁,如今我就告诉你。” 姜令妩心头微动,她从玄凝那儿听说了一些,或许黑衣人是西北边防军的家眷;而祁连山一役恰恰又是裴行舟心头梦魇,是他一生无法解开的结。 于是她坐直了身体:“其实你不想说,可以不用说的。” 裴行舟静静凝望着姜令妩,黑眸深处凄冷而痛楚,他鲜少有如此脆弱而迷茫的时刻。 “不,我想告诉你,可我又怕你瞧不起。” 多么可笑,他那微薄的自尊心是那样脆弱,他既怕姜令妩会厌弃他,又会她会不理他。 姜令妩眸明如秋水,是道不出的貌美风华,她拥着他精瘦的腰肢,听着他胸膛中剧烈的心跳,眼底却带着坚定。 “不会的,就算世人皆背弃你,厌恶你,可你依旧是我的裴行舟,我依旧在原地等你。” 见她如此坦然而信任自己,裴行舟似如梦初醒,她是长河落日旁的细风拂花,是照亮前路的霜白皎月,是他毕生所爱的信仰啊…… 裴行舟眸光微闪,带着一丝晦暗的乞怜之意。 “阿妩,你知道被困雪谷之中,最难捱的是什么吗?” “是什么?” “雪山之中,最难捱的是饥饿。” …… 一盏豆灯燃了半夜,听完裴行舟讲述的故事,姜令妩只觉得心疼极了,白玉般的手指抚上裴行舟皱起的眉角,仿佛像要抹平他心头的荆棘与伤疤。 原来这四年来,祁连山雪谷那个夜晚一直折磨着他,裴行舟这些年背负了太多太多,他心里装着家国抱负,肩上背负着逝者骨血,这一路它一直都咬牙硬撑着。 姜令妩眼底是藏不住的心疼,她握紧了他冰凉掌心,嗓音轻柔: “别担心,明日我们就回宁州,这些事情总要有个了结。” 裴行舟沉默点点头。 已经到了后半夜,风都歇息了,可姜令妩躺在床榻之上依旧鼻酸不已,等到无人之时,长睫才落下水珠,湿了枕巾。 原来西北边防军的赤胆忠心,竟是如此惨烈的奋不顾身!难怪裴行舟手握权力顶峰时,却选择辞官归隐…… 背负逝者血肉前行,实在是太沉重了…… 第73章 雪山肉汤 时节已入十二月,晨光微熹,天色依旧昏暗。 长街两道旁的大树已凋尽落叶,枯败树干被厚重的霜露盖住,远远望上去,好似令人绝望而压抑的霉点子。 青砖灰瓦的巷口有间巍峨宅院,纵使故人已逝,安定将军府大门朱漆依旧,石狮威严。 姜令妩下马车之时,望着书写着苍劲大字“安定将军府”的匾额,想起昨日裴行舟的梦魇,心底不由生出一丝沉重。 将军府的张管家听闻清河王到访,连忙开门迎客引路至花厅,裴行舟走在众人后头,看着满院的素白灵幡,只觉得脚步好似千斤重。 裴行舟眼底的光暗了下去,他将视线落在别处,语声微哑问道张管家。 “这几日府中一切还好吧?” 张管家躬身做了一揖,叹气道: “少将军这么一走,这府中哪能好呢!太夫人一病不起十多日了,幸好容小娘一直衣带不解得伺候着。” 听到容小娘三个字,裴行舟耳尖一动,只意味不明得轻嗯了一声,“这倒也是有心了。” 张管家似乎还想说什么,可他眉头皱起后又兀自叹了一口气,到底是什么也没说,跟在一旁的姜令妩见他欲言又止的模样,不由得心念一动。 “张管家,你似乎不太喜欢这位容小娘。” 张管家没想到姜令妩会问他这个问题,他眼神躲闪,慌忙否认道: “容小娘是这府中主子,小人不敢小人不敢。” 姜令妩直视他的眼睛,眉眼间流露出两分和善,她不疾不徐道: “你刚刚提到容小娘时,下意识眼睑下压且皱眉,这细微之处的变化是骗不了人的。” 被戳中心事的张管家脸色陡然一变,他看了一眼姜令妩,脸上带着几分赞赏之色道: “是!小人打心底的确不喜欢这个容小娘。” “有何缘由呢?” “不敢欺瞒王爷与姜姑娘,小人全家深受少将军的大恩,这才有了今天的好日子!小人无时无刻都想报答将军的恩典。 可是容小娘身为少将军的房中人,理应照顾将军的饮食起居,可为何将军近来风寒时常发作,丝毫不见好转?” 张管家眼眶有微微的泪痕,他唇角微颤,一脸悲戚继续说道: “小人只个下人,本不该多言将军的房中之事。可是往年秋冬,少将军的身子骨虽也难熬,但也从未像今年这般风寒入骨! 容小娘进府半年来,深得将军宠爱,小人也曾多次劝诫,可少将军到底是年轻,心性尚不沉稳,对房中事并不节制! 正因是如此,这才导致将军身体愈发每况愈下,不然一场小小的风寒与落水,又怎么会轻易带走将军的性命呢!” 张管家这话虽说得委婉,但在场之人皆是听懂了,他是怪容小娘美色害人,误了吴勇小将军的命。 闻言,裴行舟俊眉紧紧皱了起来,他转身对他道: “麻烦张管家请容小娘前来堂中,我有话问他。” 过了一会,容宛从隔扇雕花门后款款走来,她容姿秀美,眉眼间流露出几分恰到好处的哀伤。 容宛眼眶微微红肿,带着闺阁妇孺的怯惧,俯身行礼道: “妾身容宛见过王爷,不知王爷找妾身所问何事?” 裴行舟静静凝视着她,仔仔细细打量她的眉眼,好似想透过她的脸看出另外一个的人影子来。 是了,他们父女俩都是这样如幽泉般清澈见底的眼睛,只不过万戎的眼神中是坚毅与无畏,而容宛的眼神里带着几分阴鸷的心机。 感受到头顶那道打量的目光,容宛有些茫然问道,“不知王爷为何要这样看妾身?” 姜令妩与裴行舟交换了一下眼神,裴行舟压住心头的苦楚,眼神陡然肃杀起来: “容宛,你为何要在客栈放毒蛇?” 闻言,容宛先是愣住,而后一脸惊惧道,“什么?王爷您是说什么毒蛇?” 裴行舟若有所思看她,并没有接过话茬,反而是姜令妩冷眼看着容宛,肃声道: “别装了,那日你虽身着夜行衣遮得严严实实,可从现场留下的脚印来看,黑衣人是个身量纤细的女子。” 容宛似不可置信得抬起头,她满脸畏色,语声都在发抖。 “什么黑衣人,什么放毒蛇,黑衣人是男子还是女子与妾身有什么关系呢?妾身真的是听不懂姑娘你在说什么啊!” 姜令妩自喉头挤出一声冷笑,语声咄咄逼人。 “容小娘不必摆出这幅娇弱无辜的模样,我不是男子,自然不吃怜香惜玉这一套。” 容宛无助得摇摇头,眼底是慌乱一片,她似弱柳扶风身子微微颤抖,眼眶红红仿佛下一刻便要哭出来。 “将军已经亡故了,妾身一人在这世上也是无根浮萍,姑娘说什么便是什么罢,姑娘说我是黑衣人,那我就是的罢。” 见容宛仍在以退为进装可怜,裴行舟突然站起身,眼中投落下一片霾色阴影,他拿出袖中银色扳指,语声缓慢道; “西北边防军旗手万戎,从军十五年,死于祁连山一役。这是他生平最爱的扳指,据说是他与已故的夫人定情之物。” 说完,裴行舟带着微微的歉意叹了一口气,“这是万戎的遗物。” 见到熟悉的莲纹银扳指,容宛背脊僵硬,有着片刻的失神,她目不转睛盯着银扳指面容凄楚,泪眼婆娑。 一阵凉风吹动了烛影,容宛秀丽的面容笼在半明半暗光影间,她忽而一眯眸,原本楚楚可怜的神情顷刻间消散殆尽。 姜令妩眸色沉冷盯着她,不带丝毫情绪道。 “容宛,证据在此,你无从抵赖。” 容宛垂眸一瞬,倏地她抬起头,皎白柔媚的脸颊闪过诡谲的笑意,她眼角的泪珠还未干,目光却如毒蛇般幽幽盯着裴行舟: “原来,你从那时便知道了啊。” 女子嗓音轻柔,却带着一股淬了毒的森寒凉意。 见她不再抵赖,裴行舟捏紧了拳头,冷肃的面容因怒意生了几丝裂痕。 “你是听谁人指使?为何放毒蛇害我,又为何害死吴勇?” 见对方已识破自己的阴谋,容宛倒也懒得掩伪装,美眸飞快闪过一抹快意,笑得凉薄而残忍: “真可惜,那条银环蛇没能毒死你!” 裴行舟眼神暗了暗,哪天的黑衣人果然是她! “你要杀的人是我,为何要害吴勇?他对你是痴心一片…” “痴心一片?要说这痴心一片的男人可真是蠢呐!我不过是说凛冬将至,想要一件赤狐的围脖,这个蠢货便要去山中打猎! 而我早早就安排好了落水戏码,只等他上山,便是他魂归西天之际!” “哦,对了。”容宛微微一顿,眼底起了几分嘲弄与不屑。 “你们一定是听了张管家那个老不死说的闲话了吧? 不怕告诉你,每晚夜深时,我都会故意掀开吴勇的棉被,好让他着凉,所以他才一直风寒不愈。” 容宛漂亮的眼眸聚着一团黑沉沉的阴气,她漫不经心得说着伤害吴勇的过程,好似在说今天的天气一般稀疏平常。 姜令妩紧紧闭上眸子,心底只觉得冰凉一片,吴将军是被自己的情深义重给害死了啊! 容宛目光阴沉又怨毒,看的人心底突得一跳,继而她又抚了抚鬓发,语声轻柔而温婉: “既然你们都知道了,那我现在就要你的命!!” 话音刚落,容宛眼中闪过了一份阴骘,她迅速从云鬓中拔出一根银钗,狠狠地往裴行舟胸膛上刺去! 面对容宛的突然发难,裴行舟侧身躲过致命一击,他一把捏住容宛的手腕,随着骨骼裂开的声音,下一刻容宛便痛苦惨叫跌倒在地。 裴行舟眸色复杂而阴沉,“我说过的,你力气太小,不适合做暗杀。” 可容宛就算是被捏碎了右手腕,她仍然似不知道疼痛般发了狂,纤柔的身子骨好似藏着着滔天恨意,她抄起矮凳上的青瓷器,抡起胳膊朝着裴行舟头部砸去,却悉数都被他轻松躲了去。 官窑出品的青花瓷碎了一地,就连容宛自己白皙的脸上,也被飞溅的碎片划开了几条血印。 淋漓的鲜血顺着她的脸颊往下蜿蜒,容宛双眼睁得猩红,面容狰狞而疯狂。 “裴行舟,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刚刚还是温柔羞怯模样的女子,此刻却如同癫狂而可怖的疯妇,姜令妩忍不住往后退了两步。 裴行舟抬眸看向瘫倒在地上的容宛,目光悲悯而哀伤,“就算你杀了我,你父亲万戎也不能死而复生。” 闻言,容宛双目赤红恶狠狠得盯着裴行舟。 “你也配提也父亲的名字?! 当年若不是你一意孤行突袭敌营,而我父亲就不会被你们害死!!!裴行舟我想问问你,当年你们被困雪谷无粮无炊是如何突围?你的战神荣耀是从何而来?” 容宛每说出一个字,就似利刃一刀一刀插在裴行舟的胸口!听到这字字诛心的话语,裴行舟心底生出一阵窒痛。 他僵立在一旁,只听见自己嗓音紧涩道: “当年漠北精兵十万来势汹汹,若不是擒贼先擒王,只怕以西北防线早已抵抗不住漠北南下的铁蹄! 我们突袭分队被困雪谷,饿了吃雪,渴了饮冰,是吴勇九死一生,带着拼死一搏的孤勇,才寻了援兵!而你父亲万戎,是以身殉国战死沙场!” 容宛眼眶满是血丝,猛然得气急攻心,前所未有的愤怒在她胸中熊熊燃烧!她歇斯里地大喊道: “你住口!!!什么西北边防军忠烈威名!什么以身殉国战死沙场!通通假的!!!都是你们这些出畜生编织的谎言! 我父亲,西北边防军的旗手万戎,当年是被你们杀死了!被你们煮成一锅肉汤吃掉了!!!” 此话一出,犹若一道惊雷当空劈下!震得周遭暴裂无声! 容宛音色中带着些咬牙切齿的滔天恨意,她双目欲裂,尖锐的指甲已逼迫了掌心。 “裴行舟你这个畜生!这么多年我无时不刻不想一口一口吃掉你的肉,就像你们当年吃掉我父亲一样!” 裴行舟不自觉湿润了眼眶,指节捏得咯咯作响,他深吸一口气与容宛平视道: “不管你信不信,我们没有吃掉你的父亲。如果真要牺牲一人,才能够拯救其余人的生命,我宁愿死的那个人是我。 我宁愿他们吃我的肉,喝我的血,从雪山里面活着走出去!” “呸,别把自己说的这么高高在上!自从祁连山一役后,你为何避世不出?你又为何不敢踏回西北半步,你敢说你没有一点问心无愧?” “容宛,当年你父亲身受重伤,他知晓自己再没机会走出祁连山,于是他留了一封遗书。 “你父亲当年是自杀的。” 第74章 无人喝汤 “容宛,你父亲万戎是个铁骨铮铮的好汉,他当年是自杀的。” 这句话像是一把钝刀,生生磨碎了容宛全部的防备,她错愕抬头,不可置信地看向裴行舟。 “你,你说什么?” 裴行舟神色凝重,只递给她一张泛黄的书信,容宛怔在原地,颤抖着接过慌张展开: “裴将军与诸位将士亲启,能与诸卿相事,乃吾毕生之幸也,然未能亲见驱贼出祁连山外,乃吾毕生之憾也。 今我伤重不治,恐怕时日不多,今掩骼薶骴,无乏粮,援兵不至,恐生致饿而死。 吾欲效仿佛祖割肉饲鹰,诸位将士与其食战马良驹,不如食我肉乎!诸卿切勿悲泣,但从我心,王师北定中原日,无忘坟前语我。 雪路难行,善自珍重。西北边防军旗手万戎留。” 看到熟悉的楷体落款墨迹,容宛心中微微一痛,父亲每次落款时都会在末尾起一捺,这的确是父亲的字迹没错! 可是父亲为何会留下这样一份遗书?容宛死死捏着泛黄的信纸,眼底铺满了错愕与不可置信! 她面色煞白紧紧咬着唇,再次仔仔细细读了一遍,她眼眶酸胀不已,难以克制的眼泪顺着脸颊滴落在信件上,晕染成一朵又一朵的水花。 父亲竟然是自杀的?他竟是自杀的!!! 意识到这点的容宛神情恍惚,瘦弱的双肩止不住的颤抖着,原本心中固若金汤的复仇信仰,瞬间塌陷崩裂! “不可能!我父亲他不可能是自杀的,义父说过是你们杀了他!他一定不是自愿的,这份信是你们逼迫他这样写的!” 容宛捏住纸张的手指冒着几线青筋,她失魂落魄地呐喊着,嗓音嘶哑的厉害,却还是在试图自己说服自己。 “一定是你们逼迫父亲写绝笔信的,这不是他的本意!” 回想起纠缠自己多年梦魇,裴行舟闭着眼深吸口气,他艰难而苦涩扬唇道: “你一定很想知道,关于四年前祁连山雪谷发生的事情,如今我就来告诉你。 当年我们突袭小队被敌军困在雪谷,前无粮草后后无援兵!敌人来了就以命相搏,肚子饿了就抓起一把草根树皮,混着雪粒子咽下肚! 就这样我们苦苦支撑半月之久,可我知道再这样饿下去,只怕情况会更糟!于是我提议先杀战马暂解饥寒之苦,可是你父亲却坚决反对! 因为那时我们仅剩五匹战马,若是杀了战马就等于自断后路,就算等到援兵来,只怕也没有一线生机了。” 裴行舟牙关紧咬,继续说道: “那一夜很冷,为节省体力大家早早睡下,我在朦胧的睡意中,被一阵肉汤的香味惊醒,后来我们循着香气走到一颗老树旁,你父亲万戎靠着大树好似睡着了,而他面前正架着一个大锅,锅子里煮的是浓白的肉汤,正咕噜咕噜冒着泡。” 说到这里,裴行舟语声微颤,他垂下幽深寂寥的眼眸,尔后惨白一笑。 “当时我心中生疑,仅剩的五匹战马还在嚼着冰雪,祁连荒山连只野兔也难寻,他又煮的是什么汤呢? 吴勇率先冲到了汤锅前,可当他看了一眼汤锅中后,竟是吓到一旁干呕不止,随后其他人也跟了上来,皆被眼前的场景震惊得无以复加……” 裴行舟默了默,目光平静而哀恸,心中皆是无法言说的苦楚与哀伤。 “这锅里煮的是万戎的一只左臂。” 闻言,容宛蓦然睁大的双眼,她死死捂住自己的唇角,不让自己泄露出一丝颤抖的哽咽,可绝望的眼泪依旧顺着指缝流了出来。 “那时万戎已经浑身僵硬发直,他冻死在了冰寒交迫的雪谷之中,而最令人震惊的是,他怕我们会有心理负担,于是留下一份遗书后,这才砍下自己的一只胳膊,煮了汤。” 那一夜,裴行舟看到了满雪地的鲜血。 万戎的身子已经冻得发硬了,可他在临死前,嘴角依然勾起孱弱的笑意,面色安详靠坐在树干。 天寒地冻的茫茫雪山之巅,鲜红的血液早已凝结成冰,一丝丝一缕缕的镶嵌在纯白的大地里,偶尔滴落的鲜血似朱砂一般鲜红夺目,与无暇净白的冰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是当年西北边防军突袭小队一生难忘的梦魇与泪殇。 想到万戎惨死的模样,裴行舟语声酸涩至极,姜令妩同样听得心头发苦,浑身冷汗淋漓,可她不知道要怎么样去安慰裴行舟,只能哽咽着说道: “万戎将军是个铁骨铮铮的大英雄。” 容宛背脊一僵不住摇着头,单薄的胸膛急速起伏着,眼底有泪光闪簇。 “不,不!我父亲怎么会......一定是你,是你在撒谎!” 容宛依旧颤着手,指着裴行舟的鼻子歇斯底里怒骂着,可语气之中再无片刻前的恨意与偏执。 已是正午时分,阳光却吝啬得不肯平添一丝暖意,只一阵微微风过,便惊得众人刺骨心凉! 裴行舟缓缓转过身,望向西北方的阴霾的天际,眼神中止不住的疲惫而与苍凉。 “你父亲对大盛朝忠心赤胆,视个人生死为浮云!他是想用自己的一身血肉,换得我们骑上战马成功突围!” 容宛攥紧了拳头,一瞬间眼泪滂沱而下,随后她抬起满是泪痕的脸,目光幽幽地望着裴行舟: “那最后,你们喝下那碗汤了吗?” 刚问完,容宛心中却先忐忑了起来,她忽然害怕听到裴行舟的答案,她不希望自己父亲被吃掉,可若他们并没有吃掉父亲,那自己这些年坏事做尽,在通敌卖国这条道走到黑又是为了什么? 窗外斜阳没入晦暗阴云,屋内陡然暗了下来,裴行舟眉眼变得锋利而冷峻,他居高临下睨着容宛,语气沉肃而坦荡。 “容宛,难道在你眼里,你父亲以性命效力的西北边防军,便是这般卑劣不堪,毫无人伦纲常之鼠辈吗?!” 容宛脸色惨白似霜雪,她翕动着嘴唇嗫喏道:“你是说,你们没有吃我的父亲的肉?可义父他却说,是你们在雪山上杀了人又吃了人!” 裴行舟坦然无畏摇摇头,一身傲骨被风雪侵蚀也不曾弯下几分。 “那一晚我们真的很饿,我也曾起了喝汤的念头;可最后,终究是人性战胜了兽性! 我们剩余的二十人围着那一锅汤炉坐了一夜,望着那一锅肉汤冒出的热腾腾白烟,反而激了我们置之死地与后生的烈性与勇气! 我们每个人跪在你父亲的尸首前立下毒誓,若是天亮后无人成功突围,我们西北边防军宁死不降!大不了与他一同长眠着雪山之巅。 第二日,吴勇成功突围,身陷囹圄之人全部获救,唯独你父亲铁骨英魂长埋祁连雪山。” 尘封在冰天雪地的真相浮出水面,容宛眼中的光彻底暗了下去,她面上的恨意褪得干干净净,忽然扯出凄厉的笑意! “哈哈哈,哈哈哈……” 她笑得泪如雨下,神色凄楚而悲怆…… 原来这就是父亲长眠雪山的真相,原来父亲是心甘情愿为战友牺牲,为大盛朝埋骨冰山! 那么,这些年她改名换姓认贼作父,婉转承欢于各色男人之中,坠入了无尽黑暗中苦苦蛰伏!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无数个泪水涟涟的漫漫长夜,她是靠着仇恨的滋养才能苟延残喘,可临到头来,她才发现自己不过是被人当做枪使了大半生! 差一点,她就亲手毁掉了父亲用血肉铸守的大盛山河啊!!! 容宛似脱力瘫软在地,像是一条离了水濒死的鱼,她猩红的眼眸好似泣血一般。 “义父,你为何骗我!你为什么要骗我!!!” 姜令妩心中思绪难平,她轻轻叹了口气,“你义父是谁?” 容宛悲凉一笑,她神色麻木而僵硬擦了擦眼泪,随后一字一句道: “我的义父,名叫宫本一郎。四年前他收养了我,教我识字授我武艺,把我培养成了一颗暗桩。” “宫本一郎为何要你害死吴勇?他与如今的宁州布政使刘昊阳又是什么关系?” 提起吴勇,容宛唇角短暂而柔和微微舒展,姜令妩眨个眼的功夫,这种柔软便稍纵即逝。 “刘昊阳跟我一样,身负血海深仇,走投无路之时被宫本利用,成了宫本手中的一颗棋子。 这些年他在王盘山偷偷做着鼠疫试验,可没想到几只硕鼠偷跑,这才导致了牛岚村爆发鼠疫…… 为不留下任何蛛丝马迹,刘昊阳便放火烧村,他以为这事便无人知晓!可吴勇他实在太敏锐了,竟暗中追查到一些线索,可义父又怎么能允许有人破坏他的计划呢,于是便命我暗中杀掉他……” 一直半晌不语的裴行舟抿了抿唇角,他面色冷冽道: “宫本一郎他的阴谋到底是什么?” 容宛缓缓坐直了身体,她抿出一丝渗人的冷笑,以一种极为癫狂而懊悔的神情盯着裴行舟。 “宫本曾说过,大盛王朝好比巍峨广厦,若是从外强攻只怕坚不可破!唯有内宅起火,外人才有抢占之机! 这些年,他一直秘密研制鼠疫之毒,只要时机一到,大盛朝战火与鼠疫齐发,定会自顾不暇!而东瀛国百万雄兵,届时带着鼠疫的解药趁乱南下,为饱受战火与鼠疫之苦的百姓布粥施药。 如此,便可以顺势收买人心,从内在一点点蚕食吞并大盛王朝!” 听到东瀛国的野心勃勃的阴谋,姜令妩面色不由得凝重起来,“你刚刚说的时机,是什么时机?” 容宛勾起唇畔柔柔一笑,好似与刚刚癫狂的妇人判若两人,她嗓音轻柔而舒缓: “下个月是大盛朝天子寿诞,届时西凉国的三公主便会以祝寿之名,在金銮殿上进献宝物。 而她所得献的宝物早已被宫本调换,换成了染了鼠疫之物!因西凉国三公主的过失,导致大盛皇城闹出了鼠疫,两国定是朝堂不稳…… 而这个时候,便是宁州举兵造反的最佳时机! 说完,容宛幽幽得问道,“姜姑娘,你说这个时机好不好?” 第75章 步步血莲 容宛话音刚刚落定,裴行舟神色微敛,他蹙紧眉头疑惑道: “西凉三公主是随使团入京,进贡的贺礼自然贵重无比,沿途必定是严密看守!可宫本一郎又能如何混进西凉使团将贺礼调包呢?” 容宛眉头微抬,眉眼之中漫起愧疚的血丝,随后她轻声应道。 “为颠覆大盛朝,宫本筹谋了许多年,他向来最擅长谋算人心,多年来在各国招揽了大批死士为他卖命。 只要西凉三公主李昭容到了京城,那么她身边亲近之人,自然多得是制造矛盾与恐慌的机会。” 姜令妩眉心一跳,她想起那个被李昭容当众掌掴的绿衫婢女,眼神更冷了三分。 “莫非,宫本一郎在西凉三公主的身边,安插了他的眼线?!” 容宛温雅一笑,柔婉的面上却添了几分颓唐与寂寥,好似一朵开到荼靡的山茶花。 “西凉国人人皆知,高高在上的三公主生性恶毒跋扈,责打婢女乃是常有之事。 只不过李昭容却是万万都想不到,人前卑躬屈膝、贴身伺候的小婢女,实则是东瀛国精心培养,为父报兄仇忍辱负重多年的死士!” 姜令妩心头一悸,半掩在广袖中的拳头紧紧攥起来! 果然,宫本一郎就是一条蛰伏在暗处、野心勃勃的毒蛇!他在大盛与西凉撒下仇恨的种子,等待种子各自生根发芽。 如今时机一到便露出獠牙,张开血盆大口,再将猎物一点一点吞噬殆尽。 宫本已研制出了传染性极强的鼠疫之毒,若他真借西凉三公主之手,在京城将鼠疫传播开来,只怕后果不堪设想!他们一定要阻止宫本一郎都阴谋! 想到这里姜令妩面色不虞,她神色复杂望向容宛。 “你被他一叶障目了这么多年,如今还有将功补过的机会,你可愿告诉我宫本一郎是何长相?” 闻言,容宛艰涩摇摇头,语音哀婉而凄然: “宫本一郎平日总带着银制面具,我从未见过他的真实模样。” 姜令妩蹙着眉,清冷的眸子上下打量着她,似乎在质疑这句话的真假: “你,竟对一个未曾见过真面目的男人,动了心?” 见自己的心思被对方堪破,容宛垂下眸子,沉默半晌,她无声得张了张嘴,似乎一时不知要如何开口。 她要如何承认,这个布下天罗地网彻头彻尾欺骗他、利用她的野心家,是自己放在心底默默爱了四年的人! 姜令妩见她默不作声,寻了笔纸蘸饱了墨,语声咄咄逼人: “宫本一开始收养你就是包藏祸心,别有用意。你不过只是他手中刀、掌中剑,是他狼子野心阴谋下的一个牺牲品! 如今你父亲战死的真相已经大白,难道你还要再为他隐瞒下去吗?” 回忆起宫本一郎温文尔雅的模样,容宛心底爱恨交织,滋味陈杂,她痛苦闭上了眸子。 姜令妩见她哀莫大于心死,于是声线变得温和,循循善诱道: ““你说罢,就算他带着面具,我也要画出他戴面具的样子。” 片刻后,容宛眸光暗淡,她嗓音沙哑开了口: “宫本一郎大约四旬出头,双鬓微微泛白,他身高约七尺,平日里着一身黑袍,银制的面具遮挡住他大部分的五官,只露出嘴唇来。” “那他的瞳孔是琥珀色还是黑灰色?是炯炯有神还是黯淡无光?” “他眼睛很黑,如鹰一般锐利。” 姜令妩目光微亮,在画纸上微微勾勒出了一个男子身形的轮廓,继续询问着: “宫本戴的是什么面具?嘴唇是厚是薄?” 容宛大致比划了下,“面具没有花纹,只遮到鼻子,嘴唇较薄,唇角向下。” “露出鼻头是多肉还是偏窄?” “偏窄。” 姜令妩手腕不停,狼毫笔锋随着墨香流转,很快她画出了容宛所描述的戴面具的男子长相。 “这是他吧?” 容宛侧眸望去,眸光凝注在画像上的那一刻,无法言说的情意一闪而过,可眨眼间,双眸又泛起了浓郁的恨意! 容宛下意识捏紧了拳头,画像上戴着银色面具的男子,的确是她义父宫本一郎没错! 她曾以为,宫本一郎是她凄凉人生中唯一的暖意,在相依为命的四年里,是这个温和而严厉的男人,一笔一划教她写出“容宛”两字;也是这个男人用轻言细语,训练她如何优雅杀戮,不用一刀一剑,亦能让人步步血莲。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好似被蛛网缠住的猎物,逐步落入宫本一郎的温柔陷阱中,原本对亲情的渴望与依赖,渐渐变得复杂而浑浊…… 为了宫本的大业,容宛杀过许多人,也受过许多欺辱;她以美色为诱饵,先后害死了曹参军荀磊,盐铁官王群先,还有安定大将军吴勇。 这些冤死在她手中的人,生命再也无法挽回,而她这些年来,在暗无天日的黑暗里遭受的欺辱,同样亦是无人补偿…… 好似无论她做出什么选择,她都是错的离谱,再无回头路。 容宛幽幽抬起头,她望向远方阴霾色的天际线,忽而不动声色得笑了。 这笑里浸着三分恨意七分凄凉,这些年她活在宫本编织的谎言下,杀着毫无防备的人,报着自以为是的仇,成了一个面目可憎的蛇蝎女子! 可是到头来,自己不过是一场可叹可笑,可悲可怜的笑话而已! ... 这一头,姜令妩盯着画稿思忖良久,宫本一郎被面具遮挡了大部分五官,若要想拼凑出他真实的长相,只能用最笨的办法。 那就是画出数十种不同的脸型与五官细节,让容宛逐个逐个慢慢辨认。 正当她弯腰揭开画纸之时,一阵破空声突然从头顶传来,姜令妩心中咯噔一紧,是有人在放暗器! 裴行舟反应敏捷,立刻反手替姜令妩挡下了一支箭头,可随后又是几支利箭齐发,织成一张漫天的箭网! 裴行舟飞身掩护着姜令妩步步后退,可他来不及救下容宛,只得眼睁睁看着容宛的喉咙被利刃一箭刺穿!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容宛甚至来不及尖叫,鲜血在她素白衣襟处染了朵朵艳丽罂粟花。 入目是止不住的淋漓鲜红,她有些茫然而颤抖得抬起手,却摸到满手温热粘稠的鲜血…… 容宛无声流出血泪,原来身为废棋的命运,从来就只有死路一条。 远处屋脊之上有黑衣死士暴露方位,裴行舟面色渐冷,眼底飞快闪过一抹狠决! 他随即手腕反转,用力飞出袖中短剑,只听几声惨叫,屋檐之上便有死士倒下。 外院的响动很快引起府内守卫注意,堂外厮杀声渐起,姜令妩踉跄冲入血泊中,扶起容宛的肩膀,她语声带着轻颤,“容宛,容宛你坚持一下.....” 坚持,坚持什么呢? 容宛心想着,她这样愚蠢又恶毒之人,爱得糊涂,恨亦糊涂,早已没脸苟活于世,不如拿命去偿还她所犯下的杀孽。 她只强颜一笑似要微微直起身,顷刻间,纤细的脖子血流如注,喷涌而出的鲜血,似生生不息的红色溪流,从女子单薄孱弱的肩头一路流淌至脚下。 姜令妩见她血流不止,忽觉生命是如此脆弱纤薄,一时间她心中涌起了莫名的悲恸:“容宛,你快睁开眼睛,你千万不要睡着…” 听到耳旁有人在喊自己,容宛艰难睁开眼睛,美眸浮起一丝难得的愧疚,她翕动着嘴唇气若游丝道: “邓......” “什么,你在说什么?” 姜令妩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只得手忙脚乱捂住她脖间的伤口。 “你,你先别说话了,我为你找大夫。” 可这时,容宛似濒死之人瞪大了双眸,她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死死握紧了姜令妩的手,示意她不要再做徒劳之事。 她有许多许多的话要说,可是再多的愤怒与不甘心,此刻都哽在喉头之中。 脖子上的血窟窿实在太疼了,容宛用以气声喃喃道: “邓......邓,龙普......” 眼见容宛有话要交代,姜令妩放低身子聆听了半天,只不过容宛喉咙被生生贯穿,吐字发音一字比一字模糊而紧涩。 姜令妩眼底蓦然泛红,心中悲痛不已,她急切回握住容宛冰凉的手心,她带着微微的哽咽: “你是想告诉我,宫本一郎与邓龙普有关?” 容宛微微一笑,似松了一口气缓缓点头,随后她眼底的光亮一寸寸暗了下去。 刚刚还活生生的人,此时此刻却闭上了眼睛,只余指间一缕温热,永坠无边黑暗…… 黯淡的天光透窗而过,照亮了满地滴滴答答的血迹,容宛就这样死了。 姜令妩眼睫一颤,顿觉眼眶酸涩难忍,她脱下自己外衫,盖在容宛渐渐冰凉的尸体上。 裴行舟眉眼间笼着一层阴霾,他将姜令妩揽入怀中,抚上发顶安慰道: “她背负了许多,或许唯有死亡才是解脱。” 姜令妩闭紧眸子轻轻嗯了一声,她伸开双臂回拥住他,脸颊旁的泪水濡湿了裴行舟的衣襟。 外院打斗声已渐息,只可惜来人皆是死士,他们眼见无力突围,纷纷咬破藏在后牙槽的毒药自尽而亡。 第76章 走火入魔 裴行舟与姜令妩离开安定将军府,马车一路往北行驶,没多久便到了客栈外,凉风裹着细雨丝吹开了车厢垂帘,平添几分初冬的凉意。 回到客栈之后,裴行舟心事重重,俊逸的眉眼皱成了川字。 他立于窗前,只见黑沉沉的天色擦过街市屋脊,分明已形成黑云压顶之势。 暴雨将至,可长街上百姓却安之若素,好似浑然不知山雨欲来。 姜令妩见他神色沉重,心知他定然是忧心容宛所言,于是她沉吟片刻道: “王爷你莫太着急,眼下当务之急有两件事,一则快马加鞭给京城报信,加强京中金吾卫巡防;其二,要尽快找到邓龙普,弄清楚宫本一郎如今人在何处。” 裴行舟点头赞同,很快他执起笔墨写了一封信,又将宫本一郎的画像折入信中,再用火漆封口,最后递交给玄凝郑重叮嘱道: “再过几日只怕西凉的使臣要入京了。 这封信,你务必快马加鞭亲手交到圣上手中!切记,必须赶在圣上下月诞辰之前送到!” 玄凝将信笺收好,眼底闪过一丝犹疑,“王爷,你不与我一同回京?” 裴行舟眸色微寒,他望了一眼黑沉沉的天色摇摇头。 “宁州是刘昊阳与宫本一郎的大本营,我暂时要守在这里,让宁州事宁州毕。” 玄凝知道此事事关重要,他得令后即刻策马向京城出发。 ———— 夜幕将至,阴暗潮湿的地牢内,一双官靴踩着泛着腥气而稀薄的血水,一步一步朝着刑房深处走去。 一个披头散发面容枯槁的男子,手脚被反绑于刑架上,他□□的上身布满了疤痕与粘稠的血迹。 显然,他是熬不住大刑疼晕了过去。 裴行舟缓步走到他跟前,俊逸的面容却不见一丝同情,他瞳仁如寒星般漆黑,唇齿间只冰凉碾过三个字: “泼醒他。” 一旁人高马大的狱卒得令,朝着男人当头泼了一盆凉水,激得他骤然惊醒! 原来被绑在刑架上的男人正是刘昊阳,他刚用过大刑,此刻眉眼皆是惊惧交加。 “你们……到底是谁?可知我乃宁州布政使刘旭光!” 只可惜他的官威在此刻,并不管用。 地牢常年不见阳光,寒气重,凉意顺着血液钻入人的骨头缝里。 裴行舟围在角落的火炉前,慢条细理烘着修长如玉的十指,他语气悠然,透着一分诡异的亲昵道: “刘大人,我们又见面了。” 听到熟悉的声音,刘昊阳冷沉的双目眯了起来,他奋力挣扎着,手脚上的铁链撞击出了清脆声响, “裴行舟,你竟然私自绑架朝廷命官?你好大的胆子!” 裴行舟依旧背对着他,他围着火炉取暖,浑身烘得暖洋洋的,十指尖都泛起了微微的汗意。 “本王不敢私自绑架朝廷命官,可你刘昊阳是朝廷命官吗?” 说完,他微微抬手,有衙役恭敬递上一根长约两尺长的烙铁,裴行舟在火炉里把玩着烙铁,一时间火星四溅。 见到裴行舟手中之物,刘昊阳身子微微一颤,他捏紧拳头,手背青筋隐现,他惊惧呐喊道: “你到底要干什么?我问你到底要干什么?” 裴行舟勾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他没有答话,只是不紧不慢的给火炉加炭,好似是想让炉火烧得更旺几分,这样烙铁便可更烫几分。 刘昊阳双目泛红,他盯着被烧得通红的烙铁,唇角不由得抽搐几下,怒喝骂道: “裴行舟!你虽然是清河王,但是你无凭无据将我绑入大牢已是触犯律法!现在竟然还对我滥用私刑?你是个疯子!” “疯子?”裴行舟轻哂一笑。 “双生子、圣女、鼠疫、宫本一郎,不如你说说看咱们俩的故事,到底谁才是疯子?” 听到这些似是而非的关键词,刘昊阳面色一沉,唇角紧抿不再说话。 “刘大人刚刚还不是挺有能耐的吗,怎么此刻却便哑巴了?” 刘昊阳脸色陡然阴沉下来,他扯出一个阴恻恻的笑容。 “看来,你都知道了啊。” 裴行舟并不意外他的反应,他面色微肃道: “你压根就不是刘旭光,你是心狠手辣的刘昊阳!因为当年西凉圣女案,你迁怒于刘旭光,迁怒于西凉人,所以才与宫本一郎达成一致,在牛岚山暗中研制鼠疫之毒,就是为了有朝一日替西凉圣女报仇!” 见自己身份已被戳破,刘昊阳再无顾忌,他缓缓抬眸,枯槁的双眼透着阴森森的讥诮。 “不错,我就是刘昊阳。” 裴行舟目光一错不错地盯着他,手中状似无意拨动着烧得通红的烙铁。 “刘昊阳我念在你痴心一片的份上,可以让少受皮肉之苦,只不过你也需配合我,告诉我如今宫本一郎何在,邓龙普又是谁?” 听到邓龙普三个字时,刘昊阳先是一怔,片刻后他才哈哈大笑,扯动的镣铐清脆作响。 裴行舟微不可察皱起眉,心下觉得有些古怪,为何刘昊阳听到邓龙普的名字时,会露出如此轻蔑的神情? 他寒声问道:“你笑什么?” 刘昊阳眼底快速闪过一抹嘲弄,神态却得意至极。 “我笑你自以为聪明绝顶,实际是个大傻瓜!!!” 裴行舟忽然轻笑出声,他眉眼沾冰,慢条斯理摘下指节上的玉扳指,走到火炉前缓声说道: “看来你是不打算留着一身好肉了。” 话音刚落,裴行舟猛然将灼热的烙铁抵在刘昊阳胸口处,只听“滋”的一声,原本白皙的皮肉冒起一缕缕青烟,很快闻到了焦糊之味。 “啊啊啊啊啊!” 一瞬间,撕心裂肺的惨叫响彻了整座刑房,刑方内衙役战战兢兢站在角落里,大气也不敢喘。 灼热的热浪扑在裴行舟俊美无双的脸上,可他依旧眼睛都不眨,漆黑的眸子如古井般不起波澜。 刘昊阳疼得冷汗淋漓,他胸膛剧烈得起伏,眼底布满了凸起血丝,依旧嘴硬喝骂声道: “就算……就算你杀了我!你们一样也得死!你们……你们这些人,不管是宁州人还是西凉人!统统都得死!!!” “冥顽不灵。” 裴行舟淡淡说着,随后手腕用力,烙铁再次浸入血肉之中,剧烈的疼痛席卷了刘昊然的全身。 见刘昊阳似要再度晕厥过去,裴行舟抽出一根三寸长的银针,乘势插入他的几道大穴之中,如此便可以让他保持清明,真真实实感受着切肤之痛。 裴行舟周遭散发着戾气,他冷着脸字字珠玑道: “当年固然是刘旭光背信弃义,害死了你的心上人!可宁州的百姓又何错之有?你竟要在牛岚村研究鼠疫之毒,害死了全村上下几十余口!” 刘昊阳冷汗溢了满额,只觉得此刻浑身疼痛,是生不如死!他强撑着一口气,望着墙壁上某片潮湿肮脏的霉斑,冷笑一声: “为何,因为他们都该死!若当年没有牛岚村的村民指路,西凉暗卫又怎么会来的那么快! 你说,那些村民他们该不该死?!” 回想起当年,刘昊阳浑身都在颤抖,眼底的戾气又浓了几分,他咬紧牙关绝望喊道: “当年晚晚被群鼠啃噬血肉无存,还有我那……我那未出世的孩儿一同葬身鼠腹!我又如何不恨!!! 刘旭光还有牛岚村的那些村民,他们都得给晚晚陪葬!!!” 裴行舟似看蝼蚁一般看着他,“冤有头债有主,你不该拉着无辜的村民一起陪葬!” 可刘昊阳红着眼睛嘶吼道: “他们无辜?难道晚晚就是满身罪孽死有余辜?她可是救了无数人的女医者啊!可为何贼老天对我们如此不公!要她死的这么惨!” 裴行舟心知他心中的仇怨已走火入魔,他冷冷与他对视勾唇道: “每一个作恶多端之人,都会以世间的不公为借口来开脱!可不是人人深陷泥泞绝境,便要带着毁天灭地的仇恨,拉着无辜之人共沉沦! 我想,若是晚晚在天有灵,一定也不想看到你这样。” 见裴行舟态度松动,刘昊阳眼珠动了动,他讥诮啐了一口: “哼,你放屁!你少说这些屁话来诓我!我软硬不吃,我就是死都不会告诉你们任何事!” 见刘昊阳依旧执迷不悟,裴行舟遂居高临下怜悯道: “你知道吗,你的亲兄弟刘旭光他还没有死。” 听到裴行舟蓦然提起刘旭光的名字,刘昊阳骤然抬眸,随后他死死瞪着裴行舟,眼底是汹涌滔天的怒意。 “怎么可能!我亲手捅死了他,又将他拖入洞穴里,他怎么能活在世上!” 裴行舟将烙铁随意仍在一旁,又掏出锦帕擦了擦手中血迹,淡声吩咐道: “刘大人,出来吧。” 刘昊然呼吸有些凌乱,他看着一道消瘦的人影从暗处慢慢现身,那人走近后摘下墨色帷帽,露出一张与他一模一样的脸来。 刘昊阳一僵,继而不可置信地看向他,空气中陡然安静了下来。 真正的刘旭光缓缓走上前,他眼里浮现一丝愧疚,抖抖索索道歉着: “昊阳对不起!当年因我一时妒忌,这才害了她,也害了你……” 听到这迟到了多年的道歉,刘昊阳背脊不受控制的颤抖着,手腕脚腕绑住的铁链被扯得哗啦作响。 刘昊阳似双眼冒血,怒意勃然道:“你闭嘴!你没有资格道歉!!!” 他眼神如利刃般仿佛想在刘旭光神色戳出洞来,他狂暴而不甘心拼命挣扎着,语声尖锐而绝望。 “不可能,这不可能!刘旭光那个畜生早就死了!!!” 刘旭光垂着头仍由他谩骂诋毁,默不作声。 可这幅认罪的模样却让刘昊阳全身气血倒流,他被愤怒冲昏了理智,面露癫狂之状: “假的!你是假的!你是裴行舟故意找来的!对不对!我早就亲手为晚晚报了仇,如今只怕刘旭光的坟头草都有三丈高了哈哈哈哈!” “不,他就是真正的刘旭光,他当年没有死,这些年一直隐姓埋名。”裴行舟一针见血得戳破了他的幻想。 闻言,刘昊阳瞳孔缩动,他似疯魔了一样,一会大哭又一会疯笑,血迹斑斑的面容烛火下,显得格外癫狂而狰狞。 “你还活着!你竟然还活着!原来我一直没能为晚晚报仇!我一直没有为晚晚报仇啊!!!” 裴行舟见刘昊阳情绪失控,已到了崩溃边缘,心知正是逼问的好时机,于是他冷冽出声: “邓龙普到底是谁?宫本一郎如今在哪儿,你们又是如何保持联络的?” 癫狂一瞬后的刘昊阳似被凉风唤回一丝神志,他眼角抽了抽,勾起一个诡异而渗人的笑容。 “我在九泉等着你们。” 说完,刘昊阳眸光泛着狠厉,竟是咬舌自尽了!!! 第77章 星光坠露 裴行舟面色微沉走出牢狱,月光下瞥见长街一角泛着暖光,一盏昏黄的提灯驱散了四下阴霾,缓缓勾勒出一个人影。 原本幽深如寒潭的双眼,瞬间弯成柔软弧度,墨色瞳底隐隐见光华流转。 夜里静谧无声,姜令妩身姿纤秀提着一盏灯笼,在黑漆漆的巷口左顾右盼着。 夜风吹起她的狐毛大氅披风,摇曳的裙影在青砖垂落一地朦胧光影,行动间提灯暖光浮动,将她袅袅身形与黑夜隔开,好似一束坠落凡尘的星光。 “王爷。”女子脆甜之声带着几丝惊喜,如明珰相撞。 裴行舟眼底满是疼惜,他疾步走入巷口,不由分说牵起姜令妩冰凉的指尖,放在掌心里哈着气。 见她纤薄的身子被冻得微微发抖,裴行舟忍不住责问道: “夜里风大,你腿伤还未好,你怎么不在客栈等我?” 姜令妩的柔荑从他掌心汲取到丝丝暖意,她仰头注视他道: “在客栈也是等,在这里也是等,倒不如第一时间见到你。” 裴行舟望向她眼里的似水柔情,轻轻叹了口气。 姜令妩见他心绪不佳,心下有了不好的预感,于是谨慎问道: “你这是怎么了,可问出刘昊阳什么了吗?” 提起刘昊阳的名字,裴行舟欲言又止,他一边摩挲着泛着凉意的掌心一边闷声说道。 “是我大意了,逼问之时,竟让刘昊然咬舌自尽了。” 咬舌自尽?姜令妩眼底闪过意外,眉目间微微浮起忧色。 刘昊阳竟是死都不肯透露只言片语,看来他们暗中谋划的大事,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裴行舟垂下眸子,语声带着些许懊恼与悔意。 “这都怪我,若我不是逼问心切,也不至于刺激他一心求死。” 姜令妩轻轻吸了一口凉气,她抚上男子的鬓角,温柔轻声道: “刘昊阳为报妻仇,其心智定是常人不可比!只怕他被抓后,早已是心存死志。王爷倒也不必自责,就算他还活着,估计也问不出什么有用的线索。” 可没等她安慰的话说完,裴行舟便拦腰打横抱起她,吓得姜令妩搂紧了他的脖子,粉霞一片绯红。 “你,你干嘛呀?” 裴行舟明明心里软的一塌糊涂,可他沉着脸没有说话,只抱起姜令妩妥帖放入车厢软垫上,见马车内火炉早已熄透,不由得眉头皱起。 他先是替她披上一件轻薄而柔软的羊毛毯,又捡了几块银碳升起火炉,做完这些后,一双墨眸冷峻发亮,忍不住生出几分火气来: “我不带你来牢狱,是怕地牢里湿气重,影响你的腿伤!你若是要等我可以坐在马车里,又何必去站在风口?” “你看,马车内连暖炉也没有,汤婆子都没带上……”裴行舟唇角紧抿,絮絮叨叨得责难着。 姜令妩歪着头靠在软榻上,乖乖挨骂,眉眼却弯成月牙儿。 男人故作严肃捏上她白皙下巴,却舍不得用上一份力,只硬着几分心肠冷酷道: “你还笑,你还笑得出来!” 裴行舟语气越是凶巴巴,姜令妩越是生起持宠而娇的笑意,人前威严狠辣的清河王,如今在她面前褪去了凌厉,像个老婆子一般啰啰嗦嗦碎碎嘴,当真是有趣极了。 姜令妩缓缓眨了眨眼,盈盈浅笑更显色若春花,秋水明眸如同星光坠露。 “其实腿都不疼了,这伤只是看着吓人罢了。” 裴行舟眼底沁着几分无奈,他长出一口气,只闷声道,“下次莫在风口等我了。” 姜令妩轻轻应了一声,情不自禁贴入裴行舟的怀中,小巧的下颌落在他坚毅的肩窝上,蹭了蹭属于他的温暖。 她娇娇笑道,“清河王可真是好大的官威呢,以后我可不敢再去接你了。” 裴行舟动作温柔的拥她入怀,在她额发落下一连串细碎的吻。 “嗯,以后只有我接你,你安心在家等我就行。” ———— 回到客栈后,裴行舟将今祁在牢狱之事,一字不漏告诉姜令妩,当然他是挑拣了说的,那些严刑拷打的手段怕吓着她,便没说。 姜令妩听完眉头伸锁,她微微叹了一口气,“如今刘昊阳咬舌自尽,我们手中的线索又断了。” 说至此处,裴行舟忽而蹙眉道,“倒也不一定,刘昊阳今日有一点奇怪的很。” “什么?” “刘昊阳甫一听到邓龙普的名字时,表情先是一愣,好似没听懂一般,过了一会他才恍然大悟!突然轻蔑而得意大笑,说我是个大傻瓜。 阿妩,你说他这前后变化的态度,是不是很古怪?” 姜令妩心底涌起一丝异样,她疑惑抬眸,慢条斯理道: “刘昊阳表情先是一愣,说明他可能不认识或者没听过这个邓龙普;可为何他又要嘲讽你是大傻瓜呢?” 这样的态度改变究竟是为何呢?姜令妩忽地福至心灵,她下意识说道: “难道说,邓龙普不是人的名字!它是一个暗号,或者是一段密语?” 裴行舟面色疲惫,他捏了捏眉头,语声轻渺起来: “白日我便调了人手去查户籍,这宁州压根没有这叫邓龙普的人!所以我猜测,或许邓龙普这个人压根就不存在!” 姜令妩蹙紧了眉头,莫名觉得不对劲,她沉思片刻道: “邓龙普是容宛弥留之际留下的线索,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她实在没有必要欺骗我们。” “阿妩,你还记得容宛是在何种状态下,说出的这三个字吗?” 姜令妩立刻朱唇牵动道,“容宛当时喉咙被刺......” 话还未说完,姜令妩蓦然一怔停顿了下来,她终于知道这不妥之处从何而来! 容宛当时是被利刃伤了喉咙,只能以气音发声,或许她原本要说出的线索,并不是“邓龙普”这三个字,只是她说得含糊,而自己也听得迷糊! 裴行舟指节敲打着桌案,他缓缓说道: “没错,因为容宛喉咙有伤,所以我们听的不真切,或许,她想告诉我们的线索并不是邓龙普三个字。 那么,有关邓龙普的谐音,便是容宛临死之前想要告诉我们的话。” 邓龙普的谐音? 姜令妩忽然心底微动,目光陡然一亮,“灯笼铺!容宛是想提示我们灯笼铺!!!” ———— 翌日,天刚泛起鱼肚白,便起了大风,宽阔的梧桐叶吹落了满地,果真是应了那句一声梧叶一声秋。 裴行舟与姜令妩乘着马车来到袁记灯笼铺,这是宁州最大的灯笼铺,只是天色还早,铺面冷冷清清的,只有一个在柜台托着腮,懒洋洋打着哈欠的伙计。 见有黑影压在头顶,年轻的伙计从惺忪睡梦中苏醒,立刻喜笑颜开相迎道: “二位客官起得好早,您是要定什么样的花灯?” 店伙计是个面如瘦猴的年轻人,裴行舟右手不动声色握紧了袖中刀柄,他轻声试探道: “有个叫容宛的姑娘,推荐我来你们家买花灯。” 听到容宛的名字,店伙计转过身立刻从墙上拿下一盏花灯嘚瑟笑道: “您说的是安定将军府的容夫人吧,她可是我们铺的常客! 我们家的花灯可多了,金灯银灯五彩灯,莲花飞鸟山河灯,您想要啥样的我这小店都有! 呐,这便是容夫人平素最爱买的料丝灯。” 还不等姜令妩回过神,店伙计便开始滔滔不绝得介绍起花灯来,从花灯的制作方法到花灯发展的历史,这位小哥跟金牌销售似的,说的是头头是道。 裴行舟与姜令妩互视一眼,瞧他说得眉飞色舞,一时拿不准他是装傻还是真傻。 姜令妩心念一转,接过他递来的料丝灯,装作漫不经心得问道: “这料丝灯可有什么讲究?” 店伙计眼睛一亮,侃侃而谈道: “这料丝灯是以玛瑙、松石、琉璃等名贵矿物,煮浆抽丝所制! 晚上只要一点灯,那叫一个金碧辉煌流光溢彩!简直是漂亮得不得了!” 姜令妩仔细瞧着这料丝灯,并未发现什么不妥,随后她余光瞥见一盏画着熟悉的山水走马灯,她偏过头,打量着灯笼裱画惊讶道: “咦,这走马灯上画的不是金陵城秦淮河畔的风景麽?怎么宁州人也爱金陵城的山水?” 店伙计闻言立马接过话茬子: “可不就是金陵城的山水图! 姑娘你有所不知,我们家掌柜的经常从金陵城进货!您可别说,这江南人的手艺就是好,咱们家好多老主顾就只买从金陵城来的花灯咧!” 姜令妩心下微动,她眨着水波盈盈的眼睛问道,“为何你家灯笼,从金陵城进货呢?” 店伙计挥挥手,满不在意应答道: “这都是我们掌柜的主意!金陵城能人巧匠多,所以灯笼也多呀!咱们宁州手艺人可是比不得。” 姜令妩对裴行舟使了一个眼色,裴行舟眉梢微抬,宛如一纨绔二世祖嚣张跋扈的模样。 “我欲出高价买你这铺子,去唤你们掌柜的前来。” 闻言,店伙计面露难色,支支吾吾道,“这,我家铺子不卖的。” 若是卖铺子了,他上哪儿找如此清闲又舒服的活计。 裴行舟沉着脸,重重拍了拍柜台怒斥道:“你一个小伙计能做什么主!去把你家掌柜叫出来!” 店伙计似思索半晌,他沮丧耷拉下脑袋,“实不相瞒,我家掌柜如今不在店里。” 姜令妩声音微微提高,“他去哪儿了?” “五日前便出发去京城了。” “入京?”这个节骨眼,他入京做什么? 姜令妩与裴行舟互视一眼,纷纷看出了对方眼中的凝重之色。 第78章 万国来朝 十二月的京城下了几场连绵的大学,厚厚白絮盖得满城银白,都说瑞雪兆丰年,恰逢晋合帝寿诞,京城倒是热闹的很,一时间是八方来贺,万国来朝。 一辆朱漆红轮的马车,辚辚慢行于人潮攒动的东市,裴行舟日夜兼程马不停蹄,终于赶在寿诞前一日来到京城。 听闻京城乃是大盛最繁盛之地,姜令妩忍不住掀开帘络,还未到掌灯时分,长街上早已是张灯结彩,各家商铺是一片灯火惶惶,果真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路上行人衣香鬓影人潮如织,吆喝声、惊叹声、丝竹声不绝于耳,东市众人沉浸在令人目不暇接的盛景中,丝毫不知大暗将至。 外头开始下小雪了,雪花自半空中打着旋,轻飘飘落入姜令妩的手心,最后融成一小滴水渍。 她缓缓放下帘络,轻叹一口气,白雾似的暖气瞬间消散在寒温里。 裴行舟忍不住握住她的指尖,目色深深道:“今夜定会安然无恙。” 姜令妩抱上他的劲腰,眉间浮起一抹犹色,“但愿如此。” 马车从东市缓缓驶过,可无人注意灯火阑珊处,带银制面具的男子立于鸿胪寺回廊之下,他仰头望着铅灰色的天空,似笑非笑得勾起唇角。 这一天,他真的等得太久了。 ———— 戌时,晋合帝在宣华殿设宴,宴请远道而来的各国使团。 皇城中门大开,高悬的金瓦琉璃覆着薄薄积雪,数千名金吾卫守在巍峨宫墙前方,他们身姿如松如同蜿蜒赤龙,展示着大盛王朝的威严与秩序。 而宫门外御街上,各路使团马车从鸿胪寺出发,马蹄哒哒直奔皇城。 宣华殿位于皇城中央宽阔宏亮,八根金龙立柱,直抵五彩琉璃宝顶,彰显着殿宇的帝王气韵。 各国使臣望着盈盈宫灯光华流转,满殿珠光玉影金碧生辉,纷纷心中暗道,如此气度尊贵果然是天.朝上国。 年轻的帝王身着明黄龙袍,金线勾勒出五爪金龙在宫灯下熠熠生辉,他头戴冕旒金冠,端坐于鎏金游龙椅上,眉宇间透露出勃勃英气。 各使团站定后齐齐叩首:“参见大盛朝陛下,愿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晋合帝面色沉稳双眸明亮,剑眉斜飞入鬓,他抬眼扫过殿中众人,威严中带着笑意说道: “各位诸国使臣远道而来,快快坐下用膳,不必拘礼!” 众人又行礼谢恩后入席就坐,身姿娉婷的宫女穿梭于金庭玉柱之间,给各国使团斟酒布菜。宫宴中菜色繁多,每个桌案之上皆是前菜三品、御菜五品、膳汤一品,期种类是琳琅满目,一时间令人食指大动。 乐师或抱琵琶或弹古琴,丝竹声渐响,十数名舞姬牵动莲粉霓裳水袖,发如轻烟,身段软柳,翩翩裙袂仿若是莲花仙子。 一舞倾城,各国使臣倒是看的津津有味,这时龟兹国使者出列,他抚了抚虬髯胡,笑着开口道: “盛朝舞乐果然是天下一绝!我龟兹国为贺陛下生辰,特进献一株南海红珊瑚!小臣就祝陛下万代江山,永享太平!” 说完,随从恭敬献上一株晶莹剔透的南海红珊瑚。 这时,席面上有人小声议论道,“听闻这珊瑚乃是祥瑞之物,其二十年仅长一寸,如今大的一株珊瑚还真是少见呢。” 龟兹使者听到他国下臣惊叹,他暗自得意不已,这支红珊瑚足足近三丈,是数百年才得一佳品!更别说这株珊瑚色泽饱满,红似鸽子血,是难得一见的完整珊瑚! 晋合帝见龙颜大悦,他举起盛着果酒的银纹酒盏,满面春风道: “龟兹国主有心了!朕十分喜爱这珊瑚,这杯酒我敬龟兹使臣,希望今后大盛与龟兹共筑兄弟之情,共享太平盛世!” 一番嘘寒问暖后,这时位于下座的西凉三公主李昭容站起身,她抬眸直视晋合帝,莹莹行了一个礼。 众人纷纷放下银盏,目光直勾勾落在美人身上,看看这位骄纵的西凉三公主会献出什么样的贺礼。 李昭容今日身着海棠色对襟棉夹白狐毛褙子,雍容华贵的发髻中斜插一排赤金嵌红宝鸢尾簪,她本就明艳至极,唇上口脂鲜红,更衬得她风华与妩媚无双。 她先是福了一个西凉国公主的礼,语声娇柔道:“西凉三公主李昭容,特此献上一副山河万寿屏风,祝大盛朝皇上千秋万世!永享太平!” 说完李昭容拍拍手,几名婢女从大殿隔扇门后,缓缓推了一个长曰八丈,近两人高的嵌玉屏风。 众人见后不由得倒吸一口气,只见这屏风由不同材质的美玉雕琢镶嵌的,其玉璧横纵走向竟然是大盛山河图! 李昭容眉目明艳动人,姿态张扬而得意: “这屏风乃是由青玉、云母、玛瑙、翡翠原石切片镶嵌!陛下请看这青玉形似泰山,而这云母又如长江之水,这一副石画是绘的大盛山河图!陛下不如熄灭几盏宫灯,这屏风在黑夜中观赏,还有另外一种韵味呢!” 李昭容嗓音娇俏而动听,晋合帝浅浅颔首,饶有兴致得吩咐道: “就依西凉三公主所言,来人,吹熄几盏宫灯。” 随侍得令后,熄了宣华殿正中的三盏灯笼,殿内陡然光线黯淡下来,可大殿上忽而七彩流光,是美不胜收! “是山河万寿屏风在发光!”有人轻声赞叹出声。 只见这嵌玉屏风竟在夜间发出莹润光亮,恍然间似日月相逢,犹如万千星辉坠落瑰丽曦光,刹那间惊艳了殿内众人! “皇上,您瞧着屏风上还有字呢!”晋合帝身边的小太监忍不住惊叹道。 众人尚未从流光绚烂的惊艳中回过神,听到小太监所言这才定睛一看,原来玉片屏风以山海为连接,竟显影了一个大大的“寿”字! 更为精妙的是,这个大大的寿字竟然由数百个大大小小的寿字拼接而成! 就在众人纷纷惊叹时,李昭容行了个西凉臣礼,她红唇牵起嫣然一笑道: “西凉国祝陛下万寿无疆!祝大盛朝国泰民安!” 向来心高气傲的李昭容,借此山河万寿屏风,巧妙得表明了西凉对大盛的臣服之心。 晋合帝自然是喜不自胜,他开怀大笑片刻后,徐徐开口,“西凉国的心意朕明了!也是辛苦三公主了,还请三公主替朕代为谢过西凉王。” 李昭容这时却娇媚一笑,“陛下先别着急,我还准备了一个礼物呢。” “哦,公主竟还有惊喜?”众人皆是屏住气息,心下好奇不已。 李昭容笑而不语,涂着鲜红丹蔻的手指再度拍了几下,几名侍推着一个巨大的灯笼缓缓来到殿内。 各国使臣伸长了脖子望去,只见这个八角花灯形如亭台楼阁,共有三层,其中上层垂花,中层挂珠,下层缀有五彩排穗,看上去近乎两人之高! 这巨大的花灯以紫檀木为骨架,八角造型是各有千秋!一面以金纸为底绘着龙出东方,一面则以纱绢为画屏绣有牡丹锦簇。 还有六面则以琉璃做灯片,画片竟是晋合帝接受八方朝拜图!行动间花灯物换景移,栩栩如生! 李昭容露齿一笑,眉间一抹花钿更是美得惊人而妖艳,她颇为得意介绍道,“这盏花灯八角雕有游龙,游龙鳞片皆为金片!陛下您瞧,这灯笼是不是犹如真龙腾云驾雾之势?” 晋合帝眼瞳微亮,见游龙金光闪闪腾云驾雾,不由得连连击掌叫好! “好!这个花灯实在是好!朕还从未见过如此大,又如此精巧的的花灯!” 李昭容百媚横生一笑,“这盏花灯名为龙游四海,理应由真龙天子的陛下亲手点燃。” 晋合帝闻言亦颔首,“不错,朕这就来亲自点燃这盏花灯!” 说完他正欲起身,忽然宣华殿外一道冷冽的嗓音传来:“且慢。” 这一声冰凉的声音打断了众人的心思,也打扰了晋合帝的雅兴,众人心中好奇不已,是谁这么大煞风景出言阻拦陛下? 众人皆循声望去,只见一姿容俊逸的男子,掀起紫袍官服,大步流星经过石雕云阶,跨过朱红高槛走来。 裴行舟漆眸沉冽,冷风扬起官服一角绣金蟒纹,更勒出他英挺身量,只远远瞥上一眼,仿佛他天生便是贵胄般凛凛威势。 李昭容柳眉一拧,略带狠意的目光穿过人群,不动声色握紧了拳。 晋合帝见来人是裴行舟,不由得眉头一松,“渝州,你今日迟到,必先自罚一杯!” 裴行舟先是躬身行了一个大礼,“臣裴行舟参见陛下,愿吾皇万岁。” 晋合帝抬手示意免礼,吩咐身边的小太监道:“快给清河王赐座。” 裴行舟并不落座,他转眸看向李昭容,温和笑道: “公主殿下,为何这花灯非陛下亲点不可?” 李昭容媚眼如丝,勾唇一笑,“这盏灯名叫龙游四海,自然也应由真龙天子亲手点燃。” 裴行舟眼底是一片幽深,他不发一言缓步走到茶案边,先是对着西夏使臣疏朗问好,“劳烦友邦使臣借果酒一用。” 还没等西夏使臣做出反应,裴行舟毫不客气,修长如玉的指骨便执起银纹酒盏,放入鼻尖轻轻嗅了嗅。 “唔,其味幽香,其色如琥珀,倒是可惜这盏果酒了。” 话音刚落,裴行舟手腕蓦然一抖,整盏蜜色果酒赫然全泼在李昭容花容月貌之上!清甜幽香的液体顺着李昭容的华服锦衣,一路滴滴答答至青石砖上。 见此突发情景,大殿之上一片哗然,更有银盏掉落之声!各邦使臣均未料到,区区大盛臣子,竟然对西凉国公主如此大不敬!这是在公然挑衅不成!!! 晋合帝见状勃然大怒,他重重拍下桌案,沉声责道:“裴行舟,你竟然对西凉国三公主如此无礼!你该当何罪!!!” 裴行舟漆眸中的寒意散开些许,他语声沉沉掷地有声道: “陛下,此人压根就不是西凉三公主!她是一个冒牌货!” 第79章 大结局上 这番忤逆狂悖的行为与言论,晋合帝既震骇又愤怒,他将手中龙纹银樽盏狠狠砸到地上,愠怒问罪道: “大胆裴行舟!你竟然在大殿哗然,公然冒犯西凉王室!你可知罪!” 眼见天子盛怒,众人纷纷面露惶惶之色,大气也不敢喘。 唯有裴行舟立于大殿正中,高悬的宫灯在他肩头洒落一层光晕,更显得他清贵不凡,荣辱不惊。 裴行舟背脊挺直,缓声道,“启奏陛下!臣有一人可证明,如今站在宣华殿上的女子并非真正西凉公主!” 此话一出,宣华殿上寂静无声,盛怒后的晋合帝平复了些情绪,他望向裴行舟坦然无畏的瞳底,神色凝重而复杂。 当年先帝驾崩,裴行舟上掌皇城内勤,下退漠北铁蹄,尽心竭力辅佐少年天子登基。 人人都说,裴行舟要做那挟天子以令诸侯之人,可他掌兵多年却在权势滔天之际,退隐朝堂还政于天子。 晋合帝打心底对裴行舟忌惮而畏惧的,可他也了解裴行舟向来不打没有把握之仗! 如今他在万国使团前言之凿凿,莫非这个西凉三公主的身份是真的有问题? 想到这里,晋合帝眉眼晦暗难明,他转头望向下座李昭容,神色严肃道: “三公主,裴卿今指证你是冒名公主,你可有什么要为自己分辨的?” 李昭容被人当众泼酒深感奇耻大辱!她双眸通红,露出几分狠厉之色,言辞尖锐,半是威胁道: “我乃西凉金枝玉叶,今日在大盛朝受此羞辱!日后西凉国定不会善罢甘休!” 说完,李昭容眸色沉冷,从袖中掏出一块紫釉玉牌“你们给本公主看清楚了!这块紫釉玉乃是我西凉王族玉牌,这足以证明我是西凉三公主!” 此话一出,有人仔细打量起玉牌小声议论道: “听闻西凉国紫釉玉仅为王族所用!这紫釉玉雕的乃是凤翔九天,寻常玉器是仿制不来的! 你们瞧公主耳后还有茜色刺青呢,就是纹的玄鸟羽!” 很快有其他人附和道,“不错,这的确是西凉王室信物!况且早在入京时,鸿胪寺便已核验过咱们使团身份!这一国公主怎么可能说是假的,就是假的呢!” 听到各国使臣议论之言,坐在御首的晋合帝面色铁青。 “裴行舟,你最好给朕一个解释!不然别怪朕拿你治罪!” 裴行舟薄唇勾起似笑非笑的弧度,他朗朗应道:“陛下,王族玉牌是真,也不能说明她就是真正的公主。” 闻言,李昭容一双勾人美目生出勃然怒意,涂着丹蔻的指尖发颤地指着裴行舟。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本宫乃是西凉金枝玉叶的三公主!我奉父兄之命,带着万分诚意朝圣陛下,难道这就是你们大盛朝待客之道?” 裴行舟并不答话,他对着御上恭敬行了一个礼,“臣要请一人上殿,届时公主身份自然明了。” 晋合帝此时已是面黑如锅底,他强压着怒火,语气沉沉道:“宣!” 片刻后,只见皎皎宫灯光华中,姜令妩缓缓走上殿前,云鬓纤身笼着一袭湖水绿竹枝纹袄裙,随云髻仅缀了支雨蝶穿花簪。 她虽说第一次进皇城相府,可她举手投足间不卑不亢丝毫不怯场,清雅从容中更是添了几分修竹风骨。 “民女姜令妩参见皇上。”女子声音明澈,似美玉铮鸣。 见来人是个貌美的小女子,晋合帝寒着脸,带着不容质疑的威压问道: “裴行舟,这位姜姑娘便是你说的法子吗?” 裴行舟轻轻颔首,晋合帝又看向李昭容,“三公主,你可愿配合这位姜姑娘?” 李昭容自然一口答允,只不过她恶狠狠盯着裴行舟与姜令妩,带着剑拔弩张的意味咬牙喝道: “本公主身正不怕影子斜,自然不怕你们验明正身!只不过若是无法证明我是假冒公主,敢问陛下,冲撞西凉王室这个罪责,又该由谁来承担呢?” 这番话说的极为挑衅,晋合帝听完眸色更沉,他眯起细长黑眸,语声一沉: “朕给你们一炷香的时间!若是不能证明公主是假冒,着清河王贬为庶人,终身幽禁;姜令妩即刻拖出去杖毙!” 天子骤然一言,四周为之一静。 在场所有人噤若寒蝉,纷纷暗道如此貌美的小娘子竟是红颜薄命。 反而是当事人姜令妩,看起来坦荡无畏,她语声清脆:“民女接旨。” 随后,姜令妩神色泰然行至李昭容跟前,姿态从容行礼道: “请公主摊开手心。” 姜令妩今日不知擦了什么香粉,她走过之处香风习习,只叫人觉得风摇花香盈满窗。 李昭容不情不愿摊开掌心,语气颇为不耐烦道,“要看便看!” 姜令妩一双翦瞳亮如墨玉,好似能看透人心,她端起李昭容的青葱玉指,抚上她手中曲线,朱樱轻启道: “民女曾听闻西凉三公主不爱红妆,善舞枪弄棒,尤其是一手鞭法更是无人能及! 常年握鞭之人,右手五指根部与虎口处均有薄茧,可公主掌心柔滑细嫩,丝毫不见握鞭茧痕印,不知公主要如何解释?” 听到这些质疑,李昭容心头一跳,随即只敛了敛神色,冷冷扯着唇角道: “为贺大盛朝陛下寿诞,本公主这几日以羊奶润手,去除掌心握鞭的薄茧,可没想到这竟成了你构陷本公主的借口!” 姜令妩仿佛是已料到李昭容如何应对,她明眸若星,灿然一笑。 “公主如此重视此次寿宴,想必定是处处均以崇高之礼相待,慎之又慎吧?” 李昭容高傲得扬起下巴,“自然如此。” 姜令妩讥诮看了她一眼,似不经意淡淡出声,“既如此,为何公主右手小拇指丹蔻,有两处参差不齐的缺口呢?” 李昭容蓦然看向自己手指甲,眼皮猛然一跳,小拇指丹蔻果然有两处缺口! 她随即稳住心神,冷冷一笑,“不过是粗心的奴婢偷懒耍滑,我一时也没在意。” 可姜令妩却不听她解释,再次主动掌握话语权,不给她喘息之余,再次言辞果决问道: “公主你额上的伤是从何而来?” 闻言,众人面面相觑,三公主面如无暇美玉,额上哪里来的伤? 听到质问声,李昭容心底蓦然一惊,她僵立在原地,明艳的妆容出现一丝裂缝。 “伤,什么伤?” 李昭容暗暗掐了掐掌心,尖锐的疼痛让她神色清明。眼看大功告成之际,她万万不能让人拆穿自己的身份! 姜令妩抿唇而笑,嗓音寒凉似六月雪。 “公主您很聪明,以描金涂花钿掩盖额间血痕,可若是仔细看,便能见到公主额间花钿中一瓣殷红,与其他花钿颜色明显不同。” 隔着较近的使臣仔细打量起李昭容的眉眼,只见她额间梅花钿,果真有道月牙形伤痕,只是这细微之差十分不明显! 若不是姜令妩刻意提及,只怕谁都不曾留心了去,他在心中不由得佩服小姑娘观察入微。 姜令妩眼底露出了然之色,她从善如流得说道: “我瞧着公主额间血痕已凝血微肿,想来是在两个时辰之内受的伤,而两个时辰前,公主应该在鸿胪寺等候陛下传唤,又是如何受伤的呢?” 李昭容神色微微一滞,唇色都白了两分,她见无法抵赖,只微微抚上额头,随后将鬓发勾于耳后。 “这伤口是我上妆时,不小心以珠钗刮到的,这才画了花钿遮掩。” 姜令妩眉眼温和,可语气却凌然道: “公主你在撒谎,若是珠钗利器划伤,伤口定是又长又深;而你额伤呈一寸余长月牙形,明显是被人抓伤所致,且那人手中并无多大力气。” 李昭容笑意彻底僵在脸上,她双眸幽沉望向姜令妩,“这又能说明说什么?” “公主丹蔻既损,额头有伤,说明你在两个时辰前曾与人起了争执!” 李昭容心头一惊,这才发觉掌心沁出薄薄冷汗,可她随即眼珠微转,双眸含着冷厉而挑衅的笑意。 “就凭这似是而非的两点,你就认定我是假公主?姜姑娘你也未免也太自负了些!莫笑掉了人的大牙!” 姜令妩见她如此滴水不漏,轻轻说道: “你可知道,一个人可以模仿形态语气与神情,可旁枝末节之处,却是极难模仿的。” 说完,姜令妩的视线冷冷扫过她玉质肌骨的耳后,原本靓丽的茜色羽毛刺青俨然变了色。 姜令妩心底一松,终于让她等到了这一刻!她倏地提高了声音,掷地有声道: “请各位看看公主的耳后!” 姜令妩此话如石子掷入深潭,惊起殿内阵阵回响,各国使臣不由得瞪大眼睛,半晌才议论纷纷。 “好奇怪啊!公主耳朵后分明是茜色玄鸟纹,怎么突然变成色了?” “就是呀,听闻西凉国王室以玄鸟为尊,这刺青都褪色了,难不成这公主真是假的?!” 听到这些窃窃私语,李昭容倏地心头一悸,大惊失色!她似不可置信得捂住自己耳朵,连连往后缩了缩。 这不可能的!宫本一郎跟她说过,这刺青秘术是从西凉王室偷学来的法子,其他王室贵女都是用的这个法子,按理说应该是以假乱真才对,为何今日就变色穿帮呢?! 晋合帝显然也发现了这不同寻常之处,他眼底一片冷色,呵斥道: “为何你耳后玄鸟刺青变了色?你究竟是何人?!” 李昭容万分错愕,纤薄的身躯不可抑制得剧烈颤抖着,显然这样突状况她应付不来! 她艰难而惊慌得吞咽,支支吾吾瑟缩着,不敢直视他人质疑的眼神。 这可怎么办才好?李昭容慌乱得转动着眼珠,她捂住耳后根喃喃自语道: “这怎么可能呢!我明明是跟公主......” 剩下的话她没说完,可在座的人都听明白了。 姜令妩望向神色凄惶的李昭容,平静而笃定道,“你刚刚是不是想说,你明明是跟真正西凉公主用的一个刺青法子,可为何纹身变色了呢?" 就在宣华殿上所有人都震惊的时刻,一直瑟缩着李昭容,眼中掠过一抹凌厉,她突然拔下一根金簪朝着姜令妩扑来。 电光火石之间,裴行舟挡在了姜令妩的跟前,随着金簪清脆落地声,上一刻欲拉着姜令妩同归于尽的李昭容,在下一刻面色痛楚跌倒在地。 她被裴行舟当胸一脚,骨头都踢裂了好几根。 金吾卫迅速上前将李昭容控制,随即剥开她脸上的人.皮.面.具,一张单薄而清秀的脸出现在众人眼前。 假扮李昭容的女子看上去十分眼熟,姜令妩认出了她,她就是那日在金陵城灯会上,被真正的西凉三公主当众掌掴的绿衫婢女! 假冒的李昭容面色愤恨,“你是如何知道的?你又为何拆穿我!” 姜令妩眸色微冷,居高临下得睨着她,“你终于露馅了,假公主。” “西凉贵女自幼在耳后以骨针染茜草汁,方可纹出颜色鲜亮的玄鸟羽。而茜草汁极难附着上色,若要刺青颜色保持鲜亮,需调制红升丹浆子,方可稳定不脱色。 可甚少有人知道,鼠尾草与红升丹相克,哪怕只是沾一点点鼠尾草,红升丹便会被其吸附,无法再使得茜草汁着色。这也就是我们常说的,脱色。 我今日所涂抹的香粉甚浓,便是为了遮掩鼠尾草味,从一开始我就是故意与你肢体接触,直到你将沾染了鼠尾草的双手摸了摸刺青,所以你耳后玄鸟羽才会变色。” “李昭容”满头乱发挣扎在地,悲愤仇恨的眼神死死盯着姜令妩。 “所以你一开始说什么丹蔻既损,什么额头有伤!这些通通都是在故布疑阵!你是为了诈我!!!” 姜令妩听后淡淡一笑,“不是诈你,是委以虚蛇。我不过是赌,赌你会使用西凉国秘制刺青术,所以才借用红升丹脱色特性,布下这场不打自招的局。” 就在众人皆是瞠目结舌之时,一个不起眼的随侍悄悄靠近龙游四海大花灯,他缓缓抚上花灯,好似想要点燃它。 倏地,一道漫不经心的声音打断了他。 “胡秀才,好久不见。” 第80章 大结局中 裴行舟蓦然出声,打断那人可疑的点灯举动。 那贼眉鼠眼的侍从僵立在一旁,顿时面色煞白,瑟瑟叩头不已。 原本众人注意力都聚焦于假公主上,可没想到,裴行舟如鹰隼般的黑眸,时刻锁定角落中毫不起眼的小小侍从。 小侍从垂着头,直叫人瞧不清他的长相,可裴行舟只扫了他一眼,上扬的眼尾透着些看戏意味: “胡秀才,上次本王见你时,你还只是灯笼铺的小掌柜,怎么一别数月未见,竟摇身一变成了西凉使团的人了?” 原来,这形迹可疑的侍从并非他人,他正是中秋花灯节那夜,开设灯谜会广结善缘的胡秀才! 见裴行舟已认出自己,胡秀才心弦一紧,他面色紧张,满眼皆是惶惶之色: “草民,草民胡泉有拜见清河王殿下!” 裴行舟只似笑非笑一瞬,语声越发玩味,道:“胡泉有,你混入西凉使团到底有何目的?” 胡泉有眼底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薄光,随后他换成一副小心茫然的模样来: “草民是受西凉三公主之托,为陛下制作这盏龙游四海的花灯!三公主见草民手艺尚可,故大发慈悲让草民随行,瞻仰天颜。” 裴行舟轻哂一声,双眸如墨玉般漆黑,他神色更为轻蔑道: “照这样说来,你是承认了自己与西凉假公主有勾结咯?” 闻言,胡泉有倒吸一口凉气,他吓得抖如糠筛!面上更是大惊失色,他连连磕头求饶道: “求圣上明鉴!小人冤枉啊!小人只不是个做灯笼的手艺人,小人也不知这西凉国三公主是假的啊!” 裴行舟往上挑了挑眉,眉眼间多了几分冷色,“看样子,你是不打算如实招供了。” 而此时,晋合帝带着天子威严,疾言厉色怒斥道: “大胆胡泉有,竟与西凉假公主同谋在金銮宝殿上撒野!” “不,这胡泉有并非是西凉假公主同谋!” 闻言,晋合帝皱起眉头,裴行舟语声微沉,一双冷眸带着威慑人心的魄力,一错不错盯着胡秀才。 “因为,他才是操纵假公主的幕后罪魁祸首!!!” 此话一出,宣华殿上皆是一片哗然!而胡泉有听后更是缩着脖子,似乎怂包样往后墙壁靠了些。 晋合帝眼底浮着犹疑,显然他不太相信,一个卖灯笼的商贾,竟有如此翻云覆雨的本事。 胡泉有掩下眼底一丝精明,他瑟瑟索索不停叩头,嘴里高呼冤枉: “王爷,您这是杀人诛心啊!小人不过只是一介草民!哪里能有这么大的本事,去操控什么劳什子的假公主?小人真的就只是个制作灯笼的手艺人!” 裴行舟瞳仁黑白分明,在他身上上下逡巡一遍,忽而他轻笑出声,遂双手击掌做恍然大悟状。 “本王明白了,看来,你并不希望本王以胡泉有称呼你,如此我便换一个称呼。 或许,我应该叫你宫本一郎?!” 此言刚既出,犹如一声暗夜惊雷在胡泉有耳边炸响! 他胸口重重一紧,蓦然煞白了脸,竟是抖着唇说不出话来。 裴行舟好整以暇得看着跪在脚边之人,带着半是诚恳半是讥诮的表情,他勾起凉薄的笑意: “宫本一郎,本王可有说错?” 听到这个宫本一郎名字,晋合帝眉头紧皱,面色变得沉肃起来: “裴爱卿,这怎么回事?他一个大盛朝的秀才,怎么成了西凉国的随侍?又是如何成了东瀛人?” 在座众人皆知,大盛朝近年来与东瀛国时有摩擦不断,就连大盛皇帝寿诞,东瀛也未曾派遣使者祝寿!一时间,宣华殿上诧异探究的目光,纷纷落在了胡泉有身上。 跪在青砖上的胡秀才攥紧拳头,面上终于绷不住了,原本惶恐的眉眼间渐渐浮现狠戾之色。 裴行舟见他面色骤变,目光陡然锐利了起来。 “启奏陛下,宫本一郎乃是狼子野心之辈!他多年来隐藏踪迹蛰伏于大盛朝,通过收买利诱的方式,暗中策反我大盛子民!便是为了从内分化我大盛朝,试图颠覆我朝巍峨江山!” 听了这番话,晋合帝自是怒不可遏,原本已散了的怒气又蹭蹭得冒了出来! 他面色铁青,沉沉呵斥道:“大胆宫本一郎!竟然对我朝江山图谋不轨!若裴爱卿所言不虚,朕定要将你凌迟处死!” 听到凌迟处死的重刑,宫本一郎连眉梢都曾未抬一下,仿佛他早已生死看淡,将个人身家性命置之度外。 晋合帝眯起眸中,“你为何不说话?” 宫本一郎面上不显山也不露水,他迟缓得抬起头,一双眼睛如刀子似的扎向裴行舟,眼底泛起了密密麻麻的阴毒。 “这些年我一直小心翼翼,你是如何得知我就是宫本一郎的?” 裴行舟唇角微弯,淡淡答道,“容宛在临死前曾留下线索,那便是灯笼铺这三个字。” 骤然听到容宛的名字,宫本幽深如潭的眼底闪过一丝哀痛,可下一刻,他便微眯着的眸子泛起恼恨之意! “容宛这个贱人竟然出卖我!你们大盛朝的人,果然都是一群忘恩负义白眼狼!” ? 宫本一郎说容宛是忘恩负义的白眼狼?裴行舟都差点被气笑了,这人的白齿红牙真真是会颠倒黑白! 裴行舟冷冷觑他一眼,眸底带着三分嘲弄七分不屑道: “容宛原本可以安安稳稳过完这一生,是你,蓄意蒙蔽以仇恨误导她;也是你,亲手将她培养成杀人机器,可最后还是你,亲口下令射杀它! 你欺骗她,利用她,伤害她!把当她一颗棋子玩弄于鼓掌之中!如今你有什么资格说她忘恩负义?” 宫本一郎眼底阴毒一闪而过,却被裴行看的分明!不知他想到什么,眼珠一转,随后嘴角浮起诡异的弧度。 宫本忽而发了狠劲冲向游龙花灯,电光火石间将花灯点燃! 他点灯的动作实在太快,就连金吾卫都没反应过来,只听噌的一声,三层之高的游龙花灯瞬间点亮! 一时间宣华殿灯火惶惶,亮如白昼。 见灯笼已点亮,宫本一郎的脸上浮起一抹怪异的狰狞,他犹如疯癫一般张狂大笑: “花灯一点,你们都得死!你们统统都得死!!!” 他这番话说得古怪又可怕,众人心里头涌起了不祥的预感,片刻后便有人惊诧喊道,“那是什么?” 众人遂循声望去,只见美轮美奂的花灯上,木雕游龙的嘴中竟吐出袅袅白雾来! 原来这花灯乃是子母灯芯,除了正中央主灯芯外,还另设十根寿桃小烛。 中央灯芯点燃后,寿桃小烛表层蜡衣渐熔,原本藏许其中的液体顺着游龙骨架,缓缓渗入榫卯之中,最后在龙头处被烛火蒸腾成一团袅袅白雾。 殿内薄雾渐浓,宣华殿都有些飘渺起来,伴随着浓郁刺鼻的清凉气息,众人的视线开始模糊。 “护驾!护驾!”有内侍惊声尖叫道。 金吾卫在第一时间内开窗透气,扑灭花灯,并将宫本一郎五花大绑,捆得严严实实。 可是,成了阶下囚的宫本面上毫无惧色,甚至,他面皮上挤出一丝诡异的狂热与兴奋。 晋合帝重重拍下桌案,勃然大怒道: “大胆宫本一郎,你竟然敢擅自在殿前点灯放雾,试图制造混乱!你就是有十个脑袋,都不够朕砍下来!” 宫本双手被反绑于腰后,原本晦暗的眼眸如深渊一般森寒无底,他阴恻恻抬眸,露出一个渗人的笑容。 他如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嗓音冰凉而黏腻,“大盛朝都陛下,我点了灯,你们都得死。” 晋合帝见他笑得诡异可怖,不由得背脊泛起凉意,他故作镇定道: “为何点灯就会死?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见自己计谋得逞,宫本一郎彻底撕破了伪装,他坦然无畏得挺直了脊梁,神态轻松而自得,狂妄得大言不惭道: “这白雾乃是宁州布政使刘旭光,精心研制的鼠疫之毒!只需吸入一点点,你们这些人,不管是大盛的皇帝,还是番邦的来宾,通通都会患上鼠疫!!!” 一听到是鼠疫之毒,宣华殿瞬间乱作一团,众人慌张捂住口鼻,纷纷四下逃窜。 月氏国一位年过六旬的使臣,腿脚不便只能干坐在位置上,忽然他鼻尖闻到一股凉意,只觉得身子骨都被浸的寒凉冰冷! 他颤颤巍巍抹了一把泪,看来,自己是大限将至。 他给自己倒了一盏酒,苦涩一笑道: “没想到老夫一生英明,竟是要死于这透心凉的毒雾中!” 裴行舟却是神色如常,甚至带着几分调侃轻松之意,宽慰道: “使节莫急!这并非鼠疫毒气,不过是薄荷、龙胆草、豆蔻混合的汁子罢了。” 白胡子老使臣听完后泪眼汹涌,他哆嗦着扯了扯唇: “老夫已没多少时日了,王爷你不必哄我。” 裴行舟轻笑出声,瞳底是一片清明,他看向已经熄灭的花灯,对仓皇逃窜的众人高声说道: “请诸位使节放心!这花灯中的毒液我早已命人掉包!如今这雾气不过是蛇胆草、薄荷叶精华提取物,只做提神醒脑之用,断然不会伤害到各位金尊贵体!” 闻言,白胡子老使臣瞪大了浑浊的眼睛,他不由得提高了嗓门道,“王爷您是说,这白雾没毒?” 裴行舟面容俊逸,眉目舒展,他淡哂一声,带着今人信服的意味: “敢问大人闻过白雾后,是否觉得神志清明,恢复了些许气元?” 白胡子使臣闭着眼,仔细嗅了嗅,终于他眼底一亮,似劫后余生般欣喜若狂! “的确,这味道就是薄荷与龙胆草!这不是鼠疫之毒!” 宫本显然也闻到了袅袅雾中的薄荷味,他身影一僵,原本猖狂而得意的笑意凝滞在嘴角。 这不可能!裴行舟不可能会知道他的计划!他明明亲手将鼠疫之毒藏于寿桃蜡烛之中,怎么可能被人调包了呢! 宫本一郎百思不得其解,他蓦然抬眸,眼底猩红血丝满布,对着裴行舟疯狂嘶吼道: “裴行舟!你个卑鄙小人竟然换我鼠疫之毒!!!” 裴行舟冷冷牵起薄唇,他缓缓走上前,岫玉般的手指攀上了宫本的肩胛。 都说他裴行舟是貌比潘安的无双君子,其姿容无双,狠辣亦是无双!他漆黑的瞳仁一眨也不眨,手中内力运力七成,一寸一寸捏碎了宫本一郎的肩胛骨。 此刻他眼神凛冽,可声线如同诱哄情人般如水温柔: ”怎么,只允许你伤天害理作恶多端,便不许我偷梁换柱瞒天过海?我堂堂大盛朝金銮宝殿,容不得你弹丸小国在此放肆!” 骨骼碎裂的吱吱声,让宫本浑身剧烈一颤,他动弹不得,只得眼睁睁得看着自己的骨头被一点点捏碎。 他疼得额角溢出冷汗,可他眼底仍是压不住的怒意!他猩红的眼眸仿佛滴着血,写满了自己的不甘心与偏执! 他恶狠狠得说道:“眼看大业将成,你为何非要横插一脚!这大盛朝的天下是姓盛,又不是姓裴!!!” 裴行舟见他如此冥顽不灵,眼底透出了凛冽的寒意。 “不管这天下姓氏名谁,我华夏江山都容不得外族染指分毫!” 第81章 大结局下 宫本一郎抬眸望了眼窗外,只见苍穹愈发深浓,可这巍峨殿宇珠帘绣幕,流转金光铺满地,竟是丝毫不受昏黑夜色影响。 宫本愤恨盯着暖黄色的宫灯,心中生出一丝微微妒意,这样明亮的光,可真是晃的刺眼呐! 就差一点点,自己的计划就能成功了,可为什么偏偏半路杀出一个程咬金来!一想到这里,宫本面色阴沉,被反绑于身后的手指紧紧绞在一起。 年轻的晋合帝透着与年纪不符的威沉,他满是怒意开了口:“宫本一郎!你是受了何人指使?” 宫本见大势已去,眼底露出不甘与灰败之色,他似所顾忌的在大殿上改跪为坐,语声轻慢道: “无人指使我!这一切都是我自己的计划,你们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裴行舟看了宫本一眼,眸光寒沁沁的,“就算你不说,本王也查得出来! “二十年前,东瀛国曾有个少年剑客,为精进剑术,不惜远渡重洋来到大盛朝。” 少年剑客侠义之心,每逢遇到不平事便拔剑相助,可有一日他途径某个沿海渔村,恰巧遇上倭寇打家劫舍,于是他挺身而出击退那些贼寇! 听到这里,宫本一郎面色微变,枯井一般的眼眸生出几分愤慨与羞恼, “裴行舟!你给我住口!我不允许你说他!” 裴行舟只睨他一眼,自顾自说道: “可他万万没想到,这个看似寻常的小渔村,竟是从信奉活人血祭的□□! 前一刻还对他感激涕零的朴实村民,下一刻却变了嘴脸,喂他服食了大量罂子粟,并囚于祭坛之中,之后更是每日取一小碗活人血! 剑客在祭坛中受尽折辱,幸好数日后得官府解救,这才免于沦为祭品得到宿命。” 晋合帝有些纳闷打断道:“裴卿,你说了如此多,这些与宫本一郎又有何关系呢?” 裴行舟默然片刻,冷玉寒霜似的眉眼一片晦暗。 “启奏陛下,这个剑客名叫宫本正雄,乃是宫本一郎的父亲!” 听到宫本正雄的名字,宫本一郎艰难地吞咽了下,枯井一般的眼眸生出几分恐惧与愤怒。 “是!宫本正雄就是我的父亲!你们大盛朝的人皆是忘恩负义之辈!我父亲好心好意救了他们,可是那些渔民竟然恩将仇报!!!” “害了你父亲的渔民,他们并非是大盛朝本土子民!他们是从东瀛偷渡而来的鬼道教教徒!” 闻言,宫本打了个寒颤,似被人触及了痛处,他双眸狰狞,面上现出了不甘与愤恨之色。 “你胡说什么,他们分明都是你们大盛朝的人,你到底在胡说什么!” 裴行舟神色凛然,眼底也掀起了波澜。 “鬼道教发源于东瀛,当年他们不仅害了你父亲,也害死我大盛朝无数的百姓!如今案犯的证词都封存于大理寺,你若不信我便将卷宗给你瞧!” 裴行舟落地有声,其散发的肃然气场惊得众人一惊!良久后,宫本才抬起头,仿佛只一瞬之间,人憔悴了许多。 他惨白一笑后,哑声道:“你肯定是在骗我,明明是你们□□作祟,还栽赃到我们东瀛头上,你是在给你们大盛朝的人开脱!” 裴行舟眼瞳一黯,目光倏地变得悲悯,他轻声说道: “小时候,你一定受了许多苦吧。” 闻言,宫本面上现出了屈辱之色,他一时语塞,想挣扎起身扑向裴行舟,可却被金吾卫压制得动弹不得。 “你胡说!你什么都不懂!你胡说!!!” 他似用尽全身力气,悲怆得嘶吼着。 可裴行舟缓缓转提高了声音,语愈发尖锐: “人一旦沾染上了罂子粟毒,即便是慈悲为怀的佛祖,亦会变成掏人心肠的厉鬼!而你父亲被鬼道教囚禁的那几日,已是染上了无法根治的毒瘾! 听闻罂子粟毒瘾发作时,瘾君子会性情大变,心生魔障!只怕你幼时,没少担惊受怕吧。” 罂子粟毒,仿佛是压垮宫本心底防线最后一根稻草,他脖颈粗红,青筋直爆,眼底藏不住疯狂与愤怒,只能咆哮道: “是你们!就是你们害死我父亲,然后又害死了我母亲!!!” 听到他刺耳的吼叫声,姜令妩心下一咯噔,刚刚裴行舟与他对峙时,并未没有刻意提到有关母亲的事情,可为何宫本情绪如此大波动,表情竟是如此骇人? 姜令妩眼眸微眯,遂缓缓走上前,平静得看着宫本一郎: “你幼年时宫本正雄常年奔走在外,而家中只剩你与母亲相依为命,想必你们的感情一定十分亲厚。” 听到这些,宫本抬眸噔了她一眼,可他眼眸中透出的愧疚与苦涩,却被姜令妩捕捉的十分清楚。 “你原以为父亲回到故土,一家可以过上其乐融融的日子,可你却没想到,回到故土的宫本正雄,不再是从前他了。 你父亲饱受毒瘾之苦,每每毒发之时,便是你们母子二人遭受非人折磨毒之时。” 宫本一郎喉头动了动,他闭起眼狠狠把脸撇开,似乎十分不愿听到这些。 “或许你的母亲,是死于你父亲的折辱之下,可你对宫本正雄尚有孺慕之情,所以你才将丧母的仇恨转嫁到害你父亲的渔民身上,我说的对吗?” 宫本好似被戳中最为隐秘的伤疤,他动了动嘴,却说不出话。 好似陷入晦暗无边的回忆中。 姜令妩见他心防松懈,乘势追问道:“你父亲害死了你的母亲,可你也不应该将这笔血仇算在我大盛子民的头上!” “你住口!!!” 突然,宫本一郎骤然抬眸,他胸膛剧烈的起伏,目眦欲裂道: “你根本就不懂!!!我母亲她是这个世上最温柔最美好的人,我父亲又怎么舍得会杀他呢!” 姜令妩忽然心念一转,遂疾声厉色道: “所以是你,杀了你的母亲。” “我猜,你父亲染上毒瘾后,便时常折辱你的母亲,而年幼的你无法反抗这一切!为了不让母亲再受伤害,于是你决定,亲手杀了她来结束痛苦的这一切。” 闻言,宫本浑身不可抑制得发颤,姜令妩刚刚这句话像一把钝刀,生生割裂开他藏匿在心底,又不敢回想的记忆。 他眼瞳缩动,脸上写满了恐惧与悔恨。 那一年他才八岁,温柔端庄的母亲又一次奄奄一息躺在地上,泪痕与血珠从眼角缓缓流淌,露出了藏在脂粉下的青紫色淤痕。 他的母亲是奈良最好看的女子,面上总是含着淡淡的笑意,哪怕此刻她被打得鲜血淋漓,依旧温柔得淡笑着,她说: “一郎,别怕,你父亲他也不想的,他是被人害了才这样。” 带着木刺的凳腿断裂一地,母亲流了很多血,她应该很疼吧?年幼的宫本一郎在心中想着。 他鬼使神差伸出手,缓缓覆上母亲纤薄的脖颈,这只漂亮的脖颈他曾搂过无数次,白皙而纤弱,仿佛只需轻轻用力便能折断。 宫本痛苦得闭紧了双眸,待他再次睁眼时,眼眶倏地通红一片。 “是,是我亲手掐死了她!我母亲那样好的女子,她生来是应该享福的,而不是饱受苦难!” 姜令妩双眸如凝霜之冰凉,语气更为沉肃了些: “纵然你母亲固然十分可怜,可你研制鼠疫之毒,害死王盘山牛岚村的百姓,难道这些无辜的村民就不苦难吗?他们又何曾害过你?” 宫本一郎眼底又起嘲弄,声音却更偏激了几分。 “他们或许不曾害过我,可也不代表他们没害过别人!世人皆有罪,人人皆可杀,你们大盛朝的人通通都该死!” 姜令妩瞧着他不知悔改的样子摇摇头。 “疯魔不自知,还怨他人痴。 你所谓的心魔,不过是自我麻痹的懦弱罢了!你痛恨懦弱的自己,既无力反抗父亲,亦无力保护母亲! 所以,你只能将仇恨,转移到其他无辜的人身上!宫本一郎,其实你也挺可怜的。” 宫本一郎脸色涨红,他被金吾卫按在地上歇斯底里得大喊道: “你放屁!我不可怜!我也不懦弱!我给我父母报了仇,我报了仇!!!” 姜令妩在心中幽幽叹了一口气,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泥潭,可是,不是每个人深陷泥潭中,便要与污泥为伍! 凄惨的身世、痛苦的遭遇、艰难的人生,从来就不是一个人作恶的理由。 有人在泥泞中跋涉,脊梁亦不曾弯下,有人浸泡于沟渠,却见明月照分明,有人踏过刺骨风沙,依旧不忘仰望星空。 风雪再彻骨,终有融冰时。 ———— 三日后裴行舟请旨入宫,晋合帝看了眼奏折,遂问道: “宫本一郎的案子你办的很好,这次多亏了你与姜姑娘,要不然朕亲手点了那灯笼,只怕也会染上鼠疫。” “陛下乃真龙天子,自有神明庇佑。” “行了行了,你就少拍点马屁!说吧,你今日前来有何事?” 裴行舟掀开官袍,恭恭敬敬跪地行叩拜大礼,晋合帝见他跪得直挺,迟迟不起身,不由哑然失笑才道: “渝州,你我虽为君臣,但朕一直视你如手足,你今日怎么行此大礼?” 裴行舟带着常人难以窥见的温软,郑重其事道语声清润道: “陛下,臣有了意中人,还请您替微臣赐婚!” 晋合帝弯了嘴角,手上动作一滞,继而饶有兴致得说道: “你是看中了姜姑娘吧,那姑娘模样好性子稳,自然是不错。只不过嘛,若是论这出身,实在是差了些,侧妃之位倒是勉强。” 裴行舟抬眸,一双黑眸坚定而深切道: “陛下都说姜姑娘这般好,微臣又能如何以侧妃之位轻怠她?微臣想为姜姑娘讨要一个正妃名位!” 晋合帝玩味得笑了笑,他认识裴行舟多年,还从未见他对哪个女子如此上心。 “这满朝文物闺阁千金,莫非你都看不上,偏偏只要一个姜令妩?” “是!微臣心中属意只她一人,还望陛下成全!” 其实晋合帝刚刚不过是随口说了一嘴,若是裴行舟真与高门贵女结秦晋之好,只怕他也难得心安。 “人生在世,无非是讲究一个合心意,朕就帮你做个媒人!” “微臣裴行舟谢过皇上!” ... 十二月隆冬时节,亥时已过,满院辉月清幽,点点红梅旖旎香满园。 裴行舟今日上早朝后,便一直被晋合帝留在宫中问询,都说帝王之心深不可测,姜令妩在院中徘徊,不免有些忧心起来。 只听一阵马儿嘶鸣声,裴行舟翻身下马疾步如风,下一瞬间他便出现在了姜令妩的眼前。 姜令妩错愕看着紧闭的大门,又望着眼前挺拔俊朗的身影,不免有些哑然失笑: “你这人,好端端的大门不进,为何跟个小毛贼似的要翻墙而入?” 裴行舟嗓音哑的厉害,“就是想见你。” 说完他上前欺近,一把握住姜令妩的皓腕,翻身便将她抵在了门板上,鼻尖对着鼻尖。 这院子大门用的是黄花梨木,硬挺的很,稍微一撞就嘎吱响,可姜令妩却不觉得疼,一双微凉的大手护住她的软腰。 裴行舟居高临下望着她,乌沉的黑瞳里漾着漫天星辰,陛下今日答应了他的赐婚,他难以抑制欣喜之情,重重将她揉入怀中。 清霜皎白的月光落在姜令妩眼底,她水眸半睁,不知道他今日为何如此,她仰起雪白的脖颈,“王爷,你今日是怎么了?” 可男人却不答话,他鼻息渐沉俯下身,一阵细细碎碎的吻从发顶,到眼尾,最后含住那一小块嫣红的唇肉,如琢如磨。 姜令妩遂闭着眼,静谧感受着裴行舟赠予的温柔,忽而她身子微微一颤,是他修玉般的手指若即若离,状似无意触碰她纤薄的背脊,浅浅撩起一片酥痒之意。 姜令妩眼睫一颤,只小小声说了句,“痒。” 裴行舟大掌带着灼人的烫意,在她微凉的身子上摩挲着,他一边落下清冽的吻,一面问道: “你这小女子,究竟对我下了什么蛊?为何一见到你,我就情不自禁……” 姜令妩被他吻得发蒙,一双杏眸潋滟,眼尾沁着薄红,动情时泛着又纯又媚的光泽。 可到了下一刻,姜令妩眼前倏地一黑,是裴行舟伸手蒙住了她眼睛,他似难耐而隐忍得说道: “阿妩,别用这种眼神看我。” 吧嗒一声,手中灯盏掉落在地,在黑暗中仿佛一切感官都被无限放大,掉落在地灯笼的声,轻舔慢湿吻的声,克制压抑的喘息,还有自己去擂鼓般心跳的声。 终于,裴行舟大发慈悲放过了她,趁着喘息的间隙,她似小猫一般轻声绵软着,“灯笼掉了。” “阿妩,唤我渝州。” 裴行舟却答非所问,他柔声诱哄着,在蝶颤的眼角落下一吻,带着滚烫热意的大手仍不断用力,将怀中人与自己贴得更紧些。 “唤我渝州。”裴行舟再度沙哑开口。 很奇怪明明是寒冷的冬夜,可姜令妩只觉得燥热,她有些目眩迷离起来,在男人唇舌再次覆盖之际,朱唇轻声低吟出“渝州。” 裴行舟先前还十分克制,只是温柔舔舐,如今听了这声娇啼,他哪里还忍得住,一吻变得炽热而激烈。 他一面发狠地撬开贝齿,席卷她柔软的抵抗,又一面箍紧软如嫩柳的细腰,好似要把怀中人所有的美好与香甜,都占为己有。 不知怎么的,姜令妩听着裴行舟难捱的气声,酥酥麻麻的触感从尾椎骨传来,身子软的一塌糊涂,只能攀附着他的肩膀,承受着炙热的情潮。 到底是情.欲的滋味最难捱,裴行舟已不甘心如此,如游蛇一般灵活的手指探如衣襟内,唇齿流连在她耳边,带着祈求的试探,“阿妩,可以吗?” 姜令妩一双杏眸湿漉漉的,粉颊早是绯红一片,她有些慌乱而羞涩的咬着唇,绯红慢慢攀上耳根。 裴行舟见她眉目含情,心中欢喜不已,可就此时,夜间打更人突然高声呼道: “寒潮来临,关灯关门!” 姜令妩被这打更人吓得猛然一惊,她软软偎在他怀中,泛着红的细指攥紧了衣襟。 “不,不可以。” 裴行舟低低笑出声,炽热的吐息拂在姜令妩透着粉的颈间,几乎将她融化,她只得求饶般溢出几句破碎的声音 “外面,有人。” “别怕,今日我已求得陛下为我们赐婚,如今,我只想快点把你娶回家才好。” 裴行舟今日竟是求赐婚的圣旨去了,想到这里,姜令妩唇角水润弯起漂亮的弧度。 她主动揽上他的脖颈,压在他唇畔一触即分,如此勾人之态,愈发显得一派仙姿旖旎…… 裴行舟双眸浓稠,恶狠狠扔下一句,“这回是你惹我的!” 话音刚落,他不由分说打横将人抱起,再度堵住了唇齿,只泄出一地破碎嘤咛。 。 半个时辰后,裴行舟帮着姜令妩一根一根擦拭着手指头,他动作轻柔又小心,可姜令妩却害臊得撇过脸。 她竟然是帮裴行舟做了那事!真是太羞耻了…… ———— 冬日一晃而逝,三月初六是个良辰吉日,京城清河王府外是十里红妆,艳红一片。 布置喜庆热闹的新房内,一身喜服的裴行舟执起喜秤,缓缓挑开盖头。 只见凤冠霞帔之下,一张明艳绝世,美得不似凡人的盈盈玉貌露了出来。 姜令妩明眸流转,眼珠乌亮,她朝着裴行舟嫣然巧笑,“渝舟。” 裴行舟蓦然喉头微滚,“卿卿,我今日来娶你了。” (正文完,番外是甜甜甜的婚后日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