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卿卿难为(反穿书) 文案: 谢石是点家男主,才兼文武功到雄奇,出将入相位极人臣,坐拥佳丽三千,至死群芳拥簇,说不尽花下风流。 江楚烟是晋江女主,真假千金戏文中,回归之后受尽宠爱的“真”,嫁太子,做皇后,半生独宠,终老深宫。 建德十年,十三岁的谢石和十岁的江楚烟在乡野蒿莱之地偶然相遇,撮土焚香,结为异姓兄妹。谁也不曾知道命运原本的注脚。 “从此后天下间无人可负你、伤你、利用你、抛弃你。” 后来他没有鸟尽弓藏,死于佳人一杯毒酒,她也没有为旁人养儿十载,一朝寂寂凋零。 后来谢石御极天下,江楚烟到底做了有名有实的皇后。 “朕立国号为楚,楚是阿楚的楚。” 我为你之戈矛,你亦为我之铠甲,泱泱天下,我独守你。 某点大仲马男主×某江甜宠文女主,都是假的。 1V1SC,青梅竹马互撩而不自知,一个天下义兄妹终成有情人的故事。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青梅竹马 甜文 穿书 搜索关键字:主角:江楚烟,谢石(谢中玉) ┃ 配角:预收玄幻《不如修仙》,古言《郡主今天退婚了吗》戳专栏可见~ ┃ 其它:眠眠在线求作收~ 一句话简介:点家男主×晋江女主 第一章 前半夜下了一场潇潇的雨,空气里蓬勃的水汽从半开的窗缝透进屋来。 纵然已经过了小满,北向的房间里依旧有些缠/绵的冷意,连被褥摸上去都有种润润的潮,楚烟裹着被子翻了个身,一双眼在黑暗里明闪闪的,望着窗扉间洒进来的淡薄月色,迟迟没有睡意。 阿娘背上的伤还没有痊愈,药粉却将要见底了,明日总归要去一趟药铺,今次换的药效果比从前好些,但也要贵上不少。 还有打伤了阿娘的那些恶棍,没有达到目的之前,是不会轻易善罢甘休的。 阿弟又还小,就算是阿娘松口肯叫他从书院里回来,恐怕也顶不上什么用。 而阿娘纵然为阿弟计,只怕也是绝不肯低头的…… 小姑娘心里漫无边际地想着心事,白日里的疲惫渐渐涌上了头顶,眼睑低垂着要陷入梦中去了,却有突如其来的吹动薄薄的窗纸,发出低沉的呜咽声。 楚烟从半梦半醒之间惊醒过来,打了个激灵,下意识地又把被子裹了裹,呆滞着反应了片刻,才慢吞吞地掀开被子,趿着鞋走下了床。 窗子被砸了一回,坏了也已经有些时候,始终没有腾出手来修好,也就一直难以关合。 楚烟顺手从桌上的妆匣里抽了支木簪,怕太细了勾不住窗子,又换了支粗的,才走到窗边去。 她伸着手臂去攀那扇夜风里微微摇曳的窗扉。 窗外朦胧的月色里,一道瘦而长的影子猝不及防地笼罩下来。 近在咫尺的距离,让楚烟几乎能清楚地听到他急促而灼热的呼吸,和他身上熏人的浓郁血腥气味。 楚烟的眼睛不由自主地睁大了,本能地张开嘴巴,惊叫却变成了模糊的“呜呜”声,瘦而有力的手一把捂住了她的口鼻,铁锈味带着热度的湿意沿着嘴唇蔓延到舌尖。 楚烟被烫着了似的缩回了舌,紧紧闭上了嘴。 屋外撑着窗台的少年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夜色暗淡,他脸上血污纵横,只有一双雪亮森寒的眼清楚地露在外面。 楚烟用力地摇头后退,试图挣开钳制着她口鼻的手掌,突如其来的恐惧攫住了她的大脑,手中的木簪胡乱地扬起,扎向来人的手臂。 少年另一只手扼住了她的手腕,筋骨微微一麻,木簪脱手而出,跌落在地上发出“扑”的一声闷响。 他低声道:“不要出声。” 声音沉沉的,音色里像是掺了沙砾,说不出的粗砺。 楚烟呆呆地看着他,少年眉锋微拧,捂在她口鼻的手掌稍稍一松。 楚烟手足都有些发软,下意识地点头。 少年只是稍稍放轻了钳制她的力道,却并没有放手,短暂的恍惚间她甚至没有看清他的身形,而他已经灵巧地跨过了窗台,跳进了屋里。 脑后微微一痛,她被推着贴在了墙上。 被他反手拉上的窗扇微微摇晃着,不远处的后院墙外忽然亮起火把的光,有人沿着后巷搜索着什么,人声一时间纷乱。 这熟悉的声音让楚烟的面色微微一变,不由自主地咬紧了牙。 除了那些黑虎帮的恶徒,还有谁敢在夜半三更、宵禁之后,在镇子里这样放肆地行/事? 身边的少年贴在她身侧,楚烟抬起头去看他,只看到他静静望着窗外的侧脸。 楚烟以为他的注意力并没有分在她的身上,为了压下心底翻涌的情绪,仔细地打量着他。 他看上去很瘦,穿着件深色的裋褐,许多地方都有长短不一的破损,间尔露出里面皮肉翻卷的伤口,血把衣裳都浸透了,难怪她身上有这样浓郁的血腥气,但见识过他方才制住她的巨力,还有翻墙时的利落身手,楚烟毫不怀疑,即使是受了这样的伤,这个危险的少年也有轻易杀死她的能力—— 但他没有伤害她。 外面的那些人,却打伤她的阿娘、推翻她家的货摊…… 墙外的人在搜索无果之后,似乎得到了其他同伴的呼唤,脚步杂沓地离开了,火把跳跃的橘光也渐移渐远,终于彻底消失在了窗纸上。 那少年终于回过头来,眼睑低低地垂着,目光落在楚烟的身上:“看够了?” 楚烟回过神来,却听少年低声道:“你听话,我不杀你。” 贴在身边的小姑娘身躯仍然在轻轻地颤抖着,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却明亮而清透,甚至没有多少恐惧的神色。 谢石被她这样注视着,都不由得有些头痛。 他斟酌着,慢慢放松了扣在她嘴边的手掌,一直到松开了手,小姑娘都静静的,在他放开手的时候抿了抿唇。 谢石为这个小姑娘的大胆而微微一赞,心下到底松了口气,身上各处伤口被压抑的疼痛叫嚣着席卷上来,他绷紧了肩背,不着痕迹地靠在了墙壁上。 小姑娘却像是窥探到了他的虚弱似的,定定地看了他几眼,忽然提着裙摆跑开了。 她动得猝不及防,灵巧得像一只山间的小鹿,即使是谢石第一时间也没有反应过来,虽然还来得及将她捉回来,但他微微垂下了眼,最后也还是没有动作。 小姑娘却并没有逃出屋去,柔软轻快的脚步声在不远处停下,有木轴抽拉的声音跟着响起,片刻之后,跑开的人又哒哒哒地跑了回来,低垂的视野里,有只小手攥着个瓷瓶,递到了他的面前。 谢石目光淡淡地看着那只因为用力而骨节微微泛白的小手,问道:“这是什么?” “是敷外伤的药粉。”小姑娘犹豫了一下,又补充道:“是保宁堂陈大夫配的,很好用的。” 谢石半晌都没有动作。 楚烟看着他沉默的姿态,渐渐有些迟疑,举起的手也慢慢垂了下去。 还没有来得及收回,那沉默的少年却在半路上截住了她,瘦削而修长的手指在她掌心擦过,将那瓶药粉收在了手中。 他低下头,动作自然地拔开瓷瓶口的封塞,鼻尖微耸,嗅了嗅瓶口溢出的药气,侧头看向她,低声道:“谢谢。” 楚烟见他没有激烈的反应,态度平和地收下了药,看上去并不是不能沟通,微微吁了口气,看着他犹豫了一下,小声道:“你……什么时候离开?” 她问得怯生生的,尾音的微颤到底暴露了她的忧虑,谢石不由得掀了掀唇角,露出一个几分讥诮的笑意。 他面上似笑,目光却幽凉,让时刻关注着他的楚烟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谢石却转头看着她,道:“放心,我这就走。” 楚烟想要说些什么,但犹豫了一下,到底沉默下来。 小姑娘低头站在面前,从谢石的角度,可以清晰地看到她头顶两颗小小的发旋,发丝微微凌/乱地铺洒下去,和它的主人一样的出人意料,有种与外表和年龄不符的大胆。 昔日号称同甘共苦的兄弟一朝反目,可以轻易对他下死手追杀。 萍水相逢的小姑娘,险些被他伤害,却不畏惧、不憎恨他,乃至慷慨地对他施以援手。 谢石抬起手想要摸一摸面前小女孩的发顶,看到自己掌心的伤口和血渍,又将手收了回来,再次静静地看了她一眼,回过头推开了窗。 云层遮住了月亮,天地间一片深暗,他的身影微微一闪,片刻之后,院墙头传来一声细微的响动,楚烟仰头望出去,少年已经消失在了茫茫无边的夜色之中。 - 曦光自天角薄薄生了一线,在瓦楞纹的窗纸上投下烟似的影子,暗沉沉的室内透进了光,昨夜的际遇就朝颜花上的露水,风一吹就消散了。 楚烟从床/上翻起身来,犹有些怔怔的,只如做了场跌宕的梦,目光落在窗户底下,那一处原本洒了些血迹、被她半夜里拿水擦洗了一遍的地方,如今水渍已将干透了,只有一点浅浅的痕迹,证明它确真存在过。 楚烟低下头静静地坐了片刻,一墙之隔的正房内室里,已经有妇人嘶哑的嗽声低低响了起来。 咳声断断续续的,有人叫着“阿烟”,道:“几时了,还不起?” 楚烟微微吁了口气,赶走了心头乱七八糟的情绪,扬声应了句“阿娘”,利落地下床穿了衣裳,抽开了门里的闩木,晨间微凉的风裹着夜雨后泥土的鲜腥,兜头涌进屋来。 楚烟拢了拢身上的袷衫,绕过屋子往正门来。 束氏在里间高低地咳着,楚烟点了灯,把陶壶里的水倒了一碗,连灶上温着的药汤端进屋来。 妇人趴在褥间,被子搭过了腰,幸而夏夜里温度不低,把裹着素绢的肩背露在外头,听到她进门时掀了眼皮睨一眼。楚烟在床沿上坐了,手脚轻柔地扶她起来,先拿温水润了喉咙,又喝了碗里黑漆漆的药汁。 束氏吃着药,忽而微微呛咳,就把碗推开了,看了楚烟一眼,随口道:“今儿该是你弟弟书院休沐的日子了,你记得到菜市上去割些肉回来。” 楚烟温声应“是”,束氏点了点头,忽而又问道:“我半夜里听见你那屋里有响动,你又在屋里折腾什么呢?” 第二章 楚烟抿起了唇,微微迟疑了一下,鬼使神差地道:“夜里风有些大,吹得窗户乱响,我起来关了一趟。” 束氏不以为意地点了点头,并没有多做追问。 楚烟浅浅舒了口气。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遮掩昨夜的遭际。已经发生的事情,纵然如今再说给阿娘听也无益,何况她好生生的,并没有受一点伤害——说出来也不过是徒然教旁人担忧罢了。 她心里这样想着,很快转移了话题:“阿娘涂的药粉用尽了,今日要到保宁堂去一趟……” 母女两个随意地说了几句闲话,束氏吃完了一碗药,楚烟就福了福身子,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 开禁的梆子声从街口响到街尾,出了房门,左邻右舍的人声也渐次被风吹散。 推着板车卖水的小贩沿着墙根叫卖过来,大门吱呀地一响,递出个木盆来,小贩就停下脚,笑容满面地抓走了盆底的铜钱,一手揭开板车上的桶盖,热腾腾的水汽成瓢浇下来。 隔壁人家也开了门,一样年岁的小姑娘也抱着盆,笑盈盈地探出头来打招呼:“阿烟!昨儿说好教我那个新绳结,你且什么时候有空?” 楚烟抿着嘴笑,应她道:“等等要先去给我阿娘抓药,晌午后倘有空我来喊你。” 卖水的苍头小贩看着两个小姑娘呵呵地笑,又给楚烟添了小半瓢,推着车往前走,那小姑娘连忙放正了盆去接水,一面还同楚烟说话:“可说定了啊!” 楚烟回身关了门,民舍天井狭窄,盥洗激起细碎的水花声里,犹能听见隔壁小姑娘被拧了脸的吃痛呼叫,和妇人的训诫:“走个路也不仔细,平地里都能摔一跤,看你磕丢了牙,别来找我哭……”跟着男人宽和的反驳。 卖早食的摊贩也开始上街,满耳次第错落人间烟火的声息。 楚烟垂着眼,把手里的巾子浸透了,又慢条斯理地拧干、抖开,挂在了檐下晒衣裳的麻绳上。 也不过是一年多以前,她们家里也是这样平常喜乐的日子。 楚氏是荷叶镇的大姓,楚烟的父亲楚四郎是京城豪门里赐金放籍的旧仆,还籍之后在乡中做些小生意。 他为人中正可靠,又行/事颇有章法,虽然不是什么大户,但也小小赚下了些许名声和家业,妻子束氏也是贵人的贴身侍婢,跟宫里的娘娘学过规矩的,夫妻两个生活宽裕,儿女双全,人人都不免称一句好日子。 荷叶镇的一班混混们,诨名叫做“黑虎帮”的,在本镇横行霸道,也不是一时一日,这群地痞里许多都是本镇大姓族里不学无术的小瘪三,纠集在一处招摇过市,也无人敢于处置。这些人当年对楚四郎客客气气,而楚四郎病逝不过年余,这些人却翻脸无情,隔三差五地来寻楚家的晦气,背后不过是楚氏族中觊觎楚四郎的家财,又不愿彻底撕破脸皮,才使出这样无赖下作的手段。 楚烟收拾了院里的琐事,提了出门的篮子,进屋来同束氏打招呼。 束氏看了她一眼,指了指外间的高桌:“抽屉里还有半吊钱,你都拿去。” 楚烟轻声应是,依言拿了抽屉里的钱,感觉到背后内室里投过来的目光倦倦地从她身上收回了。 她眼睫微敛,把挂钱的绳子缚紧了,轻手轻脚地从自己睡觉的床榻边上摸出个小荷包来,荷包已经有些磨损,一半塌一半鼓,被她探指捏出一小角银子,就又比之前更瘪了些。 把上个月熔的银锁都算上,通共还剩下这些体己银子。 阿耶在世的时候,常常躲着阿娘塞给她些散钱,教她自己买花戴,或是买零嘴吃。他性子宽厚,世人多重儿子,他对她们姐弟却向来一视同仁,乃至会因为阿娘对阿弟的偏重,而更加爱护她一些。 如今阿耶不在了,轮到她拿他当年留下的银钱,照顾剩下的家人了。 楚烟习惯性地抿起了唇,把银子和铜板都放好了,仍把荷包藏起,提着篮子出门去。 - 与热闹的坊市一街之隔,幽深的小巷里,两名男子正瑟瑟地跪伏在一个黑衣的少年身前。 少年身量高挑而瘦削,衣裳稍显破败,凝固着许多凌/乱的血痂,在深色的衣服上并不鲜明。他微微地垂着眼,稍显凌厉的眉锋压着,带着些说不出的懒散和倦色。 一片一指宽的雪亮光色在他指缝间飞舞翻动。 地上的男人视线盯在他手上,不由自主地吞了一口口水。 他半晌都没有说话,两个男人也不敢出声,全副精神都如满弓的弦一般紧绷,左侧的那一个发出这一点响动,像把油浇在了火上,右边的男子骤然间发出一声嘶号,猛地撑手跳起来,头也不回地跌跌撞撞向巷口跑去。 他的一声号叫还没有结束,就陡然升转凄厉高昂,银亮的光芒从少年指间脱手而出,扎进血肉中时发出“扑”的一声闷响,男人失去了平衡,挥舞着手臂扑倒在地上。 少年迈步上前,仿佛要去查看那人的情形,先前发出声音的男子在他身后站起了身,手伸到腰后一抹,一柄短刀就落在了掌中。 少年却忽然如电旋身,长/腿裹挟着微微的风声,狠狠抽在了男子腰上。 男子哀嚎着跌倒,少年足尖一挑,跌落的短匕从他靴侧弹起,落在他舒开的指掌间。 少年眼眉依旧低垂着,面上神情似笑非笑,靴尖踏下来,在男人手腕上毫不留情地碾过。 男人抽/搐了一下,口唇一张,“哇”地呕出一口血来,对上少年不带情绪的眼神,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后蠕动蜷缩,嘶声叫着“谢石”:“你真要杀我,跟虎哥撕破脸吗?!” 谢石脸上全无动容,男人心里的惧意就愈翻愈浓,尤其是看到不远处趴伏在地上无声无息的同伴,凉意从脚底升到了心头。 谢石不紧不慢地迈前一步,男人就哆嗦着撑着手臂向后挪动,谢石嘴角微扬,发出“嗤”的一声冷笑。 他蹲下/身,手中的短匕刀面拍在男人脸上,问道:“再问一遍,是谁让你们来杀我?” 男人瘫在地上,脸颊的肌肉止不住地颤抖,看着谢石的目光只剩下无边的恐惧。 谢石不过是个没爹没娘的野孩子,从前被镇东的孙老丐捡回去养大的。后来孙老丐死了,虎哥就设了个套,把谢石收进了帮里。 他是虎哥的心腹,亲眼看着虎哥在这个野孩子身上用了多少心思。 但谢石进了黑虎帮,也一直低调做事,他年纪又还小,和他同龄的只有那些扒钱袋的小鬼,虎哥不让谢石去扒钱袋,谢石自己也不跟那些小子一起玩,大人又懒得带孩子,谢石在他们这帮人里就像是个不存在的影子,虎哥愿意养着他,他们也没有意见。 前天夜里,虎哥忽然叫他们几个来把谢石做掉,他也没有当一回事。 对付一个十来岁的毛头小鬼,还不是手到擒来…… 刺骨的痛从颈侧传来,铁的冰冷一下一下贴在脸上,刃光就在眼底闪动,头顶是少年森冷没有情绪的目光,男人身下一松,温热的液体沿着裤筒滴滴答答地流了满地。 腥臊的臭味蔓延开来。 男人喃喃地道:“是虎哥……是虎哥亲自下的命令……” 谢石眉梢微敛。 巷口忽然传来轻/盈的脚步声,瘫在地上的男人脸上露出一丝茫然的惊喜,却只听到一声短促的轻呼。 谢石微微眯起眼,回头看向巷口。 巷子幽暗,逆着光的地方有个矮矮的身影,头上梳了个小包包,手里提了个篮子,是一副偶然经过的模样。 谢石眼中神色微翳,忽然厉声道:“还不快滚!” 那身影仿佛受了惊,倒退了一步,像只察觉到危险的小鹿似的,三步并作两步地逃走了。 小巷中重新恢复了晦暗,瘫在地上的男人本以为等到了援兵,此刻看着谢石阴鸷如欲噬人的神色,不由得绝望地闭上了眼,挣扎着道:“他看到了,谢石,你就这么放走了他,就不怕他去报官……” 巷子里隐约的哀嚎声都被抛在了身后。 楚烟抿着嘴,提篮上的手指用力扣紧了,心脏在胸腔里“砰砰砰”地乱跳,脚下走得飞快,一直到了人声喧哗的大街上,始觉惊魂初定。 耳边隐隐传来呼喊她的声音:“楚家丫头!楚家丫头!” 楚烟定了定神,回头循声望过去。 瑞锦坊的女掌柜站在店门口的台阶上,喊着她的名字,看见她回头,笑吟吟地招手。 楚烟松了一口气,转身又走回去。 女掌柜先给她抓了一把瓜子,笑着打趣她:“大街上走这样快,是后头有狗在追,还是急着回家吃肉去呢?” 篮子里是给弟弟买的肉,身后却没有狗。 小巷里黑黢黢的,楚烟其实并没有看清具体的情形,但惊鸿一瞥之间,她却依稀认出了那个昨夜偶遇的少年。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4-08 19:13:23~2020-04-10 18:17: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魏魏153、荻野鹅鹅子、姝卿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今天学习了吗? 6瓶;夜念、吱吱、姝卿、彼岸花开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三章 黑衣少年森然的目光在楚烟眼前掠过。 楚烟唇角弯起,看着女掌柜赧然地笑:“一心想着事,没听见嫂子叫我。” 女掌柜不过是随口调侃,并没有当一回事,紧接着就说起自己的正事来:“你前头替我绣的二十个香包,小半日就卖光了,都夸你的针线格外灵气。眼看着就要端阳,你可要多送到我这里些。” 楚烟微有难色,道:“这几日家里事多……” 女掌柜“嗨呀”一声,压低了声音,许诺道:“你肯独供我这里,我给你提一成。你能多做十个,就再涨三分银。” 楚烟沉吟。 阿娘受了伤,一面需要吃药调理身体,另一方面来说,原本摆货摊也是家里一桩进项,如今阿娘身体不便,她和阿弟都还小,不能在外支应,少不得要寻些旁的开源之法。 楚烟心里想着,面上稍稍露出犹豫之色,女掌柜就笑嘻嘻地拍了她一把,趁热打铁地道:“就这样说定了,阿烟,我们可是老熟人,嫂子不会坑你的。” 楚烟看着她,有些无奈地牵着唇笑。 女掌柜道:“好了,好了,我也不多叨扰你,你家中午有客罢?方才还见你阿娘/亲自出来接人,你快回家去吧。” 家里有客人来? 楚烟离了瑞锦坊往家去时,心中还有些讶异。 但她拐进了院门,就看到冷落已久的庭院里,果然站了个陌生的中年妇人。 束氏面色有隐隐的红/润,站在堂屋的大门口,被那妇人携着手,神态轻快地说着话。 听见楚烟进门的声音,两个人一道转头看过来,楚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那妇人看见了她,目光微微一亮,还没有等到束氏介绍,就对她招了招手,面上十分的欢喜:“想必这就是我的外甥闺女了。” 楚烟脚下微顿。 束氏也露出个久违的笑容来,道:“阿烟,这是你的大舅母,还不快来见过长辈。” 那妇人却已一把将楚烟拉到自己身前来,没口子地赞叹:“我跟着我当家的走南闯北这些年,也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灵透的姑娘,小姑,你可真是会养闺女……” 楚烟被她捏着手,只觉得她手心微微湿凉,像水蛇紧紧地箍在了腕上。 她不着痕迹地转动着手腕,从这唐突的抓握里挣脱开来,把装了肉的篮子挂在了檐下,轻声道:“阿娘,舅母,我去烧水沏壶茶来。” 那妇人忙笑道:“一家骨肉,又不是什么外客,哪里要你一个小姑娘家忙里忙外的,仔细磨粗了手。” 又看了束氏一眼,转回头来看着楚烟,笑盈盈地道:“你阿娘可是最疼你了,就是如今家里都这个情形了,你阿娘啊,还一心一意替你打算着呢!” 无论是初次见面的大舅母,还是阿娘的态度都这样的温和。 但楚烟却没来由地打了个寒颤,仿佛掉进了冬月的冰水里似的。 她看向束氏,叫了一声“阿娘”,语气几乎像是哀求。 束氏却回避了她的目光,温声开口道:“阿烟,你舅母来的路上听说了一桩事,说李员外的太太一直想要个闺女……” 她垂着眼帘,慢慢地道:“李太太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善娘子,年年施斋施米,再好不过的人。阿烟,你是我的女儿,我不会害你的……” 楚烟面色苍白,眼中瞬息间滚下泪来。 一旁的束太太看见母女两个相对无言的模样,忙笑着推了小姑一把,道:“看看这至亲的母女俩!把一件大好的事,说得这样伤心起来。” 她把束氏挡在了身后,拉着楚烟坐在一旁,笑吟吟地道:“你阿娘怕耽搁了你的前程,也是左斟酌、右斟酌,阿烟,舅妈同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舅妈听说你阿娘受了伤的这些日子,家里的事都是你在操持,你才多大的年纪!难道往后一辈子就过这样的日子? “你又生的这样好,过上一、二年,小姐妹们都议亲事,咱们这样的门庭,能说给什么样的人家?那才是真的一辈子都毁了! “如今李太太一心一意地想认养一个伶俐贴心的姑娘,将来你到了李太太的身边,得了她的喜欢,拉拔着你弟弟搏个功名,你们姐弟两个亲骨肉心贴心的,日子过得红红火火,你才知道你阿娘如今的一片慈母心肠呢……” 她兴致勃勃地说着话,再来握楚烟的手,却被小姑娘猛然向后退开了。 楚烟没有看束太太,而只是注视着束氏,问道:“阿娘,这是您的意思?” 她目光微微,束氏不得已偏过头去。 束太太“嗨”了一声,道:“阿烟,我和你阿娘都是一片好心,你有哪里想不通,只管和舅妈来说就是。” 她见楚烟母女一个只顾着看,一个只顾着扭头,跺了跺脚,忽然回头往屋里去,抽了束氏妆台上的抽屉出来,递到了楚烟的眼前,道:“阿烟,你看看,你阿娘为了这个家,如今把自己苛刻成什么样子了。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家里没有银钱,日子可怎么过下去?” 楚烟沉默下来。 阿耶在世的时候,楚家也曾经呼奴使婢,左邻右舍都曾是她家的房子,阿娘从小贴身服侍贵人,知道京城大户人家的排场——从她懂事以来,镇上人就没有不赞一句楚家好规矩的,连他们家出去的丫头,腰杆也比别家挺拔些。 阿耶过世之后,旧日的场面还维持了许久,到后来阿娘宁可融了头面、当了首饰,也要把这个架子光鲜地撑着。 是她看到了束氏的妆匣,也是她亲自做主,辞退、发卖了家里的仆从奴婢,替阿娘想了个摆摊卖些零碎物什的主意,把家里的琐事打点清楚。 镇上的人看她阿耶当年的香火情面,她又能做些香囊荷包络子,比旁人家的别致些,生意一直不算冷落。 舅母把阿娘的妆匣摆到她面前来,看到里面金银零落,却没有看到过她的。 她低声道:“我知道了。” 声音平静又柔和,就像是束氏过去曾经千百次教导、责罚、规束她的时候一样。 束氏忽然转过头来,叫了声“阿烟”,嘴角微微翕动了几下,乞求似地看向了一旁的束太太,道:“要不然……” 束太太却已经喜笑颜开地拍了拍楚烟的背,看见束氏的态度,不满地瞪了她一眼,道:“要不然什么要不然!闺女自己都想明白了,你这个当娘的,还要来拖孩儿的后腿,得亏外甥闺女没有随了你的拿不定主意……” 束氏的话就咽了回去。 她看了楚烟一眼,小姑娘静静地站在一边,没有看着她,也没有看着束太太,目光落在不知名的地方,面上的神情沉静而空旷。 见过阿烟的人,都说这个小姑娘既不像她,也不像四郎,生得有股说不出的贵气和漂亮,以此恭维他们夫妇会生养。 四郎听见这个话,只是一味高兴,一味憨厚地笑。 只有她自己知道,这是当年京中有名的美男子,和天家顶尖的美人生出来的孩子。 束氏心里忽然一顿,不知道今天这个决定是对还是错。 她拉住了兴高采烈、当时就要出门往李家去的嫂子,低声道:“也不在这一时,阿烁就要散学回家了,我特……特割了肉回来,好歹也吃一口饭再说。” - 帝都的天气还有些凉,惠安长公主府的房间里仍笼着炭盆,却已经把缎子帷幕都换成了纱,轻/盈质密的上用宫纱毫不心疼地糊在窗格上,被光投下烟似的影子。 绣着大幅牡丹的屏风隔断了房间里柔暖的烟气,碧纱橱的门虚虚地掩着,垂手站在门口的丫头们屏气凝神,一声也不敢出、一步也不敢走。 房间里传来银铃似的笑声,长公主唯一的女儿、从襁褓里就受封的妙真郡主江泌丢下手中的纸牌,牵住了对面少年的衣袖,不依不饶地道:“一定是表哥耍赖偷了我的牌,表哥怎么能这样欺负人家。” 侧身歪在她对面的少年唇角微勾,挂着一缕笑意,张开了手臂,漫不经心地道:“我可没有耍赖,不信你来搜。” 江泌嘴巴高高地撅了起来,果真隔着桌子扑到了少年身边,一双小手在他衣袖、手臂上来回地摸索。 那少年纵容地微微笑着,一面道:“明明是你捣鼓出来的博戏,输了反要说我耍赖,哪有这样的道理。” 江泌没有找到想要的东西,不服气地嘀咕道:“谁知道你是不是藏到衣服里去了……”手一路按捏到了少年的衣襟前。 门口的丫鬟忽然抬高了声量,道:“公子来了。” 少年清了清嗓子,推着江泌坐直了身子,年轻男子已经推开门走了进来。 他目光落在相对而坐的两个人身上,神色也只是淡淡的,垂首行礼道:“太子殿下也在泌儿这里。” 太子闻人御以拳掩口,挡去了面上尴尬的神情,干咳了一声,道:“大表兄免礼。” 作者有话要说:晚上12点左右会有个二更,mua —— 感谢在2020-04-10 18:17:48~2020-04-10 23:16:2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阿燃 2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四章 江汜是惠安长公主的长子,也是唯一的儿子,一贯受到皇帝的偏爱,即使是贵为太子的闻人御,在他面前也有些隐隐的忌惮。 闻人御很快就站起身来,整了整衣裳,道:“孤去看一看姑母,也就该回宫去了。” 江泌轻轻“啊”了一声,有显而易见的不舍,但扫到江汜冷淡如冰的面色,不由得把后头的话都咽了下去,也跟着起身,站到了江汜身边,乖巧地道:“表哥慢走。” 闻人御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口。 江泌偏过头来看着江汜,试探着道:“大哥要不要吃茶?我昨天叫灶上人做了碗奶茶,大哥也尝尝?” 江汜面色一动不动,低头注视着江泌,他目光冷淡,虽然没有情绪,却让江泌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脖子。 “你私自调了我手下的人出京?” 不带温度的问话响在耳边,江泌心下微微一紧,硬着头皮道:“我听说……”她低着头,磕磕绊绊地道:“听说永州的红绡比京中的宫样还好,就想使人去买些回来看,我身边的人都是从小没有出过京的,因此借了大哥的人手。” 小姑娘说着话,慢慢抬起头来,露出一双受了惊的红彤彤的眼睛。 江汜目光在她脸上扫过,对上她眼底的水雾,又不带情绪地挪开了,江泌看不出他会不会有一点心软,被他冷冰冰地扫视着,只觉得心脏快要跳到了喉咙口里。 片刻,她听到年轻男子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道:“以后不要擅自动我的人,有什么事当面来说。” 江泌心下蓦然一松。 江汜来这一趟只是为了说这一件事,旋就拂袖离开了房间,江泌目送他的背影消失,整个人脱力一般坐在了椅子里。 小说里对女主这个哥哥的着墨不多,只写到他性格冷漠,很少过问后宅的事务,即使是女主被从乡下接回京,一直到后来做了皇后,都和这个哥哥不太亲近。 她穿过来之后,一直和长公主相处比较多,这还是第一次单独面对这个哥哥,才体会到“冷淡”这个人设背后的可怕之处。 江泌是半年前看到这本名叫《千金为后》的小说的,这是一本套路很常见的真假千金梗古言甜宠文,完全是因为文中有一个和她同名的女配,才吸引住了她,最后熬夜追完了全文。 文中女主江楚烟是长公主的女儿,从小被人抱错,流落乡野间长大,长大后被人察觉,才被接回京城。 一个粗鄙、怯懦又没有修养的女主,连妆花和提花都分不清楚,太子送给她解闷的小兔子,她却把兔子养成了臭烘烘的一窝……这样的一个女主,只因为是亲生,就受尽公主母亲、皇帝舅父的宠爱,又嫁给贵为当朝太子、俊美又痴情的男主,从太子妃到皇后,一路椒房独宠,荣光无限。 而和她同名同姓的女配,在女主回京之后,虽然没有被送回乡下,但就像是留在女主光环之下灰蒙蒙的衬托,明明是从小接受贵族教育长大,那样优雅端庄,却慢慢地没有了姓名。 江泌在看文的时候,就屡屡被气得咬牙切齿,一夜都没有睡意,只想看到最后,看看女主和女配的结局。 最后女主做了皇后,女配却一直没有成亲,就无名无分地住在长公主府里,最新章节上作者标了“正文完”,表示后续还会有番外,江泌气愤地连砸了几颗深水鱼雷,留言要作者赶快给女配写一个甜甜甜的结局,才丢下手机睡了过去。 一觉醒来,她就发现自己出现在一处古雅富贵的房间里,床边围着穿红着绿的丫鬟,叫她“郡主”:“您睡了一整日,殿下十分的担忧您。” 她成了书里被抱错的假千金,妙真郡主江泌! 在惴惴不安了两、三天,发现书里的母亲、惠安长公主殿下并没有察觉她的不对劲以后,江泌不由自主地激动起来。 也许这才是她的宿命,她就是真正的郡主本人! 而如果这本该是她的人生,却又让她提前得知了命运,那她又凭什么要让江楚烟来破坏她如今的生活? 如果不是她当时看文看得并不那么仔细,她也不至于用了这么久,才确定江楚烟进京之前生活的地方…… 江泌瘫在椅子里,死死地捏住了拳头。 - 千里之外的荷叶镇里,楚家的一顿午饭等到了未初,饺子排在竹帘上都失去了原本的圆润挺拔形状,说好散学回家的楚烁也迟迟没有回来。 束氏从最初的耐心,到最后肉眼可见地坐立不安起来。 楚烟站起了身,提醒道:“舅母还没有用饭,先给舅母准备些吃食吧?” 束太太赞许地看了她一眼,暗暗地称赞这个外甥闺女有眼色,束氏却变了脸色,道:“你阿弟至今都没有回来,你心里还只记挂着吃,不知道出去找人?” 束太太看着束氏,又看了看面色不变的楚烟,不由得微微有些诧异。 束氏从小就进了贵人府,虽然后来也给家里兄弟帮了些忙,但毕竟内外有隔,加上放籍之后又跟着夫婿到了荷叶镇来,她们姑嫂也有些年头没有正儿八经地相见过了。她听着束氏谈吐行事落落大方的,说起一双儿女都是满意的神态,也只当这一家母慈子孝,和睦得很。 可是一家至亲的骨肉,何况如今还指望着女儿做事的,怎么好这样说话! 束太太决定袖手旁观。 楚烟却神色平和,福了福身子,道:“是我想短了,我这就往学堂去问问先生。” 束氏点了点头,道:“平日里西巷有几个鬼小子,就爱兜搭你阿弟出去鬼混,你灵醒着些。” 说着犹不放心,站起身来,道:“我也出去找找。” 束太太注意到楚烟又看了她一眼,原以为外甥闺女会提醒小姑还有她这个客人在,没想到小姑娘抿了抿嘴,就这样先出门去了。 束太太心中隐隐有些说不上来的不妥。 楚烟却没有多在意束太太的心思。 她出了门,就沿着街一路往东走,楚烁求学的学堂在镇子的东北角上,因为赶上散馆的日子,学堂里没了学生,坐馆的老先生拖了个马扎,在门口的大槐树底下小憩。 先生是个积年的老秀才,屡试不第回乡教书的,因为常常碰见楚烟来给阿弟送吃食杂物,已经识得了她,隔了老远就同她打招呼:“楚家丫头来接你弟弟?已经散了学了,想必是你们姐弟俩走岔了路,错过去了。” 楚烟前头远远地看过来的时候,分明看见他对面还坐着个黑黢黢的人,两个人对着说话的,但她往这边走,一错眼的工夫,树荫底下就只剩下老先生一个人,笑眯眯地摇着蒲扇。 她一时间疑心自己眼花,一面仍旧慢慢地走过来,笑着同老先生问好:“我也猜是这样,不过是想来同您说说话。” 老先生捋着山羊胡,呵呵地笑了起来,道:“你这个丫头,这是又遇到了什么事?” 槐荫尚未足密,日头筛下斑驳的光点,但也正有恰到好处的清凉。楚烟在露出地表的虬曲树根上拂了拂,随意地坐了下来。 她落了座,手垂落在一边,目光就微微一凝。 树根上有一点微微的暖意,与旁边都不同,不是日晒,是有人刚刚坐过的温度。 看来刚才不是她看错了。 神神秘秘的,也不知道是什么人——会不会对老先生不利? 楚烟看着老先生轻快含笑的脸,看起来不像是不悦的样子,就暂时搁在了心里,重新想起自己的事来。 她眼弯弯地笑了起来,道:“您何以就说是我又遇到了什么?” 老先生摇着手中的蒲扇,虚指着她笑了几声,道:“阿烟,阿烟,你是个看上去最安静,心里最有主意的丫头,你来找我说话,偏偏要说没有事,可见这事已经是极大了。” 楚烟低着头笑了笑,默认了他的话。 老先生看着她,忽然收起了蒲扇,眉头皱了起来,开口要说什么,却听见一声“咕噜噜”的响,正有些意外,就看见小姑娘耳朵忽然红了。 “你这丫头,这个时候了还没有吃饭?” 楚烟这一次是真的有些赧然,一张小脸都红透了,抬手按了按肚腹,细声道:“原不饿的。” 老先生“唉”了一声,就从马扎后头拎出个小油纸包来,道:“真是欠了你们这些个小兔崽子的。” 就丢到了楚烟膝上,道:“正好有人刚送来的粽子,还热乎着,你先垫垫肚子,饿坏了身子是一辈子的事。” 语气间有些说不出的嫌弃和偏爱,楚烟没有同他推让,低着头慢慢解开纸包上的绑绳,一面隐隐地觉得这话并不全是对着她说的。 她只是道:“这个时候就做了粽子,也太早了些。” 老先生的目光落在她头顶,又像是透过她落在不知名的人身上,悠悠地道:“鹰儿翅膀硬了就要去飞,哪里还等得到一个端阳节。”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4-10 23:16:29~2020-04-11 23:55: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荻野鹅鹅子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五章 老先生语带叹息,犹有平和笑意。 楚烟低着头,纸包里米粽的温度烙在手心里。 她闷闷地道:“您觉得我们都该走吗?” 没有等到老先生说话,她已经一气说了下去:“我阿娘要把我送给别人家了。” 马扎上的老爷子听了这话,神色不由自主地严肃下来,问道:“怎么回事?” “我们家的事,您是知道的。”楚烟低头咬了一口粽子,慢慢地嚼碎了,咽下去,才道:“伯祖和堂伯狠了心,那些人这样隔三差五地来闹,我们家是耗不起的。” “但我阿娘一心一意地要阿烁出人头地,伯祖父他们做了这样的事,纵然我阿娘肯低头,他们往后也绝不会容许阿烁出头,埋下这个祸根的。” 老爷子“嗯”了一声,道:“你阿娘在这件事上,倒是看得明白。” 他从不直接臧否束氏,这时候说了这个话,楚烟也只是微微苦笑。 “所以,我阿娘听说李员外的太太正在挑干女儿,就想把我送到李家去。李家在咱们这里也是大户,我进了李家,我们家就……不值得伯祖父再费这样多的心思了。” ——纵然楚氏族里还有更多的心思,也会把刀口先落在她这个联系着李家的纽带身上,她出了差错,李家自然也就不会再庇护她的一家。 这句话未免诛心,楚烟也只敢在心头微微一晃,就深深咽了下去。 她抬起头,就看到老先生不甚赞同地看着她,问道:“你同意了?” 楚烟不说话,老先生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道:“荒唐,荒唐。” 楚烟却反过来劝慰他:“是我自己同意的,我今天过来,也不过是想着,往后我到了别处去,只怕就少能有机会出来看您了,想来同您说说话。” “您也说,鹰儿翅膀硬了就该去飞。每天一睁眼就开始斤斤计较着明天的生计银子,这样的日子又到什么时候是尽头呢?熬个三、五年,大约我也不过是只‘决起而飞,抢榆枋而止,时犹不至’的学鸠罢了。” 这又怎么能一样呢? 可是家里已经做了决定,要把她舍出去了,要这个主意比天大的小丫头再委曲求全地留在那个家里,只怕对她更是一种折辱了。 老爷子看着她,她说着话,一面浅浅地笑着,嘴角沾了一点淡金色的糯米粒而不自知,倒显出细牙洁白,说不出的明媚灵动。 老爷子沉沉地叹息了一声,苍老的眼窝里,深邃而洞彻的目光凝视着她,道:“你果真是最有主意的小丫头。” 这句话在楚烟刚刚过来的时候他就说了一次,这个时候再重复,让楚烟翘起嘴角笑了起来。 她吃相慢条斯理,这时候却已经把一整颗粽子都吃完了,又耐心地把丝绳绑回去系成了一团,道:“上回从您这里拿的书,我等等给您送回来,这回就不拿新的了。” 便是拿了,也未必有时候看了。 老爷子摆了摆手,道:“罢了,就留给你做个念想,我忙得很,哪有空教你裹乱。” 楚烟抿着嘴笑了起来,行了个礼,仍沿着街静静地走远了。 老爷子虚虚闭了眼,蒲扇扇了两下,忽然道:“出来吧,小姑娘回家去了。” 微风拂过树冠发出簌簌的轻响,老槐的阴影里,黑衣的少年无声无息地走了出来。 老爷子微微撩起眼皮,有些纳罕地看了他一眼,问道:“你不是说要走了,这几日都忙得很?怎么看见人家小姑娘来,倒在后头藏了这样久。” 谢石目光遥遥在那离开的纤小背影上一晃,语气淡淡地道:“有件事忘了同你说。” 老爷子虚着眼,却把他的举动都看在眼里,鼻腔里“嗤”地一声,没有接他的话,而是径直问道:“你认得这丫头?” 谢石轻描淡写地“嗯”了一声,看了老爷子一眼,又道:“刚才在巷子里被她看见了。” 他隐去了前夜里曾翻窗闯入小姑娘闺房这样听起来不免有登徒子之嫌的因缘,老爷子不疑有他,“呵呵”笑了起来,道:“你怕这丫头到处去乱说?你别看她年纪小,最是个胆大心细知轻识重的,大可放心。” 谢石沉默。 他是知道这个小姑娘有多么稳重又大胆的,在那夜那样的未明危险情形下,不但没有失控,甚至后来还反过来送给他一瓶伤药——如果不是为此,看到有人出现在那个时候的巷口的时候,他本来不是一个会心软的人。 老先生并不知道他和那小姑娘的前缘,还笑呵呵地对他介绍:“这丫头是南桥楚四郎的长女,单名一个烟字,虽然没有正经拜过师,却是我正儿八经的徒弟,可惜你这就要走了,不然你倒是可以替我多看顾她些。” 没有正经拜过师,怎么就成了你正经的徒弟? 谢石懒懒地盯了他一眼,老爷子笑着捋须,没有一点不好意思的样子,还说道:“哎,我心里也愿意把你当亲徒弟的,可惜,可惜。” 谢石淡淡地道:“我有师父了。” 老爷子笑眯眯地道:“我知道,孙捭阖那个老鬼嘛!其实我了解他,当年他捡了你回来,分明是当儿子捡的嘛……” 谢石面沉如水,道:“我走了,老头。你照顾好自己,活久点,以后……” 他停顿下来,就没有再说下去,只是又深深看了坐在马扎上一片惬意的老爷子一眼,头也不回地消失在悠长的街巷中。 距离学堂门口半条巷子的地方,两个鬼鬼祟祟的身影从人家的门楼底下露出头来,远远地张望着少年消失的方向。 “是不是他?” “就是他,不会有错的,没想到他还和这个老瞎子挺熟……先报给虎哥……” - 楚烟回到家的时候,正碰上了一前一后回来的束氏和楚烁。 她略停了停脚步,等在了门口。 走在前面的楚烁衣襟裤腿上都蹭着泥,像是从什么泥窝窝里打了个滚出来的,脸上阴云密布的,抬眼见了长姐,眼神微微一闪,只当作没有看见,一阵旋风似的从她身边擦过去,冲进了院子里。 后面的束氏面色同样不好看,听见楚烟叫她“阿娘”,胡乱地点了点头,道:“怎么不进去?” 楚烟微低了头,没有说话,束氏也没有在意,脸色沉沉地进了门,就叫着“阿烁”:“我看你是皮子痒了,镇日价跟那些不三不四的小瘪三鬼混,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明日别想再要钱花……” 楚烁尖声反驳。 束太太站在台阶底下,看着小姑母子吵成一团,内心大骇,不由得转头去寻外甥闺女的踪影。 小姑娘好像没有听到院子里的争吵声似的,从厢房里提了个篮子出来,往大门口拐去,束太太想要叫她时,却被她回头看了一眼,不由自主地噎住了。 楚烟二回出了门,就往瑞锦坊去。 女掌柜正同客人说话,见她提着篮子进门,眼睛一亮,叫道:“楚家丫头,你来了!” 客人也跟着转回身来,是个身材高挑的少年郎,年纪不大,白净的面皮上一双乱飞的桃花眼,未语先带三分笑意,穿着潞绸的直裰,修长的指间捏了柄磁青的折扇,大摇大摆地扇着,活像个妆扮上戏台一般标准的纨绔公子。 楚烟只看了他一眼,就收回了目光,把篮子放在柜面上,揭了搭帘,就露出里头整整齐齐摆成排的,颜色各异的小香囊来。 女掌柜喜形于色,忙把篮子往自己这边拉了拉,发觉楚烟没有放手,讪讪地笑了笑,问道:“都是给嫂子的?” 楚烟“嗯”了一声,道:“一百个香囊,七十二样花色,还有十副络子,一并都出给你。” 女掌柜眉毛都挑飞起来,忙另取了个香木匣子,又拿帕子擦了擦手,才从篮子里一个一个地往外取。 一旁的客人受了冷落,也不生气,自顾自凑了过来,看着女掌柜拿出来的香包,道:“这个就比之前的都好看,小姐姐,麻烦给我一样来一个。” 又转过身来,看着楚烟,笑眯眯地问道:“小妹妹,这些都是你家人做的吗?” 他称呼孟浪,也幸好年纪不大,目光又清亮,倒不显得猥琐。楚烟不由得又看了他一眼,默默地向旁边挪了挪,没有搭他的话。 女掌柜轻咳了一声,道:“这个要等到端阳才卖。” 那少年却道:“我出五倍金。” 女掌柜不由得动容,下意识地看了楚烟一眼。 这个人怎么看上去脑子不大清醒的。 楚烟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那少年“唉”了一声,笑道:“我过两日就要上山去了,等不到端阳再来,但心里又实在喜欢,错过了要遗憾一辈子的。” 他说得夸张,把女掌柜都逗笑了,见楚烟面上并没有坚执拒绝的样子,就道:“小公子自己来挑吧。” 又好奇地问道:“小公子要上什么山?我们这附近可没有什么名山。” 少年随口道:“我要到天一庄去投奔谢少庄主。” 作者有话要说:解锁一个新人物~ —— 感谢在2020-04-11 23:55:20~2020-04-12 15:07: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墨墨、月出皓兮、东隅桑榆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六章 女掌柜“咦”了一声,道:“天一庄?” 少年面上有些与有荣焉的神情,却听到女掌柜“噗嗤”笑了起来,道:“小公子从何处听说庄里有少庄主?老真人身子骨健旺,前几日还亲自到我们这里来过……” 楚烟注意到少年原本带着笑意,听到掌柜说的话,笑容就慢慢收了,显出些惊诧来。 女掌柜只当是他听错了传言,笑着闲谈起来:“要说少庄主,老真人前日倒是当街就收了个徒弟去,是黑虎帮的桓康小哥儿,从前跟着一班儿地痞流氓厮混,谁想到竟得了老真人的青眼,这才是真正坐地飞升呢!” 宋誉听在耳中,只觉大骇。 他喃喃地问道:“上善老人唯一的徒弟,不是,谢石、谢少庄主吗?” 女掌柜面上却微露异色,道:“谢石啊……” 她犹豫了一下,压低了声音道:“虽然他和康小哥儿一向关系好,不过毕竟是这样的机会,天一庄的规矩又大,康小哥儿没有带上他一块走,唉,也算是人之常情。” 她见宋誉手里还捏着香囊,神色却怔怔的,眼神空茫茫不知依,不由得吓了一跳,试探着问道:“小公子,这香囊你还要吗?” 宋誉回过神来,面色十分的难看,连一贯带笑的桃花眼也垂下来,匆匆地从袖里掏出银锭子来,道:“给我包上吧。” 颇有些心不在焉的味道了。 楚烟在一边沉默地看着,虽然是同她全然无关的事,但不知为何,心里有些挥之不去的异样。 女掌柜手脚麻利地把香囊和络子都取出来,露出篮底几册被翻出毛边的书来,楚烟就探手将篮子取走了。 女掌柜又同她商量价格:“丫头,嫂子也不占你的便宜,毕竟这些香囊小公子当场就看上了,价格又给得高上不少,小公子选的这些,嫂子只当白替你牵个线,余下的我们再另算价钱,你看可好?” 楚烟并没有多加争执,只是对上女掌柜惯例“再有了新的务要记得嫂子”的叮嘱,只浅浅地笑了笑,没有应答,很快就收了银子,同掌柜告别出了门。 掌柜怕她年纪小不好携带,替她把铜钱都折成了银子,放在篮子里压着书,也轻飘飘也沉甸甸的。 一百个香囊,是她半年里陆陆续续攒出来的存货了,原本是备着端阳前后家家都需要的时候供给束氏卖一波,如今既然束氏做了这样的决定,这些东西留在家里也没有什么意义。 阿耶当年给她的银钱,她是要都留给家里的。属于她自己的这一点,总该由她自己做主。 当年那个天寒地冻里给了她一只暖炉、一个热包子的老爷子,后来有意无意地教她识字明理、借她书读、点拨她许多道理…… 如果不是这一点善缘,就从来不会有今天的“楚烟”。 小姑娘沿着街边墙瓦的阴影,快步往学堂的方向走去。 初夏的午后,一切的影子都是矮墩墩的,日光摆除了早上的潮润,就有了几分毒辣辣的意思,无遮无拦地照下来,街边有人家的黄狗趴在树荫里,吐着长长的舌头,离开靠近镇中的繁华区域,人声也变得安静起来。 楚烟轻车熟路地走在不久前刚走过一遍的路上,微微低着头,心里散漫地想着,老爷子虽然嘴上不说,对她决定顺从阿娘意思这件事,恐怕还是不那么开心的。 只剩下这么一个没有条件地关心她的人了。 如果老爷子到底生了她的气…… 她抿起了嘴,地面微微的热度透过鞋底,却让她有种滚烫的错觉。 前面就是学堂门口的大槐树,老人还靠着树悠悠然歪在马扎上。 她的脚步不知不觉地慢了下来。 当两名身形壮硕的男人经过她身边,大步向前疾走的时候,她一无所觉地看了两人的背影一眼。 明亮的日光里,刺目的白色反光在男人腋下晃过。 楚烟面色陡变,心里生出无以名状的恐惧,忽然提起裙摆,加快脚步跑了起来。 那之后发生的一切,楚烟后来再去回忆的时候,只记得那天刺眼的日光,像刀锋明晃晃地扎进人眼睛里。 壮硕的男子隔着丈许远,已经从腋下布条的包裹里抽出刀来,楚烟一路疾奔,也只来得及和两个男人同时赶到老秀才的身前,她扑在老爷子的膝上,老人却一把将她拉开,护在了身后。 持刀男人的同伴大步走上来,一脚踢翻了老爷子的膝窝,又一脚窝在了她的小腹上。 提篮脱手而出,银锭和书册纷乱跌落,她撞在大槐树上。 那棵树那么粗壮,树冠的阴影笼罩下来,阴翳的黑色和浓艳的红色揉在一处,像一朵凋谢就永不再开的花。 剧烈的痛楚里,她听到刀刃割入人肌肉的声音,血液喷溅的声音,人群混乱的尖叫,凶徒猖狂而狰狞的笑声…… 她靠在粗糙的树皮上,无声无息地闭上了眼。 - “啊——” “杀人啦,杀人啦!” 呼呼的风声里夹杂着遥远的尖叫,在耳畔疾厉地响着,谢石几乎用尽了毕生的所学和力量,踏过人家房顶的瓦片,向着小镇东北角的方向狂奔。 傍街的行人在四下里纷纷奔逃走避。 谢石在临街门楼的房檐上,陡然停下了脚步。 学堂近在咫尺的门口,高大的槐树浓荫下,老人的脖颈被砍断了一半,血肉模糊地歪在一边,腿以一个怪异的角度弯折着,血迹从他身周地面蔓延开来。 持刀男子双目赤红,手中的刀还在老人身上胡乱地捅着。 他那个身形更加壮硕的同伴不敢在这个时候触碰他,只能在一旁提醒:“虎哥,虽然提前打过了招呼,咱们也不要在这里停留太久了。” 虽然差役不会往这边来,但难保不会有多管闲事的人看到,惹出别的麻烦来。 那人心中莫名生出一种不安的警兆,来回地扭头张望。 阳光刺目,血光刺心。 谢石微微闭了闭眼。 他的手从方才就在不断地颤抖,在这个时候却忽然间安定下来,从怀里、袖中和靴筒里,有条不紊地取出了一样样东西,又按部就班地扣在了身上。 树下的虎哥定了定神,把刀在老人血肉模糊的身体上胡乱蹭了蹭,收回刀鞘里,狠狠地啐了一口,道:“老东西,要怪,也只怪你和姓孙的死狗,养了条不知道感恩的白眼狼吧!” 他转身要走,忽然又想起什么,叫了声“阿斌”,下巴扬了扬,道:“我记得还有个多管闲事的小赔钱货,你去处理了。” 一旁的阿斌“哦”了一声,回头往树后去了。 树叶簌簌地响着,稀稀落落的蝉叫了两声,粗嘎又冷落。 那小丫头看着不过十来岁,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自寻死路冲上来,但太不中用,早就人事不省了,阿斌有把子力气,简直是手到擒来。 虎哥往前走了半截路,发现身后还没有人跟上来,不由得皱眉回过头去,口中道:“知道你喜欢小丫头,办事也要有个轻重缓急,实在舍不得,就带回去……”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风吹过树冠,地上的阴影微微摆动,身形壮硕得像一头熊罴子一样的阿斌,在这短短的片刻之间,无声地跪坐在地上的老人遗体旁边,腰背深深地弯着,从身后这个角度看过去,几乎看不见男人的头颅。 不知何处来的风吹过来,虎哥忽然发现自己身上的衣裳都湿透了。 他张了张嘴,声音陡然嘶哑,怪异得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谢石?” 街上的人早已在看到他当街行凶时就跑得一干二净,空荡荡的街道上没有一点活物的影子,四下里只有低柔的风声。 虎哥猛地旋过身,一手抽出了刀。 不知从何处跑来的野猫“喵”了一声,从他身后轻盈地跳走了,停在围墙上舔了舔爪子,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 身后声响窸窣。 虎哥又猛然转过来。 凋落的树叶被风吹过街道,刮擦地面时发出轻微的声响。 虎哥握着刀,做出蓄势的姿态,却茫然地张望着寂静的街巷。 半晌,他终于做出了决定,向身前霍然迈开一步。 “唰”的一声细响,伴随着一声彻骨的嘶嚎,一截手指长的细刃破风而来,穿透靴面,把他的脚掌钉在了地上。 虎哥身形一晃,轰然跪倒下来。 他身形和双手都剧烈颤抖,连刀柄都再难握住,“呛啷”一声脱手跌落。 刻骨的恐惧攫住了他。 不是说谢石杀了他的侄子之后,已经离开了荷叶镇吗? 这个跟着孙老鬼学了一身鬼魅本事,行事手段常人难以捉摸的小鬼,怎么会还留在镇里! 他从一开始,就不应该鬼迷心窍,答应了那个人的委托…… 他、吗、的,这些和他有什么关系! 他崩溃地仰起头,大声喊道:“谢石!” “你有本事就杀了我,你杀了我!” 没有人应答他,身后有轻得宛如风吹落叶的声音有节奏地渐靠渐近。 虎哥垂在身侧的手悄无声息地捏紧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4-12 15:07:41~2020-04-12 23:57: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玉京谣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七章 有冰冷的轻笑声传进虎哥的耳朵里,仿佛就贴在他的耳后,那笑声也并不像是真的在笑,而更像呼吸穿过喉咙的一声破音。 虎哥猛然屈肘,向后撞去。 空气中飞溅起血花,勾出看不见的透明丝线的影子。肘弯的坚硬骨突撞上了柔软的肌腱,狩猎的少年果然迫不及待地接近了他的猎物。 虎哥对臂上传来的痛感视如不见,骤然回过头去,咧开的口中鲜血淋漓,一口血痰向身后激吐而出。 晶莹的刃光在血水里一闪而过。 黑衣的少年却微微顿足,仿佛早有预料一般,从容不迫地偏过头躲了开去。 四下的风声停止了,谢石在鬼魅般的疾掠中现出身形来,出手如电,刹那间扼住了虎哥的咽喉。 他年纪还小,骨骼稍显纤细,但扣在脆弱的喉骨上,笃定得像是钢铁铸成。 “呃、咕——” 虎哥控制不住吞咽的动作,混着血的口涎却咽不下喉咙,从嘴角滴滴答答地漫溢出来。 他想要说话,却只能发出“嗬嗬”的咕哝声。 他眯起眼看着谢石,眼前的少年也用一双深沉而纯暗的眼注视着他,那双眼睛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仿佛握在他掌心里的并不是一个活人,而只是一条狗、一只虫子、一坨无意义的垃圾。 他还记得第一次在孙老丐身边看到他的样子,他挡在碍事的老不死面前,就是这样一双眼睛……后来老鬼死了,他帮忙收拾了老鬼的后事,以为把这匹小狼收服在了身边…… 他也一直、很温顺,很听话…… 如果不是谢石自己…… 眼前昏黑的一片,呼吸也再难以为继。 恍惚之中有辘辘的车声响起,打破了濒死的寂静。 有人来了吗…… 是不是…… 虎哥的念头没有人知道,谢石手上微微用力,拖着成年男人庞大的身体向后退,抬头警惕地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一架四乘的车子拐过街角,突兀地出现在街道上。 分明是天气正好的夏日午后,空旷的街道上不见行人,车中的人却仿佛全然不觉得怪异,或者说,这架车本身就已经足够怪异——寻常驾车的役畜无非是牛马驴骡,这架车前套着缰的却是四头高大温驯的鹿,蹄声“嘚嘚”地自顾自向前驶来。 谢石眸光缩紧,单手扼着虎哥挡在了身前,一手垂落在腰间,身形向后疾掠。 车子却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停了下来,厢帘轻揭,露出一只皮肤松弛、筋脉虬曲的手。 谢石紧紧盯着掀开的帘幕,片刻之后,有人叹息着,扶着车辕走了下来。 出乎谢石意料的,来人竟然只是一个鬓发苍苍、身材消瘦的老人。 他看上去年纪已近耄耋,但身形并不伛偻,就给人一种矍铄而盎然的感觉。独自下车之后,他的第一眼并没有落在明显正在行凶的谢石和虎哥身上,而是定定地看着两个人身后,槐树的阴影里,倒在血泊之中的老秀才。 虎哥喉间发出无意识的“咯咯”低响,打破了片刻的沉寂。 老人终于转头看过来,目光与谢石刹那相接,谢石扣紧了掌中的短刃,肩膀因为蓄势待发而微微弓了起来。 老人却对他轻轻点了点头,道:“你就是阿石吧。” 他注意到谢石微耸的手指,平直沉凝的嘴角微微拉了拉,语气带了些温和,道:“我是孙捭阖和童秀才的……旧友,你不必担心。” 谢石眉心微动,绷紧的身形终于稍稍松了些许。 孙捭阖是他的义父,世人只会叫他“孙老丐”,谁也不会想到这样一个邋遢又颓废的老鬼,竟然曾有这样一个意气风发的名字。 而书院的老先生姓童,双名秀才,但镇上的人叫他“秀才公”,都只当按老先生功名称呼,至少在谢石所知,镇上几乎没有人知道这是老头的真名——以前不过是他义父,如今只剩一个他。 谢石眸光微敛,看着老人徐徐地走过来,半蹲下/身子,不顾满地的的血迹,将血泊中的童秀才头和腿都扶正了。 阿斌的尸体就跪在一旁,短刃搅烂他的心脏,使他濒死的时候整个人都蜷曲起来。 “你先把他放下吧。”老人忽然道:“阿石,你再抓下去,他就要死了。” 谢石沉默了一呼吸,掌心微微一抖,虎哥像一只满鼓的破旧麻袋,“砰”地一声倒在了一旁。 老人似乎意外于他的放手,回头看着他,问道:“你就这样放过他了?” 谢石迎着他的目光,一字一顿地道:“不,我要让他活着,千刀万剐。” 老人沉默,片刻之后,忽然仰头大笑起来。 他笑声与外表全然不符,有种说不出的激昂顿挫,树枝上扑簌簌地一阵响,午憩的雀鸟被惊飞,又三三两两地落在不远的围墙上。 谢石面色一变,身形微微一晃,已经骤然掠到了树下,手臂舒展,撑在一根粗/壮的干枝上。 小姑娘湖水绿的裙角在浓密的叶影里一闪,晃动幅度原本就十分轻微的粗枝重新稳定下来。 老人对上他锐利的眼瞳,失笑着摇了摇头,见他并没有继续动作,问道:“不把人带下来?” 谢石淡淡摇头,老人并没有追问,而是扭过头,重新静静地看着童秀才的遗体,忽然道:“阿石,你是我要找的人,而我,也是你要等的人。” “孙捭阖临死的时候,大约曾对你说过……” 他说着,看着谢石抿紧的嘴角,问道:“怎么?” 谢石神色冷漠下来,道:“我没有等谁。” 老人沉默片刻,温声道:“阿石,我这一趟下山,才知道孙捭阖已经死了。你两岁的时候,就记在了我的门下。我和孙捭阖约定,十年后来带你离开。” “无论是孙捭阖还是童秀才,命数都远不应绝于此。这也是我们定下十年之约的缘故。” “而你,注定是我的衣钵传人。” 他声音温和,却如流水无孔不入,无视谢石的抗拒和敌意,潺/潺渗进他耳朵里:“即使你能为他们报仇,难道以后你永远都要失去再报复吗?如果你有足够的地位,这些宵小之辈,又怎么敢伤害你重视的人? “你有足够的天赋,迟早会成就一番大器,但也有无数的人会嫉妒你的天赋,想要把你折断在没有成器的时候。 “你随我回山,天一庄就是你的后盾,即使有人嫉恨你、忌惮你,他们又怎么敢对你动手呢? “阿石,你好好地想一想,如果他们,”他随手一指旁边的虎哥和阿斌:“知道你是我的徒弟,他们还敢吗?” 谢石微微闭上了眼,槽齿不由自主地“格格”作响。 ——他们命数不该绝于此。 这些年供他衣食、授他道理。 就在半日之前,还有人叮嘱他“出门在外万事经心”,答应他会好好活着,炫耀着聪明的小徒弟…… 如果就这样屈从于命数,却有谁来替他们拨正“命数”? 他的抗拒这样明显,老人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如果不是星盘出了差错,他早就已经带走了谢石,又怎么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他还要再开口时,却看到谢石抬起头来,刹那之间的目光说不出的凌厉。 上善老人心头霍地一跳,方欲再开口说些什么时,少年的神色却已经平缓下来,沉声道:“我跟你走。” 上善目光一动,紧紧地盯着谢石,道:“阿石,你有什么条件,尽可以同为师说。” 谢石伫立片刻,却只是静默地摇了摇头。 他垂着眼,身手灵巧地蹬上树干,顷刻之间重新落回地上,怀中已经抱了一个小小的女孩儿。 小姑娘紧紧闭着眼,歪头枕在少年肩上,双鬟散乱,长长的羽睫覆在眼下,衬得一张小/脸只有巴掌大,呼吸平缓,如果不是腰/腹间有个硕大的灰色鞋印,几乎要让人觉得她只是安静地睡着了。 上善早就察觉了树上的小姑娘,神色间毫无惊异,问道:“这是?” “她是先生的徒弟。”谢石虽然也不过十二、三岁,但身量挺拔,把怀里的小孩比得越发纤弱,垂眸落在小姑娘身上的时候,目光终于有了些真实的暖意。 他虽然来得迟了,但只消看着现场的痕迹,也将当时的情形猜得七七八八,加上一旁地上散落的篮子、碎银和书册,更把小姑娘的来意彰显得明白。 这个小姑娘的名字……叫做,楚烟。 先生心里把她当唯一的弟子,她也没有辜负先生的爱护,大概先生在天有灵,总算能有一件事稍稍慰藉。 谢石沉声道:“我把她安顿好,就跟你回去。” 上善老人颔首,目送着少年沿着长街离开的身影,围墙的阴影里忽然走出数名劲装男子,沉默地在上善老人身后停下了脚步。 上善老人沉声道:“分四个跟着小公子,不要让他吃了亏。” 又指了指身边的童秀才、阿斌和虎哥,沉默了片刻,道:“都收拾了吧。那个活的,不要让他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说不好有没有二更,看我能不能写完吧qwq 很快就要离开小镇啦_(:з」∠)_ —— 感谢在2020-04-12 23:57:03~2020-04-13 18:13:5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沈知 10瓶;小锦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八章 谢石带着昏睡中的楚烟回到南桥楚宅的时候,只有楚烁一个人在家。 不知道是因为谢石身上隐秘的血腥味吓到了楚烁,还是出于什么缘故,小男孩在给谢石开了院门之后,就躲进了屋里。 他闩上了正屋的门,隔着门板壮起胆子,凶狠地对谢石说话:“她住在后屋,不要进我的房子。” 谢石想起雨夜里闭不上的窗扇,北向的房间里裹着被子取暖的小姑娘,静静地看了楚烁一眼。 门缝狭窄,拉出细长的光柱,楚烁被陌生少年不带情绪的一眼刮到,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 他还要说些什么,少年人却已经抱着怀里的小女孩,沉默而平静地绕过正房,向屋后走过去了。 堂屋的门静了片刻,试探着重新打开了,发出“吱呀”的轻响,还没有全开,院门口却重新有了响动,四个身材高大精壮的男子鱼贯走了进来。 门“啪”地一声再次合上了。 谢石没有理会前院的响动,他把怀中的小姑娘安顿在榻上,在房中逡巡了一圈,拎起桌上的茶壶晃了晃,倒出半盏冷水来。 茶壶里没泡着市井人家惯喝的碎茶末,就显得干干净净的,没有泛黄显脏的茶渍,一对杯子扣在壶边,普通的白胎瓷,朴素的盏壁,杯底画着朱粉的小花,笔画清丽又朴素,手指碰上去的时候沾了颜色,才看出是描的胭脂。 谢石目光落在指尖那一点轻薄的胭色上,仿佛看见了瘦瘦的小姑娘是怎么趴在桌边上一笔一划地在素瓷杯上描画,把这间潮/湿而阴翳的房间拾掇得干干净净,在背阴的窗台上努力地伸展着枝叶,开出向阳的小花来。 从前屋那个小东西的反应看…… 他心里度量着念头,走到窗前把窗屉都推开了,兜头涌进来的空气冲淡了他身上不轻不重的血腥味。 天一庄的四名侍卫站在了门口。 谢石侧过头去,一双眼将四个人逐一地打量了一遍。 杀意升腾的凛冽眼神天一庄的侍卫们见得已多,已经怡然不惧,目光炯炯地回视谢石,但少年却并没有如他们意料一般用凶狠来做下马威,扫过来的视线深沉而冷静,像一潭窥不见底的静水。 按常理说来他如今还只是刚刚可以替父兄做些琐事的年岁,突然逢此大变,又忽然面临身份和地位的巨大转变——虽然几人暗中护卫在上善老人左右,已经见过了他之前眨眼杀人的狠辣手段,但狼崽子生来就会啖人血肉,却难能衣冠上座,一扭头就撑得起人上人的架子。 上善老人认谢石为弟子,话里话外还透出要把衣钵传承给他的意思,但天一庄的从属对未来的主人也有自己的考量,主弱则臣强,即使上善老人真的要把天一庄交到谢石的手上,彼时的天一庄也未必还是今日的格局。 天水卫左使巫马臣在对上谢石的视线之前,心里一直是这样想的。 一朝得道坐地飞升的少年人,一面多少有种天命在我的膨/胀自负,一面面对着飞升之后截然不同的环境和人事,也总会有种不由自主的露怯,用极度的自傲装饰自卑,偷偷模仿别人的举止,就像那个初到邯郸的异乡人。 现成的例子如今还在客栈里——那个叫桓康的少年人,一样是荷叶镇闲帮出来的野小子,听说流落江湖之前还曾经是个富家小少爷,从那日忽然被真人看在眼里带回来之后,行动趾高气扬的,一转眼就撑不住露出破败的里子来。 何况是一个—— 巫马臣微微凝住了。 他几乎是瞬息之间就收敛了眼里若有若无的审视,那一点挑衅的心思更不知道团进了哪个角落,少年的神色冷静如深水,并不使人生畏,但很多时候,没有情绪本身就比许多激烈的情绪更加沉重。 谢石没有和几名侍卫斗法的意思,收回了视线之后,就淡淡地吩咐:“分个人去西街的集福客栈,请掌柜嫂子带几个人来服侍楚姑娘。再分个人到保宁堂去,请坐诊陈大夫来给楚姑娘看伤。” 巫马臣闻声应诺。 另外三个侍卫不由得看他。 谢石并不把侍卫之间的小动作看在眼里,他走回床边,探手试了试楚烟颈间的温度,小姑娘被他平放在被子里,不知何时却已经蜷起了身子,小而柔软的一团侧卧着,似乎睡得并不十分安稳,追着他的手指头偏过头蹭了蹭,沾了一点微微的凉意。 看起来冷静聪慧又镇定的小姑娘,睡梦中却这样的不安。 不过能蜷起身子而不觉得疼,比他刚刚见到她歪在树边,腰/腹间稍一受力,即使在昏迷中也把整张脸都皱紧了的样子,总要好看得多了。 义父临走的时候,一共给他留下三颗药丸。 一颗在义父快要撑不下去、又已经没有力气阻止他的时候,就被喂进了义父的嘴里。 老头子总是在骗他,说这药贵比千金可以生死人、肉白骨,结果自己明明吃了,却还是就那么死了。 只是最后回光返照,多了骂他两句“败家子”的力气。 剩下两颗药,他在一天前刚吃了一颗,在同伴突如其来的背后黑刀下死里逃生。 最后的一颗,进了这个小姑娘的肚子里。 他受童先生的恩,报在他的徒弟身上,也算是各安其所。 谢石淡淡地想着,就要收回手来,却意外地感觉到一点阻力。 榻上的小姑娘仿佛在睡梦中也察觉到他离开的意图,两只小手把少年柔韧的指掌牢牢抱在了怀里。眼睫乌压压地覆落下来,薄白眼睑后的眼珠微微地颤抖,谢石在片刻的恍惚之间,记起那是一双幼鹿一样清透的眼睛。 谢石沉默了片刻,感受到手上传来越来越大的力道,停下了抽回手的动作。 小姑娘仿佛得到了某种安慰,片刻的安宁之后,忽然口中喃喃地说话。 谢石斜坐在床边,房间安静,连透窗而入的风都温和,他听着小姑娘叫过了“阿耶”,叫过了“先生”,挣扎着低喊“先生快跑”,又在重新平静之后呢喃着轻语“我不喜欢那个珠花,我给阿耶买了个烟斗”。 她在无意识间说了许多的话,没有一声是“阿娘”,也没有一声是“阿弟”。 谢石静静地看着她。 她面色红/润,吐息有些烫人,是吃下去的药正在修复身体的正常情形。少年人的手被她枕在脸侧,恰好比出一张巴掌大的小/脸,五官标致漂亮,像朵待时而开的花。 院中忽起的人声打破了屋中的静谧,往客栈和药铺去的人一先一后回来,集福客栈的掌柜嫂子是个风风火火的麻利人,进门来看了一圈屋里的情形,就明白了谢石的意思,又出去指挥伙计回客栈去烧汤烧水,拾掇寝具和饭食。 陈大夫拎着药箱,带着药童进了屋。 谢石稍稍用了个巧劲,被小姑娘抱在怀里的臂就像是一尾滑不留手的鱼,轻巧地退了出来。 陈大夫坐在杌子上,侧头凝神,捏了楚烟的腕关替她切脉。 谢石趁着这一点短暂的空闲出了房门。 大门口乍然响起一声尖叫,有女人高声指责的声音:“你们是什么人?!” 集福客栈的伙计正站在门口,一板一眼地回话:“府上公子雇我们来照料小姐。” 束氏想也没想,果断地道:“不可能!” 她道:“阿烁哪里来的钱?何况阿烟又没有缺胳膊少腿的,怎么会忽然雇人来服侍!你们再不走,我就要报官告你们私闯民宅了!” 自从谢石一行人进了门就缩在正房里不敢露头的楚烁得了母亲的支撑,“砰”地打开门冲了出来,高声嚷嚷道:“就是!她带了些什么不三不四的男人到我们家里来,你们都出去,出去!” 他的话没有喊完,就被面色大变的束太太捂住了嘴巴,一把拉到了一旁。 束氏没有想到楚烁会突然冲出来,不由得吓了一跳,慢了半步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愣愣地问道:“什么?” 束太太却已经眼疾手快地关上了院门,对上邻舍探出来好奇的视线,勉强挤出个笑来,道:“都是误会!” 关上门脸色就黑了下来,拉了束氏一把,把小姑憋在喉咙口的话都扯断了,抬头就看到了从后院方向步履从容地走过来的黑衣少年。 她不是荷叶镇的人,也不曾听过、见过谢石其人,只是没来由地打了个寒颤,稳住了声音,道:“这是楚家的外甥吧……” 谢石目光微抬,在她面上一扫,又看过一旁的束氏、楚烁,在垂手站在最后的中年妇人身上打了个转,淡淡反问道:“你是?” 束太太吸了口气,正要说话,一旁束氏已经冷冷地道:“嫂子,这是镇上有名的小混混,你同他说话,没的平白污了嘴。” 束太太几乎要被这个小姑气昏头。 她回头看着束氏身后那个中年妇人,赔着笑道:“阿烟她娘关切闺女,关心则乱,说这些胡话,姑姑不要往心里去。”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4-13 18:13:50~2020-04-14 19:21: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荻野鹅鹅子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岁游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九章 那妇人面上带着些矜持之色,不动声色地道:“楚小姐这样的女孩,我家夫人都喜爱极了,楚太太是生/母,自然更加心疼的,这也是人之常情。” 她话儿说得妥帖,但笑容有些意味深长,束太太看在眼里,不觉头痛。 李家本家在永州都颇有人望,分在荷叶镇的这一支当家太太要收养一个养女,憋足了劲想送姑娘过去的人家不知道有多少。 她和小姑紧赶着去了一趟李家,李太太的意思也是模棱两可的,虽然口口声声地说着“楚小姐我是最知道的,顶顶体贴明事理的女孩儿”,还派了身边的妈妈来观察,但束太太心里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有些怪异。 俟转回头来,看着不远不近处消瘦而清冷的黑衣少年,及他身后左右壁立的高大劲装男子——小姑还说这是镇上的小混混,当面出言不逊。 支得起这样排场的小子,就是个混混,也不是如今的楚家能得罪得起的混混啊! 束太太焦头烂额。 楚烁趁她不注意,打开了捂在他嘴巴上的手,一面恶狠狠地盯着谢石,“呼哧呼哧”地喘气。 束太太生怕他再说出什么不好收拾的话,连忙抢上两步,自我介绍道:“我是阿烟的舅母,小公子怎么称呼?我们家阿烟是不是生了病?多谢你仗义帮忙……” 谢石看着面色阴沉的束氏,又扫过楚烁脸上凶狠的神色,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药童从北屋里一溜烟地跑出来,朝谢石行了个礼,道:“先生看完了脉,请公子进去问问病人的饮食起居。” 谢石微微颔首,漠然道:“楚太太,请吧。” 束太太忙拉了束氏一把,谢石不管姑嫂二人的心思,自顾自地转身往后屋去。 身材高大的侍卫一左一右走上来,半押半迫着使两人跟了上来。 巫马臣面上带着平和笑容,站在了楚烁和李家的使妇面前。 束太太踏进楚烟的房间,扭头去看谢石,黑衣的少年在门口停下了脚步,半倚在门框上,不知道从何处抽了根草茎,叼在口中静静地嚼着,侧脸上眉锋微微皱起,察觉到窥探的视线,眼神如刀般割了过来。 束太太心里一颤,全然摸不清谢石的身份、谢石和楚烟之间的关系,这种漂游不定的悬空感几乎让她有些窒息。 陈大夫笑着和束氏打招呼:“楚太太近日用着药可好?令爱真是纯孝之心,您必有后福的。” 束太太“哦”了一声,道:“我家小姑背上的伤什么时候能好?” 陈大夫笑道:“楚太太使的药又贵又好,只要保养得宜,长不过半月,短不过旬日,也就尽好了。” 束太太不由得看了小姑一眼。 束氏僵着脸,一言也不发。 陈大夫白说了几句闲话,就落到正事上来:“令爱被人打伤,恐怕伤在了脏腑里,索性令爱的底子不错,我先配两副药,吃完了再细调,卧床静养个把月,大约也就好了。” 他说着话,束氏的脸色就很难看了,连束太太也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就听陈大夫还格外地强调道:“务必要静静地调养,不能做一点重活,家里倘若方便,每日替病人按一按腿,少动一动也可使得……” 束太太看着束氏的面色,抢先道:“大夫有所不知,我们阿烟这几日就要出门去的,不知道可方便行路么?” 陈大夫微微皱眉,还没有说话,身后已经有人问道:“你们要把她送到哪里去?” 声音低沉,说不出的冰冷。 束太太受了惊似的一扭头,门口的谢石不知何时站在屋里了,目光森然地看着她们。 束太太没来由地怵他,虽然说的都是楚家的家事,依然不大自在地赔了笑,道:“小公子想必也是关切我们阿烟的,我们阿烟教李员外的太太看中了,想要接到身边去教养……” 她特意强调道:“阿烟自己也是愿意的。” 谢石目光森冷。 午间树下的一言半语,连同此刻的耳闻,把小姑娘遭遇的整件事都串在了一处。 她的阿娘和舅母合谋,她的弟弟无所顾忌。 他忽然道:“刘虎已经死了。” 刘虎是虎哥的大名。 束太太愣了一下,旋就反应过来,脸色“唰”地一白,谢石看着她,问道:“你们还要送她走吗?” 束太太强笑了起来,支支吾吾地道:“李太太盛意难却,如今已经使了教养嬷嬷来看顾阿烟……” 她说着话,不由自主地消声。 毕竟是卖儿鬻女的事,原本还有个顾家的大义遮掩,如今这少年赤/裸裸地说了这些话,事情就不那么好听起来。 她敏锐地察觉到连一边看诊的郎中脸色都有些不对了。 谢石却轻描淡写地“哦”了一声,道:“楚家要卖了她。” 束太太的脸“腾”地涨红了。 连束氏都跳了起来,道:“你这个小野种,怎么敢这样说话……” 谢石看都没有看她一眼,口气淡淡地道:“如今刘虎都死了,又何必非要卖给李家,不如就卖给我。” 束氏面皮紫涨,十分的难看,一口气没有骂尽,还想说些什么,束太太却不由得权衡起来。 李家是大户,这少年看上去却是个难缠的劣主,小姑和外甥孤儿寡母,与官府没有什么往来,大不了不过闭门锁户,但招惹上这些小痞子,对方可不在乎什么道义脸面——何况那虎哥在小姑口中那样的可恶,在这少年嘴里却轻飘飘地就死了,可见这些闲帮不是茹素的…… 她团团地转。 在旁边等着伙计们赶回来的、一直充作个隐形人似的客栈掌柜嫂子忽然惊呼一声,道:“楚小姐,您是什么时候醒的?” 连谢石也不由得愣了一瞬,看向床帐里。 被子里的小姑娘不知道什么时候就醒来,一直静静地躺在那里,黑葡萄似的眼在掌柜嫂子、陈郎中、谢石、束太太和束氏身上一一转过去,又转回来,落在谢石的身上。 谢石心中升起一缕罕见的悔意,为不知道小姑娘是不是听到了他欠妥的言辞—— 楚烟却在与他短暂的对视之后,长睫微微扑朔了一下,缓缓垂了下去。 束太太也不由在心里跌脚暗呼“失策”。 话不能说透,一旦说透了,彼此就都没有了退路。 这个外甥闺女,束太太品来品去,总觉得有几分超人之处。 如今不知道她把话听到了几分,倘若还坚执要把她送到李家去,那就结了仇了,假使往后她真得了李太太的喜欢,将来的事恐怕不大好说。 至于这个小姑口中的小痞子…… 束太太看着小姑,冲她连连地使眼色。 束氏却好像失了魂似的,站在那里一声也不出。 束太太牙都咬碎了。 也不知道这个小姑是怎么个好命,这副扶不上墙的性子,却养出这样的女儿来! 这个时候,当娘的不上去说几句软和话,还等着人家端菜上桌吗?! 她把心一横,脸上就露出笑来,挤到床沿上坐下来,握住了楚烟的手,道:“阿烟,你是我的亲外甥闺女,舅妈只有盼你好的。如今李家太太看重你,虽然还没有过礼,却已经使了体己的妈妈来看顾你了。这位小公子,”她扭头示意了一下,道:“怕你在咱们家里受了委屈吃了苦,也愿意往后照应你。阿烟,这个主意,须得你自己亲自来拿,你……” 楚烟重新抬起头来,看了束太太一眼,把指尖从她手里抽了出来,又仰起头,静静地看着谢石。 谢石不知何时走了过来,站在了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少年人神色冰冷,目光平淡,沉静地笼在她的脸上。 楚烟张了张口,一时没有发出声来,谢石就微微躬下/身,侧过头去耐心地听她说话。 楚烟嘴角艰难地牵了牵,哑声问道:“先生……” 谢石沉默了一瞬,沉声道:“我会处置好先生的后事。” 女孩儿缓缓地点了点头,有滴晶莹的泪水瞬息之间从她眼角滚落,跌进柔软乌黑的鬓发间。 她伸出手去,缓慢而坚定地牵住了谢石的衣角,声音低到几乎只剩下气音,道:“我跟你走。” 谢石在那一瞬,只想起许多年前,他被义父带着,到深山里去野猎的情景。 一只失去丛林的小鹿,一路上跌跌撞撞,受了许许多多的伤害和委屈,却依然试探着来饮他掌中的水。 被生死、鲜血和命运死死压住的一颗少年丹心,也在这一刹忽然闯进一只懵懂的幼鹿,让几乎停滞的心脏慢慢地、缓缓地重新跳动起来。 - 四乘的鹿车停在了楚宅门口的街道上,马车和护卫紧随其后,鱼贯排列成行。镇子里李、楚、陈等大姓大户的里长、族长都得知了消息,匆匆地赶过来,把这条不窄的街道围得水泄不通。 为首的鹿车里寂寂无声,片刻的寂静之后,随后的第二架马车里才有人跳下车,向一众族老抱拳团团行了一礼。 他露出脸来,人群中不由得有人倒抽了一口气。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就换地图啦~ 随时都可能会换个文名,答应我不要觉得太奇怪(捂脸) —— 感谢在2020-04-14 19:21:25~2020-04-14 23:18: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今天学习了吗?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十章 这人看上去不过十几岁,身形还未长成,穿着十样锦的圆领袍,束着玉带,俨然已经是个翩翩如玉的少年郎君了。 人群中却有低低的窃语:“这就是之前黑虎帮那个桓康小哥儿?” “嘘——听说他可是被上善老真人收入门墙的,如今已经是天一庄的桓康小哥啦!” “老真人果然非同一般,这才几天不见,就换了个人似的了,比州府里那些读了多少年书的秀才都俊气……” “嗨呀,既然老真人的徒弟过来,你们看,是不是老真人也到了这里?” 百姓们是不曾懂得什么朝廷式微、州郡暗涌的大势的,天高皇帝远,对于乡间的普通百姓来说,自从在永州城落了户,年年青黄不接的时候都会来施米赈灾的天一庄和庄主上善真人,就是天下顶顶好的大善人。 虽然人人心里都不免猜测着那令人尊重的老真人此刻是不是就在面前,但一旦有人说出口,却还是像突然开了闸一样,飞快地激涌起来。 眼看着几大宗族的族长已经都往这边来了,锦衣少年桓康垂在袖里的手捏了捏拳,咳了一声,道:“诸位乡亲不必如此,家师此行是为私事,来接我师弟回庄的,并没有什么大事,大家都散了吧。” 众人的注意却都落在那句“师弟”上,一时哗然。 人声飞过院墙,传进一片死寂的楚宅里。 从四名侍卫报出家门来,束氏就脱了力一般歪到了一旁,脸上一片无生机的死灰色,死死地盯着榻上的小姑娘,连嫂嫂的拉扯示意也全然当做没有感觉了。 只是在楚烁要开口的时候突然把他抱在了怀里,死死地捂住了他的嘴。 束太太实在不知道这个小姑在想些什么。 她堆着笑,小心翼翼地凑在谢石身边,道:“小公子果然是人中龙凤,我家阿烟往后托付在小公子身边,也是她的福分……” 药效重新翻上头来,楚烟神思恹恹,半梦半醒地听着这个陌生舅母的絮絮闲话,眼睑沉沉的,她把脸转开了。 谢石低下头,握着小姑娘的肩,一手穿过她膝弯,稍一用力,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他一句话也没有说,转身的时候目光在窗下一扫,十只金锞子在桌上泛着亮闪闪的光。 束太太脸一僵。 这少年郎前头说的是“我会迁走她的户籍,往后她与楚家再无相干”。 她尴尬地笑了两声,讪讪地道:“毕竟是骨血至亲,女孩儿长大了,要出嫁,怎么能没有娘家……” 谢石抱着楚烟,一言不发地向外走,只在临出门的时候,微微偏过头,目光在面色异样难看的束氏脸上打了个转。 这样的表现,实在不能称之为正常。 她或许该不舍、该憎恨、该撕闹、该哭骂、该讨价还价,唯独不该这样的沉默,仿佛在竭力地降低存在感,生怕被注意到一般。 谢石不动声色地压了压眉。 怀里的小姑娘在睡梦中动了动,把头埋进了他的肩窝里,低低地咕哝了一声。 她好像叫了一声“哥哥”。 少年的心情莫名地为这一声而松弛下来,稍稍调整了一个姿势,让小姑娘的手臂和小/腿搭得更舒服一些。 他大步走出了门。 - 鹿车里始终静静的,直到黑衣少年抱着小姑娘出了门,帘子才微微地动了动,使人知道那车里确真是坐着人的。 巫马臣等一行天水卫,连同服侍出行的随从们打点好了琐事,谢石带着楚烟上了马车。 客栈的掌柜嫂子和保宁堂的陈大夫都得了丰厚的赏金,欢欢喜喜地回家去,左邻右舍都纷纷跟上去打听,有认识谢石的,也有不认识的,又或是楚烟、乃至束氏、楚烁……人人都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各家的族老们本以为上善老人不会露面了,没想到车帘却掀开了,老真人眉目慈和,是一贯的包容和悲悯,看着楚、李二家的族长时颇有些意味深长。 楚家族长涨红了脸,李家族长打了个冷颤,唯唯地低下了头。 沉默而轩昂的轻甲侍卫在左右护持,成行的车驾辚辚催动起来,乌木的轮毂碾过小镇青石板的街道,消失在镇口宽阔的官道尽头。 被众人有意无意忽视的院落里,束太太气得嘴唇微微颤抖,一把推在束氏的肩头,含怒质问:“究竟是怎么回事?小姑,那可是你的闺女,你怎么竟然连话都说不出一句?你是不是还有什么事瞒着我,指望我替你冲锋陷阵呢?” 束氏嘴巴闭得紧紧的,只是摇头,束太太勃然大怒,一边的楚烁却像是被激怒一般,一头冲了上来。 束太太“哎哟”一声被撞了个趔趄,站立不稳,摇摇晃晃地向后跌倒,磕在了庭院盛水的大缸边沿,院子里响起新的惊呼之声。 李员外/阴沉着脸回到府中,大步走进了内室。李太太正靠在贵妃榻上,伸着手指使丫鬟们染指甲,听见夫婿进门的声音,笑着抬头看过来,却被突如其来的掌掴打偏过头去。 满屋子的丫鬟纷纷跪了一地,李太太不可置信地捂着脸,听见李员外/阴沉的语气一字一顿:“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身后的一地鸡毛谢石已然不觉,快马轻车一路出了荷叶镇,沿路山水就青青郁郁地映进帘来,楚烟被安顿在软榻暄和的锦被间,抱着少年的衣袖沉沉地睡着。 她这个时候久睡一些,是药力在慢慢修复她的身体,其实反而是件好事。 谢石掀开窗帘,跟在车边的侍卫注意到这边的动静,策马靠近过来。 谢石看着巫马臣温和含笑的脸,眉锋微动,道:“是你。” 巫马臣笑了笑,没有遮掩的意思,道:“是属下。” 他对谢石自我介绍:“天一庄有一卫三哨,属下是天水卫的左使,巫马臣,受庄主之命护持公子安全。” 就算有这样的命令,也是之前了。 如今正在返程的路上,身为卫军的重要人物,却没有护卫更应该护卫的人,而是出现在他的车边…… 谢石目光微深,淡淡地道:“监察楚家的动向,随时向我汇报,做得到么?” 巫马臣轻笑一声,道:“属下不负公子所托。” 谢石没有再说话,淡漠地点了点头,重新放下了车帘。 巫马臣盯着那扇微微晃动的帘幕看了片刻,嘴角忽然歪歪地挑了起来。 - 从荷叶镇到天一庄的所在雁栖山,恰好横跨一座永州城。 日暮的时候他们宿在州府的客栈里,一行十来驾马车,把整个客栈都占满了。 喂马的年轻伙计从最边上的马车旁边经过的时候,感觉到一股扑面而来的冷气。 夏日的黄昏,空气还有些余热,此刻被凉气一激,全身都狠狠打了个激灵。 他好奇地停了停脚,打量地看了几眼那架长而厚重的车厢,却忽然觉得背后有视线扎在他背上。 他回过头去,客人中那个最沉默的黑衣少年站在小楼的灯笼底下,负着手静静地看他。 伙计讪讪地笑了笑,以为他是怕他踅摸车里的财物,忙紧走了几步离开了。 他走到院子的另一边去的时候,再回过头去看那个少年,发现他还是沉静地站在那里,望着那架奇怪的车厢的方向。 伙计不敢说话。 一行人在路上并不低调,永州知府很快就得到了消息,在宵禁之前赶到客栈里来求见上善老人:“真人何必住在这人多眼杂之处?下官家中虽然竹篱茅舍,却也愿意扫榻相迎。” 上善只是微微地笑了笑,道:“不过住上一日,明日就走了的,不劳累温知府了。” 知府温扬有些失望,很快又打叠起精神,道:“下官还没有恭贺真人收得两位爱徒,必定都是人中龙凤、天人之资了。” 上善失笑道:“你们消息倒是传得快。” 没有否认。 温扬心里就有了数,同上善又说了片刻的话,见上善低头品茶,就知趣地告退出来。 客栈中庭的花树底下坐了个少年郎,背对着这边举着杯自饮,温扬心中一动,信步走了过去,含笑打了个招呼:“想必这位小公子就是老真人的高徒……” 那少年闻声转过头来,对他举了举杯,微微笑道:“天一庄桓康,见过大人。” 谢石站在二楼的窗前,俯视着庭院中看上去相谈甚欢的两个人,看着那个锦衣少年三只手指托着小巧的青瓷茶盏,意态潇洒,脸上频频露出惬意的笑容。 一直到那名来客告辞离开了客栈,桓康还在原地,注视着他背影消失的方向站了良久。 谢石一直平静的目光中微微泛起波澜。 身后却忽然传来清浅的低喃声,黑衣少年毫不迟疑地转回身去。 客栈老板女儿的乳娘坐在床榻边上,拿小羹匙蘸着清水,喂给榻上沉睡不醒的小姑娘。 大多数时候水都并不能喂进去,而只是润湿/了唇——因为太过霸烈的药性影响,那双花瓣似的唇已经显出些微微的干燥脱皮。 乳娘看见谢石过来,微微拘谨地放下了碗。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就这一章 ,宝贝们不用等二更~ —— 感谢在2020-04-14 23:18:46~2020-04-15 19:25: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魏魏153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东隅桑榆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十一章 小姑娘脸色红扑扑的,像颗熟透了的苹果。 鼻喉间的哼唧都只是模糊的呓语,似乎没有要醒过来的意思。 谢石站在床边,沉默地注视着她。 乳娘垂手站在一边,只觉得这个冷漠而神秘的少年像个无尽的深渊,让她连看都不敢多看一眼。 房中寂静,门口却响起侍卫的声音:“小公子,庄主请公子下楼用饭。” 乳娘忙走过去开了门,巫马臣含笑的脸出现在门外:“庄主说,知道楚小姐身上内伤未愈,不便挪动,请小姐自己做主就是。” 楚烟转头看着谢石,谢石被她下意识的反应取/悦,眉锋重新舒展开,却没有理会巫马臣,径自对乳娘说话:“你在这里只为服侍小姐,照应好她就是你的功劳,无须你做别的事。” 乳娘知道自己替别人开门犯了这位小公子的忌讳,低头唯唯应诺。 谢石微微颔首,这才出门去了。 乳娘半送不送地跟到了门口,回头一时清闲了,投了湿帕子替楚烟擦手。 清水微凉,小姑娘舒服地叹了口气,悠悠地醒转了。 乳娘服侍着她坐起身,惊喜地道:“小姐醒了,稍稍用些膳食吧,这时候睡太久,夜里走了困睡不着。” 怕她再睡,温声细语地陪着她说话,语气里不免带了些歆羡:“小姐的哥哥对小姐真是体贴入微,兄妹的感情一定很好吧?” 楚烟被她说着,不由得怔了怔,道:“你误会了……” 后面否认的话却说不下去。 她在迷蒙之中唤的“哥哥”,自己并不是一无所觉,却只当做是梦中,也没有想到谢石当真会应答,以至于外人都误会的地步。 她已经无父无母无家无归,从前谨慎经营撑着一家的体面,从来不曾任性过也不是没有委屈和冲动。 那个冷漠而酷烈的少年郎,心里又究竟是怎么想的呢? 她忽然沉默下来,乳娘并没有多想——素昧平生,她原也不该打探主顾的私隐,问了楚烟的饮食忌口,就起身去安排菜饭。 房间的门虚虚地掩着,客栈被包了场子没有别的住客,二楼清净得近乎寂静,乳娘出门去趴在走廊围栏上同人说话的声音都清清楚楚。 楼梯上一阵响,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又沉重又杂乱,路过房门口的时候忽然放慢了。 楚烟眉头微皱,向外看过去,对上了一双闪烁不定的眼睛。 那人察觉到被发现,很快就把脸转开了,脚步匆匆地转了回去。 那双眼睛让楚烟觉得微微有些不适。 - 楼下的一顿晚饭吃得安静无声。 说无声似乎有些不妥,桌上的三个人,除了上善老人之外,两个少年都是闲帮里出身的,没有如同当下的世家子弟一般从小精致教养,碗碟筷勺磕碰的声音不绝于耳。 谢石和桓康夹在上善老人左右,隔着方桌面对面坐着,无需刻意抬头也能看到对方的反应。 锦衣少年注意到谢石的视线,有些不自然地勾了勾嘴角,低下头用进食掩饰了脸上的表情。 谢石垂下了眼帘。 主位的老人对两个徒弟之间的暗流似乎一无所知,他素食多年,客栈的掌厨在素斋上工夫有限,以至于他只虚虚地动了几筷子,就慢慢停下了手。 跑堂上过了漱口茶水,上善老人慢慢地道:“我在这里略坐一坐,你们小孩子不必陪着我,只管回房间去吧。” 桓康瞟了谢石一眼,看见谢石起身,也抢着站起了身应“是”。 谢石比他反应更早,走得却比他更慢,桓康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楼梯上时,谢石才走过了上善老人的椅后,听见老者叫他名字,声音沉沉:“阿石。” 谢石脚下微顿。 上善老人沉默了一瞬,却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轻轻摆了摆手。 谢石微微一哂,加快了脚步往楼上去。 二楼沿廊一排房间,谢石在最内侧数第二间,再往里就是楚烟的房间——她一个小姑娘,起居总要格外注意些。谢石在自己房间的门口停了停,却径直走了过去。 楚烟也吃过了饭,被乳娘搬到了临窗的矮榻上,趴在窗口看着楼下的风景。 已经进了宵禁的时辰,外头连灯火都少见,其实也并没有什么风景,只有夏夜徐徐的风吹进屋来,带来些许温柔的凉意。 灯盏立在窗台边的高桌上,芯火盈盈地跳动,楚烟听见声音回过头去,看见谢石大步地走进屋来。 不知道一股从何而来的宁定,把看见门口那双眼之后的纷乱心绪都安抚了。 楚烟抿了抿嘴,记起乳娘的闲谈,忽然鬼使神差地叫了一声“哥哥”。 她叫出口来,自己又觉得羞愧不安,没有等到谢石的反应,就岔开了话,因此错过了黑衣少年片刻的失神。 “同行是不是还有个少年人?”她侧着头回忆,描述给他听:“和你差不多的年纪,穿湖锦的衣裳,走路稍稍有些乱。” 谢石目光微寒。 他反问道:“你怎么知道?” 说起正事就绕过了方才的小小尴尬,楚烟没有隐瞒,一五一十地同他说了。 那人给她的感觉十分不妥,分明是个少年郎君,却有双比寻常成年人还要浑浊的眼,窥视的姿态也让她战栗难安。 她与这一行人唯一的联系就在谢石的身上,身为上善老人弟子的谢石,地位想必是受尊重的,在这样的情形里依然来窥视她的人,对谢石的态度一定也是非善意的。 谢石眉锋微微皱起,目光刹那间森寒如冰。 但他在不长的沉默之后,只是对她说:“我知道了,你闩好门,夜里教乳娘陪你一起睡。” 楚烟并不失望。 她手无缚鸡之力,把这件事告诉谢石,更多的是为了自保,也不觉得她和谢石亲近到没有秘密的地步。 她点了点头。 谢石却没有再多停留,很快就离开了楚烟的房间,在临出门的时候回过头来,再次叮嘱楚烟:“夜里把门闩好,听见什么都不要走动。” 楚烟微微怔了怔,很快回过神来,郑重地道:“我知道了。” 昏暗的灯火里,黑衣的少年嘴角似乎弯了弯,但没有等到被人看清,身影已经消失在了门外。 - 夜色深浓,连虫鸣都渐渐止歇。 房间里的人把炭笔丢在了一边,连同桌上摊开的薄册子都推远了,仰头靠在圈椅的背上,脸上露出懊恼的神情。 客栈里添在每个房间的灯油有限,烧了大半夜,到这时已经彻底昏暗下去,不时还发出“滋滋”的声响。 锦衣少年抄起剪刀,笨拙地在铜托里剪了一刀,浸透了油的线芯没有绞断,豆火剧烈地摇晃起来,爆了几朵小小的火花。 “啪”。 空气里忽然滑开某种不同的呼吸声,轻柔而徐缓,与房间主人的急促烦乱截然不同。 人的影子在摇曳的火光里拉长又缩短,跳动不休。 桓康终于放弃了与油灯的争斗,剪子丢在了一边,烦躁地耙了耙头发,把桌上凌/乱的簿册和炭笔收拢起来,一面站起了身。 “什——” 焦躁的表情刹那间被惊恐替代,张开的嘴巴只发出一个短促的音节,就被另一个人的手掌堵住咽在了喉间。 桓康下意识地抬膝顶肘,毫无章法的拳脚轻易就被来人化解,关节传来剧烈的痛楚,被人以怪异的姿势弯折、扣在了一起。 修长的手指垂下来,捡起了洒落在地上的手札。 桓康在这一刹肝胆俱裂,被压制的身体迸发出巨大的潜能,整个人鱼跃而起,一头撞向了来人。 阴影中的来人不意他尚有余勇,竟然真的被他撞了个趔趄,桓康猛然甩头,一口咬在了那册薄薄的书札上。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4-15 19:25:00~2020-04-16 20:59: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北藏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东隅桑榆、二锅头兑白开水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陆谣 10瓶;吱吱 3瓶;东隅桑榆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十二章 劣质的纸张松脆,被桓康这样一口撕咬,“嗤”的一声碎裂开来。 他狼吞虎咽地嚼碎了口中的纸,未及吞咽下去,压在腮边的手指蓦地用力,下颌已经失去了知觉。 一团布料塞进来堵住了嘴。 黑衣的少年一脚踏在他的胸骨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对上他畏惧、憎恨、嫉妒……混着无数说不清的情绪的眼神,神色冰冷而森然。 桓康耳中“嗡嗡”作响,不敢与他对视,目光刹那间游移开去,少年脚下却加重了力气,看着血色漫上锦衣人的脸,把整张面孔都逼红了。 ——我是上善老人的徒弟,是你的师兄,是你的发小和铁杆兄弟,你不能这样对我…… 桓康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连挣扎都慢慢变弱,谢石却似乎一无所觉,踏在他胸骨上的脚仿佛有千钧之力,让他无论怎样都难以摆脱。 一直到他彻底脱力地委在地上,黑衣少年才不紧不慢地抬起了脚。 他蹲下/身来,手指压在桓康的耳根、鬓角,用力扣下去。 刺痛的感觉从脸周散开,桓康几乎以为自己的脸皮都被揭开了,在狭窄的方寸腾挪间极力闪避,却听到少年森冷的声音:“你不是桓康。” 桓康猛然看向他。 那少年仍然俯视着他,湛黑的眼眸如传说中的无尽渊狱,分明没有一丝/情绪,他却仿佛在其中看到了无边杀意。 战栗、惊恐、刺激……桓康瞪大了眼。 两只修长的手指却徐徐搭在了他的眼睑上,钝痛从很近的地方传进大脑:“你不是他,他不会用三只手指端着茶碗,也不会在吃饭的时候发出声音,他信任我,向来不会躲避我、惧怕我……” “我没有看到你的□□,所以你是谁,是怎么代替他的?” 赤/裸裸的、被剥开皮全然袒露在空气中一样的恐惧攫住了桓康。 他是……怎么会知道…… 一个古人、一个书里的纸片人…… 手指尖的力道透过眼皮压下,如同跗骨之蛆,钝痛慢慢变得尖锐,仿佛两柄尖刀,随时会毫不留情地刺进来。 桓康极度惊恐地摇头,要说话却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身体不断向后蜷缩。 谢石眸子如冰,语气平淡:“我忘了,你现在不能说话。” 那团散发着怪异酸味的抹布被轻巧抽了出去,下颌骨蓦地一痛,重新恢复了知觉,桓康张开嘴就要大呼,鼻梁却重重地一酸,血沿着鼻骨潺/潺流了下来。 铁锈味倒灌进嘴里,堵住了还未成型的呼喊。 桓康剧烈呛咳起来,客栈中万籁俱寂,他确信咳嗽的声音一定已经传遍了周边的房间。 外面却始终静悄悄的,没有一点风吹草动。 桓康终于陷入了绝望之中。 黑衣少年的眼眸无波无澜,仿佛早已窥破他的一切念头,却什么都不说,只给他教训,任由他挣扎、呼救,看着他在他脚下这样挣扎着求存求死。 这就是主角啊…… 《无冕之尊》里的那个,冷情冷性,杀一军之人来排查一个叛徒,为了打赢一场战役而决堤放水淹没千顷良田,将世间万物都视如蝼蚁的主角谢石…… 在看书的时候有多喜欢他、向往他,在穿进书来之后就有多畏惧他…… 拥有提前知道剧情和机缘的优势,替代主角回答了上善老人的问题,抢占了主角的第一根金手指,为保万无一失,还重金利诱原本属于主角的打手虎哥,在一切都还没来得及开始的时候,就置他于死地! 天一庄少庄主的人情,和一个野崽子小瘪三的命,孰重孰轻,谁心里都有数。 一切都那么顺利。 他只是没有想到,原来主角的身手不是进入天一庄之后才学会的——小说一开场的时候,就是主角被上善老人收徒的那一幕,他不知道主角的过去,就像书评区推测的那样,以为主角是学武两年就胜过别人二十年的天才。 一步错,步步错。 在知道上善老人还是收了谢石为徒的时候,或者更早,在听到谢石竟然没有死的消息的时候,他已经在做二手的准备了——他也没有想到,主角在这个故事才刚刚开始的时候,做事就能这样的肆无忌惮、心狠手辣。 无冕之尊谢中玉,从来都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与他为敌的人! 或许是明知逃离无望,绝境偏能激发极大的勇气和恶意,他整个人都难以自抑地颤抖起来,脸上显出极度癫狂的神情,以至于整张脸都扭曲起来。 “我就是桓康啊,谢石。” 他大笑起来,但因为堵在喉间的血,笑声也低沉而窒闷,随后戛然而止。 “你看不出来,是因为我就是你的兄弟!你杀了我,就亲手杀了你的兄弟……咳咳……” “无冕之尊谢石,亲自杀了他唯一的好兄弟!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越说越激动,眼白抽/搐着翻了上来。 谢石眼瞳微微一缩,手上的力道却反而放轻了。 不是□□易容的替身,却像是什么附身的鬼物。 他一向不信怪力乱神,但此刻一个活生生的人摆在眼前,却让他片刻之间就重新审视起自己的认知来。 “无冕之尊”是什么怪异而僭越的称呼? 而且在这个人的心里,“桓康”是他唯一的好兄弟…… 谢石神色淡漠无波。 他被孙捭阖养到七岁,义父死后被受刘虎招揽。桓康是不知道何州何府小富门庭的少爷,被拍花子拐卖到永州,因为虎哥一次黑吃黑,被截留在了黑虎帮里。 小少爷举目无亲,人事乖觉,知道那些大人不耐烦管他,小绺儿的手艺学不来,又不想被打折了手脚去讨饭,就跟定了他。 跟在他身边,吃他的饱饭,就是他的好兄弟? 恐怕还不如那个小姑娘来得更合适些——至少小姑娘是他自己决定要养的。 他目光平静地垂落下来,道:“刘虎杀我,是你做的?” 他看着喘息着带笑的人随着听清他的问话,笑容忽然凝滞了,眼瞳骤然紧缩,眼周的肌肉都紧紧绷了起来,就没有再等回答,而微微点了点头。 他低声道:“因为童先生,你原本不配速死。但是你看了不该看的人,我取你一对眼,刀剑无情,往后如果真有轮回果报,自己学机灵些。” “等等,等等。”眼看着谢石袖中滑出的刀片已经近在咫尺,生死关头倒逼出刹那清醒灵光,桓康大叫起来:“那个奇怪的小丫头,她根本就不该出现在你身边,她一定也是穿书者,想要掠夺你的气运!你不想知道为什么吗?你不想知道你以后的人生吗?我都知道!我可以告诉你!我知道谁是你的手下,谁是你的敌人,谁背叛你,你以后会娶公主,有很多很多老婆,但是那个公主她、呃啊——” 喋喋的话语还没有说完,剖裂般的剧痛已经让他失去了出声的力量,眼中的最后一幕是黑衣少年不带一丝/情绪的纯黑瞳眸,鲜血汩/汩地离开身体。 我为自己打算有什么错吗?我明明知道所有的情节,所有的奇遇,凭什么只有你能做主角? 恍惚之中他想起书里男配桓康的结局,他是男主谢石唯一的好兄弟,是他真正的心腹,在谢石权倾天下之后,做了威风凛凛的大将军,娶了亲王府的郡主,出入宫闱,只手遮天…… - 客栈房间的隔音并不好,即使隔着几堵墙壁,依约听得见外面的声响。 陪着楚烟安置的乳娘并没有睡,想到之前谢石的叮嘱,竖着耳朵熬了一整夜。 天将明的时候,门口传来细微的响动。 乳娘如同惊弓之鸟似的,惊慌地问了声“谁”,门口静了片刻,响起少年微微低哑的声音:“是我。” “哦,哦。” 乳娘吁了口气,轻手轻脚地去开了门,迎面就被少年眼底浓重的红血丝吓了一跳:“嚯。” 黑衣的少年站在门口,抬手揉了揉鼻梁,一贯淡漠平静的脸上也带上了疲色。 他没有在意使妇的小小失礼,只是微微颔首,迈步走进屋来。 小姑娘昨天昏昏睡了一路,夜里又一宿安眠,这时只些微一点响动,就隐约地要醒过来,一双眼朦胧胧半睁不睁的,看定了头顶的少年,喃喃地叫他“哥哥”。 谢石站在床边低着头,定定地注视着她。 她与他实在素昧平生,第一面还有些尴尬和敌意——任是谁在午夜里突然被人翻窗闯了门,还动起手来一副胁迫的姿态,恐怕都不会有多么欢喜。 第二面又是鲜血横流的小巷,他像个索命的恶鬼,她却是误入的小鹿,她甚至都不一定认出了他。 第三面、第四面…… 分明行/事也颇有章法,怎么就这样冒冒失失地信任他、依赖他。 谢石看着小姑娘柔软红/润的脸颊,眼睛是一夜未眠的干涩和刺痛,心中却无声无息地宁定下来,升起一股罕见的、失控的柔软。 作者有话要说:石哥是真的龙傲天大男主(。 这几章男主视角比较多,主要是给石哥一个交代,很快就会切回到阿楚身上啦,么么哒 —— 感谢在2020-04-16 20:59:45~2020-04-17 20:13: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荻野鹅鹅子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十三章 谢石站在床前,眼前娇儿浅眠,鼻端柔香清冽,昨夜种种,宛如一梦之中。 短短数日之内,从朋友反目、生死一线,到痛失师长、旧识异变,骤然发觉自己十年挣扎,不过身陷命运泥沼,以作困兽之斗。 昨天在客栈门口,只因为陌生伙计接近了童先生停灵的行棺,就生出无边的恚怒…… 而后来“桓康”的所作所为,更刺激了他心中的暴虐和杀机。 那个“桓康”留下来的手札,薄薄的小册子被撕毁了后面一半,存留的怪异而凌/乱的文字和不成篇的语句,他看了整整一夜。 那不像是什么天书,更像是癔症病人无知无觉的呓语,荒唐而可笑—— 上面写他以上善老人嫡传弟子的身份进入朝廷,一路平步青云,出将入相,平民乱、克蛮夷。 又写他遇见许许多多的绝色/女子,无一不对他一见倾心,生死相随……对那些朝政、军政含糊带过的手札,却把这些女孩的名姓、年岁、家世、样貌都写得清清楚楚…… 这样一册如同酸腐书生意/淫一般的垃圾,却堂皇安排了他的一生。写手札的怪物就以此为依仗,毁掉了他为数不多的牵挂的人。 他用了极大的自制力,才克制住将那册手札撕碎、焚烧、毁灭到天地间不存一点残灰的欲望。 而那火焰还在他心中无边无涯地燃烧。 没想到此刻,在这个阴差阳错之下际遇相交的小姑娘身边,那滔天的毁灭欲却得以稍稍平复,还复心中片刻的安宁。 或许真如那人将死之言,这个小姑娘是他认知之外的存在,也是所谓天命所不曾安置的“意外”。 这世界上,不是所有事都会顺着命运的轨迹运行。 少年伸出手去,轻轻地抚了抚楚烟的脸颊。 而他,即使真有冥冥天命,也不愿做那颗驯服的棋子。 如果注定他要一无所有、向死而争,那就把他所能短暂拥有的一切,都留给这个小丫头吧。 如果她能活得足够好。 也算他命如微尘,没有白白存在这一遭。 满室沉寂,乳娘屏息站在一旁,不敢对面前这一幕有片刻的惊扰。 床/上的小姑娘被他粗砺的指腹摩挲,却似乎感受到了微微的疼痛,懵懂地睁开眼来。 俯首在她头顶的黑衣少年目光垂落,但又仿佛透过了她,沉沉看着不知名的深渊。 楚烟抿了抿唇,莫名地有些心痛。 她伸出手去,试探着牵住了他的指尖,轻轻地晃了晃。 谢石指尖刹那绷紧,连同脊背的肌肉都蓄满了力,却最终慢慢地放松下来,沉默了片刻,低声问道:“身上还有不适?” 音调还是一向的寡淡。 楚烟却从中听到了少年生涩的温柔。 她抿着唇,笑意却抑制不住地从弯弯的眼角溢出来,一面撑着手臂起身,道:“今天感觉好多了……” 一旁的乳娘忙凑上来要服侍楚烟,黑衣的少年却已经俯下/身来,托起了女孩儿的腰背,手势僵硬而谨慎。 靠的足够近,少年人身上极细微的血腥气就传进鼻子里。 楚烟微微错愕,瞬息间抬起头来看着谢石,慢慢地道:“谢谢哥哥。” 谢石低头看着她。 小鹿一样清透的圆润黑眸,少了一点谨慎试探,多了信任和期待,也藏了说不出的……担忧和怜惜。 长长的眼睫扑朔着,片刻后细细密密地垂下去,遮蔽了眼底粼粼的微光。 谢石却好像被那双眼睫扫在了心上,所到之处诸火寂灭,万劫翻灰,荒芜之地生出一丛新碧。 这个小姑娘好像比他预期中还要聪慧机敏、还要镇定自若。 还要可爱。 他低着眸子,沉沉地嗯了一声,道:“不用担心了。” 谢石没有停留太久,很快就离开了房间,一旁侍立的乳娘重新凑上来,服侍楚烟洗漱,凑趣地和她说话:“小公子果然十分的关心小姐,恐怕也是担心昨夜的声音吵到了小姐吧?说起来还真是怪吓人的……” 楚烟心不在焉地笑了笑,念头却全挂在了方才的猜测上,忍不住地担心起来。 - 早饭后重新套了车准备上路的时候,楚烟坠在后面,目光在人群中逡巡了一圈,果然都没有再看到那个锦衣少年的身影了。 虽然已经有了猜测,也已经在谢石的反应中寻到佐证,但楚烟一颗心仍旧紧紧绷了起来。 谢石仍旧和她同乘一辆马车,从上了车就倚在榻上微微闭了眼。 少年裸/露在外的脸颈都是匀称而细腻的蜜色肌肤,轮廓锋利的眉弓压着眼,投下一层阴影,使他即使不带表情,也有一层生人勿近的冷酷意味。 或许是楚烟的注视太过明显和专注,谢石忽然微微睁开了眼,问道:“要什么?” 马车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从昨天就是谢石在照顾着她——楚烟面色微红,轻轻摇了摇头。 她放轻了声音,道:“我打听过了,他是你的师兄吧。真人不会因此责罚你吗?” 谢石微微一怔,凝视着她。 楚烟慢慢地道:“你不能再回到镇上去了。你是因为受我的挑拨才动手的,即使真人生怒,也该由我来承担……” 谢石忽然道:“楚烟。” 他声音沉沉的,不像是同龄男孩子正在改变音色时的低哑和刺耳。楚烟第一次从他口中听到自己的名字,不由得有些意外地睁大了眼。 片刻的失神之间,有只柔韧的手掌覆上了她的额顶,轻轻地揉了揉。 “他不重要。” “但你记住,你叫我一声哥哥,凡我未死,就轮不到你来担责。” 少年的声音低缓,楚烟心里却霎时间一酸。 有种灼干脏腑的炽/热,仿佛身体里所有的水分都争先恐后地从眼眶中涌/出来。 她极力地眨眼,止不住眼泪流珠般的滚落。 “哥哥。” 抚在她发顶的手微微顿了顿,像是无声的回应。 世间荒唐,该照顾她的人将她待价而沽,素昧平生的人分明轻易就可以把一切推到她的身上,却对她说“凡我未死”,无条件地把她护在了身后。 楚烟眼底的水珠越落越急,咽不下的哽咽里听到头顶似乎有声轻不可闻的叹息,她被韧而薄的手掌贴着脑后,伏在黯黑色裹着体温的衣料间。 - 少女压抑的啜泣被风吹着,偶尔有细碎的一两声传进前面不远处的另一架车里。 行进间也稳如平地的车厢当中,年轻的侍卫左使跪坐在老人的身边,耳廓微微地颤了颤。 上善老人阖着眼盘膝而坐,面前是一尊青铜的罗盘,二尺见方,因为日久摩挲而边缘生出明光。 外面风轻云淡,但车厢里的空气却有种无形有质的低沉,压在人心头上沉甸甸的。 在这样的沉寂里,原本轻不可辨的低泣也变得清晰起来。 巫马臣垂在一边的手动了动,却听见一声长长的叹息。 压抑的气氛仿佛一瞬间荡开了,罗盘正上方的空气里甚至在一霎间出现了一个透明的漩涡,又在瞬息之间破碎、消弭。 有风尾卷过盘面,没有在坚硬的铜质上留下一点痕迹。 巫马臣倾身扶住了上善老人的手臂,老人向后仰了仰,面上的表情依旧平和,仿佛那声长叹并不出自他的口中。 “还是校不准啊。” “一个闲帮少年,从来没有学过方术,却能蒙蔽天机,以至诸星易轨……我确实是老了。” 巫马臣知道他说的是桓康,不由得沉默。 上善老人似乎只是自嘲,嘴角甚至挂上了一点无奈的笑:“阿石,还是太年少气盛了些。” 作者有话要说:每个大人都有自己的想法,两个孤独的未成年相拥取暖。 ——感谢在2020-04-17 20:13:23~2020-04-18 19:38: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阿燃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沈知 11瓶;吱吱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十四章 上善老人是真心实意地叹息。 他闭关数年,此番出山,专为这颗天星而来,没想到却被一个乡野小子蒙蔽了神机,误收入门庭。若不是心神交感,促使他去探望多年不见的旧友,险些要与真正要找的人擦肩而过。 而桓康的入局,不但搅乱了他多年精心筹算的星盘,还使早已排布清楚的星轨重新错落。 龙宿倘若长久游离,牵扯之力日消夜磨,到再也弹压不住,就将有一飞冲天之势。 他明知受了蒙蔽,还要带着桓康回山,就是为了“解铃还须系铃人”,从他身上入手,再看能不能不伤根本地把这件事解决。 谁知道这孩子触怒了谢石,谢石已经得了他的警示,却依然选择了出手。 到底是可惜了。 可惜两者相权,自然有轻有重。 他微微地闭了闭眼。 巫马臣是个纯粹武人,不入阴阳玄门,这时只是恭敬垂首。 上善老人看向他,忽然问道:“你观阿石如何?” 巫马臣微一沉吟,道:“虽因年少,或心性未定,但已有大成气象。” 迎着老人审视的目光,顿了顿,依旧补充道:“我如他这样大时,应不及他远矣。” 上善老人轻轻颔首,轻描淡写地道:“那今后你就到他身边去。” “你要永记此刻对他的钦敬,保护他,效忠他——” 到此戛然而止,似有未尽之言。 - 夏日昼永,到天色已经完全黯淡下来,他们才进了雁栖山。 永州周遭多山,但尤以雁栖诸峰最为雄健奇险。早些年即使是世道还太平昌盛的时候,环山一带也常有山匪作恶,依托地势之险,使官府也莫可奈何。 这样的格局,一直到二十年前,上善真人孤身至此,剿灭一方凶匪,在雁栖山中辟“天一庄”以后,才得以解除。 后来时局渐乱,重新又有些悍民被逼上山,啸聚一方,但吃了天一庄几回教训,渐渐再也不敢在雁栖山周边放肆,雁栖山就这样成了永州城第一等的太平之地。 上善真人高名远播,永州一地的寻常百姓受真人的恩惠,渐渐也把天一庄和所在的雁栖山视同仙人禁地,可敬不可狎。 雁栖山群峰山高壑险,远入云巅,历来少有人烟,载于地志,也无非以“雁栖”之名泛泛以概之,到天一庄择址之时,方有上善真人弃此号,就为主峰拟名“播星”,盖世间言其高峻者,无非摩云、摘星,真人有神游九极之概,谓此崖高于天京,无须举手摘星,而垂手便可播辰种斗。 这些逸闻有些流传于州县民众之口,有些是庄中侍童使婢如数家珍般拈来,言辞之间骄色不掩,楚烟也在这样的观察中渐渐了解到天一庄的静水深流。 但此时此地,还没有正式踏进山庄正堂的两位小客人对此还几无所知。 山里夜黑得快,车马前挑起了灯笼和火把,照着道路从平坦变得崎岖。楚烟从来没有在天黑后/进过山,只记得小时候阿耶教导她夜里山中会有狼出来猎食。 荷叶镇外的小小山丘尚且如此,承天之险的雁栖山呢? 但一行人擎着火在山里走了这些时候,外头有簌簌风涛,唧唧虫鸣,偶尔有极远的地方传来一两声猛兽的低啸,却始终没有近前过。 楚烟心中好奇,但身子端端正正地坐着,面上一点都没有露出来。 谢石初来乍到,贵为庄主弟子,却如空中楼阁,全无根基。她和谢石进退一体,她做出失礼的事,伤的却只会是谢石的脸面。 即使心里再是好奇,到底也压住了。 谢石却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忽然探过身来,将垂落的窗帘撩起了一半。 夜里风凉,不知道谢石有意无意,挑开的是前头的一边,沁凉的山风涌进车厢里,转过一圈染上微温,才徐徐拂上少女的面庞。 楚烟微微一怔,虽然止不住对谢石肆意举止的担忧,却依然无可阻挡地生出暖意来。 谢石却已经闭上眼重新靠回了椅背上。 “想要什么只管去做。”他语气淡漠:“来这里不是为了委曲求全。” 楚烟抿着嘴无声地笑了笑,趴在车窗上兴致勃勃地看着窗外。 远山嶙峋的黑影连绵不绝,看得久了,竟生出一种巨龙无声蛰伏于此的错觉。 巫马臣策马靠近了车厢,对上楚烟的眼睛,含笑道:“楚小姐闷了么?马上就要到索桥了,楚小姐可畏高?” 高? 楚烟怔了怔,有些迟疑地道:“大约还好。” 巫马臣又微微笑了笑,道:“那就好。” 他视线越过楚烟的头顶,车厢里的少年不知何时睁眼看了过来,面色沉淡。 巫马臣低低地笑,道:“是属下多虑了,想必小公子会照顾好楚小姐的。” 谢石漠然颔首,巫马臣轻夹马腹,微微笑着远离了车厢。 楚烟在家时听过有人畏高如赴死,即使在镇中的酒楼三楼用餐,也不能靠近临窗的桌席,那时她并不以为然,有时候被阿耶带着上山,站在山坡不矮的陡岗上,也不觉得有什么异样。 她一直以为自己并不畏高,一直到众人弃了车马,站到断崖的此岸上。 两座山峰宛如被摩天利刃一刀劈开,留下相对两扇陡峭如镜的断面,夜里看不见崖底的浓雾,只有不可测的黑暗沉沉涌动。 一条长长的索桥孤零零地悬挂在天堑的两岸上——大约是因为夜色的关系,索桥的中间部分几乎目不可辨,宛如荡进了不知名的幽冥里。 所幸对岸或许已经得知了庄主回归的消息,炎炎的炬火光芒递到这一边,像夜渡里唯一的一点慰藉。 楚烟面色煞白,抑制不住冷汗涔/涔地从鬓角和背上沁出。 在她忍不住牵住谢石衣角的片刻工夫里,这一边随侍的天水卫里已经有一名男子吊上了索桥,低沉的机括声响起,年轻侍卫的身影很快离开火把笼罩的范围,消失在茫茫的黑夜里。 楚烟抵着谢石的手臂,机械地数着心脏凌/乱的跳动,却仍旧止不住无穷的恐惧,几乎连呼吸都困难起来。 有双手抚在她颈后轻轻地按/揉,让她得以保全最后一点思考的能力。 她不知道过了多久,再次听见这一边重起的人声,对岸的光芒似乎更明亮了一些,有一根火把忽上忽下,打出约定的旗语。 巫马臣含/着笑意走过人群,单膝跪在了谢石的面前,道:“凌云渡的索桥乃是雁栖山天堑,小公子第一次走这条路,属下请公子负于属下肩,属下愿护公子过桥。” 他顺着谢石的目光落在楚烟身上,微微地笑着,补充道:“属下也会安排得力人手护持楚小姐。” 谢石全副心神都放在楚烟的身上,对他的言辞毫无反应,他也只是静静地等着,连嘴角的笑意都没有片刻改变。 巫马臣说的话楚烟一个字都没有听清,她低着头止不住地干呕,如果不是抵在谢石的身上,此刻恐怕已经瘫软下去难以维持直立。 连意识都几乎再难维持,最后一点灵光里,她有些懊恼地想着,她又一次成了谢石的短板和弱点。 鼻底却传来一阵痛楚,将她从漫漶的状态中唤回苏醒,她听见谢石有些严厉的声音:“不要睡。” ——她不能昏过去。 楚烟勉强打起了精神,挽着谢石的手臂紧紧闭上眼,竭力不去描想那断崖和孤索的景象。 谢石道:“我要一根绳索,要足够结实。” 那语气不容拒绝,楚烟不由得睁开眼仰头看他。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4-18 19:38:47~2020-04-19 04:59:3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东隅桑榆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十五章 侍卫左使也在看着谢石,脸上的笑容淡了,显出些真实的错愕。 谢石抚了抚楚烟鬓角的冷汗,顺手拂过她的眼睑,低声道:“闭上。” 楚烟下意识地顺从他的话。 巫马臣很快就带着一卷麻绳回来,谢石接在手中,扶正了楚烟的身子,手腕微微一抖,绳索一端绕过女孩儿的腰/肢,将两个人紧紧缚在了一处。 绳索比楚烟的手腕还要粗/壮,缚在腰间并不觉得多么勒痛,但亲密无间的距离里,少年暖炉般的体温透过薄薄的袷衫,熨过她的脏腑,把山中夜风吹卷的冷意都驱散了。 巫马臣沉默地看着谢石将楚烟绑缚在自己的身上,忍不住道:“公子千金之躯,不容毁损,属下愿为公子分忧。” “抱紧我,不要放手。” 谢石低声叮嘱楚烟,一手将她撑住了,视线才扫过巫马臣,神色无波无澜,淡淡地道:“走吧。” 火把的焰光猎猎照进他眼瞳,巫马臣不由自主地屏息,深深低下了头。 楚烟伏在谢石的肩上,感受到少年行走时肌骨有力的牵引,玄色的衣料遮蔽了她的视野,也看不见大恐怖的无底深涧。 风声在山壑间呜咽,身子微微一沉,四面八方的山风刹那间掠过鬓发、腰脊和脚底,少年的手臂紧紧地环住了她的腰,楚烟偏头枕在谢石颈间,原本狂乱的心跳到此却渐渐舒缓下来。 无边无际的黑暗中,不知道浮沉了多久,有人声在不远的地方呼喊,明亮的火光隔着眼角的薄膜映进来。 楚烟小心翼翼地侧过一点头,看到少年冷峻不带情绪的侧脸。 谢石单手抱着楚烟,踏着崖边开凿的石阶走上高岸,一众侍卫大约也没有想到他这样强悍,短暂的面面相觑后有人簇上来,拥着两人退到了一旁。 楚烟还没有全然回过神来,腰间乍然一松,谢石指间的刀片挑开了绑得紧紧的绳索,低下头来问她:“累不累?” 她怔怔地摇头,道:“我不累,哥哥你才真的辛苦……我是不是很重?” 跳跃不定的火焰光里,少年嘴角似乎微微地挑了挑,又很快消弭,以至于楚烟几乎以为那是一个错觉,他没有再说话,只是抬起手来,安抚地揉了揉她的头。 对岸的一行人陆续地渡过来,这一边的山崖上也提前做了准备,谢石带着楚烟上了同一架肩舆,目光轻扫,不意外地发现有近一半的侍卫留在了对面。 他在路上就察觉这个世人口中仁慈悲悯的山庄,并不如它表现出来的无害——但或许也是因此,一面彰显自己的仁德,一面又要藏匿暗中的獠牙,难免于不经意间进退失据。 谢石目光沉敛。 肩头微微一重,身边的小姑娘不知何时倚在他肩上,静悄悄地睡着了,睡梦中夏目不知道惦念着什么,柔软的唇浅浅翘/起,在月光下镀着柔和的微光。 少年侧头看着她娇憨的睡颜,神色终于微微柔软下来。 - 楚烟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了。 天光照进空旷而明亮的房间,南墙上半掩的明窗迤逦,天青色的绫帐被信风吹起,涨鼓起时又被窗前的落地屏阻隔。 空气中有种清冽的凉意,迅速地唤醒了沉睡多时的大脑。 身上的衣服被人换过了,柔软的府绸中衣贴在肤上,轻/盈又温暖。 楚烟摸了摸颈后,久睡过后一身的疲惫,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呵欠,记忆慢慢回到脑海里。 昨天夜里她是……倚在谢石身边睡着了。 也不知道她是怎么被送到这里的。 她掀开被子下床,竹帘簌簌一阵轻响,有个梳着小鬟的丫头挑帘进了屋,有些惊讶地看她:“姑娘醒了。” 她把手里的茶盘放在了桌上,敛衽向楚烟行礼:“奴婢是鹤庭的丫头菡萏,奉了庄主老大人和公子的令,前来服侍姑娘。” “鹤庭。” 楚烟不由得重复这个陌生的名字。 侍女菡萏声音也温柔和气,仿佛懂得楚烟的疑惑,主动替她解释:“早在公子没有回山的时候,老大人就已经在庄里替公子准备了居处,就是这一处‘鹤庭’,原本不知道还有姑娘在,该单独为您收拾住所的,公子不放心您,特地把您留在了这里方便照顾。” 楚烟“嗯”了一声,听见菡萏微微顿了顿,又接着道:“留雪楼本是老大人替公子收拾的寝居,一应物什都是按照公子布置的,不知道小姐住着习不习惯?倘若有不惯的,只管使奴婢更换过。” 语气有些说不上来的微妙。 楚烟终于抬起眼来,把她认真地打量了一眼。 这个叫菡萏的丫鬟穿着藕色的衣裳,头上簪了朵酒盅大的木芙蓉,肌肤又白又腻,桃心脸儿生得一副笑面,眼角低垂,唇角弯弯,看上去十分的讨喜。 楚烟静静地看她,她恭顺地低下头,并不与楚烟对视。 说这里是上善真人替谢石定下的寝居,处处都按着“公子”来布置,又请她“有什么不习惯的叫人换过”,一句赶着一句,倒像是提醒她鸠占了鹊巢一般。 楚烟看着她恭谨的姿态,移开了视线,问道:“哥哥在哪里?” 菡萏面上笑容微僵,似乎没有想到她完全不接自己的话,一面忍不住观察她是不是没有听懂,一面低声道:“老大人召见公子,此刻正在前厅议事。” 楚烟点了点头,浅浅笑了一笑,道:“我知道了。哥哥回来的时候你再来报我就是。” 她目光清澄,端了桌上的空茶杯在手里,一副坦然送客的姿态,菡萏顿了顿,恭声应了句“是”,垂首退出了屋子。 楚烟目光落在微微摇曳的竹帘上,片刻才徐徐走向窗前,隔断的屏风后掩着一扇门,通向房间外宽阔的露台。 楚烟推开了门。 露台上错落设着清幽的花木大盆,围栏一排美人靠,湘帘半垂半卷,被斜飞的滴水檐完全笼罩。 凭栏处临高一望,楼下丛竹掩映,有长阶沿山势一路铺落,青石的广场上间有烟气升腾,中央挖着一池碧水,卧虹般的拱桥横跨在池上,说不出的壮丽和秀美。 再向远处,广场外仍是亭台楼阁、回廊连绵。但极目而眺,周遭竟再无一处如此楼居高望远、占尽风光。 楚烟不由自主地抿起了唇,心中生出愧疚来。 那侍女说的话并没有错。 是她占据了原本该属于谢石的住所。 她垂下眼睫,转身走回了屋里。 - 谢石回到鹤庭的时候已经将近午正。 侍女菡萏手里捏着柄纸伞,沿着游廊迎出来对他行礼,姿态温柔而恭谨,豆蔻年华的少女,一低头时白/皙的颈项像一截脂膏,明晃晃地露在年少的男主人眼前,声音也如水波般温存:“公子回来了。” 谢石目光在她身上掠过,并没有激起一点异样的波澜。 他大步流星地向内走,问道:“阿楚醒了?” 菡萏小跑着跟在他的身后,因为疲惫而细喘微微,还竭力地举起伞来替谢石遮阳:“小姐上午醒了,没有交代别的话,奴婢也不敢打扰小姐……” 谢石忽然停下了脚步,侍女收势不及,险些一头撞在他的背上,他脚下却微微一错,蓦然转过头来。 “奴婢失礼了,请公子恕罪。” 侍女语气微微惊惶,仰头看着谢石,眼波盈盈满是祈求的意味,却接上了少年森然的视线。 他问道:“她吃了什么?” 菡萏沉默了片刻,道:”小姐没有吩咐奴婢,奴婢不敢擅自做主……” 谢石目光幽冷。 菡萏忍不住打了个冷颤,“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身体不太舒服,头一直痛,感觉像是昨天下雨开窗,吹风感冒了T T 大家要好好照顾自己,不要像我啊 —— 感谢在2020-04-19 04:59:34~2020-04-20 03:49: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阿燃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沈知 17瓶;荻野鹅鹅子 9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十六章 菡萏跪伏在谢石脚下,哀声道:“奴婢知道错了,奴婢不该玩忽职守,没能好好照料小姐,公子责罚奴婢,千万恳求公子不要赶走了奴婢。” 她生得娇小,妆束又精致,但到此时灰尘仆仆,鬓发都松散了,木芙蓉跌落在地上,花瓣零落了一地。 谢石垂眼淡淡看她,神色间不见动容。 菡萏伏在地上,随着谢石的沉默,心里渐渐越来越沉。 面前的靴尖忽然离开了视野。 “休息好了?怎么出来了?” 她听见谢石问话,语气平缓,听不出半点片刻之前的冷意。 “哥哥。” 楚烟是在楼上了看见广场上谢石走过来的身影,特地下楼来迎他,没有想到会看到这样的一幕。 她笑着应了谢石的话,目光在不远处低伏的背影上打了个转。 她问道:“是菡萏姑娘惹了哥哥生恼?” 谢石眉目淡淡的,道:“不用心服侍主家,当逐。” 楚烟却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她动作幅度极小,只稍稍彰显出不赞同的态度,谢石眉峰微凝,垂首看着她。 一路上这个小丫头对他太过顺从依赖,以至于他都快要忘了,这是个心思灵巧又胆大包天的姑娘。 楚烟也在看他的表情。 少年眉目间有淡淡的困惑,却没有认为她僭越的不悦,像是耐心地等着她回答,让楚烟浅浅抿了唇一笑。 山风吹卷,她穿得单薄,不由得打了个寒噤,谢石蹙起了眉,道:“先回去再说。” 楚烟笑盈盈地应了声“好”,仿佛把跪在地上的菡萏遗忘了一般,两个人肩并肩地回了小楼。 留雪楼楼高三重,谢石没有回来的时候,楚烟已经上下地走过了一遍,只觉地步宽阔,陈设精致,无处不见用心。 她和谢石在堂左的茶桌边坐了,先道:“我听菡萏说会另替我辟一处住所,哥哥不如早点迁进来……” 谢石断然道:“不必。” 楚烟没想到他这样坚决,不由得看他。 谢石眸光沉敛。 上善真人也好,天一庄的有些人也好,对他或许寄托着什么厚望,但他身边这个小姑娘,显然不在他们的考虑之中。 “你一个小姑娘家,当然要跟着兄长居住。”他声音沉沉的,不容置疑地道:“我住在前庭,出行也更便利。” 他看到楚烟唇角微翕,似乎还要说些什么,索性加重了语气,道:“这件事你不必再操心。” 楚烟抿了抿唇。 她对谢石的情绪总有种特别的敏感直觉,在听到他说这样的话之后,就知道这件事已经没有了转圜余地。 或许他有他的用意。 违逆上善真人的安排,与和谢石产生争执这件事相比,就显得不那么重要起来。 她道:“我知道了,就依哥哥的安排。” 少年的眉目果然稍稍舒缓。 楚烟顺势说起了下一件事:“哥哥是因为菡萏对我轻慢而要逐她出门么?” 谢石不言,微一颔首。 楚烟就笑了起来,道:“那这件事哥哥就不要插手了。交给我来处置吧。” 谢石侧头看她。 楚烟道:“这些都是女儿家的事,我跟着哥哥初来乍到,事事都等着哥哥替我出头,倒让他们看短了哥哥的心气。” 她语气诚恳,轻声道:“哥哥说往后要护着我,可我也是一样的心情。只要哥哥信任我,往后这些后宅之事,我来替哥哥分担就是了。” 少女坐在茶桌的对面,一双眼亮晶晶地看着他,谢石看着那双鹿眼里小小的人影,鬼使神差地点头默许下来。 楚烟粲然笑了起来。 谢石忍不住揉了揉她的额发,道:“想做什么只管去做,万事都有我在。” 楚烟小鸡啄米似地点头,对他眉眼弯弯地笑:“只是还要劳烦哥哥替我请了司掌内务的管事过来。” “你先休息,我让他下午过来。” 楚烟应了下来,谢石这才起身离开。 走上了楼前的石阶,他回过头去,倚在廊下目送着他的小姑娘似乎怔了怔,又对他挥手。 谢石嘴角牵了牵,大步走了下去。 上善老人同他谈了一上午的话,不拘心里究竟怎样想,面上总归是和睦的,一副全然将他视作衣钵继承人的模样,把庄中的司事都聚到一处,郑重地介绍了他的身份。 而那夜死在他手中的、他的“师兄”桓康,仿佛从始至终都不曾出现过一般。 谢石眼尾漫不经心地一垂。 从上善突然造访荷叶镇,到十年前的收徒、十年后一相逢就信重有加,其实无处不彰显着怪异。 只是他此刻还想不到他孤身一人一刀,有什么值得上善真人这样名扬一州的大能图谋。 更重要的是,他从生死堆里摸爬滚打长大,没有人教过他怎么认输,怎么逃跑。 孙老头教给他的第一课,就是学习,持续不断的学习,从师长、从朋友、也从对手、从敌人——谋算你的人不会无缘无故放弃,而你每一分变强大,都是在粉碎对方、保护自己。 如今,永州最好、最强大的试炼场已经开放在他面前。 谢石目光幽凉,落在连绵不绝的群峦之间,嘴角忽然微微挑了起来。 - 楚烟送谢石出了门,回到三楼的寝房歇了个午。 原本以为夜里睡久了会睡不着,没想到在榻上躺了片刻,就朦朦胧胧地睡了过去,到未正一刻才睁开眼。 房间里有人进来过了,绫帐被打理得规矩,该卷的卷、该垂的垂,窗子闭了靠近碧纱橱的这一半,留下另一半开着,露台上的浅淡花香透过窗扉,缓缓弥满了整间屋子。 窗下的大圆桌上摆了一排攒盒,拱着当中一只细青胎茶壶,楚烟随意揭了两个盖子,看见里头摆着色/色不同的小巧面果子,茶是清甜的苡仁茶,斟在杯里冒着雾白的热气。 楚烟不由得扬眉。 看来鹤庭之中也不是没有做事周全的人。 桌上的茶点一口也没有动,她径自出了门。 屋角楼梯口侍立着两名檀色裙衫的侍女,见了她齐齐地行礼,口称“小姐”:“您醒了。槐序姑姑得您的令,如今正候在楼下。” 楚烟目光微闪。 这两名侍女的举止、规矩,都与先前的菡萏不尽相同,而更近于她从前在家时,家中束氏亲手调/教过的使婢了。 束氏在侍女面前立威的时候,曾经随口告诫她:“这样的丫头,表面上一丝马脚都不会露,可是主子一旦在她们面前露了怯,往后再想弹压的住,就难了。” 楚烟淡淡地对着两名侍女点了点头。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下意识地模仿了谢石平日里的冷淡姿态,就这样目不斜视地走下了楼梯。 两名侍女在身后屏气凝神,躬身替楚烟提着裙摆,跟着走了下去。 主仆一行出现在楼梯口,站在大堂中的年轻女子将这一幕收在眼底,不动声色地垂下了眼睑,抢步上前,俯首道:“奴婢槐序,忝掌鹤庭内务诸事,为公子、小姐分忧。见过小姐。” 楚烟下楼时已经把堂中扫了一眼,桌椅空旷,连一盅茶水都不见。 这位司事的槐序姑姑,倒像是在这里站着等了这些时候。 楚烟抿唇笑了起来,道:“我房里的茶点是槐序姑姑准备的?姑姑有心了。” 槐序温声道:“这是奴婢分内之事,当不得小姐谬赞。” 楚烟无可无不可地点头,忽然看着她,把唇角的笑意都稍稍收了,问道:“我有一事不明,望姑姑为我解惑。不知天一庄中,于渎职是何处置?”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4-20 03:49:47~2020-04-21 03:18: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荻野鹅鹅子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北藏 3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十七章 槐序垂首道:“视其轻重,自罚俸至驱逐下山,各有不同。” 楚烟笑吟吟地看着她,道:“原来如此。” 她语气轻和,让槐序摸不清她的意思,要去看她的表情时,少女已经回身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回头看着身后的两名侍女。 其中一个下意识地去看槐序。 槐序沉吟了一瞬,微微低下了头。 那侍女就抿了抿嘴,提脚轻/盈地往后头的暗间去了,不多时端了托盘回来,替楚烟斟了一盏薄薄的清茶。 楚烟含笑看她一眼,将那杯茶托在手里,低头浅浅啜了一口。 眼睫微动的时候,看见楼外的空地上有个短短的人影,在日光底下一晃,露出半张天生带笑的温柔面庞来,只是此刻大约情绪并不欢悦,使得眉眼间的笑影倒有些怪异了。 楚烟心中就变了主意。 她轻轻巧巧地合上了盏盖,抬头看着槐序,柔声道:“我初来贵地,想来房中丫头不懂我的喜好,不敢随意上前,也是有的。” “只是这样一点担不得责的丫头,遇事只会畏畏缩缩地往后退,是不是他日遇到旁的为难之事,也要先退上三步,倒把主子推到前头去呢?” 她年纪尚小,音色清亮,面上又浅浅挂着笑意,就是说着这样诛心的话,也让人难以求全责备。 槐序闻弦音而知雅意,此时已经听懂了她要说的话,不由得面色微微一变。 她张口就要说些什么,却被楚烟忽然起身的动作打断了,而楚烟却只是随手将茶盏递到了婢女的手里,笑道:“我这会爱吃口甜的,这个却淡了些。” 那侍女连忙接在手里,下意识地道:“奴婢替小姐换来。” 楚烟就侧头看了她一眼,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婢女垂首道:“奴婢是鹤庭的二等丫鬟子春。” 楚烟似乎只是随口一问,就随意地点了点头,侍女子春见她没有别的指令,就屈了屈膝,捧着茶盏匆匆退了下去。 楚烟笑盈盈地转回身来,仍旧看着槐序,道:“我年岁轻,哥哥又事务繁忙,房里实在是没有那等比主子还矜贵的丫头的位置。姑姑说是也不是?” 槐序被打断了前头要说的话,到此时心思就沉了下来。 庄主老真人对谢公子的看重,他们这些被调到鹤庭的人最清楚不过。上午老庄主召见谢公子的情形,午间就已经在他们当中传遍了。 而无论是最初谢公子要直接驱逐菡萏的决意,还是此刻毫无保留地放权、任由这位楚小姐处置的态度,都代表在鹤庭的内务上,恐怕这位楚小姐才是不能绕过的一部分。 偏偏这个小女孩,看上去年纪小小,却意外的不好糊弄。 乱拳打死老师傅。 倘若她执意保一个菡萏,反惹了楚小姐的不虞,让这位娇小姐把刀口挂到她身上来,恐怕也没有另一个她来保她了。 她索性道:“小姐说的是。” 楚烟神色轻快地看着她。 槐序能被遴选出来做鹤庭的内务司事,性情也向来不乏杀伐果决,既然做了决定,就显出十分的干脆利落来,道:“奴婢有些琐事报来,恐污小姐的耳。院里有个原一等丫鬟叫做菡萏的,素来被纵坏了,眼高手低,前头犯了大错,不宜在主子身边服侍了,暂罚半年的月俸,贬为四等,调往外院行洒扫事,此后禁于主子面前行走。报得迟了,不知可曾惊扰了小姐?” 楼门口传来一阵重而凌/乱的脚步声,那个等在外头的少女的影子在地上盘桓了好几圈。 楚烟嘴角微微一翘。 侍女子春重新回到了桌边,替楚烟另斟了一盏茶,轻柔的百合甜香从壶口散了开来。 她轻声道:“请小姐用茶。” 楚烟随意地点了点头,目光从楼门口收回来,轻描淡写地道:“依姑姑所言,想来一等的名额就空了一个,不如就提了子春。” 忽然被点名的子春大喜过望,登时就“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砰砰地磕头:“奴婢叩谢小姐赏识。” 槐序目光微动,迎上楚烟笑盈盈的眸子,片刻,将头深深低了下去,道:“但凭小姐做主。” 楚烟笑着站起了身,子春连忙殷勤地跟上来,主仆脚步姗姗地上了楼,将楼外忽然响起的一阵少女哭泣低喊声丢在了身后。 - 从那天以后,楚烟果然没有再在留雪楼上下见到过菡萏的影子了。 她并不关心槐序处置菡萏的细节。她花了两天时间,才把鹤庭里里外外粗略地走了一遍,对未来要生活的地方有了个大略清晰的认识。 谢石从第二天就开始忙碌起来,只有每天晚上会到留雪楼来陪楚烟用一顿晚饭,楚烟在他身上嗅到淡淡的血腥味。 少年耐不住她的失落,把包了薄薄素绢的手臂给她看,语气温和:“一点擦伤。” 楚烟说不清心里究竟有几分相信。 但她只是点头,连夜选了布料和针线,绣了一只小小的平安香囊,到第二天晚饭的时候给他。 她抬眸看谢石,轻声道:“保佑哥哥健健康康的。” 小姑娘站在面前,微微仰着头看他,姿态轻/盈,眼神专注又澄澈,像一只依偎在大鹿身边的幼崽。 谢石抬起手来揉她的发,细软的发丝贴在掌心,随着微微偏头的动作而扫动,说不出的柔软和微酸。 他郑重地将香囊佩在了中衣的束带上。 后来的两、三天,上善老人都没有出现,到第四天,才又一次召见了谢石。 他花了几天几夜的工夫,在雁栖山中为童秀才堪得一处佳城。 头七的时候,童秀才的棺椁下了葬。 谢石和楚烟执子侄礼,披麻哭灵。 葬仪结束之后,谢石开始戴孝。 楚烟也沉默地换上了素衣和银饰。 楚烟以弟子礼,一心一意地要服斩衰三年,即使是谢石阻止也只是默然不应。 谢石愈是懂得楚烟的心意和执着,愈是无法竭力地劝阻,他喜爱楚烟的知恩和纯粹,也牵挂她柔弱如一片鸿羽的身体。 这样左右撕扯的情绪绷在他心里,结果就是在例行的训练场上下手越发凌厉狠辣,一连四、五日都有天水卫的武士重伤下场。 上善老人亲自到留雪楼来拜访楚烟。 恰逢午膳被侍女端进房里来,碧粳米饭。白水豆腐,一碟青菜,素得清汤寡水,不见一点油腥。 小女孩礼数周全,屈膝行了礼就垂首沉默侍立在一旁,显然已经有些时日没有出过房门,面上已经有些隐隐的苍白。 上善不由得叹了口气。 他道:“阿烟,你是阿石的妹妹,我托大这样叫你。” “世间有生孝、死孝,死孝过哀,过哀伤身。而毁伤身体,是大不孝。” “你如今年纪尚小,正是生长之时。我为阿石,与你师为你,该是一样的心情。将心比心,我们怎么看得下你们吃这样的苦?” “何况你与阿石情同手足,倘若你为哀过甚,伤了身体,阿石心中又将如何自处啊!” 楚烟终于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 上善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这天他离开留雪楼以后,忽然交代身边的人:“往后须待楚丫头更尊重些。” 而楚烟接受了上善老人的劝说,饮食起居上规矩稍稍放宽了些许。 谢石心中微缓,再面对师父时态度都好了许多。 上善老人转头就给留雪楼里又添了十几样老玉摆件。 楚烟仍旧不大出门,对这些老物件也兴致缺缺,每日从山庄的藏书阁里借了书出来看。 到十月的时候,为童先生服小功的谢石除了服。 驻守在一线崖的天水卫传来消息,说有个少年郎来寻谢石。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4-21 03:18:37~2020-04-22 04:07: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沈知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十八章 谢石收到消息的时候,巫马臣也正在鹤庭归羽堂向他奏事。 “出去训练的白羽卫今天早上回庄了。”侍卫左使语气轻快,带着掩不住的笑意:“按照公子的意思,连着把驼峰山中的匪寨骚扰了十来日,如今那匪首王寇,恐怕也要坐不住了。” 谢石不置可否,问道:“白羽卫伤亡如何?” 巫马臣道:“只有三个人受了些许轻伤,回庄就在医署用药。” 他真诚地道:“王寇在驼峰山为患多时,寨中匪众熟习战阵,从来是府兵和庄中的一大患。公子当日力排众议,单独组建白羽卫,专习弓/弩游侠飞弹之术,以有今日成就,实在是深谋远虑。” 谢石眼睑微垂,微微勾了勾唇,露出一个转瞬即逝的淡笑。 他道:“温知府昨日送了封信上山,说的也是王氏之事,你近日下山,就将此事与温知府做个交割。” 巫马臣垂首应诺。 谢石就从书案的镇纸底下抽了封信,被巫马臣双手接在手里。 谢石微微低下头,是要处理文卷的姿态了。 巫马臣也说完了正事,却没有告退,而是话锋一转,说起被交托的私事来:“小姐的母亲……” 谢石就放下了手里的笔,抬起头来看他。 侍卫左使看着他沉冷无波的脸,斟酌着改换了称呼,慢慢地道:“楚太太,在小姐离开之后的第二天,就私下里变卖了家产,带着楚家小公子搬了三、四回家,如今落脚在了永兴镇上。” “您上了雁栖山的消息在荷叶镇传开,楚家的族老开了祠堂,楚家的宗房从原来的四房,转到了一向与四房不睦的六房肩上。” “那位原本想要收小姐为义女的李太太,因为突发风疾,搬到了乡下庄子上养病。” 当日的天一庄,或者说上善真人的影响力,他早就已经有所见识了。 有如今的结果,他并不惊讶。 但也不代表…… 他就这样放下了。 谢石目光微深。 他道:“查李太太活着还是死了。楚家母子也跟下去。” 访客的信息就是这个时候递进堂中来的:“是位锦衣玉貌的小公子,拿的是永州温知府的帖子,因此不好就拒了,还请公子斟酌。” 天一庄庄主上善真人耄耋之年收了一位爱徒的消息,在过去的小半年里早就传进了有心人的耳中,这些时日以来,也有不少人以各种各样的借口,来接近这位尚未被摸清底细的少年郎。 但能够突破一线崖的筛选,递进鹤庭的消息却寥寥无几。 谢石看了一眼屋角的滴漏。 答应了阿楚今天要回去陪她吃饭,这时距离晚膳还有一个多时辰。 他道:“帖子拿上来。” 帖子是永州知府温扬的款,后头并没有按照时人的规矩,写上洋洋洒洒的许多出身,谢石翻到第二页,就看到了来访者的名号:宋誉。 温扬与谢石合作已经有些时日,是个十分有分寸的大吏,谢石自忖请托温扬牵线搭桥的人想来不少,但真正得到他引荐的,这还是第一个。 他眉梢微扬。 巫马臣察言观色,拱手道:“公子若是没有别的吩咐,属下就先退下了。” 谢石颔首。 宋誉是卡在谢石搁了文卷起身出门,准备回内庭去的同一刻上,被侍卫引着到了归羽堂前的。 果然是锦衣玉貌的小郎君,可惜锦衣沾了尘,玉貌也显出跋涉的疲倦,只在看见堂中走出来的黑衣少年的时候,一双桃花眼骤然亮了起来,喊道:“谢老板!” 谢石驻足看过去,眉锋微微地压下来。 宋誉喊得忘神,被他冷淡目光一扫,不由得醒过神来,讪讪地道:“谢、谢公子。” 貂裘锦帽,衣饰风流。 一看就是富贵人家娇养的小公子。 但行/事这样的马虎冒失。 温扬,怎么会推荐这样的一个人到他面前? 谢石不动声色地审视着他,一旁的侍卫也因为宋誉先前胡乱的呼喊而上前了半步,神色十分的警惕。 宋誉心里麻麻的,背上冷汗都起了一层。 书里看着男主谈笑却虏、眨眼杀人,王霸之气侧漏,帅炸天谢老板我可以。 只有亲自面对男主的时候,哪怕是个未成年版,才知道被男主盯着的时候有多酸爽啊! 他不由自主地露出退缩之意来。 夕光照过高高的播星崖,谢石目光在他额前熠熠生辉的冷汗珠上一扫而过,忽然道:“进来说话。” 侍卫得到谢石的示意,悄无声息地退到了一边。 宋誉跟在谢石脚后,亦步亦趋地进了屋,只觉得黄昏时的深邃堂屋,像只凶兽张大了口,要把他吞进去似的。 阔厅深处摆了张大书案,堆了许多书卷笔墨,后头设了座,估计就是谢老板平时处理公务的地方了。 他乖觉地站在了半路上,等着谢石上座,一面又在心里把从发现自己穿书以后,就开始模拟要对男主说的话,拿出来盘算了一遭,安慰自己:这次一定万无一失了。 却听见走在前面的黑衣少年却跟着停了步,忽然问道:“你是谁?” 锦衣少年下意识地道:“宋誉,宋是宋朝的宋,誉是荣誉的誉。” 谢石回过头来,若有所指地道:“宋朝?” 明暗的光影间,少年目光刹那幽邃,如一片薄薄的刀锋藏在夜里,于无声息间暴起伤人。 卧/槽! 宋誉额上的冷汗“刷”地滚落下来。 他张口结舌,一贯灵活的脑子在这一刻空白一片,期期艾艾地道:“宋,不是,宋玉的宋,宋体……” 谢石注视着他。 宋誉在男主没有温度的凝视里意识到自己的进退失据。 所有计划中的开场白都废得一干二净。 宋誉有种转头就跑、从此逃到天涯海角,远远逃离以后男主势力所能覆盖到的每一寸土地的冲动。 谢石却忽然轻轻放过了这个话题,淡淡地道:“宋公子说笑了。” 那迫人的视线挪开了,宋誉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但原本想好的话题也不好说了…… 黑衣少年继续走到一半的路,只有道背影留给他,宋誉深深地吸了口气,摒除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念头,竭力地回想着故事的切入点…… 他眼前一亮,看着谢石在书案后落了座,急急地前趋几步,压低了声音,道:“谢公子,我有一件要事说给你听!” 谢石看着宋誉重新潋滟起来的桃花眼,眼睫微微一垂,道:“说。” “我今年一直做一个梦,梦见明年永州大旱,驼峰山里一伙山匪趁机下山,攻进了永州府,把府城抢了个一干二净,匪首王胡子因此自立为王。”宋誉语气真诚又急切,低声道:“危急时刻,公子你力挽狂澜,剿灭了王胡子,救了永州一府的百姓!” “我一开始也不相信,一直到我听说了谢公子你,才觉得这个梦可能是真的……” 谢石神色淡淡地听着,忽然道:“你想让我防患于未然?” 宋誉想也不想地道:“当然不!我要劝公子养寇自——” 深秋里夕阳落得格外的快,厅堂中没有掌灯,此刻已经是黯黯一片,只有门口在风里微微摇曳的灯笼,稀薄的光线照在雪色的刀锋上,泛起一阵渗人的冷意。 刀刃贴在脖颈间,冷就沿着血管流进胸腔里。 宋誉全身发抖,又在冷意和痛意的威胁下强自忍耐着,生怕谢石的手没有抖,反而因为他自己的颤抖而撞上了刀口。 他哆哆嗦嗦地道:“谢老板,谢公子,我、我……” 谢石目光沉淡,仿佛锦衣少年颈间的刀并不掌在他手中似的,静静地打量着他。 作者有话要说:存稿箱忘了定时,差点断更T T —— 感谢在2020-04-22 04:07:23~2020-04-23 04:35: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墨绿 7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十九章 - 锦衣少年汗出如浆,很快就把领口的中衣渗透了。 他此刻的恐惧模样与先前对他说“永州匪首王胡子”时候的胸有成竹、一切尽在掌握,可谓云泥之别。 谢石眼尾微微一垂。 声音从他喉中压出来的时候几乎如同蚊蚋,只有面前靠得极近的少年听得见了。 他道:“无冕之尊?” 看着宋誉刹那间瞪大的眼,谢石轻轻地呵了一声。 如果说第一眼只是觉得异样,听到“宋朝”时有所怀疑,而到了这个时候,事情就已经昭然若揭。 说起来他要感谢桓康才是。 如果不是他给他留下太深刻的印象,他恐怕也难以想到世间有如此诡秘的事。 为什么总是有这样的人,试图到他身边来? 他微倦地垂下了眼,圆润而冷的刀柄在掌心缓缓地旋了半周。 宋誉却像是被迎面砸了一记重锤,眼前都是乱冒的金星。 在这一刹那间,什么乱七八糟的猜想都涌/出来了——男主怎么会知道“无冕之尊”这个书名?难道男主知道这是一本书里的世界了?这个世界不是只有他一个穿书者?男主已经遇到过了?还是男主自己就是穿书者?! 最后的这个念头让他几乎绝望了——或许别人会觉得老乡见老乡多么值得高兴。 但对于他来说绝不是。 他追着这部书一更不落地追到了穿进来的那一天,不是因为这本书有多么爽,推的妹子多么多多么美,剧情多么紧张刺激跌宕起伏。 只是因为谢老板,活成了他心里最想成为的样子而已。 如果不是那个谢石,无异于让他眼睁睁看着信仰的神灵在面前陨落。 不,不对。 谢石,就是谢石。 他从第一眼就知道,这就是谢老板——那种刀锋凛冽的气质,目无余尘的冷淡,每一根头发丝里都写着,这就是如假包换的、无冕之尊谢老板…… 宋誉发软的手脚在刹那间生出不知何处来的勇气,睁大了眼,低声喊道:“我还有用!” 刀锋在压进他皮肤表层的瞬间顿了顿。 微妙而真切的刺痛里,宋誉连咒骂某个乱搞事的同乡的心思都没有了,他喃喃地道:“杀了我会有麻烦的,谢老板,我不值得。” 黑衣少年注视着宋誉,像注视堂中一件无生命的陈设。 但不知道是哪一句打动了谢石,他眼睫微微一垂,那爿刀刃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他的袖间。 他淡淡地道:“说。” 宋誉劫后余生,下意识摸了摸脖子,一手黏糊糊的血。 他看着谢石不带情绪的脸,强自镇定地放下了手,想了又想,试探着道:“无冕之尊,是一本书,就是,一本话本,谢老板知道吧?” 他一面说话,一面紧紧地盯着谢石脸上细微的表情,然而黑衣少年只是森然抬眸扫来一眼,面上根本没有一点情绪变化。 那一眼冷森森的,让宋誉有种自己下一秒就要被剥皮拆骨的感觉。 除了男主是原装男主这个直觉,什么都试探不出来,反而自己的底细都快被这双洞彻的眼摸透了,宋誉干脆自暴自弃,把自己看过的这本书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作为一本点家龙傲天大男主爽文,读者对情节多半爽完就忘了,宋誉能记住的也不过是他印象深刻的一部分,他和假桓康的关注点不同,讲述也多半侧重“谢石”狂纵肆意、杀伐果决的部分,对于那本手札里一个又一个的妹子反而只是依稀记得几个,简短地一带而过。 谢石静静地听着,没有人能从他深湖般的面容上窥探到他心中的万顷狂澜。 两个人的描述合在一起,他渐渐勾勒出半个模糊的人影。 这个人在别人看来强悍无所不能,在谢石眼中,却只是一个无知无觉地被命运安排、荒唐又懦弱的丑角。 他轻而短促地冷笑了一声。 宋誉打了个激灵。 谢石的目光却已经重新落到他的身上,慢慢地问道:“你呢?” 连“世界的真/相”都说出口了,别的还有什么不能说。 何况男主听了这么多,一点消化时间都不需要,还立刻就有心情关心他。 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 牛逼。 不愧是男主。 宋誉道:“我是个富商的儿子。” 他想了想,不知道怎么给男主解释他来的那个世界——差别太大了,男主万一一个不好理解,觉得他言辞不尽不实,一刀把他劈了。 虽然是会有一点麻烦,但对于男主来说,也不是解决不了。 他道:“我们那边和这里不太一样,我家里有钱,但我哥我姐都挺厉害的,我就是个混吃等死的富二代,今年才上大一——可能就像你们这边的,国子监吧。刚入学,我哥给我买了个新车,半路上叫人给撞了。” 虽然有些词句谢石并不能全然理解,但大略的意思却是相通的。 谢石微微颔首。 “我一睁眼,就到这里来了,那时候,这个宋誉,”宋誉指了指自己,道:“给他爹去上坟,回来感冒、感了风寒,可能是没治好吧,我醒的时候,听大夫说幸亏我挺过来了。” 他语气轻松,仿佛那些剧变真的如他说的那么轻易度过。 心性倒是不错。 谢石收回了审视的姿态。 宋誉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只觉得忽然有一刻全身都变得轻松起来。 仿佛有什么无形的压力撤去了。 他不由自主地长长吁了口气,胆子一壮,就准备继续说些什么。 谢石却看了看屋外的天色,淡淡地道:“我使人安排你的住宿。有什么话日后再说。” 宋誉“诶”了一声,黑衣少年已经大步消失在门外,有男子紧跟着进来,客客气气地请他出门。 不管怎么样,大概已经被谢老板……初步认可了吧? - 谢石进了留雪楼的时候,侍女正端着一帘饺子从一楼的东明间里出来。 看见了他,就盈盈地行礼:“公子回来了。” 帘栊因为有人出门而卷起,楚烟在屋里听见了声音,放下了手里的东西出门来迎他。 小小少女穿了件月白的夹袄,没有簪戴首饰,只在双鬟上抿了朵小小的白绒花,杏眼微微一弯,叫他“哥哥”。 谢石应了一声,随手捋了捋她鬓角垂落的发丝,看着小手上沾得白白的面粉,问道:“这是在做什么?” “槐序姑姑是直隶人。”楚烟笑着任他捏了手,看他垂着眼抽/出帕子来细细地擦,指头因为微痒而蜷缩:“她说在她家乡,立冬要吃饺子,有民谚说‘立冬不端饺子碗,冻掉耳朵没人管’……” 谢石看了她一眼,有些无奈地道:“教灶上去做就是了。” 小姑娘面上肌肤晶莹如雪,以至于鼻翼也沾了一点粉/白,竟一时难以察觉。 帕子擦手都沾满了,谢石索性探了手指,替她把那一点面粉擦掉了。 微微粗砺的指腹刮过肌肤,柔润的触感停留在指尖,有种鲜明的反差。 谢石不由得叹息。 楚烟浑然不觉谢石的心思,仰头笑盈盈地道:“反正也是闲着。” 小姑娘守孝在房,平常出门也少,无非是读读书、写写字。女红又伤眼,因为他的意思,连带她平常也并不怎么做了。 跟使妇丫头们相处,乐趣总归也有限。 谢石心里生了筹算,但还没有规划个章程,也就没有立刻说出口。 主仆几个原在东明间里包饺子,谢石进了屋,楚烟就拉着他往西间去,槐序听着外头的响动,亲自带人出来端了热汤水,服侍楚烟和谢石盥了手,又上了茶点,同楚烟回话:“灶上水都预备好了,小姐吩咐一声就备饭。” 楚烟点头,看了谢石一眼,道:“一刻钟以后摆饭。” 槐序应诺,垂着头退了出去。 谢石看着槐序对小少女恭顺的姿态,微微颔首。 楚烟没有在意这个,她偏过头来看着谢石,道:“哥哥今天回得晚些。” 作者有话要说:开了一篇仙侠预收,想换个世界观换换心情~小可爱们可以点进专栏预收一下,爱你们mua~ 《不如修仙》:钟情太苦,可是我甜。 作为天元界唯二的渡劫尊者,温雪意一朝恍神,终于被窥伺已久的天劫乘虚而入。 本以为被劈个魂飞魄散,这一生也不过如此,没想到十万雷霆中一梦睡觉,光阴倒流三百载,她重新跪在了上清山收徒的现场。 垂天高风飒飒,她一眼看见抱剑站在玉座之后的萧疏少年。 温雪意等了钟斯年一辈子,从炼气期的小傻子,等到了结为道侣,等到修为一路飞升、仙门万人称颂,等到了钟斯年陨落的消息,却最终没有等到他一个回头。 重来一回,她看着少年遥远的眉眼,摸着自己死水微澜的心口。 她想,钟情一人太苦,不如专心修仙。 无情剑道千年一见的天骄钟斯年,在闻仙台上第一次见到人群中那个青衣少女,也第一次握不住心中的剑。 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那是一柄剑一生一次的情劫。 一开始他对她说:太上忘情,最下不及情。 而后来他终于明白:情之所钟,正在我辈。 高岭之花气运之子剑修大佬×满级重修温柔厌世小姐姐 暗恋×明恋,从太上忘情到情之所钟 别被文案骗了,阿眠从不写虐文~ —— 感谢在2020-04-23 04:35:09~2020-04-24 19:32:1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沈知 2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十章 谢石平日忙碌,楚烟和他见面的时候也飘忽不定,更不常常打扰他。 但隔些时日,总会一约一诺,一起用一顿饭,哪怕只说些寻常琐事。 逢这样的日子,谢石总会回得比平常早些。 楚烟不免有些担忧。 谢石道:“今天突然来了个人。” 他看着小姑娘还带着稚气的小/脸,微一沉吟,没有把那些太过无稽的事说给她听,只是道:“是温扬荐上来的一个世家子弟,说了些王胡子的事。” 楚烟听见“王胡子”,果然就转移了注意力,道:“哥哥之前的安排……” 谢石道:“府兵战力有限,无伤大雅。” 楚烟就点了点头,又听谢石道:“我把宋誉留在鹤庭,房里你看着分拨人手。” 楚烟轻轻地“啊”了一声,道:“哥哥把他留下了吗?” 她看着谢石,抿着唇笑了起来,水样的眸子一闪一闪,道:“我知道了。” 这半年来上了山进了归羽堂的人也不单一两个,这还是第一个没有被直接打发走的人。 谢石端着茶盏,看着小少女带着些狡黠的笑容,嘴角不由得微微一翘。 当日那个一腔孤掷的小姑娘,如今在他身边,越来越鲜活、越来越自在了。 也越来越懂得他的心思,这样无须多话也自然而生的默契,仿佛时时刻刻都在提醒他,他不是注定生死孤独。 有股暖流无声无息地浸在他心里。 楚烟抬手向门口一招,子春快步进了门,听她道:“叫灶上给前头客舍的贵客预备饭食,再拨一碗饺子,早些送过去。” 侍女应声而去,楚烟转回头来,撑着下颌看着坐在对面的黑衣少年,明知故问地道:“哥哥觉得我安排得对不对?” 谢石忍不住拧了拧她的鼻子,道:“顽皮。” 嘴角却不由自主地翘了起来,撑住了小姑娘因为笑容而跌过来的身形。 - 蹲在客舍里魂不守舍的宋誉,很快就听到了敲门的声音。 膳堂司事遣了四个人来送晚饭。 八菜一汤,荤素甜咸,米面两样主食,另加一碗饺子,考虑到不知道他的口味,可谓十分的丰盛用心了。 一同来的还有两个丫鬟、两个小厮,小厮留在外屋听差,丫鬟手脚利落地收拾了桌席,又恭恭敬敬地请他用饭。 宋誉还想着半路上遇见的那个女孩,有些心不在焉,端着饺子碗顺口问道:“你们这里也吃饺子?” 两个丫鬟都不像多话的人,有一个沉默着,有一个对他一笑:“回宋公子的话,是我们小姐听说北人立冬吃饺子的掌故,不知道宋公子的喜好,特地交代替您备了一份。” 宋誉却愣住了。 “你们小姐?” 那侍女似乎觉得他问得僭越了,语气也变得平直起来,道:“院中内务之事,都是小姐处置。” 宋誉心情复杂极了。 来客舍的路上他遇见一个抱着扫帚扫落叶的侍女,听见后面有人叫她“菡萏”的时候,他就狠狠地吃了一惊。 就算他对书里的女角色再不留心,也不会不记得这个从一开始就跟着男主角,忠心耿耿又温存解语的重要女配——她可是男主的第一个红颜知己,甚至快到结局的时候,还被书迷争论她和明珠公主究竟谁才是真正的女主角。 白月光和红玫瑰啊。 现在这抹白月光,竟然就这么成了个发配扫大街的饭粘子?! 他还没有感慨完谢老板的铁石心肠,又突然被告知另一件闻所未闻的事。 男主的权力核心,潜渊之邸,大名鼎鼎的天一庄鹤庭,竟然出现了一个,能够当家做主的女孩子! 宋誉有那么一刹那,怀疑自己是不是穿错了书。 他心里放着事,再看到谢石的时候,面上就不免露出行迹来。 谢石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异样,回头淡漠睨视着他。 宋誉后背一凉。 他讪讪地道:“没事,没事。” 过了碧云栈桥,就是上善真人日常起居的红尘精舍。 上善老人发了帖子传唤宋誉前来,他本人却正在后山石楼里蕴丹,就在丹房里召见了二人。 “你爹宋状元昔年在京城打马簪花时,我也曾与他有君子之交。”他语带感慨,颇有些物是人非的萧萧之态,上下打量着宋誉,道:“没想到他盛年而折,实在是天妒风流。” 宋誉垂首应和,说“先考知道先生今日仍有惦念,想来也无憾事”,语气姿态都十分的得宜,几句对答之间,让上善老人面上神色都显而易见地舒展起来。 ——竟有几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 谢石作壁上观,一时微微有些见猎心喜。 听着上善老人提点他“你和阿誉年纪相仿,正要好好相处”,也平静地应了。 上善老人精力不济,很快就示意二人可以离开了。 宋誉却悄悄地同谢石说话:“谢老板,我觉得有点不对。” 他知道自己从谢石的眉眼间看不出意思来,索性就说自己的:“看书的时候,这个师父就是个金手指工具人,现在见了真人,我总觉得他好像对你也……不是那么真心。” 谢石不置可否。 宋誉看他好像不太想讨论这个问题,不由得闭了嘴。 谢石却问他:“山匪为患,你何以有前言?” 宋誉第一面见他的时候,想也没想地建议他“养寇自重”。 素昧平生,出此诛心之言,由不得谢石不骤动杀机。 宋誉愣了一下,喃喃地道:“谢老板,不瞒你说,我从看书的时候就是这样想的。” “咱拼死拼活一辈子,图个什么?” “图功高不震主,皇帝不疑心,图公主长得美,皇位坐着烫屁/股?” 栈桥之下江流千尺,四面高天风声满袖,天地之间无第三人之耳。 宋誉也放下了对陌生世界的畏惧,毫不避讳地道:“你和书里那个人不太一样的,谢老板,但我也知道,你就是他。” “我们那个世界有句话,叫‘男儿当带三尺剑,立不世功’,也有句话叫‘功到雄奇即罪名’*,我爸那么个破公司,都一个个斗得乌眼鸡似的,我才不相信你立下那些功劳以后,皇帝就真的这么放心你。” 谢石目光炯炯地注视着他。 宋誉迎上了他的视线,坚定地道:“防患于未然!” 谢石嘴角微微一勾,忽然放声笑了起来。 成群的飞鸟从湛蓝的高天上掠过,滔滔的江水在脚下的深谷中奔流不息。 少年的笑声击金振玉、穿云裂石,余音袅袅,良久方歇。谢石重重地拍了拍宋誉的臂膀,却只是道:“阿誉,史书读多了,人常易有高屋建瓴的错觉。但事情是落在脚下的,远不是你想的这样简单。” 虽然被谢石否定了想法,但宋誉却全然没有失落,相反一双眼猛然亮了起来。 不是客气而审视的“宋公子”。 他如今,也在谢老板那里,混到一声“阿誉”了! 谢石已经沿着栈桥走远了,宋誉原地蹦跶了两下,醒过神来追了上去,看着谢石重新冷淡下来的脸,获得认可的余波还在荡漾不止,他忍不住把积在心里的问题斗胆问出了口:“谢老板,我听丫鬟说鹤庭有位当家的小姐……” 话音未落,黑衣少年冰冷的目光已经扫了过来。 宋誉不由得失声。 谢石收回了视线,淡淡地道:“你觉得你认识她?” 宋誉连忙摇头,声音小小地道:“我也只是大概记得名字……” 他听到身边的男主角似乎轻而短地笑了一声。 “恐怕你连名字也没有听过。” —— 作者有话要说:*袁崇焕《哭熊经略之一》,祭熊廷弼的,阿眠太喜欢这一联了,“才兼文武无余子,功到雄奇即罪名”,每次读到都很揪心。 记得相逢一笑迎,亲承指授夜谈兵。才兼文武无余子,功到雄奇即罪名。 慷慨裂眦须欲动,模糊热血面如生。背人痛极为私祭,洒泪深宵苦失声。 —— 感谢在2020-04-24 19:32:11~2020-04-25 05:56:1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撑伞的孩子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十一章 宋誉的胃口几乎全然被吊了起来。 他本来就对这位神秘的少女颇为好奇,几乎把他记得名字的女角色都猜了一遍。 谢石听着他说了一个又一个名字,没有一个是“楚烟”,心中并无意外。 只是验证了他原本的猜测罢了。 黑衣少年又恢复了冷淡的神色,宋誉看了又看,虽然还是充满了好奇,但方才那点勇气散了,就再也不敢造次。 倒是回了归羽堂之后,谢石忽然问他:“你家中女眷都由何人教养?” 宋誉有点惊讶。 “谢老板问的是哪方面?” 他下意识地问了一句,不由得笑了起来,道:“说别的我不知道,这个可是宋家立声名的一大本钱,你可问对了人。” “上回我出来半路上被叫回去,是因为家里一个老叔公过了世。” 他夸口道:“叔公家的堂姐订了亲还没有出阁,婆家派了许多人来帮忙,生怕耽搁了堂姐的花期。” 谢石眉梢微扬。 宋家是嘉安的望族,也是江南士林中有名的把女郎教养得比寻常士子还出挑的人家。 把自家堂姊妹吹嘘了一波的后果,就是被谢石轻描淡写地交代:“劳你务必从宋家女学里请几位名师上山来。” 宋誉目瞪口呆。 但看着谢石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意思,他很快就反应过来——能被谢石这样的上心,也一定是和那位神秘的鹤庭小姐脱不开关系了! 宋誉抓心挠肝地好奇,果然提笔写了四、五封信。 他这个“誉小公子”,因为亡父的缘故,在嘉安宋家颇有分量。 ——谢石明明也知道,但给他一次任务,竟只让他写信挖几个女学的老师。 不得不说宋誉心里颇有些杀鸡用了牛刀的落差感。 他糊着信封口的胶,一面不甘心地问道:“那我都替小姐请老师了,总该知道小姐的名字吧?” 谢石视线应声转了过来,宋誉打了个激灵,少年却已经不动声色地重新低下头,冷淡地道:“不能。” - 播星崖下今冬第一场雪之前,几乘青帷马车低调地上了山。 谢石带了人去见楚烟。 他这些时日忙碌,只隔几日或早或夜里往后头来过问两句,往往同楚烟起居的时辰相错。 楚烟听见他来的消息,丢了插到一半的花觚,提着裙子“蹬蹬蹬”地跑下楼来,到门口才停了脚。 谢石看见她跑出来,脚步也跟着快了些,原本缀在他后头的人一时都被甩开了。 “门口风凉,吹了太阳穴夜里睡不着。” 他先握住了小姑娘的手腕,牵着人进了门,随手把提着的小木盒递出去,被侍女接在了手里。 子春接了那方小食盒,就不由得笑了起来,看着楚烟,道:“是醴泉记的金明糕。” 永州城颇负盛名的一家点心铺子,四时八味各色精致糕点,许多都要开门就去抢才买得到。 子春欢喜地道:“公子一定是小姐肚子里的蛔虫,不然怎么会知道小姐前儿忽然惦记这一口。” 提着纸包兴冲冲地往暗间的茶水房去了。 楚烟不由得鼓了鼓腮。 她推着谢石进了东明间,隔窗却看见两位宋氏女眷行到了楼前。 她不由得转头疑惑地看着谢石。 谢石微微一笑。 小少女方才被侍女说破了这一点馋嘴,到此刻眼角还有些未褪尽的羞晕,眸子水润润的,像只进退失据的小鹿。 “我给你请了两位讲学的师父。” 他每每看着楚烟这副神情,都有些忍不住的手痒,抬手刮了刮她的鼻尖,道:“山上太过清净,你年纪又小,把自己都憋坏了。” 他就看见小少女的眼睛闪闪地亮了起来,满眼的雀跃之色。 谢石心中微微闷痛。 从童秀才的事他就该知道,他家这个小姑娘于旁的或许都不大在意,但却是很喜欢读书的。 或许她从前生活的环境里,也只有这件事能让她感觉到安全。 他本应该更早地想办法才是。 楚烟却明白他的心情。 她不由自主地抱住了他的手臂,下颌搭在他臂上,笑盈盈地道:“有哥哥在真好。” 她是真的很欢喜。 谢石啊。 看上去冰冷又不近人情,但对她总是细心又体贴,事无巨细,凡是他能关照到的,都在尽他所能地保护她、照顾她。 她低下头去,把脸埋在了他的臂弯里,借衣袖的掩饰拭去了眼角突如其来的湿意。 头顶的少年仿佛有所感,片刻的沉默之后,却只有修韧的手掌落在她发顶,轻轻地揉了揉。 楚烟心里暖洋洋的。 她重新扬起头来看着谢石。 谢石抬手抿去了她睫梢一点残留的湿/润,嘴角微微一翘,低声道:“小花猫。” 楚烟气鼓鼓地丢开了他的手,扭头在桌边坐了下来。 谢石从善如流地坐在了她的对面。 帘栊底下的侍女等到这时,才端着茶点、引着人进了门。 金明糕齐齐整整地码在甜白瓷的浅碟里,楚烟却没有放手去拿,而是理了理衣襟,端肃地坐在椅子上,看着后头进门的两位女眷。 宋家两位女先生一老一青。 老的那个看上去四十许,但她自己介绍的时候才知道竟已经年过五旬,是宋誉旁支的姑祖母,一生未嫁。年轻些的那个正值花信之年,和离大归在家,与宋誉是隔房的堂姊/弟。 因为是延请而来的课师,楚烟就一一地行了礼,叫了“大宋先生”、“小宋先生”。 姿态十分的恭谨。 谢石在一旁却微微蹙起了眉。 两位宋先生见过了未来的弟子,又被楚烟亲自安顿了住处,到宋誉来看望的时候,就不吝露出善言来:“是个通透又懂礼的性子,看着谈吐是经过名师的,处事十分的得宜。” ——礼仪举止上还有不少需要打磨的地方。 不过这样的话,二人都是有分寸的,自然不会把东家的缺点拿出来说。 宋誉的堂姐宋文莹笑道:“我和姑祖母来的时候,还担心咱们家是读书门第,和贵宝地处事走不到一处,未免就辜负了堂弟一片心。没想到这位小姐竟是个伶俐的好学生。” 他姑祖母宋寒枝却微微地哼了一声,道:“倒是那位谢公子,做事不免唐突了些。读书进学的事,从来哪有不吃苦就能成就的。却偏要他来说‘不许煎熬了小姐’……” 宋誉听她这样大胆地指责谢石,一时间心惊肉跳的,连茶盏盖也捏不住了,当啷一声跌在瓷杯口。 宋寒枝被他转移了注意力,看着他叹了口气,一时就说起宋家的事来。 - 谢石平日里不常下山,昨日走这一趟不单是为了替楚烟买一包点心,也是因为永州知府温扬再一次给他写了一封信。 他在天一庄设白羽卫,亲自操练指挥,拿驼峰山王胡子匪寨做磨刀石,把王寇逼得夜不能寐,匪众外出劫掠的次数都一时间少了。 他写信给了温扬。 温扬一向把王胡子视为一大患,得了这一消息,果然点起府兵,择良辰开拔进山剿匪。 被白羽卫日夜骚扰几无还手之力的匪众,对上府军却仍有一战之力,鏖战之后官兵虽得险胜,但匪首王胡子还是在一众残部的保护下遁逃。 谢石下山一趟,安抚了温扬,又从府衙里拿了探得的信息,回山之后连同白羽卫的奏报一处查看。 王胡子逃离了永州。 谢石把手里的纸条都揉碎了,丢进浅水瓮里,心中说不上失望。 他当日等着知府来剿匪,就是存了要试探永州府兵虚实的念头。如今看来,他最初的判断并不算错。 官军已经烂了,但烂的程度比他预期还是要好一些。 只是不知道他州兵力比起永州来,又当如何。 以后总会有机会的。 巫马臣来见他。 天水卫左使奉他的命,去稽查荷叶镇李家的私事,谢石听了回报,在归羽堂静静地坐了良久。 这天晚上谢石过来的时候楚烟还没有睡,在二楼的书房里带着一众丫鬟清点架子上的书册。 谢石进了门,楚烟就敏锐地察觉到他的冷郁,交代子春煮一壶甜汤,才陪着谢石进了屋。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4-25 05:56:17~2020-04-26 02:53:3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荻野鹅鹅子、未卿baby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吱吱 8瓶;未卿baby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十二章 谢石沉默着,楚烟也没有急着问他发生了什么事,只是拨了拨铜炉里的香饼,又执着银剪挑了案头的灯火。 灯芯爆了个小小的灯花,发出轻微的脆响。 暖光映着少年沉郁如渊的侧脸,湛黑的瞳子里倒映着两朵跳跃的火苗。 楚烟专注地看着谢石。 谢石喉间微哽,忍不住摸了摸她的头。 帘帷微响,侍女端来茶汤,楚烟起身迎了几步接在了手里,低声道:“你们都出去吧。” 子春明白小姐的意思,屈了屈膝远远地退了出去。 楚烟回身重新坐在桌边,替谢石斟了一盏,道:“哥哥喝口水。” 少女一张小/脸稚气未脱,眉目间却有种不合年岁的沉静,谢石心中微微一疼,道:“还记得荷叶镇的李家么?” 楚烟点了点头。 怎么会忘呢? “李太太要收一个养女”,这场突如其来的意外,把水面下那些原本不见光的偏爱、取舍和龌龊都翻在了眼前。 原本粉饰平静的生活就这样天翻地覆。 她没有在自己的思绪里沉浸,听着身边的少年低声道:“李太太虽然宣称要收一个养女,但只有你一个人得了她的首肯。你跟我离开之后,李太太就打消了这个念头,被送到庄上养病,不到半个月就死了。李家一直秘不发丧,就在前些天,李员外也意外身故……李家报了李太太殉夫。” 楚烟不由自主地睁大了眼,手撑在了桌沿上,木质棱边硌得掌心微微疼痛,她浑然不觉。 “李员外夫妻,都死了?” 她在谢石眼中看见了相同的疑虑和沉思。 不是她多疑多想,而是原本平凡无奇的一件事,突然走向这样一个结局,未免就显出几分诡异。 她喃喃地道:“这可真是,太奇怪了。” ——要收养义女而选中了她、她离开荷叶镇、李太太遭遇的种种不同寻常、李员外也死了…… 会和她有关系吗? 她只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小镇姑娘。 可是总有种说不出来的怪异,从听闻消息开始就若有若无地晃着。 楚烟心里像点了把无名的暗火,寻不到根源,只能煎熬地烧着。 谢石眼睑微垂,将她的手从桌沿上拉开了,看着细白掌心上的红痕,轻轻地揉了揉,道:“这件事我会使人再查下去,或许只是一场意外,无论如何,你如今已经离开了荷叶镇,那些人事都与你无关了。” 楚烟颔首,一面在脑子里把镇上那些乡邻都回忆了一遍,道:“我写份名单给哥哥,侍卫大哥们行/事也方便些。” 心情乱糟糟的,只想找些事情来做才好。 她也不等谢石的回应,提着裙摆就往书案前头去。 谢石沉默地跟了上来,抢先一步磨开了墨。 楚烟心里有数,下笔也快捷,不但写了名姓,连有印象的喜恶性情都简单注了上去,洋洋洒洒地写了十几页。 松烟墨微微清苦的香,少年静静地站在她的身边,像座凝矗的山峰,让楚烟心中的燥郁渐渐平息下来。 谢石摸了摸她的发顶,眼中微微泛起笑意,道:“心情好了?” 楚烟舒了一口气,忍不住侧头抵在他胸前,慢慢地又叹了口气。 少年瘦而柔韧的手臂温柔地环住了她。 楚烟忽然就不想去想了。 哥哥说得对。 她已经离开了那个家,也顺着他们的意,拿自己替他们换了个好价钱,离开了荷叶镇,无论从前如何,她都与他们没有关系了。 她轻声细语地道:“哥哥,大宋先生说我这两天就可以开始上课了。” 谢石“嗯”了一声,道:“课业上不必逼/迫自己过甚,一切都有哥哥在。” 像从前听邻家阿婆护着不上进的小孙子。 楚烟不由得笑了起来。 “我知道啦。”她拍了拍谢石的手臂,轻快地道:“说起来请两位宋先生来,也要谢谢宋公子的情面,哥哥倘若明日有暇,我想趁还没有上课,请先生们和宋公子用一顿便膳。” 她仰起头来,眼睛里都是笑意,像藏了一泓清泉。 谢石的“不”字压在了喉咙口,就无论如何也吐不出来了。 少年沉默了半晌,才在少女从期待似转失落的目光中艰难地点了点头,道:“好。” 楚烟能感受到从她提出那个建议之后谢石就蓦然低沉的情绪。 她一贯是善于体会谢石的心情的,但这个时候也有些摸不到头脑。 谢石面上一点不显,在小姑娘探着头看他的时候,还点着她的额推她坐直了:“怎么了?” 他语气平直,但楚烟依旧从这平直中品出微妙的不悦来。 小少女直白的疑惑眼神像面镜子,让谢石照出自己心里的阴郁。 就像是什么珍贵的私藏,小心翼翼地护在身后,但这珍藏有一天却忽然自己长了腿,主动要从他的羽翼底下走出来给人看。 说不出的不爽。 - 次日的小宴设在了山亭里,节令已经初冬,山里冷得早,楚烟提前使人布置了炭盆和熏炉,亭中暖意融融,宋誉进了门就呵了两口气。 作为小主人的楚烟来迎客,迎面撞见他脸,不由得说了声“是你”。 谢石走在宋誉身前,闻言脚下蓦地一顿,身形微微一转,似无意间握住了楚烟的手臂,道:“怎么,你见过他?” 声音十分的温和。 楚烟也有些意外。 宋誉这双含情的桃花眼,配上一张白净俊俏的脸,实在能给人留下深刻印象,何况她原本就善于记事,一眼就认出了这个当日在镇上有过一面之缘的少年。 ——把她绣的香囊十倍价买了一沓,可谓财大气粗了。 她道:“在瑞锦坊见过一回。” 后来、后来…… 被刻意压下再也没有触碰过的记忆,淋漓的鲜血,锥心的痛楚,如同海潮被风掀起一角,刹那间激起万丈之澜。 耳边有谢石微微绷紧的声音:“阿楚,你怎么了?” 楚烟深深地呼吸,慢慢吁出一口气来,察觉到掌心都被指甲掐痛了。 她抬起头,对上谢石忧虑的神色,安抚地捏了捏他的手臂,轻声道:“只是想起先生的事。” 谢石眉梢微敛。 楚烟收敛了心绪,转过头来看着宋誉,面上重新挂上了笑意同他寒暄。 宋誉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看了看面目沉凝的谢石,又看着带笑的楚烟,挠了挠头,什么都没有问,就顺着楚烟的意思入了席。 两位女先生不知道门口发生的事,楚烟笑盈盈的,除了谢石一贯的沉默之外,一席小宴称得上宾主尽欢。 谢石陪着楚烟回了留雪楼。 他沉声道:“我送宋誉下山。” 楚烟却握住了他的手。 少年一贯稳定有力的手臂在微微地颤抖,让楚烟的心也跟着颤抖起来。 和旁人有什么关系呢? 如果童先生知道,她这样掩耳盗铃,沉溺在自己的小世界里,以为不去回忆伤痛就不存在,才真的会对她失望吧。 她低声道:“哥哥,我不能总是去回避呀。” “我不能只是不去想、不去面对。缩在哥哥的保护之下,像个幼稚的小姑娘,把所有的苦痛和责任都推在哥哥的身上。” “先生也一定不会希望我这样。” “你已经很辛苦了。就算站在你的身后,我也应该努力变强,做哥哥的支撑和后盾,而不是、而不是……” 谢石望着她呢喃中微微出神的眸子,忽然倾过身来,紧紧地抱住了她。 阿楚,不是笼中的燕雀,她是浴火而生的凰鸟。 他要保护她,不是护她于掌心方寸,他该做她的高天阔地,长风万里—— 任她终有一日施翮高翔。 - 宋誉还不知道自己莫名其妙地陷入又逃过了一劫。 但他发现这天以后,谢石对他的态度却似乎有了微妙的不同——但也许是他的错觉,毕竟随着时日迁延,彼此了解的加深,谢石对他渐渐委以重任,也是向好发展的一面。 宋公子很满足。 看着宋誉一天天忙碌起来,估计再也没有精力到阿楚面前勾起她的伤心事,谢石也对此稍稍满意。 而宋家两位女先生也就这样在鹤庭住了下来,因为楚烟的尊重,师生相处得十分和睦。 一方如饥似渴地汲取着书里书外的未知,一方也确实博闻强识、倾囊以授。楚烟的日常起居就这样被两位课师规束起来,小小的少女在幽静的山庭中开始脱胎换骨,就连时时相见的谢石,渐渐都有种每次分别后都要刮目相看的感觉。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4-26 02:53:34~2020-04-27 16:26: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沈知 18瓶;今天学习了吗? 10瓶;吱吱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十三章 建德十三年二月,嵩州盗匪为祸,匪首王氏攻陷府库,嵩州知府许氏殉国,典史陈氏、经历赵氏望风而降,王匪倚大胜之威,裹挟流民十万众,涌/入邻州永州,直逼永州城下。 永州知府温扬亲临战阵,拼死以抗,犹一度不能敌,不得已退守府城,围城月余,寇匪每每以为城中粮草将尽,而终不能克城建功,如是再三,天一庄谢石引奇兵自雁栖山出,与城中府兵里应外合,在永州城下大破匪众。 谢石亲率一部追袭残编,在驼峰山下将首恶王胡子枭首,呈于府衙,告慰罹难百姓之灵。 到这场突如其来的变乱余波渐渐抚平,叛变的官吏和匪军头目被押送上京,朝廷给嵩州知府等战死官员的抚恤、和对永州知府的封赏旨意鱼贯下发到州中的时候,节令已经进了八月。 宋誉在子春的接引下进了半山堂的门。 隔着遮断的绢屏能看见侧间里绰绰的影子,少女端坐在条案后,身形挺拔得像株幼竹,地当中的妇人俯首肃立,说着月中庄子里的采买账目。 少女微微地低下头去,浅啜一口茶水,仿佛侧耳倾听又仿佛漫不经心。 侍女绕过屏风,轻声通秉来人的消息。 楚烟就抬手轻轻按了按,管事妇人知趣地住了口,侧身先避了出去。 少女站起身来,笑着叫了声“宋哥哥”,长眉入鬓,目如秋水,口角噙着平和而微暖的笑意,像一朵应时欲开的花。 宋誉有些恍然。 三年前他刚刚上山,开始跟在谢石身边的时候,面前这个小姑娘是个他从来没有听过名字的路人甲,毛都没长齐的黄毛丫头,不知道怎么就得到了男主角的庇护。 三年过去,当年那个他一时孤勇兴冲冲来投靠的少年谢石,早就脱离了从小说中得来的单调印象,成了一个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人。 而所谓剧情…… 他记忆中的王胡子叛乱从永州驼峰山始,源自建德十一年的一场旱灾,可是王胡子逃到了嵩州,那场旱灾也并没有构成太大的威胁。 他以为谢石已经失去了这场让他扬名立万的机遇,王胡子却又卷土重来,造成了比小说中更大的变乱,却还是死在了谢石的刀下。 这个出现得莫名其妙的小姑娘呢? 看着她此刻温柔宁立、沉静如水的模样,分明只是庭中的娇花,谁能想到她归羽堂中的锐利和决断? 在王胡子乱军刚刚逼近永州的时候,她就能代替恰好不在山上的谢石做主,抢先一步打通了运粮通道。 也是在人人都等着王胡子再度攻城的时候,她只依据猎户和小镇妇人的只言片语,判断出王匪将疫死之人投尸水源,污染永州城饮水的意图,将消息提前快马传到了谢石手中。 这些还只是恰好他奉命回山时亲眼目睹的事。 谢石当初把身边堪用的人都调配出去支撑各路,一个都没有留,他曾经忧虑过后方不稳的威胁。 后来,平日里稳重靠谱的侍卫首领们,一朝出征在外,出现了各种各样的问题…… 而这个一直温柔静默,不显山不露水的少女,却坐镇鹤庭,给谢石输送了源源不断的草药粮食衣物,种种后勤资源。 到谢石归位,她又重新退回留雪楼、半山堂里,专心处置鹤庭的内务。 从头到尾,外面的人甚至都不曾风闻她在当中究竟做过什么事。 宋誉有些恍惚。 随着他在这个世界经历的时间渐渐推移,他有些时候都觉得什么小说、剧情、男主女配……都只是他无意识间做的一场梦。 不然要如何解释剧情无声无息间的改变,如何解释这个书中闻所未闻的少女今日的成就呢? 面前的少女却微微侧头看着他,道:“宋哥哥?” 宋誉回过神来,“啊”了一声,道:“温大人上山来了,方才先找了阿石,这会跟着去见真人了。阿石叫我来跟你打个招呼。” 楚烟眉梢微扬,道:“我知道了。” 就转头对着子春道:“去备一份一等的程仪,单子拟出来先给我看。同各家的族老们打个招呼,把万民伞先悄悄地预备起来,免得到时候手忙脚乱的。” 子春也不问缘故,屈膝应“是”就退了出去。 却听宋誉震惊地道:“你猜到了?!你猜到了什么?” 楚烟看了他一眼,从他眼中看出猝不及防的疑惑来。 宋誉跟在哥哥身边,一开始还有些没头没脑的,后来因为经手了一间绸缎铺子,不知道是得了趣味还是开了窍孔,一心一意地做起生意来,有哥哥在后头撑着,几年里眼看着摊子越铺越大了。 她却知道哥哥心里觉得他天赋可造,不想他在商贾事上虚掷到底。 明明两位宋先生对这些世家人事都洞若观火,每次给她讲起来也是一语中的…… 她看着宋誉分明等着她问却没有等到,因而耐不住好奇的神色,嘴角微微一翘。 “有什么好猜?不年不节的,今年又出了这么大的事,州县正是农忙时节,劝课农桑是头等要务,温大人偏偏这个时候上山来,见了哥哥还不够,还要去见老真人。” “无非是朝中来了消息,或升或贬,总不在本州了。” “贬官也不大可能。” “那嵩州知府出身平阳许氏,甲第庶吉士外放,年初刚刚致仕的许阁老是他的族叔,他这个四品大员,是许家如今还在朝里数得上的子弟了。” “许阁老突然因病致了仕,恰好许知府今年也到了大考之年,许家多半是准备把许知府调回京去的。” “一个顶门户的子弟就这么死在了任上,从此许家在朝连断两臂,等到人走茶凉,更是翻身无望。许家又怎么会认了许知府处事不利?无非是那匪寇何其凶恶,何其悍勇,以至于许知府不得不以身殉国了。” “温大人寒门出身,座师已经过世,妻族又不显,不然也不至于这些年一直在外任上蹉跎,迟迟不能进京。” “多一个温大人,影响不了许家的布局。他年许家下一代的子弟出头,要重回朝堂时,倘若还能从温大人身上借一手力,那不啻于意外之喜。” “我若是许家的人,我也会鼓吹王寇悍不可挡,保住许知府的身后声名,就是顺势抬一手温大人,又有何不可?” 宋誉听得呆住了。 他不是听不懂其中的弯弯绕绕,而是愣了半晌,傻乎乎地道:“你、你一个小姑娘,怎么会想这么多?” 楚烟微微一哂。 宋誉醒过神,对上她睨视的目光,察觉到自己又被这个小姑娘碾压了一波智商。 他故意长叹了口气,调侃道:“罢了罢了,不愧是阿石的贤内助。” 楚烟神色蓦然沉了下来,杏子眼中蓄起薄薄的恼意。 宋誉一时口快,看着楚烟微微眯起来的眼,不由得果断抬手捂住了嘴巴,一溜烟地转出了隔屏,道:“我去前头看看他们送上来的对账本。” - 宋誉遁了出门,楚烟却垂首站在桌案后,微微地出了一刻神。 倘若是生在寻常人家,她如今也到了说亲事的年纪了。 但在天一庄里,她和谢石彼此依靠,上善老人虽然是个长辈,平日里却并不问事的,何况又是个男子——她甚至连个女性长辈都没有,癸水初至的时候都是大宋先生教导她、安抚她。 没有人能做主她的婚事。 也没有人能插手。 而她自己呢? 楚烟抬手抚了抚胸腔,微微地、浅浅地露出一抹笑来。 那笑意说不上苦涩或甜蜜,似乎也没有含/着什么真正的情绪,只有一片纯粹的温柔。 而那笑容也只是一闪而收,就化作一声轻浅悠长的叹息。 屏风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槐序的身影转了出来,低声道:“老真人请小姐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4-27 16:26:05~2020-04-28 20:31: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阿燃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妘妘妘~媱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十四章 从楚烟跟着谢石上山开始,见到上善老人的次数就十分有限。 从前只是跟着谢石按月去向他问安,后来真人闭关的时日越来越长,有时候两、三个月都见不到一面。 槐序服侍着楚烟更衣,看见她微微拢起的眉,不由得悄悄地问她:“小姐心里有什么疑虑?” 楚烟问道:“温大人走了没有?” 槐序摇头,道:“没有人来领对牌。” 那就是还没有送人下山。 楚烟心里隐隐有了猜测,并没有同槐序说,就沉默地换了衣裳,出门上了肩舆。 天一庄的正堂堂号“不争”,地阔三百步,灰墙青瓦,檐牙高啄,朱漆门楹上悬着方匾,写的是“与世争锋”四个字。 楚烟只在上善老人与谢石正式行拜师之礼的时候上来过一次,这一回便是第二次了。 日光照在匾额的乌漆底色上,斗方的字,显出些格外的疏狂筋骨。 她看了一眼,嘴角不由得微微一翘。 说的是“利万物而不争”,写的却是“与世争锋、舍我其谁”。 楚烟面上带着薄薄笑意,惹得替她引路的小道童不住地侧头瞄她。 她来得不早不晚,人似乎还没有到齐,但上善老人已经出现在了主位上,手边坐着谢石。 永州知府温扬坐在上善老人的下首,楚烟一眼看过去,依约在他面上看到些激荡之色。 她眼睫微敛,屈膝向上座行礼。 上善老人看着她,过了片刻,才忽然道:“原来是阿烟。来,坐在你哥哥这边。” 楚烟含/着笑柔声应“是”,对上谢石沉静的眼瞳,嘴角轻轻一抿,在他下首的空椅子上坐了下来,心不在焉地同身边的宋誉颔首。 上善老人与她上一次见到的模样并无什么不同,除了一头乌发忽然转成了满头的雪白。但白发也并没有显出他的衰老,而只使他更生出仙风道骨的气质,几乎凛然令人不能窥视了。 但是不知道怎么,楚烟看着他的时候,总觉得有些说不出的怪异。 似乎察觉到她的隐秘的探寻,上善老人忽然偏头看了过来。 楚烟垂着眼睫,轻轻地拂了拂膝上铺垂的衣袖。 上善老人没有发现什么不对,片刻后轻描淡写地转回头去。 山庄中有头有脸的大管事渐渐鱼贯进了屋,宽阔的大堂中鸦雀无声,只有上善老人平和的声音:“今日召大家来,因为我有一桩事要宣布。也请见山公在此做个见证。” 见山是温扬的号。 不称官职而称其雅号,也是上善老人的一点示好之意。 ——温扬当年为了傍上天一庄这点依仗,不惜折节下交比他年轻三十岁的少年谢石,如今终于入了上善老人的眼,又怎么会不高兴激动? 楚烟转目去看对面的温扬,果然看见一贯沉稳有风仪的中年人面上已经抑制不住地流出喜色。 ——但温扬此人,几年来一直站在谢石的阵营里,上善老人也不会不清楚这一点。 他要做什么呢? 上善还在继续说着话,楚烟片刻走神的工夫,已听他道:“……我近日夜观天星,心有所感,将闭死关,以穷察天地之理。” “我徒谢石。” 他侧头看着谢石,少年今日依旧穿着玄色的衣裳,应声起身离席,身形峭拔神色静默,如龙泉夜唱,湛湛其芒。 上善第二次感受到不可控制的悔意。 第一次也是在这个少年的身上:三年前他接他上山的时候,意识到他或许本应该在十年前直接将他带走,而不是被命图拘束,放他在外面野生野长,养出了自己的心思。 而这一次…… 他没有想到这个少年有如此的迅疾和勇力,在短短三年内挣脱了困缚的深渊,龙现于野,大势将成,以至于他措手不及,重创之下元气大伤。 无名的伴星与谢石遥相呼应,成为辉耀双子,随着他的羽翼日渐丰满,龙脉凝在他身上也日渐难以剥离。 大陈的江山啊……这天命与国祚。 他本欲顺天应命、乘势而为,却被盘中棋子逼/迫到要付此残生,逆天改命,方能不负这一世本衷。 上善老人微微闭上了眼。 “为师为你拟字‘中玉’,我徒石中见玉,大器终成。” 谢石默然静立,微微垂首。 楚烟不由自主地凝视着他,听着上善真人缓缓地叹了一口气,道:“即日起,我闭生死关,再不问尘中之事,汝为我徒,当承我衣钵。” 堂中俱屏息凝神,一旁的温扬不由得握紧了拳头。 楚烟掩住了胸口,听着心脏搏动的声音在耳畔“怦怦”地响,地中唯一静立的黑衣少年俯身稽首,上善老人似乎欣然而笑:“天一庄上下,奉汝为少主人,凡山庄内外,悉付汝手。” 满座轰然应诺之声,山呼海啸,席卷浩荡高崖。 楚烟在深深堂屋中仰起头,隔着晦茫椽瓦,眼前湛空四垂,耳畔长风吟哦,雄鹰挣脱踝上的链锁,向九天更高远处振开羽翅。 她眼中无知无觉地流下泪来。 - 上善老人被道童陪着离开了不争堂之后,温扬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走到了谢石的身边。 “谢公子……” 谢石淡淡地嗯了一声,低下头来替身边的少女拭着眼角湿痕,动作小心翼翼。 一边的宋誉拉住了温扬的衣袖。 温扬不由得噤声。 肩舆等在堂下,楚烟被谢石牵着手,坐上了同一架。 过了那一刻的激荡,楚烟此刻心里说不出的疲倦,一上车就忍不住侧过身来,将额抵在了谢石的手臂上。 她含含混混地道:“温大人似乎有话要和哥哥说。” “嗯,我知道。” 温淡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少年温柔的手掌贴在她颈后,灼烫的温度熨进骨缝里。 清冽而萧杀的气息笼罩了她。 楚烟闭上了嘴巴,谢石仿佛洞悉她的沉默,也跟着什么话都没有再说。 ——他一定也有一种,某一层无形枷锁被挣脱的感觉。 说不出的轻松和说不出的疲惫。 楚烟放任了大脑这一刻的昏沉和空茫,在谢石的身边,什么都不去考虑,也不在意什么未知的风雨、无名的锁链…… 她在肩舆几不可查的轻微摇晃,和少年身上清肃如雪中刀光的气息里,静悄悄地睡着了。 一直到离开了熟悉而安稳的怀抱,被安置进床帐里,楚烟才有片刻的朦胧清醒。 薄绡帐外有低沉的声音传进来:“服侍小姐好生休息,不要让人扰了她,有事递到前面去。” 槐序和子春声音压得低低的,轻声应“是”。 楚烟嘴角不自觉地微微翘了起来,很快又重新跌进梦里。 等到她醒过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濛濛擦黑了。 守在床边的子春听到她的细微响动,声音低柔地同她说话,带了小丫鬟们服侍她起身。 “公子……”子春开了口,就微微顿了顿,含/着笑意改口:“如今该叫少主人了,少主方才又来看过小姐一趟,看小姐睡得正好才走了,叮嘱说今儿前头事乱,教小姐直管歇息自己的,不必管那些事。” 楚烟倦倦地应了一声。 她没有进门就睡着了,身上出门的衣裳都没有换,在被子里卷了一天皱巴巴的,被侍女七手八脚地解了,换上家常起居的裙衫。 质地细密而柔软的素缎,不经缂丝之类金碧堂皇的妆点,颜色也带着些懒懒的半旧,搁在一边平凡得像是市井间小家碧玉的装束,只有穿在身上才知道其中的轻柔和舒适。 半新不旧的简素色泽,连同主人一样有种说不出的古倦,泛着前朝瓷器的蒙蒙光晕。 楚烟在灯火的晕光里微微低下头,拿簪子挑了盒中的膏脂,慢吞吞地点在颊上。 她问道:“温大人这回下山了没有?” 子春摇头,道:“少主叫人给他安排了宿处。” 可见是真有许多话要说,以至于连在衙门里避嫌都顾不上了。 楚烟不以为意,道:“教灶上预备着夜里好克化的粥汤,恐怕前头要叫。” 她说着话,目光漫不经心地落出去,就看到楼下沿山道石坊灯火的光影里,巫马臣身后跟着几个侍卫,手里捧着个苫了绸缎的托盘,脚步匆匆地往这边来。 子春的注意力跟出去,被楚烟看了一眼,知机地下楼去了。 不多时的工夫,槐序和子春带着满面的笑意重新进了屋,道:“小姐,巫马大人奉少主的命令,给小姐来送山庄内务总司的钤印。”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4-28 20:31:28~2020-04-29 20:30: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阿燃、君猗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吱吱 11瓶;荻野鹅鹅子 10瓶;撑伞的孩子 8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十五章 从前楚烟司掌鹤庭的内务,向来是界限分明的,即使是在战时替谢石坐镇后方的时候,也从来不会僭越插手鹤庭之外的职司。 谢石承继了天一庄之后,第一时间就大张旗鼓地将掌合庄内务的印鉴送到留雪楼来,无异于昭告上下,先替楚烟立下了名分大义。 不单是槐序和子春,留雪楼上上下下的侍女、连同在鹤庭行走的使妇们都欢喜不已,走路间带起风来。 倒是原本在外头做事的人心中免不了有些惴惴,等到被楚烟调度着陈设采买,阖庄上下过了个热闹舒心的仲秋节,也渐渐摸索适应了楚烟的行/事习惯。 上善真人这几年原本就常在关中,只有谢石和几个大司事偶然一见,各项事务素来都是谢石在主持了。如今不过是正了名分,除了知道老庄主搬到播星崖绝顶再也不出现之外,日子也一样是这样的过。 楚烟日常的事情多了些许,课程就跟着减了一半,如此一来竟比从前还多了些闲暇。 谢石反而更加忙了起来。 永州知府温扬剿匪有功,朝中的博弈无人得知,只有擢他为兵部侍郎,和令他即刻进京述职的旨意到了永州。 而温扬回京之后,永州城新来了一位姓孙的知府。 这位孙大人和温知府行/事风格迥异,楚烟记起几年前在永州府的客栈里,夤夜前来拜访上善老人的温扬,不由得微微一笑,手里动作却没有停,银剪贴着翠绿的枝轻/盈地合起,一朵浅黄的花蕙掉落在桌面上,发出低不可闻的闷响。 她歪着头把插好的花觚打量了一回,就将剪子随手丢在桌上。 子春吓了一跳,动作飞快地收了剪子,一面道:“小姐仔细伤了手。” 一面把那只一臂高的海棠缠枝霁红瓷大花觚抱了起来,端到了大书案边上,挨着卷缸摆好了。 楚烟看着她笑,就道:“哪里就容易割着了。” 子春絮絮地说话,楚烟就懒懒地听着,外头帘栊一响,宋誉站在帘子底下,冲着屋子里挤眉弄眼。 楚烟道:“在外头做什么怪。” 宋誉大约是被谢石管束过了,除了头一回冒冒失失地闯上了三楼,后来就再不敢轻易上去了,每回来找她,也总在二层就停了脚。 楚烟起身出了书房,带他往西间的茶室里去,宋誉却“哎”了一声,衣袖就生出一阵阻力来。 楚烟不由得回头看他。 宋誉摸了摸鼻子,心虚地把手里的袖角放开了,道:“不坐,不喝茶,我就是刚好有事找你,顺便阿烟,你帮我个忙呗。” 楚烟眉梢微微一挑。 宋誉道:“走了,走了,阿石回来了,你不去看看他吗?” 他一副期期艾艾的模样,楚烟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索性遂他的意,一路往外去。 宋誉就先说起正事来:“秦家嫡支小五房的少爷昨儿来找我,想拉我入股一处银楼。银楼的大东家是有康斋李家,说是早就定好了今年要做成这个事,结果赶上他家老太夫人做百岁大寿,他前头淘的东西打了眼,如今要买别的补上,就少了这一点股本,求我替他堵上。” 秦家是本朝有名的耕读之家,祖籍就在永州,当朝秦太后的母亲秦老夫人也一直跟着秦氏宗房住在老家。当年家里出了一位皇后,却拒绝了承恩公的封爵,向来是民间一段津津乐道的轶事。 但秦太后生了一子一女,儿子如今手掌大宝,女儿是当朝唯一的长公主,太后娘娘尊荣无限,永州地方官对秦家的态度也就不必多说。 秦老夫人做百岁大寿,是今年永州第一等的热闹事了。就连温扬临走之前都几次提醒谢石此事,后来还曾单独递过一封信给楚烟,叮嘱她务要替谢石经心。 楚烟本能地皱了皱眉,不是因为秦家,而是因为这个李家——当年荷叶镇那个“李员外”,就是李家的一房庶枝。 她道:“李家一贯和秦家走得近,靠着秦家做生意的,怎么会因为这一点还没影子的股本,就逼/迫秦家嫡房的少爷?” “谁说不是呢。” 宋誉也笑了笑,显然也并没有真的要掺和进去的意思,楚烟微微松了口气,到底有些担心,又道:“他缺多少银子,只算借给他倒也无妨。” 宋誉“嗯”了一声,说完了正经事,精神就重新松弛下来,道:“不说这个了,阿烟,好阿烟,我有件事求你。” “只有你能帮我了,阿烟,阿石要逼着我去读书考科举,不让我做生意了。” 他脸一耷,露出一副苦相来,一张俊俏风流的面庞都崩坏了。 楚烟被他的表情逗笑了。 宋誉伤心地道:“阿石说,我既是状元的儿子,必定也有读书的本事,我是什么底细,你们难道还不知道?我哪有那个本事!但凡有一丁丁点,也不至于捐楼上个大学。” 宋誉的故事,谢石并没有刻意瞒着楚烟,尽数说给了她听。 那些“前世”虚渺之事不必多说,倒是这个“宋誉”,父亲宋恒是先帝朝的状元,可惜登科未久就一病早逝。 宋誉半路“转生”至此,没有见过这个父亲,但她两位课师都是宋氏出身,又不是不可对人言的私隐,也曾同她闲话,宋恒临终前为了保护这个当时年纪尚幼的独子,把私财分割了一半托付给了胞兄。 因此上,虽然日常起居之事可能有些不尽如意,但至少在课业上,宋忟也是尽心替宋誉延请名师、管得十分上心。 “我来之后,也跟着老师试着读过书的。”宋誉道:“我那个时候又不知道自己到了哪,既来之则安之,真的读了两天书的。” 他语气实在太哀怨了,以至于楚烟生不出什么恻隐之心来,收敛了思绪,笑着看了他一眼,道:“那你想要我帮你什么忙?” “不用太多!” 宋誉听她松了口,不由得喜出望外,蹦了起来,道:“阿石只是不知道我的生意有多举足轻重,眼见为实,等到他亲眼看见了,肯定就不这么想了。你只要能劝他去我铺子里看看就行了。” 他看着楚烟面色不动,又补充道:“难道你就不想下山玩一玩?下个月秦老夫人做寿,府城这些天来了不少商队,许多新鲜玩意……” 楚烟还真有片刻的意动。 不是因为秦老夫人的大寿,而是宋誉说的“下山走一走”和“许多外地商队带来的新鲜玩意”。 她短短地思索了一会儿,脚下却已转进了谢石的住处。 谢石果然已经从外面回来,他立在井边,玄色的衣衫随手搭在一旁的架子上,赤着上身,拎着桶水正在冲身子。 时近深秋,井水刺骨的冷,他却仿佛一无所觉,水流从木桶里“哗哗”地倾下来,流过大/片蜜色的肌肤,少年已经隐约有了成年男子的轮廓,流利而柔韧的肌肉覆在宽肩窄腰的骨架上,随着手臂的动作而牵拉起伏,说不出的俊美和锋利。 听见有人进门的声音,他蓦然回身看过来,目光有一瞬的慑人。 对上楚烟微微有些怔愣的视线之后,才终于和缓下来。 宋誉在一旁叫了一声“卧/槽”,想也不想地拉过楚烟挡在了身后,道:“阿烟妹妹在呢,阿石你也不能耍流氓啊!” 少年温和的神色重新变得冰冷起来,冷冷地看了宋誉一眼,摘下挂在一旁的衣服,随手披在了肩头,一面抬脚向屋里走。 “说吧,你有什么事?” 宋誉嘀嘀咕咕的,看见楚烟没有动,又拉了她一把,跟上了谢石的脚步。 楚烟咬着唇角,感受到了颊上滚烫的温度,忍不住抬手握了握脸颊。 少年郎君赤/裸的脊背和胸膛还在她眼前晃个不停,水珠滚过蜜肤时折射炫丽的光…… 她跌跌撞撞地坠在两人后面。 走在最前面的黑衣少年却停了下来,三两步走到她的身边,探手恰好将扑下/身的小姑娘接在了怀里。 平地上都能左脚绊右脚。 谢石无奈极了。 他放柔了声音,问道:“想什么呢?” 楚烟却不敢看他的眼。衣裳被随手搭在肩上,身前大/片胸膛又明晃晃地闯进她眼睛里,楚烟扭开了头,结结巴巴地道:“没、没什么。” 谢石眉锋微压,索性弯下腰,一手穿过她膝底,轻巧地把人横抱了起来。 第二十六章 楚烟下意识地环住了谢石的颈子, 夜雪一般凛冽的气息笼住了她,隔着衣服透进少年身上蓬勃的热度。 温柔而有力的怀抱庇护了她,让她心里的纷乱渐渐平息下来。 谢石没有理会目瞪口呆的宋誉, 一路进了屋,才把楚烟安置在了窗下设着大迎枕的摇椅里, 替她斟了碗温水。 楚烟理了理衣裳和鬓发,抿着唇坐正了身子, 一双手握着茶盏, 眼睫微垂, 说不出的端秀。 谢石嘴角不由得微微一翘。 小姑娘缩在怀里的时候,小小软软的一个,轻得像是一朵云。 离开他的时候…… 他看着楚烟红晕未褪尽的耳廓,小巧精致得像一截赤玉雕琢,让他想要像平日揉她的发顶一样、伸手去捏一捏…… 不是,这是不一样的。 心底有种陌生又不陌生的情绪在涌动,让他一向清醒敏锐的大脑也难以做出判断。 他凭着本能低下了头。 楚烟握在茶盏上的手指扣紧了,心脏在胸腔里不受控制地越跳越快。 门口却传来脚步声, 宋誉冒冒失失地闯了进来。 谢石手指紧紧握成了拳,侧头冷淡地看了他一眼。 宋誉不知道先前发生了什么,却敏锐地察觉到房中气氛的微妙,张开的嘴巴不由得重新闭上了。 瓷盏搁在杯托上的发出细碎的声音, 楚烟手腕微微有些颤抖,少年的手掌却覆了上来,在她手上轻柔地按了按。 “说吧, 你过来什么事?” 语气冷淡,却让宋誉如蒙大赦,也不敢暗示楚烟帮忙开口,就忙道:“阿石,我铺子里最近搜罗了一批外流的贡缎……” 谢石淡淡地应着,就不着痕迹地把宋誉带到了另一边去,被他遮在身后的楚烟埋下了头,微凉的手背贴在脸上。 小姑娘在心底里,有些懊恼地叹了口气。 - 装饰华美的马车上蒙了薄薄的尘土,在服色森严的侍卫重重保护下,缓缓驶进了永州府的城门,一路向城西的方向行去。 西城多是达官显贵宅邸,一过南街路口,人声就渐渐低了下来,车厢里伸出一只手,挑起垂了一路的窗帘。 江泌靠在窗口,看着外面绵延的粉墙朱户,有些烦躁地甩手,重新放下了帘子。 马车又粼粼地走了一盏茶的工夫,才在轻轻的顿挫后停了下来,侍女先跳了下去,江泌/出了车厢,才发现车子竟然停在了巷子里。 院门口有侍卫在忙碌着。 另一架车上的惠安长公主闻人亭也已经下了车,正和长子江汜站在一处,江泌走过去的时候,恰好听见江汜在说话:“是我疏忽,李家这处宅子有些时候没人住了,没想到门槛出了问题。” 闻人亭的语气却很柔和:“你是做大事的,意思交代下去,底下的人小事上没有处置好,自然问下头的人追责,同你有什么相干。” 看见江泌走过来,微微笑着点了点头,对她伸出了手。 江泌满心的燥郁,但一分都不敢在闻人亭面前表现出来,就低着头乖乖地搭住了长公主的手臂。 闻人亭似乎很满意,替她抿了抿鬓发,道:“走吧,我们进去。” 几人正说话间,不远处却传来门扉开合的声音,侍女小厮们簇拥着几个人从邻家院子里走出来。 这条巷子不宽不窄,只有两户人家,一户是他们借住的李家,看来是恰好遇见了邻居出门了。 闻人亭贵为长公主,并没有要同人寒暄的意思,迈步就要往院里走,却在进门之前鬼使神差地扭过头去看了一眼。 邻居显然也对他们这些人马不感兴趣,背影已经沿着巷子渐渐走远了。人群拥簇着两个少年,当中夹着个身量纤细的少女,戴了茜色的幂篱,秋风微拂,小姑娘的手指压在飞舞的薄纱上,仰起头来同身边的同伴说话。 江泌也跟着闻人亭的视线看过去,没有觉出什么不对,转回头时,闻人亭也已经恢复了从容的步履,仪态端方地走进了大门。 - 隔壁出门的人也并不是每个人都对这一行陌生的车马不感兴趣。 宋誉就在转出了巷子之后,压低了声音开口:“这群人看上去来路有些特殊,阿石,你要不要留个眼睛?” 谢石看了他一眼,宋誉发誓他在谢石的眼睛里看到某种欣慰的笑意。 就听谢石不紧不慢地道:“秦老夫人过寿,外孙女带着一双儿女来给老人家拜贺,不过是人之常情。” 楚烟看着宋誉止不住惊愕的神色,不由得笑了起来。 宋誉在短暂的愕然之后,也迅速意识到他想到的事谢石早就想到了——他放松下来,小声抱怨道:“我哪有谢老板你算无遗策。” 倒也不是算无遗策。 长公主出行这么大的目标,早在靠近永州的时候,就有黑椋卫的“眼睛”报到了他手里。 而不在他掌控范围内的…… 谢石抬起手来,压了压楚烟的幂篱边沿,惹来少女微微的娇嗔。 ——还有很多。 宋誉的流虹坊绸缎铺子总店就设在西城的坊市里,离开小巷走路不到一刻钟就到了,这也是出来时没有架车的原因。 隔着段距离就能看到流虹坊的铺面——三阔的店面盖了三层楼,连牌匾都比左邻右舍大上两倍,彩绘妆点,门口还立着两尊半人高的大花樽,进出的人流也显而易见地比旁人家更多。 流虹坊的胖掌柜看见主家进门,从后堂迎了出来。 宋誉有意使谢石看他如今的实力,楚烟却被进门口大曲柜上连绵的红绡绊住了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柜子里的伙计束着头发,注意到楚烟停留的视线,笑盈盈地和她说话,开口却是清脆的女儿音:“小姐眼光可真好,这是咱们天下驰名的永州红绡,咱们家铺子里专门请了积年的老师傅研究工艺,不但质地细密,您喜欢轻/盈些还是厚重些,咱们都有不同的选择……” 楚烟随手在样布上捻了捻,这一片红绡虽然都是红色,但细看来又各有深浅,极细微的差别却还能依着规律摆放,显然是有意为之。 铺子里有的布料,宋誉向来不会忘了她的一份,但分开来看,就不像这时这样看着的壮丽,像一片层叠红色铺成的霓虹。 不过此刻她的注意力却被小伙计吸引了过去。 小伙计留意到她的神色,抿唇笑了起来,露出少女之相,道:“小姐是第一次到咱们流虹坊来?咱们掌柜的说,女儿家更懂得女儿家的喜好心思,特地招了咱们这些女孩儿做伙计,可是吓着了您?” 楚烟嘴角微微一翘。 虽然小伙计一口一个“掌柜的”,但这些鬼机灵,八成都是宋誉的主意。 她笑吟吟的,小伙计十分的机灵,之前就留意到跟她一起来的人被掌柜亲自接走了,因此并不在意她要不要买什么东西,就殷勤地服侍着她。 楚烟没有拦着她,在铺子里逛了逛,逛到了隔壁店里去。 隔壁是个书斋,老板在当窗的柜台里晒着太阳,看见个戴着幂篱的小姑娘进门,有气无力地重新躺了回去。 楚烟挑了挑眉。 店里有几个书生正在翻着书,那老板翻了个身,忽然有些不耐烦地道:“买就买,不买就不要翻来翻去的,翻坏了照价赔偿——在我这里白翻上一天,难道就能背下来不成?有这个本事,早就考上状元了!” 此言一出,有几个就悻悻地放下了书,还有一个大约是因为恼怒,不由得捏起了拳,手里的书页顿时折皱了。 身边的人大约是他的同伴,低声提醒着他,那书生醒过神来,面色一白,松手不迭地抚着纸面。 皱了的纸怎么也难以恢复原状了,楚烟不用看也知道结果,那书生最后果然放弃了,咬牙在放下书走人和拿起书付钱之间犹豫了片刻,还是拿在了手里。 他的同伴没有买书,两个人就拿着一本书走到了门口,掏出一角银子和老板结账,脸上露出肉疼的神情。 谁也没有在意一边的小少女,从楚烟身边路过的时候,她听见两个人还在嘀嘀咕咕地道:“要不是李先生讲得实在太快,哪里还需要单独买经注……” 书斋里重新恢复了安静,楚烟在笔墨架子上挑了套十二生肖的墨锭,连同两支湖笔,老板见她竟然肯买东西,脸上不由得好看了些,听着楚烟问他“府学的学生们平日里常常过来看书吗”,也愿意回答她两句,语气颇有些不屑:“这一群穷酸……” 谢石和宋誉被流虹坊的胖掌柜送出了门,知道楚烟在隔壁的书斋里,就在店门口等着她。 楚烟荷包里少了只小银锞子,手里多了个小纸包,出门就被谢石接在了手里,问道:“还想看看买点什么?” 楚烟看到宋誉站在一边,脸色颇有些怏怏的。 她抿嘴微微一笑,摇了摇头,由着谢石替她理顺了帷帽上的垂纱,道:“这里看着也没什么新鲜的,先回家去吧。” 回去的路上,原本活蹦乱跳的宋誉也始终没有高兴起来。 谢石好像全然没有察觉,只一心一意地照顾着楚烟,轻声地哄她说话。 宋誉一眼一眼地瞟着这边。 楚烟看在眼里,觉得他像只被无情抛弃的大狗。 她挽住了谢石的手臂,忍不住地笑。 一行人又回了别院,巷子里已经没有了长公主府车马的痕迹,隔壁的院门深深地闭着。 众人都没有在意,进了门,就有苍衣的黑椋卫迎上来,楚烟知道谢石该有事要处置,就松开了他的手,道:“哥哥先去忙吧。” 谢石叮嘱了她几句,一行人在仪门里分开了,宋誉反而跟着楚烟进了内院。 他看上去丧丧的,楚烟也没有拦着他,子春在一旁看着,就笑盈盈地道:“奴婢看园子里有个小暖亭,正对着花池子,地步阔亮,再设个茶炉,正合给宋公子散散心。” 楚烟点了头,宋誉就没精打采地跟着她进了亭子,一屁/股坐在了毡凳上。 “阿烟,阿石还是不同意。” 楚烟毫不意外地听到这个态度,宋誉叹了口气,絮絮地和她念叨着。 楚烟知道宋誉的追求,他来自一个观念与时下不同的世界,一心一意地想要从商,也有大半心思是在烧钱供养天一庄,更准确地说,是供养谢石豢养手下、拓张势力。楚烟不以商贾为贱业,她十分清楚,谢石手中日渐庞大的力量,每一刻都是真金白银在燃烧,宋誉在谢石的身边,无异于雄鹰的一只翅膀,是他青云直上的一大推力。 但是她同时也知道,谢石阻拦宋誉在商贾之事上越陷越深,而不是放纵他日夜不息赚来更多的金银,也正是他把宋誉放在眼里,真正为其考虑的表现。 宋誉也明白这个道理。 所以他此刻失落地坐在她面前,倾诉他的抱负和梦想。 或许正是在作出决定之后,用这样的方式安慰着自己。 楚烟不由得微微叹了口气。 她道:“阿誉哥。” “世人都说,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商人轻贱,读书人却天然高格。” “那你有没有想过……做读书人的生意?” 宋誉怔怔地听着她的前半句,听到后面,一双眼蓦然间亮了起来。 - 隔壁院落的上房里,惠安长公主闻人亭面上微微露出疲色。 “照这么说,隔壁住的就是天一庄的少庄主谢石了?” 江汜坐在她下首的椅子里,从鼻腔中嗯出一声来,把/玩着粉彩錾金的茶盏,漫不经心地道:“是天一庄的产业,也不能保证住的就是谢石本人。” 之前在巷子里的时候他先进了门,没有看到隔壁主人出门的一幕,闻人亭却曾留意过,就点了点头,道:“按你舅舅说的,十六、七岁的少年郎,看着倒是八/九不离十了。” “不过是个野路子的小子罢了,舅舅也想得太多。” 江汜神色淡淡的,没有多说下去的兴致,就径直站起身来,闻人亭并不以为忤,看着江汜拂袖要走的模样,还微微抬高了声音叮嘱道:“和你舅舅也好好地说话。永州知府孙光不过是条狗,若是招惹了你也不必和他理会,只管留着回京找狗主人算账。” 江汜道:“我知道。” 抬脚就出去了。 一直在旁边装花瓶的江泌却匆匆地道:“我有事找大哥帮忙。” 跟着追了出去。 江汜一直走到远离上院的园子里,才停了脚步,冷冷地看着缀在身后的少女。 江泌原本有话要同他说,看着他冰冷的神色,却不由自主地畏怯起来。 她犹豫了半晌,在江汜愈发不耐的目光中,硬着头皮问道:“大哥,我前几年叫人来这边……” “来这边买布料。”江汜淡淡地道:“然后出了意外,都死在了路上。” 他语气平淡,但目光像是淬了冰,落在江泌身上,让她以为自己的骨头都被刮痛了。 江泌头皮发麻。 从知道要来永州开始,一路上积蓄的紧张和惶恐沉沉堆在她心里。 女主就在这里。 她清楚地知道这个事实,但三年前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的出手,只换来无声无息的失败——她派出去的人就像一滴水化进了大海,再也没有一丁点的余音。 她猜测过是不是因为剧情还没有开始的缘故……而且她和太子哥哥的感情渐入佳境,也让她慢慢地把这件事抛在了脑后。 但那情绪原来并没有消失,而一直藏在她心底,在这个时候重新爆发出来。 头顶江汜冷淡不带感情的声音还在响着:“这里是外祖母家,不要让我知道你在这里丢人……” 说不出的恼怒和心虚在这样的内外夹击里爆发开来,甚至在一瞬间盖过了对青年的畏惧,江泌瞪大了眼睛,高声道:“我丢了什么人?你就不丢人,跟白秋秋那个不要脸的贱女人鬼混……” 咽底顷刻一痛,青年男子有力的手掌已经卡在她的颈上,将她整个人提起来,抵在了树干上。 江泌四肢乱踢。 江汜掐着她的脖子,目光森寒地看着她,一直到她喉间止不住发出“咯咯”的气声,踢打的动作也松弛下来,才随手将她抛在了一边。 江泌死里逃生,捂着脖子大口大口喘息,看着江汜的眼神如同看着一只魔鬼。 她不住地摇头,撑着地面向后蹭动。 江汜垂眸淡淡地看了她一眼,道:“现在会说话了?” 江泌拼命地点头,哑声里带着哭腔:“大哥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江汜嘴角泛起一丝冷笑,片刻后转头离开了花园。 青年男子的脚步声已经彻底消失了,江泌才敢从地上颤巍巍地站起身。 侍女远远地看见了这边的变故,一直停在远处不敢上前,直到这时才靠过来。 江泌手脚仍有些发软,看着侍女唯唯诺诺低垂的头,想到方才濒死的经历,想到这一幕同样落在侍女的眼中……不由得生出无边的怒火,“啪”地一掌甩在侍女脸上:“没用的废物!” 这一记耳光抡圆了手臂,侍女猝不及防地跌倒在地上,江泌犹不解气,又恶狠狠地踢了两脚,喝道:“去给我跪着,来人,给我掌她的嘴!” - 一墙之隔的园子里,人声被风送到耳边。 少女尖利的叫喊声刺耳,暖亭里的楚烟放下了手中的绣花绷子。 宋誉在得了她的主意之后,仿佛柳暗花明、水穷云起,早就欢欢喜喜地回去想办法了。 她原本觉得这时候这一处光线景致都恰好,留在这里消磨些光阴,亭中只有子春带人服侍着她,此刻一样听见了隔壁的叫喊声,不由得皱起了眉,道:“小姐要不要回房去?” 侍女笑盈盈的,只劝道:“怕等一会子外头起风,吹着了您。” 楚烟也无意窥探旁人家的私隐,由着侍女替她披上了薄氅,径直回房间去了。 槐序在外间对着账本,楚烟索性就带着几个人合了一回账,一回神果然已经到了傍晚。 谢石和宋誉已经在前头等着她用膳了,看见她披着大氅姗姗进门,面上都露出笑来。 楚烟看着谢石似笑非笑的眼,心里有些忍不住的发虚。 她在谢石身边落了座,就在桌子底下牵了他的袖子,轻轻地摇了摇。 谢石抬手刮了刮她的鼻子,没有多说什么,只接了侍女传过来的汤盏,放在她面前,道:“乖乖吃饭。” 楚烟在低头喝汤的间隙里瞄了宋誉一眼。 宋誉愣了愣,对她露出一个又心虚又灿烂的笑容。 楚烟扶额。 不用想,一定又是这个时而靠谱时而不靠谱的宋公子,忍不住跟哥哥说起了他的新构想。 ——也一定把她卖了个干干净净。 她索性哪里也不看,埋着头专心用了一顿饭。 出乎她意料的,一直到送她回了房间,谢石也没有跟她算宋誉的这笔账—— 或许在哥哥心里,也未必真的为此生了气。 楚烟看着立在门口的少年,微胧的月色照在他身上,她忍不住提起裙角跑回他面前,仰头看着他。 “怎么了?” 宽而热的手掌握住了她的手臂,楚烟抿唇无声地笑了起来,忽然展开双臂,在他腰间轻轻抱了抱,又在谢石有所反应之前,飞快地退开了。 谢石微微眯起了眼。 小姑娘像只天真而灵巧的小鹿,毫不自知地在危险的猛兽面前跳舞。 喉结在微黯的夜色里轻轻滑动,向青年渐渐长成的少年却抑制住了心头的渴望,只抬手抚了抚她的脸颊,在片刻的沉默之后,哑着嗓子沉声道:“回去吧。” - 山下不比山上清净轩敞,但却比山上多了许多人间烟火的气息,楚烟在别院住了些时日,在丫鬟和侍卫的陪伴下逛了几回坊市,走得远了,也淘到许多平日里不常见的新鲜玩意儿。 隔壁下榻了一位长公主,头几天颇有些车马往来,后来大约是得了什么态度,来人也渐渐少了。 因为那日在花园中偶然听到的厮吵,连带着让楚烟对长公主府也生出些微妙的情绪——那样失态的叫喊和迁怒,实在让她对“京城贵女”的姿仪产生了怀疑。 不过旁人家的事,总不与她相干。 永州知府孙光在到过长公主别院之后,有一天登门拜访谢石。 楚烟原本不关心他的来意,却在谢石的书房门口遇见了他,被他不阴不阳地道:“小姑娘修德如修容,何必一天天在外面抛头露面,让别人看轻了贵庄的脸面。” 楚烟自己都还没有来得及生怒,门内已经蓦然甩出一方石砚来,呼啸着从孙光头顶掠过。 一片墨汁宛如早有计算般泼在了他的脸上。 黑衣少年如同一道影子,闪出房门,一脚鬼魅般踢在了他的小腹上。 身材高大的中年男子像一滩烂泥,“蹬蹬蹬”地连退了几步,还是一屁/股坐倒在地上。 谢石却已经从容地挡在了楚烟的身前,森冷地注视着他。 跟着孙光前来的师爷在他开口时拦之不及,这时候腿都在打颤,埋着头扶他站起了身,拿衣袖替他擦着脸上的墨汁,又掸他锦袍上的尘土。 谁也没想到谢石说动手就动手,孙光仿佛已经吓傻了,抖着手指着他“你、你”了半晌。 谢石眼皮都懒得撩,冷冷地道:“滚。” “巫马左使。”楚烟却反而平复下来,她原本就没来得及生起气来,这时候谢石已经替她利落地还了回去,她握着谢石的手腕轻轻抚了抚,转头柔声道:“贵客如此不小心,我们却不能失了礼数,还不快替公子送了贵客出门。” 孙光被泼得乌黑的脸都扭曲了,苦涩的墨汁没有被擦尽,滴滴答答地流进他嘴里。 那模样实在怪异可笑,连巫马臣也要低一低头才能忍下来,语气中却仍旧露出难以抑制的一点:“属下遵命。” 楚烟正眼也没有给孙光一个,就挽了谢石的衣袖,拉着他回屋去了:“我今天在街上碰见一个泥人儿捏的惟妙惟肖的老大/爷……” 除了奉命送客的巫马臣,满庭的丫鬟侍卫们只当做没有看见人似的,悄无声息地散开了。 孙光上了府衙的马车,脸上才露出狰狞的神色,道:“谢石,天一庄,竟然嚣张至此!” 师爷在旁边一声也不吭。 他是本地的老人,祖祖辈辈在永州盘桓,对州府这些水面底下的弯弯绕绕,比来任的父母官都清楚得多。 从前温知府在的时候,虽然也并不把他多么亲近,但也还算尊重。 到这位孙知府来,因为缺个通晓本地的老油子才招募了他,可他从最开始就几次提醒孙光,应该早些上雁栖山打个照面,有这些地头蛇的支持,往后行/事也少多少麻烦。 孙光却我行我素的,自觉在京中有大依仗,只不把人家放在眼里。 现在叫人当面下了脸,还不是自取其辱! 谁爱伺候谁伺候去。 孙光还在低声咒骂着,忽然发起了狠,师爷“哼哼哈哈”地应和,一面竖起耳朵听着,盘算起辞官的事来。 - 月亮一晚晚地圆了起来,没过几日,楚烟忽然听侍女提起来:“马上就要下元节了。” 永州有下元斋天的习俗,府城内外的各大寺庙、道观都准备了盛大的法事,有消息灵通的大寺观知道谢石和楚烟住在府城别院的消息,悄悄地递了请帖进来,邀请众人前去法会观礼。 谢石问楚烟的意思。 楚烟却兴致缺缺:“推了谁家去了谁家,又要被来回地说,去了还要同那些太太、小姐们说闲话,选不好还要遇见隔壁的长公主一家,还不如我们自己顽自己的。” 谢石嘴角忍不住翘/起来,捏了捏灯火底下小姑娘柔晕濛濛的耳廓。 他最近越来越按不住这些小动作,仿佛只要小姑娘靠在他身边,他就想要动一动、碰一碰她。 楚烟被他轻柔的一触碰得发/痒,不由得笑着缩了缩脖子。 虽然哪一家的邀请都没有接受,她还是列了单子,每家都添了丰厚的香火银。 静慈庵的比丘尼亲自来给她见礼,许诺单独替她和谢石、宋誉点长明灯……各种各样的平安符、桃木牌堆了满满的一匣子,被楚烟拿给槐序:“给你们分一分,不拘哪一位神仙,能护得平安就是好的。” 槐序忍不住地笑。 到下元节的当晚,楚烟被侍女裹上了厚厚的秋装,才被谢石带着出了门。 府城外的净水河与雁栖山一线峡下的江水同出一源,河水从雁栖山深处奔涌而出,越过山中的激流险滩,流在山外的时候,已经是一条宽广而宁静的河流了。 平日里就有许多百姓喜欢到河边来踏青、玩乐,因为节日的缘故,此刻的河边人流如织,宽阔的水面上到处都是漂流的河灯。 楚烟被谢石护在怀里,周遭的摩肩接踵都与她无关,只有少年身上凌冽如长刀初雪的气息牢牢地笼罩着她。 隐藏在人群中神出鬼没的侍卫忽然出现在两人身边,谢石接过了他手中的河灯,那侍卫就身形微晃,重新隐了下去。 灯是槐序带着院子里的丫鬟们亲手扎的,盈盈盛绽的九地莲,拱着当中橙黄色的灯烛,落在水面上,很快就顺着河水悠悠地行远了。 楚烟拢着手,静静地垂首合眸,睁开眼的时候,却看到身边的少年专注地望着她。 “哥哥不许愿吗?” 谢石没有回答,反问道:“阿楚许了什么愿?” 楚烟鼓了鼓腮,道:“说出来就不灵啦。” 谢石却笑了笑。 他鲜少动容,平日里偶然露出一星半点,都让楚烟忍不住欢喜瞩目,此刻唇角微弯,眼角舒绽,一张俊美凌厉的面庞仿佛刹那间被诸天星辰点亮。 楚烟怔怔地看着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少年却忽然俯下/身来靠近了她,如同小时候一般抵住了她的额,柔热的吐息就顷刻间侵入咫尺之地。 她听着谢石轻轻地道:“但只有阿楚说出来,哥哥才能保证灵验啊。” 楚烟面色红彤彤的,熏熏然像是喝醉了酒。 她喃喃地叫“哥哥”,却不知道自己要说些什么。 人潮流动,腿边忽然有人轻轻地碰了碰,谢石转过头去,看到一个挎着花篮的小孩儿,对上他的视线,将挎篮托了起来,问道:“公子给小姐买只花环吗?也有散花,簪头发簪衣裳都好看的。” 楚烟已经连忙接过了那小孩儿手中举起的一朵小花,道:“我喜欢的。” 一双鹿眼滴溜溜地动,只不肯对上谢石的视线。 谢石嘴角含笑,索性从袖中取出只小银锞子,丢在那小孩手里,把他整个篮子都拿了过来,道:“都要了。” 那小孩儿愣了愣,醒过神来还捏着那角银子,连连地道:“谢谢公子,谢谢公子。” 谢石却已经带着楚烟走远了,楚烟扒着他的手臂翻着花篮里的花束,比了半晌才选出一只来,踮起脚戴在了谢石的头上。 少年嘴角含/着笑意,配合地低下头来纵容她的举动,像一只被驯服而意外温顺的猛兽。 楚烟忍不住笑了起来,她踮着脚尖,谢石因为怕她站不稳而虚虚环住了她的腰,她就撑着他的肩头趴在了他的耳畔,小声地道:“我许愿哥哥可以永远太平安康,永远都在我身边……” 话音未落,就感受到腰间的手臂忽然收紧了。 重量都撑在少年的身上,楚烟只觉得轻/盈和温柔,有力的心跳透过相贴的胸腔,带着她一起震动起来。 谢石轻声道:“哥哥说,我知道了。” 天上的月亮和水上的月亮照在了一起。墨蓝的天空和墨蓝的水波在无限远的地方相接。深秋的寒蛩在人声不及的草丛里高低鸣叫。半枯的草木间藏着未名的新鲜清苦气息。 而谁心底藏着幽邃的地火,为谁无形无声地燃烧,从第一刻开始,一直到命图终结,一生不能止息。 - 秦老夫人的寿宴在十月底,过了下元节,府城就更加热闹起来。 黑椋卫又一次递来了异常的消息,谢石不得不离开府城的别院,临走的时候征询楚烟的意见:“阿楚先回山去,还是还想留在这里玩?” 楚烟斟酌了片刻,道:“我在这里等一等。” 她道:“我在山下留了这么久,秦家也一定知道了,到这个时候忽然走了,像是有意回避他们家似的,倒也不必如此。我就等给秦老夫人贺个寿再回去。” 谢石没有异议。 他把巫马臣和一半的白羽卫、青鹫卫留在了别院里,又再三叮嘱宋誉照顾好楚烟的安全,才带着另一半武卫离开了府城。 宋誉虽然早就习惯了谢石对楚烟的关切,但每次看到一贯冷淡酷烈的谢石露出这样顾忌重重的态度,也总要在心里叹两口气。 他按捺不住心里的好奇,试探着跟楚烟开口:“你们下元那天出去玩,都发生了什么啊?” 楚烟瞟他一眼,道:“你怎么没跟我们一起去?” “哎!”听到她问这个,宋誉就忽然大跌口气,道:“别提了,本来中午都说好了一起出去玩的,结果晚上还没吃饭,谈到一半的那家书斋老板就忽然跑过来找我。” “你们出去花前月下的好不快活,我却跟个半朽的老头子扯了一晚上的生意!” 宋誉说者无心,落在楚烟耳朵里,却听出些猫腻来。 说那老板是自己主动来绊住宋誉的,她怎么这么不信呢。 她忍不住侧过头去,嘴角高高挑了起来。 第二十七章 - 被一向淡漠光霁的少年郎用小心思挂在心上的感觉, 让楚烟一颗心像是春风拂过的花,暖洋洋地开着。 明月与静水之间,喧嚣人群之外, 那个滚烫而温柔的拥抱,在这一刻忽然更生出另一种滋味。 谢石才刚刚离开, 她就已经开始思念他了。 楚烟眼睫微微一敛,唇角含/着笑, 在宋誉察觉到之前就顺利地转移了话题:“那你们谈的怎么样?还有秦家小五房的事, 我看他后来又来家里找过你几回……” 宋誉一无所觉, 果然被她带走了思绪,道:“有我亲自出马,怎么会有办不好的事情。那老板不是说他家里出了意外,需要银子回乡打点吗,我跟他说,这永州十四县的县官我都认识,不拘是哪里,我总能替他写一封帖子……” “那老板是不曾听过我小宋爷的名声, 还敢在我面前耍这套花活。” “他被我问得没有话说,这回虽然少出去玩了一晚,但是书斋那边的进度可是快了不少,再收一收尾, 年后就可以开张了。” “赶上县试、府试,还能好好赚上一笔。” 宋誉眉飞色舞地说着话,楚烟就端着茶盏向他举了举, 道:“阿誉哥马到功成。” 宋誉也端起茶盏来一饮而尽,道:“托阿烟妹妹的吉言!” 豪爽得仿佛在喝酒。 楚烟忍俊不禁。 宋誉平日里也是个忙碌人,外头很快有人进来找他。 锦衣少年就起身出去了,一直到最后也没有说起秦家小五房开银楼的事。 楚烟留了个心。 谢石离开别院之后,虽然还有白羽卫、青鹫卫护持,但楚烟还是几乎停止了外出,只在内院起居、处置山上送下来的要紧事务。 邻院长公主府的小姐住在靠近这一边的院子里,同别院的花园只有一墙为隔,她在园子里的时候,少不得会听到那位江小姐——大约就是封号妙真郡主的那一位,偶尔高亢锐利的声线。 非礼勿听,楚烟连园子也不大爱去了,只想安安生生地把秦老夫人的寿辰过了,就好回山自在逍遥去。 有些时候没有听到两位老师的教诲,虽然在课业太重的时候不免苦恼,但到了这个时候,却也不由得有些思念。 没过两天,巫马臣忽然来见她,带来一个新的消息。 - 江泌并不知道她心心念念的楚烟与她只有一墙之遥。 她是惠安长公主的爱/女,又是跟着长公主探亲贺寿的贵客,秦家的小姐们待她十分的客气有礼,经常邀约她出门玩耍。 江汜不知道这些日子在忙碌什么,每天早出晚归,她已经有七、八天没有见到这个大哥的面了。 从那天花园的事之后,江汜就成了她心里的一道阴影,不见面反而让她觉得轻松。 马车驶进了巷子,她挑开窗帘,嘴角挂着轻惬的笑意,目光在邻院紧掩的大门上打了个转,忽然轻轻哼了一声,道:“这家人好生孤拐,我们在这边住了这么久,都不曾来给阿娘磕个头、见个礼。” “多少人求爷爷、告奶奶地想在阿娘面前露个脸,都求不来的福分呢。” 旁边的侍女低声道:“听说这一家也是有些来历的,大公子特地吩咐过,两家就这样井水不犯河水的,就很好。” 江泌听到是江汜的话,下意识地冷嗤了一声,又很快噤了声。 她心里生出恼意来。 原本在她身边贴身的丫头,那日因为服侍不力,已经被拖下去处置了,如今递补上来的到底少了些眼色。 马车已经驶过了邻家院门,公主府的小厮搬开了自家的门槛,江泌在垂花门底下了车,余光忽然扫到大门外一道躬身站着的人影。 “那是谁?” 小厮看了那人一眼,笑道:“郡主是说那冯成宝?那是永州知府的小舅子,一心来奉承咱们府上,见天的在这里等着,大公子嫌他腌臜,不爱见他,郡主竟不必理会的。” 江泌眼珠一转,掩着口笑了起来,道:“既然是知府的小舅子,想必知道许多掌故,正好我这些日子闲着无事,你叫他进来给我讲几个故事听。” - 冯成宝被小厮引进公主府别院大门的时候是满脸的喜色,出来的时候神色不显,就匆匆地回了府衙。 他深得知府孙光的信任,不但出入衙门如入无人之地,连许多差役都要时常奉承他一二。 他招招手,就有亲信迎上来,听他吩咐道:“你帮我给阿姐传个话。” 那亲信不由得道:“夫人如今怀了身孕,大人关切夫人的身子,说小事不要总是惊动夫人的。” 冯成宝怒道:“难道我就不知道?” 他咬了咬牙,道:“小郡主交代下来的事,自然也是要紧的事。” 亲信“啊”了一声,冯成宝抱怨道:“叫我去找个叫楚烟的小娘皮,相貌也说不清楚,说籍贯在哪里,又说人也未必就在那里,这永州府几十万户人家,叫我找到几时?” 他在屋里踱着步,目光落在亲信身上,问道:“我记得你有亲眷住在荷叶镇的?我给你分几个人,你往那边去找一找。” 亲信低头应“是”。 门外忽然传来“喀啦”一声轻响,冯成宝以与身形不匹配的迅捷动作走了出去,门外空无一人,只有不远的廊道底下,有个人影拎着个包袱渐行渐远。 冯成宝眯起了眼,问道:“他是谁?” 那亲信也已经赶出了门,仔细地辨认了片刻,道:“看着像是大人新收的幕僚……叫楚易的那个,听说今天告病要回家去了……” 冯成宝的脸色阴了下来,一双眯缝眼里微光闪烁。 - “有人去荷叶镇打探我的名字?” 楚烟不由得有些惊讶。 巫马臣垂着头,从楚烟接了司掌山庄内务的钤印,这位天水卫左使就不再直视她的面庞了,这个时候也是一样,态度十分的审慎:“是一些下九流的帮闲,平日里做事有些失分寸,少主从前惩治永州闲帮的时候吃过教训,有一段时日颇为安分。” “前些日子孙知府到了任,带了个小舅子叫冯成宝,此人行/事颇有些下作,但手里大撒金银,很是收罗了一批附翼之人,这一拨人得了这个好处,就跟着冯成宝重新抖了起来。” 楚烟问道:“哥哥怎么说?” 大约是因为她最先考虑到谢石的意见,巫马臣的语气有个显而易见的缓和,道:“少主说,不知者不怪,孙知府初来乍到,不懂规矩也是有的。” 楚烟就点了点头,嘴角微微一翘。 她道:“那冯成宝与我素昧平生,我又没有声名在外,若说是为那日孙光被哥哥下了脸面,想要就中找补,也不会是先拿了名字再去找人。” “这件事,恐怕还是落在我身上。” “我何德何能,被人这样的惦记。他们要打探,那就叫他们打探好了。” “不怕有人动作,就怕不肯动。如今人家伸出一只手来,我们也不用急着剁这只手。” 她看着巫马臣,笑道:“我要他一整条胳膊。” 巫马臣有些犹豫,道:“小姐以身犯险,恐怕少主会担心。” “不过是个名字罢了,天下间同名同姓的人多了去了,能代表什么?”楚烟微微笑了笑,道:“好过由着旁人在暗地里抽冷子的恶心我。” 她道:“你放心好了!这件事是我的主意,哥哥就是生了气,也是我来交代,不会教左使大人背锅的。” 她态度坚决,巫马臣也不再多说,应了喏就退了出去。 宋誉来邀她出门:“说好一道做的生意,你也不能单出了个主意就一点都不关心了,铺面都收拾出来了,好歹去看一看,陈设装饰上有什么改进,你也提一提。” 楚烟笑盈盈怼他:“原不是我要入股,是你怕哥哥生你的气,硬要分我两股,指望我替你挡枪。” 宋誉跳脚道:“生意人……生意人的事,能算骗么?” 侍卫套了车子,丫鬟奉了出门的物什,说说笑笑地上了车。 宋誉就趁着空隙和楚烟说起铺子里的事。 他生来所在之处商业发达,耳濡目染也有不少见识,经营流虹坊短短三年就能搭上贡缎的边,已经证明了他的实力。 之前一叶障目,到被楚烟点破了迷障,又重新恢复了勃勃生机:“我在永州城的各大书肆都走了一圈,发现这边的时文集都是有钱的士子们自己印来扬名的,就是有一、两本制文的合集,也多是几年前的旧文,考生们想要学习,参考作用也有限。我打算先跟府学的教谕合作,纂一本一年内的制文精选,附上教谕的点批……” 他说着话,前面拉车的马“唏律律”地一声长吟,马车跟着停了下来。 宋誉面色一变,抢先挡在了楚烟身前,外面却并没有喧嚣声息,驾车的青鹫卫声音沉稳,道:“小姐,宋公子,有个小姑娘拦车。” 宋誉眉头微皱。 他护着楚烟,道:“我先出去看看。” 掀帘跳了下去,楚烟听到他有些惊讶,说了声:“是你?” 来人却也喃喃地道:“是您?” 楚烟抚了抚额。 青鹫卫见她露了面,一板一眼地禀报:“属下正在驾车,这小姑娘从巷子里跑出来,不要命地挡在了车前,惊扰小姐,属下有罪。” 拦车的小姑娘却已经跪在了地上,连连地磕头,道:“老板,小姐,求求您救救我妹妹。” 她露出脸来,楚烟看她竟也有些面熟,加上宋誉的关系,稍一回忆,就记起那天流虹坊那个女扮男装的伶俐小伙计来。 “去两个人看看。” 小伙计忙给楚烟又磕了个头,爬起来道:“多谢小姐的救命之恩,我带几位壮士过去。” 感激之色溢于言表。 两个青鹫卫跟着小伙计进了巷子,没多时,巷子里传来几声闷响,两个小姑娘互相搀扶着走了出来。 青鹫卫跟在后面,手里拖着昏过去的男人,走到车边才丢开了,沉声道:“小姐,这两个人是冯成宝身边的闲帮。” 楚烟抿起了唇。 原以为不过是件意外,但联系到了冯成宝身上,也无怪侍卫会忽然上心。 书肆自然是去不成了,她冷冷地道:“带回去审。” - 两个小姑娘跟着车回了别院,被丫鬟们带了下去洗漱。 子春找了没上过身的衣裳出来,姐妹两个换了一般的服色,红扑扑的脸蛋,颜色颇有些相类,满眼的感激和羞涩,进屋来给楚烟磕头。 “多谢小姐的救命之恩,奴万死也难以报答。” 楚烟不以为意。 她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奴闺名楚雨。”那个在流虹坊做小伙计的姑娘虽然还有些拘谨,但看着楚烟柔和的神情,也渐渐大方敢说起来,道:“这是我妹妹楚烟……” “哎哟。” 一边的槐序就笑了一声,道:“这话可乱说不得。” 楚雨不解地看了过去,子春也笑了起来,看着楚雨疑惑的神情,道:“可见你妹妹和我们家小姐有缘。” 上首的楚烟心里却蓦地一紧。 她道:“楚烟,是哪一个烟?” 楚雨有些愣愣的,应道:“火因烟。” ——冯成宝身边的帮闲,一个叫“楚烟”的小姑娘。 楚烟微微闭了闭眼。 槐序看出楚烟神色间的波澜,轻声道:“你们先出去歇一歇吧,今儿也受惊了。” 楚雨也察觉到气氛的忽然低沉,垂首应了句“是”。 身后的妹妹忽然拉了拉她的衣袖,想要说什么话似的。 楚雨轻轻摇头,压低了声音道:“先不要给小姐添麻烦了。” 就带着妹妹往外走。 楚烟将一切看在眼里,忽然道:“没关系,有什么话说给我听听。” 楚雨有些犹豫。 她的妹妹却没有姐姐心思那么通透,得到楚烟的首肯,就连忙回身跪了下来,道:“小姐,求您救救我阿耶。” - “楚氏姊妹的父亲楚易,”巫马臣说到这个,不由得有些尴尬,道:“小姐也见过,就是那天跟着孙知府过来的师爷。” 他手里拿了几张纸,楚烟伸手接了,看到是两个帮闲的口供,大概地翻了翻,心里就有了数。 楚易是永州的土吏,家里几代人都在州府讨生活,自然也有亲眷在距离州府并不遥远的荷叶镇上。孙光聘了他做幕僚,但或许是主客相处并不和洽,楚易就辞了馆,准备回家赋闲。 恰好在这个时候,冯成宝要找一个叫楚烟的女孩子。 不知道出于什么缘故——这两个帮闲也只是拿了冯家的好处办事,不知道许多内情——就在楚易辞官回了家的隔天,冯成宝不但派人追拿楚家姊妹两个,还将楚易投进了大狱。 不是单单针对妹妹“楚烟”一个人。 楚烟的目光落在楚雨的身上。 楚雨神色有些黯然。 她低声道:“小姐救了我和妹妹的命,我们姊妹已经不知道如何报偿了,怎么好还扒着小姐不放。” 楚烟问道:“那你们准备怎么救你们的阿耶呢?” 楚雨埋下头,眼中滚下泪来。 她道:“奴家中还有些薄财,城中还有叔伯亲眷,府牢的狱卒当中也有阿耶旧日的熟人……” 遇到事情肯自己想办法,不抓着谁都当做救命稻草。 楚烟欣赏地看了她一眼。 她道:“我如今有件事要托付给你们姊妹,你可愿意?” 楚雨只犹豫了刹那工夫,就重重地磕了个头,道:“只要能保证妹妹的安全,奴无有不愿。” - 青油壁的马车在府衙门口的街边停下,楚雨挑开帘子左右看了看,才跳下车来,向车厢内伸出手。 妹妹楚烟的手搭了上来,有些迟疑地停了停,终于从厢内露出一张脸。 府衙周围闲晃的人影若有意、若无意地停了停。 楚雨手上稍一用力,拉着妹妹下了车。 楚家妹妹似乎微微有些腿软,在车辕上踉跄了一下,险些跌倒下来,被楚雨一把撑住了,又举起袖子挡着脸,匆匆往府衙侧门走去。 离开那马车已经有些距离,府衙周遭的街巷口就忽然跑出七、八个人影,从四面八方飞奔着往楚氏姊妹的方向而来。 有个矮胖的身影被三、四个人拥簇着出现在门口。 楚家姊妹相互搀扶着站在原地,仿佛被吓傻了似的,眼看就被逼到了眼前也没有动作。 那人不由得志得意满地摸了摸下巴。 “嗖嗖嗖”的短箭破空声乍起,众人眼前一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已经响起一连串的哀嚎声,跟着“扑通”“扑通”的声音,包围过来的帮闲们纷纷仆倒下去。 有人反应不及,在中箭后还跑出数步,血迹洒了一地。 冯成宝脸色骤变。 衙门口没有行人,只有那架青油马车还停靠在原地,车夫方才始终没有动静,这时候不紧不慢地站直了身子,手中把/玩着一只小巧的弩机,被他在手柄上轻轻吹了口气。 冯成宝眼角抽/搐。 那人慢条斯理地将手/弩扣回臂上,只是转回身去,谦恭地再度打开了车厢的门。 青衣少女头上戴着垂纱的幂篱,被两名侍女扶着走出了车厢。 她扶了扶斗笠的边沿,目光淡薄地扫过来,就在冯成宝身上一掠而过,像是完全没有看到这个人似的,对着楚氏姊妹招了招手,道:“走这么快做什么。街边多老鼠,仔细脏了脚。还不回来?” 冯成宝眼睁睁地看着楚家的两个丫头听了那小娘皮的话,就小心翼翼地踮着脚,绕开了满地“哎哟”乱叫的闲帮,直奔着那架马车回去。 身边的亲信小声问他:“老爷?” 冯成宝咬紧了牙,从牙缝里挤出声音来:道:“小丫头,做事之前要先想清楚后果。” 对面的少女充耳不闻似的,冯成宝等了片刻,依旧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他羞怒交加。 “给我上!” 随着这句话,楚烟听到身边的巫马臣喉间发出一声近乎愉悦的哼笑。 孙光规矩严苛,上任之后,府衙附近就罕有百姓行走,出没左近的多半都是冯成宝的爪牙,看见对方不过是一人一车,还有几个碍手碍脚的小姑娘,想也不想地冲上来。 也有人状如神不知鬼不觉,从身后包抄而上。 街巷两边的墙檐上扑下无声无息的影子,不过片刻的工夫,随着惊叫和痛呼,地上又横七竖八地躺了一片人。 冯成宝的脸色已经成了一片铁青颜色。 身后有人机灵地闪进了府衙里。 楚烟立在车辕上,将一切尽收眼底,却仿佛什么都没有看到似的,态度自若地转头道:“不是说楚先生就在府衙里?去请了他老人家出来,我们也早些回去。” 楚雨目睹了一场旋起旋灭的混战,从最初的战战兢兢变得大胆起来,脆生生地道:“是!” 果然就带着几名青鹫卫直奔过去。 不过是个黄毛丫头、几个赳赳武夫……冯成宝却下意识地退了一步。 亲信连忙扶住了他。 对面的小娘皮已经越过了街心,眼看就要走到门口来。 身后却刮过一阵香风。 有人七嘴八舌地叫着“夫人”。 孙夫人冯氏被十几个五大三粗的婆子拥着,狠狠地瞪了冯成宝一眼,就堵在了府衙门前。 她小腹微凸,一手撑着腰后,眉梢高高地吊着,道:“这样大胆的刁民,围攻官府,是想造反吗?你们还有没有王法?!” 楚烟目光落在她的小腹上,淡淡地道:“冯成宝私设公堂,难道就是王法?” 冯氏冷笑道:“我夫君代天牧民,在这永州,谁是不是王法,难道还轮到你这等黄毛丫头说三道四!” 楚烟嘴角微微一翘:“真是好大的威风。” 巫马臣低声道:“冯氏身负诰命,又是有孕之身,恐怕不宜轻率行/事。” 楚烟含笑道:“这个自然。” 她问道:“我们出来的时候,长公主府收到消息了?” 巫马臣道:“那边院里一直留着眼睛看着府里的动静。” 楚烟微微颔首。 长公主前来永州探亲,却在李家的别院里下榻,知府孙光反而是后来知道,比谢石的消息还要迟。 而长公主住下之后,孙光只过府拜访过一次。冯成宝在门口连日地奉承,却连连地吃闭门羹。 ——听说这位惠安长公主,是天子唯一的胞妹,在京中煊赫一时。 楚烟面上含/着笑意,看着对面的冯氏趾高气扬,指挥着衙役和府兵们将街口团团地围住了。 那妇人得意洋洋,扬着下巴睨着她:“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 “哦?” 少年微哑而沉冽的声音穿过秋风和人墙,突兀地响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六千字长章奉上! 明天还有哦,不见不散-3- —— 感谢在2020-04-30 22:05:39~2020-05-01 23:14: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阿燃、荻野鹅鹅子、未卿baby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沈知 30瓶;林鹤织 10瓶;尽歌 5瓶;吱吱 4瓶;东隅桑榆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十八章 - 那声音漠然而冷, 声调不重,却清晰得像是响在每一个人的耳边。 众人都不由得转头寻过去。 高高的飞檐角上,秋风吹起玄色的衣袂。少年穿了件劲装, 身量孤标,像一柄长/枪立在天高云远的背景里, 手中挽了柄乌金的马鞭,耀眼的日光从他身后照过来, 在他指尖闪烁着刃口特有的刺目光斑。 杀伐凌冽, 锐意逼人。 楚烟心口“砰砰砰”地跳了起来, 像是有只突然欢悦起来的小鹿,不知止歇地撞着她的胸膛。 少年若有所感,目光遥遥地落在楚烟身上,对上少女欢喜又明媚、快要溢出星辰的眼,嘴角微微地勾了勾。 冯氏却惊得几乎要蹦起来。 那楼那么高,这人是怎么无声无息地上去的? 谁都没有发现他什么时候出现在那里的! 万一、万一他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呢?她会不会被他劫持了?! 她指着谢石,色厉内荏地大喊道:“还不把他抓起来!” 谢石的出现让知府孙光终于坐不住了。 他像是刚刚收到消息似的,脚步匆匆地走了出来, 板着脸喝道:“都在这里大呼小叫什么?” 冯氏看见了他,登时迎上来叫了声“老爷”,泫然欲泣地道:“府城中竟有此等以武犯禁的贼人,光天化日……” 孙光却想也没想地道:“住口!” 他没有理会冯氏色变的脸, 只是盯着谢石,神色阴鸷地道:“谢少庄主,楚小姐纵容侍卫在府衙前行凶, 可合贵庄的规矩么?” 谢石淡淡地道:“阿楚的意思,就是谢某人的意思。” 孙光沉着脸,冷冷地哼笑了一声,道:“想必这当中必有什么误会,不如就请谢少庄主和楚小姐到公堂上好好分说一二。” 谢石却没有理会他,而是看着楚烟,温声道:“阿楚,回车里去。” 楚烟唇角微抿,温顺地退回了车厢。 巫马臣和一众侍卫们团团地围住马车,像面盾似地将车中人护住了。 谢石这才淡淡地道:“谢某这一趟进山,是有许多话要同孙大人说。” 他执着鞭的手临高轻轻一摆,长街上再度响起蹄声,有武士驾着车辚辚而至,行到街口,蓦然扭身扬手一扯,苫在车板上的油布扬起,露出底下一片炫目的金属光芒。 “呛啷啷”的金铁交击声乱响,长刀短刃在车板上堆成一座小山,随着覆盖物的剥离,有环刀吃不住力掉出来跌在地上。 众人看清了苫布下的情景,都不由得惊呼。 “昔日温知府在任时,数剿山匪,王寇作乱之际,更死战不退,保得永州府一方平安。” 谢石看着孙光勃然变色的脸,慢条斯理地道:“永州军民,与山匪无不有血仇。” “王寇乱平之后,府衙收罗役中折损兵刃,牵头组织城中匠作,重铸兵戈,錾字‘太平’,是为了日后再生兵乱之时,仍能以此卫戍永州百姓的太平。” “只是前任知府未竟此业,就上蒙天恩,入朝报国。” 谢石嗓音不疾不徐,像是铁水浇进了冰桶里,有说不出的沉冽锋利意味:“孙大人,此事你可知晓?” 孙光道:“我不知道谢少庄主……” 谢石打断了他的话,道:“那就是孙大人身边有人瞒天过海,背着大人将府库中的兵刃运到驼峰山里去了?” 孙光鬓边汗出如浆。 他避开了谢石的注视,目光无意识地在人群中游离,落在个有些熟悉的人影上,瞳孔猛然一缩。 他胡乱地伸出手,不知道撑在了谁的身上,稳住了身形,忽然扭头冷喝道:“冯成宝,是不是你做出这等事来!” 冯成宝被冯氏护在身后,原本已经没有人留意他了,这时大家都闻声去看,才注意到他畏畏缩缩的,已经悄悄躲得远了。 被孙光忽然一叫,不由得愣住了,道:“姐夫,明明是……” 冯氏的反应却比弟弟还要大,顷刻的错愕之后就扑到了孙光的身上,又捶又打,道:“老爷,您说什么胡话,谁知道那小瘪三哪来的武器,说不定就是他私造兵刃嫁祸给您……” 孙光却一把推开了她,道:“毒妇!你这个弟弟,整日里鬼鬼祟祟、游手好闲,如今做出这等胆大包天之事来,还妄图拖我下水!” 谢石抱着手臂,静静地站在飞檐上,仿佛没有看到这场闹剧。 车厢里的子春听着外面孙氏夫妇忽然厮闹起来,不由得有些好奇,想要伸手去挑窗帘,却又顾忌着楚烟不敢妄动。 楚烟却只是笑了笑。 夫妻反目让她有些意外,但事情大体仍如预期一般——真正影响她预料中结果的反而是哥哥的出现。 孙光此刻,想必也一定发现了隐藏在人群中的长公主府属从。 他之前在京中为官,想必更清楚长公主的性子吧? 所以这样竭力地要把自己摘清楚,不惜把一直跟在身边做脏活的小舅子推出来替死。 不过甚至连她都没有想到孙光初来乍到,就这样的胆大包天,急不可耐地养起一支私兵来。 此人既不是宠臣,也不是长公主的党羽,养私兵山匪,是为谁养的?意图何在? 作为传闻中权势滔天的惠安长公主,如果连这都肯容忍,那她恐怕才真的要重新估量长公主的心性。 原本还要费些精力的事,如今有了哥哥带回府衙之中有人与豢养山匪的铁证,就忽然变得无比轻松起来。 她慢吞吞地拨/弄着腕上的细镯,绞丝金叠在一处叮铃作响。 外面的声音传进她耳中,像一阵风似的吹过就没有了痕迹,一丁点都没有落进心里。 低垂的幔帐却忽然被挑开了,明媚的天光照进来,勾出门口少年高挑的轮廓。 一只骨节修长的手伸到了楚烟的面前。 楚烟下意识地握住了,不由得抬头看过去,谢石目光和缓,眼底含/着淡淡的笑意,静静地看着她。 对上她的视线,手上却蓦然用力,女孩儿身不由己地离开了软榻,向前跌了过来。 少年柔韧宽阔的胸膛接住了她,膝下环过一只手,身子跟着微微一轻,她已经被人抱着下了马车,又安稳地放在了地上。 楚烟忍不住仰头看着谢石。 小姑娘鹿一般的眸子里都是细碎的光,像是午后透过树荫的日色,斑驳洒在静深的心海里。 谢石被她这样注视着,不由得捏了捏她的耳廓,看着那一截玉白在他指间迅速染上胭脂色,唇角微微勾了起来:“走吧。” 永州府衙的公堂,楚烟也是第一次进来。 冯氏不知道去了哪里,冯成宝却已经被带上了枷,嘴里塞着布条,跪在堂下说不出话,只能用怨毒的目光盯视着身边的人。 孙光出卖这个小舅子卖得干脆利落,此时却也没有落得好处,头上的官帽已经被人摘了,发髻乱蓬蓬的,撑着架子跪在一边。 楚烟目光在两人身上淡淡一扫,就移了开去。 属于知府的主位上坐了个纤瘦的身影。 她冰白肤色,没有如时下女子抛头露面时一般带着面纱,全然露出一张称得上惊艳的面庞,高/挺的鼻梁,嫣红的菱唇,一双眼对上楚烟的视线,就微微露出一点和煦笑意,冲淡了原本的高傲和冷漠。 她看上去实在过于年轻,以至于楚烟一时间怀疑自己的判断,也就忽略了在第一眼看到这张脸时心里刹那的怪异。 耳畔却忽然微微一热,少年低下头来,在她耳边轻声道:“你想的没错。” 楚烟不由得轻轻“啊”了一声,不知道是因为打在肌肤上的温热吐息,还是他话中的含义—— 这就是惠安长公主吗? 她忍不住又看了一眼。 长公主仍旧看着这边,仿佛从刚才就没有离开过注意力似的。 楚烟迎着她的目光,落落大方地屈膝行了个礼。 谢石也留意到闻人亭的视线,侧身将楚烟挡在了身后,温声道:“你来府衙不是有事?先去办吧。” 楚烟不放心地道:“哥哥也小心些。” 谢石揉了揉她的额发。 楚雨姐妹等在偏厅的门口,有个冯成宝的亲信被五花大绑着丢在台阶下,看见楚烟被丫鬟侍卫们拥簇着出门,嘴里“呜呜”地叫出声。 青鹫卫拔/出了他嘴里的抹布,叫他指着路,在一处废置的柴房里找到了楚氏姊妹的父亲楚易。 看着地上斑驳的血迹和屋角没有收拾好的刑具,也知道他经受了怎样的私刑。 楚雨姐妹两人哭着叫了声“阿耶”,就扑到了他的身边。 楚易躺在乱糟糟的稻草堆里,眼睛紧紧地闭着,面如金纸,只有颧骨上有一点不自然的薄红,鼻息微弱而断续,或许是听见女儿的呼喊,脸微微地歪了歪。 楚烟在房门口停住了脚,静静地看着父女重逢的这一幕。 子春跟在她的身后,眼睛不自觉地微微泛了红,低声道:“那杀千刀的冯成宝。” 谁也没有想到原本应该在大牢里的楚易却被冯成宝关在了这里,按照楚家姐妹的想法,楚易在牢中至少还有邻里故旧照拂,怎么也不至于…… 楚烟不忍心看下去。 她低声道:“让她们姐妹两个别光顾着哭了,先请个郎中来看看楚易还合不合挪动,可以就先把人带出去吧。” 槐序应了声喏。 楚烟轻轻地叹了口气。 - 大堂中的正事告一段落,谢石和惠安长公主联袂出了门。 闻人亭看着谢石,心中还有些遗憾,道:“本宫年少之时,也曾听过尊师上善真人的名号,只可惜不曾在真人膝前稍聆教诲。此来永州,本以为能一补所憾,没想到老真人却闭了生死关,终究是缘悭一面。” 谢石神色平和,目如深湖,即使是听到这样的话,也全然没有一点波动。 闻人亭不由得笑了笑,道:“看着如今的谢少庄主,才让本宫觉得,本宫终究是老了。” 谢石静静地道:“殿下言重了。” 闻人亭笑着摇了摇头,仿佛只是随意感慨。她看着黑衣少年向庭树下走过去,薄荫中宁立望着天的少女就心有灵犀似地转过头来,露出一个明媚的笑容。 楚烟越过谢石的身影,注意到那位惠安长公主仿佛一直在看着这边。 她不动声色地收回了视线。 在没有见过惠安长公主之前,她对对方的印象主要来自那位江小姐。养而不教,总归父母称不上无辜,她也因此对对方生不出什么好感。 等到见到了面…… 就总让她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感觉。 没有好、坏的情绪,只是模模糊糊地觉得,有些值得她留意的地方似的。 她不由得悄悄地问谢石:“你们方才在说什么?” 谢石低头看了她一眼,揉了揉她的额发,没有说话,扶着她上了马车,才低声道:“她想委任我暂代永州知府一职。” 楚烟不由得啊了一声,心里才对这位长公主的权势有了全新的认知。 四品要员,一方镇抚,说贬就贬,说下狱就下狱。 谢石看到她面上感慨的神色,眸光微缓,问道:“在想什么?” “想这位长公主殿下,与天子的情谊可真是深厚不疑。” 得知楚烟感慨的宋誉却不由得笑了,道:“那皇帝可是弑父杀兄的狠角色。” 他说着,有些隐晦地看了窗前谢石的背影一眼,“嘿嘿嘿”地笑了几声,道:“这个长公主也是个有名的妹子,当时书评区因为她撕起来过,挺多读者喜欢她的,也有人觉得她年纪大了……” 话说到一半,忽然有一截细长的黑影呼啸着直奔宋誉的面门而来,宋誉打了个激灵,慌忙向后一仰身,椅子吃不住力失去平衡,连带着人一起狼狈地摔在地上。 飞来的不明物体“笃”地一声,深深/插/进了厚实的桌板里。 宋誉揉着剧痛的尾椎骨爬起来,才看清那是一截花盆边挑土的木箸,不由得呲了呲牙。 窗边的少年头也没有回,只有声音含/着冷意:“舌头不会用就割了。” 楚烟先时托着腮听宋誉讲古听得津津有味,这时看着宋誉被谢石吓得人仰马翻,也一样眼角弯弯地看得开怀,对上宋誉惨兮兮的表情,掩着口忍不住笑出声来。 宋誉一声也不敢吭,就一副凶恶的神色,拿手点了点她的方向。 楚烟又不怕他。 她当作没有看到似的,把槐序叫了进来,道:“把给秦老夫人预备的寿礼单子给我拿过来,我再瞧一瞧。” - 在府衙大发神威的惠安长公主闻人亭回到别院,江泌就笑盈盈地进了上房。 她偎在闻人亭身边,扭股糖似地发着腻,一声声地叫“阿娘”:“咱们什么时候回京去?” 闻人亭顺手抚了抚她的发,问道:“怎么忽然又急着回京?” 江泌脸上脸上笑吟吟的,对上闻人亭似笑非笑的视线,不由得红了脸。 她撒了一回娇,才从袖里抽/出封信来,道:“表哥的信到了,催着问我什么时候回去呢。” 闻人亭鼻腔中轻轻哼笑了一声。 她拧了拧江泌的脸,道:“没良心的小丫头,一心只有你表哥,连亲阿娘都丢到一边去了。” 江泌笑嘻嘻的。 闻人亭道:“原本等你曾外祖母的寿辰过了就能回去的,如今有些别的事,恐怕就要再等一等。” 江泌“啊”了一声,心里说不出的失望。 她从穿进书里,这还是第一次跟闻人御分开这么久的时间,也是闻人御第一次写信说想她——虽然什么恋爱秘籍之类的都说距离产生美,但她可一点都不想跟表哥分开。 东宫那些不要脸的小贱人,不一定怎么趁着机会往表哥的身上贴。 何况永州这个地方,还有女主这颗□□在她心里埋着。 也不知道那个姓冯的办事办得怎么样了,有没有找到人。 以如今女主的低微身份,她碾死她就像是碾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如果不趁着这个时候下手,等到剧情正式开始,恐怕就要有点麻烦。 关键还是找到人。 江泌心里想着事,闻人亭在一边问房里的管事:“大公子今日可进来过?” 管事妈妈摇了摇头,闻人亭就微微叹了口气。 她道:“一个两个都是孽障。” 江泌现在听见江汜的名字就生理性咽痛,一边撇了撇嘴,一边也松了口气。 却听见闻人亭道:“上善真人真是调/教得一手好弟子,不但那个谢石是个做大事的人物,就是他身边那个叫楚烟的小姑娘,也宠辱不惊的,这个年纪,实在是了不得。” “什么?” 江泌原本心不在焉的,忽然听到一个刺耳的名字,不由得惊叫了一声。 闻人亭看了她一眼,不紧不慢地道:“做什么咋咋呼呼的。” 江泌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眼珠一转,却顺势道:“谁让阿娘夸那个什么楚什么,难道还能有我好?” 闻人亭道:“天一庄少庄主的义妹,闺名叫做楚烟的,你也瞧一瞧,在京外长大,却是一身正经大家闺秀的法度,比你这个镇日里拈酸吃醋的小东西懂事多了。” 江泌握紧了拳头,嘴上同闻人亭说说笑笑,心里却像一团乱麻似的,生出无穷的纷乱头绪来。 - 隔了一天,被楚烟借去照应楚家人的子春进来传话:“楚先生想求见小姐一面。” 楚烟有些意外,毕竟那日在私牢中的情景她都看在眼里:“他身体好了?” 子春摇了摇头,道:“不但没有好,反而已经有些……油尽灯枯之相了,因此想求小姐过去,说有件事一定要报给小姐……” 她是楚烟的侍女,觉得楚易这个请求未免有些失礼,但看着楚家人的遭际,还是忍不住动了恻隐之心。 楚烟反而没有多纠结,转头看了看谢石,见他神色平静,就点了点头。 楚氏父女的家里那日被冯成宝派来的人闯进来过,又有过一番厮打,院子里、屋里都有些狼藉,因为楚易伤势的缘故,只大面上收了收,杂物都堆在墙根角落里。 颓唐和生机矛盾而和谐地共处着。 楚雨的妹妹眼角还有些未消的红肿,来给楚烟一行人开了门。 堂屋里光线还算明亮,楚易仰面躺在窗下的床/上,楚雨刚刚给他喂了一碗药。虽然知道他身体状况已经快要到了极限,但精神看上去却反而还好,一直睁眼看着门口,看到楚烟一行人进门,就吃力地叫了一声“楚小姐”、“谢公子”。 他开门见山地道:“仆听说,犬女有幸,与楚小姐同名。” 一句话里有些断续,楚雨放下/药碗,替谢石挪了凳子,却又特地到里屋去端了一只来放在楚烟的身后,小声道:“这是奴素日用的,委屈小姐了。” 楚烟对她笑了笑,果然坐了下来。 楚雨就抿着唇站到了一边。 楚易看到这一幕,似乎也笑了笑,又道:“仆那日听见,冯成宝说,公主府上的,郡主,要找一个叫,楚烟的,姑娘,在、在荷叶镇上。” 楚烟心里随着楚易的话,掀起了一阵惊涛骇浪。 查她的人,是公主府的小郡主,妙真郡主,那个礼数寻常的邻居? ——为什么? 这个令她意外而震惊的消息,让她下意识地转过头去,茫茫然寻找着身边最信任的人。 身边却先伸过一只手来,轻轻拢住了她的肩,少年低下头来,沉沉的嗓音轻唤她的名字安抚着她:“阿楚。” 楚烟不解地皱着眉,仰头抵在了谢石的臂弯里。 谢石似乎全然没有受到影响似的,修长的手指点在她眉间,将那一点皱折轻柔地抚平了。 病榻上的楚易说多了话,剧烈地咳嗽起来,方才喝下去的药都陆陆续续地呛了出来,深色的药汁里隐隐有些暗红,楚雨扑上去替他抚着背,眼泪啪嗒啪嗒地掉下来。 楚易却微微摆了摆手,缓和的间隙里似乎笑了笑,道:“算啦。” 他还是转过头来,望着楚烟,道:“楚小姐,仆有个不情之请,仆愿意,写下投靠文书,把这两个丫头,送到、到您的身边。” 楚烟敏锐地感觉到在方才那阵咳嗽之后,他的声音听上去更空洞了,不祥的嘶声附着在音节之间。 楚雨哭着叫了声“阿耶”。 楚易抖着手摸了摸她的头,又摸了摸一直默默抱着他流泪的二女儿。 “不瞒,您说,仆只有这两个女儿。仆这一辈子,碌碌无为,一事无成……仆护不住这两个丫头了,将来、将来……” “同样都是寄人篱下,何不、不燕附于鸾鸟之后,而非要留在、榆枋之下呢……” 第二十九章 - 谢石把“鸾鸟”两个字在舌底轻轻一垫, 目光就落在了楚易的脸上。 中年男子面如金纸,唇色绀紫,仰面躺在病榻上, 喘息急促而浮动,面庞已经隐隐笼上了乌青的死气。 他原本是世间最寻常不过的男人, 读书小有所成,虽然未能在官场上进益, 但作为州官的幕僚, 也比大多数平头百姓的生活轻松很多。 他打量着楚易, 心中思索着他从开场白到最后,那些意有所指的内容,究竟是他真灼的洞彻,还是只是小市民的狡狯话术无意为之。 他微微眯起了眼,忽然轻轻按了按楚烟的肩头。 楚烟不由得转头来看他。 她并没有想到那么多,只是听着已然失去了求生欲望的楚易,一心一意地为两个女儿做着打算,心中不由得生出酸楚, 眼眸也微微有些湿/润。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她的阿耶临终的时候,也曾经为她尽力地考虑过。 所以无论束氏和楚烁做了什么,她总是记得阿耶病榻上那只颤巍巍的手。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 心里说不出的滋味,也同样说不出这叹息是给哭成泪人的楚雨姐妹,还是…… 还是那个时候的自己。 谢石看着她眼底的薄红, 冷硬的心底霎时一软。 阿楚,总会愿意为这世间许多真情意而心软。 他轻声道:“你先带两位楚小姐出去,我跟楚先生有几句话说。” - 楚易最终也没有撑过第二天。 楚烟从别院里拨了人手,帮着楚家姐妹处置了楚易的身后事。 永州百姓如今正津津乐道的是知府孙大人丢官入狱、拔起萝卜带出泥,牵出的一桩一桩桃闻丑事,以及惠安长公主是如何的正义凛然、为民做主,还有人讲着发生在驼峰山深处的隐秘激战——穷凶极恶的王胡子残部、和山匪勾结的孙知府亲信,对上骠骑白羽、来去如风的天一庄武士,少庄主谢石刀头舔热血,一箭定乾坤……说得活灵活现,几乎要让人以为他亲眼目睹。 区区一个普通幕僚的死,并没有掀起任何一点波澜。 楚烟的身边低调地多了两个人,按照子春的名字,一个叫做绀香,一个叫做莺时。 她没有问谢石那天和楚易在屋里说了什么,但她知道谢石当天就派了人到荷叶镇去,重新稽查当年李家的旧事。 来回报的黑椋卫特别提到了一件事:“还有人也在查这件事,他们的路子和我们不太一样,我们跟着探到了一些别的消息。” 当年荷叶镇上的李家庶枝李员外,收到来自永州府李家本宗的信函,而后就忽然传出李太太要收义女的消息,而李太太“看重”楚烟,甚至在还没有名分的时候就派出嬷嬷,原本就显得太过心急。 而后,选择跟随谢石的楚烟同样获得了上善老人的庇佑,离开了荷叶镇,李太太选定的“义女”出了意外,却没有再度遴选,而是当即就被送到了乡下庄子上——不到半个月就无声无息地“病逝”了,甚至死后都无人得知,直到半年后她的丈夫也去世,她才以“殉夫”的名义随葬。 而追溯那封引发李家变故的信函,发信人只是李家宗房一个一贯看起来不受重视的子嗣,甚至连黑椋卫都一度忽略了他的存在。 ——他在写信前一天,恰好跟着一个来自帝都长公主府的管事出去喝了顿酒。 而这顿酒,因为另外一伙人对他的追查,而意外地浮在了黑椋卫的眼前。 “长公主府的管事。” “这是属下要报的另一件事。”那名黑椋卫素来以能力出众而受到谢石的信任,这时也不由得微微苦笑,道:“当时长公主府一共来了六个人,两名管事、四名小厮,在回京的路上遭遇了劫匪,一个人都没有活下来。” “而这名写信的李氏子弟,也在前年夏天因为饮酒狎妓,马上风过世了。” 也就是说,一个活口都没有了。 谢石目光悠远。 如果那时他知道是长公主府的使者从中作梗,他自然会毫不犹豫地杀了这些人。 但那个时候他还只有一人一刀,所能为事终究十分有限。 人不是他杀的。 那会是谁? 他手指搭在匕首经络缠绕的短柄上,下意识地轻轻抚动,仿佛有一瞬的灵光在他脑中闪过,他忽然道:“去查那些人,是不是长公主府的人。” 那名黑椋卫恭声应“是”,正要退出去,听见上首的少年在短暂的沉默之后吩咐道:“带楚家那对母子离开。” - 江泌在长公主的上房门口遇见了江汜。 她已经有些时日没有碰见他,连晨昏定省也不露面,偏偏长公主待他十足的宽容信重,即使是这样轻慢的表现,也完全不以为意。 她下意识地低下了头,从他旁边走了过去。 而江汜并没有看她,多时不见,他穿了领苍青色的劲装,看上去不像是昔日京中那个翩翩公子,而更像是个武夫,连眼底都有了些许红血丝,神色阴鸷,目不斜视地与她错身而过。 固然不想被江汜注意到,而江汜真的把她当成路边一粒微尘一样的忽视,还是让江泌心里生出怨愤来。 她冷下脸,也没有多听房中声息的意思,就带人回了自己的院子。 一条巷子两户人家,天一庄别院居东,长公主借宿的李宅居西,她住在李宅的东路,自从知道一墙之隔的邻院住着一位名叫楚烟的少女之后,她每次回来心里都会有些异样。 楚烟、楚烟。 叫楚烟的人怎么这么多? 冯成宝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拖了这么久也没有帮她找到人,反而连自己都坏了事。 什么天一庄的大小姐,又是什么东西,竟然被长公主看在了眼里,那么喜欢,甚至拿来教导她…… 不,不。 如果那个大小姐真的有长公主说的那么好,她就不会是女主。 那个女主,畏畏缩缩小家子气,被长公主接回京之后也什么都不懂,亏得长公主那么喜欢她,到处带着她出门交际,她却跟京中那些贵人格格不入,给阿娘丢了那么多脸。 ——偏偏是那样一个江楚烟,未来就要不费吹灰之力地夺走她的地位! 一转眼来到这个世界已经三、四年了,她早就把自己当成了真正的妙真郡主,母亲是权势滔天的长公主,父亲江竟也是当年的京城第一美男子,在帝都贵女的圈子里,她是人人都要捧着奉承的存在。 尤其是男主闻人御。 她从看书的时候就喜欢闻人御了。 俊美、痴情又腹黑,从小就被立为皇太子,是皇帝悉心栽培的继承人,后来也顺利登基,成为新的天子。 而她就应该是那个,跟太子青梅竹马一起长大,门当户对又情投意合的太子妃、皇后…… 高墙对面忽然传来一阵银铃似的笑声。 江泌的牙都咬碎了,身边的侍女还毫无眼色地凑上来,问她“郡主是在园子里走走还是出门去?秦家的十小姐……” 江泌不耐烦地随手一挥,侍女手中的请帖“哗啦啦”地洒了一地。 她冷冷地道:“都滚出去,别来烦我!” 怒气冲冲地进了屋,门板“啪”地一声,甩在了跟上来的侍女鼻前。 - 楚烟自然不知道她又被人鄙弃憎恨了一回。 谢石进了一回山,不知道从哪里寻来两匹幼狼,年齿还小,只有少女小臂长短,乳灰色的细毛,两只偎在一处,尾巴垂着,眼睛要睁不睁的,被人喂了些许肉食在嘴边,就张着嘴巴胡乱地撕咬。 山里有许多小动物,但播星崖周遭是没有狼的,不但没有狼,也没有熊罴子、大虫……这还是楚烟第一次看到活生生的猛兽。 她好奇极了,忍不住拎着裙摆蹲在一旁,托着腮看侍卫拿生奶/子和肉条喂食,看得津津有味的。 谢石有些无奈地看着她,招手叫绀香去替她搬个杌子:“等等把腿蹲麻了。” 楚烟嘟了嘟嘴:“只蹲了一会儿。” 谢石耐不过她,就站在她身边,高挑的身形替她挡着吹过来的风。 楚烟说得铁齿,杌子拿来了也嫌太高离得太远不肯坐,蹲在那里看了半晌,起来的时候脚下却打了个趔趄,身后已经探过一只手臂来,牢牢地撑住了她的腰,避免了重新跌坐下去的结局。 谢石另一只手忍不住捏她的脸颊。 楚烟却挂在他肩头上,一双鹿眼水灵灵的,无辜又可怜地看着他,白玉似的颊被轻轻一捏就泛了红,口齿不清地道:“腿麻了。” 乖巧极了。 一点也看不出平日里的端肃大方和方才的小小任性来。 谢石轻轻地不由得叹了口气。 身后的侍女绀香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看着楚烟方才站不稳的姿势,正要走过来搀住楚烟,被子春拉了拉袖子,一回头对上同僚摇头暗示的神色。 绀香初来乍到,除了对楚烟的一腔感激和忠诚,许多事都摸不着头脑,不由得茫然。 少女喉中溢出浅浅一声惊呼,谢石已经俯下/身去将她抱了起来。 好像只是短短的一段时间,黑衣少年就又长高了一些,这时候像是抱着小孩儿一样的姿势抱着楚烟,看起来也十分的轻松。 这个姿势实在有些羞耻,楚烟忍不住拍了拍他的背,谢石却好像没有感觉似的,他背上都是肌肉,因为抱着她的缘故绷紧了,反而把她的手都拍痛了。 她闷闷地放弃了,又问他:“哥哥准备养狼吗?” 作者有话要说:第二更在零点~ —— 感谢在2020-05-02 23:56:27~2020-05-04 21:28:4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已惯天涯莫浪愁 5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君猗 10瓶;林鹤织 5瓶;吱吱 4瓶;墨绿、一世长欢 2瓶;伊陌墨、三三、Lily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三十章 - 谢石道:“不养。” 仿佛知道小姑娘的疑惑, 他主动解释道:“只是偶然遇见,母狼已经死了,一窝兄弟也只活了这两只, 巫马说他有驯狼的法子,就留给他试试。” 楚烟“啊”了一声, 语气难掩失望。 到底是小姑娘。 谢石不由得勾了勾唇,道:“狼这种东西, 也只有刚落生的时候看着好看些, 等到会跑了, 身上的毛都硬了,到时候你摸着都嫌刺手。” 楚烟也只是看着新鲜,听谢石这样说了,那一点不舍也很快散了。 谢石脚步稳健,很快就送楚烟进了屋,把她放在了临窗的大榻上,叫绀香和子春进来替她揉腿。 秦老夫人的寿宴前一天,黑椋卫带着新的消息来见谢石。 谢石正在楚烟房里陪她挑着出门的衣裳。 室内外灯火通明, 高烛明媚的光照着镜边的少女,使她面上也笼了铜镜薄薄的暖黄色晕。她因为只是寿宴上赴邀而去的宾客、不愿夺主家的风头,但又因为是第一次代表天一庄的脸面出现在交际场合上,因此在或简素柔和、绮丽万方的衣裳和首饰之间举棋不定。 谢石目光温柔。 其实她并不知道此刻的纠结都不重要——因为她的身份、颜色和气质, 注定无论她穿什么样的衣裳出现在寿宴上,都会是同龄人中最耀眼的那一个。 阿楚,并不知道自己有着怎样的容颜。 他无数次庆幸自己那天伸出的手, 随着光阴一天天的嬗变,当日那个小小的女孩,如果还生长在那样的一个环境里,不知道会遇到怎样的灾厄。 没有刺的蔷薇注定被攀折人手,没有自保之力的美丽,本身就是一种灾难。 宋誉无意间的感慨忽然回响在他耳边:“……你觉不觉得长公主长得有点像阿烟妹妹?果然美人总是有相似之处……” 他微微闭了闭眼,低声同服侍在帘下的丫鬟说了一声,就出了房门。 黑椋卫有些焦急地等在檐下,看见他出门,快步迎了上来,低声道:“属下查清楚了,那些追查当年长公主府六个下人行动的,就是长公主府的大公子。” “江汜。”谢石有些玩味地念着这个名字。 黑椋卫低下了头,道:“秦家对江大公子十分尊敬,几乎无有不应。他们经营永州多年,树大根深,想的还是当年呼风唤雨的风光,公子,您也当三思而行。” 谢石神色不辨,道:“那一天总会到的,但不是现在。” 侍卫微微松了口气。 谢石抽身回房,楚烟听见门口的帘栊声响,不由得回过头来,道:“哥哥你来看,这两件哪个颜色更合适些?” 眉眼盈盈,如远山秋水,一笑之间又似被熏风吹皱。 谢石心中顷刻间柔软下来。 - 闻人亭揭开宫灯的羊角罩,将手中的密信凑近了焰心,橘红的火苗霎时间一卷一吐,揉绢的信笺就无声无息地融解了。 片片薄灰洒落下来,掉在黑漆的桌面上,有落花般细碎的轻响。 江汜坐在她的对面,冰冷的目光跟着残灰坠落下来,面上没有一丝表情。 闻人亭不由得在心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阿汜,终究是吃了他们的苦,从此跟他们都生分了。 她低声道:“陛下说,上善真人寄给他的最后一封信里,也提到要闭死关的消息,叮嘱他一定要尽早召唤谢石入朝。” 当今的陛下,就是闻人亭同胞的兄长闻人觉。 江汜目光如冰,似乎全然没有为这句话生出一点波澜。 闻人亭自顾自地道:“他要走科举正途,入朝为官,至少也要十年光景才能坐上封疆大吏的位置。但我那日要提拔他直接做永州的知府,他却毫无转圜地拒绝了我。” 江汜忽然冷笑了一声。 闻人亭当即看向了他。 但江汜却重新沉默下去,似乎那一声冷笑只是她的幻觉。 闻人亭停顿了片刻,微微垂下眼睫,重新盖上了灯罩,有些百无聊赖似的,拿起茶盘里的小刷子,慢条斯理地扫着桌面上的残灰。 浅黑色的灰烬细细碎碎,慢慢聚成了一个小山包,又被刷头忽夏目然捣下,重新四散开来。 她道:“阿汜,你看谢石是个什么样的人?” 江汜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就在沉默延续到闻人亭以为江汜不会回应她的时候,他忽然道:“我看你那天很关心谢石身边那个叫楚烟的女孩子。” “我以为你是关心她?” “你对那个小姑娘感兴趣?” 两个人的声音叠到了一处,江汜目光幽凉地看着闻人亭,闻人亭也在端详着江汜,等到确定了江汜神色间没有情动之色,才揉了揉额角,微微叹了口气。 她道:“那个小姑娘,是谢石从小带在身边的,虽然名义上兄妹相称,但是小儿女动情,向来是藏不住的事。” 她笑着摇了摇头,又看了江汜一眼,道:“确实是一等一的好颜色,也幸亏你不是打她的主意。那小姑娘在谢石面前说话十分的有分量,倘若有机会笼络了她,自然也能把谢石握在手里。” “世间好颜色这样多,却不必要为了一个美人平白交恶于谢石。” 江汜嘴角挂着讥诮笑意,目光平平地看着她。 他们母子相貌绝类,闻人亭这样与他面对面坐着,看着面前的青年,几乎有种自己在照镜子,看见很多年前的…… 微妙的错觉。 她定了定神,在这刹那之间,忽然有某种异样的灵光在她脑中一闪而过,而当她再去回想的时候,却再也捕捉不到了。 - 秦家是永州郡望,十分的富贵,做寿的老夫人是秦家的长辈,百岁人瑞之龄,加之又有贵为国朝长公主的嫡亲外孙女不远千里亲自来贺寿,秦家更把场面铺得极尽热闹,从一大早就开始陆陆续续有寿礼上街了。 寿宴设在秦家颇有盛名的一处园林,位于府城西郊的太华园里。 楚烟的马车进了园子,秦家的管事上前来稽查过请帖,就十分恭敬地请楚烟下了车:“不敢对楚小姐不敬,只是园中宾客太多,车马行走不便,府中安排了肩舆和暖轿接引,还请小姐恕罪一二。” 谢石并没有来赴宴,反而一大早就带着一部人马出门去了,天一庄来的另一位客人是宋誉——虽然也只是个少年郎,但因为人尽皆知他是谢石的心腹,又握着天一庄的钱袋子,受到秦家的邀约也是理中之事。 客随主便。 楚烟无可无不可地上了暖轿。 秦家果然想得周全——或许也是为了彰显排场,连宾客的随侍都妥帖安顿了,轿边还跟了个笑容可掬的管事娘子,十分热情地同楚烟说话:“我们家太夫人早就听过楚小姐的令名,小姐为人低调,这些时候总不曾见小姐出山走动,太夫人时时都要叨念。这一次听说楚小姐要来,心里别提多欢喜了……” 楚烟心里想着谢石早间出门时说的话,管事娘子的话像是从她耳边擦过去似的,并没有听进去,只是微微地笑。 那管事娘子见她不接茬,面上并不显恼,只是也识趣地闭了嘴。 男客和女客在月亮门前分道扬镳,楚烟的暖轿被径直抬到了女宾汇集的明水楼前,但楚烟迈下来的时候,还是看到有两个年轻男子被侍女拥簇着,正从明水楼里走出来。 楚烟微微低下头避过了脸,到那人走了过去,才跟着接引的侍女进了门。 “天一庄的楚小姐到了。” 管事娘子笑盈盈地说了句话,已经有四、五位夫人从内间迎了出来。 - 明水楼前的甬道上,穿着紫色团花圆领袍的年轻男子回头看了一眼。 惊鸿一瞥的少女身影已经消失在楼中,那人转回头来,又看了身边沉默的同伴一眼,忽地微微笑了笑,道:“如此殊色,也不知是谁家佳人。” 他见同伴依然一副无动于衷的脸,不由得笑着勾了他的肩,道:“阿汜,你怎么如此的无趣。” 江汜没有如何动作,只是肩头微晃,已经脱开了他的手臂,而紫衣人却不依不饶,手肘微沉,重新扣了上去。 两人在甬路扶疏的花木之间,竟然顷刻过了四、五招。 “算了算了。”紫衣人分明先动了手,这时却仿佛大度似地收回了手,道:“不和你闹。” 江汜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脚下步伐加快,很快就把他甩在了身后。 那人目送着他的背影,忽而唇角一挑,再次回过头去向明水楼中望了一眼,眸中神色莫辨。 有侍卫悄然出现在他的身边,道:“侯爷,京中白小姐有信来。”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第一更应该在晚上六点,二更是九点,一般放存稿箱定时,如果到时间没有的话,有阿晋延迟、我忘了定时,和意外咕咕咕了三种可能……咕了一定会在文案上请假的,忘记定时概率也比较小,延迟的话可能从目录页看不到,但是在正文往后翻可以跳转过去,实在没有就等一等,爱你们么么哒~ 第三十一章 - 紫衣男子漫不经心地将信抽在手中, 随意地翻了翻,就仍旧折了回去。 他眉眼间褪去面对江汜时的惫懒,显出些冷淡和薄凉来, 使人得以看清他狭长的凤眼和削薄的唇。 他轻轻地嗤了一声,身边的亲信似乎能体贴他的念头, 垂下头一语不发。 “女人。” 他侧了侧头,吩咐道:“买些胭脂水粉玩物, 给点红阁送过去。” 亲信恭声应“是”, 紫衣男子嘴角勾了勾, 仍回头漠然一望,身影微晃,已经消失在了小径花木的余阴之中。 - 明水楼中无人知晓楼外这一点短暂的意外。 秦家的大夫人握着楚烟的手,就亲自引着她进了内室,笑盈盈地道:“这人可真是不禁念叨,老祖宗,长公主殿下,瞧瞧是谁到了。” 堂中设了两个主位, 寿宴的主角秦家太夫人和长公主闻人亭联袂而坐,周围团团拱着一众女眷,楚烟进门时眼尾微微一扫,将房中阵势都看在了眼里。 她微垂了头, 上前给秦老夫人念了拜寿词。 秦老夫人已经笑吟吟地看定了她,道:“这可真是百闻不如一见,从门口一晃, 我打眼一看,还当是亭姐儿怎么什么时候出门去了,又进来诓我呢!” 秦大夫人闻言,不由得“哎哟”一声,转过头来把楚烟细看了看,又看着嘴角噙笑的闻人亭,拊掌道:“要不然说老夫人法眼如炬呢,媳妇单单一眼就觉得楚小姐面善,竟没想到是跟咱们家长公主有几分相似的。” “可见楚小姐也同咱们家有缘。” 秦老夫人就啐她:“偏等你马后炮。” 笑着对楚烟招手,道:“我托个大,叫你一声‘阿烟’,快到我这里来,我们说说话。” 三言两语的,倒好像楚烟同她们家有多么亲密、熟悉似的了。 楚烟只是站在地下含/着笑意,听着秦老夫人说话,也落落大方地上了前。 她穿了件浅绯色的十二幅月华裙,缃色的短袄,色调并不扎眼,但流虹坊今年进上的“升霞缎”,穿在身上如霞雾遍笼、绰约生烟一般,偏偏她生得美丽,一张白玉精雕般的小/脸,眉眼间远山秋水,衬上行止间的端秀风仪,再好再别致的衣料在她身上都成了陪衬,丝毫没有喧宾夺主之感。 秦老夫人和身边的长公主暗暗地交换了一个眼色。 她握住了楚烟的手,笑着道:“你们也看看,这世间竟有这样出彩的女孩儿,是我这些年从来没有见过的。回头你们回家去,别人问‘那老秦婆子寿宴上都有些什么好的’,你们也好同人家说嘴。” 楚烟抿着唇笑,说“老夫人谬赞”:“您见多识广的,往后旁人竟说您在我身上打了眼,平白坏了您的声名。” 不卑不亢的,底气十足。 一旁的秦五夫人视线就不由得落在了她的身上。 天一庄势头凶猛,前些年旁人还只拿它当个避世的吉祥物,这几年里异军突起,就是秦五夫人这样不问外事的内宅妇人,也在丈夫和大伯的言辞间意识到,这群草莽已经不知不觉地成就不可撼动之势了。 连一向做事周全的儿子,都几番布局想要搭上天一庄的关系,至今没能成功。 但眼前这个小姑娘,才十几岁的年纪,却已经是天一庄举足轻重的人物了。 秦五夫人有些恍惚。 她十几岁的时候在做什么? 作为秦家附庸的李家小姐,刚刚同秦家宗房的小少爷订亲,连族长都亲自出面赞扬她……她那个时候,正沉浸在即将嫁人的喜悦之中。 再看看如今满座的宾朋亲眷…… 能在家里有话语权的,哪个不是三、四十岁往上走,至少长了楚烟一、两辈的妇人,与她同龄的那些小姑娘,甚至都没有在老夫人面前逗留的资格。 怎么能不叫人心动生妒、生出惦念。 秦五夫人深深埋下了头。 楚烟却已经坐在了秦老夫人的身边。 秦老夫人一面拉着她的手说话,一面细细地端详着她,忽然笑道:“我当真是越看越觉得,阿烟跟咱们家长公主殿下有几分相似。” 闻人亭带着笑在一边听着,秦老夫人絮絮地,仿佛在抱怨似的:“汜哥儿倒是同殿下像得如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可到底是男孩子,整日要在外头做大事的,不好在內帏厮混。” “可怎么我看着郡主,竟没有一点跟殿下相似的地方。” “想必是长得像驸马了。” 闻人亭笑着附和道:“是人人都说泌姐儿像她阿耶多些。” 秦老夫人没有见过惠安长公主的驸马江竟,闻言就不再多问,转而仍旧看着楚烟,兴致勃勃地道:“虽则郡主生得不像亭姐儿,这里却现有一个生得像的。这也算是世间难得的缘法,倒不如亭姐儿收了阿烟做义女,往后阿烟多个依仗,我这心里也有个寄托……” 楚烟心中终于生出惊愕。 礼下于人,必有所求。 秦家频频对天一庄示好,她一向是知道的,也因此即使是面对秦家的太夫人,心里也没有什么畏怯之心。 但她决然没有想到,秦老夫人会做到这个地步。 长公主的义女,那也是天家亲眷。 皇室血脉是这么轻易胡闹的吗? 她眼角在闻人亭面上一掠,竟然没有看到一点意外和不虞。 她心里惊涛骇浪。 也就是说,长公主的第一反应竟然不是拒绝! 她意识到这样下去不妥,看着闻人亭唇角微翕,当机立断地抬起头来,笑盈盈地道:“老夫人说笑了。长公主殿下血脉贵重,岂有轻易玷污的道理。何况子不嫌母丑,犬不择家贫。烟身世平凡,却多蒙先考慈爱之心,方有今日。” 她对着秦老夫人,仿佛只是随意说着话,又像是羞赧似的,深深埋下头去,道:“老夫人如此的错爱于烟,就已经是烟的依仗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态度还是说笑似的,秦老夫人再要生提,就显得小题大做、失了分寸了。 闻人亭不动声色地低下头,执着盏盖撇了撇茶沫。 一旁看着的女眷们终于意识到气氛的不对,连忙岔开话题说起别的来。 堂中很快又恢复了热闹欢喜的气氛。 因为这段突如其来的插曲,楚烟在后面大半程的寿宴里都微微有些心不在焉。 在秦老夫人说看她和长公主容貌有几分相似的时候,她终于意识到自从见到长公主以后,心里那点隐隐的怪异来自哪里。 她和闻人亭生得很像吗? 她有些漫漫地想着,宴会中关注着她的人实在有些多,她没有留意到哪一双眼睛时不时地落在她的身上。 一直到身边忽然有个声音传过来:“楚小姐。” 有几分耳熟。 楚烟漫不经心地转过头来,对上一双神色怪异的眼:“妙真敬楚小姐一杯。” 妙真。 原来这就是住在隔壁的妙真郡主,长公主殿下的幺女江泌。 单看这张秀丽而娇美的脸,却全然看不出私下里的嚣张失态的模样。 不过,长公主五官贵气,倒确实与这位妙真郡主不尽相同。 楚烟笑着低了低头,喝了杯中的茶,江泌却没有走,而是翘唇笑了起来,盯着她的侧脸,道:“楚小姐同长辈们在一处可不觉得无聊么?秦家的姐妹们都在水榭里,还有永州许多官眷小姐,楚小姐要不要过去同我们聚一聚?” 这位妙真郡主派人到荷叶镇去查她的缘故还没有结果。 她们是同龄人,三、四年前的妙真郡主也只有十来岁,当年李家的的事同她究竟有没有关联? 楚烟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忽然笑了起来,道:“郡主相请,烟敢不从命。” - 正如江泌所说,湖边水榭里聚了十几位妙龄的少女,隔着三丈远都能听到屋中的莺语呖呖。 看见江泌带着楚烟进了门,都纷纷地迎上来,笑盈盈地说话,同楚烟打着招呼。 正如秦家最初安排的一样,楚烟虽然同这些贵女们同龄,但已经掌了天一庄的实权,纵然不考虑实力的落差,比着各个宗族中的地位,也已经是执掌中馈的当家主妇了。 她轻言笑语的,看上去似乎不难接近,各家的小姐们在短暂的犹疑之后,不由得纷纷地靠近了她。 楚烟身边很快就围满了人。 连秦家的小姐们都凑了过去。 只有秦家的十小姐站在江泌身侧,看着楚烟身边的热闹,又把江泌的神色收在眼中,掩着口低低地笑了笑。 江泌面色难看极了。 秦十小姐收了笑意,轻声细语地道:“看来楚小姐果然如传言中的风仪俱佳。” 江泌蓦地回头,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秦十小姐又笑了起来,拉了江泌的手,若有意、若无意地道:“听说她是十来岁上才跟着谢少主到天一庄去的,没爹没娘的孤儿,也不知道从小读过书没有?” 江泌若有所思地侧头看着楚烟。 秦十小姐道:“你看我说这些做什么。我头痛极了,昨儿总算在礼仪嬷嬷那里过了关,家学的先生却又留了十篇课业,说我读了这么多年的书还是同白读了一样……都不知道要怎么写……” 江泌嘴角高高地扬了起来,转头看了秦十小姐一眼,道:“你说得对。” 秦十小姐眼底流过异样的笑意,口中却惊讶地道:“郡主在说什么?我说了什么对……” 江泌已经向楚烟的方向走了过去,笑吟吟地道:“你们在这里说得热闹!之前每回聚会,总有人事忙来不成,好歹今儿人都齐了,我们也效仿古人开一场诗会,好好纪一纪这场相聚才好。”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5-04 23:36:14~2020-05-05 17:43: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沈知 9瓶;吱吱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三十二章 - 水榭中都是十几岁的少女, 提出建议的又是长公主府的郡主,闻言已经有许多人应和起来。 也有性情敏感些的悄悄看向了楚烟。 楚烟迎着江泌的视线,神色温和又平静。 江泌迫不及待地勾起了唇, 故意轻轻“啊”了一声,道:“倒是从前不曾和楚小姐走动过, 也不知道楚小姐……” 她盯着楚烟,笑盈盈地道:“楚小姐意下如何?” 楚烟却并没有如她预期中一般露出失措或迟疑的神色。 她落落大方地看着江泌, 微微一笑, 道:“既然郡主有如此雅兴, 烟亦愿附骥尾。” 楚烟的态度倒让江泌迟疑了一瞬。 但她很快就恢复了镇定,看了楚烟一眼,心里忍不住冷笑。 秦十小姐在一边含笑道:“原还指望楚小姐回了郡主,免得教我们这些读书不成的在郡主面前丢人。没想到楚小姐倒同郡主是一国的。” 她笑吟吟的,说着长叹口气,道:“郡主在京中的时候,可有‘小词仙’的声名,这下我们要丢大脸了。” 江泌收回了落在楚烟身上的目光, 矜持地笑了笑。 楚烟也不由得失笑。 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 想让她在一众小姐面前丢丑。 这位郡主,做事看起来有些怪异的深意,但此刻又像是没长大的小孩儿了。 难道就没有想过,就是她今天在诗会上落了下乘, 她也一样是天一庄内院的掌家人,只要她一天还坐在这个位置上,这些人就一天要凑在她身边奉承? 丫鬟们很快就重新收拾了席面, 她漫不经心地落了座。 秦十小姐抱了个竹节根的大签筒来,里头密密麻麻地插了上百支竹签,轻轻一晃就轻轻地响。 她笑着道:“还是按老规矩,签子上写了诗律词牌,摇到哪一支就以此为题。” 众人都应诺,楚烟没有见过闺阁小姐们做诗会,坐在一旁支颐看得兴致勃勃。 秦十小姐在场中环顾一圈,却径直往她的方向来了,将那签筒放在楚烟面前的桌上,笑盈盈地道:“这一场楚小姐是贵客,就由楚小姐来抽题。” 又含笑补充道:“郡主虽然也是贵客,却是半个主家,就等到楚小姐抽过之后,由郡主来定个主题。” 楚烟看了江泌一眼,对上小郡主胸有成竹的神色,笑着把住了签筒,随手摇了摇。 竹签发出一阵“哗啦啦”的响声,片刻之后,有一支摇摇晃晃地掉了出来,跌落在桌上。 楚烟也没有去拿,就抬了抬下巴,示意秦十小姐来看。 秦十小姐不以为忤,笑嘻嘻地捡起了竹签,念道:“渔家傲。” 江泌面色却有些不好。 她只背过两首《渔家傲》,其中李清照的一首已经在京城某次文会上不得已用过。 另一首…… 本来是她留着等到剧情发展到后面,忠勇公世子程巍平定叛乱、凯旋回京的时候,拿出来扬名立万、压倒众人的。 可恶。 如果以前多背过几首就好了。 满屋子的人都还在看着她,还有那个楚烟,一脸的笑,好像知道什么在等着看她的笑话似的。 她咬紧了牙,片刻才道:“既然是秋天,那就以‘秋’为题吧,也免得拘束了思路。” 秦十小姐从丫鬟手里接过了小炉和线香,摆在了地中的圆案上,道:“调寄‘渔家傲’,主题限‘秋’,时限一炷香。” 笑盈盈地点了炷头的火。 江泌又踌躇了片刻,低下头就抿起了笔。 许多人如今还全然没有头绪,看着江泌已经动起手来,不由得低声赞叹:“不愧是京城‘小词仙’。” 她的同伴就轻轻推了她一把,眼角飞着楚烟的方向。 那人看过去,就不由自主地闭了嘴。 楚烟坐在桌边,捏着墨条漫不经心地在砚中滑动,神色淡漠渺远,似乎一时半刻都没有动笔的意思。 她却没有如江泌想的那样知道什么,只是觉得江泌言辞行止都带着些怪异,让她觉得有哪里不对似的。 香火燃了大半,江泌就算故意放慢了速度,也终于写完了最后一笔。 写了一首收录进课本的词,她对自己的成绩丝毫不担忧,只等着待会展示的时候接受全场的歆慕赞叹就好。 她抬头看向楚烟,隐隐地看清桌上的花笺仍旧空白一片,不由得笑道:“楚小姐是还在构思么?这可真是慢工出细活。” 楚烟仿佛被她惊醒迷思,蓦然醒过神来,含/着歉意似的笑,道:“是我走神了。” 一旁也有人陆陆续续地搁了笔,或是写到一半绊住了,都不由得或明或暗地看了过来。 楚烟在应了江泌的话之后,终于拈起笔来。 她站在桌边,身量如竹,纤细又挺直,提笔的手势也流畅写意,让人一眼看过去就知道是拿惯了的。 有人低声笑道:“幸好我们先生不在这里,倘若看到了楚小姐的姿仪,少不得又要加课了。” 楚烟眼睫低垂,毫端在砚上轻柔一抿,已经毫不迟疑地落在了纸上。 “文不加点,也只有郡主和楚小姐有这样的自负了。” “嘘。” 有人忍不住伸直了颈子,眼巴巴地看了过去,只能看见乌色的羊毫游移如行云流水,却因为角度的关系看不见纸上的文字。 江泌嘴角的笑容微微一僵,又很快恢复了正常。 ——能写得出来,又怎么样? 难道还能比范仲淹写得更好? 魁首总归是她的。 楚烟就算能写出来,也只不过少出一点丑,但在所有人眼里,还是她比楚烟更强。 免得阿娘整天惦记这个小贱人! 一旁的秦十小姐看着香火,笑道:“一炷香的时间要到了,看来楚小姐已经写成了,姐妹们还有谁没有诌完的,还不快补上呢。” 有人笑着高声道:“罢了罢了,我的打油诗就不拿出来献丑了。” 秦十小姐道:“那可不行,偏要从你的开始。” 说着挽着袖子当真走过去。 那人“咯咯”地笑,来回地躲了两回,才叫秦十小姐眼疾手快,一把把诗笺夺在了手里。 秦十小姐按桌把诗笺都收拢了,收到楚烟的时候,笑着和她对视了一眼,把她的那一张放在了最底下。 楚烟漫不经心地向后仰了仰,靠在了椅背上。 厚厚的一摞花笺,从第一张开始诵读,并没有唱名字。小姐们的水平十分的参差不齐,颇有几句妙语,但也有些十分平直,或有凑数之嫌的,每读一首,大家就不由得猜起作者来,随后就吱吱喳喳地笑成了一团。 水榭里一时间欢声笑语的,连外头走过去的人群都被吸引了。 秦十小姐抽了新的一页,眸光微微一顿,面色不变,清了清嗓子,就念道:“塞下秋来风景异。” 楚烟在心里不由得叫了一声“好”,不由自主地生出结交之心来。 没想到在这群千金小姐之中,还有人有如此的胸襟。 也算没有白陪着郡主浪费半日光阴。 她细细地端详着堂中众人。 秦十小姐清脆的声音还在响着: “衡阳雁去无留意。” 众人虽然作诗水平各有高低,但都是读过书的,鉴赏的水准不低,听到这里也不由得面面相觑,猜测着谁能写出如此的雄文,已经有人看着江泌面上难言得意的神色,灵光一闪,叫道:“难道是郡主所作?” “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 江泌矜持地抿着唇,笑盈盈地看了那人一眼。 “长烟落日孤城闭。” 屋中一时间静了下来。 就听见门口忽然有人道:“浊酒一杯家万里。” 声音和秦十小姐叠在了一处。 秦十小姐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听见那人兀自道:“……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江泌面色煞白,“腾”地一声站起了身。 秦大夫人和长公主一左一右地扶着秦老夫人,旁边拱着七、八位夫人,后面还跟着三名男子,念诗的人就在其中,看着满屋子的视线投过来,嘴角微微一勾,道:“没想到还有人也读过这首词,宋某也是在一册残编之中偶然见到,深为所折,可惜词人名号已然佚失,实在是一桩大憾之事。” 江泌面色由白转青,盯着那名笑容晏晏的少年,眼中几乎喷出火来。 水榭中一片寂静,江泌不须回头,也能猜出众人此刻脸上的神色和心里的念头。 那人似乎还没有搞清楚状况,不由得挠了挠头,道:“不知道是哪一位小姐看过……如果还有这位词人的其他善本,宋某愿意重金求购。” 第三十三章 - 一片死寂之中, 宋誉嘴角挂着笑意,往江泌身上探究地一瞥。 屋中众人面色各异,一束束的目光扎得她脊背上生出寒意。 长公主……站在姓宋的旁边的江汜……那个紫衣男人脸上像是看笑话一样的表情…… 江泌几乎要尖叫出声来。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不是她的剧情吗? 她之前特意查过, 这个世界并没有华夏历史上的唐宋元明清,也没有她熟悉的那些大诗人。 到底之前还有穿越者抢先一步抄了诗, 还是这个人也是个穿书者! 她看着宋誉的神色几乎怨毒了,嘴角翕翕, 半晌没有说出话来。 而宋誉仿佛一无所觉似的, 见屋中始终没有人说话, 不动声色地与楚烟对视一眼。 楚烟几不可查地摇了摇头。 她心里微微地叹息。 可惜了。 宋誉就笑了笑,道:“大约是宋某唐突了,宋某之前的话始终有效,若是有人知道线索,随时可以来相告,宋某不胜感激。” 以退为进,秦老夫人嘴角的纹路绷得更深了。 身边跟着那么多别家的夫人,谁都知道眼下究竟是什么情形。 今天这件事不能圆过去, 明天全永州城的贵人都会听说,秦家的曾外孙女、长公主府的郡主,不学无术,在小姑娘们的聚会上还要抄袭古人的文章做面子。 她低低地咳了一声。 秦十小姐沉默了半晌, 这时候看了江泌一眼,忽然笑盈盈地道:“我们混闹着作诗呢,竟扰了老祖宗和贵客们了。” 她这话说出口, 秦老夫人如刀一般的视线就落在了她的身上。 忽然有人轻轻地笑了一声。 江泌猛然转过头去,小姐们都微垂着头,怎么也看不出是谁在笑。 秦十小姐柔顺地低下头去,道:“如今还并没有评较高低,不过是先读几首打个样儿。” “好了,好了。” 秦老夫人冷厉的神色只有一瞬,旋就“呵呵”地笑着,打破了诡异的气氛,道:“想必是她们小姑娘作诗,一时间就拿前人的典范做筏子。” 她环顾着满屋子人脸上的表情,微微闭了闭眼,侧头看了身边的长公主一眼,道:“来,都读了哪些了?底下还有谁的,让我们也听听。” 秦十小姐就看了楚烟一眼,低头不动声色地将江泌的诗笺收了,露出底下的来,含笑道:“下头是楚小姐的。” 江泌不由得看了过去,心里不由自主地祈祷着。 原本觉得楚烟写得如何都无所谓,如今只能期盼着她越差越好,或者、或者…… 秦十小姐笑语盈盈,仿佛之前的事都没有发生过似的,将词看了一遍,顿了一顿,才念道: “冉冉岚烟生瑞兽。” “水纹螺钿香薄透。” 屋里开诗会的女孩儿们最初还有些心不在焉,但渐渐都听住了,有人忍不住扭头往楚烟的方向看过去,只看到少女平静而低敛的侧影。 “步步莲来惊佩玖。” “垂帘手。” “晚凉天气花时候。” 楚烟目光微渺,漫不经心地转过,却在某个瞬间对上一双冰冷莫测的眼。 那人站在人群之后,宋誉的身边,霜白衣裳,眼眸狭长,视线不像旁人的游移,而只是定定地落在她的身上。 他另一边站着那名紫衣人,楚烟凭借服色认出这是之前明水楼前偶遇的两名男子。 她眉梢微蹙,借着低头的姿态避开了他的注视。 “漫有清歌别玉漏。” “殷勤不尽千钟酒。” 江汜身边的紫衣男子嘴角微勾,看着楚烟的神色充满了兴味。 “宛转娥眉新画就。” “遮红袖。” 秦十小姐掩了诗笺,音调婉转地念到了最后一句: “黄昏却在中庭柳。” 话音未落,秦老夫人已经率先拊起掌来,喝道:“好词章。” 她面上带着笑意,却丝毫不达眼底,秦大夫人的手都被她握得痛了,低眉顺眼地不敢出声。 众人都跟着击掌赞叹,有心直口快的诗痴看着楚烟,已然迫不及待地道:“楚姐姐当登魁首!可恨从前竟然缘悭一面,往后楚姐姐也时常同我们走动一二才好。” 之前还是客客气气的“楚小姐”,如今就叫起“姐姐”来。 江泌脸色白了红,红了青,几乎要跳起脚来,目光游移间,却触到人群之后江汜冰冷而不带感情的眼神。 刹那间宛如一盆冰水从脑后浇下来,扎进了骨髓里。 她颤抖着坐了下来。 一时之间仿佛水榭内外的人都看不见她了似的,纷纷地赞叹着楚烟,又把旁人的诗文拿出来笑吟吟地点评。 没有一个人看她、提她。 秦老夫人和众位夫人评点了一回,又看定了楚烟,柔声道:“楚小姐文采斐然,人物风流,实在是闺阁中一等一的秀士,老身的寿宴能恰逢此会,竟是老身的幸事了。” 楚烟含笑看着她,听她道:“老身托个大,为这一局魁首备下一份礼,楚小姐万万不要推辞才是。” 之前想要认她做义女、义孙的时候,叫的是“阿烟”。 楚烟忍不住嘴角微勾,道:“晚辈为老夫人贺寿,竟偏了老夫人的礼去,实在是令烟惭愧了。” 秦老夫人紧紧盯着她,见她到底没有拒绝,竟徐徐出了一口气。 宋誉不由得看了楚烟一眼,微微皱了皱眉。 一旁的紫衣男人将场面收在眼底,等到秦老夫人又带着众人浩浩荡荡地出门,他却忽然勾住了宋誉的肩,笑道:“宋公子方才说重金悬赏那无名词人的珍本、善本,不知道出什么价格啊?” 听宋誉报了一个数,又啧啧高声叹息:“不愧是天一庄的钱袋子,宋公子真是富贵豪爽……” 声音渐行渐远,沿着回廊渐渐消失了。 水榭里的众人也再坐不住,短暂的沉默之后,忽然有人强笑着站起身,道:“我想起我阿娘叮嘱我早些回去找她……” 还有人三三两两地围到了楚烟的身边,叽叽喳喳地同她说话:“太华园有好几处出色的池馆,楚姐姐不爱出门,想必没有来过,我们去那边看一看。” 屋中的人很快就散去了。 江泌坐在原地,脸色阴沉地看着楚烟的背影被人拥簇着消失的方向。 门口却有轻捷的脚步声响起来,有人面色平静地站在了门口,道:“郡主,长公主请您早些回房去。” 江泌机械地站起身来,挪动着脚步。 长公主是寿宴上的明珠,这个时候是一定要陪在秦老夫人身边的,不会有精力来管教她。 何况这件事只不过是个意外罢了。 那些人不是根本不敢看她、不敢提这件事吗? 只要她还是长公主府的郡主,就没有人敢公然给她没脸。 等到她回了京城去,谁还知道永州乡下这点烂事! 她在心里不断地暗示着自己,转过长长的回廊,“吱呀”一声推开了门。 门里高大的身影笼罩上来,江泌惊恐地抬起头,有只手像铸铁般扼上了她的咽喉。 她在刺痛中止不住地干呕,以为自己的喉骨就要被捏碎了。 江汜却像是抓着什么腌臜的泥,随手将她甩了出去。 博古架在她身后稀里哗啦地倒下来,青花和霁红的碎瓷摔了一地,江泌挣扎着撑起手臂,掌心被瓷片划开长长的伤口,鲜血涌了出来。 但那痛楚却没有腿上传来的疼痛的千分之一——年轻男子叠着钢板的靴底压在了她的脚踝上,毫不留情地碾了下来。 “啊!——” 弹动的小/腿如同失了水的鱼,她失声尖叫道:“江汜!” “你疯了吗?!” “疯的不是我。”江汜走到了门口,回身,目光如剔骨尖刀一般在她身上刮过,即使是做出这样的举动,他的面上依旧没有一丝/情绪波动:“是你。” “我警告过你,不要再让我知道你在这里丢人。” “既然你听不懂我的话,那从今天开始,你就不要再出门了。” 那神色让江泌不由自主地抱住了手臂,门扉在轻微的“吱呀”声之后紧紧掩上了,房间里陷入一片漫长的昏暗。 - 一直到寿宴散场,都没有人再见过妙真郡主江泌了。 秦大夫人亲自送楚烟到了垂花门下,看着家丁将礼盒送上了天一庄的马车,而楚烟始终没有拒绝,脸上的笑意终于松弛了些许。 回程的马车上,宋誉神色有些严肃地看着楚烟,道:“那个郡主江泌,有可能也是个穿书者。” 楚烟闻言,竟然没有生出一点意外之情。 或者说,在宋誉突然说出那些话的时候,她心里就隐隐地有了预感。 ——宋誉,可从来不是一个好读书、好搜罗古籍的人。 水榭里的那些话只好骗一骗外人,她却瞬间就判断出宋誉又在大忽悠了。 而如果江泌是与宋誉来自同一个世界…… 她低低地叹了口气,道:“如果按照你所说,这个世界原本是一个以哥哥的视角描述的话本。那么话本里本来没有我的存在,江泌又是为什么莫名其妙地针对我呢?” “几年前我还不曾与哥哥相识,就有人想要带走我……李家夫妻都死了,杀人灭口,总不会是因为做的是好事吧。” “长公主府四位贵主,我见过了长公主和郡主两位,长公主默许秦老夫人架我上台,想收我为义女,却不见得有多么重视我。” “看秦家里里外外的作为,意图十有八/九还是着落在哥哥的身上。” 宋誉补充道:“大公子你也见过的,就是之前我旁边那个穿白衣服的。另外那个是新袭爵的江阴侯,因为封地离永州不远,特意来给秦老夫人拜寿。”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5-05 19:55:22~2020-05-06 17:06: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阿燃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青芷、小小的梦 10瓶;COCOOL 8瓶;吱吱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三十四章 - 那双莫测而冰冷的眼在楚烟眼前一晃而过。 她说不上来心里为什么微微地发堵。 顿了一顿, 她才道:“江大公子……对我也并没有杀意。” “只有这位小郡主。” 楚烟向后靠了靠,倚在了软榻宽大的迎枕上,沉默了片刻, 轻声道:“她很恨我,但她又没有足够的能力伤害如今的我。所以比起她正在做什么, 我更想知道她为什么恨我。” 宋誉叹了口气,犹然有些恨恨的, 道:“那也应该当面拆穿她。” 楚烟漫不经心地道:“那么多人在场, 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又是秦老夫人的寿宴, 又是一群女孩儿的玩乐,这些人再不至于因为一篇诗文就撕破脸面,总不过还是和和气气地打个圆场就算了。” “心里头怎么想,那都是背地里的。” “秦老夫人看定了事情从我身上起,我不表态,她心里再放不下的。” “可是我表了态,难道就有什么用?” 她蓦地笑了起来,道:“我记得府学陈教谕的夫人是京城王家出身, 他们家人丁兴旺,姑奶奶嫁的满天下都是。” 宋誉“啊”了一声。 他眼前蓦然一亮,回想起整件事来,神情还有些恼:“那江泌脸可真大, 抄这么熟练,以前没少干吧。” “哪个穿越者还不会背几首诗!” 他打包票道:“放心好了,我和陈教谕最近合作不少, 他这个人也很古板,一向不喜欢文抄公,我一定会想办法让他跟他夫人好好了解一下这件事。” 楚烟无可无不可地点了头,道:“但凡长公主还有一点理智,短时间也不会再让小郡主出门去交际了。你去查查她从前的诗文,倘若真有那么多被她……剽窃而来的,为正主正个名,也算是弥补一桩遗憾。” 她神色间还有叹息之意,是真心地惋惜不能与词人一番结交,片刻才又打起精神来,向一旁服侍的丫鬟道:“秦家送的礼回头折算了银子,捐到善堂去,记秦老夫人的名号,也算是替她老人家做桩功德。” 侍女柔声应了。 马车辚辚地驶进了垂花门,车厢外传来熟悉的语声,楚烟揭了厢帘,就看见门口的谢石牵着马,长身玉立,眉目间带着淡淡的笑意,正转头看了过来。 楚烟按不住心中的惊喜,不等马车稳稳停下,就掀开帘帷走到了车辕上。 小姑娘浅绯色的裙摆被秋风一吹,像只振翅的蝴蝶似的。 谢石眼底流过一丝笑意,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伸出手臂将人接在了怀里。 楚烟撑着他的肩,一双脚被小心放着,慢慢落在了地面上。 少年揉了揉她的发顶,柔声问道:“玩得开心吗,有没有人惹你生气?” 楚烟笑了起来。 她道:“有哥哥在,谁敢惹我生气!” 笑靥如花,看不出一点阴霾。 谢石目光和缓。 楚烟不由得问他:“哥哥不是出门办事去了?我还以为哥哥今天不回来了……” 谢石温声道:“只是到永兴镇去了一趟,快马半日来回,并没有走得多远。” 两个人说着话,肩并肩地往内院去了,后头钻出车厢的宋誉看着前面的背影,不由得“哎”了一声,顾不上等人扶就跳下车来,“我呢?你们就这么把我忘了吗?!” 他就看着他的阿烟妹妹突兀地站住了脚,回过头,脸上竟真的露出些歉意来。 宋小公子不由得捂住了额。 - 关于秦老夫人寿宴上发生的事,楚烟最终还是没有隐瞒谢石,一五一十地说给了他听。 这件小小的风/波最终受到影响的也并不是楚烟,而是始作俑者江泌,楚烟确然并没有把这件事单独挂在心上。 谢石知道她的态度,没有多说什么。 宋誉悄悄地找了一趟谢石。 他没穿越之前看过不少小说和电视剧,也看过狸猫换太子的桥段,心里不免有个影影绰绰的猜想,但因为觉得有些异想天开,又没有实际证据,不敢在楚烟面前提起,怕他猜错了一场空欢喜,反而白惹了楚烟的伤心。 谢石却在听过他的猜测后沉默了。 宋誉心里惴惴的,以为谢石要说他胡思乱想。 没想到谢石却忽然低声道:“我也是这样推测的。” 有人同样循着束氏、楚烁母子的踪迹追到了永兴镇上,但因为人已经被他提前派人带走,扑了个空。 不知道江汜此刻是什么样的心情。 谢石微微眯起了眼。 他淡淡地道:“虎毒不食子。乡中人都知道,束氏在生育长女的时候身体受了损伤,不宜再次妊/娠。她的夫婿楚四郎为人忠厚,坚决地反对她生第二个孩子,她却还是拼死生下了楚烁。” “她说,她深爱丈夫,无论如何都想给他留个香火。” “荷叶镇上的人也都说,束氏和楚四郎夫妻之间的情谊的确非常深厚。” “而楚四郎在世的时候,非常疼爱孩子。” “束氏尊重、爱慕夫婿,夫婿爱护孩子,束氏为什么会对阿楚这样的苛刻?” 宋誉听着入了神,喃喃地问道:“是啊,为什么呢?” 谢石眸光冰冷,道:“所以我去问了她。” 宋誉听着他冷而无波澜的声线,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不用问也知道,这个“问”,一定和平常人想象中的“问”不太一样。 他在心里替束氏念了声“善哉善哉”。 但他很快又皱起了眉,道:“即使真/相如此,那江泌虽然被调换过去,束氏都不在京城了,她也该什么都不知道才对,她又怎么会那么早就开始针对阿烟妹妹呢?” 谢石看着他,忽然微微勾了勾唇,站起身向门外走去。 他道:“我本来还不知道要怎么同阿楚解释,既然你这么机灵,不如就交给你好了。” 宋誉瞠目结舌,黑衣少年的背影却就快要消失在转角了,他跺了跺脚,到底还是追了上去:“我也没想通好不好,你不要仗着阿烟妹妹信任你,就在她面前胡乱编排我的坏话……” - “十四年前,先帝大行,京中局势动荡,乱象频生。” “惠安长公主当时已经身怀六甲,濒近临盆之日。” “她身边曾有个叫做冬苗的贴身侍女,被她许配给府里的管事楚四郎,双双恩赏放籍。小夫妻成婚不到一年,原本回乡的计划因为冬苗的意外怀/孕放弃,仍旧留在了京城。” “因为京中的变乱,楚四和冬苗夫妇求助于公主府,得到了惠安公主的庇护,冬苗也因此留在公主府中待产。” “然后……” 谢石看着楚烟。 楚烟支颐听着他娓娓地讲着故事,对上他的视线,长睫就轻轻地眨了眨,露出一个清浅宁和的笑来。 谢石像是被那双蝶羽似的睫扫在了心头最柔软的地方,一阵细细密密的痒和痛。 “然后就是帝都流血之夜,四、五位皇子的兵马在宫城内外厮杀,公主府波及其中,惠安公主不得不在亲信的护持下连夜出京,两名孕妇都动了胎气,在京郊的小别庄里,同一时间生下了两个女孩儿。” “束氏说,她一时迷了心窍,贪念公主身边的富贵。又因为她是公主身边深受信重的旧仆,人事拿捏精准,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换了两个婴儿。” 楚烟却轻声道:“倘若就是这样的简单,我却并不信的。” 谢石道:“我尚有其他怀疑,只是还不曾得到证实。但无论如何,阿楚,再看你和长公主容颜的相似,你是她真正的女儿这件事,大约已经无可辩驳。” “她是权倾朝野的长公主,深受天子的倚重,她的女儿从一出生就有郡主的名分。” “你……”他声音微微迟疑,一双沉邃的眼将垂眸端坐的少女看定了,道:“想要回到她身边去么?” 黑衣少年性情向来笃定坚忍,从相识以来,楚烟第一次听到他语气中不自知的惶惑和迟疑。 那一点不安几乎顷刻间抚平了她心中因为这句问话而起的恼怒,只剩下说不出的痛惜。 她下意识地咬住了唇。 谢石却已经忽然站起身,三步并作两步地走了过来。 少年颀长的身形只将光遮挡了一瞬,就低低地垂落下去,谢石已经襟袍轻/撩,单膝跪在了她的身边。 “阿楚。” 楚烟怔怔地看着他,那双狭长而沉邃的眼眸此刻一片深黯,像不见底的海,将人的影子也沉沉地吸入其中。 他声音低哑,轻声道:“是我说错了话,阿楚。” 作者有话要说:上章的渔家傲是我瞎写的,大家凑合看吧orz 第三十五章 - 天光将老, 照在房中半昏半明。黑衣少年单膝跪在地上,微微仰着头,楚烟看到他锋利眉弓下一双黯沉的眼, 像无风时沉静的海面。 看不见的惊涛和骇浪都藏在深深的水下。 她眼眶微微一热,鼻腔中涌/出酸意来。 谢石握住了她的手。 “是哥哥说错话, 伤了阿楚的心。” 他低声道:“阿楚怎样惩罚哥哥都好,只求阿楚不要赌气离开我。” 少年温热柔韧的手指从她脸颊上拂过, 长久执刀的指腹有薄薄的茧, 擦过娇/嫩皮肤时微微刺痛。微凉的水意被指尖推开又拭去, 楚烟轻声道:“有在生气。” “嗯。” 谢石有些苦涩地勾了勾唇角,他低声道:“是我错了。哥哥不是不信任阿楚,是哥哥嘴笨,没有说清楚。哥哥永远跟你站在一起。” 楚烟心里又酸又胀,泪珠在眼眶里打着转。 谢石牵着她的手,贴在了自己的脸上。 他认真地道:“阿楚打哥哥几下吧……别太用力,你的手会疼。” 楚烟心里像是被一只手反复地握着,看着他沉黯的眼瞳里一片不容置疑的认真, 眸光却在沉默里渐渐暗淡下来。 小姑娘的手被他松松地握着,一寸寸地抽了出去。 谢石像是逃避一般,微微闭了闭眼。 下一瞬,怀里却忽然一重。 原本端坐在椅子里的少女扑在了他的怀中。 谢石下意识地收紧了手臂, 女孩儿纤细柔软的腰/肢扣在他臂弯里,像一尺天生在他怀中的骨,无处不恰到好处地契合着他。 他下意识地侧头, 鼻尖在她柔/腻的耳根滑过。 鼻息灼热,如深渊中静默燃烧的地火。 而他身上气息如陈年霜雪里的一片刀锋,楚烟将头埋在他的怀里,恍惚间有种置身冰雪与烈焰之间,随时会被割伤,而又被人密不透风地保护着的错觉。 她喃喃地道:“我只有哥哥了。” “好。” 她听见谢石温柔而压抑的声线:“哥哥总会陪着阿楚的。” “阿楚去哪里,哥哥就去哪里。” 楚烟用力地眨了眨眼,眼前的雾气就凝成了水珠,无声无息地润湿/了少年肩头玄色的衣料。 这怀抱的肩腹间有了成年男子的宽厚,却还藏着少年的薄和柔韧,凋落顽石的外壳,玉在其中隐隐地含/着光。 也正如这言辞短暂如蜉蝣,来不及落地就悄然消散,而践行却要倾尽后来漫长的一生。 - “不就是阿烟妹妹去哪里,你就跟着去哪里吗?” “所以就为这么一点事,你还把阿烟妹妹弄哭了。” 宋誉在地上打了个转,扭头看着谢石,愤愤地道:“谢老板,不是我说你,你怎么能这么过分!” 谢石低头浅浅啜了口茶,不紧不慢地抬头看了他一眼。 宋誉被他看得背后一毛,愣了愣,反问道:“我说错什么了吗?” 什么都让你知道,那还了得。 谢石又看了他一眼,平平地移开了视线,道:“阿楚和我不同,她毕竟有生身父母在世。何况鸠占鹊巢的江氏女品行卑劣,频频对阿楚下手,所仰仗的不过是长公主府。” “即使阿楚无意正位,也不该让鸠女继续窃居于彼。” “阿楚不过是不想同我分开。”他轻描淡写地抚了抚袖,淡淡地道:“无论她要到哪里去,我陪着她就是了。” 宋誉觉得自己被什么无形的精神食粮喂饱了。 并且感受到来自谢老板平淡表情下深深的恶意。 他愣了半晌,才道:“那、那长公主要是知道江泌不是她亲生的,就肯定要知道阿烟妹妹才是真的啊。” “到时候虽然阿烟妹妹不想回去,长公主非要她回去呢,又怎么办?” 谢石眼睫微敛,嘴角微微一挑,道:“长公主性情薄凉,又不曾对鸠女起过疑心,一时半刻是想不到的。虽然不知道江汜从何处生出疑虑,但人证物证都在我手,即使放开了让江汜来查,只怕也要查探些时日。” 他站起身来,身形萧肃,语气平缓而温和,沉静回首,神色却让宋誉不由自主地战栗:“就在那之前让闻人亭知道,阿楚是她不该轻举妄动的人。” - 建德十五年初夏。 天色向晚,监工在地头喊了一嗓子,上工的壮汉们做了手里最后一趟活,三三两两地回了营地里。 苍衣的年轻男子坐在营口的长条桌后,在递过来的木牌上刻了一笔,仍旧递回去:“下一个。” 拿回工牌的男人咧嘴笑了,跟身边的同伴勾肩搭背地往里走:“不知道今天是什么饭菜。” “听说今天运来十头大肥猪。”同伴眼睛也亮了起来,想到什么,似乎又有些惋惜,道:“这路也快修完了,怪可惜的。” “可惜什么?工头不是说了,早点修完回去忙农。谢少主可是个厚道人,要不是前阵子雨水太大耽误工期,这会早就修完了,一天都不耽误的。” 那人随口感叹了一句,目光跟上了从营地里抬出去的一乘轿子,问道:“这是哪位大人来了?” 同伴跟着看了一眼,道:“是蒋知府吧,这几天收尾了,看他时不时就来看看。” 那人“呿”了一声,道:“谁不知道白花花的银子都是谢少主拿出来的,人是谢少主招的,工钱是谢少主结的,官府单挂个好名儿,一分钱没花,白捡了一条路,眼看要到手了,可不是要上点心。” 同伴也笑了起来。 他道:“听说这路一直修到岳州去,往后到那边去就好走了,官道这些年坑坑洼洼的,到处都是土,哪有咱们这个、这个……” “水泥。” “对对,水泥,这个路又平又硬,还干净,舒坦。” 两个人说说笑笑的,很快就进了营地的饭堂,热腾腾的汤火气和喧闹人声涌了上来。 从门口路过的巫马臣侧头看了一眼,没有在饭堂里听到不和谐的声音,就收回了视线,落在前面的黑衣身影上。 十八、九岁的男子已经不能称之为少年,自幼习武的精悍躯体,加上数年来掌中权势日益骄盛,居移气、养移体,让他褪去了身上薄薄的青涩之气,而全然是一个成熟的男人了。 两年前上善老人刚刚登上播星崖绝顶闭关的时候,还曾经给他传过两、三条消息,但后来再无声息,有时候连巫马臣都不由得猜测,那个算无遗策的上善老人是在生死关中参透生死,还是就这样无声无息地…… 坐化了。 巫马臣不敢再想下去。 上善老人命令他从此只需要对谢石忠诚。 他沉默地垂下了眼。 谢石无意探究属从的内心世界。 他径直翻身上了马,回头看着巫马臣,道:“我先回山去,阿誉回来你接着他。” 侍卫左使沉声应了句“是”,高大的乌骓发出一声低鸣,沿着宽阔的路面轻/盈地疾驰。 春末夏初的晚风从雁栖山的深处吹出来,带上了林木和江水的湿/润气息。新修的大路从永州城延伸而出,只在雁栖山下擦身而过,却并没有漫上山林之中。 天堑一线崖上早就驻扎了成建制的轮值侍卫,看见谢石孤身上山的时候并没有意外,将高悬的吊桥放了下来,骏马丝毫不惧怕桥下不见底的深澜和雾涌,一路疾掠而过。 少女穿着烟绯色的长裙,臂间挽了条雾青的披帛,被莺时、子春几个大丫鬟拥簇在当中,站在鹤庭中央广场的石拱桥上,侧头同身边的人说着话。 崖上日落更迟,天地间还有些许余晖留映,淡薄的金红色并不浓重,却在她剪影间印上一点色彩。山间的风吹过她宽大的裙摆和罗袖,将束住的腰身比得更加纤瘦,让她看上去如同扶摇的仙客,在人世间稍作停留,就要乘风归去一般。 谢石嘴角微绷,将马鞭随手丢给一旁迎上来的侍卫,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 一路行礼的声音惊动了桥上的少女,她回过头来,眼中都是雀跃的光。 “哥哥!” 谢石心中绷紧的弦蓦地松了。 冷淡的面容上自然而然地浮起了笑意,他迈步走了上来,桥下的涧水汇成一池,又沿着泄水口向外涌去,激起细碎的水花。 他随手解了身上的披风,披在了少女的肩头,道:“这里水汽太重,多穿件衣服。” 年轻男子身量高大、肩宽腿长,合身的披风裹在女孩儿身上,几乎能围下一个半的她,剩下一截长长地拖在地上。 谢石看着小姑娘低头理着衣襟,像只被意外纠缠住的小鹿,湿漉漉的眼睛里都是茫然和无措。 他嘴角翘着,忍不住低低笑了一声。 在少女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探出手去,轻描淡写地替她理顺了。 楚烟生不出气来,只能鼓了鼓腮。 槐序拿着卷仓储册子上了桥,就含/着笑垂头等在一边,到这个时候才靠了过来,道:“戊字库的水精帘子现有七十二幅,甲等的八幅白水精,八幅烟水精,还有乙等、丙等,另外剩两副丁等的杂色,比去年多了些,都设在何处,还是要小姐拿个主意。” 楚烟就看了谢石一眼。 谢石低了头,好声好气地道:“小姐大人有大量,不同我一般见识,好歹赏我一副好的,让外头人看了也知道咱们家还有些银子。” 他身材高大,眉宇如锋,一张峻刻容颜素来不动声色,此刻难得地伏低做小,很难让女郎不生出怜惜来。 楚烟被他这样哄着,一点薄薄的气也消了,只剩下星点余怒在鼻腔里轻哼出来。 谢石不由得拧了拧她的鼻尖。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5-06 20:16:28~2020-05-07 17:54: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阿燃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轻月 13瓶;沈知 10瓶;东隅桑榆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三十六章 - 楚烟原本在带着内院的管事嬷嬷、侍女们重新布置各院各屋换季的陈设。 天一庄上上下下占了一座山, 里外忙了一整天也没有全收拾好,天色又见黑了,楚烟索性就遣散了人, 余下的留着明日再处置。 她由谢石陪着回了留雪楼。 谢石这一回下山,走得比之前都久些, 从年下陪她过了个上元节以后,楚烟总有三、四个月没有见着他了。 便是时时有信笺寄上山来, 总和眼前的人是不一样的。 楚烟回的信里没有半句催促的言辞, 心里的思念只有自己知道。 她知道谢石出去这一趟遇到许多危险, 带来的回报同样丰厚无比。 ——即使是远在永州,或者说,正因为远在距京城千里之遥的永州,看着周遭连年不断的动/乱,让楚烟也真切地感受到闻人氏皇权在南地的日益衰颓。 建德十三年永州王胡子的变乱,仿佛只是一点引线,拉开太平表象下斑驳的帷幕。南地十二州宛如一座地火熔炉,地表溅起的星星之火, 不知道哪一处将要引爆。 ——但那是天一庄谢少主没有出现之前的事。 对于被苛政逼上梁山的寇匪,和深受寇匪之苦、眼看王师无力的百姓而言,既能克敌制胜,又能抚民安远的谢中玉部, 无异于南地十二州的擎天之柱。 天一庄之名,原取意“天一生水”,依《道德真经》言:“上善若水, 水利万物而不争,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以合庄主上善真人之道。但随着谢石执掌权柄之后,山庄影响力的极速扩张,在普罗大众心中,渐渐就成了“天下第一庄”的暗喻。 原本在永州城呼风唤雨的太后母家秦氏,也渐渐低调蛰伏起来。 楚烟想到秦氏女郎偶然间拜到她面前时盈盈的笑脸,不由得微微摇了摇头。 她仰起头来看着面前的黑衣青年,轻声问道:“哥哥此番下山,身上可受了伤?” 绀香挑亮了窗下的灯盏,窗外半山高楼,水激烟岚,楼中鲸灯缃帙,玉炉沉香,将窗前相对坐谈的一双剪影笼进更深的夜色里去。 - 千里之外的京师长公主府,也有人夤夜不成眠。 闻人亭在中衣外仓促地披了件大氅,坐在了东坞书房的茶桌后,撑着额头拨了拨桌角小瓷炉里的香灰。 她眼中隐隐有些红血丝,面上倦容未消,使得平日里明丽照人的容颜稍稍褪色,眼角眉梢显出些稍合年龄的纹路。 她道:“怎么回事,阿汜,你慢慢地说。” 即使是在沉眠中被惊醒,也没有对坐在对面的长子露出责怪的神情。 江汜面色如常的冷淡,闻人亭却在他眼中看出一点异样的锐芒,像是…… 像是什么呢。 帝都初夏犹有夜寒,她耐不住打了个颤,将身上的氅衣拢得更紧。 江汜看着她,却没有先说自己的话题,而是忽然问道:“我听说,江泌最近又出门去了?” 闻人亭淡淡地道:“在家里也关了一年多,腿也养好了。当初永州那一点事,吃的苦头够她学乖了。毕竟还是个姑娘家,总不能就这么拘在家里头再不出去见人吧?” 江汜冷冷地道:“我还以为是因为闻人御上个月还来看过她。” 闻人亭看了他一眼,低低地叹了口气。 她柔声道:“阿御毕竟是太子。” 她看着江汜冰冷而锋锐的眼神,心里知道说错了话,沉默了片刻,索性转移了话题,道:“你过来究竟要说什么?总不成就为了问问你妹妹。你也不像是这么关心她的人。” 江汜却勾着嘴角笑了起来,那笑容里有几分说不出的讥诮和薄凉。 他道:“江泌可不是我妹妹。” 闻人亭眉梢一跳,低声喝道:“江汜!” 江汜迎着她的目光站了起来,冷冷地道:“你以为我在跟你说什么?我说,江泌不是我的妹妹,她不是你当初生下的那个女儿!” 闻人亭揉着眉心,喃喃地道:“你在胡说些什么……你说她不是我的女儿,那谁是我的女儿?” “你连自己的女儿都认不清楚。” 江汜笑出了声音。 他笑声低沉,又像是藏着说不出的凄厉喑哑:“你和,父亲,也很久都没有同房了吧。” “以后也认不清楚丈夫,最后也认不清楚我。” 他笑得直不起腰来,看着闻人亭铁青的脸,忽地抬手,遥遥指向南窗之外,道:“世人都说父母子女之间,竟有神魂感应,那么两年前你在永州,见到你女儿的时候,就没有一丝一毫的感应吗?” 闻人亭脸色隐隐发青,听到后来,却微微错愕。 两年前,永州…… 那张被反复说起“生得肖似您”的脸浮在她眼前。 刹那灵光在她心头一闪,时隔两年终于被她捕住:“你是说,天一庄那个小姑娘?!” “你看,到了这个时候。”江汜收了笑容,淡淡地道:“你记得的还是‘天一庄’。是啊,天一庄如今已经成了你和皇帝陛下的腹心之患,不是比一个女儿重要多了?” 闻人亭心中万丈惊澜,却已经无从在意长子的冷嘲热讽。 两年前她想收那个小姑娘为义女,却被坚定拒绝。没想到峰回路转,当年没有走通的路,如今却又铺在了她的眼前! 她在椅子上坐了片刻,果断地站起身来,眼中熠熠生辉,再没有一丝倦容,道:“阿汜,阿娘信任你。” “既然你说了那个小姑娘才是你的妹妹……” 她转头看着江汜,道:“你不喜欢阿泌,是不是更中意她?阿娘这就写信到永州去,带她回家来。” 江汜看着她忽然点亮的神色,沉默了片刻,问道:“那江泌呢?你要把江泌怎么办?” 闻人亭怔了怔,道:“阿泌?” 她的怔愣只有一瞬,就不以为意地道:“阿泌不过是个小姑娘,我们家又不是养不起一个小姑娘!阿御那么喜欢她,就让她留在家里好了。” 江汜却追问道:“你该不会忘了江泌和妹妹不合吧。如果妹妹不愿意呢?” 闻人亭微微笑了笑,道:“女孩儿的情分和生分都来得快去得快,只要面子上过得去也就罢了。就算你妹妹实在不高兴,我认阿泌做个义女,总不会对你妹妹再有什么妨碍。” 她说话的工夫,已经雷厉风行地转到了书案后头,揭开砚台上的纱罩开始磨墨了。 江汜微微敛睫,面上再度失去了表情。 他深深地看了闻人亭一眼,一言不发地推开门走了出去。 - 长公主府的妙真郡主确有年余没有出现在京城贵女的交际圈子里了。 一朝新花换旧花,当年一处宴饮行乐的贵女们,不少到了适婚的年纪,或是已经出了阁,自然就同年轻媳妇们玩到了一起,或是闭门在家里做出嫁前的功课,也不大再出门。 也有一般年纪小的,如今也成了姐姐辈,开始带着新出来走动的豆蔻少女们顽嬉了。 相府的千金梁雪儿得了江泌/出门的消息,给她下了个帖子。 期年不见,梁雪儿生得益发清丽明媚,拉着江泌的手往楼上走,一面含笑同她说话:“我还当你跟太子殿下的好事定了,也回家关门绣嫁衣去了,还想着怎么人说隐就隐了,连声招呼都不打的。好生你的气。” 江泌原本唯恐她在永州诗会上的事被捅到京城来,这时看这位昔日的闺密似乎神色如常,微微松了口气。 她刻意回避了这个话题,笑道:“我记得你婚事也是从小定的,还以为你也该嫁人去了。” 梁雪儿“嘁”了一声,十分不雅地翻了个白眼。 她道:“谁要嫁给程巍那个木头桩子,一点眼色都没有,也不懂体贴,一身的汗臭味,哪里是公府世子,活像个泥腿子。” 满心的不屑溢于言表。 忠勇公府的世子程巍,可是后来平定江阴叛乱的大功臣,也是女主的舔狗之一。 江泌不动声色地低头啜了口茶,没有说话。 她和梁雪儿倒有几分真情谊,既然闺密不喜欢这个未婚夫,她又知道这个人以后会瞎眼爱上女主,那自然不会替程巍说什么好话。 梁雪儿发泄/了一腔怒火,却又沉沉叹了口气,道:“算了,现在说这些有什么意思。横竖婚期也定了就在年底。只盼着他们家不要像我们家似的,一屋子的通房小贱人就好了。” 江泌愣了愣,脱口而出道:“我听说他们武勋之家在女色上都不大检点……” 作者有话要说:这本应该不会太长,每天两更最迟6月初就会完结~小可爱们帮忙点点下本的预收吧~《不如修仙》戳专栏可见-3-还有其他预收,收藏高的考虑先开~顺便点个作者收藏嘛~ 《不如修仙》: 作为天元界唯二的渡劫尊者,温雪意一朝恍神,终于被窥伺已久的天劫乘虚而入。 本以为被劈个魂飞魄散,这一生也不过如此,没想到一睁眼光阴倒流三百载,她重新跪在了上清山收徒的现场。 垂天高风飒飒,她一眼看见抱剑站在玉座之后的萧疏少年。 温雪意等了钟斯年一辈子,从炼气期的小傻子,等到了结为道侣,等到修为一路飞升、仙门万人称颂,等到了钟斯年陨落的消息,却最终没有等到他一个回头。 重来一回,她看着少年遥远的眉眼,摸着自己死水微澜的心口。 她想,钟情一人太苦,不如专心修仙。 无情剑道千年一见的天骄钟斯年,在闻仙台上第一次见到人群中那个青衣少女,也第一次握不住心中的剑。 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那是一柄剑一生一次的情劫。 一开始他对她说:太上忘情,最下不及情。 而后来他终于明白:情之所钟,正在我辈。 高岭之花气运之子剑修大佬×满级重修温柔厌世小姐姐 暗恋×明恋,从太上忘情到情之所钟 正统修仙,别被文案骗了,阿眠从不写虐文~ —— 感谢在2020-05-07 17:54:09~2020-05-07 20:06: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墨绿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三十七章 - 梁雪儿嘴角微微一撇, 露出不悦之色来,又勉强压住了。 她看了江泌一眼,压低了声音, 道:“你知道我们家为什么这些年再没有那等不要脸的小贱人生出孩子来?” 江泌疑惑地看她,却被她眼神中的狠色惊了一惊, 心跳却不知为何加快了起来,喃喃地道:“为什么……” 梁雪儿矜持地抿起了唇, 附在她耳边, 用气声道:“我阿娘已经替我备好了绝生育的药, 比如今坊市间的避子汤灵验不知到哪里。” 江泌无意义地“啊”了一声。 梁雪儿又撇了撇嘴,实在不愿意把这个话题说下去,道:“好了,好了,不说这个。你是个身在福中不知福的,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何况你同太子殿下又是从小的情分,殿下就是看在这份上,也不会不顾你的脸面。” 江泌低下头, 想到闻人御俊美无俦的脸庞,想到他抚过肩颈的手,怜惜地说着“表妹瘦了”…… 表哥是喜欢她的。 时间已经到了剧情开始的时候,虽然长公主似乎暂时还没有发现真假女儿的事…… 万一呢? 万一女主还是回京了, 万一表哥还是像剧情里的那样,爱上了江楚烟呢? 她总得、她总得给自己想想办法才是。 江泌心里不知何故,“砰砰”地乱跳起来。 - 过了六月, 雁栖山间蒙蒙的小雨就没有停止过。 秦家的老夫人被天水卫引着,沿山间的小道拾级而上。 从前不曾有人踏足过的禁地、神秘而诡妙的雁栖山天一庄,就这样大喇喇地摊在她的眼前。 秦老夫人心中却没有一丝轻松,乃至连窥视的念头都无法升起。 这是两个月来,她替远在帝都的惠安长公主送的第七封信。 收信的少女却只是带着温柔又疏离的笑容,客客气气地叫她“秦老夫人”,绝口不提她们之间原本存在的亲缘。 秦老夫人心头一片沉重。 山间的路在雨中如浅白的飘带,遥遥散入群峦之中,隐没在无边的苍绿雾岚里。 寻访的少女擎着柄雨打新荷的油纸伞,踏着沙棠的木屐,烟青色的长裙在小雨霏霏的背景里,像一片半化不化的丹青雾霭。 她从外面回来,迎面碰上了来人,就在鹤庭的高大牌坊底下立住了脚,笑盈盈地看过来。 秦老夫人对上那双清透的杏子眼,就不由得有些气短。 楚烟却如不知道客人的来意一般,含笑引着众人进了屋。 留雪楼中早已处处是她的烙印,两壁湘帘寂寂地垂落,鸟雀在檐下轻啭,青玉玲珑的镇纸压在窗台上,斜飞进竹窗的细风卷起烟水轻纱的帐幔,也吹斜了博山炉里袅袅升腾的乳烟。 通体雪白的临清猫儿大摇大摆地靠过来,踩着饲主裙底一角镶东珠的鞋尖轻/盈跃起,踞坐在主位的茶案上,长尾懒洋洋地一卷,姿态高傲地睨视着不请而来的客人。 楚烟在她绒绒的耳尖轻轻一抚,换来腕间柔软慵懒的磨蹭。 侍女靠过来安置茶点,秦老夫人屏息落了座。 一旁同行服侍她的秦十小姐却悄悄地抬起头来,目光在上首逗猫的少女身上轻轻一掠。 楚烟却恰好侧过头来,对上秦十小姐的眼,含笑道:“听说秦小姐好事将近了,烟还没有恭贺小姐。” 秦十小姐恭敬地低下了头。 秦老夫人清了清嗓子,道:“小儿女的琐事,竟劳动您记挂在心上。十娘,还不谢过小姐。” 秦十小姐就乖觉地伏下了身子,神态极尽谦卑,柔声道:“十娘多谢小姐关照。” 柔顺又宛转,和当年老夫人寿宴上那个看戏不怕台高的秦十小姐截然不同了。 楚烟微微地笑了笑,道:“秦小姐新婚之时,烟恐怕不能到场,就先送一份添妆之礼,稍表歉意吧。” 她侧头看着绀香,侍女屈膝退了下去,稍迟就捧了一只尺方的匣子进来。 一对婴儿拳头大的夜明珠,在漳绒的垫子上散着柔和的光晕。 即使是见多识广如秦老夫人,此刻呼吸也不由得稍稍急促起来。 她看着楚烟,面上露出苦涩的笑意。 从前每次来访,都被挡在楚烟处置事务、接见外客的半山堂里。 这一次被直接带到了作为闺阁的留雪楼中,倘若最初她还能安慰自己,是楚烟渐渐接受她、接受长公主的表现,但踏进这座楼门,她就明白了那真正的、无声的深意。 ——长公主府自然无双富贵,但身为天一庄掌家大小姐的楚烟,手中掌握的权力和财富,又岂止是一个声名而已。 秦老夫人扪心自问,即使是她的私库里,曾有过一颗这样品相、大小都在顶级的夜明珠,也已经送到了惠安长公主的府中。 如今的楚烟却可以轻描淡写地送给毫无私交的外人。 这样的情形里,她有什么必要一定要回到长公主府里去呢? 秦老夫人挺直的肩膀微微塌了下来,心中掩不住的疲惫,让她轻轻靠在了椅背上。 楚烟含/着笑端端坐着,低头浅浅地啜/着甜茶,没有开口催促的意思。 片刻,秦老夫人重新打起精神来。 那一口心气咽了,再鼓起来就有些难,以至于她开口的时候都有些说不出的沉郁,低声道:“小姐,母子连心。长公主自从知道了您从小流落在外面,夜夜地睡不着觉,使人去查了您从小到大吃的苦,哭得眼泪都流干了。” “殿下说,您打小受苦,心里委屈,她都知道,也知道这个时候她这个当娘的来得迟了,您心里生怨,都是该当的事。” “可是长公主一片慈母的心肠,总是想着,从前的事总归再追不回来,如今既查明了真/相,就是明儿——长公主殿下说,说句伤心的话,就是明儿殿下就这么薨了,能让小姐有一天亲娘的体贴,那也是值得的。” 秦老夫人说着,长长叹了口气,就落下泪来。 楚烟微微垂了睫,一旁的侍女子春就适时地地上了绢帕,柔声道:“老夫人是人瑞之身,倘为我家小姐哭伤了身子,小姐心里怎么过得去。” 秦老夫人接了帕子,看着楚烟沉默的眉额,不由得微微抿了嘴角,沾了沾眼角的湿痕,又叹了一声,从袖中取出信封来。 子春浅浅地笑着,就接了信呈到楚烟的手边。 秦老夫人心里黯黯的。 往常也是这样,楚小姐接了信,就这样放在一边,竟连看都不会看上一眼。 她这样想着,就看到楚烟将信封接在手中,静静地打量了片刻,道:“送到我书房去吧。” - 惠安长公主的信发到第十封的时候,楚烟给宋誉写了封信。 宋誉如今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痴迷于行商的宋小公子,自从后山的工坊里传出一种叫做“水泥”的建筑土之后,他像是揭开了什么迷障似的,在工坊里泡了半年,又开始跟着青鹫卫在外面东奔西走起来,隔三差五就有新的机密书信送到谢石的案头。 风吹日晒,把昔日白/皙俊俏的小公子一张嫩脸都吹皱了,但一双眼却熠熠地闪着光:“试问哪个穿越男没有工业兴邦的梦想呢?!” 楚烟就知道他又要说她听不懂的话了。 还好谢石还听得懂他满口的胡言乱语,不但听得懂,还全力以赴地支持着他。 宋誉没有寄回信,而是亲自回了雁栖山。 他十分不赞同地看着楚烟,道:“你想亲自去一趟京城?” 谢石面沉如水地站在窗前,颀长而萧肃的背影像一柄掩在鞘中的宝剑,压不住的锋芒毕露。 楚烟却没有看他,只是看着宋誉,道:“所以我想问你,你之前说的那个,填火弹的短弩,如今做得怎么样了?” 宋誉的目光在她和谢石的身影上来回游移。 楚烟笑吟吟地看着他,目光却看得宋誉背后发冷,听着她道:“你只管告诉我就是了,看哥哥做什么,怕他不许你同我说实话吗?” 宋誉一梗。 ——谁说不是呢! 他不敢说出来,只能小声地哔哔:“他敢我也不敢啊。” 楚烟侧过头去,向窗前沉默的背影上看了一眼,眼睫微微垂了下来。 宋誉道:“冶坊出了第一批火铳,第二批还在调试,再有一、两个月能扩大五百人左右的装备。” 楚烟微微颔首,宋誉摸不清她的意图,看谢石没有说话的意思,也放大了胆子,听她接连问着话,就一五一十地说了。 楚烟得到了自己想知道的情报,就起身亲自送宋誉出了门。 谢石环着臂,沉默地站在窗前。 裹着湿气的山风穿过帘栊扑在他身上,少女轻/盈的足音越靠越近,停在了身后寸尺的地方。 他微微地闭了闭眼。 女孩儿轻轻地叫了一声“哥哥”,声音柔软又清亮,像雨水落在他心头上。 谢石握在臂上的手指痉/挛了一下,无声无息地扣紧了。 指尖传来轻柔的触感,少女洁白的手指搭在蜜色的皮肤上,隔着薄茧也遮不住的柔软细腻。 谢石几乎是下意识地翻过了手,将那截指尖捏在了掌心。 他低声道:“阿楚。” 血液从手指尖狭窄的血管里呼啸而过,可以用刀刃劈开指间发丝的稳定手掌,此刻竟然有止不住的颤抖。 谢石喉间几乎有些痛楚,山雨里的冷气扑在他脸上,身后的少女却忽然展开手臂,轻轻地环过了他的腰。 柔软的、轻/盈的躯体贴在他的背上,攫取了他的所有感官。 他听见女孩儿低柔的声音,隔着脊骨传进他心脏里:“哥哥,我会等你接我回家。”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5-07 20:06:14~2020-05-08 17:49: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rty5 237瓶;采蘑菇的小姑娘 10瓶;阿初 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三十八章 - 女孩儿纤秾合致的腰身贴在谢石的背上, 让他有一刻分不清那颤抖究竟来源于谁的身上。 楚烟轻柔的语调还慢慢地响着:“不入虎穴,不得虎子。” “今年这场大涝,南地恐先生乱, 正是京城对哥哥戒心最小的时候。” “哥哥一定知道,我此刻进京, 也正是最安全的时候。” 她语气低喃,谢石转回身来, 女孩儿就顺理成章地落进了他的怀里。 温热的柔软贴上她的额, 年轻男子的语气中有掩不住的沙哑, 低低地道:“阿楚,我有没有告诉过你,凡我未死之前,都不会允许你在我面前冲锋陷阵?” 楚烟却仰起头来,一双水杏般的眼里散去了蒙蒙雾气,山川日月般的明净和清透。 她踮起脚来,谢石猝不及防,有片春日里落花沾唇般的触感一点而逝。 扼在柔软腰/肢后的手臂蓦地拢得更紧, 有那么一个瞬间,楚烟几乎要以为她就要被揉进另一个人的骨血里去。 她重新垂下了睫,掩去了眼底一点柔软的笑意。 年轻男子线条刚毅的下颌搭在了她的发顶,她听到沉沉的叹息声, 像是裹着无边的夜色,却又近在她的耳边。 窗外叠千嶂碧,山风垂润, 尘中应是雨打莲舟。 - 建德十五年,霪雨霏霏自入夏始,连月不曾止息。 江南之地大涝,十二州主官连番上奏朝廷,落在内阁和户部,却都被以库银吃紧的名头压了下来,责令各州县就近开仓赈济,务求保证民生。 兵部侍郎温扬在好友口中听到这条批复的时候,都不由得心中生出冷意来。 但这桩事务并没有在朝中掀起多大的波澜,连那位与他说起这件事的朋友都带着漫不经心的神色,与一行快马擦肩而过的时候,笑吟吟地说起另一桩新闻:“听说惠安长公主殿下从永州找回了一个失散多年的女儿,喜欢得不得了,这不是派人去接了。” 说着微微嗤了一声,有些讥诮的神色:“长公主一心扑在朝政上,教养女儿上实在是差了些,闺阁里的小姑娘,就知道抄古人之作来扬名——也不知道这回接回来的这个,从小在乡下长大,又是个什么模样?” 温扬听到“永州”这两个字,心里头不自觉地想起那个冷淡酷烈的黑衣少年来。 良禽择木而栖。 他没有心思多在意长公主府的八卦,回家就快步进了书房。 却有亲信侍从送了蜡封的纸丸来:“大人,南边有家书送到。” 温扬微微一怔,一把拿在了手里,几乎有些迫不及待地拆开了蜡壳,露出熟悉而筋骨凌厉的字迹来。 - 惠安长公主府里,妙华院的上房一片狼藉。 从永州来的书信递到了长公主手中,闻人亭旋即就大张旗鼓地派出了府中的大管事带人出京,即使不知道京中的百姓是如何反应,单看府里下人的神情,也知道“永州有一位真正流落在外的长公主府千金”这件事,已经人尽皆知了。 江泌把满屋子的陈设砸了个一干二净,犹然未泻尽一腔的怒火,有侍女掀帘而入,被她迎面一个大迎枕砸在了脸上:“滚!” 那侍女战战兢兢地立在原地,有些手足无措,迟疑着道:“郡、郡主,太子殿下来了。” 江泌怔了怔,有些恍然似的,问道:“什么?” 一面跳了起来,四处去找着妆台和梳篦,一面道:“还不来服侍我更衣梳妆!” 安静立在一旁的侍女们低着头,静静地靠过来。 妆台上盛着胭脂水粉的瓷盒洒的洒、碎的碎,水精镜上红红白白的,大丫鬟犹豫了一下,被江泌一眼冷冷横过来,垂首拿指头蘸着,勉强替她收拾了个比往常素净些的妆面。 闻人御在偏厅里等着她。 他往常每次来妙华院,都是长/驱/直/入正房,这还是第一次被请到偏厅落座,心中有些疑惑,也有些新鲜。 侍女低着头,替他奉了一盏香茗。 细细白白的指尖儿,像一截新生的嫩笋,搭在斗彩的盏托上,说不出的娇柔可爱。 闻人御扇尖微动,点在那截未来得及收拢的手指上,含笑看了过去。 侍女眼睫纤长,手指微微颤抖着,想缩又缩不回去,有些惶惑地抬头看过来。 像只颤巍巍的小兔子。 闻人御嘴角微微一挑。 门口却传来纷乱的脚步声。 闻人御“啧”了一声,收回了扇柄。 那侍女如蒙大赦,埋着头匆匆地退了出去,沿着影壁一闪,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后院。 闻人御眯了眯眼,目光转回来落在进门的少女身上。 江泌容颜娇美,颇有些清水出芙蓉的味道,但这两年妆容愈发妍丽,倒把那份娇怯怯的素净掩住了。 如今这个薄施脂粉的江泌重新往面前一站,倒让闻人御心里生出些久违的滋味。 白净净、怯生生的,柔软又可爱。 他笑着伸出手去,将准备在他对面落座的少女拉到了自己的身边,柔声唤了句“泌儿”。 江泌只觉得这一声又温柔又深情,将她心里的恼火和惶恐都浇灭了。 她眼睫一眨,忍不住就扑在他怀里,叫着“表哥”,声音都哽咽起来。 妙华院的侍女都知道郡主和太子殿下亲昵,吃过几回教训,见此情景就无声无息地退了出去。 幽香隐隐,柔软又凸凹有致的身形贴在身上,连同方才被挑起的无名之火,闻人御眼中闪过微光,抚在少女肩头的手渐渐移了下去。 江泌身躯微微一震,几乎是下意识地捉住了闻人御的手,然而“长公主派了大总管亲自南下接小姐回京”的消息又在耳边回响起来。 江楚烟……就要回京了。 到时候,她要拿什么来阻挡剧情的推进呢。 她低低地呜咽了一声,慢慢地将那只属于男人的手放开了,唇却贴在了男人的耳边,轻轻地带着哭腔叫了一声“表哥”。 - 闻人御春风得意地离开了长公主府。 管事嬷嬷俯身在闻人亭身侧,等着她的吩咐。 闻人亭却只是微微笑了笑,道:“小儿女之间的事,都是人之常情罢了。阿御一向喜欢她,一时的意乱情迷,也是有的。” 十分的不以为意,道:“教厨房给妙华院添些滋补的汤水,小孩儿不知轻重,不要伤了身子。” 嬷嬷沉声应了句“是”,就静悄悄地退了出去。 大条案上铺着一张宽大的舆图,木质的棋子上写了字,落在舆图不同的方位上。 棋子上谢石的名字格外的清楚,和一枚字迹已经有些漫漶的一道,一左一右地立在江南。 闻人亭嘴角微微抿直了,从匣中另取出一枚棋子来,在掌中轻轻地摩挲着,半晌,又重新放了回去,仰头靠在了椅背上。 - 楼船停在净水河与大运河交汇的码头上。 宽广的河面上烟水朦胧,送行的人也同样乘了一艘画舫,但两船相并,就显出秦家那艘曾以富丽轩昂著称的画舫有些简薄起来。 百丈长的高大楼船,合抱粗的老铁木桅杆上雕着玄龟镇海的纹章,高大轩丽的舱室,青玉重檐,窗台上郁郁葱葱的花盆上系着指甲大的护花铃,风来时叮咚作响。 两壁的侍卫雁翅排开,侍女俏生生地立在舷梯上,含/着笑意说话:“我家小姐谢过诸位夫人、小姐牵挂,百忙之中来为我家小姐送行,实在是不胜荣幸,特地备下薄礼相谢。” 有成行的女使井然有序地从梯边过,一只只装裱精美的木匣递到众人身后服侍的丫鬟手中。 “——我家小姐请秦老夫人上船说话。” 秦老夫人微微一怔。 侍女笑吟吟地在前面引着路,秦老夫人被几人拥簇着走上楼船。 她心中不由自主地激荡着,身后两边的视线都落在她的身上,那些含/着歆羡以至于妒的目光,让她生出一种久违的、即使是长公主亲自前来贺寿也不曾激起过的,骄矜和荣耀之感。 连同楚烟最后的告别都有些浑浑噩噩的。 她身后一名深深埋着头的嬷嬷也在微微颤抖,心神还没有从那惊鸿一瞥间恢复过来——她自己也觉得奇异,时隔五年,竟然还没有忘记那天在荷叶镇楚家的小院里,她代表李员外的太太,被楚家娘子恭恭敬敬地领进门,要带走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 当年那个躺在病榻上,孱弱而单薄的小小女孩,在决然离开之后,她以为该早就死在了哪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里。 五年过去,她的主家早早不明不白地死去。 那个小姑娘…… 却蜕变成如今光焰万丈的模样。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5-08 17:49:39~2020-05-08 20:31: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若鸿知秋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三十九章 - 明珠公主早早下遍了帖子, 邀京中的高门小姐们往京郊映月湖赏荷。 明珠公主闻人泠是天子的爱/女,行/事一向随心所欲,已经到十五、六岁上, 亲事却还连一点眉目都没有露出来,陛下也并不心急, 就纵容着明珠公主在京中飞扬跋扈,便是有言官弹劾也视如不见。 公主殿下的画舫停在宓水上, 众人在约定的时间之前上了船。 梁雪儿在人群中扫了一眼, 没有看到江泌, 心里微微有些意外,旋就平息了。 虽然攒局的主人是公主殿下,但一众贵女们叽叽喳喳的,反而是闻人泠沉着面色,仰头倚在舱侧的美人靠上,无人敢于靠近。 听见姗姗而来的脚步声,不大耐烦地睁了眼。 梁雪儿含/着笑在她身边虚虚坐了,道:“殿下也心中郁郁吗?” 闻人泠轻轻哼了一声。 她看着梁雪儿脸上的笑意, 心里的积郁不由得更深一层,道:“我记得你不怎么看得上你那个未婚夫。” 梁雪儿笑着侧了侧头,没有说话。 闻人泠冷笑了一声,道:“那你还答应嫁给他?” 梁雪儿听着她意有所指的咬字, 看了她一眼,心中有些诧异。 她试探着道:“我哪里能有殿下的自在逍遥,不过是‘父母之命, 媒妁之言’罢了。” 闻人泠面色就更黑了一层。 梁雪儿低了低眼,岔开话题道:“长公主殿下派人接了失散在外的亲生女儿回京,算算日子恐怕这一二日也到了。” 闻人泠挑眉看着她,梁雪儿抿唇笑了笑,道:“听说这位小姐,是南地赫赫有名的‘天下第一庄’掌家大小姐,我孤陋寡闻的,竟不知道是个什么章程了……” 闻人泠蓦地冷笑了一声。 她道:“什么‘天下第一庄’,不过是群乱臣贼子,草寇之流,就是把那少庄主吹上了天去,又是个什么东西?” 她神态睥睨地看了梁雪儿一眼,道:“你也是听风就是雨的,没头没脑就信了那起子人的鬼话。” 梁雪儿不过是听了旁人之言的随口感慨,听了闻人泠的话,只当是自己以讹传讹了,又不觉有些疑虑。 她抿唇微微垂了头,眼角的余光却瞥到宽阔河道之上,有条遮天蔽日般的楼船缓缓而过。 她吓了一跳,不由得侧头看过去。 被吸引了注意力的人显然不止她一个,她听见不远处人群里油然的叹声。 闻人泠一掌拍在了围栏上,两条细眉都微微竖了起来,喝道:“是谁这样的大胆,敢造这样大的船在宓水上行走?!” 那大舟比明珠公主这艘画船大了两、三圈,看上去十分的巍峨壮丽,闻人泠一向掐尖要强,哪里受得住这样的对比。 有内监站在船头远远地张望,这时候小跑着走了过来,道:“回殿下,看旗语是惠安长公主府的小姐回京的船。” 闻人泠脸色微变,旋又冷笑起来,道:“我竟不知道姑母府上有这样的龙舟,接一个外头养的野种,也值得这样的费心。” 那内侍却犹豫了一下,梁雪儿竖起了耳朵,听到他低声道:“殿下,长公主殿下派遣迎接的人手早就被送回来了……这是南地天一庄的大木兰舟,亲自送大小姐上京‘尽孝’的。” 闻人泠神色骤然间黑了下来。 - 明珠公主的赏荷会不欢而散。 始作俑者楚烟浑然不觉,因为木兰舟体积太大,而帝都周围的水网承载不住这样的大船,索性就在宓水码头上弃舟登了岸。 八乘的马车缓缓停在长公主府的门前,等着小厮将大门口的门槛搬开。 拉车的马匹通体雪白,体型一般的高大,都是从小精心调养的走马,驭夫勒了缰,就温驯地停下脚步,连一声嘶鸣都不曾发出。 门房不由得将这列车马多看了一眼,心里对这位陌生的千金生出些莫名的敬畏。 内院的闻人亭得到消息,亲自迎了出来。 楚烟在垂花门里下了车,垂首轻/盈地拜了一拜:“长公主殿下。” 闻人亭一把握住了她的手。 “阿烟。” 她亲/亲热热地叫了一声,眼中就滴下泪来:“娘的好女儿,怎么还是同娘这样的生分。” 微凉的手指扣在了手腕上,楚烟许久不曾与陌生人这样亲近,身形微微绷住,片刻才缓缓平复下来。 她看着闻人亭。 相比两年前在永州的偶遇,闻人亭的容颜并没有什么变化,依旧年轻而明丽,这样落着泪,也只在眼角染了薄薄的红色,点在张扬慑人的眉眼上,倒生出些引人怜惜的脆弱来。 无人点醒时,她只觉得这张脸有些面善,而一旦认识到两个人的相似,就能在眼角眉梢找出更多的佐证。 楚烟看着她落泪而丝毫不动的眉眼,感受着手腕上那只微微冰冷的手,心里不由得有些自嘲地笑了笑。 在知道束氏不是她生/母的时候,若说她从来不曾对亲生/母亲有过期待,恐怕是骗人的。 即使在后来,在信里已经知道这个人究竟是什么样子——在没有见到这一面之前,也并不是完全没有一点、隐隐的期待的。 哪怕只是客客气气的,彼此相互尊重的相处…… 谁会希望自己和父母天生就注定疏离、乃至对立呢? 楚烟心底一片冰凉,面上却反而挂上了浅浅的笑,叫了一声“阿娘”。 闻人亭闻言笑了起来,拭了拭眼角的泪痕,语气欢喜地“哎”了一声,已经握着她的手进了正屋。 房中侍女们寂寂垂手站着,有个锦袍男子正站在窗下的长几前头,拿着小喷壶给案上的兰花浇水。 听见两人进屋的声音,方才转过身,目光温煦地看过来。 他身材颀长,面容俊美,长眉星目,负着手立在地中,就有种芝兰生于庭的气度,让人忍不住心折。 只在微微含笑的时候眼角露出一点细纹,提示着他的年龄。 闻人亭笑盈盈地唤了声“驸马”,回头对楚烟道:“快来见过你阿耶。” 她没有在意楚烟的短暂沉默,拉着她在上首坐了下来,又看向江竟,柔声道:“驸马是不是还在生本宫的气?是本宫对不住阿烟,那时兵荒马乱的,我这个当娘的没用,竟没能护好我们的女儿。” 驸马江竟微微一笑,没有应她的话,只是看向楚烟,道:“你阿娘十分的怜惜你,既然回来了,就是家里正经的主子,从前吃的苦,往后都忘了吧。” 他长眉微微一轩,又道:“你叫楚烟?家里你这一辈上从水字,待开了祠堂,替你把名字……” 楚烟忽然打断了他的话:“养育之恩不可忘。” 她仰头看着江竟,微微地笑了笑,道:“楚烟这个名字,是养父替我取的。” 江竟淡淡地看了她一眼。 一旁的闻人亭却笑了起来,打断了父女二人的对峙,含笑道:“好了,不就是一个名字,既然阿烟喜欢,从什么辈分又有什么关系。” 她拍了板道:“阿娘替你做主,回头宗人府錾玉牒,只单加个姓,就叫做江楚烟。” 闻人亭开了口,江竟就没有再说话。 江楚烟目光在这对夫妻身上一掠而过,掩去了心底骤然升起的怪异之感。 江汜和江泌一先一后地进了门。 闻人亭笑盈盈地看着江楚烟,道:“阿汜是你的大哥,虽然看上去性子冷淡,但是个面冷心热的孩子,往后倘若遇到什么事,只管同你大哥说就是了。” 江楚烟抬起头来,就对上江汜冰冷淡漠的眼。 或许是没有想到她会看过来,江汜眼中神色微微一闪,很快就平息下去。 他淡淡地道:“妹妹一路舟车辛苦了,既回了家,就早些休息。我外面还有事,不久陪了。” 说着仿佛才看到一边的江竟一般,微微点了点头,拂袖出了门。 江泌原本紧绷着脸,看到江汜这样不留情面地离席,不由得又露出笑意来。 没想到闻人亭回头就指了过来。 她仿佛没有看到平静表面下的暗流似的,指了指江泌,又对江楚烟介绍道:“这个是妹妹。你们姐妹平日里恐怕也走不到一处去,倘若你妹妹有做的不好的地方,你是做姐姐的,只管管教她。” 江楚烟同样没有把江汜的作为担在心上,闻言只平静地看向江泌。 江泌白/皙的面庞涨红了。 她原本是个秀丽娇/媚的少女,两年不见,眼角眉梢不知何时生出一段风韵来,平添了许多与年纪和身份不符的妩媚/态度。 江楚烟不动声色地注视着她。 她早就知道江泌被长公主留在了府中——早在未上京之前的通信里,她就看清了长公主的态度。 这样也好。 反正她和长公主之间也没有什么真正的情意。 就是不知道这个从几年前就莫名其妙地针对着她的江泌,能不能忍受这样身份的落差? 毕竟荷叶镇那个婢女出身的束氏,才是江泌真正的生/母。 以她原本的猜测,或许是江泌在几年前、或者更早的某个时候…… 也许就意外知道了这个事实。 才会对她充满了敌意。 江楚烟侧头看着眼中喷火的江泌,微微地笑了笑,轻声道:“妹妹看上去不太想见到我。” 江泌下意识地看向闻人亭。 闻人亭眉眼不动,好像什么都没有听到似的,只含笑看着江楚烟。 江泌心里霎时间沉了下去。 江楚烟眉眼轻弯,露出一个温柔平和的笑意,道:“或许是妹妹的礼仪课程平日里上得不够,我越俎代庖,就替妹妹的课师费一点心思。” 第四十章 - 江楚烟身后拥簇的俱是从天一庄带上来的侍女, 长公主府的下人都要退出一射之地。 除了槐序留在庄中主持日常的庶务,余下绀香、莺时、子春几个丫头都跟着上了京,谢石担忧她在京中的安危, 除了配了一支带火铳的星火卫布置在城内城外,还另外在她身边补了五个从小习武的丫头, 专门保护她的安全。 她被天一庄的人马矜贵又尊重地送进了京城,自然是底气十足。 江楚烟侧过头去, 静静地同闻人亭对视了一眼。 闻人亭嘴角微微一勾, 道:“你妹妹身子不大健旺, 阿烟小惩大诫一二,也就是了。” 她说前半句的时候,江泌眼中还有些希冀之色,听到后面,那点微光就彻底暗了下去。 连江楚烟也摸不清楚这位长公主心里想的究竟是什么了。 她本以为闻人亭执意将江泌留在府中,必定是心爱这个养了十五年的女儿,但却又这样大方地任由她处置。 莺时为此突发奇想地道:“是不是长公主殿下想把郡主留给您出口气?” 江楚烟笑出了声。 她道:“孩子话。” 因为长公主在上房纵容的举动,江楚烟也退了一步, 留在了长公主府中特意为她打扫出的院落里。 姐姐绀香不由得点了点莺时的额,道:“也就是在屋子里都是自家的人,你好说一说这些傻话,出去可把你这张小/嘴闭紧了, 给小姐招了祸事,我第一个不饶了你。” 莺时哭丧了一张小/脸。 江泌被闻人亭身边的管事嬷嬷亲自监管着,在上院的门口行了一个时辰的蹲礼, 才被丫鬟背回了房——连直立走路一时都有些困难了。 管事嬷嬷特地来知心院同江楚烟禀报。 她面庞严厉,勉强才挤出笑意来,看上去就有些生硬,态度却恭恭敬敬的,说完了江泌的事,又道:“殿下迎了小姐回府,心中十分的欢喜,打算在月中替小姐办一出花宴,将小姐归府的消息昭告众人。小姐倘若有什么吩咐,只管同奴婢说就好。” 江楚烟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 那管事嬷嬷目光微顿,在四壁正在拾掇箱笼的丫鬟们手上扫了一圈,垂首退了出去。 旬日之后的事,江楚烟并没有急着放在心上,而是指挥着一众侍女继续收拾了房中的陈设,又指了几样古物单独装了个匣子,道:“送到大哥院子里去。” 到了晚上,江汜却亲自拎着个木盒到知心院来。 江楚烟微微有些惊讶。 她已经卸了簪环,换了家常的衣裳,看上去微微古旧的颜色,在鲸烛浅白的火光里一照,生出柔软而慵懒的意味。 江汜在檐下灯火照耀不到的地方停住了脚步,静静地看着她。 当她和闻人亭、江竟站在一起的时候,彼此眉眼间的相似之处相互辉映,会让每个初次见到的人都只消一眼,就认得出这必定是一家至亲的三口。 母亲是闻人氏皇族一等一的殊色。 父亲是当年京中最负盛名的美男子。 江泌站在一旁,就像是一个劣等的仿制品。 江汜微微闭了闭眼。 江楚烟不知道江汜心中的波澜,立在檐下含笑看过来,屈膝唤了声“大哥”。 她到了长公主府,就慢慢察觉到这一家四人,夫妻、父子母女、兄妹之间,怪异而割裂的气氛。 相比之下,反而是冰冷锋利的江汜,或许是因为气质上与谢石有一点细微的相似,却让她生出一点淡淡的亲切之感。 江汜在短暂的沉默之后重新抬起脚,跟在江楚烟的身后/进了屋,将手中的木盒放在了桌上。 精雕细琢的木匣,四角刻着缠枝花饰,玲珑金锁,錾了小小的“地涌金莲”四个字。 江楚烟不知道这出自近两年京中风头最劲的珠宝楼,却认识宋誉亲手设计的“涌金楼”标记,不由得抿唇微微一笑。 江汜看到她的笑意,神色舒缓了刹那。 他道:“妹妹刚刚回家,该我送你见面礼,没有教你破费的道理。” 江楚烟仰头看他。 江汜却没有多留,依旧冷淡的目光在她面上拂过,就沉声道:“早些休息吧,我走了。” 不待主人留客,就拂袖而去。 绀香忙追上去送了他出门,回来的时候也不由得嘀咕:“倒像小姐是什么洪水猛兽似的。” 侍女捏着提梁上的小巧钥匙,插/进锁眼里,“喀”地一声轻响,盒盖应声揭开,露出里头光焰璀璨的赤金祖母绿头面。 整副头面华艳无匹,单是杏花春雨的分心上就嵌了一枚鸽卵大的祖母绿,旁边的挑心和顶簪更犹有过之,另有拇指盖大的绿猫眼做配,在鲸灯光火一晃之下,显出无边的宝气。 绀香看了一眼,就笑道:“怪不得之前宋公子说京城涌金楼这副镇楼的头面教人买去了,原来是落在了大公子手里。” 江楚烟见过无数世间珍贵之物,却依然对着这副头面出了片刻的神。 江汜,这个兄长…… 想的究竟是什么呢。 即使以她如今的心思,也难以猜透江汜这个人。 她有些疲倦地阖了阖眼,下意识地叫了一声“哥哥”,回过头来,房中人语寂寂,灯火辉煌,照得单形只影。 她还未曾惊觉呼唤的那个人远在千里之外,思念就如潮水般没顶而至。 - 江楚烟大张旗鼓地进了京,长公主为了表示对这个女儿的爱护和信重,对她身边带的人也一视同仁地宽和,并不多做拘束。 长公主府里准备着月中的花宴,另一边就在隔天的永兴郡王老王妃的生辰上,闻人亭就携着江楚烟出席了寿宴。 永兴郡王是皇室的边缘人物,加上当今天子闻人觉有意打压宗室,其声望不但比起忠勇公、江阴侯这样的大功勋之家远远不足,就是比起有得意子弟在朝的普通勋贵之家,也稍逊一头。 老王妃寿辰这样的宴礼,原本是远远够不上惠安长公主亲自驾临的。 当日向长公主府送上请帖,不过是周全礼数罢了。 宾客们听说惠安长公主到席的时候,面上都熠熠生出光来,小心翼翼地凑了上来说话,自然就看到了被长公主携在身边的陌生少女。 颜色惊人、风仪秀致、落落大方,加上长公主待她亲昵的态度,显而易见的看重…… 江楚烟的声名一夜之间就传遍了大半个官夫人的圈子。 东宫太子闻人御向贴身内监确认了第二遍:“姑母带着新回来的表妹,这几天都在出门?” 内监低眉顺眼的,消息却十分的灵通:“头一天去了永兴郡王府上,后头梁阁老的夫人办茶会,刑部蒋大人、通政司的陈大人,府上的花会,长公主殿下惯常是不去的,这些时日都没有缺席。” 闻人御的面色有些难看。 他到惠安长公主府的时候,闻人亭刚从外面回来不久。 江楚烟陪着她先到了上房,母女说了几句闲话,才告退出来。 昨夜雨水不断,白日里有些凉意,少女披了件天青色山水纹的薄斗篷,亭亭袅袅,如烟月新笼寒江,迎面轻轻屈了屈膝,没有抬头,就侧身静悄悄地走过去了。 闻人御不由得驻足回顾。 那抹身影穿过了月亮门,很快就消失在花木扶疏的甬路间。 闻人御眯了眯眼,一边的引路嬷嬷眼观鼻、鼻观心地立在原地,并没有催促他。 半晌,闻人御回过头来,蓦地笑了笑,仿佛自语又像是解释似的,道:“果然肖似姑母。” 闻人亭在茶室里烹茶,替他斟了一盏,含笑看他:“殿下今日出宫,竟有闲暇来探我。” 她仿佛无意,问道:“怎么没去看看阿泌?她这几日身子不大舒坦,不然恐怕早就跟过来了。” 闻人御僵了僵,不知道闻人亭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他看了闻人亭一眼。 闻人亭却神色宁和,仿佛话语间全然不曾有过深意。 闻人御沉默一瞬,道:“我听说姑母认回了亲生的表妹,那阿泌……” 闻人亭执着瓷箸在茶铫里轻轻搅/弄,轻描淡写地道:“既然阿御你喜欢她,姑姑就替你留着她,又算不得什么大事。” 闻人御心中却蓦地一沉。 他离开长公主府之后的面色实在太过难看,以至于身边亲近的内侍也不由得多嘴劝解他:“长公主待殿下果真是一片爱护之心,殿下又何故如此惆怅?” 闻人御面色阴郁地闭上了眼,冷冷地道:“江泌已经废了,姑母只拿她当成养的玩意儿,将来又怎么会为她就站定孤这一边?” 第四十一章 - 闻人御神色阴郁。 他这个姑母素来得到父皇的爱重, 即使是朝廷大事,皇帝也时常受到长公主的干预。 说来竟也可笑。 他是天子唯一的嫡子,虽不居长, 但因为出自中宫正朔的缘故,从小按照太子的规格培养。 但皇帝却迟迟没有为他正名的意思。 他那个时候已经开始明理, 对自己的处境也有了认识,不用他的母后提醒, 他也知道那个时候他其实时刻处于岌岌可危的环境里。 朝中一直有立储的呼声, 皇帝都留中不发, 一直到那年除年宫宴,惠安长公主离席,拜于天子,亲自为他请命——他就在第二天,一道中旨,储于东宫。 这些事,许多人都以为他早就忘记了。 闻人御抚着手中的印玺,微微闭了闭眼, 道:“看看姑母什么时候会再进宫来,留了多久——都要告诉孤。” 内侍恭敬地应诺,蹑手蹑脚退了出去。 房间里重新恢复了寂静,闻人御却觉得心头仿佛被压上了一方千钧重的巨石, 一时间连呼吸都有些困难。 - 被他惦记的惠安长公主隔天就进了宫。 建德天子闻人觉正在上书房披阅奏章,珠帘微响的时候头都没有抬,说了句“无事就退下”。 片刻寂寂无声, 有细不可查的姗姗足音渐近,一点幽静而绵密的香袭上鼻端。 闻人觉蓦地抬起头。 闻人亭立在桌前,眼底含了笑意正看着他。 手中的朱砂笔蘸饱了墨,一点殷/红滴落在奏文的行间,闻人亭眼疾手快地抽/出了那封奏章,又随手翻了翻,眉梢微微一扬,道:“梁大人还是这般会说话。” 她随意翻阅内阁首辅的奏折,闻人觉也丝毫不以为忤,只是将笔搁在了一边,低声道:“阿亭。” 如果是满朝文武站在这里,恐怕要为天子从未听过的温和语气而吃惊。 他揉了揉太阳穴,拂袖往窗下的罗汉榻上去,问道:“怎么突然进宫来了?” 闻人亭在他对面落了座,看着他熟练而自然地取过一边的茶壶,亲自替她斟了一盏茶。 他们兄妹二人容颜十分相似,倘若说闻人亭是女子的明艳和盛气,闻人觉则是男子的昳丽俊美,十数年为君的生涯为他添了说不出的慑人威严,但在闻人亭的面前,却不加掩饰地露出了一点眼角眉梢的疲惫之色。 闻人亭静静地看着他,半晌才柔声道:“如果不是今天过来,还不知道哥哥如今不但不珍重自己,竟也连我都瞒了。” 闻人觉嘴角微勾,抬手在她脸上一刮,却被她反手握住了,就笑着抚了抚她的指尖。 他道:“江南的水患,虽然恰逢其会,中了谢中玉的七寸软肋,逼他不得不向我服软,但旱涝伤农,何尝不是我的心腹之患。” 他沉默了片刻,见闻人亭也并不开口,才问道:“他前些日子大张旗鼓地送了他义妹进京,如今如何了?” “那小姑娘……” 闻人亭微一沉吟,道:“态度太过稳重了,竟不知道她明不明白自己的处境。” 闻人觉低低地笑了笑,道:“世间女子能如阿亭明/慧者,又能有几人。” 天一庄的掌家大小姐,谢中玉部摆在明面上的二、三号人物,离开树大根深的江南之地而被送进京来,无异于一颗质子了。 十五、六岁的少女,倘若能勘破这一层深意,又如何能在这里安枕呢? 闻人觉并不以为然。 闻人亭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毕竟是她腹中孕育的骨肉,是驸马江竟的骨血…… 如今却像个和亲的公主似的,最为可笑的是,反而是和到了真正的娘家来…… 她摇了摇头,将这点念头挥出了脑海,侧头看着闻人觉,轻声道:“虽则水患是大事,但哥哥的身体却是最要紧的事,你是朝廷的根基,如今阿御还小……” - 惠安长公主府的花宴定好了日子,临期前两天的时候,府里针工房的管事嬷嬷带了七、八个裁缝和布庄掌柜到知心院来。 “殿下特地交代奴婢,来给小姐做几身待客的衣裳。” 嬷嬷笑容可掬,语气也恭敬得无可挑剔,绀香就放人进了堂屋。 江楚烟倚在窗下的软椅里看书,掩了卷侧目看过来。 那嬷嬷进了门,眼睛先在四下里打量了一圈,才对上西窗下一双明澄的眼,不由得微微一悚。 她堆着笑,道:“就请小姐来量一量尺寸,再挑些布料。” 布庄的掌柜们连忙把带来的样子亮了出来,窗下的人还没有动,绀香已经打眼扫过一遭,道:“没有流虹坊的人来?” 有人“哎哟”一声,笑道:“姑娘有所不知,流虹坊的料子可是进上的。” 绀香“哈”地笑了一声。 江楚烟放下书,从软椅里站了起来。 绀香忙回头接住了她,笑盈盈地道:“小姐竟不必来了,没得污了您的眼。” 管事嬷嬷的面色沉了下来,道:“姑娘是小姐身边的人,照理说奴婢要敬您三分,只是小姐还没有说话,姑娘眼孔倒是高,竟不知道这屋里谁做谁的主了!” 她一面说着,一面拿眼去瞟一边走过来的江楚烟。 帝都暑热,江楚烟贪爱清爽,穿了条雾青色的沉水纱裙子,霜白的大袖衫掩住了裙幅,只在走动间若隐若现地透出一点。 雾青和霜白都是昏昏的颜色,看上去就有些陈旧,毫不起眼的模样。 她从各家掌柜摆出来的布料边上走过去,将每一份都细细地打量了,态度十分的尊重。 管事嬷嬷就得意地看了绀香一眼,道:“小姐有所不知,这已经是西市最出名的几家布庄,平日里也多往咱们府上供货的。都是上等的料子,长公主说,给小姐做上四、五身衣裳都使得,小姐倘有喜欢的,直管先挑一挑出来。” 江楚烟从头看到了尾,又看了管事嬷嬷一眼。 她分明含/着笑,管事嬷嬷却不由得背后一凉,生出些怪异的挫败感来。 莺时和子春搬了椅子在一边,服侍江楚烟坐了下来,又将软椅上搭扣的书取了回来,江楚烟就仍旧低了头看书。 像是屋里的人都不存在似的。 管事嬷嬷眉头微皱,道:“小姐……” 绀香打断了她的话,笑盈盈地道:“嬷嬷是说,长公主教嬷嬷带了这些料子来,给我们家小姐做待客的衣裳,做四、五套?” 管事嬷嬷对她有些犯怵,不大耐烦地道:“这个自然。” 绀香笑道:“那奴婢就替我们家小姐谢过殿下的美意。” 东间隔断底下传来细碎的声响,丫鬟们挑开了垂落的珠帘,众人被声音吸引,不由自主地看过去,目光就落在里间成排的衣架子上。 “……可惜流虹坊的织造和裁缝们,素来服侍惯了我们家小姐,前头听说小姐这几日常常出门,府里又要待客,已经连夜赶了十二身出门的衣裳,昨儿就送进来了。” 管事嬷嬷最先醒过神来,面色铁青地看着绀香。 绀香笑吟吟的,侧头看了子春一眼,道:“大暑天里,嬷嬷办差辛苦了,还不送了嬷嬷出去。” 布庄的掌柜、裁缝眼色乖觉,被满室的贵重衣料晃了眼睛,再来看一旁支颐闲坐的江楚烟,就在她身上看出门道来。 流虹坊今夏才推出、价比黄金的沉水纱,染成古朴的颜色,比鲜亮更多一分稳重和清爽,配着她脂白的肤、明丽的脸,像一尊蒙蒙烟水里的古旧瓷像。 商人们夹着自家的料子灰溜溜地走了,只有针工房的管事嬷嬷是被侍女客客气气“送”出了门的。 绀香端着笑容逐了客,心里还堆着气,亲眼看着知心院的门重新闭了起来,才啐了一口,道:“什么狗眼看人低的东西,长公主自己对着咱们家小姐,还要客客气气的呢,轮到她来这里逞起威风来了!” 江楚烟懒洋洋地翻了一页书,有些好笑地看了她一眼,道:“多大一点事,也值得我们绀香姑娘生这样大的气。” 绀香撅了嘴巴,道:“我是替小姐生气。” 江楚烟若有所思地道:“看来我的来历,阿娘也并没有广而告之。” 一面又带着她出门四处交际,一面又纵容府中的人…… 试探她的反应和底线吗? 她神色淡淡的,嘴角却不带情绪地勾了勾。 绀香看到她这个笑容,没来由地在心里叹了口气。 小姐离开了雁栖山,神态却和公子越来越相似了。 ——进京这件事,原本是公子没能拦住小姐,小姐说服了公子才得以成行……可是小姐心里,也非常、非常地思念着公子吧。 她眼眶微微湿/润,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 - “阿石!” 宋誉风风火火地闯进了归羽堂,引来长案后平静的一瞥。 黑衣的年轻男子只抬头看了他一眼,仍旧低下头去,宋誉走得近了,才看到桌上并不是文牍书卷,而是数排整齐摆放着的刀片,宽窄、长短、厚薄都不一致,有些背上还开了深深的血槽。 宋誉跟着谢石混了这么久,已经不是当初从和平社会穿越而来纯良无知的富二代大学生,目光一晃而过,也立刻分辨得出那刀刃割进身体里会有什么样的伤害。 他不由得讷讷。 虽然带着不知道谢石从什么地方挖出来的炼金怪才们,在这个时代鼓捣出了黑火/药和热武器,但比起距离遥远的热武战争,这样赤/裸裸的、刀刀见红的冷兵器,依然更能让他忍不住觳觫。 ——更何况,刀刃还掌握在谢石这个人间杀器的手中。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5-09 20:29:54~2020-05-10 17:34:4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北藏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北藏 40瓶;凤凰台上忆吹箫 5瓶;吱吱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四十二章 - 研发出火铳之后, 宋誉曾经信心大增,坚信自己能改变一个时代的战争模式。 为此他一时膨/胀,在谢石面前大放厥词, 说有了这样的武器,即使是普通的士卒, 也可以杀死所谓的江湖高手。 ——然后谢老板一人一刀,挑了整支受过精锐训练、全员装配火铳的星火卫。 别问, 问就是人间惨剧, 问就是哀鸿遍野。 那一场单方面、一对多的围殴给宋誉留下深刻的心理阴影, 以至于那以后看着谢石指缝里闪过刀片的一点反光,他都觉得自己这双眼,有那么一点点痛。 他下意识地扭过头去,支吾了两声,冲进门的气势也跟着再而衰、三而竭。 谢石低头将刃片依次纳进护臂里,一面淡淡地道:“究竟有什么事?” 宋誉就“哎”了一声。 他旁敲侧击地道:“我听巫马说,他们要准备潜进京郊。” “是我让的。” 他态度这样坦然,让宋誉忍不住憋了一口气, 问道:“所以你也要进京?” 谢石神色平静地看着他。 宋誉深深吸了口气。 他低吼道:“你疯了!” “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就是皇帝的眼中钉、肉中刺?” “你还要送上门去任人宰割?” “阿烟妹妹为了你甘愿做质子,是为了捞你出来。” “不是为了让你把自己也陷进去!” 锦衣少年面色涨红,双手不知不觉地撑在了书案上,微微倾着身, 一双桃花眼里都是激愤的火焰。 谢石心中微微一暖。 他沉声道:“我有安排,阿誉,我不是去送死的。” 宋誉被他一句话点回神来, 颓然地退了一步。 谢石道:“树大招风。我们这两年风头太劲,根基却浅薄,趁此机会把鹤庭的人化整为零,沉进百姓中去,未尝不是一件祸中之福。” “何况梁园虽好,终非久恋之乡。” 宋誉很早就觉得上善老人对谢石态度怪异,也知道谢石对此一直心中有数。 他不由得沉默了,片刻喃喃地道:“但是即使是太/祖当年打游击战的时候,也是带着大家走的……你却要脱离部队……” 长案之后的年轻男子却仿佛也在出神。 良久,宋誉忽然听见他低低地道:“我答应过会一直陪在阿楚身边,我不能让她一个人。” - 雁栖山上发生的事,京中一无所知。 官眷夫人和千金们兴致勃勃地看着惠安长公主府中散出的请柬——按照各家私下里的消息来看,京中已经年余没有一场来人如此齐全的花会了。 “听说是为了殿下新认回来的女儿。” “说是从小在京外乡下长大的,可前些日子我亲眼见过一回,那通身的气度,可真不像是乡下出来的丫头呢。” “毕竟是正儿八经的天家血脉,骨子里可不比那等弄虚作假的强多了。”——这是家里有适龄的女儿在诗会上受过江泌打压的。 “也不知道那位妙真郡主怎么样了。殿下宅心仁厚,不忍心教她回家去吃苦,可换成了我,也没有这个脸面再出来丢人。” 掌事的姑姑站在妙华院里,姿态客客气气的,睁着眼睛说着瞎话,落在江泌耳朵里也不那么中听:“今天天气不大好,殿下叮嘱郡主就在房里好生休息,就是天大的事,只管教奴婢往殿下/身边通传就是,院子里的人也不必出门去走动。” 江泌气得胸膛起伏。 外面晴空万里的,暑天夜雨之后,天气又不冷,又不那么燥热,正是最好不过的时节了。 什么叫“天气不大好”?! 什么叫“不必出门去走动”?! 她咬紧了牙,齿槽底下“格格”作响。 那姑姑看着她的脸色,却十分的不以为意,只静静地坐在了堂屋底下。 江泌气得倒仰,却无计可施。 她阴着脸,听着外头花园里远远地有丝竹管弦、笑语之声飘进院来。 外面走过的人不知道院里人的心思,甚至连院里住着什么人都并不知晓,只是笑盈盈地彼此恭维着衣裳首饰,眼睛却静悄悄地落在众人中央的少女身上。 江南天一庄距离帝都太过遥远了,不问政事的人并不知道其中的分量,对于这些京城的高门千金来说,京城以外都是乡下,何况“天一庄”这样一个又没有品阶、又没有封诰的地方。 有许多人已经在之前各家的小宴上见过江楚烟,也有更多的人是第一次见到。 面上带着浅浅笑意的少女,表情从头到尾都没有变过,只要是见过、介绍过的人,就能自然而然地叫出对方的称呼—— 一张与惠安长公主肖似的脸,姿仪端秀,落落大方,仿佛天生就该在万人中央似的。 江楚烟同各家的千金小姐们说了半日的话,觉得脸都笑得有些微微地发僵。 来人都知道她是这场宴会的主角,在她一开始轻描淡写地无视了两个江泌的小姐妹之后,再有人提起妙真郡主来,不用她开口,就有人主动地替她驳回了。 ——也不知道这其中有多少人,在江泌风光无限的时候也是这样眼色周全地拥簇在江泌的身边。 也无怪江泌在永州的时候,处处显出一种格外理所当然的骄矜之气。 京里的小姐们哄起人来,果然比永州的人机巧多了。 繁华场里看人是戏,旁人也一样看着戏。 江楚烟低低地垂了眼睫。 到午间用膳的时候,江楚烟被长公主闻人亭拉着坐在了身边,又让众人更直观地看到了长公主对于新来的亲生女儿的宠爱。 东宫太子闻人御,连同天子的爱/女明珠公主闻人泠一道,亲自过府来向长公主请安:“太傅恰好给侄儿放了假,想着来给姑母问个安,没想到反扰了姑母的雅兴,是侄儿的不是了。” 说着深深做了个揖。 闻人御如今已经及冠,身材修长,闻人氏容貌本就俊美,中宫皇后也是美人,太子的五官继承了帝后的优点,对比美丽近乎凌厉的长公主,另有一分如沐春风的温柔之意。 一双眼梢轻轻一挑,不知道搅动了几池春水。 太子进门,满屋子的夫人小姐们都临时避在了屏风后头,注意力不免都落在堂中的闻人御身上,也有人偷眼瞥向长公主正身后的屏风,去看江楚烟的神情。 被人窥探的少女立在屏风底下,垂着眸子神色沉静,好像对屋中的人全然不感兴趣。 ——听说太子殿下从前看中的是长公主膝下的妙真郡主。如今妙真郡主身份有变,又来了一位真郡主,不知道中宫和长公主府做的是何等的打算。 人人心里都存着自己的念头。 江楚烟却微微有些厌倦,到闻人御退出去,闻人泠被长公主牵着,和她一左一右地一道用了膳,趁着大家的注意力不免被闻人泠引走之后,就悄悄地躲了个懒,避开人群往花园后头去。 闻人亭注意力放在她身上,自然也看到了她的离席,看了来请示的嬷嬷一眼,笑吟吟地道:“她哪里是避着我了,这不是大大方方给我看呢。也辛苦她了,放她歇一歇罢了。” 闻人泠却微微蹙了蹙眉,往那个方向看了一眼。 - 长公主府的花园中心圈着面湖,南北依势起山石台榭,湖中央有长廊小岛,重檐高亭,穿凿幽折,颇有曲径通幽的逸趣。 江楚烟上了桥,就同绀香开玩笑道:“我看走这条长廊过湖,路程恐怕也与绕着湖边走大差不差。” 绀香却笑道:“这里头挡得曲曲折折的,转两个弯,外头就瞧不见您了。” 江楚烟眉梢微挑,道:“我又不怕谁瞧见。” 绀香不和她斗嘴,只小心扶着她,道:“雨到早上才停,这里头地湿,小姐也仔细滑跌了脚——呀!” 主仆一行沿着回廊转弯,前头却忽然闪出个人影来,绀香吓了一跳,想也不想地挡在了楚烟身前。 那人似乎也有些意外,怔了怔,“啪”地拢起了扇子,叫了声“表妹”,翩翩躬下/身来。 江楚烟眉梢微蹙,很快舒展开来,屈膝行了个礼,道:“太子殿下祺安。” 重新直起腰的年轻男子意态闲适,眉眼间带着柔和笑意,狭长眼角微微挑起,目光越过遮挡的侍女,落在微微垂首的少女身上,声音也跟着柔和下来,道:“表妹何必如此生疏。” 他微微倾过身来,掌心扇骨蓦然一展,龙涎香气在少女鬟边一掠而过,顶着侍女警惕的视线,轻轻地笑了一声,折扇翻转过来,紫金底龙游四海的扇面上,一片嫣红的花瓣颤巍巍将飞未飞。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5-10 17:34:43~2020-05-10 20:49:5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机智的女巫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四十三章 - 风吹过水廊, 裹着湖边的花叶飘飘拂落。 闻人御嘴角挂上了一缕柔和的笑意,一双眼似有情、似无情地注视着面前的少女。 “落红无情,如何能污了表妹的裙裳。” 江楚烟微微不适地退了一步。 她温声道:“臣女多谢太子殿下的关照, 殿下/身份尊贵,臣女不胜惶恐。” 闻人御眼睫一垂, 道:“表妹似乎不愿意见到孤。” 江楚烟面上还带着笑意,眉眼间神色已经冷了下来。 身后却传来重重的脚步声。 江楚烟注意到闻人御的视线掠向她身后, 不动声色地侧身向一旁退了一步。 明珠公主闻人泠嘴角挂着冷笑, 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 “好哥哥。”她若有所指地看了江楚烟一眼, 道:“背着我们跟楚小姐在这里,这是在说什么呢?” 闻人御眉梢微蹙,道:“阿泠。” “表妹已经回了长公主府,什么楚小姐?” 江楚烟不耐烦听皇室兄妹的争执,看见闻人泠柳眉微竖,当即道:“太子殿下和公主殿下有话要说,臣女不宜叨扰。恕臣女先告退了。” 口中十分的谦卑,却不等谁的同意, 就自顾自屈膝行了个礼,被丫鬟们拥簇着扬长而去。 子春有些担忧地侧头看了一眼,压低了声音道:“听说太子殿下性格十分的温柔,万一和公主争执起来, 会不会于小姐有什么妨碍?” 江楚烟腻味极了。 太子闻人御在京城少女们口中一贯是温柔体贴的。 江楚烟从前从来没有接触过这个人,对他的印象也仅止于此。 但看他方才的举动,想必这些温存的小动作都是信手拈来——对于拘束在后宅方寸之地的闺阁女孩儿们来说, 这样的光风霁月、又不经意间的亲昵,配上一张称得上俊美的容颜,和贵重的身份,自然而然就成了可遇而不可求的良人。 她冷笑。 子春还有些惴惴的,听见自家小姐淡淡地道:“与我们没什么相干,我们只管回前头去。” 子春就把什么太子公主丢在了脑后,心疼地挽住了江楚烟的手,道:“到底是在外头,小姐想出来透透气,都被人这样打搅……” - 留在水廊里的兄妹二人之间气氛却十分的紧绷。 江楚烟的身影已经在重重折廊之间消失不见,周遭没了旁人,闻人泠心中的怒火全然压抑不住,连声音也渐渐失去控制:“这就是你说的‘来探探这个新来的野丫头的底’?” “这么一个小贱人,你窥视她?你勾引她?” 闻人御眉梢微皱,警告式地叫了一声“阿泠”,道:“话不要说的这样难听,那是表妹。” 闻人泠被气得笑了起来。 她道:“好啊,这时候你说那是你的表妹了,那你还记不记得她是那个姓谢的的人?” “你叫我来给你打掩护,你可没说是你看上了她!” 她锐声道:“闻人御,你还记不记得我才是你妹妹!现在父皇想让我嫁给那个姓谢的泥腿子,你不帮我的忙,还在这里拆我的台,抬举那个小贱人!” 闻人泠泄愤似的大声说着话,却见闻人御只在最初皱了皱眉,就神色纵容地看着她,一时间不由得生出满心的委屈。 她蹲在了地上,闷闷地道:“那个姓谢的算什么东西,父皇想把我嫁给他,还要我先对他示好,他配吗?” “哥哥,你也别再见那个小贱人了。哪怕妙真都比她好啊。” 闻人御笑了笑,温声道:“阿泠,阿烟才是姑母亲生的孩子,血浓于水,你没看到阿泌今天都没有出门么?” 闻人泠咬了咬唇,道:“可是她、她……” “她”了半天,像是忽然想到什么似的,眼前一亮,忽然充满恶意地笑了起来,道:“说不定她早就跟姓谢的睡过了呢,她哪里配得上哥哥!” 她蹲在地上埋着头,没有看见头顶上闻人御的眼眸瞬间闪过一丝狞色,面色跟着黑了下来。 闻人泠嘀嘀咕咕地说着话,半晌没有听见闻人御的回应,仰起头来看他,一面直着腰准备起身。 她对上熟悉的温和面庞上一双未来得及掩饰凶厉的眼,不由得错愕地退了一步。 雨水丰沛,水廊地上潮润,闻人泠脚下一滑,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 在空中胡乱挥舞的手试图拉住什么,闻人御微微迟疑了一瞬,才伸出手去拉住了少女的手腕,闻人泠踉跄着撞在回廊的围栏上,沉沉的一声闷响,木质的围栏意外地断了开来。 闻人泠再度失去了平衡,下意识地反手去抓闻人御的手,闻人御被她拉得一时不察,向前踉跄了一步,冲到了廊道边缘。 闻人泠眼睁睁地看着手腕上那只手闪电般地松了开去。 她握住一角袖口,滑腻的锦缎却如流水一般,轻易地从她指缝溜走了。 - “明珠公主落水了!” 花厅里其乐融融的气氛被骤然打断,闻人亭不由得站起身,道:“怎么回事?快使人下去救人!” 她站起来,陪坐在她身边的江楚烟也跟着起身,扶住了她的手臂,侧首对着座上的夫人、小姐们,露出一个歉意的笑容,道:“惊扰诸位,且略坐一坐。” 众人都纷纷含笑点头,只当做什么都没有听到。 江楚烟神色宁定,心头也泛起一缕薄薄诧异。 闻人御和闻人泠这对兄妹,方才气氛虽然有些不对,但也恰好说明情分并不流于表面——怎么会说着说着,出了这样的意外? 难道动手了? 她不动声色地敛了睫,闻人亭向她看过来,拍了拍她的手背,柔声道:“阿烟留在这里,我去看看明珠。” 江楚烟含笑应“是”。 闻人亭一去却许久都没有归席。 江楚烟作为主人送走了满堂的宾客,姿态十分的闲适,没有一点局促。 服侍宴会的嬷嬷也不由得将她再度评估了一回,看着她自然地招手,问她“阿娘在哪里”的时候,十分周全地回答:“长公主一直在后头水榭里。” 江楚烟抬脚往湖边的水榭去。 一直在水榭,那就是把人救上来就送到了水榭里,始终没有脱身,看来闻人泠的情形还有些不好。 闻人泠也确实还在昏睡之中。 闻人亭坐在床边握着闻人泠的手,太子闻人御坐在一旁的椅子里,支臂扶额躬着身。 闻人亭侧头安抚着他:“阿泠调皮落水,不是你的错。你不必这样的自责。” 闻人御抹了一把脸,露出有些青灰的面色来,疲惫地道:“是我没有保护好她。” 听见门口珠帘响动的声音,闻人御转过头,对上一抹亭亭如竹的身影。 他眼底有缕复杂的神色一闪而逝,又很快转了回来。 江楚烟没有看他。 闻人亭看见她进门,不由得含笑叹了口气,问道:“前头人都走了?” 江楚烟应了一声,姗姗走了过来,看着床帐里的闻人泠,轻声道:“公主殿下可有大碍?” 闻人亭摇了摇头,道:“御医说是呛多了水,也不知道怎么扑腾的。” 之前还张扬而气势汹汹的明珠公主安静地躺在床/上,面色苍白,眼睛紧紧地闭着,江楚烟看着她,总觉得整件事有些说不出的怪异之处。 到天色将晚的时候,闻人泠还是没有醒。 闻人亭担心她不宜挪动,本来打算把她留在府里照顾,闻人御却坚决拒绝了:“原本就是我没有照顾好阿泠,总不能让惠妃娘娘责怪到姑母的身上。” 惠妃就是明珠公主的生/母。 闻人亭拗不过他,只得安排了宽敞平稳的马车,送太子和明珠公主出了门。 这一整日纷纷乱乱的,江楚烟终于回了房的时候,先靠在窗下的罗汉榻上揉了揉脸颊。 绀香和莺时先替她除了鞋袜,又摘了簪环,最后才撑着她换了衣裳,往后头澡房里去。 江楚烟把头靠在大木桶的边沿,嗅着热水里淡薄的朝颜花香气,整个人昏昏欲睡。 子春生怕她睡过去受了风邪,绞尽脑汁地引着她说话:“……小姐有没有发现,今天一整天都没有见着妙真郡主。” 江楚烟发出一声清浅的鼻音。 子春笑吟吟地道:“听说长公主殿下指了身边铁面无私的姑姑,守在那边院子里看住了一屋子里里外外的人,有什么事都要报给姑姑,姑姑再分派给外头服侍的,层层传递,妙华院里一只苍蝇都不许飞出去呢。” 江楚烟兴致缺缺地撩了撩眼睫,道:“长公主看重今天的宴会,自然不会让郡主出来坏事。” 江泌是被人捧坏了,没有人教给她分寸和进退。 没有约束,本身就已经是一件够怪异的事——谁说不是这位惠安长公主有意为之,她就是用手指尖思考,也不会信这种鬼话。 江楚烟想起白天那些小姐们在耳边暗搓搓递给她的小话。 听说江泌和太子闻人御青梅竹马,情谊深厚,京中大半的人家都觉得妙真郡主是定好的太子妃了。 或许在长公主眼里,江泌只要长成闻人御喜欢的样子就好了。 只不过…… 闻人御折扇拢花、一副倜傥风流态度的模样浮在她眼前。 只不过,这位太子殿下似乎也很有自己的心思。 就是不知道,惠安长公主知不知道了。 江楚烟漫无边际地想着,嘴角忽而微微一勾,侍女们替她盥沐过,扶着她站起了身,捧起一边的大浴巾覆在了她的身上。 水声“哗啦啦”地一阵清响,幼竹般纤细挺直的身影跨出了浴桶。 妙华院里,也有人怀着怒意打翻了茶盏。 第四十四章 - 官窑的茶盏跌落在地上, 碎瓷的声音妙华院的侍女们已经听惯了。 温热的茶水泼溅出来,把地砖洇出一片深色痕迹。 借口茶汤太热而掀了茶盏的少女直愣愣地坐着,这一次没有责骂, 没有训斥,倒让一边的丫鬟提了一颗心。 她小心翼翼地看着江泌。 江泌却没有心思理会侍女的窥探。 她心里乱糟糟的。 剧情又和原书里的一样了。 “江楚烟以前十五年都生活在荷叶镇里, 见过最大的排场也不过是李员外的长子考中了秀才,李家摆了七天七夜的流水席。 她被长公主府的嬷嬷搀扶着, 从华丽的马车上走下来的时候, 连先踏哪一只脚都不知道。 上房的珠帘被丫鬟挑了起来, 一位容貌绝色的年轻女子从房中走出来,亲自迎到了庭前,握住了她的手,叫了一声‘阿烟,娘的乖女儿’,抱着她落下泪来。 江楚烟慌乱地看着她:‘您,您真的没有认错人吗?’ 长公主被她脆弱的眼神伤透了心。 于是没过几天,长公主府里的嬷嬷就带了七、八个布庄掌柜, 来到了江楚烟的房里,替她量了身形,又让她选了布料,做了四、五套华丽无匹的衣裙。 长公主为她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宴会, 将她介绍给京城的贵族夫人、小姐们。 ……太子闻人御站在堂中,目光却落在长公主身后的屏风边。 那里有一双无处躲藏的小巧足尖,感受到他的视线, 瑟缩着向后一闪,像一只受了惊的小兔子。 闻人御嘴角不由得挂上一丝笑意。 他口中和长公主说着话,眼神却定定地落在屏风上,半晌,那只小兔子像是觉得危机已经离去,怯生生地试探着,伸出半张脸来。 对上闻人御含笑的视线,白玉般的小/脸就‘嗖’地缩了回去。 闻人御捕捉到一点泛红的耳根。 没想到姑母带回来的亲生女儿,竟然像只小兔子似的,娇俏又可爱。 他指尖不由得有些发/痒,想捏一捏那双细白的小耳朵,看看那手/感是不是真如兔耳一样柔软。” 江泌记得这一段剧情,因为她从这里推测,男主应该很喜欢那种娇小可爱的,小兔子一样柔软粘人的女孩。 江楚烟被长公主从乡下接回京里,怯懦又无知,什么都不懂,像一张白纸,男主闻人御第一眼看见,就对她生出了兴趣。 现在那个江楚烟,凶巴巴又盛气凌人。 可是太子哥哥还是来看她了。 而且一直留到那么晚才走…… 是不是因为她是女主,所以无论她变成什么样子,男主都还是会被她吸引? 江泌情不自禁地环住了身子,缩在了椅子里。 不、不行。 是她的,她不会让任何人轻易夺走,即使是女主,即使是剧情,即使是命运…… 闻人御情动时粗重的喘息声响在她耳边,俊美的脸上滴落汗水,温柔地亲吻着她,叫她“泌儿”…… 那天原本是一时激动,事后她后悔了很久,还惴惴地担心自己会不会意外怀/孕——她也知道在这个古代社会里贞洁对未婚女子的重要。 可是比起太子被江楚烟抢走,那些事也就没有那么重要了。 她咬紧了牙,将脸埋在了膝间,掩去了脸上飞起的红晕。 - 夜黯星深,月色昏暝,连油灯豆大的光都沉沉的,只将房中的事物勾出一层影子。 身材高大的白衣男子大马金刀地坐在靠墙的唯一一把圈椅里,微微扬着下巴,手中把/玩着一柄短刀,看着被压住了肩、绑缚在桌边的少年。 妇人失去了往日的体面,被侍卫一脚踢在肩头,就仰着身子撞在墙上,原本就散开的鬓发更凌/乱了些许,眼神微微茫然,向着白衣男子的方向蠕动,连连地磕头。 “大公子,大公子。” 她喃喃地道:“我都说了,我都告诉您了,您放了阿烁吧。” 黑暗的光影笼罩在江汜的脸上,使人分辨不出他的神情,只听见他冰冷而没有情绪起伏的声音:“一根手指。” 他话音刚落,被绑在桌腿上的楚烁已经哀叫起来:“不要、啊啊啊啊啊啊!——” 雪亮的刀光比在他手背上,毫无停顿地切下去,鲜血喷涌而出,一截少年的小指骨碌碌地滚落。 束氏挣扎着向楚烁扑去。 绳索局限了她的举动,侍卫的膝尖顶在她肩上,让她再度跌回墙角。 “大公子!” 束氏目眦欲裂地盯着江汜,嘶声道:“你会遭报应的,会遭报应的!” 她声音凄厉狰狞,像鬼魅夜哭,说不出的空洞可怖。 江汜面上没有一点波动,侍卫也没有动手堵住束氏的嘴,他就这样听着束氏又骂了几句,又漠然地开口:“第二根。” 楚烁昏死过去。 冰冷的盐水兜头浇下来,有水珠浸在伤口里,剜心般的痛让他重新睁开了眼。 他喃喃地叫“阿娘”:“阿娘,他们到底要知道什么,你快说吧,阿娘……” 江汜道:“不急。” 他低下头来看着束氏,油灯的光打过来,让束氏看清了他的脸,嘴角平平的,神色冰冷而淡漠,有那么一个瞬间,束氏想起很多年前,那个闯进惠安公主上房里的,面沉如水的小小少年。 她是闻人亭贴身服侍的婢女,深受信赖,所以驱着一众使婢出门的时候,落在了最后面,不小心听到了母子间一点惊心动魄的对话。 也是因为那几句话…… 改变了她人生中。 很重要、很重要的一件事。 她仰起头来,靠在墙壁上,忽然挣扎着喘了口气,道:“大公子,奴婢是在给殿下赎罪啊。” “殿下做了对不起驸马爷的事,奴婢是殿下的体己人,替殿下补偿驸马爷,奴婢是一片耿耿忠心。” “如今你们也把小姐接回去了。” “奴婢听说,长公主把郡主也留在了府里。” “驸马爷本来就应该有两个孩儿,大公子,你说,这不是天意注定吗?” “您。” 她颤抖着,说着话也止不住喘息,一双眼却像是发着光,定定地盯着江汜,唯恐错过他面上刹那的变化。 “您又何必越俎代庖,干涉到江家的事当中呢?” 江汜看着她,良久,却只是轻轻挑了挑眉。 他开口时,冷冰冰的声音里竟然有一点难得的愉悦,叹息似地道:“冬苗姑姑,你说得对。” 他站起身来,原本就并不阔大的房屋被他身形一衬,骤然显得低矮起来,束氏看着他漫不经心地走过来,在她面前停留了一瞬,脚步却陡然一转,向着楚烁走了过去。 “只不过。” 束氏意识到了什么,厉声道:“大公子,这和阿烁没有关系!” “……既然冬苗姑姑觉得,这是江家的事。” 江汜神态散漫,玄色的皮靴踏过淋漓的水渍,在楚烁身边停了下来。 他半蹲下/身。 楚烁神色惊恐地向后退去。 冰冷的手却如影随形地贴在了他的颈上。 他失声尖叫。 少年人震动的喉结和声带,在成年男子的指节间显得太过脆弱,江汜手指微微用力,身下却传来一股四溢的腥臊气味。 江汜厌恶地站起了身。 楚烁吓得失禁了。 他缩在桌脚边止不住地颤抖,哆哆嗦嗦地指着束氏的方向,道:“冤有头,债有主,老爷,公子,我什么都不知道,你去问我娘,你去问她啊……” 江汜回眸睇了束氏一眼。 束氏在那双冰冷的眼睛里,看出说不出的嘲弄之意。 她心里却微微地松了口气,忽视了那一点酸涩,哑声道:“大公子,你要杀就杀了我吧。” 江汜柔声道:“既然是江家的事,冬苗姑姑是江泌的亲生/母亲,我怎么能杀了你呢。” “姑姑对这个没关系的小子这么上心,他却不懂得感恩,不知道回报。” “我答应姑姑不干涉江家的事,却看不过这样没有良心的作为。” 江汜侧过头去,看着房中的侍卫,忽略了束氏撕心裂肺的喊声,吩咐道:“把他的心挖出来,让我看看,究竟是什么颜色的?” 侍卫毫不动容,沉声应了句“是”。 窗外忽然平淡如水的声音传进来:“恰好,我也想看看。” “谁?!” 木质的窗棂被短刀刹那间击破,夜风温柔地席卷进来,黑黢黢的山野上,不知何时立了个玄色的身影。 江汜微微眯起了眼。 他低声道:“谢中玉!” 那人却只是抬了抬手,一片薄薄的黑影向房中疾掠而来,被江汜探手轻勾,手腕微微一压,止住了去势,黏在他掌中。 侍卫夺窗掠了出去。 第四十五章 - 片刻之后, 侍卫重新闪回了房中,垂首沉声道:“人已经不见了。” 江汜垂着头,就着洒进来的一点淡薄月光, 静静地打量着手中这张木帖,片刻淡淡地道:“你们追不上, 才是正常的。” 他仿佛终于生出疲倦,但熟谙他性情的侍卫看着他眼角一抹微红, 知道他不但丝毫不觉疲倦, 反而是真正涌/出了无穷兴味和战意。 他道:“人, 果然是他故意送到我面前的。” “这一局,终归是我逊他一筹啊。” 江汜微微眯起了眼,喟叹似地放轻了声音,道:“怎么办?放他就这样在京城,好像有些危险。” 侍卫低着头,对着他这句没有指向的话并不敢随意应答。 束氏却仿佛捉到了一线生机,嘶声哀求道:“大公子,您何必做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您杀了我吧, 楚烁是楚四郎的儿子,和京城的事全然没有相干……” 江汜神色淡淡的,目光冰冷如雪,道:“我不杀你。” “我不但不杀你, 还要送你进京,去看你女儿的生父。” 他淡漠地指了指楚烁,侍卫再度得到他的示意, 将人从桌脚上解开,拽着手脚拖了下去。 江汜回过头来,看了束氏一眼,道:“我这个人喜欢团圆。一家人就是要整整齐齐的在一起……” “才算是一家人啊。” 他笑声喑哑古怪,束氏嘴角翕翕,一时失语,白衣的年轻男子身影却已经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 通往京城方向的山林道中,一列车马不紧不慢地向前行进。 车厢帘幕低垂,赶车的驭手靠在车辕上,穿着件苍青色的短打,肩头用同色的丝线密绣一头鹫鸟之首的图腾,在林间偶尔漏下的日色里闪过微光。 他一条腿屈着,手中拎着条短鞭,姿态十分的闲适,偶尔吹一声短促的呼哨,像是兴之所至的轻吟。 密林间匍匐的虬髯男子捏了捏手掌,意识到自己掌心沁满了冷汗。 低矮浓密的灌木完全遮蔽了他的身形,细密短硬的树枝刮着他的衣服,带来不可避免的痛意。 但那点痛意丝毫没有抵消心中的激荡和紧迫之感,反而让他的心跳愈发快速起来。 身边趴伏的小子低声叫了句“独哥”:“点子就在车里,之前露过面又进去了。那个车夫吹的口哨,我们跟了一路,没发现有什么反应。” 独哥点了点头。 那小子犹豫了一下,补充道:“刚才后面又有人进来了……” 这段路已经到了这段山林的尽头,再向前走一段就要下山上了无遮无拦的官道了。 独哥知道这个道理,但心中总有种说不出的怪异之感徘徊不去,让他改了两次地点都难以做下决断。 路中的马车辚辚碾过堆积的落叶,发出沉闷的微响,眼看就要走过这丛灌木之前。 独哥咬了咬牙,将手指含在口中,蓦然打了个呼哨。 尖锐的哨音从深林中响起,林间潜伏的“独哥”兄弟们纷纷提着刀冲了出来。 “保护公子!” 那车夫疾声呼喊,拉车的马是来敌的一大目标,但他转瞬间挥出鞭来,竟然将两匹马护得严严实实、水泼不进。 这些人衣裳杂乱,看起来是一群乌合之众,但手中刀光明亮,一看就不是民间的铁器。 众人呼喝着号子,向前急奔过来,林间的天色刹那间一暗。 有人道:“下雨!” 飞矢从灌木间、树枝上铺天盖地地激射而来。 一轮齐射之后,“独哥”被一众弟兄掩护着,同样提了一柄环首刀,直奔那架显眼的马车而去。 那车夫眼神狞厉,手腕抖动,刹那间已有数支短箭从腕弩上激射而出,跑在前面的三、四个人一时不察,被短箭当胸贯入,仰天张倒下来。 血迹四溅。 “独哥”却被这血腥气激发了凶性,眼珠赤红,不管不顾地扑了上来。 车夫被独哥缠住,一时腾不出手脚,拉车的马匹受了伤,嘶鸣着人立而起。 电光石火之间,车厢里忽然掠出一片薄薄的刃光。 那一点光平平无奇,透过紧闭的厢门,冲在最前面上了车辕的袭击者喉间倏忽一凉,犹自顾自地埋头撞向车门,下一瞬却轰然倒了下去,重重地砸在了地上。 平静的车厢里像是被巨力从内部冲撞,忽然片片爆裂开来,碎裂的木板向四面八方弹射,一道玄色的身影从车厢中一步踏出,刹那间出现在“独哥”的身后,抬膝轻轻一点。 正在同车夫厮打的魁梧身形像只断了线的风筝,飘摇地飞了出去,重重砸在不远处的树干上。 至此,那原本拉车的马才因为吃了痛而埋头狂奔出去。 谢石身形如电,已经再度出现在不远处的树枝上,足尖轻扫。 树冠中一阵簌簌响动,藏匿在树上的人怀里抱着弓/弩,被颈后大力一击,毫无还手之力地陷入了昏迷。 他身形如鬼如魅,起落之间,必有潜伏在暗处的弓手被击昏踢进战圈里。 更远处响起一阵轻响,谢石微微眯了眯眼,看着密林间快速闪去的几道身影,并没有再追下去。 一场短兵相接来得匆促,青鹫卫打扫了战场,谢石负手静静地看着,并不知道林间小道之后不远的地方,有人挑着厢帘看着他捂住了嘴。 梁雪儿车前被这群“路匪”袭击的时候,本来以为自己小命休矣。 没想到却有一位从天而降的大英雄,如此轻易地救了她…… 这不就是博文坊话本里,江湖大侠和官家千金命中注定的相遇吗? 她叫着“春荷”,一双眼放着光,道:“我们承蒙这位公子的救命之恩,还不快去问问这位公子姓甚名谁,家住何处,也好备下厚礼相谢!” - 长公主府知心院里,江楚烟收到了一张意外的名帖。 忠勇公府的千金程袅,下帖子邀江楚烟出席京中贵女惯例的乞巧会。 她和程袅并不相熟,不过是那日在长公主府的花宴上一面之缘,因此客客气气地拒绝了。 程袅却亲自过府来请她:“中元节要到了,七月里各家大人都约束着不许出门,因此上也只有乞巧这一天有机会出来走走。地点设在城郊永昭园里,那边地步阔大,不拘是吃酒作诗的,还是打马逑、投壶、双陆,都能有场子。” 她和江楚烟在堂屋里说着话,门口有人影一闪而过,绀香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没过多久就重新进了屋,看着江楚烟时面上有些掩不住的喜色。 江楚烟侧头对上侍女的视线,心里忽然有些异样之感。 程袅见她心不在焉的,却不像之前那样坚辞,不由得笑了起来,握了她的手,道:“就这样说定了,到那日我再来找你。” 江楚烟回过神来,对上她亮晶晶的眸子。 这双明亮的眼瞳让她在某个瞬间想起宋誉——这位程小姐和宋誉固然不是一样的性情,但这一刹那的相关,也足够江楚烟心中有一点细微的触动。 她忽然笑了笑,问道:“京城女郎何其之多,难道程姐姐每一个都亲自去邀请?” 程袅却勾了勾唇,道:“她们也配?” 她支着颐看着江楚烟。 江楚烟在她炯炯的注视里安之若素,指尖漫不经心地拂过桌上的茶盘,对着一旁的侍女招了招手,自顾自地道:“叫厨上再送一盒莲子糕来,程家姐姐爱吃甜的,一半要多放些糖,点个胭脂红做标记。” 侍女笑盈盈地应了,就退出屋去。 攒盒里还齐整摆着满当当的面果子,江楚烟却随手推到了一边,神色有些倦倦的。 程袅忽然弯起了眼,笑道:“江妹妹,我只请我看得上的人罢了。” 江楚烟无谓地看了她一眼。 送程袅出了门,绀香就压不住心里的激荡,迫不及待地道:“小姐,公子北上到京城来了!” 江楚烟心中虽有预感,但听到侍女确然张口,依然让她忍不住定定站了片刻。 她面上却没有如侍女所想的一般,先露出笑容来,而是问道:“为什么没有人拦着哥哥?” 绀香讷讷地站住了。 江楚烟揉了揉额角,也知道这句话是迁怒了。 绀香一直陪在自己的身边,又不知道家里的事——何况以哥哥的性情,他要做的事,就算千万人拦阻,他也不过一意孤行而已。 未必没有人阻拦他,只是谁能拦得住? 她不用问自己,也知道这世间,能拦得住谢石的…… 恐怕只有镜子里这一个了。 偏偏她不在他的身边。 偏偏她才是那个“原因”。 她低低地叹了口气,抚着剧烈跳动的胸腔,问自己:“你就真的只有生气,没有开心么?” 绀香原本垂着手在一旁站着,大气也不敢出,却见自家小姐忽然落下泪来,不由得吓了一跳,道:“小姐,公子如今万事都好,您、公子什么事都没有出……” 语无伦次的。 江楚烟微微摇了摇头,自顾自抬手拭了泪,语气还有些轻/颤,但神态却平静下来:“哥哥既然递了消息,必不是独自来的,该带了人手才是,如今却驻扎在哪里?” 绀香知道江楚烟必要关心,已经细细地问了信使,闻言就道:“如今都在京郊西山里。” 留在京郊没有进城…… 江楚烟刹那之间就想起乞巧会的邀请来。 宴会也设在京郊的园林里。 她原本是打定了主意不想出去的,这时却已经什么厌倦都丢到了一边,轻声道:“替我给程小姐回一封帖子,就说那天我会去的。” 第四十六章 - 这天晚膳的时候, 长公主忽然生了兴致,遣人来请江楚烟往正房一道用饭。 席上并没有驸马江竟,也没有江泌, 江楚烟反而见到了多日不见的江汜。 闻人亭看上去情绪高昂,笑语嫣然, 频频地给一双儿女布菜,江楚烟面前的碟子里很快就堆了高高的一座山。 她没有推辞, 就静静地搛着合口味的吃食, 偶尔抬起头来, 却总能对上圆桌对面一双淡漠不带情绪的眼。 江汜似乎有些疲惫,席间几乎没有说过话,几乎让人觉得那注视像幻觉似的。 但他最终也什么都没有说。 江楚烟也只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现,用过膳就回到了知心院。 到乞巧会的当天,江楚烟到了永昭园的大花厅里,才发现明珠公主闻人泠也来了。 从那天她在长公主府落水以后,江楚烟已经有许多时日没有见过她,只是听闻人亭偶然提过一句, 说她在昏睡中醒过来,性情似乎有了许多变化。 江楚烟和程袅肩并肩进门的时候,闻人亭正坐在花厅当中的软榻上,周围拱着一众贵女, 高高低低地说笑。 听见门口侍女唱名的声音,众人都转过头来,江楚烟敏锐地察觉到闻人泠的视线在她面上一霎不停地扫过, 仿佛不曾认得她似的。 果然和从前很不同了。 江楚烟没有放在心上,闻人泠却像是听到身边的人说了什么话,猛然重新扭过脸来,定定地盯着她看。 那视线太过灼热,当中的恶意也太过明显,让江楚烟不由自主地蹙起了眉。 闻人泠却已经站起身,抱着手臂款款走到她面前来。 她堵在身前,但花厅宽阔,江楚烟只看了她一眼,欠身说了句“公主殿下”,就微微侧了身子,轻/盈地从她身边走过去了。 闻人泠眼前一花,少女已经不见了人影。 她转过身,三步并作两步重新追上了江楚烟,勾起唇角,语气怪异地道:“你是谢少主的义妹?” 江楚烟有些不明所以地看了她一眼,实在拿不准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她淡淡地道:“乡野之名,不堪污殿下之耳。” 闻人泠却扬起了下巴,道:“什么义妹,怕不是抱大/腿打秋风的穷亲戚吧。” 这话说得实在太过刻薄可笑,以至于江楚烟忍不住笑了起来,道:“公主殿下怕是失心疯了,想来那日落水后风寒还未痊愈,以至于风邪入脑,恐怕还是要请太医署的御医好好为殿下诊治一二才好。” 她一贯性子沉静,不要说京中这些贵女们,就是她身边贴身服侍多年的绀香、子春,也没有听过她这样凌厉而不留情面的言辞。 子春额上汗都下来了。 闻人泠被她说得懵住了。 江楚烟下颌微扬,冷淡地睨了她一眼,一边的程袅已经笑出了声,挽住了江楚烟的手臂,道:“殿下看上去脸色确实不大好呢,不如这就遣人回京去请个太医来吧。” 闻人泠跳脚道:“你敢骂我!” 她两条柳眉高高竖了起来,掩在袖底的手都在微微地颤抖,道:“谁知道你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妖魔鬼怪,魅惑了谢少主不说,还妄图混淆皇室血脉,果然是胆大包天……” 江楚烟原本只是觉得她态度怪异,这句话却忽然触动了她。 这个闻人泠,之前分明还是好好的,虽然一样的不喜欢她,口中却从来没有提过谢石一个字。 为什么会忽然一口一个“谢少主”? 这个称呼,也不是京中这些贵族少女会熟悉的叫法。 她片刻沉默,落在其他人耳中,倒像是被闻人泠说伤了心。 众人都知道她是长公主大张旗鼓地请回来的女儿,谁都看得出来长公主对她的偏宠,昔日张扬无二的妙真郡主,这些时日竟是已经销声匿迹了。 闻人泠说她“妄图混淆皇室血脉”,打的不是此刻江楚烟的脸,而是庇护她的惠安长公主的脸,更是连天子的尊严都伤了。 如此一比,孰轻孰重却就不消加以衡量了,众人静了一瞬,就像是什么都没有听到似的,笑吟吟地打起了圆场,有人拥簇到江楚烟的身边,含/着笑说起别的闲话来了。 闻人泠胸脯起伏,显然一口气怎么也没能咽下去。 江楚烟想着心事,目光在她面上轻轻一扫,眉梢微蹙,就重新扭过头去。 有消息灵通的少女低低地笑着,放轻了声音道:“江妹妹也别同殿下置气。令兄的盛名从前在京里不显,如今知道的人多了,听说殿下就深为令兄气度所折,正求着陛下赐婚呢。” 她一片好意,反过来劝江楚烟道:“我近日也听过谢公子的高义,说不定往后江妹妹和公主真成了一家人,就比如今更亲了一层……” 江楚烟慢了半刻,才意识到少女口中的“令兄”,说的该是谢石。 闻人泠看中了谢石,想要皇帝为她赐婚? 她这样听着,只觉得整桩事有股说不出的荒谬,要极力地压抑着,才没有在声音中显出异样来:“多谢姐姐,我竟不知道这件事。” 那女孩儿笑了笑,柔声道:“江妹妹这些时候不常出来走动,不知道这些也是有的。” 众人说着闲话,程袅就来挽了江楚烟的手,道:“那边在说跳舞的事呢,我上个月新学了一支胡旋,你要不要来看看?” 听她的意思仿佛女孩儿们要亲自下场,一圈的人都生起兴致来,三三两两地往那边去了,江楚烟却看了程袅一眼,道:“我倒有些乏了。” 程袅看着她,忽然笑了起来,压低了声音,道:“下回邀你你还出来,我就替你打个掩护。” 她虽然总有些跳脱,但神色澄净,江楚烟实则并不厌烦她,索性点了点头。 程袅含笑对她眨了眨眼,道:“那可就说好了。” 果真放了她的手,转身就离开了。 江楚烟被绀香几个丫鬟拥簇着,看众人都围到花厅东面的花鼓擂台上去了,索性就沿着西侧的回廊出去。 永昭园山水错落,这条回廊两厢花木扶疏,走十几步,就有低柔水声潺/潺在耳,再走百余步,一侧豁然一亮,见一片青碧湖泊,廊下转出条岔道,通往湖边的水阁。 绀香笑道:“这楼里想必清净。” 见江楚烟立在原地神思脉脉,不由得轻声道:“小姐在想什么呢,可有什么不妥?” 江楚烟摇了摇头,绀香就扶着她上了楼。 木质地板发出轻柔的吱嘎声,这座水阁只有二层,但依地势上一方高地而建,真正走到二层敞厅里时,也同寻常三层楼高相差不大。 侍女们上了楼,就将三面的围栏都试了试承重,唯恐再出现那日闻人泠落水的意外,确认了处处都好,才安静地退到了一边。 江楚烟倚在栏杆边上望着湖面,心里怔怔地出神。 她从南地长大,在京城待了些时日,往常没有谢石的消息还好,如今知道谢石也在附近,临山眺水,都不免生出些莼鲈之思。 她道:“我略歇一歇,午膳后我们就早些离开。” 她说了话,片刻却总没有反应,她神思不属,也没有放在心上,只是出了一回神,才忽而又问道:“哥哥那边有没有准确的消息,如今究竟是在哪里?” “倘若离得不远,我们快马加鞭,总能略见一面。” 她说着话,忽然间心有所感,不期然转过身来。 玄色衣裳的年轻男子负着手,就静静地站在她身后不远的地方,日光照过水阁的飞檐,他站在光和影的交界线上,让他半副身形镀着璀璨的光,一半却隐没在微暗的影子里。 江楚烟的眼睛看惯了水面上粼粼的银波,这时候有种乍然转暗的不适之感,要适应片刻,才能看清—— 但黑衣的男子已经步履从容地靠近来。 不过片刻之间,她腰上忽然一紧,身形微微一轻,被人握着腰放在了身后的围栏上。 那双有力的手却并没有就这样放开她,而是松松地环在她的身后护住了。 他靠得太近,陈年霜雪和刀锋的味道就灌进江楚烟的鼻子里。 身后那双手臂又灼热而温暖,让她有种被日光照到的错觉。 细细算来他们分离的时间并不算太久,但江楚烟在这一刻却有种离别多年的错觉——他消瘦了很多,原本就冷峻的面庞益发如刀刻一般凌厉,身形也愈显出成年男子的悍然和凛冽。 她仰起头来,定定地望着近在咫尺的这张脸,喃喃地道:“哥哥。”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5-12 17:44:03~2020-05-12 20:01: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阿燃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四十七章 - 谢石低低地道:“长高了些。” 他声音低沉, 与耳畔也只有咫尺之遥,说话时吐息拂落在额发上,有种烫人的灼热。 江楚烟仰起头来看他, 他却像是有意捉弄她似的,微微侧过脸去, 亲昵地抵在了她的颊边。 高/挺的鼻梁贴在她耳廓上,男子侵略性的气息无孔不入地包围了她。 江楚烟腰/肢微微发软, 不由自主地向后仰身, 却被身后环过的手臂拦住了, 或许是怕她跌落下去,那手臂反而越收越紧,将她困锁在方寸之间,紧紧地贴在了男人的胸膛上。 江楚烟手足俱软,下意识地攀住了他的肩。 她听见谢石笑了一声,似有说不出的愉悦,叫了一声“阿楚”,低沉的嗓音落在她耳边:“哥哥想念阿楚, 日夜忧煎,不得不来。” 江楚烟微微一怔,混乱的脑中勉强分出一缕灵光,听懂他话中的意思。 ——他一定也知道, 她在此时此地见到他,一定想劝他回南边去。 她眨了眨眼,鼻腔中蓦然生出酸意来, 挂在他肩后的手捏紧了,又执拗地转过头来看他。 谢石这一次没有躲,就静静地看着她,沉邃的眼眸里泛出一缕不容错识的温柔。 江楚烟喃喃地道:“我也想念哥哥。” 谢石听着她这样的坦率,嘴角不由得勾起来,笑意里却又有些无奈了。 放在心尖上的小姑娘,说着这样的话,无疑是在考验他的自制力——偏偏他无论在旁人的事上有多么铁石心肠,到了这个小姑娘的面前,都像是春冰见日似的,轻易就化得一毫不剩。 他视线太过灼热,让江楚烟心里生出慌乱来,好像被什么披了伪装的凶兽盯住了,稍有不慎就要付出她不曾得知的代价。 她却不舍得挣开这怀抱。 谢石听她胡乱扯了个话题,低声道:“我在京中,发现很多怪异的事……” 贴在他胸膛上的心跳却像只小鹿,慌乱地蹦来蹦去。 蹦得他原本还能控制住的情绪都绷紧了。 江楚烟被他视线所慑,口中还在说着自己都听不懂的话,看着男人嘴角忽而勾起一抹无奈的笑意,蓦然靠近过来。 额上陡然间微微一热。 她怔了怔,才意识到那是什么,脸上蓦然间布满了红霞,下意识地闭上了眼。 温柔的软热却没有如她所想的一般离去,而是沿着眉心、眼角,缓缓地游移而下,缀在她耳下。 她今日戴了一枚莲子米大的真珠耳钉,滚烫的吐息扑在耳根,与赤金珠托后的凉意划出鲜明的对比,让她情不自禁地颤抖。 女孩儿难耐地侧着头,白/皙精巧的耳廓和颌线都暴露在年轻男子的眼底。 她没有睁眼,也就看不到谢石深黯的眼眸,一改平日的静水流深、沉不见底,而掀起滔天的巨浪。 宛如关在柙中的猛兽一朝挣开囚笼,又像是沉寂多时的凶兽终于张开狰狞的齿牙。 而他的动作却始终是克制而轻柔的,感受到少女身形细微的战栗之后,那双箍在少女身后的铁臂都重新调整了力道,一手拢住了她的肩。 那一点温热在耳边停留了良久,到终于离开的时候,江楚烟混混沌沌地松了口气,才察觉到鼻腔不知何时已经难以供应足够的空气,只能张着口细细地喘息。 结束了吗? 她觉得自己似乎有些怅然若失,微微转过头,脑后却托上来一只手掌。 她睁了眼,注意力就瞬息间被正上方那双深黯的眼瞳攫住,昏沉沉陷入另一场迷境里去—— 因为呼吸急迫而张开的唇/瓣被人温柔地噙/住了。 来不及缩回的舌尖沁开一点酥/麻,似乎被人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她在蒙昧的思绪里生出一点委屈,然而这委屈也没有得以持续,就很快像所有念头一样茫茫然消散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忽然重新得到了自由。 江楚烟大口大口地喘息。 眼角不知何时沁出了泪,有只温柔而带着薄茧的手正在替她轻轻拭去,她顺着男人施加的力道,将头埋在了他的肩窝里。 “阿楚,阿楚。” 年轻男子带着怜爱之意的轻声呼唤响在她耳边。 谢石耳目敏锐,百丈之内虫蚁之声都能清晰入耳,在侍女们还一无所觉的时候,就听到了楼外远远传来的人声。 他平复着心中的冲动,微微苦笑。 江楚烟被他支撑着,也慢慢缓了过来,脸上轰地又添了一层绯色。 谢石替她擦去了眼角的湿痕,抚了抚她的脸颊,柔声道:“最近京中会生出许多变故,你带的侍卫不要再放出去,留在你身边护卫你的安全。” 江楚烟下意识地握住了他的手臂。 谢石低下头来,抵住了她的额,声音温柔低沉,又带着不容错辨的笃定:“我很快就会带你回家。” 楼梯上传来女郎们盈盈的笑语声时,黑衣的年轻男子身影已经如来时一般,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敞厅宽阔,湖面的风从四面八方涌来,带来习习凉意,江楚烟倚栏回顾,虽然不知道那目光来自何处,却知道他一定还在某个地方,远远地注视着她。 三千里软红漂泊,又经年山河远放,她是一叶归舟。 - 程袅和一众贵女们说说笑笑地上了楼,看见凭栏而立的身影,就笑吟吟地打了个招呼:“烟妹妹,我就知道你一定在这里。” 她眉眼间意态欢适,薄薄的疲色也掩不住的高兴,江楚烟侧头看她,就知道方才跳舞一定十分的尽兴。 程袅已经走过来挽住了她的手臂,头靠过来压低了声音,道:“明珠公主被我气了个半死,哈哈哈。” 江楚烟将眼一扫,果然没有在程袅身边的女郎们当中看到闻人泠的身影,还有之前几个明显同她走得更近的,也都不见踪影。 她看了程袅一眼,索性顺着她的意思,问道:“程姐姐顽得开心?” 程袅道:“谁叫她非要同我斗舞——斗也就算了,上个月她还能连转六十个胡旋,今天头一圈就跌了个头昏眼花,当中丢了大脸,还盯着我瞧。” “又不是我使了绊子,看我有什么用。” 程袅语气放得轻描淡写的,江楚烟看着她,抿着唇微微一笑。 程袅就不依不饶地抓/住了她。 江楚烟应付着她,心里想的却是闻人泠。 落水之后大变的性情,“谢少主”这样不该有的称呼,言辞之间的意味,上个月还能跳的舞,现在却不能了…… 她不由得想起宋誉的描述来。 闻人泠,会不会也像宋誉、像当初那个荷叶镇里性情大变的桓康一样,是从“另一个世界”来到了“话本当中”? - 永昭园里气氛融融的时候,京城惠安长公主府的妙华院里却爆发了一场不大不小的争执。 乞巧会是京都贵女惯例的大集会,江泌原本从不缺席的,但今年准备出发的时候,却被长公主府的姑姑拦在了院子里。 她大怒。 但姑姑铁面无情,仿佛从前那些毕恭毕敬的日子都是她的幻觉似的。 江泌叫着“我要见阿娘”。 姑姑却淡淡地告诉她:“殿下今日有要事处置,如今不在府中。” 江泌看着那张没有表情的脸,忽然有一瞬间的冰冷,连她心底里鼓起的怒火都浇熄了。 这些日子,一次又一次类似的经历…… 她早该明白,强大的剧情惯性既然带着那个,已经全然不一样的“江楚烟”回到正轨上,那后面长公主对女主的偏爱,男主的动心,甚至她这个女配的越来越没有存在感…… 也都同样被剧情推着,一步一步地走着。 她咬紧了牙,颓然坐在椅子里。 外院却传来一阵短暂的声响,忽然有人走进来,低声禀报:“梁小姐来探望郡主。” 梁雪儿? 江泌眼前蓦地一亮。 梁雪儿进屋的时候,看见她静静地坐在罗汉榻上,还笑着调侃她:“你怎么忽然这么安静了。” 江泌挤出一丝笑来,道:“我身上不大爽利,今日连门都出不得,幸而也还有你记得我。” 梁雪儿捂着嘴笑了笑,道:“这可不是巧了,恰好我今儿也不去,那乞巧会又有什么意思,谁爱去谁去去。” 江泌听她这话不像,不由得看她,梁雪儿在她对面落了座,也不瞒她,就道:“我爹叫我带老四一道去,说她年纪到了该说人家了,总该认识些小姐妹。” 梁雪儿口中的老四是谁江泌也记不清楚,梁首辅的夫人只生了一儿一女,但梁家子嗣颇丰,泰半都是妾室所出。 梁雪儿道:“索性连我也别去,总归就完了。” 她说得轻描淡写的,江泌却因此趁势问出自己记挂的事来:“我记得你上回说,有那种绝子的药……” 梁雪儿不疑有他,就叹了口气,道:“咱们两个是知根知底的,那药虽好,可是有的小贱人在外头偷偷生育了才带着孩子进府来……” 江泌心里怦怦乱跳,轻轻“啊”了一声,半晌才压住了,道:“这么说来这药是给女人用的了。难道就没有给男子……” 梁雪儿皱了皱眉,道:“我也不知道这药是从什么地方来的,更不知道还有没有旁的效用的了。想来这种腌臜东西,除非是那些市井糟烂的地方,藏污纳垢的,或许有人研究……” 江泌微微有些失望,却还是把梁雪儿知道的和胡乱猜测的内容都记住了。 梁雪儿被她挑起这个话题,不由得恹恹地握着茶盏坐了片刻,才重新打起精神来,道:“我前些日子碰见一桩奇遇!” 第四十八章 - 江泌想着自己的心事, 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道:“什么事?” 梁雪儿在兴头上,也不在意她并不专注的态度, 兴致勃勃地道:“我前些时日不是出京去了一趟?回来的路上遇到了山匪,喊打喊杀的, 都带着刀,别提多吓人了。” “幸而前头有一位大英雄……” 她将那日的情形绘声绘色地描述给江泌听, 语气间掩饰不住的向往之情, 握着江泌的手, 道:“你记不记得那本《藏刀记》,博文坊今年新出的那一册?我遇到的那个人,比沈藏刀还要俊美可靠……” 江泌轻轻嗤了一声。 博文坊出的话本,在她看来,倒有种现代爽文的模子了,但大概毕竟是古人写的,总还是那些个过时的套路。 她胡乱地应付着。 梁雪儿支颐道:“都说程巍是年轻一代的大高手,跟谢公子比起来, 也不过如此。” 江泌最近对谢这个姓也十分敏感,闻言不由打了个激灵,道:“谢公子?” ——不会这么巧吧?! 江泌心里忽然生出不安。 偏偏事与愿违。 梁雪儿说了声“是呀”,就恍然似地哦了一声, 道:“我就说有些耳熟,原来长公主新认回来的那个,就是谢公子的义妹。” 她知道江泌对江楚烟似乎不大欢喜, 在片刻醒悟之后就止住了话头,江泌却已经重重地放下了茶盏,厉声道:“什么义兄义妹,一个泥里刨食的野小子,也值得你这样、这样……” 梁雪儿的脸色“唰”地黑了下来,道:“谢公子光风霁月,是天下间一等一的大英雄,你就算不喜欢他妹妹,又做什么这样诋毁他?” 江泌道:“下三滥的小流氓,装出一副人模人样来,亏你还‘公子’‘公子’叫得出口!” “什么叫装出人样?!” 梁雪儿霍然站了起来,握着茶杯的手收紧了,极力地压抑着怒气,语气冰冷地道:“论起装人来,谁有你妙真郡主擅长?为了一点闺阁的名声,把古人失传的孤本拿来抄袭,倘若不是有东平大儒慧眼识真,恐怕满京城都还信了你‘小词仙’的鬼话!” 江泌面色煞白,结结巴巴地道:“什、什么……” 梁雪儿冷冷地看了她一眼,深深地吸了口气,心里的怒意因为此刻江泌的惊惶而渐渐平息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愧疚。 ——和那之下极力掩饰却难以忽视的,报复一样的快意。 她退了两步,捋了捋鬓角的发丝,仍是一副端庄闺秀的模样,微微福了福身,道:“郡主今日身体不适,我也不便多打扰,先告辞了。” 守在门口的姑姑只当做没有听到屋中发生的一切,在梁雪儿出门的时候,态度平静地亲自送了出去。 江泌对此一无所知,呆呆地坐在原地,良久只觉得自己额上、背上都出了一层冷汗,把衣裳都浸/湿/了。 - 过了七月七,时日如同流水一般,很快就滑过了中元节,月色亮了又暗,一眨眼已经进了八月。 帝都的暑热渐渐褪去了,八月第一场雨之后,新凉和露水一起泛上了枝头。 长公主府针工房的嬷嬷在知心院吃到了教训,不敢再随意来应付差事,裁秋装的时候带来的布商就都是支应贡品的大商号了。 流虹坊京城铺子的大掌柜也在其列,带了秋日最新的云妆缎不说,还在江楚烟挑料子的时候特地向她禀报:“老板说给小姐特地留了十二匹雾影罗,留着给小姐糊窗子用,质地稍密些,秋日里不会太冷,也不至于像明瓦似的闷,改日我使人给小姐送进来,或是小姐签了条子遣个人去取,端看小姐如何便宜。” 江楚烟就看了掌柜一眼。 那掌柜笑呵呵的,见她看过来,益发谦卑地躬了身,又道:“小姐得了空闲,也往店里来看一看,倘若有喜欢的料子,也好多留些给小姐备用。” 江楚烟点了点头。 那掌柜说完了话,仍旧退一步回到同行的队列里去。 一旁的布商各有心思。 针工房嬷嬷则把头埋得更深了,唯恐江楚烟想起月前的事,又来发作于她。 江楚烟却没有把精力花费在她身上的意思。 她从京城大掌柜的口中听出了一条微妙的消息,大约宋誉是进了京来了。 隔了两、三天,程袅下帖子给她,邀她出门去顽,还特地写了标注:“当日乞巧会上,烟妹妹曾应许我的,此番相邀,必不能辞。” 江楚烟顺水推舟,回帖子答应了她的邀约,却约好了就在目的地相见。 程袅无可无不可。 江楚烟却提前了一个时辰出门。 她在京中/出入,车马也用得随意,有时候使唤长公主府的车驾,有时候却只用自己带进京的,惠安长公主并不介意,府中的管事也就只依她的指令行/事。 自家的车马自然处处都省心,她早些出了门,并没有人敢盘问她。 马车低调地停在了流虹坊的门口,如今在京城声名显赫的大布庄里客流如织,因为价格和等阶的关系,来往的多半都是各家夫人、小姐,再不济也是高门朱户的管事嬷嬷,一位蜜合色罗裙的少女在店门口下车,并没有引起任何注意。 只有大掌柜身边机灵的小伙计迎上来,引着她往里走了一小段,就沿着暗门拐进了向上的楼梯口。 二楼的厢房点了梨香,落地罩里的大书案上堆了高高低低的几摞书册,以至于江楚烟进门的时候,一时没有看到哪里有人。 宋誉在高高的书摞后抬起头来,叫了声“阿烟妹妹”:“你来啦。” 他埋头看着账本,一面拿蓝笔批注,连脸颊上不知何时蹭了一点颜色都没有意识到,江楚烟不由得笑了一声。 宋誉被她笑得摸不着头脑。 江楚烟抬起手来,点在自己颊上示意他:“脸都花了。” 宋誉丢开笔站起身,一面忍不住拿手蹭了一把,那点蓝色被他抹得更开了,手上也染了一片。 绀香忍着笑,跟门口侍奉的伙计要水:“来服侍公子洗脸。” 江楚烟看着宋誉奔去净脸的背影,忍不住弯起了嘴角。 宋誉年纪跟谢石仿佛,若是论灵魂的年岁,还要略长一些,又是个精于商贾之道、在江南江北商场上翻云覆雨的大人物,但身上却总有种说不出的少年气。 比一向沉稳早熟的谢石,自然不必说。 就是跟她比起来,也显得有些跳脱。 这样也未必不好。 或许也正是因为这股少年气,这样的心无旁骛、不为外事所移,才让他在哥哥身边停留了这么久,渐渐被接纳,而不是主动或被动地站到了对立的方向去。 宋誉洗净了脸,就又是个白白净净的少年郎君。 他从伙计手里抽了汗巾子,擦着鬓角滴下来的水,看着江楚烟站在窗前有些百无聊赖似的,就道:“阿石说,这几天长公主府可能要出些乱子。之前阿石叫我在城西置了个别院,要是长公主府住得不顺心,你就搬出来住。” 江楚烟道:“长公主府如今又没有什么人得闲来招惹我,你们也只管放心,并没有不顺心的。” 她从书案边过,一摞书顶上一本被她衣袖一带,忽地刮蹭着带了下来。 宋誉原本没有留意,见掉下来的书里却另外落出一张花笺,面色不由得一紧,三步并作两步走了过来。 江楚烟已经将那封花笺拿在了手里。 宋誉心脏乱跳,伸手去接。 江楚烟最初也没有当做一回事,但看到宋誉这样紧张,就不由得多看了一眼。 那封花笺十分的精致美丽,浅缃的底色,工笔画了株木樨,枝叶横斜,洒了碎金点做飘落的桂花蕊,封面上单写了“虫二”两个字,下头却印着一枚浅浅的绯红痕迹。 “虫二。” 江楚烟有些莫名,念了一遍,又侧头想了想,忽然笑道:“风月无边,何等的巧思。” 宋誉脸上白一阵、红一阵的,只不敢上手来她手里抢夺,江楚烟也不以为意,举着那花笺又细看了看,就看出那嫣红痕迹,该是一枚浅浅的樱桃唇印了。 她调侃似地看了宋誉一眼。 宋誉却嘴角翕翕的,干笑道:“对对,阿烟妹妹,你给我吧……” 江楚烟也觉得不好窥视宋誉的私事,抬手递了过去,风吹纸笺,她眼神一变,却蓦然收了回来。 那纸笺当中还有夹层,江楚烟没有撕开,只对着光一晃,就看见里头写的是“谢石”两个字。 第四十九章 - 宋誉一向知道江楚烟的聪慧, 此刻见她抿起了唇,就知道她看到了里头的署名了。 他顿时心虚。 然而心虚之外又有种莫名其妙的使命感,仿佛回到学生时代, 给被女朋友盘问的室友藏情书似的。 为了这个家我付出太多了。 宋誉感慨地想着,虚握着拳掩在鼻前轻咳了两声, 道:“阿烟妹妹你别误会……” 他看着江楚烟捏着那张花笺,眉眼间清冷冷的, 却没有要撕要发怒的意思, 心头稍稍一松, 道:“这是点红阁送到这里来的,阿石还没有看到,是我自作主张留了下来。” “点红阁?” 江楚烟疑惑地重复。 她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宋誉舌尖有些发苦,含含糊糊地道:“就是、帝都颇有名声的一处风月场。” “不过你别误会!我只是留下来看看,不会交给阿石的。” 宋誉说着,江楚烟听见他的嘀咕:“看书的时候没看到白秋秋有这么多规矩花式啊。” 电光石火之间,她骤然明白过来。 这张花帖的主人, 也是“话本”里,哥哥身边的女人之一。 她微微压了压睫。 宋誉又咳了一声,江楚烟淡淡地道:“阿誉哥若是感了风寒,该早些延医问药才好。” 宋誉脸憋得通红。 他讷讷地道:“不然, 不然我退回去吧……” 江楚烟指尖在花笺凹凸细腻的表面上轻轻摩挲,宋誉看不见她的面色,只看到她摇了摇头, 道:“写着哥哥名字的帖子,却递到了流虹坊里,还偏偏选在这个时候——阿誉哥,你的行踪已经暴露了,这个人大概也已经猜到哥哥到了京城。” 她淡淡地道:“她很聪明!” 宋誉面色微微一白。 江楚烟轻描淡写地抬手,将那张名帖丢在了书摞上,道:“你如实地同哥哥说就是了,他必定会有处置。” 她抬脚向外去,宋誉心中惴惴,唯恐是她生了恼,不由得追了上去,道:“你放心,阿石他不会做对不起你的事的……” “我当然知道。” 已经走到楼梯口的少女却蓦然回过头来,微微笑了笑,神色清亮,哪有一丝阴霾:“我和哥哥相处这么多年,因为一封青楼的花帖就质疑他,那是在羞辱他的品行,也是在羞辱我自己。” 谢石心中有山河四海,有逆天之志,与命运对面落子,一路走到如今,未尝片刻回折。 他若是有一刻妥协之心,早在永州之时,就顺应“话本”的叙事,早早被朝廷招安,如今该已成了朝中新贵,正是广立战功的时候。 江楚烟拢了拢臂间的披帛,柔软的纱缎水一样流泻下去。 天下之大,命途之险,何处不是谢石的胸中块垒。而有她与他心意相通,魂魄相伴,也足够如流水一般添补余下的空隙。 她嘴角微微地勾了起来,步履从容地迈步下了楼。 - 程袅约了江楚烟的地点就在距离西市不远的四明坊。 这处茶楼在京中已经有些历史,中途数易其主,如今是京中几家高门大户联手经营,作为勋贵之家头一份的忠勇公府在当中也有份子。 程袅早早地教掌柜替她留了个北楼的包厢,马车停在北门后,就有小厮引着悄悄地上楼,不和南门的男客们相见。 江楚烟上楼的时候,就留意到楼左有条深静的小巷子,从热闹的当街开了个狭窄巷口,十分的低调,也不见有人行走。 她漠不经心地收回了视线,余光却瞥到一道霜白的人影下了软轿,沿着小巷走了过来。 巷道狭窄,他身材高挑,身上有种说不出的凌厉之气,让江楚烟几乎在顷刻之间就认出了他。 她不由得问程袅:“那是什么地方?” 程袅沿着她的视线瞟了一眼,忽地掩着口“嘻嘻”笑了笑,抱住了她的手臂。 她靠得太近,江楚烟不由得向后仰了仰,程袅却神秘兮兮地附在了她的耳畔,悄声道:“那儿就是点红阁!” 江楚烟心下剧震,面上却露出迷惑之色。 程袅见她不解,心中生出些好为人师的得意来,声音低低地道:“听说点红阁的花魁白秋秋,是前朝名儒的后人,家中获罪后没入烟花之地。所以白氏精擅士子风流之事,点红阁也因此声名大噪……白氏女若是看上了哪家公子,就会给他送一封‘风月笺’,得到的人就可以成为她的入幕之宾……” 她说着,微微撇了撇嘴,道:“当年我哥哥也曾经收过一封,差点被我爹打断了腿。” 江楚烟微微恍然,也不由得蹙起了眉。 ——江汜,也是白秋秋的宾客之一吗? 她胸中波澜起伏,但面上静如深湖,程袅也没有察觉她的异样。 她邀江楚烟前来,也只是为了四明坊里的说书人今天要从头讲一部没听过的新文儿,三场听到一大半,就拉了江楚烟一把,示意她们该走了:“等一等散了场,外头人就太乱了,万一冲撞了,却不值得。” 两人被丫鬟们拥簇着低调地下了楼,却在巷口意外遇上了另一行人。 夏末秋初天气微寒,女郎却仍穿着条樱桃色的月华裙,薄纱的半臂掩不住宫绦束出的尺幅纤腰,寸步跟在白衣的年轻男子身后,仿佛一枝随风轻轻摇曳的花。 江汜看到江楚烟,脚下微微一顿,原本不带情绪的平直眉锋不自觉地皱了起来。 江楚烟退之不及。 她垂下眼睫,静静地上前来屈了屈膝,叫了声“大哥”。 江汜身后的女郎却露出了半幅身躯,笑盈盈地看向了她,道:“妾身见过江小姐。” 柔软而慵懒的堕马髻,低眉皓齿,说不出的婉转清媚。 只是眼神却显出些兴味,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她。 影青色云妆缎的挑线裙子,拢着霞雾一般的披帛,一双眼澄净如秋水,叠着手端庄地站在那里,好像一尊烟水里濛濛的瓷像。 她掩住了口,忽而轻柔地笑了一声,道:“男人呀,都喜欢新鲜刺激,喜欢温柔小意,江小姐太端庄了,可是不行的哟。” 江楚烟还没有来得及开口,江汜已经冷冷地道:“白秋秋。” “哎呀。” 白秋秋低声笑了起来,道:“江郎生了恼了。” 她垂着手,果然向后退了几步,道:“妾不说了。” 江汜仿佛没有听到似的——或者说,除了那一句话,他始终就像是没有看到这个女郎似的,皱着眉看向江楚烟,道:“怎么忽然到这里来?跟我回家。” 江楚烟没有拒绝。 她侧头看了看身边的程袅,对方从看到江汜,就屏气凝声地默默站到了一边,这时候也只鼓着腮,好像不大服气似的,对着江楚烟挤了挤眉眼,面上客客气气地同她告了别。 江汜来的时候,江楚烟看到他坐的是一乘小轿,回去的时候,却不知道何时安排了马车等在巷口。 江楚烟垂着头,安安静静地跟着江汜上了车。 江汜进了车厢就靠在软榻上,微微闭着眼,面无表情,好像车厢里没有第二个人的存在一般。 江楚烟在永州秦家的水榭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只觉得他冰冷锋利。 后来进了京,在长公主府初见、再见,收了他一封重礼,却始终与他没什么交集。 她无意探究这位长兄身上的秘密,就安静地坐在一边。 一直到进了长公主府的垂花门,车马停驻,江汜才睁开了眼,看着江楚烟静静地垂头坐在那里,微微皱了皱眉。 他道:“你先去吧。” 声音微微低哑。 江楚烟欠了欠身,毫不犹豫地转身下了车。 江汜的目光落在微微摇曳的帘帷上,半晌,轻轻阖了阖眼。 贴身的侍卫甲午不由得低声问道:“公子今天在白小姐那里也没有睡好么?” 江汜不置可否。 甲午就在心里叹了口气。 听说大公子小时候性子也颇为跳脱,但后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变故,原本服侍的人都打死或发卖了,如今在身边的都是后来公子一手遴选、提拔上来。 府中传言是有人里外勾结,劫持了大公子。 这些都是捕风捉影的事,甲午并不全信。 他也同样是公子在一群小厮当中一眼看中的,跟在公子身边服侍,从外院跑腿,到屋里屋外支应,再到贴身使唤,已经有近十年了。 他见到的公子,就一直是这般一副模样。 在京外、在私下里,虽然有时候失于酷烈,却还有三分人气。 在京里、尤其是在府里,只剩下冷冰冰一副躯壳了。 他有些出神,有那么一刻想着,世间的缘分果真奇妙,从前公子见了泌小姐,何曾有过今日烟小姐这样能同车而归的情面。 车厢的帘子却重新掀了起来,江汜颀长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淡淡地掠来一眼,甲午就收敛了满心的念头,回过头去恭顺地跟住了自家公子。 - 江楚烟回到知心院的时候,看到院门口摆了两口高大的朱漆桐木箱笼。 她不由得诧异。 留在府里看家的莺时迎了出来,见她目光落在那边,就高高地撅起了嘴,道:“小姐回来得恰好,这些东西还要您处置。” 她神色不悦,江楚烟不由得笑,问她:“是怎么回事?” 莺时道:“是这府里的嬷嬷送来的,说是江阴侯府上给小姐的节礼,奴婢问‘长公主殿下是什么意思’,那嬷嬷却说‘长公主殿下命奴婢给小姐送过来’,真是好没有规矩。” 侍女心思单纯,江楚烟却微微皱了皱眉,心中莫名生出些怪异的警兆来。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5-13 20:04:22~2020-05-14 17:38: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阿燃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五十章 - 江阴侯世袭不降等, 这一代的侯爷杜季明承爵未久,江楚烟只在永州与之有过一面之缘,但对这个名字却十分的熟悉了。 江阴侯府是开国功勋之后, 传闻当年第一代的老侯爷曾与太/祖皇帝盟誓,世代为闻人氏镇守江南。时移世易, 失去了“交情”的皇权,不能容忍大权的旁落, 江阴侯在江南的影响力, 自然要随着陈朝的鼎盛而日渐衰颓。 而虽然如今天下渐渐礼崩乐坏, 或许本该是江阴侯府重新割占藩属之地的良机,偏偏又有谢中玉异峰突起,江南之地遍闻谢氏之名,江阴侯则依旧龟缩在封地岳州。 听闻江阴侯年前就已经回到了京城。 这样一位侯爷送来的礼物,惠安长公主竟然笑纳了,并且还分毫不差地送到了她的面前。 这又算是什么? 江楚烟心中冷笑。 她道:“既然是侯府送的礼,哪有这样堆在外头风吹日晒的道理,叫府里账房过来自去处置就是了。总不成我这里原来是公主府的库房么?” 莺时得了她的话, 就放心大胆地出门去了。 或许是女郎的直觉作祟,江楚烟心中仍有些不安。 杜季明这些年似乎一直在避免与谢石正面相争,而在这个时候忽然露出头来,还用这样的方式挑衅哥哥…… 他知道了什么? 她脑中莫名地浮起点红阁那条悠长的小巷, 尽头那座小楼,和周围高高低低的楼阁房舍。 大隐隐于市。 坐落在西市深处,倘若有心人运用得当, 那个位置几乎可以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突然送上流虹坊的花笺,和突然送进长公主府的礼物。 她一面写了封信,交给子春递到流虹坊去,一面又召了绀香:“遣些人手盯住了点红阁周围,我要知道江阴侯会不会到那里去——办事谨慎些,宁可多带几只千里眼,也不要露了行迹。” 绀香不明所以,但对着这样一个有些惊世骇俗的吩咐,仍旧屈着膝恭敬地应了喏。 江楚烟有些疲惫地倚在榻上。 办完了差使的莺时笑吟吟地进了屋,替她换了温热的茶汤,又坐在脚踏上替她捏腿。 少女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到晚上,勉强打起精神来用了晚膳,沐浴过就早早地吹了灯。 第二天醒过来的时候,房里却只有一个绀香侍候着,莺时和子春都不见踪影。 她揉着额,有些睡得过饱的倦怠,一面坐起身来去看屋角的自鸣钟:“什么时辰了……怎么只有你一个在?” “回小姐,将近巳初了。”绀香望着窗外,面上也有些怪异的神情,被她说了句话,将精神都转回她身上来,柔声道:“府里出了件新鲜事儿,那两个都去看热闹了。” 江楚烟不由得蹙眉。 绀香放轻了声音,道:“别说是那两个——这一回可是翻了天的大事。” 江楚烟不置可否地下了榻,侍女嘴里说着话,手上却没有一点耽搁,围着她团团地净了脸、换了衣裳,道:“小姐若是没有什么事,倒不必往前头去了,只怕长公主殿下这会子也想不起您来。” ——“听说是京兆府前有个妇人喊冤,说她是这府里的旧仆,上京来认妙真郡主做女儿,又说郡主是她给驸马爷生的,求长公主殿下大人有大量,不要苛刻郡主的婚事。” 江楚烟心中早有猜测,闻言并不意外,倒是猜了猜这个“冬苗”,是不是荷叶镇那个她叫了十年“阿娘”的束氏妇人。 她道:“殿下和驸马成婚多年,驸马身无二色,一直是京城人津津乐道的一桩美闻。如今此人贸然上京,在京兆府前说出这种话来,恐怕第一个容不得她的就是驸马。” 她不知道当中发生了什么,也就并不多做评断。 绀香也只听了一耳朵,还是到午间的时候,子春回了房,把事情细细地跟江楚烟说了一遭:“这件事还远不止于妙真郡主,那妇人说了郡主的事,又说郡主至今没有说亲,是长公主对这件事心知肚明,因为妒忌而有意苛刻庶女,衙门前百姓那么多,这话还不引得群情激愤的。” “京兆尹没有办法,只能任由那妇人在衙门口耍赖皮。” 江楚烟就笑了笑。 子春不知道她笑容何意,睁大了眼睛看着她。 江楚烟道:“京兆府有差役、有护军,怎样不是办法?” “那为什么……” 子春不解。 江楚烟却只是摇了摇头,没有细说下去。 ——不是没有办法,恐怕还是脱不开庙堂倾轧罢了。长公主为天子宠信,在朝中纵横多年,怎么会没有政敌?那京兆尹是何门何地出身,何人弟子何人之师,又与何人联姻,四面八方地查下去,必定能牵扯出其中关系的。 这样算来,冬苗会选去京兆府撕扯这件事,也未必单纯是撞大运的偶然。 子春见她不说,也知道问了不该问的事,就继续说了下去:“这时候衙门口闻声而来的人越来越多,那妇人就说了另一件大事。” “她说,她昔日掌管殿下的起居注记,有证据证明府里的大公子江汜,不是驸马爷的血脉!” “大家都当是她为了吊人的胃口,说起笑话来了。” “纷纷地笑话她。” “还有人问,她若是知道大公子不是驸马爷的儿子,那又是谁的儿子?既然她给驸马爷生了个女儿,那必定也是驸马爷的枕边人了,为什么不早些告诉他?” “那妇人似乎要说什么。” “旁边就忽然冲出一队京卫来,把那妇人堵上嘴拖走了。” “大家原本都不信她,到这个时候,却又半信半疑起来。” 子春吁了口气,道:“奴婢也只知道这些了,恐怕如今这件事已经在整个京城都传遍了,听说殿下早就召驸马到上房议事……” 这个妇人,恐怕是活不成了! 但她说出去的那些话,却会像是种子一样,长在所有人的心里。 即使是长公主,也不可能管得住天下人的嘴。 所有人都会好奇谁才是江汜的生父……就算江汜其实真的是驸马的儿子,也无济于事了。 “奸生子”这个令人侧目的名声,江汜注定要顶上一辈子。 江楚烟想起那天车厢里白衣男子冷漠而锋利的侧脸,一时间不由得默然。 而且……谁同长公主有这样大的仇怨? 江楚烟有一瞬想到谢石,但很快推翻了这个想法。 一个人的名声,影响的也是身后一整个家族、家族中的所有人。 她如今还留在这府里,哥哥就算要对付长公主,也不会用这样的手段。 这件事扑朔迷离,让江楚烟也不由得头痛。 - 江汜从长公主府上院的月亮门里出来的时候,江泌正提着裙摆急匆匆地往里走。 她迎面撞上了江汜。 年轻男子冷冷地看了她一眼,江泌喉间下意识地一痛,连连退了三、四步,才稳住了身子。 一贯看着她没有什么好声气的这位长兄,这一次却意外地没有多说什么,而只是冷漠地盯了她一眼,就拂袖仍旧往外走。 江泌莫名有种劫后余生的喜悦,心念微转,却忽然意识到,这个便宜“大哥”,竟然似乎和她没有一丝一毫的血缘关系了。 那长公主也不是什么守妇道的女人,嫁了京城第一美男子,竟然还私下里有个奸夫、为他生儿育女。 江泌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怪异感觉。 一直以来,江汜都是她头上的一座大山,即使是剧情还没开始的时候,她在府里顺风顺水,轻易得到长公主的宠爱……这个大哥,对她也是不咸不淡、视若无物的。 如今这座大山,似乎竟然就要崩塌了。 她觉得自己的心脏都跳得快了些许。 她站在一边,低着头,掩饰着脸上的神色,等着江汜先走过去。 院子里却传来沉稳急促的脚步声。 江汜微微眯起眼,回过头去,江泌也不由得偷眼看过去,却见到江竟竟然也走了出来。 这位驸马爷一贯养尊处优,因为娶了本朝唯一一位长公主的缘故,虽然不任实权要职,但也是清贵无匹,素来被众人拥簇。 他一生大概也从未有过狼狈的时刻,面上神色总是和缓的,看到江汜和江泌都堵在门口,也只是温声道:“阿泌在这里做什么?你阿娘没有闲暇,你先回去吧。” 江泌咬了咬唇。 她很想见长公主一面。 但江竟这样说了,她纵然十分的不甘,却也不敢公然违逆这个父亲的意思,脚下就轻轻挪动着,慢吞吞地往回去,一面竖起了耳朵。 作者有话要说:这本很快就会完结啦,小可爱们帮忙点点下本的预收吧,预收不够不好开文,爱你们QAQ《不如修仙》戳专栏可见-3-还有其他预收,收藏高的考虑先开~顺便点个作者收藏嘛~ 《不如修仙》: 作为天元界唯二的渡劫尊者,温雪意一朝恍神,终于被窥伺已久的天劫乘虚而入。 本以为被劈个魂飞魄散,这一生也不过如此,没想到一睁眼光阴倒流三百载,她重新跪在了上清山收徒的现场。 垂天高风飒飒,她一眼看见抱剑站在玉座之后的萧疏少年。 温雪意等了钟斯年一辈子,从炼气期的小傻子,等到了结为道侣,等到修为一路飞升、仙门万人称颂,等到了钟斯年陨落的消息,却最终没有等到他一个回头。 重来一回,她看着少年遥远的眉眼,摸着自己死水微澜的心口。 她想,钟情一人太苦,不如专心修仙。 无情剑道千年一见的天骄钟斯年,在闻仙台上第一次见到人群中那个青衣少女,也第一次握不住心中的剑。 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那是一柄剑一生一次的情劫。 一开始他对她说:太上忘情,最下不及情。 而后来他终于明白:情之所钟,正在我辈。 高岭之花气运之子剑修大佬×满级重修温柔厌世小姐姐 暗恋×明恋,从太上忘情到情之所钟 正统修仙,别被文案骗了,阿眠从不写虐文~ 第五十一章 - 江泌一面慢慢地走, 一面竖着耳朵听着身后的声息。 就听到身后江竟又有语声传来:“阿汜,你也早些回去吧。” 态度还是这么温和! 江泌心中忍不住地吃惊。 她脚下不敢停,极力磨磨蹭蹭地听了半晌, 一直到已经走下了院门前的甬道,却始终没有听到江汜的回答。 江竟站在月亮门底下, 看着江汜大步离开的背影,眼前浮起年轻男子漠然的神色, 良久, 嘴角终于淡淡地沉了下去。 惠安长公主府的风月秘闻在京中足足流传了一个多月, 尽管有金吾卫屡屡出手遏制,但正如江楚烟当日所言,桃闻艳事、捕风捉影,越是想要依靠强力手段封口,越是让人信以为真、津津乐道。 一直到京中有了新的话题,这件事的热度才慢慢低了下去。 江楚烟从那以后见到江汜的时间越发地少了。 她偶尔被长公主召去一道用膳的时候,也会听到长公主说起江汜来,说他这些时日都在京外忙碌, 已经有些时候没有回府了。 布置在点红阁周边的黑椋卫也没有再见过江汜。 但那位被她重点提点的江阴小侯爷杜季明,也没有在点红阁出现过。 侍卫有些懊恼,仿佛是觉得自己辜负了江楚烟的嘱托。 江楚烟却不以为意。 听闻杜小侯爷是京中著名的风流子弟,又不曾听闻他和白秋秋有什么过节。 他从来没有出现过, 才是一件异常。 狐狸的尾巴藏得太好,连那一身油光水滑的皮毛都不顾了。 她微微地笑。 点红阁周围的消息也同样送呈谢石的手中。 谢石又做了其他的安排,使人送了一封信给她。 江楚烟就把点红阁的事抛到了脑后去。 到京城下今冬第一场雪的时候, 长公主府进了两个远道而来的乡人。 今年的初雪来得早,夜里只是刮风,到天平明时才渐渐落起雪粒来,绀香抱了暖炉,在后间带着小丫鬟们收拾带上京来的皮子:“我记得账上有两幅狐腋,找出来给小姐做个袄儿。” 一面又碎碎地抖,抱怨地道:“虽然都说帝都冬日里冷,谁晓得是这样的冷!也来得太早了些,往年在山上的时候,也没有这样冻人耳朵的。” 莺时陪着江楚烟坐在熏笼边上,一面替她剥毛栗子,一面跟姐姐说着话:“头前槐序姑姑说过的,你只当是她大惊小怪。” 绀香就啐她。 子春在一边翻着箱笼,故意捏了嗓子细声道:“仲秋的时候流虹坊送进来的节礼,就有公子添在里头的,二十张各色皮料子,不比你们想的周全?” 博山炉里换上了佛手柑的暖香,栗子肉/香甜的气味混在里头,暖阁里并不觉得冷,江楚烟闲闲地倚着,看着丫鬟们说笑打闹,倒觉得这场初雪有种难得的宁静安详。 只是她的宁静也没有持续到晚上。 下午的时候,就有人来叩知心院的门:“原是外头的人,来给小姐磕个头,请个安。” 管事引着人进了堂屋,只有一名中年妇人,穿着靛蓝的粗布衣裳,头上挽了个圆髻,插了两支银钗子,手上戒指也是银的,倒是挂了对赤金绞丝的虫草镯,做工十分的精细,看上去不像是妇人自己的。 那妇人进了屋,就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道:“民妇束王氏,给小姐请安了。” 江楚烟坐在主位的椅子里,原本觉得她有些眼熟,听她自报家门,倒是揭起一段久远的模糊记忆。 她看着那妇人,笑了笑,问道:“你夫家姓束?” 那妇人恭声应“是”。 江楚烟就道:“你抬起头来我看看。” 那妇人依言仰起头来,姿态战战兢兢的,眼睛并不敢往上看,唯恐唐突了贵人,就低低垂着。一张有些憔悴的微黄脸庞露在江楚烟的面前。 看得出她原本该是个富态白胖的妇人,或许是短时间内经历了许多风霜,神色有些肉/眼可见的疲惫,面庞也是急速瘦下来而显出的赘色。 也确实有几分眼熟。 ——倘若不是忽然到眼前来,江楚烟也已经忘记了,当年荷叶镇上,那个站在束氏身边,盈盈堆着笑,握着她的手,说“我和你阿娘都是一片好心”,一心一意地开导她、劝告她,要她为了那个家、为了束氏和楚烁,去李家做李太太的“干女儿”的妇人了。 漫漶破碎的记忆又呼啸着到眼前来。 江楚烟恍惚间记起她握在她手腕上那只冰冷微湿的手。 像是毒蛇吐着信子,宛转要将她拉进泥沼里。 然后…… 有个少年忽然闯进她的世界里。 那些原本不能挣脱的过往都寸寸冰消,他像冬日里一场呼啸天地的大雪,将她生命里一切黑暗都覆盖、照亮了。 江楚烟徐徐地吁了一口气。 她轻声道:“束太太上京来,所为何事?” 她声音轻柔,像窗下的一捧雪粒,静静地流过镂花的窗格。 束太太本能地打了个颤。 她低声道:“回小姐的话,民妇得了府上的召唤,上京来替民妇的小姑收拾身后事。” 江楚烟神色微微空茫了一瞬。 束太太和长公主府之间的关联,也不过是在束氏身上了吧。 如此说来,束氏果然是死了。 ——或者说,死去的那个、在京兆府前说了许多话的,果然是束氏了。 无论是谁指使束氏说了那些话、揭破那些事,但束氏自己,一定是抱着对江泌的一片爱护之心而去做的。 她在某个瞬间,忽然觉得自己其实还是想要问一句:当年把她和江泌交换过来,带着她离开了她的父母和家庭,漠视她、支配她,从始至终,可曾有过一点负疚之心么? 但人死就如灯灭,似乎这些问题,也再没有问的必要,也不会再有答案了。 她倦倦地垂着眼,半晌都没有说话。 束太太没有她的吩咐,只能这样抬着头,忽然鼓足了勇气,抬眼偷偷地向上瞄了一眼。 十五、六岁的少女,静静地坐在四出头的方椅里,穿着旧白的衣裳,肌肤的颜色却比衣裳还要洁白,微微地低着头,露出光洁的额,姿仪就像是春日里一株落了花的树。 束太太心里生出莫名的情绪来。 即使是后来又被人提起,她也几乎忘记了几年前那个被她小姑买卖不成,跟着一个听说是混江湖的小哥离开的小丫头。 只是记得那个时候,觉得那“小外甥闺女”身上有几分超人之处。 听说她是长公主亲生的女儿,还有些惊异。 她来知心院之前,已经在上房里见过了陪在长公主身边的妙真郡主江泌——人人都说,那才是她小姑肚子里爬出来的女儿。 那个遍体绫罗的郡主,她初见的时候已惊为天人,甚至有那么一瞬,大逆不道地想着,小姑把女儿留在长公主府里养,虽然做的有些不仁义,但确实把这个“外甥女”养得金尊玉贵,也算是值得了。 但此刻对着江楚烟,这个听说今年才被接回京里的小姑娘…… 她又觉得,假的终究是假的。 就算是蜜罐子里泡大,放在真的旁边一对,也让人看出虚来。 束太太压了口气,就觉得心里说不出的失落。 寂静的堂屋中,忽然有道颀长的身影映进门来。 侍女们纷纷屈下膝去,叫着“大公子”。 江楚烟不由得抬头。 江汜步履从容地进了门。外面细雪未停,他肩上披了件鹤翎白的大氅,越发显得冰冷锋利,不近人情。 江楚烟站起身来,叫了声“大哥”,江汜却压了压手,示意她坐下:“还没有说完话?” 江楚烟有些惊讶。 束太太却慌慌张张地转过身去,又给江汜磕头:“民妇叩见大公子。” 显然是见过了。 江汜眉梢平平的,低头看着束太太,束太太额角冷汗涔/涔而下,又慌忙转回来对着江楚烟,道:“民妇不知进退,打扰了小姐。民妇来求见小姐,是为民妇那个犯下滔天罪孽的小姑,来给小姐磕头的。” “还有民妇自己,当日也为虎作伥,逼/迫小姐,民妇罪孽深重,不敢乞求小姐的宽恕,只求小姐不要为民妇这样一条贱命,坏了往后的心情……” 江楚烟淡淡地道:“罢了。” 她仰起头来看着江汜,忽然轻声道:“是我想起从前的事,没有叫她说话。” 江汜淡漠的目光泛起一刹波澜,又很快静了下去。 他微微点了点头,轻描淡写地摆了摆手。 江楚烟没有说话,很快就有江汜身边的小厮拖着束太太退了出去。 江汜却忽然俯下/身来靠近了她。 他目光平静冷漠,却仿佛有种洞彻人心的锐利,近距离地望着她,让江楚烟也忍不住垂眼避过。 江汜轻声问道:“你不生气?” 江楚烟沉默了片刻,轻轻摇了摇头。 江汜神色似乎微微有些怪异。 江楚烟道:“往者不可谏,逝者长已矣。既然那些事已经无可改变,当日做错了事的也不是我。” 她声音轻缓,望着江汜,宁和地道:“我又何必拿来惩罚自己?” 江汜仍旧在定定地看着她,过了半晌,才忽然直起身来。 江楚烟似乎听到他低沉的笑声。 但他已经拂袖走了出去。 绀香踮脚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口,微微有些怫然,道:“大公子这是什么意思?说话没头没尾的。” 江楚烟摇了摇头,道:“束家太太原本没有一定要来给我磕头的道理。想必这府里也只有大哥会记得,让她来给我磕个头、陪个认罪了。” 作者有话要说:问宝宝们,你们更喜欢二合一的长章一次发,还是喜欢像现在这样,不同时间分开发两章呀~ —— 感谢在2020-05-14 19:44:06~2020-05-15 17:35:2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沈知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五十二章 - 绀香不说话了。 江楚烟与江汜相处不多, 时常觉得他身上有些与谢石相类的特质,但在许多地方上,却又分明迥异、背道而驰。 她在屋中沉默了片刻, 看着镂空窗格里年轻男人渐行渐远的背影,忽然拎起窗下的油纸伞, 向门口疾步走去。 侍女们措手不及,回过神来连忙蜂拥着跟上。 江汜已经走到了小院转角处, 听到身后的响动, 微微顿住了脚。 他回过头来, 簌簌流雪之中,少女一手提着裙摆,脚步轻/盈而急促地走过来。 江汜眼瞳微深。 江楚烟却已经停在他身后,将那柄伞递了过来:“雪大风疾,大哥撑把伞吧。” 江汜沉默了片刻。 就在侍女们以为他就要拒绝的时候,他却忽然探过手来,握住了伞柄。 是女郎用的油伞,伞柄也略显纤细, 温润的紫檀木把手,还刻着出/水莲的阴纹,打磨十分的细腻,带着少女淡淡的体温。 江楚烟松开手, 拢了拢肩头的斗篷,微微屈了屈膝:“大哥慢走,一路平安。” 江汜站在原地, 似乎轻轻地点了点头,一语不发地撑开了伞。 素绢伞面遮蔽下来,覆上鹤白的氅衣。他转身走进霜雪扶疏的林台之间。 骤风卷来一阵狂雪,纷纷扬扬的,很快就把地上原本不深的雪迹和足迹掩盖了。 江楚烟站了片刻,眉眼微微一垂,就回过身来,仍旧被绀香一众侍女拥簇着回了房。 她说“往者不可谏,逝者长已矣”,未尝不是劝江汜从那些长辈的污糟烂事里抽/出身来。 但每个人总有自己的坚持。或许她弃如敝屣的,也为别人求而不得、甘之如饴。 江楚烟无意想下去。 侍女们没有这么多的心思,很快就围着她团团地打着转,生怕她出去一趟吹了风受了寒,一个亲自往厨下去盯着姜汤,一个又来扶她换衣裳、拢手炉…… 房间里重新变得热热闹闹的。 - 束太太和丈夫扶着束冬苗的灵位,很快就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京城。 长公主府并没有因为这个小小的浪花而掀起什么波澜,一切都平静如往日,只有妙真郡主所住的妙华院里陷入了低沉的气氛。 侍女端上来的刺玫百合汤还放在桌上,已经连碗都冰冷了,因为江泌屏退了所有服侍的人,也就没有人会来收拾下去。 江泌在榻上躺了半晌,慢吞吞地爬了起来,将那碗冰凉的汤水端在手上。 使婢无意间的话又响在她耳边:“郡主最近睡得不好,气色总有些黯沉,膳食口味上挑剔,就连月事也迟了两、三个月了,这可是要命的事,该请太医来给郡主调一调身子才好。” 说者无意,却像是惊雷似的炸在了江泌的耳边。 甜汤冰冷,刺玫花说不出的腻香却越发浓郁起来,让江泌喉间涌上一股呕意。 她扭过头去,那股汹汹而来的干呕感却又消退了。 江泌眼神冰冷,趿着绣鞋下了榻,就将那盏冷汤灌进了窗边的细口大花觚里。 她叫着“锦桃”,很快就有个侍女听了召唤,掀了帘子进屋来,见她捧着个空碗站在桌边上,不由得堆了笑意,道:“郡主有什么吩咐?” 江泌沉声道:“我有件事要单独交代你。” 她神色冰冷,锦桃不由得打了个颤,低声道:“郡主,奴婢……” 江泌却已经捏住了她的手,道:“你看到死的那个人了吧。我阿娘心里有我,我如今还能坐在这里,这样和你说话。” “同样的,这府里服侍的人,多一个、少一个,都算不得什么。” 她眼中有些异样的光,让锦桃战栗又惶恐,不得不顺着她的力道压低了身子,听着她淡淡地交代差使。 午后新晴,长公主府的后角门里走出来两个婢女。 看门的小厮拿了银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放了过去:“郡主身边还是肥差,连身边的丫鬟都能隔三差五地出去买胭脂水粉。” 又叮嘱道:“下钥之前须得回来,不然我也帮不了你们。” 侍女连连地应了,沿着后巷往街口去,上了架朴素的驴车,兜兜转转地拐进了一条窄街。 下车时又是两个市井小妇人的装束了,头上蒙着幂篱,低着头行色匆匆地进了医馆。 坐诊的大夫切了一只脉,就皱起了眉,两只手都把过,不由得不甚赞同地道:“太太已经有了两、三个月的身孕,怎么还独自出门来寻医?身边没有个亲眷陪伴么?” 幂篱后少女娇俏的脸一红一白,将诊金丢在桌面上,就起身出了门。 锦桃等在门口不敢进去,也不敢问江泌私下里来找大夫看的是什么病,见江泌/出来,忙迎了上来扶住了她。 主仆两个仍旧坐了驴车回长公主府去,锦桃却觉得自己被江泌盯住了。 她瑟瑟地道:“郡、您、奴婢……” 江泌道:“我记得你原本不是家生子,是被耶娘哥哥卖进府里来的。” 她下意识地模仿着江汜的眉眼神态,锦桃果然心中生寒,不由自主地点头。 江泌问道:“听说你哥哥好赌,跟南街那些帮闲、瘪三无赖很有交情?” “让你哥哥帮我做一件事。”她从袖中取出一只香囊来,沉甸甸的,压在锦桃手心里,像是压在了她的心头上:“这些,都是你的。” - 晚间起了风,吹得窗屉“吱嘎”地响,绀香把窗子落了下来,江楚烟却犹嫌闷,就仍旧支了个小小的缝隙,微微冷冽的空气从窗缝里漏进来,未及行凶就被窗下绵延的熏笼挡住了。 庭中的树簌簌作响。 子春揣着手在门口看着,同江楚烟道:“听说北地的树木在秋冬日里都要落尽叶子的,到时候园子里未免都显得凄凉了。” 江楚烟支着颐,就微微地笑,道:“说不定明年就回南边去了。倘若就在京里住下,那也该有自己的院子,到时候叫你好好地规划,种些不落叶的树来留着冬日里看。” 子春就喜气洋洋地给行了个礼,道:“小姐一言九鼎,这话奴婢可记下了,往后这差事谁也不能抢了去。” 江楚烟笑着不理会她。 中庭总有些风吹落叶的声响,但听得久了,也不觉得十分吵闹,甚至江楚烟歇下的时间还比往日早了些。 窗棂上忽然有轻微的响动。 值夜的绀香警醒,猛地坐了起来,蹑手蹑脚地下了榻。 窗棂还在轻轻地响,像是被风卷着小石子不经意敲打,又让人不能错认规律的间隔,三长一短。 绀香忽然回过头来。 江楚烟不知何时已经坐起了身,赤着脚从帐中走到了她身后,轻声道:“开窗。” 绀香抿了抿唇,依言撑开了窗屉。 玄色的身影微微一晃,沿着开到一半的窗扇落进了屋里。 侍女手脚微微发麻,机警地向外看了一眼,又很快将窗子落了下来,去壁间的长明灯上取火。 江楚烟已经低低地叫了一声“哥哥”。 房中昏暗,一时看不清男子面上的神色,只有极富存在感的目光将她从头笼罩,落在她赤/裸的足上,江楚烟忍不住跟着他的视线低头,身子微微一轻,已经被人打横抱着回到了榻上。 地龙还没有烧,泥金的地砖上沁出冷意,片刻功夫,已经将那双玲珑纤细的脚底扎得发白。此刻被谢石握在手心里,掌中的炙热反而让江楚烟觉出刺痛。 她不由自主地蜷了蜷脚趾,换来年轻男子眼眸微微的深黯。 谢石哑声道:“别乱动。” 江楚烟停顿了片刻,谢石的手指拂过她中衣的下摆,将那截白/嫩嫩的足尖遮蔽住了。 他轻轻闭了闭眼。 少女在短暂的安静之后重新折腾起来,倾过身来握住了他的衣袖,谢石唯恐她失去平衡跌倒,不敢使力,却被她轻易揭开了半扇衣衫。 湿/润润的血腥气骤然溢散开来。 侍女点起了桌上的宫灯,柔黄色的光明里,江楚烟不适应地眨了眨眼,看见他腰间一道长长的伤口,被潦草地包扎了一把,还在向外沁着血迹。 少女恸楚的神色落在谢石眼睛里。 他摇了摇头,感觉掌心的双足已经恢复了温暖,才将她松开了,柔声道:“没有什么大碍。” 江楚烟有些气恼。 受了伤,还要把她抱到榻上来——是她不会走路吗? 她撩起眼来,凶狠地瞪了谢石一眼。 谢石却低低地笑了笑。 他的阿楚,自以为凶巴巴的,却像是只赌了气的小鹿,又不舍得真的撩起蹄子给他一脚。这一眼就非但没有一点杀伤力,反而只显出温柔和关切来。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5-15 17:35:27~2020-05-15 19:59:5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霜芜 30瓶;东隅桑榆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五十三章 - 江楚烟看得见黑衣男子眼中的温柔戏谑, 不由得气恼地别过了头。 谢石却握住了她的手,柔声道:“阿楚。” 他声音轻柔,似乎还有几分隐隐痛苦:“是我错了, 阿楚帮我。” 他握着她的手,江楚烟的指尖很快就触及到一片温热坚实的肌肤。 她忍不住又转回头看过去, 一面低声向绀香道:“拿水和酒来。” 绀香没有惊动守在外间的丫鬟,蹑手蹑脚地端了水盆和酒壶进屋。江楚烟扶着谢石的手臂, 跪坐着身子倾过来, 在他怀袖中摸索着, 熟练地摸/到了他惯常放药的暗囊。 蜡纸包的旁边多了一点圆润光滑的硬/物,她顺手一并取了出来,看清楚是个拇指大的小瓷瓶。 她拿在眼前细细端详,瓷瓶上没有什么标记,倒有一股说不出的幽咽香气,分明陌生,却又让她觉得在哪里遇见过似的。 谢石却笑着抬手,从她手中将那瓷瓶取走了, 道:“这个使不得。” 江楚烟不由得凝眉看他。 谢石随手将瓷瓶放在了一旁的多宝格上,微微笑着看了她一眼,眼中神色让江楚烟觉得有些说不出的古怪,脸上隐隐地热起来。 他柔声道:“这不是好东西。” 江楚烟两颊莫名其妙地发烫, 不想接他的话,就埋下头来,从铜盆中将帕子投了, 小心翼翼地替他擦拭伤口两边的血渍。 光线微微一晃,谢石舒开手臂,将上身的衣裳都解开了。 他姿态极稳,即使是肩臂都在动作,但腰间伤口这一片,除了肌肉自然的拉伸、舒展之外,连一点身形晃动都没有。 蒙蒙的烛火照过他胸腹蜜色流畅的方肌线条,像是一尊神灵在人间的躯壳, 江楚烟虽然满心都牵挂着他的伤处,但目光一晃,仍旧忍不住地脸热心跳。 她极力稳着手,替他擦净了伤口周围的血迹,又取过一旁的酒壶,仰起头轻声道:“哥哥忍着些。” 她说话的时候下意识地咬了唇,谢石目光温柔,抬手却扶住了她的唇角,轻轻揉了揉,答非所问地道:“别咬。” 江楚烟睫羽扑朔,重新垂下眼去,提着酒壶浇在他的伤处上。 谢石腹间的肌肉肉/眼可见地绷紧了。 男人的手臂陡然搭在了她的肩上,似乎还在微微地颤抖。 江楚烟知道他忍受着极大的痛楚,替他冲过了伤口,就拿过了装药的蜡纸包,她心中慌乱,抖着手指撕了好几次,也没能把纸包撕开。 男人修长的手指覆住了她的,即使是巨大痛苦之中,依旧稳定而有力,包在她的手上,微微用力一捻,那纸封就从当中裂开了。 他柔声道:“别慌,慢慢来。” 江楚烟深深地呼了口气,纷乱的心绪重新平顺下来,将药粉均匀地洒在了长长的创口上,拿过一边的素帛巾,替他包扎好了。 她心里却还在“砰砰”地跳,松开手就想要往后退开去,勾在她肩上的手却轻轻一个用力,她下意识地挣扎了一瞬,就怕碰到他的伤口而停了下来。 她倒在熟悉的怀抱里。 谢石环着她的肩,埋头俯在她颈间,深深地吸了口气,低低叫了声“阿楚”。 她忍不住抬起手来,勾在了他的背上。 他身上有种让她熟悉而安心的气味,让她忍不住地躲避进去,即使有血腥味混在其中,也丝毫不显得刺鼻了。 她喃喃地道:“是谁伤了哥哥?” 谢石没想到她忍到这个时候才问,眼中不由得带上了些笑意。 他轻声道:“没有关系,他已经死了。” 江楚烟心中犹有余怒。 从前谢石刚到天一庄的时候,受伤是家常便饭的事。但随着谢石威权日重、羽翼渐丰,她已经很多年没有看到他身上带伤,也没有替他处理过伤口了。 她低声道:“哥哥也别瞒我。就算动手的人死了,身后总也会有个指使的人。” 她凝神想了片刻,忽然问道:“是杜季明?” 谢石哑然。 他抚着她的脑后,轻柔地安抚着她,微微沉吟,道:“应该不是他。” 江楚烟不解地仰头看他。 谢石道:“这件事不是针对我,我不过是恰逢其会,在其中推波助澜而已。” 他低下头来,对上少女澄明的视线,忽然笑了笑,倾身吻了吻她的眼睑,柔声道:“好了,我该走了。” 江楚烟知道他决意不说,这件事十有八、九,又要关碍在她身上。 她鼓了鼓腮,到底还是站起身来,看着那件被刀锋割开的衣裳,亲自往屋角箱笼里翻了件新的,替谢石穿在了身上。 黑衣男子整束之后,依旧是湛然轩举的姿态,丝毫看不出受了不轻的伤,江楚烟立在窗下,看着他回过头来,对她微微地笑了笑,像一缕烟一样消失在了午夜深沉的铁灰色天幕之中。 - 那天之后似乎并没有发生什么大事,也没有传出何处何时有凶案发生的消息。 倒是长公主闻人亭召见江楚烟,笑吟吟地与她说起一桩事来:“阿烟昔日在天一庄的时候,与谢少庄主情谊深厚,可有此事?” 江楚烟低头看着茶盏,不置可否。 闻人亭端详着她。 女郎动情,向来即使在听到有人提及心上人的名字,眼角眉梢的光华也是掩不住的。 但江楚烟在听到她说起谢石的时候,这样沉静端庄的态度,和她原本预想中的实在相差了太多。 她有片刻的疑惑。 难道是谢少庄主剃头挑子一头热? 但不管怎么说,看到江楚烟这样的态度,让闻人亭心里对要说的那桩事变了个心思。 她最初以为谢石和江楚烟两/情/相/悦,对于天子提出直接将侄女明珠公主下嫁给谢石的想法,是不甚赞同的。 闻人觉却告诉她,下嫁公主与谢石联姻,以在天道大义上更紧密地与谢石捆绑,是上善真人昔年寄给他的信里,着重提过的一件事,与“立召谢石入朝为官”一样的重要。 谢石屡次三番拒不入朝,甚至不惜将身边关系亲密的少女送进京城为质,已经让后一件事拖延太久了。 上善真人是天子闻人觉的恩师,这件事天下间少有人知。 而真人昔年在闻人觉登基之后,离开京城南下,就是因为推演星盘,提前看到紫微垣倾颓,而离京为大陈朝、为闻人氏皇族寻求续命之法。 师生情重,闻人觉对上善真人信赖不疑。 闻人亭不愿违逆闻人觉的心意,最初的想法,原本是先多向谢石身边送上几名美人,天下男子多贪色,有了更多的解语红颜相伴,什么青梅竹马,慢慢地也就淡了。 好比天边的明月光,纵然仍旧长久地牵挂着,但日子总归是要同身边的的姹紫嫣红一处过的。 这个时候再将闻人泠嫁给他,才不至于反而招致谢石的逆反之心。 ——她当然更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将江楚烟嫁回谢石的身边。 这个女儿,是牵系谢石的一根引绳。 越是谢石把江楚烟当作明月光一样挂念,她的存在就越是有用。 而如果猴子真把这月亮捞在了手里,他重新得了圆满,又回去啸聚山林,怎么会再为了一根香蕉拼死拼活? 最好的办法,当然是把她留在身边。 她如今是闻人氏的表姑娘,这还不够。 最好变成一家人,才算是真正亲密。 也不得不说,那谢中玉,果然是一代枭雄的心性。竟然舍得将心头的少女就这样送出来,否则,在上善老人彻底失去联络的如今,还不知道要以如何手段,才能牵绊住他。 更不知道,要如今这个风雨飘摇的大陈朝,付出怎样的代价! 闻人亭心中的念头说来漫长,却只是垂眸啜饮清茶的片刻工夫。 她放了茶杯,瓷器落在盏托上,没有发出丝毫的碰撞之声,这是贵女蕴养多年的仪态,没有一点欠缺之处。 “你这些日子在京中,大约也常常见到你明珠表姐了。” 江楚烟抬起眼来,看着对面的闻人亭,宁声道:“有过几面之缘。” 闻人亭嘴角露出一丝苦笑,柔声道:“她性子暴烈跳脱,是不是同你生过争执?她是陛下唯一的女儿,这些年,都是被陛下和惠妃娘娘宠坏了。” 江楚烟不动声色地道:“明珠公主身份贵重,女儿不会不知尊卑,僭越于殿下。” 闻人亭见她态度不温不火的,心下微微一缓,道:“阿烟心地宽广,是件好事。明珠虽然直率,却也纯粹真诚。陛下不忍心拘束了她,这些年连婚事都没有议过。” “但她前些日子,却在陛下面前,求他替她赐一桩婚。” 闻人亭看着江楚烟的神态,慢慢地道:“她一片赤诚之心,爱慕谢少庄主。” 如果那谢中玉一厢情愿,这个女儿对他没有儿女之情…… 她看着江楚烟在微微诧异之后旋又浅浅蹙起的眉,没有一点妒忌之色,只有担忧溢于言表。 闻人亭心中笑了笑。 闻人泠的性情风评,她这个做姑母的,自然也清楚。 江楚烟与谢中玉一处长大,情分深重,会不大赞成他娶这样性子的女郎,正是情理之中的事。 她放下心来,掩去了眼中的笑意,轻声道:“阿烟,谢少庄主久居江湖之远,如今年纪还轻,总有一腔移山填海的壮志,为娘都知道。但娘是过来人,知道人到中年,总要成家立业,谋下半辈子的安稳。” “明珠娇养长大,本性实则不坏。她又是陛下唯一的掌珠。更贵重的是,她如今也是一腔真心对待谢少庄主。” 作者有话要说:看到大部分宝贝都更喜欢双更,那就维持现在的更新方式啦~爱你们!挨个么么-3- —— 感谢在2020-05-15 19:59:52~2020-05-16 17:45: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若鸿知秋 2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五十四章 - “世间有句老话,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人。” 闻人亭笑语晏晏,望着坐在对面的江楚烟, 殷殷地劝导:“昔年你在外面,多亏了谢少庄主庇护, 娘心中对他感激无比,拿他当做自家的子侄一样的。” “如今这桩婚事, 对谢少庄主有百利而无一害, 何况明珠也是你的表姐, 两家亲上做亲,于你也是一件好事。” 江楚烟心中沉沉地冷了下去。 这位“阿娘”,真是好深的心思。 她低垂着眼睑,温声道:“阿娘说得是。” 闻人亭微微笑了笑,拍了拍她的手,道:“好了,阿烟倘若有暇,不妨也给谢少庄主写一封信, 劝一劝他,也联络一番感情才好。免得分别时日太久,情分都生疏了。” 听江楚烟神态温顺地应承了,就收了这个话题, 转而说起别的事来:“眼看就要到万寿节,你也要跟着娘进宫贺寿赴宴的,衣裳首饰可预备下了?” 一面扬声叫着身边的姑姑:“把我妆匣里那套火玉的头面, 连同那套翡翠的,都拿来给小姐试一试。” 母女两个各怀心思,看上去却其乐融融的,说了半晌的话,江楚烟带着长公主强赐的两套头面,并佩玉噤步等又一盒子,回了知心院。 开了首饰匣子,连子春也笑着赞叹:“长公主府不愧是大陈第一等富贵门庭,出手豪阔。” 长公主和江汜这对母子,也不知道是什么习惯,都喜欢送首饰给她。 江楚烟神色淡淡的,就倚在罗汉榻上同子春说话:“叫黑椋卫的人查一查,最近京中有多少‘明珠公主看中了天一庄少庄主’的流言。” 那个闻人泠,八、九成的可能就是从异世而来的所谓“穿书者”, 这样的人,读过那册以哥哥为主角的传奇话本,对哥哥生出向往或爱慕之心,算不上什么意外之事。 但这样的流言被传递出来,说背后没有皇帝的放纵乃至推波助澜,她却决不相信。 天子对哥哥的忌惮,竟然到了这样的地步,要以绥靖和亲之策,来拉拢、制衡他。 如果拉拢不成,闻人氏又要做出什么事? 江楚烟心头掠过一丝冰冷之意。 她轻轻地闭上了眼。 - 万寿节是天子寿辰,文武百官、内外命妇,都要分别向天子朝贺,其后还有盛大宫宴,延请百官与家眷,能够跻身其中、得以列席,都是一件值得夸耀的事。 惠安长公主作为宗室第一等实权人物,更是诸位命妇当中的头一位,因为中宫皇后已经过世,而天子迟迟没有另立新后的关系,命妇朝拜的时候,正是由惠安长公主站在首位,率领众人的。 长公主府中,作为亲生女儿的江楚烟,因为还没有封诰,只需等在外殿,反而是那位众所周知“庶出”的妙真郡主江泌,要出席朝会,站在一众宗室之中,向天子拜贺。 江泌低眉顺眼地站在队列之中,对两边间尔投来的怪异视线视而不见,心中反而有种说不出的快意。 就算是庶出、是假千金,那又如何? 上不了台面的,终究是上不了台面。 如今她这个“假的”站在这里,那个“真的”,反而要在外面风吹日晒,吃尽了苦头。 她微微抿起了嘴,下意识地抚了抚小腹,又不动声色地捏了捏袖口。 那里有一枚沉甸甸的小瓷瓶,密密地缝在衣袖里。女官知道她的身份,又看见她紧跟着长公主,不敢轻易开罪她,也不敢将她身子搜得太细,被她轻易地带了进宫来。 她已经有些时日没有见过闻人御了。 表哥大概还没有来得及知道,她怀中已经有了他的孩子。 皇室对子嗣向来看重,表哥作为太子,如今还没有一个继承人,想必位置也不是那么稳当吧? 她嘴角微微一翘。 今天是天子万寿节,表哥一定会出席的…… 她也不是真的傻/子,难道表哥这么久都没有出现在她面前,她会还没有意识到他变了心吗? 她的机会不多,每一次都要好好把握才是。 江泌微微垂下了头,掩去了眼底的莫名的神色,身边人群如潮水一般低伏下去,她也跟着温顺地跪了下来。 - 朝贺结束之后,内侍和宫娥引着众人前往西宫御园。 宫人已经早早将西宫的裕真殿一系殿宇打扫出来,宴会的正殿、游览闲憩的路径、更衣的退步、供应茶水小食的厨房,一应俱全。 宫中应对这样的大宴早就有了程式,向来不会为此兵荒马乱。 太子闻人御甚至偷了个闲,在宫眷小憩的流芳阁边等到了姗姗来迟的明珠公主。 闻人泠不甚客气地问他:“叫我出来做什么?” 虽然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到她这样的语气,闻人御依旧忍不住把她上下打量了一遭。 那日在惠安长公主府上,闻人泠跌倒,他原本是伸手去拉的,但她落下水去,地面湿/滑,她还要拽着他,他却不能冒着自己的生命危险去救她了。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他不觉得自己做的事有什么错误。 至于后来将她压进水里——他总不能让父皇知道他对妹妹见死不救吧? 没想到她命大,昏迷了那么久,竟然醒过来了。 但也算她命大,醒过来之后,竟然把之前许多的事都忘了,也完全不记得她落水时的情景。 闻人御不动声色地笑了笑。 这个妹子醒过来之后,种种的怪异之处,他不是没有看出来,也不相信他父皇没有看出来。 但他父皇需要她联姻那谢中玉,以前那个不听话的阿泠,桀骜不驯,太容易坏事,反而不如如今的这个了。 对他来说,既然阿泠已经不记得那天的事,他们兄妹两个,就还是一对和睦兄妹,总归是一家人。 对于她这点傲然的态度,他是做哥哥的,也不是不能加以容让。 他声音温和,面上带着柔和笑意,道:“听说父皇有意赐婚的消息已经到了南边,天一庄却始终没有回应?” 闻人泠听他提起这个,被踩了痛脚,就不由得生起恼来,冷冷地盯着他。 闻人御不以为意,压低了声音,道:“我知道,你心里总觉得烟表妹从小跟谢中玉一处长大,谢中玉不肯接纳你,是因为她在其中阻拦。” 闻人泠“哼”了一声,道:“她算是什么东西!” 闻人御静静地看着她,忽而笑道:“她就是算不得‘什么东西’,总归如今因着她,你总不能得偿所愿,是不是?” 闻人泠问道:“你究竟要说什么?” 闻人御道:“阿泠,你对我态度未免太过失礼了些。你是我妹妹,我难道还能不帮你?今天京城的命妇官眷都在宫里,我这个做哥哥的,就当扶你一程,你依我的安排,从今天往后,她就再也不是你的阻碍。” 他态度从温和变得冷淡,闻人泠反而将信将疑地看了他一眼,问道:“你要我做什么?” - 裕真殿里,惠安长公主如众星拱月一般被一众内、外命妇拥簇在了当中。 当今天子后宫不盛。元后程氏已经过世,太子闻人御刚刚成/人,这些年始终没有立过新后,许多人猜测是陛下对太子的一片拳拳慈父之心。对于这个结果,程皇后出身的忠勇公府自然也十分满意。 除此之外,就只有惠妃、纯妃两名高位嫔妃,都是闻人觉在潜邸时的旧人。另有九嫔中昭仪、婕妤三、四人,俱因为有生育之功而得以晋封名位。 惠妃是明珠公主的生/母,这些年还偶尔有些声息,另一位纯妃娘娘则不但早就断红断绿,更闭门谢客,多年不曾露过面了。 江楚烟陪坐在闻人亭的身边,目光在她周遭这些嫔妃们身上一扫而过,心中总有些说不出的怪异。 这位孙昭仪,眼角眉梢让她觉得有些眼熟。那位李婕妤,红/润的嘴角微微抿着,也像是在哪里见过似的。 惠妃柔/滑的手掌握住了她的,笑吟吟地道:“这想必就是长公主失而复得的千金了,本宫早就想见一见,奈何总是没有机会。如今终于见着,可算是叫本宫如了愿了。” 她眉眼柔润,可见年轻时也是位美人,可惜年华老去,如今体态丰腴,不见从前的华艳,倒生出些平易近人之色来。 江楚烟对她没有什么恶感,也不至于把对明珠公主的恼怒投到她身上来,只柔顺地笑着同她应答。 长公主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忽然笑了笑,道:“好了,别拘着她在这里陪我们这些没趣的老家伙说话了。” 第五十五章 - 惠妃捂着嘴笑了起来, 道:“长公主还是这样的体恤孩儿。” 闻人亭看了她一眼,面上笑意不减。 江楚烟就知趣地起了身,屈膝行了个礼, 道:“烟先告退了。” 她从众人拥簇之中缓缓走下来,就有人注意到了, 遥遥地招手。 程袅坐在一众贵女们当中十分靠前的席位上,脸色微微晕红, 撑着腮看着走过来的身影, “咯咯”地笑:“阿烟快过来坐。” 隔了两桌的地方, 江泌正咬着牙看着这边的方向。 江楚烟懒得回去同江泌大眼瞪小眼,索性就拂了裙摆,在程袅身边坐了下来,随手拎起桌上的海棠壶,一股幽幽的酒香扑鼻而来。 程袅还支颐侧坐在那里,看着她自顾自地笑。 江楚烟不由得扶额。 她问道:“你喝了多少?” “不多,不多。”脸红红的少女眼神乱飞,拿手胡乱地比划了一下, 比了一寸许的长度,道:“就喝了这么一点。” 江楚烟道:“你也不怕娘娘们忽然传了你上去丢人。” 程袅“嘿嘿”地笑,忽地倾过身来攀住了她的肩,少女热乎乎的脸颊就埋在她的背上, 江楚烟微微有些不适地侧了侧身,却听到低低的轻喃:“她们、都希望天下人早些忘了我姑姑,才不会、才不会叫我上去露脸、提醒皇帝……” 程袅的姑母, 就是天子闻人觉的发妻、建德朝的元后,也是闻人御的生/母。 一个早就过世的皇后家中的子侄,站在这些嫔妃们当中,也确实让后者显得尴尬。 江楚烟心中一软,躲避的姿态就止住了,任由酒气熏熏的少女这样挂在了她的身上。 “所以说,这宫里你们都要小心又小心。”程袅伏在她身侧,仿佛怔愣了一会,打了个酒嗝,又笑嘻嘻地道:“只有我是最安全的。谁也不敢在这宫里算计我……” 江楚烟心下蓦然一动,侧头去看她的表情,程袅却又愣愣地看着她,似乎只是无心之言,被她看了片刻,忽然又打了个嗝。 这一回知道羞赧,抬手掩住了嘴巴。 江楚烟不由得弯起了唇。 程袅看着她,忽然安静了下来,半晌才又道:“阿烟,阿烟,我好喜欢你呀。你和她们都不一样。你像是活着的,是自由的,也是真的……” 江楚烟为她突如其来的剖白和评价愣了一下,看着她眼睛都有些发直了,不由得笑着叹了口气,温声哄着她:“是,阿袅也是赤诚又可爱。” 程袅反而被她哄得羞涩,酒红和晕红一时间堆满了整张脸。 她这样子像某种乖巧的小动物,江楚烟没忍住摸了摸她的头,觉得手/感细软极了,又摸了一把,侧头低了声音,对一旁服侍的宫人道:“劳烦姐姐取一壶醒酒汤来。” 绀香和子春两个人服侍她进宫的,江楚烟受召到台上去,侍女就等在原本的席位后头,这时候早就跟了过来,拿了打赏的香囊压在那宫女手中。 宫人笑吟吟的,当即就屈膝退了出去。 程袅还在胡乱地喃喃说着话,虽然叫着“阿烟”,但已经是江楚烟听不清楚的音量了。 江楚烟不敢让程袅再多喝,在她抓起酒盅要“敬她一杯”的时候,也只是忍着笑给酒杯里添了盏蜜水。 程袅分不清杯里是酒还是蜜,见江楚烟爽快地喝了,就觉得自己得了大胜,水润润的眼睛巴巴地看着她。 江楚烟性情克制,谢石也一贯沉稳冷静,昔日在雁栖山上的时候,也只有宋誉性子跳脱,会偶尔喝醉一两场——通常还要被两位宋家来的女先生教导。 她见过的醉鬼还真的不多,认真算起来,程袅算是第二个。 好在程袅喝醉了也还算乖巧,不甚胡闹,没有让她觉得多么头痛。 江楚烟想起旧日的事,出了片刻的神。 她十四岁之后,两位宋先生能教给她的东西也越来越少。到她下山上京,谢石感念两位先生的师恩,派了心腹的人手,依着两位先生的意思把人送回了嘉安老家,奉上丰沛财物,以保障二人的余生。 宋家的家主是宋誉的大伯父宋忟。当初宋誉前来雁栖山投奔“谢老板”的时候,宋忟原本是不以为意的。后来谢石羽翼丰满,宋忟却也称得上颇识时务,早早就通过宋誉的关系投靠在鹤庭的麾下。 江南之地,江楚烟是不怎么担忧的。 宋誉带着工坊的匠人做出了“水泥”这样修建工事的利器,谢石就很快同各州府主官合作,一方出名,一方出钱,把原本年久失修的官道修成了四通八达的“路网”,触角延伸到了各个被谢石所中意的地方。 岳州那位江阴侯,心中又在想什么呢? 江楚烟沉吟的时候,身后传来宫人低柔的声音:“小姐,奴婢来送醒酒汤。” 她侧过头去。 那宫人端了个托盘,盛了两只碧莹莹的翡翠盏,澄亮的汤水在盏中荡漾。 江楚烟却微微蹙了眉,看着托盘后低眉顺眼的宫女,道:“我记得方才这里服侍的不是你。” 那宫人对江楚烟能记得似乎有些猝不及防,顿了顿才轻柔地道:“请小姐恕罪,她身子有些不适,不得已不敢再到贵人跟前服侍。” 江楚烟淡淡地点了点头,道:“你放下吧。” 宫人笑容款款,俯下/身来将汤盏稳稳地拿住了,轻巧地放在桌案上,又重新退到了一旁。 程袅晕乎乎地抱着江楚烟的手臂,她的贴身侍女知趣地靠了过来,服侍着自家小姐把醒酒汤吃了一碗。 酒是宫中供给与宴夫人、小姐们的果酒,劲力有限,程袅喝了汤,很快就伏在桌上沉沉地睡了过去,程家的大丫鬟望着江楚烟,压低了声音,十分歉疚地道:“我家小姐酒量浅,不过吃了醒酒汤,睡一小会大约就好了。给江小姐添了大/麻烦。” 江楚烟笑着摇了摇头,道:“就是道歉,也是你家小姐自来同我说。” 那侍女知道自己僭越说错了话,红着脸道:“奴婢多谢江小姐的教导。” 江楚烟没有多说。 程袅身份特殊,交往的朋友大约也知道她的性子,反而不来打扰她,江楚烟坐在她这一席,也跟着少了许多纷纷扰扰的无谓交际,倒觉得清爽。 她坐得闷了,才站起了身。 旁边服侍着的那宫人见她转身,忙跟了上来,江楚烟看了她一眼,道:“我要去更衣。” 那宫人面上堆了笑,福身道:“奴婢给小姐指路。” 她走在前头,江楚烟被绀香和子春搭着手,无可无不可地跟了上来。 那宫人对西宫路径颇为熟稔,三转两转的,裕真殿纷纷扬扬的丝竹声就几近杳不可闻了,倒听见水声潺/潺,御沟水从桥下蜿蜒流过,精舍隐在几棵广玉兰后头,在秋日里也显出浓碧阴阴之色来。 子春抿着唇,忽然笑着问那宫人:“今日进宫的夫人、小姐们这样多,这边怎么却这样的僻静?” 宫人面上挂着笑意,道:“给贵人们预备更衣、休憩的下处不少,奴婢晓得江小姐爱清净,特地往这边幽静些的地方来。” 室宇宁静,连服侍的宫人也不见,只有屋角的铜炉燃着恬淡的香。江楚烟进了门,绀香就将炉中的香火浇灭了,目光在门外淡淡地一扫。 她回到江楚烟身边的时候,神色微微有些异样,道:“后头从刚才一直有人跟着,如今还在外面窥视。” 江楚烟在窗下的椅子里略坐了坐。 她姿仪端秀,身影映在半开半合的窗扉之间,像株挺拔蓊郁的幼竹,十分的抢眼。 绀香微微沉思,反而是子春有些焦虑,胡乱地走了两步,被绀香轻声喝止了,道:“小姐心中自然有数。” 子春就停住了脚。 江楚烟心中原本也是四、五分的疑虑,说来还要感激程袅那句似醉非醉的提醒。 她姿态沉静地坐在那里,仿佛陷入了自己的迷境之中。 屋中人坐得安稳,却有人不那么安稳。 过了片刻的工夫,就有另一个陌生的宫人沿着墙角,匆匆地进了屋,小声叫了句“江小姐”。 她神色焦急,看见江楚烟宁定地坐在那里,就喘了口气,低声道:“江小姐,殿下偶然得知有人意图对小姐不利,立使奴婢来见小姐,没想到小姐却已经不在大殿里,竟然已经到了这边来。” 她屈了屈膝,唯恐江楚烟不相信误了事,又从袖中取出枚纸卷来,道:“宫中今日人多口杂,殿下也怕小姐不能相信奴婢空口无凭之言,特地亲笔写了封密信给小姐。” 绀香上前来接了那纸卷,看起来颇为仓促,就这样团团地卷着,江楚烟垂头看了一眼,上头写的是“心中牵挂表妹,特于某某楼阁为表妹另备休憩之所”之语,落款单用了个“御”字,笔迹是十分疏峻的馆阁体。 皇太子闻人御自幼师承太师太傅、内阁辅臣,自然也同这些千锤百炼的宿臣一样,写得一笔馆阁好字。 江楚烟眼睫微微一垂,道:“臣女多谢殿下的好意照拂。” 宫女见她认下了,面上不由得露出欢喜之意,却听江楚烟问道:“既然有人要于我不利,这里又要如何处置?” 宫女呆了呆,忙道:“想必殿下另有安排。那些人是老鼠,小姐却是珍贵的玉瓶,您在这里,殿下反而不好施展了。” 江楚烟就微微笑了笑,站起了身,示意她在前面带路。 精舍外花木扶疏,宫女引着众人转了个弯,颈后却忽然一痛。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5-16 19:56:30~2020-05-17 17:06: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阿燃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五十六章 - 引路的东宫宫女惦记着主子的交代, 看着江楚烟点了头,不由得欢喜,脚下就走得飞快。 后颈上痛感传来的时候, 她甚至没有来得及回头看一眼是谁袭击了她,就无声无息地倒了下去。 绀香手脚轻巧地把人接住了, 避免她跌在地上沾一身泥的后果。 她仰头看着江楚烟,丝毫看不出方才劈出手刀的凌厉狠辣, 低声问道:“这个人怎么处置?” 江楚烟眉目淡淡的, 道:“送回方才那个房间里去。” 绀香闻言就拖着人往回去了, 子春陪着江楚烟站在原地,广玉兰树影影绰绰的,将两人的身影完全遮蔽住了。 侍女低声问道:“方才这人不是说,那边有人要对小姐不利……” 江楚烟淡声道:“这里可是在宫中,我是惠安长公主的家眷。谁有这个能力和脸面,能在这个地方对我动手?无非是闻人家的兄弟姐妹。” 子春听得迷迷糊糊的,道:“小姐是说,布置这里的人是……明珠公主?” 江楚烟神色淡薄, 微微摇了摇头,道:“我也不确定。或许是公主,或许是别人。或许有人,或许没有人。” 究竟有没有人, 又有什么要紧? 她笑了笑,道:“她不是说了,太子殿下在这里另有安排。她是太子殿下的侍女, 殿下自然会救她的。” 子春“噢”了一声,半懂不懂的。 江楚烟笑着看了她一眼,小路上传来轻/盈迅捷的脚步声,是绀香赶了回来。 侍女神色平静,对着江楚烟点了点头。 江楚烟颔首,就将手心那张纸条交到了子春的手里,道:“去想个法子,把这纸条送到妙真郡主手里去——他们表兄妹情谊深厚,我怎么好夺人之美。” 子春肃然应了声“是”,逆着来时路匆匆地走回裕真殿方向去了。 江楚烟拢了拢肩头的披帛,绀香扶了上来,轻声问道:“小姐如今到哪里去?” 江楚烟道:“戏台子既然已经搭好了,角儿不应承,宾客也不好捧场。” 她仰头看了看天色,轻轻地笑了笑,道:“这边僻静的馆舍不少,我走了这半日,未免有些累,不如随意找一处歇一歇脚。” 绀香向来不违逆她的意思,就陪着她沿着那东宫宫女引路的方向,慢慢地走了下去。 - 裕真殿里管弦声一曲渐歇,殿中跳《六幺》的舞女们收了势,高居正位的长公主闻人亭说了声“当赏”,铜钱如雨般洒在了绛红的地衣上。 一众教坊女郎心生欢喜,纷纷地俯首叩谢。乐声在短暂的空白之后重新转盛,奏起一支新曲,舞女们就又如花瓣一般散落开来,排出新的阵型,薄纱的裙摆乘势飞扬而起。 明珠公主闻人泠穿着凤首礼衣,大红的裙摆在绛色地毯上一拂而过。她扬着头,目光不曾在柔婉飘扬的舞姬身上片刻一顾,就目不斜视地穿过大殿中央,径直走上了丹墀。 长公主看见她近前来,就笑着招了招手,道:“明珠来了。” 闻人泠叫了声“姑母”,目光在看过来的惠妃身上顿了一顿,才道:“母妃也在。” 惠妃嘴角挂着笑意,不以为意地点了点头。 闻人泠很快就扭过头去,不与惠妃对视,顺着闻人亭的力道坐在了她的身边,道:“怎么没有见到表妹陪着姑母?” 闻人亭面上笑意更深,道:“那丫头不耐热闹,我叫她自去歇着了。” 闻人泠目光在殿中一扫,很快就找到了长公主府两位小姐的席面,看到江泌一个人坐在那里,似乎回头同什么人说着话。 江楚烟果然不在座位上。 闻人泠眼中闪过一丝笑意。 一旁的惠妃低头啜了口茶,却忽然问道:“明珠在看什么?” 闻人泠心中腻歪。 她穿进书来以后,对自己这个身份处处都很满意,只有一点让她受不了,就是这个亲生/母亲——好歹也是个一品皇妃,皇帝没登基时候的小老婆,竟然这么没有上进心。 大老婆都死了多少年了,她不但一点都不着急,不想办法上/位,还胖成了这个样子。 要是她早些上/位成功,她不就是中宫的公主了吗? 现在这副模样,就算她是皇帝,她也懒得多看这女人一眼。 ——好在原主看上去跟这个亲妈也没有多么亲密,省了她多少事。 她不咸不淡地道:“今天全京城的美人儿都在这里了,我也多看看,洗洗眼。” 惠妃似乎轻轻笑了一声,竟不再说话了。 闻人亭在一旁撑不住笑,道:“你这丫头,未免也太促狭了些。” 闻人泠心里算着时候,暗暗地按不住焦急,但等一等还要依靠闻人亭办事,不得不哼哼哈哈地应着话,觉得时辰差不多了,挽住了闻人亭的手臂,道:“姑母体恤表妹,却不知道体恤体恤自己,总是在这殿里头呆着,有什么趣味。” “我前儿碰见匠作监的郑太监,听说他们把后头几处楼阁改成了暖室,搜罗了不少两广的奇花异草,秋冬日也一样开花的,从前京里竟没有。” 闻人亭笑着看她,道:“你想去就只管去,我又没有拘着你在这里陪我。” 闻人泠娇娇地道:“我这不是处处都想着姑母,特地求着您陪我去吗?这些个夫人、小姐们想必也没有见过,您带着人去开开眼,想必那些个大太监也不敢拦着。” 闻人亭道:“说得好听,原来拿我当块敲门砖。” 她虽然这样说着,却还是站了起来,道:“我就看看究竟是怎样的好花草,教我们明珠这样的惦记着。” 她起了身,底下人顿时纷纷地站了起来,都凑她的趣儿,一屋子的人浩浩荡荡地出了门。 - 寒食阁里,闻人御却有些头痛。 那时门扉轻轻一响,他只看到进来的人身形有些熟悉,叫了声“表妹”,那人果然应答,却不是他预想中的那道声音。 江泌倚着门站定了,仰头笑吟吟地看他。 闻人御深深呼了口气。 他千算万算,总没有想到东宫的宫女没有把江楚烟带过来。 他当时怕说多错多容易走漏风声,说的是“江小姐”,外头的人都知道他这些年和江泌关系亲近,自然也不会贸贸然地阻拦她。 ——但怎么会是江泌! 这对姐妹关系那么疏远淡漠,江泌对江楚烟一向有些敌视,以江楚烟的敏慧,当然也会把江泌视为“敌人”。 就算是江楚烟不信那宫女的话,也不该是江泌得到这个消息才是。 闻人御措手不及,心中乱糟糟的,江泌却已经姿态轻/盈地靠了过来,道:“表哥你怎么了,身上不舒服吗?” 闻人御醒过神来,微微笑了笑,顺势握住了她的手,道:“方才喝了些酒,有些头晕。” 他身上有股淡淡的酒气,江泌轻轻嗅了嗅,笑着拍了他一把,道:“想必又是那些大人们了,可真是坏透了。” 闻人御“嗯”了一声,就坐在了椅子里,似乎十分疲倦似的闭上了眼,道:“我在这里歇一歇,这里头也没什么趣味,你先出去顽吧。” 江泌笑了笑,藏在袖底的手却握紧了。 那张纸条被她掌心的薄汗浸得微微发软,她唯恐撕坏了,趁着转身的姿态小心地藏在了荷包里,又捏了捏袖口的瓷瓶,往窗下长桌的方向走去:“这里连个服侍的人都没有,表哥若是身上不适可怎么好。” 闻人御窒了窒,道:“李福替我办事去了,等一等就回来。” 江泌回头嗔怪地看了他一眼,道:“知道表哥事务繁忙,我也不赖着你。” 水声阑珊地响起,闻人御侧头向窗下看了一眼,江泌背影亭亭,螓首微垂,姿态柔顺地执着壶斟茶。 毕竟是长公主府多年教养过的,虽然性子上有些缺憾,但贵女的绰约姿态终归还在。 红袖添香。 闻人御心里不由得微微一软。 江泌静静地垂着眼,乳白色的药粉沿着杯壁,簌簌滑进热热的茶汤里,轻轻一晃就消弭不见。 闻人御闭着眼养神,忽然听见窗前叮当一阵乱响,睁眼去看,对上江泌红红的脸。 少女手忙脚乱地扶着多宝格上的玉壶春瓶,看见他目光射过来,喃喃地道:“不小心绊了一跤。” 她脸色羞红,像只做错了事而惊惶的小兔子,闻人御含笑看着她,腹下忽然涌起一阵火来。 他心中微沉,记起先时安排下的炉香,顿时觉得坏事。 江泌已经端着茶杯向他走了过来。 第五十七章 - 闻人御腹中滚着团火, 望着走过来的江泌,只觉得她绰约生姿、无处不合心合意,愈发压抑不住心中的渴望。 他暗暗骂了一声。 按他原本的设计, 江楚烟先被陌生宫人带到陌生偏僻的宫室,以她的聪慧, 自然会觉得其中有些不对,她又是个小姑娘, 越是聪明就越不免惴惴不安。 这个时候, 再有他这个太子表兄伸出援助之手, 无论是多么敏慧冷静的女孩儿,总归会对他多一分信赖——他为了把这份信任砸实,还特地亲笔写了一封信。 前面环环相扣,都是为了寒食阁里的私下相处做铺垫。 阁中熏的香,也是尚宫局的秘制,只有在宠妃承恩之时才会用上的秘香,劲力舒缓绵长,诱的是春风入夜、水到渠成。 江楚烟待他态度生疏, 他设这个局,为的却不是日后与她反目成仇。 可是如今房中换了个人,他和江泌早就有过肌肤之亲,在这样的香氤里, 勾出来的就不只是那点温柔缠/绵之情,而是汹汹之火了。 他咬着牙,额上逼出汗珠来。 走过来的江泌却吓了一跳, 道:“表哥觉得房里热么?” 闻人御避开了她的视线,屏住呼吸不去嗅她衣袂发梢传来的幽香,低声道:“是我吃了酒有些燥。” 江泌手中扣着茶杯,微微垂了眼,道:“表哥喝口茶吧。” 闻人御接了茶,因为与江泌靠得太近,不免触到她柔软的手指,霍然站起身来,往博山炉的方向走去。 江泌吓了一跳。 她只有这一瓶药,连药瓶都丢进了春瓶里去。 那供药的胡商行踪缥缈,万一这一次失败了,下次都不知道去哪里买! 她心念电转。 难道是闻人御知道了什么?他看到她的动作了? 不,不。 江泌端详着闻人御的表情,见他眉目微微紧皱,却没有怒意,索性放大了胆子,拦在了他的身前。 少女娇娇怯怯的,柔软的胸脯因为闻人御的收势不及而撞在他胸前,像两只绵绵的小兔子。 “这是我亲手给表哥倒的茶,表哥不能不喝。” 她姿态十分的蛮不讲理,却因为蛮横而自知,眼睫不断地颤抖,看在闻人御眼中,只觉得可爱极了。 他心中一软,仰头将那杯茶一饮而尽,道:“好了,好了,表哥喝了。” 江泌这才露出个笑容来,手心里都是冷汗。 那胡商说,这绝嗣之药,是天南王室供给犯了大罪的王族和影卫专用的秘药,也有出身强势的王后私下里给国王下/药,服用之后,无论如何风流,都再不会有子嗣出生了。 她知道自己做下了在这个时代可以称之为滔天的大罪。 但她也不是不知道,无论是长公主还是太子本人,对她的态度都越来越微妙,或许按照从前那样下去,她不是不能嫁给闻人御为妾,但想要做太子妃,恐怕是再也不能了! 与其接受那样的结局,还不如赌上一把。 她咬了咬牙,抬头对上闻人御的视线,却露出一个娇憨的笑容,手下意识地抚了抚腰后,叫了一声“表哥……” 酥/软入骨。 闻人御情不自禁地低下头,一手揽过她的腰/肢,埋在了她的颈间。 门口却蓦然响起杂乱的脚步声,有少女骄纵肆意的声音响了起来:“这些玩忽职守的狗奴才,门口竟连一个人也不留……” 闻人御面色霎时一白,猛然收手后撤,江泌却下意识地攀住了他的臂,缩在他的怀中。 木质的门扉“啪”地一声被推开了。 明珠公主扶着惠安长公主的手臂,左右拥簇着惠妃、昭仪、婕妤、容华……身后还跟着浩浩荡荡的京城命妇们,站在门口,目瞪口呆地看着阁中相拥而立的两个人。 闻人御脸色铁青。 失去了最初挡开江泌的机会,如今少女紧紧地贴在他的身上,柔若无骨的,他不能在这个关头再去推开她。 他压着心中的恼怒,态度看上去却十分平静坦然,沉声道:“姑母,惠母妃,明珠,所来何事?” 少女穿着雪青色的缂丝裙裳,质地贵重,众人看在眼里,当然不会以为太子怀中的是个普通的宫人。 许多人不愿意掺和进宫闱的秘事里,又碍于长公主在前头,不能掉头就走,只好纷纷回避似地低了头。 闻人泠却脱开闻人亭的手臂,大步走了进来,笑吟吟地去拉那少女的衣袖,道:“让我看看,是哪家的千金就要做了我的嫂子?” 她背对着众人往里走,自然看不见身后闻人亭冰冷锐利的视线,却能看到太子铁青的面色。 但她动作太快,脑中只迟疑了一瞬,手上却已经扯住了少女的衣袖,那少女似乎十分的驯顺,在她半收的力道里依然转过了身来。 “怎么是你?!” 闻人泠尖叫。 江泌抿着唇,眉眼间有些羞涩婉转之意,撩起睫来地看了她一眼,细声道:“公主殿下。” 闻人泠不由得退了一步。 她对上闻人御凶厉的视线,只觉得那神色间的杀意几乎要扎透她魂灵,仓促地别开了头,目光在人群外一晃,却忽然看到众人之后、阁前的木樨树底下,有个少女盈盈地站在那里,抬手掸去跌落肩头的细碎花蕊。 与她刹那间对视,似乎就微微地笑了一笑。 闻人泠身子微微一抖。 她的视线被闻人御和闻人亭捕捉住了,沿着那方向看过去。 江楚烟见众人都望了过来,也落落大方地走了过来,屈了屈膝,道:“太子殿下祺安。阿娘恕烟失礼,方才躲了个懒,在前头水榭里小憩了片刻。” “你怎么……” 闻人泠嘴角翕翕,被闻人御叫了一声,才止住了冲口而出的问话。 她强笑着,盯着江楚烟看了片刻,道:“那你是躲得有点久。” 江楚烟嘴角微勾,坦然回视过去,道:“殿下教导得是。” “好了。” 惠安长公主忽然出声。 她神色温和,似乎有些隐隐的倦意,对着江楚烟招了招手,道:“想必是阿泌遇到了为难的事,来找殿下帮忙。这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倒是明珠这孩子,说是这边有什么两广的花草,我看是睡昏了头了。” 江楚烟含/着笑意,柔驯地走过来扶住了她,闻人亭就转过身去,道:“这孩子满口胡话,快回去歇一歇吧。我们也回去吃酒,听说内务府还请了京外的戏班子进来,咱们也沾沾陛下的天恩。” 惠妃捂着嘴笑了笑,道:“我们是沾了长公主的光才是。” 众人都凑趣地说笑,说的都是裕真殿的瓜果酒水、歌舞升平,好像不曾出过门似的。 阁中的闻人泠看了看闻人御,脚下下意识地要跟上来,却被长公主侧过头来,若有意、若无意地冷冷盯了一眼,就像是被钉子钉住了脚,再难以移动了。 一场闹剧仿佛如风过水,逝去无痕。 江楚烟后来就一直被长公主拘在身边,看着她面上丝毫不动的笑意,仿佛一层面具紧紧地长在了皮肉上似的。 江楚烟不动声色地垂了眼睫。 她原本只是觉得有些异样,觉得寒食阁里恐怕有人在等着她,却没想到太子做事这样决绝,竟然还安排了明珠公主带人去捉奸。 这么多夫人众目睽睽,亲眼目睹了闻人御和谁家女郎姿态亲密,紧紧地抱在一起。 皇家愿意遮掩一二,把人收入宫闱还好。如今传笑一阵子,将来女郎做了皇妃,生个一儿半女,就慢慢粉饰成了一段佳话。 如果东宫拒而不纳,女孩儿一辈子的名声都毁了。 主动权完全握在了闻人御的手中。 真是好狠毒的心肠。 ——虽然无论明珠公主有没有逼着江泌露出脸来,众人到最后都看得出那人是谁,但这样一来,无疑是更加赤/裸裸了。 连托辞掩饰都难。 江楚烟神色淡淡的,目光在下首原本属于江泌的那张空座位上转了一转。 她不愿意陷入这样的局势中,但江泌却未必。 或许这也是江泌心中所求。 就是不知道她为了如今这个被动的境地,却彻底惹恼了长公主,是不是也是她心中的所求了! 酒阑人散,她扶着闻人亭出了宫门。 穿着宝蓝色圆领袍的内监一路小跑着赶了过来,叫着“殿下”,神态十分的谦卑:“陛下有些要事要与殿下商议,殿下可要略留一留?” 闻人亭却冷冷地道:“你也转告陛下,我府中今日也有要务,恐不能伴驾了。” 江楚烟认得那太监是天子身边的权势煊赫的内相,但在闻人亭这样高傲的态度面前,却丝毫没有恼怒之意,低低地垂了头,道:“奴婢领命,恭送殿下。” 果然在原地等到闻人亭的马车已经驶出去很远,都没有离开。 江楚烟在窗缝里扫到一眼,心中说不出的怪异。 闻人亭虽然将她带在身边,却没有闲暇关注她的心思,到了回府的马车上,一直长在脸上的笑意就拉平了,等到马车停在府门里,更直接吩咐江楚烟:“你先回房去,累了一天早些休息。” 江楚烟的目光落在紧随其后的那架车上,不动声色地垂了眼睫,道:“孩儿遵命。” 她没有刻意停留,很快就穿花拂柳地回到了知心院。 房中掌上了灯,莺时预备了晚膳给她垫补肠胃,到撤了膳桌的时候,子春神色有些异样地回了房,低声道:“殿下把妙真郡主关起来了。” 莺时留在府里没有进宫,不由得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5-17 18:56:12~2020-05-18 17:38: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阿燃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东隅桑榆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五十八章 - 子春一向同莺时玩得好, 听见她好奇,就叽叽呱呱地把白天发生在寒食阁的事说了。 莺时目瞪口呆。 这天夜里惠安长公主府注定不得安宁,半夜三更里开了府门, 有小厮拿了长公主的名牌,快马加鞭地进了太医署, 请了位老太医过府。 闻人亭坐在椅子里,胸膛忍不住地起伏, 压不下翻滚的怒意。 江泌柔顺地倚在榻上, 姿态楚楚可怜, 低眉顺眼的,但看在闻人亭眼中,却像是看着一头噬人的恶鬼。 她微微闭了闭眼,声音哑了下来,问道:“厨上做的补汤,你没有吃?” 江泌轻声道:“孩儿身体一向康健,又曾听老御医说过‘过补伤身’,孩儿愚钝, 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意思,胡乱地揣摩,就不大敢乱用补品。” 一对没有血缘的母女对视一眼,一个眯了眯眼, 一个垂下了头,各自在心中冷笑了一声。 江泌姿态温顺,看着闻人亭色变的脸, 心里却觉得有些快意——她看过那么多宫斗、宅斗文,里面都写女主跟男主睡过之后,总有人要送来“避子汤”。 就算那补品不是这个效果,她也不差这一口吃食。 她当时的一点谨慎,如今果然收到了回馈。 这个便宜阿娘,心地真是好狠毒。 如果当时稍不注意,就没有她的今天了! 闻人亭一双眼如鹰隼似的盯住了江泌,尽管江泌低头避让得快,那一点情绪依旧没有逃过她关注的眼睛。 江泌心里的那点小算盘,此刻昭然显露在了闻人亭的面前。 她不由得冷笑出声。 本以为养了只小兔子,没想到打了眼,原来是只不知感恩的狼。 可惜做狼不可怕,怕的是自作聪明,寻死路而不自知。 她的笑声显然被江泌听在耳中,吓了一跳,不由得仰头来看她。 闻人亭淡淡地道:“秋实!” 侍立在门口的长公主心腹女官秋实碎步走了进来。 闻人亭盯着江泌,森然道:“郡主今日身体不适,你来服侍郡主吃药。” 黑漆漆的、浓酽的药汤盛在碗里,散着微微腥苦的气味。 秋实姑姑的手臂像是铁铸的,一把将江泌的肩扣住了,她用力地摇着头,却始终躲不开如影随形的碗沿。 长公主,怎么能这样狠心! 江泌面上色变,心中如沉深渊,再也顾不得什么吊胃口、故弄玄虚,只是拼命仰头躲开秋实的手,嘶声道:“这是表哥唯一的孩子了!” 闻人亭微怔。 秋实也不由得停下了手,看了闻人亭一眼,默默退到了一边。 江泌重新恢复了自由,看着闻人亭蹙眉看过来,就护住了小腹,咧嘴笑了起来,道:“表哥吃了绝生育的药,从此以后再也不能有孩子,他只剩下我肚子里的这一个了,阿娘,你真要断送了表哥的未来吗?” 闻人亭冷冷地道:“你给他吃了什么?从什么地方得来的?” 江泌倒在榻上,娇憨地歪了歪头,像是沉思似的,道:“我也不知道从哪里得来的,是个胡商吧,应该已经离开京城了——听说是天南王族的秘药,那人跟我说,一旦吃下去,一辈子再不能解的。” 闻人亭面色却微微一缓。 她似笑非笑地看了江泌一眼,道:“什么王族秘药,也只有你这样从未见过世面的小丫头才会相信。” 江泌面色一变。 闻人亭却看了秋实一眼,道:“把郡主看住了。” 转身就出去了。 她神态看上去轻松了许多,江泌心里不由得越想越沉。 难道那个胡商真的是骗子?那药……是假的? 她目光惶然扫过那碗丢在一旁的药汤,秋实正走过去端起那碗药,在江泌蜷缩起身子的时候,她却端着药静静地走了出去。 房门“啪”地一声关住了。 江泌心里的忐忑不安闻人亭无暇顾及。 她出了门,脚步就快了不少,疾声吩咐道:“本宫要进宫,请太子殿下到陛下书房去。” 惠安长公主的马车长驱进了宫门,天子闻人觉得了飞马传报,披着睡衣从榻上起身。 上书房里灯火通明。 闻人亭面色阴翳,闻人觉不由得抚了抚她的肩,柔声道:“究竟出了什么事?不能和我说说?” 闻人亭紧绷的肩膀微微放松下来,就着这个姿势在他怀中倚了片刻,重新直起了腰,低声道:“江泌给阿御吃了不知根底的东西,她是个不知死活的,我心里放心不下……” 闻人觉眉梢微动。 闻人亭轻轻地叹了口气。 她道:“程姐姐当初受了委屈,是我对不起她,更不想她留下的唯一骨血,如今又因为我的疏忽而受伤。” 闻人觉淡淡地道:“你待她已经足够了。” 闻人亭仰头凝视着闻人觉,神色黯然,只是摇了摇头。 闻人觉低声唤了句“阿亭”,微微垂下头来。 门外却有内监的声音蓦然响起:“太子殿下到了。” 闻人亭按住了闻人觉的手,温声道:“阿御来了。” 一面转出了内室的屏风,道:“请太子进来吧。” 闻人御进了门,就习以为常地看见父皇和姑母肩并肩地坐在上座,等在门外的太医署医官们也鱼贯走了进来,躬身等着吩咐。 闻人亭心中片刻的软弱已经在闻人觉面前得以纾解,此刻就看着闻人御,神色就恢复了平日的端庄冷静,道:“阿御坐。今日没有别的事,只是叫诸位太医院的大人们给你诊一诊脉。” 闻人御心头微动,有一瞬以为是寒食阁里的情香事发了。 他白日里没有拿这件事反咬江泌,是因为怕那张他亲手写的纸条也落在了江泌的手中…… 少女身躯柔软的触感蓦地又浮上他指尖,他身子僵了僵,下意识地并了并腿,又有些庆幸地松了口气,幸而没有在父皇面前出丑……他不敢再乱想下去。 闻人御脑中的胡思乱想没人知道。 闻人御微微低着头,任由四、五位平日里颇有盛誉的老太医挨个来给他把脉,也因此看不见太医们面上变幻的神色,和闻人亭越来越紧绷的表情。 他一头雾水地被内侍们送到了偏殿休憩。 上书房里,太医们围成一圈,低而激烈地讨论了一遭,面色一个比一个难看,最后推了院正为代表上前来,硬着头皮向天子和长公主回话:“太子殿下/身体处处都康健,唯有一点……殿下从今往后,恐怕都、都、都不能人道了。” - “……闻人御,”知心院里,黑衣的年轻男子似乎微微地笑了笑,道:“不过是再不能人道而已。” 江楚烟抚着那只第二次见到的瓷瓶,听着他轻描淡写的言辞,不由得微微抽了口凉气。 “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窥视于你。” “我又岂能容他?” 谢石探过手来,将那只小瓷瓶捞在手里,上下抛了抛,姿态说不出的疏落,道:“是我没想到江泌行/事这样果决——以今日之事,只是不能人道,对他还是太仁慈了。” 江楚烟不由道:“他心生邪念,如此便算是罪有应得。哥哥也不必再多为他冒险了。” 谢石低低地应了一声,道:“都听阿楚的。” 声音低沉,落在江楚烟耳畔,只觉得耳根一片肌肤都酥/酥/麻麻的。 她有些羞赧地侧了侧身,谢石手长脚长,手臂在她身后松松地拢着,就任由她怎样的辗转也脱不开去。 江楚烟也不是真的想要离开这个怀抱。 她伏在桌边支着颐,仍旧打量着眼前这个瓷瓶,喃喃地道:“所以当初是江泌派人出去搜寻这种药,然后白秋秋就派人假扮作胡商,把这瓶天南王族的绝嗣秘药送到了江泌的面前。” 然后被监控着点红阁的谢石察觉,中途将药调换成了另外一种。 “不是江阴侯的指使,那白秋秋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谢石也不知道白秋秋的用意。 但这件事还不到必须解决的时候,他无意让江楚烟在当中辗转牵挂,就摸了摸她的头,温声道:“白氏行/事怪异,不可以常理度之。如今江泌已经做成了这件事,如果闻人御还坐得稳东宫储位,那长公主必然要留着江泌,一时半刻无暇把主意打到你的头上了。” 天南王族的药未必无法可解,但谢石的药却不然。 闻人御从今往后,恐怕真要做个天阉了。 江楚烟想起他落在她身上的黏/腻视线,一时间也觉得去了心头一股窒闷之气,仰起头来看着头顶的谢石,忽然支着方桌直起腰,轻轻倾过身去。 作者有话要说:长公主是个心里极度凉薄的变态,不是个好人,她哥也是。宝贝们低调点,不要上头_(:з」∠)_ 第五十九章 - 谢石眼眸微深, 感受到嘴角蓦然扑来的浅浅热意,唇上一点温软如落花沾过。 女孩儿一时情动,旋就生出羞涩, 垂着睫向后退去,脑后却被一只有力的手掌托住了。 年轻男子的眉锋舒展, 侧着头,眼睫低低地垂着, 江楚烟被他睫梢的一点颤抖拂在心上。 柔软的唇/瓣被轻轻厮/磨, 却仿佛带上了某种试探的意味, 在她顷刻的怔愣之间,齿关已经被温柔而不容抗拒地叩开,对方的唇/舌比吐息还要滚烫,仿佛新生的征服者,一寸一寸地巡视着他的领土。 被掠夺、被压制、也被珍爱、被呵护。说不出的酥/麻细微刺痛几乎夺走了她思考的余地,喉间细碎的低吟如同某种幼兽的哀鸣,江楚烟无力地将手臂搭在谢石的肩上,连环住的力气都没有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 谢石终于微微抬起头来。 江楚烟勉力睁开了眼。 线条锋利而俊美的脸近在咫尺,她在那双沉邃的眼睛里看见钗环散乱的少女倒影,倚在对方手臂圈出的领地里,像一枝被风雨摧折过的花。 她微微张着唇, 细细地喘息。 谢石垂着头,细碎的亲吻在她唇边、眼角和耳根游移,吮去她情动时难以自抑而溢出的薄薄泪珠。 她听到他低哑的声音叫她“阿楚”:“再等一等, 我们就回家去成亲。” 江楚烟仰了仰头,枕在他的手臂上,面上还是红彤彤的,却忽然掩住了他的口。 谢石目光深黯,像未曾餍足的猛兽,江楚烟只觉得有什么湿热柔软的东西在她掌心一舐。 她像是被烫着了似的,蓦地缩回了手。 谢石闭了闭眼,并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而只是捏了捏她的脸颊,道:“在想什么?” 江楚烟低声道:“阿誉哥指点出来的那些话本里,大英雄们说了这样的话,往往就很难践诺。我记得阿誉哥说,这叫‘弗莱戈’,是旗帜的意思……” 说着这样的话的少女,认真又可爱,明澈的眼睛里都是忧虑和关切的碎光。 谢石不由得低低笑了起来,手臂微微用力,倚在他臂弯的少女就不由自主地扑到了他的身上,手勾上了他的颈后。 谢石附在她耳畔,同样压低了声音,道:“那我们就算它灵验好了,说不定就不回家了。即使是留在京城,也是一样的。” 他像是哄小孩儿一样,江楚烟鼓了鼓腮,不由得在他颈后捏了一把。 手底肌肉流畅紧实,这一点力气抓上去不痛不痒的,谢石毫无反应,反而让江楚烟手指一痛。 谢石看着她微微蹙起的眉梢,将她指尖握在了掌心,嘴角却高高勾了起来。 院门口忽然响起剧烈叩门的声音。 长公主不在府中,江楚烟是府里名正言顺的小主人,她又态度疏离,向来没有人敢无缘无故地到知心院来打搅。 谢石目光如电,隔窗向外一看,低声道:“我去看看。” 江楚烟点了点头。 玄色的身影隐没在庭院的夜色里,像暗影里的一道幽魅。一直在外间无声无息装作隐形人的绀香跟着起身,走到院门底下,沉声问道:“是谁?” 门外却是一道极力镇定而掩不住惊惶的声音:“是小姐身边的姑娘吗?奴婢秋实,深夜搅扰小姐,斗胆请小姐出来坐镇。” - 万寿宫宴之后,江泌被闻人亭带回府中,关在上院的倒座里,是仓促之举。 江泌同闻人亭坦承给太子下了药,长公主因而夤夜进宫,也是仓促之行。 秋实奉了长公主的命令,看守着江泌。 她是长公主身边的宿仆,与江泌的生/母冬苗同辈,春华、夏穗、秋实、冬苗四个,如今走的走,散的散,已经只剩下她一个了。 她昔日做丫鬟的时候,也只有老实忠诚这一项好处,寸步不离地守着闻人亭,一句也不多嘴,却因而熬过了一众聪慧要强的同僚,留到了最后。 比她还小些的冬苗当初爬上了驸马江竟的床,并且还生下了一个女儿,她原本从头到尾都不曾知情。 等到后来束冬苗上京,在京兆府前说了那些话,闹得满京城沸沸扬扬,她才知道服侍了这么多年的小郡主江泌,原来是这样一个身世。 她对长公主忠心耿耿,对江泌自然只有厌恶和恨意,连带着对背叛了长公主的驸马爷也生了些许厌憎。 她也知道长公主对太子殿下的看重,江泌这样未婚先孕,败坏长公主府的名声,又向太子下毒手,一副蛇蝎心肠,她恨不得生吃了江泌——但长公主的态度暧昧未明,夜里急匆匆进宫去,没有叫她继续给江泌灌药,秋实就知道,闻人亭如今是不能处置江泌的。 她一心一意地为长公主保着这个秘密,更不敢假他人之手,只是自己看管着江泌。 江泌不知道长公主去了哪里,但看到只有秋实一个人看管她,索性就试着秋实的底线,要茶要水,秋实忍着气,一一地都给了。 江泌嫌屋中湿气重,要到隔壁去休息。 秋实虽然不答应,却挪了四个炭盆进屋。 江泌就老实了一阵子。 长公主夤夜出府的响动惊动了在西院安置的驸马江竟。 他是长公主的夫婿,又一向温和不多事,虽然近日里因为嫡庶小姐、大公子江汜的身世,传出许多不好听的闲话,但府里的下人们对他并没有戒备之心,就放他顺顺利利地进了上院。 秋实拦住了他。 江竟笑容温煦,问道:“我听着这边人仰马翻的,竟有人说是殿下半夜出门去了,殿下行/事稳重,哪有这样的道理呢?我怕是底下人胡乱传话,因而特地来看看。” 秋实微微顿了顿。 江竟神色不变,眼底却微微一沉。 秋实从前还愿意给江竟几分尊重体面,如今知道他对长公主不忠,就不爱同他多费口舌,索性道:“夜深了,驸马爷这会子往这边来,也有些逾礼。还是请回吧。” 江竟沉默了片刻,正欲开口说话,倒座房紧闭的门扉间却忽然传来声响。 江泌站在门里,迎着月色,笑盈盈地道:“阿耶来了,我和阿耶说几句话,秋实姑姑,该不会你也要拦着吧。” 秋实面色难看。 江泌却笑吟吟的,手有意无意地抚在小腹上,轻轻地摩挲。 秋实沉默了半晌,就在江竟以为她不会退让的时候,她却微微低下了头,向后退了一步。 江竟的目光忍不住落在江泌的身上,探究似地看着她,一面踱步进了房门。 屋中四角都笼上了炭盆,软榻上的迎枕花式繁复靡丽,与房中原本的椅袱截然不同,看上去就知道是临时取过来的。 江泌坐回了榻上,江竟沉默了一瞬,亲自从案边拖了张椅子来,坐在了她的对面。 “说吧。” 他微微笑了笑,看着江泌,和声道:“你找我有什么事?” 他面上挂着温煦的笑容,配上他俊美的五官,就宛如六朝新语中描摹的美男子形象走下了书页。 二十年前他只是京中名不见经传的赶考书生,就因为一张脸和一身气度被时人追捧,奉为京城第一美男子,甚至深受天子恩宠的惠安公主也为他折腰。 琼林殿试,他被皇帝亲自调换了名次,点做状元,名传天下。 他本以为他这一生坦途在望,只要经营得当,往后入阁拜相,经纬天地也不是不可能。 但一封赐婚圣旨,他就从前途无限的新科状元,变成了媚主惑上的外戚,惠安公主的驸马,他才知道原来他引以为傲的才华、胸襟,在天子眼中什么都不是,只是哄着女儿玩乐的一件玩物而已。 ——那也无所谓,惠安公主是皇室的掌珠,只要不搅进夺嫡风云里站错队,一世富贵荣华总是保得住的。 何况惠安公主好颜色,他尚了这样的主,也不算吃亏。 可惜啊。 江竟心中淡淡地想着,落在江泌身上的目光就模糊起来。 江泌倾着身子,低声道:“阿耶救我。” 江竟挑了挑眉。 他道:“你做错了什么事,惹怒了殿下?” 江泌咬着唇,低声道:“我给太子殿下下了药。” 江竟愣了愣,有一刹几乎笑出声来。 太子闻人御,那不就是闻人觉的那个好儿子? “卖给我药的那个人是个胡商,他说那种药可以断绝男子的后嗣,无法可解。阿娘说我被骗了,但她立刻就走了,我觉得她才是骗我的……” 所以只是给太子下了不/育的药! 但闻人觉养在宫中的皇子就有四个,太子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 江竟心中冷淡下来,望着她,淡淡地道:“我还以为你给他下/药勾引了他!” 江泌脸色通红。 江竟面上还挂着笑容,却已经站起身向门口走去,说出口的话也十分刻毒,道:“愚蠢,我又为什么要帮你?” “因为我肚子里已经有了太子的孩子!” 江泌原本不想把这件事告诉江竟,这时却忍不住冲口而出。 江竟霍然回过头来。 江泌其实和这位长公主驸马的关系并没有多么亲密,毕竟江竟长久生活在西院,并不时常涉足內帏。 她只是本能地认知到,她虽然叫着长公主“阿娘”,长公主也没有拒绝,但实际上,只有这位驸马才是她的生父,她们之间的血缘关系是不能切断的。 他们才应该是一条战船上的人才对! 她道:“如今长公主要圈禁我!她现在进宫去了,阿耶,你救我出去,我就听你的,你有这个孩子做筹码,长公主也要多给你一点脸面!” 作者有话要说:掐指一算,江泌下章就要下线了,竟然还有一点舍不得她。 —— 感谢在2020-05-18 19:48:01~2020-05-19 17:35: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羽生 15瓶;uheryija宜家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六十章 - 江竟脚下站住了, 却迟迟没有回过头来。 江泌满怀希望地看着他。 “蠢货。”男人在良久的沉默后开了口,语气沉沉的,道:“就算你的药真有你想的那么神, 你又怎么知道你的孩子是男是女?” 他冷冷地道:“你好自为之吧!” 江泌愣住了。 她被江竟戳破了心中从未细想过的隐秘恐惧,这时候六神无主, 又见江竟真的毫不留情,抬脚就向外走, 脑中紧绷的那根弦霎时间就断裂了。 她叫道:“你这个懦夫!” 男人的靴尖停在了半空中, 迟迟没有落下来。 江泌眼中逼出泪来, 道:“胆小鬼,说什么我蠢,还不是你只敢顺着长公主的意思,江汜都不是你的种了,你还那么讨好他……我是你亲生的女儿,你怎么能这样对我?” 江竟蓦地回过头来,大步走到了榻边。 他脸上的笑容不见了,隽秀的容颜就显出阴鸷来, 伸手掐住了江泌的下颌。 江泌抬手将他挥开了,气恼地道:“废物,别动我!” 江竟冷冷地看着她,半晌, 竟然笑了起来。 他道:“你是个什么东西?奴才秧子生的贱种,你看看你现在这副样子,亏得在长公主身边养了这么久, 上不得台面终究是上不得台面,和男人私相授受,勾搭成奸,都是你那个下/贱的亲娘做出来的事。” “当然了,也不能都怪冬苗那个贱人。” “仆似主人,主子就是个乱/伦常的种子,当然也教不出什么好来。” 他平日里神态温和,这时候一旦露出凶相来,就显出十二分的狰狞可怖,江泌原本被他恶毒的言辞听得呆住了,醒过神才尖叫了一声,从榻上爬了下来,手脚都发软,大声道:“你要做什么?!” “我要做什么?” 江竟低低笑了起来,因为笑得太过急促,甚至夹杂了喘息的意味,江泌从软榻上匆匆地逃离,身后一只脚却狠狠地踢在了她的小腹上。 她尖叫一声,捂着肚子倒了下去。 面前的江竟宛如恶鬼,撕破一层人皮的伪装,一双眼充溢着血色,靴底接二连三地落在江泌的腹间。 脆弱的小腹遭受重击,有种撕裂般的剧痛,血迹很快就沿着裙底沁了出来。 江泌下意识地死死抱住了他的腿。 她喊道:“秋实!秋实!秋实姑姑!” 门外却没有人应答。 上院短暂的寂静里,江竟笑着蹲下/身来,拍了拍江泌的脸颊,声音重新轻柔下来:“闻人亭,你喊啊,你怎么不喊了?” 这样的温柔态度,让江泌心中涌起更深的恐惧。 江竟已经把她认错了。 他把她认成了很多年前背叛他的长公主…… 她一面叫着“秋实”,一面苦苦地哀求道:“阿耶,是我不懂事说错话了,我是江泌啊,我才是你的女儿!” 江竟却狠狠地推开了她,喝道:“贱人!你为了你哥哥的皇位,不惜赴汤蹈火,你毁了我的前程,怎么不说话!” 成年男子的力气不是少女所能抗衡,江泌的脑后重重撞在地上,眼前一阵眩晕的乱光,江竟那张含笑恶魔般的脸又出现在她的头顶上。 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力量,在江竟又一次俯身的时候,江泌猛然挺起身,一把将他掀翻了。 软榻硬木的雕花角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 江竟的后脑磕在木棱上,鲜血很快流了出来。 江泌手脚俱软,有一瞬间以为自己打死了人……她爬了过去,江竟却睁开了眼。 等到秋实在院门外处置完了突发的琐事,快步回到房门口的时候,屋中的厮打已经到了尾声。 博古架被撞得歪斜,陈列的瓷器碎了满地。江泌整条裙子都被鲜血浸透了,下腹一片淋漓的乌紫痕迹,手里紧紧地掐着一片碎瓷片。 江竟躺在不远处的软榻旁边,脑后沁着血,肩颈脸庞裸/露在外的地方被瓷片割得乱七八糟。 江楚烟在秋实的恳求下带着人匆匆赶到的时候,看到的也是这样的一幕。 这情景太过惨烈,江楚烟不由得心惊肉跳。 绀香也微微地颤抖,勉力搀扶着她的手臂。 江楚烟感受到侍女的恐惧,心中却反而生出些镇定来,问秋实道:“叫了太医没有?” 秋实老老实实地道:“太医不在府里,已经使人传府医来了。” 晚间给江泌看脉诊出喜脉的太医,已经在长公主进宫的时候一并带回去了。府中豢养的医官受召赶来,原本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这时候看着房中的情形都有些无从下手。 江楚烟沉声道:“先看看两位伤者情况如何,伤在哪里,尽快止血。看能不能挪动,这倒座房阴暗潮气重,倘若能动,就先把人挪到暖阁抱厦里去。” 至亲的父女两人,一个是长公主的驸马,一个是当朝有品阶食禄的郡主,自相残杀,这样的丑闻稍稍露出一点,恐怕也要惹得天下人哗然。 府医战战兢兢的,一半是对这惨相的畏惧,一半是对事毕后主家杀人灭口的忧恐。 江楚烟看着府医们掩不住颤抖的手,也旋就想通了这一层。 三、四名府医将江竟扭曲侧躺的身形扶正了,正替他包扎颈底一处深可见骨的伤口,被止住的血还在丝丝缕缕地向外流/溢。江楚烟扶着绀香的手,站在不远的地方静静地看着,忽然宁声道:“好好做事,做得好我自然有赏。” 有人敏锐地意识到“我”这个称呼,大着胆子抬头看了她一眼。 江楚烟仿佛一无所觉,垂着眼睫沉静地看了片刻。 江竟的呼吸已经十分的微弱,江楚烟与他几无交集,也没有想到他会陷入如今的境地。 毕竟是她生身的父亲,一点脆弱的血缘,牵系着她和这个男人。 她在这一瞬忽然想起荷叶镇那个平凡的楚四郎,会把她顶在头上笑呵呵地逛街,叫她“囡囡”,给她买糖买头花,怕她受委屈,从吃酒应酬的钱里偷偷挤出些塞给她。 到死的时候,还只知道她是他的长女,握着她的手叮嘱她珍重自己。 那个普通得甚至稍显局促的男人,是她关于“阿耶”这个身份全部的定义了。 她在江竟身边站了许久,久到府医都已经把伤口简单包扎了一遍,他颈间的血管破了,脑后也被沉重的木棱撞开一个口子,究竟能不能救得活,府医心里也没有底,又怕江楚烟质询,一时都不敢出声。 身后却传来模糊的语声。 江楚烟回过身去。 江泌的情形看上去比江竟要好,这个时候竟然已经微微睁开了眼,她是贵女,府医们不敢贸然地动她的衣裳,只能任由她还穿着那件滴滴答答淌血的裙衫。 她费力地睁开眼,眼前的地上立着个身姿亭亭的少女,眼珠充/血使得一切都模糊而淡红,狼藉的背景也是模糊的,那人月白霜青的身影却似乎格外清晰。 “珠玉绫罗之间,她是一枝绮秀寒花……” 江泌忽然大笑起来,但却只能在喉间发出低沉的“嗬嗬”声,她探出手去,抓向那道宁立的背影,然而抓了个空,那人却转回身来。 清冷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凭什么…… 从她在永州初见,就废了她精心打造的诗仙才女人设…… 她回了京,长公主就处处地围着她打转…… 而她就用这样一副表情,永远都不正眼看她一眼,永远这么高高在上…… 她苦心孤诣地做了那么多。 明明他们、都和剧情里不一样了。 她却还是这么轻易地赢了一切。 而她、而她…… 江泌喉中咯咯作响,手指无意识地捏成了拳,视线紧紧地盯着江楚烟。 江楚烟就站在原地,神态平静而淡漠,静静地注视着她。 府医却忽然凑了过来,惊呼道:“瞳孔要散了,郡主,郡主!” 谁?谁是郡主? “我,才是,女主角……” 府医的呼喊惊动了江楚烟,她快步走了过来,那句模糊不清的呓语就恰好落在她的耳朵里。 ——女主角? 江楚烟心头有什么异样一晃而过,府医轻轻晃动着江泌的头颅,少女充/血的瞳孔却已经彻底扩散开来。 江楚烟心中猛地一跳。 这个从前一直对她藏着说不清、道不明敌意的少女。 就这样带着她满腔的秘密,离开了这个世界。 江楚烟抬手掩了掩心口,只觉得微微有些空茫。 这是她一生中第二次经历近在咫尺的死亡,也是亲眼见证的第一次。 绀香只觉得自家小姐的身形微微一重,几乎有刹那间失去了重心。 她喃喃地叫了声“小姐”。 江楚烟垂下眼睑,却已经带着她退出了房门,沉声道:“郡主殁了。” 第六十一章 - 最初江泌苏醒过来, 还能模糊地说话,府医们原本以为她的伤势没有那么严重,到此刻才知道竟是回光返照了。 她是食君俸禄的朝廷郡主, 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都不知道要如何交代。 江楚烟额角隐隐地抽痛。 她沉声道:“进宫去求见阿娘的人回来了没有?” 秋实摇头, 道:“没有这么快。” 她显然也慌了,声音有些颤抖。主子离家时把事情托给了她, 如今却乱成这个样子, 无论如何她都难辞其咎。 江楚烟看了她一眼, 瞬息就做了决定:“先把炭盆撤了,换些冰来。郡主停在这里,谁也不要挪动。” 秋实颤声道:“要、要报丧吗?” “报什么丧?” 江楚烟淡淡地反问了一句,就转过头去看着另一边的府医:“驸马情形如何,能不能撑得过去?” 府医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埋着头不敢说话。 只有一个硬着头皮道:“情况不太好,虽然血止住了,但是失血过多, 又伤了头,万一发起热来……” 江楚烟打断了他,问道:“能不能撑过一天?” 那人迟疑了片刻,依旧不敢把话说死, 只能道:“若是情况好,大约可以。” 能撑到h长公主回府就可以。 江楚烟知道这些人不敢揽责任的心思,就淡漠地点了点头, 指了指前头替江泌看诊的几个医官,道:“这几个人恐怕晚些阿娘也要问询,先带走。” 秋实应了一声,就要上前。 绀香却已经笑盈盈地看住了她,道:“不劳烦姑姑。” 秋实睁大了眼。 绀香却像是没有看到她的错愕似的,向跟着江楚烟出来的丫鬟婆子们招了招手。 秋实道:“小姐……” 江楚烟冷冷地看了她一眼,道:“姑姑忙了一夜,恐怕也要想想阿娘回来之后如何交差。我却无暇在这里陪着姑姑,毕竟这里头成了这个样子,万一阿娘回来之后有话要问,我总要有些话说。” 她在长公主府里一向超然。 秋实总是见她沉静自持又端庄守礼的模样,从来没有见过她这样冷淡睥睨,却又充满了攻击性的一面。 她呆住了。 江楚烟心中冷笑。 老实人心里总有些让人难以预料的狡黠,发生这样的事,秋实第一反应是把她拉下水,就是看定了她对这府里的事一向态度疏淡,不多言多语,觉得她是个不扎手的面团,想踩她浮上岸来。 有个主子在前头顶缸,她这个奴婢担的责任也小些。 说不定心里还觉得,横竖她是主子,又不会真的吃什么亏,搭这一把手只是随手为之,行善积德呢! 她转回身去,没有再看秋实,漠声吩咐道:“把上院封起来,从此刻开始,府中一个人也不许随意走动。” 江楚烟从前在鹤庭言出法随、一呼百应,自从进了京,反而处处低调起来,只当自己是个寻常贵女似的起居,生活十分的平淡,连绀香都开始怀念过去那段有事可忙的日子了,更不要说旁的侍女。 这时候听到她有了吩咐,不由得纷纷地屈膝应“是”。 秋实不由得目瞪口呆,好像重新把江楚烟认识了一遍似的。 她的心思没有人在乎。 江楚烟看着底下的人连同府医一道将江竟挪到担架上,搬到了抱厦里,又开窖取出冰来,把江泌的遗体团团封住,才在房门上落了锁。 倒座房里散不去的血腥味太过浓郁,即使封了冰,又锁了门,院子里依旧充斥着这股令人作呕的气味。 绀香扶着江楚烟的手臂,柔声道:“这里交给她们就是了。小姐可要回房去歇一歇?” 江楚烟不着痕迹地抚了抚颈,微微颔首。 谢石还在知心院里没有离开。 他负手站在半开的北窗边,在同什么人低声说着话,少女进门的脚步声一响,他就回过头去,敏锐地注意到了她轻凝的眉宇。 窗外的黑椋卫得到主君的示意,隐没进夜色里。 谢石向少女招了招手。 江楚烟走过来,他就舒开了手臂,握着她的腰将人揽进了怀里。 淡淡的血腥气传进他鼻子里。 他声音微紧,问道:“你受伤了?” 江楚烟摇了摇头,看着他微微折起的眉锋,抬手轻轻地抚了抚,道:“不是我。” 低声把发生在上院的事说了一遍。 谢石听到她没有受伤,面色微微一松,旋又因为她说的话而重新陷入沉思。 江楚烟轻声道:“哥哥在担心什么?” 她仰着头,一双眼澄净地注视着他,谢石心头微动,在她颊上捏了捏,忽然低低笑了一声,道:“不管那个江泌怎么想,阿楚就是我唯一的女主角。” 江楚烟不意他想的是江泌临死前那句呓语,脸上不由得一红。 谢石的目光却幽远起来。 他沉声道:“皇帝无论如何偏爱太子,都不会将大位交给无法延续子嗣的继承人。太医署汇集天下国手,想必验得出闻人御体内的药效,如果东宫没有宫人生育,那他这一生就只有江泌腹中这一个孩子。” “江泌一死,他已经注定做不成太子。” “皇帝有四个皇子在生,三皇子闻人和只比闻人御小一岁,如今正在六部观政。四皇子十五岁,也到了出内书房的年龄。八皇子十一岁,听闻生得玉雪可爱,正是皇帝如今的心头肉,连生/母孙氏都因此得封九嫔之首的昭仪。” “这三人生得都很像皇帝,相比之下,闻人御的相貌反而是最不与皇帝相似的一个。” 谢石眼中生出一缕讥诮笑意,却感受到怀中的娇/躯蓦然一震。 他低下头去。 江楚烟被他三言两语,倏忽勾起当日心中的异样,忽然喃喃地道:“原来如此。” 这猜测太过骇人听闻,她忍不住地微微颤抖,身后环过她腰/肢的手臂却拢紧了,稳稳地将她支撑住。 她下意识地勾住谢石的肩,埋在了他的颈窝里,低声道:“那天我在宫宴上见到孙昭仪、李婕妤和郑容华,只是觉得有些怪异,有些面善……我却没有想到,她们都生得,有些……” “肖似我阿娘。” “……长公主殿下。” 她止不住战栗,脑中那条线却愈发地清晰:“江泌怎么会跟驸马厮打起来,他们说了什么?束氏说大哥不是驸马的孩子——府中这样太平,谁会让驸马这样的忌惮退让?” 谢石忽然按住了她的唇。 修长有力的手指压在她唇/瓣上,江楚烟不由自主地噤声。 谢石沉声道:“你是长公主和驸马的女儿,阿楚,这件事你一点都不要沾。” 江楚烟下意识地点头。 谢石哑声道:“好姑娘。” 他俯下/身来,在她额上轻轻吻了吻,道:“交给我。” 屋角的自鸣钟忽然传出沉沉的声响,时辰已经到了寅正一刻,长夜将要过去,外面的天色却黯黯如铁幕,正不见一丝光明。 谢石道:“我该走了。” 江楚烟握了握他的手,轻轻地松开了,目送着年轻男子的身影轻/盈地掠过高墙,投入无边的黑夜之中。 - 惠安长公主是在天亮之后才回到府中的。 她神色疲惫,眼底有一夜未睡的乌青色,眸中积聚着红血丝,甚至已经没有力气隐藏这一点疲倦,赤/裸裸地表露在了江楚烟的面前。 江楚烟也一夜都没有睡。 但她年纪尚轻,早间绀香替她用鸡卵敷过眼,就仍旧显出九分的奕奕精神。 长公主望着她的神色充满了欣慰之意。 即使听闻江泌的死讯,她也只是怔愣了片刻,平静地道:“我知道了。” 至于还躺在抱厦里生死未卜的驸马,就好像没有过这样一个人似的。 即使江楚烟早就看清她的凉薄,仍然忍不住齿冷。 她垂着睫,平静地应着闻人亭的话。 侍女却掀帘进来传话:“大公子回府了。” 江汜回来了。 江楚烟很久都没有看到他,不由得抬头望过去,年轻男子仍旧穿着霜白的衣裳,大步走进门来。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江楚烟看着他,竟然觉得他身上有些从未有过的、充满了青年意气的味道。 她看见江汜进门来就看了她一眼,遂知趣地站起身来,道:“阿娘和大哥有话要说,烟就先告退了。” 闻人亭的注意力也都放在了江汜的身上,江楚烟能明显感觉到,在江汜进门后,她的精神也跟着一振。 听到江楚烟说话,也只是微微颔首,并不挽留,道:“你也回去歇一歇,这一夜辛苦了。” 江楚烟平静地向外行去,路过江汜身边的时候,感觉到对方的目光笼在自己的身上,就抬首微微地笑了笑,叫了声“大哥”。 江汜眉眼平静,江楚烟却总觉得那视线里有些莫名的意味。 他忽然道:“上次那柄伞,改日我会送回去。” 江楚烟微微一怔。 她客气地道:“只是一把伞而已,大哥留着吧。或是使个人拿回来都好,不必亲自劳动大哥。” 她没有听到回应,倒是仿佛听到江汜喉间一声低沉的笑。 她疑心自己听错了,没有多想,就重新屈了屈膝,退出了房门。 房间里的闻人亭注意到了江汜目送的视线,忽然道:“阿汜觉得阿烟如何?” 江汜回过头来,看着闻人亭,忽然笑了一声,道:“阿娘在想什么?阿娘又以为我在想什么?” 闻人亭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江汜在江楚烟方才坐过的椅子上落了座,硬木上还残留着淡淡的体温,他语气有些倦怠,漠然地道:“毕竟她和你们和我,都不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宝贝们520快乐呀,阿眠超爱你们的(づ ̄3 ̄)づ╭ 今天大家有没有甜甜的约会? 第六十二章 - 江楚烟并不知道她离开之后这一对母子关于她的小小争执。 后来的小半个月里, 她都没有再见过谢石。 倒是程袅给她下了一次帖子,因为恰逢她身上不适的日子,这位忠勇公府的千金索性跑到了长公主府上来探望她。 知心院边上有一片梅林, 早梅先前开了一树,被夜里北风吹过, 花瓣纷纷落了一地。江楚烟指使着一众丫鬟,把还没落的花瓣都摘了下来, 熬了一瓮花露准备拿来煮墨。 程袅进门就嗅到了这一股清香气, 评价道:“焚琴煮鹤, 大风雅事。” 江楚烟撑不住笑。 她道:“那想必阿袅是天下第一大风雅人。” 程袅谦虚地道:“实不如阿烟万一。” 江楚烟看她,她就笑盈盈地凑过来挽住了江楚烟的手臂,道:“上回我喝醉了,阿烟可觉得我失了仪态没有?” 江楚烟道:“颇失风度。” 程袅鼓着腮自己跟自己生了一回气,却道:“不要紧,反正阿烟也没有不理我。” 江楚烟笑了起来。 她带着程袅进了门,绀香端上茶来,茶里也带了梅树的清冽气息, 程袅低着头轻轻地嗅闻,听见江楚烟问她:“你今日非要来寻我,又是为的什么事?” 程袅“啊”了一声,像是忽然恍过神来似的, 却又怔愣了半晌,低低地道:“太子殿下出事了。” “现在还秘而不发,但就算没有我说, 你今天也该知道了。”她笑意微微发苦,就隐去了原本那一点天真烂漫的欢愉。 她道:“情形很不光彩,陛下使人到程家来,同我爹娘商议……” 她所知并不十分清晰,但前头的因缘江楚烟比她更清楚,因此很快就在她支离模糊的言辞中摸清发生了什么事。 闻人御被江泌下了药,天子竟然夤夜急召忠勇公进宫,想要程家把程袅嫁进东宫。 程家再出一位皇后,虽然子嗣不是程氏所出,但养在中宫,自然也有情谊——无论是太子妃程氏,还是皇后程氏,只要能把这唯一的皇嗣照顾好,都能再保程家的一代滔天富贵。 江楚烟心中发冷。 “我爹竟然同意了。”程袅微微出神,眉目间有一瞬凄恻,低声道:“好在我哥坚持拒绝,这件事当时才没有成。” 而后人算不如天算,江泌竟然死了。 东宫规矩严苛,即使有宫人被太子私幸,也都被训导嬷嬷亲自灌了避子汤。 也就是说,闻人御再也没有后嗣了。 这件事最终还是被闻人御自己知道了,他比谁都更清楚他的结果——也是因此,他满京城地搜罗奇药,还派了亲信出京去寻访神医。 皇帝似乎仍然对这个长子充满情谊,并没有立刻行废立之事,反而把这件事压了下来,任由太子尝试自救的法子。 然后,闻人御就因为吃了不知道哪一位“神医”献上来的丹药,气血鼓/胀,偏偏纾解不得…… 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薨逝了。 江楚烟明白程袅何以非要来同她说这些话——这些宫闱、外戚的秘事,也只有同样身为国戚才能稍稍说上几句了。 虽然这样想有些不敬,但闻人御的死,对于此刻的程袅来说,或许反而是一桩解脱。 她温声宽慰了几句,留着程袅用了顿午膳,又答应把墨做好了分给她一匣子,才送走了她。 到晚间的时候,黑椋卫带来了谢石的一封信。 仿佛知道她关心什么事,谢石的信中写得比程袅说得更详尽,也写得更深——至少程袅绝不会知道,那颗使得闻人御身死的药丸,是经由江阴侯之手,被当做点红阁的秘药,送进了东宫之中。 江楚烟怔住了。 她想起那个杨柳柔枝一样妩媚的女郎。 白秋秋难道不知道,这样做承担了多大的风险? 她不得而知。 东宫薨殂,是社稷的大事。连闻人亭都重新忙碌起来,或许是因为那一天上院里发生的事,又或者出于别的缘故,她将长公主府的内务交给了江楚烟。 驸马江竟最终还是没有熬过几天,就在一个午后无声无息地停止了呼吸。 府医私下里来见江楚烟,说江竟临死前一天曾有过片刻清醒,说起书房里还有半册书未读,旋又陷入混沌,唤长公主闺名,又唤“冬苗”,语气极大憎恶,三两声后,未及医官来报与她,就重新昏睡过去。 江楚烟出了片刻的神。 府医砰砰地磕头,祈求江楚烟留他一条生路。 江楚烟无意取人性命,把一众府医都交到青鹫卫手中,带出京城暂时圈禁了起来。 闻人亭和江汜都不在府中,偌大长公主府一时间竟然只剩下江楚烟一位主人。 她走在寂静的花园中,走过静深的湖水和水面上逶迤的长廊,秋去冬来,草木凋枯,昔日繁华如锦之处,到此时竟然有了空旷而凄怆的意味。 天子在朝,太子闻人御在皇陵停灵七日,就要下葬。 皇帝下令民间以日代月,停嫁娶宴饮二十七日。 京城家家户户都换上了白麻。 没有嫁娶喜乐之事,老百姓的注意力就都被宫中流传出来的轶事吸引了,随着太子的梓宫入陵,京城百姓开始讨论起如今还在世的几位皇子,谁会被储入东宫,成为新的太子。 渐渐就有不知从何处来的传言,说那时候束氏女在京兆府前谣传长公主府的大公子江汜不是驸马的孩子,其实是一桩误会:“江大公子出生的时候,哎呀,那个时候可正是前朝争斗激烈的时候。所以江大公子其实是陛下的儿子,因为陛下怕这个长子出事,才寄养在长公主府的。” “连梁阁老都曾经夸赞江大公子生得像陛下!” 有人纠正他:“那时候大家都说是‘外甥肖舅’。” 那人不以为意,就道:“但说是父子相似,也说得过去嘛!” 这种说法最初还被人嗤之以鼻,认为是无稽之谈,但随着时间推移,竟然越来越多的人都相信起来,连知心院里出门采买的丫鬟都听过了这种流言,回来同江楚烟说起。 丫鬟只当做是逸闻怪谈,江楚烟却听了进去。 她很清楚,一种流言得以广泛传播,必定要切入人心,背后也必定要有些力量在推波助澜。 谁是流言的散播者,谁又是背后的推手? 她心中不知为何,有一瞬闪过的是江汜那双深黯莫测的眼。 这消息流传着,时日已经进了腊月。 腊八的时候,江楚烟指使着厨上做了一锅京城和南地风味混合的腊八粥,自己却没有吃上一口,就被闻人亭召进了宫,跟着陛下和长公主一道用了顿膳。 这是她第一次近距离地亲眼见到天子闻人觉。 她心中忍不住地绷紧了。 ——实在是太像了。 没有见过闻人觉的人,只看着闻人亭和江汜,会觉得这对母子果然是至亲,有七、八分的相似。但见过闻人觉,再去想江汜那张脸,就会有种分明的感觉——江汜再过二十年,到了闻人觉这个年岁,也是这一张一模一样的脸。 这样的酷似,已经不是一句“外甥肖舅”能够轻易解释的。 但好在这世间能够直视天颜的人不多,这为数不多的几个人或许也都知道事情的轻重,不会随意乱说话…… 江楚烟低下了头。 天子对长公主闻人亭果然十分的爱重,即使是一顿膳食之中,也频频地亲自照顾着她。内侍和宫人都被屏退到了门外,没有在桌边侍候。 长公主这些时日吃住都在宫里,江楚烟与她多时不见,这时候看见她面上还有些说不出的哀伤之意,或许太子的死真的在她心里留下很大的伤害。 说来也可笑。 她的丈夫死了,在她身边养了十五年的、她名义上的女儿也死了,江楚烟都没有看见她这样悲伤过。 此刻她却在为一个与她血缘淡薄的人死去而形销骨立。 江楚烟淡漠地想着,也许她也不是没有心。 只是她的心里,没有装着那些人罢了。 她垂着头,不去窥视皇帝和长公主相处的情形,用过了膳,就婉谢了闻人亭留宿的安排,闻人觉没有强留她,派身边的内相送她回了府。 但那天看到的情景还是在她心里留下了说不清、道不明的阴影,让她隐隐地生出没来由的不安。 她给谢石写了四、五封信,甚至给江汜写了一封,托给谢石转交——她并不知道谢石和他有没有联络,只是下意识地觉得,这两个人或许是能够联系上彼此的。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留评有红包呀,明天晚上更新的时候来发~ —— 感谢在2020-05-20 17:54:13~2020-05-20 20:14: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羽生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六十三章 - 后来几日间都没有异动, 江楚烟本以为是自己想得多了。 过了腊月十五,先太子闻人御的国孝期也过了,京城几家数得上名号的银楼都向江楚烟送上了帖子, 请她得闲往店里看一看开春的新首饰样式。 她在百英楼里碰见了白秋秋。 当时江楚烟正坐在百英楼专门接待贵客的二楼,大掌柜亲自陪在她的对面, 将一副缕金的头面摆在她眼前,那金丝比头发丝还要细上几倍, 连草虫簪头薄薄的蝉翼也全由金丝经络, 竟不知道是工匠如何的巧思和精力编织而成。 掌柜显然也对此十分的满意, 略带矜持地看着江楚烟,希冀这一件终于能打动这位眼光毒辣挑剔的大小姐。 楼梯上传来纷乱而轻/盈的脚步声,白秋秋被拥簇着上了楼。 她这一天穿了件孔雀呢的大氅,进门时因为楼中地龙炭火烧得暖,把肩头的大衣裳摘了,被身后的侍女诚惶诚恐地抱在怀中,仿佛新打过蜡、光可鉴人的地板上,有什么不知名的污秽, 沾染一点就污了整件衣裳似的。 她忽然扭过头来,目光落在江楚烟的身上,笑盈盈地叫了一声“江小姐”。 仿佛十分熟络似的。 江楚烟神色淡淡地看着她,她轻/盈地走了过来。 接待她的掌柜对她似乎颇有几分忌惮, 想要阻拦又不敢的模样,亦步亦趋地跟在她的身后。 江楚烟微微压了压眼睫。 白秋秋抿着唇,微微地笑了起来, 道:“江小姐久违了。也没有见江小姐再去茶楼里同朋友吃茶听书。” 绀香和子春挡在江楚烟的身前左右,阻拦白秋秋进一步的接近,白秋秋却也没有靠得太近,就俏生生地立住了脚,脸上还是温柔而缠/绵的笑意,道:“有些时候没有见过大公子了,听闻近日有些不大妥当的风声,不知大公子可还安好?” 她穿着石榴红的裙衫,纤腰一握,黛眉低回,眼尾却用蕈紫色胭脂画得逶迤修长,说不出的缱绻风流。 江楚烟神色淡淡,道:“这位小姐是……” 白秋秋似乎微微一怔,旋又将扇掩住了口,娇/声笑了起来。 分明已经到了冬日,她指尖却还拈着柄团扇,没有画着寻常的美人花鸟,反而画了张半面遮颜的脸,眉眼间与本人颇有几分相似。 淡而迤逦的蕈紫色从眼角拖曳出去,像极了这双掩在扇后的眼。 扇面只有一幅画,没有题跋落款和印鉴。 江楚烟眸光不动声色地转开了。 白秋秋笑得前仰后合,仿佛也意识到了失礼,又重新规矩起来,屈膝盈盈地拜了拜,道:“是秋秋认错了人,打扰江小姐了。” 江楚烟微微笑了笑。 绀香垂着眼,语气温和地道:“小姐往后不要再认错就好。” 江楚烟站起身,对着一旁神色尴尬的百英楼大掌柜点了点头,道:“劳烦掌柜。既然贵行今日还有其他贵客,我就先不打扰了。” 也不在意那掌柜的挽留,就带着身边的一众侍女,扬长下了楼。 江楚烟应程袅的邀约,到四明坊茶楼听书那日,子春并没有跟着出门,这时候有些摸不着头脑,上了车就悄悄地问绀香:“那人是谁?” 绀香看了江楚烟一眼,未及回答,却听见自家姑娘忽然淡淡地叫了她一声:“去打听打听,这两天又有什么新消息传出来?” 绀香连忙应了。 她原本没有觉得出了什么大事,等到晚间打探消息的人回来,她面上才跟着变了颜色:“京中的流言忽然变了风向。不知道是什么人说,大公子既是陛下的亲子,也是长公主的儿子……” 不但揭破江汜的身世,还将剑锋直指天子与长公主,说二人有不伦之情! 绀香一刻也不敢耽搁,立时去见了江楚烟。 让她有些意外的,她家的小姐看上去却仿佛并没有什么意外。 江楚烟坐在窗下的罗汉榻上,放桌上摆了笔墨纸砚,白净的滁宣托着毫端的墨,被她写出分布凌/乱错落的字来。 她听了绀香的话,眉眼一动不动,就随手在江阴侯的名字上打了个叉。 顿了顿,又在另一个名字底下添了一笔。 她道:“叫黑椋卫给哥哥发个信号,我要见他,越快越好。” 这是她在京中第一次提出这样的要求,隐没在黑暗中追随她左右的黑椋卫很快就放了信鸢。 不到一刻钟,就看到谢石踏夜而来。 他来得未免有些过□□速,绀香心里怪异,却看到江楚烟又像是毫不惊讶似的,放下笔迎了上来。 年轻男子眉宇间有些疲惫之色,伸出手来,少女就将手搭了上去,被温热有力地包覆在了掌心。 “出了什么事?” 他跟着江楚烟走到窗下,目光就落在桌上那张画得圈点纵横的纸上。 江楚烟回身坐在榻上,她还拉着谢石的手,男人没有落座,高大的身影挡在她的身前,让她只能仰着头与他对视:“哥哥和大哥在一起?” 谢石摸了摸她的头。 江楚烟知道这是他的默认。 她不由得有些头痛。 她问道:“这几□□中/出了什么事?” “也不算什么大事。”谢石捏了捏她的脸颊,没有继续逗弄她,而是在她对面坐了下来,探手去拿桌边几张被她涂了又团起丢掉的废纸,声音平和地道:“天子在大朝会上说他梦见逝去的先太子,深感人生无常,晋封几位王爵。” “三皇子受封岐王。” “五皇子受封恒王。” “连十二岁的八皇子也有了亲王的爵位,封号睿。” 都是单字的一等王爵,虽然封号都不是顶好,但也算中规中矩了,该是件好事才对。 江楚烟知道后面还有话,分明还在等着谢石说下去,眉头却已经不知不觉地皱了起来。 眉心微微一热,带着薄茧的指尖覆上来,替她轻柔地抚平了。 “然后天子封了本朝第一位异姓王爵。” 谢石声音平静,却像是有说不出的暗流涌动:“他封江汜做了燕王。” 江楚烟几乎是下意识地问道:“哪个燕王?” 问出口的同时,她面色就霎时间一白。 古燕地是如今大陈京畿的所在,也是闻人氏龙兴之地——有陈一朝,从来没有过“燕王”这个封号,更不要说封给一位异姓亲王! 皇帝究竟是怎么想的? 难怪坊间流言铺天盖地,誓要置江汜于万劫不复之地。 无论是哪一位皇子,此刻都只有一个最大的敌人! 天子如今既没有把江汜认回去,替他粉饰一位“母亲”,却又封他为异姓王,还是这样敏感而富有暗示意味的封号。 他想做什么? 养蛊吗? 她喃喃地道:“何至于此。” 谢石神色却平淡,他道:“天子的家事,与你我无关。” 江楚烟怔愣了半晌,才醒过神来。 她道:“那哥哥跟大哥……” 谢石注视着她,江楚烟总觉得他此刻的视线有些莫名的意味,不由得摸了摸自己的脸颊,道:“发生了什么事吗?” 谢石喉间忽然溢出一声轻笑,微微摇了摇头,道:“江汜绊住了三位皇子的手脚,恰好我看江阴侯不爽很久了。各取所需而已。” 江楚烟就“哦”了一声。 她已经快要忘了江阴侯长得什么模样,只记得秋天里他半强迫似地送了一回礼给她,却被她退回给了长公主府里的账房。 不知道后来怎么处置了。 她看着谢石,谢石在那双明澄的眼睛里看出她的疑惑,温声道:“江阴侯此番上京,岳州方面同我们的人摩擦十分频繁,州府内部气氛也很紧张。” “杜氏族内对于小侯爷这一次的行动,分歧大约不小。” “因为鹤庭的人化整为零,杜氏失去了最初的目标,找不到敌人,却又四处碰壁,慢慢撞出火气,就像是填满火/药的木桶,”他轻轻打了个响指,“一点火星,就足够了。” 江楚烟陡然战栗,就像是一阵说不出的电流从尾椎骨升上了颅顶。 她道:“哥哥想逼着江阴侯府反。” 谢石拧了拧她的鼻尖。 江楚烟却反手握住了他的腕,道:“哥哥觉得要如何炮制这根引线?” 她看着谢石的表情,道:“江阴侯,是不是?” 谢石没有隐瞒,道:“他身在京城,只要截住往来消息,江阴很容易就失去和他的联络。” 江楚烟却摇了摇头。 她道:“消息自然要截,但传消息的人却不是江阴侯自己。” 她说得轻率,谢石却没有否定她的意思,而是认真地听着她说话,江楚烟微微闭了闭眼,眼前又掠过白日里从那个雀金呢女郎出现的那一刻,直到最后分开,整副情境种种的细节。 她微微吁了口气,笃定地道:“是白秋秋。” 那日谢石听了她的判断,并没有追问她的缘由,只问她遇见白秋秋可曾吃了什么亏,听了前因后果才稍稍放心,就很快离开了知心院。 年下各衙门陆陆续续地封了印。 江汜的燕王封号已经用了玺,也在朝会上颁布过旨意了,但当时群臣汹涌进谏,内阁也以此有违祖宗成例,君臣僵持着,至今也不算有了结果。 惠安长公主府的主人不在府中,主持庶务的小小姐闭门谢客多时,除了各家循例往来的年礼之外,并没有在年底的交际场上出没过。 有人觉得小小姐沉得住气,有人觉得江家名声尽丧,小小姐没脸见人,各有各的念头。 江楚烟一概只做不知,即使是除年夜的宫宴,也托辞身体不适,没有出席。 年初五的时候,她等待的消息飞马进了京城。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5-20 20:14:59~2020-05-21 17:27:5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阿燃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鬼骨弓手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六十四章 - 岳州位于江南鱼米之地, 辖内凡四十二县,十四余万户,丁口五十万。 从江阴侯受封此地之后, 一直是京城一大粮仓。 一朝天翻地覆,临近州县快马飞报, 奏文八百里加急呈递,说杜氏蓄起反志, 更无异于在朝廷腹心之上狠狠地捅了一刀。 天子闻人觉在朝会上安坐如山, 一双深沉的眼却将满朝的文武都看定了。 杜季明汗出如浆。 他最近一直在京中流连, 虽然知道岳州族中对他此行并不抱太大希望,但他心中有自己的想法,加之他毕竟还是杜氏名正言顺的侯爷,对族中的声音也一向弹压得住。 明明上个月还好好的。 他最近频繁出入宫闱,跟长公主也已经有了默契…… 他想起那个远远见过几回的小少女,对方最近在京中的名声,他身边的人也时时关注着。 稳得住局面沉得住气,性情、风仪俱佳, 加上合适的出身。 是他选了又选,最适合做江阴侯府主母的女孩。 长公主的态度也从最初的暧昧不明,到如今已经渐渐有点头的趋势。 长公主,对了, 长公主。 他微微抬起头来,极快地在御座之后掠了一眼。 猩红地衣铺上丹墀,九龙蟠珠的王座之后, 珠帘静静地垂着,大殿里没有一丝风,龙眼大的真珠一动不动,静悄悄地落在那里。 ——空荡荡的。 杜季明脑中有一瞬的空白。 这些日子以来,会坐在那里陪伴天子上朝的长公主呢?! 他整个人都怔住了。 头顶上有不带情绪的微哑声音响起来,仿佛在唤他的名字:“杜爱卿,意下如何啊?” 杜季明背上、手心都沁出了细细密密的冷汗。 满朝都寂静,分明每个人都低着头,杜季明却依然感受到身后无数的视线暗暗落在他的身上。 还有头顶那束不带情绪的目光。 如芒在背。 他忽然跪了下来,道:“臣对陛下一片忠心!臣自高祖以来,深蒙皇恩,纵有奸人从中作祟,实不能改臣耿耿之心。” 他“砰砰”地磕着头,心中念头电光石火般地轮转。 江阴发生了什么事,他这个杜氏家主竟然一无所知。 ——既然他们行/事之前不曾考虑过他这个族长的安危,那也不能怪他自保。 他高声道:“臣今日原本也有一桩私心,想请求陛下的垂恩成全。” “臣歆慕明珠公主殿下多年……” “哦?” 天子至此似乎终于有了一点动容,语气里带上了一点缓和之意,道:“竟有此事?” 杜季明蓦地松了口气。 他心中翻江倒海,死死地伏在地上,声音里没有露出一点异样来:“陛下容禀。臣对明珠公主之意,天地可鉴……” 有那么一刻钟,他不知道自己之前究竟都说了什么。 只是天子似乎十分满意,嘉许和安抚他:“朕知道杜爱卿是国之栋梁。昔日老杜卿还在的时候,也时常为你的终身大事担忧,只是没想到你用情如此之久,却又藏得如此之深。” 甚至当场为他和闻人泠赐下了婚事。 一卷明黄色的圣旨薄薄一折,就将此事轻轻定调了。 明珠公主的婚事迁延已久,如今终于定了下来,阁老们都觉得欣慰,并没有人提出异议。 杜季明是真的爱慕闻人泠也好,还是只是借此来向皇帝表忠心也罢,却不是一件值得关注和讨论的事了。 散了朝,闻人觉被内侍们前呼后拥地回了上书房。 杜季明在大殿上没有找到的长公主闻人亭,正坐在书案后看着奏章和密信,看见闻人觉进屋,把手头的事匆匆放下了,快步迎了上来。 一众内侍都退在了门外,只有贴身服侍天子二十余年的大内相褚茗留在房中,低着头站在帘栊底下,不去窥视内间的响动。 闻人亭搀住了闻人觉的手,就将一方帕子挡在了他的口唇边。 闻人觉身形微微晃了晃,旋就忍耐不住地咳了几声。 斑驳的血点喷溅在手帕上。 闻人亭感受到他身子稳住了,才将帕子收回来,像是被素面上的殷/红色刺痛了眼似的,扭过头去,匆匆地将手帕包住了。 她低声道:“你睡一会吧。” 她微微低着头,忽然感觉到发间一凉,旋又一暖。冕旒上的珠玉从她鬓边滚落下去,君王将他的额轻轻地抵在了她的发顶。 他只克制地停留了一瞬,就抬起了头,温声道:“好。” 闻人亭心如刀绞。 褚茗知机地走过来,跟着闻人亭一起把闻人觉搀到了榻上,又站在一边装作木柱子似的了。 闻人亭在榻边轻轻/握了握闻人觉的手,替他盖上了被子,密密地掖好了。 闻人觉看了她一眼,才静静地闭上了眼。 闻人亭又略坐了坐,到榻上人呼吸从细微渐渐变得粗重而清晰,终于沉默地站起身来。 褚茗无声地向她行了个礼。 闻人亭微微颔首。 她面上褪去了担忧,就恢复了没有表情的一张脸,脚步无声地回到桌前,垂眼在几份来自江南的密报上扫过,却又烦躁地合上了。 她出了宫门。 上书房在天子的寝宫西侧,后头有一排占地极为宽阔的后罩房,因为天子并不往这边走动的关系,已经把正房后联通往来的工字廊封住了,只作为寝宫的仓廪,在唯一留下的角门里出入。 沿廊值守的太监和侍卫看见闻人亭走过,都纷纷地俯首,不敢直视她的容颜。 闻人亭微微敛着眼,脚步沉稳而笃定,往角门的方向来。 门口竟设了两名金吾卫把守,见到闻人亭的身影,就将门上的锁链“哗啦啦”地解开了。 闻人亭脚下一顿不顿,漠然地进了门。 成排的罩房都锁着门,贴着仓储的封条,只有一左一右两个角落里各自虚掩着门扉。 中庭的树上结了冰花,在闻人亭经过的时候被风吹动,摇落在她领口浓密而长的风毛里。 说不出的怪异气味从她面前的门缝里传出来。 女人被吊着手,锁在房梁垂下的铁环里,冬日寒冷,房中却烘了足够暖热的炭,使她似乎并不为赤/裸的身体而战栗——她的身上密密麻麻地缝着怪异的针线,淡红色的血和脓水从大大小小的伤口里沁出来,没有得到任何护理的新旧伤口,大约就是房中异味的来源。 她头发乱蓬蓬的,神志似乎早就昏沉了,但闻人亭进门的声音仍旧刹那间将她惊醒。 ——或许不是声响,是从头浇下的一盆盐水。 闻人亭在门口站住了脚,神色淡漠地注视着她,语气却轻柔,叫她:“孙昭仪。” 她语声低低的,像是叹息:“多谢你还活着。” 不知道是哪一个字触动了孙氏的精神,她忽然有一瞬的清醒,道:“陛下还没有死,我怎么敢死?” 闻人亭语气轻柔,道:“陛下享天之寿,昭仪恐怕等不到想看的那一天了。” “是吗?” 孙昭仪语声断续,看着闻人亭,即使眉骨下已经只剩下两团血洞,依然能在她血污的面庞上看到刻骨的恨意:“他提防我,提防所有人,可惜他不会提防自己的小儿子!哈哈哈哈哈哈……” “他拿我、当你的、替身。” “你们兄妹,这就是报应!” 闻人亭神色如雪。 她冷冷地道:“就算我要遭报应,也是天来诛我。你是什么东西?” 守在一边的施刑嬷嬷仿佛知道闻人亭的心意,已经将几样小巧的刑具冲洗好了,放在托盘里呈到闻人亭的面前。 她垂下眼来,随便指了一个。 那嬷嬷就屈膝拿在了手里。 女人含糊的哀嚎响传出了房门,回荡在铁灰色的院落里。 地上很快就积下了一层新鲜的血水。 闻人亭微微闭上了眼,听着孙氏含混的哭号,心中一片苍冷。 她忽然低低地笑了一声,孙昭仪已经失去了意识,但那笑声听在施刑嬷嬷耳中,也是令人忍不住战栗的。 她道:“昭仪慢慢消受吧。本宫去探望八皇子。” 上书房的暖阁里,闻人觉却睁开了眼。 褚茗忙凑了过来。 闻人觉没有要他伺候,就微微支起了身,侧耳听着窗外。 北风呜咽着刮过庭院,那一点支离的声响在风里几不可闻。 天子有些疲惫地阖了眼睑,道:“阿亭,又去后头了吗?” 褚茗垂着头没有出声。 他知道皇帝这话并不是在询问他——闻人觉轻轻地叹了口气,低声道:“这样大的气性。我死之后,她又要如何自处啊。” 褚茗忍不住抹了一把脸。 他哑声道:“陛下寿享千秋……” 作者有话要说:大概还有四五章 正文就完结啦,剧情已经到了尾声,也就是这周内的事了~ —— 感谢在2020-05-21 17:27:50~2020-05-21 20:42:3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北藏 3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北藏 38瓶;吱吱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六十五章 - 褚茗心里恨毒了孙昭仪。 天子不是重欲之人, 宫中这些年并没有多少女郎,八皇子是最小的一位皇嗣,也已经有十一岁。 这位小皇子头脑聪慧, 皇帝年岁渐长,不免有些舐犊之情, 他比起前头几位兄长,跟在皇帝身边的时候就多了些。 谁也没有想到孙氏这个女人能有这样狠毒的心思, 自己不显山、不露水, 却将秘药下在了八皇子的身上。 八皇子时常有些头疼脑热, 风寒易感,皇帝不免加以怜惜,更多带在身边教养,那秘毒就因此日积月累。 ——到先太子薨逝,天子急火攻心,病如山倒,身体里长久积存的毒就顺势汹汹爆发出来。 褚茗喉间又哽又哑,唯恐在闻人觉面前失礼, 就住了口没有说下去。 闻人觉却只是微微摇了摇头。 他低声道:“阿汜恨上了我。这个孩子,从降生以来,没有一日曾在我身边长大。” “江竟此人,隐忍懦弱, 利字当头,心中只有自己的处境前程,是没有妻儿的。” “阿亭是自己选了他, 阿汜却是因此不得不选了他。” “是我对不起阿汜。我心里最爱他,却不能去爱他,他恨我,是理所应当的事。” “好在这个孩子,自己长大了。像个狼崽子,想要的东西,懂得自己伸手来拿了。” 闻人觉低低地喘息了一声,似乎是个笑意。 “争吧,来拿吧。” “老三也罢,老五也罢,是抢不过这个狼崽子的。” “那两个孩子,心性和耐性,都差远了,他们耐不住的。” “朕会留一封空诏书,褚茗,这封遗诏,你要交给阿汜,让他……自己来写。” “他恨我不要紧,但阿亭毕竟是他的母亲,他……得到了他想要的,才能让阿亭好好地活下去。” 他目光落在窗外,又像是落在什么不知名的地方。 “万般罪孽,是我一身啊。” 褚茗听他一句一句地说着话,竟像是交代身后事似的了,不由得悲从中来。 眼泪像是开了闸似的,顾不上什么主子面前不能丧脸的规矩,就扑倒在闻人觉的榻前,道:“陛下吉人天相,那孙氏已经招供使了什么药,殿下派人出去遍访名医,一定会请回神医来的。” 闻人觉笑了笑,道:“朕还没死呢,你这老狗哭什么丧?” 他重新咳了起来,皱着眉从床头的斗柜上抽了张帕子,将溅在掌心的血拭去了。 星星点点的朱红色喷溅在明黄的锦被上。 闻人觉皱了皱眉,低声道:“把被子卷出去烧了吧,屋里一股子腥气,又要让她闻着。” 褚茗拿袖子胡乱抹了脸上的泪,不敢说话,只低着头应了喏,将沾了血迹的锦被团着抱了出去。 北风呜咽着卷过廊下,几片没有来得及扫净的枯叶在琉璃窗前打了个转,又被一只苍白的手拂去了。 闻人亭微微垂着睫,将洗得刺痛的手掩在了袖底,神色宁静地进了屋。闻人觉立在书案小山一样高的奏章边上,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的,闻声回过头来。 - 建德十六年的正月在帝都的静水深流之下平静地到了尾声。 江阴杜氏起事的消息像是一场虚惊,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战报传进朝中来了。 京城的侯府里,终于辗转重新得到家中消息的杜季明却面色剧变。 他的目光重新落在替他送信的人身上,声音微微和缓了些许:“这些时日京里风声外松内紧,你乔装出行,也未必安全,不如就留在府里,明日我使人送你回去吧。” 那人穿了件铅灰色的短打,丢在大街上遍寻不到的衣裳,但因为身量纤细,纵然已经加以掩饰,仍有几分抢眼。 来人抬手揭了兜帽,露出一张明眸皓齿的脸,眼尾却微微拖着,说不出的妩媚。 她微微地笑了笑,道:“点红阁里也时时有事,我能托庇于你一日,却不能托庇一生。” 她言辞若有所指。 杜季明却忍不住上前两步,握住了她的手。 他低声唤道:“秋秋。” 就说不下去了。 白秋秋微微动了动,杜季明下意识地加了力气,女郎却没有将手抽回来,而是反手将他也握住了。 她低下头来,将脸颊贴在了他的手背上。 柔软而细腻的触感,像冬日火炉边一场不切实际的梦。 到从梦中抽离之后,杜季明忍不住怅然若失,他急急地道:“会有一生的,秋秋,我保证……” 纤细的指尖压在了他的唇上,一点即收。 白秋秋已经重新戴上了兜帽,那双明媚含情的眼在帽檐下深深地与他对视了片刻,就彻底隐没下去。 小厮引着她的背影,沿着小路快步往后角门的方向去了。 - 同样烘着暖热炭火的房间里,也有人正当窗对弈。 棋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落在枰面上,对弈的两个人心思都不在局中,只闲闲地说着话。 绀香端了两只盖碗进门,搁在了桌边上,揭开盖子就看见腾腾的热气,指头大的酿圆子在浅白色汤汁里载浮载沉。 木樨的甜香散了开来。 秋日里花开的时候常觉得腻,到冬日里却又觉得香气里这一点甜恰到好处,江楚烟拿勺子在汤碗里搅了搅,酿圆子滑/润,却像尾小鱼儿似的从勺边上滑走了。 绀香知道谢石不嗜甜,那一碗里酒香就略重些,年轻男人低头吃了两口,才看到少女好像同那一颗圆子置起气来似的,偏偏追着它左右地捞。 头顶上传来低沉的笑声。 江楚烟眉间微微蹙着,仰起头来看了他一眼。 谢石深邃的眼瞳里藏了笑意,江楚烟鼓了鼓腮,唇边却忽然被什么一碰。 手长脚长的男人手中捏着自己的勺子,喂到了她的嘴边。 她低头去看,羹匙浅白色浮着木樨花蕊的汤汁里,还有颗不听话的小圆子滴溜溜地打着转。 汤碗里热气氤氲,江楚烟觉得自己的脸颊都被热气蒸红了。 谢石却好像没有注意到她的羞赧似的,只是温柔地笑着,到她顺从地吃了这一口,又舀了一勺喂她,才平静地收回了手。 江楚烟也跟着放下了匙子,胡乱地找话来说,将前头没有说完的话又提了起来:“陛下要让明珠公主在宫中/出嫁,这样的荣宠,杜侯爷该能安心才是。何以哥哥却说他必定要有动作?” 杜季明倘若果然真心爱慕闻人泠,才会觉得这是一种荣宠。 江楚烟坐在方桌对面,目光澄澄地看着他。谢石微微低下头,没有将杜季明对她的觊觎说出口,而是平静地道:“杜家在江阴的最后一点有生力量如今已经北上,和江阴侯带进京的人手合流。他们如今比我们更不想让朝廷知道岳州陷落的消息。” “一旦揭破,失去了封地的依仗,江阴侯的虚弱就将一览无遗。” “他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拼死一搏,要么继续蛰伏下去,被闻人氏天子随意指派,谋求日后经营。” 谢石昔日主持天一庄的时候,在江南修成四通八达的路网,最终也真的像一张巨网,在无声无息之间绞死了盘踞岳州的杜氏一族。 谢石目光落在棋枰上,有一刻冰冷。 江楚烟支颐坐在他的对面,视线沿着他峻刻的眉弓滑落下去,忽然忍不住探过手去,轻轻抚了抚他的下颌。 年轻男子颌下已经生出了浅浅的一层胡茬,看起来不显,摸上去却有些微微的刺。像是一柄千锤百炼过的长剑,藏在鲨皮鞘里,却有掩不住的锋锐之气要透匣而出。 她微微失神。 被她轻抚脸颊的男人却蓦地转过脸来,按住了她的手,温热的唇在她掌心轻轻吻过。 江楚烟正在出神,不由得轻轻地惊呼一声。 那双铁臂探了过来,她身形微微一轻,已经被人握着腰间,侧身坐在男人的腿上。 江楚烟下意识地勾住了他的颈。 谢石揽着她的腰,他胸膛坚硬紧实,江楚烟侧身坐着,只觉得硌得肩头微微地痛,就挣扎了两下,扭过身来,伏在了他的胸前。 谢石纵容地环着她,任由她在他怀中磨蹭调整,自发寻找着最舒适的姿态。 江楚烟却觉得腿侧贴上了什么滚烫的物什。 她不明所以地探手去拂,一面低下头去,却在半路上被截住了手,额头也被人抵住了。 “阿楚。” 谢石的声音蓦然有些低哑,他轻声道:“不要动。” 俊美凌厉的五官似乎忍耐着什么,眉锋都微微折了起来,江楚烟不由得心痛,却又有种不知何来的脸热心跳,整个身子都僵住了,一动也不敢动。 谢石握着她的腰,替她挪动了一点位置,徐徐地呼了一口气,却重新将她抱紧了。 “阿楚。” 耳边男人低声地唤着她的名字,江楚烟轻轻地应着,男人却只是轻轻地亲吻她的眼角眉梢,态度极尽轻柔和怜惜。 江楚烟总觉得他离开的时候有些怪怪的。 但她很快就没有精力专心琢磨谢石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钦天监算出了上半年的黄道吉日,天子御笔朱批,将明珠公主出降的吉日选在了二月十四。 这消息一送到江楚烟手中,就让她有种怪异的感觉。 ——就算明珠公主年岁已经不小,这样也未免太过着急了。 刨去议亲多年的旧例不提,就是当年惠安公主榜下捉婿,到与驸马成婚,也有小一年的筹备时间。 江阴侯正月里才向天子求亲,皇帝的女儿又不是嫁不出去…… 江楚烟不得其解。 绀香和子春知道她这一回不得不出席,收了消息就开始替她预备起了衣裳首饰。 第六十六章 - 二月初十的夜里, 京城又下了一场大雪。 十二、十三两天,虽然天气稍稍放晴了一点,但到二月十四的凌晨, 天又重新阴阴沉了下来。 江楚烟在廊下站了片刻,都觉得脸颊上没有被毛领遮蔽的地方隐隐刺痛。 绀香在她身边抱着手炉, 也跟着抬头看了看天,道:“今年冬天也实在太过长了些。” 京城地处江北, 夏短冬长, 冬日里鹅毛飘雪, 一直下到二月份,倒也算不得什么异事。 江楚烟捂了捂脸颊,绀香就劝她回了房:“万一在外头受了风。晚间进宫还不知道要怎么折腾。” 莺时也跟着嘀咕:“说是千挑万选出来的吉日,如何就碰上这样的天气。” 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着,院子里的几树枯枝支离地冲着天,那层云就好像低垂到树梢似的,上午起了阵风,到下午却停了。 江楚烟总觉得心里“砰砰”地跳, 说不上什么缘故。 她对绀香道:“跟着我上京来的那些星火卫,哥哥这回出城带走了没有?” 绀香摇头。 江楚烟又怔怔地出了片刻的神,道:“今夜教他们都警醒着些。我在宫里头,未必能时刻指使, 让他们……跟哥哥身边的人密切联系着,听外头的指挥。” 绀香就应了,她声音微微有些紧, 道:“小姐觉得今日会有什么事?” 江楚烟摇了摇头。 她道:“今天是公主殿下的好日子,谁也不会希望今天出什么事的。” 绀香沉默下来。 不希望出事,和不会出事,可是两回事。 江楚烟又细细地想了想,还是慢慢地叹出口气。 她不知道江阴侯心中究竟怎样想,但哥哥却判断他会孤注一掷。 机会……总不是那么多,而且每一次都是稍纵即逝的。 婚礼的吉时循着古礼,定在黄昏时分,自然是在公主府完成的。礼成之后,惯常由男方家中主持的宴饮却移到了宫中。 世人都觉得这是天子在彰显对明珠公主的宠爱,也安抚江阴小侯爷的心。 门房套了大车,江楚烟在侍女随从的拥簇下出了门,却在仪门底下迎面碰上了江汜。 江楚烟不由得微微怔了怔,屈下膝来叫了声“大哥”。 江汜似乎毫不意外,甚至微微勾了勾嘴角。 他向等在一旁的车舆上看了一眼,明知故问地道:“准备进宫?” 江楚烟不知所以,就温声应“是”。 江汜却点了点头,道:“恰好,我同你一道。” 他比上次见面的时候似乎更消瘦了些,但精神却很好,分明是入宫赴宴,乌黑的发却没有全束进冠里,从肩头披落下去像一片柔/滑的锦缎,衬得他原本就白/皙的皮肤甚至有几分苍白。 湛黑的眼也更显出几分深邃冷厉的意味。 但江楚烟看过来的时候,他眼中却似乎带上了些许真实的笑意。 “怎么,不方便?” 江楚烟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绀香原本在看见他的时候就绷紧了精神,唯恐他暴起伤人,或者做出些别的什么——但江汜上了车,却反而沉默下来,坐在江楚烟对面的位置,一双眼微微地合上了。 马车辚辚地行驶在帝都西城宽阔平坦的街道上。 江楚烟轻挑了一角窗帘,向外看去。 西城权贵云集,这时分许多人家都要入宫赴宴,沿街的门户几乎都停了车马,大街上熙熙攘攘。 金吾卫也知道今天人多眼杂,一改平日里的懒散,在上峰的指使下来回巡逻起来。 江楚烟看清了金吾卫的巡逻路线,眉梢微微蹙起,就将帘子放下了。 对面的江汜似乎对她的举动了如指掌,忽然静静地问道:“怎么不看了?” 江楚烟轻轻摇头,止住了立刻打道回府的念头。 覆巢之下无完卵,惠安长公主府濒近宫城,如果真的有什么意外,长公主府未必会比宫中更安全。 她迟疑了片刻,轻声道:“大哥今日在宫中,务必……小心。” 江汜终于睁开眼,面上仿佛有一瞬意外的情绪。 但他只是看着江楚烟,少女却已经重新侧过了头。 江汜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目光一转,掠过车厢角落里。 那里倚着一柄收拢起的油纸伞。 他注视太久,以至于江楚烟也不得不看了一眼——那伞还是那日/她借给江汜的那一柄,后来江汜说要亲自送还给她,最后却还是使了个人送回知心院里。 或许是绀香担心下雪,就随手把它放在了车厢里。 江汜目光落了片刻,江楚烟本以为他要说些什么,但他最终却什么都没有说,就重新闭上了眼。 江楚烟终于想明白为什么觉得他今日精神很好——他今天眼中有种别样的锐光,而当眼睑遮蔽了那光华,他苍白的肤色和淡色的薄唇,就显出一股说不出的倦色。 她有心想关切几句,但他们兄妹的情分实在太过淡薄,又让她觉得唐突而说不出口了。 或许是因为值门卫识得长公主府的车驾,江楚烟这一乘车并没有受到太严苛的检查,就被放进了宫。 江汜在云英殿前同江楚烟分开,她继续向后去,到了云华殿里。 云华殿和左、右两偏殿中坐的都是女客,这时候宫宴未开,人却已经到了大半,宫人在门口将名号唱出来,江楚烟进了门,就有身份高些、能在殿中走动的女眷来同她说话。 这些人不敢小觑惠安长公主府的声势,对着她这样一个未出阁的女孩儿,也是一味地逢迎赞扬,听得江楚烟微微生起腻来。 她应付得厌倦,就听见三声静鞭响。 众人都凛然入席,惠安长公主和惠妃肩并着肩,后头跟着李婕妤和郑容华,从殿后徐徐步出。 这个组合其实怎么看都颇有几分怪异,但满座的人就好像全然没有发觉似的,恭恭敬敬地行礼,依着长公主的口风欢喜地说着话。 江楚烟心中不觉有些荒谬。 她随着大流举杯、敬贺,服侍她这一桌的宫人仿佛提前得过吩咐,态度十二分的恭敬,即使她不饮不食也不妄自多言。 大殿中歌舞翩翩,宛然真是一场人间富贵极处的盛会,甚至原本应该是宴会主角的一双新人却也不曾见过踪影。 勋贵、百官列席的云英殿里,天子仿佛不胜酒力地闭了闭眼。 梁首辅正在天子席前君臣谈笑,见状就跪直了身子,向一旁的内相褚茗道:“陛下想必是龙体微倦,可要退席休息一时?” 褚茗神色平静,微微地颔首,就带着两、三个内监一处,扶着皇帝往离席后殿去了。 大殿上云蒸霞蔚,没有几人敢于直视丹墀左右,少了几道身影似乎也没有被谁留意到。 外面不知何时,已经飘飘下起雪来。 飞檐底下挂着朱红色的灯笼,泛红的光线照在雪片上,白雪也显出些淡淡的绯色。雪已经下了一段时间,地上积了厚厚的一层,穿着牛皮靴的脚踩上去,冷意就没过了踝。 雪片叠着雪片,前殿的丝竹管弦之声渐渐远去,就能听见飞雪簌簌的声响。 绀香从殿门口溜进来,脚下还有些冰冷,怕引起太多人的注意,只能轻轻地跺着脚,道:“下雪了。” 江楚烟看着殿中飞旋的舞姬,似乎有些出神,闻言微微愣了片刻,才问道:“什么时候下的?” 绀香摇头,转头间向上看了一眼,忽然道:“殿下出去了吗?” 上首四张坐席,这个时候已经空了大半,竟只有惠妃娘娘一个人坐在上头了。 江楚烟眼睫微垂,淡淡地道:“大约是觉得殿里闷吧。” 她语气有些轻,绀香不由得去看她的神色,只觉得她心中仿佛有什么事似的。 身后那个一直恭顺的宫人却忽然道:“小姐也可以出去歇一歇。” - 戌正一刻,苍山负雪,万籁生寒。 呼啸的北风裹挟着雪片,从山谷口蛮横地吹进来,仿佛要将一切阻拦的事物都席卷撕碎,却吹不散山谷之中浓郁的血腥气味。 残躯断肢纵横在这片战场上,乌色轻甲的铁卫身上浸透了敌人的血,出鞘的长刀在雪地里反射/出一截冷光。 高高的山石上,朔风吹卷宽大的披风,猩红的里料猎猎作响。玄衣男子挽住掌中的硬弓,箭锋遥遥地对准了夜色中奔逃的深紫色身影。 与寻常箭支迥异的锋镝激射而出,带出一阵锐利的啸声。 帝都八方的城门像凶兽的巨口,在风雪夜里沉默地合拢着。 而就在同一时刻,宫城原本已经紧闭的西门忽然徐徐地打开了。 第六十七章 - 值守西门的金吾卫不曾提防来自身后的刀刃, 提着灯走下城墙的卫士只来得及在灯影里照见一条突兀的影子,就被人捂住口鼻一刀割破了咽喉。 四处都传来“扑通”“扑通”有人栽倒的闷响。 片刻,有人在黑影里打了个呼哨。 同样穿着金吾卫服色的卫兵拉动了滚轮, 包裹着赤铜皮角的实木巨门,在令人牙酸的吱嘎声里缓缓地开启了。 整装完毕的军伍已经严阵等在城外, 为首的男子肩头已经覆上了一层雪,在大门打开后微微停顿了片刻, 翘首望向遥远的东、南、北方向。 暗沉沉的风雪和夜色遮蔽了一切。 今夜因为皇宫大宴的缘故, 左右金吾卫都被抽调了许多人手, 在皇城中巡逻。 导引宾客的宫城南门附近把守最为森严,但东、西、北三面也因此故,人数不比平日,防守也松弛许多。 那些受邀入宫的官员和女眷们,此刻大约正沉醉在宴饮之中。 金吾卫左指挥使魏明英家中的女眷,早在宫宴的消息确定之后,就纷纷报了病事,只有一位庶枝的女眷入了宫。 大雪还在纷纷扬扬地下着, 有几片掠过盔甲的遮蔽,融化在了他的眉毛上,冰冷而湿/润,说不出的怪异感觉。 他抬手抚了抚怀中的书札, 扬刀一挥,率众循着洞/开的宫城门向内疾驰而去。 - 宫宴之上歌舞升平,无边的雪夜里不知道隐匿了多少潜行的身影。 大内相褚茗袖着手, 低眉顺目地站在偏殿门口,像一尊没有生气的入定老僧似的。 偏殿里掌了灯,人影被烛火映在明瓦的窗格上,孤零零的一个,高而瘦削,手撑着多宝格,肩脊微微低偻,仿佛在无声地颤抖。 三皇子、岐王闻人和率着一部私兵赶过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样的一副情景。 窗格间那道身影仿佛没有听到外面的嘈杂,闻人和却情不自禁地停住了脚,仿佛有一瞬的气短。 身边和身后的人身上传来的金铁气味重新给了他勇气。 他微微地笑了笑,对着褚茗拱了拱手,道:“褚大伴,我来叩见父皇,劳烦褚大伴通报一二。” 褚茗还是那副袖着手的姿态,眼也不抬,平平地道:“陛下倦了,正在殿中休息,谁也不见。” 三皇子面色不由得变了变。 他沉默了片刻,忽然笑了起来,道:“父皇这些时日身子不适,万一龙体欠安,出了三长两短,大伴怎么担待得起?” “我是父皇的长子,自然有服侍在父皇膝前的责任。”他微微眯起眼,道:“大伴倘若偏要横加为难,本王也只能视作你……。” “包藏不臣之心。” 他抬了抬手。 四面八方却忽然传来嘈杂的声响。 有人从黑暗中喝道:“三哥,你带私兵直入宫城,又意欲何为!” 三皇子眼眸遽然一缩,扭头向声音来处看过去。 刚刚从内书房结业未久的五皇子在几位内侍和金吾卫的拥簇下,缓缓地走到了灯火晕光之中。 两位不久前还在云英殿上,分列天子左右,姿态一个比一个驯顺乖巧的皇子,突然猝不及防地在这个时刻重新相遇了。 五皇子年纪尚轻,看上去还有些单薄,但嘴角挂着似笑非笑的神色,仿佛对着三皇子身后严阵以待的亲卫们也毫无惧意。 三皇子心中一片冰冷。 他看得见五皇子身后孤零零的几个人,也听得见夜色里……四面八方纷沓而来的脚步声。 他忽然冷笑一声,道:“本王的好弟弟,你算计我?” - 天子的上书房里,悄然退席的惠安长公主闻人亭将手中一叠奏折丢在了桌面上。 她神色冰冷如霜,目光从身前数名紫袍官员身上渐次掠过。 “陛下叫本宫回来处理国事。” 她冷冷地道:“你们要给本宫看的,就是这些?” 众人都屏息静气,不敢抬起头来直视这位威权日重的长公主。 这样顺从谨慎的态度让闻人亭向后仰过身,抬手捏了捏鼻梁。 她神色有些疲惫,书房的主人不在,不知道是哪个内监在香炉里添了安神的香,柔和温润的香气让闻人亭心中的倦意止不住地浓厚起来。 外面大雪飘飘,天深地白,正是冬日大好时节,凭窗万籁有声,听得见繁雪压得中庭里枯枝断裂的低响。 再远些……再远些…… 云英殿、云华殿里的丝管之声太过遥远,细微的声响都被夜色吸收,难以传递到耳边来了。 闻人亭怔怔地向外看了片刻,心中蓦然生出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和悲哀。 她“腾”地站起身来,顾不得长公主的仪态,摘了屏风上的大氅,自顾自地大步向外走去,厉声道:“金吾卫指挥使何在!禁军统领何在!” - 云华殿里,宫人低眉顺眼,姿态恭顺,对着江楚烟微微地笑:“公子说,闻人御已死,这宫中小姐想去何处都去得。只是今夜宫中恐不太平,小姐若是要走动,还是由公子陪着才好。” 江楚烟心中一瞬激荡,旋就想到此“公子”非彼“公子”。 谢石的手想必此刻还没有伸到这样的长。 那宫人口中的“公子”,恐怕是她的大哥江汜了。 江汜果然在云华殿后的回廊上等她。 廊外飞雪飘摇,被风吹着穿过檐牙,漫天是深黯的铅灰色,地面是一色夺目的白,江汜穿着件白色的氅衣,站在朱红的回廊里,像一尊意外凋落在异色里的人像。 他听见江楚烟一行人走近的声音,就回过头来,目光掠过绀香警惕的神色,忽而笑了笑。 江楚烟唤他,他就懒懒地应了一声,和她肩并肩地往廊下去。 江楚烟在女孩儿当中也算高挑,但走在他身边,却只有他肩头高,从江汜的角度,能看到少女洁白的发顶旋。 尽管是在宫中,乌锦似的头发依然倔强地梳了个双鬟,一派山川日月般的明丽澄净。 江楚烟似乎听见他喉间溢出的低沉笑声,不由得凝眉侧过头来。 江汜抬手在她发顶抚了抚,忽然问道:“是谢石还没有来得及告诉你,要离我远一点?” 他这话突如其来,江楚烟微微有些错愕,顷刻醒过神来,腰间已经揽上一条有力的手臂。 她低声惊呼,半空中的风裹着雪片闯进她口中,让她不得不掩住了口。 挟住她腰的年轻男子展开袍袖,足尖点过屋檐和瓦楞,虽然还裹着一个人,身形却仍然如夜色里的雪枭一般轻/盈,瞬息之间就消失在众人的视线当中。 江楚烟将衣袖遮住了劈头盖脸卷来的雪,到重新踩上实地,才犹有余悸地放下了手。 她对宫中地形十分陌生,举目只看得满眼楼台寂寂,风拂檐下铁马,流银色幔帐反复翻涌鼓动,与高台边积留的雪层呼应生辉。 带她上来的年轻男子背对着她,静静地站在齐腰高的栏杆上,微微垂首向下注视。 风和雪在他衣角鬓梢纠缠,未拢起的乌发寂寂飞舞。江楚烟从他身后看过去,不知道是因为雪夜还是什么缘故,有那么一刻,让她觉得这个男人身上有种与生俱来的、漫长无解的孤独。 她抚了抚心口,因为惊变而凌/乱的心跳渐渐平静下来。 江汜听见身后轻缓的脚步声,微微回首。 少女拢紧肩头的披风,慢慢地走到他的身边,将手扶在了围栏上。 杳杳宫墙之内,高楼下这一片殿堂周遭,宫灯、白雪和夜色之间,不知何时笼起了新的颜色。 穿着金吾卫服色的兵士们手中擎着火把,提着长刀,慢慢地将这座寂静的小殿围住了。 高楼与小殿有些距离,江楚烟看不清楚,江汜的目力却轻易看得到,士兵手中砍卷了刃的刀,和从刀口上滴落的、殷/红的血珠,滚落进被靴底踏脏的灰色雪地里。 禁军和金吾卫在小殿前对峙住了。 北向悠长的甬道上,有个纤细而高挑的身影,身后跟着一众兵士,正脚步匆匆地赶来。 - 帝都巍峨高阔的城墙之下,有一部兵马顶着风雪呼啸而来。 城门紧紧地闭着,一旁的侧门却在不知何时打开了,雪片如席般在门洞中吹掠,年轻的将军穿着一身重铠,擎着杆长/枪,独自站在了门中央。 骑兵疾掠,几乎瞬息而至,又在城墙之下霍然勒缰,千骑骏马齐齐人立而起,嘶鸣如雷。 为首的黑衣男子轻夹马腹,肩头朱红披风翻卷,他身材高大,手中捏着柄乌金的马鞭,对着城门下男子遥遥一指。 年轻的将领也已经横起了掌中长/枪。座下的战马蹄掌交错,碎步轻轻走动,是压抑到极致的澎湃战意。 “谢公子。” 他轻轻抖缰,战马载着主人,从城门洞深邃的暗影里轻/盈掠出。 “程巍,受吾主之托,阻拦谢公子入京。” “在此等候多时,但求一战!” “江汜要拦我?” 谢石鞭柄低垂,漠然冷笑。 他长臂微舒,身后的青鹫卫使未及反应,腰中长刀已经被人拔/出鞘去,在夜雪中斩出明银色锋芒,与疾掠而至的长/枪重重相撞。 他冷然道:“点火!” 青鹫卫蓦然回过神来,反手从腰后毡囊中摸出一柄火铳,高高举了起来。 剧烈的爆裂声,即使是呼啸的风雪也未曾全然盖过。 沉寂的京城之内,睡大通铺的走卒、卖苦力的力夫……撕开身上粗褐的衣裳,露出里层玄色的制式轻甲,打开腰间的毡囊,从低矮杂乱的民房中涌/出,越过城内的街巷和河流,一路向城墙方向奔来。 作者有话要说:咦忘了定时了,幸好看了一眼,迟发了五分钟QAQ 第六十八章 - 高楼之上, 江汜忽然侧过头来,对着江楚烟笑了一笑。 楼上无灯无月,微光昏昧, 使他苍白的面色更显出几分冷意,不似人身, 竟如白玉石雕,泛着冷硬的光泽。 而他眼瞳湛黑明亮, 又像是燃着什么无名的火焰, 使他整个人生出勃勃之气。 他叫她“阿烟”:“你说下面几个人谁会赢?” 声音分明低沉温柔, 却又让江楚烟心中说不出的冷。 她道:“那是三皇子和五皇子吗?” “是啊。” 江汜语气有几分漫不经心,他目光落在挡在门前的纤细身影上,忽然低低地道:“你看,那是阿娘。” “咱们的阿娘。”江汜转过脸来,看着江楚烟,嘴角稍稍勾了起来,道:“你怕不怕?” 这问题问得没有来由,江楚烟不由得仰头看他。 江汜却笑着转回了头。 在江楚烟没有看到的短短时刻里, 殿前的局面已然生出剧变。 褚茗几番请求长公主入殿内,却都被她果断否决。朔风低咽,朱漆的楹柱上灯火缃黄,她立在灯火与门楹之间, 一双眼冰冷地注视着面前的两位皇子。 带私兵入宫的三皇子,和裹挟金吾卫、“清君侧”的五皇子。 两位皇子目光闪烁,竟至于谁也不敢直接与她对视。 闻人亭冷笑。 三皇子带来的王府私兵在先前已经被五皇子下令被斩杀大半, 如果不是长公主带人匆匆赶到,如今的小殿恐怕已经变了一重天。 而此刻两壁林立的禁卫军互相对峙,气氛紧张得要滴下水来。 却有凌/乱的脚步声仓促而来,有人顾不得看清近前的情形,就高声喊道:“殿下!魏大人带着兵马,把宫城西门重新封住了!” 五皇子眉峰蹙了起来,厉声道:“魏明英是忠君之臣,你又为何如此慌乱!” “不是,不是。” 那人穿过人墙,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仆倒在地上:“魏大人关了宫门,就率兵追袭我们这一部,此刻已经快要过了裕真殿了。” 五皇子面色大变。 他目光如刀子似的,对上三皇子茫然的视线,又霍然看向门前的长公主。 闻人亭神色冰冷,扣在腹前的手却在微微地颤抖。 五皇子面上原本的平静神色如被雪积压不住的枝条,蓦然地崩解了。 连他身边、身后的人脸上都不由得露出惶然之色。 短暂的寂静中屏声静听,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果然有杂沓脚步声踏雪而来。 有人忍不住低声道:“殿下……” “闭嘴!” 五皇子断喝,“呛啷”一声清响,他反手从侍从手中抽/出刀来。 闻人亭却在短暂的战栗之后恢复了平静。 她侧头看向褚茗。 褚茗低垂着眉眼,没有一点兴奋或惊恐的模样。 ——不是天子的后手。 那又会是谁呢。 闻人亭在心中微微笑了一声,说不出是苦涩还是淡不可察的欣然。 而她心中还有更深的恐惧,不曾被面前的每一个人觉察:闻人觉的身体撑到如今,至此还没有对她说一句话,殿中的那个人,还是活生生的那个闻人觉吗? 五皇子手中擎了刀,冰冷的刀柄仿佛给了他新的勇气,让他蓦地伸出了手,刀刃还在轻轻/颤抖着,指向了那扇近在咫尺的门扉。 “长公主。”他色厉内荏地道:“本王今日为勤王而来,倘若长公主定要一意孤行,阻拦于我,也不要怪我……” 他一语未竟,已戛然而止,惊恐地睁大了眼睛。 原本沉静地站在殿门口的长公主,就在他提刀指过来的时候,蓦然向前跨了一步,抬手擒住了刀刃。 佩刀在风雪中冻了许久,刀刃也是冰冷的,像是冬日里藏冰的石室,仿佛能夺走人全身的热量。 闻人亭嘴角挂着笑意,指缝里鲜血沿着血槽淙淙流下,她却仿佛一无所觉。 刀尖刺入人体,发出裂帛般沉闷的声响。 “啊啊啊啊啊啊——” 五皇子下意识地松开了手,刀柄却被他掌心的汗水凝住,仿佛黏住了一般难以放开。 他在失声的尖叫里,听见面前的女子一字一顿地道:“皇三子谋逆,皇五子弑亲,大不孝——” “本宫代天子,诏燕王江汜,入宫勤王。” “诛杀叛逆,光复……河山……” 瞬息惊变,高楼之上,江楚烟只看到江汜蓦然猩红的眼。 她下意识地转过头去,只看到女郎握着刀向前倾倒的身形,她对面的五皇子犹然怔怔地握着刀柄,仿佛还处在亲手杀死一个人之后的失神之中。 那是…… 长公主。 江楚烟与她殊无情意,喉间却仍然不由自主地溢出一声低咽。 江汜却忽然低低笑了起来。 声音越来越大,渐至仰天而笑,说不出的嘶哑恣狂。 他一面笑着,一面转头看着江楚烟,道:“阿烟,阿娘对你真好。” 他眼瞳猩红,这样注视着江楚烟,让她颈后都跟着炸起了细小的疙瘩,喃喃地叫了声“大哥”。 “从小在外面长大,不必在这个地方沾一身的污秽。” 他自顾自地笑着,道:“你看,她死了啊。” “都死了,还不会忘记拉上我。” 江楚烟听他这样带着笑意说话,心中说不出的凄楚。 夜雪吹卷,江汜看着她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染上红意,却又勾了勾嘴角。 “别哭。”他忽然俯下/身来,楼高天寒,他附在她耳畔吐息却犹然滚烫,道:“看着,哥哥给你表演戏法。” 他重新站直了身子,夜色里白衣猎猎,他向前抬手。 四方宫墙殿宇高梁之间,忽然有如麻的弓箭手林立而起,一张张拉满弦的硬弓指向了当中的小殿。 弓/弩的形状特殊,江楚烟的眼渐渐熟悉了黑暗,就更轻易地认出那些人的装束和行动。 ——他是什么时候布置了这些人? 江楚烟心中沉沉的,看向江汜的视线几乎是难以自抑地露出惊惧。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他是早就知道今夜三皇子、五皇子会趁着大宴发起宫变,因此顺势而为吗? “看着。”冰冷的手却握上了她的颈后,几乎是半强迫式的,将她目光的落点转到小殿的方向—— 四壁箭支如雨般呼啸而出,在半空中爆开明亮的火光,落在终点的时候已经熊熊地燃烧起来。 即使是这样高下遥远的距离,也能听到火雨飞至时嘶哑惊惶的叫喊。 江楚烟道:“大哥!” 她听见身边江汜的一声轻笑。 这处偏殿全是木构,抱厦的檐角已经渐渐燃烧起来,江汜却仿佛没有看见似的,只是冷漠地注视着这一切。 江楚烟被他握着肩颈,即使极力地转开眼,也只能听着火场中的呼喊,持刀的禁卫军四散奔逃,有人彼此护持着向外突围,第二轮箭雨却在顷刻之后再度席卷而至。 漫天风雪和烈焰,将高高的楼台都照亮了。 江楚烟泪流满面。 她挣扎的力气忽然变大了,又或许是江汜骤然放松了对她的压制,竟让她挣脱了那只铸铁似的手,提着裙子回头向楼梯跑去。 江汜在她身后淡淡地道:“站住。” 江楚烟下意识地停住了脚,身后脚步声沉稳,她忍不住回头看去。 白衣男子眉目清俊,风姿萧疏,仍旧是芝兰玉树般的模样,暖橙色的火光在他身后照上楼台,替他勾出金与玄色的轮廓。 而江楚烟此刻看着他,却如看着一尊血狱杀神,让她整个人都觳觫战栗。 江汜已经徐徐走到她面前来,忽然俯下/身,在她额上轻轻一弹。 江楚烟在他靠过来的时候就因为恐惧而下意识地紧紧闭上了眼,额上落下的力道却轻柔如鸿羽。 “怕?” 江汜沉沉地笑了一声,道:“还是你想去救他们?” 江楚烟咬紧了牙,低声道:“大哥何至于、何至于……” 她看着江汜,却再难将求情和责难的话说出口。 “阿烟。” 江汜忽然唤了她一声,截断了她的话语,声音沉得像是一声叹息,又带着说不出的意味:“别怕,有人来救你了。” 高楼台阁四面空旷,他说话的时候,目光越过她的头顶,落在不知名的遥远方向。 江楚烟跟着转身看过去,黢黢夜色之中,似乎只有一片沉寂。 而在她目不能及的地方,鲜血从士卒的颈中喷溅,染红了原本就朱红的斗篷内衬,比雪片还要轻/盈的刀光倒飞回修长的指间,玄衣男子眉锋如剑,遥遥望着宫城中那座高峻的楼阁,微微眯起了眼。 他高高抬手,身后的兵士如洪流般涌/向了宫城。 第六十九章 - 天地寂寂, 有人风雪夜归。 江楚烟犹然微微出神之间,江汜重新揽住了她的腰。 她只来得及说一句“我自己走”,霜白的氅衣已经将她整个人笼在其中。 狐裘柔软, 还带着年轻男子炙热的体温,但江汜身上的气息却冰冷——不似谢石的霜雪寒刀, 而是一股夜息香一般辛凉的气味。 像他这个人一般,即使是稍稍靠近也要使人痛楚。 江楚烟被掩在他宽大的襟袖之间, 江汜低下头来, 只能看见发顶一点依稀的乌色。 知道安危和轻重的小姑娘, 温顺而安静地抱紧了他的手臂。 ——原来她在这个时候,依然还对他有……信任吗。 他淡淡地移开了眼,霜色的身形在高高的楼阁间飞掠而过。 身后火光纵横,被埋伏、被放弃的人在箭雨的包围中奔突求生,无人注意到女郎跪坐在地上,手中犹自握着刺入胸腹的刀刃,她身后是熊熊燃烧的殿宇,风雪和极寒中不曾凝固的鲜血从血槽中流淌、溅落下来, 渗过地面厚重的雪层,流入地下纵横的沟壑之中。 - 五夜漏声催晓箭,上帝深宫闭九阍。 紫禁深宫,凡楼阁殿宇九千处, 宫墙林立,巷陌纵横,江楚烟被江汜挟在身边, 只觉得这一次的路程比上一次更漫长无数倍。 她不知道江汜要把她带到什么地方去。 眼前却忽然一亮,从氅衣的缝隙里透进光来。 脚下在顷刻之后跟着踩上了实地。 江汜松开了钳在她腰间的手,在她背上轻轻一推。 江楚烟下意识地遮了遮眼,片刻才适应了突如其来的光明环境,睁开眼就看到殿前沉默肃立的禁军,一位中年模样的将领摘了头盔,似乎有些诧异地看了她一眼,上前来同江汜说话。 他穿着錾铆精致的明光铠,溅了不知是敌人还是自己的斑斑血迹,一身的煞气,江楚烟不认识他的脸,却认得出他的甲胄。至少是三品以上的武官。 她垂下眼向殿角退了几步,不欲听到江汜与这位显然是禁军高层将领之间的对话。 殿宇寂静,从门口看出去,能看到宽阔而空旷的汉白玉广场,五龙桥安静地伏卧在御沟上,白雪飘落下来,将淙淙流水声都冻住。 再向北看,巍峨的大殿矗立在三十九层的长阶高台之上,金顶重檐,极目不尽,如传说之中的天人仙宫。 这里竟然已经是宫城正殿、大朝和庆典才会开放的玄极殿左右的配殿里。 江汜带她来这里做什么? 魏明英同江汜说过了话,就领命率部向外去,临走的时候不由得又向那个立在门口的小姑娘看了一眼。 江汜却信步走过来,不偏不倚地遮住了他的视线。 魏明英知道江汜为此不悦,就深深垂下了头。 禁军从左右配殿中涌/出。 就在同一时间,数百丈之外的宫城墙下,原本应该有重兵把守的城门却霍然洞/开了。 武士从城外、墙头涌下来,迅速地结成阵型,与广场这一端的禁卫军遥遥对峙。 火把的光辉照映,玄衣男子立在城头,距离遥远,江楚烟看不清他的身形。 她下意识地奔出了殿门。 那人原本姿态疏冷,但不知道是不是江楚烟的错觉,当她忽然出现在侧殿檐下灯火的光影里,而那道视线遥遥地投过来,就仿佛整个人都绷紧了。 她喃喃地叫了声“哥哥”。 江汜却跟着走到了她的身边,道:“外面有雪,你回去吧。” 虽然有飞檐的遮挡,但雪片还是被风卷着吹过檐廊,她无声地摇头。 江汜垂着眼,沉默了片刻,却忽然笑了一声,回头对身边的禁军说了句什么。 那禁军垂着头离开了,江汜没有再说话,负着手徐徐走出门去。 他道:“谢公子,别来无恙。” 高墙上的男子淡淡地道:“江公子毁诺背信,亦当无恙。” 风声如磐,但这两个人的对话却仿佛送到人耳边,清晰可辨。 江楚烟心底微微一酸。 谢石似乎懂得她此刻的心情,忽然温声道:“阿楚,我来接你了。” 虽然看得出眼下剑拔弩张的态势,但在熟悉的声音落在耳边的时候,江楚烟心中的无措还是慢慢地平息下来。 江汜却轻缓地笑了一声。 他道:“谢公子要接我妹妹到何处去?” 他负着手,火把的光焰照亮他的眼睛,有种说不出的明亮妖异,含笑道:“何况孤与谢公子既无君臣之义,亦无友故之情。” “无据之诺,毁又何妨?” 城头之上,谢石微微一笑,道:“就依闻人公子所言。” 他抬手扬鞭。 江汜在他说出“闻人公子”的时候面色已然森冷如铁,道:“来战!” 漫天飞雪如席,朱色披风翻卷,谢石的身影已如游隼般疾掠而下。 两壁对峙的军士如同洪流,涌过五龙虹桥、御沟流水,在宽阔的广场上狠狠地撞在了一起。 江楚烟一向深信谢石的武技拔群,但至此时仍旧忍不住心跳战栗。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江汜出手,也从不知道他在武道上同样有出众造诣,更不知道这两个人究竟能不能分出高下—— 她紧紧地盯着广场中央相碰的两人。 身边却忽然有人低声道:“小姐。” 江楚烟侧头,就看到那名受江汜之命离开的禁军走了回来,将一柄伞呈到她的面前:“主君令属下为小姐取来。” 纤细而温润的紫檀木伞柄,雕着出/水莲的阴文,素色的伞面,褶皱被打理得整整齐齐。 熟悉的一柄伞,以至于江楚烟心中有片刻的空白,才接在了手中。 那名禁军初时跟在江汜的身边,江楚烟觉得他该是江汜的亲信才是,可是场中战况激烈,他却没有过去,而是把守在了殿前,仍旧像一位沉默的侍卫。 江楚烟的注意力仍旧回到了场中。 刀光剑影交错,交手的二人有来有回,身边的兵士却连余波也难以耐受,战团渐渐向两边偏移,竟然硬生生在乱战中央割出了一片空白。 坚硬的金属锋刃相互摩擦,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长吟。 谢石身形微晃,足跟错后半步,才卸去了手臂上传来的冲力。 对面的江汜却连退了四、五步,微微垂首,片刻抬起头笑了起来。 他道:“痛快!” 火光摇曳,他洁白的齿牙挂上了一层淡薄血色,又被他不甚在意地舐/去。 谢石漠然道:“闻人公子尚能再战?” 江汜放声长笑,说不出的阴郁和凌厉。 他道:“谢中玉,你一生恣傲,不曾与本朝有一拜之义。” 谢石平生至此,不曾入朝拜过玉阙、不曾折腰唤过“吾皇”,他与陈天子之间,竟然未有过半点君臣名分。 他注视着面前的江汜,神色冰冷,却有无名危险、雀跃与说不出的激荡,如电流般游走过他周身血管和毛孔。 江汜凝视着他,忽然道:“儿臣领旨——” 不息的血液在地下静静流淌、沉浸,直到这一刻,仿佛终于得以呼应,刹那间怦然而动。 帝宫正北,玄黄紫气冲霄而起,破开铅灰色云层,直射斗牛。 源源紫气如流席卷而来,涌/入江汜的身体。 谢石瞬息间如遭重击,身形蓦然一晃。 江汜仰天闭上了眼。 大雪纷纷,至今仍然没有止歇之意,反而越下越大,越下越急,轻/盈的雪片落在两个人的战场上,却仿佛有山一般沉重,簌簌地积压在谢石的发顶肩头。 谢石的身形止不住地微微颤抖,汹涌而来的巨力压在他的背上,逼/迫他俯首、逼/迫他屈膝、逼/迫他在大陈的帝宫之前跪下来—— 这力量无形无质,不循人力,而仿佛是浩荡天威,命运之枷,重重地锁在他的身上。 谢石双手紧握成拳,青筋从肌腱间迸起,这一刻仿佛他还是多年前那个不屈的少年,听闻命运的不可违逆,而他却偏要逆天而行,向死而争。 何为命运?! 何为天道?! 是上善老人的闪烁其词,还是无稽话本的剧情注定? 骨骼发出难耐的低吟,极大的痛楚里,喉间沁出铁锈的腥气。 而那磅礴澎湃的伟力,连同冰冷刺骨的落雪,在某一瞬间忽然消失了。 耳边有遥远而扭曲的声音传进来:“阿烟,你要插手?” 不知道何处来的一点余力,让谢石茫茫然睁开了眼。 漫天的白雪里,有道纤细而刻骨熟悉的身影挡在了他的眼前。 素净的伞面倾斜下来,将他密密地遮蔽住了。 江汜一双眼重新变成了赤红颜色。 他定定地望着江楚烟,声音凝滞如深冰底水,道:“你要选他?” 江楚烟喉间哽咽。 她说不出话来,只有身形笃定不移,分明是细致的腰身,却竭尽全力地遮挡着身后的高大男子。 身后却忽然伸出一只手,扶住了她的肩。 玄衣男子方才分明已经受了极大的苦楚,此刻稍稍喘息,又恢复了平静的姿态,连力道也不容拒绝,江楚烟微微趔趄,就被重新护在了身后。 “阿楚。”谢石平静地道:“我说过,凡我未死,就该我来护你。” 江汜猩红的眼注视着面前的情景,片刻之后,低低地笑了起来。 “好。好。好。” 他笑声越来越高,停云遏雪,到最后竟至声嘶力竭。 江楚烟抵在谢石身后,眼中无知无觉地落下泪来,只觉得那笑声中似有无尽言语,却最终一个字都没有说出口。 她与江汜一场兄妹,只有半年的相处,也犹然彼此疏离,不曾有片刻亲爱。 ——又何至痛到此处,竟如万刃相割。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5-23 20:23:53~2020-05-24 17:57: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阿燃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陆谣 20瓶;菠萝塞东 5瓶;羽生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七十章 - 江楚烟抬手掩上心口, 出神间怔怔自问:这怆痛从何处来? 耳畔笑声却渐渐颓竭。 恍惚之间,似乎有人淡淡地道:“我这一生,君不君, 父不父,身陷污泥之中, 天地俱晦,也觉不过如此。” “奈何天不怜我, 使我见片刻光明。” 江楚烟心中反复绞痛, 那人语亦真亦幻, 分明未竟,却在平平一叹之后,再也没有半点声息了。 她顷刻间察觉到挡在自己身前的宽阔脊背轻微的颤抖。 江楚烟伸出手去,谢石反手撑住了她的肩。 层冰积雪之间,江汜拄剑而立,嘴角犹然挂着笑意,七窍中却俱涌/出/血来。 他还站在那里,如同一座栩栩的冰雕, 已然失去了生机。 江楚烟失声道:“大哥……” 她难以自持地跪倒在地上。 天地冷寂,一时沉默无声,连遥远的战团都怔怔地放下了手中的兵刃。 绵绵未绝的紫气已经在江汜身躯上脱离,犹然徘徊不去, 片刻之后,仿佛被什么无形的气机牵引,忽然将谢石笼罩住了。 殿堂楼阁之间, 有纷沓脚步声绕过广场,是云英殿中宴饮的百官终于得到了消息,在禁卫军的护持下匆匆而来。 映入他们眼中的,却只有已然结束的战场,和广场当中持刀默然静立的玄衣男子了。 梁首辅和身边的几位阁臣不由得面面相觑。 无论是与今夜种种变故相关或者不相关,看到最终的这副情景,都不由得愕然失措。 梁首辅在禁卫军中看到了自己熟悉的面孔,不由得沉声问道:“魏左使,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魏明英却沉默地看了他一眼,抹去了脸颊飞溅的血迹,静静地向谢石的方向走了过去。 - 一夜的雪和火终将止息,黎明的时候,笼罩了帝都一日一夜的阴云静悄悄地散开了。 文武百官之中,金吾卫左指挥使魏明英和兵部尚书温扬的率先投诚,让收拾残局的许多事都变得容易许多。 江楚烟一夜都没有睡,天亮的时候却也没有倦意,谢石没有强迫她休息,由着她点了人手,先把前夜里起火的那一处殿宇收拾了出来。 许多人在其中就已经被烧成了焦炭。 她找到了长公主的遗体,也找到了建德天子的——他躺在偏殿里间的矮榻上,火箭向着殿前的人群射/出,那一间却并没有烧得十分彻底。 能分辨出他衣衫整齐,仿佛只是小憩,只是嘴角血迹斑驳,似咳血不息,油尽灯枯而死。 宋誉说起过故事里的许多事,但没有哪一次说过皇帝会有这样的病症,或许有许多秘密已经随着当事人一起掩埋于世,再也无从窥探了。 江楚烟心中叹息。 下午的时候,宋誉跟着后来的一批黑椋卫一起进了宫。 谢石和文武百官们在玄极殿的偏殿议事,江楚烟替建德皇帝和闻人亭收敛了遗骨,又亲自往内帑定了寿材,主持着将天子与长公主入了棺。 连同江汜已经凝成冰雕的躯体。 如今帝都大局已定,不管是皇帝布下的暗子,还是三皇子、五皇子党,当此际天子大行,诸皇子夺嫡、谋逆不成,反受诛杀,这些人腹中千般话语也难以言说,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除此之外,朝中竟然还有相当几位人数不多、但位置关键的官员暗中投效了江汜。 这些人大约是江汜真正的嫡系,态度与魏明英殊无二致。 当时魏明英执着江汜写给他的密信,跪在谢石面前,对他说:“吾主遗命,言与谢君有三诺。一诺虽毁,余者仍践。” “吾主崩后,吾等当即奉谢君为新主。今后事君,一如昔日——” 谢石微微敛眸,却最终默然而纳。 群臣呼应,将进黄袍、玉玺,奉之为新君。 梁阁老文采风流,当即就写了一封劝进之表。 谢石却退了回来。 他说:“我受燕王江汜之禅。” 群臣都不免惊愕。 也就是说,他们还要先给江汜一个合理合法的身份,将他奉为陈天子,然后才能把皇位禅让给谢石。 在此之前,谢石只以摄政王的身份处置政事。 如果换一个软弱平凡些的“摄政王”,这些官员们大约巴不得对方不受皇位,让他们慢慢地挑一个闻人氏正朔的新君,再把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摄政王踢到一边去…… 可惜遇上了已然羽翼丰满,手握江南之地,行/事又果决莫测的谢石。 江楚烟想到当时那些老臣们憋得发紫的脸,不由得失笑。 午间她终于得以偷闲小憩了半个时辰,就接到宋誉进宫的消息。 谢石事务忙碌,宋誉来得迟了,就径自先来找江楚烟:“阿石半夜把那个江阴侯送到庄子上去,他受伤太重,最后还是没撑住死了。” 江楚烟颔首。 谢石要杀江阴侯杜季明,她是知道的,临出发的时候还特地到长公主府,让她不要担心——只是没有想到后来出了那么多的事,一夜工夫,竟就天翻地覆了。 宋誉见她没有说什么,显然谢石没特地叮嘱,就知道这事不大,稍松了口气。 他在年前就因为白秋秋窥探到他的踪迹而离了京,一直在京郊养兵的庄园里理事,中途还回了一趟雁栖山,说起家里的事:“最近永州事情太多,我劳烦槐序姑姑下了山,在永州的铺子里替我坐镇,阿烟妹妹别责怪我才是。” 江楚烟知道他是怕她心里积着心事,有意说些松快的话引她开怀,领情地露出笑来:“我们槐序姑姑的月俸银子可不低,阿誉哥要借人,怎么也要开个双薪。” 宋誉满口地答应:“能用钱解决的事都不叫事。” 谢石如今身份变化,宋誉作为他真正的心腹,往后恐怕担子也不会有多么轻松。 江楚烟抿着嘴笑了笑,没有提醒他这一点。 宋誉倒有些跃跃欲试的,仿佛还有些遗憾,问道:“昨天夜里究竟出了什么事?改朝换代这样的大事,我竟然没有在现场见证,人生不圆满。” 江楚烟倒是亲眼见证,但提起却不免怅然,她想起那道冲霄而起的紫气,想到宋誉平日里最喜欢捣鼓这些“怪力乱神”之事,不由得将当时的场景描述了,问他:“你可能猜得出这是什么缘故?” 宋誉听得张大了嘴巴。 他喃喃地道:“还有这么牛逼的事!” 满脸的遗憾。 被江楚烟看着,才醒过神来,挠了挠头,道:“我没在现场见到,也不好说到底是不是人为的,要是给我足够的工具和时间,我倒是能做出类似的光影效果,但是你说阿石当时看起来承受很大压力,让他很痛苦,这我就不知道怎么回事了,要仔细研究。” 他叹息一声,看着江楚烟微微有些难看的面色,劝慰道:“古人的想法和技术也很厉害的,什么瑞兆啊,磁场什么的,听说秦始皇陵里用水银灌成银河,三万六千日月星辰,过了两千多年我们都不知道是怎么做到的。所以皇宫里有什么机关也很有可能啊……” 一着急,就又开始说一些江楚烟不曾听过的故事了。 她跟着笑了笑,不免叹了口气,道:“我也是真的怕。天工机巧,人为之事,没有什么可惧。只是若真有天命伟力,哥哥他……” 他这一生,未免也太过辛苦了些。 宋誉知道她未竟之意,不由得也沉默了片刻,又恢复了精神,道:“放心好了,这件事就交给我,我明天就去找人查资料,看看这宫城里到底有什么机关,一定给它安排的明明白白的。” 这样的事,他们这些人当中,还真的只有宋誉最为适合。 江楚烟抿唇一笑,却摇了摇头,道:“倒也不急……你还是先等着把哥哥托付给你的事都做好吧!” 宋誉从她语气中听出莫名危险的味道。 他摸了摸鼻子,怎么也没想通究竟是什么事——一直到摄政王把他丢到了户部,一道密诏,命他须在如今的户部尚书致仕之前熟谙一部政事,从来随心所欲、乐在孔方之间的宋誉,才知道“功成名遂”这味苦是什么滋味。 - 帝都在一个月之中,送走了两位天子。 建德皇帝大行后,因为岐王、恒王作乱就戮,睿王横死,宗人府的宗正请出了玉册,证实二十年前燕王的名字就已经被錾在了名册上,帝祚因此嗣于燕王江汜。 燕王当时已然崩逝,灵位奉入太庙,谥庄宗。 梓宫也被送入裕陵,与建德天子遥遥相去。 皇陵封落下断龙石的那天,永州传来了一道奏报,言雁栖山主峰播星崖訇然作响,一日间无端忽然从中断折,引发永州地动,所幸播星崖远处深山,并无多少百姓伤亡。 这消息并没有在帝都造成什么波澜。 京城的百姓关注的是身边改天换日的大事。 庄宗皇帝禅大位于摄政王谢中玉。摄政王受禅之日,立国号为“楚”,聘前陈长公主之女江楚烟为后,将登基大典与帝后大婚之礼并立。 永延元年五月望,玄极殿前群臣俯首,新君携新后之手,走过如虹卧波的五龙桥,桥下/流水潺/潺,正是春日风熏人暖时节。 三十九重白玉长阶,江楚烟微一迟疑,却被身畔有力的手掌撑住,与他肩并肩一处走来——她侧头望去,男人高大身形眉目如旧,惯常的一身玄色绣上山河湖海、日月黼黻,早已有了凛然不可侵的威仪。 而当他感应到她的注视,将掌心的指尖握紧,与她共登丹墀,仍唤她一声“阿楚”,语气温柔一如当日。 “蒙卿不弃,永缔鸾盟。惟卿惟楚,国祚恒升。” ——当他一无所有,也当他无所不有。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