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此剑乃信物》作者:Dagger 文案: 庄离:偷药给我师父补身子,怎么算贼? 沈放:你,罢了,这些事你说了算。 庄离:那什么你说了算? 沈放:那些…… 庄离:啊?话说的好好的,怎么就脸红了? 死心眼闷骚攻×扮猪吃老虎美人受 天象荧惑守心,朝廷与江湖的二十年之约业已到头。大梁皇帝因一首“春风谣”高枕难眠。不安的他派出神武阁斥候连连追杀江湖门派,逼迫拥霞山庄庄主交出春秋剑法。 少庄主沈放携剑谱,踏上了前往帝都的道路,这一路上,黑道想劫走剑谱,白道想阻止他继续前进,神武阁则在暗中监视,可谓杀机四伏。 自以为运筹帷幄千里之外的皇帝,殊不知,一根蛰伏已久、伺机而动的刺,已穿过漫漫长夜,身负万千血海深仇,正欲扎入帝国江山的心脏。 如一潭死水般沉寂了许多年的中原武林终于开始沸腾。 庙堂虽高,江湖虽远,泥沙俱下,腥风血雨间,谁也别想干干净净。 ———————————————————————————— 十四岁那年,不屑红尘皮囊的沈放对他有着“天下第一美人”之称的亲娘大言不惭:”思美人之美,朝暮化为脓血,百年化为白骨。唯剑道也,一眼万年。“ 多年以后,醍醐江上,沈放心中却被一事困扰: “我喜欢他,自然也希望他喜欢我,这难道不是卑微的人之常情?” 内容标签: 强强 江湖恩怨 三教九流 情有独钟 搜索关键字:主角:沈放,庄离 ┃ 配角:南宫负云,嘲风,睚眦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你真是天下第一幼稚 立意:眼窥剑道,身陷红尘,心溺一人。 第1章 楔子 作者有话要说: 新人第一篇文 非常青涩拙劣 但是不论数据 不论签约与否 自己投入了很大心血 一定完结 希望得到大家的喜欢和鞭策~若能提些建议那就更加感谢啦!在此鞠躬! HE 剧情串起了两位主角的互动~ 甜~ - 梁国永和十八年的初秋。 “报,西凉藩镇叛民已悉数处死,共计两百二十三口。” “不枉朕殚精竭虑数月。今夜设宴!” 是夜,灯火通明,平仙台笙歌不歇,酒浆声阵阵。 前俯后仰的皇帝满脸是笑。 “是,是天火。” 一衣不蔽体的美丽女子忽然惊道,藕节般的手臂扬起,虚虚指向西天。 欢声笑语的平仙台一刹那间陷入了死寂,像是一锅煮沸的水蓦地冻成了寒冰。 皇帝抬头,皱眉。 那不是天火。 他看了远处的黑衣人一眼。 “国师。” 黑衣人方才也只是朝着那夜空瞥了一眼,已然一声不吭,双膝齐齐跪倒,膝下已渗出血水。 皇帝看着满头大汗,抖如筛糠的国师,摇了摇头,站了起身,走到方才那个喊着“天火”的女子身旁,“爱妃,那哪是什么天火,那是荧惑星。” 那女子见皇上起身过来,也立即站了起身,恭敬道: “荧惑星?” “嗯。”皇帝沉吟了片刻,柔声道:“想来你们赤城人不习星象,九族之内,就放过你的双亲吧,还不谢恩?” 那女人微微一怔,尚未反应过来,只觉被面前魁梧有力的男子朝后一推,失去平衡,仰面栽去,娇弱的身子一下翻出墙外。 尖叫声像锥子一般割破良夜的面纱。 然则只是极为短促的一瞬,闷闷的一声撞击之后,平仙台又陷入死寂。其余人眉头都没皱一寸,恍若无事般喝着酒。仿佛方才发生之事只是心照不宣的一个梦魇。 皇帝双手抱怀,打量着那西天的明亮。 “多么漂亮的荧惑守星啊。” 翌日,大梁七州所有着红衣的黄口小儿像被下了巫术一般,奔赴大街上齐唱,“春风吹,春风吹,春风吹过寸草生。春风吹,春山叠,山遥水绿满城絮。” 第三日,神武阁成立,受命于天子,阁内十二斥候各怀绝技处理与“春风”谣相关事。 接下来的一个月里,有的人无声无息地死在自家床上,有的人被发现横尸街头巷尾,河畔野径。 一时间,举国提心吊胆,人人自危。所有跟“春”字有涉的东西更是改头换面想着法子自保。 先是宫内杖毙了十几个宫女,紧接着,朝廷官员各自“清洗”自己府邸的人事,消息灵通的富贾世家随之而动。 因此,当洛阳都内前朝便有的酒楼宜春坊一夜间改头换面,更名为醉香楼时,几乎人人皆知其缘由。老板甚至将所有记载了宜春坊的旧书古册悉数烧光并命人赶紧重新编纂,以粉饰修正。 大大小小的妓院茶楼诗词曲赋莺莺燕燕等皆是换上了新名,不仅如此,人事也牵连了物事,久负盛名的各类点心吃食更是换上了新名头。一时难以改口的店小二和掌柜的若是脱口喊了原名,简直是心胆俱裂,生怕隔日就有官兵踏入店内问罪。 大梁皇帝听到斥候的来报,甚是满意,于是乎,把目光投向了更远的地方。 儒以文犯法,侠以武犯禁——谁知道那江湖里,有没有藏着就等着一场春风化雨,蠢蠢欲动的想化龙的蛟? 大梁皇帝来到藏书阁,取出一被束之高阁的簿册。 二十年前的约定还有一年,就要到头了。他舔食着自己的唇,眸中贪婪欲盛。 翻着那记载着武林各门派,各招式的簿册,他的目光落在四个大字上。 “拥霞山庄。” 边疆与海上的动乱这些年占据了他的全部身心,此刻,他才突然惊喜地想起,拥霞山庄剑法的名字。 “春秋十九。”那笔走龙蛇白纸黑字的四个大字的下方还有一串注解: “百年拥霞山庄,万里春秋剑法。” 伴随着一声轻蔑的冷笑,他大步走出藏书阁,对着空无一人的长廊轻轻道。 “嘲风。” “在。” 一黑影出现在十步之遥,似乎本来就在那里站了很久。 “十二斥候里,数你的脚程最快,替我去青州一趟。” 说完,他把手里簿册丢给那叫嘲风的人。 “令拥霞山庄的人把春秋剑法送入宫内。” “是。” “要沈昱诚亲自送。” “是。” “就说朕想他了,让他进宫陪我喝酒。” “是。” 然而这第三个“是”听上去底气没那么足,因为嘲风一时有些糊涂:这皇上对拥霞山庄的态度似乎有些捉摸不透。 紧接着,皇上的下一个交代,让他更加确信,拥霞山庄庄主沈昱诚与当今圣上有不一样的交情。 “这上面其他的小虾小鱼,所有带“春”字的,习者若在接到此令的三日内自废经脉且奉上武学的孤本记载,可不追究。” 嘲风粗略地翻了翻簿册,心下大概有了个数,又等了等,确认皇上没有更多的吩咐后,这才离去。离开之际,他分明瞧见皇上脸上带着一丝隐隐的期待。 不得在宫城中施展轻功的嘲风徐徐走下台阶,沿着大道而行。行至宫门外,他那苍白的脸上这才流露出一些奇特—— 方才他余光中分明瞥见天边的一抹云影残留,此刻想来是飞入云层了。 为何皇城司的人没有射杀?是根本就没有看到还是有意放走……这样的念头在嘲风心中一闪而过。 …… 在嘲风看不见的地方,那只雪白的鸽子逃似地离开了这黄金般色泽的恢弘帝都,飞过茫茫平川,一路朝西南而去。 数日后,千里外,遥山乌有峰,一轻袍道士正对着怪石嶙峋的山崖,一动不动地定定望着天。他看见那鸽子如一片误闯入人间的雪花在青云间起伏,心中遽然一震。 那不是寻常的信鸽,那是一只哑雀。他有许多年没有瞧见这只哑雀了,也有许多年没见到这哑雀的主人了。 哑雀姗姗落在他的肩头,故人的微弱气息犹在,年近百岁的老道尚来不及感慨日月偷换,便见哑雀身上滑落一片雪羽。 他抬手用两指夹住,置于双目之间,凝神聚气间,一闭眼又蓦地一睁眼——倏忽间,手中的羽翼已如雪消融。 道士双目中含着忧虑之色:原来如此,不然师弟也不会冒此险传信。他看了一眼故人“遗物”——哑雀,叹了句:你走吧。 哑雀振翅,复又飞向了天。 四方风起,八方云集,那盘旋而上的娇小的身子被吹得连翻了几下,在偌大的天地间如一粒尘埃。 然而,不待老道出手相助,它下坠了一会儿,似渐渐熟悉了风向,再次奋力扑向天际。 见此景,老道士紧皱的眉额,又缓缓展平。 蚍蜉撼树,蜉蝣赴海,一寸一息间,也是生机勃勃,难道这才是那个当了多年国师的师弟要告诉自己的讯息? 第2章 不速之客 作者有话要说: 嘲风不是主角 他性格是后天别扭 有自己的感情线哦~ 那个拼音是 马 - 近几个月里,青州东南拥霞山脚下的下栖镇出了两件怪事。第一件事是,岐黄坊的不少珍惜药材不翼而飞。第二件事是,后半夜里常有神秘的歌声飘荡,有时持续一炷香的时间,有时不到一会便戛然而止。男女老少皆觉得歌声诡异至极。而又因为那些丢失的药材皆是灵芝一类的益寿养颜之物,不少人都把这两件事联系在了一起。 一传十,十传百,大家都认为,这下栖镇里有渴望长生的妖物作祟。如此一来,大家更加不敢报官:天下如今正大肆捉拿可疑之人,谁敢引火上身? 于是,他们先是自行去隔壁镇上请了一名道士做法。然而,怪事没解决,第三件怪事又出。道士神神叨叨做完法的第二日,一牧童就在溪水边发现一衣不蔽体神志不清的紫面怪人,喊来众人正要将那人绑起来,谁知那怪人一张口,正是那道士…… 故事到此,戛然为止,因为沈昱诚已经没有耐心再听下去了。 事实上,他在那传信的人滔滔不绝唾沫横飞地讲述那道士做法的细节之时,就已经没有听进去了。他并非不关心山下百姓的困扰,只是因为他有心事,很沉重的心事。 关于拥霞山庄上上下下两百余人性命的心事。 而这个传信的愣头青很明显是个没有眼力见的人,丝毫没有察觉到他闯进会客厅内时,已经有一人先他一步来找沈昱诚,等他留意到时,他早已扯远了去,收不回话头了。 其实,这也不怪这愣头青。拥霞山庄的庄主素来平和亲切,愣头青也更不会知道此时会有外人在场。在他看来,这人也只是拥霞山庄的其中一个弟子,早已见多不怪了。 这个先来的人一身紫衣,脚踏蟒靴,脸隐于斗笠之下,黑发紧束于脑后,坐在南面的位置上,耐心地听着。 也许在这个愣头青踏入屋内时,有那么片刻,好奇这人为何要穿得这般严严实实,但他很快就陷入了自说自话当中。因此,他也没有注意到那紫衣人腰间的玉佩和金刀。 忍无可忍的沈昱诚不客气地打断了愣头青的长篇累牍,侧身对身旁的侍童道:“沈放呢?” “少爷在和二师兄在断雁台切磋武艺呢。” “切磋武艺?今日不是轮到他这小子去后山挑水……”沈昱诚正准备数落一遍,想到外人在场,收住了口,“你喊他现在过来,说我要派他下山一趟。” 侍童忍着笑跑了出去。 一直未出声的紫衣人突然道:“素闻令郎自幼好剑,是百年不遇的剑术天才,这样的人出自拥霞山庄,实是武林之幸。” 这突兀的一句评语让沈昱诚和那愣头青心里同时感到一丝不悦。 沈昱诚是因为听懂了他的意思,而那愣头青却是因为完全没理解他的意思,但他现在至少知道了这个紫衣人不是拥霞山庄的人。 紫衣人自然看出来沈昱诚的尴尬,不待沈昱诚开口,颔首满是歉意道:“抱歉,是在下唐突了,在下素来不善言辞,本不该多言,只是因对令郎有些好奇,才冒昧出言。” 他语气真挚,本来听上去倒是诚心诚意道歉,然而他那一句“对令郎有些好奇”在沈昱诚听来却是饱含深意。 “无碍。阁下无需解释。”沈昱诚面无表情道。紫衣人颔首表示同意。 一时间,厅内陷入沉默,无人再说话。紫衣人似乎全然忘了先前的不快,事不关己般喝着茶,实际上,他却在脑海中如走马观花般掠过自己所知的关于沈放的逸闻: “沈放,沈昱诚独子,沈家一脉相承的剑痴。 四岁时被庄内的人逗弄,“少爷真俊,想不想讨个老婆回庄里” “ 老婆是长剑还是短剑?“ 彼时的沈放只有木枝竹条作剑戏耍,天真道: ”我要和他们一样,那种带柄的。“ ”……少爷,老婆是老婆,剑是剑,老婆是个大活人,是个大姑娘。“ ”那我要带剑的老婆。“ 最后据说他贪心的要了两把剑…… 八岁那年,沈放将自己的惊鸿剑改名乙未,被罚跪两天两夜。 十四岁那年,沈放练剑有感,大言不惭:”思美人之美,朝暮化为脓血,百年化为白骨。唯剑道也,一眼万年。” ——这些是紫衣人这些年踏遍大江南北所获秘闻轶事的沧海一粟。 就在这时,沈昱诚突然对愣头青道:“我儿来了。” 斗笠下,紫衣人的表情陡然生变——他什么也没有听到。他凝神片刻,才听到一串足音起落。紫衣人心道,倒要看看这个江湖第一剑客的呆儿子是个什么货色。 人未至,神已到。 那是一抹先声夺人的剑光,倏忽间厅内明亮了短短一瞬,一时间,所有人都没有看清来者的面容。待看清时,人早已落座,一声清朗打破了沉寂,来人有着一副沉稳亦不失张力的嗓音。 “此间原有远客,在下沈放,敢问阁下是?” 沈放在踏入厅内时已感到了一股陌生的冷峻气息——是高人。他不掩喜色,目光投在了角落的紫衣人身上,看见紫衣人微微侧首,也正端详着自己。 两人的目光在微凉的空气中不经意相撞。紫衣人神态如常,心中却是一怔,因为沈放显然与他所想象的显然不太一样。 就样貌来说,沈放的眉眼哪怕在见多识广的他的眼里,也称得上英俊。一对浓黑的剑眉斜飞入鬓,琥珀色的瞳孔如晨光般明黄生辉。当他看你时,这双眸子极为有神,但他顾及它物时,眼尾却如鹰翼斜上,洒露出几分节制的傲气。而在这引人回味的眸色下,是高挺的鼻梁和一双寡淡的薄唇。 无处不是矛盾,无处不是深意——紫衣人看着沈放的模样,已然能想象到他母亲的惊人美貌。 “在下神武阁嘲风。沈公子,幸会。” “神武阁”三字时,显然对沈放来说有些陌生,脸上闪过一丝好奇。 嘲风此时看清了沈放并未佩剑,明白方才的剑光由他心中剑意而生。了不得啊了不得,以嘲风阅人无数的经验,心知这沈放看似有几分青涩,实则锋利是刻在骨子里的。 嘲风回神敛息,见沈放一脸跃跃欲试的模样,正对自己道:“阁下这腰上的刀可是好刀,不知可否与在下比试……” 然而他话未说完,就被沈昱诚打断了。 “这位客人并不用刀——” 此话一出,沈放和嘲风各自一惊。嘲风惊讶的是:沈昱诚居然只凭几眼,就能看出自己并非刀客。 沈昱诚面色如常,似只是提醒了一件稀松平常之事,紧接着,又对那愣头青道:“你先行下山,沈放稍后便会去下栖解决此事。”在沈昱诚看来,下栖镇失窃的事也不过是偷鸡摸狗之人装神弄鬼罢了。 那传话的愣头青连连谢过沈昱诚和沈放,甚至一并给嘲风也躬身行了礼,急匆匆下山而去。 沈昱诚道:“岐黄坊丢了些灵芝仙参,夜半还时不时有些怪声扰人清梦,你下山把这事解决了。” 三句话说罢,便催促沈放离开。 “是。” 沈放未作逗留,从会客厅的前院出来,然而却没有直接离去——他听出了沈昱诚的弦外之音,知其不愿自己打听这嘲风的背景和来此地的意图。在外人面前,沈放自然是要给沈昱诚这个一家之主一些面子。 沈放向左拐入院墙的外侧,轻轻一跃,翻上了墙头。待确认四周无人经过后,又蹑手蹑脚行了数步,来到会客厅的侧面,脚尖一点,双臂挂上屋檐,眨眼间已攀至房顶, 他轻车熟路地掀起一片青瓦,屏息凝神地听着厅内二人的交谈。 “……特意派我来请您入宫叙叙旧。” 入宫? 什么宫?这当今武林中,有人的地盘是什么宫吗。那紫衣刀客不是自称是什么神武阁之人吗? “非得如此吗。”沈昱诚沉声问。 “来年春分乃大限之日。” 沈放忽然感到脚底一震,屋顶上本是落了一层薄薄的灰,霎时间齐齐扬起——他知这是沈昱诚散出的剑气。为何自己素来老好人的爹此般动怒 片刻死寂之后,又听那人淡淡道:“在下只是来传个话,庄主何须为难晚辈。” 先前的剑气并无伤及此人气息吐纳,果如沈放所料,是个高手。 “你不用刀,却带着这柄斩ma刀,我自然明白你背后的人的意思。” “斩ma刀?”沈放皱了皱眉,却突然感到身后一个软绵绵热乎乎的东西靠上了自己,吓得一回头 ——一个无比熟悉的黄色毛球不知何时凑到了他屁股后面,正自顾自的撒着娇——正是山庄里的野猫春卷。 它眯着眼睛,缓缓咧开嘴。 喵~ 完了! 沈放一念闪过,就听厅内沈昱诚喝道:“什么人?” 沈放正要开溜,耳畔风声呼啸而过,身前竟然已多了一团紫色身影。 来人正是方才在厅中那位自称嘲风的人。 那人一张苍白得似乎多年未见阳光的脸漠然地看着沈放,和沈放身后被吓得炸毛的猫。 “……” 沈放骇然至极,因为他根本没看清来者的动作。他确信再快的身法都有迹可循,然而这人分明是无中生有。 “沈庄主,一只猫罢了。” 嘲风淡然道,同时转过身,两脚一前一后迈出,又径直跳了下去,留下了松了一口气但神色依旧凝重的沈放。 厅内又响起了两人的说话声。 “在下会在澜州的栖云楼小住至春分之日,前辈若是反悔,可派人到该处寻我。” 沈放腹诽:现在距离来年春分还几个月时间,这简直就是长住了吧……栖云楼听上去倒是个不俗大气的名字,这人家底还挺厚的啊。 “既然称我一声前辈……”沈昱诚顿了顿,带着疑惑道,“你轻功之高,何须做他的鹰犬。” “先问眼前路,莫管身后人,武林能平静这么多年,难道不是全靠前辈当年目光高远与朝廷合作吗?” “渭水之盟,不足言。” 两人话已说尽。 沈放听得云里雾里,皱着眉将仍在错愕中的傻猫一把抱进怀里,侧身滑下房顶,一边捋着猫毛,一边往自己院子走去。 他知此时若是去问沈昱诚,一定不会得到自己要的答案,还不如先行把下栖镇的事解决了,回来邀功,正好追问此事。 第3章 山中遇袭 “先问眼前路,莫管身后人。” 喃喃自语的沈放回到了院中,见有两人已在他院子里等着他。 站在最前面的是一不施粉黛却面若桃李的少女,衣着明黄劲装,打扮得完全似个俊俏少年。 “师兄,听说你要下山?” 她虽然只是一问,然则那笑成月牙儿的眼睛却已将她的心事告知了沈放。 “馋猫,说,这次要带什么。” 沈放不客气地将怀里的猫塞给了她。 “咦,春卷怎么在你这。”那女子接过猫,一时不知道那声“馋猫”说的是她还是猫。“不多不多,我要糖炒栗子、澜州白桃、甜奶酥还有刚从西域传来的狮子糖~大师兄要些紫苏膏,嗯?二师兄,你没说你要什么呀。” 她朝身后的青衣男子一望,只见那男子冲沈放尴尬一笑,“我……” 沈放一眼看出来青霭显然只是跟着这小师妹陆英到此,并非真有东西拜托自己带回。 “行,不过也不知道大师兄什么时候能回来。” 陆英连忙道,“我昨日问过师父了,大师兄一周前的书信他已收到,说是已到豫州了。” “嗯,那确实快了。” 沈放想着早去早回,便不再与他们二人多言,待他走出山庄正门时,日已至中天。 拥霞山,若有仙人从云端俯瞰,山脉走向确如一坐西面东的巨人。这人双臂展开呈抱圆之势,双掌未合,在东边留下一个明显的缺口,颇有请君入怀之意。 拥霞山庄便坐落在这巨人的胸口——山坳处。因此,出了山庄大门,往东望去,一望无垠,山涧与山脚的下栖镇尽收眼底。 要想下山,顺着山势而行,只有沈放脚下这条向东的路。 此时漫山尽染,层林欲燃,一派秋高气爽的景象。 沈放沿着蜿蜒的山路徐徐而下,心中疑虑便消了几分,神色闲适,脚步轻缓,树影婆娑间,他的脸上也映上了一层明亮的橘芒色,俨然一位在秋日浪游山林的王孙公子。 他走着走着,却发现一丝不对劲。明明算上他自己,今日有三人曾走过这条路,然而路上的痕迹却只见一人的来回。显然,那个叫嘲风的,身法已能达到行不留迹。 走着走着,忽觉一片阴影拂过头顶,沈放抬头一看,只见一白影掠过,由于相距甚远,难辨何物。 “此间竟有能遮天蔽日的飞禽?”他诧异道。 他目光死死追随着那白影,只觉此物介于鹰鹤之间,甚为奇特,又想到了方才听来的下栖镇上妖物作祟的传言。 想到此,他加快脚步,未行几步,人已随着那天上的白影偏离大道,走入密林中。 满地黄叶堆积,行经处,清脆的断叶声不绝于耳。沈放一边抬头留意白影去向,一边注意脚下,眼看树木越来越密集,地形也愈发崎岖。 突然间,头顶传来凄厉的长鸣,沈放一抬头,只见那白影直直下坠,跌落至前方的山涧。 这鸣叫之声宛如秦楼怨女的歌声,夹杂着婴儿般的哭泣,若是在深更半夜,倒真叫人毛骨悚然。沈放循着白影跌落的方向而去,缓了缓脚步,同时把手按在了剑上。 那是一柄极薄的窄剑,剑鞘古朴,细看还有几处锈迹,正是大名鼎鼎的惊鸿剑? 沈放拨开灌木,行至草木稀疏处,眼前豁然开朗,他已来到一处几乎水竭的山涧。环顾四周,见对面的槐树下,一体型如虎的雪白巨鸟正躺在树下一动不动。 巨鸟除了一双黢黑的眸子,通身雪白,身上没有血迹和伤口。 沈放不禁狐疑:那它是怎么会落了下来? 沈放正想进一步仔细察看,忽然被那巨鸟的爪子下的东西吸引了注意力。 那锋利的爪子正死死抓着一个木盒。 上等的降香黄檀。 沈放皱了皱眉,目光惊奇。他认得那个雕纹和形状,这种木盒他已经见过太多次了。 他一炷香前刚接下去找岐黄坊失窃的缘由,此时便见到一只来历不明诡异非常的巨鸟叼着这样的木盒—— 这样的巧合,宛如精心设计的一个圈套。 尽管沈放已经感觉到了危险的逼近,但是他的反应还是慢了一步——他甚至不确定是自己太慢,还是对方的身手太快。 又是一阵风。 风起的一瞬间,一人已从树上落至沈放身上,他一手精准捏住沈放脆弱的后脖,另一只手则按住沈放惯用的右手,同时,膝弯和大腿压在沈放背上,迫使沈放单膝跪地。 沈放受到压迫,闷哼了一声,目光则自然而然落在了那人的修长纤细的手上。 那是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掌心的肌肤相触,他并没有感觉到任何粗糙。这说明,那人掌中没有习武之人通常会有的手茧。 头顶上方传来一声轻笑。非常年轻的音色,带着几分得逞后的得意。 沈放不禁动容:他原以为这般身形未见便能制敌的轻功身法是世间罕有,除了嘲风别无他人,没想到,这当会,又遇到了一位! “别乱动。”语声清澈,隐隐带着几分慵懒,“先前经过这林子的人是什么人?他往哪儿走?” 沈放眉头一皱,思索起了这当中的情由。 “阁下不如先把我脖子松开,这其中显然有什么误会……” 那人轻哼一声,沈放只觉得握着自己脖子的手一紧,然而他知道,该慌张的并不是自己。 男子的语调骤冷:“你知道你这样也会伤到自己吗。”因为他终于发现一柄鱼肠短剑正死死抵在他左下腹。 “险招方能制胜。”沈放无所谓道。 男子反问:“你以为我不敢杀你?” 沈放莞尔,“这鸟显然是着了嘲风的道才跌下来的,那么你要找的是嘲风,我和他非亲非故,你杀我做什么?” 话音刚落,沈放脸上的笑容消失殆尽,右手一道寒光乍现,长剑出鞘快如闪电,左手同时向男子刺去。“然而,我似乎就是要找你。” 男子为了避开这一刺,松开了沈放,沈放乘此机会一个转身,长剑横扫而出,势如破竹,朝男子面门刺去。 霎时间,男子脚尖一点,身形以一种极为诡魅的飘忽姿态将倒未倒般向后掠去。几丈宽的枯涧,男子在倏忽间便到了对岸,又急急停住,一动一静之间,不费吹灰之力。 好妩媚的身法! 沈放叹道,然则转念一想,明明是个男人,自己为何却自然而然想到了“妩媚”一词? 大概是因为这男人这套行云流水的动作,靠的全是一股腰力。 沈放的目光落在了男子的腰上。确实他的腰肢比寻常男子确实要细上几分。接下来,他才意识到该去看这人的模样,可那男子脸上却是蒙着黑布。 他只看见一双极漂亮的寒潭般清幽的黑眸。 沈放心中生起一丝失望,紧接着却又感到一丝陌生的恍惚感。 两人隔着枯涧对望。男子额前几缕黑色的碎发恰好被风揉乱,也揉乱了沈放的思绪。这锦衣夜行的打扮俨然就差在身上挂个牌子写着:“我是贼”,然而那双动人的眼睛似乎又在说:“奈我何?” 沈放收敛心神,道:“在下拥霞山庄沈放,不知阁下尊姓大名。” 局势一下子演变成了先兵后礼。 男子蹙眉,“从不知拥霞山庄的人用两把剑。” “这倒没什么稀罕的,像阁下这种不用兵器的,大概才算得上罕有。” “也是,这世上本没有那么多非此不可。” “看来我们至少在件事上达成了一致。” 男子还是不愿告诉沈放自己的名字,他见沈放脱身,剑已出鞘,便想走。 沈放自然看出他心思,笑着道:“阁下眼下还走不得,因为沈放有两件事需劳烦阁下解惑。第一件事,为何突然对我出手?” “我在找人。” 沈放心道:果然是嘲风对这巨鸟做了什么手脚,暂不论是什么手法,想来是嘲风方才听到了下栖镇的事情,下山路上见到此白影,有意相助了一手。 然而,这其中还是有他一时想不通的蹊跷——嘲风与自己并无交情,为何要帮他? 不过,还是先解决眼下的麻烦。 沈放敛笑正色道:“第二件事,年纪轻轻为何非要做贼?” 男子没料到沈放变脸比翻书还快,生硬道:“你我萍水相逢,为何反诬我为贼。” 沈放嘴角微扬,指着那地上的木盒。男子的双眼像猫一般眯了起来。 “看你的反应,应该是明白我意思了,这几个月在下栖镇装神弄鬼的就是你吧。” 那个降香黄檀,正是岐黄坊装药的盒子。 加男子沉默不语,沈放又道: “人赃物赃俱在,岐黄坊那些药材倒也算不得什么价值连城的东西,看你身手不错,你跟我回庄,我替你求个情,你再下山跟镇上的人赔礼道歉,这事就结了,如何?” 男子吃了一惊,却是不屑道:“本大爷做事,何须你求情。”说话时,他密且长的眼睫颤动着,在眼底投下淡淡的阴影。 沈放心里好笑:这人年纪并不大,沉不住气,却非要做出一副老成的样子。他倒也不急,双手抱剑,斜倚在树下,一副闲适自若的样子,却是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男子。沈放怀里的剑很静,说明这男子并无杀气。虽无杀气,然而却像是坚硬冰冷的顽石,吞没了所有光热,氤氲着荒凉的气息。 一个人自然而然散发出的气息,是来处的气息。 “不去。”男子的回答打断了沈放的思路,只见他微微仰首,懒懒道: “我知你是拥霞山庄的少庄主,也识得你手里那柄惊鸿剑,但束手就擒的话,以后传出去,倒给我师父丢人了。” 第4章 寒潭眸影 沈放眯起了双眼,“首先,它不叫惊鸿,它跟了我以后,就叫乙未剑。还有,你师父是何——” 男子左手忽地一扬,然而就在沈放捕捉到这一动作的同时,一枚东西已飞入他口中。 那东西入口即化,宛如一块寒冰,沈放尚未有应对,就听那少年道: “你中了我的烟冰,一炷香后,神智不清,自褪衣物,见水就喝。若不想丢你老子的脸,就老实在山里呆着吧。” 说完脚尖轻轻一点,就要离去。 “慢着!你当此地是什么地方?”沈放一怒跃起,迈出一步,抬手刺出二剑。 第一剑的剑光悠远绵长,跃至对岸——秋林枯涧间,兀自挂起一道瑰丽的虹桥。虹影若在,剑势便在。 男子虽已离地,却听见满地枯叶里有一道劲力呼啸而过,直直追上了他,低头一看,一抹剑光已然依附上了自己的影子。 他顿感周身刺痛,身形滞于半空,霎时间萎落在地。 方一落地,那疼痛感便消失了,男子猛地侧身,避过那追上他的剑光,同时看到了身侧的虹影,心中一股涩意莫名涌起,顿时又被第二剑追上。 第一剑是虚招,第二剑才是实招。沈放知此人轻功了得,若不能两招之内拿下,势必难以再下第三招。因此这第二剑必中不可。 来势汹汹的第二剑,借了长虹之势,剑意已成。沈放手中剑身剑芒大作,将男子心绪拨动如乱弦。 男子眼看着沈放人已至一丈外,三尺长剑刺向自己胸口,心神一凛,在千钧一发之际,身子如被浪潮打上的垂柳般,斜倒在地。 沈放看在眼里,也不由得为他喝彩。 可几乎是同一时间,剑锋几乎就贴着男子的鼻尖而过,男子自觉额前发丝寸断,然而人尚未站好,剑气又逼向胸前。 男子惊讶于沈放出手之狠厉,没想到这么快就到了生死关头,他左手再次扬起,手中洒出星芒万点。 沈放也没想到这男子这般刚烈,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沈放自己可是惜命得很。 然而,要让他在此刻退却,是痴人说梦。因为此刻,他已占尽上风。 “你——” 男子目光流露出震惊与不解——在这么近的距离之下,人若中了“火树银花不夜天”,必死无疑,然而沈放似不知大难临头,居然还笑得出! 方念及此,男子却呆住了。 沈放瞬移般出现在他的身后,同时间,一道金色的闪电蓦地在平地炸开,响起山崩石裂之声。紧接着,无数颗豆子爆炸的声音此起彼伏,浓烟腾如瘴气,百米之内的鸟兽四散,红叶纷乱飘摇。 在这持续数秒的嘈杂中,隐隐响起一声闷哼,似乎有人受了不重却足够实在的伤。 什么都看不见了。又过了数秒,烟雾才似云水流淌开去。 剑光留下的虹桥犹在,桥下立着二人,星尘般的碎屑如点点萤虫飘绕在二人周遭。 沈放周身完好无损,男子却是目光复杂地看了他一眼,随即弯腰吐出一口血,猛地咳嗽了起来——方才沈放在最后一刻收转剑尖,用剑鞘重重打上了他的腹部。 鲜血濡湿了面巾,顺着下巴,滴在了地上。 “我见此地山涧,有意使了一手虹影化双,若非如此,你那火器,我确实非躲不可……”沈放淡淡道:“抱歉,怕失手让你跑掉,力气重了些” 沈放一手扶着那摇摇欲坠的男子的左臂,另一手托在男子后腰,却是在认真地看着眼前的绚丽。 沈放的眼中多了些奇异的神采。他突兀地想起了去年元宵,他们师兄弟四人一起下山过节。镇上烟花齐燃的一瞬间,白夜如昼,既美丽得叫他沉醉,又短暂得令他心悸。 男子却是低着头,没有应声。沈放一瞥,心里一怔,因为这男子眸子分明一片痛惜之情。 这是什么反应? “输赢乃常事,阁下何必这般……我带你回山庄,也不会做出伤害阁下的事。你若是落在别的门派手中,可难免吃更多的苦头。” 男子还是不理会沈放。 沈放叹了口气,他抬起手,伸向男子的脸。这一动作让男子吓了一跳,他下意识往后一躲。 “你眼下都这个样子,还想掩藏容貌呢?”沈放郁闷道。 男子低哑道:“……解药我可以给你,但我是不会跟你走的。” 沈放皱了皱眉,“好像只有半柱香不到了,那我只能打晕你带回去了。” “别……”男子脸上苍白了几分,“我肚子还很疼。”说完,眼神竟带着几分求饶的意味,看向沈放。 沈放先是一怔,随即莞尔,“我确实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但是阁下这苦肉计,是不是有些迟……” 他的话音被男子突如其来的一声清啸打断,他猛地一回头,只见巨鸟抬起锋利无比的利爪扑向自己面门。 沈放对那只巨鸟早有提防。兽类看似凶险,然而因不像人心有算计,沈放无需担心其有后招。他全神贯注盯着这暴起猛禽的利爪和尖喙,拉拽着男子一起,侧身闪开数尺。 就在这时,手上传来一阵揪心的痛,一低头,见那男子隔着一层面巾,狠狠咬上了自己的手背,同时见男子左手在空中比划了一下,似制止住了那只巨鸟。 沈放真是大吃一惊—他长这么大还从没见过打架还用牙的。他方才剑鞘打那男子一下原是一次试探,发现对方内力浅薄,心里斗意早已去了大半,眼看男子为了不被带回山庄,黔驴技穷使出这般手段,更是无意为难他。 “……你属狗吗?” 男子见沈放居然还在说笑,心头一气,又是用力一咬——他嘴里本有血腥味,此时也分不清唇上沾附的是沈放还是自己的血。 沈放察觉到此人的手已探入自己袖口,死死扣住了自己的短剑。 他苦笑地看着自己血流不止的手,“阁下眨眼睛走了三步棋,可算得十分周全了,我确实大意了。” “反正我爹也只是找我解决这事,没叫我解决犯事的人,这样吧,你需答应我,不再行窃,也不再装神弄鬼……你这巨鸟不得捕食我庄内十七只猫,如果这些能做到,我便放你走?” 男子没想到沈放这般耐痛,一口气说这么多话,他发麻的嘴立刻一松,后退一步,诧异道:“你不要我赔药钱?” “啊?”这话倒是提醒了沈放。 两人同时陷入了对自己智商的质疑。 沈放自幼锦衣玉食不愁吃喝,从没想过钱的问题,只觉得花钱买东西天经地义,倒没细究没钱买东西的痛苦,所以这男子偷药是因为没钱? 而那名男子则是觉得既然对方都忘了这事,自己为什么还特意说出来提醒他? “我与岐黄坊商量下,若是救命治病的药材,白送也不是不行……等等,我怎么记得丢的是些养颜的灵芝,你偷这种东西干嘛?” 沈放不客气地上下打量着男子,直看得男子心里发毛。 “我师父托我来的。” 本想说上梁不正下梁歪的沈放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既然不是为了救命治病,那你们可能得赔钱了……”他缓缓道。 男子口气一紧,“我和我师父没钱,我也不会卖身给你们山庄,不过我答应你,不再偷便是了。” 说完又要溜。 沈放心里好笑:既然自己都先说了,若是救命的药材可网开一面,这男子居然没有顺坡下驴当场编个故事,果然是个单纯的人啊。 然而他控制住自己的神情,告诫自己,自己是在讨债。 沈放剑眉一挑,“解药……” 话未说完,却见一片蓝色的花瓣落在了自己左手手背的伤口之上。细看之下,却是一只妖蓝色的蝴蝶。 “这,怎么会突然飞来一只蝴蝶?” 他困惑地看了一眼蝴蝶,又看了一眼那男子,却见那男子眼眸如秋水微澜,附和道:“是啊,怎么会有蝴蝶。” 沈放背脊一冷——这不就是他自幼熟读的英雄好汉被奸恶之人逆袭的话本桥段吗? “真亦假,假亦真,眸影者,莫若寒潭。”男子清清冷冷的声音在耳畔像一条明溪般流淌进沈放的脑中: 沈放一时间浑身酥软,体内似有一条初融的春溪自顾自蜿蜒。 “什么烟冰,都是不存在的,你中的是我的瞳术,寒潭影,”男子的嗓音恢复了几分慵懒,打趣道:“自你看我的第一眼。” “邪魔歪道……”沈放低骂道,这才意识到,正是因为有了先手,那男子才没有刻意哄骗自己。 “焉支山庄离,幸会。”男子不好意思般地刮了刮自己的鼻子,“焉支山穷的叮当响,实在赔不起药钱,我就送你们山庄一个面子,不让堂堂沈少庄主自辱于人前了。” 沈放身子一歪,一头栽倒在地上,只觉胸腔里的潭水越积越多。不省人事前的最后一个画面是那男子走近了自己,蹲下了身子…… …… 在同一时间,百里之外的李无恨,发现有人在跟踪他。这人一路跟了他两日。 这一片荒凉的平原上无处遮蔽,敢这般跟着他的人,想来自负武功。但若是江湖上的人,怎会对拥霞山庄的荒雪剑贸然出手? 天色已晚,李无恨想着过了这最后一里路,就拐入城中,住店等第二日再走。若是在平日,他本不需此般小心,但是近来江湖不太平,他这一路从赤城千里单骑行至豫州,已然听闻两起灭门惨案:凝春刀派与画堂剑阁。 掌门与满门弟子一夜间惨死。 他初听消息的时候还不敢相信,途经豫州小棠汀时,欲登船上岛拜谒凝春刀派的掌门宋雨云求证,谁知,到了码头遍寻不到船夫,只见到掌门的半截身子在江水里沉浮。 李无恨仔细一瞧,宋雨云身旁还有一个孩童的尸体。 看得出,山穷水尽的宋雨云想逃,可追杀他的人并没有给他机会。两具尸体的肚子都被利落地剖开,凶手似乎在找什么东西。 李无恨面色森寒,默默地将两具尸体葬在了江边,秋风萧瑟,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味从江心的孤岛飘来,令人作呕。 第5章 茶馆赌约 睚眦素来不喜欢嘲风。不仅因为嘲风自恃轻功了得,成为圣人的传话人,更因为他总是借托武力不济,不参与任何剿灭和血洗。 如此一来,嘲风前去威吓,却不用亲自动手,拍拍屁股走人后,将最脏的活悉数留给了其余斥候。而他睚眦,就是一直替嘲风擦屁股的人。 豫州界内,荒原上,一间小茶馆。 连续两个月都在杀人的睚眦终于有了难得的清净。他一边饮着最便宜的苦茶,一边回忆着遍地血尸的画面,惨叫与哭泣的声音,血雨腥风的味道。 他很渴,杀人之后,他总是那么渴。 对于杀人一事,他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讨厌,因为这只是他的工作之一。 他只是一遍遍温习,好精益求精,下次能做的更麻利一些。 这次,让宋雨云和他的儿子逃出岛上,便是一次叫他非常不痛快的失误。 睚眦并没有炫耀死者的残酷癖好,他是个实用主义者。 那两人逃出了岛,这意味着,尸首会更快被人发现,也意味着,消息会更快遍及七州,那么接下来的猎物,便会有了防备。甚至,猎物会企图先下手为强。 正想到此,一人掀起竹帘,带着满身风尘走了进来,坐在离门最近的桌上。 剑客。睚眦讨厌剑客。 他们总说剑乃君子,然而在睚眦看来,哪怕是拥霞山庄的春秋剑法,也阴柔得宛如闺阁女子的绣花针。可实际上,他并没有见识过春秋剑法。 总之,在睚眦一厢情愿的执念中,刀,才是上品。 睚眦垂眼去看那人的剑,心中却是陡然一惊,他目光上移,再去看那个人,心绪又缓了下来。 虽是荒雪剑,持剑的却是个蹒跚学步的后生。太年轻,用太苍老的剑,自讨苦吃。 这个剑客,跟睚眦一样,只想饮茶。 睚眦的刀意散去,息事宁人,苦茶的热气也不再乱颤。 那个剑客却兀自不安了起来,他踏入茶馆里分明感到一丝杀机,却遍寻不得,眼下,只得周身戒备不已。 甚至,他不敢喝下眼前的一盏茶。 剑客的目光不着痕迹地落在茶馆内众人身上,有贩夫走卒、布衣士子、甚至还有个道士。 道士似是渴急了,只顾着喝茶。剑客多希望能像那个道士一般淡然,然而他却万万不敢大意。 他这一路上,似想通了一点:那个追着他的人,会不会是连灭两门的凶手?他见到自己埋葬宋雨云的尸骸,便有意杀自己灭口? 然而,此事这一带几乎已传遍,自己又为何被当作目标了呢? 睚眦将年轻剑客的忧心忡忡看在眼里,正暗自思忖着,帘子忽然被一阵卷着黄沙的风带起,帘后款款走进一绿衣女子。 在这枯槁之地,这女子的现身如江南春雨般淅淅沥沥,给人眼帘带来一抹碧色——众人都忍不住侧目看去,包括那位年轻剑客。 剑客心道:这女子想来是从城里出来的,不然自己来的路上必然会看到她。 绿衣女子看了一眼场上,冲少年剑客微微一笑,剑客一愣,以为她想坐在自己这桌,却见她腰身一扭,径直朝那道士走去。 “这位道长,可否让小女子坐在你旁边?” 睚眦一抬眼,嘴角泛起一抹笑,“自然,姑娘请。” 绿衣女子还真就挨着睚眦坐下,直接喝起了睚眦的那杯茶。 众人瞠目结舌,只道这女子本就不是什么良家妇女,而那道士更是道貌岸然的轻薄之徒。 剑客本也担心这女子吃亏,但见状,只觉非礼勿视,继续盯着茶馆的大门。 女子将茶盏放回案上,推向睚眦,轻轻地,用二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道:“我看道长您,还是很渴,瞧,这嘴唇都已干裂了。” 说罢,她伸出一根玉白的手指,指尖轻轻搭上了睚眦的下唇。 睚眦任由那细嫩指尖轻轻摩擦着自己的下唇,面无表情道。“你是故意在这风情万种,让别的男人看的吗?” “此地除了你,还有别的男人吗?” 睚眦脸上泛起一抹邪气,带着笑意凑上女子颈间,似欲轻薄,话语却无情:“我知你想要画剑堂的剑谱,然而你这套对我不管用。” 女子的笑僵在脸上,缓缓抽开了身子,托腮道:“这么说,你是不肯喝我这绿浓” “螭吻的茶,现在还不敢喝。” 女子脸色微寒,但终究没有发作,她正色道:“你地方全去了?” “今晨方收到消息,还差一处。” “我同你一起。” 睚眦眉毛微挑,他们几人一向各自办事,互不干涉,甚至连驰援都很少,这女子却在此时要和他一起,莫非她知道他下一个目标是…… “我知你现在要去寻你老子的麻烦,你若下不去手,我可代你,只不过,剑谱得给我。” 二人此刻状似耳语,众人道二人在卿卿我我,只是偷瞄嬉笑,却也并未能听到二人所说的任何东西。 那少年剑客正襟危坐,更是不会刻意去听旁人私事。 “你杀人是快,但是折磨人却不如我……”螭吻见睚眦不语,以为他动了心,继续蛊惑道,“更何况,那画剑堂的剑谱于你本就无用……” 她正要继续说下去,却被睚眦眼神制止了,二人同时朝门口望去。 一人掀帘而入。 那人长得平平无奇,看也没看众人,似乎在进来之前,就对茶馆的布置和座位了如指掌,直接地坐到了剑客的对面。 剑客绷紧的脸却似缓和了几分,冷冷道:“阁下追了我这般久,终于露面了。” 两人目光一触即移,宛如刀剑相碰,在众人都听不见的远方,蓦地响起一声铿锵。 场内所有人的心里蓦地腾升起一股刺骨的冷意。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在众人心里簌簌落下。 睚眦和螭吻是最先离开位置的人。他们方站起身,茶馆内的桌椅悉数坍塌成碎屑。 其余人跌落在地,茫然地望着眼前的变故,不明所以。而那位剑客和那个最后一个进来的人,都不见了。 茶馆的门帘无风自荡,睚眦走上前细看,上面竟已结了一层薄薄的霜雪。 螭吻识剑不如睚眦,在剑意出来之后,才知道那少年剑客竟是拿着荒雪剑,顿时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她浮夸的表情下,心中疑虑却是重重:这荒雪剑的主人也未免过于年轻,以及,什么人这么大胆,竟在追杀荒雪剑? 她走出茶馆,看向远方那渐去渐远、交织又分开的一黑一白身影,自言自语道:“明明自己在被追杀,却还顾念这茶馆里旁人的安危,不惜挑了条最难的路走。” 身后传来睚眦冷酷的声音: “赌一把?那剑客若赢了,你无须替我杀人,我就把画剑堂的剑谱送你,他若败了,你请嘲风喝一杯绿浓。” 螭吻微微一惊,心底盘算了几下,扭头看向男人。 此时的睚眦被方才的拼杀激发了戾气,形如妖道,叫人生畏,却是她素来最喜欢的一面,不禁媚声道,“那少年人既然拿着荒雪剑,也该有点能耐,如此,我就同你赌一把。” 睚眦却是看也不看她,“这样一来,就有两个人得死了。” 螭吻纳闷道:“你怎知那剑客一定会死,又为何恨嘲风?” “你睡过的男人也许很多,但是你不懂男人。” 换做正常女子听到这般羞辱必然勃然大怒,然而螭吻不是正常女子,睚眦也并没有羞辱她。他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螭吻沉吟了片刻,例行公事般问道:“这些人怎么办?要全杀了吗?” 他们此时说话早已不避讳众人,有耳尖的听到他们所说,已然肝胆俱裂,慌不择路想跑。 睚眦抬手虚点,跑得最远的那个人应声倒地,一点血迹从他的眉心透出,蒸发如水汽。 “给他们个痛快吧。” 睚眦迈步走向荒野,一声声尖锐的哨音被抛在身后,一具具血肉之躯倒地的闷响宛如给他送行的鼓点。 …… 十日后,立冬。 洛阳皇城,御花园中,皇帝一人坐在假山前的石亭中,侍卫们悉数站在五步之外。 嘲风的信他刚刚读罢,信上共计三件事: 第一件事:画剑堂、凝春刀灭门,还有三派已自废武学。 第二件事:沈昱诚希望能由沈放替他送剑谱入宫。 读到这里,他先是皱了皱眉,紧接着嘴角却浮起一抹奇特的笑意。 第三件事:睚眦失手,让孤山剑庭剑首的小儿子方堤逃下山,如今下落不明。据探子来报,孤山剑庭早在睚眦上山前,就不知从何处获得了风声,正准备逃往北荒。 他喜欢嘲风,因为嘲风办事的风格深得他意:言简意赅,好事在前,坏事殿后——但是坏事当中,总能发现有价值的东西。 “逃往北荒么?”皇帝的大拇指轻轻摩挲着食指上的羊脂白玉戒。 二十年前,梁国出兵打西凉的时候,北荒十二部落作壁上观,这次,他要清理自家的江湖,疏通下淤泥烂虾,难道这一盘散沙的蛮夷之地还敢阻拦? 他拍了拍手。 假山上出现两个鬼影。 皇帝轻轻一咳,摆摆手对身后正要上前的侍卫表示不碍事,接着对鬼影道:“你们自己决定吧,谁北上沧州赏雪,谁南下宣州捉蛇。” 第6章 卖子求荣 沈放醒来,发现自己躺在自家的床上,衣衫完整,四肢健在,长舒了一口气。 一个鲤鱼打滚起身,又看见自己的两把剑端端正正摆在桌上——剑在人在,日子不赖! 他嘴里念念有词,提起剑,凶狠地推门而出,俨然一副要去寻仇的模样。 门一推,愣住了。只觉西风瑟瑟,枯枝三两根,寒蝉鸣败柳,大火向西流——秋天已去。 “噫,好冷的风,好阴的天。”刚说完,便对着院子打了个响亮的喷嚏,还好院内空无一人。 他低头抽掉手上的纱布,一看,伤口居然已结了疤,两排整齐的牙印像个诡谲的笑。 沈放知道自己睡了至少十天半个月。眼下他不负众望的醒来了,总该有人在旁边说一句:“少庄主,你终于醒了!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可是,“人呢?这人都去哪?” 沈放走出门,朝沈昱诚院子里走去,刚进去,见一群人齐聚在那,神色郁郁,似在商量什么事。 众人闻声看向大门,见是沈放,或是惊喜,或是松了一口气。 一个华服女子率先奔出,抱住了沈放,柔声道,“唉,我的宝贝儿子,我的小乖乖诶,你可终于醒了,还怕你中了什么邪术成了什么活死人……呸呸呸。” 沈放的娘正是有“天下第一美人”之称的萧念锦。她年近四十,模样却似方三十出头,若不是注重身为一家之母的身份,打扮得雍容端庄,难免被人误为沈放的姐姐。她那四海皆知的美貌中,最令人称道的是那一双妖冶的琥珀眸子,同她较一般人更慢的衰老过程一样,都源自于她体内流淌着的东海赤城人的血。 然而,她的亲儿子却向来视她的美貌如寻常,视普通美人如粪土。 “娘,我没事。”沈放刚想说“我确实中了邪术”但话到嘴边,又吞了下去,他知道他们此刻担心的肯定不是自己——越过萧念锦的肩头,他看到青霭和陆英的神色不妙。 尤其是陆英,脸色煞白。 沈放轻轻推开萧念锦,“爹,大师兄他人呢?”话音刚落,他余光中瞥到陆英的手紧紧攥住了衣角。 沈昱诚目光闪动,缓缓道:“他既没有按日回到下栖,也没有回到下栖,数日前我已派二十名弟子前往豫州、澜州等地寻找,方才,两名从豫州回来的弟子来报,一名马商告诉他们,曾见到一名年轻剑客与两人在平秀城外一处茶馆交手。” “平秀城……那两人知道是什么人吗?” “一男一女,男子用刀,女子用剑,男子道士打扮,女子绿衣软剑。”他顿了顿,“依我之见,男子应是作了伪装。” “天底下少年剑客何其多,为何能肯定那人就是大师兄?” “大师兄为人克己慎重,贸然与人相斗,不像是他的作风。”陆英突然插话。 沈昱诚看来一眼陆英,继续道:“那两名弟子随后赶去那间茶馆,满地横尸,除了一具尸体无明显伤痕,其他的尸体上,则是蝎心剑特有的蝎尾剑痕。” “自那茶馆处,一直延伸向东而去,直到荒原深处,处处残留着荒雪剑的剑意,那两名弟子本就是你们大师兄带的,不会认错。” 听到沈昱诚这样说,沈放和陆英也不得不同意他的看法,后者低下了头,一语不发地看着地面。 青霭沉声道:“蝎心剑这剑法无门无派,素来只孤脉相传。只是,怎么会突然对大师兄出手? “蝎心剑昔日的主人我认识,剑法已传给她女儿了,她女儿行踪不定,销声匿迹多年,听闻已归于神武阁。” 听见这,沈放皱了皱眉,青霭神情则是愈发忧虑,陆英则依旧是低着头,恍若未闻。 沈放本想开口询问沈昱诚当日嘲风所来为何事,见青霭的反应,便开口道:“二师兄,你知道神武阁?” 青霭点点头,看了一眼沈昱诚,这才道:“师父一直让我留意江湖事态,这几日,我也耳闻神武阁的人扑杀了江湖的几个门派。” 所有人脸色都凝重了起来,就在这时,身后忽地有人惊呼。 他们齐齐回头,见萧念锦脸色发白,“齐棣那厮……” “锦儿!” 沈昱诚出声制止了萧念锦接下来的话,然而又一人开口,叫他猝不及防。 “师父,我要下山去找大师兄。” “陆英……” “大师兄打完架之后,肯定是继续回平秀城,因为他爱听书,城里的说书老伯讲得游侠故事他最爱听了。” “师父,你就让我下山去找找嘛。” 她强作欢颜,撒娇的语气里分明带着涩意。 “师父,我陪小师妹一起下山吧。”青霭开口道。 “你们。”沈昱诚皱了皱眉,“行吧,但是沈放,你不能去。”他看准了正要开口的沈放,斩钉截铁道。 “你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跟我来。” …… 拥霞山庄春秋阁。 沈放一言不发,神色凝重地跟在沈昱诚身后,进入楼内。 关上门前,他最后看了一眼天色。 乌云蔽日,山雨欲来。 楼里的空气似乎较外头要陈旧,沈放嗅出一股霉味,他每次来春秋阁,心中都有一个念头:这个地方名字倒是风雅,实则像个葬着什么东西的木头棺材。 念及此,他突然意识到,沈昱诚带自己走的方向不对。 “爹,我们这是要去哪。” “地阁” “地阁?”沈放第一次听说这儿有个地阁。他一直以为春秋十九奉在阁楼最上层。这样看来,拥霞山庄似乎一直有比他所想更为严密的防范。 但是——自打他有意识以来,江湖一向安好,拥霞山庄又独步武林,这是在提防什么呢? 真是奇怪。他隐约嗅出了秘密的味道。莫非,沈昱诚早就知道,武林会有一个叫神武阁的东西横空出世? 沈昱诚燃起烛台,示意沈放也拿一盏,说道:“你不是有很多问题吗?” “嗯,我想知道,神武阁是什么来头,嘲风那日找你做什么,这与大师兄与人交手一事可有关系?爹带我来春秋阁,难道和这一切都有关系吗?” 沈昱诚嘴角抽动:“你小子倒是直接。这次带你去地阁,是要给你一件我们拥霞山庄的重要之物。” 沈放心中一凛,“我们家最宝贵也就那春秋十九的剑谱了。爹,这事,居然跟剑谱有关啊?但是……祖训不是说要当上了庄主才能研习剑谱吗……虽然这庄主之位迟早也是我的……莫非大师兄真遇到什么危险了,要我修习剑法下山救他?” 他有意胡乱猜测,好让沈昱诚一时受不住他的胡言乱语,倾盘托出。 二人拐入一条暗道。 “谁跟你说最宝贵的是那剑谱了,谁跟你说给你剑谱就是让你学的了?” “那最宝贵的……”沈放指了指自己,“难道是我?” “滚。是你娘。”沈昱诚笑道。 沈放嘴角一咧,暗道里顿时响起父子俩的笑声。 片刻后,沈放又问:“娘很少动怒,方才她口中的齐棣,我怎么觉得在哪儿听过这个名字。” 沈昱诚口中又发出一声嗤笑。 “爹,你笑啥。” “没什么,来,到了,把这四周壁龛的灯都点上。” 沈放照做,随着灯火亮起,一间不小的石室的轮廓清晰地出现在他们眼前。 沈放怔住,因为他看见石室的墙上居然绘着一副巨大的壁画。 他仔细端详着,意识到,画的是一场场艰苦的战斗。战斗的一方,始终是持刀剑武器的人,而另一方,则是一些稀奇古怪、闻所未闻的兵器。 有扇子、箫笛、笔、钩子、绸带,甚至还有酒壶。沈放突然意识到一个诡谲的现实:他只知刀剑,因而便以为世上兵器无外乎刀剑。 这让他立即联想到那日林中因毫无经验,惨被幻术蒙骗的遭遇——还好对方不是什么凶神恶煞的亡命之徒。 他按捺住心中的后怕,诧异地看向沈昱诚,同时印证了自己方才的猜想——果然有秘密。 “从不知道,武林中,除了刀剑,还有这么奇妙的兵器。爹,这些壁画是……” “这是判官笔,那钩子,是魂梦钩……” 沈昱诚走到壁画前,抬手一一指给沈放。 “你觉得这些武器如何?较剑又如何?” 沈放反问:“爹你这样问就不对了,这世间长得好看的女人不少,别人问你,较娘如何,你开心么?” “……我说了,不要这样来对比。你这样练剑练下去,容易走上岔路。”沈昱诚早知自己儿子有视剑为发妻的“痴魔”言行,依旧有些不适,“那面墙下面,有个黑匣,里面是春秋十九。” 沈放虽早有料到,仍不免动容,随即又听沈昱诚道:“我要你替我把这剑谱送去给齐棣。” 沈放一脸错愕,以为自己听错了,“齐棣到底是谁啊,神武阁老大?他再厉害,我们堂堂拥霞山庄怎么就不战而屈了呢?” “是不是神武阁的人把大师兄抓了,爹方才怕他们太过担心,才没说出来,然后嘲风那些臭不要脸的以大师兄来要挟你把剑谱送——” “沈放。” 沈放恍若未闻,继续道,“自幼你就教我,生死事小,侠义事大……江湖儿女,爱则爱,恨则恨,死则死—— “臭小子这些都是你自己编的!” 沈昱诚脾气一上来,沈放猛地收住了口。紧接着,沈昱诚一口气肃声道: “齐是皇姓。” “棣是天子名讳。” “齐棣,是当今大梁的皇帝!” 第7章 旧事重提 一口气说完,瞧见沈放有些呆滞,沈昱诚才放下心来:他就怕沈放不知天高地厚。谁知半响后,就听沈放不忿道: “皇帝又如何?” 沈昱诚怔怔站在原地。沈放随口一说的五个字像一闪电般轰轰烈烈划过他的心。紧接着,他的心里下起了一场熟悉的雨水,淅淅沥沥,黏黏糊糊。 那是多年前的少年们摇橹划桨,永远也到不了头的一川江南烟雨。 这些旧事让沈昱诚有些烦躁,不由得一下子扯起了当年:“许多年前,你娘曾说过与你一模一样的话。” “爹这种时候就不要秀恩爱了。” “闭嘴,我这是在说正经事!那会儿在柳郡,齐棣问你娘,若是皇帝要她的人,她肯不肯?你娘只当他是说笑,嬉皮笑脸,反问齐棣一句,皇帝老儿又如何?” “那时,齐棣一怔,怒极反笑,说以后要赐她“天下第一美人”的名号,这样只有皇帝才敢要她。” 一时间,石室寂静得如墓穴,沈放努力消化着这些陈年往事,半响后,才开口问: “原来这天下第一美人的称号还真不是娘自封的……”话未说完,见沈昱诚一记手刀劈头砍下,沈放连忙道,“我错了,我错了。” “眼下二十年弹指过,各家式微,鲜有武道奇才问世,武林早已不复兴盛,这也算是当年中原武林相助朝廷清洗所谓的‘邪魔外道’的报应吧。” 沈昱诚扭头看向沈放,“昔日我和齐棣定下朝廷与江湖相安的约定,二十年快到头了,这次,你把剑谱送入宫,也许还能保住下一个二十年。” 沈放似乎琢磨出来个意思了,他难以置信道:“爹,你这是卖了剑谱和亲儿子啊?” “倒也不要说的这么难听,瞧你不读书,只顾着练剑,‘质子’这词,没听过吧?”沈昱诚有意缓和气氛,干笑了两声,比哭还难听。 “这是爹的主意还是……” 沈昱诚知道沈放所想,连忙打断了他,摊手道,“宫里多好啊,你去长长见识,跟着那些大卫高手学点绝活……” “我不去。” 沈放没有半分迟疑,果决道,钻回暗道,离开了地阁。 沈放走出春秋阁时,气犹未消,但已开始思索起这当中缘由:自己身为拥霞山庄少庄主,去了皇宫是什么后果,爹不会没想过。爹得出的结论就是顺从齐棣的意思么? 爹提到了西凉,提到了他和齐棣之约。沈放只知道二十年前,西凉被大梁所灭。二十年前具体是发生了什么事? 他一向不关心朝代更迭纷争,这些事,还是得去问二师兄青霭。 沈放来到青霭居住的暮合居时,正看见一青影提着剑在树下思索着什么。 青霭择剑是他们师兄妹三人中最晚的,沈昱诚一直对此有些疑虑,但见青霭选了层云剑后,练剑并无异常,便也不再担心,只有沈放知道,问题出在了哪里。 层云剑,意在无拘。可是青霭已经心有挂虑了。沈放并没有戳破青霭对小师妹陆英的心思,不过想来二师兄也是知道他的好意的。青霭知道,沈放看似对儿女之情浑然不察,实则这方面的心思并不驽钝。也只有青霭清楚,沈放是为了练剑,刻意维持着寡欲无情的心境。 正因为相知,二人这些年走得更近了几分。 “二师兄。” “看来你跟师父走了一趟,困惑不减反增。”青霭回过神,看是沈放,脸上的紧张缓了缓,苦笑道。 “不仅困惑,还很担心大师兄的下落。\"沈放叹了口气。 “嗯。”青霭收剑入鞘,“今日与你比试,我也只能勉强与你打个平手了,师弟,我一想到你将来剑术的成就会是何般不可追及,便有些……” “激动?” 青霭摇摇头。 “自卑?” “……不是。” “那是什么?” “担忧。”青霭道,对上不解其意的沈放的目光,“你太追求惊鸿剑的狂纵与肆意,反而……” 沈放正要反驳,却听青霭继续道,“师弟……” “得知大师兄与人交手之时,我先是惊讶,但又觉得是应有之理,我相信你不会不知道,我们四人四剑,各有各的剑路,却也各有各的缺陷与破绽吧。” 沈放一愣,没想到二师兄方才竟是想了这么多。 “荒雪剑孤傲,大师兄却有执念未消,惊鸿剑狂洒,你却刻意抑情,无颜剑是禅剑,小师妹却对大师兄情有独钟……” 他不提自己,是确信沈放知道自己的破绽。 “眼下还太早,我们剑术不过是登堂入室,一时看不出致命之处,我只是担忧以后。” 沈放心道,不愧是一向思虑过人的二师兄,他还在担心眼前问题,二师兄就担心起以后的事了。 不过,眼下,他还是需解决当务之急。正想到这,就听到青霭主动提了起来。 “师弟,现在江湖里出了个神武阁,我虽只是听闻一二,但也知其中高手众多,且都不是寻常的刀剑功夫。” 他顿了顿,接着道,“虽说目前看来,神武阁并无对付我们拥霞山庄的意思……” 沈放暗道:“谁说的,那是你不知道。”但只是打断了青霭的啰嗦:“二师兄,你不用瞒着我了,我知道神武阁背后是何人。” “师父他都跟你说了?” “你也知道他一向是说了一半不说一半,我这不是找你来问了么?我爹说他二十年前曾与齐棣有过一约,替齐棣拿下了西凉,还提到什么邪魔外道之事,其余的,就没说多少了。”沈放没有提到自己娘和齐棣的轶事,心道这应是不打紧的事。 青霭有些惊讶,“师父他居然连这个也跟你说了……看来……” 沈放敏锐地读出青霭的眸子的惊慌,继续加火,“他看上去很是懊悔,但是……这次神武阁兴风作浪,他却又袖手旁观……” 青霭摇摇头,“二十年前只是大梁与西凉那场焦灼十年之久的战争的尾声了。” 沈放挑眉。 “当时皇帝是齐棣的父亲,他自信可以五年内拿下西凉,谁知西凉有能人借助天险昆仑,死守住了入西凉的唯一大道。双方在昆仑南麓僵持不下,眨眼便是几年过去。” “头几年,大梁国内的百姓还是安居乐业,不受战事影响,然而,随着粮草等物资投入越来越多,再加上豫州的旱情突发,局面在第七年就变得晦暗起来。” “仅仅三个月,豫、澜、青三州粮仓告急,半载后,别说是运往昆仑的辎重了,单是青州,饿死的百姓就成千上万。” “饿殍满地,尸横遍野,灰蒙蒙的天边,仿佛永远盘旋着几只待吃死人肉的鹰鹫……” 青霭说着说着,目光有些迷离。这些仿佛是他亲眼所见。 “总之,也就是在那会儿,齐棣与师父达成了约定,他希望师父能帮助他结束这场拖得太久的战争。” 青霭顿了顿,接着道,“师父虽然从未与我详说,但是我猜,齐棣应是允诺了师父不过问、干涉中原武林。” “兵家之争,皇帝怎么会让自己儿子求助于江湖人士?”沈放说出了心中疑问。 “那是因为,昆仑天险的关键,在于西凉的大巫。” “大巫?” 青霭神色凝重,也知道自己正谈论着一件有些匪夷所思之事。 “你知道,凉州之外便是昆仑。” 沈放点点头。他知道大梁七州一都一城分别是凉州、蜀州、青州、豫州、澜州、沧州、宣州、赤城和帝都洛阳。 凉州位于西部边疆,与西凉仅仅隔着一座白雪皑皑的昆仑山。昆仑山崖壁高达千刃,终年积雪覆冰,唯有南麓一条隐匿于两座山峰之间的道路可通车马。 一旦通过这条只需七日的路程,便可抵达西凉的饮马川,长驱直入。这也是为什么当时的皇帝自信可很快拿下西凉的缘故。 “西凉的大巫,也被称作祝巫,据说是他们信奉的神的口舌。” “祝巫召集了昆仑山各地的奇人高手,一起守住了那条要道,齐棣得知之后,便希望沈昱诚能出手,以他的剑法替三千铁骑开路。” “师父破祝巫阵法之后,三千铁骑一路长驱直入,跃过了饮马川,踏平了琥珀川,兵临西凉城下。” “战事本该就此结束,只是后来,我还听说了一些事。” “什么事?”沈放警觉道。 “先皇屠尽西凉皇室,本想饶了祝巫,招致麾下,但是祝巫却在被羁押之时莫名其妙暴毙,宫内曾有谣言是齐棣下的手。” “……这?”沈放先是奇道齐棣为何要对祝巫下狠手,却更加奇怪二师兄怎么连这也知道。他决定直接开口问。“二师兄,你这都是从何听来的?” 青霭忽地局促道,“师弟……你看我告诉了你这么多……” “我懂我懂,我是不会跟我爹提的,只是单纯好奇而已。” “那个,几年前听师父提到祝巫,我一时好奇就花钱买了点消息……你也知道我这人好奇心太重……” 沈放知二师兄此言不假,“你从无相楼那买的?” 青霭一愣,点了点头,“无相楼的话,师父应该不会怪罪……毕竟,师父他也是偶有花钱从无相楼那买消息……” 二人闲聊了几句,沈放想起青霭要收拾行李随师妹下山寻大师兄,便知趣地走了。 第8章 意外重逢 沈放和沈昱诚的较劲没有持续多久,因为李无恨的尸体顺着河水漂到了下栖。 他僵白的手握着荒雪剑,死不瞑目。 荒雪剑有灵,唯在下栖这段水程兀自生出霜雪之意,冻住了尸体四周的水流,搁浅在了河滩上,带它这一任的主人回了家。 然而,众人费了了九牛之力,试了各种办法,也没法除掉尸体周身的一尺薄冰。沈昱诚见状,知这是荒雪剑不肯散去的仇意。 它想为李无恨报仇。剑刃一日未沾仇人热血,尸身的冰霜永不消融。要想除掉这层冰霜,只能毁掉荒雪剑。 于是乎,当四名弟子将尸身抬回山庄,踏入院门时,众人远远看去,还以为是一个巨大的冰柩。 陆英寻了数日一无所获,早已回到山上。说来也巧,她正好经过前院的广场要去找低阶弟子问问近日有无大师兄的消息,却猝不及防见到此幕。 她呆立了几秒,这才反应过来,捂住已经张开的嘴巴,瘦削的脸上充满了愕然与无法言喻的悲痛。 是夜,偌大的拥霞山庄,万剑齐喑,笼罩在肃杀冷冽的罡气中。 天蒙蒙亮时,衣着单薄的沈放像一头横冲直撞的野兽般冲进了沈昱诚的书房。 “我会把剑谱送去洛阳,但我有个条件。”沈放看着一夜生出许多白发的沈昱诚,生硬道。 父子俩的眼眶上,都浮着一圈青色的阴影。 “你说。” “荒雪剑,借我一用” 沈昱诚没有回答他,而是推开窗,望着空荡荡的院子——昔年,他曾在这里手把手教李无恨握剑。 李无恨幼时双亲丧于流亡途中,沈昱诚将其带回拥霞山庄,之后李无恨成了他第一个徒弟——那会沈放还没有出生,沈昱诚视李无恨宛若长子。取名无恨,是希望他抛却幼时不幸艰辛,展望眼前。然而十岁那年,性情温和的李无恨却鬼使神差般挑了拥霞山庄七大名剑中,剑意最为萧瑟、剑灵最为孤寒的荒雪。那一年,极少下雪的青州,迎来了一场持续了两天两夜的大雪。 恍惚间,他似又回到了如父如子的二人煮茶赏雪、手谈论剑的当年。然而沈放斩钉截铁的声音却将沈昱诚拉回来现实—— “我会替大师兄报仇雪恨。” …… 天寒岁末,家家户户都准备着过年之际,拥霞山庄却派人在七州的各大镖局散出消息:以三百两白银招一批武艺高强的镖师,护送拥霞山庄少庄主沈放,前往洛阳。 元宵过后的第三日,一批白马黑旗的人马,共计十二人,浩浩荡荡到了下栖镇。黑旗上绣着一匹前蹄高抬的骏马,旁边则是四个遒劲的大字——白马镖局。 白马镖局是专走北道的镖局,镖师个个是常年生活在北地的汉子。这次南下青州护镖北上,虽是冬末时节,到了青州下栖,当地人都不免好奇地多看了他们几眼:镖师们仅着薄襟短衫——一方面是行路久了浑身发热,另一方面确实是有意显露。 他们一进镇,沿着唯一长街走了没多久,就看见一行持剑的黄衣人站在一间酒楼前等着他们,为首的正是庄主沈昱诚。 队伍最前头的花臂汉子走上前,躬身作揖道:“在下白马镖局赵任重,见过沈庄主。” 沈昱诚回礼,同时淡淡道:“赵镖头,眼下可启程否?” 那经验老道的赵镖头一愣,瞥了一眼沈昱诚脸色,随即双手抱拳,不再说客套话。 他先前还以为沈庄主摆了席,要招呼他们众人饮茶歇息,交代些关于这次走镖的要事,谁知,却是他想多了。 “自然自然,这,沈庄主要我们的护送沈少庄主去洛阳,还不知沈公子他……” 他目光落在沈昱诚身旁的青衣少年身上,后者却是没有看他,似有心事重重。 “他在这酒楼里,想来差不多了,青霭,你去喊他。” “是。” 被赵镖头误会是沈放的青霭扭头迈进了酒楼,过了片刻又出来了,对沈昱诚道,“师弟说他等下直接上马车。” 沈昱诚点点头,对赵任重解释道:“犬儿身体有恙,不便亲自骑马,劳烦赵镖头派一好汉代车夫之位。” “那是那是,尽管吩咐。”赵镖头神色如常,语气谦逊,但是在拥霞山庄众人不再看他之时,他的嘴角却泛起一抹讥笑。 他的心思其实不难理解: 镖局保的客镖素来是官府要员、富商巨贾等武力不济之人,护送江湖人士,这尚是第一次。镖师们走南闯北多年,三教九流、黑白两道都打交道,少年游侠见得多了,沈昱诚既然剑术独步天下,他的儿子居然要顾请镖师前往洛阳。 按照常理,这有两种可能,一是名义上的客镖,实则又是一起物镖。二是,这沈放确实不成器。 眼下听沈昱诚的意思,也许两种可能都占了。如此,便省却很多麻烦事了。 赵任重暗暗道,但是表面上不动声色,只是打量着下栖镇。 远处响起车轱辘滚地的声音,赵任重一眼望去,街角徐徐驶出一辆马车。驾车的是一背负双剑的英气少年。 那少年眼神如电,射向这边。赵任重忽觉心一紧,像是被人一把攥住了脖子。也是在这时,他忽然意识到踏入此地后,那股沉重感是从何而来。 是这少年身上散发出的东西。 只修习过外家功夫的赵任重对内力、气劲等不甚了解,只道是这少年身上散发的是气劲。看来这少年也并非如他所想的羸弱。 马车停在白马镖局的人前面,少年也不下车,松了缰绳,径直钻进了车厢,看也没看那朝他作揖的赵任重。 赵任重脸上的尴尬一闪而过,正要听沈昱诚吩咐,又听那少年的声音从车厢里传出。 “磨蹭什么,上路。” 看来这沈放还是个骄横的纨绔子弟,不过纨绔子弟酒囊饭袋之流,赵任重见得多了,如此倒是更合他意。 他心中窃喜,就听沈昱诚道:“我儿生性骄纵,路上有什么冒犯之处,是我管教不周,等到了洛阳,自有人会加倍犒赏各位。” “沈庄主言重了,白马镖局定会护送令公子安然无恙到达洛阳。” 说罢,他手下一镖师已自觉下马跳上马车,其余人调转马头朝东。拥霞山庄众人被渐渐甩在身后,一个街角拐过,已然看不见了。 很快,一行人就离了镇子,行至了野外的官道上。 车厢很安静,然而赵任重心头的沉重感还在,他不禁回头看了一眼,却见马车厢一侧竹帘已被里头的沈放卷起,他眉眼倦怠地看着前路。 赵任重没有细想,转过身,夹了夹马肚子,立刻窜到了队伍最前面。他刚稳住队伍,就听见马车传来一连串清脆声。 紧接着,是沈放的声音:“我睡一觉,到了住店的地方,无需喊我,我听这铃响没了,自然会醒。” 他方才竟是在门檐悬挂起了一只风铃,随着马车颠簸左右摇晃。 这会儿连众镖师都是无言讥笑:这才出发半个时辰不到,这公子哥就想着打尖住店,还带着这姑娘家的玩意儿。 众人中,只有赵任重没有笑——说来也是奇怪,这风铃一响,他心头的沉重就没了。 …… 风铃声停下来的时候,天已黑透。 沈放钻出马车,见明月在天,自己已身处一个陌生的村镇。 村镇不大,然而位于东西要道之上,镇上仍有个供来往行路人落脚的客栈。 镖师们正忙着将马匹拉去客栈后院的马厩,赵任重见沈放出来,便示意那充车夫的镖师将马卸下来,与其他人汇合。 赵任重见沈放手里提着细软,微微一愣。 二人一道踏入客栈,穿过一个不大的厅堂,来到一个天井小院,小院中间是一木梯,通往二楼的房间。 不待店小二开口,那赵任重径直道:“楼上东边尽头的房间有没有。” “有有有,客官这多少人啊。” “来五个房间,东边尽头挨着的两个,其余三侧各一间。” “这……东边那走廊上有客人住了,没有挨着的。” 赵任重转身问沈放,“沈公子,你看我们是和那客人商量一下,还是……”他有意称呼沈放作沈公子,而不按江湖习惯喊他沈少侠。 “我随意。闲杂人莫近我房间就好。” 沈放看也不看赵任重,径直朝着厅堂的西南角走去。西南角落正有一人。那人兀自低头吃着一碗清汤寡水的面,丝毫未觉沈放的突然靠近。 赵任重暗自奇怪,那人看上去与沈放年龄相仿,只是一身粗布灰衫,不太可能会是沈放的朋友。 只见沈放毫不客气地在那男子旁边坐下,嘟囔道:“这位少侠生得真是俊俏。” 这一声不大不小,却恰好能让赵任重听到。赵任重顿时一个激灵。 那吃面的男子反应自然更是激烈,闻声呛了两下,抬起红意未散的脸,讪讪一笑:“阁下怕是与我说笑……” 话音未落,沈放又出手如电,将男子正扶着面碗的手死死按在了桌上,容不得他挣脱:“你方才若不是偷看我一眼,我也不会留意到你。” 赵任重赧然:妈的沈昱诚他儿子好男色就算了,还□□熏心,当众动手动脚。万一引起事端,那可不太妙…… 然而却见那二人对峙了数秒,那被缠上的男子竟也没发作掀桌……两个头还越贴越近…… 赵任重虽五大三粗,但是生平最受不了的就是看男子之间卿卿我我——实在要他的命。连忙将小二拉到一边,“那个房间不用换了,就这样安排,我有个镖师要睡马厩,给他铺个干净的草垫,半个时辰后准备十二个人的吃食,有肉就行,另外单独安排一份,把你店里最好的菜拿出来,给那边那位白衣公子。” 沈放兀自按着那人的手腕,听到身后赵任重粗重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在二楼,这才压低声音,克制住内心激动,凑近那男子耳边道: “臭小子,那日你虽蒙面,我却记得你这双害人不浅的眼睛。” 第9章 少年庄离 沈放之所以喊他“臭小子”,是因为此人五官虽是精致,近看却仍是个少年。 朦脓的光线下,少年的模样比沈放所想要柔和很多,不管怎么看,都配得上那样一双眼睛,都担得起“绝色”二字。分明是个不谙世事的谁家子弟,那眸子此刻不似寒潭,更像是拥霞山夏日的明明清溪。 少年一言不发,双唇紧闭,却又一副欲语还休的样子。 ——怎么能想到他就是那个在林中用卑鄙的招数撂倒自己的乖张男子呢? 沈放醒来之后遇到的事情太多,一时间将此人抛在了脑后,后来突然想起,又托人去下栖镇问了问,确认失窃和闹鬼事件都不再有,便以为这事已告一段落了。谁想到,会在这里遇见! 一时间,他心头涌上了报一己私仇的冲动,这才制住了少年。可当沈放怔怔看着他,不知怎么,心中不快竟也淡去很多,而是凭空生出另一股气——他原是想让这少年吃点苦头的,可那赵任重一走,他此时又不知该如何处置此人了。 沈放不禁扪心自问:他这数月盼着择日再次遇到此人,当真只是为了出一口气吗? 俊秀少年看着兀自皱眉的沈放,不解道:“唉,你抓住我,又不动手,在这发什么神经呢?” 谁知沈放开口问道:“吃的那个梨?” 少年一愣,先是不明所以,随即恍悟道,“离别的离。” 沈放脱口道,“我是放手的放。” “那你还不放手?”这个上次自称叫庄离的少年听到这傻里傻气的话,实在是忍俊不禁。 沈放几乎是立刻松开了庄离的手,“……你怎么会在这。我以为你金盆洗手回北荒了。” 庄离瞪了一眼沈放,“我就偷了岐黄坊这一回。”紧接着他伸出细长的手指数了数,“一次、两次、三次……一回也就偷了七八次吧。” 沈放没去计较,有意旁敲侧击他的出身,“我看你不像北荒人,倒像是哪个大户人家偷跑出来的少爷。” 却见庄离翻了个白眼道:“你这样以貌取人的家伙我见得多了。” 沈放剑眉微扬。 “模样是爹娘给的,我有什么办法?他们死得早,我自幼跟着师父呆在焉支山上,焉支山既然在北荒,那我就是北荒人。” 庄离猜到了沈放心思,答得坦坦荡荡不以为然。 沈放心道:也是。又听对方缓缓道:“何况,色身幻影,是即风里杨花。你既以锈鞘装惊鸿剑,怎么会不懂皮相虚妄的道理。” 沈放忽地被教训了一番,心里不恼,反而感到如沐春风般的舒畅与欢愉——多年前,他曾有同感而发,只是说出来,被山庄里的人笑是大言不惭,没想到,竟意外地与此人莫逆于心。 他眼神明亮起来,带着笑意道:“色身幻影,是即风里杨花?说得好,是我浅薄了,这是你自己想的?” 庄离凝眸了一瞬,轻声道:“这是我师父以前劝慰我所说。” “你师父人呢?” “打听我师父做甚,我一人来的大梁。”庄离眸中瞬间有了些戒备。 沈放笑着点了点头,又问,“你不偷药了,还留在青州做甚?” 庄离不假思索道:“专程等你抓我啊。”说罢,嘴角勾笑,单手捧起面碗吸了一口面汤。他另一只手的手腕已经泛出一片紫色,沈放见状,心生歉意。 “你的手,唉,我又忘了你内力不济……”话方出口,又觉得这般直白过于伤人。 “我们焉支山门人又不习内力。这本是应有之理。”庄离瞅了一眼沈放的神色,见其愧疚之意不似有假,又道:“反正我也咬了你一口,就当扯平了吧,别让我赔药钱就好。” “药钱?又是药钱,他和他师父应是真的很穷……”沈放瞥了一眼少年面前的碗,余下几根面在清汤中孤零零飘着。 有多穷?在这么一个冷夜,只能吃一碗阳春面。此时庄离纤细的四肢,还有比沈放矮了小半个头的身体,简直都在朝他诉苦。 “那,你现在吃饱了吗?” 庄离一怔,瞥了沈放一眼,“怎么,沈少庄主要请我吃饭啊。” “江湖之大,我们阴差阳错能两次遇到,也算是缘分。”沈放伸出一根手指,触及碗壁。“更何况你这面也冷了。” 庄离又翻了个白眼,冷漠道:“沈公子这些话还是留给小姑娘家吧,请吃饭就请吃饭,何必这般磨磨唧唧。” 沈放蹙眉尴尬道,“这……是委婉。” 庄离若有所思道:“委婉?别这样,我吃不消,有话直说就好。” 沈放愕然,索性道,“我看你穷,只是想请你吃个饭,没有别的意思。” 庄离心满意足地点点头,“孺子可教,我很欣慰。还有,我真的没开玩笑,我就是在这里专程等你的。对你来说是缘分,对我来说可不是。” 沈放倒水的手停在半空,抬眼正色道,“专程等我?” 庄离笑着眨了眨眼睛,沈放则猛地侧过脸去,不敢再与他对视。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你是不是以后都不敢看我的眼睛了。” 沈放神情已变,沉声道:“方才我同阁下说笑,是想着阁下本性不坏,我这次下山是有要事在身,阁下该不是要与我拥霞山庄为难吧。” “一会喊我庄离,一会喊我阁下,沈放,你可……”厅堂内兀自喧嚣了起来,庄离下意识收住了口,一扭头,看见白马镖局的镖师各自整顿后,从楼上楼外涌回了厅堂。他略微奇怪,只觉这些人动作也过于整齐划一了,简直就是安排好了一般。 赵任重在离二人最远处的一桌入了座,那桌上还有两位正闲聊的两名年轻镖师。原来零零散散的几桌客人本就吃得差不多了,也陆续离桌了。 店小二忙前忙后,不敢有丝毫怠慢,很快就把沈放一行人的茶水和菜上齐了。伺候沈放这一桌的,是一模样乖顺的少女。 沈放拿起竹筷,夹起一片羊肉,正要放进嘴里,就听庄离压低声音道,“菜里有毒。” “啪”地一声响起,却不是沈放弄出的声响,二人身后正要离开的少女霎时间僵在原地,一张俏脸惨白,双手紧张地绞在了一起,脚边躺着一对她刚从桌上撤下的竹筷。 沈放神色如常,对庄离淡淡道:“少侠真会说笑,存心不让我好好吃菜了不是。” 庄离不言,伸出两根手指点向沈放的茶碗,沾了沾茶水,兀自在案上写起了字:一横一竖,一飞瀑一高崖——十九。 他的指尖刚离开桌案,沈放已然出手。有一物什堪堪擦着他的额头飞过,身后的墙上赫然多了一柄短剑。庄离忆起了那日在拥霞山的比斗,嘴角微微抽搐,转过头,面不改色道,“现在你该总算相信了,我确实是专程在这等你的吧。” 沈放不动声色,“你想做什么?” “和你一起去洛阳。” “笑话。”沈放嘴角微扬,眼神却没有半分笑意。“你师父这次不派你来偷东西,倒光明正大来抢了?” 沈放后半句故意说得大声,霎时间,满堂十几双眼睛同时射向他们二人。 沈放又朗声道:“不赏脸,就莫在此碍眼,还不滚去本少爷看不见的地方?” 庄离眸中闪过一丝困惑,思忖片刻后,目光扫过身后那批不掩敌意的镖师,终究是站了起身。他拔出身后墙上的短剑,放到沈放面前,同时弯下腰,凑到沈放耳边道: “我知你为何背两把剑,也知那荒雪剑的前任主人死得很惨,你若不想像他一样身首异处,就带上我去洛阳。” 沈放恍若未闻,不以为然地夹起方才那片羊肉,递进口中。 庄离脸色陡变,低骂了一声,又道:“罢了,口渴了,就记得喝茶。” 说罢,他蹬蹬瞪上楼回房去了。沈放则以食指轻扣茶碗外壁,一股水柱飞出,落在了案上,将方才庄离书写的水迹掩去。 一尾随庄离去了二楼的镖师返来,低声对赵任重道:“那小白脸住沈公子隔壁的房间。” 沈放听到此,转过身,朝众人咧嘴一笑,“各位,那人原是我山庄一名弟子,后因偷盗被逐出了山庄。方才只是言语不快,一时起了冲突,不用放在心上,哈哈哈。” 众人陪着干笑了几声。 唯一没有笑的人是赵任重,他淡淡道:“话虽如此,但沈公子的半点闪失都是我们白马镖局的失职。我们还是得派个人守在长廊上盯梢。” 沈放点点头,“赵镖头这般靠谱,我也放心。”他转身朝后厨喊:“方才那姑娘呢?” 只听后厨内一阵噼里啪啦的乱响,尽是锅碗瓢盆落地的声音。方才的少女颤悠悠地走了出来,像个待宰的羊羔。 “这这这这位客官有事吩咐我?” “你怎么还结巴了……”沈放言语调笑了几句,见她都要哭出来了,便不再说笑,拽住她衣袖,将她拉到身前——让厅堂内其余人看看不见她的脸。 从众人的角度看来,这女子俨然被沈放以膝顶住不得动弹,实则,二人衣衫都未相触。 “今夜快逃。”沈放这一声说得极低极轻,但确信那少女听见了,紧接着恢复正常嗓音道:“钱你拿好,和你爹替我去镇上棺材铺买一个棺材,多的钱就自己收着。” “!”少女一脸错愕,场上人人皆是震惊不已。 “棺材是留给方才和我一桌那少侠的。傻站着什么,还不快去?” 看着少女离去的背影,沈放安然不动,一边吃一边琢磨起庄离留下的那句嘱咐他喝茶的话。 作者有话要说:“色身幻影,是即风里杨花” 出自《小窗幽记》 第10章 夜半生变 辛时,沈放来到二楼东边长廊尽头的房间,回头看了一眼在冷月清辉当中兀自空明的天井小院。带着隐隐的不安,他推门而入,径直走到床前,将那一包细软置于枕头下。 紧接着,他将这一路用左手托着的茶盏置于屋子正中间的木案上。茶盏方离手,指尖便流淌出丝丝白烟。他只是握着走了这短短一段路,便不得不用内力驱掉指中渗入的寒意。仿佛他托着的并非热茶,而是一杯幽寒足以透骨入髓的潭水。 他对着手掌看了几秒,接着取下荒雪剑,坐于桌前,低头端详着剑身。 今日他用陆英的风铃暂时压制住了荒雪剑的杀伐沉重的剑气,好避免在赶路途中引起高人的注意,此时的荒雪剑安宁如沉眠。然而,沈放还是不能让两剑相近太久。 荒雪剑和乙未剑虽同根同源,相知相识百年有余,然而剑终究是杀器,难免在不知不觉中以各自剑气对冲来一较高下。 乙未剑一向狂洒桀骜,沈放只怕它染了荒雪剑的萧瑟悲戚,从而浊了自己的剑心。 ——想来,这也是剑在以自己的方式,提醒用剑之人:不要让仇恨蒙蔽了心。 这般坐了一炷香后,后院马厩响起两串脚步声。虽然足音的主人已经尽量放轻步子,暗夜依旧静谧得无声无息,但在沈放听来,一人脚步声沉重蹒跚,另一人则是轻盈慌乱,身份不言而喻,正是客栈的父女俩。 待那两人的脚步声渐行渐弱,直到完全听不到时,沈放依旧一动不动地坐着,像是睡着了一般。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楼下有人在跑动。 一人、二人、三人…… 沈放皱眉数着,听出这些人脚步紊乱,□□,时不时发出压抑的□□。沈放此时也正感到肚子一丝不适,眉尾略挑,有些吃惊。 “奇了,这毒,莫非只是泻药?” 他忍了几秒,发现非人能忍,目光落在那杯茶水上。庄离的意思很明显了,这茶水是他备给沈放的解药。沈放并没有动它,而是回到床前,从自己细软里摸出一巴掌大的玉瓷瓶,倒出里面的洁白药丸,服下了两粒。等了一会儿,他腹部的胀痛显然消停了下来。若不是有岐黄坊的珍药在身,他也不会莽撞犯险吃下那些菜。庄离的担忧虽是多此一举,在沈放看来,倒有些可爱了。只是,他不信任庄离,就像他不信任白马镖局一样。 沈放负上两把剑,走到门口,龇牙咧嘴了半秒,松了松脸上肌肉,“吱”一声推门而出,用自己最大的嗓音咆哮道: “妈的哪个王八蛋在菜里下药了!” “沈公子!”“沈公子你也……”“这茅厕都挤不进去了……” 回应此起彼伏。院内,楼梯上、厅堂内、二楼长廊上,全是捂着肚子眉头紧锁的镖师,见沈放也出来了,终于放开嗓门哀嚎。 “赵任重呢?”沈放气得眉毛都吊起。 镖师们见沈放神色不快,知他迁怒于镖头,面面相觑,其中一个年长的,倚在栏杆,粗声粗气道:“镖头方才就跑去茅厕了……那个,沈公子,这显然是那两个开店的下的药啊!” “我去找过了,老的小的都不在!”一人在暗处骂道。 “一群没用的,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住个店也不知盯着别人做菜!” 沈放懒得搭理他们,直接越过在他之前的数名镖师,朝茅房奔去。拦在后院与天井间的竹篱不知被多少人踢蹬过,已然坏得不成样子。见沈放抢入茅厕,众人敢怒不敢言。 那个年长镖师训斥道:“你们憋不住就去外头解决啊,傻愣着。” “是是是……” 上上下下的脚步声纷乱,沈放一时也听不清到底多少人在动,反正不少人在朝客栈大门外涌去。 沈放没有去上茅厕,而是闪进后院角落,一方面听着前院的声音,另一方面观察着这院内的三个茅房。闭着的两间时不时传来不堪入耳的声音。不一会儿,一间门打开,走出来一个镖师,不是赵任重。 那人急急地走了。 这么说,第三间是赵任重? 沈放耐心地等到半柱香后,前院已无声响,人都走光了。 “这……” 沈放一时有点拿不准眼下的情况了,正想要不要回房间一趟,就见那门露出了一个缝,一个熟悉的黑影钻了出来。 是庄离。 沈放分明记得这人一口菜都没动,终于等不住了,起身出去道:“你怎么不在房间里?” “等你啊。”又是这糟糕的回答,对沈放的眼神视若无睹的庄离继续道:“怕你不肯喝我的解药,如厕的时候被人偷袭,死在坑里。怎么,我的‘灵光乍现’是不是立竿见影?” 沈放没有回答,挑眉反问:“那会儿你怎么知道饭菜里有毒?” “我来的时候特意去厨房转了一圈,这小店什么食材都没有,而你一来,那几名镖师往厨房里走了一趟,就大鱼大肉上了桌,这还不够蹊跷?” 沈放知其有理,点了点头, “我回房看看。” “回房?”庄离顿了顿,似想到了什么,震惊不已,“那么重要的东西,你没放在身上?” 沈放面色凝重,没有回答。二人来到沈放的屋,沈放记得自己离开的时候,并没有关门,但是他也记得,自己离开的时候,里面还是整整齐齐的,可眼前这一幕显然是进了贼——床褥被掀开,枕头歪在一旁,细软已不见了。 “唉,我可是一直在那茅厕里待着,这可不能赖我头上。显然是你出去之后,有人乘乱来了这儿。”紧张的庄离连忙撇清关系。 “怎么知道你是不是他们的同伙。” “我?和他们一伙?”庄离一怔,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门外,但苦于找不到词自辨,气得干瞪眼。 沈放却是没有再理他,推开窗户,一跃而下,落在深夜静悄悄的街道上,转身朝东奔去。然而顷刻之间,他身后就多了一道灰色的人影,是庄离追了上来。没有足音,唯有细碎的风声,仿佛在后头撵着沈放的步子。 沈放骤然加快了步伐,庄离不费吹灰之力,再次追上,他此般速度,便需留神气息流转和身法,而庄离却是在始终保持着和自己半个身位距离的同时,还能时不时窜上道旁树梢和房顶。 沈放再次确信,庄离的轻功远在自己之上,诡异得深不可测。更惊人的是,庄离嘴上居然还能喋喋不休。 “唉,你怎么知道是往这个方向。” “若是错了,如何是好。” “我们要不要分头行事。” “这样好像也不太好,万一是我遇上了,也不一定打得过。” “你那寒潭影不行么。”沈放终于插上了一句话。 “时灵时不灵。”庄离将自己功法弱点说得坦荡荡。 两人已到郊外,借着月光寻路找人。那群镖师若只是找个解决腹泻的地方,根本无需跑到这种地方,再往前没多远,就要到黑黢黢的山林了。 沈放急急一停,“看来是选错方向了。”见庄离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他又解释道:“这个小镇本就只得一条贯穿东西的出镇之路,我便赌了一把,今日运气不不佳。” 庄离气不打一处来,不敢相信沈放就这么轻率,嘴里叫道,“完了完了完了,春秋十九就这么被人偷了!你们祖传的剑法都被人偷了,还能这般淡定?” 他原地转起了圈,突然一愣,“诶,你这么说的意思,是你不怀疑我了?” 沈放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庄离,“你师父让你陪我去送剑谱?” 庄离气得翻了个白眼, “眼下我为何而来,要做什么,重要么?” “重要,如果你师父是山庄的敌人,我眼下把你解决了,他就少了个帮手。” “……沈放,你当前应先把剑谱找回来。” “等等……” “等什么等……” “不是,我的意思是,眼下,出现了情况。” “啊?”庄离看向神色古怪的沈放,直到一丝血腥气息钻进了他的鼻子,才跟上了沈放的思路。 血腥味浓郁,死的人看来不少。他们循着腥味爬上南面的坡,刚到坡顶,两人脚步便一停。 十几具镖师的尸体,整整齐齐,横在坡下。尸体喉间的裂口已涌不出血了,但是血还在尸身下流淌汇聚。 “来迟一步。不过动手的人应该没走远。”庄离轻轻道,“这些尸体里面,少了带头的那个。”他对正走向那排尸体的庄离诧异道。 “嗯,也该是他唆使客栈老板在菜里下药。” 听到这的庄离终于有所明悟,微微皱眉,思忖道:“怪不得你把他们支走,想来那些镖师本该杀他们二人灭口,看来你是早就怀疑上了他们。” “不过直到现在,我才算是知道他全部的安排,你,你这是要做甚?”沈放语气诧异,一脸狐疑地看着蹲到其中一个尸体旁边的庄离。 “说不定有些值钱玩意儿。”庄离随口道。 “这,等等,你要拿他们的钱?”沈放一时有点语无伦次。 “又怎么了大少爷,死人的钱,不拿买不拿,我说,”庄离有些不耐烦了,“你是不是管得有点多了。” “不嫌脏么?” 像是听到什么笑话,惊讶之余,庄离好笑道,“脏?钱哪有不脏的,还是说这尸体脏?这刚死没多久,等又烂又臭了才叫脏。” 沈放蹙眉,却不再言语,任由庄离动作熟练地把那十几具尸体怀中物事摸了一遍。不一会儿,庄离脚步轻快地回到了坡上,似有不少收获,但是神情却不怎么高兴。 “耽误了一些时间,不过那人脚程肯定是没我们快的,”庄离又问,“知道那人会往哪儿走么?” 沈放自顾自往回走着。 “沈放,问你话呢,你不会不追了吧?” “不追了。”沈放扭头道,“春秋十九已经不在我身上了,你就不用跟着我了。” 闻言,庄离足足在原地愣了十几秒,才追了上来。 “不追了?沈放你是在逗我玩儿呢?那你这是要做什么?我可是答应了我师父,要陪你把剑谱原原本本地送到洛阳的,我,这刚遇到你剑谱就丢了……我怎么交代啊?早知道这样,我应该在你们一进客栈那会就替你把那些人解决掉,谁知道你沈放这般不靠谱!”庄离竟比沈放更加六神无主。 “不管你师父是何人,我送剑谱,本就不关你们的事。”沈放瞥了他一眼,缓了缓步子,冷声道,“况且,我下山本就是为了一件事,替我师兄报仇。” 话音刚落,身后的荒雪剑骤然醒来,突如其来的剑气刺得他背心一阵剧烈的疼痛,沈放顿时弯下了腰。 “你怎么了”发现沈放不对劲的庄离紧张道。 “别碰我!” 沈放对正要上前搀扶的庄离喝道,然而还是略微一迟。他背上的两柄剑霎时间剑气大作,庄离只觉汹汹剑气扑面而来,紧接着,身子便像落叶一般被轻轻掷了出去,摔在了地上。 风骤起骤停。躺在地上的庄离有气无力道:“沈放,你伤了人,可不能就这么溜了……我还没懂这今夜到底是个什么杀局……那些镖师到底是怎么回事……” 看出庄离并未受伤的沈放松了一口气,取下背后的荒雪剑,“眼下我有正事要做,去留任君。” 第11章 荒雪断刃 “正事?” 庄离见沈放把背上的另一柄剑取下,朝自己递来。 “拿着。” 庄离站起身,双手接过乙未剑,一脸奇特,“你,就这么把自己佩剑给我拿着?” “有我在你旁边,乙未不会服你。”沈放审视着手里的荒雪,“我现在需专心散去这把剑的戾气。今夜你曾和我说,‘若不想像他一样身首异处,就带上我去洛阳’” 他顿了顿,抬头望天。月色半胧,云雾袅袅。如镜剑身映照出的月光也黯淡了一些。 “你是怎么知道,我师兄他……他头被人砍了下来。” 庄离沉声道:“我那日在下栖……见很多人围在河滩上,便藏在人群中,去看了一眼。” “所以你果真一直在等我下山?” 庄离看着沈放, “你们皇帝手下的神武阁,这些日子已经搅得江湖一片浑水了,你不会还以为,你们送剑谱一事,在江湖上还是个秘密吧?” 沈放嗯了一声,轻轻道:“离我十丈。” 话音刚落,庄离就到了十丈外。 沈放定神道:“你方才人虽被剑气激荡而起,须臾间,身体却在半空中如断弦颤动,一瞬间竟抖落了身上剑气,所以,五脏六腑才没有被剑气伤及。那一阵突如其来的风,原是你把剑气散在了空中。” 庄离道,“你眼神很好。” “我实在词穷,不知该如何夸这等轻功身法。”沈放横剑于胸前,眉宇间浮起一丝冷气。 “若是你这剑舞得漂亮,我把名字告诉你,又有何不可—— 他一下子噤声,因为雪突然落下。洁白的近乎莹亮的雪,在荒凉的天地间落下。 天是灰蓝的,地是黯淡的,唯有这中间的茫茫大雪,兀自明亮如光幕。 庄离屏住了呼吸,脑中一念飞闪:剑术何尝不是一种高明的幻术? 大雪在北荒并不罕见,然而北荒的雪,是无牵无挂自来自去的。而面前的雪,却是浓郁深重的剑气所化,携着眷念而来。 不一会儿,他身上落满了雪,发梢、眉睫都悉数粘上了雪沫,地上的雪也积了一层薄薄冰雪,然而不远处的沈放,却是周身清洁如初。 没有一片剑意之雪落在沈放身上,而他面前的那柄剑竟已雪白如玉。 沈放眉心的冷气积聚,隐隐现出冰晶之形,他忽地抬起左手,屈指轻弹剑身三下——玉振如天籁,一声比一声高亮,须臾,平地间生起大风。 沈放衣袂翩飞,在风卷雪舞的一隙间独立于不染霜寒的孤地。他神色庄严而痛楚,似在呼唤,又在抗拒着什么。 那风荡至庄离身前,庄离神色一变:这不是荒雪剑的剑风雪意,而是带着暖意的春风,风里竟蕴藏着点点生机! 那风竟然是沈放的剑意。 庄离手中的乙未剑并无动静,他细想片刻,便想通了:沈放以剑心催生了剑意,又将剑意凝聚于指尖,以荒雪剑媒介,弹剑作风,有意介入这场荒雪。 两种截然相反的剑意,共寄托于一柄剑,竟然没有相互排斥。一时间,春风与飘雪相伴相顾,难舍难分。 地上积雪犹在,然而庄离身上的雪已化得无影无踪,一股暖意滋生在他心间。 沈放握剑的右臂轻颤,似难以握持,终于,他挥剑斩下,一道剑芒劈出,满地堆雪溅起,微风吹拂间,犹似挽留。 在他面前的风雪中,隐隐勾勒出一道剑影,是故去的年轻剑客那一颗桎梏于剑身中的泠泠剑心。正是这点剑心,让荒雪剑不得安宁。 “原来如此。”沈放目光落在剑上,喃喃道:“你已预感到那一剑是他最后一剑,一剑后他必败……便擅自留下了他这一点残败的剑心。” 语声里是浓到化不开的悲恸,仿佛每一字,都是一道伤口。 “可生死本无常,何况师兄他是个剑客。” 一声刺耳的锐音呼啸而过,声音仿佛来自他们周围的每一片雪花,二人只觉心神皆被刺了一下。 “我爹曾说,百年前荒雪剑带着仇恨现世。”沈放顿了顿,“师兄把国破家亡之恨深隐在心,所以你们选择了彼此,你想成全他的复仇。” 又一声尖锐划破二人之间的空气,地面留下一道触目惊心的剑痕。 “可人死不能复生,人也非器物,你不能操纵旁人替他复仇,也无需如此。”沈放一顿,“你是不相信我会替师兄报仇么?” 沉寂间,沈放头顶的半空中,一道剑光若隐若现。沈放不动声色抬头看了一眼,袖间藏势。 “我爹本存了毁你的心思,是我执意要带你下山,这点你也该清楚……” 剑光已成形,宛如一道拉紧的弓,自云海而来。云,本是雪的故乡。 “你当真要与我一战?” 云海翻涌如腾龙,剑鸣铮铮如弦箭。 庄离只见一道短促的黄光自沈放袖间飞出,快如飞矢,直奔空中的云龙而去。同时,沈放抬剑,以剑光绕着李无恨的残存剑心划出一个半圆。 他只觉虎口震痛不已,却见乙未剑已挣脱自己手掌,笔直飞向沈放。准确来说,是飞向那个半圆。 剑风似刃,剑光所到之处,雪碎如玉屑,那残存的剑影在明灭间猛地一颤,消散如烟。几乎是在同一时间,乙未剑已穿过那道半圆,极远处,似溅起一声玉碎之音。 沈放的身躯此时处于一团不详的阴影中——空中的云海剑影竟尚存,刚好笼罩着沈放的身躯。 剑光借云气之势,从九天到红尘,不过是一瞬。 刹那间,剑已逼迫至沈放头顶数丈。 “沈放!” 危急时分,沈放听到了庄离这一声提醒,却是偏过头,冲庄离眨了眨眼。 “你——” 庄离吓得几乎魂飞,就在他第二次以为沈放要在自己面前支离破碎时,那汹汹剑光在沈放头顶忽地寂灭了。 无声无息,无痕无迹。 “……这是怎么回事?” 庄离一脸愕然,却听沈放沉着问道: “剑如何?” 庄离微怔,随即敛容不语,徐徐吐出一口气,待自己那跳的极快的心平复下来,才缓缓吐出二字,“极好。” 半响,听到将乙未剑重新负于背上的沈放走到他身旁,手里提着荒雪残剑,面容带着几分追忆之色。 “那地上是什么?”庄离瞧见沈放原来所站之处躺着一块什么东西的碎片。 “是我们小师妹的风铃。”沈放若有所思道,“他们二人青梅竹马,本该……” 他说不下去了,改口道:“大师兄的剑心挣脱了剑身的束缚,自逐弃剑,还于天地了。” 庄离盯着那残剑,蓦地,叹了一口气。 神色倦怠的沈放却带着笑意道:“可惜啊?” “你知不知道这荒雪剑有多值钱。”庄离故态复萌。 沈放哑然失笑,“若不断刃,这一路只怕凶多吉少,而且,我眼看着昔日师兄手里不羁的荒雪成了这般凶剑,心里也不好受。” 沈放话音陡然一转,“不过,残剑也有残剑的妙处。” “什么妙处。” “不易折。”沈放认真道。“你——” 庄离知道沈放想问什么,不待沈放说完便道:“方才我使得身法叫飞絮。”想到沈放使出的春风般剑意,只觉这二者间有种难以名状的机缘,一时有些窘迫。 “正事解决了,你还要赶我走?”庄离竟问出一丝委屈感。 “这,怎么叫赶你走,我跟你说过了,春秋十九不在我身上了,你大可自己去赵任重,若是替我拿回来了,未必不可一起上路。” 庄离听完,却是无声地一笑,神情带着几分狡诈。 “沈放,见识过你方才的身手,我倒觉得,你没有那般蠢了,所以,我还是铁定了心要跟着你。我猜,你一定知道剑谱的下落,或者,有什么线索。” 沈放一怔,嘴角泛出一点苦笑:不妙,被发现了。 庄离又问,“你要替你师兄报仇,那你知道是谁害得你师兄么?你又要去哪找?” “我只知道,神武阁一定脱不了干系,我去洛阳,就一定能遇到他们的人。” 庄离皱眉道,“如果是神武阁动的手,你又能奈他们何?你眼下剑法属一流,但也不过称得上高手,神武阁卧虎藏龙,个个身怀绝艺,一个斥候就能灭掉一门,一旦联手,更是可怕至极……况且,背后那个靠山可是万人之上的一国之君……” “你问题太多了。”沈放一句话堵住了庄离的嘴。 庄离一愣,嘟囔道,“好,好,是我话多……哦对了,莫非你已学会了春秋十九,才这么大言不惭地要去找神武阁的麻烦?可我怎么听说,你们拥霞山庄有个死规矩。” 沈放摇了摇头,“我并未学会春秋十九,甚至不曾看过一眼。”说罢,就见庄离凑近端详起了自己。 他被盯得颇感不舒服,“看什么?” “那个词叫什么来着?大义凛然?舍生取义?” 沈放以一张冷脸回应,却听庄离笑了一声,“那就别耽搁了,走吧。” 沈放没有再多说什么,因为就算逼着庄离离开,但是只要庄离愿意,也能在自己屁股后头一路跟着,还不如大大方方和他一路,还能看着他。 车夫很快就被沈放的重金招来了,一夜未眠的二人复又开始赶路。没驶出多远,庄离竟似什么都没发生过,将剑谱一事抛在了脑后,很快就睡着了。 沈放没有睡,一方面对庄离仍有提防,另一方面,他那多年来平静得近乎淡漠的心已许久未得安宁——大师兄出事后的这段时间里,他身上的某层东西开始瓦解了,对周遭的一切有了更为真实和深刻的感知。在此之前,他对周围人事始终抱着隔岸观火的心态。 大师兄惨死给他带来的惊愕和痛苦,爹一夜白头、娘与小师妹的眼泪,这一切都让他刻意固化封存的剑心开始动摇。之所以下定决心毁掉荒雪剑,部分也是因为沈放害怕此时的自己会被荒雪剑乘虚而入,从此入魔。 他不禁再次回忆起了二师兄青霭那日和他说的话,同时微微低头,漠然地看着自己右手手背上的疤痕。对于当年的那场意外,他自始至终不曾觉得自己有丝毫错,眼下,却在意起来。 他无声地咬紧了牙关,隐在暗处的脸肌肉紧绷,强迫自己摆脱那件往事,开始回忆起李无恨的那抹剑影。他要牢牢记住这抹剑影,一旦忘了,世间便真的再无李无恨了。 第12章 睚眦必报 豫州,南淮城。 一蹒跚的身影混入了熙熙攘攘进城赶早市的人群。那影子进城之后便离开街心主道,闪身进了旁边的陋巷。 此人的鬼鬼祟祟很快引起了街口一正在用早食的男子的注意。 男子腰间的令牌在日光下明明晃晃,刻着“捕快”二字。他一口气将热粥喝到见底,站了起身,跟着拐进那条陋巷。 这个姓张的捕快已值班一宿,按理说,此时他将事宜告知同僚,自己归家歇息即可,可是他一想到自己孤家寡人一个,家中不过是有一席冷硬的床榻,便觉回去也是无趣。 人的身体若忙碌起来,便没有余力胡思乱想,他一个大男人,一介武夫,才不至于后知后觉感到自怜。 这般想着,他已拐了两道弯,钻入陋巷深处。 前方那人喘息声极大,脚步声也是格外沉重,一轻一重的步子,这些加起来,都在暗示那人的情况不太对劲。 然而张捕快既不是根据喘息声,也不是靠脚步声去判断那人影的去向,而是根据那人走过所留下的一连串泥点子。 昨夜下了一场暴雨,看来那人在城外并没找到一个躲雨藏身之地,艰难地熬过了一宿。 这也许可以说明为何那人喘气声这般大:也许染了不轻的风寒。 张捕快正在心中做着判断,就听前方传来了剧烈的难以遏制的咳嗽,一声接着一声,长长短短,格外骇人,似乎撕裂着喉咙和腹腔。 他不禁琢磨起来:这病得不轻啊,清早进城,莫非只是来看病?然而为何这般鬼鬼祟祟,不可见人? 他一转念,又担心这人莫非是有能传染的恶疾。 脚步一顿,忽听前方传来吱呀一声,一扇门打开了。 那一轻一重的脚步停了,显然是在等候着。 “方堤?”一个老者的声音。 回答声几不可闻,看来那人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 “进来吧。” 脚步声又响起,短短一段路,那人脚步拖沓,已比方才更为吃力,仿佛下一秒就要倒在地。 张捕快凝神侧耳听着,直到那人的脚步声消失在了院内,他才往前探出了头,看着前方院落的那扇后门,确信自己没有跟错。 眼下,那人俨然已是在他右手边院墙之内。 他认得这个院子,只是没想到,这“寄奄书堂”的老先生竟然是位深藏不露的高人——一来一回不留足音。 看来那带病之人是投奔于这个老先生? 张捕快虽有一身硬功夫,但接触得大多是鸡鸣狗盗之辈,对于藏龙卧虎的江湖偶有神往,眼下,便猜测那叫方堤的是来此地避难的。 等等?方堤? 他忽地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 方……几里外的孤山剑庭不正是方氏一脉么? 然而,他转念又笑话自己道:“孤山剑庭是豫州名宿,何人能叫剑庭门人落魄至此?”他悄悄地后退,心道,也不知那老者会不会听到自己的脚步声。 “黄老先生。” 墙后传来一年轻男子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打断了张捕快的思路,他不由得心跳一快。。 奇怪,这一大早的,书堂里还有另一人?又怎么会没来由地喊那老先生一声? “你,你不是他……” 老者的话音未落,猝然间,张捕快右侧墙后传来刺耳的摩擦之音,像是有利器重重压在墙面拖曳而过。 紧接着,像是酒器漏水一般,滴滴答答,滴滴答答的声音不断发出。 张捕快猛地一惊,知这一掌宽的薄墙之后陡然生变。 “能不能放过他……”老者丧失生气的声音从墙后传出。 张捕快心道:不好!一定是那方才说话的年轻男子藏匿于此,想暗算那带病之人! 他刷地一下拔出腰间佩刀,冲向那扇木门,抬腿正要破门而入,却听那老者喝道,“蠢货,别进来!” 不知怎么地,他身子一僵,腿就使不上力了。 张捕快只得大声喝道:“黄老先生,让我进去!不能让此凶徒再伤人!” “方……” 老者的话被一串笑声打断,张捕头只听得一声极其细微的断骨之音,心沉了下去。 门啪地一声打开了,他的身体也能动弹了,遂不假思索地冲了进去,只见老先生尸身颓然靠墙,那带病的男子面朝尸身,垂首而立,却不见第三人。 张捕头急忙:“那人呢?”侧身看向门后,又看向里屋,均不见人影。 只见那方才还病恹恹的年轻人缓缓转身,英俊的面容带着一股子恶戾,故作讶然道:“你居然一路跟了我那么久。” 张捕快心里咯噔一下,心知此人早就知道自己在跟着他。 年轻人目光下瞥,看见了他腰间的令牌,皱了皱眉,“原来是个捕快,看来,当捕快太尽责也不是什么好事。” 他叹了口气,“不过,按规矩,我不能杀你。” 张捕快不明所以,只道这人和其余盗贼一般,不敢乱杀官差。他紧握着刀柄,把刀高举过了头顶,仿佛这样就能减少自己几分恐惧。然而,他却无法对尸体身后的墙上那一道浓郁绮丽的血痕视而不见。 他用刀,哪怕是最末流的只会横劈竖斩的刀法,他也认得出来,那黄老先生是死在了刀锋之下。 刀痕隐在血痕当中,像一道细长的眼睛,死死盯住了他,一种面对比自己强大太多的对手时的压倒性的无能为力感在此时死死攥住了他的心脏。 第一次,他后悔,后悔自己为何没有乖乖地回家,在那个冰冷、坚硬的床上呆着。可如果是这样,那来此处的,就会是别的几个兄弟……除了自己,他们都有妻小…… 不对,他还是做了正确的决定。 “瞧你眼中的惧意……想来我十年未回此地,这儿倒变得太平得很。”年轻男子突兀的言词让张捕快停止了胡思乱想。 “你……你到底是何人?” “我是个睚眦必报的人。” 说完,刀光闪过,在一瞬间,睚眦割下了捕快的舌头和手指。 “你还能继续用刀,我已是手下留情了。”睚眦冷冷道,然而张捕快已不能再回应什么了。 在他的呜咽声中,睚眦复又跌跌撞撞地奔入他来时的陋巷。 方堤是假,然而淋雨伤寒却是真。昨夜,他在沿途酒肆喝得酩酊大醉,醉倒于农人的篱笆蕉下,任由冷雨浇身。 他许久没喝酒,也许久没这般狼狈。本以为今早的计划多少会受点影响,没想到,倒是顺力得很。 处理完那方家故人和那多管闲事的捕头后,睚眦又在城内等了三天三夜,没有等到那叫方堤的少年入城,却等到了嘲风按照惯例,将情报传给各地斥候的书信。 “惊鸿剑携剑谱下山,北荒不动沧州,蛇首入宣州。” 他读到蛇首匿入宣州时,皱了皱眉。也不知是十二斥候中的谁负责监视阻拦灵蛇沼的人。他心底替那名兄弟感到不妙。 “为什么不是你去?”睚眦想这样问嘲风一句。他头一偏,却发现那传信的灰鸽没有离去。 怎么,莫非两封信都是给自己的? 睚眦取下第二卷 信,展开一读,果然跟先前的内容不一样,这居然是嘲风给他个人的信件。 “荒雪剑是你下的手么?” 睚眦挑眉,这是什么口气,质问?问讯?怀疑?不管是什么口气,他做事何须同嘲风汇报。 …… 青州,拥霞山庄。 “师父,大师兄的尸首……” “莫担忧,是荒雪剑断刃了。” 神情惶恐的年轻弟子见师父沈昱诚神色只是微微一惊,但言语间,似早就料到此事,顿时松了口气。方才他例行检查大师兄李无恨的尸身,却见地上湿淋淋一片,一夜间那多日未化分毫的薄冰竟悉数融解。 没有了这些冰,尸身自然已开始腐败。 “今日就下葬吧。” “是。” 沈昱诚顿了顿,又喊住了那个弟子,“你去喊你陆师姐,跟她说一下此事,由她来安排吧。哦对,先把你二师兄喊过来。” 沈放毁去凶剑荒雪,一方面说明,荒雪的戾气压不住了,另一方面,则是按照约定,用这般讨巧的方式,给拥霞山庄传来消息:剑谱已如预料中被盗。 他方才之所以微微诧异,是没想到,距离沈放下山这才一天一夜,那些人竟已按捺不住,对剑谱下手了。这只能说明,前方还有高手阻拦,这些人自知武功不敌,只能先下手为强! 青霭的声音响起。 “师父,剑谱被那帮镖师拿了?” “嗯,你即日就把消息传出去。” “是,”青霭却没有走,神色忧虑道:“师父,神武阁那个叫嘲风的可有回信?” 他问的是几日前,沈昱诚写给嘲风的那一封关于李无恨之死的书信。 尽管有人称见到李无恨与神武阁的人起了冲突,但是,沈昱诚始终不明白,杀了李无恨,对那个人有什么好处。 剑谱……神武阁……报仇…… 这当中的确有他想不明白的一环。 “师父知道师弟他是要去给大师兄报仇吗?”青霭问出了这几日让他极为不安的疑惑。 “我知道。” 青霭顿了顿,不解,却是坚定道:“那,师父是让他去送死吗?” 他一向温和,说出这般话,还是面对着沈昱诚,已然是极为冒犯和唐突了。 沈昱诚却是沉默了半响,才轻轻道:“惊鸿剑要去,我便不拦。” 青霭还想说些什么,却见先前去找他的那名年轻弟子神情惊惶地出现在了门外。 “又怎么了?不是让你去找陆英么?”沈昱诚问。 “陆师姐院子里没有人,我找到这封她留的书信,她说,她下山去追三师兄了……” 第13章 枫浦郡外 两日车程百里路,沈放忽地惊梦而醒。 “做梦了?” 抬眼见庄离关切的目光,沈放微微一怔,轻轻点了点头。 那不是一般的梦,那是千里外有人渡出一缕剑影扰了他心神。在这世间,唯有与他的惊鸿剑心意相通的呓语剑才能做到。 沈放知道是他亲娘想他了。转眼间,他已下山三日。 庄离没有探究沈放的梦,“问过车夫了,天黑前我们能到下一个城郭。” 沈放点点头,“嗯,应是枫浦郡。” “枫浦郡?” “城郭北面有座山,山上满是枫树,山下有一湖,寒秋一到,登山临湖,观十里红枫,是青州盛景之一。枫浦郡由此得名。” 庄离不以为然道:“秋雨飘瓦,秋风萧瑟,红叶凋零,倒是凄苦。” 沈放闻言微怔,苦笑道,“庄离,焉支山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庄离抬手垫在脑后,“没有湖,没有枫树,牧民唯恐避之不及的险域。”他歪头似在思索,又补了一句,“风很大,有时候面对面说话,还得比划比划。” 庄离说完自顾自笑了笑,笑完眸光清亮,抬眼看向沈放: “我现在算明白了你为何这般淡然,这方圆百里,南北皆山林,唯一的一条能走马过车的东西大道,就是我们脚下这条。你是觉得,那姓赵的在我们前方?” 沈放唇边笑意未散,“如何,我没骗你吧,答案就在路上。” 庄离嘀咕:“故弄玄虚。”又道:“而且我猜,那批人,根本不是你们招来的镖师。” “哦?”沈放抽出怀里短剑,放在曲立的左膝上。短剑就这么横立于膝头,车子颠簸摇晃,却是纹丝不动,如立平地。他接着道:“愿闻其详。” “我在那帮镖师身上翻找时,发现他们的胸前透出青色纹路,形如碧海浪涛。”庄离脱口道:“一看习得就不是什么正经武功。” “看来你翻那几具尸体还翻对了,怎么不早说……”沈放沉吟片刻,道:“青色纹路?这样看来,他们是碧落刀的人。” “碧落刀?你也不知道他们的真实身份?”庄离讶然,“那你——” “我只知道他们不是白马镖局的人。”沈放摊手,“不管他们实际是什么身份,对我而言,不都是盗匪么?” “那,为何那个领头的要杀了其他人?”庄离目光落在车厢顶,盯着那被短剑反射出的白光,“是想独吞剑谱?” “也许吧,那人杀了同僚,定然不敢回门派。碧落刀在西边的山陵,他定然是往东去了。” “那真正的镖师又去了哪呢?十二人自沧州南下,经过了那么多城郭,此乃千真万确的事。” 沈放看着庄离,目光没有闪躲,却是没有说话。 足足几秒后,反应过来的庄离一愣,扭头向一边。 “你这是,不高兴了?” 庄离耸了耸肩,“谈不上不高兴,有些不爽罢了,人不是你们杀的,但却是因你们而死的。” “嗯,骂的好。” 沈放随口道,同时把膝上的剑递给了庄离。 庄离一怔,“怎么,让我刺你一下好谢罪?” “你的心也太狠了吧,”沈放乐了,“给你一把剑以备不时之需,万一路上发生意外,这刀光剑影纷纷,你的寒潭影不一定使得出。” 庄离狐疑地接过那把剑,揣进了怀里。“进城我就把它卖了。那日我花了大价钱买的火树银花不夜天就这么浪费在你身上,也是着实心疼啊……就当扯平了。” 沈放笑了,原来那日势气如烟花般的火器是庄离高价买的,怪不得他被自己伤了之后是一脸痛惜。 “笑够了嘛?”庄离冷漠道。 “嗯,笑够了,哦对,得提醒你一句,两百米外那两个拿剑的可不想让我们进城。” 庄离眉一挑,“你说什么?”见沈放若有所思道:“奇怪,这两人就恰好守在这等我们,看来对我们行径了如指掌,莫非是神武阁的人?” 庄离神色一变,下意识脱口道:“慢着!” 沈放掀开帘子,低喝道:“停车!” 那车夫一惊,立刻勒紧了缰绳,马蹄声渐缓渐弱,又驶过了十几米后,马车停定。 庄离正疑惑沈放怎么这么听他的话,就见沈放跳下了车,只得跟着跳下车。 沈放将酬金交于那车夫,待车夫调转马头离开后对庄离道:“方才又有一拨人来了,我们先躲一旁看看情况。” 二人一前一后离了大道,轻手轻脚地走进了草木茂盛的春野中。走了大约几十米,便听见前面有两拨人正在交谈。 沈放抬起手指放在唇边,正要示意身后的庄离噤声,只觉一片薄如蝉翼般的云影自头顶轻轻飘过,无声无息地隐入前面的树冠中。 简直是神乎其技!庄离使得显然不是那夜的飞絮身法,而是另一奇妙武学,想来半年前在拥霞山上,庄离就是如一片流云般近身偷袭他得逞。 沈放察觉到了庄离的存在,准确来说,他只是察觉到了那柄短剑的微弱剑气。那毕竟是他多年来贴身带着的短剑。 沈放知庄离的潜行高明至极,无需担忧,而他身法虽逊色一筹,但借助内力,在这个距离之下,也已听得十分清楚。 “在下与舍弟无意与诸位为难,只是,方才听七位提及沈放沈公子的名讳……” 前方说话的年轻人彬彬有礼,却被一嗓子不客气地打断了。 “你们秦岭剑派虽在关外名声赫赫,不过,要想在青州逞能出头,倒是未免高看了自己。” 沈放心道,“原来那两名用剑的是秦岭剑派的人,听那人年纪不大,又提及‘舍弟’,会不会是爹提过的秦苍与秦虹两兄弟。这秦岭距这路途之遥,应是月前放出消息招镖师那会儿,便匆匆启程赶来青州了。” 另一音色极为相似的年轻人道:“拥霞山庄以春秋剑法问鼎江湖几十余年,我等自忖难以望其项背,何来小觑一说。” 这人言外之意却是这青州除了拥霞山庄,其他人都不在他们二人眼里。 沈放心里好笑,看来这位倒是有些脾气。 “秦虹!”“慢着!” 果然是秦苍与秦虹。沈放看不见人影,却听见两声低喝,想来方才两人正要动武,都被劝住了。 秦苍问:“在下观阁下内力一激发,面色青郁,莫非是碧落刀派的门人?” 秦虹立即道:“七个人,是碧落七星。” “既然知道我们是谁,还不让出路来?” 听到这,沈放纳闷了,“碧落刀的人居然追得这么快?对,一定是爹已散出消息,而碧落刀刀首见自己那批人迟迟未带剑谱归来,便察觉到了不对劲。” “碧落刀行事也未免霸道,这路可容两车并行,何来让路一说?” 沈放只见前方的树干明灭了一下,无风之际,没膝的青草却如浪起伏。眨眼间,是庄离又回到了他身旁。 他瞪了这艺高人胆大的庄离一眼,用口型警告道:“别、浪。” 庄离扼制住翻白眼的冲动,也用口型道:“怎、么、办?” “等。” 然而沈放话音刚落,前面就打了起来。一时间,几乎如沈放在马车上所说的一样,剑影翩翩,刀风霍霍,你来我往,好不刺激。 “啪!” 方才庄离藏身的那棵树被一刀劈裂,霎时间,绿叶纷如雨落,淋了场上众人一身。 庄离正道“好险好险”,就听沈放提醒道:“还没完—— 一道狭长的刀风透木而来,余劲将二人前方的草丛分割成两块。 沈放手按剑上,神色凝重,眸光冷锐,“伏低。” 庄离立即照做,刚一趴下,就感觉身子上方碧光幽幽,如水波荡漾。借着地上倒影,看见沈放微微抬手,隐隐听见木桨击水的一声,波光瞬间消失。 几十米外开外,似有浪打礁石的声响。 庄离抬头,见沈放正望着乙未剑上的一抹碧色出神。那是被他截住的一断刀气。 那边斗至酣处,根本无人留意到此处的他们二人,他们又往前近了几步,这下已可将场上情况看个清楚了。 沈放认真端详着七人出招,忽地低声道:“苍松迎客。” 只听一人发出一声惨叫。 “好一招孤雁横空。”话音刚落,又连续两声闷响。转眼间,那碧落七星已有三人倒地。 两道玄影和剩下的四道碧影纠缠几秒后,几乎是同时间撤后数丈,一时间,两方立于道旁对峙,各有顾虑,不愿恋战。 “哼,我就直说了,你们可是要抢那拥霞山庄的剑谱?”碧落刀为首的一人阴恻恻道。他脸上的青幽褪去,泛出一层褐黄,似乎常年生活在洞穴当中。 一名玄衣剑客面露鄙夷,正要开口,却被右侧同袍拦住。 “我们二人无意剑谱,只是受家父所托,前来拦下赶赴洛阳的沈公子。” 沈放心道:这是秦苍。 “笑话,拦下他,不就是为了将剑谱据为己有?”碧衣人讥诮道。 秦苍摇摇头,“我们拦下沈公子,只是为了不让他继续东去,春秋剑谱乃武林定心石,剑谱落入朝廷手中,后患无穷。” 他身旁的秦虹又道:“我们受家父所托,绝不会让拥霞山庄一意孤行,出卖整个武林。” 沈放心道:看来这二人还没得到风声,那剑谱已不在自己身上了,这下可要被那碧落刀的几个给诓了。 果然,那碧落刀四门人彼此相视一眼,哈哈大笑起来,两玄衣剑客同时眉头一皱,又听那为首的黄面人道:“既然如此,那也是误会一场了,大家各行其是就好。” 秦苍听那人这般说,却没有掉以轻心,“诸位守在这,莫非是要抢拥霞山庄的剑谱?” “二位这可是说笑了,我们在此地等本门中的叛徒罢了。”说罢,四人看也不看那倒在路上的三位同门,任由那二人的伤口汩汩流血,他们则径直盘腿坐下,闭目养神起来。 秦苍和秦虹面面相觑,没想到碧落刀的同门情谊竟是这般淡薄。人是他们伤的,他们知若不及时止血,那三人必死无疑。 第14章 梨花染血 只见秦苍从腰间摸索出一药瓶,走向那倒地的三人。他举药展示给众人,“此乃我们下山带的上品金创药,诸位检查后,可敷在这三位的伤口处。” 秦苍行事磊落,不愿被人落下口舌。 然而碧落刀那四位却是恍若未闻,自顾自调息。就在这时,地上本还在□□不已的三人,有一人已晕了过去。 秦苍蹙眉,转向倒地那人。秦虹神色不悦,欲言又止。 沈放正在心里为秦苍不计前嫌叫好,却听庄离讶然一声:“遭了—— 一道若隐若现的青气正渐渐凝聚在那人歪斜的后颈,而那人头顶枕住的一方茸草则愈发幽碧。 他们所在位置将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秦苍自那人脚边而来,对这一切却完全不知情。 十丈多的距离,沈放下意识左手蓄势,却觉袖间空空,一扭头,见庄离手中正握着短剑,这才想起自己已把它给了庄离。 “你想怎么样……”沈放不放心道,他话未说完,却闻到一缕淡淡的梨花香。 庄离没有注意到沈放神色的不对,自信道:“看好了。” 说罢,扬手掷剑。 那一边,秦苍方蹲下,地上昏睡之人陡然睁眼张嘴,对着他吹了一口气! 他看得真切,瞧见那口气夹杂着内劲,携着一片指甲盖般的碧绿色刀片直奔自己面门,不由得大惊失色。 “小心左侧!”可是远处的秦虹没有看见这边的变故,却是瞧见一把短剑径直朝秦苍飞去,不由得发声提醒。 沈放看的很清楚,庄离的那一剑是飞向秦苍和地上那人之间的空档,知庄离早就料到那人藏凶器于口中,便提前掷出剑刃,想学自己方才那一招,以剑身为盾截下那枚刀刃。 然而秦苍看不清剑的来向,又经秦虹提醒,便以为是对方卑鄙至极,竟两面夹击,他若退,则难以躲过面前这刀,若侧身,则必吃侧面这一剑。 二人剑法不俗,但经验不足,一时间,秦苍思绪纷乱,自乱阵脚,竟虚晃了一步。 “哎呀……”庄离惊呼,只道转瞬间此人就要命丧自己剑下,情急之下拽住了沈放的衣角,沈放一时分神,丢了花香踪迹。 然而他也不需要了。千钧一发之际,来处不明的花香突然变得浓郁。 一根花枝如箭羽般从林中飞出,斜斜刺向短剑,枝尖点上剑刃,发出金石之声,剑的走向一偏,继续飞高,斜斜飞入了草丛。那花枝如碰无物,干脆利落地贯穿了偷袭者的脸,从一侧透出,血花飞溅。 变故发生在眨眼间,那花枝飞的太快,以至于所有人都没看清它是从何处飞出。 众人的注意力都在那被花枝透脸而死的人身上,只觉得那场景有着说不出的诡异,正是又惊又骇,却觉得身子顿时僵滞,动弹不得。 “这是……”秦苍面露狐疑,回忆起短短几秒前的情形,却见自己衣衫上缀着几片寻常的梨花瓣。 其余人和他一样,发现了自己身上,脚畔的花瓣。 沈放和庄离将情势看得真切:正是那些轻若无物的梨花瓣,洋洋洒洒飞至场中,瞬息间打上了那些人周身的穴道。 场上的人显然也是意识到了这这借花点穴的手法,只觉高明至极,碧落刀的毒计被挫败,兀自惊惧,秦岭剑派虽是被救了一命,但被点了穴,也不知对方是敌是友,也是不敢大意。 就在此时,所有人都听到不远处响了脚步声,足音轻缓,是一女子。 一时间,秦岭剑和碧落刀竟是全神贯注于花枝主人一事,也没有细细探究方才那柄突如其来的短剑到底是何人掷出。秦岭剑派只道是碧落刀偷袭,碧落刀众也以为是己方一人。 尚未现身,女子便率先开口: “场上众人,报上名来。” 她嗓音温柔纤细,语气却是端庄而肃穆,只是,隐隐透着一丝疲惫。 映入沈放眼帘的,先是一袭雪白纱裳,在日光下格外明亮。然而裙袂一圈却是已染上黑色的泥印——想来主人赶了一段泥泞的山路。 沈放的目光随着来者的步伐渐渐上移,进入眼帘的是一头披散在肩膀上如乌云般的秀发,最后才是她的容颜。 和她的声音相比,那张脸却是颇有些江湖莽气,她左上侧的那小半张脸隐于一片黑铁面具之后。那黑铁面具上刻着纹路,像是画了什么东西。而露出来的五官和轮廓,依旧称得上标致。 “哼,小小侍女也配问本大爷姓名,叫你家主人现身。”碧落刀众人虽是被问得一愣,但迟疑了片刻,想着若对此一小小侍女言听计从,岂不是让人笑话。 女子看向碧落刀那人,神色疏淡,目光却是凌厉地叫那人蓦地心中一跳。 “在下二位乃秦岭剑派秦苍秦虹,敢问姑娘尊姓大名,不知姑娘是否认识方才出手相助的高手前辈,还愿当面一表谢意。”秦苍语气谦逊有礼,盼这女子能喊那主人出来解开他们二人穴道。 那淡淡梨花香正是从此女子身上散发出的,沈放本认定她就是出手之人,但是听她说话的口气,却是像个侍从,于是也不确信女子背后是不是还有高人。 女子双手本藏于宽大的纱袍中,突然间轻轻扬袖,伸出纤纤玉手,凭空一拿,指尖便捻了一根梨花枝。 一见这熟悉的梨花,众人神色骤变。 女子将花枝横举胸前,低头暗嗅,随即一扬。碧落刀那说话之人不得动弹,眼睁睁看着那如箭的梨花枝射向自己,恐惧至极。 顷刻间,花枝自那人左耳洞刺入,又从右耳朵钻出,“卟”的一声,带出血迹斑斑,看上去,竟像是这人在耳边别了一朵嫣红的梨花。 那人想叫,然而一个完整的音尚未发出就死了。 场上鸦雀无声,碧落刀其余人早是心魂惊飞:方才掷出梨花枝相救秦虹,且瞬息间点上他们穴位的不是旁人,正是这位女子。 “就凭你们,也配见我家主人?”女子言词极轻蔑,神情却依旧极寡淡,她刚用这般残忍又这般艳丽的手法杀了人,却似乎毫无感觉。仿佛没有心。 见到此幕,秦岭两兄弟则是神态各异。秦苍侧首,眉头微皱,显然有几分不悦,他的心思显而易见:虽感激此女子救了弟弟一命,但也不乐于见随手杀人。 相比之下,秦苍的情绪却是平静得多了,只是怔怔看着那染血的梨花。 而碧落刀门人一向欺软怕硬,本就非常明白“识时务者为俊杰”这一道理,现在意识到了这女子身手极高,出手也是残忍,其中一名胆大的,强作镇定道:“方才那人不知天高地厚,出言不逊,实在是他该死!” “没错没错!” 立即有人附和道。 “女侠此般身手,我们自是已大开眼界,怎敢奢望见……那位神仙!”男子对女子主人身份丝毫不知,只敢用“神仙”这必然不会错的称谓。 “说得好!” “聒噪。”女子挑眉,露出一丝不悦,众人一时噤声。她往前踏出几步,及地纱裙在草间拂曳而过,发出窸窣之音,“我走了很远的路,不欲多费口舌,你们莫说废话,回答我几问。” 碧落刀人脸泛喜色,似求之不得,忙应承道。 “你们可是碧落刀门人?” 众人缓缓点点头。 “你们那偷走剑谱的叛徒可是必走这条路?” 原来此女子也是为了春秋十九而来!众人闻声先是一惊,但细想之下又觉得合乎常理。 男子肯定道:“碧落刀已派人拦下了那镇子其余的路。按理说,他必定会经过此。” “你为何这般肯定?” “我和他共事多年,知他将妻女藏身于枫浦郡,只是……”男子一顿,道,“只是我们已在枫浦郡外埋伏数个时辰,按理说,他早该到了,可是,却只遇到了这两个剑客。” “剑谱已被你们的人偷走?”秦虹忍不住问道。 碧落刀的几个人恍若未闻。 “姑娘,你可是也要抢那剑谱?”秦虹又问。 那女子似听到什么好笑的东西,嘴角微微一勾,笑意宛如昙花一现,随即又恢复霜容。 捕捉到了这一刹那绮丽的秦虹蓦地神思晃动。 女子没有理会他,继续问碧落刀的人:“拥霞山庄的沈公子可是还未到?” 那人摇头如拨浪鼓,“我们只见到这两个人。”他言词总提及秦岭剑派二人,想来是想女子注意力引至那二人身上。 是个明眼人都知道,那秦虹迟早得激怒这女子。 那女子听完这人的回答,却是蹙眉作思忖状——男子一时战战兢兢,不知自己哪里说得不对。 “奇了,我从西边追来,也分明见到地上……”她嘀咕着,抬眼扫过四周绿野,目光至沈放和庄离藏身之处掠过。 一瞬间,沈放和庄离二人都以为已被此人发现,正要对他们发难,却听那女子又道:“想来你们碧落刀那位叛徒想到了你们在城中的埋伏,已带着剑谱离了大道,上枫山去了。” 她自言自语,却又说得极为大声,似是有意让人听到。 “姑娘可是要去追那人身上的剑谱?若是拿到剑谱,还请还于拥霞山庄,莫教剑谱落于朝廷和奸恶之人手中——”秦苍抢在秦虹之前开口。 “我若不还呢?”女子讥诮道。 “这……那我们定当协助拥霞山庄,天涯海角,也要令剑谱物归原主。” “你们倒是仗义,不过我无意抢那剑谱,更无意与沈公子为难。” 秦苍秦虹神色方松,忽又听她道:“只是二位却是要与沈公子为难。可秦老派你们二位前来拦下惊鸿剑,未免高看了你们二位,也高看了秦岭剑法。” 第15章 飞瀑之下 “秦老”说的正是秦岭剑派的剑首秦越,他们的父亲。两人的脸色瞬时极为难看。 “不知姑娘何意?” “你们若执意阻拦沈公子行路,我既能救你,也能杀你。” “剑谱一旦入宫落入皇帝手中,武林必遭大劫,姑娘身为习武之人,岂能念及私情,不识大局,助纣为孽?” 显然,这秦苍误会了这姑娘与沈放的关系,不过更叫沈放困惑的是,这姑娘居然也不解释清楚—— “无需白费口舌,我们非同道人。”女子语声冷冷,继续道,“二位使得君子剑,人有君子骨,若是得二位一诺,答应绝不阻扰沈公子,我当下便可放你们自行离去。” 秦苍摇摇头,肃声道:“姑娘到底是何方人士?姑娘所效力的主人又是何人?” 女子并不回答,“我非拘泥之人,眼下为了达到目的,若要杀你们,是绝不会解开二人穴道以示公平,二位可是想好了?”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只是,”秦苍眸中无半点惧色,“今日若侥幸活下,他日定会寻姑娘雪今日之耻。” 女子闻言一怔,“何来耻辱一说?是因为你方才行事草率,中了小人毒计,一时让我有机可乘?” 二人一时无言以对,以为她故作不知。 “还是说,你们对我方才言词大为不满,认为我辱了你们秦岭剑派?”女子沉吟片刻,见两名剑客脸色,知道是自己说中了,“你们秦老尚且不能在我手下走二十招,而我自忖不是发挥全力时的惊鸿剑的对手。你们拦惊鸿剑,无异于螳臂当车。” “姑娘信口开来,当真是无耻。”秦虹怒极,脱口道。 “强就是强,弱就是弱,在下从不夸大其词。”女子却也不恼:“一年前暮秋,秦老莫不是重伤归家?他腰间、背部,各有一道狭长伤口,之所以都距内脏差了一寸,那是我手下留情。” 二人悚然动容,内心震惊至极。 “怎么,他没同你们说,他是伤在一女子手上?” “他只说是……” “住口!”秦苍打断了秦虹。 一年前,秦岭剑派的剑首秦越入山间游猎,却是受了重伤回来,言称是遇到了野兽围攻。可是那伤口分明不像是野兽所致。 秦苍此刻自然意识到那是一向敬重崇拜的父亲的谎言,不禁失魂落魄,宛如丧家之犬。 女子目露鄙夷,“胜负乃兵家常事,二位如此看不开,怕不是让人笑话。还是说,你们就觉得,我这一手梨花枝,就该打不过秦越的铁剑?” 这一席话将二人说得哑口无言,甚至失了慷慨赴死的豪气。 女子失望地抬头看了看天色,叹了口气,“剑谱已被带上了枫山,是不该耽搁了,若是沈公子能尽早赶上,我也无需替他解决掉你们。” 沈放不认得她,先是一愣,但细听之下,却听出她这话是在说给自己听的。 一阵春风懒懒吹过,带起地上的血腥味,女子颔首阖眼,嗅着死亡的气息。众人不明所以,候了片刻,又见她忽地抬手,朝林间刺出一根花枝。 花枝刺空,扎入草地,哪里有半个人影? 女子并不惊讶,她心下确认人已远去,便抬手从怀里掏出一物件。霎时间,碧落刀众的惊呼声此起彼伏。 “我知你们在拖延时间,好等你们的刀首赶来。可惜一炷香前,我赶来的路上遇到了她。”女子顿了顿,接着道:“她死前说,此簪名唤黄泉引,可号令碧落刀门人。” “此簪平平无奇,她却极为珍视,想来有我一时无法领会之处。”她顿了顿,“我暂且收下,你们需听我号令。” 说罢,她拂袖扬风,几片花瓣从袖间洒落,飞向众人,解开了碧落刀门人的穴道。 众人扑通一声齐齐跪地磕头。 “把我的话传出去,所有活着的碧落刀门人,暗守青州各大要塞通道,若是见到拥霞山庄弟子归来,莫让他们入州。” “若是不听,杀。” …… 这边沈放与庄离分明是一同后撤,然而退了约数十米后,沈放却丢了庄离的人影。 他心中焦急,正四顾寻找,又见那熟悉的身影自林间窜出,手中多了自己的那把短剑。 庄离脚步未停,见沈放等着自己,眉眼一弯,笑得甚是明朗,“捡个东西而已。” 沈放打趣道:“这会儿我们要上山,你要是想卖,可得等下一个地儿了。” “小爷改变注意了,用得趁手,不卖。”说罢,庄离轻抛短剑,反手接住,敛如袖中,身手利落潇洒。 “话说,你们惊鸿剑,当真有她说的那般厉害么。” “乙未剑自然是很厉害的。”沈放耐心地纠正他。 “那女子那般厉害,是你什么人?” 沈放作苦思冥想状,“按理说,她这般绮丽的功夫,我该是过目不忘的,可我却不记得她是谁了。” 庄离干笑了一声,意味深重。 “诶?你这是什么意思?”沈放挑眉。 “没意思。” “不正经。” “到底是谁不正经了?” 幼稚的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开始斗嘴,不知不觉往林中走了百米,路面渐渐有了坡度。穿过一片密林后,紧接着发现了一条人踩出来的野径,索性顺着此路上山。 三月春光,烟岚飘摇中的枫山郁郁青青,泉水淙淙,二人走了一会儿,浑身染上了春的潮气, 枫山不大,两人已到半山腰。只听水声渐渐宏大,知不远处有一飞瀑挂崖。 前方视野陡然开阔,庄离跃上道旁一人高的大石,望着山涧出神。 沈放忍不住道,“赏景?” “赏人。” 沈放跟着跳上了那块大石,顺着庄离目光看去,果然见到一处飞瀑,瀑布下的池子岸边地势平摊开阔,有个六角亭,有一女子正从亭中探出身子,望着远处湖色。 亭外仕女公子三三两两,说说笑笑,好不热闹。 沈放淡淡道:“那赵任重也不知会不会易容打扮,混入寻常踏春的游人当中。” “下去看看?”“走。” 二人沿着山路蜿蜒而下,目光毫不客气地扫过是扫过一张张或惊讶,或羞窘的脸,不放过沿途遇到的任何一人。 偶有胆大的结伴男子也会回以相同的探究目光——引人瞩目的是沈放背上的两把剑。见识广的人也曾偶遇过不少游历的剑客,但是这背两把剑的,却还是第一次遇到。 二人很快来到瀑布底下的平台,只见一条白练飞落,水花四溅,轰轰声震耳,周围的人皆在高声言语。 仕女丫鬟还在羞笑,公子文客仍在畅谈,那位六角亭中的妇人犹在望湖。 身在这般春色人间,沈放心中蓦地升起一股急切的渴望,渴望着,回到他们师兄妹四人在拥霞山中浪游不知天色将晚的日子。 他曾以为春天便是吟剑听风的日子,夏天便是捉蝉砍柴的日子,秋天便是入定赏月的日子,冬天便是温酒燃炉的日子。 春风永远不会停,夏阳永远不会凉,秋月永远不会黯,冬酒永远不会少。 然而,有些人和有些心境却不会永远都在。 耳边响起庄离的声音,“一见你这呆样,就知道你触景生情了。” 沈放收敛心神,淡淡一笑,“醉景罢了。” 人来人往,一名仪态秀雅的女子带着她的侍女走到了二人斜前方,似想要近距离观赏瀑布下的景色。 沈放恰好抬头望向瀑布上方,刹那间,隐约看见水流裹挟着一庞然大物冲刷而下。 “慢着!”他脱口道。 然而来不及看清是何物,那东西便扑通一下掉入池中,砸起高高的水花后,没入白花花的泡沫当中。 片刻后,池中一道阴影渐渐浮起。 “一块木头罢了。”附近一男子笑道,觉得沈放大惊小怪。 “啊!!!!!!!” 话音刚落,却响起一声刺耳的尖叫。叫的是池边的那个丫鬟,她似看见了什么可怖之物。一时间,所有人齐齐看了过来。 那丫鬟扭头就要跑,却对着她家小姐又是一声尖叫,同时念叨着,“血,血啊!” 惨白的小姐不明所以,跟着叫了起来,花容失色的二人像两只兔子一般一下子缩到了沈放与庄离身后。 庄离一看,那小姐脸上果然挂着几滴鲜红欲滴的珠子。 他伸出手,从那花容失色的姑娘的香颊上粘下一滴,不顾那小姐的愕然神情,放鼻尖嗅了嗅,对沈放道:“确实是血。” “你……”沈放一时想不出字眼教育庄离,只觉耳膜刺痛——场上所有人同时间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一下子作鸟兽散。 他立刻回头,发现脚边的水里,飘着一具男人的躯体。 不是别人,正是他们要找的“赵任重”,只是,早已断了气。 方才那丫鬟看见的,正是水中的大量血影。 因为水流不断冲击的缘故,尸体一下又一下“撞”上岸边,仿佛还在挣扎。但是沈放第一眼就知道,这人死得不能更透了。 他眯起眼睛,正要蹲下身子审视起尸体,远处一人影飞奔而至,他连忙一步跃开,便要出手,却见庄离眼神示意。 奔来的是先前在六角亭望湖的女子。她是奔向那具浮尸的。 她咬破了唇,眼泪无声地滴滴落下,却是不吭一声。看来是耗费了不少气力才勉强忍住内心的悲痛。于是乎,沈放隐约猜出了她的身份。 第16章 抛妻弃女 尸体就这么漂着也不是个事。作为赵任重的女人,似乎真比一般人更有胆量和见识,她主动帮着沈放庄离将尸体捞了上来。 三人围着尸体沉默了半响,沈放在端详伤口的切割面,庄离一边注意不要挡着沈放,一边留意女子眼色,小心翼翼地寻找剑谱和其他值钱玩意儿。 “没有?”沈放问庄离。 庄离摇摇头,将几粒碎银拿走。 女子终于开口。“他是怎么死的。” 沈放心道,这不是显而易见,被人一刀利落地斩断大腿,血流得差不多了。那大腿……正想着,就越过女子肩头,看见池子角落的绿藻中露出一截死白的东西。 看来落在那小姐脸上的血便是来自这个断腿的伤口。 女子低着头看尸体,没有察觉,自答自问,“他仇家那么多,也不知是谁下的手……我也是傻,信了他的痴人说梦。” 看来她方才词不达意,想问的是,谁杀死的他。 这个问题,沈放也很关心,因为“赵任重”身上没有剑谱,除了杀他的人,沈放想不到会是别人拿走剑谱。在毫无头绪的情况下,假设的越复杂,只会无从下手。 他沿着池子踱步,却见庄离和那女子攀谈了起来。 他对赵任重的家事不是很感兴趣——不管是大奸大恶还是小偷小摸之人,到了一定阶段,总会有金盆洗手浪子回头的念头,得一人相伴隐姓埋名安稳度过余生,并非什么值得感慨的新鲜事。 在这场关于剑谱的追逐中,本就是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这个“赵任重”既然敢拿,不仅得有接得住的本事,还要有被人盯上的觉悟。死,确实是他早该考虑在内的结局。只不过,因为同样刚失去重要之人,沈放心底某处,对那个女子的心情还是能感知一二。 人死如灯灭,但留下的阴影却长存活着的人心中。 沈放一路走到崖壁之下,希望能发现些痕迹。这一丈宽的崖壁覆盖着苍苔,偶有突出的石头裸露在外,交错而上。石头表面湿漉漉的,寻常人是站不稳的。沈放眸光一亮。这虽然不是他能爬上去的,但是—— “庄离,除了飞絮,你赶路潜行用的那一套,又是什么轻功?” …… 庄离一上一下,如履平地,很快就回到了在崖下等候的沈放身旁。 “这一套,叫流云。”他拍了拍手,掸落灰尘,“上头果然还留着不少脚印,有大有小,从崖边一直往后山的林子里去了,不过一到树林外沿就分散开了,看来是有意如此,防止被人跟踪。” 奇怪,沈放蹙眉,一方面是因为杀害赵任重的居然不止一个人,另一方面是,也不知是不是他自己想多了,总觉得庄离此时带着一些情绪。 难道是因为自己让他爬山崖?不会吧,对他来说,这简直是不费吹灰之力啊。 沈放忍不住试探问:“你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庄离面无表情地沉浸在自己的分析中:“至少抛尸的人很多,但这也说得过去,确实很有可能是无相楼的人干的。” 沈放微微一怔,“无相楼?你从哪得到消息?”他问完便知道自己多此一举,显然是方才那女子说的。“她还说什么了?” “她就说无相楼楼主曾派人找过那男的,说愿以万金换取《春秋十九》,想来他便是因为这背叛了碧落刀,想拿钱带着女人远走高飞吧。” 庄离说完,见沈放神色奇特,“无相楼怎么了?” “无相楼出手的话,倒是有些麻烦了。”沈放嘀咕着。 “他们很厉害?” “确实很厉害,不过可能不是你想象的那种厉害。他们武学神秘,江湖上见识过得人不多,不到万不得已几乎不会出手,但是,他们很有钱也很有人脉这件事,倒是天下皆知。”沈放顿了顿,“有钱能使鬼推磨啊。” 庄离似对无相楼生了神往之情,但又带着几分消沉道:“有钱能使人做鬼啊。” “无相楼在澜州玉山城,怎么会千里迢迢来青州自毁信誉干杀人灭口这般自掉身价的事?别说是答应给赵任重的万金了,据说无相楼光是价值连城的珠宝就有十二匣,黄金白银堆积如小山,在七州隐秘之地都修筑了地窖藏财。” 正分析着,沈放转念一想,无相楼其财力太过玄乎,众人见所未见,也有不少人说它是夸大其词。 莫非还真是无相楼欺骗利用了“赵任重”? 沈放到现在还不知道那男的真正名姓,但是他也不太感兴趣。他一眼望去,正对上朝这边望来的女子的红彤彤的和兔子一样的眼睛。 沈放眼看着她朝自己和庄离款款走来。那走姿,腰带着胯,胯带着腰,沈放从没见过他娘和陆英这般走过。 “二位少侠,可否借给小女子一些盘缠……” 沈放本是担心她要求自己替她报仇,没想到自己倒多虑了,爽快掏出碎银就想给钱,把她打发走,“可找些人把你丈夫葬了。” 那女子伸出手的僵在一半,连连摆手摇头,断然否决:“我家老爷可是朝廷命官,怎会是他这乡野莽夫!他自有妻女不要,却是诱骗了我放下一切与他千里奔波……”说到这,女的似觉往事如梦,一切成空,眸子空空只有悲愤。 “我本是豫州人士,是被这姓梁的带到这儿来,如今他死了,我……我走投无路了哇。”说到这,她又抽抽搭搭起来。沈放招架不住,扭头就要求救于庄离,谁知身后哪还有庄离的影子,看了一圈,庄离早就闪到老远,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又听这女子有一搭没一搭的絮叨了一会儿,沈放恍然大悟:原来这女的是别人的妾,同这男的私奔出逃,男子的妻女犹被蒙在鼓里,留在枫浦镇的家里迷惑碧落刀的人。他不禁咂舌,知道了庄离的情绪从何而来。 这时,余光里正好瞥见庄离沿着原路上山。 “天色将晚,你快下山吧,这尸体……你想埋就埋。”沈放将碎银塞到女子手里,不待她多说一句,便去追庄离。 “怎么不等我就走。” “反正你也会追上来。”庄离脱口道,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如果我愿意让你追上的话。” 沈放莞尔。 两人步子轻快地往山顶走去。他们方才在半山腰看见山顶处有一开阔平坦之地。沈放正琢磨着怎么开口问庄离,却听庄离道:“我看你见到尸体时不甚惊讶,想来早就猜到?” 两人对视了一眼,沈放点了点头。 庄离看着脚下的路,“看来那夜也是你故意卖的破绽,好让剑谱被偷。” 沈放坦白道:“剑谱被偷那日,我断了荒雪剑刃的其中一个原因便是要给我爹传信,告知他此事。等他放出消息,说剑谱已被偷,那些觊觎剑谱之人,便知道剑谱已被别人偷去,不在我沈放身上。” “如此一来,也可以试出到底有哪些人图谋不轨,让他们自相残杀便好。” 庄离缓缓道:“敢以春秋十九做诱饵,自己先跳出局外,作壁上观,最后坐享其成,确实是极为胆大的妙计,不过……” “不过什么?” 庄离对上沈放的眼睛,带着几分玩味道。“沈放,你既不莽撞,也不蠢,实际上,倒颇有些谋算。” 沈放嘴角一扬,“不过我爹和娘商量后交予我去办而已,若真说谋算,我娘可是出了大部分的主意。” 他本是随口一说,却觉得庄离听完神情有些闪躲。 两人没有多说,默默往山上走去。 到了山顶,夜色恰好蚕食掉最后一抹霞色。两人走入一孤零零立于山头的风雨亭中。亭中视野极好,垂眼望去,枫山一片黯然,湖水的色泽已如墨玉,像是静卧山脚的一方砚石。 “这就是你给我们今夜挑的落脚地?”“这儿有什么可查的么?” 两人同时开口,随即瞪着彼此陷入沉默。 庄离先开口了,带着几分无奈道:“我本是随便一走,见你丝毫没有回头的意思,便以为你是上山来找无相楼的踪迹。” 沈放没好气道,“你自己爬上的崖壁,也该知那帮人是往后山走,我为何要来山顶……罢了,风餐露宿的滋味也该尝尝。” “你不怕耽搁的越久,你家宝贝剑谱转手的次数越多么”庄离有些迟疑道,“今日早些时候还在追赵任重,转眼他就死了,我们又得去追无相楼了,谁知道明早醒来,无相楼是不是整个被夷为平地了。” “我觉得你说的极为有道理,这样吧,你脚程快,一套流云追风赶月,不如你去替我追上无相楼,取个剑谱如何?” 庄离越听越离谱,皱起了眉头,“沈放,你到底想做什么,一开始同我说是为了去替你师兄报仇,后来得到了剑谱下落的线索,便又开始找起了剑谱,现在又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你想说什么?”沈放在山顶走了一圈,像个巡视领地的野兽,懒洋洋地走了回来。 “我想说什么” “你师父只是让你陪我送剑谱,没让你陪我,剑谱不在了,就如我一开始告诉过你的,任君去留。” “还有,你问了我这么多,我可曾问过你师父什么事?” “……” 沈放一番话说得庄离哑口无言,一双漂亮的眼睛雾蒙蒙地,静静瞪着沈放。 “你也许是好意……我并没有对你发火。”沈放语气和缓了几分,“我要替我师兄报仇,这件事,至始至终都不会变。” 一阵尴尬的沉默,庄离别过脸去,拍了拍亭子的柱子,率先开口。 “喏,这亭子刚好够我们两个人躺着,晚上不怕下雨刮风,我很满意,沈公子呢?” 沈放怎么会听不出庄离的揶揄,“我对睡这儿没意见,只是,我想洗个澡……”毕竟他们连日赶路,今日还收拣了一具尸体。 “我头上身上痒了好几天了,都生虱子了,想来也该洗——”庄离一边说,一边抓起了自己的痒痒。 话音未落,沈放面色陡变,滑稽地一步跃到亭外,“你怎么不早说!”说完就开始抖起了自己的衣摆。 庄离噗地一声大笑,笑得弯了腰,笑得鼻子皱出一道细纹,眼睛像两道月牙。两人间有些僵持的气氛一下子就被这声放肆的无所顾忌的笑给化解了。 沈放知自己被骗了,一脸窘迫,无奈地由着他笑。庄离笑够了,一手扶着柱子道,“这附近浅池遍布,任君挑选。 他顿了顿,环顾下四周,“我身上有些火石,我们先在这生个火,等下免得着凉。我这就去捡些枝叶,你去……” “我去打猎。”沈放自然明白这分工。 “百米以内?”“一炷香便回?”二人站在风雨亭两侧,尚未回头,再次异口同声道。 “嗯。”“好。” 第17章 流火溺情 沈放遍寻不到野鸡野鸭,只在水沟里刺了几条鱼带回来,回来风雨亭的路上已是饥肠辘辘,肚子咕咕一阵叫唤。本以为庄离会戏谑几句,谁知他扫了一眼自己带回来的食材,倒是满意地开始忙着生火。 沈放一时无事可做,随口安慰道:“明早下山吃顿好的”,庄离却是又笑了出声。 “有何可笑?” 庄离摇了摇头,火苗恰在此时点起,映得他的眸子熠熠生辉,“烤鱼我拿手。”说完就左右各抓起一根串着鱼的树枝烤了起来。很快,香味就勾出了沈放的食欲,他寂寞地在一旁咽口水。 “快了,你要是等不急了,那边有些果子,可以先吃一些垫个肚子。” 沈放神色微窘,没有动,麻木地看着庄离翻来覆去地折腾那两条鱼。 “好了。” 终于,等到庄离这一声,沈放按捺下激动,伸出手接过那属于自己的烤鱼,郑重道了一句“谢谢”,顾不得烫嘴,就狼吞虎咽起来。 “有何可谢,今日我给你烤鱼,明日你请吃我好的。”庄离淡淡一笑,低头默默地吃着自己的那份。 饱腹后,心情皆雀跃起来的二人各自寻了处地方洗澡。 沈放回来时,见庄离已将外衣挂在了篝火旁,人只穿了一件里衫已躺在亭中,身下是铺好的干草。本有些拘束的沈放见状,也卸下了外衣,挂在一旁,自己在亭外铺好的草叶上盘腿而坐。春寒料峭,他想借着篝火,暖暖身子。 “这些,都是你跟你师父学的啊?”沈放好奇道。这几日他已隐约察觉,庄离虽是有很多赖以为生的本能和习惯,但是本身性子却是慵懒散漫的。想来,不管是生火还是烤鱼的水平,只能是经历造就的。 “算是无师自通吧,遇到我师父前,我也自由自在地流浪过一段时间。” 沈放心想,这人偏要说是“自由自在”。 “像你这种平平无奇出身的人,肯定很好奇我的经历吧。” 沈放夸张地上下晃了晃脑袋,同时弯腰添了一把干树枝。 “很小的时候,爹抛弃了娘,我娘为了转入别人家做妾,将我遗弃,不过我在那人家附近转悠了一年,等着她回心转意,可惜只等到了她因病去世的消息。” “后来遇到云游到该处的师父,便带我回了北荒。” 闻者黯然神伤,说者却是轻描淡写、三言两语便说尽。 “你问了我一个问题,那换我问你一个问题,这样总不过分了吧。”庄离突然道。 沈放一怔,忽然想起两人在上山时的对话,不禁有些好笑,“喂,你这人,倒有些记仇。” “谁记仇?我就咬了你一口,你不还惦记着么?” “行,今日就定下这规矩,一问换一问,来,快问。” 庄离狡黠一笑,“你肯定以为我要问剑谱之事,我偏不,我想知道,你右手手背上,那道疤是怎么来的。” 沈放倒不奇怪庄离发现了这道疤,只是不明白他为何感兴趣,微微想了想,道,“你知道孤山剑庭吗?” “略有耳闻。” “很多年前得罪了他们的小少爷,一不注意就挨了这一剑。” “唉?孤山剑庭的小少爷,怎么比得过拥霞山庄的小少爷你啊,听上去倒是另有隐情。” “还能有什么隐情,年少不懂事,出言得罪了呗。” “你爹不替你出头?噢我知道,一定是他爹替他出头,你爹碍于身份——” “得得得,”沈放打断了庄离,“哪有这么复杂,说好的一个问题,你这顺藤摸瓜是不是有点得寸进尺了。” 庄离看出沈放确实不愿说,被扫了兴致,长叹一口气,随即又道,“好吧。那你问,哦对,你不是不问我师父是谁吗,我偏要告诉你我师父是谁……” 沈放心道,还能这样? “我师父名字说了你也不认识,但论轻功与瞳术,说是天下第一也不为过。”庄离轻轻道,“只可惜轻功我是学到了八成,寒潭影却是始终不够得心应手。” “为何?”沈放脱口道,问完才想这算不算第二个问题。 庄离浑然不觉,“师父说我心不静,机缘未到,我这翩翩少年,不正是该红尘翻滚的时候么,怎么静啊?” “你那日在拥霞山庄,刻意冷漠孤高的样子,倒是也把我唬住过,谁知你是这般……” 庄离抗议道,“那不叫刻意,那是我的另一面。” “好好好。”沈放笑着附和,又听庄离道,“那日北冥鸢受伤,我心中确实极为生气,毕竟在焉支山,师父不在山上的时候,都是我与他相依为命。” 沈放心道,原来那只鸟叫北冥鸢,旋即愕然,“你们焉支山就你们二人?” “这话可就不够准确,何止焉支山,大多数时候方圆百里就我们二人。”庄离纠正道,“以前还是有些牧民,不过遇到了老欺负我,我师父就把他们赶跑了,哈哈,我师父很厉害吧。” 见那边的沈放忽地不接话了,他侧了个身子,手肘撑地托着头,望向沈放。 “累了?累就来休息,瞧我多贤惠,床都给你铺好了。” “庄离你是不是……”沈放心猛地一跳,想骂他有病,但是听了他先前的话却一时说不出口。 庄离轻哼了一声,复又躺下,“你这人,有时候就是开不起玩笑。” 沈放又问:“你师父是哪里人?” “他云游多年,我怀疑他都忘了自己所来之处。” 沈放心想,也许庄离师父和爹当年曾结识。一旁庄离又打了个哈欠。 “你试试把眼睛闭上?” “做甚?”庄离警觉道。 “闭上眼睛,过一会儿也许就能睡着了。” “我不睡,我还有正事没问你。” “爱睡不睡,我又不是你爹。”沈放刚说出口就想给自己一嘴巴子,这特么哪壶不开提哪壶。 谁知亭中爆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庄离被逗得不可开交,“沈放,你这般说话的时候比较有意思,别一天到晚装个正人君子。” 沈放愕然,“不会用词别乱用!那个……你说吧,什么正事?春秋十九?无相楼?” “嗯,你要上哪儿追无相楼?” “若真是无相楼干的,他们的据点倒是清楚,只是,不一定能见到他们楼主。” “你还觉得另有其人?” “伤是刀所致,这不会有错。无相楼武学神秘,若是刀剑这等武林惯用兵器,没必要遮遮掩掩,而且,我听闻,不仅他们普通门人不佩刀剑,就连楼主南宫负云和其他几位高手偶有的几次现身都是双手空空,除非—— 沈放顿了顿,“他们的兵器也能造成刀伤的效果。当然,我这也是一种直觉的推测,以无相楼为目标也并无不可。反正,很快我们就要到澜州了。” “若是剑谱追不回来,怎么办?” 沈放知道,这才是庄离真正想问的问题。他思忖了片刻,笑着道,“乐见其成。” “乐见其成?”庄离先是一怔,随即清醒了不少。 “皇帝他翻云覆雨等闲间,剑谱对他来说不过是一个象征,一个把柄,对我们这些江湖鱼虾来说,却是无价之宝,被无相楼拿去,也好过落在皇宫蒙尘,我沈放大不了一死。” 庄离一下子坐起,严肃道:“你以为是你一死就能解决的么。” “当然不是。”沈放摇摇头,“我其实这一路都在想,除了违抗皇命,和双手奉上剑谱,还有没有第三条路走,如果有的话,我也不会此般身不由己了。” “拥霞山庄上上下下百口人,我爹娘,还有已经赔上的我师兄的一条命……莫非还真能揭竿而起,一朝作反贼么?” 瞧见庄离脸色的变化,沈放的声音渐渐低缓,没有再说下去。 庄离心中诧异,蹙眉道,“这些,是你一直想着的事情吗……” 沈放不答反问,“庄离,你有想过皇宫是什么样的么。” 庄离一怔,失笑道,“有意思,堂堂的少庄主问我这个小贼,皇宫会是什么样子,如果有机会,我也想进去看看,只可惜,那种地方,进去了就难出来了……” 说到这,他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暗暗看了一眼沈放脸色,却看不出个明堂。 “我爹当日亲口说,派我去皇宫送剑谱是当‘质子’,好让皇帝免于对拥霞山庄的顾虑,”沈放看了一眼立在一旁的乙未剑,“我本欲无穷游,习逍遥剑,谁知有朝一日变故之大,竟要去做他人掌中物,笼中雀……” 他嘴角微微扬起,“但若这样能替大师兄报仇,换得山庄安宁,江湖太平,我沈放一人的失意,也许当真算不得什么。” 说罢又突然转过头,盯着庄离的眼睛,把庄离吓了一跳。 “庄离,你师父一定告诉过你,倘若我起了退缩逃匿之心,你便以幻术欺骗我,想方设法让我把剑谱送入皇宫,是不是?” 庄离心中虽惊骇,目光却没有闪躲。 “看你的样子,我说对了。如此,那你千万不要辜负你师父。”沈放挺了挺背,面容在阴影中若影若现,庄离看不真切,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今日秦岭剑派那两人说的倒没错,拥霞山庄奉上剑谱,确实令武林不少门派心寒。我爹虽然没和我言明,但我明白他的苦衷。” 庄离抱膝踞坐,“你今夜似乎话特别多。” 沈放手指刮了刮鼻尖,“好像是这样的。”他朝庄离倾身,语气不善道:“不会又中你的寒潭影了吧……” 庄离急得张口正欲辩解,却见沈放起身朝自己走来,一下子莫名其妙局促了起来,背对沈放整理了几下草垫。谁知他这一举动,又惹得踏入亭中的沈放心慌意乱起来,只觉这亭子越看越小,根本容不下两名男子一起睡觉。两人心中皆道:“这可怪不得我,明明是他扰我心神。” 就在这时,一站一卧的两人同时瞧见一颗星子忽地自天际掠过,在紫缎般的夜幕上留下一道明黄的火纹! 流星! 沈放绕过横躺着的庄离,身子探出亭外,而庄离几乎是同时坐起身子,扶着低矮的栏杆,望向夜空。 第二颗流星再次飞过,拖曳着一道尾巴将夜色切割,以滚烫的速度坠向大地,几乎是转瞬即逝。两人怔怔看着天边,屏息待着下一颗,心跳了一下、两下、三下—— “来了!”庄离叫道,“要许愿吗?” “要。”沈放咧嘴一笑,仰头对着寥廓的星夜,朗声道:“我,沈放,下一世,想做个游侠,一人一剑,逍遥散淡,浪荡在无尽的山川日月中。”说完,却见庄离一脸目瞪口呆地盯着自己。 “看我做什么?” “……一般人可不会说出来,何况还说得这般大声。” “反正就我们两个人,难不成你还要替我沈放昭告天下?来,你也大声说出来。” “我才不。” “庄离。”沈放语带威胁。 庄离无语至极,翻了个白眼,“沈放你这厮好幼稚,不会以为嗓音粗声粗气我就怕你了吧,总要把剑架在我脖子上才像样——” 眼看着沈放毫不迟疑,转身提剑,他连忙摆手,“我照做就是了……” 话音刚落,又一颗流星拖曳着长长的大尾巴甩过。 “我,庄离,”庄离还是像模像样闭上了眼睛,念念有词,“我嘛,希望这辈子不会再饿肚子,也希望打雷下雨的时候,总有个去处落脚。” “还有,希望沈放这一世,就能得偿所愿。” 他睁开眼时,却看见沈放正凝视着自己,那双琥珀色眸子像是两只璀璨的焰蝶,在茫茫夜色里格外明亮。两人望着彼此,恰到好处的距离,看见又一颗燃烧的星子落进彼此眼底。 沈放的心,就这么触不及防地漏跳了一拍。 所有的流云仿佛都静止。星夜寥廓,天地间唯有蓝色的潭水在动。冰冷的潭水渐渐漫过沈放的身子,浮沉间,他看到体内淡蓝色的液体缓缓流动,发出咕噜噜的水声,他突然口渴了起来。 星火在他耳畔呼啸着燃过,流星没有点燃大地,却点燃了他心中陌生且隐秘的一种情愫。 无声的颤栗传遍了周身,待沈放回过神,庄离已重新躺下。 沈放心中先是浮起一连串以“莫非”开头的令他心惊肉跳的疑问。紧接着,又怀疑自己是不是做了个梦,亦或是,根本就是再次中了寒潭影? 最终,他只是轻轻道,“谢谢你。” 庄离莞尔,“太客气。” 沈放摇了摇头,知道庄离并没有理解他的意思,“昔年在山上日复一日埋头练剑,大师兄出事后,才觉得,世间有些东西逐渐真实起来。” “故弄玄虚,不过,还是夸一句,听上去是好事。” 这是今夜他们各自说的最后一句话。 流星雨结束,天地恢复了庄严与肃穆。沈放好一会儿没有睡着,他一转头,看见庄离蜷缩成茧状,臂弯环抱,头深埋于胸前。再想想庄离的愿望,他的心里泛起了涩意。 第18章 宣州捉蛇 宣州位于梁国最南部,与南疆的灵蛇沼域接壤,这个时节正是潮湿的时候。今日傍晚,淅淅沥沥的雨又开始下了,街上的商贩手脚麻利地收摊回家,偶有打伞的过路人小心翼翼地避开一地的水洼,匆匆行过。 刚到酉时而已,天就黑的令人百无聊赖,垂头丧气。按照往日,宣州的吴知府本应该在去怡香居的路上。他要到他最喜欢的歌姬那过夜,聊以慰藉这难捱又漫长的雨夜。 可眼下,他却在自己府上胆战心惊地等着人,哪儿也不能去。只是他既不敢抱怨,也没有那闲心抱怨。 长廊外,雨幕潇潇。雨点打在仆人洗心料理的花圃中,打在梧桐的疏叶和新芽上,打在屋顶的青瓦上,打在他面前的石阶上。 沙沙声搅得他心烦意乱。 “来个人!” 院子角落的一个护院恍若未闻,怔怔看着雨,正在指挥下人挪花的管家提着衣服下摆,忙不迭地奔至吴知府面前。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摆弄这些花花草草!”吴知府满腹憋屈和畏惧全都发泄在了管家身上,他其实也不知道此时应该做些什么好,他收到信后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赶紧躲起来,跑得离这个府邸越远越好,可上头的人却是要他在这等着。 五日前。 “知府大人,您的上报圣上已阅,圣上特意吩咐我那日在此与你一起迎客。” “迎客?莫非,是要来个瓮中捉鳖?”吴知府分明记得信中提到请求圣上派兵支援,他虽不记得朝中有这么个年轻的将帅,但见对方闲庭信步,绝非等闲之辈。“不知大人是带了多少兵,又置于何处?” “大人可是说笑了,”男子皮笑肉不笑,“军队是用来打仗的,对方不过想来你这府上小坐一下,如此大动干戈,岂不是让人小觑我大梁?” “这……”吴知府不敢苟同,甚至怀疑起自己上报的信息是否准确,“对方可是……” “不知知府大人想说什么?”男子打断了他,眼神透露出警告的意味:“莫非你身为一州知府,竟是这般惧怕这些蛮夷?” “当然不是。”吴知府断然否认。 “那就好,圣上还指望着知府大人替他将客人照顾地得体周到,以扬我大梁国威,你可莫要临阵脱逃。”吴知府一阵心虚,他的心思一下子就被这人识破了。 他咳了两声,忽然想起自己还不知道这人的身份。 “不知阁下是?” 男子微微一笑,略带歉意道:“神武阁斥候,魃。”但显然,他并非忘记告知,而是本就无心多说。 吴知府一愣,他虽远在宣州,但也知最近圣上颇为重用神武阁十二斥候,他必然不能得罪。只是,这是个什么鬼名字? 要是问他真心所想,他一定会大骂:神武阁算个什么东西?比得上三千精兵?可是他扪心自问,若是那些邪祟玩意来了,他还真得仰仗这个看上去颇有能耐的人。 “那个……阁下是否也会在此处……” “自然,在下未见到他们之前,在下哪儿也不会去。” 说罢,那人又毫无预兆地飘上了屋顶,像来时一般,如一团墨远去了。 五日很快就过,二月二就是今日。吴知府抬头望天,猛然想起,今日是龙抬头。 灵蛇沼的来信只说是今日夜间,可没说是哪个时辰。 吴知府在宣州当知府三年,宣州作为边疆,不似凉州有战乱,也不像沧州严寒,但是,却有个古怪的邻居——灵蛇沼国。 据说,灵蛇沼的人不喜动,因而不喜欢主动找齐国人的麻烦,但是他们生性残忍嗜血,不能以常理论之,灵蛇沼人一时心血来潮,“逗弄”齐国人的事也偶有发生。 宣州城的南面,本是有城门的,但自从上任知府在南城门外不明不白失踪了以后,南城门就被泥砖封死了,连个苍蝇都进不来。每逢雨夜,城墙上都要搭起棚子,燃着一列的火把,亮如白昼。上任知府失踪的夜晚,正是一个凄凉的雨夜。而城内百姓都在传,上任知府不是死了,是被蛇带走了。 好巧不巧,今日居然又是个雨夜。 吴知府不知疲倦地来回踱步,半个时辰过去了,眼看天色完全暗下,府内点起了比寻常多了一倍的灯,但是他已被自己无穷无尽的想象力吓得心如死灰。 他本就害怕怪力乱神一类,连城内南部都甚少前去,眼下,居然要待灵蛇沼人赴约! “不行,不行,那人不会来了!”他开始语无伦次地大叫,“快来人!打点下,我们现在就出城北上!” 他要逃。管家一愣,连忙张罗了起来。数日前,吴知府就已经把家里妻小送到别处,因此,眼下府上就剩下护院亲兵和一些下人。很快,管家就回来了。 “老爷,从后门?” 吴知府没有作答,他似突然意识到角落里还有一个人一般。 是方才那个护卫。 “你,你留在这,等下他们来了,就说我们在里屋。”吴知府下令道,似乎这样能拖延下时间。 他话未说完,拔腿就往后院跑,那护卫压根没有搭理他。 护卫还在看着雨,宛如在看一个稀奇玩意儿,他听到后院纷乱的脚步声,紧接着有人将马车拉出,有人轻轻嘘了一声,有人抽出了厚重的门栓,门吱呀一声开了,然后便是短暂的死寂—— 后院的众人愕然,因为门外正好停着一辆马车,似乎已等候多时。 雨声中,夹杂着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马车上没有车夫,门一开,马车却缓缓朝门内驶入,胆小的家丁四散着远离它。 那马车里会是什么东西? 吴知府不愿细想,他在马车经过自己的一刹那,用生平最快的速度夺门欲出,然而一脚方踏过门槛迈出院外,却听见身后的马车中传来一声轻嘶。 嘶得令人头皮发麻,后腰一股凉意顺着背脊窜上了头顶。所有人顿时一个哆嗦。不管车里坐着什么,他们可以肯定,那绝对不是人! 电光火石间,传来一声刺耳的裂帛声,只见一个硕大如碗的赤艳蛇头从车厢后钻了出来,大张着血口,直奔吴知府后颈! 毒牙正要碰到,却猛地一顿,像是受到了阻挠,蛇身猛地一颤,蛇头一仰,尖嘶着缩了回去。 吴知府虽没有被蛇咬到,但是人却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跤,跌坐在门内,兀自惊魂未定。 前院内那个护卫侧耳聆听了很久,此时,面色古怪地嘀咕了一句,然后从地上捡起一顶斗笠,戴在了头上,不紧不慢地朝后院走去。 “休得对知府大人无礼。” 一个男子的声音在细雨中听得格外清晰,似乎割开了雨帘,径直钻入了人们的耳朵。 门外出现一个格外高大的身影,众人暗惊,但随着来人逐渐在昏暗中走近,他们看清这人头上竟是戴着牛角一般的骨帽,赤脚踏水而来。 牛角前繁复的银饰在他的眉弓处投下暗影,使得他的眼眸匿于暗处,看不真切。一头乌发竟未沾丝毫雨水,依旧干爽如常。此外,男子穿戴浑然不似梁人,上身裸露,唯有胸背缠绕着麻布,腰间一条宽大的长裙曳地,宛如半截长袍。 随着他步步踏入,一串镂空的骨链在胸前微微晃动,闪着不详的红光。 这样的形象,在这样昏暗的雨夜,真是说不出的诡异邪气。 男子行过地上的吴知府,却是看也没看他,径直朝马车走去。吴知府注意到,这人脚踝上纹着一条赤蛇,蛇头朝上,一路蜿蜒至小腿。 男子面容极为英俊,看不出年纪。他的肌肤在雨水的冲刷下,显出绸缎一般的光泽。 他对着车厢破损的后部皱了皱眉。车厢内再次响起轻嘶,却是两声。他抬手掀起门帘,车厢里,两头一大一小的蛇正缠绕着扭动。赤蛇正是方才袭击吴知府那头巨蟒,青蛇则是细小如孩童手臂。 “啧。”男子发出不悦的音节,“谁允许你们在别人家发情的?再蹭一下,你们留在窝里的蛇蛋我就拿去炼化了。” 见两蛇旋转着松开了彼此,男子这才看向已经扶墙站了起身的吴知府。 “您一定就是吴知府了,不然他们不会这么激动。” 虽然吴知府不明白他的身份和那两条畜生激动有何直接关系,但他却是自动忽略了这点,“阁下就是……灵蛇沼的大祭司?” 一个月前,吴知府压根没想到某一天灵蛇沼大祭司会传信于他,说要上门拜谒,没想到,眼下,令齐人闻风丧胆的大魔头本人就笑吟着望着自己。据说,他极擅巫蛊之术…… 男子点头,“方才的事,还请莫要见怪。”他顿了顿,看了看整装待发的众护卫、家丁,笑意愈浓,“怎么,不是说好的,今日鄙人来您府上做客么?” 吴知府惨白着脸,“我我我……那个,我们进去坐?” “请。”男子顿了顿,又歉意道:“我这马车坏了,不知走的时候,可否赠予在下一辆新的? 吴知府立刻点点头。他敏锐地抓住了关键信息:“走的时候”。又见此人礼数也在,而且方才出手拦下了那怪物,心道:莫非这个人当真只是来做客?” 二人一前一后走着,身后稀稀拉拉跟着一堆护院亲兵,忽地,前方走出一个人。 正是那个戴着斗笠的护院。吴知府立即道:“还不让道?” 护院不发一言,让出了道。 “这位是……”大祭司饶有趣味地将目光落在护卫的斗笠上。 吴知府见大祭司对这寻常护卫起了兴趣,“是在下的护院。” “可是厌雨?”大祭司轻轻道。 “厌,厌雨?”吴知府虽一时不理解,但也是催促那护院道,“大祭司问你话呢,快说!” “在下不是厌雨。”那护院低着头,干巴巴道。 大祭司语调轻快,“摘了斗笠,我看看。”他似乎打定了注意,要在这护院身上耽搁一会儿。 护院抬起左手的一瞬间,斗笠像是被无形的利器划过,骤然裂成两半,缝隙间,一只暗黄色的浑浊眼睛死死盯住了大祭司。 大祭司脸上闪过一丝意外,他与这人对视的一瞬间,身子突然间僵痹了。 大祭司的瞳孔陡缩成一线,宛如蛇瞳,盯着将他控制住的护院——那是一张破碎干裂的脸。 而真正的攻击却是来自身侧突然暴起的吴知府,又或者说,魃。 第19章 昆仑魃族 大祭司身子麻痹的时间只有一秒,因此,魃也只有一秒钟的时间,但他离大祭司太近太近了,几乎是抬手即可触及咽喉,因此,当他行动之时,后院响起的窸窸窣窣之声,也并未干扰他半分。 大祭司只觉面前手影一闪,两根手指上下分开了他的嘴,将一石子般触感的东西塞入,但是那东西却极为滑腻,像有生命的虫子一般,钻入喉咙滑入食道。 当那两头蛇一左一右令人毛骨悚然地爬至长廊时,魃已将两根手指点在大祭司的喉间,两头蛇见状,立刻僵于原地。 突然,那头赤红的巨蟒像受了什么刺激一般,张着血盆大口,发狂地舞动着,蛇眼射出幽光,紧接着,蛇头像失去了生机了一般垂下,半阖着眼,一字一句,吃力道: “昆仑魃族一脉,居然,还没死绝,还被我在宣州知府的府上遇见了……” 他瞥了一眼身旁的大祭司——果然,大祭司也是微垂着头,半阖着眼。看来那头巨蟒,就是灵蛇沼大祭司的蛇侍了。据说,灵蛇沼每一代的大祭司自小都由母蛇抚养长大,通蛇语,而与自己的蛇侍更是心有灵犀,不需亲自现身,便能借蛇统率众民。 魃对大祭司借蛇口说话并不惊讶,他心中惊讶的是,灵蛇沼大祭司居然只靠一眼就能识出他是魃族人。 “只是,不知为何,这个魃族人用的半吊子伎俩竟是失传已久的鬼蜮之术,瞳术。” 魃没有说话。 “小子,我问你话呢。”那头蛇一下子绕上了长廊的柱子,盘旋而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的魃。此时的大祭司俨然恢复了自己往日习惯的语气用词,不再与这冒牌“吴知府”客套。 “小子?”魃有些怒了,明明眼下是他占尽上风,这大祭司居然还在用蛇来耍威风? “我闭关前与你战死在昆仑的先辈以平辈论交,喊你小子可有什么问题?”大蛇的尾巴高高翘起,挑衅般的指向魃。 “老家伙,我不管你在那鸟不拉屎的地方身份有多尊贵,爱你的蛇有多少,你最好搞清楚状况,眼下你受制于我,废话别这么多。”魃屈指在大祭司的喉间一用力,大赤蛇猛地抽搐了一下,从柱子上砸了下来,溅起满地水花。青蛇“嘶”地一下,青眼幽幽看向魃。 大祭司眨了眨眼,纹丝不动。 “一寸肌肤已成灰,却能此般淡然,在下佩服。”魃松开手指,他方才指尖按上的那一寸肌肤果然已如焦炭,犹冒着轻烟。 他面无表情地走向厅堂,背部就这般暴露在巨蟒身前。巨蟒见状,蛇头已是蓄势,却被大祭司抬手制止了。 魃似乎能知晓背后发生之事,点点头,赞许道:“很好,大祭司既然对魃族这么了解,想来也知道,方才你中了瞳术那会儿,我喂你吃的是什么了。我已以一指枯驱动,你若轻举妄动,别怪我欺负老人家。” “先前我疏忽大意,被你以瞳术先下手为强,何须再浪费一粒‘雨’?”大祭司面色如常,随着魃走入了院中,那两头蛇则被他留在了原处。 “瞳术是我向别人借的,天下使得‘雨’的人不多,给你用,不算浪费。”魃不欲多说,“眼下,该我问你了。” 说罢,他搬出两个椅子,给自己的放在了屋檐下,给大祭司的,则在院内正中央。 雨依然还在下,天上厚厚的云层里,不时传来闷雷声。 “你想得很周到。” 大祭司欣然踏入院中,雨水落在他光洁的脸上,顺着下颚,擦过他喉间那一寸新伤上,焦色竟在雨水中渐渐变浅。 两人同时坐下,魃开口道:“灵蛇沼与我大梁一向相安无事,只是为何这次,尊驾会亲自入宣州,特意见我们的一州知府?” “相安无事?”大祭司饶有趣味地琢磨着魃的用词,笑着道:“宣州的知府全不得善终,你知道吧。” “偶有几条无关紧要的人命伤亡,圣上并不在意。” 大祭司点点头,“既然你们的圣上都这样说了,那我就放心了,想来他是利用我们来替他解决一些人吧。” 魃嘴角微扬,并没有打算跟此人细究帝王心术,“大祭司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为何闭关多年的你,会选择在此时入宣州?” “不过是想与现任知府聊聊,让他不要一天到晚提心吊胆,担心我们会吃了他。”大祭司淡淡道,“我们,并不是真的把人‘吃’掉,奈何你们总有误会。” 话音刚落,大祭司忽然感到一股钻心的无法忍受的剧痛从胸口传来。 这一次,他终于忍不住了,低头发出一声闷哼,晦暗的眸子死死盯着自己的胸口的变化。 在骨链的左侧,心脏之上的肌肤上,一道焦痕自内而外隐隐现出。 魃淡淡道:“眼下您可以确认,我不仅给你下了‘雨’毒,还保证它蓄积在了心脏附近。” “看来,齐棣如果得不到他想要的答案,就会杀了我。”大祭司缓缓抬起头,脸色如常。“他不怕灵蛇沼倾巢而动的反噬么。” 魃见大祭司经血肉烧灼之痛却依旧面不改色,心下微凛。 自任神武阁斥候以来,他经常担任审讯的职责,而面前这个男子,显然是他所遇到的最为棘手的对手。 就当他以为自己要把大祭司弄得半死不活才能完成任务之时,却听见对面轻轻一笑。 “我来这儿,不过是受人所托罢了。” 魃挑眉。 “何须故作惊讶,你们那痴迷天象,爱问鬼神的皇帝,不是早就知道有人要动手。”大祭司淡淡一笑。 “什么人?” “我不能说他的名姓,亦如他不得呼我名。” “为何?”魃诧异道。 “血誓之约。”大祭司缓缓道,“你也知灵蛇沼擅长血咒与蛊术,不像是那些今日答应之事,明日便可抛在脑后的梁人,违背血誓之约的人,将遭万蛊蚀心之苦。” 大祭司顿了顿,悠悠道:“我见识过背信之人在反噬当中亲手抓烂了自己的脸,把眼珠子都挖出了出来,相比之下,你这点烧灼算得了什么。所以,我是不会冒险的。” 魃沉吟了片刻,“神武阁发现的异动遍布各州,无需说出那人名姓,你只需告诉我,他们这群人,是什么组织。” “寸草。” 大祭司的坦然出乎魃的意料。寸草——确实是和春风谣有关,他们这一年的奔波并非捕风捉影。 魃又问:“不知大祭司和灵蛇沼,在这当中其的起什么作用,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我要做的事很简单,对这知府中的人下蛊,让他传信误导你们那位圣人,让他们将焦点放在豫州。” “豫州……”魃立即想到,眼下神武阁斥候当中,只有睚眦和螭吻还在豫州。他记得他们仍在追杀与春风谣有关的江湖门派。 大祭司主动开口道:“实际上,我要去找一个东西。” “什么东西?” “你可知道化龙盏?” “化龙盏?” “那是二十年前,上清观飘渺子替你主子藏的宝贝。”大祭司轻描淡写道:“你主子可是不敢将那种东西放在皇宫。毕竟,是梁国国运所化的形物,而皇帝身边藏污纳垢,心怀鬼胎的人可是数不胜数。” “慢着。”震惊之余的魃打断了大祭司,他没想到这大祭司所知这般深,自己眼下已触到了皇帝的秘密,不知是不是应该继续听下去。 “不敢听了?”大祭司讥笑道。 “上清观是什么地方,飘渺子是何人,我根本没有听过,怎么知道不是你胡编乱造的。” 大祭司微微有些讶异,似自言自语,“看来他也已隐退了?”说完,抬眼看向魃,“飘渺子,你不仅知道他是什么人,说不定还见过。”大祭司顿了顿,轻轻道,“不知杖毙的国师,可是谁敛尸入的土?” 魃愕然,国师居然是这人口中所说的飘渺子? 沉默了数秒,魃小心翼翼地再次开口。 “你要化龙盏做何?” “我要说的话,你不一定会信。” “不妨说来听听。” 大祭司头轻轻一歪,带着笑意道:“为昔日故人。” 一时间,魃竟不知他是否在与自己说笑。 大祭司笑意愈浓,“不然我冒这么大风险,孤身入梁,是图个什么若是为了疆土,吞并一个宣州,灵蛇沼的四大长老中随便哪个都可一战。” 魃皱了皱眉,“这么说,你这是为了一己私情?” 大祭司朝前探出身子,巨大的牛骨在他的身前投下巨大的阴影。 两人虽隔着数米的距离,魃却感觉到了一股压迫。他得嘲风保证,确信灵蛇沼大祭司不会瞳术,但是依然在对视的时候,有些许迟疑。 “小子,我不会伤害你,我只是想知道,当你在为那人卖命时,可曾有想过,当年魃族死在昆仑山道的一百人众,可曾想过,那人招你入神武阁,不过是看重你恰好不受蛇蛊湿毒腐蚀罢了。一旦他确认南疆无需担忧,他还会留下一个魃族余孽吗?他当真相信你的忠心吗?” 魃眨了眨眼,笑着道:“大祭司,你的蛊惑对我不管用。” 大祭司微微一怔,嘴角泛起一抹讥诮,“是我错了,昆仑魃族一脉确实绝了。” 魃正要反唇相讥,又听大祭司轻轻道:“你怎么不奇怪,我为何轻而易举告诉你这么多?” 第20章 反客为主 天边一道闪电打过,大祭司的脸忽地明亮了一瞬,下一秒,他的身后已多了一个人影。 “怎么是你?”魃看着那一脸惊惶的男子,诧异道,“我不是让你们都走了么?”按照计划,管家已带着所有护院在他出手时就悉数从后门离开。 偌大的宅子里本该只有两蛇两人。 “大人,你,你不是让我来给你送东西么。” “我何时说过……”魃没有再说下去。 他看见了管家眉宇间若影若现的蛇影。 就在这时,管家伸出了手,手中有一片硕大的宛如蝉翼的东西,然而那绝不是蝉翼。 是蛇鳞! 魃尚来不及出手夺取,大祭司已先他一步接了过来。 “你的傀儡方才一击得手,便躲了起来,找他倒是真的花费了我不少时间。” 只见他眼睛也不眨一下,就将蛇鳞深深一口吞咽。 “你要做什么! ”魃警觉道。 “以我鳞镜之术解‘雨’”大祭司的眸子瞬间明亮如焰火,“我的蛇侍正与你的傀儡周旋。”他顿了顿,笑着道:“今日大雨,你当真以为是偶然的么。祭坛已设,我随时可以对此宅院中的人下蛊。” 话音刚落,魃已飞身攻上。不管这个男人体内起了什么变化,只要废去他四肢,也走不出这个院子! 他扬手去去抓大祭司双臂。同一时间,隔着一墙,能清晰听见另一处的酣斗声。不时有东西碎裂飞溅。 “可笑。”面对魃的攻势,大祭司依旧是坐着一动不动,身旁的管家则以血肉之躯撞上,挡在他身前, 霎时间,浓浓的焦味在院子里散开。魃的手掌碰到管家双臂的一瞬间,后者的皮肉眨眼间成了焦炭,发出炙烤的丝丝声。 这个可怜的男人瞪大了眼睛,始终不明白,为何自己方才竟身不由己地冲了上来。 管家表情惊惧不已又痛苦至极,源源不断的血顺着嘴角淌下。他咬到了舌头。 鲜红的血落入积水中,但是却并非被稀释冲淡,而是一眨眼间就被吸收。 这些地上的积水竟然像有生命一般!它们在吮吸着管家滴落的血!果然今日的大雨有古怪。 而魃所踏之处,积水悄无声息地渐渐朝别处散开,显然是有意避开了自己的身体。 魃与灵蛇……这就是所谓的天克的血脉么………魃不由得想到这个传闻。 “杀了我吧,杀了我吧!” 回过神的魃读出了管家眼中的哀求。 “说来有趣,一时间,我也不知道,你和我,到底谁更残忍。” 大祭司哧哧一笑,“反正他已活不长了,我物尽其用不好么。” 魃没有半秒迟疑,右手作刀,对着管家的面门直直劈下。 喀! 颅骨碎裂的脆音异常清晰。 魃绕过已是死人的管家,抬掌朝依旧坐着的大祭司的膝盖拍去。 看似平平无奇的一掌,实则是是催发大祭司所中“雨”毒的关键所在。一旦雨毒散进周身经脉,大祭司便会瞬间变成一道干尸。 之所以取名为“雨”,实则是魃族有些古怪的幽默和嘲弄。 魃心知自己这一击非同小可,是胜败关键,但是为什么,为什么面前那个容颜不见半分苍老的男子的目光还是这般从容! 可魃已经没有退路了,他并不知道那边的傀儡还能撑多久。若是“雨”毒被解开,他自忖自己在大祭司面前是毫无胜算。 一掌拍空。 魃漆黑的瞳仁陡然一缩,有一股炽热霎时间绕上了自己的腰腹,束缚住了自己。 已死的管家正在用两条已经称不上双臂的东西,死死环住魃的腰臂,不断收缩着。 魃感到呼吸有些艰难,还欲挣扎,却见大祭司猝然站了起身,神色诧异至极,同时抬手对着自己一推。 大祭司的掌并未真的触及他的身驱,但是魃却感到一股强劲阴寒的内劲扑面而来。 魃被这道掌力拍飞,重重地跌落在地上,吐出一大口鲜血,心如死灰:大祭司既然已自行催动内力,那么看来自己的‘雨’已被解开——不知大祭司利用所谓的鳞镜之术和那边的蛇侍,到底做了什么。 与此同时,大祭司的脚底缓缓溢出血水。这些血在雨中没有稀释成影,也没有被吸收,反而越来越浓稠。 魃愕然:是谁的血? 但更令魃惊讶的是,大祭司此时恢复如常人的眼眸中,竟流出两行清澈的眼泪。 这是极为强烈的属于人的感情。 “竟是付出了这样的代价……真是令人不安啊。” 雨中的大祭司微微低着头喃喃自语,颇有些萧瑟落寞之感。 下一秒,他重重地跪在了院中,跪地的一瞬间,风嚎雨应,滂沱大雨更为狂烈地倾泻而下,冲破了他身上那一层无形的屏障,将他打湿的得彻底。 浑身湿淋淋的大祭司此时瞳孔黯淡亦如那一头披散的黑发,不带半分光泽。 “更没想到前来梁国第一战,就是与宿敌魃族,实在是有些不详。” “今日已无意间做此牺牲,若不能毁掉化龙盏,散尽梁国国运,岂有脸面回南疆……” 魃看着眼前的一幕,内心悚然,他不知道大祭司到底付出了什么代价。此时他的内心激起强烈的面对极端危险时的预感:他必须立刻做些什么……否则…… 他将右手背在身后,握拳,转腕…… 也就在同一时间,大祭司抬起手,管家直直向后栽倒在雨中,无数滴焦味与血腥味混杂的雨水溅至魃的身上,他一时间动弹不得。 同时,一抹早在大祭司进入门内时,就已不知不觉间靠近当时还是“吴知府”的魃的蛇影,轻轻松松缠绕上了魃的颈间。 “魃。”大祭司嗓音低沉,如唤他虔诚的信徒。 魃应声抬头。不知为何,此时的魃觉得,服从面前的男人是世上唯一正确的事,也是唯一可以让自己愉悦的事。 “种蛊之人乃吾,非吾之命,蛊血之盟不可破。” 出于对大梁皇帝身旁能人异士的敬重,大祭司诵念蛊咒,巩固了蛊术,确信除了宿主身死,无人可破此蛊。 说完之后,大祭司静待了三秒,见并无激烈的抵抗,才沙哑着继续道: “第一件事,我要你即日回去告诉齐棣,灵蛇沼大祭司只是出来讨了一滴昆仑雨,已出宣州返回灵蛇沼域。” “是。” “第二件事,告诉他,‘寸草’的人会在豫州展开行动,具体是什么行动,你不清楚,只知道,会死很多人。” “是。” 大祭司没有再说话,魃从雨中站了起来,天边再次有一道闪电打过,在一刹那间,清晰地映照出两人的身影和面容。 在雨水的冲刷下,“吴知府”的样貌渐渐被洗掉,大祭司发现,魃比自己所想象的更加年轻,几乎才二十岁的样子。 同所有魃族人一样,天生体格精瘦,瞳孔漆黑似夜。 大祭司的目光汇聚在魃垂下的右手,眸子流露出困惑。 魃右手的无名指不见了。 大祭司蹙眉,眸子带着危险的光,警觉地走向侧边的院子。方才,魃的傀儡正是与自己的蛇侍在此处交战。 那本是由仆人专门料理花草的院子,此刻已成一片焦土。 在院子的正中间,是一具巨大焦黑的扭曲蛇尸,漆黑的蛇头保持着昂扬向天的状态,血口大张——在被献祭前的最后一刻,他的蛇侍依旧在渴求着血蛊的垂怜。 蛇尸是不完整的。在大祭司以鳞镜之术映照的伤害生效之前,蛇侍就被魃的傀儡切割了尾部的一块血肉。 血肉落在一旁,在雨中微微颤动。颤动的来源,是那只细小的青蛇。她正在贪婪地进食着——显然,她对蛇伴的哀悼不过只维持了片刻,饥饿是更为强烈的驱动,而吞噬蛇侍的部□□体,会让她更强。 在大祭司看向它的一瞬间,它弱小细长的身躯猛地一缩,朝后飞快地爬了开去。 大祭司的怒火压过了悲恸。 傀儡是魃族以焦枯之人身体的一部分组成的人形死物,供魃族驱策。魃族还有不少秘密是大祭司所不知道的,因此,他必须保证这个傀儡在自己手中化为碎屑,否则,会有他难以估计的隐患。 眼下,这座庭院里,并没有那个戴着斗笠的傀儡的存在。 他逃了。是那个消失的无名指的问题。 雨势渐渐转弱,云层后依稀有了朦脓的月光。大祭司飞身掠向墙顶,一眼看见了墙外树下的斗笠。 是那傀儡匆匆逃走时留下的东西。 看来,那无名指果然驱策了这个傀儡,还让傀儡不再惧怕雨水。 大祭司放弃了追赶,尽管距离魃中蛊也不过是半柱香时间,但他毕竟年少时在昆仑见识过傀儡替魃族攀越雪山的身手。 哪怕此地只是平原,哪怕他的武功身法再诡异高深,他也只是个活生生的人,而要想追上一个不眠不休不吃不喝不知疲惫的并且是极有可能得到了一点魃的意识的死物,都是不可能的。 他回到了魃所在的院中。 魃保持着他离开时的姿态,失去生机的头颅微垂,那失去无名指的右手在大祭司看来是如此的刺眼。 这场倾盆大雨,这座庭院,所谓的拜谒宣州知府,本就是只是为了抓住齐棣派出的斥候设下的陷阱。 只是,大祭司和那个人都没有料到,神武阁斥候中,居然有魃族之人。 大祭司隐隐感到一丝不安:那个人真的不知道么,还是有意…… 大祭司摇了摇头,提醒自己血誓之约一事。他必须将魃的傀儡出逃一事告知那个人。 他轻轻击掌,“唤醒”了魃。 所有中蛊之人,会在两个时辰前的任意节点醒来,并忘记前后发生之事。 魃的眼睛眨了眨,自如地笑着道,“大祭司,你的蛊惑对我来说不管用。” 大祭司面无表情,显然早已习惯。他眼看着魃□□而出回去复命,身后隐隐带着一道蛇影。 大祭司则来到后院,寻了一辆马车,坐在了车夫的位置。 那条赤蛇察觉到他的情绪,并没有多加骚动,而是默默爬进了车厢,蜷缩在了一角,安静消化着腹内的食物。 冷月之下,马车碾过湿漉漉,泛着银色的色泽的路面,渐渐远去。 雨停了很久之后,死寂一片的知府院内,那具可怖硕大的蛇尸忽地一抖,传来皮干一点点裂开的声音。 先是一个焦黑的手臂,紧接着是同样焦黑的半个身躯和头颅,一个“人”从蛇尸内挤了出来。 宛如一个野鬼,他悄无声息地爬了出来,先是轻车熟路地穿堂过院,找到护院平日所住的房间,摸出一身衣物换上,紧接着,翻出墙外,来到方才大祭司所在,拾起地上的斗笠,重新戴在了头上。 沉默的“护卫”看向北方,念叨起那最后时刻,魃交给他的一个名字。 “嘲风。” 第21章 少年心事 沈放的人生来到了一个始料未及的节点。在某种意味上,他对庄离所产生的这种混杂着“着迷”与“眷恋”的感觉并不陌生,只是,上一次他感到这种心情时,是在他第一次接触到剑的时候。江湖人士茶余饭后偶会提起的关于他小时候童言无忌的那些逸事或有添油加醋的成分,但并非无稽之谈。 三岁识剑,四岁得剑,七岁弹剑振清音得剑意…… 十四岁那年,出于好奇与发育极好的身体的自然反应,他初次尝试自渎,可不过数日,他便已能压制堪堪成熟的身体的本能欲求,专注于对剑道追求。自那以后,他更将乙未剑视为知己。当得知大师兄二师兄和小师妹之间复杂的感情纠葛后,他只觉得天底下没有比这更麻烦的事情,三分嗤之以鼻,七分唯恐避之不及。 可当他在那璀璨的星夜的见证下,凝望着庄离的眼眸时,却再次体会到了幼时第一次舞剑时的那般神往,整个身心不自觉就被吸引到了庄离身边。此时的他想了解、靠近庄离,就如当年的他想通透关于剑术的一切。 他抽丝剥茧,只道原来一切皆有迹可循:他于拥霞山时对庄离的宽容大度;他在下山后与庄离偶遇时内心的那阵错愕与狂喜;他一路上对庄离的顾及与考虑。甚至,他将那把贴身的短剑给了庄离。几次让庄离走,也许还带着直觉的抗拒。 ——也许早在看庄离的第一眼,他就已经躺在了那片时而幽寒时而燃烧的清潭之下了。对人间情爱一无所知的沈放直到决堤的那刻,才意识到暗潮之凶险。 一剑可断骨肉生死,却断不掉情爱和妄念。 经过一夜的煎熬,东方既白时,沈放半是坦然半是妥协地接受了这个现实。眼下的问题是,庄离不是器物,是个活生生的人,沈放无法按照自己的意志与心情去摆弄控制。所以,他到底是应该有所期待,还是自我消解? “吾家嫁我兮天一方,远托异国兮乌孙王。 一阵歌声将沈放的心思拉了回来,他身旁的庄离已将竹帘卷上,面朝着不断后退的道旁柳树,轻轻唱着异域的歌谣。 他们已出了枫浦郡,行了一日一夜。 庄离唱得悠扬,思乡的苍凉曲意淡了几分。他的侧脸在晨曦中似染上了一抹淡淡的金光,像是林间的清霜,手温一触即融。 那是一张叫沈放如何也看不厌的侧脸。完美的下颚弧度,修长洁白的脖颈。他只看了一眼,内心便有千万只蓝色蝴蝶展翅飞舞。紧接着,蝴蝶悉数化作一阵海潮在胸腔内狂啸着卷上礁石。 心猿意马的沈放努力让自己把注意力放在歌声中。 “居常思土兮心内伤,愿为黄鹄兮归故乡。” 那处纤弱的喉结,像是被春风吹动的花苞般微微颤动。 沈放慌张地挪开目光,拿起脚畔的乙未剑。金属的冰凉触感叫他恢复了几分清明。他在心中暗暗想到:如果可以,沈放希望这世间会有另一个沈放和另一个庄离,于大好春光中无牵无挂地策马同游。而不是在这本是为了遮掩而用的马车之中。 庄离自顾自唱着,对身侧之人的纷纷思绪毫不知情。一曲罢,只听沈放问:“这是北荒的歌谣?” “据说是很多年前远嫁到北荒的梁国公主所吟唱的歌,后来几乎人人都会唱上几句。” 沈放带着淡淡的笑意道:“你唱得很欢快,似乎不是此曲应有之意。” 庄离耸耸肩,俏皮地眨了眨眼,“也许吧,据说她最终也爱上了那儿。” 沈放下意识脱口道:“为什么?” “谁知道呢,人心总是会变的,今日爱,明日怨,反之亦然,不是么?” “也许她只是接受了现实呢,她已经不再是一个王朝的公主,而是另一个王朝的后。” 庄离耸耸肩,“耽溺于往事毕竟不是活着的人该做的事。” 沈放闻言一凛,收敛了心神:从小流离失所的庄离有时候确实要清醒现实得多,自己此刻关心起儿女情长,是幼稚且无益的。更何况他甚至并不完全清楚,庄离陪自己送剑谱的目的。 “倒是你,这两日见你你魂不守舍的,又想什么呢,沈少庄主。” 沈放讶然,没想到庄离全看在眼里,思绪激生便要解释,却听车夫一声惊叫。 “出什么事了?” 歌声戛然而止,沈放掀帘而出,以为有人拦路,却见前面道旁竟是躺着不少人,有几个人正在哀嚎扭动。 看那些人的打扮和随身所携兵器,显然是武林中人。 “停车在路边。”沈放吩咐道。 “这也许是沿途绿林干的……”那车夫不安地提醒道。 “莫慌,停车。” 车尚未停稳,沈放一跃而下,环顾着满地狼藉。庄离早已探出头来望了半天,“看出什么名堂了么,他们都是被何人所伤?” 沈放问离他最近的那个中年刀客, “那公子问你,你们都是被何人所伤?” “你,你们又是何人?” “在下沈放。” 那人神色一变,注意到了沈放背上的剑,确信无疑。其他哀嚎之人更是停下叫喊,齐齐看了过来,“沈公子!” “客气客气……怎么,你们这么多人都是要替我夺剑谱么?” “正是!我们听说无相楼的人已经回到澜州了!” 他们是怎么知道无相楼的拿到了剑谱? 沈放不动声色地思忖道,又听另一人道:“……听说无相楼的人从碧落刀手上夺走了剑谱,我们便早早来这,谁知被他们从暗处偷袭。” “沈公子,您快给我们解穴!”见沈放慢慢走回到马车边,其中一人忍不住大叫。 沈放为难道,“各位是出于一片好心相助,可前路凶险,为了各位身家性命着想,请恕在下爱莫能助。” “哼,沈公子怕不是担心拿回剑谱之后,被我们大伙阻挠上路吧!” 沈放微微一笑并不辩解,“你们伤不及命,一个时辰后,待可以活动自如了,记着上药。”说罢,将随身带着的金创药留在路旁,不顾此起彼伏的“沈公子”,催促车夫赶路。 “看来又有人赶在了我们前头。”沈放又问那车夫,“离澜州还有多久?” “过完前面那个石桥,就要到涿鹿原了。” 接下来,沿途再见到有受伤的武林人士,沈放也只是将所剩无几的金创药抛在了道旁,并没有再下车。 庄离戏谑道:“沈公子施这些伪善的小恩小惠倒是拿手。” 沈放挑眉,不以为然,但也没有替辩解。 “他们是不是没有死?”庄离突然问。 “谁?”沈放一时没反应过来。 “白马镖局那批真正的镖师。” “为何这么问?” 庄离扭头看着沈放,“这几日我算看出来了,你是个好人,好人就会在两难之时做多余的事。” 沈放被看得心头一跳,抬手刮了刮自己的鼻尖,“又被你猜中了,救他们还费了不少心力,不过,这也不是我一人的决定……” 庄离若有所思地看着沈放笑了笑,笑得沈放有些心虚。沈放另道: “你可有想过何这些人会知道无相楼拿到了剑谱吗?” 庄离点点头,“也许那会儿在枫山有人跟着我们。” “也能是瀑布那儿遇到的女人说出去的。” 庄离轻轻道:“如果是这样,她很有可能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 沈放听出庄离声音里的自责,蹙眉,“别担心,我们也是随口猜测,当时怎么也不会想到要有人会她起杀害之心,而且,若追根溯源,也是她被卷入了剑谱的事情当中。” “不管是偷听还是逼问,都有一个多余的人参与了进来。”庄离对上沈放的眼睛,“我有一个猜想。” “巧了,我也有个……”沈放看向庄离,心中却是蓦地一慌,“你说的是那个拦下秦岭二人的女子吧,她的身份,确实很可疑。” 一时半会,还是无法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啊。沈放无声地叹了口气。 “你当真不认识她是谁,那她为什么帮你?” 听出庄离言外之意,仿佛认定了自己和那女子有些干系,只是不愿说出来,沈放没好气道,“别以为我不知你在瞎想什么乱七八糟的。她年纪虽和我们差不多大,也许是先辈和沈家有些旧交情,相助不过是为了山庄,你怎么就认定是为了我?”沈放想到了春秋阁的壁画,那神秘女子所使得很有可能是失传的武学,但又不记得在上面曾见过花枝。 沈放看向庄离,突然想到,对方的幻术寒潭影便是个稀奇古怪的武学,又道:“为什么不能是帮你呢,你不是也希望我带着剑谱入宫么?说不定你师父就认识她。” “这……”庄离一愣,“可是她却是一直称呼‘沈公子’。” “掩人耳目罢了。”沈放故意道,“你师父是焉支山主人,她又提到有个身份尊贵的主人,这不是巧了……” 庄离闭上嘴看向窗外,不说话了。 沈放看着庄离有些气鼓鼓的,心中暗笑,摇摇头,抽出荒雪剑,将掌心覆在剑刃上,让荒雪剑的寒凉剑意直抵心头。 作者有话要说:歌曲出自《西域余闻》,汉武帝侄女细君嫁给乌孙王的故事 第22章 梨花浅笑 马车又行了几百米后,道旁的林木渐渐稀疏,日照当空,地面还真的渐渐有了几分燥热之气。总觉得借荒雪剑降温有些过意不去,沈放索性也把自己那侧的竹帘卷上,好放些风进来。 窗外,视野一览无遗。极远处的天边,饱满的云朵堆积如棉。寥廓的青空下,是一片葱郁的原野。绿野被一道自北向南而去的明澈小河分成两岸,河畔成片的菖蒲野花在风中摇曳似浪,发出令人心情愉悦的沙沙声。 有河就有桥。桥是最为简单粗糙的木桥。看上去古朴而别致。但他们没想到的是,荒桥上居然还有人。 那是一茕茕孑立的女子,兀自临水照影,借着春光的妆点,竟比数日前看上去要明艳动人了几分。明艳的并不是她的面容,而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毕竟,她的右脸还戴着那铁面具。 沈放道:“停车,我去去就回。” “我和你去。” 二人下了车,一前一后朝桥上走去。 女子朝二人投来波澜不惊的目光,抱拳行礼,轻轻道:“沈公子,你终于要离开青州了。”她语气坦然温和,浑然不似那日在枫山时的拒人千里。 沈放回以一礼,心中纳闷:本是要“兴师问罪”的,但听对方的语气,似乎早就准备在此地坦白所作所为。 “在下能顺利走到这,也是亏了姑娘出手相助。” “沈公子言重了,我只是替沈公子驱赶了一些令人厌烦的蝇虫,好让沈公子能专心于正事罢了。” “姑娘说的正事,便是指送剑谱入宫吧。” “好春易逝,若不能在春分之前赶到,岂不是太可惜了。” 沈放蹙眉,正色道:“姑娘,可否回答在下几个问题?” “自然。” “那日姑娘始终不肯说出自己名姓,不知——” “在下姓萧,萧莫梨。” 沈放有些意外,“萧……莫离?”他下意识朝庄离看去,却见后者饶有兴味地听着。 “莫是莫名其妙的莫,梨是梨花的梨。”女子解释道。 沈放莞尔,“自然是梨花的梨了。”他思忖片刻道,“我听闻东海赤城女子大多姓萧,萧姑娘你,可是东海赤城人?” 萧莫梨点点头,“不过我离开赤城很久了,久到若不是沈公子提醒,我都已忘记自己来自何处了。” 听上去似乎在怪沈放为何提起此事。沈放立刻意识到这当中有一段不容旁人肆意打探的隐秘。 他问女子名姓,不过是想确认自己到底认不认识她。然而脑中对“萧莫梨”这名字毫无印象,看来他只能直问了。 “那个……” “沈公子无需拘谨,有话便问就是。” “对啊,沈公子有话便问就是。” “我记性一向很差……”沈放瞪了学舌的庄离一眼,撒了个自己都不信的谎,“莫非姑娘是在下故人?” 萧莫梨浅浅一笑,“恨未识襟,今日是你我第一次相谈。” “那是在下唐突了……”沈放心中困惑不减,“姑娘,既然如此,为何要出手助我?” “出手帮助沈公子,既是忠人之事,已是心中所愿。” “第一,忠人之事,萧姑娘,你到底是替何人做事?第二,心中所愿……姑娘还是莫要与我说笑了,你我既是素未谋面,何来心愿?” 萧莫梨淡淡一笑,“这才是沈公子真正想知道吧,我到底是替何人做事,又是否对沈公子和沈公子的剑谱居心不良。”说到这,她收敛笑意,“我不替旁人办事,只是随心而为罢了。沈公子不妨猜猜,我为何帮你?” “这……”沈放一时有些为难,这女子虽说不与他说笑了,却又让自己猜测她的意图。她今日的调皮与兴致,浑然似另一个人一般。沈放脑子猛然有个荒诞的念头:今日这个戴面具的姑娘,莫非与那日那位是同胞姐妹?姐妹二人也许是什么武林世家的小姐,有意拿自己取乐? 可是,若是武林中人,更没有理由帮助自己出青州。 沈放驱赶走脑中的荒唐念头,心念一动。 “萧姑娘,”沈放有意顿了顿,见女子眸子有了好奇,便用不乏尊敬与钦佩的语气道:“萧姑娘,你的剑用得很好。”既然是剑客,就没有不吃这一套的。 只见萧莫梨目光灼灼,不只是为收到赞誉而喜悦,而是颇为动容。 “天底下,认得出我那梨花笑是剑的人不多,我知道定会有沈公子。” “梨花笑……好名字,姑娘可是因剑而帮我?” 女子脸上的诧异一闪而逝。沈放更是惊讶:他胡乱一猜竟然猜对了。 春风在静水般的沉默中穿拂而过。庄离咳了一声,插话道:“不知萧姑娘在枫山可有杀一个女人。” 沈放微微一怔,瞥了说话的庄离一眼。萧莫梨更是吃惊,转头看向不似先前随意的庄离,摇了摇头,“我之后随二位上了枫山,确实听到了无相楼的事,不过,”萧莫梨敛容正色,恢复先前的淡然神情,毫不迟疑道,“我没有杀那个女人。你们往山上去后,我有事便自行下山了。” 说完,她顿了顿,对沈放郑重道,“若杀了人,我绝不会欺瞒。” 沈放不动声色,语气带笑,眼神却是毫无笑意,“甚好,这样我也不用因为所谓的除恶扬善,出剑杀姑娘了。” “你信她?”庄离忍不住开口。 沈放笑道,“我不信她的人,我信她的剑。” 萧莫梨闻言不语,没有再多做辩解,微微低头,只是看着桥木上的斑驳光影,听着桥下汩汩河水。 “萧姑娘,那日你出手击中鄙人的剑,剑身钝了一处,不知可否给点银钱,鄙人入了澜州好寻一处剑铺修缮。我估计也就几十文钱。” 庄离这话过于突然。沈放听得愕然,不明白他又有啥鬼主意。被问的措手不及的萧莫梨一时也有些莫名其妙,却见庄离不似与她说笑,迟疑道:“我好像身上只有一两的钱……” “好说,我身上碎银多,跟你换就好。” 不待萧莫梨接话,庄离就动起手来。沈放和萧莫梨两人眼睁睁看着他从怀里、袖里甚至鞋子里摸出一堆碎银,倒在手上一点点数了起来。 沈放自然知道庄离这么多的碎银从何而来,他不忍也不敢向萧莫梨言明。 他堂堂拥霞山庄少庄主,在这么一个春光烂漫的日子,就这么看着让自己情思浮动的人当着外人面蹲在桥上数碎银。但他什么也做不了——他根本就不知道庄离会来这一出!剑什么时候钝了? 等等,外人的意思是……他已经下意识把庄离当自己人了? 沈放绝望地想到:果然自己在对待庄离一事的心态上,开始出现些毛病了。 “多的就留着吧,不用特意换。”萧莫梨强颜欢笑道,显然不想收那堆碎银。 “这怎么行。”庄离把找的钱递给了萧莫梨,笑得天真无邪,直到萧莫梨面无表情接过银子,才收回手。 “姑娘爽快人,女中豪杰!哦对,萧姑娘,你的这个剑法和点穴手法我那日见也是觉得高明无比,就是可惜我师父没法见识一下了。” 沈放忍住笑意,知道庄离竟是被自己三言两语说得,还真怀疑起了自己师父。 “徐先生是何等人物,在下在他面前不过是班门弄斧罢了。” “你识得我师父?” 见庄离和沈放一脸愕然,萧莫梨摇头道:“尊师行踪不定,至今尚无缘得见。” “这,我也未曾告诉过你我是谁,萧姑娘怎么知道我师父是何人。”庄离犹豫道。 “凡是见识过寒潭影的人,便不会再忘记那种眼睛。”见庄离还要追问,萧莫梨嘴角勾勒出浅笑,“说得有些多了,二位不要介意。沈公子,还有这位公子,话已说尽,咱们就此别过吧。过了前面的逐鹿塬就是澜州界内了,我就不会再出现在二人面前,惹二位担忧了。” “在下要去的地方姑娘是知晓的,想来再难有与姑娘切磋剑术的机会了。” “你想与我比剑?”萧莫梨讶然,沉吟道:“不,我的剑术还不及你……或许再苦练三载后,能有一战之力。” 说到这,她竟有些激动,下一秒表情凝固在了脸上,尴尬地别过脸去,“沈公子还是先问眼前路,莫管身后人吧。” “先问眼前路,莫管身后人。”沈放眸子的笑意瞬间淡去,先是闪过惊讶,紧接着是凝重的忧虑。毕竟见识过沈放两次出招,庄离比萧莫梨更先意识到沈放的不对劲,他戒备着看向沈放。 “还是谢过姑娘在青州的部署了。”沈放的嗓音寒如冰锋。 “举手之劳。”萧莫梨知自己方才失言,泄露了身份,虽是不误正事,但听到沈放这般语气,心头一紧。 “姑娘误会了,我不是谢姑娘出手解决掉那些人,我是谢姑娘上次在枫山赐剑一睹。神武阁斥候的剑术果然不同凡响。” 瞬息间,沈放的剑已在手。庄离并未看清沈放是何时拔剑的,但他自己在听到“神武阁”三个字的一瞬间,也已握住了沈放给的那柄短剑。那柄崭新如初的利刃。 沈放扬手振剑。女子看着剑光在方寸间呼啸而至,只觉心跳在刹那间几乎停滞,但是眸子依旧是波澜不惊。 她知沈放并非要杀自己,她原以为这一剑,是冲自己的面具而来,可是,她错了。沈放无意窥探她的真容。剑气至额侧掠过,她的几缕发丝断在风中,同时,她感觉到额顶的湿热。 剑气散于风中后,沈放依旧没有说话。 萧莫梨任由鲜血覆上了一侧的脸,从容道:“若是那日那两名秦岭剑派的人在此地,便知我所言并无半分夸大。惊鸿剑,剑影惊鸿。” 沈放只是厉声道,“拥霞山庄大弟子李无恨,是神武阁动的手么?” “我不清楚李无恨的死因。我只能告诉你们,我和嘲风都与此事无关,至于是不是神武阁其他斥候动的手,我不清楚。我方才告诉过二位,若杀了人,我绝不会欺瞒。” 她又正色道:“沈公子若是想替李无恨报仇,也许……也许不得不仰仗春秋十九。” 沈放不动声色,思索着萧莫梨的话,最后,他看了一眼萧莫梨的袖口,“方才为何不出剑。” “我不会对你出剑。”萧莫梨面色自若道。 哪怕沈放对神武阁再有敌意,听到这般亲昵言词,神情也不得不古怪复杂了起来。 萧莫梨自嘲般笑了笑,“沈公子,此事并非是听起来那般意思。我且问你,你当真要在此地动手杀我?” “既然不是你杀的我大师兄,我何必杀你。”沈放带着警告的意味道:“不过,好自为之。” 他最后看了萧莫梨一眼:“天大地大,何处不可,你使得这般剑法,为何要加入神武阁?我不明白。” 沈放不再多言,转身下桥。 第23章 焉支山人 见二人上了车,萧莫梨转身从另一头下了桥,径直走到河边,给马车让了路。直到马车渐行渐远,最终成为草浪中一道晃动的虚影,她才回过神来,脱下了鞋履,踏水而行。 河水清凉,拥裹着赤脚的触感,唤起了她一段很多年前往事的记忆。她立于水中,望着破碎的水影,默默怀想着少女时代,半日,不言不语,仿佛已站成了一株没有花的梨树。 萧莫梨的眼里,藏着夜露般晶莹的哀愁。 西边传来了疾疾的马蹄声。她敛容抬眼,见一黄衣女子骑马而来,眉目憔悴难掩丽质。黄衣女子腰间的软剑流光溢彩,宛如宝石做的腰带。 黄衣女子也看到了她。 二人不着痕迹地打量了彼此一眼,都没有动。 马蹄声的闷响变成了清脆的哒哒声,桥不长,两秒,黄衣女子就可以过桥。 哒哒声响了两下,被浪声和女子的惊呼打断。平静的河面忽然掀起了大浪,水面下蛰伏已久的剑气散作芳香四溢的花瓣,卷向马上的女子。 女子反应很快,三尺三的软剑已在手,手腕轻抖,洒出瑰丽似霞的一片剑光。 而萧莫梨此时心中则是她方才对沈放有所隐瞒的一个念头:听说是睚眦动手除了沈公子的大师兄。莫非那位真的要对拥霞山庄赶尽杀绝? 她神情淡漠,背手捻枝,迎了上去,带着这些年来困扰她良久的一个疑问: 梨花笑与无颜剑,到底孰强孰弱? 另一边,沈放的马车已驶出了这片无名却美丽的原野,在他们面前的是著名的古战场,逐鹿塬,也是连接青州和澜州的一片开阔的平原。 在入澜州的必经之路上,有一条长约百米,宽度只能容一辆马车而过的隘道,隘道两侧皆是高出十几丈的山塬。此处自古以来,就是兵家诡道大做文章之处。 庄离见沈放没有主动说,终于忍不住问:“方才你怎么知道她是神武阁的人?还有,神武阁那么神通广大,剑谱被偷,为何不直接夺回皇宫中?” “她方才说的一句话,我从嘲风嘴里听过。”沈放左手手指划过右手手背上的旧疤,感受着那熟悉的粗糙质感,脑海里,鲜血覆面的萧莫梨和那紫衣挂刀的嘲风并肩站在一起。 “沈家双手奉上剑谱,是为天子之威,他们若自己动手来拿,便是夺人所好了。” 庄离点了点头,“也对,比起生杀予夺,能让人主动服从与归顺,更能显出帝王胸襟。她那日并没有故弄玄虚,她的主子确实非一般人能见的。诶,也不知进了神武阁有什么好处,她看上去倒是个既不求名,也不求利的人。” 沈放和庄离一眼奇怪。他隐隐觉得,她加入神武阁和东海赤城的出身有关,但是,这已经不属于他应该关心和思考的范畴了。那女子不是个信口开河颠三倒四之人。但是,他真正关心的人,也许是。 “庄离,那日你在拥霞山跑了后,有追上嘲风么?” 庄离瞥了沈放一眼,“说出来也不怕你笑话,我连他的影子也没看到,便想着他未出下栖,一定躲在附近什么地方,但是被你那么一吓唬,我也不敢在下栖逗留太久,而且北冥鸢并无大碍,便没再管这事了。” 他顿了顿,“本还想万一哪天遇上了,还可以教训他一顿,后来知道他是神武阁斥候,那也就算了。” 沈放犹豫着,不知道要不要告诉他嘲风轻功极为了得一事。他这时一想,惊觉二人身手有几分相似之处。他那日不是还以为对自己出手的是嘲风么?沈放心神一敛,看向庄离,心道:虽然他说焉支山仅他和他师父二人,但是他师父既然是云游之人,那么会不会在别的地方,也曾收过徒弟?至少,指点过一二? “庄离,你的轻功身法是不是有流云、飞絮两套?这两套身法,你学了多久?” 庄离警惕道:“你打听这些细节做甚?” “我不学你们门派武学,只是好奇。” 庄离微眯着双眼打量着沈放,似乎要把他看透, “我六岁那年开始修习师父教给我的独门心法,我师父说了,焉支山武学全基于这套心法之上。” “心法修行五年后方有小成,十一岁那年,我才开始学习流云,十二岁那年,学习飞絮。” 沈放蹙眉,如果按照庄离所说,他们的轻功并非一朝一夕间可以练成的,那么嘲风极有可能和庄离师父有很深的渊源。但是庄离师父却有意隐瞒此事,连庄离都不知情。 为什么要瞒着庄离呢?沈放一时不能理解。但是,至少现在,庄离他师父派庄离陪自己送剑谱的意图就可以解释得通了!思索之际,身后的靠垫猝然被庄离拿了过去,他眼看着庄离有条不紊地布置了一个极为舒服的位置,枕间、背部、腰部皆垫上了软垫。 沈放字斟句酌道:“所有人都是来抢剑谱,武林中自诩好汉的人士不愿江湖被朝廷挟持染指,而三教九流之徒鸡鸣狗盗之辈则是为了一己之利,唯独你们师徒二人,却是要护我送剑谱。” “你说你师父云游四海,而那萧姑娘尊称你师父为徐先生,态度言词极为敬重,而根据你显露的轻功幻术,你师父,也就是徐先生,确实应是个不世出的高人。” “你们不是神武阁,剑谱入宫,对你和你师父有什么好处?你师父既是世外高人,为何要掺和进这趟浑水你说我就算知道你师父名字也不知道他是谁,行,那你现在告诉我,你师父,徐先生,尊姓大名到底是什么?” 本是极为放松的庄离蓦地一怔,眉尾扬起好看的弧度,搭在左膝上的右腿本是轻轻上下晃动,也不知不觉停了下来。 车厢内安静了数秒,外面马蹄声激扬,马车在逐鹿塬的腹地跑得飞快。四周都是荒原,唯有地平线上坐落着连绵的群山之影。 沈放又道,“我曾怀疑你师父与我爹是昔日旧识,但转念一想,若是这样,为何不曾事先知会拥霞山庄,就让你半路搭上我同行呢?而且,他若需要药材,怎么会派你来偷?” “不止不是旧识,甚至,可能有些旧怨。” 他留意着庄离的表情,庄离在听到“旧怨”时,眸光终于闪动了几分。 说中了。弄清楚庄离接近自己的真实意图,不论是对拥霞山庄,对他自己来说,都至关重要,“现在换我让你有话直说了。” 庄离看了一眼沈放身侧的两把剑,凝重道,“不如,我先把这两把剑收到我这边?” “哦?”沈放挑眉道,“如果你要说的事,会令我情不自禁对你出手,那么剑在何处,都并不重要。” 实际上,我对你出手的这种可能性很低吧。沈放心里苦笑道。 “我师父,他叫徐一苇,一苇渡江的一苇,不过他说过,他跟和尚没有半点关系,改天你若见到了他,千万别问他是不是出家人……”庄离说着说着,就往车厢门口靠了过去。 确实闻所未闻。沈放目光眯了起来,伸直了腿,拦在庄离和门之间。 庄离却是突然脸红了起来,沈放看在眼里,不明所以,心头蓦地一跳, “我师父他……他,他爱慕着你娘,可惜被你爹横刀夺爱……” 听到这,沈放才明白庄离脸红所谓何事,脑子嗡嗡作响,一片空白。 “所以,他希望我助你顺利将春秋十九送入宫中,这样一来拥霞山庄便失去了仰仗……说不定你娘改日便投奔他去了……反正,我师父大意是如此。他做事全凭心情,并不管什么武林大义、两国纷争。”庄离把心一横,索性全说了出来。 庄离知道沈放听清了自己的说的每一个字,他全神贯注盯着沈放的反应,屏息以待。 这算哪门子理由?这也太异想天开了吧?沈放并不生气,反倒是莫名其妙,只觉得好笑,太好笑了。他见庄离神色凝重,想来庄离不是无聊都编排这种谎言哄骗,可世上难道真的有这种为了一己爱欲宁负尽天下人的男人?但是,怎能保证庄离不被他师父哄骗呢?看庄离的行事风格颇为随性,确实应有他师父的几分影子,这样的逻辑倒也不是说不通……而且…… “色身幻影,是即风里杨花。”沈放身子前倾,沉声道。 “啊?”庄离先是一愣,随即明白了沈放的意思,“我也不是没有怀疑过,不过,反正我师父在我心里是天下第一美男子,绝对配得上你娘……” “比不上我爹一个脚指头。”沈放不屑一顾,脱口道。 “你!” 两人的幼稚劲上来,正要毫无意义地争论下去,就在这时,听见前方不远处,隐隐传来杂乱的足音,紧接着他们听到了一女子凄厉的连续的叫声。 “不要过来!” 有人在追她?就在门帘后的庄离面色依旧有些尴尬,他转身掀帘望去,沈放也跟着探了过来,“先看看是怎么回事。” 晚点再去探究自己的娘当年到底有多么风华绝代倾国倾城吧——沈放心里真是又气又好笑。 第24章 一剑当关 在他们眼前的一幕确实不太妙:五十米外便是那处隘道,在隘道右侧的山塬上,竟然有一女子摇摇欲坠地站在崖边,而在女子身后十几米,则是十几个黑衣蒙面人。 女子面色惨白,她已无退路,绝望的目光在山崖和身后不断围上的蒙面人之间来来回回。 极度恐惧的她丝毫没有留意到不远处驶来的马车,但是蒙面人却是立刻察觉到有人来了。 两名蒙面人结伴走到山塬的另一侧,低头看向马车。沈放的目光与两人一触,便知他们是杀手,因为那两人简直丝毫不掩饰眼中的杀意。看来那女子不是摔死就是被这些人杀死,横竖都是死了——假如自己不出手的话。 两名男子用目光警告着沈放不要轻举妄动,身后则有一同伴慢慢靠近那女子。 “帮她?”庄离出口询问。 “再等等。”沈放道。一群神秘人在这么一个荒郊野外追一个弱女子,倒是奇怪,他必须再看看。 话音刚落,又听见风声中传来女子凄厉的叫喊,“我说了,不要过来!” 山塬上的风很大,女子的长发、衣裙被风吹得胡乱飞舞,她不需自己踏出那一步,随时都可能被风刮落数十米深的崖底。 “还请不要为难我们,楼主他也是为了你好……” 风声呼呼作响,可是沈放却还是敏锐地听到了山塬上那个男人说出的两个字。 楼主? 过了这道就是澜州了,除了澜州玉山城无相楼,还有什么别的楼会养这么多杀手?沈放正思索着,就听山塬上女子和那男子激烈地吵了起来。 “他无需假惺惺捉我回去……” “既然如此,楼主说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我就知道……他这个王八蛋!” “……”第一次听女子骂人的沈放不禁一愣。 紧接着,意料之中的事情发生了,那性情远比外表刚烈的女子转身就是一跳。身后一众蒙面人冷冷站在原地,无人欲拦。 沈放叹了口气,正要出手,身旁却是有人比他动作更快。只见庄离一步跃起,脚尖轻点马身借力,轻盈腾空数丈,朝前方高空那急坠的身影疾飞而去。 紧闭双眼一心求死的女子只觉身子猝然跌入一个柔软温热的怀抱。她轻颤着睁开了双眼,一双桃花眼含泪地看着眼前来路不明的男子,一时惊讶地说不出话。 庄离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与一个女人此般近距离接触,更别说这女子长得还是如此美艳。被她这般楚楚动人梨花带雨地盯着,甚至还能闻到她身上若有若无的香气,也是一时怔住,手不由得一松。 “啊!” 经女子这般一喊,庄离清明了过来,伸手拉住滑下的女子,再次揽入了怀中,女子的身体一下子抵住他的胸膛。 沈放注视着两人相拥着缓缓下落,将庄离的恍惚看在眼里。 “……” 庄离尚未瞧见沈放,关心起那女子的情况,女子惊魂未定,紧紧抓着庄离的手,恍若未闻。 “庄离,她没事,可以自己站着。” 听见身后沈放声音的庄离顿时抽身,顺势抽回自己的手,扭头冲沈放一笑。 就在这时,二人头顶传来不小的动静。只见那群反应过来的黑衣人正沿着几乎成垂直的崖壁,接着突起的石块,一步步往下跳落。轻功虽非上乘,但身法不俗。一时间,崖壁上飞沙走石,砂砾滚滚。 这群人对这处地形很熟。 沈放缓步走上前,挡在庄离与那女子身前,抽出了乙未剑,同时听见庄离柔声宽慰那女子,“别怕,有我。” 恰好第一个黑衣人眼看还有几米就要落地,沈放面色一寒,一剑挥出,剑气一路刻下深痕,攀上崖壁。 身先士卒的黑衣人只是看见沈放远远的一挥剑,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身子一僵,站立不稳,远离崖壁的一侧一倒。 只见他重重扑摔在了地面,没有半点动弹。 “他……他怎么摔死了。”女子见那黑衣人朝外扑来,吓的躲在了庄离身后,天真道。 庄离笑道,“这你得问沈——小心!”说话间,握住了袖中滑出的短剑 他看见四枚飞刀带着诡异的弧度飞向沈放,分别攻向他的双足与双臂。 沈放在庄离出言提醒之前就已一个滑步后跃了数丈,但受限于此处太过狭窄的地形,背部一下子抵在另一侧的崖壁。 居高临下的几名黑衣人利用地形优势,不断抛掷飞刀,却不肯落地。只见四名黑衣人双手各掷出一枚飞刀,一共八枚飞刀朝他们三人袭来。 沈放大步跃起,在崖壁上几乎是水平横立了一瞬,躲过迎面而来的一枚,同时,扬剑斩落那带着弧度从斜方飞旋而来的一枚。 他听见两声金石相击的尖锐声,不待落地,便急切地回头看向庄离。 只见庄离侧身而立,将女子紧紧揽入怀里,用自己的半个身子挡住了她。短剑被他反手而握,横于胸前,脚下躺着两枚飞刀。其余飞刀则悉数插入庄离身后的崖壁和他们原来所站之处。 果然,这群黑衣人的目标还是要解决那个女子。 “带她出去。” 沈放话还没说完,就见庄离凝眸望了自己一眼,同时反应极快,抱起女子足尖一点,径直朝不远处的隘道口奔去。 那是什么意思? 提醒我当心还是……沈放没有时间多想,挥剑而上,在空中扫落几枚追击庄离的飞刀。 这些人,到底身上带着多少东西…… 沈放眼神冷锐,扭过身,横剑而立。这昔日拦住千军万马的隘道,如今属于他一夫当关的战场。 …… 马车夫根据沈放的交代,一直让马车停在山隘之外。他知这两位出手阔绰的客人都是深藏不露的江湖高手,尤其是是那名背着两把剑的年轻人。可方才另一名看起来纤瘦的俊秀少年居然踏着马背腾空而起,这可让他受惊不小。 江湖险恶,这些人身后总是跟着数不尽的麻烦。他拿定注意,一进澜州就不干了,多少钱都不干了。 他站在那两匹拉车的红鬃马身边,百无聊赖地算计着这一趟的赚的钱,忽然见到前方的视线变得模糊,很快意识到,那是大风扬起的沙石。 这……这隘道怎么会突然起风?正困惑着,车夫瞧见那风沙当中竟然有个人影。 车夫看得瞠目结舌,目光渐渐流露出慌乱,他认出了那是谁——庄离怀中抱着个女子,没有半点减速的意思,眼看就要撞上。 车夫本能地往身侧一扑,极为狼狈地趴在了沙面,然而庄离飞身而过带起的风沙依旧覆了他一身。 “看好她,有黑衣人来就驾车跑。” 回过神的车夫只见庄离从车厢里转身而出,怀里的女子已不见了。 他没好气道:“这,这位少侠,我们是遇到麻烦了么?” 庄离一愣,笑了笑,“我刚把麻烦放下,眼下只是想去凑个热闹打个架。” 车夫只见这个英俊少年跳下车,头也不回地又朝隘道奔去,“得赶紧去,怕他一个都不给我留。” 庄离尚未走进隘道,便知情况“不妙”,里面竟是没有半点打斗之声。 “唉,你这也处理得太快了——” 他看着眼前的一幕,愣了一秒。 面前躺着三个不知死活的人,他们蒙面的布料被挑落在一旁,僵硬的表情仍在表达着痛苦,衣衫破损严重,裸露出红肿的肌肤,但没有见到任何剑刃造成的伤口。 两侧的崖壁上,是数不清的宽阔、狂乱的剑痕,最上的那一抹,距离崖顶不过两丈。 这些散发出“疯狂”之意的剑痕,都出自同一把剑——短短的时间内,惊鸿剑,不,是乙未剑,无数次劈斩挥刺而过。 看来,方才沈放的剑意竟浩大如斯,彻彻底底覆盖了此地。 庄离在两壁上流连了片刻,缓缓走向沈放,有意放重了足音。 始作俑者沈放正安静地蹲在地上,认真检视着那三人的物品。他微微抬头,朝庄离看了过来。 在看见庄离的一刹那,沈放原本冷锐的目光立刻变得柔和起来,诧异道:“你怎么这么快回来了……” 沈放心里想着庄离会寸步不离守在那女子旁边。 “你这也太凶残了吧,也不给我留个出手的机会。” 沈放顿时明白了庄离回来所为何事,难掩笑意道:“其他人溜了,我懒得追。” 庄离点点头,若有所思地审视着脚下那个人,喃喃道,“原来是用剑气封了穴,你这是学神武阁那位萧姑娘,就是对穴位不太熟悉,有些地方打歪了……多磨损了几处。” 沈放任由庄离说着,只觉心情又好了很多,站了起身。他并没有在这三人身上搜到任何可以透露他们身份的诸如信笺、令牌一类的东西。 庄离又奇道:“你既然能巧妙地封穴,这般狂洒的剑气,难道是为了吓唬其他人?” 沈放思索两秒,淡定道:“方才心情不好,玩会儿剑放松一下。” 庄离肉眼可见的身形一滞,“…这莫非是传说中的走火入魔。” “瞎说什么呢。对了,我本来想逼供,但是自忖身份和良心,下不去手——” “逼供?我来。”庄离嘴角带起一丝玩世不恭,掏出沈放的短剑,跃跃欲试。 “三个都要么?” 走火入魔的明明是你吧……沈放意味深长地瞥了庄离一眼,轻松道:“这三个没有价值。我们只有一个。” 庄离大大的眼睛充满着困惑,只听又道:“别跟我说,你被美色所惑,丝毫没看出来那个女人有问题,” 第25章 南宫其人 车厢内女子的神色有些凝重。 “怎么这么久……” 暂且不论那轻功了得的男子,另一人的剑术显然已称得上出类拔萃,凭他一人对付那帮人,也应是绰绰有余。 女子方才瞧得清楚,那名剑客几乎没有正眼瞧自己一眼,目光几乎一直跟随着他那位面容姣好的同伴。 “该不会出什么意外吧。” 正迟疑着,要不要掀帘出去看看,但又担心那二人回来后,车夫多嘴说了几句。方才那灰衣少年背着他经过这车夫之时,她专门留意了一下,确认车夫丝毫不会武功,看来应该不会有别的身份。 作为一个逃亡之人,她确实应格外小心。 有人来了。 她调整了姿势,下意识斜靠在了车厢内最舒服柔软的位置,双手环抱着紧屈的膝盖,俨如如一只方死里逃生仍惊魂未定的小兽。 就在她眉头微蹙,轻咬上唇,一切都恰到好处之际,一只修长有力,惯于握剑的男人的手掀开了门帘。 刹那间,暮光倾洒进来,借着余晖,白衣男子淡淡看了她一眼,用他那双特别的琥珀色眼睛,同时只说了三个字,“解决了。” 女子也点到即止地瞥了他一眼,同时长舒了一口气,收回了目光,往角落里挤了挤,心中暗自回顾着那逆光中的面容。 眉眼英俊,眸中一丝疏狂的傲气十分值得回味细品。鼻梁高挺突出,寡淡的薄唇紧抿,带着嘴角微微下撇,染上了几分寡欲的气质。稍显锋利的面部轮廓则进一步烘托出他的男子气概。 若非早已心有所属……她未尝不会为了这个男人赴汤蹈火、心伤断肠。想到这,她笑她自己一如既往的多情。 沈放同样也在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女子,“自信。”他暂时只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挨着女子坐下的沈放留出了另一侧的空位给庄离。 见沈放没有主动开口询问自己,女子打破了沉默。 “谢过大侠出手相救,方才救下我的另一位大侠他人……” 沈放闻声抬眼,见女子下意识就要抬手抱拳行礼,但说到一半之时又立刻收回了手,只是颔首。 “他,有点事,你懂的,那种事,很快就回来。”沈放不动声色道,心里暗忖:这女子就算不会武功,但至少也是江湖中人。 同一时刻,庄离跃上了方才女子和那些黑衣人所站的山塬。他拍了拍双手的灰,沿着脚印,走到了女子最后所站的位置。 车厢内,女子楚楚动人道:“二位的救命之恩,小女子无以为报,不知二位眼下可有用得上……” 沈放心道:“这可完全没有了方才骂那句‘王八蛋’的气势。” 他抬手阻止了女子的继续说下去,只是淡淡道:“姑娘言重了,方才他们人多势众,欺负你一介弱女子,出手相救实属义不容辞,姑娘莫要放在心上。” “那些人是都死了吗?”旋即,女子突兀地一问。 沈放摇了摇头,“我打晕了三个,其他的跑了。” 他说完,却见女子神色再次紧张了起来。 “怎么,你担心他们再来报复你?” 女子只是点点头,不欲多谈。 “既然如此,”沈放顿了顿,“我们急着赶路要去澜州,我见姑娘应是从澜州出来,不知可愿随我们再入澜州?” 女子睁大眼睛冲沈连连摆手,脱口道:“不不不,我不去澜州……” 这……反应未免有点强烈。沈放正想着要怎么办,忽然听见马车外响起欢快哨音,是庄离吹着曲子回来了。他心下了然,嘴角不易察觉地微微一翘。 庄离掀帘而入,冲女子灿然一笑,“这位姑娘,所有事情都解决了,可以上路了。” 沈放道,“这位姑娘似乎不太想去澜州。” 庄离奇道,“可过一会儿天就黑了,这儿离澜州最近,有何打算,还是等明日再说吧。” 女子听完,终究是迟疑着点了点头——似乎更听庄离的话。沈放心里再次咯噔了一下。 日薄西天,暮色四合,给逐鹿塬染上一片昏暝,马车终于驶出了这片苍凉亘古之地,进入了山崖相夹,只露一线长天的晦暗隘道。 沈放又道:“过了这隘道就是澜州的连云城,在那儿可把你放下——” 女子神情又紧张了起来,摇摇头,“你们会留在澜州吗……” “怎么?”沈放蹙眉。 “若你们只是经过澜州,我便随你们一起出澜州……千万别把我留在澜州……” 见女子又是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沈放带着一丝无奈道:“这位姑娘,我们不愿打探旁人秘密,不过这事如果关乎你的安危,最好还是告知在下一二。你到底得罪了什么人?” 女子微微一怔,头无力地靠在竹帘上,幽幽道:“此事说来话长,” “在下名唤青青,本是蜀州人士,家住锦城鸳鸯渡。自幼爹不疼娘不爱,所幸三岁死了娘,六岁死了爹,我爹死前将我托付给鸳鸯渡有名的大善人杜三娘,杜三娘见我生得可人,颇有先见之明的将我带回了醉花楼。” “醉花楼有三十三个姑娘,琴棋书画各显神通,我一入醉花楼便先跟着秋香姑娘学琵琶,学了两个月,秋香姑娘病死了,我便跟着绮梅姑娘学古琴,谁知绮梅姑娘当时已经跟一位常去她那的公子好上了,不到三个月,那公子给她赎了身,她走的那天,锦城下了好大好大的雨,我哭了好久好久,她便把她心爱的古琴赠予我,盼我好好研习,将来能有所小成,也能遇到替我赎身的那位良人……” 她顿了顿,见没有人打断她,心中有些诧异。 身旁两位丰神俊朗的男子都听得极为投入,“继续说。”庄离忍不住道。 女子一怔,很快反应过来,凝起一双桃花眼,娓娓道来…… 听故事听听着听着,就一炷香过去了。 “……两年前的春日宴,醉花楼来了许多贵客,我未曾想到,便在那日遇到了我命中注定的孽缘……” 沈放缓缓点点头,“看来你在那月老庙求的签是准的。” “少侠,你懂不懂孽缘是什么意思……”女子带着哭腔道,同时瞪了沈放一眼,“那公子自称姓吴,是洛阳人士,大谈特谈洛阳的风光美食。还说他,自家中驱车前往白马寺,也不过半柱香光景。” “我还留意到,一向惯使得欲拒还迎那套的小桃,那日更是主动得很……” “小桃一向懂得多,我知她一定知道这公子身份极为尊贵。想到这,我便不甘示弱,使出浑身解数,终于……” “终于?”沈放和庄离期待地异口同声道。 女子似想到了昔日的快乐与风光,眸子第一次燃起了光芒。 “我们好了两个月之后,他替我赎了身,带我来到了澜州,便说……说他其实已有家室,因此不便带我回洛阳,便将我安置在澜州。” “青青姑娘,你好像跳过了一段。”沈放提醒道。 “啊……你们想听那个?”青青微微一怔,神色有些害羞。 “嗯你是不是使出浑身解数,终于解决了小桃?”刚说完,沈放就感到自己手臂被庄离轻轻撞了一下。 “……沈放,你闭嘴,让她说。” “好。”沈放不动声色,心中却有股神奇的陌生的甜意蔓延开来。 “……我刚说到哪来着,哦对,我到了澜州,惊讶地发现,他在那栋楼里藏了起码二十多个女人!” 庄离无声地做了个“哇”的口型。 “你们,你们根本没法想象,我当时有多愤慨、失望。” “确实不能。”沈放接话道。 “但后来,我也渐渐接受了现实……既是风尘女子,怎么能天真地以为男人只会衷情于一名女子?况且,他也让我过着上了衣食无忧的日子,我要做的,不过是和其他的玩物一起,伺候他,听他话,让他高兴即可。” 青青眼波流转,压低声音道:“你们想知道他最喜欢对我做什么吗。” “不想。”“想!” 沈放和庄离无声地对视了一眼。 “那个,”沈放若有所思道,“养这么多女人,确实不是一般的有钱。” 庄离啧啧道。 “何止是有钱,他还很厉害……不管是身手还是……”青青眼中流露出崇拜与畏惧混杂的复杂神情。 沈放压着笑意又问,“他既然又有钱又厉害,今日这一切又是怎么回事?你不小心惹怒了他?” “你那句‘王八蛋’又是怎么回事……”沈放没有说这句。 青青先是摇摇头,又是点点头,叹了口气,“那日我不小心看见他的一件东西,那……东西不过是一本簿册,我便信手翻了翻,这一幕被他瞧见了……” “……” “他容不得这种事,但似乎赶着去见一个人,便没有当场对我做何,可是我怕得很……便买通了护卫,跑了出来。”讲到这,她的身子不由自主地颤抖了起来,“结果,被那些想看我笑话的贱人给告发了……” “你知道他会怎么惩罚你?” 青青面色惨白地看向沈放,像见到鬼一般,缓缓点了点头。 “曾有一个女子,只是偷看了他的一封信。他发现后,先是与女子有说有笑的共度了一夜春宵,清晨第一缕光洒进屋内,女子醒来,却发现自己被绑在了床上。” “他举着一把银色的小刀,温柔地、小心地,用了整整一天,在那个惊恐的女子身上刻满了赤红精美的云霞。” “从那日起,他时不时会向初到楼中的客人展示那幅留在女子身上的画作……” 沈放和庄离相视一眼,缓缓道:“青青姑娘,你说的这个男子,他并不姓吴,对吗。” 青青抬眼,从描绘的那副诡秘血腥的画面中回过神来,双手一点点搭上了沈放手臂,轻抚着沈放小臂结实的肌肉,点了点头,“他叫南宫负云。” 第26章 嘲风之癖 一个时辰前。澜州,连云城栖云楼顶楼的一间上好的客房。 满屋熏香浓郁,却隐隐有几缕令人面红心跳的腥甜味尚未散尽。床榻之上两具紧拥的身躯渐渐分开。 确认身旁之人已昏睡过去之后,嘲风轻轻下了床榻,拾起脚边的薄衣披上,赤脚踏过地上的凌乱,来到一座摆放着各式玉器的木架前。 他将右数第二个玉碗倒了过来,木架无声地向一侧滑去,同时,墙壁隐隐凸现出一道窄小的暗门。 嘲风再次回头看了一眼床上的人,便闪身进了那处暗门。暗门立即严丝合缝地合上,原来屋中的木架同时滑回了原位。 嘲风一进入这间隐秘的书房,便感到空气的微凉。这说明上方正中间那扇狭小的天窗不久前才被人打开过。 嘲风并不意外,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屋内地上那封尚未被拆封的薄信之上。这信是刚刚由探子送到的——就在他在隔壁翻云覆雨之时。 他拾起信,不待坐会案前便读了起来,眉几乎是皱了起来,他那因身体的发泄而获得的满足感霎时间荡然无存。 “……救下了一名被无相楼追杀的女子?” 他神情带着几分困惑,走到案前,抽出另一封昨夜收到的信笺。那封信笺是酒楼外一名小童交给他的,云纹信笺上带着和屋外熏香一样的味道。 信笺的主人称身子抱恙,推托了一次在今日的“会晤”,事务繁重的嘲风本就是百忙之中安排的会面,失望之余,便也没有细想。 按照他们先前心照不宣的共识,用于消遣发泄的温存永远是排在彼此的正事之后的。 可此时,将这两封信的内容联系起来一看,显然,那人这次没有与他说实话。嘲风自嘲地一笑——那人还“体贴”地派了个替代品来满足自己,看来自己在对方眼里的形象已然有些粗鄙不堪了。 “胆子越来越大了。”他啧啧道,一副不敢苟同的神情,“先是在枫山杀人,插手神武阁的事,眼下还在我眼皮子底下擅自行事……” 按理说,他一开始就该警告那人不要淌这趟浑水…… 嘲风慢慢喝起案上已凉的茶。他一边沉吟,一边让茶香在唇齿间弥漫,涤荡尽那些在此刻有些令人作呕的余味。 他目光愈发冷淡。虽然有些恼火和意外,但是正事要紧。 豫州传来的消息称各地不少牢房都发生了劫狱之事,显然有一伙组织严密的人,正谋划着什么。虽然螭吻悉数解决了,但是并没有从那些死士嘴中撬出什么东西。 圣上的旨意是江湖事,江湖断。 想到这,嘲风不禁斗胆腹诽了一句:高坐青云尖上的那位懂什么是江湖? 漩涡中心的沈放今夜就会入连云城,那日沈放偷听了他和沈昱诚的谈话,应记得自己落脚之处,若是到了连云城,很有可能会来栖云楼寻自己。 沈放不是睚眦那般一言不合要打要杀的疯子,但是身负荒雪剑的他必然会尝试从自己嘴里套出些什么。 想到这,他在心里默默感谢起了椒图——椒图来信,提及她已替他在沈放面前澄清过。在嘲风心中,椒图是十二斥候中为数不多的正常人之一。她心智的强大犹甚她的剑法。 总之,嘲风并不打算给沈放这个机会,若是被沈放知道了睚眦与李无恨之死有关,他径直去找睚眦寻仇,那可坏了大事。先不论睚眦到底杀没杀李无恨,但是嘲风确信睚眦有把误会和冲突越搅越大的天赋。 嘲风已决定今夜抽身事外,暗中观察着局势。说不定,会有别的收获。 他从暗门回到客房,来到一黑色的案几前,坐在蒲团上,伸手虚握住那截仍在燃烧的沉香,将青烟笼在掌间,片刻间,烟灰俱灭,过了三秒,床上的人悠悠醒来。 “你可以走了,”嘲风轻轻道。“回去告诉南宫负云,我很不高兴,非常不高兴。” 那神情恍惚的男子仓皇地点了点头,一声不吭地穿好衣服,目光一直落在地上,没敢瞧嘲风。 待男子走后,嘲风又喊人送来热水,沐浴更衣后,下了楼,走向三楼最里面的一间客房,叩响了房门。 “什么人?”屋内响起婉转妩媚的女声。 “是我。” 门吱呀一声拉开,露出一张明艳的脸,诧异道:“可以啊,你给那掌柜的下了药,所以他才这么死心塌地替你保守秘密?” 嘲风事先曾交代过掌柜的,不要回答任何关于他的询问,为此,嘲风亲手给那人喂服了一种叫作残照的毒,这种毒需每三日服一次解药,否则视线中会尽是可怖虚幻的残影,不足以致命,但对于普通人来说,却会自己将自己吓死。 面前的女人也算得上了解他的处事风格,一下子猜对了。 嘲风不置可否,绕过女子径直踏入屋内,坐在了桌案前,听到了身后响起的关门声。 桌上摆着一把细长的软剑,剑柄漆黑泛绿,最顶端越来越薄,微微一斜,像个蝎子的尾巴一般翻起。 “我以为会是睚眦出其不意地来到这,给我个惊喜。”嘲风有意将“惊喜”二字着重。 螭吻轻轻一笑,“是他让我来的,让我送你一杯茶。” 话音刚落,她的左手凭空递出了一杯绿茶。 嘲风目光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你怎么会听他的话。” 螭吻哼了一声,“打赌输了。” 嘲风又问,“你们还做了什么交易?” 螭吻神情微微一变,坐在了嘲风对面,将茶放在了案上:“所以果然,那位有派人监视我们吗?” “不是随时随地。”嘲风用否定的方式,肯定了螭吻的猜测。 “怪不得,他会放心让魃去对付灵蛇沼的人。”这消除了她先前自己的一个不解,“对了,魃有消息了么?” “两日前刚收到他的回信,说灵蛇沼那位已然离了宣州,回了南疆。”嘲风顿了顿,“他本人应是在回洛阳述职的路上。” 螭吻疑惑道:“这不是好事么?” 嘲风知自己的凝重被她看出,坦然道:“也许是我多心了。”他顿了顿,又道:“所以,睚眦给了你画剑堂的剑谱,你就答应来替他要我的命,顺带传个话?” 嘲风不掩语气中的戏谑。 螭吻的目光落在露出一角的zhan马刀上,点了点头,“我一直很好奇,你和睚眦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问他,别问我。”嘲风淡淡道。 螭吻樱唇微翘,“你也知道一提到关于你的事,他有多吓人。” 嘲风不愿与她深究此事,“画剑堂剑谱一事我可以不跟那位提,那杯茶,你可以倒了。” 螭吻嘴角微扬,“你怎么知道,这杯茶就一定会要你的命,不如打个赌。” 嘲风漠然道:“我不会拿自己的命赌。” 两人静静对望了数秒,螭吻率先开口道:“今日,你似乎心情不大好。” “不关你的事。” 螭吻进一步肯定了自己的猜测,噙笑道:“其实,睚眦本来今日要到澜州的,可是,他在找方堤的过程中,似乎总是被人抢先一步。” 既然嘲风不苟言笑,那她就直接讲正事了。 “抢先一步?” “对,有人在指点方堤,每次睚眦得到什么消息,等他到了那,要么是陷阱,要么就是扑了空。他数日前便被引去豫州东边荒山里一间破庙,倒也心甘情愿极有耐心地等了一天一夜。” 她收回饱含同情的目光,顿了顿,“果然,只有方家的人,才能让他这么有耐心。” 嘲风提醒她,“很显然,那些人自以为有所凭借,甚至想要反过来猎杀我们了。还有事么?” 螭吻坦然:“没了。” “沈放他们今夜就会到连云城,他见过我,我不方便露面,因此需要你替我留意他周遭的事情,不过,不到万不得已,你不能用蝎心剑。” “他们在豫州的破茶馆里寻到了蝎心剑的痕迹?” “不要小看拥霞山庄。”嘲风冷冷道。 螭吻无所谓地点了点头,像个勉强服从管教的任性少女,一字一句道,“反正,很快,就没有,这个山庄了。” “这话,不要乱说。”嘲风其实受够了大部分神武阁的同僚,他们任性妄为,自负武功,张扬且躁动。 如果是他负责选人,神武阁的组成根本不会是这样的一帮人。 等等…… 嘲风对自己这样的想法感到恐惧,仿佛先前那个有这样念头的嘲风并不是他自己,而是擅自占用了他身躯的一个独断专权的陌生人。 “还有什么要交代的么?” 嘲风回过神来,微不可见的吸了一口气,缓缓道:“沈放身旁跟着一个叫庄离的年轻男子,不要打他的主意。” 螭吻眼眸一亮,“这么说,是个难得的美男子了……既然连早就心有所属的嘲风你都这般留心……” 嘲风冷冷扫了她一眼,一字一句道,“他很危险,提醒你,是为你好。” 螭吻默然地看着嘲风离去,把玩起了桌上的剑。 嘲风下了楼,直奔钱柜。那掌柜的一看来人,身子一僵,哆哆嗦嗦,干着嗓子道:“客官有何吩咐?” 第27章 拿手好戏 无边的夜色中,沈放一行人终于离了青州,驶入了澜州境内。 相比拥有大片荒郊野岭的青州,澜州只有北部是广阔的遥山山区,南部则城郭遍布,商业发达,是中原地带的贸易中心。发源于昆仑北麓的醍醐江在澜州界内平缓向东而去。而帝都洛阳,正坐落在澜州的东边。 沈放他们抵达的城池为连云城,醍醐江的两条支流:云川、玉川穿城而过,于连云城的南面汇聚,继续向更南边的豫州而去。 一直清醒的沈放最先意识到这三双伸展开的大长腿令这本足够宽敞的车厢显得狭小紧促……真是无处安放啊,他再次把自己的膝盖屈了屈,一方面是给右边越滑越下庄离留出更多的空间,另一方面则是避免一些意外的亲密接触。 然后,沈放这才看了眼胸前的女人,无声叹了口气,将犹在睡梦中的对方推向了另一侧——青青睡熟后无意间枕在了他的肩上。若不是知道庄离对男女之别的礼数不太讲究,沈放也不会舍身而上坐在中间。 庄离虽然头是看向另一边,但是沈放知道他没有睡着。刚上路那会,沈放就发现庄离睡熟了会发出幼猫一般的细微呼噜声。这在爱猫的沈放听来,不仅毫不扰人,反倒令人觉得安心。 猝不及防间,庄离陡然回头,二人的目光相触,同时一怔。 “你不会一直这样盯着我的后脑勺吧……”庄离幽幽道,左眼一眨。 沈放作正经道:“我只是在想想,你之前说的关于你师父的那些话,是真的还是假的。” “反正我没骗你,就是不知道我师父有没有骗我了。”庄离轻松道。 沈放一怔,庄离这番话很有意思啊,将责任推得一干二净。 “你的意思是,你师父经常骗人?” “我可没这么说。”庄离双手环抱,双腿盘坐着直起身子,一脸严肃道,“信不信由你,你要让我走,我也不会走。” “那就一辈子留在我身边。”当然,这句话沈放没有说出来,他嘴角微扬,被庄离的口吻逗笑了。 就在这时,他察觉到青青的身体微微动了一下。 下一秒,沈放压低声音,冲庄离肃声道:“无相楼一事,还需要你帮忙。” 庄离一时有些神情微妙,静默了数秒,才道:“只是不知道无相楼的具体位置,若是能找到熟悉楼内构造的人,神不知鬼不觉探进去,未尝不可。” “对了,问你个问题,绝无冒犯之意。”沈放斟酌着道。 庄离一怔,身子板一下子挺得没那么直了,警觉道,“你……问。” 看上去你有很多不可告人的小秘密啊……沈放腹诽道。 “我们进了城一旦再引起纠纷,很有可能就会引来官兵了,稳妥起见,想知道你会不会所谓的易容之术?” 庄离面色一松,轻轻击掌,“拿手好戏!” 说完,就伸出两只手,一左一右两只手掌准确地托住了沈放的脸。沈放眼睛陡然睁大,身子僵住。 “你……” “在下一向专业,需仔仔细细观察阁下的五官。”庄离一本正经道,同时脸贴了上来,目光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在沈放的脸上流连,手掌时不时轻柔地调动沈放面部的角度。 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呆若木鸡的沈放渐渐回过神,忍着那挠心挠肺的丝丝痒意,沉声道: “如何?” “如果只是为了隐于人群,关键给人留下一个虚假的深刻的面容特点,一旦出了事,将面容特点一褪,便难以被发现了。” 庄离说得头头是道。 沈放只觉这话非常有道理,竟脱口说出心中所想,“确实是极聪明的行窃技巧——” 庄离眯起了眼睛,右手食指微屈,在沈放的脸颊上缓缓叩了两下,同时大拇指摩挲着沈放的下颚,“原来先前说的无冒犯之意,是这个意思啊~” 察觉到挑逗之意的沈放心里咯噔了一下,头一侧,抬手轻轻拨开了庄离的手。 “是夸奖。” “谢了。不过,别乱动。”庄离不客气地再次摸上了沈放的脸,“沈公子人中龙凤,在下得花些功夫,把眼睛闭上。” 听到要闭眼,一直把目光放在上方的沈放松了一口气,顺从地闭上了眼,耳畔传来庄离的轻笑声…… 几秒后,庄离皱眉道,“诶,沈放,紧张的下颚都绷紧了,我又不是要在你脸上划两口子……” 过了数秒,“沈放!给我把手拿开!” 沈放哑着道,“不是,你大拇指在那摸了好半天,是做什么!?” “我在感受你的下颚角,毕竟要把胡子走向贴的自然些。” “……” 一旁早已醒来的青青看得可谓非常专注,还时不时和庄离交流下化妆的技巧。 沈放深深叹了口气,放弃了挣扎,任由庄离摆弄他的脸。他不断提醒自己,这大概就是宠溺。 “好了。” 沈放睁开了眼,看着庄离含笑望着自己。 “我希望你二十年后不是这个样子。” “很老么?” 庄离摇了摇头,“给你弄了道疤,还好它是假的。” “这……” 沈放一时说不出话来,却见庄离早已转移开了视线。 他是……说了这话觉得不好意思吗。 “可是刀剑无眼,”沈放觉得自己需要给庄离有所预警,心里也不免担心,是不是自己脸上真的有疤,庄离就嫌弃自己了,“既然你这般说,那我便避免用脸接招好了。” 庄离扶额,一脸好笑地看着沈放,而青青却是笑了出声。 “诶,总觉得,你最近好像变了个人。” “啊?”沈放提心吊胆起来。 “具体说不出哪里变了,似乎,更有意思了些。” 就在这时,车夫在外提醒他们快要进城,暗暗松了口气的沈放伸手掀帘,望着远处城门上的“连云城”三字。 沈放记得数月前在屋顶偷听到的话:眼下距离春分之日还有半个月,嘲风很有可能还留在他所说的连云城的“栖云楼”。他已打定主意今夜落脚处就是栖云楼。 “找个人问个路,去栖云楼怎么走。”沈放吩咐车夫道。 “好嘞。” 车夫不经意看了探出头的沈放一眼,愣了数秒,才意识到对方是做了易容:年轻英气的眉眼此刻四周满是皱纹,唇上多了两瞥胡子,下巴一侧有一道狰狞的旧伤痕。 “如何?”沈放笑着问车夫。 “这……少侠,还是你的真面目好看。” “那我呢?” 庄离也探出头来,一脸期待地等着车夫的评价。车夫盯着满脸络腮胡的庄离,惊奇地已然说不话来。 沈放也没想到庄离给他自己易容居然几句话时间就搞定了,“你常弄成这样?” “没错。是不是很有男人味。”话音刚落,车厢内又传来青青的笑声。 “你若是这个样子,我根本不会中寒潭影。” “……” 马车驶入了城中闹市。 一截薄薄的竹帘之外,便是道旁各色酒肆商铺一纵排开,灯笼高挑,幌旗招摇,甚至能隐隐听到河川对面传来的吆喝谈论之声。 在一片市井喧嚣中,满脸络腮胡子的庄离突然道,“我想找……咳咳,我想找个剑铺,买个东西。” 他说到一半,为了配合易容的效果,旋即粗声粗气道。 沈放一下子猜到庄离所想,笑着道:“怎么,用上瘾了?拿去吧,我送你的。” 庄离沉默了数秒后,道,“我去买点东西。” 他留意着沿街的商铺,不知看到了什么,示意车夫停车,随即下了车。 沈放好奇地看了一眼,见庄离朝一处首饰铺走去。 “……”沈放身躯一紧,犹豫了几秒:庄离一个大男人去首饰铺能买什么……回来也不一定会告诉我。此处人来人往,那女子在形单影只的情况下,若真遇上什么事,想来会使出真本领自保,我得去瞧瞧。 想到这,便也下了马车,环顾了一眼四周,见这也不过数十米距离,便嘱咐马车夫在河边等候。 店面不大,人不多。沈放一眼发现埋头思索的庄离,凑了过去,轻轻道:“挑什么呢?” “随便看看。”庄离并不惊讶,似早就知道沈放进来,然而似还未熟悉易容的沈放,只是一瞥,便忍俊不禁。 你这样子……也没有好到哪儿去。沈放还算淡定。 迎面走来一俏丽的姑娘,冲他们二人嫣然一笑,擦身而过,就要离店。 二人不失礼数地回以一笑,然而庄离却突然出手,拦住了那姑娘的去路,目光直勾勾地看着她。 那姑娘一怔,秋波含情,处变不惊道:“不知这位公子有何吩咐?” 庄离神色微松,噙笑低声道:“大庭广众下,我搜身不太好吧。” 女子目光陡然一变,眸中秋波烟消云散,心有不甘地抿了抿嘴,“给。” 一个钱袋从她袖口滑落,被庄离稳稳接住,沈放眼睛一亮,认出那正是自己的钱袋。 “谢了。”庄离冲那落荒而逃的女子背影道。 沈放感慨万千,“不愧是当过贼的人,这就是所谓的知己知彼?” “……钱你还要不要了?” “你不是要买东西,替我花了吧。” 庄离皱眉道:“小爷身上有钱。” 沈放点点头,“首先小爷您得知道您要买什么。” 庄离摊手,“好吧,替我选个环佩。” 沈放没有多问,找了起来,同时道,“虽说我还算是个识玉的好手,不过当下赶时间,我就随便看两眼,勿怪。” “赶时间?” “怕嘲风溜了。” 庄离显然不明白沈放的意思,“……沈放,说清楚。” 沈放简单交代完嘲风上山下山的来龙去脉,同时也物色中了一枚质地莹白、色泽温润的环佩,上面隐隐雕出麒麟之影。他见庄离无异议,便示意店家。 听完价钱,庄离瞠目结舌,只听沈放笑着道:“没骗你吧,刚说了,我还算识货。” 所以你就挑了个这么贵的来证明自己识货? 若不是赶时间,庄离心知自己定然不会这么爽快地同意,他只能咬牙割肉,不对,已经不是割肉了——用全副身家买这样一枚环佩应是叫自戕。 见庄离凑齐了钱,沈放颇有些意外。 “我也识货,知你给我的剑是好剑。”庄离强作云淡风轻,潇洒地看了沈放一眼,“我可不想占你便宜。” 这是什么意思?沈放一怔。 “走吧。”庄离将装着环佩的匣子小心翼翼地放进怀里,急急往外走。 沈放看在眼里,随口道:“急着送人啊。” “沈放,你这样说可就不对了,我刚为了你把攒了数月的钱都花了,就不能夸夸我?” 沈放一时没反应过来,脚背打在了门槛上,微微踉跄了一下,但很快稳定了身形,“环佩是送我的?” “不然呢?不过,过几日才能给你,不要问,不要猜,等我赠予你之时,你就会明白了。” 这……听上去很刺激啊。 沈放的嘴角控制不住地上扬起来,然而一秒后,他目光望着远处,凝重起来:他们的马车不见了! 第28章 生机一线 留意了一圈,他们发现马车并没有离开,它只是不在原处。 河边一小片桃林,隐隐可见两匹红鬃马和那辆马车的身影。 “你让他停这么远的?” 沈放的一脸诧异给了庄离回答。 二人横穿过长街,又沿着长街走了数十米,沿着河畔往相对僻静的小桃林走去,看见车夫端坐于车前,同时松了口气。 “去栖云楼。”沈放远远冲车夫示意道。 话音刚落,就见庄离仓促停下脚步,微眯起眼,目光直勾勾落在了车夫身上。 “他已经死了。” 沈放眼皮一跳,这才仔细审视起来。 他们面前车夫虽是端坐,双眼却是无神,失去了焦点。他下巴微垂,双手摊在两侧,两只脚无力地伸展着,身上无明显伤口。 竟安安静静老老实实地气绝了。 毒。 二人无声地交换了一个眼神,沈放不抱希望地掀帘一看,车厢内没有任何挣扎的痕迹,只余女子的淡淡香气。 “可能被掳走了。” 正检视着尸体的庄离意识到沈放说的是“可能”。 沈放下了马车,取剑在手,环顾四周。 “这里有个血点。”遍寻不到致命伤的庄离终于锁定了位置,下巴点了点,向沈放示意。 沈放顺着庄离的目光看去,找了半天,才注意到那落在车夫后脖上微不可见的仿佛蚊子叮咬的伤口。 “这……”非刀剑利器所为的伤口,沈放不甚熟悉,他抬眼问询般看向庄离。 庄离压低声音对沈放解释道:“看上去像是女子用的绣花针啊。毒性很强,立刻毙命,换做我和你,若是不小心中此毒,也不过一命呜呼。” 沈放面色非常冷峻,这才意识到自己多么天真。 他既不该低估无相楼的人,也不应当理所当然地认为对方就是用刀舞剑之人。 南宫负云的行事风格比沈放想象得还要猖狂。 突然间,沈放背上陡生霜雪之意。霜雪剑突如其来的异动令沈放眸光一寒,他刚握紧了剑柄,就听河面传来噗噗数声,似有人踏水而来,速度甚疾,下一刻,便有两道身影从林中掠出。 刹那间,庄离身形纵飞,轻飘飘落在树上,单脚踏立于一根窄细的桃枝上,沈放则是在几抹剑气的掩护下,闪避至数丈外。二人原来所站的位置,赫然留下了交错深邃的剑痕。 马匹受惊,抬腿嘶鸣,引来远处长街途经之人的侧目。 对他们出手的其中一名黑衣男子冷然道:“那个女人去哪了?” 见沈放和庄离一脸漠然,两名黑衣人同时作出了决定,齐齐飞身而起攻向庄离。他们双手本是空无一物,然而掌中白光一闪,已多出两把细软长剑。 沈放没有半分迟疑,追击而上,一剑凌空挥出,剑风荡向两名黑衣人的后背,所过之处,枝干震荡不已,尘土飞扬。同时间,他惊讶地看见庄离一动不动地立于枝头,似乎浑然不觉危险临近。 这两名杀手出招和身法在中原武林论得上快,却是远远不及庄离。庄离若是想避早已避开。 两名黑衣人听见身后剑风呼啸,知这一击的代价不小,但若是一举拿下那灰衣男子,也是值得! 一人剑尖向上,刺向庄离胸前,另一人挥剑横扫庄离双膝,心道不管对方身法再灵动,哪怕他在刹那间跃起翻身,同时躲过了这两下,也不可能于空中借力躲过那关键的第三击。 距离已在一秒间缩短至两步,那灰衣男子面色依旧从容,眸色如湖光闪动,清澈的眼中倒影出两道来势汹汹的剑芒。 两名杀手心中有过困惑,有过顾虑,却是没有收手,因为这两剑本就是虚招。 可是,意料之外的是,那个不把这两剑放在眼里的灰衣男子并没有躲开这两剑! 软剑分毫不差地刺入男子柔软的胸膛,透背而出,温热的鲜血沿着剑刃滴下。同时,男子的双膝中剑,血色在腿部蔓延开来。 就这么解决了?莫非楼主判断错了……他可是交代让我们不要杀此人……两名杀手微微一怔,甚至忘了自己藏于背上的刀。 只听四面八方响起器物摩擦声,伴随着附近几棵桃树的颤动,树梢里忽地飞出几张巨大的丝网,朝庄离裹去。 这本是两人提前布置的陷阱,要趁庄离被他们二人近身纠缠不得脱身时,用巨网束缚,再也背后的短刀挟持住。 一旁的沈放却似看到了什么奇怪的事情,面露古怪,同时于半空中转向,朝自己斜前方的那张网刺去。 剑尖刺入网心,张牙舞爪的大网顿时朝中心收缩。沈放手腕轻抖,挑剑将网朝其他的巨网甩去。 巨网甩出的角度接二连三被干扰,最终只剩庄离身后的一张。 两名杀手见陷阱被破坏了大半,回过神来,灰衣男子血依旧在流淌,但是却是纹丝不动。可下一秒,却见他右手轻抬,两人同时感到心口传来尖锐的刺痛。他们低头一看,各自心口赫然多了两个血洞,心血汩汩流出…… 而那本该重伤的灰衣男子此时竟是周身无损! 只见他轻点桃枝,凌空翻身,躲过了身后的巨网。 两人的神情定格为最后一刻的震惊和困惑,心脏缓缓停止了跳动,最后一缕剑风卷着那巨网斜斜跌入林间。 沈放松了口气,这才注意到自己背后已冒出冷汗。他没有放下戒备,缓步走向犹在树上的庄离。 多亏了庄离的瞳术,没有弄出太大动静,干脆利落地解决了。可惜庄离一下子动手杀了他们,没法询问大师兄之事……正想着,见庄离的身影摇摇欲坠,他一惊,飞身而上将庄离拥入怀中。 怀中的身子冰冷似铁,仿佛生着一场大病。 面色苍白的庄离先是微微蹙眉,下意识想推开沈放,下一秒反应过来自己的状况,由着沈放抱着自己落于树下。 他疲惫的脸上浮现一丝笑意,气若游丝道:“一下子用寒潭影对付了两个人,还是头一次,我休息一会儿即可。” “别说话。”沈放沉声道,口吻不容商量。他仔细摸了摸庄离脉搏,又抬掌覆上庄离的背心。 庄离先是一愣,接着摇了遥头,“我无大碍,别浪费你的内息,先想着尸体怎么办。” 沈放生硬地点了点头,却依旧没有撒手,“还没有结束。” 他不敢松懈,因为以方才那两人联手的实力,是不足以杀大师兄的,他们背后一定还有别人。 他进一步想到:荒雪剑已断刃,能让它还有这么大的反应,甚至很有可能就是那日与师兄交手之人。 如果是这样,按照他先前的推断,害死大师兄的是神武阁的人,可今日这群人显然是无相楼的人,神武阁没有道理会对他沈放出手。 无相楼和神武阁莫非有勾结?可若是这样,无相楼的人为何要抢剑谱? 这其中关系,沈放一时想不透。 庄离感官似乎受了影响,一时竟没有听见沈放的话,自顾自轻轻道,如若耳语。 “奇怪,为什么我的心跳的这么快,你不会是在给我下毒吧……” 沈放微微一怔,心知那是庄离感受到的自己的心跳。 可就在这时,一股针尖般的寒意在他背上于瞬间蔓延开来,沈放头皮一炸,触电般松开庄离,看向桃林深处。 察觉到危险和异样的庄离强忍铺面而来的困乏感,“若是能走,不要耽——” 话音未落,嘴已轻轻被沈放捂住,同时,感觉到沈放的另一只手在自己胸口摸了几下,动作坚决,没有丝毫犹豫,他顿时就一个激灵—— “你……你干嘛?” “……在哪,给你的剑。” 庄离肉眼可见地松了一口气,沈放不是在乘人之危占他便宜啊!! “妈的,剑在袖口!”他吐出最后一口气,方才那一惊一乍用了最后的力气,终于无力再讲一个字,仰面躺了下去。 沈放他……好像又成了那日对付荒雪剑时的样子。 看见沈放一脸英气,庄离放心了不少,舒舒服服地闭上了眼睛——若真的打不过,希望沈放能逃,自己躺在这儿装死就好,诶,万一对方抓住自己作为人质要挟沈放该如何是好……那就得通知师父来救我小命了……沈放似乎不是那种见死不救之人,而且对自己还挺在乎的样子……等等庄离你在想什么……他在胡思乱想中失去了意识。 双手各持一剑的沈放踏过那两具躺于春草间,死不瞑目的尸体。 背上荒雪剑的颤动弱了些许,而周围散出的某种气息越发浓郁。 来者虽能藏形于木,却藏不住自己的气息,那是一种挑衅的气息……会是个诱饵吗。 心知不能离开庄离太远的沈放当机立断,左手掷出短剑,短剑如飞矢般带着弧度飞出,扑扑风声响起,经过河畔一棵孤零零的桃树时,骤然响起布帛撕裂的声音。 那人藏在那里! 沈放蓄势已久的右手挥剑而落,如长江大河般的剑意似浪潮滚滚卷向那个方向。 骤然间,桃树的树干分割成两半,一片黑影匆忙从树干后脱离现形,下一刻,树干被剑气击中碎裂成屑, 黑影没有丝毫停顿,朝身后的云川奔去。 沈放正犹豫着要不要追,就见黑影抬手朝自己轻轻一扬,刹那间丢出数枚暗器。 在昏暗的林间,只借着月光和远处的灯光,沈放根本看不清那些暗器的轨迹,却自然想到了那让车夫暴毙的毒。 不能冒险。既然身处澜州,还要赶往洛阳,总会抓住凶手。 沈放横剑激荡出屏障般的剑气,裹挟着自己周身,同时侧身闪避, 电光火石间,左侧剑气被一丝钻入的风搅动,“嗤嗤”的数声响起,沈放只觉面前微光点点,却是什么也看不清,只余几缕细微的气劲固化在原处。 前方的黑影趁这个机会消失在视野中,而远处传来落水声。 沈放放弃追赶,扭身朝最后一抹气劲刺去的方向看去,一枚漏网之鱼越过了他,飞得笔直而迅速,直奔毫无防备的庄离。 沈放顿时心胆俱震。 突然,一道白焰在庄离前方燃起,尖脆的金石之声响起。 那白焰是刀光!刀光拦下了那枚暗器!反应过来的沈放奔至庄离身前,正待寻找刀光的源头,就见长街方向,立着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 那人手中正是一把长刀的轮廓。 第29章 高手相助 是敌是友?沈放正思索着,就见那人缓缓走来。 “别动。” 听见这不带半分缓和的警告,那人没有再动。 “小兄弟,别这么紧张,我恰好路过,发现这里有些不对劲罢了……”男子有着低沉浑厚的嗓音,说话时,他歪了歪头,视线绕过了沈放。 沈放注意到他是在打量庄离,眸光微寒,剑气溢出。 男子感觉到了这股压迫,将刀收入刀鞘,似是为了表示善意。 “若我想对他动手,方才你在和那黑影对峙之际,我便可以下手了,何须等到现在。” “明白,只是今日已大意了一两回,实在有些后怕。阁下是恰好路过?” 男子没有解释,看了眼地上两具尸首,对沈放道,“方才打落的那枚暗器,能借我一看么。” 沈放不急着应答,低头一瞧,本以为此地杂草丛生,难以寻得,方才那刀光亮起之处的地面却有一圈水井般大的枯黄。 毒性如此强,那片草已然枯绝。 沈放既不想用手贸然拾起那枚暗器,也不想让那男子走过来寻找。 男子亦一下子辨认出了那片异常,压低嗓子道:“是一圈枯草么?果然……若是这样,那你可放心拿取,这是无相楼的绵里藏针,触物便会释放毒性,此后,针上的毒一点不剩。” 沈放只是“嗯”了一声,并没有去拿那所谓的绵里藏针,“阁下怎么这般清楚无相楼的暗器?” “这里是无相楼的地盘,我以前得罪过南宫负云。” 男子的口气轻描淡写。 沈放一怔,不知该说些什么——他不想这人多问自己的身份,便也没有开口问对方的身份。 男子还是盯着那地上的两具尸体,又问,“你们做了什么,得罪了无相楼?” “阁下出手相救在下非常感激,只是其余的事,还是不便告知阁下。” 沈放的锐气稍收,努力让自己听上去委婉而客气。 男子听后不恼,低哑着笑了笑,“下次就不会这么好运了。赶紧离开澜州吧。” 说完他转过身将背部暴露于沈放面前,头也不回地走了。 一直等到男子身影消失在长街的拐角,沈放才缓缓松了一口气。他取下背上的荒雪剑,抽了出来。月光下莹白的薄剑安静如眠,任由沈放双指轻触拂过,不出一声,仿佛先前的悸动耗费了它不少心力。 那日断刃之后,它的剑意又陷入了死寂,除非被人催动,不然一段时间都不会再有任何动静了。对沈放而言,这可让他免于在关键时刻分心做出冲动的抉择:譬如今日,他若是被剑意影响,很容易被仇恨驱使着不管不顾去追那人。 他将迷迷糊糊的庄离背起,把丢出去的短剑捡起,又绕回到马车那,将车夫的尸体拖入了车厢。 做完这些,沈放开始思索起了他们在首饰铺时,这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马车所停之处距离人来人往的长街闹市还有数十米距离,若是有惊呼骚动,不可能不引起路人的注意,但是方才他们从店铺一路走来,并无任何异样。 四周泥地上没有脚印,来人是从河岸直接悄无声息地落在了马车上,很有可能是站在马车顶发出暗器。 而刚才那两名刺客他们那个女人在哪,显然是没有抓到青青。 这样便可以解释为何车厢里毫无挣扎痕迹,青青应该是察觉到了危险,提前脱身了。 而那个躲在树后窥探,使得一手阴险毒器的第三个人在眼下是最有可能杀死马车夫的人。他是什么人? 察觉到庄离挂在自己身前的手臂动了动,沈放收回了思绪。 醒了?这也才半柱香吧。看来庄离低估了他自己。 睁开眼的庄离发现自己双脚悬空,头枕在沈放的肩头,耳朵恰好贴着沈放的脖子,脸顿时一热,吵道,“……放我下来!” 紧接着,他如愿以偿地被沈放丢在了地上。 “你这……精气神很好啊。”沈放不掩诧异地看着面色红润,神清气爽的庄离。 “刚睡那一觉还挺香的……”庄离不得不承认,突然想起自己睡过去前发生了什么,“这,解决了?” 沈放三言两语交代了方才的经过,却隐去了最凶险的细节,只说有人出手拦下了对方一招。 “话说,沈放,你对于去无相楼有没有个大概的计划啊。之前在车上,我们的对话是有意说给青青姑娘听的,现在就你我二人,你得把真实打算告诉我了吧。我们是大大方方找上门呢,还是偷偷摸摸接近?” 沈放笑了笑,“现在我还不能确定,但是,我内心不是很想去无相楼走一趟的,总有种羊入虎口的预感。” “嘿,没想到你也是个慎重惜命之人。” 沈放听到这,古怪地看了庄离一眼,似乎在说,“难道这不是很明显吗。” 他关心起眼前的情况。 “这两具尸体就不管了,不过车夫不能留下,城门那些官兵兴许还记得我们几人。眼下先去栖云楼,在味道传出去前把这尸体弄走就好了。” “我在外面跟着,顺便留意下四周。”庄离话刚说完,沈放还没明白他的意思,就见他身形一动,前方的屋顶上赫然多了一道灰影。 …… 烛火明暗交错的长街,一辆马车沿河飞驰。晚归的人抬眼瞧去,隐约辨出那驾车之人身着白衣,颇为年轻英俊,只当他是急着去赴佳人之约。 灰影在银色的月光中起落飞旋,与那辆马车保持在若即若离的范围之内。少年专注地盯着沿途任何可藏踪之处,眸子隐隐有诧异之色。 夜风中,那条线索是如此明显,显然是有人刻意为之。 再往前便是一座灯火通明的红楼,酒楼四角飞檐下,各挂着一串灯笼。 隔着好一段距离,沈放勒紧缰绳,马车在一处巷口刚停稳,车厢顶便站上一人。 “发现了什么” 庄离笑道:“我这一路,几乎是循香而来,你说巧不巧。” “循香?你是说这一路有她的香气……”沈放稍感意外,却又觉得正应如此,“看来她确实没有坐以待毙,而且也早知那些人会追上来。” “你说她会不会就躲在附近,我们喊她一下就出来。” “无相楼的人没有找到她,应该也会继续跟着我们……这附近可能就有人盯着。” 二人交换了一个眼神。 庄离琢磨着,轻轻道:“他们的人在附近的话,她应是不敢贸然现身。” 刚说完,腹部隐隐传来来令他羞愧的动静,就听沈放立即道:“先吃点东西。” 庄离沉默地点点头,二人缓缓走向那栋喧嚣热闹,四层高的红楼。 栖云楼旁河川的粼粼波光中,倒映着暗红的楼影,夜风拂过,红影微颤,带出一丝诡魅。 沈放方踏入楼内,便闻到一缕醇厚的酒香。他面前数十步外,是个长约百步的长廊,长廊两侧的包厢内不时传来男人的高谈阔论,隐隐还能听到酒浆晃荡声。 栖云楼楼上两层做着住店生意,底下两层则是酒楼生意。 沈放对左侧钱柜后的掌柜道,“今晚上留宿,先留三间房。”话未说完,他敏锐地察觉到了异样。 掌柜是一个唇上顶着撮胡子的中年男子,慌张地打量着沈放背上的两把剑。 “你认识我?”沈放语气轻快,不想吓到这个人。 “那个……你是不是要找我打听一个住店的客人?”掌柜压着声音道,“他已经离店了。” 沈放微微一怔,同时确认了一点:嘲风,或者说神武阁,确实在监视着自己。不知道是不是萧莫梨告诉嘲风的。 下一秒,他嘴角勾勒出弧度,“那位客人的房间空出来了?” 掌柜略显浑浊的眼睛转了转,读懂了沈放的意思。 “空出来了,但是那位客人让我们替他留着,不便让别的客人住。” 沈放不动声色地掏出银子,凑到掌柜的鼻尖,却见那掌柜惊恐地连连摆手,便叹了口气,收回了银子。 掌柜压低嗓音道:“那位客人交代过,若是几位有事需要拜托他帮忙,可托在下转达,他愿意代为效劳……” 沈放看向那一间间包房,心忖:嘲风倒是个知道主动示好的聪明人,大概也不想因此事得罪了拥霞山庄。 回过头,见那浑浊的眼睛正警惕地看着他,旋即眉目松弛,神情明朗道:“正好,我们马车上有些脏东西,让那位贵客替我们处理了吧。” “脏、脏东西?”掌柜神情有些为难,显然是不确定那个背后的人愿不愿意做这种事,但是也不敢擅拿主意,只得替他答应了,“好,好的,二位的马车在……” “出了门直走,左手边,第一条暗巷。”沈放又提醒道,“最好明早天亮前解决,呆一晚上,味道够呛。”说罢,他抬手在鼻子前晃了晃,似乎正闻到了什么难闻的味道。 此时的沈放没有察觉到庄离在一旁正盯着他含笑不语。 “……客官您放心。那,还有什么特殊吩咐?” “特殊吩咐?”沈放乐了,“没了没了,你们这不是酒楼么,我们来自然是要吃好喝好。” 第30章 酒客东流 眼下喝酒的人不少,店小二领着二人到了二楼窗边的一桌。案上已是摆上了几叠果菜。 在这儿能看见方才一路走来的那条街,而那停着马车的暗巷则是被沿街房屋所阻隔,恰好在视线的死角。 二人默契地分了工,沈放负责点菜,庄离则是留神着外面的动静。 庄离听着听着,神色渐渐起了变化,控制着抽搐起来的嘴角,不让自己显得太没见过世面:沈放几乎是连珠炮般列出了一堆的他听都没听过的菜肴,而那店小二更是两片嘴皮子上下翻飞游刃有余地记录、介绍着特色菜。 点完菜,待店小二离开,沈放对一声不吭似在发呆的庄离道:“上次在青州说要请你吃饭,没请上,这回补上。” 沈放说话时心有余悸,犹想着方才在桃林的那令他胆战心惊的一幕,若不是那神秘壮汉出手相救,庄离是必然中那毒针。 “看你目光有些燥郁之色,莫非是想到这一顿要花不少钱,心疼了吧。” 沈放回过神来,心中一惊:燥郁之色?庄离的后半句是调笑,但前半句显然是真话。 “只是在想那些杀手的事情罢了。” “那跑走的第三个人,大概就是无相楼真正的高手了。”庄离一边吃着果菜,一边做着分析,“前面那两位用着中规中矩的剑法,也许是花钱买的。” 说完,他用下巴点了点离他最近的那盘,仿佛在告诉沈放,那个他试了,强烈推荐! 沈放不假思索,从那盘中夹起一片嫩白的果肉放到嘴里,桃香四溢,唇齿间满是清甜的汁水。他蓦然意识到,这就是小师妹陆英爱吃的澜州白桃。 “怎么了,不好吃么?”庄离注意到了沈放一刹那间的凝滞,惊讶道。 说罢,庄离夹了一片放在嘴里。 “很好吃,”沈放顿了顿,露出笑容道:“我师妹她也很喜欢吃。” 庄离了悟,想到沈放口中的师妹正是喜欢李无恨的那个,打住了问些家长里短的念头,目光再次望向窗外,忽地一凝。 “那儿有个人好像是在……” 只见一身材高大魁梧的男人在长街中间站着不动,很是显眼。他望着沈放他们马车停靠的所在,似察觉到了什么问题。 那人的身影对沈放来说很是眼熟。 店小二连续端上了好几盘菜,见两人一动不动专心致志地盯着窗外,一声不吭地收了几盘残叠,匆匆离开。沈放背上的两把剑,对于寻常百姓来说,意味着“不好惹”。 沈放和庄离观察着那人,静待那人有任何举动,然而那人什么也没有做,便继续行路。 那人的步子缓慢但有力。两条粗壮的手臂自然垂于宽阔的身子两侧,随着步伐微微摆动,每一步似乎都能扬起一阵风。 而更为显眼的,是那人背上那柄漆黑无光的刀。 男子在栖云楼外停下了脚步,似感受到了什么,微微抬眼,鹰隼般的目光霍地对上了二者打量的眼神。 沈放大方冲男子颔首示意。 男子先是一怔,接着咧嘴一笑,露出尚算整齐的洁白牙齿,霸道刚烈的气质立刻被冲淡了几分,显得平易近人。 “你认识?”待那壮汉进了楼,庄离才问。 “方才不是说有高手经过露了一手么。”沈放解释道。他已认出这个面留黑髯的壮汉正是方才出手的刀客。之所以在暗巷外停驻了片刻,显然是因为认出了那辆马车。 “这么巧,他也来这。”庄离话还没说完,便听见楼梯传来一轻一重两段足音,果断改口,“我还是第一次吃到这么鲜的河鱼。好吃,太好吃了!” 庄离啧啧称赞之时,那名高大魁梧的刀客迈了进来,二楼数桌客人,除了沈放和庄离,几乎是都不分先后地望了过去,但又很快收回了目光。 那刀客粗犷的样貌,沾染过风霜雨雪的打扮,还有那一柄漆黑的刀,都与这个地方格格不入。 “小兄弟,没想到在这又遇到了,这下我可能就真解释不清了。”刀客环顾了一圈,隔着一段距离,气沉丹田地朝盯着他的沈放说道,说完自顾自哈哈一笑,显然也是知道沈放对他的提防。 他的笑容真挚,稍稍消解了外表给人带来的威慑感。 沈放心中所忧也顿时一缓,他原是担心说话直接的人张口就是“无相楼”,现在他意识到,这人并非口无遮掩的人,也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沈放神情舒展,“阁下说笑了,阁下是有恩于在下,只是在下困顿,一时无法报答。” 沈放以困顿二字示弱,一方面是试探对方的态度,另一方面则是坦诚——对方目前既没有表露恶意,便不能轻易得罪。 庄离本是专注于品尝嘴里鱼羹,听到沈放这郑重的语气,顿时竖起了耳朵。 “我这人喜管闲事,路见不平绝不会见死不救。”刀客抬手指向沈放身后,“若是不介意,我就坐你们旁边那桌。” 沈放自嘲地笑着摇了摇头,“阁下自便就是,之前的失礼,还请海涵。” “什抹见死不giu?” 沈放看了一眼庄离,眼神温柔,无奈道:“含着东西别说话。” “什么见死不救?”庄离终于吞完口里那极鲜的莼菜。 “我说你方才差点中了毒,一命呜呼了,你信吗?” 庄离眼睛渐渐睁大,嘴角却是不自觉的扬起,“那多惨,那会儿死只能做个饿死鬼。” “……你想做个饱死鬼?”沈放故作冷眼,下一秒终是因庄离的话忍俊不禁。 “我说呢,为什么我吃成这个样子了,你还能忍住不揶揄我没见过世面。”庄离又给自己喂了一块嫩豆腐,“原来是内心抱有对我的愧疚啊。” 那豆腐是和鲜鲫鱼一起煲的,搭配姜葱等作料,味道极鲜,庄离觉得自己就差把舌头直接吞掉了。 沈放微微一笑,不作辩解,尝了一口鸡蕈。 真是隔了太久没有尝到这么美味的肉食了。若不是那刀客在旁,沈放差点就要像庄离一般做出不可名状的表情了。 对于那个叫青青的女子下落,沈放倒没什么心里负担,他收敛心神,跟着庄离一起专注起眼前的佳肴——他可是坦然地厚此薄彼。 那刀客入了桌,将漆黑的刀立在桌旁,气势豪迈地叫了两大盘牛肉,两大盘胡饼,还有两大壶最便宜的酒。 就连“没钱,要最便宜的酒!”这句话都说得坦荡霸气。这刀客在这点上,倒是与庄离相似。 沈放给了庄离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后者正专心咀嚼着嘴里的食物,一时虽然也不明白沈放想表达什么,只知道跟那刀客有关。 他目光一凝,吞下嘴里的食物,张嘴无声道:“那人有问题?” “他是你的救命恩人,快去给他磕头谢恩。”沈放说笑道。 “?”血液涌向胃部的庄离不明所以,他已然感到自己的大脑有些迟钝。 话音刚落,啪地一声,一酒碗重重扣落在案上,只听那壮汉又开始倒下一碗酒。 由于是背对那人而坐,沈放不禁多心了起来:这人虽然是个率真直接还带脑子的高手,但瞧这酒量食量……喝醉了发起疯来的杀伤力会不会也是大涨。 很快,那刀客又招呼店小二再上两壶酒,看来他已喝完了头两壶。 听他说话毫不含糊,看来丝毫没有醉意啊——沈放啧啧称叹的同时,心中一念闪过:既然此人说曾与无相楼为敌,眼下身在澜州,何不借此机会请他喝酒,结交一下,顺便也感谢他救了庄离一命。若是对方有歹意,那就抽身而退,不过损失点酒钱罢了。 想到这,他眸光一闪,转过身,冲那刀客含笑道,“在下本想着一时无以报答阁下恩情,眼下见阁下酒量甚好,不如,就由在下请阁下喝酒,喝个尽兴。阁下意下如何?” 那刀客听着沈放说话,喝酒的动作却没有停下,沈放说完,他手中那碗酒也刚好喝干,这才悠然道,““鄙人生平没什么爱好,就喜欢喝酒,阁下若是提别的事,在下不一定答应,但是既然是请我喝酒,那就却之不恭了。” “既然如此,在下就请阁下喝这栖云楼最好的酒。小二,把你们最好的酒,拿四壶来!” 刀客眯眼,微微含笑,“还未请教阁下名姓。” “在下姓沈,单名放。” 话音刚落,只见那刀客眼皮一抬,一双鹰眸缓缓扫了他们一眼。 “眼下武林中人都对拥霞山庄有所图谋,也都知庄主沈昱诚的公子沈放下山前往洛阳送剑谱,也不知道沈公子是胆谋过人,还是觉得在下迟早会猜出你的身份,竟这般坦诚将真名告知鄙人。” 沈放笑了笑,“两者兼有,而且,我想以阁下的见识和眼力,方才在河边那会看到我的剑,便应大致猜出了在下身份。”他顿了顿,“反正东西不在我身上,阁下要我的性命也无用处,因此,坦诚相待不好么。” “好,很好。”刀客点点头,不掩自己对剑谱一事略有知情,“在下名东流,愿结交沈公子这个朋友,既然沈公子请酒喝,不知二位愿不愿意赏脸一同喝几碗?哦对,这位兄弟,还未请教你的尊姓大名。” 庄离听完,站起身郑重行了个礼,道,“东流兄客气了,在下庄离。方才阁下救了在下一命,日后若有帮得上忙的地方,尽管说。在下初入江湖,若是有何失言,还请见谅。” 说完,他一口气道:“那个,我酒量不好……这喝酒一事就……” 沈放正思忖着“东流”这有些奇特的名字,只当是道上用的假名,但江湖人士大多以名号流传,或与武学,或与行事风格有关,便也无所谓,听到这,便要替庄离说话,却见东流不以为忤,随和地笑着道,“我从不逼迫他人饮酒,庄兄无需担心。” 庄离不自然地也跟着笑了笑。 “请!”东流示意二人入座,恰好四壶酒也送了上来,他不客气地撕开封口,醇厚的酒香四溢,离得近的沈放和庄离皆被熏得有些恍惚,而东流却是神情大悦地细嗅酒香。 “不愧是澜州的竹叶青啊。” 感慨完,他神情却凝重了起来。 第31章 一句忠告 “东流兄?”沈放见他先是大喜,却又神色突变,不由得颇为奇怪。 “不瞒二位,在下曾因醉酒误了大事,至今悔不当初,竹叶青这酒固然是醇厚的好酒,但其后劲无穷,易致人癫狂。”东流顿了顿,“不过,十碗以内,倒是无碍。只是可惜了沈兄弟的一番心意。” 说罢,他给沈放倒了一碗,给自己倒了一碗,略去庄离。 沈放摇摇头,浅笑道,“喝酒本是为了助兴,在下请东流兄喝酒也是为了交阁下这个朋友,若害得东流兄醉酒,岂非本末倒置?” 东流亦是笑了笑,“沈公子酒量如何?” 沈放坦然道:“偶有小酌,若东流兄都不敢喝超过十碗,在下想来三碗便足矣。” 东流点点头,二人齐齐举碗相碰。 东流一口气喝完,“好酒!” 沈放第一口小心翼翼,听到东流感慨时,他只觉颇有些刺激感的酒香充盈在唇齿间,同时一股灼热穿喉而过,腹部霎时间有团热气积聚。 “浓烈,凛然。”沈放缓缓吐出四个字。 “看得出,沈公子似乎是第一次喝这般烈酒,大可不必一碗干,今夜,最好还是保持清醒得好。”东流看了看沈放,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颇有深意道。 沈放和庄离都听出了这当中的提醒之意。 “今夜会有大事?” 东流点点头,又满上了一碗酒。“我不能说的太多,二位若是待在栖云楼的房内,闭门不出,应是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跟无相楼有关?”沈放直接问道。 东流没有抬眼,似乎早就知道沈放会这般追问,他抿了一口酒,“沈公子方才不愿告知在下是为何惹到了无相楼,眼下在下已猜出缘由,我只能劝告沈公子一句,不管你对无相楼有何计划,不要在今夜行动。” 沈放知道东流是以为自己会去无相楼夺回剑谱。他决定多问几句无相楼的事情。 “东流兄又是为何与无相楼为敌?” 庄离听到这,也不禁看了东流一眼。 “昔年无相楼曾卖过我的一些消息,害死了我几个兄弟,我便杀了南宫负云手下几个人报仇,这梁子便结下了。” “他派人追杀我三次,三次无功而返,便不再理会我,从此井水不犯河水。” 庄离诧异道:“他是放了你一马?” “倒也谈不上,只是南宫负云性情古怪无常,自己定下了一个规矩,若是要杀人,只许出手三次,我侥幸逃脱了第三次,他便不再纠缠我。” 沈放和庄离对视了一眼,都觉得有些难以理解。 东流看出他们的想法,笑了笑,“我本也以为他只是随便说说,为了让我麻痹大意,然而这一年过去了,我确实没有再遇到任何无相楼的人。看来惯用淬毒暗器之人也不一定是个食言之辈。” 他想了想,又道:“也许身为生意人,他权衡利弊后,不愿再在我身上浪费心力吧。” “从这点上看,他是个头脑非常冷静的对手。”沈放作出了评价。 “没错,而且无相楼家大业大,除了亲自出手,还出得起钱买各路杀手,与它结怨,会给自己增添很多麻烦。在那以后,我便尽量避其锋芒。” “侥幸逃脱?”沈放记得东流拦下那枚暗器的所使的那一刀出神入化,追问道:“第三次追杀你的,莫非是南宫负云本人?” “没错。”东流暗自环顾四周,似在确认周围有无好打探之人,紧接着忽地卷起右手衣袖,露出一条结实黢黑的手臂。沈放和庄离第一眼并未看出异样,可顺着往上看去,却见那手臂而到了手肘处却是陡然收缩变窄,焦枯宛如树皮的皮肤之下没有血肉,像是拧成了一团的粗麻绳,颇为诡异惊悚。 沈放眼皮一跳,庄离更是一怔。 东流立刻放下了衣袖,又瞥了一圈周围的客人,轻轻道,“我落入南宫负云精心布置的圈套,右臂中了他的叠翠浮青掌,若非我果断自削该处血肉,否则便是废了整条手臂。” “所幸,后来遇到了一野游在外的神医相助,他将寒铁置入体内,撑起了这处,我才得以继续用刀。” 沈放见东流神色无异,奇道:“你当真不想找南宫负云报仇?” 东流对上了沈放的目光,漆黑的眸子波澜不惊,淡淡道:“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不待犹在思索的沈放回应,他接着道:“我说这么多,也是想提醒你一句,不要小看南宫负云。不到万不得已,不要进入无相楼。” 东流的意思很明显了,并不看好沈放与南宫负云相斗。 南宫负云的武功真有那么强? 沈放悠悠道:“有些事,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一路上,我已想得很明白了。” 坐在他旁边的庄离听到这,差点一口茶水喷了出来,腹诽道:先前沈放明明同自己说他根本不想上门打架的! 沈放似乎浑然不觉庄离的反应,淡定端起刚刚倒满的第二碗酒。他已渐渐适应了那强烈的口感。 三人无言了数秒,庄离突然开口,“方才吃太多了,我出去走走,你们接着聊。” 说罢,他站起身,冲有些惊讶的沈放道,“我去去就回,顺便看看周围情况。” 沈放点了点头,知庄离大概是听了东流所说,有些不放心。 庄离一走,沈放则想起方才东流抡起衣袖时,在那只遒劲的手腕上,露出的一截极为突兀的红绳。 “怎么了?” 想来是神情的困惑被东流捕捉道,沈放听他这么一问,决计坦然。 “噢,只是方才无意间瞧见东流兄手上一截红绳,觉得有趣罢了,还望东流兄不要见怪。” 沈放微微思忖,便明白是与什么红颜知己有关,不欲多问。 “噢,这个啊。”东流却是大方地露出那系着红绳的手腕,目光落在了上头。 沈放看清,红绳的做工极为粗糙,想来是女子随手编制而成,但颜色依旧鲜艳饱满,保存得相当好,应与完工之时并无二样。 他只得作淡定道,“想来,此物一定对东流兄很重要了。” “嗯,故人遗物,时时感怀。” 东流的目光柔和了起来,甚至带着几分温柔。 听见“遗物”二字,又眼见东流自然而然流露这番柔情,沈放不知该如何接话了,毕竟他们的交情还远没到深究对方伤心事的地步。 他只得缓缓点了点头,喝酒。 东流笑了笑,转而提起些所到之处的风土人情。沈放发现此人见多识广,去过不少地方。本想继续聊下去,然而庄离一直没有回来,沈放不太放心,喝完第三碗酒,便与东流作别告辞。 二楼的客人早已陆陆续续离开,只剩他们二人。 离桌前,沈放终于忍不住道:“在下孤陋寡闻,实在认不出东流兄手上这柄好刀。若不是因为各有要事在身,很想与东流兄讨教一番。” “我也很想用血荆与惊鸿剑较量一番。”东流喝下最后一碗酒,擦了擦嘴边的酒渍,坦然道:“沈公子认不出实属再正常不过,这柄刀和在下一样,都来自昆仑以西。” 东流所说掷地有声。 沈放神情一动,一时间脑海中思绪纷杂,联想到方才此人所说的更重要的事和更恨的仇人,竟没有纠正东流对乙未剑的称谓。 半响后,他低声道:“我明白了。” 一时间,相顾无言。 沈放凝眸,“我并没有识出东流兄的刀术,也不可能猜出东流兄的来历,何须如实告知在下?若是沈放没有猜错,阁下的身份,是这片土地上一等一的秘密。” “我信得过沈公子,沈公子也该信得鄙人的刀术。”东流含笑抱拳,示意沈放,他该走了。 沈放神情不变,颔首道:“万事小心。” 二人抱拳作别,沈放转身离去,身后的东流悠悠喝着酒,望向窗外夜空的一轮皎月,眸中却不再平静,似隐有风云。 栖云楼三楼的一间客房内,一名衣着端庄的盘发女子刚落笔写了一封书信,寥寥数笔概括她方才在二楼无意间听到的话,她看了两遍,落款,折好,推开窗,双指置于唇间,吹起一声哨音。 此时的她心有余悸,庆幸自己花了不少心思装扮,才没有引起那三人的注意。 一只鸽子扑闪着翅膀,落于窗上。 她手指刚要把卷好的信笺绑在鸽腿上,忽有感应,匆忙闪身——一片薄如雪的羽刃贴着她腰间飞过,插入方才鸽子所立之处,几片鸽羽在空中缓缓落下。 那只鸽子被女子先前的动静扰动,早已惊惶地飞走。 “什么人?”女子厉声喝道,一双漂亮的杏眼危险地眯了起来,看向大门处。 她下意识要拔剑,但想起了嘲风的叮嘱。 大门紧闭,然而糊纸已破了个缝,方才正是有人在门外射出那枚羽刃。 她没有轻举妄动,思忖着下一步该如何行动。 第一,保证自己活着。 第二,倘若必死,如何将消息告知其余人。 那封写好的信笺突然提醒了她,出手的人或许是为了这封信来的。她目光一寒,见又一枚羽刃从门外射入。 她一边嗤笑着对方故技重施,小觑了她,一边轻巧地避开,目光忽地凝在了那与先前有些不同的羽刃之上。 那羽刃上拴着一卷信。 紧接着,窗外,门外响起渐行渐远的足音。 她狐疑着等候了数秒,没有放松警惕,最终抽出了蝎心剑,反手负剑于后背,拔下那刺入床头的羽刃。 摊开信纸,看了一眼,脸色顿时一青,颇为难看,死死盯着那上面的字。 “螭吻从睚眦处私纳画剑堂剑谱。” 她认出了那是谁的笔迹,也知道这种毫无拖沓的口吻,是写给谁的。 嘲风骗了她! 她漂亮的五官因愤怒而扭曲,手掌攥紧了那封信,骨节用力至透白,过了数秒,才悠悠吐了一口气,面容渐渐恢复了平静,只是尚余一丝由浅入深的狠厉。 那个射出羽刃的人,是想用所拦下来的嘲风的信件,换取她的沉默。这么说来,射出羽刃的,和那个叫东流的是一伙的了。 螭吻一向恩怨分明。 她拿起先前写的信,毫不犹豫地伸向桌上的烛火,看着它烧成灰烬。 第32章 你好幼稚 沈放走出了栖云楼,打量着周围来往之人,目光却是不经意流连在道旁的屋顶,当他已看到那停在巷口的马车时,庄离依旧没有现身。 沈放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身上的每一寸肌肉却是绷紧。若是有人隐于道旁的屋内,从缝隙飞出那般微小的暗器,只借着月光,若不全神贯注留意周遭的空气流动,他也难以发现并躲闪。 霎时间,一缕带着河水潮气的夜风送至身后,沈放刹那拔剑,身子斜闪至旁。 来者也被吓了一跳,怀中的东西掉在了地上。 沈放愣住在原地,看着那熟悉的面容,“你去哪了?” “方才看见有个收摊的大娘经过,我看全是些今日剩下的水果,便也买了些。” 沈放捕捉到了关键。 “你不是没钱了么?” 庄离神情一怔,笑了两声,“这……我还你钱袋的时候拿了几文……” 说完,他拾起地上那些早已不新鲜的苹果,皱眉道:“又脏了呀,刚在河里可是洗了三遍。” 沈放径直取过一个沾着泥灰的苹果,看着那表面的凹凸不平,心道:这还真是他看过最丑的苹果了。 “别看它丑,你找对位置,其实还挺甜。”庄离看出了沈放的嫌弃,大口咬了一块果肉,笑着道。 沈放认真地翻看了那颗苹果,找到一处尚能下口的,正要试试,却被庄离眼疾手快地夺过。 “你那个脏了,若是不嫌弃的话……” 沈放看着庄离将手中苹果完好的另一边递上来,吞了吞口水,“嫌弃。” “爱吃不吃。”庄离眼皮一抬,瞪了沈放一眼,嘴角却是勾勒出笑意,正要收回手中苹果,却见它一下子就出现在了沈放的手中,旋即反应过来道:“沈放,没想到你这么幼稚啊,非要抢一次。” “对,我幼稚。” “……” 沈放轻咬一口,看了一眼等待着自己评语的满怀期待的庄离,面无表情道,“不怎么样。” “得了便宜还卖乖,还给我……”庄离咬牙切齿道。 沈放不顾庄离渐渐瞪圆的眼睛,将手中本就不大的苹果吃得只剩发涩的内核,“嗯,吃干净了倒觉得有些回甘。” “你欠我一个干净的苹果!” “好的。”沈放应承道,同时暗暗用舌尖轻触上颚,回味着齿间甜味。 “这不是一个苹果的问题。” “那你要多少个苹果?” 庄离不掩鄙夷道:“沈放,你若不是出身拥霞山庄,倒真有做坊间无赖的潜质。” 沈放被骂,反倒笑得开心,又听庄离道:“你方才同那东流说的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随便说说?” 沈放笑着点头,“场面话总要有。” “那你刚入座时神情躁郁的原因,是因为你没保护好我,害我差点丧命?” “这……” 沈放一愣,有些窘迫,他发现庄离真的有“秋后算账”的习惯,什么细枝末节都看在眼里,装在心里,等到自己没有防备的时候,一股脑儿的摔自己脸上。 再这样下去,他的秘密大概就不成秘密了。 “你可以这样理解吧,我有点恼火……” “恼羞成怒?” “你是要证明自己会用这个词么?” “嘻嘻。”庄离抬手拍了拍沈放肩膀,“不要妄自菲薄,下次给你一个当我救命恩人的机会。” 沈放一时语噎,“到底是谁幼稚?我看你是天下第一幼稚。” 然而,却见庄离目光跃过自己的肩膀,像被什么吸引了过去。 沈放顺着庄离的目光看去,只见马车前有一球状的阴影。 两人仔细看了几眼,发现那只是一块多出来的石头。但是,他们下车那会,分明没有见到这么大的石头。 在自己和庄离离开这段时间,有人来过此处,还有意无意间留下了一块石头。 沈放眼神严峻了起来,对庄离指了指自己,按剑缓步走了过去。 庄离读懂了沈放的意思,留在原地留意着周遭动静,以防生变。 沈放绕至马车后方,正要进入巷子,却听见一道极其轻微的呼吸声,更令沈放毛骨悚然的是,这呼吸声是从那装着车夫尸身的车厢内传出来的! 沈放眼神一寒。 庄离在远处瞧见了沈放神情的惊愕,一下子紧张了起来。 他见沈放先是一步步远离车厢,绕到车前。那两匹红鬃马浑然不觉此刻氛围有哪里不对劲,依旧悠然自得的蹭着彼此,随性地甩着马尾,似在说,今晚月色真美。 沈放沉肩按剑,凝重地看了庄离一眼,一手轻轻比划,同时抬起一根手指放在唇前。 要绝对的悄无声息。 庄离了然,脚尖一点,身形成灰云如烟散。下一刻,沈放只见一道灰影已凝在了车厢顶,手中多了一道削铁如泥的短剑。 沈放锐利的眸中闪过一丝欣赏与柔情,同时用左手取下了断剑荒雪。 不论这门帘后是何人,他都要做最凶险的预估——一掀帘,便是短兵交战。 他左手横剑于胸前,一道霜气顺着剑柄缠绕上手,蔓延开去。霜气却无法越过手腕,在手上凝结,不断堆积,最后成为一道薄薄的霜镜,如屏障般挡在了沈放面前。 剑气维持不了多久,沈放当机立断,右手探剑挑帘。 剑气在狭小的空间内激荡,尸身腥臭的气息铺面而来,沈放却是毫无触动,因为他看见车厢内是两团黑影。 只见较小的那团黑影先是一顿,紧接着飞快地往后缩去,同时叫道: “是我!” 沈放在看见黑影轮廓时便也猜出她身份,不然剑气早已变得凌厉伤人。眼下听见叫喊,他只是蹙眉,缓缓后退一步,但是依旧没有松开手中的剑。 “青青姑娘?”庄离只听见了女子的声音,颇为诧异,他不掩吃惊地自厢顶低头看下,嘀咕道:“倒是聪明,居然知道躲在此处。” 眼下街上的人也越来越少,等庄离确认周围无异样后,青青这才随沈放下了车。 “你说,她这招是不是颇有你的风范,最危险之处便是最安全的地方,谁能想到你那夜会把那般重要的春——” 在沈放扫来的两道冷冷的目光注视下,庄离自知失言,连忙改口道:“春宫……图放在留在客房。” 青青盯着庄离看了几秒,缓缓看向沈放,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这什么意思…… 沈放懒得解释,他负剑在背,两手空空走在女子前方,极为敷衍地“掩护”着她走向栖云楼,庄离则走在最后,身后跟着两匹马。 三人经过先前那倒映着红楼的河畔,沈放若无其事瞥了那倒影一眼,身形突然凝滞了一瞬,但立即恢复了自然,没有被另外二人察觉。 沈放心狂跳了起来。他意识到了方才情急之下漏掉的一处细节:庄离说是去河边洗了苹果,但却是在远离云川的另一侧现身靠近的自己。 他希望真的是自己多心了。不,一定是他多心了。 沈放面色如常地踏入店内,原先热闹的包厢此时已安静了不少。 眼下是已到辛时了? 他带着这个想法看去钱柜,还是那名掌柜,他瞧见沈放,脸上立即绽开笑意,同时扫过随之而入的青青和庄离。 “这位客官,您要的三间房都已备妥。”他冲主廊的方向喊来一个年纪最多不超过十五的店小二,“带这三位客官去四楼的西侧走廊那三间。” 到了四楼的房间外,沈放将店小二打发走后,扭头看向紧紧贴在庄离身侧的青青,正要开口,却听那青青脱口道,“进屋说。”,然后松开了庄离的腰,第一个踏入了房内。 可以啊,很配合,很主动。 沈放松了一口气,同时注意到青青姑娘比他所想的还要高挑一些——先前要么相距甚远,要么蜷缩在车厢内或依偎着庄离,几乎没有打量过她挺直时的身段。 门刚合上,三人几乎没来得及歇口气,“请吧。”沈放冲青青道,单刀直入,不欲再废话。 青青莞尔,并不惊讶,在沈放对面坐了下来。 “无相楼的人,熟悉澜州的布局,就像你熟悉你的剑。你没有杀了他们,我便知他们很快就会追上我。” “不过,也不知两位大侠是过于自信,还是过于轻率,亦或两者兼有,我也是没料到,二位居然把我一人留在了马车之上。” “你们下了马车后,我留在那无异于等死,多耽搁一秒,便多一分危险,于是我便也下了马车。” “那个马车夫虽然很是惊奇,还多嘴问我去哪,不过我没搭理他就是了。下了马车后,我便混入人群躲到了一处窄巷,之后还爬上了屋顶留意着那马车。” “我没有直接逃走,而是在原地等候,是因为和你们一起的话,在我看来,始终还是最稳妥。” 青青平静地陈述着,眸光来回打量着坐在她对面的沈放和庄离。 沈放不动声色,庄离却是眉头微蹙,两人都不掩眸中的了悟之色——此刻言简意赅,冷酷自傲的样子,才是这个女子的本貌。 第33章 取向自白 青青见他们并不诧异自己身手一事,自嘲地笑了笑,“果然,你们早就发现我不对劲了。” 见二人不置可否,她又道:“我等了一会,见没人靠近那马车,还以为我是多虑了,谁知,河对岸忽然燃起几粒萤火般的光点,我知那就是动手的暗号。” “果不其然,两人从河对面眨眼睛便落在了马车上,他们什么都没有做,似乎只是靠了过来,便知道车厢内空无一人,随后,他们便渡河而返。” “前后也不过数秒,再过了一会儿,你们就从店里出来了,我不知道无相楼的人走远没有,便不敢露面,想着先行去栖云楼等你们。” “然后,便是你们知道的这样了。无相楼的人很有可能就在附近盯着你们二人,等你们与我汇合,此时去找你们反倒自投罗网,而马车的所在反而是安全的,我便溜进那暗巷中,躲进了马车里,特意留下了那块石头提醒。” 沈放面无表情地听完,“你掀开帘后发现了车夫的尸体,难道不害怕吗?” 青青眨了眨眼,“有些吃惊罢了,和死人待在一起,总好过自己变成一个死人。” “为何要留下香味,那不是增加暴露自己的可能么?” “我用的香粉多了去了,离开马车前,我在车厢内留下的是另一种味道,而你这一路嗅到的,是那会儿你抱着我落下时的味道。”青青看向庄离,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我就知道你会记得~” 一番话把庄离说的哑口无言。 “总之,眼下和你们在这栖云楼里,我算是暂时安全啦。”她满意地笑了笑。 沉默了数秒后,沈放终于开口:“承蒙青青姑娘器重,只是今日救你已不经意得罪了无相楼,见那车夫死得蹊跷,我俩才知高估了自己,小觑了无相楼,眼下实在不愿牵扯过深。” 青青听完看向庄离,庄离却是不动声色,看不出有何意见。 “夜已深,还请姑娘回屋暂避,我们还有别的事要商量。” 沈放站起身,走到门前,大有送客之意。青青却并没有动。 “无需瞒我。”她好整以暇地坐在原处,冷冷道:“你们要进入无相楼,要找南宫负云的麻烦,是不是?” 屋内更加安静了。 她见沈放和庄离默然不语,又道:“那时你们在车上,提及无相楼,应是有意说给我听的吧。” “我们确实要找南宫负云的麻烦,不过,姑娘既是躲着他,我们也不敢以此事麻烦姑娘。” 青青眼神流露出不屑,又道:“我也知道,你们早就怀疑我,方才却是故意留我一人在那让我等死。” 她语气平静,既无委屈也无愤慨,说话时目光冷冷扫过二人,见二人听到这面色骤然生变,不禁有几分得意。 “我离开之时,也知道那个车夫死定了。所以啊,方才是骗你们的。”她顿了顿,又道:“看到他尸身之时,并不惊讶。” “瞧,实际上,是你们害了他。” 沈放抬眼,对上了女人的目光。 “你到底是什么人。” 似乎对沈放的这个问题感到满意,女人那一双在初见之时曾梨花带雨楚楚动人的桃花眼霎时间冷艳动魄。 “世人只知无相楼的南宫负云,却不知道他还有一个胞妹。”女子双肘撑在案上,托着轻歪的头,“在下南宫芙云,芙蓉的芙。” “原来如此。”沈放站起身,绕过桌子走到女子身旁坐下,低沉一笑,眸中却全无笑意, “南宫姑娘用这么大的秘密换来了身家性命,不亏啊。” 相距甚近,借着明亮的烛火,沈放依稀能看见南宫芙云的清雅妆容有些凌乱与脏污。 她的眼睛虽是多情的桃花眼,但却选了秀丽淡雅的妆容,也许清秀的容颜更易让人卸下防备。 她是南宫负云的胞妹……南宫芙云,多么契合的身份。一朵在夜色中独自盛放的食人花,无害的眼神后满是算计,动人的姿态之下全是毒刺。她也许不会亲自主动去作恶,但至少是乐见其成的那一类。 沈放毫不怀疑她的自白。 抛却一个行走江湖的剑客的直觉不谈,哪怕是身为一个普通男人,在认出她全貌后都应该退避三舍。所谓,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 只是……女子方才确实刺痛了沈放的弱点:要他见死不救,袖手旁观,实在是太难了。 咻! 一声带着尾音的明响在窗外划过,宛如烟花升起时的声音,立即吸引了三人的注意力。 庄离走到窗前推开那扇紧扣的窗,只见夜幕中依旧是一轮弯月,几缕淡云,一切如常。 “是信号?”庄离道。 沈放也是这般怀疑,见一旁南宫芙云同样流露出不解,“不是无相楼的?” 南宫芙云不甚在乎道:“自然不是。” 那声明响几乎是就在窗外飞逝而过,弄出声响的人应该就是栖云楼附近,沈放在窗边往上下分别瞧了一眼。 “我出去一趟,你们不要离开这屋子。”他顿了顿,再次对庄离强调道:“不要离开此处。” 沈放快步出了栖云楼,往那停放马车的巷口走去,遥遥一望,马车已不见。 果然,那是替他们解决了马车之事的人给的信号。客栈掌柜办事很快啊,这么快就将事情转达给了嘲风。 沈放几乎是立即转身走回了栖云楼。 他的判断是,以嘲风的身份,并不会亲自做这种事。连庄离都能把嘲风跟丢,自己何必浪费精力去找他出来呢?在这样一个万人聚集的商贸重镇,密密麻麻的小巷、河道交错,嘲风简直是如鱼得水。 …… 就在沈放消失在门口的数秒后,栖云楼顶现出一个身影。楼顶的夜风很大,那个身影伫立于风中却是纹丝不动,像是被钉在了屋檐上一般。 正是嘲风。 他目光专注地看着连云城的街头巷尾,如寻找猎物的夜枭——距离亥时还有半个时辰,他一个时辰前才得到消息,说连云城的北面突然起了大雾。 根据手下的观察,那大雾仿佛是朝城内扑来,无毒无味,确实是寻常的雾气。若没有差错,亥时左右,连云城便会有一团大雾过境,也不知会在城内停留多久。 这种事不是没有发生过。嘲风听说北面的沧州就偶有夜雾蔓延。只是,这大雾来得如此及时,就在沈放一行人入城的当夜,未免也太巧了。 出于慎重起见,嘲风已经托他结识的人转告知府,今夜亥时实施宵禁。之后他回到栖云楼,从掌柜得知了沈放的交代,在无人可用的当下,他方才不得不亲自替沈放处理了那破事。 神不知鬼不觉地在一座万人城池内解决尸体,对于拥有化骨水的嘲风来说并不是一件很难的事,他再次肯定,与南宫负云打交道并非全是令人心力交瘁的迷乱与试探——也许这段关系有不受控制之处,但无相楼确实给他提供了很多有用的黑市之物。 嘲风瞳孔陡缩,见北方隐隐有一白线可见,知那是雾障的轮廓。 他暗暗希望,今夜不管发生什么事,不论和无相楼如何斗智斗勇,沈放和那个叫庄离的少年都不要乱跑。 沧州有一句老话,迷失在夜雾中的人,他的魂魄就成了雾的一部分,再也不会回来了。 夜风渐渐平息,空气变得沉重,嘲风突然意识到,那是他这两三年来为数不多的善意的希望。 …… “你在这儿做什么?”沈放尚未来到四楼,在楼梯拐角处,方抬首,就见到那令他心跳加速的俊美面容——庄离斜倚在栏杆之上,一双细腰勾勒无遗,正百无聊赖地看着自己。 想到他就这样盯着自己一路走了上了,沈放手脚摆动地生硬起来。 “她说要沐浴更衣,我既拦不住也没法盯梢啊。” “那扇窗是个三脚猫功夫的小贼都能打开,不能大意……”沈放脱口说了前半句,不禁有些心虚,“那个,我没有别的意思。” 庄离耸了耸肩不甚在意,“我有个问题。既然知道她是无相楼的人,他们内部残杀,我们为何要掺和这么多。而且,最先怀疑她的人是你,提防她的也是你。” “还是说,你想利用她……?” “嗯,”沈放坦然道,“我进去看着她。” 庄离展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意,故意往沈放腰下一瞥: “嘿,沈放,你可得管好你的……” 原来在他眼里我和他的关系已近到可以开这种玩笑的程度……沈放连忙甩掉这个念头。 “我不喜欢女人。” 他一脸认真,声音沙哑宛如耳语。 话刚说完,沈放没有做任何耽搁,推门而入,飞快带上了门,将不知所措,满眼写着“难以置信”“我听见了什么”“沈放你好直接”的庄离和自己完全不知该如何面对的既暧昧又僵硬的奇怪气氛关在了门外。 半响,庄离神情复杂地看着紧闭的门,用手捏了捏自己的眉心,噙着笑意从嘴里挤出两个字: “闷骚。” 第34章 大雾欲来 沈放刚踏入屋内,就听见一女子的轻呼。 遭了,都怪庄离,居然忘记敲门……幸好有一处屏风恰到好处地隔开了他的视线,而热气氤氲间,他看不真切南宫芙云的所在。 沈放强作镇定地关上门,屋外一片死寂,庄离显然一时消化不了那过于刺激的信息。 “为了姑娘的安危,不得不出此下策,还请海涵。在下收敛气息站于此处,眼睛绝不会离开对面那扇窗。” 沈放顿了顿,又补了句:“请南宫姑娘当在下并不存在就好。” 无人应答,依稀可闻屋内某处的木盆当中热浪微荡,击起清灵的水声,夹杂着一声叹息。 这声叹息穿透屋内氤氲的热气送入了沈放的耳中。 听见这声叹息,确认此处南宫芙云还活着后,沈放便如自己所说的,将凌厉的剑气隐匿,几乎抹去了自己存在感,无声无息如人偶般伫立。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思绪清明的沈放调动了全部感官,留意着屋内的动静,但这样的坏处是,他的神思会过于兴奋,偶有往昔的片段在不经意间闪现。 眼前飞逝的熟悉一幕是幽辟林木间的一崖瀑布,珠玉飞溅,满心清畅。 往年在拥霞山,每逢霜降,李无恨、青霭和沈放师兄弟三人会带着其余的男弟子,一行约莫十二三人,齐齐前往后山一处瀑布净体醒神。 霜降时的气温已是寒凉,一路有说有笑的少年们一旦近了瀑布,便会自觉噤声不言,挨个除去外衣走入水中,在瀑布中一动不动半个时辰,才遍体透凉的走上岸来。 紧接着画面闪过,眼前的一幕是,山庄大门外停放着一架被两头一黑一红的骏马拉着的大马车,马车周围错落站着数名剑客。他们着青衫,很年轻,不是拥霞山庄的弟子。 仅凭这一眼,沈放就记了起来。那是孤山剑庭的剑首方行舟携膝下一儿一女拜谒拥霞山庄,距今已有三年了。 神思恍惚有些气馁的沈放在那时说了不甚符合礼数之言,只记得那名少女哀怨地看了他一眼,转身踏出了厅门。之后的事,便过于混乱,最后的一幕,便是自己送孤山剑庭的人走出大门。 他的目光虽是落在那些青衫剑客身上,但心思却依旧在纠缠着那叫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滞涩剑意。 当他回过神时,少女搭乘那辆的马车已渐渐消失在昏暝的山道上。 离开拥霞山庄后的这一路倒是没有见到孤山剑庭的人,他们要是从豫州孤山出来拦截,倒应该早已遇上。也不知道他们这次选择的立场是如何,是否遇到了神武阁的刁难。 画面再次闪过,沈放的视线却被一大片似碧波流动的绿色挡住。 那绿色是一条曳地的碧绿丝裙子。在沈放自然而然的平视之下,他的目光恰好落在了丝裙上方的一段雪白。 沈放立即意识到了雪白的是什么,也立即做出了反应。 他微微侧首,波澜不惊道,“南宫姑娘的身手比我想得还要厉害,竟是悄无声息地换好了衣裳。” 身姿高挑纤细的女人的黑发被一根玉簪简单地拢在脑后,此刻的她不再是靠着妆容,而是确确实实带着几分清水出芙蓉的雅致。若不是因为裸露出肩颈,沈放甚至愿意给予她“端庄”这个评价。 她眉骨眼窝的轮廓其实颇有几分英气,不过这丝本就不易被察觉英气先前被妆容给遮蔽了。 她和南宫负云应确实长得很相似。沈放稍微浮想,便能勾勒出一个相似的男子的轮廓。 不俗的容貌,聪明,多疑且狡猾。 这样的特点被他们两人分享着。 “阁下过奖了,这是我滴在水中的香油的功劳,它挥发出的味道能让人的心跳慢下来,相应地,人对一些细微的动静的反应也随之变缓。” 这不等于说我方才在这儿站了半天是没用么?这就是南宫芙云敢大胆一人留在屋内的凭借?显然,她自己的状态并没有受影响。 “小女子还未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沈放眉眼温润了几分,“拥霞山庄沈放。” 他并不意外地看到南宫芙云眸中先是闪过一道诧异,紧接着,是恍然大悟的神情。 哪一部分是真,哪一部分是假?沈放一时不急着做结论。 “门外那个轻功着实了得的少侠倒不像是拥霞山庄的人,不过似乎和你关系颇好啊。” 沈放不置可否,含笑道,“南宫姑娘若是想与我们二人好好聊一聊,不如先把衣服穿好。” 说罢,他走到房间的另一侧,立于卧榻前。 南宫芙云故作嗔怪地瞪了沈放一眼,一对美眸顾盼生辉,反问道:“我们关起门来说话,何必这般拘谨?何况,方才我□□,阁下都敢擅自闯入,眼下还怕多一个男人见到我身子?” 沈放摇摇头,带着一丝无奈道:“姑娘误会了,门外那个从小没见过什么女人,连人都很少接触,我只是替他着想,怕他受不了刺激。” 话音刚落,床上的软被便被他扬起抛出,径直朝南宫芙云飞去,兜头盖上她的大半个身子。 “你!” “庄离。”对南宫芙云的不悦恍若未闻,沈放目光恢复了淡然,朝门外喊道。 门外的庄离依旧是倚栏而立,身姿慵懒放松,听到沈放轻轻唤他,想来并无意外,旋即微微仰首闭目,吸了口气,又徐徐吐出。在确认自己已完全消化完沈放所给的“惊吓”后,才缓步推门而入。 屋内的男女分立于屋内一角,沈放立于榻前,南宫芙云站在窗前,中间隔着一大犹在冒着热气的大木盆。 第一眼他还以为南宫芙云穿着个粗花大棉袄,下一刻,认出那是床上被褥的庄离不禁左眉微挑: 这两人之前在做什么…… “我怕南宫姑娘着凉,给她丢了软被。” 沈放从容道,但一双眸子却是飘忽不定,掠过庄离的头发、肩膀、腰间和衣衫下摆,就是不看庄离的眼睛。 庄离只想找个没人的地方仰天大笑,因为他原以为沈放说起那种事也是从容淡定,毫不扭捏,现在发现沈放只不过是在竭力掩饰内心的不安与害羞。 “好,好像是有点冷……”庄离说着朴素的话语。 他虽然什么也没说,沈放却是心中咯噔一下 按理来说,两人之间这般古怪的氛围,南宫芙云应是能敏锐捕捉道,可是她听见庄离说的那句话,却似若有所思。 庄离敛容对南宫芙云道,“南宫姑娘,夜雾过境的异象在澜州这也是偶有发生么?” 南宫芙云转过身,表情凝重地轻推开窗,顿时就僵在了原地。 从她面前那一掌宽的缝隙中先是飘出几缕轻烟,几乎是片刻间,便是白色絮团状的水雾涌入,裹住了她的面容,又在刹那间散于脑后。 沈放挡在南宫芙云身前,看向窗外。 一片白茫茫的水雾,遮蔽了包括天地在内的一切,往上看不到夜空,往下看不见地面,上下左右皆充斥着浓稠的雾白。街道、楼舍,河流、远山,都失去了轮廓。 仿佛整座栖云楼,被笼罩了在了一座倒扣的白瓷当中。若不是确认自己身在一座万人城池的酒楼的客房当中,身边就站在另外两人,沈放会以为自己是在做梦。那种迷失在虚空中的噩梦。 这时,在雾深处的各个方位,或远或近地传来几声喝令。侧耳一听,是巡逻的官兵在催促百姓回家。 听了几句,沈放三人得知,今夜连云城突然实行宵禁。他一下子响起今夜东流对他说的话。 “今夜,最好还是保持清醒得好。”“不管你对无相楼有何计划,不要在今夜行动。” “我还是头一次知道,原来沧州以外的地方也会起这么大的夜雾。每起夜雾,沧州就会宣布宵禁。” 庄离说罢,抬手把窗关紧,眉眼带着警告意味道:“据说这些雾能卷走人的魂,还是不要开着窗了。” “沧州的夜雾?”沈放看向庄离,目露询问之色。 “嗯,大多发生在冬天的深夜,我在沧州的时候,遇到了几次,不过,我倒没遇到什么大事,也是听沧州的老人提起,每逢夜雾,总有人丢了魂,失了踪,消失于世上。” “这般奇异,确实超出了我的现象。” 庄离顿了顿,“据传,某种古老的人牲祭祀可以得到这种响应……不过,应当只是骗小孩的,不让他们随便上街。” 南宫芙云神色有些凝重,只是盯着面前的空茶碗,似在思忖着什么。 “这个大雾让我感觉有些不妙,有些事还没告诉你们,就长话短说了。” “大概是五天前,南宫负云返回无相楼中,如之前一样,带回来一件东西。他带着那东西进了最顶层的书房,两天两夜,没有出来。”她顿了顿,补了一句,“他身边与我私交甚好的一人告诉我,那是一本稀世剑谱,我本暗怀期待,希望他练功走火入魔。” “而这两天两夜里,就有三批不同来历的刺客潜入无相楼,攻向他的书房。” “可惜,他既没有走火入魔,也没有死在这三批废物手上。我亲眼见到那些人被抬了出来,不知送往何处。” “然而,第四日,南宫负云还是没有出来,我便打算实施我谋划了多年的计划,逃离那个地方。” 她语气平淡,目光里却流动着不容被忽视的仇恨情绪。 “可惜,我虽然设法离开了,但是没走多远,便发现有人在追赶……”她咬牙切齿道:“想来是他其中一个贱人告密。” “在逐鹿塬上追我的第一拨人,你们也见识到了,武功低微,不值一提。”她轻蔑道:“他也是念在血脉一场,想给我个机会。” “可惜,你没有替我除掉他们,而我那时也还不够信任你们。否则,留给我的时间会更多一些。” “而在那个车夫身上,他派来的第二拨人的能耐你也见到了,当你知道你为何而死时,你却已经是个死人了。”她顿了顿,“南宫负云为了杀人,不一定会亲自出手,他的钱总能买到这世间各类魑魅魍魉。” 沈放忽地插话,“车夫之死,你知道动手的人是谁?我很好奇他的武学身法。” 听到南宫芙云的话,庄离早就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但又说不出来,眼下听到沈放这样问,更是倍感诧异,心知沈放显然是话中有话。 南宫芙云并没有察觉到异样,淡淡一笑,“看来拥霞山庄的少庄主对下毒这等卑鄙手法不太精通,不然是不会问出这种问题。下毒讲究的天时地利人和,再厉害的人,只要露出一丝破绽,便会丧命。” “沈公子。”她放缓了语调,婉转道:“话说的差不多了,我也知南宫负云偷的那剑谱就是你家的东西,眼下,二位有两个选择。” “第一,助我活着离开澜州,我用无相楼的秘密交换,也许可以让你顺利拿回剑谱。” “第二,袖手旁观,不过今日南宫负云已知道帮助我的人是你沈放,他既然拿了拥霞山庄的剑谱,难免不会顺手除掉你,以绝后患。” “而且,”南宫芙云有意无意地看了庄离一眼,意味深长道:“庄公子,有句话,不知该不该讲。 庄离一愣,“你说。” “你本是与无相楼无冤无仇,毫无瓜葛,只是南宫负云素来喜爱美人,他若是见到了你,就算不把你一并除掉,也不会轻易放你走。” 庄离一时噎住,但是南宫负云并不在此,无人可骂。 一旁沈放的眼神则瞬时变得危险起来。 “总之,就算你们不愿意,我们也是一条船上的了,大雾里行船,可得当心。” “问题是,我们就算能护住你今夜,这距离出澜州也有好几日,有大把时间可让他们有机可乘。”沈放提醒道:“譬如今日那下毒的手法,实在是难防。” 南宫芙云早就料到沈放他们会有次疑问,“这就涉及到无相楼的一个秘密。” “南宫负云他,若是想解决掉一个人,最多尝试三次,第三次若是失败了,他既往不咎。” 她说完却见二人毫无反应。 沈放冲她笑了笑,“只是做个应证罢了,听见你也这么说,我就放心了,还有,出了澜州,你有信心活下去?” “活一天是一天。”南宫芙云回答得干脆。 庄离问,“你为什么那么恨南宫负云,毕竟,他是你亲生哥哥。” 南宫芙云淡淡道:“你们应该也知道关于无相楼富可敌国的传言。” “南宫负云是个在生意场上翻云覆雨的聪明人。除了器物,感情、身体,看得见的看不见的,一切都可以拿来做交易。” “他买卖过的东西,像二位心地这般善良的正人君子,根本无法想象。”她语气微妙,“有时候作恶,并不需要杀人放火,□□掳掠。” “扯远了,”她笑了笑,道,“数月前他发现将我送给一个人对他甚为有利,为了摆脱这件事,我便决定鱼死网破。” “明白了。”沈放从容端起案上的茶壶,往三个茶碗中一一倒满茶水。 他凝视着碗里的茶,轻轻道:“白雾茫茫,长夜漫漫。” 南宫芙云和庄离见沈放慢慢饮尽了茶,各自也端起自己面前的那一杯,一口饮尽。 第35章 各怀鬼胎 连云城南门外百米,一辆马车徐徐停在了一棵高大的古树下。这辆马车本是寻常可见的原木色,然而,不知是因何缘故,木头的表面都染上了淡淡的黑漆,在夜里行走,车身融入暗夜,唯有马蹄阵阵和车轮滚滚昭示着它的存在。 驾车的是个高大的紫袍男子,他的眉眼妖冶,一对眼瞳在无光处竟有青色的光泽流动。 他赤脚踩在木板上,轻轻打起了拍子,一边专注地看着两匹马低头吃起了草,一边哼起了奇特诡异的旋律。 看见北边天际的若影若现的白雾,他的瞳孔渐渐缩窄,最终变成了一道幽绿! 半响,他的瞳孔恢复了正常。 “罢了,不掺和了。” 同一时间,车厢内响起令人头皮发麻的“嘶嘶”的细碎声, 紫袍男子轻挥起马鞭,再次上路,没有选择入城。城南外的夜风刮过,他胸前的衣袍翻飞,□□光洁的肌肤、摇晃的骨链依稀可见。 …… “你且说说看无相楼是什么样的一个地方。”沈放用手指刮了刮鼻尖,看向南宫芙云。 南宫芙云凝眸望向案上跳动的烛火,“无相楼共有六层。四层在地面,两层在地下。每一层都有不同层次的高手的把守着入口和连通着上下两层的楼梯。” “而它的外观非常瞩目,一半涂着黑漆,一般半涂着白漆,恰好将楼身割裂成黑白两半,因此,一旦见到,便会认出来,那就是无相楼。” 她顿了顿,见二人没有疑问,继续道,“而问题是,无相楼实际上是两栋楼。” 沈放和庄离同时皱了皱眉。 “两栋外表一模一样,内部装潢布置也一模一样的楼,南宫负云所有的藏品,都有两套,一套真,一套假,根据他的心意,随机放置于其中一栋楼中,不时会有调转。” “而两栋楼的高手和机关却都是真的,因此,就算有人做好万全的准备,除非他能分开两队人马,同时行动,不然,一旦选择错了,就给了南宫负云反扑和转移的机会。” “都是什么机关?” “是我们先辈凭借与上清观交情换得的一些奇门遁甲之术,那些机关是活的,因此,破解之术也是活的,只有到了那儿,才能具体知道怎么破解。”南宫芙云顿了顿,“我和南宫芙云在幼时一起生活受教,那些,还难不到我。” “上清观……”沈放轻轻念过这一名字,脑海中浮现出一个鹤发童颜,面容慈祥的老者模样。 他没想到,无相楼居然会与上清观有关系,南宫芙云与南宫负云的先辈与上清观有交情,那他们会不会也认识归墟子老前辈? 沈放脑海中那个老者正是上清观观主归墟子,据传他年已过百,半脚踏入仙门。沈放幼年第一眼见到归墟子时,他在山庄一棵老树下,正与他爹沈昱诚相谈甚欢。此后连续数年的暮春时节,归墟子会突然来到山庄,又会在某日突然离去。 在沈放看来,这位白胡子一大把的老爷爷并不像沈昱诚结交的其他门派掌门一样惺惺作态,而是颇为平易近人。 也不知是哪一年开始,他不再来拥霞山庄。 沈放问过沈昱诚,沈昱诚只是道归墟子是为了留在上清观看护一样东西。 南宫芙云见沈放的反应,琢磨了一下,笑了笑,“看来你也见过归墟子道长。” 三人中,只有庄离从没听过上清观,也不知道归墟子是何人。 “接着说。”沈放不置可否。 “我之前说过,南宫负云一般会待在无相楼的最上层,他在那的房间,除了他自己,或者被他带进去的人,不可擅闯,不可窥探。” “反正,如果你们剑谱真有那么宝贵,那么很有可能就是在最上层了。” 沈放点了点头,看向庄离,“要我跟你说说上清观么?” 南宫芙云抢言道,“沈放,拖得越久,对我们越不利。” 沈放眨了眨眼,“护你今夜,加送出澜州,应该不是什么大问题。” 南宫芙云秀眉微蹙,“你要坐以待毙?南宫负云可不会揣着剑谱来杀我。”她顿了顿,讥笑道,“你不会是怕了今夜这场来历不明的浓雾吧。” 沈放咧嘴一笑,“坦白和你说吧,我从没下定决心要去无相楼。在车上那会儿只是随便一说,方才也只是出于好奇才问你无相楼的事情。而且,我拿不拿回剑谱这事,和南宫姑娘你没什么关系吧。” 南宫芙云瞪着沈放,心知被沈放耍了一道,一时说不出话,抿了抿唇,身子一下子放松了下来。她低下头,在二人不可见处,眸光微微闪动。 “我们之前遇到个高手,他劝诫我们不要小觑南宫负云。结合你们所说,和今日这一路的遭遇,我实在想不出有什么理由要在今夜冒险去往无相楼。”沈放顿了顿,“这场诡异大雾,就算不是南宫负云弄出来的,那也不是对我们有利的。” 南宫芙云复又抬起头,弯眉轻轻一挑,“高手?在这儿?” “是个刀客,曾在你哥手下逃脱三次。” 南宫芙云眼珠缓缓转动,看向地面,似想起了什么。 “你知道这人?” “略有耳闻,我只是没想到他会在澜州。”南宫芙云不掩诧异道。 “他为什么不能在澜州?”沈放和庄离异口同声道。 南宫芙云看看沈放,又看看庄离,“知道的越多越危险,劝你们别问了。” 庄离耸了耸肩,不屑地嗤之以鼻。 沈放道,“我无意与那人有过节,若是南宫负云有脑子,他在今夜也该安分守己。” “你根本不了解南宫负云。”南宫芙云面无表情道。 “若不是他杀了碧落刀的人,拿了那东西,我也并不想了解他。”沈放无所谓道,“总之,我们保证你活过今夜,若是他在这间屋子里,把你杀了,我沈放把头割下来给他当凳子。” 这狠话一撂,庄离就要戏谑沈放几句 ,却见那南宫芙云神情古怪地看了沈放一眼,悠悠道:“突然就想死在他手上了。” “……”沈放心道:这女人真的不太正常,不对,应该说,也许兄妹俩都不太正常…… 此刻已过亥时,进城时满街的热闹无影无踪,整座城池陷入死一般的静谧,似乎所有喘气的生物都躲回了自己的巢穴,屏息以待着什么。 月光下,唯有白雾无声无息的缓缓流动、缠绵,盘踞在街头巷尾。 三人无言静坐了数秒,连一根针落在地上,仿佛都能听到。庄离率先站了起身,来回走动,仿佛是受不了这种面面相觑,目光无处安放的气氛, 哒哒哒的足音在安静的楼中显得如此突兀显眼,令他不自觉立即放轻了脚步,藏匿了足音。 “如果是这样,那我就先躺下休息了。” 说罢,南宫芙云站起身走向房间深处的床榻,解下了床帘,钻了进去。她身上裹着被子,连盖被子都省了。 半柱香过去。 沈放喝了二碗茶,加上先前喝的酒,此时的他上茅厕的意愿渐渐强烈起来,正要起身出门,却被一侧站立了很久的庄离拦住,拉到了窗边。 庄离确认南宫芙云没有察觉后,凑到沈放耳畔压低声音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瞒了我哪些事。” 沈放心里想了想,带着笑意道:“你先前在枫山,不是就有怀疑过么?” “假的?”庄离无声地用口型说出这两个字,而沈放则点了点头。 当时沈放遗落在房间的剑谱果然是假的!碧落刀偷的是假的,那么无相楼拿到的也是假的! 庄离长吁一口气,打量了沈放一眼,用正常音量道:“你这尿憋的脸都有点青了,快去吧。” 沈放脸色微青地走出房间,但不是被尿憋青的,而是被庄离的话刺激的。栖云楼内依旧灯火通明,只是见不到人影。他缓缓走下楼。 出于性情所带的本能般的强烈好奇,沈放朝大门走去,慎重地朝外看了一眼。 栖云楼外的灰月光,暗红的楼影与地面,浓稠的雾深处明明绰绰,有什么东西开始显现。 这一切都给了他一种毛骨悚然的窒息感。只是一眼,他就退回了厅内。 就在沈放退回屋内的下一瞬,在他所看不见的地方,像是受到了某物某人的命令一般,霎时间,许许多多个惨淡的白灯笼在四面八方同时亮起,像是一双双没有瞳仁的朦脓眼睛同时睁开,密密麻麻,影影绰绰,鬼里鬼气。 有什么东西提着这些灯笼在成群结队的快速移动,将搅动传递到了远处,顿时,雾的厚度愈发不均。 栖云楼高处一扇窗露出了一条缝,一只幽静似潭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看向那些被搅动的雾区。在庄离看来,那些就像是一处处瘆人的白色斑块。 在窗的上方,是一扇紧闭的窗,再上方,是一块突起的屋檐。屋檐之上,一个黑影一动不动,目光投向庄离所看的那片起了变化的区域。 嘲风屏息凝神,藏住了自己的全部生机,像死物一般,融在了黑夜与白雾中,观察着,等待着。 此时,他已可以确认,这场大雾和那群见不得光的人有关。还好,他提前通知了府衙,让他们加强了守卫和巡逻,禁止闲杂无关人等在今夜游荡。 任何擅自上街行动者,一概抓捕入狱,听候发落。 就在这时,凄凉的几声狼嚎打破了静寂。片刻后,吱呀一声,底下一扇窗被人不知轻重地推开。嘲风眼皮一跳,皱着眉看到下方一个灰影蹿出,直直飞入白雾深处。 灰影离开前,甚至不忘把窗重新关上。 嘲风身子一僵,满脸惊愕: “他这是做什么?” 第36章 南宫其人 “他这是做什么,是有病么?” 南宫芙云猛地一睁眼,坐了起来,撩开帘子,看向那紧闭的窗扉。那儿已经空无一人。 她一直没有睡着,本想偷听些什么,没想到沈放和庄离比她想的还有慎重,或者说,提防她。 刚刚那几声狼嚎难道让庄离想到了什么,才这么冒失地出去?她缓缓踱到窗前,双手抱胸。 “这个叫庄离的,其实跟沈放也是貌合神离……等等,”她顿时失笑,“我为什么要用‘也’。” 南宫芙云毫无防备地站在窗后,颇为好奇庄离方才在这人站了这么久,偷偷摸摸地在看什么。 她怀疑庄离对那白雾所了解的比他告知沈放和自己的要多得多。 莫非,庄离跟北荒的人有关?南宫芙云嘴角微微一撇,似乎自己刚想到了什么不愉快的东西。 她一向不喜欢太过野蛮的北荒人。 冲动,野蛮,拳头永远在脑子前面——也许这能说明为什么他们敢长驱直入,一路南下到澜州。 她低哼一声,抬手摸向窗缘。门窗被推开的声音同时响起,是沈放回来了。 “庄离人呢?” 南宫芙云未来得及回答他,隐隐听见由远及近的咻的一声。她只看见一道白矢破雾而来,下一刻,她的胸口便插上了一把尖刃! 她轻呼一声,踉跄着后倒了几步,旋即抓住了一旁的柜子,稳住了身形。 “是无相楼的人?”沈放虽是一直提防着南宫芙云,甚至本是有以她做诱饵吸引南宫负云前来的打算,但是见她受此重伤,也不免语露关切与担忧。 他上前看清了伤口位置,一时竟无言安慰——受了这种伤,几乎是必死无疑。 然而,南宫芙云面色虽是苍白,目光却是沉着依旧。她盯着自己胸口那枚尖刃,似感应到了沈放投来的怜悯的目光,抬眼冲沈放淡淡一笑。 一瞬间,沈放几乎就要拔剑而向——莫非是苦肉计? 察觉到沈放面色的骤变,南宫芙云连忙道:“唉,死不了,瞧把你吓的。”她发出一声嗤笑,“可惜了,不是无相楼的人干的,不然沈公子岂不是要把头割下来给南宫负云当凳子坐。” 说完,她松开捂住尖刀底部的手。 那儿确实有一把尖刃,尾部捎着一片白羽。然而,除了凶器四周本该染上鲜血的衣襟却是干净如初。 沈放脸上闪过一丝自嘲的神态,旋即恢复正常,“看来又是我多虑了。” “你不会怪我没有一开始就就告诉你吧,可是,我很想瞧瞧你的反应啊。”南宫芙云神情带着几分小孩子气,“还不赖,至少在你以为我要死的时候,不是冷漠无情的。” 沈放想到昔日曾听过的一件十分坚固的防身之甲,据传流失了多年,被一上京赶考的书生偶然于深山老林中一山洞拾得,后被无相楼高价收入。 “是玉玲珑?” “好见识,确实是西凉公主曾穿过的胸甲玉玲珑。”南宫芙云站起身,好整以暇地看着沈放,任由那尖刃立在胸前,不急着取下。 而沈放的目光却是穿过了她,落在了那扇窗前。 此时的雾气,似乎要淡了不少,他隐约可见稀薄的月光穿透,勾出缕缕银边。 “方才发生了什么,庄离为什么要出去?” 南宫芙云又是轻笑了一声,“你不担心是我杀了他藏在这里某处?” “你没有杀他的能耐。而且他对你不似你以为的那般毫无防备。” 他似想到了什么,神情似笑非笑,带着几分寒意。 “你有话要说?”南宫芙云问。 “我知道你跟车夫之死有关。” “这不是很显而易见吗,无相楼的人追杀我,连累了那个可怜的人——” “不,南宫姑娘,”沈放打断了她的话,缓缓道,“我知道是你下的毒,你杀的他。” 沉默在房间里蔓延,面对沈放的审视,南无宫芙云感到一股形的重量压在了自己身上。 她神情无异,喉咙却开始发干 。最终,她咧嘴一笑,“可否告诉我,你的理由?” “那般细微的伤口,我和庄离近身搜查时都颇费功夫,为何完全在你的预料当中?” “别忘了,我曾躲在车厢中等你们,与尸体待过一段时间。何况,我也熟悉无相楼杀人的手段。” “你在漆黑的车厢内将死了好一会儿的车夫抱起,凭借过人的视力找到了后劲的伤口。”沈放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嗯,勉强可以解释得通,就当在下误会了姑娘吧。” 这般敷衍的回答让南宫芙云一怔,咬了咬唇,终究是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你听见了狼嚎么?” “有狼嚎,但不一定有狼。” 南宫芙云的眸子转了转,“你也觉得是幻术?” “你对幻术了解多少?”沈放不答反问。 “很多年前,南疆、北荒、西凉都曾有会幻术的高人的踪迹,但是并不清楚是同一批人,还是各自的发源。不过,反正我活着的这些年,还没遇到过真正的幻术高人。” “你问这些,莫非是想从我这旁敲侧击出那位庄公子的一些秘密?”南宫负云笑了笑,“方才,他确实是听见狼嚎声才溜出去的。” 沈放沉吟了片刻,“除了些基础身法和轻功,你还会什么?有擅用的武器么?” 南宫芙云一怔,不明白沈放的意思,摇了摇头。 “你会用剑么?” “略会。” 话音刚落,就看见沈放从背上取下一柄剑,不容拒绝地塞进了她怀里。 “荒雪剑,加上你身上这玉玲珑,应该可以保得你一命,我想你还有别的能处,别让我失望,莫死在你哥以外的人手里。” “只是暂时借你一用。”沈放强调道,“借的,明白了?” 南宫芙云失笑,目光古怪地看着手里的古剑,“你要去这浓雾里找他?” 沈放没有回答她,把窗关好后头也不回的出了门。房间里再次只剩她一人。 “真是莽撞。”她低声自言自语道:“时逢夜雾,若是听我指点几句,或许能少吃点苦头。” 南宫芙云抽出剑,打量着那齐整的断口,“果然是断刃了,不然,这柄剑,至少可以做个很划算的交易,在乱局中平衡下与那帮人的关系。” 她的嗓音渐渐有了变化,一字比一字沉,一字比一字哑。若是旁边有人听着,此刻定然毛骨悚然,起了一身冷汗! “不过,就算是断刃,倒也是价值不菲了。” “一柄凶剑可是比寻常的宝剑更能吸引某些奇奇怪怪的买家……” 到最后一句时,她的音色已经完全是个年轻男子的音色! 她小心翼翼的比划着剑刃,不无赏识之意,同时,另一只手抓住胸口的尖刃,几乎是不费任何利器的拔了出来,丢在了地上。 “啧,还是有点痛啊。”她感觉到了皮肤表层的淤伤,一边感慨着,一边把贴身的绿绸褪下,露出结实纤细的上身。胸前腹部的表面紧紧覆着一层薄如宣纸,洁白似玉的盔甲。盔甲表面光滑似镜,没有任何瑕疵。 这刀枪不入水火不侵的玉玲珑,似乎是为她量身打造的一般,贴合修身,哪怕只是在外头穿一层薄绸,都看不出轮廓。 刚得到这身玉玲珑时,她也没想到会这么合身:玉玲珑的前主人,那位结局凄惨的西凉公主估计是在尚未真正成为女人之前,就被赠予了这玉玲珑——这也好,省却一番重新锻造的功夫。 紧接着,她将那褪下的绿绸内外调转,露出无光的纯黑之色,随意地穿在了身上,露出脖子以下的一大片肌肤。一身凌乱黑衣的她,气质颇为散漫不羁。 她抬手取下簪子,将长发高高固定在脑后,几个熟练的翻转,一抓一握,将簪子穿过脑后那一团发髻固定住。 弄完这一切,她一手握住了荒雪剑,另一只手则放在了脸上,大拇指和中指分别揉了揉两侧太阳穴,过了数秒,她的形象因一些微小面部肌肉的松紧调整以及神情的改变,不再似先前。 他照了照镜子,看着那再熟悉不过的盛气凌人的英气样貌,嘴角微微上扬。 …… 沈放出了栖云楼,他虽不能确定南宫芙云是否明白了他要以她为诱饵钓出南宫负云的想法,但是他至少暂时不用担心南宫芙云的安危了。 无相楼的人很有可能跟大师兄之死有关,就算南宫负云手上的剑谱是假的,他也不会断掉这条线索。 他摸索着到了墙角,一路沿着墙蹲低而行。他注意到,夜雾不知何时起了变化,变得浓厚不均。他在窗外看见的,只不过恰好是一处稀释了的雾区。 在雾里毫无收获地行了一段时间后,他注意到沿河的雾是最浓的,而高处的雾偶有流动,于是便又顺着墙,爬至了屋顶。 方才的狼嚎层出不穷,似有狼群在雾深处移动,然而他行得这一段路,却是万籁俱寂,静得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和不远处流淌的河水声。狼嚎就像是某种信号,而庄离对这种信号作出了反应。 第37章 死去的她 沈放借着偶尔洒落的月辉,凭借对来路方向的记忆,在高矮交错的屋脊间穿行。 行了足足有半柱香时间,都没有见到什么异样。由于视力受大雾阻隔,而四周除了河水声,万籁俱寂,沈放的直觉和灵感变得极为敏感细腻。 他总觉得,有一双双眼睛躲在雾的背后,在不怀好意地打量着他。若是在一瞬间,浓雾全部散去,他将看到的场景怕是十分可怖的。 又是凌空一跃,一袭白衣的沈放落在了一处沥青遍布的屋瓦之上,若不是因为搅动了雾影,他恰好能借着白色与浓雾成为一体,不易被察觉——除非,有人在这片大雾中依然能看得清清楚楚。 朝西望去,张牙舞爪的一排极不规整的黑影在雾气中矗立不动。 是那片桃林。 不敢贸然前往别的区域的沈放,再次回到了今日买首饰的那条街。他猛地抬眼,条件反射般,屏息看向长街尽头。 那儿似乎刚有什么东西一晃而过。像将尽的烛光,又像洁白的蝶翅。 为什么隔着这么远的距离,能看到那般微小的事物,沈放一时说不清楚。在眼下的处境,他既怕自己想得不够慎重,又怕自己想太多了。 比黑暗与刀刃更可怕的,是对未知的恐惧想象。 庄离到底在这片迷雾里做什么?是要见什么人么? 沈放一个转身,横剑在胸——又是那种危险的灵感,叫他后背一凉。这次,沈放看清了,那不是烛光,也不是蝶翅,而是一个苍白的灯笼贴着地面掠过,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若是穿着南宫芙云身上那玉玲珑,也许会冒险追出去,但现在,看见一丁点奇怪的东西,就不管不顾地在大雾里狂奔着追逐,简直就是标准的嫌命不够长。 就在他果断地停下动作,继续打量这条长街时,头顶上方忽然有银色的清辉倾洒。 他微微抬头,只见头顶的浓雾似被高空的风一分为二,露出一道线透彻的夜空。皎洁明澈的弯月之下,飘着两朵银色的云团,仿佛是被此地的诡异大雾吸引而来,凑个热闹。 地面的死寂意味淡了几分,沈放正想借着此时透透气,深呼吸一口,却听见街上由远及近,响起一串细细的足音。 有人正沿街信步走来,不急不躁,宛如吃饱了散步一般。 沈放一低头,却是看见了一个熟悉的面容——是今日在首饰铺想要偷他布囊的那名女子。 沈放脑中第一个念头却是:是人是鬼? 就在他这样想的时候,那个女子抬头,也看见了他。 女子秀气的五官依旧,四肢健在,衣衫整齐——沈放也不确定一个鬼该不该这般齐整干净。 他没有说话,女子也没有说话,但是她的目光却是清楚地告诉了沈放:我认得你。 紧接着,女子右臂做出上抬的动作,沈放眯着眼,绷紧了身子,右腕轻转——然而女子只是抬手指向了长街尽头。 沈放没有下意识往她所指处看去,依旧死死盯着她。 女子似察觉到了他的想法,美丽的眼睛里写满了理解,下一刻,整个身子散作水雾,融入了四周。 月光消失了。浓雾又填满了上空的那一线缺口。 沈放等了数秒,跳到对面的屋顶上,沿着屋脊,起落间,朝长街尽头奔去。 这条街比他想得还要长,他掠过一排排屋舍,眼见脚下经过的屋顶由青瓦变成了石灰,又变成了捆扎成堆的蓬草。 他最终停了下来,脚下方是一个黢黑的小巷口,另一头是个不大的破败院子,鼻尖的沈放先是闻到一股屎尿混杂的臭味,熏得他鼻子一皱,紧接着,又听到院子内有什么东西在一喘一喘的,微不可闻,但足够清晰。 沈放沿着那半面残壁,蹲下身子,企图进一步掌握这不太对劲的院子的情况——果然,那个女子不是平白无故地朝这个方向一指。 不管躺在这院子角落里喘息着的是什么,状态都不会太好了,因为一股腥浓的血味渐渐覆盖了整座院子。 喘息声戛然而止。 沈放正想着,不会是死绝了吧,就听到一个女子低语道:“救,救我……” 下一秒,一道明亮的剑光在院子正中央像流星般飞逝而过,雾气逃似地避之不及,纷纷四散。没有了浓雾的抵抗,剑光在两秒间照亮了底下的一切。 沈放看见一个垮塌了半边的马厩,马厩内有几个小孩横列在几张并排的破席之上。若不是因为他们双目突出,嘴巴大张,唇边、下巴满是鲜血,胸腔和腹部坑坑洼洼,碎肉和血酱撒在了身侧,一眼看过去,还以为这群乞丐儿在睡觉。 马厩外,地上、破木桌上,堆积着一些吃剩了的食物和垃圾。 而那个喘息的、求救的声音的主人,蜷缩在角落,有些疯傻的抽搐着。 她微低着头,沈放只觉得她的眉目有些眼熟,不需细想,便明白这个女子也是将死之人了——半个胸膛血肉模糊,宛如被犁开垦过的沟壑,腹部和那些乞丐儿一样,被粗暴地破开,一小截肠子露在了外面。 “救,救我。” 她是没救了。 “……”沈放眉宇多了几分戾气,无声地叹了口气,攥紧了剑,抽出了半截,“做出这些事的到底是人还是野兽?为什么会对一群毫无反抗之力的乞丐的动手?他们怎么会得罪这种人?” “那个女子……和他们又是什么关系……她怎么会突然散入雾中……” 他左手弹剑,一声铮音掷地有声,同时,地上传来一声闷响,是头骨砸向地面的声音。 沈放用剑气震散了那个女子的心脉,让她免受那种非人能忍的痛苦。 就在这时,有什么东西窜至马厩之上,正面对准了沈放。沈放本能地跃至另一侧,便感觉到那个东西极为迅猛地扑向了自己方才所站的位置,像一只扑食的野兽! 哗啦数声,那残壁受不了那般猛烈撞击,一时间轰然倒塌,支离破碎。 院中一时灰烟弥漫,白雾四散,却不是因为沈放的剑气,而是因为那个突然出来的,对沈放抱有不小敌意的野兽。 灰烟勾勒那个东西的轮廓,这是一头四肢着地便与沈放齐高的雪白巨狼。它被毛浓厚,显得十分雄壮魁梧。 竟是货真价实的野兽! 白狼的瞳孔雾蒙蒙的,宛如梦魇般虚无,它微微咧开的嘴角内,不属于它的鲜血源源不断地淌落。 对沈放来说,现在不是思考来龙去脉的时候。他抽出了乙未剑,凝眸端详着在剑身上流淌而过的月华,朝虚空刺出了三剑。 剑光和月光交织成一张淡紫色的网,朝白狼飞去。就在紫色与白色快要相触之时,白狼的身躯散如鹅毛,如雪花簌簌落下。 这个白狼只是个栩栩如生的幻影。 那些既轻盈又浓郁的雪落在那些乞丐儿的眼珠子上,落在他们开始散发恶臭的嘴里,落在他们的腹腔之上,落在血红之中。 血色被雪色覆盖,杀戮被纯洁掩盖。 雪最终覆盖了整座院子,让沈放想到了那日他与荒雪剑中残余剑气的对峙。 “你是谁?” 他尝试着,去和白狼背后那个不知道躲在什么地方的人对话。 没有回答。 “庄离。” 他眸间闪过一丝隐忍的烦躁,试着说出这个名字。 大雪无声地落完,还是没有回音。 沈放的目光落在院内那个刚死去没多久的女子身上,此时她的眉睫皆凝结了霜雪,唇上恍若沾了糖霜,但面容却是如此清晰。 是那个在首饰铺企图行窃的女子,也是那个在长街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的那个女子。 这个世间有些事情是叫人一知半解的。沈放并不明白,那个女子是如何做到在转瞬间出现在那个长街,又立刻回到了此处。也许在她魂魄遗存的最后一刻,感受到了沈放这个稍显熟悉的气息,贸然找上了他想要求救? 这么说,他在街上见到的,果真不是人,是鬼魂? 下一秒,白雾再次弥漫,没过这片院子。院外响起几声足音,走到沈放的下方,再没有动静。 沈放没有犹豫,一剑横扫而出。来者反应也是极快,几大步后退,背抵在了墙角,激荡的剑气在胸前掠过,依旧带出一丝刺痛。仿佛是被刺痛惹恼,来者的一双虎眼锁定住了沈放,立刻做出了反击。 两道白色的身影在狭窄的巷子对冲而上,搅动了一路的雾气。白雾因突然升起的温度而凝结成水汽,一时间,两人都感到了空气的粘腻,似乎身子也僵硬迟缓了不少。 相撞,分开,再次对冲,伴随着金石之音铮铮作响。 那人微微一顿,粗声粗气:“没想到,连云城有这般不赖的剑法。” 沈放识出对方用的是两把弯刀,此刻察觉到对方口音的奇特,更是诧异,不是梁国七州的口音…… 那人似被激发了蛮性,再次扑向沈放,“我要抓你回北荒,做我的奴隶!” 第38章 我不是人 作者有话要说:这几章出场人物略多 算是故事线开始汇集了 可能读起来略乱 希望能找到更好的叙事方法和技巧来让读者阅读体验更顺畅 鞠躬 感谢!T T 欢迎批评和建议! 半个时辰前。栖云楼三楼角落的一间客房,门被敲响了。 “进来。” 床上的男人低声道。他身形过于高大,几乎是刚刚好可被这床容纳。床畔立着一把古朴的漆黑长刀。 “我看见他了。” 门外的人应声推门而入,尚未将门关好,便急匆匆对床上的人道。 来者年纪颇小,不过十六岁的少年,长相秀气端正,衣衫精致,但是汗涔涔的额头上沾着几缕黑发,背微微佝偻,目光闪烁不定。 他走到床边,看向那并没有太大反应的男子。 “我告诉过你,你,你根本骗不了他!他很快就会发现这里,会抓住我……会……”他越说越急切,声音变得尖细,整个人似乎都被一股莫名的恐惧给捕获。 断断续续的话未说完,一只粗糙的大手握住了他的肩膀,强迫他站直了身子。 “看着我。”床上的男子不知何时已站了起来,目光似鹰,盯着年轻男子的眼睛,“你还想替你爹娘报仇么?” 少年闻言,缓缓点了两下头,最终抬起了头,看向面前的人。 “你看到睚眦了?”男子松开了他的肩膀,拿起了地上的刀。 少年点点头,“你让我去西城门候着,我看见他单骑入城,那神情……一如那日他屠我满门般不可一世……” 他闭紧了双眼,似乎被什么刺痛了眼睛,吞咽了几下,仿佛是吞掉了恐惧,睁开眼,看见男子手中的刀,目光又下意识避开了。 “为什么怕它?” 少年一怔,不明白对方问的是睚眦还是这把刀。 男子立刀在地,大掌摩挲着刀柄。 “我,我看见你用它杀了很多人……”少年如实道。 “你爹你娘在昔年与别派私下较量时,也曾杀了不少手下败将,哪怕那些人苦求放他们一命。你爹娘这么做,不过是怕剑法被记住,那些手下败将回去钻研出破解之法,他年再来找他们寻仇。” “于我东流而言,他们是小人,他们的儿子,本不值得我费尽心思去救。” 少年听得一张脸毫无血色,暗暗握住了拳头。 “但是,我不仅救了你,还要助你报仇,那是因为,我的刀还有很多该杀之人未杀。” “那些忘却血海深仇的苟且之人该杀。” “那些处心积虑的落井下石之辈该杀。” 东流说到这,怜悯地看向面前摇摇欲坠,面无血色的少年。少年经历浅薄,却遭此横劫,哪怕是过了数月,心智只是勉强苦苦支撑。这和多年前的自己何其相似啊。 “你要知道,所有一步步走上今日各个位置,手握权柄之人,他们没有彻底的清白之身,背上总是负着这样那样的人命。” 少年眼皮一跳,明显有了反应,嘴唇紧紧抿紧。 “作恶者,复仇者,都是一样的血路……我已不会回头了。” “我再问你一次,你是否下定了决心,要替你一门报仇。”东流横刀于少年面前,“这次,你若要留,就对此刀立誓;若要走,我不会留你。” “我可以分三名精英护送你一路出澜州,你可去东海赤城当一名海上的浪人,也可远走昆仑荒山,一路往西,不能回头。从此改头换面,获得另一个身份,开始新的生活。” 少年静默了十几秒,眼前是清泉石上流,熏风拂山岗,一轮圆满的月,照着一座平地拔起的孤山。 “我想重振孤山剑庭。” 他目光置于那漆黑无光的刀柄上,仿佛自己全身的骨头已被剔除的干干净净,悉数置换成这般硬朗、冷酷、无情、百折不弯的寒铁。 “好。” …… 城中大雾最浓稠处,一袭灰衣的庄离走在长街的中央,说是走,其实称之为飞更为准确。他的步履几乎是触地即离,行不点地,如影子一般掠过,却保持着缓慢的速度,没有惊扰周围的大雾分毫。 他时不时抬头看看那偶尔露出一小截的银月。后者似乎只是在这场夜雾中与他有一搭没一搭地戏耍着,并不打算用清辉照亮他前方的道路。 若不是因为他的神情肃穆,偶尔蹙眉深思,任谁一见,都会以为这般美貌的夜行之人是妖物所变。 他听见狼嚎,又看见了白灯笼,几乎不假思索地追了出来。 先前他并没有骗沈放他们,夜雾当中确实有危险,但是却是没有规律可循的危险,这场迷雾本就是自然之力混乱所致,代价必然是有的。 而那些白灯笼,显然是这次的破解之道——用来区分敌友。 庄离一路走来,已然见到了两次狼影,虽有攻击之态,但并没有真正对他出手。这些狼嚎在把他引向一个方向。 他停下了脚步,看着前方地上躺着的白灯笼。 白灯笼的主人去哪了?受到了攻击?这场大雾中还有他们的对手? 庄离脑海中一个接一个念头闪过,突然看见灯笼之后一个黑影渐渐在雾中显现,皮肉烧焦的味道钻入了庄离鼻腔。黑影头部的位置向两侧拉扯得极长,畸形得骇人。 庄离眼皮一跳,瞳孔一缩,身子如猫一般弹跳至数丈高,远离那黑影再次让自己隐于雾中。 那黑影则靠近那白灯笼,蹲了下来,头的位置霎时间被照亮。庄离看清那拉扯的影子其实是此人戴着的斗笠,提起的心略微放下,可是—— “……艹” 待看清那是一个怎样的脸,庄离刚缓下的情绪再次爆炸。 斗笠之下,露出一张焦黑的,没有皮肉的脸,五官皆已融得不成样子,鼻子是一小块突出肉瘤,嘴巴的位置更像是一丝丝皮肉结成的蛛网。 黑影察觉到了庄离的目光,猛地抬起头,露出一只完好的独眼。 在那一片丑陋之间,那琉璃珠做成的假眼珠子反射出绚丽的光泽,显得更加古怪可怖。 庄离惊惧之外,尤其诧异:那假眼珠子在斗笠下自顾自发光,那些流动的光交织、旋转,渐渐勾勒出一道蝶影。 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身上,居然有一颗蕴藏着梦蝶心法的琉璃珠!这是焉支山独一无二的幻术心法,世间除了他和他师父二人,不可能有人知晓。 庄离一时间大胆了起来,再次缓缓靠近那个黑影。 黑影察觉到了他的接近,站起身,将那张足以叫一般人魂飞魄散的脸转向庄离,直勾勾地看着他。 庄离克制住自己观察他面部和身躯细节的冲动,企图用眼睛与那颗琉璃珠沟通。然而,那个黑影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意图,闭上了眼睛。 “不是你。” 庄离一怔,立刻接话道,“对,不是我,是我师父给你的琉璃珠,给了你瞳术的机缘,你是……谁?” 他本想问“你是什么”,但担心激怒这个显然有着基本思考能力的东西。 “你师父是谁?”那黑影喉间咕隆了一声,不带任何情绪地反问。 庄离再次警觉了起来,“给你琉璃珠的人。” “带我去找他,我有要紧的事要说。”黑影的口吻正式而急迫。 似乎是有任务在身…… “一个时辰前我曾见他一面,眼下,我也不知道他在哪。” 庄离话音刚落,那个黑影突然伸出一条干枯树干般的手,僵硬的手指伸开,朝前一抓,庄离头皮一炸,闪避开去,却见那黑影是抓起了那白灯笼,朝后方一照。 黑影语调毫无波澜道,“你好像很怕我,你如果是认识给我琉璃珠的人,不应该这般怕我。” 庄离不禁有些尴尬,“额,这大雾不同寻常,总得小心点……况且我和你也是刚见面……” 他本想说,因为你长得太可怕,而且这大雾里除了鬼、疯子和他这种高手,不会有人瞎晃荡。 “我知你是觉得我面目可怖,所以害怕。” 被说中心思的庄离一时有些尴尬,嘴角浮起一丝讪讪的笑。 “我不是人,所以就算是这个样貌,也不用怕。”黑影的语调毫无起伏,恍若是在讲述极为稀松平常的小事。 “……”如果不是因为这个黑影有枚寄托着瞳术寒潭影的琉璃珠子,和师父有密切的关系,庄离早已头也不回地逃了,但现在,不管这人是什么怪物,还是只是在讲笑话,出于对自己的负责,庄离只是暗暗后退了两步。 他听师父说过,中原有些驾驭魂魄的能人异士,不知眼前这个是不是就是个被鬼魂寄生的死者。 但是,好奇是好奇,庄离非常清楚好奇能害死人的!他当时在下栖镇假冒一名道士捉妖,成功吓退那帮镇民,便是利用了人们害怕未知的心理——当然,最后引来了沈放,也不不知那招算不算引火烧身了。 庄离眨了眨眼,决意不去探究黑影到底是个什么来头,凭黑影的语气口吻和那粒琉璃珠,至少能确定不会加害于自己。 “这白灯笼是你抢的?” “嗯,是北荒的人提着他们。” 庄离敏锐地察觉到这措辞的细节:北荒的人,不是北荒人。 这个黑影怎么口吻那么……奇怪,听起来还像个不小势力……正琢磨着,又听那黑影继续道: “他们围向了城中西南,那儿是连云城狱牢所在。”黑影淡淡道。 “你是跟踪了他们?”庄离试着问他。 “嗯,我本是要去栖云楼,但是人不在,便四处逛了逛。” 庄离更加确信这个黑影身手非常了得,一时拿不准是就此分开,还是和他一同寻找师父。 “既然你并不清楚他的所在,而我屁股后头跟着你一人解决不了的威胁,所以,就此别过。” 庄离根本没明白这个鬼影叽里咕噜在说些什么,他只知道,他先被这个东西委婉地嫌弃了。 “……好。” 第39章 白狼之惑 城中另一边,沈放和那北荒男子已过了十几余招。 沈放有意压抑着剑气,不让其肆意外扬,而令他惊讶的是,对面这个男子竟是也不愿过于张扬。看来对方也怕引来太多的注意。 因此,刀光剑影纷纷,而遭殃的始终只有那早就破败不堪的院子。 他一剑比一剑快,有好几次,便可洞穿那人的要害,然而对面那人刀术虽是一般,却很会利用雾气,身上不知有什么古怪,总在危险之际化险为夷,与剑刃擦身而过。 “你是什么人?”意识到绝无胜算的北荒男子再次发话了。 对面那个让他开始惧怕的剑客没有回答,手中那把快如疾风般的剑毫无迟缓,找到了机会,趁他开口之际,刺穿了他的小腿。 男子吃痛,低吼一声,脑子回忆着所认识不多的梁人名字,退避的速度不减反快。 他一边后撤,一边恼怒道,“我不认识你,为何要诱我过来,将我赶尽杀绝?” “笑话,”剑客身形一凝,语气带着几分轻蔑,“难道你想说,这院中五具尸首,不是你和你的同伙留下的?” “尸首?我——”不待他说完,剑客闲庭信步般踏过那一串在灰白色泽中颇为触目惊心的血迹,在最后一刻,闪现般拉近二者的距离。 “啊!”男子面前剑光一闪,左臂最下端顿时传来钻心刺骨的痛楚,他低头一瞧,一只淌血的断手正躺在自己两脚之间。 “阁下张口便是让在下当你的奴隶,还以为能有什么本事,没想到,口气不小,身手竟是这般平平……” 剑风怒卷而来,男子下意识想避开这第三剑,他预判到了剑客的出招,却在侧身的一瞬间,被遽然转向的剑鞘击中了腹部。 他吃痛地张大嘴,只觉体内什么东西破裂了。 两人之间,顿时,血雾弥漫。 不待他有任何动作,剑客的手快速穿过血雾,牢牢扼住了他的喉咙,同时,剑刃的冰冷触感在他的左胸蔓延开来。 “只进了你胸口半分,退不退,就看你表现了。”剑客的鼻息喷在了他的脸上。 这一刹那,男子只觉得,这个年轻剑客,其狂怒,其压抑,胜过他在草原上对峙过的最凶猛的狼。 没有半分迟疑,他几乎是脱口道:“我是被白狼唤来的,我入了连云城还未杀过一个人!” 剑客没有反应。 “我是个哈布格,我不会骗你!”他强调道,一时间,竟没有意识到,也许对面的人根本就没听过“哈布格”这个北荒赫赫有名的姓氏。 他只是觉得,能有这般剑法的年轻人,绝对不是大梁的普通百姓。 “你是大梁的官?” 虽然看不真切,却觉得面前男子似乎有了触动,一时间,他认为自己猜对了。 “哈哈哈,如此,那看来还真是圣女对我的考验,我打不过你,你杀了我吧。”他顿了顿,“但是,这院子里的五个人,不是我杀的!他们若不是大梁的官兵,也绝不会是我北荒的兄弟们杀的!” 话音刚落,握着他喉咙的手加了几分力气,一时竟有种自己的脖子要被对方生生扭断的惧意,可同一时间,胸前的冰冷却是一瞬间消失了。 他睁大了双眼,想好好看清楚这个有大能耐的年轻剑客,此时,他只觉得可惜,为何,为何这般英武年少,不是他北荒的大好男儿。 正这样想着,这个比他矮了半个头的剑客却是臂力极大,将他抓起身,齐齐一退再退,稳健地再次回到了那个院子。 许久没有说话的剑客终于开口,冷冷道:“我不是大梁人,我来自昆仑以西。” “睁大的你眼睛看看,知道这些人怎么死的么?” 被拖拽了数丈的哈布格再也支撑不出,在剑客松手的一瞬间,像座小山一般猝然倒地,勉强坐在了地上,用衣衫捂住了自己的手腕。 “哈哈,居然,居然,是寸草的人啊……那这还是一场误会了,无妨,这架,我打得很过瘾!”哈布格呼吸急促,似乎并不在意自己的伤势。然而他膝盖以下已覆满了鲜血。 “不过,既然是寸草的的人,你为什么关心这五个梁人死活?”哈布格质问道。 “你对面那个是我的故人。”剑客言简意赅。 哈布格抬眼望去。此时,马厩内那几具小小的尸体被彻底掩埋,而在他对面,却有两根梁木横亘相搭,恰好露出了一块空间,容下了下方女人的尸体。 此刻坐着的高度,正好让他看见女人的两条直愣愣的腿和露出一小截肠子的腹部。 “白狼。”他漠然道,“这是圣女的意志,这些人应该感到荣幸。” 他见剑客默然不语,知他不痛快,冷笑一声,“西凉人,没想到,你们亡国了二十多年,居然连骨头都软了,不想着今夜的大事,居然浪费时间,在这儿可怜这些低贱的梁人!” 然而,说完,那剑客却是摇了摇头,淡淡道,“既然是圣女的意志,我无话可说。这个,接着。”那剑客居高临下地望着他,抛下一个巴掌大的瓷瓶。 “哼。”哈布格没有道谢,丝毫不担心此剑客会下毒害他,径直将瓷瓶中的粉末倒在了伤口上,疼得龇牙咧嘴。 “你们其他人呢?” “按照圣女的吩咐,去了西南边。”哈布格顿了顿,“这大雾已经持续了快一个时辰,你们那位,应该已经快找到那个人了吧。” “我重伤了你,你们圣女可会怪罪?” “圣女是天之女儿,地之母亲,她给大地带来丰收的风雨,同时给罪人带去惩戒的雷与电,岂会管这点小事。她只不过是来为战士们祝福,来见证我们的胜利。”哈布格语气不忿,似乎对这个问题颇为不悦。 “这场大雾是圣女召唤而来?她也来了?” “没错。”哈布格点点头,“圣女的大能,如你所见——” “我方才瞧见了白狼,想来是引你来的那只。我只是好奇,她如何凭空召唤大雾。” “凭空?这是神威!亡国的西凉人,我们北荒的圣女不是你等凡人!”哈布格不掩怒意,口不择言道,说完,才有些后悔。 他正了正色,“你呢,到底为何在此耽误,西凉人?” “我说了,你对面那个,是我一故人,我恰好路过,看见她死了,你又闯了进来,我便以为你是埋伏在此地。” 哈布格见血已几乎止住,说道:“如此,既然误会一场,各自有要事在身,就不耽误了。今夜相斗之事,是你我的秘密,不论你们的那位最终是否成功,我们之间的事,都不会有第三人知道。” 剑客低低嗯了一声,再次看了一眼那院落,消失在了雾中。 剑客离开后不过短短几秒,哈布格头顶的浓雾散了一些,月光穿过稀薄的雾气,落在了院中。 纯洁的圣女啊。哈布格颔首闭目,一边祈求着她的祝福和庇佑,一边撕下一长条衣摆,捆扎在小腿伤口处。 伤口已然凝血,那个西凉剑客给他的金创药是难得的珍品。 他眯了眯眼,不禁怀疑西凉那帮人到底还藏着多少家底。多年征战已是强弩之末的西凉皇室,结局是满门丧于大梁天子的斩ma刀下,那一年,他才六岁,但依旧记得消息传来后,他的阿妈一脸凝重,竟是好半会儿,没把手中的油茶喝完。 他们都觉得,大梁下一个目标就是北荒了,然而,大梁新登基的皇帝却并是选择了放马南山,这二十年来,更是专注于维持西凉的稳定和镇压东海上的海盗。 北荒人都相信,这是天神与圣女的庇佑。 他将重心放在另一条无碍的腿上,挣扎着站起身,踱出来了小巷,凭着记忆,循着来时的路,摸索到街边一个玩意儿,轻轻一晃,一个白灯笼在他手中显形。 这也是圣女庇佑的物事,有了这些白灯笼,大雾于他们来说便没有隐患,北荒的子民便能认出彼此。 他提着白灯笼,走了十几步后,后方的屋顶,剑客的身形悄无声息地浮现,神情明暗不定,说不出是忧是喜。 沈放借着今夜在栖云楼从东流那得来的消息,方才成功套到了话。 今夜的大雾,与无相楼没有干系,那名叫东流的刀客是西凉这帮人的一员,似乎是叫什么“寸草”。北荒人的行动是声东击西,掩盖西凉这帮人的图谋。他们真正的目的并不在西南边。 事情牵涉到北荒圣女,西凉遗民,沈放用脚指头想,都能想到他们的针对大梁而来。只是,具体要做什么,他却是毫无头绪。 庄离在这当中的又是起得什么作用?仅仅是因为认出了北荒人的信号,冒险打探,还是说了,他是受到什么人的呼唤? 在迷雾中寻找庄离和那些隐匿的西凉人无异于大海捞针,目前除了什么都不敢,回到连云城待着,他唯一的路就是跟着这个北荒大汉,寻到那个圣女所在。 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先看着。很明显,她和她的白狼都不是什么善类。 离开前,他最后看了一眼那残破的废墟,脑海中那个女子的面容已变得模糊。她原来是这群乞儿中稍大的一员,之前偷他钱财,应该只是为了照料这帮孩子。 而他们五个人在这场夜雾中,以这般离奇残忍的方式悄无声息地死去。可就算等到大雾散去,白日到来,也不会有人追究。 想到这,沈放眼神晦暗了几分,跟紧了前方的灯笼。 第40章 傀儡之忠 戴着斗笠鬼影在街上疾疾掠行,浓雾的有无对他来说本无区别,他以常人无法做到的扭曲的姿态灵活地避开了各种障碍物。 突然,他骤然一停,脚底发出急促的一声摩擦。 他早知身后有一人跟着,轻功身形丝毫不逊于之前遇到的那个年轻人。此人不断变化着方位,在他的前后左右悄无声息地游走,似乎要将他的底细摸个彻底。 “终于找到你了。”鬼影顿了顿,“你一直跟着之前那个人,也听到了我们的对话,既然知道我们都在找你,为何不现身?” “你们说的不是同一个人,”声音自他后方传来,又飘到了斜前方,“他找的不是我。” “你是嘲风,嘲风认识魃,给了魃那颗琉璃珠,为何这般警惕魃的傀儡。” 跟着他的确实是嘲风。 “你接触过蛇,我担心你身上有什么古怪。而且,我不知晓你为何能在脱离了主人之后还能自主行动。” 傀儡点了点头,“魃掉以轻心,中了蛇和寸草的圈套,我体内有他的一截指头,才得以受驱策——” “打住。”嘲风听得心惊肉跳,立刻制止了对方,“不要在此地说——” “我很清楚,周围数十米以内,只有你一个活物,若是突然有人闯入,我会立刻把他解决。” 噢是的。此傀儡能辨心跳,嘲风恍然,明白自己为何会被发现了。可还是不放心让傀儡在此地就把重要的机密给说了。 “此时不说,可能就没有机会说了。你一定也很奇怪,为何魃迟迟没有回音。” 嘲风神色一凛,再次端详起了傀儡那惨不忍睹疮痍遍布的身躯。 “你说。” “魃中了灵蛇沼大祭司的蛇蛊,他已经不是他自己了。” “……”隐约猜到几分的嘲风在得到确认之后,背心还是生出一丝凉意。 他与魃的关系一向不错。 “我与灵蛇沼祭司的蛇侍缠斗,侥幸逃了。不过大祭司很快发现,一路跟着我北上,我卖了些许破绽,拖延了他北上的时间。眼下,他应就在城外,我也不知道他为何没有进城。” 蛇不在,嘲风紧绷的神经终于缓了缓。 “魃呢?” “去洛阳皇城了。” 嘲风眼皮一跳。看来大祭司是让魃绕过自己,径直回去复命了。圣上身边还有数位高手,孤身的魃还不足以对圣上做些什么,只怕是要蒙蔽圣上…… 今夜一过,他便会回去写一封信,甚至亲自回去面圣。 “此事今夜过了我会竭力解决。”过了一秒,他又问:“你游荡了一晚上,发现了哪些人?” 傀儡抬起手,伸出一根黑黢黢的指头,按在了独眼的位置,“先前那个年轻人,我察觉到他身后始终跟着一个虚影,只是没想到便是你。” 傀儡突兀地停下了话头,像是吞下了后半截话。 一秒,两秒,嘲风耐心快要耗尽,就听傀儡接着道:“那个年轻人体内有梦蝶。” 见嘲风并没有反应,傀儡又道:“你们跟焉支山那位都有关系。”他顿了顿,“我明白了,他要找的人是焉支山那位。” 嘲风皱了皱眉,忽地明白面前这个傀儡在做什么。他在说出自己的分析。 “为什么不直接问我?” “魃曾说过嘲风是个藏得很深的人。” “……”魃居然是这样看我的?嘲风泛起一丝苦笑。 “你是傀儡,我骗你并没有什么成就感,更何况,魃一时半会儿没法接触你了。” “焉支山那位,先前那个年轻男子,你们是什么关系。” 嘲风耸耸肩,“我跟着焉支山那位时,还没有那个年轻人什么事。” 独眼的傀儡定定看着嘲风几秒,“我明白了,就如同在我之前,魃也曾有另一个傀儡,那个傀儡在他为加入神武阁而接受的考验中碎了。” 碎了,这是傀儡死了的意思吗。 “比喻用的不错,不过你仗着身为傀儡,不惧身陨而这般放肆地揭人家伤口,可不是个好习惯,”嘲风挑眉,“等魃醒来,我就把你碾成碎屑。” 傀儡沉默了。 “你也有害怕这种情绪吗?”嘲风笑道。 “魃能醒来?”傀儡不答反问。 “有这种可能。” 过了数秒,傀儡一点点,看上去颇为吃力地,面对嘲风弯下了他的腰,紧接着是头,深深行了一礼,对嘲风展露出无限的尊敬之姿。 嘲风一惊,但却是不动声色,直直望着傀儡。 “若阁下能让魃醒来,在下区区一介傀儡,何以惧粉身碎骨。” 突然面对傀儡对魃的深情告白,嘲风的嘴角不禁抽搐起来:“真没想到我会有羡慕魃的一日。” “魃他是洁身自好,并非是不讨女人喜欢——” “够了。”魃啊,你跟一个傀儡形影不离就算了,居然无话不谈,什么都分享?“你还看见了什么人?” 被打断的傀儡并没有任何不适,很快接着道:“我还看见一个很是厉害的剑客,他的剑很快,如风过。他和一落单的北荒人相斗,所处之地血腥气极重,应有不少破损的肉身在那儿。我担心被发现,又为了找你,便没有逗留。” 嘲风“嗯”了一下,又听那傀儡径直道:“你不需担心,他的身手远超椒图,甚至不逊于睚眦。” “我担心什么……我是怕他一下子想把北荒的人全杀了,但又没杀干净,今夜来的不会只有普通的蛮子,他这样,容易落下把柄。到时候我还要厚着一张脸去求睚眦替他擦屁股……罢了罢了我和你一傀儡说这些干什么。” 傀儡非常同意地点了点头。嘲风明显感觉到,自己在说完能让魃醒来后,他对自己的态度转变了很多。 “我还发现有个身手不错的男子在游荡,他识出我是魃族的傀儡,甚至还想收我为他所用。” 嘲风皱起了眉头。 “你认识他?” “一个收集癖,搅屎棍,骗子,疯子,天下第一自恋之人。” “……” “他应该逃了吧。” “嗯,他身上有个古怪东西,挡住了焦毒。” “……可惜了,今夜若再见到他,记得攻他下盘。 傀儡迟疑了片刻,“……好。” 嘲风不禁想,那人一向自恋,若是身子留了一块难看的焦疤,怕不是要低下他那高傲的下巴,死皮赖脸地去求南疆大祭司愈合该疤痕。这样一来,那人又把自己置于里外不是人的地步。 “那些提着灯笼的北荒人往西南牢狱去了?”嘲风确认起方才听到傀儡和庄离的对话。 “那边聚集了不少人。哦对,还有一名刀客,他的刀光在雾中太盛,刀光在城中各处留下痕迹,并不明白他在做什么。” “刀客?”嘲风一时想不出此时大梁有什么刀客会有余力在此刻瞎搅和。 说罢,傀儡抬手朝一方天际指去。嘲风朝其所指看去,却是满目浓雾,什么都看不清,正要询问,忽地一下,眼前雾气似乎一下子消失。远远地,他看见一座庄严的佛塔,飞檐如展翅的黑鸦,凝在夜幕中。 那是连云城东北角的明光塔。人若站在塔尖,没有雾气相隔,足以俯瞰整座连云城。此时的明光塔塔尖,果然隐隐发亮,乍看之下像是月辉。 奇怪。明明此般浓雾,为何自己借傀儡的提醒,凝眸多望了一眼,便能清晰地看见那么高远的一座佛塔? “你去连云路楼顶呆着,日出以后注意别被人看见,我天亮后回去。” 傀儡“嗯”了一声,后退一小步,彻底隐入了身后的浓雾。 嘲风则转身奔着东北的明光塔而去。根据庄离所说,既然焉支山的那位在连云城,那么便可以解释为何庄离这般莽撞地奔了出来。只是不知道那利用白灯笼和狼影引着庄离前往明光塔的人,到底是焉支山那位还是北荒的人? 西南的部署他很放心,而东北角却是毫无防守,因此他须亲自前往东北一看。 而此时的沈放已是一路跟着哈布格,来到了城中西南。 第41章 焰中圣女 西南的一处三进大宅邸,院外四条街都被浓稠的拨不开的雾气充盈,宅邸上方则是凝聚成云般的雾顶,看上去与周围所有死气沉沉的屋舍并无两样。 在重重雾障之下,一派灯火通明。密密麻麻的人,集中在了前院。 原本摆着花架种着修竹的院子,此刻花架已塌,绿竹被砍,在院中央的篝火中燃得正旺。就连墙角那些只做点缀用的浆果也被这些异邦人摘吃得只是剩下几颗烂透了的。 所有人杂而不乱地站成好几排,将篝火围了起来,而人群中最后一排,一位个头明显比其他人低了半个脑袋的黢黑少年吐掉了嘴里的果子,嘟囔道,“酸。” 没有人注意到他这点孩子气的举动,他们面朝篝火,虔诚地望着篝火前那个白衣胜雪,乌发似炭的苗条身影。 为首的一名汉子低声道:“人齐了。”他说的北荒话似有什么魔力一般,话音刚落,篝火热烈地吞吐出火舌。 火舌飞舞,火星闪耀,那白衣身影的容颜被照亮的一瞬,所有人倏然闭上了眼睛,低下了头颅,不敢直视。 白衣女子的容颜固然绝美,眼眸却是毫无生气,冷到极致,也淡到极致,仿佛天地间若在此时起一阵风,便可将她抹去。 可是在火光中她的身影又是那般沉重,压在每一个北荒人的心上,背上,让他们心甘情愿用血肉滋养她的美,将灵魂匍匐在她脚下,托着她飞在高高的天上。 女子微微仰首,微阖的眼睛倏地睁开,仿佛眼角要随之裂开。 她那碧绿的瞳子看穿了雾气,看到了上方的银月。 “北荒的月,和此处的月,并无不同,我的意志,在北荒得以施行,在此地,亦无违逆。” 她用北荒语哼吟着,同时,赤脚在地上跳起了舞。 随着她的摆动,火焰时而向左,时而向右。火焰中,浮现一头白狼的身影,白狼张开了嘴,吞吐出白色的雾气,与火焰缠绵着升起,拥住了她。 在火苗中毫发无损的女子,不知疲惫地跳着,众人不知疲惫地看着。 他们仿佛随之一起陷入了一场盛大的,烈火与白雾的美梦。而那个黢黑的少年,脸上浮现了幸福满足的神情,他看到了胜利,看到了敌人的鲜血,看到了浩渺草原的地平线上,壮阔升起的太阳! 可就在他们即将随着吟唱和舞蹈渐渐走入暮光之中时,整个梦如镜子一边破碎。 “圣女?”那为首的男子有些慌张地看着面前沉默凝然的女子,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那被称为圣女的白衣女人再次阖眼,双手垂落身侧,双脚并立于灰烬中,轻轻道,“有人来了。” 话音刚落,她上方的白雾凝成寒霜,簌簌飞向后人身后。 只听霜打屋檐,青瓦发出阵阵脆响同时,一个白影无声地窜出,落在了侧方的屋檐上。 来人正是沈放。 那圣女一出手便逼得他不得不避,寒霜几乎是彻底覆盖了他先前那一片藏身之地。若是普通的霜,倒也没什么关系,他只是不清楚这个看上去就邪里邪气的女人到底有什么本事。 嗯,莫拿自己的小命试探敌人的人品。 沈放和那圣女四目相接,却见对方神情平静,一双碧绿的眸子也没有先前装神弄鬼时那般诡异。 应该是个人吧。他正这样想着,就听那圣女道:“是你。那个剑客。” 沈放嗯了一声,“我倒是不记得在哪里见过你。”他语气从容,浑然不觉有数十双暴戾的充满敌意的目光正死死盯着他,仿佛盯着猎物。 “是它看见了你。” 她身后的火焰中,一双狼瞳显现。 “你对我有不小的敌意。”女子接着道。 沈放想笑,这简直是恶人先告状啊,这女人也不看看她前面这一帮一副要吃人模样的壮汉。不过,他还是很诚实地点了点头,同时,拔出了背后的剑。 一瞬间,下面亮出了一排排的尖刀,白花花的刀刃悉数对着沈放。 女子缓缓转过身,正对着沈放,若有所思道:“若是一人一刀,大概要花费一番功夫,才能在已变成肉泥的阁下身上找到那么好看的两个眼珠子。” “喜欢我的眼珠子啊?”沈放笑着道。 “我一直很好奇,东海赤城鲛人的琥珀眼珠子,看这个天地,看芸芸众生,有何不同。” 沈放耸耸肩,“很大不同,譬如他们看你是高高在上生杀予夺的圣女,而在我眼里,你只是个跳舞不怎么好看的模样尚可下饭的普通女人。” 他顿了顿,“不过,你跟别的模样尚可下饭的女人不同,你嗜血残暴,同你的狼一样,没有人性。” 话未说完,只听咻咻两声,人群中,脾气火爆的某个汉子已对着他的头连射了两箭。 沈放轻巧避开,对下面的人从容道:“我只用一剑,她的头就会被挂在城门上,一双绿眼珠子可以好好晒晒太阳,瞧瞧城中央那春光烂漫的花街。” 女子沉默了。众人沉默了,沉默中,是死死压抑的怒气。他们只待圣女一声令下,便要将这不知从哪冒出来的狂徒千刀万剐。然而,院子却有一人惊魂未定。他站在最后一排,将身子重量悉数放在一只完好的腿上,努力保持着平衡。 正是哈布格。早在沈放开口说话时,他就已吓的魂飞魄散,因为他闯了大祸:这个剑客根本就不是西凉的人!他不仅被这人骗了,还将这人引了回来。 圣女是清楚还是不清楚?他满心恐惧地想着,只觉异常焦灼,似乎下一刻,便会被圣女的目光注视。 他是否会被当做一个和大梁勾结的叛徒? 想到这,他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头重重磕了几下。 他身边几人不明所以,稍稍散开,看向圣女。 “哈布格的一人,说话。”圣女确认沈放没有突然出手的意思,看向了人群中那个突然崩溃的人。 沈放此时也不得不承认,这圣女倒是能忍,他说话都豁出去了,这女子没有一点动怒的意思。 哈布格头抵着地,一五一十地将他遇到白狼,遇到那剑客的经过说了出来,没有半点不实和遗漏。 沈放抱剑在胸,冷眼看着,待哈布格说完,轻轻以指弹剑,剑音在院中回响良久,众人只觉心魂一痛,宛如被剑刃刮过。 “四个手无寸铁的乞儿,再加一个女人,被这个女人的指使的畜生,或者按你们的话来说,麾下,干脆利落地开膛破肚,各位怎么看?”沈放刮了刮鼻子,“我单纯只是好奇。” 先前说“人齐了”的那个男子站出一步,目光似电,看向沈放,冷冷道:“不过是杀了五个梁狗,轮得到你在这质问圣女,不知死活的臭小子——” 圣女突然抬起了右手,男子话音戛然而止。 她不带任何感情地看向沈放,缓缓道:“你怎么看,或者我应该问,你想怎么样。” 沈放点点头,“我明白,杀人是你,你,你,你们的爱好,但是我跟你不一样。”他在屋顶踱了几步,抬手虚指了下面众人,最终还是将目光落在了圣女身上。 一时间,他思绪翻涌,想到了庄离称他给那些路边受伤的江湖人士药膏为“伪善”,想到了那院中的惨状。 他本只是想暗中观察一会儿,谁知被圣女逼了出来,似乎也没有退路了。 沈放琥珀色的眸中,倏然间剑光汹汹。 “伪善是我的性格,多管闲事是我的爱好,我不管你们今夜本来是要做什么,眼下我把这笔仇就算在你们圣女头上了。”他顿了顿,咧嘴一笑,伴随着一抹剑光绽放在手中,“杀人者人恒杀之,我现在,要杀她。” 话音刚落,一人突然窜出,正是先前那个哈布格。他处于极度暴怒中,眼眶泛红,目光欲燃,恨不得生吃沈放。 “你这个狡诈的梁人,我要杀了你!” 沈放知这个哈布格武功远不及自己,只是一边留意着其他人的动静,尤其是注意那圣女,一边等他近身。 他本想着重创此人,让他不能动弹即可,然而这男人显然是抱着同归于尽的心态,他两把弯刀高举过背,高高跳起,来到了屋顶,朝着沈放的头就是劈落。 而沈放已瞥到其身后的数排人已齐齐拉满了弓,瞄准了自己。 果然,他们只当这个哈布格也是个死人了。 沈放知道自己别无选择,挥出了不留余地的剑,在弯刀距离自己双肩只数公分时,一剑穿透了哈布格的脖子,继而飞快地拔出了剑。 血花飞溅中,他没有停下手上的动作,一手抓住那人的肩膀,将自己完全挡在了哈布格的尸体身后。 密集的扑扑声响起,哈布格的尸体瞬间变成刺猬。 “慢着。”冷眼旁观的圣女倏然启口,打断了北荒人的下一轮攻势。她的身后再次浮现一对狼瞳。 “我知道你是谁。” 沈放眯了眯眼,心沉了沉,因为他分明听见,这女人声音里的几分兴奋,甚至,可以说是难以遏制的喜悦。 …… 城中的东北角,庄离一路来到了明光塔塔底。从遥望,到接近,庄严肃穆的明光塔在这个距离下,在他眼中显得恢弘无比。 正准备进入塔中的他突然听见极远处传来一声凄厉的狼嚎,猛地一回头,一时间心脏狂跳不已。 第42章 月色惊鸿 “也许我们可以互惠互利,我只需你帮我一个忙。” 圣女此话一出,那些北荒人竟比沈放还要惊讶。 沈放故作认真地想了想,轻笑着言简意赅道:“我没兴趣。”沈放只觉得,能让她愉悦的都不是什么好事。 先前那个为首的男子忽地单膝跪地,一手放在胸口,朝圣女行礼道,“塔塔尔愿出战,取此人头骨献给圣女,献给天神。” 被拒绝的圣女碧绿的眸子冲沈放眨了眨,眼中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也不知是对沈放还是对那塔塔尔说道:“那就看看你本事如何。” 下一秒,她微微点了点那小巧精致的下巴。 那个自称塔塔尔的男子站起身,一脚高高抬起,重重踏下,一时间,所立之处的青砖表面裂出无数细纹。眨眼睛,塔塔尔看似笨重的身子,一下子攀上了屋檐,与房顶另一端的沈放相对而立。 对峙的局面只有片刻,所有人都被沈放手中那把剑吸引了注意力。乙未剑的表面的银色波纹泛开,剑身剔透的近乎透明,宛如装满了月光。如此梦幻,让他们一时有些恍惚。 也不知是沈放是如何做到的,只见凌厉的剑光一闪,人已踏着剑光到了塔塔尔身前。 沈放的身形与手中的剑可谓极快,一时间,包括塔塔尔在内的所有人都只能看见一个灵动的白影携着一把凝固的月光,在他塔塔尔的前方、身后、身侧显形,时间相隔无几地刺出了三剑! “小心!”众人并没有真的喊出来,但都替塔塔尔捏了一把汗。他们此时早已发现,自己是有些轻视了这个年纪轻轻的剑客,尤其是,轻视了他手里那把剑。 只听风声猎猎,伴随着金石铮铮,银光大盛,剑客又已回到了屋檐的另一端。 而塔塔尔则是神情兴奋地捂着左肩,指缝里有鲜血溢出,“很快的剑,可惜,这样还是杀不了我。” 沈放神情漠然,他方才只不过是想以快剑来试探此人深浅和风格,并没有轻敌,眼下他发现这塔塔尔的并不像看起来那般笨拙冲动,防守得倒是稳健。 众人有的为塔塔尔喝彩,有的则是嗤笑沈放,只觉这般花里胡哨的路子,果然是中看不中用。 沈放听了些大概,便明白这帮人对大梁的刀剑之道不甚了解。方才他借月光之轻盈灵动,俨然是以剑映射此时心境,稍稍有些水平的武者,就该明白这有多么巧妙绝伦。 塔塔尔右手的弯刀在脚下的青瓦缓缓刮过,嘴角带着不怀好意的笑,“不过,阁下的剑舞倒是让我和我的兄弟们看得很过瘾。” “刀不是用来奏乐的,阁下弄出的声音真的很难听,果然是跟你们的圣女一般,毫无舞乐天赋……”沈放平淡道。 未等他说完,塔塔尔抬刀狠狠一劈,一股刀气迅速结成刃障奔向沈放,所经处瓦砾飞散,留下一道巴掌宽的沟壑。 沈放一跃而起,跳上隔壁的房顶,却见那刀气未散,而塔塔尔已是追至半空,弯刀凌空又是不管不顾地一扫。 那大开大合的弧度,那张牙舞爪地身形,那凶神恶煞的面容,沈放决定收回自己方才的评价,这个叫塔塔尔的是非常冲动。 他显然是要以大而广的刀气逼得沈放无处可躲,又无路近身,丝毫不顾对周围东西的损坏。 沈放再次闪避跃开,就看见自己先前所站之地的青瓦一点点松动,朝底下齐齐滑落。 一时间,院内满是尘埃和灰尘。圣女站在院中还好,其余离屋檐近的,不得不急急忙忙地闪避,一时间,下面混乱了起来。而一批人似乎怕沈放乘乱对他们的圣女打什么主意,自觉地围住了圣女。 然而,他们跟圣女不一样,那熊熊烈火是会将他们吞得一点都不剩的,又不敢离圣女太近。 沈放被塔塔尔步步紧逼,两人始终隔着几丈的距离,为了看清对方的刀路,他一直是面朝着塔塔尔而退身。 身前刀气汹涌,沈放游刃有余地闪躲着,却装作有些吃力的样子。万一对方发现那塔塔尔解决不了自己,一下子全部上场,他便难免有点手忙脚乱了。 他绕到一个人墙的缺口,和那圣女之间毫无遮掩。不禁想到,如果此时有那柄短剑就好了,擒贼先擒王,用些小手段想办法控制住那个圣女也不是不可。 “小子,我看你已是穷途末路了吧!若不是已决议将你献给圣女,我可要把你带回去做个哑奴,你若说不出话了,靠这身子和脸,还是能让人高兴高兴,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除了始终面无表情的圣女,传来其余人此起彼伏的笑声。 沈放怎么会听不出这笑声里的猥亵和侮辱之意,他微微挑眉,觉得被弄反了角色是个不能忍受的误会。 虽然明明不关庄离的事,塔塔尔辱及自己那方面,而自己在那方面只有庄离这个念想,那就是辱及了庄离——沈放自有一套生气的逻辑。 他看着那唾沫横飞,满面红光的塔塔尔,只觉得怎么看怎么恶心,一念方生,身子如鹰般转向,一下子朝刀气贴了上去。 那塔塔尔见沈放不再闪躲,反而迎面而来,以为他是受了刚才的侮辱,要舍命一搏,心中一怔,但是很快扬起冷酷的笑容。 然而,他忽地感到耳畔惊雷滚滚,恍惚间仔细分辨,发现那是涧边瀑音。此处怎么会有涧边瀑音? 他手未停,挥舞着长刀,明明隔着很远的沈放却如一头溯游而上的游鱼般,腰间银铁莹亮,在震耳欲聋的瀑音中毫无滞涩地靠近了他。 塔塔尔怎么会知道,那雷声般的瀑落,是每年霜降时节,拥霞山上的落泉飞瀑之声,是沈放将心中的剑音贯入剑意,借着激发而出的飞瀑般淋漓的剑气而成。 最为熟悉,也用得最为熟练。这般飞瀑剑气,沈放练了很久,眼下,便是用它做了结的时候。 剑气将无形的刀障切割成无数块,散于空中,沈放见缝插针,不断变向,借着乙未剑的剑气或是折射,或是横档,穿过了塔塔尔挥出的刀气。 塔塔尔毫无惧色。对方若是出剑杀他,他便握住剑,让他扎得更深,同时用擒拿术,一把将对方死死抓住,让其余人将他射死。 对方想同归于尽,莫非他就没有赴死的决心?他冷笑愈盛。 然而,他只觉眼前白光一闪,一种尖锐的无法形容的极致的痛苦,伴随着温热的液体,在他脸上爆炸开来。 这一切并没有按照他的估计! 啊! 啊! 他捂住了脸,狂叫着,同时一脚踏空,狼狈地滚下了屋顶。 塔塔尔松开了手,火光中,依稀可见,他面中央多了一个血红血红的窟窿。 沈放割掉了他的鼻子。 场上顿时阒然无声,然而下一刻,北荒众人群情激奋,就要朝沈放压来。 沈放居高临下,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看着塔塔尔脸上的血窟窿,内心却是惊疑不定:怎么回事?方才他明明只是想在他脸上划一剑!为何为偏了三分,深了一寸! 他盯着握剑的手,生平第一次对自己的掌控,有了一丝怀疑。然而,他此时此刻,他绝不能表露出一分一毫的迟疑,若是辩解,就连他自己都不会相信! 圣女却是根本没有去看那个兀自喘气,身子颤抖的塔塔尔。她轻轻叹了口气。 可在塔塔尔看来,这声叹气便是最深刻的耻辱,这比让他死更为难受。他双目死死紧闭,吞下了所有的惨叫。 众人在这声叹气中渐渐安静了下来。 “圣女……”塔塔尔咬牙道。 “拿起你的刀。” “好。” 他抬刀反手抹过脖子,顿时气绝。一时间,气氛诡异无比。 “子时已到,你们该出发了。”仿佛刚刚只是经历了一场闹剧,圣女波澜不惊地吩咐道,“若是耽误了大事,哪怕是我,也承担不起。” 此话一出,众人面面相觑,一时有些愕然,但很快神情凝重了起来。 “你们不走,是小觑了白狼,还是高估了这个剑客?” 她轻轻道,语气依旧是平淡似水,哪怕自己的族人受此折辱,哪怕沈放言词奚落,都没有让她有多余的情绪。 紧接着,她从容地仰起头,看向沈放,“这是白狼和这个剑客的事,是天神的安排。” 沈放突然想到那个叫萧莫梨的女子,她们身上,似乎有那么一丁点相似。 “看来你们的圣女是想效法先贤,舍生赴死。” “不对,你只说对了一半,我虽舍生,却并不赴死。”圣女伸展双臂,篝火窜起,将她吞裹,“我会死而复生。” 沈放笑了笑,没有说些什么。 那些北荒人见圣女话已至此,终究是一个接一个往大门而去,他们始终记着千里奔袭来此真正的使命。 很快,偌大的府邸中,只剩圣女和沈放二人和两具尸体。方才因刀剑相斗被搅动的雾气再次缓缓聚合,仿佛是一种会不断再生的生物。 火中的圣女看着沈放落入院中,率先道,“我之所以允许塔塔尔与你相斗,是想看看,你手上这把,是不是真是那把,能随心境而变的惊鸿剑。” “眼下你知道了是真的,又待如何?”沈放有了些好奇。 “我的不情之请依旧作数。” “我是来杀你的,你凭什么觉得我会替你做事?” “因为这也是你来这的目的。”女子神情肃穆,以祈求的语气轻轻道,“我想请你杀了圣女。” 第43章 夜雾囚境 沈放微微一怔,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锐利的眼睛眯了眯,“你在玩什么把戏。” 他依旧担忧着先前那“失控”的一剑,不知道是连同这圣女在内的北荒众人中,有高手故意借“剑”杀人,还是那确实是他的失误。 “我知道你这听起来很好笑,在某种意义上,我确实就是圣女。”她看着沈放眼里的怀疑和嘴边噙着的若有若无的笑意,脸上突然笼罩了一丝哀伤,“但在某些时刻,我知道我不是,现在就是那些时刻。” “真正的圣女是我的母亲,每隔十二年,她都会培育一名年轻貌美的女儿,重新担当圣女,我已经成为圣女七年了。可是眼下离北荒太远太久了,这具身体自己意志已在路上渐渐复苏,我已可以勉强脱离她的控制。 ”女子的身形在火中勾勒,显得柔美而纤弱。 “那个,圣女姐姐,大梁人不像北荒人那般信这些东西……”沈放面露为难,“如果你是怕死,但在那帮族人面前不愿露怯,等他们走了之后以此博得我的怜惜,我可以理解。” 说完,他摊手道,“可惜,我虽怜香惜玉,但也厌恶蛇蝎妇人。” “你要杀我,是因为那五个乞儿么?” 沈放回应以沉默。 “白狼的力量要靠一套繁琐的人牲祭祀维持,在此地我们无法完成,它便自行去觅食了,它确实可以寄生于我,控制我,但我却无法反向控制它的欲望。” “所以,你想说,责任并不在你么?” 面对沈放的诘问,圣女垂下了眼帘,叹了口气,“先前我若是下令让他们齐齐拿下你,你绝对无法全身而退。而我却让他们走了,现在,只剩你我二人,谁也杀不死谁。” “想必你已见识过它的雾隐。我让他寄生于我,便可以安然无恙地回到北荒。” “就算是呓语剑的主人沈昱诚亲自到来,也无法围杀我,除非,我自愿而死。” “你可以不信,但是我所要求的,不过是你本来就想做的事情罢了,唯一不同的是,你要按我说的办法杀了我。” 沉默良久,沈放道:“如果你说的是真的,真正的那个你能得到什么?” 女子从话里得到了希望,她抬眼,一对碧绿的眸子烨烨生辉,“自由。” 沈放抱剑在怀,思忖道:“这莫非是你的诡计,我若信以为真,按照你的办法杀了你,你就能死而复生?” “自你现身到现在,我唯一撒的谎,便是自称能死而复生。”女子眸中的光转瞬即逝,神情凝重,“人死怎能复生呢?不过是他们的谎言罢了。” “他们?” “我的母亲躲在地下,让亲生女儿代替她担任人前的圣女,历来的圣女均不得好死,但是很快,就有新的圣女产生,因此,族人坚信圣女会死而复生。” “你按照我的办法,杀死寄生在我体内的雾茧,我便能重获自由,大雾、白狼,都会消失。” “雾茧是她用来控制你的东西?也是你和大雾和白狼的联系?” 女子点点头,“北荒保留下来不多的邪术之一,你不需深究,若是担心我有图谋,你可先行砍下我两条胳膊。” 女子说得平淡,沈放也不免一惊。 “我要怎么做,才能取信于你。”女子又问。她周遭那层冰冷寡淡,将她与这个真实世界隔离开的壳似已经在与沈放的对话中,不知不觉瓦解,此时的她急迫且真实。 更像是一个人了。 沈放已做了决定。 “你先告诉我,那个所谓的寸草,是想做什么?” 他想知道这女子的诚意。 “寸草的人已在城中另一处设下陷阱,只待在大雾中被诱出的那个人的到来。我不知他名姓,但是此人的师父,在焉支山修行多年,是当世——你要去哪!” 女子一步踏出了火焰,喊住了疾步往外奔去的沈放,“城中大雾弥漫,你绝对无法拦下寸草的人,而且,距离寅时还有一个时辰,你不要惊慌!” 而在她踏出火焰的一瞬间,身后再次浮现一对狼瞳。她身子一颤,退回了火焰当中,斩钉截铁道:“杀了我,让我自由,你就能救他。今夜之事,北荒十二部落已谋划了三个月,岂是你随随便便便能阻止的!” 沈放的身形凝滞在了原地,随即缓缓转过身。 圣女只是看了一眼,心里也不免一惊,只见此时的男人眸子阴沉,面部的肌肉绷得紧紧的,竟是霎时间就变了个人。 “告诉我,他在哪,以及教我怎么杀你,” 女子嘴角上扬,她的笑容僵硬而古怪,似有许久不曾做出这个表情,与此同时,她亮晶晶的眸中飘出一缕青色的焰火。 “很简单,剖开我的右边胸膛,取出里面的雾茧。” “听你之前的意思,似乎惊鸿剑很适合做这事,不然,你大可自己亲手取出来。” “古剑惊鸿能与境遇相和,或许能欺骗雾茧,别的兵器一旦触及,便会立即遭到雾茧的抵抗。” “或许?” “还未曾有人这般做过,所以我希望你把我的双臂砍下,这样在你取茧之时,万一被它识破,不会发现我两只手臂死死掐住了你的脖子。” “我懂了。还有呢。” “我若离开这团火,白狼的意志便会活跃,它也许会攻击你。” 沈放皱眉,“我只有两只手,一把剑,没法一边斗狼,一边取茧。” “所以我会留在火中,并在你手上留下一层冷雾凝结的霜,你需要将手探入火中,在冷雾融化前取出,你知道的,难处并不在取茧。” 沈放挑了挑眉,琥珀色的眸子竟是渐渐漾出雾蒙蒙之感,“领悟这夜雾,想象并模仿这当中情境,并不是很难的事情。” “有这样的信心,我很满意。”女子点了点头,抖肩扬臂,四周的雾气快速地朝沈放凝合,“当你心境已成,就以剑气破开此雾障吧。” …… 明光塔有六层,庄离已来到了第三层。他确信自己来对了地方,因为这儿无处不是“梦蝶”的痕迹。相比他一路走来发现的那些蛛丝马迹,那些在稀薄雾气中闪烁的粼光,树梢上沉眠的幼蝶,他一踏入塔内,便感觉到久违的熟悉感铺天盖地而来。 透过塔内壁阶上遍布的斑斓浮光,他仿佛能瞧见就在不久前,曾有一个熟悉的身影,仙人一般掠上了塔顶。 正是那个人,留下了这些独属于焉支山凌波涧的痕迹。 凌波涧没有湖,没有泉,但是在涧底那一望无垠的光秃秃的石面上,永远是波光粼粼,流光溢彩,宛如是东海之滨长满珊瑚的瑰丽海底。 师父。 他轻轻在心里念起,加快了脚步。 第四层,第五层。 他踏上最后一层台阶,直觉般,看向那风来的地方。 所有窗皆已打开,一人在空旷的外廊上遥望夜空,背对他而立,衣袂卷起,似乎下一秒就要乘风而去。 叮铃铃的声音响起,庄离注意到,这一层的梁柱上系满了样式奇异的风铃。它们或大或小,或是青铜,或是白银,或是寒铁铸就,然而皆是囚笼形状。 风过,叮叮有声,似乎能传到极远处。 他正要开口,却觉一阵头晕目眩,无声地干呕了起来。 那人依旧背对着他,恍若未闻。 叮叮叮叮,叮叮叮叮。风铃音似万蚁入脑,又似百虫蚀心,庄离只觉得自己全身的骨头都在咯吱咯吱发颤。 可是他只能不停地干呕,唾液沾染了他的下巴,顺着脖子不断流下,宛如一个傻子。他跪在了地上,满脸泪水,却努力抬头,看向那个依旧一动不动的人。 那个男子似察觉到了他的目光,转过身。泪眼模糊的庄离只看到他戴着一张面具。 “比我想象的能忍。”男子打量了他一眼,往前跨出一步,抬手拍向左侧内壁。 霎时间,所有的风铃晃荡得更加猛烈。 庄离凄厉地叫了一声,下意识掏出了沈放给他的短剑,猛地往自己太阳穴扎去! 赫然间,他腰下生风,只觉身后多了一道人影,那人的两只手有力地托住了他,朝来路奔去,沿着楼梯飞速而下。只是看了眼那旋转的阶梯,庄离便觉天旋地转,似乎被利器搅动了五脏六腑。他一口黑血,呕了出来,染上了那一排古朴的木阶。 上面的人似乎并没有急着追他们,他一路被托着,回到了明光塔的最下层。 “也比我想的要蠢的多。”那个出手救了他的人低声嘟哝了一句,将他方才夺下的短剑塞入庄离的怀里。 塔内烛火皆灭,壁上的浮光照不亮那人的脸,可分明是个陌生的声音,昏昏沉沉的庄离莫名觉得他身上有些熟悉,有些亲切。 突然间,那个人身子一僵,于此同时,庄离跌落在地。 钻心的痛立即让他想起,在此之前发生了什么。 庄离注意到,来时明明洞开的大门此时已关上,而门外是化不开的黑暗,先前还明透的长街此时已被浓雾占据。 那人男子打量了一圈,回到楼梯口,朝上看去,恰有一抹极为明亮的光芒自上散发出来,照亮了塔的内部。 庄离瞪大了眼睛,发现,不仅仅是最上面,这下面的每一层,都挂满了密密麻麻的古怪风铃。 “啧。一座明光塔,挂满了囚梦铃,原来如此。”那个男子自言自语道,他眉头微蹙,似乎也对处境不太乐观。 庄离看清了他的模样,发现自己确实不认识他。看他样子,约莫二十四五岁的年纪。 “你识得囚梦铃?你是谁?上面那个人又是谁?” “我今晚睡不着,出来散个步,碰巧一走来到这顺便救了你小命。”男子盯着那白光的源头,面无表情道。 庄离一怔。 “你以为呢?你这种脑子,他怎么会派你独自来大梁浪荡?我真好奇,他是交给了你什么任务。”男子的嘴角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嘲弄之意。 庄离的表情僵硬在了脸上,半是惊骇,半是恼怒地说不出话来。 男子极为懊恼地闭了闭眼,“我更蠢,居然为了你这个小傻子自己往别人的圈套里钻…” 第44章 屠夫沈放 自天上俯瞰,连云城的东北和西南两角,雾已成海。仿佛有神通之人,将万里外的苍山云海吹落至人间。 西南角,雾海的正中间正是那三进府邸。这三进府邸是北荒人数月前就辗转多次,借人居间买下来的藏身所在。距离城中西南的监狱,只有半柱香的路程。 监狱所在,此刻是一片火海茫茫,但是那些厮杀与惨叫声几乎全被泥墙一样的雾障堵得水泄不通,竟没有传出去分毫。就连火舌,都被浓雾给吞吃了。 雾海中死寂沉淀,安详弥漫。 三进府邸的内院,一团火与一团雾对峙着。雾团的外层一点点开裂,溅射处灼热的剑光,一个白衣人的身形渐渐显现。 沈放走了出来,眸光灰蒙,仿佛睡着一片浓郁的化不开的阴翳,他手腕处缠绕着一圈晶莹的白光。 与此同时,火中女子的白裙则缓缓脱落在脚边,露出皎洁光滑的胴体。第一次看见女子身体的沈放只是提着剑,面无表情地朝她走去。 他刚迈出第一步,手腕上晶莹的白光便起了变化,如溪水般朝手臂蜿蜒而上,结了一层晶莹的白霜。 这让沈放一下子想到了荒雪剑。 他每走一步,手臂上的霜层便厚了一分,上了一寸,直到在肩膀处停下。此刻的他就像穿着莹白透亮的臂甲。 白霜又顺着手腕反向游走,企图爬上剑身,但刚触及,尚不及凝结便碎成霜屑纷纷落下。 乙未剑剑身无暇,不容丝毫附着。 眼看着那个五官英气却,神情漠然的男子朝自己走来,女子缓缓躺进了火中,将双臂侧展。 她用眼神示意沈放砍下她的双臂。 “不用。”沈放摇了摇头,“我直接取出雾茧。在开始前,告诉我,寸草的人,设下的陷阱在哪,他们具体要做些什么?” 沈放从一开始就根本没打算砍下这女子的双臂以求稳妥。 女子眨了眨碧绿的眸子,深深看了沈放一眼,片刻后,启口道: “城内东北角的明光塔,此刻陷落于此处一般的雾海,他们要把那人围困在明光塔中,囚禁至死。” “囚禁至死?” “那塔中有专门克制那人所习的心法。而大雾,这是在明光塔外形成的雾障,使那人无法逃离明光塔,也无法朝外界呼救。” “……我明白了,可以开始了。” “沈放,你是否已想通了一件事。”女子注意到沈放神情的一丝异样。 沈放点了点头,“你既已助我领悟这浓雾,我眼下便可以骗过那些雾障,进入塔内。” “为何此刻不去?” “我已答应了你。”沈放冷冷道,“你问题太多了,我赶时间。” 女子神情柔和,“待我胸口的印记变成红色,就可以动手,剜开表面的皮肉后,你就会认出它,对了,你挖过红薯么?” “没……但是看过。”沈放不明白她为何要在这关键时分突然提起这么莫名其妙的事,哪怕他已在雾中收敛身心,此刻也有点跳戏。 “如果可以,像拔红薯一般,把它连根拔起。”说罢,女子闭上了眼睛。 沈放心里嗯了一声,目光下移,见女子本是光洁的左胸赫然多了一只深黑色的眼睛。 那是由三条黑线简单勾勒出的人眼,看得沈放有些发怵。 趁着眼睛还未变红,他决定先试探着将手放入火中。“异火。”他记得这个女人这么称呼它。 此时女子身下只有灰烬,这火却是依旧燃得旺盛。 套在凝霜之中的手臂依旧灵活自如,与往常无异。穿过明火的一瞬间,最外层的霜面冒出缕缕白烟,白烟笔直地朝天上飞去,转眼无踪。 肉眼尚未看出霜面的厚度起了变化,但是既然是融化,确实如女子所说,需尽快完成取茧一事。 “像拔红薯一样……” 光是听起来,就很痛啊。正这样想着,沈放只觉眼前有了浓郁的血色。那个黑色的眼睛已成血红,正死死盯着沈放。 沈放吸了口气,两颊微微一紧,下颚紧绷了起来。 刹那间,手中的乙未剑变得跟他的眼眸一样朦脓黯淡,仿佛在墓穴里被遗忘了很多年,落满了旧尘和骨质。 雾锁剑心,剑气和周遭的白雾融合得天衣无缝,不分你我。 时机不容错过,沈放出剑了。 他手上的动作依旧稳如山,心中却不得不承认,破开一个活人温热的胸膛的画面,确实比他想得还要疯狂。 眼睛眨也不眨,睫毛毫无颤动,看着剑尖划开无暇肌肤的一瞬间,鲜红的血立刻淌出,染红了半个胸膛。 红色的小溪或是沿着女子的细腰滚落火中,或是绕过圆润的胸部,聚在微微下陷的腹部,形成半个巴掌大的血池。 血池子里,倒映着沈放一丝不苟的脸庞。皮肉翻飞间,他在微末处使出如履薄冰的剑法。他此刻不是个剑客,更像个屠夫, 转瞬间,他已沿着那只眼睛的轮廓,彻底剜开了那处血肉。血红的眼睛已不可见,只剩一个触目惊心的血窟窿,中间则是镶嵌着一团白色的絮状物。 沈放一时间以为自己只不过是剥开了一个棉桃,可细看之下,那个白色的絮球缓缓收缩,仿佛是女人的第二颗心脏一般。 这心脏一般的起毛的小东西,就是雾茧了。 腹部的恶心感每分每秒剧增,但是手上的动作却是愈发决然果断。 他操着剑刃,沿着絮状物的下侧勾勒着,寻觅着,电光火石间,手腕骤然用力下压,几乎是贴着肋骨狠狠插入。 就像是切豆腐一般。 托那个女子红薯的比喻,沈放做了奇怪的联想。只是,这团白花花的豆腐会流出红艳艳的血。 这女人一声不吭,是真的感觉不到痛吗? 薄如蝉翼的剑刃已抵在雾茧的根处,他只需轻轻一撬。可是雾茧上方开始长出一些青中泛白的东西。 一根接一根的冒出,顺着剑刃不断攀高,像是女人青葱般的玉指,轻轻抚摸着、擦拭着剑身。 不好!一个念头在沈放脑中炸开。 只见其中一根手指刚抹过剑身,剑身上的雾气便消失得一干二净,清澈如镜面。 啊! 女子发出一声凄厉至极的惨叫。 早有防备的沈放抬起另一只手臂,横挡在面前,只觉手臂两端,手肘和掌间同时受到了猛烈的撞击。 撞击来自于女子的双臂。 女子双目紧闭,可是双臂却不受控制地直直地抬起聚拢,企图掐住沈放的脖子。 被挡下第一击后,女人的双手似放弃了,重重落下,却又再次抬起,更加快速、凶猛地扑向沈放的脖子。 第一击后,沈放手臂上的凝霜便有了裂纹,他只能加快持剑的动作,可是那雾茧似乎底部被什么东西牢牢吸住,极为顽抗地粘附在胸腔。 似乎,有些,托大了。 沈放清楚地这两只手再撞几下,凝霜就会碎掉。 而那雾茧上长出的宛如手指般的东西更加猖狂,转瞬间,就与沈放的脸只隔了一掌的距离。 隐隐间,那些妖邪的手指仿佛在喃喃细语,尖利的声音钻入沈放脑中,一片混乱中,他眼前真的出现了一只陌生的手!那是一个女人的手!肌肤上满是皱巴巴的纹路……指甲很长,很尖,一点一点,慢慢刮过他的大脑…… 一时间,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拿剑的手,已泄了力,眼睁睁看着那个已被自己挑高的雾茧再次回落。 千钧一发之际,他只觉两侧同时响起噗噗两声,伴随着血雨喷薄,脆生生的手臂如藕节一般干脆地滚落在地。 有第三人突然出手斩落了那两只手臂!那人竟是一直在注视着这一切! 可是眼下,沈放来不及顾忌此人。没有了干扰,终于腾出了一只手的他抓住机会,两只手齐齐握住剑鞘,感觉到那埋于胸腔中的蛮力,瞬间发力上提。 雾茧彻底松动了,原本在剑身上张牙舞爪的手指几乎是瞬间消散。 沈放克制住恶心和抵触,左手抓住了那颗雾茧,触感冰冷,像是在冷溪中浸润了许久,表面长出了一层薄薄青苔的卵石。 然而正是这样一个极其诡异的毫无血肉可言的东西,下方却是与女子的血管肉脂紧紧依偎,宛如唇齿般亲密。 “还不快点取,你这握剑的手臂就要废了。” 出手的是一名男子,他大大方方地凑到一旁,看热闹般伏低了身子。 沈放攥紧了雾茧,手心冰冷,手背则开始灼热滚烫起来。 像拔红薯一般,连根拔起。正这样想着,他已站了起来,然而在他摊开手细看之前,那雾茧在脱离女子身体的一瞬间已彻底消失。 他的掌中,除了顺带拽下的筋肉,别无他物。沈放甩手扬出,那些脏污悉数落于地上 女人的身体也起了变化,肩膀、胸前、腹部、大腿无不是纵横交错的丑陋结痂。光滑无暇的□□是假象,这才是她原本的肌肤。 “她没救了,瞧你做的好事。” 男子目光扫了几眼女子,带着几分幸灾乐祸的语气道。男子一袭黑衣,头发紧紧束在脑后,脸上戴着半截鬼脸面具。 不待沈放开口,男子又像是自言自语道,“自由的去死,也是一种自由,这小美人说得倒也没有错啊。” 昏睡中的女子的眉眼苍老了很多,脸色雪白得宛如水中的月,窄窄的肩膀外侧,是两面光滑的伤口。 浓浓的血腥味,让沈放一时喘不上气。他这才发现,他的脸上、手上、衣服上全是血,而背上则满是冷汗。 “现在就带她去医馆……”沈放语气暴躁。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这时候,哪里会有医馆在看病。 男子发出哧的一声笑,“先不说拜你所赐的失血之多,她被她那老不死的亲娘用乱七八糟的东西养了十几二十年,没了雾茧,就算此地有你岐黄坊的分店,给她补血活脉,她不死也就勉强当个活死人。” “她为了摆脱控制,宁愿让你这萍水相逢又敢于托大的小子取走心茧,你认为她愿意像个行尸走肉般活着吗?” “活着啊,可不是只是喘口气那么简单的事。” 沈放沉声道,“她早知会如此?” “谁知道呢,或许是被她亲娘骗了,或许因为你是第一次没经验,手法太过粗暴了呢?” 终于,沈放强压下和这个人打一架的冲动,看向这个每一句话都能把活人气死、死人气活的男子。 男子察觉到了沈放带着几分怒气的眼神,在满地血污中谦逊一笑,颔首道: “在下南宫负云,幸会。” 第45章 渡海之蝶 “你听到我名字,好像不是很惊讶?”南宫负云微微挑眉,满是好奇地看向沈放,甚至觉得在自己说出身份时,沈放脸上写着“果然如此。” “因为我和她太像了么?”他若有所思道。 沈放嗯了一声,目光回到了女子身上,“虽然我和你之间有不少的麻烦,但是我只想先解决今夜的事,不知南宫楼主意下如何?” 南宫负云压下被忽视的不满,随口道,“那是自然。你眼下是不是还在想,为何雾茧已灭,这片大雾还是没有散去?” “阁下有何高见?” “在下的拙见是,施法者尚未死透。要想这大雾散去,你只需一剑对准她右边的胸膛,这次可不用费心费力地揣摩了,一剑爽利刺入即可。” “你们兄妹两个一向这般说话么?” 南宫负云被逗乐了,眉眼带笑,“倒也不是,只是今夜天气不好,心情不好罢了,我说,你再不动手,说不定就赶不上那边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以手指虚点,将女子身上的疤痕一一指给沈放看,“这儿是鞭笞,这儿是火炙,唉,沈放,她都受了这么多苦了,何不给她个痛快呢?” 沈放解开了外衣,脱了下来,将血迹斑斑的衣衫轻轻披在了女子裸露的身体上。 “阁下点穴止血的手法很是高明,可我信得过阁下的身手,却信不过阁下的心,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所谓的‘活死人’一事,不是骗我杀人。” “很好很好,看来我妹没少跟你说我的事啊。”南宫负云一脸欣喜道,“她眼下只是昏睡,你按一按她印堂穴,把她弄醒看看。” 沈放皱了皱眉,按照他所说,抬手并指一按。 女子眉宇紧锁,数秒后,睁开了双眸,一双空洞的大眼睛呆呆望着上方的虚空,再也没有别的动静。她的眼珠子已不再是碧绿的了。 “如何?”南宫负云高兴道,似乎自己刚刚打赢了一个赌。 沈放缓缓道,“今夜你不去杀南宫芙云,却悄悄跟来了这,是为了春秋十九,对么?” 南宫负云饶有兴趣地看着沈放,等着他说下去。 “你琢磨了几天几夜,就没悟出什么?” “沈公子真是明知故问。”南宫负云耸耸肩,坦然道:“你们拥霞山庄用一个假剑谱害我白高兴一场,所幸倒没有编纂什么害人走火入魔的招式,倒也不算是真小人。” “我用真剑谱的下落,换你一个承诺。” 南宫负云一怔,看着那一脸严肃不似说笑的沈放,挑了挑眉,“不如直接把真的给我,我可是出得起大价钱的人。” “阁下真是异想天开。” “沈放,你这一路走来,不累么,不憋屈么,大师兄不仅给人害死了,连剑谱也要老老实实拱手相送,你把剑谱给我,就当这剑谱是真的被我偷了,世人也只会当你是无能,怪不得你什么。” “这么说来,无相楼确实跟我大师兄的死无关?”沈放思绪一动。 “天地良心,你二师兄可在我无相楼买了不少东西,我和你们大师兄李无恨无冤无仇的,杀他做什么?”南宫负云连忙否认,举起了三个指头,振振有词。 见沈放犹在思忖,他接着道,“没了剑谱,你就彻彻底底自由了,除此以外,我可以保你一荣华富贵,你要的,我都可以尽力给你办到。” 沈放断然摇头,似乎觉得南宫负云说了很可笑的话。 南宫负云一时语噎,沉下脸来,不死心,又道:“沈放,你不能像个孩子一样,什么好处都占着。” “我倒觉得这是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沈放说出了心中打算,“我告诉你剑谱的下落,你答应我,会照顾好这个姑娘,至少让她身体得以恢复,至于心智是否能恢复,来日方长。” “……”南宫负云在心里暗骂“伪君子”。 “剑谱就在我身上,只不过先前你也答应了我,今夜暂且放下我们之间的事情,所以,眼下你也抢不得。” “待日出以后,你大可无所不用其极,用尽各种办法,来取我身上剑谱。”沈放眸间恣意大盛,“毕竟,在下还是有点在乎江湖名声。” “子虚乌有的无能二字,还是教我沈放不甘心。” …… 满头是汗,颇为狼狈的庄离背靠着明光塔一层的堆满佛经的书柜,面朝着紧闭的大门,盘腿而坐,神情凝重地调理着内息。他的头顶不断冒出徐徐的青烟。 他不敢用梦蝶心法,囚梦铃一旦响起,能让他生不如死。 调理的这段时间里,楼上并没有如他所想传来激烈的打斗声,只是偶有厉风扫过,隐有铃音响起,短促又凄厉。 那个自称为李巽的上去有半柱香了,也不知现在是死是活。 他睁开眼,感觉已暂时扼制住翻涌的气血,这才开始思索起那人奔去塔顶前同他说的话,还有那有几分眼熟的背影。 “你见到徐一苇了?” “你,你怎么知道我师父名字!”听到此人直呼师父名讳,那会正尝试着推门的庄离惊讶得无以复加。 “你以为这门推得开?北荒那妖女不知又杀了多少人,让这雾气凝结成霜,整座塔像个死牢一般,别费力气了。”那男子翻了个白眼,“我要上去拖住他,不然他刀气渐长,这满塔的囚梦铃一响,我们都得交代在这。” 听出不对劲的意味,庄离心头一紧,“你还没说,你到底是谁,为什么会认识我师父……又怎么会在这出现。” “若不是你自作多情循着寒潭影来此处,我大晚上不睡觉跑出来我是脑子进水了?” 庄离正欲开口辩解,但还是忍住了,不欲泄露师门秘密。 见庄离神情古怪,以为他是担心这满塔的囚梦铃,男子多问了一句,“怕死?” “若真莫名其妙死在这,确实不甘心。”庄离意识道,也许真的落入极端危险的地步了,心中翻涌起很多事。他又补了句,“是我连累了你。” “知道就好。”男子眉目淡然,“巽为风巽,我叫李巽。我走了。” 不待庄离有何回应,这个自称叫李巽的人便头也不回地消失在楼梯处。 庄离回想着那段奇怪的对话,琢磨着,眼睛渐渐瞪大。脑中那最终的一笔终于落成,将所有痕迹与猜想串联起来。他意识到了这人是谁。 此时距离男子上去已有一炷香,楼上碰撞声、金石声阵阵,一声沉重的闷哼响起,伴随着喘气的声音。庄离咬了咬牙,拿定了主意,身形微动,正要掠上相助,明光塔的大门却突然打开了! 塔外走进一个满身雾气的男子。他每走一步,身上的雾气就剥落一处,直到满身洁净,露出那俊美的五官和一身白衣。 他神情柔润淡雅,举手投足皆是从容,生出一股清透之风,恍若是天边云霞所化的仙人。 庄离停止了手上动作,转过身,迎向了来者。 “今夜辛苦你了,吃点这个山楂糖,把寒潭影解了。”那人将一颗沾满晶莹糖霜的糖球,递到了庄离嘴边。 庄离乖巧地嗯了一声,没有细嚼,径直吞入腹中,再看这塔内,便恢复了正常,没有蝶影纷纷,没有流光溢彩。 “师父,我也按你今夜的叮嘱演了,这被那两人说的又蠢又能忍的,你现在该告诉我,这到底是为什么了吧。” “我见你要上去帮忙,难道不是猜出,那个叫李巽的是你失散多年的野师兄?” “师父,你居然瞒了我这么久……”庄离木然。 “我也是无奈之举。他生我的气,不肯见我,也不肯理我……看你这样子,一定是被他训了吧。” 庄离讪讪一笑,“师父你到底做了啥,居然能惹师兄生气生了十几年?” “以后有机会,你去问他去。他翅膀硬了,今夜可是难得的用苦肉计的机会。得救他一命,才能换回他的心。你以后可别学你师兄,虽然师父做错了一些事情,可总要给个机会让师父弥补。”男子语重心长道。 庄离有些愕然。 “譬如说,我若杀了沈放,要怎么做,你才会原谅师父?” 字字如惊雷,在庄离脑中一个接一个爆炸,神情一点点僵硬,石化成了雕塑。然而他眼前那风华绝代,眉眼温润的男子亦如在月下松间般温柔地笑着。 看见他这个模样,男子嘴角上翘,“开个玩笑罢了,怎么,数月不见,这般经不起逗了。” 刚说完,上头又是霹雳吧啦一阵乱响。 “唉,估计他快撑不住了,我去啦。”男子像个初次要与人比武一般的少年一般,神态竟有几分天真。 “嗯,”庄离尴尬地笑了笑,“师父,要小心” 男子唉了一声,又道:“哦对,你循着我留下的痕迹,可以穿过雾障,在外头最漂亮那棵柳树下等他。” “等,等谁?” 男子恍若未闻,收敛笑意,一边沿着楼梯掠高,一边抬眼朝塔顶看去,倏然间,眸中竟是一派惊涛拍岸,骇浪滔天的气象。 那是和庄离截然不同的,远在他之上的梦蝶心法。 他徐一苇毕竟是有着朝游北海暮苍梧的大能,作为一只梦中之蝶,也曾飞过厄世之海。 只是这一眼,塔顶那占据上风的男子便感到心神有异,这才意识到塔内闯入了一位内力远在他之上的前辈高人。他停下来手中的刀,专心稳住身形和神思,以免气血翻涌反噬。 距离他数丈之遥,唇角犹鲜血淋漓的嘲风狼狈倚在墙上,勉强支撑着穷途末路的心智。此刻,他听见了久违的澎湃沧海,更是难遏内心激动。 “师父……” 第46章 破晓时分 一个时辰过去,狱牢的火已渐渐被扑灭,天还未亮透,雾还未散透,但随着火灭,已稀薄了很多。一名满脸烟灰的年轻武官已是耐着疲惫在地牢三进三出,寻找着一口气尚在的人,不论敌我。 一个踉跄,他再次一脚踩上了地上的焦尸。 他没空去理会他不小心踩了无数遍的那几具焦尸当中哪一具是自己人的,哪一具又是该死的北荒人的。昏昏沉沉间,他最后一次走出地牢大院最外层的木栏,感觉下一秒就要昏倒了。 “你是谁,嘲风呢?” 一个嘶哑的男声使他猛然过神来,快步远离了那块焦地,来到了外头的空地上。不远处,他的顶头上司面前是一个他们都从未见过的绿衣女子,腰间别着一把细长的软剑。 “嘲风出了事,按照神武阁的阁规,由距离事发之地最近的斥候接手一切事宜。” 说罢,她掏出一枚令牌,展示给面前那个半信半疑的武官。 他的上司看了一眼,对这年纪与他闺女差不多的女子颔首抱拳,“不知怎么称呼大人?” “螭吻,”绿衣女子点了点头,绕过男子一双眼睛扫向他所站的位置,“你们忙活了半天,弄清楚对方这次劫狱的意图了么?牢中可有关押超过十年以上的犯人?” “这……”武官面有难色。 “怎么了?” “在下只是昨夜被临时借调到此处,这些事,大人可能还要问此地吏目。” 绿衣女子点了点头,绕过了他,走到了地牢大院。他甚至还能闻到女子身上淡淡的香气,在这片狼藉焦土之中,显得格格不入。 地牢门口左侧高墙斑驳点点,满是坑洼,然而那虎头形的狴犴却是完好无损,高高在上,虎眼生威,怒视着眼前的女子。 女子看了一眼墙上的巨兽,突然道:“我们神武阁,也有个叫狴犴的。” “啊?” 一老一少两名武官一时不明白她是何意。 “无事,我要亲自去下头检查下,你们在外面看着,不要让任何人进来打扰我。”女子笑了笑,钻进了那黑黢黢的地牢。 年轻武官本想提醒这个看上去有些柔弱的女子,下面气闷,不能久呆,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神武阁三个字像个千斤大石一般压在他的心上,提醒着他不要多言。 …… 云川畔,一路向东北疾奔的沈放,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跑到了哪儿,鞋履都被磨出了洞。他满脸是汗,神情凝重,显得既狼狈又好笑,眸中再无半点风采。 他知道庄离若是瞧见了自己这幅模样,肯定要笑得前俯后仰,喘不上气。此时此刻,他却极为期望庄离就突然出现在眼前,那他一定会什么都不做,让他笑话个够。 当他连越过那仅有一丈宽的断桥都有些踉跄时,他才意识到,领悟那邪异的白雾并以该心境用剑,和以往的尝试均不一样。竟让他有心力交悴,油灯枯竭之感。 他是真的跑不动了。 此刻他连提气运劲都有些吃力,像个不会武功的人一般,迈着笨重而拙劣的步子。说是强弩之末,也不为过。 想来南宫负云不会看不出他的状况不妙,却依旧让他溜了,也正因为此,沈放相信了南宫负云的话:李无恨之死和无相楼没有关系。 每一步,脚底都传来钻心的痛,在粗糙的泥地上留下了斑斑血迹。然而沈放脸上却展露出明朗的笑——他已看见明光塔了。 他看见塔顶周遭一片空旷,数道锋利似电的刀光泄出,映照着夜幕,喧宾夺主,仿佛嘲弄着那弯残月。塔底的景象则是截然相反,依旧被浓雾围得水泄不通。 在那重重雾障后,庄离他还好么?他是不是迟了一步? 沈放不要命一般地再次奔走起来,背上的乙未剑兀自发出低沉剑吟,似作告诫。面前的数十米路,却似那拥霞山到洛阳城的距离般遥远。转身是无忧,往前是我执。 明知此事不可为而为之,明知那人不可慕而慕之。 剑身震颤,散出雾气,将沈放紧紧缠绕,他像头野兽般,不管不顾地一头扎进了雾里。 …… 明光塔最高层,日夜交汇时分,风极大,极野。 干净亮蓝的夜幕之下,一明一暗的两个身影站在风中,两人身畔栏杆之外,百尺之下,是静卧于远山长河环绕中的连云城。 过不了多久,今夜发生的一切如雾似露,遇日光即散。 倘若越过那红木栏杆向下望去,却能见塔底蜿蜒着一条雾道,在天光乍破之际,依旧负隅顽抗着。 一明一暗的两个身影已僵持很久,一人睁着眼睛,一人却是闭着眼睛。 那睁着眼睛的男子,有一张风华绝代的看不见岁月痕迹的脸,眸中惊涛骇浪,让人不敢直视。 刀形的白光在他的衣袍上流动,于周身各处闪现。风明明是在外侧,然而他薄衫之下,却似有一股气劲在鼓动流转,追逐着那刀光。 那闭着眼睛的刀客眉间郁色愈发浓重,倏然间,睁开眼叹了口气。 “我输了。” 同时,两人听到屋内地板轻轻的叩击声。屋内男子已侧躺在地,昏死过去。方才,他强撑着,一直观战到了最后一刻。 那风华绝代的男子收回目光,一双浓墨重彩的眼眸已恢复宁静。 “你真的输了么?”说罢,他漾出一丝笑意。 “北荒和大梁的梁子已结下,那人今夜被放了出来,灵蛇沼那位一旦得到消息,更加不会善罢甘休,必然想借此机会找到那人,联手重创大梁。而我,虽然在寸草首领刀下救了我这逆徒,但是却放那个年轻首领一走了之,齐棣必然会对我心存芥蒂。总而言之,这池子,似乎更为浑浊了。” “你放我走?” “乌氏王妃死的哪一夜,鼻涕都冻成冰柱的你,不是在风雪中,看见过一个男人的身影么。” 刀客睁大了眼睛,思绪被勾动,仿佛回到了那个改变了他一生的风雪之夜。他握刀的手背顿时布满青筋,又在下一刻忽地泄劲,喃喃道:“那个穿过暴风雪的人……是你……” “没错,正是我拜见了呼延怒心,设法让他留下了王妃的独子,也就是你。” “可是,那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你的样貌……” 男子笑了笑,“这就是在下的私事了。总之,我确实赌对了,你确实成为了西凉皇族呼延家的最后血脉,成为了这寸草组织的首领。我说的没错吧,呼延东流。” “神武阁这位臭名昭著的斥候,当真是你的徒弟?” “他是我第一个徒弟,本来也会是我最后一个徒弟。”男子又笑了笑,语气似在征询刀客的看法,“也许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就是古往今来最大的变数吧。” “你可知他在神武阁替大梁皇帝做事,谋害了多少江湖门派?” “我比你更加清楚他做了些什么,不过,既然是逆徒嘛,不做些违心的事,怎么能刺痛我这老人家的心呢。” “这些仇,莫非前辈就想一笔勾销?”他已改口尊称对方为前辈。 “你以为我当真是抽不开身,只能在最后一刻赶来救他么?” 东流眼神忽厉,“……前辈早知我要对他下手,却不惜让我重创他至此。” 他皱眉道,“这透体的伤,短则半年,长则数年才能彻底恢复……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细想,实在是叫人悚然。” “是你要杀他,还怪我无情可怖起来了。”男子莞尔,反问,“他虽然死不了,但这半年在神武阁都发挥不了什么作用了,你要杀他,不过是想去掉一个棘手的敌人,此刻他这个样子,莫非你还做不成什么大事?” 听到这,东流心中一震,目光一亮,将所有杂事抛在了脑后,“前辈的意思是,我复国有望?” “我从没这样说,但是,你身上确是负有西凉的国运,我豪赌一把罢了。” “你赌什么?” 东流实际上是不明白,像他们这种世外高人,还有在乎的赌注? “这就与你无关了。” 东流放弃了细究的打算,收刀入鞘。而他的掌间,留了一道深红的印子,衬得那在风中翻飞的红绳分外好看。 就在这时,他高高举起了另一只手,握紧成拳。骤然间,四周林立的屋舍之顶,多出了数十名弓箭手,个个手持巨大的铁弓,仰首拉满,对准了明光塔。 奇怪的是,他们的弓上却是空无一物。 男子眉眼依旧温柔舒雅,他缓缓环顾了一圈,点点头,颇有赞许之意,“你在昆仑蛰伏了多年,原来是在造无影弓啊。” “承蒙前辈当年的荫庇,东流才得以有今日,眼下展露无影弓,不过是希望今后,前辈横加阻拦之前,能三思。” 东流放下了拳头,那些铁弓则随着那些看不清面目的人一起,隐匿于楼隙之中。 男子笑了笑,没有说话。 “前辈,在走之前,东流斗胆多说一句。”他面朝东方,低声道:“算计,是换不来真心的。” 说罢,他一步跃起,翻出栏槛,借力于层层飞檐下落。 第47章 柳下孟浪 连云城迎来了一场盛大的日出。日光倾泻,白雾顿消,山水风物淋上了金红明黄的渐变色泽,显得分外壮美。 波光粼粼的云川宛如一条金色的缎带,穿街过巷。树梢、灌木、芦苇染上一片金红,在清晨的微风中,翻滚似浪,朦胧间,带着几分梦幻。 沈放就是在这样的画卷一般的景色中醒来,最先映入他眼帘的,是背对着他,用河水洗脸的庄离。 他洗得格外认真,有耐心。沈放瞧见他手中亮晶晶的河水顺着指缝淌下,一时间忘了自己是在哪,又是在做什么。 沈放身后是一棵姿态优美的柳树,身旁是静躺着的乙未剑,而沈放自己穿着一件肮脏的内衫,他低头一看,正看见自己的两个脚指头,暴露在晨曦之中,吹着河畔的风。 背影的主人洗完脸,又洗了洗脖子,然后洗了洗手,反复了好多遍,才转过身。 “啊!” 猝不及防的庄离不禁叫了一声,随即面露喜色,“醒了怎么不说话,累傻了?” 他没有提他师父让自己在柳树下等沈放一事。 “这般春光旖旎朝气蓬勃的清晨,”沈放眼皮一抬,有气无力道:“我一开口就要训人,怕你不爱听。” 庄离微微一怔,腮帮鼓了鼓,“……我错了。” “你哪里错了。” “不该招呼都不打就自己跑出了栖云楼……” 沈放冷漠的神情没有松动一分。 庄离眼神飘了开去,“那个,害你担心了。” 沈放耸了耸肩,“你无碍,我只是是白担心一场。” 庄离讪讪一笑,“那个,也不算无碍,我可是吐了好多血……就在明光塔的□□上,我可以带你去看看……唉,那滋味,我感觉我五脏六腑都要吐出来了。” 沈放的脸色越发难看,嘴巴咬的死死的,一双薄唇显得更加单薄。 庄离放弃了挣扎,皱起眉头,丧气道,“沈放,别又不说话呀,我真的错了……” “过来。” “啊?” “我替你看看……” “啊,我调理完内息,真无大碍了!不过,之前确实有些凶险……” “……庄离,成心气我不成?” 庄离越说越错,沈放越听越气。庄离索性老老实实蹲在了沈放面前,任由沈放伸出了手。 沈放装模作样,学着下栖镇岐黄坊那些郎中的模样,检查起了庄离的脉息,发现内息顺畅,确实没有什么大问题。 “嗯……谁让你昨夜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说下次让我救你一命。”他顿了顿,目光锐利,让庄离几乎不敢再动隐瞒的心思,“看你现在这样子,这当中有别的隐情了。” 庄离嗯了一声,“你慢慢听我说。”他想了两秒,挑了重点,言简意赅地把今夜的经过讲了一遍。 “沈放,为什么……我提到我师父,你好像就又不高兴了。” “你背着我偷偷见了他一面。我自然不高兴。” “你之前就发现了?”庄离尴尬地瞥了沈放一眼。 “察觉到了。” “生我气?” “生你气。” 庄离抬手捂住脸,“是不是吐血都没法让你原谅我了。” “那你现在吐一个。” ……真是无情,庄离刚想说,可他放下了手,看见沈放苍白的脸上,两个大大的黑眼圈,还有脚上那裸露在外的一排滑稽的脚趾,顿时说不出来了。 他想了想,问道:“那你呢,你这样子……” “说来话长,可能比你想的要曲折不少。” “你说你说,我想听。”如果庄离有尾巴,此刻一定已经摇成了虚影。 “其实很简单。” “啊?” “一个女人告诉了我你在何处,然后我用剑破开了她的左胸,挖出一块血肉,离开的时候把衣服披在了她身上。一路跑到这,把鞋子磨破了,所以就成了你眼前这幅英俊潇洒非同一般的帅气模样了。” 沈放的话像一块块石头连着蹦出来,不给庄离细想的机会。 “……” “哦对,我拜托南宫负云,希望他好好照顾那个女人。” 庄离抓住一个熟悉的名字,“南宫负云?你遇到他了?” “嗯,他知道剑谱是假的了。” “这,那他妹呢,我们两个都跑了出来……”庄离这才想起南宫芙云的存在。 “是有些奇怪。”沈放若有所思道。 “怎么?” “南宫负云既然都说出身份了,为何还要在脸上戴个面具?” “那个梨花笑,萧莫梨,不是也戴着个面具么?” “嗯,不过我从没听说南宫负云一向戴着面具示人啊,那他有什么不能被我见的呢?” “他跟南宫芙云像么?” “他露出了嘴和下巴,确实轮廓如出一辙,不过最像的不是形。” 庄离明白沈放的意思,笑了笑,神色作遐想状,显然是下意识地在脑海中勾勒南宫负云的容貌,没有注意到沈放渐渐眯起的眼睛。 此时的沈放,心中莫名冒出一串苦酸的泡沫,像是火山底的岩浆,窜出刺鼻的气息。 “庄离?” “怎么了。” “别想他了。” “……什么?” 沈放骤然站了起身,低头看着庄离,神情的倦怠一扫而光,根根分明的剑眉下,是咄咄逼人的目光。 “嗯,到底怎么了……”庄离被这般盯着,也是站了起来,却莫名有些畏缩,有意说笑道,“现在不担心我用寒潭影了?” “你不是想知道要如何我才能原谅你么?我说了你就去做?” 庄离眼睛浮出笑意,“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那好,你就在这棵柳树下,亲我一口。” …… 两人在沉默中对视了三秒,庄离嘴角的抽搐渐渐止息,“那有何难?” 说罢,庄离朝前迈了一小步,轻轻踮起脚,而沈放竟是主动配合着低下了头——后者脑中已是一片空白了。两瓣柔软的唇轻贴左脸的一瞬间,沈放只觉自己整副身躯就像焰火般反复爆炸,最终成了一坨煮熟了的虾。 不,这还不够。 “原谅我了唔——”庄离话未说完,瞳孔陡然放大,眸中惊涛骇浪! 沈放居然一下子回吻住了他! 双唇刚刚相触,他不假思索地用力推开了沈放,听到了嚓一声,沈放的背一下子撞上了身后的树,撞得不轻。 “沈放你在做什么——你知道你到底在做什么吗?!”庄离宛如一只炸毛的猫,肩膀微耸,像是被什么东西提了起来。 “你亲我就可以?”吃痛的沈放哑着道,“哪里不满意了?” “不是……我以为……我以为你让我亲你,是想羞辱我。”庄离目光闪躲,双颊因激动而发红。 沈放的脸色则点点变青。 见状,庄离尴尬道,“小时候在北荒,那些部落的少年见我生得与他们不太一样,曾对我说过类似的话,以此来折辱我,我,我下意识……” 沈放错愕了数秒,握住了拳头,骨节因用力而发白,“不……我,我不知道这些事。” “可是庄离,我怎么会想要羞辱你呢?”说完,他垂下了眼睫,神情难过至极,“不是都跟你说了,我不喜欢女人么。” 庄离僵硬着身子,怔怔听着。 “我不喜欢女人,却又与你此般亲近,自然只是把你当男子来待,怎能算羞辱你。我只是被你亲了之后,一时难以自已……”沈放声音渐渐大了起来,猛地抬眼,恼怒道,“这是我要的补偿,为你这一夜担惊受怕的补偿。” 说完,他不再看庄离,生怕对方在自己的眼中看到了那股欲望。脸已丢尽,他断然拂袖而去。谁知没走几步,庄离却是紧跟了上来。 “饿不饿?” “……” “亲我那会儿,你肚子叫了……” “……” “我先请你去吃顿顶好的早点,然后嘛,去买对鞋,最后再找个药铺,给你这脚上药。”庄离顿了顿,“都是男人嘛,也都是洁身自好的习武之人……这欲望憋得太久会发生什么,都懂……实在要解释,老规矩,路上说?” “你知道吗,你刚刚发脾气的样子就像个没有被满足的小孩。” 沈放头冒青烟,感觉自己离灰飞烟灭不远了。 “不说了不说了。”庄离讨饶道,心头纳闷,被吃豆腐的是我,怎么变成我哄你了。 半响后,沈放嗯了一声,生硬道:“请我吃顿好的?你,昨日到底摸了我多少钱?” “呸,这是我师父给的,他说吃人的嘴短,让我请你一回。” 一顿早点换一桌栖云楼的菜,你师父不愧是你师父。沈放憋在心里,没有说出来。 “诶,也不知他和师兄眼下去哪了。” “这么快就接受嘲风是你师兄了。” “他若是我师兄,那日在拥霞山,他伤了北冥鸢,我追不上他,这不就很正常么?哦对了,你不是要找嘲风追问他你师兄的事么,我师父可能把他带走了,你是见不到他了。” “你不好奇为何你师父一直没告诉你你有个师兄?” “他们好像有些误会一直没解开,我师兄他本名叫李巽,好像对我师父有气,一直不愿见他……” “这么说,不是你师父安插他在神武阁做事?” “这,你怀疑我师父和——” 沈放心知庄离对徐一苇有维护之心,“只是猜测罢了,听你这么说,倒像是嘲风自己选择了神武阁。哦对了,给你那把剑,还在吗。” 庄离心中一紧,“当然,我还能丢了不成?”他心里清楚,绝对不可让沈放发现,自己曾有以此剑自戮一回事,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二人走到城中央的大街。 城门已开,长街上,赶集的百姓络绎不绝,拉货的骡马悠悠经过。 沈放的模样吸引不少人的目光,一名官差刚在墙上贴了一副缉拿的告示,那些百姓见他衣衫褴褛,穿着破鞋,不仅与缉拿的画像比对了几眼。 沈放目光微寒,看着那些人,直到对方不敢再多看他一眼。 几名百姓和那官差问了几句话,耳朵尖的沈放和庄离偷听到,那画像中的男子,竟是昨夜越狱逃出的囚犯。两人忍不住留意了那人的样貌。 “这……” “怎么了?你认识他?” “不认识,就觉得这比河边春草还茂密的胡须,就算是亲儿子见了这脸,也认不出啊。” 两人先后意识到,彼此的胡子早就不知道在何时脱落了,方才那般亲密的肌肤相触的滋味竟还算不错。 第48章 一顿早点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下架新晋拉~估计更没人看了~ 心态摆正!佛系对待数据,认真更文! 收藏此文的小可爱们,真的,非常,感谢你们。 鞠躬! “醒了?” 嘲风眼睛大睁,双臂撑在地上坐了起来,“师父,我……我居然没死。”遍体深浅不一的刀痕提醒了他,那场艰难的打斗并非是一个幻梦。 刚说完,嘲风就愣住了,因为他竟下意识用了从前与徐一苇说话的腔调,这让他听起来,还是当年那个刚刚踏足江湖,初出茅庐的少年。 屈膝坐于他面前的男子歪了歪头,淡然道:“怎么,你不会还以为为师打不过那个呼延东流吧。” 嘲风却是不去看他,目光越过男子,望向外面的天色。 是一个万里无云的晴日。 “为师不会在此地耽搁太久,很快就要回北荒,放心,我不会强迫你同我回去。” “你从那西凉刀客手下救了我,他显然是和北荒的人是一伙的。”嘲风的语调又恢复了平日里的稳重和疏远。 “没错。” “我不明白。” “哪里不明白。” “为什么要救我。” “……”徐一苇笑了笑,“你是我徒弟啊,傻徒弟。” “你应是答应过北荒的人,不会事先提醒我。” “我是答应了他们,不会事先告知你这个陷阱,不过嘛,可没答应他们,不会在关键时刻,出手救你。” 静默了数秒,嘲风开口道,“你挡住外头的阳光了。” 徐一苇脸上依旧挂着那不曾动摇过的无懈可击的笑,“好,那我走了。” 嘲风看着他站了起身,同时用手抚上了自己颅顶、颅后几处穴位,这一抚摸,神情惊骇至极。他眼睫颤抖,嘴巴微张,猛地扭头看向徐一苇,目光里满是难以置信……此外,泛着些许惧怕。 “怎么可能,我明明记得自己为了护住心神不置于溃散,已不惜将梦蝶心法散出经脉,这无异于自废五年功力……” “没错没错,我是你,想来也会这般做。”和他此般剧烈反应完全不同的是,徐一苇面色从容,随口道。 “那,怎么会……” “唔,我送了你一个礼物。” “礼物?” 嘲风怔怔看向徐一苇,这个行事一向乖张大胆的师父的脾气,他算是了解颇深。 徐一苇却是抿了抿唇,一脸得逞之意,不做任何解释。 “……”嘲风垂下了头,再次抬手,颤抖地按及周身穴位,发现自己内息充盈,犹胜过从前。 “呼延东流走之前,同我说了一句话。” 听到这,嘲风再次抬起了眼睛,已是满脸是泪。 “他说算计,是换不来真心的。”徐一苇看见这一幕,皱起了眉,顿了顿,“你说他说的对么。” “我不知道。” “别哭呀李巽,为师渡给你二十年功力,是想给自己找个不过问世事的借口,否则,总以为自己能力挽狂澜,逆天改命。” 徐一苇瞧见嘲风哭,有了些手足无措。 “师父……” “你可不能让第三人知晓,否则……”徐一苇抬起手指,放在自己的唇上,浅浅一笑。 半响,嘲风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师父心眼多,我借此机会束缚住了你的手脚,让你没法再替齐棣效力了。皆大欢喜的事,你哭什么……唉,知道这是为师用的苦肉计吧。” 嘲风低着头,看着被泪打湿的地面,点了点头。 “把傻徒弟的眼泪都骗出来了……我这师父当的真是不像话。”徐一苇顿了顿,“哦对了,你师弟庄离啊,其实也不是你想得那般蠢——” “知道。” “唉,你继续怨恨我吧,不过知道你还替为师着想,我就很满意了。” “不,师父,我并不怨恨你……”嘲风断然否决,打湿的眸子里一片落寞,可是并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徐一苇等了等,等不到后面的话,自嘲一笑。 “阿巽还留在这?” “嗯。” “那我去了。” “好。” 那个仙人一样的身影乘风飘然远去,不减嘲风记忆中的风采,可他却清楚地知晓,损失二十年功力对徐一苇来说意味着什么。 …… 受到了路人无尽打量和冷眼后,把疤痕抹去后,衣衫不整的沈放明白自己依旧是有碍观瞻。时候尚早,庄离便提议潜入别人家院子取一套衣服,留下点钱财便好。 沈放倚在“幸运”地被庄离敲定的大户人家的后院外,替时隔数月,再次出手的庄离做着所谓的“盯梢”一事。 若是以往,他甚至可以装作是府上受邀的客人堂而皇之的走正门,骗得他们一时,而现在他这身狼狈的模样,说是落草为寇都不为过,连靠近人家后门,被看家护院的黑犬多看几眼,都有点心虚。 偶有路过的人,没有正眼瞧他,只管绕开他数米,下意识捂住了鼻子,加快脚步匆匆而过。在这么一个时刻,沈放不知不觉以一个新奇的、从未有过的角度开始去审视这个世界。 他自出生以来一直光鲜亮丽。而他这短短一段路,自缉拿告示处,到此地,只因衣衫不整,就感受到了路人的冷眼与轻视。 莫非还要上去和人争辩解释?他笑了笑,觉得自己真是有几分天真,无知,幼稚,和肤浅。 “笑什么?” 庄离出现在了路的另一头,经验老道的他为了不让人将衣物的丢失与沈放联系在一起,有意绕了一段路。 他手里多了一套被揉成一团的衣衫。 沈放看了一眼,“月白?你喜欢这颜色?” “你不是喜欢穿白色么,月白的话,柔和一点,试试呗,”庄离递给沈放,“将就着披在外头吧。” “那你喜欢灰色?”两人钻出巷子,回到外面大街,朝着早就物色好的一家客人不多不少的早点铺走去。 两人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 庄离对着早点铺的方向,浮夸地用力吸了一口,流露出向往的神情,简洁道:“耐脏。” “嗯,也挺好看。” “其实吧,我觉得我穿什么颜色都挺好看。” 沈放看着自己这一身月白,不禁陷入了思考。 早点铺那洁爽的布棚子底下,汤锅林立、烟雾缭绕,一个将袖头高卷至肘上的喜庆小伙,正专心制止地从面前那滚烫的热油中,捞出尚冒着热气的油炸果子。 果子冒着灿金的油光,盐油交织的飘香一下子勾住了两人的魂。他们吞了吞口水,挑了个位置,坐了下来。 桌子很低,木凳更低,两人坐了上去,便彻彻底底融入了这市井中的一方天地,和周围的食客一样,毫不起眼。 这卖着馒头、肉包、团子、热粥、杂肉汤的早点铺则显得高大了起来,成为了所有人目光的焦点。 食欲面前,众生平等。 庄离如沈放昨日一样,连着报出一堆名字,而没有等到上齐,两人就毫不客气地扒拉起来。 喜庆小伙喊道,“唉,两位爷,这两碗杂肉汤,要多大碗?” “最大碗。” 沈放和庄离异口同声道。 很快,一身腱子肉的打杂伙计将脸盆一般大的汤碗重重、稳稳搁在了那薄脆的桌案上。沈放将那碗推向庄离,没有松手。 “啧,还担心我谦让?”庄离扶住了碗,笑了笑。 那伙计来回走了两趟,两碗送上后,才不紧不慢地回到铺子后的一角,蹲坐着,继续洗碗,在他脚边趴着一只乖巧的黄犬,全身上下唯一不安分的只有那根尾巴,热烈地摆动着。 沈放夹起了油汤中最大的那块肉,放进了嘴里,慢慢嚼着,一股强烈的满足感随之从唇齿蔓延到腹中。 庄离则是咕噜咕噜喝起了肉汤,只觉得那入喉的不是鲜美的汤汁,而是实打实的快乐。 沈放吞下肉,庄离放下碗,不约而同看向那依旧是一脸天真萌蠢的黄犬。 沈放顿了顿,眸中泛光,“我有个大胆的想法。” 庄离一凛,“如果你是想吃它,那我们可以断袍绝交了。” “……我想养它。” “……说来奇怪,我们怎么又想到一块去了。” 沈放笑了笑,站了起身,朝那伙计走去,不待开口,那人头也不抬,竟是断然道“不卖,多少钱都不卖。” 看来这狗被很多人惦记过了啊…… 沈放愕然,不知怎么就被猜出了意图,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心里道,你这么坚决,那是因为还没听到我能给的价格…… “王虎!这狗白吃我们这么多东西,又不会看家护院,你不卖!明天我就宰了!” 谁都没想到,这话是从喜庆小伙口中发出的。 “那你先把我宰了!” 这叫王虎的打杂伙计是个暴脾气,那看上去颇为温顺的喜庆小伙居然也是个暴脾气。当着沈放、庄离等众人的面,那喜庆小伙拿起案板上切肉的刀,就朝那坐着的王虎丢去。 刀虽是避开了沈放,他却主动贴了上去,轻巧地抓住了翻转中的刀鞘,于半路将刀截了下来。 那喜庆小伙一愣,显然是没料到沈放的身手,嘟哝了一句,随即朝沈放伸出手,口里说着,“不打了不打了,还做生意呢。” 沈放犹豫了片刻,心道,就算你再丢我也拦得住,便把刀还给了他。 见沈放露了这么一手,周围的客人起的看热闹的兴致没有满足,有些不尽兴,埋头继续吃起了早点。 那叫王虎的此时已是抱着狗,远远站到了十几米外。 “这……这人的身手也是不一般啊。”沈放笑了笑,知道自己不出手,那刀也伤不到他。 沈放坐回凳子上,“君子不夺人所好,”说完,喝起了汤。 庄离道,“这两人身怀武艺,却在这闹市里做起了早点生意,有点意思。” 沈放一口气喝完汤,拿起茶润口,“你想效仿他们啊?” 庄离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摇了摇头,“卖早点赚的是小钱,等看破红尘,不再渴望四海浪迹之后,开家青楼倒是不错。” “……”沈放一口茶喷出,瞪着庄离道,“人家看破后尘是出家念佛,你看破红尘是开家青楼?” “我是开家青楼,又不是被卖入青楼……你这反应也忒大了……”庄离不屑道,一副觉得沈放少见多怪的样子,“那个南宫姑娘就可以当个得力助手,她模样好看,人也精明有手段。” “她不会觉得你这是在夸她……” “所以我在这儿只跟你说嘛。”庄离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也喝起了茶。 “那我呢?”沈放话一刚口,有几分后悔。 “你……”庄离嘿嘿一笑,上下端详了沈放几眼,被后者锐利的眼神灭了势头,把话憋回吃撑的肚子。 第49章 收敛尸身 吃饱喝足的二人未做耽搁。庄离忍痛结完账,一回头,就见沈放背着一把剑站在路旁,和煦的晨光洒落在他身上,没有半点阴影,衬得他整个人意气风发。 沈放似乎也在发着光。 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目光被不知不觉吸引了过来,就连那暴躁伙计的黄狗都忍不住多瞅了他几眼。 “回栖云楼?如果南宫芙云死了,眼下怕是尸体都硬了。”沈放的举手投足令庄离心跳莫名加快。可是沈放明明什么都没做,就只是站在那。 “给她的身手和南宫负云的良心有点信心” “关于后者,你是认真的?”庄离脑子里浮现的一个满身刻满云霞的□□女子。 沈放一时也无言以对,忽地想起另一件事来,“对了,我要找人收敛几具尸体。” “啊?”庄离只是惊讶了一瞬,随即嗯了一声。 “怎么,觉得我应该吓一跳么。”庄离反而笑话沈放,“我说过,沧州发生过很多起这种大雾,每次嘛,都会有人无缘无故就死了。” 他打量着沈放,“你见到他们那只雾行狼了?你说的那个被你挖了血肉的女人,不会就是北荒的那位吧……” “雾行狼?” “这是我师父对它的称呼,它是一种祭祀得来的幻影,相传是很早很早前,统治北荒的狼王的化身。后来,也不知北荒人是从何得来的方法,掌握了一种祭祀召唤它的办法,但是要维护它的力量,自然要消耗生者的力量,师父说,这是天地间的规矩。” “北荒人没有办法完全控制它。你师父是对的,每次发生这种夜雾,那所谓的雾行狼,即便已受过了献祭,但也都会借机在雾中捕食。” 庄离点点头,“带我去看一眼吧。” 沈放领着庄离,轻车熟路地回到了那家首饰铺所在的大街,此时尚早,铺子还未开门。 他第三次走过店外,往长街尽头走去。走着走着,看到几个衣不蔽体的乞丐,在大门紧闭的店外蹲坐成一排,懒散地晒着太阳。 两人继续走,拐入一条窄巷。巷口堆满了垃圾与杂物,走道和墙上的血已凝固发黑。这处地方比沈放所想的还有肮脏。昨夜的白雾遮蔽了这些细节,居然让这个地方显得整洁干净了不少。 巷子深处飘出阵阵恶臭。在明亮的日光下,院内的血腥和残暴会清晰得一览无遗,直刺心魂。 就在沈放停顿之际,庄离跃过了他,率先走了进去,来到了那院门口,目光投入院子。他的表情没有透出任何情绪的激变,反而显得异乎寻常的平静。 “杀人者从不管杀人之后的事,以为生死不过头点地,若是让他们来收尸入土,或许便知道死有多么沉重,只令人满目尘埃,一时感觉老了几岁。” 庄离说完了,才侧首看向沈放,“在北荒,曝尸荒野可不少见,方便的时候,我也会把那些可怜人埋了。” “不过嘛,这不像北荒,随处都可睡个千百年的好觉,这城里是生人之地……” “嗯,只是来带你看一眼,走吧,估计,会有不少人想干这个差事。” 沈放暗中松了口气,看来庄离并无认出那女子——他的担心是多余的,过了这么久,尸体已是面目全非。 他本担心的另一件事是尸臭会将官兵引来,现在一看,显然官府并无余力管旁事了。又或者是,官府早得到风声知道了死因,但在神武阁的干涉下,没有死追这条线索。 沈放出了巷子,找上那几个乞丐,将运尸埋尸的事宜交代给了他们,同时留下了远远超过正常价格、足以令他们好吃好喝整整一个月的银子。 沈放晃了晃身后的剑,将那几个不敢相信的乞丐拉回了现实,淡淡道,“这是我花钱请你们办事,事没办好,我不光要把钱拿回来。” 其中一个乞丐用他那浑浊的眼睛看了沈放好一会儿,低声对另一个道,“那里面死的谁,你经过那会儿,是不是看到了什么?” 另一个面色蜡黄的男人哆哆嗦嗦道,“那个院子住的,除了阿秀和其他几个孩子,还能有谁……” 怪不得,这大太阳底下,沈放却见那男人一直在发冷颤。 “唉,昨晚果然不太对劲……你说,会不会死的本可能是我们……” “呸!怎么死的就可能是我们呢?” “那你看,都是要饭的,我们就干坐着等死,人家阿秀也就一孩子,为了那些没爹没娘的小不点,偷那些有钱公子哥的钱,还去酒楼洗碗卖唱,这……” 沈放没来得及把庄离拽走,已是迟了一步,只见庄离已是半是询问半是诧异看着自己。 庄离眸子暗的像一场突如其来的阴雨。沈放神色凝然,只是尴尬地嗯了一下。一直到离开那条街,过了那座桥,两人都没有再说一个字。 天上自北向南飞过一只灰鸽,很快就将两人远远抛在了后头。 沈放望着那空中的痕迹,道:“其实就算你没有要回我那袋钱,昨夜大雾,她们也只会缩在那个院子里,并不会改变些什么。况且,那些叫花子说的也没错,不是她们,也会是别人。” 庄离点点头,似有话要说,却又欲言又止,眉宇间的郁色最终化作一声轻轻的叹气。 这一声叹气飞入沈放耳中,他下意识就将今夜的遭遇历历回顾了一遍。他本是为了替那五名乞儿不平,既是想弄清夜雾的源头,又是为了除掉圣女,才一路到了那院子。最后,却又阴差阳错莫名其妙地领悟了夜雾之境,有惊无险地从那女人的胸口挖走了所谓的“雾茧”,看似帮她摆脱了真正圣女的操控…… 可在雾中出来后那不同寻常的精疲力竭之感……是不是有什么古怪呢……那邪异的雾……狡猾的圣女…… “沈放!” “沈放!” 庄离的声音仿佛从山海之外飘来,发出空洞的回响。 …… 恍惚间,沈放竟再次握住了那颗小小的,起毛的棉球一样的雾茧。 他眼睛陡然睁大,竟不知它是何时回到了手中。他清楚记得,它那会儿,在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冰融化在火中。 冰冷的,湿润的触感从他掌心的纹路蔓延开来,顺着手臂,一路上爬,直抵眉心。女人粗糙的满是皱纹的手,轻轻地覆上他的脸,尖利的仿佛被墨水染过的指甲一点一点刮过他的大脑……像在弹拨着琴面。 他的思绪像琴弦,被指甲根根挑断,零零落落散于空中。 …… “沈放!” 沈放猛地睁开了眼,眼前一片模糊,被冰冷的液体打湿了眼眶。微风拂过,脸上、鼻尖,湿湿凉凉的。 发生了什么?他为什么满脸是汗? 庄离担忧地看着他。 “我是,睡着了?”沈放不确定道。 “你方才走着走着,突然不动了,眼睛也闭上了,然后,你就开始不停地出汗,简直就像是中了邪一般。” “那,也许真的是做了个梦吧……” “做梦?你做什么梦了?” “不是什么好梦……跟那圣女有关。” “那就绝对不是什么好梦。”庄离断然道,一脸忧心忡忡,“赶紧回栖云楼吧,那圣女邪祟至极,我就知道她让你做的事必然会有后患。你,一五一十把昨天的事情跟我再说清楚些。” 沈放忍不住道,“一直在担心我?” 庄离一怔,“那是自然,听你说完,我便觉得大不妥,但你到方才之前都好好的,我便没——” 他轻轻瞪了沈放一眼。 “你还笑得出来?” “诶,我笑了么?” 转眼间,两人对调了身份一般,仿佛昨夜莽撞冲动的,并不是庄离而是沈放。 “怪不得,你醒来后举止行为,对我说的话,都莫名其妙……”庄离自言自语,越想越不对劲,眼看越走越快,被沈放一把拽住了衣衫,这才怔怔立住,侧首看向斜后方的沈放。 “你不会是担心,说出那些话,做出那些事,都是那个圣女,不是我吧……”沈放看着庄离眼睛,一字一句道:“我很确定,那确实是沈放要你亲他,也是沈放——” 沈放嘴被庄离捂住,后者松了口气,将信将疑道,“那,就,好。” 沈放低下了头,松了庄离的衣衫,后者同时松开了手,然后再次瞪大了眼睛,一脸的莫名其妙: “沈放你这厮为什么又在笑……” 第50章 三人之行 回到栖云楼,三间屋寻了一遍,南宫芙云都不在。两人一番洗漱里外洁净一新后,各自回屋歇息了。 入睡没有多久,沈放在床榻上猛然睁开了眸子,冷汗打湿了床褥,因为他刚做了个一模一样的梦:同样的雾茧,同样的粗糙的女人的手,同样的尖利指甲。 他站起身,等思绪再次平静,推门而出,来到左手边的屋子外,等了等,最终极其轻微地推开门,小心翼翼地垫着脚踏入。 屋内深处传来断断续续的,小猫般的呼噜声。 庄离睡得很沉。沈放远远看了他一眼,嘴角不自觉地上扬,坐在桌前回忆起今早的点点滴滴。他已对庄离做出那般出格之事,说出那般大胆之词,却始终没有要与庄离表露心迹的意思,不过是因为,他至始至终都清楚,自己面前的两件事,不论是安安分分送剑谱入宫,还是去找神武阁报仇,都极有可能是条不归路。 庄离又是怎么想的?明明知道这趟同行不过是短短十几日罢了,为何要与自己提到以后? 想到这,沈放原本柔和带着几分笑意的神情,骤然变得凝重和忧闷起来,这些日子,他的胸中渐渐积起了一摊化不开的苦水。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隔壁自己房间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过了几秒,门外响起脚步声,房间的门被推开了。 沈放张开眼,见南宫芙云走了进来。两人对视了一眼,对彼此在这儿安然无恙的样子未感到丝毫惊讶。 沈放道:“去哪了?” 她脸上妆容明净,头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仅用一根素净的簪花别住。这一套显然是花了不小功夫,不像是昨夜匆匆离开,更像是在沈放庄离回来之前有条不紊地出门了一趟。 “好看吗?” 经这一问提醒,沈放才注意到她换了一身衣服。 慵懒的哈欠声轻轻响起。被推门声吵醒的庄离坐了起来,揉着眼睛,看见伫立在屋子正中央的女子,眼前顿时一亮。 南宫芙云身着一件前后开叉的旋裙,恰到好处地展露出挺拔纤细的身姿,给这原本略显俗气的屋子都添了一抹别致的明丽。可是明艳之余,庄离总觉得她的神情之中,增添了新的情绪。 “好看吗?” 这次她问的是庄离。 双手撑在身后,仰坐在床上的庄离怔了怔,刮了刮鼻子,笑道:“好看,有点北荒女人的味道。” “给你的剑呢?”沈放一开口便扫兴。 南宫芙云不耐烦地抬手朝庄离一指,“大白天的,我一个弱女子带出那般杀器,可是会引起麻烦的。” 庄离回头往床里侧一摸,果然摸出把剑。 “一大早你就出门了?”沈放继续道。 “我看雾散了,肚子又饿,就出去走了走,吃了点东西,顺便,看能不能发现些有意思的东西。” “有人死了。” “哟,看来昨夜你们可没少惹事。” 沈放无视南宫芙云那一脸的戏谑和探究,淡淡道:“你的意思是,我走后,你一晚上都在房间?” “喂,我还没问你们两人抛下我,跑出去做了些什么,怎么却一直在追问我了?” 南宫芙云鼻子哼了一声,坐在了沈放面前。在二人说话之时,庄离走了过来,将荒雪剑放在了沈放面前。 沈放没有说话,打量了她几眼,过了几秒,“竟然如此,按照昨日说好的,我们启程吧,出澜州。” 他刚说完,庄离欲言又止,南宫芙云则噙着一丝诡异的笑。两人眸中都有几分迟疑。 庄离和南宫芙云发现了彼此相似的反应,不禁对视了一眼。 “你们想说什么?” 二人似在各自酝酿着说辞,沈放看在眼里,走到门外,吩咐楼下的小厮送壶热茶醒神。 热茶送上后,沈放倒了上三杯。庄离歪了歪头,垂下眼睛,看着那氤氲而上的白气,正要说些什么,就被南宫芙云抢先了。 “沈放,经历这一夜,你还要假装什么都没发生,什么都没发现么?” “嗯,西凉遗民居然和北荒人勾结,其谋之大,确实让人错愕。”沈放抿了一口茶。 “拥霞山庄是百年正宗的武林世家,也不过是草莽布衣。无相楼的织网密布七州,但也不过是立于薄冰之上,除了钱,什么都没有—— “你昨夜见过南宫负云了?在这?”沈放打断道,“南宫负云来这儿找过你你却毫发无损?” 南宫芙云莞尔,“没错,沈放,说到这,你可是骗得我团团转呢,原来真的剑谱就在你身上。” 南宫负云将此事告知南宫芙云,显然也是不愿她被他们欺瞒利用,而一起对付他。 “他还跟我说,你贸然取了雾茧,后果难以预计。” 呵。沈放顿时明白,昨夜南宫负云为何愿意放他走了,根本就不是出于道义,而只是想作壁上观,趁机出手。 “他就让你活着告诉我的他想法?” “告诉你了,你又能怎么样呢?除非你现在就有法子能彻底消解雾茧在你身上留下的隐患,哟,看庄离这紧张的神情,看来你已经察觉到了身上的不对劲。” “南宫负云还说了什么?” 南宫芙云将手撑在案上,托住了脸颊,一派天真模样,缓缓道:“他说,朝中那位,似乎尚未察觉,否则,怎么会有心思对付你们这帮江湖上的小鱼小虾呢。” 沈放盯着她的眼睛,“你那么恨南宫负云,为何见了他一面之后,心情反而不错的样子?” 南宫芙云眨了眨眼,腰肢一斜,风情万种道:“他身边有个棘手的拖油瓶,有一段时间顾不得我,眼下我自由自在,还有你们两位这般俊俏的好哥哥作伴,我心情能不好么。” 棘手的拖油瓶……沈放立刻明白了。 “既然他不会找你麻烦了,我们就此分道扬镳便可。” 南宫芙云似早知沈放会变卦,从容地笑了笑,“南宫负云交代我,如果离开你,他就会反悔,昨夜答应你的,一概不作数。” “……”沈放皱了皱眉,“他眼下是怎么安置那女子?”沈放想到南宫负云对女人的嗜好……开始有些怀疑自己那时的决定。 “嘻嘻,莫非沈公子在担心什么?”南宫芙云有时候精明得都让沈放有些害怕了。 “人是我伤的,我自然需确认她的安危。” “你放心,南宫负云虽然不是个好人,但也不是个禽兽,漂亮的女人见得多了,漂亮的男人也不稀罕,还没下作到乘人之危。”她顿了顿,看了看庄离,“不过庄公子这般美人,他还是会不时惦记几下。” 说话时,它有意无意看了沈放一眼。 沈放看向庄离,“你怎么看。” “哪件事?” “……接下来,我带着剑谱去洛阳一事。”沈放腹诽:难道我还征询你对南宫负云有何回应吗? 庄离神情微窘,“她说的确实没错,何况,去洛阳送剑谱本非你所愿,你不过是为了找到真相替你大师兄报仇,既然情势开始混乱,浑水尚可摸鱼,我认为有回旋的余地,不如,趁机利用,以不变应万变。” 沈放一时间竟不敢相信这般有理有据循循善诱的话是从庄离口中说出来的。 庄离顿了顿,又道:“当务之急,确实是先解决你身上邪异的根由。拖下去情况会变得更糟糕。” 沈放看了他一眼,没打算告诉他,自己方才又做了那样的梦。 “嘲风同我爹提过,剑谱送至宫中的通牒是春分之日,眼下还有二十日,从澜州去往洛阳,也不过七八日路程,确实,我不必急于一时。” “这样吧,我写一封信,托人带回拥霞山庄,告知他们澜州这边发生的变故,看我爹他们怎么说。” “可等到山庄的回信,是不是有些迟了?”庄离见沈放同意了他的看法,神情先是一缓,随即又关切起来。 “若是来得及,便商量着办,若是来不及,再自作定夺好了。” 南宫芙云饶有兴趣道,“回信?听你的意思,你是要落脚于此处,还是有主意要去哪了?” 沈放沉吟片刻,低声道,“上遥山乌有峰,去上清观。归墟子道长他见多识广,武学修为深不可测,应是有办法。” 毕竟,眼下,他也无人可求。 南宫芙云识得归墟子道长,笑了笑,站起身,“那就这样,此事决定了,我随你们去乌有峰。”说完,她迈出脚,转了半圈,明黄色,夹杂着赤色花纹的裙摆像朵花一般,在她腰下绽放。 她一边转,一边道,“这是洛阳坊间舞姬钟爱的款式,让你们两个长长见识。” 沈放见庄离一脸若有所思的样子,心中顿感不妙。 “南宫姑娘……有一事请教。” 见庄离说得煞有介事,南宫芙云不禁正了正色。 “那个,姑娘当日编纂了一段故事,曾提及一番妓家生涯,不知对青楼一行是否真的有什么了解?” 哪怕是南宫芙云,也不禁一愣,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我们只是好奇,要怎么运营一家青楼。”庄离连忙解释道。 “我们?”“你们?” 沈放和南宫芙云异口同声道,前者嘴角抽搐着,后者显然是一脸惊喜,笑得无比灿烂:“二位的志向可真是深藏不露啊。” “不过,想开一家青楼,必然要对其了如指掌,二位若是连青楼都没逛过,这也未免纸上谈兵,异想天开了。” “庄离,这营生那么多,为何你就看上了青楼?” “青楼大晚上尤为热闹,客人人来人往,焉支山的夜太静了,我想体会下那种彻夜之乐。” 真是朴实的孩子。 “最好的青楼也只会是在洛阳,到了洛阳,有时间我们去观摩一下。” 庄离高兴地拍掌笑了起来,却不知沈放此时心道:罢了,能和你开心一日,便是一日,快活一时,便是一时。 第51章 黄雀在后 东流再次梦见了那个一袭绛色衣衫的女子。梦中所见,再次提醒了他,他之所以能有今日,全是因为多年前那个萧瑟的秋日。 当时,浑身是伤的他在大梁蜀地的无名山涧醒来,身旁一个少女正低头含羞看着他。 明明只是村野女子,没有华美衣衫和珠玉妆饰,却美得□□风驻足,秋月敛容。那安宁的仿佛可以平息一切风浪的眼眸,让他痛苦的心获得短暂且脆弱的宁静,而从她口中蹦出的蜀语音节所蕴含的活力与生机,又叫他心起涟漪。 她弯下腰,替他擦干了脸,给了他一套干净的衣衫,给了他一个可挡风遮雨的屋舍。 同意是孤女的她,给了身为流亡者的他一个家。 姑娘死后,他取下她一直系在手上的红绳,系在了自己身上。相依为命的三载岁月,就像手中沙般抓不住,他再次于这世间孑然一身,只有仇恨在每个不眠之夜与他相伴。 在麻木中睡去,在梦魇中醒来。茫茫大火,烧的昏天地暗,天地间是血与铁的舞台。东流远远看到了那个无上高贵的男人的头高高飞起,重重砸向人群,滚落在泥污之中。那是属于他父亲的头颅…… 一颗接一颗人头飞起,又落下…… 躲躲藏藏多年,他改头换面,终于下定决心,冒险回到物是人非的故土西凉。然而目之所及,西凉百姓已是习惯了在另一个帝君之下的日子,对他们来说,官与官,并无区别,唯一有区别的是战与不战。 没有一个所谓的正统统治者,比得上日作夜息的安心和宁静。 东流猛然醒悟,心心念念的故土,早已不再需要他们呼延一家的守护。况且丢国失地,拦不下大梁铁骑,是呼延家的无能,他们才是西凉的罪人。庶民何责? 他是一个呼延家最不受宠的儿子,也是岁月淹及的故土的弃儿。 然而天未绝他,在浪迹多年后,他竟寻得不少愿意反抗大梁统治,依旧愿意追随呼延家的西凉遗民。有的虽是垂垂老矣,有的则是将这颗复国的火种埋入了子嗣的心中,因此,才有了今日的寸草。 春风吹拂下的寸草,就是他的希望,而近两年,无影弓的习得,强有力的同盟的加入,让他渐渐有了大胆的念头,“天命在我。” 他无需烈阳的加冕,要的只是在这漫漫长夜中撕裂出一道口子,凭借这裂缝,他便有捭阖之地。 而到了那个时候,他的噩梦,终于可以停止了。 东流抬起手,第无数次端详起手上的红绳,就在这时,响起了敲门声。 “进来。” 一个穿着麻布长袍,面色平和的男子走了进来,径直坐在了桌前,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他的手干净白皙得仿佛如初生的婴儿。 男子平视着坐起身的东流,“方堤同意了。” “好。”东流并没有太大的反应,面对此人,他语气变得十分尊敬和客气,“那就麻烦祝神医了,有什么需要我们做的么?” “第一,这一个月内,除了你和我,无人可见他。” “今日起我便传令,寸草当中无人可打扰你们。” “第二,这上面的东西,替我拿来。”这位被称作祝神医的男子,从怀里摸出一片薄纸,放在了桌上,用烛台压住。 “这……”东流扫了一眼,见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东西,担心一时半会儿寻不齐,而自己又分明记得—— “我先前非夸下海口,这医术对我来说,确实不是什么难事。”察觉到东流心中所想的祝神医笑了笑,“只是,因为时间紧迫,你需要他很快复原,便需要这最后几味珍稀的养物。这几味药材你们一时半会儿,是收集不齐的,有的在隆冬时分盛放在至北的高原,有的在夏至之日,才会凝结于东海的礁石……” 眼见东流的神情越听越凝重,祝神医狡黠地眨了眨眼,突然转口道:“但是,这几样养物,有人已替你们拿到了。” 东流一愣,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皱起了眉,诧异道,“替我们拿到?此话怎么讲?” 祝神医丝毫不觉不妥,坦然道:“今日醒来,便在门外发现了悉数捆扎好的药材,应是有不愿露面的高人想助你一臂之力吧。” 凝重了数秒,东流才缓缓开口道:“神医检验无误?” 祝神医脸色流露出一丝不悦,“自然,纸上其余的物什,便需要你手下去搜刮了。” 东流斟酌着,开口道:“在下并非不信任祝神医,只是时至今日,实在不敢大意。” “那人既然能把药材送到我门口,想来对寸草的行踪了如指掌,若是想害你,早已出手,何必费心费力送上一批药材?” 东流虽知此话不无道理,垂首默然,神情越发古怪。除了刚交过手的焉支山那位,他想到不还有谁能这般神出鬼没,行事叫人摸不清意图。 “送来的那些药材我看了几眼,已是放了好几月,需尽快研磨入药,我便不多耽误了。” “祝神医,在下参听说青州下栖镇的岐黄坊一向藏有无价的珍稀药材。” 祝神医正要离去,听到这,脚步一顿,抚掌道,“你这倒提醒我了,确实……这些药材有可能是岐黄坊的藏品……” “不过,我不像你,我既不关心药材的来处,也不好奇那个神秘人的身份,我只在乎到手后的药材能做些什么。若没有别的事,在下就先走了。” 祝神医走了之后,门外进来了皮肤偏黑五官硬朗的男子,抱拳行了个礼,就单刀直入道: “属下遍寻城中始终没有北荒圣女的下落,北荒余众说那夜曾有一名剑客找到了他们的藏身之处,并且意图谋害圣女……” 东流的脑海中立刻闪出一个名字。 “他们怀疑圣女已经被……” “不会,她不会死。北荒众人现在如何?剩下多少个?” “共计七人,其余人要么命丧火海,要么被生擒斩杀。那七个人已被带了回来,他们也只是担忧圣女安危,并未到惊慌失控的地步。现在他们只想尽快回北荒。” “好,让他们随我们去豫州,事成后给他们一笔银两和车马让他们回去。” “是。” “此地不可久留,半个时辰后动身。” 此时距离明光塔那一战不过半日,东流并无任何疲惫之感,一想到接下来的要做的事,反而感到一种让周身颤栗不已的激动。寸草在澜州的谋划已了,虽然结果有些意料之外,但无伤大雅。 他提起角落那柄无华的漆黑长刀,大步迈出了门。外头天色很亮,他们数十人上路会非常显眼,少不了一些必要的伪装和欺瞒。当然,不多不少的破绽,是必不可少的,否则,怎么引起那重重宫墙后的人注意呢。 …… 云川畔的一棵弱柳旁倚着一位绿衣女子,腰间别着一柄细长的软剑,正是螭吻。她眉梢眼角氤氲着许许困乏感,素手掩着哈欠连连,时不时看向河川对岸。 河川对岸人头攒动,来来往往,在灼眼的日光下看久了便觉得刺眼得很。而在这柳绿花红的斑驳色泽中,有几卷十分容易被人忽视的破旧竹席堆叠在路边。若不仔细看,便瞧不出这后面原来还有一条半人高的阴暗的窄巷。巷子两侧灰墙上除了肆意生长结成天然密网的藤蔓,还堆满了杂物,阴暗无光,一眼看不到底。倘若这小巷再矮个几尺,便跟狗洞无异。 天彻底亮透之前,那七名北荒人在此条街上遇到了一个仆役打扮的男子,然后分了几拨钻进了这个小巷,直到现在还没有出来。 她当时果断地放弃跟踪,明白这狗洞似的“大门”看似破烂随意,里头必是有重重看守,她一向慎重,何况,敌人可是差点取了嘲风性命的人。 想到有这么一个强大的敌人犹未察觉自己身在暗处步步为营,螭吻心神一振,轻柔地,用舌尖舔了舔自己的唇。 她习惯了听话办事领赏,此刻才发现,取代嘲风独当一面的感觉还挺不错。要不是她灵机一动,特意让那群愚蠢的北荒人趁乱逃出,否则,根本就追踪不到此地。 她抿唇一笑,看向水中倒映的自己的婀娜身影,和身旁的柳树实在是相得益彰。 她打定主意,再等一炷香的时间,倘若对方依旧没有动静,便先行汇报,自己便设法让无关人士“误打误撞”地闯入。 莽撞地围猎并不是个好主意,万一为首的那位并不在此地,便是功亏一篑。 就在她盘算之际,对岸那几摞竹席松动了几下,向外滚落了一地。从巷中钻出一名梁人打扮的年轻男子。 紧随其后,又是一名年纪相仿衣着相似的男子,二人有说有笑,来到了街上,径直往街边停着的一辆载货的马车走去。车上鼓鼓囊囊的货物堆叠成小山,似乎装着些粮食。 螭吻眼神一冷,她先前并没有留意到那马车有什么不对劲。 两人上了马车便径直驾车东去,几乎是同一时间,巷口再次发生了一模一样的情景,两名男子出来,上了另一辆载货的马车。 螭吻多了个心眼,察觉到第二辆马车先是由一名车夫从长街尽头驶过来,到了巷口附近后停好,马车夫便离开了。 就这样,这一幕反复重复了至少十几遍,因为这条街上少店铺,多是途径的路人,除了螭吻,没有人意识到这儿时光倒流般,不断重复着一件事。 最终,一名高大的男子弯着头,从暗巷里走了出来。 螭吻看到他和他那柄漆黑长刀的一瞬间,身子一侧,下意识隐匿在了柳树之后。直到那人上了马东去,那萦绕在她心头的紧张感才消失。 她不假思索,牵出数十丈外早已备好千里马,追了上去。 第52章 帝王心思 作者有话要说:这几天发现第一卷 人物动机不够清晰 估计在完结前 或者完结后 会找个时间集中小改润色 永和十九年的早春,南临洛水的上阳宫外,碧波明净,蜿蜒百里,河对岸的桃林已开遍了桃花,一派春和景明,万物向荣的气象,在大梁皇帝面前铺陈开来。 满眼的青碧与淡粉,齐棣的思绪不禁飞到了千里外那个江南小镇。那儿的春柳,想来已是烟笼十里堤了。 数年前他曾命人在上阳宫外的洛河之滨建一座柳亭,并沿着西岸搭筑延亘一里的长廊,廊外栽种上数排的柳树。可不知为何,柳亭建好后,长廊搭了一半,圣上却改变了主意,不种柳树了。于是乎,成了这样一般破不对称的景象:河对岸是大片大片的桃艳,而河这边,亭廊之外,是肆意生长的荒烟蔓草,春风一荡,碧浪滚滚,却也别致好看。 一身黑衣的魃,就跪在这片快要齐腰的碧绿当中,宛如一颗顽石,稍不注意,就不见了影。他的一只手,始终负于身后。 皇帝收回思绪,目光回到这位由南至北,再次跨过大梁万里河山的神武阁斥候身上。 十七岁那年,他孤身出宫游历,表面上,是有意避开后宫之争,实际上运筹千里外,以计坑杀他那两个兄弟。随后,在江南不期遇险,得沈昱诚出手相救。这一意外,也让先皇备加疼爱和珍惜他这当时活着的唯一的血脉。 二十二岁那年,铁骑之上,身着透血甲袍的他,在昆仑山脉,从魃的那批顽固不化的族人身上,学到了刻骨铭心的教训——兵贵山水。 险道恶水,足以抵御三千铁骑,十万大军的破甲之势。 他负真龙血脉,在昆仑天险处几尝溃败,却又成就于该处。 江南烟雨和昆仑雪原,是他永远无法忘怀的风景。 想到这,两鬓生出华发的他握紧了拳,努力挺直了背,当了快二十年皇帝的他,仿佛重拾了戎马生涯的英姿勃发。此时的他,已过了生命中最为辉煌的黄金般的岁月,胸中却有一团火焰,渴望着一番作为来再次证明自己。 荧惑星,春风谣,神武阁,拥霞山庄,藏在阴沟里如老鼠一般的西凉人,还有与牛羊为伴的北荒蛮子……恶心的蛇民们…… 皇帝脸上漾出一丝诡诈的笑,“把你在宣州的见闻,一一说来吧。” 魃平静地将在宣州与大祭司相遇一事娓娓道来。当听到“豫州”时,皇帝的神情才终于有了些许变化。他摩挲着双掌,目光投向有几分阴翳的南方穹空。 “朕知晓了,此趟做的不错,可有什么想要的?” “卑职不辱使命,便已是圣恩眷顾,并无他求。” 皇帝收回目光,转身凝眸看向魃,却只能看到一个黑黢黢的脑袋——他匍匐在地,驯服地如一只羊。 “朕知此趟极为凶险,本就打算等你无恙回来后重重赏你,莫要推辞了,你若尚未想好,可来日再提,退下吧。” 皇帝摆了摆手,魃站起身,弓腰小步后退,直到退到宫门之下,洛水畔的亭子已成了巴掌大的一个图案,才转身迈步踏出宫门。 刚踏出宫门,便与一恭候在宫墙之下的公公四目相对。两人的目光一触即散,两人默默擦身而过。 而在公公身后,还有一个皮肤黑里透红,仿佛被太阳晒伤了的中年男子,一身武将打扮。他面部肌肉紧绷,目不斜视站得笔直。 等魃走远了,那位公公才走入上阳宫中。相比魃,他在草浪中行得更深,一直来到了柳亭之外,才恭恭敬敬地行礼跪在了阶前。 “圣上,这是今日收到的两名斥候的信。” “呈上来吧。” 一封是嘲风的,一封是螭吻的,按照皇帝亲自顶下啊的神武阁阁规,凡是参与的斥候,需各自写信汇报所见所闻,以防止漏报瞒报。既然是同时送到的,想来两人几乎都是未做耽搁。 当然,除非,这两名斥候暗中互通,以天大的胆子,合谋欺骗一国帝君。 他读完两封信,转过身,看向茫茫洛水。 “强风过岗,伏草唯存。这名字取得有意思。” 二十年的休养生息,国库充实,人丁兴旺。眼下是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的太平盛世,一个西凉的谋反组织,当真能掀起什么水花? 他实在不懂西凉这批漏网之鱼还想做些什么,就算是勾结了北荒,前提是,北荒那批不成气候的蛮夷之兵能进入有重军驻扎的沧州。 “传嘲风入宫养伤,螭吻代其职,观察寸草的动向,从众者,能杀则杀,为首者,要活捉。” 皇帝顿了顿,“把枢密院的参胜喊进来。” 那位公公应了一声,小跑着出了上阳宫,很快又小步快速走了进来,后面正跟着那名不苟言笑的武将。 “朕要你就近调两百精兵前去豫州待命。” 参胜心中虽是好奇,却只是道,“是,是否要通知地方守卫……” 近来神武阁专权办事,他本就对被排除之外有所不悦,眼见皇帝委派任命,显然是与要去处理与春风谣相关的事,心中微喜。 “通知知府,让他机灵点即可。” “是。” “领兵的将领,有何可荐之人?” “这……”参胜思忖了片刻,不知为何脑海中最先冒出的就是一个高大的年轻人挥舞着□□的身影,“微臣觉得,兵部侍郎的次子裴啸之可以担当此任。” “对那个姓裴的年轻人有些印象。这太平世里,这般意气骁勇渴战的武将,已是凤毛麟角了。”皇帝顿了顿,接着道,“大梁自称精兵百万,但那些却也是多年未上过战场了,有些甚至比不上藩镇的藩兵。” 他停顿了数秒,沉声道:“传朕旨意,将若战死,二百精兵不能死战者,事后,斩。” 参胜心中一凛,自然明白皇帝的意思。强将手下,不可有弱兵。可到现在,他还不明白,豫州待命,待的到底是什么命,他们要对付的,到底是什么人——竟让皇帝有“死战”之托? “我爱才,也知这般有潜力的武将该是开疆拓土,而不是死于武斗……”皇帝语气有些微妙,“就当是一场考验吧。” 那姓裴的年轻人……参胜心底突然有些不安,毕竟是他将那年轻人推了出来。 “杨玄还活着吗?” “这,微臣前些日子听说,是在白马寺出家了。” “噢?居然还活着,不错。找几个人看着他,尚有用。” 说罢,皇帝走下两级玉阶,行至荒草间。参胜和那名公公见状,连忙行礼告退。 面对空无一人的浩荡草海,齐棣开口道,“都听到了?嘲风的消息很是关键,是到你该出场的时候了……豫州那边,就让年轻人陪他们玩玩。” “魃,不杀?”一个沙哑的声音仿佛是从土里钻出来的。 “留着。” “臣,领命。” 一阵夹带着松香的东风吹拂而过,草浪滚滚。 终于,上阳宫这片开阔的野地真正只剩下皇帝一人。这些年来,无数宫人曾见到他们的皇帝独自游荡在这片旷野当中,四季不改。 齐棣一遍遍走过,时而朝向洛水的方向,时而背对,在无人处,微微弯了弯腰,身子在刹那间绷紧,抬手捂住了口,身形凝滞了一瞬,体态佝偻了很多。 他已学不出自己少年下江南时的潇洒身姿。 …… 陆英被一股粗鄙发臭的气息猛地惊扰醒来,她杏眼圆瞪,只见一个陌生的丑陋男子正站在自己身前,一双浑浊的眼睛直勾勾盯着自己。 只是一眼,她便读懂了这男子那龌龊不堪的心思。环顾四周,山洞里,眼下只有他们二人。 “你敢!”虽感绝望,动弹不得的她只能怒喝道,一双冒火的眼睛逼视着男子。 那男子眼里流露出轻蔑和不屑,下一刻便朝她扑来。 陆英的眼泪夺眶而出,在被那男子肮脏的双手碰到的一瞬间,她忘记了自己要替师兄报仇的念头,忘记了师父和师兄弟们,忘记了世间的一切,她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咬舌自尽,绝不受此辱。 然而,就在那个令她几欲呕吐的男子却在双手触碰到她身子的一瞬间,僵直不动了,头颅垂靠在她的肩头。 男子全部的重量压在了陆英身上,就在她呼吸不过来时,男子□□脆利落地挑飞,砸上了后方石壁,发出巨大的响声。紧接着,迎面一股清新湿润的山间之风将几片花瓣带落在她身上。 穴道一下被全部解开,陆英猛然坐起,不顾一切地吐了起来。她一边吐,一边哭,满脸涕泪,上气不接下气,没有半分女侠的身影。呕吐之物弄上了衣衫,可也顾不得了。她似乎要把这段时间所受的全部委屈一股脑儿的吐出来。 直到只剩干呕,她再次仰面卧倒,脸上挂着脏兮兮的泪痕。 “你到底什么人。” 出手的那位没有离去,一直在不远处看着这一切。 “椒图。” “椒图。”陆英毫无血色的脸上露出一份自嘲,此人一直说着这两个毫无意义的字,但是她根本不认识椒图。 “那个人还没死。” “什么?”陆英本已闭上的眼睛再次睁开,不明白这个古怪的女人到底是什么意思。 “受辱的是你,我想,应由你来取他的性命。” “……” “你穴道我已全部解开,无颜剑就在你身后的璧上。” 一动不动躺了好一会儿,陆英挣扎着站了起身,抬手抹干了脸,现在的她其实并不比那个意图玷污她的男子干净多少。她看了椒图一眼,眸色复杂,最终一言不发地取下了无颜剑,一步步朝那躺着的男子走去。 “等等。”椒图突然开口。 陆英身形一顿,看向那个将她带到此地,害她受此折辱,却又出手救了她,让她亲自报仇的女人。 “你师父他可有教你如何利落地杀人?” “我师父是个惩善扬恶的大好人,只教用剑,不教杀人。”陆英顿了顿,咬牙切齿道,“但我若活着回去,便会告诉他这一切,他,定会替我报仇杀了你。” 椒图静静听完,平静的脸亦如她的铁面具,不带半点情绪。 “杀完人,老老实实坐着,若是再逃,我便会想个一劳永逸的法子,让你没法离开。” 说完,她没有多看陆英一眼,离开了山洞。 山洞外,是起伏连绵的丘陵,春色正盛,满眼翠绿。椒图跳上远处一座山坡,山坡上有一黑衣人等着她。这几日,她便是在这里与安插在青州的人手会面。 黑衣人见她过来,伸出手来,掌心躺着一卷成手指粗细的信笺。 “大人,这是今晨拦下的,是沈放写给沈昱诚的信。” 椒图不甚意外地摊开了信,认真看了起来,没有注意到身旁手下目光中的仰慕之意,半响后,“可能,得提前了。” 黑衣人有些讶异,他第一次见到椒图这般犹豫不决的神态。她也会怀疑自己要做的事么? 第53章 终入遥山 沈放三人收拾完毕下了楼,经过大厅的钱柜前,沈放还是忍不住问那掌柜:“昨夜住的一名这般高大的刀客,可是走了?” 那掌柜表情显然是松了口气,“嗯,今日一大早,便走了,身边还跟着一个年轻公子。” “年轻公子?长什么样?” “这个,面容清秀,但是看上去倒有些紧张。” 沈放嘴上笑着道,“这会儿倒问什么说什么了。”心里却依旧惦记着那年轻公子的身份。 他没再说些什么,出了大门,发现门外三匹良驹已备好。刚跨上马,南宫芙云却是突然轻轻啊了一声,嘴角带笑道:“只顾着和你们说话,贴身的东西落屋里了。”说罢,她也不待二人表态,便转身又进了楼里。 出发前,南宫芙云为了骑马去换了套黑底红纹的短袍劲装,已是花了一些时间,可她既然言明是“贴身的东西”,沈放和庄离也不便追问。 “事儿真多。”庄离弯身摸了摸马儿的脸,仿佛在对马说话。 另一边,南宫芙云跑上楼,三步并作两步,一口气来到了最上层。 她脚步轻快地走到走廊最里头的那一间孤零零的客房外,等了两秒,才敲了敲门。 嘲风听到敲门声,“进来。” “他走了?这么快——你这是,他对你出手了?” 确认没人跟着后,南宫负云关上门,才皱眉打量起嘲风,“好端端的衣服,又坏了一件,你们神武阁的人,就是费药费衣裳。” “你这个样子,我真是一眼都不想看到。”嘲风瞥了面前的“女子”一眼,转身看向窗外,“不是要走了么,还回来做甚?” “我本是有话要和你说,方才你们故人相聚,好心让你们叙叙旧罢了。” “讲正事。” “我猜猜,他对你出手,是想试探你的伤势,结果,他发现你根本就没有受伤。”南宫负云作沉吟状,“这可怎么办,你的把柄落到这么一个恨你的人手中了,不担心他说出去?” “他只是以此要挟我一件事,说是以后会告诉我。” “你当年那般骗他,他居然不借此机会除掉你……”南宫负云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他还说什么了?” “你耽搁太久,沈放会怀疑的。” “我就说我闹肚子呗。还是说,你想让我和他们实话实说,说来与我的相好告别?相比之下,哪一个更可信——” “李无恨确实是睚眦杀的。”嘲风突然道。 南宫负云先是一怔,旋即轻哧了一声,神色阴沉道,“居然真是。他是疯了吧,这……” “但是在他赶到之前,李无恨的喉咙已被人不深不浅的割开,被人留在血泊里等死了……睚眦只不过是结束了他的痛苦。” “他只说,在茶馆里曾见到那个追杀李无恨的人,是个其貌不扬,五官毫无特点的人,应该是戴着□□。” “□□是为了藏住面容,屠夫一般割喉,则是为了隐匿刀法。” “我也是这般想的。”嘲风顿了顿,“昨夜在明光塔上等我的便是一位刀法极为骇人的刀客,这么多年,我尚是头一次见识。” “刀客?”南宫负云沉吟片刻,“几年前我曾与一刀客交手,他也是我任无相楼楼主以来,唯一失手三次放过的人,如果和寸草有关……倒也可以说得通他为何一直神神秘秘,行踪不定了。” “也许吧,螭吻知道的也许比我多,但是她眼下并不信任我,也不愿意见我。不过,不管那刀客身份,我想不明白的是,那刀客是寸草的人,目标是大梁,为何要对拥霞山庄下手,更重要的,他为何要杀李无恨?仅仅是为了栽赃陷害神武阁么?沈昱诚并不是那般容易被表象迷惑之人,他已曾三番四次和我确认杀害李无恨的人到底是何人。” “只是,你又不能同沈昱诚泄露寸草一事……否则……”南宫负云收住了口,笑着道:“也许我跟在沈放身边迟早会弄个明白。诶,你那会儿不阻止我拿剑谱,想来也是知道白马镖局那伙人拿到的剑谱是假的吧。” 嘲风不置可否,“见你上当受骗一次,倒也不错。” “真想阻止我拿剑谱,为何不直接杀了我?” “我不用杀你。”嘲风轻轻道,“我只会替你收敛尸身,找个好山好水把你埋了。” 南宫负云笑得更开心了,“我想要那剑谱,并不只是为了一己私欲。” “与我何干?” 南宫负云默然了几秒,耸了耸肩,“也是。我走之前,还想问两个问题,第一,为什么特意告诉我李无恨的事?” “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 “……你想借无相楼之口,日后若沈放怀疑睚眦,好替他撇开关系?” “这是无相楼的事情。”嘲风往窗外看了一眼,“还有事么,沈放看上去等得破不耐烦了。” “第二,事到如今,你还是要和睚眦一起共进退吗?他来这找你,不会也是——” 嘲风打断了南宫负云的话,“他追到这,不过是因为这里有方堤的下落。他已收到宫中的命令,过一段时间,就要去青州和神武阁其他人汇合了。” 两人的目光在一瞬间交织,南宫负云轻轻道,“你还记得那日我第一次见你,是在无相楼的楼顶,你一个人端坐在那看着北方,见我爬了上来,什么话也没说,甚至,眼里根本没有我。” 嘲风眸光闪动,神情变得柔和,“后来,我眼里有你。” “也许这就够了。”南宫负云嘴角泛起一丝自嘲的笑,转身,干脆利落地出门而去。 嘲风微微仰首,看向无云的寥廓苍穹,衣衫的裂口被微风吹开,睚眦的刀气仿佛仍在胸前激荡,心中不免感到一丝隐痛。 嘲风看见南宫负云再次出现在楼外,上了马,三人一齐朝西而去,渐行渐远。他看着那有说有笑,一白一灰的两个身影,就像看见当年策马同游的另外两个少年。那两位少年最终抵达了暮春时节的洛阳,一日看尽满城落花。 如南宫负云所说,睚眦知道他并无重伤,却没有借此告发,来让皇上派人软禁亦或除掉自己,这实在是很令他诧异。 睚眦会让他做的事,到底是什么呢? …… 遥山西起凉州,东抵洛阳,北麓是起伏平缓的坡地,向沧州缓缓延伸,南麓则山峰密布,沟壑纵横,在澜州北部起伏连绵千里。醍醐江的主道正是在遥山南麓,于两岸高山相夹中蜿蜒向东入海,沿途,则分布着大大小小的湖泊和河流。 沈放一行人出了连云城,往北走了几里路,远离了人来人往的官道,到了一满山翠绿的丘陵边缘。放眼北望,再往深处走,不出半日,便会进入人烟罕至的广袤山林了。 小道越走越窄,沈放不禁怀疑,再往后,就没法沿着前人开拓出的道路前行了。他已三番五次和南宫芙云确认过路,毕竟后者也是识得归墟子,也许曾去过乌有峰。 “那会儿太小了,忘了,不过,你一路往北,总不会有错。”南宫芙云总是没好气道。 “放心,有我,死不了人。” 沈放看向说这话的庄离,笑了笑。 两日后,他们彻底进入了苍莽遥山的原始森林,参天的松柏成林,满地松针堆积,早已看不见泥土原本的颜色。 很快,他们带的食物用尽了,只得就地取材。庄离所说一语成谶,若非他数次及时出手制止,另外两人已吃下不少看上去颇为鲜嫩的蘑菇,身体不知该遭了多少摧残,说不定就要直接交代在路上了。天天靠野果野菌打猎为食的他们,多亏了庄离,居然只是有轻微的腹泻,除了有点头晕,倒也没出啥问题了。 南宫芙云一开始还提防着庄离,不敢信任庄离采的蘑菇,只是强忍着饿意,后来实在受不了那炙烤后的香气,吃了第一块后,便一发不可收。 某日,她吃着庄离递给她的一个她自己叫不上名字的果子,倒是坦率笑着道:“庄公子若有心害我们,只需一言不发即可。” 庄离认真地,点了点头。 沈放则是时不时偷看一眼庄离,总忍不住去想,庄离到底吃了多少苦才练就这一身本领。 这一夜,他们不知到了哪一矮峰的半山腰,七拐八绕后,到了一处山坡,视野开阔起来,夜空裸露在头顶,一轮明月高悬。 沈放虽在拥霞山上看过无数次月亮,此时才知晓明月照千山的意境是如此孤绝空灵。 庄离寻一在山旁突起的石头,立于上处,眺望来路。 赵莲来到道旁的一棵树下,手刚触及那冰冷粗糙的树皮,清脆的“啪”地一声响,手便被打下,猛地一回头,发现庄离不知何时跟了过来。 “不知死活,这种树上惯栖毒蚁。”语气里透着淡淡的责备, 沈放哑然失笑,不过这几日他已习惯了被当作四岁小儿般教训。 庄离又问:“这几日雾茧的影响如何?” “嗯,休息时,确实还会看见、听见奇怪的东西。”沈放补充道:“不过有呓语剑千里惊梦,我没有陷得太沉,没怎么受罪。” “呓语剑是你爹当年用的那把剑?” 沈放才想起自己并没有跟庄离说过,“嗯,后来,他习得春秋十九后便将呓语剑交给了我娘,下了山庄后,我娘千里外振剑,我于梦中可闻。” 庄离听着听着露出了笑容,也抬头看向那月亮,眸中满是向往之情,然而下一秒,却目含忧虑之色。 这几日,庄离在不经意间,常常露出忧虑的神情。沈放没问也没想到,庄离这次却是主动说活了。 “你们拥霞山庄那关于修习《春秋十九》的规矩,当真破不得吗?” 沈放一时没明白庄离所说是何事,怔了怔,才道,“你想让——” “倘若到了乌有峰,你收到了你爹的信,他还是让你去送剑谱……”庄离顿了顿,正色道,“你真入了皇宫,齐棣他定然不会允许你习春秋十九,你日后若是后悔了,再想出来就不可能了。倘若你眼下提前学了,进了宫,身负春秋十九,还能凭一己之力杀出来。毕竟,那可是真正一剑破阵,一剑当关的无双剑法。” “师父只是让我陪你去送剑谱,并没有说一定要保证你老老实实呆在皇宫里……所以,我这般劝你,也并不违背师命……”庄离说到这,一双温柔的眼睛眼巴巴望了沈放一眼,抬头看向夜空,“虽说此地离洛阳还远着,但一想到你入了宫,我们便再难相见……总觉得下一刻你就不见了……唉,说了这些小家子气的话,又要惹你笑话了。我是想到你曾在枫山说过,想当个游侠,浪荡在山川湖海当中,这几日触景生情了。” 庄离的一番肺腑之言,早已让沈放激动得颤栗不已,他竟有些忘乎所以,将一切抛在脑后,沉浸在这突如其来的狂喜当中,只能木然地看着庄离,竟说不出话。 庄离被看得窘迫,两人一时相对无言。 沈放意识到,不论庄离对他的感情是哪种,他至少已得到了回应。然而,狂喜只维持了一瞬,庄离所说的内容,却令沈放的内心陷入更痛苦的挣扎当中。过了半响,沈放才缓缓道,“庄离,我不是未曾想过,只是……等收到山庄的消息后,再考虑吧。”他的嗓音疲惫,仿佛已不堪重负。 可是,在看见庄离那有些失望的眼神后,离开拥霞山庄这么多日,沈放第一次有把藏匿于怀中的那本大名鼎鼎四方垂涎的春秋十九真迹,取出来翻阅的冲动。 第54章 镜湖寒舍 作者有话要说:这几日一边更新一边改第一卷 的文 真是令人头秃 沈放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嘴里却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有那么电闪雷鸣的一刹那,他愿放下一切,四海为家风餐雨宿也好,去红尘繁华里开个青楼也罢,随便做什么都好,只要能留在庄离身边,陪他做任何事情,去任何地方…… 两柄长剑在他背上,突然变得异常沉重,像是人世间的爱恨情仇、悲欢喜乐悉数压在了他身上,逼他做出选择。 不……他不能放下大师兄的仇恨,更不能置山庄百口人于险境……手背上的疤痕再次刺盲了他的眼睛,前路茫茫看不真切。到底什么样才是对的选择?遵从内心?还是顾全大局?他已经错过一次了…… 他摇了摇头,从纷杂如网的思绪中挣脱了出来。扭头看向庄离,后者微眯着眼,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异常,却是被什么吸引了目光。 “那儿……是不是有些波光?” 沈放顺着庄离所指看去,在重重叠叠的树梢缺口处,确实有一片晃动的清光。两人立即意识到,再顺着这片坡向下走,应是有一处不小的湖泊静卧在群山环绕中。 “去看看吧。”沈放提议道。 庄离没有丝毫犹豫地跟着沈放往那清光处走,眸中竟也闪着异样的光, 三人各牵着自己的马,成列缓步下山。在静夜里,借着月光行走在黢黑的春山间,一点也不诗情画意,他们不得不时时刻刻警惕着周围黑暗中可能藏匿着的危险。 危险可能来自上方,也可能来自脚下,更有可能来自树木之后。 沈放提着乙未剑,庄离袖中藏着短剑,南宫芙云没有拒绝沈放的好意,也像模像样地提着荒雪剑。沈放想到三人这配置,偶尔也不免觉得,自己像个武器贩子——百年前,拥霞山庄的开创者,便是凭一己之力,收集了散落于天下各地的名剑古剑。 走了好一会儿,脚下的泥土已分明柔软了许多,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泥土气息,隐隐,还能听见水花翻起的动静。越过一片灌木,一片漆黑如墨的湖展现在他们面前,湖心却倒映着一轮亮晶晶的月亮。 这片湖像横亘在天地间,坐落于苍山环绕中的一面镜子,只不过镜中的一切都更浓墨重彩了一些,黑夜更黑,明月更明。 在他们左手侧前方的湖畔高地,亮着这处地方唯一的灯火,依稀可辨是屋舍内透窗而出的光。 三人默契地往灯火方向走去,待来到一片开阔的滩涂上,沈放轻声对南宫芙云道,“你在这等着,我和庄离先去瞧瞧。” 南宫芙云耸了耸肩,就地盘腿而坐。 “庄离?”沈放看了一眼犹在望着湖面的庄离。 “啊,好。”庄离回过神,笑了笑。 …… 湖畔高地不仅有一间木头打造的屋舍,屋舍四周,还有一圈粗糙弄成的竹篱笆,前后各留了一处空隙,分别通向前面湖畔和后面的山林。 竹篱笆外倏忽间纵出两条襟袂翩然的身影,其势疾如鹰隼,一人奔屋顶而去,另一人则奔窗下而去。然而方掠形至篱笆内,屋内的灯火霎时间熄灭了。 ! 沈放和庄离陡然停下了动作,不敢妄动,皆以为屋内之人已然发现了他们的存在,不由得骇然。庄离更是惊得睁大眼睛,甚至怀疑,此地有埋伏在等着他们。 两人几乎是立即点地疾退,又退到篱笆外,蹲伏在地,一动不动地候着。然而十几秒过去,什么都没有发生,只听屋内传来震耳欲聋的鼾声。 …… 两人皱了皱眉,对视了一眼,认真听着这鼾声,只觉不似作假,又过了十几秒,才再次探入院中。 院内确实与寻常农家小院无异,种着果菜,搭着架子。枝叶在这个时节已爬满了藤架,上头缀满了花。藤架下的石墩上是一盘棋。看来,住在这大山里的屋舍主人还始终保持着闲情逸致。 二人没有耽误,回去和南宫芙云回合。 “发生什么事了?”注意到灯已灭的南宫芙云率先问道。 “虚惊一场,主人睡了,我们就在这凑合一夜吧,明早再去拜访下。” “院内可有什么……”南宫芙云本想问“可有什么吃的”,但是话到嘴边,便是脸色一僵。 “素得很,但确实是些往常吃的青菜果子了,明早可找主人家买一些。”沈放心里倒是嘀咕:在这种地方,也许人家根本不需要钱呢。 庄离点了点头,附和道:“主人家看上去住在遥山这儿有一段时间,兴许可以问问去乌有峰的路。” 沈放借着月色,仔细看了看庄离那愈发动人心魄的眼睛,意识到庄离自看见这片湖水以后,目光就多了些不一样的东西。 …… 一夜好眠后,天尚未亮透,三人便被一阵富有规律的清脆敲击声弄醒了。沈放第一个站起身,揉了揉眼,第一时间看向湖面。湖面风平浪静,湖水是介于蓝和绿之间的颜色,一点也不真实,宛如尚在梦中。 其余两人也站了起来,三人随意洗了把脸,饿着肚子,朝那声音传出的地方——昨夜那个屋舍走去。他们这次,已是大大方方地走进院内,丝毫不掩足音。 刚来到门外,里面的敲击声戛然而止,窗一下子被支开,一个光溜溜的脑袋伸了出来。 “这,这,这,这,这……” “原来是个和尚啊,还是个结巴。”站在最后的南宫芙云嘟囔了一句。 那看上去三十来岁的和尚听到这,脸一下子红了,目光落在她身上如蜻蜓点水,触电一般飞快地收回,“啪!”窗一下子扣上了。 沈放瞪了南宫芙云一眼,走上前,轻轻敲了敲门,客气道,“这位大师,在下三人是从澜州来的,来这遥山是想去乌有峰上清观,昨夜来到这湖边,看到这间屋舍,但您那会儿已歇息了,便不敢叨扰。我们只是想问问路,顺便想与您买些吃的。” 南宫芙云懒得在门外干等,径直在院子里逛了起来,她注意到了那盘棋,看了几眼,心中大惊。 “这棋局,怎么跟我小时候在乌有峰上看见的一模一样?”她忍不住道。 听到这,沈放也忍不住跟着去瞧那棋局。可是,他们三人都不懂下棋,南宫芙云也只是凭着记忆中的画面认出来了那盘棋局。 没想到,屋内的和尚居然有了反应。窗再次被支了起来,和尚奇道:“你小时候?你是什么人?” 这会儿,那和尚居然不结巴了,一副淡定自若的样子。这短短的时间里,谁也不知道屋内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俨然变了个人。 被这突然一问,南宫芙云不由得警觉起来。在沈放和庄离二人的注视下,迟疑了数秒,南宫芙云笑着淡淡道,“澜州南宫家的人。” 和尚挠了挠头,“我怎么记得,南宫那厮在乌有峰上,身边是个男娃儿?而且,这位姑娘,你似乎不太想提起自己的身世。” 南宫芙云笑了笑,不经意道:“男娃儿是我哥,他自幼天资过人,容貌亦是倾城,没人记得南宫家还有个女娃儿了。我从不被南宫家的人重视,自然不愿提起了。” 那和尚皱了皱眉,随后看向沈放,“很好,如果你们昨夜打扰我睡觉,就算是南宫那厮本尊来了,我今日也绝不会与你们多说一句话,贫僧生平最恨别人扰我清梦。” 南宫芙云听到这,神情愈发古怪,然而眼下其余人都没有留意她的不妥。 和尚又道:“有炉有锅,想吃什么你们自己摘了自己做,就是千万,千万别动我的花和棋局。” “哦对了,往后头走走,有我的养的几只鸡,鸡窝里的蛋,一人一个。”和尚嘀咕了句,“我早上可是数过的,别想多拿。” 庄离连连保证,沈放又道:“不知大师怎么称呼?” “深山老林的野客僧一位,别喊大师了,怪难受的,就喊我野客僧吧。”和尚把门打开,赤脚站了出来,“我在这隐居十二年,许久没有见到人,方才一时有点分不清是做梦还是幻觉。” 他清了清嗓子,解释了一下方才的失态。 十二年前,那会儿这和尚也不过二十来岁的样子,和沈放他们一般大,年轻轻轻,为何会选择在此地隐居避世这么久?沈放和庄离觉得奇怪,南宫芙云则是轻哼了一声,并不感兴趣,径直往后头鸡窝走去。 见她走远了,和尚又突然道,“到了这湖,那就离乌有峰说近不近,说远不远了,若是没有遇上我,你们还要走上几天几夜,可既然遇到了我,我等会儿告诉你们一条捷径,再多走一整个日夜即可。” 听到这,沈放和庄离同时松了口气,对这和尚的身份更加感到好奇。 “不过,你们得告诉我,你们是何人,为什么要去上清观?又是怎么会和南宫家的人同路?” 听和尚的意思,他们似乎不该和南宫家的一人同路。 “在下拥霞山庄沈放。” “焉支山庄离。” “我们是在澜州偶然救下了被无相楼追杀的那位南宫姑娘,之后遇到了一些麻烦,此事,就说来话长了。” 出乎意料的是,这个和尚听沈放说完没有什么反应,反而是看向了那还在盯着湖看的庄离。 “焉支山?那可是好远好远的地方,和焉支山相比,这儿可算得上是安逸了,这位庄少侠怎么说?” 庄离笑着道,“和焉支山相比,我自然甚是满意。不过,野客僧知道焉支山?” “贫僧不仅听过,还去过,但被那焉支山主人赶跑咯。” 庄离吃了一惊,旋即皱了皱眉,“我师父他为何会赶你走。” “嘿嘿,可能是不想让我发现什么吧,他呀,神神秘秘,心思诡诈,我也不想探究。” “不过嘛,被他赶走之后,我就来到这,建了这座屋舍,日日夜夜守着这湖水,等着某日,那个人发现了此湖后主动上门来找我。” 一时间,院子陷入了沉寂。 静默了数秒,庄离神情肃穆,对着那平静的不起半分涟漪的湖面,背对二人道,“果然,这片湖,就是‘镜湖’吗?” 沈放早已被这两人的对话弄得困惑不解,但不急着问。 和尚嘿嘿一笑,“没错,小子,我一边下着这归墟子设下的残局,一边等着你。” 庄离转过头,“野客僧去焉支山又是为了何事?” “受人所托罢了,已经过去很久了,贫僧劝你不要追问了。”和尚眨了眨眼,眸中竟是水汪汪的,像是漾着几分怜悯的和善。 不知怎么的,沈放竟觉得他在说话时,有意瞥了自己一眼。 第55章 春山静夜 日影飞逝。南宫芙云小心翼翼地捧着三个鸡蛋回来,生怕有了什么闪失。三人吃完炒鸡蛋,开始吃起了院里的蔬果。 “和尚,你住湖边,怎么没有鱼吃。”南宫芙云忍不住道。 看见沈放等人惊愕带着些责备的眼神,南宫芙云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又道,“我可是故意这么说的,方才我有意看了眼这和尚的屋,闻到了熟悉的味道,没想到啊,这和尚在屋里可是藏了好几坛酒。” 她抬了抬下巴,冲那边恍若未闻、兀自数着藤架上新冒出来的花骨朵的和尚道,“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不错,贫僧是个酒肉和尚。” 野客僧说的坦然,目光依旧是宠溺而专注地落在那些指甲盖大小的花苞上,“你们若想吃肉,我还有些去年冬天腌制的腊肉。” “……” 也不知是谁的肚子,很有出息地叫了一声。野客僧二话不说回了房中,再出来时,手上已是多了一摞油纸包住的腊肉,他经过菜田,又顺手在地上折了些韭菜,来到灶台前亲自做起了菜。 伴随着滋啦滋啦的声音,韭菜炒腊肉的香味铺天盖地在院内翻涌,撩拨得三人各自暗暗吞着口水。 出锅后,野客僧面无表情将菜递到了糙石台上,“贫僧先前不提,确实是因心里舍不得,还请各位不要介怀……” 听到他这般坦诚,三人中有两人的筷子停在了半空,不免有些尴尬,沈放真挚道:“若有什么需要在下做的,沈放绝不推辞。” 野客僧看了他们三人一眼,“吃完了,你帮我去后山砍点柴,南宫家的,就陪我看看那盘棋局。” “……”南宫芙云虽是觉得看个棋局没什么大不了的,但下意识不想听命于这个和尚,可是吃了人家的嘴短,于是乖乖嗯了一声。 见三人吃得高兴,和尚在一旁随口一道,“肉随便吃,酒可是有用处,不能给你们喝。” …… 后山的林子相比他们翻山越岭的深山老林,并不算密集,可以看出有人劈砍的痕迹,应是野客僧常来此处。林间有鸟鸣,泥土中偶有窸窸窣窣声,沈放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可又说不上来。 他砍完柴,走出山林,见日头偏西,白花花的阳光,刺的人直犯困,只想寻处阴凉的地躺下阖上眼睛。应是已快到未时。这样的话,他离开那野客僧的院子,已经有一两个时辰了。沈放背着一大筐柴便往回走。 回到院中,院中只见南宫芙云一人盘腿坐在棋局前,仿佛沉浸在自己的思考当中,浑然不觉沈放回来了。 “庄离呢?”沈放将柴刀和背回来的柴卸下,他离开时,庄离正在替野客僧收拾那一排歪倒的篱笆。然而眼下,庄离既不在院内,也不在院外。 南宫芙云听到沈放的问题,头也没动,眼也没抬,轻轻道,“你问他。” 话音刚落,野客僧背着竹篓,走入院中,身后托着一串湿漉漉的脚印,看上去,他刚从湖边回来。 “哟,活儿干得还很快,我呀,每次砍柴,都要忙到太阳下山。”他将竹篓抵墙放下,看了看天色,才看向那站着不动,一直盯着自己的沈放,“怎么了?” “庄离呢?他没和你一起去湖边?” “他有事,一时半会儿不回来了。” 南宫芙云终于别过脸,目光定定看着野客僧,又看了一眼神情有些担忧的沈放,“这是什么意思?” “二位大可放心,留在那儿是他自己的决定,与我可没有半点关系,只是,他也托我转达你们,他回来之前,千万不要擅自去湖边找他,不然,也许会害了他。” 南宫芙云半信半疑地眯起了眼,一双桃花眼像狐狸一般打量着野客僧,就听沈放嗯了一声,“这些柴够啦?” “你还能再去砍一趟?” “嗯。” “也好,那你去吧,不然你留在这,也会胡思乱想替你那朋友担心。”野客僧脸上挂着和蔼的笑意。 …… 天彻底黑下来之前,沈放再次回到了院中,他来到前院大门,远眺着那一片黑黢黢的湖水,并没有看见任何人影。 “这野客僧,会不会有什么问题。” “有的话,我们吃了他的东西,早就任人宰割了。”南宫芙云不知何时已来到了沈放背后,本想突然出声吓他一跳,谁知沈放早已察觉有人靠近。 “那棋局有意思吗?” “很有意思,我看见了星盘。” “星盘?” “嗯,只是不知是何年何月何日的星象。” “你懂星象?” “略懂。”南宫芙云突然叹了口气,“不过,那和尚应该是很懂,可他看了这么多年,也没看出来个所以然,我后来想通这点,就觉得自己是在浪费时间。这棋盘是归墟子留的,想来等我们到了上清观,问他便可。” “你爹娘没和你们提过野客僧此人?” 南宫芙云摇头道,“他们死得太突然,并没有准备让我独当一面——” 话音戛然而止,她的瞳孔陡然一缩,轻轻咬住了唇,然而沈放并有注意到她的失言,看着那片死寂的湖水看得出神。 身后传来重物落地的声响,回头看,见是野客僧正将屋内的酒一坛坛搬出来。 “在那儿发什么呆,人啊,看着镜湖,就像看着镜子一样,只能看到自己,”野客僧的声音从屋内传来,“天要黑透了,赶紧进来待着。” 察觉到了野客僧的言外之意,沈放眼神霎时间锐利起来,“今夜外面有危险?” “准确地来说,是那片湖水会有异动。”野客僧耸了耸肩,“你不顾自己的安危,也要考虑下他吧,成败在此一举咯。” 野客僧并没有要解释的意思,搬完了三大坛酒,留下敞开的大门,转身进了屋内。 南宫芙云没有耽误,看了沈放一眼,“还是那句话,他若要害我们,我们已死透了。”说完笑了笑,“那腊肉还是挺好吃的。” “你有没有注意到,野客僧喝酒吃肉,然而却不打鱼,院内没有任何渔网垂钓的工具,这是不是说明,湖中根本没有鱼。”沈放跟着南宫芙云,低声道,听见南宫芙云低低笑了一声。 至少,这片所谓的镜湖和焉支山武学有很深的渊源,也许便是修行的关键。 沈放踏入屋内,野客僧见人都进来了,随手将木闩插上了。噔的一声,伴随着木头扣紧的声音,沈放突然意识到他砍柴时那种不对劲的感觉是从何而来了。他在那片不小的林子里,竟是没有见到一只活着的生物。 室内一股混杂着灯油和草药的气味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时不时传来铁片的叮铃之声。 屋内比他所想的要宽敞,右边一排洁净的布帘勉强隔出了两处空间。他掀开右布帘,一眼就看见一张抵墙而放的竹编床,早些时候,野客僧正是在这床上推窗探头,被沈放三人吓了一跳。 床前是一处低矮的木案,和四张蓝布蒲团一起,至于草席之上。 “床只有一张,这草席嘛,勉强容你们二人躺下。” “这……”沈放皱了皱眉,心知和南宫芙云男女有别,大为不妥,就听南宫芙云道,“免了,我在外面那藤椅上坐一宿便可。”说完便退至帘外。 “寒舍,招待不周。”野客僧话是这么说,但也只是随口敷衍,他脚一抖,布鞋一脱,盘腿坐在了竹编床上。 沈放脱了鞋,在最近的蒲团上坐下,二人各自入定,没有交谈。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万籁俱寂的春山深夜,沈放的心不静反乱。他的神智和思绪仿佛被无形的织网拉扯着变形、扭曲,一颗心脏跳动如风雨交加时的震雷。 他看见自己置身于青绿的汪洋大海中,细看之下,才发现那不是大海,而是一望无垠的草原。有一面立于草海中的红色巨鼓,正在被狂暴的、荒蛮的罡风□□肆虐。那红色巨鼓,时而变成长满腥臭绒毛的白色茧球,时而变成他自己的脸……那张脸的神情,是如此的卑劣、狰狞和痛苦。 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 沈放满头大汗之际,被人推醒了。沈放睁开眼——不知何时起,他的眼睛闭了起来。 “啧,”野客僧语带不满地皱了皱眉,“你身上有些古怪。” “大师的观察很敏锐。”野客僧虽是让他们不要称其大师,然而沈放却还是颇有些忌惮敬畏此人。 “跟北荒那不干不净的东西接触了吧,这就是你们在澜州遇到的麻烦?” “算是吧……西凉与北荒勾结作乱,想来,很长一段时间,外面不会太平了。”沈放是想说,野客僧继续隐居于此,是明智的。 “原来如此,今年是何年?” 沈放一愣,轻轻道:“永和十九年。” 野客僧闭上眼,似在盘算些什么,随即睁开眼,“你不先问我能不能帮你,反而提醒我不要出去。” “大师既然说自己是守着这镜湖等人,看来庄离就是大师要等之人,既然等到了,我想,大师也没有继续留在这的必要了吧,因此,在下便冒昧多嘴了一句。”沈放坦然说出心中所想。 野客僧笑了,他不算老,一笑,身上那股子少年气的像江上的水汽一般,一下子溢洒了出来。 “你倒是很聪明。” 沈放脸上的笑则是极浅极淡,“我本就是因雾茧一事,要上乌有峰求归墟子道长相助,若是大师能替我解决掉这个麻烦,那是再好不过了。” 野客僧沉吟了片刻,道,“归墟子身边确有一物,是专克这极北之地诞生的邪术。” 沈放转过头,望向床上的和尚,郑重道,“敢问是何物?” 野客僧挠了挠头,清了清嗓子,“化龙盏,听过没?” “化龙盏?”沈放轻轻吐出这个名字,摇了摇头。 “看来沈昱诚藏了很多事情没跟他儿子说啊。” 闻言,沈放微蹙,“此盏与拥霞山庄有渊源?还望大师明示。” “化龙盏一直都在归墟子手里,我也没有亲眼见过,只听说,它是九天陨落的星石衍变而成,藏有天机和气运的奥秘。极北所用的邪雾之术,本质是扰乱、拼接许许多多人的命数,而化龙盏则是叫命数各归其位……不过,具体如何,你还得问归墟子,”野客僧沉吟了数秒,问道,“你实话同我说,为何下山?” 沈放紧闭着唇,思索了片刻,将神武阁设立,招揽各路高手,威逼江湖各门派,以及逼迫沈昱诚送《春秋十九》入宫等事一一告知了野客僧。 野客僧越听,越是吃惊,听到最后,沈昱诚竟是让沈放代他送剑谱,更是有些惊惶。 “不对劲啊……” “哪里不对劲?”沈放连忙问道。 “齐棣当了这么多年皇帝,大梁国内算得上国泰民安,仅仅因为二十年之约到头,就要主动撕破脸面,在江湖上掀起动荡吗?” “二十年之约,本就是为了安抚民生,重整社稷,眼下朝廷的目的已达到了,武林已这般式微,他又何必赶尽杀绝呢?” “……”野客僧显得格外激动,语速极快,沈放仍是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 “我下山前,我爹曾说,是因为一首春风谣,让齐棣很是不安。” “忌讳‘春’字么。”野客僧嗤之以鼻。 沈放点了点头,“在澜州,我听闻西凉那批组织叫做‘寸草’,想来,他们也是有意取这名。” “寸草……”野客僧一双眼睛精亮,“你和这所谓的‘寸草’的人交手了么?” 沈放摇了摇头,“我甚至得其中一名刀客相救,他看上去,刀法确实精湛。前辈这般问,是何意?私以为,他们身手再高,大梁若派精兵围袭,也是能一网拿下……想来,这只是迟早的事。” 野客僧眸子泛出奇异,又有几分遗憾的光彩。沈放知其有话要说,只是默然静候。 只听野客僧沙哑着声音道:“看来,武道修习,确实是一代不如一代了,你如此出身,年纪轻轻在剑术上有这般造诣,却说出这番话……” 第56章 镜湖之月 作者有话要说:呜呜更这篇的时候才发现昨日的存稿忘了设置发表时间,结果技术性失误导致漏更了一天。我反省我检讨! 沈放听到这已是骇然,他认可沈昱诚和野客僧所说的武林式微,也知晓昔日百兵争鸣的盛况不再,但是要说这武道一代不如一代,实属狂言了。 “瞧你这样子,似乎并不认同我的说法。” “还请大师言明。” “等你学了春秋十九,跻身一流高手之列,你就懂了。”野客僧顿了顿,“噢,差点忘了,你们山庄有狗屁规矩,非庄主不得研习,诶,话说,你应该知道昆仑山那一役吧。” “大师是指,当年我爹破西凉祝巫之法一事?” “没错,他和那祝巫,都是有以一人之力,对抗千军万马之能。”野客僧看着沈放,“眼下你还认为,单靠几千铁甲精兵,就一定能对抗所谓的匹夫之勇?” “不,晚辈不敢断定,”沈放想起了几日前,庄离让自己提前修习《春秋十九》,神情微动,“只是世间这般厉害的武学本就是百年难遇,除非,他们拿到了……” 沈放这个念头过于可笑荒诞,没有细想,又问,“寸草中,有这等能人?还是说,那刀客竟获得了当年西凉祝巫之力?” “难说,”野客僧悠悠重复了一遍,“难说。” “不知大师对于当年我爹和齐棣的二十年之约,知情多少?” 野客僧转了转眼珠子,“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你先前提到昔日百兵争鸣,看来沈昱诚倒是没在这件事上瞒你。” 沈放微微替自己的爹心虚了一秒。 “那你应该知道,在不少江湖人士看来,你爹是武林的罪人吧。以他当时无人可匹敌的武学造诣,竟与朝廷鹰犬为伍,在不少人看来,此乃自甘堕落,虽说其修为不减,但就武道修行根本来说,昆仑一役后,你爹的境地,相比从前,已是云泥之别。” “我爹,是为了救百姓。”沈放淡淡道。 野客僧神情似笑非笑,“他也确实做到了,你爹是要当圣人。” 沈放脸色一寒,但旋即恢复了常态。他心里明白,野客僧对拥霞山庄并没有敌意,对自己,甚至是有几分好感的。 “可惜,百姓并不知道你爹的忍辱负重,他们只知道齐棣的赫赫军功,只知道大梁铁骑所向披靡。当然,你爹也不在意这些虚名,想来这些年他也过得清净自得,只是没想到,齐棣这老狐狸,秋后算账,最后竟是对他出手了。” 沈放握紧了剑,这只是极微小的动作,却被野客僧看在了眼里。 “不过,帝王事不能以常理论,要知道,皇帝心底的窟窿可是个无底洞,永远填不满,昨日西凉是威胁,今日便是沈家,谁知道明日呢……” 听出沈放的吐纳呼吸恢复了平和,他低笑一声,才道,“小子,你心思够沉,不错,确实是个好苗子。”说到这,叹了口气,嘀咕了一句“可惜了” 沈放明白他的可惜是什么意思,他把心一横,正色道:“那以前辈之只见,晚辈该送剑谱入宫吗。” “嘿,我就知道你心不甘情不愿,我不问世事多年,可不能误人子弟,万一你爹藏有什么后手,你听完我说,带着剑谱就溜之大吉,我岂不是坏了他们的大事!这事,你得去问归墟子。” 他一眼瞥见沈放在听到自己提到后手之时,目光闪动,便笑了笑,“不过,以我浅见,你爹派你去送剑谱,让你这个小子独自面对齐棣,说是羊入虎口也不为过。你呀,居然还答应了,我看你的样子,可不像个任人摆布逆来顺受的脾气,怎么,这一路倒是想了很多吧……” 沈放自嘲一笑,““其中缘由复杂,不瞒前辈,我有私心是要替大师兄报仇。我大师兄他半年前下山办事,回山庄的路上遇到了身手极其了得的歹人,惨遭毒手,我此次下山,也是要找出杀他的真凶,替他报仇。只是,到目前依旧是颇为迷茫,只知道和神武阁的某几位斥候是有关系。” 野客僧低笑了一声,连说两句“原来如此。”又道,“仇恨确实是一种让人欲罢不能、蚀心跗骨的东西。” “大师多虑了,我若是被仇恨所蒙蔽,便不会亲手毁掉师兄的遗剑荒雪了。” 野客僧微一沉吟,道,“是和尚小觑你了。不过,还是得多嘴提醒你一句,人若受仇恨驱策太久,久而久之,心便麻木了。” “不过,”他话音一转,“你要替你大师兄报仇,倘若皇帝就是这背后的指使者,你又如何?” 沈放无言以对。 “倘若不是,是他手下的人自作主张,你又如何?求皇帝给你杀了他的机会?”见沈放犹在思忖,野客僧叹了口气,“想听听我的看法吗?” “大师请讲。”沈放微微垂下了头,谦逊道。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沈放瞳孔一缩,只觉心脏被什么东西攥紧了。 “既然你们都懂这个道理,他一个惯用权术的帝王,何尝不懂?” “而关于你大师兄之死……我想,他若不死,你不会下定决心携剑谱下山。” “听上去,似乎确实像是皇帝会做的事……但细想之下,你是要去皇宫的人,给你心里扎下一根带血的刺,对他有何利可图呢?” “他要的只是那替他大破西凉的春秋十九罢了,你沈放若不肯送,换做旁人为何不行?” “而且,他难道不会担心你路上偷偷学会了春秋十九……你一进宫,就是死路一条。” 字字振聋发聩,沈放抿紧了唇。 就在这时,湖面传来了震耳欲聋的巨响,两人内力不低,但也不免心神一乱。听那动静,是有巨量的水花冲天而起,又重重砸落在水面而弄出来的声响,但又绝不是寻常的水声。仿佛有湖底巨物兴风作浪,不断潜伏又钻出湖面,彰显着自己的存在和能耐。哗哗啦啦,过了数秒,那水声竟是浩浩荡荡地由远及近。 野客僧抬起一根手指,放在唇前,示意沈放不要说话。 一时间,咫尺之外,一墙之隔,犹如大江大河从天倾泻,兜头浇在这山湖之地,将这院子寒舍笼罩在了波流当中。 湖山震荡,水流轰鸣间,沈放依稀听见其中夹杂着一串极为悠扬的清啸,啸声舒畅,余音缭绕,竟有隔世之感。 激流声和啸声渐渐止息,如潮涨潮落,也不知过了多久,周遭恢复了寂静。野客僧侧耳,认真听了片刻,抬手渡出一缕内力,灭了屋内的烛火。烛火一灭,竟是漆黑不见五指,薄窗之外,没有透入半点月光。 在彻底的黑暗中,沈放无声地长舒了一口气。从那饱满浑厚的长啸声中,他知道庄离不仅无恙,功力更是增进了许多。 又过了好一会儿,窗外,渐渐明亮了起来,仿佛偷走月亮的人又把月亮交还给了夜空。 野客僧的话振聋发聩,无数条蹊跷且古怪的灰线和谜团渐渐浮现,像结满疙瘩的网一般,在沈放面前铺陈开来。在极深的思虑,他疲惫地睡了过去。 后半夜的梦里,他没有等到千里外剑影惊梦,任由那可怖且鬼祟的女人之手在梦里折磨他良久。 …… 在某个时刻,沈放猛然抬起头,近在耳畔的喧声让他下意识一步站了起来,膝盖顶到了木案边沿,痛得他清醒了不少——窗外,天色已是大亮,屋内泛着一片凉凉的灰蓝色。 磕碰声惊醒了那犹在打鼾的野客僧,只听他最后一声呼噜像烛火一般起了头,旋即熄灭,蓦地睁开了眼,来不及开口,只看见沈放的背影。 沈放掀帘而出,看见南宫芙云端坐在椅子上,两人无声地交换了一个眼神。门外,坛瓦碰撞的动静声此起彼伏,仿佛有个小动物打翻了一斗柜的碗筷。 沈放走到门前,拔掉了那木闩,推门而出,一股浓郁的酒香铺面而来。他呼吸一滞。可琥珀色的眸子却是骤然一亮:浑身湿漉漉的庄离就站在院中,站在他的面前数步之遥。漆黑的头发、灰色的衣衫紧紧贴着身子的细瘦轮廓,从头到脚都在滴淌着水,满身潮气,仿佛刚从水里打捞出来一般,脚下已是一片深色的湿泥。在他脚边,两坛横倒在地的被撕开了封泥的酒坛犹在左右滚动。 庄离看见了他,咧开嘴,面色苍白,却是笑得明朗灿烂。此时残月在天,天色是白中透着灰,灰中又带着蓝,庄离一笑,沈放只觉满院晨曦大盛。可是他也清楚地看见,庄离的眼睛少了幽深,多了些朦脓,仿佛结了薄薄一层霜花。 沈放正要开口,脚就碰到其中一个空酒坛上。庄离抢先一步道,“诶,我身上可是水,不是酒,这些酒我是一滴不剩地喝肚子里了” 野客僧说的酒有大用,原来是给庄离喝的。 “原来你酒量这般好。”沈放接话道。 “不是我酒量好,是这些酒极为特殊,不醉人,反而醒神。”庄离依旧笑盈盈地看着沈放。 “昨夜在湖里弄出那么大阵仗原是你。”沈放走到了庄离面前,打量着后者苍白得近乎透明的面容,下意识避开了那双雾蒙蒙的甚至有些意乱情迷的眸子,却又被那清晰可见的纤细腰身惹生了燥热。 “我去了趟镜湖之里。” 沈放闭了闭眼,压住了身体的躁动,神情不变道,“这镜湖,真有镜里镜外之分?” “对于一般人来说,它只是一片不育生灵的死湖,对我们修习梦蝶心法的人来说,确实有里外之分。必须在镜湖中呆上一夜,我才能……”庄离的声音一顿,歪着头配合沈放,好让后者从自己头上取下了一小截绿色的水草。 沈放耐心而温柔地将缠在庄离发丝中的水草一点点拨出。 “你在湖里呆了一夜?” “嗯,准确来说,是湖底。这酒正是给我驱寒用的——”庄离的目光越过沈放,冲那正好走出屋子的野客僧感激地笑了笑。 野客僧报以云淡风轻的一笑,“你那焉支山的心法既已更上一层,想来夜可以暂时压制他体内的邪雾了。” 沈放一愣,随即看见庄离认真地点了点头,对自己道:“镜湖月若用得当,确实可起抚慰安宁的作用。” 原来,在寒潭影之上,梦蝶心法的第二层是镜湖月。 “梦蝶心法的第三层呢?”沈放好奇道。 “沧浪蝶,但我还要再修习至少十年,我今日能悟得镜湖月,也是多亏了这位大师多年如一日在此处看守镜湖。” 野客僧摇了摇头,“不必谢我,要谢,就赶紧上乌有峰,去谢那老道吧。”说罢,他转过身,正要踏入屋内,不巧,正碰上一人冲了出来,还有一双打量着的他的锐利目光。 南宫芙云用庄离和沈放能听见的声音,沉声果断道,“小心,此和尚大有古怪。” 第57章 噤言之青 南宫芙云一边说,一边提防着奔掠过野客僧,跑入院中,来到沈放二人身旁。沈放和庄离先是一惊,然后戒备地看着野客僧。 野客僧却是神色无异,目光带着几分期待的看着南宫芙云,气氛更显蹊跷。 “知道他为何在将酒搬出屋后,屋内还有一股香味么,那是为了掩盖他真正不想让我们闻到的味道,那股残余的腥腻味道……”南宫芙云面色冷然,“和尚,方才我趁机翻了翻你的屋子,猜我发现了什么?” “姑娘昨日发现贫僧藏酒,莫非此时发现贫僧金屋藏娇?”野客僧低眉,竟是还有心思说笑。 “你这也配称金屋?”南宫芙云毫不客气,转头冲沈放道,“他屋内地上有块木板过于干净,一看就是时常挪动的,我掀开一看,竟有一团青色蛇皮!”她又质问那野客僧,“那蛇皮尚未风干,一看就是近几日才蜕的,怎么,你这还养了一窝青蛇?” 沈放只是皱了皱眉,庄离则是神情嫌恶地倒抽一口凉气,而野客僧低眉颔首,竟是显得认同与顺从。 “南宫姑娘请继续说下去。”野客僧语气平淡道。 “玩什么把戏?”南宫芙云双手抱胸,“不打算解释一下,你屋内为何有蛇皮,蛇又去了哪?” 听到蛇原来不在,庄离长松了一口气。这一声让原本剑跋扈张的氛围有些滑稽。 “三位还有别的起疑之处么?”野客僧不答反问。 虽然不懂南宫芙云为何纠结着区区蛇皮不放,沈放还是决意将心中所惑说出来,“这屋舍周围的林中,没有任何活着的东西,就像是有些可怕的东西,让鸟兽不敢进入此地。” 众人目光落在沈放身上,野客僧冲沈放点了点头,看向还没说话的庄离。 南宫芙云又道:“那盘棋局和当年乌有峰相比,少了枚棋子,我昨日问你,你却借故离去,这又是为何?” 野客僧点点头,“昨日他尚未事成。”说着,目光再次看向庄离。 见野客僧三番五次看向庄离,沈放和南宫芙云隐约感觉到庄离又是此事的关键。沈放狐疑道:“你在等他习得镜湖月?这对你有什么好处?大师到底是何方人士,又是为何在此地归隐多年?”经过昨夜的交谈,沈放并不觉得野客僧会是有心要害他们,只觉得对方是有难言之隐。 “守得故人一诺,不知算不算是好处?”野客僧反问,“贫僧生于洛阳坊间,不知父母是谁,被白马寺方丈收养,之后因与同门生隙,擅自离寺云游四海,最后落脚于乌有峰,十载虚度,虽无大能耐大智慧,但也遇到不少有趣的浪游者,我这故人,就是其中一名浪游者,只可惜,不知生死多年……” 沈放和庄离一开始都以为野客僧说的“故人”是庄离的师父徐一苇,但听到后面便明白另有其人。联想到昨日野客僧提及去焉支山找人被徐一苇驱赶,更是觉得奇怪。沈放瞥了一眼庄离,更是讶异,只见他眸光凝稠如墨,像陷入难以自拔的思绪当中。 “庄离,你师父对你可好?” 庄离微一抬头,眼波如水,毫不犹豫道:“世上无人可及。” “那就好。”野客僧笑了笑。 “打什么哑谜呢,说了半天还是没解释这蛇皮是哪来的。” “南宫姑娘一直纠结着蛇皮,想来也是看出了蛇皮有何奇特之处,何不告诉另外两位?” 三人彼此对视了一眼,更是觉得这野客僧古古怪怪。沉默了数秒,见三人都不开口,野客僧竟是失望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叹道,“诶,看来这苦头我是非吃不可了。” 说完,他突然抬手成掌,三人一惊,做出应战之姿。 “贫僧确实是孤身一人在此地等候,但是在三位到此地前,已有一人一蛇先一步——”野客僧的话音戛然而止,像是被什么握住了嗓子,发不出声音,面目因痛苦而狰狞了起来,下一秒,他那蓄势的一掌直直拍向自己腹部。野客僧硬生生闷吃了自己一掌,踉跄地两推两门,靠在了门上,紧接着,一口黑中带着诡异青色的血从他口中汩汩涌出。血落在地上,青黑则是渐渐分层,各自朝两头涌去,黑血愈黑,青液愈青。 三人均看出,那一掌可是蕴含了不小的内劲,这一下必然伤及脏器。“你中了毒?”南宫芙云警觉道。 野客僧脑后一股青郁之气缓缓腾升,过了几秒,他点点头,却又摇了摇头。 “不准确?这……”她迟疑了片刻,联想到了先前的事情,惊骇道:“蛇……这是,蛇蛊!那只青蛇,果然是灵蛇沼的蛇!” 在此般狼狈下,野客僧竟是露出了令三人无比费解的笑容。 “你这般自伤……是为了遏制蛊毒?”南宫芙云猜测道。 野客僧再次点头。 “蛇蛊?”沈放追问南宫芙云,“你还知道些什么?” “你一个拥霞山庄少庄主未免也太孤陋寡闻了吧……”南宫芙云嫌弃地嘀咕了几句,才道,“蛇蛊是灵蛇沼独有的秘术,不同的蛊毒,有不同的效果,灵蛇沼育蛇养蛊,得以控制他人性命和行为。他们的秘术,同昆仑魃族一样,都是因特殊的血脉相承,旁人知道了也只有羡慕的份。” 野客僧沉声道,“你还能看出些什么?” “看出了你只能点头和自残。”南宫芙云没有好气道,可话音刚落,然而似想到了什么,神情陡然一变,叫道:“诶,不会吧,不会吧,这,这是所谓的噤言蛊?!” 她眼睛发亮,仿佛看到了世间最为稀奇宝贵的东西,下意识往野客僧的方向走了几步。而更荒唐的是,那野客僧眼睛也亮了起来,冲南宫芙云更加快速的点了点头。凌乱中的沈放和庄离听到“噤言蛊”这三个字,隐约猜到了意思。 “听闻,噤言蛊的蛊引是每年流火时节,发出第一声鸣叫的秋蝉之心……” 南宫芙云一边说着,一边打量着地上那摊青液,似乎想看出什么名堂。 “看来你中了和那青蛇有关的噤言蛊,一旦提及,体内蛊毒就会发作……真是诡异的蛊术啊。”南宫芙云虽是这般说,神情却不无欣赏。 “你们可跟我来一看。”说完,野客僧往屋内走了一步,然而院内三人却是没有动,一时有些尴尬。 “我再多说几句,给自己来那么一掌,这可就站不起来了。” “与灵蛇沼高手打了交道,尚是毫发无损,仅仅是中了无伤大雅的噤言蛊,”南宫芙云毫不客气,做出请的动作,“前辈如此大的本事,把自己重伤了,我们三个晚辈才能放心些。” 野客僧冷哼了一声,嘟囔道,“这会给我装模作样地讲起礼数来了。” 南宫芙云嘴角勾勒出笑意,“我听闻灵蛇沼蛇蛊当中,还有一极其霸道阴险之蛊,噤言蛊与之相比,倒像是捉弄人的把戏了。这一蛊,能夺人心智,将人当作畜生般使唤,我怎么能确信,你中的不是这种蛊,而反以噤言蛊蒙骗我们?” “而且,这种霸道之蛊,据传,只有体内留着主祭之血的人方能使得出,经历澜州的事,你们不会觉得,在这儿出现南疆灵蛇沼的踪迹,只是巧合吧。”南宫芙云看了身旁两人一眼,“我倒是做了最坏的估计,那先我们一步到这的,就是近乎邪魅的灵蛇沼大祭司。” “你们南宫家的人总是心思复杂,机敏过人,我常常怀疑,你们血脉当中,也有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了。”野客僧缓缓拍起了掌,幽幽道,“可惜,此般聪慧,却是极易引祸上身。” 南宫芙云笑容顿失。 “罢了,我就当睡一觉好了。”野客僧说完,迈步沉肩,再次出手成掌,停在了半路,“大祭司并非为杀人而来,来到此地,不外乎是逗留了一圈,和你们一样,寻求上峰之路……” 一字一句,咬着牙,从嘴里蹦出,仿佛用尽浑身力气,终于,他支撑不住,拍出了那一掌,掌心触及血肉之躯的一瞬间,体内那股奇痒之感顿时消减,可是这次,他却没有感到一股排山倒海般袭来的痛楚。 他愕然地低下头,那手掌确实是触及身体,同时,也有汩汩鲜血,顺着嘴角源源不断淌下。他感到身躯向后一倒,视线掠过三人,朝向幽静黑暗的夜空。 不对,眼下,怎么会是夜晚?他心中一惊,却听耳畔响起庄离轻柔的嗓音,“抱歉,在下能做的,只是用镜湖月遮蔽你的痛苦。” 原来如此,是幻觉麻痹了他的痛觉。 “你……你是不是还知道了什么?”野客僧勉力道,因为消解了痛苦,不然,他早该是痛晕了过去。 庄离点点头,“在镜湖之底,我见到了一抹青蛇之影。” “这!”野客僧大骇,又是一口混杂着青色浊液的黑血吐了出来。他的意识开始涣散。 “放心,那只是湖外的影子,留下蛇影的那位,看来并不想加害我……似乎,只是想出现在我面前罢了。”庄离顿了顿,“大师,看你的神情,我似乎是说对了?灵蛇沼那位,那个大祭司,他认识我?” 野客僧眨了眨眼,没有回答,气若游丝道:“在那棋盘上,各取一枚棋子,记住,要取你们第一眼认定的棋子,在湖的对岸,有一山壁,将棋子放入那山壁的机关当中……快去乌有峰……” 奇痒再次在体内爆发,野客僧一咬牙,再次抬起掌,却被一只纤细却有力的手抓住——庄离俯身,眸光落在野客僧那失去焦点的双瞳之上。 “!”沈放一惊,瞧见野客僧肌肤之下分明密密麻麻的豆粒大的东西在鼓动,一时间,整条胳膊上布满了凸起的肉点。 “艹!” 这一声爽利的骂声的却是他们身后的南宫芙云发出来的。 …… 顾不上去想南宫芙云一女人为何这般刚猛,沈放更加用力的抓住野客僧的那只手臂。 此时的庄离,雾蒙蒙的眼波似湖光闪动,而瞳孔当中则是缓缓显现出一道弯月之影。他抬起手,双指点上了野客僧额头两侧穴位,轻吐道:“形骸为桎梏,镜月为真身。”话音刚落,一股气劲忽地从野客僧的身下泄出,朝四周散去,激起一地沙尘。他肌肤之下那些恶心的异动顿时消失,人也昏迷了过去。 庄离收回手,叹了口气,“这一觉他要睡很久了,不过等他醒来,体内伤势应该也痊愈得七七八八了。” 没想到镜湖月竟有这般奇效,沈放点点头,钻入了屋内,南宫芙云见状,跟了上去。不需后者提醒,他一眼瞧见那掀开的木板。 走到一旁,往下一瞧,确实是一团黯青的蛇皮。 “这……我就不看了。”庄离站在门旁,不敢靠近,然而他刚说完,那蛇皮却在一瞬间如枝干般枯萎失色,溃散成了一团灰屑。沈放和南宫芙云见状,皆是一脸凝重和奇异。 沈放合上木板,将野客僧背入房内置于那竹床上,随后,回到院内,率先在棋盘上随手拿起一枚棋子。 “走吧。” 第58章 棋底刻画 三人来到湖边,沿着那由白色砂石和淤泥堆积而成的滩涂,往对岸走去。到了湖的侧边,滩涂的面积锐减,三人不得不行走在夹岸的水草密林间。 “为什么你先前不提蛇影一事?”南宫芙云走在庄离后面,突然道。 庄离眉宇微凝,“我不确定蛇影和镜湖的关系,那蛇的主人若是想对我出手,在镜湖之底是极佳的机会,我没有任何余地。而且,镜湖一事,本就与你们无直接关系……” “是敌是友那可难说,倘若他当真磊落,为何要给野客僧种下噤言蛊?”南宫芙云幽幽笑了笑,“你是想等那野客僧交代了,再看看要与我们说多少,以免一口气让我们知道得太多,对不对。沈放,人家可提防着我们呢。” “我……” “你们的棋子底部可是有什么图案吗?”沈放突兀地插话,举着自己的那枚棋子,展示给二人,头也不回道:“方才摸了几下,发现下面刻了东西。” 二人看清那棋子底部刻着一个头尾各抵住棋子边沿,有着四脚的猛兽。“这是白虎。”南宫芙云看了一眼断然道,随即掏出自己的一看,挑眉道:“我的是朱雀。” “这……那我的不就是青龙或者玄武了。”庄离翻出自己的一看,皱起了眉头。 粗看之下,确实像是玄武,毕竟有一个细长的脑袋笔直地探出,然而庄离也大约知道,玄武是龟蛇,不是蛇,这上面刻的东西并没有龟身和四足。 盯了它足足几秒的庄离愕然:“这不就是我昨夜在湖底看见的那抹青蛇之影么?” 一旁的南宫芙云盯着他好一会儿,不动声色道:“我们要回头把那棋盘上的棋都翻过来看看么?” “没有意义。”沈放道,“就算是那棋盘底下刻着的都是这三样东西,那也不能保证他一定会取出那刻着蛇影的棋子。” 三人觉走入了更大的谜团。他们很确信,自己取棋子之时,都是按照野客僧的吩咐,随手一拿,并无任何挑拣。 “棋盘上满是灰,那棋局已原封不动在院内摆了很久了。而且,此刻回想起来,野客僧分明是在强调,取棋时要随意。” “真是有意思。”南宫芙云显然也想到了这点,“而且有一点我要提醒你们的是,我当年是去过乌有峰的,上乌有峰的路,就是陡峭些的山路罢了,并不像那和尚说的这般奇特。置于这片湖嘛,我是更没什么印象了。” “这点也许是归墟子道长有意为之。”沈放点了点头,“庄离昨夜见青蛇之影,今日取的棋子又刻着蛇形,如此一来,是否可以反向推之。” “你的意思是,我们之所以拿的是这两枚棋子,也是因为,我们和这所刻的图案有关?” “我在拥霞山这么多年,可是没见过老虎。” “白虎。”庄离认真纠正道。 “嗯,白虎。”沈放笑了出来。 “啧,”南宫芙云一脸冷漠地扰了二人不合时宜的相视一笑,“这些本是象征大于实际的东西,白虎是西,朱雀是南,你那个青蛇,想来是灵蛇沼奉若神明的东西。正好,灵蛇沼那位就在前面,追上去一问不就好了,他有意留了一抹蛇影给你,想来就是想给你留个深刻的第一印象,好让你藏在心里念念不忘,嘿嘿……也不知他会是拿的什么棋子。” “你们看这湖是不是有些奇怪。” 沈放在夜里和前天的清晨近距离看过湖水,记得这片湖水虽是深蓝幽静,但是水质却是澄澈的,可此时,湖水却浑浊了不少。仔细看还能瞧见,那些浑浊实际上是各种或深或浅,或沉或浮的影子……有些是人影,有些则是些奇怪的形状。 “别看。”庄离这突如其来的一声打破了寂静,让沈放和南宫芙云皆是一惊,“这些是我在镜湖之底时,思绪里涤荡出的一些东西……” 南宫芙云若有所思道,“所以,实际上你是与镜湖置换了一些杂物?以镜湖之空,容纳你内心杂念?” “算是这样。寒潭影讲究的是心生异象,而镜湖月讲究的是成空。”庄离耐心道:“所以,一旦有生灵靠近,以自己的思绪或者心念污染了它,整个湖就毁于一旦。那位大师看守了镜湖这么多年,能让它保持这般纯粹,实属不易……”庄离顿了顿,“而我昨夜进入湖底,与它交融之后,它便被我污染了。” “啧,看来是一次性的练功法门啊,还得到处走走碰运气,怪不得你们焉支山如此伶仃。”南宫芙云又问,“那这镜湖成因你可知?” 庄离听得直皱眉,只是简洁道:“天然。” 南宫芙云嘟囔道,“想来你也是不知道所以然。” 庄离耸耸肩,懒得争辩。 沈放走在最前面,头端正朝前,实际上,他的目光却是始终斜觑向湖面。沈放自然也知道自己这样有点猥琐,可是他对于庄离涤荡出的思绪实在是太好奇了。而斜前方的湖面下,一样东西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那是一道人形的身影,看上去颇不安分,一会掠左,一会掠右。影子没有五官,没有衣着,但是沈放还是根据那人影背后两个多出来的长条形状,认出了那是谁。 是他自己。 “镜湖涤荡出的,是你过往的全部思绪吗?”沈放语调平静,恍若随口一问。 “这,大概是一些强烈的,偶会扰得人心神不宁的东西。譬如说,小时候的一些事……”庄离语气渐渐微妙起来。 一想到在庄离的万千思绪里,也有他沈放在其中沉浮,沈放默然,然而,此时这样的思绪已被涤荡而出。 他试探道:“这么说,这些留在湖底的东西,你便彻底失去和摆脱了——” 庄离笑着打断了他,“镜湖并非是抹去人的记忆和思想,毕竟人的喜怒哀乐可是生生不息的,每分每秒都在创造新的回忆和感受。镜湖的涤荡,仅存在于湖底的那一夜,天地颠倒,时空似川流,我如涉川而过。” 沈放松了一口气,但又莫名地想,若是真能彻底摆脱,未尝不是好事——那日庄离劝他静观其变,不急于去洛阳之时,他便已是感到一丝惶恐。 南宫芙云在一旁感叹不已,“真是奇妙至极,可惜我未有机缘,错过了这般心法,现在已太晚……” 庄离脸上闪过一丝窘迫。沈放看在眼里,不明所以。 然而南宫芙云又一声讶异把两人吸引了过去,“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南宫芙云带着嫌弃口吻道,指着脚畔。 沈放心慌地顺着他所指看去,只见一巨大的影子就在脚边的水下盘踞着,仔细分辨,能看出是一根树干般的东西,上面套着一个个西瓜大的球形物。 沈放松了口气,但也是饶有兴趣地看向先前与他同样紧张的庄离。 庄离呃了好几秒,没好气道:“不就一串冰糖葫芦嘛,有什么好看的。我昨晚在水底下躺的有些无聊了,脑海中……” “那旁边是个放大了的铜钱么?” “……是。” 接下来的路程,沿湖皆可见各种放大了的食物的影子。南宫芙云笑得身姿如柳,婀娜乱颤,“你这人还真是可爱。” 庄离扶额,“可以用别的词夸我么?” “吃遍世上好吃的东西和爱遍世间美人一样,都是极为天真和美好的欲望了。这些欲望,不比杀人报仇要可爱得多么?”南宫芙云把两人都调笑了一遍。 庄离无言以对,沈放更是不想理会。 三人继续沿着湖畔一深一浅地赶路了,对岸的山崖远看并无任何奇特之处,不知那山崖底下会是什么样子。 “庄离,你爹娘的事,可否与我说说?”南宫芙云突兀道。 猜到她意图的庄离故作不解:“为什么突然关心此事?” “这几日南宫姑娘不对劲的地方,可是跟那个野客僧不相上下。” 南宫芙云挑眉,双手抱胸,对插话的沈放笑道:“噢?这就是传说中的‘护短’吗?” 庄离:“谁是短?反正我不是。” 沈放:“对,他不是。” 南宫芙云莞尔,神情更是暧昧,一双桃花眼眨了眨,不怀好意道:“怪不得,你们二人能对我这么一个大美人视若无睹,连半分意乱情迷都没有,原来,是好这一口啊,也是,遇见我之前,也不知道你们经历了什么,就算是两个男子,日久生情也很正常——” “?”“……”沈放没想到南宫芙云好歹也是南宫家出身,竟是这般大胆不合礼数,越说越露骨,他一念即生。 “我娘可是天下第一美人。” 沈放举重若轻的一句话,堵住了南宫芙云的口,她微微一怔,气势荡然无存。 “还有,”沈放笑道:“庄离一开始对你倒是有点意思,可惜见识过你的真性情后,生怕被你生吞活剥了——” “别听他胡说八道!”庄离头皮一炸,像个猴子一般扑到了沈放背上,捂住了他的嘴。 沈放一个没注意失去平衡,差点带着庄离一起栽倒在湖里。顾全大局的庄离连忙松开了他,神情依旧不忿。 南宫芙云绕过打闹的二人,悠悠走到了最前面,“若非这局势凶险,在这深山之中,做一对神仙眷侣,终日论武谈情,才是人间至美啊。” 庄离快步远离沈放,揶揄道,“做一个孤独剑客倒是更好。” 沈放福至心灵,肃声道:“我错了。” “这儿空气湿乎乎的,真是腻啊~”南宫芙云在前面轻轻道。 插科打诨间,三人终于越过了整片湖,来到了路的尽头,抬首望着面前屏风一般的山壁。 山壁底下卧着一灰一青两块大石,与山壁严丝合缝地贴着,不留一丝缝隙,简直鬼斧神工。走进仔细一瞧却发现,那青石之所以是青色,是因为上面爬满了苍苔绿植。而那些密布交错的青茎绿藤的走向竟是在横纵间勾勒出棋盘的模样。 “棋盘”之上,已有一颗棋子底部朝上置于青翠之间,那上面分明刻着一只灵动的蛇。 第59章 梦幻泡影 那颗灰石虽是光滑质朴,孤零零地在一旁躺着,可是朝上一面反而沾染了不少灰尘泥质,也是有些奇怪。 南宫芙云看向庄离,一副早有预料的表情。沈放脸色微微一变,却没有再说些什么。只有庄离,凑了上去,掏出自己的那枚棋子,与青石棋盘上那枚进行对照。 虽然是蛇,但是姿态和体型却是不太一样。 庄离手上那枚,蛇头是朝上望天,上半截蛇身挺直昂扬。而棋盘上那枚,蛇头却是俯首微垂,蛇身扭曲了好几道,占据了整颗棋子的棋面。 南宫芙云身子一斜,看向沈放,“喏,现在怎么办。” “灵蛇沼那位对庄离不像有恶意,只是不知道来上清观是要做什么。”沈放端详着那棋局,“走吧,我担心归墟子道长。” 南宫芙云嘟囔着“你还有功夫去担心别人。”,一边看着沈放率先把手中棋子置于了“棋盘”右上两截交错的藤蔓之上,“我记得,这是我取下来的位置。” 南宫芙云随手将手中棋子向上抛起,只见那棋子在空中翻转了数次,准确地落在了棋盘左下的某处。 “我是这处。” 两人齐齐看向庄离。庄离的目光在手里的棋子和棋盘上的那枚棋子间来回,最终,将棋子放在了另一枚刻着蛇形的棋子旁边。 手刚离开棋面,只听后方的灰石传来震动的声响,像是滚石滑动,声响越来越大,三人退后躲避,刚走了三步,就见灰石靠着崖壁的边沿微微颤动,有所松动,似有什么东西在石头之后以巨力撼动它。 “当心。”沈放迈出一步挡在二人的身前,这是自那日在逐鹿塬后,他第二次这般做,唯一的区别是,庄离这次没有呆在南宫芙云身旁。 庄离往前走了一步,站在沈放身边,打趣道:“这次又想一个人拦了所有活?” “这不是开玩笑的时候,你根本不知道那后面是什么——” “别小瞧现在的我。”庄离敛容正色道,语气不似说笑。 沈放一怔,正要辩解,灰石在这时彻底松动,向上的石面朝外一倾,侧翻在地,轰隆一声,白烟滚滚,三人连连后退,待碎屑渐渐沉淀,一个和人齐高洞口展露在前。 洞中是一条昏暗隧道,看不见头,通往山体深处。自然,这就是上峰的路了。奇特的是,那股推动青石的力量竟是无迹可寻。 三人没有急于进入那有些诡异的洞中,沈放检阅起了石头朝上的一面,也就是先前贴于山壁的一面,南宫芙云蹲在了地上,观察起了地面滚动的痕迹,庄离则是仔细去看那山洞与青石的贴合之处。 然而都没有发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看来那股力量还在这洞中,料想归墟子也不至于害我们,走吧。”南宫芙云站起身子,等在了洞口,不愿第一个入内。 “怎么?不是说归墟子不至于害我们么?”沈放问。 “我只是担心走在我们前面的那位,万一他躲在里面意图对我图谋不轨,我岂不是要吃大亏,要我说,庄离是最适合走在第一个的人。” 沈放没有说话,就要往洞里走去,谁知庄离一把拽住了他,不容置疑道: “她说的没错,我第一个吧,沈放你殿后。”庄离没有迟疑地朝幽深的洞里走去。他面色沉静,胸有成竹。 这就是梦蝶心法的镜湖月境界么?沈放看着庄离漂亮的侧脸消失在了阴影当中,却总有种,眼看心爱之人堕入黑暗的恍惚之感。 一定是我没有休息好,又太过在意他的缘故……还是说,跟那青蛇之影的不安联想有关…… 到底…… “你现在瞎想也无用,待见到那人,便知晓真相了。”南宫芙云一脚踏入洞内,却是停了下来,转身在沈放耳畔低声道,“劝你做好准备~” 沈放什么也没说,作为三人中最高的那位,他微微低下了头,走进了洞中。 洞中空间比他们想得要宽敞很多,洞口的高度只有洞内的一半,三人分散开,保持着数丈距离。隧道在他们面前向左右伸展开去,两头是毫无区别的黑暗。这时他们才意识到,这灰石堵住的洞口只是这山中隧道侧边的一个缺口,隧道的一个端点应是乌有峰上清观,而另一个端点是通往什么地方呢? 而庄离却是坚定地,一动不动朝右边的黑暗深处望去。 “嗯?发现了什么特殊的线索么?”南宫芙云不假思索道 “……”庄离突然往后急退了一步,似被什么东西吓到了。 “怎么了。”沈放抽出了剑,除了狭小洞口透入的微光,洞内并无光源,但是剑身却渐渐通透起来,竟有银光在表面流动。 庄离身前的一方地方银色的剑光照亮,那儿是一条快要干透的湿痕,往前方延伸开去,有什么沾了水的东西在不久前从地上爬过。 庄离握住了沈放的手臂,“不行,我晕蛇……这万一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没点心理准备实在受不住,还是你来开路吧。” “……走吧,估计是这个方向了。”沈放任由他轻拽着自己衣衫,缓缓跟着自己。 走了几步,就听身后再次响起后轰隆一声,进来时的洞口消失在黑暗中,看来,是又被巨石堵住了。已无法回头了。 沈放手中的剑光大盛,照亮了一隅之地,他发现两侧凹陷处端端正正放着两个盏烛台。他拿剑试探性地抵住烛台底部,并未有何异状,便从左右两边各自取下两个烛台,递给了庄离和南宫芙云。 “归墟子还是很贴心啊。”南宫芙云不改本色,语气不带半点敬重。 烛台燃起,周围一下子明亮了起来,隧道也不再因阴暗而可怖。三人加快了脚步,往深处赶去。 蛇拖曳过的痕迹在他们经过一段干燥的沙地后消失了,幸好,并没有任何分叉口。 这段路走起来比他们想得要轻松简单得多,只是不知道还要走多久。看不见外面情形,三人只能隐约猜个时辰,估计着快要日落了,然而隧道还是没有到底。野客僧曾说这段路需走一日一夜。 “休息下吧,还要走好几个时辰,不急这一会儿。”沈放最先停下了脚步,心知他的体力最好,若自己不说,庄离便会忍着疲乏跟着。 “我这还有些果子。”庄离将最后一点从野客僧院子带出的果子分给了两人,坐在了地上,一边吃着,一边用手指揉起了太阳穴。 “不舒服?”沈放在庄离对面盘腿而坐。 “不是什么大事。”庄离冲沈放笑了笑,旋即神色带着几分忧虑道,“倒是你,身上那雾茧的古怪如何了?” “可能再过一两个时辰就要发作了,放心,耽误一会儿时间罢了。”沈放已摸清了发作的规律。 南宫芙云语气严肃,“他跟着你太紧没看清,我却是瞧得清楚,你右手偶有发颤,其实是越来越严重了吧。” 庄离一惊,“我不是说了我可以暂时替你缓解么,你是不相信我还是——” “当然不是,”沈放心中暗怪南宫芙云多事,将关于化龙盏的事情说与了二人。 “那日你用寒潭影对付了那两个人已是透支,我不想你因我而——” 庄离带着些愠怒的眼神却是让他说不下去了。 “还记得那日我买的那枚环佩么?现在,我说什么,你就照做。”庄离从怀里摸了出来,将系着环佩的绳子缠在了手上,将那一片润泽莹白吊垂在了沈放面前。 “盯着中间的缺口。” 沈放听话地用目光锁定住了那环佩。 “右手伸出来。” 下一秒,庄离将自己的手覆在了沈放右手之上。 沈放的手本是微微握紧——若是出于彻底放松的状态,颤抖得会极为明显。庄离用手指轻轻将沈放的掌心一点点抚平,将手指一根根拨直。然而只维持了一瞬,沈放的手便向受到了针刺一般,手背弓起,猛地回缩,却再次被庄离死死握住。 沈放心里猛地一跳,在被握住的一瞬间,他透过那环佩的缺口,分明看见对面的庄离嘴角勾起了笑意。 “沈放,你看见了什么?”庄离沉着的嗓音仿佛隔着很远的距离传来。“这些是你构筑的幻象,发生了什么都不要惊慌。” 原来如此,又是幻术。听着“真正”的庄离传来的嘱咐,沈放心里低低嗯了一声,默默看着那冲他微笑的少年。 少年浑身湿淋淋的,仿佛回到了他刚从湖里爬上岸的那个时刻。但是他却浑然不觉,只是笑盈盈地,眼里满心满意,也只有沈放的存在。他肌肤是透明的,泛着银白的光,像是月色藏在了他的体内。不,这样说并不准确,他此刻更像是月色的容器,装着世间最为纯洁最为清透之物——月光。 沈放想抱住这片月光,却害怕一碰即碎,宛如他始终不敢抖出的心事。 “在幻象中,你可随心所欲,只要这能让你平静,甚至,感到愉悦。” 听到庄离的嘱咐,沈放试探性地朝少年伸出手去,少年没有闪躲,任由沈放的手指碰到自己的脸、耳朵,一直到脖子。沈放的拇指掠过少年的喉结,又意犹未尽在那一小块肌肤来回摩挲起来,体内顿时涌起一股躁动的热流。 他朝前探出身子,极快地靠近庄离,将脸贴了上去,嘴唇轻轻擦过那冰凉的眼角、鼻尖、唇峰,缓缓下移,一路来到脆弱的脖颈。不带犹豫地,轻轻一口,咬住了凸起的那一块喉结。 “沈放?”感觉到一丝不对劲的庄离试探问道。 沈放的右手已不再颤抖,但压抑到极致的他却在与体内一个滚烫的邪欲对抗着。 “让我醒来吧。” 刚说完,面前的少年像镜子一般破碎,另一个庄离的轮廓渐渐浮现,取而代之,先前一切虚假让他无比怀念。 沈放盘腿端坐在原处,双掌朝上放于膝上,目光幽暗。右掌之上,搁着那枚环佩。 “如何?你见到了什么?” “我见到了,明月……”沈放低着头,看着自己恢复如初的右手,哑着嗓子道,“镜湖月……确实很特别。” “明月?”庄离并无怀疑,松了口气,咧嘴笑道,“都这个时候了还有这般闲情逸致呢。” 沈放随手将那玉佩放入怀里,“我拿去了。” “嗯,日后你还想赏月了,就掏出来,哈哈。”庄离笑意愈浓,“先前忘了告诉你,你借了虚假之象,眼下需还我一个真实。” 沈放一怔,没有听明白。 “总之,我问你一个问题,你需老实回答我。” 不妙……沈放只觉背上已冒出了冷汗,同时瞥见一旁的南宫芙云更是满脸坏笑地看着自己。 “否则呢?” “便会生出镜花水月的臆想,久而久之,不愿在幻象中醒来。” “你问吧。” 庄离身子微微后仰,神情有几分认真,“你喜欢什么样的男人?” 静默了片刻,沈放毫不示弱地抬眼看向庄离,平静道,“腰细腿长的。”话音刚落,他站起身,看向那黢黑的隧道深处,又居高临下地望着局促起来的庄离。 “不是说好了,到了洛阳带你去青楼么,去到那,你大可看出我的口味。眼下,你若是嫌这段路无聊了,不如就走我前面,大大方方带头,给自己找点刺激。” “不然,就别这么幼稚拿我取乐,你师父若知道你居然用‘镜湖月’捉弄人,不得气死?” 掌声哗哗啦啦响起,南宫芙云忍着笑,给沈放叫好起来。沈放转身背对二人,抬手抹去额头上的汗水,隔着衣衫,那玉佩是如此的沉重,拉着他直往下坠。 第60章 杀心已起 豫州,三更已过,空无一人的街道上,突然响起几声夜枭的叫声。 听到声音,在偌大林府的某个毫不起眼的小院里,屋内的东流豁然睁开了眼睛。在他周围,一双双眼睛渐次睁开,所有人齐齐坐直了身子,望向了他。 东流抬起右手,捏紧了拳头,如一声号令般,那些人悄无声息地下了床,推门而出,化作月色下的无面之影,像是被石子激起的涟漪般,浩浩荡荡朝四面八方涌去。 很快,屋内就只剩他一人。东流披着一身的月光走了出来,此时的他一身杂役打扮,但难掩英气,尤其是那一对夜枭般的眸子。数个时辰前,他将脸上的胡子刮得一干二净,露出宽阔坚毅的下巴。将军般的神采,却是要在月黑风高夜做那偷偷摸摸杀人的勾当。 他估摸着,林府上守夜的护卫应已死得差不多了,便大大方方地从正门走出,往林知府所住的院子而去,行了约半柱香时间,一个活人都没有遇到。 倏地,他停下了脚步,看着前方远远透出昏黄光亮的院落,先是有些惊讶,随即目露锐光。夜色深沉中,烛火之光格外瞩目。 院中,林知府的书房内,主人大汗淋漓,满面油光地看着面前那个好整以暇,一脸漠然的女子。 “方才那几声枭声,就是他们要动手的信号吧。” 女子敷衍地嗯了一声,“他估计就在门外了。” “你,不怕吗?”林知府的手脚紧张得无处安放,眼神时不时看向大门,又看向窗外,一点风吹草动,都让他随时随地可以跳起来。 “你手下的好手都死光了,眼下就我保你,我自然怕。” 林知府的一脸古怪,以为这个叫螭吻的女子在与他说笑,因为她语气依旧淡然,神态也毫无惧意。 “本官的妻儿都被你们安置好了?你怎能保证他们找不到?” “你放心,他们只对你的项上人头感兴趣。” “本官勤恳爱民,到底是何狂徒如此大胆……”见女人没有搭理,林知府压下心头困惑,又道,“早知如此,为何不提前通知我,非得等这帮凶徒冒充我府上杂役混入我府上之后……” “林大人,你该庆幸你这脑袋还有点用,你知不知道这要钓的大鱼是什么人?”女子将翘起的腿放下,一脸不耐烦。螭吻先前并不是与林知府说笑,她是真的紧张,才会如此不苟言笑。 林知府睁大了眼睛,实在不敢相信自己堂堂一州知府竟被当作了诱饵,“荒唐!本官乃——” 屋顶传来几声极轻微的响动。 林知府吓的一下子死死闭住了嘴,脖子缩的几乎不见,一双三白眼怯生生地往屋顶瞥去。在崩溃边缘的他把目光投向唯一的救命稻草,抬腿就往螭吻那边靠去。 “别过来。”螭吻毫不客气,抿了抿唇,目光直勾勾地看着桌上那突然抖动了一下的烛火,“嘘,他拔刀了……” “刀”字未落,刀气已入,将屋内所有烛火齐齐灭掉,男人的惨叫声极不成调地响起,一声接一声,拉得又臭又长,响彻整座府邸。 “给姑奶奶闭嘴!” 刀气汹汹如雨,频频闪避的螭吻再也受不了那兀自鬼哭狼嚎的知府大人,脸色铁青,抬手对着他的后脑就是一记,让他直接昏死过去,紧接着又是一脚,把不省人事的可怜知府塞入了桌下。 一时间,耳根清净了许多,刀气在黑暗中的轨迹也更加清晰。待这阵狂洒的刀气如狂风席卷而过,屋内已是一片狼藉。可怜的林知府早已是掩埋在残骸当中。 门哗地一声被踢开,绿衣女子提剑轻巧跃入院中,与刀客隔着四丈距离对望。 “姑娘好身手,方才那般刀气竟是浑然不沾身。” 螭吻轻哼了一声,“梳好的头发被你弄乱了。” 没想到传闻中的蝎心剑主人一开口竟是小女孩生性,东流眼神一抬,果见她头顶斜插的珠钗竟是歪了歪,几缕青丝垂下,更显妩媚。 “今夜要杀人,此时再与姑娘客套,尽是废话,难免显得虚伪。”东流一动不动地望着螭吻,食指在刀柄上轻扣,“先前我已出刀,姑娘接下了我的刀,现在,就请姑娘出剑吧。” 螭吻的神情微妙,似笑非笑,“没想到,你说起话来倒并非那般凶神恶煞。”她顿了顿,打趣道,“而且剃了胡子,模样也英俊多了。” “姑娘请出剑。” “你不问我名姓,实乃小觑我。” “……”东流眯了眯眼,“敢问姑娘尊姓大名。” “你能记住吗?” “为何不能?” 螭吻明艳一笑,像个不谙世事初入江湖的莽撞少女,“我叫柳蝎心,这是蝎心剑,你可看好了。”她腰身一侧,软剑如柳叶一般飞旋着刺出。 霎时间,绿光夺目,满院青幽,宛如盛夏深林。满目绿光如风拂柳叶,悉数朝东流倾泻而去,眼看着就要把他整个人包裹,然而绿光又在眨眼睛收缩,最终凝聚成了一点剑芒。 惊鸿一瞥。 东流被这点剑芒刺痛了神思,只觉脑中钻心的疼痛,同时扬刀劈出。 剑尖刺上刀身,发出极为刺耳尖锐的长音,两人心脉皆是被刀剑一震,各自退了数步。然而那一片幽绿却是如潮落般后退,往螭吻腰间收去,蝎心软剑再次回到了螭吻腰间。而她的脸色则苍白了几分。 “蝎心剑名不虚传。”东流神色从容。 螭吻脸色依旧苍白,低声道,“使得这般大开大合的刀的男儿,没想到如此工于心计,把我们神武阁引得团团转……要我看,今日这姓林的草包,根本不是你的目的。” 螭吻语调不起波澜,听不出到底是讥讽还是赞赏,她顿了顿,似下定了决心,幽幽道:“那日追杀李无恨的……果然是你……” 东流依旧是面无表情。 “你是故意没有了断他的性命,留给我和睚眦……” “你的同僚杀了很多人,不差这一个李无恨。”东流顿了顿,“我帮你拦下了嘲风的告密,还让你取而代之,你明知有陷阱而任由嘲风踏入,不会要在今日,同我说起同僚之情吧。” 螭吻冷哼,“自然不是,我只是好奇你的计划罢了。” “道理很简单,我杀李无恨,不过想要沈家那位下山而已。” 螭吻一惊,“沈放?他春秋十九尚未习得,能有什么能耐?你还指望他们拥霞山庄能与你们这帮乌合之众联手对抗朝廷?” “柳姑娘拿钱卖命,何必关心这么多?” “我拿钱办事而已,并不卖命,我打不过你便逃,若是能带回去有价值的信息,那就再好不过了。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是傻子才做的事。” 螭吻冲东流盈盈一笑,“更重要的是,你的敌人,并不是我。” 院外骤尔响起一阵又一阵急促低沉的犬吠。东流一听便知道这不是坊间看门护院的狗,而是训练有素的军犬。培育、训练凶猛嗜血的狼犬上战场,是西凉古有的传统,没想到,灭了西凉之后,大梁果真是尽收精华为之所用,把军犬培育之法也学了过去。 他已然看见屋脊上多出了五六个黑影,黑影低伏,一动不动,却有着天罗地网般的极大压迫感。 他手按刀柄,同样一动不动。 紧接着,远处几声惨呼声渐次响起,其中所蕴含的痛楚竟比先前林知府的叫声更为悚然。哪怕叫声已是扭曲变形,东流还是听了出来,那些遭难的都是他寸草的兄弟们。惨叫声戛然而止,结束得干脆利落。 东流闭上了眼,似在极力忍耐着精神上的某种刺激,又倏地睁开一对虎眸,扫视了一圈屋顶,同时,深深吸了一口气,只觉自己胸腔里多了一股染血的铁锈气息。 他面朝东首,胸膛缓缓起伏,沉声道,“大梁来将何人?西凉呼延东流在此!” 就在这时,屋脊上所有的黑影猝然飞起,数不清的羽箭从黑暗中朝他飞来。东流面带冷笑,丝毫不惧,竟是狂啸一声,横刀扫出。 刀气荡进箭雨当中,一支支顿时乱做一团,在空中彼此相撞,失去了飞势。 “出来!”东流大喝一声,飞身上了屋脊,一手便抓住了最近的那名黑衣人,一掌拍上他的头骨,只听闷声一响,那人应声断气,软软地滑落进院中。 其余人见到东流这等能耐,但却没有想逃,反倒是争先恐后疾奔向了他…… 螭吻走到檐下,避开那洋洋洒洒的从天而落的血雨,她并非袖手旁观,若是东流露出破绽,她必然会乘机而上杀他一个措手不及。 可是,她一直没等到那样的机会。 院内的死人渐渐多了起来。最后一个黑衣人躺下之时,东流落入院中,目光再次回到了东首。 虚掩的门外,响起了稀稀落落的掌声,紧接着,一柄红缨□□入门缝,带出一名身着黑铁铠甲的男子。 来者眉宇硬朗,嘴角微微下撇。一时间,东流仿佛看见了十年前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自己。 “杀你何须用将,裴啸之奉圣人命,在此等候你多时,今日,亲自捉拿西凉贼子呼延东流。”这般杀气蒸腾的话刚说完,他的枪尖已贴上了那个神情桀骜的刀客。 就在同时,偌大的豫州知府宅邸,四面八方,响起了铺天盖地的呼喊声。一轮又一轮的砍杀,在各个院落里反复上演着。 设伏许久的士兵们围上了猎物,一下又一下,挥舞刀剑枪矛,直到鲜血沾湿了他们的手,手心湿滑地握不住兵器。而那些猝不及防,还穿着杂役服的猎物,披头散发、千疮百孔地在地上抖动,有的挣扎着想要与对方同归于尽,有的人则是神志不清地满地乱爬,口中喃喃有词,若仔细听,只能听清“北荒”二字。 厮杀得昏天暗地,血透甲袍,而当一切复归于风平浪静时,月色下,一片血红的死寂,却夹杂着细微如哨音的风声…… “这是……”裴啸之牙关已是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他立枪在地,仔细辨认着这渐长的风势,浑然不觉虎口上的血已抹到了他珍爱的□□上。 东流眼眶泛红,神情高昂,模样如狂如魔,“我杀性起了多次,若不是想见识你五年后的枪法,心有不忍,你早已是个死人了。” 裴啸之始终难辨风向,心中惊疑,却是握紧了手中的红缨枪,冷冷一笑,不屑道,“你的贼伙尽丧命于此,你既同为武将出身,便知这一仗是你输了,大局已定,我裴啸之死不足惜!你刀法虽高,但在我大梁千军万马前,也不过是蝼蚁之身!” 东流摇了摇头,风声也越来越大,仿佛一场暴风雨即将落入这万里人间。 裴啸之眯了眯眼,再次把枪尖对准东流的头颅,“废话少——” 他的声音连同呼吸戛然而止,刹那间,竟有什么东西避开了他的视线,无视上好玄铁打造的胸甲,透背穿胸而过。摧枯拉朽的痛苦在体内一个接一个爆炸、蔓延,带走了他的意识,在他的鲜血流干,生命消亡之前。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螭吻忘记自己在原地到底是站了多久,等她回过神时,已是雷雨大作。 她冒雨走入院内,任由雨水淋透了她的身子,幽幽的目光来来回回扫视着裴啸之那具趴在地上的奇特尸体。背上有着十几个一模一样的铜钱般大小的窟窿,仿佛凭空在体内炸开。 直觉告诉她,那阵风声有问题。然而,让她真正困惑不已的是,呼延东流杀了裴啸之,杀了屋内的林知府,却没有杀她。 “你要留我做内应么?”螭吻面无表情地问他,心里则盘算着怎么样讨价还价才对自己最有益。 然而那个古怪的刀客却是低头看了一眼手臂上什么东西,摇了摇头。 到这时,螭吻才是真的惊讶不已。 …… 豫州城外,河边的树林里,再次响起夜枭的叫声。 “除了北荒人,我们还牺牲了不少同伴……齐棣应是以为寸草苟延残喘,不足为惧了,我们该动身去洛阳了。”东流低声道。在他面前,是数十名背着巨大铁弓的蒙面男子恭敬地点头。 他神情阴郁,不由自主地回想起那名绿衣女子的模样,和记忆中心心念念的那个她,竟是渐渐重叠…… 第61章 子虚乌有 “沈放。” …… “庄离!” “啊?”沈放猛然停下了脚步,方才他的脑海中刚飞速闪过一张狰狞的女人的脸,回过头,却见庄离也是大梦初醒的样子。月光在他脸上漾出一片水白。 “你们两个在想什么?”南宫芙云贴着坚硬的石壁挤到了庄离身侧,想看清他们两人的脸,“越走越快,我叫了你们好一会儿都没听到。” “啊,我一直看着前面的路,有点入迷了。” “我,我也是……”庄离随口道。 沈放说的也是事实。约莫半个时辰前,随着上方的石穹在某一刻突然消失不见,他们重见天日,发觉已是夜色茫茫。虽然依旧处于勉强容一人过的甬道当中,前后是虚空与朦胧,但至少不再有上方石壁带来的压迫感。一轮弯月在他们头顶的一线天中偶露一角,照亮了两侧光滑如刀削的石壁顶部。 在这样的夹缝中行走太久,便会有两侧石壁不断向内挤压的恐怖错觉,沈放走在最前方,面前空无一物,只有不断延伸、蜿蜒的黢黑窄道,他须安定神思方不至于陷入臆想,或者在遇到意外时措手不及。 “一个心事重重,一个心神不宁。”南宫芙云盯着两人,双手抱胸,叹了口气,“我嘛,总觉得这一路鬼里鬼气的……真想赶紧见到归墟子他老人家,问他到底为何要这般折腾上峰的人。这破路越来越陡,空气也凉飕飕的,刺鼻得很—— “我说,我们不会已经到了峰上了吧?” 沈放猛然回过头,死死看着那石壁缝隙间露出的一小截月亮,方才还是惨白的月光,此刻居然漾出了一片透明的水红。 “又怎么了?”南宫负云打着哈欠,不耐烦道。 “这月有古怪,你没看到么?”他沉声道,语速不知不觉变快了,“之前那些在石缝间一闪而过的白影,是被吹过的云……” “可没有风声。”庄离补充道,“也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听不到任何虫鸣了。” 南宫芙云定定看向那截月亮,“莫非,归墟子已经施了法将乌有峰锁了起来?” 见二人一脸狐疑地看向她,她又道:“乌有峰之所以叫乌有峰,也是应了‘子虚乌有’一词,归墟子若是不高兴,便拦客以风,藏峰于云,把这地方从世间抹去。看来这条暗道已是唯一可上峰的路了。只是,不知道他这般小心,是在躲什么人?这世上有什么人能叫他这般小心……难道那灵蛇沼大祭司本事既是在他之上?”她顿了顿,忽地一笑,“突然有些后悔了,跟着你们就来到这。” “不过嘛,来都来了,若真的打起来,我们三人联手归墟子,对付那个大祭司,应该也是有胜算。” “收着点,别上去就咬人。” 南宫芙云一怔,讥讽道,“你个怕蛇的倒反过来替他们说话了,真是邪门。” 她往前挤了挤,前胸几乎贴上了庄离的后背,庄离只得推着沈放往前动了动。 “南宫芙云。” “嗯?” 沈放半是警告半是叮嘱道,“等会儿若出了乱子,别动歪脑子。” 沈放轻飘飘一句就把南宫芙云噎住了,她秀眉一挑,双手叉腰,正要和沈放说道说道,却突然听到一老者浑厚低哑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三位后生,老道正与这位远道而来的贵客手谈坐隐,不便相迎,还请在观中自便。” 三人同时面露惊骇,一望便知彼此皆听到了这传声入耳。 “这……”沈放思忖着,就见两边石壁急剧陷落,地面像是张开了巨大的口子,将石头连着周围的砂石吞入。一时间,流沙滚滚,灰烟阵阵。轰隆隆响完,周围的屏障消失后,三人惊觉自己的处境——他们正立于一光滑石台的中央,台沿没有护栏,山巅的流云似水而过,薄纱般浮于遥渺的夜空。 石台是一整颗浑然天成的大石墩。石台南北两侧是狭长蜿蜒的山道,沈放他们从南边走了上来,正面朝北。北侧山道旁,立着一石碑。刻着上清观三字。 南宫芙云喃喃道,“没想到已经走到风云台了。” 山风翕动间,触手可及的流云自西向东荡去。沿着石阶下去,便看到了山道尽头极为诡异莫测的一幕——怪石嶙峋的陡崖下,一黑一紫两个身影围着一方青朴石台,在风中岿立不动,他们心中仿佛只有彼此和那棋局,丝毫没有被走近的三人打扰。 两人的轮廓渐渐清晰。坐着的那位头戴峨冠,发须花白,侧脸凹陷下去,仿佛骨架上只剩一层壳子,看上去极为年迈文弱。站着的那位,身形颀长挺拔,五官轮廓深邃,眉眼妖冶,一身紫衣极相称,浑身散发着凌人的气势。而更加奇特的是,他竟是赤足。 两人犹在说话。 “道长年已过百,内力却依旧浑厚自如,恍若而立之年,在下佩服。” “老道不才,一身无用修为,未朽之时能等到大祭司莅临寒地,实在是倍感欣喜。”黑袍道人捋了捋垂在胸前的花白的胡须,语气温和道,“阁下看这盘棋已看了足足一个时辰,不知可有高见?” “归墟子老道!你怎么老了这么多?”南宫芙云不客气地插话道。 然而,归墟子老道恍若未闻,看也没看她,但那紫衣人却是转头看了过来,他一双诡异、凌厉的目光,直直看向了三人当中站在最后的庄离。他没有开口,就这么肆无忌惮地,将庄离上上下下打量着,庄离本是下意识回避,心中却渐渐有个声音在阻止他这么做。 为什么要害怕,要躲避?你并不认识他!此人却处处在对你有所设计,你不是应质问他有何图谋吗! 庄离回望了那紫衣人一眼,心中却是猝然一惊——那紫衣人的眼瞳,竟是一瞬间缩成一条线,在眼白处,青光如水纹流动。 下一刻,却被一白衣拦住——沈放以身挡在了二人之间。 紫衣人波澜不惊地收回目光,转过头,继续看着眼前的那盘棋,淡淡道,“在下只是想讨教下焉支山的幻术,并无加害之心。” “方才道长问我对这星盘可有高见,在下闭关多年,远离世务太久,自问并无这方面的才能,因此,我想了又想,只是觉得可惜。” “可惜?”归墟子微微抬头,额上的皱纹堆了出来,“此话怎讲?” “听说二十年前,我灵蛇沼域的气象便不在这星盘之中,没想到,二十年后,依旧没有。”紫衣人话音刚落,背上衣袍之下骤然鼓了起来,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往外面钻。 三人大惊,见归墟子浑然未觉,正犹豫着要不要提醒,又见那衣袍上的突起顺着背脊一路滑下,最后,竟是有一团青幽的东西像团水草一样从衣袍里掉了下来,堆在了地上。紧接着,青色动了起来,分开成形,露出两个精亮的眼瞳,三人这才发现,那是条细小的青蛇。 青蛇懒洋洋地盘旋着腰身,一双蛇头立起,缓缓转向三人。 “乖。”紫衣人头也不转,只是轻轻道。 那蛇听得懂话,虽是看着三人,却是爬回了紫衣人脚边,轻轻缠在了他光洁的脚踝上。 “这应就是那蛇。”南宫芙云低声道,“庄离,你瞧,那蛇看着你。” “胡说八道。”庄离脱口反驳,心下却是知道南宫芙云说的是对的。他压下恶心感,小心翼翼地看向那蛇,而那蛇依旧在好奇地打量着他。瞳孔一会儿缩细,一会儿睁开,竟有些可爱……庄离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 “避其锋芒,羽翼渐长,大祭司难道还不满意吗?”归墟子叹了口气,“想想西凉……” “西凉一事,若不是沈昱诚出手干预,就不会是那样的结局……” “我说的对吗。”话音未落,紫衣人突然迈出一步,朝三人所在的方向抬起了手,在虚空中轻轻一握。 尚未反应过来的沈放只觉得一股压迫之力从后方袭来,整个人被推向那紫衣人,下一刻,后腰两侧传来针扎的刺痛,那股压迫之力立即消失了,一抬眼,却是南宫芙云抬着两根手指,目光幽幽看着紫衣人。 “好生厉害的绣花针。”眼见沈放已有了戒备,拔剑在手,神情几分诧异几分森寒地盯着自己,紫衣人的嘴角绽放出一抹漠然的笑意,“不知这位出手不凡的年轻人又是什么拥霞山庄的什么人?” 南宫芙云并不理会他,亦是一笑,冲归墟子半是撒娇半是抱怨道,“归墟子老道士,你所谓的客人在你的地盘上出手,欺负我们,你还管不管啦!” 归墟子依旧不看她,拂须摇头道,“大惊小怪,大惊小怪!大祭司上峰是为了老道那化龙盏,与你们这些晚辈过手,不过是闹着玩,看看你们有何本事罢了。” “归墟子道长不如眼下就把化龙盏交于在下,我得了盏,片刻不耽误,便速离上清观。” 沈放一惊,同时感觉到了庄离朝自己投来的目光。若是此人要化龙盏,自己的雾茧又该如何处理,是不是应该立即告诉归墟子自己求化龙盏一事?但是听那紫衣人的口气,这化龙盏对他来说事关重大,想来这其中还有隐情是他不知晓的。 “这番话,阁下已与我说过,我只是……” “只是依旧信不过在下?” “化龙盏事关重大,让星盘外之人擅取,若毁了积运,恐引天灾……” 紫衣人静默了数秒,往前一步,凝眸正色道,“西凉要的不过是复国,我灵蛇沼不会取大梁寸土。” “取化龙盏,不过是以国运作为胁持罢了,寸草的那位,并非是个滥杀无辜之人,他只想手刃他真正的仇人。” 两人之间,说者与听者都极为平静,可是一旁的三人却是各自惊骇——灵蛇沼大祭司所说完全证实了他们先前的猜想。野客僧只和自己提过“化龙盏”事关命数,并未说“化龙盏”竟是与梁国国运相关!这听起来,也太过玄乎了! “莫非,你们所想……”归墟子不知道在这段话中捕捉到了什么信息,一双苍老浑浊的眸子竟有些闪动。 大祭司神情似笑非笑,“你猜到了,却不敢说?这莫非又与你所谓的天机有关?” 归墟子闭上了眼睛,一只手颤巍巍地不知在点着什么,过了一会儿,他睁开眼,“你能走到这,就是天意。” “说是天意,也带着几分人为的推波助澜罢了。二十年前跟西凉有关的一切都倒霉透了,你说那叫气数已尽,二十载悠悠,所谓时来运转,如今运气都在我们这边了。归墟子,像你这般顺应天命的人,为何还不肯交出化龙盏?” 紫衣人看了一眼自己伸出的手掌,掌心是紫黑色的复杂纹路,他扭过头看向庄离,疯狂当中,竟是多了几分哀愁。 “何况,我还等到了他……” 这是什么话……等到了我……他为何见到自己,有这般伤心的神情……这样的念头在庄离脑海中一闪而过。 “你是南疆灵蛇沼域的大祭司,对不对?” 紫衣人笑了笑,便是回答。 “为何要在镜湖当中来留一抹蛇影,你认识我吗?还是说,你认识我师父?” 紫衣人摇头反问,“你怕蛇么?” 庄离眸中满是困惑。 “不要怕它,它是你的命运。” “我的命运……?”“也是我们的命运。” 就在这时,青蛇发出一声长嘶,快如一道青光,朝庄离游曳而去。 第62章 能与蛇言 “灵蛇沼大祭司苏危,” 慵懒的声音响起,南宫芙云抬手,伴随着点点银光飞溅,打在了那青蛇的前路,青蛇已爬上了石台,却凝滞不得前,一双蛇瞳冒着精光,对着阻碍它的南宫芙云吐着威胁的信子。 “千里迢迢来此地要盛有大梁国运的化龙盏,这个事情光是一想,我就一阵寒栗啊。” 被直呼其名的大祭司眉梢微凝,饶有兴趣地看向那天不怕地不怕的南宫芙云,轻轻抖落了紫袍。光洁的胸膛上,骨链发出昏幽的荧光。 此时的三人已是急急退回到了风云台之上,拉远与那头青蛇的距离。 “归墟子老道,你放任此人在你观中不好好穿衣服,还任由他动手杀人,你不会日以继夜地看天看云看傻了吧。” “我知道大祭司绝不会伤害那位年轻人,又何来任由他动手杀人一说。”归墟子咳了几声,“至于这衣服嘛……大祭司这身打扮是灵蛇沼的风格……你怎么可这般说人家呢……” “入乡随俗的道理,大祭司不会不懂吧。” “那个,大祭司不要介意,这位是我一朋友的后辈,从小不知礼数惯了。” “大祭司,苏危?”庄离的声音响起,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他走前一步,看向那依旧徘徊在石台上,被南宫芙云的银针包围着的青蛇,“敢问,到底什么是我的命运?它为何就是我的命运?” 大祭司笑了笑,“为何不问它?” “问它?”庄离一时不懂大祭司为何还有心情与自己说笑,正想着,却见青蛇立起了身子,蛇瞳直勾勾看着自己。 一阵闪电在庄离脑中激荡而过,下一秒,蛇口微张,他惊恐地发现,他竟听得懂蛇在说些什么! “苏厄之子……你没有名字……竟是和仇人之子在一起……” 此时的庄离心魂惊飞,在对视的一瞬间,他仿佛和蛇调转了身子,以为那蛇正对自己施展起了瞳术。可是他清楚地知道,瞳术是无法对动物施展的。眼下,他清楚地听见了蛇的嗓音,那是一种含糊的、扭曲的声音,男女不分,年岁不辨……他也听见了自己下意识的回话。 “我有名字……谁是苏厄……” 沈放眼睛瞪大,看向庄离,惊骇得无以复加,他们只看见蛇口吐着信子,对着庄离不断发出嘶嘶的声音,而庄离竟是与蛇说起了话。 然而,一声长长的嘶鸣从大祭司嘴里发出,蛇头应身委顿,庄离双眸更是流泪不止——他的头疼得无以复加,只觉满身血液都往头顶灌去。 “够了,这就足以相认了,只凭血脉,做到这点就足够了。再与灵蛇神会,你便要七窍流血而亡了。”大祭司低低一笑,对那青蛇招手,“回来吧,别像只没出息的狗一样。” 他眼底的哀愁一闪而过。 在大祭司的催促下,那青蛇竟是对庄离恋恋不舍,一爬一扭头,回到了大祭司脚边,重新蜷缩成一团。 “庄离,你没事吧!”沈放托住庄离,朝大祭司吼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沈放……”南宫芙云轻唤他的名字。 沈放正对上后者幽幽的目光。 “你没听到吗,血脉……他能与蛇言,这就是不证自明的事情……” 沈放扭头看回面无血色的庄离,知他完全听见了这些话,“你,不,这不可能,你不是跟我提过你爹和你娘的事情么——” “小心!”南宫芙云大叫一声。只见一个黑影忽地在沈放脚下立起,张牙舞爪地就要爬到沈放背上。 沈放只觉一阵刺骨的寒意钻心而来,乙未剑陡然出鞘,剑光笼罩了周身,那鬼祟的黑影遇光便散。 远处的大祭司本是直勾勾看着沈放,嘴角噙笑,指尖如抚弦,突然一个转身,点地而跃,扬臂一挥,拦下了什么东西。他看向那依旧端坐着的归墟子,额间凝起一抹煞气。 “怎么,沈昱诚的儿子动不得?” “大祭司来此是为了化龙盏,若肯明示寸草的计划,老道就放心把化龙盏交给你,也可免去你我一战,老道也知,大祭司你并没有信心胜我。” 大祭司神情微动,“此话当真?” “归墟子何时食言?” 此时风骤停,云在峰顶堆积,月光照不透,山野一片暗淡。 “化龙盏不可给他。”场上所有人再次把目光看向贸然开口的南宫芙云。“化龙盏,于我有用。” 沈放目光闪动,显然,这大祭司因当年西凉一事对拥霞山庄有极深的敌意,乃至迁怒于沈放,不惜三番两次对沈放出手。若是提到沈放需要化龙盏疗伤,这大祭司对化龙盏更是势在必得。 他心中感激,然而,此时,恐惧渐生——方才大祭司偷袭,他本能地催剑而动,然而剑气方聚,胸口却有一股淤塞堵住了内力流汇,气息一时滞塞。若非归墟子出手,他那一剑,只能使出三成功力,根本阻止不了下一次攻势。 正这样想着,却觉南宫芙云站得离自己又近了几分。莫非她看出来了? 他一抬眼,却看见了庄离茫然困顿的神情。“庄离。”沈放忍不住喊道。庄离听见沈放喊自己的名字,笑了笑,他本是想宽慰沈放,却不知自己笑得无神而寂寥。在他的脑海中,那头青蛇古怪晦涩的嗓音一遍遍回荡:“苏厄之子……没有名字……和仇人之子一起……” “你要化龙盏做什么?”归墟子嘟囔着问南宫芙云。 “我要救人,这个大祭司要化龙盏是杀人的,你说该给谁?老道士不会忘了当年答应我爹的话吧。” 眼看大祭司目光再次幽暗,归墟子长叹一口气,道:“南宫后生,你去大殿一趟,替我把我的拂尘拿过来。” 南宫芙云一怔,“你的那几名道童呢?为何派我去。” “叫你去就去,多事!” 见南宫芙云仍是不动,知其心意的归墟子闭了闭眼,道,“大祭司,你若是想在我手下杀人,敢问有几分胜算。” 大祭司微微一笑,“若是在此处,一成。” 沈放目光一凛,贸然问道:“大祭司既知难以成事,为何还多番尝试。” “归墟子道长一开始不就说了么,在下不过想试试你们的本事。”大祭司的声音透露着不详,“骄傲妄为的惊鸿剑竟能忍旁人挑衅至此,两次剑意不得成,果然,经历连云城一事……你受伤了。” 沈放心里“咯噔”一下,没想到对方早已开始试探。 “连云城?看来化龙盏不是于她有用,而是于你有用,你受的伤,莫非是与北荒有关?”归墟子问沈放。 “晚辈一时大意,替那所谓的圣女取出了雾茧,谁知,却让邪雾缠上了。” 归墟子抬手拂须,“你当真把雾茧取了出来?” “当时还得南宫负云相助,否则,仅凭一人之力,便难以办到。” “是谁告诉你,化龙盏可以替你祛除邪雾?” “这,”沈放心下有些困惑,但也如实道:“是镜湖旁那位野客僧。” 说完,却见归墟子毫无反应,而是再次催促起南宫芙云。 南宫芙云见沈放受伤之事暴露,索性道:“归墟子,你看在南宫家和沈家的面上,就算要把化龙盏给这位大祭司,也先治了沈放的伤再说吧——” 她话未说完,耳畔立即响起归墟子那苍老的声音:“若不想坏了大事,就赶紧照我说的去做!” 她迟疑了一会儿,看了沈放和庄离一眼,走下了风云台。经过归墟子和大祭司时,归墟子依旧没有看她。她心中疑惑不减,但终究是沿着山崖小路,往上清观大殿而去。 峰顶的乌云此时已凝积如墨,仿佛随时便要倾泻如洪。 大祭司目光随着南宫芙云飘去山路尽头,这才回转,看向他面前的老道士,“归墟子,你不会是让她取了化龙盏偷偷下山吧。” 归墟子苦笑道,“那化龙盏是什么东西,任何人让其离位,这乌有峰方圆几里,可要迎来一场雷雨。” “我看这天,确实要下雨了。” “大祭司比我更懂降雨之术,怎么会分辨不了这是造化还是人为呢。” 大祭司抬眼看了看天色,耳垂微动,像在仔细聆听什么,须臾,开口道:“方才你说,若我肯将计划告诉你,你便将化龙盏交给我?” “没错。” “除此之外,我还要带他走。”他脚畔的青蛇再次昂立,目光流连在庄离身上。 “不可。” 不论是兀自思忖的庄离,还是端详着棋局的归墟子,皆抬眼看向沈放,只见他抱剑在怀,目光冷冷地看着大祭司。 “就算他和你们灵蛇沼有关系,他眼下是庄离,出身焉支山,师承徐一苇,奉师命陪我沈放送剑谱入洛阳,凭什么跟你走。” 沈放见庄离并没有打断自己的意思,心下定了定,继续道:“上山本是有要事求见归墟子,化龙盏能否用在我沈放身上,本就不强求,既然大祭司势在必得,我们也不在此久留了。” “慢着。” 虽是早就料到后路凶险,但沈放心下依旧一紧,剑上的指节已泛白。 …… 殿外无人,殿内也无人,南宫芙云转了一圈,压根没见到什么拂尘,她眉头深锁,只觉自己没有明白归墟子的意思。难道这大殿里,有什么东西是她没有察觉的……她停下脚步,开始回想起一些古怪之处。第一,归墟子为何那般衰老?第二,归墟子竟从未仔细看他们三人一眼。第三,这上清观的弟子,都去哪了?昔日的上清观清净,但也可见小道士们来来往往,在各个山头奔走,眼下,却是一片死寂……像是,只有他们五个人。 这样的念头一闪而过,南宫芙云的目光落在北面斑驳的墙上,印象中,这面墙前本是挂着好几副画,眼下,画全不见了。她走到墙前,眉头深锁。 不对劲……到底是哪里不对劲……她心底泛起凉意,进退两难,归墟子说的“大事”到底是什么? 就在这时,石壁突然开裂,一个惨白浮肿的人手伸出,准确无误地捏住了她的脖子! 第63章 血仇如枷 风云台上,四面风起,八方云集,一时间,剑跋扈张。 庄离看向那蛇,“我并非没有名字,我师父替我取名庄离。” ”我自幼流浪,是我师父独自抚养我长大,就算我爹或者我娘出身灵蛇沼——” “不要提那个女人!”大祭司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庄离,语气愠怒,眸子里竟有毫不掩饰的嫌恶之情。那头青蛇也如受了刺激一般,原地颤动起来。 “我这次入梁,确实意在得到化龙盏,同样也是在寻找故人遗落在此地的珍贵之物……既然找到了,就没有理由放手。”说话时,大祭司一头乌黑的长发在风中如黑蛇乱舞,“想来你对灵蛇沼确实知之甚少,竟看不出,这青蛇的身份……” 青蛇发出极为凄厉的一声,犹如婴儿的啼哭,沈放只觉寒毛皆立,像吞下了一大口寒冰入腹,浑身不受控地打了个冷颤,扭头见庄离却是毫无异样,似乎只有自己受到这个叫声的影响。 “你就不好奇你爹是什么人么……” “他抛下了我和我娘。” “谎话,全是谎话!你见过他么?” 庄离垂下了眼睛,浓密的眼睫在脸上投下阴霾。沈放心道:庄离他,竟是从未见过他爹? 大祭司的眼睛再次变成一双蛇瞳,仿佛是从地狱望向人间般,燃着仇恨的火焰,“要不是她,你爹不会落魄至那种地步……不会声名扫地,不会最终……不敌沈昱诚,被沈昱诚这道貌岸然的小人杀死……” “你说什么?”沈放心神一震,难以置信地看向大祭司,脱口道,下意识手腕微振,就欲扬剑刺出,却被庄离抬手拦下。 “庄离……” 庄离比以往更加柔美精致的面容如覆了一层冷霜,“让他说下去。” “你爹叫苏厄,是我弟弟,我们一族身负祭祀蛇神的血脉,这大祭司之位,本该属于他。若非当年他执意代我前往昆仑相助西凉,也不会在途中遇到你娘,也不会被骗得这般惨。” 庄离颤抖着闭上了眼睛,深吸一口气,“所以我爹,不是抛下了我和我娘。” “你娘本就是齐棣的一枚棋子,你爹上了那个蛇蝎妇人的当,之后,是被沈昱诚杀死的。”大祭司冷笑一声,一双妖冶的眸子不知不觉染上了几分疯狂,幽幽道:“没错,站在你身旁的,就是杀父仇人之子……” “不,庄离,我爹他不是这种人!”沈放叫道,双手死死抓住了庄离的肩膀,见庄离的面容因吃痛而扭曲,又在一瞬间泄了力。 “你不信我,大可问他。”大祭司目光如电,落在一直没有说话的归墟子身上。 归墟子双唇紧闭,在三人的凝视中叹了口气,“沈放,你爹当年并无选择……” 话音未落,沈放的手被庄离决然地推开。沈放眼看着,庄离眸中最后一丝神采也黯淡了,却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说不出。这一切,是真实的么……庄离冷漠如寒霜的眼神,让他心如刀绞。 “到我身边来。”大祭司语气缓和,冲庄离道。 沈放下意识要去拉住庄离,伸出去的手停在了半途——庄离没有过去,但同样,只留给他一个落寞萧瑟的背影。 “倘若真如你们所说,我与你走也是无益,你我虽是血脉至亲,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未完成师父托付之事,我哪儿也不会去。” “而且,你们,我都不信,办完事之后,我自会去问我师父要一个真相。” “你见过野客僧,”大祭司语气和缓了起来,“当年,你爹遇害后,他苦苦寻你多年不得,听说你被徐一苇带走,去焉支山要人未果,便来到镜湖旁相候,相信终有一日,会遇到你,不负故人所托……” “只可惜……岁月悠悠……他竟也心软了……竟然连仇都不愿意报了……”说到这,他的语气竟是又重了起来。 “报仇?”庄离如梦初醒,似这才意识到摆在他面前的是怎么一个真相。他眼睛圆瞪,看向大祭司,又看向沈放,一时说不出话。 “焉支山与灵蛇沼的修行皆是霸道,全然不可与旁门相通,你说的不错,我逼你回灵蛇沼,也是无益,更何况,苏厄他当日所作所为,已为灵蛇沼不容……我不逼你随我去灵蛇沼,但是,杀父之仇,你不可不报。” 大祭司步步紧逼,庄离只觉自己呼吸越来越急促,仿佛就要窒息。 “就算你说的是真的,真正的仇人是沈昱诚,不是他沈放。日后,我自会去拥霞山庄讨一个说法。” 听到这,面无表情的宛如石化的沈放这才神情微动,目光怔怔看向庄离,摇头道:“我说了,我爹不是那样的人。” 话刚出口,沈放只觉自己的声音如此冰冷。两人的目光在风中相触,宛如冷刀割在彼此身上。 “当年你爹是没有选择,今日,你爹不惜派你入宫去送剑谱,也是没有选择……”庄离不再看他,喃喃道。 沈放无话可说。 “可你又能怎么办呢……你入了宫,这江湖上有怨报怨,有仇报仇,你什么也做不了。”庄离唇边竟是泛起一抹讥诮的笑,看得沈放心惊肉跳。 庄离说到这,竟是转身朝来路走去。 “慢着!” “慢着。” 归墟子和大祭司异口同声道,说完,皆是一脸古怪地瞥了对方一眼。 “大祭司,倘若贫道猜测得没错,沈放入宫送剑谱,也本是你们计划中的一环,为何你今日会在此处为难他,甚至要取他性命,这,寸草的那位知道么?” 大祭司心中暗惊,没想到归墟子竟是算到了这一层,甚至,也知道自己与呼延东流种下了血誓之约,不可提及他的名字。 归墟子神情肃然,接着道:“自古以来,一国存亡之际,无不是内忧外患,眼下,大梁已有澜州豫州的动荡,也许,明日便有大兵压境的威胁。这两步,我算得可有错?” 大祭司默然了数秒,颔首,“不错。” “敢问第三步,是不是便在那个人身上?” 大祭司下巴微抬,戒备地看向归墟子。 庄离和沈放一时再次被两人的对话感到困惑,到底,寸草和灵蛇沼的计划是什么? “沈放是不是非死不可?”归墟子遽然离座,再次追问。他站起身依旧比大祭司矮了一个头,身子颤颤巍巍,再加上一身黑袍,宛如被雷劈过的一棵焦死之树。 “不错。”大祭司断然,“那个人,已经去往洛阳了。” 归墟子突然抬手,对着沈放遥遥一指——沈放只觉胆寒心震,气血翻涌而上,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 大祭司眸中闪过一丝诧异,嘴角绽出微笑。而那头青蛇却是躲在他身后,嘶嘶地吐着信子,仿佛极为害怕对面那个看上去弱不禁风的老者。 庄离眉宇深锁,厉声道:“你对他做了什么?” “只是确认了一下他体内的情况罢了。”归墟子淡淡道。 然而沈放却清楚,方才归墟子那一指,绝不是那么简单。待咳嗽完,他先是感到体内一阵酥麻,紧接着胸口越来越痒,仿佛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在来回地轻抚。他抬手抓住胸口,然而痒的地方并不在表面,而是在皮肉之下……仿佛要把胸口抓破,才能止住那股令他狂乱的痒意。 “你,你对我做了什么?”沈放勉强站直身子,只觉远处的归墟子比记忆中的那位矮小了很多,“你——” 归墟子打断了他的话,“沈放,你脑海中那个一直接不上的环,是不是接上了?” 痛痒难耐的沈放尝到一丝鲜血的滋味,他咬破了自己的唇,获得了短暂的清明,也听清了那致命的一句话。 “他们要你下山受死,所以你大师兄,才会死的啊……”归墟子语带哀矜,神情却是漠然,“大祭司,我说的可有错?” 大祭司冷眼看着这一切,没有否认,他知道,那确实是呼延东流的计划。 离沈放最近的庄离,清晰地看见,沈放眼里如长风而起的浩浩剑意。“沈放……不要去送死……”他飞身而上,可这次,他却没有沈放快。 一剑如虹,白云苍狗,变幻虚空。眨眼睛,沈放的剑已到了大祭司身前,刺向那双蛇瞳。大祭司身后罡风如旋涡,张开虚空之口,吞噬着剑气的虹光。 一滴雨,从九天而来,经历了漫长的一段路途,就在这时,落在了沈放的右肩,沈放身形猛地一滞,只觉有千斤之力压在了自己的身上,鲜血从口里汩汩涌出,却始终不肯垂低那握剑的手。 大祭司嘴角似笑非笑,左手捏咒,右手对着沈放胸口一拍。虹光霎时间如雪融潮退,乙未剑发出剑鸣,却是惶然而凌厉。 “蝼蚁也配慕海天之阔,擅拟此等剑意?”大祭司撤掌,沈放直直飞了出去,跌落在风云台的石阶上,乙未剑落地,银光蒙尘。 哗啦啦,灰茫茫的雨线终于压了过来。雨轰轰烈烈地下了起来,此时周遭的一切早已是昏晓不分。残月不知被掩埋在何处,满天的黑云压顶而来,东南西北,皆望不见头。 沈放看向归墟子,却见他重又坐在湿漉漉的石墩上,丝毫没有拦住大祭司的意思。 “沈昱诚当年习得春秋十九,也只敢在苏厄功力尽失时乘虚而入,他的儿子,也配在我面前用剑?”大祭司赤脚走在雨里,却是片滴不沾身。他穿过潇潇雨幕来到浑身湿透,颓然在地的沈放面前。 “你既然这么想替你大师兄报仇,就该明白,我有多恨你们沈家……” “我功力受限,若非如此,那一剑,你躲不了。” “你伤我一剑,又如何?” 沈放睁大眼睛,不去理会大祭司话语里的极度轻蔑,雨水落在他的眼里,视野一片模糊。他站起身,凭借着微弱的感应,重新拾起了乙未剑。 不远处,庄离神情冷峻,目光来回地落在三人身上,心中无数个念头飞闪而过,一个念头追着另一个念头,逐渐交织成一张粗糙的密网,勾勒出沈放垂死前的脸。 第64章 山渊残影 风雨飘摇,天地昏暗,连绵山峦如群魔之影,风云台之于乌有峰,如一粒砂石立于断崖边,在九天的如墨云海间摇摇欲坠,仿佛随时随地,都会堕入魔渊。 沈放弯着身子,站在一片水烟腾腾中,目光冷冷落在他身前的大祭司身上。 大祭司右手抚上胸前的骨链,红唇白齿间呢喃着迷幻诡谲的音节,骨链处闪烁出宝石般的红光,地面的积水刹那间沸腾如潮水般涌向沈放! 沈放知雨的不正常与大祭司脱不了干系,但知道了又有何用呢?他抬手擦拭掉脸上的雨水,伸两指于口中狠狠一咬,将指尖鲜血抹上了横于胸前的剑刃,紧接着,血剑绕身扫出,血与水在空中相触,交融,剑身一时间冒出蒸腾的水汽。 白烟缭绕中,沈放振腕扬剑,血脱离剑身溅于空中,而那些雨水竟是追逐着他的鲜血而去,不再向他围聚。空中带出一片扇状的血雾,而沈放手中的乙未剑又恢复了皎洁。 “还挺聪明,知道是血的问题。”大祭司嘴角微微一扬,击了击掌,一道青光从他身后飞似地窜了出来,自风云台外缘绕向了沈放的后方,正是那头青蛇。 如此,青蛇与大祭司对沈放形成了包夹之势。 沈放看似泰然,实则心里已经骂天骂地骂了个遍——怎么就能想到上峰如此凶险?这大祭司就不用说了,仇二十年前就结下了,这归墟子更是有大问题,南宫芙云想来已是凶多吉少。 他深深看了犹在沉默的庄离一眼,再次看向了归墟子,但已不抱几分希望。归墟子抱胸看着天,如在观察雨势,知道沈放看了过来,却是神神叨叨地自言自语:“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 ——沈放着实看不透这黑白通吃的老道。 大祭司也是看出了归墟子对于沈放一事的模棱两可,没急于动手,“敢问道长,此乃何意?” 归墟子抬手放于唇前,“大祭司在老道这拙地布雨,老道可得借你的灵蛇宝地还债。” “归墟子既肯成全我,就算要移山填海,为君驱策又何妨。” 不再理会归墟子,大祭司死死盯着沈放,眼里满是疯狂,瞳中烧着两团自地狱索命而来的青幽冥火。 如果,庄离会出手的话——沈放抬起头,奔向大祭司。大祭司微一眨眼,青蛇方动,庄离便跟着动了,可庄离比蛇更快!只见一道灰影飞过,自成风势,所经之处,雨水斜飞,偏离了原来的轨道。 从未见过庄离出手的大祭司的目光一下子被牢牢吸引,只见那抹灵动的灰后发先至,扑住了前方小小的青蛇。 青蛇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就被笼罩在灰影当中——被庄离精准地捏住了七寸,提了起来,按理说,它该为了自由奋力挣扎,不顾一切地攻击庄离,此时却是温顺地耸拉着头,一双瞳子滴溜溜地看着庄离。 庄离眉头紧皱,将青蛇提着离身体远远的,躲着那一对宝石般的蛇瞳,听见大祭司低低一笑: “这就是徐一苇带出来的徒弟么。” 而这一切,沈放都没有瞧见,这短短的时间内,沈放刺出了七剑,风急雨骤,天昏地暗间,风云台上竟有七点星芒明耀闪烁!早已在心中敲定了结局的那位黑袍道人也忍不住看了过去——少年人白衣猎猎,他的剑光如流星般落至大祭司身前,仿佛要把后者吞没,可就在近身的最后一刻,星散如灯灭。 黑暗再次笼罩风云台的一瞬间,大祭司唇边的笑容消失,右手穿过雨幕,朝前一步,如囊中取物一般,握向沈放的脖子。 沈放的眸光黯淡了,他第一次遇到这般强大的对手,这根本就是一场毫无悬念的虐杀。若之前他还对野客僧所说有些怀疑,眼下他已是大开眼界——他根本不未曾领略武道之巅的风景,哪怕是一眼,也不曾瞧过! 耳畔传来切割空气的尖锐之声,白色的一片薄光突兀地刺入二人之间。沈放猛然回神,奋力一退——这般薄巧的剑光他再熟悉不过了。 剑芒刺向大祭司的右掌,大祭司眸光一寒,指尖刚触及沈放的脖颈便收回了手,当他再欲出掌时,他惊骇地发现,面前的沈放不见了。 他转过身,压抑着心中怒火,“若再阻挠,莫怪我不念及血脉之情。” 方才庄离竟在他手下把沈放救走了! 庄离松开沈放,神情从容,仿佛方才只是恰好经过,“你说的对。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他拾起落在地上的那把短剑,随手一抛,短剑不偏不倚,落在了沈放脚边。 “还给你。”他对沈放道。 沈放蹲下身子,握住了剑,掌心感觉到残留的一点温热,“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我不需要了,”庄离垂眼一笑,看见沈放脖子上那一抹触目惊心的红痕,“你连自己都顾不好,怎么护旁人安危。” 沈放正要说话,却咳出一口血,可当他狼狈地擦干嘴角的血,庄离已经不再看他,脸上只余一丝嘲弄,而他疏离的嗓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飘来: “还记得你那夜许的愿吗。” 沈放不假思索道:“枫山一夜,永生不忘。” 庄离的身子微滞了一瞬,旋即恢复了常态,冷冷道:“……沈放,如你所说,下辈子,下辈子愿你得偿所愿,逍遥自在,再不被俗情俗务俗人所缠。” “你——” 沈放话未出口,庄离身形已消失在原地,而他的身后多了一道鬼魅的灰影,灰影出手快如闪电,点上了沈放腰间两处穴道,转瞬即带他至崖边。落地时,沈放双腿一软,身子不受控制地斜倾,正落入身后灰影怀内。持剑的手早已垂落在身侧,然而手中剑却是迟迟没有落地——他在负隅顽抗着。 沈放从不知道,庄离也是点穴的好手! 场上局势在电光火石间,陡然生变。一切发生的太快,也太匪夷所思。大祭司面色微动,那头被庄离放走的青蛇已是颇不好意思地回到了原主人脚边,聚精会神地看着那一灰一白偎拢在一起的身影。 沈放太过震惊,以至于此刻大脑一片空白。他垂眼即见乌有峰的旷古天险——鸟绝,猿避,人灭之险。此峰之高,可是让他们走了一日一夜!隐约,他听见远方一苍老的声音在喊着什么,却听不清。 庄离吐出的一缕热气沾上了他的后颈。隔着薄薄的衣衫,沈放感到背后有一只温柔的手,他刚想到那是庄离的手,那只手便突然发力,以不带半分迟疑的狠心与决绝,将他推了出去。 雨在下,湿润冰凉的空气在一刹那间钻入沈放的鼻腔、肺部,却灼烧了他的五脏六腑。沈放感到自己整个心魂都被遭遇了雷击。他人已至空中,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扭转了身子,看见身后那人冰凉的脸庞和漠然的眼神,一如初见那时令他惊为天人。 “庄离……为什么……” 庄离避开了他的目光。 浓浓的酸楚一点点在沈放的胸腔爆炸,悲伤与狂怒如潮水席卷灌顶,失去理智的沈放,只是如发泄般,不着调的怒吼着,其悲其痛其不甘,响彻群山。 庄离的心猛地一颤,后退了一步——沈放眸光中盛起的剑意惊了他的魂。 那是少年剑客的最后一剑。惊鸿也,一眼万年,剑意似罡风,由下至上,贴着崖壁呼啸而起——宛如无数把复仇的尖刀。庄离纵是负有世间最好的轻功,亦难逃此劫。 一瞬间,四肢传来尖锐的疼,像是被万兽啮食,千虫叮咬。他低头一瞧,衣衫尽毁,手臂与双腿已是皮开肉绽。然而,沈放的剑意仍是避过了他的要害——想到这,庄离原本就瘦削的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栗起来。 随着他的心魂受扰,远处,终年如镜的湖面开裂,裂缝如凝固的波纹密密麻麻布满整个湖面,沉闷的声音在地底下传来,湖床开始陷落,发出巨大的轰隆声。湖畔寒舍内,昏睡已久的和尚缓缓睁开眼,猛地坐起,不顾不断冒血的唇角,推窗而望,神情惊惶,不明所以。 在看不见的高空,沈放坠落的过程仿佛没有尽头。那一剑后,他再也没有半分力气握剑。乙未剑低鸣着跌落,沈放两手空空,寸心已碎。明明是身体在风中无依地坠落,却像是魂魄在向九天飘去。沈放心道:只可惜……死前,他还是没有得到爹的回音…… 他撞上了枯枝,身体某个地方破裂了,可能是大腿,也可能是手臂,谁知道呢……残躯零落如飞絮转蓬。 天地颠倒,风起絮落,思绪戛然而止的前一刻,沈放恍惚间似看到了夏日时节,拥霞山山涧的粼粼波光,还看到了湖水漫上枫山,流星寂灭堕入尘。 第65章 归来之人 作者有话要说:不知道为什么 这几天审核都比较久 而在风云台,时间的流逝长度不过是眨眼间。雨已停,云散风和,一轮血色的残月重现于西天。 周身剧痛的庄离尚在往崖边的虚空望去,只觉头顶一大团浓密的阴影兜头而降,就要把自己笼罩其中,他心知有危,身体却早已在不知不觉脱力,一用力,却适得其反,颓然跪地,膝盖砸在坚硬的地面,然而这点痛楚对他来说已是不值一提。 庄离微一抬眼,看清那庞然大物是一大团墨色的异云,却形如人手,不停的张牙舞爪,下一刻,就要将自己握于掌心。 大祭司突然出现在他身侧,胸前骨链再次大放异彩,赤光如到道道血丝飞溅而出,凝固成指节般的柱体,如抽芽长枝一般,缠绕旋转着朝上而去,刹那间便已有两米之长,在两人头顶结成一片绯红的树冠,撑住了那一团巨手般的乌云。 树冠继续在生长,红色的尖枝扎入乌云,深深缠住了它,就在这时,远方响起一声咳嗽,乌云不断内缩塌陷,如烟消散。 伴随着大祭司胸前的骨链渐渐黯淡,赤红的树冠也开始枯萎解体,红叶潇潇如蝶,在触地的一瞬间无影无踪。 “为何出手?”大祭司眼睛幽幽看向远方那个文弱的黑衣老者。 “沈放当真死了?”黑衣老者却是问庄离。 “归墟子这是什么意思?”大祭司冷冷道。 黑衣老者浑浊的眼珠子死死盯着庄离,庄离却是恍若未闻,置身事外般再次扭头,眼睛如失去焦点一般,望着那深邃昏暗的虚空和一片寂然的山坳,喃喃道: “莫非要灰飞烟灭,才算死了吗?” 黑衣老者不动声色,突然转身朝大殿的方向走去,“大祭司不是要化龙盏吗?” 大祭司眯了眯眼睛,看着那佝偻的背影,低头看向庄离,思忖了片刻,“你在这等我。” 他飘然跟上了归墟子。青蛇迟疑着,在庄离脚边绕着圈子,有好几次便要碰到庄离的衣衫,却是不敢贸然上前打扰,终是随了大祭司而去。 风云台上,只剩下如石头一般的庄离。然而,就在这时,有什么东西突然闯入,惹得庄离背后一寒,他猛地一回头,死死望向来时的路。 一个人正站在那。 居然有人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来到了乌有峰!莫非是尾随他们三人上来的? 只是一眼,庄离便是心惊——那人浑身散发出一股病恹恹的浊气,仿佛在不见天日的地方呆了很久很久,以至于那地方的阴寒污秽之气全进入了他体内,连身上的月辉都黯淡了几分。 他一头乱糟糟的长发覆面,恰好拦在双眼之上,庄离看不清他的眼睛,直觉却告诉自己,这人正盯着自己一动不动地打量着,亦如自己打量着他。 那人有着突出的颧骨和削挺的鼻尖,嘴巴和下巴却是藏在了乱髯形成的阴影当中。这么一个看似长年流浪食不果腹的不堪之人,却套着一身洁净的衣衫。衣衫极不合体,露出一大截瘦骨嶙峋却修长的四肢。 此人的落魄从头到脚都是不言而喻的。 电光火石间,庄离倒吸一口凉气。他想起来这人是谁了,是在从澜州地牢逃走的那个囚犯!他和沈放还见过他的画像!这么说,此人自澜州出来后,竟是一直跟着自己和沈放? 庄离思绪飞转,那个人却始终一动不动。 就在这时,大殿的方向传来天崩地裂的巨大响声,隐隐夹杂着一声怒吼。庄离听出了声音主人,转头看向大殿的方向,忽觉背后的动静,不及回头便往相反处退避,刚落定,却见那个男人以极快的速度朝大殿掠去,留给自己一个模糊到泛白的背影。 高手。 庄离今日已见到太多高手。眼下,灵蛇沼和那显然居心叵测的归墟子之间的事,他都已不关心,更何况这个莫名其妙冒出来的人。庄离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右掌,方才正是这只手……他抿了抿唇,不愿在此刻再流露出任何情绪。他朝南走去,头也不回地下了风云台。密林间,一条山道若隐若现,乌有峰已“重现世间”。 空气中,尘埃的颗粒感突然增强——他脚步一顿。干净的夜幕上,多了几道狭长的不停在眨的昏黄眼瞳,狰狞可怖,庄离看清了,那是闪烁的雷电。 大殿的方向再次响起巨大轰鸣,但这次却是伴随着瓦崩石裂,整座山峰都被撼动。脚下大地晃动地太过厉害,庄离停下了脚步,稳住身形,再次看向大殿,目光一凛——一座小山高的灰烬腾空而起,尘烟滚滚如浪,朝外不断蔓延,吞没了经过的一切。 两道人影并肩从当中窜出,正是大祭司和那个男人。热浪吹开了男人的乱发,露出饱满光洁的额头和一双清亮无比的眼睛。 出乎庄离意料,此时的大祭司狼狈不堪,需要男子搀扶而立。青蛇缠绕在他皮开肉绽的左臂,右肩上有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他的蛇瞳消失了,不知何时竟恢复成一双人类的眼睛,却是浑然不觉身体的伤,怔怔看着一旁的男人,不肯挪开半分。他本来的眼睛原是如此柔和美丽,此时所蕴藏的强烈的情绪,庄离更是难以名状难以理解。 若非要形容的话,庄离心道,那就是一副见着鬼的表情。 他本以为大祭司已然神鬼不惊,不是个正常人了,这一身伤,显然是打架打输了被这男人救了出来,可是,为什么一副见着鬼的表情?那个男子虽然落魄邋遢,身形如骷髅,但也不至于把人吓成这样吧? 庄离害怕被那大祭司改变主意又要抓自己走,见他受伤,转过身就要溜,忽听身后那男人道: “这么多年未见,你还是如此冲动,兄长。” …… “兄……兄长?” 庄离身子一僵,表情凝固,一点点转过身子,而那男子也正好望了过来,男子的神情僵在脸上,失去了乱发的遮掩,其惊骇其不知所措,比庄离有过之无不及。 庄离拳头握紧又松开,松开又握紧,气息紊乱地仿佛像生平第一次呼吸。 “苏厄,你知道他是……”大祭司一脸凝重,迟疑道。 “我知道。”被称作苏厄的男子嘟囔道。 “苏厄。”庄离听到自己的声音从喉咙里蹦了出来,他不明白自己怎么就喊出来,当他意识到这点时,已经说出来了! 两人齐刷刷看向他。男子听见庄离重复念叨了这个名字,神情复杂,带着一丝讨好的笑,目光闪烁不定,最终竟是“唉”了一声作为回应。 “你到底……是人是鬼……”看出这个被大祭司称作苏厄的男子和大祭司的五官神似,庄离一个踉跄,勉强稳住了身形。 “说来话长——” “别废话,就告诉我,你是人是鬼……” 苏厄一怔,看着发起脾气,不客气打断自己的庄离,苦笑道:“虽然不像个人,但我确实还活着……” 受的刺激太大,一口气没上来的庄离白眼一翻,直挺挺栽倒,眼看大地迎面而来,就要撞个鼻青脸肿,却是被一双干巴巴的手臂稳稳接住,同时听见不远处大祭司闷哼一声。 男人的手臂硌得庄离肋骨生疼,一下子清醒了的他,一抬头,正对上那双清亮的眼睛。一瞬间,庄离不带任何抗拒地接受了这双眼睛,这就是他素未谋面的亲生父亲的眼睛。 “你没死……” 他看见那清亮的眼睛一下子就被泪水打湿了,于是,也跟着哭了。 “……他所说,到底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庄离猛然回神,想起压在心头的大事,指着一旁的大祭司,泪盈于睫地看着苏厄。 “那日我确实是被沈昱诚逼至绝路,可是他却放了我,但我中了毒,本就体力不支,待醒来,已然是在狱中了。至此,虚度不见天日的二十载。” 苏厄明明说得很清楚了,然而庄离却执着地再三确认,生怕错听了一般。 “他放了你……沈放他爹没有杀你……”庄离低声重复着,眼角犹带着泪光,嘴角却扬起,一时间,又哭又笑的,竟是不知该如何自处。 他站起身,不知方向地原地转了一圈,望向山崖,笑容凝在脸上,又低头面无表情地看着面前的苏厄。 “哈哈哈……”他笑出声,但是眼泪却大滴大滴地滚落。 就在这时,他们脚下的风云台再次开始摇晃。大祭司挣扎着站起身,依稀可见后山道观的残垣断壁,轻轻道:“这座山峰不对劲。” 缠在他胳膊上的青蛇疯狂地吐着信子。 “归墟子的机关在山体内,看来他师弟连这座山峰都不肯留给他。”苏厄神情几分痛恨,几分惋惜。 “走。”他想去扶庄离,庄离却是把脸抹干,脚尖一点,避开了他的手,往早已掩埋在灰烬中的大殿奔去。 “你去哪?”苏厄惊呼。 “去找我朋友。” “她不在那。” “你说什么?”庄离停下了脚步。 “我进到大殿时,里面什么人都没有,化龙盏也不在那。”大祭司一瘸一拐地走到苏厄身旁,“此处要塌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第66章 醍醐江上 醍醐江上,烟雨朦胧,两侧青山夹道,一尾轻舟缓缓顺流而下。 船头支着一挡雨的草棚,船夫坐在竹凳上摇着蕉扇,在他身侧竹席上,一六七岁的女娃正在酣眠,唇边凝着一丝甜甜的笑,不知正在做什么美梦。 船尾的挡板上,立着一排黑不溜秋的鱼鹰,三个黑脑袋垂低着偎拢在一起,将尖长如锥的喙藏在胸羽里,安静歇息着,偶尔发出咕咕的动静。 舱内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咳嗽,女娃和鱼鹰们都惊醒了。 女童细长的眉毛往额心挤了挤,坐直了身子,窄小的肩膀抵在了身后的渔网架上。她那一双乌黑的大眼睛中倒映出氤氲的水汽,神情憨稚。 “爷爷,那哥哥醒了。” 她话一出口,舱内男子的眸子霍然睁开,那是一双琥珀色的眼瞳,不掺半点杂质,浮着一片黯淡的青色。帘子都垂下了,舱门也关得死死的,好像生怕漏进一点风。面对彻底的黑暗,沈放的眼中闪过茫然和困惑。听见外面有人走动,他下意识右手往腰边一摸,却摸了个空。他坐起身,调动感官,捕捉到了角落里利器特有的煞气。 门恰在此时被退开,光透了进来,沈放被晃了一下眼睛,下意识闭了闭眼睛,再睁开,便看见了一个有着大大眼睛的女娃。 他迟疑道:“这是哪?” 女娃只是直勾勾盯着他,仿佛看到了什么稀奇东西,然后跑开了,她轻快的脚步踩在船板上,发出咚咚的声音。 “爷爷爷爷快来,人真的醒了!” 她一边跑一边喊。门大开着,沈放瞧见外头的朦胧山水向后倒退着,确认自己在江船上。他打量着自己的身体,摸了摸胸口,肩膀,大腿,怔了好一会儿,下了榻。看见乙未和断剑荒雪都在,他松了口气,走出了阴暗的船舱。 人刚到船头,就听见草棚下那身披蓑衣,头戴斗笠的船夫道:“少侠一定很多问题,不过,我建议你从最简单的开始,譬如——这是哪里。” 沈放望向那说话的船夫,心中推测着他的身份。 “醍醐江?” 船夫点了点头。那女娃则是端出一碗冒着热气的面,抬着头,一双眼睛瞪着沈放。 “这是给我的?”沈放问。 女娃点点头。 沈放听到女娃喊那船工爷爷,知她不是哑巴,不明白其为何不开口同自己说话。然而一瞬间,他的头猛地抽疼了起来,他皱着眉,连忙接过了那一大碗白汤细面。 第一口,犹带着些分寸,不多不少的面,慢慢嚼,缓缓咽。第二口,他捧起碗,筷子捞起一大摞,带起汤吸进嘴里,发出不小的响声。 胃里有了东西以后,他的头疼也缓解了不少。 女娃则默默走到了船尾,时而看向沈放,时而看向江面,江上风平浪静,只有他们这一艘船,也不知道她在望些什么。 沈放不怕那女娃笑话,他真的很饿。江水的清甜、细面的筋道、江鱼的鲜与腥,囫囵下肚。他仰起头,又将鱼汤一口气喝得一干二净。抬手,擦过唇边的油渍,一个饱到有些发撑的肚子令沈放终于接受了自己还活着这个事实。 “我是睡了多久?”沈放开口问那船夫。他心里同时道:没死,真好,因为活着,很多事情,就还有回旋的余地…… “不多不少,三日。” 三日,那距离春分之日还有十日。 “这船是开去哪?” “顺流东去洛阳。” 沈放深深看了那船夫一眼,点点头,在草棚里就地而坐。这个角度,恰好看见船夫斗笠下的样貌。那船夫头发竟是花白,配上那塌陷瘦弱的肩膀,浑然没有个长年在江上谋生该有的精干体格。一双眼睛皱巴巴下垂,无论从什么角度看,都像是在打盹。 然而他的注意力只集中了一瞬,经历过的种种画面闪现在他脑中:拥霞山、枫浦郡、连云城、镜湖、乌有峰……他的思绪犹如脱缰野马,暴烈不安地飞驰着,最终定格为一个他再熟悉不过的画面——一个如心脏跳动的雾茧,而与往常不一样的是,茧球上缠上了血管一般的东西,朝无尽的血红深处延展而去…… 一只枯槁的手突然握住了他的肩,沈放猛然醒来,一抬眼,正看见船夫站在自己面前,而方才还握着他的那只手又倏然不见了。 “前辈,是您救了我吗?我记得,我被……我从乌有峰上跌了下来。” 船夫端详起沈放一惯持剑的右手,“救你的不是我,我在山脚下歇息,见你躺在那,便接你上了船。” “山脚?”他确实应该躺在山脚,但应该是好几摊烂泥了…… 船夫没有回应,目光缓缓上移,落在沈放的左胸。 沈放皱了皱眉,跟着低头看向自己的左胸,这才注意到衣服已换了一套。突然,那船夫贸然出手往他左胸口探去,沈放一惊,本能横手格挡,就在相触的一瞬间,沈放却觉得一股至柔的力量迫使自己腕部翻转,与船夫的手掌堪堪擦过。 “这——”他心中骇然。沈放并非担忧这个老船夫会害他,他本就是鬼门关走了一遭,若要杀他,何须等到现在,除非,是要利用他。 船夫枯掌已然拍到了他的胸口,掌心一股内力立刻透入了他体内,沈放并未感到不适,然而,他的左胸缓缓的搏动起来,隔着薄衫就能看到上下的起伏。 他体内有个东西受了船夫这一力,竟是苏醒了一般! 沈放自然而然联想到那颗心脏般的雾茧。莫非,他这是替代了那个女子被雾茧寄生了?这,从未听说过还有圣子啊?不对……这肯定跟在风云台上受归墟子那一指有关。 从万里高空急剧坠落的滋味仿佛就在昨日,经历过生死的大风大浪的沈放很快稳定了心神。此时的船夫若有所思地走到了船边,看向江面。 这…… 沈放主动开口道:“前辈可是看出些什么?我于连云城曾与北荒圣女的雾茧接触,体内遭了邪雾的侵袭,在乌有峰上,又受了上清观观主归墟子的一指,眼下这个情况——” 对方既然送他去洛阳,就绝不是一般人。此时的沈放决定知无不言,和盘托出。 “为何来乌有峰?” “前辈既然送我去洛阳,想来知道我的身份,也知道我受家父所托前往洛阳,我在途中有些困惑未解,以及,听说化龙盏可消除邪雾的影响,便贸然上山了。” “化龙盏可消除邪雾的影响,这是镜湖那和尚告诉你的?” “正是,前辈也认识他?” “认识。他说得没错,归墟子曾亲口所说,化龙盏承载气数与星运,混沌中,自有大道。化龙盏正是克制北荒邪雾不二之选。”船夫顿了顿,“看来你不但没能借化龙盏一用,也未得解惑,还吃了那老道的大亏。归墟子的凌虚一指能断水截云,还能使枯木生花。你体内的雾气本不至于结出茧,却被他催发了。哪怕是自乌有峰跌落,他还担心你死不透啊……方才我那一试探,发觉距离那雾茧彻底成型,也不过五日了。” 沈放默然,如此一来,再次回到了最开始的那个问题,他为什么没有摔死?这是如何都说不通的。而此时的庄离,是不是并不知道他未死?三日过去了,他一定已经离开了乌有峰……他会去哪儿…… 沈放,不要再想那个人了,你到洛阳之前可能就彻底被雾茧操控成为北荒圣子了……处境过于艰难,这个荒诞的念头让他不禁笑出声。旋即,笑容消失,他闭上了眼睛,深吸一口气,神情的痛苦被船夫看在眼里。 “少侠心中所烦恼的,好像不止这一件事。” 沈放一怔,苦笑道:“不瞒前辈——” “慢着,”船夫朝船尾喊道,“葵娘子,把耳朵堵住,女娃娃家听这些为时尚早哟。” “……”沈放呆愕着脸看见那女娃撅起小嘴,抬起两只小手捂实了耳朵。 “少侠请讲。” “不不不,前辈误会了。” “老夫活了大半辈子,见过了在红尘中煎熬的各种男男女女,你方才脸上俨然写着四个大字,‘为情所困’。” “……” “这一定跟你从天而降有关吧。” “从、从天而降?不不不,前辈还是误会了,我是货真价实从乌有峰的风云台摔下来的。” “它可不同意。” “谁不同意?” 沈放正狐疑道,江面突然响起一声嘹亮的鸣叫,拖着长长的尾音,自对岸荡来。他站起身,循声望去,发现正是先前那叫做葵娘子的女娃望的方向。那葵娘子一直在望的东西就是这个?脑中一念刚闪过,下一刻,沈放神情僵在了脸上,微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只见一只雪白的巨鸢从山中俯冲而至,在快要扎入江面时,又一个急促的翻掠而起,霎时间,疾风掀起江浪。它那遒劲有力的双翅完全伸展,形成两张巨大的羽蓬,借着风力朝他们滑翔而来。 一双鹰眼炯炯有神,大老远就盯着沈放,像是在和老熟人打招呼。沈放激动地无以复加,喃喃道,“北冥鸢,原来如此……” 自拥霞山那日之后,他终于再次见到了庄离这只神奇的飞鸟,数月而已,它的身子又是长了许多,羽翼轻振,便能扬起巨大的气流。 沈放的头疼,看来就是北冥鸢于空中接下他碰撞所致。 然而,就当沈放“热泪盈眶”中带着些许不知所措就要上前迎接时,那北冥鸢却是尾翼一抬,轻飘飘转了个朝船尾而去。 江浪起,船身跟着晃动,沈放稳住身形,却见那葵娘子一个飞身挡在了那些因为有了对比而显得玲珑无比的鱼鹰前,宛如母鸡保护小鸡一般,气势汹汹地大喊:“不许打它们主意!爷爷你快来管管!” “诶。”船夫轻轻应了一声,那北冥鸢竟也颇听他的话,自鱼鹰和葵娘子头顶飞过,再次掠高而去。 目送着北冥鸢重返山林,沈放的心久久不能平静。 “少侠,如何,我说的不错吧,你确实是‘为情所困’,也确实是从天而降。” 沈放俯至船沿外,弯腰捧水洗了脸,脑海中印出那日雾散日出时分,庄离在云川边洗脸的光景。他应该在那会儿就告诉庄离自己的心意的。 “太迟了。”沈放嘴角浮起浅浅的笑意,无奈道,“入皇宫,剑道已绝;有雾茧,身不由己;杀父仇,无计可消。” 船夫摇摇头。 “皇宫去不去,本就在你。” 沈放默然,没有反应。 “雾茧一事,唉,事实上,化龙盏根本就于之无用。因此,你也无需失望。” 沈放诧异道,“前辈,你不是称那是归墟子亲口所说吗?” “没错,归墟子是这么说来着,但那是归墟子撒下的弥天大谎!” 沈放悚然。 “那,化龙盏承载国运一事莫非也……” “没错,那也是假的,国运一事,当真以为是可以物化在器皿当中?这不过是归墟子为了吸引众家的注意力,不论是西凉、灵蛇沼、北荒,还是大梁,都被他骗了。” 沈放下意识想问为什么,然而脑子一个念头渐渐浮现,变得无比清晰。 他的目光先是一凛,紧接着又缓和下来,落在那船夫身上,“原来前辈您才是归墟子道长。” 第67章 妖邪红月 老船夫摘下斗笠,露出白花花的脑袋。沈放看不真切他的动作,只见他左手在身前一晃,霎时间,那毫无特色的五官竟是开始变化。眼睛拉长拉宽,眼窝渐渐凹陷,鼻梁拔高,鼻尖变大,脸庞上的皱纹淡化变疏——一个鹤发童颜的大鼻子老道的模样显露出来。 “归墟子道长,你也会幻术?”沈放诧异道。 “曾与焉支山的徐一苇神会,几番讨价还价,以长青心法换取其梦蝶之术的零光片羽。说来惭愧,时至今日,老道不过是能在人前稍稍变幻容貌罢了。” 归墟子回到草棚里坐下,“我师弟假扮我时,可是隔着远远的,不敢正眼瞧你们?” 沈放点点头,心道,原来假扮归墟子道长的是他师弟,等等,归墟子道长居然有个师弟? “我师弟飘渺子是个弃婴,在寒冬腊月里被我师父捡到时已是奄奄一息了,带回峰上,却是奇迹般活了下来。” “师弟他受了寒,自小体弱,我一日的功课,他需五日才能完成,也许正是受限于身之弱,他的心智却是成长的最快的。” “在师父和我都不知情的情况下,他已尝试神通四方,心游寰宇了。” 雨淅淅沥沥地越下越大,江面水雾弥漫。沈放也走回了草棚当中,靠着船沿而坐。 “葵娘子,别淋雨了!”归墟子对着船尾吆喝了一声。葵娘子咚咚咚跑到船头,冲进草棚里又急急停住,噘瞪着归墟子不说话,一屁股挨着沈放坐下。沈放扭头瞧见她乌黑的头发上还沾着晶莹的雨珠子,一丝雨水的湿润气息扑面而来。 他突然想到,这个葵娘子可是喊归墟子“爷爷”的。葵娘子,这名字有何深意么,这个小女孩当真是归墟子的孙女吗? 归墟子呵呵一笑,继续说起了他师弟的事情。 “老道若是能早些察觉,也不至于后来眼睁睁看着师弟背离师门,与师父的嫌隙愈来愈严重。” “这,飘渺子是在神游当中发现了什么么?”沈放试探道。 归墟子深陷的眼睛扫了一眼沈放,“脑子转得挺快,少了当年在拥霞山庄练剑练出的呆气了。” 葵娘子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嗤笑声,归墟子和沈放的神情同时尴尬了一瞬。 “我师父从来就不是一个善良软弱之人,旁人的生老病死于他而言是顺应自然,他之所以带那弃婴回观中,是因为他看见襁褓中有一块木牌,刻着男孩的名字,陆红月。” 红月……乌有峰上的那轮红月……沈放皱了皱眉。 “红月非此界之物。” 沈放一愣,“非此界之物?” “一个更通俗的说法是,妖邪。所谓妖邪,并非人们所传言的那般,只是空山里诱惑赶路客的美人,妖邪,是凭空出现的一块石头,一朵花,从无中生,往无中去罢了,此界间,妖邪没有宿命,没有运数。” “就像是,一盘棋局,是那偶然落在棋盘上的一枚叶子?” 这回连葵娘子都不禁侧目看向沈放。 归墟子目光带着赞许,笑了笑,“师弟他终究是发现了自己的身世之谜,也明白师父救他回上清观是藏了私心。” “那会儿我亦年轻,沉湎于自己的修行,直到不可回转的惨剧发生,才明白,何谓昨日不可追。” “师弟执意下山入世,师父自然不愿意,甚至欲废掉他的肉身,于是被逼至绝路的师弟犯下了罪孽深重之事,弑杀了亲师。” “晨光之中,我推门而出,留给我的,已是地上师父的尸首,和一个决然远去的染血背影。” 沈放正听得震惊,一个小石子突然滚到了他脚边,他捡了起来,葵娘子低着头,一声不吭地从他手里接过石子,接着把玩了起来。她手中那些石子全被磨得光滑蹭亮,看来已是玩了有一段时日了。 “自那以后,凌虚峰被我改名乌有峰,红月是子虚乌有,那一日,也是子虚乌有。上清观六十三名弟子,皆开始了不闻不见不语三禁。” “很多年过去,直到你爹下山浪游来到遥山,天外一剑,逼我开了山门。”说到这,归墟子拂须感慨道。 “道长您师弟……” “他入了宫成了大梁国师,”归墟子笑道,“偏要在这世间刻下他来过的痕迹。” “春风谣一事后,我只道他肉身已陨,忙于在天地间搜寻他的神机,谁知他是诈死骗我,又让他的哑雀带了一封书函,让我完全错看了此事。随后更是想偷偷上山暗算于我,却被我察觉到不妥之处,提前带了化龙盏下山。” 沈放皱眉,想到了那夜与野客僧所谈。 “西凉藩镇叛民被诛杀后,齐棣设宴的一夜,竟见荧惑守心。千里外,我观天亦见该星象,因此未曾有疑。现在看来,那也该是红月的问题。” “道长是说,这一切,都是齐棣设下的局?和我爹所定的约定一到头,他就以乱世之兆作借口对江湖门派下手,同时引寸草的人出来,好一网打尽?” “这一步,多年前,我师弟就已备好了。”归墟子扇了扇风,一只小飞虫刚落下,就被刮走了,“你出生的那一年,从未回过乌有峰的他突然仓促带着化龙盏上峰,告诉我,上清观是他认定这世间最安全的地方,我也是他最后信任之人,因此将承载有国运的化龙盏留在此。” “第一眼,我就知道化龙盏里什么都没有,可是依旧愿意为他隐瞒此事。” “为什么?”沈放脱口道。他已然想到,化龙盏是齐棣的诱饵,正是用来吸引灵蛇沼大祭司这样的人上峰夺取。 归墟子没有回答。船此时渐渐偏离了江心,往山壁荡了过去。他轻轻拾起木棹,往水里一拨,把航向调正了。 “齐棣在位二十年,身担天下,竭力虔心,精兵简政。道士修道,剑客修剑,社稷生民田赋官制可曾细究过?谁配论其功过?谁能说他负过大梁百姓,说他不是一个好皇帝?” “至于那千秋万代齐氏疆土永固的私心,”归墟子把木棹丢回原处,甩了甩手,“葵娘子怎么看。” “幼稚。”葵娘子头也不抬,盯着手里那两颗石子,不假思索道,“不过,人之常情。” “人之常情……”沈放重复道。 “再者,以武犯禁者,不是没有,只不过江湖以拥霞山庄为首,不敢造次,若他日这武林第一易手,便难说了。这种风险,这二十年内已发生一次,只不过,齐棣没有惊动拥霞山庄便清理了。” “这是……” “孤山剑庭本不练剑而是练琴,只可惜,那本被寄托了振兴武林之望的乱山琴谱被毁于一旦。” 沈放眉头紧锁——这些事他闻所未闻。 “被毁了?又是齐棣下的手么?” “我们后来听闻此事,皆认为会出手的只有齐棣。那时齐棣尚未设立神武阁,也未派人大肆在江湖上搜寻,因此,乱山琴谱到底是怎么进入皇宫被付之一炬的,一直不清楚。还有,那一年,孤山剑庭的长子方塬自那以后,便失踪了。” 归墟子露出深不可测的表情,“所以啊,很多人都猜,方塬与琴谱之事有关,甚至很有可能就是他送入宫中的。” “方塬?”沈放的心思久久在“付之一炬”四个字上打着转,沉吟道,“孤山剑庭的那位小公子我曾见过,其名方堤,还有个妹妹,名字我一时忘了。他们从未提及他们还有个长兄。对了,道长,你可知孤山剑庭如今境况如何,可有受此事牵连?” 沈放看见归墟子表情的凝然,心头蓦地一沉。 “一个月前,神武阁的人上了孤山,听闻是满门皆……”归墟子未待说完,见沈放的目光骤然呆滞了,只道沈放曾与方家儿女有交情。 一时,两人沉默,沈放的头微垂,目光避开手背上的疤,无神地落在湿漉漉的船板上。 “俱往矣,前人的选择和憾事,已成定局了,咱们,往前看。” “好。”沈放应了一声。 归墟子摇摇头,“提及憾事,我师弟把鬼斧神工的灵峰毁了,多年来我奇门遁甲的心血悉数葬于其中,老道虽忍痛接受了,但想起来,唏嘘得只想叹气。” “乌有峰毁了?”沈放一下子坐直了,“那峰上的人如何了?” 他意识到陆红月既然是齐棣的人,肯放任灵蛇沼大祭司除掉自己,显然是齐棣有心借刀杀人——此去皇宫送剑谱看来真是凶多吉少。当时在坠崖时听到的呼声,回想起来,确实是冒充归墟子的陆红月的声音,他之所以突起阻挠之心,应是想着自己身上尚带着春秋十九的剑谱。 “他想借封山将苏危葬于乱石之下,然而我在山下见一缕黑烟匆匆东去,甚至连你的尸身都顾不及寻找,看来是有人挫败了他的计划。而这,也是我一时想不通的事情。” 看出沈放的担忧,归墟子又道:“你放心,徐一苇的徒弟应是无碍。你昏迷的时候,身上还掉出一个玉佩,是他给你的吧,那上面有梦蝶的印记,他是不是曾以幻术压制过你体内的邪雾?既然上面印记还在,施术者便是无碍。” 沈放恍然,点点头,随即又迟疑道:“道长,庄离另一个身份,大祭司在风云台上曾提过……” “他爹是灵蛇沼的苏厄,体内留着灵蛇的血脉,这点无假。北冥鸢救了你,按理说他本该循迹追上,想来是封山的影响,截断了他和北冥鸢的联系。北冥鸢有灵,却生性贪玩,人情缓急,它拎不清。” 沈放松了口气,“我们来时,其实还有一名叫南宫芙云的姑娘,是无相楼南宫家的——” 身旁响起葵娘子嘻嘻哈哈的笑声,打断了他的话。葵娘子两眼弯弯,斜觑了不明所以的沈放一眼,捂着嘴,把石头往江里一个个抛去,一个都不剩。 “南宫芙云。”归墟子重复起这个名字,两颗眼珠变得浑浊,仿佛忆起了往事,“她十岁那年就死于一场恶病,南宫家带着她的尸棺出了玉山城北入遥山,将她的尸身葬在上峰的古道旁,随后南宫带着他的儿子上山见我。” “这——” “南宫芙云”的一举一动一言一笑,在沈放脑中闪过,他的眼里满是惊愕。 “我亲眼见过南宫负云,他也不曾否认过那女子的身份,她如果不是南宫芙云,那又会是什么人?” 葵娘子又掩着嘴,嘻嘻笑了起来,似乎知道是到底怎么一回事,但是却绝不会开口告诉沈放。然而,她突然被什么吸引,直愣愣站了起来,一脸凝重地看向江岸。 一阵凉风,把船身拨动,朝她眺望的方向飘去——薄暮冥冥间,江面有个被水草缠住的东西在光晕中浮浮沉沉。 船在江上的第四个白日将尽,春雨如针还在飘,折射着橘芒色的光。夕阳余晖下,泡在江里的那具尸体闪闪发光。沈放感到一阵恍惚和无力,不知不觉,他已走出草棚走进雨中,行到船的另一边,双手撑着船沿,张着嘴,大口大口喘着气。 “莫慌,那不是南宫负云的尸体。” 沈放右胸多余的“心脏”就在此时猛地一缩,仿佛被利器狠狠扎穿。在刹那间痛到失去意识的他身形一歪,栽入了江水中。彻骨冰凉的江水涌入他的口鼻,他一个激灵,意识到归墟子方才那句也回答了他的疑惑。 第68章 孤注一掷 入夜雨停,空气清透,一轮明月高悬于山尖。江心一点船火摇晃,四下静谧,偶尔响起几声水浪,但也是懒懒散散,有气无力,好像所有的活物都疲乏了,留在这悠悠的江道上,伴两岸青山与明月,就此垂垂老去。 “爷爷,发大水的时候,这儿是不是淹死过很多人?” 沈放刚一醒转,便听见这让他陡然一惊的问题。从葵娘子口中说出,加上她那天真烂漫的语气,更显诡异。 “那为何我仍觉得,江水流淌的声音如此悦耳。”葵娘子细细的声音格外清晰。 “爷爷,昆仑的雪山融化了,醍醐江的江面,会不会有那个小山坡那么高。” 沈放轻轻卷起竹帘,见山影不断倒退,船行得比白日快了很多。若非在穷途,此情此景,他也不免有轻狂逍遥的快感。 人逐明月去,又乘江流归。他闭上眼,这样的句子出现在脑中,是剑意自成。 船舱外重归寂然,是察觉到他醒来了么?没过多久,船舱的门推开,葵娘子托着半截燃着的蜡烛走了进来,刚看了沈放一眼,目光就飞快避开。沈放这才注意到自己衣衫尽褪,上半身裸露着。然而他来不及顾及礼义廉耻,右胸口那触目惊心的绯红花纹让他喉间一紧。 他不只是穷途,已然是末路了。 突然,两岸峭壁之上传来一阵高亢的长啸,沈放探出窗外,仰首望去,只见一个巨大的黑影在山顶的林间穿行掠飞。只是一眨眼,便看不见了,随后,又听见一声凄厉狭促的鸟鸣。 是北冥鸢在捕捉它的猎物么?正想着,沈放听到归墟子唤他。 “出来吧。” 葵娘子把蜡烛留在了门外的地上,人已不见了。沈放随手拿起衣服披上,走了出去,立即看到船尾横放着一具尸体。 尸体是朝下放置,一张脸贴在木板上,朝着沈放的方向。尸身已经浮肿得不成样子,五官早已变形。方才葵娘子就是在这尸体旁边经过,似乎并无任何反应。 “归墟子道长,您怎么知道,这不是南宫负云的尸体。” 沈放脑海中浮现出南宫负云女装时惟妙惟肖的神态,遏制住捶胸顿足的冲动,只想把那个人的形象彻彻底底忘掉。 “你看他是不是脚上有蹼。” “蹼?” 沈放捡起地上的蜡烛,往男子的腿部凑近,果见那男子的脚趾之间连着透明发白的薄膜,顿时有些反胃。 “这是……什么人?” “东海赤城人。” 沈放狐疑道,“可是,我娘的脚好像……并不是这样。” “东海赤城的男人自古是有蹼的,后来一方面是为了适应陆上的生活,另一方面又为了融入大梁的民风,男童一出生,便会用火将尚未成形的蹼烫坏。” “那这个人是怎么回事,又为何淹死在这江里?”在沈放面前的“蹼”和田间青蛙的并无二致,长得极为完整。 “如今,天下只有一个地方有完全成长起来的蹼人,便是大梁皇宫。我师弟陆红月有意养了几只,看来这次他来乌有峰,也是带了帮手。你面前那个可怜虫当然不是淹死的。” 听到这,那葵娘子又突然笑了起来。 沈放发现她其实挺爱笑的,只是令她发笑的东西,似乎总是带着几分异样或残酷。 “那是怎么死的?”他克制住恶心,把火烛凑得更近,观察着那人的皱起来的皮肤,闻到一股湿泥的味道。 已经开始发臭了。 男子掩于上下的右臂露出了一小截,已经成了深紫色,像是发霉了的木头。 “伤口如若蚊虫叮咬,就在右手腕心。” “这种毒……”沈放断然道,“是南宫负云杀的他。” 南宫负云,甚至那所谓的“南宫芙云”,一贯是用针的。那夜在连云城的云川边,根本就是南宫负云设计好的一出戏!那个被沈放剑气惊出,将庄离置于险地,最后跳河逃走的人,其实就是南宫负云,也就是他们以为的“南宫芙云”。 沈放心头有气,但想到南宫负云虽信誓旦旦要夺取剑谱,却是多次相助自己,气又渐渐消了。 “他自己命大没死就好。”他嘟囔道,往船头走去。归墟子和葵娘子都在那儿坐着。草棚已经收起,归墟子盘腿坐在竹席上,葵娘子则是抱膝而坐,赤着脚,上下拍打着节奏,好惬意的样子。 “无相楼的绵里藏针及傍花拂柳,南宫那小子确实用的得心应手,甚至青出于蓝,只是我见那蹼人所中的毒素之多,远远超过毙命所需,并且毒素全积聚在右掌和右臂,看来当时情况非常凶险,南宫他也是使出全力才得以逃脱。” “希望他躲过这蹼人后,没有被封在山里。” “那小子我倒不担心,只是你……” “我想除掉这个雾茧。”沈放话一出口,发现葵娘子不安分的两只腿骤然没了动静。 而他自己停顿的一刹那几乎不可察觉。 “归墟子道长,就算没有化龙盏,可有别的办法?我在连云城替当时的傀儡圣女除掉了雾茧,再不济,大不了用同样的办法,从体内剜茧。” “那位圣女眼下如何?” “我,我托南宫负云替我照顾她。只记得取出雾茧后,她神智有些不太对,就像……就像失了心……” “一物一心,这是天道常理,她一体二心久了,贸然取出雾心,自然就是失心了。” “但我毕竟只是受之影响了数日,若非是陆红月他那一指——”沈放收住了口,但已然晚了,那琥珀色眼眸当中的憎恶之意便也不加掩饰了。 归墟子拂须笑道,“沈放,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当下去洛阳,名义上送剑谱,不仅要替你大师兄报仇,还要找我那妖邪师弟的麻烦吧。” “我不会阻挠你,只是,我得提醒你,十日前,我就曾派人入青州,然而至今没有得到拥霞山庄的任何回音,这让我不得不怀疑,青州有何变故。” 沈放抬眼,目光凝然,“可是,我娘也曾数次用呓语剑梦中惊我心神,若是有事,她哪还有这般心思捉弄我。” 归墟子倒是颇为淡然地耸耸肩,“这就不知道了,沈夫人一向看得开。” “……道长,晚辈还有两个问题。” “第一,晚辈想知道,焉支山徐一苇其人,道长了解多少,他派庄离到我身边护我送剑入宫,我曾问过庄离缘由,而徐一苇所给的理由却是……难以令晚辈信服。” “不熟。”归墟子答得过于干脆,“虽说他自诩焉支山主人,但一向神出鬼没,可不像你爹,去拥霞山庄找,一逮一个准。 “……” “金乌长飞玉兔走,青鬓长青古无有。” 归墟子突然一本正经吟起了诗,沈放有些无所适从,本以为葵娘子又要嬉笑几句,谁知她眼下出奇的沉闷。 “徐一苇找我问长青之法,想来也是活了大半辈子了,身体开始衰老。连云城中,你没见到他?” 沈放摇了摇头,“他还曾让庄离擅取岐黄坊的珍药。” “这,他有了长青之法,又何须寻常的养补之药呢?”归墟子煞有介事地诧异道,“那些药,具体是什么,你可有了解?” 沈放努力你回忆着,“依我爹的意思,说是些延年益寿,美肤滋养的补品。” 烛火的昏黄中,归墟子转过脸,硕大的鼻子突出来,特别明显,他盯着沈放的眼睛,“这,必然不可能,除非……” 他话音陡然一转,“葵娘子,把耳朵捂住。” 沈放抢言道:“啊,道长,我知道你的意思了,这怕是更不可能……” “怎么,看你神情,不太高兴?” “晚辈此刻……怎么高兴得起来。” “白日那会儿,你知道是北冥鸢救了你,可是整个人喜笑颜开神采飞扬。” “爷爷,莫捉弄人家了。” 沈放尚来不及回应,葵娘子却是突然替他说话了。归墟子讪讪一笑,“接着问。” “我在连云城,遇到一位不俗的刀客,自称东流,他透露他是西凉人,我怀疑,他是寸草的人。” “这,呼延东流那小子,怎么主动找上你了?” “呼延东流?那他岂不是西凉皇室的人——” “没错,寸草首领就是他。” “大祭司苏危已承认我大师兄之死是寸草所致,我大师兄死于刀下,那东流他不,呼延东流,就是杀我大师兄的人。” 沈放突然出拳,锤打上一旁的木板,木板碎裂,粗糙的木刺扎入了他的手背,葵娘子见状,凑到他跟前,不由分说地抓住那还在半空的拳头,眼睛盯着上面的毛刺,一点点替沈放拔出。 “这……谢过葵娘子。” 葵娘子抓的紧,沈放本想推开,发现必然会伤到她,只好作罢,郑重道谢。 “嗯,如此说来,他确实是你和齐棣共同的仇人,怎么,是不是可以考虑把陆红月杀你一事抛在脑后,与齐棣联手,先行除掉呼延东流?”归墟子说着说着,瞧见沈放古怪又纠结的表情,忍不住嘴角上扬。 “不准笑。”葵娘子道。 “好好好,爷爷不笑了。”归墟子抬手正衣冠,嘴角一撇,终于有了几分得道高人的架子,“沈放。” “诶。”沈放突然被直呼全名,微微一惊。 “说了半天,不论是救你自己的命还是替你师兄复仇,其实,你自己就有可以帮到你的东西,你以现在的剑法就能领悟夜雾之境,不妨试着修习春秋十九——” 沈放听得如梦初醒,忘记了葵娘子还在替他拔着木刺,突然站起身,撞得葵娘子一个踉跄,他反应极快,立刻伸手扶住了她。 “在船舱底下,和那没用的化龙盏放在一起呢。”归墟子面露诧异,“还以为你会推辞一会儿,没想到早就对你家的《春秋十九》有所觊觎了啊?换做你爹,可是宁死不逾家规,倒不知道萧丫头看上他哪一点……” 沈放顾不上归墟子一会儿称自己娘为沈夫人,一会儿称为萧丫头,直奔舱中,摸到地板上的闸门,抽出木栓,一气呵成往下探去,摸到了那本熟悉的簿册,同时看到了一黯淡的铜盏。铜盏外壁的浮雕上,环绕着一只栩栩如生的飞龙。 第69章 千里一月 到底是为什么?耳畔江风徐徐,孤身坐在船尾,沈放看着那水中倒映的月影,问着自己。 归墟子和葵娘子都歇息了,沈放犹在挣扎,那本名倾天下,牵扯进不少人命的《春秋十九》就在他膝上。 也许是经历风云台一事,也许是庄离所说的那句话,也许是这错综复杂的积怨与算计,更或者,是他已无力抵抗剑谱对他的诱惑。 当那些背信弃义的强者翻云覆雨,倾覆命运的滔天巨浪,他若毫无一战之力,又要如何逆水行舟,让他自己和所在乎的东西不被裹挟吞噬呢? 以手抱头,在无人可见的夜里,沈放露出痛苦和挣扎的神态。此时此刻,他多想当一个逃兵,飞奔回青州,回到拥霞山庄看一看。可方才,归墟子已然告诉他,寸草的目的就在洛阳,自连云城后,呼延东流在各地引乱杀人,看似强盗毫无章法乱杀一通,实则所杀之人,细细追究,都是当年西凉皇室满门被屠的相关人等。 只要去洛阳,就一定会等到呼延东流,要么杀了他,替大师兄报仇,要么,从他口中得到一个真相。 他深深吸了口气,胸口缓慢起伏,此时江上的温度已是极低,但沈放不觉丝毫寒冷——他热得发烫。 莫不是因落入江水而病了?人点背起来真是啥破事都摊上了……他自嘲道,双唇紧闭,甩掉脑中的杂念,看着剑谱的目光虔诚而肃然。 借着一豆烛光和清冷的月辉,他翻至第一页,看见了一道浓墨勾勒出的一个完整的圆。这个无与伦比的圆占据了整张纸,背面写着: “一气呵成,天地人。” 其后数页是天、地、人三剑的详细参悟。这是剑谱的第一章 。 他匆匆扫过,没有细看,再次翻到与第一页相似的一页,这次的黑墨自纸张的最左端笔直延伸至右端,勾勒出一道横线,背面写着: “往来古今,春夏秋冬。” 其后数页是春、夏、秋、东四剑的参悟。这构成了剑谱的第二章 。他翻阅过四季之剑,同样没有细看。 第三章 是一道自上而下的竖线,背面写着: “四方上下,风花雪月,山海川泉,云雾与焰火。” 最后一章,则是干干净净的一张纸,背后写着: “人事代谢,枯荣与共。” 天、地、人,春、夏、秋、冬、风、花、雪、月、山、海、川、泉、云、焰、枯、荣,便构成了所谓的十九剑。 沈放只是草草翻了一遍,便已如醍醐灌顶,心砰砰跳了起来,思绪纷杂而动。 拥霞山庄作为一专修剑道的门派,历代庄主授予弟子们最为基础、常见的剑招和套路,在这之后,便是要求弟子领悟四季山水,以心悟境,以剑拟之。瀑、虹、月光、春风等,都是沈放得心应手的剑境,这也符合乙未剑的剑性。但是天下万物,琳琅满目,何其繁琐。 而这春秋十九,却是以十九剑贯通其中,将参悟之法一一精炼罗列。 沈昱诚曾提及过《春秋十九》春秋和十九皆是虚指,因为其所表达的,不过是这一剑谱囊括的深刻与广阔。当年的命名者,一定是明白言词在描述这样一本剑谱上的空洞和无力,便索性草草取名。 随心而动之剑,欲发挥最极致的灵妙与力量,剑心应怀天地寰宇、万物兴衰、情之悲欢。使春秋十九剑的人,既是有着赤子之心的性情中人,又不可是随波逐流之徒,只能虚伪而矜持着审视一切。 既要“懂得”,又需“抽离”,可练剑者,不过是凡人,这是何其困难? 沈放的记忆中,爹从未称自己用的剑术为春秋十九,想来便是因为这春秋十九之浩瀚,非朝夕可悟。对于一般人来说,红尘多娇,草木可爱,何苦穷尽一生耽溺于这茫茫无涯的剑法? 归墟子提到爹曾以“天外一剑开山门”,看来,爹至少是习得了天剑。当年他破昆仑天险的,又是春秋十九中的哪一剑呢? 沈放光是一想,就激动不已。 二师兄对他的劝诫是如此正确,他单凭直觉,为了练剑刻意扼制人欲,便是违背了春秋十九剑的用意,最终所能练成的,不过是自欺欺人,平庸无奇的剑法罢了。 心恢复沉静,他闭上眼,脑子回想起先前匆匆掠过的每一页,选择了他的第一剑。 “四方上下,风花雪月,山海川泉,云雾与焰火。” 在连云城,他已贸然领悟邪雾之境,又以剑剜出雾茧,才被侵袭入体,然而邪雾终究是云雾,若是彻底习得云之一剑,也许便不再受其扼制,反而能控制它。 就在他这样想的时候,一缕多情的江风吹过,恰将剑谱翻至了“云中一剑”那一页。 …… 青州,拥霞山庄,二更刚过。 一女子着紫色曳地长裙,丝履点地,穿廊过院脚步匆匆,却未发出半点声音。她一边走,一边翻旋着双手 ,将一头浓密的乌发束于头顶,高高绾定成髻。接着,纤纤素手取下咬于唇间的雀形金簪,利落地插入刚成的发髻。 此时,她恰好来到了一扇门前,径直推门而入。 屋内灯火通明。 “今夜睡不着,陪我喝酒。” 沈昱诚欣然起身,带着笑意看着他的发妻,“好。”在他眼中,萧念锦那不施粉黛,却依旧娇艳的一张脸在红烛映照下是如此耀眼。 山中,月夜,她就这么突然闯入他的屋内,连门都不敲,一如当年那般突然出现在他的生活里,霸道又热烈,不给他丝毫准备。 同以往的任何一次一样,没有任何迟疑,沈昱诚放下手头的事,随这突然闯入的女子而去—— “姑娘就像一只成精的雀。” “嫌我聒噪?” “不,怕你飞走。” 走在前面的萧念锦突然一停,回头看向沈昱诚,目光掠过他鬓边白发和额前的皱纹——这些年绕过她的光阴并没有放过她的枕边人。她用力捏了捏他的手。 院中,两人对饮。 “只喝酒也不行,沈大侠赏个脸,给奴家舞剑助兴?” “只要萧姑娘开心,有何不可。” 月光姣好,庭下积水空明,剑风过处,竹影轻颤,萧念锦看着那翩若游龙的身影,只觉风都带着些醉意。 她所看见的,既是沈昱诚,在有些恍惚的瞬间,又是一个年轻得多,挺拔得多的身影。少年有着和她一样的琥珀色的眸子,此时,苍白的脸上,那眸子装满困惑,直直看向她。 “下栖镇这几日来了很多陌生的面孔,麻烦纷至沓来。”她突然道。 沈昱诚嗯了一声,收剑入鞘,一只黑影突然从暗处的角落窜出,一晃一晃来到他脚边,发出喵喵的奶声。看来早已在旁“观”剑良久,只是受慑于剑气,本能地缩在了一旁。沈昱诚认出来那是最近出生的一只幼猫。若是沈放在,必然又要给小猫取个诸如春卷、馒头一般的名字。 “陆英一直没有离开青州,想来也是被他们拦下了。” “还真是被你猜中了。” “我们也等很久了。” 听到这,萧念锦紧皱的蛾眉又舒展开,“确实,沈少侠下山也十几日过去了,不知可有玩的尽兴。” “不知那个会幻术的小子还有没有跟着他。” “怎么,怕那小子吃了他?我倒怕沈放把人家吃了。” 沈昱诚一怔,看向脸上挂着若有若无笑意的萧念锦,一时竟觉得她话中另有深意。两人对望了数秒,见沈昱诚那副呆滞的神态,萧念锦憋不住,掩嘴笑了出来。 沈昱诚迟疑道,“你是不是又用呓语剑千里惊梦,偷听沈放的梦语了?” 沈昱诚印象非常深刻:沈放最讨厌他娘这般做,最为愤慨的那次甚至把院子里的所有树都给削秃了,路过的倒霉猫都炸成刺猬了。 “他乐于藏心事,只能逼本姑奶奶这般做了,再不了解他,以后也许就没机会了。” 沈昱诚叹了口气。 “叹什么气,你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了,谁让你是个永远想两全其美的人。” “若能两全其美,你就不会还在这拥霞山庄了。锦儿,你若想走,齐——” “别跟我提那人。”萧念锦的语气一沉,神情阴翳,“你说我妇人之见也好,目光短浅也罢,当年你就不该多管闲事,就该让他死在乱刀之下。” 她语气骤然发狠,“我从没有像现在这般,那么恨一个人。” 庭内人语骤停,寂然蔓延,唯有小猫细碎的叫声。皓月渐渐西沉,沈昱诚一声不吭,弯腰拿酒,却发现酒已见空。 “喝太急了。”他朝萧念锦投去关切的眼神。 萧念锦无声笑了笑,目光淡然,后仰望天,抬手把唇边的酒渍擦掉: “你若死了,我就把窖里你舍不得喝的那几壶酒全摔个稀巴烂,然后一把火把你的尸体连同这山烧得干干净净。” “他们什么都别想得到。” “他得不到我,得不到我的儿子,更得不到你。” “就让大梁皇帝做他的春秋大梦去吧。” 第70章 斯人已逝 仲夏午时,艳阳高照,院子里太热,就连猫都待不下去,全躲在屋里乘凉酣睡。聒噪的蝉声里,却突然传来一男一女的语声。 “这,我们这般会不会不太好——” “来都来了,看一眼何妨?” 横卧于树上的沈放睁眼,神情不悦,琢磨着,到底何人敢擅入拥霞山庄内院——听说今晨孤山剑庭的人到了,也许就是他们的人。听声音,年纪不大。 拥霞山上热浪蒸腾,他藏身于浓密的树冠中,这个时节蚊虫滋孽,却不近他身。不仅如此,沈放的身躯连同衣衫都是干爽洁净,没有一滴汗渍。而这都是他方才闭目参悟冬瀑之境,滋养出清凉剑气的缘故。 沈放素来讨厌别人在其练剑养气时分他心神——山庄上上下下,也几乎无人这般做过。眼下这一被打扰,剑气消散,他的额头上立刻沁出了汗珠。 听见那一男一女已然到院门外,但似乎还是有些心虚,没敢直接闯入,沈放不耐烦道: “何人?”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一声细细的惊呼,像是松鼠之类的动物,脚步声响起,但又猝然而止,隐隐夹杂着刻意的低语声。 “无事便走。”失去了冬瀑之境的沈放在燠热中并没有多少耐心,语气冷淡。说完,他再次闭上了眼睛,然而等了好一会儿,门口两人一动不动,显然并不打算走。 沈放压着火气,“我说,你们想干嘛?” “诶——”女声惊呼道,伴随着踉跄的脚步声,发出声音的女子跌跌撞撞奔进了院内。 沈放光是靠耳力,便能听出是另一个人推她进来的,他还是一动不动,横卧在树冠中。 “咦……”那女子因看不见沈放的人,发出诧异的声音。又一串足音响起,门外的另一人倒是堂堂正正走了进来。沈放已然知道,这两人跟他年纪相仿,此般冒失,定然不会是孤山剑庭的家仆,想来是方家的少爷小姐——可是,这又如何? 今晨沈放本该随爹娘一起在厅堂接见孤山剑庭一行人,他以病推脱,没想到对方却还特地找上门了。 不说明来意是吧,那我也不说话了——沈放闭上眼,尝试着续起方才的剑气。 然而又被打断了。 “请问,沈放沈公子在吗?”女子带着怯意,柔柔问道。声音就在沈放的底下传来。 “这不是明知故问。”离沈放稍远些,一个发哑但仍有些稚嫩的男声嘟囔着。 沈放无意隐匿自己的身形,他轻轻咳了一声,拨开浓密的树梢,朝下望去,正对上一个少女的眼睛。 “找我何事?”他话尚来不及问,那少女像是被火烧着了一般,惊慌失措地往外面一跳,跳出他的视线。沈放微微皱眉,不明白她既是来找自己,但为何又这么害怕自己。 同时,他留意到她双手似乎捧着什么东西。 “是他,真的是他……”耳尖的沈放听到那女子的嗫嚅声。 这时,树下的浓荫里又站进了一个锦衣少年,看得出是精心收拾过的,然而脸上汗水淋漓,显然在这天气并不好受。 “你就是沈放?”听他那口气,好像对沈放是什么人物肖想了很久。 沈放有些好笑,“你们是孤山剑庭的人?” “对,我是方堤,今晨怎么没见到你?” 沈放没有立即回答,不确定对方是否清楚自己的借口,但他既然大热天在树上呆着,显然不是有病的样子。就这迟疑的片刻,对方又道: “你在树上干嘛?” “练剑。”沈放脱口道。 “练剑?”方堤诧异地重复了一遍,正要继续追问,却被那女子轻轻拉了拉。方堤恍悟般,立即介绍道,“噢,这是我妹妹,她叫……” 那个名字像地面的水汽一般蒸发得无影无踪,在沈放的脑中没有留下任何记忆。 沈放不带任何感情地嗯了一声,不再往下看。他并不想与这两人说些并无意义的废话。 夏蝉犹在聒噪,少年人却沉默了,方堤被沈放的反应惹恼了,突兀道,“沈放,既然知道我们是谁,为何还在树上,你下来——” 方堤的嘴被他妹妹捂住了,说不出后半句。 “沈公子,我,我有个东西想送给你。” 那个少女鼓起勇气终于开口说出来意,说出的话笨拙但真挚。 沈放皱了皱眉,不明这萍水相逢的人莫名其妙送自己一个东西是什么意思。 “这,谢谢,放在院内吧。”沈放纯粹不想当着方堤的面下树——他后背的热汗已打湿了衣衫。扪心自问,他眼下就想离开这树,跳进山涧溪水里降降温,然而,却不知为何,那个方堤让他下去,他瞬间就不想下去了。 “你什么意思?”方堤语调提高了。 沈放抬手抹过脸上的汗水,感觉自己呼出的气都是烫的,他压抑着情绪,郑重道:“那,沈某谢过方姑娘的厚礼了。” 显然,他误会了方堤不满的原因,还以为是道谢不过珍重。 “我妹妹特意找你,你为何躲在树上不肯见我们?” “躲在树上?”沈放气极反笑,脱口道,“二位怕是高看了自己。” 听到这一嗤笑,方堤气急败坏,更加认定对方是不屑与自己论交。 “这就是拥霞山庄少庄主的待客之道么?我爹一向耳提面命,督促我向拥霞山庄的少庄主学习,但没想到今日一见,居然像野猴子一般躲在树上不肯下来。” 院内响起女子的惊叫。 “小妹真是瞎了眼,对这样一个人倾心,还费心费力做了这——” “方堤!” 方堤止住了话头。 “做了什么?”沈放不想再同方堤说话。这兄妹俩一个莽撞冲动,一个谨小慎微,他宁愿和后者说话。 方堤面露几分意外,他没想到,自己说了那番话依旧没有激怒沈放,也稍稍收敛了脾气,暂时止住了口。 少女缓缓吸了一口气,道,“只是做的剑穗罢了,听说沈公子日夜练剑……”她说不下去了,热得发红的双颊更是羞红,只觉快喘不过气了。 她的心思很明显:沈放喜欢练剑,给他做了剑穗,系在剑上后,沈放一练剑就会想到她。她以为自己三言两语已是再清楚不过,只道柔情尽在不言中,沈放自然能明白了这难以启齿的旖旎。 沈放的心思倒是落在了那物事上,“剑穗?你们孤山剑庭的人,用那玩意儿?” “那玩意儿”四字一出,配上沈放那丝毫不掩嫌弃的口吻,少女呆住,面色随即一白。 沈放又问,“你练剑吗?” 她下意识道,“练的。”她头低了低,眼神飘忽,看向了院门口。 但是她的神态动作,沈放都瞧不到,而是自顾自说了开去。 “既然是习剑之人,怎么会不知道,练剑最下品者,便是好剑之赘饰。”沈放语气虽淡,但仍是带出几分不满之意,“你还是把心思放在练剑上吧,我的剑从不备剑穗,以后更不会。” 沈放说完,下面却没有回音了,正奇怪着,那少女轻轻道了声,“好。” 方堤突然叫道,“好什么好?” 听到这,沈放坐了起来,不是因为方堤的这爆发的勃然大怒,而是他感到了一股蓄势待发的剑气。 这小子,来真的了? 沈放正想着,就听道: “沈放你这个美丑不辨,没有规矩,只会练剑的傻子,今日若不从你这棵歪脖子树上滚下来给我妹妹道歉,我就把你院子里的树砍光了!” 道歉,道什么歉?方堤话音未落,沈放脑子还没想明白,树下头一阵剑风掠出,袭向院子的西南角,“咔嚓”一声,一棵槐树应声截断,树冠哗地一声掉在了地上,扬起一阵带着灰尘的热风。 “有病?”沈放道。 方堤语噎,伸出剑,指向树上的沈放,“你下来,我们比剑!” “算了算了……”少女带着哭声恳求她的兄长。 “别拉着我!” 少女熟悉自己兄长的性格,小声道,“爹说了,这次上山千万不能惹事生非,你若受了伤……” 耳尖的沈放轻轻一笑,少女耳朵一热,紧接着被方堤一把推开。 他冷着脸,剑犹指着树上的沈放,“你是不是担心我打不过他?” 不待少女说话,他连连挥剑,两股剑风一前一后袭向角落两棵并排栽种的椿树。 眼见院内树木接连被毁,而方堤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沈放自忖已是多加忍让了,终于按上了腰间的剑。 他目光冷锐,瞥了一眼手中抽出一小截的剑,却是改变了主意,又把剑按了回去,嘴角带起一丝冷酷的笑。 方堤这第四剑终是朝沈放坐着的那棵银杏砍去,亦如之前三剑一般,根本没有细想。 一缕剑风刺及树身,却是撞到了另一股从上而下笼罩在树干表面的剑气,前者的内力不及,回荡开去,正好扫过方堤一张铁青的脸。 沈放大笑着,翻身落下,借着下坠之势,双指并拢向下点去:“你这般三岁孩童的剑法,也配我出剑?” “小心!”少女的提醒让方堤更是气急败坏,他不避反上,见对方用指,只道不可能赢得过自己削铁如泥的宝剑,于是一剑刺出。他不想伤害沈放,只想让对方流点血,吃点苦头。 沈放双指飞快地在其剑尖上一弹,手臂擦着剑身长驱直入,双指戳上了方堤的胸口。 方堤顿感一阵刺麻,剑顿时收回,身子往外侧让去。 沈放在一丈外落地,拍了拍身上的叶子,冲错愕的方堤笑了笑,全然不看那位少女。 方堤咬牙,又是一剑刺出。 沈放眉头微蹙,不明白是这小子不怕死,还是剑道修行低劣至此,竟然看不出两人剑术高低之别。他指尖聚起汹汹剑芒,一步跃出。 不断拉近的二人,一金一灰两道剑光在迫近…… “和、她、道、歉。” “何错之有?”沈放全然不把方堤放在眼里。 方堤突然变势,把剑直接丢出,眼看着那剑横飞向旁侧,干脆利落地贯穿了银杏的树干。 那棵在院子里住了许多许多年,比沈放住的还久的银杏树,一下子被洞穿出一个偌大无比的窟窿。 沈放停下动作,侧首,看见那棵漂亮的银杏树的树叶洋洋洒洒,辗转如雨落。午后烈阳下,他的心里倏地穿过一阵极冷的寒风,夹杂着落叶的私语。 树冠落地的刹那,私语戛然而止,沈放骤然行动,朝笑容尚未褪尽的方堤袭去。 院内的空气先是突然凝固,又被一股杀气搅动。方堤眼看着沈放如虎豹扑食般携着剑芒而至,一股恐惧攥住了他的心脏,手中无剑的他下意识后退。 剑风划破了方堤脖颈的肌肤,然而下一刻,一道寒光闪过,少女进入了视野,连带着沈放跌了出去。 沈放用力推开压在他身上的少女,站起身时,眸中杀气已然淡去。他的右手手背上,赫然多了一道鲜血淋漓的伤痕。鲜血顺着手心滴淌在滚烫的地上。 他一言不发,目光一一扫过呆愕的少女和她手中的染血的长剑,若有所思。 院内一片死寂,捂着脖子一动不动的方堤被吓坏了,谁也没有开口说话。良久,沈放轻轻吐出三个字。 “滚出去。” 刚说完,沈放却听见有人在喊他,他一回头,正看见一个白发的老道士笑呵呵望着他。 沈放睁开眼,果然看见归墟子坐在他面前,也不知看他做梦看了多久。 “方晴。” “你说什么?” “我想起来,方家那个姑娘的名字了,她叫方晴。”沈放紧紧闭上眼睛,不想归墟子和那刚入船舱的葵娘子看见自己此时的情绪。 第71章 聚散有时 归墟子和葵娘子没有追问,待他们二人离去,沈放卷起竹帘,晨光熹微,照亮他愈发清瘦的脸庞。此时残月西落,但日出还未到,天色与微风,正如在镜湖畔的光景,给人以半梦半醒的沉醉感。 他脑中一个荒诞的念头闪过:庄离会不会突然从水里钻出,浑身湿淋淋,一脸狼狈地冲自己讪讪一笑。 右胸那颗“雾心”又开始发作,沈放摸出怀里的白玉环佩,放在窗格前,借着微薄的光,目光流连其上。 这几日,为了压制体内“雾心”的长势,他一方面修行春秋十九中的“云中一剑”,另一方面则再次借助于白玉环佩上余留的镜湖月幻术,化解身体的不适。 他合眼,睁眼,看见“庄离”如期而至,乖巧坐在榻前,眉目清秀,漆黑似夜的眸子单纯而无辜,但微抿的唇欲说还休——这一切,都提醒着沈放,这几日,他对面前的男子产生过什么欲望,又做过什么难以启齿的不堪之事。 哀意涌上心头,沈放难过且羞愧。他弯下腰,把脸埋在“庄离”的膝上,任由“庄离”的手抚上他的后脑,揉乱他的发。 这次,他不会再做亵渎之事了。 不去想大梁与西凉的恩怨,不再挂记替大师兄报仇,也不去担心体内的雾茧,甚至暂时忘记庄离与自己父亲不共戴天的杀父之仇。 最后一夜的落幕时分,他只想在心爱之人的怀里睡会儿好觉。 …… ”沈放,洛阳到了。“ 少年剑客一袭白衣,提剑走出舱,眼中的哀愁已随夜色消散,在白晃晃的日光中立于船头。他目光冷锐,扫向江面。形形色色的船只从各地航泊而来,齐聚于此,桅帆在江风里飘着。 醍醐江西起昆仑,万水千山徐徐而过,东流入海,洛阳,则是依傍在这条水路上最为璀璨的城邦,因此,洛阳南面的这个码头,也是极为繁忙,送往迎来各地的货物和旅者。 江阔风急,两侧青山黛影飞逝而退,小船在浪里沉浮摆晃,沈放却如钉在船板上一般,纹丝不动,唯有衣袂随风鼓动。 春江岸,花盛似欲燃,菖蒲密如海,散发出一种野性的生命力的美,令沈放心悸。今夕何夕,果真是轻舟已过万重山,顺流而下,在不知不觉已到了此路的终点。只可惜,这水岸并非真正的终点。 归墟子掌梢,往码头荡去。沈放一直没问,归墟子是怎么开始做船夫这行当的,而那葵娘子到底又是什么身份,而自己下船后,归墟子和葵娘子又会去哪?他道观中的那些弟子又去了哪里?在船上的最后几日,他已很少开口,在休息的时间里,他沉默地躺在船头,看天上白云来来去去。 从码头吹来的风有些许浑浊,夹杂着吆喝叫喊声,吸引了沈放的注意。一艘货船停靠在岸,船工正来回奔波卸货。 突然间,一张巨大的阴影将半个码头笼罩,船工们最开始以为是一片乌云飘过,然而,这片阴影却是飞掠地极快,一眨眼便不见了。意识到不对的人们抬头望时,已经晚了——那只白色的大鸟已振翅钻入青云,朝辽阔的北方飞去。 码头又恢复了喧闹。 沈放问,“它去北荒?” 归墟子没有回答,反问,“入了洛阳,你去哪?” “我……”沈放并未打算直接去皇宫,“可能在城里转转,看能不能遇上庄离。” “你知道在哪等?” “也许吧。”沈放看见葵娘子在一旁,知她必然竖直耳朵在听,没有说出那两个字 “那你得带上这个,否则,你这幅样子,带着两把剑,在城门一被看见,就会有人通报到宫中。过不了多久,齐棣就会派人到你下榻所在接你入宫。” 归墟子冲葵娘子招了招手,葵娘子拿着一张发黄的薄纸小跑到沈放跟前。 “这是我昔年结交的道友闲来没事入洛阳城转悠时用的凭证,不过上面的画像我已根据你的样貌稍稍修改了一番。” 昔年结交的道友?怕就是道长您的另一个身份吧。 正腹诽的沈放瞥了一眼那薄薄的凭证,果见一个神似他的寥寥数笔勾勒出的画像。 这……这是提前准备多久了? “那我不是还得像上次入连云城那般,黏个胡子什么的——”未待沈放说完,葵娘子已经备好所需物事,仰着脑袋望着他了。 沈放乖乖蹲下了身子,任由葵娘子摆弄自己的脸。葵娘子虽是女娃,动作却是丝毫不含混,比庄离上次要粗暴的多。 沈放知分别在即,有意看着葵娘子,冲她龇牙咧嘴地笑了笑。 葵娘子一言不发,麻利地给沈放易完容,又到一边去了。 “道长,葵娘子她怎么不跟我说话啊。”沈放终于忍不住问。 “害羞呗。” “啊?”沈放微微一怔,心道这葵娘子这年纪…… 归墟子看出他所想,摇了摇头,“呆子,葵娘子只是身体长不大而已。” 沈放愕然,脑子里闪过在船上葵娘子的一举一动,直到船靠岸都没有吐出半个字。岸边的伙计尚未把船栓系牢,沈放脚尖轻点船沿,稳稳落在了码头上。周围响起几声稀稀落落的叫好声。 时隔多日,沈放终于回到岸上,他回过头,见归墟子慢条斯理地下了船,葵娘子没有露面。 两人融入了码头上的人群中。这当中,既有裸着半身的精壮汉子,也有灰头土脸的杂役,脚步匆匆,和他们擦肩而过,都不知是什么来头。 沈放压低声音问一旁的归墟子,“道长可放心留葵娘子一人在船上?” “嗯?你小子怕是误会了,我只是下来走走,活动下这把老骨头,在船上晃晃悠悠这么些日子,有点晕。啊,你不用担心葵娘子。” 听到归墟子并非要与自己一起前往洛阳,沈放暗暗松了口气,“话说,道长这次为避陆红月而下山,上清观的弟子们也是下了山四处走动么?”沈放印象中,从风云台望向观内,异常安静,半点人声都没有,不像是有人的样子。他当时只当道是众弟子因师父令,戒备森严,不敢有丝毫懈怠。 “嗯,我已派他们去大户人家干点活,换个落脚处。” 话音刚落,归墟子突然伸手握住了沈放的手掌,如那日探测沈放胸口雾茧一般,沈放没有半点避退之力。 “这是?”沈放明显感觉到归墟子掌心藏着一张纸,塞到了自己手中。 “老道知你会专程去找呼延东流,你以为你学了春秋十九几日,老道就放心让你去面对那些豺狼虎豹么?”归墟子狡黠一笑,目光却在这一瞬间苍老了几十年,“这个是他刀法的缺陷,答应我别急着看,进了洛阳城,留意着南面的天空,你会等到信号的。到那时,你借剑光便可一看。” 归墟子低声,郑重道,“听清楚了么,天机,这可是天机。” 沈放虽觉奇怪,但也答应了下来,将那张纸收进了怀里,同时脚上撞到一个硬硬的东西,正是那已经有些发霉的木桩。 “走了。” 听见声音的沈放蓦地回头,却见归墟子已是离自己数步之遥,湿漉漉的泥地上,未留半点足迹。 “这么干脆……”沈放唇边浮起自嘲的笑,他本以为这分别的场景会令他多少有些无所适从,才匆匆从船上跳上岸的,见归墟子跟来,还有点紧张,谁知前辈却是毫不拖泥带水,干脆利落地走了。 也许,对于归墟子前辈来说,百年风云变幻,死生之事,真的看淡了。 可惜,比起动不动千万年的悟道,百余年的练剑,普通人的一生不过数十载,有些东西,只能争朝夕。 骑上五花马,他一路绝尘而去,奔向那在日光下无比璀璨、恢宏的洛阳。 而在数千里外,一批年轻的道士,背着行囊,提着木剑,安安静静,行走在拥霞山的山径上。拐过最后一个弯,看到了山庄的大门,门外,是一个中年剑客,面带从容的微笑。 “诸位道长自遥山迢迢而来,沈昱诚只言片语,不足以言谢。” 为首的那位年纪稍长的青袍道士和他目光相触的一瞬间,彼此皆清楚对方所想:他们已做好了一切准备。 ——所以,什么都不必说。 青袍道士身子突然一僵,因为他分明感受到了身后众多同门期许的眼神。他轻轻道,“那个,沈庄主,可有青州特色的点心,我们这一路,就指望着到了你这能吃些好的……” 第72章 洛城三月 大梁都城,洛阳。南望龙门,北依邙山,洛水横贯其间。其城郊的驿道,是天下最为繁忙的一段路。此时节,莺飞草长,车马络绎不绝,无人多留意沈放这个“道士”一眼。不少人同沈放一样,从远地而来,可既已离洛阳城不远了,便一扫舟车劳顿的疲态,神情或多或少有些兴奋。 沿路绿柳成片,柳絮如烟。有人手里拿着刚折下来的柳枝,递给一个轻袍蟒靴的男子,那位男子拱手接过柳枝,目露惆怅,发出一声长叹。 沈放知这人是要离开洛阳了,不知何时归来。他从他们身旁打马而过,有意放缓了速度,不愿惊扰。 男子颔首拜别友人,随后牵着马渐行渐远,在涌向洛阳的人群里,留下一个模糊的背影。 而涌向洛阳的人们面对那高耸恢宏的黑色城墙,金光灿烂的护城河,眸中畏惧与敬慕并存。城墙上巡逻的武官,时不时冷眼扫视着下方。 在这个井然有序的地方,没有山野莽气可生存的土壤,有的只有严明律法和出身阶层,不容冒犯僭越。未见大梁皇宫,甚至未进入城门,只是初见这座帝王城池,沈放生平第一次,这般清晰地感受到了自己的另一层身份——大梁庶民。 而他生于江湖,长于江湖:强就是强,弱就是弱,何须卑躬屈膝,奴颜媚骨。任他宝马香车,金银万两,美人如玉,自有刀剑与山水在怀。 沈昱诚以一剑破昆仑,对于一国之君的齐棣来说,这是何等可怕之事。相比昆仑天险,这城墙与宫城不堪一击,进宫“面圣”,对沈昱诚来说,探囊取物。若易地处之,沈放未尝不会忌惮这样的武者。 盘检无误,沈放穿过城门,沿着中轴的大道寻到了一处落脚的客栈。问过店家,又问了几个商贩,他往城北而去。 夜色降临,华灯初上,他在一栋白墙红柱、三层高的小楼外驻足。外廊悬着红色的灯笼 ,楼后几重庭院在笼灯下影影绰绰 。时候尚早,沈放在街口等了等,夜色浓郁起来,熟客们陆陆续续现身。 是个老字号,然而大门顶上刻着得月楼三个大字的木匾漆色艳丽,却是新制的。看来刚换过名字。 得月楼,就是他问到的这洛阳城名气最大,最为繁华的青楼。他抹去脸上的易容,朝大门走去。刚踏入厅堂,也许是神态的生硬,动作的局促,沈放立刻感受到了一个陌生的眼神盯上了他。余光瞥到,那是一个体格精壮的仆役。 怎么,如此紧张? 不待细想,一个妆容精致的女子,扭着腰姿,手捻彩扇,迎了上来。她的年纪藏于高束的裙腰和厚厚的脂粉之下,但胸前展露的汹涌春光却极为瞩目,沈放下意识转过脸去,目光看向人群。 她堆着笑,一双精明的眼睛把沈放从头到脚打量了,“郎君面生,看来是初到洛阳,奴家夏娘,带你转转可好?” 沈放知道这就是青楼的鸨母了,听到这话,却是心下警觉,“你怎么知道我是初到洛阳?” “唉哟,莫这么紧张。”说着,夏娘勾唇笑了笑,却对上沈放面无表情的脸那那冷然的目光。不知为何,竟忽地心慌了起来。好歹也是在这秦楼楚地摸爬滚打了数十载,识交各路人,可在这年轻男子面前,她就是真真切切感到了无形的压力。 她隐约也猜到,沈放是不满她探其来历。 “郎君生得这般玉容,若是这洛阳城的公子,夏娘怎么会记不住呢?” 沈放嗯了一声,神情松动了些。。 “不过,不劳烦夏娘了,领我去间房就好,在下一向习惯自己琢磨,这种地方和这种事,也不例外。”说话时沈放眼眸含笑,夏娘看得有些痴。 “那,郎君可有心仪的……” “都行。” “酒……” “都好。”沈放说完,弯腰,凑到夏娘面前,轻轻吐字道,“只要一个要求,今夜若有一个年纪与我相仿,眼睛……嗯……极好看,个子这般高的男子,” 沈放说着,手比到自己侧脸。 “看上去也是第一次来青楼的样子的,派人跟我说一声。” “极好看……”夏娘满眼只剩沈放的模样。 “看一眼就忘不了的那种。” “唉哟~”夏娘如梦初醒,发出一声娇滴滴的嗔叹,朝沈放投来暧昧的一瞥,往前进了一步,几乎是贴着沈放耳语,“ 小郎君是不知,我这得月楼自然不会在这方面差了去。” 沈放对于夏娘的各种问话皆敷衍了去,随人进了一间雅室,清静没一会儿,得月楼的娘子们到了。 沈放只是喝着酒,不说话,任由她们在屋内弹琴跳舞。娘子们见沈放这般好看,不用费心费力伺候哄着开心,倒也乐得在此陪着,更何况,此人给赏还大方。 一个机灵点的,笑着上来敬酒,“这杯酒,小娘子敬郎君,一愿世清平,二愿身强健,”本还有两句,她却知趣地不说了,仰头将酒喝尽。 沈放第一次抬眼,正视了这几位青楼女子,含笑道:“谢过娘子。” 琴瑟不歇,夜明如昼,不知过了多久,外头起了喧哗。耳尖的沈放听到门外女子细声道,“唉,我生平还是头一次见到比女人还好看的男子,可不比我们的——” “嘘嘘嘘,这话你怎么敢在这说,若是被听见了,还想不想有你的好果子吃了。”出声相拦的,是女子的同伴。 沈放推门而出,把门外两人吓了一跳。 “那男的往哪走了?” “去,去那边了。”女子松了口气,给沈放指了指后面一间厅堂。 这间厅堂显然非外人随意可见,只有沈放这种已经给了足够赏钱的人,才能踏足。四侧垂下了欲盖弥彰的层层纱帐,一具具扭动如蛇的躯体隔着薄纱,若影若现。满屋的酒气、脂粉气,混杂着几丝甜腥。 酒酣耳热的男男女女兴致正盛,由欲望驱使着,或是高歌,或是大笑,借着酒劲,在这安乐乡里不管不顾发泄着白日囤积下的精力。而楼上的房里传出的动静和媚叫,令有所准备的沈放也不免心跳加快,掌心出汗。 他微微蹙眉,扫视了一圈,看到有不少人并无停驻,而是往着后面的院子奔去。他不假思索,避开过层层玉体藕臂的包围,混入那些风月子弟,来到了得月楼的其中一个内院。 院子已搭好台子,水红色的纱帐后,坐着一个人。 “这后面的人是谁?”沈放问旁边一个公子哥。 那公子哥斜觑了他一眼,“刚来洛阳啊?” “嗯,” “得月楼的宝贝。” “你说的宝贝,是指这人?是男是女?” 公子哥一脸惊讶,咧嘴干巴巴笑了,抬手欲拍沈放的肩膀,却见黑影一晃,面前人已不见了。 沈放绕过两排人,挤到了前面,目光凝重,仔细辨认着那个身影——不是庄离。 舞乐响起,所有人齐齐叫好起来。沈放听见有人在身后低语: “露不如遮,遮不如半遮,这洛阳第一名妓的面容,果真不能让人白觑了。” 细听曲调,沈放眼睛却渐渐睁大——那熟悉的旋律,分明是庄离在马车上吟唱过的北荒曲子。 “吾家嫁我兮天一方,远托异国兮乌孙王。 居常思土兮心内伤,愿为黄鹄兮归故乡。” 这曲子仿佛有魔力,连夜风都似夹杂着阵阵马蹄声。有多愁善感者,或是睹物伤情者,甚至发出了几不可闻的喟叹。但是更多的人却是抱怨起来,只道这曲子过于哀伤,扫了他们的雅兴。 一曲终了,红纱帐后的美人款款起身,在一片叹息和挽留声中离去。从始至终,其不露真容,不发一声。 一位侍女突然从影壁后走出,众目睽睽下,径直走向沈放,伸出纤纤玉手。 沈放犹愣在原地,不明所以,见四周的人朝他投来艳羡的目光,甚至起哄喧哗起来。 “诶,兄台,傻愣在那做甚,落凤公子看上你了!诶,这个傻小子,真是什么运气,初来乍到的,就撞上这等好事……” 人群里,冲沈放大喊大叫的,正是先前那个公子哥,满脸写满了羡慕。“落凤公子”,沈放记住了这个名字。 “这位郎君请随我来。” 她的小手依旧停在半空中,等着沈放去牵。 沈放颔首,握住了她的手,“这位娘子是落凤公子派来的?”他心中微动——那只手的触感冰冷,但今夜气温不低,她身上隐有酒意,穿的也妥当,怎么会发冷?可她神态语气,又不像是染了风寒的样子。 沈放随她绕于影壁后,人群爆发出最后一阵怪里怪气的叫声后,一哄而散。 侍女把他领到了屋内,而在门的正对面,又是另一个门,看来是通往这得月楼更深的地方。在本该摆放卧榻的地方,却是一面薄墙,沈放一眼看出那是一扇暗门,将两间打通的房间相隔。 这个庭院的设计比沈放所想要繁复得多。 侍女突然一顿,轻声道:“郎君还请在此等候。”话音未落,就欲推门而出。 “等等。”沈放连忙拦住她,他方才分明瞥见她神情的一抹紧张。 侍女猛地抬头,双唇紧闭,一言不发看着沈放,看上去颇有些戒备。 “何故这么紧张,落凤公子人呢?”沈放笑着道。 “这,其实托奴家带你来的,另有其人。” “在下知道。” 侍女微微一怔,“这样么……” 沈放压低声音,正色道,“那,那个人,现在在什么地方?” “他,他没有同奴家说,只说带你来此处就好……” “那就不便多留娘子了,在下于此等候即可。” 侍女明显松了口气,掩好了门,脚步声很急。沈放贴着门听了一会儿,垂下手,袖口滑出一截白刃,匿于掌间,小心翼翼朝那暗门所在走去。 第73章 所谓真相 沈放用手触及干燥的墙面,扶着墙面而过,同时用力下按。墙一开始纹丝不动,但是按至某处,指尖明显感觉到凹陷,同时,周围一圈晃动了半寸。 沈放抽回手,看见一条缝隙在墙面显形,他方后退一步,一面墙分成两半,各种朝两侧的收缩。这房间的暗门比他所想要简单得多。他记得二师兄曾随口提过,东海上扶桑诸岛的门便是朝两侧伸缩,洛阳最繁华的青楼有这般别致的设计,并不出奇。 一缕熏香钻入他的鼻孔,沈放抬手掩住了口鼻,同时剑眉一挑,目光骤然一缩,死死盯着正前方那张卧榻。 卧榻四周的纱帐被挽起,露出榻上一架紫檀矮案,在它上面,赫然摆着一个人头。 那是一个刚被割下来的,犹在冒着血沫的老人的头颅。头发花白,双眼圆睁,伤口平整,因此得以端端正正地放在案上。若不是鲜红艳丽的血水从伤口渗出,顺着案面,像刚被打翻的茶水一般缓缓流淌,滴落,濡湿了被褥,一眼扫去,只觉得是个安详的摆设。 一个人的头颅□□脆利落地割了下了,摆在得月楼的落凤公子的屋内,而隔着几十步之遥,便是在艳曲浪调簇拥下的声色犬马之徒,一边拥美人在怀,一边叹春宵苦短。 腥味在熏香中见缝插针,沈放的唇角微微上扬,透出一股子疯狂的意味。 已确定只是寻常的熏香的他放下手臂,眼睛缓缓转动,打量着这间房子,踏入其中。他并不认识那个老者,但他知道一个眼下就在各地大胆杀人的顶级杀手。 若他害怕,他就不会来了。 一道过于绚烂的光华如闪电,跳掠入房内,在沈放的眼睛上蜿蜒而过,在刹那间,他失明了,然而他却感觉到一股刀气在右手前方振荡开来,如醍醐江上,葵娘子丢出石头所溅起的涟漪一般,向四面八方散开。 沈放一剑刺出的同时,眼睛恢复如初。 院内,明月夜下,顷刻间,尚未开透的海棠尽数落于泥尘 。 屋内,绯红的血之花在剑气中盛放,刀光剑影相击的一瞬间,氤氲成水雾,空气里,腥味愈浓,有些刺鼻。受到刀气的波及,那颗人头滚落在地,拖出一地污秽的血迹和脑浆。 在血雾中退抵左侧,沈放的左下腹赫然多了一道浅浅的口子,斑斑血迹透过薄衫。他横剑望向来者。 呼延东流! 呼延东流收刀入鞘,长身而立。模样有了不小的变化,脸上的胡髯剃尽,显得更加年轻,而目光精亮不减,显然,这一路,他行事非常顺利。 相比之下,沈放眼眸的神采已淡,唇边冒出青色的胡茬,眉宇间隐忧与疲态若隐若现。几分落魄,无需言说。 “为何手下留情。” “我从不暗箭伤人,更何况,我和沈兄弟无私仇么。” 沈放唇上噙着一抹冷然的笑,“果真如此么?” 呼延东流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堂堂正正一战,以你目前的身体,也并非我的对手。” 沈放斜倚在墙,抱剑看着呼延东流,“本以为找你要花些功夫,没想到,东流兄已经在此处相候,倒是让我一时措手不及。” “你上次说还想见识我的刀法,方才你见着了,如何?” “惊艳绝伦,意犹未尽。”沈放目光扫过那柄漆黑的长刀,微微一顿,“可惜。”说罢,目光落回到那颗头颅上。 呼延东流语气平淡道:“此人名杨玄。二十年前,就是他在琥珀川边,斩落我父亲还有十七个兄弟姐妹的头颅。这些年,他在白马寺青灯礼佛,大概想就此了却余生。” “就算你不动手,他也活不长了。” “我要的并不是他死而已。” “这么大费周折,一路杀了那么多人,搅得天翻地覆,让齐棣寝食难安,如今,可是快活了?” 呼延东流那锐利的眼神里,落寞一闪而过,“报仇岂是为了快活。你来到这,难道是想要快活?” 话音刚落,忽然间,两人相视一笑,竟像是多年来,极有默契的故友。 呼延东流含笑道,“你急着动手么?” “我还有很多问题。”沈放自嘲地摇了摇头。 呼延东流一副如他所料的样子,“这地方,很安全,今夜可能比你想的还要漫长。” 沈放不以为然,“方才那首曲子,你怎么会知道。” “那个车夫是我的人。” 沈放自嘲地一笑——南宫负云之所以杀那个车夫,应是发现了他的古怪。 “既然如此,东流兄对我这一路了如指掌,若想报二十年前的我爹相助齐棣一事的仇,在连云城就可以对我动手,为何这般麻烦,等我来到洛阳。你就不怕,我不来?” 呼延东流盯着沈放看了数秒,咧嘴哈哈一笑,“就算我真的记恨沈昱诚,我又为何要对你出手?我和齐棣不是一类人,和苏危也不算一类人。” “不是一类人?”沈放眯起双眼,眼神森寒,看向地面那个头颅,那光滑完整的伤口,没有半点瑕疵,和李无恨的一模一样。 “只可惜,你低估了齐棣。”沈放嘲弄地看向呼延东流,“陆红月没死,你们的计划,你那灵蛇沼的同伴,都在乌有峰上告诉他了。” “你说的没错,到目前为止,我并没有给齐棣什么惊喜,这盘棋,我一直以为先手的是我,谁知,连棋盘都是他备好的。” 呼延东流所用的字句带着几分别扭,也带着几分喜感,若是在往日,沈放也许会哈哈一乐。 “北荒人对沧州的奇袭,并没有任何意义,大梁军队的反应比圣女预估的还要快。” “而豫州就更不用说了,我损失了不少忠心耿耿的部下,甚至,不惜牺牲掉与北荒的同盟之谊。” “在所有人看来,我不过是杀了一些人罢了。” “但是,你既然有为李无恨走到这的决心,就该知道,”他抬起右手,放在自己的胸膛上,“我的决心,我的恨意,比你的,有过之无不及。” “大梁的国力蒸蒸日上,凭你一己之力是不可能扳倒的,齐棣也绝不会给你复国的机会,除非……” 呼延东流仿佛知道沈放想说什么,轻轻一笑,“然而,我并不是沈昱诚,我也没有那种不可一世,千军辟易的刀法。” 听到这,一个困惑在沈放脑中产生。他试探道:“也许,杀了这么多人,你该心满意足了。” “不,我不满意。”呼延东流脱口道,却没有继续说下去。 屋内寂然了片刻,沈放开口道:“你知道春秋十九的能耐,就没有想过,得到这剑谱,反用它对付大梁?” “我说过了,我和齐棣不是一类人,二十年前,那旷日持久的交战,生灵涂炭,民不聊生,我是知道的。” 沈放一时愕然。 呼延东流没有继续说下去,另道,“苏危对你出手,在我看来,是个意外,并不在计划之内,你中雾茧,乃至后面入遥山,上乌有峰,都是个意外。” 这番解释,在沈放耳里,显得多余且莫名其妙。 “但是你既已到了这,这些都不重要了。” “既不是为了剑谱,又不是为了取我的性命,那你到洛阳,到底想做什么?” “和你一样,来杀人,只是,你杀不了你的仇人,我却可以。” 沈放微一沉吟,霍然睁大了眼睛,“你要杀皇帝。” 听到沈放说出他最深的秘密,呼延东流神情无异,像是等这一刻很久了。话已说尽,沈放迈出一步,剑指呼延东流,“出刀吧。” 呼延东流有些讶异,似没想到沈放还是要对自己出手。看着沈放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呼延东流摇头轻道:“我没有杀李无恨。” 沈放失笑,手上剑意已成,正要出剑,突然听到院内传来的一声动静。 那是一个男子的叹息声,短促,低沉。 霎时间,沈放那颗真正的心脏猛然被一只大手紧紧攫住,他的脸上浮现出一种难以名状的震惊,似乎听到了这世间最不可能的事情。 不可能。 这不可能!不可能!一定是幻觉,一定是邪雾的影响,一定是听错了! 但是沈放绝对不会听错那个声音。 是幻觉么?他看向呼延东流,后者一动不动,观察着自己。 气海翻涌,内力滞塞,沈放的唇边,淌下了一串血珠子,他握剑的右手再次颤抖起来,剑鸣不已。 门外响起脚步声,门被轻轻推开,沈放豁然转头。 他看见了。 死去的李无恨,他亲眼见过的身首分离的李无恨,一身尘埃不染,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活人的眼睛,皮肤上有血色,脖颈处完好,头没有伤口…… 有什么冰渣一样的东西堵住了沈放的耳朵,涌入他的嘴巴和鼻腔,他什么也听不到,也说不出话来,他的心如堕冰窟。 第74章 此恨东流 “……荒雪剑最盛之时,已是百年前。” 李无恨的声音像是断断续续的琴音,又像是纷纷雪刃,刮在了沈放的身上。 “你说什么?”沈放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颤,实际上,他的双唇抿紧,没有说一句话,默然看着李无恨。声音只是在他的脑中回荡。 “却毁于我手。” 李无恨冲沈放一笑,笑意苦涩,似雪无味,但他的眼中情绪亦像从前,如水流深。 沈放的喉结上下滑动着,吞下了字眼,宛如将一颗颗粗糙的石子吞入腹中。他卸下背上的荒雪剑,朝李无恨抛了过去。 李无恨接过荒雪剑,抽出剑来。屋内顿时光华流转,凉意沁体。虽是早已知晓,但亲眼见到剑身残缺,李无恨依旧难遏心中哀意。 “原来如此。”卸下了荒雪剑,沈放忽然轻松了许多,说出了见到李无恨后的第一句话,“是荒雪剑让我们忽视掉尸体的问题。” 他闭上眼,笑着摇了摇头。 “若是荒雪剑不在,我们必会细致检查尸体,终会发现不对劲的细节。” “师弟素来以剑识我,这我是知道的。” 沈放并不否认,反问,“那陆英呢?” 李无恨脸上闪过一丝痛苦,目光失去焦点,似想到了很多事情。 “所以,身体和头必须得分开,还要冻在冰河当中,这样,五官的些许变化,便也可以理解。” 沈放没有停下的意思,目光死死看着李无恨。 “你是西凉人。” 李无恨不置可否。 “我爹他知道吗?” “他是知道的。” 呼延东流突然开口,“沈昱诚这些年一直接济救助流散各地的西凉百姓,这也是为何我不把账算在你们拥霞山庄上。若是当年与他易地而处,我不会比他做的更好。他破了祝巫阵法,未曾越过昆仑,便就回青州了,甚至没有取祝巫性命。” 可是却杀了灵蛇沼的苏厄…… 一个不合时宜的念头在沈放脑中无端跳出。 “我听说,祝巫是齐棣派人杀于狱中。” 呼延东流颔首同意道,“这是无相楼的消息。” “难道这不是真的?” “消息的源头,本就是我们释放出去的。” “祝巫没死?” 呼延东流摇摇头,“齐棣确实想除掉他,不管对谁来说,祝巫都是个隐患……” 这话沈放听在耳里,颇有深意。 “但是我不相信齐棣的人能除掉他。当时齐棣的身边还没有陆红月。” “而且祝巫的尸体一直没有找到。” “他一定躲在世上某个地方。” 李无恨缓缓走到了沈放面前,“对不起,师弟,骗了你们。” “此事不可原谅,但是,”沈放眸中情绪复杂,内心挣扎着终究是伸出手抱住了李无恨——但是,但是既然你还活着。 “……小师妹,二师兄,山庄的所有人都会很高兴的。” “那日在豫州,我遇到了跟着我的呼延东流,得知他是西凉皇子,还有他这些年的忍辱负重,听他说完计划,便决定相助于他,毕竟,我的家人全是因齐棣而死。” 他轻轻道出了惊心动魄的往事。 “战事焦灼,有风声传来,一名厉害的剑客到了昆仑相助大梁铁骑……” “那一夜,我们全家人,整宿未眠。翌日便传来大梁铁骑越过昆仑的消息。” 他神情痛苦而愤怒。 “后来,流浪的我被师父接回山庄……” “得知师父就是那位可怕的剑客,我曾数次尝试加害师父……但每次都被师父发现,原以为他会杀了我,或者赶我离开,可他依旧留我呆在山庄,甚至教我剑术。” “我选择荒雪剑的那一日,我看到了他的眸中的痛苦。我想,师父他,一定早就预料到了今日。” 沈放将李无恨抱得更紧了,然而李无恨却是轻轻推开了他。 “师弟,眼下你知道我并没有死,是不是轻松多了……” 沈放心道,是啊,他应该轻松了,但实际上却是有涩意在心里越积越深,拉得他往下沉:在拥霞山庄的那些年,他原以为所有人同他一般,把练剑遇到的阻碍当作人生的全部烦恼,却不知他的师兄,他的父母,却是身负往事的阴翳而饱受煎熬。 大师兄的那些笑里,有几分真几分假?他眼里的四季山景、春水落英、朝霞明月,与自己眼里的何曾一样? 大师兄的孤独和痛苦,他连半分都不曾了解。 “我也多想和你一样,看见我的父母,我的兄弟姐妹出现在我面前,告诉我,这些都是假的,其实他们都还活着……” 沈放听见自己道:“我爹一向待你如子。我待你,亦如兄长,而陆英她更是……” 看见李无恨的眼神,他没有说下去。 “所以,你一定明白,我非杀齐棣不可。” 沈放默然,“你们要我做什么” “送剑谱入宫,觐见之时,杀了齐棣。” 虽然早有猜测,沈放听到他们亲口说出时,还是感到不可思议。 “杀了他之后呢。” “我们的人会助你逃离皇宫。齐棣一死,皇宫大乱,朝廷各路势力会优先考虑后事。” “可陆红月必然会在齐棣身旁,我不一定能得手。” “他已然赶赴沧州,会被北荒的人拖在那。” “我就算成功逃走,秋后算账,新君和朝廷也不会放过拥霞山庄。” 沈放毫不退避,直言不讳道。 “春秋十九落入大梁皇帝手中,拥霞山庄本就是名存实亡,武林各家再无翻身之地,任由朝廷奴役,你宁愿这般么?”李无恨眼里闪着异样的光,“师弟,你若杀了齐棣,就是英雄,是武林的英雄……” 沈放内心某处隐隐开始动摇,但又觉得说出这番话的李无恨可笑而陌生。 “这些,都不是你真正的理由,你是因为齐棣。” 没想到呼延东流却是看出来他心中所想,沈放迟疑了片刻,道,“身为皇帝的齐棣,罪不至死。” 李无恨猛地看向沈放,眼神多了一份狠厉。 沈放从未见过这样的李无恨,此间此景,早就超出他的理解。 “罪不至死?”李无恨声音忽然高了几分,强压着对沈放的不满和怒意,“死的人不是你爹,不是你娘,不是你真正在乎的人!你当然觉得他罪不至死……可我已经原谅师父他了,不可能再原谅齐棣……难道我父母该死么?西凉百姓就该死么?” 沈放无可辩驳,他知道李无恨说的是对的。 呼延东流平静地看着沈放,似乎对他方才说的话不感惊讶,“如何,李无恨,虽然他是你朝夕相处了十几载的师弟,但是却如我所料。” 听到这,李无恨神态一时呆愕,终究是痴痴地笑了笑。 “师弟,你可以走,但是,还需要你留下两样东西。” 沈放听出了李无恨声音里的寒意,皱起了眉,察觉到了异样。 “第一样东西,借春秋十九一用。” “第二样东西……”李无恨停下了话语,呼延东流在这时轻轻道,“进来吧。” 一个头戴斗笠的男子推门而入。斗笠外沿一圈黑纱垂直及地,将同样身着黑衣的身躯笼罩在内。 如是守丧。 沈放认出身形,正是方才那个躲在红帐之后的“落凤公子”,而此时,他周身散发出怨毒的气息,让人不寒而栗。真的是这得月楼的“落凤公子”?还是说,另有其人。 男子来到他们中间,面朝沈放,抬手掀开了斗笠。 “这!” 沈放太过震惊,以至于失态到脱口惊讶了一声。 在他面前,出现了另一个沈放,一个与他一模一样的沈放,他就像是面对着一张镜子——可是镜子里的沈放的眼瞳却是黑色的,而非是沈放那琥珀色泽的眼瞳。 这一双幽黑的眼睛里满是恶意和怨念,死死盯着沈放。 “你应该认识我。” 另一个沈放幽幽开口,沈放如从噩梦中惊醒——有些熟悉,但隔着四五载光阴,比记忆中的那个人的嗓音,要稳重了许多。 “你没死……” “对,我没死,还成了方晴最喜欢的模样,”沈放神情的痛苦似乎给了他莫大的愉悦,男子嘴角微扬,“你的模样。” 方堤的突然出现,令沈放右掌上的疤痕痛痒无比,宛如陈旧的伤疤生出了腐烂的血肉,而此时,沈放脑中一个念头跳出: 呼延东流不知用什么办法,把方堤的脸弄成了自己的模样,方堤要替代自己进入皇宫!他们早就预备了这个计划! 方堤的五官和沈放一模一样,无可挑剔,可在身形上略显瘦削单薄。但是,最大的破绽并不在这。 深爱过萧念锦的齐棣,一定会意识到的破绽是—— 那双眼睛! 沈放深吸一口气,看向李无恨,“李无恨,你要我这双眼睛?” 他面前的那个男人一脸阴沉,如为了复仇而从地狱归来的怨魂。沈放在那一刻明白,真正的李无恨确实早已死去。又或者说,沈放所认识的那个大师兄,本就不存在。 洛阳城的天空上,如兽的一股墨云吞下了银月。倏然,鸟雀藏伏,蛩虫瑟缩,万灵不敢妄动。 第75章 狂云作雨 作者有话要说:写文写着写着,听到窗外一记闷雷,夏季的暴雨骤至~~~应景啊~ 天色变得如此快,所有人都有些意外,主楼和别的庭院里传来走动的声响,持续了好一阵子才停歇。 高处有窗格被推开的动静,似有人临窗远望,那人看不见这边的对峙,安静地翘首以盼一场春雨。 “二位不会是要联手对付区区沈某一人吧。李无恨,你若想用我的眼睛来报仇,还得凭自己本事来拿。” 李无恨摇摇头,笑了,“师弟还是那般机敏,知我荒雪断剑,这一路上又被你的乙未剑压制了这般久,已是强弩之末,我与你比剑,必然不是你的对手,但是,师弟,你是否忘了一件事?” 沈放眼睛微微一眯,“没错,你既然没死,荒雪的怨念,以及我所见到的那一抹残留的剑心,又是怎么一回事?” “剑再有灵性,可终究非人,是无法被欺骗的。” “那你的剑心……” 李无恨以双指划过剑面,然而剑身沉寂依旧,没有任何反应。沈放记得,从前只要李无恨这般做,荒雪剑的便会在剑身上结出晶莹的雪花纹路作为回应。 小时候,陆英最喜欢看李无恨这般抚剑,她总会对着美丽的荒雪剑咯咯笑个不停。 李无恨同沈放一样,也想到了陆英,但他却记得,那时师妹眼里的光亮比剑身的更加纯洁剔透。 “师父教我的剑法,我在决定帮助寸草之时,便已自行散去。” 两人一时无言,半响,沈放道,“如此,那就无需喊我师弟了,既然我们已做了各自的选择,那就为之生死以赴吧。” 他看向一旁的呼延东流。 “说得好!”呼延东流站了出来,“沈兄弟方才既说是觉得意犹未尽,今日在下便好好露一手。” 听他那豁达的语气,似乎这不是一场为夺沈放眼目的凶残恶斗,而是寻常的江湖比试——若沈放输在他手下,不过是罚酒三杯,一笑泯恩仇罢了。 眼看呼延东流就欲抽刀而上,沈放突然道,“慢着。” 当着三人的面,他从怀里摸出一张纸,快速地瞥了一眼,却是紧锁起了眉头。纸上写的东西,可是跟呼延东流刀法的破绽毫无关系。但是字迹,却是熟悉至极,他曾无数次在沈昱诚的书房看见。 “事毕,尔已是自由身,速速离开洛阳。” 事毕?何事毕?肯定不是送剑谱一事,他这才刚到洛阳。自由身?意思是不需送剑谱入宫了?速速离开洛阳?洛阳有大事发生……这自然是废话了…… 若倒过来看,到底是什么事完成了? 不对,归墟子让自己等待什么天机,而自己却是受迫在此时打开了,这不是很矛盾么?归墟子声称这上面写着呼延东流刀法破绽,但是又让自己等候时机,他怎么能预见,呼延东流何时会上门找自己麻烦呢? 此时再想,果然处处都是说不通的地方。爹和归墟子显然联手隐瞒了一些事情。 “沈放,没想到你也有害怕的一天。” 方堤尖刻的声音打断了沈放的思路。沈放抬眼,见方堤已是退至角落,神情轻蔑而嘲讽,目光里满是期待。他以为沈放流露的担忧,是因怕了呼延东流的刀。 见沈放没有理会,方堤又道:“你看不上方晴,她丢了方家的脸,再也练不了剑,成了废人一个,所幸最后在神武阁的人手里死得糊里糊涂,于熟睡中被乱刀砍死在床上,我想,她死前连个声响都来不及发出……” 他有意刺激沈放,语气极尽恶毒和漠然,但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低,眼眶泛红。 呼延东流抽出了刀,一股冷冽止住了两人渐渐有些失控的情绪。 以往,呼延东流挥刀是无声的,沈放早就发现他的那把乌黑长刀,是把“哑”刀。 而此时,他一刀挥出,却有虎啸龙吟之声。厉啸而过的刀风在庭院里肆虐,噼里啪啦,豆子炸裂的声响充斥在每个人的耳朵里。刀锋在空气中跳跃袭来,刀气如金石炸裂,闪烁出萤火虫一样的光。 一切的发生不过是弹指间。一个拇指大的萤火虫落在沈放肩头,顿时一阵尖锐的剧痛蔓延开来,那处已是皮开肉绽。同时,只见一片白光朝他面门削落。沈放一个侧闪而过,知只要慢了片刻,身子便是被在刀下一分为半。 “南宫负云定然不知道,你原是藏了几分。” 沈放忍痛笑道,提剑而上——轮到他出剑了! 两个迅捷的身影对冲而上,李无恨直到这时才有些惋惜他这些年的功力在一朝一念间,付之东流。 该后悔么? 他叫道:“沈放,你宁愿拼死以斗,也不肯交出眼睛么?一个齐棣值得么?” 可他没想到的是,在呼延东流的快刀之下,渐渐落于下风,甚至伏低乱滚的沈放还能笑出声。 沈放早已看出,呼延东流无伤他之心,只是想耗尽他的心力,又或者是等雾茧发作,擒获自己。 “谁说本少侠要拼死以斗,我不想死,我还有想做的事,想见的人。” 沈放语气疏狂,仿佛浑然不觉处境之劣。他心头默默跟了一句:“若是再也看不见他,我该有多难过。” “可他若见我这般狼狈,该是觉得解恨,还是会伤心呢?” 想到这,手上剑气萌生,霎时间,乙未剑周身罡风环绕。沈放一脸乖戾与执拗,脖颈上,青筋露出,额侧太阳穴狂跳。 看见沈放这幅神态,立于墙角方堤犹下意识往后退了退,因为这正是记忆里对他动了杀心的沈放的样子。 骤然,所有人都未看清沈放的步伐和刺剑,只见他身如流云,乱步绕庭,同时,天上的墨云竟似被他的剑所吸引,滚滚斜出,云浪如黑白两色交织的江河,奔涌向洛阳得月楼这方寸之地的小院。 九天之云乃雪意的故乡,李无恨只觉得这股自天而来的剑气有几分熟悉,但更多的是他尚未到达的境界的陌生。 剑气的飘逸、清旷以及渺远,都是荒雪剑不及的。更重要的是,无雪之寒寂,反而有种源源不断的蓬勃生机: 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 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 清凉的云气拂面而来,登时充盈小小的庭院,就连呼延东流都不得不屏息敛气,横刀回防。 刺剑声嗤嗤不绝 ,沈放那不可捉摸的身形犹在神游,仿佛漫步于云端,潇洒中透出狂气,正以剑指点江山。 一瞬间,全身的清凉之感被尖锐的痛楚替而代之,他低头定睛一看,周身都是剑伤,最深之处的大腿处,已可见白骨。 听见一声惊呼,呼延东流飞身而上,护在方堤身前。 而周身血迹斑斑的李无恨则呆站在原地,神情复杂,有震惊,有怅然,“你学了春秋十九……” 呼延东流心下也猜出了几分,此刻也不免心下喟叹,“只是使出了几分,便有这般威力。” 就在三人万般狼狈之际,庭中,云气忽凝,随着沈放身形的僵滞,剑气顿消。 若这般剑气再维持多数秒,呼延东流便要受重伤,可他心中竟依旧有些可惜——此般让他大开眼界的云中一剑是如此匆匆。 而在他对面,那使出这般惊鸿一瞥、世上无双的剑法的人,却是情况大为不妙。 沈放的口鼻在往外冒血,他抬起手擦掉血迹,却是有更多的血涌出。而他的手指在做出这一个动作后,竟是开始痉挛。 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沈放的身体本就无力承载这般剑势。他仓促拟出,便是放手一搏,耗尽了心神。只要多坚持数秒,他便能重伤在场之人,乘机逃出。 然而,也许是天要绝他,雪上加霜的是,雾茧恰好发作。 此时此刻,他整个人在失控地颤抖,周身百骸难受至极。他甩甩头,艰难抬起手,朝自己未受伤的左肩拍出一掌,同时大吼了一声。 天上的墨云再也无力托载那般丰沛的水量,雨恰在此刻轰然落下,将他的吼声掩于暴雨之中,像在为少年剑客送行悲歌。 洛阳城被包裹在了潇潇雨幕里。庭内地面多了一洼洼积雨。呼延东流在雨中叹了口气,一切的发生,甚至不需要他动手。 沈放猝然向前扑倒,双膝重重砸在坚硬的地面,不及他做出任何反应,两个人影出现在他两侧,把他托举起来,同时,他听到了一串陌生的足音,闻到了药香。 浓郁的药香,把他呛得连连咳嗽,他神智清明了一些,看见一个郎中模样的男子淡淡扫了他一眼。 “别怕,我手艺很好。”男子轻声宽慰道,抬手死死按住了沈放的脑袋,迫使他仰面而躺。还有两个人,分别扣住了沈放的手腕和脚踝,沈放感到自己被放在了一张木板上。 雨越下越大,庭院里的积水渐渐相连,成了一整片浅池,池面跳动着密集的水珠,如一轮银镜,在时间的流逝里,在不断重复的某一刹那,不断被打碎,复原,打碎,复原。 听着单调的雨水,沈放昏昏入睡,男子没有夸大,他确实手艺很好。他翻开沈放的右眼皮,干脆利落地挑出了他的右眼。 沈放立刻失去了右边部分视野,他的左眼发了疯一般狂眨着,仿佛有了自己的意识,不想离开现在这个身体。 未待沈放喘口气,男子故技重施,利落地把他的左眼珠挑出。 “如何,我说得没错吧。”男子冲沈放得意地笑了笑。 在彻彻底底的黑暗中,沈放感觉到自己的嘴无声地张了张。 蓦地一阵风呼啸而过,一人飘然而至,抱住了他。沈放感到自己离开了那张木板,整个人腾空而起。 药香消失了,他闻到了熟悉的酒香,想起自己今夜来到一个叫得月楼的地方,得月楼是洛阳最好的青楼,他来此,是自作多情,来赴故人约…… 没一会儿,酒香消失了,他闻到了淡淡的花香,是桃花,还是杏花?他只知道,梨花的香味极淡…… 日后,是不是得叫那人在身上撒些什么味道,这样才方便自己一下子认出来。可,若是那人不肯呢? 沈放任由思绪乱走,直到一双柔软的手,小心翼翼,带着几分试探,摸上了他的脸庞。 倏地,一声清脆的响指声在耳畔响起。 沈放霍然睁开眼,仿佛从一个云雾缭绕雨水充沛的梦里醒来,只见他朝思暮想的庄离正在暗淡的月色下,冲自己温柔地眨着眼。 第76章 意犹未尽 作者有话要说:诶T T 一炷香前,正是雷电潜踪、风云变幻之时,两个身影稳稳立于得月楼顶,望向那个剑光纷纷的庭院。四周浓密的云海成了他们极好的遮掩。 一人极为清秀,身形纤细高挑,风勾勒出那细腰窄胯的轮廓,而他身边那人更是消瘦如柴,但两人都有一双极亮的明眸。 方才在三楼一间雅室推窗望远的,正是其中一人,庄离。他见到李无恨没死,心中的惊愕之情也才刚刚平息。 “你那沈放不仅果断……运气还不错,中了北荒的雾茧,想到要学这云雾般的剑意,对我来说,还真是锦上添花,如鱼得水。”苏厄托着下巴,含笑道,“不然,多亏了我那弟弟,以东流对灵蛇沼武学的理解,很难不察觉到这场雨水的不对劲。” 庄离心道:倒也没有很果断,不过我就知道,迟早他会越了那破规矩,偷学起春秋十九。 紧接着,他又意识到苏厄那句话的别扭,什么叫“之前皆是要么直呼沈放的名字,要么称他为沈昱诚之子,这会儿怎么改口“你那沈放”了。 这一路上,两人天南海北地聊了不少事,苏厄从灵蛇沼域的风土异闻说到昆仑西凉的高远苍茫,庄离则说起了焉支山的星月与山谷。二十载光阴的错过与缺席所留下的空隙,仿佛渐渐淡化。 苏厄和徐一苇一样,都去过很多地方,但是区别在于,每当庄离问起见闻,后者总是淡淡一笑,轻描淡写几句打发,仿佛都没有什么意思。而苏厄却不一样,他描绘得栩栩如生,庄离听着就如身临其境,对那些地方有了向往之情。 听苏厄说起昆仑山巅之险峻,空气之极寒,他就跃跃欲试,想看看自己的轻功是否足以笑傲山巅,摘星揽月。 而令庄离更为感慨和诧异的是:明明刚蹲了十几年地牢出来,苏厄说话思考的样子依旧文质彬彬,以庄离有限的结交来说,甚至谈得上温文儒雅,跟那个冲动暴力的大祭司弟弟完全是两个性子。但是,实际上相处下来,又会发现苏厄的言词颇有深意,简直杀人诛心。 比如此时此刻,一句突兀的改口,“你那朋友”。 “他身处下风,就算使出这一剑,也已是强弩之末,但看你样子,倒不担心?” 听到苏厄问他,庄离双手抱于胸前,“那自然是因为你在,这就和师父在身边一样,天不怕地不怕,这大概就是强者的魅力吧。” 他冲苏厄咧嘴一笑,本是想拍个马屁,说完才意识到自己这话苏厄听了会不会多心 ——怎么又和师父相提并论了? “那个,你不会一不高兴,就不救沈放了吧。”他小心翼翼道。 “救他是举手之劳。” 庄离吐了吐舌头,心道:确实,比起你们这一代老狐狸,连呼延东流都还嫩了些。 苏厄见状,似猜到他心中所想,苦笑着摇了摇头,“何况他使出这么一剑,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你看那漆黑如墨的云层,是不是轻轻一拧,就要滴出水一般。” “比喻妙啊。” “他兴的势,我不过是推波助澜,诶,他撑不下去了。”苏厄声音一顿,“记着,一旦幻术结成,积水的镜面是有缝隙的,千万不要对那院子里别的人出手,呼延东流会发现——” 何须他说,庄离已然行动起来,一个跃起,藏形于云中。他的流云身法和当下的处境简直是相得益彰。 苏厄隔着层层云障,抬头望去,明亮的眼睛第一次现出了蛇瞳之形。 …… “放心,他们被困入苏厄的雨中,丢了我们的踪迹,你先在这顺下气息。” 庄离话音刚落,雨点渐渐疏落了起来,在他身后,云破月出,给他的轮廓镀上了一层银色的光泽,在沈放眼里,如谪仙下凡。 庄离也没想到刚说完这雨就停了,“这……想来是他功力恢复得不够,倒也无伤大雅。” 说到这,不敢大意的他朝四周望了望。 沈放犹在震惊,一言不发怔怔望着半跪在他面前的庄离,这才意识到,自己不仅没有被挖掉双眼,还被庄离带离了得月楼,远远躲到了某个佛塔之上——身下是湿润的青瓦,远处灯火稀疏,似在洛阳城某处僻静之地。 确认无人跟着的庄离松了口气,又冲沈放道,“怎么,看到我这个表情?” 沈放用力闭了闭眼,活动了几下面部肌肉,回忆起方才发生的事,“刚刚,雾茧好像发作了……” 庄离点点头,“说来也是巧,你,我,还有苏厄,竟使出了天衣无缝的一次配合,不然,你还真得为别人家的复国献身了。” “苏,苏厄?”沈放这才意识到庄离提到这个名字两次,“慢着……你在说什么胡话……他不是……” 顾不得别的,他伸手摸向庄离的脸。 指尖所触,确实是活人的温热体温,沈放一个激灵收回了手,眼睛瞪大,感受着自指尖蔓延到全身的那股颤栗,同时沉声道: “见到你,倒有了隔世之感…” “我看你才是说胡话。”庄离笑骂道,“这会你知道,这不是幻象了吧。” 他把乌有峰的事情一一告诉沈放,又道:“你拟云成剑,倒是没让他们对这突如其来的大雨生疑,而我又恰好借了雨水作镜面,让那院子里所有人都陷入幻术,我带你走那会儿,那江湖郎中、呼延东流还有那个臭小子,都美滋滋地做梦呢。” 他说完见沈放没有任何反应,眼睛依旧定定看着自己保持着沉默,便支吾道,“之前的事,你还在生气么……” 沈放连忙摇头道,“瞎说什么,我在江上醒来,得知你是为了救我,怎么会怪你,眼下见你生龙活虎,你不知道我有多开心……”他盯着庄离,一字一句道,“你救了我两次。” 看似平静,沈放内心情绪可是波涛汹涌——听到苏厄没死,若不是过于虚脱,他都要仰天长舒一口气,大喊:老天开眼…… “准确来说,第一次救你的是北冥鸢,这次救你的是苏厄,”庄离被沈放说得有些发窘,说笑道,“但,你也没必要这么严肃地盯着我吧……还是说,这就是你表示感激之情的方式。” “那是因为,咳咳——”沈放弯腰猛烈地咳嗽了起来。 庄离轻拍着他的背,目光落在他怀里掉出来的东西上,“这是什么?” 沈放目光一紧,“我爹写给我的。” 看清上面写的字,庄离欣喜若狂,“你爹让你离开洛阳,这什么意思?你不用送剑谱给皇帝了?” 虽被庄离的情绪感染,沈放还是说出了内心困惑和担忧:“我现在怀疑,他让我来送剑谱,实则是为了支开我。” 说完,他捕捉到了庄离神情的一丝变化,“你知道什么?” “你记得我们出青州那会儿遇到的那个萧姑娘么,那时我故意说短剑破损,实际上是为了给她塞一些已经被我施下了寒潭影的铜板。” 沈放心头一跳,“这,有何用?” “焉支山的幻术,凡是施展过,就会留下痕迹,只要修习梦蝶心法的人就能认出,甚至还能有所感应。在连云城,我正是靠这个一路循迹去了明光塔。” “在下栖逗留那会儿,你的小师妹经常下山买些物件,我为了在去岐黄坊时避开她,也设计让她拿了些同样的铜板。” “我给萧姑娘那些铜板,也是为了日后她若出现在附近,便能提前察觉,有所防备。”庄离不好意思地刮了刮鼻子,“当然,这个是模糊的,可能更像是一种直觉吧……” 沈放一边听,一边想到,庄离当日能在那客栈等到他,又能准确地找到得月楼,果然并非巧合和缘分,自己不仅中过他的瞳术寒潭影,身上可还揣着镜湖月残留的玉佩。 “我这几日察觉到,诶,你突然笑什么……” “啊,没什么,你继续说。” 庄离皱眉道,“总之,她们好像有所接触,我也只能感觉到这么多了,当然,你可以不信,隔了这么久,这么远的距离,也很有可能是我的错觉……” 说完,他见沈放目光凝重。 “我可能要回拥霞山庄一趟了。”沈放抬眼,对上庄离的目光,“庄离,你不是受师父所托,要保证我送剑谱入宫么。” 庄离拉长了语调,神情古怪道,“可是,我师父原话是,让我陪你送剑谱到洛阳。” 沈放一愣,忍俊不禁,又听他接着道,“而且,我路上收到他的嘱咐,陪你到洛阳后,不得耽误,要赶赴沧州了。” 这……沈放的心沉了下去。 良夜短如斯,离别在须臾。 “我见到北冥鸢也是飞向沧州,是和北荒的军临城下有关吗?” 庄离没有回答,只是叹了口气。 “为何叹气?” “我倒想和你再在洛阳城好吃好喝玩个几日,这青楼,根本就没逛够啊~” 沈放黯然的眼神突然再次明亮了起来。他垂下头,任由湿漉漉头发遮盖了他的眼角眉梢。既然离别在即—— “庄离,有件事,想和你坦白。” “啊?” 面对同样有些局促的庄离,沈放不仅想:他难道就没察觉到一丝么? “我过去习剑过于压抑自己的情感和欲望,不知不觉,也曾心生恶念,”沈放伸出手,露出上面的疤痕,见庄离眸生困惑,道,“先听我说完。” “遇到你,有什么东西好像活了过来……强烈、躁动,顽固,比雾茧更可怕,无法摆脱,无法拒绝……” 沈放顿了顿,抬眼看向庄离,自嘲地笑了笑, “越是逃离,越是靠近,越是转过身去,你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越是不肯放过我……” “从以为自己能潇洒入宫,倒现在,想和你在一起,哪怕是一辈子,似乎都还嫌不够……” “这是世间所谓的情爱吧。” 听到这过于直白袒露的情话,庄离抿紧了唇,仿佛连呼吸都停止了。 沈放面露痛苦,“庄离,我——” “我知道了——”庄离打断道,然而话音刚落,他脸色骤变—— 沈放猛地抓住了他的右手,狠狠朝自己拉近,同时将他的手死死按在了胸口上。 隔着薄薄一层湿透了的衣衫,沈放肌肤的温热传递到庄离的掌心。 庄离本是半跪,一下子失去平衡,却也反应极快地以另一只手撑在了地上,才不至于直接撞入沈放怀里。 他听见沈放带着恼怒的语气质问道,“为什么不让我说完,庄离,我没有与你说笑。” 语气带着极强的压迫感。 庄离神情微怔,却是极快地回过了神。沈放的心脏在他手掌间扑通扑通跳的极快——此人非要在此刻把一颗心全抛出来么? 他低声道,“真动了心?不是像那会在云川边的柳树下,只是欲望作祟?” 沈放愕然,“当,当然不是!” “什么当然不是,是当然不是动心,还是当然不是欲望作祟?” 沈放一下子被噎住,恍惚间,眼神却是不经意落在了庄离的唇上,只觉嗓子发干。 庄离见沈放下意识舔了舔唇,顿时明白了他脑中所念,正慌着要抽身,一只有力的手已然抚上他的后脑,牢牢稳住了他的头,不给他丝毫躲避的机会。 ——出乎他意料,那是一个短促、克制却又极为柔软的吻。 庄离只觉自己的身子渐渐下沉,没有丝毫保留地,将身子的全部重量交予了沈放。待他再次睁开眼,他已然趴在沈放怀里,而沈放的手则随意扶在他的腰间,一脸的意犹未尽。 尚来不及细究,一切已然发生,倏然间,庄离长舒了一口气。 半响,见庄离乖巧地没有乱动,沈放苦笑着解释道,“那日是蹩脚的托词罢了,可是……” “可是什么?” “现在这个姿势我……” 未等他说话,庄离的脸蓦地烧了起来——同样是男人,他当然知道是沈放的哪个部位在起着变化。 第77章 游鱼之乐 “别怕,我能控制。”察觉到庄离绷紧的身子,沈放连忙低声恳求道,“相信我,我不会对你贸然出格之事……” 他一边说,一边把庄离抱得更紧了,手指深深插入了庄离的乌发中,轻柔地摩挲着。 而庄离感觉到的那份悸动果然渐渐平静了下来。听着这几分卑微几分虔诚的语气,庄离任由他揉乱自己的发,眉眼潮湿了起来。 沈放慌道,“你,怎么了?” “这辈子还未曾与人这般亲近,你是第一个。”说完,庄离深呼一口气,将脸埋入沈放的胸膛。 …… 过了十几秒,庄离侧过脸,上气不接下气地嗫嚅道,“呼吸不过来了!” “憋着。” 虽是这样说,沈放放在庄离头上的手却是松了松,庄离则张大口呼吸着。 两人对彼此身体的起伏从没有这般敏感过,就像感受着自己的心跳和吐纳,沈放却在此时再次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庄离抬头,瞧见沈放唇边溢出的血丝,又见沈放的目光再次游离涣散起来,心口一阵酸痛。 “不碍事——” “那玉佩呢?” 不待沈放回答,庄离伸出手径直往沈放怀里摸去。 “此刻还不是时候……还有事得做,别,别碰我……我太想你了……还想……所以对着你的幻象,我……” 沈放竟是傻乎乎对着庄离断断续续地自白起来,一股脑儿地把自己对着玉佩幻象的所作所为交代了。 庄离听傻了,脸更红了几分。 沈放突然道,“你身子好烫。” “别说了……” 庄离一巴掌捂住沈放的嘴,低声作狠态道。 谁知他这般反应却是更加撩拨,刺的沈放眼皮一跳。被一股莫名的冲动驱使着,沈放鬼使神差地伸出舌尖,像幼猫一般,舔了舔庄离的掌心。 庄离在一瞬间只觉五孔流血,七窍生烟,像一只受惊的大猫,高高弹跳而起,一个后跃,摔落下去。 ! 沈放脑子一下子清醒,飞身扑至檐边,只见庄离一手抓着下层的檐角,身子在空中悠悠晃荡,目光呆滞。 他见沈放探出头来,气急骂道:“沈放你这色胚,说了那么多,还不是馋我身子!” 突然间,沈放当着他的面,狠狠了打了自己一巴掌。 啪!在寂静的夜里,如此响亮,两人同时呆了。庄离默默爬了回去,蹲在沈放面前,一脸莫名其妙地瞪了他一眼,“有病?” “绝不只是馋你身子。”沈放伸出三个指头,抽出乙未剑,“对剑发誓。” 剑鸣铮铮,竟是铿锵有力,显示出主人无比真诚的心意。 庄离无语地看了沈放足足三秒,心生同情,“……沈放你这些年如此洁身自好,会憋坏的。” “难道你不是……” “自然不是,我都是想要就做。” “……” 看见沈放眼神里的惊愕和悲痛,庄离连忙道,“哦,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他突然伸出手,捏了捏沈放的脸,目光柔和起来,“带你去个地方。” “嗯?” “需要一片安静的水域,用镜湖月替你再净化一次雾茧的杂念……” …… 庄离带着沈放往城南而去。春夜里,一处寺庙的后山格外静谧。踏着花枝,掠过丛丛树影,终于在层叠的密林深处,寻得一处清澈干净的水潭。 雨后的夜风清新怡人,他们褪去衣衫,随意披着亵衣。月光下,一切异常皎洁而明亮。包括他们的面庞和他们的心。 两人先后步入水中,沈放跟着庄离,直到湖水没过了他们的胸口。水比想象中更凉,可他体内某处却是滚烫。水底的砂石柔软细腻,赤脚踩在上面,放松了些许,然而庄离却是突然转过身看着他。 背对月光,沈放看不清庄离此刻的表情,只感觉到庄离抬起手,指尖在自己脸颊上随意划过。 “闭上眼。” 沈放听话地照做。 几乎是在闭上眼睛的同一时间,眼里的黑暗在一瞬间变浅了,灰中透着蓝,朦朦胧胧,像是下着毛毛细雨时,在醍醐江上看过的远山黛影。 影影绰绰,渐渐褪色。 “好了。” 沈放尚未完全睁开眼,便感觉到铺天盖地的月色如潮水一般朝他的眼瞳涌来。在一瞬间,他恍惚了,分不清天与地,月与水。 待眼睛渐渐适应,看清周遭是怎么一个光景,他真真切切明白了何谓“月色如水”。原本幽暗的潭水像是吸满了月光一般,每一滴每一处,都在发着青白的光。 他和庄离,就像是融到了明月当中,成为了它的一部分。 庄离一言不发,欣赏地看着眼前的一切,颇为满意。他的头发也湿了,软软垂在额间,眸子极亮,这幅得意而快活的神态,倏地惹起了沈放的怜爱。 沈放试探地伸出手。 动作如此轻巧而小心,但是平静似镜的潭水依旧晃了晃,晃得沈放有些心虚。 然而庄离没有阻止他。 于是乎,他的手落在庄离那光滑似缎的后腰上,肌肤的触感真切而灼人。他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游走在庄离腰际,往腹部探去。 控制着颤抖的指尖,他忍不住,继续往下。 庄离身子忽地一抖,盯着沈放琥珀色的瞳子,按住了他的手不容乱来。紧接着,转过身领着他往潭水中间那更加明亮更加像蓝色的色泽中走去。 水没过他们肩膀,脖子,嘴巴……他们踏着水,像两尾鱼,往更深更冷的水中游去。 潭水之下,庄离的身子,在沈放眼里一览无遗,那背部的曲线完美而纤细,沈放用力蹬了下水,反手握住了庄离的手臂,胸口一下子贴上了庄离的后背——庄离的背脊一下子弯曲了起来。 庄离的反应让他感到体内有电流一闪而过。 紧紧相依间,他垂下眼,看见庄离后颈的绒毛,如挂满水珠的白桃,叫人忍不住想亲咬一口。 他忍住了,只是用遒劲的手掌覆上庄离后颈,耳朵,没用多少力气,来来回回揉弄着。 一切发生的猝不及防,可若说是不曾想到,那是自欺欺人。庄离咬着唇,喉结上下滑动着,眼神愈发幽深。他的肌肤在沈放手茧的摩擦下,已然变得粉红,就像一尾锦鲤。 更过分的是,沈放还把下巴搁在了他的颈窝里,用胡茬轻轻摩擦着……他骤然颤栗了。 “不喜欢?” “再说胡话,我就走了,”庄离听出了沈放笑意,忍着痒意,恼羞成怒道,“你水性如何?带你来是来养伤的。” “我的伤……不就是你么?”沈放捂着胸口,矫情道。 庄离眉眼一跳,“沈放,我可警告你,你身体……” “半路要逃的话,可是会被惩罚的……”沈放动作顿时暴烈起来。 庄离来不及说完,只觉自己被沈放环抱着拖入水中,那双手臂是如此强劲有力,不让他挣脱半分。 两人同时沉溺了。 在清透的水里,呼吸都停止了,但纠缠交织的身影分明。潭水沁凉,万籁俱寂间,庄离只听见沈放在不停呢喃自己的名字,同时感觉到沈放的每一寸力道,仿佛都揉进了自己的骨头。 他整个人里里外外感到一阵奇痒和酥软——这竟是从未有过的体验。 沈放突然不再喊他,在沉默中,将他翻转了过来,无数的亲吻落了下来。 庄离被迫浮起,仰面望着夜空。他的后背抵住一片柔软的水草,身子终于不再沉浮晃动。 但是庄离明白,他陷入了更深更没有退路的不由自主。那么沈放呢?沈放对他的感情……是何时到了泥足深陷身不由己的地步? 没法回头了。 他攥住了沈放的手臂……慌乱……惊惧……羞怯……这些情绪最终散成了一片片欢愉的浪花,在他身体里不断揉搅,不断破碎,不断重复…… 不知过了多久,他在模糊间看见面前男人的面孔。 那个死死抱住他的男人在此刻是如此陌生。那是一具成熟的雄性躯体,在他身上放肆地不管不顾地倾泻着霸道的爱意。如狂风一样,紧紧裹住了他,仿佛永不停歇,永不平静。 沈放扣起庄离的下巴,强迫其抬起头,看着自己—— “你是我的归途。” “我的山川湖海” “我的埋骨之地。” 沈放在庄离耳边轻轻道。 …… 清晨,沈放在一片青草香中醒来,他半睁开眼,身子动弹不得。 他苦笑着,把头埋入泥土里,同时吐出一个名字:“庄离……” 他没有期待有人回应,醒来的那一瞬间,他就知道,庄离早就走了。大概是不知该如何面对昨夜的一切才不告而别。 他躺了一会儿,挣扎着坐起身,感觉到胸膛上一阵酸麻——被庄离当枕头枕了一夜。 在那之前,他忘记了最后是如何结束的……只记得庄离如小兽伏在他肩头,像是为了泄愤,狠狠啮咬着他的皮肉。 他的肩头,除了刀伤,还有一片看了令人面红心跳的乌红淤痕。 沈放用手捂住头——不行不行不行,不要再想了! 他跳入水中,洗刷掉身上残留的味道,强迫自己暂时忘记那些画面,随后穿好衣服。这时,他发现那柄短剑不见了——庄离竟是主动带走了。 沈放脸上满是笑意,走出了密林。而佛寺的晨钟恰在此刻响起,沈放面色一僵,这才意识到,他们昨夜是闯入了个什么地方。 还真是过于放肆了……但也是庄离挑的地儿…… 他目露歉意,冲着那大殿的方向合掌一躬,轻快地掠远了…… 回到客栈,收拾好行李,没有耽误,沈放往昨日来时的城门赶去。为了避人耳目,他有意挑了挑僻静小巷,绕了远路,直到城门就在百米外,才来到大街上。 城门的官兵竟似比昨日增加了一倍,在集中盘查出城的人,看来昨夜得月楼的事情还是被官府发现了。 “找你一夜了。” 身后骤然间响起一个由远及近的声音,沈放脚步一顿,霍然拔剑。 面对来势汹汹的剑光,呼延东流却是胸有成竹般,淡淡一笑。 作者有话要说:好难 第78章 春分前夜 山下的万千明灯齐燃,山上的人看得痴了。 时非元宵,不过是春分前夕,为何有人放孔明灯? “莫非是山下民众都知道了,特地来给我们祈福?” 模样十五六岁的小道士笑着道,他的脸上沾着几粒芝麻,双手枕在脑后,只用一只脚着地,另一只脚则是斜斜晃悠。 沈昱诚打量了他几眼,发现他是真的不担心。 归墟子的徒弟,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啊?反观自家弟子,倒是一个个严阵以待,好几天,脸上都没有现过笑意了,更有甚者,脸色极差,看来连觉也睡不着。 沈昱诚已劝好多人下山脱离山庄,自行谋生,然而,他们虽怕,但一听师父赶他们走,倒是死活不愿。 他清楚地记得,那日他在断雁台召集了所有弟子,将即将到来之事宣布之后,那些年轻弟子惨白惊惧的脸色。 喧哗过后,断雁台一片死寂。沈昱诚神情无异,平静道:“江湖本多殊途,师徒一场,缘分已尽,诸位随意去留。” “还有三日时间,走之前,可去二师兄处领赶路的盘缠,沈某不才,谨祝诸君此生顺遂,无忧无灾。” “师父,我不走。”一个女弟子走出一步,朗声道,“你教我们剑法,说学剑不是为了杀戮,而是为了断天下不平之事,可弟子一旦走了,心中便永无宁日,怎配用剑!” “没错!” “师父!” “一直低着头没有说话的青霭不禁也开口了,“师弟师妹们说得没错,要留下的,就由他们留下吧。” …… “沈庄主,你在想什么呢?” 沈昱诚回过神,看见眼前的小道士已经把脸上的芝麻粒抹去了。 “啊,在想明日早食该吃些什么好。” 小道士恰在此时皱起鼻子,像是嗅到什么难闻的东西,叫沈昱诚哭笑不得。 他目光投向山脚,“庄主,你闻到什么味道没有?” “嗯,是火器,你鼻子很灵啊。” “原来是火器啊,我师父曾提过,蜀州惊蛰堂的火器天下一绝,他们在江湖上卖的最好的那款火树银花不夜天这几年更是供不应求,价格水涨船高,看来这次,他们也来了。” 虽是如此说,小道士语气倒是寻常。 沈昱诚点了点头,微笑道,“惊蛰堂本是建在沧州,但因屡次被藩镇暴动所扰,便迁到了隔壁的蜀州,江湖上的生意太小,和朝廷的买卖,才是大买卖。” 小道士“啊”了一声,连说两句“原来如此”,忽地突兀道,“拥霞山后山的桃花都开遍了,我和我师弟们今夜去摘点,酿些桃花酒给大伙喝吧。” 沈昱诚微微一怔,发现这小道士眼巴巴地等着自己的回应,不似与他说笑。 就算是今夜摘桃花,阴干后酿酒还得等待好些时日,那会儿,还有人喝吗?但如果今年的桃花开过了,明年还会再回来么? “是沈庄主不喜饮酒么?”小道士吐了吐舌头,“其实我今夜来此处寻您,本就是为了这桃花酒一事而来。” “自然不是。”一个温柔的女声从后方响起,两人同时回头,看见萧念锦提着灯笼,缓步从山庄侧门走了出来。 “山下的风景,就这么好看么?”她笑着问沈昱诚。 沈昱诚盯着她那琥珀色的眸子,在其中没有瞧见一丝恐惧,只看见了爱意。 “沈夫人,山下在放花灯呢,你看!”小道士指着那已经随着夜风飘荡至半空的灯笼。 风清夜朗,明灯点点,散发出柔和温暖的气息。 “真好看。”萧念锦看也不看,顺口道,眼睛还是盯着沈昱诚。 “怎么了?”沈昱诚也看着她。 “没什么。” 一眨眼功夫,小道士知趣地走开了,山坡上只剩下沈昱诚和萧念锦两人。 “问你一个问题。” 不知是不是错觉,沈昱诚觉得萧念锦在说这话时,脸上闪过一丝羞涩,而这是极为难得的——在少女时期,萧念锦就是个很少会害羞的姑娘。 “快问。”沈昱诚将萧念锦揽入怀里,下巴抵在她的乌发中,低声道。 萧念锦笑而不语,抬手摸上沈昱诚微微发福的肚子——都是这些年喝过的酒,吃过的肉。 “怎么了?”在短短一段时间内,沈昱诚第二次追问。 “自你去昆仑回来,你就不再用呓语剑,而是转赠予我。” “你一直喜欢那剑,不是么?”沈昱诚的脸颊被发梢弄得痒痒的。 “世人皆道你的剑法已是出神入化,无需借助剑器,再用呓语剑,只会被形所累。” 沈昱诚的手停了下来,“有几分道理,但确实不是全部原因。” 萧念锦轻笑出声,“是你怕了。” 她抬起头,凝视着面前的男子,“在昆仑,发生了一些事,让你不再用呓语剑。梦里剑语,有什么你不敢听的?” 沈昱诚松开她,往山坡深处走去,那儿的草更绿,更密,所经之处,绿草如浪分开,像被无形的力拨开。然而这力道却极为温柔,不至于让它们弯折,只是扭出一道道柔和的弧线。 “你闻到这些味道了么。” “风里全都是。” “他们怕硬攻不下,便布下了火种。” 萧念锦一怔,半响,苦笑道,“看来他们连烧山都想到了。”随后又耸耸肩,“罢了罢了,一死而已,被火烧死,被剑刺死,又有何区别?真到那一刻,我要赶在他们之前点火。” 她遥遥看着沈昱诚的背影,第一次,没有紧跟上他。 “倒是你,快回答我的问题。” “明日我若答应打开春秋阁的大门,锦儿,你会如何看我?” 萧念锦神情一滞,仿佛以为自己听错了。 “可你,你怎么会……” “昆仑一战的具体情形,我一直没同第二人提过。”沈昱诚望向夜空,看向一颗黯淡的星星,“其实,我没有打败祝巫。” “你没有打败祝巫?那屏障是如何破的……” “我不过是试探性地刺了一剑,谁知祝巫竟是凭借耳力,借着剑音在山间的回荡折射,在茫茫昆仑中主动找到了我,他将几句话,渡了给我……” “他说他愿伏诛,但是代价是,要把一缕心神放入我的剑中。” “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我的剑心已浊,不仅再无增进,甚至每况愈下。”沈昱诚轻声,把多年的秘密说出,“我现在的剑力,与十五岁那年无异。” 夜风徐徐,把空气里刺鼻的硫磺味吹散了一些,萧念锦揉了揉眼睛,“我明白了。” “怪不得……怪不得……”她咕哝道,摇摇头,笑靥凄美,“齐棣他不知道,还花了这么多力气……他让你去送剑谱,本想避开你的锋芒……” 然而,她的目光却没有畏惧,反而更加明亮而坚定。 她转过身朝山庄走去,“剑阵已在断雁台设好,该告诉沈放了。” 半个时辰后,青州,拥霞山,无数的剑芒如焰火飞升,在空中如金丝一般旋转,缠绕,让夜明灯显得黯淡无光。 它们在空中交织成一把长剑的形状,剑尖朝东,擦着星辰穿云掠去。 这些剑芒的命运,将如同星星,消陨在宿命之人身旁。 下栖镇的一角,陆英抬起头,椒图跟着抬起了头。 “拥霞山庄的剑阵?” 陆英惊异地看了椒图一眼,听出来她语气里的向往之意,随即冷冷道, “师父早就察觉到你们了,明日上山,你们是自讨苦吃。” 椒图仿佛没听到一般,目光追随着那些剑芒远去,“这是什么意思?” 陆英冷笑一声,并没有打算告诉她,心里却是激动万分——这是传信!是传信!往洛阳的方向,是告诉三师兄的! 然而她心底依旧高兴不起来。椒图带她回到下栖,见识到了她那批同伙之后,她陡然明白了对方的意图——她是这些人手上的人质,是用来要挟她师父的,明日……该如何应对呢…… 而一旁的椒图同样目露忧虑。 没有半点预兆,一人突然推门而入,一缕煞气随之卷入,陆英忍不住去看来人。 那是一个五官英俊却异常邪气的男子,怀里抱刀,一脸漠然地看着自己,对椒图说道: “听惊蛰堂的人说,你还留着这个女人。” 椒图没有理会,语带责备,“你来晚了。” “不晚,刚好。” “嘲风呢?” “他是他,我是我,他的事,为何问我?” “还是这般敏感,睚眦。” 睚眦不置可否,经过她们二人,推开窗,大声道,“一股子屎味。” 楼下忽地传来一声桌椅摔碎的声响,“妈的,老子终于等到你来了,下来比比?” 睚眦不屑道,“明日还要杀人,不想浪费力气在你身上。” “你想杀谁?” 陆英清清冷冷的声音在屋内响起,她说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 睚眦没有回头,咧嘴一笑。 “你想杀拥霞山庄的人,不如解开我的穴道,先跟我比比!” 睚眦这才瞥了她一眼,同时用刀柄点向坐在一旁一动不动的椒图。 “小姑娘,我不跟你动手,只是不想被梨花枝在身上戳几个洞,我和她不管谁死了,圣上都是不乐意见到的。” “所以,椒图——” 他拉长了语气,再次经过她们二人,往门外走去,漫不经心道,“把你这优柔寡断多愁善感的剑气给我收好了。” 第79章 春分,拥霞 上清观的道士们果然在一夜间把后山桃花都摘尽了。春分之日,满山的桃树空有树,没有花。 道士们所住的院子里,众人披着后半夜的月光,不知疲惫地,把桃花的花瓣小心翼翼地捋平,一点点放在地上。东方第一缕天光洒下之际,他们支起草棚,完成了最后的工作。 之后,年轻的道士们又一个个去河边洗净了脸和手,回屋内拿上木剑和拂尘,来到了沈昱诚的院子外安静候着。 青霭早已在那了,提着剑,穿着一身崭新的青衫,年轻的剑客英气十足。清晨的微风间,人只觉神清气爽。漫山遍野,空气里的硫磺味都淡了许多,应是一夜沉淀到了土里。 拥霞山庄的弟子齐齐聚在断雁台下。所有人都停下了每日所必做的功课。他们知道,有人起得比他们更早,正在上山。 日光飞逝,众人的影子斜斜移动了几寸,背上已沁了一层薄汗时,山庄的门终于被叩响了。 虽无人立即应答,来者却极有耐心和礼数,连同手里的兵器一起,安静地候在门外,没有惊扰出声——甚是确信主人家未出远门,只是为琐事所误,定会开门。 十几名弟子跟着沈昱诚,不紧不慢走到了前院。而道士们则漫不经心地遥遥跟着,仿佛只是来凑个热闹。 当着众人的面,青霭开了门,外头端立着一位着雪白纱裳的女子,一头乌发如云披散在脑后,手里轻捻一束梨花枝,若非脸上戴着面具,竟像是春日野游中在山间迷了路,特来询问的仕女。 见是主人家开门,她并无异色,毕竟这几日也瞧见这山庄内的仆人都悉数下山了。 青霭目光落在那梨花枝上,眸色微亮,轻轻地一笑,“极雅的剑。” 女子神色依旧波澜不惊,躬身谢过。 “我的的刀又如何?”一个男子的声音在女子身后冷冷响起。 “陆英!”青霭看见了在那男子身前一言不发的小师妹陆英。 他神情一变,断然抽剑,“小师妹——” 只见雪白纱裳的女子侧身让出路来,冲陆英示意,“你可以回去了。” 青霭一怔,陆英同样是一怔,目光愕然看向椒图。 “小心!”害怕对方使诈的青霭提醒道。 椒图却像是事不关己一般,目光疏离。 陆英和青霭两人一别多日,本有千言,但此刻并非时机,只是深切看了彼此一眼,随后快步走回同门当中。面对着众人对她这些日的关切和好奇,以及椒图到底对她做了什么,意图何在,她发现她竟回答不上。她忽然啊了一声,这才看见在人群当中的沈昱诚。 “师父……” 沈昱诚示意她无需道歉。 青霭一直看着陆英走回人群才回头,正瞧见那说话的男子直直打量着自己。 “在下拥霞山庄二弟子,青霭。阁下的刀未出鞘,不敢断言。” “神武阁,睚眦。”男子淡淡扫了青霭的剑一眼,目光越过了他,“不,你已见过我的刀。” 青霭皱了皱眉,正要开口,一个雄厚的嗓音在院内响起,掷地有声。 “那是你砍下的头?” 人群中的沈昱诚上前一步,一阵不大不小的风忽地朝门外神武阁众人袭去。 然而另一缕清凉之风却带着潮意扑入院子,化解了沈昱诚的剑气。 “神武阁椒图,受圣人所托,特率神武阁众斥候前来拥霞山庄拜见沈庄主,以宣圣人之德威,共赏春日之好。” 女子回到先前所站的位置,而这说明她在神武阁此次行动当中的位置——沈昱诚在内的拥霞山庄众人无不惊讶于她的年轻和那远超年纪的稳重。 “椒图……”沈昱诚颔首笑道,“这是刚采摘的花枝,怪不得,甚雅甚鲜的剑意,可我怎么记得拥霞山上没有梨树。” “拥霞山确实没有梨树,椒图手上这枝是山下所采。” 沈昱诚微微摇头,嘀咕道,“一个摘梨花枝,一个摘桃花瓣,倒是极为投机。” 椒图不明其意,没有发问,没有作答。 沈昱诚转问睚眦,“为何要砍下他的头?” 青霭猛地抬眼,只觉这问题问得古怪。 “死不该是一个漫长的折磨。”睚眦如实道。 “师父,你的意思是——” “没错,头是他砍的,但人却非因他而死。” “师父……”陆英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她上前一步,“那尸体,我当时曾怀疑,不是大师兄……” 场上,除了不知道情况的、沈昱诚,还有睚眦本人,其余人皆是一愣。 “看来你和你大师兄走得很近啊。”睚眦随口讥笑道。 “如此出神入化的技艺,看来是那位白面郎中化霜手……只是,皮相易仿,骨相难琢,他倒没有骗过你。”思忖了一会儿,沈昱诚沉吟道。 “化霜手”一出,门外神武阁众人隐隐传来恍悟的声音,显然皆有耳闻。 “化霜手……是指那位能把人的面容像霜一般融化又重新捏形的……”青霭并不愿意称呼那人为医者。 睚眦眼角挑起,看了一眼椒图,又看了一眼沈昱诚,“西凉的人既是找到了化霜手,你们就不怀疑,跟他接触过的我是假的?” “没人学的了你那贱兮兮的邪气。”一个粗犷散漫的声音响起,是陆英昨夜听到的那个与睚眦对骂的男人的声音。 “在下神武阁,魍魉。”说完,那人又不卑不亢地介绍了一句自己。 其余人斥候跟着他,悉数报上了自己名号——都是神武阁的化名。 沈昱诚一一点头示意。 后面众弟子看得云里雾里——本以为门开了以后便是惊心动魄一发不可收拾的大战,谁知双方都是彬彬有礼,未有越界。 是试探还是? 道士们依旧像在一旁看戏的样子,神情淡然,看不出是喜是忧,有的甚至目露呆气,似走神惦记着桃花酒去了。 “诸位在下栖盘桓多日,一直未邀诸位上山一见,便是因沈某知道诸位得了那位的意思,不到春分之日不便上山,今日终得一见,便有尘埃落定之感。” 他顿了顿,看着椒图道,“然而我知,诸位也知,这不过是刚刚开始。” 他手臂朝后扬起,侧身道,“此地不宜长谈,还请入内。” 椒图凝视了沈昱诚两秒,让身后的其余人先行入内,自己留在了最后。 睚眦经过椒图时,好奇地扫了她一眼,“这就是剑客之间的惺惺相惜?有话还得私下和沈庄主说?” 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让周围的人都听到了。 椒图恍若未闻他言词里的讥诮,兀自垂首,其他的斥候一一从她面前经过。 终于,门外,只有她一人了,而沈昱诚站在原地,神情微讶地看着她。 此时只有两人在前厅,椒图才觉得自己终于看清了沈昱诚的脸——比那时模糊的轮廓要老了不少。 岁月啊,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他的剑法是否更加高深莫测? 她回过神,惯性地迈出右脚,踏入了拥霞山庄,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一般,轻轻吁出一口清气,道: “仰慕许久,终得踏足。” 她说得虽轻,却每一字都凝成了在空中飘荡许久不肯散去的有力音节。 沈昱诚一怔,直觉告诉她,这年轻的女剑客所说并非是客套,字字是心声。 他奇道:“既是仰慕许久,为何今日方来?对于你这般的剑客,世人再无比拥霞山庄更懂得待客之礼的地方。” “沈庄主,门不关么?”椒图却是向跟上来的沈昱诚问道。 “啊,无碍,山上无贼,今日若真来了,便是缘分,任君取之。” 可是说完,他倏地响起这院子里的青瓦白墙是年初新刷的,突然有些可惜了。 顾不得椒图就在前面,他忍不住叹气,“心疼啊心疼,百年拥霞山庄,万里春秋剑法,后者倒是保住了,前者……” 椒图骤然回头,与沈昱诚对视了一眼。 “沈庄主虽是苦恼,哪怕有半分害怕之情,还请不要在椒图面前表现出来。” “为何?”沈昱诚愈发感到这姑娘不可理喻。 “因为……因为你是天下第一的剑客,沈庄主的剑举世无双,所向披靡。天底下,没有你不可断的恶,不可平的怨。” 沈昱诚愣住了,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姑娘,你该不会……那个,我还有个儿子,和你年纪相仿……” 椒图背影一僵,“沈庄主误会了……而且,令公子沈放……就曾误会过。” …… 拥霞山庄众弟子还有神武阁斥候们等了片刻,才见沈昱诚和椒图一前一后匆匆行至。 沈昱诚走上那宽大的石台,朗声道,“此地名为断雁台,历来是拥霞山庄门人切磋比武的地方,也是历届掌门遴选的地方。” “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神武阁众人当中,忽有人吟起了诗句。青霭瞥了一眼,看清那是一位比所有人都高出一截,身子壮如虎豹的一位红发男子。而他身边的同伴倒是除了几个白眼,没有太大的反应。 是方才自称“魍魉”的那位。 这般屠夫的形象,却是有着吟诗作对舞文弄墨的爱好?青霭根据以往从无相楼买来的情报,早在暗自分析神武阁斥候们在代号下的真实来历。而这个叫魍魉的,他倒是一直没看出来是个什么来头。 神武阁众人随着沈昱诚踏上了断雁台,沈昱诚继续往前走去,一直走到那陡峭斜上的石阶前,才转过身,面对众人道。 “顺着我身后这九十九级台阶走上去,便是诸位志在必得的春秋阁了。” 志在必得。 这四个字在不同人心里,激起了不同的水花。有些是沈昱诚预料到的,而一眼扫去,所有人脸上的表情却或多或少有些奇特。 像是看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 他转过身,仰首朝石阶顶端望去,一袭绛衣落入他眼中。那雍容华美,气质绝尘的女子,和阶下这帮武夫道士格格不入,偏是他沈昱诚高攀上的人。 萧念锦的手本是垂下,见众人看了过来,躬身款款行了一礼,此时所有人才看到她手里那截白刃。 椒图只是和这位“天下第一美人”在刹那间对视了一眼,体内那与故乡割断了的污浊血脉就再次沸腾起来。然而,手中,一朵干净纯白的梨花骤然绽放在枝头,花色盛雪。 第80章 春分,洛阳 洛阳城。春雨初霁,杨柳新绿,在清爽的晨风间婀娜摇曳。 通往皇城的大街上,威武的铁骑肃清了人群,一列排开,留出宽敞整洁的街心通道。 楼寺塔亭的外廊上人头攒动,花花绿绿,挤满了围观的百姓。无数的洛阳百姓正翘首以盼,只为一睹那自千里外青州而来的少年剑客的英姿。 人迟迟没有露面,他们等得有些急了,一人一句,虽是小声议论,但数量之多,也是隐隐发出了蚊虫嗡嗡般的声音。 他们本想着,不过是区区一个江湖门派的少庄主,也许都比不上这帝都的七品官员,但看这架势,却颇有些外邦来朝,进贡献礼的样子,于是乎既诧异,又好奇。 仕女们心情更是复杂——明明对那少年剑客颇为关切,却强作从容淡定,蛾眉淡扫,樱唇轻含,控制着自己望向长街尽头的频率,怕被人看穿了去。 一多嘴者道:“听说那少庄主这一路可是异常艰辛,不仅风餐夜宿,还要提防沿路匪盗的惦记。” “人家可是武林世家的公子,区区毛贼有何可怕。” “这可不一定,我怎么听说,这公子体弱多病,遗传了他老子,正是老子快不行了,才派他替父上京的。” 一人露出讳莫如深的笑容,旁人瞥见了,不由得问:“你这小子,又是从哪儿知道了什么?” 那人三缄其口,连连否认,最终“经不起”旁人的软硬兼磨,低声道,“我可是听说,这公子的爹,可不是那位什么山庄的庄主……” 楼上的仕女虽是端坐着,然而却被脸上的红晕出卖了心事。 她竖起耳朵。 “那能是谁……”伴随着几声惊呼。 “你们说呢,还能是谁?” 一队官兵在楼前行过,声音戛然而止,然而众人遐想连篇,如一个在阳光下流光溢彩的透明泡泡,越积越大。 长街尽头,一群人跪俯在一棵孤零零的银杏树前,准确来说,是跪在一人的身后。 那衣着锦绣华贵的人物一声不吭,任由他们跪着,自己站在树下,抬着头。不知是在望天,还是在望树。 这是洛阳城一棵活了很久的银杏,比大梁朝更久远,见证了六朝的兴衰更迭,亲历了这座城池千年的风风雨雨。 终于,他看够了,嘴角勾勒出残酷的笑意。 他的手里提着一柄御赐的宝剑,剑鞘上镶玉,剑穗是金丝的——他昨夜平静地受了剑,跪谢隆恩。 他飞身落上那华贵的马车,按照皇宫来使的吩咐,坐在外面——好让洛阳看见他,让全天下看见他。 “朕要让天下人都知拥霞山庄沈放送春秋十九入宫,要与天下人分享这个喜悦。” 大道直如发,春来佳气多。五陵贵公子,双双鸣玉珂。 马车前,八匹骏马稳稳地小跑了起来。它们的胸脯上都吊着不菲的玉坠,一跑起来,便在沿途洒下叮当的脆响,彰显出马车上的人的英姿与朝气。 等候多时的众人终于看见了那位少年剑客,马车途经之处,欢呼声掌声如热浪散开,响彻云霄,洛阳城沸腾了。 仕女露出满足的神态,嘴角情不自禁上翘——此人是多么符合她所想象的江湖侠士的形象啊。 隔着很远的距离,少年剑客的眉眼轮廓便锋利得令她们头晕目眩。 那双薄唇,无情而冷酷——他会爱上什么样的女子,又会为了什么离她而去? 在她们的脑海里,一段段凄美叵测的故事正在上演着,可是很快,故事的主人公就远去了,留给她们一个翩翩的背影。这个背影会消磨她们好几月,兴许好几年,等她们嫁做人妇后,便会渐渐忘记……青丝成雪朱颜辞镜的将来某一年,她们漫步在春野时,或许会在一念间再次想到那个过于模糊的年轻背影。 面对欢呼雀跃的海洋,唯他不为所动,神情淡然,在垂首一刹的阴影里,目光中有决然的冷光浮现。 …… 洛水畔的上阳宫是被挑选的接见沈放的地方。 齐棣着朝服,头戴金色冠冕,在那轮廓坚毅的脸庞上,每一寸肌肉的走向都无比清晰。身体的主人在精准地控制着自己的一切,下巴微抬,用他那惯于俯视众生的目光,不经意打量着面前跪着的年轻人。 剑客深深垂下了年轻的头颅,谦卑地,将额头贴在光洁如镜的地面,看似致以无上的敬意和尊崇,却同样在不露声色地打量着对方。 这就是一国之君么。 即便隔着一段距离,位居人皇者的压迫和威严如龙炎,如烈阳,依旧让他沁出了热汗。 他想要做些什么,却深知,这金碧辉煌的宫殿内,看似只有他、皇帝、史官以及宫女在场,实则藏着难以估计的影卫。而在殿外,菖蒲飞长,芦荻成片的洛水之滨,围着三层武力高强的护卫,屋顶上,更是布满了弓箭手。 因此,此时他虽想做些什么,却什么也做不了。 “为何来?” 齐棣启口,声音在宫殿内回响,嗓音低沉而慑人。如昨夜的来使所说,齐棣会率先问他为何而来——自然是拥霞山庄主动献上剑谱效忠大梁。 他听见身旁的史官已是开始动笔,柔软笔触发出的刷刷声。 “剑当献天子,斩不顺命者。” 按照使者交代的,他一字一句,清晰道。 居高临下的齐棣微微点头,又问,“数日前,有汹汹剑芒自西而来,你可曾见到?” 这一问却是使者未告诉他的。他心头一沉,但并不紧张,如实道: “回禀圣上,那是家父让在下速速离开洛阳。” “噢?”齐棣露出不解的表情,“为何不走?” “既是皇命,为何要走?” 齐棣目光流露出几分玩味,“听闻你练剑有几分痴顽,你这般选择,莫非也是这痴顽的性情使然?可有别的理由?” 他默然了两秒,字斟句酌道,“家父得圣人垂青,是福泽深厚,但其却把入宫的机会让与在下,在下自当珍惜。” “确实,可惜沈昱诚当时明白,现在却不明白了。他以为自己是有恩于我,殊不知,我才是施恩者。” 齐棣忽地提到了当年,史官握笔的手骤然一顿,又继续书写了下去。 他听着齐棣说话,却好奇起来史官到底写了什么。 “你爹,不肯见我,派了你过来,临到头了,却又出尔反尔,想让你……”他忽然一顿,“你娘肯放你来送剑谱?” “娘虽舍不得,但依旧同意在下来送剑谱。” 齐棣默然,倏地道,“你抬起头,让我看看。” 他缓缓抬起头。相距有百步,齐棣只是依稀看清了五官的轮廓。 “确实能看出她……他的影子。”齐棣淡淡道。 “国师本想见你,好好跟你请罪,但被沧州的局势拖住,脱不开身,不过,也用不了几日了。” 他再次将额头扣于地面,毕恭毕敬。空气里隐隐有数声动静,如清晨露水,滴落在蕉叶上,大殿内无人留意到。 齐棣似恍然大悟,“原来如此,你定是因国师贸然伤你一事,才误会了朕的心意……” 他皱眉,非常不悦,话未说下去,但显然,等待陆红月回来的不会是封赏。 “剑谱可是在你身上?” “剑谱在在下身上,随时可亲自奉上,但在下尚有一惑,不知圣人可否为在下解惑。” 齐棣挑起了眉,史官陡然感到了压力,替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捏了把汗。 “问。” 又是扑扑响起数声。像是有人鼓起两腮,嘴巴嘟起,从口里出外轻推出一口气。 “圣上可练剑?” 齐棣沉默地看着地上的沈放,淡淡道,“你是想知道,我是否要修习这春秋十九?你看朕如今年岁几何?” 见年轻人诚惶诚恐地匍匐在地,齐棣笑了笑,继续道,“我要这大梁的天下只有帝王之师,只有天子之剑。何须亲自练剑?” “像你们这种人,有些怨气,我是知道的。”他身子前倾,用温和的嗓音道,“所以,我希望你留在宫中,能替你爹,看懂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对的,一切……” “一且都是为了一个太平盛世。” 殿外传来跃出的许多只鱼儿落回水里的声音。齐棣皱眉,抬眼往殿门的方向望去,他在上阳宫呆的时间很多,洛水的鱼跃声,是不可能传到这上阳宫内的。 史官歇笔,同样侧首看向殿外,他握笔的手腕微抬,露出雪白笔尖——竟是没有蘸墨。 洛水的方向传来震天的呐喊。原本风平浪静的水面,掀起一阵接一阵的金色的水浪。如寒铁一般的身影,密密麻麻,一步一顿跋涉在浅滩之上,在身后,还有更多的身影涌出水面。 一批埋伏在洛水对岸的死士已是泅渡而来! 齐棣此时的神情被大殿中央的年轻剑客看在眼里,后者心下一寒,心中一个声音大喊: “他都知道,他果然什么都知道!” 而此时,高大的男子提着黑铁长刀,已然跨入大殿内,他衣衫湿透,刀尖沾满了血迹,走过之处,留下了血水交融,触目惊心的痕迹。 他确实是踏着一条血路,才走到这的。 “春风似寒铁,愁杀琥珀川。” 说完,呼延东流举刀,一步跃出,跃过了犹跪在地上的年轻剑客,几滴热血溅射在了后者苍白的脸上。 昔日美丽宁静的洛水之滨,长亭之外,如今血水横流,无数尸体横陈在荒烟蔓草中,身上布满铜钱大的血窟窿。在无影弓那绝对碾压的力道和冲撞面前,虽着铠甲亦如赤身裸体。 此情此景此杀伐此寂然,亦如当年的琥珀川。 第81章 昔我往矣 ”他都知道……齐棣一切都知道!“ 剑客在心里大喊着,然而在旁人看来,他却只是冷冷望着那道迅捷高大的身影擦身而过,仿佛生平第一次见到此人。 他的手按在剑上,似乎欲阻拦那刀客;直到鲜血的热痕沿着他好看的下颚滑落,滴在地上,他也没有迈出半步。 不过是过去了一眨眼,刀尖距离齐棣,已缩短了五十步,呼延东篱看清了齐棣两鬓的白发,而齐棣则看见了刀身上最微末的光炫。 二十年前,他曾在江南看见过刀光,远不如今日这一抹,却令齐棣知道了他也是人,人就会畏死。 画面陡然生变——没人看见异变的源头在何处,整座大殿骤然寒冷了起来,呼吸皆化成了白气。 这般彻骨透体的冷,只有在大雪纷飞的隆冬时节才可能遇到,而呼延东流此时正觉得自己仿佛跋涉在冰天雪地的荒原上——他的动作渐渐变得缓慢,骨头止不住地打颤,迈出的每一步,都变得异常艰难,仿佛随时会凝固在半路。 年轻剑客轻轻啊了一声,看向那个史官。 史官提着那通体漆黑,但是毛尖雪白的毛笔,正指着呼延东流,于空中写写画画。 史官陡然一刺,呼延东流发出一声闷哼,又见那史官恣意地提笔一钩,呼延东流的刀偏了三寸。 “高,手。” 时间都仿佛放缓了,呼延东流却始终没有完全停下脚步,他走了五步,才吐出这两个字。 他身上的水珠不知何时已完全凝结成冰霜,每走一步,都要撕裂一次,而这些冰霜一旦碎裂,便融化成水,但又会很快地再次结成冰。 “别挣扎了,这只长青笔在洛水里浸润了一载寒冬,不过用了三成功力,便将你的同伴悉数禁锢,并不介意为了你悉数散出。” 听到那一身书卷气的史官徐徐说道,呼延东流的脸上保持着恰到好处的惊愕与不忿,终于停下了脚步。 二十步之外的皇帝,一脸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 “你不像他,恐怕不是呼延怒心宠爱的那几个儿子吧。” “我给你铺的路如何?” “上阳宫建好的那一日,你便有了这般计划了吧。” “无影弓?倒是我没想到的,还好,留着长青笔正好合用。” 他说了很多话,然而呼延东流却是定定望着他,奋力将刀尖对准他的脖子。 “西凉二十年前就亡了,就算呼延怒心还活着,也不会认为你就是他的继承者。” 齐棣露出同情的表情。 与此同时,外头响起密密麻麻的脚步声,看来有更多的禁卫军涌入了上阳宫,把出路围得水泄不通。战鼓擂响,宛如千军万马之势。 突然间,呼延东流身上的冰霜悉数溶解。 齐棣摇摇头,可惜道,“你若方才没有停步,也许已是走到我面前了。” “兵不厌诈,这长青笔的威力早是不同以往,能维系个半柱香便是极限了——” 呼延东流的脸,突然出现了他的面前。那是一张写满仇恨、愤怒、怨念的狰狞的面容。 原先刀气竟是从未消散,始终聚集在刀尖,刀尖扎入了柔软脆弱的皮肉当中—— 齐棣所想象的剧痛没有发生,刀并没扎入他的身上,那名史官挡在了他的身前。 在所有人反应过来前,那雪白清洁的毛笔刺入了呼延东流的胸口。 史官的眼睛大睁着,血不断从他嘴里冒出,他正欲大喊,好吸引外头的人进来护驾,却被迎面一击重拳砸上。 血溅飞了一地。满脸血肉模糊的史官按住毛笔,将其深深压入呼延东流体内,直到笔锋彻底没入血肉。 两人皆意识模糊起来。 齐棣的声音在呼延东流耳畔响起,“冷么?” “等你死透了,朕会把你的身体挂在城门上。” 刚说完,似察觉到了什么,齐棣陡然扭头,看向呼延东流身后。年轻剑客不知何时竟已来到阶前,正定定望着他。 沈放是什么时候,不再跪着了?齐棣脑中竟是先冒出这一个念头。 “你要做什么?” 年轻剑客不答,竟是提剑而上。 …… “这位魍魉兄可是出身蜀州惊蛰堂?” 那个红发壮汉歪着头掏了掏耳朵,看向沈昱诚,大声地嗯了一声。 “为何加入神武阁?” 他弹了弹手指,往腰间揩去,“因为嘈杂。” “嘈杂?”沈昱诚笑了,“一个对火器推崇备至的门派,居然嫌这世间嘈杂。” “没错,人多,叽叽歪歪叽叽歪歪地,吵的我脑壳疼,”他咧嘴一笑,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尽管欲望汹涌,可当焰火燃尽,一切嘈杂终将归为宁静。” “阁下今日就是来当那团火的么。” “嘿嘿没错,圣人希望我们干净利落地办事,我们知沈庄主必然不会拱手交出春秋阁,我们就提前替您想了个法子,包您满意。“ ”洗耳恭听。“ ”沈庄主神功盖世,一对一,我们自忖无人是对手,可我们齐齐上场,又过于欺负人了不是?沈庄主自保自然不是难事,可这些……” 他努了努嘴角,意指台下的拥霞山庄弟子们,“一旦打起来,眼红手急的,可收不住了。” “……不如就这样,我们出三个人,与沈庄主比试三场,每场两方各仅出一招。” “若我三场都赢了呢?”沈昱诚淡淡道。 “嘿嘿,那就给沈庄主送一场白日焰火,给大家欣赏欣赏几万两银子的心意,就当是烧了这春秋阁赔礼了。” “若我输了呢。” “简单,沈庄主让我们进那春秋阁里把东西都带走就行。” 沈昱诚脸色不变,“不愧是志在必得,看来不管如何,这春秋阁里面的东西,我是保不住了,你们谁先上?” “沈庄主的剑,我来领教。”睚眦说完,抽出冷刀,刀尖抵地,刺耳而尖锐,手腕轻轻一转,顿时扬出凌厉的刀气,逼得众人连连退了十几步。 他一出刀,便是煞气难掩,连同僚都不放过。 “方塬,你在这条歧路上,走得比我所想还要远。” 睚眦后仰起头,拨了拨耳边垂落的乱发,不甚在意地微眯着眼,盯着沈昱诚,“在下是过来人,或许今日之后,一向一往无前所向披靡的沈庄主该跟我学学,如何笑对人生的溃败。” “若是春秋阁毁于一旦,在下何以有明日。” “圣人是个念旧之人,你的命,他绝不会主动要。” 沈昱诚素来温和淡然的脸上浮现出难得的嘲弄之色。 “沈庄主,你的剑呢。” “手中无剑,剑意天成。阁下的这一刀,我倒是颇为好奇,不知是否有融合孤山琴音的奥妙。” 神武阁其余人的表情皆是一变。除了螭吻与睚眦走得较近,其余人和睚眦并没有私下的往来。他们只知其脾气乖张古怪,与嘲风交恶,使得一手见血封喉的快刀,出身师承等情况并不清楚。眼下听到“孤山琴音”四字,忽然恍然大悟。 睚眦居然和孤山的方家有关系…… 睚眦听到身后的窃窃私语,只是耸了耸肩,他锋利的眉尾忽地一提,提起刀,刀刃朝上,置于胸前,左手则是按在了刀刃上,闭上了眼睛。 所有人屏息以待。 倏地,他左手的每一根手指伸展到极致,在刀尖上颤按狂舞着,可是刀锋没有割破他的指尖。 同时,一阵淅淅沥沥的筝音倏地飞入了众人耳朵。 曲不成调,断断续续,忽长忽短,骤停骤转,似是将美人所批的锦绣华服扒拉了下来,再用屠刀割成了一块块精致依旧却形状各异的废布。 断雁台被笼罩在这般诡异的琴音当中。 睚眦手中的刀忽地消失了。沈昱诚的眸色终于微微一动。 无数根透明的琴弦在沈放的周围浮现,而他裸露在外的肌肤上,包括脖子,脸颊,手背等处,皆渗出了血点子。 “好密的刀气……”椒图暗暗道。 原来这就是睚眦刀法之快的真相。 “这是赎罪么,乱山琴谱被毁了,这些年你居然创出了这般琴刀……”沈昱诚喟叹道,“你在武道上有过人之才,这春秋阁交予你,你不意在毁它,倒是能发挥大用。” “沈庄主,你错了,在下来此,除了是为圣人办事,不过是想借你的剑一死罢了。” “……” 此言一出,所有人神色陡变。 “在下生平,除一人之外,最恨剑客,能死在天下第一剑客之下,也算是抱憾而亡,这样,便可死不瞑目,化作厉鬼而活了。” “……你,”沈昱诚嘴角微微抽动,“好大的怨念,化作厉鬼有什么好处?” “生时见某人痛之恶之,却依旧下不了手杀之,不如死了当个厉鬼,日夜纠缠,片刻不离,折磨其一生一世。” 睚眦直言道,众人却是越听越糊涂,都觉得此人怕是脑子有点问题。 “所以,出剑吧。” 第82章 杨柳依依 二十年前。江南,柳镇。 无数的柳絮像千万只白色或黄色的蝴蝶,在整座小镇里飘荡。一条细细的河,叫做柳河,蜿蜒过镇,水缓处,水面落满了柳絮,水急处,依旧清晰见底。 骑马原来也会是一件累人的事——单骑行了千里,独身南下的齐棣暗叹道。还好这柳镇的春光没有辜负他。此时的他,并不知道他会在这不过百户的小镇逗留一整个春天。 捏紧了缰绳,□□那匹骏马缓了缓步子,徐徐拐入镇里。突然,他眼前一亮。 路旁,春草萋萋,一个青衫女子托着晒坐着,微微垂着头,似在想着心事。 她的倒影在水里微微摇晃,春风拂过她的乌发,自有一番天然去雕饰的风情。齐棣不小心低头瞥了一眼,便已醉了。满镇柳絮蒙住了他眼,而这少女的一抹倩影却蒙住了他的心。 她的身子是那般娇小,哪怕是缓步的骏马,依旧是眨眼间越过。 齐棣的目光跟着她,身子不自觉地侧了侧。 女子明明是看也没看这路过的男子一眼,倏地嫣然一笑,轻轻道:“看路。” 这一笑,甜到齐棣心里去了——江南的女子便是这般吗?丝毫不觉自己的神情有多么失态,他只是蠢蠢地吐出了个字,“我……” 而下一秒,他就被粗暴地拽下了马,踉跄着风雅尽失。 他猛地回过神,尚未看清是何人胆敢如此对他,下一秒,屁股就挨了重重一脚。 他何曾遇到过此般对待? 愕然着爬起,狼狈和屈辱感尚未涌出,甚至尚来不及抹去脸上的草渣和泥点子,一把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哪儿来的不识相的公子哥?”拿刀的男子沉声道。 经这一提醒,满目怒色的齐棣将到嘴边的话憋住了,同时,忍住看向旁边那女子的冲动。 她还是保持着先前的姿势,抱膝踞坐着,事不关己般欣赏着满镇春色。 刀客的刀稳稳搁着,眼神漠然,“差一点,你这匹畜生就踩到本爷了。” 春光烂漫,脑海里依旧回荡着那女子的笑声,齐棣却感到了一种骨头深处的寒冷。 刀锋冰冷,他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哆嗦。 他知道,自己若还有丝毫保留尊严的企图,那等待他的结局只有一个。 可他说不出求饶的话。 刀客见此人目光复杂,时而带着杀意愤恨,时而又软弱痛苦,不禁感到好笑。 “是哑巴?” 齐棣感到一只肮脏的浑浊的手捏上了他的下巴,迫使他张大了嘴。 春风自河边掠来,带来了一缕女子的香气,齐棣的心更冷了——那个女子果然还在一旁,也许就在看着这场好戏。 若不是…… 他捏紧了拳头。 若不是还有大业在等着他去开创…… 为红颜一笑,怒而抗之,引刀成一快,又何妨? “慢着!” 女子稍显凌厉的声音骤然将他拉回了现实,他只看见面前刀客的巴掌停在了空中。 “这……萧姑娘,我只是教训一下这不长眼睛的小白脸……” 女子的声音又带了几分笑意,“他模样生得不错,本姑娘不喜你打他脸。” “这样啊,那,那我让他跪下来磕个头?” “这就不关我的事了。” 不关她的事……没错,是我鬼迷心窍,多看了她一眼…… “喂,算你这小白脸运气好,有萧姑娘替你说话,你可知道我是谁?” 齐棣生硬道,“不知。” “你来这柳镇,不知道我是谁?” “大梁疆土之广,城镇之多,来这柳镇来就来了,为何要知你是谁?”那你可知我是谁 刀客不屑与他多言,又是一脚踹上,齐棣仰面栽倒,疼痛告诉他,他的肋骨断了。 他咬牙道,“官道上伤人,眼中可有王法?” 女子蛾眉微微一挑,终于对这面生的男子起了些许兴趣,一双明亮的琥珀色眸子扫了过来。 齐棣背对着她,狼狈地用手撑着地,看不见她的表情。 刀客有些意外,笑道,“你说什么?” “我问你,眼中可有王法?” “看来你还真不知道,这柳镇是什么地方。” “这……”齐棣还是想说,不管是什么地方,大梁法纪严明施行,岂有例外?却见那刀客高高抬起了刀。 “萧姑娘,天底下,模样好看的男子多了去了,再说了,你前几天不还说这世上一个入你眼的男子都没有么,我看,直接给他个了断罢了。” “谁要你多嘴——” 那女子的话还没说完,空中响起金石之音,刀客手中的刀竟是脱手飞了出去,直直落入了河中,沉入浅浅的河底。 女子一怔,笑了,发出哎呀一声,却是立刻看向了来人。 一袭白衣翩翩的剑客立在柳树下,丰神俊朗,脸上挂着笑意。方才正是他贸然出手,拦下了那刀。 “虽然不知道阁下与这公子有何恩怨,但一言不合就要杀人,这般蛮横的行径,沈某可是绝对不会袖手旁观。” “沈某?你是……”刀客狰狞的表情忽地一愣,目光落在对方的剑上,“哎呀,呓语剑沈昱诚,你还真来江南了!” 他连自己的刀都顾不上捡,便径直朝沈昱诚走了过去。齐棣捂住腹部,强忍着疼痛,扭头看向身后的女子,终于看清了她的面容。 顾盼之间,摄人心魄。 他记得她姓萧,而她有一双琥珀色的眸子。 “萧,萧姑娘……” 是……是那位出逃的东海赤城的女子?! 他看着她,可她却是遥遥看着那剑客,沉默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 一个月后。 在沈昱诚的武力逼迫和齐棣暗中的纵横捭阖之下,霸据柳镇已有一年半载的刀匪们赶在官兵到来前,仓促逃走。 “怎么,还闷闷不乐的。” 沈昱诚的笑凝固了,本要落在齐棣肩头的手也僵在了半空。他意外看见齐棣眼神中那一丝冷漠,甚至,可以说是傲慢。 “抱歉……我又忘了你不喜与人过于亲近……是沈某唐突了。”沈昱诚尴尬地把手放在了凉亭的栏杆上,假装在看亭外水里的游鱼。 “说什么呢。”齐棣摇了摇头,“我……”他尚未表露自己的身份。 “我知道你做了什么,放心,对你的身份我虽有几分猜测,但不会问,不会查,更不会说出去的。” “你……”齐棣眉头微蹙,却看见沈昱诚温和坦然的笑容,然而下一秒,沈昱诚的目光突然呆住了。 他脸色一变,竟有一丝慌乱。 齐棣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看见那在桥上立着的婀娜身影,恍然大悟。 “都跟到这了,还躲着她?” “嗯……”沈昱诚苦笑道,“真是麻烦。” “你该知道她是什么身份吧。” “嗯……” “你是因为这个才……”齐棣不相信沈昱诚会看不出萧念锦对他的几分心意。 “自然不是,我……我只是……”沈昱诚语塞了好几秒,“你不觉得,那一个雨夜,我们三人泛舟湖上,放歌大笑,饮酒论道,格外快活么。” 沈昱诚不是傻子,一个月的相处,怎么会看不懂齐棣看萧念锦的眼神。这般骨子里透出自负和傲慢的男子,在看着她时,眼中只剩下柔软。 沈昱诚自己并非会对什么人一见钟情的男子,但也知长期以往,他必然会不可避免地深爱上萧念锦。 他至少可以挣扎着再撑一段日子,齐棣却已是泥足深陷了…… 于是乎,他只能在萧念锦面前装傻。‘ “不告而别也许是最好的办法。”齐棣轻轻道,仿佛只是随口一说。 “不告而别?”沈昱诚重复道。 “不舍得?你心里还是有她的。” “不不不……我……” “你们背着我在说什么?”萧念锦踏入亭中,冲两人盈盈一笑。 “萧姑娘,你说我们三人结拜成兄妹如何?” 说完,沈昱诚顿时感两道凌厉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蕴含的情绪复杂而诡异。 “哈哈,”他抬手抓了抓自己的后脑勺,“随口一说,随口一说,不愿意就算了……” “我才不要同你们来什么‘不求同年同日生,只求同年同日死’那一套,天底下的男人果然是一般幼稚。”萧念锦眼尾挑起,不屑道,飘飘然走了。 明明刚来,听到沈放这句话,却急急忙忙走了,这不是逃是什么? 沈昱诚分明瞥见她眼底那丝倔强与不甘。 身旁的齐棣却是一言不发,抬眼看斜阳西沉。两人都不会知道,萧念锦随口的一言竟是一语成谶。 像被揉进了一个叫江南小镇的角落里,绵绵春雨一直下着,回头看,三人在柳镇的故事早已变馊变臭。 …… 二十年后,沈昱诚和齐棣同年同日死。 眼睁睁看着沈昱诚在自己怀里断了气,往事的重重如碎片割裂着萧念锦的记忆,却倏地失了魂,如雨而落的泪在她脸上划下一道道血痕,极为可怖。 “是我害死的他……是我害死的他……”她像痴魔了一般大喊着。 在她对面,椒图跪在雨中,死死拽着沈昱诚衣袖,嚎啕大哭着。 第83章 今我来思 暮春,拥霞山庄。 “吃药。” 沈放撑着身子坐起,看着面前捧着药碗的青霭,胸口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记忆中某些画面争先恐后地涌出,像是深井里不断冒出的淤泥。 他死咬着牙根,双手抱头,竭力按压头颅,手却被青霭一下子抓了下来。 两人怔怔对视了数秒,没想到彼此的面容竟在短暂分别的两个月里生了些许陌生感。 “二师兄,我……” “师弟们看见你摔倒在山路上,带你回到山庄后,你又晕了过去,这一路,你辛苦了。” 沈放想起,他离开洛阳后,一路快马加鞭,日夜兼程,换了四匹马,在第十个日夜里赶到下栖。 离下栖尚有一日路程时,他便远远地看见拥霞山方向直插云霄的滚滚黑烟。 山火肆虐。 紧接着,一场声势浩大的暴雨骤然落下,将整座拥霞山笼罩。 而等他终于赶到下栖镇时,黑烟弥漫,满目劫灰。他一边咳,一边往山上赶去。 画面戛然而止。沈放手里多了一丝冰冷坚硬的触感,他目光落在药碗上,没有半分犹豫,仰头饮尽。 药水的苦味让他那犹悬着的灵魂渐渐落定,踩在了坚实的地面。 “岐黄坊来人帮你看过了,你体内有什么东西在吸取你的精血,所以体质此刻极虚,这些是些补气生精的药,每日都要喝。”青霭关切道,“至于那东西……” “来日方长,不急一时。”沈放淡淡道。 听到这,青霭便知沈放对体内那东西的存在颇为清楚,没有再细说下去。 沈放闭目养神起来,青霭则端坐在一旁,两人默契地没有多言。 一炷香后,沈放睁开眼,下了床,披上外衣,推门而出。 院内是满地残红,沈放坐在廊下的藤椅上,看向青霭,后者已是做好了准备。 “说吧,那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顿了顿,“二师兄不会是要告诉我,就凭神武阁那几个人,能逼得我爹内力用尽,气竭而亡。” 沈放语气之平静,青霭听得惊心动魄。 “师父……似乎体内本有旧伤。” “旧伤……” 沈放喃喃重复道,目光飘远了,“我出生以来,他就甚少与人斗武,能让他受伤的,只有昆仑那一役了。” “师弟,你以为是祝巫……” “接着说那日的情况吧,二师兄。” 青霭见沈放神色没有激动,语气依旧平静,迟疑了片刻,开口了。 “第一场,师父胜了睚眦的琴剑,并在其一心求死之下,被迫重伤其经脉,使之昏迷;第二场,师父胜了魍魉的掌法;第三场,神武阁出战的是椒图。” 沈放微微抬眼,青霭以为其有话要说,等了数秒,才接着道。 “她的剑纯粹却凌厉,两人出剑极有分寸,所有人都看得入神,然而……” “然而什么?” “花落下枝头的瞬间,师父突然就断气了。” “……” “花既然落下枝头,便是师父剑气尤胜一筹,可是……却发生了这种事,椒图当时已是收了剑势,却是发现师父断气了。” 青霭顿了顿,“她神情惊惶,难以置信,还,还哭得那般伤心。” “夫人提着剑赶来,想杀椒图,不知为何,最终却没有动手。” “当时椒图崩溃,睚眦昏迷,为首的魍魉执意乘此机会拿下春秋阁,夫人和我们死守着,一步不让。” “混战中,双方僵持不下,神武阁的人突然撤退,紧接着,山下传来了爆炸声,火就烧了起来。” “火势山上蔓延开来几乎是一瞬间的事,所有人无路可逃。” “灭火的灭火,救人的救人,但已是徒劳……” 青霭说到这,已是哽咽。 “后来,万里无云的晴天,却是突然下起了雨,对么。”沈放轻轻提醒道。 寂然间,青霭将情绪克制住,点了点头,“从未见过那般磅礴的大雨,如泉水流泻。山间溪流涨水,漫上了河堤,一下子淹了整座山。” 又是一段漫长的叫人不知所措,令人窒息的沉默。 “我知道了,暴雨,应是灵蛇沼那位出手。二师兄是有问题问我?” 青霭一怔,意识到沈放看似对周遭的一切漠不关心,实际上,他的感官无比敏锐,自己的一举一动已无意间都会将心思暴露。 “其实也不是什么急事……” “问吧。” “几日前,太子继位的消息已传遍了大梁的七州……” 沈放那张仿佛戴着面具的脸终于有了些缝隙,他倾了倾身子,双手交握于膝前,眼神明暗不定。 “二师兄想问我,我是否跟齐棣之死有关?” 不待青霭开口,他接着道,“进宫的那人不是我,是易容成我的样子的方堤,没想到,他们居然刺杀得手了……” 青霭神情古怪起来。 “难道……”沈放双眼微眯,看向青霭。 “据说是国师弑君谋反。” “陆红月弑君不,这不可能。” “可他是在杀死齐棣后背当场抓住,万箭穿心而死的……” 沈放不死心,“当时就没有别的人么?” “据说齐棣早有准备,是有意瓮中捉鳖,将西凉的余孽一网打尽,当时上阳宫外,确实死了很多西凉的人……” “死的人里面有呼延东流和方,不,沈放么?” 青霭看着沈放的眼睛,摇了摇头,“也许,陆红月他与西凉勾结?” 不可能这绝对说不通……沈放心道,但是没有说出来。 “陆红月假死过一次,确认死的尸体是他么?” “不会有错,听说宫内,是用他豢养的鲛人亲自辨认的,他以自身血肉喂食,那些鲛人识得他的血。” 沈放沉吟良久,淡淡道:“呼延东流本想挖出我的眼睛给方堤,我被救出后,又被他抓住了,然而,他却让我走了,回来的路上,我一直不明白,他为何让我走。” “这样看来,也许他最后得到了陆红月的相助?” “可凭陆红月的本事,尚当场毙命,呼延东流和方堤在齐棣早有预料的情况下,是怎么全身而退的?” 青霭无言。 沈放用手指捏住了眉心,揉压了起来,思绪如同落花飘零,掩埋住他疲惫的身躯。不知不觉,他睡着了。 转眼,两个月过去了。 上清观的道士没有走,在这两个月里帮着山庄弟子们重建拥霞山。 两个月里,沈放除了吃饭,睡觉,什么都没有做。所有人都知道,在他看似平静的状态下,是一种远比悲伤更可怕的东西。 麻木。 他活在将死未死之间,活在过去与未来之间,唯独脱离了当下。旁人不敢打扰他,他也不会主动开口,一日比一日沉默。 椒图留在了山上,无人同她说话,但是和对沈放的态度浑然不同,山庄弟子们只是对她满怀敌意。她执拗地留了下来,自己在后山搭了个草棚。 萧念锦终日在沈昱诚书房里呆着,不曾迈出房门一步。 眼看着她们心魂的火焰一点点灭了,她们把自己藏在了绵长的寂静和晦暗的灰影当中。 七月都快过去了,沧州战事结束的消息才传来。北荒伤亡惨重,撤军百里。 已是深夜,独坐房中的沈放忽然想出去后山走走。 夏夜,树林里的蝉鸣极响极密,几乎淹没了他。漫不经心地,他的手抚过途经的每一棵劫后余生的树。 一个小石头突然砸在了他身上。他望向那处灌木,有窸窸窣窣的动静从里面传来。 他拨开灌木,往人迹罕至的密林里走去,似曾相似的情绪忽地涌上,上一次,是在明媚的秋日。 远远地,看见山涧的水潭里泡着一个硕大无比的白影,尖喙搁在岸上,一张一合,垂头丧气的,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 北冥鸢习惯了北方的气候,南方的夏日对它来说极为难捱。 岸边,依旧是一身灰色布衣,庄离嘴里叼着一根草,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沈放。 沈放刚迈出第一步,庄离便站了起身,身影模糊的刹那,下一秒已是飘至沈放身前。他握住沈放的手,像猫一般用下巴蹭着沈放的手掌,“本是想直接去你院子里找你,经过后山时,无意间撞见你娘和那位萧姑娘在一起,谁知又看到你大晚上跑了出来,怕惊扰她们,便把你引到这了。” 他顿了顿,闭眼低声道:“我都听说了。” 沈放用手掌轻轻摩挲着庄离柔软的脸庞,竭力让自己不去想对方目光中的哀伤。 庄离似想起了什么,抬起头,对上沈放的眼眸。 “怕我是假的?”沈放努力让自己的语气轻松起来,却发现难以做到,不得不垂下头掩饰着自己的痛楚。 两人额间相抵,呼吸交织在一起,双唇不带丝毫情玉地轻触着,磨蹭着。 “在沧州得到消息时,我差点就什么都不管就往洛阳赶去了……后来,又听说……你一直都记得,你还有我的,对么……” 庄离把沈放死死抱住,仿佛深怕他会像碎屑一般坍塌。 沈放点了点头,把头埋入庄离的肩上,想笑,却终于哭了出来。 在庄离面前,他那一层无形的壳彻底消散了。他的哭声压抑而沙哑,像是一匹垂死的动物。 任由庄离轻抚着后背,他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稻草般,狠狠,用力地宣泄着内心的不安与悲痛。 不知过了多久,他在庄离的怀里渐渐平静了下来。 两人走出密林,来到山坡上,看着繁星满天的夜空,躺了下来。 “庄离,我想知道这一切的真相。” “你想要真相也好,想做什么都好,我呀,舍命陪君子。” “话给我收回去。” “我,我,我收回去了。” 庄离的手在空中慌乱地抓着,似把什么东西捂回了嘴里。 沈放绷着的脸一下子松了,俯下身子,贴着庄离耳边道,“不论发生什么都陪着我?” “不论发生什么。”庄离掏出那把短剑,在手中把玩着,“这难道不是你给的定情信物么?” 沈放默然,目光落在那把短剑上,“其实,它是拥霞山庄六把名剑之一……我当年贪心,要了两把剑——哎!” 话未说完,他被庄离轻轻踹了一脚。 “我说错什么了?” “贪心。” “贪心……诶?啊!阿离,贪心不等于多情……我错了,我发誓我——” “你叫我什么?” “不喜欢么……那我不叫了。” “不,就叫这个。” “阿离?” “嗯呢。” “阿离……我好喜欢你。” 第84章 再次下山 练剑的时候,沈放意外地发现,椒图出现在了他的院子里。 她消瘦了许多,脸上的面具显得没那么贴合。 “为何还戴着面具?” 这是这么多日,沈放同她说的第一句话。 “有疤。” “觉得丑?” 椒图看了他一眼,顺手就把面具取了下来,一道自眼睛蜿蜒到耳边的紫色□□像蜈蚣一般狰狞。 “如何,比你手臂上那个可是丑得多?”椒图淡淡道。 “确实,不过我不在乎,你也不该在乎。” “可惜,意识到这点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沈放收剑入鞘,朝天上望去——白云逃也似地散了开去,整片山庄瞬间亮了起来。 “你练这一剑练了很久。” “拜北荒妖女所赐,看似练剑,实为自救,不过效果确实不错。” 他顿了顿,“倒是你,为何不用剑了。” “不用便是不用了,没有那么多为什么。” “如果你是把我爹的死算在自己头上,大可不必。” 椒图的脸隐于阴影中,沈放看不清她听到此话的表情。 庄离突然出现在墙头,怀里还抱着一只猫,“呀,萧姑娘,别来无恙。” 沈放冲庄离抛去一个暧昧的眼神,庄离怀里的猫恰到好处地发出“喵”的一声,似是代替庄离做了回应。 椒图颔首道,“别来无恙,庄公子在沧州时,可有看见一位使青光软剑的女子。” “有印象,可是你们神武阁的人?据说是逃了……”庄离揉着圆滚滚的猫脑袋,支起一根手指,抵着右脸,若有所思道。 “昨日已得到消息,新皇撤了神武阁,嘲风、睚眦、螭吻等人皆不知所踪。”一个温润的声音在院外响起,青霭走了进来。 椒图怔了怔,退了数步。她失去了椒图的身份。 “我听夫人说,你本名是姓萧,对么,萧姑娘。” “萧莫梨。” “我听陆英说了,萧姑娘这一路除了将她留在身旁,并无恶意,甚至替她化解了诸多危险,萧姑娘既是已脱离朝廷,大可不必这般拘谨。” “已逗留数月,今日本是来请辞的,但神武阁既是不复存在了,如沈公子当日所说,天大地大,何处不可。” “要走,为何要把剑留在这?”沈放突然道,“我和阿离看见你把梨花枝埋在了后山。” “若是舍不得,为何不留下,爹若还在,定会留你在山庄,你的剑已算是世间一品,就此弃置,不可惜么?” 沈放听上去竟是有些咄咄逼人。 萧莫梨不知似想到了什么,身子竟是轻颤了起来。 “萧姑娘若是觉得自己曾是神武阁的人,曾替朝廷对付拥霞山庄,因此内心有愧,更是不必。” “我大师兄李无恨尚活着的事情你或许也有听说,对于他,我们师兄妹三人,尚是没有一日不盼着他回来,还有,” “你若是看着我不舒服,我很快就要下山了。”沈放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最后一句才是关键。 “下山?”青霭讶然,“眼下时局不稳,西凉那边突然又有了蠢蠢欲动的苗头,北荒心犹未甘,你这会下山是要做什么?” “正是因为西凉那边蠢蠢欲动,北荒心犹未甘,我才要下山弄个明白。”沈放看向青霭,“师兄,你也知道我爹的死,不是纯粹的偶然。” 他的语气郑重起来。 “我这次下山,一是要找到呼延东流和方堤,把当日刺杀之事问个清楚,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二是要找到南宫负云,借助无相楼的势力调查一些旧事;第三件事,若是遇上大师兄,便带他回家。” 听到这,青霭心知没有挽留的必要了。 “那你是和这位……庄公子……你们两人一起么?需要我陪么?” 尽管已经对两人的关系了解了有一段日子,青霭将庄离和沈放相提并论时,依旧会局促——他至今忘不了那日他问沈放庄离的身份时,一向内敛藏事的沈放说出的话竟是直白坦率得令他语噎:“阿离么,他是我的人。” “你若要一起下山,三人有个照应也好。”沈放强调“三人”,灿然道。 “……呃,山上事情还很多,我还抽不开身……” 沈放和庄离相视一笑。 “那二师兄就留在山上,照顾好我娘还有小师妹,我们呀,会赶在过年前回来。” 似想到了什么,青霭不经意瞥了萧莫梨一眼,轻轻道,“春秋阁的事……” “我明白,等我回来。”沈放顿了顿,“二师兄,你放心吧,我已经不是那个只懂练剑的沈放了。” “师弟……”青霭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盛夏炎热,绕山风吹入院内,送来几缕聊胜于无的清凉。 “如何,萧姑娘,考虑得怎么样了?” 萧莫梨似从往事里醒来,怔了片刻,笑道,“愿两位此次下山,无往不利,不再像上次一般。在下还有一些私事要处理,顺利的话,他日定当在此重聚。” 第85章 孤女莫梨(番外) 孤女莫梨按照先母的遗愿,逃出了那个水深火热的家,一路西行前往青州。 寻常人两个月的路程,她却走了整整一冬一春,等她终于来到下栖时,已是初夏了。她衣衫破旧,满脚污血,身上散发着挥之不去的馊味,可内心却是亮堂的。 她要上山求剑。 她特意在入下栖镇前,在溪边清洁了身子。洗尽尘土后,水面上,她的面容渐渐清晰,若不是因为右眼下方有道炙烤后留下的肉疤,她本可安慰自己,“只是不漂亮。” 微风拂过水面,她的心事也泛起了涟漪。 远处传来马车驶过的声音,莫梨如被催促着一般,加快了动作,穿好衣服,匆匆朝下栖走去。 她方入镇上,便看见道旁停着一架马车,一名男子正带着一娇俏的女孩从马车上下来。 天底下竟这般巧合,那同时也是沈昱诚带陆英回山的日子。 “你到了山上,就是小师妹了,你的大师兄,二师兄,还有我那儿子沈放,是你三师兄。” “师父,我会永远是小师妹么” “这可不一定,不过你会是无颜剑的主人。。” 一道闪电打过椒图的心——她愕然。 “无颜剑?” 三个字在莫梨的心里激起了惊涛骇浪,她一字一句听下去,只觉心如死灰。 “嗯,这是一把禅剑,它虽不及其他剑英武善战,但是名气却是传得很远……”沈昱诚知自己无需在一个丫头面前说得太多,收住了口,“陆英,那是你师母和你三师兄。” 黯然神伤的椒图在恍惚中看见一少年像个小兽一般奔至二人面前,后面跟着一位容貌极美的年轻女子。 “天下第一美人”的大名早又耳闻,虽然萧念锦已离开赤城十余年,但是她的事迹,对赤城万千年轻女子来说,早已成了传奇。 摆脱了进宫的宿命——多少年来只她一人。虽然无人知她到底如何闯过那道关卡。 “哟,你大师兄也在,难得啊,你大师兄昼夜不休的练剑,你上山了可不要缠着他。”沈昱诚打趣道。 沈昱诚很和善。莫梨转过身的一瞬间,忽然鼻子一酸。她不自觉代入了陆英的身份,想象沈昱诚是在和她说话。 “爹,这就是无颜剑未来的主人?”少年沈放说话的语气像个大人。 “沈放,会不会说话,你小师妹叫陆英。” “三师兄好!”陆英甜甜一笑。她很聪慧,一下子记住了方才沈昱诚随口一说的事。” 陆英见到萧念锦,则是杏眼圆瞪,惊叫道,“师父,这位大美人就是师娘么!” “哎……是是是,就是你师娘!”沈昱诚正要纠正,见萧念锦掩嘴偷笑,便跟着附和道。 “师娘好!” “叫陆英是吧,你也是个小美人呢,长大了必然是个大美人。”萧念锦道。 在一旁沉默的沈放蓦地插话道:“思美人之美,朝暮化为脓血,百年化为白骨。唯剑道也,一眼万年。” 远处,本已走远的某个弱小的身影顿时一滞。 “臭小子,说什么呢?”沈昱诚瞪视着沈放。 萧念锦一把捏住了沈放的脸蛋,揪着不放。 “诶,我错了我错了,娘,疼疼疼!” 陆英懵懂道:“师兄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好不容易挣脱萧念锦“毒手”的沈放揉着右脸,没好气地嘟囔道。 “怎么跟你师妹说话呢?”萧念锦教训起了儿子。 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莫梨的眼里盈着多余的泪光,却是笑得神采飞扬。 她听清了沈放的话。 其实,不好看也没关系。不需要无颜剑,她自可练出自己的剑。剑道也,一眼万年。 椒图也好,莫梨也罢,世间只有一抹梨花笑。 第86章 无相本相 “楼主等你们多日了。”一个老仆将沈放庄离二人领入楼内,示意他们在厅内稍候。 无相楼接待外人的厅堂不大,想来也不会像拥霞山庄那般,逢年过节江湖大大小小门派上山送礼,将山庄外厅围得水泄不通。 此时此刻,忆起往事,沈放意识到那些人或多或少都是想进入春秋阁看看——说不定哪次,沈昱诚心情大好,开了先例,便让人进去参观了呢?毕竟那些壁画的后面,全是刻着失传已久的武林绝学,是沈昱诚花费了许多年的心血,才得以保存□□的。 南宫负云突然从门外走了进来。 沈放和庄离同时皱眉。他们分明记得那老仆是从绕到厅堂后出去的。 “诶,我这无相楼每一条路都是相通的,习惯就好。”南宫负云笑了笑,解释道,“多日未见,你们气色可是比我好多了。” 沈放和庄离恍悟,随即盯着南宫负云的脸。 脸皮厚如南宫负云,见沈放目光古怪,庄离忍俊不禁,也不免有些尴尬。 “你们来是说正事的吧。” 他生硬道,保持着散漫的步子,踱到首座的高椅上,一屁股坐了下去。 庄离收住了笑意,“南宫姑——” 他的后半截话被南宫负云的目光杀了回去,耸了耸肩,改口道,“南宫楼主,你脖子上那是什么?” 南宫负云脖子外围套着一圈木制的领子,缝隙里嵌着一根根细小的木楔,起固定的作用。似乎只有取下来,那脑袋就会当着所有人的面歪倒在胸前,甚至直接滚落。 不等南宫负云开口,沈放道,“你在乌有峰上受的伤比我想的要重。” “你小子是不是还以为我死定了。”南宫负云嘴角一翘,“你们是不知道那在殿内偷袭我的是个什么怪物,我这辈子,倒是第一次受到性命威胁,若非它是个怪物,脑子不太好使,我还真就身首异处了。我这孤家寡人一个,留下了家财万贯,也不知道便宜了谁。” 他的手指轻扣茶盏,“脱身的时候只是伤了脊骨,伤口再深一点,我今日怕是要躺着见二位了。” “这东西你做的?” “做这东西的人,你也许见过。”南宫负云冲沈放笑道,见沈放不解,接着道,“化霜手和西凉的合作结束了,我给钱办事,请他看了看我的伤,沈放,你不会怪我吧。” 南宫负云显然并不关心沈放会不会怪他,不过是随口一道。他见沈放沉默,又道: “怎么,你来这不就是想问那日洛阳的具体发生了什么?我是个商人,我可以给你一些可靠的消息,但你也需要给我一些有价值的东西。” “第一,洛阳那日的经过;第二,呼延东流的下落,他的打算;第三,李无恨的下落。”沈放顿了顿,“除了春秋十九,你要的其他东西,我尽量。” 南宫负云笑了,“你当我是天下人肚子里蛔虫?” 说话时,又瞥见庄离面露不悦,但很快消退,便打趣道: “看你明明要发作,为何又忍了下去?” “本想着也算是共过患难了,没想到南宫楼主还是在商言商,但转念一想,你是被我们所累受此重伤,也没那么气了。” “别自作多情了,决定跟着你们的是我,我从不让别人替我的选择承担过错。倒是你,”南宫负云顿了顿,“你只是陪沈放来?你就没有想从我这知道的东西?” “没——” “诶,别急着回答,我想想啊,你师父,你师兄的下落,你就不好奇?” “你知道他们在哪?”庄离不掩目光中的迫切,盯着南宫负云。 “你还真是小巧了无相楼的能耐。不过,你说的对,在商言商,拿消息换消息。” “消息,跟北荒有关?” 听庄离的口气,似乎认定这场风波里,无相楼也起了浑水摸鱼的作用——区区一年半载,江湖各大门派没落萧瑟,拥霞山庄庄主死于神武阁手,而那高高在上的始作俑者竟死于一直以来忠心耿耿的左膀右臂的背叛,实在是匪夷所思。 而无相楼,除了南宫负云自己跑到乌有峰上送死以外,不仅安好,还有壮大之势。树倒猢狲散,原先各派无足轻重的那帮弟子们纷纷投靠南宫负云,愿意为其做一些琐碎肮脏的活计。 对上庄离狐疑的目光,南宫负云摇了摇头,不屑道,“我知道北荒攻城之时,你在沧州起了不小作用,那是你师父派你去的吧,也知道明明应该在沧州的国师陆红月,竟是神不知鬼不觉跑回了洛阳,还转眼就成了一具尸体。此外,不是很关心。” 庄离在他眼中看不见丝毫心虚,猛然间想起自己还称其为南宫姑娘的那些日子,反倒是有些不适。 “我想知道的,是跟你师父有关的事情,你师父一向很神秘,无相楼关于他的记载只有寥寥几笔,但是据我所知,他至少已在江湖上活跃几十年了。” 他作好奇,“你师父是长生不老的妖怪么?我有几个属下曾领教过他的风采。” “我师父只是比常人衰老得慢一些。” “这点,沈放颇为了解吧。” 两人齐刷刷看向沈放。 沈放点点头,“我娘之所以衰老较常人慢,是因为她体内有东海赤城鲛人之血。” 他突然想起庄离所说的,他师父对自己亲娘的心意。 “我从扶桑诸岛回来的船曾带回几本古籍,上面记载,鲛人之血,只需三滴,便可让枯木生花,是有些夸大,不过也可见这血的神奇,只是,难道你师父也是东海赤城人么?”南宫负云又问庄离。 “我不知他是哪里人。” “你从不好奇?” “你告诉我他们在何处,我知无不言,因为我师父从未做过说不得之事。” 厅外突然响起凌乱的脚步声,来者其中一人似乎刚学会走路一般,轻一脚,重一脚,沈放和庄离同时朝院内看去。 一个面色苍白,瓜子脸的少女正拉着一个双眼缠着黑布的男子往前小心翼翼走着。女子的五官虽没有变化,但是显然失去了雾茧影响下的成熟气质,恢复了少女才有的天真娇憨。 她侧着身子一边走,一边目光专注地盯着男子脚边,生怕那蒙眼男子被突然绊倒,以至于转过身看见三人时,赫然一惊。 察觉到她手心的一颤,男子开口,也有些紧张,“怎么了?” 南宫负云笑了笑,冲用目光向他求助的少女轻轻道,“这有客人,你们去别处走。” “啊,是,还请南宫楼主恕罪,在下和宁姑娘这就走。” 沈放的目光一直没离开过那个男子——他心里想,同样失去了妹妹的南宫负云,一定能理解方堤吧。 待两人走远,南宫负云看着神情柔和了许多的沈放,“在连云城,我说她没救了,算我有眼无珠。” “谢了。”沈放感激道。 “有何可谢,人是你救的,也是你托我照顾的,眼下她能吃能跳,你可以带她走了。” 沈放摇摇头,“我看她挺喜欢你的。” “何人不喜欢我?” 沈放失笑,又道,“方堤是怎么瞎的?你救的他?” “我哪有这本事,救人的可不是我,是他,你问他去。” 听南宫负云的语气,这人已经在一旁很久了,然而沈放和庄离都未意识到厅内除了他们三人,还有别的人。 “师兄!” 庄离率先看到屏风后的人影,叫了出来。 那人影不紧不慢地踱了出来,正是许久未有消息的嘲风,他冲两人点点头,“你们刚说的我都听到了。” 他看着沈放,“我本就受睚眦所托,方堤若是陷入危险,便出手留他一命。春分那日,我一直藏身在大殿内。西凉所谋之事早就败露,就等着呼延东流和方堤自投罗网了。” “方堤提剑近身,反被齐棣身后墙壁机关里的毒箭射入双目,情势危急,我不得不出手了。” “齐棣看见你了?” “用了惊蛰堂的烟雾丸,应是没看清,不过最危险的还是出宫的路上,城墙上早就布满了弓箭手,还好我提前借了南宫的玲珑甲一用,才护住了要害,成功逃了出来。” “这么说,你走的时候,没有看见陆红月,齐棣还活着。” “当时其实还有一高手与我同时现身,浓烟当中,我看不清他的样貌,他应是去救了呼延东流。”他敏锐地瞥见庄离神情的一丝变动。 察觉到嘲风的目光,庄离啊了一声,“救呼延东流的应是我爹。” “你爹?” 庄离把连云城和乌有峰上的事告诉了嘲风。 “脱逃的犯人居然是灵蛇沼的苏厄……他居然是你爹……”嘲风眉头紧锁起来,“北荒那帮人之所以放火烧天牢,应是师父出的主意,我本以为只是单纯的声东击西而已,难道是有意为之?” 庄离的脸色忽地惨白了几分,似乎被脑中什么念头惊扰。 嘲风有些黯然,“我本想着寸草计划被挫败,圣人无碍,便护着方堤走了,谁知……” “本应在沧州的陆红月,在你和苏厄走后突然出现了。” 真的会是陆红月杀的齐棣么 场上四人不约而同地在心中问起自己。 南宫负云率先打破了寂静,“你第一个问题,嘲风已经解答了一部分;第二个问题,据我得到的消息,呼延东流要复国,已经在藩镇招兵买马,准备一举夺回昆仑以西的地盘。听说……” 南宫负云意味深长地看了三人一眼,“听说他在找祝巫的下落。” “祝巫……”沈放喃喃道,这个名字给他的心笼罩上一层不详的阴影。而顶着这个名字的人,则在沈昱诚体内留下了长达二十年没有愈合的伤。 “阿离,你不是想知道你师父在哪么?我也该去拜谒一下前辈,毕竟你师父和我娘也算是有故人情谊。” 沈放的语气温和,然而庄离却感到一丝冷意从骨头深处冒出来。 第87章 溯游之徒 “师父的下落,我和庄离都不知道,沈公子有头绪?” “算不上头绪,零星半点的直觉罢了,”沈放看了嘲风一眼,两人的眼神无声无息地交锋,“听阿离说,阁下与徐前辈生隙,出走焉支山,投靠朝廷加入神武阁。若在下推测没有错的话,阁下当年和睚眦私交甚笃,然而后来共事神武阁时,却是势同水火,睚眦更是时刻抱有杀你之心。” “这件事确实引起了我的兴趣。后来,我得知睚眦就是孤山剑庭的方塬,而方塬这个人在多年前,就作为禁忌一般的存在,不再被孤山剑庭的人提起,更是从后辈的记忆里被驱除了出去。” “再后来,我又意外得知,孤山剑庭本不练剑,而是以琴技入武,曾有一稀世琴谱名为乱山琴谱,珍藏于剑庭一秘密所在,不为外人得见,然而,却是莫名其妙被送入皇宫当中。” “而方塬便是这件事的千古罪人,被时任门派之首的亲爹逐出了剑庭。” “这件事,跟你或者说你师父,有很深的渊源吧。” 沈放一口气说完,盯着嘲风的眼睛。 “没错,当年我出焉支山,在大梁界内游历时结识了方塬,同游数月后,我冒昧请求其借孤山琴谱一览,同时也答应赠幻术附着之物作为交换。” 他停顿了数秒,眉眼不掩怅惘。 “方塬他将我视为知己,一口答应了我,随后瞒过了众人,取出琴谱,给了我一炷香时间。” “然后呢?” “我翻阅之时,他就在我身边,从未离去。焚香燃尽的一刹那,我将琴谱递给了他。” 众人脸上浮现困惑的神情,沈放思索了片刻,轻轻道:“可琴谱被掉包了。” 嘲风迟缓地点了一下头,“没错,被掉包了,是师父做的。” 庄离的脸上闪过一丝难以名状的情绪。 “这应该不是故事的全貌吧。” 嘲风倒吸一口气,第一次,看向沈放的目光有些畏缩。 “我师父本就想仿照一本假的剑谱送入宫中,我也是受他所托,才请方塬借剑谱一用。” “谁知,你送入宫的却是真迹,还给方塬的却是假的。” 厅内是如此安静,以至于庄离能听见自己那越来越快的心跳声。 “而这件事导致的后果,除了你和方塬从此反目成仇,恩断义绝,你和你师父形同陌路以外,最直接的,便是乱山琴谱被毁,孤山剑庭没落,脱离门派的你和方塬分别加入了神武阁。从这点上看,倒是符合大梁朝廷的利益,你师父这么做,似乎是为齐棣做事。” 沈放的最后一句话听上去并不那么肯定。 “阁下和已经成为睚眦的方塬,更是成为了齐棣的左膀右臂,在春风谣一事后,起了极大的作用。” “就连呼延东流都不惜费了那么大心血,联合北荒,将你作为第一个想要铲除的目标。” “连云城那一夜,阿离说是徐前辈赶到了明光塔,救了你,于是,寸草的计划可以说是失败了。北荒的人最后怎么样了,你们知道吗?” 嘲风如实道,“豫州知府宅邸那场围剿里,死得有不少是北荒的人。” “这样看来,北荒这一趟深入,是全军覆没啊,而这对他们出军南下,沧州对峙,几乎没有起到任何作用。” “唯一可解释的,就是北荒势力的贸然入梁,是有第三人唆使的。” “你猜的没错,师父他和北荒合作一事,我和庄离都清楚。” 沈放点点头,“表面上,连云城一事,寸草和北荒惨败,实际上,他们在自己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已经完成了真正的计划。北荒人在那个天牢放火,而出逃的恰好是被所有人以为在二十年前就死去的人,这不可能是个巧合。” 一旁的庄离下意识舔了舔嘴唇,像是口渴,他面前的一杯茶至今未曾动过。 沈放有些话没有说出口,但他知道所有人一定都想到了——徐一苇放出的苏厄,而又是徐一苇收留的庄离,那么,当年是不是就是徐一苇将苏厄关在了天牢呢? 如果这样想的话,早在二十年前,徐一苇就算到了今天? 一旦开了个口子,一个不可思议的事,由一个强大的不可思议的人去完成,就变得理所当然了。 “所以,是徐一苇杀的齐棣?” 南宫负云不负沈放所望,替他捅破了窗户纸。其余两人听到这一问,异常的沉默足以说明一切。 “他让庄离务必护送沈放抵达洛阳,难道不是想按照寸草的计划,偷梁换柱,完成刺杀么?怎么又亲自动手了” 沈放沉吟道,“也许是计划有变,出了什么意外,他改变了主意。呼延东流一定是知道了徐一苇会出手,才放我走的。” 南宫负云目光异常明亮,“嘲风,我早就对你师父颇为好奇了,事已至此,不怪我吧。” 沈放又道,“若真是他对齐棣下的手,能干净利落地解决掉陆红月,他的真实实力,只怕你们都低估了。不知他到底何方人士,所图又究竟是什么。” 而此时此刻,没有人比嘲风更为骇然——他清楚地知道,师父曾渡给他了多年的功力,本应是元气大伤,若还能孤身解决掉身为妖邪的国师陆红月,实在是令人难以接受。 沈放倏地一笑。这一笑,令所有人既莫名其妙,又感到一丝紧张的颤栗,心中已然料到那酝酿着的耸人听闻的话语。 就像是人所预料到的注定到来的痛苦。在肉身的痛苦发生前,精神便已提前遭受折磨了。 “上一个这般强大的人,想来只有西凉的那位既是英雄,又是罪人的祝巫了。” “故意败于我爹的剑下,昆仑被破,西凉亡国,自己更是被俘虏,大梁称其已被处死,却始终找不到尸体。” 沈放的脸上那没有温度的笑意渐渐凝固成了冷然,眼神晦明不定,声音低沉,语速变快,犹如在自言自语: “祝巫和徐一苇有什么联系?又或者说,祝巫就是徐一苇,徐一苇就是祝巫?” 他转向大门,外头倾斜的日光给他的脸和脖子,洒上一层均匀的明亮色泽,两颗琥珀色瞳仁的颜色愈发浅淡,同时也映出一道白色的身影。 看见来者,其余三人神态各异,而沈放却是一副心中有数的模样,谦逊道,“徐先生,在下是否看穿了你的秘密?” 玉冠白衣的徐一苇被秋风所拥,衣衫微动,一脚略前一步,人在动静之间,似方到此地,又似长留许久,一言未发,便随风荡出无双风雅。 他舒展的眉眼间秋华隐现,唇边一抹笑既似欣喜又似赞许。背对日光恰好立于门槛外,他那修长高大的身躯在厅内众人中间的空地上投落一道轮廓清晰完整的影子。 他似是不准备入内了,目光看向所有人,又像是看向这世间发生的一切。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大大方方迎上了沈放与南宫负云审视的目光。与此同时,庄离的失望与痛苦,嘲风的麻木与漠然,轮流在他的眸中映出。 就这么微笑着,他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仿佛沈放他们在厅内说了半天的事情对他来说无足轻重,甚至可以说是不值一提。 虽说是第一次见到徐一苇,沈放却明白这个看似温润的男子早已在自己的生活里留下了处心积虑的痕迹——面对这样一个人,他比面对呼延东流时更加紧张。 “师父。” 听到庄离这一声轻唤,徐一苇的目光愈发柔和,“自你们下山,我便一直跟着你们了。” “原来如此,倒是神不知鬼不觉潜入了我无相楼。”南宫负云低声嘀咕。 “师父你一直在下栖?” “反正也无事可做了,跟着你们嘛,是怕你们做傻事,现在就跑到西凉那个是非之地,虽说大局已定,但是春秋十九的继承者,我还是得忌惮几分。” 徐一苇笑吟吟地看着沈放,“沈公子既然已猜到了这么多,若想确认祝巫的身份,去西凉一趟,怕是必不可少了。” “为什么?师父你处心积虑做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甚至不惜把我爹投入暗无天日的地牢……事后收养我……这简直……” “太不是东西了。”沈放替庄离把话说完。 庄离浑身不受控制地轻微颤抖——他本期望徐一苇能第一时间以苦衷辩解,谁知徐一苇却是如此理所当然。 徐一苇的笑容像雪一样被抹去。仿佛根本不曾存在过。 “对你和阿巽,我是有愧的,只可惜,这种事情既没有任何办法可以弥补,我也也没有太多时间了。” 嘲风的语气出奇地冷静,“什么意思,没有太多时间了?” “我第一次与此世结缘,是与一名女子。当时我在东海赤城寻觅长生之法。途经有去无回谷,见一女子被吊在半空动弹不得。我出手相救,谁知,却无意间开了赤城百年来的先例,放走了一名本该在一个月后就被送入宫内的女子。” “而后,我之所以出手杀齐棣,也是她为了丈夫和儿子找上了我,求我替她了结。按照我个人的看法,在这场棋局上,我已经得到了我想要的,齐棣是不需要死的。” 他叹了口气,不待沈放等人发问,他又道: “沈放,我对萧姑娘,也就是你娘的感情,我从未掩饰,但也没到至死不渝的程度,她不过恰好曾让我心动过罢了。” “但这样的感情对我来说是罕有而独特的,我格外珍惜,当年我放她走,就像是放走一只笼中雀,我自然希望这一只小鸟幸福而快活……看你们的样子,我似乎让你们更加困惑了。” 云里雾里的沈放眯着眼睛,试图得到更为具体的东西,“这些也解释不了你身为祝巫做的一切。” “没错,所以我还需要提到另一件事。当年大梁的皇帝之所以执意攻打西凉,本就是我给他施下的一个幻术,让他做了个无比逼真的梦魇,使其深信,留下西凉后患无穷。” “你故意挑起两国的争端……我爹,还有庄离他爹,都是被你利用的棋子么……” 徐一苇点点头,“没错,先灭一国,再立一国,我苦心孤诣所谋划的,便是如此,若不事先遏制春沈昱诚这等能人,难免会节外生枝。我不喜杀生,此世虚活百年,几乎无一事出自我本愿,不过是在命运的波澜诡谲当中,奋力想回到属于自己地方罢了。”” 一时间,所有人都以为徐一苇疯了,庄离的眸中甚至露出了凄惶的神情,“可你这么做又有什么好处?回到属于自己的地方?" 徐一苇唇角泛出苦涩的笑意,语气认真道:“关于陆红月,关于妖邪,你们都错了,大错特错,他并不是妖邪。” “他不过是妖邪过于无聊而弄出的一个小小分体,妖邪以为自己能获得同伴,却没想到,这样得到的东西不过是一个没有任何记忆的异类,既不属于这,也不属于妖邪所来之地。幸好,这也是唯一一次尝试。因为,妖邪已然不需要了,西凉复国在即,妖邪留给这个地方的时间不多了。” 说到这,徐一苇的影子已然肉眼可辨的变淡,仿佛是影子主人的质感正在稀疏。 是看似好端端的皮囊下,有什么东西已经不见了么?就在这沉重而扑朔迷离的对话当中,悄无声息地流失或是湮灭了。 这样一个可怕的念头钻入他们心里,庄离和嘲风下意识朝徐一苇走去,庄离更是伸出了手,想去抓徐一苇。 徐一苇被这般孩子气的举动逗笑了,他也回握住了庄离的手,同时朝嘲风伸出另一只手,自嘲道,“这一刻来得比我想的更快,又或者,坦白这一切本就是最后一个仪式?” 而那一瞬间,沈放竟是害怕这个“妖邪”会一眨眼把庄离带去什么地方。 “你是要就这样离开了么?”嘲风终于开口,握紧了徐一苇的手,死死盯着对方的眼睛。 “妖邪并非没有来处啊。”徐一苇安慰道,“我是来日的溯游之徒,也是异乡的穿越之人。” 说完,徐一苇便像影子被光吞没,糖融化于水一般,原地消失了。像是彻底完成了在这个世界的使命一般,在这世间的任何一个地方,他都不复存在了。 他消失的一刹那,日光照耀下,先前所站的地方浮现出一抹斑驳绚烂的蝶翼之影,转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而嘲风和庄离的手背上则赫然多出了一缕蝶影。他们无言地对视了一眼,明白身上已负梦蝶心法的最后一层,沧浪蝶。 从某种意义上,徐一苇确实死了,以一种极为不可思议的浪漫方式。而在另一种意义上,时隔百年,蝴蝶再一次飞过了厄世之海,回到了故乡。 第88章 新的旅途 永和的最后一个冬天,拥霞山庄庄主沈放遣众弟子下山在七州散布英雄帖,广邀天下有志武道者前去拥霞山参加比武大会,帖中允诺,比武大会将于每年春分日举办,每次将挑出六名表现最佳者,称为六甲,六甲可分别在春秋阁所藏的百般绝学中挑选一门带下山,自行研习修行,继而开宗立派。 政熹元年春,焦灼于北边的大梁对西南边的西凉藩镇彻底失去控制,呼延东流称帝,西凉复国。 距离春分还有好一段时日,从五湖四海赶来的男男女女已陆续涌入了消沉安静了快一年的下栖镇。他们对时日的概念自是远不及他们对自己手脚功夫的熟悉。 拥霞山脚下终于再次有了烟火气,街头熙熙攘攘,食肆酒楼喧哗,店家伙计偶尔还会顾不过来。下栖镇的百姓们本对这比武大会不甚挂在心上,但见到这么多生意可做,忽然明白了,这其实对他们来说也是颇为利好,不像以往,虽说是托荫于拥霞山庄坐镇,但是真正得到眷顾的生意,还是只有岐黄坊一家。 现在大家都有钱赚,街头巷尾弥漫着喜庆的氛围。 这些参加比武大会的人可谓形形色色。从有的年岁不小,鬓边已凝风霜,有的稚气未脱,眸光清亮;有的结伴同行,有的孤身一人;有的来自大漠,风尘仆仆,有的来自江南,身姿绰约;性格也各有古怪,脾气最躁的那个,也最爱喝酒,他到下栖的第一日,下栖镇囤积了大半年的从山庄上送下来的桃花酒全喝光了,竟是喝得大醉,将下栖唯一一家酒楼的酒坛子悉数砸了。苦于囊中羞涩,无钱赔店家,所幸当起了帮工,做些累活粗活。 一日,这位脾气暴躁的默默无闻的刀客正坐在街边发着呆,突然四指握拳,只有一根食指笔直竖着,同时咧嘴一笑——算着日子,春分就是明日了。 他的笑容还会散去,一个走路带风的人经过了他,入了酒楼。他扭头一看,却是看见一个灰色灵动的身影径直往二楼飘去。 他的笑变得苦涩了。轻功是他最不擅长的,只希望明日对擂的不会是这位轻功高手,不然,他的刀怕是徒有威力,却难近其身。 在他没注意到的长街一端,一个山庄弟子却是像遇到了十万火急之事,飞也似地朝上山的方向奔去。 此时拥霞山庄的前厅里,沈放,青霭和陆英正说起首届比武大会参加者的名单。 拥霞山庄提前一个月在山脚下设了一个遮风避雨的竹棚,棚内置了一木盒,盒顶开了一个手指长粗的缝隙,供来者把写有自己名字和所擅长的武学投入木盒内。在春分之前,不能未经允许擅自上山,各地的习武者们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自己名字投入木盒当中。 木盒每日卯时由三名弟子携带下山,又在每日的酉时被三名弟子带上山,在青霭的监督下,取出其中的名字,报送抄录在册。 “最后一日了,来的人比我想象的还要多啊,看来这比武大会怕是要入夜了。” 已是庄主的沈放身着简单的月白修身劲衣,一头柔顺漆黑的长发被同样月白色的绳带束在了脑后,任由两侧的碎发洒落额际。 他的眼睛明亮有神,嘴唇微抿,显示出思索的神情,手指轻而缓慢地敲击着木椅的扶手。 “那些用了化名参加的人,真的不打紧么,想来有不少已是别的门派的弟子。”青霭的嗓音一贯温和富有磁性。 沈放一边低头看着最新汇总的名册,一边笑嘻嘻道,“有何关系,只要不是门派之主,拥霞山庄没道理不欢迎啊。” 他的目光掠过那些陌生的名字,一直看到最后一个人,都没有折射出任何情绪的变化。他合上册子,递还给青霭。一旁的陆英却是顺手就拿了过去。 师兄妹之间的相处始终没变。 “听说去年那批剩下的桃花酒终于给解决了?”陆英翻开册子,心不在焉道,“这帮人不仅能喝,还不讲究,那么难喝的酒都下肚了。” 青霭笑着摇摇头,“师妹你可错了,不是这帮人能喝,是某一位壮士能喝,听说那批桃花酒,都是他一人喝光的。” “了不得,这可得飞鸽传信到遥山一趟,”她“哎呀”一声拍了拍自己脑袋,“又忘了,道长们还忙着替归墟子建新的道观呢,哪有心思顾得了这种事。” “那可不一定。”门外传来一句女声,“酿酒摘果捉鱼的事,就算天塌下来,那些道士们也从不马虎。” 三人齐齐笑着看向萧念锦。她的眼角虽有了一些疲态,但嘴角微微翘起,神情生动而富有感染力。 “我今日收到了赤城来的信。” 沈放神情一怔,片刻后,郑重道,“是萧姑娘寄来的么?” 萧念锦点点头,“她回赤城了,信里说,她在那儿呆了一年,已是摸清了赤城与大梁皇室勾结的那些势力,若想摧毁这畸形的联姻关系,必须要把那数家连根拔起。” “百年前,大梁攻入东海,赤城陷落,主战的大部分人殉国,而主降派被被生擒为俘虏,还有一小部分人,则是乘船往东海以东逃去,想寻找他们祖先的诞生之所,早已陷落在历史迷烟中的鲛人古国。”青霭顿了顿,“她所说的勾结势力,是主降派的后代吧。” “没错,是包括我家族在内的那些人,只要他们不再控制赤城的命脉,大梁想要再次控制住赤城,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在这个时候,大梁定然不会为了一个小小的赤城和皇帝后宫之事而调兵遣将。”萧念锦蛾眉微蹙,叹了口气,“来自我的这部分血脉,并非来自一个英雄的家族。” “虽然现在大梁皇室被北荒掣肘,但她一人孤身在那,过于危险了。”沈放说完,察觉到三人投来的目光。 “师弟既然已身为庄主,怕是不便像以前那般离开山庄前去那么远的地方,况且,此去也不知会花费多少时日。”青霭一下子猜出了沈放心思。 “万一庄少侠从灵蛇沼回来了,师兄不在的话……”陆英一针见血。 沈放好不容易把这数月里对庄离的积压的思念压制住,经陆英随口一提,全部勾了起来,心情顿时惆怅起来,瞪了陆英一眼。而青霭则是忍俊不禁。 “不如让我去吧?”陆英撒着娇恳求道,“我其实也一直想为萧姑娘做些事情。” 沈放突然想起,这半年来,她好像把大师兄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了。 “你的话,最好有青霭陪着。”沈放微微沉吟,看向青霭,“如何?” 青霭一怔,没想到沈放这么爽快,“陆英的安危……我定会护她周全。” 一直在旁听着众人说话的萧念锦却是笑了笑,“看你们讨论得这么热烈,对赤城的事如此上心,萧莫梨知道了定会很是欣慰,不过啊,她在信中,已经拟定了一套计划,倒是复杂得很,两个人怕是远远不够。” 陆英诧异道,“一套计划?” 沈放苦笑道,“不愧是昔日神武阁的椒图。” “确实,她那套计划我看了,周密而谨慎,若不出意外,是万无一失的法子,不像是你们,大手一挥,就决定了谁去。”她揶揄道,“真是小觑了东海赤城。” 她看向沈放,“那日徐一苇跟你提过有去无回谷吧,就他们两个去,保证连骨头都被吃掉。” 陆英试探道,“……师娘,那地方是有怪物啊?” 萧念锦点点头,神情浮现出奇异的激动,似乎只是提到那个地方,某些画面就让她兴奋起来。 不是恐惧,不是大难不死的后怕,而是兴奋……沈放心里不禁感慨万千,又不仅想到,莫非赤城人或多或少都是这样的性格? 是跟体内的血液有关? 从无相楼回来后,他跟萧念锦确认过了徐一苇的事情,萧念锦坦诚说,徐一苇当时在赤城确实获得了什么能让他延缓衰老的办法。而徐一苇之所以想要延缓衰老,正是因为他所图谋之事旷日持久,看不见头。 他凭空消失,更是证明了他并非胡言,至少,他确实是个不属于此世间的妖邪——等上清观重建完成,沈放定要前去找归墟子说道此事。 “萧莫梨在信中特意强调,赤城以外的人要想不打草惊蛇,顺利地穿过有去无回谷,需要一个轻功绝伦的人相助,才可能做到。” “而我只知道一人成功过。” “徐一苇。”沈放吐出这个名字。 “他已经不在了,还能做到的,只有他那两个徒弟了。”萧念锦笑道,“此外,就算成功进入了赤城,除了暗地里的活动,明面上,也要有人接应和周旋。而赤城与大梁其余地方的联系,除了联姻,便只有不多的商贸往来了。” “所以,我们还需要一批人以商人的身份堂堂正正进入赤城,与那几个家族交涉往来。” “无相楼。”沈放和青霭同时道。 “没错,在她的计划里,这个任务,需要拥霞山庄,无相楼,焉支山一起合作。” “好办,南宫负云和嘲风应还在一起。” “嘲风不久前已离开无相楼了。”青霭迟疑道。 没来得及细究嘲风为何离开,一名气喘吁吁的年轻弟子匆匆闯入了前院,众人顿时看向那名弟子。 沈放迅捷地奔向了那名弟子,带起一阵风刮过众人。 他难掩激动,“怎么上山了?是看到那人了?你没有认错,确定是看到了他?真的是他?” 那一口气从下栖跑上了山庄的弟子弯着腰喘着气,只顾着对沈放这一长串问题疯狂点头。 沈放的脸上顿时漾起几分痴几分呆的笑意,嘴角情不自禁扬起,眸中满是惊喜。瞧见他这个神情,其余人立刻明白他口中说的“那人”是谁,正想着,这去赤城的人选有着落了,却见沈放拔腿就朝外头奔去,同时放话道: “若是庄离答应去了,我也要同去,此事就这么定了!” “师弟!去赤城的事还可商议,你眼下可不能下山啊!万一被认出来,不仅引起骚乱,还会惹出误会……” 沈放哪里肯听他的话。青霭一路追至大门外,只看见一个白影已是拉开了百米远的距离,无奈地摇头。 “罢了,让他去吧,世间难得两情相悦,更难得朝夕相伴,对于沈放,多在那人身边一会儿,哪怕只有一炷香,一个时辰,便胜过人间无数。”跟过来的萧念锦轻轻道,在她如水清澈的眸光里,是天边一道彼岸的身影。 说完,萧念锦转过身往庄内走去,却看见身后的陆英若有所思,似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本是温柔的脸庞,泛出坚定决然的神采,眸子闪耀的光,像是昆仑山上千年不化的霜雪,洁净而冷傲。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一、这是一本不管怎么样都谈不上好的作品,我的初衷是坚持写完一本二三十万字的故事,磕磕绊绊,踉踉跄跄,终于完成了,心里还是挺高兴~有始有终的感觉是很棒的。 二、欢迎各种批评和建议。感谢收藏、评价的你们,真的很感谢。 三、我会尽快投入第二本的创作,希望自己能尽快成长起来。(只是纠结于保留这个身份创作的痕迹,还是清除这些重新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