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险记》作者:凉雾【完结】 文案 平凡的小老百姓沈国栋借尸还魂于一个富家美少年身上, 想着开辟另一个精彩的新人生,可是人算不如天算,他连别人的命运也一块继承了… 内容标签:阴差阳错 竞技 主角:沈国栋(云起) ┃ 其它:BL 作品简评 凡的小老百姓沈国栋借尸还魂于一个富家美少年身上,想着开辟另一个精彩的新人生,可是人算不如天算,他连别人的命运也一块继承。一段缘于父辈的爱情,一场同性之间的禁忌之恋,随着故事的发展,欺骗、背弃、出卖……爱情最终走向何方?人物的刻画也更细腻深刻,文风写实。 【256中文将分享完结耽美小说http://www.256zww.com/】 第1章 某年某月某日,城市里发生了一场车祸,死了一个人。 在现在这个时代,以上这条消息大抵算不上什么重大的新闻。比如沈国栋最喜欢的630栏目,里面就不知道有多少关于大大小小车祸的报道。除非是认识的人,不然人们对此类报道的反应多数是冷血和无关痛痒的,顶多也就是作为下饭佐酒的谈资而已。 作为旁观者,这样的反应无可厚非,但作为车祸当事人,那感受就截然不同了。 那车子失控地向着他冲过来时沈国栋脑中其实很清楚地闪过两个字:"糟了!"他想躲,但双脚不听使唤,就那么呆呆地定在了那里,眼睁睁看着车子电光火石间轰一声撞了上来—— 那一刹灵魂仿佛已被吓飞,大脑有很长一段时间的空白。等到渐渐清醒过来的时候,周围传来了嘈杂的人声。 迟钝地懵了很久,他才隐隐约约想起来刚才遭遇了什么事。 闹市区发生了车祸,许多路人围观。交通完全被堵塞住,人群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成个圆圈,有人高声唤亲友来看,也有人打电话报警召救护车。 沈国栋是个在众目睽睽下摔一跤都会闹个大红脸的人,更何况此刻还是四仰八叉地躺在路面上。但实在是这次事件同摔跤的性质相差了十万八千里,所以他一时根本想不到自己出了丑,而是把所有注意力都转到对自己身体的检查上去了。 尝试动一动手指,似乎并没什么大碍。试着慢慢坐起来的时候,也没有觉得有哪个部位痛得不可忍受。他不敢置信地打量自己全身,这是奇迹吧,这样子都没事? 但群众的看法显然和他不一样。 "这么多血,一定没救了!" "肯定死了……" 死了? 谁死了? 听着周围满含同情的纷纷议论,沈国栋悚然一惊。一转头,猛然看到车轮下血淋淋的一具身体,他打一个突。 这……这是他? 那裹着熟悉衣物的身体,浸在血泊之中…… "当然是车主的全责,你没看他开得好猛!"围观者中有人开始权威地发表议论。但更多的人却讨论起赔偿问题来。 "这家人发了,看这车就晓得是有钱人,狠敲他一笔。" "少说也要赔个十来万吧?" "那还算少的。上次,……" 一片热切的人声中,受害人沈国栋彻底地懵了。 那车子辗过他之后撞上了路边的花坛,车头凹了一小半,强大的惯性令得那司机一头撞到了方向盘上,此刻动也不动地俯着,也不知是死还是晕。 有人提议是不是上前看一下,也许司机还有救。但这提议很快就被其他人否决掉。"你知不知道什么叫破坏现场罪?……找事儿。" 这年头,谁也不想给自己找麻烦,所以那人一想,马上就不再吱声。 120的车子几乎和交警同时到来。 一看到那醒目的红十字标志,沈国栋象茫茫大海中撞见一盏指路明灯,顿时生出无限希望来。 也许还来得及……也许还有救…… 车子一路鸣笛拉到医院,直接把两个重伤患送进了急症室。 沈国栋心慌慌地站在角落,紧张地看着医护人员对自己的身体进行抢救。 那大夫过来,扫他全身一眼,立刻探手翻开他眼皮。 这么多年的电视不是白看的。 沈国栋知道,他在观察自己的瞳孔可有放大,在这种情况下,如果那医生摇一摇头,那就表示—— 他心都提起来了,惟恐医生那高贵的头颅动上一动,事实上,那医生的头确实没动。 他只是一放手说了一句话:"通知护工。"然后就转过身加入到另一个抢救小组中去了。 …… 过了很久很久,沈国栋才终于意识到他的生命已被彻底地宣告终结。刹那间,他只觉得异常地彷徨:他才二十九呀,大好年华,就这么嘭地一声,死于交通意外? 不,不是怕,他只是没料到死亡来得竟是这么快、这么措手不及。他一直以为凭自己的健康足以活到七十岁,并且同大多数人一样,坚信意外不会降临到自己头上。可是现在,他象是走一条走了千百遍的路,原本以为闭着眼睛也可以熟悉地走下去,却不提防一拐弯,一脚踏空掉下了悬崖。 曳然而止。 茫然地站在角落,看着医护人员把刚才才连上的仪器又全部除了下来。他的身体还没被白布遮住,因大量失血的缘故,脸色是蜡黄蜡黄的,瞳孔已经散了,就那么失神地瞪着。 他呆呆看着,有点迷茫。 这具身体,老实说,活着时他并不满意它。他嫌它瘦了一点,弱了一点,又不够英俊潇洒。可是他毕竟穿了它二十九年,在人世间打过滚,不是没有感情的。 现在,就这样永久地离别了么? 蓦然一阵心酸的感觉袭来,他绝望地、不肯死心地小声哀求,"拜托你们再看一下呀……" 没有人听到他带着哭音的微弱请求。对医护人员来说,他的生命迹象已经消失了,现下只是等着护工来把他推进太平间而已。现在他们的注意力都放在那濒临死亡的另一个人身上。"病人的心律在下降。……39……36……" "强心剂。" "30……25……" 那边传过来的声音象是很遥远,沈国栋哭着哭着,就有了一种堕于梦境的迷离感。他昏昏地想说服自己这只是一个逼真的恶梦,他梦到了自己出车祸死亡,只要醒过来他就又是好好的一个活人了。但脑子里仅存的一丝清明却又知道自己是在自欺欺人,一切是真正发生过的。他的一生……就是这么完了…… 这个认知让他打一个冷噤,全身冰冷。 他不想死…… 虽然生活压力是那么的大,虽然偶尔他也会发些厌世的牢骚,虽然这个世界天灾人祸疾病横行物价飞涨环境越来越差……可是,这还是一个值得留恋的世界啊。 在这个跟以往没有任何区别的夏日黄昏,洒水车叮叮咚咚的乐声按时响起缓缓地驶过外面的马路。地球照转不误,时间仍自向前,街面上人们来去匆匆,该干什么就干什么,生活还在继续着,只是,花开花谢、日出日落,都已经跟他无关了。 阴阳相隔。 沈国栋悲伤地想了很多很多。 他想到白发人送黑发人,父母年已半百却要承受老来丧子的大痛。 他想到食色性也,人之大欲,他还没结婚生子,还没享受过人生乐趣。 他想到他养的那条小京巴财财,一到下午它就执着地趴在门口等着家里人一个个回来,回来一个它欢迎一个,人都齐了夜间它才会安心睡觉…… 可是它知不知道——从此以后,无论它怎么等,与它最亲密的主人却是永远也回不来了? 一想到这些,顿时悲从中来。 各种各样的牵绊,各种各样的留恋,这世上有几个人是死得无牵无挂的呢。 以前,他觉得就算某一日被医生告知得了绝症也能笑对死亡。但现在看来,他实在太高估了自己,真正事到临头,他远没有想象中的潇洒,只觉得彷徨、无助、痛悔、不甘,还有巨大的、对前途茫然不知的畏惧感。 看着自己破败的尸身,他痛哭起来。 不知道哭了多久,旁边有个声音忽然冷淡地响起,"不就是个死吗,哭什么?" 沈国栋一惊。 谁?谁在跟他说话?他现在这个状态,谁可以看到他? 旁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多了一个……鬼。 那是个相当年轻且漂亮的少年,看他的年纪顶多也才十六、七岁模样,双脚交叉地靠墙站着,面无表情。 他那句话分明是冲着沈国栋说的,可是眼睛却转过去了。沈国栋顺着他视线看过去,才发现他正凝视那被围着抢救的病患,眼神不是不复杂的。 沈国栋愣了。 这少年的身份已经显而易见,可是他确实没有想过撞死他的凶手竟是如此年轻。一瞬间沈国栋脑中只闪过一个念头:这个人到底有没有驾照? 正惊怒时,一个清晰的声音传过来:嘟———— 一条平稳的绿线,显示在仪器屏幕上。 这代表着什么意思,沈国栋再清楚也没有了。他忍不住看那少年一眼。 刚才他说什么?'不就是个死'?不知轮到自身他还能不能说得这么轻松。 那少年象是愣了,下意识站直了身子。 刚才游走在生死边缘时他已经灵魂离体,看到医护人员紧张地抢救自己时他也有了会死的心理准备,可是为什么此刻真的听到心跳停止的声音却还是会觉得有些空落落的呢…… 少年眼里那种迷茫无助的神情让沈国栋渐渐心软起来。按说他应该仇恨他才对,可是这少年是这么年轻,绝对比他沈国栋还要年轻,他虽然害了人,但也害了己……一时间他矛盾起来,不知该不该原谅这个害死他的凶手。 "起搏器。"医生毫不迟疑,拿了两个电烙铁似的东西在那少年胸膛上按了一下,沈国栋看到他身体高高地弹起又落下,而仪器上那条绿线平稳恒直如初,没有任何细微的跳动。 加大电流,再试。 还是不行。 两只鬼都有些紧张。沈国栋偷眼觑他。 那医生满头大汗试了好几次,始终不能恢复病人的心跳。他无奈地宣布放弃抢救,病人已经死亡。 少年的眼睛慢慢垂了下去,嘴唇轻轻抖动。其实,如果他真的被救活了,即使宽宏如沈国栋,只怕心头也会有阴暗的不平衡,会觉得非常的怨念吧。可现在看到他这个样子,他又觉得有些不忍和惭愧。 他只当这少年要哭出来了,却万没想到他最后却只是低低笑了一声,笑里带着种淡淡的苦涩,低不可闻地道:"也好……" 沈国栋心中怪异莫名。 这年轻的少年,竟然可以这么平静这么迅速地就接受死亡的现实?太平静了,平静到几乎给人一种心灰意冷自暴自弃的感觉。 少年闭了闭眼睛,象在平复自己的心潮。过得一会儿,他徐徐睁眼看向沈国栋,态度变得有些温和友善起来。"其实做鬼也不错吧,你说呢?" 这话戳到沈国栋的痛处,木着脸,"我还是习惯做人。" "哦……" 刚好两个医护人员一边收拾器具,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在聊天。 "现在的孩子哟,年纪轻轻的就不学好,酒后驾车,把自己的小命也丢了,你说他父母养大他这容易吗……" "切,被他撞死的那个才倒霉呢。内脏全都破了……" 两个不为人知的鬼魂闻言互望了一眼。 沈国栋的眼神悲愤而委屈,绝对是被侮辱和被损害的。少年尴尬地看着他,迟疑很久,终于不太自然地说:"……对不起啊……" 虽然道歉对目前这种状况根本一点帮助都没有,但他尴尬的致歉还是令沈国栋稍微好过了一点,顺带地,对他的观感也略略好了一些。还懂得道歉,看来本性并不坏。只是想到自己就这么英年早逝,心头多少还是有点不舒服。但不舒服又能怎么样呢,事情都到这地步了,除了接受,也没有别的法子了吧。 沉默很久,他终于无奈地叹一口气。"是我上辈子欠了你的吧。" 人家说人生三十不为夭,他距离三十也还有那么几个月呢,又是这种横死的死法,若用中国人惯用的说辞,那一定是前世他欠了这少年一条命,所以今生才要因他而死。 ——也许是迷信,但不这么想又能怎么想?把一切不好的事情推给命,这样比较能容易接受。 护工上来把两具尸体用白布裹了抬到推车上推了就走,其动作之麻利,象在打包两件物品。沈国栋不舍地跟上去,适才那种心酸的感觉此刻又回来了,他一边默默哀悼着自己的逝世,一边想着自己要在冰冷的太平间里大概躺上几天。 一向都没有随身携带身份证的习惯,手机也刚好没了电,想来处理遗物的人是不可能第一时间通知到家人的。这种无名尸体,通常都是存放在太平间里,要等到家属着急了,报警了,才会安排来认尸……依他从不在外过夜的生活习惯,估计一夜未归又没打电话作任何交待就够父母担心的了吧…… 医院是个奇妙的场所,生与死、喜与悲,都在这里重复上演。 那两个护工,因日日见到尸体的缘故,也并不觉得怕,反而一路有说有笑。他们穿过大半个院区,穿着统一住院服的病人,有的被家人扶着出来散步,有的,躺在床上痛苦地呻吟。不知是哪一层楼,传来初生婴儿响亮的哭声,这情景刺激得沈国栋几乎要崩溃:这滚滚红尘啊…… 猛然间,旁边病房里传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尖叫,一个女人嚎啕大哭被人半拖半扶地架了出来。 想来只有至爱的亲人死了才会这么难过吧。沈国栋看到她,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母亲。他悲痛至极,忍不住看一看那被白布裹着的尸身。 被车轮辗过的尸体绝对不会好看,不知父母来认尸时会不会晕过去? 那少年也被勾起了心事,神色黯淡地低语:"我死了,没有人会为我哭的。" 沈国栋心中难受,不语。 少年声音里有种孤伶伶的落寞。他怔怔地看着那个女人,许久才把视线收回来,勉强冲沈国栋笑了一下,自嘲地说:"我做人……很失败。" 刚才清理尸体时沈国栋就看到了,少年染着一头无比张扬的金发,一边耳朵上至少打了六七个耳洞。他大致可以猜到这少年活着时是怎样的人:叛逆、骄纵,家里有点钱,但精神十分空虚,自诩为新新人类,不喜欢念书,出格的事可能没怎么做,但绝对的恣意妄为。他说没有人会为他哭,那就是没有朋友,没有爱人,孤伶伶,一个人……,人皆有恻隐之心,沈国栋有点同情他。勉强安慰着说:"怎么会?你父母……"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被那少年一声短促的笑给打断。"拜托,他们都死了好几年了。" 啊!没想到在这种太平盛世,居然还真的有这种身世奇突的孤儿。沈国栋的同情心再添三分。"不好意思……" "没什么。早就习惯了。"他倒是很不习惯接受别人的同情,立刻岔开话题。"我看你这么留恋人世……生前一定过得很幸福吧。"语气中,藏着几乎不为人察知的隐隐羡慕。 幸福? 沈国栋一呆。 就象所有的父母对初生的孩子寄予无限厚望一般,他的父亲也未能免俗。 可是他并没有如父亲所愿成长为国家栋梁。高考落榜后,带着一点年青人的狂妄,他那么不知天高地厚地扬言:天生我材必有用!不信只有读书这一条路!没头没脑一头扑进社会,一下水就被淹得够呛。 现在回头来看,才发现当年的自己真是天真无知得可爱。琐碎的生活消磨人的壮志,进入社会越久,越没了当初的激情,现在的沈国栋,是一个安于平凡的普通人,既无一技之长,也无高学历文凭,为着生活,打各种各样的工。他当过超市的仓库保管员,也在加油站加过油,因为清楚地知道自己条件有限,所以虽然已经进入大龄青年的范围了却仍然不敢轻谈婚姻。 活得不是不辛苦的。 那少年看他神色黯淡,立刻明了于心。 "既然活着这么烦恼,那为什么还这么留恋呢?" 话不是这么说的。沈国栋惆怅地叹气。 虽然活得很辛苦,可是也不是没有幸福的时候。 平民的幸福,从来不会是巨大的。有时候只是久雨后暖洋洋照在身上的一片阳光,有时候是和几个推心置腹的好友去喝夜啤,又或是用加班工资给家人买了礼物家人收到时温暖的笑脸,甚至有时是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晚饭……这些小事活着的时候平常得不值一提,但此刻来想,却分外怀念。 "这一生就这么完了,你会不会觉得很不甘心?" 少年讶异。"怎么会?" "如果此时去到阎王殿,阎王命你将一生作为写下,你写得出么?" 少年一愣,怔怔看住他。年轻如他,当然从未考虑过这种问题。 沈国栋一看他这个样子就知道这也是个虚度光阴的人,不由得沮丧地叹口气。"我想我一定一个字也写不出。" 有一个时期,年轻的他曾经那么满不在乎地发表谬论:时间就是用来浪费的,不浪费也是会过去的。 现在想来,沈国栋后悔得要撞墙。如果早知道他的生命如此短暂,他怎么敢不珍惜每一天? "如果可以重新来过……"他想他一定不会重蹈以往的覆辙,必定会好好珍惜每一个瞬间……想着想着,又忍不住苦笑。明知道生命于每人只有一次,为什么自己还要抱着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呢? 少年从来没见过象沈国栋这么贪恋红尘的人,深深觉得不能理解:活着真有这么的好? 也许每个人的人生是不一样的,象他,他活得不开心,死了也就不觉是种损失。做鬼反而是一种解脱。不过很显然,这个比自己年长一大截的男人并不这么想,他对人间有很执着的留恋。 他下意识地瞄一下推车上那两具长型物体。 虽然此刻被白布掩盖着,但刚才他已经看到对方那死状凄惨的样子了。就算这世上真有所谓的生命奇迹,但残破得如此彻底的尸身,怎么看都是不能用了吧。 没怎么经过大脑他就说了一句:"好吧,可能的话,我愿意把我的身体赔给你。" 沈国栋一怔,只有无语地苦笑。 他要一具尸体来做什么?难道这少年还真相信可以借尸还魂? 说话间,护工推着他们已进入了建筑楼的地下。一股巨大的精神压力顿时沉甸甸地压在了沈国栋的心上。 在这地下二层的空间,连空气都是渗人的。人声车声此刻都听不到了,外界的一切仿佛与此地隔绝。那两个护工此刻也有点胆怯,他们这个岗位,难免涉足于此地,但这里又的确不是一个可以让人觉得自在的地方,虽说死人见得多了,但每次下来都觉得心头有点毛毛的。护工们尚觉得如此,更何况初来乍到的沈国栋。 他觉得这里没有丝毫人气。那阴森森的长廊,灯光昏惨惨如黄泉路,巨大的冰冻冷柜……一想到自己今晚就要象一尾搁在冰箱里的鱼被关在里面,顿时从心底里泛出一股惧意……他怕了,绝望了,止步不前,眼睛四下乱瞧,混乱中忽然抓到一根救命的稻草,他仓促地看那少年一眼,"你说了要赔给我的……"不管三七二十一,眼一闭便往那少年的尸身上扑了上去。 第2章 事发很多年之后,沈国栋都还能清晰地想起附身那一刹那奇妙的感受。 明明是他主动扑上去的,但扑上去的同时,却觉得那身体产生出一股强大的吸力,象磁铁的正负两极,不靠近尤可,一旦进入某个距离,立刻相吸引。电光火石间他没有任何挣扎的余地,一头扎进了一个象是为他量身订做的套子,一股微弱的生物电类似于高潮的颤栗立刻从头顶贯穿而下,那种被电击的感觉瞬间遍布四肢百骸。 电视上演这种戏码时,无论那尸是怎么死的,魂魄一附身,立刻就能刷一下睁开眼睛坐起来——而沈国栋以难得的亲身经历,向此种桥段权威地说出一个字:"错!" 事实上是,魂魄一附身,立刻就受制于身体的各种条件。象他,几乎是在千分之一秒之间就迅速恢复了痛觉。 痛感来自于头部,象要裂开一般,并且完全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因为实在是太痛了,他似乎是呻吟了一声,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印象就变得非常的模糊。 他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糊涂,意识若有若无。隐隐约约中,他象是到了一个有着刺眼灯光的地方,许多穿着白袍的重叠人影在四周忙碌。耳朵有时候会听得到几句不太确切的交谈,恍惚间有一点明白自己又回到人间,而医生正在修理他身体的安心,但安心的同时却又闪过一丝隐忧:万一这身体不争气怎么办?他不想刚有一点希望就又挂掉啊…… 然后他就这样在患得患失的心情中彻底昏睡了过去。 不知道睡了多久。 "喂!" …… "喂!" …… 沉睡的意识被人毫不客气地强行拉回,他迷迷糊糊的醒来,努力睁开眼皮,看到正上方一张陌生的严肃面孔。 "总算是醒了,你可睡得够久的。" 沈国栋茫然看他,有点不知今夕何夕的迟钝。对方对他这种慢半拍的反应很不放心,沉不住气地问他:"跟你说话呢……你能看到我吗?" 沈国栋下意识地点点头,慢慢地才恍恍惚惚明白过来:眼前这人……不就是跟他有'过命交情'的那个少年吗? 象被当头泼了盆冷水,他突然完全清醒了,一个鲤鱼打挺——立刻惨叫一声。 他费力地抬头往下看去,才发现自己右腿裹着厚厚一层纱布,而手上也吊着点滴。因刚才那一下大动作,受伤的地方忠实地传来剧烈的疼痛。 他疼得呲牙咧嘴,也有一点想落泪的感动。对于刚刚经历过死亡的他来说,此时的痛感是多么难能可贵啊。 毫无疑问,他是彻底地活过来了,并且,是以另一个人的身份。 看这房中雅致清爽的摆设,这应该是一间高级单人病房,墙上的时钟显示此刻是午夜零点。 这是一个奇妙的时间,昼与夜的交替,阴与阳的临界,多少病人挨不过这一刻,又有多少异形在这个时辰撑不住现出原形。沈国栋在这一刹那似乎有点明白了为何本应人鬼殊途而他却可以清楚地看到这少年的原因。 "我想你一定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少年这种谈判的语气让沈国栋有一点微微的心虚。"嗯……" 他当然知道这少年才是这身体的正主儿,想到当时自己那么不管不顾地扑上去——如果没有成功那也还罢了,偏偏瞎猫碰到死老鼠,误打误撞地他真的还阳了!这就难免有种占了很大便宜的感觉。 他看看他,有种怕被这少年索要身体的惶恐。小小声地分辩:"可是,是你自己说要赔给我的呀……" 少年皱一皱眉,不太适应在自己那张脸上出现此刻这种小心翼翼的表情。他忍耐地闭一下眼睛。"……我并没有反悔。" "哦!"这一句话已足够令沈国栋窃喜,但同时,又为这种明显表现出来的喜悦而感到有点羞愧。他知道自己表现得象个爱占便宜的小市民,但到底关系到生死大事,叫他在这个问题上讲风度做君子,那也实在是太为难他了。 少年盯了他许久,神色渐渐变得有些奇怪,"我只希望你也不要后悔才好……" "咦?" 这话说得有些奇怪,沈国栋静下心一想,忽然生出些不安。 老实说,他扑上这具尸身的时候并没有抱多大的希望,纯属垂死挣扎的那一种。但他没想到他居然真的成功了! ——成功的感受是怎样的?沈国栋的回答是:固然有巨大的惊喜,但更多的却是一阵阵的恐慌。 不可能不慌。尤其,在听了少年这句话之后。 广东有句俗话,叫白狗偷吃,黑狗挡灾。他现在冒冒然上了他的身,顿时现实生活中一切顾虑全都接踵而来:他是什么人?有什么社会背景?以往过的是什么生活?有没有什么隐疾?又有没有闯过什么弥天大祸需要他沈国栋去收拾烂摊子? 人生本就是一场冒险,更何况是这样中途插入别人的人生。沈国栋越想越慌,连吞几口口水,抓紧被子简直快要颤栗。 "你……那个……没什么吧……?" 这样吞吞吐吐的话那少年居然也听懂了,眯了眼看他。他在怕些什么他再清楚不过了。 他有些快意。哼,他的身是这么好上的吗?既然以他的身份复活了,那以后会有什么遭遇可就要自求多福了。带着一点恶意的神情,他缓缓开口:"你要知道,我生前的日子……并不好过……" 沈国栋的小心肝儿顿时就那么颤了一颤。 看了看他,少年眼中那种'现在你知道后悔了吧'的讥笑神情让他猛然起了一股血气之勇。他咬咬牙,不肯服输:"我相信……性格决定命运!"何况,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少年怔了一怔,他象是从来没听过这句话,喃喃念上两遍,似有所悟。 末了,他嘴角忽然一扯,扯出一个自嘲认命的笑来。 性格……决定命运吗? 原来所有的一切,都是自己自找的啊…… 他回忆过往,又若有所思地看一看沈国栋。这个男人,什么都不知道。也许不知道才好,就让他糊里糊涂地去闯。反正他要求也不高,只求能好好活下去,这么简单朴素的愿望,那个人应该是能容忍的吧…… 想着想着,他微微地笑了。拍拍腿,站起身来。"好吧,或许你会过得如鱼得水……保重。" "你要走了?!"这种告别的口吻让沈国栋小小地惊了一下,"去哪里呀?" 少年怔了怔,有点异样的感动:自父母逝后,这还是头一次有人关心他的去向呢。以往,就算他在外面晃荡十天半月,也不会有人过问的。因为知道没有人会关心,所以他也习惯了不向任何人作交待…… 以前,去到哪里就是哪里,所有的地方对他来说都是一样的,可是这一次,他也想要重新开始。 他难得的,认真思索了一下未来的方向。 "嗯……先探索一下鬼的世界吧。"既然已经死了,就没有再往回看的必要。这世间是否真有地狱或天堂?是否真的人死如灯灭?七七四十九日之后,又是否真的会化作一缕轻烟从此无形无迹? "那,还会见面么?" 少年摇一摇头。"我不知道。" 沈国栋明白了。他与这少年本是萍水相逢,但他们相逢的过程如此奇特,又一起经历过借尸还魂这种诡异的事件,这上下他已经分不清到底上辈子是谁欠谁多一点,只知道对这个被自己占了身体的少年他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歉意。想来想去,若说把身体还给他那肯定是舍不得的,也只好取个折中的法子,"你……有没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少年挑起眉,"你以为我是你吗?"连生死都放下了,还有什么是放不下的。 被一个比自己小这么多的少年以这种口吻教训,沈国栋羞愧起来,低低喔了一声。 经过这件事,他知道自己其实就是个把生死看得特别重的大俗人。以他这么贪生怕死的性格,也幸好是生在和平年代,要搁在大半个世纪前,搞不好就是第二个甫志高。 少年看着他,语气和缓下来。虽说这男人对生的强烈眷恋令他觉得很难理解,但总的说来,他对这人印象不错,好歹也是自己的后身,在临走前,他觉得自己有必要提点一下他。 "你,要小心一个叫霍英治的人。"加重语气,"千万,不要去招惹他。" 沈国栋愣一下,连忙点头。霍英治是吗?"知道了!"开玩笑,他这条命可是捡来的,自我保重都来不及了,哪里还敢去招惹谁啊。 不过,他真的有点好奇啊。"这是个什么人……?" 少年哼一声,没打算回答他。目光上上下下打量他数眼—— 这个人,如此执着于生,但他知不知道活着就有无数烦恼?在不久的将来,他将踏入一个未知的世界,延续着他的人生路走下去,前方等着他的会是什么呢? 少年缓缓向他展开了一个神秘的微笑。"前路漫漫,你多珍重。" 第3章 目送着少年虚淡的身影消失在门口,沈国栋感叹于人与人之间那奇妙的缘份。但他很快就从这份伤感的情绪中脱身出来,第一要事便是挣扎着爬起,挪向浴室。 他此刻的心情,宛如女孩子新买了一件漂亮的衣服,迫不及待想要看看穿上身的效果。 挂在洗面盆上方的方型镜面只有半平方米大小,仅能照到肩头以上的部位。不过这就已经够了。沈国栋忐忑地站在镜前,看第一眼时还需要鼓起相当大的勇气,但随即,他怔了怔,有些难以置信似的睁大眼,目光渐渐变得有些失神地贪婪,一点一点,仔细打量着自己这张全新的面孔。 尽管额头还有伤,尽管头发乱得象鸟窝,尽管脸色苍白得病态,但他仍然不能否认,这具年轻的身体有一张相当漂亮的脸孔。 眉,是那种淡眉,眉型清秀,看得出不是出于人工修饰而是自然天成。眼睛,并不是特别大,但因是双眼皮的缘故,加上睫毛密密如两把小扇子呼扇呼扇的,看上去也有说不出的那么好看。不同于一般男性的肤色,这具身体皮肤非常的白皙,因此一头金发也并不显得那么异相——虽然这亮眼的发色和那一排亮闪闪的耳钉的确有点碍他的眼,不过没关系,这只不过是无足轻重的小问题,是以他很快就放过这两处轻微的瑕疵,惊喜地接着看下去。 他颤颤地伸手,带着一点感动,在脸上一点一点地细细抚摸。鼻子,嘴唇,面颊,下巴,手指所触之处,传来紧绷光滑凉凉的触感。呵,连皮肤都是这么的好,竟然一颗青春痘都没有。 忽然间他从镜子里看到了自己的手——他注意力又集中到那上面去了,带着新奇的感受,翻来翻去地细细审视。 以前他的手是方型的,指甲是那种俗称的纸指甲,软得轻轻一按就会瘪下去,据说有这种指甲的人基本上都没有什么脾气。可这具身体的手明显地不同。象一双艺术品,五指纤长骨节却不明显,指甲有一定的长度,但修剪得很整齐,颜色是那种淡淡的粉,甚至在右手无名指上还戴着一圈不知是银还是白金的指环。 沈国栋看不够似的,喜悦地把这崭新的陌生身体看了又看。 别说什么只不过是一具臭皮囊之类的酸话,他活了二十九年还不至于真的这么天真。尽管外表的确不能代表一个人的全部,但在这个世界上卖相生得好是会占很大便宜的。不然为什么连恶鬼都要画一张迷惑人的美女皮呢? 而在这个女权高涨开始嚷嚷要男色消费的时代,身为一个帅哥同样是一件幸福的事。沈国栋无比唏嘘地想到了他的以往。 以前的沈国栋,是那么的貌不惊人,虽然自认有一个美好的内心世界,但谁让人类还没有进化到眼睛可以如X光第一眼就可以发现别人的心灵美呢。所以往往他还来不及展现他的好处,身边女性的注意力已经被别的美男给吸引住了。 这就让他很有一点怀才不遇知己难逢的憋屈感。 不过,现在好了。他强大的精神配上这花样的外貌,真是要外表有外表,要内涵有内涵,走入人堆中,人挡杀人,佛挡灭佛! 遥想美好的未来,沈国栋长长地吁出一口气,百感交集:这真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啊。 如果不是他无辜地被这少年撞死,此刻哪能换来这一具青春少男身? 啊,从来没有想过象自己这种平凡的人有朝一日竟然也会有这样离奇的际遇。沈国栋当即决定,如果此生他能活到耄耊之年,那他一定要撰写一本回忆录:"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医院的急症室里……那时,我们都处于鬼魂的状态……"嗯,书名就叫:我、要、活、下、去。 这一夜,是奇异的一夜。 他自娘胎而出的身体睡在负二楼的冷冻柜里,灵魂却依附于另一个人身上,安稳地,睡在医院的病床上。 头上一阵一阵地抽痛,沈国栋摸着头担忧地想,不知会不会因为脑震荡而留下后遗症。 不过好在这具身体够年轻,恢复能力应该会很不错。他满怀爱怜地摸一摸自己的脸—— 现在这个身体是属于他的了,它会陪着他过完下半生。得来不易,那更要好好的爱惜,象以往那种捱更守夜挑灯夜读暴饮暴食陷自身于不义的伤身行为,那是再也不能做的了。 对,他要快点好起来,重新开始他的人生。以一颗感恩的心,再次面对这个世界。失而复得的东西最可贵,以后他会懂得珍惜,吃一暂长一智,以往的错他不会再犯。他会吸取教训、踏实认真,努力上进,念几年书,找一份安定的工作,然后找个漂亮的姑娘,谈一场筋疲力尽的恋爱……怀着对生活的满腔憧憬和热爱,沈国栋无比幸福地进入了梦乡。 天色大亮时,他被尿意憋醒。 睁眼看去,架子上输液的瓶子又新换了一大瓶葡萄糖。输这么多水进去,能不尿急吗? 对着马桶去掏裤裆里那器官的时候他象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顿了一下,扫了扫四周。 呃,到底不是原本就属于自己的东西,这么私密的地方,他其实是非常不好意思的。但是,他又确实很想…… 吞了口口水,再小心地瞄瞄周围,确定那少年百分百已经离开了,这才垂下眼睛,有点心慌地悄悄去看那对男人来说极其重要的部位。 这具身体观赏性是绝对够了,但实用性呢?这关系到他下半生的性福,叫他完全对此不作关注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但是,虽然对这身体宣告了主权,可沈国栋到底还是不能堂而皇之大大方方象观察这身体其他部位一样就这个地方的颜色大小毛发疏密作出具体中肯的评断,事实上他是以比看女人裸体画报还要惊慌的眼神睃了两眼就不敢再继续下去了,只能红着脸想:现在的小孩,发……发育得真好。 从浴室里出来,沈国栋无比惊愕地发现房中多了一个人。 很明显这人不是医生。虽然只是一个背影,但从他乌黑的头发、修长的身体,还有那一身合身的深色西装来看,可以断定这人年纪不会太大。 他听到门响,回过身来——果然是个年轻男人,非常温和的相貌,但又带着种不卑不亢的气度,一看就知道是受过高等教育的。 他向沈国栋注目,微一颔首,"骆少爷。" 少爷? 这种只在电视里才能听到的称呼让沈国栋略微恍了那么一下,仿佛自己回到了民国初期。他张着嘴,有点反应不过来似的,"啊……?"眼睛下意识地往床头的铭牌飘去,骆?原来那少年姓骆?可不是,铭牌上正正写着他此时的大名:骆云起。 那年轻的男人淡淡笑一下。 其实以前也算见过面,不过想来目中无人的骆少爷那时一定没有把他看在眼里,所以他作一个自我介绍:"我叫何其轩,是霍先生的助理。霍先生和齐先生最近都很忙,所以嘱我过来处理……善后事宜。" 这人还挺会说话的。沈国栋心里想。善后事宜?应该是身后事宜吧。毕竟,他是死过一次的。 他口中的霍先生,想来就是真正的骆云起叫他千万不要招惹的那个霍英治了。他们是什么关系?连出了这种事都不会亲自过来看一下,想来应该不会太亲近。而那位齐先生,又是何方神圣? 他有点糊涂,也知道一时半会儿是弄不清这些问题的,"呃……"这才发现两人都还站着,连忙出声招呼,"坐!你坐!"一边匆匆瞄一下床头柜。因为没有人来看望他,所以他也没有水果招待别人,只能尴尬地问:"……那个,你要不要喝水?" 何其轩有点意外,这骆少爷好象没有传闻中那么神憎鬼厌,感觉和上一次见到他气焰也消下去很多,莫非经历过生死大劫人真的会勘破很多事变得懂事一些?他礼貌地笑一下,"不用,谢谢。"坐到沙发上,在礼貌的范围内他温和地注视住他。 第4章 沈国栋当然知道他在看他,当他一瘸一拐地爬到床上坐下时,也可以明显地感觉到何其轩的视线随着他的动作在移动。他想他应该要表现得若无其事才对,但就是有一种本能的心虚和紧张。这是他以骆云起的身份面对的第一个人,尤其,还是和他的过去有关连的人。 屋子里空调的温度其实调得非常合适,但因为两人都没有说话的缘故,气氛显得有些异样。不太自在地,他扯过薄被遮住大腿,还顺手掖了掖边角,遮得严严实实。这种紧张时无意识的掩饰动作立刻引起了何其轩的注意,他不动声色,心中却起了微妙的警惕:这骆少爷在紧张些什么? 其实他和骆云起并不熟,但关于他的传闻他是听得多了。而且霍英治是那么毫不掩饰对骆云起的厌恶,听到他的名字脸色都会一沉。他作为霍氏的助理,宾主关系长达三年,要说完全不受影响,那是绝不可能的。 那边沈国栋稳了稳神,舔舔嘴唇。"呃……何先生。" "不敢。"何其轩立刻欠一欠身。 沈国栋尴尬地顿一下。 他当然感觉得到何其轩对他的态度是一种敬而远之的客套,也知道这种客套是针对骆云起而不是对他沈国栋。但是他以后要以骆云起的身份生活,难道和周围的人就这么一直保持着这种不冷不热的尴尬关系?看来,目前他最应该做的事情是释放他的善意,让别人知道骆云起脱胎换骨了! 他看着何其轩,局促地笑一笑,"我想……我要老实和你说——以前的事,我都不太记得了。"他谨慎地看看他,"……连骆云起这个名字,都是看了这个才知道的。"手指往后指一指床头的铭牌。 虽然失忆的确是很陈旧很陈旧的桥段,但对借尸还魂的人来说,这却是第一千零一妙招,尤其,是尸和魂年岁相差得太大的时候。 二十九和十六、七,严格说来,两者都还算是年轻人。可是,要知道,上世纪七十年代到八十年代,这十年可以说是国内变化最大的十年。随着改革的春风,吹进来的不仅仅是邓丽君的靡靡之音,还有各种各样的新观念新意识,人们的思想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从讲理想讲奉献,到公然地标榜对金钱和利益的追求,可以说,这十年前后出生的孩子基本上是在两种不同的社会环境下成长起来的,其思想意识、思考模式、处世观念,都有着明显的不同。 一个二十九岁的灵魂,要如何去扮演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呢?如果不找一个合理的解释,身边稍微有点眼力的人都会起疑吧。 因为没有在何其轩脸上看到预想中惊诧的表情,沈国栋有点担心自己找的理由是不是太牵强,但此时改口已经来不及,只能硬着头皮接下去,"那个,你明白吗?" 何其轩的脸色平静如初。 "明白。" 他站起来,平和文雅地说:"我想让医生为您做一个详细地身体检查,这样也便于霍先生了解您的病情……您说呢?" 沈国栋被他一口一个带心字的'您'绕得有点晕,闪了闪神儿才傻乎乎道:"随便啊……" 于是医生很快就被召来。因为何其轩的要求,院方为沈国栋做了一个极其详尽包括脑部断层扫描的全方位检查。 何其轩一直随侍在侧,和他的主治医生就检查结果作小声探讨。而当事人沈国栋则因腿伤的缘故坐在轮椅上。 他不怕,就算把他切成一万万份放在高倍显微镜下观察,他的DNA还是骆云起。而以目前的医学水平,又对人类的灵魂尚无研究,所以他有恃无恐,更加对一系列检查高度配合——他也需要对这个新身体作出具体深入的了解,难得有免费体检的。 何其轩的神线偶尔会停伫在沈国栋身上,那眼神是若有所思的。 打针吃药抽血化验,各种各样的繁复检查,这一切会令病人感到相当疲倦,他有点纳罕一向叛逆的骆少爷居然对此毫无怨言。 老实说,他并不太相信他关于失忆的说法。 研究他的脑部扫描,并没有出现什么淤血压迫脑神经之类的现象,那医生这么解释他的失忆:"如果不是出于生理原因,那么就是出于心理原因。" 心理原因吗?何其轩凝神想了一会儿。 与其让他相信是心理原因,他倒宁愿相信他是假装的。 失忆的人,因为对以前发生的种种没了印象是会觉得很没有安全感、非常惊慌的,就这一点来说,骆云起表现得未免太镇定了一些。再说,他竟然完全没有对霍英治的身份表示出一点应有的好奇,如果这名字对他而言真是陌生的话,那'他是我什么人?'起码这句话也应该要问一下吧。 骆云起并不讨大家喜欢,他甚至可以说是讨厌的,于是很多人包括他何其轩,都敬而远之地站到了他的对立面霍英治那一边。虽然以前他对此显得那么满不在乎,但,是真的不在乎吗?在人前那么高傲的他,独处时会不会也觉得孤独? 从鬼门关转一圈回来人的思想会起很大变化,会反省自己以前的生活态度,他是不是也想通了很多事,决定重新来过呢?于是选择了一个顺理成章的、不会损他面子的借口……也或者,他根本就是演戏,只是为了要让他们掉以轻心? 何其轩若有所思的注视他,看着坐在轮椅上的少年掩嘴打了个呵欠,又困倦地用食指揉了揉眼睛。 他呆了呆,在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嘴角向上一翘。 真怪。这样的动作,出现在此刻的骆云起身上居然丝毫不显得突兀。是因为大病着的缘故吗,骆云起的脸色透着苍白,不再象以前那么斜着眼睛看人了,却流露出几分与他性格不匹配的荏弱气质…… 他忍不住走过去,声音温柔得连自己都有点惊异。"是不是有点困了?" 沈国栋看了看他,点点头。"嗯。" 昨晚他都兴奋得睡不着,好不容易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又被尿意憋醒。现在这么折腾了一上午,他是真的有些累了。 何其轩安慰说:"快了,就完了。" 沈国栋静了静,忽然一笑。 何其轩呆了一下,脱口问:"笑什么?" "听说溥仪坐龙廷的时候一直说累,太监安慰他说'快了快了,完了完了',后来清廷果然不就完了?" 何其轩也笑起来,眉毛微挑:"我不是那种乌鸦嘴吧?" 沈国栋忙道:"哦,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就是一下子想到那儿去了……"他这么急急地解释,让何其轩绷不住地笑起来。 他一笑,沈国栋微微一怔,也释然地松了口气。 他对何其轩的印象是很好的。这男人很会照顾人,态度又这么温柔平和。他有点儿庆幸,幸好来收拾烂摊子的人是这样一个人——这样的人,一定有很柔软的心肠吧。 "赔偿金的事……"他思绪转到了那边,却有一点点的迟疑。 何其轩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 他都差点忘了,骆云起根本就是害人害己。他在交通部门已经看过车祸的照片,那个被他撞死的男人死状相当凄惨。而一个家庭的悲伤都来自于骆云起的恣意妄为酒后驾车!这么一想,他神情就渐渐冷淡下来,虽然这种冷淡在他平静的脸上并不能明显地看出来,甚至还淡淡笑着,但他的眼睛里没有笑意,声音基本上是没有起伏的:"这件事,骆少爷有什么处理意见吗?" 我的意见? 沈国栋狼狈而心虚地想,我的意见就是钞票多多益善! 毕竟沈国栋被撞死是事实,而骆云起又不是拿不出那个钱。 自己的父母都是那种老实人,即使吃了亏也只会默默忍气吞声,换作别人家遇到这种事,一定会不依不饶扭着肇事者要说法吧,但沈国栋很清楚自己的家人是做不出狮子大开口那种事来的。现在消费水平越来越高,就凭他们那点退休金想要安度晚年只怕有点难,再说,他弟弟也没成家……他私心发作,咬咬牙,厚着脸皮开口:"那个……能不能尽量多给点……" 可能是心理作用,他觉得一出口好象就听到真正的骆云起发出了一声讥笑。 他脸上突然红了,下意识地为自己的行为作出分辩:"人家养大个儿子……也不容易啊……"声音渐渐小下去,有些不知所措。 …… 何其轩定定看他一会儿,眼神儿有点怪异。 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吗,一向不把别人的感受放在心上的骆少爷居然知道为人着想了。还是说,他也明白撞死人这件事的严重性远非以前闯下的任何一件祸事能比,是以良心发现了? 何其轩很想认定他是想用钱来买得良心的平安,但是,看着眼前这个红着脸露出羞愧表情的少年(因为开口要了钱^-^),他又觉得或许骆云起其实并不象传闻中那么无视别人的感受。 以前,人们只看到了他的高傲、跋扈和骄纵,甚至有些只是单纯的因为霍英治而厌恶他,竟然忘了他只不过也是个十七岁的少年,还没成年呢…… 这样的想法令得何其轩对他有一点改观了,眼中渐渐流露出一丝暖意。他真心实意地冲他微笑了一下,"我知道了。" 第5章 东方曙光渐亮。 何其轩起了一个大早,赶到医院。 值班护士笑着向他打招呼。"何先生你好早。" 何其轩回应地笑了一下,推开病房的门,却发现床上空无一人。 "……骆少爷?" 无人回答。 他看了一下卫生间,显然骆云起并没在里面。何其轩心微微一惊,心说不是吧,难道安份了一天就又要闹失踪? 忽然间他看到落地玻璃窗外,白纱轻拂的窗帘后,隐隐约约,有一条人影。过去一看,可不就是骆云起。 他面向东方站着,听得声音回过头来,神色平静,双眼却红肿如核桃。 何其轩愕了一下。 昨天晚上,他看望完受害者家属回来,骆云起坐在床上,也是这么眼巴巴看着他,带着一点闷闷的鼻音问:"他们……是不是很伤心?" 何其轩有点惊讶地注意到他眼眶有些发红。这个发现让他小小地意外了一下,顿了一会儿才回答说:"伤心,是当然的。" 那种巨大的悲哀,笼罩整个家庭的低气压,别说两个一说就淌泪的老人,连狗狗都仿佛敏感地察觉到了什么,默默地蜷缩成一团,动也不动。这样的气氛让他也觉得很难受,生命是这么脆弱,如果是自己遇到这种事,父母也会悲痛欲绝吧。 他没有说他从沈家出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自己的父母打了个电话。而骆云起亦没有再问下去,只呆了一会儿,倒头拉高了被子。 被子里,有压抑的抽泣声传来。 当时,他觉得惊异而尴尬。想不通骆云起到底因何而哭? 是因为触景伤情想到自己的身世?还是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大感痛悔? 犹豫了一会儿,才终于沉默着转身出去,给他留下一个恣意痛哭的空间。 他的眼睛肿得这么厉害,昨晚他哭了很久么? 何其轩踯躅着,不知该如何打破目前这种僵局。 楼下繁花似锦,凉凉晨风拂过脸面。再看远一点,是大江奔流,江边楼房林立。 沈国栋双手放在栏杆上,望着远方,忽然没头没脑轻声问了一句:"人是否应该往前看?" 何其轩思索了一下,虽然不知他这么问是何用意,但还是说:"当然。" 沈国栋若有所思点了点头。 向前看。 有点冠冕堂皇呢。 他其实,还是有点自私的吧。 以往那种生活,实在是太辛苦了,所以他想要一个新的身份,新的开始。 他凝视着远处那某一幢楼的某一个窗户,隔着这么远的距离,那只是一个小小的黑点。可是他的视线无限制地投射进去,里面的一桌一椅他都能很清楚地知道摆放在什么位置。 人具有自我疗伤能力。无论多么巨大的悲伤,经过漫长的时间,也始终会走出那片阴影。所以,他的家人最终也会走出来吧。 他庆幸自己还有一个弟弟,父母不至于日后连养老送终的人都没有。他这个长子,其实是没什么用的,活着,干的也不过是一份够糊口的工作,不能给父母好的供养。对家里的经济情况实在是太清楚了,所以那笔巨额赔偿金要怎么用,他大致也可以猜得到。 当初移民的时候,向亲戚借了点钱才买到房,现在还了债,妈可以买医保,花去一万多,剩下的就是留着以后给弟结婚用了。 也好啊,一人之身,解决所有难题。也算是,对这个家作了点贡献。 何其轩有点抓不住他的思绪,轻唤一声:"骆少爷……" 沈国栋半侧了身,说:"叫我名字就好了。'少爷'这种称呼……很不习惯。" 他如今这情形,真正是鸠占鹊巢。旁人不知道,自己却是心知肚明,怎么可能厚颜无耻地真摆出一副少爷的嘴脸? 何其轩微微犹豫了一会儿便从善如流。笑笑说:"好。云起。那你也叫我名字吧。" 沈国栋脸上露出一个笑容,说:"嗯。你想跟我说什么?" 何其轩踯躅了一下,终于还是说:"……我明天,就要回去了。" 何其轩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沈国栋愣了一下。 "回去?" "嗯。" 本来就是过来给他收拾烂摊子,以他的办事能力,该办的事也办得差不多了。公司那边,和辉煌集团合作的案子正进入最关键的阶段,他作为助理不回去的话实在太说不过去。 "哦……"沈国栋下意识地发出一个单音,隐隐约约感觉到生活又要起变化,心头略略有点慌。 何其轩注视了他一会儿,温和地问,"以后你有什么打算?" 沈国栋没做声,只回头去凝望远处那幢楼房,那里,是他曾经的家。 一轮红日缓缓从山后升起来了,瞬间,金光万丈。 沈国栋屏息注视,轻轻道:"真没想到还能活着再看日出。" 何其轩轻噫一声,这话从一个十七岁少年嘴里说出来,似乎是太过沧桑。 "真好。给人无限希望的感觉。每一天太阳升起,都象是一个全新的开始。" 何其轩听出点味道来了。 他目光烔烔地看住眼前穿着病号服的少年,心中有种异样的感觉。 霍英治派他过来的时候,他心头其实暗暗有些叹气。伺候一个坏脾气的大少爷不是一件美差,尤其又还是个病人,只怕还要难伺候十倍。他其实是作好了'权当这是一个考验'的心理准备才来见他的。 可是一经接触,却发现也没有想象中那么让人头大如斗。 骆云起的脾气——与其说是收敛,不如说是改变。他说话的时候总是会带一点与人为善的微笑,变得非常的听话,非常的合作,派药就吃,打针伸手,末了还会向医护人员含笑道谢。 他对这个样子的骆云起有着很大的好感。 现在听到他这么说,他觉得自己好象有点明白了。这少年,姑且不论他那失忆是真是假,可他是真的,想有一个新的开始吧? 沈国栋回过头,迟疑着问:"其轩……我能不能,和你一起回去?" "你确定?"何其轩瞅着他问:"你伤还没好……" "我确定。" 他不可能一辈子都住在医院里,迟早,还是会以骆云起的身份面对他以往的生活圈子。既然反正都要面对,那迟不如早。可是,虽然一直鼓励自己说不能象小女生那样前怕狼后怕虎,但心里始终是有点发虚的,和何其轩一同回去的话怎么也比日后自己一个人去面对要来得有底气啊。 "好吧,我和医生商量一下,征求一下他的意见。"说完,何其轩侧让半边身子,"进去吧,早晨风大。" 沈国栋回头最后看一眼那楼房。 死者已矣,来者可追。他有些悲凉地想:那么大家都……向前看吧。 出院之前沈国栋去剪了一个头。 骆云起那个发型,想来一定是在什么高级发型店做出来的,剪几剪就要好几百的那一种。也不是说不好看,只是感觉太阴柔,少了点男儿气概。沈国栋这个年纪的人,欣赏不来这种颓废美。再加上他还有那么一点点讲求形式主义——剪个头,算是从头开始。 在医院理发室花五块钱剪出来的这个板寸让何其轩竟没第一眼把他认出来。沈国栋摸着头笑说:"变化真的这么大?" 他自己很满意这种效果。 如果是前几天他还有点不好意思对这个身体实行支配权,毕竟自己不是本尊。但现在看来,真正的骆云起是不会回头了,那他可以照着自己的心思大刀阔斧地对这个身体进行改造。改换发型只是第一步,他还想把皮肤晒黑一点的,男人白成那副样子实在是太奶油了。 何其轩怔忡看他一会儿,终于失笑道:"……不错啊。"现在骆云起这个样子,和以前是完全不同了,怎么说呢,更象一个十七岁的大男孩,很有一点初生牛犊的英气……和傻气。 离开时医护人员上来告别,大家都挺喜欢这个待人和气的英俊少年,很说了些祝福话。那上了点年纪的主任拍着他的肩意味深长:"以后要珍惜生命啊,小伙子。不是每个人都有你这么好的运气的。" 沈国栋铭感于心的大力点头。 的确,死过一次才知道生命可贵。现在医院里都还有挣扎着求生的病人,他曾经亲眼看到过一个断了一条腿的人做复健,纱布渗出血来他咬着牙学走路,和这个人比起来骆云起酒后驾车把自己性命不当一回事,实在是太轻率了。 而他,沈国栋,还能活回来再度看着日出日落,这是多么难得的机缘。他坚定的发誓——以后无论遇到多么痛苦的事情,都绝不轻言牺牲。 他一定要好好活下去,活出意义来,他不想死的时候又象这次这样,满怀悔恨。 车子驶上高速公路,耳畔风声呼呼。沈国栋感伤地看着两旁飞逝向后的风景。 他就要离开这个生于斯长于斯的城市了,他的父母、亲友、青春、感情,他的前半生,全都留在了这里。 对旁人来说,沈国栋已经化为一捧飞灰,葬在公墓偏僻的角落。也许他也要狠狠心和以前一刀两断,从今后他是骆云起,一个全新的身份,全新的开始。只是,凝视着前方宽阔平坦的路面,他心中仍然闪过一丝不确定的阴影:往后他的人生,真的会如这路一般这么平顺吗? "要不要听歌?" 虽然开着车,但何其轩还是注意到他黯然的神色。他这么建议着,想分散他的注意力。 沈国栋摇摇头。在这个时候若是听到伤感的歌曲,他怕自己忍不住会哭出来。 "其轩……你给我讲讲以前的事吧。" 曾经有好几次机会可以问的,可是他总觉得那是骆云起的隐私。他只是借他的身份想要重新活下去而已,应该眺望将来,而不是拘泥于往事。但他们现在的目的地,是距此地约有七八个小时车程的一个省会城市,骆云起的家就在那里。想到今天晚上就要和他以前的生活圈子打交道,避无可避,而他却一点底也没有,沈国栋就相当的忐忑。 "以前的事……"何其轩沉吟。 他不爱传小话,但自有爱传小话的人把以前那些事当作奇闻轶事偷偷传开,三年前他已经加入霍氏,或多或少也听过一些。但他是个讲分寸知进退的人,闲话到他这儿为止,这也是齐国豪器重他的原因…… "嗯,比如说,我以前做过些什么?还有什么亲友?为什么会一个人跑到这边来?还有那个……霍英治……这些我都不记得了。" 何其轩轻微地磨了磨牙。 如果可能的话,他真的不希望由自己来扮演灌输者的角色。做这种事,需要拿捏得当,哪些该说,哪些不该说,哪些会引起他反弹,又有哪些说不定会触动他的记忆神经,这些都需要掌握好火候的。 他很想象那些面对小孩子天真发问说'妈妈为什么我没有小鸡鸡'的父母一样,含含糊糊来一句'以后你就知道了',可是这些日子相处,他清楚地知道现在的骆云起,对以前发生的事根本就是一头雾水,如果就这样让他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的回到那座豪宅,面对那几张冰冷的面孔,那种巨大的心理落差…… 他挣扎了很久,终于还是开口。"……其实你以前的事,我也不是很清楚。因为我多数是待在公司,很少去霍先生家里的。" 沈国栋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停了停慢慢回过点味儿来。 "霍先生家里?"他疑惑地反问。 "嗯。"何其轩点点头,"你是住在他家的。不过……"他顿了顿,小心思索着他的措词,"因为他不太喜欢你,所以以后,你最好尽量避开他。"其实不用他说,他相信骆云起也应该看出来了,住院的这些日子连电话都没接到一个,可见关系有多糟糕。 沈国栋有点结巴,"为,为什么?"他慌慌地补一句,"我是说,我为什么要住在他家啊?" 骆云起看起来不象是寄人篱下的人啊,而且一个姓骆一个姓霍,想来也不会是兄弟之类的。既然霍英治不喜欢他,那为什么还要容忍地让他住进去呢。 "嗯……因为他算是你的……哥哥吧。" 第6章 虽然夏天太阳落山的时间会很晚,但到达那个城市时天已经黑尽了。 驶过霓虹闪烁的街道,穿过大半个城区,远离了闹市的繁华,车子渐渐蜿蜒向上,往清幽的山上驶去。 隐隐绰绰已见到前方夜色中矗立着很大一片建筑。拐了个弯,大门赫然在望,桔黄色的灯光映出半边山壁上四个气势恢宏的大字:丽锦山庄。 岗亭里出来全副装备的保安,何其轩与他交涉几句,那保安敬了个礼,开闸放行。 顺着宽敞的大道驶进去,两旁全是间隔很宽的别墅式独立小洋楼,楼前楼后皆有很大的花园。沈国栋虽然没有来过这边不能从地段方面来估价,但这时候也很清楚地知道这里大概就算是物业广告中所说的什么高级住宅区了。 要说完全不好奇不关注那也太矫情,他还没有接触过富人的生活呢,看这里的房子,单是花园的面积就抵得过三个沈家,好奢侈……沈国栋看着看着忽然就有点感慨起来,他想多少仗白打了!多少血白流了!现在仍然是贫富不均啊。 "这边是C区。"何其轩不知道他的思想已经上升到阶级斗争的高度,见他一直望着窗外,还以为他在默记地形,热心地为他讲解,"霍家在A区,那边环境更好,有独立的游泳池,院子后面栽了一排樱花树,暮春时风景最美。" 沈国栋无语,只得点头笑笑。 还樱花树,真他妈的小资情调。 不过这里环境真的很不错。早晨,沿着小道跑步,空气又新鲜,如果再带条狗狗……想到狗狗,不能避免地想到了他养的财财。 虽然名字很土,但其实是条很漂亮的小京巴,满月的时候就抱回来了,全家人宠它宠到极点,它也知道,所以特别会撒娇,人往沙发上一坐,它就主动跳到大腿上来趴着。唉,他简直是把它当儿子来看的。 不知道财财现在怎么样了呢…… "到了。" 沈国栋回了神往外一望,车子已经穿过庭院在一座宅子前停了下来。 比先前看到的房子还要大,三层楼,欧式风格,白色的石墙在路灯下映出冷冷的光。 这里就是……霍家? 沈国栋慢慢开门下车,带着一点怪异而胆怯的心情,抬头打量这幢大宅。 所谓的'店大欺客',这种心态在此刻的沈国栋身上得到了很好的印证。 这里并不是骆云起的家,而是霍英治的家。而他沈国栋,更是一个外来人口。看着这房子,他凝聚的勇气在崩溃。这就是所谓的豪门吧,以后,他真要在这种地方生活? 何其轩提出他的行李,见他站在车边眼中有惶惑之色,微微一愣,过来轻声唤他,"云起?" 沈国栋视线转到他脸上,展开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期期艾艾道:"我,我有点紧张。" 何其轩给人的感觉就是一个特别善于体谅和了解别人的好朋友,所以他在他面前,完全没有隐瞒自己的内心情绪。在这个时候,他是很需要从他那里得到一点鼓励的。 何其轩心中起了一些怜惜,也许自己不应该跟他说霍英治不喜欢他,让他心里有了阴影。他故意轻松地笑了笑,握着沈国栋肩膀摇两摇,"不用怕。……霍先生今天有应酬,他没在家。" 哦,那还好一点。 "来。"他招呼他,"我们进去。" 开门的佣人姓陈,何其轩介绍说是陈婶,沈国栋还来不及对她展开一个礼貌的微笑,陈婶已经不冷不热地叫了声'骆少爷'便不再理他,转头对着何其轩道:"房间收拾好了的,我带两位上去吧。" 看来骆云起真的在这家里挺不受欢迎的,陈婶对何其轩说话的态度明显亲切得多。 何其轩拍了拍他的肩,鼓励地笑一笑。这举动让沈国栋暖了一下:还好,何其轩对他还是很友善的。 得知两人已在高速公路上吃过晚饭,陈婶带他们回了房便下楼去了。沈国栋有些局促地站在房中央。 霍英治虽然不喜欢骆云起,但物资方面倒是没有亏待他。事实上是,这房间太豪华了一些,他一个外来人,生来就是一小老百姓,站在这里,别说归属感了,根本就不知道如何自处。 "坐了一天车累了吧,你洗个澡好好休息。"何其轩进来一放下行李便进到浴室帮他放水,出来时看到他站着发呆,稍微愣一下就明白过来。 "感觉很陌生?" 沈国栋点点头。 他以前虽说住的是一间斗室,夏天热冬天冷,但那毕竟是自己的家呀。晚上回来,远远地看到房间里亮着灯就会觉得非常安心。这间屋子美仑美奂则矣,可是却完全没有家的感觉…… "慢慢就会习惯的。"何其轩温和的安慰他,身上的手机忽然响起来。 看了看号码,他接听。"霍先生?"走开两步,"……是,刚到。……哦……好的,我马上过来。" 看吧,这就是给资本家打工的下场,开了八小时的车还得应召去伺候老板。 何其轩一抬头,看到他眼中那种同情的神色,不觉笑出来。"……我得先走了。"辉煌集团的案子谈得太久,非得在这几天敲定不可。 沈国栋语气有些担心,"你行不行?" "加班的时候两天没睡都试过,这不算什么。" 活得这么忙碌充实,生命比较有意义,不象他以前,看到别人拼命向上只会觉得何苦啊,世界的明天还会在这里,于是懒散悠闲的过着日子,一懒就懒到了死。 "我送你。" "不用,你洗个澡休息吧。" 沈国栋还是送他到门口,关了门,他沉下心来回头打量这屋子,那种怪异的心情又回来了。 这么优渥的环境,沈国栋完全想不通,与某些还在吃低保的普通老百姓来说,骆云起拥有的不算少,有青春,也有外貌,为什么却偏偏活得那么颓废呢? 刷牙时看到自己的脸,愣了一下。 自从有了这个新的身体,他就象刚进入发育期的小女孩一样,随时随地都在注意着自己,镜子、玻璃、电视屏幕,连人家自行车的车铃铛,那么失真的映像,他经过时都会忍不住瞟上两眼。 对目前这张脸其实已经渐渐开始熟悉起来了。 但骨子里那种'我是沈国栋'的心理暗示却还是没有消失,他无法想象要怎样才能心安理得以骆云起的身份在这个家堂而皇之的生活下去。 床铺很柔软,柔软到躺上去时整个人象是要陷进去。一侧头就可以闻到被褥上有种清爽的香味,非常非常的好闻。沈国栋视线略高一点,发现床头柜上摆着一个像框。 他取过来细看。 照片有点旧了,看得出几年前照的。象是在一个儿童乐园里,一个大人陪着小孩坐在一辆碰碰车上,背景是欢乐的人群和彩色的汽球。 两人的模样很有些相似,是骆云起和他父亲吧。 那时的骆云起,看样子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男孩,脖子上挂着个仿真冲锋枪冲着镜头乐。而他的父亲,其实也并没有为人父的高大威严,很斯文秀气的一个年轻人,虽然也在淡淡笑着,但眉目间却有一层抹不开的轻微忧郁。 这个人,活得并不开心。 沈国栋目不转睛地看住他。 "你父亲,是霍先生父亲的大学学弟,他们关系很好的……有一次两人一同出去,遇到车祸,你父亲当场就过世了。霍先生虽然被送医急救,但还是没能救活。……临终的时候,可能觉得很愧疚吧,就把你托付给霍先生,让他照顾你。" "愧疚?" "嗯。因为,是霍先生开的车。" 这还真是父债子还呢。 沈国栋用衣袖擦了擦像框,又放回到床头柜上。 何其轩说霍英治算是他哥哥的时候,他还一下子想到了豪门恩怨兄弟争产那一块儿去了,结果根本就不是那么一回事。 也许他该考虑搬出去,人家欠的是骆云起,可不是他沈国栋。再说好吃好喝的供养了这么多年,什么债也该还完了。 打量着屋中种种摆设,沈国栋又长长叹息一声。 也难怪霍英治不喜欢他,毕竟遇到这种事谁也不想,他的父亲也死掉了,为什么还要搞得好象很亏欠别人一样?再说以骆云起那种性子,说不定会觉得'害我失去父爱'于是有风驶尽帆,变本加利的作怪,以至于搞得人人厌憎? 霍英治。 沈国栋默念一遍这个名字。 这名字给人的感觉是理智、冷静、应该是一个很英俊强势的男人吧。不过也难说,这世上多得是名不符实的人,就比如说他沈国栋,名虽国栋,其实就是一根废柴。而骆云起,听来天高云淡谪仙似的,想到他那一头离经叛道的黄毛,沈国栋又忍不住失笑。 他爬上床躺下,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高档的床上用品与肌肤接触的触感很好,他惬意地在枕头上蹭一蹭。 不想了!明日愁来明日当,老子手上有一张王牌,名字就叫不、靠、你。大不了搬出去自己住。虽然当个饭来张口的大少爷也很享受,但看别人脸色吃饭,吃下去也不好消化,还不如吃自己更愉快一点。 钱嘛,多有多的用法,少也有少的用法。想他沈国栋,以前加班工资发个三百就乐得飞飞,钱包里揣上五张四人头就觉得富有得不得了,他还不信了,以他现在的外在条件会找不到一个能养活自己的工作? 迷迷糊糊睡了一阵。到底不是熟悉的环境,沈国栋睡得并不安稳。他一直在翻身,即使睡着也还对外界保持着一点模糊的意识。等到肚子开始发出低低的鸣叫时,他终于彻底地醒了。 饥饿的感觉清晰地传到大脑。 这具年轻的身体,也不知是因为正在发育阶段还是怎么的,消耗好象特别大。沈国栋都不记得自己十七岁的时候有没有这样能吃。 摸了摸瘪瘪的肚子,他烦恼地想加以忽视。这到底不是在自己家啊,人生地不熟的,总不能半夜爬起来跑去煮夜宵。 睡吧。他催眠自己,睡着了就好了。 但是饥饿感一阵比一阵强烈,他完全睡不着,脑子越加空明起来,一看床头柜上的闹钟,不禁呻吟一声。十一点半,离吃早饭的时间还远着呢。 无奈之下,只得去浴室灌了一肚子凉水,虽然暂时将那种饥饿感抑止住了,但过不了一会儿就想上厕所,而这种清肠的行为,肚子就更饿了。 这样很折腾了一阵,他终于受不了地爬了起来。 怎么办?硬着头皮去找吃的吧。 好在那么多电视也不是白看的,他知道象这种大户人家,厨房一定是在楼下。 把门打开了一条缝,他先看看外面。幸而走廊上亮着壁灯,虽然并不太亮,但好歹有灯光,不然他实在没有那个胆量在黑暗中摸索一个陌生的环境。 沈国栋大着胆子闪身出来,小心翼翼、轻手轻脚,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往楼下摸去。 他的房间在二楼最里面的位置,走廊很长,一端连着楼梯。因为怕吵到别人更加惹人厌恶,他没有穿鞋。虽然是夏天,但大理石地面就这样赤足踩上去还是有冰冷的感觉,沈国栋缩了缩脚,尽量踮着脚尖往前走。 他也不想这么行为鬼祟,但怎么说,到底不是这个家的一份子,要他摆出主人公的姿态,在深夜时分大大咧咧趿着拖鞋啪哒啪哒地往下走,那也太没有公德了。 万籁俱静。 在这样的时分,沈国栋有一种奇异的,寻幽探密的感觉。 走廊尽头,看得到客厅上空挂着的巨型水晶吊灯,借着壁灯的昏黄灯光,他大致分辨了一下楼下的地形。 因为灯光不甚明亮,而客厅又太大的缘故,楼下的家具有点朦朦的,远处的只看得到大致形状。凭心而论,沈国栋心中其实相当犹豫,太大的空间总象是藏着不可知的东西,但肚子实在饿得难受,他咬了咬牙,还是握着扶手沿着蜿蜒的楼梯慢慢向下。 下到最后一级阶梯时他停了,左右两边看了看,估量着左边是厨房的可能性会更大一点。 大概是因为主人职业需要经常夜归的缘故,门厅的壁灯是亮着的。但因为距离这边尚有一段距离,而楼上的灯光又被楼梯给挡住了,虽然不是出于主观意愿,但客观因素还是让初来乍到的沈国栋一脚踢到了什么东西上,只听咚地一声闷响,那东西倒了。 第7章 一瞬间,沈国栋连呼吸都停了两秒。 其实声音并不大。但静夜之中,这一声闷响还是让他着实吓了一跳。 他很怕吵醒到别人要看别人的白眼,又担心损坏了什么值钱的东西——这种大户人家,再便宜的摆设只怕也是卖了他也赔不起的,虽然以他现在的身份并不需要他赔,但到底还是不能理直气壮地摆出一副'坏了就坏了呗'的面孔。 很庆幸没有听到有人开门出来查看的声音,或许大家都熟睡了吧,他轻轻吐出一口气。可是,这口气还没吐完呢—— 忽然间,一片光明倾泄出来,就在他的眼前,两扇门打开了。 那人在光影中站着,因背光的缘故,看不清他的面孔,只知道是个身形修长的男人。但光线清楚地照到了惊愕的沈国栋脸上,看到他的模样,那人也愣了一下,脱口道:"……云起?" 竟是何其轩。 他跨过来,惊讶地打量他,又伸手扶起那金属雕塑,"你怎么会在书房外面?" 这时间,这地点,太有瓜田李下之嫌了,他不得不怀疑他。 书房? 沈国栋昏头昏脑地想,哦,对,电视里那些豪门,不是都把书房建到楼梯下面的大房间么。 "嗯……"他嗫嚅着回答,"我……找厨房……" "厨房——"何其轩正想指给他正确的位置,房间里仿佛有人问了一句什么,接着一个清冷的声音唤道:"其轩,让他进来。" 沈国栋顿觉头皮一麻。 何其轩当然不可能一个人单独出现在霍家的书房里。而此刻,带着这种发号司令的语气叫他进去的男人,除了霍家的主人霍英治,还会有谁呢? 怀着千分之一的侥幸希望,他求助地看向何其轩,"是……他?" 何其轩缓缓点一点头。 死。 沈国栋懊恼到极点。 直觉告诉他,霍英治不是一个好相处的人。尤其骆云起和何其轩两人都那么郑重的提点过他,而这种提点的结果就是:虽然还没见面,但他对这个人已经心生畏惧了。 他以为至少也会是在明天早上。那时他心满意足地醒来,吃饱喝足,身体和意志都处于巅峰……而他此刻又累又饿毫无准备,天时地利与人和,哪一头他都占不了。 如果可能,他真不想进去,但是此刻已经没有逃避的可能了。何其轩轻声道:"里面有客人,霍先生不会拿你怎么样的。" 这话倒是稍微壮了一下沈国栋的胆。霍英治再不喜欢他,想来也不至于当着客人的面给他难堪。他点点头,只得硬着头皮跟在何其轩后面进去。 若要问书房里是个什么布置,沈国栋完全答不上来。 他只觉得莫名的紧张,有一种即将接受别人审查的不良感觉。他眼观鼻鼻观心,视线中规中矩,定在脚下。 早知道事情变成这样,他宁愿饿到天亮也不该下楼来啊。心中正这么感叹着时,忽觉眼前光线大亮。原来,走在前面的何其轩已经闪到了一边,而沈国栋,就这么毫无遮挡地,暴露在别人研判的目光下了。 书房中除了何其轩外,还有三个人。 三个人,六道视线,却象交织的探照灯一样,照得沈国栋浑身一僵。 他知道他们在打量他,评估他,也知道自己和西装革履的他们比起来有多么狼狈。皱巴巴的纯绵睡裤,上身是白色的背心,所幸剪了头,不至于乱得象鸟窝,只是说不定眼角会有一点眼屎…… 这个世界上人与人之间其实并不是平等的。 自古以来阶级就一直存在,沈国栋清楚地知道自己就属于金字塔最下层,也许连塔基都算不上,充其量就是地上的泥砂。他住的是五十平方的二居室,穿的是六十元一件的棉外套,在菜市场和菜贩讨价还价,吃五毛钱一斤的小白菜。 他骨子里已经刻上了平民的烙印,上不了台面,也不可能在目前这样的环境下保持高风亮节镇定自若。事实上他相当局促,手脚都不知往哪里放更好一些。 没有人说话,半晌都没人说话。沈国栋终于熬不过,悄悄抬起眼来。 那坐在单人沙发上的男人,西装革履,一只手随意地搁在扶手上,两条长腿斜斜伸着,有种肆无忌惮的张狂。他眼窝深,眼睛特别有神,看他的眼神,是充满兴趣和研究的,默默地,无礼地,从上,打量到下。 这种打量的目光,让沈国栋相当的不自在。尤其发现那男人的视线斜斜向下停伫在他的脚上时,立刻谨慎地往后缩了一下。 他还打着赤脚呢,脚上无鞋矮三分。他尽量不动声色地把脚趾蜷起来,仿佛这样就可以最大限度地隐藏在裤脚下。 这小动作引起了男人的注意,仿佛觉得这样的骆云起很是有趣,轻笑出声。 "骆少爷也是个英俊少年呢……你说是吧,霍先生?" 沈国栋一愣。 什么,原来这个人,并不是霍英治? 他下意识地顺着那人问话的方向望过去,没有丝毫心理准备地撞上一双冷冷的眼睛。 那人坐在右侧的沙发上,坐姿端正而高贵。沈国栋本能地一震,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 他没想到霍英治竟是这个样子的。 ……太年轻。 也太漂亮了。 先前那个男人还比较符合他的想象,而正牌的霍英治,完全就是一个少年,如果不是他气质太冷、不苟言笑、头发梳得一丝不乱举手投足又大有世家子弟风范的话,沈国栋完全不能相信他就是何其轩的顶头上司。 面对他这样惊讶地注视,霍英治心中大怒。但他是个曾经学习过如何掩饰内心真正情绪的人,脸上丝毫不露,只是冷冷的视线在他脸上一扫,移开,看着那男人抿了抿薄唇淡然一笑:"郎总过奖了。"算是对他问话的回答。 那姓郎的男人笑道:"骆少爷,坐呀。怎么在自己家里也这么拘束?"说到'自己家里'几个字时,语气颇有点玩味,只是这种玩味沈国栋并没有听出来,他到这时才回过一点神,"呃,不、不了……" 开什么玩笑,和你们一起坐?一看就知道不是一国的。求助地看了何其轩一眼,"我是下来……找厨房的……" 何其轩点点头,象在证明他的话。 "哦?"郎总抬手看了看表,也笑起来,"哟,都这么晚了,难怪我也有点饿了。" 客人既然都这么说了,主人当然不可能没有一点表示。霍英治保持着微笑,轻声道:"那其轩,叫陈婶起来做点宵夜吃。" 何其轩应了一声,想想却笑道:"陈婶的腰不舒服,爬起来可能要费一点时间。"他看看霍英治,又看看郎总,笑道:"郎总不嫌弃的话,试试我的手艺如何?" 郎总哈哈笑道:"哦?你还会下厨?霍先生,我真羡慕你有这么一个万能型助理。" 这种半真半假的夸奖让所有人都笑了起来,何其轩适当地谦逊了两句,说了句'请稍等'便走了出去,临走时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瞟了一眼沈国栋。 沈国栋这时忽然机灵起来了,抓住机会马上说了句'我去帮忙'便赶快跟着溜了出来。出来,才徐徐吐出一口长气。 在那里面待着太有压迫感,他受不了。 何其轩似笑非笑地拍了拍他,说:"来吧。" 霍家的厨房如想象中一样既宽敞又整洁,一应工具齐全。何其轩熟门熟路地从冰柜里取出需要的食材,一边下手打理,一边问他:"银耳燕窝粥,吃不吃得惯?" 在医院里照应了他几天,他骆云起的口味多少也有些了解。他嗜麻辣,对甜食却不太喜欢。果然,沈国栋摇了摇头,说:"我吃碗面就好了。" 燕窝那种东西……只闻其名。吃了也不会成仙,他还是比较钟意平民化的食物。 调好作料,等水开的时候沈国栋坐在桌前撕着何其轩泡开的银耳。 "霍英治……怎么那么年轻?"还没二十吧?底下的人怎么会服他? "嗯?"何其轩站在灶前,"我没跟你说过吗?霍先生其实就比你大两岁。" 人与人所处的位置不同,要承担的责任也不一样。同样是少年丧父,骆云起可以毫无顾忌地哭泣愤怒怨恨,但霍英治却不行。他没有资格也没有那个时间,他父亲那场车祸来得太突然,底下数以千计的员工一时间都惶惶不安,一个大企业没有了龙头,不知将会何去何从,有股东吵着拆股,又有人想要趁机坐正。那时的霍英治只不过是个高中生,虽然从小是公认的聪明早熟,但也没有人会相信他有能力控制那种局面。 "那后来呢?" "只有齐先生对他有信心。"何其轩问他,"刚才齐先生也在,你有注意吗?头发有点花白的那一个。" 齐国豪是霍氏的老臣子了,关键的时候他排除众议,由他担任代总裁。那时候很多人都认为他是新一代的王莽,觉得迟早是要把那个'代'字取掉的,但事实上是他视霍英治如亲子,要他在抓紧学业的同时也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尽快熟悉一些公司的业务,寒暑假跟他去公司见习,把自己的社交关系介绍给他,也会定期交给他一些企划案让他上手。他甚至把他何其轩提拔了起来,栽培他,让他做霍英治的助理,'我迟早要走在你们前头的,到时候,其轩,你要多帮他。' 三年时间,他和霍英治齐国豪共同进退已经培养出相当深的感情。 霍英治太优秀,也非常地努力,同龄人的玩乐他没有机会尝试,象一块海绵,尽可能地快速吸收各种商业知识,这样努力想要早日支撑起重担的样子让喜爱他的人觉得很是心疼。有时候何其轩也在想,霍先生临终前到底在想些什么?让一个孩子去照顾另一个孩子,他难道没有想过自己的儿子也未成年,也是需要别人照顾的么?他怎么忍心,把这么大的责任放到自己儿子的肩上呢…… 第8章 "咦?"一回头,看到沈国栋均匀撕开的银耳,何其轩神情很是惊奇,"你还真的会做啊?" 沈国栋愣了一下,"那你以为呢?" "我以为你只是措词想离开那儿而已啊。"说什么帮忙,他其实根本就没有指望养尊处优的骆少爷会做这些事的。 沈国栋低头释然地一笑。 厨房里这些事,他其实是做得很顺手的。 他就是这么一个小男人,不太会赚钱,在外面也不是吃得很开,除了脾气好点、擅做家事外也没有什么可炫耀的资本。所以他总想着如果哪个姑娘跟了他,那他要竭尽所能地对她好,送不起什么白金的首饰,但他会用诚心来弥补,怎么舍得让她下厨房呢?人家肯跟他已经是委屈了。 "我以前,曾经想过要开一家面馆的。" "面、馆?" 何其轩吐出这两个字,失笑。真难想象,骆云起居然会有这样……大众化的理想。 沈国栋忙道:"当然现在没有这么想了。"他有些羞惭,虽然说职业无分贵贱,但开一间小面馆,每天起早摸黑,对霍英治他们这些谈笑用兵动辄做千万生意的人来说,总是有些上不了台面吧。 "我现在只想好好念书,考大学。"以后出来,就可以象何其轩一样,找一份体面点的工作,不至于象以前那么辛苦了。 "你想复学?" "嗯。"锅里的水滚起来,他过去煮面,盯着那沸水,有些忧虑。"其轩,你觉得霍英治……会同意我去念书吗?" "这是好事啊,为什么不同意?" 沈国栋又嗯一声,心头还是不太有底。 他有点怕霍英治。 那种冰冷的眼神,高贵的气质,虽然自己的实际年龄比他大得多,但到底还是不能在他面前做到收放自如。 其实男生女相的在电视上也不是没见过,可是气质都没霍英治那么冷凝。感觉他是随时都可以拉下脸让他下不来台的,他不敢去碰他那个钉子。而且他怕的也不独是他,书房里的那三个人都让他有点畏惧。虽然人家也没把他怎么样,但他站在他们面前就是会自惭形秽、矮人一头。相比起来,还是何其轩更接近普通人一些,在他面前他就不会显得那么拘谨胆小。 "这样吧,我找机会和霍先生说。"何其轩善解人意地解除他的困境。 沈国栋喜出望外:"真的?那太谢谢你了。" 不用直接和霍英治打交道这真是太好了。 "不用。"何其轩侧头看看他,目光含笑。 他看得出现在的骆云起有一点点依赖他,大概每个人的骨子里都有一些想当上帝的欲望吧,他对于这种依赖很有些满足。 沈国栋麻利地把面挑了起来,洒上葱花。因为放下了心头一块大石,他神情愉快得多了。"其实也不需要太好的学校,普通高中就好。当然有宿舍的话,最好不过。" "你愿意住读?"这要求倒是出乎何其轩意料,"你不想住在这里?" 沈国栋骇笑摇头。 住在这里?他才不要。身临其境才算明白当初黛玉初进荣国府时的那种心情。不肯多说一句话,不肯多行一步路——他倒不是怕人耻笑了他去,只是太拘束。这里的人又不喜欢他,做人总是要学会看别人脸色行事的,何必硬留在这儿碍别人的眼呢?他虽是个小人物,但这点骨气总还是有的。 何其轩看着他点点头,眼神赞许。"好。" "哗,好香啊!"一个突如其来的声音忽然插进他们的谈话。回头一看,书房里那三人已经走进来了。而说话的人,正是那位郎总。 没想到他们会亲自过来这边,连何其轩都有点愕然。齐国豪笑道:"郎总饿得坐不住了,其轩,你弄的夜宵好了没有?" "呃……"燕窝粥的火候还不够。何其轩笑了笑,正想说呢,郎总已经看到沈国栋手上端着的那碗面了,眼睛一亮。"有面吃啊。那我吃这个就好了。"又问他,"你自己煮的?" 沈国栋立刻又拘谨起来,只微笑着点了下头以示回应。 客人都这么说了,稍微懂点事的人都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吧。沈国栋迟疑了一下,挺恭敬地把那碗面端了过去。"不嫌弃的话……那您先吃吧。" 红红的油辣子,青绿的葱花,面上洒一层香油。郎总端详了一下,笑咪咪地接了筷子,挑了几挑。"那我真不客气了哦。"他先喝了口汤,然后稀哩呼噜地吸了一长串进去,嚼了两嚼。 他显然很满意面的味道,看着沈国栋笑:"没看出来,骆少爷还有这一手。" 沈国栋腼腆地笑了下,没吱声。他想他还懂得什么叫客套话——这种吃惯了山珍海味的有钱人,面条这种平民食物怎么可能真的吃得惯呢?可是他比较介意霍、齐二人对他的看法,因为知道郎总一定是霍家的生意伙伴,如果讨他开心了,感觉上就好象是帮了霍家什么忙,想着他们说不定会对骆云起有点改观也不一定。他下意识地往那边瞧了一眼,霍英治的眼神还是那么冷傲,而齐国豪,倒象是赞许似的,微微地对他笑了那么一下。 "听说骆少爷前段时间出了点事儿,伤口……"他指指他额头上包着的纱布,"好些了吧?" 沈国栋一怔,眼中有意外之色闪过。 他有点感叹,这种表示关心的话连霍家的人都还没问过一句呢。这郎总倒挺会做人。正想笑着答谢两句,旁边齐国豪已经微笑着插嘴道:"郎总别这么客气,他到底是晚辈,叫名字就好了。是么,云起?" 沈国栋自然称是。 一顿夜宵,他吃得相当拘束。 从一个人吃饭的动作看得出这个人的修养。几个吃燕窝粥的人,连勺子和碗沿轻微的碰撞声都没有发出过。他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喝汤时不发出声响是最基本的餐桌礼仪。 相比起来,吃面的郎总就豪放得多。三下五除二,稀哩呼噜,他自己也知道,自嘲地道:"吃面条是高雅不起来的,大家可别笑啊。" 因是实话,桌子上的人反而都笑起来了。连霍英治脸上都冰意顿融,嘴角高高地翘起来。 其实这个人笑起来是挺好看的。沈国栋暗暗地想。可能是因为环境使然,所以总得摆出一副老成持重的样子。 因为眼中含笑的缘故,他视线扫过来的时候不若先前冰冷,沈国栋几乎有些受宠若惊,赶快善意地笑一笑,但是热脸贴到冷屁股上,霍英治眼皮一耷拉,看见也只当没看见。 这么明显的钉子顿时就让沈国栋闹了个大红脸。尤其,是在看到郎总似笑非笑的玩味眼神过后。想到自己这么狼狈的景向已经落到了别人眼里,他就恨不得找个地洞一头钻下去。 沈国栋想:怪不得骆云起不爱待在家里呢,天天看你脸色,换我我也要跑出去啊。 那天晚上吃完宵夜,郎总就告辞回了酒店。何其轩当仁不让地要送他,临走时悄悄跟沈国栋说了一声'改天见'。 沈国栋觉得挺窝心的。他在这里算得上是举目无亲,也只有何其轩,肯这么亲近他。 可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 那晚之后何其轩忙得根本腾不出时间去探望他。他身为霍英治的助理工作本来就忙,再加上过两天就要和辉煌集团签约,场地的布置、新闻的发布、资金的走向,这些也都需要他一一过问。足足过了好几天他才忽然想起来,抽空打了个电话询问一下他的近况。 "……嗯,很好啊。"这是沈国栋的回答。 如果不贪心的话,从某方面来说,的确是很好。吃好、喝好。可是,人家记着多抓你一把米,不见得就表示真欢迎你这个人。 沈国栋很希望得到别人的好感,不说让每一个人都喜欢他——那是奢望——但至少地,别人提到他的时候别鄙夷地撇一下嘴。为此他竭尽所能地释放他的善意,可是真的很失败,霍英治总是行踪不见,而家里其他的人——陈婶、园丁、两个司机,也不知道骆云起当初做过怎样人神共愤的事,看他们在一起聊天聊得好好的,他刚想过去搭几句讪,人还没走近,他们却都一个个借故离开……让他只能讪讪地站在那儿,深觉丢脸。 这样碰钉子的次数也不用太多,两次三次,他也就知趣了。于是索性老老实实待在房间里。 挺卖力地把骆云起的房间拾掇了一遍,想从中找出一点什么相关资料来。可是很显然,正牌的骆少爷并没有写日记的习惯,抽屉里私人物品亦很少。沈国栋有种隐约的感觉,他觉得骆云起象是早就知道不会在这里逗留太久,所以身外物,才这么的少。 "我跟齐先生说了你想复学的事……" "他怎么说?" 何其轩听出他语气里那种急切,不由得笑了一下。 "你放心,霍家门路很广,要进哪间学校都不是问题。"他想了一下齐国豪当时的反应。虽然是音调微妙上扬的一声'嗯',但以他这三年与齐氏接触的经验来看,应该不会有问题。毕竟,那样子的老人,绝不至于和一个少年为难吧。 "那太好了!"沈国栋觉得很高兴,正想和何其轩再说下去,可是门外忽然响起敲门声。 敲门声?他把电话拿远一点回头再听。 又响了两下,确实是有人在敲门。沈国栋有点惊讶,匆匆对何其轩说:"哎,其轩,有人来了,我先不跟你说了啊。" 挂了电话他跑去开门,他想是谁会来敲他的门呢? 一拉开,门外站着的人现在眼前,他惊奇地愣住,好半天才张了张嘴,"齐……齐先生……" 第9章 因为临时委派的出差任务,何其轩没能亲自参加那一场签字仪式。他是在电视上看到这条新闻的。 辉煌集团和霍氏的这次合作开发被外界喻为强强联合,连省委几个主管经济的领导都出了席。看着屏幕上郎杰与齐国豪交换合约握手而笑一副合作愉快的样子,何其轩也忍不住轻轻地笑了一下。 入这行也有三四年了,多少知道一点这行的潜规则。俗话说'无商不奸',这两人看起来虽都是衣冠楚楚正人君子,但何其轩知道齐国豪的外号就是老狐狸,而郎杰的名声也未见得有多正派,这次合作台面上固然光辉万丈,但私底下的暗箱交易只怕连他这个助理都不太清楚。 也不是不好啊。知道多了,并不见得就是福气。 关了电视,他开始收拾行李。这边的事都已处理妥当,明天他就可以回总公司交差了。 行李箱里有两张光盘是他带给骆云起的礼物。想到那个胆小又有点害怯的少年,他就忍不住微笑。 骆云起当初不太爱念书,又因为违反校规曾经被记了一个大过,好嘛,少爷脾气发作,老子不念了!索性办了休学。 现在他想复学,肯定会跟不上进度,那这套高中教材光盘刚好他就可以用到了。 收到这份礼物时他会是什么表情呢?何其轩躺在床上眯了眼睛想。欢喜?感激?抑或兼而有之?等回去把工作交待清楚后或许他可以抽半天空带他出去吃个饭。霍家在山上,来往市区很不方便,虽然佣人出入都是用车,可是他猜以骆云起现在的性子,绝对没有那个胆量敢去支派霍家的司机。这几天因为太忙的缘故也一直都没和他联系——想到这里他看了看时间——打消了现在给他打个电话的念头。 太晚了,可能已经睡了吧。 罢了。他想反正明天就要回去,到时给他个惊喜不是更好? 说起来何其轩还是太年轻了一点,他不知道老天爷总是和人唱反调的,所谓的惊喜往往会变成惊吓——就好象出差提前归来的妻子兴冲冲地回家结果却撞上老公和小保姆在床上翻云覆雨一样。 站在骆云起的房间里,何其轩看了三分钟,感觉还是有点找不着北。 不能说这房间空荡荡,毕竟家具什么的都还是摆放在原有的位置上,可是人呢?人去哪儿了? 虽然第一个念头就是'出门了',但何其轩在房里转了一圈,心头还是有种异样的感觉。这房间收拾得太整洁,整洁到……都不象是有人住的样子了。 走廊上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何其轩忙叫住从门口经过的人。 "陈婶,云起呢?" "他呀。他去T城了。" 何其轩闻言愕然得无以复加。"他去G城干什么?" "说是去念书。谁知道?"陈婶在霍家干了快二十年了,看着霍英治长大,固执地认定他才是霍家唯一的小主人。说起骆云起,她撇撇嘴,"亏得少爷还托郎先生多照应他。" 何其轩的心猛然一揪。 郎先生? 郎杰? 骆云起,是和他一起走的? 说起来G城也是一个南方省会城市,而且刚好就是郎杰的大本营。把骆云起托付给他其实并没有什么说不过去的。可是,别说以霍家的实力要在本地给骆云起找间学校不难,就算是何其轩自己托关系也可以轻易办到。事实上他确实已经在进行了,等到九月开学就可以让骆云起恢复学生身份,那为什么还要把他送到千里以外的另一个城市呢?尤其是和那个男人一起…… 何其轩发誓,从中他闻到了一丝丝不祥的味道。 "骆少爷也是个英俊少年呢……" 郎杰看到骆云起第一眼时的语气、神情,那种从上到下打量时暧昧的眼光、玩味的笑容,当时并没有觉得什么,可现在慢慢想来,却令他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难道从那一晚起,骆云起就被那个男人盯上了吗? 商场如战场。虽说是合作伙伴,但也会就对方的身家背景为人信誉作详细的调查和评估。何其轩很清楚地知道郎杰的底子并不干净:他以运输起家,后承包停车场,虽然之后生意越做越大,但仍然和地方势力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而他最为人垢病的一点,就是他的私生活:郎杰特别喜欢包养一些年轻漂亮的男孩子,这次过来,霍氏公关部门的人甚至针对这一点还特地安排过相应的娱乐行程。 让这样一个人,去照应骆云起? …… 何其轩惊过之后几乎想仰天长笑。他不把他照应到床上—— "何先生,你要没事我就下去了啊。"陈婶施施然地说,"我厨房里还熬着汤呢。" 房间里又剩下他一个人。何其轩站着,心冰凉冰凉地,茫然四顾。 他说不清自己此刻是怎样一种心情。 其实也很清楚自己没有资格对这件事说三道四。霍英治是骆云起名义上的哥哥,齐国豪是骆云起法定的监护人。他何其轩算什么,只不过是个外人而已。 他看了看手中的光盘,本来还幻想着那少年收到时欢喜的笑靥,可现在,忽然间就觉得索然无味了。还有什么意义呢,收礼物的人,都已经不在了。 他怅然地,缓慢拉开抽屉,本来只想把光盘放进去,可视线渐渐落到一摞便笺上。 最上面的一张是写了字的,何其轩的神经象被什么莫名地触动了一下,下意识地取出来细看。 这还是他头一次看到骆云起的字。 不象大多数男性的字体铁钩银划笔锋凌厉,骆云起的字工整秀气而飘逸,只是没有什么劲道,别说笔锋了,连拐角处都几乎没有什么棱角,一如他如今的性格一般。 新生新计划 因是标题,这五个字显得稍微大一点。看到这几个字,何其轩就仿佛是看到了少年写下这些字时一本正经的模样。 正文如下: 1、珍惜每一天,要把每一天都当成人生最后一天来过。 2、健康的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要勤加锻炼。从今天开始,早上六点起床,在小区里跑步一圈,晚上临睡前做三十个仰卧起坐。 3、着手复习计划。上午九点到十一点复习数学,默写公理定义;下午一点到三点,复习语文和英语。其余为休息时间。 4、 计划书没有写完,何其轩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原因让骆云起这份一本正经的计划断在了这里。 捏着那张便笺,他不知不觉下了死力。心头堵得有些难受。 这短短的字里行间,不难看出骆云起对未来的憧憬和安排。他想起在那个晨光薄雾中的早晨,骆云起眺望远方,仿似自言自语地问'人生是否应该向前看'……这个傻瓜,知不知道所谓的人生规划其实是会被各种各样的意外状况给破坏的?知道是过去念书他一定很高兴吧?一定对郎杰很感激、很信任吧? "其轩,我想要好好念书,考大学。" "考一所好的大学,报考一个好的专业……" 少年说这些话时脸上那带着一丝羞涩和傻傻的笑容,让何其轩如今想起就觉得一阵心绞痛。他其实不是那种热血澎湃特别有正义感的人,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看了这份计划书,却分外替骆云起觉得悲愤和委屈。明明都决定要重新开始了啊,为什么还要这样对他呢?! 鼻梁莫名地一酸,他有种想哭的感觉。忽然间他做出一个决定,抓了那张计划书奔出门去。他知道霍英治今天在家,骆云起什么都不知道地就走了,那他总可以替他要一个说法吧?! 砰一声推开了门,正在书房里阅读文件的霍英治一抬头,看到是他,眼神现出十分诧异,"其轩?"象在奇怪一向温文尔雅的助理今日怎么会这么失态竟然不敲门就闯了进来。 何其轩深呼吸,竭力平静自己激动的心情。大概是看出他神情较之往常不对,那沉稳的少年放下手中的文件,冷静地问他:"怎么了?" 何其轩走前两步,"霍先生……"他喉咙有点发哽,把手中那张纸尽力摊开、抹平,放到霍英治面前。 "请你看看这个!" 他脸上有种奇怪的固执,好象要霍英治非看不可似的。后者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两眼,终于什么也没说,拿起那张皱巴巴的便笺。 他早就练就了一目十行又不放过任何纰漏的本事,只扫了两眼,上面的内容已经尽收眼底。看完之后他的反应只是把那张纸轻飘飘放下,"这什么?很重要吗?"以这种陌生的字迹和幼稚的内容来看,想来一定不会是出自他的助理笔下。 "是云起写的……"也许是因为太激动,何其轩的声音有点发飘,"霍先生,你何必——" 霍英治竖起一只手挡住他话头。 他抬了眼,与何其轩对视,眼神清亮而冷静。 后起之秀。 何其轩脑中忽然就闪过这样一个词。 虽然只比骆云起大两岁,虽然也只是一个少年,虽然他的年纪资历让许多商场老将初接触时都生出轻视心,但,居移体,养移气,霍英治身上那种领袖的气势已经渐渐散发出来了。何其轩的声音忽然就梗在了喉咙里。 他一向被外界认为识进退、公私分明,深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但今天就这么因为这件事来跑来找他,恐怕在他心中是认为自己越矩了吧。 霍英治静静看了他一会儿,忽然笑了。 他笑得既优雅又含蓄,声音悦耳的动听。"其轩,你为了骆云起跑来向我兴师问罪?你什么时候跟他关系变得这么好?" 这种在微笑下隐藏着的尖刻让何其轩脸色渐渐发白。他张了张嘴,却不知如何回答,半天才颤着声下意识道:"他……和以前不一样了……" 他甚至都打算搬出去的…… "霍先生,如果你肯给他一点时间,如果你肯去了解他的话——" 霍英治嗤笑一声,毫不留情、干脆利落:"我为什么要去了解他?"他时间又不是多得花不完! 何其轩心都凉了。 他这是,连一个机会都不肯给骆云起啊。 "他想念书,就让他念书,我这是如他所请啊,你不满什么?" "可是也用不着跑那么远。而且那个郎总——"何其轩咬咬牙,拿出他唯一的理由:"他,他有特殊癖好!" "……哦?"霍英治愣了一下,这让何其轩立刻产生出一点微小的希望来。他补充一句:"他喜欢玩男人的!"虽然齐国豪无保留地教导霍英治,但这种事,可能不太好向他开口,也许霍英治根本就不知道对方有这种特殊的性取向所以才会同意吧? "这我倒不知道。"霍英治象是自言自语似的说了一句,但想了想,忽然又笑了,"不过——这也没什么吧?" "……" "据我所知,同性恋并不是花痴,也不至于是个男人就会抱着滚上床。"再说以郎杰的财力地位,估计也是阅尽春色了,就骆云起那种姿色——他嫌恶地想,只怕还不见得看得起。 他重新拿起文件,仿佛关于这件事的讨论就到此为止似的。何其轩看着他,眼神有些陌生,他觉得自己好象有些不认识他了,半天才闭了闭眼睛,问:"你觉得是我多心?" 霍英治停了停,抬头向他安抚地一笑。"就算真的象你想的那样发展又如何?其轩,什么锅配什么盖,那也是刚刚好。" 第10章 何其轩一时哑口无言。 骆云起是同性恋,这在霍家也不是什么机密的事了。 从这一点说他和郎杰的确都算是圈内人,若两人走在一起正如霍英治所说是'刚刚好'。但此刻霍英治那种事不关己的冷血态度却实在不能让何其轩与他一样作出如此轻松的结论笑笑就此不提。他看着他,沉痛而悲愤:"霍先生,就算不是亲兄弟,但——相煎何太急?"这话令得霍英治的眼神突地尖锐,可因为他垂眼将视线停伫在文件上的缘故,何其轩并没有发现这一点,"霍先生临终前——" 他不提还好,一提戳到了霍英治的痛处。难得发怒的人猛然一下变了脸,一拍桌子愤然站起。 "何其轩你搞清楚!我霍英治可没有欠过他!" 这猛然的厉声咆哮让屋中一下子就异常地安静下来。 两人对视着,良久不语。 到底还是自己的老板,何其轩率先转开了眼睛。霍英治也觉得这火发得有点过了头,容色稍霁,也慢慢移开了视线。 他深吸着气,缓缓平复自己的情绪。 他知道自己刚才失态了。他的情绪向来是内敛的,冷静而自制。一半是天性使然,一半也是因为齐国豪告诉过他,生意场上喜怒形于色是大忌,因为太容易被别人看穿。 他认为自己已经修炼得很成功,但骆云起这个混蛋,人走了都不能让他安生!灌了些什么迷魂汤?连他的助理都倒戈相向—— 说不出的那么恼火,他忍不住就在心中狠狠诅咒了一句。 三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何其轩对他的意义并不只是一个尽心负责的好助理而已,他常常同他交流思想和感情,并不是只在工作上才帮助他,若说齐国豪在他心中如父执如师长,那何其轩的地位便是如兄长如伙伴如战友,他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会因为一个无足轻重的骆云起而与他大发脾气。 这件事是怎么发生的?霍英治怅惘地想,他明明是那么懂分寸的一个人,为什么却要为那个姓骆的来说情? 不可抑止的他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这两人之间—— 不。 他迅速否决掉这个几乎是玷污了何其轩的想法。站在顶层的人,最先学习的一项本事就是知人善任,何其轩是个怎么样的人他和齐国豪都是很清楚的。 "其轩这个人呢,什么都好,就是心不够狠,手不够辣。做生意,有时难免会有些手段不够光明磊落,以后你当家,要注意他这个弱点。有些违背他道德底限的事,不要叫他去做,会坏事的。" ——齐国豪私底下跟他说过的这些话,此刻又清晰地回想起来了。违背他道德底限……这件事也算吧,齐叔一定是早有预见,所以才会在签约前两天安排他去下面查帐。 这么想着,霍英治重又平静了下来。 "……其轩,"不管怎么说,何其轩作为他这边的人而为骆云起说话多多少少会让他心中有些不痛快。如果换作是别人,那他一个冷冽的眼神就足以让那人面壁反思为何要多管闲事,但徧徧却是何其轩。他不能向打发其他人一样那样打发他。 "我和骆云起的事,有些你不知道,我也不想说……总之,我厌烦这人已经很久,不能放过这个把他送走的机会,你明白吗?"不惯于向人作出解释,他的语气神情,都有些涩涩的不自然。 何其轩无语地看他,不知怎的就想到了以前在楼梯口抽烟时听过的几个女职员的议论。在她们心目中,霍英治有种典型的王子气质,高贵、优雅,和……迷死人的冷漠。 "他身上有种冷冽美,你们有注意到吗?" 那种陶醉的语气和奇怪的用词让无意中听到的何其轩差点忍俊不禁。冷冽美!居然还有这种形容词! 可是现在他看着霍英治,一点儿也不觉得好笑了。 齐国豪的英才教育是怎么教育的?那种让女人醉心的冷冽,居然可以转换成这么无情的冷血……他有些失望。霍英治一站出去就会给别人一种少年英主的感觉,让人不由自主地生出追随之心。能做他的助理,何其轩其实非常自豪,明君也得良臣来辅佐,他觉得自己就是那个良臣。 可是霍英治对这件事的态度和反应让他觉得动摇了。李世民弑兄逼宫却无损他的英明那是因为非但涉及到王位之战更加是生死之争,但霍英治这么做却只是因为单纯的厌恶吗。 ……太无情了。 他看着他,惨白着脸:"霍先生,我辞——" "其轩!"门口不知几时出现的老人沉声一喝,适时地制止了他最后那个字的出口。 齐国豪站在门口,一只手握着门把,就着这个姿势威严的目光缓缓扫视二人。 心中不是不感慨的。 这两个年轻人,都是他亲手带出来的。霍英治冷静内敛,理智得几乎欠缺人情味,而何其轩则是天生的辅助型人才,细致周到,温和而无害。他们三个人,外界人称是霍氏的三套马车,现在,就为了一个区区的骆云起,这辆车就要失衡了么? 目光中那种严厉的神色渐渐退去,齐国豪放缓语气。"其轩,你出来一下,我有话同你说。" 和霍氏大多数职员一样,何其轩对这位具备着在现代社会来说极其少见忠诚美德的老前辈有一份格外的尊重和服从。他默了一下,终于还是把要说的话咽了回去。霍英治盯着他的背影,好半天才发觉自己按着书桌边沿的手指竟在簌簌地发抖。 竟然激动了。 刚才,虽然齐国豪阻止了何其轩说完,但聪明如他怎么会不知道那上'辞'字后面紧接着的就是一个'职'字? 辞职? 何其轩,那个三年来跟他共进退同作战的男人,现在为了一个骆云起就要向他辞职?! 在他明明都向他作出解释之后他还是要辞职?! 实在是,太、过、份了。 他恼怒到极点,低下头,注视着桌上那份幼稚的计划书。就为了那么个人,就为了那么个人! 他忽然红了眼睛,大力抓起来狠狠揉成一团泄愤似地劈手扔了出去。跌坐在椅上,他胸膛剧烈起伏。 时间流逝,那份暴怒终于渐渐沉淀,涌上心的,更多的是伤心和委屈。 他想他没有做错。 他想他的确没有做错。何其轩只知道替骆云起抱不平,他怎么就不站在他的角度想一想呢。 很小的时候就知道父母感情不佳,两人吵架时从来都不避忌旁人,虽然陈婶每次见势不对都会机警地把他远远带开,但慢慢地他还是知道了父亲另有爱人,而那个爱人,是个男的。 同性恋。这个名词忽然生动而形象地在他脑中具体化。 因母亲坚持不肯离婚,家中长年笼罩着低气压。她尖厉地叫:"你休想!我拖也拖死你!想带他去荷兰?做梦!" 这样的日子过下去他觉得既滑稽而麻烦,从初中开始他下意识地选择了住宿制学校,十四年那年在一次毫不新鲜的争吵过后他由衷地对哭泣的母亲说出早就想说的一句话。 "离婚吧。你也只能活一次,不如重新开始。" 可以想象,这句话对做母亲的人冲击有多大。本来豁出去打算一条道走到黑的女人在睁着泪眼看了他半天之后终于开始确切地考虑另一条出路,几天后,她终于松了口,带着前夫的一大半身家离开了国内。 从此以后她没有再出现,倒是父亲,知道了他对母亲说的那句话后曾经找过他一次。可能是意识到自己的儿子已经长大成人,打算要进行一次男人间平等的对话吧,但那种话题,到底还是觉得有些难以启齿。漫长难堪的沉默之后,父亲叹了口气,首次向他提到了那个男人。 "你可以恨我,但是不要怪他。"从他话中,不难听出父亲对那人的维护,"他……其实是个很好的人。" 袅袅的烟雾让父亲有棱有角的面孔显出几分少见的柔和,也许并不是烟雾的原因,而是那个男人吧? 忍耐地私下来往半年后,在父亲的极力坚持下,双方家属的正式见面不可避免地提上了行程。 听说那男人因为出了柜,父母早就与他断绝了关系。所以所谓的家属,其实也就只剩下两边的儿子。 那是他第一次看到骆云起,虎着脸,看得出心中颇不痛快。这人完全不会掩饰,喜怒皆形于色,成不了什么大器——这是他根据第一印象对骆云起的评价,因此在介绍时只矜持地点了点头,便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那个男人的身上。 并不似传闻中拿着兰花指的娘娘腔,男人整洁、清秀、斯文而紧张,象被上级评估优质课的中学老师,无论事前准备得多么充分,无论多么强装从容镇定,但心里始终有点发虚,担心会通不过。他不太敢看他,刚开始与他说话的时候甚至紧张得指尖都在发抖,也许是父亲那悄悄握了一下他手的鼓励,虽然被他面红耳赤地甩开了,但后来总算是慢慢镇静了下来。 同性之间,也会有爱吗? 他不动声色地在父亲与那个男人之间缓缓打量。 他当时那个年纪,连异性间的感情都尚还是朦朦胧胧,所以他其实并不太了解所谓同性恋的感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也许真的有吧,看着父亲越来越容光焕发的脸他这么想。可是那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 后来他才知道为什么父亲断气前非要那么拗持地要他照顾骆云起。 因为,当那辆大货车撞上来的时候,父亲出于本能把方向盘往左打,才造成了坐在副座位上的男人当场死亡。 由于心中内疚,觉得自己负了爱人,所以才要给他的血脉予以最好的照顾…… 原来所谓的爱也敌不过本能反应啊。 第11章 有很多时候他其实相当厌烦这种突如其来的责任。 霍氏就不说了,毕竟他从小就知道日后是要继承它的,现在只是比预计的时间提前了而已。但为什么要多出一个明明跟他毫无关联的骆云起呢?!他最恨的就是在他的人生规划中有什么预料之外的东西凭空出现,而骆云起,不幸正属此类。 如果他乖巧识趣明理懂事,那他其实不介意照顾他。毕竟霍家不同于普通百姓家,多一个孩子就会平空多出教育费生活费等一大笔开支。他甚至可以在他成年后也加以提携,各方面都施以关照之类,可是骆云起不。 当时他那个年纪,正是处于一个小孩最别扭的时候,又敏感得惊人,自从知道了车祸的真相他全身的逆毛都竖起来了,对霍家一切人事都怀有深刻的敌意,尤其,针对心目中的仇人之子。 他故意与他唱反调,事事与他作对,'失手'打破父亲生前最珍爱的古董,'无意'地撕他的文件来点烟……他的气焰比他这个正牌的霍家少爷还嚣张,为此他甚至不介意把自己搞得神憎鬼厌。 象在挑战他的忍耐极限,他越是无动于衷,骆云起越是变本加利。 怎么会看不出他是存心挑衅呢?这是一场微妙的战争,看谁先沉不住气。他故意对他的行为视若无睹,尽管暗地里也曾经怒火狂飙,但他脸上就是丝毫不露。 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所有的进攻仿佛都击打在空气上。骆云起非常失望,喃喃地说:"霍英治你没有人气。" 听到这句话,他终于正眼看他,并且极其少见地对他笑了。 什么没有人气,他只是不肯让他影响到自己罢了。 他越想激怒他,他越不能让他如愿。想让自己跟他斗跟他吵?那岂不是降到了和他一样的格调?怎么可能那么笨呢,他知道——他越是不动声色表现得不与他一般见识,周围的群众就越是对对方得寸进尺的行为义愤填膺。他在这个家,早已经被孤立起来了。 骆云起没有注意到他笑容中那一丝嘲讽的神色,因为是头一次见到他对他展露笑颜吧,他所有注意力都被那个笑容吸引住,忽然间,奇异地渐渐红了脸。 这可疑的反应让他些微的怔了一下,但随即就有些明白过来。 他慢慢收了笑,故意用一种悠闲的语气开口—— "据心理学家分析——有一种人,表达感情的方式与众不同……越是喜欢一个人,越是要跟他唱反调。事事好强,其实只不过是想引起对方的注意。……这是一种不成熟的幼稚表现,多发生在青春期。"他上下打量他一眼,语含讥讽:"听说同性恋有百分之五十的遗传可能。骆云起,你这两年什么都跟着我对着干,该不会是你一早喜欢上我了吧。" 他从来没对他说过这么长一段话,以至于骆云起眨着眼听了很久才对话中的意思明白过来。 刹那间他的脸阵红阵白,结结巴巴地反驳:"你、你胡说!" 看着他落荒而逃,他在后面笑得异常畅快。 真是胡说吗?骆云起,你的行为和言辞却是截然相反呢。他有些快意,先动心的人会很吃亏,他想他已经立于不败之地,因为他已经找到了钳制他的最好办法。 果然,从那以后骆云起在他面前气焰没有那么高了。象被抓住了什么把柄,他总是偷偷摸摸地注意他,又面红耳赤地避开他的视线。相比起来,他高贵优雅如常,不为外界所动。终于有一日骆云起沉不住气了,大着胆子向他告白,"霍英治……我喜欢你。" 向他告白的男男女女实在是太多,不差他这一个,所以他一点也不意外。 当时他站在比他高三级的楼梯上,居高临下,淡淡瞟了这个现在低了头向他投降的男生一眼,他们两人仿佛一早就是这个模式,距离永远存在。他冷漠地、直接了当地、给他一个早就准备好的答案:"我讨厌同性恋。" 不用去看他也知道骆云起的脸唰地一下就变白了。然后,好象是打扫的佣人在暗处听到了吧,很快家里上上下下都知道了这件事。他们看骆云起的眼神较之往常更添三分厌恶和鄙夷:居然想诱拐他们的小主人!不要脸! ——说起来这个人的运气真的很不好,连这么丢脸的事都会被别人偷听到。 从那之后骆云起就很少出现在他眼前了。他经常性地消失,十天半月不回来是常事。他在外面做些什么他从不过问,闯了祸自有下面的人去收拾,久而久之,所有人都知道他不喜欢听到骆云起这三个字,但是他觉得自己也并没有违反父亲临终前的交待,照顾嘛,也分很多种,他至少做到了让他衣食无忧。 听到他的死讯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松一口气。大概有吧,象一块捂了很久的狗皮膏药终于被扯掉的那种感觉。他是真的很想摆脱他,天知道他下一次又会闯出什么样的祸? 可是何其轩那么生气,象是他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说到伤天害理,谁没做过?只是或多或少而已。不见得一定要发动战争死成千上万的人才算,或者害别人失恋,或者欺骗别人、或者给别人虚假的希望,诸如此类,都算。生意场上,将来他压倒的人会更多,大鱼吃小鱼,这是游戏规则。人么,有能力的影响别人,没能力的受人影响,他哪里有做错? "英治没错。"花园外齐国豪也正在对何其轩说这句话。"这件事是我的主意,你要怪,就怪我。" "齐先生!"何其轩不敢相信似的看着他。 人年轻的时候总是缺少一些仁慈之心,不信报应,凡事可以做得很绝,不留余地。但是慢慢上了年纪经历了一些事之后,心开始渐渐变软,回想以前的所作所为也会觉得后悔,于是捐款、慈善,不仅是自己良心平安,也是为子孙积点福的意思。霍英治这么做可以推说是年少气盛,但怎么连齐国豪这种老人对这件事的态度也这么强硬呢。 齐国豪叹一口气。"其轩,我把他送走,固然是为了英治,但也是为了你。" 他看着他,语重心长。 "难道你自己还没有发现,你已经在开始受骆云起影响了吗?你直呼他的名字,把他的事都放在心上,给他找学校,关心他,甚至都肯为了他和英治争执了,你们以前可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种事!" 何其轩微微恍了下神。他听出齐国豪话中那种含蓄的指向,本能地开始反驳,"没有——" "你有。你只是自己没注意。"齐国豪按着他的肩,神情严肃。"我不希望你和英治之间的默契被破坏。如果你为了这件事辞职,我更觉得这么做没有错,因为事实证明了骆云起确实是个定时炸弹。" 他不喜欢那个骆云起,就象当年不喜欢他父亲一样。并不是说他对同性恋有偏见,但英年早逝的霍先生确实是前车之鉴。霍英治是他最钟爱的子侄,何其轩是他亲手带出来的徒弟,两个人都大有前途,他不希望他们的人生被骆云起带到一条偏狭的歧路上去,所以一旦发现有什么东西在萌芽了,不择手段也要赶快将它掐死。 "其轩,你知道我在你身上花了多少心血。培养一个人才不容易,现在你说辞职你对得起我吗?!"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你年纪不小了,一向做事都很理智的,怎么这次这么冲动呢。……你怎么,也要为你父母想一下。" 父母……齐国豪的话成功地击在何其轩心中最柔软的一环。 是,何其轩不能忘记父母捱了半辈子穷才把他供出来,当初他进入霍氏,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这里的员工福利极好。现在他买了车,刚开始房供,也把父母接了出来安养天年,如果这个时候辞职,且不说不见得马上就能找到同样好的工作,只怕日常生活也会受到很大的影响。他迅速在脑中盘算一番,想得越多,头脑越清醒。他痛苦地认识到:辞职,只能作为一时气话。 人的同情心和正义感其实都是有限的,要在不影响自身生活的前提下才能施展。他并不是什么慷慨悲歌的英雄,也不能舍弃一切去拯救弱小于水火。他只是一个普通人,不能不对现实低头。想到那个远在异地却对什么都懵懂不知的少年,他神色越加黯淡,只觉得渐渐心凉。这里只有自己为他说话,可是现在连自己都帮不了他了…… 良久他闭了闭眼睛,识趣地,没有再提辞职的事。他只是软弱地抗议,声音低不可闻——"可是齐先生,你把他给毁了……" 他不能想象如果一旦发现真相云起会怎么样。会觉得受到很大的打击吧,竟然被心目中的家人出卖,据闻郎杰在床上颇多花头,他会怎么折腾他…… 齐国豪安抚地拍一拍他的肩,神态慈祥。"其轩,你未免把事情看得太严重。"因为已经确定他不会再提辞职的事,所以他完全放心了,用一种轻松的语气安慰他。 "骆云起好歹和霍家还有一点牵连,所以郎杰不敢对他做什么过份的事。要是他本人不同意,郎杰敢动他?再说,你要实在不放心,以后有机会也可以过去看他嘛。"说到这里,他甚至轻松地笑了笑,又摇摇他肩头,将此话题就此打住。"好了,快回去休息一下,明早把整理好的报表交给我。" 是吗,齐先生你真的这么想?何其轩看着他的背影,说不出来的一种滋味,嘴角忍不住带出一丝淡淡的嘲讽。 被自己家人趁着失忆而打包送走的人,叫外人从何尊重起呢?不会也跟着践踏吗?可是自己已经失去指责他们的立场了,他也不是个好人哪,不也为了私利放弃他了吗?如果推他的人有罪,那么自己这个最后作旁观的人又何尝没有罪呢…… 他低下头,握紧拳头,声音既弱又微,毫无力度。"对不起……" 第12章 其实沈国栋只是老实,他并不蠢。 为什么要送他去那么远的城市念书呢?虽然齐国豪微笑着跟他说郎杰是他们那儿一间名校的校董可以给他安排得尽善尽美,但在社会上混了这么多年,他多多少少还是能嗅到几分放逐的味道。 放逐吗…… 他对自己在此地不受欢迎的事实是心知肚明的,也觉得有些尴尬和窘迫,但细想想,又觉得离开其实也是一件好事。 反正他在这里也束手束脚浑身不自在,还不如趁机换个环境。再说,姑且不论意图如何,至少人家还是把场面话说得很漂亮保全了他的面子的,花花轿子人抬人,他还不赶快顺着梯子下台,若是等到人家撕破脸皮放狗赶人那不是更丢脸么。所以沈国栋索性就配合地笑着一直点头一直点头,毫无异议,对齐国豪的安排全盘接受。 看来现实和演戏到底是不一样的。 象他这种借尸还魂的情形,也很有些小说或戏剧以此为题材:陌生人到了另一个环境,以自身的性格魅力努力改善与周遭人的恶劣关系……这种故事到了最后,终于所有人都被他征服,认可他、接受他,先前最讨厌他的那个人也不知不觉被他吸引,于是最讨厌变成最相爱,皆大欢喜…… 果然演戏都是假的。 沈国栋悻悻地想,他都还没来得及施展他的人格魅力呢,霍英治已经一脚发射,把他发配沧州了。 签约仪式当天下午的飞机。行程比较仓促,从齐国豪询问他的意见到正式动身上路,前前后后只用了两天时间,沈国栋甚至都来不及等到何其轩回来与之作最后告别。虽然他是很想得开,但还是难免让他有点被扫地出门灰溜溜的感觉。 齐国豪亲到机场送机,不过想也知道骆云起不可能有这么大的面子,他送的是郎杰。 看着那两人握手话别就资金到位等话题作最后交流,沈国栋知趣地站远一点,以免听到什么商业机密。 郎杰的保镖四下站开,将他们围成一个小圈子。沈国栋就站在圈外不远处,起初只是无聊地望着机场里来来去去的人潮发呆,但慢慢地,就略有感触似的出起神来。 机场这个地方,同医院一样,最是上演悲欢离合的好场所。 看那边,一对情侣难分难舍,那女孩子顾不得旁人的眼光抱着男友失声痛哭;而另一边,也有一大家子人簇拥着学成归来的男子,怎么也看不够,怎么也问不够,彼此双方悲喜交集……除了这戏剧化的场面,更多的人是面无表情忙忙碌碌,提着自己的行李各有各的目的地,象工蜂一般川流来去。 人啊,这么东奔西跑汲汲营营,为的是哪般呢? 沈国栋默默思索,暗暗感叹,兀自不觉那边说完了公事的两个人已经不约而同的转眼注视到自己身上。 "……云起。" 齐国豪慈爱地召他过去,一脸托孤的诚意。"以后可要请郎总多费心了。" 郎杰微笑,视线在沈国栋脸上大有深意地一转,打个哈哈。"一定,一定。" 象一种交接仪式,两人相视而笑,彼此心照不宣。 飞机一飞冲天,机舱外的天空万里无云,蓝得近乎于发紫。这样的晴空让沈国栋心情大好—— 终于踏上新的旅程,他心头很有些兴奋。离开了那个冷冰冰的霍家,美好的校园生活啊,正在前方等着他哪。 说到校园,那可真是个好地方。 许多人一生中最宝贵的黄金年华都在那里度过,简单、明快、干净、无瑕,即使有勾心斗角,那也是很单纯的勾心斗角。就连校园中的恋情也要比日后复杂的成人之爱美得多,没有那么多现实条件的考量,什么住房工作收入通通都不用管,喜欢就是单纯的喜欢…… 坐在旁边的郎杰饶有兴致地观察着他。当然,是在他未曾察知的范围之内。 少年脸上有种隐隐的憧憬和激动。他侧头在看舷窗外的天空,虽然神情是按捺的自若,但眼中那种好奇却藏也藏不住。郎杰回想了一下他扣上安全带时那微微笨拙的动作,无声地笑了一下。 "第一次乘飞机?" 沈国栋闻声回头。先下意识地笑了一下,隔了一会儿才说:"啊,大概是吧……"他不能给予肯定的答案,因为他不知道真正的骆云起有没有乘过机。所以回答得含糊一点,对方会比较能理解:他是一个失去部分记忆的病人嘛,以前的事记得不太清楚是正常的。 郎杰笑了笑,觉得有点神奇。"听说你以前很喜欢旅游的啊?" 喜欢旅游——当然是比较美化的说法。事实上是,他是到处浪游。骆云起的信用卡在全国各大城市都有刷过的记录,而这样一个四下乱跑的人,按理说乘机已是家常便饭了吧。 想到这里,郎杰念头转了一下,替他找到答案。"难道你喜欢自驾?" 不是不可能的。 即使还是未成年,但象骆云起这么胆大妄为的人,无证驾驶有什么稀奇的呢,不然也不会闹出撞死人这种事来。 "你要喜欢自己开车的话,到那边我给你拨一辆车——" 沈国栋大汗,忙道:"不不,谢谢,不用了。"骆云起会开车,可他沈国栋不会呀。虽然是个男人都会对车子有种莫名的热爱,可是他连起步都不会,而这种事,又不是失忆就能搪塞的。 "我——"他踯躅了一下,找到一个非常合适的借口。"不想碰车了……" 这种话,十个人听到十个人可以当作是闯祸之后吸取教训之语,郎杰也未能免俗。 "有心理阴影了?" 沈国栋不答,笑笑,算是默认。 两人随意这么闲聊着,度过机上时光。 两小时的旅程,到达G城时已是晚上七点,但南国的夏夜来得极晚,天空仍自明亮。 见到接机人员,沈国栋大吃一惊。深切领会到所谓的特权阶级是怎么一回事。 郎杰的排场简直算是土皇帝。至少有七八个人簇拥着他们从机场出来,一溜儿的小车排成小型车队,接机人员全是年轻力壮的男子,清一色平头和黑西装。他们对他的称呼不是郎总而是杰哥,这种大有江湖意味的称呼让沈国栋心头咯噔一下,直到看了郎杰的那所宅子—— 保镖、狼狗、门房、电子防御系统,一个不少,就差没在墙上拉电网。这么森严的防卫顿时就让沈国栋傻了眼:虽说当今社会有仇富心理的人很多,但如果是正当商人,也没有必要做到这么夸张的地步吧?他头皮发麻地想:难道这个跟霍家做大生意的郎总,就是那种……涉黑人员? 他看过新闻,知道现在的黑社会不入流的才做那种收保护费之类的小买卖,真正上档次的,早就摇身一变变作私营企业家,跟政府官员的关系不知道多良好。前段时间某省不是还有一个被抓前还是本地的政协委员么。 不知道霍家那边知不知道郎杰的底细?跟他做生意,万一以后翻了船会不会被连累呢? 有些担心。担心霍英治,当然更担心他自己。 虽然郎杰的模样俨然可以当选十大杰出青年,对他的安排也堪称周到细致,但沈国栋以安分守己小老百姓的直觉,他有一种趋吉避凶绝不让生活复杂化的本能。 "……其实不用这么麻烦的。"站在郎杰为他准备的房间里,沈国栋一半是客气一半是推脱。"反正开学之后我也要住校,这两天我住酒店就好了。" "哎,住酒店哪有家里方便?还是你看不起郎哥这里?" 这话的后果可大可小,沈国栋连忙笑笑,尽力解释说:"哪里的话。……怕给你添麻烦才是真的。" 郎杰笑一下,拍拍他的肩。"好啦,客气话就别说了。安心在这儿住罢。" 虽然家里突然多了个外人有些事的确不能象先前那么肆无忌惮,可是他就是相信这个骆云起即使发现了什么也翻不起什么浪。因为他的眼神太温顺,一看就知道是那种好控制的人。 第13章 接下来的几天因为和霍氏的合作案成功敲定于是有一系列的步骤要去实行,郎杰忙得连人影都不见。等他得空想起那个性情温顺的少年来时,已经是开学在即的时候了。 他私下招了小马来问——小马,是他给骆云起安排的一个司机、保镖兼导游的多功能马仔。 小马说:"骆少爷挺安静的,不大爱出门。我看他做人也很自觉,多是在自己房里待着看书,很少见他在宅子里走来走去。" 郎杰满意里带一丝诧异。 懂分寸知进退的人这世上不是没有,可是一个十七岁的男孩子居然也如此自律,这就有些有意思了。更何况这人先前是不懂得收敛的——倘若以前他也这么识趣的话,又怎至于被霍家丢弃呢。 小马又说:"人也很有礼貌,见谁都笑笑,对百货公司的售货小姐都很客气。……家教不错。" "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花钱也不是那种大手大脚,倒好象比我妈还节省似的。" 郎杰听得微笑起来。 挥退了小马,他上楼去亲眼看望。 沈国栋正坐在桌前包书,看到他进来,怔了一下,赶快站起来打招呼:"郎……郎哥。" 叫出这两个字对他来说其实相当别扭。他如果有动不动就和别人称兄道弟拉关系的油滑手段,以前也不至于混得那么差。更何况,虽说不知郎杰具体的年龄,但搞不好还比他小着几个月也不一定。可是他没有办法,在飞机上时郎杰就对他嘴里冒出的郎总和郎先生这两个称呼皱了皱眉,仿佛相当感冒的样子。"太见外了,……换个称呼。" 他说这句话时明明是很温和的语气,也是笑着的模样,但不知怎的,就是有种教人不敢抗拒的独裁。沈国栋虽然觉得自己也并没有和他熟到那种地步,但在被说了那种话后也只得咽了口口水,乖乖听命。 郎杰笑眯眯地,凌空虚按两下示意他坐。 看他拉了对面的椅子坐下了,沈国栋才跟着落了座。郎杰不动声色扫视他数眼,对骆云起慌忙站起来迎接的姿态觉得非常的舒服和满意,没想到这孩子倒也挺懂礼貌,不象有些没大没小的,见着长辈或客人进来翻翻眼皮既不叫人也不让座——说实话,他本以为骆云起就属于这种不知进退的人,现在看到他这么懂事礼貌的样子倒有了一些意外之喜,他一向比较钟意乖巧顺从的孩子,因此此刻对他说话也就格外温情:"我这几天忙,现在才得空来看你。住得还习惯吗?在这里别拘束,差什么尽管说。" 沈国栋很有些受宠若惊,傻乎乎地连连点头:"不、不,很好、很好了……" 确实是很好了。 他的要求本来就不高,这里吃穿用度都不比霍家差,而且大家都知道他是霍氏的亲戚是过来念书的,因此对他的态度都非常的客气。出去买东西他甚至都没有花钱的机会,小马总是抢在他前头付钱。虽说以他长久的生活习惯来说挑选的商品尽量都偏向于低价位,但总让别人出钱多少还是觉得有点不安。 "嗯。"郎杰看着他微微地笑。 他如果没有足够的野心和贪心那绝对爬不上这么高的位子,但同样的特性他却并不乐见于出现在身边人的身上。因为自己已经是这个样子,所以他更喜欢象骆云起这样没有心机、容易满足的人,不贪婪,一点点好处就觉得可以可以了。不过可惜,也许是因为他太有钱有势的缘故,挨过来的男男女女大多都抱着一点'捞一把'或傍上他的企图,对这些人的目的他心知肚明,因此也就只限于和他们逢场作戏吃喝玩乐了。 "刚才你在做什么?" 沈国栋看看他,难为情地笑笑。 他的入学手续已经办好了,那对平民子弟来说无比繁琐的种种手续在特权阶层的手里变得非常的快捷和轻松。郎杰甚至都没有出面,只让手下的人通了个气,向相关人士打个招呼便办妥一切。他今天上午刚去学校报了道,也领了新书。散发了油墨味的新书勾起他对青春时代的爱惜和回忆,所以他特意找了过时的年历,在包书。 郎杰很诧异于小小年纪的他居然会做这种过了时的手工。但,谁不是从年少时过来的呢。注视着沈国栋的动作,这种久违的活动引发了郎杰少有的童心和兴趣,他麻利地脱下西装外套,兴致颇高地搓搓手,"我也来做。" "啊?"太意外了,沈国栋呆愣了一下。 郎杰一边似模似样地裁着纸,一边冲他得意地笑笑,"是不是以为我不会?小看我了吧,我也做过学生的。只是小时候家里环境不太好,包书用的纸都是泛黄的旧报纸。" 他这么一说,立刻引起沈国栋的共鸣。"啊,那纸质太软了,用不了多久就会被扯破的。" "是啊。因为那时候没有这么大的年历嘛——" "嗯嗯,都是那种挂在墙上小小的每天撕一张的日历对不对?" 郎杰有些惊喜,"哎?你怎么知道?现在市面上都很少见了。" 沈国栋犹豫地笑笑,没做声。 看样子郎杰也是苦出身,这倒让他少了些许畏惧感。他想了想,还是淡淡提了一下。"我家以前也用过。……其实也不是很少见,有些小摊子上过年的时候还是有卖的。"小商品批发市场上肯定有这样东西,只是郎总如今高高在上,不会往那些地方去就是了。 "啊……"郎杰点点头,觉得隐隐约约有点明白了。 霍家查过他,他自然也查过霍家。他知道这位骆少爷其实和霍氏一点血缘关系也没有,说难听点,也就是个拖油瓶罢了。他说的这些,可能是小时候跟着他父亲时的经历吧? 他趁他不注意,抬眼不动声色地看看他。 对面的骆云起正低着头用力压紧书棱,睫毛垂着,密密地排成两扇,因手掌使力的缘故,他咬着牙关,那种格外认真的表情居然看得他莫名心中一荡。 他对他的兴趣原本只来源于他和霍家的关系以及他自不量力纠缠霍英治的传闻,那晚坐在书房里听到何其轩叫的那声云起,他知道就是那位传说中的骆少爷了,却故意装傻地问一句'云起是——?'成功地让霍英治把他叫了进来。 霍家这两个少年,若单论五官,霍英治其实更俊美些。可惜太冷太严肃,那种威严感日渐深重,很难让人生出遐想之心。而骆云起,他还记得第一眼看到他时的情景:他穿着皱巴巴的纯棉背心睡裤,那白生生的肌肤,小小巧巧的锁骨,尤其是那种在他的注视下因为赤足而表现出的窘迫和紧张,那种不住微微退缩恨不得把脚蜷起来藏到裤下的样子—— 当时他几乎要遗憾地叹息了:唉,这么招人的男孩子,怎么偏偏就有个霍氏的后台呢? 虽说霍家也没人把他当回事,但多少还是让他有些忌惮的。 等到齐国豪向他打听他担任校董的那间学校状况,不经意地透露说要送骆云起过去念书时他其实非常非常的意外。那晚他并没有极力掩饰自己对骆云起的兴趣,甚至很有几次是故意逗他说话的,齐国豪那老狐狸商场上打滚几十年,眼神如针,不可能没看出来,在这种情况下还肯送他过来'念书'? …… 虽然大家自始至终都没有摊开来明说,但他确信自己并没有误解对方的意思。霍家对送走骆云起后他会发生些什么事是不闻不问,甚至可以说是持默许态度的,简直就好象是把他送给他任他处理一样。 那他就却之不恭了。 郎杰喜欢年轻男孩子漂亮的身体,对骆云起也有相当的欲望。之所以没有急着把他压倒,起初,是因为一种知道自己随时都可以把他怎么怎么的笃定,但慢慢地,听小马汇报得越多,他对骆云起这个人的兴趣就越是超过对他的身体。 "倒是和以前那些不一样。" ——这是小马对骆云起的总结性评价。 小马跟了他七年,当然知道他在某方面的癖好。骆云起说是过来念书的大家子弟,但郎杰的几个亲信都晓得其中是大有内情的,所以小马才会把他和以前那些郎杰的床伴相提并论。 确实是不一样。郎杰眯了眼睛想。 以前他玩的那些男孩子都是些漂亮的时尚少年,紧身衣、皮裤,扎着耳洞,会哄人也会撒娇,就算不上床那轻佻的模样也跟小妖精似的,可是这个骆云起——明明以前也是一个玩世不恭的叛逆少年,明明风评就是那么差,明明耳朵上耳洞都还没长合……但不知怎么的,那眼神里居然就是透出一种君子般端正朴实的神情来。 他从来都不信那种一经失忆立刻性情大变的洒狗血剧情,但这么矛盾的骆云起,却让他觉得非常、非常的有意思。 "郎哥……"少年轻轻地开口,带着两分试探的口气。"有件事,我想跟你商量一下。" 郎杰的思绪被他打断,微微一凝,眼皮一抬看住他:"哦?" 只是一个单音节而已,但已经成功地让沈国栋心脏一缩。 他其实并不擅长向别人提出自己的要求,这么多年他一直都处于被领导和被指挥的位置,早就习惯了服从别人作出的安排,但是看郎杰今天好象心情很好的样子,甚至还跟他聊起了小时候的事,也许这个老大并不如想象中那么可怕,所以他大着胆子重提一下住读的事情。 "还是想住校?郎哥这里不好么?"从他的语气里也听不出有没有不高兴的意思,虽然说这话还是笑模样,但沈国栋反而更觉得心头没底:他会不会觉得自己有点不识抬举?可是,他真的挺想体验一下住宿生活的。少年时代就有这种憧憬了,那时有一部电视剧叫《十六岁的花季》,几个年纪相仿的同学住一间宿舍,同食同寝,晚上开卧谈会高谈阔论……当然,他不会这么明说,只能选一个比较中听的理由:"我想锻炼一下自己独立生活的能力……" 第14章 "哦,这样。" 他不愠不喜的反应让沈国栋摸不着头脑。是不是所有当领导的都喜欢用这种模棱两可、不置可否的调调以示深沉难测?郎杰这个样子让他完全猜不出他到底是赞成还是反对,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他听他下文。 沈国栋不会知道,此刻他那种'等他发话'的眼神让郎杰全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透着一种异样的满足。 高高在上的他其实早就习惯了别人的生活因他的一个决定而改变。小到决定拉拢某个官员,大到决定拆迁某片民居,他谈笑间作出的决策会影响到许多家庭许多的人——以往,他会满足于这种影响。可是现在,他却从骆云起身上感受到了一种更权威更至尊无上的权力。 眼前这个少年,是完完全全属于他的。 象握在手心里的麻雀,那是一种绝对的掌控。骆云起的前途、未来、命运、喜怒哀乐,全都在他一念之间。 看他的眼神是多么纯净!郎杰几乎有些怜悯他了。无知的人是幸福的,可是这种幸福却象罩着一层薄薄的玻璃,一旦施压,便会破碎。 一定很想做一个努力上进的好学生吧?一定很憧憬即将到来的校园生活吧?可是他知不知道,只要自己高兴,就完全可以在这一秒把他的梦想撕得粉碎?如果就这样把他压在身下看他乍然惊惶的神情,如果让他知道他已被霍家卖了,那他还会不会保持着如今这种温驯忠厚的眼神? 一念即是天堂。 一念即是地狱。 这种'一切取决于我'的权威让郎杰热血澎湃。 但尽管如此,他脸上也没有流露出一丝内心的情绪。相反,他微微凝眉,眼神深邃,仿佛只是在很郑重的考虑对方提出的要求。这样的姿态让沈国栋不敢流露出任何催促他的意思,只默不作声地等待着。 郎杰居高临下看着他的头顶,无声无息中他过足了上帝的瘾,所以再开口的时候语气便格外温和。 "……这样的想法,倒也没错。"他迎上沈国栋抬起的欣喜眼睛,轻描淡写地笑:"那就去锻炼锻炼好了。" "……噢!"沈国栋的应答中有着掩藏不住的喜悦和乍然放松。看着他猛然间就生动起来的眉眼,郎杰也觉得很舒心,宽容地展眉一笑。 让他住校就象纵容小猫小狗多吃一块牛肉干,在不挑战到他权威的前提下,他乐意对骆云起施予宠爱。是的,他很乐意。 跟骆云起在一起感觉自己也变得比较简单,谈的话题不会太市侩。他不会扭在他身上撒娇地问他要张金卡,也不会别有用心地提到某某名牌又出了某某新款,他身上有种当今社会难得的纯朴特质,跟他待着就象劳累一天后泡澡似的一种放松——已经习惯了喝酒唱K夜夜笙歌的他,在进来之前从来都没有想到以自己如今的身份地位竟然还会坐下来包!课!本! 更奇的是他竟然不觉得这种活动幼稚无聊,反而有种温柔的怀旧,感觉,就象是又回到了单纯的小学时代。 就冲着这个他也要把骆云起牢牢掌握在手心。也许他确实发现了自己有着或黑或灰的某些背景因此想要保持一定的距离——这种谨慎以求自保的态度他是赞许的,不过,却绝不会允许他真的逃离开,象风筝,飞得再高,也有一条绳子系着,他要他回来,他就得回来。这种知道自己操纵着他人命运的感觉实在是太好太让人陶醉,他决定要慢慢享受这种感觉,尽量推迟把谜底掀开的时间。 沈国栋也觉得很高兴。 就因为郎杰答应了他的要求,他就觉得这人比那个冷冰冰的霍英治要有人情味得多。他固持地相信这世界上没有绝对的坏人,即使是冷血的杀人犯,身上也一定会有人性的闪光点,因此他决定要用一种崭新的眼光来看待眼前这个有黑社会背景的男人。 接下来的气氛相当的融洽,于是小马敲门进来的时候便错愕地看到这一幕:郎杰正一边包书,一边诙谐地对骆云起讲他小时候在暑假的最后一天突击做暑假作业的糗事:"……一晚上赶十二篇作文!还要求每篇写两页纸,你知道我怎么偷懒?" 对面的少年忍笑摇头。 "多分段落。一句话算一段,绝不多写一个字。交上去老师一看就恨铁不成钢地说,'郎杰,你小聪明怎么不用在正道上?!'" 沈国栋忍不住,哈地一下就笑出来。 郎杰的经历让他很有共鸣。也许小时候大家都是这样吧。一放假,象开了笼的猴子,每天玩玩玩,玩得昏天黑地,两月时间匆匆而过。哎呀,明天就要开学!于是匆匆忙忙,通宵赶工,只求完成不求质量。写作文的时候凑字数,滑头的偷懒,形容词一律叠加,'一浪一浪又一浪',被老师又气又笑地念出来,全班哄堂大笑…… 童年的糗事让两个人都笑得格外开心,小马回过神抓紧机会适时咳嗽一声,"杰哥。"郎杰笑着,扭头望来,"……什么事?" 小马和沈国栋点个头打过招呼,上前提醒,"……杰哥,时间到了。" "哦?"郎杰这才隐约想起晚间是有安排的,抬腕看了下时间,确实应该出发了。微一蹙眉,再看向沈国栋时脸上便现出遗憾的神色来。"我晚上还有个应酬,得先走了。"边说边站起来,捞起西装,示意小马跟他出去。 沈国栋见状连忙跟着站起,规规矩矩道:"郎哥慢走。小马哥慢走。" 这话小马听了还不觉什么,只是笑着点下头。但郎杰,本来都走开几步了,听到这句话,却忽然脚步一滞,回了头奇异地看住他。 看到他这个样子沈国栋就愣了,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站在桌前,双手轻轻按着桌沿,眼神有点无辜的困惑。 几秒之后郎杰脸上重新现出一丝笑意,象是在赞许他的礼貌似的,嗯一声,格外温和地说:"早点睡。"掉头出去了。 小马跟在后头暗暗咂一下舌。他不能忘记进门时看到的那一幕,他们一向叱咤风云的杰哥,竟然陪着骆云起坐在桌前包课本……说不定真的会喜欢上他吧?那么纯厚的性子。 下楼的时候他凑了个趣儿,也带着点试探的意思,"杰哥,这孩子挺讨人喜欢的啊?" 郎杰嗯一声,笑意盎然,似有赞同之意。 这讨人喜欢呢,其实也分两种。第一种他是见得太多了,眼睛特别会看事,嘴巴特别会说话,象抹了蜜似的甜,而骆云起这样的,不见得有多么会为人,只是总是很安静,安分守己,礼数周到。和那种哄起人来花言巧语的人精比起来,他更喜欢他这一种。平平常常的一句'慢走',就给人一种仿佛是送家人出门时的温馨。 他不否认自己对他的确有些喜爱,但是小马这么明显地为骆云起说话,却让他有了一点点不悦和警惕。眼角的余光往后一瞥,他神情似笑非笑,象是刚巧想起似的闲闲道来:"这个骆云起还挺有魅力的,嗯?听说霍家那边何其轩为了他和自己的老板都杠上了呢……小马,我看你也挺喜欢他的,不会哪天也对着我拍桌子吧?" 第15章 在过了很多年很多年之后,沈国栋都还能清楚地回想起重返校园的那一天自己那种难以描述的复杂心情。 那天他起了一个大早——在以往沈国栋近三十年的人生里并不是没有早起的经验:天色没亮他哆哆嗦嗦地从热被窝里爬出来,披星戴月、顶着寒风,倒两班车到城市的那一头去赶早班。那种因为怕冷而缩着脖颈的姿态,为生活奔波的辛劳,现在想起来都还有着淡淡的心酸。 但是那天的早起是不同的。 晴朗夏日的晨曦,阳光还没发挥出它炽热的热度,薄雾、露珠,空气清新。诗人赞美的早上,小鸟和花朵都歌颂的早上,他心情愉悦,深呼吸,感叹生命之美好。 开车送他的仍然是小马,到学校时才八点多钟。因高校开学,附近几条街上的交通明显有些堵塞,再好性能的车子,也只能以蜗牛的速度缓缓前行。 沈国栋坐在副座——这也是小马喜欢他的地方之一。 他没少送过郎杰的新欢,但那些人,大多有点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傲慢,乘车时会以主人的姿态进入后座,有些甚至还要摆摆谱。而副座这个位子,象是给朋友坐的,感觉比较平等。 一个人讨人喜欢,有时候只是因为无意间流露的某一个小动作、小片段。这种无意间的流露,其实反映出其做人的态度问题和内心某种真实想法。 小马心头有暗暗的惋惜:这么引人好感的孩子,怎么那边就舍得将他送过来呢。 他搭讪似地说:"好多人啊?" 沈国栋回脸笑了一下,说:"是啊。开学了嘛。" 街上的人确实多。川流不息,大多是学生打扮。两旁店家的生意一改假期时的冷清,大发学生财。有三两少年嘻嘻哈哈从车旁擦过,互相拍打对方的身体,仿佛很乐的样子。 这样的年轻,这样的朝气蓬勃。沈国栋看得目不转睛,眼中流露出一丝淡淡的羡慕。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真的回到那种无忧无虑的心态。 有些事经历过一次后,其感受是不同的。他已经被这社会折腾得疲倦了,心态有些苍老了,虽然现在顶着个年轻英俊的皮相、虽然也有重返校园的新鲜和兴奋,但这种兴奋能维持多久?他真的就能象这些学生一样有热情有冲劲,初生牛犊不怕虎吗? …… 花了将近大半个小时,车子终于以蜗行的速度挪到了校门口。 小马要了学生证去查他的宿舍号,沈国栋则守着行李,用一种并不明显的好奇眼光慢慢打量着这间将要在此度过三年时光的校园。 这间学校的全称是G城第三高级中学,简称三中。三中是一间完中,有初中部和高中部。学生们时隔一个暑假再聚首,校园里洋溢着一种欢快的气氛。 青春的脸庞、时尚的衣着,语声、笑声……当然,也不是个个学生都神采飞扬,大部分都有资格为姗拉娜做广告,要不就是脸色青青白白,一看就知道昨晚在网吧奋战了通宵。有些老生穿着学校的制服走来走去,深色、立领,这样的款式倒让沈国栋有些眼馋。他记得以前他也穿过校服,那是快要毕业的时候,教委规定学生必须购置一件,那种运动服的式样,俗不可耐的颜色、低劣的绦纶面料,背后印着学校的名称……没洗几次袖口就破了,偏偏就这么一件衣服,还值五十块钱。 正遥想当年,小马从人群中挤过来,"三号楼,407。" 整层四楼都是高一的宿舍。没错。现在的沈国栋,是一个高一的新生。 以骆云起的年龄,本应该念高三才对。之所以留了两级,明面上的原因是因为大家都知道他休了两年学,暗地里呢,却是因为沈国栋抛开高中课本的时间比骆云起还要长得多,虽然也临时抱佛脚的复习过,但这么短的时间里只怕仍然跟不上进度,所以干脆就决定重新来过。 宿舍走廊上到处都是扫出来的垃圾灰尘废纸和方便袋,开学的时候是这样的,无论男生宿舍还是女生宿舍,都是兵荒马乱一片狼籍。 沈国栋和小马绕过一堆垃圾小山,终于站在了407门前。抬手正想敲门,里面的人就开门出来了,打一照面都愣了那么一下。 那男生看到他的行李,冲他两人点头笑笑:"骆云起吧?" 沈国栋连忙堆起笑脸。"对,我是。" 那男生笑道:"我们寝室就你没来了。进来吧。"侧过身子帮他提行李。 "谢谢啊。" "别客气。我叫熊飞,以后大家就是室友了。互相关照。" 沈国栋笑一下,与他握下手以示友好,"你好。"他对这个室友第一印象不错。这个才好算是新一代的高中生,英伟、热诚、谈吐有致,笑起来也格外爽朗。 小马问:"其他人呢?" "出去买东西去了。"熊飞问沈国栋:"你有没有什么要买的?有的话待会一起啊。" "好。"沈国栋笑着,抬头打量这间宿舍。 房间已经大致收拾过,二十平方大小,除了一张公用的书桌,就是四张上下床了,不过其他床位花花绿绿的床单都表示已经有了主人,只有靠门的上铺还空着。 小马轻声问:"习惯睡上铺吗?不然换一下。" 沈国栋忙道:"不用了。上铺就很好。"他来得最晚,当然失去选择的权利。再说,反正他个性随和,上铺下铺对他而言没有什么区别。 小马道:"那我帮你铺床。" 他是从部队退役的人,做这些事手脚非常麻利。沈国栋独立能力也很高,两人一起,又有个熊飞热心地帮忙,没多大一会儿就收拾得井井有条。 沈国栋看了看时间,说:"小马哥你先回去吧,剩下的那些我自己行。" "衣架水瓶什么的还没买呢。" 熊飞笑道:"不要紧,我也还没买。门口就有超市。"悄悄问沈国栋说:"你哥啊?" 沈国栋笑了下,轻声回道:"……算是吧。" 他送小马下楼。小马说:"有什么事就给我打电话。不是吹牛,一般的事儿不用经过杰哥,就我也能摆平。" 沈国栋笑着点点头。 他不觉得自己会有什么要给他打电话才能解决的事。他都这么大的人了,完全可以把自己打理得很好,况且他对小马有种莫名其妙的歉意——这个活生生的小马哥,本应该架着墨镜威风八面跟着郎杰耀武扬威的,可现在,都快要沦为他沈国栋的专职保姆了。 "小马哥,那今天麻烦你了啊。" 小马摆了摆手,表示不值一提。骆云起这种真挚道谢的语气让他有点不好受。 老实说,他确实有点喜欢这个少年,所以也希望郎杰对他是出于真心的喜欢,哪怕这真心只有一点点,那多多少少也会对他产生一点珍惜的感觉。 他知道这少年迟早会被郎杰弄上床,可是,虽然已经预见了以后的事也对他抱着一定的同情心理,但小马已经不敢再对这件事发表任何意见了——昨天郎杰虽然在说了那句话后便打了个哈哈仿佛只是一句玩笑话,但当事者心中却非常清楚地知道那句话还是包含着一定的警告成分。 所以有些事,底下的人还是保持缄默吧…… 下午,其他几个室友就回来了,大家又轮流自我介绍了一遍。 矮矮黑黑的叫蒲荣,高高瘦瘦的是李海川,还有王进一、丁俊坤、江俊杰……沈国栋逐一和他们微笑点头打招呼。 "骆云起,你不是本地人吧?听口音不太象。" "嗯……"沈国栋有些庆幸这问题不是由霍家的人提出来。 那些编剧在写到借尸还魂的时候总是忽略了口音这个问题。中国各地的方言品种很多,除非象他这种情况——川渝两地相距不远,口音上并无多大区别,也多亏霍家的人对他爱理不理,才没有出现这么明显的破绽。 "你是哪儿人?" "重庆的。" "哇,好地方啊!"王进一一听便露出两只星星眼,"我听说那里遍地美女,解放碑每两根电线杆之间美女数量平均高达五个,而且质量还不低!这是真的吗?" 这种话题最能引起男生兴趣,此话一出,立刻一片哗然。"我靠,真的假的哦?" "那岂不是男人的天堂?" "瞧你那色狼样!把口水吸吸。" 沈国栋嗤一下就笑出声了。 这种男生间打打闹闹的气氛很容易就感染了他,对嘛,还是和普通人在一起比较放得开,果然住校的决定是正确的。他也半真半假地开起玩笑来,"是吧……我们那里春夏之交的时候有样东西特别好卖……" "什么什么?" "望远镜啊……" 男生们愣了一下,立刻就回过味来。望远镜拿来干什么?当然是看美女啊!王进一一拍桌子,发下宏伟誓言:"MMD,我决定了!以后大学志愿非重庆不填!" 第16章 就这样,沈国栋以一个良好的开端拉开了他高中生活的序幕。 至此,一个与以往截然不同的新世界展现在他眼前。 高中生们的嘴里总是不经意间就冒出许许多多闻所未闻的崭新词汇,舌头更象是鹦鹉似的被修剪过。他们不兴说'我'而是说'偶',称'嗯'为'额','酱紫'并不真的是一种紫,把故作纯洁的男女称为'甲醇'——甲醇者,假纯也。这种种新奇的词语和发音都让沈国栋觉得异常的新鲜和有趣。 华丽丽滴甩一个白眼。 华丽丽滴飞了过去。 …… 虽然他自始至终也没弄明白甩白眼怎么会和这种一般用来形容衣饰和房间的词语扯上关系并且颇有创意地多了一种小女生般娇憨的延伸,但这却并不妨碍他对此种词汇的迅速学习和吸收。 高中生们眼睛特别闪亮,笑容特别明朗,他们不是没有烦恼,但青春飞扬锋锐,即使有什么不快也会被很快甩开,快乐对他们来说非常的容易,几句没营养的对白、无厘头的搞笑,甚至有时只是因为某人不合时宜地放了一个屁,大家都能笑得前仰后合拍桌捶凳。 也许以成年人的眼光看来这些半大不小的孩子有点无聊和幼稚,可谁也不能打包票说认为他们幼稚的那些人心里一点也没有隐隐的羡慕与渴望。在成年人的社会里金钱不是不能买到欢娱,可那种少年时无所顾忌简单明快的心态,却是无论如何也买不到的。 完全没有面对霍英治和郎杰时那种巨大的压迫感,相反,在这些高中生面前,沈国栋觉得很轻松,很自在,如鱼得水。 在这里,他的人缘儿是公认的好。 长得帅,女孩子喜欢;有背景,师长也关心。而除了这些外在条件外,连内在的性格也很完美,居然全无骄矜之气,一点儿不嚣张、不讨嫌。 八十年后出生的孩子多多少少都有点儿以自我为中心,自小爹妈疼着宠着,受不得半分委屈,事事都讲求率性自我。年轻,不知天高地厚,迫不及待要让世界听到自己的声音,所以有什么说什么,极力表达自己的主张。非得要等到以后出社会撞了墙、碰了壁、吃过亏,周身的棱角慢慢被磨平,渐渐地才会变得圆滑成熟懂得什么叫做沉默是金。 沈国栋比他们幸运,因为他已经过了摸索人际关系这一关,虽然他也实在算不上是八面玲珑的交际人才,但若和这些高中生们比起来,到底那十来年社会经验没有白混,就凭这一点,他就已经领先在起跑线上。 ——他知道什么叫忍让,也知道什么叫收敛,晓得倾听比说话更重要,对每一个人都态度谦和。即使是开玩笑也不会太过火,该掏钱的时候大方掏钱,能吃亏的时候默默吃亏。 你看,这简直就是内外双修秀外慧中,这样的人凭什么人缘不好呢? 所以沈国栋对目前这种状况很满意。 现在他的生活变得比较有朝气,感觉日子也较以前有意义:上课,课余和同学打球,痛快淋漓地出一身汗后洗个澡,晚间躺在床上窃笑着听室友们天南地北吹牛聊天——现在的学生比起他们那一代视野要开阔得多,话题也更丰富,但不变的是一颗万年发春的心,说到东瀛AV女优,一个比一个滔滔不绝见识广博。 听着听着他来了灵感,第二天很得意的写一小纸条与众传阅:由欧姆定律V=IR两边乘上常量A 得出AV=AIR …… 阿弥陀佛,色即是空。 后来这句话在校内流传深远,班上至少有大半男生用此作了自己QQ上的个性签名。而王进一等人更是大呼走了眼:想不到啊想不到,在他们身边竟隐藏着如此一位闷骚…… 后来沈国栋回忆这一段校园生活,才发现这竟是他自重生后最快乐最顺畅的一段时光。一切都照着计划在进行,顺风顺水,单纯无忧。 转折是在一个月以后。一晃眼,已到了国庆前夕——老传统的运动会要开始了。 鉴于本班阴盛阳衰且女生体力明显劣于男生的事实,班主任不得不提前两天全班动员,大声疾呼希望男生们众志成城,大力发挥其主观能动性,积极主动地选报参赛项目为本班荣誉争光。 别人听到这段话作何感想沈国栋不知道,反正他是从听到'校运会'三个字开始就心潮澎湃了。 青春啊……热血啊……汗水啊…… 也难怪,他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参加过体育赛事了,所以热情高涨也是可以理解的。 班上二十九个男生全员参战,骆云起身高腿长占了优势,加上每天早上坚持慢跑,因此毫无悬念地被钦点为重点参赛对象,不但是篮球队的队员,更被光荣地委以一千五和五千米长跑项目的重任。 于是一连数日沈国栋的日程骤然紧凑起来,不但要如常上课,还要作赛前准备练习,练完跑步练篮球,腰酸腿软,饭量大增,晚间洗完脚往床上一倒几乎连一点过渡都没有就可以马上进入梦乡。 人,知道自己处在一个重要位置上的时候比较能感受到其生存的意义,沈国栋虽然也清楚地知道少了他地球也不会停止转动,但这种忙忙碌碌的生活却仍然让他非常留恋,每天扑来扑去,乐在其中。 一周之后,喧天鼓乐声中,校运会开幕了。 播音员用高音喇叭激情广播:"金秋送爽,万谷飘香,在这丰收的季节里,我们第三中学全体师生,满怀喜悦的心情,以精神饱满的姿态,欢聚一堂,隆重举办200*年秋季运动会……" "高一(1)班,超出一般!" 这两句打油诗似的入场口号在班上提出来的时候沈国栋差点笑绝,不过别说,临到头了几十个服装整齐的年轻学生排着方队象打了鸡血似的齐声吼出来还确实有种凛凛的气势。当然,后来残酷的事实也证明了,口号的响亮程度与实力无关,就好象球迷们在主场叫'雄起雄起'叫得再起劲中国足球也照样阳痿一样。 三天的赛事进行下来,沈国栋所在的高一(1)班其战果并没有象他们叫喊的那样'超出一般'。事实是上是很一般,非常一般。 三中是个以分数来划分学生的学校,1班是重点班(骆云起是郎杰介绍来的,算是开了个后门),虽然学校总是宣称要让学生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但尖子生们重分而轻体却仿佛已成了约定俗成的惯例:运动会上拿不到名次有什么关系,考场上才见真章!再说学生们年年参加运动会,早就不觉得吸引。对他们来说,这种可以让他们暂时脱离课堂的活动只不过是一种变相的秋游,每天买各种各样的零食到赛场,不用做作业,完了还可以去网吧上上网。 所以呀,上到老师,下到学生,面对着惨败的零纪录人人都象没事人似的,该吃吃嘛,该玩玩嘛,口号为'体育运动,重在参与'! 一晃就到了最后一天。今天的赛程结束后马上会举行闭幕式,接着便是七天的国庆长假。 长假是个什么概念? 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答案。 睡懒觉、无所事事、旅游、通宵上网或是牌桌上奋战…… 眼看时针已指向下午一点,赛场上马上就要进行最后一项赛事,不止学生们明显显得有点心不在焉,连主席台上几位校领导都仿佛有点坐不住似的,频频挪动屁股。 "哎哎哎,五千米就要开始了啊。待会儿骆云起跑过来的时候大家加油的声音要大一点!"负责组织啦啦队的同学这么一扎呼,多少唤回点大家的注意力。 "知道了!" 一声枪响,二十多个精壮大小伙子象被鞭子赶着似的争先恐后地跑了出来。刚开始的时候运动员之间差距不明显,黑鸦鸦的一群也不知道谁是谁,跑了两圈渐渐拉开距离,沈国栋穿了件蓝色的小背心,后背上贴着张白色的'11',小腰板挺得笔直,象头羚羊似的跑在中间偏前的位置。 毕竟是最后一个项目了,再加上高音喇叭又播放着《运动员进行曲》,那雄壮激昂的曲调刺激出同学们一点回光返照式的热情,每当他一跑过看台下大家就握了矿泉水空瓶子梆梆地敲出整齐的节奏:"骆云起,加——油!骆云起,加——油!"以壮声威。 刚开始的几圈沈国栋听了还有余睱视线往上溜一溜,回应似的笑一笑。但渐渐地就不行了。 五千米啊,十多圈!你当是吃萝卜那么轻松吗! 他的体力在逐渐流失,场上此起彼伏的加油声渐渐有点听不到了,只听到耳边呼呼的风声和自己粗重的喘息。 心脏仿佛要跳出胸腔来,双腿更酸得厉害,象绑了只沙袋似的那么沉重。他一圈一圈的跑着,原本心头还有数晓得自己跑了多少圈,但慢慢地便混乱起来,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超过了几个人跑到了第几名的位置。 他竭力将注意力集中在正前方,坚持了一圈又一圈。他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想要拼搏、奋斗的心情了。在以前,当他的身份还是沈国栋的时候,对于任何需要去'争'的活动都显得很没辙,甚至于连带的听到别人叫他争取什么都会觉得很是头大。与其说他高尚具有与世无争的美德,倒不如说他的身体和心理都处于一种亚健康状态,这种状态令他觉得人生无趣,是以才会对任何事都提不起什么劲儿。 可是现在,或许是拜这个年轻的身体所赐,奔跑在这长长的跑道上,沈国栋有一种未来充满了希望而他正全力朝此奔去的感觉。他虚度了前半生,死的时候竟想不出他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回忆。现在他不会重蹈覆辙了,他要努力创造他新的青春回忆。 熊飞抱着他的衣服,拿着矿泉水在起跑线附近陪跑,顺便加油打气。"坚持啊!最后两圈了!" 沈国栋振奋了一下,调整状态。那种少年人才有的热血让他忽然间就豪情满怀起来,他想:MD,人生能有几回搏,此时不搏更待何时?! 终点线上,熊飞盯着那突然加快了速度咬牙切齿向他飞奔而来的人影神经质地握紧了拳头,"快!快!快!……"随着那道发挥到极限跌撞着扑过来的身影,高一(1)班终于实现了零的突破…… 沈国栋双臂往熊飞身上一挂,身子就象下了锅的面条开始往下滑,热汗虚汗一起流。熊飞一边费力地撑起他身子,一边笑着嗳嗳地叫他:"你别往地上坐啊,来,起来,喝口水,我陪你慢跑一段。"说着不由分说半拖半抱非要把他拽起来。 沈国栋哪还有慢跑的力气,软绵绵地赖在地上两眼直翻白,灌了好几口水、缓了好一会气才慢慢匀了,眼前也渐渐亮堂起来,还没开口说句话,寝室里几个交情好的哥们儿已经连蹦带跳地都从看台上冲了下来:"行啊哥们儿!大功臣!咱班差点就完败了!" "晚上给你庆功!避风塘夜宴一次!"一边嚷嚷一边往他身上扑。 少年人对生命充满热忱,也不吝于用肢体语言表达自己的热情和亲近,所以同学间勾肩搭背是家常便饭,沈国栋刚进校的时候对此颇有些不惯,但现在一则身上没力,二则入乡随俗,三呢,确实也能感受到他们的兴奋,所以也就笑着接受熊抱,几个人嘻嘻哈哈闹成一团。 正嬉笑间,忽听不远处慢悠悠一声呼唤:"云起。" 这声音不大不小,偏偏几个人都听得很清楚。沈国栋脸上笑意还没散,应声望去,只见郎杰站在一颗树下,揣着双手,正笑咪咪地看着他。 第17章 沈国栋这一个月过得太舒心了,对郎杰毫无预兆地出现明显地怔仲了一下。但,只有那么短短一霎,他就反应过来了,拨开人群笑着迎上前去:"郎哥?……怎么有空来?" "出席闭幕式,顺便看你比赛……"郎杰一边带笑说着话,一边用一种满含深意的眼光暗暗打量他。 因还没从刚才那种热闹气氛中完全脱离出来,沈国栋脸上不是郎杰印象中那种不太放得开的拘谨微笑,而是很明朗的笑容。运动型的背心短裤,让他裸露出大半肌肤,不知是汗珠还是刚才喝水时不小心流下的水珠,亮晶晶地点缀在被阳光晒过的健康肤色上,缓慢地延着他长长的颈子一路滑下,居然很有那么一种煽情的味道。 郎杰怎么会放过这样的好风景,片言只语间,视线便不怀好意地顺着那水珠下移,直到没入领口看不到了才遗憾地收回目光,接着说下半句:"恭喜你啊,第一名。" 沈国栋并没有发现对方目光中那种暗暗的暧昧和轻佻,他搔搔头,不好意思地笑一下。郎杰眼睛微微一眯。 他比较熟悉那些常在夜店出入的男孩子。他们都有秀丽的容颜、细软的腰肢,适当的修饰,便有了十分颜色。灯红酒绿掩映下,象盛放在暗夜中的花,有种堕落的妖娆。 不过,那样的人也只适合出现在夜晚。烟、酒、频繁的性生活、不正常的作息方式,这种种因素都把他们的身子掏得虚了。所以白天他们的精神面貌不佳,神情总是懒洋洋,皮肤呈一定的疲态,充足的光线下,眼神好点的人甚至可以发现他们脸上有浅浅的细微纹路。 以前的骆云起生活较为颓废,说不定也曾是夜行生物中的一员。不过,现在的他是不一样的。 现在的他生活规律、营养均衡,是以皮肤紧绷光滑;每天坚持运动,肌肉也锻炼得更为柔韧结实。如果能凌驾于这具身体之上……郎杰不动声色地评估一番,以他阅人无数的经验可以作出肯定:现在的骆云起干起来一定会很爽,其美味程度会超过他以往任何一任床伴。 说了这么多,其实在郎杰脑海中只是闪念之间。而这念头一起便很难再加以控制。他已经从骆云起那里获得了极大的心理满足,现在,他迫不及待,想要从他身上获取绝佳的生理上的满足了。 心念一动他就笑着说了这句话:"闭幕式完了一起回去吧。明天不是就开始放假了么,晚上我请你吃饭,给你庆祝一下。" "呃?"这突如其来的提议让沈国栋意外地顿了顿。他有点为难:"可是……晚上我已经有安排了。" 沈国栋并没有撒谎。长假来临,学生们都憋足了劲要狠狠地玩,寝室里的几个人也一早约好去附近的香炉山玩几天,明早八点钟的车,路上五小时的车程可以供他们打个盹睡会儿觉,因为今晚他们决定吃饭喝酒上网玩通宵。 听他委婉地说完情况,郎杰快速在心头盘算了一下:香炉山是个度假圣地,可玩的东西本来就很多,再加上一干同学一起疯,那更没个够。骆云起这一去,至少也得在那里待上……三天? 三天。他不认为自己在起了那种念头之后还能保持那么好的耐心。他本来就是个说风就是雨的个性,只要动了念,立刻、马上,就想要兑现。 想了想,郎杰故作轻松地笑一笑,"吃个饭都没空吗?"他看着沈国栋的眼睛,神情颇为自嘲:"看来我面子不够大呢,骆少爷都不肯赏脸……" 这罪名可大可小。沈国栋吓一跳,连忙否认:"不是不是……" 此刻若是别的孩子处在他这个位置,亲近点的会对郎杰吐个舌头、撒撒娇;疏远点的抱歉地笑一下。而不管是以上哪种反应,都不会把郎杰这种半真半假的抱怨当回事。可是沈国栋却偏偏是个成年人。 作为一个成年人,他当然知道'面子'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东西。也很清楚'不给面子'这种罪名严重起来足可以让亲兄弟为之翻脸。他到这里念书,很承郎杰一些情,若是为了这种小事得罪了他,那就不好了。 考虑到这些因素,权衡轻重,沈国栋立刻就做出了决定。 "那,郎哥,待会儿我跟同学说一声。" "嗯。"这种被别人放在首位来考虑的情形才是郎杰最为习惯的。他满意地点头,露出笑容。"闭幕式完了到大门那儿来,车子在那里等。" 沈国栋应了一声。 转身走向主席台的时候,大概是骆云起过去说了晚上去不了了,郎杰清楚地听到身后那些男生都发出了惊诧的'咦'声,"说好了的……" "那没办法啊……"骆云起的声音不象一般男生变声期时那种鸭子叫,而是既清且低,"顶多我吃完饭再来找你们吧……" 听到这句话,郎杰脸上忍不住现出一个若有若无的微笑。云起,吃完饭后你还能去找他们么……? "刚才那个人……是不是郎杰?"上厕所的时候,熊飞瞅了个空子悄悄问他。 "嗯?"沈国栋怔了怔,'哦'一声,点点头,"是啊。……你认识?" "三天两头就在电视上露面,当然认识了。"熊飞看看他,带一点试探的语气:"你呢?你怎么认识他的?我看你们好象很熟的样子。" 沈国栋那种趋吉避凶的本能又来了,下意识地解释着,撇清与郎杰的关系。 "哦,也不是很熟。只是他和我家里做生意,然后到这儿来念书,承他帮了不少忙。" "哦——"熊飞拉长音调。 王进一听到郎杰的名字,拉上裤链就搭上两人肩来:"哎,我有个关于郎杰的内幕消息,你们要不要听?" "我说你洗手了没有?"熊飞皱着眉,翘着小手指嫌弃地把他的手从自己肩上拎开。 王进一不以为意,在裤腿上随意搓了那么两下,继续神秘兮兮地道:"我听说啊,那个郎杰,他不是本地人耶。"熊飞鄙视地望他,切,这算什么内幕。 谁知王进一同学还有下文。"他其实——"故意用了一种咏叹般的感性语调:"来自背—背—山……" 那两人愣了一下,不约而同都被他搞怪的样子逗得一下子笑起来,沈国栋又是好笑又觉吃惊,忍不住笑骂了声'靠':"你听谁说的啊?!" 王进一毫无背后说人是非的羞愧感,理直气壮地道:"我老爸。" 王进一的爸爸是城建的局长,处在这个位置上就难免成为众多发展商竞相拉拢的对象。请吃请喝请泡桑拿,声色场所去得多了,人就不容易把持得住,偏偏王进一的妈妈娘家后台颇硬,性子刁泼,听到风言风语,立刻后院起火。 王局长惧内已成习惯,做小俯低了好几天但却毫无起色。那晚夫人抱着双臂坐在沙发上看电视,阴风飒爽、冷若冰霜,王局长在一旁递茶递水大献殷勤。这时刚好电视上播出采访郎杰的节目,王局长立刻灵机一动,用一种很讨好很狗腿的语气说:"老婆,你别看这家伙人模狗样的,其实啊,……" 女人都爱听八卦,尤爱这种内幕消息。 局长夫人虽没吭声,但眼珠微微往他脸上一错,无疑已是一个在注意倾听的信号。王局长接收到这种鼓励他说下去的暗示,知道缓和有望,当下就滔滔不绝把郎杰揭了个底朝天——当然,他自己寻花问柳的具体情形是绝对不会说的。眼看夫人眼神越来越感兴趣,王局长也就越说越是口沫横飞,最后,他用一种叛徒向皇军投诚时用的谄媚语气和尽忠眼神来表达自己的严正立场:"他还叫我也玩,说现在玩男孩子是种时尚……老婆,我很坚决地拒绝了。" …… 所以说,大人要说私房话的时候最好还是要注意一下孩子是不是在附近。 闭幕式结束后,学生们如潮水般涌出来。沈国栋夹杂在人流中走出校门,正站着用视线搜索郎杰的车子,"云起,这里!"附近一辆黑色的奔驰打开了车门,郎杰坐在后座弯身向他招手。 郎杰的背景不是很清白,在商场上又以狠辣著称,他自己也知道树敌颇多,所以为保险起见,出行都尽量少用招摇的名车而是用那些不起眼的车型,也从不固定使用哪一辆。沈国栋不知其中究里,倒是一看到他,想起那句搞笑的'背背山',不觉抿嘴一笑,"……郎哥。"坐进车去。 郎杰看他背着个小旅行包,接过来掂了掂,问道:"装的什么?" "哦,这几天要出去玩,放了几件换洗的衣服。" 郎杰笑笑,顺手就把包放到旁边——他想这些衣服骆云起会派上用场的,只是,一定不会是在旅行的路上。 对于郎杰的险恶用心,沈国栋自然一无所知。但他在说话间也有很含蓄地打量这个男人。 所谓的内幕消息,通常都有真有假。他其实并不能肯定王进一说的就一定是事实。郎杰从五官到气质,从身高到谈吐,都是十足的大男人,从他身上他完全看不出一点有喜好同性的迹象。他真的来自断背山? 其实,是真的也没什么吧。 沈国栋对于同性恋并没有一般人非常深切的厌恶感,相反,他对任何弱势群体都抱着一种慈悲的心理。在正统的社会里,任何独立特行不肯随社会大流的生活方式都会活得很辛苦,他同情这些人。 当然,出于人的自我保护本能,他也曾经有那么一两秒种对自己的安全问题心头打了几下鼓。但是他随即就觉得自己多想了。且不说这么想有往脸上自我贴金的嫌疑,试问郎杰要什么样的人没有?单说一个三中,有多少风华正茂的男生?如果郎杰真的色欲薰心到是个男的就随便出手爆出丑闻,那怎么可能至今还稳坐在校董的位置上?从这一点来说,沈国栋相信郎杰有足够的理智。 再从本身条件来看:骆云起身上又没镶钻,难道还就盯上他了不成?到底他还有个霍家的背景,郎杰如果够聪明就绝对不会打他的主意……综合以上分析,沈国栋就觉得郎杰会觊觎他屁股的可能性实在是微乎其微。 第18章 晚上吃的是川菜。只是地点并不是预想中华贵幽静的高档酒楼,出乎沈国栋意料的,竟是那种环境嘈杂的路边大排档。 门面有点小,但生意却异常火爆。他们来得不算晚,门前的空地上临时支撑起来的桌子却已经坐得差不多了,喝酒划拳的、聊天说笑的,人声鼎沸。 大师傅脖子上搭了块毛巾,在灶台前挥汗如雨地炒菜。嗤啦一声下锅,油烟升起,一股油酥豆瓣的浓郁香味顿时四下弥漫开来。 沈国栋一闻到这味道,忍不住就连连吸气,"好香!" 久违的正宗郫县豆瓣…… "我没发迹前,最喜欢来这里吃饭。"郎杰嘴角含笑,找了张桌子叫他坐下,一边倒水涮杯子,一边仿佛不经意地:"老板是四川人,材料也都是特意从四川那边运过来的,口味很地道哦,好些大酒店都比不上……待会儿你要多吃一点。" "哦!"沈国栋心中一动,顿时生出些感激来。 他过来这边最不习惯的就是饮食,做梦都在怀念回锅肉和炸酱面。郎杰竟能细心地察觉到这一点,甚至还肯纡尊降贵地带他到这种路边小店来吃家乡菜,实在让他不能不感动。 其实,他如果知道郎杰会带他到这边的真正意图的话,那他就绝不会这么感动了。 郎杰会选择在这里用餐那是动了脑筋的:大酒楼的雅室,私密性是够了,但那种场合太高档太幽雅,人会束手束脚,不容易放得开。而这种路边小店,打赤膊者有之;高声喧闹者有之。大庭广众,人会比较有安全感,神经松驰了,灌酒也就比较容易。 点了几个招牌菜,斜挎着绶带的促销小姐笑盈盈地过来了。"先生要几打啤酒?" 促销小姐的话问得极有技巧。她不问你'要不要',而是直接问你'要几打',很自然地就限制了你的选择范围。郎杰是商场上打滚的人,这种小心机见识得太多了,只是促销小姐的问话正中他下怀,他很乐意地接招,微笑着,征求意见似的看了看沈国栋,"先来半打?" 两个男人喝半打啤酒,无论如何这都不能算是一个很夸张的数字,沈国栋笑着点点头,表示没有问题。 很快地,酒上来了,菜也上来了。 郎杰不忙动筷,笑眯眯地,先一人倒了一杯,然后向着沈国栋举起了杯子。 "头一次一块儿喝酒,来,我先跟你喝三杯。" 沈国栋一看这架式就知道郎杰是要考他酒品了,也知道这三杯有来头。果然,郎杰接下来就说:"这第一杯么,算是迟来的接风酒。嗳,晚是晚了一点,但这酒还是要喝的。"说完,一口饮干了,亮了亮杯底。 沈国栋没有理由不喝。 看他乖乖捧着杯子仰头咕咚咕咚喝酒的样子,郎杰难为人察知地暗暗微笑了一下。很好,喝得这么干脆,一看就知道不是那种会躲酒耍赖的滑头。这种人如果被人存心灌酒的话,十有八九都是躲不过的。 "第二杯呢,算是给你道个歉。" 看着对方脸上不解的神色,郎杰脸上的笑容越发真挚起来。他慢悠悠把酒注满。 "我答应了齐总要好好照顾你。不过,前些时实在是太忙了,也没陪你到处走走看看,没尽到地主之谊,惭愧!所以……"他省略以下若干词句,只诚恳地看了他一眼,一副'千言万语,尽在杯酒中'的样子,在沈国栋不知所措的'咦?郎哥言重了……'中豪爽地一仰头,饮干了杯中酒。 他话说得漂亮,酒更喝得干脆,沈国栋更没有理由不喝。于是,第二杯酒也下了肚。 "这第三杯,才是祝贺你今天获得冠军。" 这句话从郎杰嘴里一说出来,沈国栋就忍不住笑了。他不太好意思地搔一下头,"郎哥,别取笑我好不好。" 一个校运会的冠军而已。如果是同学之间这样祝贺会觉得很正常,但同样的话由郎杰这么慎重其事地说出来,感觉这一点点成就哪里上得了台面。 "哎,怎么是取笑呢?郎哥可是很诚心在祝贺你。"郎杰主动碰了一下他的杯,"来来,喝酒。" 三杯饮过,郎杰知道该歇一下了。 劝酒是一门艺术,要迂回而上。死皮白赤地一昧强灌,那落了下乘,也容易招至对方的警惕和反感,所以他握了筷子就开始给他挟菜,"来,尝尝这个爆炒腰花。" 沈国栋忙不迭道:"郎哥,我自己来。" 郎杰微微笑一下,并没有真的让他自己来,反而又给他多挟了几箸,轻描淡写道:"你可别和郎哥客气啊。" 沈国栋难为情地笑笑,吃了口菜,却并没有集中精神品尝菜的味道,他偷瞟一眼郎杰,心中微微有点犹豫。 和熊飞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没有那么多顾虑,他们简单,他也就简单。但和郎杰在一起,无形之中他的思维模式就会变回到成年人,而成年人的思维模式此刻正在提醒他:以社交礼节来说,眼下这种场合,他无论如何都应该向郎杰敬杯酒说上几句好话的。 这对他来说是一个有一定难度的动作。有些人,即使面对初识的人也能让感性的语言象水一样从他们嘴里流出来,动听的言辞、诚恳的表情,仿佛已将对方视为生平惟一知己恨不得就这么刎颈相交——而沈国栋永远都达不到这样的水平。他的感情是含蓄的,同时,也羞于这么明显露骨地讨好别人。 自然了,这样的个性,在旁人看来,就是木讷、内向、不会为人处事。 沈国栋自己也明白,在现在这个社会里,有些话你不说出来,别人是不会知道的。所以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下定了决心,在心中反复默念了几遍组织好的词句,又主动取过酒瓶,将两人的酒杯慢慢斟满。然后,他终于捧起杯子,鼓起勇气,望向郎杰。 "郎哥……"只叫了这一声,耳根就微微有点发起热来。 郎杰一看,觉得有点意思。 这小家伙要向他敬酒?而且好象……还有什么话要说? 他带一点鼓励的神色笑着等他。 沈国栋有点紧张,台词也是念得结结巴巴。 "那个……这段时间,麻烦郎哥的地方太多了……我借花献佛,敬你一杯。"说完,也不等郎杰的反应,举了举杯子便把酒干了。 郎杰失笑了。 果然和以前那些都不一样呢。虽然也知道在这种场合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但到底还是不能圆滑自如,场面话说得干巴巴的,实在不能取悦于听者。 ——不过,不知怎的,他也并不希望骆云起会有玲珑手腕巧言伶俐的一天。其实他硬着头皮敬酒的样子也很动人啊,手微微地抖,耳根子涨得通红……郎杰轻轻笑着,仰头干了那杯酒。 完成了给郎杰敬酒的艰巨任务,沈国栋感觉就象是闯过了什么难关,搁下杯子,放松地吁一口气。郎杰只装作没看到他脸上那种如释重负的细微神情,一边笑着倒酒,一边就势扯开了话题。 说起来沈国栋两世为人,但其实生活圈子相当地窄。而郎杰却不同。 郎杰念书念不出名堂,十几岁就跟着别人跑长途货车走南闯北,经历过不少事,现在刻意把当年跑车的经历挑挑拣拣地拿些出来做佐酒的谈资:怎么怎么被吸毒的粉客故意撞上来讹诈啦、怎么怎么在公路上遇到女人搭车一上来却原来是要和他们做皮肉生意啦、又怎么怎么跑云贵一带听闻穷山恶水出刁民,于是藏刀于驾驶座下,果然半夜和当地的抢匪拼刀子啦……他口才本就不错,这些又都是他亲身经历,说起来更是绘声绘色、活灵活现。 人,都只有一张嘴巴。既然用来说话了,自然就没空去喝酒。 而沈国栋,这么真实的惊险故事,让他听得津津有味,边听边吃,不知不觉中,那酒就有大半进了他的肚子。 郎杰适时地打住话头作势倒酒,一握酒瓶,瓶中只有小半瓶液体晃呀晃……"小姐,啤酒再来半扎!" 沈国栋没有提出异议,他此刻除了肚子有点涨之外还没有什么别的症状,也就是说还有继续喝的余地。而且他看得出郎杰兴致颇高,不仅笑容满面,谈兴也正浓,他再怎么也不能扫了他的兴。 天色渐渐黑下去,华灯初上。马路上车水马龙,四周食客笑语喧哗。 天气热,吃的又是以麻辣著称的川菜,郎杰已经脱了西装,扯了领带,袖子高高卷起。他额头鼻翼都泛着油光,现在的他距离平素那种企业精英的形象已经有了很大的偏差,倒是更接近于沈国栋熟悉的市井平民的模样。 这样的环境,这样的气氛,这样的郎杰,都让沈国栋倍感亲切和放松,仿佛回到了以往和三五好友喝夜啤的时候。 时间慢慢过去,酒瓶一瓶一瓶地空了。他们换了一轮热菜,也分别上过厕所。等郎杰第三次举手叫酒的时候沈国栋终于觉得有些不妥了。 其实他直到此刻也没有对郎杰起过任何怀疑——人的戒心通常是针对不认识的陌生人,象郎杰这样的'熟人',好好的他怎么会对他产生防范心理? 所以,现在他之所以觉得不妥,是因为他感觉到骆云起这个身体已经给了他一个'已到底限'的信号。 坐着的时候还不觉得有什么,但适才上厕所时猛一起身,顿时脑中一晕。他知道要适可而止了,眼看郎杰又殷勤地把瓶口凑了过来,沈国栋连忙张开手掌挡住杯口,讨饶似地说:"郎哥……我不能喝了,再喝就醉了……" "哦?"郎杰在他脸上盯了几眼,象在确定他说的话到底有几分真实性。确实,沈国栋的脸上已有几分酡红之色,但,还不够,他说话还比较有条理,眼睛也还对得准焦距,这与郎杰想要的效果还差着一段距离。 郎杰笑了笑,温和而坚持地拿开他的手,"郎哥很久没象今天这么高兴过了……云起,反正明天你不用上学,陪郎哥痛痛快快喝一场!" 沈国栋哭笑不得。"不是的,郎哥……待会儿我还有事……" "什么事?" 沈国栋张了张嘴,哑了。 如果直接告诉他和同学有约,那等于是证实了同学远比他来得重要,那岂不又是不给他面子的一个明证? 郎杰仿佛也看出他有难言之处,二话不说,转头招手又叫小姐上了半扎。然后,金刀大马地往那些酒放沈国栋面前一放,说:"喝完这几瓶我们就散场!"他仿佛觉得自己还很体贴很退让,问:"怎么样?郎哥够意思了吧?" 沈国栋无语看了他一会,只得一横心,硬着头皮道:"好……"希望这个身体能支持到最后吧…… 离开的时候,沈国栋终于如郎杰所愿地醉了。 他哪里是郎杰的对手,既不会躲酒耍赖,又不会花言巧语地讨饶,被对方软硬兼施一杯杯地灌下去,虽然还不至于露出那种夸张的醉态,但走路已经明显是深一脚浅一脚,上车时一个踉跄,差点撞在门上。 郎杰及时地拉了他一把,哈哈地笑,"云起,你酒量不怎么样嘛。" 沈国栋虚弱地笑一下,只觉得头有些昏昏的。 车厢里的环境特别舒适。南方九月的天气气温还很高,乍钻进开着冷气的轿车里,全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舒服得想要叹气。 郎杰吩咐开车,特意叫司机开慢一点。 缓慢平稳的车速有催眠作用,沈国栋本来眼皮就有些重,此刻绯红的脸贴在冰凉的真皮座椅上,那倦意一点点地涌上来。虽然隐隐约约好象听到郎杰在说什么,残存的理智也知道这么睡去仿佛有些失礼,但一双眼睛就是好象被缝住了似的,怎么睁也睁不开了。 第19章 拍电影的人有个专业术语叫暗场。譬如男女主角热吻、爱抚、衣衫半褪、倒向大床……镜头渐渐拉远、朦胧,屏幕渐渐黑下去…… 后来沈国栋想,如果人生也能象这样,不好的事情都用暗场掩过,那要省掉多少直面惨淡时遭遇的难堪、惊怖、痛苦和绝望啊。 喝过酒的人仿佛都特别好睡,刚开始的时候,他整个意识都沉浸在深深的黑暗里,简直连梦都没有做一个。如果不是终于迷迷糊糊地感觉到有张带着热气的嘴巴肆无忌惮地在他脸上到处亲的话,他也许会就这么一直睡到天亮。 涩涩的眼皮仍然黏得睁不开,混乱的时空感让他朦朦胧胧地以为自己是躺在家里的沙发上,而财财正在热情地表达它对他衷心的爱戴。他抗拒地躲避,左右晃一下头,想抬手把它推开,但手却软绵绵地抬不起来,只能皱着眉头含糊地嘟囔:"臭狗财……"又拿口水给他洗脸了…… 困得厉害。 实在是懒得再和狗狗计较,驼鸟地把头埋到枕头里。可是今天财财好似特别有激情,不但不依不饶地撵上来亲吻,甚至还不容他躲避似的用强有力的爪子把他的脸扭了回来,又热又湿的舌头裹着一股熏人的酒气趁势伸到他嘴里大力翻搅,沈国栋又热又难受,那种快要窒息的感觉更让他几乎晕厥,他微弱地挣扎起来。 那股酒气紧紧缠绕着他。耳根、脖子、胸前、腰……接近噬咬的动作一路往下,过多的酒精让神经的反应迟钝,并不觉得有多疼,只是那种无休止的骚扰却实在让他忍无可忍。 费力地睁开一线眼帘抬头去看,埋在自己腰间的是颗黑鸦鸦的头颅。起初这画面的冲击力还没有传达到大脑,迷迷糊糊地看了几秒,眼睛越睁越大,神智也越来越清楚,忽然间他脑子里轰一下炸开猛然间明白过来了,也不知是哪来的爆发力,一下子就把郎杰从身上掀了下去。 郎杰正在情热,猝不及防,若不是那床够大,险些一头栽到地上。等他狼狈地爬起来时,沈国栋已经跌跌撞撞连滚带爬地翻下了床。也不知道是因为酒喝得太多还是惊吓过甚,他两条腿着实抖得厉害,虽然扶了墙还能勉强站着,但身子也是哆嗦着的。 他做梦也没想到会遇到这种事,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酒意完全给吓醒了,本来还觉得很热,但此刻却满手满身都是冷汗。他紧靠着墙,睁大眼盯着郎杰,又急又慌,连声音都颤抖起来:"郎哥……你认错人了……我、我是骆云起……" 他还抱着一种对方是酒后乱性一时认人不清的侥幸心理,期望能这样唤回郎杰的理智,但郎杰的反应却是嗤地笑了一下。 他也不急着过来拉他,只叉着腿衣襟半敞跪坐在床上,这样的姿势让他下身支起的小帐篷极其明显,沈国栋只扫了一眼,就惊吓得头发丝儿都几乎炸出火花来。 看着沈国栋语无伦次的样子,郎杰镇定撸了一下头发。他抬起头来,神情似笑非笑。 沈国栋微张着嘴,有点反应不过来。 郎杰这个样子让他感觉非常非常地陌生,有点邪气毕露的感觉。可是,明明吃晚饭的时候还不是这样,明明一直都是一副很照顾他的样子……太强烈的反差让他怀疑这不是真的,他又有点糊涂了,不晓得此刻倒底是在做梦还是现实。他看看朗杰,又看看四周,好象想找出什么破绽来,那恍惚迷茫的模样看得郎杰喉头发紧,下身涨得隐隐作痛。他有些按捺不住,咽了口口水,嗄声道:"云起,你过来。" 这五个字里包含着的强烈欲望象一把冷硬的大锤,猛然敲破了沈国栋寄望于'是做梦'的幻想。他眼大眼看他,眼神里慢慢透出一种难以置信的神色,电光火石间他忽然惊怖地想起以前看过的某个新闻片段:一个农村的三口之家到城里打工,父母辗转托人把儿子介绍到某酒楼,包吃包住条件优厚,孰料两天后那十五岁的少年一大早跑回来,劈头扔给母亲一条带了血的裤子什么话也不肯说。做母亲的吓了一跳却百思不得其解,直到最后悄悄问了帮佣的那家主人,对方一句'你儿子不是被人害了吧'那农村妇女才晓得原来这世界上男人也可以成为被强暴的受害者…… 沈国栋机伶伶打一个冷噤。 他只是一个普通人,并没有紧急关头化解危机拯救自身的急智,遇到这种事他一点办法也想不出来,只能慌乱地去看门窗想找一条逃脱的路。欲火高涨的男人显然失却了耐心,猛地一下站起来,沈国栋惊慌地,一句'我不是——''同性恋'三个字还没来得及出口,郎杰身高腿长的,已经几步跨近,粗鲁地来拉他了。 沈国栋本能地竭力反抗。 身为男人而遭遇到这种事本身就让他觉得非常的羞耻,如果再象女人那样高呼救命,连他自己都会觉得很软弱很没用。他并不擅长与人动手,但在这个时候却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在与郎杰无声地扭打。 灯光把两人纠缠的影子歪曲着投在壁上,屋子里只听得到两人粗重的喘息和沉闷地扭打声。郎杰觉得全身的热血都要烧起来了。 俗话说'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他虽然成功地灌了骆云起不少的酒,但自己也喝得有了几分酒意。燃烧的酒精、高涨的性欲、贴身的搏斗,这些都让郎杰血脉贲张。以往和别人上床都是你情我愿的事情,他还从来没有强过哪一个。可是今天,这种暴力的性爱前奏让他觉得特别地带劲,下身叫嚣着,迫不及待地想要把骆云起压在身下狠狠操个够。 沈国栋被他按在了墙上,两个手腕被用力攥着提高在头顶,不利的局面让他急红了眼,突然一头狠撞到郎杰脸上,郎杰啊了一声,手上顿时失了力。 沈国栋同样被撞得头晕眼花,但也知道机不可失,推开他跌跌撞撞地便想跑。郎杰在脸上一抹,摸到一手鼻血,顿时那火气嗖一下就飙上来了。 如果说在这之前他还只是把这场搏斗当作激情前奏的话,那此刻内心深处却完全动了真怒。"我日!"他大怒着骂了一句脏话,一个箭步追上去拉转了沈国栋,一拳就打在他肚子上。 一个大男人,身高一米八五,体重一百五十二斤,出手狠、拳头硬,这样力道毫无保留的一拳打在柔软的肚子上,你说会是什么感觉。 沈国栋五脏六腑都移了位,身子一弯,顿时就象只虾米似的踡了下去。 郎杰火烧火燎提了他往床上一扔,一只脚半跪上去就去扯他的裤子。 沈国栋疼痛中也还在徒劳无功地挣扎,郎杰毛了。 男人办事的时候显露的才是他的本性,平日西装革履、风度翩翩,那只不过是他面对大众时的一种包装和假相。此刻他急于发泄,偏偏这人又如此不肯合作,怎么办?一个字:打!握了拳头专拣沈国栋软肋处下手,狠狠几拳下去,底下那人身子就面条似的软了,郎杰毫不留情,骂骂咧咧将他双手往后一扭,解了皮带牢牢绑住。 这是沈国栋人生中最难熬最漫长的一夜,也是最难堪最混乱的一夜。 郎杰撞进来的那一瞬间,即使隐忍含蓄如他,也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尖厉的惨叫。 这叫声显然大大取悦了郎杰。少年又紧又热的内部,遇袭时肌肉本能地紧缩痉挛和颤抖,都让他觉得倍加刺激。这骆云起可真他妈是个宝啊,夹得他都快要断了,偏偏痛中又带着无比爽利……他急切地伸手把沈国栋的腰一捞,提高他臀部就开始往里撞。因太紧太干的缘故,内壁擦得郎杰一阵生疼,"……妈的!"只得又拔出来,匆匆在手上吐了几口唾沫,胡乱揉了几揉。再送进去时耐住性子慢慢抽了几抽,渐渐游刃有余,郎杰这才得了趣,呼哧呼哧地喘气,动作渐渐放开、渐渐狂野,到得后来,眼睛血红着越发大开大阖,长抽狠送,简直象要把沈国栋往死里干似的疯狂律动起来。 西方人说,真正的性其实与爱恋无关。它应该血腥、残酷、激情、野蛮,象战争,象斗牛,而高潮与死亡仅有一线之隔。 郎杰也许并没听过这句话,但他却用身体亲身领略了其中的真谛。 最后爆发的激流,全都火辣辣地射在了沈国栋体内,这一场火郎杰泄得神清气爽。很久没试过这么爽快地打一炮了,他无比满足无比尽兴地从他身上颓然翻下,仰面平躺着闭了眼喘气休息。 歇了一会儿,他伸手点烟,深吸一口,只觉赛过神仙。"妈的……"他喃喃地又吐出一句,不过这次却全无怒意,完全是一种变相的满足感叹。 回味许久,郎杰这才吁了口气,慢慢睁眼转头去看旁边的人。 沈国栋歪在一边,动也不动,郎杰只当他晕了,想把他翻过来看看,一只手刚搭上去,那身子痉孪似的一抖。 郎杰一怔,只觉手掌所触之处湿漉漉的,倒象是少年整个身子刚从水里捞起一般。这是……冷汗? 这时候郎杰火也泄了,酒也醒了,抽了烟神智越发清楚起来,前后一想,知道糟了。 他本来是打算一觉睡醒木已成舟,到时骆云起也没有办法,自己再推说酒后乱性哄哄劝劝也就好了。他确实没想过他中途会醒过来,而男人上火的时候焉有理性可言?结果迷奸变成了强暴…… 郎杰此刻其实并不后悔强暴这种行为——因为过程实在是美妙,他甚至在这当口儿还在盘算等以后骆云起跟了他一定要说服他再来这么一次——而对于被害者他也并不十分歉疚,只是他知道自己刚才的形象一定相当的兽性,虽说男人在那个时候都不免具有攻击性和侵略性,但只怕自己还是过火了,他甚至还打了他把他绑起来——想到此处,忽然意识到骆云起的双手还没解开,郎杰连忙解开皮带。 绑的时间有点长了,他借酒行凶力道又没控制好,皮带已经深深勒进肉里形成几道紫印。郎杰轻轻摸上去,不太意外地发现骆云起又微微抖了那么一下。 这少年其实相当能忍,不象有些人稍微一点痛就鸡猫子乱叫鬼哭狼嚎,他除了刚进去时的那一声惨叫外,整个过程中就没再出过任何声音,连一声吃痛的呻吟都没有,只有身体一直不停地抖。 他这么侧躺着,郎杰也看不到他的脸,但他知道他清醒着,昏倒是一种自我保护机制,但有些人神经特别坚韧,不是想昏就能昏的。 郎杰清了清喉咙,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隔了一会儿才笑笑道:"云起,其实我一直挺喜欢你的……以后跟我吧。" 他并没说假话,他确实有些喜欢他。骆云起睡倒在他车上时,他借着酒意看他,满街的霓虹灯透过车窗浮光掠影,映得少年脸上明明灭灭。那时候他就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对他是真有几分喜欢的,不然也不会对他说那么多以前的事。 只是跟一切利己的人一样,他总是把自己放在第一位。喜欢他,不等于要尊重他,爱护他,委屈自己欲望的事情他是绝对不会干的。 沈国栋脸色青白,不受控制地轻颤。 房间里冷气开得太足,他湿淋淋的,只觉得全身上下冷嗖嗖,身子慢慢踡起来,尽可能地缩成一团。郎杰看到他这个姿势,料想他现在定是不想和自己说话,他也不勉强,拍了拍他的肩说:"那你好好考虑一下。" 宅子里房间很多,他打算今晚到客房去洗澡睡觉,临出门时忽然想起什么,转头看了看床上的人,又笑起来:"云起,有件事我想应该让你知道……我会这么对你,其实是经过霍家默许的。" 第20章 郎杰离开很久之后,床上的沈国栋才哆嗦着爬了起来。 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一片空白地,慢慢伸手去拣自己的衣服。弯腰的姿势牵扯到伤口,猛地抽一口冷气。 …… 其实不是很悲哀。 …… 也不是很想哭。 只是觉得……心头空落落的,象炸开了一个大洞,有什么东西从那里流走了。 空调发出轻微的嗡嗡声。九月的天气,竟然这么冷,冷得牙关都在打战,发出'的的的'、'的的的'的轻叩,在这静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的清晰。 花了相当长的时间才穿好衣服。他手指一直不自觉地发抖,象那种酒喝得太多留下后遗症的人一般,连扣扣子这么简单的动作都变得吃力起来。 他不太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那座大宅的了,却对这一夜的风留下了特别深刻的印象。沿海城市,夜风本就很劲,而这夜的风尤其带着一种凛冽的感觉,刮得他连心都寒起来了。 实在是太冷,而且每挪一步股间伤口牵动便传来撕裂般的痛,他甚至感觉得到有东西顺着腿流下来濡湿了裤子。 羞耻到极点,坐上计程车的时候也不敢坐得太实,怕压到伤口,又怕弄脏了人家的座位,万一被发现了吵起来那是多么的难堪啊。 "先生去哪儿?" 司机惯常的一句问话,却把他问得半天都答不出来。 去哪儿呢?他有哪里可以去呢? 如果是以前遇到难过的事,那他会躲进家里那间小小的厕所。 带着浴室功能的狭窄空间,只有两个平方,没有窗,关了门光线就显得特别暗。他可以以上厕所的名义蹲在里面,尽情发泄自己低落的情绪……可是现在,还有可能回去吗? 受了伤其实不可怜,可怜的是受伤之后竟找不到一个地方可以躲起来舔舐伤口。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面对司机稍嫌怪异的眼光,沈国栋嗫嚅着思索自己可以往哪里去,终于,他想到了,"……三中……" 又回到了寝室里。 今晚没有人在宿舍过夜,这一点对现在的沈国栋来说是个莫大的安慰。屋子里仍然保持着下午离开时的那种样子,可是他的心境,已经和下午完全不同了。 他没有开灯,在黑暗中软软地背着门靠一会儿。其实非常非常地倦,双腿仿佛都快站不住了,很想就这样靠着门慢慢往下滑,然后往旁边歪着倒下,踡成一团,象蜗牛一样不动不看不想,然后就这么昏昏沉沉地一睡百年。 可是……不行。 ——他现在惟一拥有的财富就是这具健康的身体。别人可以那样子满不在乎的糟蹋,但他自己怎么能也跟着作践? 勉强自己离开那扇支撑着他的门,慢慢走到桌前,手腕因为被用力地捆绑过,有点使不上力,费了点劲才把装满水的水瓶抱起来。早上打的开水,这时已经变得不太热,机械地倒进盆里,洗脸、抹身、清洁自己。换衣服的时候发现裤子上沾了血,他直勾勾地看一会儿,有些无所适从似的,好半天才卷成一团放进垃圾筒。 被揍过的地方现在才真正地开始疼,轻轻一碰就是火辣辣地感觉,借着窗外的路灯,他看到自己身上有几块拳头大小的青印,起淤血了。 倒着正红花油慢慢揉的时候模模糊糊想起来,这瓶药油是为了运动会买的呢。那时候想体育比赛难免有个磕磕碰碰,有备无患总是好的,没想到却是因为这种事而派上用场。 这种事…… 想着想着,心头渐渐地就难过起来。 眼中压抑已久的热气仿佛要冲出来,他赶快拿袖子擦一擦,又仰起脸努力地吸气,就算喉咙里象堵着什么硬块,也想拼命地把眼泪憋回去。 他是男人,总不能象女孩子那样软弱地放声痛哭。而且,即使把血淋淋的伤口袒露出来,此时此地又有谁会怜惜和安慰? 就好象跌了跤的小孩子,大人若急急去抱,他一定会瘪瘪嘴放声大哭;而如果大人不在,那摔得再疼也只好自己爬起来。 无宠可恃的孩子除了自己坚强一点是没有别的办法的。 搽得到的地方都一一搽过,搽不到的地方也只得随它去。 把药油搁回到桌上,他安静地躺下,拉过被子紧紧裹住。 明明很疲倦,闭上眼睛却完全无法入睡。还是觉得冷,即使身子已经蜷成了一团,即使头也藏到了被窝里,可是那种全身上下象要结了冰的感觉也还是没有丝毫好转。 自己也知道是心冷的缘故,那么,好吧。他开始努力地开解自己。 他想这不算什么,真的不算什么。世界上比他悲惨的人多了去了,残废的、乞讨的、得爱滋的、走投无路的、破产跳楼的……跟那些人比起来,他这点遭遇,真的只是小儿科。 再说,他总算是个男人,怎么也不会落到因奸成孕的地步,等过两天,休息好了,换上干净衣裳走出去,谁也不会知道他遭遇过什么。 他又想:睡一觉,睡一觉就好了,等醒过来,头脑清醒点了,再慢慢考虑以后的事…… 这样自我催眠着,居然真的就睡着了。 昏昏沉沉中做了无数个梦,都是一些零零碎碎却显得分外真实的片段。 他梦到自己反抗成功狠狠地捅了郎杰一刀,血流出来染红他的手;也梦到自己泪流满面,绝望地去跳海自杀。他在梦里挣扎起来,不,他不要死。他发过誓,发过誓的!依稀仿佛,好象又回到了当日出院的时候,"无论遇到多么痛苦的事情,都绝不轻言牺牲……" 使劲一挣猛然从恶梦中挣了出来,心扑嗵扑嗵地跳着,满头满身都是冷冰冰的虚汗。 沈国栋喉咙干得象要裂开,张着嘴喘了半天的气,气息慢慢地才匀净下来。 醒了,白花花的阳光照进房间,远处街上传来敲锣打鼓的乐声。这已经是新的一天,但感觉却并不比入睡前好过多少,仍然觉得很疲倦,头昏沉沉的,下身尤其痛得厉害。 他抱着被子怔怔地看着地板出神,迟钝地想再睡一会儿会不会好一点,可是敲门声却在这个时候响起来。 沈国栋愣了愣,并没有爬起来开门,相反,他受惊似的往被子里缩了一下,警惕地看着门板。 本来以为只要自己不出声外面的人就会知难而退,但那人停了一会儿,又开始敲起门来。声音不大,轻言细语,却很坚持:"……骆少爷,我知道你在里面。是我,小马。" 虽然来人并不是郎杰,但对方的自报家门还是让沈国栋心慌了。 小马,郎杰的马仔。他来敲门做什么? "郎哥叫我过来接你……你家里来人了。" 富丽堂皇的贵宾厅里,大圆桌上已摆好三副青花碗筷。只是,因为还有一人迟迟未到,是以房间中两个男人坐在沙发上,一边喝茶一边交换着对现今股市商场的一些看法。 "……时间方面要抓紧……明年新政策出台,一定对股市有所影响,到时候……" 听郎杰说话的男人微微点头表示同意,一边却忍不住再一次心不在焉地将眼角余光瞥向门口。等到少年修长的身影出现在门边,男人眼睛一亮,竟失礼地打断郎杰的话头,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 "云起!"他快步迎上前去,满眼满脸都是温柔的笑意,语气中更带着一种久违的亲昵。上下打量他数眼,他笑起来:"你个懒虫,放假睡到下午才起来,昨晚玩通宵了?"见少年看他的神情有点呆滞,他忍不住又笑,挥手在他眼前晃两下:"……怎么傻愣愣的,还没睡醒?还是不认识我了?" …… 这个声音,温柔亲切。 这个笑容,温暖人心。 沈国栋怔怔看着,觉得自己好不容易才建立起的坚强外壳就好象被什么东西侵蚀了一样,千方百计掩饰着的软弱和委屈正在慢慢沁出。他喉咙又开始发堵,所以迟迟不敢开口,怕一开口就带出些许哭腔。过了好一会儿他深吸了口气平复情绪,觉得比较能控制住自己了才轻轻唤了一声:"……其轩。" 何其轩愉悦地笑起来。 "……嗯,好象是长高了一点。"他细细打量他,"可是脸色怎么这么差?你不舒服?"又凑近他闻一下,疑惑起来:"……身上怎么有股药油的味道?" 听了这句话,沈国栋既尴尬,又紧张。 比自己吃了亏更可怕的事情就是别人都知道他吃了亏。他过来之前已经尽最大努力地收拾过,想让自己看起来不是那么狼狈,可是身体的疲态却实在无法掩饰,连送他过来的小马看了他的脸色,忍了又忍,忍了又忍,明知道男人遇到这种事别人最好就是当做不知道,但最后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去看下医生会比较好',让沈国栋当时就羞耻得几乎想一头撞死在车里。 如果何其轩也知道了什的话那实在是太太太让人难堪了,他只能轻微地支吾一下,尽量掩饰:"有点感冒……昨天比赛,又崴了脚……" "哦……"何其轩下意识地看看他的脚,"那要不要紧?" 沈国栋强笑着摇头。 郎杰一直不动声色地在后面看着听着,此刻微微一笑,适时地迎上来,伸手拍了拍何其轩的肩,爽朗笑道:"大家入席再聊吧!都别站着了。"说着,放大音量吆喝一声,"小姐,上菜!" "对,脚伤了别久站着。"何其轩携沈国栋过去安顿他坐下,一边絮絮问他别后情形。 沈国栋坐得很痛苦,硬硬的花梨木椅对受伤的后庭简直是一种折磨。郎杰视线往他这边一瞟就知道他隐疾何处,脸上那笑越发含义深长。 菜很快端了上来。虽然只有三个人,但还是摆了满满一桌。何其轩问:"云起,要喝点什么?" 沈国栋一看桌上放着两瓶五粮液脸就发白。他本来就一点胃口都没有,现在看到酒更象是看到毒蛇一样,勉强笑道:"不了,我没什么胃口,喝点汤就好……" 郎杰知道他伤得不轻,有心想要向他示好,笑道:"感冒了还是吃点粥吧。又养胃,又润喉。"说完,双眉一扬,盯住沈国栋。"你说呢,云起?" 沈国栋只觉头皮骤然一麻。 他知道郎杰是故意点他的名。对这个昨晚上还那样对待自己的混蛋他其实一点都不想理会,甚至于还非常地痛恨,只是碍于何其轩在,不能有任何过火的举动,只能白着张脸,垂目盯着桌面,半晌才逼不过似的,简单地点了一下头。 郎杰得了他的回应,心头暗暗地有点得意。 他知道强暴的性质比起迷奸来要恶劣得多,自己此刻在他心中的形象一定丑恶得惊人。他不介意他恨他,但却很介意只有自己一个人做了恶人。所以事后他告诉他那句话,既断了骆云起的后路,也有一种'我不算首恶'的分辩意思在里头。以骆云起这种打落牙齿和血吞的性格,他觉得只要有足够的时间,是完全可以把他哄好的。 他笑着转过头去,吩咐小姐上碗粥来。这边沈国栋勉强收拾了一下心情,侧头去看何其轩。"你是过来办事——"声音忽然曳然而止。 无他,只因何其轩正眨也不眨地看着他。沈国栋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心虚,总觉得那一瞬间对方眼神里透出一种古怪,象有一种探究的神色。可是对视之间何其轩很快就微笑起来,"嗯,是过来办事。" "哦……"沈国栋心头紧了一下。他不安地想:何其轩是不是看出什么来了? 偷眼觑他,那人已转过头去若无其事地与郎杰交谈。直到粥端上来了,才回头轻声道:"快吃吧。你不舒服,吃完了我就送你回去休息。" 沈国栋点点头。 他的确是疲倦得很,兼之过来的时候吃过一点治疗发烧的药,现在有些瞌睡。他一句话也不想说,用勺子在碗里慢慢搅着,木着脸听郎杰谈笑风声。听着听着就有些恍惚起来,每多坐一秒钟都忍不住问自己一次怎么还没有抄起这碗粥火爆向着郎杰砸过去?居然还能和强暴自己的人这样同桌吃饭,自己怎么这样能忍?怎么就没有一点点男人的血性? 越想心头就越是堵得慌,自己也很瞧不起这样的自己,他难受极了,根本食不下咽。 何其轩不住转头看他,见他吃得少说得少,神态委糜,确实精神状态极差,不由暗暗心惊,渐渐也有点心不在焉起来,一餐饭草草结束便向郎杰告辞。 郎杰并没有作过多挽留,笑着客套了两句便握手作别。他猜骆云起会向何其轩求证他说过的那件事,他总要给他们这样一个谈话的机会。 谢绝了郎杰说派车送他们的好意,何其轩招了辆计程车让沈国栋上车。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滨江路上夜景绚烂。 但车上两人都没有心情来欣赏这夜景。沈国栋自不必说,一上车就疲惫地把头靠到了窗子上;而何其轩心头也是沉甸甸的,车里明明开着冷气,仍然觉得闷得慌。 他心头有怀疑,有话想问他,但又不知从何问起,只能侥幸地安慰自己也许是杞人忧天。神思不定地想了一会儿,终于拿定主意,转头问道:"是不是不舒服得很?要不要去看下医生?" 沈国栋一听'医生'这两个字顿时就打一机伶:"不用!" 拒绝得太快太直接了。典型的心里有鬼。 何其轩沉默地看他一会儿,伸手敲敲司机的椅背让他停车。 车子停在了本市有名的凌波湖畔。杨柳垂岸,小径幽幽,游人惬意地散步。何其轩率先下车,湖风拂面,感觉象吹走了一些闷气。他吁了口气,回头招呼:"云起,你下来,我有话要跟你说。" 第21章 虽然说是有话要说,但两人在湖边已靠着栏杆站了五分钟,何其轩还是一个字都没有出口。 沈国栋也沉默。 若说郎杰对他说的那句话对他完全一点影响也没有那绝对是骗人。霍英治看着他时那种冷冰冰完全不想理会的眼神,虽然已经隔了这么久但也还是能清楚地回想起来。他知道霍家的人是很讨厌他的,所以也隐隐约约地觉得郎杰说的话有可能并不是空穴来风。但尽管如此,只要何其轩说不是,那他也会很乐意地表示相信。可是……真的要向他求证吗? 不是不矛盾的。 心头其实很清楚做人不等同于做学问。凡事寻根问底或许是很值得称许的研究态度,但若做人也是这样一点不肯糊涂的话,搞不好最后受伤的仍然是自己。 不如……还是什么都不要问会好一点。反正他也不是那种较真的人,就当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发生过……这样得过且过,相安无事…… 两人就这样沉默地站着,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湖风轻送,沿岸的灯光映得湖面闪闪烁烁。在这静谧的环境里,何其轩终于慢慢地开了口。 "云起……你和郎杰……发生什么事了?" 周围一下子忽然变得很安静。蛙鸣、蝉响、车声、人声突然全都听不到了,可是身上却象是掉进冰窖一样的那么冷。 何其轩慢慢转过脸来,勉强带着笑,也尽力维持着平静温和的语气:"你一晚上没和他说过一句话,没和他对过一次眼神。分手的时候他和我握手你脸都白了,你怕什么?怕他接下来跟你握手?" 沈国栋微张着嘴,一个字也答不出来。 "国庆七天长假你怎么还是住在学校?他怎么没接你到他家去度假?今天三十九度你还穿件长袖……怕冷?还是想遮掩什么?" 沈国栋看着他,眼神带着些许恐惧。 他没想到何其轩会精明到这种地步。这世界上是不是真的纸包不住火?是不是每一个人都比他要聪明得多?是不是有一天,所有人都会知道那桩丑事……? 其实,何其轩问他的时候还是抱着点希望的。也很愿意听到他笑着否认。 可是现在看到他这种反应,慢慢的他也觉得心都凉了。 这次公干来的本该是齐国豪,但临行前两天,因老人突然心脏病发住院才临时换作他。在齐国豪的病房里作出这个决定的时候,三个人面对面,忽然就有了片刻的死寂。因为大家都很清楚,公干的人换了是他的话,一定会忍不住公私兼顾,要去探望那个造成他们至今都无法回到以前默契无间的少年。 临行前去向霍英治辞行,公事公办地向他汇报完手上的案子,也听他公事公办地交待完此行的注意事项——是的,他们现在只有公事好说了。直到他开门要离开的时候,霍英治终于忍不住叫住了他,许久,才轻喟着说:"其轩,那时候……我不该让你去重庆的……对吗?" 他心中一动,忍不住抬头去看。少年一个人坐在宽大的真皮椅上,并不是平时那种为了表现成熟而刻意装出的冷冰冰面孔,他眼里有淡淡的苦涩和悔意,竟给人一种落寞的、孤家寡人的感觉。 他知道这次齐国豪住院对霍英治触动很大,有种将要失去精神支柱的危机感。如果是以前,自己一定会去安慰他。可是现在,却实在想不出有什么话可以说。 他站了一会儿,仍然不知说什么才好,只得鞠个躬退了出来。 是啊,如果那时候去重庆处理车祸的另有其人,那他就不会和骆云起有这么深的牵连了。 他其实说不清自己对云起到底是怎么一种感情在里头。他是喜欢女人的,至少在他以往的生命里从来也没有过喜爱身边哪个同性之类的事情发生。那么,就只有一种解释了:那个少年,是他良心上的一个结。他若不能把这个结打开,终其一生良心都会不安。 不是不知道这么长的时间可以发生很多事,也许该发生的都已经发生了。可是还是抱着一点侥幸的希望,甚至拿齐国豪安慰他的话来自我安慰。 说不定事情还没发生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说不定郎杰并不喜欢云起这种类型。 也说不定他发现了他的好,对他会生出点真心。 说不定云起也有保护自己的能力…… 他尽量把事情想得很乐观。可是,如果说这一晚上骆云起的表现只是让他心惊的起疑,那现在他这种反应却完全证实了他的怀疑。 还是……来不及了吗…… 还是那样的夜,还是那样的湖,但不知怎的心情就变得有些烦燥起来,有种控制不住想发脾气的冲动。 他啪地按下打火机点了根烟,深吸一口,转回头不再看他,只用一种强抑着故作冷静的语气问:"……怎么发生的?" 沈国栋很难堪,这样子的问话简直是让他把被强暴的经历再回忆一遍。他咬咬唇,声音非常非常的低:"喝,喝醉……" "你跟他去喝酒?"何其轩死死皱紧眉头。"喝酒前你知不知道他有那种癖好?" 沈国栋迟钝地想了很久才慢慢地点了一下头。 静待片刻,何其轩终于控制不住地暴怒了。他一下子丢了烟,怒:"知道你还让自己喝醉!你傻的吗?!"明知道此刻不是发脾气的时候,明知道发脾气的对象也不该是他,但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嘴巴。他从来也没有这样急怒攻心过,甚至也不知道事情变成这样自己到底该气谁多一点。霍家吗?郎杰吗?自己吗?"你怎么就那么相信他?!怎么就那么没有防人之心?!以前你骆云起也不是省油的灯啊,怎么现在你就这么好欺负!你看看你把自己弄成什么样子!" 沈国栋下意识地退了一步。 何其轩在他心中一直都是很温柔平和的样子,从来没见他这么尖锐地发怒过。他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不知怎的就想起电视里做母亲的对被强暴的女儿又哭又骂'你还活在世上丢人现眼做什么'的情形来。 慢慢地神情变得有些恍惚,恍惚中又觉得整件事再滑稽不过,这么戏剧化的事情怎么竟会让自己遇到。 他脸上渐渐就现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微笑,藏在心底的那个疑问,那个本来打算就这么糊涂着不作追究的疑问,到底还是慢慢地浮了上来。他看着何其轩,声音轻如低语。"其轩……霍家是不是把我卖给郎杰了?" 还是那样的夜,还是那样的湖,可刚才还暴怒着的人却一下子就凝固了。 他盯着沈国栋的眼睛,少年的眼神平和得近乎于好奇。他不激动、不怀疑,也没有那种质问的意思。可何其轩还是觉得无法面对了,他突然就移开了视线,突然又想抽根烟。有些笨拙地才把烟摸了出来,又打了好几次火才把烟点着。深深地连吸几口,才觉得那种慌乱的心情稍微平复了一点点。 "那个……"他嘴巴变得很干,很想喝水。舌头舔了一下唇,他有些结巴,"本来……他们的意思是……" "嗯。"沈国栋继续看着他,几乎是有些鼓励地等他接着说下去。可是何其轩也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了,"是……"他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他,看他良久,大脑空白着,怎么想也想不出辩解的理由,慢慢地低下头去,眼神渐渐变得无比的心虚、羞愧和痛苦起来。 有些时候,沉默不是金,而是针。锋利的,尖锐的,戳破心头最微小的那一点点希望。 仿佛已过了很久很久,沈国栋终于慢慢转开了脸。他想他应该明白了。 双手握着栏杆,他平静地,将视线投注到微波荡漾的湖面上。 夜风很凉,以前发生的一些事很清晰地就想起来。沈国栋声音轻轻的:"……以前,我打工的地方,有个同事问我借一千块钱。" "我借了。……可没过多久他就辞职,临走的时候他说暂时没法还我,但最多两个月,一定会还钱。我说好。后来别人知道了,都说那钱是别指望回来了。" "是啊。一千块,也不算是小数目,对我们这样低收入的人来说,也算是引诱了吧。虽然曾经是同事,可知人知面不知心,谁知道他会不会赖账?现在辞职一走,他要不还,我上哪儿去找他?" "……这些其实我都知道。所以,其轩你看,"他笑着转过头来,"我不是没有防人之心的。" 他笑着,仿佛很开心的样子,眼睛里忽然毫无预兆地就滴下两行泪来。 "我只是……不想把人想得那么坏!" 小时候的我们都曾经有一颗很柔软的心啊,易感、善良、同情弱小。是从什么时候我们开始用怀疑的眼光看这个世界的呢?别人指着街边的乞丐说'骗人的,搞不好比我们还有钱'的时候吗? 一次次的被欺骗、吸取教训,于是我们渐渐长大成熟了。为了保护自己不受伤害,一种悄悄滋生苍黄色的茧花,慢慢地贴满柔软心壁由薄渐厚,我们的心终于变得硬起来,象一层厚实的盔甲。再也不相信任何人,凡事习惯先以小人之心度他人之腹…… "我不想变成那样啊其轩。"眼泪成串成串地流下来,他眼睛红了。"听得多了,我也开始担心起来。我想那好吧,如果被骗的话,那就当买个教训,虽然昂贵了一点。" "可是后来他真的把钱如约还我了。……你不会知道当时我有多高兴!不是因为钱,而是我觉得我赢了,我还可以信任别人,我证明了——人性其实不是那么丑恶的!" 他哽咽着,说不下去了,用袖子擦了擦眼睛,张着嘴看向远处吸气。 这种想法错了吗? 果然还是……他太天真了吗…… 如果当时那个人没有把钱还给他,也许他就不会象现在这样轻信别人了吧…… 何其轩是被烟头烫醒的。 脸上湿漉漉的,他下意识地摸一把,才发现自己竟然也流泪了。 原来他还没有炼成金刚不坏之身,原来他还会哭。 他伸手在脸上抹了一把,定睛看去,才发现刚才还哭得那样悲伤的少年已经不见了。 "云起……"心头忽然闪过一种巨大的恐惧。他彷徨着,惊慌地四下去找,"……云起!" 很后悔,很害怕,他现在没有地方可以去了吧?对人绝望的他会不会做出什么傻事?这么一想,就觉得心慌得快要跳出腔子来,他跑到了马路上,前后左右,四顾茫然,满街的人流车流,可是那个少年呢?那熟悉的身影呢?怎么就这么消失在人海中了…… 他惊慌之中并没有注意到有一辆开往石狮的长途客车正平缓地与他擦身而过,而最后一扇模糊的车窗玻璃后,映出的是流泪的少年的脸。 很难形容沈国栋流着泪慢慢转身离开时那种悲伤而绝望的心情。 这一天一夜,他已经用了他最大的力气来控制自己、支撑自己,现在,他觉得再也撑不下去了。 是,他只是个小人物。贪生、怕死,又很善于自我安慰。别人的轻视和伤害,不是不难受的,可是他只能选择开解自己,然后大而化之的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什么事都没往心里去。可是尽管如此,也不代表他的承受力就一定比别人强。 他也是有底限的,扛不住的时候也是会崩溃的。 那种万念俱灰的感觉已是如此明确。身上忽然就变得很软很软,连走路,也是一步一步用拖的。 他捂住眼睛,泪水汩汩地从指缝间冒出来……已经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了。 还能继续若无其事地念书吗?还能继续若无其事地接受霍家的资助吗?以后他怎么面对他们?怎么面对同学,又怎么面对自己?还有郎杰,他又要怎么才能逃过他呢? 有时候,人们做出某个重大的决定,往往只是因为一个契机的触发以及一个千分之一秒间的闪念。 撑着墙转过街角的时候,泪眼朦胧间,他看到了那辆正停在路边下客的长途客车。 离开的念头忽然就非常清晰地占据了他的脑海,至于这车是从哪儿来,往哪儿去,其实他都没有看到,或者说他已经不能顾及了。 已经不想再去计划什么了——什么大学、恋爱,再详尽的计划也总是枉然,不如就这么随波逐流,去到哪里,就是哪里。只要能离开这里就好了……只要能远远躲开那些人……就好了。 那灯火辉煌的繁嚣之城终于被渐渐抛诸于车后,窗外是浓黑的夜色和绵绵山脉。 这是一辆从贵阳发往石狮的长途客车,漫漫旅程,乘客们在昏黄的灯光下昏昏欲睡。 沈国栋睁着一双大而无神的眼睛愣愣望着窗外。车窗玻璃上映出他模糊的脸,灯光下看来格外惨淡。 其实刚开始的时候,也不是没有想过要报复。 这样的奇耻大辱,若只是捅他一刀好象完全不够。 ——应该忍辱负重、委屈求全,向郎杰虚与委蛇,付出血与泪的代价,慢慢得到他的信任进入核心阶层。 ——应该挑唆他和霍家的关系,让他们两虎相斗,而他则暗中不动声色地搜寻犯罪证据,设陷井,搞无间,斗智斗力,经过艰苦而漫长的曲折斗争…… 想着想着,自己也知道只是阿Q的精神胜利法,忍不住悲凉地笑出了眼泪。 沈国栋,难道你还不清楚自己是什么材料?郎杰和霍英治,你斗得过哪一个? 再说那样疯狂的报复,完全弃自身于不顾,那种事,自己真有可能做到么? 不行的。死而复生,也不是为了要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仇恨中去的。 所以他只能选择远远避开。 惹不起,总还躲得起。 中国是这么的大,他不管去到哪一个城市,都可以重新开始。 是,重新开始。 霍家、郎杰、何其轩,欺骗、出卖、被强暴,这些他都可以忘记——遗忘,本就是人类自保的最大武器,没钱没关系,不能再念书也没有关系,他本就是社会底层的人,肯干,也能吃苦。只要他还有一双手,那就不怕养不活自己。至于那些受过的创伤……呵,总是会好的。 时间是一剂广谱抗菌素。不管多么严重的伤口,都会慢慢好转起来。当时觉得生不如死?事过境迁后回头来看,自己也会觉得很骄傲:有什么了不起?这世上没有跨不过的沟沟坎坎,只要咬咬牙,挺过去了就好。 对。只要自己咬咬牙,就一定能等到笑傲江湖的那一天。 天慢慢亮了。 已经进入厦门地面,要在这里下车的乘客开始收拾东西,淅淅索索。更多的人醒过来,伸懒腰,吃东西,咳嗽,穿衣服,车子里动静渐渐大起来。 夜班的司机也开始交接。既然已经没有人睡觉,司机理所当然地扭开了音响按钮。立时,一阵悠扬的前奏后一个女声轻快地唱起来:"如果骄傲没被现实大海冷冷拍下 又怎会懂得要多努力 才走得到远方 如果梦想不曾坠落悬崖 千钧一发 又怎会晓得执着的人 拥有隐形翅牓 把眼泪装在心上 会开出勇敢的花 可以在疲惫的时光 闭上眼睛闻到一种芬芳 就像好好睡了一夜直到天亮 又能边走着边哼着歌 用轻快的步伐……" 沈国栋在这歌声中泪流满面。 第22章 让我们跟随着时光大神的脚步来到三年之后。 这里,是一个上了点年头的居民小区,繁华的确繁华,只是这繁华也逃不过'有中国人的地方环境就好似特别地嘈杂'这一定论——菜市场里散发着海鲜的腥味,满地的水、稀泥和烂菜帮子;汽车站人特别多,每隔五分钟发一趟车,进车、出车,喇叭声此起彼伏。而周边各式各样的小吃店露边摊批发市场,更是全方位多层次地刺激着人们的听觉味觉和视觉。 但,正如某些中介所打的广告词那样,'该处闹中取静',沿着市场附近的小道往下走个五分钟,喧嚣之声已渐不可闻。 一幢幢八十年代建的老式楼房静静矗立着。楼层不高,灰色的外墙看上去已颇显陈旧,楼下的花坛也多是摆设,只有小道上高大的树木年复一年遮荫蔽日,为这小区增添了几分幽静。 一幢平常的单元楼内,六楼,阳台上摆着几盆不甚名贵却长势良好的花草。阳光穿窗入户,斜斜照进这三室一厅的居室。 家具都是房东用过的旧物,款式和颜色都落后流行N多年,只是由于现任住客的勤于打理,倒不显得怎么脏。靠窗的墙边,放着一张长方形的木桌,当年房东的小孩没少拿着小刀在这上面刻刻画画,但现在,那些岁月的痕迹都用一张淡绿格子的桌布遮掩起来了,上面甚至还摆放着一瓶小小的绢质向日葵,阳光下两种颜色相映成趣,别有一种淡雅。 而大门对着的那面墙,并排放着两张电脑桌。此刻两台电脑屏幕上都现着游戏画面:人来人往的市场上,一个小号在摆摊,另外一个等级颇高装备颇好的女号静静打坐在一丛芭蕉下,虽然藏身的地方很偏避,但还是有几个人在她旁边跳来跳去做一些挥手打招呼的动作,表示私聊的红色字也不停地滚动着刷满了大半个屏幕:"在吗?" "姐姐在吗?" "倚剑姐姐,在就说话。" "姐姐,带带我。" "人来了M我。" "姐姐,我要那件两洞香囊啊,我过会儿就出去汇钱,你要给我留着啊。" …… 在这些打招呼套交情谈生意的间隙中,也偶尔夹杂着不和谐的诸如'人妖!坐在这里卖B?'之类不文明字眼的出现。不过,赞也罢骂也罢,那头顶上顶着倚剑两字的女子仍是动也不动低眉垂眼,一副已臻化境物我两忘的模样。 厨房门口的地板上,拉出一条细细长长的人影,有节奏的切菜声传出来,过得一会儿又是筷子调鸡蛋的声音。很显然,里面的人正在精心准备午餐。 大门的门锁扭动了两下,有人回来了。 一只保养良好骨节分明的手往厨房门上一撑。"小栋栋~~~"声音慵懒、甜腻、并且阴阳怪气。 象是某种特别亲昵的爱称,又象是对他下半身某个部位的淫邪暗示。虽然早就熟悉了这人没个正经的样子,但这种实在太过补人的称呼还是让正在试汤的沈国栋呛咳出来,他埋怨地回头看那扒着门笑得一脸妖孽的男子。"VV哥……说了不要这样叫我。" "那叫你什么才好呢?"对方作苦恼状,"小沈沈?小国国?……谁叫你当初办假证的时候取这种菜市场名字啊?跟大叔似的——" 沈国栋想,他的名字,有那么差吗。 一个声音不客气地发自VV身后:"别挡路。"高大的男子拎着四大袋杂物钻进厨房。 "哎呀,买了这么多。"沈国栋忙搁了汤勺来帮忙接东西。 "可不是。"有感于'还是小栋懂事'的男子白了VV一眼。"老子都快变成长臂猿了,有个人还不肯替我分担一点儿。" VV不乐意了。"我明明精神上有支持你。" "是啊。亲我一下说'老公加油'。" 沈国栋嗤一声笑起来了。 很符合VV一贯做人的态度啊,好吃懒做。 VV过去在男子腰上一拧。"死卫朝宣。" 沈国栋说:"我先把虾端出去。"知趣地先行避开。 没走几步就听到卫朝宣带着警告意味地一声低喝,"别惹火啊。"不用说,一定是VV好死不死地专往敏感部位下手了。 几声吃吃的低笑。沈国栋几乎能想象那句话造成的反效果:VV妖妖艳艳地笑着,一边故意往卫朝宣身上蹭的画面。 果然,卫朝宣压低声音又是一声低喝,"大白天的,给我老实……"忽然一下,悄无声息。 嗯,一定是在打嘣儿。沈国栋安之若素,剥了只虾,醮着酱油吃起来。 他从车上下来踩上厦门这片土地的那天,阳光也如今天这般明丽。 这个城市,不愧为最适合国人居住的几大城市之一。只要不是台风季节,这里便仿佛永远是丽日晴天,即使十一月,也可以穿着短袖外出。所以他在这里一待便是三年。 初到厦门,残酷的现实简直是活生生直逼眼前: 没钱。 没证。 身上仅有的一点现钞拼拼凑凑是一百一十八元,付了车费已所剩不多。他到现在都还记得在这个城市吃的第一餐是那种一元四个的小馒头,他就着自来水吃了八个。然后他在街上逛了很久,熟悉环境,并且办了一件事:卖了手上的戒指。 那枚一直套在手上一开始不晓是银还是白金的戒指为他换了七百元钱——以旁观者的角度来看,这是个相当诡异的价格。若说是银,肯定不值这么多;但若说是白金,又不止这个价。 这就是现实了。没有发票的东西是不可能拿到正规的珠宝店去卖的,也只有这种打造金银首饰的小作坊才会不在乎是贼赃来进行回收,当然,价格就不要指望能有多满意。 有了点余钱能稍微松口气,但这点钱坐吃山空也维持不了多久。他迫切地需要一份糊口安身的工作。 白天,他到街上看有没有就业机会,晚上,就到医院去过夜。 在没有进帐的阶段,每一分钱都要节省再节省,所以他没有去住小旅馆。而火车站、汽车站虽然也有椅子可以打个盹儿,可那里有巡警——象他这种没行李的年轻男人,如果长时间待在同一个地方,很容易让他们注意上。而一旦被他们挂上相,拿不出身份证的他就等于一只脚跨进了救助站的大门。 他在医院住院部的长椅上踡了一宿。第三天,幸运之神终于眷顾了他,让他找到一份在小面馆里洗碗打杂的工作。 薪水很少,只有四百块。可是这个工作有个好处,就是包吃包住,并且对身份证的要求不是很严。 该处人称'粉红一条街'。一入夜,家家发廊亮起灯。多以'梦、月、雅、思'等软性字眼命名,清一色透明玻璃门,轻纱半遮半掩透出粉红灯光,里面或有半老徐娘,或有妙龄少女,大多浓妆艳抹……在这样一个环境,年轻的沈国栋将一条赠送的太太乐鸡精围裙一系,勒出一把小腰,配上里面的短袖白衬衣,跟刚割下来的小韭黄似的,清新得仿佛还带着露水。 小面馆的生意骤然大好,整条街的小姐们吃面的热情都高涨起来了。 从那之后,沈国栋每天早上四点起床十点睡觉,生炉起火倒水发面打扫卫生招呼客人。 老实本份又勤快的伙计哪个老板不喜欢呢?发工资的时候老板慷慨地多给了五十,沈国栋没要,却半吞半吐地透露出一点想办个假证的意思——其实他早就有这个意愿了,那些电线杆上招牌栏上都有办假证的人留下的联络电话,但一来他怕被骗,二来不晓得质量如何,所以一直都不敢轻易尝试。老板毕竟在这边多年,这些门路要比他精通得多,请他出马一定没有问题。 老板考虑了一下,答应了。 当然,他会答应也是出于他的一番考量。 南方人,面嫩。虽然沈国栋自称他十八岁了,可还是有不止一个客人笑过'你请了童工啊'。虽然是玩笑话,但管他们的人实在太多,工商的、城建的、劳动局、卫生局、居委会……不定什么时候就心血来潮上门来查,有个假的总比没有强。 后来那证送到沈国栋手上的时候,沈国栋觉得我国民间的造假水平确实是很高,水印、暗花一个不少。当然,后来事实也证明了他只是眼睛不够毒。象VV,只拿过去瞄了瞄就嗤然冷笑起来:"弟弟,不如我给你介绍一个吧,保管做得比你这个还地道。" 第23章 大家可以想象,一个本就作贼心虚的人被别人戳破的尴尬场面。 沈国栋窘极了,差点没想找个地洞一头钻进去。 那个时候他到厦门已快三月,一直在那间小面馆里打工。老板家里发生了些事情,要结束营业回老家去,所以让他抓紧时间在交门面前另找份工作。 相熟发廊的老板娘介绍了一份,也是辗辗转转听朋友说的:一个熟人的熟人想请个游戏代练。人家说了,不会玩游戏不要紧,现在的网络游戏差不多都是大同小异,即便没玩过这款,只要不是笨得出奇,稍微花个几天也很容易上手。关键是人必须要老实诚信,不能见财起意。 沈国栋觉得条件很不错。不但工资涨了一大截,关键是吃住又有了地方。所以他其实很渴望得到这工作,可没想到人家一眼就看出他的身份证是个西贝货,更不可避免地因此怀疑到他的品德,虽然之前也想象过万一被发现自己要如何圆说,可是真的身临其境,到底有些底气不足。 VV一看就是那种对任何借口都可以洞悉火烛的精明人。这么一想,顿时就失去了解释的勇气。被人揭穿已经很糟了,再措辞掩饰的话,更让人觉得虚伪得讨厌吧。 所以,干脆什么都不说了,只讪讪地接过证件喃喃道:"那,算了……打扰了。" VV没想到他居然一句辩解之词都没有,也不多作纠缠,倒不由得多看了他两眼。 VV是什么人啊,就象他自己夸耀的那样,"老子十四岁出来混,别的没练出来,就是眼神特好。是人是鬼是妖,一看就晓得。" 眼前这个少年并不是那种外露的憨厚样貌,但他有一双好眼睛。很纯良的样子,看人的时候眼神柔和得象水波,即便是现在,也只不过是带着一点点被揭穿的尴尬和微微的失望……VV只看了几眼就知道这人是个顺民,那双眼,简直就是一张活生生的良民证。 "哎。"他鬼使神差地就叫住了他。等沈国栋回转了身,VV再上下一扫,笑起来。他笑得特别灿烂,一副没有恶意纯属好奇地问,"我说,你长得挺漂亮的,怎么不考虑去酒吧那些地方上班?……钱又多,又不在乎你有没有证。" 沈国栋不知道他是怎么想起问这个问题,大概是好奇吧。跟着他笑了一下,没有马上回答。 他其实也有点心中有数。这个叫VV的年轻男人,五官美丽得近乎到一种妖艳的程度,鲜红的皮衣和紧身皮裤裹着他修长纤瘦的身体,更让他显得分外张扬。 这个人身上有一种风尘味儿,应该也是那老板娘的同行吧。沈国栋斟酌词句,以免给对方一种歧视该行业的错觉。 "……是非之地,我干不下来。" VV若有所思地:"哦,也是……"象这种干净俊秀的男孩子,在那样的环境就算自己洁身自好,但有些时候麻烦也会自己找上门来,他在这行十几年,看得太多。他倒有些诧异眼前这个少年年纪轻轻地居然在这个名利社会里还保持着如此清醒的头脑,居然还晓得自己不是那条河里的鱼。 他开始觉得介绍人的话没错了。一个连自己本身的天赋都不愿意加以利用,不愿意走捷径的人,可见把金钱看得并不重,那么对于虚拟财产自然更不会看在眼中。 卫朝宣显然与他有同感,两人交换一个眼神,都有'可以试试'的意思。 "有件事我先告诉你。"说这句话的是卫朝宣,他看着他,却把一只手按在VV肩上。"我们两个是同志。你介意吗?"说着两人直视他,VV挑着眉,居然还一脸高傲的样子。 这个样子的VV让沈国栋有点没反应过来,品味了两秒钟才猛地弄明白了对方说的是'同志'。他的反应非常直接,一下子睁大了眼睛,十足错愕。 这让VV很是不爽,挑衅地瞪他一眼。 这一眼令沈国栋意识到自己无意中已经伤害了别人的自尊心,连忙道:"不好意思,我不是歧视,只是觉得太突然……"尴尬地静了一会儿。 他如今,对会对同性产生兴趣的男人都有一点畏惧。如果还有选择余地,他不见得会冒这个险。 可是,迫切的现实环境却还是让他犹豫了。 面馆那边就这两天就要交回门面,另找工作的话时间上已来不及。再说代练这份工作委实让他心动——工作环境单纯尚还是其次,关键是可以睡饱。在馆子里干活非常辛苦,欠下了无数瞌睡帐,每天早上起床都需要极大的意志力。 他看看眼前两人,他们态度真正是坦荡。尤其卫朝宣,站立在沙发后按着VV肩的样子,很有那么一种沉稳正派不动如山的男人味儿,莫名地让人觉得可靠。 沈国栋没有考虑很久。在这种时候考虑得太久也是一种歧视。所以他很快就点了点头,轻声问:"那我什么时候搬过来呢?" 他是个成年人,思考问题还是很理性的。 最初有那么一段时间,睡觉时会得提心吊胆反复检查自己有没有锁好门,但与那两人相处久了,彼此相知渐深,慢慢地一颗心落到实处,也开始说服自己不要一杆子就打翻一船人。如今三个人居住在同一屋檐下,不知不觉也快三年了呢…… 沈国栋面前堆起一小堆虾壳时,那两个人出来了。 VV虽然放得开,但卫朝宣到底是个正派人,不太好意思公然在卧室外和情人亲热。出来后神情有些微的不自在,也不看沈国栋,扭头就坐到电脑前去看屏幕上的留言。这反应真的有够此地无银,沈国栋忍不住低头抿了嘴笑。 VV被啃得嘴唇鲜红。他自己撩得有点上火,偏偏情人又苦口婆心地说'乖,别让小栋笑话',只亲了几亲就放开他出来,实在是有点欲求不满。一看沈国栋悄悄地笑,虎着脸过来就往他头上一敲,斥道:"笑个屁!" 沈国栋倒也见机得快,立刻收敛笑容站起来就说:"我去炒菜。"一头又钻进了厨房。 说实话,他一直都觉得这两个人很有趣。一个妖艳张扬,一个不动如山,虽然同为男性,但站在一起气质迵异却又莫名和谐,其爱情故事也很象那些影视剧作品一样充满了戏剧性。 据说当年两人的相识过程是这样的: 酒店的大堂,VV和他的友人需要别人帮个小忙,四下一看,看到了穿着职员制服的卫朝宣。 那时候卫朝宣还是个刚出校门的新鲜人,到这儿来上班也没多久,所以眼光和辨别能力都还需要锻炼。他压根儿就没看出来VV他们是二楼夜总会的人,只单纯地把他们认成酒店的客人。既然客人冲自己笑着招手,本着服务于客人的宗旨——当然,也出于一种表现自己能力的欲望——他带着微笑快步上前并殷勤询问:"先生小姐好。有什么可以帮你们的吗?" 小姐抿嘴一笑,VV一脸灿烂。 "你英语说得怎么样?" 卫朝宣明白了。眼睛往对面坐着的老外脸上一溜,笑容可掬:"对话没有问题。" "好极了。"VV拍拍沙发温柔地示意他坐下。"那你帮我翻译一下,告诉这个死老外。五百块。NO!我们这儿不是那种野鸡店,最便宜的小姐包夜也是一千,OK?" …… 几分钟后,美丽的小姐心满意足挽起老外的手臂走向那边的电梯。卫朝宣大受打击,黑着一张脸走回前台。 他心情本已超级差,偏偏VV还得意洋洋地追上来往他肩上一拍。"老兄,新来的吧?英语水平不错嘛。以后要多麻烦你了喔。" 卫朝宣肩膀一抬就把他的手甩下去,硬梆梆地:"以后这种事别找我!" VV是个很会察颜观色的人,如果是平时遇到这种状况一定呵呵一笑自己就会找个梯子下台。但那天也不晓得是怎么回事,明明知道这大个儿不爽到了极点,反倒更加死皮赖脸地往跟前凑:"哎,别介呀,给你提成好不好——" 卫朝宣彻底地怒了。 刚好两人正走到一根柱子后,算是一个视线死角。他伸手就把VV右臂一扭一拳打在他肚子上:"我操!老子英语过六级不是为了给你拉皮条用的!!" 每次听到这里沈国栋就面部抽搐。是啊,情何以堪啊?想卫朝宣同学在校园里捧着英语书日读夜读死活才过六级,却被派上这种用场,是个正经人都会抓狂的。而VV现在说起来也还是一脸地回味:"妈的,太有男人味儿了!小栋你说是不是啊?" 是啊……这么正派的好男人,也不知道当初VV到底使了些什么手段才把卫朝宣拉上了床…… 炒了两个菜出来才发现那两人根本就没在吃虾,反而开了各自的大号正眼眨也不眨地在和仇家PK。 "吃饭了。" VV杀气腾腾,手指运转如飞,"杀了就来。" 沈国栋摆好碗筷,站到后面看他们打架。 他不太会PK,一动手就手心直冒汗。一次开着女弓号跟着他们去杀人,兴奋之余一个散射,目标没打中,过路的小号倒死了N个,唰地一下名字红得滴血。仇家大喜,提着两把大刀扑上来就砍,多亏VV和卫朝宣拼死掩护他才有时间使用回城没让别人暴了装备。 从那之后他就再也不敢去冒这个险了,每次帮战也只是负责开了医生号跑来跑去地救人。相比起来,VV和卫朝宣就是他们这个服务器公认的牛人,操作NB,装备NB,名字更NB。 VV的名字叫:白日衣衫尽。 卫朝宣的名字叫:地上鞋两双。 两个都是男号,一个道士,一个勇士,但凡有打架报仇帮战群P之类的暴力活动,两人一定联袂现身笑傲群雄。 第24章 "好了,吃饭!" 很尽兴地将仇家轮了一遍,不再理会那些在世界频道上破口大骂的失败者,卫朝宣拉了VV起身,一边回头跟沈国栋交待,"这两个号别下线,下午挂着消杀气。" "嗯,好。"沈国栋应着,等他们洗过手了盛了饭递过去。 卫朝宣和VV对于厨事一向都不怎么精通,以前三餐要么在外面搞定,要么就依赖钟点工。自从某次沈国栋下了一次厨后,VV就迷上了重庆菜,三天两头要他做饭,等到后来钟点工辞职了也一直没请别人。沈国栋对多出来的工作也没有讨价还价,做就做呗,反正他自己也是要吃的,于是就一直做到现在。 今天做的几个菜都是VV特别爱吃的,快速扒完一碗,VV把碗往沈国栋面前大咧咧一送,表示还要。 沈国栋搁了筷子来接碗。 卫朝宣倒有些不好意思,瞅VV一眼,轻斥道:"没长手?" "……"VV咬着筷子不说话,沈国栋忙解围道:"我顺手嘛。没事。"说着冲VV笑了笑,又添了一碗递过去。 VV笑脸一扬,胜利地看卫朝宣一眼。 卫朝宣无奈,暗暗叹一口气。 作为这个家的一家之主,他当然很清楚沈国栋的一天是如何安排的:晚上十一点,起床吃饭,准备开工; 十二点到早上八点,工作时间,练级带号; 八点之后,收拾屋子、洗衣买菜,买回来之后该洗的洗,该煮的煮,为午饭做准备。 吃完饭收拾一下厨房,东摸摸西摸摸,差不多也是下午两点,该休息睡觉了。 基本上是没有什么时间出去玩的。 在这个家里,沈国栋集保姆管家代练于一身,游戏里逛街摆摊练级谈生意,现实里洗衣煮饭收拾卫生。换做是另一个人只怕就不会这么尽心尽力。说了请的是代练,那就只是代练,又没多给一分钱,为什么要做那么多额外的事?所以有时候卫朝宣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好象有点儿敲诈别人劳动力似的。偏偏这小孩自觉得让人心疼,不但不计较,反而还会安慰他说'没事,反正力气使了力气在'。 ——听听,多乖多懂事。这么一对比,自己这个情人简直不折不扣就是只米虫。不但不帮忙做事,倒把人家小孩支使得团团转。 出于一种想安抚他的意思,卫朝宣和颜悦色地对沈国栋说,"晚上别给我留饭,今晚我要连着上个夜班。明早你也别买菜,家里缺什么给我写张单子,我顺路带回来就好。" "哦,好的。" 不知是不是卫朝宣的语气实在太过温柔,VV眨着眼视线轮番在他两个身上扫了两转,忽然格外甜蜜地叫道:"朝宣,明早我要吃包子。" "嗯。……那小栋,明天早饭也别做了,我买包子回来。" VV嘟起嘴:"还要有豆浆。很酽的豆浆。" "……" 外面卖的豆浆大多掺过水,要喝酽豆浆,除非是自己家里来榨。沈国栋忙道:"那晚上我把黄豆发好——"说到这里忽然想起家里的黄豆已经没了,若是等明早卫朝宣买回来,时间上又来不及。顿了顿,接着道:"过会儿我去买。" VV双眼一眯,甜蜜蜜笑道:"好啊。"埋头吃饭。 等到卫朝宣进房换衣服的时候VV尾巴似的跟着进来趴到他背上。卫朝宣瞅他一眼,说:"你这家伙,刚才是故意的吧?" "嗯。" 这么直言不讳。卫朝宣无奈地翻了个白眼。 象他们这样的同性情人,家里忽然多了一个乖巧懂事又长得很干净的年轻男孩,简直比普通夫妻请了一个漂亮的小保姆还要让人来得不放心。VV这家伙虽然也挺喜欢小栋,但时不时地吃味也有很多次了。 "我说了我把他当弟弟。" "我知道。"住在一起都这么久了,再说他目光如炬,真有什么奸情发生难道还看不出来?只不过……"看你对他那么好,我就是想欺负他嘛。" 卫朝宣喃喃:"坏心眼的家伙……" VV趴在他背上嘿嘿地笑。 "你啊,"卫朝宣揪一下他的鼻尖。"以后少欺负人家,现在象他这么老实的小孩很少见了,在我们这儿简直跟老妈子似的。" "就是因为他老实所以欺负起来才爽啊。你不懂啦。" "是吗,很爽?"卫朝宣看着他,神情似笑非笑,"在我面前说这种话?知不知道什么叫自身实践预言?" VV发愣地看着他促狭的笑脸,忽然大叫着抓着他的脖子拼命摇起来,"啊!不准你对他产生兴趣!!!" 卫朝宣又笑又咳,扒拉着他的手道:"好啦别闹了!我上班要迟到了!" VV这才嘟着嘴慢慢松了手,犹自满脸地不甘心。 换了衣服出去,卫朝宣中气十足地冲着厨房里叫:"小栋,单子呢?" "写好了,放桌上呢!" VV拿过来给他,送他出门,又撒娇地道:"包子,可别忘了。" "忘了让你吃我好吧?"卫朝宣说着把他拉过来飞快地在他嘴上啾了一下,"走了。" 目送着他背影消失在楼梯口,VV摸着嘴偷偷地笑起来。 其实卫朝宣也没说什么动听的话,但不知怎的,心头就是有种快要满出来的幸福。他心情超HIGH,嘴角忍不住地往上翘,整个人又象是轻飘飘地要飞起来。在心情如此愉快的情况下不欺负一下那个人真的是不足以释放自己的快乐,一回头,声音高了八度:"小栋栋~~~" 厨房里乒哩咣啷仿佛是锅盖掉到地上的声音,好一会儿沈国栋才一副'我怕了你'的表情地探头出来:"又干嘛?" VV笑得既愉悦,又无辜。 "没事,我练练嗓子。" "!·#¥%……" 该擦的地方擦,该抹的地方抹,终于把厨房收拾干净了。沈国栋洗了手,准备换鞋出门买黄豆。正弯着腰在鞋柜里找鞋呢,VV打扮得象只花孔雀似的也出来了。 "VV哥,今天要上班?" 沈国栋下意识地看了下时间。 VV以前对外的公开职业是某某酒店公关部经理,说白了,也就是那种……妈妈桑。 凭心而论,这是一个很能发挥VV特长的工作。他会说、会玩、面面俱到,但因为顾虑到情人的心情——卫朝宣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对他这份职业却的确不怎么喜欢,教他玩游戏利用网络赚钱其中也隐藏着一点私心。VV心头明白,自从两人好上以后,卫朝宣跳槽到了别家酒店,而他,也自动自觉地处于了一种半退休的状态。 刚开始玩游戏的时候新鲜,兴致勃勃,不过时间一长,真的每天十几个小时坐在电脑前他就有些吃不消了。如今这游戏已不如刚公测的时候那么红火,谈生意做买卖沈国栋又已经完全可以上手,VV在家里除了吃就是玩,要不就睡,十足米虫生涯过得大为憋闷。 也是凑巧,夜总会的老板召他回去,VV跟卫朝宣商量了一晚,终于让他同意在决不出卖自身的前提条件下以兼职的形式回去上班。换言之,只有客人多得忙不过来的时候VV才会出场客串一把。 不过,这个时间,不管怎么说上班都还早了一点? "我先去做个脸收拾一下。刚才收到消息,晚上马来西亚嫖娼团要来。" "……哦。" 跟他们住得久了,也常会听到一些酒店的内幕消息。所以沈国栋已经见怪不怪了。 这个所谓的马来西亚嫖娼团,通关时的正式名称是:马来西亚渔业考察团。 老客人了,基本上每隔三个月过来一次,每次逗留三天。团员自然不用说,清一色的老男人,其考察的目标呢,当然也不会真的是渔业。他们不买东西不逛景点,甚至连酒店大门都很少出,可以说他们三个月的勤奋赚钱就是为了这三天的狂欢! 虽然这些客人格调不高,谈吐不雅,身上有洗不净的鱼腥味儿,不过好在出手大方,所以也深受小姐少爷们的喜爱,每次一接到他们要过来的通知,大家就好象看到了钞票在飞,工作的热情便格外高涨。 "晚上不回来吃饭了,我直接上班去。"VV嗤牙咧嘴地拉着他那耀眼的长靴。"想吃点什么宵夜?回来的时候给你带。" "不用了。"沈国栋摇摇头,"有剩饭剩菜,我吃那个就行。" VV回头怪异地看了他一眼,忽然伸手在他脸上一拧,骂道:"你这个笨蛋。"没好气地看了看他,忍不住又惋惜地摇头。"可惜了……" 沈国栋被他逗得笑起来。 他当然听得懂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是什么意思。VV总说他这么张漂亮的脸放着不用很暴殓天物,甚至还偷偷地说'你要肯跟着我出去干,我保证你每个月上万啊。'有次被卫朝宣听到,立刻恼火,"我说!你不要诱拐良家少男好不好?!"VV立刻噤声从此不敢再提,只是偶尔看着他的脸就会忍不住摇头叹气,一副无瑕美玉遭泥陷的可惜劲儿。 【256中文将分享完结耽美小说http://www.256zww.com/】 第25章 "不可惜。VV哥,你手下猛将如云。"沈国栋戏谑地回以平时VV自吹自擂时的台词。 VV潇洒地一甩头,"哦,这倒是。"居然也厚着脸皮承认了。 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笑起来。 "好了,你早点睡吧。黄豆我去买。"VV心情大好的时候偶尔也会大发善心,说这话时脸上居然颇有几分宠溺的神情。 "嗯。"沈国栋微笑着点头。 送走了VV,关上房门,屋子里陡然一下就清静了下来。 午后灿烂的阳光静静投射在地板上。沈国栋熬了个通宵,这会儿吃饱喝足,再被这懒洋洋的阳光一照,难免就觉得有些困乏,打了个大大的呵欠。 上床前还是很负责的细心检查了一下,摆摊的、挖矿的、消杀气的,确定几个号都挂上去了并没有浪费电脑资源,这才揉着眼睛去睡觉。 没费什么事就睡着了。 也没做什么梦。 很安稳的、沉沉一觉,再醒过来时已经是晚上。 虽然体内的生物钟早就习惯了这种晨昏颠倒的生活,到了差不多的时间就会自动醒来。但沈国栋还是眯着眼确认了一下时间。 才十点半,时间还很充裕。刚睡醒的人都带着一点慵懒和迷糊的气息,尤其被窝里很暖和,更是不太想动。所以他把被子卷紧了点,放心大胆地赖床。 先半睡半醒地闭目养了会儿神,后又没什么焦点地睁眼看了会墙角,脑子里其实也没有想什么,但还是慢慢慢慢地就清醒起来。 睡的时候窗帘没拉严实,此刻外头的路灯从缝隙处斜斜投进,映在墙上一道斑驳的光影,也给这原本幽暗的房间带来些许亮光。 沈国栋踡在被窝里,迷茫地看着那光影。在这静谧的夜晚,忽然间,一些平时忽略的感触和思绪慢慢地便如浅潮一般漫上心头。 当游戏代练有两年多了,虽然是个不怎么和人打交道的工作,但跟卫朝宣和VV,甚至连VV旗下那些时常过来打麻将的少爷小姐们也相处得很好。在外人看来,他少年老成、含蓄懂事,并且罕见地对世俗之物没什么渴求。别人认为这样的他颇为难得,有时候连他自己也会觉得'世路如今已惯,此心到处悠然',无论是在小饭馆起早摸黑的打工,还是如今这份相对来说较为安定的代练工作,都可以做到随遇而安。 可是,真的就悠然了吗? 在这样的夜晚,他恍恍惚惚地觉得,其实他还是很渴望得到一些东西的。 比如……一个知冷知热的贴心人。 白天这种感觉不易察觉,但在这夜深人静独处的时候,便总觉得有些怅然。有个伴儿多好啊,相扶相携,相濡以沫,即使是卫朝宣和VV那种不会被社会主流接受的同性情侣,此刻想起来也还是会有些隐隐的羡慕。他们前途不明,承受的压力也大,说不定最后还是会分开,但即使如此,两人携手共度晨昏也总比孤伶伶一个人要来得好。 是的,他的真实年龄早已超过了这副皮相所显示的,他想要有一个家了。 他不能忘记三年前那种一个人都快要崩溃了还要拼命咬牙死撑的那种感觉。他希望快乐的时候有人分享,而生活的磨难再次来临时也能有一个人陪在他身边给予他支持和安慰,风风雨雨,两人一起并肩面对。 所谓的家,并不只是有一个女人陪着睡觉。诚然他不能免俗地从感官上喜爱美女,但到底也已经过了一昧关注女性外貌的年纪。一个成熟的女性,对人生有所感悟、语言机智而幽默,懂得付出和收获,散发着女性温柔而神秘的芳香,这才是他渴望的伴侣。 可是,他的情形很特殊。 年轻的女孩没有内涵和灵魂,他觉得她们索然无味;而有思想的女子历经沧桑,又觉得他稚嫩的肩膀和物质条件不足以让她们依靠。外嫩内老的他上不能上,下不能下,进退两难。 沈国栋在这深夜里伤怀,黑暗中他睁着眼睛,思绪漫无边际地联想开来,他想:这份代练的工作还能做多久呢?眼看着这游戏已是日暮黄昏,VV也在着自己处理装备,看样子是快要退出了。退出之后自己的路该如何走下去?另找一份工打不是不可以,只是,可以预见,这样的生活继续过下去只会重复以往的老路,他还是应该抓紧时间去学点什么,不管是电大、自考还是什么,都还是要拿个文凭才觉得硬气。但身份证问题始终是一处软肋,而且内地的学费相较起来比厦门要便宜得多,也许他该考虑回重庆了? 回重庆啊…… 那个生他养他的城市,他情不自禁地想起以往的点点滴滴,那些旧时记忆的片断,那些事情发生时相关的人物、场景、语言、颜色、表情,画面那么的鲜活,一切宛如昨日。 正躺着回忆那些杂七杂八的旧事,床头的电话忽然惊心地响起来。 卫朝宣和VV都有手机,别人要找他们的话很少会打这个住宅电话,而会在这种深夜时分打电话到家里来……除了那两人不会有别人了。 果然,拎起话筒刚'喂'了一声,VV的声音就可怜兮兮地传了过来,"小栋……" 沈国栋一怔,下意识问了一句:"VV哥你怎么了?"和出门时意气风发妖娆的样子差很多啊。 VV有气无力。"我住院了,555……" 听到这句话,沈国栋第一反应就是'啊?'然后一个打挺就从床上坐了起来。 "怎么回事?你在哪家医院?" VV虽然挺爱捉弄他,但怎么也不会没分寸到拿这种事来开玩笑。干他们那一行其实有很多不足为外人道的隐痛。没有法律保障,亦没有工会组织出头,被人抢了强了虐了杀了,若是自己人脉不够,那也只好吃个哑巴亏。VV在这行多年,已快变成人精,难道今天是被什么惹不起的大人物欺负了…… 匆匆赶到医院急诊室,却被告知伤者已入院,沈国栋又有些微的惊讶。VV可不是那种受了伤还能自己办入院手续的人,再说医院这种地方,不先交钱,怎么会让你先住院。 惊疑不定地到了病房——居然还是条件很优越的双人房。VV正有一声没一声地趴在病床上哼哼着,看到他进来,脸上立刻就多了几分痛楚之色,"小栋……"一副见了亲人的样子。 那虚弱模样极其少见,沈国栋简直不敢碰他,只能手足无措地用目光检阅他全身:"你……伤到哪儿了?" VV哭诉:"我的腰好痛啊。" 怪不得趴着不敢翻身的样子呢。 沈国栋轻轻揭开他衣裳查看后腰,腰沿伸至背的部位有一道明显的长长擦伤,虽然发红破皮的样子也有点严重,但总的说来,还是比想象中需要住院的伤势要轻得多。 问病房时他就已顺便问过护士,VV住院并不是象他预想的什么被大人物欺负了之类,就是很单纯的一件小车祸。 对方车速快是不争的事实,但仗着大半夜的路上没有什么车而闯红灯的VV也不能说完全的无辜。幸好对方反应及时急打方向盘,VV运气不错,只是被那股劲风带了一下,摔倒的时候没有被卷进轮下而是跌在了路边,好死不死的滚了几圈后撞到了人行道的石阶上。 相比起来车主腿上血淋淋的伤口反而更吓人一点,因为为了避免撞人,车子在高速中撞上了路边的金属广告牌。 车主算是负责任的,召车入院,医疗费用通通由他垫付。 "医生怎么说?" "腰骨可能错位,明天照了片才知道……小栋,我好担心啊。"VV哭丧着脸,流露出少见的脆弱。沈国栋心软,正想施以安慰,只听他接下来一句:"万一以后不能嗨咻了怎么办?" "……VV哥!" 公众场合说这种话都不会觉得丢脸吗?! 沈国栋大窘。虽然知道这人素来口无遮拦,但那好歹是在自己家里,现在这病房,还有其他人呢! 他下意识地去瞧旁边病床上的动静,心中暗暗期望对方最好是已经睡着。但,天不遂人愿,那人非但没睡,反而正因VV的话侧目上。于是,完全没有任何的心理准备,沈国栋一转眼,正正对上一双淡漠中带着犀利的深眸。 对许多人来说,意外的事件,永远都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 虽然沈国栋的人生也曾被一次意外的车祸破坏得面目全非,但那种普通人根深蒂固的心态仍然没有得到什么改善。在转过头去的那一刹那,他对于即将发生的特殊事件没有一丁点的预感,视线对上的时候,他甚至没有在第一眼就震惊地认出那刚好侧过头来的邻床病人到底是谁。 反而是对方先把他认出来。 很显然,他也没有料到骆云起会在这样一个城市这样一个夜晚这样一个病房神出鬼没般地又出现,原本淡漠的眼神骤然产生一丝讶异的波动:"是你?!" 如果他不说这句话沈国栋还不见得能认出他——他对霍英治的外貌其实已经很模糊了,偶尔想到这个人的时候脑海里只会闪现出一双很漂亮却冰冷的眼睛,虽然年纪比他小,但做起事来的决绝寡情,一想到自己在他和郎杰手里栽过的那个大跟斗就忍不住不寒而憟,慌慌张张地忙把那双眼睛赶出脑海,哪里还敢再去拼凑他其他的五官。 可是霍英治这么摆明是熟识似的脱口一问,就象记忆的火花忽然被什么点燃——呀,就是这张脸!就是这双眼! 极度的错愕让沈国栋瞬间呆住,良久,无语望天: 这才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第26章 中午时分,医院里人来人往,沈国栋随着人流走进了医院的大门。 他手上提着一个天蓝色保温盒,同大多数送饭的家属不同,他的步伐并不匆匆,反而慢得可疑,明显有拖时间的嫌疑。 他内心深处确实有这样的想法,宁愿猫在家里做家事,也不太想到医院里来。只因他实在不知道要如何面对旁边病床上的霍英治。 云淡风轻? 不,太假了,他没有这么脱俗。 揍他个半死? 好象又没有不共戴天到那种地步。 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么久,即使有怨恨也差不多如冲泡多遍的茶一样,淡得不成味道。他一直很努力地将不好的事一点点的遗忘,如今面对着始作俑者,也已经不想再去质问追究什么,只是那个人的存在,实在很容易就提醒他那一段不堪的遭遇。 中国这么大、人口这么多,为什么偏偏茫茫人海中又要遇上。如果能象一个'X',在仅有的一次交集后便各自走向不同方向从此越行越远,不是更好吗。 等电梯的时候他叹了口气。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再怎么不情愿,也还是得去面对的吧。 推门进去的时候,VV正眼巴巴望着门口。眼看美食外送已到,欢呼一声,喜笑颜开地伸出手来。 卫朝宣数落说:"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象个小孩。" 沈国栋进门时尽管目不斜视,但眼角余光还是瞥到旁边那张床上是空着的。莫非霍英治已经走了?这倒让他一下子放松下来,对VV的孩子气也情不自禁露出笑容。 他转头看了一下身后,仿若无意地问:"这床的人出院啦?" VV和卫朝宣交换了一个眼神,说:"不是啊。做检查还没回来呢。……早上有人来了哦,好象是他的助理。" 沈国栋神情僵了一下。 "助理?" 何其轩? 沈国栋咽了口口水,觉得目前这种情形实在是太愁人了。 他这么努力地要忘记那一段,连名字都改回到无牵无挂的沈国栋,可为什么那些跟骆云起有关连的人却偏又一个接一个的重新出场呢。 何其轩。 他想到三年前凌波湖畔最后的一面,那天说到伤心处他失控地哭了,隔了三年后再见,自己该以怎样的态度去面对他?尤其,那人对他和郎杰的事知道得那么清楚…… VV就着卫朝宣的手喝了几口汤,美味也不能遏止他的好奇心,迫不及待地伸手来拉沈国栋。 "来来,小栋坐下。有话要问你。" 沈国栋莫名其妙,看看卫朝宣又看看他。"……什么?" 卫朝宣叹气。情人的八卦习性又发作了。 果然。VV拉了沈国栋的手,眼睛亮亮地问:"那个有钱人,是你的谁?" 这话一问出来,连先前教育他说'要尊重别人隐私'的卫朝宣都忍不住关切地望过来。 也难怪他们好奇。 沈国栋属于那种典型的多做事少说话类型。即使大家都处得这么熟了,也很少对他们提及私人的事情。两人猜测这小孩很有可能是那种因为父母各自在外风流而不堪忍受离家出走的孩子,但接触一段时间又觉得这不象他性格会做的事。 站在一个近距离看沈国栋,接触得越久越觉得这人有种奇怪的矛盾。怎么说呢,不象他这个年龄的人,感觉老成得太多了。 他对很多事没有新奇感,又很管得住嘴。在他这个年纪能这么稳重可靠,简直是凤毛麟角。而且他的审美观也很保守。按理说,象他这个年纪的孩子总爱赶点时髦,比如韩版的衣服,时尚的发型之类。大街上多的是顶着爆炸头穿破洞牛仔裤的年轻人,但在他这儿,稍微花哨点的衣服通通算标新立异。他的着装普通、规矩,素色为主,发型是永恒的好打理的板寸……可就是这样一个规矩老实的年轻人,背上居然有一个小小的代表新潮的纹身。 VV有一次无意中看到,惊得跟什么似的。"天啊小栋!我没眼花吧?!" 基于这种对他来历的好奇,如今好不容易钻出一个一看就知道与他大有过往并且还非常有钱的帅哥……哦哦,这实在是很撩拨VV那根八卦的神经。 沈国栋知道自己就算全盘否认VV也肯定是不会信的。昨天他和霍英治照面时两人那种反应,怎么也瞒不过这个人精。只得虚应地笑了一下,含糊其辞:"哦……以前见过……"这倒也不算谎话,的确他和霍英治也只止于见过。 VV等了一会儿不见下文,不信地问:"就这么简单?"那种瞬间的暗潮汹涌,不象这么单纯的关系啊! 卫朝宣嗔怪地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别问了,别人不想说就不要再问。 他转开话题:"这么多饭都还堵不住你的嘴巴?快点吃,吃完了我好带回去。" 沈国栋也忙顺着话题接下去。"下午你回去休息吧,晚上不是还有夜班吗。我在这儿守就好了。"这段时间卫朝宣他们酒店在冲五星,为了迎接上级检查,所有职员一律取消休假。在这当口儿VV住院,沈国栋不打主力谁打? 洗完碗回来才发现霍英治已经回房了,床边站了个西装革履的背影,正弯着腰听他交待。 沈国栋的心跳猛然快速。 霍英治抬眼看到他杵在门口,一下子停了话头。那人有点诧异,跟着他视线回头来看。 沈国栋嘴唇一动一句'其轩'都快要叫出口,却忽地一下卡在了喉咙里。 这个人,不是何其轩! 那种意外和不解明明白白地出现在他脸上,霍英治淡淡看他一眼,收回视线,继续刚才的话头。"……就这样,照我说的做。" 那人恭敬道:"是。"把手上的备忘录都收进了包里。 经过沈国栋身边时他礼貌地向他微点一下头,算是打个招呼。沈国栋下意识地也回应着笑了一下。这人的身形气质都有点儿象何其轩,如没弄错,应该就是霍英治的助理。可是霍英治的助理,不是其轩么?怎么换人了呢? 瞧了一眼霍英治,他想问,却又不愿主动同他说话,犹豫两秒,终于还是把满腹疑问都咽下了,端着碗走到VV床边。 VV正饶有兴味地看他和霍英治的互动,卫朝宣就要含蓄得多,若无其事地接过碗说:"那我先回去了,晚上上班前再过来。" 下午,卫朝宣还没来,VV旗下那票少爷小姐们却约好时间一起来探望了。 一大群人,个个都是俊男美女。衣着时尚,香风送爽,一路嘻嘻哈哈地进来,引得人人为之侧目。 无边美色把VV这边装点得绚烂多姿。主角VV舒适地坐在群香国中,一边心满意足地品尝送来的水果,一边指点河山恣意笑骂。那位助理先生外出归来,乍看到这一幕,大吃一惊。出于一种维护自家主子的考量,立刻建议说:"霍总,要不要换间病房?" 很奇怪的,听到这提议霍英治的第一反应居然是瞅了瞅沈国栋的背影。 因为给旁人腾出探病的空间,原本坐在VV床边的沈国栋早已笑着站到了一边。而病房只有这么大,人又一多,他不可避免地退到了霍英治的床边。助理的声音压得很低,可这么近的距离,他一定听到这句话了——虽然对方也没有表现出明显的身体语言,可霍英治还是敏感地察觉到,沈国栋正竖着耳朵关注他的答案呢。 这个人……一定很想他搬走吧? 会松一口气吧? 这么想着,就莫名地有点儿恼怒起来。 他眼神渐渐有点森然,一摇头,助理领会,立刻恭声:"是。" 以霍英治的财力不是负担不起更高级的单人房,一个人住着,清静,也便于养伤。可是……他不想要那么清静。 病人们人人都有亲友慰问照顾,而他,如果连住院都还这么孤寂的话,虽然其骄傲和自尊绝不允许他自怜,但内心深处还是有那么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伤。 当然,与人合住也有不便的地方。比如此刻,VV大把大把的亲友团,而他,只有召来的助理。虽然助理很能干很周到地请了医院最好的护工,一天三顿也是从酒店订的高级营养餐,但总感觉差了一点什么,尤其,是在看到骆云起无微不至地照顾VV时,那种差了什么的感觉就更加扩大了。 如果硬要形容这种感觉,那就象是看到一头一直以来只对自己摇头摆尾的狗,忽然跑去讨好别的主人了一样。 虽然这狗是他自己先不要的,可是真看到它投奔其他人,还是莫名地觉得不爽。 其实他不爽完全可以选择不看,象以前一样,尽可能地将其无视。可是他不能忘记何其轩辞职前跟他说的那一番话。 是在三年前,齐国豪心脏病发去世之后,何其轩无比郑重地,向他提出了辞呈。 那一刹那他简直不能相信何其轩居然选在这个自己最需要他的时候离他而去。齐国豪的辞世对他是很大的打击,这位世上最疼他最维护他的老人,跟他的情份早已超过真正的父子,他简直怀疑何其轩是故意的,要在他最脆弱的时候报复性地给予他一击。 "不是。"何其轩淡笑着摇头否认。 "那你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只是……被人点醒了。" 何其轩看着他,声音一如既往的平和。"有人给我讲过一个故事……"他转述给他听,不可否认这是个关于人性的好故事,可是跟他辞职有什么直接关系? 你还没明白吗英治? 自出大学以来我觉得自己好象并没有变过,还是一个很善良很热情的人。可是现在我回头去看,才发现原来不是的。 原来不知不觉中,我看了那么多,感动越来越少,心却越来越硬。 现在我的心都快要麻木了。 虽然已经不能再回到无保留地去相信别人的阶段,可是至少,我还可以阻止这颗心继续硬下去。 何其轩当时说的这些话,有些他懂,有些不太懂。 等了一会儿,见他并没什么感悟的样子,何其轩只得叹了口气,转身离开。那时他才象突然醒悟过来,猛然感觉一阵恐慌。 "其轩!"情急之下他象个孩子般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袖,"齐叔走了,你也要离我而去吗?你知道我从来没有对谁服过软的……"声音里不知不觉就带了一点委屈的哭腔。 何其轩回头看了他一会儿,忽然微微苦笑起来。 "英治,你不能怪我中途撤退。"他声音轻轻地,温柔得几近凄凉。"曾经有一个人对你死心塌地,是你自己……先把他丢弃了的。" 第27章 将他认出来的时候他的意外并不亚于对方。 三年前,从失魂落魄的何其轩那里听到他走了的消息时他并没有多大的诧异,只是非常冷静地想:"……走投无路的时候就会回来吧。" 不是他小看他。一个没带钱、没带卡、没带身份证的三无人员,即使出走又能走出多远?更何况骆云起这一生人,未曾打过一份工,未曾吃过一点苦,完全是霍家在养他。独立?他凭什么独立? 可是他的笃定居然出了错。骆云起一走三年了无音讯,闲坐时偶尔想起,会忍不住哂然一笑。这人居然难得的有骨气了一把,大概这一次,是真的对自己死心了吧。 根本没想到在事隔三年后会在芸芸众生中又见到他。 待到发觉了,意外之后便是轻视:又是远走他乡又是改名换姓,一副要和过去一刀两断的姿态,结果呢?那叫VV的男人,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风月场所中人,会跟那样的人扯上关系被小栋小栋撒娇似的叫着,又能干净得到哪里去?还以为他多有骨气,原来走到另外一个地方也仍然只是堕落和沉沦。 但是很快就发现错了。 VV穿着病号服尚不明显,但那票小姐少爷们一出现,对比就出来了。 骆云起明显跟他们不是一个路子。他的服装落后保守不止一两个档次,而且极度缺少展现自身风采的能力。探病的人围在床前,他就知趣地让位,几乎退到了人群最后。安静而不起眼地站着,脸上只带着一个好脾气的微笑听他们说话笑谈。 何其轩以前曾经不止一次地说'如果你跟他接触过,你就会知道他跟以前不一样'——这种话在以前他绝听不进去。也骄傲得不肯给骆云起一丝丝的机会。可是如今他躺在这里,腿上打了石膏不能动,上帝造人时忘了给耳朵上安个开关也是一大败笔。那些动静一古脑儿地被他的感官接收到,渐渐地,他也不能不承认,何其轩的话,是有道理的。 眼前这个骆云起,和以前的骆云起,确实是不一样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他闭上眼睛思索。 是在三年前。对,那天晚上,在家里的书房,车祸事件后他第一次看到了那个据说已失忆的骆云起。 精准如电子仪器的记忆带着他回到那个晚上,仿佛又身临其境:门开处,其轩进来,而跟在他身后踏进来的,却是一只怯生生的脚。 象电影里的慢镜头,那脚踩在大红色的织锦地毯上,稍微转了个角度,然后骆云起的身子慢慢显露在门口了。他的头微垂着,双手紧贴裤缝。看得出他是硬着头皮不得不进来的,走动的时候都带着一种放不开的小家子气,站着被他们三人审视时,全身上下也无一处不流露出一种怯场的紧张。 霍英治唰一下睁开了眼睛。 一睁眼,就看到了沈国栋微笑的脸。 有人正在拿他打趣儿,所以他笑容里带着一点羞怯。也不会反唇相讥回应人家的玩笑话,就那么垂眼微笑着不作声……这是他如此冷静而客观地站在一个旁观的角度来观察他,有一种怪异的感觉慢慢升上了霍英治心头—— 这个人,真的是自己厌恶的那个骆云起吗? 趁着太阳还没下山,卫朝宣带了VV到花园里散步。这种活动沈国栋怎么好跟去做电灯泡,乖乖地蹲在柜子前,准备把多余的水果收拾了带回家去。 房间里很安静。霍英治脸上搭了本书,仿佛已经睡着,大大减少了沈国栋的心理负担。 他小心地把那些水果清理出来。 苹果、香蕉、葡萄、梨,全都是探病的人带来的。 如今这些水果在柜子里几乎堆成了小山,虽说刚才已经借花献佛很大方地招待过客人,可这座花果山仍然没有减小的趋势。已入了秋,这些娇嫩的东西却仍然不经放。沈国栋这么节俭的人,每一点浪费都是一种罪。要他眼睁睁看着吃不完的水果坏掉,其心痛可想而知。 "留一点在医院,剩下的拿回去榨果汁吧。用瓶子装起来放到冰箱里,这样也可以搁得久一些。" "行,你看着办。"VV根本就不管事,卫朝宣也不是持家有方的人,家里的生活由得他安排。正蹲着小心翼翼地把那一兜葡萄捧出来,头顶上忽然传来一个慢悠悠的清冷声音:"骆云起。" 沈国栋下意识地全身一僵。 有三年没听到过这个名字了。会这样叫他的,此时此地不会再有别人…… 过得好一会儿他慢慢抬起眼来,霍英治一只手拉着书本露出一双清明冷情的眼睛。 他对着沈国栋将两道好看的眉毛轻轻一挑:"还是……叫你现在的名字,沈国栋好一点?" 病房里有片刻静寂。 两个人一个躺一个蹲,互相望着,都不吭声。 沈国栋紧紧抿着嘴,眼神谨慎。 三年时间,霍英治仿佛除了从美少年成长为美青年,其他变化都不太大。那种清冷的气质仍然让人觉得有些喘不过气,两片薄薄的、不晓得下一秒就会从中蹦出什么伤人言语来的嘴唇也仍是让人心惊。人说唇薄者无情,对此沈国栋已有领教。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单独面对这个人始终都让他觉得胆颤心惊,而他竟然还会主动找他说话,这就更让沈国栋陪加警惕。 霍英治一只手枕在脑后默默端详着他。 虽然也知道沈国栋不可能用面对别人时的那种温顺面貌来面对自己,可此刻这种警惕的眼神却还是让他有些微的不舒服。在他心中自己是个大恶人会随时随地迫害他吧? 他开口,即使是躺在病床上,也还是带着一种沁在骨子里的优雅和倨傲。"你……都不想过问一下其轩的近况吗?"看到他的助理换了人时,不是也很意外的吗? 沈国栋微微一怔。 他不想与他说话,可是其轩—— 那个温雅平和的人。他始终,还是记着他的好多一点。即使刚开始也有怨恨,但渐渐地,也会站在对方的角度考虑,毕竟端着霍家的碗,他又有什么义务一定要来维护自己呢。 他终于忍不住问了。"他……还好吗?" 霍英治轻轻哼一声。"他早不在霍氏干了。现在开了一家书店,自己做老板呢。" 他不太能够理解其轩的做法。与书为伍,就能净化心灵了? "哦……"沈国栋微微有点恍惚。 其轩,离开霍氏了? 不知怎的,这消息令他心弦微微颤动了一下,但随即又觉得这颤动太没道理。离开也有很多原因好不好,沈国栋你可别自以为是。 在心中自嘲地笑了一下,他复又低下头去,继续他清理水果的工程。 霍英治冷眼看他头顶,忽然发现这场谈话竟然有点无法继续下去。 以前,他与骆云起对阵,从来都是他掌控着主动权,可是现在,他竟不知道要和他说些什么才好了。而象'你怎么样'、'看你好象过得不错'之类的寒喧话,若从他嘴里说出来,连他自己都会觉得没有立场。 犹豫了一下,只得又拉出何其轩。 "愿意的话,跟他联系一下吧。……他后来一直在找你。" 沈国栋取水果的手顿了下,不吭一声。 他反感霍英治的这种态度。请问他有什么资格指挥他? 当然,他没有把这种反感表现出来。象他这样的人,最大的武器也只有沉默,以沉默来抗议。 霍英治感觉得到他的抵触情绪,有点儿恼怒起来。 在骆云起面前他一向高高在上,今天破天荒地主动与他说话,他还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 "跟你说话呢骆云起!"声音略微提高了五度。 沈国栋终于按捺不住,闷声道:"有什么好说的。" 霍英治难以置信似的挑高眉毛。过得一会儿,气极反笑。 "霍英治……我喜欢你!"当时骆云起站在比他低三级的地方向自己大声告白时的情景,他到现在也还是能清楚的想起来。向他告白的人很多,但惟独骆云起的告白却让他最为得意。那是一种彻底折服了一个人、让对方投降认输的优越感,对方彼时敌意越巨大,此时这种优越感就越强烈。 他一直以为自己在骆云起心中是有一个很特殊的地位的。曾经的喜欢也好,怨恨也好,都应该让他牢牢记着自己爱恨难明才对。现在他居然说'有什么好说'?! 一时间他尖刻起来:"也是啊,跟那些做鸡和鸭子的才有共同语言吧。" 沈国栋唰一下抬起眼来,死死盯住了他。 霍英治话一出口就知道失于刻薄于自己的身份教养都很是不配。可是话已出口,是收不回来了。"霍英治……"沈国栋瞪着他。"你听过'仗义每多屠狗辈,无情最是读书人'这句话么?" 不学无术的骆云起居然拽了两句文,霍英治一时无言。 沈国栋恼怒着,激动之下几乎有些口齿不清。"VV他们的职业也许的确不如你高贵,可是象你这么——恶劣的人——" 再也想不出比'恶劣'更强烈的骂辞了。 他活了这么些年,即使是在最不懂事的年龄也从来没有和谁当面翻过脸或是指着人家的鼻子恶言相向过。许是家庭环境的关系、父母的耳濡目染,他一向都是隐忍的,待周围的人尽可能地保持着一种谦卑友善的态度,即使对某人有着再大的不满,其表现方式也只不过是在背着人的时候生闷气、骂个几句罢了。 他恶狠狠地瞪了霍英治一眼,提着两大口袋愤然走了出去。 第28章 自己恶劣吗?霍英治躺在床上想了很久。 从小他就象个小大人,穿小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与初见面的长辈交谈也落落大方言之有物。坐在钢琴后弹琴时,那手指、那气质,带一点高傲和矜持,女人们无论大的小的都盛赞他象个王子,男性长辈们也毫不掩饰对他的喜爱,"看人家这儿子培养的!啧,生子当如此啊。" 只有齐国豪意味深长地对他说过一段话。 "英治你知道吗?真正的王子,并不仅仅只是有高贵的气质、无懈可击的风度和会弹琴而已。……他首先是一个继承者,是要做大事的人。所以,他还得熟知各种阴谋诡计、要有运用机心的手腕、狠辣的心肠……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该下狠手就下狠手,切勿让对手有翻身之机……" 他学得很好。也把这种风格贯彻始终。 何其轩辞职时,他不是没有静坐着反省过。他想自己是不是在处理骆云起的问题上真的有点过火了?以至于那一个疙瘩在其轩心里存了三年,最后还是忍不住要发作出来,离他而去。而如今骆云起对他的指责,让他忍不住再次扪心自问:自己是不是真的就如他所说,那么恶劣呢…… "嘿,病友,要不要尝尝这个?"VV献宝般端出一碟看不出是什么东西的小菜,笑得格外友好且无害。"独家秘制,小栋亲手做的哦。很开胃的,每次用这个下饭我都可以吃三大碗。" 霍英治睃了一眼。 黑漆漆的卖相太差,并且食材非常可疑。换作平常他连看都不会看一眼,可是,许是'小栋做的'让他生出些许好奇,骆云起做的菜? 勉为其难地尝了一片,却发现在吃了一口鸡汤捞饭后再吃这个,口感竟然出奇的好。 "这是什么?" VV笑得很得意。"你尝不出来吗?" 霍英治看看他,忍不住又挟了一片,嚼得很仔细。品味良久,末了却还是摇摇头。 "茄子。" 茄子?怎么一点茄子味儿都没有。"不是照着《红楼梦》里的配方做的吧。" "十几只鸡来配?没那么夸张。不过具体怎么做的我也不清楚,要问小栋才行。"说完,呵呵的笑。 "啊,这个给你下饭吧。"VV很慷慨地把整碟都端了过来,"家里还有很多,别客气啊。" 霍英治并没有拒绝,用象王子接受臣民进贡一样的姿态安然地接受了。 他从小被教导食不言寝不语,连咀嚼的声音都微不可闻,而VV呢,则转动着眼珠,琢磨着如何打探更多隐情。 刚才在花园里遇到沈国栋时叫住说了几句,虽然并没表现得特别的明显,但后者脸上那种微微着了恼的气色却还是很轻易地就能辨别出来,说了一阵话之后才显得渐渐有些气平。这现象让他和卫朝宣暗地里都觉得有些稀奇,在他们的印象中,小栋的脾气一向好得不象话,很少有动气的时候。刚才他们离开病房的时候还好好的呢,谁惹到他了? 一想到这个问题,两人立刻就很直观地认定元凶非那个冷淡俊美的霍总莫属。实在很好奇这两人到底曾有过怎样的心结,更好奇那个家伙做了什么能让沈国栋这样好脾气的人也动气,VV被这份好奇心折腾得连散步的兴致都没了,沈国栋前脚一走,他后脚就一个劲儿地抓着卫朝宣的手'回房回房'。 病房里静了一会儿,霍英治用完晚饭,优雅地用纸巾拭嘴。 "那个沈国栋……你们很熟吗?" VV见他主动发问,神情一振。 "熟——怎么不熟?我们认识都差不多要……"他计算一下,"三年了。"本来想趁势反问一句'那你呢?你们认识多久?',就此打开话题。可霍英治怎么可能给他发问的机会,听他一说完就微微点一下头,"是吗,怎么认识的?" VV不知不觉就被他牵着鼻子走了。"这个啊,嘿嘿,我是职业玩家嘛。你知道什么叫职业玩家吗……" 难得从这个冷淡的病友身上得到一点正常人的反应,VV有点兴奋过了头,再加上霍英治刻意的引导——他根本就不用摆出小女孩听故事的姿态'然后呢?然后呢?'一直好奇地追问,他只用沉默专注地聆听,然后在觉得疑惑时将VV的原话以反问的形式问一遍,对方就会继续热心地对他进行具体的讲解了。 沈国栋和他们认识的经过、生活中发生的种种趣事、夹杂着他们对他的了解和观感,VV谈兴甚浓,滔滔不绝地说下去。 "我们小栋是个好孩子哦。"VV说这句话时一脸夸耀自家儿子似的骄傲,扳着指头数,"脾气好、会做菜、节省,又持家有方。时下年轻人的恶习一点都没有……" 霍英治沉默良久,嗤然。"那岂不是个完人。" "也不算啦。人怎么可能没有缺点。"VV评价得很中肯。"他性子太绵软,有点滥好人。怕事,游戏里也不想得罪别人。还有……就是对金钱没什么执着心,不会一门心思抓紧赚钱。……哎呀,这可是个大缺点,女人最不喜欢挣钱不积极的男人,小栋以后不好找老婆呢。" 他说得这么煞有其事,霍英治忍不住瞥他一眼。这骆云起真这么讨人喜欢么,连娶老婆这种事都替他想到了。 "你倒挺关心他的啊。" "那当然。"VV傲然。"我们都把他当弟弟的。" 霍英治嗤一声。"我以为你把他当奴才呢。" "胡说。"VV涨红脸,"这是赤裸裸的污蔑啊。" "不是吗?"脸上现出一个微微嘲讽的神色。 "呃……"好吧。他是有点挟病自重,诸多要求,不过顶多也只不过是有点支使沈国栋而已,那里就坏到把他当奴才的地步了?被这人毫不留情地指出来,VV有点下不来台,不高兴地嘟囔:"那我们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你管得着么。" 霍英治眼神猛然一霎。他突然意识到,原来他说这句话时的心态竟如此简单——只不过是出于嫉妒。 他嫉妒VV能得到骆云起这样一个尽心尽力服伺他的人,那样无微不至的关怀照料、那样温和淡然的笑脸,而该得到这份关怀和温情的人,原本应该是他呀。 他本来是站在一个最有利的位置,就象何其轩说的那样,'曾经有一个人对你死心塌地',当骆云起因失忆而性情转变时,如果自己没有默许把他送走,如果自己当时的容忍力能稍微提高一点儿,那么,自己绝不会落到此刻这样孤家寡人的地步吧。 一个人,实在是寂寞得太久了。 碧海青天夜夜心。 无数个漫漫长夜,或是疲倦地从繁杂的文件中抽身出来,或是从应酬的酒会上微醉归来,迎接他的只有一室明月满屋凄清……怎么可能不黯然神伤。 "你——是不是曾经整过小栋?" 霍英治抬眼盯住他,适才的伤感一扫而空,眼神冰冷凌厉。 VV被他盯得心头一毛,勉强咳嗽一声。"我乱猜的啦……" 就算是不认识的陌生人,既然有缘住进了同一个病房——以沈国栋那样的性情,无论如何也会在护工离开的时候顺手帮个忙叫护士换瓶或是削个水果之类的照应一下,但据他的观察,沈国栋连话都没和这病友说过一句,这不是有心结是什么。 霍英治冷声道:"你凭什么这么猜。" VV漫声道:"当然有理由了……" 那年几个人一起去南普陀玩,为了抄近路,一行人翻过栏杆往下跳。那天沈国栋刚熬过一个通宵就被他们拖出来玩,脸色白得有点发青,精神不济。所以卫朝宣很照顾他,接完了VV也叫他抓着他的手往下跳。 沈国栋当时应了一声,看得出他本来是准备把两只手都交出来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最后临了却变成一只手抓紧栏杆,另一只扶了卫朝宣的手跳下来。 当时他们都觉得有点奇怪,卫朝宣笑着问:"干嘛。怕我接不住你呀?"想都没想到那小孩居然很有感悟地来了一句:"我忽然想到人在任何时候都不能把命运完全交到别人手中。" 明明是什么都还没经历过的小毛头,忽然冒出一句这么深沉的话来。大家都笑了,惟独他自己没有笑。 那时他心头就有点数了,私下对卫朝宣说:"这小孩肯定遇到过什么事儿……" 第29章 第二天,沈国栋是考虑着'今天要以什么态度去面对那个人'这个问题慢慢踱进医院的。 有些家庭,特别的团结。父母子女兄弟姐妹,大家牢牢抱成一团,亲情比什么都重要。二十几年的时光他已经相当习惯这种氛围,所以直接地把这种对家人的信心代入了霍家,虽然明知霍英治不喜欢骆云起,却怎么也想不到他竟能绝到那种地步。 所以何其轩默认的时候对他的打击才觉得格外巨大。 不是没有强烈的怨恨过。可是,怨恨又有什么用呢?人家才不会在乎,倒是白白伤了自己的身。等到时间长了,伤口结痂,回想往事,便也能慢慢沉淀下来,带一点悻悻的自责。 ——谁叫你莫名其妙地要代入? ——谁叫你莫名其妙地对不熟的人保持信心? ——别人让你失望?好笑,谁叫你先要对别人抱有希望? 都说无欲则刚。如果一开始自己真的就能做到这一点,而没有贪心地想要借着霍家的实力去念书考大学想着要过一种出人头地的新生活的话,怎么也不会遭遇到这种事吧? 他一向是脚踏实地的人,可是乍然还魂到年轻俊美又有背景的骆云起身上还是感觉象中了彩票,于是他小船不可重载似的轻狂了、贪心了,志得意满……这样的人老天会看不过眼吧,于是给他一个教训……所以到了后来,与其说他憎恨那些曾伤害过他的人,倒不如说对自己的懊恼更加多一点。 可虽然是这样的想法,霍英治那种瞧不起任何人的优越感却还是令他愤怒了。虽然当时觉得正义站在自己这一方,可是那难得的血气之勇经过一夜的时间此刻早已消失无踪,留下的,只有些惴惴地不安和怕他打击报复的担心。 有时候他很讨厌自己这种黏黏乎乎的性子。爱不能强烈地去爱,恨不能痛快地去恨,难得不管不顾地发作一次,时间一过,却又有点后悔当时的冲动。 他顶多也就是有点独善其身的本事罢了,却总想着要兼善天下,巴不得和身边每一个人都和平地相处,即使这种和平只是一种粉饰太平的假相,感觉也要比横眉竖眼地同别人闹翻要强一点。 硬着头皮进到病房,本以为又会接触到霍英治那种冷冰冰的视线,不想一推门,一张雪白干净的空床却扑入眼来。 并不想表现出在意,但还是忍不住往那张床上飞快地瞄了一眼。 "别看了……"VV揪着被角一下一下无精打采地扯着,"一大早就出院了,听说要去乘飞机……"还坐着轮椅呢……大人物的忙碌日程啊。 "……哦!"意外之余,沈国栋顿时就有一种象什么枷锁忽然被取下般有种释放的轻松感。 霍英治的骤然离开让那种莫名的压力消失无踪,他又可以恢复到平常的生活了。这让他的心情猛然好转起来,连嘴角都忍不住向上翘起。 他立刻愉快地转变话题,甚至戏谑起VV:"VV哥,今天想点些什么菜?" VV居然没什么劲,只顾着长吁短叹。"唉,真是的,怎么说出院就出院了呢……"他还什么都没套出来啊…… 霍英治的出院令VV很有些索然无味。腰骨移位造成的后果可大可小,在花着别人的钱毫不心疼地做完了所有的身体检查之后,VV殿终于宣布他要出院了。 有很长一段时间VV都养成一个用手扶着腰走路的习惯,孕妇一般。而沈国栋,也象伺候孕妇似的精心调理着他,每日好汤好水供应,养得VV皮光肉滑红光满面,夜间卫朝宣摸着他会得深情地说:"孩儿他娘如今越发富态起来了……"引得VV直翻白眼。 与这一对的无忧无虑比起来,沈国栋相对来说就有点儿惶惶。 最初时,霍英治的离开固然让他轻松,可静下来再想想,却又觉得很是不安。老话都说祸不单行,他不知道和霍英治的重遇以及他突然的离开会带来什么样不可预计的后果。霍英治出现了,那其他人呢? 何其轩还好,他最怕的是郎杰也会这样,突然一下钻出来站到他面前。而霍英治,他算是得罪他了吧,公然与他撕破脸皮,这人会因为自己对他发了脾气而怀恨在心,又想出什么方法来整他吗? 也许这样想被害意识太严重,也的确有点小人之心。可是,他真的是有点怕了。 虽然以前也曾孩子气地幻想过某一天和那些人相遇时自己已脱胎换骨,可以云淡风清地视他们为无物,可其实自己也知道那只不过是小人物自我满足地一种想象罢了。他仍然是个平头小老百姓,那些特权阶层仍然令他胆颤心惊。这三年的生活如此平静,他很怕对方动动小指头就又把他的生活给破坏了。 然而惴惴地过了一段时间,安稳无波的日子又让他慢慢放下心来。 那一场重逢仿佛只是生活中一个不大不小的插曲,象小石子投入水面,虽然也泛起了涟漪,但终于还是渐趋平静,仿佛过了就过了,也并没产生什么影响的样子。看样子是自己太多虑了。他自嘲地想。也是啊,到底是做大事业的人,哪来那么多好精神偏就盯着他不放。沈国栋你未免想得太多了。 这样想着,终于放了心,开始踏踏实实继续过他的小日子。平静的生活象水一般,逝者滔滔,一晃眼,便到了年尾。 这晚三个人坐着一起吃饭,边吃边聊。也不知是怎么说到的,就扯到换身份证这事儿上去了。 这事儿对VV和卫朝宣来说都不算什么难事儿。VV十四岁就出来混,干的又是这么一份来钱快的工作,手上很攒了些钱,所以早早地就在厦门买了间二手房,户口也迁到这边来了。而卫朝宣,一早也把照片光盘寄回老家,着家人帮他换代的事。惟独沈国栋,两人都停下来看着他,问说:"小栋你准备怎么办呢?" 沈国栋眼波在两人脸上一转,扒了口饭。 他考虑这个问题也考虑很久了。 他不可能用假证用一辈子。他还想考一个文凭,以后结婚生子买房,这些都需要有一个真实的身份。而换身份证,不可避免地要用到户口,他的——不,是骆云起的户口,很大可能是在霍家。那么,他又得和霍英治打交道了,并且还不得不主动找上门去。 这让他觉得很丧气。 "其实吧,我觉得那姓霍的看上去还是很讲理的,虽然确实有点不好接近……"VV这么嘟囔了一句。 架不住他的软磨硬泡,沈国栋后来也大概提了一下他和霍英治的关系。大意是说因父母再婚的关系曾经是一家人。他说得很含糊,但也足够让VV乘上想象的翅膀,幻想一个在新家庭里被穿了很多小鞋的男版灰姑娘。 卫朝宣想了想,感觉那位霍总很有些傲气,应该不至于没品到这种地步。"应该不至于在这么重大的问题上为难你吧?" 沈国栋闷闷地想:当然不会。 他只是觉得自己有点下不来台而已。上门求人矮三分,如果霍英治还记恨被他骂恶劣的事,会给他闲气受吧? 卫朝宣说:"小栋,你要明白一个道理。人如果不能忍受眼前一点委屈,日后必将有更大的委屈。" 沈国栋深以为然。 是啊。如果因不想受气而不去找霍英治,那他往后的人生就真的全毁了…… 第30章 还是那句话。既然是躲不过的事,那迟不如早。趁着勇气未竭一鼓作气,沈国栋一咬牙,迅速把这事提上日程,免得往后一拖,又给自己留下了犹豫的时间。 没有办法买机票,他只能乘坐火车。火车轰隆隆一路向西,温度也渐渐降低,为了省钱而买的硬座,坐久了会感觉得到双脚僵得有点发木,只能不时地跺上几下。 霍英治所在的这个城市,如果是春夏天来此,会看到极好的风景。府南河如一条翡翠项链环绕全城,'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一个城市用上'锦'字,可见颜色是多么的繁多彩浓。可是这里的冬天不是这个样子的。 这里的冬天格外阴冷,天空是沉重的铅灰色,让人看了觉得好生压抑。沈国栋走出火车站时抬头望了一眼,联系到此行目的,也忍不住忧愁地叹了口气。 这天霍英治下班回家,车子刚驶近大门,就有保安小跑着迎上来敬礼,往车门前靠近了一步,笑说:"霍先生,您今天回得真早。……有访客呢,等了一下午了。" 霍英治眼中光芒微微一闪。偏头往那保安身后看去,果然看到沈国栋提了个包,从岗亭里出来有些迟疑地往这边望着—— 一瞬间霍英治发现再看到这个人,自己心头竟然毫无反感。他向他微一点头,打开车门示意他上车。 沈国栋略微犹豫了一下。在大门口一味地客套推阻实在太难看了,所以片刻犹豫之后还是坐了上去,临上车前还向保安微笑了一下,点头道谢。 霍英治在旁边坐着不动声色,心头却暗暗地有点儿意外。他打量沈国栋两眼,心想这人现在的人缘儿竟然如此之好,真是平易近人,和广大群众打成一片啊。 司机将车子平缓地驶上山庄大道。沈国栋靠车门而坐,刻意与霍英治保持一个谨慎疏远的距离。他有点儿纳闷霍英治对他的突然到来居然毫无意外,也有点暗自庆幸对方没有当众让他下不来台。他听到他淡淡地在问:"什么时候到的?" 沈国栋下意识地收拢了一下膝盖,停了一下才答说:"……早上。" 霍英治看得出沈国栋对同他寒喧有那么一点勉强,嗯一声后便没再作声。 开车的司机任职才一年多,根本不认识骆云起,只是嗅出气氛有点儿古怪,明知此时此刻应该目不斜视,却还是忍不住从后视镜里偷瞧了两人一眼。 远远地,已可看到霍家那栋大宅,夕阳余晖下仍然华贵大方。沈国栋心中不是不感慨的——车子停下他站在大宅前,恍恍惚惚想起那一晚初到此地,夜色中自己也是这样抬头打量这幢大宅,当时的心情半是敬畏半是惶恐…… "进去谈。"霍英治开了门,以国王引领使臣般的姿态先行而入。 沈国栋亦只得硬着头皮跟上。他想陈婶若再看到他,脸上的表情会不会象吞了只绿毛鸡蛋一样格外精彩?如果不是没办法,他也不想专程送上门来看别人厌恶的脸色啊。 佣人笑着迎上来,"先生今天回来得真早,再等等就可以开饭了。"却不是陈婶。 霍英治随意点了下头。下巴抬了一下,示意沈国栋坐。"酒还是茶?" 沈国栋只想将一切简单化。他并不是到这里来喝东西的,速速完事才是正经。 "谢谢不用,我不渴。" 霍英治瞥他一眼,自顾自走到吧台后。 沈国栋讪讪地坐下。这房子太大了,气氛又不够温暖,在这儿待着只会令他拘谨。不好一开口就直奔主题,他也尝试着想先找点其他话题打开局面。"……怎么不见陈婶?" 霍英治倒酒的手略停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地说:"回家带孙子去了。"想想也是讽刺,那么疼他,也还是要离开他,到底比不过自己的亲人重要。 "哦……" 霍英治端着酒过来,姿态优美地往沙发上一坐,看着他说:"说吧,找我什么事。"无事不登三宝殿。他也很清楚,如果不是有重要的事求于他,骆云起是不会再上门的。 沈国栋轻轻清了一下喉咙,"是关于那个……第二代身份证的事……" 霍英治不语,等他说下去。 "我记忆一直没有恢复,户口……也不记得是在哪里。"沈国栋有点无措。被霍英治这样凝神注视着令他有点心慌,下意识舔舔嘴唇。"所以想来问一下……" 片刻沉默之后,霍英治点了点头。"是。你的户口在这儿。" "呵——"露出喜悦的笑容。 这笑容不耀眼,但不知怎的却令霍英治有片刻走神。他迅速稳住了自己,轻咳一声。"好吧,这事我着人去办。" 沈国栋意外,随即就明白过来了。 这么重要的物件,霍英治不放心交到他手上也是正常的。也好啊。他对这个城市并不熟,而政府部门办事手续又很繁琐。简单的一件事小老百姓去办往往要跑好几趟,而如果由霍英治出面的话,手续会简化很多,效率也会提高很多。他很庆幸霍英治并未为难他,壮胆提出要求:"那请你的人办理快证行吗……?" 霍英治瞅着他问:"你急着用证?" 沈国栋犹豫片刻,点头。 霍英治心念转了几转。他在猜度骆云起会把这证用在哪些地方。掩饰着抿了口酒,他抬起眼来。"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沈国栋有点儿惊讶,霍英治居然也问这种关心他未来走向的话,感觉莫名地诡异。他毫不掩饰眼中那层怪异的神色,霍英治两排秀丽的长睫毛闪动了一下,轻轻咳嗽一声。 他其实只是想知道他是专程回来办证,办完之后会回厦门呢,还是决定回来定居。如果这人有脑子的话,应该知道没有文凭和技术,只凭青春和劳力吃饭,即使活着也很辛苦的吧。 沈国栋过了很久才勉强答了一句:"走到哪儿是哪儿吧……" 他眼睛也不看他,这种随口敷衍的态度和言辞令霍英治皱起了眉。他又尖锐起来了,冷哼:"都没有什么人生规划的吗?" 沈国栋迅速盯了他一眼。 虽然是电光火石之间他眼皮儿就垂下去了,但霍英治还是在那一眼中捕捉到一抹恼怒和愤恨之色。他怔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对此作出具体的分析,就听到对方硬梆梆压抑着气的回话。 "有规划也会被别人破坏吧。" 这话一说出来,霍英治就沉默了。 突然而至的漫长静默让沈国栋懊恼。 他本是作好了忍辱负重的准备才来的,可怎么就忽然沉不住气了呢。竟然在这紧要关头同霍英治使气,搞不好会坏事的吧。 但这时候要收回那句话也来不及了,他决定撤退。"那么……改天我再来拿证。先走了。" 霍英治没动弹,在他身后缓缓抬眼凝视住他背影。他就这么一直坐在客厅里,直到夜色完全涌入房中。 佣人出来按亮客厅的灯,乍看到他静坐着,吓一跳。"……先生。" 霍英治这才捏了捏鼻梁,象有些疲倦似的:"开饭了吗?" 三菜一汤。霍英治照例只吃了一碗饭。 不存在什么胃口不好的问题,他只有这么一点食量。佣人刚来时也非常的惶恐,以为是自己的手艺不到家做的东西不合雇主胃口,后来时间渐长才慢慢习惯。她甚至有点儿同情地想:也难怪啊,老是一个人吃饭,就是山珍海味也会觉得没什么意思吧。 等他吃完,佣人削好一碟水果。进厨房去洗的洗抹的抹都清理好了,这才擦干手出来说:"先生,那我先走了。" 霍英治点头。听到大门合上的声音,他眼中露出一种绝不会在人前流露出来的孤寂之色。 看了一会儿最新的财经新闻,又进去洗了个澡,擦干头发上的水汽,等它自然风干的时候取出新买的《中国国家地理》,靠在床头翻阅起来。 翻着翻着,那些原本挺吸引的文字图片渐渐模糊起来,他视线渐渐上移,凝视窗外的夜色,自然而然地就出起了神—— 空荡荡的大宅一个人住实在是太冷清了。中央空调、暖色调的灯光,都不能为其增色添温。而这样的寂寞,一辈子也不会习惯的。 他真的,很想要一个家。 在他这个年纪的同龄人中,他是那种少见的对家庭有渴望的人。 以他的才能家世外表,商场上不乏想与他联姻的大老。因为清楚地知道自己个性清冷,为了互补,他觉得自己大概比较适合那种活泼娇俏的女孩子。但是与之相处后,他纳闷地发现竟有些受不了那种成日叽叽喳喳'啊,那个我喜欢,好帅啊'的小女生。而对方对他的最初幻想经过接触也宣告破灭:王子不是应该百般宠爱公主的吗,为什么他却毫不热情总是冷冰冰的呢。 也许,成熟的事业女性跟他比较有共同语言? 但接触了两次,也不行。 触觉敏锐、头脑清醒、言辞也很锋利。这样的女子也许会成为生意场上的好搭档好助手,但绝不会带给他那种家的温暖。 那种温暖……他倒是在一个男人身上看到过。 他出神地回想在医院里的那一幕: 那人静静陪坐一旁,在一片浓墨重彩中温和的微笑。他微垂着头,手指灵巧,长长的苹果皮从他指间象有生命感一点点延长垂下……这样一个毫无侵略感的人,绝不会刻意让人察觉他的存在,但他营造的那种安心和舒适却又象是无处不在。 霍英治沉吟着,忽然侧身从床头抽屉里取出一份文件袋。 打开,倒出来十数张照片。张张主角,都是沈国栋。 显然他完全没有察觉到有人在跟踪偷拍他,神情非常纯朴自然。站在摊子前向菜贩讲价、提着鱼行走在林荫小道上、从火车站买完票出来……请的这人是侦察连退役的老兵,侦察跟踪是老手了,他甚至还租用了对面的公寓,架起长镜头偷拍了室内的照片。沈国栋站在阳台上晾衣服、半夜穿着睡衣打游戏、还有他和VV、卫朝宣一起围坐桌前说笑吃饭的…… 在这个寒冷的冬夜里,霍英治无比诚实地面对自己的内心——他确实丢弃过他,可是现在,他后悔了。 第31章 随着年关将近,各个学校都放了寒假。 空闲下来的学生们成为大批生力军,上网人数骤然增多。游戏公司亦顺应潮流,不失时机地选择在这个时候推出一系列包括合服在内的更新活动,刺激广大玩家的游戏热情。 晚上本就是游戏的高峰时段,更何况今晚还是周末,有合服后的第一次帮战。说到帮战,这一次的规模显然空前。 试问哪个服务区没有几个响当当的角色、没有一两个震得住场面的大帮派?一合服,双方都有种莫名其妙的对抗意识,你想做猛龙过江,我亦不容他人侵犯,一场大战似是无可避免。 在不打游戏的人看来,双方的态度都认真得几近搞笑,思路也相差不多:攘外必先安内,先把自己服务区的同盟敌帮工作做好,大家打一场说好恩怨一笔勾消。合服之后枪口一致对外,第一场硬战一定要打响,得让那区的人知道我们不是好欺负的。另一方面,也很注重搜集战前情报——建立N个小号,去对方那一区刺探军情、挑拨关系,无间道搞得很象那么一回事的样子。 作为本服第一大帮祥龙的正副帮主,卫朝宣和VV一早就在帮派里发布了公告,原文如下:帮中事务,重在掺合。这次帮战,除非是上班、停电之类不可抗力等因素,否则必须参加!不来者,踢! 这么硬性的规定,于是,帮中的长老沈国栋,也乖乖地应召上线了。 沈国栋没有自己的号,他操作的那些号都是卫朝宣他们的。因他是个PK废柴,就算卫朝宣那个全服排名第一、一身极品十二洞镶五级宝石的满级勇士在他手里那也是形同废物。所以帮战时他都只会开一个医生号,负责加血救人辅助攻击——本来,这同样是很考微操的一个职业。虽然他连跑位之类的意识都是卫朝宣他们灌输的,但不管怎么说,帮战时多一个医生就多一份保障,这也是为什么VV给他打电话叫他上线的原因。 沈国栋那个医生号的名字非常的实在,就叫'小医生'。 这是他练的第二个医生号。第一个叫'普渡众生',挺出尘庄严的一名儿。等级本来已经很高了,可是某日和VV卫朝宣的两个号一扎堆,帮里的人忽然都放肆地大笑起来。 一个说老大,你们三人站一块儿,简直象副对联啊。 一个说是呵是呵,还是妓院门口挂的那种。 有人更干脆地吟起了诗:一双玉臂千人枕,半点朱唇万人尝…… 卫朝宣对照着那电脑画面一念,脸都绿了。 上联:白日衣衫尽 下联:地上鞋两双 横批:普渡众生 …… VV这么大而化之的人,一时都被噎得说不出话。卫朝宣当机立断:废了! 本来就是以卖号卖装备为生的职业玩家,要重新练个高等级的号也不是什么难事。沈国栋再花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练心法,练技能熟练度,总算又从一只菜鸟练到了最高级的'再世华佗'。 沈国栋进了帮城,平时空荡荡的城里此刻到处是人。除了同帮兄弟,还有很多新面孔——这么说不怎么确切,因为有很多名字和脸孔其实都还是很熟悉的,毕竟大家都打了这么久的架和口水战了。以前的敌帮现在以同盟战友的身份出现在自己的帮城,感觉总还是有点新鲜。沈国栋看了一下同盟频道刷得飞快的对话,发现大家的情绪都很高,很有那么点斗志昂扬的意思。 "小栋来啦?"卫朝宣和VV正和几个大头商量如何防务,忙里偷闲跟他打个招呼。时间紧迫,不是聊天的好时机。所以沈国栋应了一声,便赶紧着也作准备去了。 从仓库里取了钱,他在同盟里发言,招呼所有医生到他这里来领钱买药准备开战——因为医生基本上没有赚钱能力,但加血救人又特别地费蓝,所以每次帮战,帮会都会负责医生们所有的药钱——当然了,这种后勤琐碎的事,卫朝宣和VV之类的斗士不屑为之,自然都由沈国栋来负责。 等级高低不一的医生们纷纷过来交易领钱去了药店,沈国栋这边原本围得挺多的人渐渐散去,变得有点空荡起来。看了看周围好象也没什么人了,正准备也去补充弹药,却忽然发现不远处芭蕉树下孤零零地站着一个小医生号。 沈国栋仔细思索了一下。 刚才跟他交易的人太多,一时也不记得自己到底有没有跟这个叫'万家灯火'的玩家交易过。基于公平的原则,索性就直接走到他面前问:"你领钱了吗?怎么不去买药?" 那人过了很久很久,久得沈国栋脑子里都怀疑地闪过这个是不是新手、是不是不会打字、是不是在挂机诸如此类的念头之后才言简意赅地答了一句:"买了。" "哦。"沈国栋说:"那行。"按了个神行,跑去了药店。 向老板买了一大堆红药蓝药,把身上的行囊都装满了。从药店出来时屏幕下方忽然弹出一行红色对话,刚才那个万家灯火说:"我第一次参加帮战。" 果然是个新手。 沈国栋自己也是从不会到会,所以对于新手,他总有强大的耐心和爱心。在某个可容忍的范围之内,绝不吝于对他们施展帮助。 所以沈国栋回了话,挺热心地说:"这样啊。没关系,你是医生,只要尽到加血救人的职责就好了。" 又说:"你等等,待会我教你站在哪儿比较安全。" 这次帮战祥龙是守城的一方,大家买完药又回了帮城集合。沈国栋在人群中找了一下,看到万家灯火还是一个人站在那儿,就密语说:"在吗?跟我来。" 两人一前一后上了城墙,VV也正在站位。看到他上来,马上说:"小栋快进来。"沈国栋笑道:"我带了个小兄弟。" VV看了一下万家灯火。 虽然不能算是菜鸟了,但在这个高手满天飞的老区里,万家灯火的等级的确只能算是小兄弟。六十级,刚好是可以救人复活的级别。 沈国栋叫万家灯火站到VV那个位置,和那号重合在一起。等他站好了,自己也站了上去。三个号重叠着,VV动了一下,走出来,又重新站进去。沈国栋教那新手:"过会打起来的时候你不要出去,就站在这儿给他加血就好了。" 万家灯火居然很有点聪明,说:"他给我们当盾牌?" "嗯。他保护我们两个。"医生的血量本就不多,帮战时又是首当其冲被杀的对象。守城时勇士虽近不了身,但远攻门派会猎杀他们,所以一定得有大号护着挡着。 VV问:"灯火,你玩了多久?" 万家灯火说:"三天。" VV发了个一滴冷汗的表情。 "以前玩什么?" "没有。我第一次玩游戏。" 又是一滴冷汗。 VV悄悄对沈国栋说:"得,这家伙的操作肯定比你还菜。把我的性命托付给他太不安全了,你要看着我啊。" 沈国栋忍笑,一本正经地说:"VV哥,你要给新人一个机会。" "·#¥%%……" 八点,帮战开始。战况激烈自不必说。沈国栋这会儿也没时间来闲聊了,不停地给己方的人加血、丢一个加攻击的法术。有敌方的弓手远射,VV一个道士的五雷轰顶轰得那弓手从空中掉下来,挂掉。 万家灯火的操作没有VV想象的那么烂,他一直很负责地在加血——可是,到底和VV的等级差得太多了,加的血几乎是杯水车薪,远远赶不上敌方给的伤害。VV一直在叫:"+++"沈国栋却是有苦难言。 他其实有给VV加血,可现在他的网络延时已经高达一千六了,按键之后反应非常慢。谁叫他上网的地方是一个小网吧呢,机子旧、网速慢。帮战又人多,时间稍长一点就卡得不行。 "我有点卡——"还没来得及发出去,VV一个倒地,死了。 沈国栋冷汗。 VV这家伙很有一点女王作风,他几乎可以想象此刻VV坐在电脑前横眉竖眼山雨欲来的样子。 忙忙地来救。正在那里运功呢,天外飞来一箭,还是那种运气凝神技能要五分钟冷却才能重复使用的高攻一箭,嗖一下沈国栋就只剩下了一丁点血皮。 沈国栋狂按了几下药,血是补起来了,复活的技能也被打断了。满头大汗想来再救时,一道金光闪过,VV奇迹复生—— 定睛一看,咦,万家灯火什么时候跳到了城里的安全区并且在法术有效范围内复活了VV?这人反应很快呀! 边感慨边忙给VV加血——刚活过来的人只有一点血皮。刚加了没两下,敌帮扔过来一个五雷轰顶,VV轰一下,又倒了。 这次沈国栋不是冷汗,是巨汗了。 果然,VV女王终于爆发,在帮派频道上咆哮起来: "沈国栋你个庸医!你叫什么再世华佗,干脆叫再世秤砣算了!!" 嗤一下,电脑前的霍英治笑起来了。 第32章 "哇哈哈~~秤砣~~"这剂笑料让帮里的人全乐了,也都嘻嘻哈哈地笑起来。 沈国栋尴尬极了,讪讪地。虽然明知别人隔着网络也看不到他的脸,可被这样一点不给面子地吐槽,还是让他的脸孔一点点地红起来,耳朵也慢慢开始发烧。 "……不好意思哦。"他在帮派里打字,"我这里电脑不好,真的很卡。" 刚好有新晋成员正在追问:"谁呀谁呀?沈国栋是谁呀?"他这么一发上去,简直是不打自招,顿时帮里晕声一片。 卫朝宣打圆场:"行了行了,帮战里死掉是很正常的,卡也是很正常的,大家别分散注意力,小心敌人的进攻。" 老大这么发话了才把所有人的注意力又引导回了正轧。VV刚才一怒之下自己去了监狱——这游戏设计得很有特点。它鼓励大家帮战,但在帮战中死亡后若是自己复活,却又会被系统以'聚众斗殴'的罪名抓进去,不到整点和半点不能出来。 VV说:"这号要等十七分钟才能出狱,我换个号先。"说完,把他那个高级女弓号开了上来,继续战斗。 失了VV这个保护神,沈国栋的小医生也跟着壮烈牺牲了。战况激烈,医生们都忙着支援前线,他又刚出了个大糗,因此也不好意思在帮派里叫人来救。反正也卡得动不了,留在这里也没什么帮助,于是索性也老老实实去了监狱。 监狱里并不比外面冷清多少,这里是另一个战场。双方都有一些人被关了进来,反正要等到时间了才能出去,大家闲着也是闲着,所以即使监狱长一本正经地命令他们认真反省,可谁会听他的呀。玩家们提着武器蹦来跳去继续开打,只听惨叫四起,到处鬼魂飘飘。 沈国栋一进来就被一个提着双刀的勇士给秒杀了,想想就算复活也是在监狱里,只不过是助长别人杀人的乐趣,索性就以鬼魂的形式那么飘荡着。正想打开网页看看新闻,就见到万家灯火也跟着进来了。 毫无悬念,他也同样不能逃脱被杀的命运。沈国栋感念他刚才没有跟着起哄取笑,对这玩家生出些许好感,主动跟他打招呼说:"你也来啦。" "嗯。"万家灯火说:"进来看看。帮战没什么意思,不明白这些人为什么就这么起劲?" 这也是初玩游戏时沈国栋的困惑。不过过了这么久,他已能平和地接受并体谅:"有人喜欢打架,有人喜欢练级,有人喜欢逍遥地玩。游戏的侧重点不同而已。" 那头的人颔首。"你属于后者吧?看得出来你脾气很好,一定也不喜欢争斗。" 沈国栋呵呵笑了一声。"是啊。我不喜欢打架,大家和平地玩不好吗?" 于是就这么奇异地,两只鬼魂在一片杀伐骂娘眩目的光效背景中心平气和地聊起天来了。 "刚才被副帮那样骂,你都不会生气吗?" 沈国栋啊了一声,觉得脸上又有些发烧。 "嘿嘿,那也不算骂啦,那家伙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我也没有生气啊,只是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他PK技术很好的,一般人都杀不了他。可是刚才我累他死了两次……" "哦……"电脑前的霍英治沉默了一会儿。 骆云起变得如此的善于体谅别人多少还是让他有点觉得奇异,也许这个人会这样说只是给自己找一个台阶下吧? "灯火,你真的只玩了三天吗?" "嗯。怎么?" "这号是买来的吧?" "不,是我自己注册的。为什么会这么问?" "三天练到六十级,这速度有点惊人。" "哦……"霍英治微微笑了,想到自家助理那双媲美国宝的深黑眼圈。 "我没玩的时候也有人帮我练的。"当然了,他工作那么忙,又是应酬最多的年末时间,哪里有空长时间泡在游戏里。能在这么短的时间练到六十,助理居功甚伟。正想把那句话发出去,想了想,又细心地把那个'人'字改成了'朋友'。 "哦,你这号是两个人玩啊?" "不。从现在开始,是我一个人玩了。"虽然本性非常的骄傲,但此时此刻,霍英治却表现得低调而谦虚。"老实说,这游戏有很多地方我都还不太懂。" 沈国栋果然就上钩了。 "多问问别人就好了。" "就问你行吗?" 沈国栋回了个笑脸符号,"可以呀。虽然我操作技术很烂,也不算全知,但到底玩了这么久嘛。"指导新手是绰绰有余了。挺热心地发了个加好友的请求过去,霍英治也不客气,顺着竿儿往上爬,一下子就点了接受。 可以出狱的时候,帮战也已到了尾声。系统刷出一行公告:"帮派祥龙守城成功,在此次帮战中取得胜利!" "赢了。不过他们肯定还要再打一会儿。"沈国栋以过来人的经验告诉霍英治。 无论对阵双方是哪两个帮派,反正帮战正式结束后,总还有那么一点余战。有时候是因为输了不服气,有时候则是因为太刺激了收不住手。 "我们还要过去参加?" 老实说,霍英治有点没兴趣。在游戏里打赢有什么好骄傲?在他看来,爱玩游戏的人多数是生活中比较失败的。因为在现实里很难取得成功,所以才在游戏里寻求平衡——只要级练高、装备好,建一个什么大帮,一呼百诺,成功就变得非常容易。 可这种成功有什么意思?他本身的生活就已经够刺激了,天天在生活里和高手过招,花心机、动脑筋,一步错,步步错。这样的成功又有几人可以取得? 沈国栋想了想,还是决定不去了。 反正他对打架着实没有兴趣,何况他又卡,去了也是送死,虽然不会再进监狱,但他又没有受虐倾向,老被别人杀死毕竟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 时间还早,他也不想这么快就下线。"算了。我帮你清任务吧。你刚才不是说有好多任务都没做吗?" 霍英治很快就回了一个'好'。当然,只有这一个字未免显得他太不客气,会给人一种好象别人理所当然应该帮他的无礼感觉。在必要的时候,骄傲的王子是可以表现得很有礼貌和教养的,所以接下来他就很客气地打了一句'那谢谢了'。 沈国栋果然就回了个笑脸,"不用~~" 到了其他地图就没有那么卡了。 霍英治那些任务多数是打什么什么怪,虽然医生的攻击实在不高,但以沈国栋那号的等级来杀这么低级的怪物,总还是游刃有余。 两人组了队,沈国栋先细心地给霍英治那号加了个保护的盾,让他站在自己身后:"你跟随我就好了。"然后就开始清理周围的怪物。 他把万家灯火保护得很好。他挡在最前面,怪物们都会主动攻击他,刷新出来的,他也会先把它们引过来,免得万家灯火被打到。 霍英治望着屏幕上卖力杀怪的那个医生,感觉非常奇妙。 虽然他对游戏并不精通,可也能够察觉到那个人对他细心周到的保护。心里暗暗感慨这网络可真是个好东西呵,如果是他霍英治本人站在那人面前,根本就不可能会得到这样温柔的对待。他觉得自己这一步走得实在是太高明啦。隐瞒自己的身份来接触骆云起,以这样的方式来试探他的品性究竟如何。 有高手帮忙,杀起怪来果然就非常轻松。没一会儿万家灯火那些繁重的任务就清了一小半,忽然有人申请入队,沈国栋点开一看,原来是白日衣衫尽那两口子。 "小栋在干嘛呢。" VV这家伙果然是个狗脾气,大概帮战胜利的喜悦也起了一定的作用,他这会儿完全看不出曾经大光其火的样子,沈国栋也是个不记恨的,好脾气地回答:"我在带个朋友做任务。你们打完架了?" "嗯,完了。现在没事做啊,你在哪儿?" 沈国栋报了一下自己的位置,没一会儿就见那两人骑着挺拉风的坐骑跑来了。 "啧啧,枫叶林。"VV挺感慨的看着四周飘落的红叶,"我有好久都没来过这边了……"一时手痒,一个五雷打过去,那怪叫都没叫一声便灰飞烟灭。"当初被这怪折磨得好惨啊……"想到这里便不停地在怪物堆里砸小火球。沈国栋悄悄对万家灯火说:"你快点吃双倍丹吧。"被这两个超级大号带的机会可不多。 卫朝宣也不多话,骑上坐骑引怪,引了一大串怪物让VV泄愤。沈国栋那号只能一个个地单杀,VV是道士,群攻技能一发动,以他为圆心一个火焰环腾腾地燃烧开来,甚是壮观。 单是杀怪也很无聊,卫朝宣一边引怪一边与沈国栋聊天。"小栋,你那事儿办得怎么样了?" "对哦。"VV插嘴说:"我就是想来问你这个的。跟那姓霍的见面了吗?没为难你吧?" 说到这个沈国栋就很丧气。"为难倒是没有……"不过,可能也并没有托人走关系那么做吧。不然怎么会这么几天了都还没有办下来呢。 据说,循正常途径的话,办快证也得半把个月时间。现在已经是年尾,眼看公安局就要放假,这么一耽搁,怎么也得拖到春节后正式上班去。虽然对未来有一连串计划,可没有身份证他什么事都开不了头。象这样滞留在这里,就算他已经把每天的开销限制在最低,可坐吃山空毕竟不是个办法,也许他该考虑找个短期工打一打,好歹也算有点进账。 说了一下自己这边的情况,VV说:"那你要在那边过年哦?" "嗯。看这情形,多半是了。" "一个人过年好凄凉的。"VV有感而发,也深深地说到霍英治的心里去了。 他不喜欢过年,因为实在是太冷清太寂寞。别人都是一家团聚,只有他是一个人。在家里看电视,却几乎每个台都是俗不可耐的晚会。红红绿绿的布景、喜气洋洋的笑脸,'合家欢乐'之类的恭贺词更有说不出的刺耳。 忽然间,他眼里骤然闪过一点亮光,脑子里冒出一个念头:——也许,今年可以有一个人陪伴? VV还在和沈国栋说话:"哎,过年的话,旅馆也会停业吧?" 卫朝宣以在酒店业工作的经验权威地说:"有些会,有些不会。" 沈国栋满怀希望:"真的?" "象我们这样上了星级的宾馆,肯定会照常营业,但私人办的小招待所就很难说。" "……" 沈国栋无言。 他住的正是一间收费低廉的小招待所。平常本就没什么客人,一过年,老板一定会关门歇业吧。虽然卫朝宣也说宾馆是不会休息的,可那里住一晚又是什么价钱! 他强打精神:"我找找,说不定有不停业又便宜的小旅馆。实在不行的话,和老板商量一下,说不定他会通融呢?" 这话说得霍英治不怎么舒服,他忍不住发了一句:"你就没有一个亲戚朋友处可以暂时落脚的吗?" 这话一问出来,那三个人就都沉默了。 仿佛也能感应到那种沉默的压力,霍英治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他几乎可以看到那个人在电脑前默然,也许脑子里已经想到自己了吧,在认真考虑着要不要来投奔…… 沈国栋的回答来得并不快,简简单单的两个字: "没有。" 霍英治的脸慢慢阴沉下来了。他无意识地抿紧了薄唇,现出一股极度恼怒的神情来。 第33章 在火车站附近的一条僻静背街处,有一个小小的招待所。灰白脱漆的招牌,很小很窄的门面,里面只容得下一个小小的前台。旅客在此登了记,沿着楼梯上二楼,楼层里的光线阴暗,即使是白天,阳光也不能完全投射进走廊里来。 沈国栋就住在楼梯斜对的那间房。所有东西都是旧物,床上用品是那种低廉的地摊货,因洗过多次,已泛起一颗颗小毛球。 天刚刚擦黑,小旅馆里条件不够,没有电视可供他消遣。他临睡前惟一的娱乐就是阅读刚才买的一份都市报。 窗外霓虹闪烁,街上不时传来汽车飞驰而过的声音。刚翻到第三版,就听到楼下老板热情得有些夸张的大嗓门:"哎呀王所长,吃饭了没?今天怎么还亲自来视察工作哦?" 一个雄浑的男人声嗓说:"没办法,春节期间,治安工作是重中之重。哎,把登记簿拿出来。" "好滴好滴。我正打算过会儿就拿到所里去呢。" 楼下静了片刻,估计是那位所长正在查阅住客登记。沈国栋也不以为意,继续看他的报纸,可是一篇娱乐报道还没看完,敲门声就响起来。 开了门一看,两个穿着制服的警察由老板陪同着站在门口。老板笑着解释说:"没事没事,只是派出所的同志巡例检查,配合一下啊。" 沈国栋理解地哦了一声,面露笑容,侧身让路。 两个身材高大的警察进来四处看了一下,一个看了看窗外,皱着眉头说:"你这儿的线路都老化了,春节期间放鞭炮的多,万一失火了可不得了哇。"老板陪笑:"是滴是滴,这不生意不好嘛,有钱了就要来重新弄过的。" 年长的那个视线在屋里扫了一圈,把注意力放到了沈国栋身上。他上下打量了两眼,问说:"是学生?" 沈国栋迟疑了一下,摇头。 也不知是他哪里让警察起疑,或许只是习惯使然,那警察忽然以不容置疑的语气说:"……身份证拿出来看下。" 沈国栋愣了,下意识反问一句:"身份证?" 警察挺不耐烦地:"快点。" 沈国栋暗叫一声糟。 如果说在这一秒钟之前他还认为自己是个大好良民而心中坦荡的话,那此刻他却活象个真正的犯罪份子骤然一下心提起来了。他当然清楚自己的身份证是个西贝货,连VV都骗不过,又怎么可能骗过这种老警察! 偏偏他又不能表现得太磨磨蹭蹭,只怕这样的反应会让警察更加起疑。只能强撑着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依言摸出身份证递过去—— 他觉得自己已算力求镇定,可他到底没有在警察面前演戏的功力,适才那一瞬间他眼中闪过的慌乱怎么能瞒过一个好猎手的眼睛。那警察盯住了他,目光锐利得象要在他身上刺穿两个洞——这逼视的目光越发让沈国栋神经紧张,他觉得自己被那警察的强大气场压迫得有点透不过气了,视线下意识地避开—— 就在这一瞬间,变故突生。 那警察突地一声雷霆大喝,一个箭步上前就将他脸朝下的给制住了。这是真正的擒拿手,整条手臂都被反扭到身后,稍微挣扎一下关节处就会传来剧痛。那警察动作到位一气呵成,在沈国栋一迭声惊慌地'干什么干什么'惊叫中利落地掏出手铐,咔嚓一声将他反铐住。 这变故来得极其突然,莫说沈国栋脑子惊成一团浆糊,就连旁边的老板也吓了一跳,一副大张着嘴下巴几乎掉下来的蠢样。警察同志把沈国栋往床上一攘,虎着脸,捡起了他的身份证。 他就那么看了一眼,几根手指再老练地一捏、一摸,那炯炯的目光就逼视过来了。 "用假证?!我现在怀疑你是网上通缉逃犯,有权带你回去接受调查。小纪!带他走!" 于是,就这么的,一向信奉'生不死官门,死不入地狱'的沈国栋同志又迎来了一次全新的体验,在完全的惊懵中被提起来推推攘攘着,铐上手铐进宫了…… 灯火通明的房间里,沈国栋惶恐地蹲在墙根,惴惴不安等待着被审问。 他一路上都在惊慌地辩解说自己不是逃犯,说得警察都烦了,厉声喝止:"这个我们自然会查!"被带回了派出所,王所长在丢下一句'老实待着!过会再向你问话!'之后便出去了,把他一个人丢在了办公室里。 这种适度的冷处理并没有让沈国栋冷静,相反,却更加的不安。 他胆小怕事,遵纪守法,从来也没有和警察打过交道,现在突然被当作逃犯给抓进来,要说内心不害怕、不惶恐,那真的是假话。 小老百姓哪有不怕国家专政机关的。活了这么久,有关的内幕也不是没有听到过一些:谁谁谁被抓进去后跳楼自杀,身上伤痕累累啦;警察暴力执法打伤嫌疑人啦,诸如此类的信息乱糟糟的浮现出在他脑海,让他紧张得频吞口水。 办公室的门大大开着,有两三个值班的警务人员在外头烤火聊天。有人偶尔从门口过,会探头看他一眼。沈国栋听到他们在议论自己,耳朵立刻竖了起来:"里面那个犯什么事儿了?" "用假身份证……"这声音他听得出来,就是跟着王所长抓他回来的那个小纪。 "诈骗?" "不,住店……" 先前那人嗤了一声:"这算个屁呀……" "嘘——"小纪仿佛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声音渐低:"所长亲自抓回来的……"后面的语声便渐不可闻。 沈国栋努力让自己冷静再冷静,想从这片言只语中分析出什么情况来。可是,还没等他琢磨出什么呢,王所长就昂头腆腹地进来了。 他板着脸在办公桌后坐下,威严的目光扫视过来,沈国栋立刻畏缩地扭动了一下。 "我们的政策——"王所长居高临下地教训,"一向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要想证明自己的无辜,就必须配合我们调查,绝不要妄想蒙混过关!"他顿了一下,"清楚了吗?" 沈国栋孙子似的蹲着,低声下气地答:"清楚了。" 王所长嗯一声,从抽屉里取出笔录本。"姓名。" 沈国栋咽了口口水。 "……骆云起。" "籍贯。" "……就在本地。" "家庭地址。" "……丽,丽锦山庄。" 王所长手停了一下,抬头盯了他一眼。 沈国栋发觉这眼神不对,顿时慌了。他这么配合就是不想受皮肉之苦,现在看到警察同志一脸怀疑他在说谎的样子,连忙一迭声地说:"真的!真的在丽锦山庄!丽锦山庄A区!" 王所长默不作声看了他几眼,搁了笔,说:"等着。"站起来出去了。 不一会儿他回来了,沈国栋满怀希望地看他。王所长的脸仍然板着,官腔打得十足。 "根据我们的查证,你的资料属实,也的确与网上通缉的逃犯不相吻合。"这句话一说完,沈国栋几乎就要喜极而泣。谁说公安机构作风官僚效率差?他本来都以为今晚都要在这儿过夜了的! "但是!"王所长猛然一下提高声音。"这却并不能抹煞你使用假身份证,违反我国法律的事实!" "根据我国《身份证法》规定,凡是使用伪造身份证的,或是10日以下行政拘留——" 沈国栋脑子嗡地一下,顿时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拘留?" 他可没想过后果会这么严重! 他用假证,也只不过是为了自己方便,并没有利用它去做什么坏事。被警察逮到,他想最最厉害的也不过是警告一下罚点款罢了,哪里会想到竟然要进拘留所! 进拘留所是个什么概念呢?他恍恍惚惚想起以前有个因为打牌而被拘的亲戚曾经对他讲过。 "拘留所呀……要分大间和小间。" "小间,一个人住。吃得好、住得好,每天两百块住宿费。" "大间么,倒不用钱。不过吃得差、住得差,另外随时会被同仓犯人奉送一顿好打……" 沈国栋脑子里嗡嗡地响,差不多已经完全要石化了。 他诚然善于开解自己,但面对此时此境,却也不能阿Q地用'这下不用担心住宿的问题了,好得很啊。'这种话来进行自我安慰。毕竟有谁那么犯贱愿意进拘留所里去受罪呢?! 他几乎快要哭出来了,哀求说:"警察同志,我是因为第二代身份证没办下来才出此下策的。您高抬贵手,别拘留我,我认罚行吗?" "认罚?"王所长眼皮儿抬了一下又爱理不理地垂下去了。"行啊,怎么不行。那就根据规定罚一千吧。" 沈国栋梗了一下。 他这三年省吃俭用也不过才有四五千的积蓄,要说心疼,那肯定是心疼的。可是在这种时候也顾不上这种问题了,把自己弄出去才最要紧。 一咬牙,沈国栋从钱包里摸出了一张银行卡:"我身上没那么多现钱——" "嘿,我说你这人——"王所长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哦,合着你的意思还要我们警察这小半夜的替你出去取钱交罚款?" "那——" 王所长不耐烦地将桌上电话机一推,"叫你家里的人拿钱!" 惴惴地拨通了霍宅的电话,出乎沈国栋的意料,霍英治竟还没有睡,听他结结巴巴说完原委也并没有表现出'你真是个麻烦'的厌烦情绪。他只淡淡说了一句:"你在那儿等一会儿。"就挂了电话。 大约二十分钟之后,霍英治的律师出现了。眼神精明,一副专业人士的派头。办好手续沈国栋跟着他出去的时候,几个警察的视线都打量着他,那眼神儿,很有点奇特。 为了让老百姓过上一个祥和安宁的春节,近来公安机关的确加大了打击犯罪的力度。可是被逮的都是那些对社会治安有严重危害的人,譬如抢劫、杀人、黑社会团伙之类。情节轻的,即使正被关押着,也酌情处理交了罚款放回家过年去了。象这少年这种因为用假身份证而被抓——套用刚才那警察的一句话——算个屁呀。根本不值得这么小题大作。大家心里其实都有点数:这少年只怕是得罪了什么人…… 步出派出所的大门,沈国栋感觉象从一个做了小半夜的恶梦中醒过来,忍不住长长吁一口气。 可这口气还没吁完呢,就见路边停着的黑色轿车车窗缓缓降下,现出霍英治的脸来。 即使深夜出行他也打扮得衣冠楚楚绝不马虎。律师走上前,对着这个比自己小了十来岁的年轻男人半弯下腰,极尽殷勤:"霍先生,那我先走了。"霍英治微一点头。律师向沈国栋笑了一下,算是告别,上了另外一辆车自行开走。 沈国栋抱着包包,有点儿尴尬。刚才也算是病急乱投医,这下出来了,他才惊觉自己的冒昧。 不管怎么说,半夜把别人叫出来替他交罚款,还惊动了律师,这实在是…… 黑色车门打开,霍英治沉声道:"骆云起,你还打算在那儿站多久?" 车子悄无声息地滑行了出去。 此时此刻霍英治没有象平常那么坐姿端正。他悠闲地靠着椅背,双腿交叠,一只手靠着扶手,另一只手放在自己的膝盖上。虽然脸上并无笑容,但感觉好象他的心情并不坏。沈国栋偷偷瞅他几眼,有种略微松了口气的感觉。 "那个……今天实在是太麻烦你了……"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结结巴巴地跟霍英治道谢。"你放心,那个钱我一定会还——"虽然以霍英治的身家也不会在乎这一千元小钱,可是总不能因为他富有,自己就可以当没事人发生一般。 霍英治淡淡笑了一下,截口道:"现在你有什么打算?" "呃?" "准备落脚在哪里呢?" 沈国栋怔了怔,心突地往下一沉。 是啊,他还能去哪里呢? 那张假身份证,已经被派出所没收了。他现在是一个没有身份的人,真正的黑市人口…… 车子里充斥着难堪的静默。沈国栋实在是没有那个勇气再来拜托霍英治。他本来只想与这个人永无瓜葛就好了,可命运却象是偏偏要与他作对,一次两次给他设置难题……有那么一个瞬间,他几乎委屈得想哭,这世上这么多人,怎么他要活下去就这么艰难啊? 沈国栋不知道,他咬着下唇委屈的模样着实让霍英治心悸了一下。 他一直耿耿于怀着骆云起对他的否定,本来,是打定了主意要让他亲口提出请求的。可是看到他这个样子,刚硬的心忽然有了片刻柔软。 霍英治放弃地轻叹了一声,敲了敲前方司机的椅背:"回家。" 好半晌,沈国栋的语声含糊不清地低声响起:"……谢谢……" 霍英治哼了一声,扭过头去。窗外大街上连绵的霓虹灯流光溢彩地掠过他俊美的脸庞,也映照出那双平日波澜不兴的双眼中,渐渐生出的一丝不可掩饰的得意神情。 第34章 早上,不知是小区里哪一家,一长串噼哩啪啦的鞭炮声把霍英治从睡梦中弄醒,醒来时首先意识到的便是今天是三十,佣人昨天做完最后一天已开始放假。偌大的房子里,现在只剩下他和骆云起两个人。 静了一下,居然隐隐有点兴奋感,顿时也躺不住,洗漱了一下下楼觅食。 房子里如平常一样,是他已习惯又有一点厌倦的静悄悄。一路下来他都在搜寻骆云起的身影,客厅没有,也许是在厨房? 果然,一进去便看到骆云起正在有节奏的切着什么,旁边有些洗干净了的青菜,灶上一锅水还没烧开。 霍英治在门口看了一会儿,也不出声,那心思却忽然悠悠地飞远了出去。 不太记得是在哪里看到过的了,大意是说为什么'安'字的构造是一个家下有女呢,就是因为家里有个女人才会安宁平和。可是现在看着骆云起有条不紊准备大餐的模样,忽然又觉得此话并非全然绝对。 虽然不知道当年浮躁的骆云起是如何蜕变成现今这样的气质,但不得不承认,这样一个人,即使是个男的,也很有一种安定的能量呢。 默默看了一会儿,终于还是轻咳了一声表示自己的存在。沈国栋回头看到他,眼中闪过一丝丝不自然。 昨晚实在是太昏乱也太害怕了,经过一夜休整,在现在这样一个安全、清醒、理智的环境内再见到霍英治,着实让他有一点点的别扭。 身为一个男人,不能快意恩仇已经够没出息,如今这情形却比设想的保持距离还要糟,竟然还要违背初衷给霍英治做饭…… 以前的事先不说,霍英治把他从派出所里捞出来并收留他,这次毕竟算是对他有恩的,他也不是不感激。虽然这份感激里有着一股隐隐不甘心的味道,偶尔亦会闪过一丝阴暗的'若不是他我怎么会落到这种地步'的怨恨情绪,可他到底是个成年人了,一旦闪出这种阴暗念头便赶快将其打散,尽量正派宽厚地劝导自己说如今是借住在霍家,总要自觉地帮忙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才象个样子。何况,身份证还没拿到,此时此刻,也不是讲自尊的时候。 可是,这样安慰自己的时候也还是有点怅然。 他到底,还是无法如真正的少年人一般凭着一股傲气誓不低头。到底,还是习惯以成年人的思维来权衡利弊,然后不得不屈服于现实…… 迟疑了一下,沈国栋尽量装得若无其事的样子招呼: "……起来了啊?" 霍英治轻嗯一声,走了进去。 他其实也很明白这个人面对自己时的矛盾心态。在厦门时他就已说过自己是个恶劣的人,昨晚对着自己道谢时,内心深处或许是有点儿屈辱和难堪的吧。 "……做早饭?"他明知故问。 "嗯。"沈国栋迟疑了一下,还是问道:"你吃什么?" 霍英治眉毛微微一扬,莫名地有一丝喜悦,"我习惯西式早餐,煎蛋牛奶三明治。" 沈国栋一怔,瞅了他一眼,道:"我不会做那个。"心中暗想道你中国人吃什么西式早餐啊,象他的口味就始终与大众保持一致,一天三顿怎么也得吃一顿面。"我只打算吃面。" 霍英治居然从善如流地回了一句:"换个口味也行。" 既然户主都发话了,沈国栋只得回过身取了只碗出来又打了一碗调料,还挺细心地问了一声:"有什么不吃的调料没?" "不要蒜。" "嗯。" 今日居然有阳光。冬天的阳光是淡淡的,透过窗户照射进来,有种暖洋洋的感觉。沈国栋的身影也被拉成一条长长的影子,霍英治坐在桌前,撑腮瞧着,眼神渐渐柔和起来,只觉得这气氛好得很。 终于把骆云起弄回了身边,他开始要享受他梦想中的家庭生活。当然,其间使用的手段光不光彩、见不见得人,这些都不在他考虑的范围之内,一切手段只为最终结果服务,有效就好。 很快,两碗热腾腾的小面就起了锅。霍英治也很识趣,并没有大爷似的坐着等别人来伺候,自己过去端了碗,两人坐在饭厅桌前一口口地吃着面,吃相都很斯文,而霍英治甚至算得上是优雅的。 沈国栋觉得这样坐在一起用餐挺诡异。他忽然想起来,也是在这间厨房,也是自己下的面,只是吃面的人不是霍英治——他硬生生地把这不快的回忆扼住了,闷头吃着也不问他吃不吃得惯合不合胃口什么的。倒是霍英治,一向被教导说食不言寝不语的人,忽然很有聊天的心情,吃了两口,破天荒地赞美说:"味道不错。" 沈国栋意外地瞅了他一眼,谦让一句:"吃得惯就好。"说完,低下头去,又不做声了。 其实霍英治说的并不是客气话。 沈国栋并不是什么烹饪大师,要真说做菜的水平肯定比不上饭店里的大厨。可是,大概是他的性格实在是忠厚,做出来的东西也就自有他的好处。怎么说呢,套用东洋电视剧里的说法,就叫'菜色很温暖',囧一点的说辞就是'有妈妈的味道'。这样的菜式实在太合霍英治的心了,佣人只把他当老板,哪里做得出这样的味道。 沈国栋先吃完,把自己那碗洗了,擦干了手说:"那你慢慢吃,我先出去买点东西。" "买什么?" 沈国栋只好详细说明:"没葱了。" 霍英治道:"菜市场在山下。你等等,我开车送你。" "咦?不用……" 这样的拒绝显然对一向作决策拿主意的霍英治来说完全不起作用,最后还是两人一起出了门。 二十分钟之后,饶是沈国栋对这一带并不熟也狐疑地发现这条路他们已经经过了三遍。"我们好象在兜圈子……" "……"霍英治不作声。 沈国栋偷瞧一眼冷静得看不出有任何不自然的霍英治,终于忍不住问道:"你……该不会……其实并不清楚菜市场在哪儿吧?" 霍英治不能再作冷静状了。轻咳一声:"买菜一向是佣人的事。" 就是说他大少爷从来没去过菜市场。 沈国栋无语地看向不远处那家大型超市。"……还是去哪儿吧。" 时值年关,超市里购物的人越发的多,从电梯上望下去,黑鸦鸦的一片人头。 依沈国栋的本意,本来只要拿把葱出去就好了,但霍英治瞧了瞧出口处排着长龙的队伍,"既然来了就多买点。"一句话便成了两人现在随着熙熙攘攘人流缓慢前行的原因。 两个人都那么年轻、好看,身姿挺拔。走在人群中,甚是抢眼。 因不用上班,霍英治今日穿着便服,头发也没有往后梳去作成熟打扮。现在的他看上去也就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只是那种冷冷淡淡的味道始终形露于外,显然并不好亲近的样子。 他身边的沈国栋则与他气质相反。 他里面穿着藏青色的薄毛衣,外面是一件立领的呢外套,正拿了瓶椰子汁仔细检查生产日期,面部线条柔和动人,一看就知道是个认真负责又好性情的人。 身边的霍英治忍不住多盯了他侧面两眼,联想到他在晨光中切菜煮面的单薄身形,他有点纳闷儿。骆云起明明比自己还小着两岁呢,怎么如今给人的感觉却象是窖藏了多年的陈酒,通身都会流露出那么一种醇香绵长包容万物的味道? 他刚硬的心渐渐柔软下来,连语气都放缓:"喜欢就买。" 沈国栋看了他一眼,还是把那瓶饮料放回架上。"不用了。只不过是随便看看。"说完推了小车慢慢走开了去。 沈国栋不知道霍英治说多买点到底是要买些什么。霍家的厨房里完全不缺这些东西,佣人放假前又很负责地将两个冰箱都塞得满满,所以他能想到的也就是买些新鲜的蔬菜。可霍英治却不这么想。 霍氏旗下有大型连锁百货公司,他作为公司总裁,也曾被下属们簇拥着亲临商场视察过。不过,那样子的视察和现在作为普通消费者到底性质不同。现在有骆云起推着小车走在身边,两个人在货架间走走停停,琳琅满目的菜果在灯光照映下颜色都那么水灵灵煞是爱人,他几乎有点享受这种一起购物的温馨感觉,购买欲望也就越发高涨,看到觉得好的东西就拿起来放进车里,也不看下价格。 沈国栋蹙了下眉,张嘴欲言,但想了想,到底还是把话咽下去了,默不作声跟在他后面。 "这个茄子……"霍英治拿了一根端详,沈国栋终于忍不住说:"这个是温室出的,不当季的菜又贵又没有那种味道。" 霍英治一怔,嘴角微不可察地向上挑了一下,回头问道:"那能不能做在厦门时吃的那个菜?" 沈国栋想了一会儿才想起他指的是哪一道菜。"时间上来不及……那个是要风干的,没半个月做出不来。" "哦……"霍英治把茄子放下,象是随意地问了一句:"倒是挺好吃,具体怎么弄?" 沈国栋一顿,不好详细告诉他,霍总吃的茄子,其实是菜贩大削价二毛钱一斤的处理货。他一口气买了二十斤,回到家光是削去烂掉的地方都削了两个钟头……只能含糊其辞道:"那个,只是便宜货……" 第35章 晚上五六点多的时候,小区里家家户户都飘出了各式各样的饭菜香。一向在过年期间冷锅冷灶的霍家今年也破了例,天色暗下来之后厨房里居然亮起了暖洋洋的灯光,不时有美味香气飘荡出来。 其实沈国栋做的都是一些较为常见的菜,什么红烧肘子、糖醋排骨、宫保鸡丁的,霍家的冰箱里虽然多的是鲍鱼人参之类的高级食材,但沈国栋没有处理这些东西的经验,也不肯冒然尝试糟塌了材料。本来还很担心这些家常菜未必入得了一向出入高级食肆的霍英治双眼,可事实证明他是多虑了,这一顿年夜饭,霍英治的胃口仿佛非常好,自始至终眉目舒展。他进食的速度很慢,但吃得却不少,还不时好心情地与沈国栋闲聊几句。整个用餐过程虽然说不上温馨,却绝对是平和而舒适的。 慢慢地吃了个多钟头,饭毕,沈国栋收拾碗筷,霍英治去了客厅。 43寸的电视打开,空调的温度调到人体感到最舒适的二十五度,上午在超市买的零食饮料都一一取出来放到了茶几下面,最后想了想,又取了两条薄毛毯放到旁边沙发上作备用。 万事俱备。霍英治满意地看了一下,只等那人出来就可以一起看春晚了。 他这才在沙发上坐了下来作悠闲看报状,只是他看得实在是不专心,眼角不时瞟一下厨房里的动静。电视里新闻联播早已播完,正放着广告,不时有'XXXX祝全国人民春节快乐'的声音传出来。 时近八点,厨房里的灯终于啪一声被按熄,沈国栋出来了。 他手里端着一大盘品种丰富的水果,绿的是提子、黄的是香蕉、紫的是葡萄、红的是火龙果,粉白的苹果和梨都切成若干瓣并且细心地插上了牙签,一眼看过去姹紫嫣红,煞是赏心悦目。 霍英治心头热血一涌,漾出一股暖意。 他不是没被人这么贴心的照料过,可是,骆云起的周全却还是令他心弦为之一阵颤动,好半晌开了口,声音柔和得几乎要漾出水来:"……别忙了,来坐。" 沈国栋随口应着,弯腰把果盘放到茶几上。饭后切水果其实只是他历经VV女王调教养成的一个习惯。再说,今晚的菜多是大鱼大肉,吃点水果可以清清肠胃。 眼看电视里播出欢快喜庆的民乐,大红灯笼和对联礼花不停地切换,霍英治再次以少有的温和态度道:"坐吧。晚会要开始了,听说今年有几个节目很不错。" 沈国栋略一迟疑,直了腰却并没有如他所愿地在旁边坐下,他的回答是霍英治想都没想到的。"我不看了……约了朋友上网……" 目送着沈国栋上楼的背影,即使是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霍英治,双眼中也不可掩饰的流露出浓浓的失落和失望。 电视上春节晚会的开场歌舞已经拉开序幕,演员们载歌载舞,但此时此刻,他却已兴味索然了。 象他这样的年轻人,怎么会真心喜爱越来越俗套的春晚,他只不过是实在太憧憬那种与人窝在沙发上共度除夕的温馨感觉。象一个美好而温暖的梦,骆云起满足了他上半场,却在下半场刚开始时抽身而退,而更让他郁闷的是,他竟没有一个可以阻止他这么做的理由。 闷闷跌坐在沙发上,电视已经完全不能吸引他,只觉得所有的声音都吵闹得令人心烦。霍英治啪一下关了电视,客厅的空间猛然一下又恢复到寂静的状态,波动的情绪渐渐沉淀下来,他的思路慢慢变得清明,又可以冷静地开始运用思想了。 骆云起约的是谁,他想他是清楚的。 家里的电脑即使是客房的也配置得很好,加上优越的网速,要下载一个2D游戏,就算是在晚间的上网高峰期,时间也绝不会超过半个小时。 他起身上楼,经过骆云起的房间时忍不住脚步顿一下,瞟了一眼紧闭的房门。 这次回来后骆云起住的并不是他以前的那间房,而是紧邻着霍英治卧室的那一间。这种安排自然是出自霍英治的授意,虽然让佣人收拾房间时确实没有什么多的想法,但过后来细想才发现原来这还是一种潜意识,潜意识里他不希望骆云起离自己太远。 抿了一下唇,霍英治从他门前走开了,进到自己的房间。 他开了电脑,登录游戏,欢快的背景音乐立刻流泄出来,万家灯火正站在城里最繁华的一条大街上,四周摊位林立,玩家们跑来跑去,他这么站着,很有点'斯人独憔悴'的意思。 拉开帮派面板一看,VV和卫朝宣果然都在线上。即使时值除夕游戏里也热闹得很,帮派里大家都在亲亲热热地互相恭贺,世界上也不时有玩家刷起小喇叭,祝所有的朋友和仇人春节快乐。 霍英治一向冷情,也不和任何人打招呼,倨傲地在城里最高一处建筑的屋顶上坐下来,静静地等。二十分钟之后,果然系统跳出一行提示:你的好友小医生上线了。 沈国栋上线时帮派里正闹哄哄的,起因是他们这个区最臭名昭著的红名山庄老大冷月孤星刚在世界上刷了一条消息。 那条消息是这么说的: 时值除夕,为了还大家一个安宁的游戏环境,让大家过上一个祥和的新年,本帮所有成员,决定暂停杀戮一天,有效时间为二十四小时。所有玩家可以安心游戏,但手贱的、不自量力的、主动挑衅的、妄图替天行道的,本帮成员绝对保留自卫杀人的权利,到时候可别在世界上哭! 这消息一刷出来大家集体静了两秒,立刻就有人愤然地操了一声。 "真他妈装大!" "垃圾也有自卫杀人的权利?" "他以为他是美国啊,想打就打,想停就停?" "……" 大家七嘴八舌地骂着,恨得牙痒痒的。 红名山庄,故名思义自然全都是爱好杀人的红名玩家,PK值越高,在帮里的地位就越高。他们惟一的乐趣就是杀人,没有理由的杀人,这区里除非是被系统保护的新手号,不然没被他们杀过或骚扰过的人可真不多。 "老大,我们杀他们去!"有人在鼓动卫朝宣带头,那边回话的也不知道是卫朝宣还是VV,却不怎么起劲,懒洋洋地说:"春节期间~~~" "切,有什么关系!" "他的意思是,要和谐~~~" 说这句话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沈国栋。那边VV看到发言人是小医生,立刻叫了一声,欢快地说:"小栋来啦?" 沈国栋被他的好心情感染,嘴角也现出一丝笑意。"嗯。"大概是不用再面对霍英治的缘故,他此刻的心情非常轻松,跟所有人打招呼说:"大家除夕快乐哦。" VV发了个组队邀请过来。队伍里也没有别人,就只有他们三个,大家就在队伍频道里说话,也不用顾及旁人。 "现在在哪儿?能来上网,表示住处问题解决了吧?" "嗯~~"沈国栋将这两天发生的惊险事情大致提了一下,又心有余悸地说:"唉,真没想到过年期间警察查得这么严。" 卫朝宣同意地点头:"要么罚一千,要么拘留十天。都是顶格处罚啊。" VV激烈地道:"傻子啊,正是捞钱的时候呢!查得不严怎么罚款,不罚款他们年终奖怎么来?!" "说得也是……" "哎,那你现在和那小子一起住,没什么事儿吧?" 沈国栋下意识瞥了一眼卧室的门,说:"没事啊,我们现在相敬如宾。" "他在干嘛?" "看春晚。" VV发了个无言的表情过来。 看春晚很怪吗?沈国栋情不自禁地回想起以前过年的片段。 他是个重视家庭的人,总觉得在过年这样的大日子就是要和家人共同度过才算得上正统。一家人坐在一起烤火、吃瓜子花生、边看电视边守岁,到了午夜点一挂鞭炮炸炸霉气……要想再过这样的生活,恐怕只有等到日后自己组建家庭才行了吧。 三个闲闲地又说了会儿话,VV说:"知道你有地方住就行了。那我们下线了哦。" 沈国栋一怔,挽留道:"这么早就下?要去看电视?" "嘿嘿。"VV笑得有点贼。也只有他这样厚脸皮的人才说得出这样的话:"我们要去睡觉了……" 不问可知,VV口中的睡觉必然是一个动态词。这次轮到沈国栋无言。"……" 卫朝宣肯定不在旁边,VV说话越发没有顾忌,"我们决定从年尾做到年头,这叫做一整年——" 沈国栋嘴角抽搐一下,很想提醒说你当心精尽人亡,一想,这大过年的还是不要触VV霉头才好,只得继续无言。 恋爱中的人因太幸福了,都有一种希望世界大同的美好心情。VV用一种幸福得不得了的语气建议说:"小栋,你也快点去找个人谈恋爱吧,冬天可是恋爱的好季节~~~~" 第36章 恋爱吗…… 沈国栋情不自禁地跟着幻想了一下,嘴角渐渐露出一丝微笑,眼神中流露出温柔的神色。 在他的身份还是沈国栋的时候,他也曾相过几次亲,先后与一两个女子短暂相处过。说短暂,是因为当时他条件实在有限,虽然诚心诚意地讨好对方,但最后得到的却还是'你是个好人,可我们还是做普通朋友吧'这种委婉的拒绝。 被这样告知的时候不是不难过的,可是也很知趣的没有再多作纠缠,反而好风度的勉强笑着祝对方幸福。 说起来他其实没有真正地恋爱过,所以对于恋爱,他还是非常憧憬的。 冬天是个恋爱的好季节。他想,确实啊。 天气太冷时可以名正言顺的抱着爱人互相汲取对方的体温;两人穿着厚厚的冬衣走在街上,戴着手套的手可以紧紧交握;还有看电视时,一起披一床棉被,棉被下自成一个小天地,情到浓时,互相凝视,嘴唇渐渐凑近,交换一个亲密的轻吻……种种温馨的画面在他脑中闪过,使得他的眼神越发温柔得象要把人溺毙其中。 不被依靠的人是可悲的,他有大量的爱,可是,谁才是那个供他发挥的女人呢? 他的心理年龄已经不小,也不存一般年轻男孩会有的'我还没玩够呢'这样想法。如果真的恋爱,那一定是以结婚为目标,但现在,他要工作没工作,要房子没房子,可不是一个能让女人放心出嫁的好对象,所以当务之急,还是要创造条件,努力赚钱……想到这个就想到身份证,是了,他叹口气,再次确定自己如今的做法是对的。两害相权取其轻,要求全,怎么可能不受委屈? 注意力再放回到游戏里的时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VV那家伙已经打了个88匆匆下线了,卫朝宣自然也已不在。沈国栋把所有面板依次拉开看了一遍,感觉有点无聊。 是的,无聊。但凡装备好等级高又不喜欢打架PK的玩家,对于玩久了的游戏都有这样一种'已经不知道怎么玩了'的感觉。 可是,下线吗?沈国栋看看时间,又觉得还早。 除夕,就算不通宵守岁,也没有八九点钟就上床睡觉的道理。怎么打发时间呢,要不,还是找个朋友聊会儿天好了。 沈国栋的好友并不多。他是一个被动的人,也保持着一种大号的矜持。除非对方是比他低的小号,否则上赶着主动加别人好友的事他是做不出来的。此刻他再度拉开好友面板看了一下,上面亮着名字的,只有那么小猫两三只,其中就有万家灯火。 试探地发了一句:"你在吗?" 对方很快就回了话。"在。" "在做什么?练级?" "无聊发呆中。" 沈国栋忍不住笑了一下。他想,原来有这种感觉的并不只是他一个人啊。 "怎么不去陪家里人看晚会呢?" 霍英治郁闷极了,也委屈极了,盯着那行字盯了将近一分钟才言简意赅地回了一句:"没有家人可以陪。" 这话看在沈国栋眼中,直接联想到一个在外地工作的年轻人,离家千里,形单影孤。他啊了一声,很有那么一点同病相怜的意味:"我也是。" 霍英治无语。抬起眼,他视线越过电脑,幽幽地望向窗外。 霍家住在山上,地势很高,即使是坐在窗前,整座城市也尽收眼底。 除夕夜,家家户户几乎所有的灯都打开了,夜色中是灯的海洋,亮过夏夜时天上的繁星。 "每一盏灯的背后都有一个故事,每一个故事里都在上演悲欢离合。我一直在想,不知道以后,会不会有人为我守候一盏灯……" 沈国栋怔住了。 他脑中模糊地闪过一个念头:这就是万家灯火这个名字的来由吗? 在注册人物的时候,不知道取什么才好,眼睛无意识地望向窗外,忽然有感而发,于是就有了这个名字? 万家灯火,原来这个名字,代表的是深深的寂寞和渴望。 他亦下意识地将视线移向窗外。 他和霍英治毗邻而居,两个房间的隔局是相同的,从窗前看出去,看到的景色自然也差不多。 万家灯火的有感而发深深触动了他,沈国栋黯然地想:是啊,他在这城市又何尝不是一个过客。这里没有一盏灯光属于他,而让他有那种归属感的家,又是在哪里呢? 忽然间,一朵烟花冲天而起,几乎就在他们窗前象花朵一般猛然炸开。 沈国栋微仰着头,不知怎么的,他很想与万家灯火分享一下这美丽的画面:"我这儿有人在放烟花。" 霍英治同样也凝视着窗外。"嗯。" "真漂亮。待会儿午夜时,会放得更多吧。" "嗯。" "你那儿准许放吗?" 霍英治沉默了一会儿,回过去:"不能。我们这边有烟花管制,要放的话要打车到二环以外的燃放点。"他适当的隐瞒住下半句:可是住在这小区里的都是些特权阶层,谁敢来管? 果然,沈国栋觉得这孩子实在是太可怜了,连一点过年的气氛都感受不到。 "那我讲给你听。" "嗯……" 窗外又冲起一朵,银白色的在空中盛放,如一朵硕大的菊花。大约是其他住家也受到了刺激,外面的烟花渐渐变得有点密集。霍英治靠在椅子里,微仰着头。这么美丽的风景,令得他心境也柔和起来。 烟花的光亮映在他脸上,忽然间他觉得这样也可以了,虽然这个除夕并不如他设想的两人一起看春晚,可是同样的烟花光亮也映在骆云起的脸上,他们两人只有一壁之隔,彼此都坐在窗前欣赏着这美景,象这个样子……其实也很好啊。 天公不作美。初一的早上,竟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气温一下子又比年前低了好几度。 但,即使是这么阴寒冷湿的天气,上山扫墓的人却还是那么多,在通往长松寺公墓的必经路上,一长溜儿车辆夹杂着人流将马路塞得水泄不通,所有司机都不得不耐心地以蜗行的速度缓慢前挪。 霍英治驾的车也夹杂在其中。 他看了一下腕表,又看了一下前方好似看不到头的车流,略微有些不耐地皱了一下眉头。 "都十一点了,怎么还这么堵?" "每年春节都会这样吧……"沈国栋倒是很安之若素。他被堵惯了,哪年春节上山扫墓不得花上一大半个上午?揉了一下眼睛,这样随口说了一句。 昨晚半夜才下线,今天又早起,他有点睡眠不足。 上山扫墓本是霍英治今天的行程,之所以会演变成现在两人一起上山,是因为霍英治说了一句'你离开几年,回来难道都不去你父亲坟前看一下吗'。沈国栋被他这句问话弄得怔了一下,是啊,于情于理,他都应该去拜祭一下他名义上的父亲,虽然他对他一点儿认识也没有,但就算是替真正的骆云起尽这一点儿孝道吧。 一路停停走走几乎是用蹭的慢速度,原本只要十分钟的车程,居然花了一个多小时。 终于看到长松寺的大门了,但车子并没有驶进去,而是沿着围墙继续往前行,从另一个门驶入。 霍父的埋骨之地是在长松寺的所谓艺术区,其实也就是高级区。这年头,即使是公墓也要分好几个等级。沈国栋跟着霍英治沿石梯而上,不同于外面公共区哀乐鞭炮的繁嚣,后山的环境清幽宁静,只有几个工人在附近叮叮当当凿打条石。四周青松翠柏,还种植着大片桃林,若是清明来,必定桃花缤纷,美不胜收。 这么好的环境,自然也有相应的高价格。沈国栋一路行来,看着四周数量不多质量却堪称豪华的坟墓,暗暗咂舌:这里一个墓得要十来万吧?真奢侈啊。 霍父与骆父的墓是相邻的,霍英治弯腰将鲜花水果放到墓前,立起身来,神情庄重肃穆。沈国栋在他身后一步远的地方,亦静静站立。 礼貌地默哀了三分钟,他移步到了骆云起父亲墓前。 看得出这里的坟墓都有专人定时打理,黑色大理石雕琢的墓碑栏杆都显得光洁如新。但沈国栋还是掏出纸巾细细将墓碑擦拭了一遍,然后仔细端详了一下碑上骆云起父亲的照片。 不同于霍父那种刚毅的长相,骆云起的父亲骆明扬是个清秀儒雅的男人。沈国栋回忆了一下,当初与骆云起虽然只是那么短暂的相处,但给他留下的印象还是很深刻,骆云起本人的那种桀骜不逊,和他父亲的气质完全不同。说起来霍英治长得也不象其父,他那种阴柔的秀美,与霍父阳刚的长相也是大相径庭。 凝视着骆明扬的照片,沈国栋深深感叹世界奇妙。 他和这男人本来一点瓜葛一点也无,可是阴差阳错,竟辗转变成了他的儿子、继承了他的血脉。如果死者泉下有知,只怕也会觉得不可思议吧。 这么想着,他心思渐渐飞远出去。 如果死者当真泉下有知——看到他这几年发生的事情,会不会也掩面叹息? 会不会庆幸幸好自己的亲子已抽身而退,遭遇这一切的只不过是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而霍英治,年年前来拜祭,他面对骆明扬的照片时难道就不会觉得心中有愧、就没有那么一丝丝觉得无颜面对的感觉? 沈国栋满心不是滋味,忍不住侧眼望过去。 霍英治一身深色西装站在墓前,衣冠楚楚,即使只是一个站立的姿势也挺如青松。秀美年轻的脸上因没有表情,看上去很有那么一种万事不关心的冷漠,沈国栋蓦然一阵心寒,迅速收回视线。 两人在墓前待了十几分钟,终于霍英治侧过身来,提议说:"走吧。" 沈国栋不发一言,转身先行——霍英治看着他的背影,微微扬了一下眉。 虽然是很淡的气息,但他还是可以感觉到骆云起身上那种微妙的抵触感。 抵触?为了什么?明明之前还好好的,两人关系很有改善的样子。 两人沿着石梯向下时,沈国栋走在前面,双手揣在兜里。雨后石板路本就有些湿滑,他心不在焉地,也没看路,忽然一脚踩在小石头上,顿时身子向旁一歪。 霍英治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拉了回来,两人因反作用力身子都有点失衡,险险方自站稳。 沈国栋也没来得及多想,心有余悸,脱口而出。"谢谢。" 霍英治没出声,沈国栋抬头一看,才发现他额上居然冒出了汗珠,脸色莫名苍白。 "……?" 霍英治深吸口气,试探着迈了一小步,身子立刻一矮。 沈国栋本能将他扶住。"你脚踒了?" "不是。"霍英治忍着疼。他上次车祸腿上受了伤,虽然骨头已经接上合拢,但每逢刮风下雨的天气伤口便一阵阵的阴痛。刚才拉骆云起的那一把又扭了力,骨头可能丝裂了。 沈国栋迟疑了一下,看看四周。 他们现在还站在石梯上,不管怎么说也得先上车。一时也顾不上种种恩怨是非:"来,你扶着我的肩膀走,我送你去医院。"说着,将霍英治的右手搭上了自己的肩。 霍英治微微一愣。他其实鲜少与人这样近距离肢体接触,但骆云起这会儿扶着他的腰,感觉象再自然不过,忍不住分心瞟了一眼他侧脸。 这样半搀半扶地下了山,远远地看到停放着的轿车,霍英治说:"我现在开不了车,你开。" 沈国栋怔道:"我不会开车啊。" 霍英治奇道:"你以前不是会么?"无证驾车也有多次了。 沈国栋这才想起,他和骆云起的缘份正是来自一场车祸。"我……自从几年前车祸后,就不开车了……" 听起来象是有了心理阴影的样子,霍英治哦了一声,也没再说什么。好在今天跑公墓的出租车极多,沈国栋招了一辆,两人打车回城。 第37章 大年初一,不好惊动家庭医生,霍英治在沈国栋的陪同下直接去了医院就诊。 拍了个片子,果然被医生告知说腿骨丝裂。打了消炎和补钙的针,又上了夹板,接下来就只能依靠自身力量慢慢静养。 静养。 霍英治觉得这医生说了这么多话,惟有这个词说得最美妙最动听。 不动声色地睨了骆云起一眼,后者那种凝神听医生嘱咐的认真神情让他莫名一阵舒心。 是,他承认自己骨子里其实有一点小孩子似的任性,很有一种类似于'我最喜欢生病了,生病时爸爸妈妈就会对我好好'的幼稚心态。 他一直记着呢,在医院里时骆云起对VV无微不至的照料和关怀,虽然也清楚地知道不可能得到他同等程度的爱护,但好歹自己是为了救他才受伤的,还是在大年初一这天进医院这么晦气——虽然接触的时间并不长,但多少他也看出来了,骆云起有些与他年龄不符的迷信。那么好啊,这些因素都可以在骆云起心里起到一两分作用吧。 果然,接下来的这几天如果不论因腿伤造成的痛楚,霍英治简直过得算得上是惬意的。 被安排着半卧在沙发里看电视,保暖措施都准备得很周到,轻便柔软的羊毛毯盖着腿,伤口处还煨着一个小小的烤手炉。 水果零食报刊杂志之类的东西全都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一天三顿也是照着医生的嘱咐以补钙为目的而做出来的美味,吃药时水和药会被送到眼前来,他只要吞下去就好…… 而最最令他窝心的一点,是骆云起做完事后不会再避入自己房中,而是坐到客厅来看电视。这段时间骆云起迷上某某卫视播放的连续剧,因是春节期间,电视台可着劲儿地放,一天要播十几集。其实是N年前的港剧了,豪门恩怨兄弟情仇,众多一线二线的明星在序幕中随着音乐徐徐闪现,表明这是一个大制作。 以霍英治的品味,对这种细节经不起推敲只是纯以明星压阵的故事根本一点儿不感兴趣。但这样一起坐着看电视吃零食、偶尔发几句关于电视节目评论真的很有家庭的感觉。这种感觉实在太好,好到一向挑剔的他也慢慢放宽了自己的尺度,不仅宽容地接受了这种弱智的电视剧,甚至偶尔也会发表几句自己的观感。 话说男主角之一,本剧头号大反派,为了向上爬,毫不犹豫甩掉知心女友改投大小姐的怀抱,忍辱负重取得成绩,终于名利成为囊中物,妻子贤惠且对他深信不疑。 按理说他该知足了,可是有句话说得好:纵然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 他开始怀念前女友,那女子爱他曾爱得义无反顾,他自己也知道再也不可能找到一个能象她那么爱他的人。于是他回头去找她,低声下气作贱作恶地追她回来。女友见他这么有诚意的悔改,决心给他一个机会。 鸳鸯梦正好,奈何命运弄人,正当此时他做假账的事东窗事发,为自身安危所计,他再次当机立断,回到妻子身边以求维护。 事过境迁,他解决掉一切知情人后又去找她,作足姿态深情款款,寒流中淋着雨哆哆嗦嗦在她楼下徘徊求她原谅…… 三次。 三次回头,三次离弃。他不是不爱她,只是不是最爱她。总有比她更重要的东西让他不得不放弃她。 沈国栋看得唏嘘不已,深深同情女主角。"这男的也太自私了……" 霍英治嗯了一声,闲闲接过话头:"不过这个人活得很清醒,也很真实啊。" "咦?" "人在每一个阶段追求的东西都不一样,你看他一直以来都很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这阶段想要名利,就抛下一切去换取权势地位;下阶段想要真爱,又不顾一切追她回头;等到自身安全受到威胁了,有什么比自身更重要?赶紧的连掌握他罪证的女朋友也可以除掉……虽然也掉了那么几滴鳄鱼泪,可我看他内心深处并不后悔……这个角色设定得好,绝对利己,完全没有良心道义上的顾虑。从这一点来说,他比大多数人都活得真实。" 沈国栋静了静,看了他两眼。 霍英治很少发表这种长篇大论,而他对这个角色的评价,非但听不出有批评的意思,甚至相反的,还有那么一点赞赏的意味。这让沈国栋有种怪异的感觉,他看着支着腮悠闲看电视的霍英治,生出一些反感。有一个念头在他脑中一闪而过:这个人搞不好也是那反派的同类吧…… 悠闲的日子终结得毫无预警。 那日如往常一样,两个人正在看大结局,电话铃忽然响起。 这几天来的电话都是给霍英治拜年的,沈国栋也习惯了,看霍英治正在吃药没空接听,而他坐的位置离话机较近,便顺手接起。"喂?" 那头迟疑片刻。大约觉得不象是霍英治的声音,一时有点捏不准。"……霍总?" "我不是,你等一下。"见霍英治吞完药,腾了一只手出来,便趁势把话筒送过去,转回头又关注电视剧去了。 霍英治喂了一声,这次那头的人可以确定了,这才是霍英治的声音:清越、淡漠、带一点不太明显的高傲。他朗朗笑起来:"霍总,新年好啊,大吉大利,恭喜发财。" "……" 几乎是条件反射的,霍英治立刻盯了沈国栋一眼。 后者正全神贯注地在看电视,并没有听他这边说话。但霍英治却还是手一松,手里的水杯砰一声掉下地,尽管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但也发出沉闷的响声,一小块水迹慢慢漾了开来。 "不好意思,我没拿稳……"他现出一个抱歉的微笑,沈国栋也不好说什么,只是站起来去厨房拿抹布。等他走远了,霍英治这才松开了掩着话筒的手,舒缓地笑道:"郎总,您真是太客气了,应该是我这个后辈给您拜年才是啊。" 沈国栋出来的时候这个电话还没有结束。 看到他走近,正讲电话的霍英治仿佛只是随意地,视线往他脸上一瞟。非常稳得住的没有露出任何紧张或不自然的神情,也没有微微侧身作一个避开的小动作。相反,他镇定自若、声音稳定,态度看不出有一星半点的可疑之处。 "……呵呵,您消息可真灵通……是,那个大工程我们正在寻求合作伙伴……哦,您也有兴趣?……呵呵,过奖……" 沈国栋只听了这两三句也知道是公事,一点兴趣也无,只是觉得霍英治这样的人谈起生意来居然也会如此圆滑。 他蹲在沙发前收拾残局。霍英治微一俯眼就看到他头顶两个旋儿,正听电话的他心思一分,寻思道:据说头顶有双旋儿的人性情都格外激烈,怎么骆云起如今的性子却越发绵软了呢。 随着他抹地的动作,沈国栋的头在霍英治眼下微微点晃。年前理发是川渝两地的习俗,他的头发也刚剪过没几天,短短的,给人一种毛茸茸小动物般的感觉。霍英治原本只是无意识地看着,可不知怎么的,却渐渐被吸引住,继而生出一种温柔的、想伸手抚摸一下的冲动—— 如果不是电话那头的人突然说了一句话骤然吸引了他全部心神的话,他原本会在反应过来后为这种莫名的冲动而感到惊愕和异样的。 "……您要过来这边?" 心中忽然凛了一下,在不为沈国栋察觉的前提下他迅速瞟了他一眼。对方不知说了几句什么,他很快镇定下来了,甚至在听完对方的话后还轻轻地笑了几声,一派从容模样。 "拜访?不敢当不敢当,还要向前辈学习……嗯。这么大件工程,电话里的确不好细说。……也好,那您几时到?我好让底下人准备。" 对方说了一个日期。霍英治颔首道:"好,那到时候我们见了面再详谈。" 挂了电话,他脸色渐渐沉静如水,握着下巴沉吟起来。 郎杰要来。 这个讯息让他很清楚地意识到一件事:如今这静谧安逸的日子,结束了。 理智如他,当然很明白,郎杰的到来是一个极大的变数,不可能还让他保持目前这种生活的原状。 他凝视骆云起的背影。 这个人对他的意义,感觉就象是在冰天雪地里经过长途跋涉后发现的一幢小木屋,里头壁炉升了火,木柴噼啪作响。其实并没有散发出强劲霸道的热力,可是一靠近,却如浸热水,淡淡的和熙、淡淡的舒服,通身都暖和了。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其实很留恋这个人带来的温暖,象一个憩息之地。所以,他难得的,竟生出那么一些想要珍惜的感觉。 虽然两人从来也没有扯开来明说,但他知道,三年前的那件事是骆云起心中一个很大的心结。很难解开。 即使是面对并非直接加害者的他,骆云起都会时不时的产生抵触情绪,如果再让他见到郎杰——不问可知,那会是怎样巨大的冲击。 而郎杰—— 虽然说不清自己到底是出于怎样的心理,但霍英治却清楚地知道,他也绝不愿意让郎杰再见到骆云起。 当年事发之后郎杰也曾打电话来故作沉重地请过罪。 一个活人交到他手上,莫名其妙地出走了、失踪了,到底和霍家还是有那么一点牵连,他总还要给个交待。 可是听了几句霍英治就听出来了,什么'没有照顾好他'、什么'起了一点争执'……郎杰请罪是假,探口风才是真,大概是以为骆云起跑回这边来了的缘故吧。 他当然不会说出'跑了就跑了吧'这种落人口实的话,郎杰也信誓旦旦地保证一定会把骆云起找回来。那个合作案结束后,这几年彼此也见过数次面,郎杰偶尔会关切地问一下可有骆云起的消息。他又不蠢,很快就明白郎杰并不是作姿态给他看,而是真的对骆云起生出兴趣了,以至于这几年都还不时想起,也一直没有放弃过找他。 如果是以前,或许他会一笑置之。可是现在,一想到郎杰对骆云起有着某种想法,就忍不住微微蹙了眉头,有一种不太舒服的感觉。 一时也弄不清自己是出于何种心态,但是却很清楚地知道一点:他不想让骆云起再和以前那些人有什么交集。 何其轩曾经被他视如兄长,明知道骆云起的归来是他和何其轩修好的机会,可是他都没有通知他,此刻又怎么能放任事态发展,让郎杰喜出望外呢? 第38章 两天后,一张崭新的第二代身份证被霍英治修长优美的手指推移着,送到了沈国栋的面前。 看清楚是什么东西,沈国栋由衷地露出笑容。 "呵……" 户政科要初七才上班,即使上班了,也要给人家几个工作日来制作。如今年假还未完就能将身份证拿到手,不问可知,是霍英治向有关人士打了招呼。 "谢谢你啊。"匆匆地道了谢,沈国栋迫不及待将身份证拿起细细看了一遍。 旁人拿到这证件未必有他这么深的感触,可是对他来说这东西的意义是不同的。这是他展开新人生最最必要的东西,没有这个,一切免谈。 霍英治靠在座椅上,貌似闲闲地问:"以后有什么打算?" 沈国栋正慎重地将身份证放进皮夹,顺口道:"好好工作,好好生活。" 霍英治两道长睫微闪一下,缓声道:"说到工作,霍氏旗下亦有一些空余职位……"沈国栋一怔,抬头看他:"不用了。" "……" 很少被人这么直接拒绝过,一时间,霍英治脸色不是太好。 沈国栋亦有点讪讪地,这么截口打断别人毕竟有些无礼,更惶论这个别人刚还帮了他一个大忙。他微微踌蹰了一下,象是解释,又补充一句:"我——有别的打算,都计划好了的……" 霍英治听闻,视线从他身上移开,面无表情凝视窗外。 "谢谢你这几天的收留,既然证发下来了,那我明天就走……" 这种话,其实早有心理准备。 帮他尽快地拿到证,就是因为清楚地知道这个人一旦证件到手,必会立刻走人。如此一来,也达成了让他暂时避开郎杰的目的。 可是此刻当真听他这么说,却又觉得委实不是滋味。这个人这些天来抛弃前嫌,无微不至的照料关怀,难道都是因为这证而忍辱负重的吗。 这么一想,重投掷在骆云起身上的目光里便透出针尖一点的森然。沈国栋骤然噤声,有些不知所措。 大约是看见他瞳孔剧烈收缩了一下,有些畏惧的意味。霍英治长睫一闪,很快就将那股子森然完美地掩饰住。 他象是疲倦似的拧了拧鼻梁,轻声道:"骆云起,其实你应该也感觉得到吧。" "……?" "我——想补偿你的心理。" 屋子里静了片刻。 这么些天的相处,两个人象是有默契似的,都对以往的种种保持缄默,象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这还是霍英治首次说到补偿,他终于也觉得自己以前做的事过火了吗。 一时间,沈国栋心旌动摇,有些微微的恍惚起来。 跟权力阶层他计较不起,只好宽厚地以'年轻气盛的时候谁没有伤害过别人,也许成熟一点后就会知道错了'这种理由来劝慰自己。这次回来,霍英治对他的态度同以往有很大不同,他也不是没有感觉到,心中其实是有点数的——霍英治,虽然嘴上一点不说,心中还是有歉疚感的吧。 潜意识里他在等霍英治诚恳地向他道歉。那么,他就能象当年中国对待小日本一样,以一种泱泱大国的风度展现自己的君子之风。 可是,真听到霍英治提到补偿的事,为什么却觉得这么的茫然呢。 给他一份好工作就是补偿了吗?这些又有什么用,发生的事就是发生了,造成的伤害就是造成了。他再想宽宏大量,心头也始终有个疙瘩,时不时地就会纠结一下,而这个结,是永远也解不开的。 过了很久,沈国栋脸上才露出一丝无奈的微笑。 "霍英治,如果补偿能令你心头好受一些,那么这个证,就当是你的补偿吧。" 霍英治眉头微微一皱。 "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不是,从很久以前就想摆脱我吗。" 这不是指责,只是陈述事实。沈国栋以第三者的角度来看,自然很明白霍英治当年的心态:年纪轻轻地就要负责另一个人的生活起居,而这个人和自己还毫无关系,天长日久任谁都会觉得很厌烦吧。 "现在骆云起终于可以独立了,对你也是一件好事啊。" "……" "等我安顿好了,我会把户口迁走的。到时候我们各有各的生活圈子,也许永不会再有交集。这样两两相忘,对你对我,都很好啊。" 霍英治大脑空白了一阵。 沈国栋看他没有什么反应,想来已无话可说,便起身站了起来。"那,就这样吧。我收拾东西去了。" 霍英治看着他的背影,涌上心的,是一种名为失落的情绪。 原来,一个曾对自己死心塌地的人幡然醒悟是这么的令他不是滋味。 原来,站在身后看着别人远去的背影,是这么的让他茫然。 骆云起,是真的想要一个新开始了吧,于是把旧有一切抛在脑后,甚至都不曾回头留恋地看一眼。这么潇洒,这么……无情…… 沈国栋走后的第二天,郎杰一行驾到。 鲜红的跑车利落地一拐,恰恰停在铺设的红地毯前。 司机一开车门,里面的人长腿一伸,跨出一只精品皮鞋。 大约是因为郎杰的身材着实高大,也可能辉煌集团这两年生意做得太大,郎杰的气焰也就越发嚣张,连下车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他做出来也有种张牙舞爪的感觉。在总公司门口排队迎接的公关人员对视了一眼,迅速收拾观感,笑容满面地迎上前去。 一行人簇拥着他乘电梯上了二十四楼,霍英治坐着轮椅在梯门外微笑着迎接。 "呀呀呀,霍总~~"郎杰热情地与之握手。 与敞着西装的他比起来,穿着修身西装的霍英治无疑内敛、优雅、含蓄,而冷静。他彬彬有礼地微笑,向郎杰致歉:"恕我有伤在身,不便起身迎接。" 郎杰啧一声,"这大过年的,霍总怎么受伤了?严重吗?" 霍英治淡笑道:"不妨事。前些时出了一场小车祸,现下有点后遗症罢了。"说着,微一摆手,"来,进去坐。" 一行人进了总裁办公室,寒喧着分宾主坐下,稍倾,美丽的女秘书微笑可掬地奉上饮品。 借着喝茶闲聊的工夫,两个人心头都转着各自的念头。 郎杰一向都象只嗅觉灵敏的狼犬,哪里有钱味就往哪里扑。这两年又让他打通了许多关节,所到之处绿灯处处开,生意也就越做越大。这次,他是盯上霍氏手头那个度假村的计划了—— 可不是小打小闹的小Case,而是超大型集高尔夫球场、餐饮娱乐于一身,有望成为西南第一家的高级度假村。别说城外那一片山头,连周边的地皮现在价格都变成敏感而微妙,这么大一块蛋糕,霍氏的财力虽然雄厚,但想要独吞却也有些困难,所以才想找一个注资的伙伴。 只要有生意头脑的人都清楚,这是一只会生金蛋的母鸡。想和霍氏合作的也不止郎杰一家,所以这次他过来,就是想打听一下别家的条件,同时也要极力争取霍英治的合作意向。 郎杰也算是老油条,深知心中再急切脸上也不能表现出来,因此也不忙于立刻过问那计划,只嘘寒问暖地拉近彼此的距离感。霍英治更象是忘了郎杰为什么而来,言笑晏晏,有问必答。 眼看着霍英治一点没有提及那计划的意思,郎杰稍微有点沉不住气了。 "霍总,关于度假村那个——" "不急。"霍英治优雅地笑着,"郎总今天刚到,一路风尘辛苦。先休息。休息好了,我们再详谈。" 郎杰很想说老子辛苦什么了,过来都是头等舱。但霍英治微一转头,问陈副总:"郎总的酒店安排好了吗?" "都安排好了。"陈副总甚是乖觉,"晚上还有个接风宴,郎总可要赏脸噢。" 郎杰微一敛眼,笑。"盛情难却啊。" 几个人都笑得一团和气的样子,一直站在霍英治身后的助理微微弯下腰:"霍总,吃药的时间到了。" "嗯。" 郎杰看助理拿了一大把药丸过来给霍英治服用,拍了一下脑袋,说:"看我!都忘了霍总现在身体不爽快。那行,我先去酒店,明天我们再谈。" 霍英治微笑道:"好。"回头命陈副总,"代我送郎总。" 几个人说着话往电梯方向走去,霍英治的助理道:"霍总,我也送您回去休息吧。" 霍英治微一颔首。 郎杰正走在前方,听到这一句,不由得站定了回头注意了一下。 他仿佛意有所指,"霍总每一任的助理都很贴心呢。" 霍英治微微一笑:"王勤办事的确周到。" 郎杰咧嘴笑道:"受伤后都是他在照料吗?" "……对。" "哦……"郎杰拖得长长的一声,眼光在王勤脸上转了几转。"电话里的声音听起来,却不象……" 第39章 重庆。 正月底的时候,小街上新开了一家小小的面馆。 与它那些同行不同,这家面馆的经营方针另辟奇径,专门夜间经营,做那些晚间工作者的生意。 刚开张的那几天,知道的人不多,生意平平。店主也没有气馁,继续守下去。 有路过这里的出租车司机抱着试试的心理进来吃了一次,觉得味道不错。通宵营业价格低廉吃得又很舒服的小店很少,司机们夜间吃饭是个很大的问题。这里的地段可以停车,吃完了顶多七八分钟车程便是夜间娱乐场所聚集之地,拉生意也方便。于是渐渐一传十,十传百,开夜车的司机们大多都知道了这家店,周末时拉到一些从茶楼打完牌出来的客人,被问到'肚子饿了,现在还有什么地方有吃的'时,也会推荐一下这里。 进入初夏,面馆的生意越发红火,附近夜总会的小姐、在网吧通宵上网的网民,都会打电话来,为此店主不得不多请了两个人,专门负责送面。 因出来玩的人最多,周五总是一周中最为繁忙的一晚。林勃把车停在路边时已是一点半了,但从车窗里望进去,不大的店面里仍然坐了七八个客人,看上去仿佛生意很好的样子。 他没有进门,而是晃到了厨房的大窗口前,痞痞地道:"小老板,生意好啊。" 正在煮面的沈国栋抬头一看是他,笑了。 "林哥。这么晚了还没回家呀。" 话是这么说,其实也知道象林勃这种道上的人,本来就是典型的夜游神,半夜三四点出来活动都属正常。果然,林勃叹了口气,说:"你林哥命苦哦,老板喝完酒肚子饿了,要吃面。老子是来当外卖小弟的。" 沈国栋打趣笑道:"开宝马的小弟?"边笑边叫人把煮好的面端了出去,擦了擦手又问:"那要吃什么面?" 麻利地将面下了锅,沈国栋一边照着林勃的吩咐打了作料,一边同外面的人闲闲聊天。没说两句话,就听到外头哗啦一声,两人都转头去看,却是店里的客人打翻了筷子筒。 沈国栋先松了口气,说:"不是砸店,客人喝醉了而已。"做夜间生意难免遇到一些喝高了的人,或手脚不听使唤,又或肠胃造反,总之是要制造一些麻烦出来给店里的人收拾。 林勃道:"最近没人来捣乱了吧?" 沈国栋回了他一个笑脸,道:"自从你发了话,哪还有人来捣乱。" 林勃有些得意,带几分吹嘘:"那是,我林勃虽然算不上什么大人物,但道上的人怎么也得给我一点面子是不是?我罩的人,谁他妈敢动?" 沈国栋笑。 他和林勃会认识,其实全靠VV。 回到重庆的时候本来想先找个工作做着,但几经考虑,还是决定做点小生意,先攒点钱再说。 把这三年存的钱都投到这面馆里来了,自己也搬到店里住着,熬更守夜的总算把生意做上了轧道。但生意一好就有一些眼热的人——其实也不象电视里演的那样说什么收保护费之类的东东,反正一群人来了占完你所有的桌子,吃完了不给钱也是常事,你还不敢跟他们翻脸,怕他们一砸东西损失更大。 那一段时间沈国栋挺焦心的,做生意讲究的就是一个和平安稳的环境,没有这个前提条件,你别说赚钱,连安全感都没有。 上网的时候忍不住跟VV他们吐了一下苦水,VV横眉怒目地说:"我给你的那个电话号码呢?你没打呀?!" 那是沈国栋打算开店的时候,VV说'做这生意不找个保护伞不行',给了他一个本地的手机号码,据说是一个在重庆很吃得开的朋友——做他这行的人,三教九流五湖四海的朋友多了去了,沈国栋也没在意。只是拿到这号码,却一次也没打过,他始终还是个顺民,并不想和道上的人扯上什么关系,时间一久,连写号码的条子都不知放到哪里去了。 VV把他骂到臭头,骂完了把号码发了过来,知道这人不到绝境多半还是不会打这个电话,索性自己给林勃先打了,拜托他多照应一下这个小弟。 林勃和VV是患难之交。当初林勃落难时,在VV那店里当个小保安,每天晚上穿了制服冷冷注视那些前来消费的有钱人。被他们呼来唤去时心头不是没有恶气的:他妈的,有几个臭钱不得了了!等老子有了钱—— 也许风尘中人大多有一双识人的慧眼,VV应酬时无意中眼波那么一转,看到暗中一双恶狠狠的眼睛,头一个念头就是:夜总会里怎么蹲着一头狼! 接下来发生的事就再普通不过,倘若VV是个女子,不外乎就是红拂女慧眼识英雄,风尘人夜奔托终身之类。反正VV认定这人必定日后是要出头的,便刻意结交,一来二去交情也深厚起来了。果然林勃回重庆后混得风生水起,虽然不是什么老大,但提到他的名字,外面的人多少也还是要忌惮几分。 对于那一段落难的日子,林勃记得很清楚,所以也更念VV的好处,这次他托付的人,自然是要照应的。当然,他也算是有点地位的人,对方没找上门求助,自己若拿着热脸巴巴地贴上去,他丢不起这份儿。所以他也只是和下面的人打了个招呼,叫他们多过去看看,顺便也照顾一下生意,吃几碗面。 也是凑巧,刚好那天有几个人,面都煮好了,接了个电话后却拔腿就走说不吃了,又不肯付钱。沈国栋老实,虽然心头有点不舒服,但想着算了,几碗面也损失得起。本来就这么小事化无,林勃那几个正在吃面的手下却不干,筷子一扔,追出去揪了那几个人的衣领骂骂咧咧一顿推攘,硬是讨回了面钱。 经此一事,好象所有人都知道了这店是有人罩的,本来欺沈国栋年轻面生的人也收敛了,规规矩矩的付钱吃面。沈国栋对此不能没有表示,第二天就态度恭敬地给林勃打了电话,诚恳地道谢。 林勃还真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只觉得电话里这小孩特别有礼貌,声音听着也舒服。找了个空便过来看了一下。沈国栋系着淡绿格子的围裙对着他腼腆地一笑,一声'林哥'叫得他通体舒泰。当时林勃一转头就对着底下的人发话了:不管谁来吃面,都他妈给我付钱! 车子在会所门口一停下,早有守候着的小弟迎了上来。林勃昂首而行,自有小弟提了面跟在后头。 一行人进了电梯直接上了七楼。银都这地方,六楼是歌城,七楼却有一点类似于高级会所,装修更为堂皇,一般有钱人还进不来。 事实证明重庆的有钱人的确多,从电梯里一出来就听到各个包厢里传出一阵阵鬼哭狼嚎的歌声。林勃目不斜视,到了9号包厢门口,两个穿着黑西装的小弟一左一右站着守门,看到他过来,主动替他推门,林勃人还未进,已听到里头男男女女笑语喧哗。 林勃摆出个笑脸,提高声嗓:"面来啦!大家吃饱了再干活啊!" 这些人疯闹疯玩大半宿了,晚上吃的那一点东西早就消化得差不多。他这么一吆喝,里面不管是搂着小姐调笑的,还是与之深情对唱的,越紧地都停下了动作,纷纷移驾到茶几前找自己那一碗。 林勃掰开筷子,捧了一碗特别加了料的炸酱面,送到沙发前。"郎哥,这是你的。多加了大蒜。" 其他人也纷纷招呼道:"郎哥,尝尝啊。这家的面味道不错的。" 那懒洋洋半瘫在沙发上的男人笑了一下,却不接碗。他双手都横搭在椅背上,左边一个小姐,右边一个水灵灵的MB,一条腿那么横搁着,那姿势要多嚣张有多嚣张。 斜地里一双手伸出来将那碗接了过去,却是个笑眯眯的年轻人,将面和匀了,这才捧到郎杰面前:"郎哥吃面。" 郎杰嗯一声,慢悠悠放下了腿,身子也坐直了,这才接了碗筷挑了一箸,送到了嘴里。 林勃看着这一幕,嘴上笑道:"小马哥真细心啊。"心中却暗暗有点鄙视自己:都他妈是钱惹的祸!要不是都想着从那个度假村的工程里捞一把油水,在座的哪个不是有点身家的人,犯得着这么谄媚地讨好么! 这么想着,也讪讪地捧起了自己那一碗。一时间包厢里只听得到稀哩呼噜吃面的声音,即使有说话声,也是交换着'哎,这面挺好吃的啊,哪家的'或是'要说,重庆的面不如万州的面好吃'之类的言谈。 郎杰吃了几口,也闲闲地插了一句:"我以前吃过一次面,那才叫好吃。" 所有人都静下来等他说下去,谁知郎杰说完这一句便不说了,只垂眼沉吟了一会儿,忽然笑了一下:"可能当时我是太饿了……再加上,煮面的那人长得又不错……" 这简直是个冷笑话,大家静了一静,都纷纷笑起来,有人打趣道:"那难怪觉得好吃了,原来是看上人家了嘛。" 对男人来说这也不是什么丢脸的事,郎杰笑着,也没否认。 那人大胆地道:"郎哥说长得不错,那肯定是个美人了,什么时候也让我们拜见一下啊。" 郎杰眉头微微一皱,有点伤感:"拜见什么,人都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能登堂入室并且接听霍家住宅电话的年轻男孩,怎么想都觉得身份有点可疑。那个声音,当时虽有点不觉得,但过后越琢磨就越觉得有些象骆云起。他有个感觉,始终觉得骆云起有一天会回到霍家,问起霍英治的时候不是没有带一点试探意味——如果那人当时解释一句,哪怕是淡淡的一句'电磁波处理后声音多少会变'只怕都会加深他的怀疑——解释就是掩饰,尤其对霍英治这种高傲的,原本属于不屑于解释的人来说。 可是霍英治当时只是淡淡笑一下,象是他置疑王勤的声音根本不值得一谈一样,这样磊落,倒教他怅然了,难道真是自己多疑的吗。 他沉吟的这么一小会儿早有人看出他脸上那股子惆怅怀念的神情,心知郎杰定是还没有尝到那美人的甜头,赶紧开解道:"郎哥!我们的祖国是花园,万紫千红啊——别伤怀。这么着,今晚你就说你看上谁了,就指一下,管他多高身价,我立马把他打包洗干净了送到你床上!" 所有人都喷笑,郎杰也乐了,哈哈笑着不说话。 那人起劲道:"说到做到。"拍了旁边小姐屁股一下,说:"去!叫你们妈妈把所有的小姐少爷通通叫来,给我们郎哥选秀。" 郎杰大笑着摇手,小马微笑着插了一句嘴:"李总,好意我们郎哥心领了,不过说实话,这儿的人,不是我们郎哥那盘菜。" "哦?" 这话说得有点意思,连郎杰都煞有兴味地看了小马一眼。 另一人忙道:"小马哥是郎哥心腹嘛,他肯定知道郎哥喜好的。说来听听,我们以后遇到合适的,也好介绍呀。" 小马看了看郎杰,后者正微微笑着,看样子也很乐意让大家知道他的品味,于是小马就笑了一下说了。 "我们郎哥喜欢的,是那种不需要太漂亮,但看上去一定要干净。……面对不熟的人,得有一点腼腆。性子安静、懂事、不多话……床上功夫么,则是越生疏越好……因为亲手调教更有乐趣呀。" 所有人都大笑起来了,这是男人才懂的恶趣味。 大笑声中,郎杰扒了一下头发,点着小马:"你呀你,还真快变成我肚里的蛔虫了啊。" 第40章 小马说那些话的时候,要说林勃脑子里压根儿没有闪现过沈国栋清秀柔和的面孔,那连他自己都不会相信。 他能爬到现在这个位置,头脑灵活是首要条件。可值得庆幸的是,林勃并不是一个卑劣的人。那一闪念,也只不过是觉得小马说的每一点都与沈国栋非常符合而起的一种直接联想,要叫他因为要讨好郎杰就把一个良家少男打包送上,那他还真做不出这种事。 第二天再去吃面时,车子一开到面馆门口,林勃就又想起这件事来了,人还没下车,就忍不住张望着看进去。 已是凌晨五点多钟,店里没什么客人,几个送面打杂的大姐清闲地围坐在一起闲聊,沈国栋和收钱的小妹坐在另一张桌前,正头靠着头核对账目。 看到这一幕林勃心里就动了一下。 沈国栋一抬眼,刚好看到他进来,脸上顿时生出笑容。"林哥,还是老样子么?" 林勃点了个头,沈国栋便起身进去煮面。面端来了,也没走开,坐在对面陪他聊天。 林勃冲着小妹的方向悄呶了一下嘴,直接了当问道:"你们定了?" 沈国栋:"定什么?什么定了?" "装傻是不?" 沈国栋忍不住笑了一下,却也没再否认。看到他这个样子,林勃心里就有点数了。 他常过来吃面,也知道店里就这么一个和沈国栋年纪相近的女孩子。是从农村读书出来的,当然能吃苦,不然也干不下来这个需要长期熬夜的工作。长相么,就是那种清秀朴实的长相,一把头发随时扎一个马尾巴,衣服样式也不时髦。店里的人没少拿他们两个开玩笑,可能一开始的确只是玩笑,但说得多了,当事人也就有了那种意思。细想想也觉得这两个人挺配的,都是踏实肯干的类型,日后夫妻同心一起经营这面店,前景可期。 林勃微微的松了口气。如果沈国栋是个同志,说不定他真的会考虑做一些顺水推舟牵线搭桥的事,但此刻知道了他是一个性取向正常喜欢女人的男人,那一点想走歪门邪道的心思顿时就收敛了,热诚地笑道:"摆酒的时候要给我下贴子啊。" 沈国栋展颜一笑。"八字都还没一撇呢。林哥说到哪儿去了。" "不就两笔嘛,真要下笔的话也是挺快的。" 两人笑着扯了会儿闲话,林勃走时沈国栋刚好也要去菜市场买菜,便顺路搭他的车。 许是道上人的一种警觉,上车时林勃好象听到极轻微的一声卡嚓,象按下快门的声音,立刻转过头去瞪视街道对面。 沈国栋就没有这么高的警觉性,见他拉了车门却不上车,不知回头在看什么,懵然道:"怎么?" 凌晨的街道极为静寂,只有远处两个环卫工人扫地的身影。林勃看着对面孤伶伶停靠的一辆豆绿色QQ,忽然问道:"这车是这几天才停在这儿的么?" 沈国栋隔着林勃的车子歪头看了一下,满不在乎地说:"是三两水豇豆的车呀。他是住这一带的,常到这儿来吃面,每次都吃三两水豇豆。" 住这儿的人? "是干什么的?" 沈国栋笑道:"客人来吃面,我们又不查户口。"停了停,又说了一句:"人挺客气的,好象是个转业的军人。" 林勃稍释了一下疑,终于收回视线。"可能是我敏感了。没事,上车。"说完两人上了车,驾车离开。 没过多久,沈国栋和林勃步出店门的照片就出现在了霍英治的面前。 "那人警觉性很高。好象发现我了。"对方远程向他报告。 霍英治不出声,只面无表情地一张张地点开那些照片。 都是些骆云起的日常生活照,买菜的、煮面的、笑脸迎人的……他也不是第一次看到类似的照片,但每次心情都会越看越复杂,会生出一种莫名其妙的恼怒意味。 没错,从骆云起收拾行李走出霍家大门开始,他就一直处于他的监控之下。这段时间以来,不敢说在他身上发生的每一件事他都知道,但至少也知道大半。 他知道他租了门面。 他知道他面馆开张。 他知道有人上门捣乱终被摆平。 也知道他和店里的小妹有暧昧的情愫。 诚然以前他一直都很想摆脱掉骆云起,可如今真看到他在一个地方落地生根生活得井井有条,他心头却又非常非常的不舒服—— 这个人离了他怎么就活得这么滋润? "其实骆云起的生活非常规律……"对方说得颇为含蓄,言下之意就是:老板,根本没有监视的必要嘛,是不是可以收工了? 这笔业务自然报酬优厚,但每天总是一样的行程也真的很单调,没有一点挑战性嘛,弄得他也没有工作激情了。 霍英治哼了一声。不需要太纤细的人都听得出他的不满。 他自然是不满的。 骆云起的生活非常规律? 就是太规律了! 脸色不太好看地盯着骆云起与小妹头靠头算账的照片盯了好一会儿,霍英治的刻薄因子发作,冷冰冰道:"他倒是工作恋爱两不误啊?" "……" 这话实在不好答。对方眨巴着眼睛,默然…… 黑的夜亮了。 这又是一个五彩斑斓的夜晚,灯红,酒绿,美人如玉。 林勃洗完手,又照照镜子,脸上有些意气风发的神情。 今晚他们又有活动。仍然是上一次的原班人马。为了从郎杰手里争取到修建度假村的大宗泥沙供应单,几个老板轮流坐庄招待,夜夜笙歌,总算是有点眉目了,希望今晚酒足饭饱之余,再努把力,能让郎杰点头。 刚从洗手间里出来,就听到旁边有个声音在叫他。 "咦,林哥。" 林勃一转头就看到了沈国栋,身上系着围裙,手里拿一个不锈钢的托盘,明显是刚送完面出来。 林勃有些错愕,脱口道:"怎么是你送面?" "唉,陈大姐昨天把脚扭伤了,今天送面的差一个人啊。" "那你出来了,店里谁煮面?" 沈国栋不以为意道:"哦,小妹看着呢。她现在也能煮几碗了,人不多的话,她能应付的。" 林勃哦了声,开了句玩笑:"越来越有贤内助的味道了啊。" 沈国栋破颜一笑。 林勃不是GAY。所以他的视线很少落在男人身上,也很少去挖掘发现并欣赏一个同性到底美在何处。 但自从知道沈国栋符合郎杰的审美标准后,他总是会下意识地注意一下他。沈国栋这一笑,并不明媚,但幽暗的灯光下看来却很是清新。林勃看惯了打扮招摇的少爷,骤然看到他这个笑容,虽然他确实是性好女色的大老爷儿们,却也不禁生出'真好看'的念头。一感叹完就觉得不妙:连他这个性取向正常的男人都会这样感叹,那若是让郎杰见到,冲击力岂非更大? 林勃并不是初出校园的少年人,他深深知道,现今这个社会,有钱的人一旦和权势挂上了钩,那对法律就不怎么看在眼里了。更何况郎杰的嚣张他也有所领教,若真让他见到这么一个合符他审美观的人,会给沈国栋带来麻烦的可能性恐怕会超过百分之九十。他答应过VV要好好照应这个小弟,总不能说话不算。 这么一想林勃就赶快说了。"你还是快回去吧,万一客人多了,小妹忙不过来。" 沈国栋本就没打算多待,只不过是看到了林勃出于礼貌过来打声招呼。听他这么一说,便嗯了一声,说:"那我先走了啊,你慢慢玩。" "嗯。"林勃只想在郎杰到来前快点将他打发走,却没料想此举恰恰对上了郎杰的速度——在他和沈国栋说话的这当儿,郎杰一行人正在楼下等电梯呢。 这世上有些事情就是这样。 如果本该送面的陈大姐没有扭伤脚,如果沈国栋没有和林勃打招呼耽搁了时间,那么以后发生的事情都会相应的随之改变,可这世上又哪来这么多如果呢? 有些事注定了就是注定了,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不偏不倚,刚刚撞上,如狭路相逢,避无可避。 等电梯的时候,两架电梯一个向上一个向下,下行的那个先到,沈国栋便进去了。几乎是同时,旁边叮地一声,门扇打开,郎杰在四五个随扈的簇拥下走了出来。 沈国栋根本没看门外的人,伸手按了楼层,眼看着两扇门就要合拢,鬼使神差地,从门前经过的郎杰忽地侧目看了进来。 绝对是无意的一眼。 他甚至没有在第一眼就把他认出来,视线在沈国栋脸上触一下就转开。但随即——象被什么刺到了神经,郎杰骤然惊觉!他猛一下站住,眼神变得急切而凌厉,从合拢的那一线缝隙中,他震惊地看到了沈国栋带着淡淡笑意的脸。 他第一个反应就是扑过去意图隔开电梯门。可是,迟了一步,那两扇金属门以不可阻挡之势严丝合缝地关上,就这么带着沈国栋向下降去。 一瞬间郎杰眼睛都急红了。 他找骆云起都找了多少时日了,怎么能连一个照面都没打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他又消失不见呢? 失控地急按着按钮,他想要乘电梯下去追他,可是电梯已经升上了九楼,一时也下不来,情急之下他失了态:"把他给我追回来!" 几个随扈这才反应过来,连忙从楼梯上狂奔下去。郎杰估计着人腿到底不如电梯行运快,又急急给楼下几个等着的下属打了手机,语声不稳:"有个系着围裙的男孩子下来了,你们立刻把他给我截住!" 底下几个人听了,不敢怠慢,连忙丢了烟头就跑进大厅。但电梯里的人四下走散,哪里有什么系着围裙的男孩子? 郎杰发完命令,一把按了电话。他自从抖起来之后一向都是四平八稳的,此刻许是因为太激动的缘故,居然喘起了粗气。 渐渐地他听到一个异常响亮的声音:砰砰、砰砰、砰砰……象是鼓声,却原来是他的心跳,跳动得格外剧烈。郎杰觉得自己全身上下都充盈着一种久违的情绪,血管鼓鼓地膨胀,就象是在深山老林里转悠了多日的猎人终于发现了猎物足迹的一种巨大兴奋。 他惊喜而又气急败坏,不停地回味刚才那惊鸿一瞥。 绝对不会是眼花或是错认,尽管对方垂着眼,可那种温润的笑意,确是骆云起无疑。 骆云起。 骆云起。 郎杰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在默念着这个久违的名字。 兜兜转转的,你到底还是撞到我手里来了啊。 第41章 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路灯还未熄灭,清晨的第一班公交车已在空旷的马路上呼啸而过,这座年轻的直辖市,正慢慢地从沉睡中醒过来。 还很早,街上行人极少。 沈国栋脚步轻快地往菜市场去。虽然刚熬了一个通宵,可是他一点也不觉得疲倦,乳白色的薄雾若有若无的飘荡在街头,夏日清晨凉爽的空气令他心情飞扬。 心情飞扬并不全是因空气的缘故。 这一段日子店里的生意越来越好,带来的最直接收益就是银行里的存款逐步上涨;而他和小妹的交往也很顺利,就在刚刚送她回住处的时候,他终于大着胆子亲了她一下,而她也没有拒绝,脸红红地接受了。 两人的关系无疑上升到一个新的阶段,这发展令沈国栋欣喜。 照这个样子下去,再存两年的钱就可以在便宜的地段买套房子,然后成家立室。当然,还得存够奶粉钱,因为在不久的将来,会有个小孩用软软的声音叫自己爸爸。这种种画面,光是想象都让人充满幸福感。沈国栋很感慨:否极泰来,自己的磨轱运终于走完,现在是要步上坦途了。 他的心情实在太好,下梯子时甚至忍不住小小地雀跃了一下。 这过于孩子气的动作终于令暗中窥视的某人按捺不住,一声令下,一辆自他和小妹出店以来就象幽灵般缓缓尾随着他的车子忽地加快了速度,驶到他的身前。 "咦?" 沈国栋正准备过马路,对于这辆突然杀出挡住他去路的黑色轿车大感错愕。 车门开,跳下来两个体格精悍的黑西装男子。沈国栋这时已隐隐觉得不妙,可是他怎么也没往绑架的方向去想——谁来会绑架他这么一个小人物?只下意识退了两步,脱口问道:"干嘛?!" 那两人也不答,一上来,按了他脑袋就往车上架。 沈国栋根本没时间感觉什么惊什么怒,整个过程快得让他没法反应。他这段时日天天挑面,手上也的确练出了一点力气,可人家是专业级的,那手法,跟铐子似的,他那种挣扎,哪里挣得动,也就来得及叫了两声整个人就被扔到车里去了。 晕头晕脑地被扔在后座上,还没爬起来,就看到眼前一截被高级布料裹着的大腿。 沈国栋一下子就明白了,这个才是BOSS呢。 他还没来得及抬眼看这个终极BOSS是什么人,对方倒先把他的下巴慢悠悠抬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端详了好一阵,感叹似的说:"云起……你可真够能跑的啊。" 有那么十秒钟的时间,沈国栋脑子里一片空白。 郎杰笑眯眯地看着他呆滞的脸。他知道自己的出现一定会对骆云起造成强大的冲击,他在等呢。 果然,后车厢里响起一声长长的倒抽冷气声,沈国栋跳起来就狂拉车门。这种类似于垂死挣扎的疯狂劲儿让郎杰放声长笑,他觉得自己没白费劲儿啊。 昨晚那么多人都没堵住骆云起,气得他一巴掌扇在门前的石狮子上。后来调查了才知道,原来那娱乐城有前后两个门,送面的不是客人,自然不能走前门,而后门是开在二楼的。好在一问起送面的,娱乐城的工作人员都很清楚,很快就知道了面馆的位置。他这半宿都在外面虎视眈眈地盯着呢郎杰一伸手臂就将人抱了回来,嘴里的热气喷在沈国栋颈间:"还不死心啊?嗯?" 沈国栋恐惧极了,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剩下近乎本能的死命挣扎,象一条落了网的鱼,知道再无生路。 郎杰本来是决定这次一定要来软的,得好好哄哄骆云起才行,可是将人一抱就就控制不住地亢奋,再加上沈国栋还在他怀里猛烈的挣动,摩擦更易起火,下头立刻硬得不行。 这个样子还要忍耐的话那真的是非人。郎杰一时间也顾不得那么多,急不可待地就把手伸进了沈国栋衣内,一边摸一边喘着粗气道:"云起,郎哥知道错了……你放心,这次一定让你也舒服……" 在他看来这就是道歉了,可被他一碰,沈国栋全身鸡皮疙瘩都起了立。 他到底还是怕郎杰多一点,霍英治再怎么着总没动过他一根手指头,而这个人,对他施展的暴力却是触及他思想灵魂。他拼了命地想逃出去,郎杰把他紧紧箍在怀里,一只手握着他下身:"你给我乖乖的啊……"用力一握,沈国栋啊了一声,一下子就软了。 郎杰急色地把他往坐垫上一压,连摸带亲。 沈国栋这两天刚好感冒——在灶前煮面热得很,吹空调时又贪凉。一感冒鼻子就堵得厉害,睡觉时都得象鱼似的张着嘴呼吸。这会儿郎杰把他嘴一堵,眼前发黑,几近窒息。 正在这时,郎杰的手机响起来了。这正紧要关头,哪有空来接电话!郎杰原想当没听到,只和沈国栋的皮带较劲儿。偏那电话不依不饶,一个劲儿地响,象是非要他接听不可。 时间一长,郎杰就有点不放心了。老实说,他还真怕有什么急事。做生意消息灵通是首要条件,万一耽搁了正事,那可大大不妙。 "……喂!"被打扰了好事,郎杰火气大着呢,心头恶狠狠地想:最好是有重要事,不然他妈的饶不了你! 那头静了一下。 郎杰的手机是名牌货,传声效果好着呢,这边男人喘粗气的声音,还有一旁沈国栋被大量空气呛入肺中的咳嗽声,都被那边的人听得一清二楚。 郎杰不耐烦地道:"谁啊?说话!" 那头的人终于开了口,声音清清冷冷。"……是我。霍英治。" 郎杰一怔。 "霍总?"这个时间霍英治不在床上睡大觉,催命似的给他打电话做什么? 很快他就知道了答案。 霍英治一反平时与人对话时优雅含蓄的作风,单刀直入。"听说郎总找到了骆云起。" 郎杰万没想到他一开口说的就是这个,不由一怔。 他脑子也算转得快。脑筋一转过弯,立刻回头去看车后,果见后面有辆绿色的QQ正紧咬着自己。 一时间,说不清是惊是怒还是心虚。他来不及推断对方跟踪的到底是他还是骆云起,只想着要如何答霍英治这句话。可霍英治根本没给他时间组织台词,很快就又说道:"那实在是太好了。我也正在找他。请郎总务必把他看好,我马上就赶过来。"说完,挂了电话。 郎杰拿着手机,良久合上盖子,脸色阴晴不定。 他想他刚逮到骆云起霍英治就得到了消息,后面这车显然是安插的眼线。可这个眼线跟踪的对象到底是谁?是他还是骆云起? 将自己这段时间的行程回想了一遍,他确定自己过去几周内身边都没有出现过什么可疑的人物。他那几个保镖都是专业人士,若真有人鬼鬼崇崇地跟了自己好几天,早就被揪出来揍个半死然后拷问是什么来历了。 可霍英治为什么要派人盯着骆云起呢?如果说骆云起的行踪早在霍英治的掌握之中,那为什么明知自己一直在找人他却始终不透露半点口风,反而要诸多隐瞒? 郎杰猜不透霍英治在打什么算盘,越想越是满心疑窦。他觉得这个电话来得实在太及时,简直象知道骆云起有了危险专门打过来替他解围。这话的话,他又有了疑问:霍英治为什么要替骆云起解围?他以前不是不怎么待见他的吗,怎么这次却这么紧急地要星夜赶来? 想到霍英治着重强调的'务必把他看好',郎杰郁闷极了。 这下他还真不能随心所欲地想吃就吃——霍英治都这么表达他的重视了,他总不好意思临了让一个一看就是被狠狠疼爱过的骆云起出去见人。 急刹车的感觉真是糟糕。美食都装了盘上了桌,都要大快朵颐了,却被人从嘴下生生地撤了下去。郎杰皱着眉,眼睛忍不住斜过去瞅着旁边紧缩在一旁的沈国栋。 他确定骆云起和霍英治之间一定有什么事情是他所不知道的,不然不足于解释霍英治如今这种反应。 他嘴角渐渐流露出一丝邪笑,带着某种压迫感慢慢倾身过去:"云起,霍英治是什么时候和你有这么好交情的?说出来给郎哥听听……" 早上八点多的时候,霍英治到了。 平日这个时间,面馆早就拉下了卷帘门下班休息,可今天却仍然门户大开。 店里头没有客人,只坐了几个酷酷的黑西装男子。那种绝非善类的强大气场让原本想过来同沈国栋开个玩笑打个招呼的邻居吓了一跳,躲在自己店里悄悄议论着这小老板不知招惹了什么人。 霍英治的车一停在路边,一个显然是头头的人就站起来了。等他进了门,颇有礼貌地点头示意:"霍先生。" 霍英治的目光扫视着不大的厅堂:"他们呢?" "在楼上。" 所谓的楼上,其实只是装修时特意隔的一间小阁楼,个子高一点的人上去得半弯着腰才能站立。霍英治人还在楼梯上,就听到郎杰的声音从上面传下来:"……这小面馆能赚多少钱?累死累活的,一个月撑死了也就七八千。你看你熬夜熬的,皮肤都粗糙了……" 霍英治一看,郎杰正伸手要摸骆云起的脸,而骆云起呢,跟个小媳妇似的都避到墙角去了。一时也说不出是哪儿来的一股无名火,霍英治的脸色反正就不怎么好看了。沉声道:"郎总。" 听到他声音,那两人的目光一起投射过来,沈国栋明显眼睛一亮,很松了一口长气的样子。 这反应看在霍英治眼里,固然觉得莫名的安慰,可看在郎杰眼里,却是满心不快。眉头微微一皱,收回手,皮笑肉不笑地道:"霍总来得好快啊。" 霍英治优雅地笑,话中却也绵里藏针。"事关紧急,不快不行啊。" 两人都那么假笑着,沈国栋跟他们简直不是一个段数。霍英治没再理郎杰,转脸对沈国栋道:"我一下床就直接过来了,还没吃早饭呢。你替我下碗面好吗?" 沈国栋一怔。他知道霍英治是要支开他,也知道这两个人要谈的话题绝对离不开自己。这情形有点象当年的八国联军瓜分中国,列强讨价还价,当事国却只能接受结果,连参与谈判的资格都没有。 他不怎么情愿。因为他对霍英治其实是没有什么信心的。虽然经过前段时间的短暂相处,他也相信这个人本质并不坏,可是他卖过他一次,不知道会不会再卖他第二次。 沈国栋认真地看着霍英治的眼睛,也许是想从他的眼睛里找出一点类似于保证或安慰之类的神色,可是霍英治向来喜怒不形于色,一双年轻的眼睛硬是沉如古井,波澜不兴。沈国栋盯了半天也不得要领,只得嗯了一声,无奈地下楼去。 要下楼,必得经过霍英治身边。随着两人距离越来越近,霍英治不可避免地注意到他身上残留的某些痕迹。 其实不是很明显。 就是颈间有暗红的印子,一看就知道是用嘴啜出来的。 霍英治的眼神沉了一沉,心中生出怒恨之意。 当街掳人。这么胆大妄为的事着实让跟着骆云起的人吓了一跳。一看车牌,粤A8888。稍有阅历的人都知道,持这么牛B车牌的人绝对有来头,惹不起,所以只得赶快打电话通知霍英治。 霍英治一听车牌号就知道车主是谁了。 在电话里听到这边动静的时候,也不是想象不到这边是个什么样的情形。 虽然在赶过来的这两三个小时里已渐渐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可真这么亲眼目睹到骆云起身上那些痕迹,却还是对郎杰的快手快脚异常恼火。 他垂眼、敛神,尽量平心静气。 "郎总,我们谈谈吧。" 郎杰看来也很有此意。 浓眉扬了一扬,"好,我先说。" 霍英治知道,他这是要先发制人了。不过他不介意。毕竟他也不是好相与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淹,见招拆招而已。 对两人的个头而言,站着实在太费力了。郎杰毫不客气地一屁股在床上坐了下来。 "别的我就不多说了,就说重点。" 霍英治笑了笑。 阁楼上地方有限,除了沈国栋那张简易床,还堆放着各种各样的调味料。显然这里不仅是他的宿舍,也是库房。 霍英治就掸了掸纸箱上的灰,好整以睱地坐了下去。虽然是纸箱,但他坐下的姿态却也如同坐着国王的宝座一样。 "我洗耳恭听。" 郎杰正色道:"我很喜欢云起。希望霍总有成人之美,让我把他带回去。" 霍英治脸上现出一个深刻的笑意。 他提醒他:"郎总,刚才他看你的那个眼神儿,可象老鼠见了猫似的啊。" 郎杰一笑,不以为意。 "他还在生我的气嘛。这个其实只是沟通的问题……只要霍总同意,我相信我和他迟早会达成共识的。" 霍英治不语,静静看着他。 他知道郎杰还是很忌惮他和霍家的实力的。因此他一点儿也不怀疑,只要自己点了头,明确表示绝不从中阻扰,那郎杰绝对会再无顾忌,立刻对骆云起为所欲为。 郎杰这个人绝对是行动派,也绝对是信奉'男人的爱是做出来的'那种人。想到骆云起在他手里会遭遇到的种种,霍英治就打心底里觉得不愉。 他脑子里闪过各种各样的画面,从在医院里重逢开始,那个人游戏里的温和友善,现实里的照顾周全,都令他记忆深刻。甚至于除夕那夜两人隔着一壁墙共赏烟花,至今想起来也都还觉得是人生中为数不多的温馨画面之一。 他凝神想了很久,越想越觉得头脑清醒。 郎杰终于忍不住出声催促他。"霍总是不是在担心什么?"他理解错了霍英治良久的凝神不语,自顾自说下去:"我这个人呢,名声是不大好。不过对于自己人我可是很照顾的。云起跟了我,我绝不会亏待他——" 霍英治笑了,截口道:"不行。" 第42章 空气一下子凝重了起来。 自从郎杰爬到某一个高度,就再没试过被人这么直接了当的拒绝。面子上很有点下不来台。 两人在静寂又带着些许紧张的气氛中烔烔的对视了一阵,郎杰缓缓开口:"霍总可否给我一个信服的理由。" 霍英治沉吟了一会儿,终于慢慢道:"理由么,当然是有的。" 他看着郎杰,忽然灿然一笑。"我现在,对他也很有感觉。" 郎杰怔了。 明确的说,是傻了。 这几个小时里,他其实也不断地猜度过到底是因为什么原因,霍英治会一反以往的态度为着骆云起而飞奔而来。商人重利,而以他对霍英治的了解,又很肯定对方是个相当冷情的人,所以他考虑的方向也全是从利益出发,甚至还戏剧性地疑心过是不是当年霍父留下了什么后着,例如遗嘱里有一条绑死人的条款必须得由骆云起来完成所以霍英治才这么心急地想要把他找回去。他怎么猜也没猜到居然会是这种感情纠葛,这简直是本年度最跌破人眼镜的奇事啊。 郎杰微张着嘴,好半天才憋出一句。"霍总不是跟我开玩笑吧。" 霍英治眉毛微微一挑。"我象开玩笑?" "……" 确实不象。 霍英治这个人怎么看都不象是会开玩笑的人,很多时候郎杰甚至觉得他根本就没有幽默感,老成得太过了。 那么,他说的是真的了。 这么一想,就觉得心微微地沉了一下。 霍英治知道郎杰久不言语是在想些什么。 换了是他,他也会考虑情人和利益孰轻孰重,值不值得为了一个骆云起破坏和合作伙伴的良好关系。郎杰是精明的生意人,自然要把两边的利益好好算清楚才行。 过了好一会儿,郎杰才深吸了口气,慢慢地笑起来。 "真意外……这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明明曾经是弃如敝履的人啊…… "这很难说清楚。也许人就是这样吧,只有失去的时候才会知道自己错失了什么……"本来是很轻描淡写地在说着,可说到这里,却忽然连自己都触动了。霍英治的眼神渐渐变得有些迷离,声音也渐渐轻下去。"所以才想,要挽回一点什么……" 郎杰定定看他一会儿,良久吐出一口长气。 "这样的话,很麻烦呢……" 霍英治的眼神立刻就清醒了。 郎杰摊开手,状似无赖:"霍总,我找他可找了三年了啊。这份诚意你也知道吧?现在你一句话就要我退出,很不公平啊。" 霍英治的眉峰微微蹙了一下,很快又松开了。 他知道,郎杰的抱怨就是讨价还价的开端。不动声色地,他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但郎杰却不说了。他摸了支烟出来,点上,深深吸着,又吐出一口烟雾。他的脸隐在袅袅青烟之后,以至霍英治不能很好的从他眼神神情中判断出他此刻心中所想。过了许久,郎杰的声音终于沉沉地响起:"霍总大概也没有考虑过共享吧?" 霍英治一怔,然后嗤一声就笑起来了。 郎杰被这一声笑笑得有点恼羞成怒起来。 他也是个大老爷们儿,难道真愿意把自己床上的人拿出来与别人分享?那不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也是他最后的底线了嘛……他也是心不甘情不愿的好不好?霍英治这么笑是个什么意思! "不。"霍英治笑完了就断然否决了这个类似于提议的说法,"我看不得他和别的人在一起,男的女的,都不行。" 郎杰大怒。这是硬逼着他退出啊! 眼看着他就要发飙,霍英治眼中微光闪动,话峰又一转:"当然,硬要郎总退出,也实在太不近人情……好吧,我有一个折衷的办法。" 郎杰容色稍缓,沉声道:"是什么?" "竞标。" "什么?" "竞标。大家各凭本事,看看谁让他动心。" 郎杰一听,断然否定。 "不行,对我的起点太不利了。" 他到底还是有些自知之明,深知自己在骆云起心中的形象着实不怎么样。要扭转乾坤,谈何容易? 霍英治淡淡一笑。 "彼此彼此。你没见他走时看我的眼神也充满着怀疑和不信任?"本来只是想宽郎杰的心来着,可一说完,心里却也真有了些酸酸的味道,挺不是滋味。 郎杰还是摇头。"我看云起的性子挺被动,真要他动心,没个一年半载拿不下来。毛主席说过,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我不喜欢慢慢来。" 霍英治从心底里冷哼了一声。还用上毛主席语录了……面上却丝毫不现,反而诚恳地微笑道:"是。郎总是行动的巨人,这点作为后辈的我一向是很佩服的。" 郎杰傲然一笑,也不说什么。"不过,"霍英治话峰又是一转。"让他心甘情愿,这件事真的对郎总就这么没有吸引力?" 郎杰一怔,不得不承认,霍英治这句反问的的确确戳到了他心中最弱的一环。 怎么会没有吸引力呢。 他一直以来还是很怀念刚开始时骆云起面对自己时那种腼腆的神情的。 那时自己在他心中的形象还不怎么丑恶,甚至可以说是比较正面的。因此虽然因着自己的背景他也一定的谨慎和保留,可总的说来,还是尊重的居多。每每回想两人坐在桌前一起包书皮闲聊往事的情形,他心底里不是没有懊悔过。爬到他这个位置,要找个说心里话的人是很不容易的。可能是因为骆云起给人的感觉实在是无害,所以面对他时也不用什么提防,很自然地就想说就说了。所以他真的后悔过,为什么当初自己就那么急进,为什么就那么控制不住自己的欲望,为什么事后就没有把他看好,为什么让他一逃就逃得无影无踪了呢。 如果真能再回到从前的相处模式,真能让他不再惧怕自己,那耐着性子慢慢来,应该……也不是不行吧…… 沈国栋扶着墙从楼上慢慢下来的时候,两条腿都是抖的。 不是因为惊骇,而是情绪实在太激动了。 只要是一个独立自主的人,就没有哪一个是甘心由别人来主宰自己命运的。他明知道那两个人讨论的一定与自已前途攸关,自然也不可能真的就完全放心的听从霍英治的安排下楼煮面。 所以他做了一件以往绝不屑于去做的事情:偷听。 阁楼的隔音措施并不好,那两人的每一言每一语,虽然声音都不大,但也足以让他听得清清楚楚。 越听就越觉得心都凉了。 而霍英治对沈国栋此刻的心理状况一无所知。和郎杰谈妥了下来的时候他心里充满着一种喜悦感——要说服郎杰这样的人是有一定难度的,他过来的时候一路上绞尽脑汁都在想着要如何才能摆平这个人。幸好,郎杰这人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内心深处对于美好纯真的感情到底还有几分向往,如果他真是个纯粹的恶霸,一昧地只要得到人就好,那他还真不能利用他的弱点达成自己的目的。 "那么,就这么说定了。" 郎杰点点头。 说完两人不约而同地,一起转眼去看背对着他们的沈国栋。 沈国栋站在灶前,与他们隔着一道玻璃墙,看着那个人清瘦的背影,两人心头忽然都生出了那么一点感喟。 有那么一瞬,霍英治心中柔情荡漾,但他立刻就很好地控制住了自己,眼角余光一扫,发现身旁的郎杰也看得有点出了神,便故作宽容地一笑:"……郎总要不要过去和他打个招呼?" "呃……不用了。"郎杰收回视线,难得的,眼里居然闪过一丝狼狈的神色。 他其实也知道骆云起对于他只有厌恶和惧怕,尤其在自己刚对他进行了骚扰之后,他对自己的印象分不用说绝对是负数。 "我还是先走,改天再来……" 从昨晚在电梯里的惊鸿一瞥,就一直闹腾到现在,他也不是铁打的,也会觉得疲倦。再说他也得回去好好想想,要如何才能扭转骆云起对他的观感。谈到追求……想想也觉得挺讽刺。以前要什么人,招招手就行,银弹利诱、权势压迫,便自有大把大把的美女帅哥靠上来,哪用得着他花什么心思。 不过,要用心去追求另一个人,于他也算是一个新鲜的体验。他很愿意把这唯一的名额给骆云起,他在他心中是特别的,所以也愿意以特别的方式来对待他。 目送着郎杰的车开走,霍英治这才毫不掩饰地吐出一口长气。 转了头,他看着沈国栋的背影,脸上情不自禁地现出一丝淡淡的微笑。 当初这个人走出霍家的时候姿态并不绝决,可是,却也完全没有回过头来看他一眼。 不是不让他失落的。 真的就这么说到做到,走出他的生命,再不与他发生交集了吗? 此次因为郎杰,骆云起再看到他时那种如释重负的眼神,着实令他安慰。这个人,虽然都说了以后两两相忘这种话,可毕竟在某些时候是需要自己的…… 他迟疑了一下,踱进厨房,声音很自然地就放得柔和:"……面还没好?" 沈国栋僵了一下,缓缓转过身来。 他一转身霍英治就怔了。 沈国栋眼里那种强烈的情绪绝对不是怨毒,但,却是与怨毒相差无几的愤懑和怒意。 他的眼睛发红,紧咬着牙,看得出也在很努力的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以免失态。看着这样的骆云起,霍英治也不免心惊了一下。 在他的印象中这个人一向是温和平静柔软的,怎么这会儿却象是被什么刺激到了,差一点点就到爆发的临界点了呢? 因太激动的缘故,沈国栋呼哧哧地急速喘着气。他不是一个伶牙利齿的人,一激动,更是口齿不清:"你们……怎么能这样!" 霍英治心念急转。 其实不难推理,他稍微想一下就能猜到是什么刺激到了他。 "你听到我们说话了?" 沈国栋不答,只大力揪紧了灶台上的抹布,以此来控制自己。看到他这个样子,霍英治就什么都明白了。 如果是以前,他一定对偷听这种行为心生鄙视。可是,人就是这样。对某个人的主观意识一旦改变了,那么对他的其他行为也会产生不同的观感。霍英治此刻并没有'怎么能偷听'这种反感的念头,只微微心慌着迅速把刚才与郎杰的对话想了一遍,想找出到底是哪一句话触到了骆云起的雷点。 其实他也不用这么费神回想了,因为沈国栋根本就没有给他时间。他悲愤地低吼:"霍英治,我到底……还是个人哪!" 霍英治怔住。 他不知道,沈国栋对于郎杰这个人其实已经绝望了。不管郎杰做出多少坏事,沈国栋都不会觉得奇怪。可是霍英治,他这么年轻,本质也不坏,春节时那一段时间的相处,沈国栋甚至有一种'他已经被我感化了'的微妙满足感。所以听到霍英治那些话时,才会觉得格外不能接受。 原来这个人还是没有学会尊重。 自己在他们的口中,就是一件可以随意分配的东西,完全没有自主的权利。对于一个男人来说,这是多么大的屈辱啊。 霍英治有些慌了,忙忙解释。 "那些话……其实只是缓兵之计来的……" 沈国栋一怔,紧紧盯住他。 "真的。"霍英治被他一盯,忍不住就象小学生似的做起保证来。 郎杰忌惮霍家,但他又何尝不忌惮郎杰。郎杰那种背景,象一块巨大的阴影,真要将他惹毛了,只怕他什么事都做得出。 他得先稳住他。 "我跟他已经说好了,他会循正当途径来的……反正不管他怎么追你,不管你怎么不待见他,你千万要忍住,别激怒他。……等过了这段时间,就好了。" 这一段话,霍英治说得相当含糊。其中包含着的信息丰富而隐晦,沈国栋听着,怒气渐平,却疑窦暗生。 他狐疑地打量着他。"霍英治,你又在算计什么吗。" 话中浓浓的不信任令霍英治脸色黯淡了一下。 "不是我。我也不能跟你多说,因为我都不是很清楚。"他顿了顿,忍不住多叮嘱一遍:"总之你记着,别激怒他,别让矛盾恶化。" 沈国栋不语。 很明显,霍英治知道一点什么。他不说,自然有他的理由,沈国栋亦聪明地不去追问。可是,要忍耐郎杰的所作所为,自己真的能办到吗?连多看那人一眼他都会觉得颤栗,更惶论日后他会时时在自己眼前出现? 霍英治看他不说话,只得低声道:"那,我走了。"眼光微微地往锅里瞟一眼,有点失望。他还饿着肚子的…… 沈国栋还是不说话。沉默。 霍英治有点扫兴,亦有点无奈,只得转身离开。忽然间他心念一转想到了什么,"哦,对了。"回过头,正色道:"有件事我得提醒你——郎杰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应该也很清楚吧。为了避免他迁怒到其他人,你最好注意一下,别和不相干的人太接近了……" 第43章 也许是因为霍英治和郎杰的个性都太强了,所以他们都没有意识到,他们擅自作出的决定对沈国栋造成了多么大的心理压力。而这种压力的强度远远胜过开业之初被小混混骚扰。 沈国栋渴望的是过一种普通人的生活。 平淡、顺畅,即使有风波,也是茶杯里的风波,每天关心菜蓝子,就政治局势发表一下议论,可以一边抱怨着说'这日子真他妈无聊啊',一边却又心满意足地过下去。 可是现在这个情形太糟糕了,他的心态不能再保持平稳。虽然那两个人都打定了主意要长期作战,连郎杰都收敛了一开始的动手动脚,尽量表现他绅士的一面,可阴魂不散的郎杰却还是让沈国栋焦灼不已。 他不敢明说'不要再来找我了',只能象霍英治说的,尽量忍耐着。他从来就是个胆小慎微的人,所以他怕很多事,怕小妹受到牵连,也怕她看出一点端倪来——被同性强暴是很大的耻辱,他也是很爱面子的,怎么也不愿意让自己喜欢的女人知道那一段不堪的过去。所以他借着她爷爷生病的理由索性放了她长假,让她回去照顾老人。可是这样子一昧的避开要避到几时呢?难道他结婚生子的梦想就这样再无实现的可能了吗? 时间一天天过去,沈国栋觉也睡不好,他觉得自己的头发都快要变白了。 事情转折得很突然。 那天下午,沈国栋正在店里作开店的准备,一辆车忽然唰一下停在门口,轮胎和路面高速磨擦的声音把店里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了。 沈国栋认得这车,是霍英治的座驾。正奇怪着那一向开车稳健的司机怎么今日如此彪悍,车窗降下,却是霍英治坐在驾驶座里,探了身过来冲他喊道:"云起,上车!" 沈国栋怔了一下,立刻就意识到有事发生了。双手在围裙上抹了两把,快步走至车门前:"怎么了?" "上来再说。" 沈国栋不敢怠慢,回头跟店里的人打了个招呼,便连忙坐上车去,还没坐稳,那车已如离弦之箭一般飞驶出去。 霍英治简洁地道:"郎杰跑了,他很有可能潜逃出国。为求保险,你先跟我回去住几天。" 这一系列信息突然得让沈国栋措手不及,只能凭本能反应道:"啊?" "详细情形你可以上网看,网上已经有报道出来了。" 将手提电脑连上网,沈国栋打开惯常看的网页,果然看到头条黑体字新闻就是辉煌集团被查的连续报道。 远华案后又一桩经济大案、牵连众多高官,全省官场震荡、辉煌集团黑幕连连……血淋淋的标题触目惊心,沈国栋屏住了呼吸快速地一条条翻阅。 "霍英治……你早就知道他有今天吧。"不然也不会说出'忍过这一段时间就好'这种暗示性极强的话。 "嗯。"霍英治没有否认这种说法。 事情已至如今这个地步,他说话亦不需再有所保留。"其实公安部早已盯上他了……" 俗话说无商不奸。他霍英治也绝不敢说自己就是一个正直守法兢兢业业的好生意人,可是他做生意的手法比郎杰要高竿多了。违法的事他绝不做,但打打擦边球可以吧,毕竟现在我国法律在某些方面还很不完善,商场上的弄潮儿,大多都很擅于依靠法律漏洞来为自己赚钱。 可是郎杰,他是一个缺少文化的暴发户,背景还很不清白,为人处事又太招摇,如此一来,树大招风就是必然的了。 经由父亲一位好友的牵线搭桥,霍英治曾同中央某位领导见过面。对方含蓄地示意,要他把度假村的合作方定为郎杰,那时他心中就有了数,有人要给郎杰设套了。 那个度假村的计划,投资本就庞大,单方面的投入已以亿为单位,郎杰这个人向来就特别贪心,看到好项目总要踩一脚,这几年辉煌的生意确实做得大,可四处投资赚的是名,资金却一时收不回来,毕竟战线拉得太长了。 但是郎杰显然没把这当回事,在他看来,银行里的钱就是他的钱,手头紧?贷款啊。反正市长行长平时没少拿他的孝敬费,关键时候也是要派上用场了。 在这种心态下,哪能不翻船。 沈国栋怔忡地看着网页,心情有些复杂。 郎杰失势,就象一直压在他头上的大山忽然一下被搬掉,确实有骤然轻松之感,可是惊喜过后,却又只觉得惶恐。 网上的报道只在最后淡淡提了一下郎杰至今下落不明——后来沈国栋才知道,跟当年赖昌星一样,有人给郎杰通了风报了信,所以他才能在公安机关拘捕以前跑掉。可是此刻,就因为这个缘故,沈国栋不能彻底放心。虽然也知道在这紧要关头,郎杰一定顾不上来纠缠他,可却还是很怕事情又突生变故,又向一个自己无法控制的方向发展而去。 而有这种担心的显然也不止他一个,霍英治在收到内幕消息时脑中也闪过'他不会在这个时候还想带着骆云起跑吧'的念头。事情若真这么发展诚然太过戏剧化,可郎杰那个人,是不能以常理度之的,想到这里霍英治就有点坐不住了,他不愿意再让骆云起冒这个险。 "去我那里住几天,店里先歇业吧,等郎杰抓住了,你再过来也不晚。"霍英治都替他想好了。 沈国栋回了神,为霍英治话中隐含着的危机而微皱着眉:"有这个必要么?" "有。"霍英治斩钉截铁。沈国栋就不说话了。 他不能认为是霍英治小题大作。毕竟他曾经赌过一次人性,可最后却栽得很惨很惨,如今的他实在已没有那个勇气再以侥幸的心理去面对未来,小心一点总是不会错的。 平安地回到了霍家。 一连数日,沈国栋深居简出,起床后第一件事就是上网浏览新闻,关注辉煌大案的后续发展。 越来越多的黑幕被揭开,非法贷款、偷税漏税、权钱交易……常见的经济犯罪几乎都沾到了,只是规模更大而已,而郎杰,仍然一直没有他落网的消息。 在一个迷迷茫茫的深夜,沈国栋的手机响了。睡意朦胧的他迷迷糊糊接听:"……喂?" "……"那头的人沉默着,不说话。 沈国栋闭着眼睛,半梦半醒地,"……喂?" 那人还是不说话。 沈国栋不喂了,咕咙了一句'有病啊',就想挂掉电话。那头的人仿佛知道他会有什么反应似的,声音低沉地道:"云起别挂。" …… 象一盆冰雪骤然注入脑中,在短暂的迟钝过后,沈国栋陡然一惊睁大眼睛,睡意不翼而飞,整个人都清醒了。 郎杰,是郎杰。 这认知让他有一刹那的慌乱。郎杰在这个时候打电话来让他完全没有心理准备,他脑中乱哄哄地闪过纷繁的念头:怎么办呢?要报警吗?要拖住他吗?要……叫醒霍英治吗? 他紧张的思索着,惊疑不定地,一时拿不定主意。 郎杰又沉默了,这种沉默终于让沈国栋也渐渐冷静下来。 他怕什么呢?郎杰又不可能从电话线里穿过来。 静寂的深夜里,沈国栋听得到话筒那一边传来的细微呼吸声。不,除了呼吸,还有一种声音。 他耳朵贴着话筒细细分辨,那声音是这样的:呼——呼——,象是风声。 郎杰在一个风很大的地方。 有一个男子的声音小小声地传来:"郎哥,船来了。" 海边。 沈国栋确信无疑了。 郎杰这次犯案实在犯得太大,永无翻身的可能。他除了步众多贪官后尘潜逃出国外没有别的生路可走。 郎杰终于又开了口,他悲凉地说:"云起,我要走了。" 沈国栋默默无言,一时间,竟说不清自己心头是个什么滋味。 原来这个电话是告别来的。 他到此刻才相信郎杰对他是真有感情而不仅仅只是玩弄而已,有那么片刻时间,他神思飞到了极远的地方,恍惚了一下。 对郎杰这个人他无疑又恨又怕,可是此刻他忽然想起来了,在初识的时候,他对他也曾经佩服过、尊重过。如果没有后来的那一件事,他也许会一直把他当成一个激励自己的榜样,一个成功的典范。可是发生过的事情又怎么可以当没发生,抹平作数呢? 其实他也知道,郎杰这一走,再也不可能回国,终生都要在异国他乡。他在潜逃的时候还打电话给他,也许只是为了想最后听听他的声音。 可是,他实在不知道,要对这个人说什么。 沈国栋长久地沉默着,终于手指缓慢而有力地按下去,挂断了电话。 沈国栋躺在床上。 夜还很长,可是此刻他已经没有睡意,睁着眼睛,静静看着天花板。 虽然那个人实在算不上英雄,但不知怎么的,郎杰的败走麦城还是让他想到了英雄末路这个词。 很好啊。 从此以后天隔一方。他的生活里,再也不会有这个人的存在。 沈国栋双手枕着后脑,感喟地呼出一口长气:郎杰,这个曾经给他的生命蒙上一层阴霾之色的人,终于以他的方式退场了。 第44章 新闻是有时效性的。 这个世界每天都有大事发生,公众的眼睛总会被更为新鲜热辣的时事吸引住。辉煌大案终于渐渐从人们视野中淡出,成为历史上的一笔。 沈国栋提出离开是在晚饭时的餐桌上。 这段时间霍英治的应酬安排得很少,几乎是天天回家吃晚饭,即使要赶通宵,也把资料带回家里做。他越来越习惯家里多出骆云起的存在,所以当沈国栋提出要离开时,霍英治当场就怔了,嘴里含着沈国栋做的一口菜都忘了嚼。 其实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只是,他没想到会这么快。一怔之后,只得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吃饭,然后抬出老对手:"郎杰行踪还不明——" "他肯定是出国了。" 沈国栋没有告诉他自己这么肯定是因为郎杰有打电话来告别。也许是因为他怕霍英治质问为什么不报警。是啊,为什么事后没有向警方报告呢?这个问题连他自己都不能一是一二是二的回答清楚。 象掩饰什么似的,他喃喃地念:"店里长久地歇业终究是不好的……好不容易才把生意做顺了,要是关门太久,会让顾客失去信心……" 霍英治不语。 他也是做生意的人,当然知道骆云起的话有道理。刚才他甚至还截口打断了他的话头——这么无礼的举动于如今的骆云起来说是很少见的,也因为如此,他意识到这个人在这件事情上已经拿定了主意。 霍英治沉吟。 他想好吧,就让他先离开。反正成渝两地相距不远,他要收服这个人机会多得很,尤其现在劲敌已去,自己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慢慢来。 这么一想霍英治就心平气和了,从容问道:"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回重庆?我送你。" 沈国栋意外:"噫?不用……" "反正我近期也要过去一趟的。"霍英治说得轻描淡写,却又带着不容拒绝的强硬。说完就把眼睫一垂,继续吃饭,象是这个话题根本没必要再谈下去的样子。 沈国栋迟疑,有点想说什么又不好启齿似的。 霍英治吃了两口饭抬眼看到他这个样子,不觉生出一点疑心。 他咀嚼的动作慢慢放缓了,眼神深邃地盯他两眼。脑子里闪过一个可能性,这可能令得他心中微微一凛,忍不住问道:"你……不打算直接回重庆?" 沈国栋有点被看穿的尴尬,顿了一会儿才说:"嗯……" 霍英治的眼神极不易被人察觉地微微暗了一下,脸上神色却十分平静。"哦。"他象是纯粹闲聊似的问起:"想先去哪儿?" 沈国栋只好实话实说。 "小妹家离成都不远,我想先去她家看看——"现在他这边的麻烦已经解决,算是尘埃落定,两个人的关系正好不用再顾忌任何人而定下来。通电话时两人商量了一下,都觉得干脆趁爷爷生病这个理由上门拜望一下,如果父母长辈都没意见,那也好谈下一步的计划了。 他这边一步一步计划得周详细致,霍英治那里却是吸了一鼻子的凉气。他怎么就忽略了那个土不拉叽的农村妹了呢! 也难怪霍英治掉以轻心。就小妹那个模样打扮谈吐水平,根本一点战斗力都没有,自视甚高的霍总裁自然从来也没有把她提到过对手这个位置上。 可是沈国栋提到她时那种情不自禁喜孜孜的模样,委实令他闹心。霍英治转念头转了大半晚上,他想真是计划赶不上变化啊。他还想慢慢感化慢慢收服,谁知道骆云起却是大步流星地奔小康,难道真要让这人去做农村女婿? 第二天沈国栋起来迟了。 昨晚他预想了很久,毕竟他也是头一次上女方家里见家长,心情难免有点紧张。他在设想小妹的父母会提些什么样的问题,而自己又要怎么应对;上门时是买那些中看不用中用的礼物好呢,还是实惠点多孝敬点钱?又不知道她家住房条件怎么样,晚上会是自己单独住吗?抑或有那个机会与小妹同住? 胡思乱想了很久,到下半夜才终于迷迷糊糊地睡了,醒过来一看时间,当场就从床上蹦了起来。 幸而昨晚包包就是收拾好了的,洗漱完毕换好衣服,沈国栋忙忙下楼。都快中午了,霍英治早就上班去了吧,到底在他家里叨扰了这么久,本来还想与他说个再见的。正这么想着,却意外地发现霍英治还在家里。 "你今天不上班?" 霍英治本来坐在沙发上看报纸,看到他下来,平静地站起。"我要去度假村工地视察,可以带你一段。" 沈国栋觉得有点不好,太麻烦他了。犹豫了一下,说:"我还得去商场买点礼物……" 霍英治也不啰嗦,直接从几上拿起车钥匙。"那走。" 因为有霍英治在外面等着的缘故,沈国栋也没什么时间来慢慢挑选,反正中老年礼品盒不外乎是核桃粉芝麻糊之类的东西,吃不死人的。赶着那些包装最精美最气派的拿几个就对了。 提着大包小包出来的时候,霍英治见他双手不空,倾身过来为他打开车门,视线斜斜地往下在那些红红绿绿的包装盒上一瞟。虽然他根本连眉毛也没动过一条,但沈国栋却还是捕捉到了他那一眼,莫名地觉得有一点窘迫。 讪讪地将东西都放到了后面,霍英治发动车上向成灌高速进发。 小妹的老家距成都不算太远,不过地方有点偏僻,从匝道上下去后是条四级公路,开着开着就进入了山道。 一路上霍英治也没怎么说话,他心里有点乱。 黄霑曾经说过,如果你心爱的女人要走,别顾着大男人的面子,赶紧抱着她大腿哭吧。他老人家想说的是爱情面前自尊不算一回事。可霍英治对这种说法却一向嗤之以鼻。 霍英治是个讲格调讲高雅无论做人还是做事都很讲求姿态的人。再想要一件东西,也绝不会让自己落了下乘。什么叫下乘?披头散发出尽百宝让别人看了笑话就是下乘。所以他从昨晚开始就很矛盾,到底应不应该跟骆云起坦白自己对他的想法。 会是所谓的爱吗? 他其实,只是很不愿意看到他在别的角落娶妻生子,与另一个人达成一种亲密的关系。 他希望他是属于他的,只对他一个人好,只照顾他一个人,牢牢地把他掌握在手心,以此来表达对他的重视。 潜意识里他希望能借着送行的机会说服他,可是说了之后骆云起会有什么反应呢?他没有把握。 是报应吧。曾经他那么高傲地说:"我讨厌同性恋。"可是山不转水转,现在轮到他费尽心机向一个同性表白,而这个同性,还是他曾经弃如敝履的那一个。 怎么想得到这么戏剧性的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大叔,请问一下。"沈国栋看到路边有个村民正在刨地,叫霍英治停了车,探头出去问路。"彩虹二组怎么走啊?" 那村民抬头看了看他,说:"二组大咧,这儿也算是二组,你找哪一家?" 沈国栋说了小妹父亲的名字,那人咧开没牙的嘴笑:"啊,崔老三啊。你再往前面开一点儿,有条小路,顺着爬上山就是了,他家在山腰上,是个白色的瓷砖房。" 谢了那位村民,车子又往前开,霍英治的心更乱了。 越来越近了,他到底要不要说? "停车。应该就是这条路了。" 霍英治本能地将车刹了,侧脸一看,一条羊肠似的小道弯弯曲曲,先向下到沟底,过了小河又蜒绵向上。沈国栋回了头,真诚地笑:"谢谢你啊,让你绕了这么远的路。" 霍英治眼神复杂,但沈国栋根本没注意到。 "那我先拿东西。"他想下车去开后门,霍英治知道,这是自己最后的一个机会了,几乎没有通过脑子,身体就先一步行动,"骆云起~~"一把抓住了他。 第45章 沈国栋诧异地回过头来。 霍英治迟疑着。抓住他仅仅只是出于本能的一种反应,可具体要怎么开口,他仍然没有想好。 一向擅于控制人心的他方寸已乱,顿了好一会儿,也仍然只是矛盾地地继续叫他的名字:"骆云起……" 看到他这种奇怪的表现,沈国栋诧异之余眉头跳了一下,以前不明白不清楚不能肯定的一些事,都在这一刹那隐约地悟了。 霍英治和郎杰达成协议时说的那些话,要想当作完全没听到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被同性大大方方地宣布说对自己感兴趣,于他来说并不是一件值得骄傲的认为自身魅力得到肯定的好事。相反,因有郎杰的例子,沈国栋只觉得困扰。 可困扰归困扰,他也并没有选择去找霍英治问清楚—— 年轻人不太有人生智慧,一旦知道了什么秘密,一定要弄个水落石出。可是这世上的事,尤其是感情上的事,又哪里能够象算账似的一是一二是二弄得清清楚楚呢? 沈国栋是个成年人,成年人有一种美德叫做装糊涂。 所以他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说,只在同霍英治接触时多留个心眼,悄悄地观察。但时间流逝,对方那种仿佛是永恒的从容淡定让沈国栋迷惑,都不能确定是否是自己孔雀开屏。也许真如霍英治所说,那天说的所有话,都只不过是为了安郎杰心的缓兵之计? 这么一想,也就释然,反倒为自己多心而自嘲了一番。 可是现在霍英治这种反应,暗暗让沈国栋一惊。他忽然想到一个问题:该不会他要向自己说'留下来别走'吧?! 这念头让沈国栋不安,也没有怎么多想就忍不住先制止他:"霍英治……有些话,还是不要说的好……" 霍英治没有想到他会突然冒出这么一句,怔了一下,说:"什么?" 沈国栋视线不安地游移:"因为日后,你说不定会恨自己说过那些话……" 爱令人卑微。而霍英治这种心高气傲的人,如果感情得不到回应,十有八九自尊心会受到打击。沈国栋绝对不愿意让霍英治想到这件事就愤愤不平满心纠结,当然,这种不愿意,很大程度上是出于对自身的安全考虑——他不愿意得罪了霍英治,在往后的人生道路上埋下一个隐患。 霍英治是多么聪明的人啊。 沈国栋这两句话就让他明白了,原来这个人心头是雪亮的吧,只不过一直以来装作不知道而已。不让他说出来,其实也就是暗示了拒绝。 这让他心里有点发凉,可同时,也觉得分外不甘。 他不是那种遇到一点挫折就连忙退缩的人。他手底下那些高级干部都知道,当霍总冷冰冰地说'这个结果我不接受'时,你惟一能做的事就是努力把结果变成他能接受的那一种。 此刻霍英治那种患得患失的心情完全消失了,沈国栋的婉拒反而坚定了他要说出来的决心。他声音沉沉地:"不战而退的话,日后想起来不是更会后悔吗?" 听到这种话,沈国栋觉得很无奈。 为什么一定要开诚布公地说清楚呢?点到为止不好吗?也算为彼此留下了余地。霍英治啊霍英治,你为什么要这么倔呢…… 沈国栋叹了口气,他想今天可能是要撕破脸皮才行了。 转了个身,他正面朝向他。霍英治心里微沉了一下。 心理学称面对面的空间为'理性空间'。这是一个有效沟通的姿势,表明对方会对你作一些比较正式的谈话,而这种所谓正式的谈话——通常也就是准备扯开来说了。 简直是出于本能,霍英治全身上下每一个神经末梢立刻进入了状态。 沈国栋一开口,果然就直奔主题。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天你说的是'现在我对他也很有感觉'。" 霍英治回想了一下,点头。 面对他那种'这话有问题吗'的疑问眼神,沈国栋不禁微微苦笑。 "只是现在吧?"他声音轻轻地,即使是拒绝,也不是干脆利落的语气。霍英治看着他,眼神微闪了一下,他仿佛有点儿明白了。 沈国栋垂眼,淡淡地笑。 "如果哪天,你又没有那种感觉了,你又会怎么对我呢……" 霍英治怔住。 "你这个人……无情得很……也许是并不注重别人的感受……" 他并不习惯当面批评别人,但此时此刻吐露的却全是心声。 霍英治脸上很少有表情,眼神多数时也较为冷漠。沈国栋偶尔悄悄注视他,都会被他那种发散于外的寒气给吓得噤若寒蝉。每一次他都会这样意识到:虽然两人现在看起来好似相处得不错,但若有一天霍英治又厌恶了他的话,只怕又会翻脸不认人…… 人总是要学乖的。吃过一次亏后,怎么敢不提高警惕,小心做人。 沈国栋伤感地望出去,视线无意识地投射到霍英治身后的山壁上。 他也不想太伤他,可是实在是不吐不快。轻轻地,用一句话总结了自己对霍英治的感情。 "霍英治,有时候……我实在是怕了你。" 车里的空气仿佛都静止了。 霍英治怔怔地,哑口无言。 要怎么为自己辩解才好呢。过往的一切都是由自己的所作所为来书写的。 是,他承认自己的确不厚道,做人做事,都带着三分狠绝不留余地。因为这样的性格所以才让骆云起寒心了吗…… 他怔怔看着车外那个越走越远的人,只觉得异常憋气。 就这样吗? 就这种结局吗? 自己难得的心动,就换来一个'怕了你'吗? 怎么甘心就这么放手! 霍英治咬了咬下唇,忽然打开车门,大步追了上去。"骆云起!" 沈国栋忽然站住。 霍英治追到他身后一把拉住他胳膊,"你听我说——"他声音忽然象被一把大剪截断,同沈国栋一样,他也被远处那种诡异的景向惊呆了。 此刻站的这个位置让他们有一个较为开阔的视野,正因为这样,所以他们都看到了远方尘烟滚滚乌天黑地,并且以摧城之势飞快地往这边移来。 空气中有种不安定的因子,隐隐有隆隆沉闷之声。一时两人都忘了在几分钟前还谈着的感情问题,沈国栋疑惑道:"要下大暴雨?" 霍英治脸色难看,缓缓摇头。"恐怕不是……" 忽然间大地剧烈地晃动起来,大大小小的石头不断往下滚落,霍英治脸色唰一下白了,大力拽了沈国栋一把:"快跑!地震了!" 第46章 沈国栋脑中轰然一响,懵了。 地面颤抖起伏,人象是在处在摇篮中,几乎站不稳。突如其来的大灾难令得沈国栋大脑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到,完全只是凭着一种生物的本能跌跌撞撞地随着霍英治逃生。 公路边上有一块巨大凸出的山体,仿佛是一道挡住飞沙走石的天然屏障。霍英治拽着沈国栋往那边跑了过去。四周滚石飞溅,两人都护着头,刚一避到下面,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看到一块巨石从天而降,不偏不倚刚好砸在他们乘坐的车上。那车本就被颠得如在浪涛中,被这石头一砸,彻底失去平衡,翻身倾在路上。 沈国栋因为神经紧张而无意识地颤抖,一点儿都没有发现此刻他和霍英治挨得有多么的近。也许是在这样的生死关头,很多事都被忽略了。他甚至没有注意到两人的手紧紧握着,仿佛以这样的方式互相汲取着对方的勇气。 躲在这样一个相对来说较为安全的地方,这会儿他才有余睱去注意四周的情形。 惊惶地望出去,四周仿佛是世界末日的景向。天空中尘土弥漫,对面的高山轰鸣抖动着,有好些地方都冒出丝丝缕缕的白烟。 中国成语历来是公认的精妙。它用最简洁的字眼,维妙维肖的形容出每一种人生际遇。沈国栋这会儿才清楚地认识到,什么叫'地动山摇',什么叫'飞沙走石',那真是一点儿也不夸张,贴切到极致。 忽然间,轰然巨响,山体摇晃,强烈的震动令得他们也几乎站不稳。沈国栋看到对面山顶上滚下的无数泥土山石渐渐形成一道黄色的泥石瀑布,倾泻而下,那蜿蜓的小路、青翠的菜地、半山腰上零星散布的农家,全都被覆盖,再不见踪影。 沈国栋一把掩住嘴,眼中骤然充满泪水。 人类自诩为万物之灵,可在这样巨大的天灾面前,却又渺小如蝼蚁!多少生命就这样逝去,多少家庭就这样被毁灭,人定胜天——人怎么去胜天?! 这一幕同样也让霍英治脸色发白。 他有些急促地喘着气,目不转睛地瞪视着对面那笼罩在黄土烟尘中的高山。能见度很低,但隔着烟尘也能看见,仅仅只是一两分钟的工夫,那山已垮塌了大半边。 霍英治侧脸去看沈国栋。后者眼含泪水的模样让他不知道该怎么去安慰才好,只能无言地,紧握了他的手两下。 沈国栋转过脸来,神情困惑,呜咽着小小声发问:"怎么会这样?" 四川不是天府之国吗?成都不是麻将之城吗?满街大大小小的茶馆,不正是因为此处乃安居乐业之地,人们才这样悠闲度日的吗? 为什么会突然间发生这样一场天灾?! 霍英治看着他,一时怔忡无语。 猛然间大地又晃动起来,霍英治来不及多想,本能地将沈国栋一把抱住护在怀里,等着这一场震动过去。 山石摇下的泥灰沾了两人满脸满身,眼睛鼻子里也全是尘土,霍英治这么爱干净的人一时间也没办法顾及到这些,只一遍遍沉声道:"不会有事,绝对不会有事的。" 沈国栋鼻音沉重地发出一声:"嗯……" 他也知道地震的消息一定会上报给中央,国家的应急预案很快就会出台,部队也会立刻出动。这么一想就觉得心安了不少,更何况身边还有个霍英治,在这种时候自己不是一个人孤军作战,真是一个莫大的安慰。 "听我说。"霍英治松开他,刻意把语调放得轻松,"我在日本遇到过一次地震,所以是有经验的。现在主震完了,但是很快就会有余震,至少一个半小时之内我们先别动,先躲在这里就好。" 沈国栋虽然真实年龄比霍英治大,但对地震却全然没有了解,此刻听到他如此说,也只得频频点头,听命行事。 这一个半小时格外难熬。 象是身处在被遗忘的孤岛上,时间过得如此之慢,仿佛是静止了,但大地却并不静默。每一次余震都让沈国栋胆颤心惊,惊恐地扫视着头上那簌簌摇灰的山壁,惟恐它最终崩塌下来,如果这样的话,那他和霍英治只怕就真的会埋骨于此了。 相比起来霍英治就比较沉着。 最初他试图联系外界,但手机一直显示无信号。他明白是地震破坏了通信设施,于是放弃了与外面联系的念头,专心思索着如何才能自救逃生。 是,这才是最重要的。虽然很清楚在震感这么强烈的地震中,度假村施工工地一定不能幸免于难,股票市场也绝对会受到影响,可那些必竟是身外之事,总得要等到保全了性命才有余力来处理。 看看时间,已是下午三点多钟。又一场余震过去之后,霍英治深吸了口气,终于说:"我们走。" 临行前沈国栋仿佛想起了什么似的,说:"等等。"飞快地跑到车子前,取出一袋零食。 这是他在超市时顺便买的,本来是想着两人都没有吃早饭,打算在路上充饥用,不想这会儿却派上了大用场。 霍英治看清楚他手上拎着的东西,眼中也不由得露出一丝赞赏的神色。 虽然过来时开着车只有短短几小时的车程,可是步行回去的话那可就遥远了,更何况前面受损的情形如何谁都不知道,路上到底要花多长时间也实在是难说,身边有食物怎么也比没有的好。 一路走来,地震造成的巨大破坏令两人都不由得心脏下沉。 公路靠着沟坎的一侧有许多地方都出现了沉降,路面上散落着大大小小的石头和被砸出来的小坑。尘灰仍然在飞,沟里小溪的水显得格外昏浊,而余震,也不时在继续。 被震松的山体不时坍塌下来,两人能听到两面山上石头滚落时发出的那些轰隆之声。这给他们的逃生之路增加了很大的难度,因为除了要注意脚下的路,两只眼睛也得随时盯着上面和两侧。 巨大沉闷的声音由远及近,大地再次象波浪一般起伏起来。石块倾泻而下,砸在坚硬的路面上呯呯作响,这一带没有可避之处,霍英治与沈国栋只能硬着头皮向前狂奔。 路上遇到了几个幸免于难的当地村民,从他们口中两人才知道原来前方的路已经塌方了,根本没办法出去。壮劳动力们都在乡政府干部的指挥下去了第一线抢险救灾,剩下的老弱妇孺们则集中在前面小学的操场空地上避震。 对那所小学霍英治有印象。他记得大概位置是在转回去大约两三公里的地方,以现在这种情况来看,那里的确比较安全。 两个人冒着生命危险终于在时断时续的余震中到达了那间学校。 这是一所由某知名企业援建的希望小学,两层楼高,看得出修建时未曾偷工减料,这样大的地震,楼房除了栏杆塌垮了以外,大体上还没什么裂痕,空旷的水泥操场上集结着的村民们都在心有余悸地谈论着这次大劫。 看到他们两个人跑过来,早有热心的群众迎上前问长问短。两个人这才发现彼此手脚身上都多出了许多擦伤和撞伤,血已经沁出来了。在刚才那种生死关头,人的注意力完全被转移,根本感觉不到自己受了伤,此刻到了安全地带,才发觉伤口火辣辣地疼。 条件有限,两人只能作一些简单的消毒包扎处理。现在的情形是通信不通,电力中断,与外界完全联络不上,大家都不知道这次大地震震源在哪里、破坏程度到底如何,只能作一些有限的推测。 过了大约两个多小时,终于有乡干部回转,大致讲了一下情况。 状况不是太妙。余震不断,看样子晚上是不能进屋睡觉了,再加上有些村民家的房子完全垮塌,乡干部建议大家今晚就露宿在操场。 沈国栋露宿野外倒是无所谓,只是不知养尊处优的霍总吃不吃得了这种苦。他忍不住瞥了一眼,却看到霍英治脸色白白的,大力紧捏着自己的脚踝。 沈国栋知道他的腿是受过伤的,怔了一下,低问道:"怎么?旧伤发了?" 霍英治没有正面回答,只微侧过头,低声道:"待会儿你去老乡家里买条棉被,最好再买把伞,不然晚上会很难熬。" 骨头受过伤的人,对天气变化都很敏感。沈国栋看了一下他的腿,有所领悟。"你伤口阴痛?" "不光是因为这个……地震之后必会下雨,这也是自然现象。" 夜幕渐渐降临,气温果然有所下降,而大雨也果然滂沱而至。 避震的人们纷纷转移到了廊下避雨,并不敢熟睡,因为余震的震波虽然减弱了,但频率却越发频繁。谁也不敢保证这幢二层楼的楼房会一直这样坚固地屹立不倒,而每一波震荡更象是大自然的一场考验,考验人们的神经是否坚韧。 沈国栋冷极了。 早上他们出门时是二十多度,霍英治因为非常重视仪表风度,即使是盛夏,也是西装革履。而他却穿着短袖。当地昼夜温差本就很大,更何况此刻凄风苦雨,渐渐地便一张脸都冻得发了青。 彩虹乡是个贫困村,村民家里也没有多余的棉被,沈国栋只买到了一件旧的军大衣,勉强能给两人御寒。 霍英治感觉得到他渐渐地在往自己这边挤,也明白这只是出于一种寻求热源的本能。他沉默了一下,略有一点迟疑,最终却还是伸手揽住了他。 这过于亲密的举动令沈国栋僵了一下,迅速地望了他一眼。 霍英治被他这一眼看得略微有些不自然,避开他的视线。 有点尴尬。 因此两个人不约而同地都选择保持沉默。 也许是因为的确太冷了的缘故,沈国栋并不想拒绝人类的体温。而他的静默则给了霍英治很大的勇气。他并没有低头看他,而是故作平静地注视着廊外滂沱的大雨。 事情演变到如今这个局面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他有点混乱地想到了《倾城之恋》,是不是冥冥之中真的有所安排,在骆云起即将离去的当口才发生了这一场特大地震?如果没有这一场变故的话,这个时候骆云起应该会带着腼腆的笑容与小妹的家人共商婚姻大计吧?而此刻他还在他身边,还能感受到他的体温,焉能不说这场地震成全了他? 霍英治感慨万千。 "骆云起……"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慢慢开了口。"你知道我现在,最大的感触是什么吗?" 沈国栋没做声,他想他猜得到。 "以后……真的要珍惜身边人和拥有的一切。因为生命,是这么的脆弱……" 沈国栋默然,没有人比他更理解生命的易逝了。 这一段关于地震的记忆可谓刻骨铭心,他这一生也很难忘记。而霍英治恐怕也是如此——这么近距离地感受到生与死,即使他再冷血,也不会毫不动容吧。 "所以骆云起,以后——我也会珍惜你的。" 第47章 突如其来的真心告白令得沈国栋一口气在喉间哽了一下,有些微的失措。 无论是多么冷血的人,在亲身经历了这样的大灾难之后,人性中善良的一面总还是会受到巨大的冲击而复苏。所以他百分百可以肯定霍英治说这几句话时那种挚诚绝对是由心而发。他本该对这种真诚有所回应,可是此时此刻,教他说什么才好呢。 小妹很有可能已在这场大地震中丧生,想到这个他就会觉得非常难过。在这个时候他实在是没有心力再来纠缠于感情之事,再说,两人刚一起经过生死患难,如果在这当口儿断然回绝,感觉也好象太无情了。 沈国栋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叹了口气。 "现在你跟我说这个?"语气里很有几分无奈。 "那你出去之后还愿意听我说吗?" 沈国栋看了他一眼,刚好霍英治也正在看他,那种极其认真的眼神让沈国栋短暂的语塞。 忽然间他不敢再直视他的眼睛,只得将视线避了开来,有两分敷衍地道:"能出去再说吧。"说完,闭上眼睛假寐,以行动来结束了这场难以应付的交谈。 霍英治沉默着。 他怎么会听不出沈国栋话中的敷衍之意,心微微地下沉。 这个人真的就不能再接受他了吗?是不是走了一个崔小妹,还会有李小妹、王小妹,不同姓氏的女人出现? 他曾经以为郎杰是横在两人中间一个巨大的障碍,但现在看来,也许最大的障碍是他和骆云起的过去…… 天色渐亮,这难眠之夜终于过去,新的一天到来了。 情况并没有好转多少。 雨势已小,但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空气仍然又冷又湿,余震频繁地继续。 一夜的神经高度紧张令得很多人都没睡,显得无精打采的样子。吃过了早饭,大家纷纷转移到一楼的教室里休息——当然,门始终是开着的。 "怎么样?好点了吗?" "……还是痛……" 一夜寒气侵袭,霍英治的腿痛得越发厉害,沈国栋卷起他裤腿看了一下,看不出有什么不妥,可是当他发现霍英治连走路都变得非常困难后,就知道严重了。 地震之后水非常的珍贵,现在他们连洗脸的水都没有,在这样的条件下更不可能奢侈地以热水袋来热敷。沈国栋略想了想,想出一个苦方儿。"你等等。"跑出去找老乡要了两根药麻线。 所谓的药麻线,就是将细麻线用中药浸泡阴干了,用时就拿出来点燃快速点灼疼痛部位或穴位。这个花不了什么钱,存放时间又长,专用于疏风散寒、祛湿通络。一般的农村人家总会备用那么一些。 沈国栋抱着霍英治的腿,一边点触一边轻声说道:"这个治标不治本,等出去了,还是要到正规医院去做治疗。" 霍英治怔怔看他,好一会儿才应道:"出去后……要办的事情很多……一时只怕也顾不上。"也许是存心说来给他听,末了又加上一句:"反正也不是什么会死人的大病……" 沈国栋没来得及思索,脱口道:"顽疾缠身不是好玩的。这么年轻就落下病根,以后老了你才知道。"不知不觉中竟带上两分教训的口气。 霍英治一怔,有微微甜意从心里漾出。 这些话,可以算作是关心吗? 人在半夜时精神不济,容易灰心丧气。天一亮,吃饱了饭,又有了活生生的力气。而沈国栋无意间的表现也给他打了一针强心剂,霍英治开始觉得前景也许并不如自己想的那么悲观。 巨变来得太突然,很多事情一时间也没有想到,现在静下心来慢慢思索,居然很发现了一些对自己的有利之处。 自打与骆云起重逢以来,尤其看到他那么期待和小妹的婚礼,他几乎以为他变直了。可是现在看来,好象也直得没那么厉害。 骆云起拒绝他的那个理由,虽说是对他整个人的全盘否定,可至少并不是'我是个男人'又或是'我又不是同性恋'——按理说,以上两种拒绝才应该是正常男人的反应吧。 以他如今对骆云起的了解,他觉得这个人很象是水,并没有坚不可摧的原则底线,他是柔软的、适应性很强的,放在任何环境都能随着外界容器的形状而变化。所以,要令他留在自己身边或许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就象社会上一切不合理的潜规则,人们刚开始也曾反感过、困惑过,可是时间流逝,渐渐地也习以为常,默默接受了。 而对付骆云起这样的人,一昧强逼没有用,一昧苦求也没有用,需得软一点,硬一点,双管齐下,才能牢牢制住他。 霍英治凝视着眼前微垂着头给他作治疗的青年,眼神渐趋柔和。 只要这次不死,他就有大把的时间和这个人缠下去。所以骆云起,我们就……慢慢来吧…… 雨渐渐停了,被地震搞得心有余悸的村民很多都选择了徒步转移。霍英治与沈国栋也夹杂在其中。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加上道路被毁,救援部队要开进来恐怕很需要一段时间。霍英治从来就不是一个习惯依赖于别人来拯救的人,所以他选择了自救。 此刻他走路的动作还是不能自如,不过比起早些时已要好得太多。沈国栋扶着他,一路走来,只见满目疮痍,片片废墟,青山已成黄土,行走的人们脸上更是带着疲惫之色。两人都很有感触,霍英治喃喃道:"我怎么都想不到,这辈子居然还有逃难的一天。" 沈国栋心有同感,叹道:"是啊。人生真是无常。" 说完,两人对望一眼,在这一刻,心意相通。 前方路已断,熟悉路途的村民都绕到公路下方涉河而过。 河水齐腰身,冰冷刺骨,但逃难的人们已经顾不得这个了。 沈国栋目测了一下河水,回头道:"上来,我背你。" 霍英治一怔,还想维持自己的骄傲。"我自己行。" "你脚受寒之后还能走吗?"前方还有那么遥远的路呢! 霍英治沉默了一下,因是实话,他并不能反驳。嘴唇微微一抿,趴在了沈国栋背上。 这真是一种奇异的体验。 霍英治几乎没有幼时被父亲或长辈这样背过的记忆,他默默地从后凝视沈国栋的耳根——这个人的背并不宽厚,甚至可以说是清瘦,背起他这样一个比他本人还高的成年男子,不是不吃力的。可是他奋力地往对岸走,并且小心地抬高了他的腿,尽可能地不让他沾到河水。 这样的骆云起,与以前那个惹事生非总要让他去收拾烂摊子的嚣张男孩简直判若两人。 到底是什么使得他成长,变成如今这个有着坚韧心性的青年的呢? 霍英治的心弦颤动着。下意识地,手臂使力,搂紧了他。 熟悉的橄榄绿映入眼帘。 对于人民子弟兵,如今的人们早已不象几十年前有着军民鱼水情之类的深刻感受,可是在此时此刻见到,真正是如同见到救星,一时间人们的情绪都激动起来。 这只是一支工程部队,负责修路搭桥为后面救援的队伍提供通畅道路。果然,再走下去前方的路都已被他们清理过,路面上的石头被搬开,大的坑洞也被简易地修补。 天灾令得中国人无比团结。路面上,急救车私家车出租车以及民间自发的救援队伍都大队大队地出现了。 人群熙攘。霍英治视线从那人潮中转回来,专注地凝伫在如释重负的沈国栋脸上。 这一场大地震,生死转换于顷刻,予他的冲击是无疑是巨大的。姑且不论他的人生观社会观会起一些显著的变化,就是单单对身边这个与他共经患难的人,其感觉也会更加深刻。 这两天的经历,点点滴滴,都已镌刻在他记忆中,终其一生也难以忘记。 第48章 好天气。 金黄色的阳光暖暖洒下来,人们在广场上懒洋洋地晒着太阳,小孩子在父母充满爱意的注视下蹒跚学步,长椅上的恋人眉目传情。 这样好的天气适合做很多事,比如开张、比如乔迁、比如……结婚。 是的,结婚。酒楼门口那张大红色的喜报,大红的底子,金粉的字,阳光照耀下看来分外刺眼——刺的是霍英治的眼。 新郎骆云起 不用再去关注新娘的姓名,单是这一行字已足够让霍英治绝对沉默。 那个人,结婚了。 并没有出奇的愤怒、悲伤、不甘、又或是妒恨,在这种情况下应有的负面情绪好象都不翼而飞,有的只是一种被弃的茫然。 也许是因为车子的隔音效果太好了一些,世界上的声音仿佛都消失了,只有静寂,惟有静寂。他又是,一个人了吗? 霍英治怔怔地坐着,许久,没有动弹。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睫毛眨了一下,终于缓慢地,移开了视线。 冲进去抢婚之类的煽情行为是出现在影视作品里的,他有他的自尊,不可能让自己这么掉价。 于是他这样告诫自己:感情生活,绝对不是一个男人的重心。 只是爱人结婚了而已,不算什么,真的不算什么。他本就不是一个热血热性的人,现在只不过是回归正常。再说,他还有引以为傲的事业,繁忙的工作总会使他慢慢忘记。就把一切交给时间。 这样的自我安慰令他心中好过很多,他深吸了一口气,非常镇定地发动了车子。 行驶在高速路上,车速一路平稳,并没有发狂飙车的情形发生。 很好。霍英治,你的自我控制力果然非常好。 他对自己也很满意,为了让自己的心情更加放松,他打开了收音机。 是音乐台。 "……栀子花,白花瓣 落在我蓝色百褶裙上 "爱你!"你轻声说 我低下头闻到一阵芬芳……" "那个永恒的夜晚 十七岁仲夏 你吻我的那个夜晚 让我往后的时光 每当有感叹总想起 当天的星光……" "后来,我总算学会了 如何去爱 可惜你 早已远去 消失在人海 后来,终于在眼泪中明白 有些人,一旦错过就不再……" 霍英治知道自己错了。 脸上那微痒潮湿的触感让他知道自己错了。 为了那些已经逝去的回忆,为了那些无法再重来的过去,他无比懊悔地在反复吟唱的歌声中流下了眼泪。 —— "咦,怎么哭了呢……?" 高级病房内,青年有些不知所措地倾下身去查看。那泪痕如此明显,他想不通到底是怎样悲伤的梦境才会使得这个仿佛血都比别人冷三分的男人在梦中流下眼泪。 "霍英治……?霍英治……?" 他小声地唤他。应该是听到他的呼唤了,床上那俊美的男人睫毛轻轻弹了一下,终于从那梦魇中醒过来。他眼帘缓缓睁开,在窗外明媚的阳光中对上了床畔那人的眼睛。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床上那俊美的男人睫毛轻轻弹了一下,终于从那梦魇中醒过来。他眼帘缓缓睁开,在窗外明媚的阳光中对上了床畔那人的眼睛。 =============================== 一眼万年。 虽然有同感的人并不多,但我本人真的非常萌这个结尾。有暗示幸福的味道。 小霍已经在梦境中对失去沈国栋而无比痛悔过,所以此后他会非常非常珍惜。不想再详写他追求的过程,是因为那无非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而且以他的心机手段能力加上诚心,胜利属于哪一方根本毫无悬念。 沈国栋的确是直男,但我也借小霍的嘴说了,这个人并没有特别坚持的底线,必要时会修改自己的接受尺度。其实人都是这样的,当你无法改变现状,只好去适应现状。所以他最终接受小霍也是迟早的事。 当初因为对那些被攻严重伤害后还会加以原谅的桥段有着无比怨念,所以一开始就决定要写一个绝对不原谅的结局出来。可是写着写着就发现,以沈国栋的性格,根本就不可能这么固执地坚守着恨意。难道我也要走那种原谅的路线吗…好矛盾啊好矛盾,干脆咬咬牙,开放了。 这文是难产的一个文,因为投入的心力最多。有些情节,自己审查的时候都会忍不住流泪(就是21章那个片段了)。现在总算是完结了,也算是善始善终。至于番外,虽然想了两个片段,但还没有构思成熟,日后可能会写。再开坑大概是年后的事了,这段时间会忙一些私人的事情,谢谢大家这么久以来的支持,鞠躬。【256中文将分享完结耽美小说http://www.256zw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