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不是单相思 作者:南春 原名:沈医生的小娇妻 文案 陆小凉5岁时被亲妈从二楼扔下去,那年沈书辞11岁,在地震中失去了父亲。 陆小凉8岁时成天因为考试吊车尾挨藤条炒肉片,那年沈书辞14岁,考上了协和医学院。 陆小凉11岁时钢琴过十级,那年沈书辞17岁,去美国继续深造。 此后,陆小凉每年的生日愿望都是能有一张飞去美国的机票。 陆小凉17岁时改了志愿要考协和护理系,那年沈书辞决定留在美国再也不回来。 陆小凉24岁时成为省协和血液科的一枚小护士,那年沈书辞30岁,被挖角回国,成为省协和最年轻的主任。 时光悄无声息,年岁匆匆而过,她终于追上他的脚步,也让自己的暗恋找到了归处。 第一章 沈书辞其人 十九年前华迁市曾发生过一场七级地震,这场天灾导致华迁电厂损失惨重,除了足球场北边的两根大烟囱屹立不倒外,厂内职工宿舍楼尽数倒塌,事情发生的太突然,官方救援力量未能第一时间到达事发现场,陆小凉那时刚过完五岁生日已能记事,应该是嫌热穿条小裤衩捧着大西瓜吃得满身都是期待爸爸下班回家的夏日傍晚,突然天边那抹温馨的晚霞被滚滚沙尘遮盖,四周的一切都在晃,她从竹凳上跌下来,西瓜碎了一地,刚要瘪嘴哭,下一秒范红英从厨房冲出来一把抓起小瘦猴往外跑。 他们家住顶楼,五层高,天台上搭了架子种葡萄和葫芦,晚上一家人上去纳凉,知了和青蛙总是比赛谁嗓门大,她趴在爸爸身上数星星,怎么都数不完。 而这时,以往种种好却变成了不好,陆小凉只感觉她娘是把她甩着走的,嘴里惊惶不定地在低喃:“要死了要死了。” 她突然害怕起来,紧紧抱住范红英的腰,很久很久以后,她家太后心宽体胖富态圆润,再也找不回当年这把纤细小腰,偶尔回忆光辉往事,总要指着陆小凉的腰感慨:“这是随了我。” 从腰再说到那天,范红英喊她撒手,她想也没想乖乖照做,下一秒整个人往下坠,她分明知道自己被从二楼扔了下来,耳边是她娘在喊:“先带凉凉走!” 这句话还没喊完陆小凉就稳稳着陆,她感觉一双与妈妈不一样的手捧住了自己。 那是楼下的沈叔叔。 他抱着她往外跑,而后再交给另外一个人。 他们像在接力,最后一棒是一个比陆小凉高很多的男孩。 那是她最喜欢的小辞哥哥。 她牵着小辞哥哥的手看沈叔叔又跑进了一堆废墟中。 沈叔叔离开时保证过的:“儿子,看好凉凉,我马上回来。” 倾盆大雨,瘦弱的少年脚下一片泥泞,而我站在他身后,无法靠近,也不能离开。 ——摘自某人的少女心事日记本 省医科大学附属协和医院简称省协医,距今有一百多年历史,院内几个重点科室在全国来说都数大牛,华迁当地人小时候都见过立在省协医大门内的铜像,据说是当年创立这个医院的第一位院长。 鼻涕邋遢的小屁孩被家长拎到铜像面前吓唬:“不乖乖吃药/打针晚上这个爷爷就来把你抓走。” 长大后自己成了家长也会继续这样吓唬家中的小崽。 铜像不倒,省协医精神不死。 老院长的微笑照拂着每天从全国各地慕名而来的病患,他们拖着疲惫的脚步小心踹捧着满怀的期翼,蝼蚁尚且偷生何况是人类,但凡只要有一丁点的可能,把后槽牙咬碎了也绝不轻言放弃。 人群中,推行李箱匆匆而过的高瘦男人被拦下问路,艳阳在头顶毫不忌惮地散发热力,水泥地被晒得可以煎蛋,热气从脚底弥漫全身,汗水从额间滚进微微敞开的衣领,他的眉间深深打了个褶—— 夏天,是沈书辞最讨厌的季节。 “往东边走,看见两层小楼进去把条子给医生就行。”他的话语简练,声音很低,是常年和病患打交道练出来的沉稳干练,抬手一指,缓缓落下,微挑的眼梢飞快扫过老人的预约单,三百多号,不知道要排到什么时候。 老人顺着方向看了看,嘴唇微张,似乎没弄明白。 两人站在铜像前面,正巧挡住了某个姑娘屁滚尿流从出租车上滚下来直冲住院部的最短路线,她一路低头掐表计时,人很瘦跑得却飞快,一头厚重的长发在风中张牙舞爪。沈书辞只来得及拽老人一把将他挡开,自己被这姑娘一脑袋撞上,块头不大倒是很有劲。 姑娘一边道歉一边抬头,看到沈书辞的脸又飞快低头,她藏起来的脸上表情精彩,有在更衣间试衣服突然被人拉开门帘的惊慌,还有本来计划精心打扮去见心上人半道上却被淋成落汤鸡的郁闷,不知她为何如此,惶惶不安的模样十足像个可怜孩子。 姑娘带着万般情绪嚅嗫打个不算利索的招呼:“沈,沈大夫。” 他没看清她的脸,不过即使穿着便服没戴胸卡,在这医院里永远只有他不认识的没有不认识他的,沈书辞早已习惯,目光从姑娘泛着光圈的头顶移至手里捏着的胸卡,问她:“本院的?知道MRI在哪做吗?” *** 好不容易踏进了住院部的大堂,空调很给力,经过的小护士的问候关心也很真切,但男人始终安静,只略略颔首致意。他的肩膀将白衬衫撑得挺括利落,领口上方是线条清晰的下颚,肤色偏白,眼下隐隐有没休息好的痕迹,不过一双眼无比清明,波澜不兴中有看透人世的平静,若能再仔细去品,那眼眸中,是一股凉凉的淡漠。 与周遭疏离,清冷自持。 在人来人往嘈杂无比的住院部大楼内,这样的身影让人不自觉想多看几眼。 药房的老护士在带实习护士,手里捏着一叠药单给每个科室分药,一转身见实习护士眼睛滴溜溜往人身上打转,见怪不怪。 等他乘电梯上楼了,老护士拍拍实习护士:“没看够?” 实习护士腼腆笑着:“那谁啊?挺帅的。” “咱们院名头最响的冰山美人,十七楼血液科沈大夫没听过?” 实习护士眼冒桃心,半晌感叹:“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电梯叮一声停在十七楼,沈书辞推着箱子经过护士站,本该明天回来的人突然出现导致正在打电话找谁的护士长刘玫赶紧先挂了。 站在护士站看病历的钱主任笑眯眯地哟了声:“小沈回来了?那这样,晚上搞下庆功宴,没事的都去,小玫啊,还是老地方,你定个位置。” 刘护士长眼白一翻,省协医血液科不仅有冷冰冰的美人还有一年四季酷爱重庆火锅的吉祥物大叔,“今天气温三十六摄氏度,吃麻辣火锅会不会中暑啊老钱?” 钱主任依旧笑眯眯地问后头几个人:“大家还有别的提议吗?” 看似民主可惜后头的实习生均不敢有异议。 “你们去吧我来值班。”本最应该去的人却表示没什么兴趣,顺手拿起病例翻开。 不久前省内选拔医科代表前往美国参加国际学术交流,协和本院临床医学本科毕业,拥有约翰霍普金斯大学mph及医疗管理mba,后以特殊人才引进,受邀出任省协医血液内科副主任一职的沈书辞自然是最适合的人选。 历时半月,成果颇丰,喜讯先一步传回国内,科室内人人都在说明年升正高指标必有沈大夫。不过沈书辞不在意这些,整层血液科都知道,沈大夫只要一天没摸病例就浑身不自在,一天没查病房就吃不香睡不着。 如若不然谁会一下飞机就往病区跑,劳苦功高明明可以带薪在家歇两天的说。 他对头衔身份没兴趣,对人情世故更没兴趣。 科室里难得有聚餐,其实小家伙们是想去热闹一下的,可惜当事人不给力,于是这事便作罢,实习生们纷纷继续自己手头的事情,希望沈老师别一回来就抽题目考试。 钱护士长则又拿起电话拨号码,嘀咕着:“不会昨天被我骂哭不来了吧?” 沈书辞未抬头,不关心是谁被骂哭,发现手里的病例都换了新名字,不过短短两周而已。 他回国好一段时间才适应国内的大环境,医保压力过大的情况下医院想盈利就必须收紧医保病人住院率,科室大主任每逢周一大会别的不提重中之重是提醒周转率和住院天数,导致住院部医生和护士掰着手指算日子,到了时辰就催出院,实习医生的出院小结写的那叫一个得心应手。 他不想评价这种现象,自己的职责只是治病救人。 *** 钱主任见不得科室气氛太严肃,刚想再努力一把逗个趣,就见眼前刮过一阵风,有个小姑娘无头苍蝇一般跑进来,主任往旁边让了一下,露出身后的沈书辞,小姑娘根本来不及刹车一头撞上去,哎哟一声蹲在地上。 一上午胸口同一个位置被人撞了两次,沈书辞想去ct室拍个片。 在场的实习医生们倒吸一口冷气,要知道沈大夫除了冰山美人这个称号外还有一个叫鬼见愁,每届实习生都有被他弄哭的,也不是干干脆脆的骂,沉着脸一二三点把你错的都指出来,一点表情没有,就让人觉得自己是个不被需要的废物,只敢躲起来抹眼泪。 当然,自己学艺不精也怪不得谁。 哭着哭着还觉得他说得很对,这些点我得改,我得学,我再也不犯了。 所以省协医没有恨他的,只有怕他的。 …… 这一撞把护士长都吓到了,赶忙过去把人扶起来推着往更衣室塞,嘴上貌似教训,实则在给她打掩护:“怎么迟到了?昨天说你两句就不想干了?陆小凉你这种精神面貌可不行,待会儿去跟沈大夫道个歉,咱们沈大夫可是最通情达理的……” 这顶帽子太大,不仅实习生们听不下去就连沈书辞都把眼睛从病例上移开,顺着护士长的唠叨看去,见刘玫老母鸡似的护着个小姑娘,正巧她转头,两人对上眼,他认得她头上挺滑稽的一支小黄鸭发卡,是刚才在医院门口见过的人,是他吩咐她带老人去做MRI。 也是他让她迟到的。 等陆小凉换好护士服出来已经没了沈书辞的踪影,护士长领着她如昨天一般穿梭在各个病房里,手把手地教她最基础的护理知识。不过今日态度好了许多,忙完手上最后一个病号问她:“昨天回家哭鼻子没有?” 陆小凉摇摇头,她五官长得好,明丽又耐看,就是笑起来有些没心没肺,护士长看着她叹了口气:“你得抓抓紧,这里不比学校,我不管你是怎么进来的,既然穿上了这身制服就得是个正式编制的样子,你看看和你一起进来的小雪,人家就挺拿得出手,没事多向她学习,知道没?” 陆小凉笑着点点头,说护士长你放心吧,我和小雪约好了待会儿一起扎针。 夏日的午后总叫人犯懒,各床的病号都已经睡了,该换的点滴也已经换了,护士站里两个戴黄色胸卡的小护士面对面坐着,小心捏着手里的注射器埋头往对方胳膊扎。 沈书辞出来扔饭盒时看见这一幕,等再出来一趟拿新入院病号资料时两个新护士已经互虐完了,护士站只留一个陆小凉,穿省协医特有的粉色护士裙,长发稳稳盘在脑后,戴一顶白色眼尾帽,一双大眼泛着笑意,细看还有些紧张,张口想打招呼。 沈书辞扫过她手臂上扎针留下的青痕,看着她胸口作为正式编制轮转期的黄色胸卡,带着不解微微蹙眉念了一声:“陆小凉。” 有些熟稔,却也有些曾隔着千山万水的生疏。 小姑娘把原本的“沈大夫”三字咽下,乖巧的模样像个洋娃娃,一把甜嗓子压得很低:“小辞哥。” 第二章 凉凉的秘密 我大概是弹钢琴里最会掰安瓶的,掰安瓶里最会弹钢琴的,这样想想我也挺牛的。 ——摘自某人的少女心事日记本 当天下午沈书辞接了一通电话,总算是拖着行李箱离开住院部大楼,血液科众人徒然觉得肩上的担子轻了两分,热闹商量起晚餐菜色,见着新来的小护士亲热地招招手:“小妹妹们一起啊!” 小雪很快和大伙打成一片,好奇地八卦着院里的趣事。陆小凉捧着自己的小本子坐在护士站里学习。 块头很大的住院医毛毛边刷外卖软件边说话,露在短袖外头的两条胳膊跟戴了毛袖套一般,黑色长毛迎风飘摇:“全医院最苦逼的就是我们几个,天赋没人家高智商更不用比,每天还得近距离被虐,心累,现在抑郁症那么多,一定要吃点好的排解一下。” 这句话说的陆小凉心口滴血,一个八年硕博连读的医学院高材生跟你讲没天赋智商低是一种什么感觉?这让为了上协和考了两年最终杂牌护理专科毕业的小姑娘情何以堪! 陆小凉捂心口退下,身后是平日里看着一本正经的高材生们兴致勃勃地八卦起他们沈老师的生平事迹—— “毛师兄你敢跟沈老师比,听说他十三岁就考上北大医学院。” “咦?我怎么听说沈老师是咱们协和正统?” “他后来不知道为什么没去报道,第二年考的协和,第一志愿第一名录取,好像破了咱们院年龄最小记录。” “你怎么知道这么清楚?” “我和沈老师一个中学的,到现在学校里都还有他的传说!今年是一百周年校庆,有沈老师的专场演讲!” “还不止呢,上次听钱主任说当年邀请沈老师回国可费了一番功夫,他手里有个科研正要出成绩,美国那边死活不放人,后头的事情挺深的,总之是把人弄回来了,一来就给职称,好像有人不服。” 陆小凉一直听着,这时候抬起头,两个小拳头不自觉地攥紧,想要知道到底是谁不服气。 只是实习生信息资源不够,没能说出名字,于是大家齐齐望向毛师兄,毛毛咳了咳,摆摆手拒绝:“这个别问我,我不想得罪人。” 作为补偿贡献一条八卦:“咱沈老师走哪都是男神,听说目前还没女朋友,你们要下手的尽快,我听说院长私下找了他几次。” 在座几个女孩子都没吭声,小雪说了句至理名言:“沈老师,只可远观不可亵玩。” *** 从电厂大门到生活区得走十五分钟,夕阳金灿灿洒了一路,沿途不断有老邻居打招呼—— “书辞回来了?” 这是关系一般的。 “书辞好久没回来了,伯伯问问你,我这风湿痛打益普赛靠谱不?” 这是趁机免挂号费看病的。 “刚才看见你妈了,站在楼下等你,赶紧回去吧。” 这是关系好的。 沈书辞加快脚步,走到足球场边就能看见自家小楼,那是地震后新盖的,距今也有十多年,夕阳下小楼外墙泛着一层衰老的光,旧了,却也温馨。依旧是五层高,当年分房子他们家依旧选了四楼。 他对这栋楼的感情很复杂,甚至有些逃避,幸好医院的工作足够忙乱让他没有太多的时间回到这里想起往事。 沈书辞从小到大几乎没让宋慧欣操过心,小小年纪在外求学也能好好照顾自己,因着工作性质,回国后没住家里,在医院附近租了间套房,一个是从手指缝里抠点休息时间,再一个科室有事也能尽快赶到。 宋慧欣早早就下楼来等,虽说儿子早已长成了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个头都比她高许多,但她还是会抢走他的行李箱,怕他累着。见着人了,一颗心总算放下,医院的事她不懂,只轻声询问这次出国衣服有没有带够,吃的习不习惯,会不会太累。 沈书辞只让宋慧欣推到楼梯口,剩下的台阶他自个儿拎上去,问题挺多,但他又是个不爱说话的,只总结概括:“都好。” 宋慧欣细细端详一番,确定没什么差错,进厨房去端汤,这汤从昨晚炖上锅,一直温到现在,骨肉都化进了汤里,无比补养,她欣慰地看着沈书辞喝汤,嘴上带笑埋怨:“我没打电话你就不回来了?” 沈书辞摇摇头,是要回来的,这一走去了半月,他不放心母亲的身体。宋慧欣人很瘦却有十几年的糖尿病史,旁人都说这是富贵病,唯有他知晓那是辛苦将他养育成人的岁月里留下的顽疾,除了这个,宋慧欣还有偏头痛,一年到头睡不了几个好觉。 这碗汤,他能喝出来,是一整晚守在砂锅前的味道。 儿子虽然话不多,但他心里想的她总能知道,笑着抚了抚泛白头发说:“你放心,我很好,看着你娶媳妇生孩子才能放心去找你爸。” 提及沈念山,沈书辞沉默几分,簌簌的长睫遮住了他眼里的情绪,调羹在碗里上下翻了翻,说起今日在医院见过的人:“陆小凉在我们科室。” “是。”提起这个宋慧欣就笑,“能进你们医院凉凉高兴坏了。” 陆小凉在宋慧欣心里就跟自个闺女没什么两样,闺女出息了她比谁都高兴,指着桌上的熏香说:“凉凉给我买的,说薰衣草能助眠,你不在家的时候都是她陪我,你得对人家好点儿。” 沈书辞目光停在那白色磨砂小机器上思量片刻,他的记忆力很好,即使年少出国求学不常回来,偶尔听宋慧欣提过几句也会记住。 原本每天唱歌跳舞开开心心的小姑娘突然变成了护士,这让沈书辞很意外。 宋慧欣笑着拍拍沈书辞:“吃饭吧,晚点有人来找你。” *** 宋慧欣神秘兮兮,沈书辞随遇而安,天黑后家门被人叩响,外头的人极瘦,常年顶着日头在车间里和锅炉汽轮机打交道,肤色偏黑,背微微有些驼,几十年如一日喜欢穿灰扑扑的厂服,袖口卷到小臂,指节间夹着根点燃的红双喜。 鬓角泛着白,笑起来眼尾有沟壑。 沈书辞和和气气叫了声:“陆爹。” 陆树根拎着酒:“走,喝一杯去。” 足球场一圈四百米,十几年前厂里效益好还雇人打理草皮,每年各单位比赛都来借场地,后来当局对环境越来越重视,下了大力气整治,像这类烧煤火电厂都要迁到山里去。 迁厂动静太大,更何况家属新楼才盖好没多久,谁都舍不得走,电厂职工和家属拉着横幅去诉苦。那阵子陆树根忙得脚打后脑勺,嘴上起一圈燎泡,为这事出力不少。 他们家是双职工,家里两个孩子都小,如若迁了厂,每日得乘班车上下班,孩子没人带;往坏了说,全家上下一齐迁进那山沟沟里,孩子以后读书怎么办? 何况楼下还有一户烈士家属,当年地震的时候他去县里出差,自己老婆闺女都是人家救的,三天后人被挖出来他当场跪下磕了头,这恩陆树根永远记在心里。 所以他怀里护着的是两家人,三个孩子。 总算结果不坏,市里同意了他们呈上去的方案,厂子不迁,但电厂得自费购买净化装置确保脱硫脱硝达到超低排放标准。 那会儿电厂穷得叮当响,但陆树根这一代的电厂人只要仰头看看那两管大烟囱和冷却塔,就觉得值。 日子又安安静静过了一段,可惜厂虽然保住了但效益再也没恢复过来,以前人人羡慕的铁饭碗成了鸡肋,饿不死但也富不成,有胆大的早早下海经商,胆子小的如陆树根,从来就没想过走,老老实实本本份份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田,挺满足。 他是搞技术出身,慢慢坐到主任的位置,一晃五十几岁,没几年就要退休,早计划好到时候带着范红英钓钓鱼爬爬山,过过清闲日子。 而当年出去的,有的发了,有的还是一般般,人的命啊,难说。 爷俩找了个僻静地方坐着,这片灯坏了,好在月亮够亮,陆树根倒酒的手很稳,两人对着碰了碰,赖茅,陆家老大陆小京孝敬他爹的,陆树根平时舍不得喝,倒一小杯要先闻香,然后抿一抿,最后喜欢喝出声响,滋滋有味。 咽下肚后满嘴香,笑眯眯地感叹:“真好,真好。” 好什么? 说的是酒也是人。 孩子长大了,能陪他喝酒了,真好。 沈书辞端着酒杯已了然,主动提及见到了陆小凉。陆树根又给他斟上一杯,言辞郑重:“书辞啊,陆爹想拜托你件事。” 沈书辞突然想起来自己很小的时候,有一回陆树根给他买了辆非常好的遥控玩具车,也是这般的郑重:“小辞啊,妹妹要上小学了陆爹不放心,你在学校多照顾她一点,好不好?” 现在他长大了,陆爹的玩具车换成了茅台酒。 沈书辞忆起今日的陆小凉,针都扎不准还敢进省协和,难怪陆树根不放心。 *** “怎么让她学这个?”沈书辞捻着酒杯,护理并不是一份好职业,听说他们院护理干了一辈子的几个护士长都没同意自己孩子学这行。 陆树根狠狠叹了口气,为了这事他都快把这辈子能叹的气都叹光了。 他们家闺女从小在少年宫学钢琴学舞蹈,长胳膊长腿身段软,艺术细胞一大把奖状贴了满墙,虽然文化课成绩不好但也没关系,以后考个艺术生稳稳的本科学历没跑,大学毕业想读研就读,不想读出来开个培训班教小孩弹琴也是很好的,可所有人都没想到陆小凉会在高三前宣布自己要考协和护理系。 真的,全家上下劝了又劝,嘴皮子都快磨破了,可陆小凉坚称这是她的梦想,这话连跟她八百年不和的陆小京都不信,张嘴揭穿:“你不是说想考师范教育系以后当音乐老师吗?” 陆小凉当着陆树根的面踹了她哥一脚,气得陆小京差点揍她。 直到现在每回提起这事陆家老大都很生气,他自己当年没读大学跑去当了兵,退伍出社会才知道学历的重要,家里明明能上本科的小姑娘突然混成了个狗屁学校的专科,陆小京真觉得糟心。 在陆小京看来女孩有个好文凭找份好工作,成家生子什么都不用愁顺顺过一辈子多好,非要挑这端屎端尿伺候人的事,他家陆小凉碗都没洗过几回去外头遭那罪? 开什么玩笑! 且不说他,陆树根更是不想回忆那两年究竟是怎么过的,他家丫头不撞南墙不回头。 陆树根为此与陆小凉有过一次非常严肃的谈话,平日里再怎么宠怎么惯都行,但你不能胡闹。 他要听实话。 可最终是没问出来,打断了一根鸡毛掸子也不说。 陆树根就没见过自家闺女那么硬气的时候,手里的鸡毛掸子往下挥,其实最疼的是他,打完了丫头颤颤巍巍爬起来说我去学习了,明天要考试。 从小到大就没那么认真过。 那一刻陆树根服软了。 可惜陆小凉就不是学习的料,咬牙拼着考了一回没中,这是所有人都预料到了,但她回家说要复读,还要再考一回。 陆树根一宿没合眼,不忍心再打一回,第二天出门托人给孩子报复读班。 那一年他看着陆小凉像着了魔似的,每天学到深夜,压力太大躲进卫生间里吐,把没及格的考试卷藏起来偷偷哭,害怕了也不说,安安静静在他脚边蹲一会,然后又进房间继续学习。 孩子走的每一步陆树根都心疼,好不容易第二年考上了个沾亲带故的护理系。 这还不算完,此后几年继续看着陆小凉在这条路上熬不出头,碰尸体那天回家把胆水都吐了出来。 每次想到这个陆树根就伤心:“我家凉凉啊,长大了,有秘密了,陆爹老喽。” 第三章 第一个夜班 我曾以为我们永远都不会长大。 ——摘自某人少女心事日记本 两人聊着爷们之间的小话下酒,多是陆树根在讲沈书辞默默地听,一瓶酒慢慢见了底,足球场上很热闹,小水沟里的青蛙和树上的知了在比谁的嗓门大,风凉爽了些,陆树根扶着膝盖站起来,脚步不稳地晃了两下,看了看时间对沈书辞说:“凉凉要回来了。” 他要回家等闺女。 沈书辞将陆树根送上楼,与刚跳完广场舞的范红英碰了个照面,一头短发烫着小卷的范红英拉住沈书辞看了又看,不住地夸,问他:“现在是主任了吧?” 沈书辞:“没有,还跟原来一样。” 在医院这个熬资历的地方,即使只差了一个字,差别还是很大的。 但在范红英看来,副主任也是主任,都一样。 范红英:“书辞啊,阿姨跟你商量个事。” 沈书辞以为又是让他照看陆小凉的事。 “男人啊,三十而立,你岁数也到了,工作上也很有成就,是时候该成家了,这事啊其实你妈最操心,阿姨这里有几个小姑娘特别适合你,你哪天抽个空相一相,费不了多少时间,成吧?” 没想到范红英一点没提陆小凉而是来保媒拉纤的,这让沈书辞出乎意料。 不过想想也不奇怪,陆小凉打小就跟她爹亲,陆树根拿这个闺女当眼珠子,大大小小的事都是他操心。范红英则喜欢小子,夏天里吃冰棍,给陆小京买一块的给陆小凉买五毛的。 但是陆小凉也有对策,口袋里掏出她爹给的小私房,让厂小卖铺的售货员给她换根一块的。 范红英又气又笑:“个机灵古怪的妮子。” 陆小京跟在妹妹后面:“给我咬一口,不然揍你!” *** 酒是好酒,嘴里都是酒香,不上头,让人微醺,沈书辞慢慢顺着台阶下,听见楼下大铁门开了又关,有人一路哼着小曲儿上楼,甩着钥匙打节拍,看见他突然定住了。 歌声哑然截止。 “小辞哥。”陆小凉乖乖叫了一声,有点不好意思被他听见她那荒腔走板的调子。 她的五官里一双眼最夺人,又大又亮,黑漆漆的瞳仁里像是学生时代藏在书包最深处漫画里的女孩,葡萄似的眼珠子里留着白,像是闪着一两粒无暇光斑,看起来十分朝气。 这双眼,再过几十年也不会变,即使老了看起来也有少女气息。 沈书辞站在台阶上比陆小凉高出许多,她仰头看他,叫人时嘴巴一张一合,一嘴整齐白牙。白天的时候人来人往的,她也是这样,站在护士站里头偷偷喊了他一声,沈大夫变成了小辞哥,两人像搞地下接头。 沈书辞认同陆树根的话,确实大了,没了小时候的淘气劲儿,看着文静许多。 他下了台阶站她身边,应着:“刚下班?” 陆小凉嗯了声,闻见他身上的酒味。 沈书辞指指楼上:“刚跟你爸喝过酒。” 一提这陆小凉就紧张,问他:“你们说什么了?” 沈书辞今晚脑子懒下来,想了片刻,最终没把陆树根的担忧说出来,淡淡摇了摇头。 陆小凉却明白:“我爸担心我。” “为什么改志愿?”沈书辞垂眼看她,印象中这丫头最怕上医院,小时候上卫生所打个预防针都能嚎的整栋楼都听见,那时他临着窗做作业,被她吵得算错一道题,卷子交上去没得满分,那是他学生生涯很难得的几个没满分之一。 “……”陆小凉脚尖默默踢着台阶,一声不吭。 怎么解释? 跟亲爹可以撒娇,跟亲哥可以撒泼,可跟他……正儿八经的借口他不会信,真正的原因她不能说。 看着沉默的陆小凉,有些话本来不想说,但不知是今晚的酒还是面前的人让沈书辞有了不同。 “你不适合。” 他说陆小凉不适合当护士。 虽然这话很多人都跟她说过,当面的背地里笑话她的很不少,陆小凉统统当做没听见,但从这人嘴里说出来,她就接受不了。 他的话像一把剑,直截了当刺破了她长久以来的自欺欺人。这几天在医院很累,压力很大,可她自己还没说要放弃,为什么这些人都一个劲地给她泄气? 觉得委屈,觉得难堪。 更觉得生气—— “你回来后见过我几回?凭什么这么说我?我在努力了!”陆小凉仰起头看他,“你、你们不能这么否定我,坏人还有改过自新的机会我又没做错什么!别这么瞧不起我行不行?” 然而沈书辞是个很直白的人,他不会因为陆小凉的难过而改变自己的看法。 陆小凉倏尔低了头,十分失望地不想再多解释,不会有人懂她的,她也不奢望。 看着这姑娘倔头倔脑的模样,沈书辞目光移开,低声道:“那就别出错。” 医院这地方不比其他,最基本的一点,不许出错。 陆小凉声音不大却很坚定:“等我以后变厉害就让你挑不出错处。” 陆小凉认真的表情让沈书辞点了下头:“行。” 两人有几秒沉默,陆小凉回想一番,自己很久没在家属院里看见沈书辞了,他总是忙,回国后几乎住在医院里,很少回来,他回来她也碰不上,她住校,周末才能回家。 两人像现在这样站着说话,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这当口楼上有人碰掉了搪瓷杯,杯子落地声挺大,陆小凉受惊一哆嗦,抬头撞进沈书辞满是红血丝的眼里,楼上陆树根在唠叨:“我家凉凉怎么还没回来?打电话,让陆小京去接她!” 陆家夏天喜欢敞着门,只装个防蚊帘,说什么楼下都能听见。 沈书辞伸手指了指:“你上去吧。” 他轻描淡写地四个字,让陆小凉觉得刚才她的那些辩解都是无关紧要的事,她碍着他了。 陆小凉闷闷嗯了一声,与他擦肩而过。走了几级台阶停下来回身看,沈书辞的半个肩膀消失在门里头,他关门的动作很轻,几乎没有一点声音。 楼上范红英在说话:“你儿子现在忙得很,哪有时间接她,马上就回来了急什么急,下次再喝这么多酒看我伺不伺候你。” 唠唠叨叨的,如过去的每一天。 陆小凉突然眼眶一热。 十九年前地震时的那一幕像一张永不褪色的照片,照片里有把她扔下楼的范红英,接住她的沈叔叔,答应会照顾好她的沈书辞。这么多年过去,大家都还在,只有沈叔叔走了,而那个牵着她的小小少年,自那时好像就变了,再也不会笑了。 *** 尽管这些年他们疏离了很多,但陆小凉觉得再怎么着,小辞哥还是小辞哥,他是那种把心藏得很深的人,虽然总是沉默和严格,可他不缺宽容和温暖。 小姑娘上班路上多走了几步,抱着一罐鸡汤去医院前两个路口上一个招牌很大的二手车店给她哥送小灶,陆小京退伍回来参合过不少事,后来摸清了门道和朋友开了这间店,生意正经不错,这年头年轻人想得开,也不是非得新车,拿出一半甚至不到的钱买个二手车过过瘾,不喜欢了再换,别人见了还以为你特有,私下里都羡慕。 她哥倒腾这个,辛苦的是为了节省成本总要自个儿满天满地的去取车,为了省住宿费半夜也要把车开回来,十天半个月也见不到一回。范红英心疼坏了,市场里买一只老母鸡炖药材,炖的整栋楼都是香味,鸡汤熬得油亮。 舀起来时问陆小凉:“给你留只鸡大腿?” 陆小凉瘪瘪嘴说我不吃我减肥。 范红英瞄瞄小丫头那一把就能握住的腰身,心想女孩子就得腰好看,盈盈一握,多少小伙子屁股后面追着你。 于是一整只鸡都装保温罐里,叮嘱着:“看着你哥吃完你再走,可不能让他浪费了。” 陆小凉应了,老早从家里出发,路上就给陆小京打电话:“你哪也不许去。” 她哥就爱气她,明明在店里就说不在,没空。 陆小凉也不说别的,只说妈炖了一上午,你不吃下回我让妈自己来。 说孝顺陆小京是特别孝顺,但和一般男孩一样,陆小京最受不了他娘唠叨,中老年妇女那张嘴真能把单身老小伙说死。 于是陆小凉到的时候就见他哥老老实实坐在店里,同屋还有几个女孩。每回见到的都是新面孔,她早不指望陆小京这货能给她往家找个正经嫂子,从小到大就见这人顶着张好皮相到处沾花惹草,陆小凉背着小书包帮她哥收情书,一箩筐一箩筐的收回家,可人看都不看烤地瓜的时候抱下楼当柴火烧。 陆小京知道他妹不喜欢这些人,一挥手让人都散了,自个儿捧着罐子吃鸡,吃着吃着突然问一声:“那小子回来了?” 陆小凉玩着手里的消消乐,淡淡嗯了声。 “成,哪天我会会他。” 陆小凉最烦听这个,会什么会啊,她家陆小京每回见着人家都跟斗鸡似的,也不知什么毛病。 “你俩平时工作接触多不多?” “还成。” 陆小京咬着鸡腿叮嘱他妹:“离他远点儿。” 陆小凉不吭声,琢磨着怎么拿个炸弹。 陆小京:“那小子不是好人。” 咔擦一声关了手机,小姑娘抬起头来不服气地要说话,陆小京更快,举起另外一根鸡腿塞到陆小凉嘴里堵着她的嘴,斜眼瞪她。 小姑娘沾了满嘴油非常不满意地抱怨:“我减肥呢!” 陆小京一筷子戳她脑门上:“敢吐出来看我怎么收拾你!减什么减?你这样的风一吹狗都追不着赶紧的给我吃喽!” 等陆小凉乖乖啃鸡腿了,陆小京再补一句,特有当大哥的风范:“收起你那点小心思,多大的人了还跟亲妈置气,羞不羞你?哪回我没给你留?再这么别扭真收拾你。” *** 巧得很,陆小凉在省协医的第一个夜班就和沈书辞搭班。 不过陆小凉没打算告诉他家老大。 她是新人,早一小时到岗,先是跟着护士长交接班,再去病房看护士长完成几起完美的接瓶操作,护士长说什么她都拿小本本记下,转了一圈回到护士站已经十点了。病房十点准时熄灯,陆小凉坐在护士站里写护记,沈书辞站在护士站外头看病历,护士长突然抽考:“陆小凉,鼻饲液的温度是多少?” 陆小凉赶紧往前翻小本子,被护士长一手按下,语重心长:“虽然好记性比不过烂笔头,但你得都真的记在脑子里才行,平时我们一个人管那么多病人,由不得你先翻笔记再处理。” 陆小凉乖乖点头,努力回忆答案,几天下来护士长把这姑娘摸了个半熟,知道品性错不了,对她比前几天耐心,也不催促。可越是想在沈书辞跟前表现好一点就越想不起来,陆小凉答了个错的,沈书辞把几份病例签完字就走了,从头到尾仿佛没听到过这一段。 也是奇怪,他一走她就想起来,仰头跟护士长说:“38到40度。” 眼珠子亮晶晶的,还回头朝沈书辞离开的方向望了一眼。护士长瞧见了,问她:“你怵沈大夫做什么?” 陆小凉想了想,解释着:“大概是学渣对学霸的天然怵。” 一晃到了下半夜,陆小凉长这么大通宵熬夜没几回,已经在位置上瞌睡得快要撑不住,之前还在大会议室里吃宵夜聊天的值班医生也没了声音,病区安静得掉根针都能听见,住院部医生护士都拜夜班之神,陆小凉以为今晚夜班之神能保佑她平安无事到天明,没想到这时候呼叫器突然响起来。 管床护士急忙去处理,边跑边念:“不会过不了今晚吧。” 陆小凉努力回忆,那床好像是个重病号。 管床护士在病房门口探了个头让护士长过去帮忙,护士长一拍陆小凉:“你去把值班大夫喊起来。” 护士站里呼叫器刺耳地响,陆小凉什么都不懂,急急忙忙去大会议室找人,只见有个白大褂趴在桌子上,她推推他喊他起来,同时闻见冲鼻的酒味。今晚值班的小大夫缓缓抬起头,一双眼是痛哭过的血红,冲陆小凉吼:“别碰我!” “……”陆小凉被吓呆了,“你喝酒了?” “让我一个人待会行不行!”他显然是喝醉了。 这是多么危机的情况,这是多么无法等待的情况,陆小凉就算没经历过也能想到,她不知道这个实习生为什么会在值班期间灌醉自己,不要说这里是医院,再最普通的一份工作都是不容许上班期间喝酒的。 陆小凉选择放弃这个醉鬼,转身要寻找其他医生时发现沈书辞站在她身后。陆小凉还没弄明白就听见哐的一声巨响,沈书辞一脚踹翻了实习生的椅子。 重病号心脏骤停,再晚一秒神仙都救不回。 那实习生一下懵了,坐在地上抬头看了他老师两秒,屁滚尿流爬起来往病房跑,经过沈书辞身边时身上的酒味藏都藏不住。 陆小凉目睹了抢救全过程,几人轮流进行心肺复苏,除颤仪两次两百焦,病人被震得从床上弹起,所有人按部就班听沈书辞冷静指挥,最后生命指征终于趋于平稳。她帮不上忙,站在外圈手脚都发软,与死神的这场竞争让人震撼。 沈书辞出来时眼底一片红血丝,脸沉得够呛,今晚值班的实习生站他身后怯怯道歉:“沈老师,对不起。” 他没应。 到第二天全科室都知道了前一晚发生的事,护士站就是个小型八卦站,一早来上班的小雪搜集了各种情报后跟陆小凉分享:“哎,你知道他为什么喝酒不?” “为什么?” “失恋了。”王小雪神秘一笑。 陆小凉都不知道说什么好,失恋就失恋呗,把自己灌醉能顶什么事儿?还是在值班期间,胆子太肥了。 “那个实习生被开除了。”小雪压低了声音。 陆小凉手一抖:“不是抢救回来了么?” 小雪凑在陆小凉耳朵边,手里还装模作样摆弄着药水瓶:“听说是沈大夫的决定,那人完蛋了,再没有医院敢要他。” 陆小凉摇摇头不信:“你别信,都是传的。” 这是明显质疑她的消息可靠度,小雪不服气:“咱俩打赌。” “赌就赌。”陆小凉说,“输了我白给你扎十针!” 正说着话,事件当事人沈大夫拿着病例到护士站开医嘱,身后跟着一人,已经没得穿白大褂了,可怜兮兮地抹眼睛,说:“沈老师求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以后不敢了。” 整个护士站都放轻了动作,虽然看起来都在干自己手里的活,但其实都跟兔子似的竖起耳朵。 只见沈书辞回身把笔插在胸口口袋里,问他:“如果昨晚病人没救回来,谁给他一次机会?” 实习生被问得哑口无言,只知道哭。 那是害怕的哭泣,是绝望。 他扑通一声跪下,拽住沈书辞的白大褂一角不断哀求,周遭都是围过来看热闹的病患和家属,人越挤越多,小声议论着传播着这事的前因后果,但沈书辞不在乎有多少人看,因为难看的不是他。 毛师兄将围观的人打发走,吵吵囔囔间陆小凉背后起了一层冷汗,一个医学生,学了八年专业性这么强的学科,如果不当医生还能干什么?能考进医学院还能进协和的都是佼佼者,被医院除名这件事能直接摧毁他的信念,甚至毁了他一生。 当然,他是犯错了,但…… “你没有责任心。”沈书辞的言辞毫不宽容,甚至冷酷,显而易见他在下这个决定时没有一丝一毫的动摇,他平静地看着跪在人来人往走道上的学生,“我不会带你这样的学生,再求我也没用。” 他的一字一句都像针扎在陆小凉身上,小雪拍拍不住发颤的陆小凉:“又不是说你,怎么怕成这样?” 好像除了陆小凉其他人都很平静,护士长在备药室叹了口气:“怨不得谁。” 最后实习生哭哭啼啼地被毛师兄几个劝走了,陆小凉还记得前几天他和大伙聊天说笑的样子。 “你。”沈书辞抬手点了点,陆小凉回过神发现他在跟自己说话,“以后有突发情况直接来找我。” 第四章 胰岛素风波 我从十一岁到十六岁每年的生日愿望都一样,我想有一张飞去美国的机票。 ——摘自某人的少女心事日记本 怪她没第一时间去找他,可这也不算她的错啊,他沉什么脸。 陆小凉上到四楼时沈家门敞着,宋慧欣戴着一副老花镜在看报纸,室内光线不好,将她那瘦弱身影勾勒得愈加单薄,小姑娘扒在门口有气无力地喊了声:“宋姨。” 嘟着小嘴巴,小时候不想做作业了也这样,知道自己这模样招人疼,软软跟你说:“宋姨你陪我玩一会吧。” 宋慧欣摘了眼镜招她进去说话:“凉凉回来了啊,累不累?” 陆小凉轻轻摇了摇脑袋。 宋慧欣见她反常地不爱说话,以为是困了,催她回去睡觉,走到门口时殷殷叮嘱着:“我跟书辞说过了,有什么事你就去找他,别不好意思,他肯定帮你。” 陆小凉张嘴哦了声,恹恹地回家把自己摔在床上。 这一觉睡的不踏实,陆小凉心里压力挺大,楼上楼下住着,她不想给她爹丢人,也不想让人瞧不起,她虽然不是天才,但她肯努力。今天沈书辞当着所有人表现出来的严厉让陆小凉害怕,害怕有一天他也会这样对自己。 隔天转p班,虽然是下午三点半到岗但陆小凉还是一大早就去了。小雪在电梯口逮着了欠她十个针头的陆小凉。陆小凉认命地把胳膊往桌上一放,仰起头:“来吧!” 跟个不畏严刑拷打的抗日女英雄一样。 护士长经过见着了发笑,手里一袋小笼包举起来对小雪说:“谢谢你了,记得给我带早饭。” 小雪乖巧应着:“没事,护士长您别跟我客气!” 一旁的陆小凉真是佩服王小雪同志的眼力劲,觉得自己预见了未来新一任王护士长的诞生。 她怎么就没想到要给老师带饭?这个问题在王小雪下针时陆小凉好好反思了一下,她老爹是个老实人,从小就没教她这些溜须拍马的手段,她也是从小看着她老爹一步一个脚印坐上如今主任的位置,一直天真的以为只要有实力,金子就能发光。 找门路进协和是陆小凉人生的第一条捷径。 陆小凉觉得自己得向王小雪护士学习,还没进来前她老爹就说过,社会是个大染缸,医院更是个小社会,得学着融入。没有哪个成功者是脱离这些繁琐关系高冷独占山头的。 这么想着,就见熟悉的白大褂从眼前飘过。 陆小凉:“……” 恩,也是有的,拥有牛逼闪闪人生的人,眼前就有一个。 陆小凉的下一个动作就是拔了针头躲进备药室。王小雪拎着挂血的针头小声嘟囔:“哎呀你怕什么,胆子比兔子还小。” 她不是怕,她只是不想承认,他真的变了。 这样的沈书辞,陆小凉不忍心看。 *** 沈书辞觉得奇怪,往常总能在护士站遇上的小丫头突然没了踪影,倒是另外一个轮转护士自来熟,找他说过几次话。倒不是他特地惦记她,技术不行管不了床只能跟颗蘑菇似的蹲在护士站里,偏偏个子矮,偏偏又喜欢在护士帽旁边别小黄鸭发卡,一群白的里头黄色特别显眼,他一下就能看到。 周一大查房,科室大主任耳提面命几个老问题,说得气喘吁吁喝干了一壶水后挥挥手:“沈大夫你来说几句。” 沈书辞一向趁开会期间干自个的事,一本小拇指高度的药典翻到了四分之三的位置,同时还能一心两用,主任一叫就反应过来,把笔夹在书脊梁里阖上,说我没什么意见,可以开始查房了么? 也不是摆架子,就是真觉得没什么可说,他的心思不在这上面,有那时间不如看几页书寻几趟病房。不过在其他人看来,能这么有底气地跟大领导说话,很牛逼。 自己老师这么牛做学生也挺光荣的,放眼望去全科室就沈大夫的学生学生越坐背越直,胸脯挺得高高的,特别威风,其他实习生都羡慕得不行。大主任干脆放人,说散会,又点沈大夫留下,压低了声音说:“书辞啊,科室里的行政事务总是要习惯的。” 这话,就差明着说你马上就是主任了科里的事你给我管着点。 沈大夫淡淡应了声,有人从后头跟上来走到主任另外一边,殷勤地问好,也不知有没有听见刚才的话。 大主任这才放了沈书辞,停下来与那人交流:“卫生局的钱主任前几天特别跟我提起你,听说他夫人是你病人?小陈啊,干得不错!在领导面前给我们医院我们科室树立了很好的形象!” 陈大夫一听喜上眉梢,嘴里十分谦虚地表示:“都是主任领导得好才对,全科室上下就主任您最辛苦,我只是做了自己应该做的。” 两人就站在护士站边上,陈大夫说话又特别大声,生怕谁没听见这番表扬,王小雪跟陆小凉咬了一耳朵:“快看,陈发财又在拍马屁了!” 陆小凉一拍她:“错啦,你天天看医嘱没记住啊?陈大夫的名字叫陈建才。” 小雪呵呵一笑:“丫进协和的时候可真叫发财,后来自己给改了,怎么样,打赌不?” 陆小凉不知道王小雪同志哪儿来的那么多小道消息,默默闭上嘴,不拿这事打赌,不值得。 她端着治疗盘去发体温计前最后听了一耳朵—— 陈大夫:“我一直特别注意问诊的态度,现在医闹那么多,如果医生在接待病人的时候多一分耐心,多一分笑容,我想这个问题就会改善很多,我们年轻一代不仅医术上要有钻研精神,对待病人更要到做到一视同仁,不管是领导还是领导家属或者是一般老百姓,在我眼里都是一样的,说实话一开始我真不知道她是领导夫人……” *** 一整天兵荒马乱的转眼就到了下班时间,陆小凉跟着护士长转最后一个病房,里头有个白血病合并二型糖尿病的老人,之前陆小凉就学了胰岛素泵的用法,这回护士长让她自己上手,本来一旁看着的,正巧外头有人找,护士长就先出去了,让陆小凉弄好赶紧下班,眼看着要下大雨。 那东西是随身携带的,有个针头固定扎在肚子上,每次设定剂量就行,比一般的注射器要方便,能减少病人扎针的痛苦,当然,也贵许多。陆小凉拿着机器调试一下,按着之前的记忆操作,把医生规定的晚餐剂量设定好。 外头轰隆隆开始打雷,夏日里雨水本就不多,来一次震天动地,哗啦啦地一颗颗珍珠般的大雨点儿重重砸在地上。王小雪没带伞,约着陆小凉一块走,两人打车回去。 她早换了护士裙,在外头催促:“陆小凉你快点儿!” “哎就来!” 大雨下了一天一夜,空气又潮又清新,夜里甚至还有些凉,陆小凉早晨醒时裹着毛巾毯成了一颗茧,微微有些鼻塞,在路上给护士长买了她爱吃的小笼包子,希望今天能有机会动手扎一针就好了。 本来一切都好,谁知在电梯口碰上了沈书辞,跟老鼠见了猫一样。 他一贯安静,她也没吭声,竟然是谁也没跟谁打招呼。 那天晚上过后就这样了,沈书辞倒也不后悔多嘴跟她说的话,他对事不对人,医院里每年来来去去那么多医生护士,培归的实习的学习的,什么人该做什么事他心里都有谱,唯独这丫头…… 他确实很不看好她,就当是为了陆爹劝的吧,如果能早点清醒也算是件好事。 陆小凉这回没认怂没躲,硬扛着跟沈书辞进了电梯,无声表达了自己对那晚连争执都算不上的谈话的在意与不原谅。这时候她鼻头痒痒想打喷嚏,可是感冒最主要就是通过空气传播,一个喷嚏里带流感的唾沫几百万个,这里空间小,被传染的几率很高。陆小凉翻出一个口罩戴上,憋红了眼难受得不行,沈书辞站她对面,都看着的,口罩都是一样大小,戴在陆小凉脸上就显得特别大,遮了她半张脸,只露一双大眼睛,听见小丫头带着鼻音哼哼:“别传染你。” “唔。”他就应了一个字。 两人来的都早,还不到上班时间,电梯里就他们俩,还有一股子肉香,陆小凉觉得气氛挺尴尬的,希望能快点出去。同时她还觉得今天出门没看黄历,估计不吉利。 果真是。 查房时她跟着沈大夫一组,一群白大褂浩浩荡荡的,颇有些小时候跟她哥看港片《古惑仔》的意思,只不过一黑一白。陆小凉小媳妇似的缀在最后头,成了一片白里的一点粉红。而沈书辞走在最前头,脖子上戴着非常专业的3m听诊器,口袋里别着三根黑色水笔。 关于他的听诊器陆小凉上回听毛毛带着小狗见着肉骨头流口水的语气提过,说是不便宜,他也想要一个。 查到最后一个病房,沈书辞一看血糖记录就发问:“昨天谁打胰岛素?” 一群白大褂纷纷朝后看,小护士颤颤悠悠举起手:“是我。” 护士长忙压低了声音问陆小凉:“昨天你打进去了吗?” 陆小凉嚅嗫:“应该是……” 小小的四人间被塞得满满当当,家属都在等查房这一刻逮着医生问情况,这时候安静不做声看热闹,陆小凉回想昨晚,王小雪叫她时她确实摁了机器……就是走的时候没再看一眼。 前头沈大夫又发问:“你确定打了?” 那语气,没有一点温度,虽然他平常就这样,可这时候听起来格外让人难受。陆小凉想起之前被开除的那个实习生,背后又是一层冷汗。 她咬咬牙,拳头在裙下攥紧:“打了。” 沈书辞略微弯腰拿起机器查看,他的手特别修长,像个练乐器的,手指偏细,没有粗大骨节,如他这人一样,每一个角度都好看。此刻这双手熟练地摁着胰岛素泵的按钮,得了结论。 他说:“药没打进去。” 所有人都在看小护士,刚才还斩钉截铁的陆小凉脸轰一下红了,一直红到耳朵根。 她辩解:“我,我没偷懒,确实是按了晚餐的量才走的。” 身边护士长忙扯她一下,这种情况刘玫太有经验了,沈大夫严于律己也严于律人,说白了就是有原则,不容许任何人打破他的原则,如果这时候跟他抬杠,那事情就不好办了,何况是个新来的小姑娘,面皮薄,到时候哭起来可不好看。 不过情况没那么糟,沈大夫没往下说,只是叮嘱护士长:“以后别让她管这个。” 病号和家属均露出个了然神情——这护士业务水平不过关! 陆小凉的脸更涨红一层,几乎就快爆了。 这时候躺在床上的老爷子问:“沈大夫,我这要紧吗?” 他老伴看起来也挺紧张。 沈书辞点点身后学生:“你来说说。” 学生站直了回答问题,专业术语太多老爷子只听明白一个,朝红皮球似的小护士笑了笑,一脸的褶子,花白的头发,看起来是最慈祥的面孔:“没事啊小姑娘,爷爷我在家也经常忘记打针,这机器咱玩不转,不是你的错,别放心上,咱们补上就成。” 本来能扛住,这么被宽慰着陆小凉就觉得自己真是该死,配不上这身护士服。 第五章 陆小京护犊子 陆小京说我是全华迁头牌傻妞,我才不傻,哼。 ——摘自某人的少女心事日记本 这么大度的病号让在场所有人意外,沈书辞站在前头瞥了陆小凉一眼,不再追究这件事,转到下一病床。 等查完房护士长拉陆小凉到更衣室说话:“陆小凉你可别掉金豆豆,你这还是轻的,没见上回沈大夫是怎么处置他学生的?我跟你说,这也就是碰上沈大夫心细,要是换个粗心的大夫以为是剂量不够所以血糖没降下来,到时候加剂量,患者变成低血糖又得重新来调理,这事虽然不严重,但病人会问啊,怎么在医院住了这么多天一个血糖还调不好?是不是忽悠我呢?想赚我住院费呢?况且这老爷子是急性白血病,刚才实习生背的那一串你能听明白吧?就老爷子这种情况,必须要稳住了血糖才能开始下面的化疗,你这耽误了事,换个厉害的非得闹到医务处去。” 这事,刘玫掰开了揉碎了给陆小凉分析,让本来就知晓错的小丫头更加惭愧。 “就按沈大夫说的,以后你别打胰岛素了。” 陆小凉嗯了声,表示服从组织安排。 刘玫见她弱声弱气的,抛了个能让她开心的消息:“扎针练得怎么样了?待会儿试试吧。” 陆小凉脑袋嗖一下扬起来,又嗯了声,表示继续服从组织安排,暗暗给自己打气待会儿一定要一针见血! 希望总是美好的,现实总是残酷的,陆小凉也不明白,自己私底下练习了那么多遍,怎么一到临场发挥就完蛋? 好像应验了某人的话。 躺在病床上的病号眼见着陆小凉一针扎进他手背的血管里没见回血,又稍稍撤出来些往里扎,纵使是个大男人,也不喜欢冰凉针头在自己血管里扭来扭去却怎么都扭不到位的感觉。其实偶尔也有个别护士这么干,但人家底气足,还会吩咐他:“你别动啊,回头再扎一针不关我的事。” 可看陆小凉,蹙着小眉毛,一脸不确定,手还有点抖。 病号突然伸手一推,喝道:“干什么你!到底会不会?” 这一下倒是见血了,不过手背上也起了个大包。 陆小凉慌慌张张压住他的手说:“你别动,我再试一下。” 没有机会了,病号生气地摁呼叫铃:“你给我滚,什么玩意!” 小雪跑来一看,赶紧把陆小凉拉出去,上前重新拆了一包针头给病号扎针,陆小凉站在门外听见里头骂骂咧咧的难听话,还有王小雪的劝说和安抚,心头苦滋滋的,本来就感冒,鼻头堵成了石头,怎么都呼吸不了。 沈书辞带着学生去看早晨新入院的病号,与鼻头红成石榴的陆小凉擦肩而过,这时候王小雪端着治疗盘出来,得意洋洋地瞅着陆小凉:“咱俩一起进来的,你怎么还是没进步?下次我可没时间来救你。” “今天谢谢你。”陆小凉接过治疗盘。 两人回到护士站,老护士分派实习的下去补药,王小雪懒得跑,想跟着老护士多扎几针,目光盯在陆小凉脸上,陆小凉吸了吸不通气的鼻子,说我来吧。 *** 沈书辞正好也要下楼,在医护人员专用电梯口遇上抱着个小药箱的陆小凉,上午是住院部最忙的时候,只有她被打发下去干杂活。 陆小凉认得沈书辞的鞋,知道是他没敢抬头,两人一起进了电梯后一直低着脑袋的姑娘闷闷出声:“今天的事,我以后会注意。” “哪件?” 陆小凉的耳朵尖上还有红痕没褪去,被他这么一问又染了些颜色——这人怎么掰着手指数她错处啊。 她不好意思抬头,沈书辞只能看着陆小凉白色的燕尾帽旁一对红彤彤的耳朵尖,极像他拿来做实验的兔子。 两人均沉默,斟酌半晌,陆小凉吸一吸鼻子说:“小辞哥,你变了好多。” 这时电梯到一楼,呼啦一下进来好多人,陆小凉艰难地挤出电梯,跟在把白色大褂穿得格外好看的男人后头,他们不同路,到了药房她必须止住脚,而他并未对刚才她的那句话提出异议,无声地表达着自己的不以为意。 这让抱有微小希望的陆小凉噗一下扎破了心中的小泡泡。 炙热的空气四处弥漫,已经走出大堂走的人突然回身,他站在烈阳下,双手插在口袋里,眼眸冷漠地看着陆小凉:“做好你自己的事。” 每个人都会变,是她一厢情愿相信一些莫名其妙的曾经,而他,早就不信了。 陆小凉下了狠心要让沈书辞刮目相看,王小雪已经用不着跟她做对练,所以这一天趁没什么事的时候陆小凉一人躲在配药室里把胳膊扎的惨不忍睹,回家时穿个长袖。 最怕热的小姑娘,小时候一到夏天就不愿意穿衣服,整天一条裤衩满院乱跑的孩子突然给你套个长袖衫,陆树根不用扒衣服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当然,这事也不是一两回了,可就像是当年高考又复读一样,他家丫头没那个天分,再怎么努力也做不好。 陆树根心疼坏了。 晚上沈书辞也回家,宋慧欣熬了汤。 沈书辞坐在桌边安安静静喝汤,宋慧欣突然叹了口气,问他:“你觉不觉得太安静了?” 沈书辞放下碗,不知宋慧欣要说什么。 “你忘记了。”宋慧欣又叹口气,“咱们楼有凉凉在什么时候这么安静过。” “……”沈书辞不记得了。 宋慧欣拉条板凳坐下来,跟儿子讲那时候的事,陆小凉小时候像个野丫头,在外头撒丫子跑,整天乐呵呵的没有停,挨她妈的骂也不会哭,回头特有心眼地跟她爹告状,她爹心疼她,私下里又塞两毛零花钱,小家伙捻着去小卖铺买泡泡糖。 记得那时候泡泡糖一毛钱一个,她不小气,分一块给沈书辞,他不爱吃那些东西,让她拿上楼给陆小京,小姑娘蹙起两条眉毛不肯,踮着脚把泡泡糖喂他嘴里,得逞了还嘎嘎笑,一点都不记得刚才才挨过骂。 经了宋慧欣提醒,那笑声顺着记忆散出来,是让人觉得此刻的安静显得空落落的。 宋慧欣担忧地问儿子:“你们医院是不是有人欺负凉凉?” 沈书辞没吭声,瓷汤勺清脆地在碗里撞两下。 *** 喝完汤就走,科里新收了个急诊病人,他得过去看看,下楼时碰上了许久不见的面孔,老楼的楼道窄,一个要上一个要下,陆小京手里提着两条孝敬他爹的烟,一看是沈书辞,改了姿势歪歪站着,不给他让道。 一晃这么多年,彼此样貌都没怎么变,都是好皮相,只不过沈书辞整日在病房里待着,显白,而陆小京从部队摸爬滚打再到车行四处奔波,看起来比沈书辞更多了份阳光不羁。 “哟!”陆小京先开的口,一脸的笑,看起来两人关系好像不错,“回来了?好久不见啊大忙人。” 算起来这是沈书辞回国这些年两人的第一个照面。 沈书辞至上而下垂眼看他,脸上半点表情没有:“借过。” 陆小京挡着不让,伸手点点沈书辞肩膀:“哎我拜托你件事。” 沈书辞以为陆小京要说的和陆树根是同一件事。 谁知陆小京说:“我妹妹人笨,心眼实,不撞南墙不回头,我瞧不上她在医院干伺候人的事,她从小听你话,劳您辛苦,平时该骂骂该狠狠,下手黑点儿,哥们勤等着她受不了辞职回家再给她找个更好的。到时候她爱干就干,不然结婚也成,你不知道吧,正经好小伙丫头屁股后头排了一溜,等着她挑呢。” 沈书辞挥开他的手,拍拍肩头并不存在的灰尘:“她的事我做不了主,你找错人了。” 陆小京笑笑让开:“找没找错人哥们办事错不了,一个院里长大的,你要是舍得看她这么下去当我没说。” 沈书辞与他擦身而过,个头一般高的两个男人不知是无意还是有意,撞了撞肩头,谁都不输力气。 “嘿!”陆小京喊住他,脸上依旧带着笑,“有空来我店里玩,离你们医院不远。” 楼下的大铁门砰一声关上,陆小京站在家门外头敛了那笑。 陆家欠沈家的,但他陆小京不欠。 那年他被送去姥姥家过暑假,本来陆小凉也该一块去,可临走了小丫头哭着闹着扒着陆树根裤腿不肯,当着亲哥的面特别诚实地说喜欢楼下哥哥,要跟小辞哥哥一起玩儿。 其实人家都不爱搭理她,陆小京咬着冰棍瞧不起妹妹。 范红英同意了,大儿子那时正是猫狗都嫌的年纪,两个小家伙一旦处在一个屋总能爆发第三次世界大战,能分开其实挺好。陆小京非常开心这样的安排,没有比见不着讨厌妹妹更好的暑假了! 于是他避开了那场可怕的地震,而陆小凉则过早的经历了生死。 在姥姥家听说了地震的事后他就想回家,虽然平时看着挺碍眼,但有些时候又特可爱,不管好赖,总归是他妹,可不能有事。盼啊盼,终于盼到范红英来接他,铁树开花般陆小京把在姥姥家得到的玩具和零食一分为二,要送给妹妹,范红英夸他长大一岁懂事了有当哥哥的样子,还跟他说陆小凉有多害怕有多想他。 那个时候受灾家庭已经得到安置,陆家分到电厂接待宾馆的一个房间临时住着。陆小京满脑子都是陆小凉哭戚戚抱着他喊哥哥的画面,推开门见小丫头在冰箱前撅着屁股,他一个激动过去将人抱住,想哄哄她,姥姥说妹妹差点没了。 谁知道陆小凉却不耐烦地推开陆小京,手里举着刚从冰箱里翻出来的冰棍,要下楼找小辞哥哥。 不是特想他么?不是特害怕么?这没心没肺的臭丫头! 陆小京气炸了,小小少年的自尊心受到极大的侮辱,小包袱一扔,吼她:“我才是你哥!” 谁知陆小凉不知悔改:“沈叔叔死了,小辞哥哥好可怜,我看他偷偷哭了,我要去找小辞哥哥。” 小辞哥哥小辞哥哥,陆小京要被烦死了,狠狠捏着陆小凉的脸肉转一圈,哼一声走了,小丫头疼得哇一声哭开,边哭边执着地往外走,可爱脸庞上一道红手印。陆小京偷偷跟着她,见她高高举着冰棍去敲门,直到冰棍全都化成水也没敲开沈书辞的门。 那时候陆家的东西都被埋在废墟下面,经济很紧张,几根冰棍还是陆树根为了安抚闺女咬牙买的,陆小凉从小贪凉,可那么珍贵的东西她愣是一口没吃,全都留给沈书辞,把陆小京嫉妒坏了。 门缝里透出温黄的光,家里不知在炖着什么,特香,陆小京听见他家太后在让陆小凉给他打电话,问问什么时候回来。他呼地吐出一口气,偏头看向远处的球场,沈书辞的身影越来越小,他眯眼哼了声,从小就不待见这人,特各色! *** 血液科是重点科室,历来床位不好等,除开上头有领导下来检查,很少有走廊不加床的时候,隔天陆小凉感冒更重,戴着口罩在十七楼给病号发药,而王小雪听老师的指挥,趁医生开早会时把能扎针输液的先给挂上。 两人都是新面孔,都推着车,病房就那么一点,两辆车进去不方便,这时候只能委屈药车停在门口,治疗车推进病房。陆小凉捧着打印单核对病床号和药片,听里头病号夸王护士下手特别准,技术特别好。这么和谐的场景陆小凉没遇见过,吸了吸鼻子挨个把药端进去,嘱咐完怎么吃后走出来,期间瞥见王小雪冲她扬了个特得意的笑容。 她得意是有原因的,从今天起护士长把原本属于陆小凉的针都让王小雪打了,理由是昨天陆小凉的事迹已经传遍十七楼,病号们纷纷抵制她,不肯拿自己给实习生练手。 陆小凉躲在口罩下默默叹气,推车往最后一个病房去,药发到打胰岛素的老人那儿小姑娘先站住鞠了个躬,规规矩矩地道歉:“昨天是我马虎了,对不起。” 陆家的家教严,陆小京陆小凉兄妹俩从小就被教导要懂礼貌,见着长辈不管认不认识先得问好,陆小凉在电厂大院里是最得宠的娃娃,不为别的,就一个嘴甜。小丫头从厂门口走回家能得一兜好吃的,都是路过的叔叔伯伯姐姐阿姨疼她给塞的,小娃娃圆圆的眼睛璀璨极了,抱着一兜零食只分给和她最要好的人。 一大早的老爷子正为要抽血没早饭吃而闹脾气,见着这么个乖丫头诚心诚意来道歉,心情好了不少,卷起袖子挨着陆小凉:“来,你来给爷爷抽血,抽完我好吃饭,饿坏了。” 陆小凉有点惆怅有点艳羡,说:“爷爷我不能给您抽,您再等等,我同事抽得可好了,比我好。” 老爷子看看老婆子,两人一对眼,老奶奶往陆小凉怀里塞一颗大苹果,红彤彤的,看起来特好吃。老奶奶乐呵呵的:“别丧气,吃个苹果,你爷爷不能吃,咱们馋馋他。” 正说着外头进来一个人,边走边打电话好像特别忙,到了跟前喊声爸妈,陆小凉道了谢捧着苹果出来,心里硕大的“努力”二字再添些分量,这样才对得起老人的安慰。 沈书辞带着队过来查房,远远见着病房门口站一小丫头,神情严肃,像个要炸碉堡准备光荣的英雄。他与她擦肩而过进了病房,医院里得穿制服穿不了长袖,他见她在胳膊弯那块贴了张膏药,边上还泛出青痕。 礼尚往来,等医生查完房了陆小凉捧着一盒她买来本想讨好护士长的网红蛋糕回去,反正老爷子什么甜食都不能吃,给老奶奶尝尝味道也挺好。没想到才刚到就见老人蹲在地上哭,里头刚才见过的老两口的大儿子在说话,嗓门挺大,一点不觉得羞愧:“您别听刚才那个沈大夫瞎说,这病我找人问过了,没什么特效药,化疗多伤身啊,爸您现在受不了那个,还不如回家慢慢调,我听说有个中医特厉害,到时候我给你抓两服药。” 老爷子哼哼:“人家沈大夫说了,让我化疗试试看,怎么到你嘴里就没用了?你是医生啊?” 他儿子声音更大:“那都是医院想挣钱骗您的我还不知道?您看着吧,这一期化疗做完保准还得再让你继续做,本来没什么事的人做化疗倒是死的更早!劳民伤财他医院才不管这么多!我是您亲儿子我还能害您?” 第六章 给你练练手 想想,我和陆小京这对塑料兄妹是从你走以后才开始发展成真兄妹的,他一直说要谢谢你。 ——摘自某人的少女心事日记本 一家人的事,病房里其他人不好劝,老爷子被气得喘不上气,陆小凉为难地立在门外,她手里除了蛋糕还有一张催款条,刚才护士长让她顺便带过来…… 只有老奶奶抹着泪喃喃:“造孽哦,造孽啊……” 想了想,还是咬牙进去,把催款条往儿子手里一塞:“家属下去交钱,不然晚上停药!还有我告诉你,不许你这么说沈大夫,告你诽谤啊!” “什么玩意?”老人的儿子皱眉一看,啪一下扔在地上,两手一摊看着老爷子,“爸这事您拿个主意,要不咱们今天就办出院手续,要不我没钱,找老二要去。” 老爷子一时没言语,大儿子哼一声怪里怪气:“您二老以前就偏心,这时候知道找我了?您们怎么不心疼心疼我?我这刚丢了工作一家人喝西北风呢!” 老爷子颤抖的手指向大儿子,恨铁不成钢:“我还没死呢!” 陆小凉气得呼呼的,这年头没操行的人真是越来越多! 在她的世界里根本不可能出现这么个狗屁不如的东西,如果有一天陆小京敢这么对爸妈,不说别的,陆小凉最先拿刀把他给砍了,然后自己去警局投案自首。当然,陆小京也同样会这么想,如果有一天陆小凉敢这么做,那就没什么好说,他手黑。 狗屁不如的东西,不配当人。 老太太只知道在外头哭,说存折里的钱差不多用完了,如果儿子不管老子就真得出院,陆小凉决定不能放过这人,不然老两口明天的药费不知从哪来。那么小个子的姑娘把一脸匪相的大汉拦住,张开的双手像小鸡仔翅膀,一点威慑力没有,老人的儿子不耐烦地抬手一撸给撸到一旁,陆小凉白生生的膝盖撞上床尾摇杆,咚一声响。 整个病房没人说话,都做自个儿的事,陆小凉忍着疼又把催款条拍那人身上:“想赖账是不是?我叫保安了啊!” 那人停下来,往陆小凉手里塞一张名片,赖皮赖脸的:“这事你找我也没用,我没钱,你往这上面打电话,会有人过来交钱。” 陆小凉一看,名头是个公司主管,估计是老人的二儿子。 她望了眼床上的老人,老爷子无力挥挥手,闭上疲惫潮湿的眼睛,胸口起起伏伏。 于是陆小凉转头去打电话。 电话接的挺快,那边听起来是个通情达理的,不像那个没良心老大。陆小凉把情况说了一遍,二儿子答应得很快,说今天加班,明天过来缴费。 陆小凉松了口气,回去安慰老奶奶:“您别伤心,不值得。” 老太太握着陆小凉的手说:“为难你了姑娘,快来奶奶看看,撞得疼不疼?” 陆小凉把膝盖藏住,说一点不疼。 嘴上是这么说的,回护士站时人都矮了一截,走路拐啊拐,膝盖发黑,陆小凉抱着腿苦脸,觉得自己不美了。她把刚才的事跟大伙说,王小雪回了她一句:“你这属于多管闲事。” 等陆小凉回到自己位置坐好,发现小桌上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瓶红花药酒。 “这谁的?”小姑娘举起来四处问了问,没人认领。 护士长过来把一包冰袋搁陆小凉腿上,问她:“如果明天二儿子也不来交钱怎么办?” 陆小凉想了想,觉得人应该不会无耻到这种程度,那是亲爹妈。 *** 晚上陆树根回家一看,得,闺女又换上长裤了,全院就数她最爱打扮,盘亮条顺,哪辈子见过他们家陆小凉夏天里裹这么严实?一年四季都不穿长裤的这到底是哪扒拉来的裤子?小时候求她穿秋裤,穿一回得涨两倍零花钱。 陆树根是真憋不住了,张口想说点什么,可看陆小凉没心没肺笑着抬头问他:“您知道我觉得陆小京是我亲哥是哪个时候吗?” 陆树根摇摇头。 小丫头晃了晃手机,偷偷瞧了一眼厨房里做饭的范红英,在呼啦呼啦的抽油烟机声响里压低嗓门说:“他答应给我做小白鼠的时候。” 陆树根一看,微信对话框里小丫头一口一个哥,陆小京惨兮兮地吼她:“一回啊就一回!” 想笑个给她瞧,可心里苦涩涩的,心疼这没心没肺的丫头。 他原地转一圈,抬脚又出去了,打算透个气抽根烟。 正巧,碰上沈书辞。 “怎么又回来?”沈书辞连续两天回家很少见,陆树根不解,以为是宋慧欣出了什么事,掐了烟想跟着去帮忙。 谁知沈书辞从包里掏出一瓶药酒递过去:“陆爹,您给陆小凉揉揉。” 陆树根接过来问着:“怎么回事?” 沈书辞知道他担心,避重就轻:“病房里人多,她磕着了。” 陆小凉从小磕磕碰碰不少,陆树根没怀疑这话,烟重新点起来,猛吸一口问:“书辞啊,你跟我说实话,我们凉凉在医院里是不是做的不好?我半夜去她房间听见她说胡话,一个劲地不知道跟谁道歉,可怜见的。” “……”沈书辞不语。 陆树根半晌叹了口气:“本来是想让你照顾照顾,书辞啊,嫌妹妹烦了吧,其实你从小就烦她我知道……哎……行了,你有今天不容易,以后就别管凉凉了,让她受点打击也好,早点认清现实还能另寻出路。” 能另寻什么出路?这几年学的是护理,出来实习也是护理,沈书辞不止一回听宋慧欣遗憾地说高二后再也没听陆小凉弹过琴。 难道还能把钢琴捡起来重新考试? 等拿到毕业证她都多大了? 来不及了。 *** 陆树根拎着药酒回家让陆小凉撩裤腿,陆小凉咦了一声,心想那不是我桌上的么?怎么跑这来了? “小辞哥给您的啊?”小姑娘不傻,眼珠一转就想明白了。 “恩,不然你想瞒到什么时候?”陆树根眉毛一挑,揉热的药酒一掌盖在闺女发黑的膝盖上,心疼得直抽抽,不厌其烦叮嘱着,“走路看着点看着点,好好儿的都能磕成这样你叫我怎么放心?” 回答他的是陆小凉杀猪般的嚎叫,扯着嗓子朝她娘喊救命,可惜范红英一点没伸出援手,反而指着地儿让他家老陆:“这块再揉揉,得揉开,不然明年都穿不了裙子!” 此时,沈书辞站在房间窗台旁,想起宋慧欣不久前说过的——咱们楼有凉凉在什么时候安静过。 正想着,宋慧欣推门进来,手里端着碗汤,仰头朝楼上看:“这是怎么了?” 沈书辞没说话,把碗接过来,听见陆小凉开始边哭边撒娇:“爸爸爸爸好爸爸,你是我的好爸爸,啊——爸您轻点儿——呜呜呜呜——” “这都多少年了,小时候的战术还在用。”宋慧欣笑着拍拍儿子,“你上去看看究竟怎么回事,帮凉凉求求情。” 一般宋慧欣说的话沈书辞都不会拒绝,他趿着拖鞋上了层楼,停在陆家门外。门是关着的,但不怎么隔音,里头说话传出来—— 招不在老,对症就成,陆小凉的撒娇还是管用的,陆树根放缓了手劲儿,边揉边没事人一样问她:“单位怎么样?习惯不?” 陆小凉也没事人一样:“习惯啊,我们科室特好。” 陆树根:“别报喜不报忧,我还不知道你?” 陆小凉老实了:“昨天不小心把一支药给打了,我当时那个小心脏哦呯呯呯要跳出来了!” 陆树根也跟着着急:“那怎么办?” 陆小凉嘿嘿笑:“幸好有备用药,我运气好,那药不贵,几毛钱,我赔了就是了。” 陆树根脸色不好,事情哪有闺女说的那么轻巧,新人犯错得挨骂挨眼色,小丫头回来一句都没提过…… “哎……” 陆小凉见不得她爹难受,搡搡陆树根:“您千万别担心我,我有小辞哥罩着呢!他可帮我了!有他在没人敢欺负我!您看这药酒不就是他送过来的么!” 这么一说陆树根揣了千斤般的心总算轻松了些,书辞这人,他还是放心的,从小到大不管再不情愿,还是会照顾好这个妹妹。 陆树根边给陆小凉揉腿边交代:“别给你小辞哥添麻烦,懂事点。” “恩!”陆小凉乖乖应着,挑着点好笑的话说,“爸今天我们科新来一个男病号名字像女孩,里头有个“芬”,就是三楼芬芬阿姨那个“芬”,实习医生写床头差点把性别标错,我们护士长给他输液时问他怎么起个这个名儿,他特不好意思。咱们不是接瓶都得问名字么,那小年轻一天得打六瓶,就得被问六次叫什么,每次他都要强调一遍自己的性别是男哈哈哈哈哈可介意了!” 陆树根也笑起来:“你可不许欺负人家。” 楼道是感应灯,站久了灯就灭了,唯有一线从陆家门缝透出来,那光带着暖黄,与医院的白炽灯很不一样。在门内姑娘的口中医院是个世外桃源、人间仙境,可沈书辞无比清楚,那里只有悲欢离合,人间百态,而她生活在水深火热中,每日重复着被人奚落、看轻。 *** 第二天查房陆小凉又跟沈大夫一组,早晨还有一点时间,大家聚在大办公室里吃早餐,陆小凉揣着一份她绕好远排队买的肉包子,轻手轻脚放在沈大夫手边,沈书辞抬眼看她,小姑娘笑眯眯地悄悄说话:“小辞哥,谢谢你的药酒,我好多了。” 恩,这态度,比前几天好多了。 毛毛风风火火从外头进来,白大褂都没穿好就逮着贿赂人的陆小凉了,拉着胳膊也跟着神神秘秘压低嗓门:“凉儿你偏心,我也要!” 陆小凉慌慌张张躲开他:“没有没有,你看错了!” 沈书辞的目光离开桌上摊着的书,直直看向不愿让同事知道他们俩是邻居的陆小凉,随后拿起包子咬了一口。 毛毛疑惑地看向沈书辞,得了他一个点头。 这天的查房最后一间是患急性白血病的老爷子,陆小凉照旧站在最尾巴,胰岛素也不让她碰了,针也不让她挂了,她就是个每天量体温发药丸的闲散人,没了上回那紧张的感觉,在心里默默背护理守则。 背着背着前头一片白大褂纷纷让开道,都转回身瞧着她,陆小凉下意识以为自己又犯事儿了,只见个头最高的白大褂站在老人床边,修长手指揉搓老人的手背,朝她看了一眼下达命令:“这血管不错,从今天起你来扎针。” 这老人原本是王小雪管的。 陆小凉懵了,要说天上掉馅饼也不是不可能,她站楼下让陆小京从楼上扔一块就是,可当楼上的人变成了沈书辞,陆小凉就觉得不可思议了。 ——难道是早晨的包子他特爱吃? ——早说么!天天孝敬您! 本来这就特够了,谁知道查完房陆小凉被护士长吩咐:“36床新进来的孩子也归你管。” 一旁候着的王小雪吃惊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陆小凉觉得好多人都在看她,她知道不能露怯,嗯了声表示知道了。 护士长:“你进来,我教你怎么配药。” 于是乖乖跟着刘玫进配药室,里头没人,刘玫说:“陆小凉你要珍惜机会,没有比43床老爷子的血管更好打的了,沈大夫特地挑来给你练手——没想到你是走了他的路子,好好干。” 陆小凉解释着:“护士长您误会了,我……” 刘玫拍了陆小凉一下:“行了,没什么不好意思的,都这样。” 说完话护士长就出去了,楼下药房打电话让下去个人拿药,王小雪直接把小药箱拎到陆小凉跟前,表情不怎么好说:“陆小凉你下去。” 经过刚才的事陆小凉已经不算是护士站里最闲的护士了,可她还是接过来。 她走到电梯口发现沈书辞也在,这个点等电梯的人实在太多,耽误时间,只见沈书辞改走楼梯间,陆小凉赶忙跟上。他一腿跨两个台阶,她穿着裙子比他慢了不少,眼看要追不上,陆小凉张口喊了声小辞哥。 沈书辞停在下一层抬头看,看见陆小凉粉色护士裙摆下细长的小腿和昨晚被陆树根揉散呈紫红色的膝盖。 “你没变!”小姑娘一脸笑,手指有些紧张地抠着药箱,眼珠子墨黑,却闪着夺目的光,“真好!” “不懂你在说什么。”沈书辞转回头,留下一句,“以后不许再犯错。” 是他给人当老师时的口吻,像个命令,带着不容侵犯的神圣,陆小凉抱着药箱子跟在他身后,看他衣角飘飘,一身纯粹的白。 第七章 背后使绊子 一群白大褂查房,我站在最后,却只看见最前头的你。 ——摘自某人的少女心事日记本 拿完药陆小凉赶紧去看了看她的小朋友,这是她职业生涯的第一个病号。 孩子看起来特别不好,面色惨白发青,浑身无力,鼻孔里塞着止血棉。看病历她六岁了,可瘦干干撑不起科室里最小号的病号服,唯一显得健康的是她的头发,她有一头黑乌乌的长发,被妈妈的巧手梳起好看的双马尾,顶上缀着粉红色的蝴蝶结,搭在肩膀上一甩一甩,特别天真可爱。 尽管这段时间已经见过形形色色的病人,但此时,陆小凉的心还是咯噔一下,她不敢立刻就进去,站在门外调试了好久,斟酌出最合适的表情,仿佛里头的孩子只是感冒入院,很快就能痊愈回家。 她进去后,一身的粉色引得孩子冲她笑,嘴咧开门牙缺了俩。 陆小凉问她:“你叫什么名字呀小美女?” 孩子很有礼貌地回答她:“我叫赵萌萌,姐姐你可以跟妈妈一样叫我萌萌。” 那么小的孩子说话特别有条理,陆小凉一听就知道这是在少年宫小主持班培训出来的,因为她小时候也这样。 陆小凉伸出手:“来,咱们击个掌,以后我就是你的管床护士了,咱们好好配合,争取早日出院。” 孩子看向她的妈妈,柔弱的母亲眼眶含泪地冲孩子点了点头。 啪一声, 陆小凉将孩子小小的手掌握住捏了捏,带着亲昵。 她没发现此时病房外站着某人,手里是刚出来的骨髓报告,一旁学生在背病例:“沈老师,孩子六周岁,一个月前发现右腹股沟和颈部多处淋巴结肿大,最大呈36*12mm,曾在县级医院做过淋巴结细针穿刺显示炎症,给予一周青霉素抗炎治疗,肿块消失后又复发,再次抽血幼稚细胞30%,怀疑白血病,当天转到我们医院,目前骨穿确诊急淋B型。” *** 忙碌的一天一下就到头,等真的闲下来陆小凉才想起问问43床老爷子的费用,护士长一脸见惯了的表情告诉她:“二儿子没来。” “……”陆小凉简直不敢相信。 她抓起座机往那个号码打,次次都通可次次没人接,最后她换自己手机拨过去,终于有人接电话,一听是医院的赶紧说抱歉,表示自己临时出差。 陆小凉不知道对方说的哪句是真,只能语气生硬告知:“在不缴费就要停药了,这是你亲爹妈,工作再忙来一趟有多难?老爷子等着钱救命。” 那边人一噎,什么没说挂了电话。 陆小凉气得胃疼,晚饭没心情吃,连着是大夜,她老老实实拜过夜班之神后埋头看书,恰巧王小雪也值夜,拉她说话:“哎陆小凉,你觉得陈发财怎么样?” 才问完曹操就到,今晚也是陈副主任值班,出来和小护士们说笑几句,王小雪一口一个陈主任叫着,在底下撞撞陆小凉,陆小凉顺着看去,这个王发财四十岁上下,一脸奶油小生像,听说老婆娘家是卫生局的,年纪比沈书辞大但两人职称一样,一个科室一年能评上正职的人数有严格规定,也就是说他和沈书辞是竞争对手。 陆小凉瘪瘪嘴:“不咋地,不是我喜欢的款。” “我看他挺帅的,你怎么不喜欢啊?”王小雪不解。 陆小凉说:“不知道,反正我不喜欢结了婚还跟别的女孩打情骂俏的男人。” 说完两人就散了,夜里陈副主任请夜宵,陆小凉没去,一人守在护士站,这一晚特别太平,加上她吃了两片特效感冒药,药效太厉害,小姑娘困得眼皮打架,徒劳地挣扎片刻后,趴在桌上睡着,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只听见有人叩她桌子,特别严厉地叫她名字:“陆小凉。” 小姑娘一哆嗦醒了,看见沈书辞站在面前,一张没表情的脸上透着严厉。 陆小凉支支吾吾,斟酌了再斟酌,脑袋压得低低的:“我以后不敢了。” “你再这样就回家。”沈书辞瞥了眼她手边的药盒子,走了。 陆小凉虚脱般坐下来,看王小雪喝着奶茶飘进来,这才反应过来她睡没多久,可能就几分钟。 心中哀叹——怎么这么巧就让他逮着了啊!我是不是犯小人?回头得买双踩小人的袜子穿起来。 陆小凉就是这么想想,没想到会真有犯小人的一天。难怪人人说社会大学的课程比真正大学复杂多了。 那天好几个护士不是轮休就是请假,科室里人手特别少,就陆小凉这样的都委以重任,幸好她最近扎针练得不错,在老爷子那儿得了不少自信,再遇上见不着血管的也能有底气。 刚忙完一阵还来不及休息,陈大夫突然过来说病房里一个小孩药物过敏,后头还跟着一脸着急的孩子爸爸,当时护士站里有两个护士,陈副主任眼珠一扫,指着最没经验的陆小凉:“你,空糖加地塞米松6ml。” 说完趁陆小凉还没反应过来就走了,也不管她有没有听清楚。 另外一个护士端着配好的药去接瓶了,陆小凉左右看看,心中没底,孩子爸爸见护士还愣着就急了,桌子拍的邦邦响,声音挺大地催促:“你发呆呢?赶紧的呀我儿子要不行了!” 陆小凉被这突发情况搞得特别紧张,刚才的疑虑困惑一闪而过,根本来不及问,抓紧把地塞米松入液后给孩子挂上。小男孩因为药物过敏脸上起了一片红疹子,呼吸急促,打了药也不见好,陆小凉心里没底,想想不对,跑去找另外一个老护士。 老护士就有经验多了,过来看了看情况,说:“我在这守着,你去把陈主任叫来。” “可是……”陆小凉不知道陈建才去哪了。 “给他打电话。”老护士说。 于是陆小凉跑出去打电话,才响两声就看见人了,再到病房,陈大夫看了看小孩的症状,眉头皱起来:“你药怎么配?” 陆小凉老老实实交代完,陈大夫吩咐老护士:“你去拿两只地米入壶,再打一支苯海拉明。” 听到他说地塞米松入壶不是入液,陆小凉一下就懵了。 虽然药没错,但入壶入液操作不同,效果也不同,陆小凉想想,小孩这样的状况,药物不稀释才能起效快。 她一个实习护士,私自乱改医嘱是要担大责任的。 *** 两只新配好的地塞米松下去后孩子的症状明显缓解,脸上红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呼吸也渐渐平稳,陆小凉知道自己这回栽了,灰溜溜回到护士站,看陈大夫找护士长说话。 她恹恹缩在角落,很委屈。 憋的眼眶都红了,忽然看见一角白袍,今天本来不值班的某人现身护士站,目光寻了半天才找着陆小凉。 “你过来。”沈书辞开口。 “哦。”陆小凉低着头过去,本来能忍住的,可人在被欺负时看见熟人总会特别脆弱,小姑娘猫儿似的叫了声沈大夫。 沈书辞开医嘱的笔沙沙作响,倏尔停下来,笔杆掉了个头用笔帽戳着小姑娘脑门逼她抬头,看清了她此刻的表情。 静了一瞬,笔移开,吩咐着:“待会儿别忘了给43床打胰岛素。” 下午王小雪被护士长一个电话销假回来开会,地点是血液科走廊最尽头的房间,平时用来做骨穿教学和自体干细胞采集。陆小凉捧着小本本坐在最前头,清楚她今天要被抓典型。王小雪作为同一期实习护士——今天科室会的重点关照对象,也坐在前排,刚到十分钟,已经弄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脸上有点藏不住的小得意。 刘玫捧着一本自制讲义指导科室内护士行为守则,没点名道姓,间隙瞄见陆小凉埋头苦写,认真劲儿没的说。陆小凉感觉到头顶一片麻,抬起头撞上护士长的眼睛,小姑娘眨巴眨巴,看起来又认真又单纯。 刘玫收起讲义清了清嗓子,说:“陆小凉你站起来。” 陆小凉:“……” “今天的事大家都已经知道了,幸好这次药物过敏的患者情况还不算特别严重,补救还来得及,我想问问,如果当时是一个因为药物严重过敏出现过敏性休克的病人,你们应该怎么办?陆小凉,你一个没有抢救经验的实习护士可以独立抢救病号吗?出了问题你负担的起吗?” “……”陆小凉安静听训。 刘玫看向众人,深吸一口气:“我最后再重复一遍,再紧急的情况我们都必须核对医嘱,你们都是在南丁格尔像前宣誓过的人,患者的生命就在你们手中,细心是第一要素,一切都要认真对待,大的我不说,在省协一,绝对不允许因为配药等失误威胁到患者生命的事情发生!” 场面严肃而郑重,王小雪也收起之前的表情将护士长的话听进心里。 “陆小凉。”刘玫的目光重新停在她身上,“回去写一份检讨,两天后交给我。” 病人离不开护士,医生也离不开护士,护士围绕着他们,其实他们也围绕着护士,但很少人会体谅担当着如此重要角色的职业。 刘玫住持的科室会从来不曾借用过医生们写报告的大办公室,会议时间也不敢朝医生们看齐,因为护士站只要一分钟没人就会出事,因为病患及家属永远不会用等待医生的耐心来等待护士。 入职二十年,她早已完成了生气、不值、自我安慰、接受现实、心静如水的全过程。今天她精简了再精简,说完就散,各自回到工作岗位,只留一个陆小凉。 看着小姑娘刚才被她点名涨红的脸,刘玫说:只有紧急抢救才执行口头医嘱,抢救完六小时内必须让医生补写医嘱并且记录所用物品及时间,不论什么治疗手段,最后把关的是我们护士,所以任何问题都要问清楚,不论什么情况。 这些,是她单独教会陆小凉的。 第八章 血液科最美小护 250ml的液体加钾超过7.5需要向医生核对,而我的心不管加多少个你都不会饱和,也不需要别人知道。 ——摘自某人的少女心事日记本 陆小凉决心要写一份深刻的检讨,除去被人恶意整蛊外,确实是她的操作有问题,她将护士长的一番话记在心中,不再委屈,觉得自己经过这件事学到很多。 出来时王小雪已经换上了护士服,跟在老护士身后热络地聊着,陆小凉回到座位摊开小本本,写了几个字后身边坐一人。 王小雪抱怨着:“陆小凉你以后能不能小心点,浪费别人休息天,我可没那么多时间陪你闹。” 陆小凉停下笔转头看她,眼神与平时不太一样,透着一丝冷静与清醒:“你在背后给我使绊子有意思么?” 王小雪一愣,想撇清自己,陆小凉没给她说话的机会:“不用解释,我虽然业务没你好但我不是真傻。” 其他的陆小凉不想再说,王小雪被冷落一旁觉得没劲,哼一声走了。 工作繁忙,护士长给了两天时间,但陆小凉第二天就将检讨交了,刘玫细细看了一遍,小姑娘长得好看字却写的不太好,不过很工整,看得出来是用心写的。其实事情究竟是怎么回事,陆小凉被谁整了那人又为什么要整她刘玫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昨天被陈大夫拦在走廊上质问了一通好像显得她不会带学生她们当护士的就是比不过做医生似的。 她必须给陈大夫这个面子,也必须接受现状,开会的时候看着这姑娘一张白纸似的就下决心要好好提点她,吃一堑长一智,希望她以后去了别的科室能顺顺利利。 检讨书里压根没提别人,小姑娘一二三点说自己在哪一处哪一环节不到位,四五六点以后要怎么改进怎么处理,七八九剖析自己内心和不足,好像在她看来这事怨不得谁就怪她自己。 刘玫也不知道这丫头是真不知道还是假的,又不能摊开跟她说,偏偏傻丫头还冲她笑,特别甜,一排白牙。 犯愁! 陆小凉有个优点,事情过去了就不惦记,这边交完检讨书那边就安抚老爷子去了。前几天老爷子的二儿子派秘书来缴了住院费,陆小凉依旧没见到真人,不过看老爷子老太太那样貌孩子也不会差,估计上回是真出差了赶不过来。 大儿子? 大儿子估计是桥底下捡的,长得丑! 上回大儿子来一通闹让老人家在同病房病友面前失了面儿,这回秘书过来大包小包又是花又是补品,倍儿有面子。病友们都夸老人有福气,老爷子和老太太脸上也有了笑容。不过两个儿子都不在身边,也不见儿媳孙子,只有同样年迈的老太太一旁伺候。 老小孩老小孩,人老了就是要人惯着,老爷子身上难受爱吃的又不能吃,发脾气起来老太太都受不了,每每请了陆小凉,只有她哄得好。知道老爷子爱听京剧,小姑娘拿平板电脑下一串名伶折子戏,老爷子有戏听也就不闹了。偶尔哼一段,陆小凉还能跟着唱几句,虽然身段不到位,但吊嗓子还算可以,老爷子特爱跟她一齐唱,陆小凉碍于行为守则的规定,必须保持病房安静,只有日头不大的时候会跟护士长请假推着老爷子到小花园里唱两曲儿。 *** 医生护士都一样,还不到晚饭的那段时间如果没收病人能闲小会儿,刘玫揣着陆小凉的检讨书去大办公室,坐沈大夫旁边整理医嘱,沈书辞盯着那对折两次的白纸,一眼认出检讨书三个字出自谁手,想了想,伸手拿过来。 刘玫一看是他,低语:“赶紧拿去看看,回头你提醒她一下。” 沈书辞把纸摊开,看的速度很快,看完后跟刘玫确认一次:“陈主任医嘱补了么?” “补是补了……”刘玫点点头:“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前一晚熬夜写的检讨,陆小凉下班的时候眼皮打架,挤电梯的时候没发现,后来才知道自己跟沈书辞一个电梯,出来后她不用刻意放慢脚步,那人腿长,唰唰走得笔直又快,一路上都是回头瞻仰他英姿的,陆小凉迈着小短腿两步才顶人家一步,就这么一直看着那人穿白衬衫好看的背影跟到医院大门,前头的人突然回过身。 陆小凉定在原地,两人差了约莫五米。 沈书辞:“过来。” 又犯错了的陆小凉摸摸鼻子过去:“小辞哥你回家啊?” 沈书辞点了点头。 陆小凉没话找话:“宋姨说你就住附近,对面那小区么?” “恩。”沈书辞看着陆小凉言笑晏晏的模样,开口问她:“陈大夫为什么跟你不对付?” 提到这个,陆小凉可以在任何人面前装作没事人,唯独对着他,小脸鼓囊囊:“王小雪嫉妒我管床比她多,假装和我要好背地里给我使绊子,把我说陈建发的话抖出来,我才说了一句就被她钻空子,陈建发丫个小人,心眼比针眼还小,小辞哥你还不知道吧,丫以前叫陈发财来着!” 沈书辞:“你说他什么了?” 即使夕阳西下,热度依旧未退,车水马龙,霓灯初上,陆小凉热得额头冒汗,随便一擦继续告状:“我就看不惯丫个老男人四处勾搭小护士!” 真是憋久了,嗓门挺大,路过的摩的司机回头看,车头歪了一把差点撞上来,沈书辞及时拉了一下陆小凉,手掌下细瘦的肩膀显得柔软又脆弱,那触感似曾相识,又十分陌生,他出国时她还小,印象里是个小瘦猴整天跟在他屁股后头哥哥哥哥的叫着,走的那天哭得全机场都听见,那哭声有力又哀伤,让他进了候机室都觉得还能听见。 沈书辞松开手,淡淡道:“以后嘴巴紧点儿。” 没被教训反而得了关心,陆小凉觉得一时回到了小时候,还指望这锯嘴葫芦多说几句好听的,没想到就没了。 陆小凉一对大眼睛汪汪看着对方,沈书辞值了一天班累得不行,懒懒道:“字一点没长进。” “漂亮的女孩字就难看,老天是公平的。”她爱俏地摸摸头上的黄色发夹。 沈书辞唇角弯了弯,没见过这么厚脸皮的。 可惜陆小凉在意着沈书辞究竟住对面哪栋楼,没看见他这点难得的笑意。 *** 学生时代男孩总会聚在一起票选班花,女孩眼里也有一个校草排名,区别在于男孩总是大声囔囔场面火热,得了结果大咧咧挂嘴上,从此以后班花班花叫着,而女孩则害羞,会把那好看的男孩藏心底,每天期待能与他在走廊相遇,擦肩而过时四目相视,她对他露出一个完美微笑,希望他记得她的名字。 医院里男多女少,多半是小年轻,这个习俗一代接一代完美保留下来,逢着科室里有新面孔就要选一次。 平时工作那么忙,也算是苦中作乐。 陆小凉莫名其妙看着以毛毛为首的一群白大褂嘎嘎傻笑着把一张A4纸裁成小方块,一人拿一张,找个角落不让人偷看唰唰写着什么,写完揉成球聚在一起。 接着是毛毛用气声儿唱票,陆小凉听见护士长笑了一下摇摇头:“又来了。” 她接茬往下看,大办公室里一群人偷摸乐呵,还有个站岗放哨的在防着各位老师靠近。也不知道结果是什么,总之每一个从里头走出来的白大褂都冲蘑菇似的坐在护士站里的陆小凉咧嘴笑,正是青春期男孩对着班花时的傻气。 最后一个是毛毛,过来搭上陆小凉肩膀:“血液科最美小护,喝奶茶不?” 陆小凉终于明白过来,顿时嘿嘿笑,心情有点美妙,刷开外卖软件:“网红走起,哥们请客。” 毛毛:“那哪儿成,兄弟不习惯让女人买单。” 陆小凉从善如流飞快收起手机:“那我要奶盖抹茶,谢啦!” 沈书辞老远就看见这两人嬉皮笑脸勾肩搭背,过来把病历一搁,头都没抬,毛毛把姑娘往前一推:老沈你喝奶茶不? 只见沈大夫摸口袋找笔,问他:“你是不是又顺我笔了?” 内外科主攻方向不同平日里风格也很不一样,外科成天跟手术打交道,站手术台的时间比在病房不知多了多少,从穿衣上就很有特色,白大褂里头直接套绿色手术服很日常,通常是早晨还没上台前到病房溜一圈,抓笔龙飞凤舞画一画,时间一到扔了笔就往手术室奔,两台手术间隙再回病房看看新入院的病号。 等病人拆线准备出院时,他们迎来了最痛苦的时间,出院小结写的那叫一个折磨,上级领导多次强调也没收敛,最喜欢有实习生进组,厚厚一叠待写出院小结扔下,自己就能身心轻松地耍刀子,这毛病,上到大主任下到住院医,都这样,本科半点儿不觉得羞愧,当做优良传承。 内科基本不用动刀,从大主任到小实习都穿得干干净净斯斯文文,写写画画的时候多,每个人特别是小实习喜欢在胸口的兜兜里别几根笔,遇上老师没笔小实习就能及时呈上。心里别提多得意了。 签字笔这东西不论再多在内科也是不够用的,就跟女孩的皮筋似的,要用的时候总也找不着,内科的人不仅顺自己人的,去别的科室串门还喜欢顺别人的,也不叫偷,就是习惯见着笔顺手揣兜里了。 少了笔的科室电话追过来,嘿嘿笑笑也就完了,挺赖的。 不过内科的医生出院小结写的特好,一丝不苟事无巨细。 从来外科看不上内科,内科瞧不起外科。 外科捻着柳叶刀:“您来开一个试试?” 内科啪啪敲键盘:“您来写一个试试?” *** 毛毛报以一枚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下一秒兔子般跑走去给他找那根不知道又被顺手放在哪儿的黑色水笔。 沈书辞眼梢扫过陆小凉,这丫头跟谁都特亲,每回都能见着她跟别人有说有笑。 “有没有哪里不习惯?” 陆小凉以为这人会一声不吭钻病房,没想到他还会主动跟她说话。 初来乍到,要说不习惯的地方肯定是有的,没规矩不成方圆,每个操作都有标准流程,但有的时候病人和家属不能理解,就拿最常见的来说,每次打药之前必须问姓名,一个病号每天最起码接三四瓶,每瓶都得问。 有一次遇上个脾气冲的,骂骂咧咧:“天天问记不住怎么着?” 病人能骂人,但作为医护人员则绝对不允许。只能好声好气告知这是对他负责。 可对方不理解:“想推卸责任啊,我不说名字出了事也是你们全责。” 还特委屈:“让我躺着我就躺着还想怎么样?” 这算一个,还有更为难的—— 她刚进科室那会儿因为技术不行轮不上扎针只能抱着血压计一天两次所有病房来回走量血压,现在管着几张床这巡视大臣的帽子依旧归她,难就难在血液科用的是最老式的水银血压计,一说量血压病号的胳膊举老高,一不注意就会碰着她胸口。 都是女的没事,碰上男病号那真是…… 你还不能骂人耍流氓。 陆小凉挨了几次后就长记性了,一开始都站得比较远,等病号抬胳膊了才过去。 沈书辞以为陆小凉会大吐苦水,没想到她只是笑笑,告诉他:“都挺好的。” ———— 南春唠唠嗑: 沈书辞:有没有哪里不习惯? 陆小凉对手指:只要你不骂我就成…… 远方毛师兄想买去外太空的船票:草,劳资弄丢了魔王沈的签字笔!害怕!〒▽〒 第九章 陆小广播站 以后出院了在路上遇到,我会向爹妈介绍那是我的病人,想想挺骄傲的,你是不是也和我一样? ——来自某人的少女心事日记本 陆小凉血液科最美小护的名声不胫而走,刘玫开玩笑说给你挂个红绶带。 陆小凉也不知怎么醍醐灌顶自行升级,马屁一拍一个响:“护士长你才是咱们科最美的护士。” 一旁王小雪表示恶心,翻了个大白眼儿走了。 刘玫倒是不推让,告诉陆小凉:“二十年前我刚进来的时候还真有人这么说过。” 陆小凉露出她最讨人喜欢的笑颜,乖乖巧巧。刘玫四周看看,低声问她:“陈大夫最近没找你茬吧?” “恩。”小姑娘点点头,吃过一次苦头她就注意多了,尽量不让陈发财抓把柄,那人也有意思,以为她怕了,威风凛凛到她跟前晃悠,等着她讨好,哼,做梦去吧! 毛毛又溜过来约陆小凉奶茶走起,举着手机看银行短信,问陆小凉:“你工资发了没有?” 陆小凉手一停,这才意识到自己也是拿工资的人了,急忙翻手机,看着里头果然躺着条信息,她咪咪笑,想着下班后要去把那条她穿着特好看的裙子买了。 外卖送到护士站,陆小凉收的,微信喊毛毛来拿,毛毛正为排班表犯愁,将本子扔给陆小凉感叹:“咱们老沈最近一次休息都没用,天天加班,好变态。” 陆小凉把沈书辞那一条仔细看过,想想确实最近不管什么班都能碰上他,顿时心事重重,下班的时候遇见他,暗地里捏了捏手,说:“小辞哥你注意身体,我听说儿科有个大夫过劳死了,就在值夜班的时候。” 沈书辞半点表情没有,问她:“我干嘛天天加班你不知道?” 陆小凉不解。 沈书辞眼底一片淡青色,眼白上蜘蛛网般布着红血丝,淡淡道:“怕你再出事。” 两人等在电梯前,估计楼上这趟又载满,这层没停直接下去了,沈书辞伸手又摁了一次,瞥了眼矮了他好多的陆小凉。 生死之地,医院里总是泛着一股阴凉,陆小凉此刻却感觉不到,反而微微发汗,两手藏到身后握紧又松开,她完全想不到他加班的理由会是她。 “这事也有我的责任。”他低语,算起来,是他先让她管床才会惹人眼红的。 陆小凉仰头看他,这个人曾让她无比难堪难过,此刻又让她无比感动。 “不过我还是没改变看法。”沈书辞说,“你不适合。” 陆小凉那焰火般的感动噗地被泼一盆冷水,刚想说话,就被他下任务:“明天跟我去门诊。” 终于等到电梯,他走前头,陆小凉后头追着问:“为什么啊?” “有个学生阑尾开刀了,你不会连递病例都做不好吧?” “我做的可好了!” *** 大家渐渐发现陆小凉成了沈大夫的御用小护,旁人都占不着,门诊日血液科开三个诊室,沈书辞在一号诊室,陈建才在二号。 排队的人永远那么多,陆小凉原本以为住院部就已经够忙够乱了,没想到过来走一遭大长见识,病例收了一叠,但外头等待的病号看起来像是一点都没少。 她特地看了看诊室一和诊室二的排号数,见陈建才超不过沈书辞才满意。小姑娘经过隔壁诊室偷瞄了眼,看见里头是个蹒跚老人,衣服上好大一块补丁,用超市送的购物袋装着他所有的病例和报告,一样一样破碎地拿出来,被陈大夫催促:“动作快一点,外头还有很多人在等,没工夫给你浪费时间。” 老人脾气好的解释着:“大夫给你添麻烦了,只是我这手一动就疼,拿不了东西。” 说着一张血检报告掉在地上。 陈大夫不耐烦地将挡在他桌上的购物袋和一堆纸往老人手里一塞,说:“你先出去,拿好了再排号进来,下一个。” 老人蹲下身捡纸,看得出来他的腿也有问题,根本蹲不下去,还是后头进去的病人帮他捡起来的。老人露个饱含风霜的侧脸,脸上的沟沟壑壑和孤单的身影让人心酸。 陆小凉气鼓鼓的,但这是别人的诊室,她不该进去。 本想忍一忍算了,下一幕却看见陈大夫当着老人的面抽了张纸将刚才被购物袋碰过的地方擦了又擦,接着挤了免洗消毒液给自己消毒。 陆小凉震惊了。 不能这么欺负人吧? 上回这陈发财不是跟大主任说要特别注意问诊的态度,多一分耐心,多一分笑容,一视同仁吗?感情他只对局长夫人特别负责耐心啊? 小姑娘再也忍不了,叩了两下门,陈大夫见是她,以为小丫头终于撑不住来套近乎了,摆了个架子喊她进去。 谁知道陆小凉还没走到跟前就打住,弯腰将老人的所有东西收拾好放袋子里,那袋子有点脏,沾了些土,她不在意,扶着老人缓缓出来,给陈大夫一颗圆滚滚后脑勺。 出来后陆小凉给老人找位置又重新排号,告诉他待会儿把这叠她整理好的报告一起给医生就行。老人门牙掉了一颗,笑起来道谢,仿佛一点不在意刚才被那样对待。 陆小凉又给老人倒了杯水才走,里头沈书辞在喊她。 结束上午的门诊已经快一点,沈书辞下午还要参加区里的学术会议,看时间只能匆匆吃一口。陆小凉知道这个点食堂只剩菜汤,琢磨着想出去吃,两人一块从诊室出来,偌大的候诊区零星还有几个人,应该是在等下午的门诊,陆小凉一眼认出刚才那个老人。 她忙跑过去,问老人为什么不回家。 老人之前还是笑的,现在却发愁,他的眼很浑浊,肤色很黑,陆小凉感觉到一种深深的无奈。 老人说:“我一直候着的,可没念着我的号啊!” 老人说:“我再等等,说不定下午就到我了。” 陆小凉明白,老人的号已经过了,说不清是系统问题还是他没听见叫号。对这般年纪身上有病的患者来说,独自一人求诊,非常不容易。他们弄不清收费处和取药处,也弄不轻挂号和叫号。 “再怎么也得先吃饭。”陆小凉说着要拉老人走。 老人却不肯,解释着:“少吃一顿没啥,我这身上疼,走不动了。” 这时沈书辞早已看过老人的双手关节,省协一血液科的全称是血液风湿免疫科,也就是说血液病和风湿免疫疾病都归沈书辞管。 二者有许多相似之处,开的处方药也略有相同,很多时候免疫疾病发展到最后会是血液病,当然,也有幸运的人能避免。 “我是这个科的医生。”沈书辞对老人说,“您来我这看也一样。” 陆小凉在一旁:“是是,他可厉害了!” 老人看着跟前这很年轻的大夫,第一想到的不是别的,是问他:“可是你下班了啊。” “我不下班。”沈书辞说着让陆小凉去推轮椅。 午后的门诊大楼终于不再拥挤,也不用费力等电梯,老人直接被送去住院部,正好沈书辞管的病房空了一床。陆小凉跑上跑下给老人办住院,那叠纸拿到住院部交费处时里头的同事哟了一声。 一查才知道原来这是位老革命,住院看病不要钱,享受终生待遇那种。 *** 沈大夫收了个光荣革命战士的消息下午就传遍科室,陈大夫好奇,暗暗可惜这么好的机会怎么轮不到自己,借了台电脑将病例调出来,一看名字就愣了。 不是轮不着他,是他自己放走了这么好的病号。 院里对老革命十分重视,院长亲自下来慰问,特地交代沈大夫要加倍用心,一切用药都不需担心,全面解决老人的后顾之忧。老人的子女随后也来到医院,虽然都在政府单位任职,但各个的穿戴都很朴实,一点没有招摇的样子。握着沈书辞的手连连感谢。 陈大夫悔青了肠子,又怕老人记着他那点事,根本不敢露脸,更不要说去老革命床前关心慰问。 看陈发财憋得跟只千年老鳖似的,陆小凉开心极了。 老革命得的是风湿性关节炎,不会危及生命但因为患病时间太长药物控制不到位,目前手关节和膝关节变形,已经严重影响正常生活,其实应该尽早治疗,但经家属口中大家得知,老人不愿多花国家一分钱,一直靠自己撑到了今天,要不是再也喂不动乡下家中的鸡鸭,再也种不了粮食,他是不会来的。 来的时候也怕麻烦儿女,自个儿找到这里,没想到还被欺负了。 不过老人豁达,半个字没提,入院第二日院报的记者过来采访时,他拉着沈大夫的手不住地夸,于是这个月的院报沈书辞那张俊脸占了大半个版位,记者洋洋洒洒写一大篇,溢满对这位医生崇高医德的敬佩。 陆小凉摊着那张大报细细读完,跟毛毛八卦记者大人或许是爱上老沈了,简直夸上天。 并且忿忿:“那天是我先把老革命扶起来的呢……怎么这样啊……半个字没提到我……” 毛毛笑得痴颠,摸摸手臂的毛告诉陆小凉:“就你?咱主任都没这待遇,告儿你,那姑娘眼馋咱们老沈不是一两天啦,上回他得了国家基金人姑娘就想报道一下,老沈那人你知道,直接给拒了,这回这么好的机会,肯定要好好表现,这姑娘也真成,写的不错,相当于当众表白了!” 这份措辞十分不含蓄的院刊流传甚广,陆小凉甚至在同一天里两个时段看到穿粉色和白色制服的女孩分别将印有冰山一般没有表情的沈书辞的那一页院报裁下来藏进口袋里。 血液科沈大夫风头正劲,替他开心的有,眼红的也有,好事人传他趁机攀上了高枝儿,几天后院长信箱收了份举报信,说沈书辞大夫收受贿赂。 风声传回来,陆小凉眼巴巴看他被院长请去喝茶,说了什么陆小凉不知道,只是见他回来的时候没事人一样去了大办公室看书。 陆小凉小尾巴似的跟上,摸到桌边以手挡唇凑近了说:“我知道,是陈发财搞的鬼。” 沈大夫瞥她:“你这都知道?” 小姑娘一脸严肃:“这关节上,肯定是他,他就嫉妒你,小辞哥你一定要干掉陈发财升主任,好好治治他。” 是谁写的举报信,又是谁传些有的没的,沈书辞半点不在意,这些伎俩在他看来实在幼稚。手伸长,黑色笔帽戳过去正中红心,刚才还蹦跶的小姑娘被定住了,他说话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屑,似乎对方在他眼里根本称不上是对手—— “每天管那么多闲事我还看不看病了?陆小凉你来没多久都成小广播站了,挺厉害啊。” 第十章 毛毛的秘密 鲜花的保质期那么短,人的生命也很脆弱,我希望我的陪伴能是永远。 ——摘自某人的少女心事日记本 陆小凉再次奉母上之命给陆小京送温暖,这回是肋排海参花胶汤,范红英托广场舞的小伙伴从南方搞来的,小小一颗干海参泡在水里跟吹了气一样,呼呼发胖三圈,看得陆小凉连连乍舌,不知道她家陆小京吃成颗胖气球还有没有姑娘喜欢。 范红英没这困扰,在她看来她大儿子就是胖了也比别的小伙子好看。 陆小凉今晚夜班,离上班时间还早,一觉睡到下午起床就看见范红英在厨房忙活,小姑娘炸着一头乱发趴在厨房门边闻了闻味道,挺香。 她脑子里有一个关于小时候的记忆特别鲜明,那天范红英炖了鸡汤,端上来陆树根尝了一口夸她:“学得挺像样。” 陆小凉就见她娘伸手打了她爹一下,特别傲娇:“瞎说,我哪儿用得着学,我本来就会。” 她爹咧嘴笑:“那我以前怎么从来没喝着?你看我这一身排骨,可得好好补补。” 陆树根特瘦,范红英自恋爱起就给起了个外号,叫瘦猴。 挺形象。 说起来老范同志是纯正的北方大姑娘,煲汤这种精细活原本是真不会,也没那个兴趣,要说为什么家里突然变得天天有汤喝,待被宋慧欣喂过几口汤后,陆小凉看明白了。 楼上楼下住着,都是有家有子的女人,不能丢面儿! 尤其老范同志,性子要强不服输。 宋慧欣是南方人,家里每顿都要有汤,还不能是随随便便的菜汤,必须是用砂锅煲出来的,有肉香,搭配着各种食材,按着节气走的汤。 陆小凉夏天里喝过楼下煲的小肠绿豆莲子汤,她宋姨说败火清凉解毒;秋天喝过甘蔗淮山水鸭汤,她宋姨说温补;冬日里是鸡脚花胶眉豆汤,满满的胶原蛋白,她宋姨说养人;这一晃再到了春天,陆小凉就能喝着甲鱼红枣党参汤,她宋姨说养气补血。 一年四季,宋慧欣往她的砂锅里下各色材料,郑重得像一个仪式,心诚则灵。 在陆小凉的记忆里,每到水仙花败的日子,她都会被宋慧欣喂一碗田七汤,说小孩子春天里抽条儿,吃这个长得高。 说不清是不是真有用,她和沈书辞每年不落地在同一个季节喝同样的汤,可到头来人家成了大长腿欧巴,她却还是个小短腿。 *** 楼下整天飘香,陆树根每天下班经过都要停下来闻一闻,陆小凉更厉害,吃得油乎乎一嘴回家,当着亲娘的面夸她宋姨的汤好喝。范红英坐不住了,自个儿去菜场一通胡买,一开始用的是家里炒菜的锅,汤煮好端出来,滋味不咋地,她男人和她儿子喝了一口就不动了,只有闺女给面子,喝了一小碗。 于是下了决心到楼下请教,当时还年轻的两个女人,就这么因为一碗汤,成了好友,一块儿挎着菜篮去买食材,范红英头一回知道鸡脚也能煲汤,宋慧欣特地给她挑了一口砂锅,拿洗米水好好养了,炖出来的东西又香又糯。 老范同志神功大成,但陆树根不论喝多少滋补的汤水都没胖起来,家里俩小孩也是,于是范红英说他们仨没良心。 东西吃进肚不长肉,奏是没良心。 这样轻松快乐的时光一直到那场地震,地震后宋慧欣没了锅,也没了每天回家喝汤的男人,好好的一家三口成了孤儿寡母,她一度丧失生活的勇气,直到范红英牵着陆小凉上街,买了一口砂锅。 陆小凉认得,这口新锅和她宋姨家的一模一样。 她看范红英拿白白的洗米水养锅,用锅子炖一夜的汤,隔天端给宋慧欣,那时她还小,大人说话不避着她,她也乖,搬小板凳安安静静坐一旁,看她宋姨被她娘劝着喝了一小碗,脸藏在碗后头哭了。 小小的孩子短着腿儿挨过去,踮起脚给宋慧欣擦眼泪,糯糯地又担心着:“宋姨不哭,凉凉陪着你。” 她那时还不知陪伴的意义,还不知她说的这句话刻进了宋慧欣心里。 再后来,陆小凉又喝着了她宋姨的汤,照例会一嘴油乎乎的回家,也不知怎么的,当她娘再次看见她油乎乎的小嘴时,抬手抹了抹泪,叹了一句:“能想开就好,我都怕她撑不下去。” *** 地铁上人少,陆小凉得了个座位,泛黄的记忆在脑子里演了一路,到她哥店里时心情有点低落。陆小京看在眼里却有点满意,问她:“那小子不好处吧?早跟你说了离他远点儿。” 说着喝了一口汤,挂了一嘴滑滋滋的东西,皱着眉头哼哼:“这啥玩意?黏糊糊的。” 陆小凉看她哥一眼,指了指汤:“妈她舞友的闺女在汕头工作,当地买的特地邮回来,倍儿正宗,妈正琢磨让你过去见一回,好好谢谢人家。” 陆小京:“……” 陆小凉:“照片我见着了,挺好看的,你配不上人家。” “嘿——”陆小京勺子一丢,“我哪儿配不上了?这十里八香就属你哥我最周正,我还费那事儿跑广州去?我要是想找还怕找不着?” 说完往陆小凉嘴里塞了一口海参。 小姑娘鼓着脸费力咬着,海参弹牙极了,汤里透着鲜甜,想她家老范同志真舍得下血本。她拍拍陆小京,特别认真:“哥,你定下来吧,给我找个嫂子成个家,生一窝大胖小子。” “还一窝,当我是猪呢。”陆小京哼哼,“怎么突然想起我来了。” “我在医院里见多了不好的事情。”陆小凉玩着手指,“哥,有个喜欢的人不容易,你要真有就带给我看看,我保证对嫂子好,拿她当我亲姐姐。” “乱辈分喽丫头!”陆小京扯扯陆小凉辫子,这副哀愁模样他看不下去,“滚滚滚,赶紧的回你那香喷喷的小辞哥身边,回头哭鼻子我可不管你。” 陆小凉拎着包真走了,离开之前冲她哥说:“小辞哥可没欺负我,对我可好了。” *** 这一晚还算太平,一起值班的护士趁机趴在桌上休息,陆小凉怕被沈书辞逮着,老老实实翻开小本本学习,护士站的接待台挡着了姑娘的脸,只冒出半顶燕尾帽,沈书辞经过几次,瞥过几眼那黄澄澄的发夹。 凌晨一点半,有人轻车熟路进了住院部,手里提着一个三层保温盒,个头高高大大,穿一件简简单单的t恤,干净的刺猬头,小麦肤色,胳膊上的肌肉线条明显。 他冲唯一还醒着的小陆护士眯眼一笑,特别礼貌:“咦,你是新来的吧,以前没见过,请问毛安奇在吗?我给他打电话没接。” 陆小凉和所有这个年龄段的小姑娘一样喜欢好看的男孩,当下特别殷勤地表示:“我帮你去找找,你是他朋友吧?” “恩,朋友。” 陆小凉轻轻推开休息室的门,里头是几架上下床,专门给大夫休息的,她听说全院血液科的休息室最干净,因为此处有沈大夫,任谁都不敢乱扔臭袜子和臭鞋,必须每天洗澡。 果然,进去吸了吸鼻子,没有怪味儿,还有点沈书辞身上的那种淡淡的薄荷味。陆小凉此刻遇到难题,在不能开灯不吵醒其他大夫的情况下,怎么从全都背对着她从头到尾裹紧夏被的身影里分出谁是毛毛? ……考验人品的时候到了。 然而人品这种东西,靠不住啊靠不住,陆小凉认为按照沈书辞那爱干净的习性必定要选上铺,所以小姑娘手指挑开靠门下床的夏被,轻轻说话:“毛毛、毛毛、毛——” 毛不下去了,因为那人扭过头,疲倦的面容比毛毛清秀一百倍。 陆小凉内心有个小人在哭泣,想去丁香园发个帖子——《将连续夜班的科室主任喊醒的我还可以见到明天的太阳吗》。 为了见到明天的太阳,陆小凉两手搭在沈大夫肩膀上将准备起来的人压回床上,用气声儿在他耳边说话:“小辞哥对不起哦,我找的不是你,你继续睡,对了毛毛睡哪个床啊?” 挺痒的,沈书辞带着起床气将夏被兜头盖住,一手揉了揉发烫的耳朵,一手拍拍上床床板。 陆小凉默了默,心想手长真是方便…… *** 毛毛揉着眼睛下了床,本来搂着陆小凉肩膀说一起吃宵夜的,看见护士站前等着的人立马松开手,挠挠脸:“不是跟你说忙就别过来了吗?” “不忙,给你带了宵夜,小妹妹要不要一起?”那人提了提手里的东西。 被这么个帅哥哥喊妹妹,陆小凉心里美滋滋,从抽屉里拿出一罐八宝粥,跟着进了大办公室。三人坐在一起吃东西,毛毛介绍仇深给她认识,是他高中同学也是合租伙伴,现在在华迁市的厂牌车队工作。 毛毛特骄傲的给陆小凉科普:“一个车队,最重要是谁知道么?” 陆小凉摇头。 毛毛指指仇深:“是技师。” 仇深笑着拍开毛毛的手,对陆小凉说:“你别听他瞎吹,我就是个修车的。” 陆小凉看了看仇深的手,他的手洗的很干净,上面有几道新伤:“难怪你身上有汽油味。” 仇深有点害羞:“我来的时候特地洗过澡。” 陆小凉连连摆手:“不是不是,我喜欢汽油的味道,我就是鼻子比别人灵。” 说着又嗅了嗅,仇深带来的三层饭盒真不是盖的,色香味俱全,陆小凉本来没想蹭他们的,可相比之下八宝粥真的很逊色…… 仇深笑着递给她一双筷子:“吃点吧,都是我自己做的。” 这年头长得好看还会做饭还给送饭的男人真是太稀有了,陆小凉心里给了个满分,羡慕毛毛:“你俩感情真好。” 毛毛特骄傲地嗯了声,嘿嘿笑。 陆小凉喝完八宝粥就坐回位置上,远远看着毛毛搭着阿深肩膀嘻嘻哈哈,等他们吃完了毛毛给陆小凉使个眼神:“我出去抽根烟,顺便送他下去。” 虽然知道吸烟有害健康,但值夜班时经常能见着大夫抽烟提神,陆小凉了然点点头,冲仇帅哥可爱地摆摆手道别。 这时候休息室门拉开,有人从里头出来,边走边穿白袍,站到护士站前揉眼睛,半天不见好。陆小凉乖乖递上自己的小镜子:“沈大夫你眼睫毛又飞进去了吧?” 有人就是眼睫毛特长,特招人嫉妒,陆小凉初中的时候学别人每两个月剪一回眼睫毛,却还是比不过沈书辞。 沈书辞对着镜子弄了半天,被刺得淌眼泪,那根作怪的睫毛顺着眼泪出来,挂在他下眼睫上,眼看又要刺进去。陆小凉忙伸手一捏,小手温热,带着护手霜的水蜜桃味,沾了沈书辞的眼泪,摊开来,白嫩嫩软乎乎的指腹上躺着一根又黑又翘的睫毛。 沈书辞不习惯地往后退了退,陆小凉没察觉,随手往裙子上蹭了蹭手,有点小高兴地拎起裙子一角给他瞧:“下午给病号拔针的时候溅到我战袍上了,看!” 还战袍…… 沈书辞看了眼那粉红裙靠近小腹位置的一小点儿血迹,再转到小姑娘值夜班看书熬红的眼睛,张张口想说点什么。 可他一贯不善言辞,不过陆小凉深知与此人的交流之道,笑眯眯兀自说着:“我今天还成功扎了两个软针!对了43床老爷爷说要谢谢你,想给你送点东西,我帮你回绝了,你肯定不会要的,不过我又吃他苹果了,这不算受贿吧?我有还他饼干的,那饼干他不能吃老奶奶吃的可香了哈哈哈哈。” “陆小凉。”他喊她的名字。本来是轻松的聊天,却见他叹了口气。 陆小凉停下笑,以为自己又做错了什么。 沈书辞说:“别对你的病人投入太多感情,你会受不了。” 第十一章 骨坏死少女 如果那时我能听你的话,或许后来就不会太难过。 ——摘自某人的少女心事日记本 这是一个拥有许多不能治愈疾病的科室,有些甚至连发病原因都未能知晓,人类在病魔面前太过渺小,你不确定上一秒还好好的人是不是下一秒就会离开。但此时的陆小凉太过年轻,并不能体会沈书辞话里的含义。她有些生气,人不能只顾自己,她是个好姑娘,别人对她一倍好,她会十倍还回去。 沈书辞又感觉到了来自小姑娘的疏远,早晨上班经过护士站一溜的小护士手里再忙都要抽空跟他打声招呼,唯有某头上别着小黄鸭的丫头,一声不吭,脾气倔起来真是让人拿她没办法。 陆小凉知道有人在看她,就是不抬头,刘玫在配药室喊了她一声,她一转身就走了。沈书辞在外头站站觉得没意思,也走了。 有些事解释不了,得她自己碰上了才能知道。 刘玫麻利地配药,给陆小凉派了个新活:“一早有个老病号住进来,提前预约好的,你过去铺个床,以后归你管。”此时王小雪就在旁边,横了陆小凉一眼,陆小凉也不甘示弱,她眼珠子本来就大,再一瞪就特别圆,跟凸眼金鱼似的。刘玫也不是不知道这俩新人的小动作,各打一下,说你俩给我适可而止。 挨了教训的两个黄牌牌各自鼻孔朝天哼一声,分道扬镳。 陆小凉从护工处抱了新被褥去铺床,是个单间,里头站着个特好看的女孩,头发长长的,一张白净巴掌脸,指甲涂成大红色,穿小短裙和紧身衣,像时尚杂志里的模特。 陆小凉以为是家属,边铺床边交代住院事项,没想到女孩往床上一躺,说没家属,就我自己。 陆小凉愣了愣,女孩比她表现得无所谓多了,坐起来冲她笑了下,本来有些冷的五官如冬日花开,雪融枝头:“你多大了啊?看起来特别小。” 陆小凉抠手指头:“你多大了啊?我不小了。” 两人一对,同一年生的。 陆小凉心里更不是滋味,老病号老病号,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么个老病号。 病久了自己都是半个医生,有的时候比医院的人都知道医院的规矩,不说别的,血液科的老病号就比药房的药剂师要知道怎么排队等床位,住院部没有门诊部的网上排号系统,老病号知道人先不用来,来了也没用,护士站的电话是一直存在手机里的,打个电话先约床,护士会先把即将出院的床号电脑里挂着,这样安排好了你再来医院,一来就能有床位,即使别人比你先到医院的,也不能占了你的位置。 血液科很多需要分期打化疗的患者都这么做,时间久了护士们都记得,电话里一报名字就和脸对上,感觉跟朋友一样熟稔。 *** 铺好了床,陆小凉对少女说:“你跟我来一下,咱们填个表。” 少女轻车熟路跟着陆小凉去护士站办手续,甚至比陆小凉走得还快,她踩着一双特好看的高跟鞋,水晶带子缠在纤细脚腕上,打了个蝴蝶结,这双鞋陆小凉在商场里见过,五位数,她想攒钱买。 不过陆小凉现在没工夫感叹鞋有多美,因为走在前头的少女是瘸的。 那一双长腿,交替向前,迈着大步,似乎不在乎走路姿势有多奇怪。 陆小凉闷声追上去,搀住了少女,也不说别的,少女挣开她:“没事,我自己能走。” 少女的身姿引来许多关注,她的脸上渐渐没了刚才的平和,非常冷,不过再冷也是冰山美人。她填表,姓名那一栏写了“齐芯甜”三字,陆小凉觉得她的爸妈能给孩子起这样的名字应该很疼她才对,可为什么她会独自来住院? 少女身上有太多的谜团,陆小凉给她写住院手环,她嫌她字难看,另外拿过一个,自己写了名字戴上。粉红手环挂在她细细的手腕上,陆小凉发现那里有一道很深的疤。被一枚纹身掩盖。 陆小凉回去翻看电脑病例,齐芯甜得的是红斑狼疮,发病五年,这次入院是因为股骨头坏死。 她的腿…… 刘玫闲下来见着陆小凉愁眉苦脸,摸摸她头:“这就受不了了?” 陆小凉喃喃:“我去帮她问问。” 她站起来去找毛毛,毛毛伸手一指后头:“你问老沈呗,老沈的病人。” 陆小凉站在不远处瞧了瞧,想想还是作罢。 沈书辞开了医嘱主动拿给陆小凉,陆小凉接过来半个字没有,两人跟演默剧一样,唯有沈大夫的手尴尬地落下,最终揣进口袋里。 *** 又是陆小凉夜班,没什么事却没见毛毛去休息,反而赖在护士站前和陆小凉聊天,有一句没一句,心不在焉的,手里还玩着微信,像是在等谁。不一会儿他接了个电话,离得近,陆小凉能听出是男人的声音,只见毛毛挂了电话毛毛躁躁往外走,嘟囔着真是笨,这都能被锁住。 再一会儿后毛毛领着仇深回来了,一番解释陆小凉才弄明白仇深今晚从停车场上来,见工作人员专用电梯室的门开着以为能通,谁知道那是用工作牌进电梯的,他在里头进不去电梯门又关上了,因为门也是要刷卡的,所以他就这么被锁在里面半小时。 他依旧拎着一个三层饭盒,冲陆小凉眯眼笑,说真巧啊凉凉。 陆小凉羡慕的不得了:“我也想有你这样的室友。” 她没别的意思,倒是毛毛脸红,胳膊一撞仇深:“这家伙像个老妈子。” 仇深看了毛毛一眼,转头跟陆小凉解释:“我爱吃自个儿煮的,不过我手没准,每次都剩,正好给他带点儿,不然每回都说自己要猝死,我懒得照顾他遗产。” 陆小凉问毛毛的遗产是什么。 “狗,特爱掉毛,真心伺候不起。”仇深无奈极了。 陆小凉啊了声:“毛毛你这么忙还养狗啊?” 毛毛看着仇深嘿嘿笑。 “嗯啊。”仇深扶额,“这家伙住在医院似的,没有我他家狗都要饿死了。” 陆小凉喜欢小动物,问:“阿深你有照片么?狗子很可爱吧?” 仇深呵呵一笑:“我跟那畜生不对付,照片你管毛安奇要吧。” 毛毛装作说悄悄话其实特明显:“他就嘴硬,可喜欢我的狗啦,改天带给你玩。” 陆小凉摆摆手:“可别,我怕狗。” 她小时候被狗咬过,记忆尤深,可又很喜欢,所以只能看照片解馋。 于是毛毛翻手机找照片,一边让陆小凉加入他们的夜宵之列,正说着只听一声咳嗽,毛毛看过去一声卧槽,捂着胸口说差点被你吓死。 齐芯甜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那儿的,穿一条轻薄白纱睡裙,长头发,乍一看确实吓人。她冲陆小凉勾勾手:“我找你有事。” “你怎么还不睡觉?”陆小凉管家婆似的跑过去,毛毛带着仇深进了大办公室,“你找我啥事?” 谁知齐芯甜说:“其实没什么事。” 陆小凉:“……你耍我呢?” “恩。”伸手捏捏陆小凉的脸颊肉,目光看着毛毛埋头狂吃边吃边夸好吃的模样,饱含深意地一笑。 *** MRI得排队,两天后齐芯甜做了检查,结果显示她左侧股骨头缺血性坏死二期,右侧三期,大转子骨塌陷变形磨出了刺,所以她每走一步都很疼。 股骨头坏死有很多原因,车祸、骨折、酗酒、药物,不管是哪一种导致的,最后都免不了置换人工关节的命运,而现阶段即使是国外的器材置换后也不能保证一定不脱落不感染不需要维修,只能说外国货更有品质一些,国内自主研发生产的在价格上会便宜一点,患者需要根据自己的经济实力做出选择。 而置换关节是有一定指标的,目前这个指标国内外也存在争议,早些年,一般四期以前,没到万不得已的情况,还有就是年龄不到五十岁以上的,医生都不会建议置换,原因很简单,这是个大创面手术,刀子在大腿根到臀肌的地方划开,术后有不小的血栓风险,还有就是面临着一个进厂维修的几率。 运气好的,或许国外陶瓷关节能用十年二十年,运气差的,三四年回来再开一刀的也很多,再有运气更差的,进厂维修的次数超过了皮肉身躯能负荷的最大极限,最终还是只能瘫在床上。 所以年纪越大置换关节越没有后顾之忧。 许多老人摔倒后骨质疏松非常容易骨折,不置换只能吃喝拉撒躺在床上,不但增加家属负担,对于老人的晚年生活来说也是一件非常不幸的事,在经济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医生会建议置换,说句不好听的,假关节能陪伴老人走完人生的最后一程。 这些年,提倡生活品质优先,换句话说就是你活着首先得保证生活品质,然后再考虑进厂维修的或许不会发生的事。 能走能跑,能去自己想去的地方,能融入社会参加工作,这就叫生活品质。 特别是年轻人,如果没有了生活品质,年轻还有什么意义? 说不清齐芯甜的骨坏死是由于本病还是激素造成的,但人们在明知道激素会造成如此不良后果仍继续将其运用在各项病症中并不是一件需要辩证的事,除开红斑狼疮,当年SARS前期死了那么多人,直到发现激素是特效药后那样恐怖的情况才得到控制,当年活下来的人因为大量用药几乎多多少少都出现了骨疼骨坏死,但在当时,激素是救命药,挽救生命是唯一指标。 而在激素运用之前,红斑狼疮五年存活率不到30%,现今,这个病已经归在医保可报销慢性病中,如高血压糖尿病一般,如果坚持长期服药,定期检查,保持良好的生活习惯,也不算是个太严重的病症。 *** 齐芯甜一个人锁在房间里看了不少百度百科和病友论坛,出来后告诉沈大夫她想置换。 沈书辞看到了她眼里的倔强,和某人很像。 他打电话找骨科主任上来会诊,骨科主任特别给沈大夫面子,亲自过来了,要知道一般这种在他们骨科看来特别简单的手术就是使唤身边住院医上来了解情况的,经过商量,沈书辞和齐芯甜有了一场特别慎重的术前谈话。 他是这么跟她说的:“我建议你目前阶段保骨第一,你还年轻,最好能撑到四十岁再置换。” 陆小凉正巧发温度计发到这个病房,听了一耳朵。 齐芯甜不高兴:“我都不能走路了还保骨做什么?你放心,我有心理准备,就是以后运气不好进厂维修我也要置换,沈大夫我还以为你是从国外回来的观念不会这么老旧,没想到还是一样,你不需要怕担风险,我不会怪你。” 她和陆小凉以往接触的病人很不一样,她不像白血病的老爷爷和赵萌萌那样,最愁的是钱,她看起来好像不缺钱,只重视漂亮。 陆小凉偷偷看了眼沈书辞,以为他会甩手就走,没想到这人没走,一把拉过陆小凉拿笔帽在她大腿连着股骨的地方一划——陆小凉迷迷糊糊间觉得他是画在了她的屁股瓣上…… 他说:“置换在这里下刀,长度十公分或者更多,视情况而定,刀口呈T字形,把你的转子骨锯下来,钻孔通至髓腔,填充水泥固定股骨头,这一步做不好经常出现的情况是长短脚——” 说到这里他停下来看了眼齐芯甜,笔帽还点在陆小凉裙子上,眼尾扫见她浑身抖了抖,似乎比当事人还害怕。 沈书辞垂下眼,笔帽松开,小姑娘腿软地扶住墙。 “接着开放负压引流,分层缝合,到此你需要考虑的是静脉血栓的出现和术后感染,挺过这一关后你再需要考虑,一个国外股骨头最完美使用二十年,你的病情这五年来一直控制的很好,我认为你活到六十五岁不是问题,那么你将重复以上操作两次,不算其他进厂维修。”他看向齐芯甜,“而我的建议,是刮骨术、髓心减压术、骨瓣植入术和干细胞移植同时进行,伤口长度差不多,也需要钻孔,但除了你自身的东西外不会植入其他东西,不会产生排斥,也不会出现松动,如果手术完美的话,你将有可能恢复成以前的样子,如果你好好保养的话,坚持二十年,或者更久,那之后你再来找我,我会同意你置换。” 说完,沈书辞脚尖踢了踢少女放在床边的高跟鞋:“当然,如果你依然穿这种东西,那还是去置换吧,我没意见。” 病房里,陆小凉和齐芯甜同时心疼地叫起来:“你别踢!” 两人一齐扑上去,一个抱住了沈书辞的腿,一个抱住了鞋。 第十二章 单身狗凉凉 我仰头看星星,最亮的那颗你是最深的思念,我知道。 ——摘自某人的少女心事日记本 齐芯甜说要考虑考虑,之后就再也没在护士站出现过,陆小凉怕出事,好不容易得了个空连厕所都来不及上先去看她。没想到齐芯甜不在病房里,陆小凉找了一圈都没找着,急的拼命往她手机打电话,打第十个的时候她接了,问陆小凉:“你烦不烦?” 陆小凉说:“我喊你吃饭的,不饿吗?” 齐芯甜不耐烦地想关机,陆小凉大声喊她的名字,喊得半个住院部都听见,别提附近的大办公室里所有人都回头看她。 电话里一时安静,齐芯甜没挂断,久久后妥协般:“你上来,我在天台等你。” 陆小凉碎碎念着丫要上天啊给老娘跑那上头去,心里真怕齐芯甜一个想不开跳下去,不过人家心态比她好,不是上去跳楼的,陆小凉啪一声撞开门,看见的是那个美丽的少女,穿着她的水晶高跟鞋,坐在地上,她的指缝里夹着根烟,烟雾袅袅,缠绕着她好看的红色指甲。 陆小凉气冲冲过去要掐烟,齐芯甜歪着躲过,拉她坐在身旁,说:“明天就戒,明天……也得把这鞋戒了……” 于是陆小凉容忍了这人的烟。 齐芯甜看向陆小凉:“愁,老娘好多漂亮鞋,现在完蛋了,都不能穿。” 陆小凉开玩笑:“要不你送我吧,我可喜欢了。” “想得挺美。”齐芯甜哼了哼,“穿不了我摆着好看!” 陆小凉愤愤:“什么了不起,我攒钱也买得起,哼!” 两个女孩瞪对方,忽而一起笑起来。 陆小凉牵着齐芯甜的手:“别担心,沈大夫很厉害的,你就照着他说的做,前头病房也有一个小姑娘做了这个手术,明天就要出院了,你想见见她么?” 齐芯甜摇摇头:“不要。” 陆小凉哦了声,“那就别看了吧。” 天台上没别人,两个女孩都穿短裙,坐下来没个遮掩,裙下吹着凉风挺凉快,陆小凉觉得自己此刻的形象简直没救了,笑出声:“你都把我教坏了。” 齐芯甜皎洁一笑,冲她咬耳朵:“再教你一个,你们科那个毛毛,是个gay。” “不可能!!”陆小凉觉得这话不能乱说,她得给毛毛正名,于是拍着胸脯保证,“我毛毛是直男,笔直笔直!” “呵。”齐芯甜表示鄙视,直接刷开手机翻相册,塞到陆小凉鼻孔下面,“看看,看完再说话。” 照片中,光线昏暗,但借着路灯还是能看清两个男人的背影,他们手牵手,其中一人提着个三层饭盒。 陆小凉沉默了片刻,欺骗,谎言,人心隔肚皮,这么些恼人情绪窜上来,最终变成无奈一声:“……怎么这样啊……我一点都没看出来……” “你傻!” 陆小凉泪奔:“这年头男人都有男人了而我还是只单身狗!” 齐芯甜一把揽住小护士:“别怕,姐们陪你,来,抽一口。” 陆小凉把她烟拍掉,带着好奇问:“甜甜你有谈过恋爱么?” “有啊,我这么漂亮,追我的比你们医院食堂打饭的人还多信不信。” “那你为什么单身?”陆小凉眨眨眼。 齐芯甜深深吸了口烟,低头转了转粉色手环:“这个病,没人敢喜欢我。” 她说完骂了一句王八蛋,把烟屁股摁在水泥地上,重新又点了一根,躺下来,太阳很烈,她非要睁着眼,眼里流出眼泪。 “十年后我会是什么样子?想都不敢想,或许不在了。”她在陆小凉的背后说出这句话。 *** 回到护士站后陆小凉一直恹恹的,并且不太搭理过来邀请她一起奶茶的毛毛,毛毛问一旁开医嘱的沈大夫:“咱们凉凉不会中暑了吧?” 沈书辞看了陆小凉两眼,蓦地开口:“红斑狼疮发病时会出现大量脱发及面部红斑,必须给予激素治疗,如果同时伴有狼疮肾炎则更难恢复,用药后患者会出现向心性水肿及水牛背现象,发胖面肿在所难免,股骨头坏死是激素治疗的后遗症之一,她走过的路是你无法想象的难,并不会被接下来的手术打倒,有的时候病人比我们想象的坚强,不要小看他们。” 毛毛咯噔一下,心想卧槽,这大概是沈大夫本季度说过最长的句子。 陆小凉倒是没察觉沈书辞的突然话多,闷闷的说:“她好可怜。” 那么美的齐芯甜,生病以后肯定有很长一段时间容貌发生了改变,她爱的人因为这个离开了她,她曾经想要离开这个世界,又最终回到这里,她拼命恢复到最完美的状态,可等着她的,依然还是逃不掉的并发症。 一旁的毛毛抓耳挠腮想不出安慰小姑娘的话,因为他通常都是耍脾气被安慰的那个。这时候突然一声叹息,有一只手越过护士接待台摁在陆小凉脑袋上,轻轻压了压。 毛毛内心有万马奔腾:卧槽我看到了什么! 陆小凉感受着来自头顶的重量和沈书辞掌心的温度,许久没抬头,直到他被病人请走。 毛毛敲敲台面:“起来了,人走了。” 陆小凉默默爬起来,整理被沈书辞揉乱的发丝,耳朵尖红彤彤。 第二天陆小凉又专程给沈书辞带了包子,这回被毛毛当场抓获,堵着陆小凉逼问:“凉凉你的良心不会痛吗!” 陆小凉一看见毛毛就想到那张牵手照片,低头想躲开他,却被一直默默吃包子的沈书辞拉住,他冲毛毛扬扬下巴:“很闲?去把20床的骨穿做了。” 官大一级压死人,毛毛灰溜溜走了,沈书辞问陆小凉:“最近怎么躲着毛安奇?” 两人谁都没提之前的不愉快,他给了她安慰,她给他带包子,就这么和好了。 陆小凉凑近了将事情说给沈书辞听,听完他问她:“你很介意么?” “你呢小辞哥?” 沈书辞摇摇头,这种事在国外很正常,他尊重别人的性向和爱情,这不影响他们之间的同事关系。 陆小凉也摆摆手:“我也不介意,就是就是……” “不习惯?”沈书辞微微蹙了眉。 “恩。” “你把毛安奇当女人就行。” 陆小凉:“……” 真是简单粗暴的回答啊,小姑娘看着给病人做完骨穿回来的毛毛,幻想他穿粉色护士服手毛迎风飘摇的模样,噗一声笑出来,哎,算啦算啦,跟个小毛姑娘计较什么,他不说我就帮他好好保密,毕竟阿深是个大帅哥,你们俩一定要幸福哦! *** 齐芯甜很快定下了手术时间,问题只有一个,没有监护人签手术同意书。 沈大夫抱手站在一旁看陆小凉给她打升白针,齐芯甜疼得龇牙咧嘴,陆小凉吓唬她:“别动千万别动针头要断了。” 一针打完齐芯甜冲沈书辞低吼:“他们都在国外,离婚了老死不相往来,我找谁给我签?” 陆小凉:“……” 齐芯甜:“行了,拿来我自己签,我都二十四了,可以对自己负责。” 于是号称可以负责自己的齐芯甜签了手术同意书,一个人进了手术室,一个人等待硬膜外麻使她丧失直觉,柳叶刀划开她的皮肉。 她被推出来时只有陆小凉跟刘玫请了假守在外头等她,那样鲜活的少女打着止疼泵,麻药还没过,看着陆小凉喊妈妈,说她想吃麦当劳。 她也只有这时候才像个孩子。 等麻药过去后,齐芯甜又恢复了之前那模样,不笑的时候冷冰冰,对着亲近人才飒爽起来。她给自己请的护工是外头正规培训机构培训出来的,收费颇高,不过服务也好,手术完那几天这姑娘不能下地,吃喝拉撒都得在床上,护工就给她把屎把尿,齐芯甜对陆小凉有气无力地说她这辈子最没尊严的样子全被她看光了,以后必须老死不相往来。 陆小凉见她能说能逗,放心不少。 她腿上的刀伤归医生护理,小实习生端着治疗盘来消毒,齐芯甜坐不起来,让陆小凉给她拍一张看看。 陆小凉觉得这不是个好主意,但齐芯甜坚持,所以她拍了,画面看起来挺可怕的,一条蜈蚣一般的伤疤还未拆线,有略微血痂和乌青,她的腿不再是能毫无顾忌穿短裙的模样。 不过齐芯甜接下来的反应让陆小凉想起沈书辞揉着她的头说过的话。 她说:“啧,回头得去选个款式纹上去。” 他说:“她走过的路是你无法想象的难,并不会被接下来的手术打倒,有的时候病人比我们想象的坚强,不要小看他们。” 陆小凉俯身抱了抱这样坚强的齐芯甜。 齐芯甜一愣,慢慢伸手回抱陆小凉:“好了好了,要吃奶回家找娘去。” 陆小凉噗地笑开。 一周后,她送走了齐芯甜,这也是她手里第一个出院的病号,出院那天,齐芯甜坐在轮椅上,递给陆小凉一个纸盒,她说凉凉,希望你喜欢。 那是一双比齐芯甜入院时的水晶鞋还要漂亮许多的红底高跟鞋,脚腕处有镶嵌水晶,线条流畅优雅,陆小凉趁午饭时间捧着鞋盒躲进更衣室,踩上去时美滋滋地觉得自己有一米七。 她踩着高跟鞋走到靠门王小雪的位置上,扬起下巴:“如果你想去告状就去吧,这是我朋友送我的礼物。” 王小雪哼一声,摔门帘走了,那道帘子因此漏了道缝,外头站着碰巧经过的沈书辞。 他手里还拿着病例,忘记要写什么,眼底很暗,看着几步之外的陆小凉,只是一双鞋就让从小就相熟的丫头产生了很大的变化,沈书辞觉得神奇。 他的目光飞快地掠过,但那纤细的脚背,白皙的小腿,因为鞋跟高度而绷紧的一直延伸到裙底的带着少女气息肌肉,都一丝不差地印在他过目不忘的脑子里。 陆小凉摸摸鼻子,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坚持着:“我想收下它。” 不是因为它的价钱有多贵,而是对她来说,它是一份心意,是齐芯甜想要她从此代替她穿高跟鞋的心愿。 沈书辞重新书写起来,淡淡嗯了声,表示同意后离开。 这时候门帘外又站了个人,毛毛挠着头说我俩谈谈呗。 陆小凉说没时间,这回不是躲着毛毛,而是外头送餐车来了,她要去领饭盒。可毛毛急了,拉住她:“你别躲我!我知道你知道了!” 绕口令一样,陆小凉愣了愣。 毛毛说:“老沈都跟我说了。” “哦……”陆小凉也就只能哦,不知道还能往下说点什么。 “你觉得我们这样的人……” 陆小凉打断他:“我的想法和沈大夫一样,你别误会。” 这回轮到毛毛哦了声,不知道还能往下说什么,总觉得以后跟凉凉不能那么玩在一起了,挺不开心的。 下一秒,陆小凉用她宝贝的高跟鞋鞋跟踢踢毛毛,特别高傲地说:“我嘴巴好严的,你的秘密放心交给我。” 毛毛一颗悬着的心放下,嘿嘿笑:“哥们请你喝奶茶。” “哥们个屁,你把我当外人。” “不会不会,以后你是自己人。” 第十三章 无声的陪伴 以前练琴满手都是茧子,现在手上都是掰安瓶划破的口子,这些都是光荣的伤疤,为此我买了最可爱的卡通创可贴奖励自己。 ——摘自某人的少女心事日记本 “陆小凉。”刘玫把一个治疗盘塞陆小凉手里,让她去给新入院的病号做生化全套。 这天也不知怎么回事,住院部特别忙,碰巧有一个护士请婚假,一个请产假,陆小凉这样的实习生都上前线。她和王小雪分别去不同病房,扎针抽血一套操作流程已经比刚来血液科时熟练很多,从实习护士群里得知,去了别的科室的实习生这时候连扎针都不敢下手,哪有她俩这底气足的模样。 为什么底气足? 因为技术到位。 为什么技术到位? 这里有一个关键人物,血液科的护士长刘玫。 带学生不是件容易事,护士工作本来就繁忙,大小琐事都要操心,身边还挂着个什么都不懂,初来乍到的新人,新人意味着该懂的事她们还没嚼透,该会的操作她们还没实践,如不会走路的婴孩,需要搀扶。这婴孩乖还好说,出点岔子只能徒增工作量,院里从来没有给带学生的加工资一说。 偌大的医院有各种各样的老师,有严厉的,一个不会说话难听;有疏远的,反正你会不会都不关她的事;有爱欺负新人的,满世界指挥着学生给她跑腿。陆小凉和王小雪运气好,遇上了愿意给新人机会的刘玫。 熟能生巧,再笨的人在一件事上重复百次上千次的操作都能完成下来,前提是,有人愿意给这个机会,刘玫从许多年前开始带学生,最重视的就是这个,所以她手把手地教陆小凉用胰岛素泵,教她扎针,教她配药。 陆小凉和王小雪也知道这个老师好,如海绵般吸收在学校完全学不到的知识,终有一天,会成长为能独当一面的正式护士。 抽完血回来陆小凉瞧见王小雪接了个电话,要不是急事她不会这个时候接,也不会被安瓶划破了手——全科室,只有小陆护士贴了满手卡通贴。 “……”陆小凉踏进配药室,装作不经意扭头再看一眼,王小雪满脸着急,对着电话直问怎么办。 这时候刘玫进来了,她稍后有个会要开,临走前交代两人几句,王小雪像找到救星,举着电话和开了口的安瓶找护士长商量能不能请假,她说她家出了急事。 别人的家事陆小凉不方便听,默默走出配药室,不一会儿后刘玫出来拍拍陆小凉:“你替王小雪一个班行不行?” 王小雪站在不远处咬着唇,陆小凉哦了声,说行啊。 她从她手里拿走安瓶,接着王小雪之前的操作往下配药,给病号打完针时王小雪已经走了。 这一天陆小凉忙成狗,第二天又是p班,走廊上住满了病号,陆小凉量完了体温要发药,一天三餐就是一天三次对药单,然后得给病号打针,忙得饭都顾不上吃,满心期待第二天休息能睡个好觉,没想到下午意外接到了王小雪的电话。 王小雪本该是今晚的夜班。 陆小凉正和毛毛挤在一起看他狗子的照片,要说gay这种存在真不愧是妇女之友,养的狗子也是小姑娘最喜欢的泰迪,陆小凉被一身棕卷毛萌萌地对着镜头吐舌头的小狗迷得不行,见着来电显示咦了一声,毛毛探头看了看,说丫不会是找你约架吧? “约个球!”陆小凉哼哼,“我昨天替她上了半天班呢。” 电话接起来,很高傲地喂一声,陆小凉觉得自己架子摆足了。 王小雪的声音听起来不太好,问她:“陆小凉能麻烦你再帮我替个夜班么?” 科室里人手不够,还是替夜班,王小雪根本不可能找老护士开口,只能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来问问陆小凉。 陆小凉看看时间,本来就上到晚上十点的班,多几个小时明早七点下班也没什么大问题,于是嗯了声同意了。 她什么都不问,特别爽快,倒是王小雪不好意思,跟她解释:“我姥姥走丢了,听人说在乡下见过她,我们一家得马上过去。” 陆小凉多少知道点王小雪的事,王小雪从小在她姥姥跟前长大,听说她姥姥以前是妇联主任,正部级待遇,后来得了阿尔茨海默病,也就是人们常说的老年痴呆。她家境好,模样好,嘴甜,老太太特喜欢她,以前和陆小凉玩的好的时候她说她姥姥一辈子在单位习惯了,把她的终身大事也当工作来安排,就等着看她结婚抱重孙,而老太太安排的第一步就是让她进协和,就想让她找个医生回家当女婿。编制护士就是听着好听,其实她家真不缺她这点工资,打算让她结婚后就辞职。 那时候王小雪一脸骄傲的告诉陆小凉:“凭什么我要当全职太太?我就喜欢干这个,我才不辞职呢。” 她也确实做到了,一个娇小姐做得不比谁差,就是喜欢比较,见着别人比她好会眼红。 陆小凉知道这不是计较前事的时候,能帮就帮一把,挂了电话再看两眼狗子,得准备晚上的药了。 *** 整整一天一夜没怎么休息过,水都不敢多喝,上厕所都跑着去,嗓子都说哑了,好不容易天亮了,陆小凉打着呵欠换下制服准备下班,提着她的包经过护士站时碰上来上班的沈书辞,一旁站着吃早餐的毛毛,毛毛嘴里塞着东西跟沈大夫夸:“咱们凉凉可懂事了。” 只见沈书辞看了看眼下有青痕的陆小凉,伸手把自己的早餐塞她怀里了。陆小凉捧着那包热乎乎的早餐有点愣,听沈书辞淡淡说:“路上吃。” 毛毛又夸:“哎呀咱们沈老师对凉凉可好啦,我给他做了两年A组也没见他给我留过早餐呢。” 陆小凉被毛毛说得不好意思,想把早餐还回去,毛毛推着小姑娘往外走:“你傻啊,到手的东西不吃,你还操心他?每天等着给老沈送早餐的姑娘能从咱们科排到一楼,赶紧回去睡觉。” 陆小凉想想也是,经过大办公室果真看到沈书辞位置上放着个粉色带桃心的自制饭盒。 本想回家蒙头大睡的,可惜发生了小概率事件,就像天天熬夜玩手机的修仙族,越熬越睡不着。陆小凉精神过了头躺在床上发呆,家里特别安静,陆树根上班,范红英去跳广场舞,楼下传来食物特有的香味,小姑娘嘿咻从床上爬起来,捧着一篮竹针毛线下去和她宋姨作伴。 边敲门边糯糯喊宋姨,宋慧欣边给她开门边笑,她是个寡妇,这边又没什么亲戚,平时上门的人不多,这二十来年能过得这么热闹要多亏了凉凉,小姑娘敲门的习惯一直没变,清脆三声,喊你宋姨,这扇门打开,外头站着的人一年年在变化,小时候特猴,夏天里光着膀子跑下来玩,后来这毛病被她家儿子给扭了过来,一二三四非常严肃跟个不到一米高的小姑娘分析你是女孩你和男孩不一样你以后得给我穿褂子,还有,再也不能穿裤衩到处跑,外头套条短裤,全大院没你这么不知羞的。 “不知羞什么意思知道吗?” 小丫头眨巴眨巴眼摇摇头。 不过从来都特听话,第二天好好穿着褂子短裤来敲门,笑嘻嘻的把好吃的堆你手边。 再大一些,是开始练琴的时候,哭戚戚地跑你跟前,举着一双发红的小手说疼。宋慧欣心疼她,说咱们不练了行不行? 小丫头边哭边摇头,咬着牙继续练。 后来,长成大姑娘了,喜欢穿裙子,蓄长长的头发,笑起来倒是没变过,还是小时候的模样。 宋慧欣拉开门,看着外头的陆小凉,心中感慨,一转眼,这么多年就过去了。 *** 陆小凉坐在桌前喝汤,有点担心地揪着小眉毛:“宋姨您又整晚没睡么?我上回给您抓的中药没用么?” 宋慧欣不想让孩子担心,糊弄着:“睡了,睡得挺好,快点喝,这汤是专门给你炖的,小姑娘哪能上夜班,水灵灵的小白菜都变成了黄花菜。” 陆小凉品品嘴里的汤,滋味很深,像是熬了一整夜。她眼皮子翻起来很深的双眼皮褶子,偷偷瞧了下,为什么整夜整夜睡不着?陆小凉小时候不懂,现在她觉得,宋姨是想沈叔叔了。 这个家,自搬进来的第一天,宋慧欣就立了个佛龛,里头供奉着一尊菩萨,还有一张沈念山年轻时的照片。小时候每逢年节,陆小凉就能看见宋姨在门口烧纸钱,沈书辞对着佛龛给他爹上香。 后来沈书辞出国了,国外不过春节只有圣诞节,于是就变成每年的圣诞节前后,母子俩烧钱上香。 而沈书辞不在的日子,比方生辰和死忌,都是陆小凉陪着宋慧欣。 这一晃,又快到了。 那场地震,也是发生在盛夏。 陆小凉默默把书推过去:“宋姨这是我新买的,看不懂,您教教我吧。” 宋慧欣年轻时就手巧,沈书辞小时候身上的毛衣都是她自己织,还会给陆小凉织漂亮的毛线小裙子。那是一本崭新的手工编织书,宋慧欣翻了翻,万变不离其宗,其实现在很多新奇的针法花样都是以前的样式演变的,她一看就懂。 宋慧欣问:“凉凉,上回围巾没织成,这回呢?还半途而废吗?” 她说这话的语气和沈书辞一模一样,陆小凉揉揉耳朵,暗暗觉得血缘真是件特别神奇的事情。小姑娘撒娇哎哟一声,捧着脸朝她宋姨笑:“这次一定要成功。” 于是宋慧欣起针,陆小凉生硬地举着根竹棒学怎么绕线,宋慧欣看着小家伙认真的表情笑了,她知道,陆小凉是特地来陪她的。 有人陪伴就不觉得时间过得慢,墙上挂着的石英表是二十多年前的老款,并不静音,细细听能听见秒针擦擦擦地在响,外头热,宋慧欣关了窗放了窗帘,屋里显得阴,再开头顶的风扇,顿时就暑气全无。 小时候腿儿够不着地板的人儿现在端端正正坐在身边。 “漏针了。”宋慧欣指出陆小凉的错,小姑娘吐吐舌头不知道该怎么办,“行了,先放哪儿吧,晚点我给你重新弄,再喝碗汤。” 她说着起身去端汤,陆小凉掰扯着她的竹棒和线,郁闷地发现她的手被线缠成了死结。她嘟囔:“宋姨您看我弹琴的时候手就挺巧的,怎么一碰针线就完蛋啊——” “哐!” 瓷碗碎在地上,陆小凉眼睁睁看着厨房里的宋慧欣扶着额角倒了下来。 “宋姨——” 第十四章 幸好有你在 我总觉得我已经长大了,可在你面前,我永远都是个没用的小孩。 ——摘自某人的少女心事日记本 陆小凉脑子一团乱,眼泪哗哗就下来了,她跑过去将宋慧欣抱在腿上,用力啪啪拍了两下脸,镇定下来打120。忍着哭,陆小凉清清楚楚报了门牌号,报了过往病史,挂了电话后屋里安静得不得了,只有老石英表的擦擦声,和球场上的蝉鸣。 她小小声带着哭腔说话:“宋姨您别睡,您不能这个时候去找沈叔叔,小辞哥会难过的……” 说实话,她好想放声大哭,可这时候她必须冷静,她不能让她宋姨出事,可她害怕,她想身边有个人帮帮她…… 这一秒,菩萨好像听见了她的委屈和无助,有人在门外掏钥匙,陆小凉蓦地瞪大了眼。沈书辞推开门看见的就是陆小凉一双圆滚滚的眼睛里盛满泪水,见着他以后簌簌往下掉,大声哭着:“小辞哥你快来看看,宋姨昏倒了呜呜呜。” 从来他们俩,沈书辞都是拿主意的那个,冷静做过急救处理后询问陆小凉当时情况,期间陆小凉跪在地上像是完成了交接,终于可以没出息地哭鼻子,沈书辞皱起眉说你别哭了,小姑娘就不发出声音,但眼泪还是扑簌簌地掉。 救护车来得很快,沈书辞背着宋慧欣下楼,陆小凉跟在后头一起上了救护车。到了医院宋慧欣直接被推进手术室,沈书辞一言不发,陆小凉颤悠悠拉住他的手,劫后余生般:“幸好你回来了。” 沈书辞低头看手,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那个夏天,她也是这样握住了自己,说小辞哥哥你别怕。 然后自己咧嘴哇哇大哭,哭得比他还伤心,真是不懂得怎么安慰人。 那时候沈书辞最大的愿望是快点长大,强大到无法打倒,不会悲伤,如今他已做到,他足够冷静,足够强大,足够处理任何问题。 他指了指一旁的椅子:“你过去坐着。” 陆小凉软着腿坐好,一直陪沈书辞等到“手术中”这三个字灭了。 有小护士在里头递了话,主刀医生知道这是血液科沈大夫的母亲,手术结束后特地先出来一趟告知:“一切顺利,等麻药退了就送病房。” 陆小凉看见沈书辞一直笔挺的背影突然松下来,朝人万般郑重地道谢,他平时话极少,此时说了两次谢谢。 此刻他是一个病人的家属,是儿子,不是医生。 陆小凉吸吸鼻子,万般感慨。 沈书辞转过身,看着陆小凉,见她肿着一双眼,想了想,不知道说什么好。 陆小凉颤悠悠站起来:“我想陪你等宋姨。” 沈书辞点了点头。 陆小凉又轻轻坐下,问他:“小辞哥你不坐么?” 沈书辞摇了摇头。 她又问:“宋姨真的没事了么?” 沈书辞点点头。 陆小凉抿了抿唇,不再问什么,他说没事就一定什么事都没有。 这时候陆小凉亢奋的精神头终于消耗完毕,坐在那儿不住点脑袋,沈书辞本来对面站着,看小姑娘像只啄木鸟,忽然改了主意在她身边坐下。 陆小凉迷迷瞪瞪寻着了可靠的肩膀,挨过去时又嘟囔:“都怪我,宋姨给我熬了整晚的汤。” 她只听见有个很沉的声音说:“睡吧。” 下一秒,陆小凉陷进黑甜中。 *** 陆小凉睡觉从小不老实,她房间一张一米八的双人床都不够她翻,这时候更是憋屈,沈书辞知道她睡得不舒服,干脆往旁边挪了一个位置,托着这姑娘的脑袋放到腿上。 一挨着枕头躺下陆小凉就老实了,两条胳膊规规矩矩放在肚子上,背脊贴着凉爽的金属椅子,偏过脸亲昵地蹭蹭她的枕头——沈书辞的大腿。 男人举着手机看时间,看完时间刷新闻和医学论坛,他上的网站全都是英文,面不改色一目十行,可看着看着目光挪了地方,垂着眼皮停留在陆小凉脸上。 很多年没这么近地看过她的脸,和小时候没怎么变。 自从陆小凉来协和后,沈书辞想起了不少以前的事。小时候两人真真切切玩过一阵,他比她大六岁,虽然面上总烦这个小妹妹,但也老老实实带着她,特别是他爸死后,他妈总说他太冷僻,最喜欢让这小丫头来家里,她一来家里就比过年还热闹,他不得闲,一会得帮她折兔子,一会得陪她玩翻花绳,小丫头招人疼,懂得逗人开心,一口一个小辞哥哥,其实他听着挺舒服。 特别是看到陆小京那张羡慕到吐血的脸,就更舒服了。 后来他跳级,学习上功课挺多,有一小阵没怎么见着人,后来被他逮着了,小丫头特委屈地跟他学:“爸爸说不能影响哥哥学习,哥哥以后是要考大学的。” 他说不会,我聪明,你影响不了我。 只要是他想做的事情,谁都无法改变,这是一个少年变强的开始。 得了他的允许,小皮猴似的小丫头笑了,沈书辞觉得自己竟从中品出了幸福,和他玩就是幸福么?他觉得陆小凉有点儿没理想。 没理想的陆小凉却也是懂事的陆小凉,从此,她不再缠着他折兔子翻花绳,小家伙每天上幼儿园放学比他早,从回家起就竖起耳朵听动静,沈书辞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能听出他上楼的脚步声,只要他回家,五分钟后保准有人抱着布娃娃趴在他房门口馋馋地望着,这时候他只要回过头就能看见小丫头冲他甜甜一笑,心满意足地叫声小辞哥哥。 小丫头安安静静这么守着,回家前会蹬蹬蹬跑到他身后轻轻说话:“小辞哥哥我走啦,明天再来找你玩哦。” 那时候她没有一次对他耍过脾气,这些年没见聪明倒是脾气见长,会跟他使性子了,敢冲着他大声说话了。 沈书辞咔擦锁了手机屏放进上衣口袋,手指从上缓缓落下,指腹极轻地拂过陆小凉的眉心,将她饱满额头上的碎发勾到一旁,看她在梦中渐渐松开惆怅。 *** 宋慧欣住在十一楼神经外科,麻醉醒时沈书辞和陆小凉都在病床边守着她,平时挺内敛的一个人,哗啦眼泪就下来了,嘴里像含着颗桃子,说话时嘴唇稍微有些歪,十分费劲地说怕再也见不到他们俩。 脑溢血的后遗症之一,说话含糊不清。 陆小凉憋着不敢哭,偷偷瞧沈书辞,宋慧欣从来优雅得体,丈夫过世时都没乱了头发,此刻却因为手术剃了头发躺在床上话都说不清楚,沈书辞表面上看不出什么,但这时候越看不出情绪就越表示他心情不好。 似乎女人的眼泪天生比男人多,陆小凉实在憋不住了,找了个打水的借口跑出来,咬着手背往下掉眼泪,经过的护士不知道还以为里头是她亲妈。 陆小凉走了沈书辞才叹了口气,坐下来捧着宋慧欣打了石膏的右手,最终是说:“没事,很快就会好。” 他一贯的风格,听得门外的陆小凉暗暗着急。 宋慧欣嗯了声,这时候也不愿意多说话,觉得自己没用,连累了儿子。 沈书辞久久不见去打水的人回来,出来找她时宋慧欣又睡了,陆小凉跟颗蘑菇似的蹲在墙角,不知道哭了多久。 他说:“再哭眼都瞎了。” 他说:“赶紧回去睡觉。” “我今儿个白班。” “我给你请假。”沈书辞看了眼陆小凉快比兔子还正宗的眼睛。 陆小凉:“……哦。” 陆小凉让陆小京来接她,她哥嘴上咧咧着嗨呀你真的很烦,立马就拿车钥匙走人,听出他妹声音不对,叮嘱着你别出来,我开进去找你。 回家后陆小凉说宋姨住院了,范红英详细问了情况,架起她的砂锅要给宋慧欣炖补品,陆小京抱手站一旁听完他妹是怎么替别人操心他娘又是怎么千叮咛万嘱咐让陆小凉照顾好病号,嘟囔了句:“又不是他家媳妇管这么多累不累?” 这回范红英没护犊子,一掌拍在陆小京背上。 陆小凉平时没心没肺有的时候心思又特深,知道宋慧欣不愿让人见她这时候的模样就没让范红英上医院探望,睡醒给沈书辞打电话问他宋姨能不能喝汤,得了同意捧着范红英的汤让陆小京送她去医院。 陆小京算到似的候在家里,果真被陆小凉点名当车夫,上了车唠叨了一路,说的是:“陆小凉你傻不傻?” 陆小凉一声不吭,难得这么安静让她哥训她,她这样陆小京反而没词了,一指头戳过去点她额角:“你让我说你什么好?死心眼。” 陆小凉这才哼哼:“宋姨对我好。” “你就装吧!” 第十五章 甘露聚糖肽 陆小京参军了,他说等他退伍拿了补贴就送我去美国。 ——摘自某人的少女心事日记本 陆小凉捧着宋慧欣的手像个小老太太细细叮嘱着:“宋姨,您这是倒下来的时候撑了一下手腕子骨折了,给您接骨的大夫是他们骨科的主任,手艺可好了,您好好儿的听大夫的话,夏天里热,石膏里头痒痒也忍忍,熬过去就好了,保证手腕和从前一样好使。还有您头上的伤口,换药时别怕疼,给您做手术的也是个很厉害的主任,说给您清得特干净,保证一点问题没有,就是您自己得坚持锻炼,可不能不爱说话,多练练就好了,别人看不出来。” 与某人的那句“没事,很快就会好”形成鲜明对面。 宋慧欣头上裹着厚厚的纱布,叹了一声气,说:“我不中用了。” 陆小凉可急了:“怎么不中用了!您不是说教我织围巾么?往年是我没耐心,今年我决心可足了您可不能不管我!” 说着把那一篮子针线提到床上,小手生硬地起了个针,眨巴眨巴眼问:“宋姨,我这样对么?” 宋慧欣这时候手疼脑袋疼浑身没有舒服的地方,可那灰暗的心情就这么被丫头插科打诨撵走了,陆小凉嘿嘿嘿又捧着她宋姨的手:“您别叹气,您在我心中比天还厉害,您好好儿的,我天天都来看您,咱们争取早日出院。” 那么个甜美的小闺女,乖乖趴在床边守着你,即使在病中也能让人有一丝轻松,宋慧欣摸摸陆小凉的脸,真是把她当自己亲闺女,答应着:“我一定好好儿的,还要教我们凉凉织围巾呢,也不知道哪个小伙子这么有福气。” 陆小凉挠挠头:“我给陆小京织的。” 这话宋慧欣不信,但没戳破,陆小凉往前三年每年冬天都要张罗着织围巾,可惜没一次能成功,那些经她手漏针得像被老鼠啃了洞的作品最后只能都归了陆小京。今年小丫头精心准备一番,显然是鼓起勇气要把围巾送出去,宋慧欣觉得,收到礼物的那个小伙子,你有福了。 再想想自己儿子,宋慧欣又叹了口气,都三十了也没听他要定下来…… 陆小凉担心地看着她宋姨,为人母心中的担忧没必要说给个小丫头听,宋慧欣改了口:“总担心你书辞哥的性格在医院会得罪人,没想到这次……是我白担心了。” “您真是小瞧他了,在医院不管什么性格医术牛就行,小辞哥就特牛,我们科大主任特喜欢他,昨天做手术的两个主任也是看了小辞哥的面子二话没说上阵。” “是……”宋慧欣点点头。 “宋姨,我觉得我们都不了解他。”微风吹起一角窗帘,撩起少女的发丝,陆小凉轻轻叹气,两手托住脸,她从来没有看透过他,他是冰的,是冷的,是在成长岁月里与她渐行渐远的一个背影。 *** 陆小凉到点了从宋慧欣病房来上班,换制服的时候碰上了今天一个班的王小雪。更衣室里就她们俩,陆小凉想了想,问她:“你姥姥找着了吗?” 王小雪从衣柜里摸出一个玻璃瓶拿过来摆陆小凉柜子里,对她说:“找着了,谢谢你帮我代班,这个是我上回从香港带回来的,没拆过,你应该喜欢这个味道。” 陆小凉一看,是瓶粉色的香水。 “不用。”她把瓶子推回去。 王小雪没拿,光着手走回去对着镜子戴帽子:“陆小凉,上回的事是我不地道,你收了就当原谅我。” 王小雪这人,从小没为什么发愁过,坑你的时候绝不手下留情,别人让她不痛快她就让别人更不痛快,但认错也是干干脆脆,我道歉了,看你想怎么着吧。 陆小凉瘪瘪嘴,哼哼:“什么呀道个歉这么没诚意,一瓶香水就打发了……” 王小雪戴好帽子回头看她。 陆小凉拿起瓶子闻闻,又瘪瘪嘴:“我喜欢这味道……王小雪你真狡猾。” 王小雪突然笑了,还是那副高傲模样:“一眼就看穿你,小样儿。” 少女们的事有的时候比天气还捉摸不定,她们擅长喜怒哀乐,肆意把自己活得鲜亮,爱恨情仇不在话下。 陆小凉也高傲:“那就原谅你,看在你这么求我的份上。” 王小雪一关柜门:“听说你最近针扎的不错?走,比划比划?” “走就走谁怕谁!” 门帘一掀,两个比花还招人的姑娘并排走出来,脸上带着笑,冲她们美丽的护士长打招呼,刘玫定定站着看两人端了治疗盘去病房,边走比损对方,然后一齐嘻嘻笑,顿时也跟着笑了。 年轻真好。 完事后两个姑娘挨在一处整理护记,毛毛端着病例经过,觉得哪儿不对劲,又倒退回来,趴在台子上问:“和好了呀?” 陆小凉点点头:“丫小鸡肚肠我不和她一般见识,我是个好同志你知道的。” 毛毛笑:“知道知道,下回入党先推荐你。” 正说着某人经过,毛毛立刻收了笑跟老鼠见了猫似的,陆小凉留意一看整个科室的实习生都一脸严肃不苟言笑。毛毛待人走了才附耳道出原因——“沈大夫最近气压低,他手下学生包括在下均瑟瑟发抖,开个医嘱反复检查五遍唯恐一个错别字惹怒暴君,毕竟沈老师开除学生也不是没有的事。” 陆小凉张张嘴,想想还是没把原因说出来,毕竟是家事。 *** 沈书辞工作忙,加上梳洗什么的他一个男的不方便贴身照顾,所以在神经外科找了个女护工,陆小凉上去看过,头一回就见护工给宋慧欣穿衣服时弄疼了她的手。小姑娘当时好好说了,你得轻点儿轻点儿,你得按照规定两个小时翻次身,你得多扶我宋姨下床走动走动。 人当时应得很好,转头半点没放在心上。 陆小凉第二回 上来又撞见护工急急忙忙给她宋姨穿衣服,她宋姨是个软和人,嘴上没说什么脸上的疼是藏不住的。小姑娘轰一下火就冲到了天灵盖,推门进去把人扯开冷着声说:“你赶着去投胎啊。” 宋慧欣在身后扯了扯小姑娘衣服。 外人在时她不爱说话,怕别人笑话。 陆小凉见不得她心里放着的人被欺负成这样,人都是很神奇的,有的人有两面,有的不止两面,陆小凉这姑娘简单点儿,跟陆小京在一块时什么都不用操心,安安静静扮只小兔子,反正一切有她哥,陆小京车行里的人没一个知道笑起来甜滋滋的小丫头私下里跟她哥说话虎了吧唧没大没小,因为她知道陆小京疼她,宠着她。 再换一个人,比她弱点儿,小姑娘立马就觉得自己两米八,举起迷你馒头似的拳头能怼天怼地管你哪个祖宗。 当她挡在宋慧欣前头时,她就是那怼天怼地上蹿下跳的两米八。 小姑娘语气不好,护工不爱听,也不怕她,说:“我这叫做事利索,麻溜穿好衣服我还得伺候你婆婆刷牙洗脸,一会挂瓶就来了,都像你说的慢慢来我还做不做事?再说又不是我弄疼的,骨折了能不疼么?不讲理。你能你怎么不照顾你婆婆的?年轻人就只会嘴上来事,还不是嫌麻烦。” 说完瞟了个白眼。 陆小凉被左一个婆婆右一个婆婆说红了脸,干脆将错就错:“哪儿那么多废话?爱干不干,拿了我的钱就得把事情做好,我要是有时间照顾还要你干什么。” 护工瘪瘪嘴,特别不愿意似的,但出钱的是大爷,她还是退了一步,借口出去拎热水。 什么人啊。陆小凉不满地嘟囔着,回头对她宋姨咧嘴笑,宽她心,没事,以后都我来给您穿衣服。 这些琐事陆小凉没跟沈书辞提,想着自己能处理,于是从宋慧欣入院第三天起,陆小凉的一天是从神经外科病房开始的。 如果上的是白班,早早先过来,伺候宋慧欣穿衣梳洗,到点了才去血液科,如果是夜班,正好下班了先不急回家,守着宋慧欣吃了早饭再走。难得病房不忙的时候跟王小雪打个暗号,一路小跑往神经外科来。她穿着护士服过来,特地摘了轮转的黄牌子,护工一看是医院的人就少了之前那股怠慢,趁陆小凉和宋慧欣聊天时插话:“小姑娘你是哪个科啊?” 又问:“你老公是做什么的啊?我看也挺忙。” 沈书辞是忙,比陆小凉忙多了,一整天里几乎没有时间坐下来休息,所以他上来的次数少,来也没穿白大褂,里头是普普通通的衬衫,正巧碰见准备回去的陆小凉。对于小姑娘上班偷溜的行为沈大夫有话说:“陆小凉你做好自己的事。” 他双手插袋站在她跟前,个头高,所以微微低着头,一双带着深棕的瞳仁看着陆小凉,略有些长的额发稍稍挡住眉心,也遮挡了一部分的目光,让人觉得深不见底,不敢揣测。 陆小凉紧紧贴着墙,觉得自己在高中时听不懂数学课偷溜到小卖铺买零食被班主任抓个正着时的心情与此时一模一样,高中班主任都没沈大夫严厉。 陆小凉抠着手指头站着不吭声,从小在老师面前培养起来的,认错态度特别好,这么一低头一抠手,就让人不忍心再说她。 沈书辞默了默,说:“回去吧。” 恩。陆小凉乖乖应着,可没真走,沈书辞转身进病房时她又贴在了玻璃上,看他静静执起宋慧欣的手,检查石膏,检查点滴速度,看床尾挂着的病例和用药。 *** 护工见陆小凉和沈书辞在外面站着讲了会儿话,以为是老婆找老公告状,等沈书辞进了病房护工先发制人为自己辩解:“你媳妇好麻烦的,要求这要求那,我都不想做了,小姑娘家说话怎么这么厉害,一点都不让的,你妈妈这种情况着急也没用啊,我都干这行十年了,没谁比我有经验。” 沈书辞听完嗯了声,依旧淡淡的,说:“不想做就不要来了,钱结一下。” “……”护工梗着了,心想这夫妻俩都不是省油的灯。 陆小凉听见了,噗呲一笑,觉得沈书辞这人有点坏,比她坏多了。 沈书辞闷闷在房里待了一会儿,能做的也就那么多,他不会说话,到点要上班了,走之前弯下腰告诉宋慧欣:“妈,快点好起来。” 陆小凉眼见这人要出来,赶紧撒丫子跑了,边跑边想着到了科室先去36床看看她的小病号,刚做了第一期化疗,应该很不舒服。她这人对数字非常不敏感,自己亲爹手机号都记不全,遇上的时候数字就会在她脑子里变得很大,这样她才不会忘。 小姑娘怕被沈书辞追上,跑到护士站快断气,王小雪交给她一个治疗盘,像是猜到,说:“你要去6号病房吧?给35床把针打了,刚刚沈大夫新开的甘露聚糖肽。” “交给我吧。”陆小凉点头应下,可35没变大,还是36独占陆小凉那不怎么宽敞的脑子,到了病房后一看今天的输液单,顺手把今天新加的药用签字笔补上,按照规定问孩子妈妈,“叫什么?” “赵萌萌。” 陆小凉把针头扎在正挂着的药瓶里,里头的药水全都推进去。 这时候沈书辞穿着白大褂进了病房,取下脖子上的听诊器给孩子听肺音,眼见着几秒的时间里孩子从平静到呼吸急促,小小的胸腔因为喘不上气而挣扎起伏,潮红从身体极快地蔓延到脸上,沈书辞连忙取下孩子的呼吸罩,孩子费尽力气说了句:“叔叔我难受……” 陆小凉回头一看,孩子已经非常严重了,趴在床边吐出一滩发苦的胃液,孩子的妈妈吓坏了,沈书辞想起之前的场景,扭头问陆小凉:“你给她打了什么?” 陆小凉张着嘴一时没反应过来,沈书辞抬手扯下输液单,看见有人在上面加了一行字,那是陆小凉的字迹。 沈书辞抿紧了唇,当即拔了针头,让陆小凉取地塞米松入壶,只说了一个字:“快。” 陆小凉拔腿就跑,这种症状她托王建发的福见识过,跑进配药室时王小雪好奇地问:“怎么了?” 陆小凉:“36床药物过敏。” 王小雪问:“哪个药?” 陆小凉:“就你刚才给我的甘露聚糖肽。” 王小雪:“……那药是给35床打的,你不会打错了吧?” 陆小凉猛地回头,瓶子划破了手也不觉得疼,深深一道泛着血也来不及管,又跑回了6号病房。 同一间的病友们都在关心孩子的症状,这针沈书辞没让陆小凉打,拿走自己给孩子注射。陆小凉已知犯了大错,咬着唇等在一旁。 当时输液针头一撤掉孩子就已经没有之前那么严重,现在抗过敏的药一下去立马就起效,特别懂事的孩子,拉住妈妈的手安慰道:“我不难受了妈妈。” 沈书辞沉着脸一把抓住陆小凉将她带出病房,一路走得飞快,毛毛侧身让道衣袍被风刮起,沈书辞将陆小凉拉到无人的休息室砰一声摔上了门。 第十六章 这不是借口 我不难过,这不算什么,只是为什么眼泪会流我也不懂。 ——摘自某人的少女心事日记本 “你知不知你究竟做了什么?”沈书辞冷着声。 陆小凉身上一阵冷一阵热,眼眶里泛着湿意,咬着唇点头。 “我有没有让你别出错?”他皱着眉,眉心间一道很深的褶,握着陆小凉的手腕十分用力,把她弄得很疼。 陆小凉吓坏了,咬着嘴唇又点了点头,不敢出声。沈书辞的眼如寒潭,让她冷到心里,她看清了他对她的失望。 “我……”陆小凉忍不住想解释,一张口才发现嗓子是哑的。 沈书辞啪一下放开陆小凉的手:“甘露聚糖肽不需要皮试,实际运用中出现严重过敏反应的实例很少,但不是没有,刚才要是我不在,你会怎么办?陆小凉这可不是哭鼻子就有用的,那是一条人命!你差点杀了个人你知不知道!” “我,我知道……”陆小凉手腕发烫,手心却发凉,“我从宋姨那回来……也不知怎么搞的就听错了……” “我没要求你照顾我妈。”沈书辞眉心的折痕更深了几分,声音凉到几乎能将陆小凉冻僵,这不是借口。 她在身后攥着拳头,心中为他说出这样一句话而无比难过:“你请的那个护工在好几个病房都接了活,根本没有照顾好宋姨,我怕你担心就没跟你说,我不是为了你,宋姨也像我的妈妈一样,你别这样说话,你这样我接受不了……” “这些事你可以告诉我让我解决,自己几斤几两不清楚吗?陆小凉你来医院就是为了伺候我妈吗?那你可以走了,我对你很失望。”陆小凉的解释让沈书辞愈加生气,他觉得她在推卸责任,他认为她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件事有多么严重,他开始后悔自己站在她家门口做的那个决定。 陆小凉倏尔低下头,眼里的湿意越聚越多,可她不能哭,她不愿意在他面前哭。她挺了挺腰杆:“是我多事了,可我不想让你再失去亲人。” 沈书辞一默,眼角眉梢都染上决绝,说:“我为什么说你不适合当护士你现在还不懂么?好好考虑一下,现在走还来得及。” 随便重新开始练琴还是怎样,都不关他的事了。 陆小凉受不了地低着头冲出来,门一打开就发现外头站着王小雪和毛毛,两人焦急等待着,可谁都不敢进去,里头两人说话声都不大,他们在外头一句没听见,但不用听就知道,沈大夫必定很生气。 北方女孩重情义护犊子,王小雪见不得陆小凉这副模样,谁还不是家里的小公主啊,你算老几凭什么这么教训人。把人护到身后,王小雪问陆小凉:“他怎么着你了?” 陆小凉没吭声。 王小雪叉着腰说:“沈大夫你太过分了!” 沈书辞要说的已经说完,根本不会再浪费时间,低头整理桌上的书,说:“请把门带上。” 王小雪一口气上不来,砰一下甩上门。 毛毛在外头颤了颤。 接着陆小凉被王小雪带去小花园,她说:“你先别回去。” 陆小凉知道是为什么,这时候家属应该在护士站等着教训她呢。 王小雪张嘴便骂:“什么玩意!冰山脸讨厌鬼!以为自己牛就可以随便教训人吗?陆小凉你别怕,告他!说他在休息室骚扰你,告他个身败名裂看哪个医院还敢用他!拽什么!我靠我一看丫那张脸就来气!” 陆小凉扯扯王小雪裙子,眼眶红成兔子,却没掉眼泪,脸上十分严肃地对她说:“你别这么说他。” “我靠!”王小雪一口气上不来,“陆小凉你没事吧?被骂傻了啊?我这是在帮你也你没良心!” 陆小凉:“他说的也没错,确实是我的失误,或许我真的不适合当护士。” *** “这话他说的?”王小雪真觉得沈书辞过分了,陆小凉这人笨是笨了点,可她比谁都勤快,笨鸟先飞,她现在就比别的科室的实习生要厉害,怎么能说这样的话打击人? 王小雪捉住陆小凉被划破了手,往上面再加一张创可贴,三观不正地维护:“甘露聚糖肽本来就是万金油,增强免疫功能什么病都能用一用,你只是运气不好碰上严重过敏,又倒霉遇上那个沈书辞。” 陆小凉看着自己贴满创可贴的手,站起来,心中有了决定,对王小雪说:“咱们上去吧。” “……”王小雪说,“要不再坐一会儿。” 陆小凉摇摇头,再迟也还是要面对。 她直接去了36床,孩子的妈妈一看见她就扑打过来,陆小凉被拽着肩膀摇晃,听一个悲伤的母亲绝望地哀嚎:“我的女儿因为你差点就死了!你这个杀人犯!我要告你!你等着,我要告你!” 长久的压抑让人奔溃,陆小凉成为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孩子的妈妈哭喊着扯坏了陆小凉的制服,陆小凉一遍一遍说着对不起,终于知道为什么沈书辞这么不爱说话的人一遍一遍叮嘱她不要犯错,做好自己的事—— 因为这是医院,一旦犯错没有小事,人命关天。 因为这是医院,她是护士,她本该救人而不是害人。 因为她承受不起一个母亲的眼泪,因为她无法承担内心的自责。 陆小凉深吸一口气,虽然她的胸口被孩子的妈妈不断捶打,虽然她如浮萍般摇摇晃晃,但她说出来的话却坚定不变:“您去告我吧,应该的,我很抱歉,我不指望您能原谅,但我希望您能给我机会弥补。” 孩子躺在床上看着这一幕,害怕地喊了声妈妈。 女人扑过去将孩子抱进怀里,哭着:“我可怜的孩子。” 陆小凉对上孩子那黝黑的眼睛,记得她刚进医院那天,孩子冲她笑,那时她还没有被化疗折磨成现在这幅样子,蛮有精神地说:“我叫赵萌萌。” 她们击掌,她是沈书辞分派给陆小凉的第一个病人,陆小凉曾捏过孩子柔软的小手,告诉她:“我是你的管床护士,咱们好好配合,争取早日出院。” 孩子一直做得很好,是她辜负了她的信任。 *** 不仅是对不起孩子,陆小凉觉得自己对不起的人还有一个。 他曾指着老爷爷的手对她说:这条血管不错。 他的脸曾隐在楼梯间,白袍飘飘,留下一句:“以后不许再犯错。” 她夜班睡着了他特别严厉地叫她名字:“陆小凉,你再这样就回家。” 他曾懒懒道:“字一点没长进。” 他曾问:“有没有哪里不习惯?” 他曾眼底布满血丝:“我干嘛天天加班你不知道?怕你再出事。” 他曾说:“陆小凉你做好自己的事。” 他曾说:“别对你的病人投入太多感情,你会受不了。” 刚才他说:“我对你很失望。” …… 这一天6号病房的活王小雪都自己做了,把陆小凉摁在护士站里不让过去,以前总是没心没肺嘻嘻笑的人整整一天不吭声,所有人都不习惯,毛毛挠着头走过来两回,看看又走了,下班时两人一起在更衣室里换衣服,王小雪还在生气,柜门啪地一摔,说:“行了行了,过去了别放在心上。” 陆小凉默默把被扯坏领口的裙子换下来,她最喜欢协和的护士裙,穿的时候小心翼翼,总是带回家手洗,洗完熨得笔挺,第二天穿起来都觉得自己比别人好看,她轻轻摩挲被扯坏的地方,鼻头酸酸的。 “陆小凉!”王小雪喊。 陆小凉呆呆看着王小雪举着手机对准自己,还没回过神时听见咔擦一声。 照片里的女孩坐在凳子上,浑身上下只有一套纯白蕾丝内衣,乌黑的头发披在背上,几缕滑到胸口,那里高耸聚拢,有一道沟壑,随着身形一动那胸口微微发颤,如刚出入的豆腐脑。深凹的腰线拧出漂亮的肌肉线条,属于少女的肌肤散发牛奶的醇香,她惊恐的眼神里透着不谙世事的单纯,瞳仁墨黑,极其有神。夕阳泛黄,她的身体四周像是染着一层金光,而她无比白净,如从迷幻森林误入人间的精灵。 这是为了逗她才拍的照片,倒是拍照人的愣了愣,王小雪收拾心中的吃惊举起来冲陆小凉笑:“陆小凉你喜欢沈大夫对不对?不然他这么骂你你还帮他说话?好了快点承认,不然我把这张照片发给他。” 她想看她着急担心,想看她跳起来抢手机,她当然不会把照片发出去,可她失败了,陆小凉还是坐在那儿,眼神里是王小雪看不懂的情绪。 她说我没有喜欢他,我们是邻居,他像我哥哥一样。 “……”王小雪哑了,没想到还是青梅竹马啊…… 陆小凉折好她的制服:“小雪你别发给他,挺尴尬的,还有,你替我保密吧,我想他也不愿让大家知道他有个这么丢人的……妹妹。” 第十七章 胸骨穿刺 如果我是云,要永远做你头顶的那片云,因为你怕热,我给你遮太阳。 ——摘自某人的少女心事日记本 陆小凉挤地铁回家,在比沙丁鱼罐头还拥挤的空间里突然发现同个车厢好几个姑娘都剪了特别好看的刘海,薄薄一层,隐约看得见眉毛,弯弯向内卷,像小时候她最喜欢的芭比娃娃。 陆小凉从来最赶时髦,这回落了伍,医院的生活让她没时间关心这一季流行的发型、裙子和包包,一晃,她成了一节车厢中最普通的女孩。 而她的努力却不足以撑起她选择的职业,她还不够格。 下了地铁后走五分钟就能看见电厂大门,陆小凉在厂门口停了停,一旁有个非常小的店面,里头只能摆两张椅子,门口立着个旋转灯箱,让人一看就知道是个理发店。这家店开了三十多年,老板没换过,装潢没变过,甚至连剪刀都是当初开店时的那一把,摔过几次,豁了几个口子,但完全不影响使用。 里头没有时髦的加热机,不分冷热烫,老板不知韩式优雅大卷和日式慵懒小卷的区别,最拿手是一剃子给小孩剃平头或者是咔擦几刀给女孩剪成他们那个时代最流行的蘑菇头。这里地段较偏,赚的是电厂和附近居民的生意。 陆小凉听说她和她哥的胎毛都是这里剃的,后来她见过无数次她哥和沈书辞坐在里头让老板剃成了板寸,而她自己没来过几回。 愣愣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小姑娘走了进去。 她说:“我想剪个刘海。” 老板把烟往烟灰缸里一摁,说行啊。 店里挂着个小电视,里头在播歌舞晚会,老板流行歌不会,一到老艺术家的曲子必定跟着哼,陆小凉坐在那儿围了个兜兜,安安静静不瞎要求,眼前扫下一层厚重头发,遮住了她的眼。 啪嗒,一颗眼泪砸在兜兜上,没人看见。 老板抽空跟她聊天:“闺女你住附近吧?成天见你往这走。” 陆小凉嗯了声。 老板说:“你这头发养得好。” 陆小凉又嗯了声。 小姑娘不热情,老板也就不搭话了,他边剪头边看电视,一点没注意手下的小姑娘在哭鼻子。这时候外头走过一人,影子到了这家店就不动了,站在窗边静静看着。 咔擦咔擦两声,几缕发丝落下,陆小凉眼前重新明亮起来,发尾刺着她的眼皮,小姑娘用手揉,满手的眼泪。 眼泪将她的视线变得模糊,她看不清镜子里的自己,肩膀一抽一抽的,死死咬着嘴唇,哭得满脸都是。 老板停下剪子,叹了口气,说你们小姑娘失恋就是喜欢瞎搞。 *** 多少年没看见这丫头哭,最近见了好几回。沈书辞心中难言,不知道陆小凉为什么在他面前忍着不哭现在又一个人剪了头发哭成这样。 第二天陆小凉顶着她的新刘海去上班,遭到了以王小雪同志为首的风暴式嘲笑。 王小雪:“拜托姐姐,人家是空气刘海你这是啥?遮眼帘么?” 服务对象为周边四十岁上下男性的板寸和四十岁上下女性的泡面头的三十年老店的手艺,加上陆小凉发量太多,空气刘海毫无意外地成了厚重的齐刘海,其实不难看,虽然遮去了圆润的额头与弯弯的眉毛,但意料之外更凸显了陆小凉一双墨黑闪光的眼,加上黑亮的头发和小巧的脸,使她看起来像个逼真的中国娃娃。 陆小凉倒是不在意自己的新发型,昨晚就是突然找个地方发泄一下,哭完舒坦了,能继续做事了。她今天来上班前没去看宋慧欣,打了个电话过去说科室里忙,听不出有什么不对劲,宋慧欣当然不舍得丫头来回跑,嘴里含着桃子似的细细叮嘱要按时吃饭,要认真工作,有什么不会就找你小辞哥。 宋慧欣只有对着陆小凉才会说这么多话,自从手术后她连沈书辞都不太愿意见,怕儿子觉得她没用。 陆小凉一一应了,乖乖道了别。 因为赵萌萌的妈妈不愿意让陆小凉再靠近她的女儿,所以从今天起王小雪接手负责6号病房。而陆小凉因为这事再次被所有病号拒绝,只能发发体温计量量血压。但她也没闲着,从包里拿出个iPad,昨晚下好的动画片,藏在背后去了6号病房,没进去,贴着玻璃小心地瞧里头的孩子。一直坚强懂事的孩子不知道为什么很伤心的哭,发现外头有人慢慢缓和了些,举起小手隔着空气对陆小凉拍了拍。 让已经做好被孩子嫌弃害怕讨厌的陆小凉心中一股热潮。 王小雪出来说:“好可怜,开始掉头发了,旁边那个小光头告诉她以后也会变成那样,就哭着不肯打针。” 化疗的后遗症之一,不可避免。 陆小凉重新看去,孩子的双马尾变成了单马尾,发量不足刚入院时的一半,赵萌萌的床边是另外一个患白血病的小男孩,比她早入院,已经做完第二次化疗,带着顶小花帽。 陆小凉问:“她妈妈呢?” “昨天来了催款单,听说回家筹钱了。” 陆小凉调出动画片,将iPad贴在玻璃上,同时对王小雪说:“你再去试试。” 萌萌渐渐被动画片迷住,王小雪虎着脸说不打针就不能看,孩子终究是敌不过动画片的魅力,轻轻点了点头。 只是针一扎进去孩子就要反悔,陆小凉在外头做了个很丑的鬼脸,萌萌哈哈笑起来,来不及挣扎这一针就打完了,里头的王小雪和外头的陆小凉同时松了口气。 一旁实习生正在背新入院病号的过往病史,沈书辞停在不远处看见举着iPad哄小孩的陆小凉,仿佛看见了她和赵萌萌差不多大的时候每天抱着个娃娃趴在他门口,安安静静等他学习空闲时陪她玩一玩。 他们不再像幼时那般亲密,如大部分青梅竹马一般,知道彼此小时候尿裤子挨骂哭鼻子的一箩筐糗事,记忆的时光只停留在那里,之后的一切,都是空白。 那就空着吧。他想。 *** 宋慧欣敏感地察觉了陆小凉的不对劲,最是粘人的小丫头突然就消失了,每天只有电话联系,照例是唠叨很多,但就是说忙,不露面。 宋慧欣问沈书辞:“最近凉凉是不是很忙?” 沈书辞嗯了声。 宋慧欣不放心:“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沈书辞把削好了苹果分成小块,牙签叉好了递过去一块:“没事。” 早在沈书辞出国读书时宋慧欣就掌握了这小子天大的事都能瞒着她说没事的气性,她走路还不行,难得有点脾气指挥护工找了辆轮椅推她到血液科,在护士站前见着了一直说很忙却待在座位上没事做与其他护士的忙碌形成鲜明对比的陆小凉。 这肯定有事,宋慧欣想了想,没靠近,在远处等了一会儿,见着个挺开朗的小护士,拦了下来。 她拦下的正是堪称血液科小喇叭的王小雪同志。 宋慧欣介绍自己:“我是凉凉的阿姨,我们凉凉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最近总是不开心。” 王小雪看着宋慧欣手腕上的手环,突然想到什么:“原来是这样啊,我才说她前段怎么老是往楼下跑,是去照顾您吧?阿姨您好,我是她同期的同事,我俩可好了。” 宋慧欣一听,忙拉着王小雪了解情况,王小雪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把陆小凉怎么被科室变态医生欺负的事额外添加些艺术手段说了出来。 …… 沈书辞是在给病人做骨穿时接到母亲电话的,宋慧欣什么都没提,只让他立刻过去。 沈书辞身后一排学生,他在做教学示范,不能说停就停,学生举着手机贴他耳边,他戴着口罩说话有些闷:“妈,您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我要说的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沈书辞这时已经大概猜到。 “我不说原因你就不过来是不是?”宋慧欣问。 “……”沈书辞以左手拇指和食指分别固定患者皮肤,右手垂直下针,之后左右旋转穿刺针向前推进,这之后他有一瞬停顿,学生递过来一个内栓退出1公分的20ml注射器,他将穿刺针针芯拔出,接上注射器,双手很稳地缓慢抽吸,少量红色骨髓液进入注射器内。 这时他提问:“穿刺点定位除了髂后上棘还有哪几种?操作时分别有什么不同?” 宋慧欣听见电话那头有学生在回答沈书辞的问题,她知道他在上课,可她没办法等下去:“是凉凉的事,你马上过来,还要我再求你一次吗?” “……”沈书辞皱了皱眉,应了个好。同时,刚才回答问题的学生把髂前上棘和胸骨穿刺的下针角度背错了。 “你。”全场静谧,全员屏住呼吸,为他们撞枪口上的同窗哀悼。沈书辞重新将针芯插入穿刺针,手指极轻地稍稍转动将穿刺针拔出来,他留给学生的是穿白衣的背影,明明很好看,却莫名让几个孩子吓得汗流浃背。 “回去好好准备,下一个骨胸穿刺由你来完成。” 全员:“……” 让我们默哀三秒钟。 *** 沈老师课上有人撞枪口的事不消片刻人人皆知,陆小凉恹恹趴在桌上提不起精神,毛毛拍拍她额前发帘:“瑟瑟发抖。” 陆小凉揪起小眉毛:“你弄乱我头发了臭阿毛。” 毛毛:“我感觉老沈已经向着变态之路越走越远,那学生刚来的,哪儿做过骨穿啊,还胸骨,劳资做胸骨都有失手的时候,他要是没抽出来呵呵,未来会成为他沈老师的重点照顾对象,嘶——想想就害怕。” “有什么好怕的。”陆小凉一脸过来人表情,“瞧瞧我,还不是活得好好的。” “你不懂。”毛毛竖起食指摇了摇,“其实老沈对你是好的了,那天没在病房里当着家属的面骂你就是护着你,他什么时候对自己学生这么体贴过?我告儿你,每年都有被老沈打击到怀疑人生的学生,骨穿讲究的是个手感,胸穿是最难的,到时候那学生肯定要哭鼻子,不信咱走着瞧。” 被沈大夫逮着的学生叫一德,据说小时候他妈难产,要不是碰上个妇科圣手这小子就没了,一家人感恩戴德,给儿子取了这么个名字,一德,医德,希望他长大了能当个好医生。 一德同学也很赤诚,别无二心,从小学认字不全全是拼音的题目为《我的理想》的作文到后来整个学生时代不知道写过多少回的以未来为题材的作文,一德同学写的都是我要当个医生。他也特争气,考上了医学院又考上了这么牛掰沈大夫的学生,走路都比别人有风,平时学习特别刻苦,衣袍兜兜里常备三根他沈老师用起来最顺手的黑色签字笔,过往病史血检报告背得那叫一个风生水起,上课总站第一排,为了锻炼自己常常举手发言,这回也是他主动回答问题的,其实他都背过,题目也不难,可一紧张就背错了。 髂后上棘与髂前上棘都是骨面垂直刺入,只有胸骨穿刺需要将穿刺针与骨面呈30~40°斜角。这么简单的题犯错,怨不得老师生气。 其他同窗筹钱给一德同学买了两箱红牛,陆小凉心虚,觉得自己在这件事上有很大的责任,毕竟她是惹怒某人的罪魁祸首,于是也跟着凑份子。红牛就放大办公室里,钱主任不明所以拿走一罐,后来听说了又笑嘻嘻地让楼下小卖铺送了一箱,拍拍这个个头小小的学生的肩膀,慈善地微笑:“要加油啊。” 一德同学比较腼腆,他最有标识的特征是一嘴没长齐的乱牙,全科室都知道他的整牙费就是老婆本,这是因为他爸当年还没来得及给儿子凑齐整牙费这小子就在大学里找着了女朋友,所以这牙也别整了,反正人家姑娘不嫌弃,攒起来以后置办婚礼,这钱也算用到了正事上头。 见着满满三箱红牛的一德同学感动坏了,握拳表示自己一定会坚持下来。 第十八章 少女的画 我又做了那个梦,他站在雨中,而我无法靠近。 ——摘自某人的少女心事日记本 沈书辞站在宋慧欣床边,他从小到大因为智商过人并且不屑做猫嫌狗恨的如一般男孩那样的存在而没有机会像此刻这样站着母亲跟前如犯了错的小孩,人都有自己的底线与原则,沈书辞的自律与严谨更是让他眼里容不得沙子,尽管他知道宋慧欣想要的是什么,但他不赞成。 “我不知道您听到多少,她这回犯的不是小错。”他说。 “你骂她了?”宋慧欣抖着手指着沈书辞。 对此沈书辞点了点头。 宋慧欣自病后就不太说话,此刻她嘴里像含着桃子,不在乎是不是丢人,气红了脸,费劲地咬着字:“你以前最疼她,怎么忍心骂她!有什么事情不能慢慢教?你都不知道凉凉能考上你们医院有多高兴!我不管她究竟犯了多大的错,只有你不能这么对她!沈书辞,做人要有良心,你出国这些年是谁陪着我这把老骨头,是谁在我生病的时候前前后后伺候,是谁……” 说到这儿宋慧欣说不下去了,闭上眼都是小时候没桌子高的小丫头垫脚给她擦眼泪,是长大后的大姑娘捧着她的手轻轻擦拭,是一声声的宋姨,是一次次陪伴,是长年累月下嵌进心肝的感动。 “……怎么就不来了。”宋慧欣呢喃,“她得有多怕你才不敢过来啊……” 沈书辞紧紧抿着唇不语,想起陆小凉在理发店里偷偷掉的眼泪。 “你去道歉。”宋慧欣总是记挂着小丫头初来乍到在医院要受欺负,万万没想到最欺负她的会是她一直认为能保护她的沈书辞。 除开这件事,宋慧欣还从王小护士那儿听说了很多很多,沈大夫是怎么当着全病房的面让打胰岛素的陆小凉下不来台,沈大夫是怎么在难熬的夜班里放着其他人睡觉不管专把陆小凉喊起来,沈大夫又是怎么指着陆小凉说她不配当护士…… 宋慧欣怎么都想不通,看着跟前的儿子,问他:“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凉凉?” 沈书辞没有解释,出来后靠在墙上静静站了一会儿,他微微垂着头,发尾遮住了眼,在眼下鼻梁处投出深色暗影,睫毛微微颤动,不知在想什么。 *** 这一晚沈大夫难得不用值班,拎着一把折叠床去了神经外科。夏天里也用不着被子,他把陪睡床铺在宋慧欣的床边,挨着躺下。晚饭他妈赌气没吃,夜里他起来给她翻身,问着:“您想吃点什么吗?” 宋慧欣垂着眼看都不看,说我饿不死。 这一夜过去后沈书辞是早班,他买早餐回来时看见护工正在给宋慧欣穿衣服,也看见了宋慧欣脸上的疼,之前他一直没有注意过。 他站在门外突然想起陆小凉那天曾经试图向他解释这些,小丫头揪着眉毛一脸心疼,而他认为那是借口…… 原来那不是借口…… “你别这样说话,你这样我接受不了……”她像是要哭出来,却又死死忍住,大概是没想到有一天她最喜欢的小辞哥会这么跟她说话吧。 沈书辞垂下眼,到目前为止,他仍不觉得在这件事上他需要道歉。 他把早餐送进去,知道他在他妈就不会吃,于是早早下了病房。经过6号病房时停了下来。 陆小凉在里头给赵萌萌梳头,孩子乖乖地坐在床上,像颗小蘑菇,不知说了些什么,咧嘴漏风地嘎嘎笑,而站在她身后的陆小凉则惊慌地收起被梳子带下来的缕缕发丝,接下来更加小心翼翼,但头发还在不断落下,她看起来十分沮丧,可当孩子转过头时她又扬起温柔的笑,孩子看不出她藏起来的情绪。 这个儿童病房里的孩子都很懂事,或者说是病魔让他们提前懂事,都不是宽裕的家庭,父母要赚钱治病,白天基本没有陪在孩子身边,有的时候晚上才会过来,或者一个月来一次,其他都拜托护士多多照顾。 赵萌萌比别的孩子要幸福一些,她的妈妈辞去了镇上小学老师的工作专心在医院陪女儿,她的爸爸则就近找了份送快递的工作,晚上还去工地打零工,工资日结,很适合他们一家现在的环境。赵萌萌每天都能和爸爸妈妈在一起,这让病房里其他的小朋友羡慕不已。 陆小凉每天只能趁萌萌妈妈出去打饭的时间进来陪陪孩子。 这些都是毛毛日常在他耳边叨唠的,沈书辞自从医后见过无数形形色色的病患,本就淡如水的喜怒哀乐早已被残酷现世磨平,这份职业见多了生死,每个医生都有自我调节的方式,他的原则是,医能医的,救能救的,人都是过客,不必长情。 谈感情对疾病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 赵萌萌的妈妈提着早餐进病房时又看见了那个差点害死她孩子的护士,当下指着门说道:“你给我出去。” 陆小凉早已习惯,留下给萌萌新买的画笔,灰溜溜出来,她一眼看见站在外头的沈书辞,他还没穿白袍,身上的衬衫很皱,一脸的没休息好。 与此同时,啪一声,一盒新蜡笔被从病房里丢出来,无辜地躺在地上。 陆小凉讪讪捡起画笔,想了想,朝沈书辞走去。 “沈大夫。”她是这样称呼他的,“那天的事我想给您道个歉,我……” “你要道歉的不是我。”沈书辞面色冰凉地看着跟前这个女孩。 虽然知道他说的是事实,可这么硌着人真的很不舒服,陆小凉咬咬牙:“你能不能别再生气。” 沈书辞顿了顿,偏过头:“我没有。” 陆小凉垂头丧气回了护士站,王小雪恨铁不成钢:“让你别往上凑别往上凑,还嫌骂得不够啊?你以后给我离沈大夫远点儿!” 陆小凉迟迟没搭理,半晌后点了点头:“也是,他顶烦我的。” 不往沈大夫跟前凑可以,但不能不去6号病房。陆小凉还是会趁萌萌妈妈不在的时候陪她玩,孩子很喜欢那盒蜡笔,坐在床上画了一个她眼中的小陆姐姐,即使妈妈不喜欢,她还是执意把画贴在了玻璃窗上。 某天查完房路过,一群白大褂停下来品画,毛毛指着上头那个脸比身子还大,腿短短的,鼻孔朝天的人形,对着正巧发体温计路过的陆小凉笑:“凉凉这画跟你真挺像,看这小短腿。” 陆小凉一个佛山无影脚就过去了,过完招才发现队伍最后头站着的是沈大夫……小姑娘给了毛毛一个生气的眼神,带着你给我走着瞧的狠劲跑了。 没多久,那个玻璃窗上又贴了萌萌小朋友的新作,是个很高的男人,衣服是白色的,脖子上绕着条绳子,估计是听诊器,不过没有五官。 毛毛好奇地在查房的时候问孩子:“这是谁?” 孩子细细的胳膊指了指沈大夫:“是他。” “为什么沈大夫没有脸?” 孩子童言童语:“因为沈叔叔总是板着脸我不知道该怎么画。” 她在学校的美术课只上到眼睛弯弯嘴巴弯弯就是笑就住院了,至于怎么表达一张冷冰冰没有表情的脸,萌萌小朋友很苦恼。 那张无脸怪与一旁的粉色短腿女孩形成鲜明对比,成为血液科一道亮丽的风景线,不过在钱主任询问时,没人敢道出真实原因。 *** 赵萌萌小朋友的这张大作还上了协和内部论坛,底下的留言一水儿的—— 【形象!太形象了!】 【写实!这一定是个神童!马良现世!】 【一看就知道是沈大夫,全血液科他个子最高,穿白袍最好看!】 【楼上,你的花痴劲儿能不能收敛点?】 【不能!就是喜欢我们沈大夫!】 【还我们?你到他跟前说说?你敢不敢?】 【……不敢,认怂。】 一群平时不敢调侃冰山的憋坏了的同事在上面放飞自我。 最后,论坛里披着马甲毫无忌惮的众人希望这孩子能多画几张,非常期待。而赵萌萌小朋友也没辜负大家的期望,几天后论坛上放出了新作,大概是近三年协和论坛上建楼最高的帖子。 一看就是本科室人员拍的照片,新作被贴在之前那张无脸怪之上,这回有脸了,还是个非常愤怒的表情,高个白袍医生两颗绿豆眼儿,倒八眉,头发寥寥几根,形成男医生里非常常见的地中海特色,两个鼻孔朝天,最后是嘴……没有嘴,直接画了个红色火焰,意思是怒火中烧。 【白衣天屎:真的可以,这孩子以后前途无限。】 【不想值夜班:这是恶搞我沈哥?胆子太肥了。】 【看不懂ct:是火吗?我怎么觉得他是被气到吐血?】 【烧伤科蝙蝠侠:楼上,有点像血。】 【打酱油的屠夫:这一看就不是孩子画的吧?比我画的都好。】 【摇头摆尾:你能跟孩子比?你只是个屠夫,清醒点。】 …… 毛毛站在护士站前刷着论坛,想想不对,抬头问陆小凉:“凉凉是你画的吧?” “噗咳咳咳咳咳咳……”陆小凉爆发一串猛烈咳嗽,像被踩着尾巴的猫指着毛毛:“你别乱说!我没有!” 毛毛嘿嘿笑:“没有你紧张什么?瞧你吓的。” 陆小凉憋着嘴不敢再说话,那天就是手痒教孩子画了个生气版沈大夫,她怎么会想到有朝一日能被挂上论坛…… 这人最不爱出风头……估计要更生气了……打死不能认…… 第十九章 宋姨家的宝宝 据说我小时候会画的第一个男孩是你,能弹一首完整的曲子后第一个弹给你听,学了《世上只有妈妈好》后把歌词改成了《世上只有小辞哥哥好》,这些我都不记得了,你记得吗? ——摘自某人的少女心事日记本 也不知怎么回事,尽管陆小凉没亲口承认过,但所有人就是知道那画是她画的,连护士长都说她:“你胆子太大了。” 想想又表扬:“画得挺传神,以前学过啊?” 王小雪也来表扬:“没想到你还有这招,可以啊,小看你了。” 陆小凉从此躲着某人走。 这事没人敢当着沈大夫面说,沈书辞一开始并不知道,直到钱主任周一开完大会私下找了他,手机刷开来放到眼前,笑眯眯的:“书辞啊,咱们科要评先进集体了,能不能成功就看你的。” 沈书辞握着手机去找陆小凉,都不用猜,能这么编排他的除了她没谁。大主任的话还在耳边:“以后看诊多笑笑,医务科收了你好多投诉,我看陈大夫在这方面就比你好,你跟人学学。” 学? 沈大夫抿紧唇角,表情显出点刻薄,显然大主任让他学习的那位他看不起。这时眼角扫见一闪而过的某道粉红身影,唇角松开眉心倒是簇了起来—— 小丫头不学好越来越没规矩! 住院部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众人就见沈大夫沉着脸一道风似的刮过,王小雪嘟囔坏了坏了,一把把毛毛推上前线。毛毛左右为难,偷偷跟在后头给陆小凉打电话,想让她随便钻哪床底下,等沈大夫走了再出来。 可惜陆小凉手机静音,没听见。 眼看着就要爆发第三次世界大战,毛毛都想给他家那位打个临终电话,却意外看见沈大夫在某个病房前站住脚,没进去。而他要找的人就在里头,背对着门。 毛毛:……难道我出现了幻觉? 毛毛的头往旁边偏了偏,他的视线之前被沈书辞的后背挡住,此刻豁然开朗,就见陆小凉认认真真给病号测血压,那男的流里流气,脱了压力带后往穿粉色裙子的陆小凉屁股上摸了一把。 只见小姑娘受惊的兔子似的往旁边躲了躲,那男的意味深长地举起手冲她笑了笑,不怎么诚意地道歉:“对不起啊。” 真是……还不如不道歉,看着特恶心。毛毛卷袖子要上前,有人比他更快,抬脚踏了进去。 “陆小凉。”沈书辞叫她,“护士站有人找。” 陆小凉也不知道这人究竟看到什么没有,耳朵尖烧红。沈书辞见这丫头傻愣愣的,忽然伸手把她往身后一扯:“有人找,听不懂么?” 陆小凉哦了声,夹着尾巴跑出去。 她一走沈书辞就拿听诊器给那男的听心音,男的没个正经,和隔壁床聊起来:“早知道我以前也用功学习考医学院了,当大夫的就是好,身边一堆小护士,哎,就刚才那个,笨是笨了点不过长得最好,身材也好,那个屁股,又翘又弹,手感特好,够味!要是跟了我,嘿嘿嘿……” 笑声猥琐,隔壁床的男病号倒是个清醒的,翻个身装作没听见。 那男的也不在意,转头看着沈书辞,还没攀谈几句就听这号称全协和最厉害的大夫面无表情地对他说:“你这心音不太对,我怀疑你不单单是白癜风,去检查吧,心电图,CT,MRI增强,要不直接做个pet-ct更详细,不过不能报销。” 刚刚还笑着的男人哑了。外头的毛毛也哑了,这就是个得了白癜风的小老板,已经确诊的,沈大夫这是要干啥?为陆小凉出气让他放点血花点钱? 这算不算违规啊? 毛毛一咬牙一闭眼,当做没看到,沈书辞出来时他还添砖加瓦:“常有的事,上回凉凉被个老头摸胸部,后来我都不叫她去给那床测血压了。” 护士是不是常常被欺负这个沈书辞从来没留心过,这是他第一次看到,他不知道陆小凉究竟还受过多少委屈,他明明问过她的,可她明明告诉他一切都好。 *** 毛毛先跑回护士站,对着红了耳朵尖的小姑娘竖拇指,小声说:“冲冠一怒为红颜,可以。” 陆小凉怯生生的:“他都看到了啊?” 毛毛点点头:“可不是。” 陆小凉咬嘴唇,这种事她最不想让他知道。 沈书辞直接回了大办公室,让学生腾了个电脑位自己开医嘱,周身弥漫低气压,几个学生感受到老师的不爽,默默后退两步。 毛毛凑过来看沈书辞拍键盘的力道比平时大,小声问他:“心疼啊?” 沈书辞从鼻腔里哼出一声代表这个笑话一点也不好笑的轻蔑,医院的电脑用久了就有点卡,那握着鼠标的修长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泛白,页面卡着无法动弹,他啪一下摔了鼠标说你打电话叫维修部的人上来。 虽然这话是对毛毛说的,但自然有人主动去办,一德同学颠颠儿跑护士站问维修部电话,沈书辞听见陆小凉的声音:“我也不知道啊,你等等,我帮你问问。” 听起来半点事没用,是了,这人从小就是这样,特能惹事,又特没心没肺转头就忘,可偏偏回回都让他遇上。他不是心眼子大的人,没她那么容易过去,其实他根本不想管。 沈书辞眉间刀刻一般深深一道褶子,忍耐已超过预警线,哗一下推开键盘走出去,直接点名:“陆小凉你是笨蛋吗?” 陆小凉最近真是不想再听这人教训也不想再被其他人围观了,从护士站跑出来拉住他想走,可男人一动不动站着,她拉不动,在他即将说话前蹦起来捂住了他的嘴。沈书辞的眼睛深不见底,瞳仁中映着此刻一脸倔强的陆小凉。 陆小凉认为这种事不能说出去,自己吃个暗亏下回注意点就行,这个社会其实对女性不太友好,闹大了才最丢人。说句不好听的,她就是那种被强奸了绝对不敢报警从此以后把头埋在土里过日子的这个社会最大众的女性。 小姑娘的掌心冒汗,沈书辞的嘴唇在她掌心动了动,护手霜的蜜桃味蹿入鼻尖,他将要说的话咽回去,拿开陆小凉的手,转身走了。 陆小凉偏头问毛毛:“你有没有觉得沈大夫更生气了?这回又是我的锅?我挺冤的。” 毛毛一脸神秘莫测,拍了拍好姐妹肩膀。 *** 一直没等到宋慧欣召唤的陆树根和范红英再也坐不住,两家的感情比普通邻居深厚,宋慧欣这回又是鬼门关外走一圈,陆树根谨记自己对死去的沈念山立下的誓言,虽然闺女回家总会汇报宋慧欣的情况,也知道她正慢慢好转,但没亲眼见着就是不放心,陆树根为表郑重,一个电话让陆小京先上医院候着,他和范红英随后就到。 陆小凉也是她爹妈在路上了才知晓,想着先去看看,就让王小雪帮着顶一会儿,她踩着布鞋蹬蹬蹬跑下楼,老远看着她家陆小京站在病房门口,面前是个头差不多的沈书辞。 这两人遇上了……陆小凉心道不好,拔腿往前冲,蒙头插进两人中。 小姑娘气喘喘,先是扭到这边瞪她哥,然后想把人拉走,然而正如她拉不动沈书辞一样,她也依然拉不走陆小京,亲哥没给一点面子,虽然话是对陆小凉说的,但眼神一直盯着沈书辞:“你心虚什么?” 说完大手盖在他妹脸上一转,把小姑娘搂自己怀里,不说话,特挑衅地看着对方。 陆小凉要疯了,这俩都不是省油的灯,从小不对付,都是因为她。 她那时哪懂啊,就觉得家里哥哥特讨厌,抢她西瓜抢她汽水,妈妈也偏心,买根冰棍还不一样,于是收收小包袱要离家出走,才走两个台阶就被人拦下,那是永远活在她记忆中的沈叔叔。 想到这里陆小凉翻翻眼皮子飞快看了看对面的沈书辞,他今年三十岁,与泛黄记忆中将小小的她抱起来问要不要跟我回家喝汤的沈叔叔长得很像,如果他能笑一笑的话。 他不笑,那感觉就不对,谁都不知道,其实陆小凉小时候第一喜欢楼下的沈叔叔,第二才是他儿子。 食物的香味勾走了小娃娃的魂,陆小凉一边乖乖喝汤一边说要做宋姨家的宝宝。 她那时真的好喜欢待在沈家,沈叔叔总是逗她凉儿干脆给我做闺女吧,她也傻乎乎的觉得这似乎是个不错的提议,可以天天有好吃的,可以天天被个子高高的沈叔叔举高高,可以有温柔的小哥哥陪伴。 是的,很久很久以前,这人也是会笑的,她吃得满嘴油他笑,她剪坏了手工纸哇哇大哭他笑,她说要做他家的宝宝他笑,时间过得太久了,陆小凉觉得自己已经快要记不住他那时的笑容。 沈叔叔走了,他就不会笑了,她怀念从前的那个人,他牵着她过马路,不抢她的西瓜和汽水,会帮她折兔子和青蛙,她淘气了他也不生气,会好好儿跟她讲道理。 恩,不像现在……臭脾气…… 这么三个人站一块的机会实在太少,脑子里闪过回忆的不止陆小凉一个。其实陆小京心里挺高兴,因为陆小凉乖乖让他搂着,没节变跑对面那人身边去。这姑娘从小说要做她宋姨的宝宝说过不止一回,那时候他是真生气,觉得这家伙是白眼儿狼,凳子一摔说你走你走,我才不稀罕你。他那气势半点没把人吓着,反而更助长小家伙离家出走的气焰。 他从前问过一回,小丫头跟他装傻说忘了,那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忘了才怪,不过那时候她实在太小,有件事确实忘了—— 自地震后,小丫头跑到楼下玩到睡着,每回是被谁抱上楼,轻轻放在床上? “是我啊是我。”陆小京厚脸皮比比个头,我要是当年没扛你估计还能再长三公分。 *** 陆树根喊沈念山一声大哥,从年轻起就喊宋慧欣嫂子,一晃大家年纪都大了,满头都是银丝,这声老嫂子更添了几分沧桑和不忍。陆树根自责不已,范红英也红了眼眶,倒是宋慧欣缓过来了,能笑着安抚这两人:“我没事,我真没事,你看你俩还特地过来一趟。” 说话还是不利索的,不能算好,在场所有人心里不是滋味。 陆小京看着混,其实做事特周到,拎着几袋看起来特贵的滋补品放桌上,说话带着尊敬和关怀:“宋姨,不知道您能吃什么随便准备了点,您一定快点好起来,我昨儿看到隔壁口王家那个小孙子拔您地里的菜苗苗呢。” 宋慧欣一听就挂心了,她在大院里开了一席菜地,就在自家小楼边上,自己侍弄着,浇水施肥除草播种,不累,能收获一星半点就挺好,那是她的自留地,是她打发日子的地方,被霍霍了可不行。 只见宋慧欣点点头:“我是得快点好起来。” 陆小京不动声色地冲陆小凉一飞眼儿,陆小凉冲她哥竖起大拇指表扬。这来来回回都在沈书辞眼皮底下。 陆树根见状就说:“那小崽子坏,被我说过好几回,等着,我明天逮着他得拎他去他爷爷跟前揍屁股。” 范红英则是拍拍身边的陆小凉:“老宋啊,尽管使唤,你疼了她这么多年,是时候孝敬孝敬你。” 陆小京哼哼:“妈,亲儿子在这呢,多有本事啊,用不着咱家陆小凉。” 陆小凉被点名几次有点儿尴尬,偷偷拿眼瞧了瞧床那边的沈书辞。 一提这个宋慧欣就生气,可这事她没脸跟陆家夫妻说,打石膏那只手颤悠悠伸出来,叫着陆小凉的小名,轻轻拍了拍。陆小凉心里知道,也回应着拍拍宋慧欣。 但陆小京多精啊,当场就看出来了,他们一家从病房出来后扯着陆小凉慢了几步,语气很冲:“丫欺负你了?” 陆小凉觉得她哥像只炸毛的狮子,立马就要咬人那种,忙摇脑袋:“没有没有。” 有没有要看陆小京怎么想,长臂一伸再把前头引路的沈书辞往回扯,扯得人踉跄几步,回头跟前站稳,冷冰冰道:“你究竟想怎样。” 陆小京嘿一声真炸了:“你说我想怎么着,姓沈的要不咱们把前头事情都摊出来一一说道说道?” 陆小凉一脸绝望地知道她拦不住她哥了,又分不开神去想究竟前头这两人还有什么深仇大恨。 沈书辞的目光从陆小京脸上移开,不动神色瞥了眼站在他俩中间跟颗矮蘑菇似的陆小凉,淡淡道了句:“没空理你。” 第二十章 沈大夫的琴 37是正常体温,38是低烧,只相差了1度却有了很大的不同,我和你之间不知道隔了多少个1,想想就有点沮丧。 ——摘自某人的少女心事日记本 因为时间耽搁了,所以陆小凉顾不上她哥,跟在沈书辞身后急急忙忙回科室,两人走楼梯,前头一步跨俩台阶的男人忽然回过身停下,至上而下看着陆小凉。 “那天我骂你,你委屈吗?” 陆小凉没想到他会主动提到那天的事。 “不委屈。”陆小凉挺直了背,她并不知道自己从后颈到尾骨的线条纤细优美,这样站直了很好看。 沈书辞双手插袋往下踏了一步,目光深深地寻过去,小姑娘垂着眼皮他看不清,再叫一声她的名字,见她揪着手指头抬起头。 还成,没哭鼻子。 抿了抿唇,沈书辞低低道:“我把护工辞了。” 本来没什么的,可陆小凉却突然泪意汹涌,垂下头揉揉酸溜溜的鼻子,鼻音很重地嗯了声。表示我知道了,也表示剩下的话你不用说,我能懂。 这个男人,应该是永远骄傲的。 两人一前一后回了科室,毛毛凑过来问陆小凉:“你俩还没和好呢?” 陆小凉摇摇头。 毛毛恨铁不成钢:“你撒娇啊,撒娇会不会?男人最吃这一套!” 陆小凉问他:“你觉得他是那种人?” 毛毛挠挠头:“反正我犯错了就用这招,对我家那位特管用。” 陆小凉想到毛毛这壮汉撒娇的场景,一阵恶寒:“滚!” 两人正说着,沈书辞穿了白袍过来,头也不抬地问毛毛:“照片是你传网上去的吧?” “……”毛毛背脊发凉,试图否认。 “我知道是你。”沈书辞修长手指翻过一页,“给我撤了。” 毛毛不敢不从,灰溜溜走了,他走后沈书辞眼梢挑起,看了看陆小凉,陆小凉觉得他一定知道那画是她画的了,自己这回真要完蛋,谁知道沈书辞什么也没说,病例一夹,走了。 王小雪刚给穿刺室照过紫外线,回来告诉陆小凉,让实习生们瑟瑟发抖的胸骨穿刺即将进行。 陆小凉垫脚一望,看见一德同学仰头喝下一罐红牛,被同窗簇拥着上战场了。 “加油!”她冲一德握了握拳头。 走廊尽头那扇门一关,大伙就只能听天由命,只有条件不好的病号才进行胸骨穿刺,成功率没有其他两个部位高,并且十分考验手感和经验,对于陆小凉这种给手背上肉眼看得见的血管扎针都不是简单事的姑娘来说,这就等于天方夜谭。 好不容易等到那扇门重新打开,实习生三三两两出来,陆小凉逮着一个问结果——其实这世界上根本不会出现什么奇迹,都是自欺欺人,陆小凉突然想到今天早晨微信上看的毒鸡汤,真真很绝望。 一德同学的胸骨骨穿失败了,后来是由沈书辞亲自完成的,现在被单独留堂中。 陆小凉踮着脚尖偷看,一德同学垂头丧气站在沈书辞跟前,陆小凉听不见沈书辞在说什么,总之他的嘴一直没停过,眉眼间也是那副她见惯了的刻板严肃,那是一张能把小娃娃吓哭的脸。 陆小凉深深觉得自己此刻充分理解一德同学的心情,不知怎么的突然想到那个被沈书辞开除的学生,她眼角抽了抽,如果一德承受不了这种高压,未来的结果是不是也会一样。 毛毛翻着某床新出来的检查报告,幽幽问一声:“我听小雪说你一直心甘情愿挨他骂来着,怎么,其实还是不服气吧?” 陆小凉摇摇头:“他怎么对我都行,我是怕一德受不了打击。” 此时,话题的中心人物路过护士站,毛毛把人拦下,递过去那叠报告:“真被你说中了。” 陆小凉眨巴眨巴眼,看沈书辞去了上次摸她屁股的病号那儿。 毛毛目送他走远,转头跟陆小凉说:“那天老沈让那咸猪手去做PET-CT我还以为他是在为你出气,现在报告出来了,丫真有心脏病,再晚一点就能要命,” 陆小凉倒吸一口气,虽然知道那人牛逼但不知道能牛逼成这样。 毛毛说:“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就是觉得佩服吧,我想一德也和我一样的,所以我们才会那么心甘情愿地跟着他。其实这对一德来说是件好事,这世界不劳而获是不存在的,特别是我们这行,你得不断学习,不断更新,不断实践,老沈如今对他们的严苛将会成为这些人走向工作岗位后最足的底气,一德啊,搞不好要变成他们这届最厉害的了。” “哦还有,老沈帮你求情了,别说是我告诉你的。” *** 毛毛的话让陆小凉思考很多,当天下午咸猪手就转到心外科去了,一德同学也从图书馆借了两本陆小凉根本看不懂的原版书,除了查房写病历外,就捧着一点一点啃,书上密密麻麻的拉丁文让陆小凉觉得自己是文盲,从此再也不靠近一德同学直径范围一米内。 晚上值夜,王小雪一通电话打了两个小时最后哭着回来,陆小凉惊了,女霸王也有哭鼻子的一天啊?稀罕! 王小雪把发烫的手机往桌上一摔,说:“陆小凉男孩都很坏,你以后别没心没肺的喜欢谁,打心眼里对他的好都喂狗吃了。” 陆小凉小声嘟囔:“怎么我就没心没肺了……” 王小雪也不知道听没听见,泡了两杯香飘飘把吸管一插,放陆小凉手边一杯,滋滋喝着,说话时没了刚才的狠劲,她急需找个地方抒发,陆小凉就是那最好的垃圾桶。 “我特喜欢他。”王小雪说,“他家条件不好,我家不同意。” 陆小凉惊得被香飘飘烫了舌头,问她:“那你怎么办?” 王小雪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家里催的我很烦,我总跟他发脾气,他大概也烦我了,好几天都不给我打电话,打通了也是吵架,挺没意思的,可我放不下他。” 感情这事,外人最没发言权,陆小凉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王小雪问:“你有喜欢的人吗?” 陆小凉下意识地想摇头,手指抠着吸管顿了顿,又点了点头。 王小雪来了兴趣,凑近了和小姐妹说悄悄话:“他长什么样?你俩怎么认识的?原来你有男朋友啊,藏这么严。” 走廊的灯很暗,陆小凉的桌上亮着一盏小台灯,她搅了搅手里的奶茶,心口噗通一跳,很紧张,这是她从没有对别人说过的事情,可她也会有想倾诉的时候。 “我有个哥哥,大我六岁,从小什么都不让我,所以我小时候非常讨厌他。”陆小凉的双眼闪着光,仿佛回到了那个时候,“我小时候很皮的,别的小姑娘玩过家家我就喜欢上足球场捉小虫,虫子有我手指头那么长,没骨头的一滩肉,我抓了虫放蚂蚁窝外面,想看看蚂蚁能不能把虫子举起来,我哥觉得有趣就来抢我的虫,我哪能抢得过他啊,气得哭鼻子。我跑回去告状,我妈把我揍了一顿说我淘,我爸也说小闺女不能玩虫,只有他二话不说又帮我捉了一只。” 陆小凉永远不会忘记她哭成小花猫抱着那个少年大腿耍赖要小虫时他脸上的嫌弃,那么爱干净的人终于受够了她的哭闹去了趟足球场,回来后什么都不说,递给她一个汽水瓶,里头有一只小虫。 他说:“凉凉你别用手碰它,脏。” 那时她胆子可大了,在他面前撒泼打滚什么都敢,就算他一日日的越来越沉默和冷僻,她也丝毫不惧。她得到了她想要的虫子,现在想起来满心都是暖的,那个少年,其实一直非常会哄孩子。 *** “他学习特别好。”陆小凉得意地冲王小雪挑眉,“他还会拉琴,和你家那个不一样。” 她也拿话损她,气得王小雪挥了次拳头。 接着陆小凉的笑容敛了敛:“可惜后来他不练了。” 如果要追溯到记忆的最初,大概他们都忘了,只有陆小凉记得,一开始自己为什么会学钢琴。 因为沈叔叔给沈书辞在少年宫报了小提琴班。 相对于钢琴而言,小提琴属于非常难的乐器了,可那人手指灵活,学起来似乎毫不困难,他总是这样,没有什么能难倒他,也没有什么能阻止他。陆小凉一开始闹着要进小提琴班,结果学了两天呜呜抱着他的大腿哭,可怜兮兮的。 于是他叹气,牵着她去了钢琴班。 哪有小孩爱练琴?没有的,都跟猴子似的坐不住。 不过这回,陆小凉坚持了下来,少年宫里都是退休返聘的一级教师,对待学生自有一套办法,小竹条就搁在琴架上,弹不好不专心都是要被打手心。班里除了陆小凉全都被老师打过手心,陆小凉突然就成了老师嘴里最乖最吃苦的孩子。 这让来一期一次汇报演出的陆树根和范红英愣住了,夫妻俩对看一眼,估计是老师记错了名字,把别的孩子认成了他们家陆小凉。 可老师没记错,夸的真是他们家娃娃。 陆树根回家好好把闺女放到腿上,奖励一根棒棒糖,问她:“就这么喜欢钢琴啊?” 小娃娃舔着糖嗯了声。 那风风雨雨去少年宫的路,她一次都没缺席过,因为那条路上,那个少年牵着她的手。 他说:“凉凉,上课要好好听讲,不许开小差。” 他说:“凉凉,练琴虽然苦,但很有趣,不许哭鼻子。” 他说:“凉凉,你也觉得很有趣吧。” 她那时还太小,很难说从琴键上体会出什么深意,她只是因为他说有趣,才一直坚持下来。 “为什么不练了?后来怎么样了?”王小雪好奇地问,已经忘记自己刚刚才吵完架,现在全惦记着陆小凉的事。 陆小凉把两罐空了的香飘飘扔垃圾桶里:“没后来,我记不清了。” 其实记得的…… 那是地震后的新学期,楼塌后他们依旧住在宾馆,她听见宋姨拜托她老爹去少年宫报名的时候顺便把小提琴班的学费一起交了,她躲在门边上看宋姨叹了口气,说:“总是一个人闷在家里,让他出去透透气也好。” 少年宫开课的那一天下大雨,陆小凉的小书包里装着琴谱和水杯,乖乖站在楼下等着,豆大的雨点啪啪砸下,溅起一个个雨泡,她知道会挨教训,可还是忍不住,穿着新雨鞋跑雨里踩水玩,啪啪啪,水点溅在她的腿上,冰凉凉的,让她咯咯笑起来。 一转头,那个少年已经背着琴盒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她身后,没打伞,大雨淋湿了他的衣裳。 陆小凉踮起脚尖想给他撑伞,可他一动不动,目光直直盯着某个地方。 “哥哥我们去上课吧。”奶声奶气的童言忽然打破了少年这一刻的安静。他如暴怒的幼狮,虽羽翼未丰但已拥有不可小觑的气势,他解下了背上的琴盒,推开了一旁碍事的小丫头,猛地把琴摔在地上。 是很闷的声响,大雨磅礴,他在雨中沉默而坚定地,一下一下,砸烂了他的琴,伴随着陆小凉害怕的哭声。 那把琴,是某个风和日丽的春天,沈叔叔带着陆小凉一起去琴行买的,她坐在沈叔叔怀中,小小手指点着琴弦,说小辞哥哥一定很喜欢。 他确实是喜欢的,记忆中他一次次用软布擦拭那把小提琴,学着换琴弦学着调音,也是他亲手把那么喜欢的琴砸成了一摊破碎。 他那时的狠劲让陆小凉害怕,她只会哭,可他没来哄她,头也不回地走了。而她把琴捡回家交给曾以为无所不能的老爹,哭哭啼啼:“爸爸修,爸爸修。” 永远不会忘记,老爹把她捡回家的碎木片断琴弦装进琴盒里,深深地叹了口气,说修不好了。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陆小凉在某个下雨天站在宾馆前的空地上,才发现他当时看着的方向是沈叔叔倒下的地方。 *** 看着陆小凉一张落寞的脸,王小雪突然福至心灵:“那人是沈大夫吧?” “……” “你喜欢的人是沈大夫!我才说你干嘛那么护着他!” “不是他。”陆小凉否认。 “一定是。” 第二十一章 他哄了好久 每往我胳膊上扎一针,我就离你更近一步,所以我不怕。 ——摘自某人的少女心事日记本 下了夜班回家的地铁上陆小凉垂头丧气,或许不该说的,说出来后并没有那么轻松。过了早高峰的地铁十分宽敞,冷气凉丝丝的,不远处有一对热恋中的情侣正在深情拥吻。陆小凉巴巴看了两眼,有点羡慕。 从地铁口出来后陆小凉给自己买了包子豆浆,家里肯定是没人的,她娘今天要去老年大学参加旗袍秀排练,她老爹出差,她得自个儿填饱肚子。 边走边吃,在电厂门口碰见难得回来的某人。 陆小凉咽下嘴里的食物,讪讪冲那人点了点头,不知道该说什么,埋头往里冲。 沈书辞今天休息,回来给宋慧欣的小菜地浇水,他腿长,几步就应该赶上不远处的小丫头,可特地放慢了脚步,不近不远地跟着,看那一双小短腿费劲地走走走,也还是没能离开他视线范围。 陆小凉走得快断气了,回头一瞧,那人慢悠悠跟着,半点大气没喘,不公平! 回家换了睡裙垫脚往外探头,看见那人拎着水桶站在宋姨的菜苗苗前,当场抓获想霍霍小苗苗的小崽子一只。陆小凉偷看得十分入神,非常高兴有人能领教一下那人教训人时的严肃,要是能哭鼻子就最好了! 沈书辞用眼尾都能瞟见五楼陆家厨房窗台上冒出来的人头,分神还教育了一下企图拔菜苗的王家小孙子。陆小凉远远儿瞧着,也不知道他怎么说的,那小胖子就不霍霍了,乖乖举着水瓢给菜苗苗浇水,还冲他扬起笑脸。 陆小凉嘀咕:“还笑得出来啊?不怕啊?” 她的目光寻着他的背影,他也换了家里穿的衣服,很随便的T恤和沙滩裤,脚上一双人字拖,难得露出来的小腿和脚丫子特别白,褐色的泥土衬着简直闪了陆小凉的眼。她哼哼两声,把头缩回去,睡觉。 梦中她本来在笑,嘻嘻哈哈没个正形,突然就开始哭,抱着某人的腿抽抽搭搭说肚子疼,那人往她屁股上抽了一下,教训着:“看你还敢不敢吃冰西瓜。” 只穿一条小裤衩的女娃娃撅着屁股跑厕所拉肚子去了,坐在马桶上小短腿够不着地板,一晃一晃的,外头是他在敲门,嘴硬心软,问着:“很疼的话哥哥带你去卫生所。” 去什么卫生所啊,小娃娃哼哼我拉完就好啦。 无忧无虑的童年,抓不住也回不去,梦到这里陆小凉突然醒了。 分不清此时她感觉到的肚子疼是真的还是在做梦。 不过很快她就懂了,尖锐的疼痛让她冷汗直下,小腹右下部像被人插了一把刀搅啊搅的,陆小凉弱弱地哼哼了声,下床脚步不稳地去了趟厕所,回来后卷着被子把自己裹成蝉蛹,这事她非常有经验,没什么,就是肠胃炎而已,估计是刚才吃的包子不干净,忍一忍就能过去。 *** 沈书辞敲开陆家门时看见的是脸色发青满头虚汗扶着门根本站不稳的陆小凉。他把“你知道我妈的老花镜放哪了么”咽下,指了指最外头的铁门:“打开。” 陆小凉哆嗦着手指拉开门,这时候还非常有礼貌地喊了声小辞哥。 沈书辞摁着小丫头的脑袋翻开眼皮查看瞳孔又摸了摸她脑门,低语:“没发烧。” 突然像是想起什么,问:“肚子疼?” 陆小凉弱弱地嗯了声,站不住地矮下身蹲在地上。 “走,上医院。”沈书辞把手伸给陆小凉,示意她起来。 陆小凉蹲着不动,抱着手臂仰起头,哼哼:“我没事,我有慢性肠胃炎,过会儿就好了。” 才说完,就看见沈书辞皱起眉心,于是赶紧把脑袋耷拉下去,不敢看他。 只感觉跟前的人也蹲了下来,平视她的眼睛说:“陆小凉,你怎么现在还会怕打针?” 他是真的不能理解,一个考上了护理系,未来的工作单位是在医院,每天都要给病号扎针的护士,自己居然会怕打针? 那么,以前他见过的,她手背手肘处一块块因为练习而发青的针孔,又是抵挡了多少的害怕才完成的? 想到这里,沈书辞忽然伸手搭在陆小凉的发帘上,轻轻地揉了揉。 他的手很大,压着她的时候让人感觉踏实。小姑娘整个懵了,听他问:“家里有没有药?” 老老实实地摇摇头。 “恩。”他说,“那就必须去医院了。” 这是一个决定,不是商量,陆小凉绝望地扯着他裤腿,病糊涂了以为自己还是小时候能抱他大腿的时候,说话软又绵:“小辞哥我不去医院。” 沈书辞突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这丫头也是这样,生病的时候哭喊着我不要打针我不要打针…… ……他哄了好久。 “你已经出现脱水症状,必须去医院补液。”他握住她的双手往上一扯,同时自己蹲着换了个方向,将背脊对着她,再伸手一拉,软绵绵的人就倒在了他背上,他背着她站起来往外走,手指不可避免地触碰少女的大腿,顿了顿,握住,发觉她膝窝之上的那一处柔软得让他不忍心用力。 陆小凉只感觉一晃后自己的视线就到达了从来没有的高度,沈书辞的白色T恤有些旧,他的后颈干干净净,发尾有些扎人,汗珠顺着耳后滑下,他的手指却有些冰凉,牢牢握着她的腿。 他们已经下了一层楼,沈书辞想了想改了路线把她背回他的卧室,单手打开衣橱,说:“随便拿一件,你自己遮遮。” 衣橱旁边有一面镜子,陆小凉看见自己在他背上,睡裙空落落地飘起,她走光了。 “恩。”乖乖直起身扯下他的白衬衫,忍着疼扎在腰上。 *** 这地带偏,不好打车,从家里出来到厂门口又得十分钟,临近中午,日头已经很大了,陆小凉看着沈书辞一次次伸手拦车,汗珠一次次从他后颈滚下,疼得只剩气声儿:“你放我下来吧。” 沈书辞回头看她一眼,侧面看眼睫毛特别长:“放你下来你能走吗?” 是不能,于是陆小凉闭了嘴。 好不容易有车停下,沈书辞说了一句去省协和,然后扶着陆小凉躺下,头就枕他腿上。陆小凉疼的已经没办法去思考这些,咬着牙终于到医院后,蹲在急诊门口吐了一回。 那之后的事陆小凉都不记得了,隐约听见沈书辞在和别人说话,在和她说话,最后的最后,她睁开眼时面前的人变成了毛毛。 毛毛说:“老沈忘记带钱包了,你看你一生病他就慌了,还好我就在医院,这会儿他去药房给你拿药了。” 陆小凉点点头,重新闭上眼。 那股难受如海浪,来的汹涌退的也不拖拉,静脉注射消炎药和葡萄糖后陆小凉舒服了很多,发现坐在她床前的人从毛毛变成了沈书辞。 他专注地在看手机,倏尔抬起头检查点滴,发现陆小凉醒了,关了手机探身过去低声道:“没事了,打完这瓶咱们回家。” 小姑娘乱着一头长发点了点头:“小辞哥谢谢你。” 谢谢你救我,谢谢你帮我求情,谢谢你还愿意管我。 又伸手扯扯沈书辞衣角:“你能不生气了吗?我真的知道错了。” 沈书辞的目光深深地停留在此刻状态并不算太好的陆小凉脸上,蓦地揉揉她发帘,什么都没说。 虽然他什么都不说,但陆小凉咧嘴笑了,被子拉上来遮住脸。 挂了三瓶水,下午两点陆小凉才被沈书辞从急诊扶出来,医院门口倒是好打车,一直让司机开到家楼下才停下。沈书辞付了钱,问陆小凉:“上的去么?” 陆小凉表示自己可以,可走得太慢了,下一秒被人从后面拦腰抱起,直接抱上了五楼。沈书辞将满脸通红的姑娘抱进她的闺房放下,说我去熬粥,你家米在哪儿? 陆小凉房间的门敞着,她裹着夏被坐在床上给厨房里的人指米缸和小锅的位置,渐渐的厨房飘出米香,她趿了拖鞋下床,守在他身后。 沈书辞回头一看,穿碎花小睡裙的姑娘瘦瘦一只,如弱猫般脆弱,他指了指:“回去,马上就好。” 陆小凉又趿着拖鞋回去了,不一会儿沈书辞端着碗温度适中的白粥进来,坐她床边:“快吃。” 陆小凉边喝粥眼睛边往旁边柜子上看,沈书辞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柜子顶上有个很眼熟的琴盒。那里面有什么东西他心里清楚,但并不想提,只是没想到这么多年,她还一直留着,而他,早就忘了该怎么拉琴。 第二十二章 沈书辞的车 我不喜欢离别。 ——摘自某人的少女心事日记本 沈书辞第二天上班的第一件事是帮陆小凉请了一天假,护士长了然点点头,给小丫头开了张假条,然后他拿着钱包去找毛毛,把昨天欠的钱还上,顺便问了句:“你那个朋友有没有认识卖车的?” “要买车啊?”毛毛问。 沈书辞点了点头。 “咦。”毛毛说,“真是不懂你们这些有钱人,你就住对面小区几步路的事,还买什么车啊?沈老师,你该不会不知道咱们医院前面这条是单行道吧?” “知道。” “你腿着回家五分钟的路开车得绕半小时,你知道还买车?” 沈书辞没说话,看了看毛毛,毛毛觉得这里头肯定有问题,就是追着不放:“还有一种可能,你要搬家?” 说到这毛毛就兴奋了:“我姐就是卖房的,您照顾一下她生意?” 沈书辞要被这人烦死了:“我问你车的事别给我扯其他。” 毛毛收了笑一脸严肃:“沈老师,纠正你一下,阿深是车队的技师,不是卖车的,你找错人了。” 所以浪费了时间事情还没办好,毛毛被沈大夫目光狙击了一天,突然灵光一闪,下班前拉住沈书辞:“你找凉凉啊这事,听说她哥有个小车行,就在这附近。” 沈书辞只是没时间没耐心选车谈价钱而已,但如果因为这事要和陆小京那家伙见面,他觉得他还是能挤出点时间的,也不算太麻烦。 陆小凉第二天刚一上班就被毛毛黏上了,压着嗓子跟她汇报消息:“老沈要买车了,还要买房。” 陆小凉当场表情就不好,她一直担心的事发生了。 她呼一下冲进大办公室,里头就沈书辞一人,这时候后悔想走也是不可能的了,只能硬着头皮上前小声问他:“小辞哥,你要买房子啊?” 沈书辞愣了愣,还没回答,又听陆小凉说:“是想带着宋姨搬出去么?也是,宋姨现在的身体不适合一个人住着,你们俩住在一起会方便很多。不过医院这一块的房价很贵吧?你让毛毛他姐给你打个骨折,能省不少的。” 小姑娘揪着手指头,说出来的话特别的乖巧懂事,可那小模样就是不怎么开心。 沈书辞叹了口气,抚了抚额角:“我只是想买辆车,不搬,我妈舍不得她的小菜园,等她出院了我搬回去住,上下班有个车方便点。” 以前不太注意这个,没车能有不多方便沈书辞近期倒是领教了两回,如果早点买车,他妈发病的时候他就能第一时间送到医院,如果有车,前天他就不用背着陆小凉在街边等了那么久,当时他生怕小丫头一个没忍住趴他背上哇哇大哭。 不过到底大了懂事了,能忍住疼了。 *** 陆小凉嘴巴都合不上,没想到会是这样……这样其实挺好的,她离不开她宋姨,而他也要回来了。 控制不住地咧嘴傻笑,挠挠头凑得更近:“小辞哥,其实还是住大院里好,街坊邻里热闹,我,我也能帮你照顾宋姨。” 小姑娘眼睛发亮地看着他,沈书辞突然抬起手揉揉她发帘,低喃:“知道你懂事。” 陆小凉默默数了一下,这好像是长大后这人头一回夸她。 于是笑得更傻,抓着手机拨号码,边说边往外走:“车的事你放心,我帮你搞定——喂陆小京你在哪儿呢?妹妹我有要事找你……” 沈书辞想阻止已经来不及了…… 让人头疼的丫头…… 陆小京听陆小凉呱唧呱唧说了一通后总结:“就是沈书辞那小子要买车呗,你激动个什么?” “丫要买车自个儿不会跟我说?你当什么出头鸟?” “还想让我主动找他?没门!” 陆小凉被气得不行,躲在楼梯间里发狠:“陆小京这事你要是不给我办了你就没我这个妹妹!” 然后下午,沈书辞被小丫头拽住了白袍,她说:“小辞哥你加我个微信呗,我给我们仨拉个群,陆小京说给你看看款式。” 于是陆小凉在入职两个多月后,得到了沈书辞的微信号,他没开通朋友圈,里头虽然什么都没有,但还是捧在手里看了又看。 毛毛飘过来说:“陆小凉,你手里拿着一个亿知道不?” “为什么?” “你出门问问,想要沈大夫微信号的妹子从这儿排到医院外头,一人收十块钱,不算过分吧?够便宜的了,如今看个偶像演唱会黄牛票都卖好几百呢!不过你这生意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划算得狠,以后成了亿万小富婆记得包养哥哥,我和你深哥就指望你了,你给你深哥买个兰博基尼,他就喜欢那个,给我买个苹果8,然后送我俩去环游世界……” “打住。”陆小凉说,“卖了沈大夫送你俩环游世界我没病吧?” 毛毛嘿嘿笑着飘走了。 微信群里一直很冷清,陆小凉卖萌发了个表情包,但显然另外两人没打算跟这儿叙旧情,陆小京甩过来一辆白色沃尔沃,沈书辞当下回了个可以。 从此这个群再也没人说话,陆小凉已经放弃治疗。 不久后的一天早晨,一德同学飞快地从下面跑上来,举着手机一脸羡慕:“沈老师的车真好看。” 于是大伙均放下手头事情一分钟,挤过来看沈大夫的新车,陆小凉也凑热闹,看着一德偷拍的照片里,沈书辞单脚跨下车,车是白的,他身上的衬衫也是白的。 陆小京还真懂他的品味,陆小凉心想。 她回头给她哥发微信,加个气鼓鼓的表情包:“你俩私下见面怎么不带上我?” 陆小京烦死了,一个电话过来:“陆小凉你丫以后要是再拿他的破事麻烦我咱俩就断绝兄妹关系,不信你试试!” 陆小凉嘿嘿笑,甜甜叫了一声哥哥,陆小京那个气啊:“你就知道欺负我。” *** 沈书辞取车一周后,宋慧欣出院了,好像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走,陆小凉心里很高兴,陆树根和范红英特地早早过来,是陆小京把两人送到医院的,不过估计是腻歪了,说什么不肯上来,车子掉个头赶紧开走。 宋慧欣的头上还戴着个网兜,陆小凉为她准备了一顶很好看的宽边帽,也准备了出院要穿的衣服,乖乖守在病房里,看她娘范女士一边抱怨着老宋你太瘦了是要逼我减肥么,一边给宋慧欣换下了病号服。宋慧欣在脱下病号服的刹那吁了口气,说我再也不想回来了。 “呸!”范红英说,“不吉利的话咱们以后不说了。” 陆小凉笑,鞋子踢踢踏踏的跑去开门,男士们都等在外头,见宋慧欣换好衣服了才进来。陆树根走第一个,收拾着毛巾脸盆这类东西,沈书辞走第二,把办理好的出院手续和宋慧欣入院后做过的所有治疗的化验单放在一起,然后停下来看了看陆小凉。 “你跟我们一起回去么?”他问。 陆小凉摇摇头,她还值班呢,得明早才下班。 范红英高兴地说:“晚上咱们出去吃,书辞啊你别管她她减肥呢,我都定好位置了,待会儿你开车,阿姨还没坐过你新车呢!” 沈书辞点头说好,陆小凉嘀咕着我也没坐过呢。 他看了她一眼:“晚上值班别睡觉。” 陆小凉嘟囔了声,计划着趁晚上时间学点老人复健的知识,宋慧欣半边身子麻了,虽然现在已经好了很多,但还是要坚持复健才行。 但这一晚不是很太平,6号儿童房有个孩子半夜发生了休克。就是睡在赵萌萌隔壁床的小光头,他的化疗效果不是太好,面色发青嘴唇泛紫,瘦成了柴胡棒,前天起鼻血就没停过,毛毛边往病房冲边告知陆小凉,这一晚估计熬不过去。 已经没时间把孩子隔离后再进行急救,只能把帘子一扯,挡住了其他孩子的视线,这会儿再小的孩子也没哭没闹,病房里除了医生在说话外没有其他声响,孩子们如受到惊吓的幼獣,一动不动,生怕自己会是下一个。 陆小凉目睹了急救全过程,小小的孩子脱了衣服肋骨分明,甚至能清晰看见一根根纤细胸骨,值班主任做急救方案,毛毛从旁协助,电了两次,孩子的身躯高高震起又重重落下,他的眼是睁开的,在这人间的最后一秒,舍不得走。 帘子终于重新拉开,白布盖在孩子脸上,陆小凉和其他护士手脚麻利地收拾仪器,毛毛在给停尸间打电话,午夜,一屋子的孩子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的目光很纯净,又透着复杂,陆小凉不知道他们能不能懂这意味着什么。 停尸间来人拉走了那个小光头,儿童房重新关了灯,陆小凉看见赵萌萌的妈妈奔溃地跑了出去,她不放心,轻轻推开了病房的门。 其他几张床上的小孩都安静地睡着,唯有赵萌萌躲在被子底下,小声地哭。 “萌萌。”陆小凉掀开被子看着她。 孩子那样的无助害怕:“小陆姐姐我是不是也会这样死掉?” “……”陆小凉说不出口,她问她,“妈妈呢?” 萌萌的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陆小凉生怕吵醒其他孩子,将萌萌用被子一裹,抱到了外头。孩子跟她说实话:“我睡不着……我不想妈妈担心……我装睡,妈妈就走了,妈妈是不是不要我了?” 这话说的陆小凉心里很酸,她抽屉里有很多零食,全都翻出来给萌萌,可孩子捧着零食越哭越伤心。陆小凉将孩子抱紧,不管如何,此刻,她想说一些不负责任的话,她想给她梦想。 “不会的,萌萌,姐姐会照顾好你,咱们再坚持一下,马上就能回家上学了。” *** 赵萌萌的妈妈回来的不算慢,她红着眼,显然是哭过一会,陆小凉能体谅,天天在孩子的病床前,本就压力巨大,再亲眼目睹年岁差不多的孩子离开人世,再坚强的母亲都有被击垮的时候。 她看着被陆小凉抱在腿上的萌萌,头一次没歇斯底里的让她别碰她的孩子,而是解释:“我以为她睡着了,就……” 就在孩子看不见的地方,发泄一下,陆小凉懂。 萌萌拉着妈妈不肯放手,一个劲地保证:“我再也不藏药了,我再也不怕打针了,妈妈你别不要我。” 她的妈妈抱着她没有哭,而且展开笑:“妈妈怎么会不要萌萌,萌萌一定别离开妈妈。” 这是母女俩的约定,在陆小凉的见证下。 如果约定不会被任何情况改变的话,就好了。 陆小凉靠在门边,听萌萌的妈妈轻轻给她唱摇篮曲,听萌萌说想爸爸,听孩子渐渐没了声音,在妈妈怀中踏实地睡着。 天快亮了。 儿童房的门轻轻被拉开,萌萌的妈妈走到陆小凉的面前,说:“今天谢谢你……” 陆小凉惊慌地摇了摇头,她不值得道谢,她从没想过…… 那年长她几岁的女人拢了拢鬓角的头发,短短时间,竟然有了白丝,她说:“沈大夫向我解释过你的事,看在他的面子上我原谅你了,以后别犯错,希望你越来越好。” 第二十三章 骨髓配型失败 老师说我琴弹得好,我想打电话告诉你,可你总是不接我电话。 ——摘自某人的少女心事日记本 早晨八点,住院部依然忙忙碌碌,有打饭的家属,吃饭的病号,尽早安排点滴的护士,还有匆忙忙躲在办公室里咬一口包子的医生,整个楼层充满食物的香味,这种人间烟火能抚平一些伤口,却无法挽回什么。他们之中,有人还记得前一晚有个小孩走了,有的根本不知道出了这回事,陆小凉趴在桌子上叹了口气,人啊,都是这世上的过客。 有人敲了敲桌子,她恹恹直起身,看见面前是今天没班的沈书辞。 “你怎么来了?”她问,忽而想到,“毛毛告诉你了吧?……小光头走了。” 沈书辞嗯了声,没穿白袍,催她:“下班了不回家?起来,我车在楼下,停太久会被锁。” 陆小凉晃悠悠站起来:“你来接我的啊?你接我做什么,我搭地铁就能回……” 说到一半不说了,安安静静去换衣服,沈书辞站在门帘旁边等她,中间被一德缠着问了一道题,他看过各项指标后告诉一德:“诊断CML的必要条件是存在Ph染色体或BCR-ABL融合基因阳性,他的WBC增高伴PLT增高、脾大、外周血中可见髓系不成熟细胞、嗜酸性粒细胞和嗜碱性粒细胞增多,所以可以确诊。” 一德认真用笔飞快记录,想了想问:“沈老师,患者属于年轻初发CML-CP,我选择用伊马替尼400mg。qd治疗是不是合适?” 沈书辞点了点头,这时候陆小凉换好衣服出来,乖乖拎着小包站他身边,沈书辞微微站直了些,长指点了点一德做笔记的本子说:“如果伊马替尼耐药,BCR-ABL发生突变,突变有哪几种类型,分别适合哪种治疗方案,你回头写一份详细的报告给我。” 陆小凉眼看着一德同学的笔头顿了顿,抬起头两眼水汪汪地看着他沈老师,老老实实接下了这份课外作业。刚才这两人交流的究竟是什么陆小凉半个字没听懂,不,可以说字她都认识,就是组合在一起她就成了文盲。 “走了。”沈书辞布置好作业伸手拉了陆小凉一下。 一德懵懵地看着他老师带着小陆护士走了,想了想,又重新埋头苦读,陆小凉小媳妇似的跟在沈书辞身后,他的肩胛骨刚毅坚韧,撑起质地绵软的上衣,他的步伐很稳,不急不缓,陆小凉跟着他的节奏迈步,不知怎么的,昨晚蒙上灰尘的心忽然有了一丝透亮。 她追上他说:“你是对的,但我做不到,我可能永远会为他们难过。” 沈书辞转身看了她一下,陆小凉头上别着个黄色发夹,一条水蓝色的连衣裙,眼里布满红血丝。 他说:“医生和护士都应该坚强,在这里无论发生什么都不算意外,如果我们遇事能再冷静一点,在坚持一点,或许病人就能多活久一些,心软是最没用多余的东西。” 陆小凉仰头看向正在说话的人,他的眼里全是认真,这是他一贯的原则和态度,他只有在医院才会说这么长的句子,他是在开解她,她知道,也体会到,生命的意义在血液科来说真的是一件没时间坐下来思考的问题,医生们对生命的负责体现在一张张体检表,一次次用药,一声声医嘱。 他的话不多,但每一个病人在他眼中都是平等的,他比谁都负责任,也比谁都克制自己不许心软。 “恩。”陆小凉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不只是他,陆小凉发觉自己身边的很多人都是这种处事风格,她的老师刘玫就曾将才小学的儿子一人留在门诊打吊针,其实请假一小会儿过去看看也是可以的,但她没有这么做,孩子哭着打电话来抱怨,他说妈妈我刚刚睡着了跑针了手肿了,你为什么不过来看看我? 不要说是才十岁的孩子,陆小凉觉得换做是她也会委屈成这样,可她的护士长仍是眉头都不皱地挂了电话。 陆小凉当时问过她,护士长摆摆手毫不在意:“没必要,我没那么多时间管他,他得习惯一个人长大,哭吧,再大一些就好了。” 孩子都是降临在这世上的天使,只不过有些需要接受磨难,有些能顺风顺水平安长大。 坐上车,陆小凉轻轻扯了扯沈书辞的衣角,她问:“小辞哥,对小光头来说,这算不算解脱?” 沈书辞想了想:“病的太久对孩子对家长都是一种负担,孩子没了,虽然会难过会思念,但也不可否认,作为家长卸下了这份担子。” 陆小凉听着他说这些,眼眶又红了。 沈书辞伸手揉了揉她的发帘,目光注视前方,低声道:“不许哭。” *** 回到家睡了一天,醒来时范红英在厨房做饭,陆树根进去看了看菜色,小声说:“你再弄个凉凉爱吃的素菜,我看她心情不太好。” 陆小凉抱着小毯子光脚站在门边,觉得她是幸运的小孩。父母疼爱,小半辈子顺遂,无病无灾。 陆树根一回头就看见他闺女红了眼眶,十分担忧地问:“在单位挨骂了啊?” 又开解:“没事,年轻时多磨练,以后就……” 话还没说话,他家小闺女扑过来撒娇抱住蹭了蹭,说:“我没事,我就是还没睡够。” 陆树根斜眼寻老伴,范红英端着盘子往两人身上撞了撞:“让让让让,干什么这是。” 陆小凉笑着松开陆树根蹭过去抱住她家范女士,范红英张嘴就是正题:“要抱你赶紧找个男朋友天天抱,别让你妈我操那份心,自觉点昂。” 一旁的老陆同志急了:“你说什么呢,咱们凉凉还小着呢,不急,凉凉你别急。” 范红英笑着点了点陆树根:“以后嫁不出去变老姑娘我看你急不急。” 夫妻俩拌嘴,陆小凉去刷牙,站在镜子前看着一头乌蓬蓬乱发,发帘不听话翘起,眼下有两轮黑眼圈,鼻子上长了一颗小痘痘,满嘴泡泡的自己,歪了歪脑袋,揉了揉发烫的耳朵尖。 第二天转早班,陆小凉咬着半张油饼下楼时发现沈书辞靠在门边等人,她脚步缓了缓,乖乖叫人。 沈书辞看了看表:“上车,一起走。” 陆小凉登时圆了眼,那辆白车对她来说有距离感,她摆了摆手:“不了,我搭地铁也很方便。” 说完小兔子一样溜了。 沈书辞微微仰头,看见宋慧欣从厨房窗台探头一直看着呢,想了想,打电话回去解释:“小丫头不愿意搭我的车,估计是怕科室有人碎嘴。” 宋慧欣说话还是老样子,很软,含糊:“肯定是你又凶她了,沈书辞你就不能对凉凉好点儿?” 沈书辞觉得自己已经对这丫头很好了,可他妈明显不信。 到了科室先看病历,沈大夫站在护士站前默了默,想想还是算了。 一德同学在他老师身旁站得直挺挺,背一叠厚厚的病例和检查报告,在沈老师要用笔的时候及时递上一支,乖巧得像只树袋熊。沈书辞翻了翻最新的检查结果,淡淡说了句:“失败了。” 赵萌萌家属的骨髓配型失败了。 *** 原本坐在护士台里面的小姑娘猛地抬起头,沈书辞将病例交给一德,说准备查房,然后看着她,觉得她昨天对他保证的不再心软是做不到了。 陆小凉很清楚急性白血病找不到合适的骨髓配型会有什么后果,赵萌萌这孩子是中华配型库和直系家属配型同时进行的,但是很遗憾,世界之大,没有能救她的骨髓。 陆小凉脑子里一直都是小光头死的那一晚赵萌萌的妈妈哭肿的眼睛,或许,未来,同样的场景,将会发生在赵萌萌身上…… 啪,头上别着黄色发夹的小护士站起来,蹬蹬蹬往6号病房走,孩子的妈妈正在喂饭,今天是赵萌萌进无菌舱的日子,她看起来很害怕,虽然总说自己会勇敢,但还是忍不住小声地哭,细细的手指攥紧妈妈的衣服,可怜得让人不忍去看。 她还不知道自己的治疗在刚才变得难上加难。 陆小凉将手里的电推子放下,这是一早萌萌妈妈来护士站借的,血液科的护士站一直把电推子和指甲刀体温计归为了日常用品一类,患病的孩子抵抗力几乎为零,除了病房几乎不能去任何地方,他们的头发在一次次的打化疗药后如秋天掉落的树叶,变的长短不齐,家长们最后都会选择将仅剩的那些头发一推子剃干净,一把电推子轮流用,它就成了血液科的必备品。 一开始所有的孩子都不肯,他们守着自己唯一仅剩的头发,可后来,在病房里见过很多个小光头后,孩子们开始习惯,他们剃光了自己的头发与其他小光头交朋友,在这里,他们是一类人,他们不属于彼此眼中的异类。 而那个曾经读过书的学校,则成为了再也回不去的梦。 他们和其他孩子,是不一样的。 赵萌萌直勾勾盯着电推子,不肯吃饭了,将原本裹在头上的头巾取下,说:“妈妈,我准备好了。” 她的头发已经不是上回陆小凉给她梳马尾时的样子,稀稀拉拉,甚至能看见浅白的头皮,她不哭不闹,问妈妈:“如果我乖乖是不是就能回学校上课?” 她的妈妈笑着点了点头。 于是孩子也笑了。 陆小凉站在一旁,看赵萌萌的妈妈抖着手为女儿剃光了头发,又为女儿重新裹上那个满是粉色小花的头巾。电推子的声音挺大,嗡嗡嗡的响,停下后又格外安静,安静到陆小凉不知道该对赵萌萌说什么。 孩子仰起头,问她:“小陆姐姐,我这样好看么?” 陆小凉说好看,隔着口罩亲了亲孩子的脸颊。 他们一齐将萌萌送进无菌舱,陆小凉从窗口递进去一个下载好很多动画片的iPad,然后转回身,想给萌萌的妈妈加油,想鼓励他们不要放弃。 萌萌的妈妈温柔地朝无菌舱微笑,同时告诉陆小凉:“做完这期化疗我们就没钱了,家里能借的都借过一遍,亲戚朋友看到我们夫妻俩都绕着走,不知道还要等多久才能等到适合萌萌的骨髓。” *** 陆小凉回到护士站静静坐了半天,直到下午护士长来上班,看过赵萌萌的报告后说:“孩子不容易,我们给她凑一点。” 陆小凉愣愣转头,心想还可以这样啊?她苦哈哈想了大半天的事,原来可以这样啊! 刘玫眼见着这小姑娘从愁眉苦脸变成满怀希望,她笑着拍拍陆小凉:“量力而行,重在心意。” 陆小凉露出个甜甜的笑,觉得在这件事上,自己非常有“实力”。 要给赵萌萌捐款的消息在本科室内悄悄流传,因为陆小凉目前管的床位最少,所以统计的事就交给她来办。 第一波护士站里的小姐妹,不管是老护士还是新护士,粉色的护士裙和白色的燕尾帽还有满桌的钱,让这生死不由人的医院看起来格外有人情味,陆小凉暗暗觉得自己从进医院起就没那么受欢迎过,这边一声凉凉,那边一声凉凉,她都甜甜应了,颠颠儿脖子上挂着个小布口袋去收钱。 第二波是实习生,头挨头地挤在一块掏钱,实习生基本算是没工资,兜兜里的钱很散,但心意十足,一德同学交了五百,挠着头说:“跟我家那位商量过了,我们把往后半年的约会基金省出来给孩子治病。” 最后一波是科室里的医生们,毛毛过来打头阵,急哄哄地掏钱包,往陆小凉记账的小本本上拍了几张红色毛爷爷,陆小凉问:“你急什么呀。” 毛毛跟她讲内里的门道:“知道为什么主任们都最后来么?怕给孩子们增加负担啊,你说大主任出一千实习生有脸给五十么?可我也是个孩子啊,为啥要把我归在他们这群老头里啊?我哪能跟他们比啊?我还要养家糊口啊!我这个月和下个月饭前都在这了,我只是个小小住院医,嘤。哦还有,我家深哥让我帮他捐五百,这家属当的,够有觉悟吧嘿嘿。” 陆小凉笑了,钞票数了两遍收到布口袋里,拍拍毛毛:“我请你喝奶茶啊,给深哥也点一杯,送到他车厂去。” 毛毛夸她懂事,两人说着属于毛毛的小秘密时大主任领着人马过来了,陆小凉的小桌从来没这么热闹过,但主任们很低调,也围一圈交钱,从外面看就是一群头发稀疏的穿白大褂黑皮鞋的男人,这其中只有一个人很突出,他个头最高,不秃,发量浓密,将白大褂穿得最好看。 陆小凉长这么大就没干过这么重要的职位,收钱收的十分不顺手,所以十分谨慎,钱主任给的五千点了两遍,记下来;陈发财这种表功劳的时候一定出头,毫不吝啬给了三千,记下来;吴大夫给了两千,记下来…… 正埋头苦记呢,小姑娘心里嘀咕这些人哪来那么多现金还都是新钞,突然就见一只白净修长的手递到眼下,和陈发财一样三千块。 他报上自己名字:“沈书辞。” 陆小凉突然就红了脸,双手接过钱,没数,一笔一划在小本本上写下这三个字。 第二十四章 最后一幅画 人的理想心率在每分钟55到70次,每当你叫我的名字,我都会心跳加速。 ——摘自某人的少女心事日记本 小姑娘原本咋咋呼呼的,突然安静下来让钱主任忍不住逗她:“陆小凉你脸红什么?” “太,太热了。”陆小凉不好意思抬头。 大家散了后,她抱着布口袋找了个没人的地方算账,这可是大伙一起捐的,账目绝对要干净明白。 其实这对小学五年级后数学就再也没及格过的陆小凉来说,是一项非常艰巨的任务。 沈书辞只感觉护士站里少了什么,手头的事忙完后一个人绕病房转了一圈,在骨穿室里发现了小丫头。他双手插袋站在门外,见陆小凉从另外一个毛茸茸的钱包里拿出厚厚一叠新钞想要和大家捐的钱混在一起。 他推门进去,看着算不清账的陆小凉:“要不要我帮你?” 真是口渴就有人递杯子,陆小凉赶紧拍拍身边座位,甜甜叫了声小辞哥。 沈书辞带上门,这个时间病号都在睡午觉,繁忙的走廊又安静下来,只有他们俩单独待在盛满阳光的房间里,消毒水的味道很重,教学黑板上留着某人好看的字体,他拉走陆小凉的小本本算总账,见字还是那笔字,叹了口气。 陆小凉揪着裙角,待这人一看完立马捂在胸口,沈书辞瞥她一眼,骨节分明甲缝干净的双手将这丫头昨天从他家借的布口袋拎走,把里头的钱全都摆在桌上,慢条斯理地按照面额分类。 住院部大楼外头有几棵很高的大树,听说是第一任老院长亲手种的,不过后来有被冻坏的有糟虫蛀的,但这就像个誓言,每一任院长都会在老树死亡后重新在这个位置种下一颗新苗。 年复一年,苍天大树。 大树枝头很密,里头藏了许多知了,午后的蝉鸣声嘶力竭,明明有些吵,却成了这个房间里和谐的背景音。 看一个人做事就能看出他的性格,陆小凉安安静静坐在一旁,看沈书辞分好面额后开始点钱,边点边能一心二用教她:这样就不会出错。 他点的很快,似乎要用手来操作的事他都很拿手,小提琴是,写字是,削水果是,点钱也是。 陆小凉眼巴巴看着,特羡慕,她从小就没有这种技能,沈书辞是爸妈口中别人家的好孩子。 钱点干净了,和账目上的数额多出来一万,沈书辞了然,那一叠推回陆小凉手边:“量力而行。” 他知道这些钱陆小凉拿得出来,可病房里可怜的人其实很多,大伙凑钱也不算稀罕事,这丫头要是每回都这样,迟早得败光她爹给她存的小金库。 “我量力了。”陆小凉皱着眉毛把钱推回去,“我没成家没孩子花不了多少钱,除了每个月工资我爹和陆小京还给我零花钱,我本来攒着买裙子的,现在想想还是给萌萌好,物有所值,她很需要,我想这么做。” 沈书辞把钱拿回来用手指刮了刮,眉尾一挑,看着陆小凉:“你的小金库就剩这些了?” 陆小凉突然就红了耳朵,说话支支吾吾不利索,不敢看沈书辞的眼睛:“恩,我后来用了点,就这些了。” 沈书辞很清楚陆爹有多疼陆小凉。从小到大,不止是平时的零花钱,每年春节收的红包,小丫头出去比赛得的奖金,陆树根都不会拿,陆小凉很小的时候就有一个写着自己名字的存折,全都让她自己管。 沈书辞记得陆小凉长到一米二乘公交得交钱的时候曾把她那小折子拿给他看过,她双手撑脸歪着头问他:“小辞哥哥你帮我数数有几个零,这是多少钱啊?能买新裙子吗?” 这丫头从小对钱没概念,但沈书辞记得,那是一笔不小的存款。就算这丫头这些年爱漂亮买新裙子新发夹嘴馋了还要吃零食,也根本不可能用得只剩下一万块钱。 究竟干什么去了…… *** 大手摊开往陆小凉面前一伸,小姑娘老老实实交出她的毛绒卡通钱包,沈书辞把一万块塞进去没还她,放白大褂的口袋里,另外拿出自己的钱夹,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取的钱,成捆的两叠新钞。 他拿过陆小凉的小本本,执笔写账目,跟她说:“里头一万记你的,我才是没成家没孩子……” 想了想:“还不爱买裙子。” 陆小凉想抢她的小本本,少女纤细的手腕骨交叠被沈书辞单手扣住,他说:“你听话。” 这怎么能是听不听话的事呢,陆小凉揪着小眉毛想辩解,可是沈书辞偏过脸很近地看着她,攥着她的手一直未放开,他的目光让她丧失了某些执着,不一会儿,点了点头。 样子很乖,沈书辞很满意。 陆小凉捧着一口袋现金回了护士站,她从小就听话,更是听某人的话,他说的,她一定照做。 他说:“陆小凉,你也老大不小了,得有计划的存钱,别的不说,孝敬孝敬你爹。” 他说:“你别指望陆小京,他没你孝顺。” 陆小凉想说我哥也孝顺,我哥不比我差,但她在张口的那一瞬间突然意识到,沈书辞此刻的表现与陆小京何其相似,都看对方不顺眼,都使劲儿损对方,她如果这时候帮陆小京说话,估计某人得生气。 于是乖乖闭上嘴,陆小凉觉得自己很不容易。 钱是护士长代表所有人交给萌萌妈妈的,那个很少在孩子面前显示软弱的母亲泣不成声。陆小凉远远站着,看她并没有推托就收下了这笔钱,她满脸泪水,她感激不已。陆小凉明白,这是赵萌萌的救命钱,作为父母这个时候无法拒绝,只想牢牢抓住,每一分每一毛,都用在孩子的医药费上。 有了这笔钱,这个家就还有希望,他们就还能坚持。 沈书辞站在大办公门口目光放远定在某个粉红小护身上,看她啪啪拍手笑,又捂着嘴红了眼。 *** 大家向着更有希望的明天出发,可萌萌并没有撑到骨髓配型成功的那一天。 病魔来得凶恶险急,孩子持续高烧导致肺部感染浸润严重,一夜之后已奄奄一息,沈书辞下了病危通知书,陆小凉进去给她打针,萌萌的手背上已经找不到血管,是护士长亲手做的锁骨下穿刺,作为教学示范陆小凉和王小雪必须全程观摩,但他们心中都溢满苦涩,这一堂课如果可以翘课就好了。 浑身无力的萌萌一直看着窗户上贴着的那两幅画,她已说不出话,费尽力气地抬起头指了指,现在回想,刚入院的那段日子相对来说可以说是无忧无虑。孩子情况不好,家长心中早有准备,许久未见的萌萌爸爸也日日陪在医院,再也没外出打工,夫妻俩如往日在家时一样,喊萌萌吃饭,给萌萌擦脸,说一个小故事,逗萌萌笑一笑。 陆小凉再也没见过萌萌妈妈崩溃的模样,在日复一日与病魔斗争的时光里,她变得无比坚强,也无比坦然。她依旧有着小学教师优雅的气质和温柔,她总是对萌萌笑,甚至劝陆小凉要看开,可陆小凉觉得,她要是能哭出来就好了,她忍得太久了。 终于到了那一天,萌萌疲惫地阖上眼,细细的手指再也攥不住妈妈的衣角,缓缓松开。沈书辞作为主治医生为孩子撤去了所有的医疗设备,陆小凉作为管床护士,抖着手,拔去孩子身上的输液通道,一滴血溅在她的护士裙上,血艳红,如朱砂。 白布下隆起一个小小的身躯,那是曾经会笑会闹会甜甜叫她小陆姐姐的鲜活生命,她走了,天堂一定没有病痛。 萌萌的妈妈在办理完所有手续后重新回到了血液科,她交给陆小凉一幅画,那是孩子生病的日子里最后的创作,她对陆小凉说:“谢谢你的陪伴,让我的女儿在最后这一段如牢笼的日子里不是枯燥痛苦,而是快乐有趣,谢谢你,陆护士,你是个好护士。” 她说:“我和萌萌的爸爸计划以后每年捐出一个月工资救助和萌萌一样生病的孩子,钱不多,是我们的一点心意,也是能为萌萌做的最后一点事,你能给我一个账号吗?往后,麻烦你代为转交,行吗?” 陆小凉鼻头一酸,嗯了声,加了萌萌妈妈的微信,她的头像是萌萌入院前的照片,朋友圈第一条这样写着:“走好,我的孩子。” *** 萌萌的妈妈离开了医院,萌萌的床位空了出来,但很快,又会有别的孩子住进6号病房,陆小凉将捐助的事汇报给护士长,端着治疗盘去发体温计,发完体温计开始测血压,走廊上依旧人来人往,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沉重得让陆小凉不忍心知道。 等一切都做完,她再没有借口逃避口袋里藏着的萌萌的画,还没打开就想哭,忍了又忍,小心翼翼地摊开,发现孩子的最后一幅画上有两个人,粉色短腿姐姐和白袍高个叔叔,他们手拉手,一齐露齿大笑。 这时候一道白影从远处走来,病例轻轻放下,看着她,叹了口气。 陆小凉把画举过脸,哽咽着:“你看。” 沈书辞的目光从紧紧攥着画纸泛白的手指划过,久久看着画上的人,最后说的是:“把我画老了,还有,你跟我一个辈分,要叫阿姨了。” 护士站里没什么人,陆小凉小小声说了句:“小辞哥,我很难过。” 一只手探过平台,熟悉地揉了揉她的发帘,未言,但手掌的力道给予人安慰。 “她是我的第一个病人。”陆小凉吸着鼻子,“我好后悔给她打错了甘露聚糖肽,还有一次我拔针的时候有点跑,孩子的手背肿了好大一个包,我应该多陪她画画的,我……” 沈书辞的手缓缓抬起,揭开挡着脸的画,看到了画后陆小凉通红的眼睛和水光,不过她说这不算哭,她说她要坚强。 “陆小凉……”沈书辞唤她,他原本想告诉她的大道理因为这双水蒙蒙的眼睛而难以说出口,心里默默改了词,问她,“去不去吃饭?食堂糖醋排骨做的不错,走吧,我请你。” 第二十五章 沈大夫牙疼 我的手机里有两个国家的时间,两个国家的气温,你在的地方对我来说就是牵挂。 ——摘自某人的少女心事日记本 说起来到医院这么久,陆小凉还没去过职工专用食堂,她要学的东西太多了,每天忙得脚不沾地,吃的都是食堂餐车拉上来的饭盒。 饭菜有些凉,泛着油花,甚至从来没有出现过糖醋排骨,陆小凉曾觉得难以下咽,所以她对沈书辞的邀请没什么兴趣。 小姑娘摇摇头,说我吃不下。 沈大夫静了静,还是劝着:“去吧,挺好吃的。” 陆小凉的大眼睛眨巴眨巴,这时候心智回神,看着平台外的某人,垂着眼应了一声。 难得这个点两人都有时间,又正好是开饭的时候,人多菜热,陆小凉紧紧跟在沈书辞身后,被人挤了一下,差点绊倒,想拉他衣角,手伸出去又缩了回来。 沈书辞虽然看起来好像对这地方挺熟,其实他自己都没来过几次,忙是一个,还有就是—— “快看!那是冰山美人吧???” “你确定没眼花?哎呀我去,真是他,他今天怎么下来了?哇靠好帅,他头发长了也!” “快,咱们排他后面,我要看看他打什么菜!” “卧槽好高,他有一米八五吧?” 窸窸窣窣…… 窸窸窣窣…… 本来挺正常的食堂突然多了很多背景音,像一个个弹出来的弹幕,沈书辞无奈地清了清嗓子,转头想问问小丫头二两饭够不够,一回头……发现人没了,身后一排不认识的女生,都在躲躲闪闪地看他。 沈书辞:“……” 他个子高,能略过不下十个女生的头顶目光定在他要找的人脸上,面无表情地招招手,十分有威严。远远站着的陆小凉倍感压力,一点一点蹭过去,移动中收获了许多关注。 沈书辞把盘子递给她,拉了她袖子一下,让陆小凉站自己前头,弯腰对里头打菜的阿姨说:“麻烦您,一份糖醋排骨。” 陆小凉只能老老实实端着盛满食物的盘子跟他走,这人坐下的地方方圆几米都是妹子,她想逃来着,可现在逃也晚了。 盘子里的菜色香味俱全,和陆小凉在楼上吃的饭盒很不一样,她好奇地咬了一口排骨,登时充满欣喜,肉很软,不柴,酸甜适口。她满足地说真好吃,小辞哥你也吃。 对面人抬头看了她一眼,声音很淡,陆小凉顿了顿,勺子戳着饭,不知道自己哪儿惹他不高兴。 食堂永远是最热闹的地方,唯有陆小凉这块儿气氛骤降,她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埋头吃吃吃。沈书辞的目光停留在她头顶的黄色发夹,已经有很多次,他能感觉到陆小凉对他的疏离,可她明明是个跟谁都能亲昵说笑的个性,整个科室没有不喜欢她的,谁路过护士站都爱停下来逗逗她,连赖主任也一样。 她和他,好像隔着一层膜,他也不知道究竟是为什么。 吃完饭,陆小凉摸着滚圆的肚皮跟在沈书辞身后,看他越走越快于是也加快脚步跟上,闷头闷脑问他:“你生气啦?” “没有。”沈书辞头也不回。 陆小凉心想,明明就是生气了啊,可我没惹他啊,我最近都好乖。 *** 省协和血液科冰山美人沈大夫带妹子去食堂吃饭的爆炸消息火遍了院内论坛,同时附上的还有各个角度的偷拍照—— 【不想值夜班:咱沈大夫这背影真是我心中的白月光,好看,太清秀了,想占为己有o(╥﹏╥)o】 【白衣天屎:楼上,占为己有你问过我的意见吗?】 【看不懂ct:来张正面照,老沈吃饭都好看!我想做他手里的勺子(#^。^#)】 【烧伤科蝙蝠侠:这妹子谁啊?以前没见过,也是勇气可嘉敢光天化日下跟老沈出来吃饭,不怕被寄刀片?】 【打酱油的:看起来挺可爱的,是我喜欢的款。】 【摇头摆尾:配冰山可惜了,小姐姐求嫁!】 【不想值夜班:楼上和楼上的楼上,你们男人嫉妒心怎么辣么重?我看我们沈大夫配她才可惜了呢!】 【白衣天使:可惜+1,谁知道这妹子什么来头?】 …… 众人披着马甲在论坛火热讨论的同时,陆小凉也在围观,看完趴在桌上长长叹了口气:“下次再也不跟他吃饭了,人民的八卦力量好可怕。” 刚说完,某人就从病房出来,站在护士站外开医嘱,陆小凉在一秒的时间内做到收手机起立微笑打招呼,对面人眼皮都没抬一下,开完医嘱走了。他一走陆小凉就像个被放气的气球,嗖一下软趴趴重新回到桌面上躺好。 与此同时,王小雪同志的微信叮咚直响,这番场景向来只有八卦出现时才如此。王小雪看一眼趴倒的陆小凉,眼珠转转,再看微信—— 【小雪陆小凉和沈大夫什么关系啊,你快点告诉我,我要好奇死了!】 其他私聊内容基本同上。 王小雪手指点点屏幕,张口唤:“陆小凉,帮我给2床拔个针!” 只听哦一声,那细瘦身影站起来,端了治疗盘经过王小雪身边,王小雪趁她心不在焉时迅速一招黑虎掏心准确袭胸,满足地捏了捏陆小凉半边水蜜桃并在陆小凉满面通红压低声音尖叫逃走时打字输入—— 【同个科室的,碰巧遇上拼个桌,看把你们能耐的,这想象力当护士可惜了,去写小说吧!】 这句话粘贴复制发往各个私聊窗口。 并且披马甲上论坛跟了一个—— 【雪球球球球:血液科内部一手资料,散了散了。】 配图是刚才私聊的屏幕截图。 忙完这一通,替陆小凉挡掉无数流言蜚语,做好事不留名的王小雪同志收起手机,上下打量端着治疗盘回来的小陆护士,露出了狐狸般的微笑。 *** 众人抱着“一定是这样”的私心散了,但陆小凉的日子依旧不好过,就连毛毛都感觉出沈大夫的冷漠,偷偷问陆小凉:“你惹他了?” “不是我。”陆小凉委屈地画圈圈。 沈书辞坐在大办公室里接待病人家属,拿着学生整理好的病例说明现在病情,用药,疗效,其实家属来找主治医生多半听不懂这些专业术语,但即使这样,他们也想尽力更多的知道一些。 沈书辞越说越觉得不对,半边太阳穴抽抽地疼,他一直坚持到家属离开,停下来喝了口水,手指弓起刮了刮左半边脸。 第二日陆小凉上班路上被她宋姨截下,拉着她小手叮嘱:“你书辞哥长大牙,待会儿一定让他别忘了吃药,啊!” 话刚说完沈书辞出来了,低着头与陆小凉擦身而过,陆小凉没看清,忙和宋慧欣道别,拎着小包包追上去,一路叫着小辞哥,终于在车旁扯住他衣角,呼吸急促仰头询问:“你牙疼么?我看看。” 沈书辞没回头,看了看表说:“你再磨蹭就赶不上地铁了。” 说完衣服一扯,坐进驾驶室里关上门接。 陆小凉鞋尖蹭蹭地板,鼓着脸。 开车比地铁快了不少,等陆小凉到医院时沈大夫身体不适的消息已传遍每个病房,早晨的查房和治疗沈大夫全程戴口罩,陆小凉看他几次经过护士站都想提醒他吃药,可惜这人闹脾气,她惹不起。 第二日陆小凉又在上班路上被她宋姨截下,宋慧欣塞给小丫头一包退烧药:“倔死了这小子,凉凉啊,记得让你小辞哥吃药。” 陆小凉乖乖应了,她今天和沈书辞一起上晚班,一直等到熄灯把药攥手心里去找某人,以为他在休息室,没想到这人捧着本书坐在大办公室里。 陆小凉挨过去:“小辞哥你牙疼的睡不着吧?” 没得到回应。 陆小凉拉了张椅子坐下:“你还记得我小时候爱吃糖么?” 沈书辞翻了一页书。 陆小凉两手撑着脸,小眉毛揪起来:“后来我牙全长歪了。” 沈书辞瞥她一眼,这丫头小时候的牙是挺乱的,好像和现在不一样。 陆小凉苦巴巴地:“我爹押着我去箍牙了,我多怕医院啊,又哭又闹,那会儿你回来得少,不知道那两年我简直生不如死,箍牙又疼又难看,我见了你都不好意思打招呼。” 沈书辞想了想,好像也是从那时候起,小丫头就不爱大大咧咧说话了,见着他像老鼠见了猫……和现在一样,避他如避瘟神。 陆小凉凑近了呲牙给他看:“不过得谢谢我爹,我现在牙可好看了。” 沈书辞用笔帽把小丫头额头推开,依旧不说话。 陆小凉憋不住了,耍赖扯走他的书,气呼呼的:“你别生气了,有错就改还是好宝宝么!” 说完愣住。 沈书辞低头看着手里被小丫头塞的个小纸包,里头是退烧药。 这一刻,两人同时想起了那篇泛黄的,仅属于他们两人的回忆。 楼上有个女娃娃,夏天里光着膀子到处乱跑没点闺女的样子,少年揪着她站墙角,第二天女娃娃穿好了衣服来邀功,小辞哥哥叫的亲热,少年故作老成地表扬她:“有错就改还是好宝宝。” “……”陆小凉抓了抓书角,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 沈书辞蓦地哼了声:“宝宝?你还穿开裆裤呢?” 陆小凉撅撅嘴,大家都在休息,整层楼非常安静,她伸手碰碰他:“把药吃了吧。” “……”沈书辞的手掌缓缓张开,“去给我倒杯水。” 得令,陆小凉颠颠儿给她小辞哥端水,见他肯吃药,又劝:“我陪你把牙拔了吧,不拔以后还会疼,咱们院有个老医生技术特别好,拔牙一点不疼,我的牙就是他给我弄的。” 沈书辞没说话。 第二十六章 国庆文艺汇演 《唐伯虎点秋香》里周星驰要娶巩俐的时候冒出好多个蒙着脸的新娘,让他在里面选一个,他一共用了三招,如果在我面前站一排蒙着脸的白袍,我一定能一眼就知道哪个是你。 ——摘自某人的少女心事日记本 大概是老天爷也体谅沈大夫的牙疼之苦,这一夜格外风平浪静,连个感染发烧的都没有,后半夜药效起来后沈书辞回值班室躺了躺,早晨下班脱了白大褂敲敲陆小凉桌子:“走。” 陆小凉一开始还没转过弯,两秒后一溜小跑去换衣服。 所以今早,捧着粉色自制饭盒来血液科送爱心(划掉)的沈大夫的迷妹们没见着正主,只能拉着毛医师打探询问—— “我们老沈还好吧?” “牙还疼吗?他究竟什么时候去口腔科?” “你们也不劝劝!” 毛毛摇摇头:“他哪儿能听我们的,多说话惹他不高兴我们是要完蛋的,对不对一德。” 旁边敲出院小结的一德同学连连点头:“我昨天想让老师吃点甲硝唑,又被选中胸骨穿刺了……” 陆小凉背着她的小包昂首挺胸走在前头,今儿早晨的空气特别清新,花儿特别鲜艳,回头笑眯眯地看了看后头跟着的男人,冲他招招手:“小辞哥你快点儿!” 沈书辞嗯了声,长腿迈两步就让小丫头没得嘚瑟。 从血液科去口腔科的路不算远,小陆护士抓紧时间跟沈大夫讲话:“待会儿你别怕,大夫给你打麻药千万别乱动,是会有点难受,忍忍就过去了,总比现在这么耽搁着好。” 沈书辞垂下眼皮瞧了瞧小丫头,她似乎永远朝气蓬勃,像初升的太阳。 陆小凉仰起头:“我说的你记住没?” “恩。” 也不知道小丫头怎么弄的,反正他们到口腔科时还没到门诊上班时间但那位老大夫已经做好了准备,笑眯眯地问沈书辞:“你牙疼吧?来,躺下我看看。” 陆小凉也笑眯眯:“田爷爷谢谢您。” 老大夫:“没事儿。” 到此陆小凉都还很淡定,但等沈书辞拍完牙片重新躺下准备打麻药时,陆小凉往边上躲了躲,哼哼:“小辞哥你加油,我,我在那边等你。” 沈书辞顺着她手指一看,之前说好陪着他的人是谁?现在想跑诊室外头的是谁? 一晚没睡好懒得说话,伸手拉住陆小凉包包带子,力道不大却让她逃不脱。 陆小凉挣了几下,见他眉心微微簇起就不敢动了,乖乖站他身边,小手晃一晃他手臂,那么热的天她的手却冰凉:“我不走了,陪着你。” 沈书辞的眼睫毛扑簌簌,流线向上的眼弧线分开一点点,看了看,又闭上。 老大夫举着针往他嘴里戳,陆小凉浑身颤了颤,等麻药起效果割开牙龈敲碎智齿时,陆小凉背脊上一溜冷汗,鸡皮疙瘩起了一手臂,不知不觉攥紧了躺着的人的手腕。 男人骨骼壮,姑娘的小手一圈握不过来,指甲泛白地攥着半圈,比接受治疗的人还紧张。 治疗灯刺眼,但沈书辞还是睁开眼瞧了瞧,伸手拍拍陆小凉的小手,比她淡定多了。 这时候老大夫顺利将碎齿拔出,粘着血肉的牙齿摊在白纱布上,问:“要不要带回去留个纪念?” 沈书辞一嘴的药味,挺难受,一张脸更没表情,自己的牙齿连看都不看,拿着医保卡去结账取药,留下来的陆小凉眼巴巴站在治疗车前又瞧了瞧,老大夫已经把牙洗干净,四个小碎块,洁白无瑕,她挺想要。 这话刚想说脑袋就被大掌扣住,沈书辞咬着嘴里的药棉说话含糊:“这会儿不怕了?有什么好看的?走。” 第二天沈大夫肿着一张脸去上班,谁都劝不动的人居然拔了牙,这让毛侦探很感兴趣,问陆小凉:“你怎么说动他的?” 陆小凉想了想,如实告知:“其实不难,我说拔牙不疼他就让我陪他去了。” 毛毛没想到真相竟然如此平淡如水,哽了哽,只能哦了声。 *** 一转眼天气入秋,省协和也迎来了一年一度的国庆文艺汇演,科室里挺重视这事,每年都要提前准备,周一开会时大主任赖主任特地说了一下,重点是问几个年轻医生和护士长有没有适合的节目。 这事只有大佬们说话的份,小虾米们只等听命办事,开大会时座位不够总会有人站着,陆小凉作为新人此刻就挤在门口和王小雪小声嘀咕。 王小雪揶揄:“要我说还愁什么节目啊,让咱们沈大夫站出去,啥都不用准备,群众投票包管是最高!” 陆小凉哼哼:“这么好的露脸机会还是让陈发财来,我记得上回是谁说他长得特帅来着?” 说着拿眼横王小雪。 王小雪啪地拍她:“陆小凉说好了不提旧事,你想怎么着,存心跟我过不去是不是?” 两个小姑娘在最后头动手动脚,忽而前头喊了陆小凉的名字,两个小姑娘一僵,飞快放开手,一脸我是科室好苗苗的正经表情。 是护士长刘玫在喊陆小凉,特像意气风发的主帅在杀场上点兵的模样,朝她招招手:“来,往前站点儿。” 陆小凉没明白讨论节目不是吗怎么提起她了,乖乖走到前头,桌子对面就坐着沈书辞,照旧开大会的时候看书,眼都没抬一下。 刘玫一直记得陆小凉的履历表里特长方面写着会弹钢琴,她也打听过了,别的科室还是老样子,不是合唱就是小品,换汤不换药,没新意。倒不如让这小姑娘上台来段钢琴独奏,既好看又高雅,弹得好的话特别能给血液科争脸。 刘玫这话一说赖主任就心动了,虽然还在轮转期,但一天没转走一天就属于血液科没跑儿。 赖主任笑眯眯地问陆小凉:“原来你会钢琴啊?这个任务敢不敢接?有没有信心?” 陆小凉从小没什么好炫耀的,学历比不过别人,当时进协和为了让履历漂亮一点就写了个钢琴,她十一岁就过了钢琴专十,一直到高二那年夏天,一天不落地两小时练琴,从没动摇过。 她没想到的这特长有一天能用到,对着赖主任信任的眼神一时飘忽,钢琴啊,那是很久以前了…… 沈大夫这时候终于从书里挪开眼,看着对面陆小凉的恍惚,张口道:“不然还是合唱吧。” 他会为这事情开口让在场所有人一愣,赖主任猛回头一啐:“就你给我站台上独唱去!” 底下学生掩嘴笑,沈书辞不怵大主任还想说什么,陆小凉缓缓举起小手:“行,那我就试试,谢谢领导给我机会。” 刘玫拍拍她肩膀给指标:“你要把劲头拿出来,咱们科室今年能不能拿奖就靠你了。” 血液科自现任院长上任后就没在文艺方面得过红奖状,好几年了,特别想扬眉吐气一回。 *** 任务艰巨,受宠若惊,血液科一贯灰不溜秋的小陆护士突然成了焦点,自带光环,谁见着她都说两声加油,陆小凉不愿辜负领导们的期望,回家第一件事去了琴房。 以前这架钢琴摆在她房间里,后来她改了志愿不再练琴,陆树根就把琴挪到了家里的小杂物间,陆小凉掀开绒布,封尘许久的钢琴重新被擦拭干净,她的手指放在琴键上试了试音,琴盖黑得低调,印着她的脸庞,她专心致志,尝试触碰她最熟悉的朋友。 小楼里响起琴声,沈书辞的车缓缓停在楼下,他降下窗望了望五楼的窗口,一种熟悉的感觉袭来,那是他曾经的放学路,温黄夕阳下琴声伴随他回家。 定好节目后就是安排班次,国庆节是法定节日,放假七天,但作为医生和护士根本不可能正常放假,因为医院随时都需要他们。 即使情况残酷,但大家也都想多凑几天出去玩儿一趟,毛毛为此愁白了头,拿着排班表求爷爷告奶奶,各个都不好说话,走到沈大夫这里毛毛倒是一反常态,水笔一划:“老沈,给你凑了四天假,你……” 沈大夫说:“不用,我值班。” 其实这事毫无悬念,大伙都不意外,但就感觉特别能受到鼓舞。 不过鼓舞归鼓舞,大伙还是摁着毛毛给假期,毕竟不可能人人都是沈大夫。 这一晃,就到了演出那天。 43床得白血病的老爷子特地到护士站来找陆小凉,塞给她一个大红苹果:“爷爷等着你报喜讯啊,别紧张,咱们是最棒的。” 陆小凉得提前去走场做准备,把老爷子扶回去,掀开衣服看肚皮上的针头,再给定好今天的胰岛素剂量,说我不紧张,您放心。 这天本是沈书辞休息,他打算带宋慧欣去复健,穿好衣服出去却被宋慧欣赶回房间,她说:“你这身不行,太随便了,你得给凉凉撑场子。” 沈书辞看着他妈在衣柜里挑挑选选,说:“我们科室有人去,不缺我一个。” 宋慧欣转回头来,她说话已经好了很多,这时候不高兴地拍儿子:“你没看凉凉每天练琴到那么晚吗?这么些年没弹了,她肯定紧张,什么叫不缺你啊,不能这样,你待会儿记得买束花,她一弹完你就送上去,忙得过来就拍回来给我瞧瞧,完了载她回来,晚上在咱们家吃饭,我给她做好吃的。” 宋慧欣疼陆小凉是疼进了心里,沈书辞被她一通叮嘱没吭声,久久叹了口气,边穿鞋边低声嘟哝:“越大越生分,没小时候可爱。” 宋慧欣说:“和小时候没变,都可爱,就是后来箍牙文静了点。” 沈书辞摇摇头。 宋慧欣笑着承认:“是有点怕你,你以后别对人家冷着脸,慢慢就亲热了,你在国外的时候凉凉总问你的事,可挂心了。” 第二十七章 小雏菊 我想要你开开心心,我想要你快快乐乐,对我而言,没有什么比这件事更重要。 ——摘自某人的少女心事日记本 文艺汇演在省协和大礼堂举行,舞台上有一家墨黑的三角钢琴,那是专门为陆小凉准备的,从外面请来的舞美团队正在过流程,总导演喊到陆小凉的名字,她的节目排在靠后时段,前面一个节目是去年一等奖得主,普外。 普外延续了他们科室一贯的传统,大合唱,甚至分了声部,排练的时候陆小凉站在后台候场,被那气壮山河的气势震撼到了,没想到协和里居然能有这么专业的合唱队伍。陆小凉倍感亚历山大,揪了揪头发,在普外下台后迅速坐在钢琴前。灯光从她头顶洒下,琴键染上一层雾茫茫的光泽,她试了试音准,总导演在台下拿着话筒问她:“你就穿这条裙子?” 陆小凉点了点头,本来想穿护士裙的,刘玫让她找件漂亮的小裙子,于是这条高中时曾穿过的演出服时隔多年再次派上用场。 裙子被她保管得很好,像新的一样,长度拖地,有闪亮的珠片,银灰色,细肩带。 总导演似乎很满意,又让灯光师多追两束光过来,确定好整体画面后就让陆小凉下去了。 在后台能听见外头的人声越来越多,各个科室都提前来占据有利地形,王小雪被护士长分配了任务,过来陪她,一进化妆间就有点说不出话,看了看那描了眉上了彩的陆小凉,一指头戳过去:“死丫头你怎么这么好看!” 陆小凉嘿嘿笑:“争取不给咱们科丢脸。” 下午两点整,文艺汇演正式开始。 沈书辞到得比较迟,知道今天手下学生都不太安分想凑热闹,他先去住院部走了一趟,确定没什么疏漏才从住院部大楼出来,返回车里从副驾驶取出一束花。 小雏菊,配着满天星和尤加利叶,卖花的姑娘说女孩子都会喜欢。 他一路向礼堂去,里头的人乌央乌央,观众席已经全黑,舞台上有人在演小品,台下大家被逗得嘎嘎大笑,他凝神一望,看见自家人马坐的位置也是绝了。 观众席前三排留给院领导及各位区里大领导,血液科众人就紧紧挨着领导们坐在了第四排。 沈书辞往前走,他并不知道自己的身影在黑白中格外鲜明,他是独特的。礼堂里一阵小小骚动,女孩们都意外他的出现,纷纷站起来想看得更清楚,被挡着的男大夫们则小声抱怨,嘟囔:“他来干什么呀!” 这个问题血液科众人也想问…… 沈老师,您是不是走错地儿了? 可再一瞧他今天的穿着,手里的花,众人登时嗅出点八卦的味道。 沈书辞还没坐下,前排领导转回头,笑道:“真没想到你会来,给你们科室加油的啊?小沈。” 沈书辞道了声院长好,再和旁边的道了声书记好,然后很多领导都转回头,院长抓住机会拎着得意之将给各位市里区里大佬介绍心头好,夸不停,非常不含蓄。 等一圈寒暄完,沈书辞坐定,旁边是王小雪的位置。王小雪从后台溜出来,把手机往他脸上举:“沈大夫你瞧,咱凉凉像不像大明星?” 沈书辞瞥了眼,小丫头冲着镜头傻笑,难得头发散下来,不知道怎么弄的,不再蓬炸炸的,十分柔顺,泛着光泽,乖乖贴服在光裸的肩头。 这时候轮到普外的节目,普外的地形位置也十分好,就挨着血液科,这时候内外科无形的战争终浮上台面,硝烟弥漫—— 毛毛:“又是大合唱啊?没创新。” 一德:“不好听。” 王小雪:“好像走调了,扣分扣分。” 刘玫:“这届不行,比不上咱们凉凉。” 沈书辞:“……” 一曲结束后主持人上台报幕,当念出陆小凉的名字时,血液科报以震耳欲聋的掌声和口哨。 沈书辞:“……” 灯光亮起,三盏追光将陆小凉和三角钢琴承托得格外令人瞩目,她安安静静坐在琴凳上,长发不似刚才那样披在肩上,而是高高束于头顶,挽了个发髻,线条优美的脖颈如高贵的天鹅,脸如巴掌大,骨架极小,窄窄的肩头撑着两根亮晶晶的细肩带,往下是长裙,她的高跟鞋从裙摆下羞答答的露出个鞋尖,踩着钢琴踏板。 这时候,坐在血液科后面的科室有道声音:“哟,这妹子不错!” 沈书辞回头一看,又转回身来,他的目光定在舞台上,见陆小凉深吸一口气,缓缓抬起手臂,将手指放在琴键上,同时舞台四周开始弥漫白雾,让她看起来像是天堂的精灵梦。 当第一个音符出来时毛毛握拳:“稳了!” 刘玫寄予满意的微笑。 王小雪啧啧出声:“丫搞不好要成协和女神了。” 一德:“没想到小陆护士钢琴辣么腻害!” 说完后,众人转头齐齐看向一直的沉默的某人,示意他说点什么。沈书辞清了清嗓子,还没来得及表态,就听隔壁普外还击—— “没什么好听的。” “为啥她有干冰咱们没有?内科走后门了?” “没关系,不稀罕,还是咱们场面大,有气势。” “像催眠曲似的,我要睡着了。” 不过这话刚说完,就听前排市里卫生局领导表扬了句:“可以嘛小姑娘,哎呀省协和果然藏龙卧虎。” 普外众人:“……” *** 一曲终了。 台下报以热烈掌声,陆小凉松了口气,双手放下,站起来对着台下鞠躬致意,裙摆边,她的手指不受控制地微微发颤。 这种站在舞台上的感觉,这种血液奔腾的感觉,真好呀。 王小雪是第一个举着花往上冲的,主持人似乎对陆小凉特别有兴趣,拉着她小小采访一下,陆小凉捧着一大束红玫瑰接过话筒,甜甜地介绍自己的名字,自己所在的科室,还有祝大家节日快乐。 摄影导演给了这个漂亮小姑娘很多镜头。 采访完,下一个节目开始,陆小凉弯着腰下台,被等在那里的同事们簇拥住,大家七嘴八舌,都是夸她的,她眯着眼笑,突然发觉几米外还站着个人,即使光线不好,她也能认出来是谁。 她不知道他会来看演出。 沈书辞伸出手,花束停在陆小凉面前,小雏菊淡雅的香味与玫瑰很不同。她接下,腼腆地说了句谢谢,仰头冲他笑,抱着那束花不肯放,让毛毛帮她拿另外一束玫瑰。 功臣被接回座位休息,陆小凉坐在沈书辞身边,接下来还有两个节目,医院护工队表演的是反串小品,陆小凉被逗得咯咯笑,沈书辞垂眼看,她唇上抹了东西,亮晶晶的,饱满的脸蛋反着光,忽然她转头,正巧撞进他眼中。 陆小凉凑近了:“小辞哥,我没给咱们科室丢份吧?” 沈书辞想了想,虽然不知道评分标准是什么,但丢份?不,他觉得是出彩。 很久了,他太久没有看她在舞台上绽放光芒,那里才是她应该去拼搏的地方,而不是这里…… 陆小凉静静等待着他的回答,只不过他沉默的时间太长,目光太深,她一时沮丧,觉得自己真是没把事办好。 她眼里的光越来越暗,眼前的人这时突然动了,他微微弯下腰,冲她勾了勾唇角,那若有似无的笑意令这黑暗的礼堂突然明亮起来,陆小凉眨眨眼,生怕是自己看错,不自觉倾身凑得更近,沈书辞低低道:“没有的事。” 他的声音很沉,如山顶庙宇的钟,撞在陆小凉心中,一声声,一字字,虽平淡,却应该是这人能说的,最安慰的话语。他让她从接到任务那天起就不安的心稳稳落地,他好像仍旧是那个少年,那些伤痛并没有到来,那些绝望和孤独并没有到来。 陆小凉忽然不好意思地揉揉鼻子,转回头看向舞台,只是上头在演什么她已听不清,唯一能听见的,是自己的心跳。 第二十八章 曾经的曾经 第一次牵手,第一次亲吻,第一次收到花,第一次喜欢的人,居然都是你。 ——摘自某人的少女心事日记本 已经多久没有与他这般亲近?地震时布满绚丽晚霞的天和晃动的楼陆小凉至今仍会梦见。更多的,是地震后的大雨,是那个少年站在雨中久久不离开,守着誓言,等着他的父亲。 而她,早被大人抱走,抱离那片危险地带,所以她没有亲眼看到,他所独自承受的,父亲被抬出来的,压弯了脊背的尸体。 但要知道这些并不难,厂里随处都在谈论这件事,她人小,大家不防着她,她跑东跑西,听这头说沈叔叔是英雄,听那头说沈家真可怜,孤儿寡母的日子不好过。她也听不懂什么是孤儿寡母,就知道不是好事,跟在后头抹眼泪,别人问她怎么哭鼻子,她摇摇头,那是很难受很难受的难受,但她还不懂要怎么说出来。 接着是葬礼,陆小凉穿着一身白衣,头上扎朵白花花,被爸爸牵着手去灵堂,跪下来给沈念山磕了三个头。她的宋姨已经哭干了眼泪,一动不动跪在火盆旁机械地烧纸,而那个少年则如一颗小白杨,直直地立在棺木边上,为来祭拜的客人鞠躬,被很多人握住手安慰,他没哭,低着头,陆小凉看不清他的脸,松开爸爸的手跑过去,扯了扯那麻布孝衣,小声叫了句小辞哥哥。 时辰到,他捧着父亲的照片走在最前面,从倒塌的小楼到厂门口的路上不断响起炮声,全场的职工都来送行,灵幡摇动,又下雨了。 陆树根忙前忙后张罗没工夫管她,陆小凉被拦着没有加入送行队伍,宾馆那时住满了人,当事人不在所以楼上楼下说话不避讳,陆小凉坐在小板凳上听见有个叔叔拔高了声音在说:“别一天到晚恩人恩人的,他的死跟我没关系,我不是他救的我自己早出来了你们别乱说。” 长大后,这番话她听懂了气急败坏的意思,但再也没有更多的其他,模模糊糊的,只是一个插曲。 雨越下越大,队伍终于回来,陆小凉抱着陆树根的腿瞧了瞧,问他:“爸爸的眼睛为什么是红的?” 陆树根的眼泪掉下来,摸了摸闺女的头。 于是陆小凉担心,是不是小辞哥哥的眼睛也红了?她鞋都来不及穿蹬蹬蹬跑下楼,可怎么也找不到人,她又蹬蹬蹬跑回家,看范红英拎着个保温壶要出去,难得与闺女温声说话:“凉凉乖,宋姨病了,妈妈去照顾她,你和爸爸晚上自己吃。” 她也想跟着去,可妈妈说她太小,要在家,要听话。 那他呢?陆小凉找遍了整个厂,她走得太急忘记撑伞,那雨冰凉得让她发抖,终于在一堆废墟前看到了他。 那个少年,终于肯弯下背脊,站在雨中,手握成拳头。他的哭声是陆小凉从来没有听过的凄悲。 *** 陆小凉的钢琴独奏《保卫黄河》在这次国庆文艺汇演中得到了一等奖,奖杯就摆在大办公室最显眼的柜子上,血液科人人面上有光,小陆护士成了科室里的英雄,赖主任大手一挥:“来,庆祝一下,吃火锅怎么样?” 秋老虎燥得很,这个时节吃火锅隔天早晨恐怕菊花不保。大伙儿都不愿意,但不好表态,陆小凉忙摆手,不是不愿意去,而是觉得这点小功绩没啥了不起,不用特地吃饭。 赖主任啧了声:“你们这些小年轻怎么一个比一个闷?想当年我刚来的时候老师请吃顿饭我能蹦跶三天,算了算了,不愿意去就散了。” 于是众人散,陆小凉请假下去了一会儿,捧上来几张照片,是她的舞台照。小护士们都挤过来瞧,夸陆小凉裙子好看发型好看妆好看,陆小凉嘻嘻笑,把照片放进相框里,端端正正摆在自己桌上。 沈书辞晚上的大夜,手里提着一个保温壶,站在护士站前冲陆小凉勾勾手指,眼梢略过那张照片。 陆小凉蹦跶过去:“小辞哥你来啦。” “跟我过来一下,让人帮你盯着。” “哦好。”陆小凉拍拍一旁的王小雪,王小雪冲她嘿嘿怪笑,陆小凉还以一个鬼脸。 大办公室里挺热闹,今晚不知是哪个打赌输了请客,一群人在里头吃宵夜,烧烤的味道特别香,陆小凉嘴巴馋,想着一会儿邀王小雪一块儿点外卖。值班室里没人,沈书辞走前头开了灯,把保温壶放桌上,旋开来倒汤。 他不需说什么,那是甘蔗淮山水鸭汤,每到秋天宋慧欣都会煲的汤。陆小凉没想到的是,这人愿意提来医院。 里头是两人份,陆小凉用碗,沈书辞抱罐子,他不爱说话她就安安静静,吸溜吸溜喝汤的声音让他微微一顿,他说:“刚出国那段时间,我最想吃这个。” 大概是自己都没想到自己会说这些,他说完有点愣怔。 陆小凉停了勺子抬起头,发现沈书辞在看她。 话虽突然,但他接下去:“我走的时候你不是说会给我打电话,后来怎么没打?” 这是他头一次对她提起以前的事。 陆小凉良久哦了声,低着头,耳朵尖是红的:“我,我忘记了。” 沈书辞搅动汤里的食材:“不过我倒是接了几次骚扰电话,总在同一个时间打过来又不说话。” 陆小凉从耳朵尖红到后颈,笨拙地又哦了声,说:“挺无聊的那人。” 沈书辞垂眼瞧着她,抿着唇不说了。 倒是一颗红苹果似的小姑娘鼓起勇气抬头问:“小辞哥,你有没有给我打过电话呀?” “没有。”他说。 不是什么好笑的事,但陆小凉咧嘴扯了一下,再不肯抬头,一个劲唠叨:“汤真好喝,宋姨对我真好。” *** 时间一天天过得飞快,在医院里日子都是重复的,每天做相同的事,处理相同的情况,王小雪掰着手指一数,在血液科的实习快到头了,她问陆小凉:“你接下去去哪个科?” 陆小凉一阵恍惚,没来得及做出适合的表情。 王小雪说:“你现在整个人深情演绎一种叫做舍不得的情绪。” 陆小凉笑笑,说没有,翻了翻手里的缴费单。 医院的账单一日一结,每天早晨从账房打出来的账单都经由小护士发到病人手里,陆小凉发现43床老爷子的药费不够了,他刚准备做第三次化疗,这阶段可不能停药。她拿单子过去,问老奶奶是不是再打个电话让二儿子来一趟,住院这么久,陆小凉也只在电话里听过重来没见过。 老奶奶正在给老爷爷喂饭,燕麦粥,只放了丁点盐,稠糊糊的看着不太好吃,老爷爷闹脾气不肯吃,拿过存款单看了看,叹了声气,说:“凉凉啊,爷爷不治了。” 一大早的,这真是个坏消息。陆小凉皱眉头,为什么不治?之前明明治得好好的,这正要上大化疗呢! 老人苍老的面容和无力的叹息让她很愤怒,反正电话也不是第一次打了,她就是要帮老人催一催。人和人真的不能比,这都是什么人啊,自己亲爹来都不来一回,连钱都是催一次挤一点的,什么东西! 小姑娘气呼呼地拿起电话打过去,那头倒是接的很快,陆小凉记得声音,直接说这里是医院,你父亲的医药费不够了,尽快来交一下。 她记得上回虽然拖了几天,不过这挺有身份的二儿子倒是有来交钱,她以为这回也一样,却怎么都没想到对面赖皮赖脸回她一句:“这事不归我管,我的钱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 陆小凉瞬间火冒到天灵盖,心想你以为你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啊,你特么是从你娘肚子里爬出来的,没你爹娘哪儿来的你,你不管你就是个畜生。 她也不管是不是在医院了,张口就想教训,就在这一秒突然有人拿走了电话,陆小凉一看,沈书辞把电话挂了,一脸了然,对她说:“这种事太多,你根本管不过来。” 陆小凉低吼:“你挂我电话做什么我还没讲完呢!” 沈书辞低头写医嘱,半点不生气,似乎没听见陆小凉的怒吼。他这态度让她更生气,心里的话压都压不住:“如果今天是做子女的生病,我相信当父母的绝对不会犹豫,不管花多少钱一定治到底,父母可以不求回报为什么子女不行?他太过分了,他不是没钱他有钱,老爷爷还有希望不是吗?不应该放弃不是吗?或许我多打几个电话就成功了呢?我以前就这么干过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管不管的过来我自己知道!” 她的这番话让对面的人抬起头,沈书辞眉心紧皱地看着陆小凉,陆小凉索性说到底:“你总是这样,可我不想变得跟你一样。” “我怎么样?”他淡淡地问。 “冷漠,无情。” 第二十九章 沉甸甸的爱 你走以后我在宋姨的小菜园里种了一棵仙人掌,卖花的说仙人掌最好养,可是没等到你回来它就死了。 ——摘自某人的少女心事日记本 她的眼里满是谴责,而他不再说话,收起病例离开护士站。他一走,她颓然坐下,缓了缓,抓起电话继续拨同一个号码,不知道拨了多少个,那边接了,是个女的破口大骂:“找事呢你?就知道给我打电话怎么不去找齐志天?你们医院收好处了是不是?有事找他去,老娘对他们家够仁至义尽的了!” 啪。 一通说完挂了。 陆小凉都被气到不生气了,也懒得跟畜生多说,换只手拨另外一个号码,老人的大儿子就叫齐志天。 名字倒是挺人模狗样。 估计是知道该来电话催了,愣是没人接,陆小凉下班后拿了地址找上门,见到了流里流气的齐志天。那么个大老爷们不做事就知道在家楼下搓麻将赌博,陆小凉瞟了眼桌面,赌的还挺大,有这钱不紧着老子只顾自己逍遥,现在还躺在床上的老爷爷究竟造的什么孽。 “齐志天。”陆小凉叫了声,“你出来,我有话跟你说。” 齐志天眯眼一看,无赖地不吭声,好像叫的不是他。 陆小凉又喊了句:“你快点出来。” 终于得到一声懒洋洋的:“你等会儿,我这要胡了。” 藏在车库里的地下麻将馆烟雾缭绕,里头的人形形色色,一个个没骨头似的赌红了眼,陆小凉知道自己不能一个人进去,只能扒着门框等,这一等就是一个小时。期间她给陆小京发微信,可陆小京估计没看到。 晚上十点,输光兜里钱的齐志天终于出来了,陆小凉跟上他,说你爸你不管了是吧? 齐志天点点头:“都说了你找我弟去,他有的是钱。” “我给他打过电话,是个女的接的。” 齐志天呵呵一笑:“那是他老婆,怎么样,够凶的吧?丫个倒插门找了个母夜叉,我爸就是被他们气坏的,你别来烦我,他们家金山银山用不完,这事合该他们管。” “她让我找你。” “那就不好意思了。”齐志天一掏裤兜干干净净,“老子没钱。” 夜风微凉,陆小凉拉住他,即使面前的壮汉已面露凶色:“做人不能这么昧良心,那是你亲爸,有什么事等老人家好了再说,现在推卸责任畜生都不如。” 齐志天手一挥,陆小凉像鸡仔似的被拎起来,面对他愤怒的眼:“你丫说谁畜生呢?再说一遍我让你今晚走不了信不信?” 他随手一晃,陆小凉跌倒在地,他目露凶光说:“你怎么不去他家楼下堵着啊?特么都是看人下菜碟的东西,就知道欺负我。给老子滚,再来就对你不客气。” 陆小凉包里的东西洒了一地,她蹲在地上捡,站起来时电话响了,陆小京问她:“哪儿呢?找我干嘛?” “没事。” *** 她只赶得及最晚一班地铁,到厂门口时看见沈书辞的车从她身边擦过,等她走到家楼下,发现他居然才从车上下来。 两人一前一后上楼,谁都没搭理谁。 沈书辞目光触及之处是陆小凉笔直笔直的细腿,脚踝他估计一手圈的过来,肌肉纤细修长,膝头白净,隐约有一道陈年老疤,是小时候调皮摔的,裙摆随着她的身姿柔软蹭拂那儿的肌肤,一晃一晃,似有生命一样。他停在四楼最后瞥了眼,拿钥匙开门进去。 陆小凉一路没回头,听见沈书辞的关门声有点响,到了五楼后她停下来,调整好表情才敢进家。 第二日,陆小凉把自己在国庆汇演上得的奖金存进了老人的医院账户,并且联系了自己在电视台的高中同学。她性格好,跟谁都玩得来,学生时代的关系一直联系着,张口求人办事彼此都没觉得生分,倒是比某人来得熟稔。 她请人吃饭,昔日坐在她后桌总借她卷子抄的文学才子凭借自己的努力成了电视台一档节目的总编导,而她还是个刚上岗的小护士。 节目主要拍摄本市民生,人间百态,其中婆媳不和、子女不孝和妯娌不睦都是能让收视率大涨的好题材。 陆小凉把老爷爷的情况一讲,同学十分感兴趣,告诉她:“班花,这忙我肯定帮,但当事人自己得愿意,还有就是我们会到医院取景,到时候你们那边给个通融,最好的话,两个儿子都在场,分别接受采访。” 陆小凉摇摇头:“别指望能采访到那俩畜生,就是找不着人我才麻烦你的。” 因为上回也是这样,所以大伙都以为老人的二儿子又派人来存过一次住院费,陆小凉悄悄找到老奶奶,把采访的事说了,老人拈起衣袖擦眼泪,陆小凉握着她的手问:“您也希望继续治下去的对吧?” 她需要一个肯定,如果老人自己都放弃了,那么她这通折腾就成了笑话。可那毕竟是把家里丑事拿出来抖落得人人皆知,那毕竟是会被社会大众可怜的同情。 老奶奶重重地点头:“成,只要能给老齐治病,让我怎么样都成,闺女,谢谢你,你真是个好人。” 陆小凉怀揣着这份自找麻烦的勇气抵挡来自某人的冷漠无情,她太想证明给他看自己所做的一切不会是徒劳,人在世上走一回,能多帮一次的意义永远大过少帮一次。 就像十九年前的沈叔叔,明明知道楼要塌了为什么还要冲进去?这里头的含义沈书辞不会不懂,他是故意的,他故意要成为与沈叔叔不一样的人,他想借此忘记他。陆小凉心中有个声音默默说着。 往常总乐呵呵的小姑娘突然沉着稳重起来,这让大家都很不习惯。节目组来的那天陆小凉接到转科通知,再过不久她将转去肿瘤科。大伙看着陆小凉和节目编导一口一个同学一声一唤班花,才知道这件事是小陆护士操持的,没想到她还有这番人脉背景,纷纷竖起大拇指。 可陆小凉笑不出来,因为沈书辞没有作为主治医生亲自接受采访,而是派了毛毛前去说明老人的病情,目前的治疗,后续治疗的费用和难度。 这意味着他仍旧不赞同陆小凉的所作所为。 陆小凉挺直了背与他擦肩而过,这一回,她不会先道歉,她没有错。 *** 节目很快播出,沧桑病重的老人,同样年迈的老伴,两个绝望的老人对着镜头诉说自己的磨难和痛苦,面对不想接受采访不想赡养父母的孩子,他们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哪里做错,一分钱掰成两半花,因为他们想继续治疗,想继续活着,虽然以后的路会更难,但他们仍旧相互扶持,不舍得谁比自己先走一步。 节目的最后打出了捐款通道,当晚就有不少热心观众慷慨解囊,几日后金额不断增加,本地论坛上讨论此事的话题很火,老人是本地人,在这里生活了一辈子,朋友邻里几张嘴,网友立刻扒出了两个不孝子的姓名职业,甚至还有出国记录。 记录显示二儿子一家近一年多次出国旅游购物,消费金额不小于老人第三期化疗所需费用,而大儿子倒是真没出国,因为他在赌桌上输得精光。 陆小凉没想到自己的一次坚持会造成如此大的反响,毛毛给她念论坛上声讨两个畜生的骂人话,陆小凉点点头:“骂得对。” 钱很快到位,老人迅速进行第三期化疗,老爷爷进无菌舱后想念独自一人在外等他的老伴,找陆小凉要纸笔,每日写一段文字让她代为传递。奶奶的眼早花了,劳烦陆小凉念给她听,那是陆小凉从未知晓的,岁月长河中沉甸甸的爱情。 一张张从笔记本上撕下的纸页其实是一封封饱含深意的情书。 爷爷甚至踌躇满志地告诉奶奶,等我好了,带你去看海。 华迁市没有海。 陆小凉念信的时候,奶奶总是安静的微笑,那份信赖和相知让陆小凉深受感动。 她决定要和某人好好谈谈,她不想带着遗憾转去肿瘤科,也不愿继续这么冷战下去。邀约的微信发送成功,陆小凉那一天往大办公室伸头伸脑好几次,不过他专注惯了,工作时基本上不碰手机,陆小凉只能眼巴巴盯着他的衣袍兜兜,一晃便到了下班时间。 她中途转车去了趟针织店,想补一点毛线,下地铁时比平时晚了很多,路上没几个行人,路灯也坏了,刚出来陆小凉就被一个壮硕的身影堵在了灯牌背后。 来者不善,齐志天是专程来等她的。 就你能耐,以为我找不到你老巢是不是?齐志天手里转着一把折叠钢刀,朝陆小凉脸上虚晃一下。 陆小凉的手藏在背后,偷偷摸出手机想打电话,齐志天看透了她的动作,一扯把陆小凉的手机扯到地上,顺脚踢开。他看起来很愤怒,用刀尖指着陆小凉:“早警告过你别多事,当耳旁风是吧?实话告诉你,老二也在找人收拾你,不想漂亮脸蛋被刮花就给我把钱拿出来,我知道电视台的捐款账号是你的户头,别耍花招,跟我去取钱,不然我让你尝尝……” 他只说到这里,因为有人从后面飞起来一脚踹中他后心,又快又狠,力道极大,齐志天那么壮的一个人竟然承受不了摔在地上,久久没起来。 他倒下了,他身后的人显出来,那人个子高,衬衫领口扣到最上面一个,袖口卷起,一脸阴沉,如杀神降临,气势无边。 第三十章 肥猪过丰年 你越走越远,只有我留在原地。 ——摘自某人的少女心事日记本 “起来。”沈书辞手伸到陆小凉胳肢窝下一拉,把她从地上拉起来护在身后,同时将齐志天的刀捡起,他的手很合适持刀,即使这不是手术刀。 他指着暴怒的齐志天:“警察马上就到,不想进去就给我滚。” 陆小凉藏在他背后,只听见齐志天没有上前,骂骂咧咧越跑越远,等他跑没影后她被沈书辞从背后拎出来放到跟前,他低下头细细看她,她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从她的头顶一直扫描到鞋尖,确定她没缺零件后松开了手。 陆小凉一阵后怕,手指泛白地拽住他衣角,她想说谢谢,想说小辞哥我好怕,可耳朵里只能听他冷冷道:“我告诉过你别多事。” 陆小凉的手缓缓落下,心也一并跌进泥塘里。 “以为自己很厉害是不是?有没有想过后果?”夜里起了风,吹起路边的枯叶,有沙迷了陆小凉的眼睛,她低下头,不想看沈书辞脸上的不耐。 究竟谁对谁错?他一直是无所不能的,她所有的坚持在他面前像个笑话,而她无法反驳。 是她,对他低吼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管不管的过来我自己知道!可也是她,被人尾随报复,差点破相。 她什么时候才能让他承认她是个有用的人? 沈书辞看着跟前这个沉默的女孩,弯腰捡起她的手机,发现她要打出去的电话是他的号码。 因为她说有话要说,所以他开车来这里等她,看着她出地铁被尾随,看着她害怕到发抖,看着她想哭不敢哭,看着她差点受伤,怒意在胸口乱窜,恨不得能把这丫头锁起来再不能给他惹事捣蛋,他还有很多话,她不爱听他也要说,这样下去她迟早要吃教训,下次如果他没办法赶到救她,该怎么办? 可所有的话,所有的生气,都在看见陆小凉手机屏幕的这一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沈书辞抿着唇把手机递过去,陆小凉紧紧捏住,后退半步,低着头绕过他,一语不发往家走。一直走进厂大门,她才点开手机屏幕,摁掉危急时刻想拨出的电话,删掉微信里和他的私聊窗口。只不过怎么也忽略不了,他曾发过来的一句:在哪? 是她约了他,却忘记说地点,而他还是找到她了。 *** 陆小凉建的那个三人群一直没解散,沈书辞站在灯牌边上主动加了陆小京的微信,并且很快通过好友验证。 他直截了当:在哪,有事。 陆小京正巧从外地取车回来,这会儿歪在车行里等外卖,随手发了个定位,心想臭小子吃错药居然找我? 后来再想想,不对,肯定是关于他家陆小凉。 于是沈书辞车到车行门前还没停稳就见里头冲出个黑衣男人,挡在他车头前大声问:“我家凉凉出什么事了?” 沈书辞一步跨下车:“刚刚被人堵了,是我们医院的病人家属,两个儿子遗弃老人,你妹看不过眼找电视台的曝光,现在丫在城里待不下去找她算账。” 这时候说话与和陆小凉在一起的时候完全不一样,都是男孩儿,又从小一个院儿长大,谁不清楚谁?沈书辞也懒得废话,一口地道本地话。 “狗东西!”陆小京啐道。 “手里拿着刀。”沈书辞补一句。 陆小京一听就怒了:“哎哟我这暴脾气,人哪儿呢?敢动我妹妹?看爷爷有没有本事把丫剁成稀巴烂!” 沈书辞凉凉哼道:“等你?黄花菜都凉了,幸好我就在附近,暂时给打发了,后面的事没完,老大说老二要找人背地里来阴的,老二家里好像挺有钱。” 陆小京气急而笑:“成,我会会他。” 沈书辞嗯了声,有个小丫头只想到冲锋陷阵觉得自己威武无比,可她如一张白纸,哪里懂得世道艰险,他不后悔曾对她说的那些话,她不领情,算了。不过小丫头命好,身边不少人护着她,她出不了事,至于怎么摆平她不该知道。 两人见面难得有这么不怒剑拔张的时候,陆小京甚至给沈书辞递了一根烟,沈书辞推开说没抽,陆小京自己点了根,吐了两口烟圈圈,眼睛辣滋滋,又骂:“陆小凉真是到哪儿都不安分,尽给我找事儿。” 这话沈书辞赞同,但不语。 陆小京瞟瞟他,嘿嘿一笑:“但这话我能说你不能,她是我祖宗,给她擦屁股我乐意。” 眼看话题又幼稚下去,沈书辞站起来告辞。 *** 小陆护士最近话不多,沈大夫的脸也是雪转雨夹雪,再此期间,一德同学成功完成了自己的第一例胸骨穿刺,斗胆进言:“老师,咱们给小陆和小雪护士办个欢送会吧。” 毛毛在一旁听令,欢欣雀跃计划着要包一个大包厢,点很多酒,所有人都不值班,最好能把老沈灌醉。 沈书辞显然对这个提议没什么兴趣,头都没抬一下。 一德讪讪回到座位继续敲键盘,毛毛也意兴阑珊地飘去护士站说某人坏话,沈书辞这时才微微抬头,目光扫过远处一只粉红身影。 走的那天,大伙用经费给两个小护士买了花,陆小凉和王小雪捧着花站在护士站前照相,然后大伙一起合照,最后分别找人合影留念,走廊上热闹极了,毛毛蹿进来拉沈书辞:“老沈,走走走,人都要走了你也不送送。” 沈书辞面前的书虽然摊开,但一页没看进去,陆小凉一张笑脸和大家热络聊天,说起刚进来时的糗事,说起护士长的栽培,说起那些她忘不掉的病号,说着说着眼睛就红了,抱着她老师掉了两滴金豆豆,又被众人哄好。 所有人都宠着她,她也对谁都热情,唯独,在她临走前,没踏进大办公室一步,没跟他说过半个字。 沈书辞收回目光,抬手翻书,兀自言语:“就知道跟我厉害。” 陆小凉走了,带着她在国庆汇演上的一等奖证书华丽丽轮转到肿瘤科,刘玫掰手一算,说元旦汇演肿瘤科肯定让凉凉上,到时候精神面貌有了奖杯也到手,咱们真是给他们贡献了一头胖猪过丰年。 大伙都笑,毛毛嘀咕:“小丫头不在我还挺想她的。” 刘玫点点头,然后看向身边的沈大夫:“你觉不觉得咱们科安静不少?” 沈书辞正在写字的笔顿了顿:“是么?我不觉得。” 这话刘玫绝对不信,要数全科室最不适应陆小凉离开的人,一定是这沈大夫,光她就不下三次听到他开医嘱的时候张嘴叫错名字。 “陆小凉,把2号床呼吸机撤一下。” “陆小凉,打电话让药房把9床的环磷酰胺停掉。” “陆小凉……” 沈书辞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记着一个已经离开这里的人,有的时候名字喊出来自己都会愣一愣。每回走到护士站下意识地找那头上别黄色发夹的身影,总要一两秒后才想起她早走了。 刘玫看沈大夫有片刻怔愣,压低声音对他说:“听说小丫头在肿瘤科又挨骂了。” 沈书辞的目光慢慢转过来,看着刘玫,很明显地在等她接下来的话。 刘玫说:“你也知道的,肿瘤科那个地方有多压抑,凉凉善良心又软,肯定不适应,而且她在咱们这学的知识其实在肿瘤科能用上的很少,那儿又有自己一套系统,我估计她背药名都得背哭,再跟个不会教的老师,可不得天天挨骂么。” 刘玫喝了口水继续说:“其实她在咱们这真是没受过苦,我,小毛,赖主任,谁不是捧着她怕摔着,恩,也就是你敢说两句。” 说到这刘玫停了停,特地瞧了瞧沈书辞脸色:“你没听赖主任说啊,小丫头见了你跟兔子见了大老虎一样,她怵你,不过她特愿意听你的。你俩是不是吵架了?我看前段时间你俩都不说话,沈大夫你听我一句劝,老爷们不好跟小姑娘置气,你们觉得吵架就吵架没什么,其实小姑娘会在背地里偷偷哭的,虽然我不知道你俩为什么闹脾气,但你是男人,应该主动往前走一步。” 第三十一章 宽厚的怀抱 我想离你近一点。 ——摘自某人的少女心事日记本 大伙聊完就散,各自手头的事都多,唯有沈大夫独自坐在桌前看书,气质沉静内敛,身形挺拔如松,眉眼间的俊俏宛若青山白雪,不落浮沉。但没过多久他阖上书站了起来,经过护士站时低声叮嘱:“我出去一会儿。” 一德同学也不敢问他老师究竟去哪,乖乖点头表示老师您走好。 电梯太慢,沈书辞一路从楼梯间向上,肿瘤科在十九楼,这期间他的脑子里不断略过许多画面—— 陆小凉在院门口撞上他不敢抬头; 陆小凉在护士站前悄悄打声招呼; 陆小凉和毛毛勾肩搭背笑嘻嘻地吸奶茶; 陆小凉为赵萌萌掉的眼泪; 陆小凉走的时候一次都没看他…… 沈书辞双手推开十九楼的门快步走进去,人声鼎沸,他立于最高点,默默用目光找寻那道身影,找到了,她看起来不太好,估计真的是挨骂了,恹恹地垂着头站在护士站里头。 沈书辞抬脚往那去,却在半途被拦下—— “哟老沈!”肿瘤科与沈书辞同年进来,也是海归背景的副主任于大夫拍他肩膀,“我就说没看错,你怎么上来了?” 沈书辞不得不停下脚步,他虽不善交际但总归还是有可以说上话的同事,于大夫就是其中一位,沈书辞向来欣赏他在手术台上的技术。 “来找人。”他道,目光朝护士台望去,正巧,与陆小凉撞在一起。 陆小凉揉了揉眼,以为自己看错,可那背影她怎么会认错,所以,这人到这儿来是找谁? 反正不可能是找她。 小姑娘恹恹地重新垂下头,翻着手里小本本。 沈书辞与于大夫说了两句便分开,他朝陆小凉走来,一直看着她头上的发夹,待走到跟前站定,目光往下,瞥了眼小本本上的字迹。 面前一堵不可忽视的白墙,压迫感太强陆小凉不得不抬头,明眸善睐,惹人喜爱,瞧了一眼觉得累脖子,又不看了,反正不愿主动打招呼。 沈书辞双手揣兜里,沉声道:“怎么,不认识我了?” 心里憋着一股气,是对他生气,也是不服输,脑袋偏了偏,不理人。 沈书辞弯下腰去看陆小凉,他这样的举动让她莫名其妙感觉鼻子酸,有点儿小时候她分到根比陆小京便宜的冰棍默默难过、他牵过她的手讲故事让她重新开心起来的意思。 “我不跟你说话。”执拗的小妞倔起来能要人命,她觉得自己在这人跟前一毛不值,就剩这点不知所谓的骄傲了。 就算再把人惹毛也无所谓了。 反正情况也不会比现在更差。 “真不认我?”头顶那小黄鸭笑嘻嘻地冲着沈书辞,他自然知道小丫头心里的小算盘。 陆小凉气鼓鼓地抬起头,一张小巧的巴掌脸红润而透光,直直看着他,沈书辞心口突然沉静下来,之前那番急喘寻找的气息渐稳,他也直直看着她,莞尔。 他的笑太过夺目,光彩熠熠,虽只是轻扯唇角,也叫她愣愣不知所措。 跟个小丫头争什么呢……沈书辞抬手揉乱陆小凉发帘,轻声道:“气包子。” *** 久仰大名,今日突然出现,肿瘤科的小护士们不是不好奇,各个演技派装作很忙在陆小凉附近走来走去,拿眼偷偷瞧:哟,原来这两人这么熟? 眼见小丫头耳朵尖越来越红,沈书辞收回手:“43床出来了。” 所以这人是特地上来告诉她老爷爷从无菌舱出来了?陆小凉想不通,哦了声。 “情况不太好,你要去看看么?” 陆小凉不明白这人怎么突然说这话,不是嫌她多管闲事么?现在她走了他又要她回去? 一颗心牵挂着老人家,陆小凉下班后回了血液科,正巧碰见护士在给爷爷检查后片皮肤,对请来的护工说:“你这两小时要翻次身,多注意一下,长压疮就坏了。” 护工满不在乎嗯了声,爷爷还是那副宽厚模样,摆摆手:“不要紧,我很好。” 说着发现门口的陆小凉,唤了声凉凉,笑眯眯的模样像弥勒佛一般。陆小凉和出来的护士打个招呼,问了问老人现在的情况,然后卷了袖子进去轻轻掀开被子,老人正好侧卧,可以很清楚地看见他暗沉的骶尾部。 爷爷体胖,重病无力行动,加上血液循环差,长期卧床很容易出现褥疮,褥疮这东西很疼,一旦出现稍不注意就会破溃,非常难愈合,对病人的心情和生理都有很大影响,在临床上这种情况可以算作事故,一般都要上报护理部,不是可以漫不经心的小事。 要不是被陆小凉撞个正着,老爷爷长褥疮是迟早的事。 依旧是那时候指挥宋慧欣的护工干活的架势,陆小凉对着正在嗑瓜子的护工普及护理知识,其实这些人都是半路子,到大城市打工,老乡领着来医院,知道这份活钱多不难,在科室混熟脸后赚的比医生都多,但很少有上心的。 留了个心眼,陆小凉此后每天都往血液科跑一趟,碰见许久没见的毛毛,吐槽自己在肿瘤科非人的工作压力,却听这人不着调:“你见到咱们老沈没。” 陆小凉揪着手指头:“我见他做什么。” 毛毛笑而不语,拍拍发帘儿。 此时沈大夫衣袍飘飘经过两人身边,那天昙花一现的微笑神秘得让陆小凉以为是幻觉,闷头闷脑跟在他身后,发现他也是去43床。 陆小凉不进去,在门口等啊等,终于等他出来了,衣袍飘飘擦身而过,才卷袖子进去,她力气不够大,召唤护工一起搬动老爷爷,老太太一样唠叨:“要多翻翻身啊,你能不能帮我多给爷爷翻翻身?你这样我觉得你在偷懒哎。” 北方妞,有什么说什么,唯独只对一人不同,其他的,管他呢。 护工是个刀滚肉,这边哼哼哈哈搭把手,等陆小凉走了,又一个样。 陆小凉心里清楚,但能怎么办,翻身是个体力活,老奶奶年纪太大根本做不来,她也得上班,不能兼顾,换人更不要想,这一层做护工的都一个样。 病房的门被风微微吹开了点,沈书辞其实没走,立在边上看陆小凉在里头哼哧哼哧累出满头汗,搬完了拉张小板凳坐下来,胰岛素点滴什么的都检查一遍,然后笑嘻嘻的叫爷爷,说笑话。 老人精力不足,听着听着闭了眼,他又看陆小凉陪着奶奶小声说话,安慰着:“没事儿,您一定得撑住,还有我呢,钱够么?不够咱们再想办法,有什么的您一定得跟我说,您把这当自己家就成,咱们科室的医生护士都是好人,可好了。” 老太太听着点头:“是,都好,特别是那个小沈大夫,对我们特别照顾。” 沈书辞唇角一抿,看见陆小凉笑开来,真诚道:“是,他那人嘴硬心软,其实特别好。” *** 那一天来得特别突然,其实也不是,一日一日已经有迹象,但谁都以为再坚持坚持,能撑过去。甚至是一直冷静自持的沈书辞,都这么想。 因为陆小凉,他如此希望。 可临床就是这么残酷,明明是会笑着说话的祥和老人,却无法战胜病魔。 陆小凉得知消息冲到血液科时老爷子已经走了,沈书辞作为主治医生为他撤去监护仪器,陆小凉只来得及看一眼老人平静的面容,一张白布缓缓盖下。 奶奶没哭,一直握着爷爷的手,一屋子人唏嘘不已,陆小凉扭头狂奔而出,昨天,她还说如果今儿天气好,要趁护士长不注意偷偷推老爷子下楼吹吹风。 双手用力推开楼梯间的门,橡胶鞋摩擦台阶,楼道里很快不止只有她一人,另外有人追上,长臂一伸,拉住抽泣的小姑娘,将她拉到跟前站好。她跑得那么快,他生怕她一脚踏空跌下去摔个不好。 陆小凉盯着沈书辞的鞋尖,再也忍不住哇哇大哭,她揉着眼,揉开那些密集的泪水,揉红了眼眶,让人可怜。她伸手攥住了沈书辞的袖口,一点点布料,她死死不松开,说:“爷爷说想看秋天的落叶,我还没推他去看呢。” 沈书辞未言语。 陆小凉:“奶奶怎么办?爷爷走了奶奶一个人怎么活?” 小小的身影,圆圆的发旋,厚乌乌的头发,沈书辞看着她,觉得她是如此娇小脆弱。 陆小凉:“爷爷说,要带奶奶去看海……” 这一秒,她的后颈被一只略凉的手掌压住,撞入一个宽厚的怀抱,哽了一下,在感觉到专属于某人的体温和心跳后,愈加放肆地哭泣。 她的双手揪紧了他的白袍,心里的难过扑山倒海。 沈书辞的手箍在陆小凉腰上,用力将她压向自己,在她耳边低语:“老人放弃一切急救手段,走的不算痛苦。” “呜——”陆小凉想到那画面,眼泪啪嗒啪嗒沾湿了他的胸口。 能感觉到怀里的丫头越哭越烫,能感觉到她眼泪的温度,能感觉到她细小的微颤。 他说:“能有一生所爱陪伴走完生命全程,其实是幸运。” 不知怎么的,陆小凉突然想起了那年,他站在雨中,在哭,他让眼泪混进雨里,假装自己没哭。 “小辞哥……”陆小凉抽着肩膀又叫了声“——小辞哥。” 沈书辞一叹:“哭吧。” 幽暗无人的楼梯间,陆小凉的哭泣持续了很久很久。 第三十二章 呼噜呼噜毛 留置胃管的患者床头抬高必须大于30°,我看你的时候脖子后仰角度绝对不比这少,还是怪我太矮了,可是我有拼命喝牛奶啊…… ——摘自某人的少女心事日记本 老人的过世带给陆小凉的是直面生命脆弱的伤感,还有,是这样的爱情走到最后的模样。 两个相爱的人,陪伴走过一生,总有一个要留下来,先把对方送走。陆小凉曾经觉得这很难,但老奶奶身体力行告诉她,这也不算太难。 老太太牵着陆小凉的手,她的手温暖干燥,她的目光虽看着花园里的树,但陆小凉知道她是在看她和爷爷曾经一起走过的岁月。 她说:“闺女,别哭,老齐总算解脱了,我也安心了,往后啊,再没人嫌我做的粥难吃,我送走他打算去海边走走,这辈子得了那么些好心人的帮助,没法还了,下辈子,一定报答他们。” 她说:“你啊,别再哭啦,奶奶都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什么看不开?我跟你爷爷也是这样讲的,他总不放心留我一人,真是操不完的心,我好得很,这辈子跟着他把好日子都过完了,没遗憾,半点没有。” 天气渐渐凉了,小花园坐一会儿就冷,陆小凉扶着老太太起身,乖乖巧巧,今儿是送老爷子去火化的日子。 在停尸间外头,陆小凉见着了齐家老大和只闻其声的齐家老二。 她见过的齐志天匪里匪气流氓样,这会儿却很不同,不敢拿眼瞧陆小凉,躲得远远的,好像是怕她。再看齐家老二,夫妻俩都尖嘴猴腮的,不是一般的有夫妻相,似乎知道陆小凉是谁,眼神也躲躲闪闪。 陆小凉满脸疑惑地回头找沈书辞,他撇开眼,似乎没什么要说的。 老太太中气十足:“好好儿把你们爹送走,其他的另说。” 这个葬礼成了一个笑话,陆小凉在回家的地铁上给她哥打电话:“老爹死的时候一个没来,死了以后倒是阵仗大,那老二的朋友来了一拨一拨,礼金收到手软,办完事俩兄弟打起来了,要分钱,老二被老大揍得半身不遂,老大被老二婆娘挠花了脸,大伙都看笑话,他们也不嫌丢人。” 陆小京掏掏耳朵,耐心问:“然后呢?” 陆小凉嗓门提起来:“老奶奶把钱一收,捐了!半个子儿都不留给那俩畜生!” “哦。” “对了,他俩还说收拾我呢!哼!来啊来啊,我才不怕!” “陆小凉。”陆小京幽幽一声,本来不想提,可这丫头是得点拨点拨,“没我你能安生成这样?长点心吧丫头。” 陆小凉:“……” 陆小京:“哈,收拾你?老子先收拾过了,丫给你一刀劳资把他老二都剁喽!” “……”陆小凉,“你怎么都知道啊……” “屁话!”陆小京如此强悍总结陈词,“那臭小子也就这事做得合我眼。” “……”陆小凉举着手机突然脸烧红,地铁停了一站再启程,报站员声音优美地念着赞助广告,她娇娇喊了声,“哥哥~” 听了妹妹一通撒娇的陆小京通身舒爽地霸气挂了电话,陆小凉揉了揉耳朵,回家经过操场时想起小时候陆小京为她打过架,忘记是为什么了,后来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沈书辞跟着加入,他们俩把敌人胖揍一顿后一块儿去门口理发店,并排坐在里头让老板推了个一模一样的板寸。 *** 在愿意自己先死还是爱人先死的选择里陆小凉纠结万分,她晚上睡不着,拿这问题问了老爹,陆树根给呼噜呼噜毛:“我一定身体健康永远陪着我的小闺女。” 陆小凉瞅着她爹那干瘦小身板,戳戳他:“您先戒个烟?” 刚才还呼噜毛呢,一听这话立马收回手:“老范,老范?哎你妈呢?我去找找。” 陆小凉:“……” 然后她在床上辗转反侧,又给沈书辞发微信问了一下。 这人微信名就是本名,看着特显木讷,特别是在和陆小京那风骚的微信名“称霸宇宙”一对比,沈书辞三个字就更透着浓浓的书卷气。 现实也确实如此。 一个学霸,一个学渣。 想一想,陆小凉觉得这一定是他们家范女士的遗传基因太强悍,要不她和陆小京怎么都考不及格呢? 手机震了震,陆小凉得到他的答案—— 【沈书辞:很闲?你给我背背气管插管的护理要点。】 注意,这是个祈使句,不带商量的,哭! 陆小凉忙回了个:【我睡着了,呼呼~】 沈书辞看着她发过来的话嘴角一翘,一旁吃夜宵的毛毛筷子拿不稳掉地上,以为自己见鬼,转头问一德:“你沈老师是不是吃错药?” 一德同学非常严谨地:“沈老师不吃药。” 得了他老师一个似乎是表扬的眼神,于是小胸脯挺起来,有些得意。 隔天,就这么巧,转来个重病号,于副主任做的气切,听说是个大老板,护士站里大家私下说,有钱又有什么用,得了病都一样。 陆小凉深以为然。 她跟着老护士管这床,这边刚做完换药就来了一堆人探望,陆小凉按照吩咐挡在门口,对着那些西装革履的精英人士说请遵守探视时间。 探视时间是什么? 上午七到十一点医生查房,下午一点到三点病人午休,晚上十点后楼层上锁非内部人员不得进入,除开这些,就叫探视时间。 来的人一听就不肯,不过问题不难办,这位病人的秘书在门口插了两个魁梧保安,穿黑西装那种,走廊上立马就安静了,老老实实原地解散,下午到时间了再过来排队,手里拎着进口果篮。 但里头那位的家属没心情待客,一个没见,外头候着的都苦哈哈。 陆小凉探头望了望,心想这派头够足,跟古时候皇帝点妃似的,也不知道谁能进去。 也不知究竟是个什么身份,生意到底多大,院长大人都抽空来了一下,这是陆小凉第二回 见着他们院长,上回是看望老革命,这回看望富商巨贾,台词换换一样用。长袖善舞不得不让陆小凉竖大拇指。算起来这还是病号进医院后接见的第一人。 不过很快就又有人得到允许进去,保安拦都不敢拦,让陆小凉意外极了。 她正要端着治疗盘进去,就走那人后头,听秘书叫他严少,她还想,盐少?岩烧?哪个啊? 进去了也没见着脸,就知道个子高高,穿着讲究,声音还成。她个无名小卒照顾这种重要病号必须全神贯注,出点事情把她卖了都赔不起。 出来后护士们围住陆小凉七嘴八舌问那人来头,原来她们偷偷瞧见侧脸了,据说非常帅。 陆小凉哼哼:“能有多帅?比沈大夫还好看?说不定另外半边脸是麻子呢?” 这话才刚歇,背后响起一声:“我另外半扇脸也挺好看的,要不你瞧瞧?” 陆小凉差点咬了舌头,背后莫说人啊莫说人,这不被逮着了吧! 刚才还围着她呢,这会儿见状都撤了,陆小凉只能硬着头皮转身,撑出个最讨人喜欢的笑脸,想着你见着我这张脸麻烦手下留情我还在实习期呢嘤。 面前的男人……怎么说呢……陆小凉没话说,因为她不得不承认这人挺帅…… 也就比她小辞哥差一点儿。 *** 本以为嘴上没把门的会挨训,谁知道这个叫盐少的冲她咧嘴笑,一篮水果放桌上:“你们拿去分分,照顾我大伯真是辛苦大家了。” 陆小凉心想,哟,这还是个超级阳光帅哥。 那一笑不知迷倒多少护士,反正从此起肿瘤科有人爬了墙头,原本的心头好沈大夫扔一旁,转投阳光帅哥盐少怀抱。 但陆小凉同志还是坚定的。 不过她能理解,沈大夫是所有女生心中的白月光,但摸不着见不到,很虚幻缥缈,而眼前这位,大伯生病天天床边伺候,比亲儿子还亲,又开朗又体贴,日日进口水果不断往护士站送,说的都是你们很辛苦,你们太伟大的词,最厉害的是,半点不觉得这人假,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就特感动,再苦再累也值得。 这还能坚持不动摇,除了陆小凉也没谁了。 就连于主任都开玩笑:“你们结婚得找这样的,千万别找老沈那种,日子过不下去。” 除了这位盐少,肿瘤科妇女们最近还有一心头好,加上沈大夫,可以说这三人满足了她们少女时期喜欢过的所有类型。 这第三人和陆小凉关系很大,就是她家陆小京。 陆小京已经习惯了自己走哪儿都招姑娘喜欢,变天了,他给陆小凉送件外套,非常淡定地献出了自己的微信二维码,力道不小地拍了拍妹妹肩膀,兄妹俩无声地用眼交流—— 陆小京:“知道哥哥为了你牺牲多大吧?世上谁好来着?” 狗腿凉:“哥哥好哥哥好。” 沈大夫是阴郁美男型,盐少是阳光型男款,陆小京是野性不羁风,肿瘤科妇女们觉得最近生活很幸福。 贡献完二维码,陆小凉得了她那未婚大龄老师一个饱含深意的眼神,为了不让未来大嫂和自己一个职业,陆小凉赶紧要把陆小京送走。兄妹俩打打闹闹一路,经过特殊病房时正巧盐少从里头出来,见着陆小凉还扬手打招呼。 他与陆小京碰了个照面,短短几秒,眼神各自错开,没什么特别,可等走远了,陆小京对陆小凉嘶了声:“丫我好像认识,应该没认错。” 第三十三章 叫哥哥 我不愿在你面前像个孩子,而你总在我面前像个孩子,没长大似的冲我发脾气,也就是你我忍了,换了别人看我怎么收拾他,哼。 ——摘自某人的少女心事日记本 沈大夫对于肿瘤科冒出个威胁他在妇女们心中头牌虚幻男友地位的盐少的事并不知情。有天下班后给陆小凉发微信:【要不要一起回去,我妈熬了汤。】 这人真是不打理微信的,头像还是最原始那张,陆小凉笑眯眯回他:【那你等等我,换个衣服。】 虽然老师还没走,虽然自己不应该比老师先走,但能怎么办呢?陆小凉揪着小包包毫不犹豫地做选择——因为那是宋姨给我熬的汤啊! 这么想着底气就足了,乐颠颠从护士站出来,半道上遇见盐少,她已经知道自己误会了,这人姓严,是个大少爷,所以叫严少,不是盐少。不过富二代能不长歪这么根红苗正的,真难得。 所以陆小凉对他印象特别好。 严天煜笑着问这个特别活泼又经常挨骂的小护士:“要下班了?哎我也要走,你家住哪儿我送你一程?” 陆小凉觉得人家是客气,你真答应就是不懂事了,她摆摆手,今儿显得特别高兴,告诉他:“不用,有人接我。” 说着,就感觉有人从身后伸长一条胳膊将她搂住,牢牢圈进自己范围内,目光迎上严天煜。 陆小凉仰头一看,沈书辞也低头看她,淡淡道:“不是要走?磨蹭什么。” 陆小凉呆呆啊了声,不知道这人抽什么风。 “走不走?”沈书辞眉心打褶。 “走走,走!”陆小凉屁股着火般冲去更衣间。 走廊上,两个个头一般高的男人对立站着,时光让他们变得更加威武刚毅,青涩年岁的往事成为了一颗定时炸弹,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爆。 陆小凉火急火燎换了衣服出来,头发乱糟糟披在肩上来不及梳,扯了沈书辞袖口:“我来了我来了,走吧。” “恩。”沈书辞移开眼,与严天煜擦肩而过。 坐上车,陆小凉琢磨着讨这人手机来偷偷给他换个头像,沈书辞也真给了,他的应用有上锁,告诉陆小凉怎么解锁,密码也是醉人,一水儿6,小姑娘偷笑,发现聊天小窗只有她一个。 她低头选头像,听见沈书辞开口:“以后离他远点儿。”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陆小凉眨巴眨巴眼。 沈书辞说:“刚才那人,离远点儿。” 陆小凉没在意,又低头纠结到底是用他穿白袍的背影还是穿衬衫的那张照片,嘴上说着:“干嘛呀?你又不认识人家,他人挺好的,是我见过最体贴护士的家属了,还给我们送水果呢!哎对你知道么小辞哥,你在我们科的粉丝有一半都爬墙了,嘿嘿,失望不?如果你能跟他一样多笑笑,她们一定会爬回——” “陆小凉。” 陆小凉一激灵,后面的话及时刹车。 沈书辞踩了刹车停路边,看着她:“我刚刚说什么。” “离他远点儿。” “记住。”沈书辞抽走手机,放在仪表台上,这天再也没跟陆小凉说过半个字。 *** 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对一个将一切都看得很淡,除了门诊、病房再不愿意对其他事操心的人来说,为什么突然会在意跟他不相关的陌生人? 陆小凉在小本本上写写画画,怎么都想不通。 严天煜与于主任谈完话后从办公室出来,经过护士站时脚步停了停,偏过头看向里头的陆小凉,陆小凉正巧和他对了个眼,一时脑子里都是某人零下三度的警告,可想当做没看见也不可能了…… 严天煜说:“嘿,瘦猴,原来你都这么大了。” ……瘦什么猴……猴什么呀!怎么能这么跟淑女说话! 陆小凉:“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严天煜笑起来,很熟稔地拍拍陆小凉的头:“我啊,你忘记了?小时候我还帮你打过架。” 陆小凉鬼画符的笔一顿,想起来自己小时候确实有个“雅名”叫瘦猴,她属猴,又瘦,她爹是瘦猴她就是小瘦猴,后来大了院子里的叔叔阿姨都开始叫她小美女,然后是大美人,反正怎么能逗她开心叫什么,所以陆小凉都快忘了,自己招猫逗狗的不堪回首的那些往事。 “你认识我?你也是电厂的啊?”陆小凉眨巴眨巴眼。 严天煜点点头。 “不可能啊,电厂没你这么有钱的。”陆小凉嘀咕。 严天煜:“说来话长,昨天和你一块走的那是沈书辞吧?你怎么和小时候一点没变,整天就知道粘他屁股后面?出息。” 陆小凉挺直了背:“我没有,谁粘他了,这是我的工作。” 细细看才知道严天煜生了一双桃花眼,眼尾自然上挑,眉骨和五官都比一般人深邃立体,就是唇色偏淡,如果不是他个子高大、爱笑,阳光无限,那副白皙面容配上淡唇再套个病号服,真能以假乱真。 陆小凉看了再看,怎么都没想起来厂子里有这号人物。 “你还帮我打架了?”陆小凉迟疑。 严天煜手臂一伸,袖管卷起,凑近了给陆小凉瞧他胳膊上的一块小疤:“你小时候零花钱特多吧?你总揣着去小卖铺买冰棍吧?那天你一人,被外头来游泳的几个小孩碰上了,他们抢你钱被我看见,我对你多好啊,当下就出手把那些人打跑,小没良心的居然把我忘了,有点伤心。” 陆小凉:“……” 这人也太细皮嫩肉了一个疤到现在都没好,哪像她小时候从台阶上滚下来两条腿没块好皮现在还不是半点看不出来。 莫名地,陆小凉觉得自己活得有点糙。 她看向对方,严天煜笑眯眯地等她下文。 “……谢谢啊。”懂事的孩子最起码得说声谢。 严天煜的笑容放大,又揉揉陆小凉脑袋:“你一点没变,我怎么没早点把你认出来。” “小时候你为什么没跟我们一块玩?不然我不会不记得你,对了你什么时候搬走的?地震前吗?” “……地震后。”严天煜想了想,低语,“我爸下海创业,我们一家就搬走了。” 他回忆往事突然变得深沉,而后又很快调侃:“还有你,除了沈书辞你还愿意跟谁玩?陆小京那时候恨他恨的要死你知不知道?” 陆小凉咯咯笑:“我知道。” 两人终于对上号,这是一种很不同的感觉,他们在同一个大院出生长大,对那里有着同样的记忆和情怀,时隔几十年张口就来小时候的往事,让他们不再陌生。 陆小凉的笑颜让严天煜恍惚片刻,有些话他没说完,那时候真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吗?其实动机不太纯。 电厂是事业单位,那时候是个人人眼红的铁饭碗,计划生育抓得紧,整个大院除了陆小京的妈妈是少数名族得了二胎指标外,其他都是独生子女,于是在所有人的期盼下,这个女娃娃降生了。严天煜还记得那时候陆小京有多神气,走哪儿都显摆自己有妹妹。 不过好笑的是,他后来又特烦他妹,兄妹俩天天吵嘴打架抢东西,严天煜那时觉得幸好自己没多出来个兄弟姐妹,爸妈就宠他一个,多好。 可渐渐他品出了些不一样,其实有妹妹也挺好,他无数次看见沈书辞牵着软乎乎甜滋滋的小丫头去小卖铺,去少年宫,去游泳馆,小妹妹说话很好听,一声声叫着小辞哥,踮着脚尖非要让沈书辞咬一口她的冰棍。 他不知怎么的很羡慕,所以那天才会帮她打跑外面的小孩,他牵着小妹妹软软的手教她:“你叫我声哥哥吧。” 他也想有个小跟屁虫,也想咬一口妹妹的冰棍。 可救下的是个小白眼儿狼,小手一甩说我才不叫你哥哥,蹬蹬蹬跑走。 她从小就这样,只对一个人好。 严天煜忽然想到什么,冲陆小凉勾勾唇:“叫哥哥。” *** 陆小凉鼓着脸:“不叫。” 都多大了,她叫他们家陆小京都是连名带姓的,凭什么叫他啊。 刚才那会儿护士站挺空,这会儿大伙都忙回来了,眼见陆小凉和这位严大少莫名其妙横跨了一个银河系熟稔起来,均十分诧异,陆小凉只是个实习生,觉得这么着影响不好,手指头怼怼严天煜:“你走成么?在这杵着妨碍我做事。” 正巧这一幕,被沈书辞撞见。 两人有说有笑,陆小凉拿手戳严天煜,严天煜拍拍她发帘,所以昨天他对她的叮嘱全都忘记了?他明明那样跟她强调过。 “哟老沈又来了?”于主任刚出电梯就碰见最近经常能在自家科室见着的血液科新秀,拍拍人,“走,进去啊。” “不了。”沈书辞后退一步,对于主任微微颔首,转身离开。 陆小凉自从转了科室就很难和沈书辞碰上一个班,这天两人居然同时在大院里头碰上头,陆小凉拎着小包包跑到车边:“小辞哥你今儿不值班啊?” 沈书辞熄火升车窗。 “我跟你说那个严天煜居然是咱们院儿的,他还提到你呢。” 沈书辞开门下车。 “小辞哥你昨天为什么让我别理他?我没弄明白,我看他还成,你俩小时候有过节?你跟我说说吧。” “陆小凉。”沈书辞被这一通呱噪惹得不痛快,车钥匙揣裤兜里冷冷地喊她名字,“你爱跟谁一起随便,我昨天什么都没说,但你记住自己的身份,别在工作时间做那些事,这回你再打错针或者漏打针没人会保你。” “我做什么事了?”陆小凉被他这么阴阳怪气一说也不痛快,没了笑。 沈书辞沉着脸:“你做什么都不关我的事。” 第三十四章 脏兮兮小杂毛 报纸上说咱们市有个去美国的留学生打工送外卖的路上被杀了,我担心了好久,可是想想,你也不需要我的担心。 ——摘自某人的少女心事日记本 陆小凉快疯了,心里憋了个很大的球,里头都是气,拿根小针戳破她就得撑成个大胖子。她立在车旁,看沈书辞上了四楼开门进家,这一次她没追上去,她不喜欢他那样说话,他明明是会在楼梯间温柔将她拥入怀中安慰的人,为什么又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陆小凉蹲在路边给陆小京打电话,接起来根本没让他说话,自顾自地吐苦水:“哥,严天煜你认识吧?是咱们院的吧?他跟小辞哥有什么过节?他好人坏人?我能不能跟他玩?我跟他说话没到天打雷劈不得好死的地步吧?” 陆小京那边一桌酒正要开席,听着几个熟悉的名字,觉得事情不简单,他妹要疯,立刻把一帮人晾着,KTV包厢里不准点歌全体安静,听他跟陆小凉说:“哦那小子,我就说眼熟,是他啊,你怎么碰上他了,沈大夫生气了?嗨别管他,他这人就各色你又不是不知道。” 陆小凉咬着嘴巴,咬出一个血口子。 陆小京眼珠转转,心里有了主意:“他俩就小时候鸡毛蒜皮的破事呗,这个你甭管,他气你你就气他,这回非得给他点颜色瞧瞧,陆小凉我告儿你,姑娘家不能没脸没皮的,家里把你当宝贝养这么大不是让你被人作践的,记住没?” 陆小凉恹恹嗯了声,觉得自己这回得听她哥的话。 肿瘤科是最压抑的地方,陆小凉没人说没人疼,渐渐开始每天晚上都会做噩梦,梦里全是血,病人倒在血里,面目狰狞地喊疼,喊救命,她逃不开,一只血手扯住她的裙子不让走,她哇哇哭,哭醒了坐起来,一直坐到天亮,听见楼下的关门声,听见他下楼时专属的节奏,听见他启动了汽车去医院上班。 擦擦眼泪,她也起床上班。 沈书辞就真没再上来过,陆小凉奔溃的那一刻来得特别平常,大伙一块吃盒饭,里头有一份糖醋排骨,她咬了一口,觉着没上次某人带她去食堂吃过的好吃,泪意就直逼警戒线,她扔了筷子低头跑,路上撞了个人,鼻音很浓地道了个歉。 她没地方去,唯一想到的是楼梯间,这会儿大家都在吃饭,只有那里没人,耳边响起另外的脚步声,有人追在她身后,陆小凉一瞬间恍惚,停下来转身,看见的,是严天煜。 你以为是谁?她的心在问。 挥开那个曾经对她流露温柔的他,剩下对她发脾气的他,陆小凉吸了吸鼻子,眼泪哗哗直下。 严天煜慌了手脚,忙护着哄着:“哭什么别哭,有什么告儿我,谁欺负你了?” 陆小凉用袖子囫囵抹着泪:“我没事……” 严天煜心里明白了。 虽是大少爷,但因为很少掺和公司的事,不用应酬交际,所以他身边并没有莺莺燕燕,家里一窝都是男孩,他也没像现在这样能有个小妹妹在跟前哭鼻子,楼梯间有扇大窗,窗户没合拢,冷风呼呼吹,他伸手关了窗,弯下腰看陆小凉躲闪的眼睛,问:“你觉得我大伯可怜吗?” 陆小凉摇了摇头,虽然得了重病,生命所剩无几,但他不用到处求爷爷告奶奶地凑钱,不用担心明天是不是得停药,不用担心进口药还能吃几个疗程。钱,到这时候,真的好用。 严天煜点点头:“你觉得其他病人可怜?” 陆小凉哽咽嗯了声。肿瘤科弥漫一种绝望,人待久了受不了,数不清的病人进来时满怀希望,渐渐就在这层楼里消磨了自己,再也没能出去。 急救在这里每天上演,死亡如家常便饭。 停尸房上来把人拉走,她就得问护工拿新床单重新铺床,床空了,很快又来新人,周而复始,无穷无尽,她怕自己也会变得麻木不仁,她怕自己会习惯这样的无情。 *** “谁都不想生病。”严天煜冲她一笑,“凉凉,活着是件很幸福的事,希望你能看到好的,忘记坏的,有些事必不可免,你要勇敢。” 凉凉,他听院里的人都这么唤她,自己亲口说出来,感觉真是好。 陆小凉抽抽搭搭,也不觉得自己丢人,反正这是从小看着她长大的邻居。 严天煜拉开她的袖子,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条带暗纹的手帕:“用这个擦。” 陆小凉接过来往脸上捂,手帕有一股很淡的香味,说不清是什么香,但让人想起暖洋洋的太阳。 “我养了一条狗。”他看着她,“你想见见么?” 陆小凉的悲伤值见底,大概女孩儿都会这样,一场痛哭并不代表特地的一件事,她们敏感细腻的心能包容许多,待哪一天撑不住了,就这样哭一场,哭完抹抹脸补个口红,又是个好姑娘。 她的心被他提起的狗狗吸引,虽然眼眶还红着,虽然睫毛上的水还没擦干,但她问了:“什么狗狗?我怕狗,你有照片吗?” 严天煜放心了,笑着翻手机给她瞧:“喏,这个,神气吧,特聪明,能玩飞盘了,你让它伸左手不给你右手的。” 陆小凉捧着手机看里头一张金毛的照片,是只大狗狗了,冲镜头吐舌头,两眼很深的双眼皮,笑模样憨不啦叽的。 她一看就喜欢,仰头问:“狗狗叫什么?” 吃过午饭开始午睡,楼梯间比刚才更安静,严天煜并排和陆小凉坐在台阶上:“叫大胖。” “……”陆小凉噗呲笑出来,看了看严天煜,“我以为你会给它取个洋名。” 严天煜摇摇头:“就叫大胖,可能吃了,一顿吃我一大盆进口狗粮。” 陆小凉眼馋兮兮地对着照片看了又看,严天煜问:“明儿我载它过来?就在车里,不扑人,你俩隔着窗见一面,包管你喜欢,大胖挺乖的,你别怕。” 他边说边伸手划了下一张,是个动态图,大狗狗一阵助跑飞扑起来叼着飞盘稳稳落地,神气得不行,尾巴甩啊甩,哼哼着凑过来镜头前要奖励,镜头旁伸出一只手,给了几粒零食,狗狗舌头一卷就没了,咧嘴憨憨地笑,想让主人看在它好可爱的面子上多给点儿。 陆小凉喜欢极了,但还是摇摇头:“我不行,我有心理阴影。” 严天煜目光一滞,想起了什么。 他便不勉强,陪着陆小凉看光手机里所有存货。 晚上陆小凉回家,趿着拖鞋挨她爹身边,说朋友有条大狗狗可机灵了,可惜她没办法陪它玩儿,陆树根一叹:“你小时候被咬狠了当然怕,当时把我心疼坏了。” 其实陆小凉自个儿不太记得过程,不知道究竟小卖铺的那条看家狗为什么一跃而起咬住了她的胸口,呜呜直低吠,利齿陷进肉里,涎水顺着淌下,沾湿了她漂亮的小裙子,一股让人恶心的味道永不散去。 陆树根不可能忘:“那狗凶得很,要不是书辞跑得快你那块肉就得被撕下来,你当时也吓坏了,一下子没觉出疼,后来见着血了才嗷嗷哭,我送你上卫生所,打针的时候你死活不肯,书辞把手塞你嘴里让你咬着,你下嘴也不客气,把人手咬青一块,这才好不容易把针打了,回家嚎了一晚上怎么都哄不好,后来书辞上来把你抱走了,他给你找了本唐诗看,你哪儿喜欢看,也不敢嫌,总算是在他腿上乖乖睡了。” “那狗狗呢?”陆小凉把尖尖的下巴垫她爹肩膀上,谁也别嫌弃谁骨头硌人。 陆树根想了想,“死了。” “怎么死的?” “被书辞一棍打死的。” *** 陆小凉翻来覆去睡不好,坐起来刷开微信,某人的头像被她换了,最终还是选的他穿白袍的照片,而他也没改,就这么用上了。她的手指在头像上戳了戳,对话停留在上回他让她被气管插管护理知识那里,之后就再也没联系过。 想了想,把手机甩一旁,枕头捂住脸,陆小凉哼了哼。 之后的几天陆小凉没见着严天煜,也不知他去哪儿了,突然在一个变天的下午此人重新出现,穿一件略大的外套,上衣两个兜兜,趁没人走到护士站前看着陆小凉。 他说:“给你看个东西。” 陆小凉眼见着他在兜兜里掏了掏——掏出一只毛色泛黄的不怎么漂亮的脏兮兮小杂毛。 “嘘!”他冲她挤挤眼,笑得有些坏,想让小陆护士包庇他和小杂毛。 小狗也乖,乌溜溜的眼珠盯着陆小凉,弱弱地哼哼唧唧几声,又躲进兜兜里,只留头顶几戳毛。 陆小凉四处看看,趴过去用气声儿:“你怎么把它带这儿来了?不行的,哪来的狗狗?走,我送你俩出去!” 严天煜却老神在在,小杂毛感觉到主人的淡定也不慌,好奇戴燕尾帽的护士姐姐。 “凉凉你下班了吧?陪我去趟医院行吗?它生病了。” 陆小凉一下就反应过来严天煜指的是宠物医院,大概是眼前的弱崽实力不够,不能引起她的恐慌,她没觉着害怕,倒是很担心,问:“什么病啊?” 小杂毛像是知道在问它,唧唧哼了哼,前爪探出兜兜,搭在兜兜边上,挠了挠。 陆小凉被萌一脸血,心里有个小人上蹿下跳嗷嗷大叫:“好可爱,好可爱啊,想摸摸!” 于是飞快地换衣服下班,和严天煜做贼似的冲出住院部大楼,路上还和经过的于主任打了声招呼,愣是没被发现,出来后两人哈哈大笑,很痛快。 严天煜开的是辆宝蓝色的捷豹,陆小凉坐在副驾驶室里惊觉自己的腿居然顶不着前头,再看看一旁严少逆了天的大长腿,愤愤现在的世道对女性很不友好,凭什么男人的腿那么长? 接着就想到了也有这样一双好看的腿,曾对她说我不用买裙子的某人。 小杂毛从口袋里晃晃悠悠地爬出来,似乎想绕过控制台去找小姐姐,小东西身躯灵活,陆小凉这时觉得怕了,啊啊叫着往后退,后背紧紧贴上车门,挥着手:“你你,你别过来,我我,我有点儿怕你,你啊啊啊你给我点时间考虑啊!” 严天煜实在忍不住笑出声,长手一捞把小杂毛捞回去放在两腿中间轻轻夹住,拍了拍小脑袋:“不许吓她。” 第三十五章 凉凉的新宠 我以为我家电话坏了,要不就是欠费了,不然为什么等不到你的电话? ——摘自某人的少女心事日记本 男人的大长腿对于巴掌大的小狗来说可以算是无法突破的围城了,乖乖把前爪搭在严天煜腿上,小杂毛歪着脑袋不错眼地盯着陆小凉,陆小凉就这么跟狗狗对看,忽然觉得它这姿势似曾相识,脑子灵光一闪这可不就是我平常扮可爱的样子么! 陆小凉心想:哎呀真可爱啊,哎呀我平常就是这么可爱么?哎呀可爱死人了哟! 等红绿灯的空档,严天煜就瞧着车里一姑娘一狗隔着一个操控台心心相惜,这画面染了点深秋的暖调金黄,将姑娘和狗都美到不真实。 去的是小区里普普通通的宠物医院,陆小凉跟着严天煜进去,小声说我还以为你会去特别贵的那种地方。 严天煜一手捧着狗一手推开门,让她走前头,说:“那地方花里胡哨尽是洋相,钱砸下去还没个好,这里不错,我圈子里朋友介绍的。” 陆小凉觉得那种富二代圈子能这么质朴,也是该起立鼓掌了。 里头的老大夫和严天煜似乎很熟,懒懒打招呼:“又来了啊,听说你们前两天捣了个屠宰场?哎你还真是不要命了,那些人手上都有枪,给你放一针麻醉怎么办?要我说办事还是量力而行,你不能仗着有钱就想把全中国的流浪狗都救了吧?以为自己是救世主呢?这么大个人,成个家生窝娃多好,你们富二代没有生儿子指标吗?不科学啊!” 陆小凉听着大夫碎碎念,伸手拽了严天煜一下,他低头冲她一笑,然后把狗递过去:“麻烦您给看看。” 这也是那屠宰场来的?老大夫用食指挑挑拨拨一通,问严天煜,“怎么没给洗澡?” “估计是在那儿生的,我去的时候狗妈已经不行了。”严天煜也伸出食指,他的动作比老大夫温柔,轻轻揉了揉小杂毛的头顶,小狗狗哼哼着摇头蹭他指腹,伸出粉红色的小舌头舔他,把他逗笑了,冲老大夫说,“估计吓坏了,说什么不肯洗,我想着让它跟我混熟了再洗。” 老大夫哼一声:“你以为你是它妈呢!” 严天煜嗯了声,不置可否。 老大夫又瞥一眼一旁安安静静站着的陆小凉,冲严天煜一抬下巴:“女朋友啊?” 陆小凉真的很怀疑此兽医的临床水平,赖赖的,没爱心,还喜欢八卦,真的能治好小杂毛吗? 严天煜对上陆小凉疑惑的眼神,知道她在想什么,笑了,对老大夫说:“不是。” 老大夫八卦起来还没完了,一边拨弄小杂毛一边又瞅了瞅陆小凉:“以前也没见你带姑娘来过,要我说这个就挺好,赶紧的,生个娃。” 陆小凉也是服气了,这老大夫真是被动物医学行业耽误了,要是去街道办事处当个妇女主任,包管所管辖区域绝无单身男女,全都成双成对一年抱俩。 不过还好唠嗑到此结束,老大夫抱着小杂毛进了治疗室。 陆小凉和严天煜同时松了口气,对看彼此,哈哈笑起来。 陆小凉拍拍他:“富二代没有生儿子指标吗?这不科学!” 严天煜任她取笑:“恩,没指标,老爹不催家里不急。” 陆小凉算算岁数:“你和我哥一样大吧?” “恩。” “我哥也不结婚,到现在连个女朋友都没定下来,我妈可着急了。”陆小凉说,“你们都是老男人了,该懂事啦。” 严天煜一愣,不知自己怎么的就被归成老男人那一挂,指着自己:“我老?你那小辞哥跟我也同岁,他老不老?” 陆小凉心里有气,点点头:“老。” *** 过了有一小时,小杂毛又给抱了出来,前爪子扎着针打吊瓶,天气有些凉,严天煜脱了自己的衣裳给它当垫子,拉过一只袖管给它当被子,小家伙半眯着眼,似乎没力气,但知道有人对它好,尾巴甩了甩。 陆小凉拉张小板凳坐下,陪着狗狗打点滴。她和严天煜就这么眼巴巴地看着,谁都没说话,不知过了多久,严天煜问她:“你想摸摸它吗?” 垫子上那团软肉肉看起来是那么脆弱,它似乎很不舒服,鼻子里哼气,呜呜地呼噜着,陆小凉揪着眉毛十分担心,这时候也记不得怕,伸出手指头。 在严天煜的期望下,她轻轻碰了碰小杂毛的头顶,它的毛很软,绒呼呼的,带着小动物的温度,和令人心软的微颤。 陆小凉又鼓起勇气碰了碰没打针的那只前爪,小杂毛回应似的现出肉垫子给她,陆小凉心里一暖,小声说:“你快点儿好起来,姐姐给你买罐头吃,你爹家还有只大狗狗,到时候你俩一块玩儿。” 这一刻,她的童年阴影,她在肿瘤科所积压的压抑,全都在小杂毛回应似的甩尾巴中消失不见,拨开了乌云,见着了蓝天。 算起来,是带她来这儿的严天煜治好了她。 她想道个谢,转头就见他揶揄:“小丫头你占我便宜。” “啊?” “看你这辈分乱的——我是爹你的姐,你得叫我叔。”严天煜装着很无奈的点头,“行吧,叫一声我听听,捞不着哥叔也成。” 陆小凉一拳头不轻不重砸他手臂上:“你这人怎么这么爱当长辈啊,过年得派压岁钱的,没见过你这样的。” 严天煜揉揉她的头:“今年给你派个大红包,快叫。” 陆小凉咬着唇不理他了,注视着小杂毛。 严天煜忽然唤她一声:“凉凉。” “恩?” “要跟你说声对不起,其实你小时候被狗咬都怪我。” 陆小凉的目光从小杂毛身上移开,看着乖乖认错的大男人。 他说:“那狗是我招惹的。” 那是个夏天,大院里的皮猴子都不爱睡午觉,从家里溜出来满操场撒欢,他那时喜欢逗小卖铺的狗,没想到那天没上锁,又逗得有些过,正巧陆小凉高高兴兴进来买冰棍,那狗逮着她就咬。 血从小姑娘胸口淌下来滴在地上,其实他离她最近,可他那时吓坏了,躲在一旁不敢动,幸好有人及时赶到,一棒子把狗打在了地上。 “原来是你。”陆小凉揪着小眉毛。 严天煜一抹脸:“我小时候可皮了,对不住,你原谅我不?” 陆小凉大眼珠子转转,没吭声。 严天煜以为丫头生气,轻声哄着:“当我欠你一回,以后怎么报答都行,只要你开口,哎你别不理我呀……” 都过去多少年的事,这人还这么紧张……陆小凉噗呲一笑,又赶紧板正脸,她背着光,少女的面庞是一个完美的曲线,边缘毛绒不锋利,她的笑柔和了世界,感染了此刻非常紧张的严天煜。 他徒然放松,在她身边坐下,低声道:“狗狗没名字,你取一个吧。” “我?”陆小凉有点诧异。 他嗯了声:“我看这只最小,特地带回来给你玩的,你取一个,我来养,你想它了我就带它来找你。” “那不行。”她说,“我不当妈妈的。” 取了名字就要负责,一个是爸爸,一个是妈妈,两人养一条狗狗,像什么话…… *** 血液科难得不忙的午后,陈大夫请客下午茶,人人有份,小护士们都夸陈大夫人好心善医术佳,把他夸了个飘飘欲仙,买单买的格外舒坦。 毛毛和一德凑在一块嘀咕:“全医院没人比得过老陈,就爱别人奉承他,人好?心善?麻烦医术佳他也有脸?都是反话他没听出来?真的醉了。” 一德咬着珍珠:“这一杯奶茶不知道陈老师得显摆到哪年去。” 毛毛:“呵呵,他给上一届一个学生买了一次早晨一直说到昨天。” 一德:“……” “哎对了。”毛毛滑着手机凑到沈大夫跟前,“老沈你见过凉凉的狗不?丫见天儿跟我显摆!” 沈书辞缓缓抬起头,显然是头一回听说。 毛毛挺贱的嘿嘿笑:“你不知道啊?小丫头的新宠,中华田园犬。” 沈书辞皱了皱眉头,他记得陆小凉怕狗。 毛毛给他看照片,陆小凉的朋友圈最近成了晒狗专栏:“别人晒娃她晒狗,真成。” 沈书辞看了看,确实是陆小凉,抱着一只没她小臂长的幼犬冲着镜头没心没肺地笑。他看着心烦,推开低头看书。 毛毛啧啧一声:“你知道凉凉她干儿子叫啥不?” 沈书辞把毛毛往旁边推,不想听他废话。 毛毛:“叫小胖,听说是胖字辈的,狗子亲爹家里还有只大金毛,叫二胖咧,看着贼可爱。” 沈书辞沉默了很长时间,张口时嗓子特别哑:“不关我的事。” 晚上临时帮人值班,沈书辞躺在休息室里没睡,手机屏上是微信对话框,陆小凉的头像点开就是她的朋友圈,他缓缓往下看,找到她晒的第一张,是在宠物医院里,那只小狗打吊针,她说很担心。 照片里不止她和狗,还有一条胳膊入境,手腕上戴一块不菲的手表。 接着是小狗出院,她买了狗罐头一点一点喂它吃,那只叫小胖的狗和她很亲密,乖乖趴在她手边。 然后是一个小视频,她给小胖买了新衣裳,粉红色,小胖哼哧哼哧舔她,她笑着躲开。 照片是谁拍的?视频是谁拍的? 沈书辞关掉微信阖上眼,但他仍旧无法入睡。 他不喜欢小动物。 在美国做了太多动物实验,那些鲜活的生命在他手里结束生命,一开始还会内疚,但他知道这无可避免,一切为了人类医学,时间久了,他也习惯了。 第三十六章 那些往事 不知道要写什么,一想到你不会回来我就很难过。 ——摘自某人的少女心事日记本 第二天陆小凉难得休息,她起了个大早,拎着毛线篮子下楼找宋慧欣,天凉的太快,再不抓紧时间这个冬天就又要过了。 宋慧欣现在比不上从前,她的手不再灵巧,不能再帮凉凉补上纽扣大的口子,心里不是不遗憾,但看着跟前笑眯眯一口一声宋姨的陆小凉,宋慧欣又释然。他们这一辈老了,孩子们长大了,新旧交替,更新换代,长久不衰。 只是不知道她家儿子什么时候能娶上媳妇。 陆小凉选的是墨蓝的毛线,织最最简单的针法,织得好成品就是一条对折的平针围巾,没有丝毫花样,如果织不好,估计这条围巾对折不能,将会成为一条细细的毛线带子。 毕竟这小姑娘漏针家常便饭。 陆小凉一脸严肃地跟针线作斗争,忽然听见她宋姨叹气,担心地问原因。宋慧欣什么都不瞒她,将自己的担忧告诉陆小凉,陆小凉瘪了瘪嘴,如实告知:“他在我们医院没相好,病人家属给他塞电话号码都被他扔了。” 宋慧欣只能又叹一声。 陆小凉嗅嗅:“宋姨您炖什么呢?真香。” 宋慧欣差点忘记灶上有一锅汤,赶紧站起来想去端,陆小凉怕她摔了,把针线扔一旁跑前头去,砂锅烫手,她被烫着了,触电般收回手捏在耳垂上,然后用袖子隔着手,把锅端下来,笑嘻嘻地:“宋姨您又给我炖汤啊?” 宋慧欣点点头:“正好你书辞哥要回来,你俩一起喝。” 陆小凉一听,蹭到门边:“宋姨我突然想起来有事,要先回去了。” 宋慧欣不肯让她走:“回去干嘛,凉凉乖,来喝汤,喝完才漂亮。” 这时候陆小凉手机响,她赶紧接起来,听严天煜在那头问:“丫头,今儿天气好,带不带你干儿子去遛弯?” 陆小凉立马答应,快得让严天煜都有点不适应,电话拿远了看看,没打错啊…… 再贴回耳朵上:“今儿不睡懒觉了?” 陆小凉开了门往外走:“你在哪儿了?我换身衣服。” “我去你家接你吧,正好就在附近。” 宋慧欣听见里头是个男人的声音,突然就不追着陆小凉喝汤了,还挥挥手,笑着:“去吧,去玩儿吧,汤姨给你留着,晚上记得回来喝。” *** 严天煜到得很快,这院儿没什么变,他虽是长大后第一次回来,但感觉不陌生。小胖从他口袋里探出头,精神头很好,又细又亮的嗓子朝着小楼嗷嗷叫:“汪!汪!” 陆小凉听着狗叫了,心里着急想赶快下去,范红英同志难得在家,伸头从厨房窗户一探,扯住了陆小凉:“楼下那谁?等你的啊?什么时候认识的?哪儿人?多大?做什么的?家里做什么的?” 与此同时,院子里又驶进一辆白车,严天煜站着的位置挡了沈书辞的道,他摁了下喇叭,小胖冲他凶巴巴地狂吠,有点儿狗仗人势。 严天煜回头一看,两人隔着玻璃对了一眼,他往旁边让了让,沈书辞把车停好,两人在楼下碰了头,一般高的两个男人立在铁门前,是严天煜先说了一声:“好久不见。” 沈书辞没应他,垂眼看了一下口袋里冒出颗小脑袋的狗。 “没想到你会当医生。”严天煜想了想,“都说冤家路窄,咱们俩碰面也是迟早的事。” 沈书辞淡淡嘲讽:“我也没想到你爸捡回一条狗命能活到今天这份上,都说坏人命长,看来确实如此。” 陆小凉被范红英拦着问完了才满意放行,她蹬蹬蹬下楼,根本不知道自己即将面对什么,倒是楼下二位都有心理准备,一个比一个稳,被她听见也无所谓了。 所以陆小凉的脚刚踏到一楼,就听严天煜不知在跟谁说:“你嘴给我放干净点。” 当沈书辞的声音响起时,陆小凉背后猛地刷下一层冷汗。这两人撞上,她直觉要出事。 沈书辞说:“姓严的,记住,你爸欠我爸一条命。” 说完扭过脸朝陆小凉看了一下,说:“你的命也是我爸救的。” 陆小凉当下眼泪就出来了。 沈书辞推开大铁门与她擦身而过,停了停:“陆小凉,因为是你,所以我更不能原谅。” 两人朝着不同方向前行,陆小凉不清楚究竟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她懵着脑袋站在严天煜面前,小胖欢喜地汪了声,可干妈为什么哭?不喜欢胖胖吗? 严天煜什么都没解释,拉她走到车旁,车窗留着一道缝,里头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眼巴巴地瞅着外头,很深的双眼皮褶子翻啊翻,黑嘟嘟的鼻子和粉色的舌头都欢快地和陆小凉打招呼,汪一声,是不同于小胖的威武气势。 这是二胖,严天煜特地把二胖带了过来。 他兴致勃勃说:“你试着隔着窗户跟它打声招呼,如果不怕我就把它放出来,在里头憋了好久,可委屈了。” 陆小凉揉着眼睛,二胖以为小姐姐不喜欢自己,呜呜一声。 严天煜抬手压压她脑袋:“好啦,不哭,大人的事小孩子不要知道太多,你别管他,从小就这样,我俩打过的架数都数不清,你还能每次都哭鼻子啊?” *** 陆小凉无声挥开严天煜的手,红着眼睛看他,严天煜默了默,最终叹了口气,知道今天白带二胖出来了。 “你先回去。”陆小凉说,“等我弄明白了再找你。” 也只能这样,严天煜点点头。 他载着两只狗走了,陆小凉抬头看了看四楼,沈书辞的房间紧紧闭着窗。 她摸出电话给陆小京打过去,怕自己压不住嗓门抬脚往足球场走,陆小京一般来说接妹妹电话都接的很快,喂一声。 “……”陆小凉先是沉默。 陆小京以为信号不好,又喂了声:“凉凉?说话,怎么了?” 陆小凉是带着哭腔吼出来的:“陆小京我要和你断绝兄妹关系!你怎么能这么耍我?我现在完蛋了你知不知道!你快告诉我小辞哥和严天煜到底有什么仇,一条人命是什么意思?我沈叔叔当年到底是怎么死的!” 陆小京心道不好,玩儿大了。 “你别急啊!妹妹哟你听哥哥说,哎呀我就想让那小子着急着急没想到他真什么都没告诉你啊?个死脑筋我也被他害死了!” “你费什么话到底怎么回事!” 太阳不太暖,风很大很凉,不远处有小屁孩撅着屁股捉蚂蚁,在这样一个早晨,陆小凉知道了一些往事—— 地震山摇,沈念山接住被扔下楼的女娃娃,交到儿子手里,百般叮嘱要照顾好她,然后他再次投身摇晃的家属楼,帮助邻居们撤离。 是他在大吼:“东西都别带,往外跑!往外跑!” 是他在怒骂:“命重要还是钱重要!放下!放下!跑出去再说!” ……陆小凉的记忆只到这里。 她被抱离危险地带,沈念山挨家挨户地把人拖出来往楼下搡:“快走!快走!再不走来不及了!” 严家在另外一个楼梯口,当沈念山狂奔而去撞开门时,居然看见严天煜的父亲放不下身外之物正在收拾家中细软。 沈念山气急了伸手要拽他走,可鬼迷心窍的严父心存侥幸,说什么都不肯落下家中新买的彩电,就在两人争执不下时,楼真的塌了。 轰隆隆,轰隆隆,尘烟肆起,一切归于无形。 在最后一刻,沈念山将严父推入洗手间内,千钧一发,他的这个决定让自己失去了回头的机会,被死死压在厚厚的水泥板下,压弯了脊背。 *** 陆小京点着烟叹了口气:“这我没亲眼看到,但沈书辞是亲眼看着他爹跑上楼砸开严家门的,我问过他有没有听到争吵,他什么都不说,凉凉,你不知道,那时候厂里传的很玄乎,有的时候,明明是白的,最后却变成黑的。楼就塌在他眼前,他明白那代表着什么,他太冷静了,那种时候还能记住位置,拉着消防员照着他指的地方挖。” 陆小凉浑身一颤。 “一挖就有,先出来的是严天煜他爹,卫生间的空间小,有两面承重墙,他躲在墙角,水泥板塌下来正好被这个角撑起一块空间,居然就破了点油皮,连担架都不用,那时候所有人都以为沈叔叔也能这么着出来,实在不行,医院里躺个几天也算是好结果。可惜并不是,沈叔叔就躺在距离严天煜他爹不到三米的地方,抬出来的时候背都折了。” 陆小凉突然记起关于那时候零零星星的回忆,那一段她娘范红英总是在家很生气的说谁没良心死全家,她爹那么厚道从不说人坏话的也罕见地附和她娘。 好像……是说严家。 陆小京说:“沈书辞那小子从头到尾都看着,他心里比谁都明白是怎么回事,葬礼一完丫把孝衣脱了立马去找严天煜,他们俩人打架我就在一旁看着,我不插手,但我不能让沈书辞把人打死。” 陆小凉抽泣着:“陆小京你再多跟我说说。” 陆小京一愣,心想这丫头真跟我划清界限啊? 他捏灭了烟:“严天煜他爹死活不承认是沈叔叔救了他,你那时候整天蹲在沈书辞那小子门口怕他自杀,厂里的话我听得比较多,说黑说白的都有,但人死了,说什么都没用,沈书辞后来是怎么长大的其实你不是太懂,我告诉你,凉凉,虽然我看他不过眼,但我佩服他,换做是我或者你,根本不可能受得了那些诋毁和侮辱,成为他现在的样子。” “现在的样子?” 陆小京哼了声:“虽然个性古怪,但他是个好医生,这点我承认。” 是的,陆小凉点点头,他一直是优秀到无法超越的存在。 陆小京说:“严天煜他爹怕沈书辞他们母子赖上他,要他赔偿,赶紧带着全家人搬走了,沈书辞那人多骄傲你懂得,别人的施舍、可怜都会让他很难受,更何况还有人质疑他爹的死因和得到的荣誉,所以他一直记恨严家,那种恨你很难体会,虽然都是老一辈的恩怨,但他不会原谅。” 陆小凉抹了抹眼,心很疼。 “严天煜小时候也是个刺头,别人说他爹撒谎他就敢跑来找沈书辞干架,骂他是没爹的孩子,是寡妇的孩子,其实他根本不知道实情,但儿子向爹没毛病,他也恨沈书辞,沈书辞这人能动手从来不动嘴,我记得他打掉过他两颗牙。” 陆小凉以为这就完了,这个故事太过悲伤,无尽的痛苦担在沈书辞肩上,陆小凉从不知晓,也从未察觉。 她只怪他冷漠,怪他令她寒心,其实她才是令他寒心吧。 没想到陆小京说:“后来严家发了,厂子里效益不好,很多人求到严家想找一个饭碗,严天煜他爹还惦记着沈叔叔的事,非要说自己是清白的,那时候别人有求于他,自然都这么说,双拳难敌百口,一时间沈书辞和宋姨的日子更不好过,听说沈叔叔的烈士追封差点都要被撤。” 第三十七章 打架 你会不会忘记我? ——摘自某人的少女心事日记本 陆小凉拿中午吃饭时间去了一趟血液科,悄摸摸的不想让人发现,可惜最后还是被毛毛逮着,她让他别囔囔,毛毛好奇地问她:“你找老沈啊?” 陆小凉低着头不说话了。 毛毛手一指:“那儿呢。” 陆小凉转头一看,教学室里,他在给病人做骨穿,手很稳,面容沉静。 毛毛说:“老沈最近心情不太好,我们都快过不下去了,你能拯救一下吗?” 陆小凉摇摇头:“他肯定不想见我。” 最后再看一眼他工作时的模样,陆小凉低头走了。 严天煜信守承诺,陆小凉没找他之前他绝不露面,他知道得给小姑娘一点时间。所以当他接到陆小凉电话时,他是高兴的,最起码她没和他断绝往来。 飞快地来医院,不带二胖和小胖这两只为了接近小姑娘而准备的手段,下车时严天煜突然感觉紧张,揉了揉胸口,站定吐一口气,而当他站在陆小凉跟前时,那种感觉愈加强烈,许久没见,倍感思念。 他冲她笑了笑:“想明白了?” 陆小凉点点头。 “想什么了?” “你得道歉。”陆小凉说。 严天煜一顿,然后一笑,没变,真是一点没变,永远就知道向着他。 陆小凉费力挑选着词汇:“你是错的,我觉得你得正式道个歉,这件事上他其实是最无辜的。” 严天煜不再有笑模样,指着自己:“他说什么你都信是吧?我也挺无辜,我爸死里逃生凭什么就一定是他爸救的?你有证据吗?” 陆小凉动了动嘴唇,没说话。 就是因为没证据,所以这几十年,他才会如此忍着悲伤越来越冷漠。 严天煜嗤笑一声:“凉凉,人的心都是偏的,你偏他,我偏我爸,很公平。” 只是虽然已经猜到陆小凉会偏向沈书辞,但严天煜没想到她一张口就是让他去道歉。 “这不是偏不偏的问题,你爸爸撒了谎——” “你怎么知道他是撒谎?”严天煜反问。 陆小凉一下哑了,这不就又回到原地了么。 严天煜站起来:“凉凉,我是不会道歉的,因为我没错。” 其实这已经不是对错的问题,道歉也不能解决什么,这是两个少年,自十九年前起结下的梁子,梁子没有任何办法解开,因为那是一条人命,因为那是两人对父亲的仰望和信念。 因为那是如青涩树苗般不算强壮的身板里唯一的坚持,打架的时候,即使再疼,也咽肚子里,绝不出声。 这场谈话后,陆小凉就再也没在医院见过严天煜。有护士向秘书打听他是不是回公司上班了,秘书摇摇头:“严少从来不去公司,他只做自己喜欢的事。” 大家都不信,严家是家族企业,严天煜他爸是占股最多的大股东,严天煜又是唯一的继承人,那么大的家业以后都是他的,一般来说这个岁数早就应该在公司熟悉起来,可秘书一脸神秘地说:“确实,整个严家没有孩子能如此自由,但严少例外,所有人都不勉强他。” *** 沈书辞接到陆小京电话时并不想接,但他知道那人很烦,一次不接还会继续打,所以打算速战速决—— “说。” 陆小京嘿了声:“沈书辞你丫真是越来越让人讨厌!” “没事我挂了。” “等等!”陆小京哼哼,“有空没?聊聊?” “没空。” “……行吧,关于凉凉的,你没兴趣就算了。” “……等等。” 陆小京故意气他:“哟,又有时间啦?成,车行等你。” 沈书辞掉头去找他,陆小京原本坐在沙发上,见他到了推门出来,偌大的车行里头就他们俩人,陆小京本来笑着的脸突然沉下来,迎面而上一拳头挥过去,沈书辞一下没防备,下巴颌上挨了一下。嘴唇当时就破了,口腔里一股腥味,他把血吐出来,目光阴沉地看着陆小京,没动手。 “知道为什么揍你么?”陆小京抬起下巴,“这一拳是为了凉凉。” “行。”沈书辞点点头,猛地加速向前一拳砸在陆小京小腹上,“为什么揍你你心里也应该清楚。” 陆小京硬是扛着没痛呼出声,他当然知道是为什么,也难为这人能忍这么多年,可他不明白,自己作怪总是岔开凉凉不让她接他从美国打回来的电话,这人记到今天,却为什么总是忍心让她伤心? 自个的妹妹自个疼,陆小京最见不得他家陆小凉难过。 各自都有理,彼此的过节隐了那么多年终于到了该解决的时候,下手都不客气,一拳拳扎扎实实往对方身上招呼,但都默契地不打脸,不知是不是怕被某个小丫头发现他们俩加起来六十岁的人了还打架吃不了兜着走。 谁都不占上风,你给我一拳我回敬你一肘,纯粹是泄气,打完了打累了,两人齐齐倒在沙发上,看着天花板上拼命往上爬的壁虎,心里挺痛快。 陆小京爬起来从办公桌抽屉里拿出一个粉红色的日记本,递给沈书辞,分量不轻,纸页泛黄,沈书辞掂量着本子沉默不语。 “打开看看。”陆小京点了根烟。 沈书辞垂着眼端详封面,大概怕散了,封皮用手工纸包了个书皮,但包得不好,边边角角不齐整。 “怎么,怕看啊?”陆小京这时候占了上风,挺贱的一笑,“小子,你真该看看她里面写了什么。” *** 沈书辞裹了一身伤回家,偷偷在房间里拿药酒揉,宋慧欣喊他吃饭不敢出去,陆小京那贱人不厚道,把他嘴角打青了。这要是被宋慧欣看到,指不定多担心。 那本日记就放在枕头边,浅色的房间突然多了这么个属于女孩子的东西,十分不搭调,也十分让人无法忽略。沈书辞轻轻摩挲,思考了很久,最终是没打开。 隔天上班,沈大夫又戴起了口罩,毛毛问:“你牙又肿啦?” 沈大夫不理他,午饭也不吃,晚上连着上夜班。 毛毛没事就和陆小凉在微信上唠嗑,当然要把这事跟她说,陆小凉当晚也值班,想了想,还是下去一趟。她在值班室前磨蹭,里头安安静静的,她在想自己偷摸进去看一眼被发现的可能性有多大。 正纠结着,门突然开了。 “……”沈书辞拉着门把站在那儿,看着跟前别着黄色发夹的小丫头,目光沉沉。 “……”陆小凉也哑巴了,手指胡乱比划但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熄了灯的住院部走廊上是那么安静,两人都不说话,陆小凉颓然垂下手,耳朵发烫。下一秒,她飞快地踮起脚伸手到他耳后,手指灵巧一勾,沈大夫的口罩就被摘了下来。 即使光线很差,陆小凉也能清楚看见他嘴角的青紫。 沈书辞伸手抢过口罩戴好,遮去了一半脸,仅剩他的眼,陆小凉抖着声问:“你们又打架了?” 小小一个霸占了出去的路,沈书辞过不去,只能回答:“没有的事。” 一股酸意直冲头顶,眼眶和鼻子也染上些许,陆小凉不知道自己是心疼还是生气,直到沈书辞说:“你让让。” 她扭头就跑,彻底给他让了条路,可他却一动不动,看着她在拐角消失。 陆小凉气得手抖,啪啪啪摁手机,电话打出去:“你怎么能打他!” 电话那头先是安静,然后严天煜说:“凉凉,我不打架很多年了。” “……” “怎么,他被揍了?”严天煜淡淡一笑,“看来仇家不少。” “你别这么说话。”人的第一反应不会骗人,陆小凉知道自己对待这件事确实有失公平,不然也不会这样质问他。 严天煜说:“接到你的电话本来应该是件高兴的事……算了,当我没说,凉凉,你能不能考虑一下我的心情?你这样会让我忍不住真的把他揍一顿。” 陆小凉咬着唇不吭声。 “你不能仗着我喜欢你就这么对我。”严天煜叹了叹,似乎不在意自己说出的话给对面少女带来了多大的震撼。 陆小凉啪一下挂了电话,脑子一团乱,但该找谁算账她总算知道了。 陆小京一看来电显示就骂:“我靠丫不会上我妹跟前告状了吧?草爷们的事让个小丫头插手真是够了!” 接起来换了副口气:“哎妹妹,哥这儿正忙呢,一会儿给你挂过去成么?” 陆小凉一嗓子吼道:“陆小京你干嘛打他!有你这样的吗把人脸都打青了!他是个大夫你这样让他怎么跟病人解释?他都一天没吃饭了你是不是把他打坏了!” 陆小京:“停,陆小凉,你哥我也受伤了你怎么没来关心一下?” 陆小凉哭:“你皮糙肉厚关心个屁!” 陆小京撮牙花子:“老子怎么没把他打死就算了!” 第三十八章 陆小凉花收一下 我想要天上的星星,那是不可能的;我想要你,也是不可能的。 ——摘自某人的少女心事日记本 陆小凉再没去过血液科,就连上下楼都没碰见过沈书辞,她以为他们俩以后就这样了,没想到倒是跟同事一块儿去食堂时见着他了。 天冷,他穿了件黑毛衣,嘴角的淤青好了不少,只剩淡淡一点痕迹。他的毛衣领高高的竖起来,挡着了锐利的下颌线条,偏白的皮肤被黑色一衬愈加干净,难得没穿白大褂,宽大的肩胛骨撑起柔软的毛线,背影无比好看。 那是宋慧欣几年前亲手织的毛衣,前襟两条十分考究的扭麻花,后背上另外有花纹,样式繁复,但他撑得起来,还不嫌女气。陆小凉很少见他穿深色,端着盘子排队时眼巴巴瞧着,她手笨,永远学不会那些织法。 沈书辞是被毛毛冒死拉下来的,他背对坐着没看见陆小凉,毛毛眼睛尖,扬手召唤:“凉凉,来,这儿坐!” 窗口正排到陆小凉,她小声跟大厨子说:“麻烦来一份糖醋排骨。” 沈书辞转回身,看见陆小凉换了冬天制服,粉色上衣,白色裤子,布料厚实,她在里头穿了件黑色的高领羊绒衫,瘦了,下巴比以前更尖,一张脸几乎快被毛衣淹没,只剩一双大眼睛乌溜溜地转,避开了他的视线。 但他还是看见了她盘子里的糖醋排骨。 陆小凉没坐过去,而是和同事另外找位置,为了这还遭同事埋怨——千载难逢能亲近冰山之花的机会,就这么被她一摇头给整没了。 陆小凉故作轻松地玩笑:“挨着他坐亚历山大,饭都吃不好,不成,我饿了。” 正说着肩膀叫人一拍,转头看,是王小雪。 她们俩同一个战壕战斗过,革命感情不一般,虽然平时忙见不着,但每天微信里罗里吧嗦不少,王小雪同志刚坐下就偷了两块排骨,还顺手掐了下陆小凉的腰,哼哼:“陆小凉你现在有没有九十斤?你这个小腰精!” 她说话大声,没在意谁,离着不远的毛毛听见了,啧啧一番:“九十斤?凉凉你天天跟我一起喝奶茶感情肉都长我身上了?” 坐毛毛身边的沈大夫不说话。王小雪扭头一看,明明没怎样,却愣是被她看出了什么。 王小雪同志神秘一笑,耳朵边问陆小凉:“你俩又吵架啦?” 什么又啊……吵架都不算……就是被那人踢出界了……陆小凉咬着嘴巴不吭声,这事她反驳不了,也说不清楚。 吃完了她和王小雪一块去还餐盘,身边女孩突然对陆小凉笑:“跟你说个事,我要追老沈!” 陆小凉站那儿有点不会动。 王小雪甜甜笑:“其实在血液科就喜欢他了,只是当时没感觉出来,后来我不是转科室了么,一没见到他才知晓自己的心思,凉凉,你不会反对吧?” 陆小凉能说什么?以什么身份反对?她甚至想着晚上回去能给她送封喜报,她宋姨要开心成什么样。 两人还完盘子,王小雪拉着陆小凉的手经过沈书辞身边,还大大方方喊了声:“沈大夫。” 沈书辞抿着唇没说话,见陆小凉一直低着头,发帘挡住了她的眼睛,唯有簌簌长睫不安颤动。 经历完这些,陆小凉回到肿瘤科有点胃疼,她找同事要了两片胃药和水咽下,手机里是王小雪不断发来的微信—— 【凉凉,你说我怎么告白好?我想约他出来!】 【凉凉,咱们以后一块儿减肥吧,我想变漂亮一点。】 【凉凉……】 陆小凉突然回了一条,手指飞快:【你不是有男朋友吗?】 王小雪同志也不含糊:【早分了,老娘现在空窗期!】 “……”陆小凉就不能再说什么了,可她心里不好受。 胃里似乎越来越疼,陆小凉恹恹趴在桌子上,听见有人敲了敲护士台,她抬头看,意外见着了消失好几天的严天煜。 突然,陆小凉感觉自己胃更疼了。 她揪着手指头不知道该说什么,最近她一直这个状态,似乎怎么都是错的。 严天煜笑着把一篮水果提给她,解释着:“前几天我在忙救助站的事,所以没来,不是跟你生气。” 陆小凉玩着果篮上精美的包装袋,没吭声。 严天煜伸手揉揉她的头:“人小脾气大。” 陆小凉往后一躲,严天煜的手撂在半空中,她低着头,声音闷闷的:“咱们以后别说话了,我不跟你玩。” 严天煜这回是气笑的:“为了沈书辞?” 陆小凉承认,点点头。 “所以你还是觉得我错了?凉凉,我说过,没有证据证明沈书辞他爸是我爸害死的,那是一场地震,地震你知道吗?楼塌下来一切就是命,我……” “我知道那是地震。”陆小凉打断他,“虽然我还小,但那天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沈叔叔,所以我不会忘。” 严天煜:“……” 陆小凉:“你也说我从小就知道跟在他屁股后面,他不喜欢我跟你说话,而我不想让他不高兴,所以……谢谢你带小胖来给我玩,谢谢你治好了我怕狗的毛病,以后咱们别再见了。” 陆小凉说这番话完全不勉强,而正是因为不勉强才叫严天煜更加失望,他永远比不过沈书辞。 “我喜欢你。”严天煜叹口气,“凉凉,我喜欢你。” 陆小凉肩膀微微向里缩,手指都揪红了:“我我,我有喜欢的人。” “知道,他嘛。”严天煜嘲讽般浅笑,“但抱歉,你刚才说的我不会同意,活了三十年,你是我第一个喜欢的女孩,不管怎么样,我想试试看。” 陆小凉的脸红了:“我把你当哥哥。” “陆小凉。”严天煜很少这样叫她全名,语气里带着点无奈,“哥哥不是这时候用的,你故意的吧?” 下了班,陆小凉回家给宋慧欣汇报了一下关于王小雪同志的好消息,宋慧欣果然开心的不知道怎么才好,拉着陆小凉细细地问:“那姑娘脾气好不好?你小辞哥脾气臭,就得找个温顺的,能包容他的。” 陆小凉想想,王小雪同志脾气不算太好,家里惯出来的娇娇女,其实她才是得找个大肚的能包容她的,配上沈书辞,两人跟火药似的绝对一点就着。 可这话她没说,撒谎了:“性格特好,和我玩一块的。” 宋慧欣一听是和她宝贝凉凉一块玩的,就很放心了,其实哪个小姑娘在她心里都没她凉凉好,又懂事又听话,是她的贴心小棉袄。 宋慧欣又问:“那家里呢?姑娘家里是本地的吗?” 陆小凉点点头:“她家条件不错,姥姥当官的,家里就想让她找个大夫,结婚后打算让她辞了工作相夫教子。” 宋慧欣很满意:“对,做大夫的太忙了,家里是得有个女人操持,我们家条件虽然一般,但你小辞哥是个可靠的人,真的结了婚是会疼媳妇的,凉凉你跟她说,就说我说的,让她有空来家里玩。” 陆小凉哎了声。 聊完后她上楼,发现陆小京难得回来,大爷一样坐在沙发上,范红英在厨房里不知道做什么好吃的。陆小凉哼了声,越过陆小京要进房间,陆小京横腿一拦,小丫头摔在她哥身上,两人大眼瞪大眼,陆小凉气鼓鼓的,一巴掌拍她哥胸口。 陆小京不痛不痒地捏起妹妹的手,呼了呼:“打疼了吧?” 陆小凉一咕溜坐起,不理人。 “哎哟我的妹妹嗳。”陆小京求饶,“哥哥知道错啦,你给个机会嘛。” “你把我害惨了。”都说小姑娘是水做的,陆小凉眼泪立马下来,看的陆小京很慌。 “你俩还没和好?不可能啊!”他嘀咕。 “好不了了。”陆小凉抹着眼泪,哭声绝望。 正巧范红英这时候端着菜出来看见了,问陆小凉:“哭什么?” 陆小凉踹一脚陆小京。 陆小京还没来得及张口,就听范红英哦了声:“跟严家小子吵架了?他估计是有点少爷脾气,毕竟家业大,你要是喜欢就忍忍,要是没到那份上就半点别忍。” 范女士处理事情向来利落,她对女儿的忠告虽然直接但绝对掏心掏肺,这年头为了另一半跟家里决裂的不知道多少,虽然她瞧不上严家人,但闺女喜欢怎么办,这辈子她和老陆就养了这么个闺女,要是闹崩了以后闺女连个娘家都没有,多可怜。 虽然陆小凉没表态,但她是过来人,一看那车那人那狗,就知道严家小子很用心,以他们家闺女这单纯如水的性格,被拿下只是时间问题。 作为母亲其实还是挺有感触的,从来没见闺女和谁拉过小手谈过恋爱,都二十四五了,得抓紧。 他们家凉凉不差,是个讨长辈喜欢的。 范红英张罗着开饭,陆小京眼睛都瞪凸了问陆小凉:“什么时候的事?怎么哪儿都有他?你到底喜欢哪一个?不对,我赌严天煜没戏!” 陆小凉快被烦死了,把身边大脑袋一推,蹬蹬蹬跑进房里,吃饭的时候喊她也不出来。 第三十九章 今年的初雪 你不在,我感冒都不吃药,你快回来,哄我吃药好不好? ——摘自某人的少女心事日记本 最后还是被陆小京从被窝里挖出来,范红英同志有规矩,在家谁都不能喝酒,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陆小京给他妹偷渡了罐啤酒塞被窝里,陆小凉拂了拂一头乱发坐起来,咔一声拉开拉环,冰凉凉的啤酒下肚,麦芽香溢满口腔,舒坦了,软乎乎道声谢谢。 北方男孩,从小就特贫,好的坏的就靠一张嘴,陆小京见不得他妹这个样儿,哄她:“以后有什么不开心都跟哥哥说,哥哥一定向着你。” 陆小凉扯扯他袖口:“你别打他。” 陆小京:“……” 真是没话说了,点头答应:“成。” 可又想不通:“这么喜欢为啥不告诉他啊?” 陆小凉坚定地摇摇头:“这是我自己的事,不告诉他也行。” 陆小京:“你这是图什么?” “什么都不图,就想这么陪着他。”陆小凉咽了口酒,她已经习惯了在背后偷偷瞧他,从小到大,只要他高兴,她什么都能做,唯独不想再看见他难过,他有多逼自己她比谁都清楚,小时候清瘦少年的孤独背影像是用纹身墨水刺在了她心头,她能做的不多,最起码,他一回身,就能看见她没走远,这样就成。 陆小京站起来拍拍妹妹头顶,分量很重地压了压。 女孩儿的心思他不能理解,换做他,喜欢个人,一定把自个儿名字刻在上头,占个地盘先,谁敢抢他东西他得让那人知道世界末日是什么样子。 夜深了,陆小京从家里出来回车行,才下楼就碰上刚才兄妹俩温馨座谈会的主题。 沈书辞几天没睡了,连着两个大夜都接到重病号,这会儿困得眼都睁不开,刚才是打车回来的,自个儿的车停在医院车库里。台阶上到半截就被人堵着,不用看都知道是谁。 谁也没这人无聊。 他懒懒道:“起开,今儿没功夫跟你打。” 陆小京不挪地方,说:“告诉你个好消息,严家小子在追凉凉,我就指望着哪天他叫我一声大舅哥,哎呀,爽。” 沈书辞唇角一扯,明明都好了,却感觉有点疼,跟手术台上打了麻药还能感觉皮肤划开的病号一样,顶厌烦这感觉,也顶厌烦眼前这耀武扬威的人,可他提醒了他,楼上的小丫头,有人追了。 还是他最讨厌的人。 因为这样,连祝福都不愿意。 “起开。”沈书辞有气无力地再说一次。 这次陆小京蹦跶到了一旁,笑容特别贱:“哥们,你得注意身体,听说干你们这行挺容易猝死,我还指望你以后在医院给我开后门呢。” 沈书辞回一句:“除非缺胳膊少腿得癌症,否则别招我,没工夫搭理你。” *** 宋慧欣一般晚上都给儿子留汤,沈书辞撑着最后一点精气神儿坐在桌边喝汤,发现宋慧欣今天心情特别好,几次看着他欲言又止。 “您说吧。”他的瓷汤勺砰砰碗边,叮当脆响。 宋慧欣却神神秘秘,怕多嘴好事落空,忍着不问不打听,把碗往儿子手边推推:“没事儿,你多喝点,喝完早点休息。” 沈书辞实在太困,没精力去想,洗洗睡了。 第二天他出门碰上小丫头,跟耗子见了猫似的躲着他走,那身子就剩把骨头了,外头大风吹着他都担心能把她吹跑。 陆小凉顶着寒风往前迈腿,确实感觉自己走一步能被吹回来半步,沈书辞在厂门口打了辆车,不知怎么没走,停在那儿像是等谁,陆小凉远远瞧见了,绕了个弯,避开不打照面,溜去了地铁口。 沈书辞插袋站在车边,眼见着她跑走,抿了抿唇,低头坐进车里:“麻烦您等了,去省协和。” 到了医院开始一天繁忙的工作,沈大夫带着学生去肿瘤科会诊,在走廊上与送花的快递员擦肩而过。 沈书辞的队伍停了停,听快递员捏着收货单大声问:“陆小凉哪位?您的花麻烦收一下。” 一德同学咦了声:“是给凉凉的花啊?这好看!这花特别贵,上回想给我女朋友买来着,看了下价格,我咬着牙买了一支。” 沈书辞看见陆小凉慌慌张张问人家能不能拒收,周围的人都笑话她,快递员为难地表示拒收他会很麻烦。 沈大夫突然改了方向,往护士站走,陆小凉没想到他会来,这一刻唯一想做的是把那么大捧花藏起来,可惜已经来不及。 沈书辞走到她面前,手一伸,陆小凉头皮发麻,听他说:“借根笔。” 毫无感情,波澜不兴,真的就只是来借笔,半点没在乎花,陆小凉嘴巴动了动,想解释,可又有什么好解释呢?反正他也不在乎。 于是把字签了,花儿每个病房分几支,插矿泉水瓶里权当美化环境。 而一德同学眼看他老师拿着笔回来,急哄哄表示:“老师我这儿有笔呢,您怎么不问我拿?” 衣袍兜兜拉开好几根黑色签字笔,但这没打动他老师,反而得了个冷冰冰的眼神,一德同学讪讪闭了嘴。 *** 一晃,就到了华迁一中的百年校庆,沈书辞和陆小凉都是从这儿毕业的,不过区别在于沈大夫是跳级优秀毕业,而小陆护士当年是她爹高价买进去的择费生。 今儿是个大日子,陆小凉也收到了邀请短信,早就排开了班准备去给母校助威,她虽然不像某人能以杰出校友身份在大礼堂发表演讲,但身为校友,对母校的祝福不会变。 天黑压压的好像要下雪,陆小凉穿双毛茸茸粉嘟嘟胖乎乎的雪地靴,两条小细腿套三条加绒裤袜还是没粗起来,塞在靴子里特像牙签棍,身上穿一件及膝的红袄,长长的头发特地打理过垂在肩上,一顶粉红毛线帽压在发帘上,帽子上还缀个毛线球,走路一晃一晃的,像个没长大的孩子。 这浑身冒粉色泡泡的孩子乐颠颠下楼,陆树根追着喊她:“你再戴个围巾,要冻坏了!” 一直追到楼下,把围巾给闺女缠上。 沈书辞点了火发动引擎,太冷了,得暖暖车再走,见着陆树根下车来,规规矩矩喊陆爹,看了看一旁的粉红娃娃,等着她。 亲爹在,陆小凉再怎么别扭还是得乖乖喊人:“小辞哥。” 陆树根一拍脑袋:“哦对,书辞你也去一中吧?我都忘了你也是那儿毕业的。” 也难怪陆树根会忘,其实沈书辞只在一中读过三年,三年连着跳级,高一的时候提前参加考试,第一年录取了北大没去上,第二年去了协和。 而他在成为传奇时陆小凉还没小学毕业。 沈书辞指了指车,当着陆树根面问了声:“要不要一起去。” 这话是对陆小凉说的,陆树根当然觉得好,催着闺女:“跟你小辞哥一块去,要下雪了,可不能冻感冒。” 可陆小凉却拔腿往外冲,一点机会都不给:“我搭地铁不冷,爸我走了啊,您回去吧。” 陆树根笑了下,对沈书辞说:“小丫头长大知道羞了,你还记得她小时候缠着你的德行吗?” 沈书辞点点头。 两家都是双职工,忙起来都没时间管孩子,一到寒暑假就犯愁。幸好沈家儿子比陆家闺女大六岁,懂事稳重,两家又玩得好,陆树根和范红英就不客气地把陆小凉托付给了沈书辞。 电厂的孩子中午一般都是揣着饭票上食堂解决,陆小京那时候不耐烦带妹妹,生怕被别人笑,沈少年就不会这样,牵着陆小凉的小手去食堂吃饭,不让她挑食,看着她把青菜咽下去,拍拍脑袋。 吃完了再领回家午睡,午睡起来奖励一根冰棍,那时候红豆冰最贵,沈念山在这方面从来不小气,批发一冰柜回家,尽可着两个孩子吃。沈书辞从小不爱甜食,每年的冰棍就全进了陆小凉肚里。 小娃娃,肚皮滚圆圆,吃完了挨着少年撒娇:“小辞哥哥我还能不能再吃一根?” 但沈少年是个有原则的少年,摇摇头:“不能。” 这对话,年年都不变。 娃娃也不闹,乖乖地开始写作业,她刚上二年级,虽然课程不算难但对她来说却如天书,沈少年不仅是保姆还要负担起小老师的职责,每天下午指导娃娃做作业就成了他最头疼的事。 百位内的算术题,怎么教都不会,稍微严了点就嘟嘴巴掉金豆豆。 那一年,全省高温,电不够用,整栋楼的职工基本都扎在场子里搞生产,某个酷热的午后,沈少年带着陆小凉在他的房间午睡,知了高声鸣叫,他被吵得睡不着,可旁边的娃娃却翻开肚皮呼呼大睡,小胳膊腿还翘到他身上,小孩子身上热,那贴着肉的温度叫他皱皱眉。 沈少年默默挪了个位置,翻开一页书,他已在那个七月参加了高考,成绩还有几天才出来,闲着没事,干脆提前学学微积分。这时候忽然听见外头有动静,像是门锁被打开的声音,沈少年放下课本站起来,没打开卧室门,贴着门板细细地听,确实是有人进来了。 他赶紧摇醒睡的正香的陆小凉,嘘一声压低了声音:“不许说话。” 陆小凉那时还不懂害怕,弯起眉毛无声地笑,以为哥哥和她闹着玩。 回忆到这儿,沈书辞的手机响,是校长办公室的人打电话和他确认到达时间,陆树根不敢耽搁,拍拍他手臂:“行吧,那就不管她,书辞你也走吧,别迟到。” 再扭头已经看不着小丫头,沈书辞应了声好,咬咬牙上车。 *** 天色愈加发沉的时候,一中大礼堂里杰出校友沈书辞的演讲开始了。 在座的有省市教育局的各位领导、校内领导、老师、学生、还有今日回来参观母校生日的其他校友,偌大个礼堂都快挤不下,后门边上突然冒出个粉红色的女孩,小声说着:“让让,借过,哎前头的大哥你坐下来成吗?你挡着我了。” 场面有点大,但沈书辞仿佛没觉得有什么,自如地走上台,首先介绍自己是几几级的学生,从学校毕业后的求学过程,目前的工作单位,他说得比较简单,但台下有不少知道内情的,还有一个是他目前在省协和带的学生,所以下面继续有人科普台上这人在哪些权威期刊发表过哪些论文,在哪年哪个国家的哪个牛逼论坛上得过哪些奖,在哪块领域攻克过哪些医学难关,等等。 陆小凉离得远,没听见这些非人的荣誉,但其实不重要,因为她本来就知道这人有多厉害。 满满一礼堂的人给了她安全感,让她敢毫不掩饰地充满崇拜地朝他看去,这个除了在医院外很少说长句子的男人,正在脱稿演说,他举手投足都很镇定,身上充满了学者的睿智和从容,他很少提到自己的成就,只说学习带给他什么,希望在座的学生好好学习,希望他们能考上如意的大学,有明媚的未来。 听他说话,是种享受,至少陆小凉是这么觉得的。 她甚至开了手机的录音功能,想着回去也能让宋姨听听。 沈书辞站在台上早就注意到后门边上浑身冒粉色泡泡的小丫头,那毛线帽上的球球还一晃一晃,让他挪不开眼。 最后,他在这场演讲里加了点本来没有的东西,他的目光扫过全场,在那粉色小帽上停留多一倍的时间,语气淡淡地:“觉得学习烦了,可以练练字,一笔好字在工作上还是挺重要的。” 藏在后头的陆小凉仿佛被刺中一刀,只不过天太冷没流血,她跺了跺脚,哼了声,满不在乎地,故意不听话地。 *** 穿着校服的学生们都没想到这位比明星还帅智商过人的学长会如此平易近人,纷纷某宝下单字帖,演讲虽然结束但他们还是不舍得离开,围住了沈书辞请教人生的迷茫、学习的难关、还有医生是不是一个好职业。 前面两个问题沈书辞没回答,他抬手指了指最后头想要溜的小姑娘:“陆小凉,你给我站住。” 被点了名的女孩石化般立住,接受学生们好奇的目光,听见沈书辞在回答孩子们最后一个问题—— “医生不是一个好职业,如果你想拥有一个安逸的人生,就不要选它。” 学生们被励志惯了,从来没听见这么唱反调的言论,一时都傻了,老校长笑着打发孩子们回去,对沈书辞说:“你啊,还是老样子。” 陆小凉磨磨蹭蹭挨到沈书辞身边,也道声校长好,她中学六年有四年年年拿文艺汇演冠军,作为打分评委的校长对这看起来很机灵的小丫头还有印象,哟了声:“没想到你俩认识。” 沈书辞嗯了声,领着陆小凉与校长道别,出来后两手插大衣口袋里,说:“走,陪我去取车。” 陆小凉没吭声,这回是被逮着了,怎么都不敢再逃跑,低头跟在后头走,走着走着抬起头,看沈书辞穿灰色的大衣,里头是一套西装,白色的衬衫暗蓝的领带,他穿什么都好看,就是脖子那块太空了,要是有条围巾应该会暖和很多。 两人一路无话地回家,车停在小楼下熄了火,但车门还是锁的,陆小凉下不去,不安地扣着手指头。 沈书辞难得像今天这样说那么多话,嗓子有点哑,问陆小凉:“你是不是怕我?” 陆小凉摇摇头。 “那就是讨厌我?” 陆小凉闷闷地:“我觉得是你讨厌我。” 沈书辞张了张口却什么都没说出来,说实话,他很意外她会这么想,他是对她严厉了些,但那不是讨厌。可这该怎么解释?沈书辞头疼地揉了揉额角。 陆小凉越想越伤心,眼泪啪嗒掉下来:“如果不是讨厌我,为什么总说伤人的话?为什么总觉得我不行?你总欺负我……我不是烂泥扶不上墙……” 沈书辞眼见着透明的泪珠子啪嗒啪嗒往下掉,却愣是一个字都没说出来。他的手横过操控刮了刮陆小凉沾了泪的眼睫毛,又缓缓垂下,摁在她抠红了的手指上,车里刚才开着暖气,所以陆小凉的手很暖,倒是他的有些冰凉。 陆小凉的眼泪打在他手背上,眼泪也是滚烫的,让他唤了声:“凉凉。” 他很久没这么喊过她了,陆小凉的心一时揪起,更加难过,挥开他的手发脾气:“你总是这样,有什么都不跟我说,你不说我怎么会知道,你也不给我解释的机会,一棍子就把我打死了,我连个喘气的机会都没有,我有多难受你知道吗?陆小凉呜呜地哭,真是没遮没挡没顾忌了,我哪儿知道你们之间的事啊那时候我还小呢,你就知道跟我生气,你就知道……” 后边没说下去,上气不接下气地哇哇哭,沈书辞眉心皱起个深深的褶,手收回来,摁下了解锁键,陆小凉飞快地推门下去,蹬蹬蹬跑上楼,她的哭声那么委屈,一直萦绕在车里。 这时候,天上飘下点点白色,下雪了,今天的初雪。 沈书辞低喃了声:“冤家。” 家里进小偷时他抱着陆小凉藏进衣橱里,原本还以为是闹着玩的小丫头害怕了,紧紧抱着他的脖子不撒手,大大的眼睛里都是泪,却记得他说过的,不能出声。 可怎么藏都没用,有经验的小偷一般先找衣柜暗格,所以橱柜门一拉开,就看见了里头一个少年和他怀里的小娃娃。 在那千钧一发之际,沈书辞一把将陆小凉扔出去,自己压在门上抱住小偷不让他走,他的手被小偷的刀划破,没觉得多疼,只希望陆小凉能聪明点出去喊大人。 事实证明陆小凉只在学习上没脑子,其他方面都挺机灵,连滚带爬跑下楼,朝着小卖铺老板喊救命,哭得惨兮兮,那天也是巧,陆树根得了个空早回来,正好撞见自家闺女在哭,一问才知道出了什么事,把小丫头压在店里不让上去,自个儿拎着把刀进了沈家。 沈书辞被他陆爹救下时其实心里不怎么害怕,倒是陆小凉捧着他的手哇哇大哭,嘴里喊着哥哥哥哥。 “哥哥你疼不疼?” “凉凉给你呼呼好不好?” “哥哥你以后都不能做作业了吧?凉凉好羡慕。” “哥哥,爸爸说你是凉凉的救命恩人。” “不。”他说,“你爸是我的救命恩人。” 第四十章 唯一的温暖 你那么努力,累不累? ——摘自某人的少女心事日记本 那一年沈书辞13岁,提前参加高考,一次就中,考上了北大医学院,全省状元。一中校门口挂了大大的红布条,还有电视台的来采访,校长和他商量着来年寒假从北大回来能不能开个讲座,说说学习心得,这一切都被他拒绝,沈少年领了入取通知书急忙忙回家,因为电厂大院的那栋小楼里,有个被吓坏了的陆小凉。 那天夏天陆小凉得了病,心病,整夜整夜的做噩梦,整夜整夜的哭,白天也离不开人,哪儿都不敢去,本来就跟小瘦猴一样的孩子,没几天就成了皮包骨。 陆树根心疼坏了,抱着上医院,一通检查做下来没大毛病,医生说心病得心药医。 已经被全国最好大学入取的沈少年主动负担起了小娃娃的一切,继续每天又像保姆又像老师的生活。他头一次体会到女孩和男孩如此不一样,家里进小偷这件事并没有给他带来多大影响,手上被刀子划开的伤口也在渐渐愈合,可陆小凉却成了这副模样。 沈少年牵着她去食堂,太阳那么大,她的手却冰凉凉,一路上不肯松开他,怯怯地仰头看他:“小辞哥,我怕。” 他把她抱起来,掂量掂量分量,俊秀的眉头微微皱起:“凉凉,你要多吃点。” 小娃娃乖乖点头,细细的小胳膊圈住他的脖子。 每一口都很勉强,是他看不下去拦住她:“算了,别吃了,你想吃冰棍么?我给你买。” 只见陆小凉摇摇头,说:“我们回家吧。” 她怕见人,厂里最可爱的小娃娃居然怕见人,这让沈少年心里很不舒服。 一日复一日,盛夏的最后,陆小凉不但没好反而更严重,她离不开他,走哪儿都跟着,几乎住在沈家,沈少年上厕所她都得跟蘑菇似的蹲在门口才安心。有一天晚上,小娃娃又哭醒,扯着沈少年衣角哼哼:“我不想让你走。” 陆小凉小时候眼睛比现在更大,眼珠子黑嘟嘟的,闪着星星似的璀璨光芒,她手脚并用爬上沈少年的腿,那一夜,就这么睡在他腿上,小脑袋贴着少年的胸口。 这么着倒是安稳睡到了天亮,醒了就下床找人,趴在门边上听外头大人讲话,沈少年一扭头就看见她,挥挥手让她进屋不许听,她也乖,小脑袋缩进去。 沈少年端正坐在桌前,对母亲说:“我决定迟一年上大学。” 宋慧欣诧异:“为什么?不是考上北大了吗?” 沈少年不说原因,对于这个决定宋慧欣其实也是支持的,丈夫没了,就剩一个宝贝儿子,舍不得让他太早离开自己。北京那么远,想见一面都难。 于是沈少年在盛夏过去的新学期,背着书包又去一中报道了,只不过那时他拜托校长找来大学教材,开始自学。 每天放学后,沈少年总是第一个先离开班级的,他买了辆单车,尽量缩减从学校到电厂的时间,每一天,不管刮风下雨,老远就能看见陆小凉在等他。一开始她缠着陆树根抱她出门,后来渐渐胆子变大,小小一个娃娃踏出小楼,觉得不够,再鼓起勇气走到足球场,足球场上撅着屁股捉蚂蚁,见着小辞哥哥咧嘴笑,把可爱的蚂蚁送给他。 再然后,会坐在厂门口的门卫室等沈少年,小短腿晃啊晃,沈少年自行车上的铃铛一响就立马跳下来往外冲,抱着他的腿甜甜笑。 沈少年下车牵着她回家,夕阳泛着紫红的光,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他说:“凉凉,今天咱们学乘法。” 意料之中的,娃娃的大眼睛里满是不喜欢,但她不说,嘟着嘴巴要好处:“小辞哥哥我想吃糖葫芦。” “好。” *** 日子这般平淡划过,谁也不知道沈少年是怎么治好了陆小凉的心病,但眼见着小娃娃睡觉不再做噩梦,吃饭也很香,肉肉长了回来,一张小脸居然有些圆润。 陆树根给陆小凉请了一个学期的假,和老师说好了再次入学前要接受等级考试,如果跟不上课程就得留级,当爹的倒是不觉得有压力,留就留呗,心态十分轻松地送陆小凉去学校考试,心满意足地守在教师办公室外头等孩子。陆小凉晃着小腿打开铅笔盒,记得前一晚小辞哥哥给她削了一盒子铅笔,叮嘱她:“凉凉,你不比别人差,该学的我都教你了,好好考,回来给你买糖葫芦。” 她懵懂:“爸爸说留级没关系。” 沈少年摇摇头:“不行。” 雪白的卷子铺开,万以内数加减乘除、两步应用题、混合运算、简单的长度单位,陆小凉捏着铅笔刷刷写,交卷后很轻松地跟她爹说:“好简单,我们快回家吧,小辞哥要带我买糖葫芦吃。” 回到家,陆小凉满嘴是蜜地啃着糖葫芦,陆树根接到了老师的电话,告知他闺女跟随原班晋升三年级。 那年春节,陆树根想好好谢谢沈少年,拿出攒了好久的私房钱问他:“书辞你想要什么,陆爹给你买。” 沈少年摇摇头:“我什么都不缺。” 他腿上挂着个小娃娃,穿火红的棉袄,闹着:“小辞哥哥我们出去玩儿吧,下雪啦!” 雪是白色的,娃娃是红色的,她堆一个四不像雪人,把自己的手套送给雪人戴。陆树根看着雪地里玩耍的闺女,问身旁的少年:“明年要继续考北大吧?” 少年点点头,按照他的计划,今年应该已经上大一了,不过没关系,迟一年而已,他还是会提前完成学业,提前毕业。 冬去春来,春走夏至,沈少年信心满满地在全校师生的关注下参加了第二次高考,那时他14岁,上高二,流火的七月过去后,他在电脑上查询到了自己的高考成绩,毫无悬念,又是全省状元,只待去学校填志愿。 所有人都替他高兴,他心情好,上楼想带陆小凉去买冰棍,却听见陆小凉偷偷在哭鼻子,趴在她爹身上耍赖:“小辞哥哥一定要上大学吗?他去北京念书我就再也见不着他了!凉凉会好想他呜呜呜。” *** 雪花纷纷落在地上,安静的大院里只有簌簌声,沈书辞坐在车里,看初雪一点点沾满他的车窗,幽幽叹了口气。 他永远记得校长拿到他的志愿报告时的吃惊,他问他:“为什么没报北大?你要去协和?” 想想为人师表不该这么急功近利,改了口,不动声色劝他:“书辞啊,其实可以去外头看看,长长见识,男孩嘛,总要离开家。” 但那志愿表填了就是填了,他没想改。 那时候为什么会那样?沈书辞捏着鼻梁慢慢回想,晦暗的心口腾生一线光明,顺着摸索前行,找到他14岁时的心境,竟然如此单纯幼稚—— 陆小凉,哭得很可怜。 说出去都不会有人信吧…… 沈书辞严肃地抿紧唇线,那丝光明回到现在,很明确地有了新的感想,他如今才懂,站在雪地里的红衣女孩像是不会熄灭的小火炬,是他这孤凉一生里唯一的温暖,所以他想守护。 只是没想到,那时没离开,后来还是出国了。 *** 陆小凉第二天顶着两颗大大的肿眼去上班,下楼时碰见沈书辞,下巴翘上天哼了哼,气没消。沈书辞转着车钥匙,目光沉沉看陆小凉飞快地往外跑。 护士站里,大伙围着陆小凉的眼皮子瞧,评估这是几级伤残,要上什么治疗才会见效,有个护士问:“凉凉你是失恋了吧?” 陆小凉早没了早晨鼻孔朝天的气势,整个人颓在位置上,摇摇头:“我没失恋。” 没恋哪儿来的失? 护士问她:“那你哭什么?” 是啊,哭什么?陆小凉也说不明白。 这边没闹明白,突然医务处下了通知,让她下午转妇产科。 陆小凉第一反应竟然有些欢喜,妇产科每天迎接新生儿,应该都是开开心心的吧? 她迅速收拾东西过去,与上一次离开血液科不同,她对肿瘤科没有一丝留恋,只希望走了就不用再回来。 小陆护士离开了,每日送花的快递员倒是犯了愁,可护士站里的人都被陆小凉拜托过,不能透露她的去向。于是背后真正的送花使者只能亲自上阵,还是拎一篮水果,状似无意:“小陆护士去哪儿了?怎么没见着?” 肿瘤科的护士长收了水果翻脸不认人,想想自己一把年纪了掺和小年轻的事也挺好笑,没憋住,笑着劝严少:“别装,我们都知道送花的是你,可凉凉不让说,要不你自己打电话问问?” 第四十一章 你没错,错在我 我恨死数学了,为什么你擅长的我都做不好?我是不是不配喜欢你? ——摘自某人的少女心事日记本 打电话?严天煜无奈,小丫头早就拉黑他了。 不过这事也不难,严少爷直接开车去电厂,范红英买了菜回家在楼下碰见他,敲敲车窗,问:“找我们家凉凉?” 严天煜下车来,口袋里还有一只小胖,很有礼貌地喊范红英:“阿姨。” 小胖机灵,大概知道眼前这位是重要人物,卖萌撒娇一套做的十分熟练,哪有刚开始那奄奄一息的模样。 范红英看了看狗,再看了看眼前十分养眼的男人,心知肚明:“吵架了?” 严天煜摸着鼻头嗯了声。 范红英伸手:“你先走吧,凉凉今晚值夜,狗留下。” 这是不动声色地帮他,严天煜品出味道,笑着把狗放进范红英的菜篮子,道了声阿姨再见。 小胖乖乖坐在篮子里,回了家被范红英拎出来也不乱跑爬沙发,就颠儿颠儿跟着它干妈的妈妈,它的干姥姥。 范红英脚边围着只狗不好做事,那么小,一脚踩着就完了,她抬脚把小胖往旁边推推,谁知道这狗跟陆小凉一个属性,属牛皮糖的,粘着你就不撒手。 范红英笑起来,把狗放在陆小凉常坐的小板凳上,手指点着它鼻头:“不许动,呆这儿。” 小胖嗷了声,甩着尾巴表示自己听话。 陆树根下班回家见着小家伙觉得有趣,捧起来玩,问:“谁家的?” 范红英:“严家小子送来的。” 陆树根从年轻起就不喜欢严家,脸一板:“臭小子……我得找他谈谈。” “谈什么?” “让他早点死心。” “人家小年轻自个儿的事你别插手。”范红英叉腰,“我看你闺女挺喜欢人家,吵架了还哭鼻子呢!没瞧见最近瘦成什么样么?你想拦都拦不住。” 陆树根一脸愁,第二天早晨请了两小时假等闺女下班。 陆小凉回家的时候被蹲在小板凳上冲她甩尾巴的小胖惊着了,一时都说不出话,下一秒被她爹领到阳台谈心,话很含蓄,没啥重点,但陆小凉听明白了她爹的意思—— 我不喜欢他,你别跟他玩儿。 但陆小凉不得不把严天煜从黑名单里拉出来,问他什么时候过来把小胖领走。 严天煜立马开车过来,也是冤家路窄,又被沈书辞撞见。 陆小凉抱着小胖下楼,又见着这场景,后背起了一片疙瘩,面上倒是镇定,目不斜视从沈书辞跟前走过,站到严天煜面前。 沈书辞收回目光,开了铁门上楼。很平常的一个动作,看不出他的情绪。 陆小凉揪着两条眉毛仰头说:“以前没看出来,你这人有点无赖。” 严天煜说:“我这不是实在没办法么。” 陆小凉把小胖往前一送:“你领回去吧。” 其实她真心喜欢这干儿子,可她不能做投营的事,她爹说了,做人立场得坚定。 严天煜点点她脑门:“凉凉,这不是小时候过家家,你和我一国我和他一国的,我俩的事其实你没必要掺和进来,就跟以前一样不好么?” 陆小凉摇摇头,跟小胖挥手道别。 严天煜拉住她:“嗳等等,这回是真的要你帮忙,我得去外地几天,估计没那么快回来,小胖先放你这,等我回来立马来接,成吗?” 陆小凉忸怩:“你家那么多保姆还用我照顾?” 严天煜叹了声:“二胖太皮,家里全照顾它都不够用,小胖在你这住两天,凉凉,你可是个护士,当护士的要有爱心。” 陆小凉眼珠子瞪圆,觉得这人太会说了,把她都说没话了。 *** 范红英见陆小凉又把小狗捧回来,胜利似的冲陆树根笑,陆树根叹了声,摇摇头。小胖以为姥爷不喜欢它,竖起耳朵汪汪叫,冲陆树根疯狂摇尾巴,陆小凉一撒手,把小胖搁她爹怀里,陆树根其实也爱小动物,这么些年顾忌着闺女,忍着没养,这会儿家里来了只现成的,很难忍住不摸毛儿。 严天煜养宠物很舍得,小胖在他家吃的油光发亮,原本发黄的皮毛这会儿白莹莹似雪,大眼珠子炯炯有神,叫声特别响亮,陆树根同志忍了忍,也就不矜持地捧着玩儿了。 一声声:“来,到姥爷这儿来。” “姥爷给你剪指甲。” “胖胖,晚上想吃什么?让你姥姥给你做!” 小狗汪了声,颠儿颠儿小屁股坐它姥爷怀里。 沈书辞在房间里写论文,忽而听见楼上狗叫,手指顿了顿。 宋慧欣在外头咦了声:“凉凉什么时候养了狗?她不是最怕的么?” 沈书辞:“……” 转去妇产科的陆小凉如鱼得水,她长得好,说话甜,心也软,不管医生护士还是家属都喜欢她,加上她是这一批扎针扎得最好的,所以妇产科的护士长挺看重她,亲自带她。陆小凉觉得自己现在的每一天都过得很充实,那是一种小树通过埋在土里的根系吸饱水分茁壮成长的感觉,令人愉快。 周一大查房后毛毛和一群学生在大办公室里吃迟到的早餐,包子都冷了,吃进胃里像块石头,噎得慌,毛毛砸吧嘴,对着一旁低头看文献的沈大夫说:“想吃凉凉上回给你买的那种包子,哎老沈,你想吃么?” “不想。” 毛毛见这人居然还会应声儿,有点意外,靠过去跟他聊天:“哎你知道吗?陆小凉现在在妇产科可受欢迎了,那一波七大姑八大姨的抢着给她介绍对象,还有来探望产妇的小年轻,一眼就相中她,缠着要微信号,我好几次看见陆小凉收花,她们科室全部病房的花小丫头都承包啦!厉不厉害你说!” 一旁一个学生抬头补充:“没错,上回我还看见个男的开辆捷豹来接她呢!” 毛毛一听很激动:“请她们全科室吃下午茶的肯定就是这捷豹男!那网红奶茶35一杯,每天限量,还不好买,得找黄牛,一杯黄牛收几十,还有小蛋糕,另外一家网红,更不好买,妇产科那么多人,随随便便一顿得几千块,不是土豪干不出来!” 说完毛毛瞅着沈大夫看,但明显沈大夫对这些八卦没兴趣,脖子上挂着听诊器去查房了。 *** 老一辈不喜欢现在年轻人养狗的习惯,什么洗澡修毛剪指甲都要领去宠物店,花钱不说,还特费时间,陆树根同志决定自个儿在家给小胖洗澡。小胖有点怕水,汪汪求饶,可姥爷爱干净,不让它邋遢。 天冷,但屋子里暖气足,本以为没事,可第二天小胖同志就病倒了,哼哼着不喝水也不吃东西,软乎乎一个贴着陆小凉的脸。 陆小凉和小胖睡一个屋,厚厚的狗垫子就挨着她床,等发现的时候家里没其他人,陆小凉心知要是她爹知道了一定得着急,就先没告诉,赶紧换了衣服带狗上医院。 一出门才发现昨晚又下了一场雪,小楼前白的晃眼,陆小凉哆哆嗦嗦锁了门,把小胖缠在围巾里捂得严严实实,怕它冻着,在围巾外头又套了一个她的毛线帽。 沈书辞下夜班回家在楼道里撞见陆小凉,一眼就看见她怀里被缠了一圈的小狗,那狗明显不怕他,还从帽子里露出嘴汪了一声。 陆小凉看沈书辞脸色不好,心知他介意这个,可她不想解释,低头想下楼。 沈书辞挡着道一动不动。 陆小凉没办法,仰头冲他道:“你让让!” 沈书辞摇摇头,偏不让。 陆小凉鼓着脸:“我我我,我没工夫跟你闹,小胖生病了我得带它上医院。” 沈书辞垂眼看那狗,蓦地说:“我送你去吧。” “……”陆小凉看他一眼,问,“你是不是困懵了?” 如果不是困懵了怎么会说这话?他们才吵过架不是吗?她那天那样没大没小,他应该生气的啊! 沈书辞摇摇头,单手拿走那粉红毛线帽,大衣拉开,把小胖藏胸口,淡淡道:“走吧。” 外头风大,积雪了不好打车,陆小凉也知道不能耽搁,咬咬牙跟上。 奇怪的是小胖在沈书辞怀里比在陆小凉那儿还乖,就这么安安静静窝在温暖的大衣里,问着这人身上的消毒水味,还亲昵地舔舔他手指。 陆小凉小声嘀咕:“真是个白眼儿狼!” 不知怎么的,沈书辞忽然扯了扯嘴角,觉得有趣,心想小丫头也有这么一天啊,我都不知道被你气过多少回了。 *** 沈书辞没注意过家附近哪儿有宠物医院,陆小凉指挥着让他把车开到上回严天煜领着她去过一回的地方,老大夫摘了老花镜一瞧,说话直来直去:“那小子呢?这小子又是谁?哪个是你男朋友?” 陆小凉回头一看,见沈书辞脚步顿了顿,她以为他介意,伸手要捧走小胖,说:“你在车里等我吧,不用进来。” 沈书辞却摇头,进去把狗放在垫子上。 老大夫问不出八卦,哼了哼,把狗带进了诊疗室。陆小凉和沈书辞坐在外头等,脚边是几个狗笼子,里头是小泰迪,尾巴短短毛卷卷,陆小凉伸手逗狗玩,沈书辞看了看,说:“真不怕了?” “恩。”陆小凉点点头。 他移开眼,宠物医院大门敞开着,寒风卷进来刮得脸生疼,身边的姑娘抖了抖,他站起来脱了外套递给她,说:“穿上。” 陆小凉摇摇头:“你自个儿穿着吧,我不冷。” 沈书辞抿抿唇,大衣尴尬地悬在手里,没人要。他重新坐下,外套搁在腿边,虽然冷,但天色不错,蓝天白云的,看着人心情好。 狗多了就有一种怎么洗都掩盖不去的狗味,可奇怪的是在这些浮躁的气味里陆小凉还是能闻见沈书辞身上那种很淡的消毒水味,冷冷清清,无欲无求。 “那天……” “那天……” 两人同时出声,又同时静默,陆小凉招小动物喜欢,那只泰迪估计是想让她领自己回家,卖萌卖得特别卖力,打滚转圈摇尾巴,还用后脚站起来拜拜,也不知道跟谁学的,姿势特别好。陆小凉不想让小狗失望,撇开眼不再跟它玩,目光落在沈书辞的大衣上,他的手轻轻放在上头,一下一下点着,倏尔又握成个拳头。 他说:“那天你说的话我考虑了很久,你没错,错在我。” 第四十二章 红枣莲子羹 小时候我问你想不想有个我这样的妹妹,你说不想,我太皮了,所以后来我都好乖,不知道你有没有更喜欢我一点。 ——摘自某人的少女心事日记本 陆小凉怎么也没想到迎接新生命诞生的妇产科也会有眼泪,万年不破的婆婆和妈妈梗,保孩子还是保大人梗,女孩没有男孩好梗,原来不是每一个孩子都能健健康康平平安安来到这世上,原来这里除了迎接新生,还有终止妊娠。 她在这里见了许多来做人流的女孩,也见了许多要不上孩子的夫妻,俗话说来得容易的都不珍惜,在孩子这件事上,真是这样。 刚出生的孩子全都红彤彤像没长毛的猴子,并不是那么可爱,可就是能给人一种无声的感动,这是生命的力量。陆小凉的朋友圈开始出现各种各样的婴孩,他们哭闹、喝奶、笑、瞪大了眼睛努力看这世界。 她尽量发些好的内容,而另外一半痛苦的,可怜的,难过的,统统自己承受。 血液科众人最近就特别爱刷小陆护士朋友圈,各种病痛看久了,就会期待新生。沈大夫也不例外,以前没事就知道看书看文献不然就是写论文,现在停下来,第一件事是拿手机,划开来,看小丫头报喜,几分几秒几斤重,哎呀这个眼皮睁开了,那个头发好浓密将来一定不会秃头。 还有说家属的,在她眼里似乎一切都是好的,这个爸爸在手术室门口哭晕过去,那个爸爸陪产被血吓晕了,她说爸爸们,你们要坚强啊,快起来喝罐红牛! 毛毛哈哈笑,捧着小孩照片百看不厌,喃喃一句:小宝宝啊,真可爱。 语气不是不羡慕的,沈大夫想安慰一下,就见毛毛靠过来嘿嘿笑:沈老师,等我攒够钱就带我家阿深飞去国外代孕,你这方面有没有熟人?到时候给我打个骨折。 沈大夫:…… 这人就没正形的时候。 *** 他推开毛毛去儿科会诊,电梯口太多人挤不上去,选择爬楼而上,儿科内有早产儿专用房间,里面一个个保育箱里是肺泡还没发育完全的婴儿,早产儿非常花钱,基础治疗就得一万,进口药一支8000,如果发现心肺肾脑哪处再出毛病,这钱还得往上加,关键是,钱花了,人不一定保得住。 就算保得住,也不能保证是不是健康的。 沈书辞今天上来就是会诊一个小时候早产,如今七岁发现肾功能不全的孩子。 他还没走到病房就听见了治疗室里的慌乱,重症早产儿,伴随多种并发症,不能自主呼吸,护士给呼吸囊维持血氧饱和度,头上别黄色发夹的小护士一遍又一遍地鼓励孩子父亲:“你不能放弃,请再试一试,试过了才不会有遗憾,以后想起来才不会觉得亏欠这个孩子。” 儿科的医生正在等家属做决定,陆小凉是把孩子从产科送上来、出生后第一个抱她的人,此刻一直不停地在对犹豫不决的父亲进行鼓励,她的这番话在沈书辞看来都毫无缺点,她告知了救治的过程,救治的费用,存活率,还有,是人道主义方面的劝解。 他知道,她一定是在这里见过很多这样的情况,才会如此头脑清晰地希望孩子的父亲不要放弃。他也认同,至少试过了,以后才不会有遗憾,不会觉得亏欠。 可孩子的父亲最终放弃了治疗。 沈书辞看见陆小凉脸上失望的神情,他知道她在忍,作为医护人员,不能左右病人和家属的决定。但那是一条生命,结束在亲生父亲手里。 众人散去,她像是被谁抽掉了骨头,弓着背站在那儿,双眼茫然,缓缓抬起头,看见了他。 沈书辞快步朝她走去,每近一点就能更清晰地看见她的失望,他停在她身边,人来人往的走廊上,他牵住她的手。 陆小凉的眼渐渐清明,她没认错,是他,他的手掌微凉,一点一点松开她的拳头,他的指腹有薄茧,轻柔地擦过她的掌心,然后牢牢握住她。 力道正好,传递一种无言的力量和希望。 陆小凉仰起头,看着近在咫尺的人,喃喃:“小辞哥。” 这一声,在沈书辞听来,犹如冰天雪地里被人送了一杯热茶入手,喝下口,从心里暖到了身体。 陆小凉记起前几日在宠物医院的长椅上,他对她说:“你没错,错在我。” 他说:“是我乱发脾气,对不起。” 他还说:“让你哭了,都是我不好。” 那日她不知该回应些什么,此刻被他牵着手,站在这人心赤裸的地界,她忽然觉得这许多年,值得了。 陆小京问她,你图什么? 还能图什么呢?就只因为是这人,所以一切都没有道理可言。 *** 沈书辞回到办公室想想觉得有趣,小丫头吵得那么凶,气呼呼的看起来像是永远都不要理他,可刚才在他跟前又乖得像娃娃。 他心里一直坠着的东西可算是搁到了地上,也觉得轻松,晚上值班没什么情况,打了声招呼又匿到了妇产科。 这地方沈大夫真是很少来,一般得红斑狼疮或者风湿的患者只要定期随访,按照医嘱增减药物,控制病情稳定,生育对她们来说不算是太大的事,这次为了陆小凉过来,还是因为有点不放心。 妇产科的护士站里一溜全是小姑娘,怎么也没想到能在这个点钟见着全院闻名的沈大夫,一时都愣了,唯有一个小护士趴在桌上睡得不省人事,不知道这里正在发生什么。 沈大夫竖起食指在嘴巴上比了比,目光落在睡着的人帽子上,为了谁来不言而喻。今晚值夜的其他人不是不震惊,又不敢当着沈大夫的面问,只能闷头继续做自个儿的事,心痒得不行,偷偷抬头去看,见沈大夫在护士台站了一会儿,又走了。 临走前嘱咐:“别叫醒她。” 一群小姑娘红了脸,刚才确实是想等沈大夫走了立马摇醒陆小凉问个明白的。 陆小凉这一觉睡得神清气爽,醒来发现桌子上多了一碗红枣莲子羹,还热乎着,散着甜滋滋的香味,她扭头问其他同事,不知为何同事们纷纷对她投来幽怨小眼神,再扭头,吃惊地发现沈大夫站在一旁看着她。 陆小凉挠挠头,有点不好意思,她老实说:“我刚才睡觉了,我不是故意的。” ……就是,突然很安心,虽然今天被气的半死,但……哎呀说不好,她说不好。 沈大夫并不在意她上班睡觉的事,推了推外卖盒子:“怎么不吃?” 陆小凉想想,这种甜食只有女孩喜欢,应该是今晚同样值班的王小雪同志送的,她吃人嘴软,默默扒着汤羹,嘴里咬着枣子,没想好该怎么说。 沈大夫问她:“好不好吃?” 陆小凉其实觉得太甜了,但她从来是个好喂养的宝宝,不挑。这么着跟沈大夫说了,没想到这人突然黑了脸,她弄不懂是怎么回事,还好心分他半盒,乖巧说:“小辞哥你也垫垫胃,不算太难吃。” 沈大夫伸手一弹外卖盒,心想这丫头真是喂不熟。 他说:“我不吃,陆小凉你就气我吧。” 等他甩袍子走了陆小凉还没想明白,早眼巴巴看着的同事们围过来戳她脑门:“陆小凉你老实交代和我们沈大夫是什么关系!他干嘛给你买夜宵!” *** 陆小凉一拍脑袋:“哎呀,坏了。” 她追出去,在电梯口扯住某人衣角,晃了晃:“谢谢小辞哥。” 沈大夫哼了声:“谢什么?” 她红着脸:“夜宵,还有刚才在儿科。” 沈书辞眼梢扫过她,忽然抬起手揉揉她发帘:“想开点。” “恩。” 她又晃晃他衣角:“小雪……王小雪你还记得吗?你觉得她怎么样?” 沈大夫抬手一弹她脑门:“陆小凉你整天到底在想什么?” 血液科最近来了个特殊病号,是个乐队主唱,不住院,每天来住院部挂两瓶点滴,风湿病老毛病。虽然封锁消息不让媒体知道,但还是藏不住,粉丝扮家属跑上楼,闹着要签名合影。乐队经纪人挺会来事,揣了两张票塞给主治医生沈大夫:“真是不好意思,给你们工作造成影响,内部票,要是有空就去听听,放松一下。” 其实平时家属送个水果送个特产也是会收的,只要不涉及钱,就都不是大问题,沈大夫捏着那两张门票了看了看,收了。 下班前给楼上小陆护士发微信:【等等一起走,雪太大。】 于是陆小凉把自己裹成颗球等在停车场,沈书辞一出来看车旁站着一颗火红的胖皮球,唇角不自觉往上扬,走到近前却又是那副淡淡的面容,开了车门:“上车。” 陆小凉坐进车里,咯咯笑:“我要在咱们家楼下堆个雪人。” 沈书辞嗯了声,车子开出去,速度不快,一路上听陆小凉说产科又出了哪些奇葩事,说她以后要是生完孩子出来全家人没一个在乎她,她非得得抑郁症。 这个问题沈书辞倒是觉得不会发生,不说其他,就陆小京那人,肯定冲第一个陪着他妹。 到了大院,他把车停下,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两张票,问:“病人送的,要不要去看?” 那是陆小凉顶喜欢的歌手,和血液科这个乐队同个公司,是个声线特别有辨识力的女孩,专唱情歌,出道已有八年。她早想着要去看演唱会,可惜票抢不着,又是在临市,晚上回不来,家里肯定不放心。 第四十三章 演唱会之夜 树深时见鹿,溪午不闻钟。 野竹分青霭,飞泉挂碧峰。 无人知所去,愁倚两三松。 ——摘自某人的少女心事日记本 沈书辞看陆小凉好半天不说话,以为她不想去,手收回来,淡淡道:“不想去就……” “小辞哥!”陆小凉冲他笑,“其实我特想去。” 沈书辞嗯了声,仍旧淡淡的,把票放回口袋里,看着前方,说:“把班排好,其他的不用操心,晚上咱们开车回来。” 这样就不用住一夜。 演唱会前一天陆小凉值大夜,早晨七点准时从科室离开,沈书辞还要晚一点,她先回家洗澡换衣服,头发仔细梳过,涂了脸描了眉染了口红,换上最喜欢的羊绒裙,下楼陪宋慧欣做饭盒。 家里对于小丫头去临市看演唱会的事没怎么反对,反对什么?从小就是书辞带大的,只有一百个放心。 就是觉得太麻烦人家。 陆树根给了闺女一叠零用钱,交代着:“出去千万别给你小辞哥添乱知道不?也别让他给你买东西。” 陆小凉喜滋滋地把钱收好,乖乖点头答应。 宋慧欣知道这事后也高兴,她跟陆小凉说:“你小辞哥难得肯脱了那身袍子出去走走,你俩不用担心我,我一个人能行,好好玩儿,让你小辞哥给你买好吃的。” 陆小凉也乖乖点头答应。 沈书辞是十点到家的,演唱会在晚上八点,他们有很充裕的时间,还能在临市逛逛。宋慧欣怕两人上了高速路没地方吃饭,准备了一个三层的饭盒,让儿子带去。陆小凉则让已经痊愈的小胖下楼来陪她宋姨。 沈家门一阖上,沈书辞就停住了脚,目光锁在陆小凉的膝盖和小腿上,皱着眉问:“你要不要上去换件衣服?” 忽然记起有一年也是这样下雪的天,他放假回来,两家人一起为他接风,定在外边饭店吃饭,陆小凉也是穿这样一条短裙,两条腿光着。 陆小凉不做声,那就是不想换。 沈书辞是彻底停下来想解决这事了,一脸严肃地说:“上回就见你这样,老了不怕得风湿?关节变形不是开玩笑的。” 陆小凉还是不说话。 沈书辞:“陆小凉。” 眼看着气氛不好,说不定演唱会就得打水漂,陆小凉一跺脚一梗脖子:“就是给你看才这么穿的!” “……”不做声的换成了沈书辞。 反正说都说了,干脆全说了得了。陆小凉仰着头:“我也冷啊,可是这样才漂亮嘛!” 沈书辞忽然推推她,声音明显软下来:“上去换一身。” 陆小凉嘟着嘴。 他说:“知道你好看,去换。” 这就是哄孩子了,陆小凉好哄,听他这么说,耳朵尖发红,哦了声,蹬蹬蹬跑回家,站在四楼能听见范红英扯着嗓子问闺女:“怎么又回来了?不去了啊?” 陆小凉:“小辞哥让我换身衣服!” 换好了衣服下来,气喘吁吁地,转个圈:“小辞哥我这样可以吗?” 把自己裹成了球,小脸红通通的,笑盈盈的模样让人喜欢。沈书辞嗯了声,“走吧。” *** 两人坐进车里,沈书辞把暖气开到最大,跟她说:“困了就睡会儿。” 陆小凉摇摇头,她哪儿舍得睡。 可到底是一夜没合眼,开车的人不听歌不说话,安静得不得了,她没坚持一会就眼皮打架,再一会儿就睡着了。 沈书辞也是一夜没睡,不过昨晚很太平,这么些年在临床一线都习惯了,倒不觉得累,他降了车速,从后视镜里看陆小凉,小丫头歪着脑袋不知道梦见了什么,咧嘴嘿嘿笑。 开了一个多小时,路上经过服务站停了一次,拍醒陆小凉,问她饿不饿。 陆小凉迷迷瞪瞪点头,手里被塞了个内馅丰富的三明治。她还困着,又想吃,哼哼着咬一口,说好吃,说小辞哥你吃的那个是我做的。 沈书辞嚼了嚼:“难怪味道不一样。” 陆小凉嘟囔:“你直接说难吃吧。” “恩。”这人还应了,说完伸手揉乱陆小凉的发帘,手指滑下来触碰她柔顺的发丝,在肩膀停留几秒。 饭盒里除了三明治还有水果,沈书辞不爱吃这些,都塞给陆小凉,发动汽车出发。陆小凉捧着一饭盒的草莓吃得开心,越吃越精神,胆子很大地往司机嘴里塞了一颗。 她是好心,挑了颗最大的,可沈书辞鼓着脸的模样实在好笑,她乐了,捂着嘴偷笑,还问:“甜吧,好吃吧。” 沈书辞眉眼往上,看着不知道在乐什么的小丫头,无奈嗯了声。 *** 晚上八点,演唱会准时开场,内部票,位置最优,陆小凉乐疯了,拉着沈书辞的胳膊上蹿下跳,每一首歌都会,大合唱少不了她,唱到最后嗓子劈了全靠吼,沈书辞很少听歌,不觉得吵,倒觉得是个放松,看身边小丫头喜欢,也不仅投入几分。 他扭开瓶盖递给陆小凉:“喝水。” “哈?”万人合唱不是开玩笑的,陆小凉听不清他说了什么,凑过去,差点撞上沈书辞鼻尖,场馆里黑,只有荧光棒,她也不怕,弯着眼睛问:“小辞哥你说什么?” 沈书辞直接把水送她嘴边,她仰头咕咚咕咚喝完,晃晃他手臂:“你也一起唱啊!” 大概是陆小凉眼里太过流光溢彩,大概是他喜欢她这幅笑模样,他也笑了。 那样的场合,融入其中,什么烦恼都随歌声远去,他点点头,说好。 下一秒,陆小凉的手指触碰他微凉的嘴唇,眼皮扑簌簌地眨,有些不敢相信,问:“小辞哥,你笑了啊?” 他揉揉她脑袋。 陆小凉在接下去的时间里得到的快乐是双倍的,当歌手最后安可结束后,她被沈书辞半拥着随着人潮出来,十一点,偌大的体育馆外面,她意犹未尽地用手机播放刚才大合唱的歌曲,听见沈书辞轻声跟着哼了个调子。 陆小凉很难说明自己此刻的心情,有点想哭,又有点感动,但这些情绪发生的如此莫名其妙,不过就是沈书辞这个人,笑了,而已。 “走,回家。”沈书辞将傻笑的小丫头一带,压在臂弯里。 车上路,陆小凉捧着手机分别给两家家长报告情况,说他们在回来的路上。 宋慧欣在电话里嘱咐:“不着急,开慢点儿,回来喝汤。” 陆树根也是差不多的话。 沈书辞是个医生,明白什么最重要,夜里又开始下雪,他开得慢,到服务站停下来加油,没想到还没开出服务站车就熄火了,怎么都点不着。 虽然是个天才少年,两届全省高考状元,但对于车,说实话他不太懂。 因为别的男孩在玩车模型的时候,他在做一本又一本的题册。 不过万幸,是熄火在了服务站,这里什么都有,修车的事不着急,先领着陆小凉找地方过夜。陆小凉头一回知道这人也有不会的东西,看着他的时候变了点,觉得这人终于走下神坛。 她乖乖跟他去旁边的招待所,两人拿身份证开了两间房,高速路上的招待所条件都不怎么样,沈书辞在试暖气片,陆小凉坐在床上又给两家家长去了电话。 宋慧欣一听挺着急,沈书辞接过来跟他妈说了几句,安抚好了打给陆树根、 他说:“陆爹,车在路上熄火了,我们今晚回不去,住在招待所里,凉凉这屋暖气够足,明儿一早我让修车的过来,估计中午能到家。” 陆树根没什么担心,电话交给陆小凉,只嘱咐:“别给你小辞哥添乱。” 第四十四章 不许挑食 其实去听情歌演唱会的基本都是情侣,我一直担心中场休息镜头要是拍到我俩该怎么办,我当众亲你你会不会生气啊? ——摘自某人的少女心事日记本 陆树根没什么担心,只嘱咐:“别给你小辞哥添乱。” 陆小凉乖乖的,她爹说什么她都点头答应,沈书辞默默靠在一旁看她接电话,陆树根声音有点大,说了什么他都听得见,陆小凉不好意思地红了脸,嘟囔:“我不是小孩子啦。” 沈书辞目光沉沉,在他看来陆小凉离“大人”还有很长一段距离。 “睡吧。”他要走,经过床边揉揉陆小凉发帘。 “小辞哥!”陆小凉来不及穿鞋光脚追出来,攥住他衣角,“这是我头一回看演唱会,能和你一起,很开心,谢谢你带我来。” “心情好点没有?” 陆小凉点点头,扬起笑脸。 沈书辞很轻地嗯了声。 等门关上,小姑娘躲在被窝里嗷嗷叫,虽然没说,但她心里明白,沈书辞是为了让她开心才带她来看演唱会的。 按照沈书辞的估计,第二天中午两人准点到家,宋慧欣一看就是一夜没睡,端出热汤让两人什么都不许做,先把汤喝完。小胖立在餐桌一角附和地汪汪叫,肉香味美,它寻着味道摇摇晃晃往沈书辞碗边靠,陆小凉惊恐地把狗抱走,不用想就知道她小辞哥对小胖没什么好感。” 宋慧欣指着小胖笑:“可听话了,凉凉你小时候也这样,乖的不得了。 沈书辞一听这比喻就不舒服,眉头皱了皱,偏偏小丫头还挺乐呵:“我比它乖多啦!” 小胖汪了一声,爬上去舔陆小凉沾了油花的唇角。 一碗汤下肚暖呼呼,陆小凉捧着小胖准备回家,沈书辞跟了出来,什么也没说,两手踹裤兜里,陆小凉站在两级台阶上看着他,大眼睛眨巴眨巴,一时没想明白,催他:“小辞哥你回去吧。” “恩。”沈书辞虽然应了,却仍旧站在那儿,还朝小胖伸出手。 小胖这狗东西本就对他谄媚,这么一下更不得了,几乎快从陆小凉怀里蹦出来,小脖子往前凑着哼哼叫要让沈书辞给它摸毛。 陆小凉低下头,看沈书辞的手指轻轻点在小胖额心,绒绒的毛陷下去一个小圆坑,他的眼睫被雪光染得格外温柔,手指也微微发光。 他问:“这小东西可以领养吧?” 陆小凉想了想,点点头。 这狗被救下后救助站白纸黑字登记在册,严天煜作为投资人看陆小凉喜欢才领回家养着,其实小胖还是自由身。但陆小凉不知道沈书辞为什么这样问。 沈书辞收回手,直直看着站在台阶上和他一般高的陆小凉:“既然这么喜欢就把手续办了。” “……”陆小凉一时没说话。 沈书辞一凛:“怎么,你还有其他想法?” 陆小凉:“……” 沈书辞挪开眼,语气带着点软:“你少见他。” 小胖:“汪!” 陆小凉忽而笑了,她的脸型好看,笑起来饱满而朝气,一双眼天生弯弯的,露出闪亮亮的八颗大牙。 沈书辞重新把手踹裤兜里,再不说什么,准备关门。 “小辞哥!”陆小凉唤住他,沈书辞停下来看她,两人目光交汇,这一刻,那些漫长的成长岁月和等待渐渐抽离,雪光压缩了两人之间的疏远和距离,让他们回到小时候的亲密无间。 沈书辞鼻子里嗯了声,听陆小凉说:“成,我永远站在你这边。” 就是小时候拉帮结派的意思,但沈书辞没觉得自己幼稚,陆小凉也没,抱着狗乐颠颠地上楼,拐角处留下一抹耀眼的红。沈书辞站在那儿很久,宋慧欣唤他了,才关上门。 *** 隔天两人一道消了假上班,快到中午陆小凉往血液科跑,刘玫哟了声:“凉凉啊,好久没过来了你。” 陆小凉恩恩点头,嘿嘿笑:“待会儿和毛毛一块吃饭。” 毛毛凑过来眼里都是戏地看着她:“老沈一说中午请客我立马就想到你,够不够意思,是不是好姐们!” 陆小凉往他手臂上悄默默点个赞,一双眼寻着沈大夫的背影。沈书辞忙完手头的事一抬头,就看见了偷偷打探他的陆小凉,他勾勾手,明晃晃的不掩饰,学生们都看过来,陆小凉粉了饱满的脸蛋,一点一点儿凑过来,哼哼:“沈大夫。” 沈书辞也没指望这人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改口,严肃嗯了声,话却说的有点让人意外:“待会我们大家一块下去吃饭,你一起?” “哟!”刘玫远在护士站听见了,说,“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毛毛一脸神秘:“咱们老沈对凉凉好着呢!” 于是一大帮人下楼,一个电梯里满满都是白大褂,仍旧是沈大夫站最前头,个子高肩膀宽一张脸风靡全院,回头率不是盖的,陆小凉和毛毛缀在最后,两人嘀嘀咕咕。 也没时间去外头吃,就在食堂让大师傅整几个小菜,肉菜多,一群人在最里头的包厢里围圆桌,大伙你让我我让你没人敢坐沈老师身旁,生怕吃到一半被提问回答不出来积食,毛毛伸手一推,把陆小凉押位置上:“凉凉你坐这儿。” 陆小凉也没负担,反正她不是沈大夫学生,他现在管不着她! 每人点一个菜,轮到陆小凉时众人见沈老师拿走了菜单,扭头对大厨子说:“一个糖醋排骨,一个鸡汤。” 一德同学耿直:“凉凉还没点呢……” 陆小凉笑眯眯:“我就爱吃糖醋排骨。” 席间,难得能正点吃饭的孩子们只顾低头扒饭,陆小凉也属于其中,一双筷子夹了糖醋排骨搁她碗里,极轻道:“多吃点。” 不知道有没有被人看见,陆小凉不敢抬头,小脸埋碗里。 这双筷子又夹一只鸡大腿:“不许挑食。” 就是小时候领着她去食堂吃饭的口气。 陆小凉也极轻地嗯了声。 这边两人小动作不断,毛毛突然也凑过来,两眼研究着这两人,说:“凉凉,我也想吃鸡大腿。” 陆小凉噢噢赶紧想把腿给他,筷子运到半程被沈大夫又推回碗里,同时他抬手利落敲了敲毛毛碗边,铛一声。 毛毛被沈大夫视线阻击几秒,委屈巴巴:“老沈,我给你做了这么多年副手也没得你一只鸡大腿。” 沈大夫不理他,动作优雅地夹菜吃。 不过毛毛恢复力惊人,很快又凑过来:“哎,你们听说没,楼下心外昨天有人闹事,有一个实习生被打得好惨。” *** 这事闹得有点大,大伙都纷纷八卦,沈大夫作为老师叮嘱道:“以后遇到这种事别上前,不是你们能处理的了的。” 说完,还特地看了眼一旁乖乖吃肉的陆小凉。 吃完饭后大伙一道回去,这次沈大夫和小陆护士落到了最后,楼下小花园里白雪皑皑,路倒是被打扫得很干净,陆小凉吃的得浑身热乎乎,捏了一拳头雪球玩,听沈大夫问:“我说的记住没?” 她嗯了声:“记住了小辞哥。” 下午妇产科来了个破羊水的产妇,陆小凉跟着她老师进去,看老师把手指伸进产妇腿中间测了测,告知:“还没开三指,忍忍吧。” 产妇丈夫很着急,问什么时候能生。陆小凉看他一眼觉得眼熟,再拿贴在床尾的卡片看了看,紧急联系人上写的是她初中同桌的名字:吴军。 陆小凉戴着口罩,吴军没认出来,只听见有个小护士说开了十指才能进产房,刚才给他媳妇做指检的老护士走了,吴军心里没底,想着年轻小护士好说话,立马捉着,好声好气问:“那要多久啊?” 陆小凉把口罩一摘,笑嘻嘻地拍了拍老同桌:“你认得我不?” 陆小凉从小就这张脸,娃娃似的没怎么变,吴军一下就认出来,哟了声,又哟了声。 陆小凉咯咯笑:“没想到吧!” 吴军贫:“是,没想到你也能当护士!没霍霍别人吧?” 陆小凉哼了哼,不理他,小时候他俩可好了,一张桌子下开小差吃零食,这会儿碰上,虽然他损她,但她不在意,得帮帮他。 陆小凉走到床边对吴军媳妇说:“你放松,这事急不来,有的条件好的两小时就生完了,有的疼了两三天还生不下来。” 吴军媳妇显然有这方面担忧:“我看论坛上好多人顺转剖。” 陆小凉点点头:“顺转剖最惨了,两种疼都体验一回。” 她再仔细看吴军媳妇的病例,除了体重偏轻没什么大问题,鼓励到:“所以你得争气,好好保存体力,争取一次生完。” 一般这时候产妇都会握紧拳头表示自己一定能完成,毕竟此时荷尔蒙让她们为母则强,可吴军媳妇却林黛玉似的,忧愁摇摇头,好像要哭。 陆小凉诧异地扭头看老同桌,吴军是个很好相处的人,不把陆小凉当外人,这么个紧要关头能在医院碰见熟人是想都想不到的好事,何况小时候跟他关系特铁,就没怎么避讳地说了:“我媳妇身子虚,一直担心生不下来。” 第四十五章 他俩以前谈过! 有没有那么一首歌,会让你偶尔想起我? ——摘自某人的少女心事日记本 “嗨!”陆小凉还以为是什么大事,拍拍吴军媳妇的手,“一定没事,你要相信医生。” 后来陆小凉就去忙了,到了晚饭时间跟老师再来指检,产妇开了五指,老师让陆小凉留下来处理后面的事情,这套流程陆小凉做惯了的,领着吴军到走廊,发一张宣传册,里面是丈夫陪产的各种优点,还有特护产房的各种优点。 陆小凉说:“这个就是贵点,医保没报销,不过我看你媳妇那样儿,还是你陪着好点。” 吴军问了下价钱,苦笑摇头。 陆小凉一下没说话,不知道用什么表情好,静了一会儿提起声音:“嗨,其实也没什么人选这个,就是上头有指标我才跟你说说,一般不是土豪都用不着,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 吴军不见外,挠挠头:“这几年做生意赔光了,外头还欠一屁股债,要是手头能松一点我怎么也得……” 后边的话没说,落下半截尽是绝望。 陆小凉拍拍他:“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吴军眼眶红了,说:“我媳妇跟我的时候也是十里八方的大美人,是我连累她了。” 男人的脆弱有时不会让最亲近的人知道,那是他们的尊严,而陆小凉的出现让他涌起倾诉的欲望,曾经对他来说不算什么的特护病房此刻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陆小凉担心地问,“你到底欠了多少?” “两千万……” 陆小凉:“……” 两千万,她想都不敢想,急了:“你欠高利贷啊?” 吴军摇摇头,他是放钱给别人,利息比银行高,放出去的钱越多赚的就越多,这个说好听叫民间借贷,其实就是地下非法集资。亲戚朋友看他来钱快就都把钱交给他,想着也能赚一笔,没想到领头的卷款跑国外了,这笔债就得吴军一个人扛。 陆小凉听完眼都直了,这事她前几天还听她娘说过,范红英舞队里有个小头子也是做这个的,天天开着宝马来跳舞,朋友圈全是出国旅游的照片,范女士心痒痒,跟陆树根商量也凑一笔钱跟着投资,这事陆树根没答应,范红英在饭桌上提了好几次。 以陆小凉对她娘的了解,范女士是说什么都要把事办成的。 陆小凉一急就跺脚,恨铁不成钢:“吴军你知道那是多少钱吗?” 吴军嗯了声,蹲在人来人往的走廊上:“那都是他们压箱底的养老钱,我还能这么着?那时候我都想自己也跑路算了,可我媳妇怀孕了,我不能扔下她。” 陆小凉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吴军站起来抹抹脸,问陆小凉:“我看起来还成吧?” 他说:“不能让我媳妇看出来,她性格闷,得憋出病来。” 然后又是刚见面时那副轻松的样子,进去了。 陆小凉扭头给范红英打电话:“妈!那事你千万不能掺和!太可怕了!我同学也弄这个,赔了好多钱!” 范红英一点不信:“小孩子家家操什么心,我这舞友是正规公司的,不是来路不明,你才是不懂别掺和!行了挂了。” *** 陆小凉想了想,微信问沈书辞借钱,说下班取了钱就还给他。 沈书辞正在上课,嘴里说的一字不错,手上发微信问:【要钱做什么?】 陆小凉不知道他在上课,噼噼啪啪把事情说了,想帮帮老同学。 手机嗡嗡震动,沈老师垂眼看完,在所有学生诧异的目光中停下来,说:“不好意思,给我两分钟,大家休息一下。” 他拉开门出去打了个电话,没人知道他打给谁。 妇产科,陆小凉老老实实听电话,那端那人说:“没必要去特护,一般人怎么着就怎么着,不会少根毛,回头你多买点儿婴儿要用的东西,比这个实用。” 陆小凉一听也是,点头应了。 沈书辞又说:“钱打你微信,东西挑好的买。” 等微信显示对方收了钱,沈书辞才重新回到教室。 于是陆小凉去医院门口的婴儿用品店买了一通,确定什么都没落下后提去给吴军,也没进病房,就把他叫到走廊上给他的。 她也挺会安慰人:“都是兄弟你别跟我客气,谁还没个难处啊,不过都会过去的,你没逃,守着媳妇,在我心里你就是这个。” 陆小凉竖起大拇指。 吴军不好意思挠挠头,把东西收了,又臭贫:“那时候我俩没成你是不是特遗憾啊?” 这话说的没头没尾,陆小凉险些没记起来,等她把沾满灰的记忆扒拉扒拉,才知道吴军的话从何而来。 他俩以前谈过! 想到这个陆小凉就想在地上刨个坑把自己埋咯! 男孩晚熟,什么时候都傻兮兮的,陆小凉又比别的女孩更早熟,她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什么是喜欢,她写过一封情书,题头不敢标名字,内容含含糊糊更像抽象派的画,用很香的信纸,字体工整卷面干净,像是必须交给老师看的卷子,尾巴还特端正写自己的名字:凉凉。 这封情书,她一直藏在书包里,没地方送,也不敢送。 直到某天八百米跑了倒数第一名,委屈巴巴趴在桌上哭,一切情绪奔涌而来,她说不清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难受,那时候她和吴军同桌,吴军看见了被陆小凉一撕两半的那个信封。 他戳戳她,少男少女懵懂无邪,他说:“凉凉,我帮你忘记他。” 陆小凉满眼是泪地抬起头,怔怔一会儿,点了点头。 过了那么些年,陆小凉依然记得自己那时的傻念头——我为什么那么喜欢你?肯定是因为我从来没喜欢过别人,不行,我得去试试,说不定就不喜欢你了。 她的目光转移了方向,再也不每天期待家里电话响起,再也不第一次冲去接电话,再也不从宋姨嘴里套某人的消息。 直到那时,她才发现,原来在她心心念念惦记着在大学的某人时,属于她的初中教室,身边的同学,都在偷偷发生变化。 可能是同桌看对了眼,借助天时地利偷偷在桌下牵小手,可能是课堂上分组讨论,明明指着课本表情严肃,却在老师转身时给对方一个笑,可能是放学留到最后,拉起窗帘躲在无人的教室里拥抱和亲吻。 这些,都是她不曾留意过的。 于是她赌气般和吴军去补习,晚上放学让他送自己回家,兜里装了好吃的分他一份,这就是她人生中第一次单纯美好的恋爱,也是至今为止唯一一次。 现在看来,那哪儿算恋?也根本没有爱。 陆小凉问吴军:“后来咱俩怎么分的?” 吴军也想了半天:“你和后桌男孩玩得好,我一生气就让老师换了座位。” 陆小凉摇摇头:“是你考试不让我抄卷子,我就不和你好了。” “屁啦!”吴军一翻白眼。 其实他们俩谁都不记得究竟是怎么结束的,或者说,就没真的开始过。不过因为这个,长大后再见,感觉特别亲。 第四十六章 羊水栓塞 玲珑骰子安红豆, 入骨相思知不知。 ——摘自某人的少女心事日记本 晚上十点,吴军媳妇开始发动,她本就蜡黄的脸因为疼痛而扭曲变形,激动地握着床栏哭泣,边哭边上气不接下气喊着吴军的名字。 这不是好状态,把生产手则忘了个一干二净。 陆小凉冲进病房时看见吴军没出息地抱着他媳妇哭,两人哭得惨兮兮,她想把人拉开,可一下没拉动,倒是自己往后弹了弹,这么着不行,陆小凉伸手掐了下吴军后背,说话挺凶:“你干啥呢!赶紧的起开!哭个屁!没出息!” 吴军泪流满面扭头看她:“我害怕。” “……”陆小凉哑了,这一刻,她觉得自己体会到了吴军对妻子的眷恋,比爱情更高,应该说是亲情。 像他这样的家属不多,但也有,媳妇在里头手术自个儿在外头发抖,字都没法签,撑到媳妇孩子出来自己先晕。陆小凉没想到吴军也这样,心中不是不感动。 “你起来。”陆小凉说,“要推手术室,你去签手术通知书,要做的事很多,就靠你了。” 吴军嗯了声,眼泪鼻涕地松开他媳妇。产妇死死抓着他的手,他一点一点掰开,弯腰拍拍她:“别怕,我去签字。” 关于手术通知书,白纸黑字写的清楚,用词不柔情,任何意外都不属于院方责任,病人觉得霸道,但医院又有什么不对?医院只负责救人,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什么都不能保证。 陆小凉看吴军握着笔踌躇,拍拍他,点了点头。 吴军下笔刷刷刷签了字,抖着手把笔还给陆小凉,陆小凉趴在床边对产妇说:“你放松,没事的,咱们现在进去。” 吴军媳妇哭着说好,带上了一盒面巾纸,躺在推车上擦泪。 这一晚也是凑巧,几个产妇集体发动,所有大夫都上人手还不够,手术室外头候着好几个丈夫,一聊原来是这么个情况,彼此递烟浅聊,吴军挠着头蹲在离门最近的地方,赤红着眼。 陆小凉陪着他,说实话她觉得这小夫妻俩过度紧张了。 时间过了三小时,吴军实在受不了了,求陆小凉帮他进去看看,陆小凉不是手术室护士,进不去,正跟他解释呢,里头出来个大夫,问谁是产妇家属。他念的就是吴军媳妇的名字。 吴军立马站起来,大夫说你跟我来一下。 吴军指望陆小凉能陪他,于是陆小凉也跟着去了。 术前谈话的办公室里,大夫又拿了一份手术通知书让他签,吴军愣愣的:“不是签过了吗?” 陆小凉心道不好。 果然,情况不太好,吴军媳妇自身条件不好,大夫向吴军解释目前的情况,产妇偏瘦、中度贫血、不知为何极度紧张,不会用力,分娩手术进行到一半医生决定改方案,也就是顺转剖。 吴军救命稻草一般看着陆小凉,事到如今也没别的办法,陆小凉让他把字签了。 家属签过字的手术书就等于医院的保命符,已经有太多教训让大夫们不得不谨慎。也不是说推卸责任,作为大夫最不希望自己手上有人命发生,能把病人平平安安送出医院是他们最大的心愿,这点陆小凉完全明白,就她来协和这段时间,都听说过多少回医闹打架了,听着就让人害怕。 但其实保证书也不是总有效,就算责任不在自己,但出了事胡搅蛮缠说不明白,医院最常做的就是妥协,自己虽然没错,为了屏息事件,妥协赔钱是最快的。 而在老百姓看来,医院麻溜赔钱就是心虚,肯定是医疗事故没跑儿! 吴军一脸焦躁,仍旧蹲原来地方,陆小凉心里有不好的预感,不敢走,守着他。正巧这时候碰见了王小雪。 *** 王小雪见着陆小凉也是意外,哟了声:“你怎么在这?” 陆小凉指指吴军:“陪我熟人生孩子,你呢?” 王小雪笑着晃了晃手里的手机:“我们主任上台忘记带了,我给他送来。” 她也进不去,里头有人出来拿,事情办完正要走,刚才的大夫又出来了,直接找到吴军下了病危通知,吴军傻了。 陆小凉听到几个字:“羊水栓塞。” 王小雪猛地扯了陆小凉一下,两人对看一眼。 羊水栓塞的致死率非常高,发病率为十万分之六,是羊水进入母体循环后,引起母体对胎儿抗原产生的一系列过敏反应,会造成呼吸衰竭、全身出血、脏器损伤,一旦发生羊水栓塞,产妇的死亡率可高达80%。死亡的时间快到数分钟,是产科最凶险的并发症。 大夫告诉吴军:“孩子平安,目前送入保温箱,你妻子羊水栓塞造成大出血,我们决定切除她的子宫,你赶紧签字,晚了神仙都救不了。” 吴军仍旧无助地看着陆小凉,陆小凉催他:“快签!” 这不是能等的事。 可吴军突然扔了笔,两手拽住大夫衣领将他贯到墙上,大声吼着:“不是说没事吗?怎么会大出血?你们对她做了什么!她是无辜的啊!有什么都来找我!别碰她!!” 大夫被这么一撞眼镜掉在地上,陆小凉扑过去掰吴军的手,吴军气头上一挥,将她挥到一旁,扭头质问:“不是说没事吗?!” 他最在意的是这个,因为陆小凉对他说过要相信大夫,所以他签字了,可现在大夫说可能救不回来。 眼看要挨打的大夫大声喊着:“报警!快报警!” 受到刺激的吴军真的一拳头砸在大夫脸上,他很痛苦,他很害怕,为什么这种事会发生在他身上?他的媳妇是天底下最好的女人,不可以就这么离开! 他满脸是泪地看着栽在地上的陆小凉:“我不会签,你们别想!” 一旦签了,就完了。 事业失败,巨额欠款,巨大的压力一直被他藏在心里,怕怀胎十月的媳妇看出来,他只能把牙咬碎了往肚子里吞,媳妇是他唯一的支柱。吴军闭上眼,满脑子都是他媳妇满身是血的画面,他也不问孩子情况,一步步走向护士台,一下掀翻上头的东西,打碎药瓶和台灯,砸掉电脑。 他的行为已经不受控制,压抑了太久,此刻他偏激得像变了一个人。 护士站里头有个已经显怀的护士,见状连忙往配药室躲,吴军赤红的眼盯着怀孕护士的肚皮看了两秒,忽然追上去。 在他就要抓到怀孕护士衣角时陆小凉冲过来撞开了他,他跌倒在一堆玻璃渣上,刺破了胳膊,红色的血滴滴答答流到地上,在场几个护士不约而同地挡在了怀孕护士前头,死死拉住手。 王小雪从旁边插进来挡在最前头,两手像老母鸡一样张开翅膀,底气十足地冲吴军喊:“你想干什么!” 陆小凉压住吴军大吼:“吴军!你清醒一点!!” 吴军却拨开她直指王小雪:“我媳妇要是死了我就让你们陪葬!” 陆小凉跳起来啪地一巴掌打在他脸上,希望能把他打醒:“你现在要做的不是发疯而是去签字!她还在等着你!” 吴军却再也不相信这个医院里的任何一个人的话,手里持着一块碎玻璃胡乱挥舞,愤怒地朝护士们扑去。 这时候,一道白影飞快地跑过来,一把将陆小凉拉到身后,同时抬手一挡。 周围的人发出一声惊呼,陆小凉未站定,先是闻见熟悉的属于某人的味道,然后眼前是他的白大褂,她仰头,看清他发莊干净的后颈,他的一只手向后绕到她腰侧,将她牢牢挡住。 有血,一滴一滴淌下,沈书辞扭头对陆小凉说:“藏好。” 下一秒,他上前一个飞踢,将吴军踢倒在地,那片碎玻璃滚到很远的地方。与此同时,医院保安队到达,几人合力将闹事者桎梏住。 *** “陆小凉……”场面刚控制住,王小雪突然弱弱地喊了一声。 陆小凉回头,看见王小雪捂着额,有血从她指缝中流出来。她没了之前的气势,啪嗒啪嗒掉眼泪,委屈得不行,更不敢松开手,只是这样看着陆小凉。 陆小凉朝她冲过去,慌张地不知道怎么办,一个劲喊着小雪小雪,那么多血,不知道会不会破相。有老护士过来拿开王小雪的手查看她的伤口,故作轻松地说:“没事,缝两针。” 王小雪哇一声哭了。 第四十七章 你别为我受伤 我的意中人是个盖世英雄,有一天他会他踏着七色祥云来娶我。 ——摘自某人的少女心事日记本 警察到得很快,护士站里一片狼藉,除了王小雪,怀孕的护士受了惊吓,坐着轮椅被推去检查,沈书辞作为证人接受警察笔录,情况不难整理,大家心里有数,近年来医患关系不容乐观,这个片区的警察也数不清是第几次来省协和出警。 了解完情况后警察把吴军带走了,手术室的门大敞着,里头冲出来好几个今晚跟着老师上台的实习生,他们热血朝气,一听外头有人闹事就急忙赶来帮忙,沈书辞扫过这些人,以老师的身份说了些平常不会说出口的话。 他说:“你们听好,在医院,先保住命再谈医德,你们穿上这身衣服,不是为了挨打才刻苦学习几十年,你们是医生,也是父母的孩子。” 有个学生站出来,胸口起伏不定,问:“老师,我们可以还手吗?” 沈书辞问:“为什么不可以?” 众人哗然,国内的教育并不开放,更不会提到当发生医患纠纷时的自我保护,医学院的课程很难,但课本上不会写可以打架,所有的人都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种情况,今晚,有一位老师,做出了榜样。 沈书辞虽在国内念完本科才出去,但出去时也才17岁,生命中多半时间他是在风气开放的美国度过的,他不喜欢富有中国特色的医闹文化,但这一切在二十分钟前并不关他的事,他也不会管。 不过…… 其实在陆小凉看来,这人说的话做的事不是什么好榜样,最起码全院再也找不出另外一个打病患家属的大夫,她盯着沈书辞的袖口,那里已经被血弄脏了。 她轻轻捧起他的手:“走,我给你清理一下。” 沈大夫这才发觉自己受伤。 他垂眼看陆小凉,她一直别再头顶的黄色发夹没了,帽子也歪了,不肯抬头,他看不见她的情绪。 *** 两人找了个小诊疗室,沈书辞的手背上老长一道口子,万幸的不太深,血也已经止住了。 陆小凉闭了闭眼,深呼一口气后拿着镊子一点一点在里头夹玻璃渣,想想觉得自己做事半桶水,站起来想出去找个经验老道的老护士。 沈书辞一把将人拉住:“不用,你来。” 陆小凉哦了声。 沈书辞坐得高,陆小凉埋头跟鹌鹑似的在他手边,忽而听他说:“应得倒挺快,转头就给我冲最前面,陆小凉你把我的话当耳旁风了?” 陆小凉闷闷地:“那是我同学。” 沈书辞一默。 陆小凉:“我初中同学,媳妇羊水栓塞。” 沈书辞回忆了下,非常突然地问了声:“你初中同桌?” 陆小凉彻底吃惊地抬头:“你怎么知道?” 她不错眼地看着沈书辞,沈书辞压压她脑袋:“用心点。” 于是陆小凉再次捧着他的手清创,久久以后,听见他说:“你忘记了?以前你自己跟我说的。” 陆小凉震惊,想都不想:“不可能!” 沈书辞一哂:“圣诞节,他送你回来被我撞见,你挺得意地跟我显摆交了个男朋友,没这事?陆小凉你敢不敢再说一遍?” 这么一提陆小凉就记得了,没错,那天班里组织活动,太晚了吴军送她回家,谁知道会在楼下碰见拖着行李箱刚下飞机的沈书辞……那一刻她脑子有坑,想气气他,谁让他总不给她打电话来着……话说出口就后悔了,可能怎么办……硬扛呗! 可是…… “我没告诉过你他是我同桌!”这点陆小凉记得很清楚。 “……”沈书辞默了默,久久后解释,“陆小京说的。” 怎么哪儿都有陆小京啊……陆小凉感觉自己很心累,想挽救一下,没骨气地哼哼:“没谈多久,闹着玩的。” 沈书辞鼻孔里哼了声。 陆小凉急了,抬起头:“真的!小辞哥你……” 话没说完,因为沈书辞的眼神深邃莫测得让她忘记了要说的话,两人离的很近,陆小凉能从他的黑眼珠子看见自己的脸。 陆小凉猛地又低下头,脸有点热。 沈书辞叹了一声,现在掰扯以前的那些事实在幼稚,他不想再提,单手摘了陆小凉的燕尾帽,抚了抚她乱糟糟的头发,低喃:“陆小凉,刚才我说的那些你不许学,以后再有事,你给我第一时间躲桌子下头。” 陆小凉乖乖嗯了声,说:“小雪不知道伤得重不重。” “会没事的。”沈书辞说着,微微皱眉,忍着药水的刺痛。 陆小凉问他:“要不要缝一下?” 沈书辞:“你会吗?” 陆小凉抠着手觉得自己没用。 “不用。”他把手放眼前看看,“小伤。” 陆小凉咬着唇:“你以后别这样。” 这句话沈书辞没应。 陆小凉急于表态:“你千万别为我受伤!” 沈书辞仍旧没答应。 *** 妇产科的事闹得很大,天刚亮沈大夫就被叫去了医务处。陆小凉担心的不得了,请了假跑去血液科了解情况,听见陈发财在大办公室里侃侃而谈,不过里头的学生都不怎么回应。他也不在乎,扒着赖主任说情况:“老沈自个儿的夜班突然跑妇产科去了,这事怎么的都有问题,昨天晚上20床按铃说胸口痛,老沈不在,护士把电话打到我这儿……这些都是小事,主要是他怎么能跟患者家属动手呢?传出去多难听啊!就今早,好几家媒体联系到我,我后来电话都关了。主任,这事您得表个态,免得底下的人都学他,以后我们不好管。” 陆小凉走进去站定,叫了声:“赖主任。” 然后看向陈发财。 毛毛一抹脸:“哎哟我的祖宗!” 他推搡着想把陆小凉带走,陆小凉偏不,看着陈发财:“你昨晚在现场吗?你知道情况吗?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就会在人背后嚼舌根,长舌妇,马屁精!” 毛毛一看要完蛋,直接把陆小凉扛起来。 陆小凉两手死死抱着门框:“沈大夫昨天晚上救了我们的命,我们都很感激他,他虽然不爱说话但他心好,如果有人为难他的话我们都会支持他的!我想各位领导也不是不明事理的人!大家都看得见,论医术、论人品沈大夫没的说!” 陈发财:“嘿!我也没说他什么呀!你跟谁凶呢!陆小凉我告诉你这是我们科室,你回你科室去!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 赖主任抬抬手,笑着让毛毛把陆小凉放下来,指了指凳子让她坐,饶有兴趣地问她昨晚的事,这里头没有比陆小凉更明白的了,事无巨细说完,鼻子朝天冲陈发财哼了哼。 陈发财又嘿了声,让赖主任给他评理:“您看看她是什么态度!” 陆小凉说:“就这态度怎么了!” 沈书辞回科室后陆小凉已经不在了,毛毛作为前锋向主帅汇报了刚才的情况,医务处究竟要怎么处置暂时还没出来,沈大夫脸上脸上看不出什么,一贯淡定,听完毛毛的描述后掉转方向:“我出去会儿。” 毛毛乖巧哎了一声。 *** 陆小凉在医院超市买了十根冰棍,用小袋子装起来,提着到小花园里,她蹲在枝头挂满白雪的老树底下,心里郁闷的不得了,一下拆两根冰棍,左右手各拿一根,一口一口咬着,太冰了冻牙,只好囫囵吞下,胃里被冻僵硬,寒气直冲脑门,太阳穴突突地发疼,这样还是不消气,嘟嘴小声骂着:“陈发财丑发财永远发不了财!” 几根冰棍下肚,腿也蹲麻了,挪了挪小屁股换了个姿势,仍旧是颗小蘑菇。 沈书辞老远就发现她了,鞋子踩在雪上咯吱咯吱响,陆小凉回头看见,又闷闷转头,手里的冰棍是小时候最爱吃的雪糕人,以前这人总舍得给她买。 她没说错,他就是最好最好的大夫,不许别人那么说他,这回他要是嫌她多事她就忍着。 可沈书辞没嫌她,见这丫头倔的不抬头,自个儿拎起裤腿缓缓蹲下,两条手臂闲闲搁在膝头,低声道:“吃多了肚子疼。” 陆小凉其实正来亲戚呢,不应该吃冰,可心里火烧火燎的,没其他解决办法。 沈书辞把手里的外套披陆小凉身上,捉着她手腕子把冰棍举到自己嘴边:“我尝一口,好久没吃了。” 雪糕人的巧克力帽子最好吃,他一口下去帽子缺了个大窟窿,说:“还成。” 他咬了,她倒是下不去嘴,反正天气冷也不会化,陆小凉就这么捏在手里,等他的回答。 沈书辞站起来,顺手也把她拎起来:“回去吧。” 陆小凉乖乖点头,跟着他走,半路扯扯他袖子,仰头问:“小辞哥,是不是要处罚你啊?” 沈书辞如实嗯了声。 陆小凉恹恹地。 他搂了搂她:“没事。” 走了几步,他说:“产妇没救回来,孩子情况也不好。” 陆小凉愣愣看着他,有孩子在玩雪,调皮地拿脚踹老树,震下树梢上的雪,雪花簌簌落下,沾了孩子一身,家长拎着皮猴子教训,越走越远,小花园又重新安静下来。沈书辞见陆小凉眼里有一瞬茫然,而后沉沉地嗯一声。 她低下头,没哭鼻子,这一刻,沈书辞觉得,残酷的医院终将这个小丫头打磨成了与他一般的人,她长大了。 第四十八章 你前男友不怎么样 我的盖世英雄,真的穿着白大褂来救我了。 ——摘自某人的少女心事日记本 陆小凉和沈书辞一块儿进电梯,先到血液科,沈书辞拎走小丫头手里的冰棍,低声道:“我走了。” 陆小凉嗯了声,还交代着:“冰棍你别吃,可凉了,宋姨说你胃不好,你给毛毛吃。” 他回头瞧她一眼:“毛毛胃好?” 陆小凉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娇娇滴滴的,可人疼。 沈书辞走出电梯,没离开,立在外头看电梯门缓缓合上,看陆小凉在指头宽的缝隙里冲他眨眨眼。 “冤家。”不知道为什么,沈书辞突然这样呢喃。 他经过护士站,把冰棍递给毛毛,受宠若惊毛捧着冰棍问一德:“我们家老沈这是不是给我带礼物了?” 一德同学嫉妒地嗯了声。 受宠若惊毛:“哎呀,不容易啊,多少年了,终于轮到我了!不行我得发条朋友圈!” 受宠若惊毛举着根冰棍以各种姿势摆拍凑九宫格发朋友圈,特地艾特小陆护士,想显摆显摆,陆小凉没拆穿冰棍的来历,点了个赞。 在毛毛这条朋友圈下面是王小雪发的一条自己额角缝针的照片,皮肉绽开,针脚带血,她的眼里有泪,又气又骂,最后写着:【老娘不干了。】 陆小凉回想昨晚,如果在那一瞬沈书辞没有冲出来踢开吴军,她此刻应该也会变成这样。心中一阵后怕,陆小凉不知该怎么安慰,但还是把电话给小雪拨过去。 响了一会儿,被人摁掉。 陆小凉想了想,发微信给她:【小雪,你还好吗?我想去看看你。】 王小雪很快回复:【不用了,我现在不想见医院的任何人。】 那是一种怎样的失望? 陆小凉问她:【你真的要辞职吗?】 她记得,王小雪同志是个爱岗敬业的好同志,曾经在一起值夜的时候拍胸脯保证自己绝对不会回家当家庭主妇,她说她喜欢自己的职业。 只是,这份职业让她失望了吧。 她是为了来给主任送手机才遭遇了这些,她是为了保护怀孕的同事才挡在最前头被划破了脸。 陆小凉叹了口气,心情很复杂,一抬头,就看见了走廊尽头站着的吴军,还是昨天那身衣服。 周围人来人往,没有人注意到他,他看起来就像普通的产妇的丈夫,期待新生儿的降临,和昨晚突然癫狂的完全不是同一个人。 陆小凉朝他跑去,把他拉到一旁,有些话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 “我媳妇呢?”吴军低声问。 陆小凉看着他:“你要冷静吴军,你媳妇是羊水栓塞导致的难产,我们尽力了。” 吴军双眼赤红,显然一夜没合眼,他忽而发笑,笑容痛苦扭曲,他又问:“孩子呢?” 陆小凉的手攥成拳头藏在身后,尽量平静地告知:“在儿科保温箱里……” “带我去。”吴军打断了陆小凉斟酌的后话。 “……好。” *** 儿科 陆小凉带着吴军过来,让他在外头等一会,她先进去看看。吴军点了点头。新生儿病房的门在他面前缓缓关上几个小护士围在护士站前八卦昨天的事,并不知道事件当事人就在旁边。 有个护士说:“听说是生太久缺氧。” 又有一个说:“这个不一定,产妇怀相不太好,说不定本来就有问题。” “我听说产检都没按时做,很多检查都没有,估计真是怀的时候有问题。” “也就我们倒了八辈子霉,这个月又得跟着扣奖金。” “孩子妈当场就没了吧?” “恩,血流了满地都是,我听手术室护士说后来割了子宫也没保住。” “太惨了。” “这事肯定没完,后来的手术根本没有家属签字,这要是闹起来咱们医院又得赔。” “可当时那种情况,肯定是先救人要紧吧?等那疯子签字人早死了!” “最后还是没救活啊,这就有的说了,咱们医院又不是没吃过亏。” “孩子昨天晚上送过来的时候大夫特地嘱咐过,让我观察一下,估计是脑瘫,不会哭,力气特别小,奶也喂不进去,后来我拿针管喂的,也是可怜,一出生就没了妈,他爹昨天被警察带走了,也不知道会怎么样。” “肯定得蹲几天,产科那个怀孕的小罗差点就被打流产!还有一个实习的护士,脸被玻璃划破了。” 吴军本来死死盯着陆小凉关上的那扇门,这些谈话陆陆续续传进他耳朵里,他动了动,这时候,门开了,陆小凉让他换衣服进去,保温箱里躺着个浑身插满管子的婴儿。 这个孩子……这是他的孩子…… 吴军眼眶通红地看向陆小凉,陆小凉硬着头皮告诉他:“生产的时候大脑缺氧,不过现在不敢确定有没有后遗症,孩子太小了,这个需要时间来证明,目前……” 她有点说不下去,孩子目前只能待在保温箱里,一天的医药费是吴军现在承受不起的。 吴军问她:“治好要多少钱?” 陆小凉张了张口,如果确诊是脑瘫,再多的钱也治不好。 吴军仿佛懂了,绝望地看着孩子,这时候婴儿忽然动了动了,费力地想睁开眼睛,吴军突然想到媳妇临产前捉着他的手说害怕,说怕自己再也回不来。 那时他没放在心上,以为很快他们一家三口就能团聚。 他的媳妇啊……吴军的泪模糊了双眼,给他全世界都不换的女人,她就是他的全世界。刚才听到的话变成了十分具体的画面,在吴军脑子里形成一个血淋淋的手术室,台上是他的女人,光着身子,开膛破肚,器官被取出来,血越来越少,她死不瞑目,死的时候还叫着他的名字。 脑子里有个声音在大声喊着:“是有人害死了她!是医院害死了她!” 吴军冲出新生儿病房,盲目地寻找害死他媳妇的人,医院?是的,整个医院!他要给她讨一个公道!他要让她活过来! 陆小凉一看不好,赶忙追出去,吴军已经扯住了其中一个护士拖进备药室,叮铃哐啷翻找他需要的东西,陆小凉猛地将那个护士往外一推,关上门将自己和暴怒的吴军锁在了一起。 能听见外头一片慌乱,陆小凉看着吴军疯狂的背影,心里咯噔一下,觉得自己今天有可能出不去。 可她在这里总比刚才那个护士胜算来的大一些。 就是有些唏嘘,明明不久以前才跟某人一块吃冰棍来着……他还说出了事让她第一时间躲桌子底下的……估计知道了又要发脾气…… 就在这时候,吴军从抽屉里翻找到了急救包,拆开来,里头有一把手术刀。 陆小凉弱弱唤了声:“军儿,你不能这样,孩子还在等你。” 吴军握着刀转回身,看着陆小凉,说:“这里太苦了……等我解决完这里的一切,就带着他一起走。” 走去哪里,陆小凉似乎明白。 *** 警察很快赶来,医院的论坛也第一时间有人发了帖子实时跟踪报道,隔着封锁线拍到的照片如隔靴挠痒,看的不真切,众人本意兴阑珊,却在下一张照片里惊现一个熟悉的身影,众人炸了—— 【不想值夜班:哎哟卧槽,那是沈书辞大夫吧!】 【白衣天屎:你没看错,真的是老沈!】 【看不懂ct:他干嘛去这是?】 【烧伤科蝙蝠侠:听说昨天的事他也在!】 【月圆圆:沈大夫好像从来不是这么好事的人吧?】 …… 沈书辞到的时候吴军已经勒着陆小凉的脖子从备药室出来了,他直说要找摘他媳妇子宫的大夫,一命抵一命。他的手里有刀,抵着陆小凉动脉,陆小凉不敢乱动,尽量配合他,随着他走出来,一眼看见了在远处皱着眉和警察解释什么的沈书辞。 她这人,从小调皮,摔破了膝盖也不会哭,站起来拍拍腿,又奔奔跳跳起来,但没多久就会被他发现,他小时候不总这样爱皱眉头,但那时表情也是严肃的,小大人模样给她抹药,一遍遍不厌其烦地对她说凉凉你是个女孩儿,要文静一点。 但她从来都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照旧每天小辞哥小辞哥叫着,做他的跟屁虫,照旧经常摔跤,经常捉蚂蚁玩。 那年夏天,家里进小偷,是她唯一一次身处危险。 这是第二次,他还在她身边。 陆小凉总觉得长大后和这人离得很远,以前是距离远,后来他回来了,两人的心也还是隔着那么远的距离,可现在,她突然觉得他其实从来没有离开过,不论发生什么,他都会在自己身边。 沈书辞不耐烦地跟警察解释自己是医院的大夫,现在要马上进去,可警察已经封锁了现场,不会再让不相干人员进入,他也不想浪费时间,直接推开了人,与此同时毛毛领着一帮以一德为首的学生帮忙抱住了挡路警察。 学生们热血沸腾,跟着他们沈老师这么久,从来没有这种刺激的感觉,值了! 陆小凉看着沈书辞一步步朝自己走来,她咧嘴冲他笑,他不怎么愉快地指了指她,唇抿紧,陆小凉觉得现在就算死也行。 沈书辞脱了白袍,往前又走一步,对吴军说:“换一下,她好歹是你同学,这么着不是个男人。” 吴军这时候已经顾不上同窗友谊,挥刀让沈书辞不要靠近,他知道自己打不过他。 沈书辞停住脚步,手放到背后,同时给陆小凉使眼色,他这人,万年面无表情,要说使眼色这事,如果不是太了解他,真的不可能领悟到。 一秒后,从沈书辞身后发出一声枪响,几乎同时,吴军嗷一声痛呼,膝盖一弯,人瞬间矮了一截,而沈书辞两步跨上前打掉他手里的刀,一把将陆小凉扯进怀中,再几步抱着她退后。 这一切发生在短短几秒时间内,警察蜂拥而上牢牢桎梏住吴军,他愤怒地大叫,徒劳地挣扎,陆小凉不错眼地看着,忽然感觉有人凑近她耳朵边说道:“没见过这么胡来的,你这前男友德行不怎么样。” 陆小凉以为自己会结结实实挨顿骂,没想到这种时候了,他说这话,很不像他。 她仰头对上他的眼,忽然知道了,他这是在安慰她,他不想让她太难过。 第四十九章 米老鼠发夹 宋姨说你感冒了,美国有姜茶吗?算了,有你也不会喝。 ——摘自某人的少女心事日记本 吴军被警察戴上手铐送进了急救室,沈书辞见陆小凉一动不动,知道她不放心,低语:“中枪部位不算要害,救得回来。” 陆小凉转回头:“他其实就是想让人一枪打死自己,他不想活了。” 沈书辞本垂眼看着她,忽见一抹红,他立刻弯下腰,手指捏着陆小凉下颌逼她仰起头。他的手指略微用力,陆小凉哼哼着:“你干嘛?” 沈书辞的目光发沉,面上顿时冷了三分,不语,只将陆小凉搂进怀中,带着她寻最近的诊疗室。 陆小凉感觉脖子上有什么东西滚下来,有点痒,有点刺辣辣的疼。 她害怕,紧紧攥住了沈书辞的手,他回握住,语气令人信服:“小口子,不要怕。”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在场的学生们后来私下里都说,沈老师当时的眼神跟小飞刀似的,可以杀死人。 就在这慌乱一片的时候,有人踏进了案发楼层,那是刚从国外回来就被通知小胖同志被正式领养的严天煜。地上的血已经被护工清理干净,严天煜四处问了一圈,了解到这两天发生的事,他打听陆小凉的下落,有人指了指小诊疗室。 他慢慢走近,看见了里头的两人, 沈书辞给陆小凉止血,伤口清创,陆小凉想起那天王小雪的模样,对自己说不能哭,扯了扯沈书辞衣袖,仰着头,眼睛只能盯着天花板,问:“要缝针么?会留疤么?” 沈书辞停了停,问:“留疤的话怎么办?后不后悔没听我的话?” 陆小凉的手代替脑袋摇了摇:“不后悔。” 沈书辞叹了口气,其实陆小凉刚才的表现从头到尾都满分,她不慌乱,她拿自己替换了同事,她顺从不反击,她甚至没有哭,她还看懂了他的暗示。 可是,如果可以,他仍旧希望她能不那么懂事。 她长大了,是他一直没发现她长处,她其实不比别人差。 颈上的伤口极靠近大动脉,估计是刚才吴军中枪后划伤的,不过伤口不深,天气又凉,不需要缝针,好好养着别碰水就行。这些话,沈大夫不知不觉说了两遍,陆小凉感觉到了他对自己的担心。 她笑着戳戳他,唤了声:“小辞哥。” 和小时候一模一样,严天煜没有推门进去,看陆小凉只对沈书辞这样笑。一种很难言明的情绪占据了他的胸口,那是比不甘更多一点,比嫉妒再更深一点的东西。 “你究竟为什么当护士?”这话沈书辞曾问过一次,那时候她刚来医院,他认定她不行,他想劝她离开,可她死活不说是为什么,还跟他赌气。 这是他第二次问,是真的好奇这么个小丫头怎么会改了志愿来医院。他希望她能说实话。 陆小凉眼珠滚滚,那般伶俐的小模样,其实知道沈书辞要的是什么,可她不能说。 “我乐意!”她嬉皮笑脸,想把这个话题糊弄过去。 可沈大夫不是好糊弄的,这人较起真来特轴,又问,“你为什么来这个医院?” 他听说她一开始就想报考协和,华迁市医院不少,三甲也挺多,为什么,非要来这里? “你们这护士服漂亮我才来的!” 粉色裙子,和白色帽子上一圈粉色丝带相互呼应,不得不说,真挺好看的,华迁市有个戏言,就是娶老婆一定要娶省协和的小护士,为什么?因为省协和的护士是出了名的漂亮! 这其实就是粉色制服的功劳,人靠衣装马靠鞍,一般人穿上都衬得美了几分,更不要说本来就漂亮的。 比如陆小凉。 刚到血液科实习一个月,就被评为最美小护。 这个理由挺好的,沈书辞没法反驳,但还是叹气:“不是个好职业。” 这话他只对她一个人说过,心里话。 陆小凉倒是机灵:“医生也是高危行业,你为什么不走?” 走,走去哪里? 沈书辞停下手,他十三岁第一次参加高考填的就是医学院,从没想过别的。 他将陆小凉的伤口用纱布包好,陆小凉嘶了声,被药刺得发疼,但这都是皮肉疼,她能忍,沈书辞看着手下少女白皙修长的脖颈,忽然说:“再打个破伤风。” 刚才还乖乖的陆小凉立刻跳了起来:“我不打针!” “不行。”他不容反驳。 “那刀很干净!我看着他从急救包里拿出来的!”陆小凉试图说明。 沈书辞静静看着她,不知道她那时看着别人拿刀,有多害怕。 陆小凉默了默,哦了声:“那你要轻轻的。” 她给小孩打针的时候,小孩都是这样说的,今儿自己用上了。 这句话沈书辞并不陌生,因为这丫头从小就是这样,被拎到卫生所,眼看逃不掉,就乖乖惹人疼地跟打针护士说:“阿姨你要轻轻的啊。” 可针一扎下去就开始嚎,好像全世界她最可怜,可怜坏了,打完了针不肯自己走路,一定要人抱她回家,回家接着嚎,这时候连他都不敢惹她。 沈书辞的心里有个声音再次响起,是她问:“小辞哥,你为什么不走?” 不了,地震时父亲被压弯的背脊他一直没忘,他是救人,他也是。 *** 陆小凉处理完伤口后被沈书辞开车送回家,范红英一看闺女带伤回来就惊了,忙问:“书辞啊,这是怎么回事?” 沈书辞话不多,简练地说完,陆小凉补充一点:“就是我说的那个同学!赔了两千万!妈,您千万得想清楚!” 本来范红英是不信的,可陆小凉脖子上的白纱布让她不得不信,顿时怕了,再也不提要借钱的事。 陆树根回来看见宝贝丫头成了这模样,心疼的不知怎么才好,这些年医患关系紧张,他就知道迟早要出事,没想到这一天来的这么快! 沈书辞抱歉地说:“陆爹,是我没照顾好她。” 陆树根摆摆手:“不关你的事,丫头自个儿犟,不摊上点事她不会怕。” 沈书辞这回护着陆小凉:“我已经说过她了,跟我保证下回躲远远的。” 陆树根点了点头,和范红英出门买鸡,要给闺女好好补补。 家里就剩他们俩,陆小凉躺在床上,被子裹到下巴,虽然嘴上说自己没事,但脸色不太好,估计是被吓着了,这时候有点困又不安心,问:“小辞哥,医院究竟怎么处罚你的呀?今天的事呢?也要说你不对吗?” 沈书辞给她掖掖被角:“别操心,睡吧。” 陆小凉一觉睡到晚饭陆树根喊她起来喝汤,沈书辞已经不在了,她收到科室统一短信,明天召开全院大会。 省协和的大会议室在新的行政楼顶层,很气派,跟足球场似的座位围成圆形,呈阶梯而上,最中间的平地上有一个讲台,天花板上镶嵌着省协和三个大字,一抬头就能看见。 陆小凉头回来,坐在最后一排,一眼能看见沈书辞穿着白袍的背影。他安静坐在那儿,身旁是毛毛,毛毛回头找谁,目光停在陆小凉这边,然后低声对沈书辞耳语一番。陆小凉见他微微地点了点头,但没转回来看她。 这时候以院长为首的领导班子从外头进来,所有人禁声坐直,先是院长发表讲话,主要针对近期发生的这几件事,尤其提到了关于某位医生和病人家属动手导致其受伤的事。 台下一片哗然,众人纷纷窃窃私语,陆小凉要气死了,怎么能这样说呢,这就是在说沈书辞错了,吴军对了? 黑白颠倒! 她伸头望向前方的沈书辞,他身处泥沼,却巍然不动,虽然没点名,但所有人都知道院长批评的是他,可他似乎没有半点悔改之意。 陆小凉心中淡淡绽放一抹笑,如莲花徐徐盛开。 院长还强调院内守则,术前必须得到家属同意签字,必须充分尊重病患要求,必须…… 陆小凉嗤之以鼻,签字?等签字黄花菜都凉了,真是坐着说话不腰疼。 最后话题又绕回来,针对吴军媳妇难产致死的事揪出其中不到位的几点错误,沈书辞和那天没拿到签字就擅自摘除子宫的妇产科大夫均榜上有名。 一般这种事,当事人最少得写一份检讨报告,再罚工资,可接下来院长口中对于此事大夫的处罚并没有检讨书这一份,只罚了两月工资。 为什么呢? 不要说全院,全血液科都明白,让沈老师写检讨?不可能的。 陆小凉捂着嘴偷笑,觉得畅快。 第二个发言的是目前全院资历最老,退休后被返聘坐诊的老教授,他早已不管杂务,这时候却举起了手。院长一看老教授主动发言,哪有不让位置的道理,忙扶着他上台。 老教授鹤发童颜、精神矍铄,站在台上拍了拍话筒,砰砰两声,接着抬头指指天花板,问:“都认字吧?” 众人笑,念出“协和”二字。 老教授点点头:“这里是省协和,是我贡献了一辈子的地方,我老了,你们还年轻,我对你们寄予厚望。什么是对?什么又是错?你们手中的刀,你们笔下的药单,都是患者的信任和依赖,在危机时刻,是先救人还是先签字?人心使然,断不要凉了人心。” 院长坐在台下脸色不太好,老教授显然在和他打对台。 老教授说:“在座的各位,你们在我心中都是救死扶伤的英雄,近年来,社会上有不好的风气,我们医院迫于无奈也委屈了大家,但是。” 他停了停,目光扫过所有人:“但是,我们在这个岗位上,做的是本分,问心无愧则立天地!” 大会议室里爆发一阵热烈的掌声,久久不停。 *** 散会,大家三三两两离开,沈书辞等在外头,见陆小凉和科室几个小护士一块儿出来。陆小凉也看见他了,和同事道别分开,跑向他。 跑到近前,笑眯眯地:“小辞哥我觉得老教授说的好给力啊!” 他指了指她脖子:“还疼吗?” 她摇摇头。 他从白袍口袋里拿出什么,捏在手心,让她:“手摊开。” 陆小凉乖乖照做。 她的手心又嫩又白,如一汪豆腐,他将一个红黑相间的发夹放她掌心,拍了拍她的发帘。 这是一个无声的鼓励,含括了很多意思,陆小凉看着崭新的米老鼠发夹,忽然鼻子一酸。 沈书辞见她盯着那小老鼠不动,以为不喜欢,作势就想收回来。 陆小凉手掌一缩,仰起头,踮起脚,很近很近地挨着沈书辞,她身上淡淡的药味窜入鼻尖,他不说话了,看她对着自己的眼睛像照镜子,把发夹别在了燕尾帽旁。 “我好喜欢。”她笑着,爱娇地摸摸发夹。 沈书辞松了口气。 新行政大楼的每一层都有一个落地镜,陆小凉每经过一层都要偷偷照镜子,瞧瞧头上的东西,美滋滋地偷偷乐。她的这些小动作没逃过沈书辞的眼,到后来,他也跟着她一块儿瞧,镜子里,他穿白色长袍,她穿粉色制服,他比她高了不少,她矮墩墩的像颗蘑菇,她摸头上的发夹,他就揉揉她发帘,两人看着镜子里的彼此笑起来。 沈书辞的目光最后落在身边真实的陆小凉脸上,少女的脸颊泛白,没有往日的红润,眼下有青痕,他搂过她,说:“我妈给你炖了汤,晚上跟我一块回去。” 陆小凉嗯了声,乖巧得像个娃娃。 第五十章 最大的难题 如果能不喜欢你就好了。 ——摘自某人的少女心事日记本 陆小凉受伤的事可把宋慧欣吓坏了,小丫头在她跟前乖乖巧巧喝汤,还特地围着一圈围巾怕她发现,宋慧欣强忍着,等陆小凉一走,立刻揪着儿子说:“你劝劝凉凉,这工作不好,她就听你的,这回是划破脖子,下回送了命怎么办?” 沈书辞垂眼想了想,这样告诉宋慧欣:“没人觉得她适合,我当初也这样认为,可她有韧劲,肯学,不偷懒,其实比一些人还要更好,所以我改了主意,虽然不知道是为什么死心塌地待在医院,但她确实做到了当初向我保证的,妈,由她去吧,我会照顾好她的。” 吴军在麻药过后被押往派出所,也不知院长用了什么手腕,媒体方面没有曝出负面信息,事件到此平息,陆小凉也再次接到了转科室的通知条,轮转下一个学习地。不过她仍旧会每日都抽时间去往儿科。 吴军的孩子还留在那里,小小的生命,顽强地活了下来,几个护士轮流照顾,基本是吃奶粉,直到有在哺乳期的护士消了产假回来,小家伙才第一次喝上了母乳。 他不爱哭,不爱动,这些在外人看来是非常好照顾的指征,在专业人士看来却是不好的兆头,因为陆小凉常过去,和护士们都混熟了,大家说起吴军的孩子都唏嘘不已,妈妈难产而死,爸爸还在看守所没放出来,长大后估计也不会是正常的孩子。 陆小凉吃饭的时候跟沈书辞说:“在我看来他就和别的孩子没区别,都一样可爱。” 沈书辞比她冷静,看了陆小凉一眼,没说话。 陆小凉戳盘子:“我得跟吴军谈谈!” 沈书辞眼梢一吊,有点严肃:“你少给我蹦跶,吃饭。” 陆小凉本来雄心壮志,一下又萎了,乖乖扒饭。 沈书辞见她那样,说:“明天一起陪我妈去复健?” 他知道陆小凉明天休息。 宋慧欣的复健之路是由陆小凉陪着完成的,从一开始的艰难到最近的状态良好,可以说陆小凉这小丫头做的比沈书辞多,毕竟他经常半路被叫回医院处理急诊,而剩下的事只能交给陆小凉。 她还偏偏很喜欢,跑这跑那张罗,和复健师能聊大半天,还加了人家微信,久了,整个复健科都成了她朋友。 宋慧欣觉得麻烦人家,催着陆小凉出去玩去交朋友最好能谈恋爱,不要每天围着她一个老太婆团团转,可小丫头就是不肯,回回都要跟着。 久了沈书辞也不跟她客套,两人对好时间对好排班表,都同一天休息,一齐陪着宋慧欣去复健中心。 可这一回,陆小凉却说自己要请假,这让沈书辞很不适应,请假?她要去干嘛? 陆小凉:“我去看看宝宝,听说昨天好像有点着凉,又不肯吃东西了。” 沈书辞:“少了你地球照样转。” 陆小凉忽地开始咯咯笑,也不知道为什么笑得这样甜,瞅着沈书辞特别开心的小模样,某人垂着眼:“要去就去,我们这也不差你。” *** 隔天据说是年前最后一次降雪,鹅毛般的大雪纷飞,陆小凉一脚深一脚浅地到了医院,上楼的时候遇见了王小雪。她额头上的伤疤已经拆线,戴着一顶帽子遮挡,手里拿着一叠资料,同陆小凉打了声招呼,喊她:“凉凉。” 陆小凉突然松了口气,觉得她没什么变。 王小雪见着了陆小凉脖子上的白纱布,有点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觉,心有戚戚,搂着她:“我今天来办辞职手续,还想着能不能见着你,你就来了,我出去了咱俩也别生分,常来找我玩儿。” 陆小凉轻声问:“真的走啊?” “恩。” “真舍得?” “舍得。”王小雪低着头,“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来协和成了个护士。” 陆小凉:“……” 她不知该说些什么,身边的女孩原本不是这样的。可这不能怪她,她恨这里,同样挨了刀的陆小凉能理解。 王小雪是那样洒脱的女孩,可她无法再面对这个她曾经愿意奉献一生的地方,陆小凉不知道她每天照镜子,该怎么面对自己破相的脸。 是有多伤心和委屈,才会走的这样决绝。 她将她送到门口,王小雪回身问她:“陆小凉,你后悔吗?” 后悔成为护士?后悔挨了一刀? 陆小凉摇摇头,朝她笑。 王小雪突然卸下了所有高傲,有些失落:“你和我不一样,我比不上你。” 不是所有人在危险面前都会勇敢,王小雪心中清楚,是她做了逃兵。 刚进医院时她瞧不上和自己同期的陆小凉,什么都不会,笨手笨脚总是闯祸,可慢慢的,王小雪看见了陆小凉身上的闪光点,她知道自己学艺不精,但依旧数不清的失败中努力练习,她有一颗温暖的心,她总是对病人微笑,她是全科室最讨人喜欢的护士。 陆小凉有的,她没有。 除了这些,她身边还有一个随时保驾护航的人。 想到这里,王小雪忽然对陆小凉笑,那充满深意的笑容打破了离别的伤感,她对陆小凉勾勾手指,陆小凉凑过去,听王小雪说:“你要是真那么喜欢他就得说出来,我看沈大夫是颗榆木脑袋,你不主动他是不会先开口的。” 陆小凉吓坏了,瞪大了眼睛,抖着手指着,支支吾吾看着王小雪,一句利索话都吐不出来。小雪啪地拍掉她发颤的手指,说:“其实我早就看出来了,你放心我谁都没告诉,但你觉得毛毛他们真不懂?” 陆小凉彻底歇菜。 “大家怕你们尴尬才装傻,但是陆小凉你自己要是接着装傻你就是个二货,智商负二百五的那种!” 陆小凉徒劳地说了句:“你不是喜欢他么?” “哈!”王小雪同志叉腰一哼,简直是听到了本年度最大的笑话。 “……”陆小凉揪着手指,垂着脑袋,咬着唇,知道自己被涮了。但她不生气,王小雪的话她都听进去了,原来大家都知道啊……丢死个人了……再没脸见他了! 王小雪把该说的说了,扬扬头发,又是从前那骄傲的模样:“你爱怎么滴怎么滴,我要永远离开这个鬼地方再也不回来了,白白了您呐!” *** 陆小凉揣着心事去看孩子,虽然眼睛盯着保温箱,但思绪早不知飞到那儿,连身边有人靠近都没差觉。 沈书辞就这般安静无声地在陆小凉身边站着,时间久了,抬手看看表,缓缓道:“看出花来了?” 陆小凉如受到惊吓的幼猴,猛然向后连跳两次,拉出至少两米距离,双眼发直地看着沈书辞,耳边一直回想王小雪刚才说的话。 她后退,他就靠近,一手把陆小凉扯回自己身边,压低了声音怕吵醒房间里的孩子,问她:“想什么呢?” “你怎么来了?”陆小凉眨眨眼,这人今儿不是陪宋姨去复健么? 沈书辞淡淡一笑:“我就不能来?” “不是。”陆小凉呆呆的回答。 他的目光纯净,泛着淡金色的眼瞳里印着的全是她,她突然有些丧气,还说什么喜欢医院喜欢护士,全世界都知道她其实是喜欢他吧……他们会怎么看她?会瞧不起她吗? 所谓的患得患失,就是陆小凉同志现在的样子。 她的小胸脯起起伏伏,那颗不怎么灵光的小脑袋里浮现很多画外音,省协和出了名的冰山美人能看得上她?他有多优秀她比谁都清楚。 如果有人笑话她该怎么办? 在陆小凉24岁人生中,这大概是最难的一道习题。 因为她从来没打算让他知道,也从来不认为她的单恋需要一个结果。 其实,如果没人发现,她不说,他不知道,永远做他的跟屁虫,做他楼上邻居小妹妹,也挺好。 可现在,她该怎么做?她穿上这身制服,确实是为了他。 沈书辞皱着眉弯腰,对上陆小凉那双茫然的眼,不放心地再问一次:“你究竟怎么了?” 陆小凉下意识地双手推开他,嚅嗫道:“小,小辞哥,我有事先走了。” 她狂奔而出,像是身后有洪水猛兽,被人晾在一旁的沈书辞手掌空握两次,偏头看向保温箱里四肢瘦弱的吴军的孩子。 第五十一章 全世界我最喜欢他 其实我去过美国,小辞哥。 ——摘自某人的少女心事日记本 陆小凉一口气跑出住院部大楼,踏着雪,不敢回头,一路走到了陆小京的车行。她站在外头浑身汗津津,不知是冷是热,像被虫子蛰了似的,没有舒坦的地儿。 陆小京不在,车行里只有一群小妖精,妖妖娆娆的,喷不同的香水,陆小凉刚进去就打了个喷嚏,觉着不好意思,只好说自己感冒了。 她在车行还是很受欢迎的,毕竟那么多妹子想当她嫂子。 不一会儿,手边便堆满了零食,还有人点开外卖软件,殷勤地问:“凉凉想吃点什么?” 陆小凉摇摇头,可最后还是送了小姑娘爱吃的披萨炸鸡什么的,一堆人挤在一块吃东西,满屋子都是食物的味道,陆小凉的心觉得踏实了些,却没有胃口,静静坐一旁。 大伙看出她心情不好,想开解开解她,毕竟小丫头的心事还是很好猜的,不是男女问题就是男女问题。 这话题一打开就没了完,从陆小凉长这么标志却没个男朋友开始,说到女人二十一枝花,三十老菜花,年轻的时候千万不能等,逮着一个就得抓牢喽。最后,话题回到陆小凉那没现身的哥哥陆小京身上,妹子们吐槽他眼比天高,成天嬉皮笑脸没个正形儿,都不知道他哪句是真哪句是哄她们玩的。 陆小凉垂着头,心想小辞哥就不爱开玩笑,说的每句话都很认真。 女孩们之中有个染一头红发的姑娘,叼着根烟说:“虽然陆小京没哪处好,但老娘还是喜欢他。” 自由,大胆,奔放,陆小凉羡慕极了。 陆小京回来时就见着他妹跟被丧尸围城一样被一群人围在了中间,那小表情一看就知道是出事了。陆小京上前一把把丫头拎出来,虽然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但心头已经搓火:“谁惹你了?” “没人。”她扭捏着。 陆小京看向一屋子人:“待在这看戏呢?还不走?” 他一声令下,一群人很快就散了个干净,只剩他们兄妹,陆小京饿狠了,拆一个汉堡啃,边吃边说:“说,不许漏了一星半点。” 陆小凉这时候就得有人摁着她脑袋让她往外吐事情,不然她能把自己憋死。 其实这种情况陆小京曾经处理过几回,不算生手。 *** 陆小凉哼哼:“我我,我其实有点儿喜欢小辞哥。” 陆小京停下嘴,突然笑了,像是听到了这辈子最好笑的笑话,哈哈哈哈笑得肚皮抽筋,把陆小凉笑恼了。 小丫头一拳头砸她哥身上:“笑什么笑!” 陆小京问她:“你喜欢他难道是件新鲜事?陆小凉,你就自个儿骗自个儿吧。” 陆小凉哦了声:“其实我非常非常非常,全世界最喜欢他。” “……”陆小京不怎么爽地抠抠耳朵,扯了扯他妹头发。 陆小凉被扯疼了,知道他哥心里不痛快,低低唤了声哥,问:“我是不是很傻啊?” “恩,傻的我都操心死了。”陆小京叹了口气,继续啃起汉堡。 陆小凉看着她哥:“那我怎么办?” “你能不喜欢他么?” 陆小凉摇摇头。 “那能怎么办?你问我?陆小凉这些年我一旁看着都糟心,你高二那年志愿是为他改的吧?就因为他说不回来了?你这死心塌地的性子也不知道是随了谁……” 陆小凉斗胆插嘴:“随了咱爹!” “嘿!”陆小京莫名觉得后槽牙疼。 陆小凉讨好地给哥哥开了瓶可乐,送到嘴边。 陆小京也确实说渴了,咕噜咕噜喝下半罐,很无奈地虽然知道他妹在哄他但还是被哄好了。 他说:“你喜欢人家,可人家心里没你,傻妹妹耶,你还要傻多久?” 陆小凉不说话了,想起自己惨不忍睹的高二。 陆小凉生命中有几件事是至始至终没有改变过的,一个是喜欢沈书辞,还有一个就是将来考教育系,教小朋友弹琴。 就像水永远流淌,云永远飘在天上,都是定好了的。 可有一天,她听宋慧欣说,沈书辞打算定居美国,把她接过去,再也不回来。 现在想想,那是距离她赌气介绍吴军给他认识后的不久。 而那之后,她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她往美国打电话,那号码她记了很多年,全家的号码都不记得唯独记得他在国外的联系方式,她也不顾上其他,扯着电话线喊他:“小辞哥。” 那端的人静静的。 她着急:“你不回来了吗?国外有那么好吗?我,我……” 他说:“国外挺好的。” 不再是小时候哄她的温柔语调,而是冷冰冰的,像是陌生人一般。 她哑了,不知道自己该往下说点什么,还没来得及展开篇幅绵长的少女的心事就因为他的话合上了卷轴。 陆小凉犹记得挂了电话后那种失去全世界的感觉,那一天,是他们俩距离最远的一天,中国到美国的距离根本不算什么,他们的心分开了。 他们开始变得生疏。 从小到大,她唯一想做的,是永远陪着这人,她唯一能做的,也是这件事。可再也见不到了,还怎么陪着他? 她不想让他一人撑着所有事,她不想让他难过了只能站在雨里哭,只能偷偷上天台喝酒。 于是她开始疯狂地寻找能继续待在他身边的办法,就凭她那不怎么灵光的脑瓜,几天后,她想出了一个非常棒的主意。 是的,距离一个大夫最近的职业是什么?是护士啊! *** 她为此欢欣鼓舞,只要前方有路,她就不怕! 改志愿的事全家都不同意,她到今天都没说出原因,剩下的高中两年她过得很痛苦,那是一种直面自己的弱点,却不得不迎头而上的对陆小凉来说不亚于生与死的阶段。 她因为这个挨过爸爸的打,也被哥哥拎着耳朵教训过,两年,咬咬牙,她坚持下来,那期间,有一个好消息,宋慧欣不愿意出国。 她知道宋姨舍不得她的小菜园,舍不得这房子,这不得街坊邻里,舍不得她。 心中小小地开了朵花,她知道,他会回来。 上了护理学校,厚厚的课本,橡胶的假人,泡在福尔马林里的器官,最后,是大体老师。 那天她在教室里晕倒了,只是谁也没告诉,在宿舍里躺了三天,三天里连水都喝不下,三天后接到爸爸电话,说沈书辞回来了,两家人一块儿吃饭。 她从床上爬起来,脸色不好没关系,她打粉底,上腮红,还涂了红红的口红。穿最好看的裙子,大雪天,硬扛着不穿袜子光着腿,她早已不是幼时一头乱蓬蓬乱发的假小子,她蓄了长发,只为了让他瞧瞧自己。 可是那天他没有多看她,只是在她进门的时候不怎么愉快的皱了皱眉。 就这样讨厌她么?陆小凉心里难过,从那以后有点不敢见他,怕他更讨厌自己。 就这么过了些年,他回来了,她听宋姨说,他再也不走了。 那天她高兴极了,她告诉自己要加油,事实上她也做到了,她轮转血液科的时候,终于和他站在了一起。 陆小凉软软地靠在陆小京肩上,陆小京本来躁动的想把某人抓来揍一顿,突然泄了劲,揉了揉妹妹的头发:“丫头,哥哥心疼你。” 陆小凉仰头看他,问:“你告诉他我初中同桌叫吴军啊?” “啊?”陆小京想了想,“多久的事了,你怎么知道?” 陆小凉摇摇头,又问:“你说小辞哥出国后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 陆小京摸摸鼻子,看他妹的脸色:“这个事儿我得跟你坦白,其实刚开始他总打来着……” 陆小凉坐直了些,她一个都没接到过! 陆小京:“我觉着好玩,就都给摁了。” 陆小凉又坐直了些。 陆小京:“我向来看不惯他的你知道,后来觉着没必要帮丫省钱,就都接了,他气死了,狠狠摔了电话哈哈哈哈——” 在陆小京看来这事自己办的那叫一个大快人心,真是恶心人的最高境界,但没哈几声就歇菜了,因为他妹脸色非常不好。 陆小京赶紧改口:“我那时哪知道他喜欢你啊不是你喜欢他啊,哎哟喂这事闹的,他后来恨死我啦,我一直不敢跟你说,妹妹你也要恨我啊?不成,哥玻璃心受不了!” “然后呢!”陆小凉攥住了她哥的领口,着急地问。 “后来?”陆小京想了想,“没后来了啊,他哪有那么傻继续打来被我气?” 第五十二章 私人恩怨,愿打服输 我等到花儿都谢了。 ——摘自某人的少女心事日记本 沈书辞后来绕到复健中心接宋慧欣回家,一整天没出门,坐在客厅里翻书,宋慧欣觉得奇怪,平时总在书房的人怎么在这待着? 沈书辞就这么坐到深夜,仍旧是没听见陆小凉上楼的声音,打电话也不接。 他坐不住了,找借口出门,守在电厂大门口。 等了没多久就看见陆小凉垂着脑袋从出租车上下来。沈书辞莫名一股怒气,问她:“地铁都停了也不知道回家?去哪儿了?” 陆小凉没想到他会在这,突然鼻子一酸,揉着眼睛,把那些想得通想不通的统统抛开,问他:“小辞哥,你会不会对我很失望?” 沈书辞突然揪心,低语:“不会。” 陆小凉哇一声哭了:“小辞哥对不起呜呜呜,对不起。” 沈书辞手足无措地站在那儿,看跟前的小丫头不知为何哭成这样,也不知她为何要道歉。 陆小凉一抽一抽地:“我真不知道你有打给我,我后来还跟你生气,我不该那么不懂事。” 话说得没头没尾,沈书辞一怔,然后懂了。 他说:“没事,不怪你。” 陆小凉继续哭:“陆小京太讨厌了!” 他嗯了声:“是挺烦人的。” “小辞哥你别生我气呜呜呜。” “傻丫头。”他淡淡笑开。 刚到国外时总是会不由自主地看天上的月亮,人们总说国外的月亮没有国内的圆,确实是这样的,不论在任何地方,他没有见过比电厂大院上空还要圆的月亮。 因为身边缺了那个总陪他看月亮的人。 他朝陆小凉伸出手:“走了,回家。” 陆小凉点点头,还没哭够,哼哼唧唧跟上。 沈书辞停下来,手还是伸着:“扶着,路滑。” 陆小凉小小一点揪着他的衣袖,心中又酸又辣,沈书辞低喃:“还哭?别哭了,脸都被吹皱了。” 他摘了手套给她擦泪,陆小凉一时控制不住自己,问他:“小辞哥,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孩?” 沈书辞手未停,漠不关心地:“不知道,从来没想过。” 少女的脸果然娇嫩,这么一会儿就被吹红了,他皱了皱眉头,教训着:“以后不能这么晚回来。” 补了句:“家里会担心。” *** 陆小凉在神经外科的工作很顺利,跟了个好老师,学到不少东西,一晃快过年了,过去的这一年,是她人生中最充实的一年。 她攒了工资,盘算着过年礼物,想给范红英买个扫地机器人,给陆树根买件加拿大鹅,给范红英买个洗碗机。 陆小京? 陆小京没有的。 正捧着手机对比哪家电商活动力度大,就见有人站在了面前,陆小凉抠着手机壳,讪讪打招呼:“严少。” 严天煜看起来脸色不太好,似乎病了,他朝陆小凉笑笑,唤她:“凉凉。” 他说:“刚从国外回来,给你带了礼物。” 也不算贵重,就是女孩们都喜欢的巧克力。 陆小凉不收,他无奈,问她:“你还要幼稚到什么时候?” 陆小凉不吭声。 严天煜对她没脾气,也不生她气,抬手揉揉头,被过来给陆小凉送外套的沈书辞看见了。 小丫头早晨差点迟到,说什么不肯坐他车走,外套落在家里,陆树根拜托他给捎来。 沈书辞瞥见陆小凉眼中的慌张,也看出严天煜的故意,将外头扔给丫头,对严天煜说了句:“你出来。” 两人一前一后离开,陆小凉想跟着,被沈书辞一指定在原地:“不许过来。” 接下来的时间是漫长的,陆小凉心不在焉地掰安瓶,划破了虎口,想想还是冲下了楼。 大雪过后的小花园里只有他们两人,沈书辞脱了白袍,严天煜也脱了外套,偶尔有人匆匆走过,没有注意到他们俩在干什么。 个头一般高的两个男人,在落雪的小花园里,如小时候那样,谁都不客气,拳头挥得结实,风声呼呼而过,陆小凉站在隔了一扇透明玻璃的自动门内,宛如正在看一场默剧。 她的心扑通直跳,自动门开开合合,她只穿一件单衣跑出去。 鞋子踩在雪上咯吱咯吱响,不怎么隐蔽,沈书辞分神看过来,冲陆小凉指了指,语气无比严肃:“回去,不许出来。” 陆小凉站在白莹莹的雪地里,浑身反着光,刚要说话,就见严天煜趁机一拳头朝沈书辞挥来。她来不及想,身体比脑子更快,不管不顾朝他们俩跑去,直接抱住沈书辞的腰,她扑过来的力道很大,沈书辞抱着她后退两步,避开了严天煜的拳头。 同时,听见她大喊:“不要打他!” 严天煜顿住手,陆小凉下意识的维护让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如果这拳没收住,砸到她该怎么办? 沈书辞同样想到这个问题,骨架那么小的丫头,经不起男人的拳头,万一被打伤了怎么办? 他的胸腔激起愤怒,一把扯开陆小凉,抬腿一横扫,踢在严天煜胯骨之下,力道很大,严天煜来不及格挡,直接跪在雪里。 沈书辞的眼里泛着狠意,平日里的淡漠安静销声匿迹。 严天煜一下没起来,第二下直接坐在雪里,冲陆小凉说:“麻烦叫个救护车。” 说完人就晕了过去。 变化如此之快,让陆小凉觉得他是装的。 *** 严家的秘书和律师第一时间赶到,没有留在协和做进一步检查,而是将严天煜转入一家私人医院。 陆小凉想不明白,但沈书辞若有所思。 律师是最后离开的,走之前递给沈书辞一张名片,说:“我们将保留追究的权利。” 陆小凉没跟律师打过交道,但知道医生吃官司是很大的事,沈书辞倒是半点不担心,跟她讲:“私人恩怨,愿打服输。” 陆小凉但心地问:“他要是真的告你怎么办?” 沈书辞将名片扔进垃圾桶:“他不会。” 陆小凉惴惴不安了几天,果真没见沈书辞收律师函,放了心,想想,主动给严天煜打了个电话。 电话被那边摁掉,很快又有个新号码进来,陆小凉以前打过几次越洋电话,知道这是从国外打过来的。 电话接起来,小声问了句:“严天煜?” 那边的人嗯了声,听起来有些没力气。 陆小凉问他:“你还好吗?” “挺好的。”严天煜笑了笑。 “……”陆小凉默了默,“对不起。” 严天煜却说:“凉凉,你不需要道歉,真的,你别总这么卑微,喜欢一个人是坦荡的事,我不想看见你继续这样。” 陆小凉一愣。 严天煜说:“难道你没发现吗?你对沈书辞总是和别人不一样,你在他面前不太像你自己,再说,打架的事跟你没关系,你道什么歉?你这样会让我更生气,这次是我技不如人,等我好了,一定把他打趴下喊爷爷!” 严天煜一时说漏了嘴,陆小凉揪着眉毛:“你到底伤哪儿了?很重吗?为什么去国外?本来还想提两斤水果去看你的。” 严天煜笑了一下:“这话我记着了,你说的啊,别反悔。” 陆小凉嗯了声,问他:“你会起诉小辞哥吗?” “叫声哥哥来听。”严天煜跟她开玩笑。 这应该是伤得不怎么重,还知道惦记她一声哥,陆小凉瘪瘪嘴,不肯叫。 严天煜其实也没较真,嗨了声:“大老爷们打架起什么诉啊,别听我家律师瞎说,他就是没事儿闲的。” 这时候那边传来个女人的声音,叽里咕噜说一串英文,陆小凉英文渣,半个字没听懂,严天煜似乎是怕她听明白,急急忙忙挂了电话。 *** 陆小凉下了班又去看孩子,路上遇见妇产科的同事,听她说吴军出来了,打算告医院。 陆小凉那个气,直冲天灵盖,扭头就要去找吴军,正巧接到沈书辞电话,他问她:“下班了还不下来磨蹭什么?” 陆小凉脚步一顿:“你等我啊?” 那端若有似无嗯了声,催促:“快点下来,一块儿回家。” 陆小凉摇摇头:“你先回吧,我有事儿。” 第五十三章 如果我死了 终于做了这个决定,别人怎么说我不理。 ——摘自某人的少女心事日记本 陆小凉从系统里调出吴军的地址,裹着外套上了出租车,沈书辞根本没走,开着车跟上。 出租车按照地址拐啊拐,停在了胡同口。师傅说里头太窄进不去。 于是陆小凉下车,独自一人走进深深的胡同。 华迁市的房价近几年猛涨,涨得让人迷茫,拥有一套小小房产对于年轻人来说简直是做梦,陆小凉从不用考虑这个,从小到大都没挪过窝,这会儿走在狭隘的小巷里,心中有点害怕。 她几次回头看,总觉得有人跟她。 手里握着手机,快捷键已经设置好,出了事她知道给谁打电话。 弯弯绕绕,终于找到地方。 还没进门就被震得张大了嘴。 屋子外头被人泼了红油漆,写着“欠钱偿命”四个字,左右分开,跟贴对联似的红火。油漆没干透,滴滴答答淌下一道道红迹,看着瘆人。 陆小凉推门进去,里头的人不耐烦地吼着:“催什么催!老子有钱了就还给你!” “……军儿。”陆小凉说。 屋里很暗,只剩一张床,吴军坐在地上捂着头,没抬头,问:“你来干什么?” 陆小凉自然有理由来,医院不计前嫌地替他养着孩子,他怎么有脸告医院?还有那孩子,长这么大只见过爸爸一面,他就不想他?整日琢磨着怎么问医院要钱,怎么就没想过把孩子接回家? 陆小凉狠狠搡他一下:“你是不是疯了!” 吴军抬起头,不知多久没睡,双眼赤红几乎滴血,眼里闪着疯狂的光,身上一股腐朽的味道,狰狞地对陆小凉笑:“我就是疯了,我是被逼疯的!” 陆小凉大吼:“谁都没逼你!是你自己投机取巧最后欠了那么多钱!你怪谁?你只能怪你自己!” 吴军不耐烦听,指着门:“你走。” 陆小凉蹲下身:“军儿,你振作一点。” “是医院叫你来劝我的吧?甭费劲,这官司我是告定了,反正手术通知书我没签字,你们赖不掉,还有那个给我媳妇做手术的大夫,等着瞧,非得让他丢了行医执照不可。”吴军着魔了般。 简直颠倒是非,黑白不分,陆小凉气炸了,说话半点不客气:“羊水栓塞,你知道是多严重的事吗?当时大夫们尽到了自己的职责,他们想救她的,摘除子宫是正确的急救措施,但这并不保证一定有效!” “一开始不是说会没事吗!”吴军大吼。 “这是生孩子,随时都可能有危险,怎么可能保证一定没事?”陆小凉吼回去,小小的房子里,很久没这么热闹了,两人说话的尾音盘旋回绕,真的如两头长了角的蛮牛,对着顶角。 “出了事你就躲,医院不欠你的!人家大夫也不欠你的!你知道要成为主刀大夫得在医院熬多少年吗?你一句话就能毁了一个人!还有孩子,如果医院都是坏人,那么现在照顾你儿子,给你儿子喂母乳的,曾经被你揍过的护士,又算什么?你这人怎么好赖不分?你混蛋!”陆小凉脾气上来,伸手一下一下搡吴军。 吴军倔驴一样说不通:“我不管,我就要钱!给我钱我就不告他们。” “你要多少钱?”陆小凉问。 “两千万!”吴军说。 “你你你你!”陆小凉都说不顺嘴了,“你还好意思要钱,你就不想你儿子吗?好歹是你媳妇拼死生下来的!你吴家的种!” 吴军嘴犟:“不给我钱我就把儿子扔医院里。” *** 以上的对话沈书辞听得一清二楚,见着陆小凉气得跳脚,最后砰一声摔了门出来,他没让她看见,等她走远了拉开门,站在门外和吴军打了个照面。 吴军被沈书辞打怕了,见着他就抖,逞强地站起来找棍子:“你,你想干嘛?” 沈书辞没说话,给了个不屑的眼神,走了。 之后他再也没听陆小凉说过要去找吴军,显然是被气坏了,倒是见天儿地往儿科跑,甚至也不织围巾了,改成了让宋慧欣教她钩帽子。沈书辞每天回家就看见陆小凉坐在他家呼哧呼哧钩一盏变形的看不出究竟的东西,乐此不疲,永不放弃。 他打击她:“丑死了。” 陆小凉把东西藏起来,哼了哼。 不久后医院收到了法院传票,申请公开手术视频,做尸检以证清白。不过这件事原告方不同意,案件一时僵持不下。 陆小凉开始心事重重,每天就在院内论坛里刷动态,每回沈书辞想带上她去食堂改善伙食小丫头都说没胃口。 时间一久某人受不了了,索性给陆小凉请了半天假,拎着去了吴军家。 陆小凉被叼着脖子走近那条胡同时还奇怪:“小辞哥你怎么知道这里?” 沈书辞懒得说话,一脚踢开门,让陆小凉和吴军闭嘴不许插嘴听他说。 两个都怕他,家里也没地方坐,就并排跟蘑菇似的蹲好。 二十几岁,很年轻,在沈书辞看来没有什么是不能从头开始的,他对吴军说的第一句话是:“你媳妇还在我们医院停尸间里放着。” 吴军一下就奔溃了,他现在听不得这些。 沈书辞是谁?比心狠,没人比得过他。 他说:“她要是黄泉下知道你敢这么把孩子扔在医院,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陆小凉傻了,她不知道她小辞哥为什么来这儿,为什么说这些话,为什么管闲事。但她耳朵听到的每一句话,都标着沈书辞特有的冷漠和无情,却栩栩如生地打动她的心。 沈书辞眼见着蘑菇般的小丫头眼里慢慢蓄满一种叫做崇拜的东西,撇开眼,觉得自个儿老妈子一样管事,心很累。 他不怎么愉快地盯着吴军:“你记得我吧?初二那年圣诞节,你送陆小凉回家,我们俩在电厂大院里见过。” 吴军垂着脑袋点了点头。 “陆小凉。”沈书辞伸手指了指,“为了你的事吃不下睡不着,不是还喜欢你,是不想你继续坏下去,她就是这么个多事的人,但你不能见着她好欺负专欺负她,以为她身边没人了?还想再被我教训一次?腿好了么?疼不疼?上回你划破她脖子我还没找你呢,你要不要起来,咱俩练练?” 吴军一通摇头,不敢看沈书辞,偷偷瞧陆小凉,那样子无助又可怜。 陆小凉可气了,狠狠掐他胳膊转一圈,肯定要掐青才解气。 沈书辞站着看下头两个小家伙的小动作,觉得真是没长大。 *** 沈书辞双手抱在胸前,一副老师模样,刚才冷冰冰的话语一落,换了个带温度的:“事情已经这样了,你就得接受,得是个老爷们的样,推三阻四让人瞧不起你。” 说着,手机划开扔过去,吴军稳稳接住,看见里头是小孩的照片,头上不知道戴着啥玩意,丑不拉几的,不过儿子长得俊,皮肤白,像妈妈。 吴军再也熬不住,哇一声哭了。 陆小凉不知沈书辞是什么时候拍的照片,也凑过去一块儿看,心想拍的真好。 她拐拐吴军:“现在一顿能喝200毫升啦!你不知道吧?还爱蹬腿儿呢,可有劲了!这小帽子是我钩的,漂亮吧!下回我再给他钩双袜子,穿脚上暖和!孩子没名字,我们都叫他小宝,军儿,你快给起一个吧。” 男儿有泪不轻弹,男人膝下有黄金,究竟得多苦多难过,才会如吴军此刻,哭成了个泪人。 他哽咽着:“儿子,我对不起你。” 他揪着头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没信心养好他,所以我没去接他,我知道在医院你们都对他好。” 陆小凉气呼呼地:“那你还告我们?” “我……我想弄点钱。”吴军鼻涕眼泪满脸,“其实我媳妇知道我在外面欠了债,家里都这样了,她怎么会不知道……是我自己骗自己……是我不敢面对,她的死我也有责任,我后悔啊!” 真是本地新闻黄金点最赚眼泪的人间惨剧,陆小凉从吴军家出来后还眼泪汪汪的,沈书辞叹了口气,道:“别哭了。” 陆小凉乖乖点头,说谢谢你,小辞哥。 沈书辞倒不是为了她一声谢。 出了胡同口,陆小凉扯了扯他衣袖,问:“小辞哥,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会不会想我?” 这问题一出口,就见沈书辞皱起眉,同时十分严肃地站定,对陆小凉说:“你这脑袋瓜子,一天到晚究竟在想什么?” 陆小凉用鞋尖搓着残雪:“我随口问问……” 沈书辞看着远方,目光幽深:“陆小凉,你千万别比我死得早,我会受不了。” 陆小凉一愣。 沈书辞的眼睛对上她的,淡金色的瞳仁中是无法言说的认真,他淡淡一笑,仿佛刚才那话不曾说过,抬手撸撸她脑袋:“走了。” 陆小凉一溜小跑追上,扯住了他:“恩,我懂,我会陪着你的。” 沈叔叔走了,你放心,我不走,我都陪着你的。 *** 几天后,跌破所有人眼镜,吴军来医院把孩子接走了,同时留下四千块钱,这些钱根本不够这段时间孩子的奶粉钱和住院费,但陆小凉知道,这是他操办完妻子丧礼后能拿出的最后一点钱。 儿科大主任挥挥手:“咱们帮忙凑一点,医院减一点,就够了。” 陆小凉一颗心放下来,似乎一切都往好的方向去。 她追出去,问吴军:“今后有什么打算?” 孩子在怀里打了个嗝,吴军抱他的手势很生疏,但目光温柔,他说:“凉凉,我要走了,去南面打工,你放心,欠医院和欠别人的钱,我都会一点一点还上,下半辈子不想别的,就想把儿子抚养成人,不管他以后是不是健康,能不能和正常小孩一样,我都爱他,永远不会放弃他。” 第五十四章 介绍对象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 此事古难全。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摘自某人的少女心事日记本 眼看着又过一年,全院上下都关心沈大夫的个人问题,院长亲自找了沈大夫到办公室泡茶,推心置腹,先说说现在医疗体系的不易,再展望展望未来,沈书辞看着一腔热血的院长,把茶杯放下,说:“您有什么事就说吧,我那还有几个病人。” 院长哽了哽,这打了好几遍草稿的铺垫还没说完呢!真是不解风情! 但有什么办法,这么个好苗子,肥水不流给外人田! 院长笑了下,说:“小沈啊,有对象了吗?” 沈大夫摇摇头。 院长了然,说:“医院工作忙,也是正常的,这样吧,我当一回月老,给你介绍一下。” 沈书辞张口要拒绝,院长抬手压了压:“是我导师的孙女,老教授今年快八十了,就这么个掌上明珠,宝贝的不得了,一般人我还不敢应下,但你小沈,我一百个放心。男人嘛,虽然事业为主,但家庭后盾也不能少啊。” 沈书辞:“……” 他们院长口才好是出了名的,真没想到保媒拉纤也得心应手。 院长给他续上茶,滔滔不绝:“人小姑娘也是医大毕业,妇产科硕士,跟你肯定话题多,再说二院离咱们这也不远,你找个折中的地方请人吃个饭,费不了多少时间。” “不了。”沈书辞一口回绝,“科里忙,暂时不想考虑这些。” 院长急了,恨铁不成钢:“小沈啊,你还是太年轻,看问题不够全面,我也明说啊,你自个儿回去查查钱老的家世,系统内都是说得上话的,你娶了人家宝贝孙女,以后想更上一层不是很容易的事吗?再说了,再忙,吃个饭的时间总有吧?人小姑娘漂亮着呢,和你般配!” 沈书辞没应声。 院长:“这事我都一口答应下来了,实话告诉你,人小姑娘早就知道你,特地让我拉条线,你给个面子见一下呗,见一下又不会掉块肉!你都三十了,家里不着急啊?” 院长正口若悬河,沈书辞手机响了,接起来嗯嗯两声:“我知道了,马上回去。” 挂了电话站起来:“院长,来了个重病号,我先去忙了,这事,您找别人吧,咱们院不少优秀的单身男士,不缺我一个。” 沈书辞刚走,书记来了,一见院长那表情就笑:“不愿意吧?我早猜着了。” 院长气得不行:“怎么都说不通,榆木疙瘩!哎你说他是不是哪里有问题啊?三十好几的人了,连个对象都不愿意处。” 书记眯眼笑:“我看八成是有女朋友了。” “那不能!”院长想都不想否认,“刚跟我说的,没对象,小沈不是撒谎的人。” 书记眼珠一转:“那就是有喜欢的姑娘了呗!” 回到住院部后毛毛冲沈大夫晃了晃手机:“老沈你为啥让我二十分钟后给你打电话?院长找你干嘛?” 沈书辞不语,毛毛想到什么,嘿嘿笑,压低了声音一脸咱哥俩好的架势:“给你介绍对象啊?” 沈书辞有点吃惊,挑了挑眉:“你怎么知道?” 毛毛继续嘿嘿笑:“哥们消息灵通着呢,怎么样,姑娘俊不俊?” “不知道。” “啥?” “我没答应。” *** 下班回家已是后半夜,沈书辞的车刚到楼下厨房的灯就亮了,他仰头看了看,知道宋慧欣必定又是熬了半宿的汤。几步上楼,打开门,一股肉香伴着清甜,宋慧欣端着碗盏小心往外走,调养了几个月,复健的效果十分明显。 她说:“赶快来,趁热喝。” 沈书辞坐在桌边喝汤,一低头,发现一团白绒绒的肉团窝在了自己脚边。 “它怎么在这里?” 小胖似乎能听懂,知道是说它呢,哼哼唧唧地扒着沈书辞裤腿,小脑袋蹭了蹭。 宋慧欣笑:“晚上凉凉抱下来的,有它陪着,屋子里也有点生气。” 瓷勺搅了搅汤,沈书辞淡淡点了点头,分了点肉丝送下去,小胖跳起来一口吃下,还撒娇地伸出粉色小舌头舔舔沈书辞的手指。 宋慧欣说:“以前没觉着你喜欢狗。” 沈书辞哼道:“我不喜欢。” 见他这样口是心非,宋慧欣笑了,没戳破,说:“猫狗都忠心,就是寿命短了点,不能陪在身边一辈子,你要是有喜欢的姑娘,就带回来给妈瞧瞧,别的咱们都不挑,就一个,对你好就成,我得把你的事操办了,才能安安心心去找你爸。” “我没喜欢的。”沈书辞微微皱了眉,一天之内被催婚两次,很难保持好心情。 宋慧欣咦了声:“不能啊,不是有个姑娘特喜欢你吗?” 沈书辞不逗狗了,抬起头:“谁?” 他怎么不知道? 宋慧欣说:“上回凉凉跟我说的,闺女家里做官的,长得好看性格也好,你不知道?还是诓我呢?” “呼!”沈书辞叹了口气,“陆小凉?陆小凉说的话您就别信了,不靠谱。” 宋慧欣摇摇头:“不能,咱凉凉从来不撒谎。” 沈书辞头疼:“妈,我累了,先去睡了。” 沈书辞真是半点力气没有,拎了包回房间,本来一直跟着宋慧欣的小胖这会儿摇着短短的尾巴跟他走了,沈书辞关门时停了一下,等小胖颠儿颠儿进来了才把门阖上。 第二天一早,陆小凉元气满满地下楼,这是她过年前最后一个班,上完今天就解放啦!陆小凉怀揣一个躁动不安的心,微信里是老爹和老哥打赏的过年买新衣资金,打算下了班就直接杀往百货商场! 沈书辞一出门就看见陆小凉一蹦一跳下楼,陆小凉见着他大声说:“小辞哥,早上好!” 沈书辞理都没理,扭头走了。 门里颠儿颠儿跟出来个白胖雪团,哼哼唧唧依依不舍,陆小凉对上小胖葡萄似的大眼,问:“他怎么了这是?一大早火气好大哦。” 小胖汪了一声,意思是你完蛋了。 可惜陆小凉听不懂,还颠儿颠儿跟上,一路缠着问:“小辞哥你怎么啦?心情不好啊?可以跟我说说吗?” 沈书辞被烦的不行,站定,问:“听说有人喜欢我,都板上钉钉了我这个当事人怎么不知道?谁啊?你倒是说说,谁?说不出来今儿个别走。” “……”陆小凉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哎哟喂这事闹的,都是误会,她也不能把里头的事说清楚喽,只能可怜兮兮朝人笑了下,脚下抹油溜了。 路上滑,险些跌一跤,沈书辞叹了口气:不省心。 *** 虽然是没答应,但架不住人姑娘有个怀春的心。 沈书辞一早额角就突突地疼,觉得今天肯定没好事,这不,中午和毛毛下食堂吃饭,半路被个陌生姑娘拦住。 那姑娘挺自然地,问:“沈书辞大夫吧?你好,我是钱菲菲,二院妇产科的大夫,我……” 说到这笑着看了眼厚脸皮还赖在跟前凑热闹的毛毛,说:“我能和你单独聊聊吗?” 虽然被漂亮姑娘拦下的是老沈,但毛毛那个激动啊,八卦之魂熊熊燃烧,恨不得能拿手机录像。 但怎么说也不好丢了咱协和的脸,于是毛毛也挺自然地点点头,把沈书辞往前一推:“你们聊你们聊,我先走一步。” 沈书辞插袋站在那儿,看着面前的姑娘,想了想,哦,院长提过,他导师姓钱,人称钱老,这姑娘也姓钱,明白了。 这是个与陆小凉完全不同的女孩,顾盼间的神采带着一种长久书香氛围堆砌出来的自信,她说话徐徐,条理清晰有重点,让人自然而然想与她交谈,她的穿着很淑女,浑身上下没有一处粉红色,也没有幼稚的卡通发夹,手腕上戴着块牌子低调的钻石手表,周遭白雪皑皑,她踩一双裸色尖头小高跟,修身呢子大衣,长发披肩,笑起来是很温柔的模样。 沈书辞也不差,虽然一身白袍,却长身玉立,身上没有其他装饰,唯独手腕上的手表彰显品位,这样的两人站在去食堂的必经之地,是肯定会招人侧目的。 钱菲菲介绍完自己就这么安安静静地看着沈书辞,似乎在等他的决定。沈书辞看看周遭,思忖一番,问:“你吃过了吗?” 钱菲菲摇摇头,笑着。 他说:“那一起吃吧。” 能怎么着,人姑娘都主动过来了。 沈书辞没带钱菲菲去食堂,直接领到了院外的小饭店,其实他在医院这些年除了饭盒和食堂基本没出来吃过东西,这还是刚才毛毛发微信提醒的。 毛毛也是为他们家老沈操碎了一颗八婆心,生怕这没情商的家伙直接把人姑娘带食堂吃大锅饭,赶紧把院外距离最近味道最棒卫生最好的店名给发了过去,还生怕饭点没位置,电话打过去以沈书辞的名字定了个小包。 两人坐下,等上菜的时候钱菲菲说:“你和刘伯伯说的话我都知道了,你工作忙走不开,我今天休息,没提前告知一声就过来了,希望不会太打扰。” 沈书辞凝神一想,才把刘伯伯和他们院长对上号。 钱菲菲说:“其实我以前见过你。” 沈书辞一怔,他对这个姑娘没半点印象。 钱菲菲看他一脸严肃的表情,没怯,反而笑了:“他们都说你凶,我不觉得,做医生的,就得严谨一些,是对病人好,也是对自己的试炼。” 这话沈书辞赞同。他问:“在哪儿见过我?” “去年的省学术论坛,你发表了《关于液相芯片检测弥漫性结缔组织血清细胞的意义》的讲话,当时我就坐在台下。” 沈书辞点点头。 第五十五章 大年三十 想要一个假的你,陪我吃饭睡觉打豆豆。 ——摘自某人的少女心事日记本 一顿饭,吃出了富有沈书辞大夫特色的安安静静冷冷清清,要是不认识的看见了,能以为里头坐的是俩聋哑人。 钱菲菲姑娘这顿饭吃得糟心,本来一个姑娘家被拒绝了就挺没脸,自己不甘心,又主动跑来找一次,本以为能好点儿,没想到一顿饭,规矩比在爷爷跟前还严,一个字都没说。 饭吃完了,沈书辞出去结账,中间接了个电话,这趟真不是作假,天太冷,有个老人不舒服,他得立刻赶回去。 在临床当大夫的心里都清楚,过年过年,很多老人家迈不过年槛。 他进去跟姑娘打声招呼,其他话也来不及说,估计她能知道自己的态度,钱菲菲抬起头来,眼里蓄满泪,扯住了沈书辞的衣袖。 就这么一下,让他停住了。 钱菲菲问他:“你就这么讨厌我吗?” 沈书辞不太会安慰人,只能说:“你别哭了。” 想了想,补了句:“我不习惯。” 他是真怕看见女孩哭,为他哭更是不知怎么办才好。 钱菲菲见他这样,更是难过,眼泪刷刷掉下来,她不觉得自己有什么比不上别人的,从去年见了他一面后,她心里就有他了,四处打听了,知道他没女朋友,这才央求熟悉的伯伯帮忙,今天过来也是做了很多心理建设,可没想到这人就这么直通通的叫她不要哭,连张纸巾都不递。 沈书辞后知后觉,自己这样处理不行,索性解释一下:“你别误会,就是从小看我妹妹哭觉得挺可怜。” 满华迁找,论谁也不能有陆小凉小时候哭起来的架势,哇哇哇扯得嗓子都哑了,一双眼红彤彤肿成了桃子,还不停歇,非要人哄着她宠着她,沈书辞特不待见她那样,可还是敌不过,她哭起来要什么沈书辞都想给她拿到手,只求她别再哭了。 哭得他脑仁疼。 因着这个,沈书辞后来见着小姑娘哭都条件反射地头疼。 钱菲菲的心思突然又一转,有句老话这么说的,女孩的心思你别猜,猜来猜去也猜不明白。刚才还觉得这人不好呢,这会儿听了不成样子的解释,又有了另一重体会。 这样一个优秀的男人,他的生命不是浪费在世间琐事之上,他还有更大更远的目标要去实现。他不怎么会说话,不会哄女孩,却比其他那些油嘴滑舌只想攀着她往上爬的男人不知道好了多少。 钱菲菲看着沈书辞略微不安的模样,噗呲一下笑了,自个儿抽了张纸巾擦脸,问他:“你还有妹妹啊?” 沈书辞说:“邻居家的小妹妹。” 这一天,两人分开时,钱菲菲对沈书辞说:“今天来得真不是时候,打扰你了。” 沈书辞淡淡摇了下头,只能表示自己没被打扰,然后想说说关于男女处对象这事自己真没意思,不过钱菲菲制止了他的话。 她对他温婉一笑,将一缕长发夹至耳后,说:“你放心,以后我不会再过来。” 沈书辞莫名松了口气。 钱菲菲是个非常聪明的女孩,她知道有些事一个人单方面主动是不会有结果的,今天的接触让她对沈书辞有了更深的了解,对他的喜欢也更多一些,她知道不能急。 “我等你。”她说,“下一次,换你主动来找我。” 花有千百种,女孩也各有不同,沈书辞拿着印有钱菲菲电话的名片,看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突然就想起了陆小凉今天早晨差点摔个狗吃屎的荒唐身影。 *** 院长亲自介绍的优质对象主动来找沈大夫的事全院只有毛毛一人知道,沈书辞给了封口费,包揽某毛一个月的奶茶。 陆小凉看着毛毛宛如智障般整天不厌烦地在朋友圈发下午茶,愤愤地问某人:“为什么我没有?” 小姑娘鼓起一张包子脸,车内暖气蒸得这颗包子脸红红,看起来可爱又好吃,沈书辞莫名觉得这一定是颗糖包,花生芝麻红糖馅儿的,一口咬下去又香又甜还流蜜那种。 他一哂,伸手捏捏包子,问她:“新衣裳买好了?” 提起这个陆小凉就得意:“咱们医院放假晚,我去的时候都快被扫空了,我试裙子的时候好多人抢呢!要说过年买衣裳真是件体力活。” 沈书辞抓到重点:“裙子?” 陆小凉眯眼笑,跟偷了油吃的小老鼠一般:“嗯啊,小辞哥,我的裙子可漂亮啦!” “我上回怎么说的?” 陆小凉哼哼:“我知道我知道,穿不暖老了要得老寒腿吗?放心,到时候我套三条裤袜,就是下雪也不会冷!” 女孩子的裤袜发夹这些小玩意沈大夫不清楚,淡淡嗯了声,心想反正被他发现有一点儿爱美不要命的苗头,就把这丫头押回去不让她出门。 其实沈书辞没说,陆小凉照平时那样裹成个球挺好看的。 大年三十,毫无悬念地沈大夫值班,前些年大伙还挺不好意思,总说来年轮他休息,可每回他都主动要求在节假日值班,后来大伙也习惯了,反正自己没他这么思想高境界。 对于宋慧欣来说,儿子在医院值个班算什么,总比隔了好几个时区通个电话都得掐时间的美国来得好多了啊!那可是在电厂门口打个车,不堵的话二十分钟就能到的省协和啊! 宋慧欣心里踏实,能做英雄妻子的人觉悟自然也不低,她好好儿的一个人,没必要让儿子陪着,过年过节的,老人难免有个病痛,她的儿子,令她无限骄傲的儿子,还是待在需要他的地方吧! 况且,她身边有人陪,不寂寞。 陆小凉一大早跟她哥在家闹得鸡飞狗跳,陆小京让着她,任妹妹骑在头上,背着她贴对联贴窗花,突然想起有一次他不知道说了楼下臭小子什么来着,他妹就敢把一整罐浆糊全倒他头上,还眨巴眨巴无辜的大眼睛说手滑。 陆小京把这事说了,陆小凉其实记得,陆小京嘴碎,说她小辞哥冷血跟怪物一样。所以她就那么顺手把浆糊糊了他一头一脸。不过都过了那么久了,她也不想提,嘿嘿笑着说我忘记啦。 两人你搡我一下我绊你一脚,反正闹到范红英同志受不了了为止,这才安安静静坐下来看电视,午饭吃得早,吃完了一家人轮流洗澡搓下一年的厚泥,然后围坐在一起吃年货看电视,当天渐渐暗下来后,陆小凉就开始了她的第二场。 陆小京躺在沙发上,看陆小凉开了门,明知故问:“哪儿去?” 陆小凉回头做个鬼脸,“不告诉你。” 陆小京嘿了声,作势要逮她,小姑娘嗷嗷疯叫着撒丫子跑走。 陆小凉从小到大的每个除夕都是这么过的,洗得香喷喷敲响楼下的门,楼上楼下就那么几步路,也不穿外套,就一件薄薄睡衣跑下来,一进屋就抖着说冷,说话白气往外冒,查看她宋姨今儿吃的什么,晚上准备什么馅儿的饺子,视察一圈,身上也热乎了,坐下来帮忙一起包饺子。 也不知道是有了工作稳定了还是怎么着,今年宋慧欣特别有感悟,觉着年年都在身边的陆小凉好像长大了。 小时候那么开朗活泼的孩子,知道她一个人冷清,抱着玩具一下来陪她,一双小手给她捶肩揉背,她揉一块面团包饺子,家里就她一人,吃不了多少,还留一块专门给陆小凉玩儿。随便她揉小兔子也好,小刺猬也好。 范红英不许陆小凉在家玩面粉,说糟蹋粮食,还一身脏,陆小凉在宋慧欣这儿可是高兴坏了,揪一块白乎乎的面团,揉成圆形,再搓长一些,就成了兔子身子,她的手不巧,学不来她宋姨做那么可爱的红眼小兔,就琢磨着,把小兔子改成了小刺猬,反正都是一样的面团,剪刀剪几个口子,就成了刺猬了么! 其实说实话也不太像刺猬,但宋慧欣觉着,只要小丫头高兴,她说什么就是什么。 第五十六章 荠菜猪肉饺子 我有没有说过,你笑起来的样子最让我心动。 ——摘自某人的少女心事日记本 后来陆小凉长大了,也还是爱玩面团,宋慧欣也照旧每年都给她留一块,两人一块儿包饺子,这么多年,陆小凉仍旧没把包饺子的手艺练好,但总算能站住,煮出来不会破肚皮。 陆小凉每年除夕必吃两餐,家里一顿宋慧欣这一顿,每年都吃撑,导致她大年初一一整天都没办法吃下东西。 不过宋慧欣包的饺子好吃,她一口气能吃十几个。 在沈书辞没回国的那些年,吃饺子的时候陆小凉最期待的就是他从国外打回来的电话。每年除夕固定的时间,他都会往家里打一个,问声好,说自己在外面都好,让宋慧欣注意身体。 宋慧欣知道陆小凉着急,总是开着扩音让小姑娘一块儿听,还问:“凉凉,要不要跟你小辞哥说句话?” 那是陆小凉非常羞涩的牙箍妹时期,抱着桌子腿猛摇头,生怕自己说话声音不好听,惹他讨厌。 还有就是,距离太远了,太平洋拉开了她对他的亲昵,虽然非常非常想他,却羞于让他知道。 其实宋慧欣也不知道小丫头在害羞什么,不过还是会帮她带到祝福,说:“凉凉也让你注意身体,好好吃饭,别太累。” 宋慧欣每说一句,陆小凉就在一旁猛点头,可就是不从自己嘴里蹦一个字。 后来沈书辞回国了,照旧每年待在医院,这个习惯也保持着,空了打个电话回家。陆小凉照旧是在他家待着,也不肯说话,也不知道怎么搞的,虽然隔着的那个太平洋没了,可还是亲近不起来。 从来没像今年这样,他们俩又回到了彼此最初的关系,陆小凉心里暖烘烘的,特别高兴,虽然自己时不时的犯错惹祸给他添麻烦,好在,他也不算太烦她。 嘿嘿。 宋慧欣瞧出来了,问她:“凉凉今儿个为啥这么高兴?” 陆小凉摸摸鼻子,一手白面粉全抹脸上了,娇娇地笑,说:“小辞哥哥回来了,真好。” 宋慧欣感叹不已,点点头:“是啊。” 对这屋里的两人来说,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 小胖乖乖趴在桌角,陆小凉事先说了不许它玩面粉,它就真听话,半步不靠近,就是好奇碗里的肉馅,总拿鼻子闻。 估计是知道馅儿香,汪汪叫着甩尾巴,好像在说:“主人分我一点吧!” 饺子包好下锅时,外头鞭炮震天响,陆家也放炮,陆小京从小就是这方面高手,胆子贼大,他点了根烟,风迎面吹,烟气刺得眼睛疼,他半眯着眼点了导线,兔子一样飞快跑远,砰砰砰,大红的鞭炮四处炸开,电厂大院里热闹极了。 点完了自个儿家的,陆小京还往沈家挂一串鞭炮,也不用打招呼,就像陆小凉每年下来陪宋慧欣包饺子一样,陆小京每年也会这样帮沈家放一挂代表来年顺顺利利红红火火的鞭炮。 鞭炮在家门口炸响,小胖被吓了一跳,竖起耳朵汪汪地冲门口叫囔,陆小凉一把将小家伙抱起,捂着它的耳朵,噢噢哄着:“不怕不怕。” *** 鞭炮停的时候,沈家电话响了,照旧,宋慧欣接起来开扩音,沈书辞在那端问:“妈,吃饺子了吗?新年快乐。” 宋慧欣说一切都好,问沈书辞晚上吃了什么,他说吃了盒饭。 宋慧欣看一眼陆小凉,问:“你要不要跟凉凉说话?” 陆小凉抱着小狗摇摇头,倒是小胖汪汪叫,听出了沈书辞的声音,在陆小凉怀里扑腾着,要下去。 电话挂了后,陆小凉放在睡衣兜里的手机跟着响起来,一看来电她突然红了脸,抱着小狗跑去阳台接电话。 喂了声,听见那端沈书辞极轻地呼吸声,心中溢满一种难言的情绪,唤了声,“小辞哥。” 沈书辞问:“没话跟我说?” 显然是惦记着她刚才不说话的事。 也没谁在旁边看着,可陆小凉的脸一片烧红,他的话语像有温度,灼了她的心尖尖。 她低语:“小辞哥,新年快乐。” 那边的人笑了一下,满意地嗯了声,说:“你也新年快乐。” 两人静了一会儿,陆小凉问:“晚上忙不忙?” 可以听见电话那端翻书的沙沙声,不用回答,陆小凉已经知道今晚应该不忙,若是忙,他哪有时间这样休闲看书。 沈书辞跟她聊:“晚上拜了夜班之神,一切顺利。” 陆小凉笑他:“你迷信。” 他倒是认真:“不能不信,去年毛毛本命年,穿红内裤来值班,那一晚我真是忙的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 陆小凉捂着嘴咯咯笑,问:“然后呢?” 沈书辞冷哼一声:“被我教训了一顿,后来他们都不敢穿红内裤了。” 陆小凉能想象得出毛毛躲在墙角挨训瑟瑟发抖的模样,顿时笑得更欢。 沈书辞的目光定在原文书上,却许久没有翻页,耳边全是她爽朗的笑,还有小狗在叫,吵吵囔囔的,他莫名地也跟着心情好,说她:“小丫头。” 语气满是纵容,丝毫没觉得陆小凉这样没心没肺嘲笑总给她买奶茶的毛毛有什么不对。 “你吃饺子没?”他彻底没了看书的心情,站起来,看着窗外皑皑白雪,“听我妈说包的猪肉荠菜馅儿?” 自家有小菜园就是这点好,宋慧欣的菜园子每年冬天都会冒出许多野生荠菜,拔了一莊分给街坊邻里,回头又都冒出头来。 饺子出了锅冒着热气,荠菜的香味溢满屋子,宋慧欣扬声叫:“凉凉,谁的电话?赶紧来吃饺子。” “嗳,马上来!”陆小凉捧着手机,抓紧问,“小辞哥,我还以为大过年的怎么地食堂都得给送顿饺子呢。” 沈书辞说:“送了,等我忙完都凉了,不好吃。” 陆小凉顿时心疼了,她知道沈书辞爱吃荠菜馅儿的饺子。 沈书辞催她:“去吃吧,明儿等我下了班回去也有的吃。” 陆小凉应了声,挂了电话。 宋慧欣除了对儿子的事上心,对陆小凉同样,这个点这个年节,会打电话来还聊这么久的,一定不是普通关系,于是等陆小凉一出来就笑了,看小姑娘不好意思,对她说:“别害羞,你也到年纪了,可别像你小辞哥那样,总让我操心。” 宋慧欣记起陆小凉小时候曾问过她:“宋姨,你给凉凉做妈妈好不好?” 那时还觉得她是个长不大的小团子,捧在怀里怕摔着,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小丫头,转眼也要谈对象了。 岁月在宋慧欣的脸上留下深刻的痕迹,她一贯的自足常乐,不怨不哀,儿子在身边,小菜园自给自足还能给邻里尝个鲜,虽然大病一场,但能保住一条命,就是老天爷不让她死。 陆小凉突然有感而发,拉住了宋慧欣的手。 她说:“不是别人,小辞哥给我拜年呢,宋姨,我能不能给小辞哥送点饺子过去啊?” *** 宋慧欣一愣:“刚才不是打过吗?怎么又打?你俩现在这么好啊?” 陆小凉挺起小胸脯嗯了声。 宋慧欣笑了:“去吧去吧,你也别吃了,过去一块儿吃吧。” 于是陆小凉冲回家换衣服,明儿要穿的裙子,现在就往身上套,陆小京在外头喊:“凉凉,快来,这小品逗死我了。” 被范红英一巴掌拍下:“跟你说过多少回,大过年的不许说不吉利的话。” 于是陆小京把死这个字给咽了,说:“咳,陆小凉,快出来,屯蘑菇呢?这小品可逗了。” 得了范红英满意的一眼。 陆小凉出来了,一条火红的羊毛裙,一条同色同质地的毛线绳子在腰间打了个蝴蝶结,那把小腰细条条的两手就能箍得过来,屁股也翘,腿儿也直,怎么都好看。 陆小京看陆小凉这么盛装打扮要出门,嘶一声,快一步挡住了门,问:“去哪儿?哥哥送你?” 陆小凉:“起开起开,碍我事了你。” 陆小京不让,指了指家里二老:“今儿团圆,你懂不懂什么意思?” 范红英和陆树根不做声,其实也想知道小丫头去哪。 陆小凉伸手往她哥那骚包*皮衣里掐住肉扭了圈,压低了声音恶狠狠:“我就是去看小辞哥怎么了?你再不让开断绝兄妹关系,别忘了你坑我的那些事,我气还没消呢!” 陆小京挠挠头,有点心虚:“那你也不能这么走啊,大过年的打不着车,我送送你、” 陆小凉不肯。 陆小京投降:“我就送到楼下保证不上去成不成?我的姑奶奶!” 这回陆小凉点头了,让陆小京下楼暖车,自己去宋慧欣那儿拎饭盒。 家里,范红英笃定:“肯定是去见严小子了。” 陆树根不高兴:“咱们凉凉不会这么没眼光,没看她拐去沈家了吗?我看是去找书辞了。” 反正从小就是跟屁虫,夫妻俩也没觉着陆小凉大过年的那么冷的天去找沈书辞有什么不对。 挺对的啊,她从小就这样儿! *** 陆小京果真把陆小凉送到楼下没上去,陆小凉急匆匆要走,陆小京拉住妹妹,问:“你究竟想好没有?” 陆小凉点了下头:“想好了。” 陆小京:“就这样?” 陆小凉:“恩,就这样。” 整个住院部都已经熄了灯,陆小凉搭电梯上去,走得匆忙,忘记带卡了,被挡在了血液科门外。 本来想给个惊喜的,这下好,不得不给里头的人打电话,让他出来开门,领她进去。 沈书辞接到陆小凉电话,让他开个门,一下没反应过来,直到小姑娘说:“我在门外头呢,我给你送饺子啦!” 他的心狠狠一动,今晚得有零下十三度,这个点地铁早停了。 是担心,也是悸动,胸腔里的那颗脏器蓬勃跳动着,沈书辞一开始是走着出大办公室的,接着开始跑,旋风般卷过护士站,跑过长廊,拿卡刷开了门。 外头很暗,但能闻见食物混合着少女体香的味道,黑暗中,沈书辞伸手一拉,将陆小凉的手握紧,她的手冰凉,他无声地揉了揉,牵着她一步步,走向光亮。 站在灯下,他才看清,小丫头今晚化了妆,穿裙子,踩一双带跟的靴子。 陆小凉忙指着腿解释:“我真的套了三条裤袜,我不冷!” 沈书辞的目光停在她的领口,这条裙子艳红,肤色不白不能穿,陆小凉浑身都白莹莹的,穿了这身衣服更是被衬得出众,只不过是一字领,领子有点低,露了半个白皙肩膀,一条纤细锁骨秀气好看,她却不知道自己有多美,笑着提了提手里的保温盒,说:“我也没吃呢。” 沈书辞掉了方向,没往大办公室去,领着陆小凉旋开了骨穿室的门。 同时抬手将她的衣领往上扯了扯。 第五十七章 体检报告 一座桥,你在这头,我在那头,也不算很远,你别动,我走过来行不行? ——摘自某人的少女心事日记本 陆小凉没察觉,就觉得骨穿室亲切,夏天的时候他们俩还在这数过钱,一转眼就冬天了。那时候窗户洒下一片炙阳,带着热烈的金色,这时候窗外只有白色,一切静默无声。 陆小凉坐在凳子上仰头看着沈书辞,扯扯他衣角:“小辞哥,我包得不好,你别笑我。” 盒子打开,最上头一层是宋慧欣包的,饱满,圆润,褶子清晰,白里透着绿,一看就好吃。下头一层一看就有差别,褶子不多,不够饱满,不怎么好看。 沈书辞坐下来,把上头一层推给陆小凉,自己留了下头一层,修长的手持着筷子,夹起一个,咬一口,因为不饱满,所以里头浸了面汤,冲淡了荠菜的香味,肉馅也水囊囊的,不怎么弹牙。但沈书辞没吭声,又夹了一个,一口吃掉。 陆小凉给他夹了个宋慧欣包的,粉红着小脸:“你尝尝这个。” 一吃就不同,但从头到尾沈书辞就尝了那么一颗,自始至终都在吃陆小凉的作品。陆小凉咬着饺子嘿嘿笑,沈书辞什么都没说,伸手揉了揉她的头。 发帘揉乱了,揉得陆小凉小鹿乱撞。 她低头,从包里拿出一个漂亮的包装袋,推到沈书辞手边:“小辞哥,送你的新年礼物,你别嫌弃。” 沈书辞把最后一颗饺子咬嘴里,好看的手指飞快地拆开礼物袋,看见里面一片蓝,是他早几个月前常常在自家桌上看见的颜色。 拿出来,挂在手指上,掂量掂量,无声地在嘴角抿了个叫做笑的表情。 陆小凉耳朵发烫,说:“今年织的最好,蓝色衬你。” 沈书辞静静看着她,极低地道了声谢。 陆小凉习惯性地揪手指,被他一张大掌包住,捏了捏,带了点轻松的味道揶揄:“有没有破洞啊?我检查一下。” 陆小凉忙说没有没有真的没有,我都检查过了。 抬头,就见沈书辞把围巾挂在了脖子上,围巾有点长,可以绕两圈,前头打个结,整好。 围巾,戴在他身上,非常好看。 屋里暖气足,他把围巾解下来放手边,指了指饭盒:“吃完。” 陆小凉因为一条围巾紧张的胃疼,吃不下,又不好意思说,沈书辞突然站起来,说你等我一下。 不一会儿回来,手里多了一盒胃药,摘出一片让陆小凉含嘴里。 小姑娘哼哼唧唧,两条小眉毛揪着:“大过年的,不吃药。” 沈书辞手长,伸过去直接喂嘴里,陆小凉先是触着了他的手指,而后满口药味,再也说不出话来。 难得小丫头安静,沈大夫多了点话:“别的地方不比这里,我有照顾不到的地方,你自己注意素质,对人说话留个心眼,也别随便坐大腿。” 话里含了点别的意思,但无奈陆小凉听不懂,就听懂了他说她没素质。 小丫头立刻不高兴了。 沈书辞叹了口气,没见过在医院这口大染缸里有这么单纯的人,本来不想把别人的事情说出来,但现在看来不能不说,再不说陆小凉得跟他翻脸。 大过年的,还给他送饺子。 不能气着她。 于是万年不在背后说人的沈大夫,皱着眉告诉陆小凉:“外科主任和护士在手术室偷晴被稽查队抓了。” “……”陆小凉都不知道做什么表情好。 沈大夫:“陆小凉,你要是敢这么着我替你爹打断你的腿。” 陆小凉的三观被刷新,医院秘辛也是听了不老少,这么劲爆的还是头一回,更不可思议的是,居然是眼前这人跟她说的! “怎么这样啊!外科主任要娶她的吧?”小丫头两手撑着脸,眼睛眨巴眨巴,理所当然道。 “没,他老婆是高干病房护士长。”沈书辞低头收拾东西。 陆小凉:“……” 那小表情把沈书辞逗笑了,他说:“你瞎操什么心,记着我跟你说的话。” 一个女孩,偷晴被人当场抓住,名声都坏了,以后可怎么办? 可是,明明知道对方有家庭,还敢这样,又值得谁可怜? 陆小凉说:“我一直觉得医院应该是很神圣的地方。” 沈书辞想了想:“我觉得幼儿园是最神圣的地方,孩子如一张白纸,第一次融入一个集体,第一次开始学习,接触新的知识,他们在阳光下奔跑,会笑会闹,打了架第二天就能和好。” 陆小凉吃惊:“我不知道你这么喜欢小孩。” “我没有。”沈书辞哼了哼。 “恩?”陆小凉眨眨眼,所以刚才描绘了一副非常美丽画卷的又是谁? 沈大夫吊着眼梢,伸手弹了一下陆小凉脑门:“我最烦什么都不会的小屁孩,成天跟在我后面不理还哭鼻子。” 说着嘴角染上了笑意,手指改为掌,摁了摁她脑袋。陆小凉半晌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他们的童年,也笑了。 这是个很好的春节,于她来说。 *** 节后,陆小凉谨遵教诲,不和任何一个主任靠近,单独待一个房间都不行,得拉个人一起,后来听说那外科主任得到了高干病房护士长的原谅,洗心革面,重归家庭。而和他搞婚外情的那个姑娘,则被医院开除。 这事很不公平,照陆小凉来判,外科主任得第一个以秽乱医院之名被革职查办,护士长也不该原谅他,一个曾经出轨的男人,在往后的日子里,只有一次出轨和一万次出轨的区别,必须搞得他身败名裂,净身出户。 反正不能一切都让小三来承担。 陆小凉瞧不起这样的男人。 她把这事跟沈书辞唠叨,小仓鼠一样嘴巴不停,说着说着扭头看他,一脸生气:“我说的不对吗?” “对。”沈书辞点点头,“你说的都对。” 其实挺没诚意的,但小姑娘听在耳朵里有点害羞,终于安静了。 他们其实正在排队,开年,省协和组织院内职工进行每年一次的身体检查,陆小凉拿着体检表从神经内的队伍脱离,插进了血液内的队伍,藏在毛毛和沈大夫之间。沈书辞把做过的检查一项一项钩过,拿走陆小凉的细细地看,回头对她说了句:“你有点营养不良。” 毛毛在后头幽幽地:“我居然过度肥胖?我靠,院里体重秤肯定坏了!” 陆小凉想抢自己的体检表,蹦跶蹦跶的愣是够不着,沈书辞用体检表打了打陆小凉脑袋:“又减肥?” 陆小凉哼哼:“马上就到夏天了小辞哥哥,夏天藏不住肉的,我们女孩子要穿裙子的。” 理由很充分,但沈大夫不予理解,晚上回家跟宋慧欣说:“妈,今儿体检,陆小凉体重偏轻,您给她炖点补身体的。” 炖汤,炖长肉肉的汤,是宋女士最拿手的事了,她连连点头:“你明儿休息吧?去完复健中心咱们去趟菜场。” 于是陆小凉在接下来一个礼拜的下班后,都只能老老实实去沈家喝汤,什么汤都有,一周过去上称,涨了两斤! 陆小凉可怜兮兮地捏着肚皮上的软乎肉,摇了摇沈书辞的白袍,沈大夫不为所动:“你还没达到标准体重。” 陆小凉打算继续缠他,实在不行就哭两声,正闹着,体检报告出来了。 血液科大主任赖主任被请去了消化内科。 *** 血液科一时人心惶惶,沈书辞拿走陆小凉的体检报告再次细细看过,陆小凉也偷了他的来看,可惜看不太懂…… 晚上两人一块回家,陆小凉想起那总是笑眯眯,对她挺好的大主任,问沈书辞:“赖主任会没事的吧?” 沈书辞没说话。 他不说话陆小凉就更不安,隔天知道了结果,赖主任是胃癌,万幸的是,是早期。 现在医疗水平很进步,胃癌其实是最好治的癌症,癌症里没有痊愈这一说,只能说治愈,基本符合正常人生活,就已经算是很好。 早期胃癌,看情况切除病灶,有的是全胃的三分之一,有的是三分之二,晚期胃癌切除五分之四的也有,手术完化疗几次,日后进食需按时定量,比起其他病症的日日吃药,胃癌大部分预后都很不错,一般都能达到很好的治疗效果。几乎都不用再继续吃药,每年接受胃镜检查即可。 所以血液科众人包括赖主任自己都很放松,交接一下工作,准备去手术了。 当然,大部分工作还是交给了沈书辞,其中有几场去年就定好的高校讲座和全国专业交流,这让某些人非常眼红,但不耽误人家拍须溜马捧着花和营养品去病房探望的非常“真情实意”。 临床学科,压力大,饭点不准时,每周几个大夜班,休息不好吃的不好,难免会出现问题,特别是赖主任住院后,沈书辞的工作就更忙了。陆小凉很担心,但不敢往家里说这事,也不知道自己能为他做什么。 沈书辞知道她在想什么,拍拍头:“我没事。” 陆小凉不吭声。 沈书辞问她:“晚点要不要跟我去看赖主任?” 小丫头点点头。 他们一块去医院门口选了花,别看赖主任是个男的,但生活品质一直不错,最喜欢这种鲜活的植物,血液科大办公室里所有的绿色植物都是他在伺候,还伺候得特别旺盛。 刚做过胃部手术,也不好吃东西,所以营养品就没买,进去时沈书辞把花交给陆小凉:“待会儿你多发挥,化疗不好受,哄他开心点。” 陆小凉点点头,握着小拳头,觉得自己肩上担子很重。 赖主任看来精神倒不错,哟了声:“没想到你俩会一块来,以前不是死对头么?” 陆小凉不好意思地解释:“不是,我们俩可熟了其实。” 赖主任看看沈书辞,沈书辞说:“我看着她长大的。” 陆小凉也说:“我也是看着他长大的。” 赖主任笑起来:“原来是这么回事,来,你俩坐,嗳,这花好看,凉凉你选的吧?” 陆小凉点点头,把花交给赖主任爱人。 接下来就是单口相声,连个捧哏的都不需要,赖主任做的不是微创,肚皮上方靠近肋骨一道口子刚拆线,被陆小凉逗得不敢笑,憋着难受。 沈书辞见小丫头发挥过了,忙拉回来,手里塞瓶水:“喝点。” 陆小凉口干舌燥,终于停了,喝口水乖巧地笑:“赖主任您一定要快点儿好,我们都等着您回来指导我们工作呢!” 一口一个“我们”的,都快忘记她早离开血液科了。 赖主任问陆小凉:“马上要考试了吧?有考虑过去哪个科室吗?” 第五十八章 今后请多多指教 追随你,天涯海角。 ——摘自某人的少女心事日记本 从赖主任病房出来后,沈书辞没等电梯,指了指楼梯间的门,说:“走走?” 陆小凉点点头,看他双手推开门,难得出了点太阳,气温不暖,但见着了阳光,人就觉得有朝气多了,玻璃窗泄下一片黄澄澄的光,陆小凉站在其中,通身染满流光溢彩,她冲沈书辞扬起笑,问:“小辞哥,你想让我去哪个科?” 沈书辞要说的也正是这件事,目光迎向陆小凉,说:“不是我想让你去哪个科,是你自己喜欢哪个科?这个问题要问你。” 陆小凉没立刻回答。 沈书辞拾级而上,前一句话还一本正经,后一句话就不由自主说出了担心:“想锻炼就去一线,想安逸一点就去眼科耳鼻喉科。不过我看你这能惹事的性子,还是安逸一点好,重点科室纠纷多,下一次我不能保证能及时赶到,你要是再在医院受伤,我得被陆小京烦死,丫上回给我打了多少个电话知道么?陆小凉你听话,给我们省点心……” 小丫头从后面跟上来,在他手臂边探出颗小脑袋,笑嘻嘻地:“我去血液科。” “……”沈书辞顿时没话了。 血液科啊,离得近,眼皮子底下,也不会出啥大事,恩,就算有大事,他能负责…… 虽然不安逸,事儿多而碎,可怜的病患一大堆,但她在实习期都扛下来了,也做得很好…… 沈书辞转回身,站在高一级台阶上垂眼看陆小凉,陆小凉收起笑,正式通知这人:“沈书辞大夫,今后,请多多指教。” 他忽而一哂,目光移开几秒又迫不及待挪回陆小凉脸上,淡淡道:“你考得上再说吧。” 他话音刚落,就见小丫头蹦起来,攥住了他的白袍,两颗眼珠子灯泡般通透明亮:“你同意啦?小辞哥你真的同意我来?不嫌我烦吗?” 他嗤一声笑了:“这话你自个儿说的。” 陆小凉晃晃他白袍,脸有点粉:“其实我也不怎么烦人,我还挺可爱的。” 沈书辞凝视着她,喉头上下滚动,极低地一声:“恩。” 似乎是同意的。 *** 两人在血液科楼梯间分开,沈书辞还要接一个白班,陆小凉则准备下班回家,她在刚才买花的花店又选了一捧向日葵,用牛皮纸包装好,坐上了回家的地铁。开始化雪了,脚上湿哒哒的,虽然有太阳,但凉气嗖嗖往衣领里钻,陆小凉缩成了只鹌鹑,一溜小跑进了大院。 然后停下来。 看着不远处的黄色跑车。 严天煜穿一身薄薄的风衣靠在车边,冲陆小凉无奈地笑,陆小凉就不明白了,这些男人是不是各个肚子里都揣着电暖宝呢?怎么各个都不怕冷呢? 严天煜问陆小凉:“这车丑吧?” 陆小凉点点头,确实挺丑的,黄不拉几,底盘还特别矮,像被压扁的金属罐头。 严天煜有些丧气:“跟朋友借的,他们那些人品味都有问题。” 陆小凉看他一眼:“你和他们是一类人,都是有钱人。” 严天煜摇摇头,半开玩笑地:“凉凉,我这回是偷跑出来的,可穷了,车都是借的。” 陆小凉不怎么信。 严天煜说:“真的,从上次和沈书辞打完架就被我爸锁起来到现在,我连手机都被没收了,所以一直没联系你。” 陆小凉歪着小脑袋:“干嘛要锁你?对了,你好点儿了吗?上回究竟伤哪儿了?你看着挺结实,怎么那么不能打啊?那天吓死我了!” “你担心我啊?”严天煜开心着。 陆小凉低头用鞋尖蹭蹭雪,小脑袋点了点。 当然是担心的,毕竟都是因为她。 “那你今儿陪我去个地方吧?”严天煜拉住了陆小凉的小包,有点儿哀求的样子。 陆小凉张了张口,心中有愧,所以不能拒绝。 “去哪儿?”她问。 “带你去看看我的救助站。” 陆小凉上了严天煜的兰博基尼,车里,她总是偷偷看他,严天煜的脸色不是很好,握着方向盘的手背上还有针眼和拔针时角度不对造成的青痕,她想了想,有些不确定地问:“你是不是还没好啊?” 严天煜点了点头:“还病着呢。” 陆小凉一算,这都好几个月了啊!怎么会? 严天煜还是一脸诚实:“其实我有病,会死人的那种,上次打架复发了,被我爸送到国外最好的医院治疗,不过我知道,其实都没用,但我爸不差钱,死马当活马医呗,花钱买个希望。” 他停了停,扭头看陆小凉,见她一脸茫然,继续说:“我闹着要回来过年,他就扔了我的手机和银行卡,本来想买通秘书给你打个电话的,这下没钱了,还好我那些哥们够义气,又借卡又借车的,要不然你这会儿还见不到我。” 陆小凉端详严天煜的神色,说实话觉不出是在骗她,可他说的内容也太令人意外了。 正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面对,蓦地严天煜哈哈笑起来,他抬手揉揉陆小凉的头:“凉凉你真的信了啊?骗你的。” 陆小凉揪着眉毛戳戳他手背:“那这个怎么解释?” “哦这个啊。”严天煜满不在乎,“前几天感冒了,挂了几瓶水,我家私人医生的扎针水平就这样,没办法。” 他这人,一开始接触感觉特别阳光特别大度,可时间久了就能知道,其实他也如某个人一样,特别地固执。 陆小凉摸不清沈书辞,也摸不清严天煜,他们的心思都很深,沈书辞对于陆小凉来说是一团雾,伸手不见五指,但如果他愿意,他会驱散身上的迷雾,让她看清他的内心;而严天煜则是一碰水,无形无色,轻易能从指缝流走,他虽然看着透明,却是个谜,忽近忽远地,真真假假地。 就像刚才,她分不清他的话里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严天煜的车停在红绿灯前,他说:“其实我后来去找过你,你受伤了,他在给你包扎伤口,所以我没进去。” 严天煜说着,看了看陆小凉的脖子。 “那天你在啊?”陆小凉没想到。 “恩。”严天煜说,“迟了一步,不然救你的肯定是我,还有他什么事啊。” 陆小凉砸吧嘴:“别又昏倒了,我还得费事先把你送抢救室。” 说完,和严天煜一块儿笑开来。 *** 救助站在近郊,与电厂是两个方向,路上有点堵,路上开了快两小时,车子驶入一扇大铁门内,一排三层高的屋子,外头拦了铁网,各种各样的狗狗们在铁网内玩耍,见着人也不怕,汪汪叫着,似乎认识开车的人。 救助站的管理员从楼上下来,是个中年妇女,戴一副金丝眼镜,头发有些乱,穿得也普通,手里拿着一个奶瓶,冲严天煜笑:“小严来了啊,快,大黄刚生了一窝崽,我正喂奶呢。” 中年妇女说话条理清晰,口齿伶俐,声音也好听。 陆小凉被严天煜推到前头介绍,中年妇女友好地冲她招招手:“小陆,你想来喂喂它们吗?” 陆小凉点点头,兴奋地跟上。 她还没见过小奶狗呢! 蹬蹬蹬上了三楼,推开门,里头有两个电暖气在加热,四只粉色无毛小崽子缩在一块儿,哼哼唧唧地你踢我一下,我还你一拳,陆小凉的一颗心都要萌化了,接过奶瓶,严天煜从中拎了一只放她怀里。小狗崽闻着味道凑到奶嘴边,努力吃起来,它的眼睛已经能睁开了,软软看着漂亮姐姐,小爪子挠了挠。 陆小凉惊喜地仰头看严天煜,他回以一个笑,小声道:“你玩,我处理点事。” 他走了,中年妇女蹲在她身边,手指揉了揉小狗崽的背脊。问:“好玩吧?” 陆小凉点点头:“王老师,您是这里的义工吗?” 刚才介绍的时候,中年妇女让陆小凉喊她王老师。 王老师摇摇头,和陆小凉说起救助站和自己的渊源:“这里其实是我成立的,一开始只有我一个人,我啊,十年前真的是老师哦,附二小的语文老师,因为喜欢狗,所以家里慢慢收留了许多狗,狗多了,家里装不下,我就租了一个地方专门养狗。” “您的家人也同意吗?” “不,他们劝我不要管。”王老师淡淡笑着,似乎在说一个别人的故事,“但我放不下它们,它们也需要我。渐渐的,越来越多的人往这里送狗,我就辞了工作住在这里。” “很难吧?”陆小凉问。 “最难的时候遇到了小严。”王老师喟叹一声,“还好有他在,不然我一个人真坚持不下来。” 在陆小凉的想象里,一个有钱人想做点善事,应该就是捐点钱而已,可王老师告诉她:“本来我也是这样想的,可小严还真跟别人不一样。” 严天煜,严家大少爷,锦衣玉食长大,周围朋友都是开兰博基尼的富二代,偏他最节省,从不开party、不赌车泡妞,最花钱的爱好是这个救助站,亲自出去捣狗场救狗,带回来一只只洗澡治伤喂食,每周组织富二代们过来献爱心,渐渐的,自己都收拾不清楚的富二代们锻炼成了能独自给狗修毛的完美狗保姆。 王老师说起这个忍不住笑起来,陆小凉渐渐看清,眼前的这位老师,如果整理一下头发,换身衣服,站在讲台上,还真特有教师的气质,怪道刚才第一感觉就不一样。 “他喜欢你吧。”王老师给狗妈加营养餐,和陆小凉一块儿坐在加热器旁聊天,“你是他带来的第一个女孩。” 陆小凉摇摇头:“小时候一个大院的哥哥。” 为人师表的王老师不熟悉媒婆业务,从业时最擅长的是治理青少年早恋问题,所以这个话题就没继续,细细与陆小凉说起了她的狗经,她告诉陆小凉,这个救助站定时会向几个大的机构输送小狗,以便于让更多的人用领养取代买卖,陆小凉那时给小胖办手续的时候就是在老大夫的宠物医院,没来过这里。 说起小胖王老师还有印象:“小严去捣的那个狗场背后势力挺大,具体怎么我不清楚,他也不总跟我说这个,反正不管多难,要花多久时间,他总能把那些可怜的狗狗救出来,你的小胖是他从这里领走的第一只狗,还叮嘱我有了刚出生的小狗要给他留着,他有朋友喜欢,那个朋友就是你。” 第五十九章 没有缘分 我已经当了三次伴娘了,听说会嫁不出去,很担心。 ——摘自某人的少女心事日记本 严天煜办完事回来,把自己收拾成了另外一幅打扮,和王老师一样穿着围裙袖套,脸上蒙着口罩,手里拿着一个扫把,把陆小凉往角落赶,开始给狗窝打扫卫生。 陆小凉想上去帮忙,被他喝令:“呆那儿,看好小家伙。” 陆小凉低头看看怀里四只狗崽,不动了。 三层楼加一个小院,工程很大,冬天冷,没怎么给狗洗澡,房间里味道很重,但严天煜和王老师似乎都没闻见。 王老师品评一只黑狗拉的屎:“上回吃的药挺见效。” 狗和人一样,健不健康,看看排泄物就能知道。 严天煜也用扫帚戳着一块硬抠抠的粑粑:“这是上火了吧?这么干。” 陆小凉噗呲笑出声,怀中的奶狗挠了挠爪子。 严天煜回头冲她挤眼,陆小凉再也待不住,把狗放下,也找了条扫把。 王老师有眼力见,渐渐往外扫,到了门口扬声:“我下去看看,这里交给你们了。” 严天煜从兜里掏出个新口罩蒙陆小凉脸上,还找了个王老师干活的帽子给她戴上,两人一开始默不作声,专心做事,时间久了,严天煜突然说:“你和我在一块的时候,很少这么乖。” 陆小凉哼了哼。 严天煜摇摇头:“就知道跟我厉害,知道我喜欢你就欺负我,你哪回不是护着他?哪回不是为了他避开我?真是不讲道理,就他什么都对我什么都错。” 陆小凉想了想,停下来,直起腰看着严天煜:“因为我喜欢他啊。” 严天煜愣住了。 这是陆小凉第一次向他承认自己喜欢沈书辞。 陆小凉说:“我喜欢他很久了,你不懂,我要花很多力气才能和他站在一起,所以我不想被打扰,不想让他不开心,不想因为你破坏我和他现在的关系。” 严天煜冷冷问:“那他喜欢你吗?” 陆小凉淡淡一笑:“这不重要。” 严天煜:“……” 回程,自陆小凉对严天煜说完那番话后,两人都没再说一个字,眼前出现电厂大门的门卫室,严天煜突然把车停在了路边。 可以看到有人走近一旁的理发店,老板一边看电视一边剪头发,他手里拿着电推子,一推子下去就是平头,干净利落,陆小凉想起了自己在这里剪发帘的那天。 那天真是绝望啊,可现在又有点想不起来,她和沈书辞是怎么和好的。 严天煜同样记起了这间开了很多年的理发店,三色旋转灯箱在门外转啊转,他说:“你受伤那天,我一个人想了很久,我在想为什么自己会比他迟一步。后来我想通了。” 陆小凉转回头看着他。 “这就是缘分。”严天煜说,“我承认,你和他的缘分比我来的多,从小就定下的,改变不了,我不是迟了一步,是从一开始就迟了。不过凉凉,你喜欢你的,我喜欢我的,我们不要阻止对方,好不好?” 陆小凉傻了。 严天煜看她愣愣的,笑了:“感情的事,不要勉强,顺其自然吧。” 陆小凉看着他因为打扫狗棚而肮脏凌乱的头发,问他:“当年的事,你还是不会道歉吗?” “恩,我没有错。” *** 一个月后,陆小凉顺利通过了考试,并提交了转正申请。 她的转正申请这样写道: 【尊敬的各位领导,我叫陆小凉,来到省协和不算长的时间里,我在各个科室轮转学习,从一开始的生疏到现在能熟练掌握各项护理操作,可以说经历了一次蜕变,非常感谢耐心指导我的各位科护士长,老师们的尽心尽责造就了现在的我。】 【在这期间,我认真书写护理记录,遵守规章制度,牢记三基(基础理论、基本知识和基本技能)和三严(严肃的态度、严格的要求、严密的方法),完成操作考试,还参加了去年的国庆汇演,钢琴独奏得到了一等奖的好名次。】 【在日常护理工作中,我深刻领会到了护理工作的重要性,我们作为一名护士,护理的不止是病,还有心。面对患有病痛的患者和陪伴的家属,我希望我是一朵解语花,能开解他们的忧愁,我也希望我是向日葵,能带给他们希望。而病人的理解和表扬也让我更有力量,想做得更好。】 【协和是一个大家庭,内外科相互合作,紧密不分,经过认真地思考,我想申请调入血液风湿科,我的第一个病人就在那里,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病人也在那里,他们有的离开了人世,有的还在对抗病魔,他们教会我坚强,教会我宽容。】 【我想成为一名更加优秀的护士,我想照顾好我的每一个病人。希望各位领导同意我的申请,给我锻炼自己,实现理想的机会。】 …… 结果出来那一天,春色正好,小花园里开了一朵桃花,陆小凉摘下黄色的轮转牌,在血液科探出一颗小脑袋。 护士长刘玫把陆小凉拉进了备药室,低声道:“你的申请书我看到了,其实我早就向上级申请把你要过来了。” 陆小凉觉得自己那申请书写的挺厚脸皮,顿时不好意思,对着刘玫立志向:“老师,我虽然笨,但我会好好学,不会让您失望的。” 刘玫摸摸她的头:“凉凉啊,你不偷懒,不踩高捧低,你有一颗侠义之心,你很善良,这些东西对于护士来说,很重要。希望你在今后的日子里,别丢了这些。” 陆小凉重重地点点头。 正说着,有人在外头清了清嗓子,陆小凉探头去看,忽而笑了。 刘玫拍拍她,了然道:“去吧。” 于是她蹦出来,站在护士站里,对着护士站外头的人静静地看。 沈书辞的目光从病例上抬起,十分平常地打了声招呼:“来了啊。” 陆小凉嗯了声:“沈大夫好。” 沈书辞的目光又回到病例,倒是唇角染上点笑,觉得两人这么打哑谜挺有意思。 忽然许久未见的陈发财出声吆喝,走廊上大夫们列队排开,似乎来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人物,唯独沈大夫没跟过去,陆小凉好奇地望,见陈大夫小太监一样扶着赖主任慢慢朝这边走来。 原来今儿,也是赖主任痊愈回归的日子。 赖主任走到沈书辞身边,发现了陆小凉,刘玫拍拍小陆护士肩膀:“她以后就是咱们科的人了,赖主任,今年国庆汇演咱们不愁了。” 众人哈哈笑,觉得胜利在望,赖主任愉快地点点头:“那这样,为了庆祝咱们科引进一员猛将,聚会搞一下。” 由于赖主任现在不能随着性子吃麻辣锅,不得不改成了养生派,在学生们期待的小眼神中,拍板定音:“天儿冷,去泡温泉吧。” 接下来,学生们又把小眼神移到了沈大夫身上,特别是沈大夫手下的几个,这个这个,老师不去,学生怎么能去。 同样瞪着一双期待的眼如同强力灯泡的还有陆小凉。 沈书辞感觉到前方后方各个方向的视线,这次没有不合群,合上病历:“那就一块去吧。” 嗷嗷嗷,大伙开心极了,一德同学问他老师:“可以带家属吗?” 沈大夫嗯了声,看了眼和同事约好下班一块去买泳衣的某个头上别米老鼠发夹的小丫头。 第六十章 出发! 今天去庙里拜拜,我给你求了个平安福,可我不知道该怎么寄去美国。 ——摘自某人的少女心事日记本 大家都想去,但科室必须留人,赖主任笑眯眯地扭头看向身旁的陈发财,陈大夫不能不体谅上峰旨意,但这种公费消遣的机会,从前都是他享受的。 陈大夫顿时表情有点转不过来,笑得很僵硬,不过到底是拍须溜马惯了的,很快拍胸脯表示:“主任,这里交给我,你们放心去。” 而陈大夫的学生自然跟着留下,从来都是住在科室的沈大夫的学生们这是头一回参与集体活动,开心得像要去郊游的幼稚园小朋友。 一德同学低头给家属发微信,乐呵呵地小样把大伙都逗笑了。 对于陆小凉来说,这样的安排真真是极好的,她就不耐烦看陈发财的嘴脸。 出了华迁市市区往东边开一个小时左右的地方有个天然的温泉眼,几年前被人盘下做温泉山庄,依山傍水,自给自足,客人去之前先预约,山庄会准备好鲜美的山货和全谷物喂养的鸡鸭,去到那里的客人白天可以烧烤爬山,夜里伴着星星泡温泉,真是比神仙还痛快。 品质好服务好,山庄越做名气越大,就在本市,陆小凉久闻大名,却一直没去过。 据说山庄其中一个股东是赖主任的远房侄子,平时全家头疼脑热没少麻烦赖主任,一听他带人来玩,那必须得好好招待,定了最好的山间小木屋,最好的宴席,必须让大家的两天一夜之旅尽兴。 赖主任也没客气,把人数报过去,反正最后会付钱的。 出发那天一共四部车,赖主任夫人开一部,护士长刘玫开一部,沈书辞和另外一个大夫也一人一部,堪堪够搭上所有人。刘玫早就给陆小凉定好了位置,前头人还没到齐的时候就让她把行李放副驾驶上,陆小凉也没多想,放下包跟着其他人一块去给大家买早点。 就食堂里的包子豆浆,所有人都吃腻的那款,但再腻也得吃,山路崎岖,空着肚子容易晕车。陆小凉挨个发早餐,发到沈大夫跟前时听他低低说了声:“待会儿过来搭我的车。” 陆小凉抬头看,这人今儿难得穿得厚,一身黑色的薄款羽绒服,脖子上围着她织的蓝色围巾。她心里觉得暖融融的,很妥帖的感觉。乖巧指指刘玫的车说:“不用了,老师让我搭她的车。” 沈大夫抿了抿唇。 最后一个到的是毛毛,陆小凉简直不敢相信丫也带了家属! 深哥还是那个深哥,小麦色的皮肤干净的笑容,因为经常来找毛毛所以和科室里的人都很熟,特地冲陆小凉眨了眨眼,笑了一下。 陆小凉看呆了,心想这恩爱秀的,让她一个单身狗情何以堪! 小护士们都喜欢猛男,凑上来七嘴八舌问阿深:“深哥今天怎么有空来?” 仇深指了指毛毛,玩笑似的说:“他说可以带家属。” 小姑娘们都笑了,谁也没当真,其实科里大家也会开玩笑说这两个男人感情那么好是在搞基,可并没有谁真的往那方面想,因为仇深真是看起来太直男了,钢铁直男那种。陆小凉觉得自己要不是提前知道,天塌了都绝对不会相信这两人有什么不正常。 唯独陆小凉背后流汗,心想,但医院毕竟是一个事业单位,在现阶段的中国,目前对某些人群还不算太宽容,这要是被发现可不得了,工作都得丢。 陆小凉来医院这么久,也不是没听说过某个科的大夫被人举报同性恋被辞退的事。 她担心地看了看沈书辞,谁知这人不理她,开门上了车。陆小凉垂着小脑袋往刘玫的车上去,被毛毛拉住了,笑嘻嘻地:“凉凉,你跟我们一部车吧,别人在我放不开。” 陆小凉想想也是,怎么的也得把gay蜜的家属照顾好,于是回去跟刘玫说了声,抱着小包上了沈书辞的车。 沈大夫跟小陆护士说话:“安全带系上。” 大家排成一字型上路,赖主任打头阵,沈大夫垫后,陆小凉带了不少东西,从包里扒拉出薯片话梅糖果什么的,不小气地往后座送,然后绝望地看见毛毛在后座对阿深毛手毛脚,不过均被阿深打回去了。 陆小凉羡慕,哼哼着:“深哥你就让他牵会儿手吧,我想看。” 阿深失笑,不过没再把毛毛打回去,毛毛幸福地拉着了家属的手。 *** 上了山,气温明显下降,城里已经化了雪,而山上还是白茫茫一片,林间突然蹿过松鼠模样的小动物,快得令人来不及确认,陆小凉降下了车窗,安安静静看着窗外的一切。 开了一路没说话的沈书辞这时候张口了:“外头凉,窗关上。” 陆小凉不肯:“我不冷。” 沈书辞:“着凉的话打针吃药你选一个。” 陆小凉:“……哦,那我还是关窗吧。” 毛毛在后头疯狂嘲笑陆小凉没骨气,被司机回头白了一眼。 这里的一切,都很美,四部车平安到达目的地,停在一个空旷的停车场里,男生们一马当先扛起了早准备好的食物和饮料,女生们则三两结伴,跟在后头慢慢走着,毛毛的活全被阿深抢了,只能空着两手跟在姐妹们身边,谁知道一群小姑娘都心疼阿深不心疼他,气得不行,说:“爷曾经也是个玉树临风风流倜傥的白面小生,这不是熬夜班熬成土渣渣的么,你们这些只看颜值的肤浅女人。” 山庄里有人来引路,带着去了一处能烧烤的地方,木炭是早就准备好的,点着了往里头埋几颗山里的番薯,同时上面架上烤网,处理好的鸡翅鸡腿牛肉串羊肉串全都上架,毛毛像个吐鲁番来的新疆人,有模有样往上头洒花椒面孜然面,架势很好,但细看就发现调料全都洒外头去了,是个花架子。 阿深一脚踢开他,把家里做饭的架势拉开,刷蜂蜜刷辣椒翻面飞快手脚灵活,小姑娘们挤在他身边拍照发朋友圈,毛毛靠着陆小凉显摆:“帅吧,哥男人!” 是真帅,陆小凉想,就是不知道怎么会看上毛毛这货,或者说,也不知道毛毛当年是花了多大力气才追到手的。 反正不可能是阿深追的毛毛,陆小凉斩钉截铁。 有句话叫医生的嘴护士的腿,说的就是医生动动嘴皮子,跑断护士两条腿,虽然血液科不会这样,大家都互相体谅是个很温暖的集体,但护士确实是比较辛苦的,所以这回赖主任发话,要大夫们发挥风格,让护士们好好享受一回。 于是刘玫包里掏出两副扑克:“好了好了,帅哥看完了朋友圈也发了,快过来,打一毛的,输的人晚上请夜宵啊!” 女孩们就都离开了烟熏火燎的烧烤区,拉开牌桌子,勤等着吃就成。 陆小凉牌技不好,本来不想上桌,但就这么巧,三缺一,于是她认命地告诉大家:“今晚夜宵我包了。” 大伙笑起来,还以为她初来乍到谦虚,没想到真是玩不转,摸牌都慢两拍。 打扑克就讲究一个快,摸牌快,整牌快,出牌快,一套行云流水,牌摔得啪啪作响,最后手里剩一张,喊一声吊大,才叫爽快。 陆小凉实在跟不上大伙的速度,到后来就乱下,结果当然是输。 平日里一枝独秀清高孤傲的沈大夫被赖主任安排到纸牌区为姑娘们服务,他脑子何其聪明,这会儿也没有其他事能做,就帮忙计分,一张白纸一支笔,陆小凉的名字写在最前头,可惜总输,名字下边的数字越滚越大,沈大夫看不下去了,笔放下,踱到陆小凉身后站定,双手抱臂,看了看她手里的牌。 *** 接下来,陆小凉势如破竹,一改之前颓势,摸牌也快了不少,整好牌乖乖在手里抓一把,让她小辞哥看得清楚,等着他一声令下,她就冲锋上阵。 就这么毫无悬念连赢几盘,姑娘们不肯了,直说陆小凉耍赖,说沈大夫偏心! 沈书辞没否认,陆小凉红了耳朵。 她借口喝水走开,低头给沈书辞发微信,沈大夫裤兜里掏出手机一看,小丫头说:【小辞哥你别管我啦。】 他簇簇眉,干脆坐在了陆小凉位置上,说:“看着手痒,我来一把。” 能跟万年冰山沈大夫玩牌,那真是棒棒哒,血液科的姑娘们觉着今日撞大运,见着了阿深帅哥,还有沈大夫陪玩,真是……以后就算再苦再累,想想今天,就能继续勇敢向前! 陆小凉捧着杯子回去一看,自己座位被抢了。一旁刘玫随手拉了张凳子:“凉凉,坐这儿,学着点。” 陆小凉看着那张放在沈书辞身边的小板凳,嗯了声,乖乖坐下。 沈书辞似乎是真的在教她,牌清好展给她看,问她换做你先下什么?陆小凉指了指,他摇摇头,下了个根3,接下去的操作陆小凉就看不懂了,这人会记牌,在心里算分,谁能有他厉害? 牌玩几圈,钱赢回来了,因着陆小凉这个位置半途换人,输赢就都不算数,姑娘们直让沈大夫晚上请客。 沈书辞难得好脾气地点点头。 私下里,拿了一张卡给毛毛,让他晚上不管什么活动,负责刷卡就行。 第六十一章 嘴唇就要碰上 你是个坏蛋,你是一个大坏蛋! ——摘自某人的少女心事日记本 中午正吃着烧烤,山里突然下起雪来,都春天了,只有海拔高的地方才有这番景色,山上的桃花开的比山下晚,只堪堪炸出个花骨朵儿,嫩生生的,娇羞兮兮。 气温顿时又冷了几度,大伙也没心思吃了,寻思着去泡温泉! 姑娘们一窝蜂离开,男士们比较淡定,反正换条泳裤就能下水,不着急,饿了,吃点肉。 小姑娘们不比汉子,要准备的事情多,泡个温泉得换泳衣,得梳头发,得补个妆,妆不能太浓,要做到有妆似无妆,那种韩国女孩看着素颜其实眼线睫毛腮红一样没落的境界。 这么一通折腾完,三两约着去了露天温泉池。趁着池子里没人,赶紧先下去试试水温,脚丫子一踩进去就哇啦哇啦叫,怎么都不敢把屁股坐进水里,可外头冷,还在飘雪,不下水得着凉,于是只能咬牙坐下去,各个被烫得像要杀猪前猪的惨叫。 不过这幅景象只有自己知道,等男士们换好泳裤过来时,已经全都是一副岁月静好风景很美而我更美的画面。 陆小凉趴在石头上喘气,被热气熏得呼吸不畅,见沈书辞走在最后,穿一条墨蓝宽松泳裤,上身随意披着一条白色浴巾。她红了脸,眨巴眨巴眼,努力做到我也很文静我比桃花美多了。 男士们下水其实没比女孩们好多少,毛毛哇哇叫着要烫熟了,不行不行,哎哟我的娘诶,要命了这是。 女孩们哈哈笑,似乎自己刚才没这样,阿深摁着毛毛肩膀把这人往水里压,几个小护士笑着也过去帮忙,然后散在阿深周围,就不挪位了。 陆小凉睁眼看着,心道:有技术,学习了。 这时候,轮到沈大夫下水,所有姑娘都举起了手机。 沈书辞在池子外头绕了半圈,停在陆小凉歇息的石头旁,脱了鞋,一手扯下浴巾搭在石头上,无声地踩进水里。 他不像毛毛,啊啊叫着,他似乎不觉得水烫,越走越深,让水面一点一点漫过自己的身体。可以听见有谁深吸了一口气,场面一时被镇住,唯有刘玫问:“沈大夫,你肋骨纹着什么啊?怪好看的。” 水已经漫过肋骨,水面雾气萦绕,大伙没看清,沈书辞也没想多解释,随口说:“纹着玩的。” 他张开手臂划了划水,不经意碰着了一旁的陆小凉,回头看她,见她快要被烫熟了似的,小脸通红,一双耳朵也没逃过,头顶似乎要冒白烟,像小时候陪她一起看过的动画片里的人物,他笑了,轻声对她说:“受不了就上去。” 陆小凉摇摇头,她穿一件粉红色冰淇淋图案的连体泳衣,细带子在脖子上打个结,很轻易就能脱掉的样子,细瘦单薄的双肩袒露在水面上,胸前有波浪形可爱无比的皱褶,沈书辞低下头,看见水面下影影倬倬有两条腿在荡着水花,周围雾气弥漫,将陆小凉整个儿衬成了奶白色,他在水下捉着了她的手,带出水面一看,见手指头上没发皱,才让她继续在水里待着。 而这一切,因为中途多了许多别的客人下水,将他们俩与大部队隔开,大伙并没有发现。 天色渐暗,石台上亮起几站微弱的小灯,将池面照得般通透,陆小凉就着亮光低头,眼睛不自主地寻着身边男人光裸的胸膛,水面起起伏伏,她看清了他肋骨处的一串花体字英文——waiting for you。 *** “看什么?”沈书辞发现小丫头正盯着他胸口看,觉得好笑,出声问她。 陆小凉像被人逮着干了坏事,忙挪开眼,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沈书辞换了位置,移到了陆小凉正面。他看着她,目光安静深沉,似乎有话想说。陆小凉在水下紧张地揪着手指,忽然感觉自己的手被人握住。 她唤了声:“小辞哥……” “在美国纹的。”他对她说,“想摸摸吗?” 然后看陆小凉惊慌地从水面站起来,露出被粉色包裹住的纤细腰身,他莞尔一笑,随即又恢复之前的表情,说:“待会儿吃完饭,要不要出去走走?” 他的手没松开,似乎忘了。 陆小凉觉得自己整个人烧起来,心扑通狂跳,失去了原本的心率,就快要被热血冲破。 她说好,说小辞哥你带我去我就去。 沈书辞满意地点点头,叮嘱:“穿厚一点。” 温泉不能泡太久,耐受力差的十分钟就得起来,这段时间算自由活动,陆小凉裹着浴巾回房间,她和刘玫一间,这时候小护士们都围着护士长聊天,陆小凉在浴室里洗头发,听见外头谈起沈书辞的纹身。 大伙都没想到平日里一本正经的沈大夫居然会这么时髦,纷纷猜测那个纹身的来历。得票最多的是说纪念前女友。 陆小凉在浴室里开了吹风机,呼呼吹着头发,再也听不到那些猜测,她并不吃惊那个纹身,她早见过,她也知道,那是为了纪念他的父亲。 赖主任在微信群里说晚上六点准时开饭。一整天大伙其实没正经吃什么东西,都饿坏了,于是六点不到全都在包厢凑齐了。 是间类似和室的房间,室内很暖和,脱鞋而入,一排长桌,众人席地而坐,按照男女搭配干活不累的科学依据,男男女女穿插坐下,陆小凉左右手分别是毛毛和阿深,沈书辞坐在了她的桌子对面。 大主任举杯以茶代酒,其他人杯子里是货真价实山庄自酿的米酒,加热后酒精浓度更高,喝着很顺很甜,后劲十足。 几杯下肚后大伙都活泛开了,因着沈大夫从来不参加集体活动,这一次好不容易被逮着,不可能那么轻易放过,大伙集中火力朝他敬酒,陆小凉坐在对面,看着他推不掉,一杯杯地喝,最后去了赖主任那儿,脸有点红,神色看着很清醒,在小声说着病人的事。 陆小凉的心,从下午被他在池子里攥住手开始,就没平复过,一想到吃完这餐饭要去散步,更是什么山珍美味都吃不下。 毛毛喝多了,靠在桌边冲陆小凉笑:“跟你说个秘密,不许告诉别人。” 陆小凉现在就想有事分散注意力,于是非常有兴趣地等着。 毛毛说:“老沈,上回院长给他介绍对象,特好,我见了。” 阿深去了厕所,这一块除了毛毛和陆小凉没别人,陆小凉刚才噗通乱跳的心突然更乱了。 毛毛嘿嘿笑:“所以老沈才给我买了一个月奶茶嘛,想不到吧。” 陆小凉问:“在一起了?” 毛毛摇摇头:“没,不过我看那小姑娘挺厉害的,一个人就敢过来,看着老沈说话脸都不红一下。后来他俩一块出去吃饭了。” *** 毛毛指了指陆小凉,凑近了:“凉凉,哥们掏心窝子跟你说,老沈……挺好的……你啊,你要是喜欢他,就要抓紧,不然……不然被人抢走了怎么办呜呜呜——” 是阿深回来了,一把捂住了毛毛的嘴,对陆小凉说:“他喝醉了。” 灯光下,阿深看见陆小凉眼底逼出一丝红线,感情从来都是两个人的事,旁人说不得的,他拍拍陆小凉的头。 陆小凉找了个空酒杯,往里头倒米酒,一杯又一杯,喝到最后看见两个阿深的脸在自己眼前。而下一秒,阿深的脸变成了沈书辞的。 陆小凉嘿嘿笑,摸着他的脸:“深哥你怎么变成他了?” 沈书辞不悦地看着阿深,阿深一摊手:“她心情不好,我觉得喝点酒没什么。” 然后意味深长:“憋久了,得找个地方发泄一下,不然人就废了。” 沈书辞冷声开口:“你们说了什么?” 阿深摇摇头:“你还是问她吧。” 沈书辞看向陆小凉,这丫头,喝成这样还怎么问? 陆小凉伸手捏沈书辞的脸,仗着酒意肥着胆子把他当面团捏,嘻嘻笑,忽然又啊一声,被沈书辞整个提起来,拉开门带走了。 陆小凉的位置一空出来,毛毛就软乎乎地靠在了阿深身上,寻着了熟悉的位置,哼哼两声:“你晚上跟我睡一床,别乱跑,可多小妖精稀罕你了。” 阿深笑了。 陆小凉开始发酒疯,她很少喝酒,也不知道自己酒量到底是多少,现在整个人都是懵的,身上没有一点力气,小指头都抬不起来,她努力想清醒一点,但只是徒劳,她不知道在哪里,也不知道身边是谁,不过扑在他身上细细地嗅,突然就放心了。 那是小辞哥的味道。 “小辞哥——小辞哥——” 沈书辞扶着她:“我在这里。” 陆小凉眼眶湿乎乎的:“你怎么不理凉凉?你看看我,我穿新裙子了,我还贴了假睫毛,嘿嘿,你带我去散步吗?我今天漂亮吗?” 这副模样,还散什么步!沈书辞不爽地把在他怀中乱蹭的女孩扛上肩头,直接扛到了陆小凉房间门口。楼道里的灯估计是故意调得如此昏暗,他在灯下端详女孩的脸,深深叹了口气。 她把他的计划全打乱了。 “小辞哥——”陆小凉揪着沈书辞胸口的衣服,一遍遍只叫他而不说别的,她站不稳,在他怀里扭来扭去,浑身上下没骨头似的,沈书辞喝了点酒,被怀中香喷喷软乎乎的姑娘蹭出了火气。 下一秒,他用力将人带进怀中,压住后腰固定住,陆小凉迷瞪瞪的,眼里却有水光,她在问:“小辞哥,你是不是讨厌我?” 沈书辞觉着这个问题没有回答的意义,而这样的她无比动人。 他沉声道:“你别乱动。” 陆小凉哼哼我难受。 他又低喃了声:“你别动。” 陆小凉仰起脸,说:“小辞哥——” 沈书辞猛地逼近,距离陆小凉的鼻尖只有几毫米,陆小凉停了闹,安安静静看着他,微扬的脖颈线条优美,火热的身体紧紧攀着他。 沈书辞唤了声:“凉凉。” 越来越近,他的鼻尖碰上她的,她的鼻头柔软,微凉,如山上冰泉,他轻轻顶了顶,偏过头,嘴唇就要碰上。 四周没人,安静,不被打扰,可他停下,几秒后,慢慢拉开距离,而陆小凉再次低下头,蹭在了他的胸口。 他的声音黯哑,像是忍着躁动,拍拍她:“醒醒,门卡给我。” 陆小凉的脑子一片混沌,听着他的声音,下意识地从小包里掏出了门卡。 屋里亮起灯,沈书辞将陆小凉放到床上,盖上棉被,自己退了出来。 第六十二章 下乡义诊 我为什么会这么喜欢你啊? ——摘自某人的少女心事日记本 屋里亮起灯,沈书辞将陆小放到床上,盖上棉被,退了出来,在即将阖上门的刹那,醉鬼蹭了蹭枕头,呢喃:“小辞哥——” 他停了停,见陆小凉翻了个身,毫无形象地岔开大腿踢开被子,裙摆撩起,布料蹭着光洁的大腿,腿根投下一片暗影,隐约能看见底裤,引人遐想。 那扇门终是闭上,沈书辞靠在门前,胸膛起起伏伏,怀中的那份柔软触感还未散去,酒意上涌,他心绪不宁,面色赤红。 这一排的尽头就是他的房间,他没有再回到酒桌上,这样游山玩水的一天竟然比在医院看病问诊还累,不适应集体活动的沈大夫消耗了太多的精力,重重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夜里有梦,不真实,也不记得梦里是什么,第二天早晨起床掀开被子一看,沈书辞愣了两秒,淡淡说了一个字:“靠。” 他不耐烦地皱起眉头,起身拿了新内裤进了浴室,浴室的水开得很大,他在里面待了很久,外头隐隐能听见他在里面一声短促闷哼,随后一切安静下来,唯有窗外鸟鸣。 山庄里的酒是好酒,醉后不头疼,陆小凉早早来敲沈书辞的门,给他带了热腾腾的早餐。沈书辞湿着头发去开门,一看外头站着的小丫头,顿时头疼,想把门关上,让自己冷静冷静。 陆小凉看他的脸色,以为自己昨天酒疯发得很厉害,忙赔罪,沈书辞问她:“昨天的事还记得多少?” 陆小凉只记得毛毛提起的那个女孩,后面的都忘了,脑子跟被洗洁精洗过一样干净。 听她这么说,沈书辞也不知做何表情好,早餐也吃不下,开始收拾屋子。他这人从小就条条框框的,养成的习惯是不管在哪里,只要是自己睡过的床,就得把被子叠整齐。 陆小凉咬着饼突然发问:“小辞哥,你有女朋友啦?” 沈书辞铺床的手一顿,转回身来,看坐在窗下的小丫头:“就为这个喝酒?” 陆小凉被呛着了,捂着嘴咳嗽起来,脸红成了灯笼椒。 沈书辞背对着她,淡淡地:“没有的事。” 窗台上落下一只淡黄的小鸟,啾啾可爱地叫着,陆小凉小声嘀咕:“我听说人家可喜欢你了。” 沈书辞没吭声,过来端走了她送来的早餐,坐在一旁吃起来。 这就是不喜欢了,陆小凉心里知道。 一个小时后大伙集合,毛毛已经知道自己闯下大祸,央求陆小凉帮帮忙,还找人换了车,返程的时候搭的是刘玫的车,一德同学和女朋友换了过来。 一德同学不清楚内情,和陆小凉聊天时说起昨晚:“沈老师把你扶走了,后来你们去哪了?” 陆小凉挠挠脑袋,看向司机,觉得这个问题需要他来回答一下。 沈书辞说:“发酒疯,吐了我一身都是,还找人打架,最后被我扛回房的。” “不可能!”陆小凉耳朵冒烟,否认。 他噙着笑,喜欢看她这样,一德同学竖起大拇指,信以为真:“敢吐沈老师身上啊?对了,昨天我还看见你揉老师脸来着,老师脸都揉红了,凉凉,你真是咱们科大牛。” 陆小凉揪着手指不安,沈书辞瞥了一眼后视镜,见一德同学和女友专心玩起了手机游戏,伸手拍了拍陆小凉的发帘,手指顺着下来,碰着了她的鼻尖,想起昨晚的事,叮嘱:“以后别喝这么多,你酒品不好。” 陆小凉乖乖点头。 *** 从温泉山庄回去后,科里接到新的任务——省协和每年都会组织医生去乡下义诊,农村老人多发高血压、白内障和风湿病,所以神经内科、眼科和血液风湿科三科担子最重。 而这种活动也是评职称的重要考量之一。 所以这次的下乡名单里,赖主任把沈书辞记在了第一个,而陆小凉作为新人也得去锻炼一下。 陆树根和范红英从小长在城里,所以陆小凉对农村不是太熟悉,车颠簸了一路开到目的地时,陆小凉看着一望无际刚播种的麦田,笑眯眯地对沈书辞说:“这里肯定有好多蝌蚪!” 沈书辞倒是不新鲜,弹了一下永远长不大对捉蝌蚪充满兴趣的陆小凉,下了车和另外几个科室的代表去见村长,找了块地拉了横幅,从老乡家借几张桌椅,这就可以开始看病了。 村长在小广播里通知医生队伍到了,渐渐地老乡们都出来了,团团围住义诊队伍。 沈书辞和五十多岁老大夫共用一张桌子,两人并排坐,村民们并不知道职称和实力,单看面相行事,自然认为老大夫比年轻大夫靠谱有经验,就全都在老大夫那儿排队,长得俏生生的沈大夫跟前只有几个胆子大的姑娘。 陆小凉哈哈笑着凑到近前,眼珠子在老大夫和沈书辞脸上打转,嘲笑的意味非常明显,她笑完就跑,怕被这人逮着。 沈书辞闲闲坐在位置上好一会儿,生意不怎么样,一旁倒是红红火火,几个老汉为了插队的事差点打起来。这种情况很常见,他也不忙着张罗,在桌下划开微信给陆小凉发消息—— 【跑哪儿去了?快回来帮忙。】 很快就见着小丫头一蹦一跳跑回来,站他身后,给递个纸笔棉签血压计什么的。 这时候,几个村里的大姑娘你推我我推你,挤出一个打头阵,鼓起勇气问沈大夫要微信号,陆小凉偷偷去瞧,见沈大夫皱起了眉头。 不过这人啊,皱眉头也好看,天气渐暖,他白袍里头穿着衬衫,一双眼深邃,眉峰如山。 只见沈大夫面无表情地拒绝了大姑娘的请求,淡淡道:“我不玩微信。” 大姑娘不信,非要他证明,沈书辞指了指身边的陆小凉:“你问她。” 大姑娘看着陆小凉,陆小凉赶紧点点头:“对,他没有微信的。” 大概是陆小凉的表情太诚实,大姑娘相信了,失望地回去告诉姐妹们。不过没微信不要紧,还可以面诊啊!几个女孩又雀跃起来,在沈大夫跟前排好队,卷起袖子露出一截手臂,让他给自己瞧病。 沈书辞不耐烦了,戳了戳桌子:“我这儿是看风湿的,你们走错了。” 说完抿着唇看陆小凉。 这时候陆小凉出马,好声好气地把人劝走,边走边说:“你们这样耽误其他人看病了,多不好啊?” 姑娘们不肯,说:“那我们站一旁,不耽误他看病。” 这么着被人观摩沈大夫肯定不会同意,陆小凉眼珠转转,小声道:“晚上我们还在这呢,没那么快走,你们等下了班再来找沈大夫啊。” 姑娘们一听这个主意棒,于是都回家了。 *** 有个老人拄着拐杖朝这边走来,他看了看那一眼望不到头的长队伍,走到了沈书辞这里。陆小凉忙拉开凳子让老人坐,老人的双手苍老粗糙,指缝夹着黑泥,身上的衣服也不干净,他从兜里掏出一本破旧的病例,沈书辞接过来看了下上次门诊的日期,已是一年多前。 老人接着拿出几个药瓶,一咧嘴门牙全缺了,说话漏风:大“夫,麻烦你给俺开这个药,上个月就吃完了,一直没去城里买。” 那是最便宜的止痛片。 沈书辞没说话,开始细细看老人的病例,病例里还夹着许久以前做过的报告,经确诊,是淋巴癌。 “你这个病得住院。”沈书辞说着,翻开新的一页纸,在泛黄的病例上写下俊秀字迹。 老人摆摆手:“不了,没钱治。” 沈书辞用双手触诊,摸寻老人颈部硬块,老人乐呵呵的:“家里穷,这个病要花好多钱,我不治了,吃点止疼药,熬一熬就过去了,实在不行横竖一条命,没关系的。” 他在说的是生死大事,可他并没有一丝难过,这让陆小凉动容。 沈书辞回到座位上,看着老人:“疼到什么程度?” “疼到想死哦。”老人想起发病时的疼痛,用拐杖敲了敲地面。 陆小凉心里难过,知道这已经是晚期,而且已经转移,救不回来了。 沈书辞开了药单,撕下来给陆小凉,陆小凉去车上拿下一瓶止痛药。沈书辞告诉老人用法,老人一看包装不一样,都是外文,忙摆摆手:“这个贵不贵?我买最便宜的那种。” 沈书辞说:“不要钱。” “怎么能不要钱呢?”老人不肯。 他指了指最前头的眼科大夫:“您去打听一下,这一趟村里治白内障的,手术费我们医院全包了,这个药钱比手术费便宜多了吧?” 老人点点头。 “所以药免费送您也不是不可能的事。”他说着,把药放在桌上,写着服用方法的纸也放在一旁。 陆小凉看着老人踌躇一番,终是拿走了那瓶药,连声道谢。 她握紧了拳头,却知道自己不能说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一切都太晚了。 沈书辞见惯了这些,淡淡颔首,目送老人离开,让陆小凉喊下一个病人。 第六十三章 还是算了吧 小辞哥,我喜欢你能开心一点。 ——摘自某人的少女心事日记本 隔日,村长早早带人等在村口,脸上洋溢着喜悦,那架势和昨日期盼陆小凉他们的样子很相似,不久后,几辆车身贴着某企业标识的汽车驶入村庄,停在医疗队前面的空地上,先下车的人陆小凉看着眼熟,刚反应过来那是严天煜他爹的贴身秘书,就见严天煜一步跨下了车。 陆小凉:“……” 村长热情地与严天煜握手,陆小凉听了一耳朵,才知道严氏集团旗下的子公司来这里扶贫。 严天煜被簇拥在中间,冲陆小凉眨了眨眼。 沈书辞只抬头看过一眼就再没分神注意过那边的事,不久后有人来请沈书辞,陆小凉也跟着过去了。 村长家中,为两方做了介绍,然后说明一番。 原来严天煜听说了昨天那位罹患癌症晚期老人的事后,决定要全权负担他的治疗费,将他接到市里进行手术。 沈书辞说:“我不同意。” 本来老人能得到治疗是件高兴的事,谁也没想到作为一个大夫,沈书辞会出声阻止。 “为什么?”严天煜哼了声,“你这人,从来就这么冷血,没有同情心。” 说完,看了看站在后头气鼓鼓的陆小凉,笑了一下。 沈书辞给出了自己的解释,话很无情,不掺杂任何私人情感,但说的也有道理:“已经到了晚期,癌细胞扩散到骨头,导致行走疼痛不便,手术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反而有可能加快病程,加速最坏的结果。” 这个解释严天煜不同意:“你是在放弃治疗!不去想着怎么挽救生命,而是眼睁睁什么都不做看着病人受尽折磨死去,你不配作一个医生。” 沈书辞眼里泛冷光,厌恶地看着对方:“你没资格评价我。” 严天煜淡淡一笑:“怎么,恼羞成怒了?现在治疗费已经解决,反而是大夫不肯治疗,这件事要是曝光出去,你觉得你会怎么样?吊销执照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吧?” 陆小凉上前一步,正要说话,严天煜抬手一指:“你要是再为他说话,我就真的叫记者来。” 陆小凉:“……” 沈书辞却不忌惮:“我很忙,没工夫陪你浪费时间,告辞。” 秘书拦住去路,严天煜语气一变,认真起来,他对沈书辞说:“不算我们之间的过节,一码归一码,这件事,是你错了。” 沈书辞伸手拨开秘书,懒得再说一个字,快步出去。 他重新回到位置上,老人拄着拐杖在等他,显然已经知道了。 老人张嘴,不知怎么问,对自己生命的最后一段时间惶惶不知所措,他已计划好了后事,却被通知能有一线希望,他不敢轻易相信,赶紧跑来问一问,想听这个小大夫的一句准话。 昨天他听村长说了,眼前这个看着不到三十岁的小大夫,是个很厉害很厉害的大夫,从国外回来的。 沈书辞看着老人,目光平静,言语淡漠,仿佛说的无关生死:“手术没有任何意义,您白挨一刀,只会增加痛苦。” *** 老人眼里的期翼,因为沈书辞的话,熄灭了。 他的拐杖一下一下重重戳在土里,再抬头时,又是那副乐知天命的模样,颤动着嘴唇笑了一下:“嗨……是我痴人做梦了……成……那俺就不打搅你了,你忙吧。” 离开的时候,背微驼,弯了脊梁骨。 陆小凉从后头走上前,怯怯道:“或许……试一试能行呢?小辞哥,我——” 沈书辞眼风一扫,语气骤然冷了三分:“你来帮他说话吗?闭嘴。” 陆小凉的话被卡在喉咙眼,眼眶一热。 她看着沈书辞被风吹起的鬓角,看着他孤傲的侧颜,鼓起勇气再试一次:“你也说是可能了,既然有可能加重病情,那么也有可能延缓病症啊!我觉得他说的没错,我们应该试一试。” “我们?”沈书辞转回头,盯着陆小凉,“你和谁是我们?你难道看不出来这是他讨好你的手段?他有什么资格说我不配做医生?他的想法才龌蹉至极!” 他站起来,变天了,乌云压得很低,大伙都忙着把桌椅搬到室内,唯有这两人看着彼此,不动。 雨滴答滴答下起来,一开始不大,渐渐的雨帘密集,劈头盖脸打在两人身上,在雨幕中,他淡淡道:“你以为他真的喜欢你吗?别傻了,他只不过是为了气我而已,从小到大,他就喜欢跟我对着干。” 陆小凉摇摇头,大雨沁进眼里,刺拉拉地疼:“不是的,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子我……我很清楚,我没有天真犯傻小辞哥,喜欢一个人是骗不了人的。” 她能感受到严天煜的真心。 沈书辞失望地看着陆小凉,不想再说什么,转身离开。 雨是冰冷的,眼泪却是温热的,陆小凉的眼泪混在雨里,他看不见,可她却能感觉到脸上滚过的热流。她伸手攥住他已经湿了的白袍,被他冷冷喝令:“放手。” 陆小凉不肯,将他拉回来,发帘湿哒哒沾在额上,她的眼睫毛挂着水,她的表情难过得一塌糊涂:“小辞哥!” 她喊:“你一直想着这件事情,就不会活得开心。我希望你把他放下!你说他欠你一个道歉,可是你也欠沈叔叔一个道歉不是吗?在你心里其实一直没有原谅沈叔叔。” 沈书辞一默,随即哑声道:“我没有。” “你有!”陆小凉带着哭声,“这些年我都看在眼里,你不喜欢回家,不愿意住在大院里,你出国,你甚至曾经想在国外定居。就是因为从小到大你都没有原谅过沈叔叔。可他有什么错呢?他只是为了救人啊!他救了我也救了别人!那你为什么不恨我?” 沈书辞看向陆小凉的眼阴郁得如同灰暗的天。 “你恨他扔下你和宋姨,你恨他为了救别人赔上性命,你恨他让你有个不完整的家,你……你……你不愿意回想那天的事,你从来没有真正面对过……”陆小凉揉着眼睛,“我希望你活的开心一点。” *** 大雨磅礴,但这两人似乎都没感觉到,春寒料峭,陆小凉边说话边嘴里冒白气,浑身发抖,晃了晃手里的白袍,要听他说话,却在下一秒被人拍掉了手。 沈书辞撇眼看,不去看她哭红的眼:“死的又不是你爸你说的轻松。” 陆小凉哭着吼:“我把你爸当自己爸爸一样一样的!” 沈书辞的眉心深深打了个褶,不耐烦地看向陆小凉,在看见她气到发红的脸时突然放弃了准备把对方刺得满身是血的带刀子的话。 他吁了口气,这一刻,他的心情很怪异,看着陆小凉的悲伤和难过,争吵,没了价值。 沈书辞快步转身离去。 陆小凉也转身,朝着与他不同的方向跑开。 村里有个晒谷子用的操场,这会儿雨这么大,没人来,陆小凉扯掉了发夹扯掉了燕尾帽,一边哭一边开始跑圈,她本就不善运动,没一会儿就喘得没了哭声,心肺负荷不了,开始隐隐作痛,她没停,继续跑,眼泪无声地落下。 身边,突然出现一把伞。 陆小凉仰头看,伞檐下,严天煜心疼地拉住了她的胳膊,逼她停下来。 “凉凉。”他说,“回去吧。” 陆小凉摇摇头。 严天煜看见她哭红的双眼,劝道:“回去吧。” 陆小凉心里笑自己傻,这个时候,他是不会来的。 严天煜说:“你现在明白了吧,他就是这样的人。” 陆小凉嗯了声。 他说:“我承认来这里的目的不纯,但我是真的想救人,难道得了重病就必须被判死刑?他明明还活着不是吗?我们应该趁他还活着的时候为他做点事。话不能说的太满,不试一试怎么会知道?我相信会有奇迹的。” 陆小凉停下脚步,想起那年地震过后也是这样的大雨,沈书辞一人站在废墟前安静等待搜救结果,那时,他应该也相信会有奇迹吧? 是沈叔叔被压弯了脊背的尸体,让他放弃相信会有奇迹这件事吧? 陆小凉掏口袋,把一颗糖放进严天煜手中,这一次,她站在他这边。 会有奇迹的,陆小凉想让沈书辞看见,人间,会有奇迹的。 严天煜看着手里的糖,突然笑了,他说:“凉凉,以前我总想让你分我一颗糖,现在终于得到了。” 沈书辞手里攥着一把伞站在不远处的小屋旁,死死盯着前面共撑一把伞离开的两人,伞檐被风吹得往上掀了掀,他看见陆小凉在对严天煜笑。 这时候,陆小京的电话打到了沈书辞的手机上,接起来,那人依旧如此呱噪:“臭小子我家凉凉呢?怎么电话不接?你们医院怎么搞的啊?什么年代了还下乡支援?医院本来事情就够多了还搞这些,我要是早知道怎么都不会同意她——” “你管不了她。”沈书辞说。 “……”陆小京挠挠头,这他不得不承认,他家陆小凉不听他的。 于是换了话题:“你们俩现在怎么样啊?你可别又把她弄哭了。” 沈书辞把电话挂断,心里一直悬着的事,曾经起了的念头,那晚没机会说出口的话,都在这一刻,被他放弃了。 他从没觉得这么累,即使在美国为了拿奖学金几天几夜不睡觉,也从没有这么累过,这是一种因为他无法掌控现状而造成的无力。 还是算了吧,他想。 他只会把她弄哭,可他再也不想看见她哭了。 第六十四章 生命的真谛 是你让我懂得了生命的真谛。 ——摘自某人的少女心事日记本 这天夜里,雨未停,气温低,村里的人全都早早关了灯歇息,医疗队的人是分散住在各位老乡家的,也难得早早入睡。 忽然一阵吵闹引得村中狗吠,沈书辞睡眠轻,立刻睁开了眼。 他的眼在黑暗里透着清冷的光,刚才在梦中梦到了几十年未见的父亲,他依旧是他11岁时的模样,成天笑着,愿意为街坊邻里伸一把手,总是在家叨念着楼上的女娃娃是他的贴心小棉袄,喜欢看他拉琴。 这个梦太过真实,父亲仿佛就在身边,这是自地震后,他第一次来到他梦里。 沈书辞有点晃神,一时未起,外头的吵闹越来越大,有个男人怒不可遏地砸破了什么,有个女人尖叫着喊救命。 沈书辞从床上一跃而起。 他推开门,眉间集着不悦,高大的身影立在黑暗中,附近几户也听闻声响拉亮了灯,几点温黄下,村道上,一个女人被丈夫扯着头发打倒在地,男人狠狠用脚踹,女人死死护住肚子,全然不顾头脸暴露在丈夫碗大的拳头之下。周遭弥漫浓重酒味,男人嘴里骂骂咧咧,甚至集中朝女人小腹踹去,这一处的几个村民并没有出声阻拦,只在各自家门口窃窃私语,显然已是见多了,不敢惹。 男人打累了移开两步,女人整个暴露在沈书辞面前,她的眼角流着血,慌张无措地找寻能帮助她的人,她的目光略过同村村民,停在沈书辞身上,忽觉有了希望,扯嗓大喊:“救,快救救我的孩子!” 她的手在空气中抓了抓,显露出来的肚皮如圆球,浑身湿漉漉,身上流下什么东西与大地混成一色,唯有空气中弥漫的血气让沈书辞知道时间刻不容缓。 沈书辞在这一瞬拔腿冲了上去,醉汉一手扯住了沈书辞的肩膀,将他往后一带,庄稼人,力大壮实,沈书辞一下被扯在地上。 陆小凉就住附近,哭了一整晚,刚吃了感冒药睡下,老乡家里烧了热坑,暖和极了,她睡得沉,是被女人尖锐的哭声吵醒的,醒来一时怔愣,耳边飘进一位老乡在劝:“沈大夫您别过去,老油子喝多了蛮不讲理,别伤着您。” 陆小凉哗一下掀开棉被跑了出去,看见沈书辞已经站了起来,他也看见了她,眼梢飞过:“陆小凉,报警。” 他的声色很淡,很稳,明明是让人不安的事,在他看来,似乎不算什么。陆小凉扬起一声:“交给我吧!” 醉汉见状要朝她袭来,沈书辞把人挡住,陆小凉极快地报了警,同时给同事打了电话寻求支援。大家住得不近,赶过来需要时间,陆小凉挂了电话冲出去,大雨中,她想扶起那个女人,可她不成了,抱着肚子喊疼。 沈书辞不与醉汉比力气,躲过拳头手指在手臂几处位置重重点下,醉汉立刻软了下来,沈书辞将他的双手折到了身后,冷雨顺着发梢滚下,他看着赶来的村长,冷冷道:“准备一个干净的房间,她要生了。” *** 这么大的雨,村道泥泞,警车和救护车都被撂在路上,当村长带着人走近,看清从孕妇身上淌下的血被雨水迅速冲淡颜色、但很快更多的血再次淌了出来时 ,知晓这次事情闹大了,搞不好就是一尸两命。 醉汉酒气冲天,被村民用绳子捆住后尤不服气地叫骂:“我管教婆娘碍你们什么事!给我松开!臭娘们,想离婚?门都没有!老子揍得你再也不敢提!” 村长大冷天里急出了汗,在最短的时间里准备好了房间,看向医疗队的各位,问:“接下来怎么办?” 这次的医疗队中没有妇产科大夫,省协和的大夫们聚齐了,你看我我看你,首先问:“谁有生产经验?” 并没有。 “那么谁还有别的办法?” 也没有。 这时候,沈书辞披上了自己的白大褂,他内里的衣服都是湿的,潮气散开,发丝还在滴水,陆小凉递过一块干毛巾,他随意擦了擦,戴上手术帽,道:“我来,你们都出去,陆小凉留下。” “小沈……”白日坐沈书辞身边的五十多岁老大夫有些迟疑。 沈书辞回头问:“难道还有更好的办法吗?” 众人摇头,纷纷离开房间。 房间内血气冲天,陆小凉浑身发颤,看着床上面容狰狞的孕妇,不知如何是好。她只见过抽血化验的那点血,根本没遇到过这样的情况,当暗红色的鲜血在床单上洇开,陆小凉才知道自己原来会晕血。 孕妇痛呼,陆小凉真想两眼一翻晕过去省事,这时,沈书辞捏住了她的肩膀。 他说:“你要勇敢,我们是这里唯一能救她的人。” 陆小凉咬紧后槽牙,重重点了点头,逼自己不许晕,她是个护士,她要救人! 沈书辞看了眼陆小凉,宣布手术开始。 陆小凉能清晰地知道每一秒钟划走的感觉,孕妇胎位不正,孩子脚先出来,这里的设备不齐全,只能用最原始的办法。她不知道沈书辞是在什么时候卸下的手表,只见他将手推进孕妇腿间,将孩子的脚一齐推进去,不知怎么操作的,在孕妇下一次宫缩时孩子神奇地在她肚子里掉了个头。 陆小凉眼见着孕妇大大的肚皮鼓起一角,顺时针转动,而后,她听见沈书辞说:“你帮我把孩子拽出来。” 陆小凉瞪圆了眼,以为自己听错了。 沈书辞从产妇腿间探出头,脸上蒙着口罩,一双眼略冷,看着陆小凉:“快。” 陆小凉没有时间思考,按照他的指导操作,这个过程很神奇,她无法用言语描述,当第一声啼哭响彻这个冰冷的夜晚,守在外头的协和同仁们爆发出一阵欢呼。 孩子没出来前的每一秒钟都十分漫长,可之后的事,陆小凉却觉得快得无法记住,她满手是血地捧着啼哭的婴儿,无法控制地也想要跟着一起哭,这一刻的沈书辞,让她觉得太伟大了。 ——虽然耳边是男人依旧平淡冷静的提醒:“不许哭。” *** 孩子的哭声渐小,手指弯曲在嘴边,安安静静地睡着,陆小凉吸了吸鼻子,忍住这份感动的眼泪,转为一枚微笑,把孩子举起:“小辞哥你看,他睡着了,他好可爱哦。” 刚出生的孩子,皮肉发红,眼未睁开,身上脸上带着还未脱落的胎脂,如未进化完整的小猴,有什么可爱的?沈书辞不以为然,他的目光平移到陆小凉这里,她穿着省协和特有的粉红制服,燕尾帽,小巧的脸上蒙着口罩,一双剪水大眼泛着红,她虽然害怕,却表现得很好,比他想象的还要好。 产妇与孩子皆平安,从产室出来后,协和众人团团将功臣围住,你一言我一语—— “沈大夫可以啊!够稳的你!” “我们能做什么吗?刚才警察来电话说救护车马上就能到!” “陆小凉,老沈是个锯嘴葫芦,你给我们仔细说说吧。” …… 沈书辞摆摆手脱离了人群,看陆小凉站在中间绘声绘色描述刚才的情况,小丫头嘴皮子厉害,把情况说的要多凶险有多凶险,把他吹的要多厉害有多厉害,简直封个神医也不算太过分。气氛正好,沈书辞将一口浊气呼出,深深吸进大山里雨夜的清凉气息,暗自平复心口紧绷的弦。 “陆小凉。”在警察到来,在把产妇和孩子送上救护车送往医院,在众人惊心动魄了一晚上回家关灯睡觉,在陆小凉也准备回去时,沈书辞喊住了她。 他妥协了:“做你想去做的,不要在意我。” 陆小凉眼睛一亮,以为经过刚才的事他会有所改变:“赞助手术的事,你同意了?” 谁知沈书辞却摇了摇头:“不,我的意思是,今后,你不必再为了我避开他,我为我说过的话道歉,我相信他是真的喜欢你,也祝福你们。” 陆小凉登时红了眼,在这一刻,他忽然记起很久很久以前,他一个人躲在顶楼喝酒,这个女孩曾对他表白过。 那是他难得的假期,正巧是夏天,男孩的叛逆来得迟而强烈,和宋慧欣一块扫墓归来后看着家里几十年一成不变、仍旧是父亲走前的摆设,想起墓碑上父亲年轻的容颜和母亲的难过低泣,都让破茧成蝶前被束缚了双手的他感到无比的疲惫,他想快点长大,可时间依旧如此漫长,他拼了命的往上爬,却无法开心。 他买了酒,想把自己灌醉。 陆小凉穿着一条新裙子爬上来,坐在他跟前喝光了一罐啤酒,在满天星光下壮着胆说了好多话。 他没醉,全都记得,第二天一开门看见女孩站在跟前,期待地看着自己。那时候,她才多大?刚上初中,听说每次数学都考倒数第一名。 他揉揉她脑袋:“别把我喝酒的事跟我妈说。” 小丫头乖乖点头,问:“还有吗?” 他问:“还有什么?没了。” 盛夏,他热得不耐烦,她站在他跟前也是这样红了眼眶,委屈得像失去了全世界。 他没心软,警告道:“你要是敢哭我明天就回美国。” 她憋住了没哭,在家闷了好几天,直到他要走了才肯出来,送他去机场,听说在安检外头哭成了个泪人。 第二年,圣诞节他回来,她介绍了自己的男朋友给他认识,那小子是她同桌,两人一块上补习班。 第六十五章 牛逼的沈大夫 听说你要回来了,我高兴得一晚没睡。 ——摘自某人的少女心事日记本 严天煜的扶贫车队不住在村里,所以这天晚上发生的事情他是第二天才知道的。他立马驱车从下榻的县招待所赶来,到时医疗队已经开始问诊,沈书辞身边没有陆小凉的身影。 “天煜哥。”一道清脆女声响起,同时右肩被人拍了一下,严天煜回头看,见喊他的人是陆小凉,正朝着他微笑。 他几乎以为自己在做梦,如若不然,这小丫头为什么突然变了心思喊他哥哥了? 以前怎么哄都不肯的。 严天煜飞快地瞥了眼一旁的沈书辞,见这人纹丝不动,唰唰写药单,然后把药单撕下来交给另外一个小护士。严天煜的目光再转向陆小凉,有些懂了。 他笑:“再叫一声来听听。” 陆小凉哼了哼:“你别蹬鼻子上脸啊,下回,等过年吧!” 严天煜点点头说好,心里像冒了泡的可乐,都是甜味。 陆小凉问他:“你昨儿说的事还算数吗?” “当然。”严天煜弯腰压低了声音,“怎么,不用看他脸色了?你吃了熊心豹子胆啊?” 陆小凉淡淡嗯了声:“我只是在做我认为对的。” 村长把老人带来,严天煜再次说明了自己想帮助他的决心,老人问:“所以,我有可能多活两年,也有可能比现在更快死去,对吗?” 严天煜信心满满:“我们认为希望很大。” 老人摩挲那根破旧拐杖,看着桌上秘书留下的一份责任声明,浑浊的目光游移不定,最终,他在纸上摁下了红手印。 陆小凉再次感受到了那句话:蝼蚁尚且贪生,为人何不惜命。 老人只吃最便宜的止痛药不代表他不想继续活下去,那是他实在没有办法了,现在,那么好的机会就在眼前,他当然想抓住。 严天煜当天便载着老人离开了,老人的家在一个小山坳上,从门口开始堆满各种破烂和捡来的纸皮麻袋,家中十分简陋,他收拾一番,全身家当只有一个小包袱。走之前,他回头看了又看,乐呵呵地交代村长:“要是我回不来,你就把我这个破房子随便卖几个钱,足够买口棺材就成,总不好让大善人操心我小老儿的后事。” 那时陆小凉满怀希望,觉得老人一定会更加健康的回来。 *** 几天后,医疗队圆满结束下乡任务,大夫们的白大褂兜兜里沉甸甸都是老乡家的土鸡蛋,小护士的制服兜兜里也被塞满了农家小食,肩上的担子一卸下,车上路没一会儿,大伙就都东倒西歪睡着了。整个车上,只有沈书辞和陆小凉没睡,他们分坐最后一排的最左和最右座位,中间隔着四个人,这距离比来的时候远了不少。 沈书辞翻着一本关于淋巴癌的原文书,陆小凉双眼放空望着车窗外的田间小道,田里已经插上绿油油的麦苗,一到夏天里头会有许多青蛙,傍晚午后,它们最喜欢鼓着肚子呱呱叫唤,撑起一整个夏天的乐章。 慢慢地稻田越来越少,公路笔直平坦,窗外的风景从乡村变到了城市,陆小凉看酸了眼,沈书辞倒是一直没放下手里的书。 大巴驶入省协和,稳稳停下,早有领导和同事等候在此,光荣归来的陆小凉下车后被毛毛塞了一大捧满天星,再加一个熊抱:“哎哟凉凉,想死我了。” 陆小凉那么小一只差点被勒断气,小拳头胡乱挥舞着找人救她,最后一个下车的沈书辞淡淡看了一眼,下一秒毛毛松开陆小凉娇羞地拉住了某人的胳膊:“老沈老沈,伦家也挺想你的。” 陆小凉一阵恶寒。 但沈大夫是个没情趣的,毛毛浑身戏需要地方发挥,自然再次把陆小凉搂着,好哥俩蹦蹦跳跳往科室回,在那里等着更多人,要听那一晚沈大夫《出手救产妇、母子皆平安》的传奇故事。 陆小凉把情况如实汇报,相比之下本科室的几位大夫都比较平静,赖主任和刘玫护士长在一旁商量着晚上要不要搞下聚餐,其余学生们一脸向往,一德同学在自己的小本本上写下宏伟目标——我也要成为像沈老师一样牛逼的大夫! 陆小凉四周望望,见没有某人踪影,才敢叹了一句憋了好几日的肺腑之言:“我以为内科医生不会做手术!” “呵。”这一声是赖主任。 “呵呵。”这一声是刘玫。 “呵呵呵呵呵呵呵……”这些是在座的几个学生。 这番藐视小陆护士的笑声淡去后,是毛大夫跳起来,一指禅弹在她脑门:“开什么玩笑!老沈每年在实验室开的兔子比你吃过的鸡还多!” 一德同学低调又自豪地挺起小胸脯:“我沈老师没有不会的!” 小陆护士:“可我真没见过他上台。” 毛大夫两脚一翘:“一德,解释一下!” 一德同学翻开小本本科普:“我沈老师现在主攻机械臂,达芬奇臂你听说过没?这东西贵着呢,机械臂使用10次后便不能继续使用,机械臂的价格大概每条10万人民币。这是未来的大趋势,咱们医院这几年陆陆续续进来的机器人加维护费少说也得几千万吧,一开始没谁敢用,沈老师是当时唯一一个有机器人手术资质、持证上岗的主刀医生。” 陆小凉听得迷迷瞪瞪,就觉得某人真是牛逼。 毛毛与有荣焉:“老沈不止自己会,他还负责教学,平时没事就和外科那些人切磋,院里有大点的手术都会请他过去坐镇,他通常不动手,一个内科的去外科上台传出去人外科没面子,偶尔手痒帮忙拉个勾意思意思,我跟去见识过一回,说真的,水平太高了,反正咱院长这趟买卖赚翻了,直接跟国际最前沿接轨啊这是!” 一德在一旁头都快点没了。 毛毛喝口水接着说:“你是不知道,手术室里一群小护士最喜欢他过去了,那些人,待在不见天日的手术室里都快成精了,见着老沈就像盘丝洞里的妖精见了唐僧肉,都宠着他哄着他,一开始给他塞零食,蛋糕什么的老沈不爱吃,一圈人疯了一样微信里搜手工咸饼干,这还不算,咱医院隔壁单位职工内部食堂热乎乎的葱花饼、小馄饨、灌汤包,也不知道她们怎么办到的,拿进去绝对热乎乎。” “他吃吗?”陆小凉问。 “吃啊!”毛毛说,“也不是多想跟老沈有啥结果,咱们都是年轻人,喜欢热闹,她们那儿的姑娘特别彪,喜欢就是喜欢,坦坦荡荡的,没谁不好意思。” 陆小凉撑着脸:“那他为什么不去外科啊?” 毛毛耸耸肩:“这个,要不,你去问问?” 陆小凉憋着嘴,啪一声拍了毛毛一下。 *** 不知所踪的沈大夫其实是被院长请去喝茶了,院长一番嘘寒问暖,示意接下来评职称工作即将展开,沈大夫端着茶杯入喉,连打三个喷嚏,思忖是哪个在背后说他闲话。 院长大人说完正事,笑眯眯地提起:“已经见过菲菲了吧?觉得怎么样?你们俩都是学医的,应该很有共同话题吧?这次你在村里救了个大出血孕妇的事她也听说了,一直想跟你探讨一下呢。” 沈书辞没说话。 院长:“书辞啊,你也老大不小了,平常工作是忙,要不趁这次给你放几天假?个人情况也不要耽误嘛!家里没催你啊?” 刘院长苦口婆心,奈何面前是块榆木疙瘩,除非自个儿想通,不然说破嘴皮子都没用。 晚上回到家,沈书辞坐在桌边喝汤,听宋慧欣提一个又一个问题,不外乎是—— “累不累?” “那边吃的怎么样?” “明天能休息吧?你好好睡一下,你是个大夫,自己的身体也要照顾好。” “凉凉怎么样?这次出去没什么大事吧?今儿比你早回来,喝了汤就上去睡觉了,我看她瘦了一圈。” …… 沈书辞淡淡应着,宋慧欣见他今天不赶时间,把心里的事提了提:“儿子啊,你也三十了……” 沈书辞手里的勺子一顿,没想到一天之内连着被催婚两次…… 宋慧欣笑着:“凉凉妈妈给我看了个小姑娘的照片,我觉得蛮好,你明天有空的话,约出来喝喝茶好不好?不要有负担,就当多交个朋友,如果不喜欢再让你范姨帮你留意着,她家小京是一点消息没有,让她操碎了心,倒是凉凉乖,听说有男朋友了,书辞啊,你——” “妈。”沈书辞放下碗,看着宋慧欣日渐苍老的双眸,想起她不止一次提过希望他成家立业的话,终是做了决定,“不用麻烦范阿姨了,忘了跟您说,院长给我介绍了他导师的孙女,我正打算见一面。” 这样,是不是就能桥归桥,路归路? 第六十六章 我躲沈大夫 你回国那天一直睡到半夜,我就偷偷躲在你家门口守了半夜,我觉得屋子里的你是个大宝贝,给我一千万都不换。 ——摘自某人的少女心事日记本 在老人被推进手术室的那一天,沈书辞和钱菲菲约在了茶室见面,因为沈大夫提前打过招呼让毛毛别排他的班,加上从院书记那儿流出的小道消息,全科室基本都知道了沈大夫处对象的事,陆小凉在备药室掰碎了三个安瓶,刘玫叹了口气,递了个创可贴给她。 大伙聚在一起八卦沈大夫的婚期,陆小凉没参加,跑去手术室外等着。 天气一日日暖起来,钱菲菲穿一件薄款风衣,里头是过膝包臀裙和真丝衬衫,脚上踩一双墨绿细跟高跟鞋,露出光裸脚背,一头亚麻色长发披在肩上,额角别了一枚精致的珍珠发夹。她站在桌边,对着沈书辞笑:“我一直在等你电话。” 沈书辞为她拉开座椅,她环顾四周:“我本以为你这样从国外回来的会比较喜欢咖啡厅。” 沈书辞摇了摇头:“以前喝多了,我有慢性胃炎,回来就戒了。” 钱菲菲了然,医学院的生活如一根紧绷的弦,稍微松懈就会赶不上进度。她自己也是这样,考试周不算,平日里枕着人体骨骼睡觉,第二天醒来第一件事就是随手从床下抽一根,如果不能立刻说对那根骨头的名字,这一天她都会惶惶不安,骨骼还不好借,全班轮流,谁也不能私藏。 还记得上解剖课的第一天食堂做了红烧猪肝和酸菜大肠,她每样各打一份,逼着自己吃完,实在咽不下就闭上眼,骗说吃的是麦当劳的炸鸡翅,虽然自欺欺人,但总归能好受一些。 后来见多了,也习惯了。 现在国家提倡二胎,从孕检到生产没有提前定床位根本来不及,这几年经她手出生的孩子没有几千也有几百,渐渐的那些血淋淋的器官也不再那么可怕,同事们甚至会在手术间隙商量菜色,听说外科也是如此,开到肿瘤的话中午就点一盘花椰菜尝尝。 医院里的人都是苦中作乐,没时间吃饭当减肥,没时间睡觉当修仙,每年的论文都有一定指标,申请的国家基金又有变数,轻伤不下火线,在工作岗位牺牲了叫光荣。钱菲菲自小在医学世家长大,骨子里带着的能吃苦,从小到大没别的选择,就一脑袋进医学院,进医院,要让自己成为一个优秀的大夫。 她满心柔情地看着沈书辞,她不是图他的样貌,她喜欢他在专业上的专注,她知道他在自己的领域有多厉害,她需要这个的人生伴侣,这才是她想携手走完一生的人。 沈书辞被姑娘看得不自在,垂了眼洗茶杯,道:“我这人你也知道,做大夫的没什么好。” 钱菲菲想起什么,捂嘴笑:“我妈总嫌弃我爸工作忙不顾家,可她又总让我要像我爸看齐,要对得起自己的专业,我觉得做个大夫还是挺好的,我在工作中收获了很多,难道你没有吗?” 有的,肯定是有的。沈书辞将盛满了琥珀色茶水的杯子递给钱菲菲,看着她,点点头。 “我爸和我爷爷是我从小最尊敬的人,他们都是好大夫,你也是,所以我也会永远尊敬你。”钱菲菲笑着,端着杯子与沈书辞的碰了碰。 阳光投射进来,洒在钱菲菲的头发上,泛着闪闪金光,这是个与陆小凉完全不同的女孩。 *** 沈书辞与钱菲菲分开后直接回了医院,一进科室就见毛毛风风火火贴上来:“严氏集团资助的那个老汉死了。” 沈书辞动作一顿。 毛毛指了指天花板:“突发心梗,凉凉在上面哭惨了。” 沈书辞不做声。 毛毛试探:“要不,你上去劝劝?” 医院的天台上种了草皮和花,还用水泥浇筑了长椅,夏天里常有人上来纳凉,这会儿还不到时候,沈书辞上去的时候陆小凉身边蹲着一人,捉着小丫头双手跟她说话,沈书辞一时没进去,静静立在门口。 严天煜在和陆小凉道歉,因为他的坚持老人才会送命。但陆小凉知道他是为了不让她太难过才把所有责任都归在自己身上。 这件事,不是医疗事故,没有责任追究,老人走了,如他所说,没再回来。可追溯到一开始,是他们的鼓动才让老人踏上了这条不归路。 原来,真的没有奇迹。 原来,他是对的。 陆小凉摸着一脸泪,后悔自己的冲动和轻浮。她是在和他赌气,她觉得他是错的,可到头来,是她错了。 错得离谱。 她还有什么资格让他放下从前活得开心一点? 她觉得自己现在连站在他身边的资格都没有了。 这么多年的努力全白费了,陆小凉觉得天要塌了。 “凉凉,别哭了,再哭眼要瞎了。”这句话严天煜已经不知道劝了多少遍,可陆小凉的眼泪就能哗哗哗往外流,她低泣如弱小的动物,却不曾说过一句怪他的话。 这让严天煜心里更加过不去。 在这件事上,严天煜觉得自己承担更多的责任,他是有私心的,他太想证明即使罹患绝症也能有活的希望,他需要一个这样的案例,他需要一个说服自己的理由。 可是…… 严天煜松开陆小凉的手:“你现在一定很讨厌见到我吧?” 陆小凉抽泣地摇了摇头。 可他让她背上了一条人命,这件事或许会永远成为她的痛点,严天煜无法原谅自己的莽撞,也无法面对如此情况下还愿意继续见他的陆小凉。 “我很抱歉,凉凉。” *** 天台下,门后,两个男人再次遇见。 严天煜与沈书辞擦肩而过:“你赢了。” 沈书辞没做声,眉心皱起,担忧地看着外头的陆小凉。 晚间起了风,没有白日里暖和,吹得陆小凉背后的制服鼓起一个包,沈书辞依旧等在那儿,终于等到陆小凉从长椅上站起来。 门推开,她踏着僵硬的步伐从天台下来,看着不知道站了多久的沈书辞,忽而低下了头。沈书辞盯着小丫头的帽顶,没想好该怎么说,下一秒,她如泥鳅般溜走,一路急促小跑,一直冲进了护士站,贴在备药室的门后不敢出去。 “躲谁呢?”刘玫问。 陆小凉垂下眼:“我躲沈大夫。” 她不敢再见他了,也不敢再跟他说话了。 第六十七章 毛毛的爱情 我不知道以后会和谁结婚,和谁盖一张棉被睡一辈子,闭上眼全都是你。 ——摘自某人的少女心事日记本 全科室都知道小陆护士躲着沈大夫,排班的时候陆小凉千叮咛万嘱咐让毛毛别把他们俩排一个班,可就这么不凑巧,在老鼠躲猫游戏玩了半个月后,陆小凉悲催地发现自己和沈书辞撞上了。 她扭头问大伙:“有人愿意和我调班吗?我可以替你们上大夜!” 护士站所有小护士一齐摇摇头:“节哀顺变啊凉凉。” 陆小凉哭唧唧地踏上了夜班之路,诚心拜了夜班之神,希望一夜无事,沈大夫睡到天亮,不用和她打交道。 不过还是不巧,出事了,大事。 陆小凉眼见着沈书辞从休息室里一阵风似的跑出来,一路手机贴着耳边,到达护士站陆小凉座位上时停下,沉沉说了句:“恩,我知道了,马上过去。” 他挂了电话,眼尾扫过陆小凉,说了这几日来的第一句话:“毛毛刚才在大排档救了个人。” 陆小凉眨巴眨巴眼,心想这种事需要这么严肃吗? 沈书辞:“对方是艾滋病患者。” 陆小凉噔一下站了起来,凳子腿划过地面,尖锐的声音在这夜晚十分刺耳。 “确,确诊了吗?这个,这个鉴定没那么快吧?”陆小凉试图反驳,不是不相信沈书辞,而是因为被感染的是毛毛,是那个无限爱着深哥的毛毛。 沈书辞将手机放进口袋里:“对方自己承认了。” “……”陆小凉感到绝望。 “走吧。”沈书辞缓缓转身。 陆小凉跟在他身后。 急诊室里鸡飞狗跳,换做以前陆小凉肯定会逮着相熟的护士嘲讽一番这是偷懒不拜夜班之神的报应,可现在,她没那个心情,一脑袋冲进去,拨开吵吵囔囔的患者和家属,在牙疼、卡鱼刺、摔倒折断腿、车祸脑震荡的患者中间,找到了毛毛。 他坐在角落,还算镇定,手掌上的血迹已经被大体清理过,但袖口和身上的白衣裳依旧能看到大片大片的血迹,他朝陆小凉晃了晃手,居然还在笑,说:“你们来啦。” 这不是一件能让人笑出来的事,毛毛笑得非常勉强,陆小凉觉得他还不如哭一会来的好。仇深的状态则没那么乐观,他颓然地蹲在一旁,双手捂着头,看不见脸,但能感觉到他的情绪。 沈书辞和交班大夫聊了两句,目前被毛毛救下的腿部大动脉破裂患者已送进手术室,关于AIDS的化验报告明天下午才会出来。省协和没有阻断药,必须去疾控中心填表拿药,高危行径1到72小时内服药效果最佳。 沈书辞过去拍拍毛毛:“待这干嘛?走了,去拿药。” 毛毛像是过敏一般躲开了沈书辞的手,拉开一米距离:“你别碰我。” 沈书辞的脸骤然一沉,一把拉过毛毛,他力气比毛毛大,如果硬是要压着他的话毛毛没有还手的机会,这时候仇深从地上站起来,一把将毛毛扯进自己怀中。陆小凉看去,他的眼里都是泪。 陆小凉忽而轻轻道:“你们别这样。” 她是真的怕,怕这样相爱的两个人散了,怕毛毛也和王小雪一样,头也不回离开这里。 *** 毛毛推开仇深,也轻轻道:“你别碰我……你们特么的都别碰我。” 陆小凉上前一步,毛毛抬手指了指:“你给我站那儿。” 沈书辞看了眼身边的陆小凉,转头对毛毛说:“你自己也知道,黄金时间内服药的重要性,现在在这里浪费时间就是自杀。” 毛毛点点头:“我会去吃药。” 他看向仇深:“但是在那之前,我俩的事解决一下。” 仇深一脸愤怒地爆发一声:“解决个屁!” 他喊得太响了,带着藏不住的悲哀,导致一直很吵的急诊室里突然安静下来,所有人,包括大夫和护士都停下来看向这边。 仇深的感情如果被别人看出来,毛毛将会很麻烦,陆小凉心急提醒道:“有什么事出去说!” 仇深愣了一下,抹了把脸,抬脚走出去。毛毛垂下头,淡淡道:“即使吃了阻断药也还有千分之五的机会,我不想拉他下水。” 其实这个病在gay圈很常见,常年滥交,性伴侣不固定,嗨粉吸毒,甚至还有存心想要传播HIV病毒报复社会,毛毛知道的就有不少,但他千万没想到自己会中招。 如果,如果当时…… 毛毛现在回想,如果当时什么呢?眼看着人在你面前来不及等救护车失血过多死去吗? 陆小凉掉头往外追,在门外发现了仇深,他以为来的是毛毛,一转头眼里的失望别提多明显,陆小凉摸摸鼻子上前:“深哥,你别跟他计较。” “不会。”仇深说,“凉凉,陪我买包烟吧。” “好。”陆小凉随他去小超市,结账的时候抢先付了钱。 如果要数缺点的话,陆树根只有一个不好的,就是他抽烟从来不避着别人,在家也一样,陆小凉从小吸二手烟长大,其实最讨厌烟味,但小时候为了新裙子或者零花钱,时常会讨好陆树根帮他点烟。再大一点,她学会了一包新烟别拆封,倒过来对着桌面叩几下,把烟丝叩严密了,再拆开来往老爹嘴里递一根。陆树根说这样特别香。 医院的小花园里,不知不觉雪早就化了,花朵绽放枝头,满园花香,陆小凉将一根叩严实的烟递给仇深,点起火。仇深凑过去吸一口,显然是会抽的,烟雾深深吸进肺里,再从鼻子出来,将他整张脸蒙在白雾里,一时看不清距离。烟味与他身上常年留下的机油味混在一起,不算难闻。 仇深弹了弹烟:“高中就会了,干嘛那么惊讶。” 陆小凉:“就觉得你不像。” 他扯了扯唇:“你不知道吧,我和安奇是高中同学。” 陆小凉想了想,才想起来安奇是毛毛正儿八经的名字。 仇深:“当时我学习成绩比他还好,我们一齐约着考协和,不过高二那年我家出了点事,我就没去考试,反正考了也念不起。” 高二……陆小凉想起了自己的高二。 “那你们从那时候就好上了?”她问。 “没有。”仇深指了指自己的脸,“我看起来像是弯的?” 陆小凉摇摇头。 “劳资笔直笔直!”他吸了口烟,“可是有什么办法,命中注定。” 于是在接下来的时间里,陆小凉知道了一个关于暗恋修成正果的爱情故事。 仇深再次气势如虹:“丫喜欢我,又知道如果被我发现了肯定要完蛋,就说什么做我最好的朋友,我那时真是单纯,真以为同性之间只有友情,妈的丫能考上协和还不是我帮他复习帮他划重点帮他……” 说到这里似乎觉得底气不足,踩灭烟头:“算了,不提这个。” 陆小凉忽而心情变得轻松,想见见那时青葱的不安好心的毛安奇同学和笔直笔直的仇深同学。 仇深说:“我家那时的事闹得挺大,我不能回家,他就带我去他家,丫个小畜生,骗我心情不好喝点酒就好,劳资信了他的邪,喝酒抽烟都是那时候学会的,丫照顾我顺便照顾到床上去了。从那天起我再也不喝酒,烟也戒了。” 陆小凉脑子里很有画面感,脸一红,不过天黑,仇深看不见。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跟你说这个……”他叹了口气,“其实今天是我们在一起十年的纪念日。” 十年,陆小凉知道这一路上的各种难关,风风雨雨,不是仇深几句话就可以说完的。 仇深的语气很平静,仿佛说的不是自己的事:“后来他真考上了,虽然我没机会了,但我为他高兴,你不知道,安奇这人成天看着了儿啷当,其实特没有安全感,很缠人,我被他缠惯了,越来越离不开他。他不嫌我没学历,不嫌我家的事,我去当汽修工他比谁都骄傲,不论跟谁说的时候都没一丁点的不好意思,有时候我都不知道他在骄傲什么,我有什么可令他骄傲的?我俩好了十年,他妈妈一直以为我俩是哥们,他出来租房子他妈还特地拜托我多照顾他。他说那就是见公婆了,我一辈子就是他的人了,可现在这叫什么事?他不要我了,那么轻易就把我扔了。” “他不是……” “我知道。”仇深说,“但我心里难过,这事他想都不能想!” 陆小凉点点头,感动得眼泪汪汪:“对,丫个小畜生!白眼儿狼!” *** 她帮着人家同仇敌忾呢,可仇深看她一眼:“你别这么说他。” 陆小凉:“……” 妈的,我干嘛自虐来这儿吃狗粮?撑得慌啊我? 不过还是乖乖继续当知心小姐姐。 仇深现在就需要有人听他说话。 陆小凉再递一根烟,仇深接过,大力折在手里,手在摊开,烟断成两截。 他的声音里有无限的懊恼和后悔:“如果今儿不带他去吃大排档就好了,我现在情况好了很多,可他这些年跟着我节约惯了,在一起从来不去贵的餐厅,一问要吃什么就说大排档,他说想吃就吃吧,一旁有人打架,他拉着我第一时间躲开,可有人受伤他又第一时间跑出去,想也没想找东西缠住了那人的大腿,满手都是血,他花粉过敏,手上都是自己挠出的小口子,到医院后那人醒了,第一句话就是我有艾滋病,劳资当时腿都软了,真站不住,安奇也一样。我恨不得被感染的是我!如果当时……如果……” 仇深摇摇头,嗤了一声:“没有如果,我知道,他一定会再一次选择救人。他就是这样的人,整天操没完的心,惦记着他的病人他的袍子,其实一开始当医生是我的愿望,结果他替我完成了。” —— 南春碎碎念: 虽然没双更,但能窥探毛安奇同学的爱情史,还是挺值得吧~~ 这里科普一下,一般我们说的艾滋病患者其实有两种,一种是HIV携带,并不一定是滥交,其他多种途径患上了HIV病毒,这个病毒如果不吃药治疗就会破坏身体免疫系统,最终导致最可怕的情况,也就是AIDS。像我们小时候看过的毒品宣传教育图册上,牙齿全掉光了,皮肤出现可怕的红疹,等等,都是AIDS。 不过目前吃药也不能治愈。 毛毛这个属于职业暴露,如果在规定时间内服用阻断药,效果应该会不错,我们国家因为除非患者本人同意不然绝对不能暴露患者得病,即使你们是去婚检,即使眼看着小姑娘即将被未婚夫感染工作人员也不能告知真实情况这一狗屁不通的规定,非常多的无辜之人,还有奉献在第一线的医护人员,都逃不掉。 被感染是常有的事,常常一台手术下来,一个主刀两个助手还有护士,都会被感染,这种情况令人无奈和愤怒。然而如果再一次,他们还是会选择救人。这并不是小说效果,他们是真实的,令人敬畏的人。 第六十八章 你别躲着我 有没有那么一首歌,能让你记得我? ——摘自某人的少女心事日记本 沈书辞打给陆小凉:“哪呢?” 陆小凉:“小花园。” “你们过来,我开车,一起带毛毛去防疫站。” 那边能听见毛毛倔脾气:“我自个儿能走!” 陆小凉:“……马上到。” 仇深咬着烟站起来:“走吧,不能真跟他置气。” 陆小凉忙点头同意。 两人一块过去,毛毛站在车前,一眼看见仇深嘴里的烟,脸色一瞬间变了,但很快平静,又是那不怕开水烫的模样对仇深说话:“你别跟着去,以后我的事你别管。” 仇深没吭声,一屁股坐进车里。 陆小凉也不理毛毛,上了车。 沈书辞探出头,手一伸看了下表:“毛安奇,我就请假一小时,你要浪费多少时间?” 毛毛没辙,上了车。 一路上谁都没说话,车窗敞着,仇深的烟一根接一根,防疫站里的工作人员让毛毛填表的时候,仇深在一旁咬断了烟头。 毛毛领了药,和水咽下,吃完了想走,被仇深一把拉住手。毛毛甩开他,发狠:“劳资不想拖累你,咱们好聚好散,别让自己背太多包袱,你要是出什么事我承受不起!” 仇深也吼:“劳资特么说什么了吗?你凭什么替我决定?你就这么希望自个儿有事?毛安奇你丫给我记着,等你好了这笔账咱们慢慢算!我告儿你歇了你的心思,不!可!能!” 毛毛红了眼,头偏到一旁,陆小凉感动坏了,男人和男人之间原来是这样的啊?前途未卜之时,能有个人如此坚定不移地在身旁,不顾危险,不想其他,没有退路,这样,真好。 陆小凉蹭过去小声安慰:“毛毛,你别作,别和深哥分开,他离不开你,刚才跟我说的呢。” 还要想想再劝点儿,忽觉后颈被人揪住,一只大手将她拎起,陆小凉还来不及说话就被沈书辞往外头带,他出声跟后头两人说:“自个儿解决一下,我就不送你们回去了,毛安奇明天记得来上班。” 在这种情况下,最害怕的是被人排斥,最需要的是被人需要,最希望的是像个普通人一样工作生活。沈书辞的一句话让毛毛啪嗒掉下一滴泪,他饱含鼻音地嗯了声。 剩下的事陆小凉再不能亲眼见证,被拎出来后她曾试图逃脱他的大手,可蹦跶几下因为身高原因只能歇菜,翘着嘴巴被拎上车。 沈书辞没点火,车停在防疫站门口,他眼尾扫见仇深扛着毛毛出来,直接上了出租车。 他叹了口气:“陆小凉你还要躲我到什么时候?一个科室抬头不见低头见,你不难受?要不我转院调走?” 他的一句话让陆小凉惊慌地抬起头:“别!” 沈书辞又叹了一声:“你跟自个儿赌什么气?那件事有人怪你吗?是因为你才手术失败老人才死的吗?你也是个老护士了,怎么一点不冷静?还是我说过你一句?没有吧?” 他把手往前挪了挪,像是越过什么东西,语重心长:“你得自己过去心里那道坎,就跟毛毛一样,自己得过去。” 陆小凉被他说的心里火热火热,她以为他一定很生气,对她很失望,可他原来并没有。 陆小凉眼眶迅速红了:“小辞哥对不起。” 本来能压住的,可他这样温柔地劝她,她就无法忍住想哭的感觉,沈书辞看着陆小凉的眼泪感到绝望,他不想看见她哭。 他没别的办法,只能耐着性子说些别的:“我在美国也遇到过今天这样的情况,那时候还是个住院医,我前一秒还在围观另一台腹腔镜直肠癌手术,后一秒就被导师抓走上台拉钩子,病人车祸导致脾破裂,因为还有颅内伤所以我们这边先开始,时间紧迫,急诊排查乙丙肝梅都没问题,艾滋病检测没那么快,但时间不等人,我们选择开始。” 他平静地陈述一件往事,陆小凉的心却高高悬起。 “脾切除后清洗腹腔,血水顺着无菌服流进手套里,我当时没在意,一整夜的手术,下台后困得只想找个地方躺着睡一下,不过也就睡了两小时,接到通知那个病人有艾滋病。” 陆小凉吓得不轻,也顾不了别的,一下捉住了沈书辞的手,紧紧抓牢,翻来覆去地看,他是沈家的独苗苗,他要是出点事宋姨就活不下去。 沈书辞垂眼看着一脸紧张严肃的陆小凉,没抽开手,让她这么攥着,继续说:“药及时吃了,副作用很大,那几天我过得很不好,想着如果真被感染了就不回来了。” 陆小凉眼眶热乎乎的,一滴圆滚滚的泪水啪嗒打在沈书辞手背上,眼泪滚烫,顺着滚下。 他想了想,避开会让陆小凉难过的片段,故事直接跳到了28天后:“我没事。” 这个夜太深,有种把人吸进去的感觉,沈书辞莫名为了安慰一个要哭的姑娘提及自己在美国的往事,却又把人弄哭了,他皱皱眉,听陆小凉哽咽地问:“然后呢?” 沈书辞的眉间松开,总算让这小丫头忘了前头的事,也成。 “我在急诊室待了三年,那里是最磨练人的地方,谁去都得褪层皮,五花八门的事情见多了渐渐得心应手,后来我开始对血液病这一块有兴趣,就转了方向。” 沈书辞犹记得他申请转科室那天导师一脸失去全世界的表情,可再怎么挽留都没用,他还是走了,一头扎进去,越来越着迷。 “再后来协和找到我,当时大主任还不是赖主任,老主任退休后需要一批年轻血液,你知道的吧,咱们科室是国家重点科室,我又是协和出去的,回来也该回到这里。” 他说的很简单,从出国到归来不过几句话,可有个女孩在电厂大院的小楼内等啊等,不知过去多少个春夏秋冬。 陆小凉抿着唇:“我听宋姨说当时还有别的医院邀请你,条件不比咱们协和差,你怎么没去?” 沈书辞看了看她,淡淡道:“不了,这儿就挺好,离家近。” 陆小凉却想不通,可她不敢问,如果离家近这一点是让你留下的唯一理由,那么为什么你曾经想在国外定居再也不回来?那是美国啊,飞机都要飞十二个小时…… *** 正说着,沈书辞的手机响,拿出来一看却不是医院电话,大晚上的,钱菲菲不知与谁有饭局,吃到现在这个点,车里就那么点空间,陆小凉能听见一姑娘特别高兴地在跟沈书辞说:“我发小今儿从国外回来,我们大家给她接风呢!” 陆小凉听见沈书辞说:“少喝点酒。” 他的声音很淡,没什么特殊情绪,这一声提点出于妇产科医生整日上台而酒精会麻痹神经,影响职业前景,钱菲菲十分高兴,温温柔柔地告诉他:“我没喝酒,喝的饮料。” 眼前两人甜甜蜜蜜,一旁的陆小凉心里像被塞了一坨棉花,让她不能呼吸。 钱菲菲笑着问:“后天你有时间吗?我们约好了去爬山,你也一块来吧,我们这样在一线的还是得多锻炼锻炼保持体力。” 陆小凉揪着手,她与他说话从来不曾这样自信随意,她的口才也没电话里的姑娘好,这是要和女方朋友见面了吗?他们已经到这种程度了吗? 沈书辞握着电话微微转头,对着陆小凉说了声“你在这等我”,然后下了车。街上灯火辉煌,他站在这片夜色中,留给陆小凉一个背影。陆小凉不知道接下去他们会说什么,她垂下眼,不想再看他的背影。 第二天毛毛来上班时看起来已经比昨夜镇定不少,科室里已经都知道了,赖主任专门把人叫到跟前说了两句,毛毛出来后避开别人,在陆小凉跟前偷偷掉了几滴金豆豆:“赖老师说我是个很有前途的大夫,他说他对我期望很大,凉凉你说他是不是故意的?以前也没见他有多稀罕我啊?他就只宝贝老沈一个不是吗?这是套路我的吧?” 陆小凉递上一张纸巾:“早晨你还没来的时候赖主任给大伙开了会,说你是他的骄傲。” “……”毛毛一愣,随即眼泪越来越多。 陆小凉扬起一枚笑容,拍拍他:“男儿有泪不轻弹。” 毛毛哼哼:“感动死劳资了。” 陆小凉眨巴眨巴眼:“你和深哥和好啦?” 毛毛反问:“你和老沈和好啦?” 接着两人俱呆萌萌地望着前方,没有答案。 第六十九章 硬皮病风波 不知道你那边是什么天气,不知道你会不会想我。 ——摘自某人的少女心事日记本 一转眼就是后天,陆小凉没班,陆树根一早进来问闺女:“跟爹出去溜达溜达?爹给你买点好吃的?” 陆小凉恹恹趴在被窝里,摇着一头鸟窝。 陆树根退出来,和范红英嘀咕:“这是怎么了?” 范女士了然:“估计你闺女失恋了,没看见最近小严不怎么来了吗?” 陆树根一听,就不怎么担心了,还挺乐意,和范红英一块儿下楼。 陆小凉一动未动,竖着耳朵在听什么,楼道里很安静,不久后有人开门出去,下楼的脚步声带着自己的节奏,接着上了车,点着火。 陆小凉眨眨眼,眼眶里蒙上一层水汽,下一秒,她跳下床去梳洗,照镜子的时候发现自己脸上长了个包,用手戳戳,里头有点硬,笑起来肌肉往上推,底下凹了一块。看着这样的自己陆小凉的心情更糟了,她本是最不爱去医院的孩子,现在干了这行后也习惯了,想着去皮肤科拿点药。 有点幸运的是这天看病的人不多,一会儿后就叫了陆小凉的号,她也没说自个儿是这里的护士,该怎么来怎么来。人大夫瞧了瞧摸了摸,现在医学发达,查个血拍个片比老祖宗那一套望闻问切准确了不少,倒不是说老祖宗留下的东西不好用,但大夫都求一个稳妥保险。 陆小凉拿着单子缴费抽血,估计抽血窗口的也是个新手,第一针没扎好,陆小凉心不在焉地换了只胳膊,她的胳膊细又白,血管藏在纤薄肌肉下不明显,她给人指路:“您朝这儿扎,这儿有个大血管。” 那护士看她挺懂道儿,二话没说扎进去,一针见血。 检查很快出来,陆小凉自己先看了看,有几个指标很高,她觉着有些不好,心中不安,进去后检查报告递给大夫,大夫看完了又摸了摸陆小凉脸上的东西,带着点不确定:“你这个有可能是硬皮病。” 陆小凉一下就懵了。 大夫模棱两可:“你去风湿科挂个号,再做个检查,这个病是全身性免疫疾病,如果……” 陆小凉晃悠悠站了起来,她自己就是血液风湿科的护士,怎么会不知道这个病,她在病房里见过几个得病的女孩,最终会变成怎样她很清楚。 *** 而就在陆小凉一脚深一脚浅踏出皮肤科的时候,沈书辞正在陆小京的车行修车。他一早开车出来觉得不对劲,右前轮有异响,索性把车开过来修,和钱菲菲的见面推迟到中午,约好一起吃饭。 陆小京难得见沈书辞一身运动装,哟了声:“嘛去?” “爬山。” 陆小京把车吊上去,自个儿站在车底下抬头看底盘,眼珠转转问:“怎么没带上凉凉?” 沈书辞默了默。 陆小京扭头看他:“又吵架了?” “没有。”沈书辞摇摇头,不是吵架,也没真的和好,他已经做了决定。 陆小京问:“小丫头日记你看了没?” “……”沈书辞不想回答,指了指车,“什么问题?” 陆小京见他不想说,就知道肯定是没胆子看,说:“前轮扎了个铁钉,给你换个内胎,先说好,没打折哦。” 沈书辞看了看表,问陆小京什么时候能好,他这人时间观念特别强,和人约好的事已经失约一次,绝不能再迟到。 陆小京问他:“你有约会啊?” 沈书辞嗯了声,都是一齐长大的,陆小京能看出来一点儿,又有点不能相信,这边亲自给他修车,问了问:“女朋友啊?” 沈书辞瞥了他一眼,没解释。其实也不是正儿八经的女朋友,就是两人见过两次,都表示有这个意思,正在往处对象的道路上去。 陆小京心里哇凉哇凉的,觉着陆小凉是彻底没希望了。 他替妹妹问的:“你女朋友干什么的啊?长得好看不?” 料想沈书辞不会回答他,又自言自语:“哎呀我家傻妞终于可以放下了,嗳,这样也挺好,桥归桥路归路,改明儿哥给她介绍个好小伙,赶紧结婚生个大胖小子叫我舅舅!” “嗤。”沈书辞一脸鄙视,就陆小京那帮人里头能有什么好小伙? 陆小京又一句:“哎,所以你干嘛回国的啊?说真的我还以为你是为了我家凉凉才回来的。” 这一问把沈书辞问着了,他彻底沉默下来,眼瞳发暗,陆小京得意洋洋哼起歌,沈书辞的手机铃声伴随着陆小京的荒腔走板一块儿响起。 沈书辞看了眼来电,又瞥过陆小京,接起来问:“怎么了?” 陆小凉的声音很慌张,说着说着就哭了:“小,小辞哥你方便么?我想问你点事。” 陆小凉心里又酸又苦,这个时候都没忘他和女朋友约了爬山,她也知道自己这样贸然打电话不好,可她生病了,她第一时间想到的是他,她想问问自己还有没有救,是不是要尽快办个住院,其实前段时间她就感觉不对了,脸上的包不是一天起来的,本来能摸着,她以为是上火,现在都凸出来了,陆小凉觉得肯定是耽误治疗病情加重了。 陆小凉站在楼梯间里嗷嗷大哭:“小辞哥我脸上长了个东西。” 沈书辞忙说:“你先别哭,告诉我做检查了吗?结果出来没有?你现在在哪里?” 陆小凉边哭边说:“我我我在医院,挂的皮肤科王大夫,血沉超标,ANA阳性,王大夫让我再去血液科挂个号,可是今天陈发财的号都挂满了,所以,所以,所以我想问问你。” 沈书辞的脸一下绷紧,但声音听不出什么,很稳地告诉陆小凉:“你去病房等我,别乱跑。” 想了想:“别哭了,还没确诊呢。” 陆小凉被他这一句话说出了希望,乖乖应了,走到病房门口停下,不想让太多人知道这件事,于是躲在了血液科病房的楼梯间里。 *** 沈书辞挂了电话问陆小京要车,没说为什么,陆小京把自个儿的车给他了,看着是普通的大众,一轰油门脚感就不同,饶是沈书辞这样不懂车的,也知道这车改装过。 陆小京想想,洗了满手机油给妹妹打电话,想请失恋的女孩吃顿大餐,然后提提介绍对象的事,可惜陆小凉现在没心情,把她哥的电话摁了。 沈书辞一路轰到医院,在门口因为换了车没有门禁卡还被门卫拦下来,报上自个儿名字也不成,门卫保安是个大老爷们,不清楚风靡全院的沈大夫是谁,只认胸牌和门禁卡,于是沈书辞不得不让毛毛带着他的胸牌下来一趟。 毛毛只觉得今儿老沈心情特别不好,半个字都不吐,一张脸紧绷着能吓哭手里一帮学生,于是也不敢多说话,办完事溜回科室。 沈书辞在病房找了一圈没找着陆小凉,想了想,推开了楼梯间大门,果然,有个小丫头坐在台阶上,听见声响转回头来,对上他的眼时,又哭了。 沈书辞心中叹了口气,把人从地上拉起来,尽量软和着问:“报告呢?我看看。” 陆小凉吸着鼻子把被泪水打湿的纸递给他,紧紧盯着沈书辞的嘴,接下来他要说的话将会决定她的后半生。 沈书辞把几张纸看完,再把陆小凉转到有光的窗口,让她的脸迎着光,少女的肌肤触手温热,阳光下绒毛清晰可见,沈书辞知道她紧张,万分慎重地碰了碰那块包,习惯性地眉头一皱。 挨得近,陆小凉看见他皱眉头就知道不好,眼泪唰一下下来:“小辞哥你说吧,我能接受。” “身上有吗?”沈书辞问。 陆小凉回想一番,摇了摇头。 “是这样。”沈书辞松开手,在陆小凉的注视下说,“需要进一步检查,你想在这里住院吗?” 陆小凉一听,垂下脑袋摇了摇。在这里住院的话,大家都会知道,爸爸妈妈那里也瞒不住,她不想让父母担心。 “那这样。”他说,“我们试试其他办法。” 陆小凉弱弱地问:“还有其他办法吗?” “你等我一下。”沈书辞不知道往哪里打了个电话,几分钟后敲定了整个计划,转回头拉着陆小凉的手往楼下走,边走边解释,“我当年在协和的同窗现在在北京,他的导师是硬皮病和皮肌炎的权威,硬皮病需要活检确诊,你是个女孩,脸上有疤不好,他们那里有仪器,我带你去试试看。” 陆小凉如个木头娃娃被他牵着走,在她看来乱成一团的事情被他几句话整理得井井有条,似乎还能有希望。 陆小凉仰起头,用力回握住沈书辞的手,问他:“小辞哥,这样可以吗?” 她需要一个确定的回答。 沈书辞没说行不行,而是道:“带你回家整理行李,最快来回也要四天,想清楚了真的要瞒着爸妈吗?” 陆小凉点点头。 从医生的角度来讲,沈书辞认为这种事家属应该知道,但是他们俩从小就是这样,小丫头执意要做什么事,沈少年虽然不赞同,还是会帮她摆平。 于是他想了个招:“一会儿回家就说院里派咱们俩去外地学习,一周吧,时间宽裕点。” 他说什么陆小凉就照办,上车时没发现他开的是陆小京的车,而沈书辞也忘记了要给钱菲菲打个电话取消约会。 第七十章 永远陪着你 命令自己不许想你,可是很难怎么办。 ——摘自某人的少女心事日记本 陆小凉拖着箱子下楼,宋慧欣捧着小胖笑道:“怎么这么巧就派你俩去啊?这样正好,凉凉,出去别乱跑,跟着你小辞哥。” 陆小凉撒了谎,不敢看宋慧欣,沈书辞拖着行李箱出来,替她解围,带了点刻意的逗趣:“别乱跑听见没。” 于是宋慧欣很放心,陆树根和范红英也很放心,压根没想到他们俩这是飞去北京瞧病。 临时的行程,到了机场值机的时候工作人员给升了头等舱,陆小凉拿着机票安安静静坐一旁,再也没了以前那嬉嬉笑笑的模样,沈书辞看了一眼,脸色更沉,打电话让毛毛给他排出几天假期。 毛毛在那头哎哟哎哟求饶:“老大,老沈,大牛,祖宗!你能不能早点说啊?有你这样办事的吗?” 沈书辞:“还有凉凉,你也给护士长请个假,她病了,我带她去趟北京。” 毛毛顿时懵了,回过神来一连声的:“成成,这事交给我,有什么需要你给我打电话。” 沈书辞:“暂时别让其他人知道。” 毛毛:“知道!” 等沈书辞一连串安排完,到了午饭时间,他四周看了看,去给陆小凉买吃的,途中接到钱菲菲电话,姑娘有专属女人的直觉,一件事一推再推,就不成了,可她中意的男人不是那样的人,这中间肯定有事,所以她不生气,还善解人意问:“车还没修好?” 带着点撒娇的意味:“我们都已经到了。” 沈书辞这才记起自己有约会,忙说句抱歉:“家里出了点事。” 钱菲菲立刻上心了,连问是什么情况。 沈书辞没说明,只答要去北京几天,这段时间不方便接电话。 虽然他一贯这么淡淡的,但钱菲菲立刻感觉到了距离感,她顿了顿,祝一路顺风,转头给在协和的熟人打了个电话问情况,毛毛在这件事上嘴极严,钱菲菲的熟人只查到沈书辞请了几天假,凑巧的是有个小护士也请了几天假。 沈书辞买了一份粥回去,远远看见陆小凉的背影,她很瘦,出门前换了裤装,春天里,都是鲜艳的颜色,头发乱糟糟的,衣领也没翻过来,她抬了下胳膊,沈书辞知道她是在哭,偷着抹眼泪。 忽然想起这丫头有一回数学考了三十分,在楼下哭着不敢回家,他一下楼就找着了她,答应帮她假装陆树根签字后才哄好,他的字迹模仿得很像,一般不会被发现,可惜小丫头的班主任电话打到家里,这事穿帮后陆爹还特地找他聊过一回:“书辞啊,你别太惯着她,要宠坏的。” 论起来,最先开始宠她的就是亲爹啊,陆树根说完自己也觉得不妥,又板着脸回家训闺女了。沈书辞在楼下听见:“你考不好也不能骗人,爸爸哪里舍得打你哦,肯定不能啊,所以你不能骗爸爸,好了好了不哭了,咱们买条新裙子好不好?下回要加油哦。” *** 沈书辞走近,把领子给陆小凉翻出来,说:“多少吃一点。” 陆小凉真是一点胃口都没有,推了推盒子。沈书辞觉得这丫头但凡再小个几岁,他能拿勺子一口口喂她吃下。 不过到底长大了,不能那么做了,只好作罢,不吃就不吃吧。 飞机冲上云霄,陆小凉侧着身子躺在座椅上,一动不动看着窗外的白云,一句话都没说。沈书辞给她盖毯子,看着小丫头脸上那个包也是糟心,眉间刀刻一般深深陷下去。 很快降落机场,出来后打车去医院,陆小凉觉得神奇,从拿到检查报告到现在不过短短几小时,她就已经站在了北京的土地上。她以前在这里转过机,不过没出去过,不知道原来这里雾霾如此严重,人人脸上蒙个口罩,她装备不齐全,站在医院门口狠狠咳嗽几声,被沈书辞拉到一旁药房买了形状奇怪的口罩蒙上脸。 同窗带着两人找到了自己的导师,沈书辞不指望陆小凉能说明白,于是自己上,从发病到求治过程到初步症状,有理有条,不慌不乱,只同窗询问陆小凉是何人时,他默了默。 陆小凉从没见沈书辞像今天这样说过那么多话,也没见过他被琐事缠身成这样。她只需要一路乖乖攥着他的衣角跟着,到了地方乖乖摘了口罩坐下,乖乖按照要求做各种检查,乖乖等报告。 换做平时,她肯定要揶揄某人一番:“小辞哥你也有这么铁的朋友啊?真是看不出来哦。” 老教授自然看出陆小凉的害怕,安慰一句:“小妹妹,要勇敢一点。” 话虽然这么说,但祸到临头,还是无法轻松。 在医院一通折腾完,报告得等几天,沈书辞带着陆小凉去找落脚的地方,医院附近的小旅馆卫生不行,他找了个四星级,碰巧遇上个什么会议,房间都被包了,只剩一个标间。 怎么办,还是得住。 沈书辞垂眼瞧了瞧,见陆小凉没有特别拒绝。 房间里头两张床,沈书辞指了指靠窗的那张让陆小凉睡,还说已经跟前台说好了,一有房间空出来就留给他。陆小凉依旧安安静静地,顺着他指的方向坐下,她不闹了他反而不习惯,不过他也是个没话的,只能默默整理行李。 晚上关了灯睡觉,陆小凉一动不动背对沈书辞躺在床上,似乎是睡着了,沈书辞睡不着,胳膊枕在脑后看着天花板,下半夜不知几点时听见旁边小姑娘带着哭腔吸了吸鼻子,他才知道原来她也没睡,一直在哭。 他开了一盏小灯,下床走到陆小凉床边,弯腰对上她的眼,陆小凉漂亮的一双大眼睛哭得红肿,缩在被子里的样子可怜兮兮,沈书辞在这一刻脑子一嗡,俯身抱住陆小凉。他的怀抱宽厚温暖,带着她熟悉的味道,陆小凉再也憋不住,嚎啕大哭:“小辞哥——” 他将她扶起来,看着泪流满面的陆小凉,心中一叹,重新将人抱在怀中,她如幼獣般轻轻颤抖,他如大树,替她挡风遮雨。 “哭吧。”他低喃,手指一下下抚着陆小凉的后心。 *** 两人相依,渐渐的天边泛出鱼肚白,陆小凉呢喃:“天亮了。” 一天过去了,距离得到答案又进了一步。 她攥着沈书辞的前襟,问:“小辞哥,其实你已经知道了对不对?你只是怕告诉我对不对?所以你带我来这里,让别人告诉我结果对不对?” 沈书辞一震,陆小凉说对了,也说错了。 错的是他也在等最终结果,对的是,他害怕会有不好的结果,他不想从自己口中说出来。 还有……协和作为全国重点,不可能查不出硬皮病,而他作为血液风湿科的领头人,更不可能查不出,但……就是想再谨慎一些,再稳妥一点,不管怎么样,他都会一直陪着她。 陆小凉眨眨眼,眼睛酸胀发疼:“我想好了,如果是的话我绝对不哭,你别担心,我哭的已经够多了。” 第二日,陆小凉依旧待在床上哪也没去,沈书辞也不敢出去,在一旁陪着她,三餐叫外卖,陆小凉吃的很少,安安静静看沈书辞把剩下的都扫干净,抹抹嘴说:“吃饱了才有力气照顾你。” 这一天陆小凉在后半夜终于睡着,沈书辞不放心地守在一旁,不知她梦见了什么,紧紧皱着眉头。他伸手轻轻抚平,淡淡道:“别怕。” 第三日,陆小凉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胶着和等待,吃得比前一日多一些,沈书辞明显心情变好,问她要不要吃个冰淇淋。陆小凉点点头,他转身出去买,沈书辞发誓自己这三十年里从没见过陆小凉能连续安静这么多天,他心中不安,一路跑着出去,跑着回来,春天里,他的衬衫下都是汗,打开房门看见陆小凉呆呆望着窗外,脸上的悲伤非常明显。 沈书辞的心猛地一疼。 其实下榻第二天就有了空房间,他也搬了过去,可心中还是放心不下陆小凉,所以仍旧住在一个房间里守着她,他突然想起自己11岁那年的地震,地震后,她也是这样,寸步不离地守着他,给他买冰棍,哄他吃饭,如果他锁了门不让她进来,她就蹲在门口,一直到睡着了被陆爹抱回家。 沈书辞眼底逼出一丝红线,眼眶瞬间酸胀至充满水泽,他靠近,心疼地将她抱紧,说:“小辞哥永远陪着你。” 陆小凉一阵恍惚,以为自己听错了。 第七十一章 虚惊一场 今儿钱包叫人摸走了,里头有你的照片,我在街上哭得像个傻子。 ——摘自某人的少女心事日记本 就这般熬到了第三天,同窗电话来说检查做了加急处理,报告出来了。 那一天,陆小凉慎重地从行李箱里翻出一条裙子,仪式般梳顺了头发,她的脸色很差,撑着最后一点精神,跟着沈书辞去了医院。 老教授等在办公室里,笑眯眯地:“小姑娘,你别担心,是个囊肿,如果不会继续长大就让它这么待着吧。” 陆小凉跟听天书一样,每个字都能听懂,可连在一起就脑子死机,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沈书辞摁摁她脑袋顶:“没事了,凉凉,虚惊一场。” 他浑身泄了劲,松快地朝老教授致谢,蹲下来看着陆小凉,冲她笑:“走,回家。” 陆小凉迷瞪瞪被他牵着走,还没走出这层楼就哇一声哭了,沈书辞莞尔,前几天是谁说保证不哭的?老教授和同窗站在不远处也莞尔,笑这小姑娘有趣。 陆小凉哭得那叫一个悲伤,劫后余生般地又庆幸又难过,可她越是哭,沈书辞就越是想笑,最终是笑出声,他低头看着跟前的小丫头,她瘦瘦一只站在那儿,两手胡乱抹着泪,嘴里咕噜咕噜说着什么,脖颈拗出一个优美的弧度,额发散乱地被风吹起,沈书辞的心一动,上前将这样孤单的陆小凉抱住,陆小凉的声音被他的胸膛堵住,他的心口一阵湿热,长长吁了口气。 “哭包。”他道。 陆小凉:“呜呜呜——我没事了吗?要是这个囊肿继续长大该怎么办?手术吗?会留疤的啊!我要是毁容了以后嫁谁啊?” 沈书辞听了,目光似大海般幽深,晦涩隐秘地藏着旁人难以洞察的怜惜。怀中温热的身子是真实存在的,她爱笑、会哭、鲜活得让他羡慕,从小到大的记忆飞快地掠过,忽而,他舒展眉宇,有些事,豁然开朗。 陆小凉踏上了回家的飞机,这次依然是头等舱,来的时候她没心情,所以没察觉这里和经济舱有什么区别,现在缓过劲了,左摸摸右看看,眼皮子越垂越低,迷蒙间,感觉有人轻轻将薄毯盖在她身上。 陆树根、范红英和宋慧欣本在一块儿喝茶,对着风尘仆仆到家的二人感到吃惊,忙问:“不是一个礼拜吗?怎么提前回来了?” 陆小凉往沈书辞身后缩了缩,沈书辞上前对长辈们坦白这次的事:“其实我们是去北京看病,凉凉脸上长了东西。” 陆树根立马站了起来,拉着宝贝闺女左看看右看看,焦急的不行。沈书辞宽慰道:“陆爹,已经确诊了,没什么大事。” 沈书辞说的话陆树根历来是相信的,一转眼长大的闺女在他眼里又变成了小襁褓里的奶娃娃似的,抱在怀里怎么哄怎么宠都不够:“凉凉,害怕了吧?老爹都不知道o(╥﹏╥)o,老爹心疼坏了。” 范红英翻了个白眼:“老陆,这戏有点过啊!你闺女今年小三十不是三岁。” 宋慧欣也惊了,眼神询问地转向沈书辞,沈书辞奔波一路,好不容易有张椅子坐下,喝了一口茶,继续说:“她怕你们担心,我想也是,干脆就等查清楚再说,北京有个权威,我们在那里重新做了检查。” 范红英忙问:“那有没有要注意的?要忌口吗?丫头最近瘦得厉害,能吃点补品吗书辞?” 沈书辞眼尾扫见陆树根抱着陆小凉一摇一摇的,唇角淡淡扯了一抹笑意,把范红英看愣了,他说:“就按平时的吃,囊肿如果会长大就开一刀割掉,我们的意见都是如果不妨碍正常生活,就别动它了。” 陆树根眼都红了,让陆小凉笑一个给他瞧瞧,陆小凉咧嘴笑,左脸颊颧骨下方有一个不易察觉的小肉鼓起,边沿下陷出一个意外来之的酒窝。陆树根一脸难受,呢喃:“怎么就这样了?” 人体的情况很难说,免疫系统更是目前医学界尚未摸清的领域,像硬皮病、皮肌炎、红斑狼疮、风湿等都还没查出发病原因,正因为不清楚致病原是什么,所以无法治愈,只能终生吃药维持。不过值得庆幸的是,这些病症在十年前尚且因为没有特效药而导致生存期不到五年,而现在,若能遵医嘱吃药复查生活作息健康,那么十年二十年、活到老,不再是梦想。 *** 因为有沈书辞做担保,所以长辈们没对他们俩先斩后奏之事有怨言,反而觉得闺女大了,懂得体贴父母了,三个人围着陆小凉商量炖点什么汤比较滋补,沈书辞走到一旁打电话。 陆小凉默不作声地看他迎着窗在说话,是和那晚一模一样的背影,她垂下头,说什么都不想吃,累了。 陆树根忙把她送进房间休息,范红英冲宋慧欣使眼色,宋慧欣看了看儿子,笑了,低声说:“估计是在给那女孩打电话。” 范红英也笑着:“老宋,我看很快就要吃你家喜酒了。” 宋慧欣忙嘘了声:“咱们别声张,就当不知道。” 范红英和陆树根齐齐点头。 钱菲菲接到沈书辞主动打来的电话很高兴,这几天她故意没给他电话,就是想表现一下自己不是那种缠人的女孩,她马上要上台,简单聊了几句:“家里的事处理的怎么样?有什么需要帮忙吗?” 沈书辞说都已经解决,谢谢。 接着他问:“有时间吗?见一面。” 钱菲菲笑了:“周末吧,这几天我好几台手术,走不开。” “好。” 挂了电话后,沈书辞看了看陆小凉紧闭的房门,没进去,和长辈们说要回医院一趟。他走了,关门声很小,倒是楼下那辆大众的发动机嘚瑟极了,轰轰地扰人清梦,陆小凉根本没睡,睁着眼回想这几日,如果不是脸上的包依旧存在,她会以为自己做了个梦。 沈书辞去车行换车顺便告知陆小凉的事,陆小京恨不得能立刻回家瞧他妹,但看某人一副大家长模样对他妹的事跑前跑后不亦乐乎,明明跟前几天那副样子天差地别,出言调侃:“哟,辛苦你了,以后就不劳你操心了,是凉凉不懂事。” 沈书辞正开门上车,闻言停下来,正色道:“她的事就是我的事。” 陆小京邪邪一笑,浑身通畅,爽的要死。 沈书辞垂眼两秒,重新抬头,忽略那人讨厌的嘴脸,说:“你有句话说的对,我这人特轴不招人喜欢,小丫头的日记我没看,我怕我看了会忍不住揍死你,陆小京你搅和我和陆小凉不是一回两回了,我不跟你计较,这次她生病我想了很多,你问我为什么回来,我现在告儿你,我就是为了她回来的。” 陆小京还是笑着,两手合在一起作揖求饶,自己也有点心虚。 沈书辞砰一声甩上车门,带着点火气,把车开走了。 陆小京坐下点了根烟,在这渐渐入夏的午后想起自己那些胡作非为的日子,而正在路上的沈书辞也陷进那泛黄的记忆中。 那些年,陆小京不断撂他电话,转头跟陆小凉挑拨离间,他一直都知道,渐渐电话打得少了,却更加希望自己能尽快完成学业归来。可距离和时间无法弥补,他终究是和她日渐疏远。每次回来都能看见陆小凉站在角落不敢上前,再不亲亲热热唤他小辞哥,学着大家闺秀一般不露齿地笑,他不想多说什么,只觉得被背叛。 他这人心凉,这一辈子都这么过来,改不掉,发了狠好几个假期都借口不回家,可这样的日子又让他很烦燥,突然脑子里冒出个想法,不过没去细想,直到美方向他抛来橄榄枝,希望他拿绿卡留在那里。 可又为什么回来?医院的邀请和照顾母亲的借口都是很好的掩饰,但此时此刻,在华迁开满春花的街道上,沈书辞的心底深处有一个尖角顽强地凸起,说:“嗨,你别听他瞎说,他就是放不下陆小凉才回来的。” 车内,沈书辞抚了抚额,宋慧欣总说人与人之间是有缘分的,他心想,自己上辈子可能是欠了小丫头的。 一年四季,其实沈书辞最喜欢春天,春天是一切的开始,春天是希望。 陆小京的电话追来:“你丫好好想想怎么跟凉凉说,你能把她吓着信不信?小子你想清楚喽,话只要一说出来就改不了了,从今往后你得喊老子一声大舅哥!” 沈书辞:“滚!” 他想着得把事情往后压一压,既然做了决定就得把旁的事情理清楚,这事跟陆小凉有关,他再怎么着也得把事情办得地地道道叫人抓不住毛病。 反正,这辈子也就这一回了。 第七十二章 陆小凉辞职 我真的很想请教一下那些脱单的人,究竟是怎么看对眼的?学校能不能多一门谈恋爱课? ——摘自某人的少女心事日记本 沈书辞一回医院就被派去省里开会,行李箱正好没收拾派上用场,走得急,只来得及跟毛毛交代明儿陆小凉会回来上班,让毛毛帮忙照顾着。 毛毛转头问一德:“你有没有觉得老沈今天特别温柔?” 一德同学把四粒小药丸递给毛毛:“来,吃药了。” 陆小凉重归科室这天知情人刘玫把小丫头抓到备药室里瞧了又瞧,看完后说了句:“咱们科室十年前有个护士得了红斑狼疮,就这么巧,后来不愿吃泼尼松人都废了,毛毛刚跟我说你也病了的时候我担心坏了,还好,你是个有后福的。” 陆小凉逗老师:“我再也不是最美小护了。” 刘玫一嗔。 陆小凉也跟着笑,笑着笑着就淡了,纤长的眼睫下一对乌黑眼眸满是心事,刘玫一愣,接着,陆小凉对刘玫轻轻说了什么,备药室里一时寂静。 刘玫显然没想到,试探着问:“是身体原因还是……” 陆小凉垂下眼,习惯性揪着手指头,点了点头。 几天后,沈书辞一身疲惫拖着行李箱回来,照旧先去医院,算着正好也是陆小凉的班次,毛毛一见他就如看到了救星,狂奔而来低语:“凉凉辞职了!” 沈书辞眼神一瞬间变得犀利,端详毛毛神色,确定他不是在开玩笑。 不过借他八个胆毛安奇同学也不敢拿这事糊弄,告诉沈书辞:“辞职信都交了,护士长给压下没往上递,辞职理由是身体不好,不是没事了吗?怎么会这么严重?我们不好劝,她又不让我给你打电话,我不知道你们现在是什么情况,老沈啊,我怎么觉着凉凉是因为你走的呢?” 沈书辞掉头就走,绷着脸开车回大院,上楼看见宋慧欣抱着小胖站在门口朝上头望,他喊了一声妈,宋慧欣扯着他的手:“你上去劝劝,凉凉要离家出走。” 沈书辞眼皮翻翻,朝楼上看了看,嗯了一声,扶着宋慧欣先进屋,他出来前宋慧欣叮嘱:“你好好儿说,别凶她,肯定是有什么事,凉凉不是不懂事儿的孩子。” 沈书辞心想她就冲着您一个人懂事了,在外头胡作非为在家里横行霸道,小霸王都没她厉害,这是要上天了。 面对突然辞职并且说什么都要搬出去住的闺女陆树根很生气,本以为一切都熬过去了,闺女去了她喜欢的医院,做了她喜欢的工作,在科室里也渐渐上手,还遇上好的领导好的同事,他再也不用像闺女高二那年看着她拼死拼活的念书考试哭鼻子,可这才清闲几天?怎么又倔上了? 陆树根站在陆小凉房门口,里头的小丫头忙不迭地在收拾行李,他气狠了说话都发抖:“陆小凉你已经不小了,不能这么任性,家里住的好好的为什么要搬?你是不是要我打你才消停?” 陆小凉没停,哼哼:“我就想换个环境。” 范红英叉腰拨开陆树根,走进去一把扯住陆小凉:“为了你我们求爷爷告奶奶托门路让你进协和,你说不去就不去了?那是正式职工你以为是玩过家家呢!我告儿你,这班,你上也得上,不上也得上!当年自己选的专业,现在就不能后悔!” 换做往常,陆树根肯定要做和事佬,可今天,他和范红英一道。 范红英扭头问陆树根:“小京什么时候到?” 陆树根说:“快了,在路上,我给他打电话了。” 陆小凉收拾东西的速度更快了,心想陆小京回来她就走不掉了。 工作说不要就不要了……爹妈说不要就不要了……陆树根心里难受,觉得闺女不再与他贴心,那年和现在,倔驴一样不说原因,就这么往南墙撞,他不能看着陆小凉作践自己,这回他不会顺着她。 陆小凉拖着行李箱出来,看着她爹一脸受伤的表情,再一次纠正:“我就是想搬出去住几天我没有不要您,陆小京没住家里你们不也没说什么吗?我肯定能好好照顾自己。” 范红英一嗓子:“你哥是个男孩,我们没什么好不放心的,你是个姑娘,一个人住外头多危险啊!” 陆树根跟着点头:“这事你想都不要想!” 陆家鸡飞狗跳,沈书辞静静听了一耳朵,上楼敲敲门,门里头吵吵嚷嚷的声音一下没了,陆树根来开门,以为是陆小京,却见外头站着沈书辞。 “对,书辞你快来!”陆树根忙拉他进去,“你好好儿跟凉凉说说,太胡来了这是!” 沈书辞看着站在客厅中央的小丫头,淡淡道:“陆小凉,你出来一下。” 陆小凉握紧了行李箱的把手,一时不敢跟上。 沈书辞回身皱着眉看她一眼:“快出来。” 陆小凉不敢不听,蹬蹬蹬跟上了。 *** 沈书辞往楼上走,显然是把谈话地点定在了陆家楼顶的凉棚,天气一日日热起来,临近中午,太阳升到顶空,照耀大地,凉棚顶上缠绕着十分旺盛的爬山虎,遮住了艳阳,只零星些许光点斑驳地洒在地上,这一路,陆小凉跟在后头大胆地凝视他的背影,忽而眼眶一热。 她拼命压住泪意,在这个院子,在这栋楼,在他身边,她随时都能回想小时候的点滴,那些曾经是很宝贵的记忆。 天台上有个水泥台子,经常绊着人,沈书辞回身拉了陆小凉一把,看她脸上正巧晒到光斑,不动声色挪动脚步,替她挡去,沉声问:“为什么要辞职?” 陆小凉揪着手,没吭声,一切的理由在他面前都太弱了。 沈书辞不明白,被病人家属划破脖子都没离开的小丫头,为什么突然要走?他看得出来她喜欢这份工作,她有赤诚,她很努力。 “说话!”沈书辞不悦地加重了语气。 陆小凉一缩肩膀,怯怯仰头看他,看见他眼中的不耐,又低下头,心中有猛兽欲出笼,那盘旋了许多年的念头今朝再也压不下,她本就是直爽的个性,手腕狠狠一绞,紧紧闭上眼—— “因为我喜欢你!” 话说得干脆利落,嗓子带着少女的清甜,在这初夏的天台上,令人动容。 陆小凉微微发颤,话流水般说出口:“因为我喜欢你,所以我不能再留在你身边,我会很难受。” 沈书辞:“……” 他不止一次问过她为什么要当护士…… 原来是这样…… 意外的答案让沈书辞一时忘了要说什么。 反而是陆小凉鼓足了勇气,壮士断腕般决绝,只因知晓这是唯一也是最后一次对他说起自己的心思,不过她不敢抬头看他,怕看见他讨厌的神情—— “小辞哥,你有女朋友了我应该替你高兴,宋姨一直等着这一天的,可其实我很难受,我觉得天都裂了,但我不敢说。以前你没有喜欢的人,对谁都一样,所以我觉得没必要告诉你,能一直陪着你就行,但我太高估自己了,其实我没办法真的祝福你,可我不想变成让你烦恼令你讨厌的那种人,所以我必须得离开。” 暗恋是最要命的单程飞行,没有可以停留的重点,只能耗尽体力在半空坠机,那些对于陆小凉来说曾属于她一个人,常常在想他的夜晚拿出来回忆的甜糖果变成了毒药,他站在雨幕中的背影让她着了魔,可当他决定抛开一切重新活一次时,她知道再也没有她的立足之地。 她只是从小到大在他身边的麻烦而已。 他烦了她,他有了喜欢的姑娘。 天台上刮起一阵风,吹得陆小凉头顶蓬发乱飘,沈书辞眉头紧锁,哑声道:“你认为我对谁都一样?” 陆小凉飞快地看他一眼。 “你刚进科室时我担心你被人欺负,让毛毛把夜班和你排在一起,我安排适合的病人让你管床,你给孩子捐款张罗老人的治疗费我都支持,即使你差点被人堵在地铁站外头划破了脸我也没忍心说你,就算我觉得你已经越过了本职工作我还是不要原则的去帮你,你去肿瘤科、妇产科、普外,其实我全跟你轮转了一遍,我不会为了别人花那么多心思陆小凉。” 陆小凉的头越来越低,脸颊火烧:“所以我是一个大麻烦。” 沈书辞一顿,不知该怎么跟这丫头说清楚,他扶着额:“我看你是想气死我。” 陆小凉又缩了缩肩膀,觉得现在的情况不能再更糟糕了。 沈书辞说:“我今天就告诉你,为什么一开始我不同意你当护士。” 陆小凉微微仰起头,她心里一直介意当时他那样打击她,几乎摧毁了她所有的信念。 “因为我希望你回到自己的轨道上,你不需要为谁改变自己,不需要放弃喜欢的钢琴,你就是你,我讨厌看到你勉强自己的样子!” “我……” “但是后来,你做的比我想象中还要好,你让我很骄傲,你是个好护士,所以我默认了现状。” 你让我很骄傲, 你是个好护士。 陆小凉脑子罢工,耳朵尖烧红。 *** “你现在让我很失望,你轻易放弃了自己,放弃了这份职业,你不是真的喜欢它,你还记得那时候怎么跟我说的?你让我别瞧不起你,你让我要对你有信心!你在胡闹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你的病人正在等你,你的同事会为你担心,还有你的父母,他们是最担心你的人。” 啪嗒,一滴豆大的眼泪掉下来打在干燥的水泥台上,陆小凉压低了脑袋,不想被他发现,沈书辞抿紧了唇不再说什么,抬脚越过水泥台离开。 他与匆忙赶回家的陆小京在陆家门口撞上,陆小京的舌头在嘴里打了个响,神色不明:“又是你丫出的幺蛾子吧?” 沈书辞心情不好,重重撞开他下楼。 陆小京仰头看他下来的台阶,寻着上去,在天台上看见了偷偷在哭的妹妹。 “该!”他气不打一处来,“让你离他远点儿不听,现在后悔了吧?” 第七十三章 一张好人卡 有些人说不清哪里好,但就是谁都替代不了。 ——摘自某人的少女心事日记本 陆小凉抬起脸,满眼都是泪,可怜兮兮看着陆小京,陆小京心一软,陪妹妹坐下,问:“你真不干了啊?” 这时候,沈书辞回家一趟,楼上动静不小,宋慧欣担心,他沉着脸扯下自己的毛巾用冷水湃了湃,说:“出了事就会哭,从小到大都得跟着她屁股后面收拾烂摊子。” 宋慧欣不由得一笑,也不紧张了,知道儿子能劝好,颠颠儿开了冰箱拿香瓜,说:“你再切个瓜带上去吧。” 沈书辞脸更沉了:“不许她吃,她还有脸吃?” 这么着,只绞了凉毛巾上楼,一时没进去,站在楼梯间听了一耳朵,这会儿天台上只有兄妹两人,陆小凉说话没顾忌,刚才就差被某人提着耳朵教训,不得不说效果非常好,现在转过弯了,吸着鼻子哼哼:“才不呢,我想好了,不会辞职的,我是真的喜欢这份工作。” 陆小京一酸:全世界你就听一人的。 陆小凉在亲哥跟前哭鼻子也不觉得丢人,饱含哭腔地低吼了声:“谁叫我喜欢他嘛!” 谁叫我喜欢他 谁叫我喜欢他 谁叫我喜欢他 少女毫无保留的告白让某人攥紧了手里的毛巾。 “那现在究竟怎么着?”陆小京掏掏耳朵。 陆小凉抠着地上的泥,脑袋埋在膝盖间:“我错了,工作是工作感情是感情,他说的对,所以我听他的,以后……慢慢学着适应吧……” 陆小京看着他的傻妹妹叹了口气,蒲扇般大掌拍拍妹妹小脑瓜,问:“你想好了啊?现在走还来得及,等以后看他和别人亲亲热热再走就晚喽。” 陆小凉嗯了声:“不走了,大不了调个科室,不过我还是得搬出去住,哥你帮帮我。” 陆小京答应了,回家和爹妈说让陆小凉去他那儿住几天转换心情,就这么点时间,陆树根在家抽了一包烟,客厅里烟熏火燎的难得范红英没说他。 陆树根问儿子:“你妹妹究竟怎么回事?” 陆小京顺口编了个:“叛逆期来得晚。” 陆树根就更不放心丫头出去住了,陆小京一看要完,转向范红英:“妈,您说呢?” 范红英摇摇头:“不成。” 基本是没得商量了,陆小京一叹,心想妹妹哟,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你可怎么办。 而此时此刻,陆家门外,有人隐在角落里,将一家人的话听了个遍,一直绷紧的肩膀徒然松懈,放心了。 陆小凉收拾好的铺盖被打回原样,也知道这回怎么求都没用,安分了,只是不爱说话不爱笑,窝在房间里不肯出来。 陆树根愁啊,问范红英:“这什么鬼叛逆期?我以为她高二那年已经叛逆过了。” 范红英嗑着瓜子:“叛逆个鬼哦,那肯定是怕见到谁呗,没出息。” 陆树根:“谁啊?” 范红英:“自己想。” 陆树根想破了脑袋都没想明白,第二天看着闺女乖乖拎着小包去上班总算松了口气,下楼时遇上沈书辞,心中满意:“还是你有办法,丫头不闹了,书辞啊,车开去小京那儿做个保养,陆爹给你买单。” 沈书辞淡然笑开,想起幼时的玩具车。 *** 血液科 陆小凉低着脑袋诚诚恳恳和刘玫道歉,这些年护士长见多了承受不了工作压力当逃兵的的姑娘,其实不算吃惊,只是没想过会是陆小凉。 她一直觉得陆小凉不像是那样的人。 一开始就没达到水平及格线的姑娘,要走早就走了,为什么是现在? 原本刘玫不打算问,直到陆小凉小声说想调科室,她再也憋不住,好好和学生来了一场谈话。其实心里也有几分猜测,问她:“是因为沈大夫吗?” 陆小凉的小脑袋点了点。 这个理由合情合理,刘玫身为女人能够体谅,问陆小凉:“你想转哪个科?” 陆小凉懵懵懂懂,其实她还没想好。 刘玫把她写的辞职信撕了,说:“不急,慢慢想,今儿沈大夫没班。” 没班还出门的沈大夫究竟去了哪里? 依旧是那个茶馆,连座位都一样,钱菲菲到的时候他依然已经提前到了,他坐在那儿什么都不做就能引来许多人的目光,可他似乎未察觉,沉沉想着心事。钱菲菲攥紧了手提包,抬脚走上前。 沈书辞为她斟茶,钱菲菲转着茶杯,知道他是有话要说。 沈书辞端起茶杯润润唇,他不善言辞,感情内敛,但能感觉得出他此番的郑重和诚意:“我跟你提过,邻居家有一个妹妹,这次是她生病了,不过万幸,不是什么大病。” “我记得,你说见不得女孩哭就是因为她。” 沈书辞轻轻点了下头:“今天请你来是想当面道个歉,我……” “你喜欢她?”钱菲菲打断他的话。 茶室一隅沉静片刻,随后有人清浅而短促地道了声:“喜欢。” 钱菲菲的眼睫扑簌,心中虽十分难受,但北方女孩不忸怩,坦然道:“其实我查过她。” 她能看见桌子对面的男人蹙起眉心,她接着说:“那天你走得急,我觉着不对劲,托人查了一下,没想到你们科室有个小护士也请假,更没想到你们俩档案上的家庭地址是在一个地方,于是我猜到了你究竟是和谁一块走的,该说抱歉的是我,对不起手段有些不磊落,我本侥幸以为你们既然以兄妹相称几十年都没发展出其他感情,应该就真是纯粹的发小而已,可当我今天踏进这里,看到你的脸,我就知道事情不会是我想的那样。” 因为钱菲菲的话,沈书辞突然想到了他和陆小凉的身份证,都是一个派出所办的,地址也在同一栋楼,不止这个,他们俩在医院留的档案也都是同一个地址只不过门牌号不同,不过全科室没人注意到这个,到现在他们都还不知道他和陆小凉究竟是怎么认识的。 沈书辞看着钱菲菲,又想到昨日陆小凉在天台上边哭边说喜欢他,他突然一哂,同样光明磊落:“我和她之间的事几句话说不清楚,但我保证没有脚踩两只船,她也没有第三者插足,当时我约你在这里见面是真心想与你加深了解,你很好,我尊敬你对医学的态度和身为医者的觉悟,你和她不同,你很聪明,学业和工作都数同龄人中的佼佼者,平心而论你比她优秀很多,她从小就知道给我惹祸,就知道哭,可经过这次,我才知道她对于我来说有多重要。” 说到此,沈书辞犹能感受到检查结果没出来的那几天,他肩上压下的重量,但他不能泄露一丝一毫,他不能让陆小凉看出自己的担心,所以她肯定也不知道,检查结果出来后,他有多感激。 曾经那么小的一个孩子,学走路学说话学写字学弹琴,他都在她身边,看着她一日日长大,一日日调皮,夏天里摔破了膝盖,练琴磨破了手指,嘴皮子利索讨所有人喜欢,在地震后一夜间长大,会为他担心,会想办法哄他开心,甜甜的嗓子一遍遍喊他小辞哥。 转眼,就大了,亭亭玉立,巧笑情兮,即使穿着同样的护士服,有时候也能让他挪不开眼。 这是一种很圆满的感觉,对于沈书辞来说。 钱菲菲看着他说:“我相信你的人品,我从来没觉得你是在戏弄我的感情,我也很感谢你给了我们彼此一个机会,也很欣慰你能在我面前把事情说清楚,我只想问,你真的想好了吗?人在冲动下做出的决定十有八九会后悔。” 沈书辞点了点头,犹如好友间的聊天,沉静的眼瞳看向钱菲菲:“我是为了她才回国的,她是为了我才考上了协和的护士。” 这句话彻底让钱菲菲死心了。 “我……”她莞尔一笑,“我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被发好人卡。” 想想觉得有趣,她又道:“虽然不甘心,但也没办法,只能祝你幸福了,咱们还是朋友吗?” 沈书辞点点头:“当然,我很荣幸。” *** 隔天陆小凉竖着耳朵听了半天都没听到某人下楼开车去上班的声响,再看看时间快来不及了,只能边想不通边穿鞋,才走了两步就发现那人守在四楼自家门口,见着她了,守株待兔般露了个胜利的微笑,朝她勾勾手。 陆小凉觉着自己就是那只笨兔子,硬着头皮上前,弱弱喊一声小辞哥,下一秒就想从他身侧溜走。这招使了多少回了,沈书辞怎么会让她得逞,一把把人揪回来锁住了双手,沉声道:“坐我的车一块儿走吧?” 陆小凉小脑袋摇成风车:“我我我搭地铁。” 这时候沈书辞背后的门一开,打在他身上,宋慧欣想出门却被儿子堵在了家门口,不解地问他:“你俩怎么还没走?呆这儿干嘛呢?” 陆小凉赶紧抽走手,慌慌张张跑下楼。 宋慧欣疑惑地看着儿子:“你又训她了?” 沈书辞深深叹了口气,不知道该怎么说。 他也下楼,车就扔在大院里,跟上陆小凉的脚步,看她在渐热的早晨里一溜小跑,瘦瘦的背影看着还是小时候的毛躁样。他淡笑,几步追上,见小丫头吓圆了眼,一个踉跄就要跌倒。他立马拉住,淡淡道:“车坏了,我也搭地铁。” 陆小凉:“……” 早高峰的地铁车厢像铁罐头,沈书辞跟在陆小凉身后寻了个位置站住,忍着性子忍受一车厢的葱油饼味、汗味和不知道什么东西的怪味,省协和站是这趟列车的第一个中间枢纽站,所以在那之前很少有人下车,沈书辞长这么大其实没挤过几次地铁,不说国内,以前宿舍就在医院对面,走路五分钟到,在国外他就更是哪儿也不爱去,成天就是实验室、教室、自习室、图书馆,基本不出校门,就更别提挤地铁了。 所以沈书辞此刻置身几乎没有转身空间的狭小车厢内,眉间的刻痕可以说是又往肉里深了三毫米。而这时,陆小凉滑溜如鱼,个头小小却灵活方便,两手护在胸前抱着小包滑到了距离某人半截车厢远的地方,小手熟练地固定自己,给了某人一个圆滚滚的后脑勺。 沈书辞:“……” 第七十四章 我也喜欢你 我这辈子只知道自己喜欢你,从没想过你会喜欢上我。 ——摘自某人的少女心事日记本 到了医院,从大门口胸前有红绶带的分诊护士到住院部一楼药房的工作人员还有途中形形色色的病人与医院内部人员,均看见了协和之花沈大夫发皱并且被汗水浸湿的白衬衫和凌乱的额发,不过这并不影响他的回头率,等他进了电梯后,药房的分药护士咬着拳头花痴:“怎么会帅成这样?这不科学,我想做沈大夫的手表,天天可以被他看。” 旁边冒出另外一个护士:“我还想做沈大夫车上的方向盘呢,这样他就能天天摸我了。” 两人在楼下意淫,美的心里冒泡泡,话题人物沈大夫终于到了科室,什么都不干站在空调机下静静吹了五分钟,这才吁了口气,随即扭头找人,看见他要找的人被毛毛堵在走廊旁边,不知道在说什么。 毛毛在劝他老铁:“凉凉你别走么,我舍不得你,你要是走了就没人和我一块儿吸奶茶了,不得劲,我不得劲你知不知道?” 陆小凉翻白眼:“我轮转的时候也没人陪你吸奶茶你怎么没说不得劲?少来,你别套路我。” 毛毛一叉腰:“得了,走什么走啊,不就是老沈的事么,你走你就输了,回头你找个比他更好的,没事领着来科室转悠,那才叫派头,才叫胜利!” “比我更好的?”沈书辞淡淡发问,只有心虚之人才能听明白话里头的寒意。 毛毛不敢转身,拼命给陆小凉使眼色,但实在不好意思,小陆护士也不敢得罪沈大夫,只能爱莫能助地看着毛毛被沈大夫派去写出院小结。 恩,全科室三天内的出院小结都归他了。 默哀。 打发走了毛毛,沈大夫上前一步,将小陆护士堵在墙与他胸口只间,想说的话在看见她头上换了个发夹后就不重要了,他现在问的是:“我送你的发夹呢?” 陆小凉垂着脑袋:“弄丢了。” 只听沈大夫叹了口气,带着点亲昵:“你怎么没把你自己丢了?” 陆小凉不说话,他抬手压压她脑袋:“下了班等我一会儿,咱们一块走。” 陆小凉没吭声,回到护士站后拉出小抽屉,里头有一枚被小心呵护着的米老鼠发夹,她没弄丢,她只是不能再戴了。 这一天,听闻小陆护士要调走,全科室所有人但不包括陈发财大夫,有事没事都来护士站前蹲一蹲,前一句说“哎你别走了,咱们这多好啊”,然后去做自个儿手里的事,再回来接着刚才的话:“哎你真别走了,别的地方没咱这里好,没骗你”。 快下班时毛毛和一德又来了,说实话陆小凉都怕这两人了,怎么不去考个主持人证啊?当大夫屈才了! 毛毛再接再厉:“我要是你我就不走,走了多亏啊,要是老沈和那姑娘卒瓦(cei)了你立马就能上,下回绝不能再让别人钻空子了。” 一德同学点点头:“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 陆小凉却哑声道:“可是我不想再喜欢他了。” 毛毛:“……” 一德:“……” 两人互看一眼,不敢再劝,默默离开。 *** 到了下班时间,沈书辞被病人家属耽搁了几分钟,出来后就不见陆小凉了。他哼了声,拔腿就追,陆小凉有办月票,进去时一刷就成,沈书辞还得在窗口排队买票,这又耽搁了一会儿,追到站台时上头已经站满了人,小丫头个头矮,不知道被藏在哪个角落,他一路寻过去,总算在她要上车时找着了,于是也跨上了那节车厢。 不过里头人多,他挨不到跟前,看见陆小凉挤在门附近,她垫脚才能拉到扶手,不方便,就很机灵地选了个有拉杆的地方,小脸朝着门,玻璃上映着她的脸,沈书辞的位置正好能看的清清楚楚。小丫头以为真的摆脱了她,很放松的模样,耳里塞着耳塞在听音乐,小脑袋一点一点的。她的长发在脑后盘了个啾啾,天热穿得薄,后颈洁白而纤细,就这么个背影让沈书辞挪不开眼。 这时候,有个男人渐渐挪到了陆小凉附近,停车的时候大伙一晃,他顺势扑在陆小凉身上,这人高大,长得一本正经,将陆小凉整个盖住,手下不易察觉地动了动,与此同时,沈书辞已经说了无数次借过,站到了陆小凉身边,从下面捉住了男人的手,用力一扳,拗出一个畸形的角度,那人嗷嗷叫疼,引得车厢里的人都看向这里。 陆小凉如受惊的兔子,慌张害怕地看着沈书辞。 她刚刚感觉有人用下面挤她,还没反应过来就闻见了某人身上专属的味道,再一抬头,发现他就在身边。他的脸色不好,骤然发狠,将她拉进怀中护好,这时有看到全过程的老爷子张口骂道:“长得人模狗样净干些下三滥的事,你是变态怎么着?你哪个单位的?我要告儿你领导呿,看他们还敢不敢用你,说,到底是哪个单位的!” 那人怕了,忙底气不足地解释自己什么都没干,是误会,误会。 此时到站,那人趁车厢里的人还没全明白过来,赶紧逃了。老人愤愤不平,说着现在世风日下变态多。一旁有人附和,还说前几日在另一条线逮着个偷拍姑娘裙底的变态,提溜到派出所了。 车厢里热闹,唯有陆小凉这一隅安静,她承受着沈书辞直勾勾的目光无处可逃,不敢抬头对视,觉着上眼皮都要被这人看破一层皮了。 沈书辞张开两手撑在陆小凉身体两侧,为她圈出一块安全领域,不会再有任何人能靠近,但其实在陆小凉看来他的两臂之间如同牢狱,他们挨得太近,她的额头就要贴上他的胸口,她心道不可以,伸手推了推,却无法动摇他丝毫,他垂着眼皮如同在看一个淘气的孩子,这叫陆小凉鼻子里呼出的气都发烫。 她的手触碰到他结实的胸膛,一秒后讪讪收回。 陆小凉在这边急的跺脚,那边沈书辞却惬意,躲,再躲,这回看你能躲到哪儿去。 他肆意用目光扫过陆小凉,眼里隐着三分慵懒七分炙热,什么都不说,就这么圈着她。 这时候又到一站,正巧是陆小凉这边开门,沈书辞将她一拉,怕她被人冲散,可陆小凉正有此意,急急忙忙跨了出去,见他不肯撒手,忙去掰他手指:“你松开,你松开啊!” 沈书辞一脸平静地跟着下了车,手指却牢牢握着陆小凉的手腕:“下错站了你,别乱跑。” 陆小凉现在听不得他关心她,她已经下定决心要拉开距离,做他普普通通的邻居,现在这叫什么事?为什么他不能体谅一下她的不容易?这么着好玩是不是?她都把话说的那么清楚了,这人怎么回事啊! 陆小凉越想越委屈,掰他手指的力道越来越重,也不怕弄坏了医生的手,最后还是徒劳,泄了气发了狠,站在站台上低吼:“你撒手!你还要耽误我多久?我经不起了小辞哥!” 她怕别人听见,可他却不在乎,微微弯腰对上陆小凉泛红的眼,倏尔叹了口气,眼里满是纵容,在这嘈杂的站台沉声道:“不是说喜欢我么?这就腻了?” 陆小凉不吭声。 下一秒,沈书辞张开双臂将人抱进怀中,在陆小凉的小小尖叫中低语:“我也喜欢你。” 第七十五章 地震救灾 想生个儿子,无所不能智商超群,希望他不要嫌我这个老妈太笨。 ——摘自某人的少女心事日记本 沈书辞万万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这样追姑娘,牛皮糖一样缠上去就不想撒手,可生平头一回表白却把对方吓跑了。 他眼看着陆小凉撒丫子落荒而逃,仿佛他在说什么恐怖故事,小丫头不给面儿,但沈书辞却感觉到肩上的担子松了两分,徒然有了一丝畅快。 陆小凉熬了一夜,第二日挂黑眼圈去上班,接着是大夜,这一天她都躲着某人走,毛毛开解她:“嗨,也不用这么避嫌,你得学学手术室那帮人。” 陆小凉闹不明白,那人怎么会说喜欢她?女朋友怎么办?他会改变主意吗? 沈书辞想找时间好好跟陆小凉谈谈,可惜扎堆来了重病号,他连喝口水的时间都没有,只能次次瞧着小丫头非必要绝不靠近他周身三米范围内。偏偏科室里的人都帮着她,护士长指了别的护士跟他的团队,他张口要人,护士长摊摊手,表示没有办法哦老沈。 就这么猫捉老鼠般你躲我藏了一天,陆小凉值夜,沈书辞回家,回家前站在护士站前盯着陆小凉一动不动,陆小凉不敢上前,给一颗后脑勺,沈书辞出声叫她:“陆小凉你过来。” 也是有点赌气了,一个大男人把其他事都解决了想好好儿跟这姑娘在一块,她躲什么?伤着某人自尊心了。 可陆小凉也有理,你突然说喜欢我,我不敢相信啊,我爹说天上掉馅饼没好事,我不能捡小便宜,何况你这么个大宝贝。 眼看着陆小凉不出来沈书辞就要进去抓人了,刘玫看见了扬声道:“陆小凉,你去给3床接瓶。” 陆小凉抱着药水瓶子一溜烟没影儿了,沈书辞绷着脸看向刘玫,刘玫皱起眉头说他:“你看看把她逼成什么样了。” 自个儿的事没准备对外说,沈书辞垂着眼又站了一会儿,终究只能离开。他走后陆小凉在护士站重新冒头,刘玫爱怜地摸摸学生的脑袋,叹了口气:“哎,还是早点转科室吧,我帮你去给神内说说。” *** 晚上大夜,仇深提着夜宵来看毛毛,陆小凉乖乖叫深哥,抬头冲里面望了望,压低嗓门问:“你俩怎么样了?” 仇深没多言,也不进去,把夜宵交到陆小凉手里,叮嘱:“待会儿睡醒了让他吃,别说是我送来的,不然不肯吃。” 陆小凉看着那伪装成外卖的爱心夜宵,嘀咕:“这味道他肯定吃得出来。” 仇深胡乱抹了把脸,手肘撑在台子上叹了口气:“再撑撑,还有几天就出结果了。” 陆小凉问:“要是结果不好怎么办?” 仇深想都没想:“还能怎么办,让他一个人啊?不可能,肯定要缠着他。” 陆小凉说你等会儿,从抽屉里摸出一盒东西:“这个你拿去。” 仇深一看说明书,有些哭笑不得。 陆小凉:“脱毛蜡纸,那人犯轴说不清楚的,你给他绑住,剩下的按说明书来,我就不信他不松口。” 仇深淡淡一笑:“凉凉,毛安奇跟你什么仇什么怨?” 陆小凉哼哼:“你试试,说不定能有效呢?我就是不想看你俩分开。” “先谢了。”仇深把东西收了,问她,“你呢?还好吗?我之前听安奇说你喜欢沈大夫啊?” 陆小凉嗯了声。 “凉凉。”仇深看着跟前无措的小女孩,说,“如果可以,找个他喜欢你比你喜欢他更多点的人,不然会很累。” “你和毛毛是这样吗?” “我们?”仇深想了想,“他一直以为是他更喜欢我,其实是我更爱他。” 仇深的眼里有淡淡的笑意,让陆小凉想起去年也是这样一个夜班,她第一次遇见仇深,他轻车熟路拎着夜宵来找毛毛,这样的举动不知重复了多少遍,直到今天,依旧没有厌烦,依旧是当时那般的心意。 是的,陆小凉觉得或许一开始毛毛是付出了很多,但后来,其实是仇深接纳了毛毛的感情,将他们的关系维持了十年。 这两人,不是普通意义上的爱情,他们都付出了很多。 漫长的夜,陆小凉心乱如麻,平时总是拌嘴吵架嫌他管得太多,关键时候还是乖乖把电话打过去,哼哼唧唧喊了一声哥哥。 陆小京猴精猴精的,张嘴问:“丫跟你说了吧?” “你怎么知道!”陆小凉震惊,这两人关系什么时候那么好的? 陆小京问:“别管我怎么知道的,你现在怎么想的啊?” 陆小凉不吭声,心想我要是知道我还给你打什么电话啊! “我就知道你会这样。”陆小京一叹,这跟突然中彩票有什么区别?他一个大男人都受不了这份惊喜何况是个小丫头,这么多钱,怎么花哦! 在一旁从小看到大,虽说是个大老爷们但陆小京能理解陆小凉现在的心情。 “他怎么跟你说的?”陆小京问。 陆小凉红了脸:“就,就在地铁里说的。” 那边一声靠:“老子就不指望丫能有什么高招了,整个儿一书呆子,有谁像他这么追妞的?连朵玫瑰花都没有。” 陆小凉望着天花板,心里已经猜到她哥接下去要说什么。 谁知她猜的不对,陆小京说:“凉凉啊,你也知道我以前特不待见他,可这几次我也看出来了,丫心里有你,妹妹嗳,哥希望你能想清楚,别后悔也别委屈自个儿,你比谁都不差,往后的日子一定要开心一点,他走的这些年,你过的太苦了。” 陆小凉被他说的眼泪啪嗒就下来了。 *** 这边还抽抽搭搭呢,突然感觉一阵摇晃,陆小凉以为自己出现幻觉,问陆小京:“你刚刚有感觉到天花板在晃吗?” 陆小京:“我这里掉了一个灯,地震了。” 都是亲眼见证过的人,一提地震,兄妹俩就再顾不上那些小情小爱,陆小凉急急忙忙要挂电话,陆小京警惕性高,扬声提醒:“不缺你一个,不许往前线凑!” 陆小凉应了,刷开朋友圈发现大伙都感觉到地震,再刷华迁市小论坛,有临市居民说刚才是他们那儿地震,现在情况不明。 这一夜剩下的时间病房无比太平,唯有几个家属过来问过情况,得知医院大楼距离震中位置很远很安全后又回去睡了。而陆小凉此时已经有了身为医护人员的风险意识。天边泛鱼肚白时,她看见沈书辞背着一个大双肩包到了病房。 沈书辞经过护士站前没有停,仿佛没看见陆小凉,与此同时院内群里开始发布各项消息,早晨七点,陆小凉下班,加入了医院组织的救援队,毛毛还没脱离危险期,留守医院。 救援队以自愿原则加入,院方不指派不定名额,但各科室的一把手都是要就位的,地震灾害,内外科都少不了,医院派出两辆大巴,其中一辆载满了救灾物资和医疗器械。陆小凉站在队伍中,看见最前头院长在与几个科室的领队人说着什么,沈书辞背对着她。 等院长说完,他转身回来,一眼看见了陆小凉。她身上穿着护士服,这时候不再躲避他的眼睛,应着而上,像在说:“我可以,我能行。” 沈书辞微微蹙起的眉心缓缓松开,很轻很轻地叹了口气。 医疗队到达位置时已经过了两波余震,现场凌乱不堪,血味弥漫空气,军方和武警已经搜救出不少伤员,这次的地震强度已经超过了十九年前华迁市的那场地震,而且又是在凌晨,许多人根本来不及撤离,在睡梦中离世。 大巴驶进政府临时划作治疗点的空旷地带,那里已经有别的医疗队在开展工作,省协和的医生护士们快速搭建起临时帐篷充做手术室,不断有伤员搬运到帐篷前,而更多的死者则被抬放在另外一处地方。 沈书辞开始分派人手,陆小凉留在大本营,有经验的大夫和老护士随武警深入实地探测急救,大家各自散开,陆小凉在清点纱布,这时又有一波余震,她脚下不稳,差点摔倒,这时候沈书辞一把把她拉住,帐篷顶晃了晃,他将她护在怀中,背脊对着屋顶,宛如一张安全的网,将陆小凉严严实实细细密密地保护好。 余震过去,他松开她,唇角抿了抿,似乎要说什么,终归是两个字:“小心。” 陆小凉点了点头:“你也是。” 第七十六章 你还记得他吗 未接来电,没留言,是我孤单的想念。 ——摘自某人的少女心事日记本 两人就此分开,陆小凉的工作岗位是献血点,不管其他人,省协和的医护人员先来一波无偿献血,天灾之下人都有一份无私,幸运未在这场地震中受伤或者只有轻伤的不管男女老少,都聚在了献血点,武警方面的大喇叭也在宣传献血知识,有越来越多的人涌向这里。 陆小凉是o型,自己先抽200cc,人手不够,出血点根本无法按压十分钟,随意丢掉棉签开始给排队的人测血型,符合要求的一针扎下,暗红的鲜血顺着管子流到袋子里,她动作麻利,再也不是曾经那个晕血的女孩。 她知道,每一分每一秒,都有人在等着这些血救命。 陆小凉不许自己分神,不许自己出错,她的脑子里浮现出落在抽屉里的小本本上记下的各种各样要点和守则,不过在这间隙,她仍无法控制自己想起十九年前的那场地震。 时光如梭,那时她只是一个稚童,如今却可以救人了。 陆小凉心中腾升一股自豪,掺杂一种感恩,只有在天灾人祸前才能知晓,活着真好。 她感谢那时将她稳稳抱住的沈叔叔,感谢一直守着她的沈少年,现在她也可以,为谁撑起一丝希望。 与此同时,沈书辞置身临时搭起的手术棚里,双手飞快灵活地使用各项仪器和药品,他的手很稳,心里却不断想起他11岁时父亲在地震中离开的背影。 那天他穿的是电厂灰扑扑的制服。 被抬出来时制服都破了,满身的血。 一股压抑已久的悲哀迅速侵入心脏,鼻腔中泛出酸意,顺着泪腺涌上眼眶,沈书辞扑簌双睫,隐在口罩下长长叹了一声。 他们,都是在救人。 在这里,在这地动山摇的一刻,情景重现,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现在所做的一切就是当年父亲所选择的,他其实没道理恨他,父亲是对的,他就是如此傥荡勇敢的一个人,他所做的一切无比令人骄傲。 呼吸机发出短促声响,沈书辞抬眼看了看,那跳动的不规则线条让他意识到,这么多年,他坚持用恨来牢牢记住父亲,其实他何曾真的恨过,长大后毫不犹豫选择成为一名大夫,不正是想像父亲那样,救治更多的人吗? 时光突然回到小时候,他淋着雨的哭泣,他摔破了的小提琴,他躲在天台喝的酒,陆小凉一日不落跟在他身边,小麻雀般叽叽喳喳说着不好笑的笑话开解他,她举起的冰棍,她略显吵闹的陪伴,她为他表达出的喜怒哀乐,都是他孤单成长中唯一浓墨重彩的存在。 再把思绪拉回来,那一日,她对他说,我希望你活得开心一点。 沈书辞恍然意识到,这竟是从小到大,他第一次尝试回忆和面对那场地震。 她其实比他通透,比他豁达。 “关腹。”他淡淡道,助手接过下面的任务,沈书辞躬身踏出帐篷,即将开始另外一台手术。 这短短几秒,他远远看了一眼献血点的陆小凉。 *** 经过一开始的慌乱,大部分伤员得到救治,陆小凉的献血点工作负担减轻,好不容易得到点休息的时间,这才想起距离他们来到这里已经过去了三天,这三天大伙都没洗澡,连洗脸水都很奢侈,吃着泡面和馒头,三班倒轮班值岗,累得不行,身上哪儿都疼,一旦躺下就能迅速睡着,醒得也快,只是一时半会动不了,得缓一缓才能起来。 陆小凉脚都肿了,鞋子穿着挤脚,晚上脱了鞋一瞧,指甲片掀掉半块,出了好多血,袜子粘在上头脱不下来,看着可怕,但其实忙起来她一点没感觉疼。帐篷里的人都在熟睡,她不敢出声,重新爬起来单脚蹦出去,想找个治疗包自个儿把那半拉指甲片扯掉。 这时候,月光下,她看见了三日未见的沈书辞。 他背对着她,一身干净的白大褂早就满是血痕,他的背脊不再挺直,微微弓着,坐在一块石头上仰头看着月亮。陆小凉眼眶一热,知道他是累了。 这三天,没日没夜的救人,但不是每个人都能救活,数不清到底有多少台手术,数不清他的手术台上死去了多少人,不知他面对了多少残酷的现实,纵然这人一贯让自己显得无情无义,一贯淡漠生死之事,但陆小凉知道,现在,此刻,他在难过。 前几日那能躲就躲不想见他的感觉没了,她想靠近一些,她想陪他说说话。一蹦跶就被他发现,沈书辞转回身,目光原本冷清,看见是她时徒然有了些热度,他站起来朝她走近,令陆小凉毫无防备地弯腰将她抱起,抱到刚才他坐过的石头上,看了看她带血的袜子,然后离开。 再回来,手里拆着一个治疗包,拿里头的剪刀剪坏了陆小凉的袜子,这儿风沙大,她穿来的白袜子都成了土黄色,偏他不嫌弃,端着她的脚放到腿上,一瓶消毒水浇湿了粘黏在一块的地方,神情无比专注。 女孩的脚小巧白嫩,沈书辞捏在手里,凑近端详她受伤的大拇指,陆小凉很疼,咬着嘴巴吸气,实在不成的时候伸手扯住了沈书辞的白袍。他抬眼看了看她,轻轻道:“忍忍,马上就好。” 他说“就”的时候,陆小凉没防备,指甲片被扯下,她喊都来不及,只知道一切过去了。 她喘着大气,沈书辞用白纱布将她的脚趾包住,然后又走了,回来的时候手里拎着一双42码的男士拖鞋,是他从家里带来的。他蹲下来,把鞋放在地上,握着陆小凉的脚套上,然后拍拍手,坐在了陆小凉身边。 两块石头不一般高,陆小凉在上头,难得有越过沈书辞的时候。 两人一时无话,齐齐仰头看月亮,这片刻的清闲和宁静在这里是多么的难能可贵,久久后,沈书辞问:“你真的还记得他吗?那时你还那么小。” 陆小凉说记得,有些吃惊他会主动提起沈叔叔。 他对上她的眼,带着一丝丝温柔:“凉凉,你叫我一声。” 陆小凉鼻音重重地,乖乖地唤了声:“小辞哥。” *** 天渐渐亮起,初升的旭日与泛白的月亮神奇地同时挂在空中,陆小凉腿都坐麻了却不敢动,因为身边的男人睡着了,头搁在她肩膀上,她想让他多睡一会儿,因为天亮后又会是忙碌的一天。 她百无聊赖地看着天上两颗球,小小打了个哈欠,突然感觉身边的人握住了她的手。 沈书辞睁开眼,静静看着手里握住的小手,男人和女人真的很不一样,连手都是一个大一个小,他感觉到陆小凉的肩膀骤然绷紧,骨头戳着他的太阳穴,有点疼,可他不想离开,修长手指穿过她的五指,恰恰好将她握住,成了个最最亲昵的姿势。 他说:“凉凉,我没女朋友,想让你做我女朋友,成不成?” 这时候,月亮已消失,旭日散发温暖的光芒,渐渐变成橘黄,这个日出陆小凉会记一辈子。 “成。”她的手指紧了紧,像是誓言,回握住他。 沈书辞淡淡笑开。 第七十七章 凯旋归来 我,陆小凉,上辈子一定拯救了地球! ——摘自某人的少女心事日记本 省协和的地震医疗队在当地留守14天,救治外伤患者507人,内伤患者650人,接生新生儿9人,配合各方开展灾后防疫工作,那里百废待兴,灾后重建即将开始,医疗队带着灾区人民的感谢和对自己的淬炼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乘大巴返回。 每个人都瘦了黑了,也多多少少受了点软组织挫伤和皮外伤,上身统一穿一件印有省协和标志的T恤衫,这是到达灾区三天后和补给品一起送到各位手里的。回来前领导也强调,这衣服必须套在身上,一会儿有电视台来采访。 陆小凉累得惨歪歪地靠在沈书辞肩上睡觉,这十来天里他们很少见面,每天忙得脚不沾地,偶尔隔着帐篷对望一眼,压下心中的甜蜜,转头又匆匆拆开一包治疗包。到了最后那几天,再也没有送来重伤员,只有按时来换药点滴的病号,沈大夫轻松下来,得了空踱到护士站,趁大伙没注意拍拍小陆护士后腰,低声道:“你去休息一会儿,这里交给我。” 小陆护士唇角噙着一抹叫做害羞的微笑,乖乖点脑袋,坐在了一旁的小凳上,双眼冒星星地看着沈大夫穿一件脏了的白大褂,耐心地给病号换药,安抚受伤的幼童。 运气好,还能凑在一起吃碗泡面,他把小拇指大的肉丁挑给她,是从小干惯了的事,和以前没什么不同,他不觉得自己这男朋友做得有多好,陆小凉却捂着心口颤悠悠:“你吃,别都给我。” 他回一个眼神,很坦然,很淡的一丝宠溺,陆小凉红了耳朵尖把脸埋在泡面碗里。 再有运气更好的,是回程车上两人坐在了一起。 大伙都在昏睡,沈书辞将陆小凉的脑袋压在自己肩头,一条手臂从身后搂住了她的腰,手指轻轻捏两下,知道这小丫头又瘦了不少。他低头去看,见陆小凉闭着眼睛一张脸却越来越红,知晓她根本没睡着,缓缓逼近呼吸喷洒在她鼻尖,小丫头终于忍不住睁开眼,发现近在咫尺的人后粉扑扑的小脸更染上一层炫目的光泽,叫某人移不开眼,心随意动地彻底凑过去与她互相顶了顶额头。 阳光洒在车窗上,琉璃般透出五色光芒,陆小凉紧张地攥紧了他的手,怕被人发现,沈书辞老神在在地回握住,笃定这车上没人睁着眼,分开后亲昵地看着她,见她不好意思地攥紧他臂弯里,不肯再抬头。 “睡吧。”他低语。 于是陆小凉就一觉睡到了医院,早有同事捧着花列队欢迎,大大的牌子上写着“迎接英雄凯旋”的字样,他们院长一贯是造声势的好手,各报的主编,电台和电视台的记者摄影都已经就位,写好的采访词早一天已经交到沈书辞手里,这种能露脸的机会一般会由皮相好的人拿到,不知道别人是怎么想的,反正沈大夫觉得麻烦。 可也不能推脱,只能草草把词看两遍记住,下车后冲着镜头一通说,听见不远处一堆小护士跟啦啦队似的在念助威词,把许多领导都逗笑了。 *** 陆小凉一下车就被毛毛抱住了,还抡起转了个圈,毛毛热情奔放再不见那一夜的萎靡混沌,笑嘻嘻的汇报消息:“凉凉,我没事啦!” 陆小凉真心替他高兴,再给了个熊抱,两眼泛潮。 她问:“那你和深哥和好了吗?” 一提这个毛毛牙痒痒:“哥们待你不薄你居然给他出阴招!陆小凉我很受伤!再也不好和你好了!” 说完把手一松,好似嫌弃陆小凉,陆小凉嬉皮笑脸扑上去又要粘着毛毛,下一秒被人拎着后颈拉开,转头一看,是已经完成任务的沈大夫。 锣鼓声太吵,他弯腰在她耳边说话:“毛毛打电话跟我说了,你赶紧把那东西拿回来。” 陆小凉两手握在胸前,和小时候在合唱团领唱一个姿势,看起来特别小孩儿,可就是这么个姑娘,已经是能独当一面的护士了。沈书辞莫名觉得欣慰,抬手揉揉她发帘。 陆小凉说:“丫居然跟你告状?我在灾区手机都没信号他怎么打通的?他难道不该被惩罚吗?我下手还算轻的呢!小辞哥你别护着他,我们都站深哥这队成不成?” 成不成? 十几天前,他问她成不成,她说成,所以现在,沈书辞也倒戈,点了个头说:“成,都随你。” 毛毛惊恐而绝望地在一片喧闹中指着两人:“你们俩怎么回事?” 陆小凉忆起那一晚,心里的糖都满得要冒出来,红着耳朵低头看脚尖,想着待会儿回病房得跟老师说一声,她不调科室了。 体谅众人辛苦,医院给了三天假,沈书辞的车一直停在医院内的职工停车坪里,等一切都交代完了载着陆小凉回大院,回去前陆小凉捧水把脸洗干净,又换了身柜子里备着的干净衣服,生怕被她爹看见自己之前那副模样,得心疼好久。 进了电厂大门远远的就能看见自家小楼,这里平静缓和,没有灾害没有死亡,这里已经距离那场地震太久太远了,此刻车内两人心中都有说不明道不清的情愫,陆小凉怕被沈书辞看见,扭头转向窗外,吸了吸鼻子。 沈书辞看她一眼,心中有沉重的感慨,抬手压压她脑袋,无声地安慰着。 到家见到的第一人是陆小京,他站在院子中央,面无表情地看着沈书辞一会儿给陆小凉开门,一会儿给陆小凉提行李,一会儿还得捎上陆小凉得到的花,眉尾一挑,哼了哼。陆小凉一张红苹果脸揪手站在哥哥身边扭啊扭,橡皮糖似的,陆小京又哼了哼,拿眼横某人。 沈书辞不理睬,直接把行李提上五楼,陆小京搂着妹妹讲:“三个都闹着要下来接你,被我哄回去了,你没受伤吧?什么破电话啊怎么都打不通,你家老陆这几天血压飙高,我怕他顶不住,回来住一段。” 陆小凉从口袋里摸出一颗糖,乖乖巧巧是陆小京最喜欢的模样,踮起脚把糖喂他嘴里,甜甜地说:“哥哥你辛苦啦,哥哥你吃糖,甜不甜?我舍不得吃留给你哒。” 陆小京那个心哦,软成渣渣,拍拍妹妹的小脑袋,别的按下不表,只说你先去睡一觉,我们说好了为了庆祝你俩平安回家,出去搓一顿。 陆小凉:“……” *** 于是主角被扔在家里,陆小京载上三位长辈去挺远的地方吃农家菜了,估计晚上才能回来。沈书辞看着陆小凉眨巴眨巴大眼睛一脸不敢相信的模样笑了。 陆小凉问他:“这不对吧?” 沈书辞嗯了声,听她接下来要说什么。 陆小凉哼哼:“我也馋肉了小辞哥。” 他点头表示知道:“睡起来我们出去吃。” 其实陆小凉眼皮都快睁不开了,就是惦记着大餐,听他这么说扬起笑容表示同意,小心翼翼学着心中模拟了千百遍的样子揽住他劲瘦的腰。 家里没人,没什么需要顾忌,沈书辞松开行李箱在客厅里把陆小凉抱住,嘴唇贴在她耳后薄薄的皮肤上,说话时嘴唇蠕动,像在亲吻,激得陆小凉后背一片鸡皮疙瘩,腿都软了。 沈书辞说:“睡醒了给我打电话。” 他能感觉到怀中人的反应,一时抱着不想撒手,可又想让她快点去睡,那颗聪明不凡的脑子里头一次考虑如此幼稚的事,天人交战一番,松开了陆小凉。 气温挺高的,可骤一离开他的怀抱陆小凉觉得凉,沈书辞淡淡道:“我下去了。” 她嗯了声,手却没松开。 就这么又磨蹭了好久,沈书辞垂下头,眼里全是少女水嫩欲滴的年轻脸庞和比玫瑰花还夺目的红,陆小凉的依恋他明白,从小就这样,现在更不需要掩藏,他心中舒畅,一片如大海般广阔的波光粼粼,心随意动地凑近,极轻地亲吻她的玫瑰面庞。 陆小凉一缩,抬眼看他,他的手指流连她的肌肤,深沉眷恋。 陆小凉:“我我我我,我去睡觉了。” 她噔噔噔藏进了卧室里,沈书辞站在客厅中仰头一哂,走出陆家,轻轻关上门。 第七十八章 你动我锅了 更正一下,我上辈子应该是拯救了银河系。 ——摘自某人的少女心事日记本 这一觉睡到天都快黑了,陆小凉醒来后第一件事是给楼下发微信,一个小兔子啃胡萝卜的表情,再加一个小心心。 就这么着她都脸上冒热气,不知道他醒了没,心跳很快,扑通扑通地,把手机压在枕头下,自个儿蒙着被子打滚。如果说在灾区的那些天是不真实的,那么回到了大院,躺在家中床上,陆小凉无比清醒地认识到—— 她,和沈书辞,在一起了。 原来不是所有人的暗恋都是孤单飞行,她平安抵达名叫沈书辞的机场。 手机在枕头下面闷闷响起铃声,陆小凉看着来电嘻嘻笑,接起来唤了声:“小辞哥。” 那端没声响,陆小凉心中甜蜜,猜他应该也才刚醒,躺在床上看到她的消息,给她打电话。 陆小凉把脸藏在被子里,躲在里面傻兮兮地笑,问他:“你醒啦?” 沈书辞的呼吸有点重,虽不说话,却喜欢听陆小凉甜滋滋的嗓子说话,他哑着声问她:“睡得好吗?” 陆小凉立马听出来不对,掀了被子坐起来问他:“你怎么啦?” “有点感冒。” “我下来!”她跳下床找拖鞋,急急忙忙趿着走,沈书辞起来给她开门,听见楼上哐地甩门声,还有陆小凉噔噔噔跑下楼的声响,他浑身犯懒,靠在门框边上,见她喘气急促地站在自己跟前,穿着粉红色睡衣,一头乱发,长长的发帘七扭八翘。 他弯腰将头枕在她肩上,脖颈肌肤感受到他的体温,陆小凉抬手摸了摸他的脸,轻轻道:“你在发烧。” 沈书辞没说话,把人拉进家中。 这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两个人,他们对彼此的家非常熟悉,他们对彼此的家人也非常熟悉,只需从五楼到四楼他们就能见面,他们没有先吃饭约看电影过渡后牵手、再熟一点拥抱、再再熟一点可以接吻这一类的恋爱固定模式,他们不需要相互了解这个阶段,他们的恋爱对于陆小凉来说可以称得上神奇,但其实又很普通。 不过对于两人来说,这无疑是熨帖而舒适的一场恋爱。 陆小凉拿出护士的架势,把人压到床上躺好,盖上被子,翻出抽屉里的体温计让他抬胳膊,需要十分钟的时间等待结果,她严肃一张小脸问病号哪里不舒服,哪里疼,几点开始的,对哪些药过敏,过往病史还有…… 沈书辞抬手摁住小护士的嘴,又懒又散地沉声道:“我没事,不要那么紧张。” 陆小凉不吭声,到了时间把体温计拿出来一瞧,脸上更严肃了,好像是准备迎接一场很重要的考试。沈书辞凑过去一瞧,三十九度半,高烧。 他叹了口气,捏捏她的手:“家里有药,你帮我拿一下。” 让她干活小脸才松开一些,不需要沈书辞说位置陆小凉就能拿到药盒,按沈大夫的药方把布洛芬取出来,看他吃下后依旧没轻松,一动不动守在床边,担心的不得了。 陆小凉突然想起来一件事,这人,当年在国外生病了都没人照顾他,真可怜。 这么想着就更心疼,软软的小手拉着男人骨节分明的手掌,一下一下轻轻抚着,她有耐心,全科室的小毛头都喜欢这个护士姐姐,她哄小孩吃药打针不在话下,末了还会给颗糖甜甜嘴,陆小凉不知不觉把床上的大男人当成了自己管床的孩子,操不完的心,呢喃:都是我不好。 她算了算,从下乡扶贫和沈书辞大吵一架开始,这人就跟陀螺一般没停过,医院的工作本来就忙,还带着她去北京看病,成为她的主心骨,回来后立刻被派去开会,再回来又加入救灾医疗队,期间还跟着她挤地铁,这肯定是累病的。 平时不常生病的人一旦病起来就来势汹汹,一烧烧到快40度,陆小凉心都揪在一起,可其实冷静一点来看,这不过就是发热,理智来讲是致热原直接作用于体温调节中枢、体温中枢功能紊乱或各种原因引起的产热过多、散热减少,导致体温升高超过正常范围的情形。 而已。 *** 沈书辞太阳穴一抽一抽地,一动就疼,身上烧的温度让他感觉自己是只被架在火上的烤猪,他不说话,揉着陆小凉的手指,上面有几道未愈合的划痕,显然是在灾区留下的。陆小凉凑过来小声说:“沈大夫,家里有冰袋,我去拿一下,你撒手。” 他听着笑了。 陆小凉除了冰袋还拿了酒精,物理降温是高热患者除药物治疗外,最简易、有效、安全的降温方法,用25%-50%酒精擦拭患者的颈部、胸部、腋下、四肢、手脚心可刺激高烧患者的皮肤血管扩张,增加皮肤的散热能力,使体温下降、症状缓解。 布洛芬起了药效,沈书辞昏昏沉沉间感觉额上被贴了一个冰袋,顿时头疼欲裂的感觉减轻不少,再过一会儿感觉有人解开了他睡衣的扣子,用冰凉的帕子擦拭他的胸口。他缓缓睁开眼,看清埋在自个儿胸前的小脑袋是陆小凉,他的目光安静,带着火一般的灼热,让陆小凉不得不仰起头,板着小脸努力做严肃状。 接着配合小丫头脱掉了上衣,张开胳膊任她摆弄,她靠近时身上的香味溢满鼻尖,沈书辞轻嗅,嘴唇顺势贴在她颈侧,手臂一搂,将人整个圈住。陆小凉一下跌在他身上,紧紧贴着他的滚烫且在冒汗的肌肤,一时红成了大苹果,可轻轻一挣就挣开了他的圈抱,让她知道他有多无力,身上有多难受。 陆小凉哼哧哼哧从被窝里搬出男人的腿搁在自己膝上,拿酒精帕子一下一下擦拭他的脚心,看他似乎舒服了一些,沉沉睡去。 在沈书辞昏睡的时间里,陆小凉每一小时量一次体温,期间兑了500毫升温开水分次喂他喝下,以防脱水。除了这个还做了件事,不过没成。 她想给病号熬点粥,用宋慧欣煲汤的砂锅,按照手机菜谱里的教程一步步来,不过家里没食品称也没量杯,她大概估量着下米和水,本就业务生疏,可怜见的还挑了一口难伺候的锅,最终是糊了,险些还把宋慧欣的锅给糟蹋了。 陆小凉无比清晰地认识到自己不是个贤妻良母,认命地决定待会儿等沈书辞醒了给他点外卖,刚刚她找了,卖粥的店挺多的。 *** 病来如山倒,沈书辞醒来后被陆小凉喂了点粥和水,还记得问过她大人回来没有,然后就又昏睡过去。 他睡着了陆小凉不敢睡,其实白天根本没睡够,这会儿眼皮子一个劲地耷拉,自己找了个游戏,数沈书辞睫毛,就没见过眼睫毛这么长的男人,来回数了两遍跟数羊一个效果,把自己数得更困,也不知道后来是怎么爬上床占了一个小角落,睡了过去。 夜里陆小京载着长辈们吃饱喝足心情愉快地回来时陆小凉似乎醒了醒,觉得冷,卷了沈病号的一角被子,她小小一只,被他挡着,以至于宋慧欣开门心满意足看一眼儿子时没发现床上还有个凉凉。 而楼上,陆家人生怕小丫头被吵醒,一举一动都放轻了,根本没想去开陆小凉的房门,所以,也没发现小丫头不见了。 等第二天早晨天亮,宋慧欣出门遛弯买菜,陆家人各忙各的去单位去车行去跳广场舞,依旧没发觉有什么不妥。 陆小凉睡得沉,倒是沈书辞醒了,病来的猛去得也快,不得不说小陆护士劳苦功高,他躺在床上感觉了一下横搁在自己肚子上的小细腿,阖上眼淡淡笑了。他缓缓坐起来,屋子里拉着窗帘,光线很暗,他侧头看着抢了一只枕头呼呼大睡、期间又翻转一次、动作霸气不羁毫不淑女霸占他床四分之三的小丫头,一股暖流沁入心田。 他们本就是如此亲密的关系,不管时间过去多久,不管他曾离开多久,她依然在这里。沈书辞不动,就这么安静看了许久,听见宋慧欣回来的声响,才掀了被子起床梳洗。 宋慧欣买了一只鸡熬汤,拿砂锅的时候咦了声,有点想不明白问儿子:“你动我锅了?” 沈书辞心里明白几分,嗯了声:“本来想煮点粥,后来叫了外卖。” 宋慧欣笑着:“饿了?很快就能吃,待会儿你喊凉凉也下来喝汤,可得好好补补身体。” 沈书辞咬着牙刷一顿,说:“还是算了吧,让她再睡一下。” 第七十九章 可以叫出声 我在今天彻底长大了。 ——摘自某人的少女心事日记本 等陆小凉睡醒沈书辞已经喝过汤吃饱饭洗过澡并且和陆小京一块把三位长辈送上了去附近景点一日游的大巴。这是大院里几户邻居早就定好的夕阳红旅游团,正巧凑在这天,陆树根想着得跟闺女打声招呼,没想到门一开宝贝女儿不见了。 沈某人淡定极了,替某个还在睡觉的小懒猪找借口:“一早去医院了,好像是有点急事。” 真是急智,合情合理不让人怀疑,唯有陆小京皱着眉头:“怎么手机都打不通?” 沈书辞想起搁在自己床上的那只粉红色手机,唇角一抹淡淡的笑,说:“应该在忙。” 陆小凉忙起来没空接电话也是常事,陆小京再怎么觉得不对劲也无法透过现象看见本质,只能叨咕一句:“你们那什么破医院,太过分了。” 沈书辞依旧愉悦,觉着陆小京不知道的事情他却知道非常令人心情好,甚至没反击这人一路上阴不阴阳不阳的酸话,把三位长辈送走后陆小京开车载沈书辞回大院,两人站在楼下说了几句,围绕着陆小凉的。 陆小京:“真在一起了?” “恩。” 陆小京:“你好好对她。” “恩。” 陆小京:“哎你能多说一个字吗?” 院子里已经有了蝉鸣,沈书辞直直看着陆小京,唤了一声:“京儿,我是真心的。” 陆小京突然觉得脸皮躁得慌,这臭小子有多久没这么亲热跟他说过话了?陆小京掐指一算,反正就是很小很小的时候,那会儿陆小凉都还没出生呢,他们小哥俩其实也是玩过的,小汽车小手枪机器人,组个战队或者是打一场仗,一个下午的时光总能很快过去。 “成吧。”陆小京不习惯,扭头想走,末了回头看沈书辞一眼,留句话,“有时间来车行坐。” 沈书辞点了点头,看从来趾高气昂的陆小京狼狈地落荒而逃,肩上徒然松了两分,拉开大铁门上楼。 陆小凉睁着圆滚滚的大眼睛怎么都不敢相信自己能在沈书辞床上睡了一晚上,她不知道外头什么情况,不敢贸然出去,竖起耳朵认得某人上楼的脚步声,攥紧了被子蒙住半张脸,深呼吸,被子上染着他常用的免洗消毒液的味道,带着一丝淡淡的薄荷香。 沈书辞推门进来时,看见小丫头醒了,有心逗逗她,手指在唇上竖起嘘了一声,陆小凉不知道她爹这会儿是不是在疯狂寻找失踪闺女,又以为宋慧欣在客厅里坐着,根本没办法走,急得要哭,沈书辞阖上房门,眼睛很快适应了幽暗,走到床边坐下,一掀被子躺了进去。 他侧躺着将小丫头搂在怀里,沉沉道:“帮你编了个幌子瞒过去。” 陆小凉松了口气,她爹没去派出所报失踪人口就行,不过……她怎么回家啊? 小丫头推推男人结实的胸膛,软兮兮地求他帮忙,一向少年老成的沈大夫忽而起了玩心,伸手在陆小凉胳肢窝挠了一下,陆小凉顿时弹起来,又不敢发出声响,瞪圆了眼不敢相信这是她小辞哥能干出来的事! 这一下不过瘾,沈书辞两手并用,他知道小丫头哪儿怕痒,陆小凉咬着唇满床滚,可惜床就那么大,躲躲闪闪半个身子挂在了外头,沈书辞将她拉回来手指弹过她后颈,这一下叫陆小凉毫无防备地喊出了声。 不过是小猫崽子般尖细的如啼哭如哼吟般的一声,却让沈书辞敛了玩笑,正色起来。 陆小凉捂着嘴生怕下一秒宋慧欣推门而入,沈书辞将她拉进怀里低喃:“骗你的,家里没人。” 陆小凉:“……” 沈书辞压着小丫头的后腰让她更加贴近他,陆小凉跌进他澄明的双眼中,这样的姿势让她感觉害羞和心跳加速,沈书辞极轻地吻了她一下。 这是他们的第一个吻。 时光飞快地扫过从小到大的那些年月,有些画面如电影,一帧一帧跳过,两人皆投入而动情,一开始只是笨拙地啄吻对方,道行尚浅,小心翼翼地触碰和感受彼此唇瓣的柔软。 陆小凉迟到地意识到什么,迅速捂住嘴,哼哼:“我还没刷牙呢!” 沈书辞将她的手牵走:“不嫌你。” 他再次凑上来将她的嘴含住,陆小凉蜷缩着肩膀承受他的吻,整个人就要埋进被子里,他将她拉出来,顺势翻身而上,撑在她之上细细密密的亲她,这个吻越来越深,血气方刚的男人在这方面总是无师自通,一贯浅淡如白水的沈大夫事到如今也难以自持,手掌探进睡衣里,试探地触摸少女的腰侧,那里光洁柔软,皮肤与肌肉完美融合,手感极好。 陆小凉的唇丰厚,若涂艳色口红则有一股媚意,这会儿唇上什么都没涂,只有淡淡樱色,沈书辞衔着她的下唇重重碾过又吃进口中一点点吮吸,陆小凉能感觉到他的体温越来越高,感觉他将体重压在她身上。 这亲密的唇齿相接让她的脸红成艳阳,心中悸动不已,自愿地随着他贴近,得到换气机会时不经意看见他唇角溢满笑,那是一种很慵懒、带着蛊惑意味、令陆小凉神魂颠倒而他却不自知的笑容。 沈书辞抬手揉揉陆小凉的额发,奖励似的,又再次吻住她,这件事成了个有趣的游戏,令人沉醉。 触感真实,陆小凉不自觉地缩了下脖子,纤长脖颈上满满泛红,她的手指揪住了他随意穿上的棉质T恤,在接下来的时间里真的做到了一个拥有二十几年丰富经验卖乖扮巧讨人喜欢惹人怜爱的高手该有的样子。 她从不知他有如此热烈的一面,他的吻带着将她咽下肚的意图,让她低吟出声。 陆小凉迷迷瞪瞪地眨着水光大眼,发现自己似乎是戳到了这人的愉悦点。 沈书辞整个人伏在她身上,英挺的鼻梁贴在陆小凉火烧般的侧颈,大手搁在她腰间轻轻揉捻,同时薄唇顺着粉红睡衣领向下,在她锁骨中间亲了亲。 *** 陆小凉一哆嗦,下意识地圈住他的肩膀,沈书辞将被子一拉,盖住两人,双手同时钻进了陆小凉的睡衣里,顺势而上,手指触碰她的肋骨,触碰下乳边缘,下一秒,温柔地握住。 陆小凉哼出声,又紧张地捂住嘴,沈书辞这时候笑起来,低喃:“院里组织夕阳团,他们都出去了。” 陆小凉:“……” 沈书辞见她懵了,再提醒一句:“可以叫出声,没关系。” 太阳透过密密实实的窗帘泄进一些光源,陆小凉徒然松开自己,笨拙地学着样子把手贴在他腰上,其实情侣间都有这般希望和对方紧紧贴着不分开的阶段,陆小凉脑子慢,但不代表她没想过。从小就热情大胆的女孩,这时候也豁出去了。 沈书辞受到鼓舞,直起身脱衣,被子顺势滑下,也顾不得其他了,边吻陆小凉边解她的睡衣纽扣,脑子里全都是去年夏天她穿粉色的护士裙,小腿修长纤直。 睡衣脱下,陆小凉躺在那儿,浑身白到发光,满头发丝散乱在他的枕头上,胸前丰盈荡出乳波,沈书辞呼吸渐粗,眼尾扫过她的肋骨,神情突然一震,抬眼瞧着还并不知他发现了什么的陆小凉。 男人百感交集,手指轻轻触碰陆小凉肋骨上的一片刺青,俯下身虔诚亲吻,舌尖扫过那几个与他身上一模一样的英文字,问:“你需要解释一下吗?” 陆小凉这才意识到自己身上有个秘密,不过几秒后她放松地冲他笑,没有给解释。 Waiting for you 她纹了与他一模一样的纹身。 他是为了父亲,她是为了他。 “你怎么知道的?”沈书辞动情地低喃,抚弄得陆小凉浑身泛起潮红。 陆小凉软成水,在他耳边说话不成调:“你18岁那天在身上纹了这个,我考上护理系那天也纹了,我就是想知道你疼不疼。” 说着说着眼里有泪:“小辞哥,以后你要开心一点,好不好?” 沈书辞以吻封缄。 *** 房间里无比的热,蝉鸣成了喘息外唯一的声响,陆小凉咬着沈书辞的肩膀承受着他的撞击,清晰而深刻地认识到自己记忆里那个少年已变成了强壮有力能将她摧毁的男人。沈书辞呼吸灼热,她咬得越紧他越凶猛,怎么都要不够,感觉上把这丫头咽下肚也不能满足。到最后陆小凉哀求着哼哼:“小辞哥我喘不上气啦!” 沈书辞悬在上头静静看着陆小凉,女孩躺在他身下,满身汗湿,脸上艳红一片,眼里不再清纯无暇,而因为他,带上了一丝娇媚,他将陆小凉的两条腿架在腰上,听她婉转哼吟,心中被什么胀满,拉开一拳距离再沉沉入进去,看陆小凉昂起头额发湿乱,双眼茫然无焦距,几秒后回落,浑身细细颤抖,张开手要抱抱。 沈书辞躬身拥住她,陆小凉的眼角滑下一颗泪,软乎乎地咬了咬他的耳垂。她听见他在笑,笑声清浅,无比干净,接下去的时间她无法分辨什么,只知道身体内有无尽的愉悦,被他占满的感觉与血脉融在一起,再不愿意分开。 脑子里闪过一道白光,两人颤抖地交缠,久久后,沈书辞倒在陆小凉身侧,拉上被子将她裹好,手在被子里搂住她的腰,安静地睁着眼,唯有发间滚下的汗水证明着他之前的情难自禁。 陆小凉累到不行,抚弄着他的头发问:“大病初愈的人都像你这么精神吗?” 沈书辞的手指摩挲她的肋骨:“我天赋异禀。” 他难得陪她进行这么无聊的对话,陆小凉心中满足,翻了身趴在他胸口,安静了一会儿问:“小辞哥,这些年你有没有想过沈叔叔?” “有……前几天,我在帐篷里做手术的时候想起他了。” “父亲”这个词对于他来说要复杂很多。 这是好事,愿意回忆就代表思念,陆小凉奖励似的亲亲他眉眼,揉小胖一样揉乱他头发。这时候忽然听见客厅里一声汪,陆小凉顿时定住,看着沈书辞。 沈书辞将她摁进怀里:“再躺一下起来给留守儿童做饭。” 外头回应似的又汪了声。 第八十章 没工夫洗床单 毛毛说一个优秀的女朋友床上功夫很重要,我请他喝奶茶让他拷10个G学习资料给我,嘿嘿(#^。^#) ——摘自某人的少女心事日记本 沈书辞不是偷懒的人,抱着陆小凉又躺了一会儿坐起来往身上套T恤,穿好了回头看,见陆小凉勾着手指头拉住了他衣角,圆滚滚的大眼睛带着水光在昏暗中对他闪耀,无比的眷恋和甜蜜。他顶着一头被她挠乱了的头发挨过去,低喃:“你再睡一会儿。” 陆小凉软乎乎地撒娇:“我也饿了。” 从昨晚到现在什么都没吃,还耗体力运动一场,是该饿了。沈书辞淡淡笑开,饱含深意地嗯了声:“给你做饭去。” 他的卧室门拉开,泄出光亮,有个小家伙踏着小爪子乖乖立在哪儿,费力地仰起头汪一声,陆小凉咯咯笑,沈书辞弯腰将小胖捧起,低声道:“别吵,让她再睡一会儿。” 小胖似乎听懂了,歪着脑袋蹭了蹭他手心。 门再度被阖上,陆小凉哪儿还睡得着,身体里充满了幸福的泡泡,尽管腰很酸腿很软,但精神十足,发现自己无法一个人待在床上,她现在一秒也离不开他。 于是准备起床,想着回家把自己收拾一番再下来吃饭,没想到一坐起来脸就僵了,陆小凉估算着自己现在绝对是二级轻伤,费劲地挪下床后更不得了,她压根就站不住,腿中间一抽一抽地疼,胯骨那儿要断了似的,陆小凉顿时没了精神,恹恹地从房间挪出来,扶着墙喊了声:“小辞哥。” 沈书辞正在熬粥,小胖正在哼哧哼哧舔着狗罐头,那么不喜欢宠物的人,居然也会背地里给这小东西买一抽屉的狗罐头和狗零食,陆树根同志坚持中国方式喂养,日常小胖的三餐就是牛肝泡饭和肉骨头,他就趁陆小凉把狗抱下来玩的时候喂一点,一抽屉的东西就这么喂了好久。 陆小凉这才知道为啥小胖跟他亲。 有点吃味,手脚僵硬地挪过去要让沈书辞抱她。 沈书辞一手搅着锅一手揽着她,目光扫过她丰盈的唇瓣,看她略显青白的脸色,微微蹙眉:“难受?” 陆小凉如实点头。 “哪儿?”沈书辞扔了锅铲。 陆小凉红着脸不肯说,沈书辞把她打横抱起放到餐椅上,表情严肃如同坐诊大夫,先摸了摸额头感觉体温,确定没有发烧后转念一想,对上陆小凉的眼,问:“那儿难受?” 陆小凉哼哼一声,旁边吃罐头的小胖找到共鸣,也哼哼。场景搞笑,可陆小凉这会儿没心思笑,腿间火辣辣地一片。 她之前那身睡衣皱巴巴根本不能穿,这会儿身上套的是沈书辞的T恤,他穿着正正好的衣服她穿着就变成了加大码,跟穿了条裙子似的。沈书辞神情探究地把手伸进陆小凉腿间,小丫头惊呼,话都说不利索:“我我我你你你那个我没穿裤衩!” 她的裤衩不知道被他扔到哪儿去了。 沈大夫平静道:“没穿更好,方便检查。” 说着话,手指挑开衣摆,看见那儿红肿一片,破了,当然疼。 也就看了一眼,沈书辞站起来去厨房调了小火,进房间揣上手机,出来拍拍陆小凉脑袋:“别动,我出去一会。” 陆小凉看他忙进忙出一通,眼泪汪汪地问:“你去哪儿啊?我难受么。” 沈书辞随意踩了双拖鞋,站在家门口定定看着坐在餐桌旁肆无忌惮撒娇的小丫头,心中的牵挂愈加深了几分,那些棱角似乎在一夜之间被磨平化作绕指柔。 “很快回来。” *** 砰一声甩上门,拔腿往楼下跑,夏天到了,正午的阳光晒得他难受,走一步就满身汗,他在这烈焰下狂奔,喘着大气汗流浃背站在电厂附近的药店里让人拿一盒百多邦并一罐维C,两个小盒子揣兜里一刻都不停往回跑,一步跨两个台阶,才上到二楼就听见有狗在嚎,他加把劲跑上去推开门,在看见陆小凉依旧乖乖坐在椅子上,小胖晃着短尾巴凑他脚边献媚时,忽然淡淡笑了。 陆小凉委屈巴巴:“你笑什么呀?” 他自个儿也说不清楚,把药膏交到她手里,转身去厨房看火候,其实也是不放心,偷偷探出头看着那小丫头哆哆嗦嗦拆了包装盒挤了点在手指上,再有就看不到了,只能听见她疼得直吸气。 也不知道有没有抹到位,要不是怕她害羞他就自己上了。 陆小凉这头进展并不顺利,那地儿不碰还好,一碰更疼,可怜见的她长这么大除了洗澡从来没摸过,这会儿手法生疏不得要领,加上人不舒服脾气也大,一下扔了药膏一个人在那儿生闷气。 沈书辞叹了口气走过去把东西捡起来,陆小凉气呼呼地伸小脚踢了他一下:“你这个庸医。” 沈书辞发笑:“我怎么庸了?” 陆小凉脸上红扑扑的:“你们当大夫的不是最熟悉人体构造吗怎么把我弄这么疼!” 沈书辞看着她娇艳的面庞,想起刚才自己的胡闹,心中溢满柔情,弯下腰吻了吻她光洁的脑门。 他的女孩永远都不懂,男人身下躺着自己喜欢的人,他会控制不住,尽管知道要克制,但那只是徒劳。 陆小凉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吻吻得安静下来,沈书辞把手洗得干干净净过来,沉声道:“腿张开。” 陆小凉顿时就想起早晨,在被窝里,这人也是这么哄着她张开腿的。 沈书辞见她不动,干脆自己动手,握着陆小凉脚踝拉开后忽然一矮,整个人蹲在了她腿中间,神情严肃地盯着她那儿瞧。陆小凉一时脸都要冒烟,不过下一秒,她就知道其实这真的不算什么,相比沈书辞替她上药,盯着瞧瞧已经很客气了好么! 陆小凉捂着眼不敢再看,但这样感觉更加强烈,她一会儿嗷嗷说疼,一会儿说凉,两条腿打颤,没力气地搭在了沈书辞肩上,偶尔还能夹着他的脸,渐渐不吭声了,只是耳朵尖越来越红。 沈书辞看着自己的指尖沾着粘稠药膏,看着手指触碰她的私密之地,眼里很清楚,手指的触碰也很清楚,那儿是朵娇嫩的花,为他羞羞答答打开了一道缝,安安静静乖乖巧巧随便他怎么来。 沈书辞的眼眸渐暗,手指发烫,哑声道:“我昨天第一次,业务不熟悉多包涵。” *** 陆小凉一愣,蓦地满脸春色,像是捡了个大便宜,心底的甜蜜不断往上涌,哼哼:“那我给你包个红包。” 这时候沈书辞搁在桌上的手机一响,小丫头还真用微信给他发了个红包。 他也有些腼腆,手指轻刮,让陆小凉差点从椅子上跌下来,他的声音黯哑,眼里却有光:“这个不成,得用红纸包,回头我也给你包一个。” 陆小凉红着脸嗯了声。 药膏得细细地涂,周围一圈都得抹到位,沈书辞有耐心,不着急,指尖又添了点药伸进去,眼神带着一丝研究的意味,直勾勾盯着陆小凉那处瞧,陆小凉现在已经要不得脸了,只希望这种酷刑快点结束。 屋外蝉鸣,屋内小胖吃饱了一晃一晃寻了个地方睡觉,这是他们最熟悉的夏天,沈书辞蹲在她腿间蓦地开口:“我小时候给你洗过澡。” 陆小凉踢踢他:“你别说了,我受不了。” 他一笑,瞥她一眼,见这丫头真脸红得要中风,他手指轻搔,道:“害羞什么?也不知道是谁都上幼儿园了还成天光着膀子在我跟前晃。” “我我我……” “你太淘了,泼我一身水,以为我跟你玩儿呢。”顿了顿,沈书辞放轻了声音,轻到陆小凉险些没听到—— “刚刚你也淘,喷我一手都是。” 陆小凉:“……” “床单都湿了,晚上大夜班,没工夫洗床单。” 忍无可忍的陆小凉:“不许你再说了!” 第八十一章 擦破点皮 你说我的嘴唇像火腿肠?什么破比喻,我觉得你那儿才像火腿肠呢,哼! ——摘自某人的少女心事日记本 沈书辞大夜,这一晚总是会盯着自己的食指发愣。 陆小凉休息,乖乖在家迎接双亲玩耍归来。 她撑着精神和陆树根聊了会儿天,实在熬不住了,洗个澡睡觉,伤口没愈合,洗澡的时候热水一激,陆小凉啊一声叫出来,范红英敲敲门:“干嘛呢?” 陆小凉红着小脸忙撒谎:“没,水太烫了。” 范红英扭头跟陆树根告状:“这么大的姑娘了,洗个澡都洗不清楚,以后怎么嫁人?” 老陆同志老神在在:“那就晚点儿嫁,家里又不是养不起。” 陆小凉洗完澡躺床上,胡乱给自己抹了一次药,电话响了,接起来正在值班的沈大夫检查工作:“药别忘了抹。” 听起来就是普普通通的叮咛,还能听见毛毛在那端蹦跳:“干啥抹药?凉凉伤哪儿了?” 沈大夫镇定回答:“擦破点皮。” 陆小凉在这边脸冒烟,确实……是擦破点皮…… 她和他守着只有他们俩知道的秘密,打哑谜,旁人都无法窥探,这让陆小凉感觉很好,房间开了空调,她穿一条棉质睡裙,这会儿不用顾忌其他,两腿分的开开的,让冷气舒缓刺痛,明明才打过电话道过晚安,却还是用微信再说几句。 【小辞哥,我是不是你很重要的人?】 沈大夫没能及时回,因为有一床老人突发心梗,他和毛毛全力抢救,凌晨一点零五分下了病危,家属不同意停掉呼吸机,那就继续用药,转入ICU,忙到凌晨三点传来好消息,老人略醒了一会儿,生命指征趋于平稳。 这才有工夫看看手机,沈大夫回了一个字。 陆小凉是抱着手机等睡着的,第二天醒来看见对话框—— 【小辞哥,我是不是你很重要的人?】 【是。】 他自小深沉内敛,感情淡薄,有些话放在心里没说过,这么着倒是方便,虽然只有一个字,但陆小凉得到了她想要的。 *** 第二日两人在护士站相遇,毛毛下了班早就不知跑哪儿去了,赖主任背着手过来,乐呵呵地问:“小沈啊,怎么还不走?” 沈大夫看了眼重新别上米老鼠发夹的小陆护士:“我找她有点事。” 陆小凉夹了这人一眼,赖主任倒没发觉什么,继续乐呵呵地:“你们聊你们聊。” 一大早是病房最忙的时候,陆小凉得给病号挂水顾不上打理他,沈书辞也不催,就这么直挺挺站在那儿,引得无数家属病号尽折腰。 还是刘玫看不下去,把陆小凉挤出护士站:“这边我来。” 于是小陆护士得了闲,被沈大夫领走了。 他推门进入无人的休息室,将陆小凉压在门后抱住,拥抱很轻,怀抱很暖,陆小凉反手搂住他的腰,如同前一日那样将他视为自己生命中唯一的浮木,缩在他怀中语气很娇:“小辞哥我腰疼。” 胸口被她的吐息弄暖,沈书辞一贯没什么表情的严肃脸丝毫未变,倒是手身下去轻轻揉,他垂眼看着怀中人。休息室厚厚的窗帘未拉严实,一丝缝中泻出金色阳光,能看见她眼下没休息好的颜色,他手指抚了抚,低下头吻住她。 陆小凉仰头承受,心跳如雷,不知迂腐如这厮居然会有在工作场合情难自禁的时候。 人间,爱情,情人间的亲密无间,她带他来到,她给予他这些。沈书辞很难描述这种重活一次的感觉,就像很难停止做爱。 “晚上会轻一点。”他说。 她求饶:“能不来了么?” 他摇头:“不能。” 看起来好像没得商量,下了班,陆小凉坐进男朋友特地来接的车里,调皮地问:“你是要把我拉去卖掉吗?” 司机瞥了她一眼,指尖触感还在,但终究知道自己应该像个正常男友学会体谅女生,无奈道:“你别招我。” 陆小凉咯咯笑出来。 她在他家门口与他道别,以前觉得楼上楼下挺近的,此刻却又觉得这一层距离很远。 沈书辞更加无奈:“那天你闹着要搬走,我就不该拦你。” 拦来拦去,拦成了自己现在对着女朋友摸不着吃不着的地步。谈恋爱这事,在双方家长眼皮子下面,他不好操作。可公开了又不成,小丫头拦着不让。 陆小凉也有她的理由,两方面,家里,她不好意思,单位,她不想被人当猴围观。 沈大夫捏着她的手问:“他们围观你干嘛?” 小陆护士哼哼:“谁不知道你是协和一枝花,大家肯定会好奇你女朋友是圆是扁,到时候内部论坛肯定都是我俩照片,我不喜欢,我不要成不成?” ……成,没有什么是在陆小凉撒娇下不成的。 沈大夫咬咬牙:“那我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沈大夫压着小陆护士后腰贴在胸口,弯腰在她耳朵边哑声问:“跟我装傻呢?” 电厂大院,泛黄的小楼,夕阳西下,两个躲在楼梯间趁机亲昵的情侣被突然开门的邻居吓了一跳,弹簧一样分开,挠着脑袋不敢看彼此。 沈家对门的老太太提着垃圾出来:“你俩站这干嘛呢?” 沈书辞郁闷得不想说话,让陆小凉回答这个问题,小丫头乖乖巧巧把老太太扶下楼,上来还见着他站那儿,似乎非要得一个答案,她飞快地从他身旁溜走,趁机揪他一下,哼哼:“下个礼拜我爹出差。” 剩下的话不用说,范红英同志业务繁忙,白天一般都不在家。 虽然还有漫长的一周,但某人还是满意地在嘴角衔了一抹笑,开门看见小胖在摇尾巴,仰头冲楼上道:“把你狗捧回去。” 楼上小丫头哼哼:“让它待你那儿吧。” 小胖汪一声,表示赞同这个提议。 *** 接下来的一周沈大夫很不好过,一德同学把手头事情做完才刚跟女朋友聊了会儿天就被老师逮着了,立刻布置一堆作业,一德不知自己哪儿惹老师不快,毛毛偷偷摸到陆小凉身边,问她:“你把老沈怎么了?” 陆小凉贼兮兮地笑:“你有没有觉得他现在才像个正常人?” 毛毛说不啊,正常人是有七情六欲的,我看老沈无欲无求,出家当和尚一定有所作为,不要几年就能成得道高僧。 这句话不巧被欲求不满的沈大夫听见了,敲打一番,毛毛含泪跑开,剩陆小凉一个,他翻看病例,头也没抬,低声道:“还有三天。” 陆小凉一愣,随即笑开来,偷偷扯了扯他袖子。 不过接下来的时间沈大夫实在太忙,连喝口水的工夫都没有,那股劲倒是淡了不少,不过一回头,就能看见陆小凉在人来人往中冲他好看地笑,她穿粉色护士裙,头顶白色燕尾帽,细腰盈盈一握,胸脯鼓囊囊,小腿直且白,令他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火又蹿上心头。 逮着空,把人往楼梯间一带,狠狠吻住,身体密不可分,陆小凉乖巧回应,唇舌纠缠,缠绵悱恻,她在他怀中颤抖喘息,如幼獣无助依靠,奈何天公不作美,能者多劳,电话响起,让沈书辞去一趟联合会诊,他将陆小凉压在怀中安静几秒,餍足分开,揉揉她发帘:“我走了。” 陆小凉抚平翘起来的几根毛,脸颊通红,嘴唇发肿,嗯了声,目送他离开。 她神不知鬼不觉溜回护士站,捧着盒饭埋着脸吃,毛毛敲敲桌面,严肃地表示:“在单位你俩注意点。” 陆小凉不慌不忙:“你和深哥在楼下小花园接吻我都没说什么喽。” 毛毛瞬间红了脸:“我们没有!” 陆小凉:“要我拿出证据吗?深哥是不会撒谎的,要不咱去问问他?” 毛毛扶额,问他?那家伙一定会挺骄傲地承认。 陆小凉嘿嘿笑,看着毛毛被男朋友拔光了汗毛后新长出来一波细幼毛发的手臂,手痒地也拔了根,毛毛嗷一声蹦到三尺远,翘兰花指指着陆小凉,酝酿半晌:“你你你,小心我曝光你!” 这个陆小凉毫不担心,若毛毛真的敢这么干,沈大夫会解决。他是这科室里的大魔王,谁都逃不过他的五指山。 第八十二章 冰糖葫芦 我是猴你是唐僧,脑补一万字师生恋嘿嘿嘿。 ——摘自某人的少女心事日记本 好不容易挨到三天后,沈大夫一早打了招呼不替班不管事天塌了找二组,绝对不能给他打电话。毛毛下巴都要惊掉了,这还是他们科的沈书辞大夫吗?是不是被魂穿啊? 咳,十年前就把深哥睡了的毛安奇同学已经忘了自己当年那猴急猴急的样儿,其实跟现在的沈某人没什么区别。 都是见了肉撒不开嘴的主儿。 一早陆树根拎着一袋小行李下楼,看见四楼站了个人,有点出乎意料,问:“书辞,你在这儿干嘛?上班要迟到了吧?” 沈书辞恭恭敬敬帮着提行李:“今儿没班,陆爹,我送您去车站。” 陆树根满脸欣慰,坐上车后提了提:“我想给凉凉买辆车,你们单位好停车吧?” “买车?” “恩,我让老大去挑了,买辆秀气点的,她上下班开着方便。” 沈书辞想了想:“好像还没考驾照吧?” 陆树根笑着:“是,科目一考过两回,没及格,怎么都不肯学了。” 沈书辞扬起淡淡一抹笑:“陆爹还是算了吧,她就算考上了也不放心让她自个儿开,以后都搭我的车,您看行不?” 陆树根问:“会不会太麻烦?你女朋友……” 沈书辞停在红灯前:“没有的事。” 之前的事跟长辈说不清楚,现在的女朋友是陆小凉,不过不能说…… 陆树根从小看这孩子长大,知道他情缘浅,对这个不上心,尝试劝两句:“小辞啊,男人还是要有个家。” 沈书辞点点头:“我记着了您放心。” 陆树根惊讶今天这小伙子怎么这么好说话,沈书辞状若无意地问:“您去几天?” “到南昌那儿,小半个月跑不掉,咱们厂要引进一批新机器,我先去考察一下。” 陆树根作为电厂最实干的老员工,不是靠着资历坐上今天的位置,他本专业出生,又很清楚时代更替与时俱进的重要性,埋头学习新资料,厂里的年轻人比不过,派去偏远点儿的下属电站守个十天半月就闹着要辞职,更不要说干一行爱一行这样已经过时的话。 所以这几十年,华迁电厂里重要的事都是派陆树根出马,他人老实办事稳当,是个实打实的一把手。 当年电厂里还有一个沈念山,这二人双剑合璧同舟共济,没有什么是办不成的,也没有什么是不能解决的,一场地震,陆树根失了臂膀,从此就加倍把沈念山的份补上,看着今日发展势头良好、没有被打入深山的电厂,也算替老友完成一份心愿。 *** 沈书辞把陆树根送到动车站后,回程给陆小凉打了个电话,那端小丫头不知在磨蹭什么,半天才接,他说:“我马上到。” 陆小凉想逗逗他,可又预感到老虎的胡须拔不得,害羞地嗯了声。 她刚洗了澡,一头长发裹在毛巾里吸水分,挑出一条吊带睡衣穿上,还往脖子手腕喷了点香水,小胖一早就被宋慧欣牵出去遛弯,家中无人,陆小凉小鹿乱撞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嗷一下捂住脸。 沈书辞来得很快,三声敲门,进去后静静看着陆小凉吹头发,陆小凉问他:“你觉得我这发帘是蓄长了好还是再剪点儿?” 沈书辞喜欢她当个中国娃娃,说我明天带把剪刀回来帮你修一下。 他的手指穿过陆小凉潮湿的发丝,眷恋地看着她的眼睛,低下头亲了亲她。陆小凉攥紧了他的衣服有些忐忑,沈书辞脑子里天人交战,咬着牙松开怀中香软的女孩:“我去冲个澡,一身的汗。” “……哦。”陆小凉忙找陆小京的衣服给他穿。 沈书辞洗澡很快,光着上身出来的,默默拿走陆小凉手里的吹风机关了,把人拉到床边,轻轻压住。陆小凉的头发铺了一凉席都是,如海藻丰密,如人鱼妖娆,他翻身将她带到上头,陆小凉整个儿趴在他身上,听他揉着她后腰问:“那儿还疼不疼?” 她摇摇头。 他扬起个像十七八岁小年轻那样干净的笑容,说我瞧瞧。 陆小凉蛤蟆一样把人压住,怕他真要瞧,讨好地凑上去咬他嘴唇,他的唇薄,舌尖微凉,他卷住她的舌头拖进自己嘴里,单手拉开陆小凉肩上的细带子,然后垂眼看了一下。 探究意味,也不知道这小丫头怎么长的,肉全长胸上去了。 陆小凉浑身发烫,却看沈书辞镇定自若,不过屁股下有东西生机勃勃地戳她,打破了他的伪装,她笑着说你不许戳我,沈书辞慵懒地掀起裙摆,手指探入其中,引得小丫头一颤,顿时软成水,趴在他胸膛上哼哼:“不要。” 不要是不可能的。 沈书辞扶着陆小凉的腰肢将她抬起,陆小凉咬牙只承受了一点点就难受,手摸到下面挡住那里不让进,脑袋蹭在他肩头:“下不去了我要撑死了。” 男人的占有欲得到极大满足,纵然是无比冷静的沈某人也无法抵抗,他的眼中染上一层泛红的情潮,拉开陆小凉的手,掐住她的腰一寸一寸往下坐,陆小凉扬起优美的脖颈,长发朝后一甩,娇媚地哼了声。 陆小凉在他身上吸气承受,眉梢间多了一分媚意,同时他倾身吻住她耳后最敏感的地方,喷洒热气让她发抖。这姿势让陆小凉很胀很难为情,她的手指穿过他的头发,因为欢愉微微攥紧,沈书辞低喃:“要秃了。” 陆小凉嗤嗤笑出声,松开手,低头亲了亲他眉心,沈书辞在25度空调房里汗如雨下,翻个身颠倒姿势,让陆小凉再也笑不出来,娇娇地哀声求饶。 *** 他的喘息和闷哼如一根丝线顺着耳朵穿进心里,在那里牢牢挂了个名叫沈书辞的牌子,那么从此以后,陆小凉的心中,再也纳不下其他人。 沈书辞起身将薄薄的套子扔进垃圾桶里,重新回来抱住陆小凉,声音还是哑的,好听极了:“这次不疼了吧?” 陆小凉如实回答,确实不疼,还有点舒服。 他揉着眼:“睡醒了领你买糖葫芦去。” 这人极少有能睡饱的时候,陆小凉乖乖当个抱枕娃娃,看着他沉沉睡去后,也撑不住跟着睡了。这一觉睡到天快黑,差点被范红英堵在床上,幸好沈书辞警醒,一个打挺坐起来,挠着头发叹了声:“这叫什么事啊……” 他俯下身,咬了咬陆小凉的嘴唇,一个没注意,把人咬醒了。 陆小凉起床气不小,翻个身屁股对着他,沈书辞摸过去:“糖葫芦还要不要了?” 她哼哼两声,起床洗澡。 沈书辞则回家洗。 不巧,刚出门就碰上范女士。 范红英拎着菜篮子好奇的问:“书辞你怎么在这?” 沈书辞摸了摸鼻子:“我上天台坐坐。” 本来范红英没怀疑,不过进家后看见陆小凉在洗澡,觉得不对劲,不动声色下了个套子:“刚刚书辞来找你啊?” 陆小凉之前没和沈书辞窜过口供,顺着范红英的话就应了:“嗯啊,小辞哥上来拿个东西。” “拿什么?”范红英跟在陆小凉身后,作势要进房间。 陆小凉脚步一顿,挡在房门口,胡乱说了个:“U盘,他找我借U盘。” 范红英目光朝陆小凉房间里探了探,脚下打了个弯,进厨房炒菜了。 陆小凉松了口气,把房间里的垃圾袋卷吧卷吧下楼扔了。 还以为自己毁尸灭迹,作案现场完美无缺。 *** 现在卖糖葫芦的没有以前多,小孩不缺吃的,也就没那么闹着要吃这个,沈书辞倒是一直记得陆小凉从小爱吃这东西,红灿灿一根,咬进嘴里糖衣脆酥酥的,里头的山楂酸又甜,还会闹着让他也咬一口。 不过这东西比冰棍贵,会坏牙,小时候陆小凉也不常吃。 两人在楼下集合,像是一块儿偷偷摸摸干了坏事、结成革命统一战线的孩子,对了一眼就分开头偷笑,沈书辞看着陆小凉言笑晏晏的脸,顿时觉着从没有过的心情好。 这年头,正经的糖葫芦路上买不着,得去景区才有,说白了,也就是个哄小孩的东西,25岁的丫头跟小孩没两样,停好车一进去就先搞了个猴子面具,再买一个泥人,特地按着自个儿的昵称选了个猴子,说要拿回家等老陆出差回来了送给他。 别人不知道,反正沈书辞知道他陆爹肯定会特稀罕地收藏起来。 买吧,问,“还要吗?” 小丫头摇摇头:“一个就够啦,还要买其他的呢!” 再往下走,热闹的地方围满人,里头有个小老头坐在那儿画糖人,沈书辞自觉掏钱包,买了个猴。 陆小凉眯眼笑。 他叮嘱:“这个留不到你爹回来,现在就吃了吧。” 陆小凉乖乖舔一口,粉红色的舌头探出来,沈书辞挪开眼,揉了揉她的头。 一条巷子都是带着孩子来玩的大人,也有凑热闹的情侣,沈书辞怕她走丢了,牵着陆小凉的手,陆小凉安安心心跟在后头,远远见着卖糖葫芦的招牌,晃着男人手臂,一个劲叫着小辞哥。 沈书辞低喃:“没长大的丫头。” 陆小凉在人贴人的地方凑近他耳边:“我胸可大了。” “……”沈书辞眸色发暗,沉沉看着小丫头。 陆小凉甜甜一笑,觉得自己可牛了,能把这人说没声。 买糖葫芦的人很多,他们排在最后,陆小凉仰头看着前头的人举着红灿灿的果果离开,忽然转头两眼亮晶晶地很认真地问身边的人:“小辞哥,我一直想知道,你学医那么多年,看见我还会有那种感觉吗?他们说大夫不是变态就是那什么冷淡。” 沈书辞真头疼,不知道这小丫头哪儿学到那么多乌七八糟的玩意,不过这个问题他还是回答了,站在人来人往、刚刚翻新过的巷子里,他说:“你和别人不一样,我看见的你,不只是一具躯体那么简单,你的笑、哭、闹、难过,都具象化在我面前,你身体的每一个部分都与众不同,我很有兴趣,可以说是,从来没有那么好奇过。” “……” 陆小凉的世界仿佛被按了静音键,没想到自己只是随口一问会得到那么给力的一番回答。 沈书辞垂眼看着已经傻掉的陆小凉,捏了捏她的小手:“我爱你。” 第八十三章 人是我追的 再次更正,我上辈子应该是拯救了宇宙。 ——摘自某人的少女心事日记本 陆小凉彻底懵圈,她其实没期待过这三个字,居然是在排队的时候,真是……不能期待医科生的浪漫啊…… 沈某人有点儿不好意思,摸了摸鼻子低头看她,这番话是他发自肺腑的,不是为了哄小丫头高兴,当然,如果她能高兴那更好不过。 他捏了捏陆小凉的手,陆小凉仰起头,晒出一抹甜甜的笑,娇憨不已,小小声地:“我也好爱你。” 有些人,注定要在一起,他们会爱彼此很久,会将对方视作唯一,他们是幸运的,他们是幸福的。 相爱的两个人让空气中都泛着甜蜜花香,当然,在毛毛看来,那是恋爱的酸腐臭味。 他在又一次亲眼目睹沈大夫和小陆护士上班时间在桌下偷偷牵小手时终于忍不住了,捏着鼻子:“我去后勤问问能不能给我配点空气清新剂。” 正巧护工大叔推车过来,问:“我这有,你要吗?” 沈书辞呵了声,表示鄙视。 毛毛不敢造次,萎了,等沈大夫走了凑到陆小凉身边:“你俩这样擎等着上论坛被曝光吧。” 陆小凉脸一红,这个……其实……道理我都懂,可我正在热恋中,哪控制得住自个儿啊…… 一语成谶,毛毛这张乌鸦嘴说完还没到仨小时,论坛上就被人披着马甲放了个重磅炸弹。陆小凉那时还美滋滋喝奶茶呢,沈大夫给买的,本来看不惯小丫头吃这种不健康的东西,可陆小凉有理有据,说我身上香不香?都是喝奶茶的功劳,奶茶奶茶有奶丰胸有茶瘦身,所以我身材好啊! 沈书辞暗着眼默默回想一番,小丫头在床上那软成面条的身条,那能滴出水来的皮肤,那萦绕不去的淡香,似乎……确实如此。 于是沈大夫开始给宝贝儿叫外卖,买东西都一个道理,买贵点儿的,质量好点。沈大夫坚信35一杯的奶茶一定比15一杯的奶茶用料足,奶多,茶香,能养人。 论坛上的曝光照拍得挺清楚,根本没办法否认,那就是陆小凉,穿一条小裙子,两条腿又细又直,踩着小高跟凉鞋,人多,被个高大男人护在怀里,这张是正面照,沈书辞那张让人过目难忘的英俊面庞即使是偷拍也拍出了大片效果。 实锤! 帖子发出去还不到五分钟,一群小姑娘在下头跟帖,嗷嗷叫着沈大夫好帅。 也有男的嗷嗷叫着要被掰弯。 *** 陆小凉捧着手机傻了,那天根本没想到能遇上医院的人,更没想到会被偷拍。 底下还有一张,她一手举着糖葫芦啃一手被沈书辞牵着,看起来就像个嘴馋闹着要零食吃被大人好好保护着的幸福孩子。 陆小凉自认为这形容的也不算错…… 她小脸鼓囊囊的,嘴角沾了红色的糖衣,沈书辞伸手帮她揩掉,她踮起脚举着糖葫芦非要他咬一口。 【不想值夜班:看得出来是真爱了!】 【白衣天屎:这小姑娘我认得!去年国庆汇演血液科弹钢琴的那个吧?卧槽这操作骚!】 【看不懂ct:小解解厉害了,怎么追到千年冰山的?求赐教!】 【烧伤科蝙蝠侠:神马追啊,就不能是沈大夫追的人家?我看小姐姐挺好的,和沈大夫很配啊!】 【打酱油的:刚刚问了朋友,真是血液科的人,有他们科最美小护之称,估计真是老沈追的。】 【摇头摆尾:我很难想象沈老师怎么追女生,我老远看见他就想躲,瑟瑟发抖。】 【不想值夜班:楼上,你好像暴露了什么。】 【摇头摆尾:换个马甲又是一条好汉!】 【啾咪啾咪:甜掉渣了,很难形容现在的心情,我是沈大夫的老粉了,从他进医院开始到现在,虽然他都三十了再不谈恋爱铁定是个gay,可真知道他恋爱了,又有点难过o(╥﹏╥)o】 【打酱油的:你的心情我充分理解,我idol公布恋情的时候我也这样,没事儿,下班灌两瓶二锅头,醒来又是一条好汉!】 【沈大夫的脑残粉:咳,楼上的啾咪等我~~~说实话沈大夫太有帝王攻的气质!!!!】 【啾咪啾咪:握手!!!!】 以上,是毛毛精挑细选出来给陆小凉看的,陆小凉自个儿不敢刷,怕看见什么让人泄气的言论,毛毛也体贴,手机关了说:“恩,就这些,其他没了,你自个儿别慌,对你评价都挺好。” 于是陆小凉鹌鹑一枚缩着脑袋真不去看了,只是这一天,从中午送餐车的食堂阿姨到下来会诊的别科大夫到楼下药房的实习护士,陆小凉均没逃过他们的打量的目光。赖主任和刘玫属于不上内部论坛的老年人,根本没发觉科室里出了什么大事,陈发财倒是看见了,揣着手机冲陆小凉阴笑。 沈书辞知道的时候动静已经闹得挺大,但他什么都没跟陆小凉说,就是一句:“挺无聊的你别搭理。” 陆小凉点点头,心里有点不安。 可这有什么呢?她只是谈了个恋爱啊!难道不行吗? 小姑娘气鼓鼓地踢了沈某人一脚:“都是你!” 沈书辞无奈,揉揉她脑袋。 第二日,毛毛一脸奸笑飘过来:“你老公发飙了,盛怒之下帖子里寸草不生,有点羡慕。” 陆小凉心里咯噔一下,手机上了论坛。 帖子还顶置着,跟帖数已经创省协和最高记录,陆小凉点进去一瞧,不可避免地看到许多不怎么美好的酸话—— 【秀恩爱死的快!】 【那女的好丑!】 【又矮!】 【喂什么喂,没看沈大夫不愿意么!恶心!】 【打个赌,一个月就得分,丫配不上他。】 【我听说这女的业务不行,出了好几回错,估计是上面有人才能转正,上次大闹妇产科的那男的是她同学!】 …… 陆小凉也是佩服这些现代福尔摩斯了,连吴军是她同学的事都能扒出来,不得了不得了。 手指滑动,再接下来有人提醒—— 【指路153楼,高能预警!!!!!】 后面一串无聊跟帖—— 【卧槽!!!!153你值得拥有!!!!!】 【男猪脚闪亮登场!!!!!!!】 【有生之年!!!!!!】 然后有个略微眼熟的账号—— 【小毛齐齐:劳资的少女心!!!!嗷!!!!!】 陆小凉抬眼瞧了瞧毛毛,毛毛指着屏幕告诉她:“喏,这人是我。” 陆小凉:“……你不说我也知道。” 毛毛心急地催促:“快快,快跳转153楼!你磨蹭什么呢!” *** 陆小凉在此刻已有了些身为女人的第六感,一颗小心脏扑通跳,不知道沈书辞为什么会上来掺和这么无聊的事也猜不到他会说什么。论坛有点卡,屏幕跳转了好一会儿才出现153楼的跟帖,她咬着下唇一字一字读过去,即使是统一的字体字号,她也读出了那人手写体的威风和霸道—— 【ID:沈书辞】 【人我追的,具体过程没义务交代,没想到本人的感情生活能如此丰富协和同仁们的业余时间,也没想到你们会如此八卦。本帖的祝福我全收下,其他言论的发言人请自重,不要以为披个马甲就能说话不负责任,这年头查IP很简单。】 【希望大家给予我空间,这毕竟是私事,若有好结果会请你们吃糖。】 陆小凉仔仔细细看了两遍,毛毛在一旁上蹿下跳:“怎么样怎么样,有没有很感动!” “恩。”她点点头。 这时候毛毛身边多了个白大褂,沈大夫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般把病例交到小陆护士手里:“上班时间别玩手机。” 毛毛捂嘴笑着飘走。 陆小凉抬眼看他,抿了抿唇,极轻地说了句:“他们说我丑还说我矮……” 其实她最介意的是这两句。 只见沈大夫挑挑眉毛,端详嫩呼呼的粉红色小护士,淡淡嗯了声:“矮是矮了点……” 陆小凉嘟起嘴。 “不丑,好看着呢。”他伸手呼噜呼噜毛。 这事也就这么过去了,发帖的人在第二天主动删了帖子,期间手术室组团上来围观过一次,就想瞧瞧被她们捧在手心里的沈大夫喜欢的人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本来是有点不服气的,论漂亮我们也不差呀,我们业务水平也很好啊,你能帮沈大夫递刀子吗?你能帮他擦汗吗?你能帮他拉勾吗?你能让隔壁食堂送来的面条是热乎的吗? 到底为什么啊? 然后就看见沈大夫站在护士站边上,横眉怒眼地抬手给了照片里那小护士一个脑瓜崩,小护士抱着头乱窜,一通哀求:“哎哟我不敢啦,下次注意!” 有谁见过沈大夫这么“亲切”地弹人脑瓜崩? 手术室一群小护士眼馋兮兮,可以说是很羡慕了。 其实也不是大事,就是陆小凉生理期贪嘴,奶茶里加冰被沈大夫发现了而已。 手术室小护士又集体退了回去:哎,行吧行吧,看你幸福我们也就放心啦!以后咸饼干留着自个吃吧。 第八十四章 女大不中留 等我老了,变丑了,你还会爱我吗? ——摘自某人的少女心事日记本 血液科内对于这件事的态度十分一致,首先,沈大夫的学生们都认为:哎呀,从此以后有师娘能管着老师啦,我们惹老师生气的时候师娘给吹吹枕边风这不是挺好的嘛! 其中最狗腿的为一德同学,所有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冲去护士站喊了一嗓子师娘好,把陆小凉都喊愣了,明明之前叫她小凉凉来着…… 然后一个接一个的,都跑过来喊师娘好,叫得陆小凉脑袋越来越低,她就这点斤两撑不起这顶大帽子。可抬头看见某人站在大办公室里头放任手下小弟们的行动,于是陆小凉也随便了,喊吧喊吧,我犯错和你们是一个待遇,别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啊! 接着是血液科的大夫们,这其中包括陈发财同志都明显表现出喜闻乐见,陆小凉想了两圈想明白了,一拍桌子怒了。沈书辞走过来牵起她发红的小手瞧了瞧,低喃:“气什么?不值当。” 陆小凉哼哼:“丫高兴你老婆没他老婆有背景,小辞哥我帮不上你升正职了怎么办。” 沈大夫一嗤,说的话不客气:“吃软饭的。” “就是!” 沈大夫再揉了揉小手:“本来就不用你帮忙,凭自个儿本事。” 陆小凉两眼闪桃心,觉得我男人怎么能这么帅! 最后是科内的小护士们,陆小凉先是被姐妹们一顿捶,气她占了高岭之花,而后又被提着耳朵叮嘱以后千万别惹沈大夫生气,她们心疼。 陆小凉:“……” 我这什么人品啊?你们还能不能好了?怎么没个人心疼心疼我? 后来这事院长大人也知道了,路上见着沈书辞远远就叹了口气,拍着得力手下的肩膀:“你还是太年轻啊。” 要是这小子能和菲菲成一对,那他和老师家的情分就更深一层,这千秋大业铁桶江山还不是想坐多久坐多久,哎,可惜啊,要郁闷死了! 院长的意思沈书辞明白,但无意掺和,淡淡朝院长点个头,表示自己很忙,衣袍飘飘地走了,还是谁的面子都不给,也不需要谁拉拔的那个牛逼沈大夫。 *** 由于陆小凉提出的两点不能公开恋爱的原因里的其中一点已被曝光,加上沈某人再不想瞒着家里大人偷偷摸摸,所以在某天一块下班回家,站在四楼难舍难分十指相扣时,沈书辞问陆小凉:“还瞒着他们?” 陆小凉坚定不移,认为一定要守好这最后一块阵地。 沈书辞叹了口气,只能随她。 晚上范红英下来和宋慧欣聊天,女人嘛,家长里短的总有不少能说的,沈书辞本来在房间里,微信噔一声,陆小凉发来消息,是个嘿嘿嘿的猥琐表情包。 他没回,手机搁在枕头上,翻着一本书。 陆小凉见他不回,传了个语音:“小辞哥哥你在干神摸丫~我好无聊丫~” 沈书辞听了笑起来,书看不进去,说要出去一趟。 宋慧欣顺口让他回来拎瓶酱油,他应了。趿着拖鞋下楼,不一会儿后真提着瓶酱油上来,不过跟猫儿似的脚步没声,经过四楼根本没回家,又上了一层,站在陆家门口给陆小凉发消息:“开门。” 小丫头笑嘻嘻地来开门,站在那儿没让他进去的意思,哼哼:“你上来干嘛?小心我妈看见。” 沈书辞眉心微微皱着,单手把小丫头抱进去了,陆小凉不敢叫,怕被楼下听见,待关上门才仆仆拍了他两下,沈书辞把酱油瓶随手一搁,将陆小凉两手高高束在头顶,偏头抵着她鼻尖:“别闹。” 陆小凉安静下来,楼上楼下的,没关窗,能听见范红英边嗑瓜子边说明儿超市有特价,鸡蛋特便宜,约宋慧欣一块儿去。 沈书辞偏头吻上去,陆小凉先是一缩,然后微微挺起胸脯,紧紧贴着他,软乎乎的舌头学着勾吮他嘴唇。沈书辞的呼吸渐重,大手揉着陆小凉后腰,沉声道:“想干嘛?” 陆小凉睁开眼,甜滋滋地笑,那一脸天真无邪真能把人骗喽,不过沈书辞没被迷惑,知道小丫头淘,大手放肆往下,同时大腿将陆小凉的腿撑开,膝盖顶着她,姿势暧昧极了。 他低喃:“要不要?” 陆小凉推推他,有点担心范红英突然上来。 “没事。”沈书辞浑身热起来,一把将陆小凉往房间带。陆小凉也乖,两脚一蹦把自己挂在他腰上,就这么让他抱进去。 *** 楼下正聊着天,宋慧欣犯愁说最近儿子没再提处对象的事,估计是吹了。范红英突然神经敏感地问了句:“书辞这是去哪儿?好像没开车吧?” 探头一看,车还真停在楼下。 宋慧欣刚才没多想,这会儿也有点不明白,这突然出去是去干嘛了呀?少见。 范红英坐不住了,找了个借口说好像忘记关煤气,要走。 出来站在沈家门口特地大声说了句:“老宋你就别送了,楼上楼下客气啥!明早约七点啊!” 声音传到楼上,卧室里的两人顿时一僵,陆小凉眨巴眨巴大眼睛看着沈书辞,这会儿火都烧到眉毛了,全身血往下涌,可不得不停下来,男人叹了口气,半道上被打断这种事再多来两回他得废! 沈书辞狠狠把人揉一顿,脸上沉了两分,尽快从陆家出来,仰头看看,只能躲到天台上,临走时还不忘带上酱油瓶。 范红英上了楼,进屋转一圈,见着闺女裹着被子躺床上,若无其事玩着手机,问她:“你脸怎么那么红?” 又说:“那么热你裹什么被子,发疯啊?出来!” 陆小凉在被子里把内衣扣上,趿着拖鞋出来往沙发上一坐,还是玩手机。范红英洗了个苹果给她吃,等陆小凉咔嚓咔嚓吃了一半,突然问一声:“哎对了,书辞身上有没有胎记啊?” 陆小凉刷漫画呢,毫无心机地顺口回答:“没有啊。” 范红英没了刚才那股随意劲儿,坐正了拍拍桌子:“陆小凉你给我把手机放下。” 陆小凉一愣,这时候知道自己说漏嘴了,从脖子上开始红,脸上快要冒烟,又不能逃,顶着她娘一双侦探般的眼。 范红英:“是你主动交代还是我给你爸打电话?” 遥在外地的陆树根同志哪里会知道自己就出了趟差,家里的嫩白菜被猪拱了。 其实相比起来陆小凉更愿意选择范红英坦白,因为她根本不敢想象她爹要是知道了会是个什么情况,但她能大概估计到范女士的反应。 陆小凉心里有底,沈书辞单位好,学历高,身高长相都是范红英满意的,她这样的能找着他那样的,范红英没有反对的道理。 “就您估计的那样,我和小辞哥在一起了。” “多久了?”范红英问。 陆小凉:“没多久。” “没多久天天趁我不在跑上来?”范红英哼了声。 陆小凉红着脸:“谈恋爱都这样,我们就说说话。” 范红英见闺女一副小女儿姿态,也不逼问了,拍拍小丫头:“你爸不想提前当外公,你那方面注意点,别摸了老虎尾巴我都救不了你。” 陆小凉眨巴眨巴眼,想解释:“我我我,我们……” “打住。”范红英女士十分潇洒,“下面的内容就不用汇报了,你自己掌握。” *** 陆小凉突然觉得有点儿不认识她娘,从小到大范红英其实不怎么管她的,家里有好的都先紧着她哥,可现在想想,她爹也偏心,从她生下来后陆小京就没得过陆树根一个抱,从此标了个陆小凉专属,一个疼一个,其实很公平。 还有她永远记得,地震那天她娘什么都不顾,先把她扔下楼,她都被沈少年牵在身边了她娘还没跑出来。 陆小凉其实一直不敢想,如果那天范红英没出来,这个家该怎么办? 应该也会像沈家那样,少了主心骨,所有人的心里都缺了个角。 陆小凉一时感触,蹭过去难得地抱着范红英撒了个娇,范女士不适应,推开她,想想再叮嘱一回:“先别让你爹和你哥知道。” 陆小凉噗嗤一下笑了,原来楼上楼下俩小子的过节她也知道啊。 陆小凉嗯了声,蹭到门口:“那我去跟小辞哥说一声。” 范红英深感女大不中留,心想着这事能拖一天是一天,反正她对未来女婿没意见,是怕他们家老陆舍不得。 陆小凉在天台上找着了沈书辞,天太黑,她挨着他坐了好一会儿才发现他黑着脸,沈书辞扶着额:“陆小凉,以后在家别招我,下次休息是几号?” “恩?” “出去开间房。”他说。 陆小凉想笑,手伸过去软软地缠着他,娇滴滴地问:“你哪儿难受啊?凉凉给你摸摸好不好?” 这么一说沈书辞更压不下火,难受地嘶了声。 然后听陆小凉说:“我妈知道咱们的事了。” “……”沈书辞看她一下,预感应该不会太反对。 “可我妈说不让我爹知道。”陆小凉摘了一根狗尾巴草。 沈书辞顺手拿过来饶了个结戴在陆小凉无名指上,说:“还是别瞒了,早点知道晚点知道都一样。” 一样得招陆树根不待见。 陆小凉是个天性乐观的姑娘:“如果是你,我爹应该没意见。” 沈书辞没说话,搂着陆小凉望天,天上北极星很亮,一闪一闪的。 陆小凉忽而低喃:“小辞哥,跟长辈们公开以后就不好分手了,他们会难过的。” 沈书辞曲起手指一个脑瓜崩:“分什么手,你能不能盼点儿好,以后不许说了。” 第八十五章 白菜被猪拱了 生一窝娃,养一窝狗,是我的人生终极目标! ——摘自某人的少女心事日记本 要说范红英不挂心闺女也是有点儿歪曲,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怎么不疼?陆小凉能进协和其实是她豁出面皮找了久没来往的同学,都退休的人了还得给人赔笑脸,可有什么办法,闺女非要去。 但也没白费功夫,一年下来,在协和拿了个奖,稳稳定定成了正式工,她出去也能夸夸:“我女儿在协和,哦你这个病啊,我让她帮你问问,嗨小事儿,大家那么熟。” 所以当宋慧欣再一次托范红英给儿子介绍对象时,范红英问她:“你觉得我家凉凉怎么样?” 宋慧欣一时没反应过来,说:“凉凉挺好的。” 几秒后转过弯,不敢相信地看着范女士:“老范啊,你的意思是?” 范红英一笑:“我也没想到他们俩能看对眼。” “不能吧,你没弄错?”在宋慧欣看来,虽然陆小凉和沈书辞小时候是挺粘呼的,可自从儿子出国后这两人就疏远了,别的不说,去年小丫头还躲着儿子走呢,怎么就看上了? “你等等!”宋慧欣坐下来,脑子里顺过一些事,最先想到的是陆小凉织的那条蓝色围巾,天还没凉就织上了,今年织得挺好,她说要送人,最后宋慧欣在儿子脖子上见过。 大年夜,凉凉拎着刚包好的饺子去医院。 凉凉生病了,儿子跑前跑后带去北京瞧病。 一开始儿子不愿意谈对象,后来好像凉凉和严小子谈了,儿子回家说要和院长介绍的姑娘见一面。 然后……然后凉凉和严小子没消息,儿子和那姑娘也没消息,现在他们俩凑一块了? 宋慧欣理顺头绪,不知道为什么出了一背的汗。范红英见她这反应,有点没底,也有点不高兴。 自个儿闺女被人挑,是个亲妈都不会高兴。 换做别人范红英早走了,可她知道陆小凉的心思,所以打算再替女儿说几句,正要开口,就被宋慧欣握住了手。 宋慧欣反问范红英:“老范啊,这个这个……你觉得我家小辞怎么样啊?” 两个当妈的其实心里都忐忑,其实两个孩子拎出来都是人人夸的好孩子,可到了这关节,几十年的老邻居,知根知底的,就怕对方瞧不上自家孩子。 陆小凉淘,学历不行,家里宠大的,当不了贤妻良母。 沈书辞性格闷,话少,工作忙顾不了家。 可这两相一对,性格互补了,其实,挺好的。 两个当妈的相视一笑,主意定了。 *** 陆树根同志万万没想到未来会有什么在等着自己,本来高高兴兴出差回来,乖女儿还来车站接他,他心里欣慰,觉着谁家闺女都没他凉凉懂事,没他凉凉乖巧。 出去一瞧,“哟,书辞也在啊?” 沈书辞喊一声陆爹,提过行李,陆小凉伺候她爹上了车后座,下意识就想拉开副驾驶车门,被沈书辞不露痕迹地一挡,乖觉地挨着她爹坐后头去。上了车陆小凉很忙,给老爹递水揉腿摁肩膀,然后抱着老爹一条胳膊小脑袋靠在他肩头,怎么撒娇怎么来,怎么能让陆树根心情好怎么来。 沈书辞前头握着方向盘不时看后视镜,思绪突然飞得很远,大概几十年后他也会是这样吧,毛头小子开着车,他坐后头,闺女狗腿地讨好着,撒娇的架势可能还能青出于蓝。 想着想着,他就笑了。 到了家,范红英准备了一桌好菜,陆树根招呼沈书辞:“小辞别走,一块坐下来吃。” 沈书辞本来也没想走,顺着坐下来陪陆树根喝了点,陆小凉看时机成熟,放下筷子准备痛快地把事情说了,沈书辞在桌下握住她的手,张口道:“陆爹,其实有件事我和凉凉瞒了您,今儿想跟你坦白。” 酒很香,陆树根贪杯,心不在焉嗯了声:“你说吧。” 反正闺女跟沈小子在一块,就出不了什么大事。 沈书辞说:“我和凉凉在一起了。” 场面一时静谧,陆树根放下酒杯看了眼范红英,范红英点了点头,心里有点无奈地觉得这俩小家伙太心急了,时机不对,好歹让她先私下里透透风,让当爹的有个心理准备。 *** 一桌菜没怎么动,陆树根在沈书辞离开后进了闺女房间,和她有了一番严肃的谈话。 他其实一点也不看好这俩人的恋情,抛开舍不舍得的问题,单就这么些年的观察来看,他认为陆小凉在这段感情里是吃亏的,是容易受到伤害的。 沈书辞是陆树根从小看着长大的,没的说,是个百里挑一的好孩子,比谁都优秀,可他太傲了,也太冷了。就冲着陆小凉从小追着人家屁股后面跑的架势,陆树根就知道两人在一起谁的感情更深,同样是男人,陆树根认为男人的略性根是一样的,太容易得到就不会珍惜。 所以他作为一个父亲,必须把好关,这关系到闺女一辈子的幸福。 “你老实跟爸说,当年是不是为了小辞才改志愿的?”陆树根身上散着酒气,一双眼略显浑浊,什么都想通了。 陆小凉再也没办法编下去,点了点头承认了。 陆树根深深地叹了口气,其实早就应该想到,只是哪能知道丫头就这么死心眼,这么傻啊。 “你……”陆树根哽了哽,“你……” 陆小凉握着老爹的手:“我们是真心的。” “你长这么大就喜欢过他一个,要是以后后悔怎么办?” “我不会后悔。”陆小凉觉得她爹的担心是多余的,露出牙齿讨好地笑。 陆树根说:“你还小,说这些太着急了,闺女,爸爸希望你能好好考虑一下自己的未来,你究竟是不是真的愿意在医院呆一辈子?只要你想好了,爸爸支持你出来,咱们还可以把钢琴捡起来……” “爸您别说了。”陆小凉松开手,“不让我辞职的是您,现在要我走的也是您,怎么能这样呢?小辞哥有什么不好?您不是最喜欢他吗?我也喜欢我现在的工作,我现在是一个合格的护士了!我在灾区救了好多人!我不委屈,真的,您相信我!” 陆树根没说话,静静看了陆小凉一会儿,站起来往外走。 *** 两天后沈书辞接到陆小京的电话,那边笑嘻嘻地问:“千年难遇啊这是,你也有招我爹不待见的时候哈哈哈哈哈。” 沈书辞心情不好,自那天起陆树根就没搭理过他。 陆小京继续呱噪:“你还不知道吧,我爹让我给陆小凉张罗对象。” 沈书辞站在病房门口,看着恹恹趴在桌上的陆小凉,不动声色地问:“你张罗了吗?” “没。”陆小京说,“你知道我爹为什么这么干吗?” 沈书辞:“……” 说实话,他不明白。 “不放心你呗!”陆小京说,“其实我一开始也不放心你,是,你是牛逼,从小到大都牛逼,可你的心也够冷,别的不说,就说你喜欢凉凉这件事吧,你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她的我不知道,但当年我添油加醋跟你显摆她那小男友是你后来不肯回来的导火线吧?你这人,这么想过一次,难道就不会有第二次?以后你俩要是吵架了受伤的肯定是凉凉,这个你心里也清楚吧?” 沈书辞:“……” “所以我爹不放心,所以他想让凉凉多一点选择的机会而不是在你这个树上吊死,平心而论,沈书辞,换做你闺女,你是不是也得这样做?” 这句话问到了沈书辞心坎里。 “你帮不帮我?” 陆小京想了半晌:“这事儿先压着,你对她好就成。” 第八十六章 我不换大夫 我在操场上摘了一朵小野花,想要送给你。 ——摘自某人的少女心事日记本 陆小凉在夏至那一天的日记中写到—— 【6月21日,星期四,晴】 【严天煜住院了,那么个大高个突然瘦成一把排骨让人心里难受,我觉得我超越了毛毛成为了新的乌鸦嘴之王,因为我曾歪歪他要是装病能以假乱真。原来他以前跟我说的不是玩笑,他是真的病了。】 护士站前人来人往,陆小凉领着新来的一批实习学生整理病房,一晃她也是个老护士了,被护士长委以重任担起了教导的职责,虽然她自觉资历不足,但护士长坚持这么做,后来陆小凉跑去某人跟前问为什么,沈某人抬抬眸子看着她,淡淡地笑:“差班生成了优等生,刘护士长恨不得能把你挂在护士站前炫耀自己的教学成果。” “你说谁差班生!”陆小凉气鼓鼓。 沈大夫趁大办公室没人,一手圈住她手腕子,改了之前那调笑,正正经经地低语:“你脾气好,耐心好,刚轮转过一遍最知道里头的难处,也最能因材施教,所以选的你,别有压力,要勇于承担。” 陆小凉被他突然这么夸奖有点儿脸红,哼哼:“你就懂得说我,大主任找了你几次说转正的事,你怎么不勇于承担管管科里的事?” 被小丫头说中,沈大夫无奈一笑,无声地玩着她的手指。 小陆护士张张口,想说你浑不在意的东西有人馋得红了眼,可念头转转,还是算了,这么个人,淡泊通透,专注专业,希望世俗不要将他改变。 就这么着,她摇身一变,成了学生们口中的“老师”,老师的福利待遇挺好,再也不用自己排队领饭盒,不用亲自下药房领药,甚至有人帮她跑腿收快递! 一开始小陆老师面皮薄不好意思差遣人,奈何现在的小姑娘机灵极了,比她当年同届的王小雪同志厉害了不止一点两点,做任何拍马屁之事都能让人如沐春风,一口一个“老师”叫得陆小凉迅速进入角色,很快有了老师样子。 “咱们科有双人间、三人间、四人间和一个大多人间,里面最多可以摆十张病床,因为患者多,所以特别要注意卫生和消毒,患有流感的病人不应安排在多人间,这点你们要记住。”陆小凉弯腰做示范,将新的白色床单角塞在床垫下,边操作边说要点,继而转头看向身后几个嫩葱般的小姑娘,如她那时一样,捧着个小本本记啊记,小脸严肃极了,生怕漏了老师说的任何一个字。 陆小凉放缓了速度,让他们能跟上,等所有嫩葱都记完后她带着队伍走到一个双人间前停下。 她问:“谁能来说说淋巴瘤的护理措施?” 嫩葱们相互瞧瞧,其中一个胆子大的举手:“老师,我来试试。” 陆小凉点头。 “应当保持病室环境清洁、舒适,每日通风换气2次,每次30分钟,每周紫外线消毒杀菌一次。观察患者有无出血倾向,若发生剧烈头疼、呕血、便血等应该及时报告医生,做好急救准备。对于纵膈受累或有肿瘤压迫的患者,给予半卧位,高流量氧气吸入,备好气管切开包。” 陆小凉问:“高尿酸血症与什么有关?” 嫩葱想了想:“化疗副作用?” 陆小凉又点了点头,抬手指指门牌号:“1号病房本来是两人间,前几天应入住病患家属要求改为一人间,这种情况少有,但也不是没有,我们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就可以了。” 嫩葱们点点头,又在小本本上唰唰唰写着。 陆小凉敲门进去,里头已经塞满了白大褂,站在最尾巴的实习生开的门,以院长为首的队伍将病房挤得满满当当,所有人回头看,赖主任站在院长身边,沈书辞站在主任身后,陈发财与沈书辞平行而立,各自身后是自己的学生们。 陆小凉往病床上一扫,病号不知什么时候醒的,此刻半靠在枕头上,也在看她。 刘玫朝陆小凉招招手,身为管床护士的陆小凉叹了口气,让嫩葱们原地解散,低着头站到了护士长身后。 *** 严天煜是在家晕倒后被送来的,全国血液病重点科室在严家人看来只不过是一个急救站,秘书已经联系好了美国的医院和飞机,只等严少醒后就要转院。那天陆小凉值班,接到院长亲自打来的电话要他们尽快安排出一个单间,当时陆小凉还不知来者何人,同班的护士奇怪既然要住单间为什么不去高干病房。 高干病房位于住院部的顶楼,有专属护士和资深护士长,挑选条件之一是长得漂亮,那层楼生人勿进,条件设施按照四星级酒店水平筹备,有不少长期住户。陆小凉没上去过,但听说过不少住户与护士的艳事,心里也好奇究竟是谁能劳动院长大人亲自安排。 救护车很快到达,平车推上来后陆小凉就傻了,几乎以为自己看错。 带着痒气面罩昏迷不醒的男人看起来很像她认识的严天煜,可又有些不同,他没有那么瘦,记得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天台,他因为淋巴癌老人的过世向她道歉,之后就断了联系。 她以为他还在整日忙狗场的事,没想到再见是这么个情况,他不再有初见时的阳光和煦,整个人瘦成皮包骨,脸颊凹陷,唇色发青,眼下青痕很深。 沈书辞作为当天病房的一把手在拿到病患资料后就再也没笑过。 严天煜醒来后院长第一时间领着一帮人来慰问,顺口提到了转院的事,刘院长极殷勤地表示有任何需要都会尽力配合。陆小凉站在护士长身后翻白眼,觉得再给她一百年也修炼不出院长大人这手段。 但事情有变,严家大少表示不转院,他要留在省协和治疗。 因为严家一开始就表示不需要做任何检查,一切等出国再说,所以目前严天煜尚未确诊,院长一听他要留下,立刻招了沈书辞上前,极力推荐:“这位沈大夫也是从美国回来的,技术水平没的说。” 严天煜瞧了瞧沈大夫:“又见面了。” 院长一听,问道:“两位之前认识?” 严天煜点点头,笑着:“那就麻烦沈大夫了。” 陆小凉心里不安,接着就听沈书辞冷冰冰地:“我建议你还是换个大夫。” 院长不虞地皱了皱眉,被人拆了台面子上过不去。 严天煜的目光停在后头带着燕尾帽头别米老鼠发夹的小护士身上一会儿后转回来,目光也是冷的,问:“刘院长,你们这什么意思?” 沈书辞把病例搁下,不作解释,学生们纷纷让出一条道,他从中而过,转身离开了这间单人病房。 陆小凉的目光追随而去,听见刘院长斥一声:“太不像话!赖主任,你安排一下,让陈大夫接手后面的治疗……” 严天煜打断院长说话:“不,我不换大夫。” *** 严少面子极大,即使病了也依然有架势。院长想提陈发财上马的计划搁浅,只能让赖主任回头想想办法。不好打扰病号休息,之前满满当当一屋子人如潮水般散去,只留管床护士帮他接瓶。 陆小凉看着透明管子里的点滴速,听严天煜突然泄了之前的气势,语气听着很弱:“还在生我气啊凉凉?” 陆小凉目光平静地看着他:“没有。” 她说:“现在我才知道那次你为什么非要让老人手术,听他们说你以前得过霍奇金?” 严天煜没回答,反正病历上都有,他沉沉看着陆小凉,他喜欢看她穿护士服的模样:“你们在一起了?” 陆小凉点了点头。 严天煜呵呵笑了两声,垂眼看手上的滞留针。 “现在不是赌气的时候,天煜哥,你的家人都很担心你,如果我是你,我有你这样的条件,我不会拒绝出国。” 陆小凉想尽力劝一劝,谁知严天煜笑着反问:“不是现在,难道是以后?我活不久了,还是现在吧。” 陆小凉:“……” 她出来后去直接找沈书辞,还没走到就被护士长拉住了胳膊:“别过去,老赖在发脾气。” 整日笑呵呵弥勒佛一样的大主任为什么发脾气?陆小凉挨着门边听见里头就他一人单口相声,如果不是知道内情,谁都会以为里头根本不存在第二个人。 沈书辞垂着眼不说话,任赖主任怎么说都不肯接手,也不说原因,赖主任说累了,颤着手指头隔空点着沈书辞,头一回觉得他任性过头。 第八十七章 我不欠他的 好累哦,里外不是人的日子真是受够了,可能怎么办,我放不下你。 ——摘自某人的少女心事日记本 陆小凉蹲在门外头,听见赖主任啪啪拍桌子:“真是要气死我了你!走走走,不想看见你!” 沈书辞面无表情走出来,感觉被人扯了扯袍子下摆,低头一看,地上长出一朵矮蘑菇,眼巴巴地望着他。 他叹了口气,把她从地上拉起来。 陆小凉攥着他的袍子不肯撒手,也不敢乱说话,她经验丰富,知道这时候的沈大夫如一颗定时炸弹,会爆! 沈书辞抿了抿唇,道:“你别也来劝我,别人不清楚你不清楚?丫就是来恶心我的。” 其实陆小凉也有点儿生气,她不喜欢严天煜拿命威胁人。 沈书辞捏了捏陆小凉的手,目光瞧着前方,凉薄无情:“他不安好心,我也不是泥捏的。” 陆小凉心里莫名其妙一抽,有点儿害怕不安地紧紧握住他的手,感觉到他手指的温度才觉得自己太过紧张。 这时候,她还不知有一天这份凉薄无情也会像剑一般刺中她。 情况刻不容缓,赖主任开了一大溜检查单,前一天夜里禁食禁水,第二天一早六点多值夜班的陆小凉进去给严天煜抽血,整整抽了十一个大管子,天亮后有专人带路,不知哪里找来的专业护工推着轮椅送严天煜辗转各项仪器,做更精密的检查。 严家不差钱,院方也求稳,所以能开的检查都开一遍—— 血常规、血沉、β2-MG、SIL-2R、X线、B超、淋巴造影术、CT 、MRI、淋巴结扫描,最后是病理活检和骨穿。 周一大查房,所有检查结果都出来了,陆小凉站在查房大队的尾巴,听见大主任低声问毛毛:“人呢?” 毛毛挠着头,声音更小:“……没来。” 赖主任不满地哼了哼,翻开厚厚一叠检查报告,陆小凉看见学生们躲在后头用微信互通消息,一直到查房结束作为主治医生的沈大夫都没有冒头,一队人马出来没走两步就看见他带着一德在另外一间病房里给别的病号查房。 赖主任气得一佛出窍二佛升天,偏偏遇上的是个锯嘴葫芦,问不出原因。 查完房全科室开大会,大办公室挤了个满满当当,这种情况沈书辞必须到场,但他全程翻着一本外文书,显然对会议内容没兴趣。 在他身后,学生们你看我我看你,都惶惶不安如同笼子里的小鸡崽,生怕下一秒就被人拎着脖子杀掉吃肉。 赖主任给了某人好几枚白眼也没能让他有一丝一毫的不安和内疚,终究是放弃了,和陈发财等人研究起1号病房贵客的治疗方案。 *** 与此同时,协和新秀高岭之花沈大夫拒绝治疗的消息如插了翅膀传遍了医院,医院这地方如同一个小社会,人情往来复杂得很,一点小动静都会被无限放大,一个医生的名声其实比医术更重要。 这不是谬论。 主任头衔为什么这么重要?主治和主任就差一字,若是你,你会怎么选择? 在完全不清楚实力的情况下,人们一定会挂主任的号、专家的号,而不是主治的号。 在协和,主任的挂号费25元,主治8元。 这就是名声。 一个医学生如果18岁参加高考,硕博连读8年,工作一年才能考执业医师资格证,假设他工作一份风顺,那么大约到30岁可以通过中级职称考试,事实上这几乎不可能,拿到中级职称之后既要参加临床工作又要搞科研,必须两手抓,因为国内对高级职称评审的要求是主任医师履现职期间3篇国内外专业期刊论文或著作,副主任医师履现职期间2篇国内外专业期刊论文或著作,二者均必须是第一作者。 很难。 所有人都是这么过来的,但不是每个人都有高水准。内科还好,在外科偶尔会出现一种情况,主治的手术水平比主任高,因为主任都去写论文了,剩下可怜兮兮的小主治每天蹲在手术室里抢台。 操作多了,自然熟能生巧。 为什么现在医院的规矩那么多,大夫手术前必须让家属签完整的知情书?就是因为有太多的大夫在这上头跌了跟头,一台手术若是成功了,人人会夸是主刀大夫厉害,若是失败,即使责任不在大夫身上,人们还是会将一切怪罪在他身上。 大夫的名声比金贵重,一旦传出一点负面消息很可能他的职业生涯就完了。 病人可以选择大夫,但大夫不可以拒绝病人,这种事从来没发生过。 医院里风言风语,协和的内部论坛、陆小凉手机上的几个工作群都在疯狂议,连院长都把沈书辞叫走了,事情已经朝着无法控制的节奏发展下去,陆小凉推开了1号病房的门,这里有人能按下暂停键。 严天煜似乎知道她会来,指了指椅子:“坐下说,你站着我看你费劲。” 他现在连说话都不容易,陆小凉帮他调整了一下背后的靠枕,再查一下点滴,再看看手上的针头,严天煜打断她:“凉凉,想说什么就说吧。” “你以前说欠我一次,我现在想让你还,天煜哥,你转院吧。” 严天煜显然知道她会说什么,面上很从容,轻轻摇了摇头:“我就是不想让他好过。” 陆小凉闭了闭眼,上一辈的恩怨终是延续到了下一代。 “你还记得小时候的地震吗?”严天煜在发烧,病号服下已经汗湿,深邃的眉眼不再好看,反而带了一股森森之意。 “记得。”陆小凉看着他,“记得很清楚。” “十年前我第一次发病,当时国内查不出来病因,家里把我送到美国治病,确诊是霍奇金淋巴癌,中期,我扛住了六次化疗,整整在病房里关了一年,从那时起,医院就是我最讨厌的地方,生理反射那种恶心你明白吗?中间我瞒过所有人偷跑出去,可我不知道该去哪里,最后还是回了家。因为我生病,全家都搬去美国陪我,美国的房子是早就有的,每年冬天我们去滑雪前都会在那里住几天。”严天煜陷入了回忆中,“家里不知道什么时候请了一尊菩萨,我看见我爸跪在菩萨前忏悔,到那时我才知道,原来我一直坚信的是错的,原来那场地震沈叔叔真的是为了救我爸才死的。” 陆小凉震惊,一下站了起来,椅子腿蹭着地面发出刺耳的尖锐声。 *** “那你还……”陆小凉瞪圆了眼。 严天煜笑:“为什么不能?凉凉,我不欠他的,如果要一命抵一命,他爸的命我来还,这账,清了。” “你不能这样!” “我可以。”严天煜露出一种陆小凉从没见过的,可以称为狰狞的表情,“我从没有告诉过你,其实我一直觉得活着很没意思,病好后我就在等复发的这一天,可是自从见到你,我就改了想法,我开始害怕,我开始主动去美国复查,我喜欢你,我想追你,但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资格。美国的医生说我的情况很好,再活十年也不是不可能,可十年太短了,如果十年后我会离开你,我宁愿一开始就不让你伤心。所以,我做了逃兵。” 他看着陆小凉:“你不知道我有多嫉妒,他很健康,他有你,你只对他露出那种笑,你只对他好。所以,我为什么要道歉?他什么都有。” 疯了,都疯了!陆小凉被严天煜这套歪理邪说搅得脑仁疼。她狂奔而出,用力推开天台的门,大风吹起她的裙摆,烈阳驱散她身体的寒意,陆小凉站在阳光下狠狠抖了两抖,渐渐感觉温暖,她撑着头坐下,酸意爬上鼻尖,泪意汹涌澎湃,在她脚下,一颗颗眼泪啪啪砸下,水泥地面染上深色,又很快被太阳晒干,仿佛从来没出现过。 陆小凉的心疼得要出血,那个站在雨中的男孩,那个借雨哭泣的少年,那个努力长大郁闷时只会躲起来喝酒的人,那个总是对她好、说需要她一辈子陪伴的人,她的眼泪,为他而流。 她心疼,她太心疼了。 第八十八章 心魔难灭 你笑一笑,你笑一笑好不好…… ——摘自某人的少女心事日记本 陆小凉一直在天台待到天黑,哭得眼泪都干了,被风一吹,眼睛涩涩发疼,她安静下来想了很多,把所有事情在心里过完一遍拍拍屁股站起来,小脸凝着一股孤勇。 她边走边翻手机,奇怪科室没人催她去干活,担心沈书辞挨院长骂,还要操心论坛上的争论—— 此时血液科沈大夫与1号病房里的病号有私仇的帖子已经顶到了最高处,回帖数甚至超过了当时他们俩被发现恋爱的那个帖子。 省协和的人分成三派: 一、没医德,丢了协和的招牌。 二、有些人圣母心太重!以为这是拍电视剧呢?大夫也是人,也有选择的权利! 三、好啦好啦,大家别吵啦! 目前还是内部吵吵,要是闹到城市论坛或者电视台就完了。 陆小凉划开通话记录打算给沈书辞打个电话,心不在焉地推门出来,眼尾无意扫见外头立着一个人,隐在阴暗里,陆小凉当下心里一惊,再定眼一瞧,沈书辞两手插袋,不知究竟在这儿守了多久。 他孤零零一个人站着,面庞已不复少年时的柔软,线条愈发坚韧锋利,目光沉沉看着陆小凉,似乎要将她印在虹膜上,他了然:“去见他了?” 陆小凉点点头。 “说了什么这么难过?” 她咬着唇,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他。 沈书辞伸开手将她搂住:“你有什么要对我说吗?” 陆小凉静静两秒,点了点头。 他松开她,低头凝视:“说吧。” “小辞哥,你救救他吧。”陆小凉仰着头,手指攥着沈书辞的白袍,“他人其实不坏,他给救助站当义工,救了好多狗狗。” “你再说一遍?” 陆小凉:“你救救他。” 沈书辞不可置信地看着陆小凉,语气越来越淡:“我说了,让你别来劝我。你现在帮他?陆小凉当年死的不是你爸。” 本来以为已经哭够了,没想到下一秒眼泪夺眶而出,顺着少女丰满圆润的脸庞滑下,在微弱的灯下反射出一道银河。 陆小凉的眼刺痛,晃了晃他的袍子:“你别犯浑,小辞哥我不是帮他,我是怕你会后悔!” “呵。”沈书辞凉薄一嗤,“我后悔什么?” 气氛骤降,他扯走白袍,动作鲜明地与陆小凉划开了道,愤怒涌上心头:“你忘了他当年怎么救的你?他死了我还得去救杀人犯的儿子?我爸的命就这么不值钱?陆小凉你走,我不想看到你。” “不是……不是你听我说……”陆小凉想解释,可怎么解释?将严天煜的话告诉他吗?不可以,陆小凉明确的知道那样不行,他会更难过,更抗拒。 沈书辞冷冷看着她,总是护着他的小姑娘如今偏向外人,还说什么永远陪着他? 如果她真的爱他,还会这样吗? 他不明白,一点也不明白。 沈书辞眉心深深打了个褶,撇开眼不想再看到她,他的神情让陆小凉感到不安,她觉得自己就要失去他了。 “我不走!”陆小凉用力跺了一下地板,双手握拳,指甲狠狠戳进肉里,那股倔脾气也上来了。 下一秒沈书辞突然伸手将她扯到怀里,低下头精准地咬住了她的唇。暴雨疾风般的吻搅乱了陆小凉的思绪,这是个很不温柔的吻,弄疼了陆小凉的唇,她呜呜闷哼出声,却尽数被沈书辞咽下肚,他发狠地碾磨她的唇瓣,像在惩罚,直到陆小凉被抽干了肺里的空气挣扎地捶他。 沈书辞嚯地放开她,胸口剧烈起伏,他赤眼问她:“你缠着我是不是就想这样?我给你,够不够!” 啪! 陆小凉一巴掌打在他脸上,这动作不过脑子,等反应过来时沈书辞偏白的脸上已经显出了红印。陆小凉的手掌火辣辣地疼,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扭头跑了。 沈书辞的目光一直停在对面白墙,直到脚步声消失,才用舌尖顶了顶脸。 *** 心中的愤怒愈演愈烈,这一切都是那该死的严天煜搞出来的。 沈书辞回到科室,拿走了严天煜的病历本,大办公室里以赖主任为首不知在争论什么,见他进来都停下,沈书辞垂着眼走出去,背脊挺直,唇角紧绷,一手推开了1号病房的门。 护士站旁,毛毛和一德瑟瑟发抖互看一眼,之前凉凉哭着跑回来,现在老沈又这幅杀神模样,这日子没法过了! 门推开,里头有受了得意弟子的委托代班的刘玫,看着年纪轻轻的严天煜,她一声叹息。 沈书辞低声道:“护士长,麻烦您出去一下。” 刘玫走后,他反手锁上门。 严天煜无力地靠在床上,冲着沈书辞阴冷地笑,沈书辞不知什么时候脱的白袍,此刻身上半点身为大夫的标识都没有,他穿一件衬衫,手上戴一块精致腕表,他立在屋中,只可惜对面再也不是当初旗鼓相当的小男孩,他变得如此羸弱,让沈书辞心中一阵痛快。 可他心中也痛,每次见到严天煜都会让他想起自己的父亲,他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被压断脊梁埋在废墟下?他又做对了什么?他救了一个白眼狼! 两个男人,幼时因为父辈的事而针锋相对,他们各自信仰着自己的父亲,将对方视作仇敌,少年骄傲敏感的心不容妥协,他们都认为自己是对的,他们都在等对方认输的那天。但严天煜不可能认输,就算他错了,就算父亲的忏悔颠覆了他从小到大的骄傲,他都不可能认输。 只恨,他已成现在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沈书辞居高临下的目光让严天煜愤怒,但他知道自己不能生气,生气就输了。他让他瞧,仿佛自己还是从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大少爷,仿佛自己还是那个能一拳把他揍趴下的少年。 ***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沈书辞淡淡启口:“霍奇金淋巴癌日后罹患第二类癌症的风险比普通人群高出2.4倍,30%有家族癌症史的霍奇金患者患第二类癌症的风险比普通人群高2.8倍,直系亲属患有癌症的霍奇金患者罹患第二类癌症的风险比普通人高3.4倍。如果我没记错你大伯去年在肿瘤科住院吧?” 严天煜在被子下攥了攥拳头。 “肺癌,他们告诉你了么?”沈书辞看了看严天煜绷紧的脸,无情地宣布结果,明显看见严天煜震了震,他心中涌起一股报复的快感,话如刀子插进严天煜的伤口里,“世事无常,欠的债总要还。” “你是不是很高兴?”严天煜一阵猛烈咳嗽,突然暴躁地胡乱拔掉手上的针头,血瞬间飚出,溅在白色被套上,他死死盯着沈书辞,突然有了幻听,耳边是小时候他一遍又一遍拍着手唱的自创歌—— “撒谎精,撒谎精,沈书辞是撒谎精! 小寡妇,小寡妇,寡妇的儿子会上树! 可怜虫,可怜虫,死了爹的可怜虫!” 他学着父亲的腔调辩驳,渐渐的,满院的半大孩子都跟着他唱,他请所有人吃最贵的零食,他们就跟他好,一起欺负沈家小子,那个人,闷不吭声不爱说话,拳头倒是很硬,不过再硬也没用,他只有一个人,而自己有一帮人。 高烧让人意识模糊,想着想着,严天煜点点头:“是了,你应该高兴,不过我不会让你太高兴。” 沈书辞站直了身体,准备迎战,此刻他无比清楚的意识到自己心中对这个人没有丝毫怜悯,都说医者父母心,不,他没有,他其实想看他死。 两人都隐着心中的愤怒,表面上不泄露半分,严天煜费力地睁开眼:“喂,告诉你,不是你的话我不接受其他人的治疗,你可以试试,看我敢不敢这么干,我死了以后你也不会好过,吊销执照应该没问题吧?恩,那就可以了。” “那就试试。”沈书辞瞥了一眼,年少时所有的不甘、愤怒和委屈,都是来自此刻躺在床上的这个人,他走出病房,结束这场谈话。 心魔难灭,成魔成神只在一念之间。 第八十九章 有种你就看看 我以后再也不会像爱你一样爱谁了。 ——摘自某人的少女心事日记本 年轻的我们究竟会经历多少挫折?爱过、恨过,一切是不是能被时间冲淡?那么这时候热烈活着的我们,又究竟是为了什么? 陆小凉肿着眼蹲在距离省协和两条街外的店门口,不知道店主去哪儿了,里头黑漆漆一片,周围人来人往,她挨得低,没人看见她的难过,所以能很安心地继续蹲着,车水马龙,华灯初上,彩色的灯盏影影倬倬,无比喧闹。陆小凉一直喜欢这种热闹。 陆小京老远见着店门口蹲着一朵矮蘑菇,不用瞧正脸就知道那是谁,缩头缩脑鹌鹑一样,肯定是出事了。 陆小凉正拿着面巾纸擤鼻涕呢,就感觉脑袋顶被人拍了拍,身边一双极烧包的球鞋,上头两条毛茸茸的小腿,腿腱子肉结实,再往上就是一个签名篮球,她不懂球,任陆小京怎么科普都记不住,国外球星都长一个样,有什么好看的? 陆小京一看妹妹的肿眼泡就不高兴了,想把她扯起来,想领着她去找人算账,可陆小凉哼哼着脚麻了走不了,还赖在地上。陆小京只能搓着后槽牙跟着蹲下,问她究竟怎么回事。 陆小凉不说话,于是陆小京懂了,点起一根烟:“他又欺负你了?” 陆小凉不知什么时候玩起地上的泥巴,手指撮啊撮的不嫌脏:“他犯浑,我不跟他计较。” 陆小京瞧着陆小凉,这丫头,小时候不咋地,长大了倒是跟他贴心,自从沈书辞出了国,她也愿意跟自己亲近,会甜甜地喊哥哥,会分自己的冰棍给他吃,一晃就这么大了,受了委屈能第一时间来找他,陆小京就觉得高兴。 特有一种做人大哥的自豪感。 “怎么了?” “严天煜住在我们医院,两人对上了。”陆小凉说。 “那你哭什么?” “我……”陆小凉停了停,“我劝他救他来着,你不知道,天煜哥病的很重。因为这样小辞哥生我气了。” 他弹了弹烟,摇了摇头,也不知道沈书辞那小子是不是读书读傻了,这么好的傻丫头,放跑了就追不回来,他也真敢。 “我刚刚打了他。”陆小凉闭了闭眼。 陆小京一顿,略显吃惊:“怎么打的?打哪块啊?没事,你打人猫挠一样,不疼。” “……”陆小凉,“打的脸,都红了。” 陆小京:“……可以啊妹妹。” 陆小凉摔了手里的泥巴,看着她哥,瘪着嘴:“这下他肯定得跟我分手!” “那你想怎么办?回去哄哄?”陆小京挠挠头,觉得谈恋爱这种事真的很像过家家,我给你个甜枣打你一巴掌,你生气了我再说软话哄哄你,周而复始,无穷无尽,可怕。 本来以为自家妹妹就这点出息了,没想到陆小凉坚定地摇摇头:“我不哄他,我不能让他犯错,这事万一没处理好他心里得记挂一辈子,不成,我得帮他。” “帮他就得分手。”陆小京提醒。 陆小凉垂下头:“那也得帮,我不怕。” 天色暗,陆小凉没注意她哥脸上的坏笑,她说我得回去了,明儿早班。 陆小京招手拦车,等陆小凉坐进去了撑着车门说:“咱吓吓他。” 陆小凉眼皮一翻,还是小时候那谁都不能欺负她心头好的模样:“你别吓他,跟你翻脸。” 车子开走,陆小京叉腰落了脸上的笑,转头打电话,不知在捣鼓什么。 *** 隔天,陆小凉刚下班就接着她哥电话,陆小京含含糊糊没说清楚,让她往车行来一趟。陆小凉没多想,换了衣服拎着小包走了。 这一整天血液科的气压很低,有个难搞的病号非指定人选不治疗,命就悬在悬崖边,一炷香烧着麻绳,绳撑不了多久,断了他就得坠崖,华佗在世都救不回来。偏偏他指定的大夫拒绝不肯合作,两个都十分有个性,气得赖主任嘴上起了燎泡。 学生们私下里传消息,师娘和老师吵架了,老师沉着脸零下八度,师娘躲着老师就差把脸埋在土里。 大人吵架受伤的往往是孩子,血液科也不例外,一群学生忐忑不已,生怕哪儿疏忽惹毛了后院着火的沈老师。 陆小凉明显能感觉到科室里的气氛,她安安静静等着,等沈书辞来提分手,宋慧欣从小宝贝到大的儿子,一根手指头都舍不得动,昨儿被她一巴掌扇在脸上,泥菩萨也有几分脾气的,他有多生气她估摸不着,但肯定是逃不掉了。 想着想着,难过了就躲进更衣室里缓缓,这辈子能爱上一个人,这份爱能有个结果,不亏。但陆小凉不知道,这人跟在自己身后,同一个方向,一路都不错眼地盯着她的背影。 到车行天已经黑了,里头不知为何点了蜡烛,陆小凉问她哥:“停电啊?” 可瞧瞧路边,依旧霓虹闪耀的。 陆小京哼哼哈哈,把妹妹往里头一推,自个儿门神般守在外头,挑衅地看着后头跟着的沈书辞。 车行有一扇大大的落地窗,在外头能很清楚看见里头的动静,陆小京竖起大拇指冲里头指了指:别怪兄弟,“是你自个儿不珍惜,别以为自己有多能,里头这小伙,清华研究生,喜欢凉凉好几年,车在我这儿定点保养,每回来都惦记凉凉,我这当哥哥的做回主,当然,也是我们家老爷子的意思,能看对眼最好,不过也不着急,后头好几个排着呢,慢慢来。” 沈书辞沉沉看着里头的陆小凉,平静的虹膜上映着烛光,她坐在那儿,敛了敛鬓角的碎发,礼貌地朝对方笑,像去年她刚去协和的时候,也总这样对他笑。 那时候乖乖巧巧的,看着懂事极了,后来在一起,小丫头肥着胆子敢在床上偷偷拔他汗毛,看他吃疼开心地嘎嘎笑,半点不淑女,那都是装出来的,从小皮猴一样,时间再怎么过都改不掉。 沈书辞握紧了拳头,目光转回来,看着陆小京。 这人,半天打不出一个屁来,陆小京心累,指着他嘴上埋汰:“分手就要分得干干脆脆,你这是什么样子?” 沈书辞也说不清自己究竟怎么了,他愤怒,是因为陆小凉帮着严天煜,可当他知道陆小凉要来相亲时,他更多的是茫然。 “给支烟。”他抬脚踢了踢陆小京。 陆小京一指把烟盒弹过去,沈书辞接住,他也是从小看陆树根抽烟长大的,知道一包烟开封前先弹一弹,紧实了才香,但他其实并不喜欢这味道,叛逆期最严重的时候他也没碰,只会拿酒灌自个儿。 咔 火机点燃,凑近烟头,路边亮起一颗红点,沈书辞抽下第一口就被呛得不行,陆小京没笑他,敛了表情给自己点上一根。两人并排站着,沈书辞说:“我没想分手。” “哟,新鲜。”陆小京今晚尽给沈书辞找不痛快,“没想分手你还惹她哭?昨儿哭成什么样了你知道吗?不就一个严天煜吗?算大事?” 沈书辞透过烟雾给了陆小京一个眼刀,依旧还是那句话:“死的不是你爹,所以不算大事。” 陆小京一顿:“你昨儿就这么跟她说的?” 沈书辞点了点头。 陆小京拳头痒痒:“她打你打的好。” 沈书辞嘴巴里头破了道口子,拿舌头顶顶,没说话。 *** “你既然敢那么说,今儿还来什么来?沈书辞你遛狗玩呢?爷告儿你,现在狗比人精贵,你别真他妈以为……” “我没以为。”沈书辞把暴躁的陆小京压下。 “那现在怎么着吧!” 沈书辞往里头瞧了瞧,这道题解不开,他不会救严天煜,陆小凉也不会和他和好。 他灭了烟扔进垃圾桶,身上的烟味让他皱起眉,他说我走了,晚上还有班。 “你去看看她的日记本。”陆小京上前一步挡住沈书辞的路,“你他妈有种就看看。” 第九十章 去美国的机票 睡不着,想你想的睡不着。 ——摘自某人的少女心事日记本 这一晚的夜班,沈书辞让学生们都去休息,他镇守,不知是不是夜班之神保佑,一夜平安,腾出了一大段不被打扰的时间让他能翻开那本日记。 粉红封皮已经很旧了,看得出来主人用着很随意,并没有十分爱惜,而陆小凉确实就是这样的人,大大咧咧的,从小到大课本用得比男孩还费,到了期末经常不是卷成梅干菜就是散得找不齐页码。难得她能把一件事坚持下来,每天记上几笔,写完了扔一旁,一日复一日,不知一共有几本这样的本子。 沈书辞手里这本带着锁,钥匙小小一枚挂在锁旁边,散着银色的光。大办公室里就他一人,他斟酌许久,终于把锁打开。 书念得好的人阅读速度一定不慢,按照沈书辞平日看文献的速度,这么一本日记不需要两小时,可当他对着满页幼稚字体,时而还有五彩水笔描绘花边和涂鸦后,他就再也不能做到一目十行。 这里头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紧紧牵动他的心。 这里面是一个女孩对另外一个人最纯真美好的眷恋。 【3月8日,晴。 今天是三八妇女节,老师们放假半天,所以我也放假半天,真好,我困得眼都睁不开,写完这个就去睡,陆小京要是敢把我吵醒我能吃了他!小辞哥,我已经记不得今天是你离开的第几天,数着数着就乱了,我是不是很笨? 你说美国这也好那也好,让宋姨跟你一起去定居,我听了很难过,你想忘掉这里的一切,包括我。】 【5月15日,雨。 以前在少年宫给咱们上课的龚老师在音乐学院给我留了名额,让我考她的班,可我不想去了,今天我告诉全家要考护理系,家里炸了锅,看着我爹我觉得自己很糟糕,可就算是这样,我也还是想离你更近一些。 沈书辞——沈书辞——沈书辞—— 你不知道吧,其实我写你的名字很好看,因为我只练这三个字,我知道你嫌我字丑,你要不要亲自回来看看?不会让你失望的。 沈书辞——沈书辞——沈书辞——】 【6月30日,太热了。 班级后面挂了倒计时的牌子,时间不多了,可我数学又没考及格,几科加起来根本没过本科线,不过我决定了,这次没考好就再考一次,省协和,等着我哦!】 【8月5日,天上可能有九个太阳。 ……我落榜了o(╥﹏╥)o,我爹不敢数落我,陆小京给我买了好贵的裙子,甚至连我家范女士都没吭声,可我依旧很难过。】 【9月7日,复读生的内心阴暗一片,感觉不到热。 小辞哥,我今天摘了牙套,也开始了复读生涯,我们这个班水平都差不多,我在里头甚至能排到中上,我爹给我请了家教辅导,过几天有小考,如果考得好我可以给你打个电话吗?虽然你不会接……】 *** 属于小女生的碎碎念,带着一股陆小凉独有的娇憨,沈书辞翻页的手极轻极慢,生怕纸业有一丝一毫破损,他试图回忆陆小凉高三那年的自己,他那时候在做什么?跟着导师赶论文还是在急诊没日没夜的值班? 记不清了,那些年的忙碌和辛苦都很模糊,唯独是假期回国的记忆鲜明清晰。他往后翻,想看看在陆小凉的日记里的那年圣诞。 【12月24日,小雪。 今天为了庆祝小辞哥回来,大伙一块在外面吃饭,我一下午心不在焉,数学考试又没及格,放了学我爹来接我,我没想到他也在车里。 脸红脸红脸红嗷嗷嗷嗷要疯了!!!! 他怎么会在车里!我还没来得及梳头打扮他怎么能在车里!我穿着巨丑的校服!我的脸还被冻红了!我应该闪亮登场的!他为什么在车里!!!!! ……………………已经来不及了,希望他赶紧忘掉我啊不,是忘记今天的我。】 事实上,沈书辞没忘,他记得那天,陆小凉一边跑上车一边喊:“爸爸你先载我回家!我换身衣服!小辞哥没那么早吧?我不能这样见他他要笑话我的!” 看见他后就哑巴了,那天吃饭小丫头没和他说过半个字,似乎之前闹着要在他面前美美的人不是她一样。 隔日是圣诞节,学校照常要上课,他六点半不到就听见楼上的关门声,听见他妈叹着气心疼小丫头。他拉开门,看见陆小凉带着红色毛茸茸耳罩跑下楼,再低头,不知谁在门口放了一根棒棒糖,做成圣诞老人的那种软糖,厂里超市有卖。 他捡起来,拆了包装纸含进嘴里,太甜了,不过到底还是吃完了。 沈书辞的目光从日记上移开,低头掏着口袋,陆小凉爱往他医师袍里塞糖果,让他查房的时候分给勇敢不哭的小孩。这招挺管用,从前见着他就瘪嘴要哭的小毛头都开始喜欢缠着他,喊他医生哥哥,嘴里咬着甜甜的糖。 沈书辞含翻了半天,找到最后一颗,进嘴里,用舌尖顶,慢慢碾过,齿间留香。 再往后翻,是陆小凉第二次高考之后,剩下的页码不多,沈书辞心里生出一股难舍。 【7月10日,今天就是雨夹雪我也觉得是大晴天! 从小到大今天可以算是我最开心的一天了!!!!有哥哥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我终于知道啦!!!!我哥哥,陆小京,他同意给我买机票啦!!!!!虽然这钱算上利息是要还好几年的,虽然以后每个月我得省吃俭用分期付款,虽然再也不能买小裙子,但我还是高兴啊!!!!!我要去美国啦!!!我要去找小辞哥啦!!!!!!】 *** 沈书辞的瞳孔一缩,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他再次将这段带有27个感叹号的文字看过一遍,突然想到了陆小凉肋骨上的纹身。 Waiting for you 她在等他。 刺青有多疼,只有经历过的人才知道,针枪戳在骨头上,能疼到骨头缝里,那么个小丫头,从小到大一点苦没吃过,为什么要受这样的罪? 等他回家?如果他当时真的不回来,她该怎么办?带着这刺青过一辈子?傻不傻? 傻,不傻怎么会改志愿还考了两次? 沈书辞又想起那一晚,他第一次在协和见到陆小凉的那一晚,他和陆树根在足球场上喝光了一瓶白酒,那时陆树根说过的话,他此刻能背出来。 沈书辞攥了攥拳头,拳头里都是汗,他继续往下翻,看见陆小凉画了一架大飞机,其中一扇窗户上印着一个小姑娘的脸,她扎高高的马尾,别一支彩色发夹。 之后的几天她都没有写日记,甚至接下来的一个多月都没有,直到—— 【8月30日,空调房里永远都是25度。 我已经在房间里整整一个月了,这期间我爹我妈我哥轮番进来,他们以为我病了,可我没病,我就是不想出去,出去干嘛,我跑到那么远的美国又有什么用?我没见着他,我居然忘记了我根本没有他的地址,电话?电话永远都打不通,这就是没缘分吧。 我去了他的大学,好大,环境很好,旁边的汉堡也很好吃,那里很不错,但我英文很菜,根本不可能向路人问出更多的信息。不过这一趟我也有收获,他在那里很好,很自由,很有未来,他是那么厉害的人,未来一定会更好,我祝福他。 不再希望他回来了,国内那么小,人那么多,当大夫累死累活,还是留在国外吧,把宋姨接出去也成,等我英文再好一点,想她了就出去看她。 我絮絮叨叨这么多,最最遗憾的,是没能见他一面。】 *** 而这是这本日记的最后一页。 沈书辞缓缓将封皮阖上,小心翼翼地挂上锁,给陆小京打了个电话。 他问:“你怎么弄到的?” 陆小京换了个安静的地方,点根烟,吸两口:“小丫头屋里翻的,她床下一个大箱子里全都是,多到她自个都不知道丢了一本,怎么样,看完了?什么想法?臭小子你说我没揍你是不是很够意思了?” 沈书辞垂下眼,这么巧,就拿走了这一本。 “你真让她还机票钱?还上没有?不够的我来付。” “还个屁,我当时就不想让她去,一个小姑娘自己去美国亏她想得出来,所以才说要算利息,没想到小丫头不怕吓,让我三分利往上加,眉头都不皱皱,我能怎么办?不让她去就整天跟我面前哭,哭得劳资头疼,小丫头把自己从小到大的零花钱都用上了,你还,你还得起么?沈书辞你摸着良心说,你还得起吗?” 第九十一章 寸头 别人怎么说我不理只要你也一样的肯定。 ——摘自某人的少女心事日记本 天渐渐亮了,好好睡了一觉的毛毛伸着懒腰来大办公室等早餐,还没踏进来,看见里头的人就连滚带爬地遁了。沈书辞站在窗边看旭日东升,和下一个班的同事交接,他们站在护士站前,备药室里头有个小丫头背对着他们,怎么都不转身,他静静看着,忘了自己要说什么,被同事唤了两声老沈,回过神来。 开车回家,宋慧欣一早打电话来交代灶上温着汤,记得喝,她和范红英一块去买菜。沈书辞低低应了,车子快到电厂时踩了刹车,老式灯箱不停旋转,那扇小门内,旧电视高高挂起,一张椅子,一把剃刀,就是一家开了三十年的老店。 沈书辞停了车,走近店里,熟悉地往位置上一坐。老板认得这人,这方圆十里就没出过第二个这么帅的男人。这人他看着长大的,小时候常常跟着爸爸来剃头,后来听说特出息,出国念的博士。 不过好久没来了。 老板调大了电视声,竖耳朵听早间新闻,问他:“剪短啊?” 沈书辞摇摇头,指了指电推子:“寸头。” 老板操起电推子耍一手花枪,用手感受了一下这颗头的圆度,一刀子下去,鬓角掉下一蓬黑发。 电推子嗡嗡作响,竟然盖过电视声,老板干脆不看新闻了,和沈书辞聊天:“小伙子现在在哪儿上班?” “医院。” “是大夫啊?大夫好,大夫吃香,你很久没来啦。” 沈书辞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突然想到了那天陆小凉也是坐在这里,边哭边剪了个发帘。他听不见老板说话了,耳朵里全是陆小凉一声声叫他小辞哥。 小时候他和陆小京一块儿来剃头,那时候陆小凉还没生出来,陆小京跟他显摆:“我要有妹妹了!妹妹!你羡慕我吗?” 他摇摇头,这有什么好羡慕的?他还挤兑陆小京:“搞不好是个弟弟,跟你抢玩具。” 陆小京那小子一下就慌了,撒丫子跑回家狂哭不要弟弟。 不过最后生出来的果然是个妹妹,小小的婴儿躺在那儿蹬腿,穿粉红色的婴儿服,浑身都是奶香,冲他咧嘴笑,一见她哥就瘪嘴哭,气得陆小京好几回趁没大人的时候捏小婴儿的脸,他阻止了,不让他那么干,也趁着好几回没大人的时候,偷偷亲了小妹妹好几下。 再后来,小婴儿长大了,成了一条小尾巴,他去哪都跟着,他再和陆小京碰头一块剃头,小丫头就巴巴探个脑袋,嘴里咬着糖,仿佛没看见她亲哥,软乎乎地撒娇:“小辞哥哥待会儿你陪我玩好不好?” 他不吭声,装作没听见,可剃好头,还是牵着那软乎乎的小手去小超市,给她买糖果。她自小会说甜话,当着自己亲哥的面夸他:“小辞哥哥的头比哥哥好看。” 把陆小京气坏了。 *** 第二天转白班,沈书辞从进住院部大楼开始就有人频频转头,他没在意,倒是觉得发莊太短,头皮被太阳晒得难受。在他身后,一群小护士捂嘴骚动,有一个胆子大的偷偷拍了个背影,迅速发到内部论坛。 等电梯费了点时间,等沈书辞到达科室时论坛上已经有了几个跟帖—— 【不想值夜班:我滴妈!这是谁!卧槽美得我心醉!】 【暗夜飞侠:+10086!!】 【白衣天屎:真的可以,沈大夫仙夫有享万寿齐天!这颜值再打一百年!】 【看不懂ct:寸头了解一下!】 【小猪班迪:我想剃一个!】 【烧伤科蝙蝠侠:楼上,算了吧,别为难自个儿,这头型一般人hold不住,别问我怎么知道的。】 【打酱油的:老沈为啥突然换发型?虽然这发型好看但我想知道真相!】 此时,默默守在论坛的陆小凉道出真相:“女人失恋剪头发,男人当然也一样,没什么好奇怪的。” 毛毛还没说话,一转头见着了本体,哇一声,围着沈大夫绕几圈,竖起大拇指:“我也让我家深哥整一个。” 沈书辞夹他一眼,目光去寻陆小凉,陆小凉早匿了,不知又跑哪儿去。不过护士站以刘护士长为首的一帮妇女倒是把沈大夫拉住,说什么都不让走,都问这头在哪儿理的,看着精神,回头让老公/男朋友也去理一个。 这么闹了一会儿,妇女们围了一圈挨着沈大夫,小声告诉他:“凉凉还生气呢,你赶紧道歉的,别说我们不帮你啊,她今儿肚子疼,到你表现的时候了!” 难得出对这么般配的,拥有一颗婆妈心的妇女们说什么也不能让这两人散了,她们不管别的,也管不着,反正小情侣吵架原因不重要,态度最重要,都是过来人,心照不宣,就希望这闹别扭的两人能赶紧和好,这科室一天天的零下八度,铁打的人都受不了。 沈书辞抿着唇去换了衣服,抽空去了趟医院的小超市,买一包红糖,用热水冲一杯,默默交给刘玫,刘玫笑着把杯子放在陆小凉桌子上。 等陆小凉回来,捧着杯子到处问:“谁的啊?谁对我这么好?” 护士姐姐们点着她额头:“还有谁!你自个儿想想!” 她带的那帮嫩葱齐齐羡慕得咬手绢,陆小凉不知道,她的形象在那帮嫩葱眼里已经从老师变成了偶像! 很有实力的那种! 嫩葱们其实除了护理知识,更想请教的是她怎么搞定像沈大夫这样长得好看又有实力连寸头都能轻松驾驭的优质男人。更想让陆小凉开个专题讲座传授经期男友主动泡红糖水而不是只会说“多喝热水”这四个毫无诚意之字的手段。 陆小凉捧着杯子一转头,就看见自己精心栽培的嫩葱们已经满眼闪着红星,饱含深意地喊了句:“老师。” 陆小凉皱起眉头,挥挥手:“散了散了都散了,下午考试啊,有这功夫赶紧看看书!” *** 刘玫过来撞撞陆小凉,替沈书辞说了句好话:“差不得得了,小心赔了夫人又折兵,我看小沈知道错了,你给个机会,这几天你也不好过,当我看不出来?” 陆小凉垂着脑袋,拿着考试题请教老师:“您看这样成不成?会不会太难了?要不我换一题?” 这么着一天很快过去,陆小凉的考题考倒了一片嫩葱,一群小姑娘私下里唉声叹气和以一德为首的沈大夫的学生们说:“希望老师赶紧和师公和好如初,这日子没法过了!” 一德不以为然:“这样就熬不住了?要不咱们换换?就我老师那张脸,就问你们,怕不怕?” 一群嫩葱看过去,这个,虽然,帅是帅爆了,可是——怕!打死都不换! 布置了下次考试时间和考试范围,陆小凉准备下班。她进更衣室换衣服,出来时发现某人居然站在门口,显然是在等她。她站定,狭隘的走廊往日里人进人出,可这当口竟然没人敢过去,集体远离五米。 陆小凉在等他开口。 但沈书辞保持沉默。 陆小凉其实还没仔细看过他的新发型,极短,剃刀贴着头皮蹭过,鬓角露出青色,发际线分明利落,他撑得起这样的发型,眉眼斜飞,骨骼坚毅,高挺的鼻梁拉起整个面额骨,薄唇微微抿着,一双深邃的眼安静看着她,仿佛那日的凉薄是个幻觉。 陆小凉给了两分钟,两分钟后她转身下楼。她穿一双高跟鞋,鞋底不算柔软,胜在鞋款好看,女人都愿意做刀尖上的美人鱼,为了漂亮磨脚算什么。 沈书辞后头跟上,他有时候是个死脑筋。 陆小凉进了地铁站,他把车扔医院里也搭地铁,远远陪在她身后,跟她进一节车厢,看她被挤得没位置,灵活地拉住了把手,不过车身摇晃,她左右两边都是男的,沈书辞想起上次的咸猪手,不动声色挤到了近前,从后面虚虚护住了她,这姿势,要是她喊一声抓流氓,那他绝对没法证明自己青白。 陆小凉回过头,和沈书辞对上眼,这时车停,挤上来一波人,晚高峰让车厢塞得像海鲜罐头,沈书辞宽阔的后背挡住了涌过来的力道,为陆小凉撑出一片还算宽裕的空间,看她偷偷踮了踮,似乎是鞋不合脚。 他想说下回别穿这种鞋,可想想还是算了,她喜欢就穿吧。 陆小凉看着近前的这个男人,他的睫毛比女孩还长,搭着眼皮时让人忍不住去数究竟有几根,下一个站是陆小凉这边开门,有人下车也有人上车,这节车厢仿佛是一个人的人生,来来去去,分分合合,最终停在你身边的,会是谁? 没到最后一站,你永远不会知道。 第九十二章 心肺复苏术 我很高兴,体会另外一种人生。 ——摘自某人的少女心事日记本 有人下车也有人上车,这节车厢仿佛是一个人的人生,来来去去,分分合合,最终停在你身边的,会是谁? 这想法突如其来,让陆小凉措手不及,难过的情绪汹涌而至,她突然转了个身,面朝着沈书辞,眼睛盯着他皮带之上那颗衬衣纽扣,伸手在那里推了推,明明没那个意思,却愣生生有了一丝小儿女的娇气。 这人被衬衣包裹住的身体结实劲瘦,看着是个斯文书生,实际上颇为有力,打架从没输过。他的腰腹硬板板的,和少女如棉花糖般的小腹完全不同。 从沈书辞这个角度就看见自己圈着的小丫头发旋转了半圈,小脑袋垂着,眼睫毛扑簌簌地遮住了情绪,那柔软小手覆在他小腹之上,没什么力道地搡了搡。 她没说话,意思很明显,沈某人脸色沉了三分,默默退后,将手臂松开一些,给出了个更大更宽松的圈子。 他一退,那股带着清凉的消毒水味淡了一些,陆小凉终于能换口气。 好不容易挨到站,门一开陆小凉就跑了,沈书辞原本能追上,可被一个抱着孩子的妈妈拦下来问路。就这一点时间陆小凉如猴子般跑得飞快只剩一抹小小背影。再一眨眼,她就不见了。沈书辞双手叉腰,茫然地站在黄线前,看着地铁轰轰开走,疲惫地闭了闭眼。 “先生?”拦下沈书辞的年轻母亲重复了自己的问题。她怀中的孩子头上扎着羊角辫,冲帅叔叔咧嘴笑。 其实沈书辞也不知道这个方向去的地铁是不是有经过年轻母亲要去的地方,他叹了口气:“你等等,我帮你问问。” 站台上有工作人员,沈书辞小跑而去,稍后再倒回来,告诉他们方向不对,得到对面站台。离开时,孩子趴在母亲肩上冲帅叔叔一个劲地挥手,一贯冷漠不已能吓哭病房小毛头的沈大夫也不知自己哪儿那么招孩子喜欢,缓缓抬起手,回应地挥了挥。 而在沈书辞难得一见有耐心给人指路的时候,陆小凉在上一层遇见了突发事件。 与她擦肩而过的老人突然倒在地上,事情发生得太快,让人措手不及,这一刻陆小凉觉得自己全身血液都凝聚在大脑,很神奇的,她能清清楚楚背出急救护理常规。 第一,目击患者出现呼吸、心脏骤停,立即判断患者意识,同时高声呼叫其他医务人员协助抢救。 这里不是医院,陆小凉清楚的知道只能靠自己。她命令自己必须镇定,此刻时间就是生命! 周围已有人注意到这一隅,按照急救措施第二条,陆小凉迅速蹲下将老人放平,判断患者颈动脉博并决定实施胸外按压。她跪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两手交叠放在患者胸部中央的胸骨下方,手臂垂直,按压频率控制在一分钟一百次左右,按压深度为2.5到4厘米。 这是极耗体力的事,陆小凉用尽全力,汗如雨下,她勉强仰头看,急切地呼吁:“这里有大夫或者护士吗?有没有人能帮我?打电话!快打电话叫救护车!” 肉眼可以看见患者的胸骨向下凹陷而后弹起,周遭围观的人们小声议论着,当她开放气道为老人进行人工呼吸时,人们惊呼出声。 陆小凉陷入了自己的世界,她感觉不到膝盖的疼痛,听不到人们诧异的议论,脑子里唯一的声音是地震救灾时沈书辞曾告诉过她的:“心脏骤停后的八分钟内,急救措施每延迟一分钟,生存率下降百分之十,患者大脑和身体重要器官将发生不可逆损害。” cpr心肺复苏术,是为心脏骤停患者赢得进一步抢救时间的最重要措施。 她是在救命。 陆小凉的双臂已经开始发抖,她知道自己支撑不了多久,可她咬着牙不放弃,因为她是个护士! 此时此刻,她想他,疯狂地想他,如果他在,一定会做得比她更好。 就在这一刻,陆小凉听见有人低声道:“我来,松手。” 她以为自己幻听了,双手还在持续按压,转头茫然地看了看身边的男人,沈书辞深深看着陆小凉,一分钟前他听见人们议论有人晕倒,他们将现场围得密不透风—— “让一下。” “麻烦借过。” “请让我过去。” 这三句话他重复了再重复,心像被人狠狠拽住往下扯,连呼吸都困难,当他终于拨开人群看见圈子中心发生了什么,当他亲眼确定晕倒的人不是陆小凉,他徒然松了口气,看着那个跪在地上救人的女孩,看着她坚强坚定的背影,他心跳飞快,想把她拉起来好好抱进怀里。 “我来。”他看着她的双眼再说一次,陆小凉恍然清醒,往旁边挪了下,沈书辞双手交叠无间缝接替她,开始继续重复机械动作。 陆小凉双手发麻,看着沈书辞单膝跪地,一下一下模拟心跳运动,精致的手表被随意扔在地上,汗水顺着他震颤的力道飞洒而出,她心中酸楚。他是个好大夫,他是个好老师,他教会她什么叫责任,什么是承担,可他现在迷失了自己,他被仇恨迷住了眼睛。 他不能这样,她不允许任何人对他这样。 *** 下班高峰期,路上何其堵,救护车来得不算快,那期间陆小凉又接替几次,和沈书辞一起整整撑了三十分钟。救护车赶到后沈书辞详细描述病人情况,拉着陆小凉一起陪老人去医院。推进手术室时老人的家属还没到,沈书辞和陆小凉守在外面,从前没觉得手术室外面的走廊这么安静,两人分开面对面站着,谁都没说话。 老人的儿女们匆匆赶来之时手术正好结束,主刀医生出来说明情况,因为得到及时的抢救老人已脱离危险,等醒后就可以转入普通病房。儿女们握着主刀大夫的双手连声感谢,沈书辞和陆小凉不约而同地悄悄离开了那里。 两人一块进电梯,到达一楼出来,一块走出住院部大楼,一块融进盛夏的黑夜,走前头的陆小凉突然停住脚,转身看着后头跟着的沈书辞,终于张口说话:“你想清楚了吗?” 小花园前的路灯坏了,沈书辞借着柔软温黄的月光看着这个小丫头,她的头发乱了,蓬蓬炸开,她的膝盖被磨破,红肿一片,她是那么弱小,又是那么令他骄傲。 陆小凉举起双手,她的手因为长时间的用力还在微微发抖,她说:“这双手刚刚救回一条命,我很开心,这是我身为一个护士应该做的事,我希望你也能一直一直只做自己最专业的事。你不止是沈叔叔的儿子,你还是一个大夫,我们的使命是救死扶伤,有些人可以恩将仇报,他们昧着良心犯下不可原谅的罪过,你可以憎恨,但请你不要用你的这双手来结束他的生命,就算那样,你也不会快乐。” “如果我坚持的话,你会怎么办?”大概是太久没说话,沈书辞的声音听起来十分黯哑。 陆小凉静静看着他,思考了很久。这道题她没办法回答,正如他没办法扭转心意。 *** 本以为只是路边救了个人的小事,万万没想到老人家属听说了事情的原委,第二天捧着面大红锦旗来到了血液科。陆小凉昨晚做了一夜噩梦,梦里全都是那个少年孤独的背影,早晨差点迟到,好不容易戴好帽子进了护士站,还没两秒钟就被护士长提溜出来,直接提溜进了大办公室。 陆小凉看着一屋子人都呆了,不明白他们的来意。也没时间让她想明白,陆小凉手里被塞了锦旗,还没看清上面写了什么,老人的儿子特别激动地说:“昨晚特地让人加班搞的,恩人,您真是我们家的大恩人!我在这里给您磕个头!” “哎——” 让个跟陆树根差不多大的男人给自己磕头,陆小凉干不出这事,全科室的人也都拦着,老人的闺女抹着泪跟记者说:“真是活雷锋,就没见过这么仗义的姑娘!昨儿要不是手术室的护士多了句嘴,我们还不知道去哪儿感谢她的大恩大德!这恩情,来世结草衔环也难以为报!让我哥拜拜怎么了?我爹又当爹又当妈把我们兄妹俩拉扯大,一辈子操尽了心,这好日子还没过上几天呢就出了这事,昨儿要是没这小护士,我爹就回不来了。” 记者把话筒举到陆小凉嘴边,两眼冒光:“你当时什么想法?” 陆小凉手足无措地表示:“想法?我我我,我没啥想法啊,就是我要回家,然后老人倒下了,我,我得救他啊,我是个护士嘛我懂得一点急救……” 说的很急,也很直白,赖主任带头笑起来,几个大夫低头捂着嘴,嫩葱们也笑,觉得她们陆老师好可爱。 刘玫挺直了腰杆:“瞧瞧,瞧瞧,那是我学生!” 但确实也如陆小凉说的,那种关头还能有什么想法,还能指望以后加官进爵升职添薪?还不就单纯想着救人罢了。 第九十三章 个人先进 我的军功章应该分你一半。 ——摘自某人的少女心事日记本 陆小凉觉得这事少了点什么,等愣过这一阵才想起大家忘了最重要的一个人,她一抬头,发现人群中的沈书辞,他站在最外圈,比嫩葱们都离得远,半点没想进来的意思。 陆小凉伸手一指:“昨天他也在呢!你们赶紧去采访他!还有这锦旗,给他给他,他出力比我多!” 众人回头看,顺着陆小凉的手指看向嫩葱们身后。 嫩葱们窃窃私语:“刚才谁站这来着?” “好像没人啊!” 沈书辞身形一闪,早没了身影,众人又回头看着小陆护士,想知道昨晚还有什么内情。 ……陆小凉百口莫辩,当事人不想承认,她说破嘴又有什么用。 ……可是为什么逮着她了啊?她不想上电视!她也想当无名英雄!她怎么就这么傻不懂躲起来呢? 刘玫似乎看懂了什么,私下里推了推陆小凉,陆小凉看着手里的锦旗,上面写着—— 救死扶生,恩重如山 陆小凉突然眼眶一红,小辞哥,你看到了吗? 他曾说:“你不适合当护士。” 他曾说:“我对你很失望。” 他曾说:“你要勇敢,我们是这里唯一能救她的人。” 他曾说:“做你想去做的。” 他曾说:“不许哭。” 他曾说:“我爱你。” 她做到了他所期望的,她终于有资格站在他的身边,他会为她感到骄傲吗? 不知什么时候,嫩葱身后又有了一抹白色身影,沈书辞远远凝视着被包围在中心、拿着锦旗鼻头红红、憋着没哭的陆小凉。 陆小凉从小没啥大成就,数学考个及格都能让她爹高兴三两天,这回出了大风头,这么个好题材当晚便上了华迁市本城居民都爱看的黄金档晚间新闻,有几个曾经在血液科住过的病号看完还特地给电视台打电话,说我认识这小护士啊,她人特好,当时管我床呢,哎呀不让我抽烟,管我管得可严了,可负责了! 还有的老人打过来说:“凉凉啊,比我亲闺女都贴心!我孩子都不管我的,小丫头不嫌脏不嫌烦地照顾我,我出院以后都好想她的哦。” 陆小凉救人的事回家也没说,陆树根晚上看电视的时候被惊着了,一口烈酒来不及咽直接呛进气管里,咳得震天动地,抖手指着电视机喊:“老范,老范,你快来看,这是不是咱们家凉凉?” 范红英握着菜刀跑出来一瞧,还真是! 陆小凉那张脸特上镜,就普普通通的粉色护士裙,拍出来跟明星一样,小丫头那憨憨的样子招人疼,陆树根笑眯眯地不住点头, 两口子手机整晚上响个不停,都是认识的人打来问的。 范女士挺直了腰杆,从来没这么神气过,晚上十点新闻回放,她又看了一回,睡前跟陆树根说:“嘴唇淡了点,不然范冰冰都没咱们凉凉好看。” 陆树根顺着说:“那肯定没有,闺女像你,漂亮着呢。” 转头给儿子打电话:“给你妹妹张罗的怎么样了?咱家凉凉现在也不差。” 妹妹这么争气当哥哥的当然高兴,陆小京拍拍胸脯:“您放心,一定找个比沈小子好的!” *** 反响很大,这事没完,隔天陆小凉被院长大人请到了办公室,她被刘玫通知去行政楼的时候就有点不高兴:“怎么还没完啊?不就救了个人吗?我以后还要救更多的人呢,上次毛毛救的那个艾滋病差点感染HIV院长怎么没找他啊?还有上上次赖主任……” 刘玫皱着眉啪一下拍小丫头的小帽:“你闭嘴,乖乖上去,怎么突然不懂事了?多少人都捞不着的好呢!待会儿好好表现,机会来了不抓住是傻子!你是不是傻?陆小凉你要是敢这么干就没我这老师!” 小丫头老实了,扯扯老师裙边,哼哼:“我就是心虚,我没觉得我多伟大。” 刘玫一把扯回裙子:“心虚什么?你是没救人还是怎么着?” 陆小凉想想,摇摇头,救是救了。 刘玫语重心长:“院里想树典型,正好你这事撞上了,不找你找谁?我吗?我一脸褶子拍照挂院大楼上谁爱看?凉凉,我这么跟你说,虽然你想低调,但其实这也是一件有意义的事,你可以让更多的人了解咱们这行的辛苦和不易,你代表的不止是你自己,你身后有我们这些累死累活还讨不着好,在工作岗位猝死都没人心疼的大夫和护士。” 陆小凉仰起头,看着她老师,突然就懂了。 她说:“我去啦老师,我一定乖乖的。” 她跟亲近的人都是这么撒娇的,刘玫早已习惯,操心地挥挥手,看着小丫头离开护士站,一转头,沈大夫不知什么时候来的,低头翻病例。 刘玫说:“我多句嘴啊,沈大夫你究竟怎么想的?这么好的女朋友舍得不要啊?那还给她腾位置让她单个儿成英雄干嘛?你和严天煜认识的吧?既然不认识的人都能救,认识的救一下怎么了?他情况可不太好。” 沈书辞没吭声,拿着病例走了。 院长办公室 陆小凉忐忑地捧着院长递过来的茶杯,听他说要给自己评个人荣誉,本来以为就是院内给个小奖状,当个白衣天使代表,没想到接着往下听,事情不对了。 刘院长笑眯眯地说:“市里的,今年的市个人先进我和院里领导商量了一下,准备让你上。” 陆小凉眨巴眨巴眼,她从小连三好学生都没当过…… 院长大人继续说:“然后送你到省里评比,你赶紧准备一下申报材料,哦,另外院里这个月的院刊准备让你做封面,回头写份采访稿,你好好准备一下,啊对了,这个这个,微信号推送也是你。别的报社找你了吧?在不影响工作的情况下,让他们到病房多采风,咱们医院花那么多钱改善病房条件,很拿得出手的。” 陆小凉:“……” 院长气场强大,说一不二,从头到尾也没询问一下陆小凉有没有意见,但其实也不能怪人家,刘院长从下爬到上,这么多年在工作岗位上就没见过谁面对这种能出名的机会是会拒绝的。 所以,询问本人意思这个阶段就被免了。 *** 陆小凉走出办公室先百度了一波,在看到省级先进个人及劳模享受高定1挡级别工资时,惊了! 真的,别的还好说,实打实的涨工资最让陆小凉吃惊。 小丫头飘着回科室的,毛毛颠过来:“嘿哥们,火了啊!” 陆小凉一脸菜色:“他们让我评市里先进……” 毛毛一愣,问陆小凉:“你几几年的?” 陆小凉说了个数。 毛毛突然抽风般往大办公室跑,嘴里喊着:“卧槽咱们科要出史上最年轻先进啦!” 大办公室里一群大佬分为三派,人数多的那一派以陈发财为首,正在讨论1号病房严氏集团大公子的用药,在某人不肯管的情况下,他们这一组接手,因为盐少和沈某人都发癫膈应对方,一个坚决不手术,一个坚决不理睬,所以这个团队主要工作是保障盐少最基本的身体体征的存在。 本来是件费力不讨好的事,不过因为对方是严氏集团唯一继承人,所以陈发财同志接手得非常高兴,还不好表现出来,只能每隔三小时进病房瞧瞧,显出自己非常负责的态度,顺便跟家属套套近乎,最后再顺便给严氏集团一把手解答一下平日生活中感到的身体不适是什么原因。 在院长大人下一次莅临血液科时,严氏总裁握着陈大夫的手双眼含泪地一个劲夸,而陈大夫得到了院长大人饱含深意地两下拍肩膀。 正值升主任的重要时期,能在院长心里留下好印象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啊! 在1号病房内,一时医患关系非常和谐。 人数较少的那一派以沈大夫为首,因为如今大部分人被陈大夫抽调,所以沈大夫手边就几个学生,不过他的学生和别的学生站在一起实力高出一截,绝对以一当十的存在,因此也不觉得不够用。 还有一派只有一个人——省协和血液风湿科领头人、大主任赖主任是也。他捧着个保温杯独坐一处,睨一眼某个人喝口水,反正就是不高兴,觉得某小子太狂了,辜负了他的期望。不过小老头也只能这么发泄一下了,不管怎么着那人都毫不动摇地做出我一点都没感觉到你在生气的意思。 第九十四章 不服给老娘憋着 你在我心里是最最好的。 ——摘自某人的少女心事日记本 毛毛冲进大办公室里的这一嚎让所有人停了下来,能明显看见陈大夫的脸阴了一下,赖主任受够了最近科室里的这种低气压,一拍桌子站起来:“好事!那这样,给咱们小陆护士庆个功,晚上搞一下!小玫啊,你去定个位置。” 尽管刘玫早已从嫩葱爬上了护士长的宝座,但赖主任还是习惯亲切地喊她“小玫”,这名号全科室也只有赖主任敢喊,而且赖主任特别执着地延续下来的习惯还有一个,就是让护士长定位置。 当然,他也只是说说,肯定会有机灵的接手这事。 当然,刘护士长也就是嘴上应应。 赖主任自从手术后就改走养生佛系,没事捧个保温杯,日常不动怒,聚餐也开始喜欢自助餐,大伙爱吃什么吃什么,都有,方便。所以这天庆功宴定在了华迁市最好的五星级酒店的自助餐厅。 陆小凉算了算今晚没班的人数,加上她的嫩葱们,决定得找她哥借张卡,沈书辞从热热闹闹的办公室出来,没头没尾往陆小凉桌上放了张卡,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 陆小凉把卡推回去:“我有钱。” 沈书辞一想到陆小凉那张空了的存折就难受,把卡再推回去:“好好玩,吃饭的钱科里奖金够用,如果后面还有节目你刷这个,密码是你生日,我今晚值班。” 陆小凉:“……” 就因为某六个字,陆小凉没把卡扔出去。 晚上没回家吃饭,陆小凉给家里打了个电话,哼哼唧唧说科室要庆功,陆树根问说:“庆什么功?你救老人算立功啊闺女?救的是领导的父亲?” “不是,就是一普通人。”陆小凉捂着手机,把今天在院长办公室受到的惊吓告诉了爸爸。 陆树根同志是党的好同志,听完后沉默了一下,显然是见过大世面的,不过没撑住,幽幽问闺女:“凉凉,老爹拿过区里劳模你记得吧?” 陆小凉点点头。 陆树根同志有点儿想抹泪:“你要是评上就比老爹厉害啦!” 这么一句话,让本来没什么的陆小凉瞬间泪奔。 这是从小到大不要求她有多出息,因着她喜欢咬牙买钢琴咬牙送她学钢琴的父亲,她在他的庇护下无忧无虑地长大,所要操心的最大的事是妈妈又多给了老哥零用钱、今天汤里的鸡腿没我的份,还有,楼下的沈书辞。 他给了她生命,给她美满家庭,给她支持和信赖,他是一颗苍天大树,为她遮风挡雨,她指甲盖的一丁点成绩都让他无比骄傲。 *** 这边挂了那边陆小京又打来,闹着:“陆小凉!我妹妹!真出息!哥高兴!你今儿吃饭哥给你买单!多少够?哥微信给你打两万,花光了才能回家!明儿咱们一家人吃饭!” 陆小凉有点不习惯当个好榜样,她以前一直是调皮捣蛋的优秀代表啊!怎么突然就这样了呢!小丫头哼哼:“我还没评上呢。” 陆小京嗨一声:“管他评不评得上,能选你在哥心里就是评上了!没说的!明儿时间空出来啊!顺便叫上虎子,上回你俩谈的还成吧?人家一直喜欢你!” 陆小凉赶紧说:“别别,你别这么无聊。” “我没无聊,跟你说正经的,那头不行就别委屈自个儿,这儿给你留着清华硕士呢!比他差啊?不能够!劲劲儿的,憋死他哼!” 说完挂了电话,张罗让小弟弄一条红挂条和鞭炮,他老陆家有喜了! 陆小凉微信真收到两万转账,下了班一伙人杀去酒店吃饭,这种公款吃喝的机会能来的都来,没人会像某人那样专躲这种场合,只会待在病房里看文献。 吃到一半陆小凉假装上厕所准备去付账,谁知被刘玫一手逮着了,刘玫一看就知道陆小凉要干嘛,扯她坐下:“没你的事,吃你的。” 陆小凉斟酌:“这个……老师……都是来替我高兴的,我得做东。” 刘玫横一眼:“陈发财可没替你高兴,他都要被气死了。” “啊?” “啊什么啊?你资历这么浅都能评先进,他进来多少年了,还没轮上,可急坏了。”刘玫压着陆小凉,“人啊,都是命,羡慕不来,自从沈大夫来到咱们科,处处压他一头,他背地里托了好些人送了不少礼,岳家出力不小,还没结果呢,又来个你。” 陆小凉想想,吃完饭主动提了第二摊,让陆小京帮她给华迁市最好的夜店定位置,这种事陆小京最拿手,一个电话打到外场经理私人手机上,替妹妹定了个大包。 场子里闹腾,年轻的都乐坏了,难得有放松的机会,赖主任和刘玫受不了这个,坐了一会儿就走了,让年轻人好好玩儿,明儿别迟到就成。 陆小凉根本没点单,东西都是按照陆小京点的送上来,一群嫩白菜迫不及待拖着陆老师下舞池跳舞,陆小凉蹦了一身汗,人也活泛了,回来歇一歇开始和大家拍照发朋友圈,女孩子拍照特讲究,先来个双人合照,再三人照,然后多人照,每一组还要换三个姿势,选最好看的一张修图,各人就着手机软件修自己的脸,满意了传给下个人。 就这么修好图,亲妈都认不出来那种,再次确认有没有疏忽,最后才发朋友圈。 沈书辞坐在大办公室里刷朋友圈,从同事的朋友圈里找陆小凉的脸,她在笑,笑得没心没肺,不是举着酒杯就是在跳舞,算起来小丫头很久没这么放松过了,从她来协和,站在这护士台里的第一天起,她就一直绷着自己。 沈书辞摩挲照片上她的脸,一个个保存,然后退出来,看毛毛私下给他发的照片。 毛安奇同学是直男的贴心小棉袄,给他老沈发的照片是无精修原生态,陆小凉那张鲜活的脸没了滤镜和各种卖萌表情的遮挡,愈加令人心动。 *** 大伙就这么疯了三小时,都喝多了,陆小凉红着一张脸到处找人拼酒,桌面上红的白的洋的都有,酒这么混着喝容易醉,大伙后来都喝不动了,让陆小凉求放过。陆小凉不肯,觉着自己没喝到位,没喝尽兴,拉住了毛毛,软乎乎地挨着他,哼哼:“毛啊,咱们碰一个呗。” 毛毛面露难色,他得保持清醒把陆小凉送回家,这是老沈交代过的。 “是不是兄弟就看这回。”陆小凉先干为敬。 毛毛拦都拦不住,那一大杯芝华士瞬间就没了,小丫头跟喝水似的。 这场子里还有另外一个灌自己的人,就是陈发财,他待到了最后,目前是这包间里职位最高资历最老的,一开始人人都来敬他,说些奉承话,后来他自个儿灌了起来,越看越不顺眼,指着陆小凉:“别以为评个先进就了不得,小毛不想喝你没听见啊?” 陆小凉回过头,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是在跟她说话,一下火了,在科室里让着他可在这里,不让! 陆小凉拎着酒瓶站起来,脚尖点了点地板:“您看清楚,这儿是我开的房间,要发疯出门发切!” 陈发财还指着她:“嚣张什么你?跟沈书辞混了几天别的没学着尽学些乌七八糟的东西,什么玩意!” 陆小凉最烦别人指她,把门一开:“滚!” 陈发财杠上了:“不就是心疼钱吗?来,酒钱我结!不欠你的!陆小凉我明明白白告儿你!你家沈书辞就不是个好东西!丫勾搭的那个钱菲菲你知道是谁吗?是咱刘院长导师的孙女!那女的爹妈都在卫生局当官!老爷子是科学院院士!你以为他是好鸟?人家不要他了他才找的你,还以为捡到宝了?傻逼!丫论文都是抄的就会帮领导站台拍马——” 这话没说话,因为陆小凉脑子一热把酒杯泼了过去,冰块混着洋酒浇了陈发财一身名牌。 “我操!”陈发财怒喊,揉着眼睛看清是谁泼他。 毛毛眼看陆小凉要冲上去,赶紧抱住,小丫头看着瘦力气不小,被毛毛抱住还不罢休,隔空又是踢腿又是挥拳说话利落干脆:“放你妈的春秋大屁!沈书辞没勾搭谁也没抄袭谁!他的SCI论文都是熬夜不睡觉做实验写的!那时你在干嘛,打牌麻将喝酒聊天别说你没有!自己不努力还怪别人,没天理了都!他是个天才起点不知道比你高了多少,人又比你努力,当然能比你牛!你不服气?不服气就给老娘憋着!” 陈发财摔了一桌子的酒杯,地上都是玻璃渣,他满身酒气地吼着:“好,嘴皮子厉害是吧?那我告诉你,丫有病!神经病!不信自己去查!骗你我是孙子!给你当狗骑!” 一时间,这个房间安静了,只剩下外头爆裂的舞曲,DJ摇头晃脑地带节奏,看着像个充气不倒翁。 陆小凉整个人都炸了,毛毛一个没注意,小丫头冲了出去,她小时候那皮猴劲上来,一脚踢在陈发财小腿胫骨上:“你丫使绊子不是一回两回了还来?我打不服你不姓陆!” 陈发财喝多了连女人都揍,他腿比陆小凉长,这么一踹小丫头那条白白的腿上多了半个鞋印,丝袜勾坏了一大片,她想反击,可大伙已经反应过来,把陈发财拉远了,几个人围城人墙堵着他,客客气气的,因着资历问题不敢动手,其实都看不过眼,让毛毛赶紧带陆小凉走。 第九十五章 我从没有怪过你 相爱,比爱对方更重要的是包容对方的缺点。 ——摘自某人的少女心事日记本 就在这一刻,门被人从外面推开,进来的速度太快,谁都没看清只知道是个大高个,就感觉他低声说了两个字:“让开。” 于是几个挡着陈发财的人下意识地让了让,一个根本看不清的拳头突然挥过来,接着就见陈发财被一拳干翻在地,捂着鼻子嗷嗷喊疼。众人再定睛,看清了来者是谁。 毛毛大惊:“老沈你怎么在这?” 沈书辞没说话,顺势接住陆小凉,他低头看她,陆小凉酒精上头,脸红得跟石榴一样,浑身都是粘腻的汗,闻着味道攥住了沈书辞的衣服,浑浑噩噩叫了声:“小辞哥。” “我先带她走。”沈书辞一把将陆小凉抱起来,顺便给毛毛留了一张卡让他结账。 陆小凉只知道自己被人抱进车里,被人扣上安全带,被人不知带到哪里。但她不怕,那是沈书辞,只要他愿意,带她去哪儿都行,她只是害怕他会生气,害怕他听见那些污言碎语。 她不容许任何人那么说他。 沈书辞看陆小凉睡了,怕路上颠簸,把车停在一个公园边上,这个点,这里很安静。他解了安全带弯下腰去看陆小凉的腿,立马就青了一块,他脸色阴沉,算着陈发财明儿醒了得去整形科挂号,鼻梁骨肯定得碎。 手机震了震,是毛毛说账已结,凉凉怎么样? 沈书辞回了个:睡了。 毛毛问他:你究竟怎么来的? 他回了个:开车来的废话。 其实是怎么来的?因为他想见她,他想亲眼看看她,就算是只能跟在她身后也行,所以不管不顾地让赖主任半夜给他替了个班。 他在门外都听见了,只恨自己进去的太晚,他为什么会晚?因为他想多听听小丫头维护他的话,那些话,她都没在他跟前说过,他都不知道,他这样的人,在她心里原来那么好。 其实他不介意,别人说他什么都不要紧,但不能动他的人。 *** 陆小凉醒的时候发现沈书辞站在车外不知在想什么,她敲了敲车窗,他弯腰看看她,然后坐进来,旋开一瓶矿泉水递过去:“喝一口。” 陆小凉乖乖照做,看着他的脸色,说:“不关你的事,我早就看丫不顺眼了。” 沈书辞移开眼不去看陆小凉,低低道:“其实他说的没错。” 陆小凉不耐烦地打断他:“什么没错?丫说你有病我打他怎么了!” “凉凉。”沈书辞目视前方,前方一片黑暗,车内也没有灯,“我去过精神科,不过他们说我还没到那份上,让我去心理咨询室。我做过几次放松谈话,记录在案的东西,有心人想查就能查的到。” 陆小凉手一抖,矿泉水掉到脚边,渐渐洇湿了地垫。她想说你别开玩笑,可眼前的这人从来不开玩笑。 沈书辞握紧方向盘,手骨凸起泛白,显示了他说出这件事的不易和决心:“我确实觉得自己不对劲,小时候……我爸的事对我影响太大了,我对很多事情都提不起兴趣,人际关系更是糟糕。” “不不不。”陆小凉打住他的话,“我从不这样认为,小辞哥,你这个人这辈子注定要走不一样的路,这不是病。” 沈书辞顿了顿,接着往下说:“我不太会控制自己的情绪,我只要一生气就会不由自主地攻击别人,你应该很清楚,像这次,我觉得你在帮严天煜,所以我很生气,我想让你跟我一块疼,所以我说那样的话,我对你做那样的事,我还赶你走……” 陆小凉的眼泪在黑暗中夺眶而出,那个天台上的强吻,那个响亮的巴掌,他眼里的仇恨,他带刺的话。虽然很令人难过,但是——他虽然看着冷漠,但是他私底下对她的好,给她的温暖,他拥抱的温度,都是证据。 沈书辞终于转过头,看向陆小凉,他能辨得出陆小凉璀璨如星的眼睛:“其实我不想让你离开我,凉凉,对不起。” 我从没怪过你。陆小凉在心里说。 “我想知道我是不是有资格对你的后半生负责,在和你在一起之前,我就开始了心理咨询。还有医院,我得确认自己能继续留在这里,我也要对我的病人负责。”他露出一抹淡入青山的笑,又开了一瓶水递给她。 陆小凉啪地拍开他的手,别人说他坏话,她打一顿就是了,可他自己说自己,她受不了。陆小凉带着哭腔,斩钉截铁地大声道:“不许你这样说自己!” 沈书辞突然想到了很久很久以前,他教这小丫头背唐诗,他说要大声地念出来心里才能记得住。于是她就养成了这个习惯,每天晃着小脑袋大声背诗,楼上楼下都夸她爱学习。其实她哪儿爱学习了,就盼着背完诗能让他陪她玩一会儿。 陆小凉抹了把脸打开车门:“我真觉得你是全世界最好的大夫,你别让自己变成他们说的那样。” 说完就下车了。 她拦了辆车,他在后头跟了一路,车在电厂大门口停下,他看见陆小凉下车时一拐一拐的,走了没两步不动了,蹲在地上嚎啕大哭。 她那哭声,只有小时候才那样,生怕失去什么,受了天大的委屈,撕心裂肺,嗓子都要哭哑了。沈书辞打开车门快步跑上去,蹲下来将陆小凉抱住。 两人的膝盖挡住了肌肤相贴的亲密,他跪下来,将陆小凉带进怀里,一下下抚着她的后心,低喃:“不哭了,凉儿不哭了。” 凉儿,给小辞哥背首诗,哥给你买冰棍吃。 凉儿,不准挑食,青菜也得吃。 凉儿,衣服穿一穿,没有小姑娘光膀子的。 凉儿,预防针打完想要什么?哥哥给你买。 凉儿…… 凉儿…… 陆小凉根本没办法忍住眼泪,她死死抱住沈书辞的肩膀,两手忙碌地触碰他的后颈,他的背脊,他的肩胛骨,他硬刺的发莊,她在用双手确认他的完好,一遍遍跟他说:“沈书辞你是全世界最好的大夫!你没病他们才有病!你以后不准这么说了我受不了这个真的,我受不了!不治了就不治吧,咱们不管他了,你不想理他就不理他,我不跟你斗气了,呜呜呜呜,对不起呜呜呜呜,我总爱强迫你做不喜欢的事,呜呜呜你烦我了吧呜呜呜,对不起对不起呜呜呜——” *** 隔天,让所有人跌破下巴的,沈大夫一早去了1号病房,所有人都忐忑不安,毛毛甚至趴在门外听墙角,决定一有不对就冲进去,唯有小陆护士淡定地在护士站写医护日记,心情很好地看陈发财鼻子压了块纱布来上班。 他指着陆小凉:“走着瞧!” 陆小凉冲他挥挥拳头,半点不害怕。 病房里,沈书辞双手插袋站在窗户边上,看着窗外几颗苍劲大树说:“手术吧,我来做。” 他今天穿上了白袍,带着胸牌,脖子上挂着听诊器,是他一贯查房时的模样。 严天煜一愣,不可置信地反问:“你脑子烧坏了?” “你脑子才烧坏了。”沈书辞淡淡道,只有脑子烧坏的人才会不要命。 “你是不是忘了小时候——” “我没忘。” 严天煜费力地坐起来,试图再次惹怒:“你爸就是被我爸——” “我知道。”沈书辞再次打断他,转回来看着他,“我一直知道。” “那你——” “我没原谅你。”他哼了声,看着已经脱了人形的严天煜,“你要搞清楚,虽然陆小凉很担心你,但你再怎么装可怜她也不会喜欢你。” 严天煜握紧了拳头,被沈书辞猜到了自己心里的意图。是的,没错,他确实想让陆小凉永远忘不了他。 “她从小就不喜欢你,长大了也是我的,你死了这条心吧。”沈大夫的嘴依旧锋利如刀,“死了这条心吧,好好活着,别以为死很了不起,活着才是最难的。” 说完要说的,沈书辞就离开了,门一开几个学生包括毛毛躲闪不及纷纷跌了进来,一德瑟瑟发抖觉得自己活不过明天,毛毛在胸口点了个十字架,求他从来没拜过的耶稣保佑他。沈书辞看了看他们的失败小品,没有太过介意,走了。 走了两步,看见长长的走廊尽头有个女孩在等他,她穿粉色护士裙,戴白色燕尾帽,别一支米老鼠发夹,眼睛很大,嘴唇丰满。她是他的天使,无比善良,救赎他的罪。 第九十六章 咱们结婚吧 我爱你,我爱了你那么多年,成为一种习惯,这个习惯将延续一辈子,我一辈子都爱你。 ——摘自某人的少女心事日记本 严天煜的手术很快进行,沈书辞并不是主刀医生,这种活必须交给外科医生,但他说到做到,刷干净手上了台,旁边帮忙拉拉勾。 进去前陆小凉送给他一幅画,触笔幼稚得不行,想想她小学三年级就是这个水准,这么些年,半点没长进。 画中人是他,只不过比她当年教萌萌画画时的地中海好多了,给了个浓密的头发。旁边还画了个很矮很矮的小姑娘,踮着脚,手里举着冰棍。 “小辞哥,加油哦,我在这里等你,下了手术买最贵的冰棍给你吃。” 沈书辞嗤一声,他根本不爱吃甜的。拍拍小丫头发帘,转身进去了。 手术很顺利,但耗时很久,下台后沈书辞没立刻出来,大概是肩上的担子放下了,整个人突然就泄了精气,一时有点虚,靠在走道上休息。他的头发被汗水打湿,周围来来回回几个手术室护士,这要是放在从前,那必须得争着抢着上来帮沈大夫擦汗,可这回,愣是没人理他。 沈书辞笑了笑,早听毛毛说这帮人换了新宠,是个新来的骨科大夫。(这位骨科大夫是下一本的男猪脚) 缓了口气后沈书辞去了清醒室,静静看着正在慢慢消退麻药的严天煜,没有遗憾和后悔。 陆小凉在外头急成了陀螺,一会儿怕手术不顺利,一会儿担心她家老沈的心情,好不容易等人出了手术室,她又不敢多问,小心翼翼陪他坐着,安静乖巧。 沈书辞都看在眼里,一颗心无比熨帖,暗暗一笑,冲小丫头勾勾手:“过来,坐那么远干嘛?” 陆小凉挪着屁股挨过去,被沈书辞伸手一拉,整个坐他腿上。他身上还穿着手术服,草绿色的,和平时看着不太一样。陆小凉挣扎着想下来,嘀咕:“走廊上呢!别人会看见!” 世俗的目光对沈大夫一点影响都没有,他拉住她手指摩挲,淡淡说了句话:“陆小凉,我说认真的,咱们结婚吧。” 陆小凉本来扭啊扭的,突然傻了。 沈书辞懒懒贴墙靠着,眼皮遮住半颗黑眼球,显得不那么正经,带着点调笑,催促:“怎么不说话?不愿意?” 本来只是随后这么一说,可时间一点一点划过,陆小凉半点反应都没有,沈大夫突然就笑不出来了,脸上挂着一丝难堪和难过,抿了抿唇要说什么—— 陆小凉蓦地蹦了一下,往他身上贴了贴,几乎是坐在他的小腹上,急哄哄地:“愿意愿意,我愿意的。” “恩。”沈书辞应了声,淡淡笑开,揉了揉她的发帘,悬着的心脏落回胸腔。 *** 晚上下了班两人一块回家,车停在大院里,沈书辞跨过横档握住陆小凉的手,不放心地交代她:“回家跟你爸好好儿说,别闹脾气。” 陆小凉嗯啊地乖乖点头,那模样让人想咬一口,沈书辞不由自主趴过去,还差一点点的时候眼尾突然扫见车外头站了个人。 那人穿灰色厂服。 沈书辞一下就坐了回去,松开陆小凉的手,咳了咳。 陆树根站在挡风玻璃前一脸严肃,指着还坐在车里的陆小凉:“出来,跟我回家!” 陆小凉拎着包急急忙忙跟老爹走了,沈书辞坐在车里扶额。 回家,陆树根什么都不说也不问,就坐在那儿抽烟,陆小凉颠儿颠儿挨过去,坐在老爹身边,说爸爸跟您商量点事呗? 陆树根:“我没空。” “什么没空啊!”陆小凉叉腰,鼓着脸,“我就要说,我要和小辞哥结婚!” 陆树根手一抖,长长一截烟灰突然断了,他估摸着闺女是来求情的,怎么都没想到是来通知结婚的!结什么结?他还没想那么快嫁闺女的! “不成!”陆树根把烟掐了,喉头发苦,“我不同意!你还小呢!” 陆小凉突然从脖子根红到了耳朵尖,她不小了,该懂的都懂了,该做的也都做了,现在不同意也晚了。但这话不敢真跟亲爹说,撒娇晃晃老爹胳膊:“小辞哥是真心的。” 陆树根叹了口气,这辈子都没这么愁过,这时候范红英回来了,看这一老一小架势,就大概猜不离,陆小凉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充满哀求地看着她家范女士,范女士从厨房拎个空瓶给陆小凉:“去,打二两酱油。” 陆小凉忐忐忑忑地走了。 一步三回头。 从小到大没这么眷恋地看过她娘。 范红英等丫头走了才开口,叹了一声:“你说你这是何苦啊老陆。” 陆树根叹的比她更长:“小辞是个好孩子我知道,可结婚是一辈子的事,现在的离婚率多高啊,说离就离,那是因为得到的太容易啦。得像咱们这样的,当年我去你家提亲,是打定主意要过一辈子的,这么些年你体谅我,我也心疼你,再怎么磕磕碰碰都不会真动气。闺女太小不懂这些,我们做父母的得把把关,就这么让他们结了,以后……要是有个万一,受伤的还是咱们凉凉。” 说这话的时候,沈书辞就站在四楼,拉住了要去打酱油的小丫头,看她脸色不好,拍拍脑袋,说你等我一会儿。 他从家里把小胖牵出来,脖子上套根绳,小胖对于要出去放风非常兴奋,汪汪直叫,尾巴甩得飞起,沈书辞接过酱油瓶,领着陆小凉下楼了。 走到足球场时,陆小凉说:“小辞哥我害怕。” “别怕,有我呢。” 家里,范红英对陆树根同志的长篇大论就两个字:“狗屎!” 她指着他:“老陆啊你怎么不盼着点好呢?我就这么跟你说,书辞这人,你敢放厂里挂个招亲的牌子,那还轮得着你闺女?别得了便宜还卖乖啊!咱家凉凉根本抢不着!” 陆树根梗脖子:“凉凉也很好嘛!” “是,现在是不差。”范红英也承认,“你也说自己从小看大的,你怎么就没看懂呢?别的咱们不说,就说这一年多书辞替你闺女前前后后办的那些事,他那脾气如果不是真挂心还能这么殷勤?不能够啊老陆!俩孩子诚心诚意要结婚,你当老爹的不同意这不是故意刁难么?我就看好他们俩,你看看凉凉,从小没个正形,现在呢?变得这么好是因为谁?是因为谁啊老陆!我跟你说,养闺女都有这一步,你心里不舒服我懂,但这女婿我是满意的,人老宋对咱闺女也满意,楼上楼下的,知根知底,没有比这更好的姻缘了!” 陆树根被范红英说得没了话,只能瞪圆了眼珠子,一个劲地哼哼:“你不懂,男人的事你不懂!” 范红英也懒得劝了,围着围裙做饭去了,心想我不懂?那走着瞧,你陆树根什么时候扭得过你闺女?她高二那年改志愿那么大的事你都没拦成功过,现在指望能让蜜里调油的两人分了?不可能! 反正她挺开心的,拔份!未来女婿是个大夫!全舞队头一份!太给她长脸了! *** 沈书辞领着陆小凉去打酱油,小胖在操场上撒丫子狂奔,收了绳子要回去还哼哼唧唧不肯走,上了楼沈书辞把陆小凉摁在自己家里,让宋慧欣和小胖陪着,他拎了瓶酒上了五楼。也不知这天陆小京怎么会突然回来,看着妹妹坐在沈家要哭要哭的模样,瞬间两步并一步跑了上去。 夏天家里就挂一层帘子,什么都挡不了,自然也挡不了里头沈书辞的说话声。陆小京躲在门边上,听沈书辞说了这么一番话—— “陆爹,这些年我把您当成我半个爹,以后您就是我亲爹,别的话我不会说,就是我一定对凉凉好。我爸以前教过我,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您放一百个心,我说到做到。” 提起早逝的老哥哥,陆树根顿时红了眼。 陆小京探头一看,有点不相信地看见沈书辞背对着他跪在地上,刚才那番话就是跪在地上说的。陆小京想了想,没继续往下听,下了楼揉揉妹妹的脸,感叹一句:“臭小子也就这件事做得让我舒服。” 陆小凉没听懂,拍开她哥的爪子,继续蹲一旁担心去了。 陆小京看她那样儿好笑,扪心自问,他做不到这一步,没爱到那份上,真做不出来。刚才那还是什么都不放心上什么都不在乎、没人能入他眼的沈书辞吗? 楼上,陆树根被沈书辞这一跪也跪懵了。 这孩子心气高,脑子聪明,从小又比别人努力,不说别的,这一跪就能说明诚意。他看着地上这个已经长大成人但在他眼里和凉凉一样、依旧是个孩子的沈书辞,半晌没说话。 沈书辞看着平静,但双腿旁握紧的拳头骗不了人,他紧张,生怕陆爹不同意。 范红英躲在厨房里偷偷抹了眼泪,地震时的那些事浮上心头,都说好人有好报,怎么好人就死得早呢? 她走出去把地上的沈书辞拉了拉,想把孩子拉起来,可沈书辞不动,双膝还是贴在地上。范红英喊了声:“老陆!” 陆树根大掌摩挲着膝头,说你起来吧。 沈书辞依旧没动。 陆树根一双通红的眼看着沈书辞:“成,信你一回孩子。” 沈书辞拎上去的酒陆树根倒杯里仰头喝了,沈书辞下楼来喊陆小凉回家,看见一颗小炮弹飞出来扑进他怀里,扬起的小脸上满满都是担心,他柔情满溢地将她抱住,小胖急得不得了围着脚边打圈圈,也想让人抱它。 宋慧欣眼眶湿润地看着家里沈念山的照片,心想老沈啊,你就放心吧。 第九十七章 我愿与你白头偕老,生死相随。 我愿与你白头偕老,生死相随。 ——摘自某人的少女心事日记本 沈大夫要结婚的消息可以毫不夸张的说,让省协和从上到下震了两震。 先从本科室说起,血液科众人一早收到了红色炸弹,小陆护士提着一篮喜糖跟童话里卖女孩的小火——啊不,是卖火柴的小女孩似的,到处哄人吃糖。 喜帖是陆树根同志费了好大劲才写好的,他讲究,认为沈家老哥不在了,两家就他一个男的,必须把事情办妥帖办精致,一个错字都不能有,写错一笔撕一张,偏偏他还紧张,这错的就更多了。 那喜帖款式也有讲究,沈书辞和陆小凉两人上班都忙,剩下点时间拿来睡觉或者“睡觉”都好,就不能浪费在筹备婚礼上,两家老人兴兴头头接过了任务,很高兴啊,这年头有哪家孩子这么放心父母张罗的? 没有嘛! 就我家俩孩子最懂事乖巧了! 所以必须让他们俩满意呀! 范红英和宋慧欣去订酒店订婚纱订喜糖订喜帖,喜帖的款式多,两人挑了半天,选好了给陆树根;喜糖口味也多,各买一点回来塞闺女小包包里,让她尝尝看,喜欢哪个买哪个;还有婚纱,宋慧欣为了这个连微信视频都学会了,和范红英两人到了婚纱店,各种款式挑花眼,又不知道小丫头喜欢什么样的,就一个视频打过去,让陆小凉现场选。 其实陆小凉小朋友的喜好挺好懂,只要是裙子,只要是漂亮的裙子,她都喜欢。 所以选择障碍了,向沈大夫寻求帮助。 男人其实也挺好懂,特别是直男,其实裙子漂不漂亮他们不是特别能分辨的出来,只要是穿裙子的人漂亮,那就是很漂亮了。 他抽了一天牺牲“睡觉”时间和陆小凉去试穿礼服,看着围布拉开陆小凉站在小小的台子上、穿纯白带蕾丝、胸口露出好大一片的裙子时,沈大夫瘪瘪嘴,朝准新娘低喃了声:“赶紧完事,回家睡觉。” 准新娘红了脸,生怕被旁边的工作人员听见这人不正经的话语。 大家都有分工,陆小京也不例外,一开始给长辈们当司机,跑这跑那不嫌烦,还给出主意,兴兴头好像是他自己要结婚,期间顺带被范女士提着耳朵好生念叨了一番,说妹妹跑在哥哥前头你脸红不脸红? 陆小京肉滚刀:“不脸红啊,等他们俩生一窝小崽子出来玩玩,叫我舅舅什么的,家里后继有人,二老膝下有孙,我就不结婚啦!结婚不好玩儿。” 说完被范女士一巴掌拍在脑袋上。 *** 就这么折腾出来的喜帖是沈书辞亲手发给同仁们的,他这人一贯低调,结婚这种大事也不张扬,只说让大伙那天抽空过来吃饭。 上次严天煜的事把赖主任气的够呛,这回顺便赔个礼,沈书辞立在赖主任边上:“主任,您当我们证婚人吧。” 陆小凉冒个头,嘻嘻笑,说:“主任您赏个脸吧。” 本来就是科里最好最看重的苗子,赖主任其实喜欢极了,可又气极了,看着喜帖叹了口气,问沈书辞:“你这回没提上,什么想法?” 这一年的提正,没有沈书辞。 他本来是热门人选,但因为把陈大夫哦不,现在要叫陈主任了,但因为把陈主任的鼻子打歪了,所以得了院里的严重警告,并且扣了三个月工资,并且丢了机会。 “没想法。”沈书辞几乎没考虑就回答了问题,他对这种事是真没想法。 赖主任又叹了口气,这么好的苗苗…… 不过这事他不怪苗苗,后来他听学生们说了,学生们说得义愤填膺:“陈大夫该揍!” 赖主任喜欢不挑事的人,但更喜欢不怕事的,他看着沈书辞,再看看陆小凉,忽然想起这两人在协和见面的第一天,他张罗聚餐来着,那时真没想到这两人其实早认识,也没想到真能走到一起。 毛毛捧着喜帖偷偷抹了抹眼泪,挨着陆小凉说:“我带深哥一块去,他可羡慕你们能办婚礼了,等以后你生个宝宝,我们当干爹行不?” 大概是觉得自己很幸福希望朋友们都能幸福,陆小凉吸了吸鼻子,揉了揉毛毛的头:“以后别耍小脾气啦,我们女孩纸要体贴他们一下嘛,我的孩子就是你们的孩子啊,拿去拿去,过年记得红包大一点。” 毛毛拍开陆小凉的手,说我要哭会儿,你别来找我。 刘玫拿了喜帖接了个电话,然后回来告诉陆小凉:“市里的评选结果下来了,凉凉,准备好明天去领奖,有衣服吗?没有的话我给你半天假,去买一下。” 陆小凉:“……” 小丫头等在病房门口,等她准老公查完房出来,攥着他白袍,仰着头:“小辞哥老师说我评上了,我得去买裙子,我,你,不是,我是想说……” 面对胡言乱语的陆小凉,沈书辞的做法是两根手指夹住了她的嘴唇,小丫头如嘴巴扁扁的小黄鸡,看起来可爱极了。 他心中骄傲,想给她穿上全世界最好看的裙子,买一束全世界最好看的花,等明天上台把花送给她。 *** 血液科的学生们在各种群里非常抢手,都被群众要求说点协和一枝花沈大夫和他夫人的爱情故事,因为沈老师没下令不能说,所以以一德为首的学生们也没负担,并且非常想显摆。 【一德不整牙:我老师当年把师娘训得那叫一个惨,师娘哭了好久哦,老师心软了,给师娘张罗这张罗那,我当年就看出来了,我老师可喜欢师娘了,最见不得别人欺负她,你们知道我们科陈主任吧?被我老师揍得哇哇叫,现在?彻底死对头了呗,不过不怕,我老师可厉害了,楼上高干病房的领导有个头疼脑热只叫我老师上去,陈主任要成红眼兔了。】 【一德不整牙:我师娘好漂亮的跟你们说,论坛里的照片都有看见吧?拍得不好,真人更好看!我们现在都指着我师娘活,有师娘在,老师就温柔好多,上次我们组有个孩纸骨穿没成功,吓得要尿尿,可我老师愣是没说什么,坐下来又示范了一遍,想当年哥哥我上课答错了一题被老师拉去胸穿……胸穿啊盆友们!】 【一德不整牙:现在去儿童病房问问小毛头们最喜欢谁,肯定都说我老师,第二就是我师娘,真的,他们俩乱般配的,哎呀我说不清楚,你们有空上来找我玩儿,我让你们见识见识,哦对了,血糖高的别来,高甜预警,你们受不了的。】 一德同学的发言被转载至各个没有他的微信群和协和内部论坛,因为他,整个协和都感受到了沈大夫的幸福,手术室的护士们在有新宠的情况下抽空给旧爱沈大夫发来贺电,并且表示我们新宠比你不差,哼。 沈大夫难得笑得这么灿烂,牵着小陆护士去给院长发请帖,没想到在行政楼碰上了老朋友。 钱菲菲是来协和找熟人的,正好探望一下刘伯伯也就是院长大人,看着沈书辞手里牵着的姑娘,她大大方方地打招呼:“听说你要结婚了?恭喜恭喜。” 沈书辞点点头,介绍陆小凉给钱菲菲认识。 钱菲菲伸出手,陆小凉迅速握住,架势十足,微笑里透着点机灵古怪。钱菲菲笑着对她说:“我早就听说过你,你很了不起,祝你们幸福。” 等人走远了,陆小凉早不见了刚才那笑脸,两眼圆滚滚瞧着沈书辞,脸蛋鼓囊囊,小嘴巴翘起来可以挂油瓶。 沈书辞淡淡弯起唇角,将她搂进怀中,陆小凉没追问,只是略有点担心地说:“她好漂亮哦!” 是一种与她完全不同的气质。 沈书辞低下头看着她,实话实说:“没觉得。” 陆小凉看进他眼里,想了想,说:“小辞哥,你挺有品位的。” 这句话挺深,饶是沈书辞也没能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几秒后笑开来,年轻地面庞迎接热烈的太阳,沉沉嗯了声:“我老婆最漂亮。” *** 婚礼那天,陆小凉穿一件纯白蕾丝短款婚纱安安静静坐在床上,她的婚鞋被毛毛藏在了柜子顶上的小提琴盒里,是的,毛毛作为女方挚友担负起了整蛊男方迎亲队伍的重任,当然,他事先与沈大夫说好,事后不许找他茬。 沈大夫应了,所以这一天,该怎么闹怎么闹,让新郎在外头俯卧撑三百个是小意思,让新郎学猴叫也是小意思,让新郎破财发红包,姐妹们人手一个,还要再继续往下闹,坐在床上装淑女的新娘子不肯了,着急地要下地,求毛毛开门。 毛毛笑她没出息,外头响起一声狗叫,是的,小胖虽然是陆小凉的狗子,但不妨碍它倒戈成为了沈书辞的马前卒。 这种表现的好时候,沈书辞的学生们当仁不让,齐齐拥着老师挤进了师娘的闺房。沈书辞一进去就往床底下趴,他以为婚鞋会藏在陆小凉那一筐筐的日记里,在场所有人都没想到原来师娘给老师写了那么多年的情书,惊了,纷纷在朋友圈里发照片,配字—— 【为什么师娘能有老师这么好的老公?答案揭晓了,因为她够努力!】 大家都在说,要是有人能把自己惦记这么多年,得感动死,必须得娶回家。当然,沈书辞和陆小凉之间的事情不止这么简单。 新郎今天穿一身正装,神气得不得了,陆小凉永远都不会忘他进来的那一刻,她的心情。 那是一种归宿,一种开花结果的落幕,是即将拉开新篇章的未来。 沈书辞跳高一蹦,拿下了他自地震后再也没碰过的琴盒,打开来几乎要落泪,他一直排斥的,她悉心收好,如今他已能坦然面对,她又将一切呈现。沈书辞摩挲那破旧琴身,弯腰倾身在陆小凉脸颊上亲了一口。 房间里所有人欢呼尖叫,快要掀破屋顶,大院里看着二人长大的邻居也来凑热闹,笑说怎么都没想到凉凉成了沈小子的媳妇。 陆树根特显摆:“他从小就喜欢我家凉凉。” 邻居拆穿:“我怎么瞧着是凉凉从小跟沈小子屁股后头啊?” *** 新郎抱着新娘下楼,一大帮人一窝蜂赶往婚礼现场,陆树根坐在车里偷偷抹眼泪,范红英倒是不会不舍得,也见不惯个大男人哭,拍拍他:“就楼下住着呢,你想闺女下十四个台阶就能看到,哭啥?再哭让你戒烟了啊!” 酒店外头放一挂很长的鞭炮,喜宴开始,有车在酒店门口停了停,车窗降下来一点,能看见里头坐了个男人,很瘦,脸颊陷进去,不过精神不错,他身旁座位上蹲着一只棕黄色的大犬,眼巴巴地瞧着酒店门口LED滚动的字条,甩了甩尾巴。 严天煜揉揉大胖的脑袋:“你和她没缘分,见不着了。” 大狗哼哼着伸出肉粉色舌头舔了舔主人的手,慢慢坐下,大脑袋贴着主人。 “走吧。”严天煜说。 前头司机升起车窗,载着一人一狗离开了沈书辞和陆小凉喜宴的酒店。 此时喜宴上,沈书辞牵着陆小凉给双方家长鞠躬致谢,给证婚人赖主任和陆小凉的老师刘护士长鞠躬致谢,司仪宣布礼成,陆树根高兴得红了脸,一挥手:“大伙吃好喝好!” 开席,觥筹交错时,在场的协和人的手机纷纷响起,一下还热闹的场面顿时安静了,阵仗有点大,电厂的老邻居们纷纷看向陆树根。赖主任接完电话走到陆树根身边低语几句,然后带头往外走,走两步停下来,看着新郎新娘,说:“你俩好好在这待着。” 沈书辞看了眼陆小凉,他的新娘急急扯着他的衣服:“我们也去吧!” 只见新郎莞尔一笑,嗯了声,拉着新娘站起来,在所有宾客还没反应过来时,抬着新娘长长的婚纱裙摆,走了。 主角都走了,只剩三位老人招呼,陆树根很淡定,举起酒杯:“来来来,我们喝我们的,医院有突发事件,孩子们都赶过去了。” 这大概是众人参加过的最奇怪的婚礼。 两家老人费牛鼻子劲筹备的婚礼,其实主角才呆了几分钟。不过没关系,他们是为了救人。 省协和住院部,护士更衣室里有两个人,其中一个是男的。 沈书辞帮陆小凉拉开婚纱拉链,解开束腰,看小丫头如剥笋一般将自己这一身一个女孩只穿一次的行头剥得干干净净毫不留恋,然后飞快换上粉色护士服,而他则穿上了白大褂,颈上挂一根听诊器,牵着她的手快步向急诊室跑去。 距离华迁市几公里的高速路上发生连环车祸,伤患送往最近的协和医院,急诊科人满为患,陆小凉带一组嫩葱给有创口的患者做初步处理,沈书辞正在听毛毛阐述情况,这时又有几辆救护车赶到,平车推进来的患者已经休克,沈书辞看着陆小凉:“快,送手术室。” 这一天是他们共结连理的日子,也是生命过往中普普通通的一天,他们在以后回忆起来,不会记得喜宴上的菜好不好吃,但一定会记得这一天他们救了多少人。 【全文完】 番外 小辞哥的头上长了一根白头发,可把我心疼坏了。他说因为我他有操不完的心,这话我不同意,我可乖了,没什么好操心的。 ——沈夫人的婚后日记 婚后,双方家长就把生孩子的事提上了日程,在这事上长辈们一个鼻孔出气,范红英和宋慧欣负责陆小凉,陆树根则被委以重任,私下里找沈书辞谈话。 翁婿俩坐在足球场上喝酒,夏日的蝉鸣热闹极了,许多小小的娃娃刚会走路,颠儿颠儿在草地上表演猫步,父母小心翼翼跟在后面,一要跌倒就赶紧抱住,孩子咯咯笑,裂开无齿小嘴,闹着还要走。 陆树根羡慕极了,问女婿:“怎么样,生一个吗?” 沈书辞一时没答应,往陆树根杯子里倒酒。 陆树根急了:“不想生啊?小辞你负担不需要太重,我们会帮忙……” “不是。”沈书辞淡淡一笑,垂着眼看杯里清白的酒水,抿了一口,说,“这事还没和凉凉商量过。” 陆树根吁了口气:“那回去你们小俩口好好规划规划,晚生不如早生,生下来也不要你们带,你们俩该上班上班,该休息休息,平时要约会就约会,我们三个老人还带不过一个小孩?你别看你岳母整天儿忙,家里一有小孩她就舍不得出去了。” 陆树根畅想未来,计划着再过几年他退休了,到那时小外孙也能走路了,带着一块出去玩,送他去少年宫学乐器,回家路上给买一根冰棍,一声声外公外公叫着,心里那是怎样的舒坦哦! 沈书辞点头,端起酒杯和陆树根碰了一下,陆树根伸手拦了:“那你酒还是少喝点,嗨,干脆别喝了!” 沈书辞笑着把酒杯放下。 晚上陆小凉下班回家,洗好澡进房间关灯,在被窝里窸窸窣窣玩沈书辞睡衣纽扣,男人一翻身把人治住,沉声问她:“想干嘛呢?这么不老实?” 黑暗中陆小凉小脸泛红,主动亲了他一下说:“想这样。” 沈书辞的眼瞳暗了暗,嗓子发哑:“今儿爸找我谈了。” 陆小凉嘟着嘴:“妈妈们也找我谈了。” “你怎么想的?”沈书辞抚着陆小凉的长发,“如果想再玩几年也行,不着急。” 陆小凉知道,他是在心疼她。 沈书辞看着和自己钻一个被窝的小丫头,呢喃:“以前你就桌椅那么高,一转眼长大了,我都还没适应这件事,你就要生孩子了?我有点儿不习惯,怕你不想那么早当妈妈,其实我也还好,现在科室忙,再说我们俩身体都好,要孩子的事——” “小辞哥。”陆小凉软软地唤他,面庞带着一抹温柔的笑,她的两条胳膊挂在沈书辞脖颈上,皮肤很凉,挨在一起也不会热,反而让他舒服。她对他说,“我迫不及待想要个孩子,我们的孩子。” 一切的一切,不需要再用语言复述,都是累赘,年幼的时光,难过的过去,伤心的往事,终于成为相爱的两个人,这一路很不容易,这一路感慨万千。 沈书辞沉沉道了个字:“好。” *** 这事就定下了,三个老人也特别高兴,这还没个影呢,宋慧欣就开始张罗给孩子织小毛衣了,范红英也不去跳舞和老年大学了,跟着宋慧欣学,先从小帽子小袜子入门,不得不说陆小凉那手工课水平是彻底遗传了她娘,范女士虽然家里家外一把罩,但这种精致活,她玩不来。 陆小凉当年是为了沈书辞拼命学的,范女士没那个拼劲,干脆全交给老宋了,自个儿开始守着一口砂锅换着方子给小两口炖补品。 陆小凉一再强调她和她老公都身体棒棒不需要吃这些,可范女士嗤之以鼻:“就你俩?身体好?得了吧!天天上夜班伤肾懂不懂!赶紧给我喝了!” 陆小凉捧着一碗黑漆漆的药汤想反驳,哪个伤肾啊?昨晚她在床上哭着求饶沈书辞都没放过她!可这话不能真说,但也不想喝汤,眼巴巴看着自家老公。 沈书辞倒是眉头都不皱地有多少喝多少,范红英别提多高兴了,指着陆小凉说:“就你事多!你看看人家书辞!” 沈书辞同志,一直都是他岳母心中的好孩子。 陆小凉也只能喝了,回了房间被老公教育:“爸妈都是为了咱们好,你喝一点他们就挺高兴,没事,以后不想喝端进来,我帮你喝了,不许再这么跟长辈说话,不礼貌。” 陆小凉瘪瘪嘴,觉得自己是颗凄凉的小白菜,下一秒,苦哈哈的小白菜被老公抱在腿上亲了亲,哄她呢。 她又觉得自己不白菜了,问沈大夫:“以后都乖乖喝汤是不是回回都有这种奖励?” 沈书辞带着笑点点头,叹了声:“怎么老像个长不大的闺女?” 不过区骨髓库的一通电话让事情有了变数。 因为前一年支援地震救援时陆小凉曾献过血并且顺便入了中华骨髓库,所以虽然是十万分之一的概率,但奇迹依然会发生在我们周围。 这种奇迹对于病患来说有多重要,身为血液科护士的陆小凉最为清楚。 有的时候她甚至会希望自己的骨髓能够配上自己科室里的任何一个病号,小毛头、老爷爷、有家有室的中年女人或者是如鲜花般的少女,他们中的每一个人都非常需要。一日日看着他们在病房里等待配型成功,致使将有机会挽救一个生命的陆小凉不可能坐视不理。 但她如今不再是在家闹天闹地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的山霸王了,她有了一个家,她结婚了,她有丈夫,她是个妻子,她需要和家人商量一下。 所以电话里,她说:“我需要考虑一下。” 大概这种情况非常平常,骨髓库的工作人员很习惯地同意了。 *** “是个小女孩,12岁。”陆小凉告诉沈书辞,“B细胞性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确诊六个月。” 两人并排坐在住院部天台的椅子上,沈书辞未言,听陆小凉一个人叨叨了很久,她显得不那么确定,她需要一根主心骨。 陆小凉玩着沈书辞的手指,说着:“如果这样的话,那要孩子的事就得先停一停,要告诉爸妈吗?还是瞒着他们?他们会担心的吧?如果不让我去怎么办?我我,我其实挺想去的,其实一点都不危险的对不对?我可以救她的吧?小辞哥,我——” 沈书辞叹了口气,握住陆小凉的手,她的手有点儿凉,眼神彷徨如受惊的小兔子。他淡淡道:“那就去吧。” 一句话,定了这件事。 陆小凉徒然生出一股力量,之前如大海上飘摇不定的小帆船,现在小船有了掌舵人,稳稳当当向前驶去。 于是两人回家,沈书辞坐在一旁,陆小凉将事情告诉了三位长辈。当然,老人们考虑的都是—— 捐骨髓会不会影响身体? 以后还能不能要孩子? 我听说捐完以后人抵抗力很差的! 这个这个,还是要好好考虑一下,凉凉你别急,千万别急。 陆小凉说:“急,很急,孩子现在通过化疗达到移植条件,拖下去可能会错过最佳时机。” 范红英和宋慧欣都没说话,看着陆树根,陆树根看着沈书辞。 这事他们不是很懂,交给最专业的来。 沈书辞这时候上场:“爸妈,我是支持凉凉的。” 一句话表明立场。 三位长辈:“……” 陆树根心里不是滋味,这就是生闺女的不好,以前小丫头有个事先找老爹商量,如果这个事不太好,范女士不会同意,那么父女俩沆瀣一气把事做了,后头的事老爹给顶着,彼此之间特有一种窝心的感觉,现在……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范红英时常挂在嘴边的话,是有道理的。嫁给别人的,有事不跟老爹商量了,什么都是老公说的算了……陆树根同志很糟心,觉得闺女最好生个男娃娃,男娃娃就不会有这种困扰了吧? 接着,沈书辞就骨髓移植的安全性和预后给三位长辈开了个知识讲座,他也只有在这种时候才会说那么多话。骨髓移植听着瘆人,其实也就是采点血的事情,简单点说就是用仪器将身体里的血抽出来再输进去,期间分离采集大量干细胞,这些干细胞将用于患者的治疗。 骨髓移植=造血干细胞移植 并不需要真的抽骨髓。 陆小京是在第二天知道这事的,当即杀去医院,把陆小凉拎出来好好说了一通,反正就是担心,就是不放心,就是心疼。 小陆护士很淡定地指指自己:“我,陆小凉,我老公是沈书辞,沈书辞是省协和最牛逼的血液科大夫,我有什么好怕的?” 陆小京哑了。 小陆护士再指指自己:“我,一个血液科老护士,连这点觉悟都没有?你妹妹我的干细胞可以救一个12岁的孩子,哥,我见过太多太多等不到配型成功死去的孩子,我不想因为我的原因让这种事再次发生你明白吗?” 她看着陆小京:“我不是英雄主义我没有头脑发热,我知道你担心我,但请相信我,我可以,我能做到。” 陆小京突然就捂住了眼,陆小凉一愣,不明白她快一米九个头的哥哥这是怎么了,半晌突然轻轻问他:“你哭了啊?” 陆小京哽咽地嗯了声,手一直没放下,扭头走了,说都随你吧。 陆小凉飘回科室攥着老公的手不明白地问他:“我哥干嘛哭?我又没骂他没揍他。” 沈大夫幽幽看着陆小凉,说:“大概是一种骄傲吧,觉得你让他很骄傲。” 他揉揉小丫头发帘:“我也是这样觉得的。” *** 陆小凉给骨髓库去了个电话,同意捐献,然后样品送去做高分辨配型,这个费用由患者这边自费,陆小凉见过不少本来同意捐献后来临时变卦的人,大几千块钱对于这样的家庭来说花出去连个水花都没见到简直是雪上加霜,不止是钱包空了,心也会跟着空。 所以在做这项检查之前工作人员反复跟陆小凉确认是不是真的愿意,陆小凉坚定地表达了自己的意愿。 这之后等待的时间有点长,差不多两个月的时间家中三位长辈都一脸忧心忡忡的模样,因为孩子在临市的医院,所以院里给了假,让沈大夫带着小陆护士提前过去打升白针。针要连着打四天,他们就住在附近的酒店里,照理来说术前双方不能见面,并且住宿费用由病人这边承担,但沈书辞和医院的熟人说了说,住宿费用就自己解决了,陆小凉在酒店休息时他也自己去瞧过那孩子,答应陆小凉以后也带她来。 对于陆小凉来说,这一切过程都很轻松,唯独升白针让她差点扛不住自己光辉高大的捐献者形象,抱着老公痛哭流泪。 那细细一管子药水,一天两次,一扎进皮肤就钻心地疼,那种疼伴随着极酸极酸的胀感,让人很难忍受。陆小凉简直要打出心理阴影了,唯有每天晚上在沈书辞怀里撒娇让他哄她才能挺过第二天的四针。 终于终于,一切的准备手续都做完了,早晨沈书辞买了包子给她当早餐,吃完牵着小丫头去医院,院方早准备好一间病房,陆小凉躺在床上,平时自己给人做的那套流程现在换做别人给她做,挺新奇,小胳膊伸出来扎上一根很粗的针头,旁边的机器开始运作,另一只手静脉推钙以防采集过程中钙大量流失导致身体不适。 就这么躺两个小时,等身体里的血通过机器外周循环两遍后所谓的骨髓移植需要陆小凉的步骤就全部结束了,接下来,将会是病患和干细胞的融合,那里还有一场硬战要打。 沈书辞果真带陆小凉去看了那个女孩,两人没有表明身份,安安静静在那里呆了一会儿,她躺在无菌室里,剃了个光头,脸色青白,瘦得不成样子。 离开时,陆小凉给孩子留了封信 —— 勇敢的小公主: 你好。 我是你从没见过的也很勇敢的小姐姐,我知道你现在很难受很痛苦,但我希望你不要放弃活下去的希望。 当我知道我们的配型成功时,我很高兴,我想助你一臂之力,我想让你快快康复,你的学习成绩好么?不好也没关系,我们活在这世上,有些人注定会一生顺遂,有些人注定要多走一些弯路。 但这并不是不好,路走多了人的眼界会更开阔,理想也会更坚定。只要能到达终点,过程并不是太重要。 你的理想是什么? 小时候我想当个钢琴老师,那时候怎么都不会想到自己会成为一个护士。对我来说很重要的那个人是我前进的方向。一辈子还很长,你会遇到你爱的,也会遇到爱你的,你会有一个很美满的家庭,你会有一份很喜欢的工作,你会很好。 接下去的治疗会比现在更加辛苦,你要加油,乖乖吃药,听大夫的话,听爸爸妈妈的话,他们是最爱你的人,你的健康是他们生活下去的动力。 以后如果可以,我们保持联系,你可以给我回信,我的地址附在下方,有什么难过的想不通的都可以告诉我,公主在破茧成蝶前总是比较多烦恼,笑。 永远为你加油的小姐姐 2018年3月7日 *** 回去后院里的领导和卫生局的领导都来了血液科,后头还跟着摄影机,陆小凉之前根本没想到会有这么大动静,得了个红本本,又上了一次晚间新闻,奖状捧回家被陆树根挂在墙上最显眼的地方。 几个月后,她收到了小女孩的回信,这是件很奇妙的事情,仿佛她还是12岁,用带香味和粉色花纹的信纸和笔友互通信件。小女孩已经出院了,在家慢慢调养,父母向学校申请休学一年,一年后她将回到学校继续自己的人生。 陆小凉躺在被窝里,天已经转凉,她把沈书辞当成了电暖宝,夜里都要抱着睡觉,她将信念给电暖宝听,电暖宝没反应,她掐了电暖宝一下,下一秒被电暖宝压在了身下。 沈书辞黯哑道:“这么有精神?那咱们来造小孩吧。” 陆小凉咯咯笑,冰凉小手调皮地伸进男人的睡衣内取暖,沈书辞俯身吻住她,火热的吻让陆小凉浑身迅速发烫,她贴在他腰侧的小手也变成了烙铁,让他发汗。沈书辞抵着她,沉沉地笑,陆小凉仰头承受,哼哼:“我我我想要个男孩!” 沈书辞一顿,深深看着身下的人,蓦地低语:“我想要个女孩。” 番外二则 番外二 我没有洞房花烛夜,和沈大夫在医院熬了通宵,不过我挺高兴的。 ——沈夫人的婚后日记 婚礼当天高速上的一场重大交通事故让沈书辞和陆小凉抛下一堂的宾客赶往医院,这一天,他们是新郎和新娘,也是大夫和护士。 晚上,当所有病人都被安置妥当、血液科走廊被挤得满满当当,陆小凉提着一个保温盒进了大夫专用的值班休息室。里头只有沈书辞一人,靠在椅子上合着眼。其他所有人都自觉自发蹲在大办公室里,没人会选这时候当讨厌的电灯泡。 陆小凉悄悄靠近,把手覆在男人额上,沈书辞睁开眼,沉沉看着她,陆小凉晃晃他:“刚刚我哥来了一趟,给我们送饭。” 沈书辞站起来,把陆小凉摁在椅子上,自己去洗手,是真累了,话都不想说。陆小凉把几个饭盒打开,笑了,都是白天喜宴上有的,估计是特地让酒店大厨给另外烧的。 陆小凉咬着一块排骨哼哼:“好吃!太好吃了!我就喜欢吃他们家的排骨呜呜呜!” 沈书辞本来没什么胃口,看着看着突然就开始扒饭,碗伸过去,让陆小凉给他夹排骨。陆小凉笑眯眯地和沈书辞分享一份排骨,小嘴油汪汪,似乎忘记了疲劳。沈书辞看了两眼,忽然凑过去亲了亲她的唇角。 陆小凉:“……” 她有点吃惊地看着他。 “抱歉。”沈书辞又亲了亲,像小猫舔人。 哪里需要道歉呢?陆小凉莞尔,这是他们的职业,是他们的本分,哪里就这么抱歉了?她张开手抱抱这个现在已经是她老公的男人,小小声地:“这应该是最特别的洞房花烛夜了吧?” “恩。”沈书辞捏捏她的手。 两人吃完了出来,赖主任和刘玫各拉一个过去谈话—— 赖主任:“都叫你不要过来了嘛!怎么这么不听话?小沈啊今天要是没别的事我肯定不允许你偷懒的,可是今天你结婚!知道什么是结婚吗?年轻人太胡来!我们这么大个医院就缺你这号人物了?啊?太胡来!” 老头子就这么训着向来眼高于顶的沈大夫,吹胡子瞪眼的真的很气。沈大夫也就这么老老实实让他训,半天不吭一声,以至于赖主任训着训着很无趣,低吼:“你没话要说吗?” 沈书辞淡淡笑了一下,照旧是没什么要说的,心里倒觉得这小老头挺可爱。 这一笑把赖主任看傻了,半晌哼了哼,说你赶紧给我回家,带着你媳妇一块走。 刘玫对着陆小凉倒没这么多长篇大论痛心疾首,简简单单一句话:“这里没你事了,回去吧。” 陆小凉第一反应是扭头找老公,老公回她就回,老公不回她回什么嘛。 然后看见她老公高高个头站赖主任跟前挺老实,她觉得有趣,笑了,沈书辞瞥她一眼,她吐了吐舌头。 大办公室正好能看见这两人眉眼传情全过程,众人一脸被狗粮噎着了的表情,默默希望赖主任再给力一把,最好加训半小时。 不过人赖主任累了,挥挥手,沈书辞清了清嗓子,朝护士站走过去,看着小陆护士熬了一夜的兔子眼,轻轻道:“走吧,回家。” *** 天都快亮了,沈书辞拉着陆小凉的手上楼,怕吵着邻居两人都踮着脚走,小胖在家呢,估计是闻到味道了,甩着尾巴汪汪交换,宋慧欣拉开门,满脸地心疼,说:“快快,终于等到你们回来了。” 这就是沈书辞每天回家时的情景,他知道宋慧欣一定在等他,沈书辞垂眼看看身边的小丫头,现在,是在等他们。 生活有个盼头,就会有滋有味。家里安静了一夜,这时候终于热闹起来,宋慧欣安排两个孩子去洗澡,自己把火上炖了一晚的汤端出来,一人一晚,看着他们喝完了才叫去睡觉。小两口睡了,她才抱着小胖回屋。 陆小凉穿着和沈书辞一模一样的情侣睡衣躺在床上,虽然也有偷偷瞒着大人妖精打架的时候,但这么公开地当着宋慧欣的面和沈书辞进一个房间,穿一样的睡衣,躺一张床还是第一次。她滚进沈书辞怀里,玩着他胸前的纽扣,被男人一手握住不让调皮,拍拍她脑袋:“快睡,今儿没力气。” 沈书辞困的时候说话特别懒,声音特别沉,就贴着陆小凉耳朵说的,又热又烫,陆小凉红了脸,小手挣了挣:“我才没想那些呢!” 沈书辞半阖着眼,笑了,将她搂紧。 房间里开着空调,夏被柔软地盖住两人,他们在被子下手贴手脚贴脚,身上是同一种沐浴露的味道,陆小凉其实也困,在他怀里不一会儿就睡着了。一直抱着她的男人这时候睁开眼,静静看了一会儿,低头在她眉心间亲了亲。 这一觉睡到第二天下午,窗帘拉的严实,根本看不出是几点,沈书辞先醒来的,听了听,家里没动静,知道宋慧欣出去了,这时候陆小凉也醒了,哼哼唧唧地撒娇,把腿横跨在他腰上,这么压着还哼唧,说昨儿其实扭了一下。 沈书辞在被子里把小丫头睡裤撩上去,手指一下一下给她按着,陆小凉怕痒,咯咯笑着一会儿说舒服一会儿说难受,刚睡起来,血气方刚的,沈书辞沉声说:“你再这么不听话就不客气了啊。” 陆小凉没反应过来,下一秒男人的忍耐似乎到了极限,拉着她的腿缠在了自己腰上,一翻身,陆小凉就坐到了他身上。他吻上来,带着猛兽般的侵略性,陆小凉向后缩着肩膀,被他压着背脊不让躲。 他说:“新婚夜,咱们补上。” 陆小凉娇羞地嗯了声,揉他长长的头发,捧着这人的脑袋从上亲到下,很喜欢,不管过了多少年,也还是那么喜欢他。 番外三 妈妈要我们搬出去,妈妈不爱我了吗?o(╥﹏╥)o ——沈夫人的婚后日记 关于这件事,陆小凉是很伤心的,她从小到大就没想过要搬出大院,结婚后高高兴兴光明正大和婆婆住一块了,计划着要和宋慧欣学熬汤,要陪宋慧欣去复健,房间要陪宋慧欣去赏花,就是没想到自己有被赶出去的一天。 小丫头可怜兮兮,眼泪汪汪,拉着她宋姨哦不,现在叫妈妈了,拉着宋慧欣的衣摆:“妈您不喜欢凉凉了吗?” 宋慧欣也是糟心,看着自己疼了半辈子的小闺女,叹了口气。 说起来,一开始是因为小两口吵架了。 陆小凉和她老公为什么吵架? 很幼稚啊……就两人不同班,早晨沈书辞睡迟了赶着去上班忘记亲亲媳妇的小脸蛋,小丫头就失落了,就觉得男人变心了,就觉得自己的婚姻不幸福了。 一个人躲在被子里患得患失,哭鼻子了。 但沈大夫也是有理由生气的—— 我为什么早晨起不来差点迟到?我到协和那么久就没迟到过!个小丫头晚上妖精似的缠着我跟吸我精气似的,所以我起不来么,我不就忘了一个吻么,又哭!最不喜欢见她哭!每回心里都难受! 所以两个人就冷战了,一个屋檐下生活,就算掩饰得再好也逃不过老人的眼睛,宋慧欣瞧着瞧着,突然一摔抹布,指着桌上吃饭的两人:“你俩给我搬出去自个儿过!” 陆小凉愣了两秒,当时眼泪就下来了,沈书辞也没想到会这样,张口想解释。宋慧欣说你们别赖在这,要吵架就出去过,我看着心里难受!手心手背都是肉,见不得你们这样!我谁也不帮谁也不劝,我有手有脚自个儿能过,不要你俩陪着。 说完看着小丫头的眼泪,哎呀真心烦,干脆带小胖出去遛弯。 家里,陆小凉和沈书辞无言对坐,最终是小丫头伸手扯了扯老公的袖子,沈书辞叹着气把人拉过来抱住,低语:“以后不许瞎闹,我不爱你爱谁?以后也不许妖精似的缠我,真的要迟到了么,所以忘记了么,小丫头怎么是个气包子?” 陆小凉哭转笑,哼哼:“我不是妖精。” 沈书辞咬了她一口:“你不是谁是?” 陆小凉咯咯笑:“你是。” 等宋慧欣遛狗回来,家里恢复正常,小丫头跟小尾巴似的跟在她身后转啊转,脚边还有一只小胖转啊转,儿子也难得会挤在厨房里,说妈我晚上我来做饭,喝粥成不? 宋慧欣想笑,忍住,故作不耐烦地挥挥手:“去去去,该干嘛干嘛去。” 然后就看见陆小凉抱着沈书辞的胳膊喜洋洋地讨好她:“妈,我们和好啦,我们以后不吵架啦,您别赶我们走啊,您不在我吃不下睡不着,想您。” 陆小凉同志最拿手的是什么? 是撒娇啊! 于是接下来沈书辞同志就静静看着他媳妇开始她的表演,那真是动作自然表情一百分,换做谁都会被轻松拿下。 宋慧欣也说心里话:“我就是担心自己碍着你们俩,我看别人家媳妇都不喜欢跟老人住,怎么就你俩这么缠人啊?” 陆小凉靠在宋慧欣身上,软乎乎地哼哼:“就不就不!” 回了屋,沈书辞一把将人压在门后,低喃:“小丫头。” 陆小凉扬起小脸,笑得很漂亮。 他说谢谢,说谢谢这些年你帮我陪着我妈。 陆小凉摇了摇头:“不是啊,不是为了你,是为了我自己。” 然后掰手指数着:“妈给我熬好喝的汤,教我织毛衣,带我去小菜园玩泥巴……” 沈书辞莞尔一笑,陆小凉突然蹦起来亲他一口:“小辞哥,你帮我捉蝌蚪好不好?昨儿我看见好多小崽子在水塘边捉呢,他们不让我靠近,你帮我出头,你去他们就怕了!我要一可乐瓶那么多。” “要那么多干嘛?”沈书辞拉开陆小凉的领口,低头咬住。 陆小凉仰头,胸口挺起,气息不稳地说:“分给病房里的小毛头玩。” “成。”沈书辞干脆答应了,弯腰把人扛起来,朝大床走去,“先收点辛苦费。” 第2卷 :婚后 第一章 你试试 陆小凉是个观念很传统的姑娘,按照协和内部小护士们的话来说,能和青梅竹马永结同心并且青梅竹马还是沈大夫那样的人,丫上辈子估计不止拯救了银河系那么简单。陆小凉也觉着自个儿不简单,有时候夜里想想都会笑出来,看着身旁熟睡的男人,她的心就涨得满满当当,觉着日子特满足。 然后,小丫头在一天夜里拽拽沈大夫的睡衣角,眼巴巴地说:“小辞哥我觉着我身体好了。” 沈大夫垂眼看着他媳妇,那双大眼里藏不住弯弯绕绕,可又不说清楚,于是他逗她:“那就好,长辈们也能放心。” 没一个字在正题上。 陆小凉再扯扯那块布:“那咱们……” 沈大夫打断:“睡了。” 陆小凉揪着两条眉毛躺回去,沈书辞关了灯,心里默数。果然,五秒后那只小手再次不老实地摸过来,往他怀里蹭了蹭,贴他耳边嘟囔:“你不试试?” “试什么?” “试试我好没好。” “怎么试?” 这是装傻呢,沈书辞语气带着笑,两手枕在脑后,看胸口的毛脑袋往下蹭了蹭,去解他睡裤。 陆小凉躁着脸拉开男人裤头,小手软乎乎伸进去,还是那句话:“你试试我好没好。” 沈书辞静静看着黑暗中不老实的陆小凉,声线黯哑:“没套了。” 自从陆小凉上回捐完骨髓后两人就没做过,抽屉里也就没补货,不是沈书辞不想,可全家,有一个算一个,包括陆小京那狗东西都找沈书辞背了书,说来说去含含糊糊地,就是一个意思—— 小丫头身子弱不经事,这段时间你俩悠着点,她要是胡闹你得管着她,你比她大不是,得有个大的样儿。 那之后,但凡两人在房间里闹得大声了点,宋慧欣就会在外头咳嗽提醒,要不就放小胖来挠门,其实根本没做什么,小丫头看个蜡笔小新都能笑岔气,他能怎么办? 沈书辞觉得自己很冤,可这冤情没法跟别人说。 这事陆小凉根本不知道,就每天乖乖喝她两位妈妈熬的汤,虽然觉得她家老沈最近对她冷漠了点但也考虑到是顾忌她的身体,每晚也就乖乖贴着人睡,心想着我得快点儿好,不能让自个男人憋太久。 其实不只是沈书辞,要说憋,陆小凉也够呛,年轻男女,都是彼此的初次,这成人世界进去了就甭想出来,那滋味多美啊,肌肤之亲的是自个儿喜欢的人,缠在一起怎么也不会腻。她就想让沈书辞好好抱抱她,亲亲她,听他在她身上喘息,在她身上流汗,看他那张面无表情的脸破功,布满潮红,难耐隐忍。 没套? 没套是个事儿? 没套根本不叫个事嘛! 陆小凉那皮猴劲儿上来,一下翻身跨坐在沈书辞小腹上:“不要那个,不是说好生孩子吗!” 沈书辞眼神一下暗了,两手放在她腰上怕她摔下来,陆小凉坐在上头咧着嘴朝他嘻嘻笑,一口一个小辞哥,后来变成:“老公,老公。” 沈书辞一颗颗解她纽扣,后来烦了,哑着声让陆小凉抬胳膊,一下把衣服掀喽,扔地上,狠狠亲过去。两人紧紧贴着胸口,陆小凉被他亲得神魂颠倒,抽出最后一丝神智问:“门锁了没?” 沈书辞不吭声,抱着人挪到床边呼一下站起来,大手就撑在陆小凉屁股上,她怕滑下去,两条腿死死绞着他的腰,整个人就跟用万能胶粘在他身上一样。沈书辞光脚走到门边,抬手一扣,门上了锁。 他顺势将陆小凉顶在门板后,闭着眼吻她,能听见外头小胖颠儿颠儿来到了门口,抬爪子挠了挠门,不过这回,宋慧欣没咳嗽,一早进了房。 “小狗东西,平时白疼了。”沈书辞眼一眯,透着不满意。 陆小凉哼哼:“恩!白眼儿狼!就没我乖!” 沈书辞看看她,同意地嗯了声,低头下去含住了她胸口。他喜欢那个地方,或者说,陆小凉身上他都喜欢,近乎迷恋那种。 陆小凉在那一瞬仰起头,手指穿入他渐长的浓密头发里压向自己。突然想起个问题—— “咱们医院不管内科外科都是秃顶,怎么就你头发多啊?” 沈书辞在忙,边笑着边说:“您行行好高抬贵手,不然我也有秃的那天。” 说完,抬起头对上陆小凉的眼,两人无声对视,陆小凉渐渐脸红成糖葫芦,小声嘀咕:“我下回不会了。” 可这话真没诚意,当快感来临,几乎灭顶之时,陆小凉完全忘了自己说过什么,习惯地两手攥紧,抓得沈书辞头皮疼,嘶了声:“真要秃了。” 几秒后陆小凉回过神,咯咯笑了,手指松开,指腹讨好地给男人揉头皮。 沈书辞没立刻退出去,他是个大夫,该懂的都懂,这会儿压着陆小凉任她怎么喊沉喊累都不动,亲昵地亲吻她肉嘟嘟的耳垂,说都这样,你老实点,不是说生孩子么? 陆小凉哦了声,真老实了,还把腿缠他腰上,特别配合,两人就这么贴着抱着,陆小凉问沈书辞:“刚才那样是不是特好?” 沈书辞想了想,确实是的,虽然婚前就忍不住把人吃了,可那时没证,不合法,生怕搞出人命让她名声不好,所以每次沈书辞都是非常认真地执行套套政策。 再看现在,自己的家,自己的床,自己合法的媳妇儿,可不是特好么。 他慢慢从她身体离开,已经平复气息的胸口缓缓起伏,将人搂过来亲一口,还是那句话:“咱们生个闺女。” 陆小凉摇头:“我想要个小子。” “为什么?” “这样你就永远最疼我。” 沈书辞笑她没长大。 *** 就这么着勤勤恳恳耕了半年田,每月陆小凉都兴头头买一盒测孕棒,可每个月亲戚照旧登门拜访,陆小凉不服气,照旧备着测孕棒,终于有一天,她的经期迟了! 那天早晨陆小凉攥着小棒棒躲进厕所里,说明书是已经详读过八百回的,所以即使从来没用过也不生疏,可出来的是一条线,那天沈书辞值夜班还没回来,她就拍了发过去,夫妻俩对着照片看了又看,沈书辞打来电话:“估计是没有。” 陆小凉信心满满:“你不懂,肯定中了,我能有感觉!” 第二天早晨继续测,还是没有,到了第三天,陆小凉还躺床上呢脸就沉了,呼一下起来抓了一包卫生棉往厕所跑,裤子一脱下来就哭了。 是没中,中了不可能来亲戚,她还信誓旦旦说能感觉到,感觉个屁,她感觉天都灰了。 沈书辞掀开被子瞧见上面几滴红色印迹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过去敲敲门:“出来,我们聊聊。” 陆小凉红着鼻子出来,一看见沈书辞的脸又忍不住开始掉金豆豆,宋慧欣吓了一跳,听陆小凉哭着说:“妈,对不起。” 沈书辞压着她脑袋抱住,和宋慧欣互看一眼,老人招招手,小胖咬着牵引绳欢快地过来,沈书辞则将陆小凉带回了卧室。他让她坐在床边,蹲在她跟前,耐着性子:“没事儿,不着急。” 陆小凉摇摇头:“不行,我不能等了,我要去做个检查。” 在她的潜意识里,生不出孩子这件事是她的错。可沈书辞从来没这么想过,本来还想劝,不过罢了,就陪陆小凉去了医院,到了那儿说一句:“给我也做个检查。” 陆小凉猛地抬起头,这念头她从来没想过。 她这辈子,不管任何事,总是全心全意信赖着眼前的这个男人。 她是对自己没信心,觉着自己不够好。 沈书辞摩挲她的脸,这半年,每一次失望后这丫头的脸就少二两肉,都快捏不着了,他不喜欢。 检查结果出来得很快,电话打到血液科病房是刘玫接的,对方只说让陆小凉去拿报告,她顺嘴问一句:“什么报告?” 然后就见陆小凉紧张地看着大办公室里的沈大夫,沈大夫感应到似的抬起头,放下笔走了出来。 沈大夫请了假,小陆护士也请了假,科室里猜测很多,刘玫不多嘴半句,带着新一波嫩葱前往病房。 那边,陆小凉和沈书辞坐在妇科主任的办公室里,都是一个医院的,相互都熟,秦主任就直说了:“根据检查报告来看,沈大夫你很健康。” 接着,秦主任的目光停在陆小凉脸上,桌子底下,沈书辞伸手拉过陆小凉的手,握紧。 陆小凉的心扑通直跳,被她无限放大,呱噪得几乎要听不清秦主任的话,沈书辞握着陆小凉冰凉的手,心里预感不好。 秦主任说:“小凉你知道什么是多囊吗?” 陆小凉只觉得自己的脑子嗡一声,差点从椅子上滑下来。她挣扎着:“我我我不胖每个月都按时来的!” 还从沈书辞那儿抽出手,胳膊举到秦主任眼前:“我体毛也不长的!” 一句句,像是要证明自己和多囊八竿子打不到一起。 第二章 没有耕坏的田只有累死的牛 拿着诊断报告出来,陆小凉再没办法若无其事回去上班,沈书辞给科室打了电话请假,领着媳妇儿回家。 车开进大院里,陆小凉坐在车里磨蹭着不肯下车,路上就哭了,还不敢大声哭,仿佛犯了什么不能原谅的大错,脸撇向一旁,小声啜泣,偷偷抹着眼泪儿。 沈书辞一路上皱着眉心,不是为了其他,就是心疼,心疼这样的陆小凉。 这丫头,肆意不拘地长大,从来都开朗朝气,哪有这样的时候…… 车停着没熄火,空调凉丝丝地对着哭得一身汗的人吹,沈书辞也不催,就这么陪着她,直到陆小凉像是狠下了一番决心,扭头说:“走吧。” 那上楼的路,真是一步一个脚印,陆小凉品尝着那苦涩滋味,头都抬不起来,一推门,先颤悠悠喊了一声妈,没人应,以为没听见,又大声喊了一次宋慧欣。沈书辞的手搁在她肩头,她对他说:“得跟妈把这事说说,我不能骗她。” 沈家几代单传就这么个儿子,倒霉跟她结了婚,估计要断后。 陆小凉觉着自个儿对不起从小那么疼她的宋慧欣。 家中无人,陆小凉在客厅站了站,终于腿软坐下,整个人陷进沙发里,呆愣愣抱着膝头蜷缩成一团。 沈书辞站在一旁,深深地叹了口气。 陆小凉听见了,眼眶突然一红,眼泪啪嗒啪嗒就往外掉。 沈书辞提着裤管蹲在她跟前,抽一张纸巾给她擦眼泪,低低道:“趁着妈不在,咱们聊聊成不成?我有话想说。” 只见防御性团成一团的陆小凉浑身一颤。 她抬眼直勾勾看着沈书辞,那眼里有无限的害怕,叫沈书辞又忍不住叹了声。 他尽量把声儿放软,如手心捧着个易碎的水晶,每个动作都万分小心,每个字都在心里过了无数遍,说的是发自内心,最最诚实的话语—— “你在我心里是什么分量你是真没数么?” “你比孩子重要多了。” “没事儿,不慌,妈不会怪你,你这样她比谁都难受。” “凉儿,小辞哥在这呢,谁都不能欺负你。” 说完这几句,他停下来想了想,觉得要说的都说了,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想牵牵她的手。 陆小凉颤悠悠地开了口,嗓子哑得不行:“要是真生不出来怎么办?” 沈书辞没把这个问题放心上,揉揉她的手。 陆小凉自卑地低下头:“我这个不会下蛋的老母鸡要耽误你了,如果……那什么……离……离……” 她想说离婚我能接受,可怎么都没能说出口,她舍不得,她自私。 这一瞬手被捏得很疼,再抬头,是沈书辞变得僵硬阴冷的脸,他说:“离什么?陆小凉你敢说出来我就揍你信不信?” 这儿的揍也不是真揍,就跟小时候那样,偷懒了、调皮了、不听话了,意思意思拍两下屁股蛋惩罚一下。 他们俩心里都懂,说的人心疼,听的人更难过。 陆小凉可委屈了,她哭着说:“我没做伤天害理的事啊,怎么就轮到我了呢?为什么是我啊?怎么就是我了呢?我想不明白!呜呜呜小辞哥我难受……” 沈书辞一把将她搂过来,在她耳边说话:“咱们病房里那么多病人,谁是干了伤天害理的事才住进去的?不说大人,那些小孩,才几岁啊就得化疗放疗的,他们委不委屈?难不难过?凉凉,这世界本来就不公平,但我们不能放弃,你还是先进呢,被人知道这么没出息又不是天要塌了还哭鼻子,小萝卜头们都要笑话你。” 这话陆小凉听进去了,胡乱抹了抹眼泪。 可一闭眼,还是掉金豆豆。 沈书辞的手从后颈那儿顺着向下到腰眼给陆小凉拍背,说:“田是块好田,种子也挺好的,你怕什么?没有耕坏的田只有累死的牛,慢慢来,都会有的。” 他这话说得粗鄙,陆小凉在他怀里哭得浑身冒汗,闻言撒娇似的捶了这人一下。 沈书辞陷入无限畅想:“没有也不强求,那些不重要,要是有的话,就你这样遇事哭鼻子的妈,咱还是生个小子吧。” 陆小凉抬起头,鼻音重重地问他怎么改主意了? 沈书辞还是叹气:“小子皮实。” 陆小凉很认真地唤了声小辞哥,她说:“其实我什么都不怕,我什么苦都能吃,我就是怕你失望,怕妈失望,怕你们嫌弃我,我受不了那个。” 沈书辞淡淡一哂:“傻瓜。” *** 其实事情远没到绝望的时候,正如陆小凉说的,她最怕的,是叫家里人失望。 在宋慧欣和范红英相邀买菜回来前,陆小凉安安静静窝在沈书辞怀里想事儿,沈书辞也不打扰她,就玩儿她的手,时不时亲亲她脸颊,陆小凉跟从水里捞出来似的一身热汗,他不嫌弃,还觉得香,说真的,这丫头只要不哭不闹这么乖乖窝他身上,给他几个儿子都不换。 闺女? …… 闺女也不换。 等楼道间传来熟悉的脚步声,等范红英亮着嗓门和宋慧欣商量晚上给小两口煲什么汤,等小胖闻见了味儿还没进屋就汪汪叫时,陆小凉站起来开了门。 她请两位妈妈坐下,先不忙做饭,她有话要说。 小小的闺女,从出生起就眼珠子似的看着长大,范红英和宋慧欣对这门婚事都很满意,心里都妥帖,可突然见小丫头哭红了眼,一头乱发,顿时心疼坏了,范红英还含蓄点,宋慧欣直接拿眼瞪儿子,那意思是:你把凉凉怎么了? 沈书辞无奈摊手,而后宠溺地看向自己媳妇,被冤枉了也没多一个字。 范红英作为在舞蹈队挺直了腰杆的丈母娘,对沈书辞这女婿可以说是一万个满意,赶紧拉拉宋慧欣,小两口床头吵架床尾和,他们老人少插手。 接着,陆小凉把去医院检查的事说了,一番说辞完整具体,显然是刚才窝某人怀里组织的语言,就是途中偶尔尾调发颤,让人怜惜。 两位妈妈听完沉默,范红英心里急,可她这会儿不好说什么,主要看宋慧欣。宋慧欣则朝罚站似的陆小凉招手:“你过来。” 小丫头过去,她拉着她的手,那小手冰凉冰凉,冒着冷汗,不知是有多害怕。 宋慧欣看着儿子,沈书辞稍微简练地总结了一下:“就是自然受孕难了点,但也不是不可能,事在人为,现在的医学手段很先进。” 他的一句话让两位妈妈顿时心落地,因为知道,这小子从来都稳。 而且观他面相,也没半点儿陆小凉那丫头要死要活的样儿。 妥了。 范红英拍拍屁股站起来:“那晚上的汤停了,具体听大夫安排。” 宋慧欣也站起来,牵着陆小凉去浴室,亲手绞一块帕子给她擦脸。 那脸小花猫似的,擦干净了才漂亮。 *** 陆小凉没想到自己忐忑又不安的等待会等来两位长辈这种反应,一下子懵了,乖乖擦脸乖乖吃饭,晚上躺进被子里了才想明白,一翻身滚进早就等着她这动作的沈书辞怀里,乖巧巧说一句:“大家都好疼我哦。” 沈书辞像抱着个宝贝般晃了晃,淡笑。 长辈们不施压,淡淡然然接受现实,半点压力没给,这是对陆小凉身为一家之中儿媳妇这个身份最好的宠爱。哪个老人不想儿孙绕膝,济济一堂?就算宋慧欣张口说不想陆小凉也不会相信,他们似乎全然相信着沈书辞的话,也做好了尽全力配合治疗的准备。 晚上陆树根回家,范红英把事情说了,老陆同志久久后叹了一声:“嫂子是个了不起的人。” 范红英点点头:“咱闺女是个有福气的。” 陆树根嘴唇动了动,还是说出来:“也不算有福气,有福气哪会遭这个罪。” 范红英倒是不这么想:“哪能好事都让她占了啊?知足吧。” 后来陆树根想想,也是,哪能都是好事没有坏事呢?那样的话还真过不安稳,怕有一天出大事。这回这事,听着不算太坏,总归还有希望,有希望就成,日子就还有盼头。 长辈们的心态都好,宋慧欣甚至在没人的时候给沈念山的牌位烧了柱香,说了这个事,特地交代:“咱要是没福气有孙辈就算啦,你可不能梦里跑去怪凉凉,她也不想的,女人啊,孩子和丈夫最最重要,我那年没了你,知道是什么感受,后来的日子不好过,我希望有小辞在,凉凉的日子能比我好点儿。” 那牌位上沈念山的照片还是几十年前的模样,英俊的面庞对着镜头笑,笑里带了点意思,是在说:我哪儿能怪凉凉,你冤枉我啦。 宋慧欣对着照片看了很久,蓦地笑着摇头:“是我糊涂了,以前你最疼凉凉。” 第三章 我就喜欢你们这种小软泡 陆小凉第二天销假上班,跟刘玫通了气儿,她老师听着比较激动,一个电话给秦主任打过去,没想到两人是熟人,几十年的老关系。 协和妇科秦主任是华迁市方圆百里有名的妇科圣手,看门诊期间抽空接的电话,听好友在那儿督促她上心,不耐烦地哼:“知道了知道了,是你闺女一样。” 刘玫回她:“我半个闺女不差了!” 秦主任没那工夫跟她贫,挂电话前说一句:“就是你不吩咐我也得对病人负责,我是什么人你不清楚?哎对了你上回那红裙子挺好看。” 刘玫心想,我是真清楚,你这人就盯着我的新裙子呢! 拿去拿去,哎,明天我亲自给你送去,我舍得! 秦主任调了病例档案给陆小凉打电话,让她以后过来直接进来,加个塞耽误不了工作。但陆小凉觉着其实她取个号排队也耽误不了工作,于是就没搞特权,老老实实微信公众号上挂了号,到点提前十五分钟坐在秦主任门诊室外头等,病房里的工作放心地交给已经成熟的嫩葱们。 秦主任是个长相很艳丽的女人,据说离过一次婚后就再没成家,也没孩子,为协和奉献了整个青春,桃李满天下。她医术好绯闻也多,据说常常有人把花送到门诊,也常常是被秦主任骂出来的—— “干什么!要是病人花粉过敏怎么办!没脑子!给我扔喽!碍事!” 据说妇科一群小姑娘把秦主任视为王母娘娘,每年都有新来的实习生暗暗握拳把秦主任当人生灯塔。 陆小凉觉着自个儿这辈子是没办法活成秦主任这样霸气了,但不碍着她满心仰慕,待叫她的号后进去,乖乖坐桌这边,叫了声秦主任好。 秦岚抬眼一瞧,有点意外,又垂下眼细细看病历。陆小凉在桌底下攥着手,手指头都绞疼了,这回科室有急诊,沈书辞没办法陪着来,她独自一人等治疗方案,生怕秦主任张口说一句:“没得治了,死心吧。” *** 不过还好,她等来的是一句—— “我就喜欢你们这种小软泡。” 陆小凉眨巴眨巴眼,她的眼够大了,这会儿因为吃惊更是瞪得圆滚滚,看着半点不像成家的人,还透着少女般的天真。 秦岚啧啧一声,心道难怪刘玫那么疼这姑娘。 陆小凉简直想当场掏掏耳朵,怕自己是听错了,这秦主任刚才说啥?她好像和一般的大夫不一样啊!她刚刚是跟我开玩笑吧?可是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啊! 秦岚是真喜欢小软泡,有挑战才有趣,更多的探知未知才能更好的了解病症,她向来都是这么教学生的,面对难题,不要怕,敢敢地上! 何况,小软泡在这年代也不算什么难题了,再不济,试管走一遍,就是多遭点罪,孩子是能有的。 陆小凉的症状在多囊卵巢综合症里来说不算典型,正如她自己所知道的,她不胖、不长痘、体毛不旺盛,相反的,是个瘦瘦的、漂亮的小姑娘,但这不能推翻她自体无法形成成熟软泡成功受孕的事实。 好在,她不讳疾忌医,知道要来看大夫。 陆小凉的激素指标很正常,今天正好是月经第三天,秦主任开了来曲挫片,让她过两天来照b超。陆小凉记下了,走的时候被秦岚叫住,问她:“下次来还挂号吗?” 陆小凉点了点头。 秦岚笑了一下。 回头在食堂打饭和刘玫碰上了,秦岚对她说:“你那闺女不怎么机灵。” 刘玫笑了:“人老实,我挺喜欢的。” 秦岚数着米:“咱协和要是人人都跟她一样自觉,我能省多少工夫啊!你知道的,每天领着亲戚来找我开后门的有多少!我当时一看那傻闺女自个儿排队取号进来,特别不习惯!真是新鲜!” “喜欢吧。”刘玫把鸡腿放秦岚盘里。 “有点儿。” *** 陆小凉的事,陆小京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一听说就往医院冲,到了以后站在住院部楼下想了想,打电话喊陆小凉下来。 陆小凉风风火火下来了,不满意道:“我忙着呢!” 陆小京仔仔细细瞧他家凉凉,就这么些天,脸就剩原来的一半了,他心里不好受,又怕说话招她眼泪,斟酌半天,就一句:“没事儿,我不当大舅也成,本来也不是特喜欢小孩。” 说完揉揉妹妹脑袋。 陆小凉心里一暖,对哥哥说实话:“我喜欢。” 她可喜欢小孩了,本来还想生俩,就像他们俩小时候一样,互相有个伴。 陆小京见不得陆小凉这样,心疼坏了,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干巴巴地问:“大夫怎么说?” 陆小凉也不怕他听不懂,把吃什么药要打什么针多久抽一次血都说了,她知道这事得说详细了她哥才能安省。 果然,陆小京这门外汉一听有药吃有法子医看起来挺有希望的,真放心了,呼噜呼噜毛笑道:“别嫌药苦,打针也别哭,都是要当妈的人了。” 陆小凉乖乖点头,哪有小时候哭天喊地不肯上卫生所打预防针的样子?举着胳膊给陆小京瞧针眼儿,还指着一条泛青血管说:“我都瞧好了,下回扎这条,这条粗,血多。” 陆小京待不下去了,是真待不下去,有点儿眼睛酸,挥挥手:“我走了,还有事儿,你照顾好自己。” 陆小凉乖乖应了,还乖乖跟她哥挥手说再见。 然后一转头,陆小京就把妹夫喊到了车行。 沈书辞没跟陆小凉说实话,和陆小凉一块儿下班的,把人送到大院说想起东西落在办公室,回去拿一趟。陆小凉没多想,说等他一块儿吃晚饭。 所以沈书辞到车行后的第一句话是:“有事快说,凉凉等我回去吃饭。” 陆小京抽着烟,递给沈书辞一根,沈书辞拒了:“犯不着抽这个,我不愁。” 陆小京给个下马威:“小子,我其他也没什么要说的,就提醒提醒你,别辜负我妹,不然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沈书辞静静看着陆小京,淡淡道:“你这话有点多余你自己没感觉?” 其实陆小京知道有些话他不用说沈书辞就能做得很好,但他还是得说,得敲打,得提点,以后真要出点什么事,他也有理由揍人。 “京儿。”沈书辞很少这么喊陆小京,一般这样就表示他在掏心窝子跟他说话,“我想好了,要是生不了不会让凉凉做试管,那个太遭罪,到时候辛苦你多生一个,我们帮你养一个,成不成?” 陆小京傻眼了,掐了烟看沈书辞。 沈书辞莞尔一笑,笑他那样儿特傻,用脚踢踢他:“怎么,不成啊?都是一家人,别那么小气。” “真的?”陆小京向沈书辞确认。 都是男的,谁不想有自个儿的孩子?谁愿意养别人的孩子?这人说话怎么这么轻松呢?这人脑子是什么做的啊?从小陆小京就没弄懂过沈书辞。 沈书辞点点头,刚才那番话,半点不假。 离开前,他说:“这事儿没跟凉凉说过,你放心上就成,别透出去。” 第四章 陆小京要成家 陆小凉第一期促排失败后,全家人心情都不怎么样,像是要出门旅游前一晚睡不着觉,可到了第二天突然被通知行程取消时的感觉。但谁都不敢在她面前显出来,各有各的法子,宋慧欣是一个人在小菜园里忙活了一天,陆树根是蹲在单位里抽了两包烟,范红英则不愿意折腾自己,她更愿意折腾别人,这个别人,就是陆小京。 陆小京这会儿老老实实坐在车行里,往日热热闹闹的地方现在一点杂音都没有,扔个银毫子都能听见响儿,一只发怒的母老虎张牙舞爪气鼓鼓地从这头走到那头,气不过停下来指着陆小京骂:“多大的人了能不能懂点事!你妹妹那儿受苦呢你这个不惜福的还整天吊儿郎当!怎么养出你这么个白眼儿狼!” 陆小京举手投降:“我惜福,我怎么不惜福,惜福着呢!没人比我更惜喽!” 那么个大小伙子,无奈地讨好老娘,心道这更年期综合征估计是更严重了,赶紧得买两瓶静心口服液给补补。 范红英指尖一戳:“甭跟我嬉皮笑脸!” 陆小京真是没法子了,一甩手:“那您说吧,您要我怎么着!” 范红英说:“我要你赶快成家!别整天外头胡来!这点你得跟你妹妹学学!” 细细数来好像是从陆小凉给范红英领回家沈书辞那么个非常拿得出手的女婿开始,范红英屹立不倒重男轻女二十多年的大旗终于倒戈,开始处处都觉着闺女好,看儿子怎么怎么不顺眼。 那汤里的大鸡腿从此也再没陆小京的份,那新婚小两口一人一只。 不过陆小京同志几十年的哄人工夫也不是白练的,没鸡腿吃不要紧,要紧的是亲娘甭给他上紧箍咒,他受不了。 那么张随了范红英的脸,讨好笑着一把搂住老娘,一晃都是大人了,个头高高的,往怀里一搂范红英还挺小鸟依人,陆小京单手啪啪上微信转账,范红英手机一个劲响,拿出来一看,一溜的红包,点着都累手。 “妈。”陆小京说,“凉凉的事您甭操心,家里现成的大夫,沈书辞他心里比谁都清楚,别的不说,他对凉凉没的说,我看着呢,是个好的,咱们别给小两口太大压力,您甭愁,您儿子我以后肯定给您生个足球队,就怕您带不过来!” “呸!”范红英掐他,“我才没给压力!我就是心疼我闺女!今儿我看你妹妹脸色不好,早饭都没吃几口!” 陆小京:“……” 范红英:“这是你说的啊,足球队,从现在开始生你得生11年!赶紧的给我生!” 陆小京被他娘这胡搅蛮缠的架势逗笑了,赶紧把手机递老佛爷手边:“哎,您赶紧的收红包,我瞧着还有几个没收呢!” 等范红英走了,陆小京独独坐在一处,难得安静的想心事,车行小弟过来打趣:“京哥想怎么呢?” 陆小京点了根烟:“在想我也该成个家了。” *** 一句话,把车行的人都吓着了,陆小京同志说到做到,下一周领了个姑娘回大院,这一举动顺便把街坊邻里也吓着了。 其实也不是特别突然,最起码车行的小伙子们都知晓最近他们京哥和一老同学走得挺近,那老同学是一女的,盘儿靓条儿顺,来过车行几回,谈吐处事特别有气质,穿条长及脚踝的白色连衣裙,顿时就和车行里其他姑娘拉开距离。 这儿的姑娘,从还没这车行起就跟着她们京哥,玩玩闹闹的心里其实都喜欢,偶尔喝多了也装疯卖傻袒露过心事,但陆小京丫是个滑不留手的主儿,他要是不想,没人能强求他。感情也一样,这么些年,就没见他真心处过谁。 直到这老同学的出现。 不一样,真是不一样,车行的小伙子们旁边看着,私下里打赌这回他们京哥得栽婚姻的坟墓里。 也有那反对的:“不能,那绝对不能,咱京哥不可能为了一棵树放弃森林,咱京哥是出了名的人在花丛中片叶不沾身,他是我的偶像!” 最后说这话的人,给其他人洗了半个月车。 *** 范红英看着家里多出来的姑娘挺激动,没想到会是真的,昨晚陆小京电话来说了声:“妈,明儿给您领儿媳妇回家瞧瞧。” 她以为是玩笑话。 真不是开玩笑啊? 范红英喜上心头,等着陆小京介绍。 这天陆树根也在家,老两口看着他们家大儿子牵着人姑娘说:“于婷,愣着干什么,快喊爹妈,别不好意思。” “爸,妈,这是我未婚妻,于婷。” 那姑娘挺周到,不忸怩,把带来的水果放下,喊了声叔叔阿姨好。 这天陆小凉自个儿搭地铁回的家,刚进家门就见宋慧欣捧着小胖过来,笑着指指楼上:“你哥带了个姑娘回来,你要不要上去瞧瞧?” 陆小凉心里炸了好大一束烟花,觉着陆小京估计是中暑了。 犯晕 不然他能一脚踏坟墓里? 这话是陆小京自个儿说的,这辈子都不愿意被人困住,丫有一颗浪子的心。 陆小凉忙不迭上楼,一扫之前的低落,倒要瞧瞧是哪方神仙降住了这只猴! 还没进家呢,就闻见食物的香气,拉开门帘一瞧,陆小京和一挺漂亮的姑娘坐在沙发上,手里都抱着个手机玩,陆树根和范红英挤在厨房里忙活。陆小凉清清嗓子,哟了声,陆小京抬头一瞧,冲她挤眉弄眼,指着于婷:“喊嫂子。” 陆小凉没喊,拿眼细细瞧人姑娘,于婷站起来走到陆小凉身边:“这是凉凉吧?常听你哥提起你,你好,我叫于婷。” 陆小凉冲人淡淡一笑,礼礼貌貌招待着,给杯子添了水后说:“我去里头帮忙。” 很少有这么不多话的时候,陆小京眼梢抬了一下,转头对于婷说:“她就这样,见着生人害羞。” 于婷看着陆小京:“我这个外人什么时候变内人啊?” 陆小京笑:“你说个时间,咱俩上民政局领证。” 于婷也笑了,想想说:“凉凉看着脸色不好,怎么了?” 陆小京一顿:“没事,可能是累着了。” “哦,这样啊。” 这边,陆小凉进了厨房看见她爹坐在小板凳上剥蒜,她娘在灶台前锅铲挥舞得那叫一个风生水起,她抢走她爹的伙计,嘀咕:“换我就不好意思坐在外头玩手机。” 范红英反手一个炸排骨喂小丫头嘴里:“你可拉倒吧!哪回你婆婆舍得让你下厨房了?” 陆小凉脸颊鼓囊囊:“舍不舍得是一回事!我每回都……” “有吃的还堵不住你的嘴!”范红英戳了戳她脑门,“刚才想进来帮忙被我赶出去了,人家的闺女就不是闺女了?没必要在咱家小媳妇似的,年代不同了。” “哟!哟!”陆小凉怪叫,“您是真心疼您儿子。” 陆树根咯咯笑起来,揉揉闺女脑袋:“那我也舍不得书辞上咱家洗碗啊,凉凉,可不能不懂事,是个好姑娘,我和你妈都挺满意。” 陆小凉垂了脑袋:“我闹着玩呢,看你们紧张的。” *** 开饭的时候沈书辞回来了,顺便就一块上去吃饭,席间他几次看陆小凉,不动声色地给她夹菜。吃完饭陆小京带着于婷离开,再晚一点陆小凉跟家里待不住了,扯扯某人袖子:“小辞哥咱们找我哥去吧。” 沈书辞捏了捏她的手:“你今儿怎么了?” 不太对劲, 有新嫂子了不开心? 他了解陆小凉,换做正常情况,陆小凉应该非常高兴,急于和未来嫂子打好关系,不说别的,先加个微信号联络感情是必须的,然而小丫头今天一声嫂子都没喊过,更不要说拿出她那套男女老少通吃的招人喜欢劲儿。 陆小凉咬着唇,斟酌了好一会儿,在沈书辞耳边小声说:“我之前在妇科见过她,有个男的陪她一块。” 沈书辞眉心一跳:“能确定吗?” “能。”陆小凉重重点了下头。 第五章 丫就一傻子! 其实这事,再怎么亲的关系都不好问,一路上陆小凉静静的,她最近都这个状态,很少调皮捣蛋,不管是在单位还是私下里,整个人都蒙了一层纱,叫沈书辞不敢大意惊扰,又怕她会从此深陷,让他再也找不到原来那个凉凉。 到了车行一瞧,里头很热闹,一群人把陆小京围在中间说着什么,蓦地爆发一阵笑,囔着让他请客吃饭。陆小凉放眼望去,女孩儿少了些。 一定是都伤心了。 陆小丫头探个脑袋,软软喊声哥,陆小京抬头一瞧,惊了:“你这个时候怎么过来?” 再拿眼神询问后头跟着的沈书辞。 沈书辞淡淡看着他,替陆小凉道:“你出来一下。” …… 车窗上蒙了黑色贴纸,看不见里头的人在谈什么,沈书辞站在车外,期间接了两个电话,都是医院打来的;车里,陆小凉拉着陆小京坐在后座,脑袋顶对着她哥好半天没吭声,陆小京揉揉妹妹脑瓜:“到底怎么了这是?” “于婷……” “要叫嫂子,说过多少回了。”陆小京笑着提醒。 陆小凉深吸一口气:“那个于婷,你了解她多少?” 陆小京一愣,没明白她的意思。 陆小凉攥着哥哥的手:“哥,是不是妈催你结婚了?以前你也不在意的,为什么突然这么着急?是不是因为我的事?你千万别因为我……” “也不全因为你。”陆小京习惯性掏烟盒,想想,还是收起来,看着陆小凉,“是我自个儿想成家,真心话。看你和书辞这样,我也想找个人好好过日子。” 陆小凉傻了,没想到她家陆小京真有浪子回头的一天,又急急拉着他,话藏不住:“那也不能随随便便就结婚啊!结婚这事是得对对方负责的!你,你,就算你能,那她,她能负责吗?” 陆小京静静看了陆小凉一会儿,把话扯明白了:“凉凉,我知道你今儿为什么来找我了,甭为哥哥操心,哥一个大老爷们吃不了亏,于婷的事我知道,但都过去了,你也别多想,以后见着了客客气气叫人,别闹脾气。” 陆小凉惊呼:“你都知道?!你知道什么啊!我看见丫和一男的……” “孩子打了,那天我送她去的,估计停车耽误了点你没见着我,我和那男的碰过头,以前的事儿翻篇。”陆小京非常平静地说出这番话,却把陆小凉炸了。 陆小凉满头厚重长发就差没张牙舞爪立起来:“你图什么呀!” 因为是亲人,所以陆小凉觉着自己哥哥哪哪都好,不能这么委屈。 陆小京给妹妹呼噜呼噜毛,同一件事兄妹俩的反应完全不同,一下就把年龄差距拉开,那些斗嘴抢玩具的日子一晃而过,不知不觉间,陆小京已经成为一个老练成熟的男人。 他说:“我以前就喜欢她。” 一句话,把陆小凉说泄气了。 她还能说什么? 再说就真不懂事了。 车窗降下,陆小京招呼马路上站岗的那位同志:“哎,热不热啊,赶紧上车,请你俩吃烤串去。” 沈书辞拿眼瞧他媳妇儿,陆小凉垂着脑袋摇摇头。 沈书辞拍拍车门:“你下来。” 陆小京下去,门关上,车窗升上去,陆小凉听不见外头两人说了什么,抠着手指头很失落,陆小京在她心中一直是个窜天窜地滑不留手的存在,他那张嘴有的时候说话能气死她,不过每个月打零花钱的时候又能让她觉着自己拥有全世界最好最好的哥哥。 她结婚了,希望哥哥也能幸福,可她觉着哥哥委屈,但她不能插手。 明明人家不觉得委屈来着。 沈书辞就问了陆小京一句:“想好了?” 陆小京终于能有个地儿抽烟,赶紧点上吸两口,厚厚的白烟扑在脸上,他点点头,说:“凉凉有些转不过弯来,你帮我劝劝她。” “成。” *** 晚上躺进被窝里,关了灯,屋子里黑,很久之后陆小凉抱着夏被问:“小辞哥你睡了吗?” “没。” 她一翻身,咕噜滚进沈书辞怀里,脸贴在他锁骨位置,头发蹭着他的耳朵,有些痒,带着好闻的味道。 陆小凉忿忿:“丫就一傻子!” 沈书辞捏捏她的手:“我也不在意那个,我喜欢的人不管怎么样我都喜欢。凉凉,不是所有人的感情都能一帆风顺。” “……我知道。”陆小凉说,“所以我决定好好儿和她相处,只要她对我哥好就成,我希望陆小京幸福。” 末了补充:“你看他那傻样儿!” 沈书辞笑了,胸腔发颤,震动陆小凉的耳膜,陆小凉压下这桩心事,认为明天一定会更好。 之后于婷跟着陆小京又来过家里几回,陆小凉也做到了自己承诺的,和于婷好好相处。不过她心里有坎过不去,不能真的和于婷做到交心的关系。 有一次陆小凉忍不住,偷偷在被窝里对沈书辞说:“有的人有孩子不想要而我却怀不上。” 沈书辞亲亲她,一时沉默。 “亲手把孩子毁了是什么感觉?不会做噩梦吗?既然不想要为什么不做好措施?我真的很讨厌那样,小辞哥,我一定要做个好妈妈,要给ta我全部的爱。” 男人心中柔软,抵着她问:“大夫说什么时候可以?” 开始促排后有特定的几天可以同房,沈书辞一直遵循医嘱,忍着,这会儿媳妇儿软软小小一枚在他怀里表决心,他怎么瞧怎么可爱,有点儿憋不住,嗓子很干,想亲亲她,想好好疼爱她。 陆小凉摇摇头,即使美男当前也十分坚定:“今儿不行。” 沈书辞闷了一会儿,作罢,笑起来,问她:“想没想?” “不想。” “真不想我?” 陆小凉闷他胸口里,捶了一下:“憋说话,睡觉。” 屋内安静下来,天上挂着的北斗星一闪一闪,把小两口的私房话都听见了,捂着脸羞羞。 ———— 南春碎碎念: 我个人的观点是,婚前不论你多爱对方,请做好措施,正如陆小凉说的,亲手毁了孩子不是一个好体验,一辈子都会背着这事。 然后,作为女性,不管婚前谈过几个男朋友,都不掉价,只要对每段感情都忠诚负责,就没问题。 第六章 成功女人背后的男人 撇下家里的事,陆小凉在科室里倒是顺风顺水,前阵儿张罗的个人先进结果下来了,小陆护士成了一波人里年纪最小的,开会的时候被拿来当典型,好好儿夸了夸。她坐在下头特别不好意思,脸要烧了。 开完会捧着奖状回医院,也不知是谁张罗的,门口一溜迎接队伍,捧花的拍照的摄像的,还有以前见过几回的院刊记者姑娘。人群中,陆小凉一眼看见沈书辞站在最后面,也顶顶地瞧着她。 他个头高,站最后也不碍事,手里捧着一束粉百合,倒是毛毛捧着的是大红玫瑰,一见陆小凉就冲上去了,先给一个熊抱,陆小凉差点没憋死在丫怀里,然后玫瑰一个劲往她手里送,毛安奇同志两眼冒桃心,说了句:“有你这种姐们我太有面儿了!” 陆小凉笑,然后礼礼貌貌接过她的老师,她的嫩葱们,她的病人们的花,最后走到沈书辞跟前,百年协和门口,不知吓哭了多少小孩的老院长肖像前,所有人都暗暗期待着能见证冰山老沈宠妻一幕,只见沈大夫自自然然地牵过媳妇儿的手,低低说:“今儿百合开得正好,我闻着味道也好,你抱不下,我帮你拿着。” 接着,刚从学校毕业的、还青青涩涩的、对爱情抱有不切实际幻想的一拨嫩葱们就看着她们平日里利利索索的陆老师急忙忙把满怀的花都塞给了别人,空出手来专门捧她老公给她买的百合。 然后,见着她们非常英俊的师公沈大夫笑着揉揉她们老师的头。 一拨人吃饱了狗粮,并暗暗握拳以后也要成为这般小说里才出现的女猪脚。 不过许多年后她们大概会领悟一个事实,并不是所有人的爱情都能这般。 *** 刘玫打断这边亲亲热热的小两口,指了指行政楼提点学生:好了,你该去见见院长了。 陆小凉哦了声,捧着奖状去了院长办公室。 院长大人很欣慰啊,给陆小凉斟茶,说那这样,明天让小李去给你拍照,到时候就挂在咱们楼外。 陆小凉:“……” 哪个楼? 楼外? 卧槽院长大人你这是要把事情搞大啊! 卧槽我只想做一枚安安静静的白衣天使啊! 不要闹! 陆小凉笑容僵硬地从院长办公室飘出来,晕晕乎乎回到血液科病房,一屁股往护士站一坐,卸了全身的力气,扯着她老师的裙角哼哼:“我不想挂大楼上……” 刘玫一挥手把这丫头的手给拂掉,眼风一刀:“你赶紧给我把嘴闭住!还先进呢!你这思想就不够有觉悟!以后跟谁也不能说这个!这是很光荣的事陆小凉!你以后就是咱们协和的形象代言人!挂大楼上怎么了!院长没说把你印医院名片上就已经不错了!” 不巧,一语成谶。 事情越搞越大,院长大人估计是想借陆小凉这枚先进巩固自己的位置,在位时势必要做出点成绩,于是在之后的几天,陆小凉基本没工夫管床,所要做的就是—— 摄影组: “哎对,小陆护士您自然一点,放轻松,来,笑一笑,对对,保持住!” “很好!您看看不?我把您拍得可自然了!” 采访组: “陆先进您不要紧张,我们就聊聊天哈,这个稿子您先看一下,觉得可以我们就开始。” 陆小凉:“不好意思,为啥采访稿里还提到我丈夫啊?” “嘿嘿,俗话说一个成功的女人背后一定要有一个伟大的男人,群众们对这个伟大男人都很有兴趣滴!” 陆小凉默默抬头看大办公室里的她老公,瘪瘪嘴,沈书辞遥遥望着她笑,不知怎么的有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欣慰,那从小不爱念书就知道皮的丫头终于长成了别人眼里的榜样,沈书辞莞尔,发微信给大舅子:【军功章确实有我一半。】 【屁!】 【那些年你招猫逗狗讨人嫌的时候是我拘着她念书写字弹琴,也是我这么个好榜样在前头立着才没让小丫头长歪,你这哥哥充其量就起到了点作为坏例子教导小孩千万不要学的作用。】 【你话怎么这么多?滚!】 *** 这么在病房里鸡飞狗跳了几日后的某一天,陆小凉一早来上班,当沈书辞的车驶进协和大门时她一眼就看到了,一声卧槽卡在嗓子眼里,最终是无言地蒙住了脸。 沈书辞看看她再看看那挂在行政楼上、方圆几里都能轻易看见的大幅人像,笑了。 陆小凉穿粉色护士服带白色燕尾帽的照片被精修后配上了协和的宣传语,成为了一枚专属标志。同时,协和门诊大楼内每一层的LED屏上都开始播放关于陆小凉的采访,视频里,她站在淡绿色的病房走廊上,捧着医护守则正在给嫩葱们布置任务。还有就是院长大人真把陆小凉印在了医院名片上,以确保每一个来到协和的人都不会错过陆小凉那张脸。 陆小凉一整天都觉得变扭,不过病号们夸她上镜,老师说她好看,嫩葱们嘀咕修图的人眼瞎她们小陆老师比照片里美十倍。 于是陆小凉那颗不安的心渐渐安静下来,在忙碌的医院工作中找回主心骨,清楚地认识到自己现在已经是个招牌,千万不能给协和抹黑,她不能出错。 下晚班,她和沈书辞手牵手路过行政楼,两人齐齐仰头看那在夜晚也有灯光加持的照片,一时都没说话,唯有沈书辞伸手将陆小凉搂进臂弯里。 陆小凉小声对他说:“我从没想过自己也能成为这么专业的人。” 通常,我们称这种人为“职业精英”。 抛开最初的不适与慌乱,陆小凉说:“我还要加加油,争取做到更好。” “你已经很好了。”沈大夫发出一声喟叹。 她优秀到超出了他的想象。 陆小凉一愣,笑着笑着红了脸:“小辞哥,你很少这么夸我,我不习惯啊。” 沈大夫低头看她:“以后经常夸。” “恩。”陆小凉开心地点头。 ——— 南春碎碎念: 能因为某个人成为更好的人,真的是很好很好的事。陆小凉对这份工作的专注也让沈书辞心里的歉疚淡了一些。 第七章 毛毛的婚礼 这天一上班毛毛就飘到了护士站,两只眼滴溜溜地扫一遍,最近他姐们陆小凉是大红人,身边无时无刻都有人,他逮着个空不容易,趁没人悄悄说了件事:“我家深哥出柜了。” 陆先进本来在写护理日记,咔擦一下划破了纸,瞪大眼看着毛毛。 你说的出柜和我想的是同一种吗? 毛毛说:“我俩和爸妈摊牌了。” 陆小凉:“……” 陆小凉对于那个圈子了解不是太多,但她尊重这世上任何一种爱情的存在,并且认为那与她爱沈书辞并无什么不同,她相信毛毛和仇深的爱情不比她浅。 但这个社会对于他们并不宽容,甚至有人认为那是一种疾病,像瘟疫般让人退避三舍,人们戴着有色眼镜看待这个群体,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优越感驱使他们居高临下。 对父母坦诚自己的性向有多不容易陆小凉不可想象,换位思考,她就无法做到。带着对二人的担心陆小凉的思绪团成毛线,很多很多的话汇成一句: “为什么?” 明明之前那样挺好的。 只见毛毛不好意思地揉揉头,声音带了点费力去压抑却还是能冒出头的开心,说:“他向我求婚了。” 陆小凉:“……” 语言已经不能描述她此刻的心情。 开心?祝福?感动? 统统都有,甚至想哭。 毛毛看着陆小凉,眼神安静,他想这姑娘大概不知道,她的爱情其实鼓励了很多人,打动了很多人,也改变了很多人的人生。 如果不是她,他的深哥大概不会走到这一步。 那天,他对他说:“虽然法律不承认,但咱们得有个仪式,法律又没规定同性恋不能办婚礼。” 一句话,打动了毛毛,将他曾经幻想过但从不敢说的想法实现。 *** 陆小凉急于想知道所有细节,午餐时间把毛毛拉上了天台,午饭由沈大夫下食堂打包配送。毛毛也不羞,将手指上的戒指给她瞧,两个人凑在一起,脑袋顶着脑袋,屏息端详,那是很简单的款式,有一颗小小的钻石,非常闪,毛毛幸福地告诉陆小凉:“主要是我家,他和家里没什么联系了。我们以为瞒得很好,可其实我妈早知道了,一直没说,我是真没想到,说实话,应该把我打一顿或者把他赶出去才对的吧?” 陆小凉摇摇头:“不啊,没有对错的。” 毛毛点点头:“是呢,是我狭隘了,我家老太太挺潮,板着脸说我俩只猴耍她玩,让我以后别骗她。我当时就哭了,深哥给我妈跪下磕了个头。” 陆小凉唏嘘不已。 “嗯。”毛毛吸吸鼻子,“我知道我知道,特让人感动的,我不是个女的我都感动,行了你别哭,千万别招我,老子觉得自己得到全世界,跟水做的似的,动不动就能给你掉二两眼泪。” 陆小凉把汹涌泪意憋回去,这时候沈书辞上来了,手里拎着三个饭盒,扔给毛毛一个,坐在陆小凉身边给她拆盒子,把糖醋小排都拨她碗里,把她不爱吃的青菜都夹自己这里。 然后往陆小凉嘴里塞一块排骨。 陆小凉咬着酸酸甜甜的排骨,软软地贴住沈书辞,梦幻地继续听毛毛的爱情故事。 毛毛一看自己这份全都是荤菜,感动坏了,又要掉眼泪。 “打住。”在这充满感动的天台上,唯有沈大夫淡淡地表示拒绝煽情。 毛毛哼哼一声,继续刚才的话:“戒指是深哥用这些年攒的钱买的,他那人有计划,每一分钱花哪儿都清清楚楚,他有一本存折,这么些年我月月看他往里面存,前几天他拿给我瞧了,他说要换大一点的房子,再养只猫,等我拿了年假带我出去玩一趟当蜜月,别人有的我也得有,孩子,哦还有孩子,我俩是生不了了,给你家的当干爹,会很疼很疼ta的,凉凉啊,早点生一个,孩子多可爱啊!” 沈书辞眼梢抬了抬,企图把话题扯开,不动声色让陆小凉:“不许挑食,丁点青菜都不吃下回没有排骨了。” 陆小凉抬手压了压他,看着毛毛说:“孩子啊,可能得再等等。” 毛毛哎哟一声咬着舌头。 陆小凉说:“我在秦主任那儿治疗呢,多囊,第一次促排没成。” 接下来的话沈书辞说:“我们在努力,希望挺大的你别一副要死要活的样儿,吃你的排骨。” 毛毛被沈书辞虐惯了,一听赶紧往嘴里扒饭。 陆小凉摸摸毛毛的手:“毛啊,孩子真的很可爱呢。” 毛毛心里不是滋味,看了眼沈书辞,和陆小凉咬耳朵:“丫没欺负你吧?” 陆小凉摇摇头。 非但没欺负,还特宠,宠没边了,她爹妈都看不下去。 以前有人说沈书辞是书呆子她觉得不啊,挺正常一人,可真在一块了,她才是真体会到,这人,真就一根筋,旁人他看不见,心上只有她。 *** 吃完饭,毛毛拍拍屁股站起来:“成,等我通知,到时候来喝酒。” 陆小凉满心期待着那一天的到来。 在那承载了到场宾客所有祝福的日子里,陆小凉换上了特地准备的新裙子,踩一双高跟鞋,小手搭在沈书辞臂弯里,她出门前给他选的西装,配一条深蓝领带,这人,肩宽个头高,穿什么都很好看,头发没再剃成板寸,他说那像半大小伙,他都是成家了人了。 被窝里说的话,带着点慵懒和得意,搂着陆小凉,不知思忖什么,蓦地亲亲她。 两人这般出门,对门老太太哟一声:“这是观音边上的仙童吧?” 陆小凉咯咯笑,接过老太太家的垃圾袋,顺手带下去扔。 地点定在仇深他们车队经常聚餐的一个西式餐厅,老远就看见门口立着两男人,齐齐穿着黑色正装,头发梳得整齐油量,脖子上一人一个领结,个头一般高,体型的话毛毛略壮一些,两人皮鞋锃亮,偏头不知在嘀咕什么,脸上都带着喜庆的笑。 毛毛一抬眼,发现老远站着的夫妻俩,一路小跑而来,停下来后傻乎乎地嘿嘿笑,说你别这么看我,哥们有点儿害羞。 陆小凉一时没说话,静静看着毛毛,见惯了这人平日里在科室不修边幅的样子,那些熬夜熬出的黑眼圈、太忙没时间理的头发、发皱的白大褂是这人的标配,现在,他有另一重身份,他从今天起,是某人将携手走完一生的伴侣。 气氛又开始煽情,沈书辞捏捏陆小凉的手,拍拍毛毛:“成,以后是个大人了。” 毛毛嗳了声,嘻嘻笑着,这时候仇深过来,一把搂住毛毛,尽管很多次在夜里陆小凉看见仇深借着送夜宵的名头来看毛毛,两人坐在一起小声说话,偶尔有人经过也会笑着打闹搂抱,但那是以好兄弟的名义,今天不同,今天,他们光明正大地以爱人的身份拥抱彼此。 在这青天白日里,再也不需隐藏。 单位性质不同,这场婚礼毛毛这边只邀请了陆小凉和沈书辞,他们俩对他来说既是同事也是朋友。而仇深那儿则不需要顾及太多,车队的同事全都喊上,他们那是合资车队,外国佬挺多,大家观念开放,毛毛八卦地和陆小凉咬耳朵:“喏,那边那个,金头发的看见没?他今儿带的伴也是男的。” 陆小凉兴致勃勃看去,见那老外身边是个东方小男孩。 “……”陆小凉觉着那个圈子真是好有吸引力哦,她回家要下两本脆皮鸭文学开开眼! *** 这是一场特殊的婚礼, 这是一场有两个新郎的婚礼。 毛毛和仇深站在台上,胸前都插着一朵红玫瑰,毛毛的妈妈坐在台下,穿一条很精致的旗袍,头发显然是刚烫过,小卷儿精神极了,她精心打扮来参加儿子的婚礼,做到了坦然和接受。这让几个老外围着老太太操着不太熟的中文一个劲夸:“棒!” 老太太笑起来,说:“你们这些大小伙也要早点成家啊,不管男的女的,喜欢就成,做父母的心都是一样的,希望你们幸福。” 司仪炒热气氛,让新郎发表讲话,仇深上前一步,对着话筒啊啊两声,然后笑着把手里准备好的草稿纸收起来,站直了对着大伙说:“上有天地下有亲友,虽然程序少了一环,但老天爷看着呢,我不敢在他老人家眼皮子底下乱来,说了这辈子只爱毛安奇一个就能做到。” “毛安琪,今儿咱俩过明路了,以后你可不能动不动就不要我,有什么事咱们一起扛,我一百个支持你的工作。” “妈,以后有我照顾他,您放心。” “最后,我说句话你别嫌恶心。” “这辈子真缺不了你,很爱你。” 众人爆发欢呼,气氛火热,夹着几声口哨,陆小凉嚶一声扑进老公怀里,说:“阿深真是温柔的人啊!我感动坏了。” 沈书辞抱着她,低喃:“可不能坏。” 然后凑她耳边:“今天成不成?” 陆小凉笑着从他怀里起来,撞进他幽深的眼瞳中,旋即低下头,毛脑袋点了点。 刚算了下,今儿是同房的日子。 这人,眼神跟狼似的,憋坏了。 第八章 这次中不中啊? 婚礼结束后一群人兴致勃勃打算闹洞房,陆小凉自个儿结婚那天遇上连环车祸没机会体验,于是也兴致勃勃要跟去长长见识。 沈书辞垂眼看着身边的小丫头操着可以说是非常生疏、几乎是一个单词一个单词往外蹦连在一起就完全不会的英文同几个外国佬寒暄,大概可爱的女孩走到哪都招人,老外先给个拥抱,然后笑着让陆小凉加入他们的阵营。 接下来,陆小凉真长见识了。 “男人和女人的姿势男人和男人可以吗?” “可以啊!只要你能想到的我们都能办到!” “那么这些是什么?” “道具啊!哦我的上帝啊,girl,你该不会没玩过吧?” “为什么要准备道具?” 这个问题把老外问倒了,想了想,冒出一串话。陆小凉听不懂,扭头找她老公,在国外待了那么多年害得陆小凉望穿秋水的沈某人终于操着一口流利英语得到了媳妇儿膜拜的眼神,那软无骨的小手也悄默默缠上他的腰,她将自己挂在他身上,特得意地朝老外笑。 那小模样,和小时候得了个新玩具似的,特喜欢,舍不得拿开。 就这么个小动作把沈书辞的心蒸得又软又绵,他一直是个冷情的人,幸好此生,有一个人,能一直这样带他领略世间百种滋味。 陆小凉眨巴眨巴眼听沈书辞与老外交谈,听天书一样,然后再由沈书辞给她翻成中文,其实老沈不太愿意说,但小丫头扯扯他手腕,嘟着嘴巴。 沈书辞想了想,翻译道:“道具可以让快乐翻倍。” 其实原话更露骨,他决定不要教坏小朋友。 陆小凉百思不得其解,那些没有生命的东西怎么能让快乐翻倍,但很快,她得到了答案。 洞房就近定在举行婚礼酒店的楼上,一群人冲上去,家伙事摆出来,一个个摁下开关,那些长条的,串串的,尺寸不一,有大有小的东西仿佛有了生命,无声蠕动着,大家都是成年人,不需要再做解释,陆小凉看明白了。 顿时脸爆红。 但还是瞪圆了眼一丝不差地瞧着,瞧着毛毛被摁在床上扒了衣服,瞧着阿深举着小皮鞭不轻不重地抽在毛毛身上。 下一秒,她的眼被大掌蒙住,耳边,在掺和着众人大笑和两位新郎的求饶笑骂中,有一道低低的声音在说:“我们走吧。” 陆小凉的脸很烫很烫,脑子里全都是待会儿自己被扒了衣服压在床上的画面。 *** 她轻易被带走,沈书辞牢牢牵着她的手下楼,等电梯花了点时间,他看了两次手表,他的焦急在陆小凉看来甚是甜蜜,这人不经意流露出的急躁让她心跳加速。 沈书辞牵着陆小凉到了酒店大堂,没出去,走到前台让人开一间房。陆小凉愣住了,仰头看了下他,看见他绷紧的下颚线,又低低压下小脑袋,耳朵尖慢慢红了。 她是第一回 和男人出来开房间,很放不开,即使这人是自己丈夫,沈书辞则不同,永远看不出他是不是紧张,还能趁办理手续的时候捏捏陆小凉耳朵,低语:“烫手。” 陆小凉啪一声拍掉他。 前台人员很是专业,目不斜视地把房卡递过去,沈书辞道了声谢,领着陆小凉走了。 进了电梯陆小凉娇羞捶他一下:“回家不就行了。” 沈书辞哑着声:“家里不方便。” 陆小凉这时候才想起今天小区妇联在他们家开会,好多阿姨都来。 门卡滴一声,沈书辞推着陆小凉进去,关门的时候就俯身咬住了她的唇,陆小凉只能踮着脚仰头承受,她今儿穿了高跟鞋这么垫着费力,沈书辞呼一下将她抱起来,边往里走边把她鞋脱了,咬着她含糊低语:“帮我把领带解喽。” 陆小凉一心二用、手忙脚乱,差点没打个死结,沈书辞淡笑出声,说算了,我自个儿来。 他将陆小凉轻轻放在床上,直起腰把领带拆了,然后单手解纽扣脱衬衣,另外一只手捞起陆小凉的腿,手指顺着裙摆爬进去,引得小丫头颤了颤。 灵活的手指勾起内裤边缘往下扯,陆小凉顺从地抬起小屁股,沈书辞轻易将她剃干净,陆小凉搂住他的时候哼哼:“我上回和小雪逛街,买了套新内衣,还没穿给你瞧过呢。” 沈书辞咬她耳朵:“王小雪又出什么鬼主意了?别被带坏了。” 陆小凉眼睛亮亮:“小辞哥,你们男人都喜欢那种内衣吗?” 沈书辞埋头啃在她鼓囊囊的胸口:“你穿我就喜欢。” 陆小凉痒得咯咯笑,小脚丫蹭他大腿,只听男人难受地嘶了声,双手飞快地解开皮带,笔挺的西裤被随意扔在床下,他覆上她,吻从耳边顺延而下,时而重时而轻,到了肋骨上多停留片刻,那排纹身仿佛一句咒语,沈书辞觉着自己这辈子没什么遗憾了。 再往下,亲在陆小凉平坦的小腹,他虔诚无比,柔情蜜意,陆小凉仰起身看去,看见沈书辞扑簌的眼睫,高挺的鼻尖蹭着她的肚脐,大手往下,揉着她两颗屁股蛋。 她踢他一脚,他上来顶着她的额头,气息很急,商量着:“别闹,先给我一次。” 说着,他托着她贴近,两人连在一处,陆小凉咬着唇承受他的急切,那股火热从下腹蹿至心脏,一次次的撞击几乎将她淹没。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被他轻易翻过身,背对着他,脸颊蹭在柔软的床单上,感觉到他再次贴近。 “没关系,喊出来。” 陆小凉哼哼,家里隔音不好,她每回都咬牙忍着,有的时候闹得太厉害,第二天起床都不好意思看宋慧欣。 沈书辞缓下来磨蹭她股间娇嫩之处,陆小凉难受得不行,想翻身也不行,哀求:“你快点儿啊!” 沈书辞喘着气:“你喊我一声。” “小辞哥~” 他笑,咬她,一排细细密密的齿痕从后颈一直到尾骨,陆小凉浑身发麻,软成面条,再也忍不住,尖叫出声。沈书辞满意了,把人抱在怀里,滚烫的掌心攥着她的胸口,突然想到什么,没头没脑说一句:“那玩意儿你别好奇,我一个就能满足你。” 这句话陆小凉一直到结束了才想明白。 她脑子都废了,窝在沈书辞怀里发呆,突然像被打通任督二脉一般明了。 *** 小丫头掀开被子钻进去,摸了摸那真的,再想想今儿见到的假的,吃吃笑着。沈书辞任她这样没轻没重握着自己,隐约有些得意。被子里热,陆小凉干脆一把掀了被子坐起来,认认真真端详手里的东西。 她的眼神充满好奇和探究,掺杂天真与无暇,沈书辞小腹渐渐热起来,一把将人捉到腿上,命她张开腿。 这一场,他慢慢陪她玩,哄着劝着让她听话,磨着她让她受不了地求饶,嘴里一声声小辞哥小辞哥,叫得人心田暖热,她嘟着嘴说求求你,他笑,抱着她像抱着无价珍宝。 最后的时候他抬高她的臀部停了好久,陆小凉餍足地眯着眼,小声呢喃:“这次中不中啊?” 沈书辞揉揉她的头,越看她这样越心疼,把人抱进怀里摇了摇。 第九章 有舍有得 月经快来那几天陆小凉做什么都不专心,嫰葱们时不时看见她们老师忽然脸色一变,夹着腿往厕所跑,不一会儿浑身软绵绵地出来,坐在护士站里,像被谁抽干了精气神。 嫰葱们上前问过几回,关心她们老师,陆小凉摆摆手:“没事儿。” 她生不出孩子的事没办法跟外头说,只能自个儿憋着,这个月的小日子快到了,她时时刻刻想着,甚至出了幻觉,急急忙忙跑去厕所底裤拉开一看,见什么都没有,可那股担心没散。 这么着太折磨人,陆小凉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着,晚上在床上烙饼,被沈书辞一胳膊揽过来,抵着她鼻尖,什么都没问,因为知道她为什么会这样。 他眼里轻轻楚楚写着东西,陆小凉看懂了,因为他的心疼而想哭,啜泣着窝他怀里,低低说着心事:“小辞哥,这都第三回 了,秦主任说要是没成让我缓一缓。” 她攥着沈书辞睡衣的手泛白,声音柔弱:“我我,我心里没底。” 沈书辞沉默,略一使劲将陆小凉翻上来趴在他身上,他玩她的长发,思忖着什么,好久后跟她说:“要是这回不成必须得停,你别逞强,这不是能逞强的事,你身体受不住。” 他感受着陆小凉滚烫的眼泪洇湿他胸口的睡衣,沉声说话,语气有力而令人信赖:“家里没人催你,我也不急,就是担心你,你最近不太对劲,你的嫰葱们给我打小报告了,他们很关心你。凉凉,人在这世上走一遭,有舍有得,我得到了我最想要的,若是要舍去什么,我愿意。” “小辞哥——”陆小凉说不出话来,只能这么唤着他。 她这辈子,何尝不是,得到了最想要的。 是她贪心了吗? 一定要舍去什么才可以吗? 她做不到。 沈书辞叹了口气,看出陆小凉心结不开,突然想起自己从前何尝不是这般偏执。 *** 隔天一早,两人都没班,本是应该好好睡懒觉的日子,却见陆小凉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几秒后缓缓站起来,在她站起来的那一瞬,她的脸色发白泛青,像是天都塌下来一般。她顾不上穿鞋往厕所去,客厅里宋慧欣正在喂小胖,看见沈书辞追出来,在厕所门口转了两圈,最终轻轻叩响:“凉凉,你先出来。” 这场面似曾相识,第一次陆小凉可以告诉自己还有机会,第二次她也试图说服自己要放正心态,第三次——她无法再平静,她开门走出来,看着沈书辞试图拥抱她,看着宋慧欣想要劝她,她突然觉得自己没有脸再在这个家待下去。 在所有人张口说话前,陆小凉冲进卧室拿了外套匆忙离开。 门哐一下关上,宋慧欣和沈书辞面面相觑,两人心里都压着块石头。 小胖汪汪叫,甩着尾巴纠结着应该先哄老沈还是宋慧欣,那么可爱的它只有一个,撒娇也只能一对一,好辛苦的。 宋慧欣将小胖抱起来,边往厨房走边说:“早饭还没吃呢,我装上,你给凉凉带去。” 沈书辞嗯了声,去刷牙,看见陆小凉换下的小裤衩忘记收,又叹了一声,拎在手里开了水,给她搓内裤。那薄薄一片还没他手掌大,裤底一道血印子,沈书辞挺糟心,知道陆小凉这是魔怔了,不是小时候好好劝着哄着再给根冰棍就能好的了。 他接过宋慧欣装的饭盒,没说今儿其实不用上班,从家出来后站在楼下茫然片刻,给一德打电话:“你师娘在不在?” 一德啃着包子:“不在啊,您忘了,师娘今儿歇班。” 说着说着卡住了,脑子转过弯来,这种事他老师最清楚吧?是不是出事了?师娘去哪儿了? 这时候,病房走廊上过来一个人,睡衣拖鞋的打眼一瞧以为是哪个病号,再一看一德嗷了声,捂着手机小声汇报:“沈老师,师娘来了!” *** 陆小凉出门急,连手机都没带,只在外套里摸到一张地铁卡,衣衫不整地站在地铁站口想了想,还是来了医院,好歹这儿还有身制服能穿出去。 知道大伙都好奇,可陆小凉没解释,把燕尾帽端端正正戴在头上,翻看今天的医嘱。令大伙更好奇的是,没一会儿,沈大夫也来了。 那么大个病房,大夫护士没五十也有二十人,看着是都在做分内的事,可细细观察,几乎都围在护士站半径五米内的地方,竖起耳朵听沈大夫哄人:“再怎么也不能不吃饭,出来,给你带了早点。” 小陆护士埋着头:“不吃,忙。” 沈大夫:“我看不怎么忙,你先出来。” “忙。” “再忙也有别人。” “你回去吧,耽误我工作了。” “陆小凉。” 众人以微弱幅度扭头,看见沈大夫青筋爆了一根,眼神里粹着令实习生胆颤的寒光,所以这波人,实习生先撤了,受不住,嫰葱们懂事儿,夺了老师手里的东西,齐齐用力将老师推了出去。 可刚才眼里粹冰的人却没真生气,一下牵住了陆小凉的手,也不管这是什么场合。 陆小凉抬头看他一下,这个男人的每一处她都无比熟悉,她很心疼,可她走不出去,这道题解不开了。 “我想一个人待着。”陆小凉轻轻说。 沈书辞像是知道她会这样,答应着:“看你吃完我就走。” “你放着吧,我待会儿吃。”陆小凉抽回手,想了想,说,“昨儿于婷让我帮她朋友找个专家,我正好今天办了。” 沈书辞皱起眉,他说不想管就别管,你不好说我去说。 陆小凉摇摇头:“总归是要成一家人,给我哥个面子。” 沈书辞抬眼一扫,盯着刚才有功的一颗嫩葱,把饭盒交给她,叮嘱:“看着你老师吃完。” 嫩葱拍拍胸脯保证能完成任务。 “我走了。”沈书辞说。 陆小凉背对着他,眼睛死死闭住,其实这世上她最眷恋他,分分钟不想分开,最受不了看着他走,他出国那几年,她看够了。 再睁开双眼通红,陆小凉看见嫩葱举着饭盒不放下,一心一意盯着她。 “手不累?早饭吃了没?没吃的一起过来吃点。”陆小凉叹了口气。 一旁,一德摸下巴:“最近沈老师和师娘都一直叹气。” 第十章 帮帮你嫂子 那天是于婷给陆小凉打了个电话,说她一闺蜜最近觉得胸口疼,想挂个胸腺外科,可专家号已经排到了半月后,来问问未来小姑子能不能帮个忙。 外人都以为不过是打个招呼的事,其实这么大个医院,不是本科室的谁认得谁啊,要不就找关系相互认识一下,要不只能厚着脸皮穿着制服过去,人家看你是同院的总归不会把你扫出去。 陆小凉一默,那个专家的名头她是听说过的,以前王小雪给人当过挡门护士,什么叫挡门护士?就是有些大夫太热门太抢手,号排不过来,患者总会冲进诊疗室里加塞,就丁点大的地方人满为患、寸步难行。 为了病患有更好的就医体验,为了保持空气通畅,为了坐诊大夫的行医环境,科室里会给这种大夫配备嘴皮子利索办事牢靠的挡门护士。 要进去先出示预约号,没有号对不起了,您不能进去。 一个一个进,叫到名字了才放行。 于婷见陆小凉不说话,亲亲热热唤她凉凉,说那是我亲闺蜜!我都跟人打包票说你在医院上班呢!也不是很难吧?下回嫂子请你吃饭成不? 刚才还问能不能帮忙,这会儿就直说已经打包票了? 陆小凉起先没应下,只说我先帮你去瞧瞧。 然后她是真跑去帮人瞧了,大周末的人专家还加班,候诊区里坐满了人,她去挂号处问了问,是没号了,最起码等半个月。这时候有个穿白大褂的大夫领着亲戚过来,和挡门护士说了几句,陆小凉眼看着人没被放进去。 挂号处的小护士悄悄说了,人专家最烦这个。 陆小凉想把于婷拜托的事给拒了,顶多帮她朋友取个号,省得人多跑一趟,也算是尽力了,可晚上回家被范红英喊上楼吃饭,居然也知道这个事,一面给陆小凉夹菜一面说:“你就帮你嫂子这一回,马上都是一家人了,可不能闹脾气。” 陆小凉顿时没了胃口。 所以于婷跟范红英说是她闹脾气了?这是闹脾气的事吗? 范红英还劝:“她那朋友家里挺有背景,这事办好了对你嫂子今后也有好处,我看也不是什么难事,你不是你们医院先进么?人家肯定愿意给你这个面子。” 这年头,面子人情都是要还的。陆小凉张了张嘴,没说破。 “我再试试吧。”陆小凉低着头。 范红英挺高兴:“哎,这就对喽。” *** 所以沈书辞送早饭这天陆小凉准备去找找熟人。 已经和刘玫通过气了,刘玫又领着她去找秦主任,妇科和胸腺科挺亲的,两个主任也熟,陆小凉坐在秦主任办公室里听她打电话:“喂,老林啊,对,就是这个事,我熟人,有点着急,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病人太多太累,本来真不想劳烦你……嗨,我就知道你得给我这个面子,成,下回请你吃饭!有空来我这坐啊!” 陆小凉揪着手听完,心情不是很好,秦主任挂了电话看着陆小凉,说了句:“都是一个医院的,不算大事,甭放在心上。” 陆小凉道了谢,然后乖乖低着头。 刘玫和秦主任对看一眼,都知道陆小凉的心事。 “你啊……”秦主任叹了口气,“就是心事太重。” 陆小凉乖乖承认:“恩。” “都跟你说了还有机会,别放弃,心态要好。” “恩。”陆小凉乖乖点头。 “你看你们家小沈就很不错。” 陆小凉又点头,心想沈书辞的心态是很不错。 然后就被秦主任卷着病历本咚一声敲在头上,陆小凉懵了,抬起头看,看见秦主任皱着眉:“回去好好休息,过完年咱们再继续。” 这会儿是夏末,过完年……也就是说,陆小凉的促排之路得歇业半年之久。 该怎么面对家人过完这半年?陆小凉觉得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 *** 因为秦主任出马,所以号排得挺前面,几天后于婷就陪着闺蜜到了协和,先去病房找陆小凉,那会儿陆小凉正在忙,安排她俩在小办公室里休息,待会儿她亲自领着过去。 办公室里没其他人,闺蜜看了一圈,对于婷说:“你小姑子人挺不错的。” 于婷笑了下:“其他还好,就是爱摆架子,我第一回 跟陆小京上门她一个好脸都没给我。” “我看不能吧?”闺蜜迟疑,觉得陆小凉挺客气的。 “骗你干嘛。”于婷哼了哼,“这回也是,就这么简单的事跟我拿乔,我要是摆不平她我以后在陆家还不知道要被欺负成什么样呢。” 闺蜜来了兴趣,戳戳她:“你快跟我说说,究竟是怎么摆平的?” “告状呗。”于婷说,“我婆婆那人对我还是不错的,我在她面前提了提,后来都是她搞定的。你看我小姑子那不情不愿的脸,哼,再不情愿不也还是得给我办事么!” 说完,于婷得意地挺了挺胸。 闺蜜想起一事:“她干嘛不待见你?被她抓住小辫子了?” 于婷脸一沉:“还不就是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上回来医院人流被她看见了。” 闺蜜捂住嘴吸气:“这么巧!” “谁说不是。当我面没说什么,转头跟陆小京告状,幸好那天是他陪我去的,不然这婚我结不了了。” “看不出来啊……” “知人知面不知心。”于婷说,“不过她日子也不好过,生不出来,都试了好几回了。” “真的啊?” “还能骗你?她老公好好的,她查出来多囊,你是没见着我那个妹夫,也是这医院的,年纪轻轻就是一把手,国外海龟,多的是医院抢着要他,人也长得好,我看再生不出孩子她就得下堂,还以为自己是根什么葱呢……” 这时候,门哐一声被打开,陆小凉站在门口面无表情看着于婷,她说的那些话,她都听见了。 第十一章 比亲闺女还亲 陆小凉身后还跟着一群嫩葱,自然也把话都听进耳朵了。一个个脸都吓白了,拿眼悄默默瞧着她们老师,没想到老师会遇上那种病。 于婷的闺蜜一看情形不对,赶忙岔开话:“小凉忙完了啊?我看时间也差不多了,咱们这就过去吧,一直在这打扰你真不好意思。” 陆小凉沉着脸,心想你也知道这是我的地盘在这是打扰我工作呢?你俩不是八卦得挺带劲么? 她从小皮猴似的谁都不怕,连陈发财都敢揍,这次却硬生生忍了,什么都没说,垂下眼片刻,点点头:“成,我这就领你们过去。” 背后,拳头都要捏碎了。 于婷见她不戳破自个儿也不会再惹她,心里倒是有点儿得意,冲闺蜜抬起下巴。 三人到了门诊外头,挡门护士老远瞧着她就招手,到了跟前推着往里走:“主任交代了,你过来直接进去。” 说着,看了看陆小凉身后的二人。 陆小凉脸一燥,于婷和她闺蜜倒是觉得倍儿有面,对陆小凉也刮目相看。门诊室越少人越清静,陆小凉只叫闺蜜一个人进去,自己和于婷留在外头,候诊区没座位了,两人站在走道窗台旁,一时都没说话。 半晌,于婷张口夸陆小凉:“还是你有办法!晚上几天下班?叫上你哥和你老公,咱们一块吃饭吧,我请客。” 陆小凉摇摇头,转回头看着她:“不了,我吃不下。” 于婷落下脸上的笑,也直勾勾看着陆小凉:“有什么话你直说。” 陆小凉说:“换做你,背后被人说这么难听也吃不下。” 于婷不慌不忙地笑着:“先在背后说人坏话的是你,我也没说错,你确实不能生,还不让人说了?” 陆小凉想到范红英对陆小京婚事的期望,想到陆小京那晚对她说以前的事儿翻篇了,想到哥哥兴冲冲让她喊嫂子……抿了抿嘴,最终问了一句:“你是真心喜欢我哥吗?” 喜欢怎么会是这样子的? 如果喜欢,应该会善待对方的家人吧? 如果喜欢,应该会替对方多多考虑吧? 为什么要一直挑起战争呢? “陆小凉。”于婷两臂抱在胸前,“你几岁了?还在说喜欢不喜欢不觉得幼稚?不要问我是不是真心,陆小京也未必有多喜欢我,我们只是选择最适合自己的人。” 陆小凉眉毛一揪:“你错了,陆小京要是不喜欢你是不会和你结婚的!如果不是真的喜欢你,谁愿意接纳你那些过去!你有什么好骄傲的?你浪费了他的一片心意。” 陆小凉心里的火蹭蹭蹭往上冒,她不允许她诋毁他,这个人,糟蹋了陆小京那晚的温柔。 于婷一愣,许久没说话,似乎在费力地理解陆小凉的话,之后问一句:“他这么跟你说的?” 陆小凉不愿意再对这人说话,垂了眼离开。 *** 陆小凉低着头,从门诊大楼往病房走,刘海帘儿挡住了眼,谁都没发现这姑娘在哭,眼泪啪嗒啪嗒落下,这一刻,世界仿佛是一座空荡荡的房子,充斥着令人无法呼吸的伤感。 她怕被人看见,躲上天台,天渐渐暗下来,早早就有一轮月牙挂在天边,晕着温柔的光,天台的门被轻轻拉开,有个白大褂走进来,安安静静看着陆小凉的粉色背影,常年冷清幽静的眼眸染上一丝怒意。 他走过去,蹲在陆小凉跟前,握住她的手:“为什么哭?” 毕竟是两口子的私事,刚才那场景嫰葱们没办法主动跟沈书辞提,于是沈书辞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等了半天不见陆小凉回来,跑去门诊寻了一圈,人家挡门的护士好心提醒,他才知道陆小凉早就走了,那么她会去哪里? 想来想去,上天台一瞧,果然在这,哭什么?沈书辞愤怒,在医院这地界,谁把他媳妇儿惹哭了? 他不知,这会儿,嫰葱们挤在小小的备药室里,围着护士长你一句我一句热火朝天地描述着刚才的事。 那些话,她们敢和刘玫说,不敢跟师公提。 其中一个嫩葱卷着袖子:“丫真不要脸,我是瞧老师不计较,不然早冲上去揍丫了!” 另外嫩葱:“就是就是!护士长您是没瞧见,那俩女的可过分了!就是,就是真生不了也不能那样说话啊,还是我们老师的未来嫂子呢,怎么能这样!” 站在后面的圆脸嫩葱着急:“我们陆老师那么好,怎么会那样呢?多囊可不好治了,我嫂子就是这个病,到现在都没怀上。” 刘玫一一巡过嫩葱们的脸:“没看出来吧?陆小凉出了这么大事也从不请假迟到早退,什么叫职业精神,都学着点。还有,既然知道了就心疼心疼你们老师,平时机灵点把事情自觉做了,别犯错,你们犯错她得跟着写检讨,她最怕写那些了你们都知道吧?” 嫰葱们齐齐点头,被刘玫说得不好意思。 刘玫道:“你们老师那性子,以前没怕过谁,为什么这次没闹?因为这是医院,是病房,是病人休息的地方,是需要安静的地方,我希望你们能借着这件事自己好好体会体会。” 嫩葱们又齐齐点头。 刘玫最后说的是:“事情别往外传,咱们自个儿心里清楚就成。” 女人的名声多重要啊,刘玫气愤,她都舍不得说舍不得碰的丫头,被人这么糟蹋了! 嫰葱们虽然稚嫩,但也知道刘玫是什么意思,各个锁紧了嘴。 所以当毛毛在外头探头探脑吼:“你们在说什么呢?快跟毛哥也说说吧!” 小姑娘们鱼贯而出,均成了哑巴葱。 毛毛挠着下巴和一德说:“一准有事!还想瞒我!” 然后挨到刘玫身边:“护士长,好护士长,漂亮护士长,究竟什么呀,您跟我透透呗~” 刘玫眼风一扫,门都没有! *** 天台上,陆小凉再也忍不住,攥着沈书辞的袖子嗷嗷哭着:“呜呜呜呜,我讨厌她!我太讨厌她了!陆小京丫个眼瘸的看上什么人啊!呜呜呜呜……我自个儿都不插队为了她求老师卖人情她还背地里损我!生不出我也不想的!她得意什么!丫打孩子就厉害了?凭什么瞧不起我啊!呜呜呜呜……” 沈书辞顿时黑了脸。 陆小凉憋坏了,天也黑,根本没看沈书辞的脸色,继续哭:“她们在里头说我就在外头听着,后头跟着一帮学生呢!这下大家都知道了!我还怎么回去上班啊!呜呜呜呜!” 沈书辞忽然拉了陆小凉一把:“起来。” 陆小凉甩开手:“干什么呀,我不回去,我静静。” “走,带你去找陆小京。”沈书辞沉声道。 “不去!”陆小凉吸鼻子,“我干嘛忍她啊!还不都是为了陆小京!” 沈书辞绷紧了下颚,手捏得死死的,没人能这么欺负陆小凉,从小到大这种事就没发生过! 这事必须得有个说法。 当晚,沈书辞约了陆小京出来喝酒,大概是人逢喜事精神爽,那小子看着比往前精神许多,一脸傻兮兮的笑让沈书辞顿时不能开口。 虽然从小不对付,但其实他也希望陆小京能幸福。 碰了碰杯,沈书辞喝了一口,问:“你现在挺好?” 陆小京点头笑着:“当然好,我媳妇多懂事啊,你没看把我妈哄的,比亲闺女还亲。” 沈书辞默了默,心想是比亲闺女亲。 陆小京还在畅想:“搁我这以后绝对不可能有婆媳问题,给我省了多少事啊!瞧哥们这眼光!” 还显摆上了,那样儿让沈书辞忒不爽。 可是有些话,到底还是忍了。 还是那句话,没人能在他沈书辞眼皮下欺负陆小凉,但要是为了陆小京,陆小凉愿意忍,他也愿意陪着。 不过最后沈书辞到底是把人灌趴下了。 看着喝吐了的陆小京,沈书辞眯了眯眼,觉得自己还是下手轻了。 第十二章 迟了 虽然没出息地在天台上哭了一宿,但陆小凉第二天还是没事人一样去上班,挺着胸膛抬着头从协和大门踏进去,遇着问路的停下来细细说明路线:“您往东边走,分叉路再往东,见着一栋白色小楼,那就是了。” 早晨的太阳渐渐毒辣起来,她的额发细细地贴在脸上,后背一层汗,进了住院部大楼,被空调一吹,舒坦了,招手冲一楼备药室的护士们打招呼、道早安。 然后得了老护士一枚煮鸡蛋,攥在手里上了楼。 病房的早晨照旧那么忙碌,嫩葱们脚不沾地地在各个病房进进出出,食物的香气散开,孩子的童言童语传来,大人的说话声夹杂其中,陆小凉停了停,在心里给自己鼓了鼓劲,仰头走进护士站。 护士站里安静了一瞬。 嫩葱们停下手里的事,呆了呆。 陆小凉看过去,张口想说点什么。 但下一秒,嫩葱们又重新忙起自己的事,和往常一样,一口一个老师地挨过来,粘着她,这儿问那儿也要问,明明都是教过的。 刘玫拎着两份早点进来,给陆小凉一份,说她:“什么人带什么样的学生,你瞧瞧,那股缠人劲都跟你一个样儿。” 陆小凉叫了声老师,软乎乎低下头啃包子。 这时候,走廊上风一样刮过,穿白大褂的学生们还有一些家属纷纷跑过去,围住了一个人,一口一个沈大夫沈大夫,有的询问病情,有的从家里提了些特产,想送给这位不怎么爱说话但医术高明认真负责的年轻大夫。 一溜小毛头从病房里跑出来,头上都戴着帽子,很瘦,最小号的病号服穿在身上还是松垮,从缝隙里钻进去,一个个扯住了沈大夫的裤管,仰头说话:“沈叔叔昨儿的拼图还没拼完呢,今天我们乖乖打针,你还陪我们玩吗?” 沈书辞低下头,看着那一双双单纯无暇的眼睛,嗯了声。 小毛头们欢呼着又跑到护士站,各个卷起袖子表决心,刘玫笑着赶人:“散了散了,都回去吃饭,待会儿我去病房给你们打。” 小毛头们指着护士站里头一颗蘑菇:“小陆姐姐给我们打成不成?” 陆小凉点点头,小毛头们终于心满意足地散了。 另一边,沈大夫一行人行至护士站翻看病例,一德把家属送的一筐桃子拎到陆小凉桌上,此时沈大夫抬了抬眼,说你分给学生们吃。 这话是跟他媳妇儿说的。 在场人人心中艳羡,觉着沈老师真真是条温柔汉子。 等沈书辞领着学生开始查房,陆小凉的嫩葱们一颗颗不知从哪儿冒出来,附耳七嘴八舌地说话—— “老师老师您别难过,以后有什么重活累活都交给我们,您好好保养身子。” “老师老师,我们觉着师公可爱你了,可离不开你了,你别多想,你俩一定好好儿的。” “老师老师,你那嫂子好过分,我昨儿气得晚饭都吃不下,以后咱们不帮她了,讨厌!” “老师老师我们嘴可严了!” “老师老师……” 陆小凉耳膜里一串的老师老师,心中熨帖滚烫,本以为大伙会瞧不起她,可现在看来,是自己狭隘了,她们都担心她呢。 陆小凉把大颗大颗粉哒哒的水蜜桃一一分给嫩葱们,眼眶有点湿,但为了自己高大的老师形象,忍住了。 毛毛溜达过来,摸着下巴端详片刻:“嘿,你们真有事瞒着我,说吧,坦白从宽。” 嫩葱们不吭声,散开来做自个的事,陆小凉塞给他一颗桃:“还能是什么,就我不能生的事呗,你别闹,现在是有家的人了,得稳重些。” 那水蜜桃毛茸茸的,毛毛手握了握,忽而抬起另外一只手揉了揉陆小凉发帘,淡淡一笑:“凉凉,不是什么大事,别搁在心里,有什么想不通的来跟哥们说,哥们做你贴心小棉袄没问题。” *** 几天后,陆小京一通电话过来:“陆小凉你啥时候歇班,哥请你出去玩儿。” 陆小凉恹恹地:“不去。” 陆小京不肯:“去呗,咱们来个二对二约会,我哥们开了个山庄,带你去捧捧场。” “带你媳妇去。”陆小凉忙着手里的护理报告。 “人多才热闹嘛!” 陆小凉停下手:“她知道我要去吗?” “知道啊!”陆小京没心没肺地回着。 陆小凉瘪瘪嘴,不想输人,虽然不愿意见,但躲着好像她怕了似的,她又没做错事她怕什么? 不过…… “我和小辞哥商量一下。”她说着,抬眼瞧了瞧大办公室里端正坐着的某人。 沈书辞能立刻感应到,偏过头锁住小丫头,陆小凉把头低下,啪嗒啪嗒发微信:【陆小京约我们出去玩,你去不去?】 沈大夫正和学生们说话呢,半道上停下来看微信,看完扔了一屋子学生走出来,站到媳妇儿跟前,淡淡道:“现在连话都不愿意和我说了?” 陆小凉压得低低的脑袋摇了摇。 然后听见他叹了口气:“去吧。” 他在,看看谁还敢欺负她。 于是挑了个好天气出发,本来陆小京说开一部车得了,可沈书辞摇摇头,说两部车方便。陆小京没听出来他什么意思,偷偷和妹妹说:“这人就是各色!” 陆小凉抬眼看了看一旁笑盈盈的于婷,心想难道和你媳妇一样,什么事都能翻篇啊? 两部车上路,陆小凉看着窗外掠过的风景,又陷入那种安安静静旁人进不去的模式,沈书辞牵着她的手搁在大腿上,一路软软地捏,陆小凉没吭声,手也抽不回来,半道上哼哼我渴了你撒开,沈某人回她一句:“你又不是左撇子。” 陆小凉只能作罢。 到了地方于婷从车上拎下一个大竹编篮子,看着和杂志上精美的郊游图片里的篮子一模一样,她过来亲亲热热挽着陆小凉,说我一宿没睡做了点小零食,待会儿一起吃。 陆小凉别扭,把胳膊抽回来,于婷落了空,没计较,朝陆小京一笑,说做得不好你也别嫌。 陆小京点点头,眼睛瞟了瞟妹妹。 下一秒沈书辞护上来,搂着陆小凉的肩膀带到自己怀里。 *** 山庄里有一条小溪穿过,夏天正是玩水的时候,这儿天大地大的,陆小京甩了拖鞋一脚踏进溪里,溪水冰凉,他招手让沈书辞也下去,沈书辞不肯,站在溪边牵着陆小凉的手,倒是陆小凉悄默默伸出小脚丫往水里踩了踩,不过立马被发现了,被某人拎上岸,教育着你小日子快到了,不能玩水。 这么一提,陆小凉刚放松了些的情绪又紧绷起来,是了,她已经停了促排治疗,反正怀不上孩子,往后月月都得伺候大姨妈。 沈书辞说完一默,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可陆小凉已经从他手边溜走,这时候陆小京已经摸到岸边,拉着沈书辞脚踝一扯,呼啦一下把人扯进水里,只能嘭一声,沈书辞那身干干净净的白衣裳都淋了湿透。 他怒了,抿着唇反手一个桎梏把陆小京压在水里,陆小京呛了好大一口水,挣扎着想把沈书辞再弄水里。 都三十的人了,你来我往和小时候没区别。 于婷找了快阴凉地铺上席子摆上食物,陆小凉站在树下躲太阳,抿着嘴不吭声,只见于婷拎着袋水果拉着陆小凉冲溪里喊:“你们玩,我和凉凉去洗水果啊!” 陆小京招手:“这儿洗就成。” 于婷嗔他:“可别,一股你的臭脚丫子味,待会儿还吃不吃了。” 陆小京笑,叮嘱陆小凉:“凉凉,跟着你嫂子走,别跑丢了。” 好像陆小凉还是小时候不认识路似的。 陆小京这么看着,陆小凉没辙,只好跟着于婷走。 两人走到远处水池旁,于婷殷勤地跟她说着这个葡萄甜,进口的,那个瓜也甜,昨儿特地挑的,还有那草莓,听陆小京说她爱吃,托人从城郊大棚里刚摘的,特新鲜。 陆小凉看她忙忙碌碌的模样,终于是忍不了了,问她:“别装了,累不累?” 于婷停下来,手里还挂着葡萄,她说:“凉凉,那天你说的话我想过了,是我不好,跟你道个歉,你别放在心上,以后咱们好好儿的,行不?” 说实话陆小凉挺意外的,不知道于婷怎么突然转性。 要不然还是装的,不知道在哪儿挖个陷阱等着她呢。 “真的别装了,这儿没人,用不着来这套。”陆小凉厌恶地退了一步,“有些话说出来就收不回去,你在我单位说我生不出来,说我老公迟早不要我,闹得我学生们都知道了,你说我怎么做人?这是家里的私事,你随便就说给别人听,你把我当过自己人吗?不管你信不信,我是真把你当嫂子,你朋友要瞧病,我不光自己去排号还托了老师打电话,你以为是我面子大吗?其实我就是个小护士,人是卖我老师人情,我没那么厉害。” 陆小凉是真被伤到心了,说话颤悠悠的,还带着那天的忌讳和不可置信:“就算我跟我哥说过你的事又怎么了?他是我哥,我无论做什么首先都是为了他好,你那天说你只是选择了最适合的人结婚,如果我没告诉你我哥是真喜欢你,你是不是一辈子都抱着那种念头?不说我哥,我妈那么疼你,只要你来家里吃饭,汤里的鸡腿都是你的,我说过一句没有?那天,今天,我为什么忍你?你心里不清楚吗?” 于婷点点头,她清楚,陆小凉是为了陆小京。 “凉凉。”她说,“那天我不该那样,我也想清楚了,以后会和你哥好好过日子,你能不能别和你哥说?我……” 陆小凉撇开眼:“我要是想说早就说了。” 于婷放下心来,只要陆小京不知道那天的事,以后她再好好哄着陆小凉,那一切都还和以前一样。 只是她不知,陆小京怕她累着,跑来帮她洗水果,都听见了。 “迟了。”他走进去,将妹妹拉到身后。 小时候别人欺负陆小凉,他也是这么护着她,转眼兄妹俩都长大了,陆小凉身边有沈书辞,他也有了即将结婚的对象,可在这一刻,他还是选择了妹妹。 不说对错,就是心被伤了。 结婚成家,哪有那么容易,是他想得太简单。 合着人家不是真喜欢他,那结婚还有什么意思。 其实这时候沈书辞就站在后头,心想着陆小京要是敢六亲不认护着于婷,那他肯定要把丫揍趴下。 第十三章 这母女没法做了 于婷慌了,扯着陆小京解释,陆小京一挥手:“甭解释,我都听明白了,我陆小京在你于婷眼里就是凑合过的人。身为老同学,我劝你一句,别这么委屈。” 陆小凉不知道该怎么办,后头悄悄扯她哥衣裳,陆小京回过头来指着她:“还有你陆小凉,别慌,我是打你了还是骂你了?慌什么?以后不管什么事,你甭为了我忍着,还是同样的话,别委屈自个儿。” 陆小凉张了张口,看着此刻面色不虞且深沉的陆小京,叫了声哥。 这一声“哥哥”复杂得很。 她觉得陆小京自己也挺委屈的,被人当了冤大头,自个儿欢天喜地想着要当新郎。 她又觉得陆小京会这么生气其实大部分还是为了她,于婷都已经认错了,可他却记着她说她坏话的那几句。 她慌,慌的是怕这两人因为她散了,她这时候怪自己管太多,如果少说两句或许就不会是现在这样。 她心疼,看着这样的陆小京,她心疼坏了。 于婷再一次拉住陆小京,捏碎了手里的葡萄,急切地说:“京儿,你听我说一句成不成?” 陆小京这人,从小没个正形,但其实主意定着呢,当年他说想当兵,头也不回就走了,回来说想开车行,自个儿筹钱自个儿天天高速上跑,饿了啃点干粮,累了车里躺一躺,回头月月打给妹妹的零花钱都不少。 其实做生意哪有不赔的,可和了血的牙齿往肚子里吞,挺一挺总能过去,再站出来,又是一条好汉。 他车行里那些小弟和姑娘为什么这么跟着他? 因为这人仗义,这是个值得交朋友、称大哥的人。 那么此刻呢? 陆小京烦了,是彻彻底底腻味了。 您说说,结婚成家究竟为了个什么啊? 忒累人了,爷不伺候了。 扪心自问,陆小京觉着自己对于婷不错,知道于婷没多喜欢自己其实也没多生气,大老爷们的,早看开了,就是自己骗自己一回呗,反正以后不这样了。 他最生气的是于婷在陆小凉医院里说她不能生的事。 他从不让小丫头在外头受欺负,合着现在在家里被欺负成这样了,他都不知道他妹妹为了他这么能忍。 小时候,陆小凉最皮最护着楼下沈小子讨厌亲哥哥的时候,陆小京恨不得能把这整天光屁股的小瘦猴扔垃圾堆里去,可现在长大了,再一瞧,嗳,贴着心呢,有个妹妹真好。 没媳妇疼没事儿,有妹妹呢。 *** 总之这事,是彻底黄了。 陆小凉觉着对不起她哥,陆小京觉着对不起妹妹。 有一天两人打电话,沉默半晌哼哼一句:“都挺好的哈?” 又沉默下来。 虽然不至于,但陆小凉还是偷偷去车行外头看过几回,陆小京没事人一样,于婷来找过一次,两人不知说了什么,他送走了她,之后,车行里的小妹儿们又回来了,又是从前那乌烟瘴气的样子。 这件事变成了陆小凉心里的一道坎。 于婷许久没上门看望二老,范红英电话打给儿子,让他晚上领人回来吃饭,家里炖了鸡汤,后来陆小京自个儿回来了,往沙发上一歪,看着他满心欢喜举着勺儿出来的娘,淡淡说了件事:“妈,我不结婚了。” 范红英一下没反应过来。 “我和于婷分了。” 范红英两眼发黑人往后倒,家里鸡飞狗跳,陆小凉下了班在床前伺候,给她家范女士换凉帕子抹风精油,看见范红英头发丝里藏着的白头发。 别看她娘一贯风风火火、精气神十足,其实也老了。 陆小凉蔫头耷脑地出来,门口两个大高个站着,一左一右,齐齐看着小丫头,陆小凉走到陆小京跟前,陆小京抬手压压妹妹发帘儿。 陆小凉看看那一桌的菜,陆树根今晚有应酬,没在家吃饭,那么多菜,都是给于婷准备的。 她想热一点给范红英端进去,沈书辞进厨房搭把手,陆小京坐在客厅抽烟。 沈书辞搂搂陆小凉肩膀,说没事儿,迟早要知道的,拖不得。 陆小凉心想这一个两个的,都说没事儿,可她心里莫名其妙地慌。 饭菜端进去,范红英之前不知跟谁打电话,见着端饭进来的陆小凉,一下就沉了脸。 陆小凉手一抖,听她妈这么说她:“我给于婷打过电话了,陆小凉你在我跟前还装什么都不知道?你把你哥的婚事搅黄了满意了吗?” 门微微敞着,外头的两个人都听见了。 这一瞬,像是有一把剑直直刺进陆小凉心脏,那么地疼,疼到她连呼吸都不敢,眼泪夺眶而出,陆小凉的双眼眨巴一下,透明的水珠子掉在地上。 范红英气得脸红,从床上爬起来扯了闺女一下:“你赶紧去给人道歉,这事还能往回找补。” 陆小凉一踉跄:“您真这么想的?” 这时候沈书辞和陆小京已经挤到了房门口,范红英一看,赶紧指挥她最得意的女婿:“书辞你开车,带小凉去于婷那儿,把事情说说清楚,有什么误会解释一下,你比她懂事,怎么这回看着她胡闹?” 这话带了点责怪的意思,陆小凉不肯了。 在她沈书辞想说话前挡在了他跟前,所有所有的难过本来被深深埋在心底,可这一刻突然变成了乌云,迅速布满她小小的心脏,压得她忍无可忍,握着拳头双眼赤红地吼了一声:“妈——” 范红英停下来,看着这样的陆小凉,问一声:“你还有理了?” 沈书辞眉心皱成一道深渊。 “是我的错,一切都是我的错好了吧?” “你这什么态度!” “就这态度!您要是后悔早在二十年前就应该把我掐死,那样今天就没人惹您生气,您儿子的婚事也没人搅黄,您也不用提心吊胆自个儿有个没出息的闺女在朋友面前抬不起头!” 范红英气得说不出话,沈书辞幽幽看着陆小凉,没有阻拦,眼神里满是心疼。 陆小凉是彻底奔溃了,有些话不管能不能说都一股脑往外蹦:“您别否认,从小到大您心都偏没边儿了,哥哥是眼珠子我就是随手可扔的抹桌布,哥哥吃的冰棍总比我贵,哥哥总换新书包,在外头您说到哥哥总是那么骄傲,可别人问起我,您总说我淘气不听话。 每个礼拜您让我提去车行的鸡汤有两只鸡腿,您一次都没说让我也吃一只,这些都没什么,习惯了就好,可小时候我也会想,我究竟是不是您生的,我是做错什么了吗?我没能生成一个小子也不是我的错啊! 您的怀抱里永远只有陆小京,就连我出嫁那天您都没抱过我,别人妈妈送闺女出门都眼泪汪汪,我们家是我爹偷偷哭,您半点没觉得舍不得。” 沈书辞站在后头,看着陆小凉那小骨架气得费力喘气,嗓子里透着刺骨的悲伤。 他抬眼横了横陆小京,陆小京摸摸鼻子,躲开了那手术刀般锋利的眼神。 “你……你……”这一通言语盖下来,范红英都不知道从哪里反驳好。 陆小凉还没说痛快:“还有于婷,她跟您说什么了您问都不问就让我去道歉?那我也说说吧,因为她,我头一次托人情加塞,我自个儿瞧病都没这样,因为她,现在我学生全都知道我得病了,要我把于婷在我科室说的那些话学给您听听么?您听了以后能不能别再怪我!您好歹问问我,真的,您要是多问我一声我也不至于被伤成这样……” 一点一滴的,从小到大忍着的委屈,不能数不能算,真算清楚了,这母女没法做。 陆小凉一抹眼:“算了算了,我不说了,您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我走了,以后不在您跟前碍眼,您要是气不过,就当没我这个闺女。” 这话重了。 在场几个人都没想到。 这时候,陆家夏天里惯用的门帘被掀开,陆树根哼着歌进来,看得出来今晚小酒喝得挺美,笑着:“哟,这一大家子都站着干什么?” 范红英哇一下哭开:“我不活了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小白眼狼!” 第十四章 给我把话收回去 陆小凉扭头往外跑,陆树根被这阵势弄蒙了,一下没拦住,只看清闺女也哭了。 陆树根扭头以眼神询问陆小京,陆小京还没来得及解释就被范红英拉住了手,一点一点数陆小凉放在她身上的那些罪状:“整天妈妈妈叫着,谁想到心里算得那么清楚呢!我容易吗我?你奶奶重男轻女,前头你还好,生了闺女后就看我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那你是家里长孙,我承认我是多疼一点,但我是缺着她吃还是缺着她喝了啊!小京你说实话,妈是不是那样的!” 陆小京没吭声,心虚。 范红英说:“那年地震,我最怕楼倒了把她压在下面,那么高的二层楼,我咬咬牙把她往下扔,当时都想好了,残了总好过命没了,大不了以后家里养着,我砸锅卖铁都养着她! 小时候她要学钢琴,你没什么爱好,就外头疯玩,我看家里的钱都交了学费,心疼你,买冰棍就给你买了贵点儿的,但我也知道,你爹给她留着钱呢,她吃不了亏!可这还记恨上我了! 那年她要复读,我是不同意,觉得她胡闹,可最后我还是让她读了,那阵她瘦得不成样子,我夜夜起来给她煮夜宵,碗都端到书桌前,看着她吃完才放心,后来我就犯了失眠的毛病,这么些年怕你们担心,偷偷瞧遍了大夫,家里不敢熬中药,都躲你宋姨家! 后来她死活要进协和,也是我托老同学送的礼。 我让她给你送鸡汤,每回在家里的时候就问她吃不吃,吃就留一只,可她每回都跟我闹别扭,我是真以为她减肥不吃啊! 还有她结婚那次,前一晚我一宿没睡,躲被窝里哭湿了枕头巾,这事你爸可以给我证明!我怎么不疼她了?她生孩子难我比谁都难受,心想着是不是那年从二楼扔下去摔坏了,我怪自己太大意,可我不敢说,怕她恨我,只能换着方子给她熬汤……” 这么说着说着,范红英哭哭啼啼被陆小京扶上床躺着,她说头疼,血压仪一测一百八十多,陆树根颓然坐在沙发上叹了口气,家里只有陆小京哄着范红英的声音。 “妈,您别放在心上,凉凉那是最近压力太大,回头我说说她,这事咱们就过了成不成?您心疼她,别跟她计较。您这血压可不能再高了,头疼是吧?我下楼问您女婿拿点降压药。” *** 楼下情况也不好。 陆小凉跟她妈吵得那么大声,宋慧欣在楼下都听见了,这些年她作为中间人,两头都看着的,要说老范是有点儿偏心,但也不是不疼凉凉,那么个乖乖巧巧的小丫头,谁看着不喜欢?她也没想到小丫头平日里什么都不拘,其实肚子里有这么多委屈。 可那场面,她不好出面。 正着急着,就见儿子牵着陆小凉推门进来。 沈书辞本来是心疼,可追下楼一瞧陆小凉竟然蹲在自家门口不敢进去,真是气着了。那可怜兮兮的小模样,让他脑子里一根筋狠狠一抽。 她嫁给他,他的家就是她的家,从小到大,她什么时候不敢进来了? 以前他学着习呢,小丫头就敢推门进来,往他腿上一坐,举着冰棍非要他舔一口,丝毫没觉得打扰他学习有什么不对。 还有她被押去打预防针,整晚在哭,哭得楼上楼下不能安宁,鬼见愁似的,陆爹吓她,说楼下小辞哥哥明儿要考试,被你吵得睡不着考不好。 小丫头非但没停,还闹着:“我要去找小辞哥哥!我要小辞哥哥给我呼呼!” 谁都搞不定她,陆爹只能来敲门:“书辞啊,要是还没睡,帮忙上来哄哄凉凉吧。” 他上楼,小家伙炮弹一样冲过来抱住他的腿,把挨了针的小胳膊举高高给他瞧,一脸的鼻涕眼泪,说她可疼了,说爸爸是大坏蛋。 他只好抱着她下楼,书桌上原本放着的课本全都收起来,铺一张白纸,满桌的水彩笔,陪着她画了一张又一张,小丫头满手都沾了颜色,终于忘记了打针的委屈,有了笑模样,腻在他怀里,乱蓬蓬的头发扫过他的脸。 再后来,是收敛了些,长大了,和他生分了,每回见只知道怯生生叫一声小辞哥,圣诞节往他家门口放一根棒棒糖,看都不敢看他一眼。后来到了医院,被他骂哭过,被人下绊子哭过,为了病号哭过,他见多了,每一次心都针扎似的。 不过总算是好了,和他在一起后,敢像小时候那样对着他胡闹,那淘气劲儿一点没变,有人说他不好她敢跟人打架,自己受了委屈倒不愿意让他知道。 这么懂事的人,在楼上闹了那么一通,怎么会只敢蹲在楼下不敢进去?难道是怕他责备她? 他怎么会? 他心疼还来不及。 陆小凉那瘦弱的背影看得沈书辞眼睛疼,一步过去将人从地上拉起来扯回家。 *** 宋慧欣觉着人回来就好,楼上那个家回不去好歹她这里永远都装得下小丫头。可只见陆小凉一甩手,挣开沈书辞的桎梏,说了句没人能想到的话。 她说:“小辞哥,咱们离婚吧。” 沈书辞这一瞬脸都变了,不可置信地看着陆小凉,眼里满是询问。陆小凉迎着他的目光抬起头,说这事其实我想了挺久的,不是胡闹。 “不是胡闹是什么!”沈书辞的声音听起来很冷静,只是紧紧握着陆小凉手腕的大手微微发颤。 只有陆小凉能知道。 她可心疼了,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她觉着今儿自己做什么都错,刚才和妈妈吵架,现在又惹小辞哥不高兴。 可这事得说明白,她不想再拖下去。 她当年可以为了他复读两回考护士,可以放弃钢琴不回头,就算知道他可能永远待在国外不回来她也不回头。她无论做什么都是为了他。 他放不下对父亲的怨念,她怕他过得不快乐。 他不愿意救严天煜,她怕他一辈子背负那条人命到头来后悔。 她劝,她闹,她哭, 她其实没什么法子,就仗着这人对她好,敢那么做, 幸好最终他放下了,他救治了,他过得比原来开心。 所以现在,陆小凉再次避着他放手。 她那么护着爱着的人,她不能亲手毁了他的未来,她不能让他没有孩子。 她能有吗?或许吧,但她不愿意耽搁了,不愿意全家跟着提心吊胆,那份愧疚几乎将她灭顶。 她愿意放手,心甘情愿,她想他好。 沈书辞扯着陆小凉的手将她带进怀中紧紧抱住,顾不上一旁是不是站着宋慧欣,他太怕了,太怕失去她。 “凉凉。”他低声道,“你冷静一点。” 陆小凉奋力将他推开,满脸的泪:“我很冷静!你别觉得放不下我,我也没什么好的,你以后能找着比我更好的,你要愿意以后我还是你妹妹——” “陆小凉!”沈书辞提声斥道。 两人在那争吵,只见宋慧欣拿起一个碗猛地向地上砸去,砰一声,争吵停了下来。 沈书辞和陆小凉都被吓着了,看着气得摔了碗的宋慧欣,一时都没出声。 “凉凉。”宋慧欣看着她,“给我把刚才的话收回去!” 悲伤潮水似的涌来,陆小凉哭着喊了声妈。 宋慧欣气得发抖:“给我收回去!” 不管别人在背地里说什么,不管是不是生的出孩子,陆小凉永远是她的骄傲,是她的贴心棉袄,是在幼时会踮起脚给她抹眼泪的孩子,她不允许她这么糟蹋自己。 可陆小凉抹了抹眼,如幼獣般颤抖着说:“妈,对不起。” 她没收回那些话,再次夺门而出。 她走了,家里立刻安静下来,沈书辞立在那儿没动,半晌抬了抬手,而后又无奈垂下。宋慧欣什么也不想说,招小胖回屋。小胖似乎被吓着了,躲在角落不出来。 第十五章 哪张是你的床 b市 清晨,积水潭医院住院部新生儿科又开始了忙碌的一天,陆小凉跟在老护士身后学习怎么给婴儿换尿片,虽然她轮转期也待过妇产科病房,但专业程度与这儿是不能比的。 新生儿科是近年来从儿科与妇产科分离出的一个新科室,这里的病号没有大人,全都是刚出生不久的婴孩,没有小间病房,全都是大通铺,里头摆上几十张婴儿床,方便护理人员管理。 在这里,护士是离孩子们最近的人,家长只能隔着透明玻璃看一眼。 在这里,护士要做的事情很多,除了每天的输液、抽血和正常治疗,还要洗澡、喂奶、换尿布。 在这里,新生儿科的护士要比别人更细心、耐心和负责。婴儿不会表达,24小时离不开人,一切反应基本靠医生和护士观察。 陆小凉拿着小本本记录每次喂奶的奶量,记录大小便量和次数,记录体温和用药。偶有休息的时间,她常常会想起从家里逃出来的那一晚。 确实是逃。 不过夫妻俩同在一个职场的缺点这时候就暴露无遗,陆小凉觉得自己怎么也逃不出某人的五指山,整天科室里抬头不见低头见,她心烦,真想撂挑子不干,正好协和想将新生儿科从妇产科分出来,让科室推荐来积水潭进修学习人选。 其实进修这事挺尴尬的,人各有志,有的人觉着是为以后镀金,有的人则觉得是去吃苦,一般少则三个月多则半年,都得自己出生活费住宿费,想想人在他乡,还不知对接单位会不会欺负新人,究竟能不能学到东西,所以消息一放出来,血液科的护士们能躲则躲。 有家的自然不愿意去,正在热恋中的也不愿和男朋友分开,赖主任作为头头想了又想,纸上涂涂改改没定下来,倒是被他们科小先进路上拦住,表了一番决心。 这赖主任不敢立刻答应,说再考虑考虑,回头找了沈大夫谈话,问他知不知晓。 沈书辞明显一愣,随即点了下头:“我没问题,您给她报上去吧。” 赖主任:“……” 感情这一家都觉悟高, 得, 他瞎操心了。 陆小凉要走是瞒着家里的,当赖主任真把她的名字大笔一挥呈上去时,她倒愣了愣,偷偷瞧了眼沈某人。 可两人最终一个没问,一个没说,招呼都没打,陆小凉拎着包上了去B市的动车。 车程很短,一个多小时就能到,然后一头扎进学习里,就这么过了快一个月。这一个月里她电话都快被打爆了—— 陆小京快被这个妹妹气得七窍升天:“陆小凉你丫真长大了翅膀硬了,跟妈吵架我就不说你什么了,再说我,爸,你男人,你婆婆,谁说你一句没有?你走什么?有你这样走也不吭气的吗?你那劳什子补习班要多久?这周末我接你回家住两天啊!” 陆小凉哼哼:“得小半年呢,你甭来,伺候好妈就成,她血压还高么?实在不行上医院挂点水吧。” 陆小京恨不得能从电话这头把陆小凉抓回来,一听这一去去那么久,更火了,说她:“你丫没长脑子吧!你们医院是不是就只有你一人啊?你有家有口的怎么就派你去了啊?” 陆小凉说是我主动申请的。 “……”陆小京幽幽地,“你别落我手里,撕了你都会。” 陆小凉心想你还不知道我要离婚的事吧?知道了你更得撕了我。 陆树根也给闺女打电话,听声音似乎老了十岁,陆小凉一下就受不了了,觉着自己不孝顺。别的话不敢说,怕招小丫头掉金豆豆,陆树根叹了口气,叮嘱她:“一个人在外头千万要注意安全。” 陆小凉鼻音浓浓地嗯了声。 末了,陆树根说:“你妈很想你,有空回来看看。” *** 协和里,因为陆小凉的离开,科室似乎少了一股活力,毛毛成天站在护士站叹气,得空就给陆小凉打电话发微信汇报他的监视成果。 是的,作为中国好闺蜜,毛毛认为,自己有义务在陆小凉出差期间替她好好看着沈大夫。 可这事他剃头担子一头热,人陆小凉一句都没问过。 而沈书辞也是,一句都没问过关于陆小凉的话。 陆小凉被华迁众人打爆的手机里,唯独缺了沈书辞。 一开始不想,每天累得倒头就睡,思念是从第三周的周末开始肆意蔓延。进修班也有休假,别的女孩相约一起去逛街,陆小凉一人躲在宿舍里捧着手机,把相册从头到尾划一遍,看得两眼泪汪汪,又暗暗给自己鼓劲,说那人不想她其实也好,迟早要分开。 这话心里说多了,其实挺伤。 但她没有办法,相知这么些年,她比谁都清楚,沈书辞是对她恼了,不然再怎么样他也不会对她不闻不问。 他那人,做事狠决,以前出国留学,说不回来就不回来,还想带着宋慧欣出去定居,一点都不记挂小时候一起玩的妹妹,陆小凉从那时起就知道他的心硬。这一次,她对他说那样的话,那天他那么生气,现在这态度也是说明了他的决定。 男人和女人就是不一样,分手是她提的,到头来自己还想着,对方倒是断得干脆。 陆小凉的心像被人剐走一块。 这种日子过了快两个月,B市凉得比华迁早,商场里上了新款冬装,宿舍里的小姐妹约着一块儿逛街,陆小凉依旧提不起兴趣,窝在床上翻看自己的小本本,老人总说生孩子容易养孩子难,没亲生经历过的哪会懂,是真的累,但更多的是责任,她想把东西学到家,回去也有个交代,她来这一趟不光是为了避开谁,而是真想提升自己。 也是奇怪,以前在学校怎么都学不进去的知识,现在却能牢牢记在脑子里,很多操作大概是因为有了工作经验,上手也很快,陆小凉心中有一丝丝松快,但下一瞬却想起某人以前翻她的小本本,说她的字不好看。 他说的每句话,每个神情都清晰地印在她心中。 这时候,有人摁门铃,姐妹们中午在外头吃大餐,陆小凉给自己订了个外卖,以为是送来了,忙跳下床匆匆去开门,还看了看手机:“今天怎么这么快?路上不堵啊?” 这话说完,傻了。 嘴巴还保持着“啊”字微微张开。 *** 外头站着的哪是什么外送小哥,而是一身白衣的沈书辞。 进修班的宿舍简陋,就这条件每月还要交不少的房租费,沈书辞直挺挺立在狭窄地走道上,面无表情看着陆小凉,安安静静不说话。 周围有经过的人都好奇地打量他。 陆小凉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嚅嗫着:“你——怎么来了?” 沈书辞的面容极其英俊,绷紧下颚,眼神中泛着冷冽的光。 “让一让。”外送小哥穿着制服提着外卖盒上来,对了对门牌号,看着跟前这尊门神,再看看里头怯生生的小姑娘,不明白到底是什么情况。 沈书辞的眼终于从陆小凉微垂的脑袋上移开,拿走那盒外卖,说:“给我就成。” 外送小哥看陆小凉不反对,于是松了手,让沈书辞五星好评后走了。沈书辞扭过头来问:“你就吃这个?” 这是他两个月来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陆小凉眼眶发热,追根究底:“你干嘛来了?” 沈书辞提着外卖盒:“我不能进去坐坐?” 是来谈离婚的事吗?他是带了离婚协议书吗?陆小凉那颗不怎么聪明的小脑袋胡思乱想,拽了拽身上皱巴巴的睡裙,把人让了进来。 门一关,她还没反应过来,刚才那斯斯文文的人突然就变了,一下将陆小凉压在门后,外卖盒被他随手扔在一旁,他扣住她细窄的腰带进自己怀中,低下头急切地咬住她的唇。 陆小凉挣扎,他箍紧她,气息发沉,是亲密时最熟悉的样子:“我干嘛来了?你说我来干嘛?陆小凉你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 陆小凉被他吻得浑身像着了火,拽住最后一丝清明:“我要来你不是也没反对吗?” 沈书辞被气笑了,惩罚般咬她纤长如天鹅的脖颈,顺着动脉血管而下,重重吮吸锁骨,一手扯下了睡裙肩带:“我能反对吗?” 这男人心里比谁都苦,那样的情况,他不能反对,也是真生气,想晾她两个月,可那么有原则的一个人,给自己定下的规矩却没守住,这还差几天才满两个月呢,就急颠颠地来了。 陆小凉说你撒手,我室友还在呢! 沈书辞一顿,真抬起头,不过没松开她,抱在怀里一块进屋扫视一圈,这期间陆小凉怎么都挣脱不了他的怀抱,倒是把自己弄得头发散乱衣不遮体,让人看着血热。 沈书辞想都没想把她拦腰抱起来,哑声问:“哪张是你的床?” 第十六章 小辞哥你哭了? 沈书辞眼眸发暗,嗓子像砂石公路上轮胎粗粝地碾磨,陆小凉浑身一哆嗦,不由自主地攥了攥他的衬衣,不过立马清醒过来,偏过头不说话。沈书辞放眼扫一遍,目光定在全粉床单这个时辰都没把被子叠好枕头上搁着个小本本的单人床上,抬脚往那儿走去。 陆小凉暗道不好,下一秒后背都贴在了床上,沈书辞半边身子牢牢贴着她,随手拿起那小本本看,给一句评价:“有不少错别字。” 陆小凉恼了,伸手挠他,沈书辞不介意,单手解开领口纽扣,继而倾身吻住那红艳艳的丰厚唇瓣。 陆小凉仰头承受,尽管再怎么吵怎么闹,但夫妻间,只要一开始做这样亲密的事就根本停不下来。 他们都想彼此。 这份思念隔着一个多小时动车,隔着两个月间死死忍住没有打出去的电话,隔着心疼和不舍,终于彼此贴合,再没有距离。 当沈书辞褪下衣裤握着陆小凉的脚腕向前时,陆小凉脑子里爆出一朵璀璨烟花,她的眼前看不清,唯有一个声音在问:“这样子还怎么离婚?” 随即眼泪就下来了。 她抽抽噎噎,叫了声小辞哥。 这一刻,世界仿佛静音,沈书辞冷了两个月的心终于回暖,他俯身紧紧抱住怀中因他而颠簸的女孩,低喃:“在这儿呢。” 太久没做,这么进来陆小凉觉得疼,推他又推不动,偏偏这人心里憋着气,非要用那么狠的力道,她受不住,抬脚踢人,沈书辞抿着唇把人整个抱起来,换做他躺下,让陆小凉坐在他小腹上。 这种姿势,能让他看清她的全部,看清她的每一个表情。 只见陆小凉眉心透着难言的愉悦和胀痛,微眯的眼尾挑起,一手撑在他肋骨上一手覆上自己的小腹,嘴唇湿润艳红,泛着水亮的光泽,长发披肩,发尾遮挡住胸口风景,沈书辞长臂一伸,将长发拨开,定定瞧着她。 陆小凉被他掐着腰上上下下,渐渐适应过来,快乐越来越多,直冲天灵盖,她喊受不了了,沈书辞不停,反而更重,当陆小凉小腹收紧浑身狠狠颤了一颤时他才停歇,之后陆小凉脱力地细细发抖,他将她压向自己,拥住她,陪她度过这一段灭顶的空白。 *** 等陆小凉歇息好了他才又开始,陆小凉满身是汗地被他压在床上,脑子里早已想不出任何事情,只能娇声哀求,不知多少进修生睡过的小床不堪重负,发出咿咿呀呀的声响,让人脸红心跳。沈书辞一句未言,沉默地做完全程,唯有最后一刻伏在她身上低吼,他滚烫而有力,将陆小凉也一齐带上顶峰,不住发颤。 风停雨歇,两人相拥许久,窄小的单人床上,他躺着,她趴在他胸口,也不觉得挤,思绪渐清,人却慵懒,无法起身。 沈书辞一下一下拍着陆小凉的后背,像在哄孩子,说出来的话充满餍足和无奈:“你就仗着我疼你。” 陆小凉不吭气。 他垂眼看她一下,小丫头鼻尖冒着汗,脸颊绯红,还没缓过来似的,他也就不提了,不知哪儿找了扇子,有一下没一下地给陆小凉扇风。正是午休过后,走廊上不停有一拨一拨的人锁上门前往医院开始一下午的学习,渐渐地,人都走没了,外头又重新安静下来。 屋子里也安静,许久许久后,沈书辞有感而发:“从前想生个你这样的闺女,从小淘,缠着我喊爸爸,撒娇让我捉蝌蚪,要吃甜滋滋的糖葫芦,每天下班回家,我能亲亲她的小脸蛋,把她举高搁在肩膀上,你揍她的时候把她护在身后,当个和事佬,回头也像你爹那样,私下里给她塞零花钱,买漂亮裙子,送她去上钢琴课。我会做个好父亲,陪着她长大,不让她孤单。” 最后一句话,让陆小凉眼眶发酸。 她想起了沈念山,他太早地离开了沈书辞,没能陪着他长大。 这是沈书辞心里永远的伤痛。 “媳妇儿。”沈书辞忽然唤一声,“我不想和别人生孩子,你别不要我。” 陆小凉咬着唇,其实眼泪已经顺着滑下,打在沈书辞胸口,滚烫灼热。 他今儿话特别多,还说:“我其实没那么好,除了你,谁愿意要我?” 这是沈大夫对自己最中肯的评价,他清楚自个儿的性格,除了陆小凉,他对谁都不上心,成天冷冰冰的都不会笑,就知道看厚厚的原文书。除了陆小凉,他再不会为谁暂停教学课,就为了接她的电话。除了陆小凉,再没有人能从他这里分走一丁点的关注。 他觉着自己才是最可怜的,没了陆小凉,他一无所有。 可偏偏小丫头就是不要他了。 不止陆小凉在哭,沈书辞胸口澎湃,喉头发紧,手掌捏着陆小凉光洁的肩头,一时感触颇深,眼眶红了红。 他不愿意和别人像现在这样亲密,他不愿意过没有陆小凉的日子。 她一走,整个家都空了,他的心也是空的。 *** 陆小凉一抬头就发现不对,声音慌张,从他胸口爬起来,凑上去看他的眼睛,不可置信:“小辞哥你哭了?” 她很慌:“哭什么啊!” 她心疼:“你别哭啊!我我我我……” 她是真害怕,小时候躲在雨里哭的少年,现在是被她惹哭了吗?可她从来只愿他笑,最不愿见他难过。 是她做错了吗? 是的啊!陆小凉恨不得抽自己。 一行清泪从沈书辞那微微上挑特别好看的眼尾滑下,因他躺着,所以那串水珠滚进他鬓角内,留下一道银闪闪的泪痕,陆小凉小心翼翼伸手拂过,哗啦一下跟着嚎起来—— “呜呜呜呜小辞哥我错啦你不要生气好不好?我以后不说让你和别人生娃娃了呜呜呜呜!” 沈书辞哽咽:“你还说要离婚。” 陆小凉更觉得自己错了,呜呜呜地:“我后悔了,我说完就后悔了,可我怕……” 沈书辞打断,强调:“我不想和别人生孩子。” 陆小凉哇一下抱住他的脑袋,牢牢锁在自己软乎乎的怀里,沈书辞的鼻尖顶着幽香和柔软,不介意她抱久一点。 “我在新生儿科看到好多生病的宝宝,他们虽然病了,但还是好可爱,我刚来的时候真接受不了,每天都会想我生不出来的事,一天天的都是煎熬,饭都吃不下,觉也睡不着。我想你,我可想你了!” 小丫头说话带着鼻音,像是撒娇,松开男人脑袋对着他的眼:“后来我想开了,把他们都当自己的孩子,他们难受我跟着难受,他们对我笑一笑我觉得特高兴。小辞哥,如果——我是说,如果是这样的话,而且你又不嫌弃的话,那我们领养一个吧?” 沈书辞眼中泛出奇异的光。 陆小凉吸鼻子:“我们把她当亲生的,对她很好很好,让她和我一样从小淘,她会缠着你喊爸爸,撒娇让你捉蝌蚪,要吃甜滋滋的糖葫芦,每天下班回家,你能亲亲她的小脸蛋,把她举高搁在肩膀上,我揍她的时候把她护在身后,当个和事佬,回头也像我爹那样,私下里给她塞零花钱,买漂亮裙子,送她去上钢琴课。” “我从没怀疑过,你会是个好父亲,陪着她长大,不让她孤单。” 第十七章 我还是个宝宝! 这事就这么定下了,沈书辞身心愉悦地回华迁,因为陆小凉还得留在B市,所以他一有空就往这头跑。 辛苦是辛苦了些,但两人跟情窦初开的小年轻一样,只要看着对方,不吃饭都不会饿,不睡觉也不会困。 血液科众人最近体验了一把云霄飞车,之前陆小凉非要去学习,沈大夫脸臭得跟什么似的,大家都是聪明人,心里都清楚小两口这是闹矛盾呢。 然后,陆先进一去不回头,众人苦哈哈地每天被沈大夫虐。 这么熬过两个月,沈书辞的学生们纷纷跑去求毛毛:“毛哥毛哥,帮帮忙,救救我们吧!” 但毛毛出马也无用。 于是众人绝望,满脸菜色。 但也不知怎么的,有一天沈老师请假了! 是突然请假的! 早晨还好好地查房,就跟楼下骨科新秀说了几句话,不得了,班都不上了! 他走的时候,边走边脱白袍的样子帅晕了一拨嫩葱。 再然后,学生们又见沈老师回来了,照样面无表情,但他们都知道,沈老师心情好! 怎么个心情好呢? 上课上到一半,兜里的手机一个劲地响起微信提示音,他就停了下来,看手机! 要知道在沈老师跟前有这待遇的这世上只有一个人! 他们的小陆师娘! 学生们把笔记遮住脸,在下头挤眉弄眼地作怪,忽然有一段语音漏了出来:“小辞哥,宝宝想你啦!你明儿几点的车?要是早我去接你吧?” 学生们嘿嘿笑——恩,我们沈老师又要请假了! 千里寻妻什么的,真的很梦幻啊啊啊啊啊啊啊! 只见沈大夫神情不变,淡定地啪啪打字,期间挑起眼梢扫一遍自己麾下的老白菜帮子们,看谁敢笑。 ——在陆小凉那群嫩葱的衬托下,医学院的孩子都戏称自己是老白菜帮子。 沈书辞心里也是爽,为了凑三天假和人换班,连续熬了几个晚上,挺累的,但听见微信里小丫头的声音,就觉得轻松不少。 他让她甭来接,他开车过去,到时候把房间号发给她。 隔日,赖主任一早来上班,大办公室里转一圈,玩笑地说一声:“哟,沈大夫又不在啊?” 沈书辞不在了学生们才敢咧嘴笑:“嘿嘿,嘿嘿,我们沈老师找师娘去了!” 赖主任看着挺满意,转头让陈发财:“陈主任你接手一下。” 陈发财不高兴,赖主任也明白他们的过节,但言语间还是偏袒了:“小沈从前攒下那么多假,是该这时候拿出来用。” 这时候是哪时候? 是哄媳妇的时候啊! 学生们又笑了。 *** 陆小凉她们宿舍集体外出的时候少,沈书辞又经常去,所以每回都在积水潭附近的酒店开个房间,小丫头一下班就往这儿跑,乖乖摁门铃,门打开一下蹦高挂在男人身上,看着他熬夜加班发红的眼,先给个大亲亲,然后撒娇凑耳边说小辞哥我好想你。 从前中国美国地隔着也不觉得,现在这么点距离倒是把沈书辞难受死了,跟陆小凉说以后坚决不能再异地了,得憋出病来。 总共也就正正经经说了这么句话,然后火急火燎地亲上去,很不老实地脱陆小凉衣服。小丫头是真想他,乖乖这么依赖着,两条细胳膊搂住他脖颈,抬起身亲昵地咬他喉结。这人长相秀气好看,皮肤也白,但男性象征特别明显,陆小凉喜欢看他喝水的样子,喉结一上一下滑动,很神奇。 沈书辞嘶一声,被挑起火,力道又重几分,陆小凉哼哼你轻点儿啊再像上回把我弄肿了我就不干啦! “干什么?”男人沙哑地问。 他的眼睛里藏着一把烈火,叫陆小凉蓦地红了脸,埋在他肩窝说:“我还是个宝宝呢!” 沈书辞低低笑开来,唇角漾着愉快的弧度,放轻力道,一下一下碾磨,每一次都精准戳在某个地方,叫陆小凉皱着眉心不断攀升,突然就这么到了,两眼泛着水泽看着身上的男人,特别招人疼的模样。 沈书辞抬手抚着她抽搐的小腹,细细密密地吻她。 等她缓过这一段,他才开始动,他抱着陆小凉像抱着一团火,又软又香又烫人,一直烫到他心里,心尖上火辣辣的,就是怎么都疼不够。他加快速度,再也顾不上她哼哼唧唧的叫唤,汗水从背脊滑下,臀肌连着腰侧的肌肉徒然收紧,这么僵了两秒,陆小凉也扬起一声娇呼,之后两人紧紧抱住对方,交颈缠绵。 沈书辞慵懒地翻身,长臂一揽,将陆小凉揽进臂弯里,两人头抵着头凑在一块说话,他半阖着眼,应着陆小凉没头没脑的问题时鼻音很重,像是下一秒就要睡着。 陆小凉不老实,小手摸来摸去,真真像个刘忙,沈书辞就这么让她闹,听她好奇地问:“小辞哥,第一回 你是怎么找着我的啊?” 沈书辞睁开眼看着眉眼韩春,鬓角汗湿,脸颊绯红的小丫头,问她:“骨科那个宁言书你认识吗?” 只见陆小凉双眼一亮:“我知道我知道!手术室护士姐姐们的新宠!听说长得可帅了!” 沈书辞抿着唇不说话了,重新闭上眼,把陆小凉往怀里一压,也不让她摸他,命令:“睡觉!” 陆小凉后知后觉,白般讨好:“我觉得小辞哥你才是最帅的,别人我看都不看的,真的真的,你看看我眼睛,我不骗人的!” 沈书辞没睁眼,倒是低头精确找到小丫头叽叽喳喳的嘴,一下咬了上去。 之后陆小凉也顾不上协和的骨科新秀了,两人亲吻一番,抵头而眠,沈书辞似乎睡着了,陆小凉眼都不眨地看着他的睡颜,躺在他怀里,闻着他身上的味道,揉了揉眼,也跟着沉沉睡去。 这时候,沈书辞缓缓睁开眼,深深看着陆小凉。 *** 怎么找到她的? 要找科室很容易,院办问一问就成,但小丫头住哪儿他真不清楚。路上碰见宁言书,丫笑得吊儿郎当,沈书辞突然想起来这人以前就是积水潭的! 于是停下来,说了点有的没的,主要是让他托人照顾照顾小丫头。人生地不熟的,也不知道吃不吃得惯,工作上累不累,有没有人欺负她。 反正她从来都报喜不报忧,成天跟毛毛说自个儿特好。 沈书辞愁。 宁言书是个爽快人,别的不敢吹,就B市积水潭,他想横着走没人敢拦他。当即就拨电话了,沈书辞也不知道对面的是哪位,就听两人特熟稔地聊着,这事就这么办妥了。 要分开时宁大夫多嘴问一句:“嗳,要我帮你问问你媳妇住哪儿不?” 沈书辞一顿。 看着那厮。 宁言书笑得特喜庆,协和内部论坛上一直有人po这羡煞旁人小两口的近态,他不是好事的人,不会去看,倒是在手术室听了一耳朵,手术室里头的护士姐姐们挺八卦的。 太阳地下,沈书辞没吭声,宁言书明白,那就是想知道呗! 于是手机划开,唰唰唰打字,然后和沈书辞加了个好友,地址就这么转给他了。 以前也就是会诊的时候接触过,都知道对方水平高,有点儿心心相惜,这会儿倒是不声不响地成了朋友。 宁言书点着那地址:“我哥们新任女朋友的妹妹正好和你媳妇一个屋。” 那一天距离沈书辞给自己定的两月之期还有不到五天,忍不了了,回病房请了个假,让毛毛有事给他打电话,脱了白袍定最近一班车票赶到B市,站在了陆小凉宿舍外头。 怀中的小人睡着了也不老实,一条腿横在他腰上,沈书辞垂眼看着她浓密眼睫,大掌在被下轻轻摩挲她的腿,满足地叹了声。 第十八章 小姑娘我手上大把大把地有! 小两口的事是解决了,但家里还耽搁着。找了一天陆小凉休息,沈书辞带她回家。 他也不嫌累,下了夜班搭最早一班动车去B市,拎着早餐等在小丫头宿舍底下,陆小凉哼哧哼哧下来,一路瘪着嘴,看着是不情愿,但手里提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准备的B市特产。 沈书辞淡淡笑开,唇角漾着一种叫满意的情愫,深深觉得他媳妇儿特懂事! 上前接过,把早餐递给她,拦了辆车再倒回他半个小时前刚去过的动车站。 陆小凉安安静静吃早餐,眼底下有青痕,昨儿半夜给他打电话说睡不着,要是真被赶出去怎么办? 她觉得自己伤了宋慧欣的心。 现在想想,真觉得那天她是疯了。 发车,陆小凉坐靠窗位,身边是沈书辞,她看着不断掠过的田野,忽然转头说:“小辞哥,这还是咱们头一回一起搭动车呢。” 她眼里泛着新奇,他心一动,低下头捏着她的下巴亲了一口。 对面也是一对小年轻,看着笑了。 陆小凉脸红地往沈书辞怀里躲了躲,其实是高兴的,小手亲昵地在他后腰上挠了挠,撒娇呢。 很快到站,两人一出来就看见外头一染红毛的大高个朝他们招手。 陆小凉捂脸:“我不认识他!” 此人跟香喷喷的花骨朵似的招了许多蜜蜂——哦不,小姑娘的视线。 陆小凉深深觉得她哥这是失恋综合症,不然咋把自己整这样了? 陆小京上前给了妹妹一个拥抱:“回来就好。” 这一刻,陆小凉又觉得,哎,我哥真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哥哥。 仿佛小时候那嫌弃他的小丫头不是自己一样。 陆小京上上下下把妹妹打量一遍,两个字:“瘦了。” 他其他没说,开车送两人回大院,车子停在楼下,没上去,说哥在这儿等你,你乖一点,待会儿去我车行吃饭。 陆小凉点点头,跟要炸碉堡的英雄一样昂头挺胸上楼。 该先去哪一家呢? 陆小凉先去见了宋慧欣。 宋慧欣与范红英,在她的天枰上,分量是不一样的,这时候还埋怨亲妈呢,没消气。 先是小胖闻见了主人的味儿,汪汪汪叫起来,宋慧欣其实知道今儿陆小凉回来,前几天儿子那般不经意地说要带凉凉回家,她就在等。 别的不说,肯回来就是和好了。 她提着的心终于能落下,就怕俩孩子真散了。 陆小凉忐忑地进门,怯怯地喊一声妈,把手里拎着的东西都堆桌子上,站在墙角不敢看宋慧欣,低着头其实眼眶都湿了。 宋慧欣也跟陆小京一样,上上下下把小丫头看一遍,觉得瘦了,是在外头过得不好。她朝陆小凉招招手,陆小凉感觉沈书辞在她背后推了一下,她就走到了宋慧欣跟前。 她说:“妈,我知道错了,您原谅我好不好?” 宋慧欣叹了口气,捏着小丫头的手,别的没说,就告诉她:“我可气了,最近都没和你妈说话,她大概是心虚,总往我这儿凑,我不理她,咱们和她划清界限,让她心都长偏了,还没过门呢就这么偏袒,你受委屈了凉凉,我给你炖了汤,多喝点儿,太瘦不好看。” 陆小凉一愣,在谁都劝和的时候,宋慧欣说她和范女士绝交了,为了陆小凉这么个胡闹的小丫头,断了几十年的矫情。 楼上楼下的,真是做绝了。 陆小凉顿时就觉得不委屈了,来之前她小辞哥都教育过她了,她明白自己得上楼一趟,她不能任性。 小胖汪汪汪甩着尾巴也表态,宋慧欣笑着抱起它,肉呼呼一坨老实窝在老人腿上,盘成一圈,两眼看着陆小凉。 陆小凉寻沈书辞,那人站在门口看着这幅画面心情很好,朝她招招手,领她上楼。 上楼宋慧欣是不同意的,说不想去就别去。 陆小凉回头看着老人,端端正正地说我想去。 宋慧欣一顿,突然回过身抹了抹泪,这么个小姑娘,从小就懂事,她虽然惯着她,但她自个儿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陆小凉很抱歉自己把老人惹哭了,有些无措地看着沈书辞。沈书辞牵着她一步步走上去,在陆家门口抱了抱她。 里头很安静,陆小凉敲了敲门,是陆树根开的门,早就在等着了,见着闺女很心酸,又高兴,那纠结的表情让陆小凉哭笑不得地喊了声爸。 她说:“我回来了。” 陆树根让开,范红英站在后头,也那么地打量陆小凉,心头略过一丝疑惑,以前觉得小丫头腰细好看,可不能吃胖了,现在却觉得太瘦了不好,还是得补补。 她是被闺女伤了心,但也知道自己确实有不对的地方,这段日子和陆树根谈过几次,每回女婿去看闺女,老陆给闺女打电话她都知道,其实也想说两句的,只是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又怕说不好吵起来。 等啊等,终于等到闺女回家。 那么个小丫头,突然就长大了,范红英眼一红,死死忍住,低头去了厨房。 陆树根:“你妈准备了好多菜。” 陆小凉不吭声,沈书辞低头看她,想说实在太难受就领她走。可陆小凉突然放开了手,慢慢靠近厨房。能看见范红英在里头擦眼泪,她心里不是滋味,推门进去,想先道个歉,可范红英背着她说:“妈给你道个歉,闺女,是妈对不起你。” 陆小凉顿时绷不住了,哇地哭开。 她一哭,外头两个男人倒是放心了,对看一眼,笑了。 *** 最后陆小京被喊回家一块吃饭,宋慧欣从家里端了汤上楼,两位女士正式恢复革命友谊,三个女人眼睛都红红的,陆树根心情很好地举杯,大伙配合着碰杯,之后沈书辞把打算领养的事跟长辈们说了。 长辈们齐齐看着陆小凉,那眼神都透着夸赞,陆小凉跟屁股长钉子似的左扭扭右扭扭,最后挠挠头,说我一定会当个好妈妈的。 整桌人,其实心里都有一丝惆怅,如果能亲自生养,没有谁会不想要自己的孩子,但这也是没办法中的办法,总归这件事有了个好结果。 吃完饭照理来说没陆小京什么事了,人家小两口洗洗睡他孤家寡人去泡吧,但他那似乎永远长不大但又突然之间长大了的妹妹死死揪着哥哥的衣角,仰头倔强地说:“我要跟你谈谈。” 陆小京莞尔,三人去了车行。 可陆小凉还没发表她的演讲呢,车行来了个急单,有辆红色小车轮胎爆了,车上下来个很好看的姑娘,一边打电话一边指挥老板陆小京:“师傅,麻烦您给瞧瞧,我赶时间去机场接人。” 陆小京平时自己不动手,这时候被点名也就没多解释,招呼沈书辞和陆小凉随便坐,带着手套拎着扳手就上了。 那姑娘也不嫌脏,裙子一提蹲在他身边,嘀嘀咕咕不停地问这是啥、那是啥、我的车为啥会爆胎我刚保养过的。 陆小京嫌吵,点了根烟熏她,她倒是劝:“你别抽烟了,会得肺癌,真的,我同学的爸爸……” 陆小京打断:“我还没那么老。” 三十几的人了,其实心里也介意别人说年纪。 小姑娘一愣,笑了,她有一双笑眼,弯弯的像天上挂着的月牙,脸盘看着是特别亲和的模样。 陆小京多嘴一问:“你干什么的?” “老师。” 他停下来瞥了一眼,点了点头。 等忙完这莊陆小京进屋,老老实实坐在妹妹跟前听她唠叨:“你别绝望啊,你还是挺不错的,努力一把还是能找到好姑娘的,哥,以后你老了,孤苦伶仃一个人,妹妹我心疼。” 陆小京一抹脸,心想今儿什么日子?怎么各个都说他老? 沈书辞在一旁抿着唇偷笑,陆小京一脚丫子踹过去,他躲了躲,陆小凉立刻护上了:“你干嘛打我小辞哥!陆小京我告儿你!从明天起我一周给你安排两次相亲!旁的没有,小姑娘我手上大把大把地有!你不许迟到不许早退不许缺席!敢背着我使心眼我就对你不客气!” 那小模样,跟把叉腰水壶似的。 两个男人都笑了。 第十九章 小嫂子 陆小京最近觉着自个儿很恶心,怎么个恶心呢?就是吃着早饭呢,突然就没胃口了,浑身不舒坦,也会是在刷牙时看着镜子里一头红毛的自己,浑身起鸡皮疙瘩。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总之就是老男人一见钟情了,而他自个儿觉着一见钟情这四个字搁在他陆小京的名字上面真是怎么恶心怎么来, 但事实如此。 他喜欢上了上回来修车的那个老师。 其实一开始也不是,就那小丫头技术不咋地,一个月往他车行跑了三回,还有一次直接在学校歇菜了,正好学校离得不远,陆小京就过去帮忙瞧瞧,他远远站在熙熙囔囔的校门口,一眼就看见那丫头挥着手朝学生白白,前几次没觉得,那时候突然就认真地知道,她确实挺像个人民教师的样儿。 一直到天儿挺晚的,人都走光了,她手边还立着个小崽子,估计是家长没来接。 那小崽子挺依赖她,拉着老师的手仰头说着什么,平时看着特大大咧咧的小丫头,弯下腰和小崽子说话,特有一种温柔的感觉。 那一幕,陆小京被击中。 天黑压压地快要下雨,他去给秦姑娘修车,一旁小崽子问:秦老师,他是谁?为什么头发是红色的?我妈妈说只有地痞流氓才这样,叫我不能学。 身后一片安静,突然响起女孩儿甜美的笑。 陆小京咬咬牙,心里恨为什么不听妹妹的话去把头发染咯! 引擎盖翻起来,四处检查一遍,这回是电瓶没电了。陆小京回过头一脸不爽:“你这都在哪里保养的?丫耍你玩呢?” 秦姑娘一脸我不知道啊,我怎么会知道,现在情况很严重吗的表情呆呆看着陆小京,陆小京诚实地觉得自己从她的眼神里看到了一种叫做信赖的玩意儿。 沉默几秒,认命地叹了口气,说:“这样,我回去开辆车来,不是什么大事,很快就能好,你跟这儿等着,别乱跑。” 秦臻眨眨眼,心想我这么大个人了,我又不是傻子我跑什么跑?这人干嘛把我当小孩? 这时候雨落了下来,陆小京拉开车门让女孩带着小崽子上车等,自己回过神一溜小跑出了学校大门。小崽子饿了,从书包里拿出两条士力架,乖乖分给老师一条,秦臻咬着巧克力趴在车窗上,看着陆小京高高大大的背影一路冒雨消失。 她回头和学生说:“刚才那个人是个好人。” 小崽子歪着脑袋想了想,满不在意地哦了声:“你说是就是吧。” *** 陆小京回去开车,确切的说是挑车。 车行里摆着那么多车,平时他根本不会在意,最喜欢开的其实是一辆快要报废的桑塔纳,尽管他其实是个有奔驰的主儿。 碰巧哥们来借车,晚上要开去夜店泡妞,陆小京道了声抱歉,贼贼笑着上了车。 奔驰尾灯像个天使翅膀,在拥堵的大雨长街上拉出曲线灯晕,不管再堵对陆小京来说都一样,他自小生活在这个城市,小街小巷地穿来穿去,一会儿便到了。 一辆黑色,稳重,成熟,一辆大红色,女孩儿,娇艳, 两车摆在一块,安安静静地表达着男人和女人的不同。 秦臻从车上下来,看陆小京被雨淋湿的头发和衣裳,还有湿漉漉的发丝下英俊的脸和皎洁的双瞳,心扑通跳,攥紧了小崽子的手,直到小崽子说:“秦老师,你捏的我有点疼。” 陆小京回过头,秦臻赶紧撒手,咧嘴笑着往裙子上搓了搓,说:“陆师傅今天真是麻烦您了。” 黑奔驰正在给小红车输电,陆小京弯腰缩在引擎盖后头,露出一截劲瘦的腰,听见这个不满意,直起腰走向秦姑娘,指了指自己:“以后叫我陆小京就成,还有,你车以后要不就在我那儿做保养吧,给你打八折。” 说完,看着小姑娘不吭声。 他想想,说:“那五折成不成?不是抢生意,就这年头忒多奸商,怕你再被人骗。” 语气低低的,商量着,平时人五人六的主儿除了妹妹跟谁这么说过话?头发湿漉漉地搭在额上,双手撑在膝头让眼睛保持与姑娘平行,看起来像只软乎乎的红毛小狗。 秦臻捂嘴笑,点了点头。 陆小京松了口气,计划着以后这姑娘来车行他得好好改造一下她的车,零件全换了,都用最好的,当然,一毛钱不收,根本不会让她知道。 他保持那个姿势,突然又改了主意,咦,不对啊,车修好了往后不来了我怎么办?不成,还是得继续坏,今儿这个要换,明儿那个不好,嘿嘿,嘿嘿嘿…… 秦臻撑着伞,雨点儿啪嗒啪嗒打在伞上,她举过他头顶,心一动,抬手呼噜呼噜陆小京那头红毛,头发很细,头皮温热,额发拨开前额饱满宽阔,眉形英挺。这动作做完才反应过来自己有多冒失,担心地看着陆小京。 陆小京也是一愣,不过不会不喜欢,深深瞧瞧她,噙着笑直起腰,说:“成了,应该可以启动了,你在这儿等小崽子家长吗?要等多久?” 秦臻摇摇头:“刚才通了电话,正好顺路我给送回去。” 陆小京低头看矮呼呼嘴边都是巧克力的小崽子,说那我送你俩吧,雨天路滑,你那技术我不放心。 *** 于是秦臻就有点儿脸红地坐上了陆小京的大奔,小崽子坐后头,捆着安全带又在啃士力架,还挺可爱,分了陆小京一条。 通常自己缺什么就会喜欢和拥有这项技能的人做朋友,秦臻开车不行,看着陆小京在路上行云流水、转方向盘转的那叫一个刚毅帅气,就更有好感。 她夸陆小京:“你好厉害。” 陆小京面色不动,其实心里早开花了,非常沉稳嗯了声:“有空带你练练车。” 把小崽子安全送回家后,陆小京问秦臻:“这年头老师还负责送货到家?” 秦臻笑:“对啊,你毕业多少年了,不知道吧?” 她开玩笑呢,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陆小京就这么幽幽看着,提议:“我带你去吃饭吧。” 如果要让秦臻数一数陆小京的优点,那么她最先意识到的一点是,陆小京总是说:“我带你去吃饭。” 而不是:“我们吃什么?” 他是个极有领导力,精力旺盛,成熟稳重的男人,不仅如此,从这场雨后的第一顿饭到往后的很多很多次吃饭,他带秦臻去的地方,带秦臻吃过的东西,都是她喜欢的。 这很好,很省心,很惬意,很——让人依赖。 当两人一起吃过几顿饭后,陆小京给妹妹打电话:“你下回几号回来?我领你见个人。” 陆小凉头皮一紧,上回也是这样,这么说着就把于婷领回来了。陆小京这人就是有东西藏不住的主。 不管他的东西在别人看来是好是坏。 不过谢天谢地,他总算没陷在前一段里拔不出来。 全家都要烧高香放鞭炮了。 行啊,见,这回我一定乖乖的。陆小凉握拳。 *** 见秦臻那天已经很冷了,华迁下了一夜的雪,一早起来眼前都是白的,楼下小崽子们欢呼地把自己裹成熊,凑在一块堆雪人。 见面地点定在一家自助餐餐厅,陆小凉和沈书辞在楼下等陆小京,远远看见有个姑娘欢快地走在前头,雪滑,她啊了一声,陆小京飞快地上前把人搂住,接着牢牢牵着人姑娘的手,一路牵到了跟前。 陆小凉偷偷捏了捏沈书辞,沈书辞淡淡地笑。 陆小凉伸出手:“嫂子你好,我是陆小京的妹妹,我叫陆小凉,见到你很高兴。” 只见秦臻红了脸,说:“凉凉,我这么叫你可以吧?见到你我也很高兴。” 楼顶餐厅,大块大块的落地玻璃,在这里可以俯瞰整个城市,两个女孩约着一块儿去拿吃的,两个爷们坐在位置上,陆小京笑盈盈地,问沈书辞:“怎么样?” “挺好。”沈书辞看了看不远处有商有量你拿点主食我拿点小菜的两人。 一顿饭吃完,陆小凉在被窝里正式宣布她太喜欢她嫂子了,小身子扭到沈书辞怀里,甜滋滋地说话:“我嫂子是老师呢!哎呀我就喜欢知识人!” “你知道吗?我嫂子说陆小京是个大傻缺呢哈哈哈哈真是英雄所见略同!” “老公老公我嫂子是不是特好看?特好看吧?她今儿穿的裙子上回预售我也抢了的,没抢到,不过穿在她身上我就满足了!” “还有啊,我小嫂子说……” 某人听了一晚上小嫂子,不耐烦地猛地翻身压住媳妇儿:“你冷静点,是陆小京娶媳妇不是你。” 陆小凉捂着嘴咯咯咯笑起来:“对吼,哎呀我就是太高兴了。” 沈书辞亲她一口:“那你让我也高兴高兴。” 说着拉着陆小凉的手往下摸,摸着一块硬呼呼的东西:“揉一揉。” 陆小凉脸一红,乖乖揉了,听见沈书辞埋在她颈边低沉地喘息,偶尔闷哼一声,抬起头舔她耳朵。 第二十章 陆爹老了 对于陆小京找到真命天女这事,范红英女士是再高兴不过的,不过这回是真不敢插手孩子们之间的事了,就远远地看着,心里特满足。 其实也看是谁,以前于婷总在范红英这儿敲边鼓,让范红英替她出头,可秦臻不同,她完全没给范女士这个机会,也不会闹着让陆小凉给她的朋友在医院加塞。 有对比就有优劣,陆小凉更喜欢她嫂子了。 一口一个嫂子,不管秦臻是不是还没过门,叫得那叫一个亲热。 而且沈书辞和陆小京两人同时发现,两个小丫头在他们不知道的情况下互通了好多消息,那聊天记录往上翻翻不到头,陆小京有点担心妹妹毁他形象。 但他也知道,这世界上,陆小凉是最护着他的。 于是就给妹夫通通气儿:“你管管陆小凉,别整天儿霸占我媳妇儿。” 沈书辞:“这句话我正想说。” 两个男人无奈地笑。 隔天陆小京接秦臻下班,说好了一块儿回电厂吃饭,一上车秦姑娘就问了:“开心吗?” “开心。”陆小京咧嘴笑。 “上回你领于婷回家也特开心吧?” 陆小京猛一脚刹车,呆了。 他其实就没说过前任的事,都是成年男女,不谈历史。 这事谁捅出去的? ——陆小凉!!!!!!! 陆小京一路小心翼翼把车开会大院,小太监一样伺候着秦姑娘下车,秦臻准备了很多礼物,都是自己精挑细选的,大包小包扛在陆小京肩上,陆小京陪着好:“小心台阶,哎呀我背你上去吧。” 秦臻看着他,说:“陆小京,别慌啊,瞧你吓的。” 说真的,陆小京一背的虚汗。 秦臻说:“跟你玩儿呢,以前的事我不放在心上,但你别辜负我,咱俩好好的,别闹那些幺蛾子,成不成?” 陆小京嗯了声,牵住她的手,给了个承诺。 *** 范红英前一天就拿着纸笔开始策划这顿晚饭的菜色,在家里找陆树根商议一遍,觉得不放心,又下楼找宋慧欣商量。宋慧欣撸着猫带着老花镜把那长长一溜菜单看完,笑了。 都知根知底的,范红英微微不好意思:那我费心准备这么多不是怕小京他对象私下里比较么? 上回于婷来范红英准备的也很丰盛。 她怕秦臻回头心里不舒服。 宋慧欣倒是没说什么,当晚在灶上架了一锅汤,第二天一早陪着范红英去买菜。两个女人踏遍传统菜市场再逛完超市,觉着差不多了,提不动,打电话让陆树根去扛。正好沈书辞在家呢,就过来了。 范红英真心实意地说:“儿子靠不着,尽让我操心,还是我女婿好。” 沈书辞莞尔,回头给媳妇儿汇报今天的事。 接下来的时间里,小楼浑身上下冒着食物的香味,楼上楼下纷纷探头看,陆小京牵着秦臻进家后,宋慧欣打发沈书辞把汤端上楼。 陆小京给秦臻盛汤,心里知道分量,对秦臻说这是我宋姨特地给你炖的,咱们家除了陆小凉别的喝不着,快,好喝不? 秦姑娘有多懂事呢?这话听进去了,回家时特地跑楼下一趟,给宋慧欣道谢,甜甜地喊宋姨。 宋慧欣一瞧心里有谱,第二天和范红英喝茶嗑瓜子时说:“你媳妇儿是个好的。” 顿了顿:“比前头那个强。” 范红英凑近道:“昨儿非要帮我洗碗,我哪舍得,她那双手可细嫩了,我就希望她在学校拿拿粉笔,家里的事不给她添麻烦。” 另一头秦臻也和陆小京说悄悄话:“你妈对我可好了,我走的时候给了我个大红包,陆小京要不这钱咱俩一人一半吧?” 陆小京笑她傻:“给你你就收着。” 秦臻还说:“我爸也对我好,说你要是欺负他帮我揍你。” 陆小京还是笑,揉揉她的头说那我可不敢欺负你,我爹打我可不手软。 *** 陆树根心里特舒坦,那天晚上多喝了几杯,也跟范红英说,觉得儿子长大了。 在父母心中,孩子不管年纪多少,只有成家立业后才叫长大。 范红英高兴得睡不着,拉着陆树根展望未来的老年生活,孩子们上班都忙,不管陆小京还是陆小凉,不偏心,孩子都帮着带,以后一手牵一个,出去多少人羡慕啊! 陆树根笑着想象那场景,晚上做梦都美滋滋。 不过第二天远在B市的陆小凉接到沈书辞的电话,说陆树根住院了。 沈书辞的声音很稳,告诉她:“在车间摔的,肋骨断了两根,脚和胳膊都打了石膏,现在住在骨科病房,晚点我找人挪个单间。” 见那头没声响,知道小丫头着急,沉沉道:“你别担心,都有我呢。” 就这么八个字,陆小凉把心放了下来。 她开始找领导请假,原因也很充分,领导立刻就同意了,她拎着假条回宿舍收拾行李,请了四天假,心里打着小九九,要是她爹状况不好,她就不回来了,管他医院怎么说,那是她亲爹,什么都没亲爹重要。 于是行李带得挺多,到了华迁车站沈书辞接过一提,抿了抿唇没说话。第一时间把小丫头带到了陆树根病床前。陆小凉一看见她那躺在床上身上都是石膏动都不能动的亲爹哇一下就哭了。 陆树根身上疼,强打着精神哄闺女:“哭什么,别哭,你看这屋里的花,都是爹的同事们送来的,好看吧?” “不好看!”陆小凉瞧都不瞧。 陆树根眼神寻着沈书辞求救。 这时候秦臻进来,扯了扯陆小凉:“别哭了,你吵着爸爸休息了,你还是个护士呢,怎么那么不懂事?行了行了,走,跟姐下楼买冰棍,刚爸说想吃。” 陆小凉吸着鼻子站起来被秦臻牵着往外走,说嫂子你也给我买一根吧,我爱吃巧克力脆皮的。 秦臻哄她:“成啊,那有什么,我也爱吃。” *** 两个小姑娘下去了,沈书辞和陆小京一人一边守着陆树根,止痛药起了效果,陆树根渐渐昏睡过去。 陆小京看起来心事重重,沈书辞压低了声音逗他:“别是你也要哭了吧?娇不矫情?” 陆小京胡乱抹着脸:“我心疼。” 沈书辞点点头。 他虽不是陆家的孩子,但从小到大跟着这兄妹俩没区别,陆树根在他心里就是爹,他高大,勤劳,诚恳,似乎无所不能,可也不知怎么的,现在再看,完全不是那么回事,病床上的陆树根老了,也没那么高大,穿中号病号服还松垮垮,眼角布满皱纹,看起来就是个普普通通的瘦老头。 让孩子们心里不是滋味。 陆树根的这一觉睡得很沉,孩子们都不敢吵醒他,知道他是累了。 作为两个家的主心骨,忙忙碌碌一辈子,是该累了。 陆小凉蹲在楼下小花园里吃完三根冰棍才上楼,回来坐在沈书辞身边,垂着脑袋恹恹地。 等陆树根醒了,沈书辞也办好了转病房的手续,陆树根一看要把自己转去单间,顿时不高兴了,拦着不让,说他不能给沈书辞造成麻烦,他不要特殊照顾,别人怎么来他就怎么来。 骨科病人不比血液科少,晚来的都住走廊,沈书辞是给走了一次门路才得了现在的三人间,但环境不怎么好,旁的家属说话声挺大,他怕陆树根休息不好,就找人要了个楼上特护病房的单间,上回宋慧欣住过的那种,再回来拜托宁言书大夫照看着。 他其实一个字都没说过,但陆树根什么都替他想到了。 沈书辞之前没什么,有病瞧病,只要不死都是小事,他在临床这么多年,早就习惯了,可这一刻,他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办,转身出去了。 所有人不明所以,齐齐去看陆小凉,陆小凉一路小跑追出去。 陆树根还担心:“我惹书辞生气了?” 只有陆小凉懂。 她拉着沈书辞去天台,摁着他坐下,接着把他的脑袋搂在她柔软的怀中,哄孩子似的:“哭吧,没人瞧见,不丢人。” 沈书辞眼眶湿润地笑了一下,下一秒恢复那严肃面庞,将脸深深埋在陆小凉胸口,陆小凉的衣裳沾上几分水泽。 *** 于是就没搬病房,陆树根同志作为党的好同志在一天时间内就和周围群众打好关系,老哥老弟相称,聊天聊得火热。 陆小凉在病房里衣不解带照顾了两天,范红英看着,和陆树根酸:“你这闺女没白疼。” 陆树根身上有伤不敢笑,又疼的很难受,一脸褶子皱在一起像个包子。 骨折哪有那么快能好?她计划着要彻底回来不过去了。不过话还没说呢,就被沈书辞先知一般拎到走廊上谈话。 “你回去吧。”沈书辞说。 陆小凉瘪瘪嘴:“我不。” 他低头看她:“半途而废的感觉会非常不好,我不想你后悔。而且这里有我,你应该放心。我答应你,等你下次回来,还你一个好好的陆爹,成不成?” 陆小凉还是瘪嘴。 沈书辞这辈子的耐心都用在陆小凉身上了,但凡他分学生们一丁点,也不会在论坛上混了个大魔王的称号。 他说:“就是以后没时间去找你,会挺想你,你乖一点,我就能少操心点,成不成?” 陆小凉看着他,还能怎么办?这男人把什么都替她想好了。 她顺从地点点头,拉着他的手问我要是想你怎么办? 沈书辞想了想,说那就忍着,别招我,我也忍得难受。 一句话把陆小凉逗笑了。 第二十一章 陆爹戒烟 陆小凉背着包袱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刚刚发车就给沈书辞发微信:【小辞哥怎么办,我现在就开始想你了。】 此时沈书辞站在安检台外头根本没走,举着手机看了看,深深叹了口气,回小丫头:【车上别跟陌生人说话,注意钱包,到宿舍跟我报个平安。】 这般叮嘱完,转头回医院。 前一段是一直请假去B市陪媳妇,现在拎着张请假条让赖主任签字,说要去骨科伺候亲爹。赖主任一听这原因,赶紧跟着下楼瞧了瞧陆树根。 还没到病房就听见里头很热闹,隔壁床的病友很羡慕地说:“我还以为那是你亲儿子呢?不是啊?女婿啊?哟~真没见过这样的女婿!老陆你有福气哦!” 陆树根同志平时是个很低调的人,但这时候绝对不低调,哼哼着爬高点靠在床头,要不是断了两根肋骨穿着固定衣他还能挺挺胸脯:“我这女婿从小看到大的,跟我亲儿子没区别,说实话,比我闺女成器,十三岁就参加高考了,当年考了咱们华迁市第一名你知道么!” “哇!厉害啊~” “那是!”陆树根同志指挥一旁的亲儿子陆小京喂了口水,接着显摆,“不过那年出了点事就没去北大报道。” “还是北大的啊!” “恩啊,少年班!学校可重视了,电话打到家里来,一个劲地说希望那孩子去上学,还给奖学金什么的。” “哦哟!” “第二年接着考,嘿,又是第一名!他想当医生,就报了医学院,就咱协和本院!他那脑瓜子特别聪明,别人学好久的东西他三年就嚼烂了,十七岁,出国念硕士!” 此时,沈书辞站在病房外头,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赖主任笑了看了他一眼,抬脚进去了。 陆树根说的意犹未尽,转眼看进来个面生的白大褂小老头,于是用眼神询问后头跟着的沈书辞,沈书辞还没来得及介绍呢,赖主任先主动握住了老陆同志没打石膏的那只手,作了番自我介绍。陆树根一听是沈书辞的顶头领导,赶紧让陆小京扶他起来。 接着当然是一番推让,最后所有人坐定。 人大领导亲自过来探望,说明沈书辞工作干得不错,挺得领导喜欢,陆树根面上有光,仿佛年轻十几岁,握着赖主任的手一个劲夸沈书辞。赖主任也夸,说这小子基础扎实、挺能钻研、认真负责,是块当大夫的好料子。 陆树根乐呵呵的。 赖主任凑近了悄声说:“就是群众关系不咋地,平时不肯替领导分担,他带的那群学生都怕他,您不知道吧?每年都有躲在被窝里哭到怀疑人生的。” “啊?”陆树根皱起眉。 赖主任难得有门路告状,心情很好地继续编排:“真是一点都不肯管科里的事,气得我哦!不过后来好了,您闺女特好,在咱们科不管是病人还是大夫都喜欢,有她在,这小子好歹活出个人样,就是啊……哎……那么个好闺女配这块木头他是高攀了!” 本来陆树根听得挺着急,他知道沈书辞的性格,怕他再继续这样以后在单位会吃亏,上回就听说是得罪了人没评上正职,他也找他谈过,可臭小子不开窍,还是以前老样子。 不过听到后头,陆树根摆摆手,说:“赖主任,这句话您就说错了,不是我女婿高攀我闺女,他很好,就是性格冷了点,但人人都有缺点,这不算什么,在老头我看来,他的优点比缺点多很多很多,是个很好的孩子。” 赖主任笑着拍拍沈书辞:“看来内部工作干得不错嘛沈大夫。” 沈书辞淡淡一笑:“我没那么好。” *** 赖主任告辞后,陆树根接着跟病友吹女婿,一直在一旁守着的没得一句好的亲儿子陆小京心里拔凉拔凉,一脸菜色看着沈书辞,觉着他特碍眼。 沈书辞笑他幼稚,踢一踢他:“赶紧回家睡觉,晚上你别过来了,我在这守着。” 陆树根忙忙碌碌一辈子,最怕老了麻烦孩子们,忙摆手让两个都回去,他自己能照顾好自己。 陆小京喊了声:“爹哎!您都下不来床您怎么照顾自个儿?” 陆树根瞪着眼:“你闭嘴!” 陆小京也不跟沈书辞客气:“我先走了,明儿来换你。” 这场景少见,病友们都好奇着,见女婿端了水给老丈人擦脸漱口,又伺候着喂饭吃药,少不了又把沈书辞夸了夸。 等忙完一通,沈书辞坐下来用手机上外网看文献,陆树根本来挺安逸地躺着,渐渐就有点不对头,那儿都不舒坦,心里特别痒。 拥有三十年烟瘾的老同志一般离开香烟一小时就是这种情况。 这时候,再怎么贴心的女婿就不如亲儿子了。 老陆想他家陆小京,因为陆小京会帮亲爹瞒着,趁护士不在的时候给点上一支烟,让他抽两口过过瘾。 陆树根瞧瞧沈书辞,心想我还是忍着吧。于是忍了有两小时,实在受不了了,哼哼我难受。 沈书辞放下书过去检查,问哪儿难受,可陆树根就不说,陆树根恨啊,这医院怎么管这么严啊,他又没办法把自己从病房挪出去,旁边还一尊守门人,真是……这日子怎么熬哦! 他一个劲让沈书辞去问问什么时候能出院,这问题不用问沈书辞就能回答,耐心地陪了半晌,沈书辞拿出给病人谈话的架势跟陆树根说:“您烟瘾犯了吧?” 陆树根一扭头,不吭声。 沈大夫说:“趁这次机会您把烟戒了吧。” 陆树根还是不吭声。 人都说老小孩老小孩,这副模样,跟陆小凉犯倔的时候一个样。 沈书辞等一个答复,陆树根哼哼:“就抽两口,没事儿,你看我都抽那么多年了,一点问题都没有。” 沈书辞也不再劝了,转头逮着陆小京来送早饭的时候说了下:“别趁我不在做小动作,我都知道。” 陆小京顽强抵抗:“听不懂你说什么。” 沈书辞:“这次,这烟必须得戒了,你自己看着办吧!” 陆小京:“……” 回到病房,陆树根看儿子怎么看怎么可爱,亲亲热热喊着京儿,快给我来一根。 陆小京其实兜里有烟,特地给陆树根准备的软壳中华,平时他不舍得抽这个,是陆小京特地趁这次机会孝敬老爹的。 没想到…… 陆树根也没想到他亲生儿子会两手一摊说:“您另外一个亲儿子不让您抽烟。” *** 这日子难熬啊! 陆树根也知道沈书辞是为他好,可哪能说戒就戒?商量着能不能慢慢来,一点一点减少?人只一句话:“不成,就得说断就断。” 得! 陆树根每天生无可恋,一个劲吃零食,养伤期间胖了十五斤。 十五斤是什么概念? 在别人来看,胖了十五斤必须默哀半天,可在范红英女士看来,我的天,这必须放个鞭炮庆祝一下啊! 要知道陆树根同志从和她谈恋爱开始就是那个体重一直保持了三十五年!任她怎么给炖补品喂肉都没心没肺地半斤不长!以前院子里有嘴碎的都说她舍不得给老公吃肉,苍天有眼是她的错吗?啊?她可冤了呀! 而沈书辞又因为这件事在他丈母娘心中加上一百分,目前已超过双百分,得丈母娘亲手包了一顿饺子犒劳。 除此之外,捷报传到B市,小陆姑娘在微信里给了老公一个超级么么哒,并承诺下回妖精打架可以解锁两个新姿势。 对此,沈大夫非常冷静地表示:“让你别招我,不怕是不是?到时候不要哭着求我。” 戒烟之路任重道远,陆树根同志出院那天和亲儿子打商量:“这么个好日子,来根烟庆祝一下吧!” 陆小京:“有人不让你抽烟。” 陆树根:“嗨!你别告诉他不就完了!” 陆小京:“可别,我不想成为全家的罪人,您放过我吧!” 陆树根:“呸!白养你了!” 于是陆树根同志就这么充满怨念地回家了,范红英女士早就准备好了戒烟零食,确保他们家瘦猴手能伸到的地方都有。陆树根叹了口气,知道这烟,是必须得戒咯! 陆小凉下一个休假回家看病号,一进门差点没认出来,捧着肚子乐,陆树根咬着跟棒棒糖瞧傻闺女,再瞧瞧后头跟着的女婿,化干戈为玉帛,问两人:“吃糖不?” 沈书辞淡淡笑开,其实想说糖也不能多吃。可斟酌一下,还是忍了。 晚上被窝里,陆小凉拉着沈书辞脱她衣服,说上回答应你了,快来快来我保证不哭! 也不知道家里那狗耳朵怎么那么灵,沈书辞刚把陆小凉扒光小胖就在外头挠门,汪汪汪叫着要进来。 某人忿忿地表示:“这个月没收零食!” 陆小凉笑得没骨头,赖在沈书辞身上。 男人抱着她亲了一口,非常认真地问她:“要不出去开房?” 陆小凉手伸下去摸了摸他裤裆:“来不及了吧?” 沈书辞难受地皱起眉,咬着她耳朵:“毛毛给了我一个G的U盘,你说他明知道你不在家还给我那东西,是不是整我?” “必须是!” “成。”沈书辞说,“那他也别好过。” 距离电厂大院几公里远的小区内,毛毛正和深哥妖精打架,突然一顿,表情严肃地说:“我觉得有大事要发生。” 深哥一个猛虎扑食把人压在下头,恶狠狠地说:“毛安奇今儿说好了让我上你别又耍赖!” 第二十二章 怀上了?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转眼陆小凉的进修课程剩下不到两个月时间。陆小凉还好,在适应了新生儿科之后每天都过得很充实,倒是有个人每天掰着手指算日子,不过不敢让媳妇儿知道。 在陆树根同志出院回家后,沈书辞的假期又全部奉献给了B市。 陆小凉虽然想他,但也会懂事的说小辞哥你别过来了,在家好好睡一觉吧。 沈书辞坐在动车上,回她:“抱着你睡才睡得着。” 光天化日的,陆小凉红了脸,带她的老师一看就明了,笑着问:“你老公又来了啊?” 陆小凉害羞地点点头,沈书辞的大名已经传遍了科室,和她同屋的小姐妹们小喇叭似的宣传此人有多帅多高多耀眼,开玩笑说陆小凉站在他身边跟个小女仆似的。 陆小凉也笑,等沈书辞来了以后拉他一块站在酒店的穿衣镜前,真觉得自己是王子身边的灰姑娘。 沈书辞昨夜接了个重病号,一夜没睡,熬着熬着反而精神了,直接去接陆小凉下班,于是一众同仁站在走廊上探头,齐齐喊陆小凉的名字,底下两人仰头看,陆小凉微信里收到很多条类似“你丫上辈子拯救了世界”的句子。 小丫头仰头举给沈书辞看,不在乎地说:“我早就说过的,我上辈子肯定拯救的是宇宙!” 沈书辞笑起来,一把搂过她,低头对上她那双无暇的大眼睛,他的目光沉静,带着一丝耀眼的光,虽然没说话,但陆小凉知道,他正在好好看她,把她印进心里。 他想陪她逛逛,她却要回酒店,一开门就蹦他背上,要他背着进去。她从后头凑近他耳边,问:“小辞哥你洗澡了吗?” 沈书辞嗯了声:“来的时候洗了。” 陆小凉说:“我先洗个澡,你等我,我身上有味儿。” 医院的消毒水味不太美妙,她总是会在下班后用香香的沐浴液,在睡衣上喷一点淡淡的香水。 小猴子一样跳下来蹦跶进浴室,水声哗哗,沈书辞进去拿东西,看见浴帘上映着女孩线条优美的影子,喉结上下滚一滚,再一瞬后,陆小凉发现他掀了帘子进来,身上什么都没穿。 他说:“一起再洗一遍。” 她笑了,推他:“好挤。” 他抱住她,怕她滑倒,声音发哑:“抱紧点就不挤了。” 两人相拥在浴室里,你给我抹泡泡我帮你搓搓背,沈书辞的大手揉过陆小凉的胸口,握了满掌,沐浴液让肌肤变得顺滑,那一团滑不留手,他一个没注意就跟果冻似的弹开,在空气中颤了颤,荡出一道诱人的波纹。 上头那颗早已成熟,刚才那样刺着他的手心。 陆小凉往一旁躲,沈书辞再次握住,低头咬她耳朵:“你叫我一声。” 他的掌心滚烫,热度顺着两人相贴的地方导入陆小凉身体里,让她如火烧如火烤,喘息着唤了声:“小辞哥。” 某人似乎很满意,嗯了声:“哥哥疼你。” 长臂拿下花洒迅速将人冲干净抱出来,直接放到床上,床单立刻因为两人身上的水珠而留下痕迹,他的长指探入陆小凉小腹之下,她一缩,将他绞紧在双腿之中,他哄她:“松开,我看看有没有洗干净。” 窗帘拉的严严实实,唯有床头一盏小灯将两人年轻的面庞照得温柔,陆小凉捂着脸拉开腿,感觉他的长指上下揩了揩,指腹触碰其中,她的那处立刻烧起来。 *** 滴滴答答,似乎有水声,还有男人骄傲的轻笑,女孩难耐的求饶,沈书辞挺身而进,感觉那窄紧之处有块软肉,他爱蹭着磨,能听见陆小凉又像愉快又像哭的娇憨,他低声问她:“是不是这里?” 陆小凉不肯说,在他后背挠出三道白痕,突然整个人发僵,眼前一片空白,小腹狠狠抽搐。 在这一刻沈书辞弯腰将她抱紧,停下了之前的动作。 那一处紧紧咬着他,他难受,闷哼一声,低声哄劝:“不能这样,凉凉,你松开,你这样我忍不了。” 为什么忍不了? 爽的受不了呗! 陆小凉渐渐缓过来,寻着沈书辞的嘴唇亲上去,她伸进他嘴里,像撒娇一样粘粘糊糊地哼了声,沈书辞压着她的腰轻轻揉,又开始几下浅浅的进出,之后一记重击。 陆小凉啊了声,整个人往上窜了窜,又被他拉回来,拉着她的手摸两人连在一起的地方。那里很湿,很热,他碰撞着她的手,紧实的小腹上淌下汗水。 在这事上,男人总是出力比女人多。 陆小凉抿嘴笑,乖顺地缩紧小腹,满意地看着沈书辞皱起了眉头,大掌惩罚似的,但又力道很轻地拍了拍她的屁股,算是警告。 就这样不知多久,就算出力的人不是自己,陆小凉也累的够呛,想着办法让男人缴械投降,最后一刻沈书辞重重压着她,很久很久都没出来。 就这么个姿势,他问她:“过完年真不去秦主任那儿看了?” 陆小凉点点头:“算了吧,不强求。” 沈书辞翻身下来,把她搂在怀里,下颚抵着她发帘点了点:“成,那我看看领养要办什么手续。” *** 这年头因为虐待的情况时有发生,所以孤儿院对于领养人的选择也很严谨。沈书辞这边跑了两趟,该交的申请交了,对方通知夫妻俩面审。 于是就得去把陆小凉接回来。 去的那天他是开车去的,在高速上看见一轮彩虹,心想兆头好,事情肯定能顺顺利利。到了宿舍楼下给陆小凉打电话,天气冷,他不让陆小凉先下来等,又是她的小日子,冻着了可不好。 陆小凉把自己精心装扮过,穿一条裸色的厚尼裙,头发长长垂在肩头,护手霜用桃子味的,甜滋滋,是她思考过的,大概很贴近妈妈的味道。 路上小家伙没怎么说话,沈书辞以为她是肚子疼,把一罐早准备好的红糖姜水递给她,陆小凉开了保温杯才后知后觉对他说:“我这个月推迟了。” 沈书辞眉心一跳,把车停在下一个服务区,很郑重地问她:“迟了几天?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陆小凉看他那么紧张,笑了:“估计是压力太大导致经期混乱,别担心。” 可沈书辞并不这么认为,一路皱着眉头把车开到省协和,陆小凉诧异,问他是不是东西忘了拿?他们快迟到了。 沈书辞不语,牵着她去找秦主任,秦主任一瞧陆小凉就气不打一处来:“你老师说你以后不在我这儿治了?这么倔怎么行?让你休息半年是为你好怎么不听话?你……” 陆小凉笑盈盈地:“秦主任,劳您费心了,我和小辞哥决定领养一个孩子。” 秦主任哑了,确定这孩子不是在开玩笑。 这时候沈书辞说:“秦主任麻烦您给开个检查,我估计她怀孕了。” 这一刻,陆小凉觉得她无所不能的小辞哥是想孩子想疯了。 而秦主任从开始就认为沈书辞比陆小凉靠谱,于是毫不怀疑地开了检查单。 抽个血就能知道的事,但因为曾经有过好几次打击,所以陆小凉深深怀疑自己,觉得是沈书辞大惊小怪,而沈书辞称之为:直觉。 从来都用数据说话的一线临床大夫,头一次相信直觉。 化验单拿到手,沈书辞看了看,下颚绷得更紧,牵着陆小凉回到秦主任办公室,把单子递上去。 当秦主任说出三个字后,这人的脸终于缓和下来,扬起一枚很淡的笑,但陆小凉知道,他是真的高兴。 秦主任说:“怀上了。” 陆小凉觉得自己突然听不懂中国话,怀上了什么?她只不过是姨妈没来啊!怎么能是怀上了呢? 怀上了?我要做妈妈了?这是真的吗? 不要跟我开玩笑啊!我现在很崩溃啊!谁来掐掐我? 她把脸凑到沈书辞胳膊旁,求他:“小辞哥你快点掐掐我,我要是不疼就是梦。” 秦主任伸手把小丫头的脸往两边扯,听她嗷嗷哀求:“哎呀疼!疼疼疼!主任您放手啊啊啊!” 沈书辞长臂一挡,把人救下,两眼放光地等着秦主任一个说法。 秦主任耸耸肩:“都说了还有希望嘛!医学上这种事情常有发生,你自己是当大夫的应该知道,还有你,干嘛给自己判死刑?瞧瞧,心态好了身体好了不就水到渠成?你俩这半年挺卖力的啊!终于有一颗自然成熟软泡遇见了小蝌蚪并且成功发育成受精卵,挺好的,祝贺你们。” 第二十三章 我要当舅舅了! 陆小凉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医院出来的,等反应过来叉腰扬天长啸:“老娘要当妈妈啦!” 沈书辞在后头看着好笑,怕她跌倒,扶着腰带进怀里,揉揉发帘:“老实点。” 准妈妈哦了声,扯着他袖子问:“孤儿院……我们迟到了怎么办?” 没有迟到,因为沈书辞在陆小凉抽血的时候给负责人打了个电话,取消了接下来环节,当负责人询问为什么时,他笑了笑:“我要当爸爸了。” 沈书辞明确地知道他和陆小凉的生活将在近期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他们目前没有做好继续领养一个孩子的准备。 那是对彼此的不负责任。 陆小凉眼巴巴地瞧着沈书辞,想说点什么,一直到被他扶着腰坐进车里才轻轻问:“小辞哥,你开心吗?” 沈书辞绑安全带的手一顿,喉头发紧,嗯了声:“我非常开心。” 本来家里三位老人忐忑不安坐在一块等待小两口的面试结果,当沈书辞牵着陆小凉比预计时间要早地回到家时,老人们脸色一沉,相互看去的眼神里充满担心,可沈书辞脸上带着笑,说我们有点事要跟大家宣布。 陆小凉迫不及待冲在前头发表讲话:“我要当妈妈啦!” 当时,大家以为是面试通过了,心里一松,范红英和宋慧欣张罗着要做几个好菜庆祝。陆小凉见他们没听明白,指着自己的肚皮挺了挺:“我是说,这儿有小宝宝啦,我真的要当妈妈啦!” 是宋慧欣先反应过来陆小凉在说什么,捂着嘴喜极而泣,而范红英则是一下跌在沙发上站不起来,血压又飙高了。 手脚不便的陆树根同志也很激动,朝闺女招手:“凉凉,来,坐爸爸这儿。” 小小的姑娘挨着老爹亲亲热热坐着,陆树根突然就叹了口气,说:“一晃你就这么大了。” 还以为永远长不大呢。 这边都还算正常,陆小京最夸张,得了消息第一时间回家,进屋就把陆小凉抱住了,一个劲嘿嘿笑:“我要当舅舅了?这回是真舅舅吧?” “什么真不真!”陆小凉娇嗔地拍他一下,然后把自己根本看不出来的肚子摊在陆小京手边,很大方地说,“来,借你摸一下,你要轻一点,里头有小宝宝的。” 沈书辞捂嘴笑,其实目前只是一颗小豆子而已。 陆小京不愧是陆小凉亲哥,一脸小心地把手掌贴上去,冒出白痴般地笑容,说:“我好像感觉他在动。” 陆小凉配合得天衣无缝:“是,我也这么觉着。” “你俩够了啊!”范红英看不过眼把这俩傻孩子分开,往陆小凉手里塞一碗鸡汤,里头两只大鸡腿,“你和书辞一人一只,都辛苦了,妈好好犒劳犒劳你俩。” 陆小京泛酸:“我怎么没有啊?” 范红英头都没回:“想吃啊?没你的份。” 确切的说,是从这一天开始,范红英女士专宠陆小京的日子结束了,她满心期待这个外孙的降临。 *** 两天后,陆小凉拎着大包小包两个妈妈准备的吃食返回B市,继续她在积水潭新生儿科的学习。关于这件事一家人坐下来好好谈了谈,首先,秦主任再三保证陆小凉身体棒棒目前不需要太紧张,一切顺其自然,其次,陆小凉本人的意愿是完成这次宝贵的学习机会,再次,孩子他爸沈大夫并没有反对,最后,得到的结果是—— “凉凉你在外头一定要小心,有什么不好立刻给家里来电话,我们等你回来。” 沈书辞开车送陆小凉过去,车上,陆小凉睡了一觉,醒来时入眼就是他好看的侧脸,她动了动,往他身边靠去,说:“小辞哥,谢谢你。” 谢谢他无论什么情况都如此支持她。 但其实沈某人并没有那么放心,这是他和陆小凉的第一个孩子,他头一回当爸爸,正是不知所措患得患失的时候,偏偏媳妇儿还特争气特努力不怕苦不怕累非要学完课程,他能不支持吗? 谁叫他曾经说过,半途而废的感觉非常不好,我不想你后悔。 沈某人叹气,哎……怎么这句话就听进心里了呢?从前也没见你这么听话啊…… 到了宿舍楼下,把小家伙拉进怀里抱了抱,贴着耳朵老妈子似的叮嘱了很多很多,变得都不像他自己。 陆小凉咯咯笑,说我知道啦,你真的别唠叨了,我耳朵要起茧了。 沈书辞拍她屁股一下,眼神里全是认真:“你好好儿的,我过几天就来看你。” 小丫头特别乖巧地点头,拉着他的手放在那扁平的肚皮上,说:“下次来,ta就长大好多了。” 就这么一句话,让沈书辞从坐上车离开B市的那一秒开始,到几天后再一次等在陆小凉宿舍楼下,满心都是期待。 但其实陆小凉的肚皮并没有什么不同,但她似乎有了些孕期反应,总囔饿,想吃的东西稀奇古怪,可吃完又立刻找地方吐,吐得脸色青白,一张脸还没巴掌大,真让人愁。 不过沈书辞回家并不敢告诉长辈们,只挑好的说,说陆小凉胃口好,带她去吃下午茶,水晶虾饺能吃两笼,晚上又要吃川菜,白米饭吃了一碗半。 陆树根笑眯眯:“小家伙发育期都没吃过一碗半,不错不错,这我就放心了。” 范红英也想闺女,拉着女婿问:“那她胖没胖?可不能让她任性,妈妈这时候吃的营养都给宝宝的,还是要多吃点。” 宋慧欣也想知道的更多一些:“凉凉几号回来?不然我们一块去看她成不成?她从小就没离开过家,我这心里不踏实,再说现在肚子里还揣着一个,我照顾不到觉都睡不好。” 沈书辞心里一抽,从小到大安安分分哪都不去的小丫头,自己一个人跑去美国找他,谁都没说,不知道在美国大街上哭鼻子没有,找不着他就这么空手回来,只会记在日记本里。 于是沈书辞在毛毛排班的时候透了一句:“凉凉怀孕了。” 毛毛傻了,两眼跟熊似的圆滚滚,然后嗷了一声,被沈书辞飞快捂住:“别囔囔。” 毛毛咽了两下口水,让自己镇定下来,发现沈大夫正意味很浓地看着他。于是毛毛福至心灵:“要不,老沈啊,这几天安排你休假吧?” 沈大夫很满意,觉得毛毛这小子是越来越懂事了。 接下来,整个科室都感觉到了巨大的空间,那是曾经沈书辞一己之力承担下来的责任,学生们也得到了无限的自由,但他们非常不习惯,非常想念以前那个能把人虐哭的沈老师。 协和论坛上有一则帖子叫做《八一八最近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血液科之花》,说什么的都有,毛毛披着马甲上去写了一段话:哎呀,有一种幸福叫做你们不知道的我知道,但我不能说呀不能说! 着实欠揍。 第二十四章 他为她感到骄傲 陆小凉进修结束那天有个结业研讨会,沈书辞把全家人都拉上,一部车载到B市,积水潭医院的大礼堂里,陆小凉代表这一届的学员发表感言,她并不知道父母都有来,只听到台下响起热烈掌声,她扬起笑,是最张扬坦率的样子。 陆树根同志行动不便,最近走哪儿都拄着一根拐杖,这时候扔了拐杖偷偷抹泪花,拉着沈书辞感叹:“真没想到……真没想到啊!” 谁能想到呢? 当年那个拼死拼活要念护理系,考了两年才考上,进了科室频频出错的小丫头,已经成长为这么优秀的护士了呢! 范红英眼眶泛红,挺起胸,自来熟地与周围的人聊天:“瞧,那是我闺女!” 宋慧欣则说:“我就知道凉凉一定行的。” 当年陆小凉头也不回地该志愿,只有她是支持的。宋慧欣认为,年轻人,想做什么就去做,千万别后悔。 沈书辞一直没说话,在台上一排人接过院长颁发的红色证书时,目光一直锁着那娇艳如一朵花的陆小凉,等陆小凉开开心心捧着证书下台,四处寻找着说好了要来接她的小辞哥时,第一时间冲到前头,往小丫头怀里塞了一束花。 他拥抱她,道:“祝贺你。” 陆小凉幸福地窝在他怀中,心想:小辞哥你是对的,坚持下来的感觉真的很好。 陆小凉如一柄刚出鞘的利剑,从这一刻起,有了用武之地。 回华迁, 再马不停蹄回协和, 沈书辞带着媳妇儿忙忙碌碌,倒也没说什么,当陆小凉上院长办公室汇报学习情况时,他就等在楼下,计划着晚上一家人出去一个饭,再带陆小凉去超市买点她爱吃的东西,让小丫头好好在家歇两天。 他并不知道此时在楼上,陆小凉被院长大人委以重任,有点儿当年送她去评先进时的炸裂。 院长大人笑眯眯:“小陆啊,咱们院想建立一个新科室,也就是你这次学习的新生儿科,我想来想去,只有你经验最足,这个事,交给你,敢不敢接?” 陆小凉其实一直都知道医院的打算,只是没想到能选她挑担子,最起码,这种事,得是她老师那样的资历才行吧? 院长大人继续笑眯眯:“怎么?不敢啊?小同志,要对自己有信心嘛!” 陆小凉:“……” 院长大人兴冲冲翻开已经在收尾的新生儿科病房布置图,给陆小凉看他的宏图大业:“喏你瞧,这里是育婴室,设备都按照积水潭的来,他们毕竟在这一块是老大哥,我们学着点是应该的……还有这里……这里……” 陆小凉感觉到了,院长手里的纸是希望,将有人脚踏实地铸建梦想。 她徒然生出一些豪情,曾经在那里见到过的可爱婴孩,曾经学过的护理技巧,曾经刻苦拼搏的一些东西,应该将它们实现,这并没有什么不对。 院长大人停下来,看着陆小凉:“有什么困难可以提嘛。” 陆小凉咽了咽口水:“我想跟我丈夫商量一下。” “噢噢!”院长大人想起,这小丫头去年嫁人了,嫁的还是他的心头好,血液科的沈大夫。“应该的,应该的,那你回去和家里好好商量一下,我还是那句话,有什么困难可以提,院里很看好你哦。” *** 沈书辞靠在车旁,老远看见陆小凉在笑,他过去牵她,她迫不及待地告诉他:“小辞哥,新建新生儿科的事是真的呢!院长想把我调过去,你说我行吗?” 沈书辞一顿,眉心微微皱起。 开荒牛是最累的,而陆小凉现在的情况并不适合。 要说实力,沈书辞当然相信他的小丫头能担当,可…… 他低头看陆小凉,正对上小丫头一双亮晶晶的大眼,沈书辞认真地品了品: 她看起来很兴奋, 她并没有拒绝的意思, 她只是需要他的一个肯定。 沈书辞握紧她的手,迟疑道:“你现在是怀孕初期……” “那我们去问问秦主任啊!如果她说可以,你是不是就能放心?”陆小凉脑子转的飞快,然后有一根弦被扯了一下,小丫头偷偷打量沈书辞的脸色,嚅嗫,“其实,恩,如果你不喜欢的话,我……” “我没问题。” 沈书辞飞快地说道,不管有什么阻碍,有什么难关,其实都还好,他真的不能再多一次看陆小凉为了他放弃什么,他受不了那个。 “你想做什么就去做,我都同意。”他低头看着她,承诺着。 陆小凉揉了揉鼻子,看看四下无人,噗地抱住男人的腰,脸颊蹭蹭他胸口:“小辞哥,你再说,不要挺,我想听。” 沈书辞笑:“听什么?” “就这些甜言蜜语啊!你以前说的太少了!”她故意抱怨。 沈书辞想了想,他刚才并没有说什么甜言蜜语,他只是…… 这一刻,他的心柔软一片,在她耳边低喃:“听多了你就腻了。” 从来都毫不掩饰自己喜欢的陆小凉摇摇头:“不会,我不会腻,我真的……” “我爱你。”沈书辞低声说。 这才叫甜言蜜语啊! *** 陆小凉离开血液科的那一天,她的那群嫩葱们一个个眼泪汪汪舍不得老师,陆小凉也舍不得,红着眼眶千叮咛万嘱咐,就差没把厚厚一本护理守则都背下来。 刘玫有种女儿要出嫁的感觉,看新生儿科一拨人跟看女婿似的,就是怎么看怎么不顺眼,但毕竟都是一家人了,还是得为了闺女维系表面平和。 同样有这种感觉的还有毛毛君,毛毛特别舍不得陆小凉,他说:“凉啊,夏天就要到了,你不在谁和我奶茶拼单啊?好寂寞哦!” 陆小凉露了个你是不是忘记什么的表情,含蓄地说:“我不能喝啦。” 因为她还没显怀,并且没有将怀孕的事公告天下,所以毛毛经常会忘记其实这小丫头肚子里揣着一个小宝宝。想到这里毛毛又不爽,如果陆小凉不走,他就能亲眼见证里头的小家伙从一颗小豆长成小西瓜并且从妈妈肚皮里蹦出来的全过程。 沈书辞的学生们的舍不得其实一点也不比嫩葱们少,一德拉着师娘哭:“您不在以后没人帮我们哄老师了嘤嘤嘤。” 陆小凉拍拍一德,小声提点:“你给我发微信啊,我还是会帮你们的啦!” 一德扭头跟同学们说:“师娘真好!” 这边一群人道别完,只剩一个了。 陆小凉一步步朝着那人走去,两手垂在裙子边,说:“我走了啊。” 那人点点头,什么都没说话,目送她离去。 陆小凉命令自己不许回头,可走到拐弯处还是没忍住,回头看了那人一下,只见阳光透过窗台洒进来,那人干净的白大褂上染上一层金色,他弯起唇角淡淡一笑,是她最喜欢的模样。 沈书辞立在原地,想起这是自己头一次看着她的背影离开,而这件事,陆小凉已经为他做过许多遍。 这滋味,不好受。 越是难受,他就越后悔曾经那些分开的时光。 这个小丫头,她一开始选择医院的初衷是为了陪伴他,但现在,她找到了自己真正想做的。 雏鸟离开了鸟妈妈,学着飞翔, 这很好,他为她感到骄傲。 第二十五章 孩子像妈妈 等陆小凉下一次回娘家探亲时,肚皮已经有小香瓜般大小,她头上的白色燕尾帽也多了一道杠。 整个血液科都炸了,不是因为陆小凉这个年纪就坐到护士长的位置,毕竟大家都很关注她的动态,把新生儿科一手带起来给道杠怎么了?不给才是不应该! 嫩葱们和老白菜帮子们齐齐盯着老师|师娘的肚皮,望眼欲穿。 陆小凉走路已经开始迈八字步,充满母爱地笑,说的话却依旧调皮:“我就知道你们会吓成这样!为了看你们现在的表情我的忍耐值回票价!” 嫩葱们和老白菜帮子们齐齐怒吼:“老师|师娘!” 沈书辞站在一旁看陆小凉调皮,一脸宠溺地明晃晃地:“我媳妇做什么都对!” 众人敢怒不敢言,只能聚在一起上淘宝刷一波给小婴儿的礼物,陆小凉想说,你们别买啦,我爹娘婆婆买的东西家里都快塞不下啦! 长辈们已经很疯狂了,但家里最疯狂的还要数沈书辞和陆小京,两人像是比赛一样,生怕比对方买的少,在宝宝面前没面子。 这个孩子,集万千宠爱,并且非常乖巧地在前期孕吐后再也没有给妈妈造成什么困扰,这导致陆小凉时常忘记自己肚子里还揣了一个。 这是真的,因为她本来就瘦,显怀得迟,身子也轻便,所以挺着大肚子一直在岗位上待到最后要生的那一刻。 其实这件事家里是不太同意的,说她逞能,要是出点事怎么办?三个老人命都能搭进去。陆小凉是再三保证后并且由沈书辞出面担保,才能继续在怀孕八个月后还到岗上班,科室主动免了她的夜班。 但其实沈书辞的意见是和长辈们一样的,那是他们好不容易得到的孩子,他不允许有丝毫差池。可能怎么办?心爱的小丫头闹着缠着觉悟特别高,他也只能叹叹气,认了。 这件事后来又被人八上论坛,人人都称她是女英雄,真不愧是协和先进女神。 那天的事,沈书辞是拒绝再回忆一遍的,因为每一秒对他来说都是惊心动魄。 陆小凉是在婴儿治疗室里破的羊水,但她不慌,她轮转的时候在妇产科待过,见的多了,还很悠闲地跟一旁的同事说:“哎呀,不好意思,把地板弄脏了,麻烦你擦一下。” 那小护士一瞧,差点没晕过去,哆哆嗦嗦给护士长家属打电话,哆哆嗦嗦地表示:“生,沈大夫要生了。” 沈书辞倒是镇定:“不是我要生,是陆小凉要生了吧?” “恩恩!” 沈书辞立马往新生儿科跑,到的时候陆小凉在更衣室里洗澡,还很自觉地换上病号服,给自己带上女病号专用的粉色手环,上面详细写着她的个人信息。 沈书辞直接往里头冲,一把将陆小凉抱起来往外走,毛毛跟在后头没进去,扭头往电梯跑,拦下一部,候着那两人。 陆小凉被沈书辞捧着,两条略微有些浮肿的小腿晃啊晃,表示我很好啊,我没事的,我一点都不怕。 沈书辞抿着唇不说话,一张脸绷得很紧,陆小凉瞬间就知道这人不高兴了,立马软乎乎往他怀里一蹭,哼哼:“小辞哥宝宝踢我!” 沈书辞瞥她一下,还是不说话。 她再蹭:“你别担心么,你这样我心里不好受。” 他就这么把陆小凉捧去了妇产科,之前带过陆小凉的妇产科护士长亲自给她做指检,小丫头从小皮猴一只,身体素质好,指开得挺快,不到两小时被推进了手术室。 沈书辞坐在外头心神不宁,接生的大夫进去前特地绕过来拍拍沈书辞:“要是实在担心,跟我一起进去?” 沈书辞摇摇头,术有专攻,他选择相信自己的同仁。 整个生产持续了三个小时,顺产,六斤六两的健康女婴,哭声洪亮,胎发浓密,从这两点来看,很像妈妈。 也就送出来的时候沈书辞抱了一下,随后看都没工夫再看一眼,痴痴等着陆小凉,陆小凉一生完就睡了,从来没有那么累过,一觉睡到半夜,醒来时哑着嗓子说口渴,病房里没开灯,她看不清床边坐的是谁。 等一杯温水喂到嘴边,她才知道那是沈书辞。 那是她的丈夫。 她想起什么,攥住他的手问:“你是不是怪我?” 沈书辞拉亮一盏小灯,陆小凉看清他的脸,他看起来并不好。 她觉得很抱歉。 沈书辞心里盘旋很多种情绪,他担心,他害怕,他不想失去她和孩子,同时,他再次为她感到骄傲,那么纤细的身体,承受了那般的疼痛,靠自己的意志将孩子诞下,她是英雄,她应该得到赞美。 所以,他压下这些,抱抱此刻状态同样不好,乱着头发,浮肿着脸的陆小凉:“没有怪你,就是怕你出事。” 陆小凉摸摸他的脸:“我没事。” 第二天,陆小凉恢复了一些力气,喝了家里送来的汤,三位老人齐齐守在床边,沈书辞终于有时间去瞧瞧他的小闺女。育婴室里一排的小床,放眼看去就他们家孩子最结实,皮肤最白,头发最多,哭得最响亮。 因为太响亮了,还有护士朝爸爸抱怨:“都把别的小朋友吵醒了。” 简直是大合唱,这边刚起了哭声那边就加入二声部,到最后整个房间的宝宝都不用睡了,哭得那叫一个声嘶力竭,面红耳赤。 沈书辞痴痴笑开,觉得可爱又神奇,申请要抱抱孩子。 奇怪的是,一落他怀中,立刻止了哭声,眼睛还没睁开就知道小脸拱着他胸口,软乎乎棉花糖似的,陷在粉红色的小包被里头。 他对闺女说:“我是你爸爸。” 孩子似乎觉得他在说废话,吐了吐舌头。 沈书辞又露出那种慈父微笑,拍了几张照片带回去给陆小凉看。 *** 宝宝过完满月后,沈书辞带着陆小凉和孩子去看沈念山,宋慧欣摩挲墓碑上的照片,泪水盈满眼眶。 沈书辞将宝宝的包被竖起来,露出一张圆乎乎的小脸,孩子在笑,咯咯咯地看着爷爷的照片,陆小凉仰头看沈书辞如山一样高大坚毅的身影,听他说:“爸,您在那儿好好儿的,别让家里担心,我,不怪您,这些年,是我错了。您原谅儿子不懂事,有什么话就给我托梦,以后我和凉凉常带孩子上来看您。” 还有一句话,他头一次说:“爸,我想您。” 陆小凉站在后头偷偷地哭,沈书辞回身找她,冲她伸出手,拉小丫头和她站一块,齐齐给沈念山鞠了个躬。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