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原罪赎 作者:醉蓊 文案: 上官家原是一代皇室忠臣之后。传承祖训,以上官仁为董事长的家族企业,在江南芙蓉镇将赖以为生的纺织印染业做大做强,令众人仰慕朝拜。 在一次人才招聘会上,民女黄淑茵被上官仁之子上官黎选中,在上官家毓秀楼里专勤家政,针黹女红,服侍贵主。她偶遇梦鹂,却被妒火烧昏了头。她恨梦鹂春风得意,享受不尽上流社会“温柔乡、富贵场”的靡靡气息,享受不尽人人恨嫁的“天下郎君”殷殷垂青。黄淑茵上结权贵,不忘下拜金兰,终于与纨绔子弟上官黎喜结姻缘,贵为人母,位列上官家族谱之中。一路走来,黄淑茵争宠位、斗流言,碾压各方牛鬼蛇神,最后争得了自己的一席之地,却又遭遇上官黎无情的背叛和疏远。 内容标签: 搜索关键字:主角:黄淑茵 ┃ 配角:上官黎、贾梦鹂、黄葆君、沙棘花、喻宥凡 ┃ 其它: 第一卷 满庭春华 第一章 上官黎隐姓埋名 公元2000年,民间素称“千禧年”第一春伊始,江南杭州沉睡一冬的人们还未来得及整理好心情,就迎来了让人欢欣鼓舞的一场春雪。 伴随乍暖还寒的萧萧春风,大雪一夜间急簌降爽,那花坛树篱和假山楼檐上撒落厚厚一层烟霰,连同青砖小路,影壁湖面飘满霜雪,让人难以招架,总以为被拽入冬季。时令到了惊蛰,杭州城气温回升暖意融融,突现一片繁华盛世,春和景明之态。 世人说,江南是烟柳繁华之地,是温柔富贵之乡。几乎人人知道,杭州作为江南城市的代表,是中国《最宜居城市》之一。从古至今,杭州在中国人心目中的位置十分重要。为此,我只身一人来到杭州。 初来杭州的日子,我渐渐习惯了新的工作环境,习惯了在芙蓉镇香墅岭里完成一项又一项的任务。工作之余,我会欣赏貌似人间天堂般的香墅岭,带给我无限快乐,也有外人体会不到的一抹浓浓乡愁。 每天每天,我仰望一汪翡翠般的晴空鸿雁翩翩飞过,观察毓秀楼前一树梨花露蕊吐芳,心生惊喜。我神情专注内心却寂寞,一袭白纹昙花雨丝包臀衫,裹着我玲珑剔透曲线姣好的身段,焕发一种蓬勃乡野的青春活力。一只牵着银色丝网的蟢蛛悠来荡去,悬挂在一枝婆娑舞动的蜡梅上。荼蘼花香幽淡,丝丝随处飘溢。偶尔有黄雀扑扑楞楞飞入蜡梅丛。 这一天,我正徘徊毓秀楼前,从树影间闪露出一个人。 他,全身黑装,举止典雅,闲步赏景。他,是相貌堂堂、风流倜傥的上官黎。 上官黎出生镶金豪门,是香墅岭主人上官仁悉心扶植的长子,人送绰号“隐逸轩主”,拥有上官家族丰厚家资纂位权,眼界开阔,满腹诗书才学。自从我步入这座江南雕梁画栋、声名远播的桃源山庄,唯一对我体恤之人就是他。他将我招徕麾下,常常给我答疑解惑,明辨是非,使我受宠若惊。我看见上官黎目光炯炯,手里紧攥一条砗磲宝石手链。他向我走来,一番殷殷叮嘱。 毓秀楼里篆烟馨香,上官黎坐进一间供奉佛龛、祖宗牌位的嗣堂里,平抑思绪。一面墙壁,堆靠黑白烤瓷书架,古铜彝鼎,萃集秘书法贴,青瓷器物,使人悠然意远。供案桌椅尽用湘妃竹镌磨做成,朱光漆面。案头上有碧玉玺印章,画绢,诗笺和扇叶;一尊普渡众生岫玉观世音,丰容端坐紫金莲,手执净瓶降甘霖;一个江南官瓷茶罐,通体青白;圣贤书籍《论语》三卷交叠平放。上官黎眉梢轻蹙,双唇红润含着香烟,保持克制。此时,上官黎的心急速膨胀,像酒糟发酵,染醉他整个人。数天前,一场熊熊烈火蹊跷而生,震惊内外。时至今日,仿佛余烬还未息灭,使他夜夜难寝。上官黎的脑海浮现纺织厂失火景状,他想起,当年喇嘛和道士们的谶言——为趋利避祸,福运永昭,上官仁特意将嗣堂取名灵檀,即灵台“心灵”之意,不料,却遭遇到建厂以来一场大火。上官黎不惧怕面对困难,一切困难都是他人生路途中蜿蜒的荆棘。上官黎持久地坐着,静静鉴赏王羲之《兰亭序》书法字贴,接着取过宣纸,在眉纹枣心歙砚里饱蘸浓墨,秉笔挥毫。上官黎轻轻搁下笔,感觉像被噩梦唤醒了,深深歔欷了一声。“淑茵,何谓人生我一直难以参透。其实人生无非名、利二字。名者虚妄,利者虚浮。”上官黎抬高音调,直言道:“我的父亲昨天才告诉我纺织厂失火真相,我简直不敢相信,像黄粱一梦,痛彻身心。”我幽幽一笑,委婉道:“近日,先生为纺织厂之事殚精竭虑,想必他也深受煎熬!”坐在铺着大红氆氇椅垫的躺椅上,上官黎的目光飘渺露出捉摸不透的忧郁之色,他已被这场意外折腾得疯狂无助。嗣堂使上官黎感到无比压抑,让人惊憷的一幕,还在他眼前浮现,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使他狼狈不堪。上官黎穿着潇洒的鸳鸯麻纹衬衫,和黑色牛仔裤,立起身后,满脸无耐地背负双手,带我踱步走出毓秀楼。 我们进入后花园里,走进杨柳毿毿、黄莺啼啭的藕香榭。周围静悄悄的,没有暄嚣和嘈杂的机器轰鸣声,也没有像往常有人影晃动。若是在以往,就有女工们围拢荷塘畔占卦解梦、描鸾刺凤、浅吟低唱,亦或传踢毽子、围聚下棋、掷骰耍牌,生活倒也十分快乐。一座鸳鸯亭两畔,嵌巉嶙峋笋石,笋石鼎端垂泻一道清流,像飞瀑宕荡,像白练挂川,碎珠溅玉,一片哗然。同时,飞瀑沿凸耸石壁层层飞落直下,斗折蛇行,逶迤环漾池中,泛着涟漪的窈曳波光。 上官黎情殊怅恍,只顾带我往前走。骤然间,一阵抽泣声将我们震慑住了。上官黎观来辩去,发现哭声从荷塘方向传来,于是寻声继续往前走。我们所到之处,旦只见:青砖铺路,朱阑环护。修竹依傍,仙云堕影。一座三楹茅楼,围绕桑、榆、槲、柘,各色树稚新条,牵藤扯蔓。周旁俱是佳木茏葱,绕篱鲜芳,琼花闪灼。紫薇畹,荼蘼架,朱朱紫紫斗穠华。茉藜槛,牡丹台,花敷叶茂总关情。涉阶而上,一带粉垣,有千百竿篁竹遮映。粉垣内古松拂檐,玉栏绕砌,薜萝倒垂。远街亭台楼阁,满池新荷莹珠灵蕴,碎翠点波。荷塘一隅,伴着潺湲幽幽美妙之声,忽见柳荫里又露出一道攀龙附凤的影壁。 上官黎刚刚绕过影壁,猛然发现两个咨牙俫嘴的男子,背靠棕榈树席地而坐。这让他感到十分奇怪,抽泣声分明来自他们。究竟出了什么事?上官黎的心底泛起一丝涟漪,却不敢迟缓,急忙走近。上官黎道:“你们是谁?为何在此处哭泣?”一个男子斜眼望他,仿佛似曾相识,一时却想不起来,遂慢悠悠地站直身,抬起衣袖羞怯地抹抹眼泪,抓耳挠腮地说:“我们是新进厂的工人。老工友欺凌人,将我们招来唤去当奴才,我们忍受够了。”上官黎深知以德服人的道理,便以一种同情心惊异地注视他们:“你们的情况特殊,你们有啥要求就告诉我。”男子神情略带麻木,毫不避讳地道:“这里一切都好。我们背井离乡,为养家糊口而来。我们希望少些波澜。” 上官黎听后由衷动容,整座香墅岭纺织厂的工人,来自全国山西、陕西、甘肃、安徽和四川重庆等五省、七市、十二个县,人员众多,鱼龙混杂,不易详查。更别说一一了解。上官黎走近上前,仔细端祥两人,其中一人,年纪约摸十八九岁,光葫芦头,梭梭眼,小歪嘴,脚上是一双橡筋鞋,瘦得像个蚂蚱。而另一人,一张倭瓜脸,长眉凤眼,肤黑慵胖,上身是柞蚕丝绸蓝色褂,下穿白洋布裤子,浑身散发着皂角味儿,彷徨悲恐的目光落到上官黎的身上便急遽跳开。由于年岁小的原故,他被人起了诨名“尕娃子”。尕娃子原名文准灼,芙蓉镇人士。他们大部分从周边村镇慕名而来,也有从杭州城外辗转而来。通常情况下,纺织厂工序繁杂,他们程序化的生活模式,只局限在山庄之内,若没有其它重要事情,就会规距的不出庄园半步。尕娃子望了望与他们搭讪之人,用好奇且嗫嚅的口吻问:“先生,您究竟是谁啊?我怎么没见过?”上官黎黯淡失望的神情隐约闪射一丝惶然,深感意外,他不敢想象会有人不知道他的存在。上官黎更近地走到两个男子眼前,露出微笑:“难道你真的没见过我吗?再仔细瞧一下我呵。”尕娃子耍笑起来,像一只挥舞前足的螳螂,动作浮夸。尕娃子望着面前一张成熟润亮的脸膛,充满关慰与体贴,高声笔划地问道:“您莫非是上官黎先生?”上官黎暗暗思量,给他们各自递了一支香烟。两人毫不拘泥,一人接了一支,脸上溢满了惭愧的神情。未及上官黎回话,他们便已确信,驻足他们面前之人,果真是“香墅岭”的主人。上官黎将手搭在身穿柞蚕丝绸蓝色褂的尕娃子肩膀上,笑问:“尕娃子蛮有劲力,我们比一比。呵,你多大岁数了?”尕娃子蔫儿古唧,却毫不含糊地说:“我十五了,他大我几岁。”上官黎笑道:“人常说:‘一寸钢,三分炼,不烧不炼难成器。’我不希望你们是银样镴枪头!来,让我们坐着聊一聊,好吗?”尕娃子挠挠头,欲哭无泪,回道:“好!”于是,三人坐在雕栏玉砌的荷塘边聊侃。大约一个时辰的光景,上官黎直起身,哂笑道:“你们能告诉我实情是好事。敝人不才,学识谫陋,定会权衡利弊,认真反思。尕娃子你们回竹茅楼歇息去吧。”尕娃子愁怀顿释,他们站起身,与上官黎热切地握了手就离开了。 上官黎目送两人回了竹茅楼,准备踅身返回,不料回过脸,望见他父亲上官仁。上官仁闲庭信步,双颊绯红,不急不徐地吸着烟。 上官黎望着他父亲,经过半个世纪的艰苦创业,打造出园林式的香墅岭。他的父亲是个与宦途无缘,含属俊雅,才识博洽,谈吐充满幽默之人。同时,也有点书卷气,有一种刚强不屈的气派。上官黎知道,父亲常常勤勉办公,励精图治,每天坚持巡视纺织厂。而在他面前,一辆豪华轿车停靠在一株蓊蓊郁郁的大榕树下。一只形单影只的欧鹭,木木樗樗的,正在垂柳上悠闲剔翎。扑刺刺青鸟啾唧,颤巍巍花梢弄影。丛丛茱萸幽淡,余晖半洒在地上,驳荦明暗。青苔石板旁的菅草脆而鲜嫩,一朵不知名的小花格外显眼,静静绽放。 上官黎道:“爸,您在异乡还好吗?怎么又喝酒了?”上官仁有点愧疚,不仅不慢地道:“两盅罢了!纺织厂失火了,正好要修缮祖坟,立碑祭奠,所以让你赶来。”说着,玩世不恭地睨了我一眼。我含着两个淡淡的酒窝,微蹙额眉,秀发被风吹得飚散凌乱,俯首恭敬地伫立着。同他们站在一起,保持谨慎,是我的一惯风格,因为,我就像《红楼梦》里抛父进京都的林黛玉,初来乍到,倚重名节。正因基于此,我深得他们的喜欢,有时候他们会邀请我聊天,论“八卦”与谈“新闻”。上官黎问:“究竟是什么情况?”上官仁道:“那晚的大火险些将整座工厂给烧毁了。”上官黎一听,不由得惊悸起来。上官仁一筹莫展,又道:“我判断布料失火是人为造成,不是自燃。”上官仁望着英俊挺拔的上官黎,内心是袒定、沉着的。这个在他眼中“知书达理”的长子,仿佛继承了他的血统一样,有着先天的营销智商。上官黎也不是外界所传闻的坐食祖产、无所事事的纨绔子弟,一心只在乎个人事业前途,经常在杭州周边寻觅发展商机,为此,上官仁满怀希冀。上官黎道:“有两个青工好像不安份,我看见他们在棕榈树下哭诉呢。”上官仁淡淡一笑,不以为然地道:“年纪小自然拈轻怕重,搞点情绪出来实属正常。”上官黎问我:“淑茵,你进过工厂里吗?”我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笑道:“没有,我只敢远远望一望。” 我抬眼张望,碧瓦飞甍的工厂就在面前。旦只见:工厂外围围着青灰色砖墙,墙壁上纹着墨香缘窗棂,窗棂上方挂簪上雕刻“博”和“雅”等字样,以显示主人家的浓郁志趣。墙中间镶着一扇朱漆铁门。门錾双柄铜环,两面环内有“貔貅”把守。近处的一道影壁上雕有蟠龙九条,有的征风召雨,有的拥雾翻波。影壁的正脊、垂脊、筒瓦等处亦雕有无数灵动小龙,大小龙总计六百三十五条,可谓蔚为大观。 上官仁道:“我带你们去瞧瞧!”上官黎紧忙应诺,笑道:“好的,我正想进去看看呢。”唿喇一声,上官仁拉开工厂大门,骤然,一股腥焦味冲涌出来。厂房里堆杂着废墟,四壁萧然,皆有火烬的痕迹。上官黎敛眉随在上官仁的身后,越往里面走,心中越是胆寒,几乎使得他畏首畏尾。所有的机器设备仅管已被清洁和处理,却还能看见一些未及时运送走的焦质物。上官仁手指一卷青花夔凤纹真丝绸,颇有感触地说:“这是新款丝绸面料。真丝绸巧妙应用特殊涂料印花,以达到常规拔染印花所无法达到的印花效果。我们引进沿海发达地区和东南亚丝绸制作的精髓技艺,推陈出新!”上官黎问:“父亲,这是我们最新提高的技术手段吗?”上官仁耐心地答道:“是啊,原有技术不能达到市场要求。我们现在使用的印花技术是全国最先进的办法,我们严把质量关,防止粗制滥造。当然,我们还保留部分传统的手工缸染技艺。”上官黎懵懂地频频点头,两人在工厂里侃侃攀谈,上官仁亲历指点,上官黎便将纺织印染厂的工业流程,悉数谨记。 上官仁道:“黎儿,我在考虑纺织厂是否要扩大规模。你也需要尽快掌握先进的管理知识和理念。爸爸希望你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上官黎听后两颊泛红,难堪地直点头。二十多年来,父亲的言传身教使他受益匪浅。他耳濡目染了一位企业精英所取得的巨大成就,心中自是感佩极了。我们往外走,上官黎说:“杭州营销市场不景气,难以扩展,冒然扩大工厂规模,我怕会担风险。” 我香袖风飖轻举,亦步亦趋紧随他们,难掩忐忑的心情。这是我首次踏进香墅岭的纺织厂,身临其中才感悟到渺小。真是好壮观、好气派的一座现代化工厂,我在心里暗自思忖。熏迷的空气拂过脸庞,使人陡然一阵惊奋。就在我的目光触向上官黎的一瞬,他不经意地嗤声一笑,与满脸袒真的我双眸相视。 一天,到了清明佳节,淡薄雾岚中能望见藕香榭花叶簌簌,漫天飘散。空气中泛着泥土和牡丹的芳香气息,天际堆积着白菊状的云层,苍空照射柔软似絮般的幻影霓霞,鲜有放晴迹象。相傍香墅岭是一片水域宽阔澄碧的莫愁湖。湖畔植满茂盛的茅穗、蒹葭、红蓼与菖蒲,迎着萧萧春风,几只鹭鸶舒展翅翼追逐嬉戏。薄雾袅袅萦绕湖面,仿佛天上瑶台的琼浆玉液清洌荡漾,花香流溢。在这晴朗的傍晚,一个划荡轻舟的青衫女抑扬顿挫地歌唱。歌声传向香墅岭,飘入我的耳畔。我站在毓秀楼外,听见她在清声高唱: 湖上有仙阙,祥光照白雾。 小女泛舟湖上来,一荡荷田央。 藤壶岩礁白莹露, 朵朵青莲摇苇茎。 湖上有欧鹭,只只凌湖砉。 小女撒网捕虾鱼,一篙惊鸳鸯。 葱郁青桑红鲤游, 映映群山倒湖影。 湖上有波粼,闪闪耀眼目。 小女戏水照镜奁,一绾青丝望。 白臂玉膀黑窝眸, 浅浅双眉淡幽情。 骤风已将满园雾岚吹散,细蒙蒙的雨丝儿淅零淅留地落在窗棂上,一股淡馨酒香残留着尚未散尽。镶嵌云纹大理石桌案上,搁着一瓶法国诺曼底进口的高档香槟酒。橄榄芭蕉满盘盛,板栗荸荠盈案摆。紫檀木绣花屏风上水墨迷离,展示着杭州西湖烟雨全景。一副《富春山居图》长卷横挂在墙上。沙发上双缫雀大撒花金丝织锦乱糟糟四处堆揉。柚木地板上落了一层烟灰,几个烟蒂头丢弃在烟灰缸里。只听歌声一转,又唱: 天下女人她最美,好如一朵牡丹花, 春深几许红闺暖,只愿众生相伴老。 天下女人她最美,好如一朵牡丹花, 雪亮双眸小樱唇,一颦一笑情怀高。 天下女人她最美,好如一朵牡丹花, 采桑养蚕织锦绣,天宫织女将她邀。 天下女人她最美,好如一朵牡丹花, 专会针黹绣鸳鸯,精工细腻祖宗耀。 天下女人她最美,好如一朵牡丹花, 辛苦勤劳无闲暇,两臂操持唱歌谣。 天下女人她最美,好如一朵牡丹花, 嫁给痴心柔情汉,伺候公婆进孝道。 天下女人她最美,好如一朵牡丹花, 日日夜夜诵佛经,只求安宁门第曜。 天下女人她最美,好如一朵牡丹花, 春耕秋收能吃苦,庄稼丰盈她功劳。 天下女人她最美,好如一朵牡丹花, 一把辛酸一把泪,谁言春晖报春早。 天下女人她最美,好如一朵牡丹花, 西厢房下葬花魂,胜过黛玉吟曲调。 天下女人她最美,好如一朵牡丹花, 人生且行且珍惜,平平凡凡安度了! 唱这首《丽人恩》者,亦是湖上筏舟撒渔的青衫少女。窗外,已飘入一缕烟岚,交织着绿油油的薜萝叶。毓秀楼里,我孳孳不倦地忙碌,纵然身心疲惫,却充满骄傲与喜悦。我听着传入耳畔婉转的歌声,双膝跽地,使劲擦弄地板上的泥淖。汗水像雨珠,一串一串迅急地沁出来,沿着我粉红的脸颊滑落至嘴唇、下巴,掉落地板上。我的心脏由于过度运动,在砰咚砰咚地狂跳。不知何时,一声门铃不经意地响了。 上官黎开门以后,一个唤作贾梦鹂的姑娘盈盈步入。旦见她:一身孔雀蓝如意襟旗袍。头上戴雪白宽缘帽。脸孔柔美,弯弯的眉毛,闪烁的眸子。耳边是与旗袍纽襻同款的流珠耳环,玲珑袖珍,一荡一曳似生风,轻轻引诱着有心人的目光。浓黑的瀑发垂于颈际,胸前挂一串缠丝蓼花琅玕项链,挽着红珊瑚雪纺绸巾,袅袅腰肢似水蛇,纤纤媚态如娇娘。上官黎将贾梦鹂引入客厅,绕过一架名曰“远山叠翠”屏风,置身正厅之内。事实上,我始终心神动摇,我看出他们关系暧昧,微声细语。贾梦鹂闲步而走,将一条薄如蝉翼的绸巾取下来,攥在手心里,凝望桌案上一座蜜蜡佛手盆景。盆景是上官仁珍藏古董,其形状自然谓之一等奇葩,因浑然天成,日久年深,就成了他的镇宅之宝。上官黎将贾梦鹂唤至身边,让她欣赏悬挂正墙之上,一把铸造于清朝康熙年间、从紫禁城流落到民间的纯金宝剑。看着面前只有十七岁,天姿秀丽,稚齿婑媠的少女,竟使我的内心涌动一股灼热感。是妒、是恨、亦是羡,别种滋味萦聚在心间。还未等我来得及开口,上官黎牵住她的手,两人双双坐在沙发上。我拿起一盏热氲阵阵的香壶,给他们斟上茶。茶香四处飘散,但他们的眼神却始终没有正视过我。后来,上官黎还是得意忘形地望了望我,那笑容绵邈、幽冷和遥远,让我充满猜想,也让我无地自容。我只能躲避开他那有些使人感觉轻蔑的眼神,悄悄地躲到了一边。他们相偎着坐在沙发上,目光正落向对面窗台一盆美人蕉上。 窗外,飘堕的雨珠悄然无声,那暴风雨来临之前骇人心魄的饕餮吞吃的声音兀自湮没了。黄昏下,一股股鲜花浓郁之气,裹夹淡馨桃花之味,飘荡在重山环抱的香墅岭里。 贾梦鹂目光柔静地注视身边男神,一种从未有过的欣然与喜悦,使她心里激动,但难以避免拘谨之态。上官黎给予她的美好印象,来源于芙蓉镇香墅岭,来源于纺织厂,来源于上官家族——这个家喻户晓的公众人物,常有各种新闻作料让民间百姓为之一悦。贾梦鹂往客厅里打量,只见壁炉旁悬壁式的鱼缸里,夹杂樱花琉金和斑点兰畴金鱼,欢快地在绿藻间吐出水泡。简约时尚的茶几古香古色,精致的鎏金茶杯在刺绣锦饰绸团花杯垫上袅出香气。杯壁以纤长羊毫绘就并蒂荷花,一双文彩绚丽的鸳鸯,在碧绿莲叶丛中托出的莲花下悠悠啄戏。东墙上,一幅唐寅《仕女赟?长寿图》格外醒目,图中一位少女翩若惊鸿,娇矜谑弄,面露微笑。图中赋文,共题六句清词: 满庭芳,花开富贵重瓣妍。 金珑璁,挽尽缤纷唤红颜。 望人间,半生潦倒复啼潸。 醉扶归,孤月迎楼护玉栏。 朱窗寒,清萧幽怨夜未眠。 单纤影,靡靡弦音扑绣帘。 贾梦鹂低吟画中三臡八菹的诗文阕词,双眸深处涌动一汪宁静,她抬起头,衣颈上系着一朵白芙蓉。贾梦鹂微喟轻叹,用手触摸袖沿上细细密密的缣丝花线,心中有些悒郁不忿之意,轻愁薄怨地道:“这首诗雅俗共赏。自古道有情人终成眷属!你看画中女子,清韵典雅,好像醉酒的杨贵妃——可惜当年殉情于马嵬坡下,以命抵罪了。”上官黎微露温存,一张英俊白皙的脸庞上浮出笑:“难怪,有人说爱情就是一座坟墓,历史就是一座丰碑。” 贾梦鹂笑道:“如果让你选择,你是要选择江山,还是要选择美人?”贾梦鹂鼻子轻轻一哼,三分出于轻蔑,七分出于嫉妒。她不是那种随便的女人,既使所处的环境实在尴尬,也不会做出有悖于良心和道德之事。她看着眼前男子,觉得自己的美丽是一种错误。上官黎回道:“梦鹂,相信我!我只要有你就足够了。”贾梦鹂一面尝茶,一面有意试探,笑道:“你当真不会变心?”上官黎反驳说:“我为什么要变心?”贾梦鹂望了望,噘起嘴扭过了头。上官黎只觉愁惘难言,他不由得望向那画中媚慵的女子。只见那女子娇波流慧,梨涡浮颊。隐露在水袖间的酒樽荧烁滴洒。一串枷楠木珠连着几颗水绿翠玉盈然垂下,与笄在衣襟上的饰金胸花唏娑碰撞。同时,双臂上挽迤紫罗烟轻绡纱,用金镶玉跳脱连拽一起。贾梦鹂满脸红云,试探地问道:“那你敢对着我发下誓愿吗?这一生一世除了我,绝不会贪恋别人。”谁料,上官黎一听,猛然跪倒在她身前,信誓旦旦地道:“天地日月明鉴,我上官黎今世今世对贾梦鹂的爱永不变心。否则天诛地灭,烈火焚烧。上不能入天堂,下不能入地狱。暴尸荒野,鹰隼啄食!” 贾梦鹂笑道:“我想看你的心,是什么颜色!我想看你的心,长在哪儿?”此时,她的心间汹涌澎湃,她举止腼腆,声音羞怯,神情沉静而幽远,更彷徨于喧闹迷乱、花天酒地的尘世,不知何处才是方向。 上官黎情难自持,内心莫名慌乱使得他不敢正视贾梦鹂。从春寒料峭的二月相识以来,上官黎带她出行旅游,从巴黎圣母院,古罗马斗兽场,印度泰姬陵,最后到澳大利亚大堡礁。每到一处,都留下他们的欢声笑语。他们的足迹几乎遍布了世界的各个角落。这个女孩多么与众不同,是他见过最有个性的女孩。她像个天使出现在他单调的生活中,将他空洞的心灵轻而易举地占据了。这个女孩宛如出水芙蓉,他全身的浮躁已被她的美妍挥抹去了。现在春天即将过去,窗外海棠开得遮天匝地花灿叶茂,燕语呢喃婉转唧呖,闻声让人心里暖烘烘份外陶醉。上官黎的目光游移在她的身上,一绺幽清体香缓缓飘出。她俨然就是他心中的女神,心中的魔仙,俨然成为他的红颜知已。没有任何人能取代她的地位。“好!我的心属于你,我的人也属于你。还若不相信我,那就给你。”上官黎毅然决然地拿起桌案上一把寒光闪闪的刀,扯开衣裳,道貌岸然地抵在心脏处。贾梦鹂惊得目瞪口呆,淡淡一笑,道:“好!好!我相信你。” 这一天,贾梦鹂深感诧异,香墅岭宛若一座遗世独立、神密静寂的桃源之地,让习惯都市生活的人无地自容,同时给她留下了深刻印象。上官黎坐回沙发上后,他的臂膀上反挽黑色衣袖,手掌在靠首上微微颤动。须臾,上官黎掏出一条砗磲宝石手链,笑道:“瞧,我给你定制了一条手链,漂亮吗?”上官黎将手链交给贾梦鹂,接着问道:“梦鹂,晚上见我父母,好吗?”贾梦鹂望着砗磲宝石手链,倒发了个怔。一想到见他父母,方猛然惊醒,虽没有一丝的办法,但婉转回道:“梦鹂年少,怕言语轻薄,令长辈见笑。”上官黎笑道:“梦鹂莫怕!长辈自有容人襟怀,你若‘投怀送抱’,他们岂不求之不得?”贾梦鹂道:“既是如此,我可以见你父母,只当你为我着想,我保证!” 第二章 黄淑茵投靠豪门 作为上官家族的掌上明珠,上官嫦自感任何陈旧事物、迂腐思想都会让她发疯。只有当她抛除杂念,一个人坐进闺房里,才会使她舒服。她衣饰考究,谈吐不俗,大家经常看见,她身着有荷叶卷边的淡黄衬衫,系着红绡荷花纱裙,裸露的颈项上用和裙子同色的橘红缎带挽系蝴蝶结。她柳眉弯弯,斜扫入鬓。睫毛低垂,浓密修长。嘴角嵌两个梨涡,透出三分妩媚。乌黑打绺的鬈发披在背后,几条发辫皱皱折折,头顶绑着绉纱发带。手臂柔嫩,一只手腕上,缠绕一串光滑莹润的红麝珠。她,年芳十五,正值花季,惯会读诗赋文,妙语解颐。 上官嫦站在了窗下。一架双摇柄红榉木画案稳稳摆于室中。除外,还置着香梨木的琴桌,上有一张梅花断纹的古琴。 上官嫦手执一支润了颜料的画笔,描绘窗外莫愁湖清丽美妙的图景:青山滴翠,春水潺潺。一望无垠悠远深邃的湖泊,一艘小船迎风摇荡。湖岸上柔软细碎的沙砾,伴着灯塔、礁石和由松木修筑错综复杂的人行木栈道,一群少女宛如仙娥下凡,衣带翩跹,嬉嬉笑笑。同时,有鹭鸶在湖面上飞掠,落入湖中岛上,俱在画卷上清晰地浮现。当我轻轻走进来后,上官嫦直立身板,扭动水蛇般的腰肢,声音清婉地自语:“我的画赋予一种生活情调。画中意境深远,富含哲理,又带有王唯诗一般情景交融的美感。假如,能被一位睿智无群的伯乐发现,将不负众望!”上官嫦用笔端在画面上敲攴,接着,在莲花状和田玉盘里饱润香毫。话锋一转,上官嫦淡淡地问我:“有客人进来了吗?”我听了,先是想了想,继而回话:“是的小主人,进来一个姑娘。”我望向窗外悠远的湖畔,那波光明净的湖面上层层鳞浪随风而起,阳光一照,闪动耀眼的光斑。妇人们裹着鲜艳轻薄的帕巾,背着豦筐,赤脚沿湖岸线走,有人俯腰从沙滩上寻觅蚌、蟹和珍珠放入背上豦筐里。上官嫦闪烁着两只眼眸,用一对尖锐的、轻藐的眼光,肆无忌惮地质疑:“一个姑娘?是个怎样的姑娘呢?”她抓住了我的手,露出香藕样的手臂,水葱样的指头。我回道:“是个与小主人年岁相仿的姑娘。”上官嫦一听,满脸充满好奇,摇撼我的身体询问:“她漂亮吗?她穿什么衣裳?她一个人来吗?她是中国人吗?”我抚摩着自己满头檀乌黑发,微一思顿,笑道:“小主人,那个姑娘呀,一身旗袍,高高的个儿,弯细的眉毛,两只眼睛会说话,笑起来像蜜一样甜。”上官嫦望望我,带着一丝跋扈的口吻说:“淑茵姐,以后最好直呼我名字,‘小主人’辈分太高,不敢受用。哦还有,你干家政工作习惯吗?我要提醒你,上官家所结交之人,政坛领导,商界精英,绅士名媛,富豪显贵,什么道上的都有。别说你这家政人员,既是我们当儿女的说话、办事也需处处谨慎三分哩。”我微声笑道:“‘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此乃千百年古训。淑茵虽才疏学浅,举止粗俗,一介泛泛女流之辈,但懂得弃暗投明、回报相遇之恩!”上官嫦注视着我,又叮咛道:“‘报恩’也是后话。你可记住了,既然给我们上官家做事,除了眼勤、手勤,腿脚利索以外,还应懂得知礼守训,幽娴贞静之理,切莫僭越行事,自欺欺人!” 毓秀楼会客厅里,传来上官先生欢快畅亮的谈笑声。我带上要清洗的床单和衣物,沿楼梯下来。 上官仁是位在江南芙蓉镇落脚、艰辛创业的浙江省经济带头人,他的脸膛上遍布岁月的烙纹,雪鬓霜松,眸色凄苍。而他身侧的梁婉容,旦见:两颊上搽了胭脂,下颔有一颗豌豆粒大的美人痣。嘴唇涂以板栗红,面官精致。一头鬈曲的发轻轻垂落肩上。一身瓤金丝凤仙领旗袍,裹着微微臃肥的身材,透出一种中年女性成熟妩媚的曼妙样子。 上官黎和贾梦鹂也伫立客厅里。 上官黎双眸温柔,将贾梦鹂轻轻揽入臂弯之中,笑道:“她叫贾梦鹂,我的女朋友。”上官仁瞟了一眼,风趣幽默地说:“长的蛮漂亮嘛,要不要设一个欢迎筵席?”梁婉容打量着面前身材高挑的女孩,俏丽若三春之桃,清素如九秋之菊,双目湛湛有神,修眉端鼻,双颊搽粉,颦笑无邪,慧心可见,芳华照人,笑道:“梦鹂,好听的名字。”上官仁用手捋展垂在胸前一条古琦欧?古琦Gucci靛蓝麻纹领带,注视上官黎——浑身散发着男孩雄霸的气息,生得风流典雅。上官仁望了望笑眯眯的梁婉容,摆出一副恋爱自由、我也没辙的姿态,一耸双肩,笑道:“那好罢,你们俩坐着聊。婉容,我们不要打扰他们,上楼给我捶会儿腰。”他嘴里叼着一支雪茄香烟,腆着福肚,梁婉容随他橐橐地走上了楼。 金胥申从藕香榭盈袅走进。她脸庞清瘦,面容蕴润,双眸幽沉,具备绝佳的烹饪技艺。她是香墅岭毓秀楼里的厨娘,时年五十岁。她身穿菁兰掐腰小褊衫,半墨修身长裤,手腕间晃动两只沉甸甸的乌藤镶银手镯。她弯臂轻挽着的竹篮里,盛有两根青瓠,猛然望见伫立客厅里的年轻人,仅管微显惊疑,但很快,她想起来了,这个刚从澳洲返回芙蓉镇省亲祭祖之人,是上官仁的长子。她望了望年轻帅气、带有儒雅意味的上官黎,恭敬地点头示笑,再望望他身旁的紫衣女子,然后走入厨房。 毓秀楼后苑荷塘里,团团浮萍在落晖笼罩下,尽情闪耀、流淌着一颗颗晶莹剔透的露珠,无比鲜艳夺目。四周芳草萋萋,扑鼻而来的有海棠和蜡梅混合的香味,还夹杂一缕抱穗兰的清香。这处后苑,唤作“兰蕙园”,只因兰蕙葱郁,且无其它草木,故而十分静谧。晚风吹拂漪波阵阵,荷钱榆荚蜻蜓逗弄,菰叶菱花清香肆溢,它常常招引我闲来漫步,睹春光溢荡,香色旖旎,红英落瓣,飞絮沾衣。 我从兰蕙园走回毓秀楼,发现贾梦鹂不知踪影,会客厅只里坐着上官家家人。上官嫦抬高手臂,将一只粉卡子留在鬓发间。我刚想离开,被上官嫦唤住。她从食箩拿上炸撒子递给了我:“你要去哪儿?随我练会儿钢琴。”正说话呢,梁婉容手扶楼梯懒洋洋地走下来,她换了外套,套上大撒花掐腰带轻衫,上面映有针黹精细地浅黻纹饰,脚上蹬着一双澳洲产漆黑高跟儿羊皮靴。上官嫦看着母亲梁婉容,轻轻揽住她丰腴的藕白色手膀,观察她的眉宇、脸庞。上官嫦用手拨开一绺覆在额上的发,发现面前一张脸庞上,有两撇浅黛眉毛,于是揣思地、顾虑地、柔声柔气地问:“妈妈,你纹了眉毛是吗?”梁婉容抚了抚上官嫦娇嫩的脸颊,笑道:“是呀,我的标臻宝贝心肝。妈想起来了,遵照道士们的话,祖坟修缮完毕后,你和黎儿每日需沐浴和斋祭。这是为你们好,可除百病、消百灾,万事无忧。”移过了眼光,望着上官黎,又说:“黎儿,你爸在房间,你把他唤出来,咱们说说话。”上官黎听后,便毫不思索地唤他父亲。金胥申望见大家围聚客厅里,从厨房迈出小步,恭敬地道:“夫人,晚饭烧好了。”梁婉容随意地应了声,似乎在迟疑和思考谋种事情。上官嫦唇角澹澹扬起,含了三分情味,说:“妈,你瞧见了吗,那位紫衣姑娘年岁不大,着装却靓眼。”上官嫦继续喋喋地道:“眉毛、眼睛、鼻子、脸庞和下巴!”梁婉容捏了捏上官嫦纤长的手指,指尖上精妙地涂画着五朵玫瑰小花瓣,笑着问:“怎么了我的好女儿,你□□短炮似地念叨着什么?”上官嫦翛然一笑,忙不迭比划着说:“那位穿旗袍的姐姐呀,你没有发现吗?高高的个儿,弯细的眉毛,两只眼睛会说话,笑起来像蜜一样甜。”上官嫦一眨一眨地闪动眸子,一旁梁婉容听后笑道:“她是你哥哥的朋友呀。”上官嫦坐在沙发上剪起了指甲,梁婉容又忧怨道:“难道我的女儿不比她漂亮吗?女儿呀,俗语讲:芙蓉白面,须知带肉骷髅;美貌红妆,不过蒙衣漏厕。人生在世,美貌固然重要,但,人心向善,方为圣举!” 次日,香墅岭暴雨倾盆。午时岚散雨霁,天际澄碧放射万道金光。来到毓秀楼檀香轻袅的客厅,我无耐地咬了一下嘴唇,眼巴巴地瞥望四周。迟续两天的雨水霖霪一座山庄,除了客厅一些角落干净以外,满眼望及的,尽是一串串泥淖脚印。我全身一颤,想要赶快打扫完。正在这个时候,上官仁拎着画眉笼啁哳地走下楼,我见那鸟笼精巧,笼架皆是紫铜鎏金扭丝花纹,笼内横搭着磨滑匀称的铜杆,杆上两头置着用来添食添水的银质器皿。上官仁点燃一支烟,含在嘴里深深地吸了一口,在客厅间踱步。窗外,是满目耀眼的蓝,暖阳将蓝空照射得亮丽妩媚,一片白云斑斑点点地飘浮在天边。我走近到窗下慢慢拉住窗帘,只让炫目的光辉少许地照进来。大概片刻功夫,上官仁不作声响地吸完一支烟,将烟蒂入在烟灰缸里,一转身前往灵檀斋。我想着受伤的纺织工人喻宥凡,刚要往外走,传来上官仁大声呼唤。我紧忙收起脚步,问道:“先生是在唤我吗?”上官仁笑道:“你把楼上胭砚斋的花瓶取来。”迟疑了一会儿,又说:“你一定要注意呢,我想把它摆在这间斋中。”上官仁冁然而笑,目光随意地望了望我。 我扶着楼梯走上楼。 上官仁所说花瓶,是一只晚清御用观赏瓶,瓶身绘有十二生肖图:鼠,牛,虎,兔,龙,蛇,马,羊,猴,鸡,狗和猪。上官嫦曾告诉我,那是上官仁珍爱之物,它是一件具有珍藏价值的古董,有着特殊的纪念意义。我来到胭砚斋,果然看见了,它正摆放在桌案的拐角。瓶颈呈白色,雯刻有“麒麟献瑞”图案,与瓶身十二生肖图融为一体,光彩夺目,栩栩如生。我望着出神,我从未见过如此雕工精美的花瓶。谁料,一回脸,桌案上还有三件标明年代注解的器物,一件是清蓝料菊瓣纹扣银碟盏,一件是论语玉烛酒筹,最后一件则是青瓷菊瓣碗。我屏气凝神地赏味三件器物,简直使我瞠目不已。上官仁所摄古董、古玩皆为瑰宝珍奇之物,这些古玩大体集中在清朝年间,从康熙,雍正,乾隆到嘉庆,道光,咸丰,光绪,□□哈赤和慈禧太后,历朝历代可分为字画,古书,玉器,瓷,扇,砚,笔,印章,碑贴,丝绣,经卷,珐琅,竹刻,古琴,鼻烟,兵器,书贴,铜钱,禅床,香炉,古铜镜等。除此,精美玉石亦是琳琅满目。由于年代久远,众多旷世奇珍、绝品奇葩皆具收藏价值。他不倒卖、不馈赠、不拍卖,而是将它们收藏于铺金藏银的胭砚斋中。 一番赏心悦目之后,我带着受宠若惊的心情,怀抱花瓶,稳稳地递给上官仁。上官仁双手接住花瓶,得意地轻拍瓶身,将其摆放在灵檀斋靠墙桌上。 上官仁笑道:“淑茵,你把胥申给我唤来。”我回道:“好的!”说完,应着他唤寻金胥申。我来到山庄后苑藕香榭,看见金胥申手里拿着扫帚,移动在茱萸和蜡梅树下,清理飘落草地上的叶片。我盈盈蹜步,飞快走上前,唤了一声:“金嫂,先生在书斋唤你。”听见有人在身后唤她,金胥申斜飞入鬓的眉微微一拧,扭过头笑望我。金胥申放下扫帚,抖了抖衣裳上的灰尘:“好,我马上来。”说完,随同我前往毓秀楼。我们进入毓秀楼来至客厅,梁婉容胭粉慵施斜靠在沙发上,上官嫦偎在身旁,两人正拿着镜奁照脸面。上官仁在灵檀斋翻阅报纸,金胥申紧起小步走近。金胥申问道:“先生,您在找我?”上官仁看了一眼金胥申,伸手指指花瓶,和蔼徐徐地说:“胥申你瞧——胭砚斋的花瓶我让淑茵摆在这儿,可又觉得童落,我想让你每日修剪一些花束,譬如蜡梅、海棠、藿香蓟,插在花瓶里,以图吉利。”金胥申笑道:“先生,这是好事呀。好,我一定记得。”金胥申双手微蜷,应允地注视着上官仁,之后,又折回藕香榭。 上官嫦笑道:“淑茵姐,你来看看,妈给我擦上胭脂,又搽香粉膏,描画双蛾,我是不是更漂亮了呀?”上官嫦笑得花枝乱颤。她扭动小蛮腰走来,一只手膀揽住我。我望着上官嫦透出一片红蕴的脸庞,微笑地伸手抚了一抚。上官嫦的额角饱满光洁,齐眉刘海发髾下,挑着两条眉毛。双眸有神,仿佛镶着两颗玉露宝石。我笑道:“上官妹妹,你像个天使呵!”上官嫦娇情地望我,眼神灼灼地问:“姐姐说的是真话么?”上官嫦的脸颊泛红,仿佛盛放在夏日里的一朵荷花,含羞娇泽。她开心地给我扮了个怪相,白皙的脸颊上露出灿烂的微笑。手机声悦耳地响了,上官嫦飞快地走近沙发取了手机,接通了电话。我听见是一个男孩的声音,明亮磁磁的。“上官嫦,我是哈男——”像是飘落在春天相思树的叶子,让人充满无限遐想。梁婉容坐在沙发上好奇地注视上官嫦,上官嫦解衣般礴地扭头一笑,慌忙掩起手机往门外走。随着上官嫦的身影,我抬高目光向窗外望,庄园的铁栅栏后,一个样貌嵬美的男孩,正微匐在栅栏上。但是,男孩告别了上官嫦转身离开,从我的视野里消失了。上官嫦就又走了回来。窗外,惊雷滚动,似春潮冲天,似瀑泉迭宕。我尚未从雷声中缓回心神,只见遥远天端有浮云轻拢漫涌,凝集成簇,妙趣横生,居然飘洒起濛濛霏霏的春雨。我望着雨势渐增,猛然想起后院晾晒的床单、被罩,迅速站起身。我刚来到香墅岭后院,便有工人趋之若鹜地朝我跑来。其中,有人嚷道:“淑茵,天要下雨了,还愣在这里干什么?”也有人附和:“是啊,你怎么站在这儿?赶快帮我们把这些布料拿下来。”我来不及多想,答应了一声,随在他们身后收摞晾挂在空中的纺布。一个纺织工人随口问:“淑茵姐,我听说你在承德老家还有个妹妹,是真的吗?”我扭过头,是戆头戆脑的工人王瑞贺。我蹙眉一笑,告诉他:“是啊,我是有个妹妹,年已十七,读完了高中一年级,如今在家里务农哩。”众人手忙脚乱,收整好所有布料,随着一阵橐橐的脚步声,羼入蔽雨处语笑喧阗、挨挨拶拶相诉开了。只见一个纺织工人背靠黄桷树上,两只胳膊叉在胸前,哼声顿气地问:“大家听说了吗,香墅岭的大长子上官黎回来了。人家那可是金贵之身。但也奇怪,从未见他进厂间哩?”躲在蔽雨角落的王瑞贺接口,道:“怎么没见着呀?前天我还看见了,那天我搀扶着宥凡哥散步,就在菏塘畔,他正叮嘱工人下缸染布料。”一听说庄园主的大长子上官黎回来了,三个风骚少妇凑近上前,挤眉弄眼地笑道:“他一年回来一趟,大概都是每年的七月七夕节。人家呀,可以说是含着金汤匙出生,人长得甭提有多英俊了。”众人在闲聊,唯独一个人静默不语,那就是围站在人群里的我。望了望天空,烟雨濛迷,清风拂面,我顿时想起喻宥凡。于是,我准备冒雨前往喻宥凡的住处。刚走两步,王瑞贺趱步随上来,拽住我的胳膊:“姐姐上哪儿?”我说:“我要看看宥凡,想他了。”王瑞贺笑道:“欸,我和你一起。”我们遂结伴同往。喻宥凡的住处在上官仁为他们安排好的竹茅楼内。走进竹茅楼,我首先闻到的是一股潮湿发霉的餲味。抬头环视,桌柜上搁着断齑块粥,一碟香腿,半碗饘鬻。窗台上,放着一只开裂三瓣的紫竹篪。一个盛水瓦釜,里面供养一束蜡梅。此时,喻宥凡默默地倚床而坐,他没有注意到我们,直到王瑞贺走近,撮起嘴吹了声口哨。喻宥凡抬起头,看见身边伫立着我,乐得手足无措。他阖上书,一毂辘跳将起来,却不料,一阵晕厥袭上心际。“宥凡,你怎么样了?”立在一旁的我顿感惊讶,上前扶稳他。 喻宥凡笑道:“淑茵,原来是你?”原以为能康复痊愈,现在才知道情况并非如此,喻宥凡深感自责。喻宥凡的眼眸深邃迷人,漆黑如星子。嗓音低峭浑厚,语调潺缓,恍若能撩动人心。体态俊挺,魁颀威猛,形之于外表露的憨嬉,掩不去内在的沉静涵雅。喻宥凡咬紧腮帮,振作精神,人生倥偬的境遇,使他有些尴尬和语无伦次,恼恨地道:“前些日子已觉有些气力,谁想现在头昏眼花。”喻宥凡敷衍地冷笑一声,让王瑞贺给我搬了把椅子。 窗外,潇潇雨声渐已微弱。两只黄莺落在云杉树上清脆的啼叫,那碧绿的树叶悄然染上一层薄薄的金色雾霭,隐隐约约裹来一阵荷花和菱叶的清香。暖烘花发,雨催笋出,大地峥嵘,遍处芳菲。香墅岭里传来纺织工人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王瑞贺近到窗下张望,上官仁正带人察看媒染操作。见此情形,王瑞贺不敢迟缓,同喻宥凡和我吱了声,一个人提起步子跑向门外。我望着喻宥凡,甚为关切地问:“宥凡哥,自打你受伤后,一直没听说你的消息。听说新进厂一批纺织工人,年龄十□□,上官仁要打算扩建工厂了吗?”喻宥凡指尖拨弄一个镶蓝边银色打火机,打火机敲在床头上,好像想起什么事,顿了一会儿才淡淡地说:“香墅岭要扩建工厂?前几天有人在议论,不过倒不是扩建工厂,应该是有老纺织工辞职,增添新人进来。”我听了,胸口宛若壅塞着一股沉重的情绪。我见他脸颊瘦削,长发蓬松,灵机一动,对喻宥凡说:“你的头发像覆着一层苔藓,不防我给你剪头发好吗?”喻宥凡听了,嘴角浮起笑痕,歪过脸,咧嘴笑道:“你会理头发?它可是项技术活。” 喻宥凡揉了揉眼眸,发现墙边木柜上搁着一把剪刀。喻宥凡将剪刀拿在了手里,在一块鐾刀布上磨了磨两面刀刃。我将一面镜子摆置好,镜中照出他清瘦的脸庞轮廓。我笑道:“这种活我熟透着哩。它像女人搽粉,男人剔须,亦像家常便饭一样,得心应手。” 第三章 贾梦鹂夤缘蹙泪 一向追求生活品味,懂得与人分享的上官黎,在我眼里,仿佛天之骄子,高不可攀。 上官黎是喜玉之人,涉足杭州玉石界使他陶冶了性情,净化了心灵,也使他初露锋芒威望在外。其名下一座《集玉堂》位于杭州正阳门外椿树街、大栅栏以西的梨园三道巷“禽鱼花鸟”市场,古玩玉器、珠宝钻翠、名石手表,琳琅满目,灿若繁星,市面价值已达两亿。以上官黎之意,一类好友,无缘难求。一种好玉,无缘难遇。他擅长藏玉、收玉、鉴玉、磨玉,亦会赏玉、惜玉、品玉和护玉,身边常常随带一块纯白岫玉,据传为慈禧太后赠与后宫佳妃之物,估价一百万两,曾流失海外,幸得国内佛学大师高价拍回。 喜玉之人,好比戏剧《花为媒》中喜花之人,因花喜、因花怒、也因花痴。上官黎恰如此类人,因玉结缘女神贾梦鹂。故而,两人被外界笑称为民间“金童玉女”。现如今,富二代视梦鹂为美玉,捧在手心怕飞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千般恩爱,万般娇宠,除了全情投入忠实于对方不敢有任何非分之想。 两人情牵意惹,像一座幽古深井中洒射绺绺月光,像莫愁湖畔一片片蒲草,使他们形影不离。上官黎将贾梦鹂带进他的房间。他兴奋地合拢上门,脸上漾出从未有过的天真烂漫的笑容。旦见贾梦鹂:满头秀发反挽成髻,髻中插一根攒丝绕五彩线木簪。双耳戴翠玉耳钉。胸前挂一串象牙和玛瑙相衔的绿珠项链,一条岫玉珠链随意的躺在腕上。一件粉红绣花图案包臀裙,宽白纱绣粉色花边,外压狭花绦子。裙裾中有大朵凌霄花,细细花蕊又以橙黄飘彩精工点染设色,咄咄逼真不失玲珑俏美。脚上是洋红皮靴,内露一双没过脚踝的透明丝袜,将她肌嫩肤白的身体毫不遮拦的暴露。 贾梦鹂微感羞涩,一种本能使她想要摆脱。但是,却不难想象,她孱弱的力量不足以招架上官黎庞大的身躯,只能回过脸,觑望两颊泛红的上官黎。 风静帘闲,透过纱窗麝兰香散。 我坐在幽廊敞椅上给梁婉容做针黹,黻衣绣裳,绣针上下翻飞,料子上是百蝶穿花的纹饰,心里吟着《采桑子》:“桃花羞作无情死,感激东风。吹落娇红,飞入窗间伴懊侬。谁怜辛苦东阳瘦,也为春慵。不及芙蓉,一片幽情冷处浓。” 我望望窗外的云,飘荡着、变幻着。天边乌云渐自凝集,在慢慢蕴酿膨胀。阳台上的画眉翎毛炯亮反射彩光,不时啄弄脖颈上的美锦毳羽。美人蕉艳靡的深黄花瓣散发淡淡馨香,映出霞辉一抹静谧。一只麻雀将窗纱碰得扑扑腾腾响,仿佛要冲破“罘网”,闯进来一样。远处青山翠霭莽莽,瀑泉淙淙,疾风低啸阵阵吹荡,中间盘踞红亭楼阁古香古色隐约浮檐,枝繁叶茂深蔽石崖,俨然一副泼墨山水画。 我想起妹妹葆君,那个秀外惠中,一颦一笑足以妙杀任何男人眼珠的俊俏姑娘,恰似一汪红澄澄的落霞。而我,不正像天上那一朵游移不定的云彩吗? 突然,贾梦鹂跑出上官黎的房间。紧接着,上官黎踉踉跄跄地出现了,他在身后歇斯底里地呼喊:“梦鹂,你站下,不要离开我。”两个人从房间里跑出来,跑出了客厅,摇拽地奔向了山庄花园。花园里有一座建造华美的游泳池,池水澄碧,倒映着天边的晚霞。池畔有排排绿柳,垂下万条丝绦。有黄鹂栖在树上滴呖啼啭,鸣叫声轻盈欢快。贾梦鹂满脸骄矜无路遁去,就一动不动地站下。贾梦鹂带着悲惵告饶的口吻说:“黎哥,你喝酒了,请放开我,我要离开这儿。”上官黎道:“不!我不让你走,你走了我怎么办?”酒意微酣的上官黎踏踏迎步,死乞白赖地纠缠贾梦鹂。他们伫立池畔揪揪扯扯,使我不放心,从客厅里出来张望。上官黎望着贾梦鹂大吼道:“三年以后,我上官黎保证会让你成为芙蓉镇最美丽的新娘。” 东风摇曳垂杨线,游丝牵惹桃花片。两人搂搂抱抱,谁知,伫立泳池畔的上官黎“扑通”一声掉入泳池里。贾梦鹂木讷而惊惶,看见泳池里的上官黎手足无措,只能站在池边矛盾地大喊:“黎哥,你不要紧吧?快,拉住我的手。”说时,她深深蹲下身,探长手臂想要拉住上官黎。上官黎呛了几口池水,喊出了声:“我没事!我不要你管。”望见上官黎失足掉进泳池里,我也骇了一大跳。我看见上官黎在水里扑跃,只想尽快找来纺织工人救他。但上官黎深识水性,只在水里扑腾了一会儿,就抓住了池岸。我们两个女孩伫立池岸,一人一边,将落汤鸡一样的上官黎拉上了岸。上官黎经冷水激淋,酒醒了大半。而贾梦鹂蹲在岸边,不停地怞怞噎噎。上官黎望此情形,用了好一阵功夫将她哄骗开心:“梦鹂,不要害怕呵。你看我,不是完好无缺吗?” 上官黎坐在池岸边打趣地笑着。贾梦鹂心里惴惴不安,停止了哭泣。她望见上官黎坐在池畔打喷嚏,懴恨之余,唤上我,两人扶着上官黎把他送回房间。 一恍来到了晚上,上官黎偶感风寒,重度感冒,他躺在床上声声低唤“梦鹂”的名字。上官仁进到房间探了探,叮嘱我照顾好上官黎。上官黎喝下了我给他的药,还是不停地大喊大叫:“梦鹂,你不能离开我。”我照看着上官黎,一时半刻也不敢离开。望着上官黎英俊无暇的脸庞,我的内心充满百感交集的滋味。夜色朦胧,窗外几点星火,隐隐绰绰的闪烁,皎洁圆月四周像蕴藏着生气。我不敢离开他寸步,坐在床边,望着他微闭的双眸,红润的脸庞、嘴唇。倏忽,上官黎抓住我的一只手,嘴里不停地低唤:“梦鹂!梦鹂!”我深深地惊呆了,我分明看见上官黎抓着我,可他在呼唤贾梦鹂。我想抽回手,但我的手正被他像铁钳一样的大手攥着,试挣了两下,却依然被他牢牢控制。过了一个时辰,又过了一个时辰,我面颊滑落泪水,一声不语地陪伴在他的身边。上官嫦走进来,笑道:“淑茵姐,辛苦你了,这里有我,你回房休息吧。”上官嫦盛来一碗碧荧荧热腾腾蒸的熟烂的糯米粳粥,将它搁在摆了两盆春兰的长条案上。我的唇边浮出一丝不意察觉的骄傲,我将鬓边散发绾于耳侧,回道:“不辛苦的,照顾好黎哥我责无旁怠。”说完,我走出上官黎的房间。我感到内心窒闷,心头像有一朵泛着白沫的浪花,轻轻碰触着我的心房。我走出毓秀楼,来到了荷塘边。晚上有月亮,稍带长圆形的,像一颗白净的莲子似的月亮,四周白蒙蒙的发出一圈光雾。轻风吹荡,春夜的风吹到人脸上微带一些湿意。满塘的荷叶伴着几声蛙鸣,蝉声鼓燥,悦人心怡。我轻轻唱道:“江南好,翠竹直,做箫送与哥哥带,吹出一支桃花调,问这箫好勿好……”突然,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出大事啦!连日暴雨,山石滚落,导致厂房倒塌。水阀年久失修,管道爆裂,大家快来啊。”这一声,使得我刹时一怔,寻声往夜幕下望。我在心里想:“怎么会出现山石滚落呢?”于是赶紧往厂房处奔去。还未近前,数十个纺织工人已奔忙开了,有的提着戽水桶,有的拿着扫帚在厂房里奔忙:“大家快帮忙呀。清理碎石,排除污水。王瑞贺已经冲锋陷阵了。”有工人嗔惊地大叫大嚷:“嚄!厂房倒塌,他怎么跑进去了?”我顾不了那么多,拿起一个戽水桶,随工人们一起跑进厂里,我听见有人说话,一扭头,身后站着喻宥凡:“厂房水阀五年未修理,一定被染渍蚀绣破了。”我攒眉苦脸,慌急心跳,涊然汗出,不管不顾地问:“糟糕!难道瑞贺真闯进去了?”喻宥凡不知道王瑞贺的情况,听我这么一说,脖颈冷矜矜的,倒吁了一口气。有工人嚷嚷地喊:“厂房倒塌,水阀爆裂,管道冒出水柱,无论如何,这个意外不能造成灾害。” 周围一片溟濛,仿佛幻境使人惊唏。众人齐心协力,使得险境终于被遏制。在这场施救之中,众多纺织布料和染具被浸透。损失虽说不大,但给香墅岭产生了负面影响。王瑞贺在施救过程中同一名纺织工人受伤了,大家看见他的时候,他正倒在一堆碎瓦墟里。经过施展救援,王瑞贺并无大碍,只是胳膊和背部被器物砸伤,还流淌着鲜血。大家将他送回竹茅楼,忙着给他敷疗治伤。上官仁得知后,带着工厂里的领导干部前来看望。躺在床榻上,王瑞贺一脸得意,还笑谑地说又见到了大家。而在上官仁的心中,像海面上风暴骤起,浪花冲天。他命令两个监管人员送来最好的药品和鲜花水果,以此葆奖王瑞贺在水患中身先士卒的英勇表现。 王瑞贺一张脸孔黝黑且红润光泽,他戴着黑缎子瓜皮小帽,回避着众人的目光,内心感到无比荣耀、感到受之有愧。喻宥凡注视王瑞贺,一脸凄楚、一脸迷惘、一脸感慨与无助,眼眶中含满泪花。众人七嘴八舌,议论导致事态的前因后果,比窗外榕树上一群喳喳叫的麻雀还闹腾。 上官仁闯荡江湖数载,为了振兴浙江省纺织染布行业,使芙蓉镇经济在全省轻纺加工销售市县里独占鳌头,他不惜耗费巨资血本,以江南园林格局在芙蓉镇投资建成纺织厂,自有他一番良苦用心。同时,他亦深谙匕鬯不惊的道理。上官仁抓住王瑞贺的手,半是哽咽、半是垂泣,心痛至极。上官仁感激涕零地道:“王瑞贺同志,你表现神勇。天灾是人为不可抗拒的,你能不顾个人安危,顶着碎石滚落的危险作业,让人惊叹。我上官仁要奖赏你,重重地奖励你。”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上官仁,王瑞贺的眼眶湿润了。他没想到工厂会突遭险情,没想到自己会闯入工厂里抢救物资,也没想到上官仁兴师动众地带人来奖赏他。他对自己的表现感到满意。王瑞贺说:“上官先生,我王瑞贺不是啙窳之辈,所有事情都是我应该做的。工厂是我们大家的工厂,更何况你对我们大家这么好。”王瑞贺的手和上官仁紧紧相握,两人谦谦讲讲,真不知道有多少话要说,一时之间哽咽不止。一望左右,除了上官仁带来的领导干部以外,亦有十数个纺织工人,王瑞贺问:“数天前一场大火,造成各种管道阀门开裂、松懈。厂房倒塌直接造成了二次灾害。我说的对吗?”上官仁道:“你说的对极了。” 上官仁给王瑞贺许诺嘉赏晋职一事后,悄悄帅众离开。上官仁心中感激王瑞贺大公无私,敢冒生死于不顾展开施救的英勇行为,一夔已足。 而我一看室内幽暗凌乱,拿来木盆,盛上清水,拧湿毛巾,在桌椅板凳上擦试。一个给王瑞贺疗伤的人员紧琐双眉,在他的额头上轻搌慢敷。由于疼痛难忍,王瑞贺低哼了一声。疗伤人员听见了,稍作停顿,放慢动作,继续在他额头於青处敷抹药膏:“怎么样,还感到疼吗?”王瑞贺耸了耸肩膀,微微一笑,谔谔地道:“芝麻大点痛怎能发憷?欸——”疗伤人员拿起王瑞贺的右手,叹惜地说:“你看,右手背上皮绽肉裂,我给你敷点药。”说完,径自用药膏抹了两遍。王瑞贺露出腼腆的笑容说:“上官先生说会居安思危,补苴罅漏,这真让人期待。我的伤算不了啥。太感谢你了。” 纺织工人探试完,相踵而出,只剩余喻宥凡和我。我打理干净房间卫生,坐在床榻上,捧起王瑞贺的日记簿。我翻开日记簿,随目浏览,发现日记簿上密密麻麻记录的是工作日志,和感想之类的话。我看完几行喟叹不已。一旁喻宥凡抬头一看,木格子窗棂即将剥落,几片宽大的薜萝叶子紧紧附依在玻璃上,不时有一飔风溜进来。于是,他从其他工友的房间里拿来凿子和榔头,连撬带敲紧忙装钉。我翻动着厚厚一沓日记簿,心不在焉地责怨道:“今天你实在太鲁莽、太不应该了。厂房倒塌,水柱飙升,万一跑进去,逃不出来怎么办?还好大家救水及时,你属幸运了。” 喻宥凡望向王瑞贺,笑道:“瑞贺是有主见之人,只是我不在场,倘若我在,肯定也会钻进厂房里抱出染布。”我有心袒护王瑞贺,向他怪怨一笑。 王瑞贺松垮地躺在床榻上,一双眼光射寒星,两弯眉深如刷漆。长长的睫毛在那倔强的脸膛上,形成美妙的弧度。他正值青春年华,皮肤嫩得像成熟的丝瓜,极饱满、极富有弹性。我为他高兴,自是知道他一向麤衣粝食,为人低调悫肯,性格豁达,上官仁先生看在眼里,一向器重他。王瑞贺用手拨了拨头发,难为情地笑了笑,喃喃道:“上官仁对我们推心置腹,谁让我们是他的工人呢。”我嘟怨道:“那你也不能拿性命开玩笑,全厂百十号人,偏你跳进去。”我忽然翻到一页,上面有几行潦草字痕:“‘悲晨曦之易夕,感人生之长勤,同一尽于白年,何欢寡而愁殷!’。公元2000年(龙)年春月,含烟山庄天气格外晴好,黄道吉日。‘染坊间’,‘确定、出料’”几个字。下面还写了一行感悟:“我不是和尚,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我想在太阳底下做事,不愿再躲在黑暗角落里做鼹鼠了。进厂半年,染坊间我已得心应手,我要黾勉工作,学习技术,也为将来出厂做准备。”我揶揄地笑问王瑞贺:“你说话真哏!瑞贺,进厂有半年了吗?工厂里的工人换过几拨,你也算是老把式啦。我听说,香墅岭也唤称含烟山庄。你知道它的故事吗?”王瑞贺兴奋地抬高声调,翁声翁气地说:“那是必须。我比淑茵姐晚些进的庄园,但在纺织厂,我已经是老把式了。含烟山庄前身好像是一座集中营,那是五十年前,国民党用来拘押战俘和兵匪的地方。到了九十年代,经上官先生改建,成为轰动江南的含烟山庄,颇有历史意味。”我望了望两腮飞霞的王瑞贺,再次困惑地问:“瑞贺今年多大了?”王瑞贺顿了一下,“十八!”接着说:“我十七岁半进的纺织厂,在庄园里整整干了半年。”喻宥凡玎玎皪皪地修葺好窗棂,将凿子和榔头送还工友。走入房中,王瑞贺正准备坐起身。“嗬,你千万不要乱动。你赶快坐下来,如今倒好了,我的伤刚好你又受伤了,现在轮换我照顾你。”喻宥凡将王瑞贺按倒在床榻上,在床首垫上枕头,痛惜地继续说:“我原先考虑伤愈后带你和淑茵进山里玩,现在看来,要一等再等了。”我们彼此缪力同心,漫无边际地说话,不想从外面沓沓走来一个人。走进房间的,是骨瘦如柴、古灵精怪的尕娃子,只见他手里攥着两根黄澄澄的玉米棒,一脸笑靥地近到王瑞贺的床前。尕娃子在王瑞贺眼前炫耀手里的玉米棒,笑唏唏地道:“看我给你带来什么?没想到吧,我能弄……到这玩意儿,你瞧,这是农家地里长成。我先前……到了镇上发现有……上市的,就给你带来了两个。”尕娃子说着,使劲掰开半个,递给王瑞贺,微笑道:“这个给瑞贺哥,这个给宥凡哥,这个给淑茵姐……还剩余半截,归我。” 第四章 上官仁筹谋复出 中国民间染布作坊盛行千年之久,传统染坊,以棉、麻、丝和布等为基础织物加以染渍。具体操作中,以草木染完成,取植物色素,主要是自然界之花、草、树木、茎、叶、果实和种子、皮根。再有如蓝草、槐米、黄柏、红花数种,为当时社会普遍流行。进入现代,小染坊纷纷遭大厂兼并,自然有了现代化的一系列染纺厂。香墅岭染坊业溯源于上官家族先辈之手,几经风雨,几经波折,终于创造了浙江染坊行当的一个奇迹。 香墅岭纺织印染厂里,一群工人正在印染车间忙碌。抛面,印花,柔软平滑整理,嗡嗡的机器轰鸣声,噪音传遍了整座工厂。王瑞贺身着温莎领衬衫,戴着白面罩,踌躇地看着新进厂的青工,严肃地说:“这批布料必须要在明天中午之前印染出来!” 工人们之间,有的双手揿在梭机线上操作仪器,有的娴熟地媒染丝线,全都钻头觅缝似地努力工作。当中,有的咂舌头、有的唏笑应允:“您尽管放心,我们肯定能按时、按质完成任务。”谁知,话未落,一个女工猝然晕厥倒地。她的头发上卡着粉红赛璐珞夹子,脸白如瓷,无有一点蕴光。她紧闭双眸,呲着一嘴焦黄的碎米子牙,软软耷拉两条臂膀,脚上是青丝袜,千层底青缎子鞋。孱弱的身子下,压着一叠碧湖色大锦宝绣布料。一个工人急蹙地尖声惊叫道:“潘玉莲晕倒了!”其余数个工人立时蜂涌而来,熙攘开了:“玉莲究竟咋了?我们把她扶起来。”两个人蹐步走近女工,拦腰将唤名潘玉莲的女工扶抱怀里。王瑞贺双眉一蹙,摘下面罩走近他们,神情谨慎地说:“大家镇定!不要惊慌,我们把她送进医院。”众人嘁嘁促促,将潘玉莲送进了芙蓉镇一家诊所。接诊的大夫姓王,是个戴着一副镶金边黑框眼镜、有着酱红色皮肤的老大夫。王大夫坐在一间宽畅明亮的接诊间里,正在给两个女媪开处方。看见有人汗涔涔地抱着病人,王大夫站起了身:”她怎么了?”从身后进来的王瑞贺惊慌失措,怙惙地说:“大夫,她是我们纺织厂的工人,她晕倒了,快给她看看呀。”王瑞贺睁大了眼珠,双颊因忐忑的心情变成灰白。王大夫立刻明白了,他走近女工,抬手拨开她的眼睑观察,惆索道:“我并不敢遽下断语,但她好像是中暑症状,先把她放在病床上。”王瑞贺听从王大夫的指示,将女工轻轻地放在急诊室里的床上。看着有些晕迷的女工,王大夫坐下来开出一张检验单,检验单上写着需要检查和诊断的项目。王瑞贺等他搁下笔,拿上检查单不顾疲惫地奔忙。 王瑞贺帮助女工做完心功能、肺功能和肾功能等各项检查,拿着检查结果找到王大夫:“大夫,你看她究竟怎么了?”王大夫紧琐眉头,毫不轻亵地告诉王瑞贺:“天气炎热,气候干燥。她劳累过度,属于致死性中暑。通常来说,集体环境加之高温作业最易引发。” 大约半个时辰后,上官仁开车从庄园赶来。他询问潘玉莲的病情,毫不掩饰地说:“王大夫,潘玉莲是我纺织厂的人,她的生死我要负全责,你一定要给她检查清楚,不能让她有事。”王大夫咽了咽喉咙,思谋道:“潘玉莲的病情比较复杂,让她先稳定下来,要住院观察。” 上官仁安顿好镇医院的情况,准备返回庄园。一路上,他在考虑工人们爨桂炊玉的生活窘境。工厂事务像苍蝇落在蛛网上,缠得他动弹不得,未免让他平添几绺忧愁。他将车停稳妥后,把我唤来。我身穿一件月白色的衣裳,襟上绡了几只凤蝶,一条月白色布裙,只有边缘缀着几朵小花。脸上几乎未施脂粉,头上挽着松松的发髻,素雅端庄。这件过旧的荆钗布裙,有着掩饰不住的漂亮。他让我陪同到湖边散步。 我们走出香墅岭,沿一条弯延的小道由近路走向湖畔。路畔芷草如茵,生长着无数菅茅。上官仁引逗画眉,踩着鹅卵石铺成的小路,哼着一首歌。只是我听不懂上官仁在哼唱什么歌,始终亦步亦趋地随在他的身后。落日的余晖静静洒泻在前方路上,一片黯淡雾霭袅袅升腾在四周。再往远处看,翠屏山披着神秘的薄纱,山上树稠成荫,鸟语花香。若是在往日,上官仁总愿意爬山,登临山的最顶端,遥看芙蓉镇全景。我们走至道路尽头,横贯马路后出现一片生长着芦苇的湿地水域。蔚蓝的水波,阵阵波涛涌上岸,涌上岩礁,激起无数白色浪花。上官仁喜欢浪花,他脱了鞋赤脚走在水岸边。迎着清爽的风,舒长的歔着空气,陡生一缕惬意、一丝畅快。那边,我坐在覆满苍苔的岩礁上,望着碧波荡漾的莫愁湖,望着天际云卷云舒。远天,正有一片澄静的蓝,依傍着一绺红色霞光,接着,慢慢变幻成无数细碎的光点。我屏着气息宁静地注视,一丝一妙也不敢懈怠,一直等到那片霞光逐渐消失。上官仁驻足凝望我,仿佛听见我在轻声歌唱。我照着上官仁的样子,哼着一首名曰《勿忘侬》的歌谣: 我怎能离开你,我怎能将你弃,你常在我心头,信我莫疑。 愿两情长相守,在一处永绸缪,除了你还有谁,和我为偶。 蓝色花一丛丛,名叫做勿忘侬,愿你手摘一枝,永佩心中。 花虽好有时死,只有爱能不移,我和你共始终,信我莫疑。 愿今生化作鸟,飞向你暮和朝,将不避鹰追逐,不怕路遥。 遭猎网将我捕,宁可死傍你足,纵然是恨难消,我亦无苦…… 上官仁轻拈一朵菖蒲,冁然而笑地走近岩礁,浅橘红的花瓣映得他苍老的脸庞微有血色。“你在唱什么歌?”上官仁把捡到的几片蘑菇状的牡蛎壳送给了我。我微然恻目一笑,象牙色的脸颊衬着一片红云,欣咍道:“我在唱上官嫦常唱的一支歌,先生喜欢听吗?”上官仁笑道:“嗯,我喜欢听。”他对着我拍了拍手,笑意像树荫中漏下的几缕阳光,自生碧翠暖意。彼时,一望无涯的莫愁湖,翡翠般的绿,镜也似的平。湖上静悄悄地,蒲叶似剑,苇竽似戟。清澈可见的水草,袅袅娜娜,在湖面静静摆拂。“我也给你唱支歌——《守梦者》。”说着,上官仁双击掌心,和奏唱道: 人生如梦几回醒,念念不忘知遇恩, 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 养儿育女防备老,人流后世草留根, 金山银山攒万斗,谁合眼时带分文? 沧桑岁月磨人心,一生何求漫风尘, 金榜提名百姓赞,任性腐食毁金身。 清茶淡饭粗布衣,何防人前聊周梦, 浮萍飘泊本无根,天涯游子情堪问。 我心里想:上官先生的歌声为谁而唱?为何他顾盼情思?夕阳西下,天际留下一片红彤彤的霞光,一只鹭鸶在水面上低飞,飞向湿地深处。我站起身,随在上官仁的身后,两人悠闲地往回走。晚风吹拂着我飘逸的长发,乱糟糟地披在额前和面颊上,使我在霞光里愈加美丽。上官仁轻快地迈步行走,但他却不停地咳嗽。走回了庄园,上官仁倦怠地回房间休息。 第二天早上,梁婉容告诉我,先生一夜未宿想是病了。我听说后,走进上官仁的房间。房间里异常安静,我看见脸色苍白的上官仁一个人静默地坐在床榻上。上官仁蓦然望见我,向我和逊地笑了笑。他只觉得喉咙里像有咳不出的粘痰,搅得奇痒难搔,头晕目眩。无奈之下,吩咐我到镇上的诊所给他开一点药。我也感到奇怪,上官仁一向身体健壮,一直以来,我从未看见过他生病。现在他究竟怎么了?我当然不敢犹豫,我匆忙换上衣裳,脚下生风奔向医院。在镇医院里,我按照上官仁的要求,买回几种专治风寒、生津止咳的药品。上官仁吞服了药,以为能很快见效,谁知,两天后仍未见有好转的迹象。如此,不仅是梁婉容和上官仁,我也跟着焦急不已。我想起在家乡常用于治疗咳嗽的偏方。在厨房里,我用核桃5个,生芝麻25克,生姜25克,红糖适量做药引。核桃和生芝麻捣成碎末,生姜去皮捣成碎末。集中放入碗内,加红糖搅拌均匀。做好了自制的偏方药,我盛上一碗送入上官仁的房间。上官仁望着我亲自为他调制的一碗药,欣喜之余,免不了对我一番褒奖和赞叹。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上官仁每天都喝这种药,病况竟奇迹般地痊愈。 黄昏,我心花怒放地走进了厨房。金胥申蹲在地上,缓慢地移脚步,于是,我惊异地问:“胥申嫂,你在寻找什么哩?”金胥申呼着粗气说:“在找,找一只螃蟹。”我奇怪地看了一眼砧案,“螃蟹?”发现有几只捆着蟹爪的肥硕螃蟹。“哼,”金胥申心劳意攘,抹了抹额头的汗,哼了一声,道:“属这只调皮,紧着我的眼皮底下就没了。”这样,我跟着她蹲在地上四处找。梁婉容盈着小步走了进来,还没等看出明堂,只听她大叫一声:“嗳哟!”金胥申一惊:“怎么了,夫人你怎么了?”三人低头往下一看,一只硕大的螃蟹正夹住梁婉容的脚。大家骇了一大跳,慌作一团。梁婉容使劲甩了一甩,但螃蟹依然牢牢地夹住她的脚。金胥申一急,走近上前,两只手抓住螃蟹一拽,终于将螃蟹从梁婉容的脚背取了下来。梁婉容气得七窍生烟,但碍于我和胥申在场,只故作轻态地“嗬”了一声。霎时,金胥申脸颊泛起了红晕,她拿着螃蟹怔怔地站着。梁婉容带着一丝羞愤粲然一笑。一场惊虚闹剧就这样过去了。 窗外玉宇无尘,银河泻影,朗月照空,花香满庭。梁婉容浅描双眉薄涂唇,体露半襟身丰腴,披着一件黑缎子圩呕屏的浴衣,脚上是一双白兔子皮镶边的紫红绒拖鞋,走下了楼。她手绾松散的鬓发,脸孔潮红,看见我伫立阳台上给花浇水。夜风下一束昙花徐徐展开,花萼轻张,夜露微湿,独秀于明净的月色下。她娇嗲地喊了我一声,将我唤入她的房间。 梁婉容房中床上搁着几件衣裳,她拎起来给我看。她说衣裳全是年轻时穿过的,现在人近“黄昏”,穿不到身上了。梁婉容将一件乌绒阔滚豆绿软缎长旗袍抖了抖:“这是我出嫁时妈送给我的陪嫁之一。瞧,快三十年了,十分陈旧。”我抚着缎面心中充满羡慕。我尚未答腔,她感伤地又说:“明天拿到镇上干洗,樟脑丸已挥发干净,衣裳已变生异味。”我轻然颔首应允。正在此时,金胥申捧着一碗热乎乎的薏米羹,穿着一抹湖痕绿锦缎兜衣走来,她将碗搁在雕花小几上,将要退出房,被梁婉容唤住:“嗨嗨,胥申的这件衣裳真不错呐,让我瞧一瞧。”金胥申有些难安,脸颊上泛起了灼灼的红晕。梁婉容让她看自己的衣裳,除了那件旗袍,还有她年轻时穿过的大栀子花坠金饰纽扣长摆裾。我和金胥申份外眼红,只是将各中滋味悄然压抑心底。金胥申谄笑地说:“夫人,您先喝了那碗薏米羹,免得凉了。”梁婉容不管不顾,拿出一件鹅黄披肩,长垂及地,披肩上是二寸来阔的金丝堆花镶滚。梁婉容笑道:“这也是我的陪嫁,淑茵一定要记得,明天也一起拿去。”我回道:“夫人福份高,真是羡煞人了。”梁婉容明眸一笑,放下衣裳,捧起碗的一刹那,我看见她的指甲上涂着银色蔻丹,腕上有一串红麝香珠。我知道她爱美,是个对自己身价格外讲究之人。梁婉容喝完薏米羹,换好衣裳,穿上一双瘦伶伶的半高跟灰色麂皮鞋,伫立窗下张望夜空。天上密布的紫云裂开一道缝隙,一束青白月光泻向地面,园子里的花草婆娑袅娜。梁婉容笑道:“什么福份不福份的!人活一世,谁不是浑浑噩噩,啻啻磕磕的。前些年先生在北京发展,单中南海房产就有两个亿,投资的中澳轻棉制业一年净利润达五千万。只是这年头,愈加活得不自在。他逐渐嫌弃同北京官场的交道,一心只求闲逸,于是在老家建起一座香墅岭。你们也看见了,这座园里琪花异草皆是他找人栽培,四季递嬗,鸟啼花香,绿荫环抱。”我的心里怅怅如一滴掉在纸上的墨,浓得化解不开,我回道:“淑茵只愿一心相随夫人,今生已深感幸事。”梁婉容拿着镜奁照在脸庞上,搽匀一点唇膏,打断话题,笑道:“不说了,我要去跳舞,你们两个忙吧。” 当我和金胥申走出她的房间后,上官黎同贾梦鹂坐在客厅就着浆汁剥吃基围虾。我望望他们,他们向我一脸惬笑。贾梦鹂穿着一件浅粉色带縠纱针织衫,袖口压着极窄的一条黑白辫子花边。如瀑般黑长秀发以发箍紧紧拢在脑后。两条柳叶眉下是长长的睫毛,高挺的鼻梁下是樱桃小嘴。脖颈上戴着金螭璎珞,将她性感的两面肩胛骨展露无疑。清瘦匀称的身形,身前高挺的胸脯半掩衣衫下,随着她说话的举动微微荡漾。 贾梦鹂坐在一面乌檀木雕嵌和字镜心屏风后,纤指在虾群中拨动,带着笑貌问道:“淑茵、金姨,来,过来一起吃。”案几上搁着鹦鹉杯,鸬鹚杓,香茶壶,琉璃盏,俱是奢侈华贵的赏玩物。明荧净亮,光可鉴人,隐约衬出人的脸庞。我已是受宠若惊,木然感动,未来得及答话,却见金胥申格外胆大,笑道:“梦鹂小姐,我老婆子不吃虾,你们慢慢享用。”贾梦鹂灿笑如花,一脸诚挚地凝笑,问道:“那淑茵姐过来吃嘛?”我方猛然意识到失态,回敬地说:“不!梦鹂小姐,我从不敢吃海鲜呢。”贾梦鹂一听,眼眸明亮,急忙问:“怎么会不吃海鲜?女人吃些海鲜有助美容驻颜。”我慧意笑着,回道:“从小到大,只记得五岁那年和大人在镇上吃过海鲜,不料反胃拉肚,之后就不敢再尝吃海鲜啦。”我关上窗户,发现窗外一片寂静,只偶尔从草丛深处传来油葫芦的唧唧声。金胥申换上衣装,踞蹐地走来,同我们打招呼说:“我要下班了。梦鹂小姐你们坐着。”贾梦鹂谦敬她,笑道:“金姨,那你走好,我和黎哥就不送了。”我将金胥申送出毓秀楼,看着她穿过花园,在皎洁的月光下,走出了山庄。伫立廊亭边,我静静欣赏夜色下的香墅岭。只见月光撒在朦胧的花园中,花香眷眷在周围散开,极其缱绻地将我裹在其间。四周佳木葱茏,十分幽静。我坐在廊亭上心中快意。我刚要准备起身,上官黎带着贾梦鹂说说笑笑走出楼。上官黎双指并拢,赌誓地说:“梦鹂,把你的全部都交给我。我父亲在北京的资产有十个亿,加上香墅岭,足够我们一生享用的了!”贾梦鹂闻言不由侧目,俯到他耳边,淡淡地笑道:“我贾梦鹂有那么金贵么?何况你乃香墅岭未来的掌门人。你倒是慧眼识珠呢。” 第五章 香墅岭富翁采蒲 天将微亮时分,骤然降下一阵又急又密的雨。雨珠雰淋似雪,夹溢着一股散发槐花的清馨之香。春雨沙沙,听来像啃食桑叶的家蚕,正在尽情享用美餐。有时,会断断续续停歇一会儿,在你不经意之时,沙沙的声音再次清脆悦耳地响起。雨过天晴,香墅岭里的花朵上、枝叶上滚动着晶亮的露珠。我望着菖蒲、芦荟、姬凤梨和西府海棠,这些从不曾见识过的瑶花琪草,仿佛我是一个上天派遣到人间的百花谪仙。 我穿过一片湿漉漉沁绿的草丛,走近花圃。花圃里植满朱顶红,正抽出一尺余长、呈现通绿、结出花骨碌的枝腔。白色野蔷薇正安祥地开放,或攀绕,或抻伸,亦或随性扩张。两只蝴蝶在百花丛间翩然追逐。清风徐来,园里的花朵轻轻地随风摇曳,黄的金黄,紫的湛紫,红的透红,直要将一座香墅岭渲染成亦灵亦幻的圣洁仙境。不经意间,我发现了一只被雨水打湿的蝴蝶,它挣扎地在花间舞动。好奇之余,我更近地靠近它。我看着受伤的蝴蝶,忽闪忽闪的蝶翼,深深刺痛了我脆弱的神经。在我看来,自己风尘奔波的命运恰如眼前蝴蝶,软弱到禁受不起风雨的袭击。正独自出神呢,上官黎突然问:“淑茵,你在看什么呢?”我恍然一怔,仰脸看见上官黎温情脉脉地伫足我身后。我笑望着上官黎,发觉他面庞清润,眼神犀利,一双明眸溢射寒光,又兼具哲学家睿智的洞察力,使人心生敬畏,也使人欲罢不能。而他一双手指匀称的像十根新剥出的嫩竹笋,在微明的光线里桑葚般的半透明。彷徨之间,我匆忙地直起了腰,带着慌张的口吻对上官黎说:“一只蝴蝶,你瞧它受了伤在花丛里抖动呢。”于是,上官黎把目光移向了花丛里,他也发现了那只抖动翅翼的蝴蝶。我轻轻地将它攥在手心里:“雨水打湿了它。它一定飞不起来了。”上官黎咬着嘴唇,露出一种像小品相生家惯有的舒畅笑意,笑道:“也许它还能飞走,一个可爱的生灵。”他望了一眼周遭,好花弄影,飞英流瓣,绿草茵茵,柳絮翻飞,正值一副江南阳春二、三月的盛景。过了半晌,上官黎道:“淑茵,我……我要和爸出去,我的T恤脏了,想麻烦你一下,能帮我洗洗吗?”他吞吞吐吐地说着,金色的光晖吻在他的头发上。我一听,忍不住噗嗤地笑了:“你太客气了,这是我要做的事呵。”一语未了,上官仁穿着笔挺的西装走出毓秀楼。他那张微显苍老的脸上布满慈祥,头上一层寥寥短发闪出亮。他和悦地笑着,心里像充满了生活的欢乐。走近了花丛边,他停住了脚,用一种政治家,准确地说,是商界领袖才具有的锐利、包容的眼神望了望我,微微地笑了两声。接着,他弯腰伸长胳膊,从一束紫薇花的茎上,掐下一朵重瓣红色小花。他把花拈在手里,搁在嘴唇边不停地嗅,仿佛花朵的芳香要将他迷醉。 上官仁转过身,拿着紫薇花对我说:“淑茵,从茎上采一些花枝,将它们育在我书斋桌子上的净瓶中。你瞧,花朵的芳香真让人陶醉。”我应允地走到上官仁的身边,用恭敬的、臣服的样子,一面采摘花束,一面笑道:“好的先生。”我说着依照他的话做。柔软的晨风梳着我的发,阳光温和落在我的脸上。我的心里乐滋滋的。我觉得工作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情。“你瞧——”上官仁伸长一根指头往花丛里示意,“那边一枝蓝莓、菖蒲,爬在栏上的紫罗兰。”我点着头,把摘下的花束攥在手里。上官黎道:“小心,花茎上的刺。”我回道:“没有关系的,我在小心哩。”上官仁再次伸出指头:“还有粉色的百合花、郁金香也十分漂亮。”毕竟是清晨,人的兴致还没给毒辣的阳光晒萎,烘懒,说话办事都很起劲。上官仁兴致勃勃地带着上官黎离开。我双手捧着采撷来的花束前往他的书斋。我刚步入毓秀楼,上官嫦嚷道:“快看呀,好漂亮的花朵!”我扭过头,发现上官嫦伫立鱼缸边,她身着鹅黄紧身长衣,盖住了手,只露出晶亮的指甲。领口挖成极狭的V形,直开到腰际。她张大双眸,回过身在金色小鱼上望来望去。梁婉容用了早餐,坐在沙发上小憩。梁婉容看见我,淡淡地问:“淑茵,摘那些花做什么?”我停住了脚步,恭敬地注视着梁婉容,回道:“夫人,这些花是依照先生的意思育在他书斋里的。”梁婉容一蹙娥眉,带着嘲弄的语气说:“是嘛?他居然喜欢赏园里厌俗的花哩。”我望着她那冰冷的脸颊,呆酷的表情,直想快点走开。而她穿着月白蝉翼纱旗袍,几个攀形纽扣已解开,拿起一面镜奁,一只手膀高高地抬着描眉毛。 天色渐渐黯淡下来。香墅岭里亮着一盏灯。石阑外生着枝桠苍劲、高大茂盛的棕榈树,那丝丝缕缕披散着的绿叶在微光中发抖,像明亮的锦布。客厅里墙壁上的摆钟在不停地晃动。置在壁炉旁的鱼缸里,几尾樱花琉金和斑点兰畴金鱼潜游水底,吐出一圈涟漪。正厅当中,山形紫檀木嵌云母石的罗汉榻上,丢着一只雪白香包。梁婉容穿着茶色潞绸螺纹衣裙,颈项上系一条粉白帕巾,帕巾拐角纹有青鸾翔天的图饰。一头鬈曲的头发蓬蓬松松地束在脑后,一对银色流苏珠子垂在她宽厚的耳垂上。她的脸上红扑扑的,两只眼睛醉汪汪的,两片厚唇上涂抹着浓重的红色唇膏,极富有味道。手上戴着四枚镶金珍珠戒指,将她那几根纤细的指头映衬的格外妖娆。一个男子挽着她雪白的手膀。两人蹀躞的身影,像幽灵一样穿梭。梁婉容猛地推开他,摇摆着身体走至沙发边,重重坐在沙发靠首上。 梁婉容丰神绰约,对男子说道:“没你的事了,你赶紧走罢。”男子西装革履,英俊倜傥,嘴唇上留着两撇胡须,温存地望着梁婉容:“好吧,我要走了。”他鬼鬼崇崇地朝四周探了探,想要出门。不料,梁婉容抬起手膀伸着指头向他大喊:“唐书玮,不,你不能走。”男子一听,马上停住脚步,他吸着一支雪茄,嗫嚅地回道:“婉容,我马上要走,徜若给上官仁知道,他一定会醋意大发的。”梁婉容沉下了脸,她捏了捏自己的脸颊,还有疼痛。梁婉容说:“不行!你只在乎他的感受,那你在乎我的感受了吗?”男子向她移近了脚步,一只臂膀揽住梁婉容的颈项:“请你——声音小点,好吗?”一面苦口婆心地哀求。 梁婉容一脸的倨傲,一脸的暴戾,一脸的烦躁和恼怒,她抬起了目光,眼角溢满泪花,转而热切地望着他,问:“你真的想我了吗?”男子只是含糊地应了一声。梁婉容听了更生气了:“不,你快点说呀。”男子摇撼着梁婉容的身子,声音抖得很厉害:“梁婉容,上官仁知道会责备我,他不会饶恕我的。”梁婉容道:“那你说呀。”男子紧忙伸手捂住梁婉容的嘴唇,近在她的耳畔轻声说了三个字:“我想你!” 梁婉容刺刺不休:“不!唐书玮——我要你大声点。”男子怔忡不已,仿佛被梁婉容亢亮的声音振住了。他那剧烈思维的大脑里像棉花裹的鼓槌在打布蒙的鼓,模糊地沉重,一下一下地跳痛。他取过臂膀,深情款款地望着柳眉凤眼,瑶鼻樱唇的梁婉容,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想好似地大声说了一遍。梁婉容脸上堆出了笑,翕翕然畅美不可言,颤颤巍巍地笑道:“那好,你可以走了。” 窗外哗哗拉拉地落起了雨,雨珠顺着楼檐的瓦铛淅沥飞溅下来,撞得檐头铁马丁当作响。我伫立客厅里,望望摆钟不到九点。若是在往常,这个时候我早已回梦蕉园休息了。我执拗地警告自己稍等片刻,一定要等到上官仁回来。却不曾想,一直快到十点,我也没见着上官仁。于是,我在一盏斗彩缠枝蕃莲纹香壶里泡上茶,关好窗户,准备回梦蕉园。“淑茵姐,”上官嫦唤了我一声。我撇过脸望,上官嫦从楼上走下来,她穿件橘色睡袍,趿拉儿鞋,一面用手揩眼睛,一面缓步地踩在楼梯上。“上官妹妹,”我回应了,关切地问道:“你怎么了?”上官嫦的头发蓬松地散着,她皱紧眉头,往客厅里环视了一遍,我弄不明白她想找寻什么,跟着她的目光在客厅里望。我只望见一帘轻轻摇晃的水晶珠子,浑圆剔透的珠子,几案,桌椅沙发。 上官嫦咕嘟地说:“他们没完没了的,真吵人。”说着,她走到了窗下。我问:“是吗,有什么事情?”上官嫦道:“我不知道,好像是我妈妈的声音。”她拉开窗帘的一个拐角,朝外面张望。窗外落着雨,玻璃上有一串串的水珠,看得见一株杨柳随风敲打窗棂。我笑道:“你一定没睡着,是吗?”上官嫦回道:“就是呵。”我又问:“你妈妈喝了酒吗?”上官嫦思忖着,她将身体伏在窗沿上,像一只弓屈身体的虾,用手托着下巴,嘶哑地回道:“不知道!我听见一个男人在和她说话。” 客厅里的气氛消沉,紫檀炉里焚着香,篆烟细细,馨香缭绕,笔直的袅袅升起,散开如雾。上官嫦正要准备上楼,上官仁的房间里传出叱骂声。我听见是上官仁的声音。我一直以为上官仁还没回来,但是,现在分明是他在怒吼。上官嫦听见他们在争辩,急匆匆地趿拉儿鞋,垂手从腰际提着睡袍,快步奔上楼。接着是打开门的声音,这样从楼上传来更激奋地叱骂。上官仁艴然不悦,声音颤抖,反复地问:“那个男人是谁?是……唐书玮吗?他是个悲贱的人——你和他喝了很多酒,是吗?”梁婉容一面咒骂上官仁,一面争辩地说:“你真是可笑!唐书玮是个好人。他曾经在澳洲帮助过我,也帮助过你,难道你忘记了吗?” 上官仁道:“我没有忘记谁。唐书玮吗?他是个十足的‘炫玉贾石’之人。你懂吗?‘炫玉贾石’!!梁婉容,尽早离开他,你们的关系太危险。”梁婉容心劳意攘,急于辩解:“事情不是你想像的这样。你是个狭隘自私的人。”上官仁气急败坏地大嚷:“那么你告诉我,喝了这么多酒,这么晚才回来,你们在楼底下……” 上官仁还在高声质问,我听见上官嫦在不停地周旋调解,过了好一会儿,上官仁的房间恢复了平静,门“嘭”地一声关上。 我无精打采地回梦蕉园,耳边上官仁叱责的声音久久萦绕,马上十二点钟,我感到毫无睡意。望望窗外,雨声将要停歇。我仰身躺在床榻上,随手拿起一部名为《简爱》的小说。这是白天上官黎送给我的一本书。“英国著名的女作家夏洛蒂?勃朗特”,我看着书签上的简介,“夏洛蒂?勃朗特”,我默念了两遍名字,觉得这个名字很好听,有一点诗意的味道。我再往下看:“小说的主题是通过对孤女坎坷不平的人生经历,成功地塑造了一个不安于现状、不甘受辱、敢于抗争的女性形象,反映一个平凡心灵的坦诚倾诉的呼号和责难,一个小写的人成为一个大写的人的渴望。”我被这几行深深地打动了,“人的价值=尊严+爱”。我在心里想着人的价值,想着自己的价值,尊严和爱是这个世界伟大的组成。我手捧小说,满带激情和兴奋从头开始阅读,书中描绘地细致入微,也很老道,使我看得津津有味。时间到了凌晨两点,徜徉在书海里的我想到天亮还要到镇上观看庙会,于是恋恋不舍地阖上了书。 大约睡到了早上七点,我被一阵急促地敲门声吵醒。我打着哈欠拉开门,门外立着喻宥凡和王瑞贺。我愣神了半天,猛然想起赶庙会。喻宥凡焦急地注视我:“淑茵快一点,去晚了我们就赶不上进贡神像的仪式了。”我不敢迟疑,赶紧开始洗漱,接着,换上一件轻薄小衫。我们没有一点停留,直奔芙蓉镇。 王瑞贺边走边惴惴不安地问:“今天是周未,上官先生会来参加庙会活动吗?”我嘴里嚼着喻宥凡给的馒头,回道:“他们差不多都会出门,但不是赶庙会,我估计要到晚上才回香墅岭。”喻宥凡听完哼了一声,喝了一口矿泉水,咽了两下。”喻宥凡笑道:“我听说今年的庙会有梨园戏,要唱黄梅戏呢。”我扭头问喻宥凡:“你不是会唱戏吗?” 喻宥凡身穿白衣裤衩,轻装劲爽。他带头走在前面。前往芙蓉镇将将几分钟路程,走出香墅岭,经过一座桥,就是赶庙会的地方。一路上,小鸟啁啾,蝉声鼓噪,山风回荡,天空中飘浮着柔和的、透明的、清亮的、潮乎乎的雾露。行人渐渐多了,主要是临近村庄赶庙会的农夫,他们携老扶幼,吆五喝四地奔向芙蓉镇。芙蓉镇座落在翠屏山下,是个依山傍水,风景秀丽的城镇。我们没走一阵儿就到了镇上。抬眼一望,城邑张灯结彩,人头攒动,街心有五湖四海的商贩即兴表演。喻宥凡露出一脸喜悦的神情,他有大半年没踏出过山庄,这会儿一定要耍个痛快,他的心间美滋滋的,来到镇上不停地东张西望。 我们沿街心走,看见哪儿热闹就逗留片刻。我们走马观灯地穿行在暄哗的芙蓉镇上,走到一处悬挂灯笼猜谜语的角落。大家只望见:核桃灯,荷花灯,灯笼高挂;雪莲灯,梅花灯,春冰剪碎;绣屏灯,画屏灯,五彩攒成;白鹤灯,欧鹭灯,凌翅挂檐。一只只纸灯笼随风飘动在空中,皆附带一道谜语。王瑞贺好奇地观赏。因为祭祀神像的仪式尚未开始,喻宥凡索性驻足脚步,取下纸灯笼看谜语。“越说越糊涂,猜猜就清楚”打一字。他念着谜语,抓耳挠腮地想谜底。我不以为然地接过纸灯笼:“很难猜吗?”王瑞贺拿着一只灯笼,笑道:“我同样有个谜!竹落方三叶,月斜恰半林。”想也未想,他大声笑开了。一旁的我赶忙问:“猜出来了吗?”王瑞贺道:“我猜出来了,但不知道是不是正确。”我笑了笑:“你快点说。”王瑞贺比划地在手心里写:“是个‘彩’字”。喻宥凡一听,立即来了劲头。不料,想了半晌,他依旧没能猜出谜底。王瑞贺瞒不在乎地接过喻宥凡的灯笼:“拿过来我看看。‘越说越糊涂,猜猜就清楚’这个谜,不就是‘谜’字吗。”喻宥凡想了一会儿觉得有道理,直佩服的频频点头。三人拿着纸灯笼找到灯笼会的管事人,王瑞贺将两个谜底一说,那管事人惬然而笑。管事人问:“你真聪明,你是怎么猜出来的?”王瑞贺拨了拨头发,咧大嘴,鹊笑鸠舞地道:“谜底简单,小时候我家乡经常有猜谜会。”管事人笑道:“原来是这样呵。”管事人丝毫不含糊,按照规距给了他两份奖赏品。王瑞贺拿着奖赏品,高兴地合不拢嘴。“咣咣咣”,忽然传来一阵响亮的敲锣打鼓的声音。我寻声一望,只见六个膀大腰粗的汉子扛着一尊观音坐莲像从人群中走来。跟在后面的有百姓,官宦人士,他们双肩背着猪头和羊身将要步入嗣堂里。 我暄暄嚷嚷地说:“宥凡、瑞贺,你们看呀。”两人随着我的目光一望,果然见到传送神像的队伍。我们在涌涌扯扯之中,一起走进六角古楼刹里。 古楼刹坐北向南,修建的巍峨雄浑,楼刹内遍种芭蕉和海棠,绿荫匝地。西北角叠石为山,苍藤碧藓,斑驳缠护。从花墙空里望去,墙内又有几处亭榭。竹影萧疏,鸟声聒噪,映着篱边罂粟和虞美人等花。它是芙蓉镇最惹眼的一景。祭祀活动将要来临,已见数以百计的围观者聚拢在它的四周。一个年长者揪起嗓子喊了一声:“祭祀观音神像的活动时辰已到。”话音一落,四个穿青衣的女子,捯饬成观音弟子的模样在前面开道,之后是六个扛观音像的大汉,再往后是百姓和官宦人士。我们好不容易挤进了古楼刹,已感到全身燥热。所有人都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一座观音神像被搕在古楼刹的上堂。祭祀活动在一片闪着火光的香烛中隆重举行,之后是对神灵唱歌,跳舞。喻宥凡、王瑞贺和我也不例外,我们聚拢在人群里边唱边跳,乐此不疲。活动持续了二个时辰,我们随着行礼队伍一直到活动结止。 午时,焦阳似火,燥热难耐。王瑞贺笑道:“光阴荏苒,每天深处香墅岭,我们自是玄酒瓠脯,生活清苦,也就盼着尝一回腥了。”喻宥凡道:“这回由你开荤。”我们来到一家蓬莱饭馆后,喻宥凡唤来一名男侍:“请问能做什么菜?”男侍打量我们,蹙起眉梢,淡淡一笑:说:“炒菜和各类面食!喏,这是菜单。”他递给喻宥凡一个水印菜单。喻宥凡望了一遍菜单和价格,对男侍讲:“给我们做两样菜,嗯,”顿了一下,“蛋煎笋虾仁和鞑靼式炸鱼,我听说镇上的海鲜好,那就点这两样。”男侍点头哈腰应允而去,王瑞贺望着喻宥凡,说:“哥,谁叫我们吃不起珍馐美馔,咱也算穷得开心了。今个儿好闲暇,咱三人吃饱喝足,在镇上遛达遛达,到了黄昏回香墅岭也不防。”喻宥凡笑道:“是呵,我也正这么想。”他神情凝然,啜饮一口清茶。餐厅落坐着食客,其中,一对父女引起他的注意。 说是父女,一点也不假。两人皆穿着青衣青裳。那长父者络腮胡子,一脸沧桑,手执一支长笛。女孩年纪倒不大,十四五岁模样,头上扎着两条马尾辫,绕辫中弯弯曲曲缠着红绸带。手臂上戴着一只翠绿镯子,怀里抱着一把棕色琵琶。只听女孩说:“吃过了饭,咱们继续卖唱。”长父者笑道:“当然要唱,但咱们不急,吃饱饭再唱。” 谁料,霎时,从餐厅外闯进一个女人。旦见那女人疯癫落脱,麻屣鹑衣,头上围着格子蓝巾,面容顑颔,鼻沫黏沾,破口叫嚷:“谁看见了一个女孩,她有九岁,穿着绿色碎花衣裳,她是我的孩子,你们有没有人看见啊?”男侍首先看见了她,蹐步走上前,边阻拦边说:“怎么回事,你怎么跑进餐厅里了?”餐厅老板闻声:“有啥事吗?”闯进来的女妇人疯疯癫癫,一看是餐厅老板,抓住他的胳膊,肯求地问:“快告诉我,有没有看见我的孩子啊?”餐厅老板肃脸相向:“哦,你的孩子?我的蓬莱饭馆咫尺方寸,满共十桌人,你自己瞧瞧。” 一番争争嚷嚷,从门外踏入两位形貌端正的警察。餐厅老板一看,赶忙迎上前,问:“两位大警官,想必是来用餐的?”一个警察板着脸,用正直和铿锵有力的口吻说:“不!我们不是用餐的。我们是公安局的,正在办案。”另一个警察走近女妇人:“你别着急,一定能找到,芙蓉镇有多少家餐厅、多少家商铺、多少家门户我们如数家珍。”女妇人慌张地道:“但是,我的女儿究竟去了哪儿?”一个警察注视着餐厅老板问:“一个不到十岁的女孩,也许被人拐骗了。你是否注意到了?”餐厅老板样子机警,态度生硬,溘然一听,搞懂了究竟是怎么回事。他望着满桌食客,难为情地说:“本店已客满为患!刚刚又进来三位食客,哪有你们要找的孩子啊。” 第六章 闹香闺千金弹琴 先说江南芙蓉镇,素以篁竹生翠,青石嶙峋,林木葱郁著称于世。两大旅游景点是支柱产业:一为莫愁湖生态湿地公园,二为幽篁小筑。“幽篁小筑”,非商场闹区,牌坊广场;也非楼厦阁亭,商街市廛。而是一处集观光、旅游、休闲和度假为一休,独家经营饕餮大餐和果膳陈酿的大众化风格度假村。幽篁小筑占地百亩,毗邻莫愁湖,依傍青山麓,白天嘉宾携访,门庭若市;晚间歌台舞榭,衣香鬓影。四面清幽寂静,篁竹密封。最主要是一座中西合璧,挂灯笼、插旗幡、贴对联、妆五彩的三檐四簇香木楼孤隐篁竹丛间,品茗养生,棋牌会友,乐在四季,驰名天下。 再说众人为被拐的女孩焦急之际,当中一名李姓警察接通了一个电话。打来电话的是他的同事,电话里大概是说,由于四处悬贴“寻人告示”,走失的孩子已被找到,地址正是芙蓉镇幽篁小筑,同时,劫获了两名拐骗孩子的犯罪嫌疑人。李警察激动的两眼含满泪光,一挑眉梢,唇上一撇胡子像猫的触须,带着一帮观事者前往公安局。 芙蓉镇公安局里,我们见到了被拐女孩,只见她凝眸愁思,呆俱无主,神情中带着一丝侥幸无辜,瞳仁深处闪射一丝哀漠恐慌。女妇人抱着女孩单薄瘦弱的身体,喜极而泣,哭腔剌剌。李姓警察一看孩子被找到,回嗔作喜,急切地问警员:“拐骗孩子的犯罪嫌疑人呢?”一个警员拿着记录簿正要往审讯间走,听见李警察跟他说话,回道:“他们在审讯间,我现在去做笔录。经过鞫讯得知,男的名叫徐祥忠,女的名叫张汝香,两人好像是她的邻居工友。”李姓警察一听,答附了他:“卖萝葡的跟着盐担子走——好个闲嘈心,贼没廉耻的货!”警员笑嘻嘻地便继续去做审录。众人围着女妇人,和那个身穿金枝线叶沙绿百花裙的孩子,长嘘短叹。李姓警察唯觉不解,眼望泣不成声的女妇人,柔声温语问孩子:“怎么跟着去竹林深处啊,你不知道他们要拐骗你吗?”小女孩眉梢轻蹙,哽咽惶呐,抬手揉了揉眼睛,回道:“叔叔和阿姨对我好,他们让我称呼叔叔和阿姨,还给我买了好吃的呢。”李姓警察悚然一惊,嗔怪地说:“倘若我们去晚一步,恐怕你就被他们拐骗走了,到时候想找见你就不容易了。”李姓警察又问女妇人:“你知道那两个人吗?听说是你的邻居工友?”女妇人泪眼婆娑,神色凄惶,心中一憷,歔欷地道:“往常做工友,我们也算和睦,谁想到他们会拐骗我的孩子。”话未说完,女妇人“扑通”一声,跪倒在警察们身前:“谢谢各位好心的警察同志,我给你们磕头了。”咣咣咣,一连磕了三个响头,直把几个年纪不大的警察给骇了一跳。众人掺扶女妇人,警员拿着一个记录簿,笑道:“孩子找到是件好事,你随我来,把情况简要的记录一下。”女妇人一听,牵着女孩的手,随警员走了。李姓警察望着女妇人的背影,深有感触地笑道:“现在,我镇到外埠打工的人口逐年递增,除了留守老人,只剩下一些无人看管的小孩了。她属幸运了,孩子失而复得,没被坏人拐走。”王瑞贺问李姓警察:“她的孩子总算找着了,你们是怎么找到孩子的啊?”李警察回道:“依据经验,得知孩子走丢后,我们立即派人查封各个路口,所幸芙蓉镇地域狭窄,若是大都市里恐怕找回的希望很渺茫。”喻宥凡笑了笑,问道:“拐骗孩子的罪犯通常要判处多少年刑罚?”李警察说:“至少要叛五年以下有期徒刑。” 喻宥凡情殊怅恍,望望天空,发现夕阳夕下,像墨色浓重的画笔,蘸染周边群山。天边漓漓淅淅散布闪烁不定的光斑,云团忽而凝聚,忽而飘散。喻宥凡对王瑞贺说:“我们不能逗留此处,我们必须赶回山庄。” 走出神圣庄严的公安局,喻宥凡带着我们准备返回庄园,三人步行走在芙蓉镇城邑上,只望见城邑两旁细柳摇青,百花竞妍,小商小贩杂叠地挤在一起。浑圆玉润的精美石头,闪烁光泽的珍珠贝壳,样式各异的手绣荷包应有尽有。我望着漂亮的荷包驻足原处,喻宥凡和王瑞贺也随我站下。我拿起一个绣工精巧的荷包。荷包上用五色金线绣出一对鸳鸯,其中雄鸟羽色艳丽,额和头顶中央羽色翠绿。枕羽两边呈铜赤色,与后颈的金属墨绿和暗紫色长羽形成冠羽。头顶两侧有白色眉纹,雌鸟一双羽翼微呈灰褐色,腹羽纯白。我拿着荷包爱不释手,觉得这件饰品冥冥之中与我有牵丝不断的缘分。出售荷包的商贩见我喜欢,趁机告诉我:“两鸟‘止则相耦,飞则成双’是绝好的随带品哩。”我考虑良久正欲购买,天空霎那间卷来一片乌云。未等我们回神,暴雨骤泻,已不期而至。须臾,地面上一些洼地凝积雨水,狂风夹杂着腥臭腐败的气息,直让人想呕出东西来。王瑞贺笑道:“怎么办?老天爷掉眼泪了。”喻宥凡抿了抿干瘪的嘴唇,哂笑地回道:“老天爷有意要收留我们,否则大雨瓢泼,该怎么回啊。”我拉拉喻宥凡的衣襟,笑说:“不用担心!你瞧前面有户人家,我们先避避雨。”喻宥凡向我指的方向一望,果然有家遮掩在苍松翠柏间的农户。我们三人毫不迟疑,迈开脚步前往农户家。到了农户的院落里,王瑞贺壮着胆子大声喊话:“请问有人在吗?”话一落,从院落篱畔走出一个与我年纪相仿的女孩。女孩拿着一件尚未干透的衣服,打量进到院里的我们,瞅了又瞅:“你们是谁?”喻宥凡惊嘬嘬一笑,告诉她说:“真抱歉,打扰你了,我们是过路之人,雨下得大了,我们想……想在你的家里避一避雨。”女孩“嗬”了一声:“原来是这样啊。那你们快点随我进来。”进到农户的房间里,喻宥凡发现房内舒适整洁,装饰雅趣,笑嘻嘻地问:“你家真亮堂哩,请问姑娘……”女孩一听喻宥凡同自己说话,未等话说完,矜持一笑:“我家是养蝎子的农户,父亲正在蝎室里呢。”喻宥凡惊怪地往四周看:“请问主家贵姓?”女孩道:“我家姓王,世代以养殖为生。你们哩,怎么到这里了?”王瑞贺笑道:“我们并非芙蓉镇人士,我们是……”喻宥凡回道:“王姑娘莫怕,我们是香墅岭的工人,今天来镇上看庙会,还未来得及返回就赶上瓢泼大雨。”女孩笑道:“原来是这样啊,你们随便坐。” 我们打量眼前姑娘,旦见:一身枣红纱缎衣装,衣襟上有一排黑白蝶钿相间纽扣。领口两个纽扣畅开,露出白色绒线内裳,绣着云水潇湘图的云肩。那绣针极细极密,以至于我能看清楚针脚皆为蚕丝锁边。她长眉纹画斜扫入鬓,单凤眼顾盼有神,薄唇下一颗黑痣,显出三分妩媚。削短垂肩的发,发梢梢漂染成橘红。冰肌藏玉骨,纱领露□□,诺诺几多情丝,透出无限纯真。 我们眼望雨势渐增,坐等了半个时辰,不见雨势停歇。王瑞贺望着她,试探地问:“王姑娘,坐等别无他事,能看看你家养的蝎子吗?”王姑娘一面给我们沏茶,一面说:“当然可以!先喝口茶,一会儿我带你们去。”喻宥凡举起茶杯喝了两口,我也拿起茶杯。王姑娘望了望我们,年纪同自己相仿。王姑娘问:“你们三位怎么称呼呵?”王瑞贺介绍道:“我叫王瑞贺,这位是喻哥,这位是淑茵姐。”王姑娘又给喻宥凡和我添了些清茶。喻宥凡温雅地喝着茶,问:“王姑娘是否知道香墅岭?”王姑娘想也末想地说:“香墅岭啊,我当然知道。据说主人是位了不起的企业家。哦,他好像同家父关系密切。”我们听后眼前顿时一亮。我问道:“如此说,姑娘家父也很了不起喽?”王姑娘说:“蒙诸位抬举了!先不说他,我们去看蝎子。”王姑娘说完,带我们走出房间。我们进到了一座养殖大棚里,王姑娘径直走到一位两鬓斑白的长者面前,一笑,道:“爸,你看进来谁了?”长者回头,二男一女跟在她身后,呆了半天。长者问:“这几位是?”王姑娘道:“他们是香墅岭的人哩,雨太大回不去,往我家避雨来了。”长者茅塞顿开,笑道:“想看我养的蝎子吗?快过来。”我们一望长者精神矍铄,目光炯炯,语态和蔼,一颗提悬着的心遂放了下来。喻宥凡首先走上前,来到长者身边,长者取开几片瓦壁,顿现无数张牙舞爪的巨蝎。我不敢靠近,远远地抻长脖子,像一只大鹅,活灵活现。喻宥凡一看我伫步原地,鼓励我说:“淑茵,快过来看呵,它不会咬人。”王瑞贺也走上前,惊怪地看着瓦壁下的蝎子。王瑞贺问长者:“蝎子好饲养吗?”长者毫不藏掩,告诉他说:“我养殖蝎子快五年了,起早贪黑,现在终于小有规模。要说它的养殖,却不是啥难事,只要控制好大盆里的温度和湿度,通常情况就不会出问题。”王瑞贺问:“湿度要控制在多少呢?”长者笑道:“35度!这个湿度下蝎子最易养殖,繁殖快且个头大哩。”王瑞贺一听,又问:“冬天怎么办?会冻死吗?”长者呵呵笑了几声,道:“这个不用担心,我在蝎盆底下安装了太阳能电热暖呢,一年四季的温度差不多哩。”喻宥凡看了看四壁,只觉得浑身湿润清爽,他注视着长者的目光,问:“冬天要怎样呢?我听说蝎子冬天是要冬眠。”长者带着几分神秘和自豪,笑道:“不错,蝎子一到冬天是要冬眠,不过,我的蝎子就不一样了。我的蝎子不用冬眠,这样能大大提高它的生长速度哩。”看完了蝎子,长者引领我们走出蝎棚,进了房间,长者笑道:“蝎子乃‘五毒之首’,名贵中药材,有息风止痉、通经活络、消肿止痛、攻毒散结等功能。可用于治疗风湿顽症、半身不遂、四肢麻木、中风、瘰疬……”喻宥凡听着感到激奋不已,他央求长者再讲述一些养蝎的基本常识。于是,长者摸了摸胡须,带着几许骄傲得意的神态,接着说:“它能益肝火,降燥热!蝎子喜欢吃体软的昆虫。如蝇、蚊、螳螂、蛐蛐、蜘蛛、蚂蚱和蚯蚓等动物,是杂食性的。温度在15℃以下,5天~6天喂一次;温度在18℃~32℃,3天~7天喂一次。喂食要有科学规律,讲求少而精,每次投料适可为好,食物过量会造成霉变,产生各种病菌。食物投喂少,也造成蝎子不够吃而互相残吃。” 喻宥凡洗耳恭听,经过长者的一番介绍,他基本搞懂了一些养蝎常识。大家呷茶喝,一面听长者津津有味地讲解,不觉之间垂暮将至。 喻宥凡望望窗外,雨势减弱,乌云敛霞,深墨天际尚有一团黑黝黝融化不散的氤氲。正在踌躇,长者笑道:“润叶,留客人用晚饭,香墅岭的上官仁先生可是我们的老乡哩,我正准备三天后去找他办事。”王润叶一听,忙点头应允。喻宥凡说:“王师傅,我们为避雨已搅扰你们,怎么还敢留下用晚饭呢,我们马上走。”喻宥凡站起身,王瑞贺和我也跟着起身。长者一看挽留不住,就笑呵呵地亲自送客。临别之时,喻宥凡客套地告诉王师傅说:“若有我们帮您之处,请仅管开口,我们是干力气活的人,有使不完的劲,我把手机号留给你……” 早上,梁婉容带回一幅画,她把画搁在客厅桌上还不曾挂起来。清晨的阳光散落在画上,远山黛水,长河落日,是一幅妙趣横生的中国山水画。梁婉容伫立花园里,迎着一缕和煦的阳光将满头秀发用指头梳了梳,她优雅地高挺胸脯,仿佛在享受生活带给她多姿多彩的一切。 上官仁也在花园,他安静憺恬地坐在藤椅上。我放下手里的抹布,走向香墅岭花园。花园里开着芬芳的花朵,牡丹绽烂,荼蘼迎风,梨花带雨,海棠醉日。梁婉容望见我,微笑地说:“淑茵,先生喜欢这些花,现在花朵正在开放,以后你要多给它们淋些水珠。”我欣然地应允,偏脸望向坐在槭树下的上官仁,他也正望向我。阳光渐渐地逼近,上官仁趄了下身,抬起目光向天空望。阳光滤过槭树的叶子,一缕缕光芒宛如一道道金色的玉带,将他牢牢地箍住。突然,他伸了伸懒腰,打了一个哈欠,移动脚步缓慢地走向毓秀楼。我凝神地望着,他也许真是老了,有一种寂郁,有一种苍凉。我走上前挽住他的胳膊,上官仁回过脸望着,笑问:“淑茵,我们的生活习惯你还适应吗?”我露齿轻轻一笑,回道:“先生还好!我已在山庄干了大半年了呀。”上官仁微笑着,抿抿嘴唇,不再说话了。 步入了客厅,上官仁进了他常去的书斋。我回身看见了上官嫦。她穿一身红色撒花长摆褶裙,垂着乌黑的头发,脸上现出甜蜜地笑。我满心诚恳地问:“上官妹妹,今天不去学校了吗?”上官嫦走到楼门口站下。她用手轻抚头发,妩媚地笑了,一面用清铃似的声音说:“学校放假了!淑茵姐,一会儿随我练琴好吗?”我高兴地说:“那好呀!”梁婉容走了进来,走到放画的桌边。“这副山水粉墨画不知道把它摆在哪好呢?”她自语道。上官嫦伸出一根指头,向着壁炉的方向指:“妈妈,把它摆在那儿。”梁婉容一望,壁炉上方的墙上,空阔的裸露着。“倒也不赖!”梁婉容说着,将画幅轻轻地拿起。走近壁炉,她慢慢地想把画摆上去。“淑茵,你快过来帮忙呀。”她高高地抬起胳膊想要摆上画幅。她的脸涨红了,大口吐气,我赶忙走过去。上官嫦目不转睛地看我摆上画幅,她的双眸里迸射出少女的青葱和澄澈。画幅摆上去了,梁婉容往后退移几步,微笑地望着。我拿着抹布走到梁婉容放画的桌旁,俯身擦试落在桌上的纤尘。我瞥望窗户,阳光已完全照射进来,楼内忽然热了。于是,我走近窗户拉上窗帘。 上官嫦的房间门口摆放一盆海棠花,吐绽得娇艳婆娑。我轻轻敲门,问道:“现在要练琴吗?”上官嫦听见是我,打开了门。她拉住我的胳膊进入房间,又关上了门。上官嫦道:“淑茵姐,怎么现在才来,我等你好一会儿了。”上官嫦望着我,白白的脸庞仿佛雪莲花开,清纯可爱,她呶起嘴唇,要我得出一个解释。我抚摩着她的头发:“哦,我给你爸爸找了本书,又做了些别的活儿。怎么,你生我的气啦?”上官嫦莞尔一笑,俏皮地看着我:“没有呀,来——”她拉着我走近钢琴旁。我顺从地坐着,抬起两只胳膊捧住乐谱。我回过脸望着上官嫦:“你喜欢弹琴吗?”上官嫦一笑:“我喜欢呀!”我用含笑的眼神注视着上官嫦,她椭圆的脸庞,乌黑的眼睛,正望着我在笑哩。这样,我想起了我的少女时代,想起在偏僻的农村,生活窘迫,一贫如洗,仿佛我的少女时代是从鞭笞般的劳动中攀爬、重生出来似的,记忆里全是生活的阴暗。上官嫦笑道:“淑茵姐,我开始练琴了,翻开乐谱第五章,‘让我们荡起双桨’篇。”我回道:“好的!”我按照上官嫦的要求,双手捧住乐谱,将乐谱翻开到了第五章。上官嫦呶起嘴唇,望了望我,笑道:“你看呀,乐谱不要乱恍,我的眼睛快要看歪了。”我微笑着将乐谱的页面照给她看,上官嫦认为我服从了她的话,她扭过头,脸上露出了甜甜地笑靥。她舒缓地弹起了钢琴,手指在琴健上滑过,弹出悠扬动听的曲子。她的身体跟着晃动,有节奏地望望乐谱上的音节。我沉静地坐在她的身旁,尽量纹丝不动地展平乐谱,配合着上官嫦。上官嫦迈力地弹奏,仿佛生生溶入了空灵缥缈的乐声中,嘴唇边不经意地浮出一抹淡淡的得意。但是,上官嫦忽然停下来,回脸柔媚地与我说:“淑茵姐,现在翻开到乐谱第六章,‘大海’篇!”我回道:“好的!”我应着上官嫦将乐谱翻开到第六章。上官嫦弹奏得非常认真,琴音滑过指尖如小桥流水点滴入梦。不料,“玎”地一声,传来琴弦断裂的响声。 恰好,梁婉容开门款款地走进。我回过脸,考问:“妹妹应知有根琴弦断了?”一旁的梁婉容微微笑着没有说话。上官嫦默不吱声,醉在了乐声中,好像没有发现梁婉容在身边。直到又一阵“嗡哑”声,弹罢了一首曲,上官嫦撇脸幽幽地问道:“妈妈,断弦之声你听出来了吗?”梁婉容嗤声地笑了,她不停地抚摩上官嫦的头发:“听不出来。只要你快乐了,妈妈也不晓得有多开心。”金胥申含笑地立在门口,问:“夫人,先生说今天有客人来,要我提早准备午餐,你看——”我和上官嫦偏脸望着,金胥申两手交握,放在身前,她一动不动地盯着梁婉容,梁婉容想了想:“客人全是亲友,倒不必计较,可以照往常的做,你看着备办好了。”金胥申应允着转身离开。 金胥申是福建漳洲人,在上官仁家做厨仆五年光景,凡事已游刃有余。乍一望去,她脸上的皮肤松松垮垮,脑门后,盘一个短髾圆发髻。她做事勤快、利落,为人本份、热情,但身材矮小,人显得瘦削。有趣的是,她说话的语调间总带着蹩脚方言,所以她说话向来字斟句酌。尤其同梁婉容夫人说话,从来是想着说的样子。我没有询问过她的年龄,只凭直觉,她岁数颇大。她喜欢穿淡素的衣裳,上官仁家繁琐的家务,在她精心照应下有条不紊。 金胥申一走,上官嫦上前打开衣柜。我放下乐谱随之起身。我刚要随金胥申退出房间,上官嫦唤住了我:“淑茵姐,你等等。上个礼拜,妈给我买了条真丝香云衫裤,我嫌它颜色土旧,你给我参谋一下呀。”说着,上官嫦从衣柜里面取出一条裤子,她用双手拎起来,抖抖嗦嗦给我看。我用双手托起真丝香云衫裤,轻抚面料,手心慢慢地沁出汗珠。梁婉容一脸愁云,说道:“我亲自相中的,你瞧瞧颜色、款型和作工,那一点不入流?非要吹毛求疵。”上官嫦听梁婉容说完,坐在靠窗一张床榻上,辩解道:“但你应该清楚,我向来不喜欢蓝色。你也应该让我过目的嘛。” 第七章 上官嫦醉迷狂少 豪门之女上官嫦,平日琴、棋、书画以外,有一专好,那就是穿衣扮饰。衣厨柜中,随意一件小衫都在千元。前日,在杭州购买了一件Misbhv荧光T恤,搭配浅卡其破边牛仔裤,和一双磨砂鞋,另有一只gucci的丝绒小包,一身名牌,洋味十足。上官嫦身形娇小,外人看来,有林黛玉的三分形貌,而性格迥然有异。因贵为豪门千金,自小如同哥哥上官黎,是含着金汤匙出生,少不了颐指气使,少不了娇嗔散漫。其父上官仁知其金贵,袒护之外,人生教养,譬如言、行、举、止,以及待人,接物,礼貌,品德,亦会苦口婆心地点化,正有盼女成凤之心。 上官嫦将一条真丝香云衫裤挂回衣厨柜里,又取出一抱衣裳,一个人躲进卧房里。她换穿了一套藕色薄纱衣裙,露出附在□□的浅绯色背心的下缘,一群鱼囝浮游在波光粼粼清澈见底的水面。上官嫦神情不朗,以苛责的口吻问:“淑茵姐,你快点说嘛,怎么样呢?”我注视着她的藕色薄纱衣裙,不知道怎么回答,我的心像春天灌溉的一场雨,一颗一颗的雨珠落入心间。我笑道:“如果是颜色的原因,不如挑选个其它的颜色。”上官嫦听完,眼眸闪出了亮光,再次拿出真丝香云衫裤,走近梁婉容,一只手握住梁婉容的手膀:“好,这个想法好。你看呀,给我换一条裤子吧?”她娇嗔地说着摇动梁婉容的手膀。梁婉容笑问:“你想好要换成什么颜色?”上官嫦道:“换条乳白色的。”梁婉容又道:“那好,明天我去给你换条乳白色的,总让人这么费心。”梁婉容望着我笑了笑,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一个人转身走出门。 光阴似箭,不觉已是六月下旬。我弯腰在木盆里清洗抹布,再将墩布上的水绞干净。地板上,一堆上官嫦撒落的果汁已经擦净,酱红色地板上露出莹亮的光泽。阳台上,摆着山形紫檀木嵌云母石的罗汉榻。上官仁带着梁婉容出门,只有上官嫦待在房间里。忽然,我的目光瞥见一段影子,它正落在客厅的中央,我一仰头,发现一个男孩立在门口。他灿烂地向我微笑,海一般的头发,星一般的眼睛,欣长的身体挡住窗外照射进来的光芒。我直起腰平静地望着,没等我开口,那个男孩一面不停地环顾,一面和我说话:“你好淑茵!请问上官嫦在吗?”我向楼上望了望,告诉他:“你也好,上官嫦在楼上哩。”男孩问:“我能进来吗?”我吃声一笑,道:“当然可以呵,地板已经干透了。”说着,我拎起了戽水桶,给那男孩让开了路。男孩咧嘴笑着,我看着他轻快地踮着脚尖上了楼。与此同时,金胥申从楼上盈盈走下来,她抱着一些被单和窗帘。望见我立在客厅里,笑道:“淑茵,还在忙活哩?”我笑了笑,回道:“是呀,被单和窗帘要拿出去洗吗?”金胥申说:“夫人和先生不在,我好换去洗洗。”说完,径自来到山庄后院。我拎着戽水桶,随在她身后。 上官仁的庄园后院,与那澄碧的莫愁湖咫尺相望。能望得见湖岸上沐着阳光的芦苇、菖蒲,能望得见飘浮在湖面上的点点船桅。金胥申走到一棵紫藤树下,将揽在怀里的被单、窗帘放在长椅上。我抬头凝望,发现上官嫦房间的小窗开着,先前那个男孩在同她快乐地嘻闹,声音从窗户传出,飘向后院每个角落。一株凤凰木在金色的光芒里闪烁光泽,有小鸟在舞动的枝柯间大声啼叫。 上官仁带着梁婉容姗姗回来,他们正在兰蕙园里。上官仁盛了杯椰汁坐在槭树下的椅子上。梁婉容双颊微微露出一丝绯红,长长的睫毛上翘卷曲出美丽的弧度。挑眉纤长脉脉流情,弯眸明晃灼灼炯亮。高挺的鼻梁下,樱唇饱满,嘴角微微上扬,带着醉心的笑意。梁婉容扭动腰肢,身上苔藓绿丝质牡丹披肩,便随之舞动,恰有环肥燕瘦之态,能让人桃心大悦。梁婉容踏着软草兴高采烈,嘴里哼着一支曲调。黄昏的紫晖映照着她的脸,微风亲吻她的头发,她不停歇地跳着圆熟的小舞步。 我来到花园边,在一只洒戽里汲上水,给盛放的花朵撒一些水珠。 梁婉容旋步而来,嘴里轻轻哼唱,她深情地唱《虞美人》的调子,声音清澈婉转。她从白的、黄的、紫花朵里甄选出一朵牡丹花,她伸长手膀轻轻地采下来,慢慢地掐去茎叶,簪入束着的发窝里,现出一副风情妩媚的神态。 梁婉容回脸看着槭树下的上官仁,娇靥泛羞,钮泥一笑,道:“上官,这么好看吗?中国古代的氏女可都这样扮饰。”说完,将花瓣往头发里更深地压了压。上官仁喝着椰汁,听见梁婉容同他说话,扭头应了一声,呵呵地笑了笑。梁婉容踏着软草走近上官仁,一探手,从发束里取下花朵,在上官仁的脸庞上、额头上一下一下地扑打。上官仁止住了笑,闭上了眼睛,手里的椰汁一不留神撒落草地上。梁婉容扔了花朵,找出一条帕巾揩上官仁脸庞、额头上的花粉。这时,上官嫦同那个男孩走出毓秀楼,他们快乐地笑着、跳着,俩个人手拉手。经过我的身旁,上官嫦望了望我,抚着她柔软的长发,嗔怪地对我说:“淑茵姐,我要出门去了,给我整理下房间。”我刚要答话,上官嫦又扭过头,向梁婉容说:“妈妈,难得的好光阴,我要出门去了。” 梁婉容定定垂立,踌躇地望着上官嫦,她围着一条香梨色丝绸围巾,露出一丝笑容。 返回毓秀楼,上官黎看见我在客厅忙碌,走近我,展开手心问:“淑茵,你不曾带些贝壳回来吗?”我垂眸一看,上官黎的手心里攥着几枚贝壳。我看着他笑道:“湖畔有贝壳螺母,我也曾带一些回来。”上官黎望着我淡淡一笑,道:“是吗淑茵,听你说上过高中,却没有上大学,是这样吗?”我没有看他的目光,我低着头,在桌上的一只杯子里给他沏茶,然后微笑地说:“是呀,怎么了呵?”上官黎道:“我只觉得惊讶,你没做过其它工作吗?”上官黎咬着嘴唇小心地问我话,他拿起茶杯喝了半杯水,将杯子放回原处。上官黎抿了一下嘴唇,看着我。我并没有答他的话,只是送给他一个含蓄地笑。上官黎温柔的目光望着我,仿佛目光里一堆炽热的火焰不曾灭掉。 梁婉容从楼上走下来,望着上官黎问:“黎儿,她今天不来吗?”上官黎咬着嘴唇,微笑着说:“妈妈在说谁?”梁婉容笑道:“你的梦鹂呀。”霎那,上官黎的脸上羞涩的泛红了:“她——是说要来的,但不知道——”梁婉容笑着走近门口,从衣服架上取下一条丝巾,围在颈项上,一面跟上官仁说话:“上官,我要出门,饭就不吃了。” 梁婉容换了鞋,从包里拿出一只漂亮的墨绿色雕花玉镯戴在腕上。 上官仁道:“你怎么现在出门?”撇脸朝窗外望了望。梁婉容用略带严厉的腔调哼了一声,嘴角不停地嘟哝:“我约好了朋友,怎么能失信于人呢。”梁婉容穿着雪色珍珠汗衫,妩媚动人,挽起的头发高高蓬起,鬓边插一只白色芙蓉。上官仁脸上浮现不悦的表情,说道:“人常言:人近黄昏更要珍,且莫贪欢毁名节。你要出门,让淑茵随你同去。”梁婉容板起脸气咻咻地说:“你老糊涂了?这像什么话,如果朋友看见我让人随着,还不会取笑我嘛。”她说完,不管不顾地走了,只留下上官仁,他神情尴尬地坐在沙发上,一个人闷闷不乐地抽烟。 一日,晚风轻轻地吹拂窗幔,一阵一阵的花香沁人心脾。上官仁将上官黎唤到自己身旁。两人坐在客厅里,客厅里开着冷气十足的空调。而上官黎就坐在上官仁的对面。上官仁紧绷着脸,一支接一支地吸烟。纺织厂需要改扩建,但是管理方式却落后,他想起一个月里连遭各种灾情,供水、排水设施严重老化,蚕丝收购滞后,还致使几个工人受了伤。上官仁望着上官黎,焦急地道:“厂子要提口号,我已经想好了,口号就是:‘提高管理水平,严把质量关口’。再者,王瑞贺在工厂遭受灾情之时能挺而走险,使灾情不至于造成更大的破坏,我想提拔他为工厂小组组长,这样的人胆大讲义气,能经得起考验。”上官黎冷漠地笑了一声,道:“王瑞贺是新进厂的工人,不知道那些老工人会听从他的指挥吗?”上官仁道:“我考虑过这个问题,只是不破不立,不勇于革新,厂子就没有活力,王瑞贺为人忠实守信,有钻研精神,工作机灵能干,已经有领导干部反应到我这里了。”上官黎微微一笑,拨了拨头发,说:“我不懂管理,这些人只要按时出工,工厂能得到效益就很好了。”上官仁将一支烟蒂入在烟灰缸里,笑道:“夏天来临了,我打算搞几场‘消夏文化晚会’,我们的员工要参加,你觉得怎么样呵?”上官黎微锁眉头,喷了一口烟,想了一会儿,道:“这个想法好,能提升纺织厂和香墅岭的知名度,对您的个人形象会有帮助。”上官仁坐在沙发上,他衔着一支烟出神地凝思。一只鸟在窗外莲雾树上啼叫。天空有一片澄静的蓝,轻跃地、浮动地慢慢形成一片阴翳,光线在逐渐变暗,窗外罩上了一层淡雾。山庄里开的花朵给淡雾罩上一个网,网是柔软的,花朵透不过网眼。我看见上官仁坐在沙发上,于是殷情地给他泡了一杯咖啡,上官仁接在手上喝了口,仿佛陷入了深深地思考,紧锁眉头,对站在客厅的梁婉容说:“我要去澳洲,处理一些业务。”梁婉容惊愕地问:“澳洲的事情还没有解决完吗?房地产承包商还没有回笼资金吗?”上官仁道:“是呀,只差最后几个承包商和客户之间的协议未经商榷,看来我得亲自去了。”上官仁看看时间,然后站起身:“我预定了明天去澳洲的机票,一个星期后返回。”我看着他拎起包走出了山庄。 悠扬的琴声从楼上飘落下来,上官嫦一个人在忘情地歌唱。她在唱《罗蕾莱之歌》: 莱茵河慢慢地流去, 暮色渐渐袭来…… 我一面收拾餐桌上的碗盘,一面歪着耳朵听。金胥申望了望我,皱了皱眉梢,她走上前,来到了梁婉容的身旁:“夫人,”她恭敬地向梁婉容行了个揖,梁婉容一惊,问:“胥申,你怎么了嘛?“金胥申落落地垂手而立,难为情地说:“夫人,还是上回跟您说的事,您看——”金胥申一字一顿地说。梁婉容回脸静静地听,她注视着金胥申听她把话说完。直到她说完话,梁婉容的嘴角方抿出一丝微笑。她走近金胥申,用手抚了抚金胥申的臂膀,笑道:“我说是什么事情哩,你又与我提起了,你看我再三挽留你,实在不愿放你走,你来山庄多年,如我家先生所说,你干活利落、勤快,烧得饭菜也合我们的口味,我们离不开你的张落呀。”金胥申固执地说:“夫人,您和先生一直关照我,可是……”梁婉容眸中闪射不舍和惋惜:“不要在可是了,你想一想。”金胥申笑道:“乡下的儿子要结婚,我不回也不行啊。”梁婉容真城地望着金胥申:“总可以办完亲事再回来嘛?” 我把碗盘放回厨房清洗,我刚刚取下围布裙,金胥申走了进来。金胥申道:“淑茵,我要离开了,梁婉容夫人同意了我的辞别。”我惊讶地望着她,略略顿了一会儿,说:“胥申嫂——你果真要走了吗?”金胥申一笑,道:“我想好了,返回乡下,我儿子要结婚。”我盯着她望:“我们以后还能联系吗?”金胥申道:“我们只是个仆人。”我说:“我真舍不得你走呵,胥申嫂!”金胥申伤感道:“我也一样啊,淑茵,先生和夫人很好。”金胥申明亮的眼眸掠过忧伤,使人不忍猝睹,她流连地又望了一眼,悄悄离开。 我走出厨房,梁婉容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她一面歪着身子打了一个哈欠,一面在接听电话。我回脸看,荧屏在播放韩剧《冷暖人间》,音量低沉,以至于我听得见电话里传来男人浑厚的声音。梁婉容望了望我,压低了声音,她娇嗔而婉柔地说话,仿佛盛放的白木莲花,开在晚夏一池烟波里。她很快挂了电话,趿着鞋走上了楼。我拿起抹布擦餐桌。但是,我的眼前出现金胥申清癯苍老的面孔,微微忧伤的眼眸,好像宁静安祥地凝视我。我记起了她的话:挽起袖管干活!宛然一绺清风,徐徐拂来,轻轻抚了抚我的额头、我的脸庞、我飘逸的发丝。我记起来了,金胥申对与生活的虔城,对与劳动的热爱,仿佛一片皎洁的月光盈盈地浮现我的心间。 上官仁于次晨前往澳洲。至晌午时分,窗外弥漫淡雾,我在上官嫦的房间,上官嫦换了真丝香云衫裤,穿上一身深兰织锦长裙,裙裙上绣着洁白的点点梅花,用鲜艳的花布镶边。她拿着箆子伫立窗下,一面梳理头发,一面灿声问我:“淑茵姐,我把头发剪短好看吗?”我手拿镜奁给她照:“也不赖呀!”上官嫦嗔怪地问:“我要剪个什么头发?”我说:“你的脸庞适合各种发型,都会很好看罢。”上官嫦道:“你看我的头发有点鬈,怎么梳都蓬翘着发梢。”上官嫦说着,呶起了嘴角,怏怏不乐地将箆子搁在窗台上。我微笑着将镜奁也搁在窗台上,我的目光瞥向窗外。山庄的花园边,梁婉容同一个女人说话。伫立花园边的女人,三十有余。穿着短袖衫,长褪裤,是个容颜娟秀农妇样的人。女人和梁婉容站了一会儿离开了。上官嫦发现我向窗外望,移动脚步靠了过来。 上官嫦看着窗外说:“金阿姨走了,想必那个女人来做厨仆。”那女人一走,雕花的铁栏外有人进来。一个年轻男子,西装革履,系格纹红领带,高大魁梧的身板,像一个地道的电影明星范儿,笑呵呵地走近梁婉容的身旁。他们没有说话,梁婉容已从槭树下拎起桌上的包,随了男人而去。上官嫦坐在桌子旁,她从水果盘挑出樱桃吃,随口道:“他是我的叔叔。”我一听,吃惊地问:“你的叔叔?唐书玮吗?”上官嫦道:“我妈妈说他是个好人。”我心想:“唐书玮?”那个上官仁痛恨叱骂的男人吗?我想起来他曾大声叱骂唐书玮是个悲贱之人,梁婉容夫人为他争辩地说了好话。忽然,一个男生高声地喊道:“上官嫦,我是哈男。”上官嫦望了望我,匆匆走出房间,我随了出去。在二楼廊柱边,我看见楼下客厅伫立一个男孩。上官嫦快步向楼下走,哈男哂笑地仰起头。上官嫦亲切地迎上前:“你来了呀,好久没来我家了。”上官嫦走到哈男身边,抻开臂膀轻轻给了他一个拥抱。哈男笑着在她的头发上吻了吻。接着,上官嫦挽住他的胳膊朝楼上来。上了楼,在廊柱边,哈男看着我停下了脚步:“噢,你好淑茵!”他有礼貌地向我打招呼,这使得我微微有些怵窘。“你也好!”我微笑地看着哈男向后移了两步。上官嫦抚着哈男的一条胳膊,问道:“你们认识吗?”哈男笑道:“是呀,上回我来的时候她正在客厅里。”上官嫦道:“嗯,我就是说嘛。来我的房间说话。”进了上官嫦的房间,哈男径自走向一架钢琴,他望望钢琴,按试琴键,拿起乐谱看斑谰的扉页。有两只叶片似的蝴蝶,在一束怒放的花朵上颤动,哈男凝视着扉页上美丽的图案。 哈男望着上官嫦,笑道:“上官嫦,你还在弹钢琴吗?”上官嫦露齿笑了一声,靠在钢琴的右首:“都快半年了,你想听我弹琴吗?”哈男道:“好呀,你会弹什么曲子呢?”上官嫦想着,纤长的手指绕着发梢:“嗯——‘莱’、‘大海’、‘让我们荡起双桨’”哈男道:“真的吗?太好了,你真了不起。”哈男说着,竖了一下拇指。上官嫦道:“骗你是小狗。”哈男笑了笑:“你能给我弹首‘大海’吗?我很喜欢这首曲子。”上官嫦笑着:“当然可以。”上官嫦移过身子坐在钢琴前:“淑茵姐,帮我拿住乐谱。”上官嫦笑望着我说。我坐在上官嫦的身旁,接过乐谱,翻开到‘大海’篇。上官嫦不动声色,沉静了一会儿,她撩了撩垂在两鬓的头发,蝶翼似的纤指在琴键上弹奏。哈男不转睛地望着,脸庞上浮现男孩阳光般灿烂地微笑。我擎起乐谱,尽量纹丝不动地配合上官嫦。琴声涟漪般荡漾,仿佛爱情岛上攫人心迫的呼唤,一绺绺,一丝丝叮咚作响地落在上官嫦的房间里。窗外,相思树忘情地摇曳,溶在琴音里,簌簌地飘落几片树叶。上官嫦随琴音的节奏,舒缓有致地摇晃身体,两只手膀在琴键上移动,仿佛盛开了一百年的相思树,缥缈无依。弹完一曲琴音,上官嫦扭过头注视哈男,笑道:“怎么样,好听吗?”哈男咧嘴笑了,他高高地抬起手臂,在他的头发上拨了拨,他的星一般的眼睛闪出一堆不可扑灭的亮焰。哈男说:“好听,真没想到呢。”上官嫦开心地笑道:“真的吗?你以后常来,我给你弹琴。”上官嫦望着粉装玉琢的哈男,两只手在脸庞上不停地揉动。哈男直爽地答应:“好呵!”上官嫦羞答答地站起身,白嫩的面孔露出少女的纯真,问:“淑茵姐你说呀,我今天弹的怎么样?”我笑道:“很好呐,真好听。”上官嫦含笑地说:“你说的是真的吗?因为有你陪伴我练琴,当然好啦。” 我想起梁婉容嘱咐的话,在他们聊天之机,退身而出。进到厨房里,我在腰际系上围布裙给梁婉容煲姜汤。毓秀楼门铃响了。我打开门,一个穿月白色软缎襟衫的女人,下面是半墨长裙,饱满地孕着风,显得那苗条的身材格外娉婷,伫立门外。我问:“请问你找哪位?”门外的女人娓娓道来:“你好,梁婉容夫人雇佣我做厨仆,她要我来。”我这才确信,面前的女人,就是先前在兰蕙园同梁婉容讲话之人。她的眼睛闪射光芒,微红的唇,椭圆的面孔。口音是地道的闽南语,浑身散发闽南人的朝气蓬勃和坚韧亲和。她跟着我进来,我告诉她梁婉容不在,她就静静守候。 第八章 梁婉容雇佣厨仆 我将要煲好姜汤之时,梁婉容身上搭一条海藻丝绿针织巾回来了。顺着她身上那款珊瑚色长衫的四周边沿,都镶了珊瑚色的宽辫,辫子中间,有挑着姹紫色的细花,和各色璎珞。她手上拎着采购来的物品,气势咄咄地走入毓秀楼。她喘着粗气,脸上沁出脂腻幽亮的汗珠,玉凤上前帮手下来,将物品搁在桌上。梁婉容望望玉凤,脱了薄衫和取下围巾,我接手挂在衣架上。接着,她坐在沙发上,从包里取出冰蚕丝绸帕巾,揩净了脸上的汗珠。 我捧着鸳鸯香壶给梁婉容倒了杯清茶,她轻呷了两口,撇脸问玉凤:“玉凤呀,你什么时候来的?”玉凤垂手机警地站着,听到梁婉容问话,紧忙抬起头,说:“夫人,我也是刚进来。”梁婉容谦和一笑,脸庞上蕴着一朵红云,道:“那好,以后就依说好的干。嗬,这是淑茵,你有啥不懂可以问她。”玉凤说:“好的夫人,有什么吩咐你就唤我。”梁婉容喝了茶放下杯子,她准备上楼,却停下了脚步:“玉凤,把那些东西提到楼上来。”玉凤忙不迭地答应:“好的夫人!”我随之将盛好的姜汤送进梁婉容的房间。 进入了六月未梢,空气湿润怡人。花园里开着漂亮的花朵,花香水一样地流进来,客厅里全是花的香味。两只蝴蝶乘着花香飘向窗户,像两片树叶在窗户上扑动。四周寂静,太阳露出了头,柔和的光照落在地板上。上官嫦看见我走进房间,让我看她的衣裳:“淑茵姐,你看我穿的这件衣服好看吗?”我拿着抹布擦窗台,笑道:“好呀,很好看。”一面望着上官嫦穿的衣裳。上官嫦把衣裳穿好,书包装满,一个人慢慢悠悠洗漱。 我在上官嫦洗漱的时机,下楼准备早餐。一切妥当后,坐在餐桌旁的梁婉容催促上官嫦:“怎么了乖女儿?快点吃早餐呀。”梁婉容束着鬈曲的头发,只穿一件宽松舒服的家居服,灰色灯芯绒长袍,袖口和领口镶着粉桃色的缎带,有点儿像睡袍,却比睡袍来得考究。上官嫦没有理睬她静静地坐着。窗外的太阳渐渐升高,几缕金色的光芒穿透窗户照射楼内。梁婉容道:“快用早餐,让张司机送你回学校。”上官嫦迟迟没有说话,她坐在桌旁一动不动。两只娇柔水嫩的纤手微撑着下巴,眼睛注视窗外的蝴蝶。蝴蝶飞走了,留下一扇空裸的窗户。 终于吃完了早餐,上官嫦随张司机怏怏不乐地回了学校。我一看客厅再无他人,从后院提来水桶,拿着墩布,在地板上擦试。马上要擦完地板的时候,客厅走进一个身材魁梧的男子。他立在一边,宁静地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他的脸庞白皙洁净,他的眼睛深邃柔情,他留了薄薄的胡髭,富有男人的成熟和魅力。说具体点,此人长着一张兼有猴子般精明嘴脸和魔术师真假相貌的一种面容。我望着他上了楼。之后,我听见他在唤梁婉容。 梁婉容穿一双高跟鞋配着一条浅咖色的铅笔裤,使女人的双腿纤细修长。她打开了房门,用了温柔的语调唤唐书玮:“你来了呀,书玮——”唐书玮问:“梁婉容,你一个人在房间呵?”梁婉容回道:“是我一个人!”唐书玮玩笑似地说:“你肯定想我了。”彼时,我听见那个男人甜言蜜语地说话,那个鬼鬼崇崇的男人——上官嫦的叔叔,他就是唐书玮吗?我愈发对上官嫦的叔叔感到好奇,我在心里想,他和上官家究竟有怎样的关系,他和梁婉容夫人似乎有说不清的暧昧。他怎么总在上官仁外出时神秘地进入山庄,我无法想象给自己一个结论,他们这样上流社会的人,他们的生活方式,他们的情感世界占据在我的脑海里。 细雨霏霏的薄暮时分,上官仁从澳洲回来。玉凤在准备晚餐,上官仁就和上官黎坐着攀谈业务上的事情。我从他们身边走过的时候,上官仁唤住了我:“淑茵,给黎儿的房间送了百合花吗?”听见上官仁问话,我站住了脚步:“是的先生,我遵照了夫人的吩咐,给黎哥的房间放了百合花。”我笑望着上官仁和上官黎。上官黎望着我,一笑,说:“淑茵,辛苦你了!我把那束百合花放在枕畔,我喜欢它淡雅的香气,再说有清洁的香橼气味闻得久了会使人晕眩。”我避开他一直注视的目光,说:“重要的是山庄里荡漾着湖水的腥味,每个有人的房间全要放些百合花,花香会遮住湖水的味儿。” 玉凤做好了晚餐,我上楼唤梁婉容,她的房门轻掩:“夫人,晚餐做好了。”梁婉容打开了门,她正在脱配有粉红长饰带的那一件玫瑰红薄坊棉衣裳,对我说:“我穿好衣裳束好了头发就下来。” 花格纹餐桌正好落坐上官仁一家。玉凤正在厨房,梁婉容望着上官仁,探求地问道:“上官,这个新来的仆人怎么样?”上官仁对玉凤的厨艺比较满意,笑道:“我看还不错,刚来嘛,她叫什么名字?”上官仁侧过了脸,望了望厨房里的玉凤。梁婉容说:“她叫朕玉凤,33岁。以前给人做过专业厨仆。”上官仁微笑道:“规距照胥申嫂的来,薪酬按月发。”梁婉容道:“你倒不必操心,我早和她讲好了。”上官仁说:“那好吧,来,我们大家吃饭了。” 上官黎英俊的脸庞现出雍雅的神情,他翘腿而坐,头微微低下,他是从事市场开发领域的专业人才,上官仁将他安排在澳洲进行市场开发,取得了骄人的业绩。上官黎是一个低调的人,他从不吹嘘自已。上官仁从澳洲调回他到大陆,给他的面前廓出一副明朗的图景。上官仁坐在桌边,一脸堆笑,几根灰色的胡须在唇上乱动,额上爬了几道皱纹。他一开口说话,脸上全布出表情似的有了动作。 上官仁举着一杯酒,慈祥地说:“黎儿你喝呀,来,乾杯。”上官黎的酒杯握在手里,颤颤巍巍地回道:“爸,我真的撑不住了,一杯也喝不下了。”上官仁望着他呵呵地笑了。上官仁回过脸,望着我说:“淑茵,扶黎儿回他的房间休息。”上官黎从桌边直起身,微微摇晃着身子,两只眼睛荡出酒醉。他的脸颊绯红,鼻尖上沁出细密的汗珠,我挽住上官黎的一只手膀踉跄地回他的房间。他斜歪在床沿上,垂下泛红的眼帘,浑身散发浓烈的酒味,脸上红的像一团火。“淑茵,谢谢你照顾我。”忽然,上官黎抓住我的胳膊。我想挣脱他,却被他牢牢地抓住:“黎哥,你喝多了。”上官黎语无伦次地说:“我……没有醉,我只是多喝了一杯……”我只得坐在他的床榻边安静地听他倾诉。 上官黎躺在床上,只觉得一阵阵晕眩,胃里难过的想要呕吐。他抓着我的胳膊,迷迷糊糊之中,他以为自己正抓着贾梦鹂。但是,当他努力地睁开眼睛,发现并非贾梦鹂。上官黎摇动我的胳膊,不停地问道:“我的梦鹂在哪儿?你告诉我呵。”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趁着上官黎一松劲,抽身站了起来。房间潮热,我只觉得喘不过气,于是帮他打开了窗户。靠着窗外种植着常青藤、白缅花、凤凰木、黄金藤、桑树等常绿植物,高低错落、藤萝缠绕、郁郁葱葱遮罩住窗户上的阳光。清风涌入了房间,上官黎额头和脸颊上渗出汗珠,我拿起毛巾给他轻轻地擦汗。上官黎咬着嘴唇大吼一声:“我好渴,我要喝点水。”我心间微微一怔,给他倒了一杯水。上官黎颤抖地拿着水杯喝了两口,又躺在床榻上闭住了眼:“梦鹂……梦鹂,淑茵……”上官黎不停地叫嚷,我以为他要说话,坐近他的身边,问:“黎哥,你想说什么啊?”谁知,上官黎抓住我的手,然后搁在自己的脸上:“你,你比我的梦鹂还漂亮哩,你知道吗?”我让他的话给惊醒了,想抽回手却被他紧紧握住。我只说:“不!黎哥,放开我呀。”我拼命地想摆脱他,只是不曾料想,任凭我怎么使劲,都不能从上官黎的大手里挣脱。“淑茵,我的心里还驻藏着一个人,那……就是你,我也……一直喜欢你,你可知道啊。”上官黎醉眼腥松地倒出了藏在心里的秘密,我惊刹的一时惶恐迷茫,只得任由上官黎抚摸我的脸庞。 “淑茵,淑茵,”从房间外传来梁婉容的声音,我不禁一惊,再一使劲,从上官黎的大手里挣脱。 我慌里慌张地奔出上官黎的房间,来到上官仁的房间。上官仁躺在床上,梁婉容焦急地对我说:“淑茵,把痰盂取来。”我来到廊上,把靠楼梯边的痰盂拿进卧房。我问:“夫人,先生怎么样了?”梁婉容说:“先生今天喝了不少酒。淑茵,一会儿安排玉凤煎熬冬枣和梨汁汤,让先生喝了,让他醒醒酒。”我说:“好的夫人,我立刻办!”我刚出门,梁婉容唤住了我:“淑茵,先取个毛巾来。”我匆匆地下了楼。在厨房里,玉凤正埋头收拾碟碗。我走进厨房,玉凤撇过脸问:“淑茵,有什么事吗?”我回道:“嗯,夫人说,给先生熬些冬枣和梨汁汤,我取个冷毛巾。”玉凤问:“熬冬枣和梨汁汤给先生醒酒吗?”我回道:“嗯!”我拿着一条毛巾不抬头地应了一声。玉凤望了望我,说:“熬好了汤汁,我端上楼去。”我取出一只洁净的脸盆,把毛巾放进去,盛上水,端进了上官仁的房间。梁婉容从我手上接住,拧干冷毛巾,轻轻搭在躺在床上的上官仁额头上。“淑茵,熬好了汤汁盛来让先生喝,我也得休息了。”梁婉容说完,在一旁的床榻上休息。我进入厨房,玉凤已收拾完碗筷,正从水果盘里挑选新鲜的冬枣和一只鳄梨,切成薄片,放入砂钵锅里加水煎熬:“淑茵,先生可好,休息了吗?”我说:“先生休息了。”玉凤问:“鳄梨汁好了,我盛上给夫人吗?”我扭过头,看看客厅墙壁上的摆钟:“哎呀,玉凤姐,早过了你回家的时间了。”玉凤笑道:“没有关系的,给人做厨仆从来都是这样。” 冬枣鳄梨汁熬好以后,玉凤盛上一碗,她将要端给楼上的上官仁,上官嫦走来。上官嫦望了望碗里的汤汁,问道:“玉凤姐,这是什么呀?”玉凤说:“这是冬枣鳄梨汁,给你爸爸喝!”上官嫦道:“爸爸喝这个干嘛?”玉凤解释道:“喝了这种汁水能醒酲解酒呢。”上官嫦望望玉凤,说:“这样呀,那我端上去。”玉凤穿着深赭色蚕纱短袖大襟上衣,熨烫舒整的青色暑凉绸长裤,一双咖喱礼服呢面方口布鞋,露出藕荷色的胳膊。一双手细腻而柔软,右手指上戴着一枚精巧的玛瑙戒指。良久,只得对上官嫦说:“好,你要小心烫手,让你爸爸全喝了。”上官嫦欢喜地接过了碗:“放心,我一定让他都喝了。” 夜色朦胧,上官仁静坐沙发上,他的手一直在微微抖动,他抽着香烟,烟灰落在地板上。蚊香的绿袅从檀香炉里一蓬一蓬浮上来,直薰到人脑子里。大约过了一会儿,他抬起了眼眸,看看窗外,明亮的圆月挂在空中,清冷的光辉照在他苍老的脸上。他好像想到了事情。就在白天的时候,一个大陆房地产开发商对他的购销合国提出质疑,不断打电话催促,要求更改合同上的条款。他烦心透了,他在心里埋怨自己落入尴尬的境地。他缓慢地直起背,俯下身子,将半截烟扔进了烟灰缸里,向上官黎的房间喊了一声。 上官仁浑亮的声音在空阔的客厅里传开。上官黎的房门吱地打开:“爸爸,你是在叫我吗?”伫立房门口问上官仁。上官仁道:“是的黎儿,你来我这里。”上官黎听到后走出来,快步向上官仁走来。“来,坐在这儿。”上官仁抬起一只手膀,指着沙发对面的紫竹藤椅说。“那个大陆开发商——”上官仁略略顿了一下,脸上露出失望的神色。“他一直在打话,三项条款全有问题,我从中斡旋,他们提出了质疑,认为不否合大陆国情,真是莫名其妙。”上官仁带着唠叨的口吻说。上官黎惊讶地问:“是吗?”上官仁问:“你认为要妥协吗?”上官仁注视着上官黎,想要知道他的想法。上官黎听到“妥协”两个字,在嘴里暗自念诉一遍。上官黎的目光移向了烟灰缸。“‘妥协’?难道没有转圜的余地嘛?”他重复“妥协”两个字,一种沉重的语调。上官仁点燃一支烟,抽了几口吐出嘴,烟雾在四周散开。上官黎说:“它意味着我们的利益会受到损失。”上官仁道:“当然,合同涉及法律问题。”上官黎问:“我们不能俎樽折冲,三项条款全要重新修改吗?”上官仁用了严肃的口吻道:“没错,要重新修改。”上官黎绷紧了脸,道:“可惜,至少会损失两千万。”上官仁笑道:“两千万?我认为怎么也会损失三千万。”他嘘了一口气。两个人不再言语,陷入了深深地沉思中,时间一秒钟一秒钟过去,上官仁的一支烟又快要吸完。窗外月华如水,香墅岭沐在皎洁的月光下。茉莉树开着白色小花,在枝头上抖动。金蝉一声接一声,将人的大脑清濯净了。满天繁星,闪动着暗沉的光。清风从窗外送入,拂动着窗幔。月亮,繁星,树木,还有清风交织在一起,仿佛整个世界都在沉思。上官黎站起身,目光一直随着上官仁:“如果——条款可以妥协,但权责双方各让一步。”听完上官黎的建议,上官仁阴郁的脸上现出了笑容,眼睛里闪射光芒。他探长臂膀,弹了弹墟的烟灰,发现几只小蠛虫在眼前飞来飞去。“这正是我想到的,”他随之站了起来,从沙发边移动了几步,踱步近到上官黎的身旁,“权责双方各让一步,是我俎樽折冲对手的办法。不仅如此,我们要有壮士断腕、誓立军令状的决心,方能在双方博弈之中取得最后胜利。”上官仁抓住上官黎的一只手膀,脸上堆出一片灿烂地笑。上官黎说:“不可否认,还是有了损失。”上官仁呵呵一笑,道:“以我陬见,这是最好的方案了。”上官黎问上官仁:“爸爸,你估计会损失多少?”上官仁微笑着从上官黎的身旁走过,心中惢丧,伫立窗下:“差不多还有两千万。”上官黎道:“还会有这么多?”上官仁道:“是嗬,估想的看。”上官黎说:“这是一次失误啊。”上官仁思忖道:“嗯,没错!”上官黎再问:“但是他们会退让一步吗?”上官仁道:“我想会,本身属合同争议问题嘛。考虑不周全,我们是‘两瞽相扶’了。”上官仁说着爽朗地哈哈大笑。上官黎望着上官仁,不懂上官仁的笑声,也不懂笑声里藏着上官仁坚定的信心和勇气,跟着笑起来…… 晚风吹拂,山庄里的荷塘畔,正有一个纤长的身影在慢慢移动脚步。我披垂长发,从满塘荷叶里采下一只莲蓬。我把莲蓬放在嘴唇边,不停地轻轻嗅。“淑茵,你怎么来了?”我循声望着,原来是上官黎。一刹那,我觉得有几分感动。上官黎道:“你好雅兴,又来这里散步了吗?”我对上官黎说:“是呵,你也一样吗?”上官黎望了望我,坐在了荷塘边的一块大青石上。他斜眼看着荷塘里游动的锦鲤,不时唼喋和激起阵阵波浪,他把手伸进荷塘里,摆动水花和荷叶,一股清冷的感觉立时涌上了心窝。上官黎温存的目光注视着我:“淑茵来呀,坐在我身边。”我揉了揉眼睛,夜色使得我看不清楚上官黎对着我究竟是笑还是不笑。我不得已坐了过去,靠坐在上官黎的身旁。月光下,上官黎静静地凝视着我——垂髫刷翠,秋水盈盈,肤白如敷霜,一张多么标志的脸庞啊,这使得他快要忘记主仆身份的界线了。上官黎笑望着我,问:“我送给你的书在阅读吗?”我眸光温和,回道:“嗯,正在阅读。” 突然,上官黎拿出了一只横笛,放在嘴唇边。笛声像一首催眼的小夜曲,回荡在荷塘周围。我吟歌而悦,从一棵榕树上撷摘绿叶,衔在嘴里吹奏。暗夜下,伴着横笛,我们两个痴男怨女演奏着动人的乐曲。吹罢一首曲子,上官黎学着我的样子,从树上采下叶片。他将绿叶放在嘴唇间,然而没能吹出声。“来,我教你,”我直起身,再次采下树叶,“舌尖抵住上颚,鼓足气息。”上官黎按照我所说,尝试一吹,果真吹出了声音。望见上官黎高兴得孩子般手舞足蹈,我跟着笑了。我轻声道:“我有一件事,想麻烦您。”上官黎专注地望着我,想了想,爽快地回道:“什么事,你仅管说。”我说:“我有一个妹妹,她想出来打工,你能把她安排进纺织厂里吗?”上官黎笑道:“安排工人需要给我父亲打招呼,有我推荐,她将有机会。” 第九章 葆君渡尘中魔咒 在中国古人的眼里,天下行业有三苦:撑船、打铁和磨豆腐。在三百六十行中,不论鲜鱼行、药肆行、染布行、棺木行、陶土行、鼓乐行,亦或是杂耍行、肉肆行、制衣行、筑造行等,行行皆不易。有一行,世人皆知,那就是针绣行。它是一项独特而又唯女性可专一所做之事。针绣,自古有之,一个绣绷,一块绢布,一根针,一绺线,就是它的原材料。一个女绣工,上织嫦娥、玉皇和圣母,下绣宫妃、禽鸟鱼虫、龙虎走兽,无所不绣,无所不织,就像一架照相机,能将看见的,发现的一一记载,永久保存下来。这项工作,并非每个女人都可以做,若没有极亮的双眸,没有精巧的手法,没有耐心细致的态度,就绝不会绣出一件好绣物。 从这一点来说,妹妹葆君真是万里挑一,难得一遇的针绣高手。葆君自小专攻针绣,凡世上所见之物,人鱼花鸟、山河日月,鬼魔、神灵,衣物鞋袜,水榭楼阁,风雨雷电都是她绣绷上所载之物。从小,妹妹喜绣,在她眼里,万物是灵动的,是真实的,她希望把自己的血肉灵魂融入针黹世界里。 妹妹黄葆君,性格温敛,兰心蕙质,因绣技出众,与人投缘,人送外号“千手魔女”。十里八屯,大凡谈论绣技,首先想到的就是葆君。虽年少成名,但未招花染枝,人前卖弄。一月前,妹妹问我生活工作情况,我一时心悦,侃侃相述,将一座香墅岭诉说成人间天堂,而令她充满无限回味,心驰神往。三日前,听她说想来探望,期盼之余,我自是知道深居红闺的清苦。也便无奈地答应了。 这一天,天际飘荡着稀薄的云层,朵朵浮云,越飘越慢,淡淡的云影,逐渐透明。云影轻轻拂过街道,扫过耶稣大教堂的楼壁,经过屋顶,遮住过往的人们,仿佛要拭去墙壁和屋顶上面的污泥尘土,抹掉人们脸上的愁容。 一辆满载乘客的长途客运车终于到站。从车厢里跳下一个梳着马尾辫、拎着咖哩色小包的乡下姑娘。她穿着青格小衫,素净的脸庞,不论是谁,一眼就能看出她是从外乡来到此地。她驻步车前,看了看时间,这比预期的时间整整延迟了二个半小时。天空飘着雨,只是一场小雨,既使弄湿了她的头发和衣裳,也不足为怪。使她难为情的是,现在该去往何处呢?她只知道香墅岭在芙蓉镇的翠屏山下。她慢慢走着,漫无目地,在客运站,她守候了一阵功夫。走出了客运站,她见一座玲珑剔透细妆花、堆五采、三檐四簇的茶楼,几个橼角都悬着五彩细百褶香云盖,挂一盏顶大光素明艳琉璃灯。而周旁是巍峨宏伟、高低错落的时代影院楼。走进了一家水果店铺里,她挑选了一些新鲜荔枝和苹果,拎着水果袋她走上了街道。 当日,上官黎驾驶他心爱的奥迪,奔驰在芙蓉镇街上。天空雨花飘飘,上官黎的视线被来回摆动的雨刷器隔离开,而他,心里直想尽快返回香墅岭。突然,一个姑娘从街道旁闪身而出。一瞬间,上官黎用脚踩住刹车,然而还是出了状况。那个拎着水果袋、背着包的女孩被他的车顺间带倒,女孩四仰八叉躺在地上,水果散落一地,手背上也被磨出了一片淤青。上官黎将车停稳,从驾驶坐跳下来。上官黎慌张地大叫:“姑娘你怎么了,摔坏了吗?”女孩望着上官黎,轻蹙眉梢,微微一笑:“没有关系,我没什么事。”上官黎走近了她,将她从地上掺扶了起来,殷切地问:“我真不是故意的。告诉我,有哪儿痛吗?”那女孩只顾捡拾满地水果:“不,我不痛。”女孩一面应附着上官黎,一面将散落地上的水果捡回了水果袋。上官黎道:“倘若你没事我就放心了,你怎么横穿马路呀?”那女孩掏出纸巾,揩了揩胳膊上的泥淖,微笑地回道:“我没有发现有车,因为雨珠遮住了我的视野。”上官黎点点头,长松了一口气,无意观察被他撞倒的女孩。女孩穿着淡素的衣裳,顾盼有灵的眼神,纤细的声音,使他在心里一阵纠结。上官黎问道:“你是芙蓉镇的人吗?”女孩重新拎起包,伫立街道一侧。她望着英俊倜傥、风度翩翩的上官黎,两颊顷刻红润:“不!我不是芙蓉镇的人,我从外地而来,只想找到姐姐。”上官黎一惊,忙问:“难道还没有找到吗?”女孩迟疑了许久,对他说:“我已经等候一阵了,但,没有看到我姐姐。”望着对面女孩,上官黎心头仿佛卷起了一朵浪花。 旦见面前女孩:上身是青格小衫,衫胸处有一枚用金色琅珠串接的蝴蝶胸针。裤子是条浅蓝的确凉,裤腿宽大像是能灌进风。脚上是黑色纳底布鞋。修眉大眼,瞳仁中像含着一汪露水,又恰似两枚剥了皮壳的龙眼,透亮灼灼。梨涡浅浅,下巴弯翘,修长脖颈有古典美女的气质。玉肩露骨,肌嫩肤白,像是一朵出水芙蓉。长长的一条马尾辫,辫根处钿套着一个血瑙珊瑚佩饰,搭在胸前。腕上有荧荧闪亮的银镯。一根食指上戴枚银戒指。细一望来,毫不逊于江南水乡质朴的乡下妹。 上官黎目视周遭,雨水淅沥,街圃葱绿。圃内篁、松、修竹绕痤假山,巨石叠垒,高有丈余,苍藤碧萝,斑驳网胃。他心想:这个女孩究竟与他有缘分,天上下着雨,总不能让她一个人留在街上吧?上官黎注视着面前身体单薄却漂亮的女孩,心里升腾起激动和不安:“你也不知道你的姐姐在哪儿,不防你先跟我走吧,到了我家慢慢找你姐姐。”女孩伶俜地站着,思忖地说:“但是我们不认识呵。”上官黎笑道:“那又怎样?你看我像是个坏人嘛。”一经上官黎怂恿,女孩未经考虑,随上官黎上了车。上官黎驾着车飞速驶向香墅岭。 而我,因未接到葆君,只能在客运站里盲目晃悠。雨后初霁,火辣辣的太阳毫不忌惮地照在我的身上,使人烦闷不安。大约等候了一个时辰,天色渐近黄昏,不得已我只能返回山庄。到了山庄,我依然惦记妹妹。我心想:妹妹葆君知道我在香墅岭,也不知道她能找到我吗?来到梦蕉园,我的心中一阵焦燥,等不来妹妹,干脆把几件衣裳洗了,这样我拿来木盆,盛满水洗衣裳。太阳已经落山,我洗完了衣裳,前往毓秀楼。 待进入客厅,我着实一惊。因为,我看见妹妹葆君静坐客厅里。我惊喜地唤道:“天哪,妹妹真是你吗?”葆君道:“姐,姐,是我,葆君呀。”我们高兴地相拥而泣。我赶忙又问:“你怎么找到这里了,不是说好在客运站等我的吗?”葆君泪眼婆娑地望着我,轻轻咬了咬嘴唇,一张桃腮杏脸苍白如白璧微莹,微微一笑,愁索道:“只因没能做上火车,便搭乘长途客车,可恨手机又没电了,到了芙蓉镇,天南海北,无处可去。”上官黎笑道:“幸事,幸事!谁想被我撞到的女孩,居然是你的妹妹呵。”我感动得差点要哭出声,但是,我强掩着内心激动,听完了上官黎的讲述。我们姐妹聚守香墅岭,一时之间,使毓秀楼的气氛也急剧飙升。我拉着葆君的胳膊,问:“妹妹,爹娘一切可好?”葆君揩了揩脸庞上的泪珠,告诉我:“姐,爹娘啥都好,只是让我告诉你,爷爷已入土为安,如今,只盼你在香墅岭要踏实做事,等到了年关再回家。”我拿着她给我买的一条淡墨画的白绫裙,说:“你吓坏我了,我就怕你搭错了车。你真是太让我高兴了。现在走吧,去我梦蕉园的住处。”葆君点点头,望着上官黎,带着感动和愧疚说:“谢谢你了,要不然我恐怕还在芙蓉镇街上瞎逛呢。”上官黎轻咬着嘴唇,说:“不要说谢不谢的话了,你们姐妹能聚守我家山庄,好像是上天的安排和旨意,多么巧合,多么不可思议呀……” 我们从客厅出来直接前往我的住处。走入梦蕉园,进到房间,我给葆君盛来一盆洗脸水,搁在一张小杌子上,我对葆君说:“快点洗洗脸,坐了两天长途车,看你脏的快变成大花脸了。” 葆君从包里取出洗漱用具和毛巾,将脸盆端出房间外,搁在青瓷花坛上洗脸。忽然,王瑞贺带着两名工人从藕香榭走来,发现葆君正站在花坛边洗脸,于是停下脚步。王瑞贺大大咧咧地问道:“喂,你是谁,新来的工人吗?”葆君一回脸,望见身后站着人。还没来得及回答,我从房间里走出来:“瑞贺,今天不开工吗,怎么在这儿转悠呢?”王瑞贺拨了拨头发,扬了扬眉毛,望着我一笑,道:“工厂轮班大调整,下午不开工。咦,淑茵姐,她是谁啊,是新进厂的工人吗?”我笑道:“她呀,当然不是新进厂的工人。她呀,是我的妹妹,黄葆君。”王瑞贺一听,眼前骤时一亮,笑道:“你们姐妹俩个长的可真像,早就听说你有个妹妹,没想到就站在这里了。”我满心欢悦,把一块香皂和一瓶洗面奶递给葆君,葆君不吭声地在花坛边洗脸。王瑞贺傻傻地笑问:“她是今天刚到的吗?”我说:“是啊,你笑什么呢?”王瑞贺咧大嘴嘿嘿地笑,身旁两个年纪稍小的工人跟着一起笑。王瑞贺道:“我告诉宥凡大哥,他保证不相信呢。”话一说完,三人走向喻宥凡的住处。 葆君洗完脸,进到房间里,我递给她一面镶水银八宝镜:“妹妹,你先抹一抹我的粉霜油,改天我上镇上给你买瓶好的。”葆君一手拿着梳子,一手拿着八宝镜,说:“姐姐,大家都说咱姐妹俩长的像,我怎么就没看出来呵。你说,我们俩到底哪儿更像?”我微笑一声,走近葆君,抓住葆君的满头秀发,给她梳马尾辫:“那还用说嘛。我们俩只相差二岁,难怪别人总会误解我们呢。要说哪儿最相,我看就是一双眼睛了。”我给她梳好了马尾辫,将镜子拿来,从身后照了照。我笑说:“你的头发又长长了,你想这样留着吗?恐怕这么一来,到年未就会长至腰际。”葆君摸了摸自己的秀发,扭头问:“姐姐,你在园里干点什么活计,怎么不给家里打一个电话啊?你知道娘有多想你吗,天天掰着指头算,一点音讯也不回。”我笑道:“不是姐不给家里打电话,主要是怕娘想起我。我是断梗飘蓬,这样走得干净,她也不用老是记挂在心里。”葆君点了点头,从包里取出一件簇新衣裳:“姐,你瞧,衣服给压皱了,你有电熨斗吗,我熨一熨它。还有那条白绫裙,也是折折纹纹的。”还没等我回话,葆君接着一笑,道:“看这些水果,是我从镇上买的,可惜掉在地上了。但,倘若不是他,我看还得在镇上等一阵呢。”一面说着,葆君将袋里的水果一个个掏出来,用抹布一个一个擦试了一遍。 我们坐在房间里,一时间高兴得只知道聊天。不过一会儿功夫,王瑞贺带着喻宥凡来到梦蕉园。推开了门,喻宥凡望望坐在房间里的葆君,心想:姐妹俩个长得真像呢,真不知道她来芙蓉镇是干活还是探亲。我看见喻宥凡,噗嗤一笑,说:“宥凡,你在看什么呀,她就是我妹妹葆君。”喻宥凡回过了神,轻轻笑了两声。王瑞贺说:“你们姐妹俩在园子里相聚,这可真是一件大事,说不准晚上那些工友都会来看一看呢。”我不以为然地笑着,从桌上拿了两个苹果,给他们俩一人一个。喻宥凡将苹果拿在手上,笑着说:“我打小就喜欢吃苹果,你的苹果一定是从镇上买的。”我问:“你怎么知道呵?”喻宥凡在手心里掂了掂苹果,又是一笑,道:“这还用得着想,苹果光滑水嫩正新鲜呢,不是从镇上买的才奇怪。”我望了望他二人,猛然想起重要事,笑道:“看呵,只顾了聊天,我都忘记给你们介绍了。”我拽了拽葆君,葆君赶紧立在我身后:“他是喻宥凡大哥,他是王瑞贺,他们都是厂里的技术标兵。”葆君应允地笑着,答话道:“宥凡大哥好,瑞贺好,第一次见面,请关照呵。”说笑间,喻宥凡和王瑞贺两人遂也坐在椅子上。我给他二人倒了两杯水,随着坐在一张椅子上。喻宥凡啃着苹果,笑道:“苹果真甜,比俺老家果园里的毫不逊色。”坐在一旁的王瑞贺一惊,问:“喻哥,你家在哪里呢?专职种植苹果吗?”喻宥凡笑道:“俺老家在福建石狮,从这里坐车要二天。俺家乡的苹果多的拉都拉不完。”王瑞贺斜睨葆君,两颊热呼呼的,他问:“淑茵姐想让她在纺织厂工作,是吗?”我微微一笑,回道:“你怎么知道她要在纺织厂干活呵?她毛遂自荐,我也在考虑。”王瑞贺望着我和葆君,铮铮地说:“我们虽说是饭糗茹草,一叶飘零。但上官仁对我们大家好,工资薪水也比别人的高,这么好的地方怎么不会来人呢?”我赞同地回道:“我是有此打算,现在小妹来了,我明天就跟上官先生说。” 葆君矜持地坐在我的床榻上,眉梢轻蹙,双眸脉脉,呆望窗外。她只觉双眼困涩,饥肠辘辘,只是不便告诉我。大家围坐,寒喧了好一阵,喻宥凡一看时间,已是下午六点整。喻宥凡直起身,不急不徐地道:“葆君刚到,一定还没吃饭,咱们到镇上吃饭,好吗?”话未落下,王瑞贺说:“这个想法好,我也想了好久了,正想去镇上逛一逛哩。”我和葆君相视一笑,我对葆君说:“妹妹,怎么样去镇上吃饭吗?”葆君想了一想,浅笑轻颦地说:“行呵,我把衣服带上,找个伙计给熨烫熨烫。”我们四人丝毫不含糊,一拍即合,我关好门窗,一起出了香墅岭走向芙蓉镇。 走在芙蓉镇街上,我们欣喜若狂地朝四面张望。城邑上,游客贾商来来往往,悠闲自得。王瑞贺眼望一处饭店,说:“喻哥,咱们进这家饭店,你瞧,里面的人可真多。”喻宥凡停下了脚步,抬眼望望,果然见里面熙熙攘攘,吆喝不停。我们正在踌躇,饭店侍员跑了出来:“各位,请里面坐,小店有各种精美绝伦的美食,西芹腰豆卤猪肉,鱼翅荷藕嫩豆芽,样样俱全。”喻宥凡拿着点菜单,对我说:“喜欢吃什么,让你妹妹点。”我望望葆君,她正安静地坐在我身旁,于是问:“你想吃点什么呵?坐了一天车,一定饿坏了。”葆君温静地喝了一口茶,难为情地一笑,道:“姐姐吃什么,我就吃什么。”喻宥凡把菜单递给了我,我顾不上客气,看了一遍菜单后,亲点了河蚌烧豆厨和卤肉酱粉条两道菜。 我们吃过了饭,喻宥凡大度地结清了餐费。走出饭店,天色渐已晦暗,夕阳里最后一抹橘黄色余晖渐渐消退。天际闪烁着几颗耀眼的星星。我抬头望着,心里想起远在家乡的爹和娘。山风鼓荡,晚风轻柔,我的长发在风中轻轻飘逸。我觉得惬意,也很清爽,尤其想到妹妹能来到我身边,无形之中给了我莫大的鼓舞和力量,它使我面临任何挫折和困难都不再俱怕,它使我有足够的勇气迎接未来的生活。 然而,事情往往难以预料,当天夜里,住在我房间的葆君突然患病。她躺在床上不停地□□,额头上不停地流汗,等我发现的时候,床单上已留下一片汗渍。我听见葆君在梦里呼唤我,赶忙起床,近到葆君的身边:“妹妹你怎么了?妹妹,妹妹。”我使命摇撼着葆君的身体,惊恐地大叫。葆君仿佛听见有人在唤她,一使劲,睁开了眼睛。葆君不停地叫道:“姐姐,好热,我的头好痛。”我仿徨不已,用手在她额上轻抚,的确,葆君的额头烫的像是个火炉。望着葆君,我心里想:怎么会这样呢,白天人还活蹦乱跳,现在该怎么办?该怎么办?我搓着手,焦急地直跺脚,像热锅上的蚂蚁。无奈之下,我给葆君倒了一杯水,让她喝下去,又找了一条毛巾,敷在她的额头上。这样等过了一个钟头,我再用手抚摸葆君的额头,仍然是热得发烫。我在心里默想和惦量:不行!要把妹妹送进医院。但是,现在是夜里二点钟,如何将她送往医院呢?我心里不安在房间里踱脚步,望望窗外,夜色如墨,晚风吹动着窗下几株蜡梅,吹动着窗帘,更吹动着我的心。“不是还有黎哥吗,他说过若有事情就去找他。”我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穿好衣裳,打开门,奔向上官黎的住处。 夜里两点钟。上官黎坐在电脑前,他喜欢玩电脑游戏,喜欢玩三国杀,他无意中看了一眼时间,已经到凌晨了。彼时,他觉得脑海异常清晰,像是被注射了一剂兴奋剂。他点烧一支烟,放在嘴唇里,还是不够过瘾,他又点燃了一支烟。不过一会儿,他的房间里已是云遮雾绕。 “嘭嘭嘭”,突然,一阵急促地敲门声传入上官黎的房间。上官黎一惊,扭过头仔细听,“黎哥,黎哥哥……”上官黎掐灭香烟,从电脑桌前直起身,一阵更紧促地敲门声传入了他的耳畔。待他把房间门打开,发现我垂手而立,笑道:“淑茵,怎么是你?”我难为情地双手绞揉衣襟,望见上官黎,一时激动,眼眶里含满了泪珠:“我妹妹病了,她在发高烧,我请求你带她到镇上的医院里。”上官黎一脸诧异地注视着我,仿佛没弄明白:“你是说下午来的葆君吗?”我语无伦次地说:“是的!是的!她病了,现在躺在床上。”上官黎想也未想,拉上我,往我的住处跑。到了我的房间,他发现躺在床上的葆君在瑟瑟发抖。 我随在他的身后,一直望着他将葆君抱进车里。我们在黑黝黝的夜色里,直奔镇上一家私人诊所。我们进了诊所,找到夜间坐诊的大夫,大夫看了看微闭着眼眸的葆君,告诉上官黎把葆君放在病床上。诊所大夫望着葆君,对上官黎和我说:“类似情况,我遇见过无数,通常是因为进食了不洁净的食物,或是着了风寒引起的发烧和腹泄。”我们眼望着坐诊大夫,他边说边开处方药,接着我们取出药品,给葆君输上了药液。 不知何时,躺在病床上的葆君,隐隐约约听见有人在哭泣。她睁开困顿的双眸,发现我爬在床边。“姐姐,你怎么哭了?”她咬牙说。我坐在病床边,两只手紧紧地握住葆君的手。望着苍白憔悴的葆君,我的心间直觉得五味杂陈。妹妹从来没出过远门,这次却千里迢迢来寻找我,让我惊喜交集。我握住葆君的手,想用我的温暖来抚慰她冰冷的躯体。我能感觉得到,葆君的身体在微微打颤。我用手把她眼角的泪珠抚净,说:“妹妹好些了吗?姐姐没有哭,没有哭。” 葆君望着我,感到无比自责,她不曾想到会一波三折。葆君微微地张开嘴唇,说道:“姐姐,娘说,让你在庄园干着,家里的事情你不用操心。”我点了点头:“嗯,我知道!”说着,用毛巾擦了擦葆君的额头。站在床边,上官黎冷静地望着我和葆君,两个清纯无暇的姐妹,使得他愁肠百转。他走近爬在床边的我,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笑道:“现在不用担心了,诊所的大夫我认得,他肯定会给葆君最好的治疗。”我扭过头,望着上官黎,眼里充满感激和信任:“谢谢你黎哥,我给你添麻烦了。”上官黎笑了一声,道:“不要再说什么麻烦。能为你们姐妹俩服务,真是我人生莫大的一件幸事。”说完,他再次将诊所大夫唤近身边:“她怎么样,不会有什么大碍吧?”诊所大夫紧锁双眉,肯定地说:“她应该是过于劳累所致,着了一点风寒,输完液体,我再给她开一点药,休息两天,她应该不会有事。” 诊所大夫说着,又在处方上开了两种西药。上官黎接过处方,前往药房划价开出了药。这样一直到了凌晨五点,葆君输完了所有液体,她在我们的帮扶之下慢慢地从病床下来。上官黎关心倍至地问葆君:“江南一趟,你好似中了魔咒,一桩又一桩事。现在怎么样,好些了吗?”葆君舔了舔微微干瑟的嘴唇,笑道:“我感觉好多了,谢谢黎哥。” 第十章 贾梦鹂香消玉殒 第二天,一直到了中午十一点,上官黎才睁眼睡醒。他记得早晨要同贾梦鹂游湖畔,进翠屏山。他匆匆忙忙地洗漱完毕,从柜子里拿出一条意大利Versace的亚麻休闲裤和一件桑蚕丝短袖衬衫。穿上一双GUCCI休闲皮鞋,腰间系了一条真皮铂金扣双面腰带,开车找寻贾梦鹂。两人见面后,按照他们事先的约定,来到了湖畔。湖面上清风吹荡,水鸟低鸣,湖岸上有游人在高高的木麻黄里追逐玩闹。湖水在岩礁之间闪烁碎亮的光。贾梦鹂外罩一件水田青缎镶边长背心,拴着兰蕙色丝绦,腰下系一条粉嫣色麻纱短裙,坐在一处临湖的岩礁上,沐在夏日暖阳里。上官黎则穿上救生衣在湖水里沉浮游动。像一面镜子的湖啊,湖!上官黎在默自祈祷,他不是因为碧蓝的湖而心悦,使他烦心的是贾梦鹂。昨天,当贾梦鹂告诉他,已经怀有一个月的生孕时,简直使他诧异。不能要孩子,她还不到十七岁,怎么可能要个孩子呢?但贾梦鹂不这么认为,她笃定要做孩子的母亲。上官黎慢慢游荡,他来到贾梦鹂身边,爬上岩礁同贾梦鹂坐在温眩的阳光下。 贾梦鹂静偎在上官黎的怀里,眼眸里流露着满足和舒娴。她已经想过了,若是执意嫁给他,那么腹中的孩子就能保全。她当然想嫁给上官黎,她更想要孩子,从那天那日起,她唯命是从地跟随上官黎。抚了抚贾梦鹂满头的秀发,上官黎带着坚定的口吻说:“梦鹂,若是你爱我,就上医院做掉腹中的孩子,你刚刚十七岁,还不具备做母亲的资格。”他的话深深地刺痛了贾梦鹂,当她准确无误地听到上官黎说出这样的话以后,简直要疯狂了,一直等待,艰难地守候和期盼,原来是这么一个结果。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她不想再听见上官黎要求她上医院取掉孩子之类的话。贾梦鹂拥住上官黎的身子,想说服他,而且必须要他改变初衷。 湖畔木麻黄在风中簌簌的叫响,伴着湖浪声,发出有节奏的乐音,贾梦鹂凝望面前既熟悉又陌生的男人,轻轻地对他说:“我们上湖岸,那里风小些。”上官黎愣了半刻,他不知道为何非要上湖岸,于是顺从地自岩礁上起身,相拥贾梦鹂前往湖岸。 两人刚走上湖岸,突然,从木麻黄里窜掇出三个年纪同上官黎相仿的青年人。其中一人,用手搭在上官黎的肩膀上,问道:“我说上官黎,这个姑娘……是谁?长得挺标志的呵。”韫欢谑嬲地呵呵一笑,逗引身旁的同伴也笑了。上官黎望着发笑的伙伴说:“韫欢,她是我的女朋友,她叫贾梦鹂。”韫欢紧握拳头,咧嘴笑着,大声说:“如果你有什么事,仅管来找我,我韫欢为你摆平。”上官黎跟着笑了,从口袋里掏出一沓钱,在空中挥舞,说:“只要为哥们儿着想,这点是小意思,你们拿去喝酒。”韫欢毫不客气地接过钱,装进自己的口袋里。三人说完话,将要离开,韫欢再次停住脚步,扭头对上官黎说:“上官黎,晚上酒吧等你,到时候可一定要来呵。”上官黎笑说:“是呵,我知道了。”说完,带上贾梦鹂往岸边的大青石方向走。 两人在湖岸一直玩耍至中午两点,上官黎只觉得饥渴难耐,带着贾梦鹂到了湖岸边一家饮食店。吃完午餐,上官黎相邀贾梦鹂一周后带她进山里玩。 香墅岭毓秀楼里,我手里拿着抹布,蹲在地上挪动脚步,正抹着梳妆台的桌腿。上官黎笑嘻嘻地问道:“淑茵,怎么还在忙活?”我停了下来,望着上官黎说:“是呀,今天不工作了吗?”“上官黎笑道:“下午要来个客人。”我问:“来什么客人?”我在心里想:香墅岭常有客人来访,又会来个怎样的客人呢?“这个人嘛——”上官黎说着回脸给我扮了个怪相,“你见过她。”上官黎坐在沙发上,穿了一件葡萄色衣衫,领口系着白色蝴蝶结,头发梳理的干净整齐,现出一张英俊的脸庞。上官黎不时地扭过头,看看靠在墙壁摆钟的时间,“三点半,她应该要来了。”他自语着望了望我。我一个人伫立窗下。窗台上有紫的紫荆,绿的绿萝,黄的美人蕉。我在花朵上浇了一些水珠。我猜测地问:“她还没有来吗?是你的贾梦鹂吗?”上官黎有点惊讶地望我:“你怎么知道?” 窗外雨声潺潺,春意阑珊。绵绵雨珠滴落在棕榈树浓荫之间,有钝钝急促的轻响。我想起梁婉容房间的窗户开着,汲步上楼去她的房间。我走进梁婉容的房间。窗户是开着的,一受到风吹,雨珠全飘进来,落在窗下的桌面上。我匆忙走上前,关上了窗户,接着,又垂下了百叶扇。刚要出门,发现墙上挂着一副上官嫦的肖像:椭圆的脸,淡蓝的眼睛,她望着我灿烂地笑。我回了她一个灿烂地笑。 倏然,门铃声响了,我匆忙下楼。开了门,贾梦鹂伫立门外。她弯着臂膀打着一把红雨伞。旦见:一袭团云鎏金的对襟湖绿色套衫,七分冰蚕丝软缎裤。满头长发盘成美人髻,髻发绕着五彩绸带。耳朵上摇幌着一对蓝色宝石耳环。脖颈里是一串浑圆晶亮的珍珠项链。一双葡萄红细眉,深深嵌在瞳仁之上。植满眼睑的假睫毛,扑扑闪闪。揩在脸上的胭脂粉中带白,嫩滑有致。娇艳的脸庞使牡丹失色,娉婷的姿态叫弱柳为之自惭。一双羊脂白玉手膀,纤长匀美,富有弹性。 贾梦鹂伫立门口,我笑道:“梦鹂,是你?”无意之中我唤出了她的名字。贾梦鹂微笑地向我示意,一面收起了红雨伞。贾梦鹂说:“你好,我来看上官黎。他在吗?”我说:“他进了纺织厂,一会儿就回来了。” 贾梦鹂走进来,收起了伞,我接过手,将雨伞搁在藤椅上。贾梦鹂问我:“现在只有你一个人吗?”她的声音纤细,宛然一曲春水。我回道:“嗯!”我的眼睛望向她:一张柔美的瓜子脸,弯细的眉毛,红的唇。我笑望着:“你快坐呀。”贾梦鹂脸上红扑扑的,垂在鬓边的头发被风吹的凌乱,她轻轻地抬起了臂膀,用手好整以暇地梳理头发。她的白色裤子上落了雨珠,光亮照在上面现出几点墨色的污迹。 贾梦鹂刚要坐下来,发现窗台上的美人蕉。于是,托口赞叹地说:“好漂亮的美人蕉!”我给她沏茶,笑道:“上官嫦喜欢那盆花,她最喜欢那种艳靡的色啦。” 贾梦鹂坐在沙发上,拿出手机一面发信息,一面漫不经心地问:“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我立在窗下,将窗幔慢慢地拉开,窗外顿时落进来一片明亮的光。小雨霏霏,兰蕙园浸润在清新的气息里,百合花在园中摇曳多姿的芬芳。 我向贾梦鹂投去一个淡淡地笑,说:“淑茵!” 上官黎从纺织厂返回。他走入客厅,看见坐在沙发上的贾梦鹂,走上前,亲切地唤了声:“梦鹂,你来了呀?”贾梦鹂微笑着,眉目传情。我望见上官黎的头发被雨水打湿,几颗雨珠闪在脸庞上,我递给他一条毛巾,他揉干净头上的雨水,脱了穿在外面的一件衣裳。“先等一等,”上官黎诡秘地一笑,进了他的房间。他在房间里找出一件衣裳穿在身上。上官黎拉住贾梦鹂的手,欣喜地说:“梦鹂,我们坐这儿——”贾梦鹂羞答答地偎坐在上官黎的身旁,她矜持地同上官黎说话,笑容始终绽放在她的脸上。坐在一旁的上官黎埋着头,两只手握在一起。贾梦鹂说:“黎哥,我签约了平面模特广告公司。”上官黎仰起目光望向她:“那好呀,很适合你。”贾梦鹂道:“黎哥,你真的爱我吗?”上官黎的脸上现出茫然的神情:“我爱你呀。”贾梦鹂严肃地问:“我们能走在一起吗?”上官黎直起了身子,咬着嘴唇,期期艾艾地说:“我们……能走在一起。”贾梦鹂笑道:“我们已不是裙屐少年!人生几何,当是谈婚论嫁之时。有人说,人生像戏剧,不到生命终节,就永远在演绎一出悲欢离合的人间故事。” 半晌,贾梦鹂轻声叹了口气,一面捧起碧螺春茶喝。上官黎探求地问:“梦鹂,你怎么在叹气呢?”贾梦鹂道:“你要返回澳洲,不是吗?”上官黎吞吞吐吐地正在迟疑:“这个嘛……”贾梦鹂走近上官黎的身旁,将头靠在他的肩上,温柔地说:“黎哥,我是爱你的。”上官黎自信地道:“我知道!”贾梦鹂又说:“但是……”上官黎追问:“但是什么?”贾梦鹂道:“如果你回澳洲发展,我们……”上官黎没有说话,两只眼睛望着窗外…… 这样一直过了很久,贾梦鹂的眼光深情地望向上官黎:“黎哥,我要走。”贾梦鹂说着走到藤椅旁拿起了红雨伞。上官黎拉住她的手:“梦鹂,我送你回。”贾梦鹂便撑开了雨伞。上官黎深情依依地送贾梦鹂离开山庄。他回来后窗外还一直飘落小雨,他揉着眼睛露出疲倦的样子。 梁婉容从山庄外回来了,她穿着一件埃及蓝深绿芍药花图案的薄丝衫,围着一条蜜合色水印碎花巾,身后随着上官嫦的叔叔。梁婉容冷漠地说:“唐书玮,你回去吧。”唐书玮笑道:“你累了吗?婉容!”梁婉容道:“唐书玮,我不是累,外面的雨——”她向窗外望了望。唐书玮问:“你愿意我多陪你一会儿吗?”梁婉容有点犹豫:“上官不在,你还是——”唐书玮舒了一声气:“那好,婉容,那么我要走了。”他说完走出了山庄。 上官黎正要进他的房间,梁婉容唤住了他:“黎儿,想着事情么?”上官黎不知道如何回答梁婉容。梁婉容问:“有什么事情么?”上官黎说:“梦鹂刚才走了。”梁婉容笑了笑,饶有兴趣地说:“那个姑娘看上去很漂亮哩。像上官嫦给我描述的一样。”上官黎认真听着,脸上露出关切的样子问:“她怎么说?”梁婉容一本正经地回道:“高高的个子,弯细的眉毛,两只眼睛会说话,笑起来像蜜一样甜。”上官黎嘿嘿一笑:“妈妈,你觉得梦鹂是个怎样的姑娘呵?”梁婉容巧笑嫣然,想了一想:“这个嘛!一个好姑娘。” 上官黎重复着梁婉容的话:“一个好姑娘。那我们能走在一起吗?”梁婉容微微顿了一会儿,她凝视低语的上官黎。我捧着煲好的姜汤碗走来,梁婉容微笑着接在手上:“黎儿,妈相信缘分能让我们走在一起。”梁婉容一面喝姜汤,一面用肯定的口吻说。梁婉容问上官黎:“你真的喜欢她吗?”上官黎的目光注视着梁婉容:“嗯,妈,我真的喜欢梦鹂。我们在恋爱。”梁婉容喝着姜汤,撇过脸,又对我说:“淑茵,这里辛苦你了,现在没有别的事了,你可以回梦蕉园了。”我应道:“好的夫人!”我望了望上官黎,他羞怯地慢慢移过了目光。 一日,上官黎早早走出了山庄。小雨落了一整夜至天明才止住。空气湿濛濛的,清风徐来,轻轻吹动窗幔一角。地板上留着泥淖的脚印。我半跽在地板上,迈力地用粗绒布擦泥淖。窗幔挡不住夏日的炫目,阳光照满房间抚向我的背。我将地板擦干净,铺上从干洗店拿来的江南丝质古铜色编花地毯。窗外的树梢上鸟儿在快乐地唱歌,红蔷薇绽开如一颗一颗璀璨溢金的红宝石,土埂滋生蒺藜,尖硬的茎犹如玫瑰花茎上的刺一般,还夹杂着几株蛇目菊和龙胆草。我望了望梁婉容的房间,听不到一点嘈杂的动静。我走近桌边,看着葆君带给梁婉容的四件刺绣:《夕阳晚照》《杭州西湖》《秋水烈焰》和《蕉声夜雨》。一转身,上官嫦的叔叔走进来,他穿着整洁笔挺的西装,怀里揽着一大束鲜艳的郁金香,他看见我在揩脸颊上的汗珠,于是向我笑了笑:“夫人起床了吗?”我想也未想,淡淡地告诉他:“夫人在房间,还没有起床。”他说:“嗯,那没关系。”说完,他揽着郁金香进了梁婉容的房间。他待了很久,差不多到晌午时离开。 上官黎在傍晚时分回来了,他带来一个精致的盒子,里面是一件黑色衣衫,他打开盒子取出黑色衣衫穿在身上,向我炫耀地说道:“这件衣掌是梦鹂买给我的。”然后脱了重新放回盒子里。 上官黎的脸上浮出春天般的笑容:“淑茵,这件黑色衫子我穿上好吗?”我笑道:“很好呀!”上官黎问:“这个颜色你喜欢吗?”我真挚地望着他,直言不讳地说:“黑颜色,有一种深沉的感觉,我喜欢呀。”上官黎再次问我:“你说呵,我买个什么礼物送给梦鹂哩?”我想了一下,笑道:“这个嘛……你可以问她喜欢什么呀。”上官黎低下了头想着事情:“嗯,也好罢!让她自己来选择。” 上官仁已经筹划上官嫦进省城读书的事情。上官嫦将要进入一所颇有名望的学校就读。上官仁决定,一个星期后亲自安排上官嫦。梁婉容心情阴郁地吩咐玉凤,近几天全做上官嫦喜欢吃的饭菜。晚上,上官嫦走入梁婉容的房间。梁婉容唤了我给上官嫦收拾行装,房门开着。上官嫦喊了梁婉容一声:“妈妈!”梁婉容靠在床榻旁给上官嫦的衣箱里塞衣裳,她听到上官嫦的呼喊,扭过了头:“女儿,有事情吗?”她拉着上官嫦坐下。上官嫦哀哀地说:“我进省城读书会想念你们。”梁婉容一听,吻了吻上官嫦的额头:“我的女儿长大了……” 上官仁从省城回来,上官嫦已安排妥善。上官仁说上官嫦只须学习三个月就到了假期,这样,梁婉容又能见到上官嫦。晚饭的时候,上官仁问上官黎:“黎儿,我想好了,下个月委派你回澳洲,将资金全部回笼,尽可能在大陆投资。”上官黎在吃饭,他望着上官仁:“爸,你决定好了吗?”上官仁用筷子夹起一只龙虾,笑道:“是,我决定好了。”他点燃一支烟,慢慢地吸。上官黎顿了顿说:“澳洲是个大市场。以后……”上官黎没有继续往下说,他可不想做“衣冠枭獍”之人。上官仁道:“我知道,但现在大陆颁布新政策,对我们有利可图。”上官黎蹙紧眉梢,歪着头想:“下个月——爸爸让我一个人去吗?”上官仁点点头,将烟蒂入在烟灰缸里:“只有你去最好。你在澳洲做过一年业务。”上官黎静静地倾听,一语不发。 晚饭后,上官仁在书斋欣赏他高价收购的字画。那是一副近现代齐白石老人的《龙虾》图。在燃着鹊檀炉香的客厅,梁婉容穿着那件她最喜欢的苹果绿软缎长旗袍,坐在沙发上欣赏一只西洋八音盒子。那只八音盒子饱满、娇小,通体青绿,看着只有巴掌大小,鎏金饰边,漆工极为精致,盒盖上的图案是一朵小小的金色玫瑰,甚至能看得见茎枝上的刺针,点缀在一角。八音盒的外形是半圆的,像一顶名媛淑女的晚妆帽,新颖亮眼,整个造型处理得毫无瑕疵,是一件难得的工艺品。 蓦然,上官黎迈步走出他的房间,他的额上冒着汗珠,身体如筛糠似地颤抖。梁婉容吃惊地看他:“黎儿,你怎么了?”上官黎面白如皎,他一面走来,从衣架取衣服,一面结结巴巴地说:“梦鹂……她出事了……”他悲怆地声调使在书斋的上官仁也听到了。上官仁听到这个消息,好像晴天里一个霹雳,从书斋出来,一声不吭地望上官黎。上官黎低声咕叨,穿好衣服走出毓秀楼,匆匆穿过藕香榭,消失在静寂的夜色里。 第十一章 贾梦鹂水榭遗情 无论你怎么预料,人生总伴着无尽凄凉和迷茫。没有谁能掌控人生的结局,好像一艘船,在飓风中无法由人把持住一样。上官黎面容憔悴让我心疼,他头发凌乱,目光凝滞,紧握拳头,一个人静偎在贾梦鹂的身旁。我的心因过度紧张和恐惧,让人牢牢地攫住了一般,窒闷中有一丝压抑,隐隐作痛。现在,我望见他们尘缘将尽,眼泪瑟瑟地将要掉下来。但是,我努力克制,默默望着他们。坐在医院病床旁的上官黎低垂着头痛苦哭泣,他战栗地松开拳头,再次牢牢地抓住贾梦鹂纤弱的臂膀。他不断地埋怨自己,他在哭泣,他在流泪,仿佛空气也给他的悲伤撕裂了。 贾梦鹂眸中闪动泪花,低吟着:“灯尽歌慵,斜月朦胧,夜正寒,斗帐香浓。梦回小楼,聚散匆匆,恨相逢,恨分散,恨情钟!”她静静地躺在急救病房的床上,脸孔冰冷恐怖。她闭阖的嘴唇张了张,瘦削的脸颊异常苍白,微闭的眼角嵌着泪珠:“黎哥,你爱我吗?如果你爱我,请你答应我,忘了我,再找一个爱你的人,好吗?”上官黎义正词严地说:“不,梦鹂,你不要再讲下去了。”伸手抚尽贾梦鹂眼角的泪珠。上官黎深感罪孽深重,却无处为她讨回公道,无处诉冤,这份苍白的爱像晚阳噬血。爱的代价是这么沉重,上啼要唤走他的天使,憎恨,仇愤,忏悔,全都无济于事。他泪水涟涟,处处肝肠寸断,他把这些归究到自己身上,他为贾梦鹂孰罪。 贾梦鹂轻“嗬”了一声,怅然喘气,微声说:“黎哥,我就要不行了。”一缕青丝黏连在她泛红的眼睑上,蠕动的小嘴巴透着紫淤。她穿着母亲给她换上的纯白麻纱衬衫、白长裤,这种向征着白色婚纱一样的装束,代表着她一个简单而未了的心愿——做一回新娘。只是时间仓促、缘分易逝,鲜白的婚纱只是她陡劳的幻想。坐在一旁上官黎倏忽直起了身,戚泪肆溢,他激动地大吼:“梦鹂,你不要说了,你会康复的,我保证!”贾梦鹂道:“黎哥,答应我……”上官黎急忙应道:“你说呀梦鹂,我什么都答应你。”贾梦鹂想了一想,说:“如果你爱我……请你忘记我……”上官黎登时一怔,大声道:“不!梦鹂,不要再讲这样的话。”他的目光闪烁、游移着。他惊惶,意外,手足无措,他深情地望着面前曾经绝美的她。只听贾梦鹂啜泣地问:“我给你买的衣衫呢……喜欢吗?”上官黎泪眼婆娑,身体不停地颤栗,激切地说:“喜欢,喜欢呀,你给我的任何东西都喜欢。”贾梦鹂干瘪的嘴唇沾着发亮的血嘎痂,微闭的双眸仿佛想睁开,但疲倦地再次阖上。“我……”她吐出一个字,把后面的话咽下。上官黎看见贾梦鹂的嘴唇发抖,双手捧起一只水杯,轻轻放在她的唇边,道:“你想说什么我全知道。你要喝点水吗?你不要在说了,你会好起来的。” 上官黎眼角淌着泪,滑落双颊,落在床单上溻湿了一片。他在贾梦鹂的额上吻了吻:“好,梦鹂,我全听你的。”窗外的槭树上,传来鸟儿无助地低鸣,阳光照进病房里,轻轻落在五号病床上——贾梦鹂躺在那儿。两个人的手紧紧攥在一起。贾梦鹂想要说话,上官黎用手遮住了她的嘴唇:“梦鹂,不要说下去了。”上官黎已泣不成声,两行清泪不断地滑落。两天来,上官黎就这样守候着贾梦鹂,两颗年轻的心不曾离开片刻。一个女护士踱步轻缓地走来,靠近贾梦鹂的床边,眼眸里流露无尽惋惜。她望了望病床上的贾梦鹂,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伸手拍拍上官黎的肩膀,示意上官黎不要打扰贾梦鹂,尽快离开病房。女护士已经催促了许多回,上官黎依然不愿离开,他生怕一旦离开就再也看不见贾梦鹂了。他一直坐在贾梦鹂身旁,攥着她冰冷如水的手独自流泪。但是这会儿,女护士又来了,上官黎只得痛苦地松开手,最后望了望闭着双眸的贾梦鹂,慢慢地挪开脚步,随女护士走出病房。 上官黎靠在幽暗的廊上,由于惊厥,全身抖颤,声嘶力竭地说:“护士请你告诉我,梦鹂还有几天生命,我们说好今生彼此不分离,我们说好要去看庐山、看大海,你知道吗,我是多么地爱她,她不能离我而去,她是我生命的全部啊。”他拼命地摇撼女护士的臂膀。女护士仿佛在哽咽,瞥了一眼上官黎,压低声音说:“也许——也许她活不过今晚。这,你是知道的。”上官黎不能自持地大声说:“不,不会的!你们在骗我,是吗?她不能说走就走,她才十七岁。我们在恋爱,她说过要嫁给我,那个卑鄙的司机是谁?为什么不知道?他怎么会逃逸?” 空气凝滞像一潭死水,哪怕落下一根纤草也不易察觉。上官黎一脸凄楚、一脸惆悯、一脸哀婉,他悲哀地啜啼,声音嘶哑,悲悲戚戚,他心里明白,她不可能活过来,虽然勉强煎熬了两天,她在靠营养液维持生命,现在只是回光返照,她随时会撒手人寰。 女护士道:“请你冷静点,好吗?声音尽量小些,这是事实了。”上官黎厉声驳道:“不可能……主治的大夫在哪儿?”女护士只得用肯定的口吻告诉上官黎:“大夫们都无能为力。”上官黎的嘴唇在发抖:“你们——不,求你了,她——”他一叠连声狂躁地吱唔着,没人听懂他在说什么。女护士内心有些惭愧,说道:“瘗玉埋香,真可惜啊。”她默默望着上官黎狼狈不堪的模样,望着他双目红肿泪水滂沱,早已咬破唇角,沁出一丝血渍的红唇,便不在答话,摇了摇头缓步进了诊断室。 上官黎垂手呆呆地立着,忽然,他发疯似地捶自已的头,他踉跄地坐在倚廊长椅上:“不,不可能!”他在咕噜地低语。我走近上官黎的身边坐在长椅上。为了贾梦鹂,为了上官黎,我的眼里含满了泪珠。我本能的痉挛了一下,脸颊潮红,胸中哽涨,脖颈里沁着渗凉的汗珠,我为他悲悯,为他呐喊,更为他深痛不已。这对薄命鸳鸯结局凄婉,好似风中断线的纸鸢,被飓风裹夹飘向冥冥九霄云外。我的手使劲绞动衣襟,茫惑伴着落寞,挣扎伴着无援,任由泪珠吞噬自己的情感,仿佛自己亦如她一样,恰似萧秋冷郁里的一株茉莉花,即将萎靡,但在苦苦弥留。 上官黎道:“你知道吗?”他的眼神发出仇视之光。我嗫嚅地问:“你说什么?”上官黎想着事情似的:“我们……”我不敢望他,也不敢直视他的目光。我心里知道,两天以来,上官黎一直陪伴在贾梦鹂身旁,几乎寸步不离。他和贾梦鹂一样,两天来滴水未进。现在,他感到了疲惫,他的眼泪仿佛干涸了,嘴唇干涩难受。他坐着,想起了出事的经过。他想起三天前,他和贾梦鹂进明湖园拍照,他想起了发生的每一件事情:经过明湖桥亭台水榭之时,贾梦鹂看见一个流泪的男孩,一个人坐在桥边。贾梦鹂感到好奇,拽着他走上前,靠近男孩的身旁蹲下,问:“孩子,你为什么流泪,能告诉我吗?”男孩抬起眼睛,眼光透明而哀伤:“妈妈让我在这儿等她,但她始终没有来。”听完他的话后,贾梦鹂望向男孩,金色的阳光落在她美丽的脸颊上。贾梦鹂道:“黎哥,我们帮他找回妈妈,好吗?” 贾梦鹂宛若落尘的谪仙。当天,她一袭瓤金丝圆领蜜合色旗袍,绸缎般漆黑长发被银色丝带柔顺地挽着,更加衬得她肤白如雪,那张秀丽美艳的脸上带着浅浅地笑。她缓慢地捋着发际,深情脉脉地望着男孩。上官黎道:“看前面——紫藤树下的人,我们带他去看看。”贾梦鹂循着他指的方向看,明湖湖畔的紫藤树下——男人、女人、老的、少的,许多人围聚在一起。沿岸的垂柳、国槐、银杏,一片澄黄,湖心中突兀一丛樱花,婆婆艳紫,与黛青色的松柏交相辉映。落霞脉脉自林梢垂下,淅离淅沥,红得如血泼彩绘一般,照满半天。周围碧草茵茵,逶迤着六棱格子石墀路。偶尔有一群麻雀飞起,喧哗叫着“嗖”一声飞得远了。 上官黎和贾梦鹂牵着男孩的手,来到绿荫环护的紫藤树下。男孩发现了他的妈妈。他收住了眼泪,兴奋地扑上前:“妈妈,我的好妈妈,我可找到你了,你不爱我了吗?”男孩的妈妈一脸诧异。她蹲下身,抚着男孩的头,高兴地问:“冉生,你怎么来了?妈妈正在找你,你找到我了呀。”男孩的脸畔粉嘟嘟的,他忽闪长长的睫毛,伸出胖乎乎的手,轻轻抚摸着妈妈的脸庞,呶起嘴巴回道:“你看呀,是姐姐带我来的,呶——还有那个哥哥哩。”男孩的妈妈感激地望着他们:“谢谢你们,他又掉泪了,他从来胆小,片刻不愿离开我。”贾梦鹂双瞳剪水,含情凝睇,笑起来像甜糯的米酒团子,顿了一顿,说:“他在明湖桥上一个人哭泣,很伤心的样子。”男孩的妈妈说:“打扰你们了,真是过意不去,姑娘的名字呢?”贾梦鹂微笑着说:“贾梦鹂!”说完,淡然地和他们告别。而在那时,他在想,贾梦鹂是如此善良的女孩,贾梦鹂有一颗冰清玉洁般的心,有一颗能消融冰雪的心,和她在一起,他的心是快乐的。不曾料想,当天晚上,他接到贾梦鹂母亲打来的电话,她的母亲在电话里悲怆地说:“梦鹂出车祸事了,现在送进了医院。”他听到的时候,几乎要晕眩,他的全身在战栗,甚至没来得及挂电话,就匆匆赶往了医院。来到了医院,贾梦鹂的家人都在,她的母亲让人挽着胳膊,满脸苍白,像腊月里敷着一层霜雪,她告诉上官黎:“梦鹂已经在重症抢救室,接诊的大夫说,梦鹂情况危急,恐怕要做好思想准备。” 而上官黎在幻想:不!不可能!白天我和她在明湖园拍照,她心情极好,我们约定了,第二天去应聘的单位。她在揄弄我们。他怎么也不相信,他觉得是一个玩笑。人人都在摇头,人人都在流泪,人人都缄默着。直到第二天零晨,她出人意料地还活着,做手术的大夫走出急救室,神情淡漠地告诉他:“可以探望,但请做好思想准备。” 贾梦鹂就这么躺着,两天来,像具木乃伊,未敢挪动一下身体,只有微微的鼻息,眼睛也僵硬地闭着。她的嘴唇发青,面目惨不忍睹,额上的扎带渗出血渍。也许是回光返照,也许是上官黎的陪伴感动了上苍,在清早病房照进阳光的时候,贾梦鹂苏醒了。她蓦地望见窗外的天空依然灿美,枝上的鸟儿依然啁啾的啼叫,所有事情像没有发生过一样。她皴裂的嘴唇轻轻蠕动:“黎哥,是你吗?我知道是你。我不行了。忘了我,谢谢你给我的爱,我会带着微笑去天堂的。”这是她苏醒后说的第一句话,然而只是动着嘴唇,眼睛始终紧闭,眼角嵌着泪珠。上官黎攥着贾梦鹂的手,提悬的心到了崩溃的边沿,神情木然,仿佛快要坚持不住:“梦鹂相信我,你会好起来的,为了我,好吗?你知道,我是多么地爱你,我不能没有你。” 白衣大褂的大夫来了,只是望了一眼,什么也没说,便叹惜地离开……女护士随后来了,轻着脚步打开一扇窗户,慢慢地拉开窗帘,希望阳光充足地照进病房。望得见窗外的槭树,沐在阳光下。树梢上,鸟儿在孤独地低鸣,仿佛在告诉人们不幸时刻将要来临……“黎哥,你爱我吗?如果你真的爱我,请你答应我,找一个爱你的人,好吗?”坐在廊边椅子上的上官黎,耳边回荡着贾梦鹂的话。他含糊不清地将情况告诉了我。 晚上,贾梦鹂轻轻一挥手离开了上官黎。死神无情地带走了她,只留下上官黎一个人默默垂泪。贾梦鹂离世的噩耗大家都知道了。梁婉容发呆地僵住了。上官仁叹惜地摇着头。我的面前又现出她的靓影:柔美的瓜子脸,细长的眉毛,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红的唇。第三个白天,上官黎一个人疲倦地返回,他的脸颊迅速消瘦,眼睛里布着哀怨和血丝。他埋着头坐在沙发上,两只手绞在一起,一动不动地沉默。他的头发、胡须上沾满了灰尘。我不敢看他的脸,我生怕望见他哀伤的眼神。他坐了一会儿,脸颊上淌下了泪珠。他一动不动,任由泪珠一颗一颗地淌下来,一点一点飘落地上。 上官仁慢慢地走上前,他望望死尸般沉寂的上官黎,一面不停地叹气。他坐在上官黎的身旁,什么话也没有讲,只是伸一只手,轻轻地拍了拍上官黎的肩膀。他又回脸向我看了看。我看见一张微凹檀木桌面上搁着纸巾盒,将纸巾顺手递给了上官仁。上官仁接住,弯着臂膀,揩净了上官黎脸上的泪珠。上官黎哽咽着,他抬起了头,泪光依依地望向上官仁。他没有讲话,只是接过了纸巾,揩着脸上的泪痕。 上官黎咬着嘴唇,低语道:“爸爸,梦鹂她——”他期期艾艾地吐着话,眼泪忍不住簌簌而落。上官仁摇着头说:“梦鹂是个好姑娘,红颜薄命啊。”上官黎痛惜道:“她还不到十八岁呀!”上官仁问:“她什么时候出殡?”上官黎道:“7号!”上官仁问:“墓葬在哪儿?”上官黎想也未想:“长思塔!”上官仁说:“她的妈妈还好吗?”上官黎扭过了头,痛心地哼了一声。上官仁偏过脸望我,问:“淑茵,夫人去了哪儿?”我犹豫不决地说:“夫人——夫人去了贾老板的鲜花店。”上官仁望了眼窗外:“没说何时回来吗?”我道:“没说。”上官仁收回了目光,一只手在微然地颤动。他从衣衫的兜里取出一支烟,拈在手指间彷徨。我折身进了洗漱间,找到一只木盆,端来一盆洁净的清水进入客厅。我将木盆放在一只花梨木板凳上,从衣架上拿了一条毛巾。 上官仁开口道:“黎儿,不要太过哀伤了罢,人总是要去的。”上官黎听到上官仁劝导他,渐渐地止住了抽咽,他抬起了眼光,手心里捏着揩过眼泪的纸巾。 上官黎犹疑地动了下嘴唇,嘶哑地说:“这个世界只剩下她妈妈一个人了。”上官仁道:“我知道啊。”上官黎说:“梦鹂那么爱她的妈妈呀。”上官仁感喟地一声长叹:“是啊,一个孤零零的人。”上官黎说完静默地站了一会儿,他用一只紧握的拳头,捂在他干瘪的嘴上。他的眼泪再一次流了下来。上官仁皱着眉头,拍了拍上官黎的肩膀:“黎儿,洗一洗脸。”上官黎没有动身体,只是垂立原地低声抽泣。 上官仁对我说:“淑茵,一会儿倒杯热咖啡,让黎儿缓和一下精神。”我急忙回道:“好的先生。”上官黎垂下了臂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手里的纸巾搁在桌上,然后挪着脚步走近木盆边。他弯下腰两只手捧住清水,往脸上“啪啪”淋洗了两下。我送给他白毛巾,他接住擦净了脸上的水珠。上官仁说:“淑茵,黎儿恐怕还没有用早餐,一定饿坏了,给他弄点吃的。”他手指里拈着一支烟,叹着气折身上楼。上官黎洗完脸坐在藤椅上,他依旧一句话也不说,两只眼睛里仿佛涌动着无法抹去的悔恨。柔柔的阳光照向他的脸,他抿了抿嘴唇在低声自语。我从厨房给他倒了一杯优乐美,放在他面前的桌上。他望望我,刚要开口讲话,好像想到了事情似的,从衣服里拿出一张照片。 他怨怼自己,曾对那个女孩的满腔愧疚,像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重重天条之罪——罪加一等。他内心无数次的诘问,追究自己曾经糊涂的、对于爱的牵强,充满恭维与虚假。那天,倘若多一点关心、呵护、和庇佑,也许结果就大相径庭,这场祸事也就可以避免。只是,人算不如天算,老天不作美,一线姻缘,就此被强行拆分,两人绵绵恩爱就此断送。 “明月几时月?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眼。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他轻吟低唱,真想唱尽心中辛酸苦泪,也许,从今往后,留给自己只是一阙淡蕴的挽歌而已。“她走了,一个人——”他目光呆滞,神色靡然。他漠然地望着照片,轻声自语,“我们相互保证,今生彼此不分离。但她匆匆地离我而去,她将我一个人留在世上。”他说完将照片紧贴嘴唇,像作告别,深情吻了一吻。我无语无声,我不知道该怎么劝慰他滴血的心。 第十二章 辩忠奸白头神探 我撑着一把纹画凤唳九宵的油壁伞,一个人薄愁索怨地走在雨湿的软草上。我慢慢地走着,眼睛恍恍像是盯惯一个镜面魔方,难以从中解脱一样。细雨“砰砰”地打在油壁伞上,发出有节奏的琴弦之音,接着纷纷繁繁地滑落,使我的心境变得郁郁寡合,正是:“春归恁寒悄,都来几日意懒心乔,竟妆成熏香独坐无聊。逍遥,怎铲尽助愁芳草,甚法儿点活心苗!真情强笑为谁娇?泪花儿打迸着梦魂飘。” 我抬头远望,只见南岭松楠秀丽,山麓幽深。香墅岭外围杂树数千棵,前后藤缠百余里。花映草梢风有影,香松紫竹绕山溪。再往近处看,花园里,荷兰紫新一簇一簇开着细碎小花,雨水落在花朵上闪动着白色的光。一挂挂荜萝遮盖廊沿,像一截截染布匀称地垂挂空中。雾色夹杂雨幕,岚烟柔和云辉,让我分辨不清眼前变幻多姿的琉璃世界。我踩在软草上走着,眼前微微酸瑟,竟看见一个飘忽的人影。她走路慢腾腾,动作迟缓缓,弱体瘦伶仃,脸如枯菜叶。再一凝望,贾梦鹂身着素净的白纱缎衣,伶俜地立在我面前,旦见:翠袖低垂笼玉笋,裙裾斜拽露金莲。目湛哀漠泪转溢,伤意惆怅神憔悴。尤其,她那一身白纱缎衣,像是披着一袭白色缟素,让人不寒而栗。 我踅身步入客厅,电话铃声如雷贯耳的回响,接起了电话,原来是上官嫦。上官嫦热切地问道:“淑茵姐,你可好吗?我说过,要给你通电话。”我莞尔一笑,问道:“上官妹妹,你在学校一切可好?”上官嫦朗声地笑了,依然是那具有穿透力天真的声音,柔声魅语。上官嫦说:“嗯,一切都好。”我跟着笑了,上官嫦问我为何而笑?我转而卑卑怯怯喟叹了一声:“我——”只说了一个字。上官嫦问:“你叹得什么气?”我想了想,怅惘地说:“我只想告诉你,那个女孩子,梦鹂——”我手握话筒,脸庞上一阵痉挛,我的嘴角在抖嗦,手在抖嗦,心在抖嗦。阳台上,画眉传来让我心烦意乱的叫声。我闭住双眸,深深回忆贾梦鹂的模样。我回忆起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情景,清楚记得,她一身孔雀蓝如意襟旗袍。头上戴雪白宽缘帽。脸孔柔美,细长的眉毛,闪烁的眸子。耳边是与旗袍纽襻同款的珍珠耳环,摇曳荡在黑发中间,轻轻撩拨着有心人的目光。浓黑的瀑发垂落颈际,胸前挂着缠丝蓼花琅玕项链,挽着红珊瑚雪纺绸巾,袅袅腰肢似水蛇,纤纤媚态如娇娘。而如今逝者如斯,她仿佛被咒语施了魔法,一刹那消失在我的脑海中。上官嫦忙不迭问:“梦鹂怎么了?”我伤恻婉转地说:“她不幸凋谢了——”上官嫦没有听明白,用质疑的口吻问我:“是谁‘凋谢’了?”于是,我把贾梦鹂凄惨的结局告诉了她。我将逃逸的司机罪恶地夺走贾梦鹂的生命、以及贾梦鹂在医院最后弥留时机的话语,一滴一点地告诉了她。“怎么是她?那个漂亮的姐姐吗?高高的个子,弯细的眉毛,两只会说话的大眼睛,笑起来像蜜一样甜。”上官嫦嚷着说了些许的话。她的语气充满惊骇和慌窘,似乎有驳逆我的口吻。当我肯定地回答了她以后,上官嫦不再说话,泄气地挂了电话。 梁婉容在上官黎的枕畔放了一束百合花。 上官黎背过身蜷缩地躺在床上,头靠枕畔的百合花。百合花的香气沁入心脾,花束里藏着贾梦鹂的照片。他看见我走进来,不吭声地坐起身,脸庞上有未干的泪痕。“黎哥——”我轻轻地唤了他一声。他的目光移向了我。我正伫立门口,说:“先生问,梦鹂姑娘是明天出殡吗?”上官黎咬着嘴唇,埋着头想了想,说:“是啊,明天是——7号。”我看着他枕畔的百合花,白的像天山上一朵朵的雪莲,说:“先生嘱咐我陪你去。”上官黎侧过身体,从百合花里取出照片:“好吧。”深情地贴在胸口上。我关切地说:“你穿梦鹂送给你的黑衫比较合适。”上官黎哼了一声,他将照片放回枕畔的百合花里。 上官黎把黑衫穿在身上,伫立窗下望花园。因为早上要给贾梦鹂出殡,他的脸庞上始终露出悲泣的神情。因为要陪同上官黎给贾梦鹂送行,我特意穿了件全棉翻旧黑白衣裳。我的头发散开,蓬松地垂在两肩上。在藕香榭花园里,我摘下一朵白色小花。桌上搁好了早点,榨菜,肉松,面筋,花卷,馒头和稀饭等。上官仁随梁婉容下了楼。上官黎走到桌边,拿起一杯牛奶喝了两口。他同上官仁、梁婉容打了招呼后,我们就匆匆出了山庄,到长思塔下为贾梦鹂送行。 贾梦鹂唯一的亲人,她的母亲伫立映衬一株冬柏的长思塔下,拿着一条绿绸手绢痛苦地哭泣。墓葬地址已经选好,四位护持抬着贾梦鹂的棺柩一步步走来。贾梦鹂的母亲大声呼唤着贾梦鹂的名字,眼泪如注滑落地上。上官黎走近贾梦鹂母亲的身边,轻抚她颤抖的臂膀。而我,只能随在他们身后。上官黎望着贾梦鹂的棺柩,忽然大声抽泣。四位护持抬着棺柩小心地葬下了贾梦鹂。我把一束美丽的花束放在贾梦鹂的坟头,大榕树的叶片在风中飘摇,一只小鸟落在枝柯上。贾梦鹂的棺柩下葬后,她的母亲让人送回了家。上官黎悲痛欲绝地立在贾梦鹂的坟前。 上官黎久久而立,天空里的淡雾尚未散尽。我劝慰道:“黎哥,我们回香墅岭。”上官黎目光痴呆望着贾梦鹂的墓碑。我将胸前的白色小花拿在手上,它开始憔悴。晚夏的风吹动着我的发,我感到一丝微微冷意。路畔石缝里,绽开一束红色的花,花瓣间存留几滴露珠。上官黎走向我,低声说:“我们回去。”我看向他,他忧伤的目光正望着我。我说:“黎哥,不要太难过了。”我不敢看他忧伤的眼眸,手上拿着纸巾抬起臂膀,揩净上官黎脸庞上的泪痕。上官黎嘶哑地道:“辛苦你了,一直陪伴着我。”我心间迷茫,黯淡地说:“你不要这么说。” 贾梦鹂走后一段日子,上官黎愈发沉默。有时候,他一个人冷漠地偎守房间。搁在他枕畔的百合花里,一直珍藏着贾梦鹂的照片。贾梦鹂买给他的黑色衣衫他不经常穿,只有到她的坟上看望时才穿。上官仁不再去湖边散步,生活仿佛掉进了一座冷酷的坟冢里。 上官仁坐在上官黎的房间里,凄呛道:“黎儿,不要悲伤了。”上官黎心情茫乱坐在床上,望见一只灰麻纹斑蛾子,收束起翅翼,只有他的拇指盖大小,像腐朽死寂了一般,怯懦地藏身在窗棂窝角里一动不动。上官黎说道:“爸,我没有什么事。”上官仁道:“她的母亲失去女儿一定十分痛心。”上官黎哽咽一声:“嗯,这个我知道。”上官仁想了想,说:“梦鹂姑娘知道你对她如此痴情,她在九泉之下,一定会闭上眼睛。有时间就去看看她的母亲。”上官仁吸着烟,内心焦灼地望着儿子,须臾,絮叨道:“如果想起了梦鹂,你就让淑茵陪你去湖边散步。”说完,上官仁从他的房间走出来,看见梁婉容坐在客厅沙发上,手上攥着一支眉笔,描她的眉毛。上官仁望了望窗外,走出了客厅,他在花园里待了许久,差不多到黄昏的时候。晚饭后,梁婉容早早出门。玉凤在厨房洗碗筷。上官黎走进上官仁的书斋,道:“爸爸!”上官仁看见上官黎进来,阖上书,望着他:“怎么了黎儿?”上官黎严肃地说:“你说过这个月委派我回澳洲,我已做好准备。”上官仁迟疑地望着上官黎:“到澳洲的事——”上官黎鼓足勇气,坚定地说:“一切皆按预期的办,我会保证笼回在澳洲的全部资金。”上官仁道:“我在想,听你的意见——”上官黎齆声道:“爸,梦鹂是我今生的挚爱。她走了,我只会把她留在我的心里。一段时间内,我不想再谈个人问题。”他咬着嘴唇,慢慢讲了上面的话。上官仁一面听,一面点头。“那好,黎儿,我完全尊重你的想法,”上官仁站起身,“这个月就按预先的计划回澳洲。” 一日,是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我走在藕香榭花园里,望着花圃里种满菊花、木槿、扶桑和茶花。我踩在软草上,吐着清爽的空气。银扇草、茈草、荑草,我一步步走在上面。草尖上,一夜露水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着光芒。芍药畹中,深红浅绿。一束花枝颤颤幽香。牡丹丛中,富贵逼人。一束红花娇嫣欲烈。“遍青山啼红了杜鹃,荼蘼外烟丝醉软,生生燕语明如翦,呖呖莺歌溜的圆。”我看见上官黎揽着一束百合花。“黎哥,”我唤了一声,上官黎望向我,淡然一笑。那俊朗的神情中俨然多了一分萧寂。他走近了我。 上官黎将憔悴的百合花放在园边一堆废墟上:“淑茵,这些百合花枯萎了。”我目光伤婉地望着上官黎:“它们总是会枯萎的啊。”上官黎不看我看着花园里的花,谴愁索笑地说:“人生真是苦短。”我笑道:“你说贾梦鹂吗?”上官黎讷讷地自语:“我的一生会永远埋葬在对梦鹂的思念里。她是我这一生当中见过最美丽的女孩儿。”上官黎念诉贾梦鹂的名字,我知道,他又在思念他的梦鹂。我感喟地说:“她是一个好姑娘啊。”上官黎道:“我想,我不会爱上别人了。”我劝慰着:“黎哥,不要太难过。”上官黎不看我就像在和他面前的花说话:“她将是我这一生当中唯一真正爱过的女孩儿。”他扭过了头望着我。我说:“你还年轻呀。”上官黎苦索地说:“淑茵,找一个爱你的人。这样,也许你的痛苦会少一些。”上官黎沉思着,我的眼睛含满了泪珠。凭心而论,贾梦鹂的离世给大家带来伤痛,不仅是上官黎本人,就是上官仁及梁婉容、上官嫦也都为之惜叹。我斟求了梁婉容的意见,特意将客厅摆置的一盆桅子花,托人换成了两盆长势更为旺盛和鲜艳的棕榈。 这一天,山庄到访两位不素之客。只听当中一人道:“我们是芙蓉镇公安局的,我是刑侦队长赵峻熙,人称‘白头神探’!他是我的同事耿爽。贾梦鹂涉嫌他杀,我们正在进一步调取有关材料。请问,上官黎人在哪儿?”站在客厅里,上官仁接受着盘问,听说要寻找上官黎,便急忙给上官黎通了电话,催促他尽快回山庄。半个钟头不到,上官黎驾驶他的奥迪返回了山庄。 赵峻熙一脸严肃,出言苛责地道:“请问你是上官黎先生吗?我们需要核实一些情况,请你配合我们的工作。”客厅里依次是上官仁、梁婉容和我。我们望着两位到访山庄的客人,倒吸了一口凉气。上官黎注视着赵峻熙,不以为然地坐在沙发上。赵峻熙看了看同事耿爽,两人身着整洁庄重的工作装,一本正经地坐在一旁。耿爽拿出记录簿,赵峻熙则开始郑重地询问:“请问你和贾梦鹂是什么关系?”上官黎愣了一下,觉得事情甚是蹊跷:“我……我是他的男朋友。”赵峻熙道:“那么,你们交往了多长时间?”上官黎说:“我们认识有一年。”赵峻熙望着态度谦顺的上官黎,轻轻点了点头。坐在身旁的耿爽拿出笔,在记录簿上做笔录。顿了一顿,赵峻熙抿了抿嘴唇,意味深长地说:“那么你告诉我,梦鹂出事当天,你去哪了?”上官黎睨视咄咄逼人的赵峻熙,故意拨了拨头发,思忖着说:“那天我一直待在山庄里,我的家人能为我做证。”赵峻熙道:“嗯,也许你是待在山庄里。但是,据我们对你们的手机信息进行比照,梦鹂出事当天,你和他有一段奇特的聊天短信,共有160条。这……”赵峻熙犹豫微晌,看了一眼耿爽,耿爽从随身带的文件夹里取出一沓材料。赵峻熙继续道:“你们的聊天记录显示:是你要求她开车进翠屏山。要知道,当天贾梦鹂喝了酒,而且她根本不具备驾驶资格啊。你怎么解释?”上官黎听完,脸色铁青,好似一只瘸鳖趴深缸——把头伸一伸,通上不来。上官黎忽然站起身,直言道:“这与我有什么关系,开车出游是她的自由。”赵峻熙听了,神情有些激动,他取过文件夹里的材料,看了看,说:“但是,她根本还不会开车。不仅如此,肇事司机我们已经找到,根据我们对你的人脉关系调查,你和他认识。”上官黎的表情有些冷淡:“认识又怎么样?那只能说明我涉交广泛。”说着,从衣兜掏出一支烟,用打火机扑哧一声点燃,在嘴里使劲吸了两口。赵峻熙同耿爽四目相望,用眼神做了一番交流。上官仁伫立客厅里,走近他们,给两人各点燃一支烟,笑容可掬地道:“两位公安局的同志,请先等一等,我和你们公安局局长有交情,我可以用人格担保,我上官仁的儿子绝不会做出逆天绝伦的不孝之事,你们可一定要调查清楚啊。”梁婉容穿着一件杏黄银花旗袍,表情似乎有点怪诞,走近到他们身边,亲自沏了两杯茶放在他们面前:“我儿子怎么会是杀人犯呢?你们一定搞错了。”赵峻熙面露疑云,只得啜了一口茶,缓和着气氛,道:“两位不用怕。我们会依法办案,绝不会枉谬一个好人。”上官仁和梁婉容两人听着,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赵峻熙望了望神情正常的上官黎,继续问道:“请问你是否知道梦鹂已经有一个月身孕。”上官黎怔了一怔,但表明道:“我当然知道。”赵峻熙道:“她腹中的孩子是你的吗?”他的话未落下,上官黎心头一震,犯起了嘀咕,他心想:他们怎么会查到肇事司机同自己的关系,贾梦鹂腹中的孩子应该是自己的,那么自己会有说不清、道不明的事吗?他故作镇定地望着赵峻熙的眼神,过了许久,回道:“是我的孩子。”赵峻熙接着问:“你们好像要分手,是这样吗?”上官黎张惶地哂笑,结结巴巴地对赵峻熙说:“这个呵……是她要和我分手。但是,她要腹中的孩子。”赵峻熙道:“她为什么要和你分手?”上官黎一时结巴无语:“因为……”赵峻熙的话戳到了上官黎的伤痛,他开始如坐针毡。“快告诉我,她为什么要和你分手?”赵峻熙的话像利刃一样尖厉,使得上官黎百感交集。上官黎望了望伫立客厅的父亲和母亲,再望望赵峻熙和耿爽,难堪地回道:“我已有半年毒瘾,倘若一天不吸粉我都会难受。”赵峻熙轻轻叹了一声,不依不饶地问:“原来是这样。是你约梦鹂进翠屏山的?也是你的意思,让她开车去吗?”坐在沙发上的上官黎抹了抹沁在额上的汗珠,咽了咽喉咙。上官仁既惊愤、又难掩饰心里的困惑和紧张,他带着斥责的口吻说:“黎儿不必紧张。你要袒白,把你知道的情况告诉他们。我们相信,你不是杀人犯!”梁婉容绾了绾松散的鬓发,心中焦急,亲自为赵峻熙和耿爽斟上茶。赵峻熙和耿爽心里明白,香墅岭在芙蓉镇威振四方,上官仁是杭州经济界的领军人物,这样一个特殊背景的案件,一定会遇到意想不到的阻挠和干涉。赵峻熙只觉得案件异常棘手,凭借自己多年的办案经历,他有一个奇怪的直觉,那就是,上官黎是杀人凶手。而事实是,贾梦鹂已死,根本是个无头悬案。当时,既使采取了最好的抢救措施,还是没能从贾梦鹂的嘴里得出任何重要线索。他心想,恐怕一次问询根本得不出有价值的信息和结论,估计还要进行二次甚至三次问询。这般地,他望了望耿爽,两人遂即站起了身。赵峻熙道:“上官黎同志,对于你的问案,我们还要进一步深入。今天只是初次问询,请你在二个月内,不要离开芙蓉镇半步,以配合我们调查。”上官黎随之站起身,他略带迷惘地望着二人,只得应允。赵峻熙丝毫不含糊,留下了上官仁及上官黎的手机号,准备告别离开山庄。上官仁眼望两人未能问出线索,悬着的一颗心稍稍平抚。他凝视着上官黎,一个已经二十多岁的孩子,压根没有怀疑过他。他怎么会同杀人犯联系在一起呢,一定是公安局搞错了。他心想:我上官仁打拼三十年,既是商场诡诈、人事险恶,这种事也绝不会轮到自己头上。他带着一丝埋怨的神情,将赵峻熙和耿爽送出山庄。 当他再次走进毓秀楼,第一件事,就是想得到上官黎的肯定回答:“我要你袒白告诉我,贾梦鹂之死与你没有任何关系。”上官黎义愤填膺,拍着胸膛说:“爸!梦鹂——我怎么可能杀死她呢?我……我根本不知道她要执意开车。”上官仁使劲咬着牙,听到他这么一句话,比较满意答复。要知道,二十多年来,他辛辛苦苦培养大的儿子,正在等着一番大事要做,他怎么会和杀人疑犯联系在一起?不可能的,绝对不可能!梁婉容捋了捋戴着的一只翠绿烧料玉镯,双手合拜,在一旁说:“我的儿子一定不会干出杀人的大逆之事,苍天保佑!”上官仁紧绷着脸,望着她:“梦鹂之死已经给我们带来了震动。现在,她的故事还要继续演绎下去吗?公安局的同志不是说了吗,还有二次甚至三次问询。”上官黎脸色苍惶,两名警察的盘问使他深深地受到了刺激。这是一种自尊的蔑视,是一种人格的污辱。他拿起火机,点燃烟,一支接一支吸。上官仁双手叉腰,伫立窗下。他望着树梢上一只绿色小鸟,像雕刻出的木塑似的,呆呆地呆着。而梁婉容在不停地祷告:“苍天保佑,菩萨保佑!我上官家族不会蔑视祖宗,不会逆驳人伦,不会伤天害理,不会做出大逆不道之事。我的儿子上官黎是无辜的、是清白的,他不会造孽做出不孝家门之事。”上官仁轻抬眼眸,望望她,他的耳畔充满她唠叨的声音。上官黎喝了一口桌子上的碧螺春茶,吐掉干瑟的茶梗,他的眼前浮现赵峻熙那尊煞阎罗的影子,而他好似热锅的白鳝——把腰拳在一堆,再动不得了。上官仁说:“黎儿,在你和梦鹂的事情上,爸希望你不要隐瞒任何问题。警察既已找上门,就不能躲避,而是主动积极的应对。你明白吗?”上官黎惊魂未定,坐立不安。他将烟蒂入在烟灰缸里,豁地一下直起身,语气铿锵地说:“爸,我已告诉你三遍了。梦鹂之死与我无关。”梁婉容做完祷告,走近上官黎的身边:“人生多一点磨砺,未必不是好事。你爸打拼三十年的宏伟事业,还需要由你继承。我相信在我们上官家族,都翘首期盼你的成长哩。”上官黎一听此话,立时心中波澜涌动。人生岔路口,总是让人迷惑。人生挫折时,总是让人退缩。他知道父母对他殷切万分,更知道上官家族给予他沉甸甸的责任和使命。他微蹙双眉,拳头紧握,内心抚不平风疾云涌。 第十三章 小萝莉瑶池献唱 芙蓉镇经济最显著的特点之一,是相对周边地区有繁盛发达的娱乐业。而这当中,最突出的是电子游戏倡獗。每当夜幕降临,霓虹煌映,照彻城邑,总有数百千计形形色色的男男女女蜂涌而出,汇集在热闹喧哗的城镇各大街道小巷或明目张胆、或露头藏尾的电子游戏厅中。这一日,小雨飘堕,落在街道上,湿了城邑,湿了建筑,也湿了商铺店面。上官黎双手揣入蓖麻色白纹裤兜里,两道浓眉皱在一起,像两条蚯蚓,隐约露出一丝忧伤,一丝凄凉。突然,在他面前出现一家网络游戏厅,就驻足脚步向里面张望。踌躇了好一会儿,他毅然决定走进去。这家游戏厅奢华且彰显派头,属于芙蓉镇最好的一处娱乐场所,上官黎伫立门口,往里面探了一眼,意料之中,有一张熟悉的面孔,便快步走向那人。 上官黎走近那人,使劲拍了拍他的臂膀:“韫欢,果然是你!”韫欢正坐在一台电机前,看见和他打招呼的是上官黎,一时喜上眉梢,说:“哦,‘隐逸轩主’!你怎么来了,你不是不喜欢在游戏厅玩吗?”韫欢嘻笑着,从衣兜里掏出烟,取出一支递给上官黎。上官黎道:“别无他事,闲逛至此。”韫欢向身旁望着,笑道:“噢!这是我的哥们。”韫欢说着,三个神态迥异的同伙望过来。但是,上官黎打心底轻蔑他们,他可没有好心情与素未谋面的小青年勾肩搭背。韫欢望着上官黎,笑道:“一个礼拜没看见你了,有什么新鲜计划吗?”上官黎哼了一声,坐在一台电机前。韫欢抓耳挠腮迎上前,睨了他一眼,继续问:“怎么了,哥们有什么闹心烦事?”上官黎喷了一口烟,露出了胸前耶稣十字架项链。他看着在空气中散开的眷眷烟雾。韫欢提议道:“咱们去喝酒吧?”上官黎听了眼眸一亮,“喝酒?”他心想,也许喝酒能消除他心里的郁闷。“那好,那就去喝酒。”上官黎打定主意。 韫欢带着他的同伴和上官黎,一拨人走入豪华酒馆。酒馆里烟雾缭绕,歌音靡靡,三个尚未成年的女孩花枝招展,伫立吧台中间嗓音清润的唱歌。临门吧台上,一个少女正在给客人调酒,上官黎看了看他,对韫欢说:“要两杯鸡尾酒。”韫欢便走向调酒师。 韫欢走近,一眼看清楚,三个萝莉小女孩皆姿妍非凡。为首中间一个,身穿杏黄色花滚袖边软缎长旗袍,脸似鹅蛋俏白皙,唇似玛瑙薄性感。长发乌亮像面明亮的镜子,轻轻垂在忽颤忽颤的双肩前,在昏暗的光线中徐徐闪泽。脖颈上带着一串桃心雕钻珠链,正胸前笄着一只紫色玫瑰花。手腕上,戴着赤金缠丝手镯,十指上涂染成黑色或红色。其余两人,也都绿肥红瘦,相同的乌绒阔滚豆绿软缎长旗袍,手腕上,则统一戴着景泰蓝手镯。个个雾鬓风鬟,香慵艳散。 坐在酒馆间里,上官黎和三个不熟悉的伙伴天马行空地聊侃。韫欢要来数罐蓝啤,一个服务生随着他,走进他们的酒吧间里。“来,上官黎请我们大家喝酒。”韫欢把酒递给了三人,然后在自己和上官黎的面前搁下一杯。青色小蠓虫一阵阵扑在人的脸上,沙沙地落在桌子上,啤酒的浓香溢在空气中,充斥着人强悍的占有欲望。 上官黎烦心透了,他俨然像一个绝欲参禅、忘情息念的得道俗家和尚。两个星期以来,他是在极度的恐慌和不安中度过。他不愿回山庄,不愿回想往事,回想与贾梦鹂交往中的种种过去。不仅如此,他更无时不刻地担心赵峻熙和耿爽再次上门追问。他翘着二郎腿,一杯接一杯不停地往嘴里灌酒,眨眼之间,他已猛猛灌下五大杯酒。 韫欢轻笑着按了按上官黎的胳膊,好心劝解道:“你已经喝了很多酒了。你的事就是哥们我的事,还有我这三个兄弟。”上官黎望望那三人,无可奈何随意“嗬”了一声。然而,只是淡淡的一声,竟挑逗起当中一个伙伴不满的情绪,他站起身,大吼着:“怎么不搭睬我,难道你看不起我吗?”上官黎醉眼腥松地噗嗤冷笑着,他感到无比寂寥、无比落迫,坐在酒吧间,他只想用美酒消除所有的烦恼。现在,他看着面前从未见过的伙伴向他挑衅,不由得火冒三丈,他失去理智一般,“忽”的一声直起身,将杯中酒毫不犹豫地泼向那人的脸庞。 一霎那,几乎是在同一时间,那名伙伴愤恨地拽住上官黎的衣领。 韫欢一望两人作势撕打,紧忙相劝:“房胤池,你快松手。”谁料,那随他而来的同伴不依不饶,他不愿放开上官黎,还在紧紧地拽住他。酒意渐浓的上官黎疯狂地大叫:“你是什么人,要管我的事。”话一落,上官黎推开了房胤池。他也不知道使了多么大的力量,房胤池已被远远地推开,碰倒了桌子,撞坏了椅子,还“扑通”一声坐在了地上。这一坐使房胤池甚为难堪,他从地上爬起身,顺手拿起一只酒瓶,“呯”的一声,砸向防备不及的上官黎。韫欢和两个同伴一望,上官黎的额头瞬间裂开一道血口。转眼间,上官黎的额头流淌下一串串的鲜血,遮住了眼睛,流满了脸庞,上官黎痛苦不堪地蹲下身。 韫欢深诧不已,脸庞收紧,像一团浆糊骤然凝炼,慌慌道:“上官黎,上官黎!”韫欢只得紧忙上前扶稳上官黎。叫嚷声震动了酒吧,并随之传播,不仅有酒吧客人围拢而来,还有人借机拨打了报警电话。一个酒吧管理员带人走进他们的酒吧间:“怎么了?是谁打架?”韫欢一急,解释道:“不要紧,他们喝了一点酒,只是开了个玩笑。”酒吧管理员道:“是开玩笑吗?”他走近前,看着撞翻在地上的桌椅。上官黎捂着流血的额头,脸孔痛苦地忸捏。一个伙伴走来,递给他一些纸巾。房胤池望望管理员,不以为然暴谑地道:“大家都看见了,他——还以为自己是谁呢,太鄙视人了。”韫欢难为情地拉住他,大声说:“不要再大喊大叫了,你知道他是谁吗?”说着,韫欢贴着房胤池的耳畔悄声低语。上官黎脸色惨白,他试净额头上的鲜血,向房胤池啐了一口。而房胤池似乎镇静下来,心里揣思面前器宇不凡的小哥,究意有什么样的背景,说话语气充满强悍霸道,让他有一种相形见绌的感觉。于是,同另外的同伴站在一处。 不出半晌功夫,芙蓉镇派出所的两名警察接到了报案,他们火速出警赶往酒吧。一个警察走进酒吧,质问管理员:“究竟怎么了?”一看有警察来酒吧,管理员忙不迭迎上前,诈痴佯呆,点头哈腰地道:“怎么惊驾了你们二位?根本不是啥大事,只是两个喝酒的客人揶揄奉承搞情绪而已。”警察问:“他们人在哪儿?”管理员说:“在里面,我带你们去。”他将两名警察带进上官黎所在的酒吧间。一个警察煞有介事地大声问:“是谁打架?”韫欢看见进来两名警察,带笑地说:“是我的朋友呵。”两名警察循声一望,发现上官黎静立中间。他们当然认得上官黎,他是芙蓉镇赫赫有名的企业家上官仁的儿子,芙蓉镇几乎无不知无人不晓。只是现在他们依法办事,绝不能宽容和包庇任何一方。警察说:“好吧,请二位跟我们进一趟派出所。” 上官黎手捂额头,怏然无趣地被两名警察带走。 在派出所里,警察简要的做了一番笔录,对于他们的惩戒是:两人在公共场所打架斗殴,房胤池罚款800元,上官黎罚款500元,两人行拘五小时。行拘时间到了以后,上官黎也差不多清醒了,他交清了罚款,摸着还隐隐作痛的额头,与房胤池一道,在零晨三点走出了派出所。 上官黎打架、斗殴被拘役之事,一夜之间传遍了山庄。第二天早上,上官仁焦急地来到了他的房间。看着上官黎受伤的额头,上官仁连嗔带怨地问:“黎儿,你怎么和别人打架了?”上官黎躺在床上,呆若木鸡地望窗外。他在想贾梦鹂,也在想自己,他不知道失去贾梦鹂以后,还能干什么。生活已经变得枯燥,已经变得乏味,没有谁能让他重新找回自己。上官仁望望失魂落迫的上官黎,给他打开了窗户,气咻咻地说:“你已经二十多岁了,难道还要我每天为你操心吗?”上官黎直起身,目光冷漠地注视着他:“爸!是别人找我打架,不管我的事情。”上官仁平心静气地说:“你不要忘记了,梦鹂之死你还牵扯在中间。”上官黎坚决地回道:“我不知道。” 上官仁实在不能劝化上官黎,他只能默然地走出房间。 毓秀楼客厅里,我正同梁婉容讨论葆君带来的珍品刺绣。梁婉容拿起一件名曰《墀月》的刺绣,欣悦地说:“你的妹妹有如此之好的刺绣手艺,真是心灵手巧,我会介绍她给我的朋友也刺绣几件,不知道她能答应吗?”我望着她,谦卑一笑,道:“既然夫人喜欢,我会让葆君再给您绣几件更好的。但不知夫人何种品味?喜欢什么样的刺绣?”上官仁走过来,望着放在桌上的刺绣,笑容可掬地对我说:“乡下的姑娘将它做成艺术品,一定能有一番作为。”梁婉容眉目含笑地望着:“是啊,我也是这么认为。晚上把你妹妹带到我房间,我有话跟她讲。”伫立一旁的我感到梁婉容夫人如此欣赏葆君的手工艺,内心振奋不已。上官仁说:“淑茵,上官黎的额头受了伤,你带上药品给他敷一点药。”仅管感到诧异,但我还是应允了。我听从上官仁的吩咐,亲自拿着药品来到上官黎的房间。“黎哥,你怎么伤到额头上了?”我把药品轻轻地搁在桌面上。上官黎机械地望着我,像一只目光呆滞的猫头鹰,只觉得情殊怅怅。“先生让我来给你的额头上敷药,你忍着点痛。”说着,我小心翼翼地走近上官黎。上官黎一声不吭,任由我给他的伤口敷药。“你躺着不要动呀,都有裂痕了。”倏然,上官黎抓住我的胳膊:“淑茵,”他一股脑地从床上坐起来。我深感惊异,想要摆脱,但是上官黎牢牢地按住了我。我挣扎着、扭动着、哀求着:“黎哥,请不要这样。”上官黎再也无法忍受压抑在心底许久的想法,在这一刻,他明明白白地向我表达出来:“淑茵,我喜欢你,难道你没有看出来吗?”我穿着一件色彩丰饶的刺绣织金棠色长裙,清瘦盈盈,我退缩着,心脏彭彭地乱跳:“不!黎哥,你不要这样。”这种突如其来的景状,使我将一瓶碘酒散落在了地上。谁知,上官黎依然不愿放开我。几个月以来,他每天都生活在失去贾梦鹂的世界里,他悲伤、寂寞、无助。上官黎道:“你相信吗,自从你进入香墅岭,我就对你朝思暮想,茶不香,夜不寝,甚至,梦鹂给我的感觉也不及你三分哩。”上官黎一使劲,将我拉入他的怀里。我用告饶的口吻说:“不!不能这样。黎哥,你在胡言乱语,放了我,你放了我呀。”我被他的话震慑住了。仅管在我内心深处,对上官黎亦有一种莫名的爱恋,但理智告诉我,我们之间有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我知道,上官黎是高贵的富家之子,他的地位、他的前途、他的一生荣辱绝不可能与我划上等号。而现在,他怎么会爱上我呢?我卑贱的身份使我自己都退却了。 由于无法拒绝上官黎的温温软语,我心间怅茫。回想之余,我转了话题,向他道:“我学做了一首小诗,不防,我念给你听。”上官黎笑道:“小诗?你会做小诗?”我双颊微红,内心微动。我的眸间闪溢清光,我的唇角似动未动。我呆了一会儿,脑海回忆三天前那首小诗。 小诗有二首,其一的题目是:虚伪的蔷薇 一滴冷雨浇湿蔷薇, 滚落一片颤抖忧伤的小露珠。 荆棘鸟嗅见了酸梅味, 扑楞双翅贴近脸: “蔷薇啊,你比酸梅漂亮!” 蔷薇阖起重重花瓣, 傲慢无礼地蔑视荆棘鸟—— 不理不睬。 一夜霜降, 黄了芭蕉,醉了海棠。 一园芬芳无色无味,惨遭荼毒; 连那傲慢挑剔的蔷薇也垂头丧气—— 花衰瓣落,姿容销尽。 荆棘鸟偶尔路过, 被颓败稀疏的蔷薇吓了一跳: “蔷薇啊,你的花衣破了个洞!” 另有一小诗,题目是:蚂蚁大军 蚁卵孵出新生蚁后, 蚁窝顷刻炸开了锅。 一队蚁兵自告奋勇, 白天黑夜加强看守。 一天闯来不速之客, 伸长舌头四处添嗅。 蚂蚁士兵执枪查看, 原来是只食蚁猛兽。 为保蚁后生命安全, 蚂蚁大军加强警卫。 谁知来者英勇无畏, 一脚碾碎蚁群后宫。 新生蚁后岌岌可危, 随时落入敌人嘴中。 蚁群大军为此商议, 齐心协力保护蚁后。 一只蚁兵冲锋在前, 咬住敌人巨大手抓。 敌人岂肯善罢甘休, 轻轻一挥打昏蚁兵。 蚁群见状蜂拥而上, 要同敌人鱼死网破。 谁知战斗刚刚打响, 蚂蚁后宫传来消息。 蚁后被人秘密劫持, 踪影全无生死未卜。 蚁群得知乱了方寸, 呜呜咽咽寻找蚁后。 还未找见新生蚁后, 前线传来获胜捷报。 来犯强敌弃甲投降, 蚁群返回蚁后宫中。 正在踌躇问题根源, 一只蚁兵背回蚁后。 新生蚁后毫发未伤, 蚂蚁军队大获全胜。 上官黎听了,半日无语。他的眸光凝聚,他的脸畔平静。我一时怔愣了。我慌慌问:“黎哥,难道我哪儿说错了?”上官黎微张开嘴,像欲诉说,又在犹豫,那表情简直比荒野见着一只大象还惊凝。我见他不语,咽咽嗓子,正待回眸,上官黎突然拍手道:“好!好!真是一个天才诗人。绝好,一个凡间诗人居然在我眼前。”我知道他是在欣赏我,知道他的话语是真诚的。一股羞怯,一股紧张,一股兴奋涌动在我颤颤而瑟的心房里。我笑道:“无非两首小诗。高中时候,我的小诗常常被老师用来范读。”上官黎道:”既然会做诗,也一定会写文章,以后啊,再写写词曲。”我笑道:“诗词是文人的专属。我一个女仆,不敢舞文弄墨。诗人的灵感来自高山,来自旷野,来自森林,也来自宇宙天体之外。”上官黎道:“曾经,我迷恋红学,将红学视为一种学问。我迷恋宝玉,喜欢黛玉。贾府上下,所有贵人,所有仆人,我都了如指掌。”我一听,感佩的双眼呆直。我问:“《红楼梦》里,那一段篇首曲,你可记得?”上官黎想了想,道:“我知道《红豆曲》,词为: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睡稳纱窗风雨黄昏后,忘不了新愁与旧愁。咽不下玉粒金莼噎满喉,照不见菱花镜里形容瘦。展不开的眉头,捱不明的更漏呀,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隐隐,流不断的绿水悠悠……”我说:“曹先生,是中国人的骄傲。一部《红楼梦》让多少男儿痴迷,让多少女儿滴泪。”上官黎道:“说实话,《红楼梦》隐晦之语,禁忌之事太多。读罢让人脑洞大开。”我笑道:“我的妹妹,自小捧读红楼,据说,她一共读了十遍,真是达到倒背如流的程度了。”上官黎握住我的手,微笑道:“你的妹妹也是个痴情人。”我笑道:“黎哥,你是富家子弟,我有一事想知道。”上官黎道:“你问!”我思忖着,将一直徘徊在心中深深的困惑道了出来:“富人们迷陷于酒林肉池,歌舞欢乐中,是否也曾对稻草遮檐、困苦卑凉的穷人有一丝同情心呢。”上官黎猛一听来,不觉动情。挠头不语,忽而静思。我又问:“人说,香墅岭像一座天堂,穷人像它的狗……”上官黎一听,打断我的话,诧异问:“像它的狗?何出此话?”我说:“香墅岭,一块大理石地砖也值百块。随意一株金丝楠木价值都在万元。毓秀楼里,一只餐椅就上万元,一块红珊瑚地毯就值十万。一根蟠龙石柱,全由金箔和银箔镶贴而成……”话至此,我无声哽咽,未敢再语。上官黎凝思道:“上官家有今日辉煌,非一日之功。上官家的祖辈,是皇室贵族,是一代忠良。自古至今,上官家继承祖训,以纺织染布起家,积累资产,积累金银。父亲为了香墅岭,从未休息一天。常常工作半夜。母亲为了配合父亲,曾与他的父母断绝关系。这一切,为一个商人的梦……”上官黎亦哽咽无声。我眸中盈盈闪泪,不觉念起:“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睡稳纱窗风雨黄昏后,忘不了新愁与旧愁。咽不下玉粒金莼噎满喉,照不见菱花镜里形容瘦。展不开的眉头,捱不明的更漏呀……” 上官黎双眉轻拧,眉宇间有深深的伤愁,有深深的伤痛。她想起薄命梦鹂,纵使自己身家数亿,纵使自己说一不二,拥有地位,金钱和权势,在死亡面前,仍束手无策。 我也想起了梦鹂,一个因爱生变,猝然逝离之人——上官黎如何承受? 我顺手拿起梳子,轻缓梳了梳发。我的嘴里低吟:“桃花羞作无情死,感激东风。吹落娇红,飞入窗间伴懊侬。谁怜辛苦东阳瘦,也为春慵。不及芙蓉,一片幽情冷处浓。” 上官黎听着我低吟之声,陷入迷乱中。他想起,自己身边女人如云,为何偏对梦鹂痴情。总不成梦鹂是上辈子欠的一个债?他想起,梦鹂挥手离开,总不成是上苍向他开了一个大玩笑? 上官黎轻皱眉尖,像有一层轻烟在眉宇间回绕。上官黎拿了我手中梳子,在掌心间拍击:“桃花羞作无情死,感激东风。吹落娇红,飞入窗间伴懊侬……”我合着他的节凑,唇角已抿得发白。我泪光幽清,心中自语:“假如我的人生在香墅岭开启新的一页;假如面前男人是‘命里贵人’;假如有一天,我离开了香墅岭,步入茫茫红尘世界里……”一刹那,我听见上官仁大声唤我,在上官黎凝思之间,我踉跄地推开他,仓促离开。 第十四章 富二代染指毒瘾 秋雨潇潇,幽辉半床。槭树镀金般的枝柯在窗棂上舞动。一只云雀,欢快地叫着在树梢上翻飞嘻闹。天边渐渐泛起了鱼肚白,一轮薄如蝉翼的圆月挂在天边。隐隐绰绰间,一缕鹅黄色淡淡的光晕从窗外延伸进上官黎的房间。他心神不宁地伸了伸懒腰,整个通霄,他靠美国牌咖啡提神,这种冲剂真能起到效果,只要喝上一杯,就能持之以恒好几个小时。他望着房间陈设,一扇白玉镂空屏风挡住半张玻璃,垂着白纱的窗帘,在轻微地随风飘动。屏风上水墨迷离,雕刻有富春江秀水、子陵滩烟雨。床前桌上,摆着一束秀逸皎白的百合花。再往下望,他看见了贾梦鹂的照片。古铜色老照片里,贾梦鹂外罩一件水田青缎镶边长背心,拴着水红色丝绦,腰下系一条粉嫣色麻纱短裙,正坐在湖畔岩礁上。他望着照片里的贾梦鹂,眼眸渐渐湿润。 上官黎将照片捧在掌心里,轻轻贴在胸膛上。然后,他静静地阖上了眼。当他坐在房间的液晶电脑前,揉了揉微微酸胀的双眸,忽然,感到一阵揪心难过,像有无数吞噬自己的蚂蚁,爬满他的全身不停地蠕动、啃咬。他难过的眼泪也快要流下来,再坚持只怕他会发疯发狂。无奈之下,他从电脑前起身,艰涩地走到一张桌子旁,从里面取出一包白色之物。他迟疑了一会儿。最终,他不可抗拒地屈服。如今,只有这种白色之物能够缓解和消除他的痛苦。半晌过后,躺在床榻上,上官黎惬意而满足地望向窗外。他望见天空通黄通黄的,像熟透了的杏子。天快要亮了,他仿佛听见纺织厂工人窸窸踤踤的脚步声。但现在,他感觉疲倦在缓慢地侵袭而来。他轻轻地闭上双眸,让自己逐渐进入睡眠状态。可是,他的脑海清晰无比,他觉得身体肮脏的像散出一股发霉的豆渣味,使得他无法平静地阖上眼。也许,他身体的生物钟已经紊乱,维有药物能平衡他的睡眠。 突然,一个尖利的叫声传进上官黎的房间:“快来人呀,厂里遭窃了。”上官黎吃了一惊,紧忙坐起身,听见从窗外传来高亢的吵闹声。有人喊:“大家快来呀,有人进工厂里了。”也有人说:“快去告诉上官仁先生,出大事了。”上官黎听见纺织工人在大声呼喊,接着是一片熙熙攘攘声。 上官黎倚在窗下往外张望,纺织工人趋之若鹜般地匆匆奔跑。不到片刻功夫,纺织厂遭窃的消息已传遍了山庄。上官仁带着两位领导干部,神色慌张地走向纺织厂。而在纺织厂里,数十个纺织工人怔忡地伫立一起。梁婉容赶来了,我和葆君也夹杂在中间。上官仁和几个纺织工人在厂里查看,还让两个监管核算丢失丝绸布料的价值。这些时候有人将上官黎拉进了工厂里。大家都在低声议论,究竟是谁胆大妄为盗窃工厂里的物品?两个虎头虎脑的监管人员盘查完,告诉上官仁说,共计丢失丝绸布料三十匹,染料十桶,合算价值差不多十万元。上官仁气得发指眦裂,眼露绿光,他丝毫不敢怠慢,紧忙报了案。 芙蓉镇派出所派来警察,他们走进工厂里,听完上官仁的描述,做了一些简要笔录。两名警察望着上官仁,只让他不必惊慌,他们会即时立案调查。上官仁送走两名警察,返回厂里望着众人:“大家不必恐慌。警察已做了笔录,将会立案调查,不排除监守自盗,希望大家保持状态,按照往常继续开工。”在他身边,依次伫立梁婉容、上官黎、我和葆君、以及喻宥凡、王瑞贺等人。梁婉容走近,望了望微然战栗的上官仁,劝慰地说:“厂里遭窃是件大事,一定要查究清楚。”上官仁板着脸,紧琐眉头,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喻宥凡和王瑞贺走近上官仁,喻宥凡说:“昨天正好是周未,有些工人晚上去镇上了。”上官仁望望他们:“昨晚是你们在值班吗?难道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地方吗?”喻宥凡和王瑞贺不约而同地回道:“我们没有发现异常。”上官仁说:“出了这种事,按照相关制度,你们将负连带责任。”王瑞贺脸颊微红,结结巴巴地说:“先生刚刚任命我为领导,出了这种事,我难逃关系,我任由先生惩罚和追究我的责任。”上官仁犯难地说:“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一定要等派出所同志的调查结果,你先回自己的工作岗位,有事我随时会找你。”纺织厂的众人四散而开,喻宥凡和王瑞贺也随同工人们工作。上官仁望见一旁萎靡不正的上官黎,气不打一处地朝着他大吼:“昨晚你在房间吗?是不是没有回山庄?”上官黎吞吞吐吐地咬着嘴唇:“我……我昨晚哪也没去。”梁婉容问:“你怎么没睡醒吗?脸色这么难看。”她望见上官仁向儿子发火,将上官黎拉到了身后。 上官黎打着哈欠,战战巍巍地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上官仁气咻咻地望了他一眼,带着两个监管人员踅身离开。 一日,香墅岭走进两个人。芙蓉镇公安局刑侦队长赵峻熙和耿爽带着记录簿和一沓卷宗,找见了上官黎。坐在上官黎的房间里,赵峻熙翻开一沓贾梦鹂死亡的调查卷宗。为了熟悉案情,他浏览地看了一遍,严肃地说:“上官黎同志,鉴于你父亲的声望和地位,我们亲自来山庄,准备继续核实情况,希望你配合。”坐在一旁的上官黎阴郁着脸,默默点头同意了。耿爽头也不抬地记录问讯内容,赵峻熙厉声厉色地问:“请问,贾梦鹂驾驶的车是你借给她的吗?”上官黎道:“嗯,是我亲自借给她的。”赵峻熙问:“你知不知道你的宝车有状况?”上官黎眼前蓦地一亮:“车况有问题?”赵峻熙道:“是的,车况有问题。”上官黎望了望赵峻熙,仅管因睡眠不足已导致他浑浑噩噩,像熬鹰一样,眼下他还需要强打精神,应对两位执行公事警察的盘问。赵峻熙目光锐利,仿佛一把闪着寒光的刀,逼视上官黎。上官黎微闭眼眸,使劲沉想微许,然后睁开眼。显然他已明白了一切。贾梦鹂之死他有推卸不了的责任,从另一个角度说,是他间接害死了贾梦鹂。直到现在,他终于弄清楚,为什么警察非要一而再再而三的盘问。 赵峻熙观察着上官黎的每个微妙动作,这是他们做为一个职业警察早已习惯和必备的素质。他望着一言不发的上官黎,依然固执得认为,贾梦鹂就是他暗箱操作谋害致死的。现在,案情的发展已经快二个月,他们依然无法找到更有效和直接的证据起诉上官黎。不能让一个美丽的姑娘死得不明不白,一定要给她一个肯定的答复。同时,有个比之更复杂的环节,那就是上级领导的批示:要结合案件实际情况,不能单一考虑死亡结果。言外之意,必须查验清楚刹车为何突然失灵的真正原因!赵峻熙嘴唇干瘪,内心焦灼,上级还有一个批示,那就是上官仁本人及其家族的特殊性。不能因一起模糊的案件,而损害了上官仁或其家人的生誉和名望。上官黎做为上官仁的长子,将是上官家族的继承者,案件本身带有的“蹊跷”,不宜牵扯到他个人前途。赵峻熙想着这些元素和利弊关系,皱紧了眉头。他看着风流倜傥的上官黎,始终不愿将他与“悬疑”的杀人案件联系在一起。他犹豫了半天,心想:究竟怎样攻破上官黎的心里抵触防线,最好能让他看清事实,袒白问题呢?但事实明摆着,贾梦鹂一个未成年的女孩,涉世不深,感情单纯,既便轻易地落入上官黎的股掌,也是情理之中。 赵峻熙道:“上官黎,我想问你,当梦鹂驾驶你的车出行之前,你是否知道刹车系统有状况?你有没有告诉她,刹车存在失灵的隐患等等,请你恕实告诉我!”上官黎掰着指头,目光冷滞,盯着柚木地板。上官黎思忖着、彷徨着:“我知道刹车系统存在问题,但是……”赵峻熙道:“但是什么?请告诉我。”上官黎说:“我没有想到会如此巧合,她驾驶车就会出状况。”上官黎望了望赵峻熙,再次低下了头。赵峻熙考虑良久,告诉耿爽,说:“请做好这一段的记录。”于是,耿爽在记录簿上记录他们的对话内容。 赵峻熙抿了抿嘴唇,从衣兜里取出烟,递给上官黎一支。上官黎接住烟,扑哧一声点燃后,衔在嘴里猛吸了两口。他不急不徐地吸着烟,脑海里全是贾梦鹂的影子。贾梦鹂留给他无数回忆和往事,像一杯清涩的苦酒折磨的他日渐消瘦。在外界看来,他完全可以有理由不接待两位警察。他是清白的、无辜的,贾梦鹂之死与他毫无瓜葛。但,有碍于父亲的名望,更不至于自己落入薄情寡义的境地,他勉强同意了两位警察的问案。既便这样,他已经在街头巷尾听见了一些风言风语的讥嘲,甚至,看到一些轻蔑的眼神。难道,非要给贾梦鹂一个理由,外界才能摒弃对他的质疑吗上官黎想到此吸了几口烟,随意将烟灰弹在地板上,不由自主得轻声叹了口气。 赵峻熙翻阅贾梦鹂的死亡卷宗:贾梦鹂,女,十七岁,于六月十九号在萤桥路发生交通事故,生命垂危。再往下看,卷宗记录的是针对肇事司机的一系列问讯。赵峻熙心里想,为什么她一定要走萤桥路?那是一条车辆拥堵、频发交通事故的路段。肇事司机、贾梦鹂又都与上官黎有直接关系,难道,是上官黎从中作梗,故意设计的一桩阴谋杀人命案吗?刹车失灵,为何偏偏在贾梦鹂驾驶时出现状况呢?赵峻熙双手颤抖地翻阅贾梦鹂的死亡卷宗,种种疑云在他脑海深处纠结。要给死人一个慰藉,要让坏人绳之以法,从警十年的赵峻熙给自己鼓舞勇气。他放下卷宗,目光正视面前风流典雅的上官黎。倘若他能恕实交待罪行,那么贾梦鹂之死就能结案。赵峻熙将燃尽的烟蒂入在烟灰缸里。接着,再次点燃了一支烟。窗外秋意渐浓,不时卷入一阵荷花菱角的幽香。房间飘满了烟雾的味道,他感到窒闷,于是打开了窗户。 赵峻熙坐回原位,继续固执地追问上官黎:“能否告诉我,你究竟有没有告诉过梦鹂,你的车刹车可能有状况?”上官黎一听,从嘴里吐出一个“我”字,带着一丝鄙夷的口吻说:“我没有告诉她,因为我不知道她会驾驶我的车。通常情况,她会搭坐计程车。”他冰冷冷的哼了一声。突然,赵峻熙从一沓材料里取出一张照片,盯着上官黎的目光,严肃地问:“这个人是你的朋友?而且你们的关系不一般。”上官黎望望照片,不及思索地回道:“我已经告诉你了,我们只是认识,并未有太深的交情。”赵峻熙提高声调,说道:“不,你在撒谎!我们早已调查过了,他叫魏欣,你曾经因为和他吸毒,被同时关进了看守所,是这样吗?”上官黎回道:“我和他跟本只是……只是认识,不存在其他关系。”赵峻熙发现上官黎不肯袒白交待,目光望向同事耿爽。耿爽停下笔,看了看上官黎,铿锵有力地说:“上官黎,你今天所说一切,都是我们凭定事由的佐证。你所说的一切,都具有法律效应,你知道吗?”他和赵峻熙相互对视,心照不宣地冷笑一声。 赵峻熙问:“我最后问你,是你通知梦鹂共同游玩,那么你认为梦鹂之死与你有关吗?”上官黎咬着嘴唇,心旌摇曳,说:“你……你……我不否认梦鹂之死与我有一定的关系。但是,我究竟没有意图或事实谋害她,请你们不要再逼问我,我没有任何理由谋害她。”一看上官黎态度坚定,赵峻熙感到了困惑。赵峻熙拍了拍上官黎的肩膀,冷静地说:“我们对你个人的问讯到此为止。案件的实际情况我们将继续调查,倘若你是“罪孽”的制造者,早晚有一天我们会将你绳之以法,你明白吗?”上官黎不耐烦地回道:“嗯,警察同志我明白。”赵峻熙摇摇头,和耿爽整理好相关材料,同上官黎告别。 上官仁自看见两位刑警驾临山庄,整个人顿感晕眩。他感到心脏承受了巨大的负荷,似乎要怦然暴裂一般。上官仁坐在客厅里,目光望着一盆黄色美人蕉,映入他微微湿润的眼眸深处。作为上官家族唯一继承遗产的男儿,上官黎是他的希望。纵然,他的不孝之子确实做出有悖伦理之事,他也要全力以赴为他洗脱罪责。上官仁一面吸烟,一面凝神静坐。上官黎垂头丧气地从他眼前走过,使他既感到一阵迷茫,也感到一阵后怕。 突然,上官仁抬起眼眸,说:“黎儿,请你坐下!”上官黎遂坐了下来,他十指相扣,两只姆指轻轻上下旋转。“法不容情,这个道理你懂吗?”上官仁给他递了一支烟,有点犹豫,最后把话说完,“也许这件事,是你人生的一个转折,我们上官家族从未出现类似情况。你是头一回。”上官黎坐着有些不耐烦,他大口地喷烟,烟雾似檀香,一缕一缕飘散在空中。上官黎回道:“我是无辜的,我无罪!爸,请相信我。我再次申明,我上官黎不会做出不仁不义之事。”上官仁听后,怅怀无语。 夜晚好花月圆,一轮皎白明月在窗外浮现。月辉苍茫慢慢而从容的在草丛里、柳条间散布开来。上官黎躺在床上辗转无眠。他凝望窗外明月,眼泪流满了脸庞。原来,梦鹂之死与他有莫大的关系,难道是自己害死了梦鹂吗?不,我没有谋害她。上官黎接着坐在窗下,痛苦地爬在桌上。他迷惘地望着窗外,情不自禁地握住一支笔。 第十五章 遇明主姊妹酬恩 窗外,丛丛蓬草在风中漫舞。一只臃胖的老猫轻爬草丛里,目光盯着树梢一只鹦鹉鸟。我穿着件色彩丰饶的刺绣织金棠色长裙倚在窗下,青秀的头发披垂双肩,手拿镜奁四顾而望。花梨木桌上,搁着一个厝金紫檀木匣,里面黄锦缎上,放着两枚胸针似的柳合叶形耳环。耳环是上官嫦送给我的,我因不舍得戴它,一直珍藏在匣盒里。我回过身,拿起一支眉笔给葆君描画。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我望着葆君,高兴地告诉她,梁婉容非常满意她带来的刺绣工艺品,将特意准备午餐以此答谢。 一直等到正午时辰,我们步入毓秀楼的客厅。客厅里,上官仁坐在沙发上娴静地吸烟,他看见我们两个姐妹牵手进来,安排我们坐在餐桌旁。旦见我们:青春靓丽姿色佳,袅娜翩翩现妖娆。一颦一笑皆媚惑,神态稳妥藏心机。梁婉容望着上官仁,笑道:“她们姐妹一个比一个漂亮,还有巧夺天工的技术活,我要向她们俩人请教哩。”上官仁将烟蒂入在烟灰缸里,看客人已落坐,随后坐下。上官仁望了望梁婉容,嫣然一笑,回道:“两个女孩比上官嫦大不了几岁,但是有很强的生活独立能力,我会让上官嫦向她俩学习。”餐桌上已搁着四盘凉菜:荔浦芋头、莼菜羹、酱腌黄瓜和鸡髓笋。梁婉容亲自拿着一瓶红酒,给我和葆君斟上。接着,吩咐厨仆玉凤送上热菜。玉凤每端来一道菜,都报出菜名,一共有六盘菜:熘蟹黄儿、糖焖莲子、佛手海参、火烧茨菰、氽肥肠儿和烩银耳。四人坐在餐桌旁,坐等不见上官黎的影子,便开始进餐。上官仁拿起一瓶白酒,给我们的杯子里斟满,接着给自己斟了一杯。梁婉容笑容满面地高举一杯红酒,说:“这杯红酒我敬淑茵和葆君姐妹。尤其葆君,初来香墅岭,给我送上精品刺绣,着实使我感动。来,我们大家乾下一杯。”坐在梁婉容身旁的葆君紧忙捧起酒杯,我随着上官仁拿起酒杯。葆君两颊绯红,梨涡浅浅,脖颈里一串绿松石项链璀璀生辉。捧着酒杯的手指上,有一枚碧玺戒指,大气的长方形,闪耀琥珀色的光芒,银色包裹着深沉的质感,散发青春而神秘的迷人魅力。葆君笑道:“夫人,葆君是投靠姐姐而来,几件刺绣工艺品实属稀松平常,如若夫人喜欢,葆君愿再为夫人刺绣一件,你看如何?”葆君说完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我随之说:“我们姐妹能得夫人喜欢,已是受宠若惊,淑茵会加倍努力,请夫人放心。”我们喝完了酒,难掩激动心情,目光望着梁婉容和上官仁。上官仁喝尽杯中之酒,热情地招呼我们开餐:“来,我们大家吃菜。”葆君望着梁婉容,笑道:“夫人若是喜欢,我可以绣一副《清明上河图》长卷,将它挂在客厅里肯定雅观。”梁婉容眼前一亮:“是吗?”她甚为惊喜咯咯灿笑。她从一旁取过葆君送给她的《平湖秋色》和《苏堤春晓》,惜爱之情溢于言表。上官仁见她非常喜欢葆君的工艺刺品,笑道:“夫人若是真喜欢,我会了解一下市场行情,在咱们芙蓉镇开一间刺绣坊,不知意下如何?”梁婉容思忖微晌,笑道:“我也有这样的想法,但不知葆君怎么想?”葆君正欲开口,坐在身旁的我说:“夫人若能器重妹妹葆君,她一定会竭尽所能。”上官仁斜睨不善言词的葆君,纵声大笑,却杂糅了酬酢的成分。梁婉容手握一杯红酒,笑说:“我们为葆君的到来而干杯。”上官仁和我、葆君皆举起了酒杯。大家欢笑之余,全都爽快地喝完了酒。我坐在梁婉容的对面,望见她手指上四枚金光灿灿的戒指,心中不胜感慨。坐拥江南纺织行业销售头把交椅的上官家族,其威望自是不言而喻,只瞧梁夫人一身雍容华贵、仪态万分便觑出三分。我和葆君出身贫寒卑微,能在山庄讨得一份差使,实为今生有幸。我轻举酒盅,声音温和地对梁婉容说:“夫人,我再敬您一杯。我仰慕夫人为人,心中激动,这杯酒您一定要喝下。”梁婉容见我恭敬有加,似闲云野鹤一般,笑道:“淑茵貌美胜人一筹,事实上,我是于心不忍,你能屈膝在我庄下,任劳任愿,非有朴实无华的人格而不成。好!我乾了就是。” 紧接着,上官仁拿起一杯白酒,他望望我,再望望葆君,连嗔带怨地说:“可惜上官黎不在这儿,否则让她和你们姐妹俩喝上几杯哩。”梁婉容与我和葆君碰了酒杯,之后自己喝尽了酒。大家兴致渐浓,一边漫聊,桌上白酒眼见到了底。 正说话呢,客厅外门铃乍响,我打开了门,是芙蓉镇派出所的两名警察。上官仁看见两人手提公文公,将他二人迎往客厅。两名身穿制服的警察坐在沙发上,掏出一沓材料。上官仁脸上一片红云,鼻翼沁着汗珠,不知道是因紧张或是不曾准备,只望着他二人,嘴巴已阖不拢。警察打量了其余几人,对上官仁郑重地说:“上官仁先生,您不必紧张,根据我们连日来的走访和摸排调查,我们已初步掌握了两名犯罪嫌疑人的活动踪迹。”上官仁一听,笑逐颜开,一颗悬着的心稍许松懈:“是吗?谁会夜入我的山庄呢,请你们快点告诉我。”警察看了一眼备份的案簿,说:“请先生不必着急,我们只是初步确定了嫌犯,还没有充足的证据抓获他们。今天,我需要进一步核实当天厂里遭窃的情况。那么,”他故意拖长了音调,“当天是谁在值班呢?第一个发现物品丢失的人是谁?”上官仁想了一下,期期艾艾地说:“当晚值班的是喻宥凡和王瑞贺,第一个发现物品丢失的是一名新进厂的青工。”警察说:“我想见见他们。”上官仁果断地回道:“好,这个没问题。”说完,亲自前往纺织厂召唤当事人。 上官仁走进纺织厂,看见喻宥凡和一帮青工在操作间忙碌。上官仁走上前,唤了一声喻宥凡。喻宥凡放下一匹刚刚印染出来的布料,来到上官仁身旁:“先生,您在找我吗?”上官仁望着他说:“派出所的同志要见一见你们,把王瑞贺和那名新进厂的青工带上。”话一落,喻宥凡赶忙四处找人。不一会儿功夫,他带着王瑞贺和一名青工,来到上官仁跟前。上官仁道:“派出所的警察会查问你们一些情况,到时候你们要恕实告诉他。”喻宥凡和王瑞贺,以及一名戴着格子呢鸭舌帽的青工异口同声地道:“好的,我们知道了。”说完,三人跟随上官仁的身后,进入毓秀楼。 警察望见三人走进来,与他们握了握手。坐在沙发上,喻宥凡略有一丝焦惶和不安,好在上官仁和颜悦色,才使他内心平抚。警察继续做询问笔录,他“嗬”了一下喉咙,镇静自若地问道:“当天,你们俩个值班吗?”喻宥凡望望身旁的王瑞贺,说:“嗯,是我们俩个在值班。”警察接着问:“工厂大门上的铜锁被人用利器砍砸过,你们在巡班的时候,难道没有注意到吗?”喻宥凡一听警察问到他最不愿提及的地方,耸了耸肩,脸色黯沉下来。不待他开口,王瑞贺歉疚地说:“每天都有人巡班,一般晚上会巡班两次,当晚,我和宥凡哥一如往常查看过四周,还进厂里看过一次,我们丝毫不敢窳怠,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之处呀。”警察问:“你们几点巡班一趟?”王瑞贺说:“晚上十点,零晨二点,各巡班一次。”警察直觉得甚为蹊跷,背负双手踱了几步。警察徐徐道:“你们知道吗,根据我们对香墅岭大门口唯一一处室外射像头的回顾,盗窃者于零晨二点进入山庄。也就是说,你们丢失的物品是在零晨二点到三点之间。”喻宥凡和王瑞贺一听,登时傻了眼,他们四目相觑,惊惧不已。上官仁眉尖倒立,脸色腊黄,气得直哆嗦:“到底有几人进入了我的庄园?”坐在身旁的青工,从未见过类似情况,一个人悄然坐在一旁浑身觳觫发抖。望望青工,警察安慰地拍着他的肩膀说:“你不用怕,我们一定能将犯罪人抓捕归案。现在,你告诉我,第一眼看见时的情形,好吗?”那位青工身着蓝条工作服,下巴微翘,眉清目秀的样子,他软弱的目光回避着众人,胆怯地说道:“我……应该是在六点半,工厂的大门一打开,我就看见地上流淌着绿色染料,一部分浸染完的布料掉在地上,门上的大琐也被砸坏……就是这样。”上官仁拿起烟,给两名警察,以及喻宥凡、王瑞贺、青工各递了一支,大家接住烟吸了几口,紧张的情绪方才缓和。此时,客厅里有梁婉容、我和葆君,我们三人收理完碗筷,漫不经心地坐在竹椅上,正望着一堆刺绣切切私语。 一名警察吸了几口烟,接着说:“室外射像头监控显示,零晨二点,有三人潜入了庄园,他们打开纺织厂大门后,轻而易举地盗走了物品。这三人,我们已初步琐定了他们的活动轨迹。但是……”他犹豫了一下,收住了后面要说的话。上官仁一望,急切地问:“警察同志,但是什么呀,快告诉我。”警察道:“其中两名嫌疑人,和您的长子上官黎有密切的私人往来。”上官仁面露悻色,羞愧地、试探地问:“我的儿子怎么和这些人有交往,请警官明示。”那警察点点头,将烟蒂入在烟灰缸里,若有所思地说:“芙蓉镇本镇人口不足十万,其中,外来埠工人员不足五万,外出务工人员也就三万,我们有备案的社会闲散青年两千人,而这些人有犯罪前科的两百人。至于和上官黎结交的嫌犯,经过我们的核查,却并没有犯罪前科,现在,他们进入山庄行窃,应属初犯。”上官仁厉责道:“为什么不把他们抓起来?”警察说:“上官先生切勿着急,依据程序,我们正在进一步查究物品的销脏去处,以及其他同犯。依法搜捕他们只是早晚之事。”上官仁一听,心里明白大半:“那么,我能为你们做什么事吗?”警察想了想,环了一眼周遭,说:“我想见一见上官黎。”上官仁错愕地直眨眼:“你要见他?”他心想,整个白天到现在为止,根本没见上官黎的影子,与淑茵和葆君吃饭,也没有见着上官黎的踪迹,人究竟在哪儿,他一无所知!现在派出所的同志要见他,一定不会和他有关联吧。上官仁迟疑不决地望着警察同志,警察自然看出三分明堂,劝解地说:“先生不用担心,我们见一见上官黎,只是想让他辨认射像头里的人,是不是他所认识的犯罪嫌疑人,别无他意。”经过警察耐心地解释,上官仁愁怀顿开,他答应了那名警察的要求,给上官黎拨打手机。只是一连打了几通,对方手机都在占线中,心有不甘的他只得唤我进上官黎的房间看一看。 我走向上官黎的房间,轻敲房门,见无人应答,于是轻轻推门而入。上官黎的房间静谧整洁,飘散着一股淡雅的玫瑰和百合沁香。清风徐徐地吹进房间,窗帘在风中掀起又落下。我走上前,将窗户合掩上,然后准备离开。不经意地一瞥,桌上搁着一只信笺。我好奇地打开,里面是数行工整的字迹。踌躇之余,我拿着信笺返回客厅。 我把信笺交给上官仁。上官仁打开信笺,几乎要晕厥,他粗略地读完了信里内容,是上官黎给自己和夫人、及给女儿上官嫦、和警察的信,便明白了一切。“黎儿,他去了哪儿?”上官仁诧愤地大声呼喊,一霎时,坐在客厅的众人都站了起身。大家瞠目结舌地望着上官仁,一时之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料,由于情感激烈的变化,拿着信笺的上官仁“扑通”一声倒在沙发上。梁婉容一惊,抓住上官仁的一只胳膊,使劲摇晃:“上官,上官,你怎么了?”但无论怎么呼唤,上官仁都紧闭双眼。“他,一定是心脏病复发了。”梁婉容眼前一软,几乎带着哭腔的声音说。 上官仁被送进了医院。经过抢救,他恢复了常态。躺在医院病床上,上官仁泪如雨下。上官黎的出走,对于他简直是晴天霹雳般的打击,他怎么能接受上官黎出走的事实呢? 两天后,上官仁躺在散发浓郁来苏水味儿的病房里,眼望窗外。深远辽阔的天空,飘荡着一片薄而透明的云雾。高大的榕树倚立窗下。树枝上栖息着嘤嘤啼叫的绿鸟。黄色布帘上印出大片青葱翠绿的篁竹,竹下有位须发髯髯的长者,背着箩筐赤脚耕耘。而他膝下,正有一群孩童在戏逗耍笑。这些,对上官仁来说,都不能打消思念上官黎的心情:“黎儿,你究竟去了哪儿?公安局已通知我,你完全是清白的、自由的,你无辜的被禁足二个月,他们将对你本人以致歉呢。”上官仁颤颤巍巍地自语,接着,从病床下来,走近窗下,向外望了一眼。清晨的阳光洒落在草坪上,绿茵茵的草丛里跳跃着笨头笨脑的。 蓦然,我走进病房:“先生你起来了吗?我给您带来了鸡蛋和牛奶。”上官仁仅管内心百感焦急,但他顺从地走过来,坐下用完了早餐。一夜之间,他显得苍老了,他头发凌乱,瞳仁无光,眼角频添皱纹,嘴角干瘪,双手颤栗,身上半墨府绸长衫也褶里吧唧。他望着我,怏求道:“我想出去走走。” 我们两人从病房走出来,上官仁伫立医院外的大榕树下,心间潮起潮落。他想要尽快返回香墅岭,因为纺织厂每天都需要有人管理。只是他想起上官黎,身体又是一阵痉挛和颤抖。他望望纯情美丽的我,想起在省城读书的上官嫦。他心想:上官黎离家出走之事还不能告诉她,绝不能干扰和影响她的学习。上官黎也一定就在芙蓉镇,他离家出走,只是一时冲动和鲁莽所造成。不行!绝不能待在医院里。上官仁看了看摇曳在楼壁上的丛丛爬山虎,打定回山庄的决心。 第十六章 朱雀攀楼士含酸 在我悉心开导和照料之下,年过半百的上官仁渐渐康复。他不再为那个不孝子上官黎的离家而啜泣、伤心或愁索,反倒变得心宽体胖。这些归根结底与我息息相关,若不是我精心呵护,他绝不会从上官黎出走的悲痛中脱离。他感激我,信任我,更将我视为女儿。 上官仁返回香墅岭后,立刻重视起消夏文化晚会活动,而一些多才多艺的纺织工人闲暇排练各种节目,随时等待隆重演出的日子。这一天终于来临。 日暮黄昏,暖云暖曃。我和葆君凤冠霞帔,翩翩如仙,一同来到了晚会现场。红砖砌成的门楼,衬映着两尊高大的石雕狮像,看上去特别美丽,隐约有一层薄薄的苔藓的绿色,那砖色极浅,是一种被稀释过的橘红。石雕狮像的一侧,是蓬蓬勃勃的夹竹桃,绽开白色花蕊,像雪、像柳絮、又像梅花,散发出一阵奇谲幽香。再往后数米,俱是葱绿苒翠的篁竹,一丛丛遮荫透凉。千株兰蕙密森森,万株茱萸绿压压。蜂飞蝶舞,竹雀啾啾。空中飘来荷花菱叶的香气。燕子急来急去,荷池上碧苔点点,柳叶间黄鹂偶尔一声清啼。铺砌整齐的青砖缝隙中,长势出一簇一簇茵茵青草。 喻宥凡和王瑞贺、以及领导干部们将所有相关事宜皆已安排好。会唱歌、跳舞的纺织工人穿着华美彩服,精神抖擞,美轮美奂。上官仁带着梁婉容,两人饶有兴趣地询问晚会进展情况,王瑞贺和一名领导干部告诉他们,晚会程序已准备就绪,只等一声令下,演出正式开始。 晚会开始后,不仅纺织工人表演了精彩的节目,喻宥凡和王瑞贺亦表演了长笛伴奏。最主要的是,这场晚会里我惊艳的舞蹈使众人为之倾倒。上官仁在表演节目中深刻认识了我。我的矜持、我的美貌、我的舞姿样样吸引外人注目。在他心里,愈加对我表示惊叹和折服。他欣赏我的才艺、欣赏我的质朴、也欣赏我出淤泥而不染的贞洁。上官仁同我们大家合影留念。而那些与我关系密切的工友,将我视为同甘共苦的知已,溢美之词不绝与耳。上官仁目光熠熠生辉,似有无群无尽的震慑力。他穿着笔挺西装,一条平滑领带使得他年轻且富有活力。节目演出成功,使他十分欢愉。众人熙熙攘攘地围拢,谈心得,讲笑话,论八卦。同时,与此衔后的一个活动,是对新进厂的青工进行纺织知识讲解。 上官仁戴着一条□□色条纹HugoBoss雨果博斯、半温莎结的领带,像作演讲一样,振振有词地给青工们讲道:“众所周知,香墅岭纺织厂是1995年建成,距现在整满五年。那么同志们,究竟啥叫印染?印染,又名染整,是一种对面料的加工方式,也是染色,印花,后整理,洗水等的总称。六、七千年前的新石器时代,我们的祖先就能够用赤铁粉末将麻布染成红色。居住在青海柴达木盆地诺木洪地区的原始部落,能把毛线染成各种颜色,臂如红、黄、橙、紫等,织出带有色彩条纹的毛布。商周时期,染色技术不断提高。宫廷手工作坊中设有专职的宫吏‘染人’来‘掌染草’,管理染色生产。染出的颜色也不断增加。到汉代,染色技术达到了相当高的水平。但相对来说,我国在织物上印花比画花、缀花、绣花都晚。目前我们见到的最早印花织物是湖南长沙战国楚墓出土的印花绸被面。在中原地区,印花技术的再度复兴是从缬开始的,缬有绞缬、葛缬和夹缬。绞缬、葛缬实际上就是一种仿染印花的织物。唐代的印染业相当发达,除缬的数量、质量都有所提高外,还出现了一些新的印染工艺,特别是在甘肃敦煌出土的唐代用凸版拓印的团窠对禽纹绢,这是自东汉以后隐没了的凸版印花技术的再现。从出土的唐代纺织品中还发现了若干不见于记载的印染工艺。到了宋代,我国的印染技术以经比较全面,色谱也较齐备。到了明清时期,我国的染料应用技术已经达到相当的水平,染坊也有了很大的发展。乾隆时,有人这样描绘上海的染坊:‘染工有蓝坊、染天青、淡青、月下白;有红坊,染大红、露桃红;有漂坊,染黄糙为白;有杂色坊,染黄、绿黑、粉、菁、诧紫、佛面金等’。此外,比较复杂的印花技术也有了发展。至1834年法国的佩罗印花发明以前,我国一直拥有世界上最发达的手工印染技术……”演讲即将结束之时,香墅岭出现两张陌生的面孔。他们穿着素衣素裳,脸色煞白,神情张惶,还一再声称要面见上官仁先生。上官仁知道后,虽然有些匪夷所思,但同意了他们的请求。 毓秀楼会客厅里,上官仁眼望两位历经沧桑的中年夫妇,百感交集。原来,两位貌似樵民的夫妇是为庄园失窃之事而来。两人颓丧地坐在客厅里,低头掩面不停地哭泣。上官仁亲自为他们沏茶,温情脉脉倾听他们的诉求。中年男人如诉如泣地道:“我们是下岗工人,生活早已失去依靠,倘若孩子进了看守所,那我们将来的日子简直不敢想象。”上官仁听完他们的哭诉,给中年男人递了一支烟。中年男人颤抖地接住,拈在指间。上官仁嗒然若失地又说:“派出所的警察同志与我直言,这种盗窃案件一旦交由法办,等待他们的只有漫长的刑拘。”中年男人头发蓬乱,眸窝深陷,目赤浑浊,一件深黑粗布大褂上,五个扣眼,只余三枚纽扣。中年男人惶惑地注视着精神矍铄的上官仁,喉头阵阵辛酸直往上翻。他声音哽咽,再次为难地说:“上官先生,我那个背逆的儿子已有悔改之意。希望您念及他们朋友一场的情份上,高抬贵手,手下留情。” 上官仁已然知晓两人来山庄的初衷。对于刑事犯罪,站在他的立场上,一定要秉公执法,不寻私情。他在大脑里梳理紊乱的思绪,想要确定他的判断。“我们常年在外打工,知道韫欢触犯了法律后,我们披星戴月赶了回来。”静坐在旁的女人抹抹眼泪,喃喃地说,“他究竟和您的儿子是朋友,盗窃庄园物品实属无奈之举,希望您高抬贵手,撤消案件,使他不至于刑拘入狱。”上官仁确有睚眦之怒,吸了一口烟,直言不讳地吐露:“现在案件已移交法办,我不好改口啊。”话音一落,“扑通”一声,两个中年夫妇硬生生跪倒在上官仁面前:“不,我们求你了!”上官仁傒倖一惊,俯身掺扶他们。“如果您不答应我们撤案,我们死也不起来。”“我们知道您是大名鼎鼎的企业家,慈善家,您的功绩人人知晓,看在孩子还小的份上,求您手下留情,枉开一面,宽恕我们的儿子。”两人固执地跪在地板上,任由上官仁百般劝慰也无济于事。上官黎的出走,本身已使他心力交瘁,如今,他也不知道怎么面对两个单纯的下岗夫妇无礼恳求。他背负双手,在客厅间踱步。他想起上官黎,长期放荡不羁的习性,造成了他今天离家出走。他是一个离经叛道之人,整个家族已对他束手无策。而对于年轻的罪犯,倘若不能得到法律的有效制裁,从而约束他的放纵行为,只会使他在犯罪的道路上越走越远。然而,他们的生存状态已不能再有更大的波澜,那样只会使他们雪上加霜。 经过一阵思想斗争,上官仁决定考虑撤案。他已息怒停瞋,扶起两位中年夫妇,亲口答应了他们的恳求。这对于韫欢的父母来说,简直是极为幸运的事情。他们无以重金答谢上官仁的大度包容,只是涕泗横流,恭敬之余再三拜别。夜莺啼叫的暮夜时分,上官仁将他们送出了山庄,他凝静地望着两个远去的背影,竟有无限辛酸和喟叹之感。 一日傍晚,天边云蒸霞蔚,诡奇多姿,远处似有烟爩轻袅而起,漫溢四周。上官仁萌生前往湖畔散步的念头。他走出房间,唤上我一同前往。湖畔有木筏和舟楫,他凭栏远眺,内心风卷残云。他出神的寻望远天浩瀚碧波,吟诵道:“水何澹澹,山岛耸峙。秋风萧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我静立他的身后,随他轻声低吟。“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莫愁湖畔堆满了愁雾愁烟,岸边芦苇丛像戟一样锋利。几只鹭鸶从芦苇丛中扑棱棱地飞出,使我们一颗心惊悬了起来。风渐起,湖面涌动的波涛嘶吼着,也不知道从哪飘来一只木筏,泊在栏杆下一耸一涌。我仰头看着天空,天那么蓝,连一丝浮絮也没有,像被过滤了一切杂色,瑰丽中熠熠发光。湖那么蓝,巨大的湖浪掀起裙裾般的白色浪花,在我的脚下旋转飞腾。我喜欢湖泊,喜欢它的雄浑壮观,喜欢它的千娇百媚,一切生活的囚牢都在此时此刻轰然瓦解……站在生长藤壶的礁石上,我宛然像个仙娥姿态翩然。上官仁目光不经意地瞥向我。旦见我身穿水红罗衣,满头乌发轻挽于背心后,以一根银丝带挽束。我肤光胜雪,双目犹似一泓清水。修眉端鼻,颊边微现梨涡。下巴尖翘,似是透出一丝倔强之味。晚风吹荡着我的罗衣,衣襟随之迭起沉落。我嘴里轻声哼着歌,娴雅淡静。湖面上静谧至极,除了有水鸟临湖飞驰,还有那卷起的白色浪花击打湖畔的岩礁,再就没有一点活跃的气息。上官仁愁索地吸烟,轻松和舒适在慢慢消失,悲哀和空虚重新占据了他的内心。他害怕寂寞的黄昏,黄昏使他更加思念至亲之人。 一日早晨,上官仁将王瑞贺唤到他的销售公司。“先生,”王瑞贺从纺织厂来到公司,喜悦地望着上官仁问:“请问有什么吩咐吗?”坐在别具一格的大办公室里,上官仁和盘托出了他的想法:“国庆节快到了,我想为每一位员工赠送一份礼品,但不知道赠送什么最好哩。”伫立办公室里的王瑞贺问道:“先生的意思是给他们分发劳保福利吗?”“嗯!”上官仁目光柔和,浅笑盈盈地说:“这些员工大部分是年内新进厂的工人,年龄偏小,工作量大,他们需要我们人性化的呵护。”王瑞贺听完他的话,思忖片刻。“既然这样,每个人分发一份月饼吧。”他说。“是否太单薄了!”上官仁望望王瑞贺,将一张他制定的周密计划表递给王瑞贺。 王瑞贺拿着计划表,上面共设置三条方案,方案一:月饼——按人头每人赠送一份月饼,使员工快乐地度过国庆佳节;二:年终奖金——农历新年之前发放,使员工享受一个富足的新年;三:休假制度——鼓励员工在工作之余充分休息。在法定假日之外,还有带薪年假、探亲假、婚假、丧假等。“怎么样瑞贺,有问题吗?”上官仁笑问,“根据这三项,你再列一项更为详细的工作制度安排,可以吗?”“当然可以了。”王瑞贺兴奋地直点头,“先生打算什么时候要呢?”上官仁笑道:“明天给我就行了,大概国庆节还要放三天假。”王瑞贺拿着计划表,满心欢喜地回到了纺织厂。当天,王瑞贺根据计划表,制定出了工作制度表。上面排列了国庆节期间的人员放假表,和每位员工将得到的福利和奖金情况。上官仁命令王瑞贺制定的这个计划,悄悄传遍了整座工厂。“听说上官仁先生给我们大家分发月饼共度国庆佳节哩。”“好像还要安排我们休假,真是太好了。”“还有,我听说年底有年终奖金,每个人能获得三百块的额外奖励呢。”老员工们坐在员工食堂里眉飞色舞地漫聊。 当天晚上,我带着葆君来到了王瑞贺的住处。竹茅楼里停电了,漆黑一团的夜色里,正有黄豆大小的烛光在静寂地摇曳。王瑞贺手拿计划表,躺在床上斟酌和修改。一旁喻宥凡爬在桌上,埋头写工作日志。“瑞贺,听说上官先生要给员工安排假期,是真的吗?”“哦,究竟怎么回事?快点告诉我们。”我和葆君拽着王瑞贺的臂膀激动地问。王瑞贺坐在床边,拿一只长长的刻度尺,拨弄了两下渐已黯淡的烛蕊,将计划表放在桌面上,说:“诺,你们自己看。”昏暗的烛光下,我拿起一份计划表,百十号员工的名字排列在计划表单上。不仅有各种假期安排,还有员工应得的年终资金。我看着表单心花怒放,上官仁将各种福利惠及给每位员工,这简直是使人无比振奋,堪比中了彩票一般。轮到谁都会拍手叫好。若在往昔,百余号工人中,着实有一部分玄酒瓠脯之辈,他们确实需要关注。借着微弱的烛光,我和葆君着实看了好一会儿。 大家沉浸在无比的幸福之中,高兴之余,喻宥凡默念开了:“沐浴爱的阳光,芬芳漫舞,这座城市没有寒冷的秋天。断桥一恋,千年之殇,流光岁月,独步清风……”葆君非常喜欢他的诗词,在房间里踱了几步,也低吟了一首诗:“小重山昨夜寒蛩不住鸣。惊回千里梦,已三更。起来独自绕阶行。人悄悄,帘外月胧明。白首为功名,旧山松竹老,阻归程。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我笑望着喻宥凡和葆君,说:“怎么你们都会附庸风雅了?”话一落,大家全都哈哈大笑。笑声之后,我猛然想起一个人,笑道:“你们知道香墅岭里谁最会读诗添词吗?”大家把目光移向我,不约而同地问:“是谁?”我呵呵笑了一声,回道:“我随上官先生家已有大半年,最会写诗词的人要属他的女儿上官嫦了。上官嫦不仅画画的好,诗词写的也很好哩。如果她在园子里,我就能为你们要一两首诗词哩。”王瑞贺歪过头泛泛地问:“是嘛,她现在在哪儿?”我微笑着望他,说:“那还用说,当然是在学校啦。”一旁,王瑞贺一直欣赏地望向葆君,面前女孩容妍娟秀,气质不凡,像一个天使落入凡间。她举手投足间,皆透出江南女孩的古朴典雅气质。他拿笔在稿纸上,不由自主写了三个字“相思阙”。葆君见他在稿纸上写字,轻步靠近,柔媚地望着。王瑞贺心里想,干脆以葆君为背景,写一段歌词,唱给大家听。于是,过了一会儿,他唱道:“你若像云霞,我就是一朵相思花,生在幽谷深涧中,独自散发清香。你若像溪流,我就是一座小屋,伫立在路边茅草中,等候路人光临歇脚……” 喻宥凡笑道:“瞧,他是我们当中斯文的作家,肯定突发其想了。”葆君细眸凝望,见他光洁白皙的脸庞,透着棱角分明的冷俊。乌黑深邃的眼眸,泛着迷人的色泽。那浓密的眉,高挺的鼻,绝美的唇形,无一不在张扬着骄傲与优雅。加之他那身穿的蓝格衬衫,虽有些陈旧,却不失体面大方,袖口在胳膊上松松挽起,露出粗实白净的臂膀。 葆君正望着出神,门外传来尕娃子尖声细语:“宥凡哥你们在吗?”我们回脸一望,尕娃子戴着一顶蔷薇色圆边帽,手上拎着大串大串晶莹剔透的葡萄。喻宥凡笑问:“你从哪儿弄来的葡萄?”尕娃子笑道:“你们有所不知,橘林里有方葡萄园,收获在即,有人日夜采摘,我们和工友顺带撸了几串。既然淑茵和葆君姐也在,这些就给你们吃。”他说着把葡萄递给葆君。王瑞贺问:“葡萄滋味如何?”葆君用指尖剥弄一枚葡萄,娇嫩的脸庞上漫出一片欣悦地笑,讪讪道:“你尝尝!甜不齁嗓。” 第十七章 游鳌峰骗落美人局 上官嫦轻跃如风地走在绿草如茵的校园里,轻唱一首骊歌:“青青校树,萋萋庭草……笔砚相亲,晨昏欢笑……”她的身后跑来两个人,同声笑道:“上官嫦小姐,你想要去哪儿?”停下脚步的上官嫦回过脸:“原来是你们!”她静静地注视两个寻找她的人,竟有一种深深的心灵触动。 上官嫦望着哈男和吴妍馨,内心浮现一片欢悦的浪花。他们是她在学校里最要好的朋友,他们一直形影相随。现在,她看着吴妍馨——这个只比她小一岁,十五岁的时尚女孩,一脸傲气,穿着金丝绒红面白点小罩衣,刘海遮盖在两条修剪有致的眉毛上,一双大眼顾盼闪烁,湛湛生辉。肌肤胜雪,一双玉臂宛如羊脂白玉,食指上戴着一枚瑳色美玉戒指,轻携一个绣着夏荷的香囊荷包。她这个年龄,恰便似一朵出水芙蓉,璀璀夺目。吴妍馨紧拽哈男的衣襟,眉梢轻挑,一颦一笑中,透出一丝咍笑:“在市郊区有一座飞鸾桥,听说相当壮观,我们去看看。”从未走出过校园的上官嫦顿感诧异:“飞鸾桥?”哈男拍着胸脯兴奋地一笑,说:“我们坐计程车,其余事包在我身上。” 三人坐上计程车,在哈男的指引下驰向飞鸾桥。秋风在暖阳里吹进车窗,蔚蓝的天,微熏的风,清怡的空气。大约半个时辰以后,他们见到了位于郊区外的飞鸾桥。桥的两旁凤凰木夹阴,秋风吹落一地焦黄叶片。花圃中,植满各异花卉,花香四溢,争蜂引蝶。一列蒜香藤,盛开着红色、黄色,而带着黑斑的大朵的花,正伸张了大口,向着灿烂的秋光微笑。丛丛月季花,在秋风中摇曳,那婆娑倩影,仿佛妙龄少女正翩跹起舞。哈男欣喜地大叫大嚷:“妍馨、上官嫦,你们看飞鸾桥就在前方。”大家极目而望,银白的飞鸾桥宏伟壮观。十条笔直钢线呈七十五度斜面,富于美感的连架在耸立的固柱上,两排桥栏疏朗有致地向东西方延伸,桥下声势浩大的浊浪,赅人心魄地横满一江,仿佛从天际一端泱泱无阻地奔来。无限焦灼地期盼里,计程车驶入了飞鸾桥。哈男等车停稳,打开门奔向飞鸾桥的中心。吴妍馨拉着上官嫦,二人紧跟哈男的身后。伫立飞鸾桥上,三人扶着桥栏,张望横在桥底的江水。突然远远地,一艘硕大无比的渡轮,鲸吞海啸般驶来,船头彩色旌旗猎猎生风,船尾卷起絮沫白浪,片刻功夫,汹汹然从桥架之下兀自远去,只留下渡轮辟江斩浪的涟漪。“你们快看呀!”吴妍馨和上官嫦听见哈男呼唤,循声一望,一群红喙短尾的水鸟,临江低飞,它们纤小的身影,飞驰在钢与柔之中,完美和谐地勾勒出一个城市生动的画卷。他们看见了,心中最憧憬的一幕。他们相互窜掇,迈开轻盈的步伐,在飞鸾桥上不停地狂奔。他们呼着,喊着,歌着,尽释心中久抑的青春激情。上官嫦拿出画板,立在飞鸾桥上,描摹波澜壮阔的一景。吴妍馨和哈男拿出相机,“咔嚓”拍照,他们的笑声在一片赤红的金光里飘落每个角落。 哈男远眺前方,靠在飞鸾桥后的一峦青山,茂林修竹,溪水潺潺,山影黛绿在秋日的阳光里雄浑壮美。一座巍然而立的鳌峰兀立在苍穹袅雾之间,一阵雁群低唳着飞经半山腰,更有樵夫嘹亮的唱声悠悠回荡,真是一番无比壮观的景致。哈男啧啧赞叹道:“我们爬山吧。”吴妍馨笑靥千秋,她牵住上官嫦的手,两人远望,层峦叠嶂的山峦上,田间阡陌,弯弯曲曲,正有一个女子姗姗走过。吴妍馨带着上官嫦,上官嫦拽着哈男,大家像着了魔法一样,向远处的鳌峰奔赴而去。 这一天周未,像雾似的雨,像雨似的雾,丝丝缕缕缠绵不断。哈男邀喝着他的“天才音乐”之队,驻足校园里的台棚下,进行他的曲乐表演。表演一开始,同学们冒雨前来观看,大家涌挤在一起,熙熙攘攘地几乎要爆破了棚。这是他的第一次演出,比预料的效果要好,一些同学还特意找到他,提出了宝贵的感想和意见。上官嫦和吴妍馨带着各自好友前来给他捧场,哈男感激不尽,音乐队表演一结束,他就满心欢悦地邀请她们结伴玩耍。 秋雨,依然姿意飘落,密密地斜织着。哈男帅领两个音乐之队的朋友,以及上官嫦和吴妍馨,往校园外走。只见吴妍馨身穿一袭玉色罗裙,粉色窄袖圆领衣,戴一披高领绣花云肩,浓黑的头发高高盘在头顶,尤其那一双水灵的大眼睛,像一潭秋水幽幽深邃。白如釉瓷似的脸孔,红若果瓤一样的嘴唇,两面耳垂上,一对豌豆大小莹莹耳钉,让她温婉可人。她身高一米七零,天生标准的美女曲线,一双笔直玉腿,格外引人注目。大家走出校园,吴妍馨拉着上官嫦,望着一家做换季服装广告的衣店,不急不徐地说:“上官嫦,让他们等一会儿,我们进服装店里看看。” 服装店有个新颖大气的名字,叫《千禧缘》,是一家专卖店,所售货品皆为知名品牌。店内装潢高端上档次,用的是上好梨花木镶围角,用的是上好墙纸,精妙的贴满整座房间。而地板也是高档的檀木制作,暗红油亮的板面,让人踩上去,感觉踩在精美的油纸上。 上官嫦环望服装店,被散发着一股淡淡紫萝兰芳香迷醉。再一望去,只见店内四墙角上,各摆放一盆绿萝,其茎攀绕延伸,足足有十数米之长,将店内衬托的有如进了一间花房。顶墙墙面,全部是小小的镁光灯,依次排开,均匀的撒射悬挂的衣物上,看上去增添了舒馨感,还有衣物的价值感。 干净的四面墙上,悬挂的衣物全部是新潮的女式高档服装,明码标价,顾客看中哪件,拿了衣物,支付价款即可离开。不仅如此,每件衣物都在衣角挂一个小牌,牌上标写着非常温馨好听的名字。譬如有:蹙罗衫、绿缬衫、水雾衫、妩媚衣、海棠情人、缤纷衣、染菊衫、满漪装、红枫衣、梦蝶衣,还有那长攒裤、罂粟纹理裤、长舞裤、短舞裤等不一细数。上官嫦问吴妍馨:“瞧这一件件衣物,哪一件都在数百元。喜欢哪一款,看看咱们是否心有灵犀。”吴妍馨仰目环视,见所展示衣服面料只有两类,一类为上好绸缎质地的;一类为做工精巧的古典旗袍。旗袍又只有三种色:淡草绿,浅粉红和白蓝相间。旗袍为中式,大都绣有诸如梅花、蝴蝶、鸟虫小物,让人觉得贴近自然,贴近生活,兼具女性味,有人与动物和谐共生之感。环了一圈,吴妍馨对上官嫦说:“不防咱们各说两件衣物,看看是否彼此心灵相通。”上官嫦笑而未语,走近一款旗袍,见是凤仙领绡几朵梅花,长垂至膝盖的袍子,又走到一件粉绸长袖衫前,略驻脚步,凝视半刻。吴妍馨问:“看来你喜欢这两件?”上官嫦笑道:“那么你呢?”吴妍馨指了指一件薄绸衣,和一款旗袍,回道:“咱们都喜欢同一款旗袍。”哈男问上官嫦:“你们都有眼光,但是否注意了衣物的价款?”三人凝前一望,眼前一款旗袍标价一千九百九十元。于是,上官嫦笑道:“价钱不足为奇,唯独眼光和妍馨有共同之处。”说完,朗朗地笑了几声。 吴妍馨见哈男吸烟傻笑,想起一事,问道:“听说蒋副校长犯事了?”哈男一听,凝眉不解其意,回道:“犯事?多大事儿?无非给女生补课,动了点手脚。”上官嫦笑道:“那个呀,不是动手脚,那叫猥亵。”吴妍馨道:“只猥亵也罢了,听说还……”哈男听了,一歪头,兴味高涨,问:“究竟还什么,你说呀?”吴妍馨见四下清寂,将手一拢,遮在他二人耳畔,悄声说:“听说和女生上了床,抓了典型。那两女生是咱一届的。一前一后,有半年之久,后一个还,还怀上了。”上官嫦望望哈男,正半天咧嘴登眼相视,不知何欲。吴妍馨又说:“中国政府部门抓纪律,□□气。这一回蒋副校长怕要栽跟头了。”哈男道:“同届女生,你可知是谁?”吴妍馨道:“这是机密问题。组织纪检约谈蒋副校长,为保女生名誉,也怕事搞大,能压就压,能摆平就私了。但最后还是移送司法部门处理了。”上官嫦道:“听说,怀孕女生姓肖,人长得漂亮大方,学习也好。可惜毫无家庭背景,差点牵连家人,让黑道打手给作了。”哈男道:“这事也够机密,同在一个学校,居然没几人知道。”上官嫦道:“学校也护及脸面,一个堂堂副校长行为不检,有失师尊,道德败坏,一定会使学校风气大打折扣。”三人悄声私议,买衣之事也淡然忘却,直到进来一伙顾客,才回过了神。 哈男带着上官嫦和吴妍馨走出服装店,见空气怡人,风清气朗,路畔,一棵楸树绿荫如冠、枝叶扶疏。有人站立树下,用铁钗儿,或是细钩儿捋下像喇叭金钟一样淡□□红的楸花,编成花环,戴在头上。楸树之下,摆有一座石桌,桌边坐着两个老翁,或拈烟思索,或摆动蒲扇,闲情自若地专注对峙。桌上,摆着中国象棋,黑白两色在方格间格外醒目。上官嫦笑道:“老翁好雅兴,雨后摆棋,人生快意呵。”说时,微笑几声。其中一老翁听见上官嫦自语,不抬头地道:“人至老木,如何游戏人间。游戏于棋谱之上,才为上计。哦,军捣黑窝,将军--” 几人正左顾右盼,六桥河畔,一个年轻男子拉拽年长老妇匆促而来。那老妇五六十余,黝黑的皮肤上套一件白粗布衣,一双鞋踩在泥巴堆里,里里外外脏乎乎一片。老妇见男子将自己带向河畔,一时惊恐,唧唧促促地道:“我的儿,听为娘的话,为娘实在没办法了。”男子二十岁上下,精精瘦瘦,高个儿,仿佛力大无穷的样子。他将老妇狠狠拽住,一推一送,渐近河畔。 眼前,是一条深幽狭长的河道,两边零稀地长着几株楸树,和几丛秀竹。河水晃晃荡荡,水面上飘浮几簇草茎,一只野鸭。未到河畔,那年轻男子猛然一推,居然将老妇推入河畔水里。 上官嫦一怔,自语道:“老妇会有危险吗?”哈男望着,不知所措间,见那男子将老妇一次次推入河水中,骂骂咧咧:“为了一辆摩托车,你想和我断绝母子情吗?”老妇道:“儿啊,为娘实在没辙,只是三千块,拿不出啊。”男子道:“三千块也没有。你真是一个窝囊废。”说时,将老妇的头狠狠压入河水里。老妇让他一激,头淹没水中,足有十秒钟,才又抬起头颅。“咳,咳”老妇呛了几口水,险些晕倒。 哈男和上官嫦望此情景,和吴妍馨跑向河畔。 上官嫦道:“阿姨,你究竟怎么了,发生了何事?”老妇踉踉跄跄地爬出河水里,望着男子背影唉声叹气:“我是一个穷人。我的儿子长大了。他想要一辆摩托车。”哈男问:“因为你买不起车,他就想报复你,是这样吗?”老妇道:“是这样,他想让我答应。”上官嫦深感吃惊,怜惜地望着老妇,问:“一辆车三千块,为此他要同你绝断。阿姨,他还是你儿子吗?”老妇道:“他是我的独子,可我是个采茶女,一年才能挣到一万块。” 三人目睹老妇返去的背影,一时黯然神伤。哈男紧抿嘴唇,目光间碎波幽动,像那河面粼粼波光,清澈是清澈,却掺杂了一份忧伤,一份凝愁。原来人生像魔术师手里的金棒,任他点来,有贫穷,也有富奢。原来人生暗藏杀机,暗藏悲恻。为什么上帝要划分贫与富?为什么上帝不知道平等,不知道怜悯之心?哦,可恨的人生,可恨我的少年。 哈男嘴角兀兀低吟,内心怅然,欲与上官嫦、吴妍馨回校,却乍见吴妍馨一脸苍白,脸皮儿凝紧,眸色沉沉。只听吴妍馨道:“不知何故,胃肠蠕动,胃心酸痛。”哈男道:“疼痛能否忍耐,严重吗?”吴妍馨抚肚哼唧,不知何故,将将咽了两口气,猛觉得胃气翻涌,顶涨肚皮。吴妍馨道:“哎呦,痛死我了。天煞的鬼儿,如此折磨人。”上官嫦以为她在唬弄人,不以为然回道:“相守半天,非你作痛,莫不是出了鬼么?”吴妍馨咬牙切切回响,额上汗珠簌簌而落,还未回话,上官嫦已觉出异样。上官嫦道:“早上吃了煎饼果儿,中午喝了酸梅汁,如此而已。妍馨你像是真的。”说时,已见吴妍馨抚肚蹲下身,摇摇晃晃。顷刻,一仰身子,倒了过去。 待吴妍馨再次醒来,已身在校诊所。身边,围聚着上官嫦和哈男,两人万分关注。吴妍馨微一皱眉,咳了两声,脸面上渐有了血色。哈男上前,攥住吴妍馨的手,呵护百倍地问:“人有旦夕祸福,这一回,我们见着你的苦了。妍馨,你好些了吗?”吴妍馨目光深渺,望着窗外,传来学校里广播室里男生的晚间诉语。过了一会儿,吴妍馨长叹一声,似有万劫不复之态,眉心渐舒,声色渐张,笑道:“早上,我偷喝了一瓶冷牛奶。我妈说,我胃肠不好,一定不许喝冷饮,吃冷食,这一回,难逃自责。”上官嫦捧来一碗米粥,拿着汤勺搅了半晌,悠声道:“米粥助胃消化,一定喝光了这一碗。”说时,令哈男扶稳吴妍馨,坐起身,一汤匙,一汤匙亲自喂饭。 待喝了米粥,吴妍馨自感胃中平缓,不觉酸涨。整个人精神为之一振,脸上冒出了热气。还未躺下,门外走入数十个同学,还有老师。 一位身姿轻雅的女老师,在同学们的簇拥下,走至床前,俯身道:“吴妍馨同学,身体如何了,还痛不痛?”吴妍馨笑道:“老师,太感谢你和大家了。医生为我输了液,打了一针,现在我感觉已痊愈。”老师听了,紧张的心情亦缓和下来。一个同学近前,捧上一束鲜花:“妍馨,这束康乃馨是老师送给你的。”吴妍馨望望康乃馨,一朵一朵黄通通的花瓣散出清淡芳香。同学们个个向亲人一样,那关注自己的眼神,那挚热的眸光,扫视在身上,让她精神焕发。 老师道:“得知你生病了,老师和同学们一样,心里为你焦急。”吴妍馨道:“老师,我只是一点小毛病,不应该劳烦你来看我。”一个同学道:“老师为你焦急,下午的课都没上,一直探听你的消息。”另一个同学道:“你是我们班级的一份子,大学谁也离不开谁。” 哈男道:“医生给她输了液,现在好多了。”上官嫦道:“她在早上偷喝了一瓶冷牛奶,故而如此了。”吴妍馨道:“我的体质弱,一瓶牛奶就难倒了我。” 大家围坐一处,说着笑着,哈男拿来吉他给大家弹奏。 哈男弹奏的曲目是《风中人》,其声悠扬,叮叮咚咚,潺潺渺渺,如晨时钟音,如山泉潺湲,让人听来如痴如醉。众人听着,心里舒坦,有如一滴甜蜜润在心肺里。尤其是吴妍馨,望着帅气的哈男,一脸笑意。哈男弹奏一首,笑道:“中国吉他艺人,最知名的有三个。一为大向,是李健和李宇春御用吉他手。二为枊舒淇,网络吉他弹□□人,央视主持人,才艺女神。三为三叔,陈粒前制作人及吉他手,AI音乐吉他讲师。如果大家听听他们弹奏的歌曲,一定会深临其境,一定会被感染。”老师道:“哈男同学,是个才艺手,倘若学业有成,将来肯定有所作为。”上官嫦道:“前日,哈男去万达广场作表演,一场演出费就是一千。为此他高兴了三天。”众同学已有耳闻,纷纷为他竖拇指。哈男脸泛红晕,像一个受到奖赏,不知所措的人。吴妍馨说:“听哈男说,等到了高中阶段,他要去中央电视台,表演吉他演奏,还要参加大赛。你们说,哈男优秀吗?”众同学一听,全都拍手鼓掌,老师亦赞道:“在我们学校,哈男同学就像当年的美国舞者:迈克尔·杰克逊,将是一位伟大的天才。”哈男道:“我知道杰克逊。他是美国歌手、词曲创作人、舞蹈家、表演家,也是慈善机构的创办人。他在1971年12月,发行了个人首支单曲《Got to be there》,拥有13支美国冠军单曲。2010年,迈克尔·杰克逊被授予格莱美终身成就奖。”老师说:“可惜他才华横溢,溘死之时,却阴云重重。据说他逝世后,他的私人医生莫里被控“过失杀人罪”,服刑四年□□。” 哈男喝了杯水,问同学是否喜欢他的诗歌,同学们都异口同声地回道:“喜欢!”于是,哈男拿出他新近写的三首诗,与大家分享: 其一:蜗牛历险记 一只软体蜗牛摔在羚羊背上, 浑身青肿难受。 抬头望望攀生空中的楸树, 蜗牛无比失落。 羚羊听见背上有个东西, 紧张地回头睃视, 原来是模样怪异的蜗牛弟弟。 蜗牛担心羚羊怪怨, 正想向她致歉, 谁料身体不稳, 滑下了羚羊背。 蜗牛大惊失色, 呼呼喘息未定, 发现一只鹌鹑向他微笑。 鹌鹑大摇大摆走近: “是蜗牛弟弟,我当是蚱蜢兄弟喝醉了酒!” 蜗牛欲哭无泪, 刚想讥嘲鹌鹑, 刮来一阵猛烈飓风将他掀起。 蜗牛飘在空中晕晕乎乎, 还未明白为什么, “砰”一声,一块石子击中了身体。 蜗牛捂着嘴巴一回头, 一片树叶裹住了他。 鹌鹑看见嘿嘿一笑: “谁怪你是个小不点!” 蜗牛不服气地拍拍土, 正想爬回楸树上, 一只鬣狗匆匆跑过, 险些将他一脚踩烂。 其二:鹪鹩的情人 ?荒野上站着一株相思树 他有簇绿盎然的外套? 他有粗犷壮实的臂膀 他有美丽锐利的双眸? 他也有一颗纯洁天真的心 他像守护荒野的士兵 一天一天从不脱岗?? 一天清晨 飞来一只可爱的鹪鹩? 情不自禁想用枯枝落叶搭筑窝巢? 鹪鹩看见相思树流泪的双眸? 赶忙衔起绿叶为他揩泪? 鹪鹩知道他心里寂寞 怕他伤心 从此默默相随 一天一天他们相恋了 ?鹪鹩筑好了窝巢 用栀子和野蔷薇作装饰? 又衔来一缕阳光 轻轻罩在窝巢四周? 相思树伸展柔软臂膀 来为鹪鹩遮风挡雨? 一天一天鹪鹩有了避风港湾 永不寂寞 其三:飞雁过阴山 一片白云给高山作围巾 暖暖的 驱散了夜雨和阴霾 飞雁三五为伴 嘎嘎啾啾唱了一路 未曾歇脚 直到白云变成了乌云 骤风呼啸旋来? 阴山为此惊惧 抖抖潺潺的河水兄弟也不知所措 大雁落在山麓脚下 在困顿中悄然歇息 阴山醉了 同学听了,钦佩之余,问他创作心得。哈男道:“中国诗歌界,有一人,为他最爱。那就是徐志摩。他说:我轻轻地挥一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老师问:“你可有志向,以后向他那样,成个伟大的诗人呢。”哈男道:“我喜欢吉他。诗歌也喜欢。两者一样重要。如果机缘允许,我想会二者兼备。” 吴妍馨问:“你的诗歌总在校报上发表,是否在其他地方发表呢?”哈男道:“我在市报上有作品。偶尔会有一篇发表在省报上。”老师说:“他是谦虚的同学,他的作品总喜欢我给润色。” 上官嫦道:“哈男,你可愿为我和妍馨作一首诗呢。”哈男道:“一首小诗,不论生活诗,校园诗,都不如情诗好作。情诗是内心情感的抒发,是真实感情的爆发。一首小诗,是容易之事。” 当天晚上,校园里到处撒泻炫亮的光芒,那是一盏盏路灯,清冷的像一柄倒立的汤勺伫在公寓楼下。上官嫦眸绽春波,一手挽住长发,一手掖住衣角,走出公寓大门,缓步走在葱绿的草丛里。上官嫦望了望,有学友们坐在石阶下、木栏边静静地温读书本。上官嫦就这样漫步走着,脑海忽然想起许多人。她首先想到的是哥哥上官黎,自从他的父亲给她通了电话,告诉上官黎出走的消息后,已经快半个月了。此时此刻,他又会在哪儿呢?上官嫦不禁满腹愁伤,在心里默自祷告、虔诚地祝福着。“上官嫦,你也在这里呀?”冷不防,一个闪动的身影出现在她面前。上官嫦怔了一怔,带着几分嗔怨望着怀抱吉它的哈男。“你也一样无聊吧。”哈男咧嘴笑着,一个人坐在草丛里。“在这寂静的夜晚,我就给你唱一支歌。”他说着,果真悠扬地唱开了:“青春的花开花谢让我疲惫却不后悔,四季的雨飞雪飞让我心醉却不堪憔悴,轻轻的风轻轻的梦轻轻的晨晨昏昏,淡淡的云淡淡的泪淡淡的年年岁岁,带着点流浪的喜悦我就这样一去不回,没有谁暗示年少的我那想家的苦涩滋味,每一片金黄的落霞我都想去紧紧依偎,每一颗透明的露珠洗去我沉淀的伤悲,在那悠远的春色里我遇到了盛开的她,洋溢着眩目的光华像一个美丽童话,允许我为你高歌吧以后夜夜我不能入睡,允许我为你哭泣吧在眼泪里我能自由地飞,梦里的天空很大我就躺在你睫毛下,梦里的日子很多我却开始想要回家,在那片青色的山坡我要埋下我所有的歌,等待着终于有一天它们在世间传说……” 两人偎坐在校园的草坪上,望着天上皎月婉秀,繁星迷离,沉醉在青春美好的爱恋之中。上官嫦凝视哈男一双清澈炯亮的双眸,一种温馨甜蜜的滋味涌上心窝。此时,她有一丝隐约的痛,这种痛来自一个人,那就是一样对哈男有好感的吴妍馨。虽然,她们有着闺中密友般的关系,整日价携手并肩,却又各怀心事。她专注地欣赏了哈男好一会儿,他那眉宇间略带郁伤的神情,他那深邃的目光,淡定的姿态,使她极为着迷。她心想:也许真的爱上眼前这个男生了。他热情、坦率、温情,一切皆使她充满眷恋。她用指头划动着琴弦,听着几个单调无序的音阶,陶醉在浪漫的月光里。 忽然,哈男将上官嫦的脸轻轻放在他的胳膊上:“上官嫦看着我好么?”上官嫦疑惑地望望他:“怎么了?”她将脸庞轻靠在他的身上。哈男一本正经地道:“你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爱情吗?”上官嫦的嘴里轻声念着:“爱情——”她思虑着,内心满是迷茫。她以为爱情就像现在这样,永远、持恒地依靠在他的身边。 哈男道:“爱就是无偿的付出,是心甘情愿的帮助,是彼此心灵的感应,既然选择了爱,就要真诚的对待它,珍惜它,在他(她)困难时予以支持,失败是与以鼓励,在他(她)开心时,一起快乐,悲伤时一起难过。而不是在拥有时无视它的存在,而在失去后才知道后悔莫及。爱一个人就要他永远幸福,做她永远的避风港,保护她,哪怕一丁点的伤害。真正的爱一个人并不是我们想象的那么简单,一次深情的拥抱,一个深深的吻,一句不变的誓言,一件不退色的信物……这一切在真爱面前时索而无味,暗而无光的。” 上官嫦如临梦呓之中,似懂非懂,她深情地凝望天空里一轮皎月婉秀,正在逐渐向天际移动。大榕树飘落斑黄的叶片,在柔风中,在月光里,飘散在校园里。两人沉静在快乐的初恋之中,享受着蜜意柔情。哈男觉得他十分幸福,是开心的、也满足了。他情不自禁热烈地亲吻上官嫦,这是他第一次放纵自己的意志,分毫不保留地将自己的爱同上官嫦对他的爱彼此交叠。他激情地亲吻上官嫦,从她的额头、到眼睛、脸颊,一直到她薄薄的嘴唇。而上官嫦丝毫不避讳,任由他不停地亲吻。她微然闭上双眸,用心享受这一刻的幸福。 第十八章 哈男护花遭辱打 夜阑清幽,上官嫦和哈男坐在校园草坪上。这个男孩,像牢牢地箍住了她的心扉,她情愿为他流血,为他哭泣,甚至为他而死。她的心是那么炙热,她的心是那么澎湃,她仰望深空,月斜星坠,银河迢迢。接着,她环望四周,教学楼、学生公寓、草坪、花甬,还有一盏盏校园里的路灯,她用探求的目光轻轻环望。爱情,友情,信念和执着,在她心里缓缓地飘然而过。 此时,十六岁的哈男已沉醉在上官嫦的美丽柔情之中。在他看来,上官嫦是一个高贵、矜持、自由、纯真的女孩,她简直是天上一朵出岫的云霞,无比贞洁地牵绊在他的身旁,依守他的灵魂。相恋一年来,他一向这么认为,他喜欢上官嫦,一定胜过上官嫦喜欢自己,这一点他绝不会看错。但是,一样喜欢他的还有一个女孩,她就是吴妍馨。三个人之中,吴妍馨和上官嫦正在初中部,而刚跨入高中组的哈男面临一个棘手问题,就是艰苦繁重的高中生活。父亲在期盼他,老师在期盼他,所有人都在为他祈祷。而他,一个任性惯的独身子,从来潇洒无羁。自从上官嫦调入省城中学,他紧随而来。他希望把两人的爱演绎下去。现在,他不仅拥有公主般高贵的上官嫦,也拥有了属于他的学校音乐队。 哈男仰望天上星斗,蓦然想起母亲的身影,哪一颗星星是天堂母亲的呢?噢,明亮闪烁的星,你可曾是母亲的心。哈男痛苦地低吟。这种无影的痛苦始终伴随着他,从他五岁记事的时候开始。在梦里,它像一只冰冷阴鸷的手,在不经意地时候抚摸他。他想忘记那个影子,但,十六年来,却根本无法从脑海里抹去,他是带着痛苦、噩梦,带着猥琐、忧伤,度过了他寂寞的童年时代。 哈男难过极了,这种在心里一直如影随形的自卑感,沉重的像个烙印留在心间,使他快要窒闷了。后来,他学会了抽烟,学习了酗酒,学会了结交一些地痞和流氓。他的学习因此一落千丈,这个曾被视为最有“希望”的孩子,在进入高中组后已彻底沦溃,他上网,玩游戏,唱歌,跳舞,无所不出。如今,他无法救赎的爱上了眼前女孩。他们一起进影院,一起逛公园,一起空中蹦极,校园里,他们的欢声笑语无处不在。 校园是寂静的、是神圣的。晚风拂荡,落叶飘散在他们身旁。一只深藏在绿荫里的鸟,发出嘤嘤的啼叫声,仿佛他的吉它发出一声声单调无续的弦音。 公寓楼蓦然亮起了灯,哈男和上官嫦诧异地举目四望,一个□□的男孩□□地跑出公寓楼。紧跟着,身后有男生、女生纷涌而出。“他们一定是疯了!疯了!疯了!快抓住他呀。”一个尖嘶厉吼地叫声狂风巨浪般传荡在校园的每个角落。“谁疯了?是谁,是谁?”哈男自语着,心里一惊,猛然站起了身,他的目光急遽地紧随男孩在校园里移动,男孩飞驰在草坪上,飞驰在操场上……哈男马上反应了过来,“不要往那边看。”他赶忙将上官嫦抱在怀里,用手掌蒙住了她的双眸,“他是一个行为主义者,大家都以为他疯了,其实他正在为自己的决定而庆贺。”几分钟后,男孩在他的视野里渐渐消失,没有了呼啸,没有了追随,也没有了呐喊声。 上官嫦的心随着呼喊的声浪一怔一怔地跃动。哈男松开了她,她的眼前是一片昏暗。像一场梦魇,瞬间即逝。校园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的影子,连那只嘤嘤啼叫的鸟也不知踪迹。哈男又坐下身,紧紧地偎依着上官嫦。月光下,两个心无旁骛的痴男怨女,把彼此视为生命的守护神。大约有半个时辰,他们默契地一声不语。冷落的校园只听见他们微微的心跳声。他听得见轻缓、舒坦的上官嫦的心。他也听得见剧烈、狂乱、毫无节奏的自己的心跳声。哈男紧紧揽住上官嫦的身体,问道:“上官嫦,我的心在为你哭泣,在为你说话,在为你歌唱,你听得到吗?”上官嫦愣了一会儿,面前使他捉摸不透的男孩,已抓住了她的心。她早已目窕心与了。上官嫦说:“我的心是属于你的,我的人是属于你的,今生来世,我们永永远远在一起,你说这样好吗?”哈男一时激动,快要说不出话:“当然好了。你让我想起电影《这个杀手不太冷》里面有一句经典台词——‘里昂,看,爱是无法阻挡的!’”他揽住上官嫦的身体,想给他所有的温暖,想给他所有的爱意。他的目光火一样炙热的照耀着上官嫦,好像要将她吞噬。他真想将她变为一生一世的拥有! 上官嫦满足地再次闭上了眼眸,柔声魅语地问:“哈男,你想让我做你的天使是吗?”哈男迷惘地望着,他不明白上官嫦究竟是何用意?“你肯定会是我的天使,梦一样的天使。”哈男吻了吻她温润火热的唇,感到莫名冲动,接着说:“你知道吗?当我第一次看见你明媚的双眸,我就相信,你一定是上天恩赐给我的天使。我发誓,绝不会让你从我的指间溜走,让你从我的身边离开,我要将你融入我的生命里。现在,我要让每个人知道,你上官嫦只属于我,月老为证!”顿了一会儿,继续道:“你相信吗,这个世界上有种灵魂,它决定着你的思维,你的意志,你的存在,灵魂把你带到想要去的任何地方,让你解脱,使你快乐。”上官嫦问哈男:“我们每个人都有这种灵魂,是吗?”哈男微笑着,目光静静地注视着兰心蕙性的上官嫦。他看着像天使一样动人的上官嫦,又想起了她的母亲。但是,他再也看不清母亲清癯的面容,以及母亲叮咛过的每一句话。这个世界没有时光机器,倘若有,他一定会让母亲出现,他要看清楚母亲的笑貌,母亲的脸颊,和听清楚母亲温柔的话语。 上官嫦睁开了眼睛,仿佛看见哈男满含泪水的双眸,正坚定地注视她。上官嫦问哈男:“为何会有眼泪呢?”哈男试了试眼角的泪水,对她说:“我的眼泪是幸福的、也是甜蜜的。我的眼泪是为你而流,只有你能让我流出幸福和甜蜜的眼泪。” 两人沉静在彼此的呼唤中。不料,在他们身后霎时出现了三张狰狞的脸孔。哈男的余光瞥见了他们,仿佛木雕般伫立在他和她的身边。“你就是哈男?”一个带着邪恶面容的人问他。哈男怔了半晌,用一种怪诞的表情望他们:“是又怎么样!”那三张脸孔几乎同时吼笑:“因为牵扯吴妍馨的关系,所有你要受到一点皮肉惩罚。”哈男问:“什么惩罚?”话音未落,情势风云突转,三人朝哈男的身体袭击而来。哈男哪儿是他们三人的对手,不过几个回合,被他们打倒掀翻在地。上官嫦大声地向他们求诉道:“不要打他,放开他,放开他!你们这些坏蛋放开他。”然而,他们依然不肯罢休,横拖倒拽,在哈男的身上雨点般地踩踏。突如其来的阵势没有唬吓住上官嫦,她找来了两名校园保安。打架被治止。 打人者跟着保安狼狈地走了。草坪上,哈男蜷缩着痛苦不堪。上官嫦哭泣地蹲在他的身旁,用纸巾揩净他脸上的血渍。从哈男鼻孔里流淌出来的鲜血溻湿了她的纸巾。“哈男,快点站起来!”上官嫦向着哈男大声说。哈男愤然而起,他颤栗地抓住上官嫦的手。之所以这样,只是因为他怕失去上官嫦。爱怜地望着哈男,上官嫦不停地哭泣。“不要哭泣。”哈男轻轻抚去她脸颊的泪花,对她说:“我不喜欢眼泪,我也不相信眼泪,你一样不能有眼泪,知道吗?”上官嫦道:“但你是为了吴妍馨才落成这样的,你是无辜的。” 寂静的夜色下,又只剩下两个痴情男女。打架对于哈男简直不足为奇。从小,他就学会了和别人争斗,他从争斗中明白了生存的道理,明白了活下去的勇气。他从不责怨谁。人生就像一场短暂的游戏。他,不疾恶如仇,但他却明晓事非。 哈男揉搓着受伤的胳膊,感到撕心裂肺般的痛。三个野蛮恶棍,纯属学校和社会的残渣败类,他们毫无人性,毫无道德,做尽坏事,老天迟早有一天会降临厄运在他们身上。上官嫦缓缓抬起哈男的胳膊,用嘴哈气,想以此缓解他的疼痛。 上官嫦问道:“好一点了吗,还痛不痛?”哈男面色煞白,眸中闪射惊悸。哈男笑道:“这点伤不算啥。我是一个男子汉。”上官嫦望着傻笑的哈男,有些感动,有些悔不当初。公寓楼的灯一盏接一盏灭了。校园变得漆黑。哈男坐在草坪上,似乎还没有返回歇寝的意思。上官嫦揽住他的脖子,柔声问:“我们是否该回去休息了呢?”哈男坚定地回道:“不!我想再坐一会儿。”一轮依稀的月光里,上官嫦看清楚哈男那张英俊的脸庞,他疲惫地坐着,长眉若柳,弧唇红润,上身粉红衬衣沾满草籽,透过衬衣薄薄的汗珠渗出来,将原来较好的身板更加突显得玲珑剔透。上官嫦抓住他的手,有一丝濡湿的热流传递到她身上。上官嫦问:“你害怕吗?”哈男札手舞脚,活像一只红壳黄腹不安份的螃蟹,盯着问话的上官嫦,咯咯地怪笑:“我怕?不过是场打架游戏。”上官嫦专注地一听,眼眶中滚动着泪珠。上官嫦瞒怨地说:“你把它当成一场游戏?你想过我的感受吗?那些不要命的坏蛋,根本不管你的死活。万一你有个好歹,那怎么办?”哈男抿着嘴唇,添了添嘴角的血迹,大义凛然地说:“只要我的美人安然无恙,我宁愿将我的生命托付给你。”上官嫦愕然了,张大瞳孔惊嗔地望着。这个男孩,他的纯真痴情,他的刚毅果敢,深深触动了她的心扉。上官嫦感动地抽泣,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迅速从脸颊上滑落。哈男一望,便由衷地动容。哈男攥住她的手:“告诉我为什么哭呢?”上官嫦埋着头轻闭眼眸,心里简直比被煨了□□的刀割还难受。上官嫦颤瑟地回道:“我是看见你才感到难受。谁让你对我好呢。”哈男吃惊的听完,似是拨云见月,茅塞顿开。原来,她是这样在乎自己。两人搂抱在一起,听着彼此心跳,沉默无语。 夜已深沉,吴妍馨一个人走下公寓楼。她走在绿荫带里,凤凰木焦黄的叶片不时飘落她脚下。光线昏暗,看不清楚任何人。但,凭着往日对上官嫦和哈男的了解,知道他们肯定在操场上。她翩跹如蝶,飞快地走着,一件枣红和葱绿相间的织锦针织衫,搭配着一条藕合色软料短腿裤,使她极富朝气。她的头发黑玉般有淡淡的光泽,脸庞肌肤细致如美瓷,耳朵上宝石绿耳钉使她增添几分成熟的气息。她扭动纤美腰肢,脚下轻盈似跃,目光像一道寒光凛利的剑气,四下搜寻。当她走进操场中央,看见两个熟悉的人影。她一面走,远远地唤了声上官嫦。 上官嫦坐拥在哈男身上,听见是吴妍馨,遂紧忙相迎。吴妍馨走近,发现哈男不动声色,感到有一丝诧异,笑道:“他怎么了,这样看我?”上官嫦面色难堪,慌称他肚子痛。吴妍馨狐疑地笑了笑:“怎么不回公寓楼睡觉?将要一点钟了。”上官嫦揉了揉鼻尖,笑道:“我们马上回。妍馨,不要管我们,你先回公寓楼睡吧。”吴妍馨望影揣情,对哈男说:“真不舒服就到校医务室看看,别硬撑着。”哈男呲牙一笑,咽了咽干瑟的喉咙,回道:“我知道,谢谢你的关心。”两人尚未有睡意,吴妍馨觉得有些困惑,只是既为好友,并没有刻意遮掩之处,便返回歇寝。 上官嫦注视着哈男,他长发斜梳至耳,一只耳朵上戴着银色琥珀耳钉。一双眸子深邃的像黑夜里的鹰,露出一丝孤傲,一丝彷徨,一丝漠然。上身粉红衬衣掉了几颗纽扣,露出结实的胸膛。上官嫦望着哈男阳刚味十足的神情,突发其想,说道:“闭上眼,请脱下衣衫。”哈男微一愣神,正欲阖眼,已觉上官嫦伸手轻轻扯拽。哈男问:“你要我的衬衣做什么?”上官嫦涨红了脸,心里一片袒然,说:“我给你拿去洗洗,再缝上纽扣。”哈男听了,吃惊极了,他笑意荡漾,如春风拂柳,明月浮空,他裸露的胸膛中,一颗孤傲的心怦怦跳动。“你会缝纽扣?”他带着质问的口吻问。上官嫦不好气地斜望,轻轻拽了拽他,气嘟嘟地说:“哪个女生不会做针线?只是多少而已。瞧你,活像个乞丐。”哈男痴痴地笑了,两人卿卿我我,一起走向公寓楼。 第十九章 聘高贤访枫夜话 天空微泛苍蓝,一片薄雾犹如轻纱般萦绕香墅岭。窗外,正值斜风细雨。我给葆君找了一把花折伞,眼望她随梁婉容走出了山庄。我漫不经心地来到厨房,看见玉凤在案砧切着葱段,姜丝,芥菜条,于是帮助她洗菜心。不待我开口,玉凤微笑地告诉我,要为上官仁先生和梁婉容夫人做一席甏肉干饭。我觉得好奇,随着她观察每一个步骤。 此时,在芙蓉镇城邑,葆君相随梁婉容的脚步,亦步亦趋地走在街上。在葆君心里,她千次、万次地埋怨老天爷,选好的日子偏逢雨天。只不过她可不知道,梁婉容正在为她盘算开办一家绣坊,将来由葆君全权接管。两人走过商铺、学校、信用社和平价超市,拜访了与梁婉容关系密切的亲朋好友后,梁婉容告诉了她真实想法。 梁婉容笑道:“葆君,你专心刺绣,凭借你的手艺肯定会有所做为。”梁婉容穿着一件麝皮轻装,走近一处巷口停下脚步,对葆君又说:“我的朋友都赞同我的想法。在芙蓉镇地肥水美之地,肯定有你的一席之地。”葆君望望梁婉容心间似有涟漪浮起:“夫人,我的手艺只可浑俗和光,岂能乱人眼目?开办了绣坊店,我担心会辜负了您的美意。”两人漫步雨中,一边走,一边聊,转眼之间临近了黄昏。走在一条青砖碧瓦迂回曲长的巷子里,梁婉容笑靥春风,一脸得意。 梁婉容瞥了眼前方,笑道:“这条巷子唤名‘青果巷’,属陈年旧巷。里面有一家不景气的绣坊,如果你同意,我就把它盘下来,日后,你就在绣坊店里独掌柜台。”葆君有一丝担忧,她抬起目光,看见爬在巷道里一丛丛爬山虎,若有所思地说:“夫人,我和姐姐来芙蓉镇打工,全都攀附于您,夫人如此庇护和赏识我们姐妹,实属我们的荣幸。我一定不会辜负夫人的期盼。” 两人步入青果巷里找到绣坊店,梁婉容同绣坊店主商榷关于租赁事宜,还将葆君随带的绣品拿给店主看。店主是一位年逾花甲的老妪,脸孔瘦削,双眸黯淡,从喉咙里发出喑哑的声音。她望着葆君的绣品,有《平湖秋色》《苏堤春晓》《踏雪寻梅》《侯峒嶒像》四件。顿时,使得她眼前放出一片绚烂的光彩。她凝视着技艺精妙的绣品,激动的泪如雨下。在她看来,自己从事针绣已经快三十年了,还从末见过有如此技艺高超之人,葆君每一件绣品皆是美轮美奂,大气磅礴,堪称无美无暇。惊喜交集之余,她打量葆君,只见葆君素衣素裳,一双顾盼有神的眸子,姿态温娴,简直如她的绣品,让人眼前一亮。接着,她将珍藏已久的一副《闭月羞花》绣品拿了出来。老妪望着自己的绣品,告诉她们,这副《闭月羞花》的绣品曾有位阔绰的富商出价二十万收购,但她回绝了。她一直将它保存至今,是希望能让更多的人看到。现在,她不愿收藏了,希望有机会将它出售给有识之士。 夜色茫茫,梁婉容和葆君走出绣坊店,两人走在泻满月光的青果巷里。葆君随在身旁,望着阒寂无人的青果巷,内心涌动兴奋之感。谁知,还未走出青果巷,猛然,一个幽灵般的身影凶悍地拦住了她们的路。葆君一惊,发现面前身影,头戴软塌塌牛皮帽子,脸套套腿袜,足蹬双鼻梁软底皮靴,手持尖刀,朝向毫无防备的她们步步逼近。梁婉容怔忡地望着,问道:“你……想要干什么?”那身影嘿嘿冷笑两声,在股掌间肆意把玩旋转尖刀:“不干什么?把身上钱财、物品乖乖拿出来,免得我动手。”梁婉容冷笑道:“你不要靠近我,否则……我马上报警!”那身影道:“哼,想要报警,你看一看,在僻静的青果巷里会有谁来呢?”那身影说完,一伸手,想要抢夺梁婉容的挎包。梁婉容已被面前身影惊骇住,她的眼神迷迷瞪瞪,全身僵持,开始颤栗。“快拿过来,”那身影抓住梁婉容的挎包疯狂拉扯。不料,葆君站了出来,她挡住了劫匪,大义凛然地道:“住手,你这个混蛋!” 那身影一看,站出来一个身形娇弱的女孩,上身一件月白色绣菡萏衣裳,下穿一件宽裤腿左右摆风绿拾裤,一头秀发像月光下宕落的瀑布,让人望的顿生美色。他的两眼露出一丝鄙夷的神情:“哼,你想要作死吗?”他冷哼了一声,只轻轻一使劲,将身单力薄的葆君推倒在地。“葆君,你不要紧吧?”梁婉容问。梁婉容未靠近葆君,那身影“忽”的一声,已直莽莽地横立在她眼前:“快,拿过来!”他伸手凶狠地强夺梁婉容怀里的包,梁婉容一看他要抢劫她的财物,将挎包牢牢地抱入怀里。葆君顾不及疼痛,挣扎地爬起身,似有男儿彘肩斗酒的气慨,再次挡在梁婉容身前:“夫人,你不要怕!你这个无耻的坏蛋,滚开,你给我滚开。” 谁知,劫匪愈加气焰嚣张,他旋转刀形,将葆君的衣服戳开了一个洞。劫匪不依不饶,发现葆君的怀里也抱着一个包,于是猛扑向葆君。葆君哪里是他的对手,一不留神,包被应声夺走。“臭□□,快点交出你的东西。”劫匪仰仗夜色的庇护又向梁婉容一步步靠近。霎时,葆君醒转过来,趁劫匪顾此失彼,失声呼唤:“来人哪,快来人,劫匪要抢劫了。”那黑影劫匪一看瘦弱的葆君在大喊大叫,直想尽快脱手,愈加狂暴地扑向了梁婉容。“夫人……夫人,有我在,你不必害怕。”葆君挺起身子勇敢的阻挡劫匪。一看葆君视如寇仇同自己搏斗,劫匪心劳意攘,一时迟疑不决。“快把包还给我。”劫匪望见葆君敢向他索要包,不竟困惑了,但是尚未抢劫到有价值的财物,便吼道:“两个不知死活的□□,把你的财物都给我。”他扯住梁婉容的衣裳,似乎要将她怀里的包夺到手。“夫人——来人哪,贼强盗——”葆君高声地大叫大嚷,已将劫匪生生振住。劫匪一松胳膊,尖刀像雪片般划进了葆君的衣袖,接着,他将葆君推至一边,匆忙撇下她们两人,趁机逃往夜色里的青果巷深处。葆君按住流血的胳膊,一看劫匪将她的包抢夺而去,无奈之余,赶忙走近梁婉容。葆君道:“夫人,你不要紧吧?”梁婉容颤声道:“我没事啊!你……”深受惊吓的梁婉容发现葆君的一只胳膊在流血,问道:“葆君,你的胳膊受伤了?”漆黑的夜色下,她望见葆君表情做作,痛苦不迭。 两人借着夜色里一缕昏暗灯光,穿过青果巷,向着香墅岭快步返回。 两人返回香墅岭,梁婉容将半路“遭劫”一事告诉上官仁与我。上官仁发现葆君的胳膊正在流血,拿出自己珍藏的止血药,小心翼翼地给葆君敷在胳膊上。我深感吃惊,抚摸着葆君的头,心疼不已。两人途生险境,尚未用晚饭,我给她们盛上甏肉干饭,两人竟觉得索然无味。仅管葆君受了伤,但她依然保持音容笑貌。仅管四件宝贵的绣品被歹徒抢夺而去,所庆幸的是,她和梁婉容未遭遇生命危险。这一惊魂经历,给梁婉容敲响了警钟,她原本打算让葆君开办绣坊店,现在,只能暂时搁置下来。她不能让一个手无寸铁的女孩独撑店面,那样对葆君实在是不公平。 天微微亮了,纺织厂大门口伫立两个人。喻宥凡和王瑞贺抱着一卷红绸横幅,正在左顾右盼。上官仁天未亮已起床,他一夜未眠,那是由于梁婉容给他讲述了路遇歹徒的事情,使他惊畏不已。走出毓秀楼,他看见王瑞贺在大门上拉起横幅,上面标注着一行字:《热烈欢迎SIYB创办和改善你的企业学员班参观指导》,将其唤至身边。上官仁告诉王瑞贺,省城来的罗璞玉教授将带着他的学员班,一共二十人要来香墅岭观摩纺织厂,需要做好接待事宜。王瑞贺已知祥情,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应允。 中午来临,喻宥凡和王瑞贺伫立纺织厂门口静候佳音。蓦然,迎面而来一群人,王瑞贺一看,一个须发稀零、神态矍铄的长者引领数人走上前。喻宥凡说:“他一定就是罗璞玉教授。”王瑞贺观察后,表示赞同他的想法。罗璞玉身穿简洁的运动休闲装,眉宇炯炯有神,谈笑风声地走在众人身前。待走近纺织厂,他要求参观的学员依照顺序,进入纺织厂参观工业流程。王瑞贺和喻宥凡忙前应后组织众人进厂,上官仁则与罗璞玉教授热切地攀谈。 众人熙熙攘攘,一个随一个走近纺织厂,参观了各道工序,以及全新的工厂设备、机器,不禁感叹上官仁建厂有方,具备养活数百名员工的超凡魄力。罗璞玉走进厂间,鹤立当中,大声讲解道:“上官仁之所以取得成功,有一个重要环节,那就是不遗余力地举办员工培训班,提升员工爱厂敬业、奋冕求进的思想境界,以此驱动工厂效益的整体水平。”众人听后皆啧啧称赞,有的还特意要求上官仁留下联络方式,希望有更多的交流机会。上官仁欣悦不已,给他们赠送了名片,留下了联络方式,还一再声称,这座工厂的大门随时向大家畅开。众人感激不尽,能从大名鼎鼎的企业家上官仁先生身上学到创业经验,无不拍手叫好。喻宥凡涌挤在众人之间,给他们介绍员工作息及排表情况。忽然,他觉得有人在身后轻轻拍了拍他。他回过身,发现一张温厚而熟悉的面庞。他出神地凝视对方,而对方也正专注地看着他,片刻的迟疑过后,两人畅开心绯大笑开了。王鉴珩使劲地一握喻宥凡的手,说:“小伙子,一进厂我就发现你了,我当自己眼花,看错了人,没料到果真是你。”喻宥凡大张嘴巴:“王叔叔,原来是你。”王鉴珩紧握他的手,灿烂地一笑,道:“怎么样,工作还顺心吗?”喻宥凡将他让到一边,喜不自禁地说:“顺利,一切顺利。王叔叔你也来参加创业班吗?你的养蝎厂咋样了?”他说着,从衣兜摸出一支烟,但众人齐聚工厂里,厂间墙壁上赫然张贴“禁止吸烟”四个大字,所以,他又将烟装了回去。 两人正说着话,罗璞玉和上官仁走来。上官仁笑道:“宥凡,难道你们认识?”王鉴珩道:“半年前,他们曾在我家蔽过雨,差不多算是认识了。”罗璞玉望着上官仁和王鉴珩说:“两位应该都认识,我来芙蓉镇真见识了你们这些‘大资本’家的厉害了。单员工素质,全是顶呱呱的棒。”上官仁笑望着罗璞玉,说:“你是说喻宥凡吗?他是纺织厂里一流技术标兵哩,他媒染的丝线,又快又好,人称‘掌上飘’”。 王瑞贺拿着一张所有创业人员的简介表,走近上官仁和罗璞玉身边说:“上官先生,此乃二十名创业人员的简介表,你看看。”上官仁接过表,看了一通,望着罗璞玉:“罗教授,二十名大学生和创业人员,全是我们芙蓉镇本镇人士,都有创业成功的经验,但其中大部分是下岗人员,对你的这个SIYB创业指导一定非常感兴趣,按照预先安排,晚上大家同往‘访枫酒楼’聚餐。”一转身,喻宥凡和王瑞贺伫立身旁,又笑道:“你们两个也同去,晚上陪我和罗教授喝二杯酒。”喻宥凡和王瑞贺一听,相视一笑,忙不迭连连点头。 晚上,芙蓉镇最繁华的闹市区,一家灯火斑斓、歌声曼妙的酒楼格外引人注意。此刻,上官仁同芙蓉镇二十位创业有识之士落坐酒楼里。其中,围坐一桌的,有罗璞玉教授、以及喻宥凡、王瑞贺、梁婉容和我们姐妹。众人坐在两张大餐桌旁,已然热血沸腾地漫谈欢笑。坐在正中首的,是众人敬仰、年逾古稀的罗璞玉教授。只听他高声阔论道:“大家为什么要参予SIYB创业培训呢?谁能告诉我。”话音一落,众人埋头争论不休。“要致富,要改善我们的生存状况。”“不对!SIYB创业宗旨应该是帮助我们提高市场竞争的意识。”“我认为创业培训是体现社会主义的优越性,以及我们融入这个时代的一个号角。”一些在坐的创业人员跃跃欲试地嚷声道。 罗璞玉微然一笑,回脸望望上官仁:“上官先生,你又是怎样认为的呢?”上官仁啜了一口茶,泰定自若地说:“罗教授,这个问题很现实嘛,以我之愚见,他主要是针对大学生、下岗职工,和那些流散的社会失业青年开展的一项人性化的技能培训工作,至于培训可能取得的效果,那要看个人兴趣和投入精力的多少了。”罗璞玉眯眸微笑,若有所思:“当前,芙蓉镇下岗职工对此项新兴概念还只是听说和了解之中,他们完全没有意识到SIYB创业培训的好处。”顿了一顿,接着说:“SIYB创业培训项目是中国结合自身经济发展及就业环境特色,为实现“能力创业,创业促就业”的目标在2000年与国际劳工组织亚太地区就业促进项目(ILO/PEP)合作引入中国。创业培训——是国际劳工组织专门针对有志创办小型企业的创业者以及希望改善中小型企业而开发的一个培训项目,共分《创办你的企业》、《改善你的企业》、《扩大你的企业》三个部分。现在,我目下这批人员,已开展到了‘创办你的企业’这个环节,以后,我要向他们继续讲解‘改善你的企业’和‘扩大你的企业’两个方面。”上官仁专注地倾听着罗璞玉的介绍,众多培训人员也屏声静气地倾听。两位酒楼服务生穿梭在两张大桌边,斟茶倒水,酒楼里洋溢着众人的欢笑声。窗外,夜莺在树上滴呖啼啭,花影婆娑,上官仁撇过脸往窗外看了一眼,然后笑问罗璞玉教授:“罗教授,你看这座《访枫酒楼》如何?我把大家安排在此处就餐,应该是个好地方吧?”罗璞玉探望着,满意地说:“上官先生的选择肯定不会错。如果我没看错,这座《访枫酒楼》属于芙蓉镇星级酒家。”上官仁心里明白,眼前人物,绝不是饭囊酒甕之人,他腹藏芙蓉镇建设发展的谋虑和计策,深有博学之才,于是冁笑了两声,又道:“罗教授好眼力,此家酒楼的规模不逊于城里任何一家酒楼哩,你能来我们芙蓉镇帮助大家开展培训,实在是难得的事情。今天大家要放开了喝,一切消费包在我身上——”说着,他唤了一声王瑞贺,让他给每个人斟满酒。 为首坐在正中的,除过罗璞玉教授外,右首依次是上官仁、梁婉容、葆君和我。而左首位的依次是王瑞贺、喻宥凡、王鉴珩以及其余三位创业培训人员。另一张大桌上,是其他不计名的创业人员。 酒席令尚未开始,众人纷乱叠沓,已海阔天空般畅谈心得。梁婉容穿着琵琶襟蕾丝绿裳,一排玉石扣子,下身系着墨绿四花坊绵长裙,仙姿佚貌。梁婉容啜了一口袅蕴新茶,饶有兴趣地调侃问:“请问各位,你们谁知道这是什么茶?”有人问:“什么茶?是呀,我们怎么没注意呢?”一个创业人员“刷”地站起身:“我知道——是碧螺春。”哈哈,话未落下,顿时引来一片轰堂大笑。一旁的王鉴珩呷了呷茶,歪着头思忖:“会是什么茶呢?会是铁观音吗?”王瑞贺给每位沏上茶,观察梁婉容的神情。“不是,你们说的都不是。”一看大家谁也答不上来,梁婉容得意洋洋地一笑,“诸位不必猜想了,这种茶呀——是我家先生特意从毓秀楼带来,今天给大家沏上一杯,以表情怀!”有人说:“哦,原来是这样呵。”众人交头接耳,发出一阵阵啧叹之声。罗璞玉手执玉杯,微微晃了一下:“梁夫人,那究竟是什么茶哩?”梁婉容浅笑一声,从身后一只挎包取出包装纸袋。“这里面呀,全都是云南普洱茶,你们瞧——”梁婉容说着,将袋子一个一个放在桌上,“这些都是我家先生给诸位准备的,一人一份,聊表寸心。”众人一听,眸光放亮。“上官,快告诉大家,为什么赠送茶叶?”梁婉容用手指戳了戳上官仁的臂膀。而上官仁着一身湖蓝长衫长裤,潇潇洒洒,倜傥不群。上官仁笑道:“各位,今日有幸同大家相聚于《访枫酒楼》,可谓难得的缘份。敝人不才,在此芙蓉镇蒙众人抬举,艰难创业,没有什么同大家分享的,只将家里珍藏的上好云南普洱茶拿来,每人赠送一份。”说完,让喻宥凡和王瑞贺一人一份分发了。“上官先生真是破费了。”“是呀,普洱茶温润沁香,入口甘甜,很不错哩。”“上官对我们大家真好呵。”众人嘻嘻笑笑,不觉之间一道道菜上了桌。每桌共有十道热菜,依次有:虾爆鳝背、鸡胸脯肉头、白鲞扣鸡、双味蝤蛑、鞭蓉鲍脯、凤梨蟹柳、裹烧茭白、腌笃鲜汤、葱爆兔肉片和西卤蹄筋。瓷碗银碟,镶金长筷,精巧摆置使人味欲大开。上官仁望着罗璞玉问:“罗教授,不知道您接下来将有什么样的安排?”王鉴珩说:“是呀,罗教授将带我们参观哪些企业哩?”罗璞玉未及思索,笑道:“你们这批学员,是芙蓉镇有识之士,商界精英,镇领导有他们的安排,除了理论授课以外,将来有机会,我将带你们到省城几家具有创业典型资质的企业参观。”梁婉容看看一语不发的葆君,问道:“葆君怎么样,胳膊还痛不痛?”葆君坐在其旁,一只手微托着下巴,露出一副冥思苦想的样子:“不了,夫人不怎么痛了。”梁婉容轻轻地拿起她的臂膀,爱惜有加地抚摸:“今天千万不能喝酒,否则胳膊就好不了了。”葆君点了点头,表示服从,脸颊微微泛红。罗璞玉望见她娇怜葆君,好奇地问:“夫人,这位姑娘是谁?”梁婉容一听,心里稍有犹豫,想了想才说:“她是我的朋友,你看她像我的女儿吗?”她诙谐地笑了笑。罗璞玉随着宛然一笑,又问:“我为何没有看见贵子呢?”梁婉容又一听,有点不好意思:“这个嘛——”坐在身边的上官仁岔开了话题:“你不要过问他了,有时间我带他去拜访您。”罗璞玉切急道:“那好呀,我正想见一见他哩。”呵呵,他毫不掩饰地纵声畅笑。 接下来,王鉴珩代表二十位创业班人员,依次给上座者敬酒。他望着罗璞玉,一位仅管已是两鬓斑白,须发稀零,但十分健谈的长者,从内心油然而生的是敬慕,是虔诚,也是希冀。他举起酒杯,虔诚地表达了他的愿望。罗璞玉兴悦不已,他将王鉴珩敬给他的酒一饮而尽。众人皆拍手叫好,有的还站起了身。对眼前豁达大度而睿智无群的长辈,大家除了由衷的敬重再无他词。王鉴珩又给上官仁敬了酒,上官仁举起酒杯,环望一遭众人,他们个个是社会主义新时期先锋式人物,芙蓉镇的经济发展同他们息息相关。他更明白,在经济不景气、欠发达的芙蓉镇,他的纺织厂同样面临挑战和生存的危机,只有与众人心心相印,同舟共济,才能在社会主义的大浪潮里平稳发展下去。 王鉴珩依次给梁婉容、葆君、我以及喻宥凡和王瑞贺等人敬完酒,才算表达了作为代表的心声。 王鉴珩道:“最后,我还要赘述一句。在芙蓉镇上,谁人不知上官先生的大名,我们做为下岗再就业的底层人物,能有罗教授和上官先生的鼎力相助,实为一件荣耀之事。我代表所有创业人员,再次向你们表达敬意。”说完,一仰头,咕咕地喝尽了杯中烈酒。罗璞玉正襟危坐,笑望众人,不急不徐地说:“大家是为了生存才坐于一堂,希望我们大家风雨同舟,共赴前程。”上官仁站起来,高举一杯酒,笑眯眯地说:“罗教授不辞辛苦,从省城来芙蓉镇讲授,真是劳苦功高!来,我代表诸位再敬罗教授一杯。”罗璞玉笑靥春风,甚为心喜,不仅喝了上官仁敬的酒,还依次喝了梁婉容和我们姐妹,以及喻宥凡和王瑞贺等人的酒。酒过三旬,罗璞玉脸颊绯红,眼前竟有几分摇曳。此时,王鉴珩又借机靠近他:“罗教授,”他唤了一声罗璞玉。罗璞玉一望,笑道:“怎么了?有事就告诉我。”王鉴珩道:“我知道您博洽多闻,我想问您一个问题。”罗璞玉道:“什么问题?你说!”王鉴珩“嗬”了一下喉咙,难为情地笑说:“我也是一名下岗工人,为了生存,我的养蝎厂已投入了我毕生心血。现在,仅管初见效益,但我担心它未来的前景,不知道您怎么看待它呢?” 罗璞玉轻虑浅谋地笑了笑。他心里明白,这些举家借债的创业人员,实现再次创业所需要面对的种种困难和挫折是不可回避的。他们有的为了办厂,几乎投入了所有资本,而未来的动向谁也无法保证。他所能做的,只是提高他们的市场观念,告诉他们防范市场危机的前沿意识。至于他们能否站稳脚,立住身,要看他们的经验和智慧。虽说,芙蓉镇领导为了这群特殊的群体殚精竭虑、想尽办法,但未能从根本上打消他们创业的忧虑。他们需要有人监督,有人谋计,需要有上官仁这样的先锋式人物的带动和鼓舞。 罗璞玉望着一脸诚挚的王鉴珩,坚定不移地告诉他:“这就涉及到了你对市场的预判和防范振动的前沿意识了。市场永远只是一面镜子,它能照出你的丑,照出你的美,也能照出你的脆弱和卑劣。我们所能做到的,是鼓足勇气,赠强信心,树立正确的市场观念。除此以外,我们要学会借鉴,学会自省。”王鉴珩听了直点头,他感激涕零,一鼓作气地又给罗璞玉敬了两杯酒。上官仁笑道:“王先生不必担心,罗教授和我们身遥心迩,有他亲力而为的指点,我们大可放开手脚干一场。”王鉴珩满意地笑了笑,坐回桌旁。 忽然,一个细声细语的声音说:“罗教授,我也想给您敬一杯酒。”罗璞玉一回脸,发现葆君手捧一杯酒,神竦心惕地静立侧旁。罗璞玉看了看,是一位双眸灵动顾盼,皮肤吹弹得破,举止文静谦卑的女孩。只听葆君笑道:“从小,娘就教导我和姐姐要多学知识,现在,我终于明白了它的用处。葆君想敬您一杯酒,以表心愿。”罗璞玉望着葆君那双纤纤玉手,清纯质朴的模样,难以推辞。他接过葆君的酒,一饮而尽。 秋风荡漾,美酒醉人,罗璞玉一脸红云,他的心是快乐的,他的大脑是清楚的。仅管大量饮酒,使得他的眼前浑浑噩噩,金光四射,但他始终保持儒雅风范。这一批学员,已是他金秋培养的芙蓉镇最后二十位创业人员,带完了他们的课业,他会立刻返回省城劳动人事厅继续他的创业培训工作。 不觉间,有人提议:“尊敬的罗教授,上官仁先生,为表达我们的敬意,现在,我提议大家共同唱一首我们的创业班歌‘从头再来’怎么样?”“好!好!好!”一阵热烈的欢呼应声而起。众位学员皆站了起来,在王鉴珩的指挥之下,共同歌唱:“昨天所有的荣誉,已变成遥远的回忆,勤勤苦苦已度过半生,今夜重又走入风雨,我不能随波浮沉,为了我致爱的亲人,再苦再难也要坚强,只为那些期待眼神,心若在梦就在,天地之间还有真爱,看成败人生豪迈,只不过是从头再来,昨天所有的荣誉,已变成遥远的回忆,勤勤苦苦已度过半生,今夜重又走入风雨,我不能随波浮沉,为了我致爱的亲人,再苦再难也要坚强。只为那些期待眼神,心若在梦就在,天地之间还有真爱,看成败人生豪迈,只不过是从头再来……” 这日,最高兴之人应属上官仁。他看上去神态饱满,气宇轩昂,显得威风凛凛,他一杯接一杯不停地往肚里灌酒,依然谈笑自若。芙蓉镇二十位再创业的代表,能前来纺织厂观摩学习,本身就是对他的一种鞭策和肯定。而满腹经纶,博古通今的罗教授以纺织厂为标杆范本,结合市场情形给众多受训者以激励,无疑给自己提出了一个更高的要求和责任。当然,与罗璞玉同坐一桌的喻宥凡和王瑞贺两人也是喜上眉梢,他们能与芙蓉镇呼风唤雨的人物比肩而坐,可以看出上官仁对他们的殷切希望。酒宴结束后,罗璞玉在他们的掺扶之下,返回了下榻的芙蓉镇宾馆。 第二十章 狂徒设局擒教授 夜色朦胧深沉,一轮皎月薄如蝉翼散发清辉,浮在树梢头。高大的桂花树,枝叶繁密遮挡在窗前。微风静静吹拂,伴着一股夜来香的清馨,使整个房间充满香水般的气息。 月辉中有一层烟岚,烟岚中仿佛又有一层雾霾,轻薄如纱般缓缓在夜空飘荡。罗璞玉倚窗望月,表情庄重。他点燃了一支烟,衔在嘴里。高浓度的酒精使他心脏颤栗,两只拈住香烟的指头总不听使唤地抖动。他的目光飘忽,他的眼前模糊,他在心里想:芙蓉镇是个十万人口的城镇,地域狭窄,经济滞后,人们的市场就业观念和意识不强,创业者能否在市场经济大潮中站稳脚,能否取得最终成功,短期内未必实现。一定要加强对他们创业意识的正确引导,不能让他们盲目寻找出路,那样只会使他们走弯路。但是,这些不能靠他一个人的能力改变,不仅需要领导的大力支持,需要大量资金的投入,也需要全社会的广泛关注。芙蓉镇百家企业当中,最成功的案例,当属全省经济带头人上官仁的纺织印染厂,他管理有方,经营先进,每年为芙蓉镇创造的价值难以表述。 迷迷糊糊之中,罗璞玉只觉得酒酣意摇,两眼腥松,一阵疲劳感涌上心窝,他便卧倒在床榻上沉沉地睡着了。不知何时,他听见阵阵轻缓地敲门声,他“嗬”了一声,一个妙龄女郎扭动腰肢走进房间。那女郎浓妆艳抹,婷婷袅娜,对着他的耳畔,殷切地讲了些莫名其妙的话后,接着,大摇大摆地走出他的房间。 天已微亮,一缕橘红光芒穿透窗棂照满罗璞玉的房间。淡淡的柔风,从窗外而入,夹杂着飘进沁人心脾的花香。罗璞玉张开眼睛,望望房间,茶几,桌椅,电视,浸染在一片秋晨疏疏密密的暖光里。隐约之间,他觉得好像有不祥之事在等待着他。会是什么事呢?二十位芙蓉镇的创业人员,已结束了授课内容,芙蓉镇领导对此也无其它安排。现在,是返回省城的时候了。罗璞玉把学习材料、衣服统统塞进皮箱里,走向盥洗室,梳洗过后,行将出门。 岂料,一个妖娆性感的女郎,带着两个男人冷不防敲门闯入房间。 女郎道:“你不能离开——不能走。”罗璞玉怔忪地惊住了,一脸彷徨地望着他们,问:“你们想要干什么?我为什么不能走?”一个男子轻蔑地哼了一声:“哼,这要问问你自己了。”只见男子面目憎恶,两手叉腰,挡在罗璞玉的面前,还拿出数码相机和一叠照片,幸灾乐祸地向他炫耀:“你可以看一看照片。”罗璞玉接住照片,发现照片里全是他和女郎在床上放纵的镜头。“这是怎么回事?”罗璞玉茫然无措,凝视无语,一时之间想不出任何头绪。罗璞玉回想昨晚的所有经过,在芙蓉镇《访枫酒楼》里,他同再创业人员把酒言欢,推杯换盏。醉酒之后,是喻宥凡和王瑞贺将他送回宾馆。但是,他始终搞不清楚,这个俏丽女郎为什么会进到他的房间?为什么会有那些不堪入目的裸色照片?罗璞玉凝视容貌俏丽的女郎,穿着外露,清秀标志的脸孔上带着一丝假惺惺冷酷的表情,正无辜地盯着他。太可恨了!罗璞玉被面前无理取闹、鴞心鹂舌的女郎搞得晕头转向,气得肝胆欲碎,他张大了眼珠,直想将他们轰出房间。 罗璞玉脑羞成怒,向着三个“窳隳”之人大吼一声:“滚——你们应该滚出我的房间。”“不,你不可以这样!”突然间,时髦女郎坐在他的床上,抱头失声痛哭,“是你允许我进入你的房间。你喝了酒,一定喝多了。你躺在床上,向我提出无礼要求,你应该给我精神和物质上的赔偿。”罗璞玉铁青着脸,几乎声嘶力竭地叫道:“物质上的赔偿?我什么也没有做过,凭什么要我对你进行赔偿?不可能。”他斩钉截铁,用一种不可商榷的口吻叱责女郎。 女郎坐在床上诈痴佯呆,依然在不停地哭泣,她向两个同伙数落罗璞玉对她的种种肮脏行径,还扬言不给她足够的赔偿,就要去公安局揭发。而罗璞玉望着房间里气焰嚣张的三张陌生面孔,简直是百口莫辩。他不得已放下行礼包,决意重新审视三个故意诽谤和污蔑他的坏人。使他头疼不已的,是他们手上的照片,他们使用卑鄙的伎俩,真是太无耻、太低劣、太龌龊了。自己堂堂一个教授,居然沦落进他们精心设计的一张可怕的骗局之中,他的声誉何在,名望何在?绝不能让他们的计谋得逞。 罗璞玉注视着他们,从包里掏出证件,有身份证、工作证、户籍证,和职称证。他希望证件能证明和澄清他的一切过失。他把证件递给他们,不料,他们将证件狠狠地摔在了地上。“我们不需要你的证件,请你收回去。”“你不要再狡辩了,我们只想要你的一个答复。”两个膀大腰圆的男子凶相毕露,他们恶霸地踩着地上的证件,逼迫罗璞玉承认他的所做所为。罗璞玉大吼一声:“不!你们三个嚣张跋扈、不可礼遇的混蛋,滚出我的房间。”女郎斜睨他,她的眼神是轻薄的、是得意的、也是凶暴的。她心想,眼前教授高分低能,轻而易举落入他们设计的蛛网里,如何能让他逃脱。 女郎不顾自尊颜面,一把抱住罗璞玉,撒娇道:“你不能赶走我们。我的时间和我的贞洁已‘奉献’给了你。如果你要赶我出门,我就死给你看。”说完,从拎包里掏出一把锃亮闪光的匕首,要胁地抵在脖颈上。罗璞玉大吃一惊,一时之间也懵圈了。罗璞玉心想:三个来者不善之人肯定不会放过自己,可恨我一大把年纪,被他们套牢,身不由已。罗璞玉心想着,见女郎手持利器,生怕搞出事情,想要上前夺下来。罗璞玉气急败坏地道:“快,给我刀。你这个□□,鸡婆,要是想死,就出去死。不要折腾我。”女郎哪儿肯依从,用明晃晃的刀子抵在脖颈上,随时有自残的危险。女郎道:“不要管我,让我死。反正我是一个□□,没有人同情,没有人当我是人。”两个男子一望女郎要拼命,劝解道:“你最好赶快解决问题,如果弄出人命,你一定难逃关系。”罗璞玉只觉得进退维谷,大声吼问女郎:“你究竟想怎么样?”女郎一听,停止动作,转而嘤嘤泣泣:“给我两万块,我保证不泄露秘密,您可以走人。” 罗璞玉气得牙齿咯咯作响,这才清楚了她的目的。“你是在讹诈,你是个骗子。”罗璞玉使劲一推,差点将那女郎推倒。只听那女郎“嗳哟”一声,一双含波溢情的眼眸顿时凌厉。女郎道:“你这人怎么这样?占了便宜还卖傻?哼,今天你休想逃出房间。”说着,向她的同伙使了个眼色。两个男子像排演好戏一样,横立在房门口:“今天你别想走出这道门。老东西,最好实相一点,乖乖配合我们,拿出两万块钱了事。” 争闹的响声引起了宾馆大堂经理的注意。但他根本不知道,此时,身陷囹圄的长者,是芙蓉镇领导从省城特意聘请来的老教授。经过调解,三人依然为陪偿一事争执不下。女郎一口咬定,是罗璞玉奸污了她。而罗璞玉胸口上涌酒呃,伴随阵阵呕心直喊冤,坚决不承认与女郎有过肌肤之亲。紧张的气氛在她们之间酝酿。这样,大堂经理只好报案。 芙蓉镇公安局接到报案后,立刻派来了两位办案人员。紧跟着,罗璞玉拿出手机,给香墅岭上官仁通了一个电话。公安局的办案人员来了,上官仁随之迫切地赶来。而上官仁撞见的两位办案人员,同他十分相熟。罗璞玉望着赶来的上官仁,将所发生的事情告诉了他,并一再声称自己的清白和无助,希望能由德高望重的上官仁给他做一个担保。两名干警简单地做了一些讯问后,双方各执已见,都向他们辩解无辜。无奈之下,两名干警只得将众人带回芙蓉镇公安局。在公安局里,深受委曲的罗璞玉透露了全部实情。干警得知情况后,再次调讯年轻女郎,向她严厉地核实情况。 旦见女郎:一袭月白色纱缎衣装,衣襟和背后绣着戏水鸳鸯。那层层翠绿的荷叶下有鱼儿嬉逗。一支玳瑁云纹挂珠钗髻上,垂下两串古式辉映成趣的金流苏。她,面如敷粉,唇若施脂,转盼多情,姿态妖娆,万种风骚露在眉梢,千般细嗔含忧带娇。她,眉梢高扬,带威含笑,那笑容有几分牵强和做作。她,脖颈里戴着一串光彩夺目的紫色雕花铂金项链,衬着雪白脖颈半掩衫裳下。手上拿着一把雕花沉香骨折扇,正好整以暇、若无有人的扇凉风。 干警冷漠地问:“你为什么要假借服务生的名义,悄悄进入罗教授的房间里?”女郎静坐审讯室里,眼神轻蔑,不屑一顾地哼了一声,淡淡说:“进入他的房间,我是经过他同意的。我没有假冒服务生的名义。”干警问:“你是否知道他的教授身份?”女郎心头一凛,但马上反应过来:“教授?我可不知道他是一位教授。”干警感到有些不可思议,继续追问:“你在罗教授的房间里究竟做了一些什么事?为什么要偷拍那些肮脏的照片?你是否经过了罗教授的同意?”女郎道:“我……我进入罗教授的房间,给他做了按摩……还给他倒了一杯水,给他打开了窗户……按摩是经过他同意的。”干警问:“发生关系了吗?”女郎肯定地道:“嗯!发生了。”听到此话,干警在审讯室里站起了身,激动地对女郎说:“你完全是在胡扯。罗教授将尽七十岁了,如何会同你发生关系?何况他本人也不承认。哼!你应该知道,罗教授已年逾古稀,你在未经他本人同意的情况下,偷拍□□的行为,已触犯了法律。希望你认真考虑事情的轻重,不要执迷不悟。”女郎轻声啜泣,不抬头地辩解道:“我身不由已,他确实和我发生了关系。你们怎么不相信我的话哩。”干警微微失笑,感到滑稽:“那你怎么证实发生过关系?”女郎道:“我……我有他的裤头。”干警一听,大惑不解,望着她从包里取出一条红色裤头,简直哭笑不得。干警说:“仅仅是一条裤头,没有精斑,如何能证明得了?你太幼稚了。”女郎见自己孤势无援,陷入自己设计的漩涡里,有点后悔不已。她垂头丧气,一声不吭。 干警又说:“你的行为是讹诈,纵然发生了关系,也不是他主动要求,而是你趁人之危,处心积虑设计谋害的。你的罪名大了。只要你老实坦白,把你们的目的讲出来,我们可以从轻处罚你。”女郎见大势已去,难圆其说,便如实交待了一伙人的犯罪动机。最后,她在审讯单上按了一个红艳的手印。 干警长舒一口气,走出了审讯室。上官仁看见他后,迎上前:“罗教授会有法律责任吗?警察同志……你应该知道,他是镇领导从省城聘请来的教授,他的名望和声誉,不能因一个无知女子而受到任何损失。我上官仁以人格担保,罗教授绝不会干出那种事。”“我当然知道!”干警义愤填膺地将他唤至一边,在他耳畔轻语了一阵,说:“她没有证据,这样对罗教受是有利的。她已经在审讯单上按了手印。”上官仁眼前登时一亮,对干警说:“为了绝不出现有损罗教授威望的事情,我会安排好那名女子和她的同伙,请你们放心。其余之事交由我来办。” 罗璞玉在上官仁的陪同下走出芙蓉镇公安局。一场令人惊骇的讹诈事件使他身心憔瘁,心里蒙上了一层阴影。但,总算能清白见人,这对于他来说是万分荣幸的。而原本预定的返程车票,现在因延误被取消。上官仁和颜悦色笑望着,说:“罗教授不必担心。回省城不过个把钟头的路程,你何必周车劳顿,非要自己回哩。来,坐着我的车,我亲自送您回。”罗璞玉脸孔红瑟,支吾其词:“这怎么好意思呢?我,还是自已回。”他一直望着上官仁将他的行礼包放进车箱,才勉为其难地答应坐他的车返回。 这一天,是个清闲的好日子。对于葆君来说,有一件重要和欣喜的事。经过一周休养,她胳膊上的伤势已经痊愈。她穿上红花白底透凉连衣裙,将头发高高束起,盘了一个圆鬏。圆鬏上轻罩着插白芙蓉的凉帽。帽沿弯弯曲曲点染金丝花纹。她随着梁婉容、以及喻宥凡前往芙蓉镇城邑。 秋风萧萧,细雨飘飞,偶尔有枯萎的树叶飘落。云彩变幻莫测,阴云忽聚忽散。梁婉容心情甚好,她喜欢走在绵绵密密的雨天里。高兴的是,她认识了葆君。带领他们两人,她决意要亲自为葆君挑选一件漂亮的衣裳。这么做,她当然有理由。葆君,作为一个外乡女孩,能挺着娇弱的身子,勇敢的为她挡开歹徒的尖刀,已经使她深为感动。不仅如此,葆君还因此深受牵连划伤了胳膊。 三人穿梭在芙蓉镇各大商场里,葆君目睹了各种名牌精美服饰,简直使她大开眼界。梁婉容一掷千金,经过一番挑选,为葆君选中了两件价值近千元的衣裳,作为答谢礼物。 梁婉容笑道:“葆君,来,试试这件衣裳,很漂亮哩。”葆君道:“夫人,这件衣裳也太昂贵了。”葆君推脱不了,只好受宠若惊地将衣裳穿在身上。梁婉容打量着从试衣间走出来的葆君,清秀的容貌,欣长的身材,微挺的前胸和高翘的肥臀,简直是一个十足的美人胚子。她打心底喜欢面前十七岁的乡下姑娘,更希望将她长久地留用。站在一旁的喻宥凡看着葆君,佼丽的脸孔配上一身合体曼妙的衣裳,立时使她出落无暇。两人的目光移动在葆君身上,使他们既兴奋又宽慰。“喜欢嘛?就这件吧。”梁婉容随意望了望价目表:九百五拾元。她再次道:“葆君,你什么也别多想。喜欢我就给你买下。”葆君扭扭捏捏地回道:“夫人!我不敢要夫人的礼物。”梁婉容笑道:“好了,不要犹犹豫豫的了。”梁婉容拿出银联卡,给葆君支付衣服价款。喻宥凡笑着说:“葆君,夫人真讲义气。”葆君的脸孔上飞出一片悦然粲笑,正立在试衣镜前左顾右盼,心想:这件衣裳若能搭配一条绸巾会更加出彩。她心喜若狂,身上衣裳的价值,同衣料的做工和质地十分吻合。 梁婉容从一旁走来,不好气地哼了一声,“葆君,衣裳的钱我支付了,只给打九折,”她脸上挂着一团愁闷之气,“这家衣裳店真不划算,我的老主户通常给我打七折呢。”葆君望向梁婉容,笑着说:“多谢夫人美意,葆君不会忘记夫人的大恩大德。”之后,梁婉容带着葆君和喻宥凡,逛了几家品牌服饰和鞋袜店,还在一家帽饰店,给自己买了一顶插满菱花的紫色贝雷帽。葆君道:“夫人,秋天凉了,其实,你早该买顶帽子。”梁婉容拿着买来的贝雷帽,笑道:“我说呢,你怎么戴着帽子。”葆君道:“今天下雨,我才戴上它。”哈哈,两人说着都笑了。梁婉容笑道:“葆君,要不要再买一条绸巾,瞧,那边挂着一溜外国品牌的绸巾,简直漂亮极了。”葆君本有此意,而难敢开口,只碍于梁婉容再三“殷情”,遂一起买绸巾。挑来选去,梁婉容给她选出二款。其一,是韩版天丝皱长丝巾。具有较高的吸湿性,纤维横截面为圆形或椭圆形,光泽优美,手感柔软,悬垂性好,飘逸性好。其二,是妮琪巴厘绿色孔雀纱绸巾,具有高弹性,质感轻薄,印花图案都是层层蘸染出来,保温性适宜。梁婉容笑道:“你相中哪一条了?自己选。”葆君不敢违背她的旨意,便笑嘻嘻地选择其一款。葆君说:“夫人,您实在太破费,您让葆君受之有愧。”梁婉容将绸巾围在葆君脖颈上,观察了半天:“好,真好!你围着就是好。”一连说了三个“好”字。 返回香墅岭后,葆君身穿从芙蓉镇购买回的衣裳,兴致勃勃地问:“姐姐,你快瞧瞧呀,好漂亮的衣裳。”我在房间里,正给喻宥凡织毛衣。我看见葆君穿着梁婉容夫人给她买的衣裳,由衷高兴。我笑道:“人要穿衣裳,马要戴鞍韂,女人天生靠衣裳打扮。” 我把毛衣搁在桌上,随葆君走出房间,伫立阳光下。温暖的阳光挥洒一片淡淡柔柔的轻线,映照在葆君身上。葆君快乐无比,像一只飞舞在秋天的蝴蝶,多姿多彩。 第二十一章 家仆逢鬼花痴笑 莫愁湖畔,一座灯塔闪耀奕奕变幻的光芒。一株百年莲雾树伸出黝黑的枝柯,在窗棂上像剪影似地摆动。初秋将临,叶片已不在那般碧绿,颓萎中带着黄褐绿纹。树下有丛丛挣扎开放的郁金香,浅白中露出一丝靡灰,犹如蓄积多年渐渐发莓的粮食,在幽暗夜色下,飘荡着、弥漫着最后一绺馨香的,淡雅的阵阵香味。窗外,地面青草上,墙沿瓦片上,有时会落满枯叶,露水潮漉漉,常常能看见闪烁荧光。尤其晚上,山庄一盏灯影,会毫不吝惜地洒在它们身上。书桌上,摆着一部小说《悬崖》,昨天早上,落下了一场秋雨,书的封页上,飘湿一团团焦黄洇渍。书是我从毓秀楼拿来,几天以来,我常常会看上一两眼,我的命运像书里主人公一样,充满了荆棘变数。而在我眼前晃动的,总是上官黎的影子,有时也有梦鹂的影子。 夜风依旧轻轻柔柔地吹荡,吹荡进房间,吹拂我的心头,吹拂我的脸颊。我感觉眼眶里正充满泪珠,不经易间从眸角滑落。温润的泪珠,带着一点相思的味道,带着一点充斥着无尽苦涩的味道,深深地刺痛了我的心。我望着窗外一片萧索凋零的情景,低吟歌儿:“我怎能离开你,我怎能将你弃,你常在我心头,信我莫疑。愿两情长相守,在一处永绸缪,除了你还有谁,和我为偶。蓝色花一丛丛,名叫做勿忘侬,愿你手摘一枝,永佩心中。花虽好有时死,只有爱能不移,我和你共始终,信我莫疑。愿今生化作鸟,飞向你暮和朝,将不避鹰追逐,不怕路遥。遭猎网将我捕,宁可死傍你足,纵然是恨难消,我亦无苦。”葆君道:“姐姐,你怎么又哭了吗?”躺在床上的葆君坐起身,听见我悲切凄婉的歌声,像飘荡在河面孤寂的一只船,在黄昏下,一耸一耸畅漾。她走近我的身后,捧起我的脸庞,拂袖轻试濡湿在我脸庞上的泪珠。她爱我,我们姐妹白藋同心。她依恋我,我是她十七年来形影相随的至亲姐姐。夜风渐渐大了,扑动窗帘,扑动我的发。葆君走到窗下,将窗户合拢上。“妹妹,”我怅惘地笑笑,抓住她的手,期期哀哀地说:“这些年在庄园里,唯一使我感到欣慰的就是他。他给过我洒脱的欢乐,给过我梦幻一样的日子。但,我只是一个卑贱的仆人,我从末想过他能带给我什么。妹妹,谁能告诉我,他究竟去了哪儿?”我涕泪交垂,伤心哭泣,我拉住葆君的手,泪珠像水珠一样无声无息地飘落臂膀上。葆君懵懂地直点头。她触摸着我的脸庞,一张粉嫩匀滑白皙的脸庞,闪烁炯亮的双眸,微微翘起的下巴。“我的好姐姐,你不要再哭泣了。”伴随着我,葆君也慢慢地抽泣不止。葆君拉住我的手膀,大声地说:“你醒一醒,我们绝不可以攀附像上官黎这样的人,我们的根在山村,那里才是我们永生存在的地方。”我嘶哑地道:“不,你完全不明白,他是爱我的。仅管他失去了梦鹂,但他却没有失去我。爱情的真谛是什么,你听明白——爱情是奔突在山涧的泉水,小溪;爱情是沁人心脾的百合花香;爱情也是花丛里翩跹的蝴蝶,是自由的,是神圣的,是澄澈的——它会悄然无声滋润我们的心扉和灵魂。仅管我不能说他是否和我有爱情,但他对于我,与我对于他,彼此间充满真诚。我感谢上苍的安排,在庄园里认识了他。”葆君哽咽地点点头:“姐姐,你不要讲下去了……”我发自肺腑的真情告白极深极深地打动了她。我的心是颤抖的,是激跃的,是平静坦荡的。月色明亮,盛开在窗外的花束,洒了一地花影。小雨悄然淅沥,落在花圃里,落在莲雾树上,也落在窗户上。粗大有力的枝条抽打着窗棂,像一只长刺的鞭,狠狠地抽打着房间里我们两个孤落无助的姐妹。“姐姐,你命认吧!”葆君轻而徐缓地接着说,“我们生来命运贫贱,在这座漂亮的庄园里,我们只是身份低下的苦工,我们不可能在此处寻找到真正的爱情,那只是痴人说梦。上苍已经厚爱我们姐妹了,他是一个虚幻而遥远的影子,他不存在于你的现实里。”我说:“妹妹,我当然知道啊。可我不能抛开他对于我的赏悦和爱意。你知道吗,他多情,友善,清澈,在我面前仿佛没有任何杂质,我无法回避对他的眷恋。”葆君用狐疑的眼神灼灼地望着我,那神情像是一位母亲在守候嗷嗷啼哭的婴儿,十分真挚。葆君劝导说:“姐姐,放弃吧,这个世界太虚伪,有太多陷阱,你当心身陷其中,不能自拔。”我听着她的话,觉得全身燥热,我的脖颈中沁出汗珠,脸颊周围红潮涌动,我说:“妹妹啊,我真热。”葆君拿起一把折扇,给我呼喇喇地扇风:“你肯定患上常说的相思病了。”她岔开话题,掩嘴嗤声一笑。我说:“你还笑?姐姐所做之事,是为我们那个贫瘠的家乡好,为我们那个家好。”话音一转,我遂而吟念:“美人卷珠帘,深坐颦蛾眉,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我顺手拿起鸾篦梳头发,明亮的镜奁里,两鬓垂落的发丝,一根根份外清楚。我从耳边取下卡着的一个玳瑁梳子,搁在窗台上。葆君笑道:“姐姐,你放宽心,我们是贫卑家庭的孩子,早晚离不开家乡。等你合约期一满,咱们就回承德。”我心中一愣,听到回“家乡”两个字,不觉得怅惘起来。我的心已飞出了承德,我的人已不属于那落后的山村。我一梳一梳地挽束头发,苦笑道:“谈何容易,在姐走出承德的那天,已下定决心,不再回去!妹妹,你懂我吗?”葆君的目光犹如窗外一束强烈闪电,她吃吃艾艾道:“姐姐已病入膏肓,想必你真是害了相思,才会胡言乱语。承德老家究竟是咱的根,任何时候也不能忘。”我直视她,一颗狂乱的心渐渐平静,颊上绽出微笑,声音韧如水边丝丝蒲草:“妹妹,有朝一日,也许你会懂我。”葆君摇头道:“我只记得生生父母,只记得养育之恩。”我站起身,不料挽束的头发又松散了。 我轻声啜泣,早已无法掩藏心中的嗒然若失。一切皆像初秋交织的梦,是破碎的、枯槁的、冷酷的。在我眼前,总出现上官黎那一双充满温情,柔和,痴迷,淡郁且炙热的眼眸,他好像无时无刻地注视着我,使我不敢超脱和逾越两个人的灵魂。这难以捕追的灵魂,一旦注入了生命的气息就变得无法遏制。 我走出了房间,外面是一片漆黑的夜,冷冽的风,凄凉的雨。一株海棠树,树下有丛丛摇曳的郁金香。我喜欢郁金香,这让我想起上官黎送给我的一束郁金香。我走近前,俯身摘下了几株。我把它抱在怀里,用力嗅了嗅。哦,我终于觉得不再那么压抑,让我顿然心境开明。抬头仰望苍穹,蒙迷一片,漆黑的夜空看不见一丝光亮,只有一盏霓虹灯永远忠实地伫立着。墙沿上一束蓬草,在夜风中左右摇摆,不禁让我暗自思量:难道我亦如那一束蓬草,随风摇动,随波逐流。而事实上,我连一束蓬草也不如,整日寄人篱下、苟延残喘似的生活。更可悲的是,我不敢幻想爱情,二十年来,居然不知道爱情的滋味。简直又蠢笨、又呆板、又可笑至极。 忽然,一个身穿白衣的女子,从花丛深处冒了出来。旦见她披垂长发,披垂白纱,眼眸呆滞,脸庞煞白,神情彷徨,正潸然泪下地凝望我。“你……你是谁?”我一怔,一阵晕眩,差点失声喊道。那女子目光顾盼闪烁,若无神骨一样。她牢牢盯着我,夜风吹动着她的白纱,吹动着她的长发,她任由眸子里的泪水从脸颊滑落。我惊骇地注视着,想看得清晰一些,但,夜色昏黯,播穅眯目,遮蔽了我的视线。“你……是鬼,鬼,鬼……”我用力地喊了一声,“你想要干什么?你一定是鬼,是鬼吗?”我想从面前女子的视野里逃离开,但我的双腿像踩进了沉重的泥潭里,寸步难行。“我不是鬼……你不要怕我。”那女子好像在开口与我说话,一时间,我惘然糊涂了。“鬼……不,你一定是鬼。你快告诉我,你不是……鬼……你究竟是谁?”谁料,我的话刚一落,那女子嘤嘤地哭了。我又是一怔,我分明听清楚,那女子在声声恸哭。我探求地问道:“你是梦鹂吗?”我慢慢地靠近她。那女人的影子不停地闪动,像镜子中折射出的一道影子,在我面前飘忽不定。“梦鹂,我知道是你。为什么要哭泣?告诉我。”我询问。只听那影子说:“我们并非一个世界的人。我在阴曹地府,过着猪狗不如的日子。”我听着她喃喃自语,往后退了两步,被身后的海棠树挡住了。“但你已经是鬼。你快点离开。”我哆哆嗦嗦地回过脸,不敢再看一眼。她依然在哭泣,那声音绵邈,悠长,尖痛,划过我的耳畔,传入我的心脏里。我望着面前女子,她像风,像云,像雨,看不清,摸不着,淡淡的影子落在地上像是魑魅魍魉凄厉可怖。恍忽的一暗,我分分明明地看见她从我的眼眸里消失。“你去了哪儿?你这个鬼,为什么出来唬我?”我声嘶力竭地大吼一声,踉跄地往后退,一不小心跌进花丛中。 我深吃一惊,我以为从眼前遁离的是个人的影子。我抬高衣袖,将眼眸使劲揉了揉。风雨停歇了,我望了望周遭,只有漆黑的夜,寂静的园子,压枝的海棠树,叶稠陰翠,以及丛丛郁金香。我的脸颊触动,跌跌撞撞间,我逃回了房间。“鬼……鬼,鬼……鬼……你一定是个鬼。”我气喘吁吁地趄步跑进房间,“扑通”一声,我重重地摔倒在了床榻上。房间里的葆君愣头愣脑地望着,她不知道出了什么状况。她抱住我的身体,拼命摇撼:“姐姐,姐姐……你怎么了,快告诉我,出了什么事?怎么会有鬼?”我回道:“不,她不是梦鹂,我看见了,她一定是鬼。”我大汗淋漓,精疲力竭地蜷缩在床榻上。我的眼前是一片金光,闪跃着伤感无助、徨然冷漠,闪跃着梦鹂和上官黎的影子。“梦鹂……鬼,梦鹂……”我擗踊拊心,不停地大喊大叫。葆君顿时吓坏了,房间里到处回荡着恐怖、惊厥的气息。葆君道:“没有鬼啊,我可怜的姐姐,你究竟是怎么了?鬼,鬼在哪里?”她抖动的声音传出了房间。我抑制不住激动,泪如泉涌,我的嘴唇颤颤瑟瑟,眼神恍惚。葆君惊恐地盯着我,自责道:“早知道不该让你出门,但你偏不听话,偏偏撞上鬼?”她走出门外,探了两眼,又走进来,拉上了窗帘。 第二天,阳光如碎屑雪片般照进我们的房间。房间里温馨安闲,阳光柔软温暖。葆君发现我躺在床榻上。她知道我肯定是病了。我的确病了,而且,这一病就是几天。只因上官黎突然离家出走,只因葆君遭遇了劫匪的袭击,更因我每日困守梦蕉园里等诸多因素,我患上了轻度的精神分裂症。所幸的是,我的身旁有葆君陪伴。当发现我出现幻像的第二天,她匆忙跑到镇上,找到诊所的杜纤云医生,将我的情况告诉了他。 杜纤云笑道:“我是个五十岁的老中医,这种情况我遇见过,它是表现在生活的枯燥,紧张和压力之下,造成神精紊乱。”他做了一些分析,给我开了中药。中药是安神镇静类的,有合欢皮、茯神、钩藤、石草薄、莲子芯和郁金。主要针对治疗精神分裂。葆君把杜医生给开好的药带回房间,将药泡入煮药罐里,在房间外的镂空花栏下煎煮好,小心翼翼地盛给我。 一日,葆君坐在阳光照耀的花栏下,一面察看用过的药包,一面喁喁自语:“已经第五包药了,姐姐应该会好起来了。”我在房中听见葆君自语,生怕她难过,于是笑道:“人总会生病,妹妹不要为我难过。有朝一日,我会康复的。”葆君走入房中,我正襟危坐在窗下。一个礼拜了,我神情低迷,一直无心梳妆打扮,现在倒是一身靓装。窗下,我身穿塔拉丹红色薄纱裙,两只胳膊上罩着漏网格的黑色丝筒。长发轻垂两肩。双唇上涂抹珊瑚色唇膏。睫毛扑扑闪闪。一双高跟浅蓝丝靴。腿上是银肤色长筒袜。葆君说:“姐姐今天真漂亮,你是该好好打扮自己。”我微笑着,手捂胸口在房中踱步。连续喝完一周中药,胃里总觉隐隐泛酸。葆君问:“姐姐怎么捂着胸口呢?”我羞赧地笑道:“姐是药喝多了,不防!” 一语未了,喻宥凡和王瑞贺步入梦蕉园。看见葆君独坐于房间外煎药,喻宥凡笑道:“葆君,你姐怎么样了?”王瑞贺也笑道:“是啊,一个礼拜没看见她了。”葆君煎煮中药,一只蜜蜂飞舞在她耳畔“嗡嗡”乱叫。葆君笑道:“你们放心,有我在身旁,一定能照顾好她。”三人说话间,我扶着青墙迈出房间。“姐姐,你怎么走出来了?”葆君走上前扶着我,让我坐下。“不,我不要紧。”我望见喻宥凡和王瑞贺伫立煎药的罐子前,微声笑了笑,“你们也来了吗?”喻宥凡柔柔而笑:“是呵,工厂下班了,你瞧,黄昏将至。”喻宥凡凝望远天,我和王瑞贺随之往天空望了望。碧蓝而澄澈的天空,涌动着一缕淡媚、轻雅、珊瑚色同胭脂红交织的云霞。曼妙的云霞如盏如盖如亭,呈现无数奇异的图景。葆君将煎煮好的中药倒入一只碗里,温凉以后,命令我喝干净。王瑞贺咧嘴笑着,说:“淑茵姐,中药的滋味不赖吧?瞧你,把自己折磨成什么样了。呵呵……”我喝完了中药,将药罐搁在花阶上。我望着覆盖一层青苔的大理石花阶,心里油然而生一抹怅惶。我将脖颈里一条西湖水色蒙头纱取下,一手捂住胸脯,中药浓郁的草根味使我咽喉不畅,几欲想吐。喻宥凡望见我脸色蜡黄,像一只梨泛着浅轻之黄,说道:“你一定没休息好,恐怕遭罪了,不但消瘦了,而且脸色焦黄。等好一些,让葆君伺候着你,吃些能吃的,养一养胃。”我的目光倏然沉静,恍若幽深古井,沁出的热泪酥酥的痒痒的爬过脸颊,像有无数只蜈蚣的爪子划过。我笑道:“你不用担心我。我会照顾好自己。”之后,我将在花圃遇见梦鹂的幻觉告诉了他们。喻宥凡和王瑞贺、以及葆君听后甚为惊异。王瑞贺漠漠地说:“梦鹂之死使人惋惜,她是死不瞑目。”他的表情凝云愁霞一般,牢牢盯着我。喻宥凡喷了一口烟,笑道:“梦鹂刚十七岁,阎王收她,恐怕也会再三思量。”我缓缓揉着太阳穴,脑海里闪现魑魅魍魉的一幕:“她是含冤而死,上官黎为她深受打击。”王瑞贺笑道:“嗯,他的出走就是最好的证明。”葆君走出房间,拿鸾篦给我梳头发,“姐姐,千万别再唠叨。你的病情刚刚稳定,万一忧虑成疾,那怎么办嘛?”我的嘴唇渗出血嗄痂,我伸出舌头润了润。葆君进了房,给我端出一杯水。我隐忍伤痛,含着一缕忧恨,喝尽了杯中水。 第二十二章 喻哥改走雅痞风 夕阳西下,一条小河涓涓地流淌,裹夹着枯败的槐花树的落叶。河道悠长,纵情而轻跃地流经远处的大森林。就在不远处,暗碧的树梢上面微耀着一桁清光。一片斑驳树影下,我缓步走来。这是我患病以来的第五天,忧郁和窒闷将我包围快要透不过气来。 我充满无限渴望地走出梦蕉园,一个人冷默地走在秋景萧萧的山麓下。风儿轻吻我的长发和脸颊,像母亲的大手温柔地抚慰我。落日余辉,一屡屡穿过高大的槐花树的枝桠,洋洋洒洒地撒在我的周身,和我面前长满荆棘的小道上。这种碎石小道,是用温润圆滑的鹅卵石精心铺垫而成,从山庄外的柏油路边,经过莫愁湖,极深长、极雅致地伸展向远方。落日晚霞呈现暗淡玫瑰色,在天际忽卷忽散。有时飞过几只啁啾的鸟雀,落在草丛里。我的脚下有蟋蟀和蚱蜢的影子,竞相跳跃在枯黄的草尖上。我猛然一回眸,一只乌鸦在呷呷地噪叫,像是发现我这个陌生人的足迹一样。我不思念谁,不牵挂谁,也不为谁而哀怨。现在,身处荒寂野外,只有我一个人纤纤的影儿。澄蓝的空际不时飘零下一片萎蔫的叶片,从我的头顶,旋落我的脚下。踩在枝叶上,像踩在一堆褶皱的雪地上,清脆而动听。我漫步走着,眼眸一亮,发现山坡下长满透亮的郁金香。仅管花儿在秋阳下憔悴无神,但足以使我心中微微颤动。 我朝向它们快步而去。俯下身来,我采撷下几枝,欣狂若舞地抱在怀里。接着,我深深嗅了嗅,只觉得淡雅轻逸。 昊昊秋阳下,喻宥凡脚踩绿影,从远处沓沓地走来。一片眩光中,分明看清楚他黑亮垂直的发,斜飞的英挺剑眉,细长蕴藏着锐利的黑眸,削薄轻抿的唇,棱角悠亮的轮廓,修长高大却不粗犷的身材,宛若黑夜中的鹰。我呆若木鸡似地凝望,直到喻宥凡走近,扼腕兴嗟。喻宥凡气咻咻地问:“淑茵,你怎么出来了?大家正在四处寻找你。”望望他,我难为情地微微倩笑。苍凉暗柔的夕阳,静悄悄地落在我的脸颊上,将我微瘦的双颊镀上了一层胭脂之色。我的目光漪动着愧疚不安,显露着彷徨自责,使我迟疑不决。我呆呆地立在郁金香花丛里,目光追随喻宥凡变化的内心世界。我说:“我想出来走一走。”喻宥凡道:“那你应该告诉我们,她们正在找你呢。”他连嗔带怨地往我的身上打量。喻宥凡看见我身穿湛白色衣裙,领口绣着几朵枝叶缠绵的浅色鸢尾,耳朵上方各卡着一个玳瑁梳子。一头长至腰际的黑发柔软飘垂,两只藕合色臂膊上罩着肤色丝绸格网。而我,正怀抱一大束洁白的郁金香。喻宥凡自语地说:“花儿居然保持鲜妍,一定有人照料它们。”喻宥凡望着郁金香疏疏密密地点缀在脚下,微叹了一口气。我“嗤”声一笑,说:“你不喜欢它们吗?此处长着,庄园里也长着,不论哪儿,它们一样好看。”喻宥凡咬着嘴唇,坚定地说:“我们不能站在这儿,应该回去。”我望着他,将怀里的郁金香放在了地上。“快跟我走。”喻宥凡使劲地拽拽我。我回道:“不!宥凡,我要留在这儿。看这儿的天有多蓝,这儿的花有多香,我不想走!”喻宥凡一脸诧意,他的目光中像有一股晦涩难懂的暖流,在无声涌动。他的神情布满了温存和呵护,像情人之间有的那种微妙。喻宥凡说:“你的身体刚好,不能总待在外面。”他有点无可奈何。我俯身揽起郁金香,一番踌躇过后,将郁金香递给他,笑道:“你拿着花儿,谁让你出来找我?我不是个孩子。”我赌气地噘起了嘴唇,走至河畔,坐了下来,取下玳瑁梳子,将挽束的头发散开,用河水轻轻梳洗。喻宥凡说:“你的头发真好看。”我望向河水,一个轮廓清晰的面影倒映在水中。我说:“头发有啥好看的?你在取笑我。”喻宥凡笑道:“不!我没有取笑你,我说的是真的。”他也走过来,坐在河畔。我说:“我的家乡有一条河,叫皇姑河,又宽又长。小时候,我们常去河边玩,像现在这样,坐在河畔,用水洗头发,有时和娘一起洗衣裳。”喻宥凡用水搓洗胳膊,回过脸庞,唏笑道:“你真美,比我见过的姑娘都美。”我木然一听,心里高兴似花蕊绽开,但不愿流露半分欣悦之色。我一梳一梳地梳理头发,松松挽束慵妆髻。我笑道:“你这一生遇见过几个好姑娘?我真会奉承人。”喻宥凡说:“我没有奉承,我说的是实话。”喻宥凡嘿嘿地傻笑,蹙一蹙眉,眉心便似笼了一层愁烟。喻宥凡又说:“我真不知道,哪个好姑娘将来肯嫁给我?”我笑道:“你是喝错了迷魂汤嘛?我相信会有好姑娘嫁给你。”我站起身,喻宥凡也站起身,他捡起石子掷向水面,立时有水花伴着一阵漪涟,四散荡开。喻宥凡指着河面上游动的水禽,问:“这世界上假如真有迷魂汤,我一定灌喝两大碗。哦,瞧,那是啥鸟儿?”只见一对灰褐色体态娇小的僻鹈,在水面扑腾。我浅笑回道:“僻鹈!”喻宥凡便又拿起一枚石子,朝那鸟儿扔。两只僻鹈受了惊吓,“咯咯”叫了两声,呼哧一声,飞驰而去。我说:“走吧。咱们回去。”喻宥凡笑着说:“你终于想回去了,大家都等不急了。”于是,我随喻宥凡从山坳踅上河道,往香墅岭走。两人若近若远地走在河道上,河水翻卷浪花,喻宥凡唱起了歌儿: “风儿轻轻云儿淡情意呀布满天,情儿比水儿甜一千年呀一万年,我们俩人儿真心相待呀永不厌;山儿高高树儿绿两心坚比石磐,哥儿悠悠妹儿随两相依胜神仙,山乡遥遥故土热你我今生牵绊……” 我心慵意懒地跟随喻宥凡的步伐,两人慢慢走着,光阴匆匆啊匆匆,我只觉得许多人在眼前晃现。怎么又是梦鹂和上官黎的影子?我仿佛看见他们那双透明哀伤的眸子,布满了深深地愁畅和忿恨。一天一天,梦鹂占踞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逃遁不去,想要将我吞没,将我撕裂。我感到阵阵心痛,这种痛苦在我心里像一条拧紧的镣铐,缠绕着我,抽打着我。一旁的喻宥凡望见我苍白冷凝的脸孔,问道:“淑茵,不舒服了吗?”我遂停住了脚步。我说:“宥凡,你说梦鹂之死是使人惋惜的吗?”喻宥凡笑道:“你说的是谁?我可从未见过她。”喻宥凡迟疑微晌,随之驻足脚步。他的目光温存而带有一丝炙热无比的爱意,仿佛要将我完全融化进他的目光之中。我说:“那你以为上官黎走了哪儿?”喻宥凡又是一惊,这已经是我第三次问他相同的问题。他静静地、同情地望着朴实纯洁的我,他真想弄明白,在我心里究竟想着何事?但是,他居然退却了,在他面前,我高尚的情操迫使他臣服。喻宥凡困惑地蹙起了眉,看着我:“他一定在逃避现实,也许躲在某一个角落。”喻宥凡只得重复地将他的话再次说了一遍。我阖上了眼睛。一个微笑慢慢地浮上了我的嘴角,好甜蜜、好温柔、好宁静的微笑。喻宥凡惊愕地望着我的微笑,一种迷惘、一种悱恻、一种信任的神情顿时涌满了他的心窝。这是一周以来他第一次看见我释怀地微笑。喻宥凡笑道:“为什么这样微笑?”我张开了眼睛,幸福地望着喻宥凡。我说:“我的直觉已告诉我,上官黎就在我们周围。他如同你说的,他一定在某一个角落。”喻宥凡道:“你应该相信我。”他牢牢地抓住我的手,使劲地、大声地告诉我。我再次微笑了,从我的柳叶般的眉梢一直微笑到嘴唇。而喻宥凡深信不疑,对我的治疗肯定起到了神奇效果,也许已痊愈。 喻宥凡带着我走近庄园外的柏油路,两旁凤凰木夹阴,秋风拂过,捋下片片落樱。这时,葆君和王瑞贺赶了过来。他们看见脸上挂着微笑的我,心照不宣地笑了。“姐姐,”葆君拉住我,柔声细语地问,“你怎么走出来了?我们大家都为你着急。”我说:“不,我不要紧。我只是想出来透一透气。”王瑞贺嘿嘿一笑,望着我们说:“不用担心,这儿有我和喻宥凡,淑茵姐不会有事的,是吗?”他看了看喻宥凡。“呵,瑞贺说的是。”喻宥凡拨了拨头发,眯着眼笑道:“现在好了,她又恢复了常态,我们大家可以放心了。”哈哈哈,大家一阵驰久地爽声大笑。 笑声未停,纺织厂一些工人稀稀落落地从山庄走出来。“工人下班了,”喻宥凡瞥了一眼,说完,径自走向工人。谁知,两个纺织厂的青工突然撕打开了。一个穿青白色小褂的工人咆哮着,大叫:“孬种,你是个卑耻下流的人——孬种!”“我就是孬种。怎么样?”两个年约十五岁的青工你推我拉,一直从山庄大门外,撕打到了柏油路面上。工人们也不知道他们究竟何事,像一群大鹅推挤在四周呆立观望。“你喜欢推诿是吗?难道所有活都要我来干吗?你是个蠢笨的人——简直在浪费我的人生。十足孬种。”“什么,你敢骂我是‘孬种’?小心我的拳头,”两人闹闹穰穰地说着,扭扯在一起。推推搡搡间,两人被众人拉扯开。王瑞贺跑近两人,问道:“怎么回事,为什么打架?”众人纷纷直摇头,捂嘴嘲笑。只听一个青工叫嚷:“他简直愚钝至极,每天让我给他帮忙,拖延一推事,总要我给擦屁股。”另一个青工狂傲地还击:“你少抵毁我。我没请你帮忙。”王瑞贺问:“你们是哪个部门的?”一个青工说:“我们是下染部的。”王瑞贺道:“下染部和印染部由袁师傅负责,你们打架这件事儿,我要告诉他。”两个青工一听,顿时一惊,后果他们清楚,挑恤打架事件,直接同他们的工资相挂勾。 正说话呢,袁师傅走出纺织厂。他望见一堆人你嚷我怨,说长道短,正围着两个青工看热闹。于是,喝声问:“怎么回事,谁在打架?”王瑞贺迎着他走,将情况一说,袁师傅心领神会。几天以来,他们常常拌嘴,他看在眼里,憋装心里,现在两人终于爆发,相互扭打。袁师傅看着两人,个个脸面涨青,目光凛然,如有隐约剑气悬聚于瞳仁之中。“谁也别说。你们的情况我晓得。”袁师傅吼了一声,气嘟嘟地板起脸,“上官先生三申五令,不准打架,难道你们听不明白吗?我要把你们的劣迹记录下来,月底从工资里扣除两百块。”两人听说要扣除工资皆嬉皮笑脸地凑上前。一个给他递烟,一个给他点烟,皆笑道:“我们是在打耍的玩呢,你瞧,我们是好兄弟,保管没事。”一个青工揽住另一个的脖子道。袁师傅本无意克扣他们工资,纯属提醒和警告之举,现在两人合好如初,他就软下了口吻:“纺织厂工作需要大家共同协助完成,每个人都有义务做好。好吧,既然没事就算了。”两个青工左拥右携,随着袁师傅往外走。只听一人说:“袁师傅,我请你吃饭,顺带喝两盅。”哈哈哈。于是,一场纷争短时间内被袁师傅化解。 此时,喻宥凡发现王润叶正慢悠悠地随众而走。“润叶,等等我。”他紧忙跑上前,一把拽住了王润叶,殷切地道:“你的脸色看起来非常糟糕。”王润叶被他一拉,只得站下。王润叶回过脸,露出一副斯斯文文的模样,望了望喻宥凡,“这么多人,你就不怕别人取笑。”王润叶脸色一黯,装腔作势地又一笑:“今天太累了,我已迈不开步了。”喻宥凡回道:“既然这样,我送你回家。”王润叶笑道:“这样好吗?天色已晚。”她抬起目光望了望深暗幽远的天际,含情脉脉。喻宥凡不管不顾,用坚定的口吻继续恳求道:“还是我送你回吧。”王润叶想了想,醉心地点点头,脸庞罩在一片温柔的光彩中,身边令她心仪的男人,总是用无私的温情感化着她。夜幕下,喻宥凡亲自送王润叶回家。 王瑞贺将我和葆君带回房间。王瑞贺说:“葆君,照顾好你姐,一会儿我让人给你们送饭来。”葆君脱了一身衣裳,换上一件桃红蹙金琵琶衣裙,裙底裾大摆褶中,绣着层层漪纹。葆君说:“不劳烦别人。瑞贺,一会儿我和姐去食堂吃饭。”王瑞贺笑望着,见我一面照镜奁,一面将头发梳好,卡上两个玳瑁梳子。王瑞贺笑道:“姐,千万别累着,要照顾好自己。”我欣然一笑,拿上饭盒,回道:“你放心,不会有事。”王瑞贺一向八面莹澈,颤笑盈盈地道:“姐,你歇着脚儿,我给你们打饭。”葆君听了忙摆手:“不用!我和姐不敢劳驾!”王瑞贺执拗地道:“别客气!我给你们跑一跑腿,算讨你们的欢心啦。”葆君笑道:“瑞贺,你太实称了,你瞧,我姐要出门了。”说着,我和葆君走出梦蕉园,直奔食堂。 王瑞贺返回了竹茅楼。他用完工友带给他的残羹冷汁,一个人躺在渐暗的月光下。清风轻轻地吹拂,窗外槐树飘入一丝淡香。月光如雾如烟如水静静地笼盖在他身上。多么美好的月光,好像母亲的脸庞贴着他,让他心潮澎湃,他禁不住唱起了一支歌曲《相思阙》: 你若像云霞,我就是一朵相思花,生在幽谷深涧中,独自散发清香。 你若像溪流,我就是一座小屋,伫立在路边茅草中,等候路人光临歇脚。 你若像姑娘,我就是一枝含羞草,长在园中花畹中,由你来采撷。 你若像荆棘,我就是一个农夫,拿着镰刀割除它,让我亲爱的妹妹经过…… 第二十三章 土豪撞面活阎王 喻宥凡牵着女朋友王润叶的手,两人言笑晏晏,往她家中奔去。山庄外笔直的柏油路旁凤凰木夹阴。一片秋橘结满红通通的果实,挂满枝头,远远一望,仿佛一个个小灯笼,在晚风中摇动。漆黑夜色下,茂叶萧萧,晚风吹荡,阒寂无人。王润叶脖颈里裹着一条苔藓绿丝绸薄纱巾,身着嫩柳色V领七分袖上衣,相当能衬托她窈窕身段的蓝色牛仔裤,蓬松的辫子编了个麻花髻,却犹显姿态,是个标准的衣架子,秾纤合度。只是她心间由生胆怯,紧紧相随头戴一顶薄沿帽的喻宥凡。两人手挽手,恰如一对恩爱情侣。此时,彩月隐浮,夜色低垂,像层层帐幕般,将四周笼在一起。两人亦步亦趋地走在一路上,碎白的光辉从树梢洒向地面,宛如一片片花瓣撒落。夜莺高声啼鸣,传入橘林深处,传入远处昏暗的山谷里。王润叶轻扯喻宥凡的衣角,嗫嚅地说:“今夜回家晚些,幸好有你相伴我的身边,如若不然,我一定害怕死了。”喻宥凡蹙着眉,咧嘴傻笑,露出一口整齐讨喜的白牙:“不要害怕。这里是农家果园,不会有坏人。”王润叶道:“嗯!我不是害怕坏人,我只是担心……”喻宥凡问:“担心什么哩?”王润叶想了想,笑道:“倘若跑出来一只狡猾的狐狸,或是一只凶恶的野猪,那怎么办嘛?”“你一定想多了,”喻宥凡将她的腰肢轻轻揽住,温存地回道:“这儿既没有狐狸,也没有野猪,只有我。”哈哈,两人说笑间穿过林荫带走向一畦葱密的麦秧地。 风继续吹,麦秧的沁香随处皆可以嗅到。王润叶只有二十岁,喻宥凡是她长这么大,认识的头一个异性朋友。仅管喻宥凡对她百般呵护,但在她心里依然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驳斥感”。是心迟、是爱畏、亦或是排拒,种种感觉简直使她无法言喻。 两人哼歌走着,忽然,一阵低唳地夜禽声传入他们的耳畔。王润叶怔了一怔,将喻宥凡的胳膊拽得更紧。王润叶问道:“你听,是啥动静?”喻宥凡也听见了夜禽微弱地叫声,他竖起耳朵,停下了脚步。喻宥凡说:“好像是有个声音,但不知道在哪儿?”四周漆黑一团,一排细柳如影逐形,一片麦秧随风移动,但是,他并不能判断,声音是从他们身旁传来。喻宥凡笑道:“不要怕,我们直管走。”他揽住王润叶,不管不顾地依旧朝前走。谁知,没走出两步,便又听见一声更为凄凉、更为狞哀的声音。喻宥凡心头骤然一紧,马上站下。夜,好寂静,好冷清。喻宥凡道:“这个声音就在我们周围。”王润叶幽幽怨怨地低声说:“声音像一个鸟的叫声。”两人四目一探,不禁骇了一跳。数米远的田埂渠中,一只扑动着翅膀的大鸟,在拼命地呼啸。“快看!它在那儿。”借着一丝黯淡的夜光,王润叶使劲扯了扯喻宥凡的衣角。两人心头惴惴地向大鸟靠近,仔细一看,才真切地看清楚,原来,是一只受伤飞跃不动的白鹤。夜色下,它伸展着一对洁白如雪的羽翅,想要站起身,想要再次飞腾,却一次次颓然地跌倒地上。王润叶顿生怜悯,静静望着。喻宥凡也不含糊,蹲下身将它轻轻地抱入怀里。“你瞧,这只白鹤的翅翼受伤了。”抚了抚白鹤的翅膀,喻宥凡心生疑虑地道:“不能将它留在此地,夜间有野生动物,一定会将它当作食物吃了。”一旁的王润叶欣悦臣服,她和喻宥凡一样对白鹤产生娇怜之情。白鹤全身像敷着一层厚厚的白雪,黑色尾翎残缺不全,黏土般褐色的脚爪一瘸一拐,目光呆滞,慌乱挣扎,它正在不停地唳叫,在寂寥的夜色里,听得分外明朗。王润叶无法回避自己的良知,眨了眨睫毛,红唇弯起一记迷人的笑弧,对喻宥凡说:“带白鹤回我家。我父亲肯定会收留它。”喻宥凡袒心一笑:“那好啊!白鹤遇上你真是有缘。” 两人来至家中,喻宥凡将白鹤交给了王鉴珩。望着奄奄一息的白鹤,王鉴珩十分焦急。他不忍心放弃受伤的白鹤,紧忙找来药品,给白鹤一只无法振动的翅膀上敷了药。不仅如此,白鹤的爪子也瘸了,皮绽肉裂。喻宥凡望着王鉴珩给白鹤敷药,伤感地问:“叔,你看能救活它吗?”王鉴珩敷好药,点燃一支烟夹在指根处,慢条斯理地说:“它的翅膀折断了,必须要休养很长时间才能恢复。”喻宥凡问:“那它以后怎么办?”王鉴珩吸了一口烟,笑道:“你请放心,以后把它收养在我家里,我会将它保护好,直到它重新飞上天空。”三人望望白鹤,它在房间里,像个瘸腿老太,一搠一搠走着,似乎已经有了极大的改变。王润叶高兴之余,给白鹤准备好粗糠和水,它竟放大胆地啄食开了。 不知不觉地,月亮渐渐从窗外升高,喻宥凡想要返回香墅岭,被王鉴珩挽留下来。 王鉴珩道:“宥凡,不忙回庄园。我给你亲自摘的葡萄提子,还有可口的瓜果,吃完再回也不迟。”说时,王润叶从厨房端出新鲜水果,只见有香桃圆杏,美甘甘似瑶台供品。脆李杨梅,酸荫荫如人间佳酿。葡萄提子,紫汪汪像玛瑙玉珠,娇艳欲滴,沁人心脾。喻宥凡实难推辞,便坐定下来,细嚼慢咽地品尝。王鉴珩喝了一口茶,望见真挚而又憨态可掬的喻宥凡心底善良,从而心生爱意。王润叶问:“宥凡,在厂里干了多久?”喻宥凡双眉一凝,未做思索,笑道:“叔,我干了两年。”王鉴珩弹了弹烟灰,若有所思:“香墅岭建厂五年,那年我正准备养蝎子。”喻宥凡拿着毛巾揩着沾满果汁的手指,谦逊地道:“叔,以后有需要帮忙之处,您支唤一声。”王鉴珩眯眼笑了笑。过了一会儿,喻宥凡品尝完水果,满足的腆着肚皮,抹了抹嘴唇。 喻宥凡道:“不知道叔养的蝎子咋样了?”王鉴珩微微一笑,切理餍心地道:“我正想这件事呢,过一阵子,我准备给蝎子安装一批集热太阳能,是为了它们能平安越冬。倘若你有时间,来帮一帮我。”说完,他从衣衫口袋摸出烟,给喻宥凡递了一支,燃后“嗤”的一声点燃。喻宥凡惬意地深吸了一口烟,笑道:“叔,你仅管放心,到时候我一定来帮忙……” 当夜,上官仁驾车从省城杭州返回芙蓉镇。月亮已照上树梢,宽敞的柏油路伸向百公里外的镇上。从省城返来之前,他在罗璞玉教授家里喝了一瓶香郁的茅台酒。若在往昔,别说喝几杯烈酒,就是通宵达旦的放纵,他也不觉得困倦,相反会精神焕发,更有劲力。然而今天不同,他开车驶出了省城,一心只想尽快往家赶。夜色茫茫,雾霭冉冉,翠云缳霞,山风鼓荡。他无心观望沿路景致,内心只翻涌着一种莫名疼痛、纠结和愁琐之澜,猛烈而疯狂地侵袭着他。这使得他心力交瘁,难释痛楚。在他心里,他反反复复地呼唤着上官黎的名字,仿佛一把利刃毫不留情地划向他。已经十多天了,依然收不到任何有关上官黎的消息,以往这是绝对不可能,通常,他离家出走超不过三天,现在竟远远超出了这个期限。“不孝的逆子!逆子!”他咬紧牙齿喋喋自语,气得直哆嗦。望望车窗外树梢上的月亮,上官仁想起了一首诗词:“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谁知,这使得他的酒意更快且更浓地袭上心间。到最后,从他嘴里只能艰难地吟诵出“把酒问青天……月有阴晴圆缺……”两句。酒精的作用愈来愈明显地占据在他的脑海和思维里,一个颠簸,让他深深晕眩。他觉得心脏被绞紧、被压榨、被碾碎,痛楚、酸涩和歉疚等各种感觉一起浮现。他四肢发冷,额上沁出冷汗,香烟在指缝中颤抖。他想停下车透一透气,好使微微眩惑的大脑舒缓一会儿。但是,他没有这么做,内心焦急使得他不停地加速、加速……半个钟头后,芙蓉镇出现在眼帘里……绿蓬蓬的荷花荡,汩汩的小河……忽明忽暗的霓虹灯……上官仁以为要顺利到家了,他幻想着能见到上官黎,幻想着上官黎已回到山庄,现在正等待着父亲归来。“逆子!你会回来的。”他在心里反复唠叨,恨不得插上双翅飞回山庄。车前两束灯影微微照在路面上,有时,他发现一只动物倏然窜出,在他面前一闪即逝。有时,他的心脏会加剧颤抖,使他有点控制不住心绪。“可恨的逆子,怎么会变成这样?”他气哼地说,“如果再让我看见你,一定会好好痛批你。”转而,他又自怪:“他从来没受过委屈,贾梦鹂带给他的打击太大。”他叹着气,嘴唇被咬得生疼。 谁料,一个微小的疏忽在霎那间发生。恍然间,车轮前方,一只灰溜溜的山雉左右奔跳,他吃了一惊,慌乱之中,下意识踩动刹车,却不想,一头栽向路旁的小河里…… 凌晨三点,上官仁躺在了镇医院里。杜纤云背负双手,发现上官仁渐渐苏醒,对身边的梁婉容啧啧道:“好危险哩。还好路旁是条流淌的小河,倘若车开的再快些,你这位大土豪恐怕性命难保哩。”伫步医院的护理房间里,梁婉容惊喜交集,满脸惊异,她不怨责备,不怨伤泣,只能默默凄怆地应允。一旁还有我、葆君和王瑞贺。我们也都神色悲黯。杜纤云穿着白大褂再次走近上官仁的床前,给他把了脉,测试了心跳,温和地说:“不用担心,一切尚好。唯独气血微虚,以后回家给先生补一些参汤,添几味中药食疗,他一定会完全康复。”梁婉容听后,一脸欣悦:“劳繁杜医生,我家的事总打扰您。有机会我邀请您来山庄坐客。”杜纤云目光温婉,脸上露出真诚友善的笑容,笑道:“不必客气!我和上官先生是多年挚友。这一回,他幸运地从阎王爷手里逃出来了。”梁婉容将带来的高档礼品送给他。他回绝再三,还是收下了。 一番好言好语地答谢,梁婉容送出了杜纤云。梁婉容回脸撇望上官仁,伤心之余,不免垂泪。“老家伙,你的一条老命总算不便宜。”她怨声载道地数落。上官仁嘿嘿傻笑,抓住梁婉容的手膀,侬语道:“不要伤心,只不过是场小意外。我只是担心咱们的儿子,其实我好着哩。”梁婉容点点头,喟然心叹:“还说好,差点没命了。”众人一阵长吁短叹,一直守候到了黎明。天将破晓,飘起了雨珠。秋风萧索,细雨蒙蒙,伴着一阵嗖嗖的凉风。梁婉容带着葆君和王瑞贺先行回了庄园,留下我陪护上官仁。 雨,依然飘落,冷冷的,飕飕的。我望望上官仁,他已沉静地酣然入睡。医院的病房异常寂静,几乎没有病人走动的身影,既是大夫和实习护士也寥寥无几。我困惑地望望病房外的长廊,十分幽静,十分整洁,一点响动和嘈杂的声音也听不到。但,寻诊台上,一个接诊护士爬伏轻睡。我怕惊扰她,赶忙进到了病房。病房里只有上官仁一个人。他轻躺在床榻上,微闭双眸。我知道,此时,他一定睡熟了,他无比安祥、沉静、宁重,一张苍凉矍烁的脸堂,布满愁伤和冷漠。他就像我的父亲深挚而亲和。我不竟为他而感到悲伤、凄窘。我心里清楚,这已经是上官仁近一个月内第二次进病房。头一次是因上官黎的出走,这一次是发生了这样的事故。我又觉得内心绞痛,使得我一阵莫名恐慌。病房里光线昏暗,天尚未大亮,我走到窗下,打开了窗户。窗帘垂落,不时涌入一阵清爽温润的风。我静静地凭窗站立,心里想着上官黎,为他难过,为他着急。上官黎的出走已震动了大家。 窗外斜风细雨。一群燕子唧唧鸣叫着,飞过窗棂,飞住院外郁郁丛丛的花树间。“淑茵,”蓦然,一个微弱的声音传入我耳畔。我愣了一下,扭头望见上官仁笑望着我:“你一个人还在呵?”我忙说:“先生,我在,我在,你怎么不躺着了?”我走上前,将上官仁从床上扶坐起身。上官仁弧形的笑唇上露出一丝愧疚和歉意。“又麻烦你来照顾我,真是对不住你了。”我随着他轻声一笑,口吻带甜地道:“先生不必自责,这是我的本职工作。先生,你好些了吗?”我穿着一身蓝缎衣裳,耳朵上卡着玳瑁梳子,脚上是白色丝袜和方口扣襻儿黑布鞋,上官仁望着我泛泛地说:“今天为何这么漂亮?”我有点诧异,怪不好意思的,于是勉为难地笑了笑。上官仁坐在病房床榻上,只觉异常干渴,一场虚惊早使他丢失了魂魄,现在,只想喝一点水。我把水杯拿给他,他咕嘟地喝了两大口才舒畅了。“淑茵啊……”上官仁□□着。我望向上官仁,问:“先生怎么了,你想干什么?”“我,想要下地走一走,哦!”上官仁摸了摸后颈,感到肿胀酸楚:“一定是我撞在车驾驶盘上了,要不然,怎么会这么痛。”我一听,便明白了,赶忙走到他的身后,“我帮先生揉一揉。”说着,我给上官仁轻轻地按摩。“先生……你怎么会发生事故哩?”我吞吞吐吐试探地问。上官仁是个粗枝大叶之人,他毫不避讳,将当天同罗教授一起喝酒,以及半路恍眼,打错车盘,不甚掉入河里的事告诉了我。他抬起手腕看看时间,喟然长叹一声:“真是命大,要不然就见阎王了。”说完,拨通梁婉容的电话。上官仁在电话里询问上官黎,问他是否回家。梁婉容伤感地斥骂,要求他在医院养好身体,不要操心家务之事。上官仁摸了摸一头乱蓬蓬的发,和泛出层层油腻的粗糙脸孔,说要洗把脸。我则帮他拿上木盆、毛巾,随他洗漱。水龙头一股一股哗哗流淌。他弯着腰,拿牙刷慢慢地刷牙槽。上官仁回脸问我:“医生怎么说?”我在水盆里兑好洗脸温水,熠熠笑道:“杜医生说你非常幸运,躲过一劫。”上官仁洗过脸,“嗬”了一声嗓,和我返回病房。上官仁不自禁轻叹一声:“那个逆子,真让我操心。如果不是他,是不会出状况的。”上官仁环了一眼病房,有大家给送来的鲜花和水果,入住的是医院配置最齐全的VIP病房,干净整洁。上官仁拿出打火机,哧哧地按了两下,“得得!火石坏了。”说着,懊恼地扔进纸蒌里。我问:“先生,您想吸烟吗?”上官仁揉了揉鼻子,说:“一天不抽烟就难受。”我二话不说,走出病房,给他找来打火机。上官仁问:“从哪儿弄来的家伙?”我笑道:“杜医生的。”上官仁有点惊讶:“他在?”我灿声一笑:“嗯!他在。” 接下来的两天,上官仁也是在医院病房里度过。在此次轻微的事故中,仅管他没有受重伤,俨然已使他心有余悸。我是他两天里最好的陪护人。我寸步不离地守候着上官仁,给予了他精神和意志上的安慰。我给他讲故事,给他按摩,给他端饭赐茶,几乎能做的全都做了。期间,医院的主治大夫杜纤云来过三回,除了观察他的病情,就是从心理上给他安慰。这般,上官仁康复了。第三天傍晚,上官仁顺利出院。 一日,在芙蓉镇街头,梁婉容带着葆君和王瑞贺,在繁华热闹的芷泉街,租赁下一间宽阔的门面铺。只见葆君身穿红色长袖衫,下身是丝绸撒花袷裤,敞着裤脚,一头黑梭梭的头发披在脑后,额上是一个黑色点缀珍珠的勒子,粉白颊上蔓出珊瑚色,一脸喜色溢于言表。梁婉容已打定了主意,那就是雇佣技艺精湛的葆君,在芙蓉镇上开办一家赏气的绣坊店。一切已准备妥当,一间门面铺,一张大桌子,几只板凳,至于一些用于刺绣的针线,也依照葆君的要求买了回来。梁婉容穿着一件蜜合色衬绒旗袍,一头鬈发编出几个麻花辫,白皙的脸庞上搽着厚厚一层脂粉。梁婉容浅笑盈盈,牵住葆君的纤手,兴奋而骄傲地说:“怎么样,现在满意了吗?”葆君原先那颗像浮荡在水面上葫芦般的心,似乎有了着落,笑道:“夫人,所有事务我全依夫人之意做,我会保证使‘江南绣艺’大放光彩。”梁婉容笑道:“对了,我的两个朋友,也就是顾客,已经向我预定了,她们想让你绣《荷塘月色》《富贵牡丹》《春兰秋菊》三件,以后日子你专给她们绣。” 梁婉容说笑着,一步三摇地走出绣坊外,将临近街坊店铺的人招唤来。 梁婉容笑道:“给大家隆重介绍一下,这位是葆君姑娘,我的金牌搭档。通俗地说,就是‘掌柜’。从今往后啊,大家可要相互照应。”众街坊都知道香墅岭,也知道梁婉容夫人,于是,十分亲昵与配合,大家齐声说:“好的,我们知道了。请夫人放心。”有人问:“对了,葆君姑娘从哪来?”梁婉容笑道:“承德,从《避暑山庄》胜地而来。”王瑞贺对他们说:“她年纪小,从今往后,是你们的街坊邻居,有事与梁夫人联系。”众位周旁街坊一看葆君,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伶俜而立如美娥,声音婉约如莺啭,不由得产生一丝好感。有人说:“葆君姑娘,梁夫人乃香墅岭上官先生的贤内助,我们晓得。你放心,我们会照应你的。”葆君把上等绣品拿出来,供大家观赏,笑道:“既然大家晓得梁夫人,我自是荣幸万分。这件绣品是小女近日绣成,请大家鉴赏、赐教!”众人一涌而上,手拿绣品,一番品头论足。街坊们纷纷竖着拇指道:“真好,真好!姑娘有过人的手艺,肯定会招揽顾客。”王瑞贺笑道:“葆君是承德地区知名的绣娘,绣技出众,人缘又好。博得大家的认可,实为情理之事。” 这日,街坊们啧啧称赞,相互恭维之声不绝于耳。梁婉容素来性情豪爽,见众人对她和葆君大加褒奖,一时高兴,竟许口改日宴请众位街坊。而众街坊们也想认识梁婉容和葆君,全都高兴地应允了下来。 第二十四章 鹿杏庵软磨绣女 王瑞贺将「碧月绣坊店」五个金字匾额高高挂在门侧。匾额两面用红绸各系一个蝴蝶结。一些街坊邻居上前观望热闹,暄笑地说:“挂上漂亮的一道匾额,你们的生意肯定兴隆。”有人附和:“嗯,我看也是。但不知道绣坊铺的主家是谁呵?”王瑞贺一听大家众口揣测,扬眉吐气地大声道:“你们不知道吗,绣坊是香墅岭梁婉容夫人所开办,瞧瞧这派头,这场面,一定能图个好彩头。”梁婉容和葆君听见门外有邻居凑热闹,便双双走了出来。“诸位邻坊好,给大家添麻烦了。”梁婉容穿着窄袖夹绸旗袍,肥大的鼻子下骨朵着一张美丽而宽厚的嘴,两只肉乎乎饱满的耳垂向外伸开让人有心里踏实的感觉。梁婉容脸上堆笑,望着邻坊伫立门口,继续说:“来,你们进来看嘛。”邻坊一笑,道:“不麻烦!我们喜欢看热闹。夫人,这位姑娘是谁?多标志的一个姑娘啊。”稍远来的邻坊们倚立门口,不停地评头论足。因为他们是善意的、诚恳的,故而,梁婉容心悦不已。梁婉容将葆君一推,向众邻坊说:“这是葆君,像我的女儿一样,希望各位邻坊日后多多照顾,大家相携共勉。”此时,葆君一身莹蓝长摆皱裙,裙中绣出大朵芙蓉花,花瓣呈现桃粉色的调子,一望之下,份外娴淑。她粉白黛绿,有一种娇和媚糅合起来的古典韵味,一头乌发遮住两边脸颊,两只酒窝浮在脸孔上,似笑非笑。吹弹得破的皮肤,冰肌玉骨,落落亭亭伫立众人面前,让她与众不同。邻坊们眼望绝代美人,啧啧赞叹。 梁婉容一脸灿烂,笑道:“请邻坊们进到店铺里参观。”众邻坊说笑间,一个接一个走入绣坊店里。店铺墙面上,已悬挂十幅葆君制作的绣品。每一幅皆天衣无缝,堪称无暇。葆君见众人观赏店内作品,给他们介绍说:“诸位邻坊,这些绣副是小女子近些日子用机绣和手绣赶制而成,这两副名曰:《黛玉藏花》《东施效颦》,而这一副是《福禄寿》,还有,这两副是八仙之一《吕洞宾》和送福《观世音》。诸位倘若有什么建议,请仅管提,小女子会努力提高技艺,为全镇人民贡献薄力。”众邻坊一听,不约而同地给葆君伸拇指。“真好,真好,真是美妙!”一个邻坊立在一副《福禄寿》旁,凝思半晌,她喜欢这副作品,脸庞上带着一抹赏悦的神情,“哦,简直是一副绝无仅有的奇葩刺绣。”另一个邻坊接住话茬,说:“我从末见过如此美轮美奂的绣品。”梁婉容听到他们真诚地褒奖,喜不自胜。梁婉容将葆君拉近身旁,一叠连声地说:“好!好!好呵,我就知道,葆君一定会不出所望,开张伊始就得到了大家认同。”王瑞贺走上前,泛泛一笑,道:“葆君,你听见没有。邻坊们盛赞你哩。”葆君的脸颊顿时浮出一片粉红的笑靥,轻柔一笑,回道:“诚蒙诸位厚爱,我会再接再励。” 这一天,「碧月绣坊店」举行了隆重的开业仪式。上官仁带着喻宥凡和王瑞贺,以及梁婉容邀请她的众位朋友,前来参加绣店开业仪式。门窗上贴了一个硕大的“喜”字,鞭炮声声不绝于耳,众位邻坊和过往行人伫足观赏。葆君是开业仪式上的主角,旦见她身穿梁婉容赏赐给的衣裳,上身是一件绿薄衫笄花裳,下穿胭粉半墨浅纱裤,黑发披垂,薄施粉黛,妖娆妩媚。一对金柳叶玉坠,格外醒目。腕上各戴一只赤金环珠九转玲珑镯。众星捧月般同大家享受这一刻耀眼的时光。梁婉容则是一袭藕合色滚袖边旗袍,脖颈上是一串玫瑰花合成的金鸡心项链,一头鬈发打着毛梢,戴着前日新买的插菱花凉帽。喻宥凡和王瑞贺同样出彩,他们西装革履,佩饰领带,脚蹬皮鞋,忙前应后。 开业不到半天,葆君已接到了好几单预订。而从当天开始,王瑞贺按照梁婉容的要求,每天,执行相同一件事情,就是接送葆君上下班。香墅岭距离绣坊店有数分钟路程,王瑞贺一走出纺织厂,便急沓沓、喜孜孜地来接葆君。而葆君经常由于繁索的活计,顾及不了他。自从接到订单后,葆君必须在短时间内给客人制做绣品。她起早贪黑,乐此不疲,开始了她展新的绣坊生活。 一天又过了一天。每天,葆君会尽力地完成客人的订单。所有订单不是豪商贵族、就是有势力的地方人士的,他们出手阔绰、大度,每件上乘绣品都值数千元。葆君不敢怠慢,从接下订单开始,就潜心卖力地扑在绣品上。一天早上,正在绣坊店工作的葆君接到了两个客商的订单。“姑娘,这位可是咱芙蓉镇[访枫酒楼]的鹿杏庵老太太,你一定不要轻慢了她。”一位年轻女子带着耄耋老妇人,对正在刺绣的葆君说。葆君坐在绣坊店里,目光注视来人。老妇人灰白鬈儿的头发,戴着一副高度近视镜,显得似笑非笑的样子。“太太,您对我的绣坊有什么要求,请告诉我。”葆君放下手里的活计,扶着鹿老太太坐下。鹿老太太眉头一皱,“嗬”了一声,没吱声。“太太,”年轻女子笑望着,说:“这位姑娘问你话哩?”鹿老太太表情麻木,一脸懵瑟之态,两只浑浊瞳仁中仿佛有无数不解和疑虑。“姑娘啊,长得真俊。”鹿老太太话一开口,险起将葆君噎住。葆君哈哈笑了两声,搀扶住她:“老太太,您有啥要求直说吧。”鹿老太太神情不朗,有点支吾絮叨,“啊哟,小店装璜的瞒好,只是挤巴了些。这位姑娘,”鹿老太太颤抖着,抓住葆君的手,“我有活来找你哩。”抬起手微一抖,从衣兜掏出一张纸。然后,她将一团皱纸展开。葆君与年轻女子方看清楚,原来纸上是一副画,还有一行字: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柔情似水!” 鹿老太太将画纸递给了葆君,扮出一副萌萌的表情地对葆君说:“姑娘,你瞧——这副画呀,是吕布与貂蝉,让你绣出它,实在是我的一片良苦用心。我的孙儿要结婚了,为给他求得一份好姻缘,我想让你参照画纸完整地绣好,赠送给他。”望了望一张揉得褶皱的纸,葆君由衷地叹了一声。“鹿老太太,”葆君虔诚地抓住鹿老太太的一只手膀,说:“我刚刚开业,客户们向我预订了绣品,我不能担保按时给您完成绣品呵。”鹿老太太听后,眉梢一蹙,脸色一沉,似乎露出不高兴的样子。她身边的年轻女子赶忙说:“姑娘,我是一个佣人,你看老太太亲自上门,她要是恼火了、闹心了,一定不好。”葆君微有犹豫,难做决定,年轻女子便提出亲自给香墅岭梁婉容通电话。“姑娘别担心,我给梁夫人通完电话你就知道了。”说着,立刻拨通电话。年轻女子对梁婉容说:“鹿老太太一片素心,她是为了给孙儿送贺礼的,这个忙一定要答应。”梁婉容听后,俄尔一笑,道:“我和鹿老太太一向熟知,既是如此,我再问问葆君。”于是葆君接上电话。“夫人,”葆君有点难为情地说:“近一个月已经预订了五副刺绣,再揽接鹿老太太的活儿,恐怕完不成本月的任务啊。”梁婉容沉默片刻,最后回复葆君说:“鹿老太太上了年纪,还亲自上绣坊店,你给她这个面子。虽然这样会使你更忙,但鹿老太太的活不能推卸。”挂了电话,葆君脸带微笑,对鹿老太太以及那个女人说:“梁婉容夫人已答应你们,你的刺绣我接了就是。”话一落,身旁的鹿老太太和年轻女子皆慧心一笑。“鹿老太太,”葆君温柔地问,“那你告诉我,这件刺绣要起个什么名字呢?”“这个嘛……”鹿老太太含糊地“嗬”了一声,想了好半天,回道:“请姑娘给起个名字。”葆君一听,思忖了一会儿,说:“名字就叫《邀娥图》《燃情赋》或是《鹊桥仙》吧,这三个名子不赖。”“好!好!好的。”鹿老太太拄起了拐杖,在绣坊店里踱了几步,一回脸,说:“《鹊桥仙》有些意思,姑娘就用它。”葆君笑着点了点头。葆君垂眸望着画纸,一个媚慵作态的女子倚窗望月,月中桂树下,一个男子袒胸露腹,拿笛作乐。画中一角以小篆书写一行字,正云:“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柔情似水!”画副不大,寓意深刻,葆君思谋绣法,只听那女子道:“姑娘,鹿老太太家大势大,你若是给她绣好,肯定亏待不了你。”葆君眯目一笑,回道:“我会尽力而为,请你家老太太放心。”鹿老太太一脸横肉,下颔一酡肉堆积一起,微微丰腴。“姑娘的一双手,真好看。”她说着,拿起葆君的手。葆君含情凝睇地望着老太太,心里直想发笑。她修长入鬓的眉毛如新月一钩,轻扬而起,笑道:“老太太,我可全凭这双手吃饭哩。” 送走了两位客人,葆君全情投入到绣坊工作中。她从白天绣到晚上,再从晚上绣到白天,眼绣花了,人绣瘦了,一针一线浸入了她巨大的心血和付出。从前在承德,她也会拼命地刺绣,只是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需要真勇气和能耐。她心中激奋,总算有了一份差使,可以养活自己。尽管姐姐有些担忧,可必竟眼前一步已迈开。从今往后,只消凭本事凭手艺吃饭。东墙上,已经挂起了两副最新绣出的作品,一件是《丰乳肥臀》,另一件是《水墨丹青》,以梁婉容的意思,是要接大订单,方有好收益。以上述两副作品,葆君开价是三千元,抛去成本,也能获利一千。 一天黄昏,王瑞贺准时准点来「碧月绣坊店」接葆君。只见葆君系一条粉霞锦绶藕丝缎裙,脖颈里围着一条茜色红蓼花雪坊巾,脚上穿着矮平跟黑色凉皮鞋。“葆君,葆君,”王瑞贺大步地迈进绣坊店里。葆君正在引针刺绣,看见王瑞贺盈步而入,忙停了下来:“瑞贺哥,”她看了看汗涔涔的王瑞贺,忍不住笑了。王瑞贺不懂她发笑之意,拨了拨头发。每天从纺织厂一下班,他已经习惯接回葆君。如今,他竟对葆君产生了一丝朦胧爱意。这股像热浪般的爱意在他心间徘徊、涌动着,使他夜夜辗转不寐。“美丽的葆君、高傲的葆君、飞翔的葆君,你如雾如烟,缥缥缈缈,来来回回在我的心里一次次闪过,今天黄昏,你要属于我。”一种莫名兴奋一点点吞噬了他、占据了他。“走吧!”王瑞贺用手拽住葆君,“我已等候你很长时间了。”葆君轻轻淡淡地应了他一声:“稍等一会儿,这件刺绣客人明天要来取。”王瑞贺笑道:“或许你应该拿回山庄再绣。”葆君不抬头地说:“不行!马上要收尾了,只需几针米褐色的金线。”守在一旁的王瑞贺哑口无言,甚至有点木讷,只能呆呆地守候葆君。葆君手上拿着的,是一件《飞狐神雕》的刺绣,现在只差苍穹中盘旋的神雕雕翼尚末绣完。黄昏已过,夜色凄凉,葆君坚持刺绣,一只雕翼也将绣好。倚立门口,王瑞贺神秘地对她说:“你猜一下,咱们今天怎么回?”葆君想了一会儿:“怎么回?”她尚未想出来,已被王瑞贺拽出了门外。王瑞贺向墙边一指:“你看哩!”原来,一辆近似古董的飞鸽牌自行车斜靠墙边。“咦,自行车?”葆君惊奇地喊出声,“哪借来的?”她张大眼睛望着王瑞贺问。王瑞贺怪声笑了笑,缄口不语。此时,他心想:好不容易从二手货市场买回一辆自行车,往后日子要天天骑车接送你,无论如何,我王瑞贺也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一定不会轻薄地待你。葆君扯扯他的衣角,大声问道:“你快说呀,哪来的自行车?”王瑞贺一展双眉,笑道:“从二手货市场淘来。”葆君深信不疑,又问:“淘来的?你怎么想起逛二手货市场呢?”王瑞贺笑道:“这个嘛,还是王润叶告诉我的哩。” 王瑞贺独坐无聊,他不愿打扰刺绣的葆君,因为葆君看上去是那么地专心致志。王瑞贺靠在桌边,支颐而坐,目光随意转动之时,意外地发现桌角有一本书。 王瑞贺将书拿在手上,翻开一页,浏览一行,不觉来了兴趣,对葆君说:“你听着啊,我给你念首词。”葆君没有看他,只笑道:“好啊,你念!”于是,王瑞贺念道:“第一首,唤作‘春’,你听好嘞。”王瑞贺清清嗓音,道:“春风花草满园香,马系在垂杨。桃红柳绿映池塘。堪游赏,沙暖睡鸳鸯。[幺]宜晴宜雨宜阴阳,比西施淡抹浓妆。玉女弹,佳人唱,湖山堂上,直吃醉何妨。” 念罢一首,不待王瑞贺念第二首,葆君捧喝道:“念的不错,请继续。”这样,王瑞贺接着道:“第二首,唤作‘夏’,你听好嘞。画船撑入柳阴凉,一派笙簧。采莲人和采莲腔。声嘹亮,惊起宿鸳鸯。[幺]佳人才子游船上,醉醺醺笑饮琼浆。归棹晚,湖光荡,一钩新月,十里芰荷香。” 念罢第二首,葆君一抬脸,见王瑞贺望向她,便笑道:“像那么回事,很有滋味。请继续。”这样,王瑞贺又道:“第三首,唤作‘秋’,你听好嘞。芙蓉映水菊花黄,满目秋光。枯荷叶底鹭鸶藏。金风荡,飘动桂枝香。[幺]雷峰塔上登高望,见钱塘一派长江。湖水清,江潮漾,天边斜月,新雁两三行。”未了,王瑞贺再道:“第四首,唤作‘冬’,你听好嘞。彤云密布锁高峰,凛冽寒风。琼花片片洒长空。梅梢冻,雪压路难通。[幺]六桥倾倒如银洞,粉妆成九里寒松。酒满斟,笙歌送。玉船银棹,人在水晶宫。” 王瑞贺念诉完毕,轻一阖书,目光正与葆君悠然一合。葆君问:“何时学会念词?你就像个诗人。”王瑞贺吃吃一笑,伸舌头润了润有些干燥的唇角,回道:“敝人虽说书念的不多,但尤其偏好中国的诗词歌赋,常常读一首,以了情怀。”葆君问:“那么,诗中之意你可懂得?”王瑞贺道:“未必全懂,但看其词也便略晓其意。呵呵。” 葆君道:“好吧,我信你的。伟大的诗词达人。”葆君说完,拍手以示感谢。王瑞贺笑道:“您别——”葆君立即接口道:“怎么啦,怕我不诚心?”王瑞贺道:“瞧,书上的诗多美妙,我还没念完哩。”葆君道:“那你再念几首也无防,反正我的这点活儿必须完成。” 王瑞贺见葆君低头加紧绣制,随手翻书细嚼其味,一直等葆君完成工作,两人才站起身。 此时,天边一缕昏光渐渐深沉,巨大幕布罩在天宇之间,像那莫愁湖畔浓郁的岚雾,将一座座楼房,一片片房舍全都遮蔽在其间,偶尔可以看见星辰在幕布上闪耀。空气中飘荡淡雅清透的花草芳香,鸟儿正返回老巢。 葆君抖了抖衣裳上零碎的线头,一抬手,将秀发束了束。葆君一回眸,王瑞贺已走向店门外的自行车,低头观察着什么,就一个人进入内室,悄悄换了一件衣裳。当葆君收拾停当,正要出门,发现墙上一副高高悬挂的绣品反射着淡黄余晖。墙上绣品唤作《拾藕》,旦见一位妙龄少女站在荷塘之内,正俯腰采拾水塘里深埋泥土里的藕根。那少女青衣青裳,肤白脸嫩,一头秀发披垂脑后,明亮而光泽。葆君微微一笑,不觉得长叹一声。葆君想起莫愁湖畔的采莲女,心底竟好一阵惆怅。这种惆怅感像一滴一滴的墨,又像一滴一滴的血,流满她的胸膛。 葆君将要出门,王瑞贺闪身而入。 王瑞贺道:“呵,这么快就收拾停妥了?”只所以这么说,是因为王瑞贺发现葆君一身轻便的休闲装与众不同。葆君一愣,微声责怨:“都是你催促我,像是要赶集似的,让人慌了手脚。”葆君说时,情不自禁又拿起先前绣过的一副图,瞧了一眼。葆君又说:“梁夫人是个大善人。她并不缺钱。她,她只是为我安排了一个谋生之道。”王瑞贺道:“葆君,你怎么了?梁夫人对你好,大家都知道!” 葆君笑道:“在承德老家,像我这样会刺绣的姑娘有很多。只可惜……”王瑞贺一笑,回道:“只可惜她们没遇上梁夫人,是吗?”葆君回道:“嗯!” 王瑞贺轻轻抬起目光,望着面前的葆君,见葆君微蹙娥眉,轻含唇角。一双秀眉斜入两鬓,那么轻轻一扬,那么微微一皱,直让人有种怜香惜玉之感。葆君将将二十出头,其实,她可以选择留守父母身边,为他们养老送终。但葆君却固执地闯出承德,奔向让她梦牵魂绕的烟雨江南,寻找更加美好的人生出路。这一点,作为朋友,作为挚友,王瑞贺感佩不已。 王瑞贺道:“苦了你,和你一双巧手,葆君你要学会爱惜自己。”葆君注视王瑞贺,这才发现,王瑞贺依然在笑嘻嘻地盯着自己。葆君道:“你好像有话说,是吗?”说着,葆君拿起了案桌上一把铜锁。王瑞贺道:“穷人的钱是用血汗换来的。富人的钱是用剥削换来的。葆君,当认识你们姐妹,我瑞贺才知道,天底下居然有像你们姐妹这样心灵手巧,聪明能干之人。” 葆君一脚迈出门槛,王瑞贺也已踏出门外。两人一望天,夜色愈加沉凝,渐渐糊涂了视线。一阵阵晚风拂来,葆君不由得长舒一口气。 袅袅薄烟一样的雾霭里,一辆自行车上,两个纤瘦的人影疾驰在月光里。月光温柔似水,有一层轻烟氤氲笼罩着他们。王瑞贺唱着一支歌,骑着自行车,带着葆君返回山庄。园门口,老槐花树在晚风中簌簌地、静静地回响。疏疏落落的花圃里,开着一株株惨淡的花朵。月光里,洒下一片斑驳的槐花树影,如雾幻梦。葆君在王瑞贺的目送中,一个人回了梦蕉园。接着,王瑞贺也兴高采烈地走入竹茅楼。他坐在桌前,翻开了一本厚厚的笔记本,寥寥草草地写下了日志: [[九月二十一日]] 葆君是一个很美很美的女孩,像天使般来到了我们的身边。 [[九月二十二日]] 快到国庆节啦,我收到了一份厚实的礼物。 [[九月二十三日]] 阳光灿烂,暖洋洋地照着,我在窗外晒被褥。 [[九月二十四日]] 你是一个这样令人陶醉的女孩,葆君,葆君,葆君,我一天天等待你。 [[九月二十五日]] 再等几天,国庆节要放几天假,一定要珍惜。 [[九月二十六日]] 一天,二天,三天,天天都在等待你。 [[九月二十七日]] 葆君,葆君,葆君,我要找一辆自行车,驾着白云,驾着彩霞,驾着你我。 [[九月二十八日]] 我全工全勤——纺织厂迎来两个青工。 [[九月二十九日]] 差不多快要累坏了,一个人藏着坏透的心情,累透了人,也累透了心。 第二十五章 淑茵甘作摆渡人 一天下午,秋雨密急似箭矢落下。梦蕉园外湿漉漉,雾霾深重。我从梦蕉园走向毓秀楼。当步入富丽豪华的大客厅,看见垂地鲛白纱窗帘在风中飘荡。一抬目光,一扇窗户开着,窗台上紫的紫荆,绿的绿萝,黄的美人蕉迎风曳闪。我紧忙走上前,将窗户合拢上。我环望客厅,地匝氍毹,锦绣桌帏,茶旗呈铺,妆花椅甸。一座花梨木雕花并蒂莲花琉璃碧纱橱里有糖包,酥儿印,绿豆糕,芙蓉饼,炸馓子,糖饼等色泽丰富的零食。香桃黄杏,美莹莹似玉液琼浆。脆枣杨梅,甜滋滋如脂香膏酪。火龙果儿,肥丢丢囊皮鲜湛。大黄柿子,软嫩嫩汁流肉露。一盘板栗,几碟瓜子,一碗白乳奶酪。沙发上覆盖的件件蓝缎皱成一堆,茶几上杏黄桌旗洇透了水渍,桌上的烟灰缸里搁着烟蒂。江南丝质编花地毯上,摆放一张小杌子,杌子上搁着扑克牌。一沓文件和材料,摆在茶几上乱七糟八的。 我随手翻阅,是本月纺织厂财务报表:【喻宥凡】九月——十月,印花染布四十件,出工全勤。【王瑞贺】九月——十月,印花染布三十五件,出工全勤。【王润叶】九月——十月,配料二十五天,加班三个工作日,缺勤一天半。三个人是我熟悉之人,我翻阅全厂二百八十余名工人的工资报表,又在报表右下角发现备注王瑞贺“责任人”的签字。我将撂在茶几上的报表整理好后,重新放回茶几上。伫立客厅里,我将头发盘了一个髻,再戴上我惯常的塑皮手套。接着,提来了水桶,手脚麻利地将客厅柚木地板墩了一遍。所有活计对于我是那么地轻车熟路。不到一个小时,我已将客厅打扫干净。 天色尚早,雨依旧飘零,我想起梁婉容吩咐的事,于是阖上门,打了一把油壁伞,走出庄园外。雨珠落在雨伞上,发出有节奏“彭、彭、彭”弦音似的声音,这还不要紧,最主要的是雨珠哗然,打在我的裤腿和红鞋上,刚走几步,便被雨水给打湿了。我万般惆怅,只能高高地挽起裤管,如此一来,总算可以避免雨湿衣裤的烦恼了。雨扫着我,风吹着我,我的长发在风雨中飘飞。但是,一切我都顾及不了,梁婉容较早出门时再三叮嘱我,一定要买回新鲜的芒果和荔枝。 香墅岭通往芙蓉镇城邑千米之距,我“橐橐”的脚步声在已经冷寂的青石板上击出节奏分明的韵味。路上泥泞,雨水和秋叶夹杂,急弛飞速通过的庄农拖拉机,会不经意泼贱一地泥水到我的裤腿上。未等走近,城邑一爿是商贩们吆喝的声音。水果杂叠的摆着,像一堆堆小山丘,仿佛还散发诱人的清醇甜香之味。我向四周望,上一次同梁婉容购买水果的地方,我已记不清楚。虽说满眼尽是种类各异的水果,但难免有鲜陈差异。最好能买到近两天的水果,它既鲜韵又保持水果的色泽和原味。但是,使我头疼的是,我找不见上回那处水果摊了,无奈之举,只能站下。 一旁,鲜果商贩喝了一声:“喂,姑娘,我说这位姑娘你要买水果吗?”我一听,扭过头,一个眉目清秀、脸庞白皙的青年男子憨笑地望着我。我迟疑微许,笑了笑。“想要什么水果,你自个儿挑,全是今早新上市的哩。”我望着面前的荔枝问:“荔枝是新到市的吗?”他回道:“嗯!新鲜的荔枝、菠萝、哈密瓜,还有葡萄和芒果全是稍早上市,你瞧呀,这嫩的呦能挤出水了。”我笑道:“呵,大哥真会讲话哩。”男子笑说:“不是俺会讲话,俺是山东人,从来只讲真话。一句没骗你。姑娘想买什么,大哥帮你挑好吗?”我笑道:“荔枝和芒果各五斤,一定要最鲜好的呵。”男子道:“那好,你自个儿亲自挑。”那男子一哈腰,将我让进他的摊位里。我毫不含糊,站在一堆水果前,一个一个亲自挑拣……买好了水果,我付了钱,准备往回返。 秋天的雨,说停歇就停了,一屡秋阳从澄蓝的天空射向地面。地面上雨珠闪映着光芒,又在天空耀出一道碧盈盈的彩虹。我抬起目光望了望,觉得新奇,不免悠悠一笑。折起了雨伞,我踅身朝山庄回,不一会儿,我走上了柏油路。柏油路折射着一片碎目烁眼的光线。路基下,是一片片黄澄澄的黄花菜,一阵徐徐的风吹过,全都整齐地向柏油路一边偃倒过来。再往前走,能看见一片橘林,一些庄稼汉正忙着回收熟透的果实。 将将走出数步,我被一阵叱咤声惊得呆住了。“快点走,随我们回家吧?”“坏蛋,你们俩个大坏蛋。不要碰我,不要碰我。”从柏油路下的橘林深处,跑出两个皮肤黝黑,一脸络腮胡子的庄稼汉。他们夹持着一个瘦骨嶙峋、扎着马尾辫、穿青格长袖褂的女孩。那女孩噘着嘴,嘴里正在咕嘟咕嘟不停地往外吐着乡音浓重的话:“讨厌——快点滚开,滚,你们两个流氓,讨厌的人。”一个男子说:“你待在我的橘园里。我们会对你好,把你当作妹妹一样看待。”女孩道:“我不可以留在橘园,我马上要回家。你们,最好快点滚开。”两个男子尖诮逼仄不依不饶,上前抓住她瘦小的胳膊,试图用烟头戳烫她的身体,眼看要拽进柏油路下的橘林里。 眼前情况,使得我十分震惊。我看得出那个女孩一脸无辜,周身单薄。仅管我心房怦跳,但我义愤填膺地走近他们:“你们彼此认识吗?”我心间一颤,根本不知道为何说出这样的话。“你想要干什么?这是在我的橘林里哩。”一个男子指手画脚地吼了一声,伴着玩世不恭地嘲笑,嚣张的气焰一寸一寸姿意上漫。我微微怔了一怔。随即,我镇定了。我望着女孩问:“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女孩道:“不,姐姐!我根本不认识他们。”“哦!”我惶惑极了,惊讶极了。我问:“你们有权带她走吗?”男子摇了摇头,明显势弱地瞥了眼女孩。女孩鄙视地朝他们哼了一声,坚决地说:“我要走。我不会待在你们的橘林里,姐姐快点带我走。” 我睁大了眼,含在胸膛里一股怒焰将要爆发。但是,我强掩着心中的忿恨与不满,一番好言好语地劝导两个橘林男子。直到后来,他们终究打消了邪恶的念头,答应放过面前四处流浪、孤苦无依的女孩。我拉住女孩的一只手,说:“好了没事了。你快点随姐姐走。”说完,我们急攘攘地走上柏油路,沿着一条凤凰木夹阴的小路,脚踩一地落叶,不敢停留半步,一直走入香墅岭。 我拉着女孩直奔梦蕉园。事实上,我并不敢私自将陌生人带入山庄。然而,当前情形,不容我为自己的良知修饰分毫,它已经足够考验了我的人格和修为。我心惊胆战地将女孩藏进了我的房间,一连叠声地问道:“告诉我你从哪里来?叫什么名字?为什么被两个不相识的男人追赶?你的家在哪儿?为什么跑入橘林里?”女孩的两只眸子咕噜咕噜地转动,面对我的问话,像一只小鼹鼠,竖着耳朵听,嘴里一声不吭。我打量她,大概十岁左右,随着我不断地追问,她奔溃般地号啕:“不!不不,姐姐,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但是,我也不知道现在要怎么办?”女孩抹了抹从脸颊上滑落的眼泪,哀声嗲气地又说:“我叫小雨点,从山后的村庄来,村庄遇上山洪,村庄里的人被冲散了,我们失去了家园。我走了半天,沿着山洪流经的方向一直闯入橘园里。我口渴极了,饿极了,从橘园里偷摘了两个果子吃,谁想竟让他们给看见了。”我注视小雨点那跳动的睫毛下藏着的黑眼珠,还有那沾满脏垢的脸颊,拿出巾帕,蹲下身,帮她将脸庞上的泪痕揩干净。我说:“小雨点,不要害怕,不要哭了。现在你必须明白,哪儿也不能去,只可以守在姐姐的房间里。等山洪消退,姐姐带人帮你寻找你的家人,听明白了吗?”小雨点眼眸顿时一亮,破啼为笑了。“小雨点,快点过来。”我给她悉心地兑了一盆温水,笑道:“看你有多脏,快变成一个泥娃娃了。姐姐帮你把脸洗干净,然后给你找点吃的。”小雨点感动的眼泪飘落:“姐姐,你真好。”我将她的脸和手清洗干净,让她一个人安静地坐在房间。 我悄悄走出了房间,到食堂给小雨点买来两个葱花馅饼。“喏,给你吃。”我将葱花馅饼递给小雨点。小雨点拿着葱花馅饼,使劲地咬了一口。我问小雨点:“好吃吗?”小雨点道:“嗯!好吃。”她满嘴啃食,像一只饿疯的猫崽,拼命地撕咬食物。我笑呵呵地向她笑了笑,从桌上拿一个玻璃罐给她:“喝点水,别噎着了。”小雨点接过水罐,咕咕咕地大喝几口。“姐姐,你真好。”说着,小雨点吧嗒吧嗒地掉起了眼泪。 到了晚上,我将小雨点留在房间。“小雨点,来,睡这儿。”我拉了拉卑怯的小雨点。谁知,小雨点始终立在我房间的拐角抹眼泪。“怎么不过来啊?小雨点,怎么了?又掉眼泪。”“姐姐!”小雨点慢吞吞地对我说,“我知道你是个好人。小雨点一辈子也不敢忘记你的大恩大德。”我笑道:“好了小雨点,坚强一点。你不要再说这些话了,听姐姐的,别老站在那儿,快上床睡觉。”我一面在葆君的床边整理被褥,一面小心地安慰着小雨点。小雨点抹抹眼泪,一步一步地向我移动脚步。移近了床,轻轻倚靠床首,不肯挪动一步。我问:“怎么不上床睡觉?”“姐姐,”小雨点难为情地说,“我怕!姐姐,我不敢一个人睡。”我当即明白了,将小雨点拉到自己的床边,哄笑地说:“怕什么,有姐姐在。既然不敢一个人睡,那和姐姐一起睡。”小雨点听后激动的差点又哭出声。 小雨点没穿袜子,疤疤瘌瘌的脚丫子,脚上糊的泥厚成了泥壳……洗过了脚,躺在我的身边,她渐渐睡着了。漆黑的夜,正从窗棂照进一丝灰蒙蒙的银辉。我望着房间幽幽柔柔的光线,一张粉嘟嘟的脸蛋儿,浸入梦境的女孩,内心波澜不止。夜已三更,我终于也阖上了眼……“妈妈,妈妈,妈妈……”忽然,小雨点在惊悸中发出一串喊声。我蓦地一怔,从睡意中清醒。我摇撼着小雨点的身体:“小雨点,小雨点,”睡在一旁的小雨点依旧大喊:“妈妈,你在哪儿?我是小雨点。”等她再次醒来,发现我一直守候在她的身旁,静静注视着她。“姐姐……”小雨点醒了过来,睁大眼四处张望,伤心地哭了。我问道:“你一定是想妈妈了,是吗?”小雨点说:“嗯!”我紧紧揽住她的身体,哄宠道:“不要怕。有姐姐在,你快点睡,等两天,姐姐带你找妈妈,好吗?”小雨点听了,微笑着阖上了眼。 天渐渐泛白。窗外落进一片金色的阳光。棕榈树宽大的叶片经过一昼夜雨水的冲洗,恢复了新鲜的绿色,叶面上细细的绒毛在阳光里轻纱一般荡漾着,宛若飘动的梦幻。我看了看沉睡的小雨点,惬然一笑。我伫立窗下,将窗帘拉开。我一转身,小雨点醒了,两只乌溜溜的眸子在不停地打量我。“早上好,你醒来了吗?小雨点。”小雨点一骨碌从床榻上爬起来:“是啊,姐姐。天气可真好。姐姐,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家?”“不要着急啊,”我走近床边,用手抚了抚小雨点的头发,“稍等两天就能回家了,今天,你一定哪里也别去,就守在姐姐的房间里,知道吗?”小雨点努大了眼珠,带着茫惑,充满好奇,惊喜地向我使劲点了点头。 我带回小姑娘的事情,有人知道了。但是,只限于我最熟知的三个朋友——喻宥凡和王瑞贺、以及王润叶。下午班后,三个人悄悄来到了我的住处。“你带回的小姑娘在哪儿?”一进房间,王瑞贺迫不及待地嚷嚷。“喏,在这儿。”我将躲在窗帘后的小雨点拢入怀里,笑了笑。喻宥凡和王润叶随在后面走进房间。喻宥凡仿佛带着一点质疑,问我:“她叫什么名字?”我着实一急,用手捂住他的嘴唇:“求求你们各位了,我将她带进山庄,住在我的房间,已经是破天荒的事了。现在,除了你们各位,上官先生和梁婉容夫人都不知道,倘若让他们知道,还不知道生出什么麻烦哩。”“是呀,淑茵姐说的对。”王瑞贺一笑,含雅至极地说:“山庄不是公共场所,怎么能随随便便带进陌生人?我们一定会为你保守秘密。”王润叶觑笑了一下:“淑茵姐,究竟是怎么回事哩?”我逐一望望大家,让小雨点一个人倚靠床榻旁,笑道:“现在,我来告诉你们,关于小雨点的故事。” 这样,我讲述了外出香墅岭买水果,路经柏油路旁的橘林,看见两个庄稼汉追赶一个女孩的过程。喻宥凡笑道:“那接下来怎么办?总不能让她住在梦蕉园里?”王瑞贺一笑,也道:“她已经是个十岁的女孩了,总不至于找不回家?”“不,你们想错了。”我急绿了脸,用手抓住小雨点,说:“小雨点非常懂事。我会帮她找家人,难道你们不觉得这是件有意义的事情吗?”“是啊,淑茵姐说的对。”一旁的王润叶掐了掐小雨点的脸蛋儿,“你们瞧,小姑娘长得多标志,将来肯定是个漂亮的姑娘哩。”王瑞贺哼了一声,笑道:“小雨点,姐姐在捧你哩,你哪也别走,守在姐姐的房间里,你懂吗?”小雨点触动了一下嘴唇,眨着两簇长长的睫毛,回道:“我懂!”王润叶唤了小雨点一声:“小雨点,你过来。”小雨点内心彷徨,十分踌躇。我推了推小雨点,她乖顺地靠近了王润叶。“姐姐问你,你怎么叫小雨点啊?这是谁给你起的名字?”小雨点不及思索,回答:“小雨点是妈妈给起的名字。因为妈妈生我的那天正好下着雨。”王润叶一惊,继续问小雨点:“你的家园在哪儿?你怎么一个人跑到这里来了?”话未落下,小雨点两只眼眶瞬时红润。 抽咽了好半天,小雨点说:“我的家在雁鸣山后的爪哇村。家园被洪水冲毁,亲人们都逃命去了。”王润叶想了半刻,又问:“那么,除了爸爸和妈妈以外,你还有什么亲人?”小雨点思忖了一会儿,道:“有叔叔、婶婶、伯伯、佬佬,还有一个弟弟。”王润叶问:“你知道他们去哪了吗?”小雨点说:“他们有的被解放军叔叔救走了,有的到山上躲避洪水。我跟着两个伙伴,从村里跑出来,谁知,到了镇上又和他们走散了。”王润叶听了,深感诧异,回道:“原来是这样啊。”喻宥凡站起身,点燃一支烟,递给王瑞贺一支,深深地吸了几口,笑道:“小雨点算是幸运了,她遇上了淑茵,遇上了我们。肯定还有一些山民在镇上流浪,真不知道该怎么办?”王瑞贺幽幽一笑,道:“谁能帮助他们呢,我们可是伟大的社会主义国家,所有的人民,同为一条根,同为一颗心。心和根相连,我们不能袖手旁观。”我看着面前站着的小雨点,说:“小雨点,他们是愿意帮助你的好人,他们会想办法帮你。”机灵的小雨点一听,连连道谢:“谢谢,谢谢,谢谢你们了。” 王润叶问:“接下来,我们要怎么做,有谁能送小雨点回家哩?”“这个嘛……”王瑞贺拨了拨头发,“雁鸣山距芙蓉镇有一段路程,现在,山洪尚未完全消退,我们需有充足的心理准备啊。”“嗯!”我畅然地长叹了一声,“两天后是国庆佳节,届时,大家共同聚首,再想具体的办法。”王润叶应着我,笑道:“淑茵姐说的对。国庆节我们大家会有空闲,到时候我们大家再谋划不迟。”众人一拍即合,当即决定要送小雨点回家。小雨点听后,欣悦以及,同喻宥凡、王瑞贺和王润叶等人相熟了。 忽然,小雨点走近王润叶和喻宥凡、王瑞贺的身前说:“姐姐哥哥,小雨点给你们唱支歌吧。”于是,小雨点站在房间里唱道:“洁白的云儿那边是我的家,风儿缠绵,雨儿缠绵,清清悠悠的小河底下藏着可爱的一只碧螺;小小的碧螺啊,你会喝歌,你会吹奏,可会唱一唱我的家乡桃花在盛开……”众人合着她的节拍,轻声哼唱,房间里传来幸福和快乐的欢笑声。 一天飞逝而过。小雨点渐渐对香墅岭产生了好奇。夕阳西下,一轮灿亮圆月在苍宇间闪射清光。青青柳丝织成一片轻烟,花影弄舞,绿柳倚风,一栏雕花的镂空台阶下,正坐着两人。小雨点微托着下巴,一双炯烁的眸子在四处移动。高墙上,一株喇叭花沿着竹竿攀越,竟勾起她无限遐想。“姐姐,”小雨点拉拉身旁的我,道:“小雨点长这么大,头一回出门,却是被暴洪冲散出来。也许再也找不回我的家园了。”“小雨点,你不必担心。”我一笑,说:“姐姐和你处境一样,也是寄人篱下。姐姐相信,你一定能找到你的家园,她们会像迎接公主般迎候你的。”须臾,小雨点看着朱甍碧瓦、杨枝绿柳的庄园,央求道:“花园真大,姐姐你能带我看一看吗?”我有些诧异,也感到高兴,回道:“你想参观园子?走!姐姐带你看看。” 清风拂扫香墅岭,带来栀子花那嗅得让人心醉的迷香之味。竹茅楼下,一条青石板砖上,坐着几个纺织工人,其中就有王瑞贺、尕娃子,还有黄葆君。一片紫藤像闪动碎光的湖面,远远一望,妙不可言。黄葆君一手拿绣绷,一手引线,偶尔抬眼望望王瑞贺。而王瑞贺呢,一个人坐在众人中间,正捧书清声朗读。只听王瑞贺道:“作家顾城,大家知道吗?那么,既然没人知道,就由我来介绍。顾城生于(1956年9月——1993年10月),哦,书上说,他终生为精神的光辉召唤,不能享受物质生活;终生面对灵魂,面对人生短暂与终极的疑问,身心难以稍事休息;对哲学、文学、绘画、音乐有突发的持续的领悟力,和应运而生、无师自通的掌握能力。留世诗作、画作、书字、文稿异光蕴涵,单纯而丰富深邃,清澈而变幻不尽……”“等一等!”尕娃子努着双眸,嘴里叼一根草,问道:“这么说,顾城是个死人?”话刚落,葆君责怨道:“干嘛说的这么难听,人家呀,驾鹤西去啦!” 王瑞贺道:“顾城可是个响当当的人物,我十年前就听说了。唉,可惜他英年早逝。”葆君道:“这就叫天妒英才。”尕娃子嚷嚷道:“王哥,继续呀,你读来让我听。” 王瑞贺手捧书,翻了翻,目光定格在一页里。王瑞贺道:“这是一首诗,名叫‘蜗年的悼词’,你们愿意听吗?”尕娃子一听,急不可耐地道:“愿意听,你读啊。”于是王瑞贺道:“请听好……蜗牛呵,爬行了一生,荣获了寿终正寝。花田螺主诗葬礼,圆蛤蜊宣读悼文。‘蜗先生离开我们,留下了闪光的脚印。它的品德不仅高尚,更主要还在实用。’‘遇困难决不急躁,见危险更不冒进;风狂雨暴坚守屋门,风和日暖也不忘形。’‘前进时,万分谨慎,从没有落进陷阱;后撤时,当机立断,使厄运总是扑空。’‘它一生圆满无比,我们应学习继承;不论谁若要长命,就这样奋斗终生。’” 读完一首,王瑞贺掩卷长叹。葆君听了,亦停下手里的活,注目王瑞贺。王瑞贺思量一番,双眸里涌出一汪清浅之泪。过了一会儿,王瑞贺复又打开书。王瑞贺道:“听好,最后一首,念完以后,大家各自回家,休息。”尕娃子将嘴里的草根吐了出来,抿了抿嘴,笑道:“月落黄昏,人将宿眠。”王瑞贺望了尕娃子一眼,继而道:“徒工与螺丝钉。请注意听……在一个遥远的地方,有一个气派很大的工厂;在这个工厂里面,有许多装着各种螺钉的木箱。保管这些螺钉的是个徒工,相信自己责任心很强;因为他常把喝剩下的茶叶,毫不吝惜地倒在螺钉头上。有天,厂里要造一台机床,徒工负责把螺丝钉安装;谁知他一打开那些箱子,却看到了不愉快的景象。许多螺丝钉长满了锈斑,没锈的也缠绕着蛛网。对此徒工不由义愤填膺;‘螺钉吗,本应当永远发光!’他抓起那些生锈的螺钉,毫不留情丢在垃圾堆上。这个判决当然十分‘公正’,因为它们辜负了徒工的‘培养’。” 谁知,王瑞贺将读下一个字,猛觉脖颈后一紧,一阵钻心般的疼使他倒冒一身冷汗。只听王瑞贺“哎哟”一声,抬手一拍,众人追目一望,一个拇指大小的金毛飞虫落于地上。葆君大惊,随之问:“天哪,这是什么?看,像只蚱蜢。”“不对,不是蚱蜢,像是一只毒蜂。”尕娃子一伸手,从地上小心地拾起被王瑞贺拍得烂碎的一只飞虫,望了又望:“好像是只马蜂?”王瑞贺一听,近眼细看,只见飞虫翅翼折断,肠肚裂出,足足比一般的飞蝇大三倍。葆君说:“看上去的确是只马蜂,我在老家见过。马蜂凶猛无比,它的毒利害着呢。”众人你一言我一句,正说到兴趣上,我带着小雨点经过竹茅楼,站在黄桷树下。葆君望见我,唤我们前去,一看究竟。 葆君说:“瞧,一只马蜂,把瑞贺给毒了。”我迎身一望,王瑞贺脖颈上一片通红,王瑞贺正不停地抓挠哩。我问:“瑞贺,疼吗?”王瑞贺道:“咋能不疼?关键是奇痒无比,真难受。哎哟,哎哟。”尕娃子说:“淑茵姐,你看,凶手就是它。”尕娃子说时,将一只马蜂捏在指尖让我看。我凝目一望,果然,那只马蜂虽说已粉身碎骨,但,依然外露着长长的毒刺,仿佛在向人们炫耀它的存在。我呵呵一笑,既为王瑞贺伤感,也觉无奈,谁料,小雨点说:“姐姐,我看不像马蜂,它很像一只土蜂。”葆君问:“反正我觉得不是马蜂就是土蜂,小雨点,你好好瞧瞧,这害人精究竟是哈玩意儿?”小雨点用指尖捏住马蜂,细细端祥半天,肯定地说:“我确信,这是一只土蜂,因为马蜂没有这么大的个儿,只有土蜂才能长这么大。”葆君说:“嗯,马蜂和土蜂长得很像,不仔细区分,我也拿不准。” 王瑞贺说:“这只害人精的毒性真猛,我怎么觉得头昏脑涨呢。”葆君听了,站在王瑞贺身后,一番观察后,说:“你别怕,梁夫人有瓶拔毒膏,我给你借去,抹在你的伤口上,一会儿准没事。”说完,转身就走。 葆君一个人步入毓秀楼,刚想上二楼,玉凤从厨房走出来。“哎哟,原来是葆君,我当是淑茵呢。”玉凤拎着一个食品袋,里面是剩余的饭菜。葆君一回眸,发现玉凤一身青兰面料的短袖上衣和长腿裤,干净而得体。玉凤看见葆君神情张惶,目光往四处搜寻,又问:“葆君,咋慌里慌张的,有事吗?”葆君道:“我找梁夫人,凤姐,看见了没有?”玉凤说:“好像在楼上。”这样,葆君毫不迟疑地前往二楼。 上了二楼,葆君一抬头,见梁婉容指尖捏香,双手合拜,正站在供奉祖宗牌位的神龛前全神贯注地作祷告。只听梁夫人絮絮道:“祖宗保佑,保佑天赐平平安安,保佑上官家族繁荣昌盛,保佑,保佑……” 葆君望着梁婉容,不敢说话,也不敢迈步,就一动不动地靠在廊柱边。 差不多足足等候了五分钟,梁婉容作完祷告,长舒了一口气,一回头,惊声道:“呀,怎么是葆君?你倒是吓我一跳。”葆君回过神,紧走几步,难堪地回道:“夫人,真抱歉,我打扰您了。”梁婉容道:“没关系。我刚刚作完祷告。葆君,你有事吗?”葆君走近梁婉容,脸上露出灿烂而迷人的微笑,直言道:“夫人,瑞贺哥被土蜂的毒刺蜇了一下,痛得受不了。那后脖颈上又红又肿,像个发面馒头,看得都让人心虚。他这会正在等我呢,我想……”梁婉容未等葆君说完话,笑道:“你想借我的拔毒膏是吗?”葆君赶忙回应:“是的夫人!”梁婉容悠悠一笑,只说了一个字:“来!”于是,葆君随在身后进了房间。 葆君拿到了拔毒膏,像是得到了什么奖赏一样,高兴地走出毓秀楼,紧步慢跑来到王瑞贺身边。此时,天色渐暗,一轮秀月浮于天边,穿梭于云层之间。香墅岭里顿时寂静下来,鸟雀无声,人影消散。唯有黄桷树下,一片篁竹发出沙沙的翠响。 王瑞贺一看葆君前来,立即伸出脖颈让她抹药膏。葆君掀开拔毒膏盒盖,用食指勾出一撮,轻轻涂抹在被土蜂刺蜇过的伤口上。葆君问:“怎么样,还疼吗?”王瑞贺没有说话,静静地感受药膏带给他清凉的感觉。我说:“甭急,药膏入体需要时间嘛。”小雨点说:“在我们村里,土蜂多的像蚂蚁,但我们村里的老少对土蜂有免疫,从不惧怕它。” 过了两分钟,拔毒膏渐渐发挥了药效,使得王瑞贺忧郁的神情舒朗开来。王瑞贺说:“灵,真灵。现在一点都不觉得疼了。”葆君关注地望向王瑞贺,阖上了拔毒膏盒盖,问:“若真不疼了,我就把药膏送还梁夫人。”众人全都望着王瑞贺,只见王瑞贺一抬手,轻轻揉了揉被土蜂刺蜇过的伤口,确定地说:“真的,真好了。也不痛也不痒了。”葆君一听说,立马转身去了毓秀楼。待葆君返回黄桷树下,夜色凝重,众人早已各自散去。 第二卷 鹪鹩情深 第二十六章 避繁华隐士遁迹 靠山的村庄猎户云集,天蒙蒙一亮,众多身穿麝皮短袄的壮汉神气活现地围拢在云雾盘绕的山麓下。他们人手一柄细俏的割鹿刀,脸颊上抹着一层彩妆,腰间绑着一条红色绸带,显得彪悍而威风凛凛。村头,停置一驾残缺不全的木轱辘车,车辕上拴着三头毛驴和黄牛,用鞭子般的长尾巴使劲甩打身后一群苍蝇蚊蚋。一只发情母狗,全身覆满泥垢,发骚地伸长舌头,欢腾跳跃。几匹猎马,正被汉子用缰绳牵在手里,飘逸的马鬃在晨风中冉冉吹动。猎马喷着响鼻,目光凝望幽远的前方。车辆纷纷,人马簇簇。天地间氤氲着一层紫色薄雾,一绺绺清凉的风从谷壑下迎着初升的曙光,一直扑向汉子们的额头和脸庞上。一个为首壮实的汉子,架着猎鹰,提着一根两米长青丝鞭,站在木轱辘车上大声催促:“快点嘞!大家抓紧时间,日头短哩,去晚了就回不来了。”猎人们一听,搭好马鞍,纷纷跃身上马。“人都来齐了。”有人说。那为首的壮汉,清点人数,一共十八人。他跳下木轱辘车,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吼了一嗓子:“大家出发!”话音一落,留守者打起羯鼓,也有的鼓着腮帮吹起号角,响遏行云。之后,猎人们说笑着、嗨哟着、熙攘着,便卷沙带尘地离开。 天空浸透一片澄静的蓝,浮着白云,轻而柔软,在辽阔的远天变幻、跳跃着。而我,如同湛白的云朵,心儿早已飘向了山那头。爬过了一座座耸立如峰的大山,现在,终于望见一处众山环抱的山村。四际长满高大入云的灌木,碧绿葱郁,脚下是嫩而多汁的草丛,仿佛一踩上去,立刻会冒出绿油油的草酱一样。从香墅岭来到靠山的村庄,几乎足有一个钟头。我带着小雨点,随在喻宥凡的身后。喻宥凡气喘吁吁地爬上一块大青石,发现了小雨点告诉他的村庄。还未等走上前,一个手拿俏刀的汉子旋身一跃,双腿紧夹马身,两脚踏在马鞍上。接着,十余位猎人挥动长鞭,大喝一声,迎着曙色里的金光,牵引骏马,“沓沓沓”地向西边山下的大森林飞驰而去。我望着渐渐走远的猎人们,睁大了双眸。我从末看见过猎人出行的场面,仅管心里在“彭彭”乱跳,但充满了惊奇和兴奋。喻宥凡屏住呼吸,问小雨点:“他们要去哪儿?”小雨点提着一个水罐,咕嘟咕嘟地喝完水,回道:“他们是我们村里的猎户,洪水一过,他们肯定是进山里捕野兽哩。”喻宥凡问:“捕什么?”小雨点说:“当然是狐狸、野猪、鹿、还有野兔和山雉。”喻宥凡有点惊异,“哦”了一声。小雨点咽咽喉咙,自怨自艾地说:“他们是村里最棒的猎手,老人和孩子绝不可以参与。”我们一面说话,一面向着近在咫尺的村庄步步靠近。 临近村庄,到处散落被遗弃的门窗和家具。家禽四处乱跑乱跳,村民顾不上搭建新房,只能先把家禽赶到圈舍里。小雨点的家在村东头,喻宥凡从衣兜摸出一支烟,点燃吸了两口,同我带着小雨点,四面寻找。在一处残垣断壁下,小雨点发现了她的家人。他们静静地倦在壁沿下,正等候国家给他们提供免费早餐。“小雨点,你回来了吗?”他的家人望见,感到难以置信。他们簇拥在她的周围,吁长问短。小雨点将自己的经历告诉他们,他们才恍然大悟。“真是太感谢你们了,把小雨点送来。”他的家人握住我们的手,感激涕零。她的家人告诉我们,这场洪水持续了一周,冲垮了村民的房屋,淹死了家禽和牲畜,还将一些病弱无助的乡民冲散远离了家园。村民正在展开自救,而手执细俏割鹿刀的壮汉,趁此机会,进入大森林里捕获猎物,以挨过最艰难的时期。我望着一位瘦骨嶙峋的老妪,身披一件兽甲,鸠形鹄面,脸上的忧色如晨起时覆在枯草上的白霜,是那么的萎靡惨白。老妪在阻滞地抽噎,指甲龟裂,手腕青肿,两只手颤抖地从年轻的武警手上接过一碗冒着热气的稀粥,抿着嘴,伸长脖子轻轻添了一口。但是,老妪微一震颤,将稀粥“噗”的一声撒在了地上。顿时,老妪号啕大哭。老妪呜咽道:“我的稀粥,嗳哟,可惜我的稀粥。”村民和营救的武警左右忙碌,没有谁能照顾得了老妪,任由她伤心悲苦地坐在墙脚哭泣。“婆婆,”我抓起老妪一只不停哆嗦的手,问道:“你怎么哭了?不用担心,我再给你要一碗。”老妪抬起迷茫的双眸,呆呆地望着我:“姑娘,有碗稀粥也不容易啊。”我向她真挚地笑了一声:“不用担心!”说完,我给老妪盛稀粥。 村庄中设立一个救济点,搭着一篷花伞,供应稀粥和糖饽饽、豆沙包儿,我走上前,问一个掌大瓢、从木桶里舀稀粥的工作人员:“听说你们来自芙蓉镇?”他好奇地盯着我,又白又胖的脸畔写满疑问号:“嗯!你不是本村人吗?”我摇头道:“不是。”他便给我盛了一大碗稀粥。 喻宥凡本打算带着我返回香墅岭,但眼前景状惨不忍睹使他难以离开。几个年富力强的村民聚拢在一起,喻宥凡听见他们低声密议。“晚上,要举行祭祀神灵的仪式,大家都需要参加。”一个村民握紧拳头,斩钉截铁地道。“那也要看我们的猎人能捕捉到什么猎物了。”“嗯,我也正是这么想的。”村民闹闹穰穰地说。喻宥凡眼前一亮,一种兴奋感随即占据他荒凉的内心。 而在不远处,我给老妪盛了一碗稀粥,我坐在老妪身边,抚慰着她:“婆婆不用怕,有国家给咱们作主哩。”一个女妇人领着一个光葫芦头的男孩,赶着一群扭来扭去呷呷乱叫的鸭子,赤脚走来。只见她脖颈里裹着一条垂膝长琥珀色蚕丝绸巾,头发凌乱,目光伤婉,对老妪说:“把娃看好,我去搭鸭舍。”老妪将粥碗搁在草地上,一伸双臂,将一个胸前罩着肚兜涎襟的孩子搂入怀里,说:“娃儿,来奶奶这儿。”那女妇人赶着鸭子转身离开。周遭一片狼藉,破窗破瓦,断桓败壁。草丛深中传出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不时飞出一只鸡,扑楞掉一身鸡毛。有人在大声吆喝:“看管好自己的孩子,晚上不要乱跑乱走。注意卫生,防止瘟疫传染。”老妪听懂了话,将孩子往怀里揽,呵宠说:“听见没有,不能乱跑。”孩子却说:“奶奶我不怕。” 我和喻宥凡四处寻视,只望见:蓖麻丛深压绿径,芦苇摇动随风响。树歪枝断叶蔫蔫,鸡鸣狗跳乱糟糟。老妪带着光葫芦头的男孩,赤脚在村子周围逛荡。有被村民遗弃的鸡雏和鸭雏,就捡了回来,装进一个竹条编制的蒌子里。老妪喃声说:“天神婆婆,地葬爷爷,求保佑!求保佑!”人声一片嘈杂,喊声、嚷声,充斥我们的耳膜。 天渐渐变黯,喻宥凡和我尚未来得及返回山庄,听见村子里一阵沸腾的脚步声。一个村民奔跑地呐喊:“猎人回来了,回来了。”其余的村民全都以笑相迎。 猎人们高扬马鞭,骑着马蹄蹄答答地从大森林里返回。他们捕获了一些猎物,其中包括一只灵异的白狐。当我发现白狐之时,它正被囚禁在一个铁笼里。村民们按照祭祀神灵的程序,在村庄一间牌坊里举办隆重的仪式。漆黑的夜色撩动人们的心弦,熊熊篝火在炽热的燃烧。百余名村民扶老携幼聚拢在爪哇村里,虔诚地向上苍求拜。而一位魂术法师头遮翎羽,在火焰旁絮絮聒聒地施法。人们围坐火焰四寂,悄然无声地听候神灵垂恩。这场无情的洪灾不仅冲毁了他们美丽的家园,还夺走了无辜不幸的村民生命。此时,在火焰旁祷告的魂术法师,是位年纪已愈五十岁的长者,他是村庄里最有威望之人,所有爪哇村的村民,都对他毕恭毕敬。喻宥凡和我坐在人群当中,我们不知道这场盛宴究竟要怎样持续下去,只是随着仪式的渐入佳境,已被魂术法师以及所有村民的诚挚感染。仪式如堕烟海,噗嗤噗嗤的火焰宛然一束透着碧蓝的光芒,升向天空,朝四周不断地蔓延开来,浓重的气氛使人紧张、让人兴奋。 敬奉了神灵,一些在火焰中的猎物已炽烤成香喷喷的食物。魂术法师将烤好的猎物从火焰里取出,一小块一小块分蘖给村民和猎户。坐在人群当中的我和喻宥凡也分享到了猎物。不仅如此,村民拿出马奶酒,一人一碗同大家享用。村民们享受着祭祀神灵的盛典,不容置否,有些村民因一场洪灾失去了亲人,从而掩面抽泣。我望着村民,一股热泪溢满眼眶。祭祀神灵的仪式还未结束,紧随仪式是围绕火焰跳面罩舞。我和喻宥凡毫不例外,两人各戴一张假面罩。数百人在欢乐、喜悦和痛苦中围绕熊熊烈焰跳舞。我觉得仪式新颖有趣,于是快乐地起舞。也不知跳了多久,一个愣神,我同身后男子碰撞在一起。“对不起,对不起。”我紧张地连声说对不起。男子朗声笑着,一抬手将面罩摘了下来。“黎哥,怎么是你?”一刹那,夜光璀璨之下,一张惊为天人帅气的脸庞浮于我面前。我神情凝固静默地望着,只见他身穿挽起袖管的蓝色条纹T恤衫,配着七分浅青牛仔裤,一副精干得体的模样。直到喻宥凡也走过来,伫立我身边。上官黎猜疑地问道:“请问你是谁?”我着实一惊,将面罩取了下来。至此,我们两人看清楚了对方,几乎同时呆住了。我们望着对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番解释后,我才知道,自离开家以后,上官黎得知了雁鸣山下的爪哇村遭遇洪灾的消息。大家志愿到爪哇村做服务工作,这使得他深感好奇。后来,经过思想斗争,他义无反顾地一个人来到了爪哇村。来到村庄以后,起先,他天天义务做志愿者,帮村民寻找亲人,建筑房屋和寻找食物。后来,他听说爪哇村的猎户要到山里捕捉野兽,他也参加了狩猎活动。白天的时候,他随数十个持刀的猎人到山上捕追野物。说来巧了,在狩猎中,有经验的猎户捕获了一只受伤的白狐。但是现在,他木讷地望着面前的我,竟语无伦次了。一旁的喻宥凡说:“是啊黎哥,大家都在找你,一直没有你的消息。”我不知道是惊是喜,已泪如雨下。上官黎扔下面罩,笑道:“我义务做志愿服务,我会回香墅岭。”“黎哥,”我一时激动,抹了抹眼泪,抓住他的手,一叠连声地责问:“你多么傻啊。难道你一直在爪哇村吗?为什么不告诉大家,让大家凭白为你牵挂。”上官黎笑道:“干嘛要找我,我已经不是十岁的孩子,我有权利做我想做的事情。”我说:“但是,你不应该把大家对你的关心置若罔闻,大家非常担心你哩。”喻宥凡从衣兜掏出烟,递给上官黎一支。“黎哥,”噗嗤一声,点燃了上官黎手里拈住的烟,“大家四处寻你,谁料,你跑来这儿了。现在有我和淑茵在,不知道你何时返回香墅岭?”上官黎苦笑一声,回道:“我已经没有十分重要的事了。请你们不要再为我担心或着急,现在,我们不要站在这儿,我们一定要参加完村民的这场游戏。”喻宥凡喷了一口烟,向他点点头:“祭祀神灵,我们也要参予。也许,我们是该给自己的灵魂祭祀一下了。” 月夜温柔似水,静静地流泻在上官黎那张俊美无暇的脸庞上,他用双唇衔烟,两只深邃而黝黑的眸子充满愧疚和难言的神色。从他逃离山庄至今,差不多十多天。每天,他是在一种沮丧和落迫中度过。最使他头疼的是,梦鹂的倩影依旧像月夜的光晕一般,无时不刻,悄然、无声地笼罩着他,纠缠着他。只是,当他来到爪哇村,他真正感到一切已改变,他不会再幻想梦鹂,不会再为她的离世和朦胧的出现而伤心难过。他变得坚强、镇定、执着起来,梦鹂阴霾的影子在一点点淡化,一点点消失。 然而,他并非毫无牵挂,自从来到远郊村庄,他就为所有遭受罹难和不幸的百姓而自愧。每天,他除了帮助村民寻找失散的亲人,就用聊天的方式来消磨时光。因为村民失去了家园、失去了亲人,许多人患上了抑郁症,他们精神恍惚,行为癫狂,一返常态不能正常的生活。现在好了,一切噩梦皆已不复存在,生活渐渐平静,人们又开始正常的生活。而这一切,在他望见淑茵那双柔魅缱绻的眸子时,彻彻底底地发生了改变。望着淑茵,他想起梦鹂,一样的柔情似水,一样的惊鸿一瞥。也许,它是上苍的安排,悄然无声,把所有人生辗转不定都定格在一霎间。 喻宥凡望着上官黎和我,一股带着浓烈、酸瑟的滋味将他吞噬。他夹在两个人的中间,内心酸痛、痴情、怨恨,像一部无声的电影,将每个故事情节都一一记载下来。他“噗”地吐出一口烟雾,接着轻轻拽了拽我。我似是回过了神,面庞的泪痕犹在。我顾不得揩那一行清泪,抓住了上官黎的胳膊。“黎哥,黎哥!”我拼命地、嘶哑地喊着上官黎的名子,生怕一松手,他就会从面前消失,“你再也不能离开我们,所有人在等着你呢。”我摇撼着上官黎的身体,颤岔而涩地高声说:“和我们回香墅岭吧,不要待在这儿,回山庄,他们都盼望你回去哩。”“不,你松手。”上官黎摆脱了我的纠缠,“要回,你们回去。我想留下多待几天。”喻宥凡上前两步,抓耳挠腮地嘿嘿一笑,说:“没料到我们在此遇上了。听淑茵的吧,我们明天一起回家。”上官黎痛定思痛:“回……家……”他咬着嘴唇,貌合神离,犹豫地望着喻宥凡和我。我心想:上官黎是在逃避现实,他多情、挚真、友善,那双脉脉含情的双眸道明了一切。他是一个性情中人,身体里有上官家族雄浑的胆魄,内心燃着一个男人痴情的火焰。而上官黎心想:真是人生造化,不论逃到哪儿,也被找到,简直让人哭笑不得。我不能束手待毙,明天,趁他们不注意,我先躲一躲。于是,上官黎假意改口笑道:“遇上你们的确巧了,如果没有其它事情,我考虑明天一起回。”我和喻宥凡听了,皆大感意外。月色静静照在他五官俊朗的脸颊上,他的眼神蛊惑人心,他的薄唇性感有形,他正对着我,高大的身板将月亮辉映出的光芒遮挡住。耳畔传来狗吠之声,也有驴或马在高声嘶鸣。一整天没有果腹之物,我已饥肠辘辘。我手捂小肚,笑道:“宥凡,我真饿啊。”喻宥凡刚要开口,上官黎说:“别急,猎人的烤肉好了,我给你拿些来。”说着,汲步去找食物。喻宥凡给我找来水,我们坐在一株香榧树下,看月色渐渐漫上天边。远处,奇山兀立,群山连亘,苍翠峭拔,云遮雾绕。 大青石旁,一些村民迫不及待地分割狩猎来的猎物,他们将把猎物带回家,同家人一起分享。忽然,一个男孩窜出人群。接着,他向一座山丘飞驰。身后,一个年近不惑的老嬷嬷步步相随,只听见她大声喊道:“画湄儿……你站下,哪儿也别去,会迷路的。画湄儿……画湄儿……”画湄儿将将七八岁,虎头虎脑,月光之下,他身穿只有猎户才穿的麝皮短袄,露出白嫩的四肢,手上拿着一柄弯刀。他是爪哇村最有威望人家的孩子。大家管他叫画湄儿——众所周之,从他生出后,就有两条弯细深邃的眉毛,犹如用笔湛墨画上去的一般。但,他疏于管教,性格任性刁蛮,放纵无束。 老嬷嬷是画湄儿的乳娘,一直随在他身后。旦望见:身穿浅青色短袖褊衫,乌黑的头发盘于脑勺后。面如古铜,广额高鼻,深陷着两只浑浊的眸子,像跳到岸上的鱼一样大张着愚蠢的嘴巴。她的脖颈忽闪忽闪,丰腴中白净如霜,滑得如绸,脚上穿着一双藏青礼服呢面方口布鞋,一步三哆嗦。画湄儿从人群中窜到山丘下,像一条蛇从草丛中逶迤地溜出来,呼啸道:“奶奶来追我,来追我呀。”老嬷嬷老掉了牙,一张口,众人一阵讥笑。“画湄儿,别乱跑,站下嘞!”她迈步向前追,只是脚步沉重。画湄儿发现她紧紧追撵,笑唏唏地回脸望:“来追我呀,你追不着我。”老嬷嬷气得直翻白眼。 一株香榧树后,两个年轻女人赶来,俱是一袭紫花丝缎花裙,相貌端妍。“画湄儿,听奶奶的,赶紧站下!”两人异口同声地撩高嗓音大喊,不料,画湄儿越跑越远,压根没将她们的话放在心里。 第二十七章 衔冤孽女述前愆 夜空中一弯银钩洒下无限清辉,抚摸人们黝黑的脸膛。人们忙作一团,一些猎户擎起割鹿刀大块掳肉。老嬷嬷穿着一双簇新藕合色缎子夹金线绣花鞋,颠簸一条腿,一直随在画湄儿身后,奔向月光下的山丘。紧接着,一群惊狂的猎人跟着向山丘跑。月色凄凉,人声鼎沸,几乎将一座村庄都湮没了。此时,画湄儿跃上山丘,呼啸一声,拼命地爬向山丘顶部。“站下,你给我站下——我们的画湄儿,谁能拯救你。”一路随在后面的老嬷嬷停了下来,眼望百米之距的山丘毫无办法。此情此景,将喻宥凡和我、以及上官黎深深地震慑住。我们的目光随着在月光下飘动的身影,往山丘上望。也许是奔逐了太久,画湄儿开始走走停停地歇息。画湄儿撇过脸,望望山丘下的老嬷嬷,吓哈一笑,回道:“嬷嬷啊嬷嬷,求你不要再管我了。知道吗,我能像他们(猎户)一样,进到森林,捕获猎物了。”老嬷嬷道:“我天真的画湄儿,你一定在做梦,你哪儿也不能去,随老嬷嬷一起回家。”老嬷嬷大口地呼着气,几乎累的快要坐倒了。但是,她凭借最后一点力气,像一只慢腾腾的蜗牛朝山丘上移动。画湄儿望见她一副气咻咻的样子,咧嘴一笑:“不要再追我了。我马上下来。”说着,他像溜冰一样从高高的山丘往下滑。 谁知,令人难以预料的一幕发生了。由于画湄儿手里攥着刀,又沿山丘往下滑,一不留神,那尖刀鬼使神差地划向他的身体。骤然,画湄儿放声号陶大哭,颤岔的声音在夜晚传出很远很远。大家愣头愣脑地望向他,没有谁知道发生了什么状况,甚至有人以为他在哗众取宠。只有老嬷嬷一声不吭,她显然被画湄儿的哭声惊住了,目光张惶。沙丘上,一股鲜血缓慢地从画湄儿的身体流淌了出来,染红了他的麝皮短袄,染红了他的双腿……画湄儿惨痛地啼哭,终于使村民意识到了意外的情况。几个年纪稍轻的村民,于是飞快地爬向他。鲜血、沙粒、月光和暄闹的人群,一起涌向画湄儿。他脸色忽青忽绿,双眸圆睁,像夜晚的灯笼,双臂颤动,一把带血的尖刀戳进了沙丘。老嬷嬷露出一副惊恐万状的样子,怔怔站定在原地。后来,画湄儿让人从沙丘上抱了下来。人群簇拥上前,你推我挤,围着画湄儿吁长问短。“你们快看,画湄儿的身体上有血。”一个嘶哑的、气急败坏的声音从人群中传开。话音一落,众人立时让出一条道。的确,众人清楚地看见画湄儿身上有血迹。“怎么了,他的身上有血?”“是呀,哦……我知道了,他带着一把刀。”“不要怕!不要怕!把他送回家。”围拢的村民嚷声说。 画湄儿一噎一啼,两只手紧捂受伤的一条腿。喻宥凡和我、以及上官黎依次靠近,一望那偎在大人怀中的画湄儿,生得粉白黛绿,妙美如画。我望着惊宠未定的画湄儿,抬起手臂,在他额头上轻轻抚了抚。一旁的喻宥凡唬视,却不料使得画湄儿咯咯地讥笑开了。人们感到诧异,这个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的男孩,他们一向视为掌上明珠。现在,他忽尔转啼为笑,又不知竟为哪般。猜测之余,画湄儿懵茫地望了喻宥凡一眼,接着被大人们踅送回家。老嬷嬷一直随在身后,她脸色腊黄,盘起的一个圆髻上松散了一绺发。瘦伶伶的两只胳膊,紧紧地抓着画湄儿,生怕一放手他又跑了。 这晚,月色融融,照的人有几分懒惰,有几分娇憨,亦有几分兴味盎然。一切活动皆按部就班地进行,魂术——祈祷——跳舞——分猎——紧跟着是歌唱,最后是露天宿营。要说露天宿营,是十分必要的一项。家园和亲人既以失离,他们只能以天为被褥,以地为床榻,席地休息。我一看,大家唱歌、取闹,十分欢娱,问喻宥凡:“醉人的一夜,我们只能和他们一样围拢篝火旁,席地宿营了。”喻宥凡用嘴噗了一下烟墟,眸中闪亮,信誓旦旦地道:“你害怕了吗?大家皆憩宿在外,有我和上官黎,会保护你。” 夜晚,我们是在忧伤凄妄中静静地度过。 第二天,黎明来临,一缕缕柔软的光辉轻悄地落在树柯间。远近的树木遮在一片碧玉般的绿意里。鸟儿清啼,人们的脚步零碎。喻宥凡一觉醒来,蹙了一下眉梢,看见我从宿棚下走来。我身穿翡翠撒花洋绉裙,长发披垂项际,眉宇羞敛,面靥似花,婀娜摇摇,望着喻宥凡露齿一笑。喻宥凡向我回之一笑,跑近河畔呼喇呼喇地洗了两把脸。河水静寂地流淌,河面上飘着绿汀浮萍,有野鸭和鸳鸯,还有灰溜溜的鸊鷉结对游弋。河畔偶生香榧树。我一个人漫步香榧树下,一股浓浓的忧郁深深萦绕于我。我走近树下,坐在一块青石上。 冷不防,一个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给你——”我扭头一望,上官黎在身后一脸诚挚地望向我。“快接住呀,面包和牛奶。”我正觉得有些饥饿,一看上官黎,皱了皱眉头,用手接住。“这些是给村民的救济食品,既能充饥,又实惠。”上官黎一手拿面包,咬了一口,幽幽地说。我微笑一声,看见喻宥凡走来,将面包递给他:“宥凡,喏,吃面包。”“不,我不想吃。”喻宥凡手捂小肚,连嗔带怨地说:“昨天吃了一些猎户烧烤的猎物,今天一直闹肚子,所以,什么也不想吃。”我说:“那,喝点牛奶?”我又一次将牛奶递给他。喻宥凡摆摆手,看上去难堪的样子:“淑茵,还是你吃吧。”突然,跑来两个志愿者,一个拿着三角幡旗,呼啦一摇,说:“各位,凡是村民的,按甄家规定,领取一份狩猎品。不是村民的,可以参加他们的焚香仪式。”上官黎对那志愿者说:“好,我们知道了。”喻宥凡笑呵呵地问上官黎:“甄家又是谁家呢?”上官黎一笑,回道:“爪哇村最有名望的人家,除了甄家还有谁?”我揣测地说:“那画湄儿不是甄家人吗?”喻宥凡想了想,犹疑地说:“一会儿进了甄家就知道了。” 待到了中午,甄家大院聚拢爪哇村所有的村民。人们捧着竹蓝从各处纷至沓来。甄家正院是垂花门,两边是抄手游廊,正中是穿堂,当地放着一个紫檀架子大理石屏风,上面描绘《达摩渡江》图案。这面屏风背后,一张大理石桌面上,搁着刚刚剔割下来的新鲜鹿肉。鹿肉是甄家为答谢村民,特意宰杀奉送。响了三声锣鼓,放了一通鞭炮,甄家邀请村民到屏风后带走一份鹿肉。喻宥凡和我走进甄家,被热闹的氛围吸引。上官黎杂挤在乡邻里,一瞄眼,发现穿堂右首有一处闲廊,好奇之余,一个人径直往里走。走近几步,一个男孩身穿麝皮短袄,手执一条缰鞭,向一个铁笼奋力抽打。上官黎往铁笼一望,陡然呆住。原来,他看见铁笼内,是一只浑身雪白、两眼溢射青光的狐狸。他一急,走向男孩,男孩回过脸,又不禁使他吃了一惊,男孩不是画湄儿吗?而画湄儿轻蔑地望了望他,继续抽打雪狐。囚禁在笼子里的雪狐,像一团绒绒的雪球,在画湄儿的抽打之下发出尖锐地悲嗷。“画湄儿,快停下,”上官黎上前两步,夺下他手执的长鞭,“为什么这样对待它?”他喝厉地问道。画湄儿虎头杏眼,一望来人向他喝厉,咒了一句:“它无非是只狐狸,它该死!大家传说狐狸乃不祥之物,我们遭受灾害,一定跟它有关系。”“不!”上官黎义正词严地吼了一声:“它只是你们的猎物,这个世界上不存在‘不祥’之说,你还小,应该听大人的话。”画湄儿不好意思地笑笑,却依然不肯罢手。 须臾,一个甄家长者前来,旦见:五十岁上下,半截连鬓胡须,圆滚滚的脸,两鬓斑白,一双眼睛十分机警,乌黑发亮的头发剪得寸短,脚蹬长统靴。甄家长者劝慰画湄儿:“狐狸是用来祭祀的,不能随便抽打,你把它抽打坏了,就不能用了。”画湄儿眨着眼睛,似懂非懂,笑道:“它总在呜呜地叫,多么难听。”长者拍着画湄儿的肩膀,道:“狐狸乃山林之物,见不得生人。”上官黎一看,狐狸在笼中呜呜狂叫,露出几颗尖莹莹的牙齿,怒瞪青眸,前面的两只爪子在不停地抓弄笼门。它毛发浑白如雪,体态娇小,身形机捷,野性十足。画湄儿不断地逗引它,直到长者好说歹说将他哄骗住。 甄家长者望了望上官黎,是个他从未见过的村外人。“你从哪儿来?”他问。上官黎一愣,笑道:“我从芙蓉镇来,做志愿服务。”“哦,”甄家长者拿出一匣烟,给了他一支,“你还不知道哩,村民深受灾害,都担心受怕。画湄儿虽年少,却体恤村民的难言之隐。狐狸虽也名贵,但不比大熊猫、金丝猴,我们从小就知道,它是一种赋予传说的动物。”甄家长者笑望上官黎,笑道:“倘若是志愿服务,晚上请留在我甄家歇息,我们有足够的床榻供你们使用。”上官黎莞尔一笑,再看白狐,一副诡、灵、娇、美的样子,使他十分惬悦。只是它深囚铁笼之内,毫无生还迹象。甄家长者将画湄儿唤来,果断地说:“狐狸是有生命的,切勿再伤害它。”上官黎道:“狐通人性,不如由我做本,由你出价,将它放归山林,好吗?”“放归山林?”甄家长者眉梢一紧,调侃地问:“你想用钱换回它的自由吗?”“是的,我想换回它的自由。”上官黎从口袋掏出一沓钱,笑道:“怎么样,这些足够了吧?”“这个嘛,”甄家长者动了恻隐之心,将画湄儿哄骗一旁,对上官黎说:“此乃大灾之年,狐本生活在山林之中,却被我们爪哇村的猎户捕来,既然你有惮佛之心,挽救它一条性命,我就成全了你。”他睨了一眼笼中白狐,见白狐正在腾、跃、匍、挪、闪、扑,一时毫不安分,轻轻笑了一笑,“你的钱我一分不要,只要你为我们爪哇村做一些好事就行。”上官黎一听,喜出望外,两眼溢出金光,急忙走近狐笼。“一定!我会保证为你们多做好事。”说着,紧忙打开铁笼,眼望白狐从笼中逃脱。 画湄儿看见白狐从笼中逃出,未免伤悲,坐在香榧树下嘤嘤哭泣。我和喻宥凡正闲步漫谈,两人抱着盛满水的梨花木盆,望见画湄儿坐在树下,径自向他而去。我放下梨花木盆,轻抚他一头鬈发,将他脸庞上的泪珠揩尽。这时,有猎人问:“他为什么哭?”喻宥凡望望,只摇了摇头。猎人便站了下来。又一个猎人走近画湄儿,凝眉一笑,问:“你怎么哭呀?告诉我。”画湄儿从香榧树下站起身,猎人看见他的腿上绑着一条纱带,露出几分嘲笑,说:“你的伤还未好,倘若不然,我一定会带你去狩猎。”画湄儿哀号地说:“他们放走了白狐。”“谁放走了白狐?”猎人迟疑了一下,但马上笑道:“一只白狐算不了什么。画湄儿,叔叔进了山里,还能给你再捉一只。”画湄儿一听,两眼一亮,破啼为笑。 这一天,上官黎又留在了爪哇村。晚上,上官黎同村民和志愿者一样,睡在一座简易的木板棚里。躺在床上,上官黎吸着一支烟,心里考虑天亮返回芙蓉镇。月亮爬上树梢,照得人失落落的。忙碌了一天,上官黎只想尽快入睡,但是怎么也睡不着。 夜色,已愈加凝深,月上三弦,偶尔听得见夜莺在灌木丛浅吟低唱。依晰之中,上官黎眼前一亮,一个白衣白裳的女子,妖妖娆娆地从夜色里走来。只见她目光凄迷,眸中带泪。身形瘦小,摇摆不定。渐渐的,他看见了她的长发,她的双眸和嘴唇、下巴,却看不清楚她的脸孔。仔细望来,女子脸孔拼骨缝肉,血沥泪流,像从地狱阎王殿里逃出来的恶魔,让人一看,不寒而栗。“鬼……鬼?你难道是梦鹂吗?”上官黎颤声问道。谁料,那女子一语不发,飘飘摇摇。“请你告诉我,你是梦鹂。”上官黎大声询问,他伸出双手,想要将女子揽入他的怀里。谁料,女子自述一番前世之缘,倾诉肺腑,详说孽情,与贾梦鹂的口吻异常相似,之后,化作一绺烟尘,迅急地从他的视野里飞逝飘去。“你不要走,不要离开我。”上官黎痛哭地大喊梦鹂的名字,然而,让他失望的是,一切皆是惘然。“梦鹂!梦鹂!梦鹂!”上官黎不管不顾地呼喊,“不要走,不要离开我。”他声嘶力竭的声音惊动了周围的人,“快醒一醒,醒一醒。”一个村民听到上官黎的呼唤,招唤了两个年轻志愿者,大家靠拢了过来,观察上官黎。“这个年轻人究竟是怎么回事?”志愿者们问。此时,黎明来临,棚外雨声淅沥,像眼泪浠漓滴洒。雨珠落在人们的身上,落在人们的心间。人们的目光碰触着、交迭着,想要唤醒上官黎的正常意识。在众人焦灼地注视中,上官黎渐渐恢复了神态。一个年轻的志愿者问上官黎:“先生,你怎么样了,好一点了吗?”上官黎望了望志愿者,一张苍白可怖的脸庞上写满悲郁、彷徨和忿恨。他的嘴唇轻微地一张一合,仿佛有话要说而始终未能张口。 一位志愿者找来赤脚大夫。他年愈古稀,须髯苍苍,目光矍铄,穿着薄衣白袍,两袖宽大。他给上官黎把了脉,断定是间歇性失意症。紧接着,村里人都获悉了上官黎失意的事情。喻宥凡和我也不例外。上官黎好像忘记了忧伤、忘记了悲痛、忘记了所有人。他凝视众人,包话我、喻宥凡、甄家长者、画湄儿和其余的志愿者。他像一尊凝然不动的雕塑,呆呆坐着。我顿时被上官黎的举态惊骇住,我“哇”地一声,痛哭开了。“你……究竟怎么了嘛?怎么会这样……你不认识我了吗?天哪。他谁都不记得了……”我质问上官黎,但回答我的,只是一片茫然。一旁的喻宥凡惊讶不已,他宽慰上官黎,请求他张开嘴巴说话。然而,任他怎么努力,也无济于事。上官黎宽阔的嘴唇在颤抖,两只手哆嗦地从桌上捧起一只落满尘埃的铜镜。 大家盯着上官黎的一举一动,只希望他微妙的动作能破解大家的疑问。上官黎将铜镜拿在手上,接着,在镜面上画了一张女人瘦削的脸。大家吃惊地望着,我愈加伤痛地哭泣:“他一定在画她——可怜的梦鹂。”喻宥凡骤然一怔:“梦鹂!是呀,我怎么没想到。”话未落,上官黎将那面铜镜倒叩在桌面上。我说:“我无法向上官先生交待。黎哥深受打击,理应由我照顾好他。我可怎么办嘛?”我呜咽着难受极了,我惊慌、我失落、我惶然。所有一切由谁造成,这个意外的结果,由谁来承担?喻宥凡揽住我的肩膀,劝慰道:“没事!淑茵别怕。”上官黎一脸木然,表情凝固,对于我们的问话支吾其词。我牵住他的手说:“黎哥,有我们在。你放心,我们不会让你再受到伤害。” 喻宥凡哪敢有分毫怠慢,一拍胸脯,道:“我来背他。”说时,背起上官黎,三人急急忙忙返回香墅岭。 太阳毒辣的温度像火山岩浆,将我们的身体炽烤的兹兹作响。汗水像掉线的珠子,一颗颗急速地从脸颊滑落地上。四周是高高的灌木,浓荫斑驳。走出灌木丛,是一条羊肠小道。喻宥凡背着体形魁伟的上官黎,十分艰难、一步三歇地返回香墅岭。偶尔,他会停下来,呼唤上官黎让他自己走。谁知上官黎神魂游离,根本听不懂他的话。有时,我陡生怨气,咕嘟道:“你怎么不争气,偏偏失信于人。你答应我们一起回山庄,如今却变成朽木尊容。”喻宥凡扭头望我,悻悻道:“你不要责骂他。如果他知道你责骂就好了。” 晚阳里,一缕斜辉照满窗户上,美人蕉摇绽通黄花蕊。“先生——夫人——”我一面抹眼泪,一面跑进梁婉容坐着的房间里。“夫人!”我一看梁婉容闲适静坐,“扑通”一声,跪倒地上。梁婉容大惊失色,问道:“淑茵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我道:“黎哥,他……”话未说完,喻宥凡背着上官黎趔趄地步入房间。 第二十八章 梁婉容漫谈家风 微风从窗外飘进门牌上挂着“专家门诊”的房间,一股浓郁的槐花香在缓缓弥漫。杜纤云坐在微凹黄檀木办公桌旁,啜了一口有些泛瑟的碧螺春茶。从早到晚,接诊过多少病人,连他自己也记不清楚。他看了一眼腕上的手表,心想,再坚持几分钟就要下班了。他刚刚起身准备合拢上窗户,就听见房间外幽廊上传来一阵窸窣的脚步声。一转眼,在梁婉容的指引下,喻宥凡和我挽着上官黎的胳膊,从幽廊外忐忑地走进。杜纤云正要换衣裳,梁婉容一慌神,拽住他牢牢不放:“杜医生——救救我的儿子。”杜纤云一惊,未等梁婉容把话说完,让喻宥凡将上官黎扶坐在椅子上。我说:“他整天痴痴笑笑,不言不语。”杜纤云望望一脸焦躁的我,一个淳朴少女,他早已知晓。而梁婉容他亦十分了解,这个香墅岭的当家贵俏妇,身家千万,同他建立着比较深厚的私人关系。但是现在,他顾不上与我们寒暄,紧忙上前,将手摁压在上官黎的右腕上,寸寸上移:“天井、臑俞、曲泽、天泉、玉堂、中庭——这几处穴位皆气血阻滞不通。” 杜纤云把完了脉象,接着观察上官黎的舌头。杜纤云问:“这种情况多长时间了?”喻宥凡一急,未等梁婉容开口,抢话说:“早上,他在爪哇村的时候就变成这副尊容了。”杜纤云点点头,有点疑惑:“他怎么去了爪哇村?那个地方正在遭受洪灾,十分危险!”我忙回应:“嗯,他做义务志愿者。”杜纤云听了,对着上官黎询问了几句话,上官黎却未理睬他。此时,杜纤云心想:上官黎怎么会凭白无故不讲话呢?一定有原因使他遭受了挫折。上官黎似乎毫无意识,这让他断定上官黎受了某种刺激,导致郁结于胸,脑洞阻滞。杜纤云在脑海寻找导致病人发呆的种种因素,最后第一直觉告诉他,是一种极罕见的失意症。杜纤云问道:“你们是否知道,他发生过何种重大的事情?”梁婉容望见杜纤云的目光凝视她,一时间哽咽不止。“杜医生、夫人,这个由我来说。”一旁的我含着泪,悲怆地说:“两个月前,他失去了梦鹂。两个月后,他做志愿服务。警察三番五次纠缠他,盘问他,将他列为凶杀嫌犯。”杜纤云问:“梦鹂是谁?能告诉我吗?”我回道:“梦鹂是她最挚爱的女友,他们恩恩爱爱。她非常漂亮,是个绝顶美人。他们的关系要好。她常来山庄,听说,他们从欧洲游玩回来。但是……她在一场意外的交通事故中离世了。”杜纤云心里一震,像有一条蛇爬过手臂,酥酥痒痒,便立刻明白了。杜纤云坐在办公桌旁若有所思。类似面前的病人,他也曾见过。他们由于精神压力的缘故,由于仕途命运的坎坷,造成心理波折和扭曲。他们通常要经过较长时间的治疗,才能恢复神志,而治疗通常要到省城或北京等大型医院。上官黎情况亦然,他是生活折磨导致性格压抑,又使气节郁胸,吐纳不畅。在芙蓉镇尚无医学条件治疗。鉴于自己与上官家友好的关系,他知道必须竭尽全力,帮助可怜的上官黎。 大家心急如焚,观注着杜纤云的一举一动,仿佛他掌握着上官黎的“生杀予夺”。上官黎“嗬嗬”地傻笑,偶尔神质微微清晰,会转动双眸望向左右。对此情形,杜纤云疑窦丛生,他着摸不透英俊倜傥的上官黎为何造成今日状况?站在一旁的梁婉容焦虑不安,催促道:“杜医生,劳烦你再给他好好看看,他究竟怎么回事?”我说:“是啊杜医生,他一定是因梦鹂之死,才变成这副模样。老天爷不能这样对待他,太不公平了。”杜纤云紧蹙眉头,一片阴霾萦绕在他心里。面对上官黎奇异的病情,他有心而无力。 杜纤云背负双手,伫立幽暗的廊上,望着医务大夫和实习护士纷纷离开,只留下空落落的一幢医院大楼。镇医院条件落后,根本不具备进一步诊断上官黎病情的水平。为了不延误病情,必须赶往省城的大医院进行治疗。杜纤云忽尔转过身,走近上官黎:“不要怕!我会想办法帮助你。”杜纤云坐回桌旁,在稿纸上写下一个地址。接着,将纸条递给梁婉容。“夫人,这是省城一家大型精神类医院的一位专科大夫。他是我的好友,也许他能帮助你们。”梁婉容无耐地接住纸条,再难掩饰作为一位母亲未尽到看管责任的愧疚和懊悔之色。她悲怆、怨怼、自责,所有伤心不悦一股恼地涌上心窝。梁婉容抱住上官黎微微颤抖的身体,大声哭诉:“全是上官家宽松的家风怡害了你。让你变成这副模样。儿子,你一定不会有事。我和你爸带你去省城最好的医院,肯定会把你医治好。”梁婉容在哭泣,我在哭泣,喻宥凡在身旁跟着哽咽:“夫人,不要哭了!还是快点带上官黎去看病吧。”一语惊醒了梦中人,梁婉容直起身,吩咐我们掺扶上官黎往医院外走。 风雨如磬,一日三惊。寂静的香墅岭因上官黎的返回而紧张和哗然。毓秀楼大客厅里,一时间涌入众人。上官黎脸色苍白坐在沙发上。桌上一只青瓷美人觚,里面插着几枝欺香吐艳的红海棠,如胭脂点点。紫檀座掐丝珐琅兽耳炉焚着香,丝丝如袅飘满客厅。上官仁望见上官黎,顿时瘫软地蜷坐进一张椅子里。我、葆君、喻宥凡、以及王瑞贺和王润叶依势而待,大家皆一脸愁云。这当中,王润叶一身塔拉丹湖绿薄纱裙,头发盘了一个髻,髻中斜插一根黄杨木垂银流苏珠的簪子,活像一尊木偶。折腾了一个下午,毓秀楼里,大家茶饭未进,玉凤盛上来四碟小菜,分别是鸡髓笋、莼菜羹、荔浦芋头,同一碟福建肉松,并一碟点心玫瑰酱,白粥滚热冒着雪白热气。玉凤说:“先生、夫人,你们先添口饭食,一直煎熬着,把人累瘫了。”葆君将菜碟搁到桌上,摆好碗筷,闷声闷气地说:“忙忙碌碌的,大家都不知道饥渴了吗?尤其黎哥,肯定饿着呢。”上官仁心里一万个不高兴,上官黎离家出走不说,时至今日,变得痴痴呆呆,无论如何已使人哭笑不得。上官仁许久地抬起目光,凝望窗外夜色遮目,打定主意第二天立刻带上官黎赶往省城。客厅伫立的人,先后告辞离去。只留下我和葆君两姐妹。上官仁道:“好吧,淑茵你们也坐着一起吃。”我和葆君将上官黎扶坐过来,我给他沏了杯茶,他素来有饭前喝茶的习惯。“黎哥,无论怎样,饭还是要吃。来,先喝口茶。”我将茶杯放在他唇边,他一仰头,居然喝了几口茶。我又在他的碟盘里盛了些菜。“来,吃荔浦芋头,你最爱吃的。”我帮他夹住菜,慢慢喂他。 梁婉容尝了几口菜,气愤地道:“真该让他奶奶来。从小到大,他最听奶奶的话。”上官仁悠悠道:“妈岁数大了,来去不方便。你总惦念她干嘛?”梁婉容问玉凤:“昨天余鸯送来两条鱼,我怎么没见吃哩。”玉凤给她倒了杯果汁,期期怨怨地道:“夫人您不知道,余鸯上回送来的两条鱼还搁着呢,她跑的勤快,鱼已搁下好几条了。”上官仁道:“那你叮嘱她嘛,让她少送几回。那丫头太乖滑。”正说话呢,王瑞贺又急步进来:“先生,竹茅楼停电了。”他迫不及待地道。上官仁一听,用惊讶的口吻问:“怎么会停电,没有缴电费么?”王瑞贺穿着一件单薄二骨巾,露出粗实发达的胸肌,英爽性感。“线路短路,肯定与前两天降的暴雨有关。竹茅楼的线路已经老化了。”上官仁搁下筷子,站起身,“走,我们去瞧一瞧。” 两人来到竹茅楼,见漆黑一团。隐约透出一丝亮光,烛影烨烨。他们找见两个专管线路的电工,一番问寻后知道,是暴雨淋湿了线路。上官仁道:“加紧维修,有的工人还没吃饭呢。” 众人狼吞虎咽地吃罢晚饭。一看时间尚早,免不了稍带闲话出来。上官仁抱怨道:“怪你太袒护他,为了一个女人把他搞成这样。”梁婉容反唇相讥,叱骂道:“我袒护他?如果不是你同意他们交住,也不会造成今天的结局。”葆君带着一抹惊悸和凄怆的口吻问:“姐姐,黎哥不会有事吧?”我望了望倚靠在沙发上颓然冷漠的上官黎,感到阵阵心痛,袭遍全身筋骨。凭心而论,我喜欢上官黎——仅管我们身份有别,门第悬殊。可有谁能想到,一向自顾不暇、放荡不羁的上官黎落得今日结局。无形之中,一种深深地责怼,像蚕吃桑叶一样,啃着我的心,使我惆怅,使我迷惘。忽然,葆君走了过来:“姐姐,喏——”她递给我一杯水。接过了水杯,我心烦意乱地走近上官黎。我将水杯轻轻放在憔悴无神的上官黎的唇边。过了许久,上官黎慢慢张了张嘴巴,像是一条躺在沙漠上薰烤的鱼,气若游丝。“黎哥,你喝呀!”我着急的心脏也快要跳出来了。大约有几分钟,上官黎微然咽了一下喉咙,甚至还睨了一眼我。然后,他张着嘴唇,努力的、持续的,一点点将杯子里的水咽了一口。这一幕,上官仁和梁婉容看在了眼里,他们心爱的儿子居然主动张口喝水。上官仁鼓励着上官黎:“儿子,再喝一点,再喝一点。”他哼了一声,百感交集愤恨地咒了一句:“这样,也许你不至于渴死。”“渴死——”梁婉容反而不乐意。她满脸郁闷,诧异地说:“难道你希望他被渴死吗?这么多天,你都不让人去找他,现在他回来了,你还咒他,你根本不像一个称职的父亲。” 上官仁复又坐下,心里盘算进省城的事儿。杜纤云给他的地址,标注的十分清楚,省城医院有他的研究生导师,声望在外。此回前往,也许能有好结果,那就是彻底治愈上官黎的失意症。他心里惦量着、盘算着,真想立刻出发。而上官黎喝了一口水,半晌,他把一杯水都喝尽了。我笑了,梁婉容笑了,上官仁也笑了。这是一个非常极积的信号——最不至于他会被渴死。“还是你们姐妹俩个有办法,”看着上官黎的梁婉容夸口说:“倘若他能安然无恙,我一定会感激你们。黎儿造成今日窘态,完全是家风问题,是规矩问题。上官家‘家风’从前为外人所倾慕、赞叹。而今,因黎儿不守节操,不懂收敛,造成人性堕落,伤风败俗,实令人痛惜。”梁婉容絮叨地针砭了一通上官家“家风”问题后,任由我偎坐在上官黎的一旁,给他讲述香墅岭发生的故事,省城上官嫦的故事,以及[碧月绣坊店]的故事——我想让他感受到我们的价值,与我们的存在。而梁婉容已同上官仁开始计划进省城的事宜,不仅要带上足够的钱,还要准备衣食住行。梁婉容忧怨道:“好在有杜纤云的引荐,我们省去麻烦了。上官黎命中注定,让他有此一劫。”上官仁忿诧地喷了一口烟,目光悠悠,讷讷道:“梦鹂之死,本来就充满疑点,警察的介入多少使他悲上加悲。”我支唤葆君将梦蕉园的一本《悬崖》书拿来,给他讲述书里故事。我曾记得,他也这样给我讲过。他一声不吭,像是苦大愁深、像是罪孽深重,总之,表情颓堂。葆君殚心竭虑地对我说:“上官先生恐怕会带上姐。黎哥的情况——离不开你的照顾。”我怅然若失地说:“你瞧他,连自己的父母也不认得,哪会认得我。”我蹲在他的膝下,又说道:“别担心,你会好起来的。你瞧书上说……” 上官仁拨通电话,将王瑞贺唤来,当即将纺织厂的工作做了详细安排。 夜色深深,窗外一轮圆月爬上树梢,清冷的光辉折射万道月华。高大的棕榈树颓败的枝柯上正有一只夜莺,纵声啼叫。冷露覆满叶脉,仿佛晶莹剔透的镜面上镶嵌着几颗荧碧珠子。莺声不断,婉呖的叫声让人心中胆寒。园中静悄悄的,回廊四周,有晚季牡丹蓬蓬绽开,月辉洒落其上,花香溢放。我倚立窗边,望望园中景致,拉起窗幔,发现上官黎已闭目轻鼾。葆君说:“姐,他睡着了吗?”我问梁婉容:“夫人,把他带回房间吗?”梁婉容伤心地道:“嗯!带回去。”这样,我和葆君两人搀扶着上官黎,一直将他扶进房间。 上官黎一个人躺在床上。晚上,经常使他感到孤独、凄凉和痛苦。他仿佛看见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视着自己。窗外月色份外明亮,树梢在窗棂上摆动、摇曳。迷惚之中,他又看见那幽灵般的女子妖妖娆娆走入他的视野里,还在轻声呼唤他的名字。你一定是梦鹂。上官黎在心里反复质问,接着,他随那个飘荡的衣裙走向一片雾色氤绕的月色里。上官黎只觉得一个女子纤纤瘦影来呼唤他。树影、人影、帘影一齐摇荡在他的双眸之中。 上官黎静静闭住双眸,回想仙姿佚貌的梦鹂——浅绿的薄衫,浅绿的长裤,伶俜落落的身姿,好似孤魂野鬼,正畅徊在鬼门关,等待来生转世。夜半,他又醒来,泪水濡湿了他的双眸,他一声一声地啼哭,像是走失在荒原的羊羔,咩咩地叫唤。但有谁知道,他的心已伤到飘渺无依的灵魂深处。 我走进上官黎的房间。我捧着一杯芳香四溢的清茶,静静地望向上官黎。上官黎面向窗户,目光一动不动地望着窗外一株紫藤。我将茶杯放在窗台上,将窗帘拉起,然后,一个人坐近上官黎。 我问道:“你的心里始终放不下梦鹂,是吗?也难怪,梦鹂对你是那么地痴情。”我望向上官黎,希望他能开口讲话,但我等待许久,也未见他说话。我把茶杯复又端在手里,放在上官黎的唇边。“黎哥,喝点茶水,你的唇角已经开裂了。”上官黎依然不动声色,他的面庞沉凝,他的眼神涣散,仿佛没有一点生机。为此,我深感忧虑。我见上官黎不搭理我,只得将茶杯放回窗台上。我坐在上官黎的身边,伸手抚了抚他的额。还好,没有发烧的迹象。过了一会儿,我再次问:“梦鹂看见你这样,一点会很伤心。你应该振作起来。你的人生之路,不能因她而折戟。”上官黎听见我这一句话,轻一抬目,微视于我。“你想要对我说话吗?”我赶忙问,将他的手掌放在我的手掌上:“你的父母为你伤心,你的朋友也打来电话询问,你知道吗?大家都非常关心你。”我忍不住回过脸,轻轻揩了揩眼泪。我知道,上官黎是一个因爱而癫狂之人,他的心并不在我的身上。房间里静谧极了,一面墙上,挂着一副《桃源图》,图中,一位老人正在绿茵茵的田地里耕耘。一条小溪从长满鲜花绿树的山坡下经过,一头牛抬头哞叫。哦,这是一副多么令人感动的场景。我不由得深深自叹。一回脸,我发现上官黎身上一件T恤脏了。两只袖沿上黑油油一团。万般无耐,我将他的衣裳脱了下来,给他换穿了一件碎花绣凤衫。“衣裳脏成这样了,总不成我要袖手旁观?”我给自己寻找借口,将一件脏T恤拿在手上。 突然,上官黎一缩手,目光望向窗台上的茶杯。我问:“你一定口渴了,是吗?”于是,紧忙起身,将茶杯拿起。我稳稳端好茶杯,将杯沿轻轻靠在上官黎一张略显干燥的唇角边,一扬杯,他居然爽快地大喝了一口。“昨天,有个名叫惢娇的姑娘想来看望你。但你的母亲婉拒她了。”我言不由衷地说道。 事实上,惢娇是谁,我毫不知情,我想,也许是同他关系要好的一个朋友罢。在这种情况下,上官黎的确不适合约见任何人。他的母亲是对的。我望着上官黎,呆滞的目光冷漠至极,简直比一个没有性情的动物还可怕。“黎哥,快点好起来,只有这样,大家才不会因你伤心。”我自语道。上官黎平静地躺着,我拿着他的衣裳,满腹愁怅地走出房间。 第二十九章 拆鸾离鵷贵主难 梁婉容伫立供奉“万年怡长”的嗣堂牌位前,一脸憔悴,双手合拜,带着无比虔诚的神情,向普渡众生的菩萨祈祷。“菩萨保佑……祖宗保佑……”黎明的金光照进一绺璀璨的光芒,缓而柔软地轻泻于龛案之上。一个晚上,她都在祈求上苍,用最真挚地祷告换取神灵对上官黎的庇护。而她的祈求竟真的换来了一片曙光,当上官仁领着上官黎从房间出来之时,他意外地听到上官黎唤了一声“爸爸”。上官仁几乎不敢相信,他抓住上官黎的手,缓缓淌下了眼泪。他将上官黎这个出人意料地举态告诉神龛前的梁婉容后,两人喜不自禁。梁婉容垂落激奋的泪,像一汪清泉,从面颊上汩汩地流淌而下。她在客厅里将脸盆、毛巾、拖鞋、被褥、漱具、甚至衣服、帽子,一切上官黎所需的物品,一件一件地塞进皮箱。“他一定要住院,这样他的病才能好的快。”她絮絮叨叨的,两只眼眶不时落下几滴眼泪,她恨不能亲自随他一起去,但是,偌大的山庄,需要一个独挡八面的人照看。“哦,对了,把淑茵也带上,到了省城医院,她好照顾我的黎儿呀。”回眸一望,我还未走来,就大声喊:“淑茵,淑茵……”谁料,葆君从外面跑了进来说:“夫人,姐姐在房间收拾行包。”“秋天已经凉了,把衣物都带齐了。还有——”梁婉容立在客厅里,担忧、牵挂、希冀一股脑儿袭上心间。她掰着指头一算,“白露——秋分——寒露——霜降,也许——天渐渐变冷,要把那件厚厚的毛衣也带上。” 上官仁坐在沙发上,从茶几取起一个烟匣,抽出一支烟,心不在焉地“扑哧”一声点燃,极深地吸了一口。他将烟雾吐出来,直到看着它在空中慢慢幻化成无数的形状、姿态,然后逐渐散开。一切皆准备妥当,上官仁亲自驾车,带着上官黎和我,直奔省城而去。 午后的阳光煦煦地照射在医院走廊里。我手提白藤皮箱,走上楼梯,随在上官仁和上官黎的身后走入「精神二科六号」病房。主治大夫姓樊,一个成熟、富有魅力的女主任。她托着一本病患诊疗名册,带着一群年纪稍小的护士进入病房。病房是一间富阔雅致的单人病房,正对着秋日一片灿烂绚丽的阳光。病房里,在上官仁和我的哄劝下,上官黎躺在了病床上。樊主任走近他,向面前帅气、温静的病人友好一笑,然后打开诊疗名册。“你好!”樊主任一脸谦逊,和蔼地对上官黎说:“我是你未来治疗的主治大夫,我姓樊!”接着,她撇脸对上官仁笑笑,对站在一侧静悄悄的我笑笑。“因为有杜纤云的亲笔介绍函,我会尽最大的能力对你进行治疗。现在——”她顿了一下,目光移向上官黎,“上官黎,还有上官先生,请你们放心,只要按照我的治疗方案进行,以后二个月至半年内,我有信心将人救治过来,从而恢复正常的生活。那么下午,你首先要做的,将是进行一系列的检查。明天,我们依据结果给你进行一个汇诊,然后,制定出一个详细的治疗方案。”说完,一扭头,与身旁的实习护士叮咛,“先做一个X光大脑的激光扫描检查,心、肾、肺,几项常规都做上。哦,春桃,别忘了再给他做一个智力测试。”“好的主任!”一个站在前面的护士在一个簿册上飞快地记录。 上官仁一望樊主任在为上官黎做诊断,急不可待地问:“樊主任,请问我儿子他究竟是怎么了?”樊主任想了想,温言相告:“上官先生,恕我直言!他的情况很糟糕,就像一个失去智利、没有语言色彩的孩童一样。但你们不必着急,我正在为他做诊断,一切要先等检查结果,明天——我会给你一个答复。另外,你要极积配合我们,让他输液和吃药,不要让他单独跑到外面。”上官仁诚惶诚恐地点头:“好!好!我知道了。”樊主任沉着地笑着,接着,在诊疗册上写下‘上官黎’三个字。继而,把一个温度计甩了甩,递给我,让我将温度计搁在上官黎的掖窝里。樊主任道:“让他安静五分钟,一会儿把温度计交给护士。”我不及思索地回道:“好!”上官黎微闭双眸躺在病床上。我把他的一只胳膊轻缓地抬起,然后将温度计放入他的掖下。樊主任望望我,问上官仁:“她是谁?一看就是个周到细微之人。”上官仁浮现一抹骄傲的神情,笑道:“她——是我雇佣的下人。”樊主任点点头,微笑着踅身走出了病房。我一看樊主任和实习护士都走出门,打开病房的一扇窗,紧随之,开始清洁病房卫生。上官仁坐在上官黎的病床旁,一只手紧握上官黎冰凉的手。他的眼泪慢慢地往下流淌,一直滑落脸庞掉在病床上。难道,这个不苟言笑之人,就是自己辛苦扶养了二十多年的儿子吗?他,简直比“鳖乞”强不到哪去。上官仁道:“儿子,你一定不会有事。你知道吗,你离家出走期间,我和你妈妈有多着急吗?但是,我们又无处寻找你,还想过到公安局报案。”上官黎微然“嗬”了一声,凝视天花板上的一只挂灯。 病房门轻轻推开,进来两个护士。唤作春桃的护士推着小车,车上有个子盘子,盘子上放着输液体。她径自走到上官黎的床边,“六号病床——上官黎,现在我给你输液。”一面说着,春桃给上官黎扎上针,输上了液。“千万别乱动,小心滚针。”她看了看靠在床旁的我,一笑,道:“我叫春桃,是他的专勤护士长,有事就找我。”我微笑着,连连点头。春桃和助理护士走以后,我就和上官仁守候在上官黎的身边。一直到他输完所有的液体,又依照樊主任的要求,在春桃的指示下,将各项身体检查全部完成。 一天飞快过去了。我拉开窗帘,望向窗外那些粉红色的、轻薄鳔绡般袅袅飘摇的垂天雾霭。大都市的天空毕竟有别有芙蓉镇,看得人心情格外压抑。九点整,樊主任带着她的实习护士走进来。樊主任将医院汇诊的情况祥细地告诉了上官仁,依然是最初诊断的间歇性失意症。上官仁和我听了,不禁百感交集,长舒了一口气,原以为上官黎的大脑受到了创伤或是其它病症,现在,终归有了一个准确的诊断。樊主任肯定地告诉我们,经过医院系统的治疗,上官黎的康复指日可待。汇诊结果出来后,她已为上官黎制定了一个科学的治疗方案。但是,它的先决条件,是家属和病人的全力配合。为此,我们两人言听计从。 晚上,上官仁在医院周边高档宾馆开了房。而上官黎则由我陪护。夜,幽幽深长,有些瑟瑟儿的凉、有些瑟瑟儿的风、还有些瑟瑟儿的雨。我坐在一张床榻上,深深地困倦使我微闭双眸。不一会儿,我又睁开了眼睛。回眸一望,上官黎静静地躺在他的病床上。床头桌上摆着一束白艳艳的百合花,那是白天上官仁特意从花市上买来。我打了一个哈啾,顺手从床上拿起一本杂质:[特别关注:貂蝉与吕布,废墟与重生]。我的目光飘飘忽忽,无耐之余,我把杂志放回了原处。晚上九点半,我抱着一个浮画“鸳鸯戏水”的脸盆,走出病房,径直向水房走。打来了水,我走近上官黎的床前,将他唤醒。“来,黎哥,洗一洗脚,咱们睡觉。”我揩了揩眼泪,将上官黎扶坐床榻边,挽起裤管,然后,小心翼翼地给上官黎洗起了脚。“洗热水脚舒服,这样对你有好处。”我说。 不知何时,我意外地听到一个浑厚的声音:“饕餮——”我目光慌乱地望向上官黎。上官黎微俯下头,神色恬和,正笑望我。一刹那,我以为那个曾经阳光灿烂的上官黎又回来了。我看着上官黎的脸孔,真想看得再清楚一些。然而,除了那一双略带微笑的眸子外,我丝毫没有看出任何正常之态。冷漠、呆滞依然覆盖在他的脸上。也许,这是一个好征兆,我在心里默默揣想。洗完上官黎的脚,我将他轻轻地扶躺在床上,他呆默地坐着,目光闪烁。 接下来,连续数天的治疗后,上官黎的病况发生了微妙变化。从前,他不言不语,满嘴谵语,常常一个人陷入情感漩涡之中。现在,上官黎容光焕发,目光凝结,有时还会听别人讲话。 一天午后,秋阳明媚,上官黎依旧躺在病床上,自从进入病房,他就一直未曾出门。为了上官黎能尽早康复,我打定主意,给上官黎穿戴好,准备将他带至户外。上官黎服从我的意图,他一声不吭地穿好衣裳,老老实实地随我往病房外走。我牵着上官黎的手,两人走到一株莲雾树下,一起坐在花台墀阶上。“春桃——”上官黎冷不防喊了一声,我一愣,随着他的目光一望,春桃正和一个病人慢步走来。我的心怦怦地乱跳,“春桃,春桃!”我大声地说,“黎哥居然会喊你名字。”春桃说:“这是病人的一种正常反应,以后他的情况还会更好。” 住院治疗的第十天,樊主任和春桃两人走入六号病房。樊主任问我:“你感觉他怎么样啊?”我犹豫不绝地说:“他有时会喊一声我的名字,除此……”我咽下了后面的话。樊主任咬咬牙,冷静地说:“让他继续坚持用药,另外还要开导他,做好他的心里疏解工作。”静坐病床上的上官黎望望春桃,忽然冒出一串话:“桃,桃,桃,桃!”樊主任问春桃:“他在和你说什么?”春桃支吾地摇摇头,双颊骤然一片酡红。春桃低下头,将一张化验单递给樊主任。樊主任过目后,露出一丝浅笑。她望望上官黎,高兴地一笑,“这是一个好预兆,化验单显示,他的各项重要指标正趋于正常。”樊主任移动两步,靠近床榻上的上官黎,抬手在他的额上抚摸了一下,“我记得他刚入院时,还有发烧的迹象,现在好了,症状基本稳定。”一旁的我握住上官黎的手:“黎哥,你听见了没有,樊主任说了,你的情况正在好转哩。”春桃踅过身唤来两个助手,把上官黎病床的床单和被罩替换了下来。春桃说:“樊主任,你还不知道哩,那天我在外面,他还直唤我的名子。”樊主任笑道:“此乃病人的应激反应。不过,他现在最多用一个或两个词汇,也许以后他会完整的说一句话。哦,对了,一定要仔细观察他每天的生活情况,有些病人有反弹的表现。”春桃笑道:“樊主任,我知道了。”说完,亲自给上官黎换上新的床单和被罩。出门之际,春桃对我说:“这样的病人都有一点洁癖,注意把他的衣裳清洗干净。”樊主任浏览上官黎的治疗方案,眉头一琐,道:“明天给他调换药品,给他调整新的治疗方案。”两个护士一听,颔首应允。樊主任浅笑盈盈,在六号病房踱了几步,发觉阵阵秋风自窗外涌入病房,于是走近窗下,将窗户合拢上。樊主任说:“风太大,对病人可不好。秋天凉了,一定要注意不要让病人感冒。哦,病人从哪里来?”我腼腆地一笑,说:“从芙蓉镇来。”樊主任说:“给他带厚一点的衣裳没有?”我不及思索,回复道:“有,有,夫人来时已给他带齐了,什么毛巾、拖鞋、被褥、漱具和衣裳帽子。”樊主任道:“那好!注意对他的病情进行观察,以配合我们对他进行治疗。”我说:“好,樊主任,我一定会。”樊主任和春桃说完退出了病房。我一转身,上官黎伸长胳膊探一个水罐。水罐是他的母亲梁婉容给他带来,用它盛水最好不过了。我问:“你想要喝水吗?”接着,将水罐拿给了他。 忽然,上官仁从外面走进来。“先生,”我望向他,“樊主任和春桃刚来过,还说,”我的目光幽幽地望着上官仁,“说他有好转的迹象,准备给他调换用药方案哩。”上官仁怀抱一束百合花,把它搁在床边,笑道:“那好啊!有樊主任给他治疗,一定没问题。我们只需积极地配合她。”我说:“嗯,我知道呀!”上官仁道:“对了,晚上我要回山庄,山庄要出一批布料,我回香墅岭安排工作。三天内,你要照料好他,千万别让他闹出事情了。”我说:“我知道,先生。你放心好了,我保证会照顾好他。” 当晚,上官仁驾车返回了香墅岭。我听从樊主任和他的叮咛,一刻不离地照料上官黎。然而,第二天下午,一个意外事情出现了。当我打暖水返回病房,发现上官黎不知所踪。我一个人伫立幽长的廊上,左右张望:“黎哥,上官黎。”我发现上官黎人影全无,带着哭腔呼喊着:“你上哪里了吗?你究竟在哪儿?为什么我一回来你就不见了……”我抹了抹眼泪,四下寻找。护士值班室、隔壁病房、取药处,甚至卫生间,我挨个寻找了一遍,但始终不见上官黎的身影。我异常的举止,被专勤护士长春桃获悉。作为上官黎的主治护士长,她有推卸不掉的责任。现在,一个大活人不明不白的失去踪影,无疑是一件使人悸怕的事情,她哪敢怠慢半刻,唤来两个实习护士,众人在医院里外分头寻找开了。 此时,上官黎斜戴一顶梦巴黎无檐小帽,遛遛达达,漫不经心地一个人手扶楼梯,走出医院大门,朝车水马龙、人声鼎沸的街道走。他立在街道一旁的龙潭公园湖岸花魁亭下,差不多只一步之距,就会从岸上坠入碧波荡漾的湖里。柔缓的风在轻声低诉,像有一个细小微弱的声音,在他耳畔呻吟。他感到有一丝头痛,像戴着孙大圣的紧箍咒一样,导致他的身体不受控制。他的头痛已严重影响了意识,一阵心慌之后,他又感到一阵燥热。他咬了咬牙,真想跳入幽冷的湖里。孰难料,在他突然睁开双眼时,已是清泪垂颊,满脸忧伤。他望见有市民伫立身后,用蔑视的目光向他指指点点,同时恶狠狠地嘲笑他。他一惊,抬脚一个颠踬,险些滑入碧波闪烁的湖水中。“他一定是个疯子,要不然,他就是个精神病人。”“他真年轻,为何身穿病号服饰”“谁知道他从哪儿来?可千万不要掉入水中了。”一堆市民叽叽喳喳,湖面四周人声叠起,热闹非凡。“快看呀,他在望我们,简直是个流氓,要不,是个痞子。”一个年轻的女人柳眉杏眼,阴阳迭气,冷漠地啐了一口。 熙熙攘攘之中,两个执法城管走入人群。 围观群众说:“把他带走,他肯定是迷路了,或是精神异常。”一个城管动摇了,艰难地摇摇头,打量他身穿的衣裳——「第二人民医院精神二科六号」,于是,对市民大声呼吁:“你们快些散开,请不要防碍我们执法。”接着,他们在市民们怪异的眼神之中,扭扭拽拽,带着瑟瑟发抖的上官黎,径自驾车驰离。 而距离街心不远处,一个梳着马尾辫的小姑娘,向龙潭公园寻找而来:“大爷大婶,看见一个穿着病号服饰的男人了吗?他走丢了,我们正在寻找他。”“穿病号服的男人吗?哦,”一个老大娘停住脚步,告诉她,“就在前面,两个执法城管带着一个疯子走了。”她一怔,刚要再次追问,我从身后跑来。“春桃,人找到了吗?”“没哩,”春桃连嗔带怨地大声说:“大娘说,上官黎让城管带走了。”说完,拽住我的一只手,向南路杭州城管大队跑。 两人一路奔跑,汗湿浃背,一直到了城管大队的大院里。春桃和我正顾盼左右呢,两个执法城管走出房间。“同志,同志!请等一等。”我上前,扯住一个城管的衣角,问道:“请你告诉我,是不是一个病人来这儿了?”城管微微一惊,严肃地说:“病人?是「精神二科六号」吗?”春桃一叠连声地说道:“是,是,是的。”两个城管相视一望,走进一个檀木漆彩的房间,将上官黎带了出来。我和春桃一望,果真是我们走失了的上官黎。“黎哥,你怎么跑到城管队里来了?”我一急,差点没哭出声。我扑身上前,牢牢地将他抱住,“不,我再也不会让你离开我。苍天保佑。倘如你真的走丢了,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说着,我开始大声恸哭。 对于春桃来说,这个意外插曲使她胆寒。因为当前情况,属于医务人员的工作失误,她心悸之余,感谢“幸运”之神眷顾了她,也眷顾了她的病人。夕阳渐已坠落,红得像一团夺目的火焰,它温柔、爱抚,静悄悄地将我们三个人融入它的赤血之中。这一场意外,深深且持久地影响着我。自从之后,我对于上官黎愈加贴护、愈加关心、也愈加真挚。 弹指一挥间,上官黎在医院治疗已有两个月。尽管时间已不短暂,但从上官黎的治疗效果来看,情况并不乐观。他依然静若寒蝉,纤秀淡雅,从不主动与别人搭讪。然而,他开始注意起我们的用意,不再那么莽莽撞撞,行规不惧。尤其他和我在一起,不用语言,已能用眼神和肢体与我交流。两个月内,梁婉容来省城医院探望过他好几回,每回都是趁兴而来,败兴而归。他的木讷已经深深刺痛了梁婉容脆弱敏感的心。“也许,他这一生再也不能恢复正常,不能康复了。”梁婉容不只一次陡生怪诞的念头。她无法接受上官黎失语、失意的现实。她无法容忍作为母亲的过失。 有一次,在楼梯口时,梁婉容遇见了上官黎的主治大夫樊主任。梁婉容问道:“樊主任,请你告诉我,我的儿子究竟还要多久才可以恢复意识?”樊主任平静地注视着梁婉容,已不知道如何回答。她伫立楼梯口,乐观地回答:“这样的病人通常需要一年,也有更长时间的患者,我会全力以赴。”梁婉容一脸焦灼地盯着樊主任:“可是,他像个不懂事的孩子,依然不会主动和别人说话……他已经治疗两个月了。”樊主任嗬了嗬嗓,踌躇了好一会儿:“带他散散步吧,也许散步能使他恢复病情。”梁婉容道:“好,好!我完全听您的。”她举足无措,眼泪忍不住簌簌而落。 一大清早,春桃带着两个实习护士,前来给上官黎替换被褥。床头的百合花已枯萎,花瓣软软地耷拉,有的飘落地上。桌上零零碎碎地摆着水罐、食品、鲜果和一个相框——一张全家照。春桃拿着一条抹布,将桌面擦了个透亮。“给你——”低头忙碌的春桃猛地一惊,抬起目光,看见上官黎拿着芒果。春桃下意识地问了一句:“为什么给我?”“因为你漂亮!”春桃被他一句戏挑的话,惊得心花乱颤,她简直不知道如何形容激奋的心情,要知道,这是身价过亿的贵公子两个月以来,首次完整说的两句话。春桃一鼓作气地问:“那,你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吗?”上官黎结巴道:“春……春……春……”春桃一急,从上官黎的手里接住芒果,然后抓着他的一只胳膊,拼命地摇撼:“春……什么?你快说呀。”谁知,上官黎冷冷一笑,脑袋像床头桌柜上的一束百合花,软软地耷拉了下来。 第三十章 小妹洒泪撼哥哥 十一月下旬的一个星期五晚上,省城杭州中学校园里,灯光璀璨,烛影摇红,回荡着师生们的欢声笑语。塘畔池水喷溅,一株郁郁葱葱的冬柏下,同学们买回夜餐,刚刚享用完,扔得满地色彩斑斓的垃圾袋。原来,这一天,是上官嫦十六岁的诞辰。师生们为她庆贺,不仅在教室、寝居,更在校园的花坛、瀑泉、绿荫厂燃起了向征和谐、幸福快乐的红蜡烛表示祝愿。但,一切皆无法改变上官嫦内心的忧郁和牵挂。两个月前,她已获知哥哥上官黎罹患重病的噩耗。从那个时候起,她日夜禅精竭虑,为哥哥忧心如焚。上官嫦勉强度过她隆重的生日宴后,最终决定,到第二人民医院「精神二科六号」,看望哥哥上官黎。 生日宴会结束以后,上官嫦将哈男唤至身边,用神秘兮兮的口吻说:“明天早上,我要亲自进医院看望康复期间的哥哥,想带你同去。”哈男怀抱着一把西班牙吉它,凝眉一笑,回道:“Noprolem,愿意为女王效命!”两人一拍即合,无需言语赘述,便各自回了寝居,简单地准备了所需物品之后,早早休息了。 天刚一亮,校园门口的一株老榕树下,哈男咧大嘴巴,兴奋而骄傲地笑着,身上挎着一个行包。等了一会儿,上官嫦从一幢高高的学生公寓走下来,她穿着对襟罗衫儿套裙,裙褶上有图案明艳的大朵栀子花,缨落缤纷,环佩叮当。她,娥眉婉转轻蹙颦,意态妖娆娉婷美,发箍上斜插一枚蝶花细钿,靓丽极了。上官嫦的脸庞上浮着一屡凄怆不安的神色,走近哈男:“哈男,你准备好了吗?”哈男打量了一番上官嫦,美貌、青春、水灵,周身散发活泼靓亮的气息。这个她心目中的女神,永远给他一种高贵的气质。哈男说:“那还用说,准备好了。”两人看了看腕上的表,六点整。也许,现在到公运汽车站,正能赶上第一班车。哈男鼓起腮帮子,歪着脑袋咕嘟地问:“难道不用吃点早餐了吗?”上官嫦道:“不,我不想吃早餐。怎么,你想吃点吗?”哈男想了想,笑道:“既然你不想吃,那我们不吃了。不过,怎么也得买两瓶饮料。”上官嫦道:“好,你想买饮料请赶快,我站在这儿等你。”她轻颦一笑,频频给室友发信息。哈男穿着一件白底蓝鸳鸯格的瘦窄长衫,搭配着黑色有弹性的时尚休闲牛仔裤。漂染成橘黄的长发,让他与众不同。他扬了扬眉毛,拨了拨头发,一面从口袋掏钱,一面观察不远处一个饮料摊,然后飞奔前去。他几乎只用了一分钟,就买回两瓶茉莉花茶,向上官嫦飞奔了回来。“一瓶给你,一瓶给我。”他把一瓶饮料递给上官嫦。上官嫦接住后,微微露齿一笑,说:“嗯,一路上有它就足够了。” 两人坐上了车后,闲聊些漫无边际的趣味事儿,但在上官嫦的心里,却隐隐不悦,两个月了,她是头一次看望上官黎,论情论理已使她深深自责。事实上,只是由于两个月内,是上官嫦在校园最繁忙的一段时间。期间,她参加了学校的一次文化课的统考,还准备着芭蕾舞的考级,一切皆使她应接不暇。作为学校芭蕾舞班的文艺骨干,上官嫦经常有表演活动,几乎将所有精力都投入在训练和文化课上。她学习优秀,要求进步,取得过一累串的佳绩。这与她富足殷实的家境形成显明对比。在她心里,她担心哥哥上官黎的病情,担心妈妈梁婉容的情绪,也担心香墅岭的运行状况。父亲年已花甲,怎么能承受上官黎不幸的境遇?她未免替他们担忧。现在,好不容易闲适了,安排好一切,她终于可以抽出一点时间,来看望病中的哥哥。 他们搭乘的车快捷、方便极了。半个钟头后,他们赶到了省城中心,到达了第二人民医院。还未进医院,只见人头攒动,声势鼎沸。两人毫不迟疑,走入医院,向着「精神二科六号」快速寻找。一号、二号、三号、四号、五号,上官嫦长叹了一口气,六号病房总算找着了。房门微掩着,上官嫦刚要敲门,吱的一声,我打开了门。 一打开门,上官嫦郝然张望,我问:“上官妹妹,是你?”上官嫦尴尬地挤出了一丝笑容:“怎么了,不认得我了吗?我来看望哥哥。”我移过两步:“好,好,那你快点进来。”我让开两步,她走进病房。“哥哥,”上官嫦扑身上前,声泪俱下地喊道:“我来看你,让你受苦了。”上官嫦爬在躺着的上官黎的身上,任凭泪水像一串串的雨珠,飞流乱溅。我心中难过,急忙上前阻止上官嫦:“上官妹妹,不要这样,你会吓着他的。”我好心劝慰不想换来上官嫦的厉声驳斥:“我为什么不能这样?他是我哥哥呀。哼,他现在变成这样了,还不允许我关心他吗?”我回道:“上官妹妹,你理解错了。樊主任交待过我,一定要看护好他,不要让他的精神再受刺激,你这么做,对他的病情不利。”上官嫦一听,整个人内心紊乱如麻。 我靠在病床前,忽然觉得有人在门口,回脸一看,一个俊秀如锦的男孩倚在门口向里面探,旦见他浓眉大眼,白面丰颐,英爽之气,奕奕逼人。我觉得眼中人物份外眼熟,只信口问道:“你要进来吗?”上官嫦试了试泪水,说:“他是我的朋友哈男,你应该有印象。”我淡淡一笑,将哈男唤了进来。爬在病床上的上官嫦把包放在床上,从里面取出零七八碎的物品,有照片、饰物璎珞、也有木偶娃娃。上官嫦将物品拿给上官黎:“哥哥,你给我的木偶、项链,你看哩,你一定没有忘记是吗?”上官黎在我的帮助下坐起了身。他呆头呆脑地凝视着眼前的人和物,一张宽厚的像肉柿子似的嘴,情不自禁地张了张,显得十分秃笨。此时,上官嫦感觉快要晕厥,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哥哥上官黎怎么会因精神疾病而走到今天这一步?难道它是所谓的人生际遇吗?难道它是所谓的悲欢离合吗? 上官嫦道:“哥哥,你知道吗,照片上的你潇洒自由,天涯海角,轰轰烈烈,你和我一起游弋大海。这件璎珞,是我十四岁的时候,你亲自挑选,送给我的。还有,这件苏杭木偶娃娃,多俏皮,多好看,是我十五岁的时候,你送给我的。这些,难道你都忘了吗?你看呀,你说话呀。”她使劲地拽了拽病床上的上官黎。但上官黎微闭双眸,毫不理会上官嫦。我大吃一惊,生怕她的突然刺激会影响上官黎的病情,于是拉了拉上官嫦:“上官妹妹,我求你了,千万不要让他再受刺激。” 忽然,紧掩的六号房门轻轻打开,樊主任和春桃走了进来。我一看樊主任紧忙走近:“樊主任,你来了?”樊主任脸挂笑意,关心倍至地问:“怎么这么多人哩?”我说:“哦,这是他的妹妹上官嫦,这是上官嫦的好友。他们来看望上官黎。”樊主任慧心一笑,“原来是这样。”她走近上官黎的病床,“你怎么样啊?感到舒服就告诉我。” 上官黎咬了咬嘴唇,点了一下头,却又摇了摇头,这使得大家迷惑了。樊主任在病房里踱了两步,回脸对春桃说:“做好房间的消毒杀菌工作,床单、被褥勤洗勤换,秋暮了,注意关窗保暖。”春桃不停地应允:“好的,樊主任,我知道了。”继而,樊主任含蓄地对上官黎笑了笑:“你好好躺下休息,你看关心你的人都来看你,你应该高兴。”说完,带着春桃慢步走出了病房。 我将门合拢上静立病床边。上官嫦面露凝色,有一丝愧意、有一丝心痛、也有一丝怅然。她一回脸,看见床头桌上有束百合花已渐渐枯萎,随手将它扔进了竹篓里。“花已枯萎了,要换一束新鲜的。”她望望哈男,忿怪地说:“哈男,买一束鲜花回来。”哈男想也未想:“好!我马上去。”应了一声,飞快走出了病房。 哈男走出省第二人民医院的大门,开始四处寻找鲜花店。然而,遛达了半晌,竟未发现一家鲜花店。无耐之下,他搭车到偏远的鲜花市场购买。走进一家大型花市,他被花市里琳琅满目、姹紫千红的名贵花草深深吸引。他驻足观看,不忘买上一束郁金香。他怀抱着鲜花,匆忙返回医院。但是,当他拦下一辆车将要返回之时,意外的发现,他衣兜里的钱夹不异而飞。怎么回事啊?他气咻咻地在身上摸了又摸,但始终找不到钱,距离第二人民医院路程尚远,现在钱让扒手扒走,他一时迷惘无助。驻足街边,看着车水马龙、来来往往的人潮,哈男踌躇不定。总不能坐以待毙吧?不得已,他做出了决定,步行返回医院。大半个小时后,他返回了医院。一头闯进六号病房,我和上官嫦正在帮助上官黎穿衣服,他将鲜花搁在床头桌上,嘿嘿傻笑。上官嫦斜望着:“你是只蜗牛嘛,路远些怕回不来了。”“我,”哈男顿了一下,最后把想说的话咽回去,“临近鲜花店断货,寻来找去,故而来晚了。”上官嫦道:“一会儿我们出去吃饭,给我哥哥要两盘他最爱吃的菜。”她将上官黎的衣服穿整齐,接着穿上一双休闲鞋。我们带着上官黎走出病院。 秋天里,阳光穿透薄雾照耀大地,天地间氤氲着紫色清光,我们的脸庞像镀了一层澄黄鎏金,显得精神焕发。上官嫦抓着上官黎的手,看见一个饮料摊后站下了。她为上官黎买了杯冰激凌,索性坐在街边一只竹藤椅上。“哥哥,来,我喂给你吃。”上官嫦甩甩头发,拿着一杯冰激凌,舀了一小勺,送进上官黎的嘴里。 上官黎吮吃冰激凌,脸上露出一丝久违地笑意。我和哈男坐在两边椅子上,望着上官黎津津有味品尝冰激凌。吃完了一半,上官嫦从包里掏出绿绸手帕,在上官黎的脸颊和嘴唇上揩了揩。差不多在街上逛荡了半个时辰,哈男只觉得腹中咕噜咕噜地响,他望着上官嫦,说:“我好饿,咱们到餐厅吃饭吗?”上官嫦稍稍迟疑了一会儿,回道:“我也有同感。那好,既然这样,我们进餐厅吃饭。”我们步入餐馆,发现里面有空余坐位,便毫不犹豫地坐下。上官嫦问:“淑茵姐,你想吃点什么?”“我,”我温静地观察着上官黎,再看看一旁的上官嫦和哈男,笑道:“我随你们。”上官嫦道:“好吧,由我点菜。”她拿着菜单,琢磨了一会儿,向餐厅服务生要了四样菜:白糖红藕、醋溜鲫鱼、蔬菜莎拉和酱腌茄子。“哥哥,我知道你最喜欢吃的是白糖红藕,一会儿要多吃点。”坐在身旁的上官黎含糊地“嗬”了一声,给她答复了。 上官嫦喜出望外,在茶杯里沏满茶。“哥哥,喝些茶水,茶能提神醒目。”她的眼眶里含着一汪痛心的泪珠,似乎将要自颊边滑落。我望见一幕,热泪盈眶,两个月来,我日日夜夜悉心地照料上官黎,所付出的心血,别人无法理解。“来,淑茵姐,你哈男,喝点茶,清茶醇香。”我和哈男坐耐不住,拿起了茶杯,一人啜了一口。“真是太辛苦你了。”上官嫦真诚地望向我,道:“他是因梦鹂而伤,不怨天,不怨地,是梦鹂害了他。”我说:“不辛苦!全是我份内之事。”哈男好奇地问:“梦鹂,就是那个‘小仙女’?”上官嫦目光盈盈没有吱声,在她的脑海深处,竟浮现出梦鹂的影子,高挑的个子,细长的眉毛,白皙的脸庞。一身旗袍修身无华。 上官嫦亲点的几道菜上了桌。上官嫦将一盘白糖红藕搁在上官黎面前,用筷子夹了一块,递给上官黎。上官黎倒也不喜不闹,任由上官嫦给他喂菜。上官嫦问:“怎么样哥哥,这盘菜好吃吗?”她无心索问,换来了上官黎一天来的第一句话:“嗯,好吃!”上官嫦一笑:“那你就多吃几口。妹妹在你身边,哥哥,”给上官黎递了一块茄子,说:“下午我要回学校。你知道吗,我考过了芭蕾舞中级,有了这个资质,我可以进市里最热闹的娱乐场参加表演了。”谁知,一句话竟引起了上官黎的兴趣,他突然“啪啪”地拍起手掌,还直说“好”。而哈男只顾低头扒拉吃着米饭和菜,一会儿就吃完了饭。他打了一个饱嗝,在等候我们津津有味用饭之机,从衣裳的口袋摸出一支烟,点燃后“噗噗”地喷了一口。谁知,上官嫦双指捏住了鼻尖,颐指气使地大声嚷:“九等烟鬼,一等无耻。我命令你不许吸烟。”我看着上官黎,哈男看着上官嫦,上官嫦又转眸望着上官黎。上官黎瞪了一眼哈男,哈男紧忙将烟蒂掐灭。 大家刚吃完饭,窗外哗哗飘起了雨珠。雨水仅管不大,但持久地落个不停。大家等了约半个时辰,开始不耐烦。“上官妹妹,下午,医生要给他输液,千万别回晚了。”我提醒她说。“嗯!我知道。”上官嫦从包里取出钱付了餐费。大家又接着等,可左等右等,仍然不见雨势停歇。“怎么办嘛?快三点半了。”上官嫦望望腕上的表,急不可耐。哈男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他衔住烟站起身,目光透过餐厅门口一帘蓝色珠子,凝望雾茫茫轻霭的天空。“稍等一下,我有办法。”说时,哈男抬脚往外走。片刻功夫,他又返回来,“好了,我把计程车叫来了,大家不用怕被雨淋着了。”上官嫦蹙了蹙眉,将上官黎掺扶了起来。 雨,越下越大,横飞斜落,已经在柏油路上堆起了一片水洼。雾色渐浓,视野被一层茫茫雾气遮住,天气灰蒙蒙的。大家挤进计程车里,看着车窗外泼天墨地的大雨,不由得揪起了心。一转眼,计程车停靠在第二人民医院的大门口。哈男首先从车里跳了出来。我和上官嫦、以及上官黎也随着从车里钻了出来。我说:“快一点,送他进医院,雨太大了,千万别让他感冒了。”哈男道:“是啊,雨势颇紧哩。”上官嫦紧紧抓着上官黎的手,踩着深深浅浅的雨洼,直往医院奔。 我们踏上医院的长廊,春桃及实习护士已在六号病房外翘首等待。春桃望见我,喏喏地问:“你们走哪了?我们等了好一会了。”我支唔着:“我们……”未等我把话说完,一旁的上官嫦辩解道:“我们在外面吃饭了,不至于耽误治疗吧?”“那好!”春桃拿着两瓶液体,催促说:“家属让一让,现在给病人输液。”上官嫦和我,哈男四目一觑,知趣地伫立一边。春桃将一瓶青白色的液体挂好,然后命令上官黎上了床。“躺下,你别动啊。”她轻巧地抓起上官黎的一只手,在手背上有节奏地“啪啪”拍打,一眨眼,针头已扎入皮肤里。 门廊外,突然传来一阵大吵大闹的声音。春桃遂开门往外张望。病房外,伫立一个女孩,身穿一件杏色小衫巾,在同医生纠缠打骂。我坐在上官黎的床头,静静注视着他。上官黎面目清朗,俊逸白皙。两道浓眉像黑碳描上去一样,挺立有形。那微噘的嘴唇,轻阖在一起,加之高鼻梁,翘下巴,让人觉得既性感也儒雅。上官嫦将他的衣裳拎在手上,瞧了瞧,问我:“我哥的衣裳需要洗一洗吗?”我笑着回道:“上官妹妹,不用你劳心,衣裳干净的呢,再说我会给他洗。” 大家望着春桃给上官黎输上液。春桃笑道:“你们要注意病人的情绪变化,不要让他受刺激。”上官嫦问:“他为什么不喜欢说话了哩?”春桃说:“这种病人大多有自闭症,厌世!”她和实习护士盈盈然走出了病房。上官嫦坐在病床边,给上官黎削了一个苹果:“哥哥,一会儿我要和哈男返回学校。你好好听淑茵的话,配合大夫给你治疗,以后我再来看你,好吗?”她哽咽地对上官黎说。躺在病床上的上官黎似懂非懂地“嗬”了一声,一直看着她心爱的妹妹上官嫦从他的视野里消失。 上官嫦走出了医院,终于抑耐不住伤感如火山般爆发了。她痛哭地抽泣,呜呜咽咽。哈男道:“上官嫦,不要哭了,我们回学校。”上官嫦叱声说:“你懂我吗?这么长时间,他一直在医院。为了一个女孩,他把自己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如果换作你,你能做到吗?”一语激起哈男心中千层浪,上官嫦是他的女神,像天使一样。她一定在妒忌哥哥为一个女孩所付出的一切。哈男一本正经地说:“上官嫦,我会像你哥哥一样爱你。这个世界只有我哈男可以做到。”上官嫦露出一副望风披靡的姿态,她眼眶红肿,内心惊惧。人生的命运波澜迭宕,像江南仲夏的梅雨,毫无征兆地降临。她心想:哥哥的人生为什么会牵伴自己?上官嫦冷哼一声,道:“你没有一点像我哥哥。他宁为鬼不为人,宁为梦鹂不为自己,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哈男笑道:“我早已深有感触。上官嫦,我会比你哥做的更好。请相信我。”他用力抱住了淋湿雾雨里的上官嫦。上官嫦目含委屈,面带娇泪,对于上帝所犯下的荒诞而无情的错误,她只能相信“命运”二字! 第三十一章 罗璞玉一拜天赐 杭州第二人民医院幽暗的长廊上,众多实习护士纷纷换下白衣大褂,打起雨伞,蹜起小步,一溜烟地消失在暗夜里一片茫茫雨雾之中。秋雨萧萧,冷风阴鸷,春桃穿了件秋香色长至没膝的挡风衣裳,娇艳如一朵初绽的杜娟,刚要走向长廊外,猛然想起一个人。她毫不犹豫地径自走向六号病房。打开了房门,看见只有病人上官黎蜷曲在床榻上,她向上官黎轻轻粲笑了一声,接着,习惯性地给他挥手告别,说:“我要回了,你安心的歇息。”然后合拢上病房门,匆忙地返回家了。风雨从窗外灌进病房,天花鼎一支镞拥如莲的吊灯像飘泊在水面上的船舶,忽忽恍恍,轻盈而有节奏地摆动和摇曳。病床上的上官黎目不转睛地望着莲灯,望着窗棂,望着房间里的一切。一霎那,他像想起了事情,眼眶里满含屈辱痛楚的泪水,微微笑了。他的确想起来,一年弹指一挥,许多人的影子不像从前那样清析可辩,但唯一使他难以释怀的,是他最钟爱的女人——贾梦鹂。她如一缕清风,出现在他干涸而狂傲的人生间隙,而她,又如一叶嫣红凋零,突兀飘逝在渺渺天宇间。纵使时光如梭,她那俏丽的双颊,溢含秋波的双眸依然震动着他的心扉。她的歌声依旧美妙,在秋风萧瑟的日子,温暖和滋润着他。 上官黎微闭双眸,那个像灵魂一样翩跹的影子,风情万种,顿时从眼前消失。与此同时,另一张使他感动和幸福的脸庞出现了。她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鼻如悬胆,头上束着一个小髻,笑容甜蜜。哦,她就在他的身边,正时时刻刻地相伴着他。而他笑靥轻漾,便在脸孔上轻然一搐,长长的眼睫毛一颤,几颗豆大的眼珠缓缓滑落。泪珠从脸孔流进嘴唇,带着一丝苦涩而沁润。不等他抬袖试泪,一只轻柔有力的纤手闪过他面前,轻轻揩试他脸上的泪珠。 上官黎睁开双眸,看见我深沉缥缈不可捉摸的目光在凝视他。好感动啊,好幸福啊,像妈妈的目光牢牢地伴随着他。上官黎的心猛然一惊,一股不可言明的力量和勇气促使他紧紧地抓住了我的手。不要离开我!上官黎痛苦地呼唤着,感到撕心裂肺。任凭我温柔的手慌乱抽拔。我的心有一点怔忡,有一点朦惑,我已脱离不了上官黎那双大手的制约,羞赧和疑虑将我深深包围。“不要这样,黎哥,黎哥。”我用一种低沉的声音劝解,却始终不能摒弃上官黎对我的摆布。上官黎一字一顿地说:“你……是……我……梦……中……的……人。”我急红了脸,望着上官黎那妖孽般俊美的面孔和澄澈如水的双眸,彷徨不定地摇头。“你不可以这样,你的病还没有好,你不能这么拉着我的手。”我奋力挣扎,心里萦绕着一抹恐怖和哀伤。我当然知道,仅管自己是那么那么地喜欢面前之人,仅管自己是那么那么地愿意被纠缠,然而,一种道德意识占据在我心间。现在,绝不是任由他妄自动情或癫狂之时,一定要压制住他内心的“魔障”。我温温静静地劝导说:“黎哥,你要听话,这里是医院,不是咱们的家。请你放开我,等以后回到家我在答应你,行吗?”上官黎目光如炬,牢牢盯着我:“不!你要告诉我,你是谁啊?”我含蓄地笑了笑,我不敢肯定上官黎的用意是真是假,只是用笑勉强地支撑我。也许,他康复后就没事了,我在心里安慰。上官黎松开一只手,轻轻抚摸了一会儿我的头发和脸颊,痴乐一笑,道:“梦里的人一定是你,一定是你。我绝不会再让你离我而去。”我听后心中潮浪涌动,随之追问:“你快说,什么梦中的人?谁是你梦中人?你告诉我啊。”我拼命地摇动上官黎那微微哆嗦的身体,想从他的只言片语中寻找到一个答案。但是,这个答案坚韧如垒,任凭我怎么坚持,也无法轻而易举击破它。上官黎道:“不,我不会放开你。要不,要不我给你唱支歌。”我听了,差点没笑出声:“你居然会唱歌!!”然而,我分明感觉到脸庞上流淌的真是一汩汩的眼泪。我好感动啊,好幸福啊,我真想大声地告诉世界上的每一个人。“不,不,你不可以再离开我。”谁知,上官黎伸开两只大手膀,将毫无准备的我牢牢揽入他的怀里。我自觉糊糊涂涂的,在这一刻,我搞不清楚上官黎的意图。凭直觉,我认为上官黎是神经错乱的一种表现,也许他是“痴人说梦”。一狠心,我将□□焚生的上官黎推开,从床边向后移出两步。我有些眩晕,不得已一只手扶在床栏上。天哪,我心想,眼前之人一定是在讲疯话,谁是他的梦中情人啊!我望着天真如孩童般的上官黎,他正用纯情、迷茫、坏意的眼神向我嗔怪一笑。谁知,就因这惊为天人的一笑,居然深深刺痛了我的心。我无法自控,开始放声大哭,泪水像雨珠,肆意乱飘。我知道,上官黎是一个病人,他的话像一个不正常的人不经意的一个玩笑。我崩溃了、绝望了。我背靠墙面,低垂着头,只由眼泪不停地簌簌落满衣襟。 冷不防,从门外走进一个人。他怀抱一束娇艳欲滴的鲜花,有康乃馨、紫罗兰、满天星、百合花之类。还带着一个两鬓斑白、嘴里含着烟斗的长者。他看见我哽咽地抽泣,脸面一僵,问我:“淑茵,你怎么哭了?”我听见有人问话,一抬头,是满腹疑云的上官仁。“先生,”我抬起衣袖,难为情地揩尽眼泪,“我没有事。”站在身旁的上官仁大惊,问:“那你因何事而哭呢?”他狐疑地环视病房,和躺在病床上噘嘴的上官黎。我道:“黎哥和我说话,我以为他痊愈了,但是他——”“好吧,我知道了。”上官仁说着,走近床头,将一束鲜花搁下,“他喜欢鲜花,我特意从山庄的花园里摘来。这些花维持不了多久,一个礼拜而已。”他一回眸,向身后的人说:“哦,罗先生,真是劳烦你了,亲自来探望我儿子。”罗璞玉一笑,提着一篮筐瓜果,无非是芒果、荔枝、香蕉和石榴一类。“喏,这是我家夫人特意给黎儿熬制——蘑菇鸡汤,和木樨饭,我想对他的身体有好处。”罗璞玉一面说,一面将瓜果筐和一个热煲锅放在床旁桌上,“可怜的黎儿,我算是牵丝攀藤了。来,坐起身来,我这糟老头儿亲自给你喂。”罗璞玉苦笑着,将上官黎轻轻扶了扶。“先生,我来——”靠在墙边的我急忙上前,走近上官黎,一抬手膀将他扶坐了起来。罗璞玉拿起了热煲锅,使劲旋转几周,打开了顶盖。“好啦,一切都会好。来,吃一口。”他手拿汤匙,将一块酥软的鸡渣肉喂给上官黎。 可恨又可悲,上官黎咬紧两面腮帮,像一只嘴里含满稻米的田鼠,一动不动地呆望着。上官仁不好气地哼了一声:“吃啊,这是罗伯伯的夫人亲自给你做的。”罗璞玉斜了他一眼:“不要怪怨他嘛。”依旧高擎着汤匙。一旁的我见状,贴着上官黎耳畔,说:“不要担心,让先生给你喂饭。”话一落下,上官黎嘴一松,咂了咂舌头,咬住了汤匙中的鸡渣肉。“咦!你瞧,还是你有办法,这一招真管用呵。”罗璞玉兴味盎然,举着汤匙,一鼓作气地给他喂了几口。罗璞玉望了望,旦见我:一袭月白色薄T恤,上面印有一行配图的英文字,黑湘云纱的大脚裤,显得精体干练。一只翡翠玉镯,戴在手腕上衬着象牙色的臂膀,清秀俏美。一双矮跟白蓝丝靴,垂着红穗子。头发盘成慵妆髻,耳朵两边各有一个玳瑁梳子,使我立落素雅。罗璞玉幽幽地说:“还是姑娘有办法,他或许只认得你。”我从桌上拿起纸巾,在上官黎的唇边沾了沾,说:“也许是这样。黎哥是上天赐给先生的。先生也曾说,一个云游喇嘛赏给黎哥别号‘天赐’,也许上天是在磨砺他,是在考验人,我们应该对他有信心!”身后的上官仁听了,挤出三分笑,一脸尴尬。上官黎咀嚼着酥香嫩爽的鸡肉,那甘孜孜地美味,他已许久不曾享用。罗璞玉目光温逊,言词肯切。而上官仁心里对上官黎有一丝愧疚,一直不敢言露。花篮里,鲜龙眼,皮薄囊嫩。大石榴,果肉裂破。他给上官黎捡出来,轻放桌面上。罗璞玉说:“上官若需要帮助,请敬开尊口,你们远在芙蓉镇,吃喝俱是不便。令郎想吃啥,我可以让拙荆做出来,那样方便。”上官仁一听,自是喜悦,但婉言回拒:“如何敢麻烦罗夫人。惭愧!惭愧!”罗璞玉笑道:“本人向来喜爱令郎,原本配于小女素素,只可惜她明花有主。嗨!”两人一面说,鸡渣肉已全部吃完。罗璞玉温目望我,笑道:“淑茵姑娘照顾黎儿,实属不易。上官可别薄待了她。”上官仁凝眉抽烟,笑道:“淑茵是我信得过的人,由她照顾黎儿,我们大家非常放心……”突然,窗外一声雷击,震耳欲聋。我急忙起身,关好窗户,拉上窗帘。 夜已深沉,窗外漆黑一片,楼宇间隐约透出一格格朦胧的光照。我送走了上官仁和罗璞玉,躺在病房的另一张床上。我的眼泪在深夜愈加不可抵挡地滚落。难道我是他的梦中人吗?他的梦中,究竟有怎样的一个人啊?我反复纠结、苦恼地循问自己。我想起了香墅岭,想起了纺织厂工友,更想起了妹妹葆君。 只说芙蓉镇香墅岭里,葆君坐在房间里绣一件客户要求的绣品。窗外,飘落着簌簌雨珠,在风雨的侵害之下,藕香榭、兰蕙园亦或养卉苑里的花儿已近衰落。荷花畔,数株百合花在白天被上官仁摘走后,已零星无几。葆君倚窗而坐,从窗外能看见她像剪影一样的轮廓,披垂着长发,微低着头,又像一尊活脱脱的雕塑。她手里《孔雀开屏》绣副,是几天前从客户手上接来。她持续地绣了五天,却仅仅绣出一只翅膀。唯独好在,从此类大客户手上能赚到钱,利润丰润。房间外,雨水唰唰的声音异常激烈。她突然听到敲门声,打开房门,原来,是梁婉容夫人。 葆君望着梁婉容,轻蹙了蹙双眉,内心怦怦地乱跳,道了一声:“夫人。”梁婉容向葆君慧心一笑,走进房间,见葆君一身素淡的蜜合色连衣裙,裙底是碎花黑白压衬的边儿。脖颈里戴着大颗浑圆光洁的珍珠项链。她向房间瞥视,见窗棂突兀,罩着苔绿垂地帘子。两张小床。两把藤椅。仅管房间简陋,却别致雅趣。梁婉容踱步走进,手上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提袋。“葆君,这些水果送给你。”梁婉容将果袋放在一张小几上,脸上漾出一堆笑。葆君有些诧异,走近上前,打开提袋一看,皆是榴莲,芒果,枇杷等鲜果,甚为诱人。葆君由衷高兴,讪讪地笑说:“夫人,姐姐喜欢品食果类。现在,送给我一大堆,只怕我三张嘴也享受不完哩。”梁婉容笑道:“嗯!水果是新鲜的,早上买来,送给你闲暇慢慢吃。”葆君道:“夫人,你快坐下。”葆君拉住梁婉容的胳膊,将她按坐在床榻上。床榻上铺着崭新的灰蔷色的单子,两只喜雀在雪地上轻跃。床首,一床明黄缎褥叠的整整齐齐。 梁婉容坐在床榻上,望着青春活泼的葆君,既欣悦也忧虑。她吁长问短地关心葆君的生活情况,葆君则认真高兴地回答了她。梁婉容道:“黎儿正在医院,山庄的事情,我一个人打理不过来,先生跑东跑西,忙得我头捣蒜。”葆君说:“夫人,我知道黎哥对您的打击很大,也许是上天在考验我们,您千万要挺住。”梁婉容目光柔和,用舌尖抿着红润饱满的嘴唇:“对了,你来香墅岭已经三个月了,除去每月三百块的吃喝,我每月给你二千五百块的工资!”说时,她从拿着的钱包取出一沓钱。“夫人,”葆君按住她的一只手,说:“这两个月[碧月绣坊店]只有支出,尚未盈利,至于工资,您可以到盈利之时给我。”梁婉容有一点惊讶,但喜出望外。梁婉容望着葆君,笑道:“我知道你们姐妹辛苦,出门在外,手里宽余些好。现在淑茵又不在,仅管你每天只守候在绣店和山庄,但究竟有用钱的时候,买个胭脂,彩粉,衣裳鞋袜,会用着钱。你不必客气,这钱你拿着,待绣坊店真正盈利时,我会给你涨些工资。”葆君一听,感动地说:“夫人,葆君谢谢夫人。”梁婉容微笑着,抓起她的一只手,温情脉脉地说:“我知道你是个好姑娘,来,拿住。”她将一沓钱执拗地塞进葆君手里。葆君只觉得情意难却,无法拒绝,只好拿住。梁婉容一回头,桌上放着绣品,笑道:“这件绣品是新接手的吗?”葆君道:“嗯,夫人,是芙蓉镇一个姓耿的大客户,丈副大、尺寸宽,没有三四周恐怕绣不出来。”梁婉容点点头,说:“绣坊工作繁忙,不知道是否要个人手?”话一落,葆君道:“夫人,我正想呢,现在客户越来越多,我顾得了店顾不了绣的,我也考虑是否要一个帮手哩。”梁婉容想了想:“那好,既然说起了,就张贴招聘,找个人给你打下手。”当时将这件事决定下来。 第三十二章 上官黎陷堕迥途 冬天毫无征兆地来临。省城一座座宏伟的建筑遮掩不住[杭州第二人民医院]八个浮雕金鎏楷字。人们匆忙走过街道,偶尔回脸望望朦胧冬日下的院门口。我站在热气腾腾的早点摊前,将手中捏的绉里吧唧的钱递给一个戴毡帽的汉子。“大叔,今天真冷啊。”我望着那汉子搓手跺脚,将钱塞进他的衣兜里。“是啊,天是很冷,却不知何故,一到冬天就涌来无数求医治病的人哩。”汉子望着我,疑惑不解地问:“你的病人怎么样了?”“他呀,”我难堪地一笑,“快半年了,但有康复迹象,也许需要一段时间的治疗。”早点摊的汉子点点头,将两份蔬菜夹饼递给我。纷飞的雪花落在手背上倏忽消失,空气寒冷,几乎无人愿意逗留一分一妙。我带着两份早点,返回病房。 这天晌午,香墅岭里上官仁和梁婉容驾车前来看望上官黎。病房里,上官黎倚窗坐在一片鹅黄色微微半透明的阳光下,一阵倦怠地睡意将他围拢。半年治疗,还是收到了明显的效果。现在,除了每天陪伴在他身旁的我之外,他已认识了上官仁和梁婉容。期间,梁婉容探望了两次,但在上官黎的眼里,梁婉容只是对他友善关爱的一个普通人。梁婉容画着慵懒的美人妆,两条弯眉斜扫两鬓,颦眉愁苦,问道:“儿子,你感觉怎么样了?”上官黎坐在阳光里,揉了揉眼眸,斜睨向他问话之人,笑道:“你是妈妈。”梁婉容高兴地回道:“嗯,对呀,我是妈妈。好儿子,快告诉妈妈,你究竟怎么样了?”谁知,上官黎“哇”地一声哭了。梁婉容惊道:“怎么了,怎么回事啊?”一刹那,使梁婉容和上官仁沉默下来。梁婉容心间骤然一冷,心想,恐怕他根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否则,他为何恸哭?“夫人,夫人!”恰好,我打了一壶暖水进来,看见上官黎像个孩童一样大哭大闹,忙走近,“黎哥,你的爸妈来看望你,你是怎么了呀?” 上官黎望着微雪茫茫的窗外,几株高大的树虬结着一簇簇敷雪,两只鸟儿向着窗户啁啾地啼叫,雪花落满了窗棂,处处是白皑皑的飞雪。“我知……道……呀。”上官黎哑然地吐出几个字,使上官仁和梁婉容、以及我惊谔不已。我们惆怅地望着——这个为爱癫狂之人,众人正在祈祷他尽早康复。 梁婉容笑道:“妈给你带来了‘白糖藕片’,它是你最喜欢的食物,来,妈喂给你。”梁婉容从饭煲里取出一碟菜肴,拿起木筷,一块一块喂给上官黎。上官黎止住了哭泣,张大嘴乖戾地道:“好吃,真好吃。”“什么真好吃的?”上官黎话音未落,樊主任步入病房,“原来你们都在啊,”她笑着走来。上官仁笑道:“樊主任,您来了。”他和梁婉容双双移了几步,让开了位置。樊主任伫足上官黎面前,看着他津津有味地品尝‘白糖藕片’,无形之中在心底升腾起怜惜有加的爱意。樊主任抚了抚上官黎的头,赞道:“真是个好小伙子。你们看,最冷的冬天要来到了,以后让他少些出门。”我们三人众口齐心地说:“好,我们知道了。” 樊主任拿着手里的记录簿,审阅了上官黎的治疗日志。上面记载着上官黎从进医院到目前,他的一切生活、治疗及用药情况。樊主任合拢日志,喟然长叹一声,说:“还有二十天就过年了,不知道你们打算让他在医院过,还是带回家?”我望着梁婉容,梁婉容又看着上官仁。不料,坐在椅了上的上官黎说:“回家!回家!”樊主任望望目瞪口呆的我们,问他:“怎么,你想回家吗?” 此时,梁婉容和上官仁稍感心慰。他们心慰的是,经过半年不懈地治疗,如今,上官黎能听懂只言片语,而且,还认识了众人。上官黎一脸酣笑,执拗地说:“藕片,藕片,我要吃藕片。”梁婉容含笑嗔怪,把‘白糖藕片’递给上官黎。上官黎大口嚼着,一碟‘白糖藕片’顷刻被他吃了个底朝天。上官黎似乎意犹未尽,还眼巴巴地朝饭煲张望。梁婉容收摞饭煲,流着眼泪,哀哀自语:“是啊,这个冬天要怎么过呀。”“还能怎么过呢?到了年前,我们把他接回家。”上官仁弯着腰立在床边,从公文包里取出一沓钱,“淑茵啊,喏,这是医院催要的住院费,一共五万,一会儿你把它交清。”我忙不迭接住钱。我毫不犹豫,拿上钱出门。樊主任看了看走出门的我,叹服地说:“真是个好姑娘,长的漂亮,说话温柔,还会照料人,你的儿子恢复到今天的状态,与她息息相关哩。”上官仁笑望着樊主任:“嗯,我们也是这么觉得。”梁婉容立在一旁思索,说:“我们该怎么过年,儿子能接回家吗?”上官仁望着樊主任:“你甭管了,年前年后,他顶多回家十天,这十天应该不会妨碍樊主任的治疗计划。”樊主任凝了一下眉,打开记录簿:“像他这样的病人,停药几天倒不会有大问题,既然你们想让他回家,那就放心的回吧,等过完年把他送回医院。”上官仁看了看梁婉容,两人皆心照不宣地笑了笑。 我交清医院的治疗费,返回了病房。病房间,樊主任已离开,只有上官仁和梁婉容陪伴在上官黎身旁。上官仁望着我走进来,问:“怎么样,住院费交清了吗?”我轻眨睫毛,笑道:“先生,欠费一万,预垫四万,这是各项费用清单。”我说着,将一张住院治疗费用清单递给了上官仁。 梁婉容疼溺上官黎,她泪眼凄凉,挽住上官黎的胳膊,将他扶坐床榻上。上官仁无耐地看了看上官黎,心中百种滋味,像百味斋里各种佐料,渗透着他。现在,上官黎第二阶段的治疗收到了疗效,这无疑要归功于夜以继日的我。半年来,由我精心照料,上官黎从蠢笨的一种状态,渐已脱胎换骨,恢复了自我认知,更将我视为不可分离的一个“伴侣”。这些,与我的付出成正比。忽然,上官仁从衣兜掏出钱,满脸笑靥地塞进我的手里。“先生,你……这是做什么?”我木然慌乱,险些语无伦次。上官仁望着我真挚一笑,他向来喜欢我果断而不嗔不怨的性格。“你应该明白,黎儿对于我上官家族有多么重要。他是我的儿子,从小我是那么疼爱他。但是,现在你看到了,他变得像个疯癫之人,简直是我们的耻辱。但,他总算有了一些起色,主要依靠你的帮助。这是三千块钱,不包括在你的工资里,你和他每天的吃喝用我的钱吧,如果有朝一日他能彻底康复,我还会重金奖赏你。”我听后一摆手,回道:“先生太谦逊了。对于他的照料,是我工作的一部分,至于吃喝所用根本不需要多少啊,您拿回去,若他真的好了,那一天您在奖赏我。”上官仁一时唐皇结舌。一旁的梁婉容一看,将钱执意塞给我:“你拿着,医院的生活所用开支大,怎么能用你的钱,你不会是嫌少吧?”我一听面红耳赤,摇着头:“不,不,夫人,我没有这个意思。”梁婉容使劲拍了拍我的肩膀:“那你就拿着。”我拿住上官仁交给我的三千块钱,心中充满愧疚、忐忑、鼓舞的滋味。 突然,从房门外走进一群护士,他们在护士长春桃的带领下,捧着一个用鲜花编织而成的花篮,花篮里盛放着榴莲、菠萝、橄榄、香蕉、荸荠等各种水果。春桃伫立墙边一角,其余护士依次排开。春桃拿着一个纸笺,向上官黎说:“这是本院胡院长送给每位患者一份新年之前的礼物,以表达您对我院的信任和支持。胡院长的亲笔题词——兹念各位不幸而有幸的患者,能入住我院!为达谢诸位,在新春来临之际,特馈赠佳品一份,以示我院对您及家人的由衷祝福之情——胡峰。”春桃念完题词,让人将花篮搁在上官黎病床旁的小桌上。“春桃,”我拉住将要出门的春桃,问:“你们院长可真好,还送水果花蓝。”春桃说:“就是说嘛,今年是特例,我们院又来了两位副院长,一时热闹,所以搞出这样的名堂。”我欣然地点点头,春桃笑望着我,带着一群护士,嘻嘻笑笑走出了六号病房。 我看看窗外的天,阳光温暖如煦,枝头云雀歌喉婉啭,冬柏抽着深沉的苍绿,一只狮子狗在主人的吆喝下东张西望。哦,这么好的天气。我一时兴然,将上官黎的一套病号服拿在手上。上官仁问:“淑茵,你要做什么?”我愣了一下,说:“先生,今天天气好,您瞅窗外,多热闹。我嘛,把他这件衣服洗一洗,也许到了晚上就能干透。”上官仁笑道:“原来是这样。好,好!那你洗吧。”我拿着衣服和木盆,一个人踽踽地来到病院的洗衣间。不到半个时辰,我就将上官黎的衣裳洗净。回到病房,上官仁和梁婉容陪伴在上官黎的身边讲故事。他们从上官黎六岁时的情形,一直讲到他二十岁。上官黎一脸淡定坐在病床上,有时会傻傻一笑。 蓦然,一声惊厥喊叫划破四际:“抓住他,快点抓住他。”上官仁和梁婉容,俱是一惊,听见门外长廊传来“嗵嗵”的脚步声。喊声从楼上一直传到楼下,一眨眼,声音已传遍了大院。我循着声音住窗外一望,一个衣衫不整、赤着双脚、披垂长发的女孩,在一群人的追逐下,奔窜在大院冬柏树下:“一定要抓住她,快点。”再一望,护士长春桃带着护士们,还有几张陌生人的面孔,围绕着冬柏树捉迷藏似地乱跑乱叫。我说:“春桃,是春桃和一个女病人。”上官仁和梁婉容近到窗下,望见冬柏树下堆积着数天前未曾消融尽的皑皑白雪,那模样惊慌的女孩在雪地里疯狂逃窜。 “扑通”一声,谁料,让大家悚然一惊的是,那女孩一不留神栽进了冬柏树下的雪堆里。春桃和一个男子上前,一人一只胳膊,将她架掖起,春桃道:“好家伙,终于抓住你了。告诉你了,不能乱跑。”春桃嗔恨极了,将眼前长相俏逸、却精神失常的女孩牢牢挽住。上官仁望见后,摇摇头:“多好的孩子,怎么就疯了。”有人给那女孩披了一件衣裳,有人给那女孩穿上了鞋,大家被折腾得目眦尽裂。春桃一望周围聚拢众人,大声说:“都别看了,她是我的病人。”抓住女孩,大家一起将她扭进病房。 “哇……”隔壁房传来一声冗长地哭叫。我打开房门,门外的长廊上站着一些人。春桃从隔壁的房间出来,说:“大家回病房,不要在这里滞留,她一会儿就好了。”围观者啧啧地伸着舌头,无趣地离开。春桃走过来,我一笑,问:“春桃,她怎么了?”春桃怜惜地一摇头,怯懦地说:“她才十八岁,是个高中生,患了严重的精神分裂症。我已经怕她了,那天走丢了,今天又露出这样的丑,全院数她最闹腾。”梁婉容伸长脖子,望了一眼春桃说:“是吗?一定要看紧呀,万一弄出事就麻烦了。”春桃走过六号病房,心里像有面小鼓在怦怦地乱打:“需要给她输液,一定要让她镇静。”说完,踅身匆匆去了护士值班室。 暮色吞噬了最后一缕霞光,天空只余一片灰蒙蒙的亮。上官黎身着当下最靓爽的休闲装,随上官仁和梁婉容、还有我,走在植满槐树的林荫路间。梁婉容问上官仁:“不知道黎儿最想吃什么?”上官仁西装革履,风度翩翩,等走近餐饮区,在一个装饰全新的餐馆门前站下:“天也晚了,他喜欢吃什么,淑茵最清楚。”上官仁看看我,我就立在上官黎的侧身旁。 进入餐馆,小侍见有客人进来,招唤我们坐下。小侍给我们倒了茶,递上一张水印菜单。上官仁将菜单搁在我面前:“喏,还是淑茵来给点吧。”我为难地看了看,问:“先生,要点几道菜啊?”上官仁道:“我们四个人,点六道菜。”于是,我看着各种美味菜肴对小侍说:“两盘凉菜:蒜泥青椒和冰拌桔梗。四盘热菜:霸王别姬、宫保豆腐、火爆鸡心和桂花糯米藕。”小侍眉目炯亮,一脸欣悦,回报给了后厨。上官仁问梁婉容:“想喝点什么饮料?”梁婉容说:“喝点菠萝汁,儿子给他喝百事可乐。”上官仁笑着从壁柜给我们拿来饮料。 我吮吸着菠萝汁,心里充满甜蜜的滋味。各道菜肴片刻后送了出来,小侍立在菜桌旁,说:“诸位有什么需要,仅管唤我。”上官仁谦然一笑,“好的小伙子。”他用筷子夹住菜,放到上官黎的碗里,“桂花糯米藕,嗯,这个菜很好吃哩。”上官黎十分依从,静若淑女一般,满口流涎。梁婉容道:“上官,晚上我们就回香墅岭,吃过饭我想给儿子买一些零食。”上官仁答道:“好啊。”而坐在一旁的我却着急了,赶忙说:“樊主任给我吩咐过了,让他少吃零食。”上官仁看了看梁婉容:“那怎么办?”梁婉容说:“不怕!我少给他买一些便罢。”上官仁听后同意了。 半个时辰后,我们用了晚餐。上官仁支付完餐费,带着梁婉容、上官黎和我走出了餐馆。天空逐渐黯淡。梁婉容找见一家大型超市,给上官黎挑拣出他最喜欢吃的零食,装满了一大袋。接着,将上官黎和我送到了院门口。上官仁愁肠百结地望着我:“淑茵,我们要回山庄了,你带着他回病房。”“好的先生。”我牵着上官黎的手,上官黎随我走进院门。我们刚走向长廊,春桃和实习护士伫立六号病房门口,满脸焦急。“嗳呀,你们总算来了,”春桃一把抓住我,带着神秘的口吻说:“明天给上官黎做一项检查。喏,申请单给你。还有,明早要空腹检查,听说樊主任要给上官黎调换药品哩。”我说:“那,我要做些什么?”春桃笑道:“明早不要让他用早餐。另外,把他看好就行了。”春桃说完,带着实习护士妖妖娆娆地进了换衣间。 时间已俞九点半,我哄慰着上官黎服下药丸。我一个人坐在椅子上,看一份市报的头版题词——芙蓉镇香墅岭懂事长上官仁先生向灾贫区捐款五百万,受副省长※※同志接见。这一则报道,对于我是如此亲近,如此感动,我能有幸出入上官家从事家政服务,见识到这样一位卓姿挺拔杰出的模范代表,内心被深深地折服。“黎哥,黎哥,”我猛然想到了上官黎,我觉得有必要告诉他。于是,我拿着报纸喊上官黎的名字,想让他看到。上官黎呆呆的呆着,面无表情。 忽然,传来“嘭嘭嘭”地敲门声。我双耳竖立,听见房间外有人剧烈地敲门。“稍等一下。”我放下报纸,走近前打开了门。“啊……”我一声尖叫险些晕倒。原来,房外敲门的,是白天在院外衣衫不整、裸赤双脚的高中女孩。“你,你要干什么?”女孩披垂长发,穿着一件灰不溜秋手工编制的毛衣,像一具僵尸,邋遢地直直立着。还未听见女孩回话,隔房走出一位瘦骨嶙峋、头发花白的老妇。“孩子,快跟我走,不能站在人家门前。”老妇人拽住女孩的手,想要将她拽回病房。“不嘛,不要拉住我。”那女孩一甩手,挣脱了老妇人。老妇人见她拉不回女孩,便匆匆走向护士值班室唤来两人。 女孩被架掖进病房,但我已满身冷汗,我默默地伫立房间里,身体一个劲地哆嗦。“你怎么了嘛?”忽然,我听见上官黎问我。这一声问候简直使我措手不及。“我,我没事儿。”我回转身,发现上官黎那悠远而迷离的眼神正望向我。紧随而来的是,在他的脸庞上浮出一种痛苦黠异的表情,他板着指头,微垂着头,一个人难过地望向地面。 光阴如梭,岁未年初之际,我每天伺候着上官黎。然而,我的心里漪动着一波忧郁伤感之澜。去年,我因种种原因,最后放弃了回承德老家过团圆年的机会。今年,一年将尽,却捱着一大堆事情。最主要的是,我和葆君通了电话,葆君说,有两位日本游客,出高价寻求江南珍品刺绣。这样一来,她也不能回老家。 一日,微薄的天空垂下一丝丝毛茸茸的雨夹雪,轻悄地落在窗棂上,轻悄地敷在冬柏树上。人们穿着时髦的防寒衣裳,脖颈里绕着柔软俏丽的围巾。我知道,这一天上官仁要来医院,接我和上官黎回香墅岭过新年。我觉得病房里空气窒闷,于是打开了窗户。凉风一阵阵吹拂,空气眨眼间清凉。关上窗户,我漫不经心地整理着上官黎的衣裳、生活用具等等。哦,差点忘记给上官黎买早点了。我裹紧一件蕉叶色獭兔绒四方形大氅,在脸颊上戴着一个口罩,挽住略微松散的发鬏,一手攥着钱,一手扶楼梯,来到院门口。而在院门口,戴毡帽的汉子一眼认出了我:“漂亮的淑茵姑娘,今天怎么戴了一个口罩?”我面露笑容地走近他,取下口罩。我由衷一笑,把攥着的钱递给汉子。汉子道:“哦,我知道——要过年了,对吗?或者是要回家过年。”我眉目含笑,使劲点了点头:“也许今天先生要来,我和病人回山庄过年。”汉子笑道:“过完年还会回来吗?嗨,城里人都这样,做事较劲。”他一面说着,一面麻利地将两份早点塞给我。 我回到病房,樊主任身穿白大褂半脸浅笑,正带着春桃查房。上官黎趿拉着厚拖鞋,蜷缩在一张椅子里。“樊主任,春桃——”我热情而有礼貌地向她们打了一个招呼。樊主任背负双手,望着椅子里的上官黎。上官黎表情凝然,咬着嘴唇,目光闪射一道清澈、平淡、无羁的光芒。大半年的治疗,简直像一场马拉松,是件不易之事。他能坚定的、不受拘束的煎熬至今,的确让人欣慰。樊主任问:“淑茵,上官黎近几天的表现怎么样啊?”我望望上官黎,他满脸平静地注视樊主任。我不愿袒护他,那样只会是一把煨毒的利器,无形之中伤害到他。我说:“要过年了,我觉得他一定想家了,或者——我能从他的眼神之中看出他是焦急的、燥动的。几天来,他总是嚷嚷着要出门,我不知道他究竟想去哪儿?”樊主任一笑,道:“嗯,我明白了!他一定知道要过年了。想家是正常的,你们何时回家?” 话音未落,上官仁从外面走进来。“樊主任,”他乐呵呵地笑着,“新年将至,我准备接病人回家。”樊主任道:“是吗?我也是这么想的,家的感觉,对一个失意的病人来说十分重要。”“现在,”上官仁看了一眼腕上的表,“九点半了,我想中午的时候带他们回,可以吗?”樊主任嘘了一口气,“当然可以啊。”她走近上官黎,软言软语地问道:“上官黎,想回家过年吗?”上官黎嚼着一块口香糖,微微柔软的目光散透一种迷离而渴望之色,白皙滑润的脸饱满紧致,像一撞会破的薄皮柿子,靓丽、透明,让人想入非非。上官黎煞有介事地望着樊主任:“过年?嗯,我想回家过年。”众人听了,纷纷拍掌相迎。 第三十三章 诉愁闷富婆唤狗 湖畔分外宁静,淡淡的幽蓝,月光从陆地上显现,悄然汇合在浩渺水面上,水波轻烟一般。梁婉容一整天都觉得郁闷,眼前总浮现上官黎那种落魄、颓丧无助的神态。大半年里,她看不见上官黎,无情的生活,像一张恐怖而十分韧性的网,将她和上官黎隔离开。她痛苦、悲怨、甚至愤忿,这竟使得她疲惫不堪。此时,她坐在唐书玮的宝车里,任由一路前行带往一个避静的地方。她双手轻轻搁在膝盖上,那只漂亮的金镶九龙戏珠手镯在月光里闪着碧荧荧的光泽。她薄施脂粉,嘴唇上涂着一层珊瑚色唇膏,两道弯眉纹着浅浅的纹理。在她手掌里拿着的镜奁中,看上去精致明朗。唐书玮瞥眼望了望他曾深爱过的女人,永远那么淑娴,那么典雅,有一种其她女人无法相比的厚道。 梁婉容微闭双眸,满脑子幻想着上官黎的未来。这是她不得不想,不得不思考的一个问题。因为她深切地明白,失意症是一个可怕的病症,简直比一个濒临死亡的植物人还可怕。她遍访名医,也听从亲朋熟友的建议,想为上官黎做一次正规且隆重的归魂仪式,以驱除任何一种折磨上官黎的魔力和诅咒。然而,这一个能做法式的归魂大师从哪儿请到呢?现在,她坐在唐书玮的车里,在暗夜之下,随着柏油路驶向芙蓉镇度假村。也许泡一会儿温泉,做一会儿按摩会舒服一些,至少,这样可以放松她紧崩的神经。 度假村果然名不虚传,迎宾小姐身穿玲珑紧身红色旗袍,像杜莎夫人腊像馆的人模一样伫立在门口迎接宾客。梁婉容在唐书玮的指引下,进到度假村,进到一处温泉浴里。 “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 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 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账暖度春宵。 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承欢待宴无闲暇,春从春游夜专夜。 后宫佳丽三月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 梁婉容仰身躺在流动着汩汩暖水的温泉里,心里默默唱着“长恨歌”,已经大半年的光景,上官黎依然不能完整地说一句话。爱有多么深,恨有多么真,难道生活里的磨砺是上苍的旨意吗?不,若说有神灵,那供奉着‘万年怡长’的宗祖排位就没有起到任何作用吗?无论如何,我也要将上官黎的病医治好。 温润的水在梁婉容周身缓慢而有节奏地涌动,她一身疲惫顷刻间消融怠尽。月光自天洞直泻而下,落满她的全身。玫瑰花瓣,香菊花瓣像浮萍一样轻轻覆盖在水流上面。她抬起两只粉滑娇嫩的纤手,将一片片花瓣衔在香唇里。听说,玫瑰花瓣能养颜驻容,还听说,古时的西施美女用玫瑰花瓣做年糕。然而,一想到上官黎,她的心又碎了。不经意的,她淌下了泪珠,一直到她的两只眼眸变得泛红。那个不争气的儿子,居然为了一个女人把自己折磨得神魂癫倒,哪像他父亲,年轻时有无人能及的魅力。最可恨之人,是那个阴魂不散的梦鹂,怎么会突然离逝呢?简直是个荒唐的笑话。 一个小时后,梁婉容从温泉池中走了出来。她两颊红润,目光粲弱,穿着有质感的比基尼。“就在温泉池畔的椅子上小憩一阵吧。”她趿拉着鞋在心里想。彼时,温泉池外的一个宾客间,一个额头发亮、身穿休闲装的男子嘴里叼着烟斗,焦急万分地踱小步。他不是别人,正是专送梁婉容的唐书玮。时年,他四十多岁,相比梁婉容还要小两岁。他与梁婉容有着凤友鸾交般的关系。他在北京有一家制鞋厂。在芙蓉镇,他同样是个声誉在外的名门望户。孰然不知,连续几年的亚洲金融危机,使他的鞋厂面临倒闭危险。现在,他抛开了一切得失与荣辱的念头,像一条任人呼唤的狗,无时无刻听从梁婉容的指使。唐书玮使劲吸了一口烟,在空中喷薄出一个烟圈。一个女侍员疾步走来:“先生,对不起!请不要在这里吸烟。”“好吧!”唐书玮知趣地将烟斗在烟灰缸边沿敲了敲。女侍员问:“先生,您是在等人吗?”唐书玮微微一笑,道:“是啊,我的朋友在泡温泉,还没有出来。” 半个小时又过去了,坐在温泉池畔的梁婉容突然醒转。她显得惊慌失措,穿好衣裳,匆匆走出。唐书玮一脸笑容地迎着:“婉容,你出来了吗?”梁婉容笑道:“是啊,差点就睡着了。”两人伫立宾客间,望望富丽豪华的四周,唐书玮问:“时间还早,我们进茶座坐一会儿吧?”于是,梁婉容随着唐书玮,走进度假村的茶座间。一个男侍员看见他们,迎步走上前:“请问两位需要点什么?”唐书玮一看,一个案台上摆置着琳琅满目的美味果脯,也有各种名贵的甜酒。两人坐定在一张桌旁,唐书玮便亲点了许多饮食。唐书玮看着风韵犹存的梁婉容,两只望穿秋水般的双眸含情脉脉,将他深深吸引。“累了吗?”他问道。梁婉容揉了揉太阳穴:“我是有点儿心累。”唐书玮站了起身:“来,我帮你。”靠在她的身后,唐书玮用两只像钳子般的大手柔软而匀称的在梁婉容的额上抚动。梁婉容微闭着眼,任由他在身后竭心尽力倾注热情。唐书玮问梁婉容:“怎么样,这会儿舒服些了吗?”梁婉容感到从未有过的一种放松,这简直使她忘记了忧伤、忘记了烦恼。她回过头,嗓音沙哑,低声说:“感觉不错,谢谢你了书玮。” 唐书玮憨憨地傻笑,在梁婉容面前的一支高脚杯里,斟了半杯草莓色红酒。他望着梁婉容:“喝点酒。”梁婉容睁开双眸,温柔一笑,然后打量面前男人。他,有着宽大的额头,留着稀薄的鬓间,红润的像涂了胭脂般的唇。还有那高挺的鼻梁,配着一双缱绻柔情的眸子。多么俊朗的一张脸孔,一个多么有品味的男人!梁婉容应允着,轻轻举起了高脚杯,晃了一晃,放在唇边,抿着杯沿,若无声响地一饮而尽。接着,唐书玮又给她倒了半杯。唐书玮望着脸颊飞出一酡红晕的梁婉容,饶有兴趣地问:“怎么样,对这儿的环境满意吗?”梁婉容道:“嗯,寒冬下一片春光旖旎。”唐书玮笑望着,又说:“这里的消费可不便宜,夫人若真喜欢,从今往后,我常常带你来此消费。”梁婉容心里高兴,轻声“嗬”了一嗓。两人趁兴饮杯,不一会儿,一瓶法国红酒已喝尽。梁婉容吃了一块果脯,在嘴里慢慢嚼动,滋味甘甜,以至于她不停地点头。唐书玮问:“夫人,还要喝一点酒吗?”梁婉容笑道:“不,我只能到此了。”梁婉容撩过微鬈的头发,一支圆润白皙的手膀撑着额头。她听着耳畔传来悠柔缠绵的曲子,身心渐已沉醉。坐在一旁的唐书玮兴趣正浓,一个人独自浅尝低饮。他的目光落在梁婉容身上。而梁婉容望上去,两撇细长的眉毛,微红的唇,高翘的下巴,头上戴一小朵Nerteragranadensis艳丽的橙珠花,依然像十年前那般美丽,依然像个梦中女神般使他陶醉。他的手在颤抖,他真想抚摸她的脸颊,但在将要接触到她肌肤的一霎间,他慌张地收了回来。梁婉容突然问唐书玮几点了,唐书玮一看腕上的表,显示十点整,笑道:“十点了。”梁婉容一摇头,从桌边起身,对唐书玮说:“我们回。”唐书玮不解地问:“怎么这样着急呢?”梁婉容抿了抿嘴唇,喃喃地说:“我担心上官责怨,近两天要接回黎儿,如果回去晚了,恐怕他会生气。”唐书玮遂跟着站起身。唐书玮从衣兜掏出钱匣,大步走近吧台清结费用。 两人步出度假村,寒风一股股吹袭他们滚烫的面庞,像抹着一层烧熟的猪油,兹兹作响。唐书玮问道:“冷吗?”梁婉容看了看夜空里的星星,悠悠地说:“天上的星星也知道冷。”唐书玮一笑,走近车启动马达。他们坐在车上驶向柏油路。天地间莽莽一片苍茫,繁星点点,月光淡淡,灯光璀璨。梁婉容心事重重地说:“送我回山庄。”唐书玮笑着答应道:“夫人好啊。”两人沐在月光下疾驰向掩映在崇山峻岭中的香墅岭。 窗外,回廊上摆着几盆从温盆移植出的太阳花。花瓣五彩缤纷,在白天异常艳美。毓秀楼墙角边,一溜摆着数盆绿萼梅,虬干偃盖,枝繁叶茂。富丽堂皇的大客厅里,我和葆君、喻宥凡和王瑞贺、还有王润叶望着坐在沙发上的上官黎。上官仁吸着吸,心情潮起潮涌。几天后是大年初一,现在,大家闻听上官黎回到山庄,都前来一探。晚饭时间已经过了,而上官黎和我腹中空空。喻宥凡上前一步,横立上官黎身前,激动万分地问:“黎哥,你还记得我们吗?”上官黎目光飘渺,似梦非梦地望着大家。王瑞贺给上官仁和喻宥凡递了一支烟,问道:“先生,他的病治疗的怎么样了?”上官仁点燃烟,心绪繁杂,笑道:“大夫的意思恐怕要继续治疗,过完年再送他回医院。”王瑞贺若有所思地又问:“明天让纺织厂员工放假吗,我做好了一份值班表。”上官仁点了点头:“家在外乡的就不要设表了。”王瑞贺道:“是,先生,我知道了。”喻宥凡嗒然若失地说:“我们都回家过年,你们一定会觉得冷清吧?”“不,有我们在哩,黎哥不会觉得冷清。”我捧着一杯水,搁在上官仁面前,“因为葆君要给一个日本客人赶制绣品,她也不回家,我们都守候在山庄里。有我们姐妹在,黎哥会感到快乐的。” 王润叶坐在藤椅上,只望见上身穿青瓷花八团倭锻排穗褂裳,一双顾盼闪烁的眸子多情有韵。一半儿矜持,一半儿娇腆。长发披于两肩,以一条麻花髻自然两隔开来。脚上蹬着长筒靴,温温柔柔地坐着。喻宥凡问:“晚上回晚些,你爸不怪怨你吧?”王润叶道:“不怪怨!只要由你在我身边。”大家商议着,上官黎一语不发静坐沙发上。我端了一杯茶搁在几案上:“来,黎哥,喝杯清茶。”随后,我给其余众人各沏了一杯茶。上官仁啜了一口茶,望望身旁的上官黎,无可耐何地摇头。王瑞贺笑道:“黎哥看上去慵胖多了。”我嗔然一笑,补充话说:“每天在医院,除了接受各种治疗以外,什么事也不用做,一日三餐,他当然会变胖。”王瑞贺嘿嘿笑着,喝了一口茶,道:“这种茶真香,是泡出来的,还是烹出来的?”我说:“茶是泡出来的,我也学着烹茶,但今天太仓促,专泡茶给你们喝。”喻宥凡一挑眉,拿着茶杯小啜一口,果然入口沁润,益气滋滑。我笑问:“怎么样,好喝吗?”我的目光盯着温柔敦厚的喻宥凡。喻宥凡笑了笑:“嗯,不赖。”玉凤盛上两碟小菜。一碟是莼菜羹,一碟是荔浦芋头,另外有两碗清汤捞面。玉凤说:“没人吩咐我,缺少食材,请随意一餐。”上官仁道:“已经很好了。我主要在考虑淑茵呢,陪伴黎儿一整天,恐怕饿了。”玉凤一面给我们捞面,一面笑道:“改明个儿我给你们做木樨饭。” 我望见大家静静坐着,猛然想起事,唤上葆君,两人走进上官黎的房间。房中案几上摆着一盆文竹,叶若层层青羽翠云,纤细秀丽。红酸木屏风展示着杭州烟雨全景。壁纸上是西方圣母玛利亚,她那甜蜜的神情正视我。房间窗户微开,不时灌入阵阵寒风。我攥着抹布,仅忙擦试器物。葆君则手执扫帚,轻扫地面,一会儿功夫,上官黎的房间净不染尘。 第三十四章 老禅师飞符招魂 新年除夕,霞光四溢,一道金黄光线从天际射向阒寂无声的香墅岭。上官黎洗漱以后,一个人走进幻光如画的鸳鸯亭里。上官黎踱步走着,高大的槐花树挂着零星的叶片,只要清风一吹,它们立时摇曳着从树梢飘向地面。他脚踩落叶,用双手掬起一缕阳光。他轻跃、跳步地走着。从秋天离开山庄,到如今一副枯索衰败的气象,使他骤然一震。走在一条用六棱形鹅卵石铺垫的小路上,他想要在山庄四处望一望。丛丛郁金香凋尽,已如泥土般深藏荷花池畔。株株细柳纤瘦,轻轻垂拂青石板地面上。两只坐拥在铁栅门口灰溜溜,逗趣的石狮子,奇怪地耷拉着脑袋把他瞅了又瞅。门内照壁上绘着的紫虎啸月,庭院石阶中央的游龙浮雕,又或是主楼屋檐上伏着的四尊青铜龙龟,俱非寻常百姓人家所能拥有的装饰。特别是紫虎与游龙,更是惟有富贵之家方能使用的图纹。一阵寒风瑟瑟儿吹拂,使他深深屏住了气息。他走过垂柳依依的青石板路,倚靠荷花池畔。池面上,倒映着一片蔚蓝的盈空。 倏忽,一个女孩莺声入谷般传入他的耳畔:“姐姐快看呀,黎哥在那儿。”上官黎扭过头,我和葆君携手走进阳光里。我们走近了他。望着上官黎,我笑道:“你怎么来了?我在到处找你哩。”说着,我们就近坐在花阶下,享受温暖的阳光浴。上官嫦也走了出来,看见我们相偎而坐,望了我一眼,说:“淑茵姐,你们都在这儿。我放寒假了,本来早该回家,不过,又在同学家耍了几日,哥哥咋样了?”我说:“情况依旧,过完年立刻回医院。” 梁婉容挽着一个慵妆髻,身穿一件麝皮红衣,兴高采烈地走出毓秀楼。她朝我大喊一声,说要同先生到镇上选购新年货当。这种差使,我自然乐不可吱,我们一走,只剩下葆君和上官嫦相伴上官黎。不过一会儿,上官嫦也走了,她要特意为新年绘一副画。葆君坐在上官黎的身边,双膝蜷曲,两只手微托着下巴,歪头欣赏上官黎。上官黎一动不动地坐着,目光悠远透明,仿佛正在凝神回想一件重要的事情。他打了一个哈啾,站起身,用脚踩着青石板上一个突兀铁疙瘩,“这家伙可真坚硬!”他自语地说。 上官黎蹲下身,用手不停地扳动,但是,他的力气远远不够,那凸物竟纹丝不动地嵌在地面上。上官黎像是失望极了,“嗬”了一声嗓,双手揣入衣兜。葆君望见他神情疲靡,噗嗤一声笑了。从她在汽车站迷路至今,数个月里,她和上官黎的接触其实非常有限。身边天真无邪、活泼帅气的阳光大男孩,直帅的性格和魅力,令她感到十分欣赏。她望着上官黎静默地揉了揉鼻子,两只眸子因凛冽的寒风,沁出一包泪水。上官黎的双眸深邃柔情,楚楚动人。以至于葆君渐渐生出羞怯之感。她搓了搓手,问上官黎:“难道你忘记我了吗?如果不是你,我肯定找不到姐姐。”葆君微垂着头,额上一绺青丝轻飘眉际。上官黎目光温存,望向葆君。她,梳着一条长长的马尾辫,留着齐到眉梢的刘海,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鼻如悬胆,吹弹得破白皙的皮肤,还有那甜蜜的声音,已深深地吸引着他。仅管此时,生活的罹难和不幸将他击倒,但在他心里却有一片明镜的、像湖水一样的空间留给了葆君,也留给了我。 上官黎心中嗒然若失,他呼了一口冬日里微冷的空气,一跺脚,声称要返回毓秀楼。于是葆君随他步入楼里。上官嫦的房间里,一张阔大的画板正临窗而置。虽然是冬季,但上官嫦固执地想画一副“阳春三月”的风景。葆君走进她的房间时,她正用颜料画一枝傲立寒风里的梅花。葆君望着她,说:“用画匠的话来说,叫做‘樱花画花,梅花画枝’,梅花是以凛然不俗的枝桠之美取胜。”上官嫦攥住画笔,在梅花的枝头点染花蕊:“我知道啊,梅花一定要用心方可画得出来,难道你也懂画吗?”葆君凝眉,微微一笑,说:“我在家乡的时候,常常画青山下的瀑泉,黄昏里的牧童。”上官嫦画完一束梅花枝,猛然想起上官黎,问:“你一个人进来,我的哥哥呢?”葆君笑了笑,告诉她:“他正坐在客厅哩。”上官嫦听后,扔下画笔,拿着一副画,走向客厅。 当上官嫦拿着一副《洛阳牡丹》水粉画,登、登、登跑下楼,上官黎正坐在摆放围棋的桌旁出神。茶案上搁着玉凤给他特意泡制的香茶。香茶袅袅冒着热气,一只密生髯毛的狮子狗,活泼地绕在他的膝下。上官嫦问:“哥哥你瞧,这副画怎么样?”她将画放在桌上,一只右手支颐地挽住上官黎的脖子。上官黎傻兮兮地一望,不禁笑了。上官嫦也笑了笑:“哥哥笑什么?”上官黎看着画,指指点点,道:“水墨还没干吧?”上官嫦骤然一惊,上官黎的一句话,直戳到了她的心窝里。“哥哥在取笑我吗?哼,真讨厌!”她哼了一声,坐在桌旁,“来,我陪哥哥下围棋。”说完,她掷出一枚白棋,放在棋局一角。 过了许久,上官黎有侍无恐地掷出一棋。上官嫦接着投下一棋,等着上官黎随她出棋,只是等了半晌,上官黎也毫无动静。她低头一看,原来,那长着雄伟髯毛的狮子狗,正舔着他红润的掌心。“小狮子,快点过来。”上官嫦一唤,狮子狗竟机灵地跑向她,“小狮子,快爬下。”她再唤一声,已见狮子狗极通人性乖乖地爬下。“哥哥,轮到你走棋了。”她提醒上官黎说。 谁知,出乎她的意料,上官黎又呆愣了。上官嫦一望,他目光若痴,游走神宫一般。为此,上官嫦缓缓流下了眼泪。“为什么哭?”须臾,上官嫦听见上官黎对自己说话。她简直惊讶极了,目光霎那移向了他。上官黎轮廓分明的脸庞上,一双炯亮的眸子注视着她。他似笑非笑坐在对面,盯着桌上一盘棋,半晌,他掷出一枚黑棋,放在棋盘中间。 上官仁带着梁婉容和我来到芙蓉镇上。这天,是新年前夕,只见城邑上一泼又一泼的人,呼朋唤友,遛遛达达,嗑着瓜子,人生鼎沸。一些在街头卖艺的江湖庶士,舞枪弄棒,叫喝连天。我随着梁婉容好奇地观望街道两旁。梁婉容笑道:“淑茵,帮我记着啊,要买灯笼、鞭炮、年糕、糖果、烟酒、碗碟子、招财进宝、对联、福寿,以及焚香和冥纸,一样都不能少。”我随在她的身后,用手板着指头,跟着念:“灯笼、鞭炮、年糕、糖果、烟酒、碗碟子、招财进宝、对联、福寿,还有焚香和冥纸。”我顿了一下,细着嗓子:“夫人,你买焚香和冥纸做什么?”梁婉容道:“我呀,买它有很大的用处哩。比如,我每天要为黎儿上香祈祷,祈求上苍不要折磨他,使他尽早脱离苦海。我还打算请一个道法高深的法师,让他做一场法式,以驱邪避灾、招魂纳新。”我恍然顿悟,随同他们继续逛街购物。 我们走进一家大型超式,这家超式是芙蓉镇最知名的廉价店。一个侍员横立店门口,招呼地问:“几位想买什么年货?请随便挑。”“噢,我们要买灯笼、鞭炮、年糕、糖果……”我一口气说了出来,“这些东西都有吗?”小侍一笑,道:“除了焚香和冥纸没有以外,其余都有。”梁婉容看看鬼灵精怪的小侍,露出一抹恬淡地笑意:“那好,我们就挑选了。”大家在超市挑选了近半个时辰,大部分已购买妥当。上官仁将购来物品搁进了车里。坐上车,梁婉容想起焚香和冥纸没有买到,催促上官仁说:“哪有焚香和冥纸,一定记得买上。”上官仁开着车缓慢地驰行街道上。终于,在一个街道拐弯处的八角亭下,他们看见地摊上正有需要的焚香和冥纸,便停了车。梁婉容忙活一阵,购买齐了一大堆。付完了钱,我们上了车,返回香墅岭。 香墅岭一夜间骤然冷清。纺织厂大门紧闭。上官仁找见一个纺织厂的青工,让他把对联贴在门框上。青工嘻皮笑脸地拿着对联,为难得直拨头发:“先生,哪边是左,哪边是右,我搞不清楚啊?”上官仁让他把对联抻开,由他辩识。只见两联分别写有:“天地和顺家添财”和“平安如意人多福”。 上官仁莞尔一笑,将左联递给青工。青工拿着它,这才知道哪联是左、哪联是右了。他涂上浆糊,往门框边上“叭”一贴,大门立时增添了一丝活力。而毓秀楼大客厅里,上官嫦和上官黎耍了半盘棋,两人围坐沙发上,吮吸果汁。 梁婉容和我将购买来的年货摆在桌上,上官嫦跑过来看。从小她就喜欢吃糖果,现在,看见一大堆东西,自然喜不自胜。上官嫦捡出一些花花绿绿的糖果,拿到上官黎面前,亲自喂进了他的嘴里。上官黎咀嚼着糖块,心情愉快。 一日,香墅岭突然驾临两人。他们是梁婉容特意从北京请来的客人,其中一个,人们送他绰号——幽魂禅师。禅师时年六十岁,身披锦阑袈裟,手执九环锡杖,眉目皙净,慈和亲善,领着一个其貌不扬的徒弟。两人在梁婉容的指引下,在一间闲置的房间里举行法式活动。老禅师所进行的法式有:焚经、驱魔、降妖、喝符水、敬神等几道程序。法式开始后,老禅师手执一柄紫光宝剑,以《大藏弘经》为标范,口中喋喋不休地念诉着经文。他旋动身体,宝剑向西南方向笔划,“噗”的一声喷出一口雾气,一团火焰哧哧燃着一张经纸。他将燃烧的经纸放进一口碗里,以示符水。接着,让上官黎静坐在一个标注过的禁圈里,念动咒语,燃起符纸,在上官黎的头顶上方不停地挥舞。符纸化为一碗浑浊的符水,老禅师要求上官黎迅速喝完。上官黎静坐不动,梁婉容心里着急,赶忙上前,捧起盛满符水的碗,往上官黎肚里猛灌。上官黎喝的一急,竟险些呛出声。老禅师一脸肃静地说:“喝下驱魔降妖的符水,一切近于你身的鬼,神,妖,怪,精,魔,孽都将远离你,从此,你的身将是洁净的,自由的,平安的,愿所有的苦,悲,痛都尽早离你而去,从此一帆长舟轻驾苍海。怛达哿怛也……”老禅师的法式非常顺利,差不多一个时辰就结束了,最后,他送给上官黎一张经纸,道:“若欲受持咒法,嚼杨枝、澡豆、漱口、然香,于佛像前拜跪合掌,三个日夜六时各诵三七遍,即灭四重、五逆、十恶、谤方等罪,悉得灭除。” 法式结束后,梁婉容和上官仁感激不尽,敬上一沓用香纸包裹的钞票,“禅师,”上官仁握住老禅师的手,颤抖地说:“倘若您真能驱除我儿子的病疾,我一定重谢于你,今天的法式我很满意,不如就在敝寒舍,用一顿斋饭再走吧?”老禅师一听,故意一蹙眉,率直地笑道:“贵庄园有神灵之庇佑,贵子当不会生出大碍大障。今后要多行善举,济世于民,一定会福旺发达。”说完,带着徒弟要走。 梁婉容将他们送出庄园,内心充满幻想和期盼。 又过了几日,梦蕉园的梅花已开得分外妖娆。一簇一簇红的绿的疏影横斜,盈盈纷纷,香颤枝头。黄昏悄然降临,厚厚重重的云雾盘踞天空,夕阳只能乘一点点空隙,迸射一条条绛色霞彩,宛如沉沉大海中的游鱼,偶然翻滚着金色的鳞光。我伫立梅花丛中,欣赏黄昏落满梅花枝上,锦阑斑驳,絮如彩陶。我正独自出神,葆君走出房间,只望见她身穿牛仔布拼接海魂船锚点缀毛毛领棉马甲,搭配一件长袖毛衣与收口的休闲裤,斜向拼接展现利落率性的线条美,格外青春倩丽。“姐,黎哥嚷着我们带他去镇上,我正想买一条围巾,咱们现在就走吧?”我回神一想,想起上官黎的话,早上他说想到镇上看看,因为大半年也没到过镇上了,便笑道:“那就快带他出来,我梳梳头发,咱们就走。”葆君去找上官黎,我则坐在房间拿鸾篦梳头发。待我梳好头发,穿了一件略显臃肥的红色羽绒服,葆君和上官黎来了。只见上官黎用发乳膏固定出一个造型夸张的鲨鱼头,一身英伦牛仔休闲风,经黄的蓝白配,修身驼色直筒裤和黄色鞋带的休闲鞋,十分帅气。“姐,瞧他有多威风。”我笑道:“他由我们姐妹照料,真是福气。”说时,往山庄外走。 薄暮时分,天气温暖和煦,丝丝暖风拂颊让人觉得懒洋洋的。天边一团云霞宛如白色的绸带一般洁白无暇,鹅羽一样大片苍瓷色的云,静静悬浮在空中。我们心情格外舒朗,沿着凤凰木夹阴的柏油路,来到芙蓉镇上。葆君悄声对我说:“姐,问问他想吃啥?咱们带他去。”我回脸笑望着上官黎,和悦道:“想吃什么,你说呀?”上官黎双手揣在裤兜里,竟说想吃烫菜。我和葆君听后掩嘴直想笑。我心想:吃烫菜是淑女专属,不料想他也要吃。 来到烫菜馆,上官黎坐在桌边等候。我和葆君左捡右挑了一些蔬菜后,我问道:“黎哥,怎么想起吃烫菜了?”上官黎望望我,浅声笑道:“烫菜,烫菜,越烫吃的越舒服嘛。”葆君给他倒了杯茶,他目光凝视,半时无语。 一转眼,烫菜上桌了,我和葆君给他搁好碗碟,夹好菜,他静静享用。葆君吃着肉丸子说:“昨天喻哥哥打来电话,询问黎哥的情况哩。”上官黎一听,眉毛一立,笑道:“好!真好!他人不错。”我说:“大家都关心你,那个喻宥凡属头一个了。”葆君拿着餐巾纸揩嘴唇:“真是又烫又辣。” 正说话呢,门外传来叫嚷声。我们吃了一惊,赶忙察看。只见临街上,一个浓妆艳抹的女孩,穿着暴露的单薄衣衫,被两个肥壮的中年女人揪扯头发,踩在地上轮翻掴脸。女孩约摸十八九岁,身材欣长,前胸丰满,长发飘然,相貌出类拔萃。她爬倒地上,任被两个妇女喝斥:“为什么介入我的家庭?这就是你的下场。”“啪”一个掴印,深深留在那女孩俊俏的脸蛋上。女孩一手捂脸,一手捂胸部,嘤嘤泣泣不吱声。一个妇人吼问:“说!和我家男人有多长时间了?不说,今天弄死你。”争嚷声渐起,四周涌来围观路人。有人出于同情,问道:“怎么打人哩?”女妇人一看有人过问,理直气壮地说:“你们听着!她,是个小仨,专搞人家男人。看我今天怎么收拾她。”女孩见路人围观,反驳道:“我是心甘情愿的,不管他的事。”女妇人一听,陡然火冒三丈:“还嘴硬!死七白咧的要人吃醋,看我打烂你的嘴巴,拧断你的脖子。”“啪”又是一个掴印。 女孩似乎已被打懵。身上污七八糟,面色青灰,嘴唇绀紫,嘴角涌出淡红色的泡沫,双腿下垂。“原来是一对情人呀?我说哩,一看就像。”有人指指点点朝地上啐唾沫。女孩毫无反抗之力,身上到处是淤青。女妇人恶狠狠揪住她的头发,问:“说!还敢不敢破坏我的家庭啦?”女孩一脸惨白,呜咽道:“你就是打死我也没用,我们彼此爱着对方。”女妇人听了气得直哆嗦:“反了!真是反了你了。不要脸的狐狸精,看我打死你。”话音一落,两人拳打脚踢,撕肉掴脸,揪发扯衣,女孩招架不住,试图逃跑,不料被体态壮实的妇人压在了身下。“妖精,畜孽,今天老娘要了你的命。看你还偷不偷我家男人。”女妇凶神恶煞地瞪视,拳头如雨点般落在她的身上。 半刻钟后,一团乱糟糟的围殴中,一个男子拨开人群吼道:“别打了!快住手!” 只见男子身躯凛凛,高大挺拔,胸脯横阔,相貌堂堂。一头乌黑茂密的头发,一双剑眉下是一对细长的桃花眼,充满了多情,让人一不小心就会沦陷进去。“别打她,你们两个蠢女人。”男子一跃上前,双手挡护女孩的头,像一只母鸡护着鸡雏。女孩已被打的眼冒金花,鼻溢鲜血。男子关心她,问道:“亲爱的,你没事吧?”女孩抬眼一望,见是情人来了,立时嚎啕。“别哭,别哭。”男子想要搀扶起她。一个女妇人再次发威:“禽兽,下三烂,两个不要脸的东西,老娘的脸都让丢尽了。”说时,“哇”地一声坐在地上哭了。“快随我走,别理她。”男子一看自己的媳妇坐在地上,仅忙用手拉女孩想要逃跑。 稍顿片刻,惊动了警察。赶来的两名警察问:“怎么回事?是谁在打架闹事?”男子发现警察过问,陪笑道:“我自家的事,吵吵嘴拌拌口而已,没有打架。”“还说没打架,人都成这样啦。”警察怒吼着,再一看女孩,见是花容月貌,份外标志,只是满身带伤,问道:“她是怎么回事,为何被打?”女妇人见警察过问,双手叉膀,眼睛盯着女孩,里面燃烧着一股愤怒的火焰,那面容是痛恨的、森冷的、怒气冲天的,一切积压在胸中的怀疑、愤恨和不满一刹那间爆发出来,她扑身上前,还想掌掴女孩。警察阻拦道:“行了,不能再打人了。你们和我回警察局再说。”说完,要带他们离开。男子一望自己的糗事被完全揭穿,像躲避瘟疫一样,无处躲藏,更是无地自容,只连声抱怨:“警察同志,不需要你们麻烦,是我的内务家事,由我自己处理。”谁知,他媳妇拒理力争,一把撑起腰,大叫大喊:“警察同志,我们和你去警察局,这个婊子偷人,就是和他。两个不要脸的东西,给我戴绿帽子。”警察一听,立时明白了真象:“好了,我们知道了。现在全都和我回警察局。”警车鸣起警笛,将四个人带上了车。葆君问:“姐,女孩原是个小仨,模样长得瞒俊哩。”我嫣然一笑,道:“要不怎么做小仨呢。走吧,天黑了,赶快回山庄。” 春节过后,上官黎怏怏不乐地返回了医院。他依然由我顾料。医院规范而系统的治疗,仅管没能将他完全治疗好,但从根本上稳定了病情,他已经有了极大的改变。 半年后,正值南国和风熏柳,姹紫嫣红季节。我异为失落地伫步六号病房门口,看着上官仁和梁婉容给上官黎换上一件斩新透亮的T恤。随后,樊主任带着春桃和实习护士前来。他们望着上官黎,既欣慰也难过。他们欣慰的是,经过近一年持续不断地治疗,现在的上官黎神彩奕奕,精神焕发。痛惜的是,她们知道了贾梦鹂的故事,从而为他们两人由衷感叹。我摇撼着上官黎的胳膊,凄凄地问:“黎哥,要出院了,高兴吗?”上官黎抹了抹脸颊上沁出的汗珠,望着院外红彤彤的太阳,笑嘻嘻地说:“我再也不想待在医院,我要回香墅岭,香墅岭的太阳比这里的小。”我们说笑间,随着上官仁和梁婉容,在晌午时分,走进一家餐厅,为上官黎简单庆贺了一番。 黄昏,一片紫气沉厚,闪烁眩目碎金,极明亮的晖映着大地。上官仁行走得有些乏力,索性坐在一处溢动喷泉的石阑上小憩。来来回回的行人调侃、咒骂、嬉笑着,从他的身旁静静走过。他的心感到一阵撕心裂肺般的痛楚。他当然明白,对上官黎的治疗是否有效果,现在就可以应验。他凝望广场上飞奔的上官黎,心里掠过一丝惊悸,一丝悲凉。 我步步相随在他们身边,只见我一身胭脂红束腰小裙,头上两边各卡着一个玳瑁梳子。耳朵上,各垂着一串桃心银流苏。象牙色的臂膀上戴着赤金环珠九转玲珑镯。“淑茵,快唤回黎儿,咱们回山庄。”上官仁喊了我一声。“先生我听见了。”我跑向上官黎,拉住了他。 上官仁心里惊悸的悲凉,像他身后簇起万朵金花水柱的瀑泉,渗冷,深寒。他简直不敢想象,以后上官黎的生活将会是何种情形。他根本不是一个正常的人,他的思维,他的举止,他的一颦一笑,甚至他怪异的言词谵语,都使人深深地为之一惧。他看着孩子一样上官黎,一刹那,终于在心里做出了一个万不得已的决定。 我们返回了香墅岭,生活悄然间变得寂静。上官仁一个人静坐灵檀斋,思量许久,饱蘸香毫,挥笔写就几个美女簪花般的字。桌上,搁着一个青瓷美人觚,里面插着一束郁金香,淡淡磬香,萦梁盘绕。不知何时,他搁下笔,一个人走出毓秀楼,采撷一朵紫薇花,轻拈于掌心间。 第三十五章 鲍局长奉旨调查 莫愁湖位于连垣数里翠屏山麓脚下,像一面镶嵌水银的古老铜镜,映照着人们的种种悲欢离合。岸边河床里,堆积着鹅卵石和大圆石头,在阳光下又干又白,湖水清澈,蔚蓝辽阔。偶尔,几只鹭鸶从一面芦苇丛飞进另一面芦苇丛里。湖中央,几处岩礁上,栖落着一大群白色野欧。梁婉容喝的酩酊大醉懒懒坐在礁石上。她望着层层白云,像浪花翻卷,迅即变幻成无数姿态万千形状。她一次次的反思自己,从小视为掌上明珠的上官黎,变成如今模样,这是谁的错,难道是自己的错吗? 旦见梁婉容:一袭紫色撒花乌绒滚阔旗袍。一头鬈发垂至双肩上,肩上披着红缎的四角海水云图肩巾。她从礁石上缓步走至栏杆边,凭栏调息呼吸。湖水涌动在栏杆上,发出恬静悠柔的声响。一阵风拂来,她只觉浑身发冷。她用衣襟裹住身体,从栏杆边走了下来,踩在细碎温润的沙粒上,缓慢地朝前面移步。在她身后,一向乖顺的唐书玮紧紧相随,亦步亦趋。唐书玮的胸脯像墙垛一样厚实,走起路来铿锵有声,他缱绻柔情地望向梁婉容,异常关切地问:“夫人,你有多少忧愁之事不防告诉我。”梁婉容呆了一下,站不定期脚步,回眸望望唐书玮——一个自始至终对她毕恭毕敬的男人,竟懂得她变化的内心世界。 梁婉容道:“我的黎儿,是我的宝。书玮——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唐书玮挽住梁婉容的胳膊,两人在一株伸展着阔叶的芭蕉树下,静静而立。唐书玮笑道:“夫人,我明白啊。”梁婉容期期艾艾地说:“我的儿子刚二十五岁,他不应该承受巨大的委屈和疼痛。”唐书玮早已知道上官黎那桩事儿,只碍于情面又不便点破。现在,在湖岸边,他觉得可以发表真知灼见。“夫人,”唐书玮拉住梁婉容的衣角,好心劝慰地说:“目前情况对黎儿极为不利。我觉得他也不小了,应该让他尽早成婚,我听说——”梁婉容问:“你听说了什么?”唐书玮一眯眼睛,笑呵呵地说:“我听民间百姓说,那些驱鬼避邪的事儿,要用结婚的办法能成,一旦结婚,将脏东西冲一冲,兴许黎儿的病会彻底痊愈。”梁婉容一脸狐疑地望着唐书玮:“冲喜?”两人驻足芭蕉树浓浓绿荫里,任湖风轻吮他们的身体。唐书玮弯叩手指,信誓旦旦地说:“我还听说,请民间最有道行之人给他问一问鬼,请一请神,也许会有好处哩。”梁婉容激动的鼻子发囔:“有那么灵验吗?”唐书玮煞有介事地说:“当然灵验了,最起码是个方法,试一试总归好事。” 听完唐书玮的话,梁婉容的眼眸湿润了。她踌躇地点了点头,心里想:冲喜和道人全是为给上官黎治病而才取的手段。倘若真能起到疗效,可就是上苍庇佑了。只是,单单冲喜倒也不难办,但道人驱魔不是没请过,那老禅师的能耐未必有好效果。 梁婉容返回山庄将上官黎唤到一起。在上官黎的房间里,梁婉容将心中的苦衷告诉了他:“黎儿,妈所做之事,完全是为你着想。民间有冲喜消灾的传说,听说甚为灵验哩。你已经二十五岁,已到谈婚论嫁的时候。仅管妈知道你心里憋屈难过,但是,人总要面对现实。一年来,你的遭遇和波折,深深刺痛了我们的心。我们不能为你做什么。我们会尽我们所能,为你的人生,为你的钱途全盘谋划。我们的意思是要给你找个门当户对的人家,找个趁心如意的媳妇,早些成婚。也许这样,你的病会更快、更好的康复。”上官黎坐在一张颠簸移动的竹椅上,身体随之摆动、摇曳。上官黎静静聆听,心里荡漾着一波轻漪之澜。上官黎望着母亲梁婉容,她的双眸和眉宇间愈发苍老。在上官黎的潜意识里,明白结婚可能对他的重要性。可上官黎觉得对于婚姻,竟份外遥远、份外恐怖、份外牵强。若说真有一场钟爱的婚姻,能使他从彻底失败的人生里挣扎出来,那他还有何顾忌?他走过荆棘、泥淖之路,他已被折磨得疲惫不堪。 上官黎板着手指,咬着嘴唇,他没有朕重表态,因为在他心里为另一个人愁琐。那就是一直陪伴他度过最艰难、最痛苦日子的我。在他看来,我的美丽、我的袒城、我的固执、我的清纯,已深深折服了他。也许是上苍在冥冥之中暗示,他的心在向我靠近。“妈妈,我已觉离不开淑茵。”上官黎望着梁婉容,说了一句掩藏在心里许久的话。梁婉容微笑的脸庞瞬时凝固,以为是上官黎弄错了,遂铮铮地问:“你,你在胡说什么?妈妈没有听清楚啊。”上官黎好像暴风雨中一株栎树,冲锋以前的一个士兵,一狠心,抛出了内心真实的话:“我是说,我喜欢淑茵。”梁婉容望着上官黎,风流倜傥,剑眉朗目,乃香墅岭万贯家资的继承人。他怎么能说出这么荒唐而不理智的话呢?梁婉容的心猛然一揪,“腾”地一声站了起来:“你是在开玩笑!”不料,上官黎又一次受到了刺激,突然拼命摇头,捶胸顿足。梁婉容吓坏了,蹲下身来开导上官黎。“儿子,你怎么了,怎么了?是妈妈不好,伤害了你。妈妈会考虑,会考虑的。”梁婉容放声大喊上官仁,又给上官黎找来一堆药丸。上官黎吃过了药,渐渐平静。梁婉容为防止他病情复发,生生咽下了后面的话。上官仁闻声而来,看见上官黎仰躺在床上,梁婉容轻握他的手。“出了什么事?”他问道。梁婉容抽泣几声,揩净眼眶里的泪珠,然后,走出上官黎的房间。上官仁随她走出来,两人伫立门外的长廊上。“你知道黎儿对我说了什么吗?”梁婉容抹着眼泪,说:“他告诉我,他喜欢淑茵。这……这简直荒谬,简直是无稽之谈!”上官仁登时一惊,一脸错愕地望着,悻悻地说:“他一定有他自己的理由,他的病还没有完全康复,最好不要提婚事。”“我知道啊!但是,”梁婉容吞吞吐吐地苦笑一声,“我是为了他的病才这样考虑的,也许结了婚,冲个喜事他会完全康复。”“这些事等过一阵再提。”上官仁痛苦不堪地抿了抿嘴唇,“我要回公司,北方一家制衣厂订购我的货,需要处理一下。” 上官仁忧心忡忡地走回公司,撞见两个勤杂工搬着几盆艳丽芬芳的花,正要放进公司里。上官仁问:“为什么摆放这些花?”勤杂工回道:“先生,这是王主管的意思。” 上官仁拖着疲乏的步伐,走进办公室,一个人静静地思考方案。北方制衣厂需要布料,但不能一次性支付货款。仅管他不担心出现欺商、诈骗的事情,慎密的考虑却十分必要。正独自发呆呢,王瑞贺毛焦火辣地急步走进。“上官先生,一个自称环保局长的人来了。”上官仁一听,顿时陷入一片沉思,环保局长还能有谁?那个鲍局长从他来到芙蓉镇就同自己结识。他曾经是一位清华大学毕业生,曾经经营着一家企业。因为管理先进,思维敏锐,被机关部门拢络进公务员行列。当年,它是一件令外人羡慕之事。而只有四十多岁的他,热情、大度、与自己有相见恨晚的感觉。现在他前来,绝不能怠慢。“快,请他进来。”他赶忙迎候鲍局长。果然,数秒钟后,一个衣冠楚楚、相貌轩昂的人款款而入。“鲍局长,久违,久违了!”他伸手向鲍局长握手。鲍局长阔脸广额,剑眉星眼,直鼻权腮。炯亮的眸子中有一抹燃烧的火焰。“上官大哥,好久不见!”他说。 上官仁吩咐王瑞贺泡茶,自己则指示他坐下。鲍局长将随包放在桌上,笑呵呵道:“听说你的纺织厂又增加员工了?真是好事。”上官仁蓦然一愣,心想:鲍局长果真神通广大,自己三天前的决定,他居然这么快就获悉了。王瑞贺沏上茶,上官仁笑道:“先喝点茶。”鲍局长便抬手拿起茶杯啜了一小口。他环望上官仁的新办公室,开着冷气十足的空调。一副韩滉的《五牛图》横挂墙上。案几上摆着两盆紫荆。红酸木书柜上摆着上千册书藉。他一眼发现,当中有《马克思资本论》《□□选集》和《□□理论》等书籍。鲍局长笑道:“你的办会室布置的典雅、气派,真讲究,比我的办会室畅亮多了。”上官仁应道:“哪里,全是瑞贺给安排的,我从未过问。”鲍局长话锋一转,掷地有声地说:“噢,对了,我长话短说,此次来访,主要目的是奉旨调查。上级有关部门已接到投诉,有一份《关于芙蓉镇百姓投诉香墅岭污水乱排乱放的真实情况报告》红头文件,特派我依据亲临调查。”上官仁一惊,问道:“污水问题?有人揭发我了?”鲍局长拿出一份红头文件,又拿出一张图册,上面标注着香墅岭的地理位置,清晰勾勒了一条香墅岭污水排放线。那弯曲的污水线正来自香墅岭,流入莫愁湖,而莫愁湖是芙蓉镇的生态屏障。“你瞧这里——”他伸出指头说,“莫愁湖原先水质清澈,但近五年以来,逐渐恶化,已是不争的事实。经过上级环保局调查,发现与纺织厂排出的污水有关。”上官仁不听则已,一听之下,一脸惶难:“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影响?不可思议。”上官仁揉了揉太阳穴,一阵矛盾怅惘。其实,他知道这一天迟早来临,纺织印染厂旗下二百八十余名工人,每天制造出的垃圾和污水,已足够莫愁湖承受。那些排放的工业用水,每天有十吨,并未经任何过滤净化处理。鲍局长愁眉苦脸,难言道:“这个问题从去年冬季开始有人反映,到今年就成堆了。我这环保局长一天也坐不下去了。”上官仁脸色涨红,心中忐忑。王瑞贺给两人添上茶,上官仁说:“快去安排,晚上我和鲍局长在《访枫酒楼》吃饭。”王瑞贺应道:“先生,我马上安排。”鲍局长却道:“不劳烦上官了,晚上,镇李阳书记宴请我哩。”上官仁道:“那如何是好,给我个面子嘛,就这么定了。”他瞟了一眼王瑞贺,王瑞贺就走了。 鲍局长给上官仁交了一份图册,道:“现在,情况你已知晓,按照我局规划,肯定要对排污线做处理。”上官仁问:“怎么处理?”鲍局长不好意思地笑道:“这个嘛,一是要罚款,二是要搞一项污水排渠工程。”上官仁听后点点头。“好的,我会全力配合贵局,请放心。那么能否具体说一说,怎样搞排污工程?”鲍局长啜了一口茶,目光一凝,笑道:“这是个不小的工程量,一是要堪测,二是要投标,三是要画图、打图、制图、晒图等,做工程预算。”上官仁问:“那你们是否给我们做过预算?”鲍局长说:“有预算,此项工程恐怕要投入一百万。”“一百万?真不少啊!”上官仁粗略一想,“工程周期要多久?”鲍局长笑道:“两个月。”正说话呢,王瑞贺又走进来。“上官先生,晚宴已预定,那么由谁陪同?”上官仁道:“由你、袁师傅、梁婉容和采购部的单卉陪同。” 正说话呢,梁婉容带着我走入办公室。上官仁望见我们,笑道:“你们怎么来了?夫人有事么?”梁婉容说:“上官,我和淑茵准备逛街,给黎儿买几件衣裳,顺便过来看看。”上官仁接着介绍说:“这位是拙荆,这位是鲍局长,你们应该见过面。”鲍局长说:“嗯,你们初来芙蓉镇时就见过。”回眸再望梁婉容,只见她那头鬈发梳成了漂亮的高高的发髻,上面掇满了珠子。别着珠花别针的米黄色三角披肩围巾下隐隐的显露出她白色的胸脯。画出釉瓷一样丰腴的脸庞非常美丽,瓷面没有上釉,这使那精心画出的皮肤显出一种天然的、无光泽的肌理。一双闪耀在睫毛之间的黑眼睛深邃透亮。而我则穿着一身紫色香云纱裙裳,长发飘然,一双高筒靴,使我身材修长。“夫人依然不减风采啊!”鲍局长赞道。梁婉容作势一笑:“鲍局长别来无恙,我是人老珠黄了。瞧,我已毫无体态。”哈哈,两人说着全都笑了。 晨光熹微,一屡淡淡柔软的风,吹动在乡野碧油油的草丛与树砂之间。小草凄凄,在田埂上长出嫩而娇弱的小茎。一只周身银雪般的白鹤,扑动双翅,在草丛间轻轻起舞。王鉴珩和她的女儿王润叶、以及喻宥凡正试目以待,期待它振翅高飞。喻宥凡从树上撇下一根杨柳枝,抽打地面,试图使白鹤飞腾上天。经过一年悉心的治疗,白鹤已完全康复。它神态宛若仙子,双翅振动有力,两目闪烁璀璨,似乎将要摆脱人们对它的束缚。白鹤高亢的凄唳,它奋力振动双翅,欢跃的在地上奔跑,飞腾…… 这一天在王鉴珩看来,属于高兴的日子。在他尽心竭力地饲养之下,白鹤已具备了再次飞跃上天的本事。它的双羽已达到飞跃的要求,并且更加丰满湛白。“白鹤呀,白鹤,快点飞走吧,你只属于天空,属于大自然。”王鉴珩在心里默默祈祷。王润叶笑靥千秋,她移步原地,兴奋得手舞足蹈。“宥凡,快看呀,它要起飞了。”她牵住喻宥凡的手,两人随白鹤翩翩舞动。“噗”的一声,白鹤在众人的目送之下,终于飞上了蓝天。喻宥凡双眼追随空中振翅的白鹤,大声说:“白鹤呀白鹤,你飞啊,飞上天空寻觅你的伙伴吧。”王润叶牵住他的手,说:“我们快点追赶它。”两人双双疾奔,追随在白鹤的身影下。一碧如洗的天空,几尘纤云,舒缓地在空中变幻成无群姿态。白鹤翱翔于云影之间,自由地飞翔,自由地低唳,让人产生无限美好的暇想。 白鹤飞上了天,王润叶牵着喻宥凡的手,两人缓步走在田野上。温暖的风吹动王润叶的长发,她看上去翦水双瞳,楚楚动人。此时,白鹤在空中来回盘踞,而两个人正随着它,在草地上奔走。白鹤又低唳了一声,是极悠长、极悲凉地一声。王润叶笑道:“和我们生活了一年,白鹤肯定产生感情了,我真舍不得它哩。”喻宥凡一笑,说:“它终归需要离开我们,天空才是它的家。”两人目送白鹤,一种伤哀的气息将他们逐渐围拢。 第三十六章 葆君假慰卿哝事 一抹夕阳撒泻西山上,湛蓝湛蓝的天空浮动着大片云朵,它们在夕阳辉映下呈现火焰一般的嫣红。夕阳下的天边,像一条涂着赤红、普蓝,烟渚粉画料的玉带,缠绕、萦迂着喧哗热闹的香墅岭。此时,正是“春色将阑,莺声渐老,红英落尽青梅小”的季节。王瑞贺在山庄一株蓊郁的大榕树下,一直注视喻宥凡和王润叶走向他。 王瑞贺神秘兮兮地一笑,对他们说:“听说,今晚镇上要开办一个跳舞晚会,你们想参加吗?”喻宥凡喝了一口脉动,激动地问:“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王瑞贺将他拉到一边,笑嘻嘻地说:“我的话也不信?我是听厂里工友们说的。”喻宥凡似信非信,问:“那淑茵和葆君知道吗?”王瑞贺说:“不知道,我还没有告诉她们呢。”喻宥凡凝望着王瑞贺问:“那你的意思是我们一起去吗?”王瑞贺揉了揉双颊,一张脸在黄昏下一片绯红,他因兴奋鼻翼上沁出了豆大的汗珠,说:“不知道她们是否愿意去,我还要问问。”喻宥凡笑了笑,若有所思地说:“淑茵在照顾黎哥,她也够辛苦,也许放松一下,对她有好处哩。”两人一经商议,最后由喻宥凡亲自来找我。 中午一场暴雨过后,客厅有一串泥淖的脚印。我伫立大客厅里,身边放着戽水桶和一条墩布。上官仁的重要客人刚走,客厅里弥漫着一股香烟的焦味。我把茶几上烟灰缸里的烟蒂倒入垃圾桶,将柚木地板清理一通,就只剩下墩净地板。 喻宥凡鬼鬼祟祟地踮脚倚在窗下,唤我的名字:“淑茵,快过来。”我专心地在戽水桶里洗墩布,压根没注意到有人在窗外唤我。无耐之下,喻宥凡从门外走进。他立在我面前,微笑道:“我已经唤你好几遍了,你一点没注意我吗?”我捶了捶腰,抹抹额上和脸颊的汗水,不好意思地说:“我哪里能听见,真对不起了。”“你快过来呀。”喻宥凡将我拉向一边,“瑞贺说,晚上,镇上有跳舞晚会,十分隆重,怎么样和你妹妹葆君一块去吗?” 我咕嘟着,难为情地一笑,刚要开口,见上官嫦穿着那件条纹亚麻纱裙,配上宽宽的镶边和风缘显得青春焕发,带着上官黎,手扶楼梯走下来。“你们都在啊?”上官嫦灿然地笑着说,“什么跳舞,我可都听见了。”喻宥凡一惊,心里立时像被人捏了一下,愈发拘紧。千保密万保密的,还是让上官嫦听见了。于是,他结巴地说:“没什么,我们想去镇上瞧瞧。”上官嫦笑了,从几案上倒了一杯果汁,“哥,你喝这个。”转而望望喻宥凡和我,说:“你们两个想喝什么,自已取吧。”我微笑着说:“我们不渴。” 大客厅里憋闷无比,简直要透不过气了,我拉开窗帘,打开一扇窗户。窗外的清风一股股吹拂而入。小鸟在树梢头啾啾地叫着。几片白云,轻薄无序地堆在天边,远天彩辉明艳的照出一片绚烂霞光。上官黎拿着一杯果汁,一个人安静地蜷缩在沙发上。上官嫦一脸笑靥,目光明亮,从果汁机上接了两杯橘汁:“喏,喝橘汁。”“您太客气了!”我们急忙说着客套话。上官黎的病情依然不稳定,但有显著疗效。他坐在沙发上,望着窗外云霞。垂在地面上的窗帘在清风中缓缓摆动,舒爽的风使他感到异常快乐。这种快乐是他许久不曾体会到的,也许正是家的温暖所至。 喻宥凡随我从客厅走到了后院。香墅岭后院里,我洗完上官黎的衣裳,看见云团在缓慢飘浮,天空刚刚还霞光万丈,转眼已密布着一层雾霾。我收摞着衣服,开玩笑地说:“这几日先生正好不在,你们可以无拘无束玩几天啦。”喻宥凡笑了笑,说:“那不能总待在山庄里,人总该要放松放松的。”哈哈,喻宥凡笑了,我也跟着笑了。 树梢上浮现一轮弯月,喻宥凡和王润叶伫足大榕树下,一望园中,四顾无人,惟见花光柳影,鸟语溪声。我和王瑞贺也都前来。大家约好,向镇上娱乐舞厅走。舞会是镇长为出阁的女儿所开办。同时,他盛情奉客,提供免费吃茶和享用各种冷饮。葆君因要赶制一件绣品,所以,一个人留在了香墅岭。 窗外,照进一绺柔柔暗暗的光,月亮净碧无暇,分外明亮。院墙外爬满蔷薇,在月光下,簇成一团绒绒的绿。葆君看见窗外月亮甚好,一个人坐不住,从房间踱步走入园中。葆君伫足庭院里,望着月亮,上身只穿一件紧身白色T恤衫,有浅浅的月白色斑斓虎纹花样。下身是粉色牛仔裤,将她瘦窄的小腰收束一起。同时,高高挽起的头发掇着几颗白色珍珠璎珞。“好美的月色呀!”忽然,有人赞了一句。葆君扭过头,看见梁婉容和上官黎两人从荼蘼架后绕身而出。上官黎边走边说:“还是山庄月色好,美月佳美人。”葆君故作姿态地一笑:“谁是美人呵?”一旁,梁婉容头上戴一小朵Nerteragranadensis橙珠花,手提一篮新鲜水果,笑望着说:“你瞧,他总是充当好人哩,这些水果是他要我拿来送给你们。”葆君赶忙接到手上,“谢谢黎哥,谢谢夫人!”说着,从房间搬出两张竹藤椅,梁婉容和上官黎便坐在椅子上。“夫人,”葆君扯了扯梁婉容的衣角,关心地问:“黎哥的病况怎么样了?”梁婉容凝眉一笑,道:“基本稳定,但没有完全康复。”葆君微笑着,从房间端了两杯茶递给他们。梁婉容轻颦一笑,从钱包取出一沓钱,说:“这是你本月的工资,你数数。”葆君颔首微笑,接过钱,数了一遍,一共是二千五百块。“夫人,请喝一点茶。”葆君手里攥着钱,客气地说。梁婉容感到欣慰,拿起茶杯,轻啜了一口茶。突然,她的手机响了,接完电话后,说:“我朋友的电话,我要先走一步,你和黎儿聊一会儿。”葆君双眸似水,她注视着梁婉容,直到她消失在茫茫夜色下。上官黎望见母亲走了,两眼直视葆君。面前女孩,生得清瘦匀称,艳压群芳,他打心底喜欢。同时,葆君也悄悄偷眼看了看他,板寸头,浓眉大眼,红唇润泽,一副儒雅且风流倜傥的样子。她一样由衷生出好感。“你……喝点水呵。”她悠悠地望着说。上官黎愣了半晌,他的目光凝视苍宇间闪烁的星辰。“你说天上的星儿,哪一颗是我?”他莫名其妙地问。葆君循着他的声音,往苍空一望,漆黑月色里,几颗星辰在一闪一闪。葆君说:“我,这个我不知道啊。”谁料,上官黎抓住了葆君的纤手。葆君一时慌乱,满脸通红,想从他的掌心抽回手,嗫嚅地、惊恐地对上官黎说:“黎哥,放开我,你弄疼我了。” 上官黎依然紧紧抓着葆君,仿佛一松手,她会不翼而飞了。葆君祈求、哀诉,想要挣脱和逃离上官黎,而上官黎始终抓着她,像抓着个玩物。不仅如此,他还试图亲昵葆君。“不,我爱你!你知道吗?”上官黎喃喃地说。趁着上官黎放松的瞬间,葆君一甩手,道:“这样的爱太苍白,也太□□,我们不会有结果。”在葆君心里,她深深地明白,此时,上官黎是个病未痊愈之人,也许他是受了什么刺激,才做了有悖常伦的事情。好在上官黎一瞬间恢复了理智,微微调整了气息,平静地说:“自打我第一回在街上看见你,就为你着迷。你清丽出俗,美艳多姿,我也是真心喜欢你呀。”“不!”葆君悲悲切切地说,“你不能这样说。我们主仆、尊卑有别,怎能乱人耳目,做出不合常情的事来。”上官黎一笑,说:“敢情你和你姐姐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讲话头头是道。”正说着话,上官黎又是一阵剧烈的头痛,甚至口齿不清,咋起了舌头尖。葆君一望他瑟瑟儿抖,紧忙问:“你怎么了?”上官黎直起身,惨笑一声,道:“人生本该如此,无所谓。”说完,一个人微跄着零碎的步伐,返回了毓秀楼。 芙蓉镇繁华暄闹的街上,一家灯红酒绿的舞吧摇曳着多姿的人影。花好月圆,歌台舞榭,镇上各界名流、淑女绅士集聚于此。喻宥凡和王润叶、我和王瑞贺靠在舞吧门口,看着进出的人潮,心里怦怦乱跳。王润叶穿着一件掐丝牡丹束腰搭肩小裙,而我则身着一袭湖绿色缠枝套花小裳,光了一截脖子,挂着一副珠圈,在索净中显出富丽来,恰如芙蓉出水。喻宥凡立在我身前,问道:“会跳舞吗?”我轻然一笑,说:“上高中的时候,同学生日派对上跳过舞。”王瑞贺看了一眼舞厅,说:“人真多哩,快点进吧,也许能坐上个好位置。”一旁的王润叶笑着说:“谁不会跳舞啊,学一学,看一看,也就会了。”于是,我们镇定心神,急忙走入舞吧。舞吧内,一个时髦女郎正引吭高歌,颤岔而涩的歌喉,杂着吓哈的笑语声,所有前来一观之人无不惊艳叫绝。 岂料,一声尖叫打破了舞吧里的平静,众人回头一望,一个年约十六七岁粉白黛绿的女孩,向一个胡子拉碴的男人大吼:“快点离开我,不要再纠缠我了。”王瑞贺觉得好奇,独自走近他们。“先生,救救我。”突然,女孩扯住王瑞贺的衣裳,痛苦流涕地道:“我和他毫无瓜葛,他一味追求我,我忍受够了,求你救救我,我该怎么办?”年轻气盛的王瑞贺一听,立即兴致高涨。自古有道:英雄救美,拔刀相助。现在不正是一展伸手的时候了吗?不待考虑,他向着那个胡子拉碴的男人斥责道:“为什么要纠缠她?请你离开。”那男人生得膀粗腰圆,压根没将他放在眼里,声如浑钟地说:“小子,这是我和她的事,你休插嘴。”王瑞贺一听,也犯了难,他与女孩素不相识,也未谋面,怎么可以插手她的事情呢?只是女孩依旧拽着他,不离不弃,使他丝毫不敢大意。王瑞贺义愤填膺地大声说:“浑蛋,你放开她。”男人一听,陡生怨怼之气,猛然推开王瑞贺,双手叉在腰间。“为什么推我?”王瑞贺一个踉跄,差点摔倒,手掌也被桌角划开了一道口。“推你算什么,我还想揍你呢。”男人生得猛悍,趁人不备一拳挥来。王瑞贺被一拳打得七荤八素,直感觉一阵晕眩,两只眼眸生出万般银光,像有无数萤火虫在盈盈飞旋。女孩一愕,大声呼喊道:“打人啦,打人啦。”刹时,跳舞的人群向两人围拢而来。喻宥凡和王润叶,还有我都看清楚了,大家急忙随人群涌到了王瑞贺身边。“瑞贺,你没事吧?”我和王润叶两人扶稳摇晃的王瑞贺,只见王瑞贺懵头胀脑,鼻青脸肿,嘴角挤出一丝血痕。王瑞贺揩了揩嘴唇,呵呵一笑,难为情地说:“我没事儿,只是捱了一拳。”王润叶战战巍巍地从包里掏出纸巾,在他手掌溅血的伤口上轻轻揩了揩。而王瑞贺执拗地斜拧嘴角,正在望女孩。 旦见女孩:一头如瀑乌黑长发,轻轻垂在两只瘦削匀称的肩上。深邃有光乱滴流的眸子,含着秋波一样明媚动人的光彩。大家看着莽汉被两名保安好说歹说劝解出去,渐渐平息了一场争端。女孩见莽汉被保安请走,立时放松下来。“谢谢诸位,多谢了。”她一再向王瑞贺与其余众人道谢,在一片杂谈吓哈的笑声里,我们坐在了一处。女孩伸着纤长的手,拿着瓜子嗑。喻宥凡又要了珍馐美味果脯和一扎瓶酒。王瑞贺年纪轻,心乱、脸嫩容易红,只闷闷无趣地喝了两杯,脸孔上骤然而现一酡红云。靡靡的曲子在舞池中回荡,一场意外并未打消我们的乐趣,喻宥凡邀请我一起跳舞,我不忸捏也不做作,答应了他的请求。我学着城里人跳舞的姿态,一手轻搭在喻宥凡高耸的肩上,一手紧握他的手,慢条斯理地说:“高中时候,我在学校的宴会上曾和同学跳过舞,但那是几年前的事了。”喻宥凡半眯着眼,嘴唇叼住一支烟,沉醉在萦萦悠悠的音乐声里。 大家说笑间,一个分外露骨嗲气的女孩露面了。她身着一件比蚊帐还要透明的肥大裙子,里边只有一条黑胡椒网眼的裤衩,四肢修长,肌白肤嫩。再细细一望,她目光清澈,脸上重施脂粉,樱唇染得透红。耳朵上挂一副八宝攒珠耳环,显得妙不可言,有一股不容轻亵的威仪。真可谓:翠袖低垂笼玉笋,缃裙斜拽露金莲。“大家静一静!”一个威风八面的男人伫立众人身前,“小女嫒嫒,年已十八,既将许配,今日得幸众人厚爱,得此一见。敝人心中期盼,只希望小女嫁给好人。我在此为媒,向众人公开提亲,若有合适人选,自可前来报名征婚。” 我们的目光向触电一样,齐聚女孩身上。她的一颦一笑已深得我们恭维。那唤名嫒嫒的女孩,给大家致意后,围坐人群中海阔天空地攀谈。 王润叶笑道:“女孩长得瞒俊俏,但衣裳着实扎眼。”王瑞贺喷了一口烟,笑道:“虽说娇嫩逗趣,但我能邀她跳一曲,你们信吗?”喻宥凡挤眉弄眼,讽刺道:“她怎么会看上你,别白日做梦了。” 正说话呢,一阵争吵从外面传来。只见一个相貌粗陋、皮肤黝黑的男子,带着两人直闯而入。“嫒嫒,你答应过我,非我不嫁,难道你要悔约吗?”这一声雷掣电驰,以至于湮灭了所有在场的声音。“你个混小子,不要胡闹,快滚出去。”一看男子上前质问嫒嫒,嫒嫒的父亲,便快步近前,阻拦他。“岳父大人,”那男子开口嚷道。嫒嫒父亲一听,心脏狂跳,背负双手,说:“谁是你岳父?这里不欢迎你来,请你出去。”谁知,男子理直气壮,不停地呼唤嫒嫒的名子。于是,众人纷纷猜测:“他是谁,怎么回事?”有人开始起哄场:“喂,给大家解释一下嘛,他究竟是谁呀?”嫒嫒一望情形不妙,两步并三步,近在他身边,抬手“啪”的一掴掌,喝问:“谁让你来捣乱的?无耻混蛋。”男子一惊,摸了摸他粗糙的脸孔,忙道歉:“嫒嫒听我说,我对你是真心的。我喜欢你。真的。你不能始乱终弃,不能无情无义甩掉我。”话音一落,众人都听明白了,高呼大嚷:“喂,原来是她的情人呀,真是稀罕。”也有人说:“那女孩真不害臊,外面有情人,还在众人面前献丑。”嫒嫒一听众人数落,脸红如猴屁股,份外不安。嫒嫒咬牙一跺脚,道:“爸爸,你快瞧他,咱家的脸都让他丢尽了。”话说完,穿梭出人群飞奔进茫茫夜色中。媛媛父亲见状,气得面红耳赤,一握拳头,直想揍他。“快,把他给我撵出去。”刹时,三五个黑帮混混一同上阵,抓胳膊抬脚,将男子控制住。“放开我!岳父大人。嫒嫒,我是真心的。”男子左挣右扎,一只皮鞋也掉在地上。嫒嫒父亲一怒之下,捡起皮鞋扔在了门外。喻宥凡对我们悄声说:“这地方真够混乱,咱们回香墅岭。”我们相视一望,已见有人嘟嘟囔囔地往外走,随之出门。 我们走入黑幽幽的老巷深处,猛然,花圃里传来像溪水里的娃娃鱼发出的哭泣声。王瑞贺一怔,忙说:“快听,谁在哭泣呢?”众目四下一寻,见一个男子屈膝坐着,像个幽灵,掩面哀号。 喻宥凡怯懦地近到他身边,问道:“朋友,何事在此处哭泣?”那人一抬脸,我们便看清楚。原来,是先前大闹舞厅的男子。王润叶惊叫道:“怎么是他?”男子站了起来,朦胧的月光中只见鼻青脸肿,头发凌散,目光愁滞,衣衫被撕开一条口子,赤脚颤瑟:“他们把我赶出来了,还把我打了。”王瑞贺听了疑惑地问:“你和他家究竟什么关系?怎么会打你?”那男子呜咽不止,语无伦次地说:“我和嫒嫒是男女朋友。我爱她!我们已有一年的关系。但是,她家闲贫爱富,说我修缘八辈子,也配不上嫒嫒,就坚决反对我们。”他危颤颤的语气抖得如冬天落水的狗,寻不着半处温暖。我心想:嫒嫒是名门闺秀,怎么会委身嫁给你这样一个人,实是情理之中。 喻宥凡笑道:“你怎么能大闹歌舞晚会?你摆明欠揍。你应远离是非之地。”那男子一瘸一拐,赤脚在原地移步,嘴角触动,眼泪汪汪,固执地说:“不!我一定要找回嫒嫒,不论如何,我要得到她。”我们惊嗔至极,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只眼望他目光中充满仇恨和痛楚。王瑞贺劝阻说:“世界这么大,岂有不容你之理?”男子怔忡地长吁一声,两只眸子阖上又睁开,愈加失声号啕:“嫒嫒,你为何不懂我心,非要绝情呢。我死也不会同意分手。”说完,一弓身撞向巷道里的青墙。大家惊嗔不已,只听喻宥凡“嗳呀”一声,“你要寻死吗?”“扑哧”一下,再看男子,居然仰面朝天躺在了地上。“呜呜……”男子万箭攒心,心中失去所有希望,身上的衣裳被泥垢染得脏兮兮的,像一块撇弃掉的烂抹布。男子睁大双眸,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一面不停地捶头。 王瑞贺吼叫道:“你个馕糟的蠢材,根本不属同一类人。”我和王润叶慌乱中手足无措:“他想撞墙寻短箭吗?”喻宥凡扯住他的衣襟,恼恨地说:“男儿若死要正大光明,怎能苟且龌蹉。”王润叶怏求说:“不要打他,他够可怜的。” 话未落呢,月光下,他已起身朝深巷出口走,一条狭长的黑色背影拖在地上。 第三十七章 淑茵许愿嫁豪门 一个充满祥和的仲夏之夜,萤火虫簌簌飞舞。细蝉在柳枝间声声鼓噪,一声长过一声。上官黎踅步走上桥,望见一条淙淙小河从桥下悠然流淌。一只老猫颠踬脚步,从他的身边一噌而过。他痴乐一笑,目光漪动,紧随老猫的身后,看见它跃上牡丹架,爬上房檐,飞快地消失了。他一个人慢慢地走着,心境明朗,低声哼唱一曲江南小调。香墅岭沉浸在花香之中,他揩了揩眼眸,望见我穿着白色缠枝菊花单纱衣,立在一堆雪球般的郁金香花丛里。他陡然一惊,脸孔上不经意地露出一抹惊诧和喜悦。 我们心有灵犀地注视彼此,那样深沉,那样执着,也那样热烈。他似乎终于无法压制蕴存心里的眷恋之情。他伸开两只大膀,将我紧紧揽进他的怀里。我在这一刻感受到了一种爱。这种爱是他从灵魂深处附于我的。当我们的嘴唇碰触在一起的时候,我直觉得眸中有泪水慢慢滑动。我的手忍不住颤动,轻而有节奏地抚摸着上官黎的头。我想再用力一些,一直将我内心干涸的欲望全部释放。 上官黎幸福地轻抱着我,一股热流渐渐弥漫:“淑茵,想过嫁给我吗?要不然许个愿吧,嫁给我好吗?”他生平以来头一遭说出这样振奋人心的话。既便我知道,此时上官黎病未痊愈。轰然之中,我觉得自己的小宇宙沸腾的快要爆炸了。我凝神静视着眼前的上官黎。他阳光帅气,风流倜傥,带着一丝使人着迷的儒雅气息。这句话怎么能对我说呢?我在心里质疑、犹豫和徘徊。“不,亲爱的黎哥,”我重重地推开了他,满腹伤愁却不知如何诉说,只望向他说:“你的病还没好,我只当你在说一句疯话!” 上官黎脸庞上洋溢灿烂的微笑,道:“我没有说疯话,我是认真的。”他拉着我温润的纤手,一望我微微发皴的手背,心痛到无以复加。我一看他观察我的手背,心里一惊,急忙抽回了手,藏在了身后。上官黎又急又怜又痛,竟“噗”地一声笑开了。我羞赧地咬咬牙,说:“你在笑话我。”上官黎看着我,怪怼地说:“谁在笑话你?你瞧,胡思乱想了吧。”我笑道:“你的病尚未完全康复,一定要控制好自己的情绪。”上官黎笑道:“我知道的啦,不用你……提醒……我!”他说着话,只觉上唇抵着下颚,齿间扑簌簌不停地打颤。他的病确实没有痊愈,总有一种魔力使他产生幻觉。他心中陡惊,拉上我一同前往他的房间。 一阵阵晚风像河面上的涟漪吹进房间。一袭垂地海棠压枝竹帘静静挡住窗棂。窗外的院子里种有紫藤,它一直静静地生长,生气蓬勃地生长着,缠绕着长廊的紫藤上已经挂满了一串串银铃般的花朵,夜风袭人,淡雅的花香在夜色里弥漫。我紧随他进了房间,然后将窗户打开。风愈加温润的从窗外吹入。床头搁着一本书,原是《菜根谭》,我随手翻开一页,见只有八个字,为:智慧识魔,意志斩妖——胜私制欲之功,有曰:识不早,力不易者;有曰:识得破,忍不过者。盖识是一颗照魔的明珠,力是一把斩魔的慧剑,两不可少也。我笑道:“这是古人明智启世之书。你也看此类书籍?”上官黎问:“何以看不得?”我回道:“你是高贵的子弟,天宇的宠儿。想必,不会因念儿女私情,使自己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里吧?”上官黎问:“你的话让我,让我捉摸不透。纵然我贵为富家子弟,纵然我财富无数,但,人心是一样的。每个人都有一颗艳红的良心。你瞧,这部书,我已看完最后一节了。”上官黎将书最后一页翻了翻。我笑了笑,说:“腹有诗书气自华。《菜根谭》上说:‘山泉去凡心,书画消俗气。’从你的身上,我便觑出三分。”上官黎道:“哦,是吗?我有诗人的气质?你真会抬举我。”上官黎找不见药瓶,我就帮助他四处寻找。好不容易,我在他床榻的枕头下面把药瓶找到。“喏,药在这儿——”我伸手将药递了过去,上官黎接在手里,拿起一瓶纯净水,咕嘟咕嘟一口气将药片咽进肚里。 上官黎让我坐在他的床榻上,他也坐下,用那双柔情似水的双眸盯着我,望了许久许久。 上官黎轻声□□,像是婴儿得到母亲的爱护一般惬意无比。而我微阖双眸任由他抚慰。“淑茵,你知道吗?我是……多么……地欣赏你。你柔美、周到、体贴、美丽,你健康、快乐、善良。从你的身上,我看到希望,看到未来。”上官黎絮絮地在我的耳畔道出深藏心里的话语。“从第一眼见到你,我的心里就……有了你的影子。”我“嗬”了一声,心情是痛快的、满足的,我将第一次交给了使我神魂颠倒的男人。 我心中快乐,但不便流于言表,只揩了揩双眸,轻声温软地说:“夫人若是知道了,我一定讨不到好。你,”我揽住上官黎的一只臂膀,抽抽泣泣:“从今往后,你能保证对我好吗?”上官黎一笑,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说:“我上官黎做事光明磊落,从今以后,我一定对你负责。”我一听,顿时乐开了花。我穿好衣裳坐在床沿。我感到一阵无比舒悦,眼眶里的泪水噙而未溢。 一日,阳光静静地照射在302号寝室窗棂上。这一日恰逢周六,上官嫦捧着书,仰躺在床榻上阅读。床首,依次摆列着各门学科的书籍,物理、化学、政治、生物……同寝室一个女生忽然带着男生走进来。上官嫦慵懒地斜眼一看,发现来人是哈男。哈男一进来,上官嫦立即从床上坐起身,望着笑眯眯的哈男,巧笑嫣然,道:“你怎么进来了?校保安绝不允许男生私自走进女生寝室。”哈男脸露尴尬,摸了摸头发:“我知道呵。”上官嫦不依不饶地说道:“那你还进来?”哈男坐在床榻边一张椅子上,看见桌上搁着一张《月榭凭栏》剪纸,剪纸制做甚细,历历可见精深的刀功。哈男望了望上官嫦,好奇地问:“这是你剪的?”上官嫦拿着书,摞到枕头一边:“是啊,是我剪的,怎么样?”哈男笑道:“没看出来哩,你有如此手艺,比我奶奶剪的好三倍哩。”上官嫦来了兴趣,一骨碌从床上下来,倚窗说:“你奶奶也懂这个?”哈男鼻尖上沁出汗珠站在窗下,骄傲地道:“那是当然。”上官嫦百无聊赖地道:“我是照着同学剪的,我那同学什么花型也会剪。”哈男捏着鼻子,指了一下和他进到寝室又出去的女生问:“刚出去的那个?” 谁料,那女生登、登、登又走了回来。哈男纳闷地问:“剪纸是你剪的?”女生高挑的个子,欣长的身体,非常匀称:“是我剪的,怎么样?”哈男笑了笑:“哦,我是说剪纸和你的人一样漂亮哩。呵呵……”哈男说着,一阵豪放地大笑。 上官嫦看了看窗外,芳草凄凄,细柳毿毿,天空一碧如洗,祥和宁静。哈男嘿嘿地笑道:“我带你去吃扬州蛋抄饭,还有冰激凌。”上官嫦不置可否,使出哈男,自己换了一件冰丝水绿掐腰衫,白色蕾丝内衣若隐若现。上官嫦垂立哈男面前,原地转了一圈,问:“怎么样,这件衣裳好看吗?”哈男紧抿着嘴唇,瓮声瓮气地说:“还不赖!”上官嫦有点得意:“既然还不赖,咱们就走。”哈男点一下头,随着上官嫦往外走。两人刚走出寝室大楼的门口,对面匆匆迎来一个女生。那女生急促地走近上官嫦,乐颠颠地笑说:“芭蕾舞班结业拍照,在阶梯教室里,赶快过去。”上官嫦应和着,拉住哈男的一只手,两人火急火燎地来到了阶梯教室。教室里涌来十余个同学,既有同级的,也有比她大一级的,因为是第五期芭蕾舞培训结业,所以,大家十分珍视宝贵的最后一节课。“大家静一静,拍照了,小个子站在前排,大个子往后站。”一个年轻美丽的芭蕾舞老师浓妆艳抹地大声说。话一落下,大家你挤我捱各自选好了位置。“啪”的一声,聚光灯一闪,一张有意义且珍贵的照片保存了下来。哈男走近上官嫦,问:“这位老师我怎么从未见过?”上官嫦一笑,回道:“幸亏有你提醒我,差点忘了呢。”说时,她将年轻的女老师唤至左右,两人合照了一张。 他们从阶梯教室出来,直奔校园外一处热腾腾的餐饮摊。中午用餐的人还真不少,哈男要来两份扬州抄饭和两瓶啤酒。酒足饭饱之后,哈男带着上官嫦,两人在路摊边吮吃冰激凌。上官嫦只顾着低头吃,随意问道:“哈男同学,一会儿随我回趟家,我取几件夏装衣裳。”哈男打着响指,爽快地说:“OK!” 上官嫦和哈男坐上了计程车,两人前往芙蓉镇香墅岭。南国的野郊青山绿水,傍着山峦下的溪流逶迤潺潺地伸向远方。柏油路两旁开着细碎的白色、黄色和粉色葱兰。哈男心情不赖,一个人哼起了歌。上官嫦微靠在他的肩膀上,眯着眼打盹。一个小时以后,他们顺利到达了香墅岭。山庄里随处开满白嘟嘟的百合花,当他们刚走进山庄,发现我和上官黎伫立荷花池畔。 上官嫦跑近我们,嗲声道:“哥哥,你好一点了吗?”上官黎望着上官嫦带着一个外人,努力控制着情绪:“我,我……还好啊。”上官嫦牵住上官黎的手,问:“淑茵姐,一定要按时让他吃药。”我柔言柔语地说:“我明白,上官妹妹。”转而,我问上官嫦:“你怎么回来了?”上官嫦一挤媚眼,笑道:“我回来取几件衣裳。天热起来了,夏天的衣裳不够穿。”正说着话,上官仁和梁婉容从山庄外回来。 上官嫦扑进了梁婉容的怀里。梁婉容问:“好女儿,你怎么回来了?”上官嫦说:“我来拿衣裳。”上官仁看见她带来哈男,莞尔一笑。他知道男孩名叫哈男,也知道他们的关系密切,于是,慈和地问哈男:“你也来了吗?上课的情况怎么样?”哈男咬了咬嘴唇,回道:“先生,课业繁重,如果能考及格我已满足了。” 上官仁吸着一支美国雪茄,淡淡一笑,问:“你家是本地农村的吧?”哈男一听,脸孔由微红变成瓷白,撒谎说:“我爸妈是高级教师,我家在城里。”“原来是这样呀。”上官仁欣然悦目,问上官嫦,“还有钱花吗?爸给你。”“爸爸,”上官嫦甜言蜜语地说,“我手里正缺钱呢,你是应该给我钱啦。” 话一落,上官仁从包袋里掏出了一沓崭新钞票:“两千块你先拿着。”上官嫦接住钱晃了一晃,咕嘟地说:“怎么也得三千块,我还要买一双芭蕾舞鞋呢。”上官仁犹豫了一下,又从包里取出钱:“喏,给你!” 上官嫦攥住钱带着哈男进了她的房间。上官嫦在房间里,将夏天穿的衣服塞进一只紫藤箱里。她正收摞着东西,厨仆玉凤笑道:“小姐啊,先生和夫人的意思让你今晚留下吃顿饭,家里正有一个宴会,明早再回学校。”上官嫦一听,踌躇了好一阵儿,回道:“那好,今天我就留下。”一旁的哈男不解地问:“那我怎么办?”上官嫦轻描淡写地说:“你放心,有你睡觉的地方哩。”玉凤斜睨着哈男,是个粉装玉琢、浑身带着一股机灵劲的男孩,问上官嫦:“那小姐想要吃什么?晚上我给你做。”上官嫦思忖了一会儿,说:“做几道凉菜,吃干拌面。”玉凤问:“凉菜要什么菜呢?”上官嫦歪头想了想,回道:“凉菜就做芥末拌黄瓜、大蒜金针菇、凉拌鱼腥草和凉拌苦瓜。”玉凤一脸含悦,毕恭毕敬地回道:“小姐,那我立刻准备。”微笑着退回了厨房。 第三十八章 韫欢伏罪香墅岭 窗外铺满月光,仿佛柔软银亮的黑白绸缎,一眼看去绚烂光滑。梁婉容和上官黎两人沉静在温馨、美妙的月光里,暄谈人生感悟和心间繁琐。仅管上官黎语出谵词,口齿不清,但在攀谈中,表达了想取我为妻的一个重要想法。 上官黎握住梁婉容的手,手掌温润,红润里露出层层褶皱。他用一种肯定的口吻,笑道:“淑茵,大家都清楚……一个多么好……多么好的姑娘。”梁婉容心知肚明,拐弯抹角地说:“既管她人好,但你要知道,她是上官家的女仆,她的家在农村……”她哽咽着,喉头腥痒,难以言续后面的话。“我知道啊。”上官黎注视着母亲,显出不服气的样子,“她勤劳、善良,会照顾我,而且人长得也漂亮。”梁婉容感到上官黎的心理问题严重,开始觉得为难。他了解上官黎的脾气和禀性,从小到大,他逆来顺受,怎么可能违被自己的意愿呢?“黎儿,从小到大,我们上官家族都指望你大展鸿途,指望前途似锦。你与梦鹂之事,已使人震惊,已使我们扼腕叹惜。你在北京的奶奶不只一次催促,让我们多关心你的个人问题。你明白吗?”“妈,我当然晓得。”上官黎的嘴角泛起一丝倔强,“你们不应该让奶奶为我的事操心,尤其是梦鹂之事。我长大了,所有的事我能自已解决。”梁婉容想转移话题,拿起鸡毛弹,在四周装模作样地摆弄:“天下女人比牛虱多,你何必为一个淑茵煞费苦心呢。我们家族不怕遇不上好女人,你也不怕找不上好女人。” 梁婉容顿了一下,回脸望上官黎。而上官黎一凝双眉,嘟怨不止:“婚姻自由,难道要我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梁婉容道:“我们走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还多,你要慎思啊。”两人正说话,上官嫦捧着郁金香花束从门外走入毓秀楼。上官嫦将花束插入上官黎房间的青釉瓷瓶里:“哥哥,花儿鲜艳漂亮。是哈男摘给你的。”上官嫦将花枝理顺,笑望着。上官黎嘿嘿一笑,拨了拨头发,微扬眉毛,回道:“那小子想事倒周全,你要学会尊重他。”“我知道!”上官嫦揽住他的脖子,亲昵地说:“他呀,是学校里的多面手,会弹琴、会唱歌、会写情诗,无所不会哩。”“他是一个男孩子,你不要和他陷入感情的泥涡里了。”梁婉容微叹了一口气,取下左腕上的佛珠,轻声念叨了一会儿。“阿弥陀佛!”梁婉容又一声微叹,将佛珠戴回了手腕上。“妈妈,实话告诉你,哈男的家虽然在农村,可他一点也不土气,他对我好,真心对我好,我们在一起很快乐。”梁婉容道:“你们快乐就好,只是不要感情用事,朋友关系而已。”“这个我知道。”上官嫦抚了抚母亲的额头和脸颊,接着说:“我会处理好同他的关系,我们只是要好的朋友,他对我好、关心我,把我当作妹妹。这次来,他说想要见哥哥,哦——他,我都将他忘了,他站在门外面哩。”梁婉容难为情地说:“那你快点将他叫进来,人家是好意呀。”上官嫦一甩手,登、登、登跑出门外,继而从门外将一脸欣悦的哈男唤入房间。 哈男属于在外人面前比较腼腆之人。上官嫦带着欣赏的目光望着。他,浓眉亮眸,阔脸方额,透出一股盈盈笑意,身着直领蓝云锦,夹里对襟,胸前以绦带随便一系,正得意地望着上官黎房间里的人。他们都是上官嫦的亲人,自然对于上官嫦的个人选择和决定不作非议。“阿姨好,哥哥好!”哈男甜腻地说。上官嫦拉拉他的手,将其唤到上官黎和梁婉容的身边。上官黎静静地凝望,脸庞上平静袒然。梁婉容也望着,晴和一笑,说:“男孩面相清秀,像熟人一样,让人坦然,只是,”一凝眉,又踌躇道:“人倒是份外实称,那好,你坐下。”哈男一听,乖顺地坐在竹藤椅上。梁婉容想了一想,笑道:“我知道你和上官嫦的关系好。我不反对你们交往,然而,”梁婉容望了望上官嫦,看见她也正注视自己,继续说:“我不反对你们做朋友,希望你们以学业为重,不要愈越普通朋友这一道底线。” 一旁的上官嫦揽住梁婉容的脖子,怏怏不乐地说:“妈,你在说什么呀?我们当然是朋友了,但,是比较要好的朋友。妈,你放心,我们会以学业为重,绝不耽误彼此的学习。”哈男微微皱了皱眉,仅管表情难堪,还是铿锵有力地说:“我喜欢上官嫦。但是,是限于要好的朋友,我会陪伴她,照顾她,一直到我们大学毕业为止。”上官嫦呶着樱桃小嘴,望着喜滋滋的哈男。上官黎咽了咽喉咙,浅声道:“你可不要欺负我妹妹,一定要保护好她。”“这个请放心。”哈男一急,红着脸辩解地说:“在学校,只要有她在的地方,就有我哈男在,我绝不会让别人碰她、欺负她,你们放心。”梁婉容一听满意地笑了笑。 众人在一片欢声笑语里走出了毓秀楼。上官嫦拽着上官黎,哈男则跟在他们身后,同梁婉容伫立兰蕙园里。淡风轻轻柔柔,如一张大网将一座花园牢牢罩住。如此之好的天气,不禁让他们慧心一笑。花园深处,梁婉容望见我穿着一件翠绿色软绸质料的媚嬉装,长裙曳地,漪逗芳华。我专注地拿着洒戽,在丛丛郁金香上浇洒水珠。月光像一只五彩的花环,轻然落在花园里的花枝上,花园里有甜蜿豆、香蒿和繁缕。还有琪花异草,攀篱藤萝。不知不觉间,大家汇聚大片郁金香花丛里,说着话、聊着天。 蓦然,从香墅岭外走进三个陌生人。梁婉容只觉分外眼熟,一时却不辨情形。他们走向花园,看见梁婉容和我、上官嫦、上官黎和哈男伫立郁金香花丛里。“扑通”一声,尚未靠近上官黎,韫欢便已下跪。“黎哥,请你宽恕我,我知道错了,一切皆因我鬼迷心窍,希望你念在我们兄弟一场的情份上,宽恕我的过错。”一望韫欢跪地企求,一旁的上官黎先是一怔,继而大声吼叫:“你,原来是你?谁让你跪在这儿——”韫欢泪水涟涟,抹了一把眼泪,啼啼哭哭道:“我的父亲住院了,家里情况又不好,手里一时紧张,鬼使神差,便出此下策,做了这种狗彘不如的事情。但,但是我知道,你一向有情有义,一定不会再深究于我。我知道,你一定能原谅我。更何况我们曾是‘黑白双煞’哩。”上官黎敷衍地哼了一声,幽幽冷笑。“黎哥,求你了,原谅我。我给你当牛作马,鞍前马后,让你当奴才一样使唤,只希望你从今往后把我像人一样对待。”上官黎诧然一听,有些彷徨不已,道:“请摘下你虚伪的面具,抬起人高贵的头颅。全是你咎由自取,不是我没把你当人看。”韫欢道:“不!黎哥,只这一回,给我一次机会。”他跪地求饶,十分诚恳。 伫立郁金香花丛里的梁婉容和我已瞠目结舌,睁大了双眼注视着韫欢。韫欢身着旧竹布长衫,外面罩一件镶暗边蝙蝠花纹的烟色缎马褂,微垂着头,他哪里敢正视上官黎,依然吱吱呜呜:“我们兄弟一场,一向有情有义,你一定会原谅我,对吗?”上官黎冷声道:“你还知道我们是兄弟吗?”他顿了顿,紧皱双眉。上官嫦自言自语,咕嘟道:“你们充其量是利益朋友,并非生死之交。有用之时,贴着猴屁股儿,没用之时,一脚揣开。”韫欢喋喋不休地说:“黎哥,你原谅我一回,从今往后,我听你安排,任你使唤。”梁婉容心中傒倖,脸色一黯,刚想发怒,但碍于上官黎的情面压制住了,她担心上官黎的身体和病况,遂婉转地说:“你不要跪在这里了,上官黎大病一场,现在还未完全康复,你们不要再纠缠他了,所有的事情你们找上官先生,他会给你们一个结果。”话刚一落,上官仁和王瑞贺从纺织厂走向鸳鸯亭。“先生,先生——”韫欢一看上官仁从纺织厂出来,跪移到他的身边。“请你饶恕我,一切错皆在于我。”上官仁骇了一跳,看见韫欢跪倒地上,一时茫然无措。王瑞贺铿锵地说:“先生,他就是那个盗窃犯。”上官仁猛然醒悟,刚要开口,发现韫欢的父亲取出一支烟,递给他:“上官先生,多亏您保举,他只在监牢里待了一年,倘若不是您,我真不知道他要在监狱里蹲守何时啊。”上官仁看了看,一咬嘴唇,回道:“出来了就好,谁也有犯错误的时候,何况他还这么小。”韫欢的父亲脸膛微紫,带着一丝羞愧、一丝窘难。韫欢父亲道:“以后,我一定会好好教育他,不忘您的恩德。”韫欢跪在上官仁身前,抓住他的腿说:“上官先生,你当我是条狗、是个畜生,千错万错,是我韫欢的错。”上官仁一听,感到忍俊不禁,那点往事早如过眼云烟,从他大脑深处消逝了。此时,他们再次出现,倒使他心里悸动、心潮澎湃。“韫欢,亏你和上官黎是铁哥们,会做出此等寐良心的事儿。”上官仁一摆手,悻悻地说:“不要求我,看黎儿的态度吧。”听完上官仁的话,韫欢背身跪向上官黎。“行了,算我上官黎瞎了眼,错信兄弟。”不等他说话,上官黎气昂昂地说。上官仁凛然慷慨地道:“盗亦有道!人生谁无苟且之事?你快站起来。”然而,归劝了几句,韫欢就是不动声色,无耐之下,上官仁吩咐我扶起他。“起来,快起来,先生让你站起来呢。”我软语温存地说。韫欢表情劻勷,一仰头,看见一个美貌水灵的姑娘催促他,心间由衷一阵激荡,回脸望望身后的父母亲,终于听话的慢吞吞站立了起来。上官仁“噗”地吸了一口烟,宽宏大度地笑了笑。我说:“先生肯为你说话,已是仁至义尽。你是自欺欺人,做了本不该做的蠢事。”上官仁问:“为什么不好好找份工作做呢?”韫欢刚要开口,他父亲说:“韫欢一直有疾病,不慎重体力,这两年刚有好转,我们正想给他找份差使干呢。” 上官仁凝望韫欢,见他两条浓密双眉叛逆地稍稍向上扬起。带卷的细长睫毛下,有着一双像玉露般晶透的眼睛,高挺的鼻梁,像鲜花花瓣一样粉嫩的嘴唇,微微翘起的下颔,使得五官搭配美妙,衬着旧竹布长衫。而韫欢一样望着上官仁,只见他貌似秋霜菊花残,神如虬松意丰发。两个椭圆形镜框,一张巧舌如簧的厚嘴唇,加之一件蓝格子府绸长衫使他倍显年轻。 月光包裹着每个人,远处山腰间有轻如岚烟的雾色缠绕,如一条张牙舞爪的巨龙盘桓。上官仁知道韫欢是自取其辱,这个犯了错误的年轻后生,此时有一丝孤掌难鸣的意味。而梁婉容对面前偷鸡摸狗的“强盗”嗤之以鼻,她心中鄙夷、排斥他,恨得想将他赶出山庄。但有上官黎的原故,也因上官仁大仁大义,才按耐住心间焰火。 梁婉容望着上官黎问:“就这么算了?太便宜了。”上官黎道:“妈,我们究竟兄弟一场。”上官仁无所谓地憨憨一笑,断然地道:“只要他改邪归正,再不犯错,可以原谅。谁没有犯错误的时候?”梁婉容气咻咻地带着上官黎和我,回身坐于花亭下。只听韫欢父亲说:“这孩子从未做过见不得人的糗事,是一时犯了糊涂。他忏悔过、犹豫过。现在上官先生能给他一条生路,真是菩萨心肠。”上官仁心里想:孩子年纪尚小,一年监狱的管教对他有好处。都是生生父母,皆有儿女,上官黎不一样让他提心吊胆,劳心费神吗?好在他有悔罪之心,态度端正,人生之路悠悠长,希望他将来走好。梁婉容转而问我:“黎儿的药吃了嘛?”我心中一怔,想起下午他一直闹情绪,给他的药恐怕还搁在梨花木厨柜上呢。我有一丝胆怯,嗫嚅地回道:“夫人,药给他了,只是不知道……”“不知道?”梁婉容微扬嗓门,音调提高了八度之高,“你是怎么照顾他的?药怎么能忘吃。赶快,把药拿来让他吃。”我立刻踅身慌慌张张地回毓秀楼拿药。 刚步入客厅,玉凤换穿一件黑色小袖褊衫,头发盘成一个圆髻,笑颤如花地望我。“凤姐还没走?”我搭腔地问了一句。玉凤笑道:“正要出门呢,你就进来了。”我走近梨花木厨柜,恰好看见有药丸搁在里面。我拿上药,端了一杯水,往外走。“淑茵,夫人在哪儿?”玉凤问我。“噢,在花园。”她就随着我一起前往花园。梁婉容见我拿来药,气哼地责令上官黎:“快把药吃了。”上官黎笑唏唏地接住药,给我扮了一个鬼脸,一仰头咽进嗓门。玉凤走近梁婉容,低声说:“梁夫人,我想请个假。”梁婉容凝视她,犹疑不决:“请假?怎么了?”玉凤笑道:“明天我要上杭州,给我女儿买礼物。”梁婉容道:“那就去呗,只是明天谁给做饭呢?”玉凤用顾盼闪烁的神情望望我,不好意思地笑道:“我安排给淑茵了,明天由她给先生、夫人做饭。”梁婉容回脸问我:“你们都说好了?”我回道:“是的夫人。”梁婉容听后不置可否,目光里含着一绺轻愁薄怨。 这晚,一群女工笑语暄哗地走回香墅岭。待走近众人,一个女工问王瑞贺:“王哥,怎么都在花园里站着?”王瑞贺笑道:“没啥事儿,上官先生同客人说话。”女工们走上前一一问候上官仁等人,只听上官仁问:“单卉,又去哪疯了?你们这些姑娘们,晚上要注意安全哩。”问话的女孩名叫单卉,时年刚二十岁。只见她细腰婀娜,伶娉婷婷。一件枣泥色针织衫,袖口绣着一圈虎豹纹。头上插珠花,耳上戴翡翠银流苏。目光盈然,小嘴饱满,俏美多情。单卉张望我们,急道:“上官先生,我们到镇上跳舞了,今夜回来得晚些。”猛然又觉得冒失,于是掩嘴咯咯笑了。梁婉容在单卉额上轻轻戳了一指头:“你们这帮捣蛋丫头,千万别给他生出事来。”单卉笑道:“上官先生、梁夫人请放心,我们姐妹作伴,会有照应呢。”说完,带着姐妹们嘻哈说笑间,逶迤而去。 第三十九章 俱封口填补韫欢 上官仁忽觉心间五味杂陈,他望望韫欢身侧的我,认为我说话兼具女性的瘟柔美与分寸感,让人叹服。众人之间,我梳着一条长长的马尾辫,两颊像施了粉红的、润肤的胭脂。一袭翠绿软绸质料的媚嬉装,长裙曳地,使得我纯美靓丽。此时,一同伫立众人之间的韫欢,一抹羞惭氲在他的脸庞上。他刚刚十八九岁,在他娇嫩的脸庞上分毫看不出岁月的痕迹。上官仁一看他,体格健硕,容貌不凡,惜憾间摇摇头。他心里想:如此一个貌美体健的男儿,怎么会走上歧途,误入囧牢呢?如果不加以正确疏导,倘若他再次入牢,那么,他的一生将是十分悲惨和黯淡。 上官仁问道:“你今年多大了?”韫欢抬起感恩的目光,喃喃地说:“先生,我今年十八岁了。”上官仁一声微叹:“哦!”轻轻弹尽了烟头上的墟灭。韫欢的父亲走上前,不胜感激地说:“上官先生真心饶恕他,我们感激不尽。”上官仁一笑,道:“他尚且年轻,不应该在监牢里度过他的人生。人生的舞台非常丰富,应该去做一些有益的事呵。”韫欢的父亲道:“先生指正的对,我正是这么想的。”上官仁望着韫欢,问:“出了牢狱,以后你有何打算?”韫欢一怔,望着他,一股暖流渐渐在心里流淌,像是灌进一杯烈酒,直捣心窝。上官仁又想:这个年轻男孩,一身毫无牵挂,刚从监牢里出来,倘他再闯祸生事,做出违法事情,那他岂不是又将复入牢狱。他是上官黎的朋友,论情论里,我已经做得仁至义尽了。现在,看见他一副死乞白赖的样子,在心里凭白生出异样而激荡的浪花。一回眸,望见韫欢年尽半白的父母,他心生涟漪。“上官先生,”韫欢的父亲给上官仁递了一支烟,上官仁接了,捏在手指间徘徊,“如若不是您高抬贵手,我儿恐怕还在监牢里呢。是你给他了一次重新审视自己的机会,是你帮助了他走向社会。”上官仁一听,一蹙双眉,笑眯眯地望着:“我所做之事是人之常情。你们也不容易,带一个孩子,生活困难。现在,他“出宫”了,要学会重新做人、做事,千万不要再犯错误。有一回,绝不能出现第二回,否则,谁也拯救不了他。”“我们知道。”韫欢的父母亲双双异口同声。“既然如此,你们把他带回家吧,看管好他,不要再做错事了。”上官仁目光平静地望韫欢,取下眼镜,用纸巾揩镜面。一旁的上官黎警告说:“让他管好手脚,如果再“进宫”,他就属累犯了,判的刑法会加倍重。”韫欢的父亲叹气地道:“我们想给他找一份工作,不知道他能做点什么活。他单薄瘦弱,干不了重体力活,我们既焦急又无耐。”上官嫦说:“怎么不给他找个能约束得了他的活干哩?”韫欢父亲说:“我们也是这么想,但是……”王瑞贺突然上前半步,声如浑钟地说:“我们不是正在招聘吗,不如先生把他聘入纺织厂吧?”一语惊醒梦中人,上官仁稍想了一想,豁然开朗地说:“是呀,我怎么没想到呢?既然他愿意改过自新,不防让他进纺织厂搛点生活费。” 梁婉容望着众人,心里微有怨言。她拽着上官仁,嗲声说:“他不懂技术,把他放进厂里,他会给好好干吗?”韫欢的父亲着急地说:“他会的,会好好干的。”韫欢亦大声说:“先生您放心,进到厂里,我定会加倍努力好好干,争取出人头地。”上官仁浅浅一笑,道:“既然你愿意好好干,我就考虑你进我的厂。至于工资,我会按其他员工待遇,保证每月给你按时发放工钱。你要想好,进了厂里,再不能像从前那样散漫无拘了。”韫欢笑了笑:“我明白先生,请您放心。”上官仁吩咐王瑞贺将纺织厂的一份花名册拿来,浏览一通,发现印染部门缺个空岗,于是对韫欢说:“好吧,将你暂时安排进王瑞贺的印染部,那里正缺一个岗位。”韫欢一听,喜出望外,和他父母连连向上官仁道谢。上官仁毫不含糊,当即表态:“如果肯努力工作,我每个月给你二千五百块工资,怎么样?”韫欢的父亲一听,握住上官仁的手再三致谢。 一日,我望着窗外细雨淅沥,想起遥远故乡的爹和娘亲,恐怕正在田地里种庄稼呢。我只觉得心里难过,默然间几行清泪从两颊滑落。“彭、彭”忽然门外传来两声单调的敲击声,我木讷一惊,转身开门。门打开了,上官黎淋着雨静静伫立在外。“黎哥,怎么是你?快进来。”我拉了一把上官黎,上官黎就走进房里。“喏,擦擦头上的雨珠。”说毕,我将一条毛巾递给他。上官黎接住毛巾擦了擦。“好冷,天气降温了。”“是啊,”我望着他一笑,将房门合拢上:“冷风一阵阵的吹进来,直觉得房间微微冷清。”上官黎望着我,道:“淑茵,你坐下,我有话对你说。”我笑道:“想说啥呀?神秘兮兮的。”我望了望他,发现他的两只眸子微微涨红。“怎么了,你流过眼泪了吗?为什么眼睛发红哩?”我问。上官黎揉了揉眼眸,捏了捏鼻翼,淡淡地说:“兴许我感冒了,你看直流鼻涕。”“那你喝点热水吧。”我说时,已在一只搪瓷杯里给他倒满开水。 不料,我一转身,被上官黎用手膀揽入怀里。我慌忙道:“不,黎哥,你要干什么?”诧那一怔,我拼命地想将他推开。上官黎道:“你答应过我的,难道你想食言?”我奋力反抗,但是,我无法抵挡上官黎的任性和蛮力。“不要乱动——你要听话。”上官黎不顾一切地向我发飙。我惊嗔不已,慌乱中,我的衣衫被上官黎脱光。 上官黎放纵的亲吻我,将我压倒在了床榻上。他笑得邪魅、笑得颠狂,看着我标志端庄的脸庞,不顾我的反对,发泄了心里所有不悦。 悄然间,我的眼泪滚落而下。一串串眼泪冰清玉洁,承载了我二十年来的苦与乐。上官黎一惊,问道:“怎么掉眼泪了?”我轻轻抽咽着,将两颊的泪揩了揩。上官黎问:“我会对你负责,你相信吗?”我低声抽泣,我垂着头,望着床单上一片洇红的痕迹。 上官黎笑道:“为什么不说话?难道你对我没有信心吗?我说过要对你负责,就一定会做到。你放心,我会找机会将我们的事告诉爸和妈,我一定能让他们同意我们在一起,你相信吗?”“我……”我艰涩地从嘴里吐出一个字,然后不语了。上官黎用一只胳膊将我揽住,劝慰道:“这个世界上,我只爱三个人,那就是我的爸爸、我的妈妈和我的妹妹。现在,我将接受另一个人,那就是你。从今往后,只要你肯全心全意爱我,我说到做到,不仅会对你负责,将来有朝一日,我将取你为妻。”我微微一抬头:“你,你说的是真的吗?”我的两只眼眶溢满伤心、幸福、感动和委屈的眼泪。上官黎的脸轻轻贴住我的脸,继而,他在我的脸庞上深深、重重的吻了吻。 我站起身在大红洋磁脸盆里洗了洗脸。上官黎看着我,一种骄傲、无羁、散发男性荷尔蒙的力量悄悄环绕着他。他感到知足了。我却突然扭过头对他说:“这一下你满意了?”上官黎道:“我是满意了,但这种满意代表着我对你两年来无时无刻的爱意,你知道吗?”我说:“这种爱,根本就是徒劳。我们有地位上的差距,有观念上的隔阂,我们绝不可能厮守终身。”上官黎毫不思索地一笑,道:“怎么不能在一起?只要我喜欢,爸妈是不会反对我的。”我苦笑一声:“不!黎哥,我觉得你太冲动了,你要想清楚。”上官黎拨了拨头发,心里开始犯难。 上官黎见我脸泛红晕,像初生的婴儿一样,脸庞红润润的。他稳了稳自己的心绪,先前他无视轻狂的举止,使得内心并不平静。“梦鹂,也许,也许我不应提说她。”上官黎近在窗下,目光间流露出一抹无言、晦涩和难懂的神情。笑道:“我与她的结识,是偶然的。”我抬起脸,望着上官黎,内心一样似波谲云诡。我说:“既然想她,想说什么,我听听。”上官黎轻叹一声,声音带着无比沉重,又无比苍哀:“我是一个喜玉之人。也许你已听说。也许你是知道的。杭州城里,我有一座《集玉堂》,汇罗着天下的奇珍异宝,稀世名珠。”我微微听来,觉得很有意思,问上官黎:“那你说一说,有什么样宝贝,作何区分?”上官黎笑道:“玉,以新疆和阗玉为最上品。有白玉、黄玉、青玉、墨玉和京白玉等。玛瑙,以花纹为珍,有灯草、缠丝、藻草和玳瑁玛瑙等。名石、名翠、名珠和宝石,奇货可居,韫椟藏珠。”我问:“何谓‘韫椟藏珠’?”上官黎笑道:“此意,指珠宝藏在木匣子里,等待高价出售。”我笑了笑,起身拿了一串枇杷,剥了皮儿,递给上官黎:“我倒想起了一个词--积箧盈藏。”上官黎笑道:“不论韫椟藏珠,亦不论积箧盈藏,我之意自然是玉珠之贵,应售以知玉(遇)之人。而玉之珍,比之情之珍,毫不逊色。你没听过美玉养人,美玉也是一件护身符。《本草纲目之金石部第八卷》记载,玉具有:滋毛发、滋养五脏、润心肺、利血脉、除胃去热、喘急烦懑、温心养性、温体郁热之功效。”说时,拿出胸前佩戴的一件玉弥器,摆于桌上。我问:“何时又带上了玉弥器,前日,看你带着一条镶金嵌玉珠的。”上官黎静静地望了我一眼,接着,从一面口袋里掏出一条玛瑙玉,递给我。我问:“这是什么珠?”上官黎笑道:“是玛瑙玉。我前日从杭州《集玉堂》拿来。此玉,微有瑕疵,一个美国客人赏玉之时,不甚将其撞落了一个角。”我捧着玛瑙玉,端祥了又端祥,但始终未发现异样。笑道:“我怎么看不出玉的瑕疵?”上官黎笑道:“好一双迷人的大眼,原是一双不折不扣的拙眼。来,我指给你看。”上官黎笑着,将玉一面翻起,指了指小角,说:“看,在这儿。”我看了,顿时惊叹。我笑道:“只一个头发丝儿般的小印痕,便把它当作残次品,真是可惜了。”上官黎道:“我的《集玉堂》金碧辉煌、玉色生香。绝不会有一件赝品,也绝不会有一件残品。我的客人,都是高官商贾,富豪大腕,玉器好,价位高,是正比关系。” 我静静聆听他眉飞色舞般的解析,竟也觉得是一种文化享受,是一种情操陶冶。上官黎凝起眉毛,眉宇间渐渐透出一丝阴郁。他宽宽的额门,两边鬓下,有厚厚一层鬓毛。看上去倒使他更有男儿的雄悍气魄,也给他帅气的容颜增添了一丝趣味。 我想起了贾梦鹂,一个可怜的女人,在上官黎生命的间隙里瞬忽而逝。我说:“那么,请你讲一讲,梦鹂与玉之缘。”上官黎鼻翼轻触,正耐心的用纸巾揩磨玉弥器。听见我问话,上官黎稍作一停顿,叹道:“美人赠我貂襜褕,何以报之明月珠。玉,谐音为遇。其实,玉是佳人之物,玉是美人之器。从前,我听说遇一好玉,可以增寿。遇一好玉,会有好事。我是因一块玉,才结识的梦鹂。”我绾了一绾青丝,目光紧紧注视着上官黎手里的玉弥器。上官黎顿了好一会儿,才喃喃地道:“那年,我从澳洲返回杭州。在返回之前,我从缅甸订购了一批翡翠赌石。你应该知道,缅甸之玉,享誉世界。那一天,《集玉堂》替旧换新。正当我将一价值连城的赌石从保险箱拿出之时,店员告诉我,一个女孩想买一块护身玉,以求平安。我带着赌石,走入玉店,那女孩恰与朋友议论护身玉的成色。我说:告诉你们一个简单办法。玉之鉴定,坊间有一口诀,色、透、匀、形、敲和照。按此法,你会一目了然。女孩问:何为色?我回道:娇绿为色。女孩问:何为透?我回道:透是指透明度。透明之玉,称为‘玻璃种’;半透明之玉,称为‘冰种’或‘观音种’;不透明之玉,称为‘芙蓉种’或‘芋头种’。女孩问:何为匀?我回道:均匀的颜色对比是一种玉的价值。女孩问:何为形?我回道:玉的外观形态,与大小和厚薄有关。女孩问:何为敲?我回道:好玉敲来清脆。瑕疵之玉敲来,因裂隙或残缺会有空洞感,虚透感强。女孩问:何为照?我回道:拿玉照光,瑕疵玉将一览无余。亮光处,玉的颜色和玉的完美度都会一清二楚。女孩见我对答如流,当即买了玉。于是,这便是我于梦鹂的第一次邂逅。”我听来,深觉动容。好奇之余,我问:“你的《集玉堂》里,有什么珍贵之玉?”上官黎想了想,笑道:“自然有。有一只翠玉翎管,有一块翡翠赌石,乃玉中之王。”我如听佛语靡音般听着上官黎的解说,一时之间,欲加兴味高涨了。 上官黎坐在我身旁,拈起了一支烟,若断若续地吸了几口。 我沉思良久,不愿抬头,不愿说话,静静的内心像荒芜的旷野,是悄无声息的、是苍凉清寂的、也是一片坦荡的。上官黎说:“我们出去走一走。”一伸手,将我拉了起来。我清瑟地苦笑一声,点头应了。我们走在梦蕉园里,柔软的风轻轻吹动我红嫩的脸畔,眸角,总觉得微微湿润了。走在一条用湖畔圆润的小石子铺垫的路径上,有一簇一簇鱼腥草密生在侧。上官黎问:“瞧,脚下有草。”我笑道:“你可知是何草?”上官黎蹲了下来,用手拨弄草茎,回道:“是蜘蛛草吗?”我笑道:“不!”上官黎又看了看,露出一副无耐的样子。恰在此时,几个小青工自竹茅楼里走出。他们提着盆罐,拿着渔具,织网,正要往外走。我问:“雨才停歇,你们匆匆去哪儿?”一个青工笑道:“雨后捕鱼,再来一餐野外烧烤。你想一想,这样的滋味如何?”我回道:“如此说,你们是去野餐喽。那么,”我望见一个青工手上的布袋里,装着满满的鱼腥草。青工见我望着鱼腥草,说:“这是鱼腥草。”我说:“我知道。你们看,这脚下长满了草。”几个青工纷纷望向脚下,不约而同地笑起来。一个青工说:“你说对了。这鱼腥草正是来自香墅岭。藕香榭西北角,假山沿侧,全是鱼腥草。”上官黎问:“那么快告诉我,你们带它有何用处?”青工笑道:“野外用餐,自然是清炖鱼添加的。”我笑望着上官黎,说:“鱼腥草是清炖鱼的上好佐料。可除腥,可加味。人吃了可以除去体内燥湿,对身体大有裨益。”上官黎知道了,问:“凤姐每回在鱼汤里所放之物,总不成就是鱼腥草吗?”我笑道:“你总算明白了。凤姐总所之物,的确是鱼腥草。” 几个青工呵哈杂笑地走出香墅岭。 我一回眸,玉凤站在牡丹亭下。玉凤见我向她望,笑着走来。玉凤道:“昨个瑞贺嘱咐我给买两斤炒瓜子,早上来找人,工友说瑞贺已经买了。你瞧,这两斤瓜子总不成让我吃了。”说时,拎起一袋炒瓜子给我看。我还未回话,上官黎说:“这怕什么,无非两袋瓜子。我来解决。”一伸手,从玉凤手里接住了。玉凤说:“瑞贺喜吃咸瓜子。咸瓜子易上火,又易渴。”我说:“既然黎哥想吃,凤姐,你就当给黎哥买的。”这边正说话呢,一声轿车的喇叭声传来。上官仁驾驶一辆名贵的保时捷,缓缓地停靠在一株大榕树下。下了车,上官仁望见了我们。上官黎问:“爸爸,哪来的保时捷,看起来是全新的。”上官仁踩在明亮光洁的方砖上,脸上洋溢着灿烂的微笑,他一身白色休闲装,看起来趾高气扬,颇有点像油光粉面、飘逸洒脱的香港人,而不是一个朴实的江南芙蓉镇人。上官仁没有回话,从手上的公文包里取出一张纸,交给上官黎,笑道:“这辆车已由我的朋友从南京开来,正宗的洋货,低关税,低能耗,德国产,引擎采用中置后驱设计。”上官仁观望车,是一款双门座敞篷跑车,银灰主调,像是一枚核桃壳的颜色。上官黎再低头望手上的纸片,被五个九深深的吸引了,问道:“爸爸,这是保时捷的车牌吗?”上官仁笑道:“不错!两年前,车管所里一位朋友给我预定好的。现在可以派上用途了。”上官仁回眸望我,见我神色微微紧张,一双美目间既是柔情,又是羡慕之色,嘴角还略略的上翘,有一点不服输的意味。上官仁笑道:“淑茵啊,怎么看上去有些紧张,或是有些不屑,能告诉我,是为什么吗?”我一听来,眸光立即平软下来,微眯眼角,摆出十分恭服的样子。我笑道:“先生,黎哥带我赏园,凤姐正拿着瓜子踌躇呢。”上官仁道:“因何为一袋瓜子踌躇?看来,你们还是有闲情逸趣的。”凤姐道:“先生,瓜子给黎哥了。哦,先生,夫人说晚上她的闺蜜来,想请你赏赐一副字。”上官仁听了,沉吟一会儿,笑道:“字好说嘛。我一会儿进书斋写了便是。晚上,让她去书斋拿。”上官仁望了眼上官黎,眉间清朗之气,使得他看上去十分健康。又笑道:“黎儿,明天你开车把车牌办好。”上官黎回道:“爸,我知道了。” 说话间,大家慢慢走至毓秀楼。 毓秀楼内,有工人抬来一架梨花木花座,用于盛放一盆茶花。木架花座全部是神奇的榫卯结构,一颗钉子也没有,传统手艺,精美漂亮。上官黎问:“它作何用途?”玉凤道:“有酒店老总送给先生一盆法国茶花,用于支放它。”上官黎问:“那么花在哪里?”玉凤说:“正在冯花匠的花棚里。”上官仁说:“我想起来了。上回有家酒楼老总提说了此事。”我笑道:“茶花乃名贵之花,记得有部名著《茶花女》十分好看。”上官黎笑道:“你看了这本书吗?”我回道:“看了一部分。”上官仁说:“小说《茶花女》很有意思,我年轻时通读了它。” 众人说话,玉凤进了厨房。不一会走出来,问上官仁:“先生,您晚上喝的红酒好像只有一瓶了。”上官仁笑道:“好,我知道了。我让人买一箱回来。”说时,打电话唤了一个工人。那工人见了上官仁,听从吩咐,去往芙蓉镇上买红酒。客厅里,轻轻悠悠地回荡着一股清香,让人闻来,只觉得五脏六腑都清透了一样。玉凤从厨房又走出,问上官仁:“先生,我准备蒸馒头,你喜欢馒头加芝麻和胡麻籽吗?”上官仁听了微觉好奇,问玉凤:“怎么想起蒸馒头呢?”玉凤说:“夫人的意思。夫人想吃我老家的花卷儿。”上官黎笑了笑,回脸问:“想进花匠的花棚里瞧一眼吗?”我说:“也好。” 我和上官黎走出毓秀楼。冯花匠正在花棚里。旦见有:栀子花、红网、红枫、朱蕉、长寿花、红菊花、白菊花、□□花、三月菊、九月菊、三角梅、蝴蝶兰、令箭荷花,品种繁多,不一细数。上官黎问我:“冯叔在哪儿?”我回:“在藕香榭呢,刚才还见了。”上官黎问:“茶花呢?”我环望着,看了一会儿,指了指:“呶,那盆墙角的。”上官黎望见了,近走几步,端望茶花。只见茶花开着几朵素素花朵,有白有紫有黄。花瓣为碗形,既有单瓣,也有重瓣。一盆花植株形姿优美,叶片深绿,花形缤纷。我问:“黎哥,喜欢吗?”上官黎点点头,满意地笑着说:“看上去十分鲜艳。比那些花有姿形。”我笑道:“既是酒店老总相送,一定错不了。”上官黎看了半刻,由于花棚里温度湿润,黏糊糊的沁在皮肤上,他觉得不爽,就带我走出。刚走出,迎面遇上冯花匠。冯花匠笑道:“哦,想必你们是看那盆茶花的?”上官黎说:“看了。非常漂亮。”我说:“冯叔叔,茶花名贵在哪里?”冯花匠说:“一盆五千无。你说它名贵吗?”我笑道:“价钱其次,我主要看见它与众不同呢。”冯花匠问:“有何不同?”我说:“花有单瓣和重瓣之分,色有白紫黄之异。味有牡丹之香,形有众芳之美。”冯花匠说:“那酒店老总一再叮嘱,花七日一浇,不可多浇一水,不可缺了一水。花要三日一晒,不可少晒一回,不可多晒半日。”上官黎笑道:“敢情一盆花比伺候个人还精细。”冯花匠说:“花养人,如玉养人。一盆好花是圣洁之征,是华美之意。”上官黎问:“冯叔,那何日搬回毓秀楼?”冯花匠说:“三日后即可。”上官黎笑道:“那敢情好,妈每日闲寂,养养花对她有好处。” 进了毓秀楼,上官黎回了房间,我上了楼,进了夫人房间。 两天后一个雨后的黄昏,葆君早早下班回来。一个礼拜了,她始终感到心里惴惴不安,似乎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催促她。她担心要发生什么事,如此,两天来,她总是早早从「碧月绣坊店」返回梦蕉园。天空渐已暗淡,香墅岭沉静在一片紫气氤氲的雾色里。葆君手拿一条巾帛,穿着一身米白色蓬蓬袖水印纹的轻薄长裙,揩了揩额角上沁出的汗珠,然后走出房间,来到藕香榭垂柳琼花间。她看着花圃里流淌着一淙潺潺河水,是从不远处一座木桥下流出。她看着柳树、榕树和鲜花丛浸润河水里,顿时被感动。她摘下一朵百合花,拿在手里,放在胸膛前,用鼻子嗅了嗅。一股淡雅的花香使她痴醉。谁知,正在这时,上官黎也来到藕香榭。他吃了药,只觉内心郁闷,干脆走出房间步入花园。当他看见葆君的时候,葆君同样在望他。 上官黎大声地喊她的名字:“葆君,你过来。”葆君听得清楚,看见上官黎笑嘻嘻地朝她望,遂迈步迎上前。“你也在花园里呀?”葆君问。上官黎一笑,道:“嗯,有一点点热,热气依然不曾退去。好几天没看见你了,店里很忙吗?”葆君咝咝笑道:“是的,又接了两件绣品,昨天刚刚交付,现在已闲适下来。” 上官黎眼望她,轻轻走上前,一只手揽住她的肩,说:“我很喜欢你,从你进山庄的第一天开始我就喜欢你了。”葆君惊骇不已,连连往后退:“不,我们不能有爱情。”上官黎道:“为什么不能有?”葆君道:“鞋合不合适,只有脚知道。蔷薇虽香,便梗下有刺。最主要的,我们有地位上的巨大差距。”上官黎听了,两只眉毛一抖,瓮声瓮气地说:“那将怎么样,只要我喜欢,没人能阻止我的决定。我真的喜欢你!”而葆君没有任何理由、毫不客气地推开了他,立在盛放的百合花丛旁。上官黎一只胳膊再次揽住她:“你不要拒绝我,行吗?”葆君吃了一惊,本能使她坚决地反抗,但是无济于事。她只得任由上官黎将她拥入怀里。上官黎依仗着自己主人的权利,强行拉拢葆君。葆君只感到一阵紧张、惊恐,身体不停地抖擞。 上官黎强词夺理地说:“你知道吗,这是一种爱,你不应该拒绝我。”葆君道:“你太放纵自己了,迟早会遭天谴。”此时,在葆君心里,对于英俊不凡、风流倜傥的公子哥,已暗生情愫,只叹惜两人地位差距巨大,只恐天理难容。现在,葆君望着面前男人,内心怦然、变化、翻跃着。“我,不能和你这样做。”她勉为其难地说。 上官黎哪管得了这些,用手抓住她,像抓住一只训化了的动物,轻而易举地将葆君治服。葆君望着面前男人,昏乱、紧张、心痛、怀疑、惊惶、害怕、欣喜……各种复杂的情绪,如狂飙般吹着她,如潮水般涌着她,她心碎神伤,简直快要崩溃了。 葆君说:“其实,自来芙蓉镇的第一天开始,我就欣赏你了。虽然,你我主仆有别,但也不能改变我对你的欣赏。”上官黎揉动着葆君的脸颊,带着轻跃的节奏,用活泼的口吻说:“你漂亮、大方,比富贵人家的女孩要好。从今往后,我一定会好好对待你。”葆君听了,感动的直想掉眼泪。 第四十章 天欲裂淑茵遇冷霜 我喜悦而沮丧地抱怨着,一个人来找上官黎。 我依旧穿着那件翠绿色软绸质料的媚嬉装,头发松松挽在脑后,缠着粉红丝绸带,一双黑布鞋上攀扣着两枚蔷薇色纽扣。当我站在上官黎的房间里,看着躺在床榻上的上官黎时,只抖抖瑟瑟地说了一句:“我怀孕了!” 霎时,上官黎眉毛一拧,全身像触电般翻身下床,有点惊讶,有点茫然,将我拉拢近前:“你……你说什么?”我苦楚一哼,放任自己的道德良知,无比畅亮地笑道:“我说,我有了你的孩子。”上官黎听了,像日本富士火山将要爆发一样,两眼冒出一团火焰,注视我许久。 上官黎搔搔头发,终于急不可耐、毫不回避地问:“淑茵,你咋知道的?”我双手绞动衣襟,欲哭无泪,欲喊无声,只道:“这个你就不用管了,我们女人最敏感之事,无非于此。”上官黎深咬着嘴唇,眼眸里沁出一抹淡淡的湿润。他是那么紧张,但是,他分明又在极力压制冲动。这种复杂的结果,对于我来说稍稍感到了意外。上官黎内心激荡澎湃,怪怨道:“上医院做检查了吗?”我回道:“没有!”上官黎一愣,无耐地说:“除了医生的断言,其余皆是无稽之谈。”他点燃一支烟,吐出雾圈喷向空中,那烟雾仿佛清晨飘散在莫愁湖畔的岚烟。我微声道:“那,一定要进医院吗?”上官黎听了骤然一怔,大脑里想着对策:“好吧,我应该对你负责,咱们明天上医院做检查。” 天微微亮了,一夜沉静在惶恐不安中的我,早早洗漱完毕,身穿一件漂亮的掐丝双枝牡丹小衫,脚上是黑白丝绒筒靴,静候上官黎。上官黎踏踏地走出毓秀楼,一溜烟地来到梦蕉园。他推门而入,正看见我倚闾望切地坐在床榻上暗自垂泪。“好一点了吗?”他问。我抬起迷茫的双眼,说:“昨夜倒是好些了,谁知,现在又觉得难受。”上官黎劝了劝我,说:“我们马上去医院。” 我们两人驾车悄悄来到芙蓉镇上,找见了坐诊的杜纤云医生。上官黎一脸急切地催促杜纤云:“杜大夫,你务必好好看看,她究竟怎么了?”杜纤云看了看他,只觉满面英气,一表人才,无形中有富贵高傲之态折杀凡俗。转而,他让我伸出右手,然后用手指压在我腕部的筋脉上。一番诊断后,他笑着说:“没事儿,应该恭喜你,你怀孕了!”我着实一惊,从坐椅上直起身。我几乎是带着驳斥的口吻道:“不,怎么可能!大夫,你千万诊断清楚了。”杜纤云自信地说:“你放心吧,不会有错。”我回脸望着一脸诧异的上官黎。上官黎说:“没事别怕!有我呢。”之后,杜纤云提醒了我一些注意事项后,我们手牵手走出医院。我静静坐在车里,准备随上官黎返回香墅岭。我异常担忧地说:“黎哥,接下来怎么办?这个孩子……”上官黎开着车,内心充满沮丧、惆怅和惶恐,他说:“是啊,怎么办好?我们现在无夫妻之实,怎么能要孩子。”我轻轻地一阵抽泣,我伤心自己不应该同上官黎越轨,伤心自己菲薄的命运,像园圃里一株花,被人采撷。我们坐在车里,任两旁青山隐隐,荷田悠悠,只是无心观赏,一直开车驶入香墅岭。 晚上,夜色遮掩不住我孤独纤瘦的影子,我望着窗外无心入眠。安静地坐在房间,我一个人痛苦的哭泣。葆君到了十点钟才返回梦蕉园。葆君看见我坐在桌边,轻声哭泣的样子,一时忧伤不已。葆君轻轻抚了抚我的黑发,问道:“怎么了,姐姐,你怎么哭开了?”“我,”我似弄影团风,一抬双眼,两只眼眶噙满悲伤的泪。葆君道:“姐姐你想说什么,说呀?我听听!”我呆了一会儿,本想告诉她实情,但咽下了后面的话。“我为黎哥而哭。”我只说了几个字。葆君一惊,以为我被他欺负了,于是不高兴地问:“他欺负了你,你还为他袒护吗?你,快点告诉我,究竟是怎么了?”我思虑道:“你觉得他人怎么样?” 葆君望望我,起先有点质疑,直言不讳地道:“他家有地位,他是个典型的高富帅。我觉得我们高攀得上就已经很知足了。”“是吗?”我微微一笑,犹豫再三地说:“你知道吗,从我进入山庄,他就……”“他就怎么了?”葆君追问我。我哽咽着,逞借一丝无耐,用黯哑的口吻说:“也许他已经爱上我了!但是,我们出生低微,怎能与他暗通私好。”葆君内心骤然一颤,愁闷,像蜘蛛肚里抽出粘腻的丝,一圈圈地在她心上缠绕着,使她心慌。仅管她也喜欢上官黎,但我的一袭话,将她彻底激醒了。一刹那,葆君的眼泪也悄悄滚落。我往后一看,发现妹妹随我流泪,脸畔娇红,像鸡冠花,紧忙问:“妹妹你怎么了,怎么跟着我哭泣呢?”葆君忿怨地望着我,赶紧揩了揩眼泪:“不,我没有哭,只是想起姐姐,不由得哭了。姐姐,”她拉住我的手,说:“不要再哭了。干完了今年,咱们就回老家,这儿不是我们久留之地。”我轻轻叹了一声,痛诉地说:“从进到香墅岭的第一天,我已真正感受到我们这些卑农所处的环境和地位。也许,咱们一辈子也不会像先生、夫人那样,拥有万贯家资、享受不尽的财富。”葆君听了,微微皱了皱眉。我想了一会儿,又说:“今年,我们一定要回老家,家中爹娘一定在想念我们。我们不孝,背离了他们,让他们日夜为我们牵挂。”我们两人殷殷切切地诉说着,道不尽的愁苦,聊不完的凄凉,一直到后半夜才睡下。 天转眼泛白了,蔚蓝澄静的天空毫无任何云霞。葆君来到了绣坊店,今天她要给客人交付两件绣品。两件绣品的名称是《喜结连理》和《杏花微雨》。葆君坐在店里,只等客人来取。谁知,尚未等到客人,却等来了梁婉容。梁婉容让司机在门外等候,她一个人进到店里。梁婉容穿着一件制作的像旗袍一样的杏黄银花绸缎装,拿上两件绣品,问葆君话。 梁婉容问:“客人还没来吗?”葆君笑道:“夫人,客人还没来。客人是隔壁的王大娘。”梁婉容露齿微笑,环看绣坊,仅管店面咫尺方寸,却琳琅满目。一面墙壁上,挂满葆君绣出的绣品,有《秋魂》《梅疡》,还有《常娥奔月》《昭君出塞》等。两人闲聊无关紧要的话,王大娘恰好悠步而入。“王大娘,你来了呀?快请坐。”葆君将王大娘请了进来,让她坐下。“哦,王大娘,这位是我家夫人。”葆君介绍说。梁婉容谦逊地一笑,道:“这位大姐,是来拿绣品的吗?”王大娘道:“夫人你瞧,前个儿给人家撮合了一对新人,今天取回我给他们赠送的绣品。”梁婉容点了点头,说:“原来是这样啊。那你觉得两件绣品给您绣的怎么样?还满意吗?”王大娘笑道:“满意,我非常满意。这位姑娘呀,手可真巧,我特别喜欢她的绣品。”王大娘一脸含笑,拿着葆君的绣品细捻慢拢,看了又看。梁婉容笑望着,问道:“大姐是干什么的?”王大娘看着她,笑道:“在家看护孙儿,已经退休好几年了。家中闲来无事,常给人说媒撮合,搭牵红线。”梁婉容登时一惊,再问:“大姐会说媒?”王大娘一听,语调抬高了八度,笑道:“是呵,我老婆子已给芙蓉镇上十对年轻人撮合了好事。”梁婉容听后,心中怦然跳动,心想:面前大姐既然会说媒,为何不让她给黎儿说一桩亲事呢?为了一个梦鹂,他已经饱受屈辱。现在又要为淑茵损眉折腰。对,让她给上官黎说一桩媒。拿定主意,梁婉容将心里所想和盘托出。王大娘笑着,袒荡地说:“夫人既是香墅岭的大户,理应不怕儿子寻不到一桩好亲事,既然委托我老婆子,那我就献丑了,改明个儿我一户一户看,凡看到那家境殷实、人缘不错,人长得标志俊俏的,我都给您留个心,稍人给你带个口信。”梁婉容听了高兴极了,心里暗自佩服王大娘心直口快,嘴角利落,句句皆说在她的心坎里。 梁婉容笑道:“王大姐,那么这件事情我就委托你了,倘若成了事,我给您馨香祷祝,一定会重重的抱答您。”王大娘为人爽快,一番舌吐莲花后,拿上绣品心满意足地走向店门外。 请人说媒这桩事儿,葆君听了后,顿觉情况不妙。她一直在梁婉容身旁,她们俩人的谈话,她听得真真切切,几乎使她心惊肉跳。当晚,她返回香墅岭,将此插曲半字不漏地告诉了我。我听后立时哑口无言。我知道,这一天迟早来临,只是不曾想会来得如此之快。“姐姐,你怎么了?你一定要想开呀。”葆君见我一语不发,未免嗔惊,急忙劝慰。而我,早已慌了神,眼泪叭哒叭哒往下落。葆君道:“姐姐,你不要哭啊。”我说:“不,好妹妹,我没有哭。”我强忍内心痛苦,咽下了眼泪。我知道,既使上官黎是真心诚意爱我,上官家族也绝不会容忍我入主香墅岭。不仅如此,我已身怀有孕,确知这样糟糕的坏消息,像蜂蜇般在我柔软的心上叮了一下,我的心因疼痛而肿胀了。我垂下头,轻轻哭泣,任由眼泪簌簌而落。“姐姐,还说没有哭呢?”葆君拿上纸巾紧忙递给我。我依然哭泣,不停地哭泣。葆君一时着急,不知道该怎么办。看着我痛苦的样子,她突然想起上官黎。想归想,她急忙走入一缕暗暗柔柔的夜色里,奔向上官黎的房间。 上官黎直撅撅地躺在床榻上,眼望窗外繁星闪烁,月辉溢帘,一丝焦虑涌上心间。近一年的治疗,使他的失意症暂时缓解。同时,他患上了可怕的焦虑症。他踌躇不定,常常整夜不能入睡。现在尚不到歇寝,他周身疲倦,想躺下睡一会儿,但,眼前忽闪着众多人的影子,使他难以入眠。他突然听到脚步声传向房间,接着,伴随一声声敲门。上官黎慵懒地伸伸腰,应了一声“请进”,葆君便走了进来。“怎么了?你找我有事?”他看见葆君一张脸庞苍白无神。“我,”葆君一时羞惭,直点头。“究竟怎么了?”他追问道。葆君无法回避事实,将我在房间哭泣的事情讲述给他。上官黎听了,既不惊怪,也不紧张,只说:“好吧,我随你一起去看看她。”他满腹疑云,奔向梦蕉园。进了房间,他发现我在窗下支颐凝坐,不停地哭泣。他走上前,惊愕地问道:“淑茵,淑茵你怎么了?为什么哭泣?”我怔了怔,看见是上官黎。我急忙抬袖将眼泪抹干净:“不,我没有哭啊。”上官黎微声喝道:“还说没有哭呢。不要骗我,告诉我怎么了?”半晌过后,我问道:“你会对我好吗?”上官黎一笑,愁闷地说:“我当然会对你好,这么长时间难道你没看出来吗?我对你是真心的。”“真心?”我抬起一双迷惘泪眼,咬着嘴唇,“我每天掉着肚子,像窝藏着千斤毒品,让人心惊胆战,你还敢说真心?”上官黎紧紧握住我的手,道:“不!淑茵,你别怕。我会告诉我母亲,让我为你负责。” 当天晚上,上官黎来到了梁婉容的房间,他望着梁婉容,一脸凝重,两只眼眶溢满泪花。梁婉容披着那件黑缎子圩呕屏的浴衣,脸上拍了一些黛诗雨护肤水,惶惑一惊,抓住上官黎的一只胳膊,问:“儿子你怎么了?”上官黎非常难过,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你究竟有什么事,你快点告诉我呀?”梁婉容一着急,声音抬高了三分。上官黎淡淡地说:“这件事需要我负责,你听后不要责备我。”“好,你说!”梁婉容爽直地答应了。于是,上官黎道:“她怀孕了,是我的孩子。”“她,她是谁?你在说什么?”梁婉容盯着上官黎躲闪的目光问。上官黎轻轻地“嗬”了一声,难过地垂下了头。梁婉容反应过来,询问上官黎:“你,你,你是说淑茵?”上官黎结巴地说:“是的妈妈,她已经有了我的孩子,一个月了。”他的眼泪飘落地板上。梁婉容一时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她冷冷地望着,望着窗外,望着窗外漆黑的夜。“你不应该告诉我这些,因为你根本不能做出这种事。”梁婉容气急败坏地说,“去,把她找来,我有话要问你们。”“妈,”上官黎抓住梁婉容的手,软磨硬泡,慢慢地说:“我可以把她找来,但你要答应我,不要为难和责备她。” 上官黎怅然若失地走回梦蕉园,将我带进了梁婉容的房间。梁婉容一看见我,立时大声嚷道:“快说,你们究竟怎么回事?”我泪如泉涌,不知道如何回答梁婉容。梁婉容高昂着头,上身一件薄衫,衫领口绣一圈粉色丁香花。她心里异常气愤,但不忘一个长辈宽容的底线。“妈妈,你听我说。”上官黎平静地对她说,“我爱淑茵,从她进入庄园的第一天起,我就喜欢上了她,我们已经做好了准备,您可以任意处罚我们。”梁婉容听了,哭笑不得,问:“你自己说吧,现在怎么好?”“妈,”上官黎走上前,轻轻揽住母亲梁婉容的双肩,“我想取她,您能答应吗?”“这个,”梁婉容一时哽咽,但慎重地想着对策,“我不能这么答应你们,你必须征求你爸爸的意见。”“我爸爸?”上官黎稍显迟疑,“好,我现在就去找他。”他说完果真下了楼,到客厅找他父亲上官仁。上官仁坐在沙发上,喝着一杯芒果果汁。上官黎走上前照面而坐,将所有关于我们的故事都告诉了上官仁。上官仁听后,仅管惊诧,但保持着相对平和稳定的心绪。他知道上官黎从小对认定的事绝不后悔。现在,他认定了我,一样不会后悔。只是他不明白,上官黎怎么会喜欢上我——一个家世卑微,没有任何社会地位之人。他袒然地望着上官黎,一个已经二十几岁的大男孩,一时陷入深深地徨惑之中。 上官仁望着上官黎说:“我早知道,梦鹂之死对你本人有重大影响,你的人生从此走向另一条轨迹。但是,我们还活着,你不能因她而使我们伤心落泪啊。”上官黎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他轻轻点头,不敢抬头望同样含着泪水的上官仁。两人在月光里道出心里的苦痛,上官黎颤颤巍巍地请示,积极而主动。上官仁叹了一声:“你有你自己的选择,人生的道路有太多荆棘、太多坎坷,希望你能把持住自己。”月光落在他苍老的脸庞上,他显得十分疲惫。“爸,”上官黎流淌泪水,低声说:“往事已经过去了。现在,我只想面对今天的我。那一段伤痕对于我无比深刻、无比艰涩,我不想再回忆,回忆梦鹂。我的身旁有淑茵,她人很好,难道你不觉得吗?”上官仁带着一丝反驳的口吻道:“是的,淑茵是个好姑娘,这一点我承认。但是,我们不能忘记她的身份,她的老家在贫困的承德山村,她出身贫寒,也许不是你选择她,而是她在选择我们。”上官黎一脸惶难,道:“她在选择我们?”上官仁一本正经地说:“是啊,她在选择我们。” 上官黎倔强地说:“她已经怀了我的孩子,一个月了。您能告诉我一个解决的办法吗?”上官仁听了一头雾水,带着半分质疑望着:“难道你真想取她为妻吗?”上官黎咕嘟着嘴,一脸愁丝、一脸不屑、一脸激跃,不容质疑地大声说:“嗯,我想取她为妻。”上官仁着实一惊,道:“你们两个应该考虑清楚,我也需要考虑考虑。” 上官黎望着上官仁,他的父亲,这位值得人尊重、富有涵养之人,一直以来,悉心包容、爱护着他。但“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旦夕祸福!”,他经历了那么多磨难,那么多不幸,他需要把所有噩梦从他的生活和记忆里删除。 第四十一章 哈男血溅三岔口 上官嫦坐在莲雾树下,树叶上,每颗露珠都反射莹碧的金泽光茫,远远一望,十分美妙。穿过荫茂的枝柯和绿叶间,丝丝微风缓缓扑面。天空明媚,一片淡幽的清辉轻轻落在塑胶绿茵场上,同学们正在纵情地奔跑和玩耍。哈男穿着乔丹牌短裤短衫,看了看蓝滢滢的天,心里暗自啧啧是个好天气。哈男跑了一身臭汗,简直能用汗流浃背来形容。然而,一转眼,哈男看见原来坐在树下的上官嫦不见了。她去了哪儿?哈男挠头挠腮地思忖,赶忙从绿茵场跑向莲雾树。哈男找寻着,在校园的每个角落也未发现上官嫦的影子。无耐之下,哈男给上官嫦通了一个电话。上官嫦在电话里说她要回家,今天是礼拜天,想回家看望一下。哈男挺着胸脯,腮帮子咬得梆紧。哈男心中焦急,此前,都是由他陪伴着回香墅岭,为什么今天一反常态?哈男一阵莫明其妙地难受,只想找回上官嫦,把事情问个清楚。哈男闯入女生公寓楼,找见了吴妍馨,便知道上官嫦已经坐车回了香墅岭。哈男怵然一惊,深感彷徨。不行,怎么能让她一个人返回山庄呢?哈男毫不迟疑,搭上一辆计程车,赶在上官嫦的身后追了上去。因为他的车飙速追赶,居然在上官嫦到达香墅岭之前找到了她。 哈男摇下车窗,大声呼喊上官嫦,还向她友好地频频招手。上官嫦望见他不好气地问:“你怎么追到这里了?”哈男一脸得意,目光像一只嬉鱼的鹅,十分专注。“是啊,你一个人来山庄,我不放心你哩。” 哈男望见坐在车里的上官嫦举止娴雅,肌骨莹润。上身穿黄花梨色蕾丝衫,下身一件芭蕉色九分补丁牛仔裤,脚上是胭脂色秃头皮鞋,外罩一件黑色轻薄丝绸坎巾。以绿色勒子箍住脑门。两条弯眉挑上梢,广额高鼻杏眼媚。荷袂翩跹,羽衣飘舞,姣若春花,媚如秋月。胸前露出一串玛瑙搭几颗翡翠琉璃玉珠。臂腕上戴一串南方香木和鸡血石缀在一起的手链。而她的声音甜婉似莺歌,笑声透澈仿佛幽谷深涧中一朵兰蕙,又恰似古筝奏出的美妙之声。 两人嘟嘟囔囔下了计程车,上官嫦左顾右盼地正要步入香墅岭。“上官嫦,我的职责之一是保护你。”哈男快步上前,拽住了有点赌气的上官嫦,“你怎么了,不理我了吗?”哈男盯着上官嫦的眼睛,想得到一些答案。 上官嫦冷漠地望着,那目光充满轻蔑、露出不屑。突然,不知为何,哈男从衣袋里掏出一把寒气逼人的刀。他像一个充满罪恶、无法救赎之人,更像一个疯子,用那把冷骇的匕首要挟上官嫦,大吼道:“为什么抛弃我?从上一次离开山庄,你对我的态度就是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我哪里对不住你?你竟然要这么对待我!” 上官嫦直视地望向他:“你在说什么,你疯了吗?你简直是一个疯子。不是我要离开你,我们两个根本不会有结果,你算了吧。”她将头发往后潇洒地一甩。谁知,哈男愈加当真了,他气绿了脸狠狠地说:“你和我回去,回学校,否则我一定不会放了你。”上官嫦脸色一黯,气得一个劲地直发抖:“不,我不会和你回学校。”哈男一听,像失去了理智一样,用匕首抵准上官嫦的脖子。这个时候,上官仁和梁婉容、还有我恰好走出来。我们看见惊人一幕,惊吓之余,偎站在一起。 上官仁撮起嗓子说:“孩子,你怎么变成这样了?千万不要做傻事。”大家你看我、我看你,皆面面相觑。哈男并不甘心,一刀刺中梁婉容的胳膊,挟持上官嫦坐进计程车里,一路呼啸着向省城的方向狂奔。大家看着他疯狂的举止,当即报了案。此事非同小可,芙蓉镇公安局派出得力干警,随着哈男和计程车向省城追赶。 天将将暗了。哈男挟持着上官嫦,坐在计程车里驶向省城。上官嫦坐在车里,被哈男牢牢掌控,一动不动地闭着眼,任由哈男摆步。只听哈男痛苦流涕地说:“我对你真心实意。天地良心,我对你一腔诚恳。我一直深爱着你,一直陪伴着你,难道这些你都忘了吗?”哈男一手持刀,一手紧攥上官嫦的手,两人紧紧地相拥而坐。上官嫦微闭双眸,两只眼眸淌下伤悲、难过的眼泪。“我们不可能在一起的。充其量,我们做个一般的朋友。你的家境不堪入目,和我家根本不搭普,我爸妈早已反对。所以,我认为我们绝不会有结果,应该尽早离开。”哈男一听,深深舒了一口气,他知道面前的上官嫦已经不是半年前的上官嫦了。从那个时候起,她就在回避。只是,哈男没有想到,这一天突然降临。哈男的手在颤抖,他的心在颤抖,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你在骗我,爱情就是爱情,不可能为外物所左右。我多么地爱你,这个世界只有我肯为你肝脑涂地,你知道吗?不要放弃我,不要离开我,否则,我一定会用手中的刀杀了你。”上官嫦静静听着,一语不发。 哈男看了一眼天色,幕色将至。他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接下来要去哪儿?只是喝令计程车司机用最快的速度开往省城学校。计程车司机不敢懈怠,使足马力朝学校的方向开。哈男无耐地闭住眼眸,心里像在流血,湮没了他所有的理智。哈男不管不顾强行向上官嫦索吻。上官嫦无力反抗,摆脱不了他的纠缠。“不,你不要这样,”上官嫦对哈男说。哈男苦瑟一笑,道:“怎么,你要反抗我,你以为我是一个玩偶吗?你需要我的时候,我就在你的身边,你不需要我的时候就可以踢开我。你太得意了,你将要为你的得意付出代价。”“哈男,你听我说,”上官嫦睁开眼眸,肆泪横流地驳斥说:“如果你愿意,我帮你再找个爱你之人。事实上,我们真的不可能在一起,爸妈不同意,我也不同意。现在,我有了另外一个人。请你不要纠缠了,好吗?”哈男坚持道:“好,我无话可说,只要你继续跟我好,我保证不会伤害你。”车窗外的夜色渐已浓郁。忽然,哈男听到一阵嘶鸣的警笛声。哈男往后一看,是一辆从芙蓉镇公安局派出的刑警车。车声沸鸣着,打破了黑夜的寂静。 哈男劫持上官嫦已轰动芙蓉镇,随即又惊动了省城公安局。他们以备不测,连络上了阻击手。而哈男的车到达省城后,在一处公园三岔路口嘎然停下。园门口是茂密的树木和花草。一棵紫藤绿意盎然。哈男劫持上官嫦,两人躲进了草丛深处。上官嫦劝告道:“哈男,求你了,你饶了我。你伤害我母亲,现在又想伤害我吗?不要加重你的罪孽了,有神圣的法律,你一定逃不了。”哈男厉声说:“我知道逃不了,只要你答应我,从今往后永远不离开我,一直跟我好,我就放了你,行吗?你说话呀!”上官嫦无所畏惧地紧闭嘴唇,半晌,哭泣地说:“我知道你爱我,其实我们俩个在一起,是我这一生最大的错误。现在,我必须离开你,因为我们不会有结局。”哈男一听,立时深感失望,而这失望,像腊月的冰块滑入他心里,使他顿时心灰意冷。哈男回道:“什么,你说要离开我?”他用刀恶狠狠地逼迫着上官嫦。上官嫦掩面哭泣,她望了望天色,想着她受到伤害的母亲,心里更加忐忑不安。 哈男无可耐何地摇了摇头。他知道,他再别想拉拢回上官嫦的心了。上官嫦不可能再像从前那样,全心全意忠守自己。哈男感到了痛苦、感到了迷悯、也感到了一丝恐怖。现在,他抓住上官嫦的手膀,两人坐在绿草如茵的草丛里。哈男用胳膊轻轻揽住上官嫦的脖子,好言好语地说:“二年前,从我们第一次交往,到现在,我们坐在一起,凭良心说,我对你的爱天地可鉴。我绝不会让你离开我,我要保护你。”上官嫦一惊,道:“你要保护我?”往后一探,发现有荷枪实弹的警备人员守候在他们身后。“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她在心里嘀咕不停。上官嫦并不知道,已经有阻击手严阵以待。哈男满脸流泪,一声不吭地望着——她那美丽的脸颊,美丽的眸子,已打动了他的心扉。 突然,公安刑警开始喊话:“哈男,你已经被我们包围了。请你马上放开人质,你这么做是违法的,你知道吗?”哈男陡然一惊,急急往后一看,身后数十米远的地方,公安刑警们探头探脑,躲在树丛隐蔽处。“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上官嫦哭喊着,大声斥责哈男,“你投降吧,他们已经把你包围了,再这么下去,你一定逃不掉了,而且你触犯了法律,一定不会有好结果。”哈男涨红了脸,像高烧不退的患儿,他大吼一声:“你给我闭嘴!”上官嫦只能垂下了头。 坐在树荫草丛里,哈男一时半刻也不敢懈怠,他用匕首逼迫上官嫦,让她答应他的无理条件。这个条件非常苛刻,那就是除了他以外,在上官嫦的身边,不能有第二个男孩。上官嫦深感无语,深感郁闷,她目光软弱,盯着一直浑身颤抖的哈男,两行眼泪像掉了线的珠子,一个劲地往下落。上官嫦不敢想象,昔日里恩爱情深的恋人,今日变得像一只猛兽般麻木无情。 两个人在草丛深处坐了很久,彼此只能听见毫无节奏的心跳声。他们不敢说话,直到哈男下意识地揽住上官嫦,问道:“你冷吗?”上官嫦回道:“不,我不冷。”上官嫦蹙起额角,用一双秀丽的眼睛望了望他,俨像一只疾速而乏力地摇摆着下垂的尾巴的狗,脸上现出了胆怯的、表露心曲的神态。而她依然静静地坐在他的身旁。上官嫦抬起头,漠然远望天空,月华如练,寒照长夜,清辉落影悄然覆上心间,带着无尽的幽凉深黯。此时,她已被哈男鲁莽的举止深深震撼。她忘记了疼痛、忘记了恐惧、也忘记了所面临的危险。 冷,像冬天的寒风,直要把她的心彻底冻结。夜色,包围了他们所在的公园。这一片冷寂的公园游客稀少,却因出现了众多身穿警服的公安和狙击手,愈发变得神密。这一切,上官嫦并不感到害怕,她的心里始终在担心父母亲,他们一定随着这些气宇铮铮的警察在某个角落守候着她。而随着夜幕降临,哈男恐惧的心渐渐脆弱和无助。甚至,他握住的匕首,也在夜色下抖动。恐慌和不安将他牢牢地占据,他的心开始迟疑、开始彷徨、开始漫不经心。 一阵响亮的喇叭声又响起:“哈男,你已经被包围了,我劝你尽快放下手里的匕首,走出草丛,缴械投降。如果人质发生了危险,你绝逃脱不了法律的制裁,你听清楚了吗?”这是芙蓉镇警方召集的省城公安人员在喊话。他们训练有素,业务精湛,不惧任何突发案情。“哈男,哈男,你听清楚了,快点出来,与警方对抗你只有死路一条。”紧接着,一阵阵稚嫩的女声又传来:“哈男,你出来呀?我是妍馨呀,你为何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她的确是吴妍馨,她是省城警方为使哈男投降,特意从学校请来。当吴妍馨听说哈男劫持上官嫦的消息,当即晕倒。她难以相信,同窗好友,怎么做出此等有损校园、有损他人格的事情?随着时间慢慢向后推延,警方担心哈男因情绪失控,从而导致出现对上官嫦不利的局面。比如他会伤害、或者杀害上官嫦,种种情况,警方必须考虑。两个狙击手严阵以待,被悄悄地安排在两处不同的隐蔽处。除此,众多警员已候立在四周,随时会像猛虎一般扑上前。这些,深处在草丛里的哈男并不知道,他决意劫持上官嫦。上官嫦望着他,这个她曾经深爱过,纯洁、真诚的男孩,已像一个恶魔将自己控制。上官嫦万念俱灭,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对哈男说:“哈男,放了我吧。外面警方把守,布控了天罗地网,他们不会轻饶你。我们不能坐在这里,我要回家,回学校,他们在等着我呢。” 哈男淡淡一笑,怒声道:“不行!”他寒眉倒立,发出一声巨大的嘶吼:“我不能放了你,否则,我什么都没有了。我已经没有了母亲,不能没有你,如果你敢违被我,我一定会杀了你。”上官嫦忧心忡忡地道:“哈男,哈男!你究竟怎么了?现在,不是你意气用事的时候啊,他们都在外面守候,你以为你就能逃脱得了吗?万一你出了什么事,我……我怎么面对同学们,怎么面对你的家人,甚至,甚至我的家人和朋友呢?千万想开放了我,他们在等着你。“上官嫦,你已经背叛了我,难道还想欺骗我对你的感情吗?不,我不会放了你。你不要做梦了。”哈男用匕首颤颤悠悠地抵住上官嫦的脖子,恶狠狠地说:“我先杀了你,然后我再自杀,我们……我们俩个生不同裘,死则同穴,这样,我们就能在一起了。”上官嫦听完,毫无半点主张:“哈男,哈男,你疯了吗?你简直是个疯子。”不远处,又传来吴妍馨尖悠悠的喊声:“哈男,你在干嘛?放了上官嫦。” 晚风渐渐大了,紧随着,一阵乌云袭卷而来,在他们的头顶形成一团浓黑的云朵。哈男再一次将上官嫦紧紧地揽入怀里。但,他是用威逼利诱的办法获得。哈男搂抱着上官嫦,然后亲吻、抚摸她,这种快乐他已经许久不曾获得。上官嫦流着泪,感到一阵阵纠心的痛,猛烈而持久地占据在她心里。她只能顺从地任由他抚摸,从额头、到脸颊、再到下巴和脖颈,她好像习惯了他恬不知耻地纠缠了。 过了一会儿,天空那团漆黑的乌云越聚越多,不出意外,一场不大不小的雨簌簌飘落。上官嫦望望天空,黑暗,像一只苍劲而硕大的手将他们紧握,使他们不可能轻易逃跑。上官嫦无助呆定地坐着,望着天、望着地,望着背后黑洞洞的枪口。上官嫦真想放声大喊一声,让他们快来救回自己,救回哈男——这个误入歧途,她的心里仍然深爱着的男孩。 哈男望望身后隐藏在树丛里的警员,他们一动不动地用枪口对准着自己,像对准着一个靶心,这让他感觉非常不舒服。但,一切皆来不及了,他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接下来,他也不知道应该要做点什么。好在他的身旁还有上官嫦,这个他曾经挚烈深爱过的女孩,却在这一刻,像一只温训的羊糕匍匐在他怀里。他满足了、认命了,为了这个女孩,他走到了这一步,还有什么比此更让人感叹的呢? 雨,冷冷的飕飕的,像他们脸庞上的泪珠,一俱流淌了下来。哈男抹抹雨珠,那雨珠正流进他的嘴唇里,他感到一种酸涩、腥甜的滋味。他就这么坐着,一动不动地坐着,任凭风雨吹袭。大概过了三个钟头,月夜渐浓,那朦胧的、发出暗灰色辉晕的一轮月亮浅浅的、淡淡的浮动在天际。仅管如此,雨水依然恣意飘落。上官嫦无比胆怵,直觉得冷的发抖。但是,她狠狠咬着牙,用意志坚持着、承受着,这一切全是因为自己,才使哈男做出惊世骇俗的事情。 芙蓉镇公安局一帮警员继续喊话:“哈男,不要顽抗了,你已经被我们包围了,再不投降,我们可要采取行动了。”哈男一个激凛,瞥了一眼,看见一些人在他不远的身后来来回回走动。他看见了吴妍馨,看见了上官仁,还看见我为上官仁撑着伞正伫立雨水中。他知道,他已经无法回头,他的命运将彻底改变。因为上官嫦,他的命运才急剧、尴尬地改变了。为此,他狠狠地抓住上官嫦的一只胳膊,将她压制在身下,咆哮道:“不!是你,我不能因你毁灭了我所有的人。” 一个警员大声说:“哈男,你想要干什么?倘若你胆敢伤害人质,我们绝对不会放了你。”哈男听得真切,在他眼里,这些吃着国家饭、做着国家事的无聊之人,是不可能有一点人情味可讲,时间一点点流逝,人们不耐烦地跺着脚,甚至开始谩骂无所作为的警员。然而,这些已不能改变无法逆转的现实——哈男时时刻刻处在警员们的监视之中。“哈男,你听见了吗,”上官嫦带着歇斯底里的声调说:“他们在呼唤你,难道你没有听见吗?”而哈男好像一尊坚定不移的石雕一样,不动声响久久地坐着。 终于,一声罪恶的枪声响了。它带着众人的茫然和期盼响了。之后,一个人影轰然倒地。他,不是别人,正是哈男。原来,警方为了保护人质不受到哈男的危胁和伤害,而采取了最极端、最致命的方式——暗中指使狙击□□决了他。 这一声枪响,彻底结束了近五个小时的对峙。这一声枪响,宣布哈男走完了滑稽悲惨的一生。风在轻轻哭泣,带着一种沉重、伤悲的调子,在夹杂夜雨的晚上,让人心生寒意。人们驻足哈男倒下去的地方,看着一个倔强而单纯的男孩身影,听着一声长长的警笛,伴着上官嫦和上官仁悲痛地哭诉,渐渐消失在黑黝黝的夜雨中。 第四十二章 唐书玮追随富婆 我缓缓拉开帘子,望着窗外竹影参差,苔痕浓淡,想起《西厢记》中所云:幽僻处可有人行,点苍苔白露泠泠。现在,我已有了妊娠反应。上官仁特别叮嘱地告诉我,毓秀楼里一切活计,我有权选择性地完成。我忽然想起上官仁的话,穿上一件绿方格丝纹绸的,饰着荷叶边,每条荷叶边都镶入一根绿色鹅绒带子的衣裳,将头发高高挽束,挽成一个鬏,鬏中斜插一根攒金丝簪子,匆匆走出梦蕉园。上官仁正在兰蕙丛里赏花,一只欧鹭立在一根木墩桩上悠闲剔翎,我径自走上前。上官仁看见我,脸庞绽出花朵摇曳般的笑容。 我随着上官仁前往湖畔,晚风裹夹着天上白色的云沫,云涌着云,云卷着云,云簇着云。朵朵白云像郁金香的花瓣在天边形成湛白图案。巨大的岩礁,在晚阳里闪烁着细碎晃白的金光。上官仁伫立湖岸一处平缓的岩礁上,手里拎着画眉笼,听着画眉唧唧悦耳之声,深深呼着清爽的气息,感觉所有疲乏皆已随风云渐渐流走。上官仁闭住眼眸,又睁开,看见我在湖岸一滩碎石上,于是向我笑了笑。上官仁脱了鞋袜,卷起黑褐色条纹裤管,让温柔的白色浪花打在他的脚面上,清馨且舒适。 上官仁露出脚踝踩在浪花里,望着远空,正像一个妖娆、矜持的姑娘,披着锦绣五彩纱巾。远山远水,一片深邃幽静的湖,看不清那遥远无垠的湖面上变幻的海市蜃楼。 莫愁湖是芙蓉镇的生命之基,全镇十万人都依赖莫愁湖,以捕渔业为生。上官仁再次反思鲍局长的话:香墅岭纺织厂排泄的污水已造成莫愁湖生态严重退化,大量鸟禽和鱼类死亡,人食用湖中之物,也有中毒迹象。每回想起他的话,好像被人当头泼了一盆冷水。香墅岭风生水起的事业,总不能因污水处理不当,受到影响?重要的是,一切已由镇环保局出面打点好。规划图、预算表、资金投入,一切都给他安排的滴水不漏。鲍局长还说,镇环保局职责之一,是规划督促企业排污,像香墅岭这种现象,已经十分可怕。若不及时纠正问题,会捅出大漏子,会被人反映到上级去的。每回想到此,他就寝食难安,汗毛倒立。要知道,香墅岭旗下供养着近三百名员工,他们的生存完全靠纺织厂收益。说严重一点,倘若自己的纺织厂不存在了,将直接导致他们下岗。 湖畔的风渐渐大了。卷起的白色浪花一层接一层,像我衣裳上的荷叶边。上官仁迎着风浪走上岩礁。冷不丁,余鸯长篙一撑,唱着歌,划船而来: 莫愁湖水秀,莫愁湖水美 千里荷花万里浪 花香惹人醉 唆那一支郎铛 花香惹人醉 愿作那水下莲根藕 生在污泥身不染 愿作水上一支莲 百花丛中吐芳艳 芦苇拂风随岸摆随岸摆 荡舟采莲满仓归 渔歌伴余晖 唆那一支锒铛 渔歌唱晚伴余晖 余鸯拎着两条长吻鮠跳下船,笑道:“上官先生您来了?”上官仁打量着余鸯,只见她身穿一袭青衫青裤,胸脯外隐约露出湛红围兜襟,绣着《嫦娥揽兔》图案。脑后撅着一条又粗又长的马尾辫,鸭蛋般的脸庞,红馥似云霞。一双明眸幽幽含情。一张薄唇,极有味道。两条黝黑胳膊上罩着透明轻纱丝网。上官仁道:“是的,我来散步哩。怎么你捕鱼回来了?”余鸯走上沙地,穿着一双方口扣襻儿黑布鞋,步态轻柔。“先生,这两条鱼给你。”她说着将鱼递给上官仁。上官仁一望,忙摆手:“好大的鱼,你太客气啦。”余鸯巧笑嫣然:“先生拿着嘛,湖里的鱼多着呢。”上官仁笑问:“湖里的鱼种类多吗?这又是啥鱼?真大的个儿。”余鸯道:“先生,你听好了,湖里呀有莲鱼、鳙鱼、草鱼、大鳞鲅鱼、黄颡鱼、白斑鱼,还有池沼公鱼、河鲈,而这种鱼是长吻鮠,原产长江,但在湖中也能生长。”上官仁细细一望,见长吻鮠体长,吻锥形,向前微微地突出,口下位,呈弯勾形,唇薄,眼小。全身呈灰白,光滑细腻,用手触摸冰凉黏湿,弹性十足。我走了过来,正看见两条鱼活蹦乱跳。上官仁对我说:“那好淑茵,把鱼拎上,晚上让玉凤给咱们炖鱼吃。”我便接住长吻鮠。余鸯将一个箩筐从船舱挪到船尾,抹了抹汗,坐在船帮上。上官仁将裤管挽了挽,问:“余鸯你在等谁呢?”余鸯笑道:“等我爸,他一会儿就来,把这筐鱼送回家,明天在早市上卖。”上官仁双手叉腰,气势卓卓地仰望苍穹。云霞黯淡,一团一团像白色浪花般的云彩,大面积的扇面形云霞,从堆积的白棉花球,变成了金色的菠萝了。然后出现了一抹玫瑰红,一抹暗紫,像是山庄的花畹,雪青色、琥珀色、褐色和淡绯色,时隐时现,掺和在一起。上官仁长叹一声:“湖畔景致真好,每回都让我舒畅不已。”余鸯笑道:“先生说的对。芙蓉镇唯有湖畔风景最好。余鸯每天守候湖上,能感受云霞的变幻呢。”两人正说话呢,谁也没注意到,一个老翁身披蓑衣,头戴竹笠走来。老翁用浑白的嗓音问道:“余鸯,今天捕到大鱼啦?”余鸯跑上前,挽住他的胳膊说:“瞧,上官先生来了。”那老翁一看果真是上官先生,忙不迭躬身问候:“上官先生您好!怎会来湖畔呢?”上官仁谦逊地笑了笑,道:“我带淑茵来散步,怎么你来接余鸯吗?”老翁回道:“嗯。捕了一天鱼,我收回去明天卖呢。”说着,同余鸯上船挪动装满鱼的箩筐。上官仁踏步一跃,“我来帮你们。”说时,上了船。我也走近,几人一合劲,将那箩筐抬下船,放在老翁的电动车上。 这日,从湖畔回到山庄,从来沉稳的上官仁再也坐耐不住。他心里知道,上官黎能选择我,不是一种偶然,而是带着三分感动的真义所在。我是一个标志、善良、勤恳的女孩,能被上官黎看中,一定有其中道理。在他们的家族中,包括上官黎,包括他自己,每当生病之时,身边出现的人都是我。我给予他们的付出,不是金钱能换取的。他当然担心,痴儿上官黎是否看清楚了我的一切,而不是平白无故,一时冲动所至。 上官仁犹豫不决,对梁婉容说:“儿子非淑茵不取,这件事究竟怎么办?”梁婉容无聊烦心,揪着绿蓬蓬的圆葡萄吃,看着上官仁一脸焦急的样子,安慰道:“儿子终归是咱们的儿子,他失去了梦鹂,又大病一场,已经很不幸了。对于他想取淑茵这件事,我觉得必须认真考虑。”“其实,淑茵是一个好姑娘,我们大家都能看见。仅管她家情况窘困,但是,我觉得咱家应该有容人之心,让他们交往,倘若上官黎真喜欢淑茵,有何事不可以商量的呢?”“是啊,我也曾这么想。”梁婉容心有感触地说,“前段日子,她天天陪伴在上官黎身旁,每天无微不至地关心、关怀他。没有她,也许咱们黎儿也不能好得这么快,有这么大的进步呀。”上官仁长唏短叹地说:“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我会把我们的想法同黎儿勾通。婉容,我希望你能支持他,不要使他为难。” 天蒙蒙亮了,一绺红霞隐浮天际,像一只半透明的红草莓,鲜明夺目。唐书玮的车停靠在山庄外一株雾莲树下。他从黎明开始,一直等候梁婉容近一个时辰。八点钟整,一身掐丝珠线衫打扮的梁婉容出现了。梁婉容薄施脂粉,轻望唐书玮一眼,悻悻地说:“怎么一早来找我,你不知道我喜欢睡懒觉吗?”她甩着包,迈着金莲小步。唐书玮笑道:“婉容,你来了就好。”他迎上前,一只胳膊扶住梁婉容,继续问:“上官先生知道你要出来吗?”梁婉容道:“不,他不知道。”“那么,”唐书玮思顿了一下,微笑着,“我听说你在找人给黎儿说媒,是吗?”梁婉容顿一会儿,回道:“的确,有说媒一回事。”梁婉容冷漠地望了望山庄园门,发现有工人稀稀落落走来。 两人在莲雾树下观望工人步入山庄,然后山庄大门哐当一声,被重重地关上了。一天的纺织厂生活又开始了。梁婉容脸绽笑容,随唐书玮上了车。车子启动了,在晨光微熹之中,驾着一路珠光宝气驶入一座巨大的湖岛上。 晨风轻轻缓缓的,带着温馨、带着浪漫吹拂着,梁婉容深深呼吸着湖岛上的新鲜空气,想把一切烦恼和忧伤抛至脑后。她不能因生活的烦恼而打乱了自己的生活节奏,女人——几度夕阳红,她,要在无限快乐里,度过女人最浪漫的晚年。 梁婉容伫立湖心岛上,内心变得沉静、娴和,最起码儿子上官黎的病况每日愈好。唐书玮走近,用一只胳膊将她轻轻揽住,温存地说:“亲爱的梁婉容,你知道吗,一直以来,我是爱你的。如果,有来生来世,我宁愿与你结为伴侣,这样好吗?”梁婉容一听,虽然感动,但深觉不妥,笑道:“书玮,你在说什么呀?都一大把岁数了。没有来生来世,你死了这条心吧。”唐书玮痛苦地“嗬嗬”一笑,说:“你说的对。凭良心说,一直以来,我是爱你的,真的爱你,你……你应该能感觉得到。”梁婉容望望,无耐地摇摇头。梁婉容在感受湖风,吹动着湖浪,涌动在岩礁上。梁婉容在看云天,一片薄雾笼罩在无垠的碧湖之上,更有片片如丝如屡的霞光,浸透在天边深深的云层之间。唐书玮见梁婉容不说话,微然一笑,轻轻松开了她,一个人踏上一处岩礁。“嗳呀!”谁知,梁婉容一声大叫,“我的丝绸巾,书玮,快,快,我的绸巾。”岩礁上的唐书玮回眸一望,一条蓖麻蚕丝撒花薄丝巾,正随湖水在波澜起伏的水面上迅速下沉。唐书玮心中大惊,顾不上脱皮鞋,飞快地奔了过去。但那条丝绸巾已被冲入湖底,一时之间寻觅不见。唐书玮一弯腰两手在水里摸来摸去:“婉容,等着,我给你找。”梁婉容急得直跺脚:“书玮快点,快点啊,别弄丢了。那一条丝绸巾三千块呢。”她大嚷着:“在那儿,对了,是从那儿冲下去的。”唐书玮像盲人摸象一样,四处乱寻,但寻来找去依然找不见。唐书玮道:“没有啊!在哪儿——”梁婉容再次大喊道:“瞧你身后。”唐书玮探长手膀,慢慢朝湖心走,竟一不留神跌入湖底。“嗳呀,书玮。”梁婉容一看情形不妙,大呼大喊,“来人哪,有人落水啦,快来人哪。”呼喊的声音迅速散开,两个在湖畔捡珍珠、捉螃蟹的妇女闻讯赶来,只望见唐书玮在深湖里扑腾着,双脚不稳,一口呼一口呛。梁婉容用命令的口吻喝道:“快,你们赶紧救他呀。”两个妇女赤脚漫进水里,轻而易举地抓住了唐书玮:“你不要紧吧?行了,遇上我们算你幸运。”说完,将唐书玮带上岩礁。梁婉容慌乱地问道:“书玮,你别吓我。你怎么了?”梁婉容不停地给唐书玮捶背,使他呛出好几口水。梁婉容深感愧欠,声音囔囔:“全怪我不好,为一条丝绸巾,让你冒这么大危险下水。”呜……唐书玮坐在地上,大口喘气。唐书玮咝咝道:“这不怨你。我没出息,没能帮你找回丝绸巾,嗳!”两个妇女见此情形,问梁婉容:“你们在找啥,丢了什么?”梁婉容懊恼难过地道:“我的丝绸巾沉入湖底了。那一条价值三千快哩。”两个妇人一听,二话不说,淌水下到深处,摸索半天,将那条丝绸巾捞了回来。“是这条吗?”一个妇女拿上岸问。梁婉容高兴地阖不拢嘴,连声道:“是,是它。真是太感谢你们了。”两个妇人性情豁达,不顾一身泥水,准备离开。梁婉容一看情形,从钱夹取出数百块,递给她们以示酬劳。但两个妇女谢绝好意,推却一番,悄悄走了。 梁婉容道:“书玮,你好点了吗?”说着,蹲下身凝望一身脏臭的唐书玮。而唐书玮一脸麻然,目光飘忽,呼吸紧促,只说道:“婉容没事,幸好找回了你的丝绸巾。咳……”梁婉容泪水交垂,恼恨道:“若不是她们,恐怕你的命就保不住了……今天的事,我会谨记一辈子。” 此时,唐书玮格外得意。事实上,他上演的是欲擒故纵悲情“苦肉计”。早在一下水之时,他已发现了那条绸巾,只是他故意示而不见,在湖中瞎折腾。一来二去还使自己陷入泥潭深处。他实是有意考验梁婉容对他的真心。这一切当真惟妙惟肖,致使梁婉容丝毫未曾察觉。梁婉容反而以为唐书玮“舍生取义”,为自己赴汤蹈火,示死不归。梁婉容感激涕零,热泪盈眶,一时之间紧紧抓住唐书玮的手。 梁婉容道:“书玮,多年来,我们有幸结识。你侠仁侠义,不愧我的真心朋友。”唐书玮装腔作势地哽咽一会儿,他和梁婉容的手紧紧相握:“婉容,我说过此生有你足以。我宁愿为你而死。只要你活得开心,我会为你付出所有。”唐书玮尴尬地坐起身,将那条丝绸巾围在梁婉容脖颈里,继续道:“在我眼里,你是我的女神。你的美超越时光,永恒不变!” 第四十三章 梁婉容棒打鸳鸯 早上,我被一阵啁啾的鸟鸣声惊醒,睁开双眼,我望着装饰着花纹的天花板,闻着绕鼻而来的淡淡花香,听着晨风穿过树梢的低鸣,和鸟语呢喃。一时间,我有些恍惚,不知正置身何处。我用双手枕在脑后,不想立刻起床。歪过身子,看了一眼身旁,妹妹已经回了她的绣坊店,现在安静的房间里只有我。一片浑噩的思维中,突然一阵阵心跳。原来,我想起自己犯下的一个错。错,在于我自己!这个错就是我已怀孕。天哪!我该怎样面对现实。我心想着,脸庞忽而苍白,忽而泛红,甚至不得不用手捂住心跳。上官黎会兑现他的诚诺吗?上官家族会接纳我吗?老天爷,我该怎么面对这一切。我咬着嘴唇,心脏揪紧,泪水缓慢地夺眶而出。我胡思乱想着,为何会陷入一场咎由自取的爱情漩涡?也许,上官家族知道后一定会将我赶出香墅岭,那我的人生之路将何去何从? 我想起那年聘入香墅岭,想起经历的种种困惑迷茫,经历的种种挫折磨砺。初来后的兴奋感在劳繁琐事中,变得一文不值。我每天拼命地工作,尽职尽责。也许是因梦鹂的出现,才改变了一切。那个仙姿佚貌、螓首蛾眉的梦鹂,像一个魔鬼将上官黎的灵魂牢牢攫住。她柔情似水,倩美弄骚,宁静的禀性中带着一丝轻傲。她青春无谓,感情真挚,对上官黎的爱充满渴望。相反,我是那样默默无闻,那样黯淡无光。在梦鹂面前,我几乎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陪衬角色。虽然我心里不服气,甚至不止一回落泪,但我始终警惕自己是个被雇佣来的女仆。谁知,峰回路转,柳暗花明,梦鹂莫名其妙地离世了,肇事司机甚至没有看她一眼。 而我,在他们都束手无策的时候出现了。上官仁遭遇劫难,险出意外。他躺在医院病床上□□,是我白天黑夜端茶递水地伺候。其次,上官黎失意谵妄,是我和喻宥凡将他从雁鸣山下的爪哇村背回家。他住院后,又是我殚精竭虑地照顾。他的每一点进步,都有我的付出和心血。难道所有这些我不可以有回报吗?而就在当天晚上,让我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毓秀楼大客厅里,我纤纤静美,外罩淡蓝色开司米连衣裙,将我苗条的身姿和丰满的胸脯惟妙惟肖地表现了出来。我的臂膊和前胸袒露着,胸前领口和短袖袖口上淡淡地镶了一层洁白的花边。客厅里放着桃花心木家具,桌上铺了一块带黄色图案的绿底棱纹桌布。桌上则放着两杯咖啡。我和上官黎两个人手牵手接受众人的质询。窗外,落着又急又密的暴雨,窸窸窣窣地打着窗棂,像打在我的心上。我伫立上官黎的身旁,微垂着眸子,望着脚上穿的一双带穗子的红皮靴和满地摇尾乞怜的狮子狗。沙发上,坐着上官仁和梁婉容,门厅边守着上官家的张司机。除此以外,还有一个妇人,银发飘飘,目色凝重,拄着一个凤殇藜木杖。她一直纹丝不动地坐着,只是我走进客厅的时候,没有注意到。 一声沉闷的“嗬”嗓之后,梁婉容忍不住了,首先发话:“说,你们是怎么回事?”我脸色一黯,骤然心慌,双腿不停地打颤。我不敢抬头,不敢说话,也不敢直视梁婉容,凭借直觉我知道,梁婉容在等待我的解释。上官黎的脚步向前移了半步,“嗬,”他刚要开口,梁婉容又问:“医生检查过了吗?”“检查过了。”上官黎微攥双拳,咽了咽燥热的喉咙,“昨天做的检查,医生说孩子健康,一切都好。”上官黎或许是心里有点紧张,或许是心里有点侥幸,总之他的语气带着一丝急迫不耐烦的口吻。梁婉容泼辣地道:“那么,你们说怎么办?我们上官家族袓袓辈辈都未出现类似事情,但是,你们却做出败坏家风的事……简直就是……是薰莸同器。”一旁的上官仁倾听梁婉容的话,注视上官黎,气得胡子微微发颤,像虾须一样触动,看上十分滑稽。梁婉容用眸角瞟了瞟我:“我的意思是不要伸张了,悄悄把孩子拿掉,我上官家当没发生过这种事。”上官黎一急,松开牵住我的手,走上前,犹豫之间站定了,道:“妈,你让淑茵做掉孩子?”我抬起眼向他望了一眼,接着不自觉得摸了摸小腹。我心里想:恐怕孩子难以保住。我淑茵究竟怀的是上官家的“子嗣”,他们真就这么绝情吗?黎哥,你一定要为我说句公道话啊,否则,我一定委屈死了。我心里想着,慢慢移前两步,走到上官黎的身后,扯了扯他的衣襟。上官黎扭过头,温存地道:“淑茵别怕,有我哩。”我点点头,目不斜视垂着眸子,余光中有面硬木雕花隔扇,还有一张大条案和紫釉大瓷瓶插着斑斓的孔雀羽毛。上官黎看了看我,内心踌躇万分。人总是有感情的。他也不例外。虽然母亲强烈反对他和我在一起,可他的坚持、他的勇气和他的目光战胜了一切。现在是到了需要面对的时候了,自己怎么能退却。上官黎为自己暗鼓勇气,寻找能说服父母的介口。上官黎走上前,为梁婉容倒了一杯茶,虔诚地敬给她:“妈,听我说。”客厅里,狮子狗滴溜地乱转眸子,上前添吮着梁婉容的脚踝。也许有一点生痒,梁婉容轻轻揣了一脚。梁婉容不好气地斜睨上官黎,喝了一口茶,嘁嘁促促,指手划脚地说:“哼!不争气的东西,你有什么话要说?”在梁婉容娇好的一张脸庞上,堆满了愤恨与不屑,然而,其余的是一抺无耐的神情。梁婉容暗自思忖:淑茵丫头倒也无可厚非。人也甭提了。可就是黎儿,偏喜欢上个做仆工的。这倒好,让人家一个黄花闺女吊上大肚子,让外人传扬出去,岂不说上官家门风败坏,没有规距。除此也罢,这总比他拈花惹草的要好。倘若他在外面胡搞,一样会让人受气。梁婉容想起上官黎的身体状况,心悸之余,只得半推半就,紧跟着说:“全怪我上官家门风太宽松,才会出现这种事。男人总要负责,黎儿,你自己说吧,要怎么处理?”上官黎一听,误以为梁婉容会从轻发落,兴冲冲地说:“妈,我想过了,淑茵怀的是我上官黎的孩子,哼,我不负责谁负责?让淑茵生下孩子。”“让她把孩子生下?”梁婉容惊讶地张开嘴巴,大吼一声,“荒唐!难不成你要迎取淑茵进我上官家里来?”一刹那,我听后,眼泪凝聚于眼眶四周。我最怕的就是这句话。自从得知我怀了上官黎的孩子,几天以来,她便和上官仁商榷再三,原则上,同意我继续留在香墅岭。但情理上,绝不允许我把孩子生下,否则,以后我的后半生会与香墅岭纠缠不清。到后来,两人一番定夺,达成一致意见,那就是绝不同意让我在香墅岭里生孩子。至于我的未来,可以看在我为人诚恳、勤劳的份上,给我一笔金钱做为补偿,让我尽早离开香墅岭,悄悄回老家承德。 上官黎愁眉苦脸地扭过头,低声问:“淑茵,你说怎么办嘛?”我稍一犹豫,望了望众人,心里嗒然若失。在我的心里,我是多么希望香墅岭给自己一个名份。究竟,我和上官黎的爱情是真挚的、是纯洁的。就在那天,当我委身于上官黎,我已坚定了决心,从今往后,无论发生何种变故,也要伴随上官黎。但现在,我分辨清楚了上官家的态度。梁婉容的话,把我的一切希望,一切骄傲全部湮没了。甚至,我的自尊,我的底线,瞬间崩陷。在这一刻,我的心在狂乱颤动,我的人在激烈的自我斗争,一种深深的羞愧感将我埋藏在梁婉容那尖酸刻薄和自私的话语里。上官黎再次软语温存地问:“淑茵你说话嘛?”我看了一眼板着脸的梁婉容,心中好一阵凄惶:“这个孩子,是我和黎儿的。夫人,”“你,想要怎么样?”梁婉容插话说。上官黎一听,紧忙开脱:“妈,不要吓着淑茵了。一切责任在于我。您不用问她,淑茵早告诉我了,她说……说……”梁婉容问:“说什么?哼,看你们干的好事。说什么也不成,这个孩子坚决不能降生香墅岭,你好好劝导一下她。你们这么年轻,根本不懂人情世故,生活伎俩,怎么可以生下孩子?太荒唐,太荒唐!我绝不同意。” 上官黎拉长了语调,走上前揽住梁婉容的脖子:“妈,你听我说。”半晌,上官黎凝重的一字一顿道:“淑茵是个好姑娘,这个你们都看见了,她人好、美丽、善良,我喜欢她。现在,她怀了我的孩子,应该是上官家最高兴的事,可你们竟要拆散和阻止我们。虽然淑茵出生贫微,是个农村姑娘,她却知书达理,一定能融入我们上官家。”上官黎轻叹了一声,继续说:“我和淑茵已经有了感情,任何事情也不能拆散我们。妈,你总不成要棒打鸳鸯吧?” 一看梁婉容满脸怫郁,不苟声色,上官黎心生涟漪。他没有想到,母亲竟在这一夜兴师动众地向他们问罪。事实上,他早料想到了。只是母亲梁婉容“奸佞”的态度,还是使他无比胆寒。他怔忡了,他迟疑了,心里打起了退堂鼓。怎么办?他早已向我保证过,一定让我满足愿望,那就是生下孩子。谁料,所有事情并非他一厢情愿,母亲发怒了,父亲漠然了,最后他在北京的奶奶也被请来。以他母亲的话说,这一大家子,非要弄个天翻地覆吗?对了,不是有奶奶吗,也许她能理解自己。上官黎把所有的希望寄予在了奶奶身上。“奶奶!”上官黎咕嘟地嚷了一声,走上前,轻缓地蹲下身体,抬起透明含泪的双眼,眼巴巴地望着。这个被上官黎唤作奶奶的,正是上官仁的母亲,时年已近八十岁。从小,她最疼溺上官黎了,简直视他为掌上明珠。一年多来,她从梁婉容嘴里得知上官黎的景况,忧虑之余,不顾年迈,从遥远的北京赶来看望他们。萧老太太摸了摸上官黎的头,茫然无措。上官黎拉住奶奶的手摇动着问:“奶奶,奶奶,你快告诉我,我该怎么办?”萧老太太究竟是老了。一脸皱巴巴的皮肤,一对黯沉的眸子,眼皮松松耷拉。现在,看着上官黎,心一软,不由得胡言胡语,嘈嘈地说:“我的好孙子。奶奶只听你的便罢,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上官黎一激动,抱着奶奶又亲又昵。一旁的梁婉容厉声道:“妈,不要袒护他。”上官黎听了,立时哑巴了。梁婉容一脸肃穆,神情庄重。仅管她知道上官黎是爱我的,然而,她更明白,上官黎是香墅岭的长子,未来宏大基业的继承者。像他这么有身份,有地位之人,一定要对终身大事慎之又慎。梁婉容道:“黎儿,山庄有那么多闲杂人,哪个不往我们身上揍,哪个不想看我们的笑话。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你和淑茵眉来眼去一年多,早有人私下非议呢。那么多女工,哪个不会瞧自己。淑茵和他们一样,出身低微,甭说盼望你们好了,不给你们泼冷水、拆后台就谢祖宗了。想当初我嫁给你父亲,那是经过上官家族老少爷们横挑鼻子竖挑眼,一关一关像筛谷子一样选出来的。上官家族那么大的威望,自然懂得门当户对,淑茵不懂便罢,你也不能稀里糊涂吧?” 萧老太太望了望梁婉容,这个当年名满京城的“赛金花”,确实出尽了风头。嫁给上官家族后,帮助上官仁打点内务处理钱财也是行家里手。而淑茵呢,一个黄毛丫头,文文静静,哪有一点跋扈泼辣?起码要能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她捻着一串碧玉玺佛珠,轻叹道:“自古道门风不顺家早败。上官家族家大势大,印染业在京城独占鳌头。将来能取一个好孙媳妇,兴许能助一臂之力,若是取上丧门星,可就会倒八辈子邪霉。”“奶奶,你在说啥呢?”上官黎一听奶奶口气带茬,赶忙揉着她的腿,“谁是丧门星?淑茵可不是。她会照顾人,样样事做的井井有条。不信你问我爸。”上官仁吐出一口烟,在烟灰缸沿弹了弹烟灰,难为情地道:“我们不谈上官家族。既使皇上也要取媳妇。关键你们太唐突了,还没结婚就怀上孩子,这,这实在有失体统。”梁婉容冷笑道:“体统?他哪有一点体统,早都告诫他了,山庄人多嘴杂,少不了风言风语,让他注意。现在好了,吊着肚子才谈婚论嫁,真是丢死人啦。”萧老太太抚摸着上官黎的头,心想:上官黎是上官家族的长子,拥有数亿资产的继承权,哪一块出了差错也不行。现如今同下人勾搭上,还弄出大肚子,着实会让人戳脊梁骨。我不远千里从北京来,绝不能白来。淑茵究竟哪一点好,能把我孙儿迷惑住,我倒要看个清楚。上官黎想:奶奶究竟从小到大疼爱自己。能从北京来,说明他重视我的婚姻大事。纵然父母不同意,奶奶也会同意。不行,一定要想尽办法博得奶奶的首恳。上官黎搓揉着萧老太太的双腿,装出一副怅惘的神情,问:“孙儿只听奶奶一句话,究竟要不要淑茵?”萧老太太一听遂愕然不已。她最怕上官黎直截了当和单刀直入,简直使她骑虎难下。为不使他将来走错路,慎重起见她认为有必要斟酌一二。萧老太太道:“孙儿,听奶奶的,事情再缓一缓,筮短龟长,不如从长!”上官黎抬高嗓音道:“奶奶,还要从长计较嘛?她腹中孩子不等人啊,总不能生下孩子再结婚吧?”坐在旁的梁婉容挪挪身子,气愤道:“结婚,你只知道结婚了。八字没一撇,你休想结婚。奶奶的意思你听见了,再缓一缓。”上官黎听到“缓一缓”三个字,当即偃旗息鼓了。上官黎直起了身,咬着嘴唇,目光充满愧疚和自责地瞥望我。我双手绞叩在一起,一声不吭静静地聆听他们谈话,脸上、额头已汗涔涔的。上官仁睨我一眼,见我百般委屈,道:“淑茵啊,婚姻不是儿戏,你不远千里从承德来此,吃了许多苦,流了许多汗。你喜欢上官黎我们知道,只是世态炎凉,人言可谓。现如今吊着大肚子,肯定有人揣测你呢。我们是长辈,会为你的出路谋划,这一点请你放心。”我轻轻抬头望见上官仁温昵地望我,回道:“上官先生,我知道你们对我好。从进到上官家的那一天起,我从未考虑会有今天。我的动机是单纯的,我只想做好家政本职工作。黎哥爱我,我也爱黎哥,如果我们不能走到一起,我……我……”我吱吱呜呜的眼含清泪。上官仁仔细一望,见我眸中带泪,忙道:“你不要哭!这是终身大事,马虎不得。”上官黎抽出一张餐巾纸递给我。我接住便揩了揩眼泪。梁婉容突然站起身,驳斥我,谑笑地说:“你,你想怎么样?难不成要寻死寻活?淑茵,你怎么听不懂话,婚姻大事,不能想当然。如今黎儿奶奶也亲自来了,你怕弄不出大事嘛。”“妈,”上官黎拉长音调说,“你不能强词夺理!你为什么不能成全我们?”萧老太太见我们剑拔弩张,大声咳嗽一声,也站起身:“婉容,你不要太横霸,那丫头有身孕,究竟是黎儿的亲骨肉,母凭子贵,你说话要客气才对。”梁婉容听后更不高兴了,脸色一沉,恨恨道:“要我客气?妈,他们的问题事关上官家族的声誉与威望。黎儿不孝,做出有悖常理之事,你就该好好教训他一通。”我呆若木鸡似地站着,脚底酸涨发麻,听着他们哼声顿气,眼泪“吧嗒吧嗒”直往下落。上官黎望我一眼,心里难过,温存道:“别哭!不是正在解决问题呢吗。来,你坐这儿,别老站着。”上官黎拉我过去按坐竹藤椅上,然后拿餐巾纸揩我的双眸。上官仁见我哭泣,责怪梁婉容:“看你说话怎么那么重?淑茵究竟和咱家相处三年了。没有苦劳也有功劳,行了,你再别说话。”萧老太太将凤殇藜木杖往地上重重一跺,抱怨起上官仁和梁婉容:“别说我不过问此事,近两年的时间,山庄发生的事不嫌多吗?黎儿我先不说,牵扯出的那个,那个叫梦鹂的姑娘我也甭提,现在好了,把好端端的黄花闺女弄大肚子,让外人看起笑话。做为父母的,你们是否尽到了责任?你们疏于管教,导致事情无法收场,简直要丢尽祖宗的脸。”上官仁一看萧老太太气得浑身哆嗦,说:“妈,您别生气,谁家没个妯长娌短?何况黎儿不是三岁孩子,他会处理好自己的事。”萧老太太语气稍一缓和,再道:“我的宗旨是别弄出大事,谁给我上官家族脸上抹灰贴黑,绝不能饶恕。”梁婉容回过脸,看见狮子狗撕扯沙发上的绸缎金丝织锦,吼了一嗓子:“畜生走开,真让人碍眼。” 上官仁点燃一支雪茄,自嘲地笑道:“俗话说,子不教父之过。这回我算是难逃其咎!黎儿原先有病,几经周折,总算有一点康复迹象。总不能再因繁琐家事让他积郁成疾?黎儿、淑茵,听我的话,再好好商量一下,究竟未婚先孕也不是事。”上官黎捏着脸庞,只觉得热辣辣的。羞赧、愤懑、愁闷、苦涩一股脑地涌上心窝。“爸,您的意思坚决不让我们要孩子吗?”上官仁目光悠悠,似有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痛楚,回道:“纵使要孩子也要等结婚以后,要把人家明媒正娶,八抬大轿抬进来。”上官黎质疑他的态度,又怕奶奶生气,便转弯抹角:“淑茵想要这个孩子,我也想要。爸若是能支持我们,何必在乎婚前婚后?” 谁料,话音一落,梁婉容怒不可遏地哼了一声:“不行!孩子决不能生在香墅岭,它将有损我们的名誉。”上官仁望了望萧老太太,萧老太太又望着上官黎,而上官黎神情呆凝,目含清泪,难堪地往我身上望。静夜下,夜更幽,蛙共鸣。我的心在抖,腿在颤。终于,我双手遮脸,转身穿过客厅跑出门外,跑入无垠夜色里…… 第四十四章 三伴友酗酒飙车 上官家族与我的第一次谈判不欢而散。这对于我来说,分明是贬低和作贱了我的人格。也是从这一刻起,在我心里微许产生一丝波澜,憎恨也罢,痴愤也好,让我的心愈加痛苦地滑落向罪孽的边延。这种罪孽感一天天膨胀,将我悄然萦绕在无休无止地猥蕤、彷徨不安中。从此以后,情绪低落的我动辄以泪洗面,人生景状极为惨淡。 然而,所有变故始终未能打乱我的生活节奏。我每日依旧早起,洗漱一番,梳一个简约的缠髻儿,将毓秀楼内所有卧居与唯一的大客厅打理干净。谈判后的第一天,当我来到客厅,眼前反倒是祥和宁静、温馨的感觉。我嗅着窗外吹进来丁香花的气味,心中百感滋味涌现。我没有看见任何人。包括上官仁和梁婉容,还有上官黎、张司机。他们全都不在毓秀楼。十点钟的时候,我终于等来了一个人,那就是厨仆玉凤。玉凤穿了件泡泡袖、花边领的黑羽缎衣裳。玉凤望着我蓦地一惊,关切地问道:“你的眼睛怎么了?”我提着一个木桶,微侧脸庞,一面闪避,一面喏喏地说:“没事儿,凤姐。咋夜让风吹进沙子,害了眼病,流了一夜眼泪。”玉凤微一凝怔,却不放心,走上前拉住我,问:“你站下,让我看一看你的眼。”我躲闪着、掩藏着,抬起衣袖挡住双眸:“不不,凤姐,真没事儿。”玉凤哪肯依我,扯住我的胳膊袖,近前一眯,不禁吓了一大跳。玉凤说:“还骗我?眼睛怎么肿成这样了。谁欺负你了吧?还是家中有事?快,让我好好再看一看。”我两颊飞红,忙摆手:“家中无事,也无人欺负我。”玉凤怎会相信,非要看个清楚。两人半推半就,玉凤便停住手,嘲谑地说:“哼,一定是有什么事情。奇怪了,再怎么吹进风沙,你就该点润些眼药水。行了,行了。我到镇上给你买瓶药水。”说完转身要走。我拉了拉玉凤,伤嗔地说:“不敢麻烦姐了!我的眼病兴许缓两天就会好。”玉凤毫不犹豫,甩开我,一边走着悻悻地说:“不要唬我,谁信哩?你等着啊,姐一会儿就回来。”我望着玉凤的背影,脑海茫然,没有一丝思维。我静立了半天,骤然听见一声轿车喇叭声,心上一震,往窗外一探,张司机掺扶着萧老太太穿过兰蕙园,迳直走向毓秀楼。 萧老太太拄着拐一脸煞白,喘着粗气颤悠悠地进入客厅,然后坐在一张古旧的藤椅上。我看见后急忙给她沏了一杯茶,恭敬地、小心翼翼地端上前。张司机望了我一眼,示意我放下水杯。我依照他将水杯放在藤椅旁的雕花红酸木小几上,伫立而望。张司机轻叹了一声,和悦地望望我,说:“淑茵,别只顾站着呀,给老太太掐掐背,她身体不好。一早上进了医院,恐怕已经累坏了。”我一听,不敢怠慢,疾走上前,立在萧老太太身后,千小心万小心地揉着、掐着、挰着后背。大约片刻,我发现萧老太太停止捻拨手腕上的碧玺串珠已闭目微酣,低声问张司机:“萧老太太身体不好吗?她怎么进医院了?”一旁的张司机微一凝眉,回道:“昨晚老人家一夜未阖眼,商议黎儿和你的事哩。凌晨说心脏难受,我才应着上官先生送她进医院看看。”我轻睨萧老太太一眼,又问:“医生怎么说?”张司机嗬了嗬喉咙,慢条斯理地说:“她是累着了,医生建议休养,不可以生气。”我有点诧异,感到勉为其难,不再言语。张司机伸着脖子斜眼瞧了瞧,发现萧老太太似已娴睡,便唤上我,两人遂一同走出客厅。 午时,我等不及妹妹葆君回香墅岭,一个人到员工食堂用餐。刚一走进食堂,几个纺织厂的工人絮絮说:“你们听说了嘛,上官先生的母亲从北京来看望上官黎了。”立即,有人接着话茬:“知道!前天才来。嗯,听说老人家身体健硕,耳不聋眼不花,是专为上官黎的事而来。”其他人道:“上官黎的事儿?怎么,他又搞出事了?究竟是什么事啊?”有人半开玩笑,说荤话:“上官黎喜欢招惹事非,听说他有些社会上不三不四的哥们。那天还听人说,他和别人打架。”也有人跟着讥讽:“他喜欢招蜂引蝶,是不是又把人家姑娘得罪了?哈哈哈。”我静静聆听着,只觉两眼酸楚,两颊堆红,心里一阵阵莫名憋屈。在食堂吃了一顿半冷不热的饭菜,我感到心里五味杂陈,甚为难受。这些纺织工人的话,简直使我进退两难。当我慢慢走回,穿过庭院,无心瞥望房门之时,看见玉凤正倚门而立。我急沓沓地走向她。“凤姐,你来了嘛?”倚在门口的玉凤一笑,道:“寻你不见,眼药早上买回来了,现在我给你送来。”玉凤将眼药瓶递给我,我受宠若惊地接住,笑道:“凤姐真会关照我,我要如何答谢你哩?”玉凤笑盈盈地扑声笑着,从兜里摸出瓜子嗑嗑地吃。我拿着眼药,伫立明晃晃的阳光下,仰头将药水往眼眸里滴。玉凤说:“你慢慢用,持续滴两天就好。”我静闭双眼,顿时觉得沁凉净馨,似乎连心里的阴霾也霎那消失,我不禁微微一笑:“凤姐对我真好。凤姐,请进屋里说话。” 玉凤毫不推辞,随我进了房间。玉凤环了一眼,掩嘴嗤嗤笑道:“原来,你和葆君就住这儿?真是穷窝窝里藏着一只金凤凰了。”玉凤一连呵地说了两遍。我请她坐在椅子上,接着,给她倒了一杯水。玉凤喝了口水,一面眼光缥缈不定,一面继续磕瓜子。突然,她的眼光定格在一块栗红色绢帕上。她一伸手,从桌上取了起来。细细一端祥,上面刺绣着丛丛芙蓉和对对鸳鸯。“哟,好纤绣的活计!早听说你家姐妹绣活儿好,乍一看当真叫个绝,你看荷花,看鸳鸯,像真个似的。这是你们姐妹谁绣的?”玉凤说。我一听脸庞登时红了。我紧忙一拽,从玉凤手里抢了过来。玉凤笑问:“怎么还怕人看吗?”我回道:“不是不让凤姐看,只是我的绣计粗糙平平,远不极妹妹的精深,我怕凤姐笑话我哩。”玉凤一听,恍然大悟,不再追问。我走进小窗,拉拉帘子。返身坐在床沿,又道:“姐姐若是喜欢针绣的活计,不如我让妹妹葆君给姐姐也刺个花亭牡丹的,算我讨姐姐的欢心了。”玉凤抿了抿嘴唇,嘻笑道:“那可要给你们姐妹添事情了。若说针织绣活,我打小就喜欢哩,也会绕几下针线,但是没有你们姐妹的细斟。行吧,倘若哪天想起来,一定叫你们姐妹给绣上一件。”正说着,一回眸,看清楚我脸色晦暗,情绪低落,笑道:“淑茵妹妹身体可好,为何脸色僵沉?难不成有什么心事?不防给姐姐说说。”玉凤一提起,立时将我深藏在心间的郁滞抛了出来。只是我难敢泄露半点心机,凄凄切切,所有苦瑟只得硬生生压在心里。玉凤询问了两遍,不见我说话,只道:“看妹妹究竟有何心事,愁眉不展,别老藏着掖着,哪一天想病了,气病了,还不是糟蹋自己。”我怯懦地说:“我明白呵,姐姐不必为我担心。” 我们两人正说话呢,传来沓沓地脚步声,葆君穿着一身精细碎花缎袄衣裙,漪挑盈盈,胸前搭着一条粗长的马尾辫,抱着一个漆黑描金匣盒推门而入。玉凤一看葆君进来,马上站起身,笑道:“怎么葆君妹妹回来了?”葆君一抬头,玉凤正问她话,敬应道:“原是凤姐姐来了,真是稀客。凤姐姐今个儿怎转到此处了?”她一面说,放下匣盒,从里面取出一些红白绿蓝的绣线,递给我。玉凤说:“是呵,今天上官家人外出,家里寂落无人,闲转至此。”我问:“绣线都买齐全了?”葆君不及思索地道:“买齐全了,你就捡着用。”玉凤笑问:“给你买金线做什么?”我回道:“前天遇上王润叶,好歹怏求我给她刺一个绢帕哩。”玉凤一愣,想了半想问:“那个常和喻宥凡一起的?”葆君抢着话说:“嗯,嗯!就是她。”玉凤点一下头,脑海倏然一转,笑道:“喻宥凡原先不是同淑茵妹妹好着吗,现如今怎与她走在一起啦?”此话一落,我和葆君两姐妹啼笑皆非,刹那无语。 过了半晌,我幽幽怨怨地道:“王姑娘人缘好,心底善良,家境和睦,性格温顺。家中老父一心专侍蝎子呢。”玉凤听了骤时大悟:“敢情说喻宥凡喜富厌贫吗?”葆君补充说:“那就看凤姐怎么想了,原来是和姐姐好,后来就……”坐在床沿的我瞬时起身,为喻宥凡辩解道:“倒不像葆君所说,喻宥凡有自己的想法,况且是我不依从他,这不能全怪喻宥凡。”玉凤抬眼望望我们姐妹,一时之间也糊涂了。 也就是我“忍辱偷生”被上官家人斥责的第二天。我在一次给萧老太太房间送焚香之机,看见了一脸木然的上官黎。那天,早上一忙完活,我就收到了一个随萧老太太一起来的丫头的“吩咐”。当时,那丫头见我闲落,嗲声嗲声地对我说:“淑茵,我家萧老太太喜欢早上在房间焚香,特别是印度紫香,可是毓秀楼上下都没有,萧老太太等不及了,你快到镇上买回来。”我听了忙点头哈腰地应允下来。 差不多一个时辰后,我从芙蓉镇上买到了印度紫香,火急火燎经过客厅的时候,猛然瞥了一眼坐在沙发上的上官黎。当时,上官黎呆呆坐着一声不吭。送下了焚香,从萧老太太房间出来的时候,上官黎正要进门。我们俨然撞了一个照面。我羞愧极了,气馁极了,本来我希望上官黎能对我笑一笑,不料我却没有看见他的笑。甚至没有说一句话。于是在萧老太太的房间门口,我们匆匆擦肩而过。 这对于好强而倔拗的我来说,无疑是一种打击。那一天,在我的眼前,浮现的始终是上官黎那冷漠的眼神、惶难的眼神、更或说是无辜的眼神。这样,我开始在心里一次次反诘自己:“难道这一切真是个错?难道黎哥已背信弃义?天哪,我淑茵该怎么办?谁为我负责。他的海誓山盟,他的月下求祷,难道这一切都是他的一个谎言?他的一切皆是虚情假义?”那一刻,我发疯了。发疯了。我真的发疯了。我发疯地咬着嘴唇,变得喋喋不休。当天夜里,我从噩梦里惊厥而醒。怕打挠妹妹,我一个人扶枕轻声啜泣。 第三天早上,当我嘤嘤哭泣着从梦里醒来,发现妹妹给我带回了一份早点。我起床后,随意洗漱完,拖着疲惫的、沉重的步伐走进晚夏一绺温煦晨光中…… 一日,在芙蓉镇伏牛街上,五个醉眼惺松的年轻男子,浑身散发酒气,邋里邋遢,踉跄地慢慢走着。忽然,一个男子停在一座肃穆的耶稣教堂前,踌躇半晌,道:“呸!谁信这种鬼地方,晦气,晦气,偏又让我看见。”他一跺脚,不好气地瞪了一眼。随之,只听另一人丧气地应道:“这年头,有钱难买今朝醉,谁想我看着一个巫婆子脸,整日价唠唠叨叨,烦得我快变成神经病了。”两人哀声叹气,道不尽愁肠苦短。那带头的人,一仰头,咕噜咕噜,猛喝两口烈酒,脸发潮,眼发涨,悻悻地说:“我家有本难念的经,都说有情人终成眷属,难不成老天爷非要将我和淑茵生生拆散。”头一歪,张大双眼,对旁人呟喝一声:“谁能给我出个主意。难道非要她们一个一个离我而去,把我寂寞的留在世界上吗?”一语未了,其中一人扬眉轻挑地道:“黎哥莫要弃馁,有哥们在,你何必为家事愁眉不展?”另一人说:“我和房胤池都会帮你,生活里的糗事不提的好。走!走!走!让咱们一醉方休。”上官黎带着质疑,问道:“胤池,你看金寅钏说的有道理吗?一醉方休吗?不!我才不要一醉方休哩。”房胤池问:“那你要怎样?”上官黎望着,一咬牙,坚定地道:“走吧,咱哥们最爽之事,便是飙车。”金寅钏听了,眼珠骨碌一转,忙摆手:“飙车?上官黎,咱们喝了酒,怎么敢飙车?”上官黎注视着金寅钏说:“怎么你怕了吗?真是胆小鬼。”金寅钏道:“胆小鬼?哼,不要骂我胆小鬼!谁怕谁是孬种。”房胤池斜了金寅钏一眼,对上官黎说:“既然他都不怕,那咱们飙车。”当中三人一拍即合,砸碎酒瓶,各自骑上一辆摩托车,在丹崖山下一个坡势陡峭的柏油路岔口碰面。 晚风萧萧,夜色凄美。他们并排站在一条黄色警界线上。上官黎将所有烦恼和忧愁都聚集在一起了。现实的一切对于他嗤之以鼻,他在心里想:单道世上之人,营营逐逐,急急巴巴,跳不出七情六欲关头,打不破酒色财气圈子。谁想我上官黎今生浪迹生涯,香魂为我灭,苦海徒悲伤!房胤池和金寅钏的话在他耳畔回荡,茫茫夜色将他掩盖。他骑驶在一辆名曰“道奇战斧”的美国牌摩托车上,一心直想向前冲。 一条柏油路两畔,山麓秀丽。高处林木葱茏的小山上,山茱萸开满了晶莹的白花。山楂子树迎风摇摆,果实累累,开始从娇绿转为粉红,在树下闪耀着光斑的枯松枝间,野忍冬织成了一张猩红、桔红和玫瑰红的三色地毯。微风里掺和着新灌木和野花的淡淡清香。 上官黎驾车飞驰着,一切现实生活里的影剧,正在他眼前一帧一帧地慢慢回放。他看不清路在何方,看不清身在何处,只凭借满身酒醉后的无畏,不停地旋转油门。风嗖嗖的刮过他的耳畔,即使他带着一顶日本AraiMarushin头盔,仍能清晰听到呼呼的风声,急疾的风声。他持续加大油门,所有思绪急遽地飘过脑际。他真想寻求一种办法,来消弥他心里的罪恶感,以及从未有过的孤寂感。这些怪诞的思想萦绕着,使他摆脱不了,逃避不了。摩托车飞驰着,他又在心里想:自己究竟怎么了?生活该怎么演绎哩?自己已无法面对眼前现实,无法面对向他挥动衣袖之人。老天爷,求老天爷宽恕我的罪孽。阿门!! 上官黎双眸半眯,努力辨认前方的路。此时,他不再关心同伴们的踪影,只顾驾车向着路的前方猛冲。突然,在他拐过一个界碑的瞬间,一个白衣女孩映入他的眼帘。“不,等等。”他的车速太快了,一个急刹车,他想停下来,看清楚路畔女孩是谁。他惶然地心想:梦鹂,难道是我的梦鹂!梦鹂!梦鹂!梦鹂!他嘶哑地吼了一声,却不料,一棵巨大的榕树树冠横倒在路面上。这棵树是两天前一场大风暴中遭受雷击造成,只因郊外过往车辆较少,两天内竟然未被人清理。但上官黎成为了不幸者。当他看清楚那棵绿叶茂密、枝桠嶙峋的树冠时,摩托车俨然以每小时百公里的时速撞了上去。“梦鹂!梦鹂!梦鹂!请等一等,让我再看看你。梦鹂!梦鹂!”“嘭”地一下,只听上官黎“啊”的一声,连人带车撞上了榕树树冠。之后,一个巨大惯性,将他抛至路基下,掉落进数米深的树灌丛。“梦鹂……梦鹂……梦鹂……梦鹂……” 爬在幽深的树灌丛里,上官黎满脸是血,满身是伤,嘴里低吟着一个人的名字:“梦鹂……”月光静静照在他凄惶无助的脸庞上,风儿丝丝拂着他的头发,他瞪大两眼望着漆黑岑静的野外夜色,嘴唇依旧轻轻呼唤着她的名字:“梦鹂……梦鹂……梦鹂……” 第四十五章 梁婉容亵渎神灵 窗外,雨珠密集飘落,像厚雾似珠帘,绵绵不断。楼檐下垂着的电线上挂着一串水珠,晶莹而透明,像一条翠玉项链。围墙两旁的芭蕉树上,沿宽阔的叶片正有雨线砰咚坠下,一滴又一滴,单调而持续地滚落地面上。此时,我正站在二楼一条古典韵味十足的长廊上。 这已是我与上官黎产生分歧的第三天。我的心平添几分愁闷,也平添了几分烦恼。早上我来的早,大家几乎都在客厅里。当我看见上官家的司机扶着萧老太太颤颤巍巍走出房间,坐在餐桌旁时,我的心里就充满了卑怯和不宁。我在心里思忖,也许是因为今天窗外下雨的原故,所以他们准点坐在客厅进早餐。蓦然回眸,我看见玉凤在客厅和厨房间忙碌,迟疑了一会儿,我最终从二楼长廊走下来。 两天没有看见上官黎,我的心像纸巾溻干了血液,微微沉重。原来,一直以来在上官家,只因有上官黎我才敢放大胆量。眼前这位萧老太太自当我来到上官家,就没和我说过一句话,而上官仁和梁婉容又是那么敬畏她。于是,我皱皱眉头,踩着一串小步,盈盈走向萧老太太。我一揖礼,低声问道:“老太太早。”坐在餐桌边的萧老太太一抬头,看见我站在身旁。旦见我:上身罩一件水墨咔叽薄衫,一条紫色七分长裤,裤角上绣着一圈琐边荷叶。我轻轻挽起头发,发髻中插一根黄杨木刻纹簪子。嘴不点而含丹,眉不画而横翠。两边窄腮粉嫩光滑,一双秀目温婉柔情。萧老太太不屑一顾地望望我,不禁一惊,心想:这个丫头,不就是和自己的孙子瞎混的那个嘛,站在跟前做什么?仅管已是耄耋之年,但萧老太太一向精神矍铄,思维异常清晰。之所以那么不经意地瞥了我一眼,在她看来是必要的。“一个丫头怎么能不守本份,和主子厮混?哼,如今倒好,搞得大家一场尴尬,谁也下不了台。我非要为难为难她。”萧老太太想着嗬了嗬喉咙,轻傲地注视着我,回道:“你这丫头真没有眼色。我一向不喜欢那种在别人吃饭时打扰人的人。”我揣思她阴阳迭气的话,心里一阵惊怕,整个人不由得畏难起来。我以为萧老太太会好对付一点,但没想到她的第一句话竟使我狼狈不堪和无地自容了。幸好玉凤不偏不倚地及时走来。玉凤问道:“老太太,您是喜欢喝牛奶还是喜欢喝豆浆?”萧老太太看着玉凤,转愠为笑:“喝豆浆吧,我在北京从来只喝它。”玉凤一点头,回笑着又问:“那老太太中午想吃什么?我一并准备着。”萧老太太想了半晌,回道:“给我做一份炒青菜。”玉凤忙应着:“好的老太太。”玉凤一撇脸,见我纹丝不动地伫立一旁,笑道:“淑茵,不忙就来帮手。”我正愁不好解身,她一说完,我赶忙应允。 丰盛的珍馐美馔早餐一会儿就备办齐全。上官仁和梁婉容双双走向餐桌,问候一番萧老太太后落坐。梁婉容薄施脂粉,穿一件掐腰街枝牡丹冰丝衫,头上盘一个慵妆髻,戴一小朵Nerteragranadensis做工袖珍、橙色珠状的橙珠花。露颈和两只耳垂上皆有烁光宝石金器,一副光艳夺目的样子。 上官仁指间拈着一支雪茄,扫了一眼,扭头诧异地问张司机:“怎么没看见黎儿?”张司机毕恭毕首地回道:“昨个儿就没见着,想必又出去玩疯了。”梁婉容微一愣,说:“玩疯了?什么叫玩疯了?他那么大的人,整天不待在家里,找个人影儿也不见,太不像话了。”张司机一笑,应道:“嗯,夫人您说的也是。前一阵子我还劝导他哩,让他注意收敛,只是他生性不羁,任性玩劣,只怕一时半会难以改变。”上官仁嘴里叨着烟,望望窗外,细雨滴答,使得客厅内空闷异常。他对张司机严肃地说:“好像黎儿听你的话多,连我和他母亲也疏难管教,你要花费心思,让他开窍。”张司机慌忙地频频点头,道:“这个我知道,我一定会花心思旁敲侧击,让他开窍,请先生放心。”梁婉容吃完早餐,只觉索然无味,对萧老太太说:“妈,早餐吃得习惯吗?想吃什么你就给玉凤说,她会给您做的,懂了吗?”萧老太太眯着眼慢慢咀嚼红薯条,一字一顿地说:“我懂!我懂!婉容你就不必为我操心啦。倒是我的孙儿,成天不在庄上,连个人影儿也见不着,你们一出门,家里竟少个拌嘴说话的人呵。”梁婉容不转睛哀声叹气地回道:“黎儿日夜不在家,我总为他提心吊胆。现在,又在家里搞出这档事儿,真是让人闹心。”说着,看了看一边站着的我。“你是说他和那丫头的事儿?”萧老太太闲云野鹤般、漫不经心地说:“丫头虽说是正经人家的,可必竟与我们上官家族不般配。将来黎儿要继承上官家族的产业,总不能取个举止和见识平庸的低层丫头做媳妇吧。以我愚见,尽快让他们断了,至于那丫头,”萧老太太思忖着,眼神轻蔑地闪过一抹无耐,“早点堕胎,免得传出风言风语,有损了上官家的名声。”梁婉容微微一惊,悄悄瞥望正站着和玉凤说话的我,低声道:“妈,您声音小点,别让她听见了。”萧老太太一听,不高兴了,瞒不在乎地说:“你怕什么?难道我说错了?”一回头,看看一边站着的我和玉凤。梁婉容用手遮住萧老太太的嘴:“妈,您还是小点声。呶,人在那站着呢。” 两人喋喋不休使得上官仁顿觉烦躁,他搁下碗筷,说:“自古有三纲五常,如今可好,统统乱了章法。你们不要再说下去了,这让我的脸面往哪搁。”说完,一起身,准备唤张司机出门。竟在此时,他的手机突然响了。上官仁接了电话,脸色一黯,差点晕眩。“你,你说什么?黎儿出事了?快,快说,人现在在哪儿?”梁婉容心里一震,追问上官仁:“怎么了?黎儿怎么了?”上官仁强掩一阵心跳,拉住梁婉容就往外走:“快,跟我走。”两人一起走出毓秀楼,甚至未给萧老太太招呼一声,就朝山庄外沓沓而去。 当清晨的第一绺阳光照进芙蓉镇医院急救室时,所有医生护士正手忙脚乱。有人呼喊着说:“赶快,给病人扎崩带、止血、上呼吸机。”话音一落,其他医生护士动作麻利,纷纷行动。 不知何时,一个女妇人嗓音颤颤划破了医院的宁静:“黎儿,我的儿子在哪里?”一个护士说:“夫人,夫人,请你声音小点,病人已经在抢救了。”上官仁走上前,扯住护士的衣袖,问:“究竟是怎么回事?我的儿子怎么了?”护士吓得唯唯诺诺,似躲闪不及的样子,只说:“病人病情危重,我们医院小,大夫先给他最做基础的救治,等他醒来后,恐怕需要迅速转院。”上官仁听了,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气急败坏地道:“有这么严重吗?他究竟怎么了?被人打了,还是?”护士说:“听他的同伴说,好像是出事故了,从山崖上摔下来的,早上才发现。”一旁的梁婉容惊大了眼,急的直冒汗星子,抓住护士的胳膊问:“快说,是谁送他进医院的,谁?”护士伸着手指向一边,急辩道:“呶,墙边站着的两人。” 上官仁和梁婉容顺着她手指的方向一望,两个年纪约摸十七八岁的少年倚墙惊恐地站在一起。上官仁还未走近就大吼道:“是你们送上官黎来的吗?”此时,房胤池和金寅钏两人双双倚在墙角,像被吓傻了。他们根本没料到上官黎会出意外,要知道,上官黎的驾车技术是一流水平。然而,老天爷和他们开了一个大玩笑,自从前一夜丹崖山后,他们居然没有发现上官黎的影子。一开始,两人以为上官黎回家了,可又觉得纳闷,无论怎样,他应该会同他们联系。两人深感事态不妙,幸而没有放弃,一直到翌日,在丹崖山路基下,发现了奄奄一息的上官黎。如今,面对上官黎父母的指责,两人除了恐惧和逃避,似乎别无他法。房胤池垂着头,低语道:“叔叔,是我们送黎哥来的。”接着,金寅钏也点点头:“他从山崖上摔下来,早上才发现。” 上官仁大声嚷道:“真是混账东西!”他恨不得将两人痛打一顿。梁婉容已是泪雨翻飞,浑身颤栗,猛然抓住金寅钏的胳膊,大喊道:“你们干的好事,现在怎么办?如果他有意外你们能负责吗?你们还我儿子,还我儿子呀。”任凭梁婉容怎么质问,金寅钏始终一言不发。上官仁气恨至极地望着他二人,自是无话可说。 上官黎躺在急救室的病房间,浑浑噩噩微晰的意识里,他只是记得丹崖山路边的女子:“梦鹂……梦鹂……梦鹂……”他高一声低一声地呼唤。 医生护士们测试他的心跳,又是扎崩带、又是止血、又是上呼吸机,一番最缜密的抢救之后,使上官黎的伤情暂时稳定了。主治医生叹着气说:“真是个奇迹啊。”取下口罩,他从急救室走出来,“病人的家属是谁?”话未落,上官仁和梁婉容登、登、登跑上前。“我……是我们,大夫……怎,怎么样了?我儿子情况怎么样了?”主治医生一望两人眼眶溢满泪花,感同身受地道:“不要着急,他的情况暂时稳定了,只是需要立即转送省城大医院继续接受治疗。并且他的胳膊严重受伤,不知道会不会……”梁婉容毛焦火辣,一听忙问:“什么会不会,大夫您快说?”主治医生道:“只怕会不会截肢啊?”上官仁一听,当即似五雷轰顶,差点跌倒,连喊带吼地问:“截肢?您是在说笑话吧?”主治医生叹气说:“你们应该知足了,他在野外山崖下躺了一夜,能保住性命已属万幸了。知足吧。”梁婉容道:“大夫,求你讲清楚,我儿究竟会怎样?您要知道,我天天拜菩萨、日日求神灵,难道全是空话、儿戏,全是愚弄人的嘛,神灵,神灵在哪?难道神灵是拿来揶揄世人,欺骗我的嘛?”主治医生听了,只摇摇头,带了一个护士离开,准备商榷上官黎转院事宜。 此时在香墅岭里,我同玉凤依晰得知了上官黎横生事故的真象。因为有萧老太太在,所以我们未敢大声张扬。当中最担心的人莫过于我。我只觉得像有一股冬天的寒风吹袭着我,全身冷的已凝结。快到中午了,依然没有看见上官仁和梁婉容返回山庄。我望望窗外,雨丝儿细细菲菲沿窗棂洇湿了玻璃,花园里的花朵摇摇坠坠。我无法忍受这种痛苦煎熬的氛围,悄悄问玉凤:“黎哥不会出事吧?上官家怎么毫无动静?”玉凤拾摞着碗盘,猛地一怔,停下活儿,回脸望我:“应该不会出事,淑茵不要胡思乱想了。”我回道:“我担心——”玉凤板着脸,思绪徘徊,镇定地道:“担心什么嘛?吉人自有天相,你要相信自己。”我心生疑窦垂立原地。直到玉凤忙完厨房一切,才兀自讪讪地又道:“也不知道是镇里的哪家医院?真想去看一看哩。”玉凤说完后,将我拉到一边:“你看见了吗,那萧老太太一直坐在客厅,上官先生连她也没敢告诉,你可千万别让她知道啦。”我望望坐在客厅凝睇微憩的萧老太太,虽是急得直跺脚,但三缄其口。 一直到当天下午,我接到了一个电话。电话是上官仁打给我的。他告诉我上官黎出了事故,他和梁婉容还有张司机,正护送上官黎前往省城医院,让我照顾好老太太的生活。我放下电话,失魂落魄地坐在客厅椅子上。 这一日,是上官黎被送进杭州医院的第二天。一个身穿白衣大褂、目光犀利的年轻男医生伫立他的床头,问道:“真是神灵保佑你,你醒了吗?”躺在病床榻上的上官黎只觉浑身乏力,身体空荡荡的像一团飘浮在空中的云彩。他听见年轻医生问话,使劲伸展双腿,勉强地回道:“医生,我……没事了吗?”医生诙谐一笑,道:“是的!你真幸运,耶稣保佑你一切安好。”上官黎抿了抿干瑟的嘴唇,轻轻呻吟:“梦鹂……我记得,她像我的梦鹂……”医生道:“好啦!你不要在喊梦鹂的名字啦,自从昨天进到医院,你一直在喊梦鹂的名字,好吧,等你以后康复了,我希望知道梦鹂究竟是谁,好吗?”上官黎目光温柔地望了望他,允诺说:“好的医生,我一定告诉你她是谁。” 医生走出病房,一仰眸,上官黎的父母立在门口等候。上官仁急步上前,扯住他的衣袖问:“裘大夫,他怎么样了?”裘大夫时年四十岁,是省城重点医院的主治医生,一看两位父母候立门口,微笑道:“还好,基层医院抢救得当,请你们放心,他不但神志清楚,而且保住了右胳膊哩。”梁婉容头发凌乱,目光痴滞,一望白衣大褂的医生,立即泪如雨下。裘大夫亦是愁肠百转,又道:“没事儿,没事儿,现在可以进房探望。” 望着裘大夫离开的背影,上官仁感慨万分。二十多年来,上官黎无数次闯祸,无数次使他度过梦靥般的日子。年复一年,现如今,仅管他长大成人,但依旧使他无法省心。他的心脏怦跳,他的喉咙发哽,两只眼眸因彻夜连日奔劳,好像困倦地睁不开了。然而,他坚挺着,为了上官黎,为了香墅岭的繁荣与兴旺,他以一个父亲的自尊和固执坚挺着。依照裘大夫的要求,他们悄然走进了病房。 上官仁激动地扑将上前,抓住上官黎一只颤抖的手:“你为什么不能省省心?为什么总让我们牵肠挂肚?黎儿,黎儿。”上官黎躺在病床上,一只右胳膊裹着厚厚的崩带,像一条烧烤着的猪前肢。他看见父母,万分愧疚,一时竟语无伦次:“爸……妈……梦鹂……爸……妈……”上官仁心头一悸,问道:“你个没出息的,还在想梦鹂呢?你的梦鹂早没有了,你清楚吗?”上官黎并不罢休,慢条斯理地念诉道:“梦鹂……梦鹂……我看见我的梦鹂了……”一旁低泣的梁婉容也惊呆了,她听见上官黎在嚷着梦鹂的名字,问道:“儿子,再别胡说了,你的梦鹂早死了,你怎么能看见她?听话,不要胡思乱想了,安心养病。” 晚上,上官黎在梦中再度见到了梦鹂。她袅袅如烟纤影依旧,袂袂衣袖风中飘,似舞长歌,漫步在他模糊的视野里。他在梦中仿佛听见梦鹂又在为他歌唱: 我披着五彩霞衣踏云霄而来, 请你用双手把我轻轻掬起, 华幻的霓裳将是我步入婚姻殿堂的礼物, 挚热的你的吻已将我陶醉, 求你一生一世兑现你忠实的诺言, 不论你富贵与贫贱的境况, 相濡以沫只要与你携白首…… 清早又一次来临,温暖如煦的阳光冲破层层云团,照满整间病房。小鸟在快乐地啁啾,树叶在簌簌低吟,仿佛显得和谐温馨。上官黎从睡梦中惊醒,看见枕畔搁着一束皎洁的百合花。上官黎挠了一下头发,凝睇一想,似乎好久也没有人为他送过百合花了。花香从枕畔绕鼻而来,是一种沁人心脾的清香。上官黎臆难忘深深陶醉。他静静躺在床上,望着纹满淡素图案、吊着一盏灯的天花板,凝神陷入了沉思。一瞬间,他仿佛有一丝悸动,尤其那个在丹崖山麓下出现的神秘女孩,好像他香消玉殒的梦鹂。 梦鹂的离世对上官黎的打击显而异见。既使躺在病房床榻上,那个虚幻灵动的身影依然飘动在他的周遭。上官黎一个人静静地盯着璨白的天花板,直到一个人走进。 裘大夫道:“上官黎先生,请恕我直言,准确地讲,你患有一点神经质。”来者不是别人,正是上官黎的主治大夫,他毫不掩饰地倒出对上官黎精神状况的分析结果。上官黎有些激动、有些懵圈、亦有些惊诧,他眼珠乱转,带着嘲弄的味道反问道:“你怎么能判断我属于神经质哩?”裘大夫自然意识到了上官黎的反驳情绪,他不慌不忙地将神经质的特征讲述给上官黎听。 裘大夫道:“你要相信我们,你臆念中的梦鹂早已不存在了,你是深度怀念她,忧思难寝,日积月累造成神经紊乱症。现在,你必须排除杂念,听我给你分析后,配合我们对你进行治疗,你认为怎么样?”上官黎听了,目光凝静,他心想,难道真是过度思念梦鹂造成精神紊乱?也许医生的话有道理。裘大夫又道:“神经质,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精神分裂症,你懂吗?它通常表现在:偏执、抑郁、恐惧、强迫、急躁、胡言乱语、冲动伤人、木呆、独自发笑等。而你,恰好属于其中一种。”上官黎躺在病床上,任双眸眼泪泛滥,从他冷峻的脸庞上汩汩滚落。 第四十六章 严把关清理单卉 香墅岭纺织印染厂里,工人们在轰鸣的机器声中脚步急沓地工作。一连几日,王润叶不知何故整日价萎靡不振,精神恍惚。家!这个“蛊惑”人心的字眼,在她心里久久徘徊。父亲王鉴珩一再催促并鼓动她,应该尽早出嫁。王润叶感到万般无耐,每天像个“苟且偷生”之人,在父亲面前垂头丧气、毫无尊严的生活,除了纺织厂,除了遇见喻宥凡,她枯燥的生活好像她那双粗糙的双手,有时候简直使她羞于面对。王润叶悄悄靠在车间一台机器旁,耳畔是尖锐鼓噪的机器声,怀里抱着从印染车间下线的栗红色染布。日子恍然如流水,掐指一算,在香墅岭的纺织厂她已工作一年了。 王润叶怀抱栗红色染布,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向储藏室。只见王润叶小步盈盈,一眼望去,眉蹙春山,眼颦秋水,面薄腰纤,袅袅婷婷,直有三分淑女气质,七分巾帼风范。储藏室建在工厂旁一个废弃已久灌水车前,周遭一片狼藉。王润叶踩在石墀下冒出的稀疏软草上,刚要走进储藏室,被人从身后拽了一把。王润叶骇了一大跳,撇脸一望,韫欢堆着一副肉嘟嘟的胖脸,向她呲牙咧嘴地大笑。“原来是你这个呆瓜?笑什么,哼!”王润叶不好气地瞪了一眼,一扭身想要摆脱韫欢的纠缠。韫欢笑道:“别走,你别走呀。好姐姐,听我说两句知心话。”王润叶停下来,两眼瞅着,尖厉地问道:“你想和我说什么?”韫欢一笑,惬意地、故弄玄虚地解释说:“你别急,我有东西给你。”说着,一只手掏进裤兜摸出两个黄澄澄的橘子。王润叶望见,带着一丝揶揄的口吻问:“两个橘子,怎么你是要送给我吗?”韫欢将两个鲜嫩的橘子递给她,嘿嘿笑着,朝四下睨了几眼后,软语温存地说:“好姐姐你说对了,这是韫欢特意敬奉给你的,如今市面上还不曾见着橘子哩。”王润叶又瞪了一眼,讪讪地回道:“橘子有什么好吃,又酸又瑟,我从小就不喜吃。”韫欢诧一听来,怅怅失落。正说着,两个胡子拉碴的老工人走来,望见韫欢,斥嚷开了:“你这呆瓜,不待在工作岗位上,竟溜跑出来了?”韫欢一怔,背手将橘子藏于身后,唯唯诺诺地笑道:“师傅,我出来解个小急,没干别的事。”老师傅望见他在背后掩掩藏藏,破口大骂:“为何在身后躲藏东西?快拿出来让我看。”韫欢听了,难为情地说:“没啥,是……是两个橘子嘛。”另一个老师傅依旧不依侥,非要看个究竟,走前两步,啐着唾沫吼:“总不是老毛病又犯了,偷拿工厂的东西了吧?哼,还是拿出来让我们看清楚好。”一看两个师傅据理力争,韫欢只能悻悻服软,伸手乖乖递出两个橘子。王润叶与师傅们说:“两个橘子,他说非要送我,我没要。”一个老师傅哼了一声,背负双手踱步走动,自怨自哀地嚷:“你这后生,不好好干活,居然敢拿着橘子讨人家姑娘欢心,真不像话。那你有没有问过,人家姑娘要不是要呢?”韫欢朝师傅们望了眼,心情复杂地又望望王润叶,回道:“师傅你也别急嘛,我还给你留了两个呢,你看呀,”说着,一使劲,从另一面裤兜掏出两个橘子。老师傅蔑视地看了一眼,带着一抹滑腔试探地问:“莫不会是从谁家树上偷摘来的?”韫欢一听,急急摆手说:“师傅别怕,不是偷的,是我从家里拿的。呶,师傅给你。”韫欢将橘子递过去,老师傅便接住了。王润叶望着韫欢,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老师傅,你看看徒弟真听话,特意给你带橘子哩。”另一个老师傅撇了撇嘴,道:“你别卖乖,他不给别人单给你了。”王润叶噘嘴说:“我才不要他的东西。哼,谁吃他不干净的橘子。”看着王润叶,韫欢忙不迭说:“别怕,别怕!橘子干净着哩,嘿嘿,我给你擦擦再吃。”一面说,拿着橘子在衣袖上揩。老师傅笑望着,对王润叶说:“我看他对你真诚,你别嫌弃了。”韫欢一抬头,把橘子递给王润叶,“给你橘子。”王润叶看着橘子,笑道:“我想过了,我不能要橘子。”一个老师傅将手里的橘子甸了甸,递给身边老师傅,“徒弟给的,你别嫌弃,吃呵。”另一个老师傅接住剥了桔皮,一瓣一瓣往嘴里塞,不亦乐乎地赞道:“甜,真甜哩。”韫欢见王润叶不肯拿他的橘子,只得缩回手。老师傅一看情形,乐吱吱地张口笑道:“润叶姑娘,你真孤拗,你别不领后生的情意啊?”蓦然,王润叶脸颊一片绯红,一直红到两腮后。王润叶说:“幸有师傅来了,要不他非要折腾我呢。”老师傅叹道:“年轻人之间总会推搡来推搡去,但也是含情骂俏,我没看出呆瓜会看上润叶姑娘。”伫步中间的韫欢往后退了几步,靠着老师傅们立在一处。王润叶站了半天,感到累了,笑道:“师傅稍等着说话,我送下布料就出来。”之后,径自踅身抱着染布进房了。 王润叶刚离开,喻宥凡和王瑞贺身穿蓝色制服,领着两个拿扫帚的青工,大步溜星走来。喻宥凡见着老师傅,问:“师傅们都在这儿,韫欢也在呵,有什么热闹事?”一个老师傅道:“我和袁师傅找徒弟来了。呶,他正在同润叶姑娘说话,还给了我们俩个橘子,呸,呸。”说着,将嘴里最后一口橘子籽吐在地上。韫欢笑道:“宥凡哥,我拿橘子给他们吃哩,师傅给我作证。”那唤作袁师傅的人和颜悦色,乍一看去,阔脸广额,横眉大眼,一张厚唇,像精雕细刻般有形,身板硬朗,倒让人觉得他更像专给画师练笔的人体模特。袁师傅说:“行,行。我可以给你作证。不过,你总开小差,找不见人可不像话。”王瑞贺问:“他现在跟着师傅干,可依顺着你吗?”袁师傅笑道:“他倒也听话哩,但有开小差的毛病,还要我经常满厂里找呢。”说完,一看王瑞贺身后两个小青工,继续问:“他们拿扫帚做什么?”王瑞贺道:“准备打扫储藏间的卫生。” 众人说话间,王润叶走出储藏房。王润叶抹了抹额头和两颊的汗珠,抬头一看,红彤彤的太阳明艳艳照着,空气里有桅子花和郁金香的幽香,湿雾凝成水珠沁在皮肤上黏黏糊糊。 喻宥凡唤了王润叶一声:“润叶。”王润叶皱着眉头哎哟:“热,真热哩,快立秋了,天还火辣火辣的。”两个青工望着喻宥凡,问:“宥凡哥,是那个房间吗?”喻宥凡笑了笑,回道:“嗯!你们进去打扫,下午有新布料送来。”两个青工遂点头应允,提着扫帚走向房间。韫欢一望喻宥凡和王瑞贺站着,将手里的橘子递给他二人。喻宥凡问:“哪来的橘子?”韫欢微笑着,挠了挠头发,说:“我从家带来的,请放心吃。”喻宥凡看着袁师傅,见他鬓旁飞雪,略显老态,开玩笑道:“师傅依然身体健硕,师傅多大年岁了?”袁师傅坦然一笑,望望身旁正要给他递烟的王瑞贺,开朗地说:“看你和瑞贺的情形,同我的儿子年纪相访。呵呵,你们猜猜老休今年有多大年纪呀?”喻宥凡说:“我猜有五十岁。”王瑞贺递了一支烟给他,笑说:“不对,不对,我猜袁师傅有五十多啦。”袁师傅摆摆手,神秘一笑:“我跟随上官君先生闯山东、走四川,还在沿海经济开发区打拼过十年,五年前,他在芙蓉镇一手开创了香墅岭,我就跟随他,一直到建成纺织厂,我依然鞍前马后地为他效命。要说年岁,我今年七十一了。”两人一听,啧啧咋舌。喻宥凡惊诧地问:“师傅应该到了退休年纪了,怎么还在纺织厂?”袁师傅接住烟,点燃吸了几口,扬眉说:“快了,过了这一冬我就退,受先生厚宠,一直不让走,我也闲耐不住,一干就到此年岁啦。”两人听了,顿时刮目相看。 众人正说话呢,一个青工脚步沓沓地急速跑来。一面跑,一面大声说:“袁师傅、王哥,你们快去看看,一个新来的掺料工搭错了染料,把一批布料给糟蹋了。”袁师傅一听,吼问:“你说清楚,哪个新来的工人?怎么搭错染料的?”王瑞贺亦急切地问:“颜色出现问题,那怎么出厂?将来怎么上市?走,我们赶紧去看个究竟。”三人撇下王润叶和韫欢,径直前往晒布厂。“谁搭错染料了?是哪些布料?快,快说。”袁师傅未走近,已大声喊话问晒布架下的工人。十来个工人焦头搓耳议论纷纷。一看袁师傅来了,立刻让出一条道,顿时,挂在晒布架上的布料映入他的眼帘。袁师傅努眼仔细看,布料呈现米黄和暗褐的混浊双色。袁师傅一怔惊,倒吸了一口凉气,两腿打颤:“这种颜色不对呀?不是米黄,不是暗褐,原色呢?赶快把油纸拿来。”过了一会儿,一个工人拿来一张涂色的油纸:“师傅给你。”袁师傅看了一眼,又说:“那桶染料哩,我看看。”于是,哗啦一下,从一堆众人中,两桶染料让人提了出来:“师傅,是这种料。”袁师傅蹲下身仔细瞧,还拿桑木棍搅和了一阵,说:“这种色不纯正,不是搭错料的原故。”王瑞贺俯下身凝眸一望,也道:“不错,这种料不像原色,这批料是从哪儿进来的?”工人们你看我、我看你,个个面面相觑。一个工人说:“这些染料不是由王哥你负责进厂的吗?”王瑞贺听了,不禁一愣,再一想也对。半个月前,从他的帐簿下曾过目了一批新进厂的染料,那时候,他还同两个青工一件一件核验过呢。 王瑞贺艴然不悦,大声喊道:“尕娃子哩,快点过来呀。”片刻过后,尕娃子身穿红裤白褂跑步迎来。“快,把我办公桌上的帐簿拿来。”尕娃子听后,一转身迅捷离开。两分钟后,尕娃子怀揣一个帐簿姗姗跑来。王瑞贺双手接住,在帐簿上瞟了几眼,一阖帐簿,当机立断地说:“把采购部的单卉找来。”身后,一个青工回道:“我,我给你找。”王瑞贺拿着帐簿连声喋语:“是,是单卉。她怎么干出了这种事?简直有损香墅岭的名誉啊。”一旁的袁师傅凑上前,问:“单卉是谁?是那个长着一双凤眼的姑娘吗?”王瑞贺叹气地回道:“是她。” 果然不多时,一个身穿黑色亚麻布裙,裙腰系一根红绸带,长着一双单凤眼的姑娘满脸涨红,从人群里探出半个头。她羞答答地睁大眼,好奇又紧张地扫视周遭,神竦心惕,嗫声问:“是王哥找我吗?好多人哩。”顾晓一看单卉来了,一把拽住她硬是拉进人群里:“喂,我说单卉,哥问你话,现在你老实告诉我。”单卉诡谲一笑,控制着微微发抖乱颤的身子,勉强地说:“好,你问。”王瑞贺担忧她鬻良杂苦,只得将帐簿翻给她看:“呶——你可看好了,七月二十号,批注:全漆染布料,负责人:单卉。可是你签的字?”单卉故作镇定地瞟了眼签字,咬牙点点头:“嗯!”王瑞贺又问:“是你亲自采购来的?”单卉答道:“嗯!”接着,王瑞贺再问:“是你过目送进染布间的?”单卉只觉心间微微发虚,两眼微瞭,手心也一直冒汗,只能咬牙硬挺:“嗯!”王瑞贺终于忍耐不住,“啪”一声阖上帐簿,大吼:“你,就知道‘嗯’,你知道现在出啥大事了?”单卉唰的一下,两眼溢出两汪浅浅的泪水,像是浮萍,或荷叶上沁出的露珠。而伫步两人身旁的袁师傅上前,“嗬”了一声嗓,说:“瑞贺你别吓坏她了,一定是哪个环节出漏洞了吧?”望了望单卉,袁师傅叹气:“从来没听说过染料色出差错,偏就今天遇上了。单卉,你好好想想,这批染料你是从哪儿采购的?怎么会出现染色差别呢?”单卉到此时方才明白,不禁一惊:“染色有差别?什么差别?”王瑞贺怒发冲冠,对眼前素来小黠大痴的同事,他疲于应对,质问道:“黄色不是黄色,是米黄。褐色也不是褐色,是暗褐,这个你怎么解释?”单卉被王瑞贺问的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一时结巴无语:“我……我……我……”王瑞贺道:“你就知道‘我’,快说啊,究竟怎么回事?”单卉想了好半天,回道:“染料是从省城‘吉祥’工厂采购而来,一路上未见差错,到了香墅岭直接进了染坊间,我也不知道什么情况。”王瑞贺一听,登时有如被一块鸡肉噎在喉咙里,吞吐不畅。问又问不出原因,查又无处可查,一时之间,王瑞贺和袁师傅两人皆陷入一片无言的迷茫。沉默了半天,王瑞贺皱眉说:“看来,这个月的染布不能按时、按量、按质出厂了。先生一惯严格把关,这回先生不把你清理出纺织厂,就算你单卉的造化了。”袁师傅说:“咱们把情况汇报给先生吗?”王瑞贺一拍大腿,刚要说行,一个领导干部说:“别找先生了,我听说先生一周前进了省城。”两人听了茫然无措,别无他法,只得驱散了工人,返回各自工作岗位。 众人皆各自散开,偏只剩单卉孤零零地倚靠在一株垂柳上。单卉恍然无主地张望,她的心像一片绿叶,被只虫儿用丝给缠起来,预备作茧。一回头,青工尕娃子傻愣愣地盯着。单卉问道:“你为何没走?”尕娃子捏捏鼻子,慢慢走近,悄声对她说:“单卉姐,今天的事怎么办哩?”单卉正为此事苦思冥想,她俨然觉得天已塌下来,纵然有三头六臂也招架不住。“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好,听说先生不在,恐怕回来,会找我问话。”尕娃子听了,回道:“兴许不是你的错,肯定是搞错了吧?一定是那家工厂出差错了。单卉姐,别怕!先生管理有方,查清楚了原因,也许他会对你枉开一面哩。”单卉望望,一脸无辜地垂下了头。 再说韫欢和王润叶驻足枝繁叶茂的黄桷树下。怎耐韫欢强烈要求,使王润叶一时不能脱身。“好姐姐,”韫欢移步近前,呵呵一笑,道:“自韫欢进厂第一天起,就注意到你了。”王润叶一惊,大脑立时回忆往昔的一幕幕。只可恨,无论怎么回想,也未觉察出任何异常。王润叶焦灼地看着眼前人模人样、却污点在身的韫欢,只佯装瞒不在乎的样子。韫欢道:“好姐姐,你比我大两岁,我想和你谈一谈。”王润叶低眉袖手,顿时一凛,问:“哼,好你个韫欢,你怎么知道我比你大两岁?”韫欢面色平静,笑道:“我早已问过人啦,你年前进的厂,家就在芙蓉镇上。怎么样,我没说错吧?”王润叶一听,愤诧之余不觉好笑,望了望,笑道:“看来你喜欢打探别人的长长短短嘛?哼,没看出来,你还这么泼皮。说,你打探我究竟想干嘛?” 王润叶说完,刚想拔脚离开,尕娃子哼着歌若无其事地从晒布厂走来。韫欢问:“喂,你唱什么哩?”尕娃子一看他们两人站在黄桷树下,第一直觉还以为两人关系暧昧,正在卿卿我我,想要回避。“尕娃子,尕娃子。”王润叶喊了一声。尕娃子便立即停下脚步。尕娃子回眸呵呵一笑,摆手道:“我没看见,啥也没看见。”两人走向他,王润叶拉了拉他的衣袖,嗔怪地问:“你装啥糊涂哩?神秘兮兮的。”尕娃子咕噜一转眼珠,见两人若无其事,遂改口:“哼,你们站在这儿,怎么不关心染坊间的事情?”王润叶一怔,马上追问:“尕娃子,究竟出啥事了?快说!”尕娃子望望,不及思索,便将刚刚在染坊间的事详细告诉了他二人。王润叶听完一阵心悸,整颗心像被一只蜘蛛裹在蛛网里一样,徒劳跳动。韫欢一震,只顾闲聊乱扯,染坊间之事居然未当真,思来想去不敢犹豫,随即同两人告别,一个人急匆匆去查看究竟。 王润叶唏嘘之余,万分惊讶,又问:“那单卉姑娘呢?”尕娃子便告诉说:“也许她还在染坊间观察一堆不合格的染布呢。”王润叶知道了,一个人也急匆匆离开。当王润叶来到染坊间时,确实看见单卉垂头丧气地抱着一堆染布暗自落泪。走近身后,王润叶劝说:“单卉,你还好吗?别……别哭了。”单卉一抹涕泪,慌忙转身,自怪说:“纺织厂染料每回都由我亲自采购,但是这回怎么出现了色差?这些染布已经不合格了,恐怕要按次等品出厂。”王润叶应着,忧虑地说:“也是!如果追究责任,这些损失你怎么能赔偿得起呢。”单卉攒眉苦脸,又是一阵低咽,“我……还不知道先生会怎么惩罚我。”单卉抓住王润叶的手,痛苦难堪地说:“王姐姐,你说,万一先生将我从香墅岭里清理出门怎么办?我将怎么活啊?”王润叶顿时呆住了:“清理你?上官先生知人善用,一惯秉公执法,不偏不倚,这回……”一时为她感到后怕。 夜晚的香墅岭薄雾萦绕,粉荷俏枝,水波漪弄,莺啼声声。王润叶约好单卉,两人踱步绕过小桩桥,走近桥墩一隅簸状的荷塘边。晚风萧萧,星斗满天,银河豁然映入眼帘。单卉拿着一套十二把的泥金真丝绡麋竹扇,扯了扯王润叶的衣袖,说:“王姐姐,三天都没见着上官家的人,你说他们啥时候回山庄?”走在一旁的王润叶驻足脚步,望着一脸稚嫩的单卉,难言地回道:“单卉妹妹,你在担心先生回来惩罚和责怪你?”单卉蹙了蹙眉稍,看了她一眼,应了一声。两人一阵长唏短叹,目光望向一池月色下的荷花。 一切生命在充溢幽静的气息里延续它的生机。月光掩映中,粉红荷花掺杂着含苞待放的白色荷花,在荷塘里傲姿挺立。鱼翔水底,碧荷漾漾。加之送来一缕抱蕙兰的清香,使得四周似香萦仙馨。 单卉踌躇不已,将心里闪过的一个可怕怪念告诉了王润叶。单卉愁畅地说:“缘分即如此,纵使谁也难以挽回。我只等先生返回山庄,给我一个处分,将我开贬出你们中间,让我永远离开。姐姐,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说着,拿出泥金真丝绡麋竹扇。王润叶一望,问道:“怎么把它拿来了?”单卉思想半晌,说:“那日姐姐说喜欢我这套泥金真丝绡麋竹扇,今天我把它送给姐姐。”王润叶道:“妹妹何来此意?不,我不要妹妹的扇子。”单卉一笑,道:“这套泥金真丝绡麋竹扇虽不名贵,但玲珑剔透,姐姐喜欢,现在我将它送给你,因为我已是“倒悬之苦”之人,若是我离开山庄了,你把它作为想念吧。”望望单卉手里攥着的竹扇,王润叶一颗心瞬时被注入了一剂麻醉药,毫无张法。她记得,前日两人在芙蓉镇上发现一套十二把泥金真丝绡麋竹扇,还为只有一套而据理力争时,脸庞一阵红一阵白,烧灼至心间。 王润叶难过地哼了一声:“你把这套竹扇收好,姐不要。”说完,扭头不允理睬。单卉只觉人生无趣,朝夕只在转瞬间,实在悲凉。单卉手执泥金真丝绡麋竹扇,双眼满含苦瑟难堪的泪珠。一片月光静静照在单卉那张娇艳的脸颊上,一绺青丝遮住她楚楚凄哀的双眸。单卉抽咽着,轻声自责。王润叶回眸间,单卉那张脸颊上早已泪珠滑痕,脂粉无妆。“妹妹,别哭。”王润叶一抬袖,将单卉眸里的泪珠揩尽。之后,王润叶牵住单卉的手,两人又在山庄里闲转一遭,心绪渐自平畅。 第四十七章 王瑞贺查漏补缺 第二天,曙光微露,香墅岭竹茅楼里有人早早起床。王瑞贺抱着被子晒到楼外太阳底下,一回脸,喻宥凡揉着眼窝,睡眼惺忪。王瑞贺笑了笑,见他丰厚红润的唇上蓄满胡髭,阳刚而富有蕴味。两人洗漱以后,便坐在一株大樟树下的圆石墩上,静候返回山庄的上官仁。不一会儿,袁师傅和尕娃子、王润叶与单卉相伴汇集一起,大家的心悬至嗓子眼,对于用错染料这种事,比三伏天穿棉袄还难受。 众人当中,由属单卉最难过,乍一看,她那娇秀的脸蛋羞得像煮熟的螃蟹,通红通红的。尤其那薄唇上居然渗出一层血嘎痂,让人产生同情。而单卉正不停地向门外一条漆黑的柏油路上张望。“先生快回来了吧?他回来了,我可怎么给他解释呢?单卉啊,单卉,这一次你惨了,你死定了,一定难逃先生的惩罚。”单卉掰着手指头,揪着衣襟,心里喃喃自语。王瑞贺同样在一旁犯嘀咕:“这么严重的事,恐怕会牵瓜带秧,搞不好自己也会受连累,嗳哟,等着看一场好戏吧。”大概等了两个时辰,临近晌午,上官仁的车不出所料缓缓出现在他们视野里。尕娃子尖声叫道:“先生来了,来了。”一直到上官仁停靠下车,一个人阔首疾步走近,众人紧绷的心方稍稍平抚。“究竟何事?”一面走,上官仁问。众人紧随着上官仁,径直往染坊间走。王瑞贺毫不含糊,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如实禀报给上官仁。来到了染坊间,上官仁查验完所有染料,和所有色差不一的染布后,身体软的象皮糖。王瑞贺接过尕娃子搬来的一只木凳,坚毅铮铮地说:“先生,你快坐下来,我慢慢给你说。”上官仁便坐下来。王瑞贺道:“这批染料出自‘吉祥’工厂,应该与单卉姑娘无关。我估计是他们厂发错了货造成。现在,唯一能挽回我们损失的,是尽快联系厂家,商讨原委。”上官仁目色凝重,他苍白的脸色,像是地窖里马铃薯的嫩芽。上官仁说:“停工一天,我们就有上万元的亏损。单卉,那厂家你再联系了吗?”听见上官仁问话,怯立众人身侧的单卉忍着一包眼泪,说:“先生,我联系过了,业务主管说要等厂长回来才知道。厂长去了海南。”上官仁一歪头,质疑地说:“去海南了?那电话总能打通吧?”喻宥凡道:“依我看,他们的厂长在回避问题,先生要当机决断啊。”一旁袁师傅也道:“喻宥凡说的有道理,出了事厂长不能找借口回避。”上官仁望望,落落地问:“那你说怎么办?你跟随我鞍前马后十多年了,你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袁师傅明白上官仁此时在火头上,奈何自己退于二线,不好说个究竟以及所以然,于是愧畏地往后退了退,蹲在地上。 上官仁环望众人,最后将目光落在单卉身上。“单卉,”他叫道。单卉“哎”了一声,双睫微垂。“提取货物的时候,有没有查验对帐单和染料桶标识?”单卉呆立着,窃看着,两只手不停得绞动她的衣襟。她甚至直想找一个地洞,像一只老鼠钻进去,躲起来。“先生,”单卉思忖不定地说,“那一日,我向往常一样,先验货、再添单、最后提货。所有流程按先前两次进行,绝不会出差错呀。”上官仁脸皱得像核桃皮,斩钉截铁地说:“同志们,不能再等下去了,我要立刻把这件事搞个水落石出,否则将有损我们纺织厂的声威。瑞贺、单卉,你们俩人带好备头,吃过午饭,我们立即进省城。”王瑞贺和单卉两人双目一视,齐口同声地问:“先生不惩罚我们了吗?”上官仁勉强回道:“惩罚?我会给你们惩罚。等从省城返回再说。” 时辰已至午时,王瑞贺和单卉两人囫囵吞枣般吃喝完毕,穿戴一新早早立在香墅岭铁栅栏边等候上官仁的影子。只望见单卉上身着月白色双开襟排扣衫,下身是灰麻麻的一条真丝香云衫裤。额头笄着一只蝴蝶夹子,细眉挺直扫入鬓,一汪大眼炯炯有神,灿若星河。薄薄的小唇,尖翘的下巴,脖颈里戴着一串珊瑚色银流苏项链。两根指头上,各戴一枚形态炯异的玲珑琥珀戒指。而上官仁怀抱一个油光锃亮的鳄鱼公文包,迈着笃定的脚步,穿过花廊,沿楼檐下依旧叭叭答答滴水的墙旮旯,轻盈地走进客厅。上官仁压低嗓音唤了一声:“妈,妈你在吗?”过了好半天,从一个摆着青花瓷盆的房门后传来萧老太太的答话:“在嗬,我在房间哩。你有事就进来,快进来,”正说着,萧老太太拄着拐,立在门口,一脸凝笑,“黎儿哩,我的黎儿怎么没和你一起来?”上官仁一边走,若无其事地说:“先别问他,我要上趟省城,午饭后就走。”萧老太太一听,脸色一拉,侈侈不休地骂咧:“你们一天忙乎吧,好几天了,我也没见着孙儿。那丫头……进进出出的,你给她提个醒,别打扰到我的休息了。还有……”上官仁浅笑一声:“妈,您还要说什么?儿子都给您照办。”他走过去,一手搂住他母亲的脖子,亲昵地贴了贴脸庞。萧老太太不好气地望望,说:“都这么大人了,没个正经的。你给那丫头说,我的衾枕脏了,让她吃过饭拿去洗洗。”一旁的上官仁松开手,将公文包丢在一个靠几上:“妈,我会给她说,你就放心吧。您说,中午吃点啥,我安排后厨做。”萧老太太道:“你让玉凤给我熬碗粥,我喝粥舒服。”“好,好,妈我知道了。”上官仁悠然一笑,迅急走向后厨。萧老太太望着上官仁宽阔的背影,轻叹一声,拄拐慢慢移着脚步,坐在一只藤椅里。正要眯眼,我不声不响地走近。“老太太,”我试探地问着,“我给您捶捶背吧?”“给我捶背?”萧老太太一听是我,蓦然一睁眼,挺直身板,厉吼道:“我不需要人给我捶背!!”我一怔,差点没呛着,咽了咽嗓子,又道:“那您若有吩咐就告诉我。我在客厅哩。”萧老太太不耐烦地白了我一眼,露出布满血丝的眼珠,摆手说:“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你忙你的去。”我咽咽嗓子,悄然朝后退了两步。我刚想走出门外,迎面撞上余鸯。只望见她一袭浅桃色云纹水印裙,裙摆中绣出一大朵花敷叶腴的红色凌宵花。一双方口扣襻儿黑布鞋,手拎两条用细篾丝捆绑的鱼。余鸯道:“淑茵姐,你瞧,”她将鱼幌了一晃:“两条白秋,特意给你们送来。”我接住两条肥硕的白秋,啧啧道:“哟,好大的鱼哩,上官先生若是知道肯定会高兴。哦对了,告诉你山庄来了位老太太,人甭提多精神。他是上官嫦的奶奶,从北京来。从今往后我只有一份差使,那就是伺候她。”余鸯向客厅瞅了一眼,拢着手在我耳旁嘀咕:“你听说没有,别人正在传论,说是上官黎和一个山庄长得标志的姑娘好上了,还听说上官家人都反对哩。”我凝眉一挑,倒吸一口凉气:“反对啥?你还听说啥了?”余鸯四下瞧瞧,告诫我:“上官家族肯定不会轻饶了那姑娘,你想一想,哪个下人敢和主子勾肩搭背?这件事若让梁夫人知道非把她撵出山庄。”我一听,心里惶恐不安,只随她应了几声。 上官仁闷声不语地一个人走进厨房,玉凤正蹲着择韭菜。上官仁问道:“你准备做什么饭?”玉凤一望是上官仁,灿笑地说:“先生,还没准备哩,一把韭菜放了两天,我拿出来择捡择捡。”上官仁微笑着,信口说:“扔了,韭菜叶梢都干枯了,让我妈看见又嫌弃我邋遢。”玉凤愣了一下,回道:“行的,先生说扔了,那就扔了。”说着,一抬手将韭菜悉数放入了垃圾桶中。上官仁往周遭一瞧,笊篱、锅、碗、瓢、盆、嘭、罐皆是整洁如新,微不见尘。壁厨柜、灶台、墙面、地砖全部干净如亮,幽幽淡雅的厨味在四面荡漾开来。上官仁一时高兴,笑道:“玉凤也干了一段日子了,老太太说你烧的饭菜合她口味。”玉凤一听,立时眼前一亮,心里也热乎乎的,脸颊一片红云如潮:“谢谢老太太的夸奖,谢谢先生。我会继续努力干。”一转身,上官仁刚往外走,猛然想起萧老太太的话。上官仁道:“对了,老太太吃荤厌了,嚷着要喝碗稀粥,你给她准备稀粥和几样小菜,我嘛,吃过午饭要进省城哩。”说完,目光向柜角下一望,正有几只螃蟹傅绑着,在一个盆糟里蠕动,便继续说:“把螃蟹给我蒸上,只怕从省城回来就不新鲜了。”玉凤忙应着说:“好的先生,我给您蒸上。”走出厨房,上官仁看见我立在窗沿,刈修一束花枝。“淑茵,”他喊着我。我顺口回话:“先生我来了。”我放下剪刀,登、登、登飞快地走向上官仁。“刚才有个姑娘来过?”“嗯先生!是余鸯,送来两条白秋,说是让先生您尝鲜哩。”我回道。上官仁一面抬手,取下脖颈里一条红石榴色的领带,递给我,一面漫不经心地对我说:“黎儿和她母亲在一起。”顿了一下:“我要进省城一趟,你把我那套咖喱色西装和莹绿色的领带拿来。”我听了,回道:“嗯,先生我马上给您拿。” 上官仁刚要坐下,萧老太太用苍老浑浊的声音唤道:“上官你过来呀。”上官仁遂疾步朝他母亲走。“妈,您叫我?”萧老太太指指对面的沙发,示意他坐在她的对面:“来,你坐下。”上官仁便稳稳坐定。他的眼光望向窗台上紫的紫荆,绿的绿萝,黄的美人蕉。萧老太太轻“嗬”了一声,叹道:“最近两天,大家对我躲躲闪闪,连那丫头的眼神也回避我,这是怎么回事啊?”上官仁骤时一怔,遮掩说:“妈,怎么会呢?大家一如住常,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您多心了。”萧老太太一听,似信非信地点点头,望望脚下乱窜的狮子狗,那双黑溜溜的眸子总朝她盯着。“喂,小毛狗儿,”萧老太太俯下身,用手拍拍狗的背,再摸摸小狗的长髯,拖着一串嘶哑的音调说:“小狗儿就像只小狮子。唉……你瞧瞧,他们都有多忙,只有我这老太婆享了清闲哩。”小狗竟汪汪叫了两声,乖乖爬在她的膝下。上官仁心里难过,他真想立刻吐露出上官黎的实情,将一切都告诉给她,但是,一句话刚到了嗓子眼,又犹豫而止。萧老太太用慈和的目光注视,接着,用手轻轻捶自己的膝盖,道:“老腿近来时常泛酸,没走两步路就软耷耷的,人老啦……”“妈,您千万不要这么说,”上官仁打断了母亲冗长的话,走过来蹲下身,在她一只膝盖上不停地捶着、揉着。“舒服一些了吗?”他笑问。萧老太太微闭双眸,满头白发,黄褐色的脸皮像是变胖了,和蔼可亲地道:“是舒服些了,南方雨水多、湿气大,一不留神,老毛病就复发了。”上官仁痴声呵呵一笑,道:“您若不舒服,以后就唤我,我给您捶呀……再要不然……以后让淑茵给您捶。”“淑茵?你说那个丫头?”萧老太太惶然、迟疑着,“我可不敢使唤她,哼,现在又有了身子,不论怎样处置,好歹是上官家的后……这丫头怎就不知道珍惜身子?”上官仁神情怅索,一脸木然地盯着。须臾回道:“两个孩子关系要好,形影不离。我们正左右为难,只怕棒打鸳鸯。那淑茵一心一意地伺候我,我打心底肯定她,这事儿有些棘手。”萧老太太抿着嘴唇,长吁短叹,反而劝慰起上官仁。 正说话呢,我麻利地返回来,朗声道:“先生您的衣裳,给您!”上官仁接住,一打量,熨烫的平整舒展,感到满意,笑道:“有樟脑球就多搁几颗,衣柜里怕有蛀虫。”我巧然一笑,道:“我知道,先生您放心,这些事我注意着哩。”“淑茵,你在吗?”我听见厨房里玉凤大声唤我,应道:“我在客厅哩。”玉凤说:“你快来,如果不忙,帮我蒸螃蟹。”我进入厨房,看见她手忙脚乱,几只螃蟹捆绑着细篾丝。玉凤专注地道:“先生要吃螃蟹,我给他蒸进锅里。你帮我把剩余的也捆绑起来。”玉凤忙活了一阵,做出几道小菜:拌瓤子、酿果藕、糖熘荸荠、熘白蘑、酿倭瓜和一道三鲜木樨汤。另外,还有一锅薏米红豆粥。外加给上官仁准备的一瓶陈年红酒。 晌午用过午饭,上官仁按照计划,带上王瑞贺和单卉,开车向省城的方向一路奔驰。我用过上官家的残羹冷汁后,到员工食堂给葆君打了一份饭,之后,回到了梦蕉园。金色的阳光温静地落在庭院里,我穿了一件新绿花布衣裳,长长的裙子在裙箍上舒展着。我背倚牡丹架下,手里拿着本《花间集》。我想起前年冬天,整个庭院遍开蜡梅,花香萦鼻,便在心里轻轻吟唱: “雪霁天晴朗,蜡梅处处香, 骑驴灞桥过,铃儿响叮当, 响叮当,响叮当,响叮当,响叮当, 好花采得瓶供养,伴我书声琴韵,共度好时光!” 我唱着歌,岂料,眼泪情不自禁地顺颊落下。我想上官黎,想的发疯。我真想把他像个玩偶一样抓入股掌之中,捏进手心里。我想着上官黎与我像“荆途”般扑朔迷离的情感纠葛,仿佛要将我打垮、击倒。我想着这座美丽孤傲的山庄今生恐非长留之地。又想着妹妹,想着爹娘,想着遥远的家乡承德,不料悲从中来。 第四十八章 王瑞贺遇及娣林 上官仁带着王瑞贺和单卉到达杭州城当天,一阵狂风暴雨呼啸来临。三人选好一家《招福宾馆》,各自开了房,拂一拂尘,洗漱一番,稍作休整,再次聚拢。上官仁问:“你们想怎么安排,是想先吃饭,还是回宾馆休息,要不然就逛逛街?”王瑞贺专注单卉的言行举止,见她肤如凝脂,雪白中透着粉红,似乎能拧出水来。目色凝重,心旌摇曳,双眸迷离,似乎能看透一切。一双朱唇,轻轻涂以水晶金粉色的唇膏。十指纤纤,匀称的像十根玉笋。白色茉莉烟罗软纱,垂至齐膝盖的白色烟笼梅花百水裙,腰系一根丈许来长水绿烟罗绸绦,有些粉腻酥融娇欲滴的味道。 单卉同样望着王瑞贺,此时见他一身黑衣,乌木般的黑色瞳孔,高挺英气的鼻子,红唇诱人。一头秀丽的黑发喷着定型膏,轻梳一侧。王瑞贺回道:“出来一趟实属不易,不防先吃晚饭,看样子雨一时半会也难停歇。”上官仁道:“那单卉怎么样?”一旁的单卉轻轻说:“我随你们就好。”这样,三人走进了《招福宾馆》餐厅。 餐厅服务员恭迎五湖四海宾客,一脸微笑地问:“先生女士想吃点什么?”说时,递上一张水印菜谱。上官仁接住,轻掠了一眼,问王瑞贺和单卉:“你们看看想吃啥,仅管点。”王瑞贺毫不推迟,笑道:“先生点菜,给我来份米饭就好,单卉,你怎么样?”单卉想了想,说:“我也吃米饭,要不让先生笑话我取巧卖乖。”“好吧,既然这样,我给你们点菜。”上官仁凛然一笑,看着菜谱一连点了六道菜肴。有腊溜鹅掌、泡椒猪手、咸香豌豆、红焖龙虾、毛峰熏鲥鱼和蒜泥茄子。单卉听了摇头说:“先生点了六道菜,恐怕我们会浪费的。”上官仁回道:“不怕不怕,紧饱了吃,来到外面,一定不要亏待了肚皮哩。”片刻,上齐各道菜肴,上官仁又欣然点要一瓶《剑南春》,上官仁和王瑞贺两人在酒杯斟满白酒,开始频频举杯对饮。“瑞贺,来,咱们乾了这杯酒,”上官仁举起一杯酒,说:“你来香墅岭,一直勤勤恳恳,为我解忧,为我效劳,一切我都看在眼里。我感激你,这杯酒你要喝了。”王瑞贺挠挠头发,陪着笑脸,像预谋着一桩好事,顺从地举起酒杯:“先生敬重我,是我王瑞贺的一生荣幸。好,我乾了!”一仰头,王瑞贺一口喝了杯中酒。王瑞贺觉得酒味冲鼻,笑道:“好酒,好酒,真乃上等佳酿。”上官仁道:“嗯,酒是名酒,自然口味重,再喝两杯就习惯了。来,再斟上。”王瑞贺斟了一杯酒,学着上官仁的样子,笑容可掬地道:“先生,我王瑞贺一无德、二无才、三无背景,能在先生旗下效命,甚感骄傲,这杯酒我敬先生。”王瑞贺说着,一伸手,毕恭毕敬将酒敬上。上官仁由衷欣喜,一张老脸充溢着百种滋味,举起酒杯:“好,来,咱俩共乾此酒。”酒过三巡,两人兴味甚浓。单卉坐在桌旁望着,除了斟酒,专给两人夹几筷子菜。“先生,你们不能只顾喝酒,菜都凉了,来,吃点菜。”单卉将菜碟移了移。上官仁目光如窅,神态自若如常。只是王瑞贺两眼微红,酒气弥漫。“先生,来,咱们再喝酒,真乃好酒也。”王瑞贺意气丰发地挥舞拳头,竖着姆指。单卉一看,情急之下,忙不迭扯扯他的衣袖:“瑞贺你失态了,注意形象,酌酒为宜。”“不,我没有失态,我能喝,好久没闻过酒腥味了,这酒真香。”说着,贴着鼻子嗅。上官仁一望,痴痴笑了,说:“你看你呀,整天在厂里,真是把酒这好玩意都忘记了,岂不惭愧?”单卉独坐对首,吃了一碗米饭,喝了两杯碧螺春茶。看窗外天色黝暗,雨声渐止,问上官仁:“先生,天色近晚,雨似乎要停歇了……”上官仁摆手笑笑,道:“那要看瑞贺了,如果能喝我奉陪到底。”单卉看看王瑞贺,见他两眼微眯,笑容如灿,似乎正在兴头上。两瓶《剑南春》喝完之后,上官仁抬高手腕看时间,对他二人说:“行了!咱们到此吧,明天一早进‘吉祥’工厂,千万别喝过了头。”王瑞贺一听,问:“那单卉我们就随先生起席了。”说着,随上官仁一同站起身。走出餐厅,三人往门外一望,发现骤雨初歇,霓虹灯明亮如雪。王瑞贺和单卉将上官仁送入宾馆,伫步楼下一条狭长的廊上。单卉拽了拽王瑞贺:“好了,瑞贺你也回去休息。”“不,急什么?”王瑞贺摇头晃脑地说,“来一趟省城不容易,只怕和先生忙完事就返回山庄,倒不如——”单卉问:“倒不如什么?”王瑞贺一转眼珠,说:“倒不如咱们到外面瞧瞧,看看街市?”单卉想了想,笑道:“你想趁先生休息的当儿,外出逛街,看夜市吗?”王瑞贺爽利道:“不错!”单卉有点好笑:“那——”王瑞贺果断喝令:“走,看夜市。” 浙江杭州的夜景灯光璀璨,管弦杂沓,春风溢座,喜气盈阑。他们兴奋地穿梭在熙攘的人流间,兴致所及,走出《招福宾馆》的视野。单卉往后一探,望着人头攒动的人群,牌坊林立的店铺,对王瑞贺说:“不能再走了,要不咱们回宾馆?”王瑞贺听了,一蹙双眉:“那怎么行,出来一趟属风光之事,别婆婆妈妈的了。”两人便毫无顾及地直往前走。 谁知走着,走着,单卉一回头,使她大吃一惊。原来,一直紧随身后的王瑞贺不见了。“瑞贺,瑞贺,”单卉头上冒出一抹虚汗,不停地喊:“怎么回事嘛?刚才人还在后面呢,一眨眼怎么不见了哩?”单卉一跺脚,目光在人群里不停地搜索。 其实,王瑞贺并未走远。他喝了酒,身子疲惫,目光飘忽,与单卉走失也不足为怪。仅管王瑞贺微微踉跄,意识却保持清晰。经过一家名曰《丝绸之路》绣坊店前,两只脚不听使唤地立住了。他想起了一个人,此人是远在芙蓉镇香墅岭的葆君。王瑞贺心想:这么气派的一家绣坊店,不知道是什么人的活,为何不进去一睹为快哩?想罢,他走了进去。环眼一望,只见目光所及之处皆是做工精巧的绣品。王瑞贺饶有兴趣地一件件品赏:《女史箴图》《金陵十二钗》《步辇图》《韩熙载夜艳图》《百骏图》《洛神赋图》和《富春山居图》。王瑞贺看着巧夺天工的江南绣图,真想立刻将葆君唤至自己的身边来。店主打量王瑞贺,见他一双粗眉如炭染,一张薄唇微上翘,一身黑衣精瘦得体,只是浑身溢酒,像是在酒缸里沐浴了一样,问道:“先生,您有什么需要?”王瑞贺嘿嘿一笑,说:“真抱歉,我只是一个观客,一睹您绣店的容彩。哦,我有一个朋友,在……芙蓉镇,她是一个绣女,她的活儿与您的一样棒。”店主问:“一个山镇有做绣活的?”“嗯!她叫葆君,人在香墅岭。香墅岭,您可知道啊?”那店主一瞧,王瑞贺言谈举止颇有分范,于是开始同他攀谈:“本人姓及,名及娣林。我想知道那位绣女是哪里人士?”王瑞贺听了,笑道:“她是承德人,《避暑山庄》您知道吗?” 店主将镜框向上托了托,感兴趣地道:“承德《避暑山庄》,我知道。请问,她刺绣的东西都卖给谁哩?”王瑞贺回道:“卖给芙蓉镇当地官员和百姓。嗯,她绣计好,人人夸赞哩。”店主儒雅一笑,继续说:“在杭州,达官显贵们特别偏爱绣品,民间百姓亦如此,十分抢手,我的货源常常供不应求。”王瑞贺一听,脑海立时闪过一个念头,试探地问:“那你需要绣品了?”店主笑道:“嗯,我正需要一批上等绣品,如果有合适的,我会高价收购。”王瑞贺听完手舞足蹈:“好!好!等我回到香墅岭,一定把消息告诉葆君,告诉梁婉容夫人。”王瑞贺真是喜出望外,当即用纸笔记下地址,像一个无邪的孩童得到一块糖果,揣进衣兜,走出《丝绸之路》绣店,走向浓郁的夜色里。 且说单卉在杭州城邑四处寻遍,未见王瑞贺的踪迹,着实把她吓坏了。单卉忧心忡忡地一个人徘徊在杭州城里,满腹懊悔和自责。单卉道:“瑞贺,你走到哪里去了嘛?把人家一个人丢在这里。这么晚了,你会上哪儿?我怎么向上官先生交待啊?天哪……我怎么粗心大意地把你丢了,跟着的人也会走散了,怪我……怪我……全都怪我……”单卉始终寻找不到王瑞贺,无耐之下,一个人往回返。 说来也巧,使单卉惊讶的是,两人在《招福宾馆》门口相遇了。“王瑞贺,你……”单卉一蹙娥眉,气得七窍生烟,跺脚说:“如果你走丢了,我可怎么办?我怎么给先生交待?你真气人。”王瑞贺带着一股酒气洒泼道:“你别担心我,我一个大老爷们,怎么会轻易走丢,倒是你,我还一直担心你哩。”两人彼此一番数落,有嗔怨、有瞒恨、也有快乐。 第二天一大早。上官仁和王瑞贺、还有单卉,三人按照计划驱车前往《吉祥》工厂。接待他们的,是一个资历颇深、高学历的办会室雇员姜绮瑶小姐。旦见姜绮瑶:端秀无祷,戴着一副金边眼镜,身穿掐腰小菁夹,利落翩翩。一条搭在胸前的马尾辫,缠着粉红绸带,既庄重也悦目。姜绮瑶微然一笑,道:“诸位好,我是姜绮瑶,鸠宫令泰厂长吩咐由我负责接待你们,请坐。”在一间宽畅的大办公室里,姜绮瑶指了指一排深棕色真皮沙发。王瑞贺首先对姜绮瑶说:“姜小姐,这位是我们香墅岭的上官仁先生,这位是染坊间采购部的单卉,我是王瑞贺。此番来意你厂应该知晓,从上个月流入我厂的一批染料来看,出现色差不一情况,已造成我厂××匹出厂布料质量不合格。希望你们能给予我们一个合理解释。”姜绮瑶一听,托了托眼镜框,沉吟微晌,说:“鸠宫令泰厂长已获悉此事,亦有批示,让我负责好这件事。你们不用担心,一直以来,是你们支持我厂的染料事业,我们怎么会偏匮你们?至于染料出现色差,的确是我厂一个流水线的工人失误所致,我必须郑重地向你们致歉。那么,”姜绮瑶一摊手,目色微凝地说:“说说你们的来意。”话音一落,单卉怀抱一个对帐簿,说:“姜小姐,您看,”单卉走近姜绮瑶,又道:“这是我厂从贵厂所进购的××桶染料,还有这个,是使用了这种料造成的××匹报废布料目录。”姜绮瑶接到手上,仔细过目。 王瑞贺走近上官仁身边,给他点上一支烟。上官仁神态自若地吸了一口,对姜绮瑶说:“姜小姐,我和贵厂是有五年交情的合作关系,更是伙伴,此次因为你厂染料出现色差问题,造成严重后果,鸠宫令泰厂长具体怎么看呢?”姜绮瑶道:“这个请放心。鸠宫令泰厂长已交待本人,由我全权负责陪偿你们的损失。”姜绮瑶若有所失地轻叹了一声,态度看上去十分诚恳:“上官先生,请问准确合算的损失有多少?”上官仁一听,微微舒缓着气息,回道:“上个月从你厂进购的一共是××桶染料,而从我染坊间出厂的是××匹布料。考虑到贵厂与我厂长期合作的利益关系,所损耗的机械、人工成本、水电等附加消耗我都不允计较。”姜绮瑶笑了笑,谦逊地问:“××桶染料我们可以再次免费提供给你们。那么××匹布料折算人民币是多少?”上官仁肯定地回道:“二十五万二。” 正说话间,姜绮瑶接到一个电话。打来电话者正是厂长鸠宫令泰。“好,鸠宫厂长我明白了。”姜绮瑶放下电话,粲然一笑,说:“鸠宫令泰厂长说,下午将从海南返回,让上官先生和你的人务必等候他。”三人一听,喜上眉梢。了解完基本情况后,姜绮瑶带着三人进厂参观。中午时分,三人在姜绮瑶的安排之下,吃了顿工作便餐。 薄幕降临,鸠宫令泰从海南姗姗来迟。此人时年整满四十岁。气宇轩昂,风度优雅,面容净皙,一望之下,是一种沽名钓誉的文化学者模样。鸠宫令泰道:“绮瑶,快,带我去见上官庄主。”姜绮瑶翩翩而走,领着他见到上官仁一行,鸠宫令泰厂长和上官仁作了简要寒暄后,随即带三人到杭州一家高档餐厅消费晚宴。 筵席之上,鸠宫令泰厂长立杆见影地说:“我们双方属于长期合作的关系,这一点毋庸置疑。你厂的××桶染料我负责包换。另外,损失价值我以人民币照价赔偿,上官庄主怎么样,还算满意吗?”上官仁见鸠宫令泰为人磊落爽快,一时心中大悦,坚着姆指说:“我上官仁向来喜好结交朋友,鸠宫令泰厂长为人磊落厚道,我上官仁佩服,佩服!”哈哈,鸠宫令泰厂长纵声大笑,众人也随之纵声大笑。 筵席之上,陪同鸠宫令泰厂长的,除了姜绮瑶小姐,还有两位是批配部的新职员。鸠宫令泰厂长告诉上官仁,将由他们负责××桶染料的调配。上官仁高兴极了,对王瑞贺说:“瑞贺,鸠宫令泰厂长向来热情厚道,接下来,你把我厂的情况给鸠宫令泰厂长讲一讲吧。”王瑞贺一点即明,翻开香墅岭的介绍名册,道:“香墅岭,地处风景优雅,山清水秀的桃源丘陵之地,是芙蓉镇最主要的财政收入增长点。占地面积5万平方米。旗下所设纺织厂,九五年建厂,时至今日已有七年时间。旗下员工二百八十余人……”他抬眼看看上官仁和鸠宫令泰厂长,两人正笑语暄哗地把盏欢饮。 向晚,落下绒绒密密的小雨。众人觥筹交错,把酒言欢,融融之色不绝于耳。回到酒店住处的上官仁兴味依旧,“来!喝呀,咱们喝酒。”他念叨不停,“鸠宫令泰厂长为人磊落,好,实为我上官仁所敬仰。”王瑞贺和单卉相拥左右,给他脱下衣装、皮靴,安抚他睡在床榻上:“上官先生,不要再闹了,咱们不喝酒了,现在要休息,知道吗?”上官仁道:“喝!喝!喝!咱们今朝有酒今朝醉。咱们共畅今朝酒。来,大家一起喝。”晚风徐徐吹进房间,吹动一帘轻纱,吹溢人们心中一阵阵甘醇的酒香,更有上官仁心里深处壮志未酬的宏图大业。 第四十九章 护士怒嗔老顽究 一大早,《招福宾馆》二楼一条铺满江南丝质地毯的幽廊上,王瑞贺缓而有节奏地敲击上官仁紧闭的房门。听见房内静谧无声,便微声询问:“上官先生,您起床了吗?”过了半晌,传来上官仁低沉嘶哑地一声回话:“我在起床,怎么了瑞贺?”“先生,您忘了吗?”王瑞贺温声温语地说,“鸠宫令泰先生昨天约好您哩。”上官仁一时纳闷:“约好我?”王瑞贺道:“嗯,约好我们今早上杭州最有名的梅坞茶景、西山荟萃和灵隐佛国参观,你改变主意了?”上官仁“嗬”了一声嗓,迭声说:“我怎么老糊涂了,我记得哩。”说话间,房门轻轻拉开一道缝。 王瑞贺一看见半裸上身立在房间里的上官仁,便哂谑地说:“您怎么□□?小心感冒了。”上官仁摆手说:“没有关系,我在家就习惯如此。”接着,不急不徐地刷牙、洗漱,最后穿整好衣裳。两人出了房间,唤上单卉,在餐厅用了早餐以后,与鸠宫令泰会合。参观一通杭州最著名的景区景点,临近傍晚,鸠宫令泰将他送回《招福宾馆》。 上官仁在宾馆门口说:“明早返回香墅岭。一天游玩的如何,是否尽兴?我们总算不虚此行,如果你们还想出去逛一逛,那就随意。”王瑞贺和单卉两人相视一望,心里暗自窃喜,笑道:“上官先生若是劳累,请先回房休息,我和单卉再看看。”上官仁望望单卉,只见她目光炯炯,一副身轻如燕的样子,摇头自叹道:“我究竟是老了,只玩一天,已累的够呛。那好,你们年轻,若想逍遥,仅管去吧。我一个人回房间休息。”说完,独自走了。 王瑞贺和单卉兴味盎然,两人环眼一望,发觉夜色将阑,苍宇满星斗。单卉眯着眼问:“带我上哪儿?”王瑞贺惬然一笑,说:“随我走。”他心里高兴,推了推单卉。要说高兴,主要因上官仁顺理成章地取得了赔偿。从香墅岭,到杭州《吉祥》工厂,一路上的颠簸不必说,单就一直提心吊胆,已着实使他难受。这件事起因在于单卉,起因更在于鸠宫令泰——一位日裔华籍的中国人。但是,单卉同样承受了太多折磨、太多压抑、和太多无辜。现在,他们彻底放松了心情,为了这一刻,无论上官仁还是单卉,亦或是他都肩负着外人无法想象的压力和重担。 上官仁刚回到房间,猛然想起了上官黎。两天来,只顾了赔偿事宜,都忘记去看一眼。仅管心里微有愁闷,可作为一个父亲,要承担的事太多、太多。趁着王瑞贺和单卉两人离开,上官仁索性未进房间,一转身,走出宾馆驾车直奔上官黎所在的医院。 上官仁来到了医院,还未走入病房,一串吼喝声传入他的耳畔:“全都给我滚出去……滚蛋……滚,我不想见着你,你是个魔鬼……你是个不孝子,你是世界上最恶劣的人……”上官仁惘然一惊,以为走错了病房,一看门牌,郝然标明“骨科七号病房”,这是怎么回事?上官仁心想,难道他们出院了?但黎儿刚刚入院,怎么会出院?那是怎么回事?上官仁愣神地伫立病房门口,悄悄推门一看。“你是个十恶不赦的鬼。”上官仁看见一个糟老头儿,耄耋之年,身上裹一条被褥,脚上缠一条白色纱带,正一瘸一拐,奋力趋赶一个年纪尚轻的男人。“爸爸,听我说,”那男人扯掉他身上的被褥,“你安心住在这儿,我们想信上帝,一切都会好,会好。把被子给我。”“不……你给我走……快点走……我当没生过你这个坏儿子。你们,还有你那个坏媳妇,把我的脚弄崴了,还想抢夺我的财产,你们不孝。”男人解释说:“爸爸,难道你疯了吗?爸爸,你是不小心崴的脚,你何必作贱她?” 说话的当儿,刹那跑来一群护士,将上官仁挤到了房间一角。一个护士骂骂咧咧:“这里不是精神病院,你的神志不清楚吗?简直疯了。一栋医院楼全是你大惊小怪地叫喊声。”男人说:“爸爸,你冷静点,这里是医院。”男人把他的父亲按倒在病床上,抢过了被子,对护士说:“真抱歉……实在对不住了……他年轻的时候犯过精神病症,也许他又复发了。”护士无耐地摇头:“他的脚伤成这样,还让他下地乱跑。对了,你应该把他送进精神病院里,要不然,所有人都不得安宁。” 上官仁望着糟老头儿,心里嘀嘀咕咕:“实在奇怪。黎儿和他母亲去了哪儿?”一个护士从身旁经过,上官仁赶忙拉住问:“请问,两天前这间病房的病人哩?”护士凝眸回道:“上楼找吧,这个病人太吵,安排他住在这里了。”话一落,上官仁往楼上走。在询诊台,上官仁得知上官黎已调整到“骨二科十号病房”里了。在二楼长廊最深的拐角处,他终于找到了上官黎的房间。 上官仁推开门,被上官黎一眼认出。上官仁焦急地问:“黎儿,你好些了吗?”上官黎皱一皱眉,说:“护士把我调至骨二科十号。现在,这里清寂多了。胳膊依然微有痒痛,倒也能忍受。”上官仁问:“那你妈呢?”上官黎说:“她说要在外面透口气。”上官仁坐在倚床的一只椅子上,对上官黎说:“我看见那个糟老头儿,在你原先的病房里,正大吵大闹。哼,护士们好像被他惊扰怕了。”上官黎眼前蓦地一亮,笑道:“你说那个神志不清的糟老头儿?早上护士把他安排进去的,我原以为他是个帕金森患者呢。”上官仁说:“他好像的确是个帕金森患者。” 上官黎撇过话题,问:“爸,近日你在忙碌什么?”上官仁从衣兜取出一支烟,递给上官黎。“我进了一家染料厂,见了一位日裔华籍了不起的人物。”上官黎道:“了不起的人物?他是谁?”上官仁笑道:“他叫鸠宫令泰,一个爽快厚道之人。若不是他遵从江湖道义和诚信,恐怕我要损失一大笔钱呢。”上官黎凝视,缄默不语。上官仁继续说:“你听说过美国的学者戴尔卡耐基吗?”上官黎摇摇头。上官仁笑着:“他说过一句话:每一位成功的人士都要遵守人性起码的道义和诚信。他做到了。”上官黎道:“你是说鸠宫令泰先生吗?”上官仁喷了一口烟,笑道:“嗯!我是说他,我们建立着良好的合作与友谊关系,他的道义和诚信精神令我佩服。” 上官黎再一次撇过话题:“爸,淑茵知道我的事吗?”上官仁深吸了一口烟,极深长地叹了一口气,道:“她知道。对了,这件事,我正想找你好好谈一谈,你明白吗?”瞬时,上官黎眼角溢出泪花,问:“你不接受她,这是你做人的原则,是吗?”上官仁冷漠地注视,扭过头,将烟蒂扔在地上:“你要知道她家境困窘,也应该明白,你们身份有距,注定难有好结局。我奉劝你,还是……”上官黎一听,声嘶力竭地大吼:“不,爸爸。她的勤奋你们没看到吗?她的品性你们没看到吗?难道非要我找一个虚伪之人,你们才肯罢休?”“我不是这个意思。”上官仁带着一丝鄙薄,一丝同情的口吻说:“那个姑娘,我们喜欢她,当初才同意将她聘入香墅岭。上官家族不能重物轻人,而是要尊重她、理解她。但是,现在的问题,她已怀有身孕,是不争的事实,等我回去,还将奉劝她,尽早打掉腹中的孩子。”“这……”上官黎哑口无言,“但是……我已对她许了诺言,你要让我背信弃义?”上官仁严正道:“这不是背信弃义,这是活人的原则。”上官黎双手握拳,大声吼叫:“这也算是活人的起码原则吗?” 突然,梁婉容走入了房间,望见父子俩正争阋的面红耳赤,问道:“上官,究竟怎么回事?为什么争吵?”话一落,上官黎垂下了头。而上官仁“咳”了一声嗽,用轻浅的语速娓娓道来:“别无他事,我和他谈谈淑茵的事。”梁婉容拎着一袋瓜子,一袋炒栗子,递给上官黎:“好,我正想听听,你们继续。”上官黎道:“我不想吃,我怕上火。”“怎么会上火呢?”梁婉容望望,然后,像只土拨鼠,嘎巴嘎巴嚼吃瓜子:“这件事最好尽早处理,一直拖延对谁也没好处。呸!”上官仁看看她,问道:“你是当妈的,应该好好劝导他。”梁婉容哼了一声,将脖颈里围的一条彝族款蚕丝软绸巾取下来,回道:“做我家的下人还成,但要做上官家族的家眷,绝对达不到。”上官仁说:“无论谁都不好接受,可也别委屈了她。只有等回了香墅岭,再做通她的思想工作。”上官黎道:“她好!她好!只有她好!谁也不能取代她!”上官仁和梁婉容一听,面色沉凝,不敢言语。 上官仁返回香墅岭后,急于使停工的染坊厂重现生机。他抓生产、抓纪律,直想将香墅岭的威望提升到一个新高度。几天后,一个雨过初霁的清晨,上官仁召集所有员工共商建厂大计。会议是在染坊间后“小灞桥”下举行。除了上百号纺织厂员工,还有一些热情的芙蓉镇百姓也来旁听。此时,依次坐在下首的有:王瑞贺、喻宥凡、王润叶、单卉、袁师傅、韫欢、尕娃子以及我和葆君等。而同上官仁坐一列的有:芙蓉镇镇党委副书记、芙蓉镇环保局局长,以及两位电视台记者身份的人。会议上,除了重要领导做了批示外,上官仁更是声情并茂地将香墅岭的现状和未来,做了一番描摩和憧憬。上官仁侃侃而谈地说:“香墅岭这座纺织厂,筹备五年,经营七年,有各位芙蓉镇领导的亲历亲为,现在终于有所起色。如今纺织厂已是芙蓉镇最主要的经济命脉,担负着振兴我市轻工行业的艰巨任务。在坐各位同志,是为我厂出谋划策,拼命创业的英雄、汉子、巾帼女杰,对此,我上官仁深表感激。在以后的两年内,我厂将重点解决环保问题,也就是纺织厂污水垃圾的处理,我向大家保证,决不让环保环境问题困扰芙蓉镇百姓的生活。”话音一落,全场立时掌声雷动,不绝于耳。 这项大会过后,芙蓉镇镇党委副书记、芙蓉镇环保局局长,电视台记者参观了香墅岭及纺织厂的规模、设备、员工住宿、员工食堂等场所,所有员工夹队热烈欢迎。 单卉对身旁的喻宥凡说:“这种场面真是好热闹哦。”喻宥凡道:“他们是芙蓉镇的高层领导,进厂以来,我是第一回见。”他盯着几位大人物,心里充满仰慕之情。而在香墅岭鸳鸯亭下,韫欢发现王润叶和几个纺织厂青工站在一处,于是神不知鬼不觉地靠近她。“喂,王姐姐,你在看嘛?”他阴阳怪气地拉长语调问。王润叶不好气地乜斜,不予理睬地哼了一声。韫欢不依不饶继续追问:“你怎么不看我一眼,我寻找你半天了。”王润叶一听,又望了他一眼。韫欢道:“你听说没有,上官先生的儿子出车祸了,现在还躺在医院里呢。”王润叶有点惊诧,带搭不理地问:“你听谁说的,我怎么不知道?” 韫欢一看王润叶搭理他,向她挪近两步:“我听说,这次车祸真危险呢,是从半山崖摔下来的,胳膊都骨折了,幸亏抢救及时,要不然人就危险了。”“谁,你说谁出车祸了,”一旁尕娃子闪身出来,插话问。韫欢望望,恨恨地说:“不关你的事儿,赶快走开。”尕娃子不服气了,一叉腰,说:“人家不理你,你偏要厚着脸皮往人家身上靠,你不害臊吗?”两个青工一边拉住一个,“好啦,都不要说了,”及时治止了一场争斗。韫欢心生怨气,一个人立在黄桷树下,心里想:哼,尕娃子,你给爷记住了,哪天非要你好看。转而一看王润叶,又想:我是为了你,我韫欢喜欢你,可你偏偏瞎眼不瞧我。哼,我等着哪一天你来求我,到时候再让你小瞧我。 王瑞贺一面疾走,一面高声唤单卉:“喂,单卉,快点去找上官先生,他在等你呢?”单卉在和喻宥凡说话没有注意他。身旁有青工拽了拽单卉:“单卉,有人在唤你哩。”单卉赶忙转身,看见了王瑞贺。王瑞贺说:“上官先生在客厅陪客人哩,让你赐候端茶倒水。”单卉奇怪地问:“客厅不是有淑茵姐吗?为什么让我去?”王瑞贺迟疑了一下,咽下了想说的话:“你就快点去,磨磨蹭蹭的,免得先生责怪。”单卉满带狐疑,一脸迷惘,飞快走入毓秀楼客厅,上官仁以及几位领导正寒暄而坐。 上官仁一见单卉来了,叮嘱说:“单卉你来了,给客人倒茶水,要上等好茶。”单卉不敢怠慢,头一次来客厅倒茶,心里觉得稀奇,甚觉不妥。当她走进厨房后,劈头盖脸地问玉凤:“淑茵姐哩,怎么没看见?先生怎么会让我来客厅倒茶?”玉凤正在烧水,不转身地回道:“好像淑茵今天身体不舒服,所以唤你来。”单卉“噢”了一声,帮着玉凤把茶水倒入杯中。玉凤细声细气地对单卉说:“小心烫着,赶紧端给先生和客人。”单卉应着,将泡好的茶水小心翼翼地端进客厅。“茶好了。”单卉将茶杯一个接一个地搁在客人面前。上官仁温文尔雅地说:“诸位赏临敝人庄园,真是蓬筚生辉,来,请诸位尝一尝我的新茶。”几位客人相邀,纷纷捧起了茶杯。 王瑞贺在鸳鸯亭绕了一圈,见时候不早,众人散尽,一门心思地惦念葆君。回到山庄几天,一直忙着无暇顾及,这天,似乎一切皆“尘埃落定”,他的心也就踏实了。借着一个时机,王瑞贺和一拨工友走出香墅岭,然后一个人径自去找葆君。当王瑞贺来到葆君的绣店里,一个老妇人正与她相谈甚欢。“葆君,”他喊道。 葆君一抬头,王瑞贺伫立门口。王瑞贺走进房间,老妇人便知趣地告辞离开。葆君问:“你怎么来了?”“我……”王瑞贺结巴了,一时找不着借口,却猛然想起一件事,“我来看你,稍带送来一个好消息。”葆君噘了一下嘴,道:“啥好消息,这么神秘?坐下说。”王瑞贺坐下哝长意短:“前几天,逛了一趟省城,碰巧在一家‘丝绸之路’绣纺店里遇上一位好店主。”说着,王瑞贺一掏衣裳兜,取出一张纸条,“你瞧——”葆君接在手上,是一张字条,上面潦草地写着一个人的名字和一个电话号码。“字条?做什么啊?”“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嘿嘿,”王瑞贺轻轻一笑,说:“那家店甭提有多气派了,摆挂的绣品琳琅满目,我记得有《步辇图》《韩熙载夜艳图》《百骏图》《洛神赋图》……咳,真好看,真好。”“那又怎么样?”葆君迷茫地望着。“我告诉她你是一个绣女,会绣名目繁多的绣品哩。” 蓦然,葆君眼前一亮,问:“《步辇图》《韩熙载夜艳图》《百骏图》《洛神赋图》与我的相比,有何不同之处?”王瑞贺掠视葆君的绣坊店,露出一丝鄙视的口吻说:“你的店面真小气。当然,你的绣品与人家一比较,倒各有千秋。哦,他说了只要绣品属上等货,他会高价收购。”葆君听了,浮想联翩。此时,葆君倒不关心绣品如何,却关心他逛了一趟省城干了点啥。遂问:“那你说,你到省城做什么了?同谁一起去的?”王瑞贺便将几日前发生的事娓娓告诉了她。“我还听说上官黎出车祸了,躺在医院哩。”“这个……我也听说了,”葆君说时痛心地低下头。 早上,当葆君一离开梦蕉园,我的腹中就阵阵揪心般地疼痛,好像孙猴儿在肚里捣乱。我喝了一杯热茶,那种痛感依然隐隐存在。为此,我特意给上官仁请了半天假,一个人静静苦守在房间。已经到中午了,窗外秋阳昊昊,小鸟啁啾,那种疼痛的滋味居然在慢慢减轻。我在心里思忖:不防出门走一走。再不然,到葆君的[碧月绣坊店]逛一逛。 当我来到葆君的绣坊店,葆君和王瑞贺正谈笑自诺。我观察着王瑞贺,见他如黑曜般澄亮耀眼的黑瞳闪着凛然的英锐之气,看起来像是趾高气扬的波斯猫的黑眼。而他上身条纹格子全棉白衬衫,罩在他骨骼匀称、肌肉发达的身体上。王瑞贺一手旋转冒着热气的青瓷杯,一手轻轻敲击桌面上一件绣品,那种模样,好像十八世纪一位法国传教徒,有种严肃的气质,又兼具神密而自负的样子。 葆君笑道:“前日,我绣完一副《弼虞图》,我拿给姐姐过目。”说时,葆君捧出一副绣品。我接住绣品欣赏,发出感叹之声:“妹妹绣功日渐成熟,已今非昔比,实令人感动。”王瑞贺亦伸出拇指,说:“我也是说嘛,葆君妹妹的绣活人人夸赞,能与省城‘丝绸之路’的绣活相媲美哩。”“丝绸之路?”我疑惑不解,微微自语。王瑞贺便将结识杭州著名绣坊店店主一事告之于我。我看着妹妹葆君,不甚吐露心机:“妹妹的绣功远胜于我,人家若是慧眼识才,高薪聘你,你可要把握机缘,珍惜机会才好。倘若妹妹凌云高飞,姐岂不是也满脸贴金,身价倍增。” 第五十章 耄昏雇主难遂心 晚上,皎月婉秀,在薄云间盈盈穿梭,像梭鱼似的,亦像一面镜子。上官嫦凝视莲藕般冰肌玉骨的手膀,看着腕上一条莹光烁烁的象牙链,眼前又浮现那惊心动魂地往事。自从上官嫦寄宿北京一所新的中学,美好的生活已向她伸出一枝橄榄绿。在实验楼的一个教室里,上官嫦双手微托下巴,望着桌面上一大堆书,出神了好一会儿。上官嫦在心里想:听说印度泰姬陵有位绝代佳人,遗世而独立。俏立于亚穆纳河畔洁白晶莹、玲珑剔透的身影,秀眉微蹙,若有所思。难道我就像她那样,若有所思吗?还有圣保罗大教堂,澳大利亚的大堡礁,那些令人心驰神往的地方。这个假期要怎么度过,除了安排好满满当当的课业,应该“犒劳”一下紧张的神经。为求一枕安闲,最好将大脑里所有不愉快之事彻底清干净。 上官嫦拿出一面镜奁凝眸,然后在胳膊的伤疤上用指尖划动,微微有一丝痒痛,像蜈蚣爬过,在心里深深地难受。“哈男,一切拜你所赐。你是魔鬼、你是妖孽、你是凶手……”上官嫦拿出一根锋利无比的铅笔,狠狠扎向她另一条裸露的胳膊。霎时,鲜血汩汩沁肤,迅急地一滴一滴滑落。“为了你我仁至义尽,爸爸与我反目,妈妈对我冷眼,哥哥伤心欲绝,这全是你的杰作。你在地狱接受惩罚吧,让镣铐琐着你的双腿,让无知囚着你的灵魂,好让你的罪恶减轻。”汩汩血痕流淌在课桌上,慢慢渗透出一个椭圆。一个女生望见,马上跑来,用纸巾帮上官嫦裹伤口:“上官嫦,你……为什么自残?”她问。上官嫦抬起迷惘、幽冷、悲伤的眼神,回道:“灵芝,不要管我了,让我静静坐一会儿。”女生是上官嫦在学校里刚刚熟识的好友,善结人缘,内心灿若星河,名叫薛灵芝。只见她秀眉端俏,炯眸熠熠,一张薄唇似点染朱丹。白皙嫩滑的脸,透出清纯无华。一身蓝白相间校服,穿在她瘦削的身上。此时,望着面色苍白的上官嫦,像是病入膏盲。薛灵芝吃惊地掩住了嘴巴,问:“你能告诉我,为什么这样做吗?”上官嫦冷冷一笑,显得异常平静。那个使她终身带着忏悔、痛恨、无助的冷寒之夜,深深刺激着她还未发育成熟的心房。薛灵芝揩了揩上官嫦手膀上的血渍,关心倍至地问:“上官嫦,告诉我怎么回事?”“我的故事,千千万……我的故事,难以言表……”上官嫦回忆着,无心外露她心里孱弱的一面,继而抓住薛灵芝的手,颤声说:“灵芝求你了,别离开我,坐在这儿,陪我一会儿好吗?我的故事太可怕,谁听了都会……”她哽咽了。薛灵芝一惊,问道:“都会怎么样?”“我是故事的主角,主角……你懂我吗?”上官嫦摇撼着薛灵芝,目光哀哀,“所有的故事,因我而起,我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恶魔。”薛灵芝深为诧异,内心充满同情、充满疑惑。薛灵芝点点头说:“我明白,如果你不愿意告诉我,我不会勉强你。” 上官嫦的脸庞陡然憋红,像是一个噎住奶水的孩子。她的声音变得颤瑟,她的语调上下宕跌,甚至,她的眼神渐渐冰冷恐怖。那个持久以来在她心间挥之不去的梦靥,将她折磨得体无完肤。表面上,上官嫦装作一副若无其事,大家也都丝毫未察觉异样,可事实上,上官嫦已觉得一种罪孽感敲打她的良心、质问她的无知。上官嫦静静坐着,眸子变得涣散、变得冷漠,梦呓似地说:“上苍给了我们一次机会,我没有把握。上苍惩罚了我们一次,却把我们永久地分离开。灵芝,我把我的往事告诉你。”说完,上官嫦带着痛苦的回忆,将所有悲惨经历都倾诉给薛灵芝。听完她的故事,薛灵芝惊呆了,凝然了,注视着眼前陌生之人。薛灵芝觉得上官嫦陌生,是因为她的故事完全将她震慑住了。两个痴男怨女,像童话故事里的人物,竟然有一段离奇悲凉的故事。上官嫦嘶哑地问:“你现在相信我了吗?”薛灵芝应允说:“我真没想到,你有这么多波折和苦难的往事。那么……你告诉我,那个男主角哈男总不会还驻藏在你的心中?”薛灵芝望着上官嫦,见她一脸哀愁。薛灵芝怕伤害她的心,更害怕她会……上官嫦在沉思,在回忆,又被突然涌上脑海的惊悸折磨得一塌糊涂。 上官嫦用双手抚着额头,微闭双眸,痛苦而哽咽地说:“他已化为风,化为云,早已从我的脑海中抹去了。‘哈男’两个字,将永远成为历史,将永远不复存在。”薛灵芝双睫微垂,悠悠道:“你的心为他而累吗?上官嫦,它既已成往事你就重新面对生活吧。你的身边有我,我会保护你。”上官嫦一抬双眸,喃声问:“你会保护我?谢谢你。” 薛灵芝将上官嫦轻轻扶起来,两人走出教室,在一片灯光微昏的夜色下,慢慢相依而走。月色柔美,轻轻撒泻水波般漪动的微光。上官嫦爬在寝床上,满腹情愁,在一张光洁的纸上,写下一首诗: “我仓皇回首 想你在那瞬间也读出我眼中急迫的哀求 然而你的箭已离弓 正横过近午万里无云的天空 真相突然出现如坠落的鸿雁消失在草丛这间 仿佛童年为了准备第一次的远足 必拾好所有的美德包括谦让忍耐和期待 都放进野餐盒里然后才入睡 翌日暴雨如注 果真没有什么可以永远燃烧下去的吗 即使燎原之后依旧要复归于灰烬 即使今生仍然相爱想必我们心中也不敢置信 若有泪如雨待我洒遍这干渴丛林 让藤蔓攀援让苔藓层层包裹让浓雾终日弥漫 封锁住那通往去夏的山径” 第二天下午,当上官嫦接到张司机的一个电话后,终于得知哥哥上官黎发生车祸正躺在医院的消息。上官嫦心急如焚真想立即插上一双翅膀,飞出京城,飞向杭州。事实上,父母一直未告诉她关于上官黎的真情,若不是张司机,她一辈子都会被蒙蔽鼓里。自此以后,每天上课,上官嫦神魂颠倒,满心彷徨,思恍不定。上官嫦惦念哥哥,对此非常担心,从小,哥哥就多灾多难,动辄闯祸,这一回听说格外惊险,是捡回的一条命。“阿弥陀佛,老天保佑!”上官嫦一想到此处便双手向上苍合拜,虔城地向上苍祷告,“老天保佑!老天保佑!”。她努力说服自己,“究竟是自己的哥哥,纵然对自己一千个,一万个不满,这一回,我无论如何要回一趟杭州。”这样,三天后,上官嫦毅然决然地买了一张机票,连件衣裳也未带,一个人匆忙乘上飞机。 上官嫦的目光闪过蓝空上一层层流云。上官嫦暗暗为此趟行程祁福,也许这一回哥哥会宽恕她。她从飞机舷窗望出去,耳畔是低沉鼓噪的机鸣声,心里充满罪恶和黑暗感。那一只闪光的匕首,一张狰狞邪恶的脸,冷嗖嗖的风,萧萧雨声,更有那代表结束一切罪孽的枪声,嘎然而止的笑声……亲人们怒斥她像一个不守贞洁的女人,给上官家带来无法抹去的创伤和痛苦。情不由衷,上官嫦双眸酸胀沁出一颗眼泪。 从北京到杭州,差不多一路上,上官嫦一直朝飞机的舷窗外出神,内心像有一团乱麻,怎么也梳理不出来。当上官嫦疲惫不堪地走下飞机后,坐上计程车,天黑前赶到了杭州市中心。 上官嫦在到达杭州之前,已寻问过张司机,上官黎是在医院骨二科十号病房。现在,上官嫦静静地走向病房,推开门,上官黎正与母亲梁婉容聊天。上官黎一回眸,发现上官嫦伫立门口,顿时惊喜,转而冷木:“妹妹,怎么是你?你怎么从学校跑来医院了?太不像话。”上官嫦缓慢走进病房,来到上官黎的身边,把鲜花水果搁在桌几上。“妈妈。”上官嫦仿佛感到自己带着哭腔,从鼻子里发出囔囔的声音。“来了就好。”母亲一句不冷不热的话,使她稍感温暖。接着,上官嫦坐在病床一首,为哥哥上官黎亲自削苹果。“为什么不待在学校?为什么不通知我们?一个人就跑来了。”梁婉容质责道。上官嫦含泪咕嘟地说:“学校有两天假,我借此机会就来了。”说完,把削好的一只苹果递给上官黎。上官黎刚要接住,发现上官嫦的手臂上有一条伤口极深的疤痕,已结出血嘎痂。上官黎用揶揄的口吻问:“那条伤疤是怎么回事?”上官嫦急忙用手捂住,遮掩道:“是我不小心划伤的。”上官黎望望上官嫦,内心充满痛惜之情。病房里气氛尴尬的将要窒息,三人各怀心事,不一细述。 翌日,上官嫦一个人返回了学校。 而上官黎在医院已是第十天。每天,除了梁婉容陪伴,他的日子,简直能用“临渊羡鱼”来形容。上官黎的一只胳膊打着石膏被白色绷带牢牢固定着。上官黎整天躺在病床上,只看些日本大师的动漫画册,诸如《名侦探柯南》《火影忍者》《贝瓦儿歌》,除外,还有儿童文学名著,如《夏洛的网》《杀死一只知更鸟》等,在他床上横七竖八地乱放一通。有时他会想起梦鹂,那个浮云掠影般薄命女孩。但他更多的还是想起了我。 香墅岭毓秀楼里,我伫立客厅里,将柚木地板上的泥淖墩干净。当我看见“老巫婆”萧老太太的时候,她正拄拐一颤一颤从花园走回。“我说丫头,”老巫婆拄着凤殇藜木杖,不知什么时候唤了我一声。“丫头,我说丫头,你没有听见我在叫你吗?”她一迭连声吼叫道。我登时一惊,发现老巫婆恶狠狠地瞪视。我嗫嚅地问:“老太太,您唤我?”萧老太太道:“花匠是谁?”我愣了一下,但马上想起那个瘦骨嶙峋的小老头。“我在问你花匠是谁?”老巫婆向我喝了一声。我咽了咽喉咙,回道:“花匠就是冯叔叔。”萧老太太道:“那个瘦老头吗?哼,怎么今天没来吗?”我道:“也许他生病了也不一定。”老巫婆责令地说:“这叫什么话,你马上,就现在,把他给我立即找来。” 我双腿打颤着应允后往外跑。我踩着石墀,穿出花廊,远远看见一群人围聚鸳鸯亭下。“不要打了,你们两个赶快住手,”几个纺织厂的工友连拉带拽。我探头往里一看,发现韫欢和尕娃子两人在扭打。韫欢大声咆哮:“尕娃子,往日我待你不薄,老虎不发威,你当我是只病猫,看我今天怎么教训你,让你尝一尝我的拳头,叫你遍地爪牙。”说完,“彭”的一拳,竟不偏不倚打在尕娃子的眼眶上。只听尕娃子“嗳哟”一声,痛得呲牙咧嘴,眼冒金光,一片晕眩。“你这个蠢蛋,窃贼,胆敢打我?”尕娃子毫不视弱,像一头呼啸的狮子扑向韫欢。众人一看,劝架不成,将两人硬生生拉开了。我挤站人群里,一恍忽,早将萧老太太交待的事抛之脑后。“你们赶紧握手言和,主管来了。”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众人骤然回头,便瞧见袁师傅和王瑞贺快步而来。王瑞贺大喝道:“谁在打架?赶快住手。”这时,喻宥凡和王润叶、单卉也闻讯赶来。待大家走近,发现韫欢和尕娃子皆已满脸挂彩。韫欢嘴角流血,而尕娃子眼角红肿泛瘀,衣襟、衣袖被撕裂了。王瑞贺拉住韫欢,怒问道:“韫欢,你为什么打架?”韫欢一惊,抹了抹嘴角的血迹,理直气壮地说:“是他贬低我,他该打。”一旁尕娃子攥起拳头,反驳道:“是他故意找茬,不关我的事。”两人各说其词,互不相让。袁师傅喝问:“为了两句口角,你们竟当众撕打,让大家像看笑话,看你们的丑相,难道不知道羞耻了吗?”王瑞贺说:“大家同在屋檐下,为何不相互忍让忍让,这件事让上官先生知道,你们怎么解释?”有工友哆哕嗦嗦地数落:“千万别让上官先生知道了,他肯定会生气。”韫欢和尕娃子一听,立时悔不当初,急急软下话来。尕娃子说:“他比我大,是他找茬刁难我。王哥,你要为我伸张正义呀。”韫欢哼了一声,驳斥道:“平日他就与我作对,从来不正眼瞧我,好像我是个外星人。” 袁师傅夹受两人中间,唯护秩序,开劝说:“你们两个不要争执。大家都在场,谁先动的手不重要,你们是要化干戈为玉帛呢,还是让我们汇报给上官先生?”话刚一落,年纪尚轻的尕娃子眼窝一软,挤出两滴眼泪:“我说了,不管我的事。是他对我乍乍唬唬,为难我。”韫欢跟着大斥:“谁让你不正眼瞧我——”王瑞贺一摊手,问:“好了,都不要说了。你们怎么解决?握手言和,还是汇报先生?你们自己看。”众人伫足一边指手划脚,有的出主意说:“喂,我说韫欢,就先言好吧,让上官先生知道恐怕有损你的人格。”也有人说:“尕娃子,人家究竟比你长几岁,你就陪个礼,认个错,两人相安无事。”韫欢和尕娃子听后,一时都无语了。 喻宥凡移了两步,讥笑说:“看你们两人,不嫌丢人,不知羞耻,不怕后果,这么多工友望着,你们最好和平解决。”两人撇脸看看,再望望众人,心下一横,违心地握手言和。 袁师傅笑道:“我是说嘛,芝麻大点事,大家全散开,回到各自工作岗位,别拖工了。”话一落,哗啦一阵,众人皆四散而开。喻宥凡看见我,笑问:“淑茵,你也在啊?”我猛一回神,想起萧老太太吩咐的话,往人群一瞄,果然看见冯花匠。“冯叔叔,你等一等。”我来不及搭理喻宥凡,而是上前一步扯住冯花匠的衣袖。“怎么了淑茵,你找我?”冯花匠问。我笑道:“我四处找你,哦,不是!是萧老太太找你。她在客厅哩,你赶快去呀。”冯花匠一听,忙答应着往毓秀楼走。冯花匠刚走近客厅,一眼望见萧老太太满脸木然,冷峻地候立客厅。“老太太,您找我?”冯花匠三步并两步走向她。萧老太太生气地看着:“一个园子里寻不见你,让那丫头唤你,半个时辰不见人影,究竟都在做什么哩?”“老太太,前日里雨湿着了凉,周身松松跨跨的,今个儿早上起来,就晚了些,来了园子见没啥事,随意遛达了一圈。”“原来是这么回事。”萧老太太叹了一声,惺惺相惜地问:“怎么你也有身体着凉的毛病?也难怪,一大把老骨头了,腿脚就有不便的时候。原先在北京,气候还算干燥,我还受得了,如今在南方,多雨,身子黏湿,毛病像雨后的春笋,全都出来了。”冯花匠应承着,轻叹了一声,道:“自几年前从市政园退休,儿女都要求我在家养老,谁料,我偏是爱折腾之人,一空闲全身就犯酸气,来了园中,每日翻修花草,心情倒好了。”萧老太太望他,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赞口道:“虽是伶瘦些,看你身子板倒也硬朗,对了,你随我来,咱进园子里瞧一瞧。”两人遂一同前往香墅岭藕香榭。 藕香榭是花园重要的组成部分,除此,还有一处兰蕙园,和一处养卉苑,藕香榭是庄园中主要观景处,兰蕙园和养卉苑相对萧寂。萧老太太一向对园中花草兴致颇高,每有闲暇,总会一睹园景。萧老太太道:“冯花匠,你看眼前花草,一到秋天,全要衰败、凋谢,你好好瞅一下,凡是枯萎、歪斜的,全铲除了。”“好的,太太我明白了。”冯花匠拿起一把小铲,随着萧老太太,每看见一处败落花草,便将其铲除干净。“你看这几株芍药,统统铲掉,看得扎眼也晦气。”冯花匠便把几株芍药一一铲除。萧老太太一回眸,发现身后一堆堆打理出来的残枝败叶,伸出指头,说:“冯花匠,把淑茵找来,让她把这一堆花草抱出园外,她闲着也是闲着。”冯花匠听完后,立即来唤我。冯花匠一进客厅,望见我脚踩一只板凳,探长手膀颤悠地擦一扇玻璃。“喂,淑茵,你快下来,”他温声喊。我瞥了一眼,目光轻柔,站着未动。“淑茵,还愣着干嘛?老太太唤你哩,随我进藕香榭吧。”我这便听明白,从板凳上轻轻跳下。我随着冯花匠一路来到藕香榭,远远看见萧老太太立在一堆花草旁。“丫头,快点过来,把这些花花草草都弄干净了。别堆在这儿,看得让人碍眼。”“嗯,老太太!”我一面说着一面走近,俯身将一堆残枝败叶摞起来。“你还等什么,快点把它们抱走。”萧老太太喝令说。我咬着嘴唇,有些为难,因为我发现那些牡丹和玫瑰的花茎上密生毒刺。“愣着干什么?快点抱走。”我又被大喝了一声。情急之下,我只得伸出双手将带毒刺的花枝揽入怀里。 冯花匠道:“淑茵姑娘小心哩,别让毒刺扎了手。”我一句话也没敢说,忍着刺痛,将所有花枝清理干净。萧老太太望望我,未矛答睬。转而说:“冯花匠,明年春天,最好在‘藕香榭’里种上夜来香,既然叫‘藕香榭’,一定要让花香浓烈。”冯花匠亦步亦趋紧随她的身后,应声说:“老太太我知道了。在您没来山庄之前,曾种过一株两株的夜来香,只是没当回事。如今有您在,我看园子里一年比一年好。”萧老太太一听,笑容焕发,道:“嗯,你会说话,说到我心眼里了。走,咱们进兰蕙园瞧一瞧。”“老太太,”冯花匠忙提醒,“那淑茵姑娘还站着呢,您看是让她回,还是随着咱?”萧老太太微微不耐烦,只说:“让她回毓秀楼,她还有事要做。” 这样,冯花匠随萧老太太前往兰蕙园。大概一直未曾管理的原故,兰蕙园与藕香榭比较,俨然是一副残垣断壁、枯树朽枝的景象。萧老太太道:“冯花匠你瞧瞧,这哪叫个园子,这么好的一个兰蕙园,偏破落成这样。”冯花匠笑了笑:“老太太,先生曾说,香墅岭的兰蕙园发生过一件稀事,一天夜里,兰蕙园的大榕树上,落满了黑梭梭的乌鸦,绕树三匝,驱之不去哩。先生觉得晦气,以后极少踏足兰蕙园。这身边人也好,下人也罢,随之不来兰蕙园了。时间一久,兰蕙园水源断竭,绿植衰落,就变成如此这般景象。” 萧老太太一听,份外惊诧,“咦”了一声,问:“还有这样的奇事?乌鸦从哪来?怎么偏寻着山庄来的吗?”冯花匠嘿嘿一笑,道:“是呵,先生说山庄不招喜鹊偏招乌鸦,一定不是什么吉兆。先生有些担忧,茶不思饭不响的。后来还请了道人。道人只说,山庄日后要添事、添灾,要先生多加防范为好。”萧老太太“噢”了一声,大为惊惑,向兰蕙园抬眼环了一环,竟觉有些瑟冷,扯了扯领巾想要返回。冯花匠急忙上前,用手扶稳她,两人同往兰蕙园外走。返回客厅未等坐下,萧老太太觉得背脊发凉,额头沁汗。勉强吃完午饭,居然病倒在床了。 一连两天,萧老太太茶饭不思呻吟地躺在床上。“妈,你一定是病了吧?”上官仁立在床首边问道。萧老太太叹道:“嗳哟,两天了未见好转,看来真是病了。”上官仁问:“究竟是怎么回事?好端端的,一个人咋就病下了。”萧老太太想着,回忆地说:“那天……逛了一遭藕香榭,逛了一遭兰蕙园,回来之后就病了。”“妈,怎么你进兰蕙园了?”上官仁一惊,说:“我早该记得叮嘱你,那地方不吉利,不要随便去!难道冯花匠没有劝阻一下?”萧老太太咳了半天,喘气说:“那是个好地方,可惜败落了。依我看,你别听那些道士瞎扯胡说,把那兰蕙园当回事,种植花草,看着人舒服。” 上官仁握住萧老太太的手,软言软语道:“妈,你别操那门子闲心,我找大夫来给你看病。”上官仁离开香墅岭,请了一个颇有名望的中医大夫。那大夫来了以后给萧老太太把脉诊断,最后下定结论是“破伤风”,开了好几味中药,外加几副除湿利痹治南方关节痛的偏方。当天,大夫走后,上官仁让我把药给萧老太太煎熬上。 我盛上一碗熬好的汤药,走入萧老太太的卧房:“老太太,您的药!”萧老太太斜了我一眼,道:“你搁在那儿吧。”我轻轻一抬眼,看见她脸色腊白,眼睑低垂,佝偻的身上只遮着一件单薄花毯。我说:“老太太天冷了。小心着凉啊。”话未完,我被萧老太太毫不客气地嗔斥道:“不用你管,把药碗搁下,你就出去。” 黄昏,我走出香墅岭,一个人潸潸冷漠地走至鱼塘畔。茵茵草地上,飞掠燕子。堤岸上,细柳摇青,正有一只小马驹儿欢畅地嚼青草。我走着望见鱼塘里有一叶小舟,一个身穿青衫的女子一面撒网,一面放声高歌:“良辰美景,千家庭院,翩翩又睹双飞燕。凤凰巢稳许为邻,潇湘烟瞑来何晚?乱入红楼,低飞绿岸,画梁轻拂歌尘转。为谁归去为谁来?主人恩重珠帘卷。”我心中一凛,一阵莫名心酸,眼泪急速往下坠。我轻抚微凸露的小腹,这个孕育在体内饱含希望和力量的生命,此时,与我来说尤显重要。晚风静静轻拂,我坐在塘堤畔,用手轻梳鬈鬈秀发,内心无比凄惶。 坐了不知多久,俄见一僧一道自湖岸边走过。旦见那僧者,目露温存,两臂坦露,弯臂间托一个绣荷囊包,从包里取出一块石头,兀兀低念:“佛祖保佑,你且随我入了凡尘,享受一回人间温柔乡、富贵场可好?”那怀中石头道:“大师怜我孤寂,隐于林中,没于山里,今日带我云游人间,实是此生造化。我权且听师傅的话便罢。”僧者道:“人间多有奇珍异宝,怪谈笑事,你入了凡尘,不知会否动了心?”石头说:“大师,人间自有人间乐。我一入凡尘,将随凡尘去了。”僧者道:“凡尘纵好,亦有险诈,你可知那忠臣良将,行善好人,多被恶人作贱糟蹋。你本是尘中之物,本不该入此凡尘,且等我给你洗去纤尘,再入凡尘罢。” 我听的真切,觉得此二人冥冥之中于我有缘,心中不觉警醒。我起身,随之追去。“大师,大师且慢。”我唤道,“小女淑茵,一介平凡女流,甘堕尘世,甘愿受苦。只是弟子愚钝,有一事不明,想请教大师。”僧者回眸望我,未等开口,道者笑道:“师兄,你看此女子容貌清秀,话语真挚,一看就是良家之女,不如你给她点拨点拨,如何?”僧者一听,笑道:“既入凡尘,就该忍受凡尘琐事,凡尘苦痛。女施主,人事非神仙、非魔力能左右啊。”我问:“我虽出生平寒,但亦想荣华富贵,亦想恩爱情深。小女子想问大师,我淑茵可有此造化?”僧者道:“造化一半为天定,一半为人力所为。女施主,且看透一切功名利禄,看透一切假戏真恨吧。”我顿时听来,觉得似在云雾深处,并未懂其真意,不料僧者又道:“富多炎凉,亲多妒忌。功过要清,恩仇勿明。”僧者说完,道者又说:“身世浮名余以梦蝶视之。女施主,人活一世,不比那一花一草,春发秋萎。不比那日月双星,晨明夜暗。好人,自会有好报。恶人定难逃惩罚。不可妒忌他人,不可轻辱他人,不可妄断他人,更不可作害他人。你且好自为之。”说完,那僧者怀携石头,与道者渐行渐远,隐没昏昏尘世之中。 又坐了不知多久,我顿时被冷风吹醒,睁眼一看,原来,我还坐在湖岸边。 葆君带着一卷绣成的《鹊上枝头》绣品,走出[碧月绣坊店],回到香墅岭住处,发现我不见踪影。葆君一时着急,隐约有种不祥之感,于是跑到竹茅楼里找王瑞贺。“见着我姐姐了吗?”葆君立在门口,望见王瑞贺急不可耐地寻问。王瑞贺洗完头发,用毛巾揉着发稍。葆君一看王瑞贺漫不经心,又高声问道:“我问你看见我姐了吗?我总是对她提心吊胆。” 王瑞贺用手拨弄头发,回道:“淑茵姐不是糊涂人,你别担心。”但是葆君不这么认为,她心里深切得明白,我是个十分要强的女人。但外表愈强大,内心就愈脆弱。“不,她肯定会出事的。”葆君往外一跑,紧跟着,王瑞贺也随在她身后,喻宥凡自不必说,随他们同时跑出竹茅楼。三人像奉命搜查似的,搜寻一通香墅岭,未发现我。几人一经商量,决定分头寻找。 第三卷 凤凰涅槃 第五十一章 贺紫微众友搜神 “良辰美景,千家庭院,翩翩又睹双飞燕。凤凰巢稳许为邻,潇湘烟瞑来何晚?乱入红楼,低飞绿岸,画梁轻拂歌尘转。为谁归去为谁来?主人恩重珠帘卷……” 薄暮时风,一阵郁郁冷风拂在我的脸颊上,使我愈加苍白和憔悴。我微闭眼眸,轻声吟唱,心里疼痛。我坐在柳堤下已不知多久,视野被迷离的雾岚渐渐遮蔽。四周芙香扑鼻,竹影沁心,林风荡漾,水石清寒,飘飘乎有畅美之想。忽恍中,我缓步走向湖畔,生长茂密的芦苇像一个个绅士向我颔首,鱼儿浮在水面唼喋,嘴巴一张一合吐出水泡。我俯下身望着鱼儿,想看一看我那凌乱的发和一脸模糊不堪的妆容。 喻宥凡望见我伫步湖畔,他心中遑急,一面气喘吁吁地向我飞速跑来,一面破口大喊道:“淑茵,你要做什么?不要做傻事,等一等啊。”我陡然一惊,听见有人唤我,回脸一望,原来是喻宥凡。“淑茵,你,你想要干什么?”喻宥凡跑过来拽住我的胳膊,质问道:“难道你想要跳下去吗?”我一怔,顿时明白了,一脸无辜地望着他惶惑的神情。喻宥凡带着哭腔大嚷:“你真惨忍,丝毫不顾及别人的感受,发生了什么事,非要寻短箭。”片刻钟后,葆君和王瑞贺也跑来,两人一看情形,皆满腹疑云。“发生什么事了?”他们问道。喻宥凡一望他们心急如焚的样子,心里为我难过,哀哀地说:“幸亏我来的及时,否则她已经寻了短箭,哼!”喻宥凡气呼呼地望着一脸迷惘的我。“姐,你要寻短箭?”葆君的脸色“唰”一下变得惨白,眼泪顿时飘落。我一望从而转涕为笑,回道:“谁要寻短箭?怪你,”我嗔怪地将喻宥凡瞪了两眼,又道:“你瞎编乱造,看把他们吓的,我不管你们了。”说完,一个人抬袖掩面朝岸堤上仓皇逃走。大家傻了眼,全露出一副似啼非啼、似笑非笑的模样,相携相傍,随后返回香墅岭。 两天后是个黄道吉日。恰逢一个周未天。一大早,王瑞贺把喻宥凡从被窝里弄醒:“宥凡哥,我有一个主意,今天咱们约上淑茵姐妹,到镇上逛一逛,稍带着我把本月的工资存起来,哦,对了,你不是要给你妈汇钱的吗,那就更好了一起走吧。”喻宥凡正躺在床上眯着双眼,见他一个劲地催促,不厌烦地道:“你先约好她们姐妹,我一会儿就起床。”无耐之下,王瑞贺一个人来找我们姐妹。 一大早我就起床。我背靠窗下,用篦子缓落地梳头发,不时拿着一个镜奁左顾右盼往两面打量。通常我起床后首要事情就是梳理头发,这已是我雷打不动的习惯。一丝丝,一根根,我的头发已快长至腰际,我在心里喜道:“头发是我的命根子,娘肯定会为我高兴。”葆君也床了。葆君蹲在地上用搓板洗衣裳,还快乐地哼着一支歌。“姐,”葆君突然停下来,回脸望着我的头发,说:“你的头发要长到啥时候,我的头发都嫌长,改天我想打个发梢。哦,今天是周未,我想上趟镇上,顺便买一些针绣的东西,你和我一起去吧?”我梳着头发,笑道:“不行啊,我想起来了,客厅一扇玻璃还没擦完,我想今天把这点活全都做完。”葆君又问:“那,我就一个人去啦。你说缺啥少啥,我给你买来?”我想了想,徐徐地说:“给我买一瓶手油吧,天干燥了,我的手总泡着水,又干又燥的,已经皴裂了。”葆君点点头,叹气地说:“你早该保护一下你的手啦,否则娘肯定会心疼。”我笑道:“你还不是一样嘛,每天拿针绣呀绣的,也好不到哪儿去。”我们两人一唱一合地正说着,王瑞贺推门款款走入。 我看见他进来,笑着问:“敢情你串惯门了,怎么一大早就来了?”王瑞贺嘿嘿一笑,扬了扬眉毛,回道:“今天是周未,你们忘了吗?”葆君直起腰,用双手绞拧衣服上的水渍,说:“没有忘哩,我刚还和姐说呢,想上一趟镇上,可她说有事忙。”我放下篦子,将头发缠弄成一个髻儿,接着在脸上搽脂粉。床上一个匣子里放着一件苹果绿的镶着淡褐色的纹绸舞衣裙,折叠得整整嬷嬷。王瑞贺用手一提,耸耸肩。“听说夫人和黎哥将要回来,我想尽快把那两扇玻璃擦干净,所以今天不去镇上了。”我掀起床上纹绸舞衣裙在身上罩了罩。王瑞贺“噢”了一声,笑道:“姐的头发真长,真好看。但天天盘在头上,像一棵白菜,谁也看不见。”我拿着镜奁在脸庞上又照了照,笑道:“没啥可惜的,山庄就这些人,能让谁看呀。”说着,我打开窗户。葆君说:“姐,你可想好了,真不和我去镇上吗?”王瑞贺应道:“对了,我忘记告诉你们了,今天我也想去镇上,还有宥凡哥,我们一同走吧?”我一听难堪地摆手:“不行呵,真不行!今天我要忙活,下个周未吧,我一定和你们去。”一见我脱推,葆君问王瑞贺:“还有谁去镇上?大家结伴。”王瑞贺笑了笑,接着说:“还有宥凡哥,就我们俩。”葆君洗完衣裳,撑上衣架晾到屋外。 葆君抬头望着,澄蓝的天空,一群鸿雁低唳高飞。搭晾好衣裳,葆君问王瑞贺:“啥时去镇上,今天是个黄道吉日,想必镇上有很多人?”王瑞贺想也未想,说:“你准备好了等着我们啊,我们一会儿来找你。”葆君便笑着答应。王瑞贺一走,我进员工食堂打了一份米粥。我说:“妹妹,你们一会儿要去镇上,要吃啥你自已知道,我只打了一份米粥。”葆君找出一件印蓝碎花喇叭袖衬衫,罩在身上问:“姐,好看吗?”我背靠窗下,用小勺舀着米粥喝,笑道:“好看哩,其实我看今天天气尚好,穿着半袖轻爽,但是呢,你要是想穿长袖也行。”我喝完粥往外一看,一绺晨光滤光榕树的叶子,斑驳地铺满小窗。我觉得这绺晨光又温馨、又惬意,使我心里暖烘烘格外舒畅。 半个钟头后,喻宥凡和王瑞贺带着葆君往山庄外走。谁料,即将经过兰蕙园时,单卉拉扯着尕娃子,两人伫足回廊上,急急穰穰商讨不休。“喂,单卉、尕娃子。”王瑞贺喊了一声,“你们在干嘛?”单卉和尕娃子一听,齐声回道:“没啥呀,我们穷开心哩。”喻宥凡不怀好意地嘲笑,道:“这么大早,你们站在这儿搞啥明堂?”葆君问:“为何周未不睡个懒觉?”单卉脸一红,将手里攥着的钱递给尕娃子:“还说呢,我听说尕娃子要去镇上,让他给买个发卡,这不给他钱还不要哩。”葆君三人方才明白,争先恐后地说:“我们准备上镇上,岂不正好,走吧单卉,你和尕娃子随我们一起走?”尕娃子连连应允,单卉迟疑着,嗲声说:“我要洗衣裳呢,去不了。”“走吧,咱们一起走,回来再洗。”“就是,今天是黄道吉日,镇上一定好玩哩。”王瑞贺和喻宥凡劝导。单卉想了一会儿,依然拿不定主意,葆君挽住她的一只臂膀,相劝说:“单卉姐,你别推脱了,走,我们大家搭伴走。”葆君这么一说,单卉便同意了。 大家相邀前往芙蓉镇。待走到芙蓉镇上,一条街道上四面旌旗,鼓声雷动,人声鼎沸。镇中草坪上,一名男子昂首吹着号角,响遏行云。人们比肩接踵,相互揖礼,相互恭维,因为,这一天俗称“搜神节”,是为庆贺北方北极中天紫微大帝诞辰之日。对于葆君和伙伴们来说,属于难得的好日子,能轮到这一天,对于每个芙蓉镇的百姓都值得庆贺。他们随着人流走在镇上,观望歌台舞榭,遍处礼花。还有一群群姑娘凤冠霞披,在镇上欢乐地舞蹈。“你们快看,”尕娃子指着身后一群人吃惊地呼叫,“他坐在彩牛背上哩。”大家扭头一看,一个威武雄壮的膘形大汉,赤裸上身,坐在一头有锋利犄角的彩牛背上。那牛体态硕大,四目圆睁,牛髯随风飘动,随人潮缓慢移动。一切仪式皆有条不紊地进行,大家你挤我挨,向一条舞动的长龙在街道上前移。但,谁也没有注意到,一场意外将要爆发。喻宥凡说:“‘搜神节’真是热闹,几年轮上一回,今年就被我们赶上了。”王瑞贺伸长脖子朝人群中望:“咦,只听说是个黄道吉日,不想这般喜庆。”单卉说:“你们看呀,那些姑娘真漂亮。”尕娃子说:“山庄待得久了,现在看见这种场面,果然热闹非凡。” 大家只知道左顾右盼地随涌动的人群向前走,不知是谁在人群中抛出一串红彤彤的鞭炮,立时响声振动,人潮四散。彩牛惊慌不已,“哞”叫两声,四蹄腾空。“嗳哟,快闪开,大家快点闪开呀。”众人慌手慌脚之间,彩牛将背上喊话的骑士掀翻下来。有人一看骑士掉落地上,想伸手将骑士扶起来,刚要伸手,“哞”,又一声大叫,彩牛的一只犄角已像把匕首刺入了骑士的身体。 王瑞贺和喻宥凡看得真切,两人马上奔向骑士,“快拉他一把,”有人喊,“把牛拉开,别让他顶住壮士的身体了。”众人哗拉一阵,骤时让开一条路。借着这个空隙,有人仅忙掺扶骑士:“大家让一让,把他扶到路边上。”此时,葆君和单卉、尕娃子也靠过来,众人围拢骑士想看个究竟。“嗳呀,他的身上在流血,”“嗯,好像是腿上的,肩胛上也有,天哪——他出事了。”一些围观的百姓七嘴八舌嚷声不断。喻宥凡靠近一看,那个骑士脸色煞白大口喘着粗气一个劲地喊疼。大家屏住呼吸,被一场意外惊得像稻田里偷食的鼹鼠,胆怯得不辨东西南北。尕娃子大喊道:“快点给他止血呀,血流多了他会休克的。”众人怔然间,一个体态矍铄的老妪从蓝筐取出一块布:“年轻人,赶快给他裹在腿和肩胛上。”喻宥凡眼明手快,用手接住布,往骑上的腿和肩胛上裹。“嗳哟,嗳哟,”骑士疼的一面嘶喊,一面抹冷汗。 老妪望着躺在地上的骑士,提醒众人道:“大家别愣着呀,谁能把他送进医院啊?”正说着,与骑士一道的伙伴纷涌而至:“好啦,谢谢大家了,现在由我们照顾他,请大家让开让开。”说着,两个彪悍的壮士将他抬上单架,向镇上的医院飞奔。 葆君和单卉两人将王瑞贺、喻宥凡拽到一边,大家一经合计,决定留在镇上继续观看“搜神节”的活动。 再说尕娃子目睹老妪献出一块青缎布,给骑士裹好伤腿以后,一个人就只顾注意那头在镇上疯窜的牛。“哞、哞”,那头牛发出绝望冗长地叫声,由于受到惊骇而无处躲藏,最后,藏匿进一个庄嫁汉摞在街边的麦草垛后。当尕娃子回眸看时,已不见了葆君和单卉、以及喻宥凡同王瑞贺的身影。尕娃子张大了嘴巴,望着“搜神节”上熙熙攘攘的人流,犯起嘀咕:他们究竟走哪了?他们都不见了?我可怎么找见他们呀?尕娃子任由涌动的众人将他推推搡搡,漫不经心之中,他站在一个卖饰品手链的摊位前。“喂,小朋友,想买条手链吗?”尕娃子听见老板热情地喊他“小朋友”。“你,喊我什么哩?”他理直气壮地质问。老板一抬头,打量一番,摆手辩解说:“真是对不住了,我只顾忙活,没看清楚您哩,好吧,您想买件什么东西?”尕娃子听了,将怒气敛收胸膛里:“有些什么新货呀?哼,给我介绍介绍嘛。”老板一听,笑道:“你瞧——市面上该有的我这儿也有哩:天然翡翠、玉石、玉器、脚链、手链、玛瑙项链和手镯。你任意挑,任竟选,喜欢哪一样我给你拿哪一样。”尕娃子俯身端祥了好半天,所有饰品皆温润光泽,沁凉圆滑,尤其一款红玉髓琢花连理镯让人份外心动。惊奇之余,他在股掌间随意把玩。岂料,“砰”地一声脆响,尕娃子被众人一推,手里拿着的红玉髓琢花连理镯滑落地上,生生碎裂一片。老板一惊,未等尕娃子回神,已呼嚷开:“喂,你是怎么搞的,把我最名贵的手镯打碎了,你告诉我该怎么办?”这一声厉喝,生生将尕娃子唬吓住。尕娃子垂首望着破碎一地的红玉髓琢花连理镯,一颗心瞬间也迸裂了。老板双手抓住他的衣领,责问道:“好你个家伙,快点回答我,该怎么办?”“我……我……”尕娃子连连后退,直想摆脱老板对他的纠缠。老板说:“难道你还想逃走吗?哼,你这个可恶的家伙!”尕娃子辩解着,“不,不是我打碎的,”不知所措地伫立摊位前。接着,又是一阵争执,立刻引来众人围观。有群众唠骚道:“小伙子,把人家玉镯打碎了,你就给人家照价赔偿吧。”尕娃子没经过多大世面,被众人蛊惑玄说一通,眼眶里打起了泪花。老板不依不饶破口大嚷:“赶快说怎么办?”正吵嚷呢,喻宥凡出现了:“尕娃子,你怎么了?”尕娃子一看喻宥凡,望着地面,垂头丧气,只哼叽着:“我……”喻宥凡当即明白,心下一横,问道:“敢问镯子多少钱?我给他赔。”老板见有人给尕娃子撑腰解围,即时软下话,口气微微和缓:“那好办了,只要有人给赔偿那好说。这样吧,看他人小我只收成本费。三百。一个仔不能少。”喻宥凡听了,伸手从衣兜里掏钱,结果只掏出两百块。“大哥,你看瞒共这些,行吗?”老板接住数了数,装模作样地道:“哎呀,我的红玉髓琢花连理镯成本就三百块哩,怕是不行吧?”喻宥凡想了想,道:“那好尕娃子,你在这里等着啊。”喻宥凡一回身,迅速挤进人群,须臾,拿着一张百元钞票返回:“喏,给你,整三百,够了吗?”老板拿上钱,故意调高嗓门,说:“小兄弟,哥们亏大了,你运气好,有人替你赔偿了。现在,你们可以走人啦。” 两人由衷汗颜,迅速离开。当他们驻足一座耶稣教堂楼下,脸庞上已泛出红晕,热辣辣的,像被烤熟的红薯一样。王瑞贺望望他二人,轻声一笑,道:“‘搜神节’是一项有意义的文化活动,我们能一贺今朝,实为幸事哩。”尕娃子倚着单卉柔软的身体,撒娇说:“单卉姐,我想给你买个玉镯,谁想老天偏捉弄我。”单卉抚了抚他的额头,道:“好啦,有份心意比啥也强,姐心领了。”葆君眼睑泛红,嘴巴轻轻打颤,哀漠地说:“糟糕,姐的手油还没买到,怎么办呢?”喻宥凡自宽自慰地笑道:“一瓶手油罢了,咱们进那家生活超市里看看。” 第五十二章 腹胎死淑茵泪奔 我为萧老太太煎熬好中药,时辰已是早上十点。我穿着一套蔟新的灰毛料衣服,脚上则是白色丝袜和方口扣襻儿黑布鞋,向卧在房间的萧老太太关心倍至地说:“老太太,喝完药以后,您还有什么吩咐就唤我,我在客厅里哩。”萧老太太抹了抹干瘪的嘴,瞅了一眼我穿的鞋,阴阳迭气地哼了声,回道:“药味苦涩难入口,好在已是最后一副。我的身子骨和缓如初,不需要你伺候了。”我一听,尴尬地应了一声,手捧药碗,退出萧老太太的房间。 孱孱的阴天,阴云垂落天边,沉沉的晦暗,却无雨意。我翘首张望窗外,本想干的活又犯起疑云。转念一想,若是天气晦黯,倒不如先干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于是,我来到后苑。后苑一树苍遒挺拨,树下是一片紫藤。花畹中,种着各式芬芳扑鼻的鲜花,诸如香蒿、鸢尾、飞燕草、木犀草和甜蜿豆。一种专供小鸟吃的繁缕,与三色堇混杂的生长在一起。树际环拥一圈篱笆,上面攀满了色彩斑斓的忍冬花和朝日蔓,一朵朵,一串串,煞为雅致。几株高高的白百合,娇嫩的草蕨等奇葩异草,临风盛开,争芳斗妍。花畹中,同时长满了菅草和野生藤蔓草,与那些妍丽的花朵争吸养份。我将戽水桶担来的水,一担一担灌进一口青瓷缸里,预备往后用。若在往昔也就罢了,所有活我干得轻车熟路,可如今我摸摸小腹,心间惴思着,总感觉心有余而力不足。 时光如梭,蓦然回首,上官黎自飙车坠崖到住院快半个月了,不知道他的情况怎样?我一直胡思乱想,到了午时,返回梦蕉园,心间怏然无趣,接着妹妹绣的一卷《梅坞茶景》刺绣,继续赶制。我纤手回折,针法娴熟,虽未像妹妹那般绣工细腻,但同样堪称□□无缝。《梅坞茶景》是一卷喻意家睦和谐的绣品,难能可贵的是,内容庞大深动。不仅有绘画,还有题诗,漫妙无比。我一针一线凝结心血专注地绣,绣了好久好久,感到饥肠辘辘,于是进食堂打饭。由于一周以来,我始终伴有一阵呕吐和晕眩,所以,我特意只打了一份素菜饭。用过午饭,时间已经二点,我揣摩葆君将会回香墅岭,心里失落落的。房间岑静,一片昏暗,窗棂上覆盖着一层尘垢已遮住玻璃。我坐耐不住,打来一盆清水,找见一只板凳,双脚晃悠悠地踩上去,想擦干净窗棂和玻璃上的尘土。 我刚擦了半晌工夫,竟觉体溃不支,疏忽大意之间,脚下悬空,“嗵”的一声,硬生生从板凳上摔落。“嗳哟,”我只觉一阵撕心裂肺般地疼痛,像有一根硬物扎入了体内,我一蹙眉,随即不醒人世。 此时,在返回香墅岭的路途上,葆君兴高采烈地随在单卉和喻宥凡、以及王瑞贺、尕娃子的身后。大家心绪明爽,边走边哼唱着歌。歌儿唱的是《相思阙》:“你若像云霞,我就是一朵相思花,生在幽谷深涧中,独自散发清香。你若像溪流,我就是一座小屋,伫立在路边茅草中,等候路人光临歇脚。你若像姑娘,我就是一枝含羞草,长在园中花畹中,由你来采撷。你若像荆棘,我就是一个农夫,拿着镰刀割除它,让我亲爱的妹妹经过……”葆君伸手取一粒蜜饯塞入王瑞贺的嘴里,道:“尝一尝,真甜!”王瑞贺含在唇里,不忍咀嚼,只说:“留下,回去给你姐姐吃。”走着,走着,大家发现身后有辘辘的车声悠悠传来。葆君心下疑惑:“这些想必是‘搜神节’上赶趟热闹的人们,要是拉上姐姐共睹景象,想必会更舒心。” 大家返回山庄,葆君径直前往梦蕉园。不料,葆君喜滋滋地一推门,见我打翻水盆蜷缩躺在地上。“姐,姐,”葆君冲了上来,一把抱住了我,“你怎么了,你说话啊?”她摇动着我,感到天昏地暗:“你快醒醒,我是葆君,我是葆君啊。姐,”葆君凄厉地哭唤,两眼模糊地盯着我微张的唇。而我,躺在冷冰冰的湿地上,依靠意力坚持着。我四肢乏力,腹中酸痛,头眼晕花,像瘫软了,根本无力站起。“姐,你咋了嘛?走的时候还好端端的,究竟咋了?”葆君哭嚷道。无独有偶,喻宥凡在竹茅楼洗了洗脸以后,趁着一股高兴劲儿,不觉间走出竹茅楼,一面赏着园中清韵的景致,一面踱步向我们姐妹的住处而来。花畹中,一丛丛香蒿杂在茱萸间枝叶繁茂,一枝枝荼蘼点缀木犀草挤挤簇簇。喻宥凡刚想停步,隐约听见一个女人破喉发匮地悲呛之声。喻宥凡快步走,越走得近,越听得真切。一直走至我们的房外,猛然推门而入,被眼前一幕震住。此时,葆君怀抱着奄奄一息的我,悲天恸地哭喊:“姐,你醒一醒,你究竟是怎么了?谁来救救她呀,来人哪。”望着我们姐妹俩,喻宥凡毛发倒竖,失声大叫:“葆君,她……她怎么了?”喻宥凡走上前,揽住我的头,发现我的双腿之间渗透一股殷红的血迹。“呀!”喻宥凡惘然一怔,惊讶地说:“这是哪来的血?”说完,抱起我夺门而出。 当我醒来之时,杜纤云大夫正像菩萨般热切地注视我。“淑茵,你醒来了?”他微笑着问躺在病床上的我。我长长歔欷一声,欲言又止:“杜大夫……我……”杜纤云一脸愕然,急忙说:“好了,淑茵,你什么也别说,等完全康复了再说。”葆君和喻宥凡知道我已醒来,走进病房。葆君道:“姐,你醒了?怎么样感觉好些了吗?”喻宥凡说:“淑茵,你吓坏我们了。”两人守候在床榻边,悉心呵护,心里泛着难以言表的罪责感。我像做梦般眨着一双迷离的双眸,一字一顿道:“我……从板凳上摔下来了吗……真对不起,让你们受惊了。”葆君道:“不,姐,你别这么说。是我们疏忽大意,把你一个人留下,全怪我。”喻宥凡将我的手握在掌心间,伤感地问:“老天保佑,如果我们回来晚些,就不知道后果了。你……”杜纤云突然打断了他的话:“两位,她刚苏醒,身子虚弱,别让她再受累了。你们先回避的好。”两人望见我嘴唇上布满血嘎痂,不愿打扰,于是走出病房。杜纤云将盖在我身上的被子拂了拂,温存地说:“淑茵姑娘,你好好休息,也许你太劳累了,好好休息一下。”我目光呆呆地向他点点头。杜纤云走出病房,葆君便拦住他:“杜大夫,我姐的身体怎么样?”杜纤云道:“她……她腹中的孩子没有保住……这,你们已经知道了。现在,唯一能做的是让她休养,静心休养。”站在一旁的喻宥凡听完他的话,一股辛酸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喻宥凡念念自语:淑茵怀有上官黎的孩子?天哪,这个打击她如何承受?当我在病房再次醒来之时,已得知失去腹中孩子的事实。一个人躺着,我的心像被人活活剜去一块肉,血淋淋、肉嘟嘟地扎着我的眼球。我一次次反刍自己,审视自己,我在心里呐喊:“老天爷,为什么这么惨忍,把我的孩子抛弃。谁能告诉我,为何是这么一个结果?太惨忍……”我清泪奔涌,将乌黑的头发咬进嘴里,以此泄愤。 几天以后我出院了。老天爷习惯性地开玩笑,在我出院的当天,上官黎也从杭州的医院办理了出院手续。上官仁、梁婉容和上官黎三人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开车返回香墅岭。 上官黎面无表情,拄着一只铁拐,慢慢步入阔别已久的毓秀楼大客厅。窗台上搁着紫的紫荆,绿的绿萝,黄的美人蕉。萧老太太躺在山形紫檀木嵌云母石的罗汉榻上,直到上官黎和梁婉容、上官仁走近,才倏然明白了一切。“孙儿,你的胳膊要紧吗?”她战战兢兢扑将上来。“奶奶。”上官黎十分抱歉地将奶奶紧紧拥在怀里。萧老太太一脸木然,嘴唇发颤。这个在她苍老的眼中一向宠溺惯的人,却被人生无情地戏谑和摧残了。萧老太太仔细瞧着他,两颊微陷,眼神回避,一脸颓丧的神态。而上官黎身上一件麻纱花格子翻领衬衫,似乎也褶褶皱皱,不如从前那么舒展整齐。“这段时间你一直在医院,是吗?其实奶奶知道,奶奶很想去看你,只是腿脚不灵便。孙儿,好好让奶奶看看,瞧,人瘦多了,神色也不如前。”上官黎眼眶湿润,抓着奶奶两条骨骼突暴的手臂,伤感道:“让奶奶操心了。是黎儿不好,尽给奶奶招惹麻烦。奶奶,您身体好吗?”上官黎上下打量,目光充满愧疚。萧老太太望望梁婉容,心里产生痛恨:这个女人根本不称职,作为母亲,不能尽到职责监护儿子。不仅让他因女人神魂颠倒,还屡屡受到打击,身体遭受摧残。都是她不好,只顾自己笙歌酒宴,风花雪月享乐。那个淑茵丫头同样不好,一门心思勾引他,让他心神不宁,整日围着她不思进取。“哼!这个家快散架了。老的老,小的小,像一锅粥搅和在一起。没有规矩,没有礼束,没有制约,俨然乱了家法。了得,这样下去上官家族迟早要衰败。”一跺凤殇藜木杖,萧老太太吼斥道。梁婉容正伫立门廊口,取下脖颈里围的一条长垂及地木薯蚕丝素绉缎绸巾,挂在黄花梨衣架上,反驳道:“妈!谁也不要怪怨。只怪我没生好,从小把他宠着惯着,稍有不顺就大哭大闹,我们怕他了,逆来顺受。”上官仁坐在沙发上,在烟灰缸沿弹了弹烟灰,拿起一份杭州早报看。萧老太太怫叹一声,问道:“还没吃饭吧?快,我让玉凤给你们准备。”说完,呼唤玉凤。而玉凤正拎着一篮时令蔬菜走进来。只望见玉凤穿一件桑椹般透明的粉红针织衫,白色亚麻长裤,脖颈里斜搭一条月季花蕾式围巾,戴一顶插着羽毛的帽子,脚踏长靴。“奶奶,”玉凤走上前,亲切地问:“先生、夫人你们想吃什么?我马上下厨。”萧老太太撇过目光望上官仁,见他默不作声,说道:“你看着做,烧几道江南口味菜,算是给他们接风洗尘了。”玉凤应着,进了厨房。萧老太太脸色难看,心里憋闷生气,一个劲喋喋不休地数落。上官仁耳听不惯,悄悄进了灵檀斋。上官仁在砚台研磨了一点墨,饱沾香毫,在纸上描摹王羲之的著名字帖《黄庭经》。上官仁万分苦恼,儿子上官黎玩劣生事、放荡不羁的个性已使他屡次遭罪。总不能听之任之,唯一的办法,恐怕也只有让他尽早成婚,以约束放荡的性格。上官仁描摹了四行字:“老君闲居作七言,解说身形及诸神,上有黄庭下关元,后有幽阙前命门。”上官仁觉得胸中不畅,气郁心闷,于是走出毓秀楼,来至后宛,欣赏园中景致。只望见有松有柏还有竹,多梅多柳更多桑。茉藜槛、芍药畹、荷花池,姹紫嫣红斗秋风。风声飘索索,日影映煌煌。薜萝蔓根遮檐角,古树参天隐光芒。黄莺轻啼传耳畔,竹雀啁啾绕身飞。正走着,上官仁看见有人在园中嬉戏。待他们撞上自己,方看清楚,是两个年纪颇轻、调皮捣蛋的青工。其中一个青工,秃露着油亮亮的光葫芦头,瓦刀脸,一身烟梨色衣褂、长裤污点斑斑。望见上官仁恭敬地笑道:“原来是上官先生,好久没看见您了。”上官仁随意一笑:“好!好!我儿子生病,前阵子在医院治疗。你们玩得很开心吗?”那青工咬咬嘴唇,微微笑道:“多亏有上官先生爱佑,我们生活的确实开心哩。”上官仁一听,大惑不解,遂问:“快说说那是为什么?”青工噘着嘴笑噱道:“瞧,”他望过去,看见掩映在苍松翠柏中的青墙食堂,“说句让上官先生笑话的话,我们专为食堂每日合口的饭菜打拼哩。”上官仁豁然大悟,不由得悦然一笑。正说话呢,王瑞贺带着单卉走来。上官仁一望单卉,穿着黑白搭配的工作装,梳着整整齐齐毛辫子头。单卉问:“上官先生是否接到鸠宫令泰的电话?”上官仁一凝眉,摇头说:“没有啊。”单卉笑道:“昨天姜绮瑶打来电话,说是鸠宫令泰先生准备前来观摩山庄。”上官仁一揣思,笑逐颜开。“那是好事嘛。好,我们等候他。”聊了大半个时辰,玉凤站在大樟树下唤道:“上官先生饭菜好了,快来吃嘞。”上官仁走回毓秀楼,走入客厅后,餐桌上,已摆满了玉姐烧好的菜肴。上官仁环望一眼,只见有:生煸草头、清蒸长吻鮠、青咖喱鸡、卤糟猪脚、剔骨锅烧河鳗和西湖牛肉羹。凉菜有四盘:凉拌海蜇皮、皮蛋酸姜拍清瓜、盐水毛豆、酱腌黄瓜干。玉凤问:“上官先生觉得如何?”上官仁展颜笑道:“嗅得出很有味觉。那么吃什么面?”玉凤笑道:“吃的是舟山虾爆鳝面,稍等会儿我盛上来。”萧老太太举着竹筷踌躇不定,桌上菜是为上官仁、梁婉容和上官黎特意烧制,每一盘皆腥辣肥腻,嚼劲十足。对于她这样八十岁的老太太就勉为其难了。“妈,”梁婉容一看老太太擎着竹筷,问:“饭菜有问题吗?还是不合您口味?”萧老太太搁下竹筷,叹了一声:“只说给你们接风洗尘呢,每一道菜烧得都好。可惜我老太太没嘴福,享受不了。”玉凤听见后,笑道:“老太太您别急,我呀给您特意做了一道菜,马上就好。”说完,进入厨房盛菜。须臾,盛出一盘火腿炒莴笋。“莴笋是新鲜的,忒嫩,您肯定喜欢。”萧老太太一望,忍不住夹了一筷尝了尝。“老太太您觉得怎么样?”玉凤问。众人全撇脸望着,半晌,老太太眼眸一亮,笑道:“果真好,玉凤小媳妇有心思,莴笋炒制的忒嫩。”众人听了,舒松一口气,随她呵呵笑着。“妈,来喝杯酒。”一旁上官仁抬手递了一只酒杯。萧老太太不慌不忙接住,在鼻尖上嗅了一会儿。萧老太太道:“从前,有个头痛感冒,他父亲就会让我喝酒,你们甭说,真是管用,一杯就好。现在老了,酒喝的少,也没那习惯了。”梁婉容笑道:“既然妈说喝酒有好处,那就天天喝上一盅,反正咱家里珍藏的酒全是上乘好酒。”上官仁又给上官黎递了一杯,道:“住院的日子不好受吧?回到家自由了。”上官黎脸上一团绯红,像是蒸板上滚烫的五花肉的颜色。上官黎一仰头乾了酒,搁下杯盅,干咳了两声。“呛着了,没出息,一杯酒就这样。”上官仁不屑一顾,再次给上官黎斟满酒,却被梁婉容制治:“行了,他刚从医院回来,不能喝酒。”上官黎啃着卤糟猪脚,神情露出一副瞒不在乎的样子。上官仁用竹筷挑起鳝面,目光慈爱,笑道:“怕啥,一杯酒能把他咋样?” 晚上,我回到了梦蕉园。听说上官黎一家从省城回来了,我让葆君带我见上官黎。谁知,老天爷作弄人。当我看见上官黎一瘸一拐出现在面前时,瞬间,一切皆像一个支离破碎的梦,使我顿时醒转。在客厅里,上官黎将他闯祸的前因后果原原本本告诉了我。而葆君也将我的遭遇娓娓道来,大家个个扼腕相叹,一言难尽。我伫立客厅,望着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梁婉容,悄声道:“夫人,孩子没保住。”梁婉容穿着米黄色绣凤凰展翅睡袍,佯装没听见。而上官黎给鱼缸里的斑点兰畴投喂鱼食,瓮声瓮气地道:“以后要注意身子,我让凤姐给你炖只鸡,温补一下。”我眸中含泪,静静望着他们。梁婉容上下打量着我,心想:这样也好。上官家不必大费周折解决他们的事了,如此便安好。只是上官仁于心不忍,面露愧疚之色,与我好言相劝,还出人意料地大赞特赞了我几句。 月光静静照在荷花池畔,几株杨柳随风拂动。我抬头望月,似见月宫中嫦娥捣药,吴刚伐桂。我心生寒意,只觉得一阵冷风吹袭脸颊,直吹到心底深处。荷花在月光下犹如出水仙女,丰满,窈窕,曼妙。我探臂摘下一朵荷花,贴在脸上。挨挨挤挤的荷叶,像一个个碧绿的大圆盘。放在碧波上,似一层层绿浪,如片片翠玉。娇柔的荷花,身旁的荷叶为它打了两把碧绿的小伞。娇柔的荷花有着红扑扑的花瓣儿,好似涂了胭脂的脸蛋,一层叠着一层,而且,中间托着一个嫩黄色的小莲蓬。那莲蓬黄中带白,白种泛绿,就像一个个要融化的冰激凌,所有颜色都混在一起。 我张望满塘荷花,与梦蕉园芬芳夺目的蜡梅相映成趣。荷花是圣洁之物,容不得玷污,荷花是娇美之物,不可亵渎。而我,一个从千里之遥专程奔赴江南富豪家族寻找梦想的女孩,落此悲凉处境,真是羞见爹娘。人生之梦,如一场悲欢离合的戏,这场戏从一开始便注定了凄惨。也许,现在悔悟还来得及,这段糊涂荒唐的爱情,应及早划上一个终止符。我双手合拜,望月祈求:上苍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不想让人生就此沦落。难过之余,吟念一首古诗词: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紫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第五十三章 莫愁湖情侣叙旧 上官黎自回到香墅岭后,一改往昔邋遢的生活作风,开始加强身体和四肢肌肉的锻炼。每天,他会在山庄散步,进藕香榭消遣时光。藕香榭回廊两边,植满一株株茱萸,青翠欲滴的篁竹,一群一群的灰翅竹雀叽叽喳喳。一丛丛繁缕,一片片蔷薇,分外妍绰。所有这些,上官黎无心欣赏,因为婚姻大事是他耿耿于怀的一个心病。上官黎觉得有愧于我,有愧于我腹中意外流产的孩子。开始几天,上官黎甚至害怕面对我,害怕我那委屈、愤恨、哀怨的眼神。上官黎明白,如果那天他不任性飙车,如果能对我有抚慰体贴的话语,也许事情就是另外一种转机。但现在,一切皆“亡羊补牢”为时晚矣。 一样感到悔恨不已的不仅是他,我同样十分愧疚犯下的错。从一开始,我就应该清楚,我们之间是昙花一梦。每天,我无法面对众人,有挚亲的妹妹,有“肝胆相照,荣辱与共”的喻宥凡和王瑞贺,我的身体状态每况愈下,脸颊深陷,双眸无神。这种变化只有妹妹葆君最清楚。 斜阳晚照,我穿着蔟新的灰毛料衣服,耳朵上方各卡着一个玳瑁梳子,闷闷不乐地在莫愁湖畔漫步。我看见余鸯姑娘双臂摇橹,荡着小舟唱小曲: “菡萏香莲十顷陂,小姑贪戏采莲迟。晚来弄水船头滩,笑脱红裙裹鸭儿。” 传来的歌声欢悦无邪,美妙动人,竟将我内心愁闷的情绪化解了。我漠漠伫立岸堤上,目光温婉,神情袒然。我漫步走着,想要再听听她唱些什么。谁知,目视所及的一株老桑树下,一个孑然孤伶的身影映入眼帘,我仔细辨认却不清晰,便不由自主地朝那人靠近。大约走近咫尺之距,使我猝然一惊。“黎哥怎么是你?为何独坐于桑树下?”我问道。那人回过脸,果真是上官黎。“快过来淑茵,来我这儿。”我悠然慢步走近,偎依着他坐在老桑树下一块青石板上。“来,让我瞧瞧你的脸,”上官黎用双手捧住我的脸,温存地问:“怎么瘦了,脸庞上的光彩也黯淡了?”我一扭头,将上官黎的手拨开,垂下双睫,低声悲咽。上官黎有些怔凝,再问:“为什么要悲咽低泣?我又不是外人。告诉我,最近日子如何?”上官黎攥住我一双微糙的手,使我动弹不得。我感受到上官黎的双手在震颤,那沁湿的掌心还带着温暖。恍然,我落下了一滴眼泪,掉在手背上,谁知,被上官黎吐出的舌尖添吮净了。我依然在低咽,双睫上凝结泪珠。上官黎将我轻拥怀里,好言相劝道:“我知道你失去了孩子,我一样痛惜。他是我们的孩子啊。”突然,我用双眸怒视,悲呛地问:“我就落下这么一个结局吗?难道是上苍的安排?这是我淑茵的造化吗?回答我,失去的谁来弥补我?”上官黎面庞骤冷,像个木偶牢牢盯着我、思谋着我。我大吼道:“我失去了孩子,你们上官家应该高兴了,满意了,你说呀?”上官黎面无表情地盯着我,伤感地回道:“淑茵,不要这样好吗?这个错应由我来承担。如果,如果不是因我发生车祸,我想绝不会是这个结局。但请你放心,我答应过会对你负责,我说到做到。”我目光一凛,肃然地问:“那好你告诉我,怎么对我负责?”上官黎一听,像是一个面临死亡,仍不愿缴械投降的士兵,望着面前既熟悉又陌生的人,内心狂浪飞宕。上官黎的眼眶已经湿润,他的内心在激烈斗争。上官黎猛然抓住我的双肩,使命一摇:“冷静,你冷静一点!我说过会为你负责。从风流寻欢那一天起,我就时刻告诉自己,必须对你有个交待。我是主,你是仆,仅管风流未必有罪,但世俗不允许我们这么做。你冷静地看我一眼,看着我好吗?”上官黎一动不动盯着我的双眸,想用炽热的感情来感化我的冷酷。接着,我便稍稍冷静了。我说:“黎哥,你需要振作啊,不能随泊逐流,不能像曾经那样生活,你需要改变自己,你懂吗?”上官黎点点头,许诺地说:“我因有你才感到开心。我要你做我未来的新娘,我许诺。”我听着他的话再一次默然应允。一绺斜阳映满池塘,脉脉如杜鹃泣血,桑树茂盛的枝叶在晚风里琅琅作响。我们相搂相抱,极尽绸缪,情意甚笃。我伸出纤指,将上官黎眸角眼泪轻轻一抹,娇叱道:“不许歁骗我!今生今世,你只能有我一个人。”上官黎忙不暇点头,哄弄我说:“‘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今生今世,我对你的情意天地明鉴。”我微微点头,把上官黎的一根手指轻吮嘴唇里,狠狠地、缓缓地咬着,一直咬出一个香脂红唇吻印。“疼吗?”我娇嗔地问。“疼,你把我疼在心里了。”“心!在哪儿?”我说着,一歪脸将头枕在他宽阔的胸膛上。“我看见了你有良心。你的心还在怦怦地乱跳,你听得见吗?”我痴笑了。上官黎也痴笑了。我掀起他的衣裳,目光轻柔地望着他结实的肌体,深深震慑着我。“你真坏,从来没有认真对待过我。”我说。上官黎眉梢一蹙,有些不解其中意味,用脸贴住我。“经得起考验的爱情,才是真正的爱情。不是我坏,有些事情非人力而能为之。”晚风吹动桑树簌簌地回响,远处湖畔荒林丛中传来水禽的啼叫。几只土褐色僻鹈,从湖面上慢慢地飞来,飞经我们头顶。纵然我无数次地对上官黎充满仇恨、充满痛斥,但在上官黎面前,我永远像一只温顺受虐的羔羊。我泪水肆流无忌,内心像秋天的荒原,干枯寥寞。正一番郎情妾意呢,我的耳畔传来余鸯一阵灿烂地笑声。猛一回眸,余鸯同父亲两人从湖畔走上湖堤。“黎哥,黎哥!来人啦。”我拼命推搡,好不容易摆脱了。未等余鸯走来,我绾绾松散的鬓发,慌里慌张拽了拽衣襟,站起了身。我望见余鸯一袭薄丝绸青衣青裤,正用手松开盘在脑后的头发,鹅脸窄腮,笑颤如花,盈盈袅袅地走来。“淑茵姐,黎哥,原来是你们?”余鸯一眼看见我们伫立桑树下。“我……呃,我们出来,散步的。”我语无伦次,一脸通红。余鸯一挑眉稍,走近抓住我的手,亲昵道:“姐,要不然上我家坐坐?”我顿时茫然,望望上官黎,他嘿嘿傻笑着。“这样行吗?黎哥你说呢?”上官黎拨拨头发,神情有一点逃避、有一点羞赧、也有一点牵强。“算了!天晚了,待会咱们就回山庄。”余鸯一听,双眸熠熠,脑子一转:“那就改天,我等着。”我脸庞带笑,轻微点头。余鸯挽着她父亲的胳膊挥别而去。“还说不坏呢,差点让她看见,讨厌!”我涨红着脸,心里怦然乱跳。在我真实的内心世界里,我已扭曲无助。这个俊美男儿那双勾魂摄魄的眼眸,那张微微上翘的嘴唇,每回都让我难以回绝。 我们两个痴男怨女纯真的感情,并未动摇上官家族牢固的精神意志。再后来,我逐渐发现,上官家对我的态度悄然发生了变化。老太太自上回在兰蕙园不堪着了风寒,在园中散步赏景就格外小心。耐何久坐家中,心里憋闷,这一日午后,老太太嘱咐我在楼外摆一张老藤椅,一个人坐在墙旮旯晒太阳。园中花草芳香,一阵阵清风徐来沁人心脾。老太太微眯双眼,薰薰然,飘飘然,有如饱醉醇酒。不知几时,她蜷坐在藤椅里沉沉睡去。 这天早上,梁婉容和上官仁步出香墅岭。一座山庄只有寥寥几个“应事”之人。我给萧老太太的房间卧床上铺换了新床单,觉得房间有股湖水散溢而来的腥味,便打算进花园采撷几束香菊或郁金香回来。我欣然走出楼,冯花匠正佝偻腰伫立花园里。“冯叔叔,”我礼貌地唤了声。冯花匠一抬头,笑道:“是淑茵,你来干嘛?”我说:“我想采一些花束,不知道有没有鲜艳的?”冯花匠听了,便回脸四处瞧瞧,道:“你瞧,那几丛秋菊如何?”冯花匠伸着指头指了指。我看过去,果然发现花圃深处开着丛丛黄澄澄、艳亮亮的秋菊。我笑道:“还好。冯叔叔,麻烦您给我采几束,我拿回毓秀楼搁入房间里。”冯花匠应允着,于是,给我采撷了大把大把的秋菊。“这些够吗?”他问。我一看,由衷欣悦,笑道:“够了!” 当我双手捧着菊花走回毓秀楼时,萧老太太正贪睡在老藤椅里。轻轻走近,我探了一眼,发现萧老太太睡意正浓:“老太太,你要睡在这里吗?”我有意无意地问了一声。但萧老太太酣睡着,没有答睬我。无耐之下,我只得捧着菊花进了萧老太太的房间。我将菊花浸在净瓶里,房间立时能嗅出一股股幽淡菊香。“这下好了,老太太肯定会高兴哩。”我喃喃自忖退出了房间。谁知,萧老太太坐在墙旮旯沉沉熟睡,醒来后犯起头痛病。晚上,梁婉容和上官仁回到山庄,着实被吓了一跳。他们望见萧老太太须眉茭白,脸色腊黄,目光涣散,整个人萎靡不振,松耷耷地躺在一张双雀倚巢睡榻上。梁婉容关心地问:“妈,你哪里不舒服吗?怎么如此癞痢像?”萧老太太轻微“嗬”了一声,叹道:“想必是老木了,中午在外面歇息睡了一会儿,一醒来,全身筋骨像泡在染缸里的布,软绵绵的。”上官仁一听,连连惊怪道:“糊涂,糊涂!你怎么睡在外面了?你的身子能在外面凉着吗?”梁婉容内心震怒,颐指气使地大声说:“毓秀楼里没人伺候你吗?让你一个人睡在楼外,没人管啦?哼,玉凤哩,淑茵哩……” 第二天,我被上官家责难问话。梁婉容坐在沙发上满脸阴沉地问:“昨个中午你干什么去啦?”“我……”我穿着珠翠绕裙底的薄棉衣裳,落落地垂立客厅,心里登时岔了。“你知不知道,老太太是八十岁的人啦,身子骨单薄,疾病缠身,不看护好她,却让她独自睡在楼外,你太不尽职了。”“夫人,”我一时有种百口莫辩的感觉,努力解释:“老太太在太阳底下晒着,我怕吵醒她,所以没敢打扰!”一旁的上官仁给我开脱:“婉容,这事不能全怪罪她,妈想晒太阳是情理之事,好啦,淑茵忙你的吧。”我刚想转身走,又听见萧老太太大吼:“作孽呀!好端端的,谁在我房间放的菊花,像毒气弹一样,让人薰臭,是谁呀?”大家在客厅里,一听到责骂声,立即前往萧老太太的房间。未到门口,一堆枯败的秋菊散落地上。梁婉容问:“妈,这花怎么扔在这儿?”萧老太太道:“还说呢,昨夜我就嗅见一股怪味,可愣是没注意到这堆菊花,早上我才发现。你们不知道吗,房间不要随便放鲜花,我对花粉过敏……”说着,竟大声咳嗽几声。梁婉容想也未想,一扭头,向我发难:“秋菊八成是你放的?简直太不像话,也不问她一声。”上官仁从脸庞挤出一丝揶揄地笑,对我说:“好啦,把这堆花枝清理干净,你去忙吧。”我委屈极了,不敢怠慢,拿来笤帚和簸箕将那堆花束扫干净。梁婉容回过脸,目光不经意间落在纱窗上,上面正有一只蜘蛛在捕捉蚊子。“哎呀,淑茵快过来。”她吼喝我。我怔然一惊,向梁婉容走来。“你瞧一瞧,窗户上是啥东西,蜘蛛,蚊子,天哪,这还能住人吗?让老太太看见岂不责骂我们吗?”我抬头一望,一只豆大红蜘蛛在纱窗上织出一张网,诱杀苍蝇蚊子。“夫人,我马上把它弄掉。”我战战兢兢拿来鸡毛弹子,轻轻将它们驱赶下来。“还有玻璃上,怎么有苍蝇屎?”梁婉容瞪大眸子不高兴地盯着我。“夫人您别急,我马上擦了。”我哪敢犹豫半分,找来抹布匆忙擦试。 一日,喻宥凡来看我。我坐在梦蕉园绣《梅坞茶景》。喻宥凡温存道:“这几日身体怎么样?上官家怎么说?”我一听,脸庞一片通红,我怕他戳穿我心里最胆怯之事,但,还是被点破了。我明白一直以来,他对我的关心不逊于上官黎。他朴实、厚道,像大哥一样默默无闻地关注我的生活、我的饮食起居。而至于我在上官家所处的地位,他亦心知肚明。我为上官黎怀过孩子,仅管老天刁难作崇,让我白白欢喜一场,但不容置疑的是,我为上官黎的付出,是别人无法取代的。窗外,飘着一星半点的小雨,一阵轻岚似雾如云,飘荡山庄四周。喻宥凡道:“你不愿告诉我,我就不问了,反正上官家不能薄待你。我来看你,目的是想带你去镇上。”我嗔讶地问:“到镇上干嘛?”喻宥凡笑道:“带你去吃饺子呀。‘犒劳’你的功劳?”我穿梭针线,觉得他的话语夹杂嘲讽之味,“是吗?”我停下手里活,“犒劳我什么?生来就是贫贱的命。”我哼了一声,眼泪从脸面上悄悄滚落。喻宥凡一望我神伤心寒,于是攥紧拳头,狠狠捶在墙上,道:“那小子太不仁义,如果他对你呵护关心,也许你就——”我道:“不要怪他,他是无辜的,本来此事就荒唐,本来就是个笑话。这一切后果只能由我承担。”我揉着双眸,感觉无精打采。喻宥凡道:“好吧,你的事我不参予。现在收拾好,我带你走。”我只觉索然无味,失落伴着伤感,最终顺从地答应。 喻宥凡步出屋外,一个人伫步蜡梅丛里。我拿着鸾篦轻缓地一梳一梳,将头发攒束脑后,再找出一件短袖,换了一条茜草色灯笼裤。我攥着五十块钱走出屋,看见喻宥凡双手插进裤兜里,用目光探视蜡梅。喻宥凡问:“你收拾好了?”喻宥凡望着我,只见我面若桃花,目如点漆,白脸衬水瞳。我有些迟疑不决,说:“好了。单单我们俩个?”喻宥凡脸上带笑,道:“那还有谁?你总不会想让天下人都知晓吧。” 我紧紧随着他,一路上,我少言寡语。而他是出其的话多。小雨斜飞飘落,我给他撑着油壁伞,心神恍惚。只听喻宥凡道:“山庄最近来了两个尕娃子,将满十五岁,甭看人小,古灵精怪,招人喜欢不说,还会引逗笑话。”我怅怅地笑道:“纺织厂换了一茬又一茬的工人,那些老渣子的工人会欺负人吗?”喻宥凡摇头道:“那要看啥人了,但凡有良心的,不会欺负弱者。但凡有心眼的,也不会被欺负。”还未走上芙蓉镇,风雨愈加大了,狂风吹袭,使人步履蹒跚。我用手挽住喻宥凡的臂弯,奋力往前走。 第五十四章 黄淑茵命薄缘悭 香墅岭外的莫愁湖在傍晚景色霁丽,湖边植满茂盛的菰草、红蓼、芦荻与菖蒲,迎风萧萧,几只白鹤、水禽嬉戏其间。夜风徐徐吹过,有清淡的凉意。这一日逢上有薄雾,莫愁湖仿佛披着一层轻烟云纱,愈加庄重和神秘。 喻宥凡一连多日心绪难平,总有一抹靡靡愤恨之感徘徊心间,整日魂不舍守叹声连连。王瑞贺当然看出三分情状,虽不知如何启口,却料定必有它由。晚间,雨丝罢住,王瑞贺不知从哪提来两瓶烈酒,一只烧鸭,半斤猪肘,开导竹茅楼里的喻宥凡:“宥凡哥,有啥心事让你像丢了魂儿,走,兄弟带你找个地方消遣一下。”喻宥凡坐在床沿上,一手拿针线缝祙子,信口问:“你想带我上哪儿?”王瑞贺便把买来的酒、烧鸭和猪肘在他眼前一晃,炫耀道:“瞧,都在这儿,你就听我的,咱们上外面莫愁湖畔小坐一会儿,如何?”喻宥凡思量半天,道:“单咱俩人,行吗?”王瑞贺道:“有啥不行啊,那湖畔坐满年轻人,全在消遣快乐哩。”喻宥凡将缝好的一只祙子套入脚面上,想了想,笑道:“行,我跟你去,反正坐着无聊。”他笑着,用手系好鞋带。 两人提着酒食刚走出竹茅楼,迎面撞上了一个人。“喂,喻哥、王哥,你们上哪儿?”暗暗夜色里,两人一望,是素日里不常往来的韫欢。王瑞贺盯着他瞧,狐疑地问:“这阵子了,你来竹茅楼做啥?”韫欢一挠头发,诡谲地笑道:“我准备回家哩,方才和工友聊天,怎么你们带着酒食上哪快活?”王瑞贺毫不遮掩,告诉他:“我们上湖畔吃酒食。”韫欢听了眼眸一亮,突然来了兴趣。“那好嘛,闲庭信步,月下赏景,别有一番趣味。不防你们把我韫欢也带上,咱们同往湖畔。”王瑞贺微有迟疑,想把他推脱了,但听喻宥凡笑道:“想走就走甭,人多倒也热闹。”韫欢笑道:“那好极了。”三人走出香墅岭后,在莫愁湖畔寻见一处由青石垒堆的坐垫地。王瑞贺搁下酒食,马上搭韫欢一道,四处搜寻枯柴干草,在围坐地就近燃起一堆火焰。“王哥,湖畔阴森沁冷的,幸有一堆火焰,否则根本坐不住人。”“嗯,你再寻一些干柴来,咱们能多坐一会儿。”王瑞贺对韫欢笑道。一切准备妥当,三人便坐于湖畔。“嗤”的一声,韫欢为两人各点上一支烟,笑道:“今日与两哥哥坐在一处,真是甚感荣幸。”一旁,喻宥凡心事忡忡地望着湖畔上茂盛的菰草、红蓼、芦荻与菖蒲,眼前萦绕着我煞白怆然的神情。“宥凡哥,在想什么哩?”王瑞贺没答睬韫欢,只望着出神的喻宥凡问。“我在欣赏菰草、红蓼、芦荻与菖蒲,和湖上的鸟儿,”喻宥凡回眸望见湖畔上一只似鸳鸯、似野鹅的鸟儿在悠然戏水。“那是鸊鷉。来吃肘子肉。”韫欢说着,毫不客气,扯下一块肥腻的肉肘,塞进嘴里。王瑞贺拿起酒瓶,一人倒一杯:“宥凡哥,来喝杯酒,喝一点舒暖哩。”他递上一杯酒。喻宥凡接住酒呷了一口,顿时一股浓烈的酒腥味呛鼻入胃,道:“真辣!哦,真辣!”“要的就是酒的辣性,”王瑞贺瞄了一眼,喜道:“我知道哥有心事,特意弄些好酒、好肉,咱哥俩坐在湖畔,一面赏景,一面闲聊,不是很好吗?”韫欢斜看二人,揖过酒礼,一仰脖喝个精光。喻宥凡将酒喝干,抿了抿嘴,啧叹说:“好酒解愁,滋味甘醇。”说着,吸烟扑扑地吐了几口。韫欢坐近火堆旁,找见一根长棍拨挑火苗。王瑞贺笑道:“甭说,湖畔没堆火就凉人哩。”王瑞贺再次给他二人斟了一杯酒。三人借着一堆蓝色火焰照出的亮,和一片清皎月光,擎起酒杯一杯接一杯豪饮畅谈。喻宥凡满腹愁云,目光在湖光月影间穿梭寻掠。此时,喻宥凡的双耳根本听不进韫欢那些英雄气短的话,一门心思只为我由衷后怕。一年多来,我和他像兄妹一样鹩鲽情深,形影相随,山庄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喻宥凡明白自己是个粗鲁之人,丝毫不会体贴人、抚慰人。为此,我早已暗示过。如若不是王润叶的出现,如若不是造化弄人,也许,我们成就连理、比翼双飞也未尝不可。但一切皆为之晚矣。 夜色份外撩人,不时拂过一阵风,使树叶飒飒作响。不经意间,隐约传来一个老叟嘶哑地呼唤声:“来人呀,谁来救人——”三人登时一怔,慌乱地直起身,循声再听,便传来巨大地“嘭”溅之声,和拼命地呼喊声:“快来人哩,有人跳水了。”韫欢听得清楚,于是朝老叟喊话的方向奔跑。还没近到湖畔,韫欢发现湖面荡漾着一个长发飘飘的女子。韫欢丝毫未敢想,随之“嘭”地一声跃入湖里:“别乱动,我来救你了。”“不,我不想活了……不要管我……”那女子上下浮动,像垂吊所用的鱼鳔一样,看得让人揪心。“别说话,我来救你。”韫欢奋力游动,渐渐靠近,将其牢牢抓住,“别怕,我抓住你了。”一面说着,韫欢拽住女子向湖岸游。 湖畔上,老叟焦急地盯着湖面,不时抬起衣袖揩眼泪。王瑞贺和喻宥凡已跑近,和老叟站于一处。韫欢游动半晌,将落水女拉到岸边,王瑞贺和喻宥凡合力将她抬上湖岸。仅管没费多少周折,但把众人惊骇住了。只听老叟在一旁啼哭:“苍天哪,谁想你不谙人情世故,非要和个痞子厮混,若能混出明堂,便也罢了,可他不学无术,争强斗狠,招惹事非,你怎能委身于他?我怎么敢把你许嫁于他?”女子躺在湖岸上,气若游丝。王瑞贺给她做了一阵心肺复苏的急救,她才缓慢喘过气息。而韫欢衣服鞋祙已湿淋淋的,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的呼着气。女子渐渐苏醒,三人将她抬到燃烧的一堆火焰旁。王瑞贺安抚着老叟,老叟便将整个事情来龙去脉告诉他三人。“她叫白姆渡,是我唯一的女儿。她母亲早年改嫁,只把她撇下来留给我,从小我嗔宠于她,十七年来虽不能给她富贵金银,却也未受鞭挞欺冷。谁想半个月前结识社会闲散的痞子厮混……”三人听后疑云散尽。白姆渡一苏醒,他们立刻好言相劝。老叟谢过韫欢,再次谢过王瑞贺和喻宥凡,掺扶着女儿白姆渡,一脚深一脚浅消失在茫茫月色里。 夜风冷飕飕地吹在韫欢湿透的身体上。幸好他喝了数杯烈酒,可以抵挡一阵阴鸷的冷风。待返回山庄竹茅楼里,王瑞贺给他换上件衣裳,他喝了几口热茶,也就缓过了神。 翌日,韫欢勇救落水女白姆渡的事儿,像蜜蜂采蜜、公鸡打鸣一样,在山庄里外传扬开。不仅是整个纺织厂二百八十余名员工知道了,我和葆君也都听说了。上午,在纺织厂染坊间,有人挡住韫欢,问:“昨夜你果真救下一个女孩?”韫欢歉然一笑:“那又怎样,那女孩才十七岁,名叫白姆渡。不救她怎么办?”尕娃子也听说了此事,耐何两人关系颇紧,便佯装笑话。结果,三天后一个中午,事情又被上官仁得知。“韫欢,听说你搭救了一个落水女孩?这件事王瑞贺已禀报给我,嗯,表现不赖嘛。”上官仁坐在办公室里,托了托镜框。韫欢一时有些纳闷,心想:上官先生的消息真灵通。“你为我们香墅岭赢得了一份荣誉,不仅如此,白姆渡的父亲还写了一封感谢信给我,你要不要看看?”韫欢瞥眼一望,见桌上搁着一封信笺。“先生,此是举手之劳,何足挂齿!”韫欢一摆手,故作腔调大义凛然地说:“那一日情况,王哥应该告诉你了,您就甭提了。我韫欢能进纺织厂,得益于先生相留,如若不然我恐怕在街头浪迹呢。”上官仁听完韫欢的话,若有所思地说:“总之,这件事你做对了。是好事嘛。我已决定给你五百元的奖励,给王瑞贺和喻宥凡各三百元的奖励,希望你们再接再励,不断为纺织厂做贡献。” 当天傍晚时分,韫欢在香墅岭员工食堂,看见王润叶一个人坐着吃饭,悄悄靠近。王润叶一扭头,粲笑如花地问:“怎么是你?听说上官先生表彰你了,真有此事?”韫欢一手托着下巴,一手从衣兜掏出上官仁奖励的五百块钱,说:“好姐姐,这还有假?瞧,这是先生给的奖励,整整五百块哩。”王润叶笑道:“那敢情好了,做了好事还留名,一举双得。”韫欢说:“姐,甭说了,这两张给你。”王润叶一惊,问:“为啥给我,我无功不受禄。”韫欢俏皮地说:“只要姐对俺好,韫欢啥都给姐,信不信?”王润叶觑笑地说:“那你为啥都不给姐,偏余三张?”韫欢笑道:“剩下三张我给兄弟们买烟酒。”王润叶一听,笑了笑:“哦,那你留着给他们买烟酒吧。”说着,王润叶拿起饭盒往食堂外走。韫欢双眉斜飞,颇有高傲冷峭之态,不依不饶地随在身后:“姐,你听我说嘛,明天是周未了,我带姐到镇上的馆子吃饺子,你看如何?”王润叶停下脚步,回脸为难地道:“我和你宥凡哥明天有事,一起回家帮忙哩。”韫欢一听,继续追问:“回你家帮啥忙啊?”王润叶神色娇羞,腼腆一笑,叹了一声说:“过阵子要进一趟省城,我和他、还有我父亲,把今年育出来的蝎子卖给省城药材厂。”韫欢听了,只觉得盎然无趣,抓耳挠腮地说:“怎么他也要随着去?你们究竟啥关系哩?”王润叶直言了当地告诉他:“没啥关系,只是帮帮忙,顺带到省城逛一遭。”韫欢“噢”了一声,将百元钞票装回衣兜,刚要离开,我拿着两个饭盒盈盈走来。“淑茵姐,你来打饭菜是吗?”韫欢故意放高嗓音问道。我一看,双眸顿时一亮,笑说:“原来是你们?”王润叶一脸含笑,有些回避之态,没有说话。韫欢咧嘴一笑,说:“我们刚吃完饭,食堂人不多了。淑茵姐,听说你妹妹的绣活让省城大客户看上了,是真的吗?”我一听,诧然一愣,“咦”了一声,回道:“这么快就知道了,你真是个活神仙哩。昨个儿她才和那位客户联系,但没祥说具体,兴许要费些周折。”韫欢又问:“那客户说要她的绣活了?”“只探个虚实,”我一蹙双眉,淡然一笑,说:“人家的意思是想要她绣一卷《换巢鸾凤》,还说把样图寄来,绣的好才肯收购。”王润叶说:“葆君妹子手真巧,能把省城的大客户招来,了得,了得。” 我攒眉一笑,道:“全仰仗瑞贺的能耐,若不是他,根本接不上这当子活。”王润叶望望天空,笑道:“你们站着聊,我进竹茅楼逛一圈。”说完,径自转身而去。韫欢尖着声音喊道:“嗳哟,姐,你别走,别走呀!”再一看,王润叶没答理,已走出数步之遥。我好奇地问:“听说,你前日救了个落水姑娘,真有此事?”韫欢怏然一笑,说:“真有此事!淑茵姐也听说了?”我说:“我听喻宥凡说的,你可真有胆量哩。”韫欢呵呵笑了两声,扬了扬眉毛:“那姑娘十七岁,也就及时救了,若不然,指不定生出什么事。”我应允着,一看食堂已寥寥无人,仅忙说:“无暇闲聊,我要赶快打饭,要不然食堂的大师傅就关门了。”说完,一脸灿笑,急急走入食堂。 韫欢发现我们突然都走开,于是谋思回家一趟。韫欢刚走到山庄门口大榕树下,发现单卉和尕娃子坐于青石墩之上。“喂,单卉,你在这儿干嘛”他远远喊话问。单卉翘一条腿正剥瓜子,一回脸,望见韫欢朝自己走来。单卉笑道:“我闲坐一会儿,呸,呸!”韫欢看了眼单卉身旁的尕娃子,不料他装作没看见,低头玩耍一把扑克牌,喃喃自语:“北斗星——梅花(草花);天罡星——黑桃(葵扇);地煞星——红心(红桃);紫微星——方块(阶砖)”韫欢听了深觉好奇,也坐在一个石墩上。“怎么你对纸牌感兴趣?”单卉问。韫欢摇摇头,又点点头。单卉笑道:“不防让尕娃子给你卜算一卦。”韫欢道:“不,我不相信邪门歪道。”单卉攥起一把瓜子,递给他:“喏,吃瓜子。”韫欢伸手接住了。几人正坐着,王瑞贺和葆君谈笑间走来。“咦,王哥,你们去哪了?”尕娃子眼尖,一把收起扑克牌,站起身问。王瑞贺嘿嘿一笑,道:“我去找葆君,刚从店里来。”单卉扑了扑身上的瓜子皮,直起身:“这阵儿了,你们吃过饭了吗?”葆君道:“嗯,我和瑞贺在镇上吃的,我怕姐给我打饭赶回来了。”韫欢一听,说:“嗳哟,我刚看见你姐给你打饭去啦,兴许已经回梦蕉园了。”葆君跺了跺脚,说:“是吗?这下糟糕,糟糕。”韫欢笑道:“葆君,你和那省城的客户咋谈下了”葆君有点犹豫,看了一眼王瑞贺,慢吞吞地说:“正在讨论此事哩,应称吧,怕我接不下来活。不应称吧,又觉得可惜。反正思谋来思谋去,现在回来和梁夫人商量商量。”王瑞贺脸庞上挂着忧郁的神情,慢条斯理地说:“前天通了电话,那客户非要葆君绣一卷《换巢鸾凤》,这样,她又不敢下定决心,所以回来,和梁夫人斟酌商议。”单卉道:“葆君,以我看这是好事,你应该把握才对,错过机会就白瞎了,葆君你说哩?”尕娃子说:“对呀,我也这么觉得,这种机会千载难逢啊。”葆君咬着嘴唇,回道:“虽是个好机会,可我究竟有些顾虑。”单卉一听,吃吃笑说:“哼,顾虑啥?山庄里还有你姐呢,你就放开干吧,别缩手缩脚的,我们支持你。”韫欢有心奉承单卉,于是溜须拍马地说:“单卉姐说的有道理,我们大家都会支持你。葆君姐,你就放开干吧。”葆君嫣然一笑,望望众人,迟疑不决。“好了,咱们快回吧,先上你姐那儿,再去找夫人。”王瑞贺催促说。葆君应着,随在他身后走入梦蕉园。葆君和王瑞贺一走,韫欢紧忙告辞离开。大榕树下只剩单卉和尕娃子两人。单卉道:“行了尕娃子,一把扑克牌也让你糟蹋了,姐有一个好玩法。”尕娃子一听,歪过头问:“啥玩法?单卉姐,你快说。”话未完,单卉拿起一张牌“卡兹”一声,撕成两片,接着,又拿起一张牌“卡兹”撕成两片,这样连续扯了七八张牌方解恨地叹了口气。尕娃子望着单卉一脸怨愤,问道:“单卉姐在叹什么气?”单卉两手一摊,将碎纸牌悉数抛至地上,悻悻地说:“人家都出双入对,形影不离,我单卉啥时有那样的命哩。”“呵呵,”尕娃子听后笑起声来。单卉纳闷极了,问:“你在取笑姐吗?”尕娃子痴笑着更乐了:“姐怕找不上个如意郎君吗?”单卉不作声地望望,脸庞上泛起一片红晕。 毓秀楼大客厅里散发一阵阵烟馨之香,鱼缸里金色小鱼游上潜下,唼呷得无比欢快。梁婉容慵懒地靠在沙发上,眼睛望着狮子狗。葆君带着一丝怯意走近,唤了声:“梁夫人。”梁婉容一抬头,望见葆君和王瑞贺进来,坐起身子,赧笑着说:“你们都来了,那快坐呀。”葆君和王瑞贺便坐在了沙发对首。梁婉容优柔寡断地问:“听说,省城的大客户有意收购上等绣品,你们是什么想法?”葆君恭谨地说:“夫人,这件事我正要来找您商榷,那位客户要求我给绣一件《换巢鸾凤》,电话也打来了。夫人给做个主吧。”梁婉容坐在茶桌旁,给二人各倒了一杯茶。梁婉容呷了一口茶,不急不徐地说:“关键的问题是我们的绣品数量有限,店铺里积压的也就十余件。现在,又只有你一个人在绣活。”葆君说:“是的夫人,那位大客户只要上等佳品,我的店里不过三两件,如果真和人家签约,那就要更加辛苦地绣上等绣品。对了夫了,我在承德老家保留十来件绣品,算上乘佳品,如果需要我就赶回家把那几件带来。”梁婉容又呷了一口茶,用手摆弄着桌上的砂瓷茶杯,心里盘算,道:“我的店原本是小本经营,我只是喜好绣品活计,现在居然招来大客户。嗯,论情论理倒是好事。”王瑞贺关注地望着,问:“那夫人怎样决断?要不要和他继续联络?”梁婉容思量再三,商酌地说:“不防咱先探探他的底,倘若人家果然有诚意,出价又好,那我们何乐而不为呢?”王瑞贺一听,撑开了嗓子,高声说:“夫人的话有道理,依我看也是如此。葆君你听懂了吗,夫人的意思是让你先尝试尝试。”葆君听了,十分高兴,笑道:“既然夫人不反对,那我先按样图抓紧给他绣出一卷,让他瞧瞧。” 几日后,葆君接到了省城客户寄来的一张《换巢鸾凤》画纸,画纸里云霞喷薄,一只傲然凌宵的凤凰,正以睥睨万物的姿态伫立一座磐石之巅,仅管画纸中所设情景并不繁杂,但这只羽翼丰满的凤凰需要精湛的针功方能绣成。葆君拿着画纸端祥半日,飞针走线绣起了凤凰。 终于在十天后的傍晚,葆君绣出了一卷图。这一日,葆君拿上画纸和绣好的凤凰来找梁婉容。“夫人,这副画纸中的凤凰我已绣成,请夫人过目。”她毕恭毕敬地将绣好的绣卷捧出来。 梁婉容穿着一袭睡袍伫立客厅,正要洗漱一番,还未来得及穿戴整齐,被葆君挡住了。梁婉容啧啧絮絮道:“我正准备要出门一趟,你若再来晚些,怕见不着我啦。”梁婉容温柔一笑,将那绣卷拿在手上看:“嗳哟,还真不错哩,你瞧凤凰绣的像只神鸟一样,恐怕谁看了都会佩服你的绣计。”葆君问:“夫人,依你看那客户能看上咱们的绣品吗?”梁婉容笃定地说:“能,一定能!这么好的绣计他看不上可就奇怪了。”葆君望着梁婉容穿戴一新,然后,从手腕上捋下一只金镯,而是戴上一只缪花镶福寿字玛瑙玉镯。“来,葆君,瞧一下,我的玉镯好看吗?”葆君从未见过梁婉容腕上漂亮的玉镯,赞叹道:“夫人的镯子真好看,一定很值钱吧?”梁婉容洗漱完,在脸上揉揉抹抹搽脂粉:“玉镯是萧老太□□上传下来的,虽不是价值连城,却有纪念意义存在。我一直没敢戴,今个儿拿出来戴上。”话音未落,上官黎垂着一条胳膊从兰蕙园而来。上官黎一进门,看见葆君站着,径直走近茶桌酽酽地喝了一杯茶。梁婉容一回脸望见,问:“你上哪遛达了,怎么渴成这样了?”上官黎无耐地道:“进了一趟兰蕙园,真无聊,花草将要凋落。”梁婉容一诧愣,说:“那地方你爸不是安顿过了吗,没事别往那里跑,晦气!闲不住你就在藕香榭或是梦蕉园走一走。哼,现在都残疾了,还到处乱跑不消停。”上官黎望了望伫立身旁拿着一卷绣品的葆君,问:“你拿着它做什么?”葆君露齿一笑,道:“哦,是给省城大客户的绣样。” 上官黎神情不朗,一脸灰暗,像秋天的茄子挂满了霜。他捶了捶酸胀的腿,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梁婉容和葆君说完话,身穿一套樱桃红绣桅子花蝶苏缎旗装,臂膀上挽着一只雪白香包,挺着微微外凸的小肚腩,哼着江南小调翩翩然走出了毓秀楼。 第五十五章 琳琅茶楼会婉容 梁婉容伫立香墅岭里一座木桥上,望着潺潺河水裹夹泥淖冲积到桥畔。通常情况下,她会在晚饭后出来遛遛弯消食,这已是她雷打不动的生活习惯。晚风轻寒,梁婉容抬手围上镶花连理衾狐尾氅,望着桥栏下在月光里漪动的河水。不知何时,唐书玮从她身后走来,温柔地道:“夫人,琳琅姑娘在等我们。” 两人来到芙蓉镇上一座唤名“许愿阁”的中式茶楼。清光淡韵,茶香绕鼻。外首,一只蟠龙金鼎内燃着上等紫檀香,袅袅轻烟萦梁环楼。梁婉容往里一探,一个青衣潇潇的丰腴女子,一面抬袖把玩茶盏,一面若有所思沉吟微叹。梁婉容一眼看出面前女子容貌皎好。只见女子头戴紫色勒子,勒子上遍有几处璎珞点饰,两只腕上各戴一条金镶玉珠链,温娴举态让人叹为观止。 唐书玮站在梁婉容身旁,悄悄解释:“她就是琳琅姑娘,年芳二十,是我远方表姐的小姨子,读过大学!”待两人走近,双双坐稳,唐书玮笑道:“琳琅,见过梁婉容阿姨。”唤名琳琅的女孩赶忙起身,伸出一只娇美素秀的纤手,缓声道:“阿姨好,叔叔给我说过您了。”梁婉容微笑着,同她两手一握,莞尔一笑:“单‘琳琅’二字,便为绝佳之名。嗯,快坐下。”一名楼茶侍员给他们三人选好茶,斟上一壶“雪顶含翠”后,诺诺离开。唐书玮道:“茶花沁香,先尝一尝茶再慢慢聊。”琳琅微笑着,捧起茶杯在唇边嗅了嗅:“叔叔,茶乃养生上品,喝了身心松怡。”梁婉容笑道:“品尝亦如品人,平常在毓秀楼,我最好品茶。”琳琅举起紫砂壶又给他二人斟添香茶,温婉道:“阿姨想必已知琳琅来意?何防叔叔日后再将琳琅情况告之阿姨为好。”唐书玮欣然喟叹:“上官家是名门望族,基业庞大,谁能入阁上官家必是人生一件大喜事,琳琅姑娘应当把握机缘,应势而上。”琳琅道:“叔叔的话有道理。但琳琅命薄福浅,能否进入上官家,还要看上官家人。”此时,梁婉容轻啜香茶,正饶有兴趣地望着琳琅:“琳琅姑娘是否知道我儿境况?”“夫人,”琳琅微一颔首,款款道:“听叔叔说,他一月前发生车祸,现在还未痊愈,真可惜了啊!”梁婉容的眼眶翳了一包不经意的泪水,端着一杯茶,放在唇边嗅着淡沁清香,无可耐何地摇了摇头。“他生性泼荡,从小受惯家人宠溺。全是我们的责任,只是怕他将来不顾家,才想找一个能照料、管护他的人,琳琅姑娘你懂我的意思吗?”琳琅急忙应着,一面给梁婉容和唐书玮二人斟茶,一面笑道:“我懂夫人的意思,我家境卑贫,若能进入上官家是我之大幸,一切为人处事我会按夫人吩咐做。”唐书玮坐在一旁,对梁婉容说了种种有关琳琅的好话,梁婉容听他的话顺耳,于是留下了琳琅的联系电话。 梁婉容和唐书玮在茶楼见过琳琅姑娘,大约一个时辰后,梁婉容要求唐书玮将她送回山庄。在返回的路上,梁婉容对唐书玮说:“女孩相貌倒可人,但不知其真实禀性如何?是否会料理家务,敬奉长辈?书玮,这些事你可不要瞒我,要茹实告诉我。”唐书玮驾着车应允道:“夫人不必担忧,琳琅一无富贵人家女子的坏脾气,二无不良百姓人家女子的猥诺,我看她适合上官黎哩。”梁婉容把玩着腕上的缪花镶福寿字玛瑙玉镯,长长地舒叹了一口气:“他的事我再操心也不为过。怎耐他命薄福浅,一场飙车游戏竟断了一条胳膊,谁家女孩子会看上他哟。”唐书玮回眸瞥了一眼,恭维道:“上官家资产数亿,何求不到一个纤纤窈窕女子,只要夫人放得下颜面,一定会遇上个好姑娘。” 月上西楼,夜色岑静。上官黎躺在床上心烦意乱毫无睡意,梦鹂的靓影时不时浮现眼前,于是,他情不自禁走出毓秀楼,来到藕香榭。上官黎走到一株枝桠凌宵的枣树下,仰脸望着一树结满密密匝匝红枣儿,想探手摘下一粒,却险些摔倒在地。 这一幕,恰好让我看见。我走上前,道:“何劳您亲自摘枣儿,来,我给你摘。”上官黎一扭头,看见我轻颦微笑,伫立身后。上官黎感到难为情,驻足原地望着我给他摘枣儿。上官黎望着月光里的我,上身一件鹅黄色撒花烟罗衫,下穿曲绿绣蟹爪菊薄纱裤,双脚上是映牡丹青绿布鞋。上官黎笑了笑,说:“江莲摇白羽,天棘蔓青丝。淑茵,你好美啊!”我娇叱道:“给你枣儿,不要耍贫嘴了。”上官黎尝着枣儿,道:“真酸哩,来,你也尝一枚。”上官黎把枣塞入我嘴里,我轻嚼着摇头说:“枣儿尚未熟透,又酸又涩,真难吃。”说着,全都吐了出来。上官黎吃完一枚又一枚,一迭连声地说:“在家吃惯了美味佳肴,枣儿仅管酸涩,尚能入口。”我轻颦一笑,道:“既然你喜欢吃,我就多摘一些给你。”说完,亲自给上官黎摘下无数。我双手捧枣,递给他,说:“你看够了吗?给你。”上官黎笑望着,欣然接在双手里。上官黎对月光里满脸笑意的我说:“回吧,我想去你那儿。”我眉心微动,微有迟疑,但最后服从他了。 我们借着一片朦胧的月光穿过藕香榭前往梦蕉园。步入梦蕉园,上官黎环望我房间陈设,清寒中略带雅趣,兼有一丝古香古色的韵味。上官黎“咦”了一声,望着墙上用揿针钉着的一副《黛玉葬花》画,问:“画中女子应是《红楼梦》里的林黛玉,好一副天姿妙笔,楚楚动人的氏女画。”上官黎凝视低吟着画纸中一行纤笔瘦字:“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沾扑绣帘?闺中女儿惜春暮,愁绪满怀无释处……” 上官黎念罢一曲《葬花吟》,回脸说:“好一个痴情女子,尽将人间多少辛酸故事吐漏无遗。”我听后矍然变色,关上窗户,缓缓拉起了帘子。上官黎道:“你是应该关上窗户,秋夜袭风,入夜要保温,千万别着凉生病了呀。”我说:“还说呢,昨夜睡晚了些,忘了关窗,今个儿早上就好一阵的咳嗽。你也甭笑话我了,我看快像林黛玉了,病怏如花的。”上官黎再一回眸,见我的床上放着一个香囊。“咦,这是一个香囊吗?”他拿在手上仔细看。我脸庞一红,抢夺了回来,笑道:“这是香囊,怎么样?”上官黎好奇而执着地追问:“你给谁绣的?”说毕,坐在床沿上。我也坐了下来,绾了绾松散的鬓发,开口说:“那还用问吗,自然是给你绣的。”上官黎一听高兴极了,“你怎么想起给我绣香囊?”上官黎望着香囊上的麒麟,一个劲的直点头,“紫气东来,金龙盘飞,一定会有祥瑞之兆。”我不急不徐地说:“今天晚上我绣出龙尾,明早给你。”上官黎一时兴悦,抓起我的一只手,道:“让我瞧瞧你的巧手,”说着,轻抚我的手。谁料不觉间,我泫然泪下。“你怎么哭泣开了?”上官黎更紧地抓住我的手,发现我的手上布满皴裂。我突然抽回了手,一把推开他,说:“我的一生已被你埋葬了,你难道不知道吗?”上官黎奇怪地看着我:“为什么这样说?”我低垂眼睑,任由眼泪一滴一滴滑落。上官黎道:“你看你呀,又掉眼泪了。来,我帮你擦干净。”说着,伸手擦我的眼泪。我依然不从,而是将他使劲推开:“你走开,你的花言巧语,你的鄙戾只会唬弄别人,我只求鹪鹩一枝。我永远不会相信你的鬼话。”“我没有说鬼话——你怎么不相信我哩?”上官黎佯装不悦,将我揽进怀里,“让我抱一抱你,也许你就好了。”我挣脱着却无力摆脱他那双壮实的臂膀,只道:“也许我会死的,有一天像她一样,病痨而死,悲苦而死。”上官黎一惊,目光牢牢注视着我:“你说谁?”我伸手指向墙上的画:“就是她——”上官黎笑道:“林……黛……玉”倏忽,上官黎一回脸,岔开了话题:“你妹妹葆君上哪了?”我苦笑一声,心中有一弦伤,一弦恨,漫不经心地说:“她进竹茅楼了,也许马上回来。”“那我要离开了,”上官黎犹豫不定,站起身,“总是黏来黏去未必好事,万一让你妹妹看见我,一定会吃不消的。”我望了他一眼,一句话也没说,一个人木然地坐在床沿上。上官黎挪动脚步慢慢朝门口走,直到他打开房门,从我的视野里消失。 晚上,竹茅楼喻宥凡和王瑞贺的住处,葆君穿着一身珊瑚纹双腰长衫长裤,梳着一条马尾辫,坐在墙旮旯一张板凳上。她的周围聚拢四个人,除喻宥凡和王瑞贺外,单卉和尕娃子也在坐。而在他们中间正有一只锈迹斑斑的电炉灶。大家围坐一遭,只为享用灶上氤氲阵阵的《瓦罐煨菜》。 王瑞贺抹着脸上汗珠,一个劲地往瓦罐里添菜。“来,葆君,坐近一点,菜肴马上就好了。”葆君摆手说:“我怕弄脏衣裳,今天早上换穿的,再说我已吃过饭了。”单卉一听,微沉着脸,道:“虽说饭菜是清淡了一些,照样是合口的一顿,甭管谁了,都来一口。”说时,在一只瓷碟里搁了条龙虾,递给葆君。于是,葆君接住。单卉笑望葆君:“快吃呀,瓦罐里龙虾已熟好了。”喻宥凡用筷子拨弄瓦罐里的菜,说:“今天,瑞贺特意从镇上购来各异海鲜,大家一起尝个鲜。”尕娃子毫不避讳,一个人就近而坐,不停地往自己碗里添菜。单卉望着一瓦罐菜汤,絮絮道:“鱼丸,羊肉,香菇贡丸,鸡爪,墨鱼丸,龙虾,蟹肉,鱿鱼,牛肉,金针菇,居然有这么多种类?”喻宥凡斜眼望望,温和温语地说:“我已经说了,瑞贺从镇上特意采购回来,专是想让大家大块朵颐哩。”“咦,”尕娃子望望葆君问,“淑茵姐怎么没来,没告诉她吗?”葆君伸长脖子剥吃龙虾,温言道:“我回来就没见着她,不知道在哪忙哩。”尕娃子冁笑说:“赶快把她找来,若让她知道咱们偷嘴吃腥,一定会泼酸流醋的。”单卉道:“好啦,你们坐着我去找。”单卉放下筷子,便往门外而去。 单卉刚走出竹茅楼,我恰好往竹茅楼走来。单卉道:“正要唤你来,你偏就来了,好啦快跟我走。”我问单卉:“干嘛去呀?”单卉灿笑着:“别问了,去了不就知道了。”我们遂一起步入竹茅楼。 两人刚要走进门,听见一阵笑声传来。王瑞贺朗笑说:“我再给你们讲一个幽默笑话:手机和电话结婚,生个孩子叫小灵通,长的丑,信号又差,为了弄明白,手机和电话带小灵通去作了DNA测试,结果大吃一惊:乖乖!原来它爹是对讲机!!”话音一落,喻宥凡和葆君二人都乐不可吱地笑开了。唯有一旁尕娃子未动声色。“哼,这有什么新鲜,我给你们讲一个。”尕娃子一歪头,未作考虑地说:“我在宿舍养了一对小仓鼠,一直喂它吃瓜子。仓鼠喜欢把瓜子都嗑好藏起来。某天给它换笼子里的木粉,把所有的存活都给他扔了。仓鼠进去后不停地翻来翻去,啥都没找不到。最后迷茫地瞪着我。舍友看着它可怜巴巴的样子说:“这孩子就跟让人盗号了一样……”其余几人又是一阵哈哈大笑。 我倚立门口出神,问单卉:“他们在取笑什么呢?”单卉道:“别问了,咱们进里面再说。”我们两人进入房间,被他们立刻按坐板凳上。王瑞贺说:“正说哩,只等淑茵姐了。”单卉望着说:“你们在笑什么哩?”王瑞贺嘿嘿一笑:“我们在讲笑话哩,怎么样,你们想听吗?我们就讲给你们听。”喻宥凡给我们各递了一个碟盘,说:“先让她们吃,等一会儿再讲给他们听。”尕娃子夹了一筷蟹肉给单卉,说:“单姐,你吃这个,忒好吃哩。”喻宥凡递给我筷子:“来,淑茵吃个香菇贡丸。”王瑞贺坐依不住,夹了一筷鱿鱼,对葆君说:“鱿鱼最好吃了,你尝一尝。”单卉“咦”了一声,发现瓦罐中有颗鹌鹑蛋,便小心翼翼地夹了一只搁入我的碟盘里。谁知,我正要含进嘴里,鹌鹑蛋一滑溜掉在地上。“嗳哟,”我惊呼一叫。“没事儿,来,我给你再夹一个。”单卉说时,又从瓦罐里找见一只。王瑞贺一面吃菜,一面取笑说:“鹌鹑蛋金贵着哩,一个五毛钱。”单卉道:“正因金贵,我们才尝鲜哩,要不大家就不坐在此处了。”哈哈,单卉跟着大家一起鹊笑鸠舞起来。 喻宥凡思考数分钟后,对大家说:“我给你们讲一个:一年冬天,有个穷秀才要去赴宴。可是秀才家境贫寒,大冷天出门赴宴,身上居然连件象样的棉衣服也没有。实在没办法,只好穿上唯一的一件白绸大衫。他怕别人笑话,便带了把折扇,装模作样,一摇一晃地出门了。来到了赴宴之地,客人们看到秀才一身另类而奇怪的打扮,都感到疑惑不解。他却摇动着扇子,用一种瞒不在乎的口吻说:“你们不知道,我这人生来就怕热,别看如今是冬天,我穿着单衫还热得要命哪。哎呀,真热,真热。”客人们一个个都惊讶不已,只有主人明白其中的奥妙。过了一会儿,酒席散了,客人们有的东倒西歪,有的赏园赏景。这时候,主人故意殷勤地对秀才说:“先生既然怕热,我也不敢薄待了先生,不如这样,今晚就睡在水池边的凉亭里,我想,这个地方一定很合你意。说着,唤来两个家仆,送来一床单薄的被子,一条凉席。半夜里,北风呼啸,阴冷刺骨,穷秀才心里寒气逼人,秀才缩着双肩,浑身索索发抖,他一直坚持着,全身冷得忍耐不了。后来,冻得实在受不了啦,情急生智,想出一个主意,就把床扛在背上,一个人绕着池边跑步取暖。谁知跑了不远,实在太累了,加之脚底下一滑,‘扑通’一声,竟连人带床一起毂辘掉进水池里了。主人听到声音,忙跑了过来,大声问道:“怎么回事?怎么回事?”秀才泡在水里,嘴唇都冻青了,还硬撑着说:“别管我,让你受惊了。只怪我是个生性怕热之人,虽然十冬腊月宿凉亭,却还想洗个冷水澡,真爽,真爽呢。” 随后,单卉也想起一件趣事,说:“有一个财主写了个纸条让仆人去酒店取酒,店员一看,对仆人说:“你这个条子有错别字,是‘瓶’不是‘平’。你拿回去再写张来取酒。”仆人拿回来给财主说,财主拿过来看了看,拿来笔把‘平’的一竖又加了一挑,说:“不要三瓶,就要三‘乎’(壶)吧。” 大家听了,愈是笑不遮口,谈笑间,一瓦罐菜已吃成小半罐。单卉望了望窗外,抿了抿嘴唇,突然说:“眼看天要凉了,不知道你们的房间里冷不冷?要不然我让先生给大家每个房间置办一个炭炉,那样将会暖和了。”尕娃子一听,欢呼雀跃地说:“好主意,请你给先生提议,冬天的时候,不至于冷的像三九天,拴不住猴儿。我尕娃子最怕冬天。”王瑞贺笑道:“大家吃爽了也笑够了,今晚的聚宴最好保密,别被外人知道了,万一先生怪罪,可就吃不消腾了。”大家一听,心里明白,当晚给王瑞贺收拾了碗筷、桌椅,在一片谐声笑语中各自散开回住处。 一日早上,我躺在床上望着窗帘。窗帘上有朦胧的白,是月光,还是曙光一时之间,我有些弄不清楚。我只看到窗帘在风中摇曳。原来,临睡前忘记关窗户,我明白如果被上官黎知道,非受一顿痛骂。蓦然间,我知道为什么会醒过来。侧耳倾听,我只觉隐隐约约间,不知从何处传来吉他声,叮叮咚咚,泠泠朗朗,清清脆脆………如小溪的呼唤,如晨钟的轻敲,如小鸟的啁啾,如梦儿的轻语……我侧耳倾听,然后,从床上翻身坐起。 葆君半阖双眼,问道:“姐,你咋起床了?”我掩嘴一笑,说:“你难道没有听到吗?”我指了指窗外,“你听那吉他声,有人在弹吉他哩。”葆君梦靥一般呵呵笑着。我问:“你笑什么?”葆君坐起了身,伸伸懒腰道:“姐,你猜猜外面弹吉他的人是谁?”于是,我心想:弹吉他的人会是谁呵?走近窗下,我想看个究竟,但是,窗外树木葱笼,花叶扶疏,牢牢遮挡了我的视野。“姐,甭看了,我告诉你,那个弹吉他的人是情歌王嘞。”“是他?他怎么弹起吉他了?”我大惊失色道。“你别问了,让他一个人坐在外面弹去。”葆君掩嘴一笑,“姐,我告诉你,”挤了挤眼,“他从工友那儿借了一把吉他,他说要弹给我听,你说他有趣没趣?”我一听,转嗔为笑,说:“别让他在外面弹了,大家会怎么看他。” 葆君一思谋,感觉有理,急忙奔出屋外,“你弹的什么呀?你在哗众取宠吗?”葆君一面走近王瑞贺,一面娇叱道:“你想让大家知道你会弹吉他?”王瑞贺正坐在梦蕉园外一株苍翠的海棠树下,怀抱吉他,忘情地弹奏,还哼唱曲调,一看见葆君走来便嘎然停止。“一大早弹吉他,我是专为给你听,你不喜欢,那我换一首。”“你真无聊!”葆君望着,羞羞答答不抬脸:“若让大家知道了,肯定要嚼舌根、瞎猜想的。”说完,一个人扭动小蛮腰,奔回梦蕉园。 第五十六章 烹佳肴凤姐获赞 早上,银白的曙光渐渐显出啡红,窗棂上,凝结着迷离不散的淡薄水雾,映着曙光闪烁晶莹光泽。上官黎倚窗张望,发现碧空中有鸿雁飞过,心下暗暗道:“鸿雁高飞,真是个好兆头。” 彼时在客厅里,玉凤的腰上系着蓝色滚白边的围裙,在摆满了琳琅满目的餐桌旁,望望偎坐沙发上的梁婉容夫人,双手微蜷,微笑道:“夫人,早餐已准备妥当。”梁婉容慵懒不堪地拿着妆奁,在她那丰腻光润的脸庞上搽脂粉。梁婉容应了一声,靸着拖鞋,拥着琥珀流苏印花睡袍,慢慢从沙发上起身。梁婉容上了楼,看见上官仁立在神龛前双手合拜:“神尊保佑,大吉大利。神尊保佑,大吉大利。”上官仁揖了个礼,将一柱檀香敬贡在紫炉中。梁婉容带着不厌烦的口吻说:“好啦,快来吃早餐。”上官仁随她走下楼,两人来到客厅。客厅餐桌旁除了上官黎,萧老太太已坐定。“今天的早餐真不错,”萧老太太瞟了一眼,“我最爱吃的皮蛋拌豆腐、酱瓜、肉松、蚂蚁上树、榨菜炒肉丝、酥腱子、面筋……”上官黎笑道:“奶奶,好像您今天的心情不赖嘛?一会儿用完早餐,和我到鸳鸯亭下看工人下棋。”萧老太太不亦乐乎地嚼着肉松,一个劲地点头说:“好孙子,你说去哪儿,奶奶随你。”一旁的上官仁喝了一杯牛奶,提醒说:“妈,你年纪大了,不比他年轻,不能想上哪就上哪,要注意身体。”萧老太太翻了个白眼,道:“你仅管忙你们的,毓秀楼里外,我的身子骨能吃得消。”梁婉容搁下筷子,解嘲说:“妈虽说年纪大了,但眼不花,耳不聋,什么也逃不出她的掌心,甭说山庄园子,单是逛趟街也行哩。不过,上官说的也对,还是要注意身体为好。”玉凤走向梁婉容,问:“夫人,午餐我准备给你们烧制我的家乡菜,行吗?”梁婉容一听,问:“你想烧制什么菜?”玉凤道:“腊肉煨豆腐。”大家听了,非常感兴趣,齐声赞同。早餐吃过半晌,梁婉容揩了揩嘴唇,嗔怪地说:“最近,淑茵不像从前那么勤快了,只说不小心掉了个孩子,就摸不着从前的秉性了。”上官仁看看,说:“按理说咱们有愧于她,不是吗?”梁婉容不作声地望了他一眼。萧老太太阴阳迭气地说:“丫头在山庄里待的时间不短,也倒合人意,虽说有些磕磕碰碰,情理上能过得去就罢了,只是我的坏孙儿,”她轻叹了一声。上官仁冷眼望着上官黎,说:“妈,人家究竟是个黄花闺女,千万别让败家仔毁了上官家声誉。”上官黎微垂着脸,安静地喝着豆浆。 一家人刚吃罢早餐,葆君和王瑞贺两人欣然喜悦地来找梁婉容。“夫人,告诉您一个好消息。”王瑞贺步入客厅急不可待地说。梁婉容穿着一件绣花折桂大绸长袖衫,头上盘着一个简约的如意髻,眉秀似翠黛,唇红似丹染,却问葆君:“这件衣裳好看吗?是先生给我买的,一件五千块哩。”葆君应允着赞美道:“先生好眼力,这件衣裳正适合夫人。”“哦,对了,你刚才说什么?”“夫人,我说那位省城大客户,传来一个好消息哩。”王瑞贺笑嘻嘻地说。梁婉容眼前一亮,急切地问:“是啥好消息哩?快说。”于是,王瑞贺原原本本地道来:“那位省城客户十分满意葆君的绣品,他说愿意高价钱收购上等货。” 梁婉容立时笑道:“嗳哟,这是件好喜事,喜事哩。”葆君亦笑道:“最近他要来芙蓉镇,参观我们的「碧月绣坊店」,夫人,这是一件难得的好事呢。”王瑞贺严肃地说:“以后葆君的活可就多了,除了做好店里的活计,还可以联络外销,一举双得。”梁婉容赞叹说:“这归功于葆君有一双巧手,所以会‘筑巢引凤’,将来的前景自是不可低量。”几人说着话,狮子狗跳下小杌子,突然摇尾乞怜地爬在梁婉容的脚下,梁婉容喜欢那条狗,俯下身,摸着一撮狗髯,说:“乖噢,听话有客人在哩,去找别人吧。”那狗也听话,摇着尾巴跑向萧老太太。 萧老太太坐在一张轻纱流光软榻上,悠然轻酣,狮子狗悄悄跑近吮添她的一只外祼脚指。须臾,萧老太太睁开眼,唤至近旁,抱上软榻偎入怀里。“狮子狗最喜欢老太太,一见她就乖顺了。”梁婉容正说着,冯花匠带着一个女孩走进。“夫人,女孩说是您约了她,我就带她进来了。”梁婉容看看冯花匠,还有他身旁的女孩,笑容可掬地说:“冯花匠,她是我约好的,无防。”冯花匠听完,送下女孩转身离开。“琳琅,快过来,坐啊。” 琳琅披垂着长发,嫩脸修蛾,脂粉扑鼻香,肩膀上斜挎一只栗红女包,身穿白色五分袖上衣,下搭着连身牛仔裙。“夫人,您有客人在呀?”琳琅轻颦一笑,双手依依微蜷,样子楚楚动人。梁婉容一笑,解释说:“哦,他们是山庄的人,她是给我做绣活的。他是纺织厂的。以后你再来两回就熟识了。”琳琅半作了一礼,葆君回之一笑。“她叫琳琅,是我为黎儿介绍的朋友。葆君、瑞贺,你们在合议合议,这件事倘若能成,自是好事,但也要慎重。我就不送你们了,我和琳琅说说话。”两人一听,不便逗留,齐口应道:“夫人,我们不打扰您了,我们先告辞了。”说完,迳自走出门外。“黎儿,你快过来。”梁婉容突然喊了一声。此时,书斋里,上官黎在眉纹枣心歙砚蘸墨秉笔挥毫,一听见喊他,搁下笔,阔步走出:“妈,你喊我吗?”梁婉容笑道:“嗯,我是在喊你哩,你快来呀。”上官黎缓步走来,见一个妙龄女孩,静静伶俜地立在客厅燃着紫檀香的蟠龙金鼎旁。梁婉容直截了当地问:“你看看这个姑娘怎么样?”上官黎望望琳琅,两天前曾听母亲梁婉容提说此事,倒也没在意,不想今天她就自己找上门来了。上官黎望着琳琅,见她嫩脸修蛾,冰肌玉骨,披肩秀发落落大方。对于他来说,琳琅给他的第一印象瞒不错。所以搭腔了一句:“谁家的姑娘,快让人家坐嘛。”梁婉容一时也愣住了。琳琅第一回来山庄,自是应有几分主宾客套。“来,琳琅,快来坐这儿。”梁婉容唤了琳琅坐在沙发上。琳琅颔首一笑,随她坐下来。“来,黎儿,你也坐下。”梁婉容严肃地唤了声上官黎,“我们坐下聊一会儿,这位姑娘是我约她来的。”上官黎坐在沙发上,点燃一支烟,“嗤”地吐了一口。梁婉容问:“琳琅,怎么早早就来了,用过早餐了吗?如果没吃,我让后厨给你做一点。”“阿姨,不必忙活了,我用过早餐了。”琳琅优柔寡断地说,“叔叔给我找了一份活,明天上班,所以我今天早些来了。”梁婉容急忙问:“是什么活呀?”琳琅一抬袖,抚了抚肩头的长发,腕上抖落出一只翡翠镶花玉镯。琳琅笑道:“是美容院的学徒工作。”梁婉容叹道:“难得你叔叔对你如此热心,你一定不要辜负了他。”说完,起身从花梨木雕并蒂莲花琉璃碧纱橱里拿来糖包、酥儿印、绿豆糕、芙蓉饼、炸馓子、糖饼等样子好看的甜食。“琳琅,来,坐到桌旁来。”梁婉容亲切地招唤说。于是琳琅翩跹地相迎坐近。“吃个芙蓉饼,很好吃哩。我在家闲聊之时,专喜欢坐这儿,一面逗耍狮子狗,一面吃些零七八碎的甜食。”琳琅用手接住,拿着却不好意思吃。梁婉容又说:“别怕会胖,放心吃,这些酥果儿不会碍事,别怕变胖,吃呀。”琳琅便举止有度地轻衔嘴里。上官黎道:“妈,人家头一次来我家,你别把人家搞拘泥了。”“我知道,我知道。”梁婉容又拿起一个炸馓子递给琳琅。坐了一阵子,梁婉容唤了一声躺在轻纱流光软榻上的萧老太太:“妈,你快过来。”萧老太太哼了一声,睁眼看看,见是一个楚楚清秀的姑娘,推脱地说:“我腿疼着哩,就不过去了,你们坐着好好聊。”“妈,就一会儿嘛,”梁婉容走近软榻,将萧老太太扶起身,“走,去看一看,能相中眼吗?”萧老太太一时无耐,只得蹒跚地走近琳琅。梁婉容介绍说:“喏,琳琅姑娘,这是我家老太太,从北京来。”琳琅和萧老太太相视一望,竟都合着规距说了几句客套话,萧老太太笑道:“嗳哟,姑娘长得真标志哩,多大了?”“老太太,”琳琅温声温语道,“琳琅年芳二十了。”萧老太太一听觉得声音甜美干净,慧心一笑:“坐着啊,和我孙儿多聊会。我年岁大了,耐听不惯家长里短,你们坐着。”说完,一个人返回软榻。梁婉容将琳琅的一只手臂放在桌上,端祥着翡翠镶花玉镯,说:“我也有一个镯子,你瞧,“她将衣袖一挽,露出一只缪花镶福寿字玛瑙玉镯,“你看看,我们的镯子谁得更有份量?”“夫人,”琳琅一笑,“自然是夫人的更有份量,我的镯子不值几个钱哩。”梁婉容一听,眉开眼笑,徐徐地问:“你来芙蓉镇住哪呀?”琳琅眉心微动,低声说:“和同来的一个姐妹住在‘翻月街’一条巷子里,住下三五日了。”梁婉容关心她,又问:“那住得习惯吗?一日三餐,茶饭是否适口?你叔叔隔三差五应该看你一回吧?”琳琅笑道:“他忙着事哩,前一天倒是来过,安排我和姐妹住下,因为秋天了,他给带来一床褥子,对琳琅一向关照。”“黎儿是个笃真、任性的男孩,从小受惯庇护,有些孩子的玩劣气。”梁婉容抓住琳琅的一条藕合色手膀,自宽自慰地说:“你是一个懂事的姑娘,想必唐书玮已将我上官家的意图告之你了,坦白地说,”梁婉容顿了一顿,目光幽幽然,静静望着:“如果你们性格、脾性相投,我们就欢迎你继续留下。如果你们不能体谅对方,更或者说,你不能把上官黎的心拢靠住,那么我们只能按照约定,结束这场游戏,你听懂了吗?”琳琅敬畏地点点头,笑道:“夫人,琳琅懂你的用意。”上官黎突然站起身:“妈!你简直在胡闹,你把她带到我们家,那淑茵姑娘怎么办?这么对待她不公平。”梁婉容紧忙拉住他的衣襟,劝说:“儿子,妈是为你好,妈这样安排有我的良苦用心,淑茵必竟是个下人,在我们家难以避嫌,但是……”上官黎欲要离开,却被梁婉容扯住衣襟,于是站下。一旁软榻上的萧老太太低沉地说:“孙儿,听你妈这一回。”上官黎有些不高兴,哝哝说:“在上官家,所有事全由妈亲力亲为,唯有我的婚姻私事你不能插手,否则我以后的幸福一定是苍白、冷鸷的。”梁婉容轻嗔薄怒,带着一股威严说:“这一回你必须听我的。难道你还不知道自己的处境吗?像一只斗败的大公鸡,每天捂着一条胳膊,难道你的一生只能注定与不幸一道吗?”上官黎一听,微有触动,回脸望望母亲梁婉容。琳琅自觉有不妥之处,尴尬之余,起身道:“夫人、黎哥,琳琅要回去了,往后还有时间,我们慢慢相处,今天只能先告辞了。”梁婉容一看,紧忙起身,说:“琳琅姑娘不要介意,他性格执拗,我会劝导。”琳琅走近沙发,拿上她的挎包,向门外款款走。梁婉容一直将其送出毓秀楼,望着她婀娜妖美地扭动身姿离开香墅岭。 第五十七章 香墅岭人狼大战 上官仁坐在书斋中,悠闲地阅读各种报纸书刊。书案上干净整洁,搁着一个眉纹枣心歙砚,一只青瓷珐琅笔罐,两个玉黄石鹿头状碧玺。书案上,撂起的一沓宣纸上,正笔劲苍遒地飘落四个篆体大字——天道酬勤。 不知何时,梁婉容扭动丰满体态,悄无声息走入书斋。梁婉容若断若续地说:“琳琅姑娘来过了。她相貌俊俏,性格温雅,端端庄庄,像是个知书达理之人。”上官仁不转睛地问:“那黎儿的意思哩?”梁婉容略微想了想,回道:“他有些推脱之词,但也不拂逆,我想观察一下他们相处的情况,总之……”上官仁斜睨着,道:“你说下去。”梁婉容说:“仅管淑茵是个好姑娘,但必竟是我上官家用了两年多的下人,一个下人如何步入上流社会,如何成为上官家儿媳?总之,我不赞成他和淑茵在一起。”上官仁一听,放下报纸,在眉纹枣心歙砚里沾了沾墨汁,气定神闲地秉笔书写了八个笔势飘逸的大字。梁婉容欣奇地走近一看,八个字正是“水善利万物而不争”。梁婉容道:“万一有一天黎儿怪罪我们为人父母太过珂责,那将如何作解释呢?”上官仁不加思索,搁下笔,说:“有一天他会理解我们的良苦用心,究竟他还不能脱离我们的管束。”两人说话间,上官黎一脸含郁地走了进来。“妈,我想找你再谈一谈?”梁婉容望着,说:“我知道你会找我谈,现在你爸也在,好吧,你说说对琳琅姑娘的印象?”上官黎道:“我对琳琅还没有印象,一个普通女孩,但要比起淑茵似乎差多了。”“怎么这样说呢?”梁婉容茫惑地注视他,“虽说两个都是普通女孩,但淑茵是给咱家做苦活的下人。”上官黎一听勃然大怒,脸面上青筋凸显,恶狠狠怒视着母亲梁婉容,悻悻道:“妈,你说错了!做苦活的下人,一样是人。你不可以鄙视一个善良之人。”梁婉容不竟讶然,又劝导:“有多少姑娘你可以选择,为什么偏要选择她?我们上官家要找的儿媳,怎么可以是一个下人。”上官仁左右为难,温存地说:“你妈的话不是没有道理,关键在于她家又在承德,两家和亲多么费周折,如果她家在芙蓉镇,也许事情就大不同了。”上官黎一时进退维谷,他的大脑蓦然一片空白,他的双腿在剧烈打颤,甚至心脏也在“怦怦”乱跳,他及力保持镇静,纵使心里有一股快要爆发的火焰,还是强压住:“爸妈,事到如今,你们应该清楚,淑茵为我怀过孩子,她为我受过苦,你们的良心何在?公理何在?”梁婉容望着儿子上官黎,一时呛然无语。上官仁婉言相告:“一个人的终身大事不是你想怎么决定就决定的,我们为人父母有权决定你的前途与命运。”此刻,气氛骤然飙升,梁婉容板着脸,目光里充满对上官黎的不解和蔑视。作为母亲,她自忖尽到了职责,那就是将他扶养成人。作为母亲,她曾苦口婆心地劝他警惕同女人的关系。谁知,这一切皆无果而终,他最终栽入了女人的怀抱。一个梦鹂,一个淑茵,两个女人将他折磨得体无完肤,将他折磨得应接不暇。现在,他竟然变得语气咄咄,态度蛮横,根本不将父母放在眼里。坐在书斋桌子旁,梁婉容轻轻抬手给上官仁磨砚。只听上官黎大声狡辩道:“我已经给淑茵许诺了,非她不取。淑茵真心为我们付出,完全没有虚情假意的成份。你们不应该有门户之见,应该袒荡作人。”上官仁心中爱莫能助,已有不置可否的意思。梁婉容慢条斯理地斥责说:“那些是她的本职工作,有金钱作诱饵,作动力。人心隔肚皮,我们怎么知道她心里究竟在想什么?依我看,你也未必懂。”上官黎急不可耐地瞪大双眸,一时哽咽无语。上官仁道:“《弟子规》有曰:宽转弯,勿触棱。作为男人,不应该为女人肝脑涂地。大丈夫能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何必总为女人废寝忘食,牵肠挂肚。”话音一落,上官黎的怒火终于被这一句话点燃。他的目光像一道寒光迸发出夺夺逼人的气息。突然,上官黎将书斋案上写着八个大字的宣纸拿起来,团在手里,“喳喳”撕成无数碎沫:“命运——我的命运在你们的眼里就像这张纸对吗?一切都要听从你们的安排——一切都是命运!命运!命运!” 上官黎酣畅淋漓地撕碎了纸,像把他郁结的心痛撕碎了一般。他垂摆胳膊,一脚深一脚浅地夺门而出。却不料毓秀楼外飘起了雨。上官黎走在草坪上,很快一会儿,软草上的露珠伴着雨珠将他的裤管打湿。上官黎的心冷凝成冰,似乎比秋雨还濯打人心。上官黎踉跄地走在花园里,目光随意掠过茑萝、杜娟、紫薇和叶脉蔫然的郁金香。上官黎走向一排绿篱,顺手摘下一朵荼蘼花,将它咬在嘴唇里。不多时,上官黎的头发也被雨水黏湿。清洌的雨水滑下他的额头、他的鼻翼和他的双颊。甚至他的衣裳同样被打湿,他瑟瑟地伫立一株菩提树下,咬着荼蘼花,孱弱无力地扶着树。 望此情形,我花容失色地跑上前,一把拉住他:“黎哥,上官黎。赶快回楼,你怎么能站在这儿?会着凉哩。”上官黎漠然地望了望我,一种凄惶、疚结、痛苦的滋味在他心里蔓延。上官黎的心已冷,冷到了嗓子眼。我静静望着:“说话啊,怎么一直傻傻地站着?”上官黎在我的劝慰下终于开口说话了,却是敷衍和逃避的:“不,你不要管我了,去做你该做的事,我想站一会儿。”我喊道:“请你和我回毓秀楼,不要站在这儿。”我生拉硬扯,掏出一块绣金凤凰帕巾,在他的脸庞上揩试雨水。只见上官黎紧咬嘴唇,目光夹着惊疑的光,虽然力避我的视线,张皇地似乎冲破山庄飞去。我轻摇着他的胳膊,毫无办法:“黎哥,说话呀?你不要吓唬我。”我望着上官黎,他的白眼珠大黑眼珠小,两颗瞳仁像锥子,锐刺刺的,有些怕人。梁婉容看见这一幕跑向我们:“儿子,你怎么站在雨里,会感冒的你知道吗?”梁婉容悲呛地大叱一声,走近上官黎后,发现他全身已遍体淋湿,浑身正瑟瑟发抖。“老天爷呀,怎么生出你这么个不孝的儿子,非要把自己搞得生病,非要我们大家为你提心吊胆,你才肯罢手吗?”梁婉容立时哭腔起来,不停地摇动着他的身子。一旁的我,除了劝慰别无他法,我说道:“夫人,您别哭了,他会没事的。”接着,上官仁跑了出来。到了我们身边,一看上官黎和我、梁婉容淋在雨水里,一时着急,开劝上官黎:“你怎么可以不爱惜身体?怎么可以让大家为了你站在大雨里煎熬?你太不像话了。”梁婉容微有一丝薄怒,责问:“不要因为一点事就作贱自己,你能不能为大家想一想,大家站在雨里是要陪你受罪吗?”上官黎目光凝聚,吼叫开了:“不要你们管,我的事不需你们操心,我只想冷静,我只想一个人考虑人生。你们全都走,从我的身旁走开。”我一看他态度拗硬,忍不住抽泣:“都是我不好,让我拖累你受这么大的罪。”上官黎愧疚地望望我,一拍胸脯,大声道:“不管你的事,我是男人,说过的话会算数。”上官仁气绿了脸,眼睑像过电一样,七上八下乱跳。上官仁失口吼骂了一句:“你非要搅闹整座山庄不消停吗?非要让大家知道你是个‘男人’,而不是个‘懦夫’、‘畜生’?”上官黎已气得浑身哆嗦,像一只受到惊吓、露出锋利长牙的豺狼,咧嘴呼呼地喘声。因为雨水飘淋,梁婉容一脸厚厚的胭脂被淋漓成腻,她嚷道:“天下父母心,盼望你做顶天立地的男人,从小到大,没骂过,没打过,没戳过,谁知到后来竟六亲不认。天哪,这是做孽呀!上官家怎就生出你这么个白眼狼。”上官仁见他意志坚决,毫不妥协,一时呛然胸胀,想要返回毓秀楼,怎耐我们冒雨站着,只得硬着头皮强逞地应候。 烟雨濛濛,薄雾笼罩。后来,萧老太太也拄拐来到大家身旁。雨依然在舒缓有致地往下落,大家像落汤鸡已被雨水浇淋透。萧老太太伸手想拽回上官黎:“孙儿,你怎么了?为什么让大家都陪你站在雨里?快随奶奶回。”上官黎一使劲,险些将萧老太太甩开:“不,我不要回去。”上官仁看在眼里,一着急抬手想打他。梁婉容一看,将他挡了下来:“不要打黎儿,你疯了!”上官仁脸热的发涨,喘起气来像蒸气火车头,气咻咻地说:“我疯了吗?他是二十五岁的大人了,还要为一点小事牵累别人。”梁婉容神情悲萧,五味杂陈,恨声道:“当父亲的缺乏管教还算父亲嘛。算啦,要不然由他去吧。” 我拉着上官黎的手,好言相劝:“黎哥,你听话,回毓秀楼。”上官黎心里有气,现在见大家全出来了,不觉心旌摇曳。但他怎肯放弃男子汉的尊严和霸气?竟转而大吼:“谁也不要管我,由命运来决定我。我上官黎是生、是死不要你们管。”我听他这么一说,顿时觉悟,我泣不成声双手掩面,在大家的注视下迅速跑开。梁婉容依旧好声相劝:“黎儿,听妈的话,离开这儿。”上官黎呆若木鸡任凭大雨浇淋,萧老太太愈加着急,拄着凤殇藜木杖,围绕上官黎跺脚,道:“了得,这还了得。一大家子没个省心的。上官,给我买车票,明个儿我就回北京。”上官仁怕老母亲当真,一时晕头转向,心中像有一柄鼓杵,铮铮乱打。只好说歹说地开劝:“妈,何必生他的气?怪我没教育好。”上官黎一看年势已高的奶奶也浸沐雨中,嚷着要回北京,借着上官仁再次劝解的时机,脚踩一园泥淖的雨水,一个人逃回了毓秀楼。 梁婉容掺扶着萧老太太,与上官仁返回毓秀楼。谁知这么一折腾,到了晚上,萧老太太因着风寒,不但四肢关节病痛复发,而且伴有发烧感冒的症状。第二天,她的情况依旧如此。早上,冯花匠一上班便听说萧老太太病倒了,一打听,得知她关节痛的毛病复发。情急之下,冯花匠返回家,把自己曾使用过的一个秘方亲自送来。“夫人,这是我原先使用过的祖传秘方,忒管用呢,不防给老太太试一试。”冯花匠拿出一张绉巴巴的纸,上面潦草地写着:除湿痹——云苓眉豆煲猪脊骨。另外,还有辅助的几味中药名称。梁婉容接住一看,觉得一向信任冯花匠,便派遣张司机照秘方做。结果,意想不到是,萧老太太吃了两顿后,病情果然有所好转,又吃了两顿后,已能下地走路。“我看冯花匠的药方有奇效,老太太一夜之间恢复了体态,真是不可思议。”梁婉容将冯花匠唤至客厅,当着张司机的面褒奖一番。为表达谢意,梁婉容从花梨木雕并蒂莲花琉璃碧纱橱取了一些桂花糕,送给了冯花匠。冯花匠向梁婉容建议说:“云苓眉豆煲猪脊骨,这个药方效果不赖。依我看,夫人往后常给老太太使用此方,老太太的病况指不定会痊愈哩。”梁婉容感激他,深信不疑,只说:“这几天萧老太太为黎儿茶不思饭不想,淑茵那丫头又在躲闪,身边无人服侍。这个偏方倒帮了大忙,让人省心了。”冯花匠笑道:“只要老太太身子骨强健,不拖赘你们,那便是好事。夫人您放心,我会记着老太太,若再有啥偏方、秘方的好事情,绝忘不了她。” 虽说萧老太太身体已恢复,但三天以来,唯一让她牵挂的仍是上官黎。萧老太太病刚一好,就拄着凤殇藜木杖,来来回回寻找上官黎:“婉容啊,我的乖孙儿哪去了?怎么没见他的人影哩?”萧老太太颤颤巍巍地伫立客厅内,探望四寂无人的房间,望着窗外一片树木葱茏、花叶扶疏的庄园,心间徊徨,念念不离上官黎。梁婉容走来,将她扶坐在藤椅上:“妈,不要管他了,早上我进了他的房间,他就在房间哩。”“那两天都没吃饭吧,千万别给我饿坏了。”萧老太太执拗地从藤椅上起身,又说:“来,婉容扶住我,让我进他的房间看一看。”梁婉容哼哧道:“妈,管他干嘛,谁能操得过他的闲心。他是□□吃称砣——铁了心的。”玉凤从厨房走出来,问道:“夫人,总要让他吃点食物吧?拖着、耗着会饿坏的。”梁婉容回望玉凤:旦见一丛点缀胸前的香水月季花蕾和一条花边褶带衬得她软肩格外有形,用银蝴蝶发夹将她头上左边一绺长发夹起来。梁婉容眸珠一转,顿然一个机灵,问:“玉凤,厨房可有现成的果腹之物?”玉凤道:“夫人,需想什么,我马上就能做好。”梁婉容思谋微晌:“玉凤,你做盘菜,白糖藕片,他素来爱吃,兴许会吃点。”凤姐点头应道:“好!夫人我马上做。”萧老太太听后,脸色一黯,眼窝泛酸,眼泪簌簌而落。 上官黎躺在房间床榻上,目光随一片云霞变幻闪烁。两天来,他一直静静躺着,除了用手机上网聊天,就用直勾勾的眼神望向窗外景致。倚着窗户长着茂密的凤凰木,一株枝叶粗壮的荼蘼树。在山庄内外,随处种植这种高大的荼蘼树。它们浓稠斑驳的树叶就像一把遮阳伞,紧贴窗户。梁婉容走近房门口,轻轻敲了敲:“黎儿开门。”萧老太太同样伫立门口,竖起耳朵,紧张地朝房间倾听:“怎么一点动静也没有?”梁婉容又“彭彭”地敲了敲门,见他佯装没听见,便将一盘白糖藕片搁在门口。 临走时,梁婉容爱恨交织地朝向房门喊了一声:“黎儿,我把你最爱吃的菜搁在门口了。”萧老太太亦唤道:“孙儿,身子是自己的,千万别倔强。不开门也罢了,自己多少要吃点东西。”梁婉容见他迟迟不开门,无耐之下,掺着萧老太太,两个踅身走了。上官黎听见她们离开,忍不住饥肠辘辘的诱惑,吱溜一声,拉开一条门缝,见门口椅子上搁着一盘菜,忙端进了房。 第五十八章 毓秀楼淑茵煽情 疏林鸟栖,残霞散绮。第二天晚饭后,上官黎一意孤行,始终不愿从毓秀楼房间里走出来。一时无耐,梁婉容暗中吩咐我探一探究竟。我欣然领旨受意,一个人来到上官黎的房间门口。敲了敲门,见无人答应,我轻然推开门。我一眼看见上官黎斜歪在床榻上,手上拈着几支绿蕨和一支玫瑰,地板上丢着一支笔和一张纸。惶难之中,我捡起了纸。只见纸上是一阕词: “花谢花开几度,雨声滴碎深更,寒灯挑尽梦不成,渐见曙光微醒。 心事有谁知我?年来瘦骨轻盈。灯红酒绿俱无凭,寂寞小楼孤影。” 看完以后,我感慨万千,满腹柔情,心中激荡,忍不住坐在书案前。我心想:这个历经磨砺的男人,不同与那些见异思迁之人,他对于女人是执着、认真的,起码有过兑现。既使诺言无法成真,已仁至义尽,生不如死。晚风阵阵,从窗户吹向桌面。纸张被掀起又落下。橘红色的晚阳斜照温馨的小屋内,案几上一盆春兰长势葱绿,嫩枝抽条。坐在书案前,我感受到他灼灼的目光在静静注视我。而我,满头秀发披于脑后,一条粉霞锦绶藕丝缎裙格外显眼。两条匀称光滑的手膀裸露在外,戴着一只鎏金水波纹镯子,不时银唏碰撞在桌面上。尴尬的气氛里,我开口说:“如果总委屈自己,倒不如一吐为快,来得爽利。没有谁能违被上苍的旨意。”原以为上官黎会搭睬,只是左等右等依然不见他吱声。 我回眸望了望上官黎,只见他身穿浅绿色衣裳,配一条亚麻布浅绿领带,身上唯一的点缀是两朵□□花。我又说:“还在赌气哩,别孩子气啦。一会儿瞧瞧你奶奶,她很担心你。再说你母亲也很着急。”上官黎听完换换身体,将脸庞转向墙。晚阳长长的光芒穿透窗棂照满他全身,他微露出半张脸孔,像希腊人装裱在墙上的人物肖像。我觉得胸间压着千钧磐石,沉重的呼吸不畅。我紧琐眉头,开始耐不住消沉冷漠的氛围。于是提起笔,一挥而就写了两行应景: “相见方知恨晚,双双立尽深更,千言万语诉难成,一任小城渐醒。 低问伤心底事?含愁泪眼盈盈。山盟莫道太无凭,愿结人间仙影。” 上官黎微噘着嘴,望望我,只随便“嗬”了一声嗓。两天来他滴水未尽,现在,嗓子已瘪蔫的要冒出烟来了。上官黎头发凌乱,目光柔软,像是遭受了重创而无能为力的样子。“我很可怜是吗?”他突然问。我一听,有些不知所措,来到床边娇俏一笑:“我们都很可怜,如果你非要用这种方式折磨自己,那以后我也只能听天由命。”我伸手扶了扶上官黎的脸额,发现他的眼眶里布满了一道道沁红血丝。上官黎微倾身坐起来,将桌面上的纸拿来一看,竟吃惊地发现我的一阕词工整整齐,语境悠美,立时对我刮目相看。上官黎啧啧地说:“淑茵呀,一直以为你是个苦守清灯盼天明之人,不想你有这般诗情才意,简直使我俯首称臣了。”我婉然地回道:“原先上高中的时候,只喜欢读诗添词。”上官黎一时起劲,忧恨的心绪也被这一阕词瞬时融化,抚了抚小腹,怏怏地说:“两天没吃饭了,现在倒觉得饥饿,淑茵,给我弄点吃的。”我一望他目光迷离,顽劣像孩童,回道:“那好吧,你等着啊,我给弄吃的。”说完,一转身走向厨房。 我走进厨房巡视一遭,玉凤打理的漂亮干净自不必说,唯一缺憾,是寻不见裹腹食物。我走出厨房,一抬头,望见花梨木雕并蒂莲花琉璃碧纱橱,于是紧忙走近。在纱橱里,我发现一些酥儿印、芙蓉饼、炸馓子和糖饼,一股脑地取出,走向上官黎的房间:“黎哥,你快看呀,我给你拿来什么好吃的啦?”上官黎一看,我正用衣襟兜着糖果,不禁笑得仰翻身体。“你笑什么吗?还不快接住,”我一撑衣襟把弄来的东西搁在桌上,“想吃什么我拿给你。”上官黎伸了伸懒腰说:“那就给我一个炸馓子。” 上官黎坐在桌旁,吃了一个炸馓子,接着吃了几个芙蓉饼。“嗯,真好吃!来,你也吃一个,”上官黎递给我一个酥儿印。我摇头说:“我看着你吃就好了,”我坐在一旁,两只手微托着下巴,看着上官黎津津有味的品尝。“哦,对了黎哥,喜欢吃葱饼吗?哪天我做给你吃。”上官黎一听,点头像打麦穗,说:“喜欢!哪天一定要尝尝。”半晌吃罢,上官黎心满意足地打了一个饱嗝。我掏出一块绣帕将他的嘴唇揩了揩。“看你吃的满嘴饼渣,哼,像个孩子。”上官黎睨了我一眼,一伸手,将我的绣帕夺了过去。“好漂亮的绣帕,我瞧瞧!”上官黎拿在掌心仔细一看,雪白的绣帕上绣着戏水鸳鸯,还有两个蝇头小字,正是“淑茵”二字。“快还给我,真讨厌!”我娇嗔一笑,将绣帕从上官黎的手里夺回来。上官黎欠身躺在床榻上,诮谐地念出我的名字:“黄淑茵,”突然噤下声来,呆呆望着我。“先别说,让我猜一下你想说什么?”我凑上前,用绣帕遮住上官黎的嘴。过了稍许,还不见上官黎说话,我取了绣帕,目光柔情似水盯着他的双眸,道:“怎么不说了?”上官黎引逗着问:“你想知道我要说什么吗?”我“嗤”声一笑,不好气地望着:“你会说什么?全是瞎编乱造的鬼话,再不就是唬弄人的玩笑,除此,有什么好说的。”上官黎听完,抓住我的手,用冷厉的目光逼视我:“你知道两天来,我因何事赌气吗?”我顿然一惊,轻挑了一眼,说:“你有公子哥的顽劣气,谁能知道哪根筋抽搐了?快告诉我,不说我可走了。”我用绣帕扑了扑上官黎的脸庞,然后直起身。“不要走。”上官黎轻喝一声,亦直起身。我迟疑不决地回过脸,定定望着。“那天山庄来了一个姑娘。”他说。我陡然一震,内心竟渐渐平缓。“那又怎么样?”我迷茫地问上官黎。上官黎同样目光迷茫,他的声音低而柔,带着一股蛊惑和催眠的力量。上官黎半天后果断地说:“那个姑娘叫琳琅,是我妈给介绍的一个对象。”我听了顿觉天崩地裂,五雷轰顶,眼前一片眩光。一诧那,我的嗓子嘶哑了,仿佛如鲠在喉使我不吐不快。“那,”我微微怯怯,问:“那你的态度呢?”上官黎再一次抓住我的手,紧紧地、牢牢地攥住我的每根指头,信誓旦旦地回道:“海可枯、石可烂,我对你的感情天地可鉴。”话一落,我泫然泪下,嘤嘤哭泣。“不要哭。为什么哭?”上官黎的心猛然一揪,一道横亘在心间的长堤随之顷刻塌陷。上官黎将我轻轻揽入怀里,用绣帕揩尽我的眼泪。“你总是喜欢掉眼泪,总是让我的心也随你难过。”他嘟气说。我垂着头心底像莫愁湖的水,浑碧分辨不清。我依然低声呜咽,上官黎说:“有个叫阿着底的地方,降生一个美丽的姑娘,阿爹阿妈希望女儿像金子一样发光,因此给她起名叫阿诗玛。她渐渐地长大了,像一朵绚彩的花。阿诗玛“绣花包头头上戴,美丽的姑娘惹人爱,绣花围腰亮闪闪,小伙子看她看花了眼”。她能歌善舞,那清脆响亮的歌声,经常把小伙子招进公房。她绣花、织麻样样能干,在小伙子身旁像石竹花一样清香。喜欢他的小伙排起了长队,不过在阿诗玛的心里头,只有他的阿黑哥一个。”上官黎哽咽地诉说,是想用这个故事告诉我一个“信念”。“我知道这个故事。”我望着泪光婆娑的上官黎,一时心乱如麻。上官黎在我额上吻了吻,温存地说:“我们就是这个故事的主角,任何力量也不能阻止我们追求真爱。”我轻揉绣帕,将泪痕揩了揩,继而,揩了揩上官黎眸角的泪。我天真地说:“世人说,有情人终成眷属,你相信吗?”上官黎紧紧地揽住我的身子,想把力量传递给我,说:“淑茵,我相信。”我感受着一种沁入肌骨和身心的浪漫,内心像有一堆复燃的炽火,将我照耀得无比绚烂。我凝静地享受着这一刻,想要永生永世,想要来生来世。突然,我祈求地问:“我为你有过一个孩子,你一定不会辜负我吧?”上官黎听了,心中着实一凛,紧忙回道:“不会,一定不会辜负你。”我将他的头更紧地贴住我的胸膛,让他倾听我“怦怦”的心跳声,嘴角浮出一抹慰然笑意。上官黎说:“陪同我进庄园里走一走好吗?两天闷在房间里,我快犯浑了!”我应着站起身。 我们走出毓秀楼,步入郁郁丛丛的藕香榭,坐于古香古色的鸳鸯亭下。月光静静地照在树梢上,静静地落在我们两人的脸庞上。月光里,上官黎显得有一点苍白,有一点憔悴。上官黎环望庄园,正前方,见白石崚峋,遍生苔藓,水声潺溅,泻出石洞。近处,一棵西府海棠,其势若伞,丝垂翠缕,葩吐丹砂。于是笑道:“爸曾说此座园子不吉利,若不是因建起了一座纺织厂,我家就不会搬迁至芙蓉镇,而是在省城里了。”我一脸好奇地望着,问:“是吗?究竟怎么回事?”上官黎嘿嘿一笑,点燃一支烟。“这你就不懂了,不说也罢,”上官黎神秘地吸了一口烟,在空中吞出一个圈。他的目光再次环望,倚墙下长着茂密的石斛、偌竹、葵荏、木槿和茉莉,亭台水榭,红栏石墀,一曲一折环绕藕香榭。俄而,又继续说:“这些树是我爸后来让人栽种。听说,园子里种树能扶正辟邪。”我一听,不竟呵呵笑了:“谁说种树会扶正辟邪?我还是头一回听说哩,”我回忆着小时候生活的情景,说:“小时候,奶奶喜好在家门口种桃树,听说桃树能降妖除魔。” 上官黎自豪地说:“香墅岭,由我父亲醵资经心设计,除了藕香榭与兰蕙园,就是后面两处亭子,‘鸳鸯亭’和‘牡丹亭’,规模堪比三个足球厂,聘请的是杭州市政局所绘制的图。”我静静聆听,笑道:“你父亲乃人人敬仰的企业家,所做所为,皆倾注着他的心血、他的智慧。”上官黎望着我,喟叹说:“当初是我从人才招聘大会上挑选你,做我家的家政服务。光阴匆匆,一转眼你在山庄有两年多了,”上官黎抓住我的手,感慨着,“再有一年,你和山庄的聘约就到了。”我一样望着他,听出话中玄机,不免由衷彷徨。我凝视着他的目光,想从他迷茫、忐忑的眼神里寻找答案,却未寻出任何结果。“你相信命运吗?”我问他。上官黎攥紧拳头捂在嘴唇上,心间像被刀割,淅沥滴血。“原来我从不相信命运。直到她出现,直到你出现,我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命运’。”上官黎如释重负般长舒了一口气,继续说:“生命是父母给的,人生造化是天注定的。梦鹂让我领略了何谓‘红颜薄命’。而你让我领略了何谓‘人生知已’。淑茵,”他哽咽了一下,目光闪出凄婉无助之光,“倘若我无法兑现诺言,你会怪怨我吗?” 我茫然听着,不竟悲从中来。为了眼前虚幻梦魇般的爱情,我日夜熬尽心血,如同干涸的河床里徒劳挣扎的鱼儿。为了他能从梦鹂鬼魅般地魂影里抽离出来,我整日如影随形依恋于他。不料弄假成真。可恨姻缘易老,命薄缘悭,两人皆是镜中花、水中月,空欢喜一场。“黎哥,这就是我们的缘份吗?我理解你,大家都要遵从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如果有来世,我只愿能同你在一起。”我说着将头靠在他身上。上官黎抚着我的额头,我的脸庞,指尖像触电一样倏忽传入我的心脏。“来世,真有来世吗?好!我答应你。”上官黎微喟着,不由自主的,再发出了一声叹息。他望着我,只见我娇艳的脸庞使牡丹为之失色,娉婷的姿态叫弱柳为之自惭。“听说,人死了回归天堂,你说梦鹂去了哪儿?”我绸缪顾盼,如遇平生,莫名其妙地问道。“这个嘛……她会活在我们的记忆里。永远永远!”“那你说,和你在一起,是我上辈子修来的缘份吗?”我再次问。上官黎揽紧我的身子,缓缓喘着温热的气息。我苦笑道:“淑茵命贱,这是个虚幻的梦。往后我们各安天命,好吗?”“不!事在人为。我讨厌‘各安天命’这个词。”上官黎目光清透,用鼍愤龙愁的口吻说:“我将努力争取,直到他们妥协。” 正说话呢,一个身影跑出竹茅楼。待到了鸳鸯亭旁,我看清楚,来者是单卉。单卉穿一件白色低胸衫,一望之下,骨肉匀婷。单卉脸颊酡红,一头如瀑黑发飘散披垂,哭哭啼啼掩面立在夜色中。我大吃一惊,问道:“单卉,你咋了?”单卉嘤声哀哀,一跺脚,愤恨道:“那个该刀剐的野兽,活羞煞人。”我抓住她的手,迫切地问:“谁,哪个该死?”话音刚落,从竹茅楼又跑出来一个人。只见那人肤色黝黑,高高的身板,一张大饼脸,清瘦伶仃。他展开双臂,像一只站在汀葭上伸出翅翼的鸥鹭。“单卉,听我说吗?”他抓住单卉的手。单卉脚下踩着一堆矢车菊,露出白参参的肉芽,气嘟嘟地一甩手:“谁要听你说,你是流氓。”上官黎好奇地望着他们,一声不吭。男子满腹怅然地道:“我是真心喜欢你。你若嫌弃我相貌平庸倒罢,总不会厌烦我整天讨你欢心?”单卉一看,向我哭诉道:“姐,往日里他对我动手动脚,总献殷勤。姐,我真不喜欢他。你瞧他——一副嘎子像。”男子一听单卉形容他嘎子像,脸面一沉,呆僵不语。单卉松开攥紧的手,月光下竟是一张纸笺。我拿上纸笺仔细一瞧,原来是“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之类轻俏情话。我说:“单卉,你咋这么糊涂,不懂人家情义。”单卉无比羞愤,回道:“淑茵姐,你哪知实情!!我若随性于他,岂不冤枉?”单卉跺跺脚,哼了一声,说完跑回了竹茅楼。单卉一走,男子也灰心丧气地走了。 我和上官黎坐于鸳鸯亭下,我深刻地感受到人生“窘境”二字的内涵。我明白上官黎一番话的道理,自从应聘进入香墅岭,已经两年有逾。仿佛一场梦——我和上官黎情感纠割的一场梦。甚至,一个月前,我荒唐的为上官黎怀了骨肉。仅管人生境遇多舛,我最终未保住腹中肉胎,但是,必竟做了一个少女怀春般的梦。 第五十九章 阅花舫选拔织女 天刚一亮,窗外传来响遏行云的号角声,那声音划破云宵,震动了整座芙蓉镇。我诧异之余,笑问葆君:“外面是什么动静,为何敲敲打打?”葆君坐在窗下照着镜奁梳头发,也听到了锣鼓和号角声,一时疑惑,匆匆将头发绕了一个美人鱼漩涡发髻。“姐,你等着呀,我出去瞧瞧。” 葆君满脸惊奇地跑出门外。“葆君,还愣着干什么,一会儿芙蓉镇甄选媚娘(织女)的仪式要开始了。”一出门,遇上了单卉,葆君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你先去,我拉上姐。”葆君说完返回房间。“姐,芙蓉镇要选媚娘,收拾收拾,咱们一起去。”葆君对我说。我在脸上搽了点脂粉,随意绾了个圆髻,上身穿了件鹅黄色撒花烟罗衫,下身穿曲芙蓉缠丝薄纱裤,手腕上各戴一只草蓠色串绳链,被葆君牵住手就往门外跑。两人走出山庄,远远看见莫愁湖上好几艘花舫飘荡在湖面上。湖畔芦苇丛丛,一些艾蒿和偌竹深浅交绿,秋风飒飒,一阵绿波漪动。而在湖岸,已伫立众多芙蓉镇百姓,他们大部分是年轻的男女。“姐,你瞧,那处在中首的花舫,尤其漂亮,我猜织女就在船上。”葆君说。大约一个时辰后,周边百姓纷涌沓来,莫愁湖畔已是人山人海。缓缓地,为首的花舫开始划动,紧随后,好几艘玲珑秀美的船随之划动,不多时,一个凤冠霞披的女孩,伫立花舫里唱: 长长的眉呀,红馥馥那个脸, 亲俏的哥呀,把歌歌儿来唱。 我在花舫呀,你快来湖岸上, 抛个绣球呀,只需你一人抢。 我和葆君两人挤挤靠靠地站在一群少年当中,不知是谁一推,将一个穿着雕花纹青麒麟小褂的英俊小生挤出人群。“快接住它,快接绣球呀。”众人呼叫着,一个红色绣球从织女手里抛向空中。岸边,有芙蓉镇百姓着急地大嚷:“接住绣球合唱呀,怎么还不合她?”那英俊小生一看众人怒怪不休,红馥着脸儿,无耐之余,只得羞答答合唱: 隔山隔水哟,隔那新娘的窗, 我在窗外哟,等着妹妹的赏。 唱首山歌哟,只想给你来听, 美情美人哟,趟过溪桥水晃。 众人簇拥着接到绣球又合唱的英俊小生,让他坐到花舫上,看着他把织女抱到了湖畔。这位织女是芙蓉镇家喻户晓的养蚕织布女,名叫璩鸯,年芳十八。而在仪式上,芙蓉镇百姓要淌入湖里采挖荷藕,集中装车后,将挖出的荷藕卖到镇上。然后,将醵资的钱筹备起来,用在来年的选秀节上。我和葆君两人穿梭于人群之中,想要靠近凤冠霞披的璩鸯。谁知刚走两步,遇见了上官黎。我一脸惊咦,望着他:“黎哥,你也来了?”不料,身后喻宥凡和王瑞贺,以及单卉、尕娃子随之而来。我们两姐妹高兴地望着大家:“没想到你们大家都来了。”单卉说:“何止是我们来了,梁夫人和上官先生也都来了,这阵儿可能已上了船,荡到荷花苑里了。”正说着,有人从湖畔采挖了一箩筐一箩筐的新鲜荷藕。 临近中午,我们返回山庄,我只觉饥肠辘辘,想起清早匆匆出门,未来得及吃早餐,这样,我和妹妹葆君来到食堂吃饭。来到食堂,我们在打饭窗前一看,有一道新制菜肴格外引人注目,一问得知,新添的一道菜肴,唤作“鲜蚬萝卜丝羹”。于是,我们欣然各要了一份。刚吃两嘴饭,王瑞贺走来坐下。“淑茵姐、葆君快点吃饭,杭州客人一会儿就到。”刹时,我们眼前一亮,两天前,听说杭州大客户要来芙蓉镇,没想到就要到了。葆君问:“我们带他去夫人的毓秀楼里吗?”王瑞贺眉飞色舞地说:“那是一定的,客户来芙蓉镇是想参观香墅岭,他来以后,要让他在毓秀楼见见夫人。”走回梦蕉园,葆君唤上我回房梳装打扮。葆君伫立窗下拿着镜奁问:“姐,我不盘髻了,把头发垂下来,你看行吗?”我坐在床上穿一条纹密枣花松腿长裤,抬头望望,说:“行,你把头发垂着,我把头发盘着,哦,一定要让我也去嘛?”葆君一笑,道:“当然让你去,反正没事儿,看看那大客户有多么财大气粗。”葆君梳好头发,上身穿了一件团樱花短衫,下身穿粉红长摆褶裙,手上拿着一条水绿印花雪坊纱围,旋转身姿,问:“姐,好看吗?”我一面拿一个莹光碧绿的翡翠玉镯戴在她左手腕上,一面望着,笑道:“当然好看,戴上玉镯就更好看啦。”葆君嬉笑着,像想起事情,说:“我把那条减价货市场买的银项链给姐戴上,反正要比光着半截脖子好看。”说完,从枕畔一个描金匣盒里取出一条项链,“来姐,我给你戴上。”我们两人收拾停妥,将要走出梦蕉园,王瑞贺迎面跑来:“杭州客户打来电话,说已到镇上了,咱们赶紧去迎接。”于是,我们三人急忙出了山庄往镇上界碑处走。大约等了两分钟,一辆雪弗兰缓缓驰来。那位省城大客户带着随丛下了车,王瑞贺迎上前,客套地问:“及先生来访实属荣幸,这是葆君,这是她的姐姐淑茵。”大家一一握了手,之后,随王瑞贺走向香墅岭。我们进了毓秀楼,一行人迳直走入客厅,并见着了梁婉容。“夫人,”王瑞贺介绍说,“这位就是省城的及先生。及先生,这位是毓秀楼女主人梁婉容夫人。”做了简单的情况介绍后,梁婉容热情地邀请他们品尝碧螺春香茶。及先生呷了一口我斟的茶,对随从说:“把我带的绣图拿出来,让大家瞧一瞧。”随从应和着,从一个手提包里取出五张图纸。“夫人,您请看,”及先生把图纸递给梁婉容,“这五张图纸全是抢手的上等货图样,此番前来,特意给葆君针绣行方便的。”梁婉容接手一看,五张图纸是:《瑶台步乐图》《桃源图》《僧稠释二虎》《溪山行旅图》和《洛神赋》。及先生说:“五副皆为上等绣品真图,倘若能绣成功,就能卖上好价钱。此次我只带来五副,一是怕葆君接不过来,二是考虑她针绣的速度,如果能在两个月完成则是最好。”梁婉容看着五副图,每一副皆巧妙逼真,惟妙惟肖,针法繁杂,笑问葆君:“怎么样葆君,这五副图能拿得下来吗?我看这些图案玲珑精巧,还要细细雕琢哩。”葆君接过了图,看了一遍,说:“这五副图果然技法高超,手法不一,葆君自会倾尽能力绣制。”王瑞贺拿上图纸,观察半天:“好图,既是上等图纸,就应有个上等绣技的人来接。”及先生笑道:“不错!这五副图上价都很高,我预计每副上价要五千。如果葆君顺利完成了,再跟我联系,我会亲自来接货。这是首付金两千,”说着,从随从的手上接了一沓钱,递给了梁婉容。“我一向喜欢与有诚意之人打交道,”梁婉容亲自给他二人斟了茶,轻启朱唇地说:“葆君虽说年纪小,但绣技出众,她在我山庄有大半年,我非常欣赏她的才能。以后与及先生互为往来,我们就是生意上的伙伴,希望我们合作成功。”葆君微微一欠身,伶俐地道:“全仰仗夫人抬举,葆君受宠若惊。以后与及先生一道合作,我会加倍努力,争取双方共赢。”“好!好!葆君说的好。”及先生满面春风给她竖了一个大拇指,说:“只看绣品,我就知道你是什么样性情的人,现在一番话,更使我佩服你的伶牙俐齿。”梁婉容听他这么一说,十分高兴,唤我:“给玉凤说一声,下午的饭,我约及先生到庄外吃。晚上我作庄,请诸位吃饭,你也随上,多一个人多一份热闹。”正说话间,上官黎从房间走来。上官黎潺灿地问:“妈,在欣赏什么图呢?”梁婉容说:“欣赏几副绣品样图,客人是省城及先生,你来认识认识。”上官黎便慢步走上前。待走近众人,梁婉容将客人和上官黎相互引荐,大家礼让一番,皆已坐定。上官黎把五副图纸拿在手上望了望,问葆君:“你准备照着图纸绣出五副作品吗?看来你的手艺博得众人喝采了。”葆君笑意融融,谦恭地回道:“通常情况,我按照客人提供的图纸作绣,这五副图有一定难度,但能应手。”上官黎挑出一副《僧稠释二虎》图纸,说:“这只晴斑老虎你绣得出来?”葆君落落大方地一笑,说:“能绣出来,绣猫绣虎是常事了。”坐在一旁的梁婉容将她的手拿在掌心瞧着,说:“真是一双纤纤玉手,简直同织女璩鸯的手一样。”对首坐的及先生一听,问:“璩鸯是谁啊?”王瑞贺回道:“璩鸯是芙蓉镇甄选出来的织女,会养蚕织布,心灵手巧,众所周之。” 晚上,梁婉容在芙蓉镇一家酒楼宴请杭州大客户。席间,众人把酒言欢,相得益彰,莺莺燕燕十分热闹。最主要的是,梁婉容亲点的数道菜让人倾叹。其中有四道菜,谓曰:汪南溪拌鲟鳇、孔讱庵螃蟹面、江文密蛼鳌饼和鲜蚬萝卜丝羹。梁婉容解释说:“这四盘名菜乃芙蓉镇招牌菜,因芙蓉镇地处交通枢纽金三角地带,常有四方八邻的司机和游客过往,这四盘菜已日益出彩。”及先生品尝着鲟鳇,诧异地问:“岭南地区也有鲟鳇?真是稀罕!”梁婉容笑道:“是呀,我们距离杭州有一个小时车程,全是从杭州运输而来。闲话少谈,言规正传,来,喝杯酒,我尊贵的客人远道而来,一定要痛饮此杯。”及先生举起酒杯,同梁婉容共饮了一杯。接着,梁婉容又举杯,与众人饮了一杯。席上,我和葆君两人酒力不支,三五杯下肚后,已是脸颊绯红,口齿不清状了。上官黎给我们斟上红酒,劝告说:“今日得此良辰,你们姐妹双姝不必拘泥规距,一定要陪我妈和客人一醉方休呀。”我用手遮挡半张呈紫红白三色的脸庞,像京剧大师描摹出的脸普,目光斜睨梁婉容,旦旦地说:“今日吃酒已多,恐怕做作、失态了。”我又说:“夫人盛情难却,我们姐妹会陪同夫人招待好客人。” 众人痛饮玉露琼浆,直喝到窗外呖呖莺声,月悬中天才罢休。到了第二天中午,及先生和随从又在我们姐妹的陪护下参观了「碧月绣坊店」,及先生最后总结此番行程,对葆君说:“你真是了不起的女杰,将来肯定是个出色的人物。”葆君只觉得受宠若惊,像是一位从天宫下凡到尘间的翩翩仙女,其心中美不胜收。 时间似流水,转瞬而过。此行程总算告一段落。第二天下午,及先生驱车返回杭州。他们一走,葆君拿出五副图纸品鉴,通常惯例,她是在已熟悉了画景以后再机绣。二个月的时限,要完成五副高难度的绣品,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更何况,在此期间,她将接收一些零七八碎的小活。梁婉容知道,葆君每日拼命刺绣是辛苦事,于是特意嘱咐王瑞贺照顾好她的生活。同时,隔三差五,梁婉容会让玉凤腌制一些肉粥,吩咐王瑞贺带给葆君。葆君自是感恩戴德,纵是再辛劳,也绝不敢抱怨。不仅如此,王瑞贺经常从毓秀楼带一些荔枝给葆君,因为她喜欢吃那瓤肉莹白的荔枝。工作起来,也愈加飞针走线不遗余力。 朝飞暮卷,一晃一个月了,秋叶飘零,琼花凋落,葆君已绣出其中两副作品:《瑶台步乐图》和《溪山行旅图》。绣完两副,葆君心里的一块结纾解大半。尚余一个月,一定要按时绣成余下三副。葆君扳着手指数着,算着,盼着。夜以继日,不知疲倦地赶制绣活。 第六十章 王鉴珩巨蝎售罄 2001年秋未十月十九,三日霖霄,薄雾环毓秀楼,秾花乱飞,落叶入土化作泥。茱萸沐雨葱碧,荷池濯洗青蓬。早上,梁婉容胭粉慵施,身穿睡袍,靸鞋走进萧老太太的卧房。她将一件青白肷镶福寿貂皮大氅搁在萧老太太的床首上:“妈,披上大氅,小心着凉。”萧老太太微卧在床,正望着窗外茱萸随风来回地摇动。天空是烟雨迷蒙的样子,雨珠沿窗棂曲曲折折流泻而下,一层淡淡氤氲飘浮在房间。蓦然,梁婉容看见萧老太太蹙颦轻嗬,问:“妈,哪儿不舒服吗?我给你捶一捶。”但萧老太太摇摇头,一声不吱。 梦蕉园里,我望了望窗外绵绵不休的雨,心情郁闷。葆君将一卷刺绣展开,说:“姐,别老站着,你坐下来,帮我绣《僧稠释二虎》,这副图简单一些。”我绾了一绾松散的鬓发,两根指头夹住一支眉笔,喃喃道:“雨下了整整三天,我一趟楼里也没去。今天怎么也得看一眼,要不然我心里总不踏实。”葆君艴气地说:“他们肯定正闲适着,吃的喝的,尽饱的有,还怕他们饿坏冻坏啊。”我笑道:“你不懂,一家老少全守候在毓秀楼,不知道有个头痛脑热的急事没有,反正我不放心,要去看一看。”话说完,我拿起油壁伞,打开门,冒雨前往毓秀楼。走进兰蕙园,在鸳鸯亭下,我望见一身蓑衣的玉凤。“凤姐,要给他们做青瓠菜吗?”我看见玉凤的怀里揣着两根鲜嫩的青瓠。玉凤看着亭外淅沥的秋雨,笑道:“秋暮了,雨水渐多,你看庄园里花草尽衰,倒叫人心情郁郁。昨个儿先生嘱咐了我,今天想吃青瓠菜,所以我特意买回两根。”我说:“我要进毓秀楼,一起走吧。” 我们打着油壁伞,言笑晏晏走进毓秀楼。刚刚步入客厅,梁婉容就看见了我。“淑茵,快来老太太的房间。”梁婉容捧着一只铜钩铁划的芳樽金鼎,靸着鞋,立在萧老太太的房间门口低声唤我。我愣了一愣,收起油壁伞。梁婉容道:“走,瞧一眼老太太。”我们缓缓推开门,走进房间。梁婉容把芳樽金鼎搁在窗台上,然后在里面燃了一些龙涎香,道:“房间湿漉漉的不说,还有一股霉味,我给老太太点上龙涎香,兴许能压掉点味儿。你问问老太太哪儿不舒服了,给她捶一捶身子。我再让玉凤给熬一碗鹿茸汤,好煨煨寒。”“好的夫人,我明白了。”我说着,悄悄走近床榻,望了望蹙眉轻酣的萧老太太。“老太太,”我唤了一声,见没见动静,又唤了一声:“老太太。”萧老太太睁开双眸,望了一眼,不冷不热地道:“丫头,什么事呀?”我的心一阵惚恍,屏声凝气地说:“身子不舒服是吗?来,我给你捶捶。”说着,在她的两腿上攥拳轻捶。 萧老太太噤声不语,阖上眼。突然,她睁大了眼,使劲一嗅,怅怅地问:“丫头,这是什么怪味儿?真呛鼻。”我深吃一惊,回道:“老太太,此乃龙涎香的味道呀,夫人正在给你的房间抑味哩。”萧老太太一听,勃然大怒,道:“不需要,赶快把它灭了,我不喜欢龙涎香。”梁婉容正将走出房间,一听她大嚷,停下来:“妈,给你点上香是为你好,房间又潮又霉,太难闻。”萧老太太这才明白过来,气怼地注视着梁婉容,喝叱道:“我说过了,不喜欢龙涎香,还不快点拿开,真让人烦心。”梁婉容一时不知所措,思忖半晌,最终走到窗台边将芳樽金鼎捧出了房间。我软言软语地对萧老太太说:“老太太,您别生这么大气,小心身子要紧。”萧老太太道:“我一大把骨头了,还要不得清闲吗,从北京来杭州山庄,我一心只想图个清静。”我一面轻缓地给她捶腿,一面惊怪交集地开导:“老太太,那您也别生气呀,夫人是为您好。”萧老太太一伸手将我拨开,说:“丫头,给我揉一揉脚。”“好的老太太,我知道了。”我挪移了两步,给她搓揉脚面。“你这丫头的手力倒好,揉着真叫人舒服哩。”萧老太太说着轻阖上眼。我说:“老太太,我是干习惯累活的,您哪儿不舒服了仅管说,我一定把您伺候好了。”我抬起眼帘望了望萧老太太,见她神色和缓,于是更加迈力地给她揉。 萧老太太憨睡以后,玉凤也做好了鹿茸汤。“老太太,”我静立床侧轻声唤,“来,鹿茸汤好了。”唤了两声后,萧老太太睁开眼:“什么汤呀?”她用一种极苍老的声音沉沉地问。我端近一碗鹿茸汤,说:“瞧,凤姐给您熬好的汤,真新鲜呐,快起来喝。”萧老太太慢慢坐起身迟缓地点点头。我耐心地说:“老太太,鹿茸汤煨寒,喝了对身体有好处哩,您可要多喝几口。”萧老太太手捧汤碗放在唇边沾了一下:“汤色倒纯正。”说着,咕噜咕噜一口气喝尽碗底。 晌午时分,玉凤为上官家备好一桌饭菜。大家从房间来至客厅。萧老太太也在我的掺抚下拄着凤殇藜木杖颤颤巍巍而来。大家一看,玉凤做了二菜一汤。其中两菜是:魔芋烧青瓠和五花肉呛拌蓑衣黄瓜,而一道汤是:心形紫薯银耳羹。除外还有主食:翡翠混沌。梁婉容一看大家皆已落定,回脸唤道:“淑茵,你也过来一起吃,雨大就别回梦蕉园了。”我打着油壁伞将要出门,被梁婉容一叫,立时停下了脚步。梁婉容又说道:“你坐下一起吃。”我忸怩着站了半天,梁婉容一再相劝,我就盛情难却地折回身。我说:“夫人,这怎么好意思哩。”我走近餐桌,一脸羞瑟地坐下来。梁婉容说:“别总和我们计较来计较去,大家是一家人,我们从没把你当成外人。” 上官仁和上官黎坐在一旁,两人细嚼慢咽,露出一副相当斯文的样子。梁婉容递给我一碗混沌:“先吃一碗翡翠混沌,是玉凤亲手包的,味道纯正。”我拿着筷子踌躇不已,好一会儿慢慢吃开了。萧老太太喝着心形紫薯银耳羹,夸赞说:“这丫头劲力不错,给我揉脚甭提有多舒服了,我不敢使唤,怕她有想法。”梁婉容看着我,突然咯咯地笑了。我的脸上堆着一片绯红,嗫嚅地问:“夫人,为啥看着我笑哩?”梁婉容止住笑,给我夹了一筷子青瓠,悠悠地说:“记得你刚来山庄时,梳着一条辫子,我还想这丫头能吃得了苦吗,谁料,现在我所有的疑惑已被打消。”上官仁看着我们,带着一丝桓桓的神情说:“她是黎儿推荐来的,我想黎儿是有眼光之人。”上官黎也抬起眼光望我:“淑茵,你听我爸在夸奖你哩。”说完,众人欢愉地浅笑起来。 窗外天空忽阴转晴,一座山庄林木荟蔚,云烟掩映。纺织厂的工人陆陆续续回到车间。喻宥凡找到在染坊间的袁师傅,神色哀哀地说:“袁师傅,这一批出厂的布料,确实不能少了一种色,听说只有一种蒨草上能提取。”袁师傅带着两个青工,手拿样图,将他唤出染坊间外,商榷说:“情况不妙!现在来看不可能有一模一样的颜色。蒨草贵比黄金,珍似雪莲。倘若不行,只能将这批订单推了。”喻宥凡说:“明天我要和王润叶进省城,这边的事只能由袁师傅你做主安排了。”袁师傅笑道:“行,没问题。你放心,这里有我,我可以找上官仁先生。” 晚上,月明星稀,清风徐徐,几点昏暗的灯光在芙蓉镇隐约闪烁。喻宥凡在王润叶家共同商谈前往省城的大事。除此,王鉴珩还有一件重要的事,已埋藏在心里多日。王润叶坐在窗下的椅子上,静静聆听父亲的安排。王鉴珩说:“明天我们进省城,所有今年育出的蝎子要送进药材厂。你们都准备妥当了吗?”王润叶把一件灯蕊绒外套放在提包里,说:“爸,我们来去顶多两天,我不备啥衣服了,只带一件外套,宥凡你呢?”她微笑着,望望二人。喻宥凡露出一副瞒不在乎的样子,搓了搓手心,憨笑着说:“我一个大男人有啥准备的,反正进一趟省城无非闲逛。”“这是我准备的食物,”王润叶提起一个塑料袋,说:“手撕鱿鱼片鱿鱼板、黑松露丝滑巧克力和熏鲫鱼,你喜欢吃什么都有,还有给爸带的烧鹅,一路上,足够咱们享用了。”王鉴珩说:“够了,一个小时路程,饿不坏的。”哈哈,说着一声清朗地大笑。王润叶给他们各斟了一碗茶,喻宥凡酽酽地喝了一碗:“这种茶真好喝,是什么茶呀?”王润叶拿出一个包装精美的纸盒,说:“瞧,茴香茶,甘肃特产。你没喝过吧,这种茶清冽爽口,沁人心脾,生津止渴。”喻宥凡半真半假地开玩笑说:“江南怎会有茴香茶?我想带一点回竹茅楼,给兄弟们尝一尝。”王鉴珩说:“是一个远方亲戚伯伯稍人带来,还有两包,你拿一包。”“爸,”王润叶走上前揽住他的脖子问,“你不是还有一件事要说吗?现在说呵。”王鉴珩笑着,接住了喻宥凡递给的一支烟,说:“那好,既然如此我就直说了。”王鉴珩嗬了嗬喉咙,吸着香烟,若有所思,露出一副严肃的表情:“我想说的事正是你们的事。”喻宥凡和王润叶一听,皆觑然相望:“我们的事?”王鉴珩道:“嗯,你们相处半年了,我看在眼里。王润叶对我说,你对她一直很好,为人忠厚善良,这也是我一直希望择婿的一个标准。你们年纪不小了,我想听一听你们对将来的想法。”王润叶推了推王鉴珩:“爸,怎么说这事呀?”喻宥凡听完脸庞瞬时红到耳根,吸着烟,哝哝地说:“我的情况你们也清楚。我和润叶性味相投,一切只想听叔叔的意见。”王鉴珩微笑着,慈祥地笑道:“我年纪大了,只想早些抱个孙儿。如果你不反对,我想今年冬天见见你家大人,等机会成熟,明年开春给你们办喜事。”王润叶左手拿发辫,右手绕发梢,眉心微动,说:“爸,这样会不会太心焦?”王鉴珩望着,笑道:“不算快了,明年开春择个良辰吉日,早点了结我的一桩心愿。”王润叶道:“那宥凡还没说话,他同意吗?”王鉴珩和王润叶遂双双望向满腹愁情的喻宥凡。“叔,我没啥意见。”喻宥凡拈着烟微蹙眉头,不急不徐地说:“我家大人都在石狮,今年冬天我回老家提说此事,叔,你看行吗?”王鉴珩听了,笑逐颜开,果断地回道:“行!” 十月二十日早上八点,芙蓉镇王鉴珩家。“爸,你和宥凡稍等等,我到门外的商店买两瓶水,马上回来。”王润叶说完,急匆匆跑出长满荼縻的篱笆院外。院门旁长着几株篁竹,反映着晨曦第一绺清辉光芒,葱碧可爱。喻宥凡顺手摘下一片篁竹叶衔在嘴里,问:“叔,现在装蝎子吗?”王鉴珩笑道:“行,咱们把蝎箱扛来。”两人遂前往养蝎子的厂房。 不过一会儿,两人抬出一个体积较大的方形铁匣子。王鉴珩道:“宥凡,打开看一看,蝎子怎么样啦?”“好的,叔。”喻宥凡说着,将铁匣打开。喻宥凡探头一望,铁匣里黑匝匝地蠕动无数巨蝎,笑道:“叔,蝎子好着哩。它们好像知道功德圆满了一样。”话未完,王润叶抱着几瓶饮料返回来,问:“爸,准备好了吗?”王鉴珩微笑着,说:“行了,咱们现在就走。”三人便坐上车。 芙蓉镇距离省城有百公里路程,一路上山清水秀,林木蕙蔚。一个钟头后,他们的车平安抵达杭州。王润叶望着高楼林立的杭州大厦,望着车流涌动的漆黑色柏油路,心间升腾着一种莫名的兴奋之情。王润叶道:“爸,那药材厂在哪儿?”王鉴珩掏了半□□兜,取出一张名片,递给王润叶,道:“你瞧一瞧哪条街,哪个位置?”王润叶一看名片上印有一行蝇头铅字,遂念道:“杭州康庄南街滨河大道永成区灞桥路南侧十号”。喻宥凡道:“叔,我们按地址上的方向走,那药材厂是什么名称?”王润叶说:“靖益堂药材门市部。” 三人进到药材厂,王鉴珩找到主管人员,将所带来的五十公斤蝎子悉数送上,那主管人员发现蝎子个头大,张牙舞爪,立时喜上眉梢。主管格外爽利,像面前大主户,他们通常需要长期合作,为此,十分配合和关照,当即以每公斤八百元的高价收购。王鉴珩数着一沓厚厚的超票,心中美不胜收。一年的辛苦总算瓜熟蒂落,这一回他收入颇丰,可以供他养家糊口。王鉴珩袒胸阔步地走出药材厂,带着王润叶和喻宥凡逛了一遭杭州九衢街,进了几家大商厂,采购了一些生活用品。时辰到了下午四点一刻,三人驻足天桥上。王润叶嘟哝地说:“爸,我想买两件衣裳,你和宥凡带我去好吗?”王鉴珩笑道:“我闺女说啥就是啥。”这样,他们继续进入商厦闲逛。王润叶找见一件珠捻细钿翻领氅挂璎珞大褂,问:“爸,宥凡,你们看这件衣裳好看吗?”两人望着她手里的衣裳,浑身一概金光灿烂的编花,同时摆手说:“衣裳太时髦,润叶,不适合你,穿不出门。”王润叶又拿出一件黑白纹理服,问:“爸,那这件哩?”王鉴珩笑说:“这件太扎眼了,再挑一挑,看看还有哪件。”王润叶只得再寻觅,只是寻来找去,并未发现合适的,于是,怏然不乐地说:“我们到那边瞧一瞧,碰碰运气。”悠来绕去,王润叶抖起一件水印纹琼花蓝领长袖外套,问王鉴珩:“爸,看这件咋样?”“这件还不错,”王鉴珩和喻宥凡两人抚着质地柔软的面料,说:“但不知这件衣裳咋卖?贵不贵?”王鉴珩向售货人员询问价钱。谁知,一问之下,三人霎时傻眼。“一千块整。”喻宥凡说,“是不是有些贵呀,如果你真心喜欢,我就给你买。”“不!不!不!”王鉴珩连连摆手道,“太贵,太贵,润叶怎么能穿如此名贵的衣裳?”王润叶亦犯难了。结果,这件水印纹琼花蓝领长袖外套也没买成。又逛了一家商场,王润叶才发现一件既合身、价钱又公正的衣裳。“爸,这件哩,挑来捡去我看就买这件了。”她拿着一件鹤羽色束腰带风衣说。王鉴珩看了看,问:“多少钱?”售货人员笑道:“三百五十块。”王润叶道:“爸,市面价,三百五十块,已经很便宜了。”三人拎着装有鹤羽色束腰带风衣塑料袋,从商场走出之时,天色将暗,下起了滂沱大雨。王鉴珩望着泼天墨地的雨势,心急如焚:“糟糕,晚上回不去了,看来只能等明天再回了。”喻宥凡一凝双眉,说:“叔,干脆就住宾馆,反正明天是周未,只要明天不下雨,一定能赶回芙蓉镇。”王润叶喜滋滋地说:“爸,咱们只能住下了。”这样,三人在一家《盛世宾馆》暂时住下。 香墅岭毓秀楼里,袁师傅拿着一张图纸找见上官仁,道:“上官先生,这批布料唯一缺憾之处,是色差迥异,原料根本搭配不出来,你看怎么办?”上官仁和他坐在沙发上,对袁师傅说:“喝茶,不必着急,我们慢慢想办法。”袁师傅道:“这种色,据说从东北一带的蒨草上提取,也只有蒨草能提炼出图纸上要求的色调。我们能去找蒨草吗?”上官仁听袁师傅絮絮说完,微皱眉头,有些拿不定主意。袁师傅望着上官仁的表情,口吻焦急:“先生,这批布料一定要在本月出厂吗?”上官仁酽酽地喝一口茶,回道:“已经预订了中间商的一批货单,难以悔口啊。”袁师傅道:“但我们无法寻获蒨草,如何调配出原图上的颜色?”上官仁说:“我也正考虑哩,倘若不行,只能把情况反馈给中间商。”袁师傅喝了口茶,笑道:“这批布料只差一种色搭配不出来,先生请尽快定夺。”上官仁道:“好,我知道了,下午我联系了中间商再说。”说完,将袁师傅送出了毓秀楼。 袁师傅一出门,冯花匠随之走来,指使一名勤杂工,将两盆生机蕤蕤的杜蘅草搁在窗台上:“千万注意,把两盆杜蘅放在窗台上。”上官仁看见了,问:“这是什么花,怎么像草呢?”冯花匠笑说:“先生应该没见过,这种草学名‘杜蘅’,一种香草,能吸收房间的霉味和湿气,也能吸收甲醛。”上官仁问:“谁让摆到这里的?”冯花匠笑道:“是夫人的意思,我从花市里寻来找去,只有两盆,我全买来了。”正说着话,梁婉容走来,我也随来了。梁婉容问:“这就是香草?”冯花匠笑道:“不错,是杜蘅草。”梁婉容手指香草说:“怎么买来了两盆,要一盆足够了,那一盆你处理了。”冯花匠一听,有些遗憾,心想:好不容易寻来两盆,现在又让处理掉一盆,让我如何处理?正在左右犯难,一旁的我问:“冯叔叔,这盆香草是要处理吗?”冯花匠笑道:“是呀,夫人的意思。”我开玩笑地、矜谑地说:“不防让我来处理,行吗?”冯花匠一听,立时笑道:“行啊,反正我不知道把它弄到哪儿好。”于是,我把当中一盆杜蘅草搬回梦蕉园的住处。谁知,这盆杜蘅草搁进房间后,第二天夜里,发生了一件糗事。葆君躺在床上,望着月光下飘飞在空中的飞虫,一时喟叹道:“姐,理应说气候转凉了,房间里反倒飞虫乱飘。”我索性坐起了身,揉着臂膀说:“我也纳闷呢,哪来的白色飞虫,飞来飞去,太脑人啦。”无耐之下,我打开灯。葆君说:“姐,怎么睡不着了吗?”葆君也坐起身,顺手拿来《桃源图》绣样端祥。我东瞧西望往房间里四处寻找:“究竟是哪来的飞虫?真讨厌。”葆君觉得心烦意乱,走到窗台边。葆君一看不要紧,竟吓得连连后退:“呀,姐,虫……虫子。”我一听,走近窗下一看,那盆生机蕤蕤的杜蘅草上居然滋生无数飞虫。 天刚一亮,我到客厅察看另一盆杜蘅草的情况,居然发现同样飞满了小虫。情急之下,我只得找来冯花匠,两人立在窗下琢磨:“冯叔叔,你看究竟是啥虫子,怎么到处乱飞?”冯花匠想来想,后来一拍大腿,惊叫道:“螟蛉,这种小虫肯定是螟蛉,临湖潮湿,香味太浓,否则杜蘅草上不会滋生小虫子。”我俩怕梁婉容怪罪,两人一合计,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一盆杜蘅香草换作长势旺盛的葱兰。 第六十一章 土豪湖畔劝淑茵 傍晚时分,上官仁一人漫步兰蕙园,望着满园茱萸、篁竹和荼縻,内心油然而升一抹伤痛、一抹凄惶的愁绪。这份愁绪像萦萦绕绕的袅雾遮盖着他,使他无处可藏。上官仁吸着烟默默地走着、望着,青翠的篁竹和他亲手种植的茱萸枝繁叶茂,心想:螭魅岡两,莫能逢之!螭魅岡两,莫能逢之!上官仁心情怫郁,掐灭烟蒂,坐在牡丹亭下,看到一道红光落在土埂脊上,将覆在土埂脊上一层苔藓染成石榴红。 我围着一条田园花卉牡丹折枝薄丝巾,头发盘了一个佣人髻,两边各卡着一个玳瑁梳子。耳垂上摇曳一款琉璃翠流苏珠子。手腕上各戴一只草蓠色串绳链。一袭紫绡牡丹领玄裷长摆裙裳,露出修美白皙的臂膊。脚上穿着我最喜欢的黑白高跟皮靴,靴沿上镶着一种用莆草叶嵌出的金边,使我历练、端庄、而俏美。我浅笑盈盈地向上官仁而来,问道:“上官先生,原来您在兰蕙园?”我拿着一朵新摘的紫色凌霄花,接着道:“您说想上莫愁湖畔赏落霞,我正在四处寻你的影子哩。”上官仁回道:“是呀!我走着走着,居然到花亭下了。我以为你在忙,既然来了,咱们同往湖畔。” 我们说笑着,遂往外走。莫愁湖像伶俜而立的翩翩仙女,静静毗邻于香墅岭。湖畔生长着生机盎然的蓼花、菖蒲,和一些笔直的篁竹。我看见远处青衫女余鸯轻划小船,采满莲蓬,见到上官先生放声唱小曲:“良辰美景,千家庭院,翩翩又睹双飞燕。凤凰巢稳许为邻,潇湘烟瞑来何晚?乱入红楼,低飞绿岸,画梁轻拂歌尘转。为谁归去为谁来?主人恩重珠帘卷……”余鸯迎着上官仁笑呵呵地问:“喂,上官先生,您来了?”上官仁向余鸯招手,回道:“余鸯,我来湖畔散步,这么晚了还没有回家吗?”余鸯手绾鬓发,笑道:“马上要回。淑茵姐也来了?”上官仁说:“她既是我的佣人,也是我的搭档。”待到了湖岸,余鸯跳下了船,走近我和上官仁,热情地寒暄:“先生真是大忙人,看见先生来湖畔散步,真让人高兴。我受先生恩泽在湖畔采莲打渔。先生,请将我采摘的莲蓬带回家。”上官仁笑笑,说:“好的,正好淑茵在,一会儿让她拿上。”一边说着,余鸯拿来一些饱满的莲蓬。我望着余鸯身穿青衫,身材欣长,婀娜美貌,心间骤然产生亲和之情。一直以来,她总在歌声中出现,我见过她几回,每回都来山庄送鱼,所以心里无比感动。我饶有兴趣地问:“你唱的是什么曲,真好听。”余鸯看着我,遮嘴一笑,道:“哪是什么曲儿,只因我在湖畔闲得慌,瞎编乱唱。”我说:“你唱的可真好听,我常常能听见哩。” 余鸯笑道:“我常年在湖上打渔采莲,家中只有我一个女子赚钱养家糊口。”上官仁望着笑了笑,对我说:“家中常有人送鱼,便是她的功劳,你可别小看,湖里大鱼全被她捕走了。”我一听油生敬意,笑道:“余鸯,你是芙蓉镇人士?”余鸯回道:“我家祖先曾在芙蓉镇生活。几年前先生的山庄建成后,莫愁湖的面积也更大了,先生对我家好,照应我在湖上打渔。”上官仁笑问:“你什么时候回家?”余鸯说:“马上要回了,父亲在家等着我,我要快点回家给她烧饭哩。”说完,打理行具准备返回,走时又回头叮咛:“湖边长满毛茛、莎草,和蜉蝣,千万要小心,别让它们追缠身上了。”余鸯望了最后一眼,汲汲走回家。 上官仁面色忉忉地望向四周,碧波微漾的莫愁湖,湖畔上篁竹青葱,竹下有栝楼,一切份外熟悉。但是,他充满着焦虑和不安。我们伫立湖畔,一直看到残霞散绮,一片昏蒙宁静的夜色降下。“淑茵,湖畔向来阴冷,你觉得吗?”他问道。“嗯!”我应允着,将脖颈里的田园花卉牡丹折枝薄丝巾轻轻拢了拢。上官仁冷鸷的目光停留在一株篁竹上,原来,正有一只竹雀发出一连串啼叫声。上官仁道:“你听,有一只鸟,似乎没有注意到我们的存在。”我说:“是的,它孤零零地栖息在竹枝上。”上官仁笑道:“走,我们瞧瞧它。”上官仁移动脚步,带着我走近篁竹下,凝眼一望,一只毛羽苍翠的小鸟倚在一丛篁竹上。小鸟发觉有人盯着,立刻停止啼叫。上官仁怕惊扰它,“嘘”了一声,顺手摘下一朵花,说:“走,到那边的礁石上坐坐。”于是,我们束手束脚地走上礁石。晚风拂动着我的长发,我的脸庞被余晖遮盖,像涂满石腊一般庄重凝然。傍晚,湖畔的风微微张扬,恍若有森冷的风凄厉地刮进眼底。我的眼眸中沁出一丝泪珠,拿出绢帕,我在眼眸上揩了揩。“淑茵,你怎么了?掉眼泪了吗?”上官仁吃了一惊,问道。我不好意思地淡笑一声:“先生,湖畔风大,眼泪流出来了。”过了好一会儿,上官仁又说:“你知道我为何想来莫愁湖畔吗?”我茫然一想,哈哈笑道:“先生郁闷了,一定是想让我随你散步。”上官仁的目光注视着我,再问:“来山庄两年了吧?考虑过今后的打算了吗?”我静静地思考半晌,笑道:“先生话里有话,一定想告诉我什么?”上官仁微一颔首,又摇一摇头,说:“坦率地说,你已熟悉了我山庄的情况,包括我、梁婉容和黎儿,我们一样对你很了解。现在,我为了对你和我们负责,想把一些事与你讲清楚。”我侧耳听着,懵懂地笑道:“我早知道先生会找我谈话,我已做好了准备,请先生明示。”上官仁左手拈花,右手理花瓣,心里是一腔浓浓愁绪。两年来,他亲眼看着性情笃真、为人诚恳的我,将他家中大小事用心打贴妥当,既感欣慰,也有一丝隐约的担忧。他担忧之事,是我与上官黎日渐成熟的感情。有的时候,他简直不敢想信,将来,我一个女仆会以怎样的形象入主香墅岭?换句话说,我会不会真的成为上官黎名正言顺的女朋友哩。 上官仁忧心忡忡,坐耐不住。我一看,笑道:“先生我在听,您说呀。”上官仁将花瓣一片一片扔进湖水中,反倒不急不徐:“俗话说:富贵场名利社会,温柔乡琉璃世界。原以为你在我家干满三年回老家承德。但现在,我常常担心你和黎儿再发生点故事。你是一个朴实忠诚的孩子,也有你美好的未来。我不得不直言奉告,黎儿是个纨绔子弟,性喜放纵,也许他并不适合你。”我听完一袭话,僵直半天,回道:“先生,您太在意了,人生起起落落,浮浮沉沉,一切皆是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我淑茵从踏进山庄那天起,从未想过会同先生一家结下终身缘分。”我微许哽咽,咬着嘴唇:“我和他的感情是真挚的……” 上官仁笑道:“我当然知道,你们之间感情真挚,彼此眷恋。当然知道一切随尽缘分,我肯求你一定要为自己的未来慎思啊。”上官仁的嗓音开始嘶哑。我犹豫地俯下身,用手掌划动湖水,感受着一丝丝冰寒的滋味。暮色越来越沉,雾气越来越浓,紧跟着,四处飘飞而来蜉蝣缠绕在我们身旁。上官仁吸完一支烟,将烟蒂扔进湖水中,笑道:“可厌的蜉蝣,真让人烦心。淑茵,我们回家。”我们借着一丝昏蒙的余光,带着余鸯送的莲蓬,低声私喃着返回山庄。 我回到梦蕉园住处,发现微掩的门缝里透出一片枯黄的灯光。我汲步地走,走近门口屋中一阵莺莺燕燕。刚一进屋,喻宥凡拿着炸撒子直往众人怀里塞:“杭州真乃繁华之地,我们逛了大半天也没逛完。来,大家吃螟蜅鲞,吃炸馓子,是我们从杭州买来。”轻轻一望,简陋的屋里坐着喻宥凡、王润叶、王瑞贺和妹妹葆君。葆君靠在窗下,说:“姐,你看他们都来了。”我微微而笑,一丝愁绪被阵阵欢声笑语扫尽。我从脖颈里拿下围巾,笑道:“你们说笑什么哩,我全都听见了。”大家围聚一张几案四周,几案上搁着荔枝、炸馓子、柚子、螟蜅鲞和黄澄澄的橘子。“姐,来吃螟蜅鲞,忒好吃,是喻哥拿来的。”王瑞贺说时,递给我一袋螟蜅鲞。我望了望,拿在手上,在嘴里慢慢嚼。一旁的王瑞贺嘎巴嘎巴嚼吃螟蜅鲞,笑噱地说:“姐,听说宥凡哥要成亲了。”我一听,脸色泛红,露出轻浅笑容,像一轮阴寒欲雪天的淡月,并不明朗,过了一会儿,腼腆而尴尬地说:“这是好事呀,我们等着盼着这一天哩。”王润叶望望王瑞贺,嗲声嗲气地说:“我爸的意思是约见双方大人,他当然盼着我们结婚,但要等家长都拍案了再办喜事。”王瑞贺理直气壮地问:“难道你们把婚衣买齐全了?”喻宥凡弹尽香烟墟灭,脸色渐变,像煮熟了的龙虾,呈现绯红色,笑道:“衣裳全是润叶的,不信你问润叶。”坐在身旁的王润叶笑着,承认说:“是我的衣裳,我想等将来和他家长辈见面时穿。”葆君笑道:“正好润叶在,那天,我从镇上给姐买了一条围巾,我取给你看。”葆君从衣厨里取出一条围巾。王润叶一看,是一条古铜色复古花纹围巾。葆君递给我围巾:“姐给她围上,试试好看吗?”我接住搭在王润叶脖颈里。我问:“真好看哩,润叶你觉得咋样?”王润叶低头看看,将喻宥凡拉起来:“宥凡,你说咋样?”喻宥凡笑道:“好,好,真好看哩。”王润叶一听,笑容刹时绽放。 众人坐在梦蕉园里,只听得屋内嗔莺咤燕,谈天说地,好一阵悠闲自得地轻笑之声。谁料,到了晚上,十点钟差一刻,屋外下起瓢泼大雨。喻宥凡望着窗外漆黑如墨的雨夜,一时犯难,不知所措地说:“这回糟糕了,我怎么送润叶回家哩?”葆君也迟疑地说:“目前情况,只怕又要下一整夜了。”我笑道:“万一不行,润叶就别回了,在我屋里待着,你们说咋样?”王瑞贺给葆君剥出荔枝肉,不紧不慢地说:“如此,一会儿我和宥凡哥回竹茅楼,留下润叶。王姐你同意吗?”王润叶一脸愁云,望望众人,从勃颈里取下那条古铜色复古花纹围巾,半推半就地同意了。 一直到了晚上十一点半,暴雨丝毫不减半分。喻宥凡和王瑞贺双双起身,两人找了一把油壁伞,安顿好王润叶后,在雨中回了竹茅楼。 第二天早上,大雨停歇。我拉开窗帘,听见梅园里传来一阵啾啾的梅雀声。我觉得异常亲切,透过窗棂一望,正有一束婆娑的梅花静静摇曳。雪白变化的云朵大片大片地浮荡空中,一排大雁飞过山庄。葆君和王润叶依次而醒,三人洗漱,吃毕早餐,各自前往工作岗位。 毓秀楼大客厅里,梁婉容穿着一身橄榄绿印花衣裳,搭着一条青花瓷围巾,手腕上戴着玛瑙镶花玉镯将要同上官黎出门。“黎儿,你准备好了吗?我们要走啦,要不然琳琅就去上班了。”她说。上官黎犹豫不绝地坐在沙发上吸烟,回道:“妈,你别为难我了,为啥一定要去看她,会伤害淑茵的。”梁婉容梳了梳蓬松的头发,板着脸说:“妈是为你好,一切事都要给自己留个余地,琳琅是个大学生,她有文化,有气质,有修养,我认为她最适合你。”上官黎一听垂头丧气地叹了一声。梁婉容收拾停妥,再次唤道:“我们走吧,不要犹豫了。”这样,上官黎慢慢站起了身。 两人经过兰蕙园,走出山庄,步行前往芙蓉镇繁华的一条街邑。梁婉容是个辎铢必较之人,她的心里迫切而焦急,她一直希望上官黎的人生命运是光明的、坦途的。但是,自从他摔落山崖,摔断胳膊以后,一切情状皆风云突变。两人走着,踩在路墀层层蒺藜上,踩在黄绿软草上,穿过一条街邑,走进一条深巷。他们寻找着,倒不费吹灰之力,找到了琳琅的住所:芙蓉镇翻月街织女巷一号。梁婉容亲历亲为,敲门喊话:“琳琅开门,我们来看你了。”一会儿,一个浑身散发乡土气息的女孩打开门,问:“你们要找琳琅吗?”梁婉容说:“嗯,我们是约好的,今天来看她。”女孩说:“你们先请进,她马上回来。”琳琅住在一幢四合院里。院子中有一株紫皮石斛,有几株篁竹。两人进了房间,那女孩给他们斟了两杯茶,两人一望,那杯杯香茶,真个是色欺榴蕊艳,味胜桂花香,整间房中飘逸清冽的香味。女孩说:“两位请先用茶,琳琅给我安排,说去拿一件干洗过的衣裳,马上回来。”梁婉容笑道:“不必客气,我们等她。”两人坐下一刻钟的光景,琳琅果然返回,一进门,歉然一笑,诚挚地说:“夫人,让你们久等了。”梁婉容和上官黎坐在两张藤椅上,朝她笑笑。 琳琅笑道:“夫人您瞧,昨天,我买了一条长裤,印花雪纺小脚裤,您瞧怎么样?”梁婉容接在手上,仔细一瞧,一条印着芙蓉图案的半墨小脚裤,分外柔软漂亮。梁婉容道:“嗯,琳琅真是瞒有眼光的啊。”琳琅笑望着风采依旧的梁婉容:“夫人,昨天我还买了套化妆品,香熏蜜语易初莲花品牌护肤霜,我想送给夫人,不知道夫人喜欢吗?”梁婉容一听,连连摆手道:“这可不行,你刚来芙蓉镇,尚无薪水,为我买高档品牌的化妆品,让我实难收留。”琳琅说:“我在化妆品店上班,懂得哪款优,哪款劣,夫人勿必收下,算我的一份见面礼。”梁婉容推脱再三,不得已勉为其难地收下了。梁婉容回过脸,脸儿笑得像个白面开花馒头,对上官黎说:“儿子,别总低头吸烟,和琳琅说说话。”上官黎始终微垂着脸,一声不吭地吸烟。“黎哥怎么了,心情不好吗?来,品尝一下我泡的西湖龙井。”琳琅坐在上官黎一旁,热切地说:“它呀,是我国第一名茶,产于浙江杭州西湖的狮峰、龙井、五云山、虎跑一带,历史上曾分为“狮、龙、云、虎”四个品类,其中多认为以产于狮峰的品质为最佳。龙井素有“色绿、香郁、味醇、形美”四绝著称于世。我曾在杭州学过茶道,略懂一些斟茶技艺,来,我给你斟茶喝。”说着,捧起一壶香茶,在一只莹亮的杯子中,缓缓倒上一杯茶。 梁婉容说:“琳琅姑娘聪明伶俐,阿姨也给你带来份礼物。”说时,从包里取出一条紫罗兰蝴蝶印花纱围。梁婉容将它围在琳琅的脖颈里后,琳琅一脸笑容,笑道:“夫人眼光不俗,这款围巾太漂亮了。”梁婉容说:“你若喜欢,就请收下。” 第六十二章 名媛俏语谑娇音 早上,天气格外晴朗,淡风疏疏,流云若烟般湮染万千。仅管已有秋天浓著的气息,香墅岭里依然一派细柳摇青,好花弄影,飞英流瓣的景致。藕香榭深处,伫立两个嫩脸修蛾、衣香鬓影的年轻时髦女人。她们观望姹紫嫣红的秋景,发出一迭连声的赞叹声。花园里长满荑草和葶苈,还有桫椤、菅茅,将一座香墅岭点缀成绿盈盈的植物世界。四周遍植篁竹和茱萸,而这些篁竹和茱萸又以兰蕙园西北角居多。 梁婉容心情怫郁已逾数日,唐书玮唤来醉春和映薇两个女孩,特意为她纡解郁闷。一旁的醉春抬手取下墨镜,环望一遭,媚声媚气地道:“姐姐的香墅岭俨然是座御花园,是我见过最奢侈美观的园林山庄了。”映薇道:“我正说呢,这座庄园在芙蓉镇独树一帜,恐怕整座杭州城也屈指可数。正如醉春所说,简直依照园林风格设计,集经营与观光一体。”唐书玮解释说:“映薇,你哪儿知道,单此山庄的建筑费用就花了一个亿呢,上官仁先生财力雄厚,目光远大,投入巨资在芙蓉镇建起一座香墅岭,将来宏图伟业无人堪比。”梁婉容胜之不武地道:“好了,快别说了,我带你们上后苑瞧一瞧。”说着,带他们三人同往后苑。 刚进后苑,醉春“咦”了一声,说:“好独特的一座桥,还有一片荷塘哩。”梁婉容露出一丝笑,仪态万方地伸出纤指,笑道:“这便是藕香榭了,是山庄最主要的观景点,有桥、有水、有山、有荷塘和一座亭子,喏,‘鸳鸯亭’是仿照江南风格设计而成。走,我们进花亭下。”大家欣然走近鸳鸯亭。抬眸一看,鸳鸯亭两根大理石柱壁上,镂刻两行飘逸的字迹,正是: 一湖抱城西,烟霭有无,巩魂含烟苍茫心 群峰朝阁下,雨晴浓淡,倚栏人在画图中 大家念罢,继续往前走。步出藕香榭,是相对枯寂凋零的另外一座花园。梁婉容在前方带路,笔划说:“这是兰蕙园,先生心中一直有梗,怕此后园晦气,一直无心让人搭理,几年下来,倒与藕香榭迥然有别。你们看,这些是先生亲自植下的茱萸和桃树。”大家放眼一放,兰蕙园占地面积颇广,但只在四围种植茱萸和桃树,一些土脊上偶尔望得见几株西府海棠,却是萎蔫无神在风中颤抖。梁婉容思虑道:“那年,山庄后苑建成后飞来无数乌鸦,绕树三匝,挥之不去。先生笃信神佛,遂担心花园不吉利。后听一个道士点拨,在园中植下茱萸和桃树,心里一块结总算平息。”映薇望着一排碧瓦飞甍的建筑问:“夫人,那边是什么地方?怎么有机器的轰鸣声?”梁婉容说:“那是先生的纺织印染工厂,所有工人在里面工作。那儿也有一个花亭,是工人休闲之所。你们想不想进去看一看呀?”唐书玮一听,摆手劝告:“夫人,工厂里就不进了,以免我们招蜂引蝶,乱人眼目。”梁婉容笑道:“还是书玮想的周全,好,那我们就不去了。”说完,梁婉容带着三人往回走。 大家走至荷塘畔,驻足闲观。醉春和映薇走近塘畔,一看塘中荷花将要衰落,只有大片荷叶浮在水面上。而水面下游弋着赤、澄、红、蓝各色锦鲤。醉春摘下一根芦苇叶在水里戏逗:“好漂亮的鱼儿,哟,哟,哟!”醉春突然扔了苇叶,扭过头,让梁婉容看衣裳:“夫人,我都忘了,瞧,我今个儿穿的这件衣裳怎么样?”梁婉容一望,只见她身穿一件红蓼花双排扣薄风衣,脚上是紫罗兰复古雕花马丁靴。满头秀发如瀑轻挽背后,一串垂至肚脐的水晶碧玉项链闪闪熠辉。抬手戏笑间,指上戴着红宝石,绿松石,玛瑙石和水金钻戒指。每个指尖上,皆以红色寇丹纹成玫瑰花式。梁婉容看着她的衣裳,心里暗自叹惜,面前女孩不过二十五岁,长得妖美不说,衣裳搭配得体,十分媚眼。梁婉容啧声道:“醉春姑娘,这件衣裳简直使你鱼沉雁杳,艳比西施和貂蝉呀。”一旁映薇笑道:“夫人,那看一看我的衣裳咋样?”梁婉容一看,映薇上身是湖蓝呢子燕尾氅,下穿湛白直筒偻空花腿裤。一头半染成茶色尾梢打鬈的金发上,左右两边各卡着一只绿色柳叶璎珞。耳朵上,戴着泪珠样晶莹剔透的耳钉。纹成暗红的长眉遮在两只炯炯有神的眸上。高鼻梁,翘下巴,红脸颊,薄嘴唇。正是:亮堂粉面花含露,尘拂蛾眉柳带烟。形似黛玉袅娜弱,态若飞燕寸金莲。正在一边赥赥发笑。梁婉容笑道:“你们究竟正值年轻,披件抹布也迷人,哪像我人老珠黄,无神无彩了。”醉春道:“夫人哪里话,依我看夫人才是几度夕阳红哩。”三人目光往梁婉容身上望,见穿着大撒花孔雀翎开颈红衫,体态丰腴似贵妃,相貌美娟胜娇蛾。满头鬈发压两肩,一身金器绌绌艳。醉春和映薇、以及梁婉容,三人相互恭维,口吻间充满无比温馨的语调。 大家闲转一遭山庄花园,竟觉得浑身精力充沛,于是,唐书玮提议:“搓搓麻将吧,反正大家有的是闲情雅致。”结果话一出,其余三人皆一致赞同。待走进毓秀楼,醉春和映薇将带来的滋补品奉献上。唐书玮发现我在客厅,使唤我备好一张麻将桌。 一切准备妥当后,我双手微蜷,走入书斋,见他们四人正欣赏上官仁的书斋,轻声道:“夫人,桌子竹椅都准备妥了。”梁婉容望了我一眼,笑道:“好的,再给我们准备一些水果,务必要最新鲜的。”我应允后马上准备。 唐书玮将她们给梁婉容带来的滋补品搁在茶几上,俱是诸如阿胶糕、雪蛤固元膏、花旗参、半蜡鹿茸片等上好的滋补品。四人对首坐于桌旁,一面絮叨不停,一面“哗哗”地搓麻将。醉春说:“夫人,我听说先生的纺织厂员工有二百八十余人,真是了不起呀。”映薇说:“别说芙蓉镇了,我听说,纺织厂的经济收益在杭州轻工行业独占鳌头。我还听说,上官先生是杭州轻工行业协会的主席,是真的吗?”唐书玮望了一眼,雷声顿气地说:“那还用说吗?自然是真的。也难怪,上官先生隔三差五出门,今个儿也是他不在,要是他在呀,我还不敢把你们带来和夫人认识哩。”醉春望了望茶几上的滋补品说:“夫人,那些滋补品是我和映薇的一点心意,您千万别嫌小气,以后我们认识了夫人,会给您搜罗最好的滋补品。”梁婉容在桌面上摆码着牌,嗲声道:“你们的心意我领了。只是这一回,下回就别带东西来了,听清楚没有?”醉春睨了一眼身旁的映薇,扔了一张双鞭,伶俐地道:“我醉春十六岁入社会,十八岁坐台,二十岁开‘青楼’,二十五岁就成了芙蓉镇道上的女流,只叹终究是一介女流,将来还不得嫁夫生子围着灶头转。”映薇道:“姐,你是哪里的话,就说我映薇,那年我十八岁高中毕业从农村老家出来,给人做家政,当保姆,进签约公司做文秘职员,后来进入电视台做后勤,到现在二十四岁了,混入杭州娱乐圈,好歹有了口饭吃。我不贪图荣华富贵,只消将来找个对我好的如意郎君,一辈子过得清闲消停也就罢了,碰,”说着,拿起一张牌:“我来一次芙蓉镇也不容易,和姐姐们坐一起也是难得的缘分,咳,大家活得就徒个自在。”唐书玮呵呵一笑,“杠”了一声,说:“梁夫人的为人我最清楚,以后你们想来,只消与我说便是,出去吃吃喝喝,敬可一道,千万别拘礼。”顿了一顿,唐书玮喃喃道: 女人如山,山清水秀; 女人如水,似水柔情; 女人如风,风流浪漫; 女人如花,姹紫嫣红; 女人如酒,醉人迷人; 女人如金,光彩夺目; 女人如书,满腔智慧; 女人如雨,润物无声; 女人如火,热情洋溢。 唐书玮正说着呢,我捧着一篮鲜果颤颤走来。梁婉容望了望,鲜果篮里盛满榴莲、槟榔、桑椹、猕猴桃、柳橙和火龙果。梁婉容心里高兴,随口向三人赞叹:“淑茵是我得心应手的下人,任何事都干得让人服服贴贴,大家若是饿了、渴了,直管拿水果吃啊。”一旁的醉春睨视,只见我眉似远山黛,眼如秋波横,樱桃红唇,浅浅笑靥,一副粉白黛绿、双睫微垂的模样,给人楚楚相怜之态。于是笑道:“哟,这妹子长得可真俊俏,映薇你快瞧瞧啊,能比得上娱乐圈一线大名星的范儿。”映薇不经意地瞟了一眼,也被我婀娜的腰姿和体态吸引了。“你叫淑茵?”她问。我双手微蜷地伫立他们身旁,轻轻应了声。“今年多大了?家是哪儿的?”她再问。我没敢抬头,只说:“今年二十啦,家在承德。”映薇问:“那不是有个‘避暑山庄’吗?倒挺有名头。那你怎么来山庄啦?”醉春笑道:“映薇看你问的,把人家姑娘问羞了。”她按了按映薇的手膀,对我说:“淑茵会打麻将吗?来,过来给我顶两把。”醉春伸伸腰,“嗳哟”了一声。梁婉容将她的手膀轻轻按了按:“她不会麻将,别为难她了。”醉春娇哼地说:“那夫人咱可说定了,今天打牌谁俩个输了,可要请午饭的哟。”梁婉容笑道:“这是一定的,谁若输了牌局,就请吃。来,先吃点水果再说。”她把水果篮搁在桌上。醉春和映薇两人从篮里各取了一个柳橙,一个桑椹。唐书玮忙里偷闲坐在一旁吸烟。梁婉容笑着递给他一个榴莲:“书玮,吃榴莲。”映薇一面吃桑椹,一面饶有兴趣地问道:“夫人平常在家喜欢吃水果吗?”梁婉容剥着猕猴桃果皮,“嗯”了一声,自夸地说:“原先在你们这般年纪,天天什么事也不用做,专喜欢捡吃水果,现如今岁数大了,反倒更不厌吃了,家里佣人们常去镇上买,我就天天不厌烦地品尝,你们瞧我这体态保养的还好吗?”唐书玮开玩笑道:“嗯,夫人的体态犹如醉春和映薇,蒙着脸一比较,还真比不出桃红柳绿哩。”突然,梁婉容失声喊了一声:“嗳哟,”众人齐目一望,她的衣襟上已落满了猕猴桃的果汁。我掏出一只雪白绢帕,走上前擦试:“夫人我帮你揩。”谁知,刚擦完果汁,醉春伸手夺走绢帕。醉春道:“哟喂,你们瞧一瞧,好漂亮的绢帕,还绣着一对鸳鸯。”她将绢帕拿给众人看。映薇拿了过去,一看上面有字,竟是: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多么漂亮的一块绢帕,还有情书字迹。”映薇啧声连连。我被她们一番戏弄,脸庞立时浮出一抹红晕。梁婉容一望,哼了一声道:“好啦,快别闹了,看把淑茵不好意思的,把绢帕还给人家。” 我一抽手取回绢帕,一转身登、登、登跑出毓秀楼。我来到藕香榭,冯花匠正在花园里。我唤了一声:“冯叔,”冯花匠立在一堆花败叶茂的花束旁,脖颈上渗出一圈汗水:“你瞧园里花,一到秋天全凋谢了,我把它们收拾收拾。”我再一看,他的身旁堆着一些花。有茑萝、杜鹃、木槿还有禾雀和百合花。“冯叔,来我帮您。”我说着靠近花堆旁,一俯身,准备用手抱花枝。哪料,我被尖硬花刺扎得纠心生疼。冯花匠一见情形,相劝道:“淑茵,你还是站开吧。这些活儿冯叔自己能完成,你手嫩不合适干。”我一听,虽是如此,但不敢有半分大家闺秀般的娇横,又一心一意帮助他铲除花根。 第六十三章 温馨姐红尘叹命 梁婉容结识了两位女友,心里欢喜不说,整个人脸庞上的笑靥恰如一朵阳春芍药花。在衣橱中,梁婉容取出最时髦的紫色绣牡丹双鹤蕾丝衣,罩在身上让醉春和映薇欣赏。两人品头论足,由衷赞叹,听得梁婉容心间朗朗清逸,像有一种比吃了蜂蜜还甜的滋味。接着,梁婉容戴上碧玉镂花金镯和一条珍珠项链,再搭上琼花雪纺纱围,明艳艳地立在她们面前。醉春恭维地说:“夫人,您今天心情真好。”身旁的映薇不甘落后地说:“我猜夫人是个性情中人,潇潇洒洒。”梁婉容喜形于色:“行啦,都别讥嘲我了,我近五十岁的人,如何能与你们青春正好、沉鱼雁杳的两位相提并论?走走走,今天我做庄,邀请各位吃排档菜,如何?”醉春宛然一笑,忙接口:“今天有书玮大哥,我们要不醉不归。”几人一路莺莺燕燕,走出香墅岭,前往芙蓉镇一家酒楼。 大家进入酒楼坐定后,小侍员伫立在侧。梁婉容豪爽地一挥手,问:“小侍员,来我这儿,说说你们有哪些好菜?”小侍员宽额门,大黑眼,一张嘴像被女人的唇膏涂抹了,鲜红明亮。小侍员约摸十五六岁的样子,望着面前风姿绰约的贵妇人毫不拘礼,不卑不亢地报出一串奇葩菜名:毛峰熏鲥鱼、佛跳墙、豹狸烩三蛇、潮州冻肉、陆稿荐酱猪头肉、淡糟炒鲜竹、梅开三度和菊花鲈鱼球。另外,有精致小菜:皮蛋拌豆腐、凉拌金针茹、生椒凉拌黑木耳、夫妻肺片凉菜和老醋蜇头……梁婉容道:“行了,我们不需要那么多菜。书玮,还有醉春、映薇,你们都喜欢吃什么菜,仅管点来。” 醉春和映薇两人相视一望,心有灵犀各要一道菜,唐书玮点要两道菜,最后梁婉容自己又要了两道菜,一共点齐六道名菜。梁婉容尚嫌不够,又要了二份凉菜,外加一份汤,冰糖红枣银耳南瓜羹。小侍员记下各道菜将要转身,唐书玮唤住了,问梁婉容:“夫人,您忘了,喝什么酒呢?还是要我帮您点吗?”梁婉容思量后,笑道:“书玮,那你看,喝什么酒好?”唐书玮压根不含糊,随小侍员走回吧台,一眨眼的功夫,提回两瓶紫轩葡萄酒。唐书玮对梁婉容说:“夫人,依我看喝葡萄酒,暖着身子不上头。”梁婉容取下琼花雪纺纱围,呷了一口茶,带着一丝轻傲的口吻说:“原想喝烈性浓的白酒,既然书玮拿来了红酒,也就罢了。如果想喝白酒,一会儿再去取了就是。大家说怎么样?”醉春和映薇听了齐声道:“我们听夫人安排。” 四人落坐的酒楼雅间正开着空调,一会儿功夫,整个房间冷如冰窖,犹其三位女士,周身轻丝薄裳,映薇愀然作色,为难地说:“房间里真凉,这样坐着,我一定会受不了。”醉春抚了抚臂膀,自哀自怨地道:“空调如此吹风,一定会让人感冒,夫人,让侍员关了,若是太热,打开窗户,如何?”梁婉容一看两位年纪稍轻的女孩面露怆色,只得应允。唐书玮坐在窗下,环望墙壁上装饰着玫瑰花纹壁纸和挂着四幅花梨木镂空[春兰秋菊]画,瓮声瓮气地说:“芙蓉镇上,这家酒楼数一数二哩,我来过两回,但和夫人来还是头一回。”梁婉容笑道:“我平常应酬少,每回随上官才有一些吃请,这家酒楼实属豪华,但究竟是地方小,显得捉襟见肘。”醉春笑道:“我倒是来过好几回,每回陪客人们来,每回喝得酩酊大醉,也许,今个儿一回能少喝酒。”映薇笑道:“这也算是豪华吗?在杭州这种规模属小级别的场所了。我那些娱乐圈的朋友们,除了我,恐怕瞧也不瞧一眼小酒楼。”映薇两颊绯红,房间温度提升的快,一阵灼热袭来,使她透出一张红腹腹的脸庞。映薇从香包取出妆奁拿出粉刷,在脸庞上扑扑地刷了刷。大家望着,见她生得一张好脸皮,白白嫩嫩的,像梨花瓣,像荷花苞。梁婉容一看,笑道:“映薇小姐生得一张俏盼的好脸,在杭州娱乐圈打拼一定风光,是吗?”映薇心间一恍,放下粉刷,柔声细气地说:“夫人有所不知,映薇能混到今天地步,全靠一张人称瓷娃娃的脸呢,夫人也别取笑我,说句难听得话,现在的美女简直像牛虱子一样多,只说你家做家政服务的淑茵,那张脸蛋儿就像个美人胚子,生得粉嫩嫩的出彩哩。”梁婉容一听,感叹地回道:“淑茵虽说有张美人脸,但她怎么能与你相提并论?她是一个打工的乡下妹,不是靠那张脸吃饭,而是靠她那双手。”醉春听后随意问道:“淑茵好使唤吗?那么漂亮张脸,夫人用得放心吗?”此话一出,竟拨动了梁婉容心底最脆弱的一根神经,她只觉有种心痒难搔的滋味,使她不吞不快难受不已。映薇娇声问道:“夫人的脸色为何如此难看?”梁婉容叹了一口气,淡淡地道:“那年她来到山庄,本来倒也伶俐乖巧,谁知日子长了就不安份了。”醉春问:“夫人可否把话说清楚,我们大家为你合计一番不是更好。”梁婉容说:“她是应聘山庄的一个乡下妹,若说与我家倒有些情份,她踏实肯干,毓秀楼上下被她打点得有条不紊。可就是,天下的猫哪有不贪腥的,日子一长,她居然和我的儿子眉来眼去,互生好感了。”映薇一听,急不可耐地问:“那又怎么样,夫人仅管往下说。”梁婉容微一探手,拿起茶杯,再呷了一口茶,抿抿嘴唇,娓娓道来。三人听完梁婉容的倾诉,一时间哑口无语噤下声来。正在此时,小侍员将几道热菜上齐餐桌,合拢上门。唐书玮一望满桌氤氲的热菜,张乎开了:“夫人、醉春和映薇,来,大家别暄说了,菜已上齐,一起吃菜。”梁婉容拿起了镀金木筷,蕴色一转,变为粲笑:“好,大家听得呆僵了,哼,是我管教不严,家门不孝,我们不说也罢了,现在一起吃饭。”几人品吃着菜肴,也就把我与上官黎之事搁在脑后了。 醉春悠悠站了起身,举着一个高脚杯,不急不徐地说:“夫人,醉春得幸认识您,真是人生乐事,我敬您一杯,日后望多多照应。”接着,映薇随之站了起来,“我也敬夫人一杯。”梁婉容端酒喝了之后,映薇又说,“我和醉春为夫人唱一首祝酒歌……” 唱罢了歌曲,大家依然酒兴高涨,杯盏碰撞,谈笑和谐,梁婉容对两个新认识的妹妹醉春和映薇呵护有加,而她们也对梁婉容油生好感,彼此不经意间,建立了融洽的关系。四人正在吃喝,包厢外传来一阵“橐橐”的脚步声。未等四人反应过来,门一开,骤然亮出两个身穿制服的警员。他们一望,只见两位警员二十岁出头,魁伟高硕的大个,广额润脸,粗眉杏眼,神态机警。脖子长长,嘴巴翘翘,仿佛两只正喝水的鹅。警员说:“对不起打扰一下,需要查验一下身份证!”唐书玮心里一惊,忙问:“请问你们是干什么的?”警员道:“我们是镇派出所的,芙蓉镇有贩卖婴儿的坏人,我们需要核实身份。”梁婉容搁下酒杯,直起身,笑道:“你们搞错了,我们是老百姓。”警员一瞟一瞥地打量,只见她丰神绰约,语态铿锵,容颜倒有几分姿妍,只是老气横秋。再看身旁两个女子,皆是挑眉窄腮,嫩脸白皙,长发皆轻垂至胸,耳朵上皆垂着闪闪夺辉的金流苏。眼神淡然,气质高雅。警员不容质疑地说:“你们两位,出示身份证。”醉春斜睨了一眼,摸了摸包底,发现未带身份证。映薇慌里慌张将手塞入包里,掏出了身份证,道:“警官先生,你们确实搞错了。我们全是良民,没有贩卖婴儿。”梁婉容一翻白眼,瞪视着他们。警员不理不睬,拿着映薇的身份证核对着名册,谬采虚声地道:“你是做什么的?”映薇不卑不亢地回道:“省城娱乐圈。”警员一抬眸,忍不住仔细瞟了一眼,果然见容貌妍丽,声细潺潺,上身一件石榴红低胸针织衫上笄着一只蝴蝶扣。转而一环醉春,见拿不出身份证,于是粗声顿喝地道:“姓名?职业?年龄?身份?”醉春明眸轻转,微有一丝悸色,心上如锤击一般。醉春颤栗地说:“警官,我没犯法呀?”警员轻蔑地一斜眼,抬高八度音调:“问你姓名,职业和年龄呢,其余我不管。”醉春见他喝斥自己,忍气吞声地道:“醉春,酒楼老板,二十四岁。”警员记录在册,又道:“没犯过前科吧?”醉春抬手扯了扯上身薄衫,轻哼道:“我哪来的前科,你们该不会刑训逼供吧?”警员不屑一顾,再一回眸,注视起了梁婉容。只见她一头半金黄的鬈发,身穿绣牡丹双鹤蕾丝衣裳,脖颈上戴一条珍珠项链,手腕上戴着碧玉镂花金镯。脸上搽粉,双目溢水,修眉挺直。略显丰腴的体态不失妖美婉秀。警员对梁婉容喝道:“还有你的呢?”梁婉容一听,怒不可遏,刚要抛出香墅岭贵妇人这个杀手锏,转念又心想:两个小警官真是瞎了眼,自己一个堂堂阔妇人,怎么与坏人联系一起啦?便不好气地道:“没带!若真需要就随我到山庄拿。”警员心里咯登一下,未等再问话,唐书玮不耐烦地道:“我说警官同志,怎么婆婆妈妈的呢,这位是香墅岭的梁夫人,没见过人总该听说过吧?”其中一个警员听了,眸中闪亮,小觑之余,问道:“大名鼎鼎的香墅岭,知道的!哦,原来是梁夫人。”唐书玮怒目相视,道:“那还有事要盘问吗?你们已搅扰了夫人的雅兴。”两个年纪尚轻的警员见有冲撞之处,遂陪了礼,说了不是,急快地离开,不一细述。 西阳西下。上官黎伫步兰蕙园,戏逗在蘘荷上撒欢的狮子狗。“小狗儿,知道你最喜欢花园了,既然你喜欢,我天天带你出来散步,来,跳一个。”那狮子狗机警灵俐,果真按照上官黎的指意跃离了地面。上官黎一时心中大乐,抱起狮子狗,在脸庞上好一阵亲昵。谁知,那狮子狗对着他汪汪乱叫两声,于是他松开了手。“干嘛对我乱叫呢?哼,白眼狼。”上官黎一扭头,发现我立在身后。“怎么是你?我说它在乱叫什么呢?”上官黎嘻哈地将狮子狗又吻了吻。我随口说:“你把它娇宠坏了,知道吗?”上官黎放下狗,干脆坐在兰蕙园的偻花石墩上。上官黎说:“来,这里舒服,坐下。”我的心里总有一丝不畅快的愁绪,故而无精打采地未搭理。“我让你坐我这儿,怎么没动静?”上官黎使劲一拽,我只得不情愿地坐下。我较真地问:“今天来毓秀楼的客人你认识吗?”上官黎有些莫名其妙,故意反问:“你说哪些客人呀?”我不好意地望望:“中午在家打麻将的人嘛,难道你不知道吗?”上官黎听了,方明白过来,哈哈大笑两声:“我以为是谁呢,原来你说是叔叔带来的两个女孩。其实,我也不知道她们是谁,叔叔带来的人,肯定是客人。”我沉着脸取出一只雪白绢帕,道:“你瞧,只为这块绢帕,今天她们一起刁难我,还说是朋友哩。”上官黎一惊,问:“她们怎么刁难你了?”我想了想,把情况告诉了他。上官黎听了以后,将绢帕攥在手上,瞧了瞧:“一只绢帕也这么稀罕,恐怕她们还未见过你妹妹的绣技哩。”我夺回绢帕,怏然说:“你的衣衫我给你洗好了,搁在你房间,如果你明天出门就穿上。”上官黎听了很高兴,笑道:“你知道我明天要去哪儿?”我问:“不是要去趟镇上吗?”上官黎道:“嗯,我是要去镇上,但要先去个重要地方。”我追问:“去哪里?”上官黎犹豫半天,吞吞吐吐地回道:“我想去梦鹂的坟冢上拜祭,我已好久没拜祭了。”“哼,”谁料,我瞪了一眼,醋意大发地说:“怎么又去她的坟冢上?难道你又想她了?”“不,你听我说,”上官黎解释道,“明天是拜祭故人的黄道吉日,我觉得应该去看一看,你说呢。”我不高兴地说:“你应该安静的待在家里养病,不应该总是乱跑。”上官黎知道我不高兴,只得辩解:“虽然她走了,我的心里总像欠下她一个人情。你就让我去吧,我保证拜祭完立刻回来。”我却仍然不高兴地嘟哝,上官黎一听,神经顿时受挫,怒火中烧,一股压抑许久的怨气终于爆发了:“你总是这也不许我做,那也不许我做,难道非要我痛苦而死,你才开心吗?你还是不要管我了,我的事我会处理。”我听了,心里不畅快的愁绪亦被激荡:“你个性跎驰,不懂别人的好意。你已经摔断了胳膊,非要再闹出事来吗。”上官黎随之咆哮:“从来没见过你像今天这样婆婆妈妈,你太不会替我分忧了。” 我生气得满脸通红,一下站起身:“我……我不理你了。”说完,捂着脸无趣地跑开了。我一口气跑出了香墅岭,跑向莫愁湖畔。朦胧的夜幕下,偶尔有几只竹雀从我的头顶飞向树梢。我抹着泪经过湖畔,有一两次湖畔的芡草和香蒲险些绊住我的脚。我依然倔强地往前走……后来,我终于站定了脚步,伫立深邃幽静的莫愁湖畔。我在心里胡思八糟地想:“苍天哪,我淑茵该怎么办,他简直是一个毫无人性的怪兽……” “忽”的一声,湖面上飞起好几只鸬鹚,险些吓坏我。我只得连连往后退却。最后我疲惫、无助、失望的一屁股坐倒在湖畔的毛茛上。我冷漠地坐着,不知过不多久,突然,被一块坷垃打中头上。“嗳哟”我失声道。往后一看,两个尖嘴猴腮、龇牙咧嘴的年轻男子悄悄拥上来。 与此同时,坐在兰蕙园青花瓷墩上,上官黎总觉心里弥漫不祥之感。他越想越不对劲,就站起身,东瞧西望地向我的住所而来。走近了梦蕉园,葆君和王瑞贺坐在梅花树下。“喂,葆君,你过来。”上官黎深觉胆怯,不敢迈步,于是驻足原地,将葆君唤了过去。葆君蹜蹜地靠近:“黎哥,是什么事呀?”上官黎道:“看见你姐了吗?刚才被我气跑了,我不知道她上哪了,赶紧来看一看。”葆君一惊,脸庞由青转紫,道:“她没回来呀,我一直坐在梦蕉园。”王瑞贺听到后汲步走上前:“她会上哪儿?会不会上湖畔了?”上官黎一听,不由得犯起疑云:“还是找一找的好。”他便催促起王瑞贺和葆君。 两人不敢有半分犹豫,在上官黎的坚持催促之下,跑出山庄往湖畔寻:“姐,姐你在哪儿?”葆君大声呼喊着,王瑞贺也大呼大嚷:“淑茵姐,姐……”他们沿莫愁湖畔往前寻找。 莫愁湖岸幽暗阴冷,我爬在湖畔拼命挣扎,但无法摆脱两个十恶不赦的坏蛋狂妄无礼地纠缠。我狂呼乱叫,鬓发蓬散,泪水痕流,最主要的是身体躺在冰冷的石头堆上,使我难受得喘不过气。“混蛋……”呜呜,我哭喊着,撕打着,猛然,我的手像碰触到了硬椎物体,情急之下,我顺手拿起来,一看是石头,想也未想,“砰”地砸向骑在我身上乱跳的男青年的头颅上。顿时,一汩殷红的鲜血从他的脸额上滴落,男青年因毫无防备来自我的剧烈打击,瞬间从我身上滚落。一见他滚身落地,我一骨碌从湖畔爬起来,但没想到,另外一个男青年再次发飙。“你这个臭女人,胆敢反抗,看我怎么收拾你。”他像一只草原金豺向我凶狠地扑上来。我顺势闪身,使他一个趔趄,他再次扑将上来,却不想我动作敏捷,“扑通”一声,跳入了月光下粼粼波动的湖水里。“救——救命啊。”我一跳入湖水里,当即淹了一口水,还条件反射地呼喊开来。男子见我视死不从,跳湖寻短箭,见势不妙,立时唤上那个像杀猪一样嚎叫的同伴:“闯下大祸了。快走!万一被人发现就惨了。”慌忙之间,两人趁着朦胧晦暗的月色,踉踉跄跄地潜入湖畔茂密的树丛中。生冷彻骨的湖里,我在水面上挥动手臂,希望余留一线生机,从而逃离地狱之门。 第六十四章 萧老太指东骂街 莫愁湖的湖水深邃寒冷,月光惨淡地射落湖面上,像一张渔网将我笼罩。丈米之高的芦苇在夜风中簌簌摇曳,水禽凄厉地低鸣,伴着冷森森的夜格外恐怖。不远处,葆君和王瑞贺听见有人呼喊,飞奔跑来。而两个渣男早已撇下我,撒腿逃离。借着一丝月光,葆君看见一个身穿白衫的女子在水里扑腾。葆君失声道:“姐,难道是我姐?快救我姐呀。”当王瑞贺确信地看见,惊讶之余,镇作下来,脱了衣服,“扑通”一声跳入湖里。“淑茵姐,别……别怕,我来救你。”王瑞贺使出平身最大的力量游向我,须臾,游到了我身边。“好了别怕,我抓住你了,姐,坚持住。”王瑞贺一面说着,一面划动水波挟持我朝湖畔游。湖水浑浑浊浊一片,风疾浪大,使人不易靠近岸边。王瑞贺拖动气若游丝的我,使劲全力,最后将我连拉带拽地拖上岸。 葆君发现我神色迷糊,两眼微闭,悲苦恸哭:“姐,你究竟咋了?有啥想不开的,一定要跳湖哩。”一旁的王瑞贺让我平躺在湖畔,给我挤压胸口,做人工呼吸。渐渐的,不多一会儿,我奇迹般地缓过了劲。“我……妹妹……”我浑身瑟缩不停,牙齿得得乱磕。葆君道:“姐,有啥不遂心的事你非要寻死觅活?你连爹娘也不顾了吗?你啥也别说了,走,回去再说。”葆君轻轻俯下身,同王瑞贺一起将我掺扶了起来。 一轮秀美月光下,我被两人掺扶着慢慢返回。此时,在梦蕉园里,上官黎正焦急地左顾右盼,当他看见我浑身湿透的样子,心里的不祥之感化为现实。“她怎么了?”他惊愕地问道。王瑞贺道:“快别问了,淑茵姐,她跳湖了。”“你说什么,她跳湖了?”还不知实情的上官黎注视着王瑞贺,心中宕荡不安,“怎么会这样?我……只说了她两句。” 梦蕉园住处,我在葆君的帮助下替换了湿漉漉的衣裳。“姐,冷吗?不要紧,一切都好了。”葆君呜咽哭着,像是做了一场惊魂未定的噩梦。“姐,告诉我,”她轻轻抓住我的手,颤声问:“究竟是怎么回事?难道黎哥又欺负你了吗?” 我神色涣然,目光痴滞,用一件从毓秀楼拿来的葱绿绸的西洋舞衣裹身。我的心间凝聚深深地恐惧之感,轻轻触动于额面上。我的长发散乱地垂在身上,耳朵上的一只银耳钉也不翼而飞,半裸在外的胳膊上皮肉蹭裂,隐隐渗出血渍。而我一双微微粗糙的手背上,几道血痕印迹历历在目。我的脑海里,两张罪恶的、凶惨狰狞的脸庞仿佛在不停晃动——碓梃嘴,蒲扇耳朵,铁片脸。于是,泪水渐渐流淌。葆君声音颤瑟,摇撼着我,大声哭问:“姐,你不要哭。你说话呀,究竟是咋了?”上官黎和王瑞贺听见了,两人推开门。“都是你,一定是你这个坏蛋,你欺负我姐了,是吗?”葆君猛然扑上前,扯住上官黎的衣裳。上官黎用胳膊挡开葆君:“不,你冷静点,”上官黎急忙走上前,俯身问:“淑茵,你怎么回事?为什么要跳湖?告诉我。”我依然静静地坐着,任由泪水流湿两颊。上官黎继续问:“王瑞贺已经告诉我了,湖畔有异样的动静,究竟是咋了,你说话呀?”葆君怒目圆睁,一股烈焰像是要喷涌而出:“姐,你告诉我,是黎哥欺负你了,是吗?我一定会杀了他。”上官黎也纳闷了,疑惑不解。心想:天哪,难道真是自己错了?自己只说了两句怄气上火的话,也不至于要跳湖吧?该死,真是该死!而站在身旁王瑞贺攥紧拳头,道:“淑茵姐,有啥事你就说出来,我们替你主持公道。”我浑身哆嗦不止,紧咬牙齿,瞳仁中闪射出惊悸慌恐。 大家问来问去,我始终缄口不语,三人无耐只得作罢。第二天,这件事就像炸开了锅传遍了香墅岭。上午,在毓秀楼大客厅里,挤满了众人。经过一夜休整,我的情绪已渐渐好转。我静静坐在一张竹藤椅上,垂脸嘤嘤啼哭。彼时,众人的眼光,像一个个疑问号,紧张地巡睃我的一举一动。上官仁和梁婉容坐在沙发上。窗下,伫立着上官黎、葆君、喻宥凡、王润叶和王瑞贺。萧老太太也被惊动了,拄着凤殇藜木杖,伫立门口,静静望着众人。事实上,直到此时他们都不明白事情的真相。这里面除了上官仁。因为早上一见到他,我就告诉了他真实隐情。现在大家都在场,上官仁气得七荤八素,不知如何开口。他感到异常震惊,感到不可思议,感到莫名心酸,又想起几年前道士不祥地预言和忠告。思来想去,最后决定报案。一直等到芙蓉镇公安局两名刑侦人员前来,一些不知情的人才溘然醒悟。上官仁一脸愤慨,将我讲的遭遇告诉他们以后,直截了当地问:“警官同志,具体的情况就是这样,你们怎么看?”一名刑侦警员摇了摇头,对他的副手说:“做好笔录,我们立案侦查。”上官仁一听,给二人分别递了一支烟,还亲自倒上了清茶。刑侦警员咬着牙心痛地说:“淑茵姑娘,不要害怕,一切都会水落石出,有我们公安部门在,会为你澄清冤屈。”喻宥凡攥着双拳,对两名刑侦人员说:“警官同志,你们一定要查出坏人,还淑茵和大家一个公道。清天白日,居然会有凶手潜伏作案,我们绝不会放过。”王瑞贺说:“若不是我和葆君发现的早,恐怕后果不堪设想,谁想咫尺之遥会有危险降临,以后大家要以淑茵姐为教训,千万要小心。”葆君低声抽咽,靠在我的竹藤椅旁,拉住我的手说:“姐,你从来没做过亏心事,怎么老天爷偏要为难你呢?真是太不公平。”王润叶走来,长长叹惋了一声,说:“真是应了那句话——红颜薄命。若是淑茵姐有个好歹,恐怕谁也无法担待。”众人你一言我一句,纷纷发表真知灼见。上官仁和梁婉容两人脸庞上火烧毛辣。玉凤给众人倒了茶,嗔惊之余,靠在一旁静观其变。上官仁道:“芙蓉镇治安怎么这样糟糕?那些社会上的流氓和地痞怎敢在湖畔作案?简直太猖狂。”刑侦警员道:“这是人心涣散社会败坏的现象。上官先生应以此为鉴,加强员工人生安全教育,防范突发事件。”萧老太太拄着杖,气恨地一跺脚,说:“该死的恶人,简直无法无天了,这要是传扬出去,我们山庄会让人戳脊梁骨的。”“妈,你就少说一句,”梁婉容面色难堪地瞪了萧老太太一眼,“公安在办案,人家正分析案情呢。”上官仁给两个刑侦人员又分别斟上茶,说:“这几年每年都发生这样的事,怎么就轮到淑茵身上了。我疏于管理,少叮咛了几句,要不然应该不会发生这样的事。”刑侦警员凝皱双眉,叹声道:“芙蓉镇对外旅游业尚好,鱼龙混杂,痞子地匪纷纷冒出了头,看来我们的任务更繁重了,以后还要加强治安管理。”上官仁喟然一叹:“警官同志您觉得这起案件能查出来吗?”那名刑侦警员一脸惘惘:“只要淑茵姑娘看准了恶人脸目,就一定能查找出来。大家不必惊慌。” 众人各抒已见,差不多待了近二个时辰,才各自散开。两名刑侦警员获取到祥实材料和证据,便离开查案去了。到了中午,纺织厂员工食堂,仿佛聚拢了许多人。葆君刚走入食堂,被单卉拉到了墙旮旯。“葆君,我怎么听说你姐,”她神秘地低声问,“真有这回事吗?”葆君捧着两个饭盒,心里本就满腹愁云,被单卉一拉扯,火气立时升腾出来:“你甭提了,真是人倒霉喝水也呛着。你别问了,又不是好事,问的我都不知咋说哩。咳,倒霉呗!”说着,拿上打好的盒饭准备走。“喂,先别走呀,”单卉神秘兮兮地从怀里拿出一个化妆盒,“这是一瓶薄荷沁肤蜜膏,一些工人都说好,我给你姐也买了一瓶,你拿回去给她用。”葆君一听,有些感动,直觉得心里枯瑟疼痛,一连道谢了几声后,一转身往外走。还没走两步,尕娃子又唤了葆君一声:“姐,你等等,我问个话。”葆君铁青着脸不好气地斜了一眼:“问啥?”尕娃子悄声说:“听说淑茵姐昨晚碰上坏人了,还跳湖了,不要紧吧?”葆君望着,微微怨怼,说:“你是咋知道的?管天管地的,啥事都操心,没事。”说完,不回头地往外走。还没走出食堂外,几个纺织工人窃窃私语:“喂,你们听说了吗,淑茵跳湖了。”有人接道:“俺也听说了,昨晚上她在湖畔散步,遇上两个流氓险些送了命,幸亏让王瑞贺发现了。”也有人说:“怪气愤人呢,你说她不好好待在山庄,晚上瞎逛荡啥呢,也就是命不该绝,要是……”“我还听说呀,她和上官黎有一腿呢,人家俩好上一段时间了,一个乡下姑娘和阔少爷偷欢,真是稀罕。”还有人提醒旁观人,“嘘……都快别说了,人家妹子看着哩。”立时鸦雀无声了。葆君一时听完气炸了肺,斜望了那些说三道四的人一眼,恨恨走出了食堂。 葆君回到梦蕉园住所,把在食堂听见的话告诉了我:“姐,你听见没有,别人正在议论你哩,真是羞死人了。”她把饭盒搁在桌上,重重坐在椅子里。我背对着她,正拿着一只镜奁好整以暇地梳头发,昨晚上因用劲过猛,不少头发都给蹭掉了。我心疼自己的头发,更心疼自己的名声,一听葆君如是说,眼泪不由自主地流落两颊。葆君将薄荷沁肤蜜膏往我怀里一塞,不好气地说:“姐,这是单卉给你买的。”我低头一看,拿在手上,转而放在窗台上。我的目光暗淡,像一只厌食的鸭子,身体匐伏窗沿上。我把鸾篦也放在窗台上,手里攥着一团头发。葆君问:“姐,又掉头发了?”我说:“没事,扯下来一撮头发。”葆君将头发接在手里,小心翼翼地包在一个绣荷花香釀里,道:“头发留着,娘说,女人续头发吉利。” 这件事情对于上官黎的打击甚大。起因原于他,所以,他背负着众人不断猜忌、不断议论的种种后果。两天以来,他始终失落极了,将自己关闭进房间里,整天望着窗外的莲雾枝,望着天空一团团浓得化不开的白色云朵。这个严重过错在于自己,他向来高傲的个性,玩世不恭的随然,已将他置于一个痛苦的深渊里。他自叹自怫,躺在床上用被子包裹住头。而上官仁一样受着不清不楚地指责。有些工人在背后说——上官家族是一座炼狱,根本不是外界传扬的普渡和宽容的行善之家。有人指责梁婉容,也有人将矛头指向颐指气使的萧老太太。总之,自我投湖的那一天起,上官家族往昔的太平安宁被彻底打破。 后来,更可怕的事发生了。一些“指桑骂槐”的话传入了萧老太太的耳朵。她可不像别人那么包容,那么大度无畏,她是个斤斤计较,睚眦必报的老人。那天,准确地说是从玉凤的嘴里得知,正有一些纺织工人对上官家指指点点,她气不可遏,大发雷霆,道:“真是反了,反了,香墅岭的名誉全被那个丫头给辱没了,这如何了得。”她颤巍地拄着木杖,一连两天,伫立纺织厂附近的鸳鸯亭下,看着那些她不顺眼的小青工,跺脚骂骂咧咧。 突然,单卉跑上前,关慰道:“老太太,您怎么一个人站在这儿,小心受了风寒。走,我扶您回楼。”萧老太太说:“不,我不要回去,我倒要看看是哪些吃了熊心豹子胆的,一天无事戳上官家的脊梁骨。”最后,尕娃子也跑过来了,望着满头银发的萧老太太,心里有敬意,有畏怕,亦有亲和,只说:“老太太,我尕娃子可没说过您一句坏话,您小心身子,别气坏了身子,还要自己受罪。”两人好说歹说半天,才将萧老太太哄慰安静。谁知那天晚上,萧老太太当真给气病了。如此,把上官仁和梁婉容给吓了一跳。上官仁俯在床头,望着呼呼喘气的萧老太太,一时半会全无主张:“妈,妈,您究竟怎么了?您犯得着为芝麻点事就气坏身子?听我们的先起床,我亲自给您熬粥喝。”梁婉容道:“对了,我把那两个姑娘送来的阿胶拿来,妈吃了最能益补元气了。”说着,迅速来到客厅,在花梨木雕并蒂莲花琉璃碧纱橱找见了醉春和映薇送来的阿胶。但是,当她拿来送给萧老太太时,却被拒绝了。萧老太太牢骚满腹地道:“你们都不要管我,现在这个家成何体统?都乱成一锅粥了,那个乡下丫头不知自爱、不知自尊,弄出荒唐事,让我老太太的脸都没处搁。”上官仁抓住萧老太太不停颤抖的手,劝说:“妈,这件事您别操心了,您只消安静的养身子,甭操心他们两了,其余事由我们安排。”萧老太太性格倔拗,为人高傲,躺在床上,两只昏花的老眼泪流不止:“原先也觉得淑茵丫头勤奋,肯干,踏实。虽说和黎儿投脾气、好上了,也没有当真计较。谁知她性子固执,有事想不开就尥蹶子。这回好闹出事,能让谁消停。”上官仁脸膛一阵红一阵白,心里愁畅,说道:“事已如此,整座山庄已沸腾。那些个闲言碎语,你只管当成个屁,只管是阵耳旁风。好歹淑茵和我们朝夕相处两年多了,总不能把她赶出山庄吧。再说黎儿真心喜欢,我们也不能太专横,一意孤行。那些纺织厂的穷后生,个个精灵的像猴,谁也饶不过。”梁婉容双眉不展脸色难看,心想:淑茵的脾气也真够倔,黎儿一句话就把她得罪了。这真要嫁进来,指不定会爬着鼻梁上额门,无法无天的。那些穷酸人家的孩子没见过世面,缺少涵养,有时比富家孩子更刁顽任性。现在正应了道士的话,倒霉遭殃的事接踵而来,竟将淑茵也牵扯进来。真邪了门,一语成谶。 萧老太太惦念上官黎,遂吩咐梁婉容将他唤来,温声软语开劝:“好孙儿,这回你相信眼前的事了?不是父母反对,任何事皆有它的定律和规距。谁若不遵从,就会栽跟头、倒大霉。你好好想想,淑茵丫头的秉性究竟如何,你能否吃得消。千万别闹出更大的笑话,让山庄工人、镇上百姓当噱头在背后议论。”上官黎坐在身旁,只见身着一件斜纹格子亚麻衬衫,白长裤,腕上戴一只朗格铂金陀飞轮双追针手表,脖颈上挂着铂金的耶稣十字架。上官黎淡淡地回道:“奶奶对我好,孙儿知道。事到如今,就是我肯,怕淑茵也不肯。再说山庄人恐怕正在看她的笑话,看我们上官家族的笑话,处理不当,是会让他们嘲笑和鄙夷咱们的。”梁婉容连讥带讽地笑道:“怕是晚了吧。一旦让那些好管闲事、好谈长短的人当成把柄,那还不要掀了砖,揭了瓦?你瞧瞧你,哪一点不入流,非一门心思和雇来的仆人卿卿我我。我看这是上官家族上辈子欠下的孽债。”上官仁最不愿相信那些邪门歪道的话,一听梁婉容唠叨,斜了一眼,抱怨道:“当初你就该和淑茵讲清楚,来了山庄不许谈恋爱,不许私混,你哪一点做周全了,非要鸡下蛋、驴打滚你才知道为时已晚。”萧老太太眉心微动,气喘吁吁,怎耐她老态龙钟话失份量,一时兀自哽咽。 在芙蓉镇公安局,两名刑侦警员慎思缜密地寻查案件的蛛丝马迹。三天以来,他们通过大量走访和排查,已获得了不少有价值的线索。其中一条是,一个青年男子,据说两天前发生车锅,额上扎着纱带,相貌语调颇似淑茵讲述之人,有共同之处。但是,此人却在昨天出入一家网吧。这般地,他们同其他刑侦队员一起分析案情。其中一名刑侦警员说:“不防让淑茵认一认,倘若被淑茵指认出来,立刻对他实施抓捕。”刑侦副手微蹙眉宇,摇摇头说:“关键我们不能冒昧实施抓捕,万一不是犯罪嫌疑人,那怎么办?”其余同事随之附和:“这起案件已震动了芙蓉镇百姓,香墅岭的糗事街头巷尾瞒乎不住。恐怕两个歹徒早已设防。我们不能抓错一个好人,也不能放过一个坏人,最好先盯稍两人的活动足迹。”刑侦警长翻动卷宗,嘴里叼烟,烟韵缭绕,定夺道:“只要能确证一人,那另一人就会浮出水面,大家首先做一个布控,全面掌握嫌疑人情况再说。”刑侦副手道:“Yes!听从您的安排。”之后,火速行动。于是,接下来的两天,两名刑侦警员不辞辛劳,连夜排查,终于摸清了两名犯罪嫌疑人的背景:资瀛浙,男,傈僳族,现年二十岁,祖籍云南鲁甸,现定居芙蓉镇爪哇村,社会无业青年,曾因抢劫罪被叛有期徒刑两年。恭麇勋,男,汉族,现年三十岁,离异,有一个三岁女儿。祖籍浙江。现居芙蓉镇乌桐巷子口绿柳街,无犯罪前科,同资瀛浙系朋友关系。两人长期以拉帮打票为营生,无正当收入来源。基本索定两人身份以后,刑侦警员开始严密布控。他们在两人经常光顾的网吧、迪厅、娱乐场所埋下眼线,二十四小时盯梢。而在距离报案五天后的一个傍晚,在一家娱乐网吧,两名犯罪嫌疑人被成功抓获。 喜讯传入香墅岭,大家皆欢呼雀跃,拍手称道。上官仁得知此事,对两名刑侦人员的办事效率称赞有加。我当然得知了消息。不仅如此,刑侦人员还将两人的照片拿来让我辨认。望着下颔有一道疤痕的年轻男子,我泪如雨下。几天以来,面对种种流言蜚语,喉长气短,我的不白之冤终于得以澄清。 这天晚上,梦蕉园住处,喻宥凡带着王润叶、王瑞贺和单卉提着礼品前来探望。我因这场意外深愧自憾,我特意穿着雪白衣衫,将头发梳理的像黑色绸缎一样有光彩。我把自己装扮一新,来迎接众人疑惑的目光。喻宥凡望着一脸憔悴的我,心疼之余,鼓励说:“淑茵,一切已经过去,你别害怕,有我们大家在山庄,做你的坚强后盾。”王润叶笑道:“淑茵经此一事,以后应多加戒备,吃一堑长一智。”单卉宽慰道:“姐,你是吉人吉相,大家都为你虚惊一场。两个可恶的坏人已被绳之以法,这就叫法网恢恢,疏而不漏。” 第六十五章 上官黎拾绣春囊 一大早,葆君接到客户送来的两副图样。一副是《杏园雅集图》,一副是《仙人乘龟图》。她的心间不胜辛楚。她明白,近一个月是她大半年来最繁忙的日子,每天早出晚归,不遗余力地拼命刺绣。但,省城大客户的《桃源图》还未绣成。有时候,她简直快要发疯了、崩溃了,这么努力做事,究竟要熬到哪一天啊。 窗外,一片幽幽篁竹上,两只竹雀清脆地啼叫起来。葆君惬意地倾听,使她浮躁的内心渐渐平缓。突然,葆君听见窗外传来熙熙攘攘的声音,伴着一阵杂沓的脚步,最后迫近在房门口。葆君感到纳闷,刚一抬头,一个面容慈和、神态仪然的中年老妇带着一大堆人涌入「碧月绣坊店」。葆君登时一惊,急忙搁下刺绣。未等开口,那老妇人首先说话:“你好姑娘,我是芙蓉镇翻月街道的社区主任吴莲如,他们是各社区选派的老百姓代表。我们正举办一项社区文化活动,他们前来参观你的绣坊。”葆君一听,不觉而笑,但她根本不懂“社区活动”这个词的概念。在家乡承德农村,可没听说过“社区”两个字。葆君望着面前吴主任,见她丰腴中微微盈然,阔脸大眼,皙白无暇,穿一件藕荷色牡丹花纹裕衣,宽腿裤,双臂戴镯,笑面如花。同时,她身后随众也个个清利爽净,关系和谐。吴主任笑道:“姑娘生得一副脱俗俏利的美人胚子相,是咱芙蓉镇本地人吗,我为何毫无印象哩?”葆君回道:“您取笑我了。我家在承德乡下,来此香墅岭,受雇于梁婉容夫人。有个姐姐在山庄,做家政服务,不知道葆君能给诸位做点什么事吗?”吴主任宛然一笑,道:“最近,翻月街社区要搞一个基层文化联谊活动。换句话说,要把你的商铺,同我们的其它实体店组成帮扶队伍,在春节前夕举办一次文化演出活动。姑娘长得俏美,应该参加社区活动露露脸面。”她话一落,身后一个年纪约摸二十岁的女孩,穿一身轻绸粉荷套裙装,脖颈上搭一条雪坊纱围,明眸皓齿,灿笑星河,举手投足间温婉可人,笑道:“我们吴主任热衷社区文化联谊活动,我也是这条街的主户,被邀请参加文化活动,我叫史钗。妹妹若是比我小,应该极积参加,你看我们正在拢络人员哩。”吴主任道:“是呵来吧,一起参加我们的社区文化演出,将来还能扩大你绣坊的知名度呢。”葆君听了眼眸一亮,微笑道:“大家皆为街坊,吴主任亲临敝店,我会考虑参加社区文化活动。”吴主任见葆君爽口答应,一时高兴,唤人将葆君的联系电话留了下来。接着,众人纷纷参观起绣坊店。吴主任环望制作精美的绣品,大加称赞:“葆君姑娘真是好手艺,把刺绣活儿做得如此精深,了不起呀。”众人亦啧啧称奇,无不竖着姆指。史钗拿起一件《溪山行旅图》,问:“妹妹,这件绣品叫啥名字?真是绣的巧夺天工,无与伦比。”葆君回道:“这件是前两天绣出来的《溪山行旅图》,乃杭州一个大客户订购。”吴主任接道:“葆君姑娘,你的绣坊还能揽上城里的大客户?真是了不起呀。”葆君笑说:“是一位朋友介绍,省城大客户出价高、要求高,我也是讨乖献拙了。”史钗笑道:“我从小就喜欢刺绣活,可惜没有缘分懂得一针半线。以后认识妹妹,一定要讨教,妹妹你说呢?”葆君允诺:“史钗姐若是喜欢,以后天天来我店里,我保准给你教会。”众人中有人问:“姑娘看年纪不过二十岁,怎学会这般好手艺?你住在香墅岭吗?”葆君笑道:“今年十九啦,从小,家乡的女孩都要学刺绣针线。我和姐姐来此谋生,得益于山庄上官先生庇护。”吴主任说:“我是说嘛,怎么以前从未见过姑娘。”一旁的史钗补充说:“妹妹有所不知,我们吴主任神通广大,芙蓉镇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本镇人没谁不知道。”众人中有人高声说:“葆君若有难事、急事都可以找吴主任,她是个热心肠的好主任,啥事也能帮忙解决。”这边话一落,那边有人拿着两副绣品说:“大家快来瞧呀,这副《西施浣纱》和《貂蝉戏侯》绣得夺夺逼真,简直是天衣无缝,鬼泣神愁啊。”众人一听,全凑上前一看究竟,纷纷发出一阵惊叹之声。有人说:“妹妹心灵手巧,以后认识妹妹了,一定要多像妹妹学习,不知道妹妹肯不肯教一下我?”葆君笑道:“只要有心,啥样的活都不是难事。你放心,只要你来绣坊店,我肯定给你教会刺绣。” 吴主任同葆君相约之后,带着众人逶逦地走出了绣坊店。葆君感到受宠若惊,博得众人嘉许使她心里美滋滋的,坐在窗下,不敢有任何懈怠,拿起《桃源图》飞针走线地绣。 香墅岭后苑,我抱着一个大木盆,提来戽水桶,用手清洗梁婉容夫人的珍珠薄丝衫。门楼后晾晒着衣裳、被褥床单。一排绿柳垂细枝,似三月春风剪成。几株杏树结青果,遍处落果鸟啄。清池飘红,一带粉垣,千株梅花枝虬偃盖。回廊曲曲折折,一池荷塘香溢肆流。一座三楹茅楼,薜萝遮荫。天上蠓虫乱飞,夹杂飘絮如蝶。后苑荷花塘边,一株乌桕树和一株枸橼树多枝繁茂。树下植满丛丛兰蕙。一只鹪鹩,正跳跃在兰草里,啄吃小虫。我将木盆和戽水桶放在树下,仰望轻云霏霏。但是,我怕惊扰了兰蕙丛里的鹪鹩,便静静地坐在板凳上。我望见树丫上,一只梅雀盯着一颗琥珀莹珠。偶尔,从树叶上飘落一两颗露珠,落在荑草上。 悄然间,玉凤盈盈而来:“淑茵在瞧什么?那么认真,像捉虱子。”“嘘”我做了一个手势,说:“声音小点,别惊扰了鸟儿。”玉凤一听,往左右一看,恰好看到兰蕙丛里一只鹪鹩。玉凤驻足脚步,不敢移动半步。玉凤说:“单是一只巧妇鸟,何必这么仔细地看它。”谁落,话音未完,那鸟“忽”地一声展开双翅飞走了。我回眸看树丫上的梅雀,低声说:“这棵树真是茂密,只有树木茂密了,才有鸟雀栖息。”玉凤吃吃地笑了一声。我又说:“凤姐,你瞧这棵树,开满黄花,真漂亮呀。而那株枸橼,初夏时开着白色小花,你还记得吗?”玉凤拿着笤帚走近:“我当然记得呢,那花白花花的,像白色的雏菊,可现在开败了。”玉凤拿着笤帚将树下落叶扫成堆。接着,走到茱萸和篁竹下,将飘落的枯叶打扫干净。玉凤喃喃地问:“那件事过去了,你心里的阴影应该抹去了吧?”我微微苦笑,望着说:“这样的事,轮到谁的头上恐怕也不见得好。一连几天我夜夜做噩梦,昨夜还好,终于睡了一个安稳觉。”玉凤道:“经历种种窘事,你有啥想法?”我说:“还有什么想法?从前在承德乡下,我觉得自己像一只埳井之蛙,是个懵懵懂懂的女孩。自当来了山庄,单园中景致就像皇帝的园林,让我一梦不醒。” 玉凤笑道:“你看后苑茱萸,是先生亲自种植。听说他对山庄隐晦,我们这些下人却不计较,人贫又卑贱。”我怫叹了一声,说:“鬻玉妾朱门,淑茵每望着一纸三年合同,自比杜十娘,只恨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愿有人拿来珍珠十斛赎我身。”玉凤将笤帚扔下,神情骤冷,似带寒霜,走进荷塘,俯身看荷池里戢戢鲤鱼,伸手轻轻划动水波。 玉凤笑道:“淑茵,把我这件衣裳洗一洗,晚上我给你送点好吃的。”我一抬头,问:“哪件衣裳?”玉凤将衣襟抖起来,说:“这件缫丝单凤撒花裙,中午做饭的时候,给污脏几片,我正愁着回家洗的麻烦。”我笑着回道:“那你脱下来,我给你洗洗。”玉凤喜笑:“稍等,我换件衣裳。”不一会儿,玉凤穿着惯常的藏青色工作服来了。玉凤把缫丝单凤撒花短裙递给我,道谢了几句话后,一个人转身回了。 一恍来到了晚上,玉凤双手捧着一盘糕点,步入梦蕉园。玉凤一进门,对坐在窗下刺绣的我和妹妹说:“淑茵、葆君,看我给你们拿来什么好吃的了?”我们放下刺绣一看,玉凤带来了好几样糕点,有糯米蒸红枣糕、牛奶烤乳膏、熊猫奶蘸香酥糕等。玉凤笑道:“早上的糕点一时吃不完,夫人交待了,若吃不完就处理了。倘若不嫌弃,你们姐妹可以尝一尝,是糕点房一位师傅亲自蒸制。”葆君捧起一块糕点,尝了两口,果然觉得酥香味美,微甜爽口,笑道:“好吃,这种糕点是我吃过最好吃的。”我笑道:“让夫人知道恐怕又讥笑我们了。”玉凤坐下来,一望我们姐妹正在刺绣《桃源图》,啧叹地说:“瞧瞧,你们姐妹的手艺真好,我玉凤从未见过有这般好手艺之人。好,真好!”“对了凤姐,你的衣裳洗好了,我拿给你。”说着,将床头上搭的缫丝单凤撒花裙取给玉凤。葆君柔声细气地说:“手上的活没绣完,早上又接了两幅绣品,忙得我已经‘治丝益棼’起来。还有呢,早上绣坊来了一些街道社区里的人,是吴莲如主任带来,说是搞街道社区文化演出活动,让我参加。”我听了鼓励说:“它是好事呀,可以多接触一些人呢。”玉凤也笑道:“这样的机会难得,社区是专搞文化活动的,你能学些社交知识。”我笑道:“芙蓉镇样样事儿都新鲜,比家乡热闹多了,哪像承德老家,除了见着牛羊,就是山连山。”葆君气不忿儿,摇头说:“出了家乡,方知道天下有多大,来了香墅岭,方知道人家摆阔炫富。若生长在芙蓉镇倒好,起码图个享眼福。”玉凤惺惺相惜地说:“你们姐妹和我一样是苦命之人,大家皆是受佣做仆的,老天若是有眼,直盼着下辈子把我玉凤转世投胎个有钱有势的主儿,也能享受一番人间温柔乡、富贵场!”葆君抿了抿嘴,不好意思地笑笑:“凤姐家就在附近吗?家里还有啥人?”玉凤眉心微动,矍然变色道:“家里有一个不长命的老酒鬼,哼,整天喝得七倒八歪,醉醺醺的,那死鬼比我整整大十八岁,原来是个杀猪卖肉有钱的倌儿,但近两年转行了,待在家里整天只寻思喝酒。除了死鬼,家里有一个十五岁的丫头,在镇上上学,禀性刁蛮。” 一连几日,我遭恶人□□之事,上官黎一直耿耿于怀。 晨光微曦,上官黎躺在床上,回忆曾经与我的一切欢愉,心里渐自浮起一抹愧疚。上官黎想着离逝的梦鹂,曾经美好快乐的时光不复存在,使他陡生怨怼。上官黎凝眉使劲吸着烟,想要平抚他波动的心绪。“黎儿,快下来用早餐。”梁婉容大声喊道。上官黎微欠了下身,揉了揉眼,一个人缓步走下楼。大客厅里,伫立几个人,除了他的父母以外,还有张司机和琳琅,他心里一震,猛然想起昨晚梁婉容给他做的一个决定。“快来用早餐,吃完以后,让张司机带上你们游玩西湖,到了晚上就返回来了。”梁婉容不急不徐地说。上官黎仅管有一丝不悦,但还是硬着头皮慢慢坐在餐桌旁。餐桌上,摆满了玉凤给准备的早餐,有腊肠煨豆腐、蚂蚁上树、蒸皮蛋、油炸花生米、外加酱瓜、肉松……还有一大堆小菜,玉凤又给盛来两碗豆浆和一盘油条。上官黎望了望琳琅,穿着一身凤穿牡丹麻纺衣裤,绕着一条夔凤镂花围巾,披垂长发,楚楚动人,心里漫生一种异样滋味。静坐于桌旁,上官黎盛了一碗玉米梗粥,一个人喝。“慢点喝,小心呛着,”梁婉容提醒说。大家坐在桌旁,各自低头吃饭。上官仁拿着筷子问众人:“怎么都不说话?这么沉闷,”张司机笑嘿嘿地说:“我查寻过了,杭州西湖周边,全天晴朗无云,最适合出门旅游了。”梁婉容说:“黎儿自从医院回山庄,一直待在香墅岭里,应该让人陪着出门散散心。琳琅,记着把他看紧别走散了。”琳琅的目光轻轻瞥了眼上官黎,再看看上官仁和其余几人,甜声说:“夫人,琳琅知道了。”上官黎气嘟嘟地说:“妈,你别操心这件事了,我本不想出门。”一旁坐着的萧老太太抓住他的手膀说:“好孙儿,就听一回你妈的话,出门散散心,别整天待在毓秀楼里。”梁婉容不放心,对张司机说:“出了门注意着点,他腿脚不好,别磕着、碰着。” 吃罢了早餐,上官黎闷闷不乐地坐在沙发上,梁婉容催促道:“赶快收拾,看要准备什么,琳琅和张司机正在外面等着呢。”上官黎直起身说:“那是你催我去的,将来琳琅动了真感情,万一我们覆水难收,你可别怪怨我。”梁婉容听了,有点吃惊,愣神了半天。 到了中午,我从玉凤嘴里得知上官黎和琳琅已同往西湖。孰然不知,当我听说后,心里立时燃起强烈的妒火,眼泪也濡湿了我的眼眶。我一个人踽踽地走在兰蕙园中,心中失落、愁畅、难过。兰蕙园中,兰花已凋落,只有一些青苔附在花墀和石板上。我踩在桫椤上,望着一些零零星星的郁金香,泪水渐渐模糊了视线。走到了一株石斛树下,我凝望一树苍碧,一只禾雀鸟在声声唧啾。我扶着树,静静望着树荫深处传来低啭地叫声,像我心间一抹无言的苍茫,将我冷寂的心刺得深痛。 暮色渲染着香墅岭的宁静。夜莺栖息在莲雾树上声声啼叫。这一声声啼叫使得上官黎心里格外不悦。上官黎望着母亲梁婉容,所有的委屈终于承受不住,痛快淋漓地发泄出来:“你了解那个女孩吗?她那么刁佞、那么媚俗、那么贪婪,她是一个拿腔作势的婚姻骗子。”梁婉容坐在沙发上吃炸馓子,心中一凛,回道:“不是玩的很好吗,怎么要大发雷霆?”上官黎便坐下来,垂着头,颓丧地说:“白天游西湖,我就发现她是个自私和蛮横的人。整个下午,她在不停地咯咯傻笑,简直是个疯子,疯子!妈,你懂我的感受吗?她根本不是你想象的女孩子,她还太小,一点不懂照顾我。”梁婉容听后颇感意外,却强装笑脸。上官黎道:“妈,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琳琅根本不是我需要的人,她根本比不上淑茵。请你相信我,不要让我再与她继续下去了。”“好孙儿,”萧老太太拄着凤殇藜木杖,微步走来,“犯得着为一个女人受这么大气?”上官黎将她扶坐在竹藤椅上:“奶奶,这一切是妈给安排的,我无法容忍,一时一刻也不能忍受。”他几乎是带着咆哮的声调说。萧老太太睥睨了一眼梁婉容,梁婉容已然知趣,一个人扭动慵拙身姿走回房间。 萧老太太抚着上官黎红嫩的脸庞,喃声说:“人生姻缘一线牵,每个人都不能视作儿戏。听奶奶的话,不要放荡自己了,要学会收敛,学会珍惜。”上官黎点点头,谦逊地回道:“你应该明白孙儿的心思,这个世界上,除了梦鹂,我最喜欢的女孩就是淑茵,希望奶奶明鉴,支持孙儿。”萧老太太一听,眸间沁出泪珠,目光变得温存。“姻缘富贵不由人,心高必然误卿卿,婉转迂回迷旧路,云开月出自分明。”她劝导上官黎说。上官黎浑浑噩噩地听着,摇了摇头:“奶奶,这个世界上谁也能缺,唯独不能缺奶奶。”上官黎拥住萧老太太,在她的额头上狠狠地吻了吻。 上官黎一个人踽踽地走出了毓秀楼,觉得心里释然了,袒然了,穿过兰蕙园,不自径地走向梦蕉园。月光下,满园梅花兀自摇曳,一束束婆娑的花枝仿佛在静静地吸收月华。他记得去年冬天,降下了数年从未见过的雪花。转眼间,一年又将至,却有无数往事历历在目。一条石板花墀道旁,长满茵茵苔藓,蓦然,他发现石阶上有个绣字香囊。俯下身,他拾起香囊握在手里,轻轻展开,只见两行正楷字痕:“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他一惊,猛然回过了神,心想:它是淑茵的香囊,怎么掉在这里了?拿着绣字香囊,上官黎走向我的住所。我的房门微掩,他轻轻走上前推开门。走进房间,我一个人坐在窗下,正用鸾篦梳长发。 上官黎笑道:“淑茵,就你一个人?”我含着泪光凝望他,仓促间,只得紧忙用袖子揩了揩眼泪。“你,你怎么在哭哩?”上官黎心窝生疼,用我的手帕来抚我的泪水。我哄骗说:“没事儿,只是想家了。”上官黎轻淡地哼了一声,回道:“我不相信,你一定是有心事,是吗?为什么不告诉我?”我放下鸾篦,望着窗棂外一束梅花。洁白的月光好似雪片轻轻落满枝头,一恍,我已在香墅岭度过了两年梦魇般的岁月。我转了话题,带着一丝揶揄的口吻问上官黎:“我的绣字香囊怎么落在你手上?”上官黎递给我香囊,嗔怨地说:“怎么不小心,倘若被人拾去,岂不是可惜了?”我一蹙眉尖,继而说:“你有琳琅陪伴你游西湖,还管我的一个香囊可惜不可惜?”上官黎琢磨着我的话,正准备解释,笑道:“你误会我了!今天真是倒霉的一天,我根本无心游赏西湖。哦,那个琳琅我拒绝了,从此往后啊,她再也不会出现在我的生活里,也许……从此以后,只有我们俩个人。”我一听有点懵圈,赶忙问:“此话怎讲?”于是,上官黎便将他与奶奶讲的话告诉了我。我听了高兴,但转而一脸阴沉,忧伤不已:“这全是你的小伎俩。你告诉我,纵然你奶奶同意我们,还有你爸,你妈,他们会同意吗?”上官黎信誓旦旦地保证说:“同意,同意,我一定会争取让他们同意。”我掩口颦笑,算是相信了。 秋天最后一抹暖阳照耀着香墅岭。柏树叶反射着光芒,几只梅雀栖在梅花枝上,抑扬顿挫地啼唤。王瑞贺哼着小曲踮着脚步,拿着一枝秋菊,笑容满面地来到梦蕉园,发现葆君坐在梅树下刺绣。“葆君,一天到晚只记得刺绣,当心累坏了身子。”葆君一抬头,王瑞贺已近在眼前。葆君道:“还说呢,这两天又接了两样活,杭州大客户的活没绣完,又要加班加点忙。”王瑞贺走近门口,抻着脖子探了探:“你姐呢?”葆君说:“毓秀楼里,还没回来。”王瑞贺笑道:“还没吃饭吧,要不别吃了,我带你去个好地方?”葆君停下刺绣,指间拈一根绣花针,饶有情思,抬眼柔柔而望,问:“去啥地方,这么神秘?”王瑞贺抬起手,掐弄梅花,笑道:“听说,今天镇上城隍庙有善男信女为百姓祈福,想必热闹呢。”葆君一听,更惊诧了,笑问:“你别哄弄我,今天又不是黄道吉日,怎么会有善男信女?”王瑞贺说:“真不相信?咱们去了不就知道了?”葆君经不住诱惑,轻轻搁下绣绷。 天气微凉,葆君穿上藕荷色缎绣牡丹小坎肩,随着王瑞贺,两人往山庄外走。走近山庄门口大榕树下,传来尕娃子的叫嚷:“王哥、葆君姐,你们把我也带上。”葆君扭过头,笑道:“你知道我们要上哪儿吗?”尕娃子道:“我不管嘛,反正我心里闷慌,跟着你们出门逛逛街。”两人有些猝不及防,相视一笑,只得应允了。 三人结伴一起,直奔芙蓉镇城隍庙。 待来到芙蓉镇上,大拱门下整整齐齐地摞满绫罗绸缎,小贩们使出各种五花八门的招数招唤南来北往的客。王瑞贺带着两人前往北桥城隍庙,远远看见一尊海水龙纹香炉薰着上好的檀香。走近一看,城隍庙里供奉着神态端庄的城隍爷。王瑞贺求来三炷香,三个人诚心求拜。拜完了城隍爷,葆君问王瑞贺:“请问瑞贺同志,接下来上哪儿?”王瑞贺牵住她的手,温存地说:“我带你去买东西。”葆君心里美滟滟的,随他进入购物中心。购物中心富丽宏大,挑来选去,王瑞贺决定为葆君买一双鞋。“葆君,你好好瞧一瞧,这些鞋你喜欢哪一双?”葆君笑道:“你真想给我买鞋呀,这么昂贵!”葆君望着一双标价二百元的报喜鸟皮鞋,停下了脚步。 王瑞贺笑问:“怎么,你喜欢这双鞋?”他拿起鞋,看了看。葆君声潺若水地说:“这双鞋真漂亮,我很喜欢哩。”一个男性售货员走来,和声悦色地说:“你们眼光真好,这一双镶金镂花纹高筒靴非常适合这位姑娘。坐在软椅上,适一适脚。”葆君望望王瑞贺,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尕娃子说:“葆君姐若是喜欢,就让王哥给你买,别妞妞昵昵的。”王瑞贺把鞋拿过来,递给葆君说:“葆君,坐着适适脚,合适我就给你买。”葆君推脱不了,就坐下来适脚。结果一适,果真舒服。王瑞贺问:“怎么样,你喜欢吗?”葆君低声说:“嗯,但是太贵了。”王瑞贺二话不说,从衣兜掏出了二百块递给了售货员:“就买这双鞋了,麻烦您帮我们装进鞋盒里。”售货员微笑着将鞋装起来。 这日,尕娃子随着他们走出购物中心,继而走进饭店。葆君亲点三份酸辣粉汤面,和两份小菜:芹菜芋头拌芥末、醋拌黄瓜。王瑞贺和尕娃子不管不顾,抻长脖子,像两只饿呆的大鹅,大口吞食。葆君望着俩人,心间竟有一种得意的畅然感。 第六十六章 扭秧歌葆君出彩 我在上官家的处境未发生实质性的变化,反倒总有那么一些磕磕绊绊。单说梁婉容,一直希望上官黎能遇见一个贤良淑德的妻子。她反复斟酌上官黎与我的未来,心里疑云重重,这种疑云越积越沉,有时候简直使她喘不过气。最后,她下定主意——绝不能随意让我成就好事,也绝不会让上官黎玩世不恭下去了。她想了种种“招数”以拆散我们,甚至使用卑鄙“伎俩”想让我们分道扬镳。但,事与愿违,她的办法失败了。上官黎不可理喻地深爱着我,而我,一样被他的“温文尔雅”所陶醉。 一天傍晚,上官家忽然收到一份请柬,上书一行隽秀楷字:恭请梁婉容女士参加敝人新婚大喜。送呈人:醉春。两天后的晚上,梁婉容拿着请柬,故意难堪地对上官黎说:“妈的身体不舒服,明天醉春的喜宴你代替我去好吗?”上官黎坐在沙发上,拿着一本书,笑着回道:“妈,这是好事,我当然愿意代替你去。”梁婉容又道:“那你别忘了,带上淑茵,反正她整天待在毓秀楼,也太委屈了。还有,把这条围巾送给她,明天去的时候围上。”上官黎未发觉异样之处,高兴地应允下来。 第二天中午,上官黎带上我,准时出现在芙蓉镇最豪华的一家娱乐酒楼里。而我穿着银色衣衫裹着袅娜的身子,脖颈里搭着一条青花夔凤纹纱围,柔软飘飘的长发垂落两肩,细眉弯弯,双瞳翦水,嘴唇上涂着银色唇膏,指甲上涂着银色蔻丹。一只无名指上,戴着一枚手工攒制的绿色圆珠戒指。一双足有五公分高的红皮鞋油光锃亮,盈盈立于众人之间,使我分外妖娆美丽。 醉春的婚宴上,迎来贺喜嘉宾。上官黎望见了唐书玮和映薇,以及一些芙蓉镇的官权百姓。众人相顾莞尔,共同为醉春一场无比隆重的喜宴举杯相庆。唐书玮举着酒杯来到上官黎的身边,彬彬有礼地道:“今日特逢醉春姑娘喜日,我唐书玮借花献佛,给你敬一杯酒。”上官黎心喜过望,迎着高举酒杯:“唐叔叔别来无恙啊,我是奉母之命,给醉春道贺而来,今日家母身体不适,所以不便前来。”唐书玮听完表示理解,但话题一转,问道:“哦,这不是淑茵姑娘吗,怎么也来为醉春贺喜了?”上官黎解释道:“尊母之意,带她出来瞧一瞧,唐叔是否觉得不妥?”“不,不,我丝毫没有这种想法。”唐书玮摆手笑道:“今日淑茵一样艳压众芳,来,我们共同乾一杯。”说完,一仰头喝尽了杯中烈酒。我从不饮酒,难挡唐书玮诚意劝介,无耐之余,掩袖喝了一杯酒。上官黎一看,我立时脸红过耳,咯咯地笑了。笑声未停,映薇身着丝缎绣雏菊五色雪白花瓣旗装,胸襟上笄着一只璎珞小粉蝶,左腕上戴着一只明晃晃的镀金镂花金镯,轻步迎近。只见她满头青丝束撅在脑后,相形一望,白皙皮肤自显几分韵味。“嗳哟,我说黎哥,怎么有心参加醉春的婚宴来了,你妈哩?”映薇摆弄腰姿,声音高亢痴嗲,一副一览众山小的姿态。上官黎看着有些面熟的女子,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只微笑道:“家母身体不适,正在休养,我和淑茵前来参加醉春的婚宴。”映薇故意抬高声调,刁难和挖苦地对我说:“淑茵也来了?就是……那个有一只绢帕的仆人,真是难得的巧合,主子和家仆一起来了,得,得!”我从上到下打量,见她肌肤如雪,黛眉如柳,明眸皓齿,十分鲜腻的样子。上官黎一听,映薇言语隐含讥讽,将我唤至角落:“她属于胭脂俗粉类的轻浮女人,不要管她说些啥,来,咱们站这儿。”他把我拉过去,伫立大理石蟠龙鼎柱下,张望新娘。 终于,新娘被人簇拥着同新郎走了进来。众人全都为他们拍手庆贺。主持司仪做完致礼活动之后,新娘开始给大家敬酒。只见新娘醉春身穿雪白的拖地凤尾大嫁衣,双手轻脱腰际,身旁正有酒侍,手拿紫轩葡萄酒瓶,紧紧相随。醉春每见到贵客就敬上一杯,一直到上官黎和我的身旁。望着上官黎,醉春眉目含笑道:“我以为你母亲会来,原来是你来了。”上官黎笑了笑,说:“还有淑茵,我们一起来的。”醉春拿起一杯红酒,仪然地说:“此杯中酒敬你,感谢你前来参加我的婚礼。”上官黎便将酒一干而尽。之后,醉春欲转身离开,被上官黎拽住:“还有淑茵呢,他和我一起来的。”醉春仿佛如梦初醒,笑道:“真对不起,把淑茵忘了。来,同贺,喝了这杯酒。”我脸庞涨红,双手捧杯,刚要往下喝,谁知,冷不防被人从身后一推,撞在了醉春身上。刹时,醉春雪白的拖地凤尾大嫁衣上,被我泼了一团红渍渍的葡萄酒。“你……你是怎么回事?想作贱嘛?怎么这样不小心。”醉春气得两眼直视,恨恨地望着,似乎想把我撕成碎片。我颤声回道:“真对不起,对不起。醉春小姐,我是被人推搡的,我不是故意的。”醉春道:“不是故意的,哼,如此没有礼数,黎哥,你是怎么搞的,把个下人也带来。”上官黎一听,脸色骤变,忙陪笑:“她从未见过大场面,有失礼之处,请你担待。”正在此时,唐书玮和映薇双双而来。两人一看,醉春身上有一团紫红色葡萄酒印,当即明白了。映薇伶牙俐齿地说:“我是说嘛,人家隆重的喜宴,干嘛要带个下人来呢?这么一来,弄得大家谁也不开心。”唐书玮同样连讥带笑地对上官黎说:“你就不应该让乡下妹来,压根没见过世面,还泼了新娘子一身酒,太晦气了。”上官黎只得连连向醉春道歉。醉春双手提着纱裙,瞪着我,又大声斥责:“什么规距也不懂,一定要给主子丢人吗。”上官黎一面挡护,一面嬉笑说:“这等小事,何必与她为难,那好吧,我只能带她走了。”说罢,果然带上我离开了婚宴现场。 返回梦蕉园,我爬在床上失声痛哭。无论上官黎怎么劝慰,我依然伤心欲绝。上官黎无耐地说:“全怪我,太鲁莽,不应该带你参加婚宴,那些人都为‘一丘之貉’,连我妈也懒得搭理。”我呜咽地说:“从来没有人那样对我,她们明摆的在侮辱我的人格,难道你没看出来吗?”上官黎为难情地笑着,说:“她们是‘沆瀣一气’之人,皆为江湖中人,你何必因他们生气,气坏了身子是自己的事。你坐起来,让我给你擦擦脸,让你妹妹看见了,还以为我又欺负你了。”我爬着伤心至极地哭,我的脑海里,依然是他们作难我的场景,和那尖厉刻薄的语言。上官黎拍着我的肩,安抚着我。上官黎拿起绢帕,给我轻轻试尽脸庞上的泪痕:“淑茵,好一点了吗?不要再哭了,我给你揩眼泪。”我坐在床沿上,心里觉得有不吐不快的滋味,心想:自已来山庄两年,今天是我受过最大的羞辱了,我不知道究竟错在哪儿?纵是一杯葡萄酒,也不是我有意为之,怎么醉春偏要当着众人的面责难人呢?上官黎看出我的心思,温言温语地说:“她们全是江湖上的人,刁蛮霸道,你怎么能和她们相提并论呢?我给你揩眼泪,一会儿带你到镇上玩。”“不,我才不和你一起去呢,”我扯过绢帕,气嘟嘟地说:“有一回我已足够了,我不想再有第二回。”上官黎轻轻揽住我,在我的额上吻了吻:“看你一脸脂粉,洗一洗脸,好好休息一下。” 晚上,葆君一回来,我就把白天的遭遇告诉了她。葆君听后气不打一处来,替我抱怨说:“上官家只有那些狗肉朋友吗?眼睛长到屁股上了。天底下,竟有这样不讲理之人。姐,会不会是他们故意设计陷害,让你在众人面前出丑,让你难堪,下不了台?”我梳着头发,目光望向窗外一束束婆娑的梅花,摇头说:“黎哥对我是照顾的,看样子倒不像从中作梗,也许……”葆君说:“姐,以后你留个心眼,免得让人家欺负了你,还闷在鼓里哩。”“你瞧,”我直起身,拿起一条围巾说:“梁夫人送给我的,漂亮吗?”说着,将围巾递给葆君。葆君拿着围巾一看,是一条青花夔凤纹纱围。葆君说:“这条围巾肯定昂贵,只看做工都不一般,姐,依我看,梁夫人也未必有心刁难人,否则,她不会送一条值钱的围巾给你。”我犹言且止地说:“我也正这么想,梁夫人不会肚量狭窄吧?”葆君把围巾搭在脖颈里,看了又看,我笑道:“看把你美的,要是喜欢你就围着。”葆君说:“它是梁夫人送给姐的东西,我不要,等以后我赚到钱了,要给自己买一条比它更漂亮的。”我躺在床上异想天开地说:“今天黎哥说了,也许到了冬天,会亲自开车送我们回承德,到时候还……”一丝月光照在我的脸庞上,使我显得激动和不安。过了半天,我又说:“也许他会向我家提亲,也许……”葆君一听,惊得差点没喘上气,一骨碌爬起身,紧张地问:“姐,你说他要向咱家提亲,我不是在做梦吧?”我轻轻点点头,算是答复了。 晚上,一轮皎皎月光下,我做了一个梦,一个连我自己也不敢相信的梦,这个梦把我带向天堂般圣洁美好的地方——只有我和上官黎两个人。 暮秋十月,最后两天,我发现藕香榭里是渐渐开败和枯萎的花草,偶尔,有零星几簇花,譬如美人蕉、万寿菊和茶花,还在浅浅寒意中摇曳。我漫步花园里,穿着一身浅黄色衣裳,搭配梁婉容送给我的青花夔凤纹纱围,无比兴悦地赏园景。 半晌,在我回身之即,冯花匠带着众人,敲锣打鼓,朝后苑纺织厂走。我满腹疑团,急忙跑上前。“姐,姐,我在这里。”听见有人喊,再一看,发现葆君也在人群中间。我问:“葆君,这是怎么回事啊?”葆君说:“姐,你不知道,这是社区的表演团队,今天特意来给纺织厂员工表演节目。”于是,我随着众人走向纺织厂。听见有噪杂的声响,纺织厂的员工全都跑出来了。喻宥凡、王瑞贺、王润叶、袁师傅、韫欢、单卉和尕娃子像列队一般,整整齐齐恭迎左右。大家伫立黄桷树下空旷的草坪里,望着身穿五花八哨服饰的社区人员给他们表演。接着,上官仁和梁婉容、以及上官黎也来了。大家纷纷围拢,兴奋不已,等待他们表演节目。吴莲如扬溢一脸灿烂的笑,对上官仁说:“上官先生,感谢您为我们芙蓉镇经济建设所做出的巨大贡献。今天,我们社区特意来为您的工人做表演,让他们放松放松,娱乐娱乐。”上官仁一听,当然万分高兴,喜道:“社区是一个大团队,有你们的助力,我上官仁感到兴慰,欢迎,十分欢迎!” 吴莲如是一身轻俐的华服装饰,在她的一声号令之下,众人开始各式各样的表演。有“双人划舟”、有“集体秧歌”、有“二鬼打架”、还有单人“耍大绸”。上官仁望着此情此景,一种无比骄傲的成就和满足感涌入心间。喻宥凡笑着对王瑞贺说:“你瞧,葆君在那儿。”王瑞贺往人群中一看,发现葆君容长脸面,浓妆淡抹,身披五彩霞衣,内裳是银红袄儿,青缎背心,腰系白绫细折裙,手里拿着绸带在喜悦地挥舞。王润叶拉着单卉,露齿笑道:“你看热闹嘛,自从进厂,还是头一回遇上这么热闹的事呢。”单卉回道:“上官仁先生治厂有方,给当地百姓带来可观的经济收益,因而有如此场面。”尕娃子大声嚷着,说:“快看葆君姐,欢腾着哩。”众人一看,葆君正身轻如燕欢乐地起舞,还朝大家扮了一个鬼脸。走至上官仁身边,我向他和梁婉容说:“先生、夫人你们看,葆君也在那跳着呢。”葆君的身上穿着精美衣绸,又挥又摆又跳。直到跳完一节曲目,葆君跑向大家:“喂,你们要来高兴高兴吗?今天的节目是大家的节目。”大家一听,皆纷纷摆手,吴莲如喘着粗气跑上前:“大伙都别站着,来,大家一起跳。”说完,牵住王润叶和单卉的手走向舞场中。后来,上官仁也被邀请上,众人围拢着,载歌载舞,一时氛围甭提多么精彩绝伦了。众人中间,韫欢在挥手跳跃,蹦跳蹦跳间,他突然站住了。原来,韫欢的目光被一个面容姣美的女孩深深吸引。女孩不是别人,而是葆君身旁的史钗。韫欢望着,只见她檀唇含笑,眉眼间满是暖意,瞳光碎碎流转,水墨衣裳印簪花,他看得心动,不禁漫步走向葆君。“葆君,你过来呀。”韫欢将葆君拽到黄桷树下,囔囔地问:“那位漂亮的女孩是谁?”葆君望了望,说的正是史钗。她未看出韫欢的动机,不知所云地问:“她是史钗,怎么了?”韫欢笑说:“晚上,我上梦蕉园找你有个事,千万记着哦,我要来的。”韫欢悄悄记下史钗的名字,然后,像未发生任何事情一样,照旧在人群间乱舞乱跳。 晚上,韫欢大摇大摆地来梦蕉园找葆君。进入房间,葆君和我坐在窗下刺绣,搭讪地问:“葆君,绣的是什么活?”葆君望望,娇笑道:“《杏园雅集图》,你不懂。”“我懂!我懂!我懂!”韫欢一叠连声说了三个“我懂”,一旁的我淡淡地笑了:“你究竟懂什么呀?这是女儿们的活计呢。”韫欢嘿嘿地摸着头笑了笑,转了话题说:“你们的房间也太简陋了。”韫欢环了几眼,一张小几,两只竹椅,两张小床,和墙上悬挂的一副【黛玉藏花】画。韫欢道:“淑茵姐,画中人物是谁?” 葆君讥笑道:“这个人物你都不知道,她是林黛玉呀。”韫欢拨了拨头发,一抹绯红泛上两颊,笑道:“画中女子真漂亮,好像白天的那个女孩。”葆君扯住他的衣裳,问:“白天的女孩?你说谁?”韫欢想了想,回道:“还是不说了。”葆君见他抓耳挠腮的样子,恍然回过神,笑道:“我想起来了,原来你说的是她呀?”韫欢见话已说破,嬉皮笑脸地说:“被你猜中,那还用得着我说嘛。”葆君方止了笑,又扯住他的衣裳,不依不饶地问:“那你问她是干啥来着?或是有啥明堂?”韫欢疵牙一笑,说:“我想和那个漂亮的姐姐认识认识,好说说话。”我掩嘴笑道:“你别打人家姑娘的坏主意,你本本份份干工作,等来年托人给你找个姑娘,不是挺好吗?”韫欢咬着牙,嘎嘣嘎嘣响。葆君问:“人家姑娘的岁数好像比你大,怎么还要认识吗?”韫欢点点头,“嗯”了一声。我们姐妹一听哈哈大笑。 正在说笑,王瑞贺和尕娃子抱着绣花褥走进。王瑞贺说:“葆君,这两条褥子给你。”葆君问:“给我褥子干什么?”王瑞贺笑道:“天已经凉了,今年的天不比往年,预测会比较冷。这是单卉给竹茅楼的员工分发的褥子,一人一套,我把你们姐妹的送来了。尕娃子,快,放在床上。”说着,两人把褥子搁在床上。 王瑞贺望望韫欢:“韫欢,你也来了?”韫欢吸吸鼻子,一本正经地笑道:“是呀,我来找葆君问个话哩。”葆君拆开褥子一角,发现是由上好蚕茧丝织成的絮,套做褥子,柔软称手,笑道:“这条褥子真舒服,又轻又暖和,王哥是谁让你送来的?”王瑞贺回道:“单卉按照上官仁先生旨示分发,多余两套,我知道你们姐妹肯定也需要,便给你们生拉硬拽地要来。”尕娃子问:“姐,最近过得咋样?心情可好?”我拿着鸾篦坐在窗下,尚未开口,葆君说:“你瞧,每天坐在窗边看外面的梅花,我说她是眼快看歪了。”我一面拿着鸾篦梳头发,一面对他们说:“快点随便坐,房间小,哪里能容身往哪里坐吧。”尕娃子动作敏捷,首先坐在竹椅上。王瑞贺则与韫欢两人坐在床上。尕娃子问葆君:“姐,你啥时候学会跳舞的?”葆君猫着腰,将褥子平铺床上,扎指头比量,笑道:“快半个月了,每天下午准点到社区。否则,最后一幅《桃源图》十天前就已绣出。”王瑞贺问:“后天就立冬了,杭州大客户肯定要前来光临。”葆君笑了笑:“我也正这么想呢,我有把握应付好他。” 第六十七章 黄葆君闺房换簟 一轮暖阳静照香墅岭,一座泳池周围,轻垂万条绿丝绦拂于池岸上。一个身材高挑、衣香鬓影的女孩,身穿浅灰色斜纹布衣裳,配蓝色天鹅绒发网,喱士饰边,珍珠发夹,拈着一支绿蕨,一条镶边手帕,走向藕香榭里的游泳池。“映薇,好沁凉的池水,脱了衣裳,咱们先耍会。”说话者不是别人,正是醉春。一面说话,她已褪尽衣裳,只身着粉桃色比基尼,缓缓下到波光潋滟的泳池。仅管时值秋暮,泳池里倒十分暖和。黄莺在枝隙间欢快地啁啁唧唧,听见响动朴楞一声,飞入庄外的树丛深处。醉春在池中划动四肢,享受着这一刻的温馨与甜美。映薇望着,见她一脸春风得意,终于被打动,亦步入池中。忽然,醉春望见梁婉容走来,大声喊道:“夫人快下到池里来,池水真暖和。”梁婉容朝她们笑笑,说:“你们年轻能放开耍,我可不行。”映薇慢慢游动池岸边,说:“夫人,你就下来嘛,池水舒服着哩。”醉春不停地催促道:“就是嘛夫人,和我们俩玩会。”梁婉容一身赪红色细葛布衣裳,蓬松一头半金黄鬈发,脸上搽着透白透白的防晒霜,脚上是一双瘦伶伶的高跟鞋,俯下身用手探试泳池中水的温度,笑呵呵地说:“水的温度还不错,我让淑茵给我们准备三杯果汁。”说完,步入毓秀楼。 此时,我在阳台上给萧老太太捶背,萧老太太平躺软榻上,微闭双眼,快乐地享受着我带给她的服侍。狮子狗爬在地上添着鬈曲的毛发,一只画眉鸟偶尔一声脆啼。“淑茵,你过来,”梁婉容轻声喊了一声。我听见赶忙起身,随之走上前。梁婉容笑道:“我的朋友来了,一会儿给我们盛上果汁送入藕香榭,一定要热果汁。”我一听,忙不迭应允:“夫人,好像没有果汁了,只有橘汁,行吗?”“怎么会没有呢,”梁婉容回脸怪恚地望着,“我记得前晚还喝了果汁呢?”我怅怅地回道:“若是没有果汁用橘汁,可以吗?”梁婉容失望地道:“那也只能喝橘汁。” 梁婉容一走,狮子狗活蹦乱跳地随在她身后。绿澄澄的池水里,醉春和映薇两腮微红,像坐月子的女妇皮松肉酥,她们用手轻拍水面,使水花四溅。醉春道:“夫人快点下来呀。”梁婉容笑着,脱光了衣裳,走进蓝光粼粼的池水里。映薇划动水,在水面一上一下地浮跃:“夫人,泳池真大,真好玩。”梁婉容道:“这是我家先生特意修造,原来打算修建在后苑的,但考虑藕香榭景色优美,于是改建在这里了。”醉春笑问:“夫人,平常有人进泳池里玩吗?”梁婉容仰面朝天,划着水说:“黎儿最喜欢来泳池玩了,但自从他的胳膊摔坏了以后,就很少下到泳池了。”醉春和映薇一看梁婉容闭目静歇,双双划到身边用水嬉逗。两人同时往她的身上泼水玩:“夫人怎么样,这水凉嘛,哈哈哈。”梁婉容浮在水面上,绾着松散的鬓发,肤白如羊脂白玉,丰腴饱满。醉春轻揉肌肤,那肌肤泛着桃花红。映薇唏哈道:“瞧你的身子,像条鱼一样爽滑,一定有保养密绝。”戏耍了大约好半天,三人累得毫无半分气力,醉春就先上了岸。谁知,一上岸正要找衣裳,发现原先搁在草坪上的衣裳不见了。醉春惊呼地叫道:“嗳呀夫人,我们的衣裳去哪了?”梁婉容和映薇一听,茫然一怔,上到岸上。这再一看,果然不见三人的衣裳。映薇嚷声道:“是呀,衣裳刚刚还放在这儿的,怎么一转眼就不见了。” 三人惊慌之余,只能身着暴露的比基尼,在藕香榭和兰蕙丛里四处寻找。但是寻来找去,始终寻找不到。而在后苑里,我提着戽水桶正准备给梁婉容洗衣裳,一回脸,地上扔着一堆衣裳。我心想:这些衣服是谁拿来的,自己可没拿来这些衣服呀,奇怪了。思来想去,我踌躇不定,于是呆呆站了好一会儿。“淑茵,淑茵,看见我们的衣裳了吗?”梁婉容带着醉春,寻至后苑。我又是一惊,猛然回过神,将丢在地上的衣裳捡起来:“夫人,可是这些衣裳,”梁婉容一看,的确是她们的衣裳,惊问道:“衣裳怎么在这里?”我也纳闷,便吞吞吐吐地说不清楚。梁婉容和醉春冷得瑟瑟发抖,不管不顾,拿上衣裳返回了泳池边。当她们穿戴整齐后,一面喝橘汁,一面聊闲话。恰在此时,上官仁帅众步入园中。 上官仁走在前,指引着众人。“鸠宫令泰先生,此处是敝人寒庄,请随意观赏。”他们身后,相随王瑞贺和单卉,以及穿着得体、面戴眼镜的女孩姜绮瑶。只见姜绮瑶身着压襟长袖衣,袖沿一溜碎花琐边。领口反翻呈白。下身一条湖绿色九分长麻纱裤。脑后撅着一条又粗又黑的马尾辫,其间裹缠寸许来宽红白绸带。一张瓜子脸晶莹如玉,嫩滑的雪肌如冰似雪。一双明眸勾魂摄魄,琼鼻秀挺,两颊微微泛红,樱唇饱满,妩媚含情,宜喜宜嗔。上官仁带着他们走近游泳池,看见梁婉容和醉春、映薇在喝橘汁,介绍说:“她是我的夫人梁婉容,这两位是她的朋友。”鸠宫令泰见过了梁婉容,简单寒暄了几句,只听他说:“夫人气质绝佳,姿色美艳,着实让我倾佩。初次见面,请多包涵。”梁婉容轻启朱唇,露出一副仪态万方的姿态,道:“哪里!如今我人老珠黄,远不及年轻时三分姿貌,你是在笑话我了。”鸠宫令泰吸着一支雪茄,目光攫人,神态优雅。上官仁交待梁婉容说:“他是我的重要客人,午宴设在毓秀楼里,你让玉凤和淑茵准备。”梁婉容欣悦应着,一个人先回了毓秀楼。 待到了午饭时分,上官仁在毓秀楼设宴款待鸠宫令泰。大客厅里,玉凤准备了一桌丰盛的珍馐美馔,一共做了六道热菜和六道凉菜,喻意六六大顺之意。六道热菜是:西湖莼菜汤、宋嫂鱼羹、叫化童鸡、太和鸭子、清蒸鲥鱼和文龙酱鸭。六道凉菜是金鸡报晓大拼盘、香茹腐竹、拌肚丝、酥腱子、酱口条和荔浦芋头。围坐桌子四周的,有王瑞贺、单卉、上官仁和鸠宫令泰,以及梁婉容和鸠宫令泰的办会室人员姜绮瑶。除此,醉春和映薇也在坐。之所以让她们两人同坐,是上官仁特意让梁婉容安排,意图在于陪护好鸠宫令泰。 上官仁高举一杯酒,颇有兴致地说:“今日先生来我敝庄,真是蓬荜生辉,让人感动万分呀,鸠宫先生,这杯酒我敬你。”鸠宫令泰端上酒,回道:“几年来,上官先生一直支持我厂的染料销售,我自是感念,先生不必客气,我们乃生意场上多年挚友,理当相互敬奉。”说着,将一杯酒爽快地喝进了肚。接着,梁婉容拿起了酒杯:“鸠宫先生初来我山庄,实为一件幸事,这杯酒算是我们初次相见之酒,请先生勿必乾下。”鸠宫令泰一脸笑色,马上举起酒:“夫人雍容华贵,气度不凡,能见到夫人真是三生有幸。好,我喝。”说完,一仰头喝尽了。王瑞贺和单卉双双站起了身,王瑞贺道:“鸠宫先生,我们上次就见过面,感谢先生的宽容和度量,我们俩人共同敬先生一杯。”鸠宫令泰望着二张熟悉的面孔,充满诚挚和敬意,于是将杯中酒爽快地喝了。而他无形中望了望单卉,只见单卉嫩脸红腮,高额琼鼻,上身穿一件裹住奶罩的浅菁针织衫,下身着露肚脐的低腰白色铅笔裤。耳朵上,是一对悬垂式耳环。随后,醉春和映薇两人也给他敬了酒。 众人一圈酒令下来,鸠宫令泰兴致渐浓。姜绮瑶托了托镜框,轻轻起身,蹙眉笑道:“上官先生乃容人之人,初次见面时,有过失冒昧之处,还请先生海涵,这杯酒我敬先生。”上官仁望着面前能言善辨、机灵乖巧的女孩,心里暗自称好,手举酒杯,问:“姜小姐能言善辨,我上官仁佩服万分,来,我们共同喝下杯中酒。”姜绮瑶推脱再三,众人又极力相劝,便同上官仁对饮而尽。醉春为给众人助兴,一个人站起身,声音甜美地唱歌。鸠宫令泰望着眼前身穿凤穿牡丹夔纹裳的女孩,鬓角贴着一钿缨络蝴蝶花,一绺靓丽的黑发飞瀑般飘洒下来,像玉米穗一样。只见她抿着嘴,笑吟吟斜眼瞅着自己,肤白如新剥鲜菱,嘴角边一粒细细的黑痣,更增俏媚。尤其,她的歌声摄人心魄,使人心里舒畅无比。 玉凤双手微蜷地走近,俯身问梁婉容:“夫人,酒菜是否齐全了?”梁婉容说:“齐全了。打理出两间房,给客人住。”玉凤应着,唤上我,收拾闲置在一楼东侧并不宽畅的两间卧房。 鸠宫令泰儒雅地吸着雪茄,神态悠闲,目光微恍。上官仁盛情款待,使他份外感激。鸠宫令泰平生只有两大爱好:一是做生意。二是交朋友。生意场上自不必说,那垄断了杭州近百分之五十市场的染料销售厂,带给他的年净利润就是十个亿。他涉交之广,生意做到北京,朋友遍布江南。 同坐一桌,单卉注视着姜绮瑶:“我痴长你一岁。你年轻美貌,又那般敬业,真乃鸠宫令泰先生的得力助手。从今往后,我们就相知相识了,望多多关照。”姜绮瑶一脸含笑,唇角勾起一个畅快的浅浅笑纹,道:“单姐厚爱我了。我只是一个办公室文员,做好本职工作,尽力而为。”醉春双目湛湛有神,修眉端鼻,颊现梨涡,直是秀美无伦。一抬手捧了一杯酒,露出一只莼花手镯。醉春给梁婉容酒敬:“夫人,醉春能高攀上夫人,心中荣幸。只愿夫人福如东海,寿比南山。”梁婉容一听,内心爽快一饮而尽。映薇也道:“夫人海量,映薇给夫人敬一杯,恭祝夫人鸿福齐天,幸福无边。”众人眼望梁婉容,发现她四个手指上戴着四个花型构造不同的戒指。分别是一枚德累斯坦绿钻、一枚茶色玛瑙戒指、一只金黄色的火玫瑰坐垫琢型宝石、和一枚双鸡心面鸳鸯玉戒指。鸠宫令泰看见了,笑道:“夫人尊贵之躯,由几枚戒指便一觑而知。”梁婉容并不谦虚,自豪道:“这两枚,是上官给买的,价值五百万。这两枚,是我自己买的,价值三百万,虽不是戒指中之名品,也是出类拔萃。”鸠宫令泰问上官仁:“听说上官素喜收藏古董么,我有一个翡翠玉镯,老坑冰种俏色红翡,此次带来,想请上官验证验证。”上官仁一听,目中放出熠熠晶亮:“那好啊,敝人最喜赏味真货了。”说着,鸠宫令泰从包中取出。 午时,葆君从「碧月绣坊店」回到了梦蕉园,见我还未回来,将床上的簟子取了下来。心想:天凉了,簟子也用不着,反倒是凉了身子,还不如早点取了,把王瑞贺拿来的褥单换上。取下了簟子,一抬手,葆君又将帱帷也取了下来。又心想:眼看冬至,早已没有蚊蝇了,姐回来也不会说啥。葆君一个人静静地坐在窗下,手掌的厚茧使她的心里甚为难受,想着冬天来临,就坐着翦起了窗花。仅管春节尚早,但看着光突突的窗棂,白恍恍的光线,晃得眼睛发涩。葆君剪了一个《喜鹊登梅》,将它在窗玻璃上一比较,大小合适,索性贴了上去。房间里飘飞着小蠓虫,一只苍蝇嗡嗡乱撞,只搅扰得葆君心里痒痒。葆君拿上蝇拍,四处挥舞。 我直到很晚才回来。我躺在床上心潮微泛,也许是白天的暄闹太过兴奋,也许是因为我在酒宴上喝了两杯酒的原故,反正我一夜未眼。 天已经越加凝寒。窗外梅花长得生机勃勃,婆娑摇曳。葆君坚持天天刺绣,两掌之间,已皴生出一层又一层的裂纹。但她自忖是寄人篱下之命,根本无法用言语表述其中辛酸。 一日,史钗一恍身,踏槛而入:“葆君妹妹,究竟啥事?一定要约我见面。”史钗一进门,立时破口不迭地抱怨。葆君放下刺绣,将她拉进房间按坐在椅子上:“你坐着,一会儿就知道了。”史钗坐在椅子上,望着美丽的葆君,见她穿着水墨反白领薄毛坎巾,和一条绣菡萏七分裤,娥眉淡扫粉轻施,朱唇一点惹人痴。秀发垂在两肩款款多情,倩巧身姿举止典雅,不失闺女娴绰。皙白玉膀美妙幽柔,细长纤指婉转娇作。手腕上是一只素苘手镯,指上则是一枚翡翠镶银戒指,羡慕地说:“葆君,你的衣裳真漂亮,从哪儿买来?”葆君望望自己,笑着说:“不是从哪买来,是梁夫人前两天送我的。”史钗一听,心里愈发羡慕不已。谁知,史钗拿起葆君的手一看,手掌上皆是层层厚茧,于是动容地说:“看你有多辛苦,一双好手竟弄成这副样子。”葆君摇摇头,回道:“没有办法啊,为了生活,我必须拼命地干工作。”葆君望着史钗,一身薄羊棉制裳,勃颈里围着一条缀粉花雁尾纹围巾,把它取了下来,围到自己的脖颈里。史钗笑说:“你围着也好看。”葆君扭动身姿,看了好一会儿,说:“我姐也有一条围巾,是梁夫人赠送,一条青花夔凤纹黑白纱围,很值钱的,五百多块钱呢,梁夫人嫌弃颜色老土,把它送给我姐了。”史钗目光间充满一丝羡慕,一丝忧怨,一丝怅惘。自相识以来,我们姐妹待她如同亲姐妹,不避亲疏。史钗望着葆君腕上一只手镯,道:“我原先也有一只这样的手镯,只可惜被我打碎了。”葆君凝视着,笑道:“这只素苘手镯是瑞贺买给我的,只是颜色黯淡了些。”史钗坐了有一会儿,未见葆君说明唤她前来的原因。史钗打着哈啾,揉了揉眼眸。葆君问:“怎么,大白天也打瞌睡?”史钗摆手道:“昨晚上朋友家,喝了一点酒,凌晨两点才回家,早上又起得早。”葆君瞥了一眼:“倦嘛?要不喝点咖啡?提提神。”史钗轻叹一声,道:“你还有咖啡?”葆君道:“是准备给客人喝的,原先搁着一些果汁,最近果汁也喝完了,只有咖啡了。”说完给史钗泡咖啡。史钗一看葆君放下刺绣,拿起来望,那绣线针脚工工整整,色彩鲜艳。谁料穿梭两针,一不留神,让针头扎了指尖。葆君轻声微笑,心疼责怪:“让针扎了吗?瞧你从不做绣活,居然会被针扎。” 一语未了,韫欢汗涔涔地跑进绣坊店。“不得了,不得了,派出所查验户口的民警来了。”葆君唬了一跳,问:“你是从哪看见的,人走到哪了?”韫欢说:“已经到巷子里东头了,估计一刻钟后就到。”葆君对史钗说:“不行,我要避一避,等避过这阵风,才敢来。”史钗一听,跟着焦急,问:“究竟是啥事,把你吓成这样?”葆君回道:“你不知道呀,我是外乡来的打工妹,派出所放出话,非本地常驻人员的,一律不准开铺经营。我刚来大半年,不属于常驻人员,所以,要避一避风头。”史钗惶急地说:“那进我的饰品店躲一躲,等风平浪静,你再回来。”葆君别无他法,遂跟着她前往饰品店。 史钗一面拿钥匙开门,一面劝慰道:“妹妹别怕,这里有姐呢。我的店不大,但容个人还行,请进。”说着,拉开了门,两人走进店里。葆君偷眼往外看:“听说前阵儿查办甚严,我一直提心吊胆。”史钗回道:“万一查办了,顶多处罚一些钱,应该不会有其它事吧?”葆君说:“也是,我也想过,总不会把人拘役了。”韫欢望望史钗说:“史钗姐,你的衣裳真漂亮。”史钗吓了一跳,看着面前比自已小的男孩,长得倒有几分模样,笑趣地说:“你这人真逗,一见面就扯上姐了。喂,你咋知道我叫史钗?”韫欢笑道:“姐漂亮大方,注意的人自然多了。”史钗再一望韫欢,只见他一脸英俊。清风吹过,他额前柔顺的发丝飘起,在空中划出优雅的弧线,黑色的发映着漆黑的眸子,仿若晶莹的黑曜石,清澈而含着一种水的温柔。他大耳低垂,阔脸嫩白,一身李宁牌运动服,让他显得干净无暇。韫欢也望着史钗,见她肌肤胜雪,双目犹似一泓清水,顾盼之际,自有清雅艳绝的气质,让人为之所摄、自惭形秽、不敢亵渎。葆君用手扇风说:“真热,像做贼,不知道派出所查没查绣坊?”韫欢扬了扬眉毛,笑道:“要不我去瞄一眼,看看究竟来了没有?”葆君回道:“那也行,你去看看他们在干啥呢。” 韫欢说完,一溜烟地奔出门。史钗望着韫欢健硕的背影忧心忡忡地说:“我怎么觉得这个男孩贼头贼脑,像有啥事情。你把我约到绣坊究竟有何事?”葆君呵呵一笑,道:“其实告诉你,全是韫欢的主意。”她伸手朝外指了一下,“他想认识你,所以三番五次央求我让你们有个说话的余地。”史钗一听,遮嘴笑道:“我当啥事呢,原来是他的主意呀。你老实告诉他,我已经有男朋友了。”葆君听了,惋惜地叹了一声:“如此,只能怪韫欢没这个命了,好不容易相中一个,又……”说话间,韫欢再次跑回来,道:“不错,是在筛查户口,我问了邻旁的人了,现在已经离开。”葆君听来,方松了口气:“吓死我了,已经两回了,每回都让我坐立不安。”史钗犹疑地问:“怎么不告诉你家夫人,她神通广大,还怕没有办法?”葆君笑道:“上回就说了,但夫人让我先避一避,不好麻烦先生,凭白添事。” 史钗望望韫欢,发现他目光炯炯,迸射热焰,一副机灵卖乖的模样,笑道:“轮到你了,说吧,想怎么认识我?”韫欢笑靥千秋,不卖官子,也不含糊,问清楚史钗的具体年纪,家住何处等情况,最后问到了一个更关乎自己的大问题,那就是史钗是否处对象之事。史钗直言回道:“这个事我告诉葆君了,等你以后问她。”韫欢一听,难为情地笑了笑。 第六十八章 老戏骨警戒祖训 香墅岭里高挂喜庆的红灯笼,仿佛一夜之间,春节前的气息愈加浓厚。窗户上,张贴着我和葆君剪制的窗花。桌上亦搁着一堆色彩鲜艳的窗花:“喜鹊登梅”“二龙戏珠”“孔雀开屏”“天女散花”“吉庆有余”“和合二仙”“五福临门”,还有“莲、兰、竹、菊、水仙、牡丹、灵芝、岁寒三友”等植物图案。事实上,梁婉容压根排斥花里八哨的图案,但,上官仁非常欣赏,所以依他的要求在窗里窗外张贴。而红灯笼要比往年挂的多,除了藕香榭和养卉苑,兰蕙园的蟠龙石廊柱上,以及鸳鸯亭、牡丹亭也挂上了灯笼。与此同时,随着我与上官黎感情进一步深级,我在上官家的地位逐渐升高,有时候梁婉容体谅、照顾我,一些脏活、杂活一律免除。我认为我是幸运的。我的幸运在于寻找到了一个真心与我相知相爱之人。对于上官家族,也开始接受和容纳了我,虽然未必会步入婚姻的殿堂,她们还是钦佩我的为人、秉性。 一日傍晚,梁婉容吩咐玉凤准备好美味菜肴,特意将我们姐妹唤至毓秀楼。众人围坐,说说笑笑,相聊甚欢。梁婉容给我的碗碟夹满菜,笑容可掬地说:“两年里,淑茵是山庄最辛苦之人,我们上官家上上下下被你打理得有条不紊。现在老太太喜欢你,我们大家都很喜欢你。”我听出她话里有话,笑道:“夫人一定有话要对淑茵说,请直言吧。”梁婉容望了眼上官黎,见他一个人只顾自已吃饭,一蹙双眉,说:“黎儿自从摔断了胳膊以后,心情一直不好,你是明白的。他对我请愿了好几回,说喜欢你的话,这个嘛……”我心惶地回道:“我和黎哥的感情是纯洁的,请夫人放心。”梁婉容给我斟上酒,说:“来,喝了这杯酒再说,”我不便推辞,只能举杯喝尽了。梁婉容望着我娇秀可爱,知书达理,心里过意不去,又说:“不是我不赞同你们的婚事,只是婚姻大事绝非儿戏,我希望你能慎之再慎!”上官仁注视梁婉容,不高兴地说:“大家吃饭,好了,别听她啰里啰嗦。”梁婉容心中拂逆,嘟哝地说:“总要和她们讲清楚,不能一天拖一天,两人也不小了,应该懂事了。”上官黎抬眼望着,坚决地说:“今年冬天上淑茵家提亲,妈,你反对吗?”梁婉容知道上官黎内心不悦,总有一些疙瘩缠绕难解,哄骗说:“若是你想去,看一下也行,至于提亲之事,我们还不想这么快草草答应,必竟淑茵和山庄合约未满,到合约期满以后再谈此事也不晚。”上官黎在盘子里吐了一块鸡肋,拿起一杯饮料咕嘟嘟喝了个津光。梁婉容道:“你慢点喝,别呛着了。”上官黎摇头晃脑地说:“妈,你别犹豫来犹豫去的,不是明摆着吗,淑茵是个好姑娘,娶进咱家一定是件好事。”葆君静静地坐在一旁,低头袖手,一口一口地吃饭,为我捏着一把汗。她知道这件关乎我的终身大事,一样事关黄家将来的生活境况,如果我能成就美眷,她也跟着沾尽了幸福。“葆君在想啥呢?”梁婉容发现葆君正在出神,畅然笑道:“有时我在想,你们姐妹真是上苍恩赐我家的。一个勤奋肯干,一个巧笑聪颖,两个同样钟灵毓秀,花容月貌,实在难得。”葆君轻柔一笑,道:“我和姐姐有梁夫人爱佑,已是受宠若惊。夫人为葆君不遗余力谋一生计,使我感到万分荣耀。”众人望着,只见她周身镶宽白缎绣花边,外压狭花绦子。脖颈里围一条长及衣裙的雪青绸巾,容色晶莹如玉,如新月生晕,如花树堆雪,吐语如珠,声音又柔和又是清脆,动听之极。再细一望之,见她娇憨顽皮,双颊晕红,年纪虽小,却仪静淑闲,柔情绰态,美艳不可方物,当真比画里走出来的更好看几分。上官仁笑道:“葆君整天刺绣,能吃得消吗?”萧老太太道:“是呀,葆君丫头柳眉杏眼,心灵手巧,身子骨扛得住吗?”葆君听后,立时感恩戴德起来。她只觉得自已脸红过耳,心跳如杵。她看我一眼,见我双眸闪射一丝惑难,已知道我所思所想。葆君道:“我和姐姐来此之地,人生地不熟,相依为命,我岂敢唠唆抱怨哩。”上官仁若有所思地斟满酒,递给她一杯:“葆君既想出来谋生,何不谋寻个如意郎君,安身待命呢?”我见葆君羞涩不语,忙替她解释:“妹妹还小,现在只想做一些活计,一来养活自己,二来养活爹娘,姻缘到了,自会有打算。”萧老太太颤悠地抓住我的手,抚摸着,惜憾道:“好姑娘,只是命薄福浅,身份卑微,小小年纪就会缝缝补补,料理梳头,针黹女红。只凭这一点,那些娇贵人家的姑娘全是胭脂俗粉,让人腻烦,未必能及。”梁婉容笑道:“妈,你也啰嗦,别把人家说臊了脸。穷人的孩子自是早当家,恐怕又想起上官嫦了。”萧老太太听了,愁言惘色地道:“你真别说,我是想起上官嫦了。做针黹女红、打理家务辛苦,上学的事也辛苦,哪一样也不好做。”我见上官黎额上冒汗,拿绢帕给他轻轻揩了揩。萧老太太“嗬”了一声嗓,清声淡淡地说:“淑茵是个人品好、心底善的姑娘。我观察过了,若是黎儿能娶上也是一桩好事呵,总之,我希望你们慎重对待。不是我老太太啰嗦,上官家历代从商,上拢黄亲国戚,下结庶民百姓。三百年长盛不衰,延续香火,恩泽众人。无非得益于祖宗家训。而我上官家祖训有三条须慎之又慎。其一,上品之人,不教而善;中品之人,教而后善;下品之人,教亦不善。其二,吾人生于天地之间,只思量做得一个人,是第一义,余事都没要紧。其三,勤学行,守基业,修闺庭,肖闲素。如此,是无忧患。除此,还有一训: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希望后人谨记。”上官仁点了一支烟,说:“上官家训传至黎儿一代,渐已轻淡。既然妈提出来了,我也希望后人能持之以恒,牢记在心,永远传扬。当然,淑茵之事,尚需考虑一下,明年合约可就到期了。”我盈盈点头说:“先生我懂你的意思,淑茵之事自也要有家里人说了算的,今年回去,我就向家人提说此事。”上官仁“嗯”了一声,夹住烟蒂,弹了弹半截烟灰,看见上官黎用筷子吃醢酱,满嘴流油,咍笑一声,说:“看你像个孩子,还想着和人家提亲哩。”上官黎说:“那是两码子事,只要爸同意,啥事都成。”桌上摆满冷荤:奶酪焗烤茄子、酥腱子、香茹面筋、拌肥肠肚丝;四个大件:红炖牛肉、扒羊肉条、糖醋鱼、南煎丸子;四个炒菜:玉须泥鳅、红枣煨肘、兰度鸽脯、清烩清参;两个饭菜:二筋(面筋、蹄筋)、砂锅鸡块;一道点儿:炸羊尾;一个汤:牛蒡香羹。上官仁热情招呼我们吃菜,还不时亲自夹一筷搁入我们的碟中。梁婉容观察我,只见我穿着一件水印纹彀衣,搭着她送的那条青花夔凤纹纱围,头上卡着两个玳瑁梳子,耳朵眼里塞着根茶叶蒂,怕洞眼长满了。眼皮上柔柔匀称地抹了点胭脂,像哭得红红的,衬得眼睛也更亮。眼神倒有些茫然,带了几丝猩红血丝。直是香雾云鬟湿,楚楚怜人爱,于是笑道:“淑茵比我见过的姑娘漂亮三分,只是在我家受委屈了,不知道淑茵有啥想法?”我缓缓放下筷子,诚恳地望着:“淑茵命薄,自幼家境堪微,本是受苦之命,何来委屈?夫人对我和葆君如亲出女儿一般,淑茵自是感激不尽。”萧老太太说:“淑茵丫头,人勤奋心善良,我打心眼喜欢上她了,只怕以后不在身边,我反倒寂寞的慌。”上官黎给萧老太太夹了一块肉松,说:“奶奶别担忧,以后淑茵若成了咱家的人,你还怕见不着她吗?”萧老太太把那肉松又夹了出来,放在他碗里说:“奶奶老了,嚼不动肉松,还是孙儿吃。”葆君突然凝视着梁婉容,说:“夫人,上回派出所又来明查暗访了,我担心的不得了,心惊胆战地躲了一阵,以后再来筛查怎么办?”梁婉容望着上官仁问:“派出所的事你能解决吗?三番五次,把人折腾的人心慌慌,看来还要你出面哩。”上官仁吸着烟,保证地说:“放心好啦,没多大问题,我打个电话问问咋回事。”葆君又想起事,对梁婉容说:“昨天有人送来绣图,说是绣一副大件,我怕接不过活来,所以拒绝了。”梁婉容凝眉一想,道:“是怎样一个大件?”葆君道:“客人要求长二米,宽一丈五。步景设色要求以紫红白三种缣丝线绣,不可有漏头边角,不可有截断孱线。”梁婉容一听,睁大双眼,讥笑道:“那人真够苛刻,哪副作品没个漏头边角?这活不接也罢。”葆君道:“我怕夫人责怪我不接活,心里疼惜。”梁婉容道:“我怎么能责怪你,怎么做活计你比我清楚,你看着做好了。” 众人一番莺莺燕燕,相谈甚为投机。但是,我的心里总有一股莫名牵强,使我对上官家族始终带着一丝敬畏之情。我望着妹妹,纯真俏美,望望上官家的长辈,庄严而怩亲,我愈加愁畅开了。 晚上,竹茅楼十分热闹,像有一群麻雀叽叽喳喳。尕娃子望望窗外,沆瀣雾气将玻璃面深深地遮蔽住了,仿佛萦萦绕绕着一层烟岚。他看不清究竟是水气还是烟雾,一个人走出竹茅楼。夜色漆暗,晚风徐徐。夜莺的啼叫从荷塘畔传来,空气中残留着一股菊花和双荚槐的馨香。谁料,他刚走出竹茅楼,发现一片浓烟旋卷呼啸着扑扑猛窜。他戄然若惊,遑立不安,没有看清楚情由,便大呼小叫:“来人哪,快来人哪,失火了,来人救火呀。”话音一落,刹时,从竹茅楼跑出来好几个人,喻宥凡和王瑞贺跑在众人之前,朝着火苗直扑而去。待跑至跟前一看,原来是冯花匠在燃火,他将薅下的杂草撂在一堆,正蹲在地上慢慢地煨着火苗。喻宥凡倥偬地问:“冯叔有事情么,这么大的火苗?”冯花匠哼哧哼哧地用碳棒在火苗里翻挑,笑道:“白天薅下的杂草没处理完,晚上把它们挪进养卉苑统统焚烧了。”王瑞贺说:“我们以为着火了呢,真够吓人。”尕娃子双掌相搓地道:“原来是冯叔在烧火,我以为……”喻宥凡奚落地说:“怪你个吃货,把我们没头没脑地唤来,害我们虚惊一场。”王瑞贺在他头上拍了拍,气不忿地说:“以后看清楚了,少一惊一怪地吓唬人。”众人哈哈大笑,狠狠数落了尕娃子一通,尕娃子脸发红,耳发热,无处吐怨。冯花匠拿着碳棒哧哧在火苗中窜烧,说:“瞧见没有,这堆秋菊枯败了。经火一炙,香味眷眷。”王瑞贺笑道:“烧尽的花烬怎么处理?”冯花匠一笑道:“那简单。只需把它们埋入泥土中,来年乃是最好的肥料。”单卉和姐妹们也走出竹茅楼,看见一片火光照耀养卉苑亮如白昼,都笑道:“养卉苑究竟比不上藕香榭,花草皆已凋散,现在倒有一处景致最好欣赏。”身旁有姐妹问:“哪里还会有什么景致,俱已破破败败的。”单卉问冯花匠:“这些花草几时种得?”冯花匠笑道:“到来年二月方可种上,三月就有花开。”单卉一惊,笑噱说:“纺织厂换了几拨人,冯叔是来一拨种一拨草,这样还能种几年?”冯花匠说:“我身子骨僵老了,恐怕种不了两年了。”喻宥凡蹲在地上吸了几口烟,望见单卉披垂长发,身着一件桃红色薄薄的麻纱布衣和美丽奴绒线内衣,嘴巴刚毅,鼻子俊俏,眼睛异常敏锐,似乎能看穿一切,眼神时而炽烈,时而风趣,时而又像在沉思。这个在她眼中份外乖巧周全的女孩,留给她的印象一直不错。喻宥凡笑道:“单卉,为何晚上打扮的仙女般漂亮?”单卉一听,掩嘴咯咯地粲笑道:“宥凡哥在笑话我呢,夜里怪凉的,随便披了件衣裳,何来此话?”单卉又对姐妹说:“淑茵姐的梦蕉园梅花皆已结蕾,姐妹们不防随我赏梅散步。”姐妹们一听,齐声道:“好,闲月赏梅,漫漫长夜,睡着也无趣!”大家遂前往我的梦蕉园。月光下,梦蕉园的梅花姿影婆娑,清风徐徐吹过,在月晖下来来回回摇曳。单卉抬手玩弄一束梅花,见梅花已长出花蕊,伸鼻嗅了嗅。正在此时,我洗完衣裳,怀抱木盆从房间走出。“嗳哟,你们倒是吓我一跳,怎么在外面站着,不进房来?”我嗔怨地问。单卉笑道:“姐妹们和我晚上睡不着,又被尕娃子一阵坑爹喊娘的忽悠,愈加睡不着,于是想来梦蕉园赏一赏梅花。”有人说:“是呀,淑茵姐的这片梅花尤其长得出彩,你可饱享眼福了。”我愁怀顿开,笑道:“近两日忙着剪窗花,没顾上看姐妹们,你们倒自己来了,那随信欣赏。”众人一听,皆哈哈一阵纵笑开了。月光下看遍一遭梅花,姐妹们耐不住我的软缠硬磨,进到我房间里。“哟,我当是谁在外面笑呢,原来是单卉姐,”葆君手拿刺绣,看了眼众姐妹,说:“来,同胞姐妹们,随意坐,屋小将就将就。”单卉和众姐妹有的盘腿坐于床上,有的手扶门栏,有的走近葆君,看她刺绣。有姐妹笑道:“妹妹刺绣技艺高人一等,简直太美妙了。”葆君咍笑一声,说:“原想本月能清闲清闲,谁知又送来了两副,忙得我头倒蒜。”单卉望了望两人的床榻,笑问:“怎么床上的簟子撤了?”我说:“葆君给撤换了,她生性畏寒。”单卉和众姐妹望着我贴在窗上的窗花,啧啧叹道:“帱帷也取下了,哟,窗花也贴上了。” 窗外,夜色凄迷,一只夜莺在荷塘畔如萧吹乐奏般啼鸣。此刻,有梅花绽坼花苞,纷芳夺目。月光轻洒一地月辉,像湖面上阵阵波纹透过窗棂将地面点缀的斑驳陆离。月光是上苍派来的美妙天使,她游踪如缕,吐气若兰;她辞空而落,舞步轻盈。众姐妹谁也未发现,不经意间,上官黎拿着一支长笛,坐于梅花丛中如歌如泣地吹奏。“谁在外面吹笛子呢?”一个姐妹蓦然一惊,回过脸,往窗外探望,“瞧,梅丛中好像坐着个人。”其余姐妹不敢相信,纷纷涌至窗前张望。传来的声音好似有雄厚的穿透力,在梅丛间迂回萦徊,飘然传入屋中。传来的声音又好似有攫人心魄的魔力,在夜空中唏撞淅沥,将大家的心房牢牢牵绊。“黎哥哥,”一刹那,葆君打开窗户,向外张手,“我们都听见了。”说完,带着众姐妹们,一窝蜂地步入梦蕉园。上官黎一望众人像仙女般翩然而至,笑道:“原来大家在这儿,真是太巧了!”一个女工问:“在此梦蕉园里,你为谁而吹,竟让人心驰神往。”上官黎笑道:“本人素喜梅,但见有梅花绽开,一时高兴,也就忘乎所以了。”众姐妹听了,全唏唏而笑。 第六十九章 悼黄雀萧母悟佛 众姐妹聚首于梦蕉园我的住所里,一阵哼哈有趣得谈笑,送走上官黎却引来竹茅楼的男工友们。喻宥凡带着王瑞贺和尕娃子,看见单卉和众姐妹向我的梦蕉园走来,三人一商量,随之而来。窄陋的房间顿时涌入众人,大家挤靠在一起,唧唧哝哝地说笑。 一个姐妹拿着“五福临门”窗花剪纸,问道:“年关将至,大家准备好了吗?”单卉托着葆君的绣布,学着一针针地绣一团明黄“寿”字,闲里插话:“你们谁要回家过年?我猜大家已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家了,是吗?”我笑道:“今年家里事多,我爹一直病着,我肯定要和葆君回家探望。”喻宥凡说:“我要回福建石狮和王润叶定婚哩。”“是吗,那是好事呀。”众姐妹七嘴八舌道。尕娃子怏然无趣地说:“大家来自四面八方,过了今年,谁知还能共同生活几日,恐怕已有工友请辞了。”我从衣架上取下一条青花夔凤纹纱围,以及青云白枝雁纹领氅,与众姐妹说:“这是夫人送给我的,大家瞧一瞧。”单卉说:“咦,这件领氅去年我就见姐姐披过,当时羡慕不已,原来,是梁夫人赠送。”一个姐妹把纱围围在脖颈里,说:“姐的这条围巾估计值好几百哩,你们瞧,真漂亮。”单卉望了望我身穿的水印纹彀衣,笑道:“这件衣服合身得体,姐真有眼光,下回带上我,帮忙买件好看的衣裳。”我莞尔一笑,说:“其实,将就合体罢了,妹妹若真喜欢,我们明天就到镇上买衣服。”单卉一听,脸上绽笑,似一朵芙蓉盛开,脱口说:“嗯,明个儿正好周未,大家闲若无事,我和姐妹们一起去。”葆君盛上一盘新鲜水果,菠萝、荔枝、苹果、香蕉和葡萄,笑道:“这些水果是夫人送的,来,大家别嫌弃,尝尝。”众人毫不客气,拿上水果津津有味地吃开了。尕娃子好奇地绕着床首四下探望,问:“两位姐姐,怎么床头上的帱帷撤了吗?我怎么看就缺了点啥?”葆君笑道:“你才看出来呀,撤下好久了,只是你不常来,所以看着就缺了东西。”王瑞贺笑道:“她们姐妹不怕冬天有苍蝇和蚊子,若不取了,挂着岂不碍眼。”尕娃子转着眼珠,又瞅了瞅墙上挂的一副【黛玉藏花】图,问:“这画中姐姐是谁?看得人真心酸。”我拍拍他的头,载笑载言:“你也看出她心酸呀。哼,她是红楼梦里的林妹妹,她正在藏花哩。”众人一听,又是一阵哈哈大笑。 借着众人聊侃的当儿,葆君拿起刺绣认真地绣开了。尕娃子凑上前,问:“姐绣的是啥?”葆君一笑,说:“姐绣的是天上王母、地上西施。绣的是月宫嫦娥、凡间织女,你可认得?”尕娃子摆手道:“不认得!只听说过,听说过。”众人见他逗趣,推了一把,谁料,撞上了葆君,一霎时,葆君一根手指被针尖狠狠地扎了一下。“嗳哟,”葆君尖叫一声,疼得两眼泪汪汪,好似那雨后菡萏洒珍珠。众人吓了一跳,忙不迭吁长问短。尕娃子抓住葆君的手,急切地问:“好姐姐,还疼不疼,是尕娃子不好,我该死。”葆君忍住痛,嗔怨地说:“不痛才怪哩,我扎你一下看疼不疼。”众人不留情面地数落尕娃子,尕娃子自抱自怨,静坐床沿上,不折腾了。 王瑞贺双眉一凝,走近葆君,攥紧她的双手,轻呼着气,说:“你真马虎,半会儿功夫也要忙里偷闲地刺绣。”我拿出绢帕,揩尽她指尖上的血渍,埋怨说:“十指连心痛,尤其扎在手指上最是痛了,你真让人操心。”葆君抹了抹眼泪,强装无碍,笑道:“没事,一点不痛了,我逗你们玩哩。”单卉笑说:“葆君起早贪黑的绣制,真是劳神劳心。哪一天出门好好散散心,放松放松,别委屈了自己。”喻宥凡说:“葆君太辛苦了,快到年未了,明天正好是周未,大家进酒馆里消遣消遣,你们说咋样?”王瑞贺一听,笑道:“大家共同出钱AA制,好好摆一桌,大家行酒唱歌,像有钱的主乐喝乐喝。”尕娃子跟着说:“太好了,好久没出庄园,大家要玩个痛快。”哈哈,大家一起放笑开了。 众人正在说话,玉凤忽然涨红了脸,登、登、登地跑进房,道:“淑茵葆君,你们还有心情说笑,老太太心痛病犯了,正躺在床上叫苦不迭。一家人围着打转转哩。”我和葆君一听,两人俱是怔悚不已,半天没反应过神来,玉凤牵住我的手,说:“快随我走,平时里数你会照料老太太,看一看她想要啥,想说个啥。”我吓得觳觫发抖,两腿不听使唤。众人已齐齐立身惊慌失措地望着。“姐,别站着,我跟你一起。”葆君和玉凤拉着我,我们直往毓秀楼跑。屋外下着瓢泼大雨,月雾朦胧,看不清石墀小路,三个人在夜雨中凭借往昔印象,一脚深一脚浅,奔向毓秀楼。此时,在大客厅里,萧老太太躺在软榻上双手捂着心口,喉咙里含糊不清地呼喊。在她身旁,焦灼地肃立着上官仁与梁婉容。“老太太,你……你怎么了?哪儿不舒服?”一看见萧老太太,我立时扑将上前,问个不停。梁婉容颤抖地伫立一边,望此情形,一个劲地催促上官仁尽快找医生。上官仁一迭连声地说:“不要急,稍等一会儿,医生马上到。” 我望着萧老太太容颜儡悴,心疼地说:“老太太您别急,要不让我给你撚一会儿胸口,这样也许就会舒服一点。”萧老太太哼了一声,回道:“我只觉心胸瞢蔫,这阵子天天操心着孙儿的事,想是……” 我低泣道:“老太太您别说了。”上官仁想把母亲抱回房间,但梁婉容坚决不让碰触,因为她知道,这种病人不宜轻易挪动。众人久久等候,终于等来了杜纤云,夜色里他被雨水淋透。一进门,上官仁立刻将情况告诉了他。杜纤云是个行医数载的老大夫,面对眼前情况,他见怪不怪。杜纤云一面安抚萧老太太的情绪,一面从药葙拿出数粒药丸:“老太太您服下药马上会好,别担心我会治好你。”萧老太太吞服下了药丸,闭目微养,众人急切地望着她的一举一动。过了半晌,杜纤云又问:“您觉得怎么样了,舒服一些吗?”萧老太太睁开眼,回道:“好多了,劳烦大夫了。”众人一听,才松了口气。 我忧怨地望望众人,唯独不见上官黎,心上只觉一阵溧冽,问道:“黎哥哪去了?怎么又不见他?”上官仁为他开脱,撒谎说是去一个伯伯家了,待晚些时候回来。我相信他的话,心里悝笑自己,一个外乡妹总想着麻雀会飞上枝头变凤凰,简直是痴心妄想。我更明白,萧老太太的话已代表了上官家族对上官黎婚姻的一丝牵挂。我的心变得木讷。众人盼望着萧老太太尽快恢复神志,围绕她的身旁嘘长问短。萧老太太似乎渐渐有了神气,微微坐起了身谈笑自诺。只有梁婉容,坐在一旁,拿纸巾揩脸庞上的泪痕。这是婆婆来芙蓉镇后头一回犯心痛病,让人措手不及。梁婉容粉悴胭憔,神情哀婉地道:“妈,您可把我们吓坏了,您这毛病,今个儿怎么就犯了?是我们不孝心,给您添赌添气了。”上官仁附在一旁说:“黎儿的事让您操心了,也难怪他是一个那么固执的人。” 杜纤云给萧老太太号了脉象,接着拿了一些药给上官仁。上官仁感激地望着,递了一支烟,说:“多亏您及时赶到,否则真不知道怎么办好?”杜纤云说:“只要老太太无碍,就谢天谢地了,好了我也忙完了,该回去了。”雨夜,杜纤云在张司机的护送下走出了毓秀楼。我见萧老太太嘴角干瘪,于是捧来一杯清茶,说:“老太太,您好生休养,喝杯茶吧。”萧老太太酽酽地喝了一口茶,又闲苦瑟,像鸡拉白痢一样,吐在了痰盂里。“老太太您是闲这茶不好,还是……”我探索地问道。萧老太太慢慢直起身,拄着藜木杖走动:“浓茶瑟的我嘴角发麻,哎唉,人老了,喝啥也不香了。”我随在身后,一手轻抚着她的臂膀。 大约一直折腾到晚上十一点钟,上官黎匆忙返回。当他听说萧老太太犯了心痛病,急不可耐得想进她的房间看望,我却治止了他。“这么晚了,奶奶一定休息了,你别打扰她了,明天再说。”上官黎执拗不依,我就阴阴郁郁地冷下了脸。上官黎一看,想了想,笑道:“好了,那听你的,明天再看望奶奶。”上官黎说。 当天晚上,我奉命一夜守候萧老太太。我横下心,咬紧牙,像个钢铁战士一样,在萧老太太的卧房一直守至天明。第二天早上,烟霏雨散,香墅岭笼罩在一片紫色雾气之中。茱萸和篁竹像抽出了新节绿茵茵的。阳光温暖如煦。天空没有一丝云彩,偶尔有大雁形单影只地飞过。萧老太太的房间里,大家用温和的神情望着她。只见她髯髯银发飘落眼眸上,眼眸深陷,蓄着一汪晶莹的泪花。上官仁和梁婉容问她还有哪儿不舒服,萧老太太说:“淑茵悉守我一夜,真是太感谢她了。”她紧紧地抓住我的手,感激涕零,不再言语。 长夜漫漫,耿耿秋灯,我揉着微微酸涨的双眸,哈欠连天。我有心将萧老太太赐候好,照顾好,让上官家人对我刮目相看,所以,一晚只阖了一回眼。到了中午,用过了午饭后,萧老太太想进兰蕙园走一走。于是由我掺扶。“老太太,园中花木将要谢尽,您还想看什么呀?”我掺着她的一手膀,两人在兰蕙园漫步。萧老太太说想瞧瞧鱼儿,我又扶着她前往后苑荷塘。荷塘边,长着一株乌桕树和一株枸橼树,尤在夏日,树叶参天茂密,蓊蓊郁郁。我们慢慢走着来到荷塘边,望着戏水锦鲤,萧老太太笑逐颜开,说:“塘中的鱼长得肥硕,游得欢畅哩,丫头,是谁在喂养它们?”我回道:“老太太,您可真操心,这塘中的鱼啊,平日里全是冯花匠在操持看护着。”正说话,耳畔传来一阵阵啁啾的鸟啼,“咦”了一声,萧老太太寻声看。“老太太,声音好像是从篁竹丛里发出。”我说。萧老太太听得心悦,笑道:“走,过去瞧一瞧是什么鸟儿在唱歌。”两人遂前往篁竹丛。 果然,尚未走近一片篁竹,一只黄雀在枝头啼叫。萧老太太甚为喜欢,眸光里闪出沉静怜物之光,让我扶稳悄悄观察。鸟儿绿爪红嘴,一身鲜斑亮丽的翎羽,煞是好看。谁料,“嗵”一声,一个弹丸不偏不倚击中了它。立时,黄雀“扑”的一声,从树枝上堕落。“嗳呀,”萧老太太一声惊叫,急急走近,发现小鸟回天乏力,动弹不得。再回脸一望,尕娃子拿着一个弹器,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萧老太太埋怨道:“你怎么把它打死了?”我亦问道:“文准灼,你胆大包天,谁让你这么做的?”尕娃子嬉皮笑脸,阴阳迭气地回道:“只是因老太太好奇,我便把它打下来看个清楚,岂不更好?否则,我们一惊扰它,它就飞走了。”萧老太太一听,脸庞泛青,气得直咬牙,吩咐他捡起黄雀。于是,尕娃子将黄雀捡起来,捧在掌心间。此时,黄雀已折断了翅膀,瞪大瞳孔,一动不动。“你就不应该打它,”萧老太太责怨地又说,“佛言:诸余罪中,杀业最重;诸功德中,放生第一。此今好了,黄雀儿飞又飞不起来,逃又逃不掉,活受罪了。”尕娃子立在篁竹下,胁肩谄笑,抖动一身小鲜肉,观察黄雀渐渐地阖上了眼。萧老太太好一通责怨,最后气绿了脸,一转身,拄拐一搠一搠往回走。回到毓秀楼,梁婉容拿来衣裳让我清洗,我提上戽水桶,拿着木盆,来到后苑乌桕树下。午后的阳光里充满桅子花的淡淡清香。温暖的风,徐徐吹拂着我的脸庞,我把头发取下来,用手指轻轻梳着,然后,盘一个发髻。我在嘴里一面哼歌:“我怎能离开你,我怎能将你弃,你常在我心头,信我莫疑。愿两情长相守,在一处永绸缪,除了你还有谁,和我为偶。蓝色花一丛丛,名叫做勿忘侬,愿你手摘一枝,永佩心中。花虽好有时死,只有爱能不移,我和你共始终,信我莫疑。愿今生化作鸟,飞向你暮和朝,将不避鹰追逐,不怕路遥。遭猎网将我捕,宁可死傍你足,纵然是恨难消,我亦无苦……”一面把衣裳放入盛水木盆里用手洗。鹪鹩在草丛深处跃动,偶尔,发出一串串美妙动听的叫声。它的啼叫声伴着我的歌声,一直到我洗完所有的衣裳。“淑茵你快来,”忽然,我听见有人在背后唤我。回脸一瞧,原来是上官黎。“快过来呀,”上官黎爬在草丛里,见我坐在板凳上,大声喊道。我紧忙直起身朝他走。待走至身旁,才发现他正在端祥两只蛐蛐。“嘘”他轻声地对我说,“你快爬下呀。”我迟疑着,但又不敢违抗,只能顺从地爬进草丛。上官黎神秘地比划:“你瞧,它们俩儿在谈情骂俏哩。”我仔细望着两只蛐蛐,每只身上都有长长的触须,还微微发出声响。我问道:“已经冬天了,草丛里怎么会有蛐蛐?一定是从洞穴里钻出来喘气哩。”我扯了扯他的衣裳,又说:“小心,别让它咬着你。放生吧,不要打扰它们了。”上官黎静心专注地望两只蛐蛐,根本没搭理我说的话。我直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说:“我不理你了。”上官黎一看,将两只蛐蛐放在手掌心,也跟着站了起来,道:“别怕,它们不咬人。”我问:“那你抓着它们做什么?”上官黎笑道:“当然是拿回家耍逗的呀。”说完,攥住两只蛐蛐走去毓秀楼。 上官黎将蛐蛐捉回毓秀楼以后,装进一个透明的琉璃罐里。以后几天,开始精心饲养两只蛐蛐。我觉得他无聊散漫,开玩笑地说:“无非两只小虫,你犯得着像宝贝一样看护它们吗?”上官黎则回道:“这你就不懂了,民间百姓都拿它们穷开心哩。” 这天下午,韫欢一个人站在黄桷树下,等着王润叶从染坊间出来。等了好一会儿,王润叶一身素衣素裳,盈盈而近,韫欢喊道:“王姐姐,我在这儿——”王润叶望了望。韫欢穿着光鲜,头发梳得锃光明亮,两只臂膀凛然地交叉胸前。“怎么样,姐,我这身派头还行吧?”他问。王润叶噗嗤一声咯咯地发笑:“你怎么穿成这样?说,想告诉我什么?”韫欢拉她到树背侧,嘟嘟嚷嚷地说:“晚上镇礼堂演皮影戏,王姐姐想去看吗?”王润叶一听,笑道:“那你去就好了,干嘛要叫我哩?”正说话呢,喻宥凡走近,问:“润叶,你在干嘛呢?”王润叶回道:“我说个话儿。”谁知,喻宥凡踱步揣思:“喂,韫欢,今天不是休息吗?怎么你还在山庄?”韫欢捏了捏鼻梁,装出一副文绉绉的样子,道:“我准备到镇上看皮影戏,想找个人一同去。”喻宥凡觉得纳闷,问:“那你为啥不自已去,一定要唤上润叶哩。”“我……”韫欢哑然无语。喻宥凡哼了一声,狠狠道:“再让我看见你打润叶的坏主意,当心我揍你。”说完,揽住王润叶返回了染坊间。韫欢盎然无趣地站了好一会儿,看了他们一眼离开。他将手揣进裤兜大摇大摆地走。忽然,想起一个人,便加快了脚步。 葆君静坐窗下绣一副《书韩幹牧马图》,她的手掌上已皴起了一片一片胼皮,有时候感觉一阵阵生疼。只是,这种疼痛不能阻止她坚持刺绣,为了生计,她可以忍受一切。她想着上官黎和梦鹂姑娘的故事,契阔谈宴,直叫人心中生寒,像腊月一潭幽井之水,渗骨拔凉。而她,接连几月加班加点,终究由于痡痛而心力憔悴不堪。她哀声叹气自怫不已,被走进来的韫欢听见。 韫欢看着葆君手捧绣绷呆呆地坐在窗下,用眸角瞟视,笑道:“葆君,怎么哀声叹气的?”谁知,葆君头也不抬,接着绣开了。韫欢走近,歪过头问:“为何不搭理我哩?”葆君望望,冷笑道:“每回看见你都像个居心叵测之人。你啥时变得像个正儿八经之人?”韫欢回道:“生性如此,如何改变,葆君何故愁长叹短?”葆君一听,伸手给他看。韫欢一看,满手全是一块叠一块的胼皮,不由得吁唏:“你太辛苦了,将自己折磨成这样了。”葆君苦笑地说:“我只懂刺绣一门技术,恐怕也符合生存法则,我不会吃嗟来之食。” 忽然,韫欢直截了当地问:“史钗是否有对象了?”葆君冷然一笑,说:“你笨嘛,人人都有追求的权利,你还问人家有没有对象?”韫欢笑道:“史钗比我大一岁。葆君若是给我撮合,成就好事,我韫欢将来提好礼答谢你。”葆君故意反问:“你怎么答谢我?”韫欢登时一愣,将手揣入衣兜踱步:“我给你送个大红包,怎么样?”葆君呵呵一笑,露出一副愁悽的样子,说:“你真是一个有钱的主儿,我葆君可不是贪钱之人,送红包倒也罢了,我只想若是能成好事,将来永远不要忘了我。”韫欢一听,忙接口:“那好说,好说。”葆君将手一摊,将绣布搁在桌上:“问题的肯綮是,上回史钗给我说了,她有对象,但不知道是真是假,你真心找我,我改天再探探,你看咋样?”韫欢立时转笑为圮,只说:“如此便好。”葆君望着韫欢对她毕恭毕敬,心里就有数了。 谁料,葆君晚上回来因痡而病倒。她躺在床榻上,两眼黯淡。“妹妹,你吃些东西呀,总不能就这么躺着?”我捧着饭盒焦灼地望着葆君,她正呆若木鸡地躺在床上。葆君感觉在绣坊店日积月累的工作,像有一根绷紧的弦无时无刻牵引她拼命运转,现在,终于使她彻底奔溃。躺在床上,她想着远在承德的爹娘,心里惦挂、思忆着往昔美好的瞬间。她也想着我的命运走向,想上官黎的谝言无趣,整天像个不谙世故的少年,想着梁婉容的雍容仪态,总之大脑里浑浑噩噩胡乱思想。她一愁莫展,静静望着一束梅花横斜于窗棂上,听着从窗外传来夜莺啼叫声,整个人沉沉地睡去。 早上,梁婉容一个人伫立神龛前,双手合拜,嘴里默默地祈祷:“神保佑,保佑我儿有一个如意新娘,保佑他健健康康……”我拿着抹布伫立楼廊上,擦试蟠龙石廊上的尘垢。我看见梁婉容像往常一样做完祷告,然后回到客厅准备用早餐。“淑茵,怎么最近几天我没见着葆君?”梁婉容声音颇高喊话说。我听见了,赶忙走近,道:“夫人,妹妹病了,今天在房间躺着。”“什么?她病了?”梁婉容一皱眉,关切地问:“怎么会病了呢?什么原因?”我拿着抹布双手微蜷,难过地说:“也许是太辛苦了,反正昨个儿什么也没吃,一早躺着胡思乱想。”梁婉容一听,说:“要看一看大夫吗?”我道:“夫人,不要紧的,她休养一天半天应该会好,您放心。”梁婉容听了,点点头。 葆君在房间一躺就是两天。她像一个纸糊的木偶,泥做的雕塑,一动不动地躺着。仅管我替她心焦,怕她心里魔障难消,但她总是摇摇头,目光迸射出一丝冷幽幽像冬天飘落的雪花般轻盈无暇的光彩。我倚在她的身旁,在她的额头上摩挲。妹妹是与我不离不弃、无法分割之人。而在我心里,隐约有种怪诞地担忧,承德埤湿贫壤的故土,还像从前一样“亲和”吗?突然,葆君开口对我说话了:“姐,我想家了。”我怔了半晌,回道:“好妹妹,快到腊月初八了,过完腊月初八,咱们就回家。”葆君的眼角流出一丝晶莹的泪珠,我拿出绢帕揩了揩,道:“妹妹,今年回家咱好好过个年,爹娘一定想我们了。我知道你比姐更辛苦,看你的手比姐的还……”我凄伤地紧握她的手,那手指尖上皆是一层一层胼皮。 腊月初八。香墅岭里外已贴满福字喜字,挂着庆贺的大红灯笼。纺织厂又招募来一批新工人。他们准备在年后大干一场。这天下午,喻宥凡来找我:“淑茵,怎么样都准备好了吗?”他温存的目光像一团火焰无比温暖。我俜婷地垂立于庭院梅花枝下,淡淡地说:“我和葆君是要回家,原本打算……”我吞吞吐吐地咽下了后面的话。喻宥凡追问:“怎么不说下去了?”我自嘲地咬了咬牙,说:“他原打算要去我家,只是又改变主意了。” 喻宥凡将手上拿的一条珊瑚绒围巾搭在我的脖颈上。“喜欢嘛,喜欢我就送给你。”他说。我低头望着,用手轻捻慢拢绵软的围巾面,兴悦地说:“当然喜欢了,为什么要送给我?”喻宥凡的心一阵隐隐生痛,像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他看,使他进退两难。事实上,从一开始,他所钟爱之人是我。原本,一切皆可以像寓言故事一样,完美演绎。但是后来,出现了王润叶,出现了上官黎,所有情节发生了戏剧性改变。 葆君的痡病好了以后,与我同往镇上买回两条围巾。我们觉得冬天送人围巾比较合乎常理。腊月初八晚上,我把亲自挑选的凤尾富贵裘皮绒围巾送给了上官黎。上官黎搭上围巾,让他母亲梁婉容欣赏,还让奶奶萧老太太过目,像个孩子一样充满了天真无邪。同样,葆君送给了王瑞贺一条凤尾绒围巾。王瑞贺搭上围巾也开心不已。晚上,一切准备妥当。我望着葆君带着些许遗憾,说:“香墅岭究竟不是咱的家,我们要回了。今天是腊月初八,腊月初十,咱们就坐上回家的车了。妹妹,你和王瑞贺的事怎么样了”葆君往紫藤提箱里塞衣服,说:“姐,我想王瑞贺早晚会提出结婚。”我颇有感触地说:“今年,这个年有盼头了,明年再来,一切就不由我们了。”葆君没有听出我话中之意,笑道:“姐怕黎哥食言,不迎娶你吗?”我苦瑟地一笑,说:“他答应了我,说一定会娶我。我想,我和他是有缘分的。”葆君把衣服塞进紫藤提箱里,说:“姐,衣服都带上吗?”我笑说:“带上!” 月光静静地照射在梦蕉园婆娑的梅花上,照满我的脸庞上。我和葆君躺在床上闲聊山庄里的所见所闻,心里平添一份悲凉。夜深沉,两人竟然同时做了一个无彩斑斓的梦。 第七十章 梦鹂负却郎君意 时间到了腊月初八。一座高大的坟冢静伫在唤名“九丘赫”的荒郊上。除了三束腊梅在薄幕里静静摇摆,便看不见其它屏障物,哪怕是一隆土坡,一株树木,一片河流也及难发现。这处人烟罕至的旷野郊区距离芙蓉镇数十公里,寥落而冷寂。就在一堆长满杂草的坟丘里,一个哀漠的身影像鬼府幽灵悄悄而立。他是谁,不是别人,正是上官黎。伴着一声声凄唳的乌鸦悲啼,他孤零零地站在一座坟冢前。泪水,轻轻滑过他的脸庞,一抹痛苦、难言、苦瑟的神情不经意地从眸子里闪过。 在上官黎的心里,这个世界上,他最对不起的人,就是埋藏在这座坟冢里的梦鹂。梦鹂是他的挚爱,却不幸死于非命。那一场牵扯众人离奇的车祸,夺走了梦鹂年轻的生命,也许,真正的责任要归咎于自己。现在,他与梦鹂阴阳两隔,若论谁也会甘肠寸断。 张司机愁眉紧琐,无声之泣,气噎喉堵,远远地立在上官黎的身后,不停地长吁短叹:“老天爷,真该死!”张司机点燃一支烟,三分惆怅,七分无耐。张司机嗬了嗬喉咙,悄然走近上官黎,低声道:“黎儿,听张叔的,赶紧回山庄,天色已晚,你已站了二个钟头。”“张叔,”上官黎咬着嘴唇,哀伤地说:“一年多来,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我上官黎枉作男人,竟藏送了最挚爱女人的性命,天理难容啊。自古道红颜薄命,梦鹂让我心痛。”他愈说愈伤心,到最后,开始疯狂地撕扯头发。张司机一惊,急步上前,双手紧紧抱住上官黎:“不!黎儿,你不要自责。她已死,你们阴阳两隔,不要再为她伤心了。”上官黎一甩手,狠狠地将张司机抛到了一边:“放开我!放开我!让我随她下地狱。”接着,连哭带喊地扑到梦鹂的坟冢上。 一年多来,由于一次精神失常,他几乎将梦鹂淡忘了。此时,他重新审视埋藏在“九赫丘”坟冢下的女人,直觉得上苍在捉弄自己,在愚笑自己,将他们两个金童玉女活生生地分割开。张司机吓坏了,上官黎难道是旧病复发,要不然怎么会突然丧失理智了呢?他扯住上官黎的衣服,大声说:“放弃她。不要再惦恋她了。她已是个死人,难道你要为死人作践自己吗?”上官黎用双手拼命刨坟冢上的野草:“不,我不会放弃她。”一面泣不成声。 张司机像吓傻了,不顾一切拽上官黎的胳膊:“离开这儿,离开这儿。”但上官黎究竟年轻,任他拼命使劲仍纹丝不动。微明的月光下,只见一座枯寂的坟冢旁,两个男人撕作一团。这样,差不多又过了半个时辰,上官黎终于体力不支,一屁股坐倒。 张司机不顾年迈,使出最后一点力气,说:“你站起来,咱们回香墅岭。”上官黎目光呆滞地望着梦鹂的坟冢,眼前浮现种种场景。他记得郁金香之吻,记得那款黑色衣衫,还有他们一起游玩明湖园。所有故事在他迷糊的脑海里闪现。再后来,他努力回忆着往后的点点滴滴,但是,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他用手捶头,想唤醒渐已沉睡的记忆。他咬着嘴唇,甚至咬出了鲜血。 上官黎痛苦得回忆着一年来流逝的光阴,回忆着梦鹂说过的每一句话。幕夜下,泪水滑过他的两颊,他伸手抹了抹凉涔涔的泪珠,心间嗒然若失。伫立梦鹂寂寥的坟前,上官黎承认,不是因有了新欢,而淡忘了她,而是种种原因,才对她冷漠了一年。上官黎惓惓地低声吟思:“愿为梁祝,今生今世彼此共患难!阴阳虽两隔,心却时时挂念,希望你泉下有知。” 张司机听不清他含糊地念叨些什么,只是看见天色已晚,冷风飕飕地刮在脸上像刀割。上官黎听着耳畔霎霎的风声,视线已渐渐暗淡。他眼里的泪水似乎再也流淌不出来,只是轻轻噙着。他站在梦鹂坟前,他自我反醒,自己是个陾弱之人,将她无情地抛弃在酷寒之地。他望着长满野草的坟冢,内心充满了无尽悔恨与自责。张司机劝慰了好几次,终于,上官黎屈服了、认命了,从而含泪转过了身。 张司机道:“走吧,离开九赫丘,这是她一个人的地方。”上官黎望了望张司机,听着他绝断的话,一时感到无尽悲凉……上官黎又伫足许久,凛冽的风把他那双敏感的眸子吹溢出泪。上官黎抽噎一阵,感怀道:“人生苦短,譬如昙花一现。惜愿梦鹂在天有灵,护佑我走完一生。”张司机垂立一边,从衣兜又掏出一支烟,“哧”一声点燃,衔进嘴里。他在心里为上官黎打抱不平,却无能无力,只能缄默地守候。不料想,飘起淅淅沥沥的雨丝儿,横飞斜落,渐渐蒙眯了他们的视线。张司机打了个喷嚏,从车箱拿出一把油纸伞,撑在上官黎的头顶。雨珠碰撞在伞面上,发出铮响之声,如同单调的琴弦拨弄声。张司机道:“黎儿,听张叔一言,你要节哀为好。”上官黎眼角噙着一滴雨珠,像他的眼泪一样。上官黎那双浓眉大眼中分明只有一个影象,那就是矜持娇柔的梦鹂。 上官黎道:“梦鹂,你在骗我。你是一个爱情骗子。你戏弄了我,使我为你付出真感情。我愿化蝶与你双飞。也许你就是一个天使,不属于凡间,也许你只属于天堂。”张司机闻言深感悱恻,这个虽然放荡不羁,但含蓄胜于慵俗之人,对于梦鹂的一腔真爱,实为人间少有。“黎儿,天色已晚,站着会冷。咱们一起回家。”他再次督促上官黎。 雨一阵缓一阵疾,浇在坟茔上,浇在心头上。不知从哪刮来片片槐树叶,卷起沙尘,盘桓地悬飞脚下。夜色漆黑如墨汁,恍若间,只望见两个枯树桩似的影子,嵌在一堆荒坟中间。上官黎回眸望着张司机,终于道:“张叔,咱们走吧。” 第二天,是腊月初九,我将一件奭色长袖外套叠放床榻上,希望回承德那天穿上它。葆君为我准备好了一切,包括向爹娘说明我和上官黎的故事,这个故事像童话般已经打动了她。 早上,喻宥凡带着王润叶来到梦蕉园。王润叶穿着衍缝提花外套,一头秀发用猴皮筋扎在脑后。王润叶牵着喻宥凡的手,看见我伫立空阔寂寥的庭院里,笑道:“淑茵,准备好了吗?”我一看她笑容可掬,牵着喻宥凡的手,于是又是羡慕、又是自嘲地问:“准备啥呀?你穿的衣服是宥凡哥给你买的,是吗?”王润叶看了一眼自己的衍缝提花外套,笑道:“嗯,是宥凡哥给我买的,你好眼光。”喻宥凡情殊怅怅地拨了拨头发,嗅了嗅一束梅花,惓惓地说:“天冷了,怎么还站在外面?我马上回福建了,明年见。”我含情凝睇地望着,心里充斥着一抹哀瑟、凝冷、伤寒的愁畅,但是,我把这种奇怪的感觉压制心里,使外人丝毫不易察觉。 葆君抱着一个洗衣盆走出房间,深深一凛,惊诧地问:“原来是你们呵?”王润叶望着,见她一脸和气,像蕴藏着春天般浓郁的气息,笑道:“葆君妹妹,回家穿啥衣服?”葆君哝哝嘴说:“喏,正在洗着,一件双排扣斗篷风衣,我准备路上穿。”说着,将木盆置于庭院当中,抖了抖衣服,搭在梅花枝中间的晾衣架上。 一抬头,喻宥凡发现微风吹拂蜡梅枝,笑道:“梦蕉园的梅花似乎专为淑茵盛开,去年冬天开的诧紫嫣红,今年愈加摇摇坠坠,鲜妍丰腴。”我说:“数你会拿人开荤,梅花自个儿长得好,未经一点培养,就长得如此鲜绰了。”正说话呢,一只黄雀飞上梅花枝,大家屏着气,静静望着。我低声说:“前些日子,我和萧老太太在园中赏景,恰有这样一只黄雀。”王润叶忙问:“是这只吗?”我摇头嗟惜说:“可惜那只黄雀被人打死了。”王润叶惊问:“被人打死了?是谁?”我笑着,望了他们一眼,慢声道:“被尕娃子打死了,萧老太太还伤心了两日才罢休。”喻宥凡笑道:“尕娃子喜好在园中玩闹,打死一只黄雀又如何?是老太太人老了,念物轻人。” 大家观察枝上黄雀,旦见鸟身明黄泛青,羽翅呈藤黄色,尖嘴圆眼,发出一串叽唧叽唧地叫声。喻宥凡一抬手,将一束梅花瓣簪进王润叶的发间,却惊搅了那只黄雀,它扑楞双膀,飞往藕香榭。 王润叶嗔怪地乜了一眼:“瞧你,把它吓跑了。”我笑道:“这片梅丛里鸟雀无数,日日在我窗下啾唧。我听了都不耐烦呢。”葆君抱着木盆望我们,说:“快进房说话,外面凉着。”我们便进了房间。喻宥凡坐在椅子上,看见葆君绣《书韩幹牧马图》,笑道:“马上回承德老家了,你还在刺绣,你要绣到何年何月哩。”葆君给他们各倒了一杯茶,搁在桌上,回道:“这卷绣品,客人原打算春节前索要。只因我额外接了一单,一拖再拖,只能赶着尽快给客人绣了。”王润叶又问:“听说前几日你病倒了,我忙着也没过来瞧上一眼。”葆君坐在床沿上拿起绣件,笑道:“确是病了,躺了两日方好。” 喻宥凡走到葆君身旁,关心倍至地问:“让我瞧瞧你的手,听说遍生胼皮,一定是拿了绣针的原故。”葆君便把手展开给他看。喻宥凡仔细一看,那些胼皮皆是一层叠着一层,心疼地说:“看来你要注意身体了,千万别病倒了。” 一语未了,韫欢走进梦蕉园。只见他身着夹克衫,一条湖绿色宽松牛仔裤。身材伟岸,肤色古铜,五官轮廓分明而深邃。一双明眸闪烁不定,仿佛狂野不拘,邪魅性感。韫欢走近我和葆君,用铿锵的口吻道:“淑茵姐,史钗有请二位哩。”我倓然一愣,反应不及。葆君问:“史钗有事吗?”韫欢一本正经地回道:“听说你们姐妹要走,她特意备好午饭,想请你们赏脸呢。”葆君望着我,颇感兴趣地道:“姐,去吗?”我有点犹豫,痴神间,王润叶问韫欢:“敢情史钗只单请她们二人?”韫欢笑道:“嗯!” 午时,阳光格外灿烂,一片暖云飘荡空中。我和葆君来到史钗的住处,她已备筵一桌。史钗说:“听说你们要走,我想送送你们。瞧,饭菜由我亲自烹制。”我们往桌上一望,只见有四盘凉菜:泡椒凤爪、腌雪里蕻、手撕茄子和凉拌茼蒿。说着话,上来一道又一道热菜:杏鲍菇炒肉片、家常鳝段、炖鳊花鱼和蛤蜊豆腐。外加一盆汤:糯米醪糟香菜羹。“你们姐妹倒是快坐呀。虽是家小灶冷,饭菜未必美味佳肴,却代表我史钗一片心。”史钗说着,斟满一盅酒,“请你们姐妹来,望多饮几杯。韫欢,你愣着干嘛,杯中倒茶。”韫欢坐在一旁,忙陪笑着,拿起一盏菩提香壶在杯中倒茶。史钗道:“原以为你们姐妹会等两天,不想这么快就走。”我们感激不尽,见她温柔敦厚,语气字字凝华,我笑道:“史钗好意我们姐妹心领了。全是好姐妹,相互也有照应。我们若不走,还能和妹妹共度佳节,如此一走,只怕妹妹会冷清几分。”史钗端上一杯酒,笑道:“人生相逢即知已,何况我们朝夕相处在一起呢。来!我敬你们姐妹一杯。”我和葆君盛情难却举起酒杯,双双乾尽了酒。韫欢笑道:“平日有你们姐妹,甭说添了多少快乐,多少趣事。你们走后,真是让人由衷惦挂。我也敬你们一杯,请乾了。” 腊月初十一大早,我和葆君起床了。我们先是来到毓秀楼,拜望了上官仁和梁婉容,然后进了萧老太太的卧房。“老太太,”我伫立床前,望着黄发鲐背的萧老太太说:“今早我们要回承德,来日方长,您好生休养。”萧老太太一听,立时,眼里滚出不舍的泪花:“好,你们走,我送你们。”萧老太执意下床,穿着一件大红绸丝袄,拄上凤殇藜木仗,捻着一串佛珠,步履蹒跚。 我扶着萧老太太走入客厅。“先生、夫人,”我和妹妹葆君齐声道:“请你们留步,我们就此告别了。”上官仁和梁婉容依依不舍。临别之时,梁婉容送给我一条桑蚕丝雪坊围巾,亲自搭围在我的脖颈里。我们姐妹眼里噙满泪水,提着行包,纵然难过,但,最终坐进上官黎送行的轿车里。 第七十一章 孙桃仙雪夜临盆 薄幕时分,承德侨祖村遍野积雪,风呼剌剌地吹着,大片大片的雪花,在空中肆意飞舞,远山远树,全笼罩在白茫茫的风雪中。除了风雪,村庄是寂寞的,荒凉的。我带着妹妹葆君,两人在距离村庄“幽麓界”地带下了车。道路崎岖不平,雪虐风饕,我们提着沉重的行礼,慢慢向家的方向走。 走上大路,俄见送葬之人,遏吹唢呐,抛撒冥钱,抬着一口梨木棺椁,向着我们对面相迕而来。待走到近处,一个全身缟素的妇人,呜咽悲恸。我心里一震,分明认出,妇人正是村里的李大娘。我畏葸不前,于是悄声寻问送葬人。有人告诉我,李大爷七天前因病离世,村里人在为他送葬。我们看着送葬人脚步躞蹀向前走,稍作停顿,急忙往家里赶。走近了村庄,一个形容枯槁的老妪立在一堆柴木边。天上雪花飞舞,地上一片泥淖,老妪一不留神,摔倒在了柴木边。葆君眼厉,一眼看清楚老妪是我们日思夜想的娘,遂快步跑上前。“娘……娘,娘……你怎么了?”我也急忙迎前。“娘,你怎么摔倒了?”我们姐妹将娘亲扶了起来。我娘一望,她的女儿们回家了,万分高兴,顾不及拍打身上的泥尘,和我们往家里走。我们走进院落,抬眼一望,院里的老榆枝叶剥落,在风中萧萧簌簌摆动。同时,院落墙旮旯种的紫薇花皆已作泥入土,顿时,一股辛酸翻涌心间。“爹呢,”我问娘亲。娘笑道:“他正在后堂房炮制中草药哩。”我一听,撇下娘和葆君,一个人径自走入后堂房。此时,在后堂房,爹已听见我们说话的声音,只是一时忙不开手脚,所以未予理睬。“爹,爹……”我直冲后堂房。爹一看果真是我,自然乐不可吱。“回来了?”爹笑问。我揽住爹,把脸贴在他的身上,笑道:“爹,我快想死你了。”“走,咱们进家。”爹将一些未炮制完的草药做了一番处理,和我进了屋。 简陋土屋里,娘和葆君盘腿坐在炕上,高兴地聊絮家长理短。爹看着两个貌美如花的女儿,甭提喜悦之情了。娘望着我,只见我身穿奭色长袖外套,脖颈里围一条桑蚕丝雪坊围巾,而葆君穿着一件双排扣斗篷风衣,亦是婷婷玉立,分外娴静美丽。“爹,娘,你们二老的身体还好吗?”我们相拥爹娘,娇嗔地说:“噢,对了爹,刚刚经过村头,遇上李大爷的送葬队伍,他究竟咋了?”爹惋怅地摇头说:“他在春天得了一场气喘怪疾,从我手里拿走不少草药,也到镇上几家医院寻诊过,谁知秋天犯下重病,一病不愈,岁未年初的十二月就……”葆君不管不顾,拉着娘的手,笑颤颤地问:“娘,看我的衣裳漂亮吗?”娘笑着回道:“我女儿的衣裳漂亮,比谁家姑娘的都漂亮。”我随之问道:“那我的这件呢,还有围巾?”娘一看,一条桑蚕丝雪坊围巾,问道:“姑娘,这条围巾真软溜,值不少钱吧?”我嫣然笑道:“娘,你别心疼了,这是梁夫人送给我的,人家可不在乎贵贱!”娘将围巾拿在手上细细摸了一遍,啧叹不已。娘笑道:“梁夫人全家可好,同你们关系咋样?”我不听则罢,一听之下,羞于启齿。“娘,别问姐了,以后,我慢慢给你说。”一旁的葆君急忙替我解围。爹坐在炕上,一看天色将暗,笑道:“你们娘俩儿聊,我给你们烧饭。”我拉住娘的手,吁长问短:“今年家里收成咋样?苞米地有牲口糟蹋吗?”娘不听则已,一听气得直哆嗦,说:“种了十亩苞米,谁想晚上让人家牛进了地,一晚上糟蹋了无数,损失严重。”我又问:“那是谁家的牛,咋不管护?”娘说:“是倪二狗家的牛,一共五六只,套绳没拴住,一晚上窜进地里啃了个遍,后来倒说了和气的好话。”葆君问:“那倪二狗结婚了没有?”娘笑道:“没有,说是瞅了一门亲,是脊檩屯的一个姑娘,人家嫌倪二狗家给的聘礼少,一直推脱。倪二狗会说笑话,前一阵子还来循问,说要娶上我家葆君就是菩萨保佑了。”葆君板着脸,笑道:“倪二狗是翛然之人,一天毫无拘束,吊儿郎当。” 一语未了,一个中年妇人大汗淋漓地跑进屋:“黄大娘,快,快点随我走,铁柱的媳妇快要生了,你赶紧给她接生。”我娘一听,马上从炕上下来,随妇人往外走。我和葆君两人听了好奇,跟在她们身后前去观望。 刚刚走进一栋院落,六棱格子窗内便传出一声声撕心裂肺地哭喊。门外,已站着三五个人。我娘边走边喊:“热水烧好了吗?给我盛一盆热水。”一个门外站着急得团团转的男人应道:“有的,有的,水已烧好了。”我定睛一看,说话之人是铁柱哥,一旁,还立着他的爹娘。我说:“铁柱哥你别急,我娘来了,一饷肯定没事。”夜色渐浓,雪花越来越大,扑簌得不辨眉目。鸮鸟在枝梢上阴阳迭气地怪叫,听得人毛骨悚然。我和葆君、铁柱、铁柱的爹娘焦手搓耳地等候产房里将要临盆的女人。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只听房间里的女人痛苦地呼喊,我娘则是全力以赴地助产:“用力,用力,再用力。”铁柱一脸铁青,虎背熊腰,像家家门户上贴着的秦琼和关公的门神。他凝着眉,眼巴巴望着大雪朦朦胧胧,降在山庄漫天飘雪的情形,气脑地说:“若不是大雪封山,我就把俺家媳妇送到镇上生,太急人。”我给他打气说:“生孩子,做月子还是自家炕头好。别担忧,有我娘哩,肯定能顺顺利利生下孩子。”铁柱娘一脸慈和,抓住我的手,说:“闺女,啥时候回来的,看把你冻的。”我微然一笑,道:“婶娘,我不怕冻。我和妹妹先前坐车回来的。”突然,我娘从房间走出来,“快,再烧一盆热水。”铁柱爹问:“淑茵娘,孩子咋样了?生得不顺利吗?”我娘慌忙中抽出一句话说:“不怕,这种情况我见得多了。”说完,一转身又走进房间。“呱……呱……”伴着一声孩子的啼哭,铁柱媳妇顺产了。众人一听到孩子亢亮清脆的声音,全松了口气。铁柱一激动哭咽起来。铁柱娘一看,气嗔地骂了两句:“看你个没出息的,只是生了个娃嘛。”我娘走出房,一脸笑意,道:“恭喜铁柱家了,生了个大胖小子。”众人立时惊喜交集地冲进了房间。铁柱坐在媳妇孙桃仙身旁,紧紧抓住她微凉的手,道:“感谢你了,给我铁柱生了个男娃。”孙桃仙睁眼撇望着,淡淡一笑:“只知道要儿子,万一生个女儿可让我咋整。”说完,一阖眼,迷迷澄澄地睡着了。坐在炕沿上的铁柱娘喜急而泣:“老天保佑,菩萨保佑,送给我铁柱家一个胖儿子。”我和葆君两人迫不及待地立在炕边,往那粉嘟嘟的婴儿脸上一望,只见生得玲玲娇小,粉红憨态可人,全都止不住笑开了。“嘘”,我娘笔划:“让大人和孩子睡一会儿,醒了就能说话了。”众人听了,望了最后一眼,你推我嚷着走出了产房。 铁柱娘望着我们姐妹出落的愈加美貌标志,赞叹道:“黄家真是修来的好造化,两姐妹一个比一个漂亮,真是羡煞人了。”我的脸庞泛出绯红,笑道:“婶儿,笑话我了。你家不是一样修来好福气,生了个白胖孙子。”铁柱从房外抱进柴禾蹲在地上往炕洞里添,铁柱爹将他拉了一把,说:“当心烧得太烫了,孩子肉嫩别烫着了。”铁柱一听,赶紧停了下来,坐在板凳上取了一支烟。铁柱爹也从一张小几上拿起烟袋,吧嗒吧嗒舒袒地吸开了。我娘和铁柱娘两人坐在椅子上,铁柱娘拿来一盆炸苞米花给我们姐妹吃,笑道:“今年收成好,苞米吃不完,你瞧淑茵娘,已炸成了苞米花啦。”我娘缓过了神,笑道:“今年雨水多,苞米就喜好水,长得个大饱满。”铁柱回过脸好奇地问:“你们工作的山庄叫啥名,我咋忘了哩?”葆君说:“芙蓉镇里一座大山庄,唤名‘香墅岭’,又称‘含烟山庄’。”铁柱笑道:“咋起这名?还‘含烟\'呢”我解释说:“杭州地区出产织织布料,全国知名。之所以起这个名是让工人警惕吸烟,以免造成火患!”铁柱“噢”了一声,回脸往产房瞧。铁柱娘望望我脖颈里一条漂亮的围巾,笑道:“闺女这条围巾真漂亮。”我取下桑蚕丝雪坊围巾,说:“婶娘,这是山庄梁夫人送的,你看。”铁柱娘便把围巾拿在手上。铁柱憧憧落落地坐在板凳上,问:“娘,我能进房瞧一眼吗?话音未落,房中传来一声婴儿的啼哭:“呱……呱……” 众人起身,再次纷纷涌入产房。此时,孙桃仙正闭紧双眸沉沉地昏睡不醒。铁柱掐灭烟蒂,双眼濡湿,望着炕上襁褓里的孩子,笑道:“乖,不哭!”谁知,那孩子听懂话不哭不闹了。我附身近前,望着粉嘟嘟的孩子,像一只刚出窝的小猪崽,伸手摸了摸脸庞。铁柱问:“娘,我想抱一抱孩子,成吗?”铁柱娘看了我娘一眼,点头答应了。于是,铁柱小心翼翼地将孩子抱进怀里。铁柱娘一扭头,看见铁柱爹在吸烟袋,遂怫声说:“他爹,快灭了烟,呛着孩子。”铁柱爹只好将烟袋收束腰间。我娘望望熟睡中的孙桃仙,低声说:“她一定是累坏了。给她熬上米粥,补好身子,千万别亏了她。”铁柱娘笑道:“熬了,熬了,是红米粥。”我和葆君两人倚在铁柱身边,一脸好奇地望着他怀里的孩子。不料,孩子又呱呱地哭闹。“一定是饿了。”我娘判断地说。正说话呢,孙桃仙醒过来。“快,给孩子喂口奶。”我娘说。铁柱就把孩子抱给孙桃仙。孙桃仙揽住孩子,给孩子喂奶。孩子一吃到母乳,立时停止哭闹。“你看,还是亲娘的奶水好。”我娘一说完,众人全跟着笑了。孙桃仙抱着孩子在脸蛋上吻了吻,不想孩子撒了泡尿。孙桃仙急忙说:“娘,孩子的尿布呢,”铁柱娘将准备好的尿褯拿来递给她。铁柱坐在炕边上,一个劲地嘿嘿傻笑,孙桃仙注视他,笑道:“只知道傻笑,一个钟头算是熬尽我一辈子的痛了,你知道吗?”铁柱笑道:“俺知道,知道!生孩子是辛苦的事儿,俺媳妇能给我铁柱生娃儿,我一辈子感激你。” 众人一阵唧唧哝哝地说笑,我爹走了进来。“孩子她娘,淑茵、葆君快回家,饭烧好了。”他说。我拉住爹,笑说:“爹,快看铁柱哥的娃儿,多可爱。”我爹探了两眼,道:“甭羡慕人家,我两个闺女,以后一定能为我生几个孙子。”众人听了又哈哈大笑。我羞红了脸,伫立炕沿边。孙桃仙望着,问:“淑茵、葆君,你们啥时候回来的?”我欣然一笑,说:“下午天摸黑时来的,一来就看你来了。”孙桃仙望着我穿着一件时髦的奭色长袖外套,问:“衣裳是从杭州买来的吗?真是鲜靓。”葆君说:“桃仙姐别说话,要注意休息。” 正在说话呢,村子里的苗大娘和徐大娘,提着一篮鸡蛋来看望孙桃仙。苗大娘是个寡妇,村里人愿称她‘喜妹’。她唯一一个丫头,两年前外嫁它村。而徐大娘五十有余,外罩一件大镶大滚青缎绸袄,裹在她丰腴的身上。她画黛染唇,风韵尚存。她育有二个儿子,在外埠打工。两人一进房,双双来到孙桃仙的产房。苗喜妹笑道:“我说孙媳妇,第一胎生得如何?想必滋味不好受吧!”哈哈。徐大娘说:“身子骨能吃得消吗,嗳哟,我生了两个男娃,也是这么过来的,活受罪哩。”两人把带来的鸡蛋搁在桌上,倚坐炕沿上。徐大娘环眼一望,注意到了我和葆君,问:“我说淑茵和葆君,长得越是媠媠漂亮了,啥时候回来的?”我回道:“天摸黑时回来的。”苗喜妹看着我俩,在她眼里伶娉水灵,楚楚动人,笑道:“两闺女真是越来越俊俏了,黄家好福气哩。”我娘笑道:“啥好福气哩,都长大了,眼看要嫁人啦,把人愁闷的。”徐大娘又问我爹:“对了,你那草药有治头痛脑热的吗?最近天冷,着了点风寒,我愈是躲不过去了。”我爹笑了笑,回道:“有的,川芎、荆芥、甘草和细辛,我正在炮制中草药,你若是需要,取两付回去。”徐大娘一听,高兴极了,笑道:“好,好,你这赤脚大夫简直胜过活菩萨,让人心服哩。”铁柱娘一看两人送来鸡蛋,笑道:“真是麻烦你们了,上回你们就送东西,这回又送,实在是……”苗喜妹灿然一笑,说:“别客气啦,全是乡里乡亲的。”孙桃仙望着两位大娘,半天才开口:“谢谢两位大娘,等我身子好些,一定去看望你们。”苗喜妹和徐大娘相视一笑,道:“铁柱一家是热络人家,不是饕餮之人,村里村外的人全知道,不必和我们计较。”铁柱笑道:“二位大娘若是有需要我铁柱帮忙的,请仅管开口,我铁柱赴汤蹈火,再所不惜。”两位大娘听了,心间皆温暖无比。徐大娘望着我和葆君,一副沉鱼落雁美人相,感叹地说:“我的两个儿子常年在外打工,我一直思谋,若是能把你们姐妹随便取进门一个,便是我徐凤的造化了。”我娘说:“你何必强求呢,姻缘不是人定的,是天定的,你就等着两个儿子给你带回两房媳妇。”铁柱娘也在一旁劝慰:“自古千里姻缘一线牵,依我说你就该找媒人给你两个儿子说亲。你那两个儿子,长得干净利落,不怕找不到合心的。”两人一番开导,徐大娘又叹了口气:“也只能如此了,我谋划着年后托媒人给他们说亲。” 我爹站着看了好一会儿,猛然想起事,喝道:“闺女、孩子她娘,饭糊在锅里了,快随我回家吃饭。”我们一听,告别了铁柱一家,同苗、徐二位大娘打了招呼,匆匆返回家。 等来到家,我爹已做了一桌丰盛菜肴。“闺女,今天先吃顿家常饭,明天爹给你们杀只羊。”我吃着饭心里甭提有多高兴,一年来在外面“风餐露宿”,着实辛苦,现在终于吃上了爹给烧的饭菜,此情此景,当然无法用语言比拟。“爹,娘,你们知道嘛,我想爹做的饭快想疯了。”我说。爹哈哈一笑,道:“若是真想疯了,这回来的日子我就天天给做,饱管你们吃个够。”到了晚上,一家人围坐炕上,说不尽心里的苦瑟和辛酸。我几次哽咽都把到嗓子眼的话咽进了肚。 第二天一大早,我爹磨刀霍霍准备给我们杀羊。谁知,还未抓住羊,我的大爹大娘、二姑、三姑来看望我们。大娘看见我们,惊得连连问道:“淑茵、葆君,快让大娘瞧一瞧,哟,咋瘦成这样了?”二姑和三姑也上前打量,说道:“原先走时也胖腴腴的,这一年不到,咋变成这样了?”两人围着我看了又看。葆君一急,开脱说:“姐工作繁忙,日夜操心,一天到晚在山庄给人家干苦活,自然消瘦了。”几人一听,方略微打消了顾虑。大家再一看,“咦”了一声,大娘说:“好像不对呀,葆君也瘦了,”拿起手一瞧,竟是层层胼皮,于是心疼道:“看成啥样了,怎么……”我爹大喊一声:“喂,大哥,快来帮一把忙呀。”大爹一看,我爹坐在马靸上厝刀子,笑道:“杀只羊用不着这般力气吧,来,我杀!”说完,三步两步跳进羊圈,抓住一只肥硕的羊。他把羊从圈中抓出来后,爹也厝好了刀子,两人蹲在雪地上,一饷功夫,把羊给宰杀了。二姑望着我,笑道:“哟,闺女的围巾煞是好看,杭州买的吗?”我回应说:“是啊二姑,是山庄梁夫人赠送。”三姑把葆君的衣裳里外看了看,道:“这件双排扣斗篷风衣,葆君穿着真合适。”葆君笑道:“三姑说的哪里话,既是买来的,必须穿着合身啊。”众人一听,哈哈纵笑。待杀好了羊,我爹将羊大卸八块,烧水煮进锅里了。趁此时机,大娘和二姑、三姑详细询问我们在杭州工作的情况。而我和葆君相呼相应,配合默契,丝毫未敢泄露“天机”。大娘时年五十多岁。二姑整满四十五岁,三姑小她二岁。按着黄家排辈,除了早逝的大姑以外,之后是大爹、我爹、二姑和三姑的排序。 倪二狗娘不声不响地走进院里。“哟,今个儿啥日子,没等年前就杀羊了?”我爹发现她一副精神抖索的样子,问道:“二狗娘,有啥事吧?”倪二狗娘笑道:“给我借一下你家的簸箕,我筛一筛瓜子,准备过年用。”我娘走了出来:“是狗蛋他娘呀,你等着,我给你拿。”说完,立即进后堂房拿簸箕。此时,倪二狗娘听见房里一阵唧唧哝哝地说话,推门一探,原来是我和葆君来了。倪二狗娘道:“我就说嘛,家里咋这么热闹,原来是你们姐妹。”我转眸一看,笑道:“大婶,你咋来了?”倪二狗娘笑道:“我来拿簸箕筛瓜子。哟,你看闺女咋瘦成这样了?”她大惊小怪地高声道。我一时心虚,遮掩说:“我在山庄活儿多,一年故而消瘦了。”“原来是累的!那也不能成这样?”倪二狗娘笑道:“太苦了自己,何必哩。”我娘伸手递给她簸箕:“给你,狗蛋他娘——簸箕”,倪二狗娘接住后,粲笑道:“我用完了立时还给你家。淑茵和葆君,你们待着,大婶先走一步。”说完,朗笑着出了院。二姑见狗蛋娘一走,连讥带讽地说:“听说他家的牛糟蹋了你家苞米地,后来居然连个赔偿的钱仔也没见着,太不像话了。”我无耐地摇头说:“全是相里相亲的,我估计爹娘是开不了那个口。”三姑笑道:“我是说嘛,既是前后邻居,这事不好说。”大娘抱怨说:“我家今年的庄嫁也让羊给糟蹋了,幸亏管理的好,基本上没损失多少。”我问:“静婷姐回来了没有?”大娘笑道:“还没哩,估计就这两天,在上研究生哩,课程繁忙。”我又说:“我想静婷姐是越长越漂亮了,上研究生了,真好。”葆君跟着说:“哪像我们俩儿,懒得上学早早就辍学了,现在累死累活在外打工。”我问:“大娘,黄静婷今年二十几了?”大娘道:“二十六啦。”“那也该到找婆家的时候了……”我欲言又止。 众人坐在炕上聊天,你一言我一句甚是投机。三姑问:“听说杭州是许仙和白娘娘相遇的地方,那地方倒是山多还是水多?”我笑道:“有山有水,风景如画。”葆君笑道:“有湖泊,有村庄,反正比承德繁华。”二姑问:“你在山庄究竟干啥活,咋会瘦成这样了?”我笑道:“收拾房间,洗衣物,墩地,擦坡璃,赐候老人。”三姑一听,问:“赐候的是什么人?”我说:“是上官先生的母亲,快八十岁了,但身子骨依然硬朗。”大娘打破沙锅问到底,探究地问:“怎么赐候的?”葆君说:“给人家擦身子,洗衣裳,捶捶揉揉。反正有什么活,干什么活。”大娘和二姑、三姑听了,全惊唏不已。 突然,大娘一转话题,问:“葆君,你们姐妹也该考虑谈婚论嫁了吧?”我和葆君相视一望,笑道:“没,没,我们一心打拼事业,无心谋儿女之情。”大娘笑道:“大娘的意思是说你们该找对象了,是找个外乡的,还是回村受这份窝囊气?”我和葆君相视一望,不竟相顾失色。我说:“依您的意思找在哪儿好?”大娘直言不讳地道:“当然是找到外地好了,跟着本村人,一辈子是喝西北风的命。”二姑跟着说:“是呀,还是外乡好,家里情况入不敷出,得过且过,怎能和外面世界相比。” 葆君笑着,犹豫不定,说:“婚姻大事,需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二姑马上接话问道:“你们听大娘的话,在外面物色个对象比啥也强,免得回村受苦受罪。”三姑笑道:“听你娘说葆君正有一个对象处着,有这回事吗?”葆君一听,一张秀脸立时红了半边,回道:“是有一个。单是人好!但他家远,我正在想咋办哩。”大娘拉住她的手,劝道:“听大娘的,在外面找,比在家乡找强百倍。大娘若是你们这般年纪,肯定找到外面去。”葆君一听,有些哭笑不得,事实上,她早已想过这些问题,主要顾虑,是因为距离家乡遥远,难免思念爹娘。现在,一听大娘、二姑和三姑开导,心里像从藤条上掉落一只大楠瓜,有底气多了。 正在此时,三姑的女儿李葆琛登、登、登地跑进屋。“二姐、三姐你们回来了?”她发出像唱歌一样金灿灿的笑声。我和葆君应道:“回来了,快过来让姐瞧一瞧。”李葆琛走近我们身边。我们从包里掏出糖果,递给她。谁知,李葆琛一噘嘴,说:“姐,我家糖果下辈子也够吃了。你看,我的牙早吃歪了。”说着,张开嘴让我们两人望。李葆琛刚刚十岁,泼疯俏皮,十分乖张。她是三姑唯一的孩子。我问:“那你想吃啥?”李葆琛笑道:“我要吃羊肉。”葆君笑道:“等一会儿,马上煮好,馋嘴猫儿,你甭急呀。”一时半刻后,我爹将一锅煮好的羊肉用铁盆盛上来。众人围坐,像草原上的蒙古人大块朵颐地吃羊肉,家里气氛温馨而甜蜜。我爹心里高兴,拿好酒与我大爹痛饮,两人吃喝行酒,谈笑自若。大爹道:“来,淑茵、葆君,大爹敬你们一杯,一年来,你们在外人生地不熟,辛酸不易我们清楚,这杯酒你们一定要喝下。”我和葆君双双端上酒杯,眼中泪花莹莹闪烁。我们喝了大爹敬的酒,又依次喝了二姑和三姑敬的酒,最后,爹娘也为我们斟酒、敬酒。我高兴不已,一连喝了几大杯,刹时,脸庞上涌出一片融融光泽。 窗外,一只鴳雀清清长啼…… 第七十二章 倪二狗醉撩村花 窗外传来鴳雀的清啼,使我想起在香墅岭看见的梅雀和竹雀两种鸟,仅管它们的生活习性和样貌全都截然不同,但已带给我深深地心灵震撼。借着众人在一旁吃酒行乐,我拿出带来的三块绸缎布料——水绿缬纹印孔雀翎大撒花绸丝布,将它们束脩给三位亲友,大娘、二姑和三姑。大娘接住布料,观察光滑柔软的面料,轻捻慢拢,兴奋地说:“在我们侨祖村,想买也买不到这么名贵的布料,仿佛天娥织就,柔软紧致。”我笑道:“大娘喜欢的话,下回我再给大娘带些布料。”大娘将水绿缬纹印孔雀翎大撒花绸丝布拿到窗下看,不禁心喜若狂。大娘说:“正好家里床单土旧了,我拿它做床单。”三姑说:“这块布颜色稍稍花哨了点,倘若不然,我给李葆琛做一件衣裳。”哈哈,众人一阵欢笑。我爹望着蒸腾着氤氲的大盘羊肉,催促众人说:“快坐下,喝酒吃肉,要不然肉凉了。”说着,掺起刀割下羊肉,分赐给大爹、大娘和二姑、三姑及众人。我爹又说:“我们像豪爽的蒙古人一样,大块吃肉,大口喝酒,人生喜乐不过于此啊。”大爹笑道:“这只羊肥腻,吃得人心里欢喜,来,喝酒。”他将酒杯高高擎起,同我爹互乾了一杯。我喝了好几口酒,顿时觉得脸庞犹如火燎一般热辣至极,我用手轻抚脸颊,心窝里像有个小火盆熬煎着我,喉咙里像是咽下了热炭。我微晃着头,说:“我怕是喝多了,从来不饮酒,今天就——”大娘性子直恁,笑道:“怕什么,在家里放开喝,喝醉了躺在炕上休息。”葆君捂着脸,笑道:“我肯定也喝多了,再喝,怕撑不住了。”我娘心疼我,在我脸上摸了摸,说:“你看,喝得脸红成猴屁股了。”众人一听,再次大笑。我望着众位亲友,高兴地说:“自从进山庄,从不曾放开喝酒,今天倒成酒糟里的酒鬼了,喝醉了酒,一定会耍个酒疯了。”我娘牵住我的手,说:“孩子甭怕,在爹娘身旁,啥事也不怕。”此时,三姑的女儿李葆琛兴奋不已,旦见:一头乌发,两鬓边上,各扎着马尾辫,秀美中透着一股嗲气,光采照人,当真是丽若春梅绽雪,神如秋蕙披霜。两颊梨涡浅浅,双目晶晶,像嵌着两颗晶莹剔透的珠玉宝石。李葆琛的上身是葱绿织锦的皮袄,头戴金丝绣的黑帽,帽边插了一根长长的翠绿羽毛,巧俏妍美,旖旎如画。她爱哭、胆小、懦弱,我曾形容她像一只被阉割过的小绵羊。李葆琛娇嗔地说:“姐,两年了,你在杭州人生地不熟,一定受尽了罪。”我望着扎着马尾辫的李葆琛,感慨地说:“纸醉金迷,犬马声色,古往今来,富人的潜意识里只有‘享乐’二字,我们打杂的下人,只消把人家赐候好,只消服服贴贴而已。”李葆琛似懂非懂地望着我含泪的表情,摇头说:“姐,你别说了,我只看姐的眼神,就知道日子不好过。”葆君笑道:“既然知道辛苦,从现在起,你要好好学习,长大考一个公务员比啥也强。”李葆琛点点头,缄默不语。大娘说:“李葆琛应该向黄静婷学习,考上研究生就能一劳永逸了。”三姑说:“她学习还好,就是不肯吃苦,粗心大意。”我和葆君两人似笑非笑、似啼非啼,感到一阵心碎深痛。这种痛,就是我们短暂的三年高中生涯,如今换回寄人篱下、观人眼色的下场。爹娘自是看出我和葆君两姐妹的一块心病,安慰说:“我家闺女知书达理,不比人家姑娘差,我想她们是‘鸦巢生凤’哩。”我和葆君再次相视一望,咬着嘴唇,木然无语。三姑的眼睑泛着微红,她喝了不少酒,泼口大声说:“只要李葆琛将来能嫁个好人家,嫁进金贵人家,我们就烧了高香,谢了祖宗了!”我爹笑道:“她还小,你就让她嫁人家,是不是太猴急了。”三姑笑道:“旦愿我的两个好侄女以后也能嫁进好人家,嫁给金贵人家,就不愁吃喝了。”我娘反驳道:“我们现在也没愁吃喝呀。我的两个女儿不怕嫁不出去。万一真嫁不出去,我让她们守候我一辈子。”大娘笑道:“你说哪里话,不能让两个闺女守护你一辈子,哪有这种事?”大爹笑道:“她是爱女心切,她天天盼望两个女儿嫁进好人家呢。”众人又是一阵哈哈大笑。 我嫣然一笑,道:“我和妹妹是娘的小棉袄,只听娘说的话。”葆君揽住娘,撒娇道:“也许将来我嫁到外地,一年半载回不来呢?”我娘泪眼迷蒙,既开心也心痛,捧上一杯酒,一仰而尽。 众人正在喝酒,倪二狗嬉皮笑脸地闯入屋。他用油腔滑调的口吻说:“嗳哟,真是来的不巧,碰上你们一家热闹哩。”我爹娘见他走进来,敬客之余,让他坐下。倪二狗有些恍疑不定,笑道:“我只随便走一走‘亲家’,不敢打扰你们行乐。”大娘一听,惊怪地问:“啥时攀上亲家了,怎么成顺口溜的话了。”倪二狗大笑道:“若是能娶上葆君,我们不就成亲家了?”说着,他坐在爹给让开的位置上。爹给倪二狗斟上酒,他毫不客气,一仰脖子喝尽了一杯酒。我爹将羊肉切成块递给他。倪二狗双手捧肉,大块朵颐地开吃。一阵吃喝,倪二狗的话就多了。“我说伯父大人——”他用坚定的目光逼视我爹,笑道:“考虑清楚了吗,何时把葆君嫁给我倪二狗?”我爹木然一听,望着既无赖、又喜欢耍刁的倪二狗,摇头说:“倪二狗,不是我不许嫁她,只是看你的情况,一没个正儿八劲的工作,二没个房、没个地,我如何敢将葆君许嫁给你。”倪二狗噘着嘴,哼唧地说:“这些慢慢都会有,我会努力争取。重要的是,你愿不愿把葆君嫁给我?”我爹愁眉不展,嘴角浮出一丝蔑意,驳斥道:“全村人都怎么看你,我不能把葆君随便嫁给你。再说婚姻自由,她自己愿意倒罢,不愿意你再折腾也白搭。”倪二狗一听,双眉一撇,眉梢高高上扬,用眼角睨视葆君。只见葆君秀美的娥眉淡淡蹙着,在她细致的脸蛋上扫出浅浅的忧虑,生得纤姿婷婷,面凝鹅脂,眉如墨画,唇若点樱,神若秋水,说不出的柔媚细腻。一头长发垂胸前,让她原本美得出奇的容貌愈添了一份我见犹怜的心动。“真美,绝对称得上再世西施。”不料,他言不由衷地赞叹,激怒了葆君:“你再胡扯八道,我就把你撵出屋。”葆君哼了一声,小嘴一噘,扭过了头。我爹笑道:“又不是小孩子啦,人家究竟没说你坏话。”我娘道:“咱是村舍近邻,我家情况你比谁也清楚,葆君性格拗硬,只怕你们两个倔嘴吃不到一口锅里。”倪二狗回眸再望我。旦见我身穿一件葱绿丝绸夹袄,一排极小而薄的罗钿钮子,满头长发梳至左鬓,用一根银色丝带轻轻挽住。貌色晶莹如玉,如新月生晕,如花树堆雪,柔情绰姿、媚于语言、娇柔婉转,美艳不可方物。 只说倪二狗与葆君的故事,也是侨祖村众人皆知的佳话。两年前,葆君没考大学,在家务农,谁知一时焦急就病倒了。虽说我爹是个赤脚大夫,倒有些法子医治,但她始终病怏怏的,提不起精神。后来倪二狗得知此事,天天上我家来,逗她玩笑,助她康复,谁知半个月后,病就不治而愈。我爹高兴,当时许诺了话,不想后来发现倪二狗是个翛然啸傲之人,便后悔当初的决定,婉拒履约。 此时,我爹只觉得万般无耐,于是依葫芦化瓢地推辞,但,倪二狗依然半真半假地纠缠。葆君道:“二狗哥,你别为难我爹娘,我们的事是不可能有结果的。”倪二狗蛮横地望着葆君,大声说:“怎么会没有结果,你又不是金枝玉叶,怎么不可能?”葆君一时气愤,脱口说:“我在杭州山庄已经有男朋友了,也许明年就会结婚。”在坐众人听到葆君的话,用一种莫名其妙的眼神望着,倪二狗道:“我才不信哩,除非你把他领来让我看。”葆君当即表态:“好吧,既然你话说到此,我就答应你,来年夏天,我把他带来给你看。”倪二狗听了立时像炸碎的皮球泄下气来,垂头不语。众人发觉倪二狗闭口不语,个个噤声静坐,我爹把肉递给倪二狗,他拿着肉愤恨恨地一嚼一咽。酒宴持续了两个钟头,到了中午时分,众人已喝得七倒八歪,我爹娘送走我的大爹大娘和二姑、三姑以后,忙着收拾残汁冷羹。倪二狗已喝多了,嘴里全是之乎者也的酒醉话。倪二狗扶着葆君的肩膀,酒气熏天地说:“只要你嫁给我,我会一辈子对你好。”葆君只觉得他像个癞皮,怏然无趣,把他的手取开:“二狗哥,你喝多了,快点回家吧。”倪二狗笑道:“没事儿,没事儿。我倪二狗喜好喝酒,喝酒是我的天性,你管不着。”说完,一个人傻笑着跌跌踉踉朝自己家走。 中午,李大娘家捎来话,说是李大爷过世,请我爹黄仲郎前往吊唁和行葬宴。我娘接到消息后,踌躇不已。由于我爹喝得酩酊大醉,正呼呼酣睡。万般无耐,她决定亲自前往李大娘家。谁知,刚刚出门,我唤住了她:“娘,给李大娘家吊唁是仁礼之事。李大爷在世时,与我们有恩,我也想去。”我娘犹豫片刻,最后把我带上同去。“你是闺女,娘心里有顾虑,你去方便吗?”一面走,娘对我说。我挽紧松散的鬓发,扯了扯葱绿丝绸夹袄,望望脚上穿的一双牦牛皮手工黑皮靴。“娘,这双靴子好看吗?”我岔开话题问。我娘把脖颈里的围巾打个结扣,笑道:“好看嘞,关键要穿上舒服。”正走着,突然从一户人家篱笆墙后窜出一条黑背狼犬,露出锋利长牙,冲着我和娘嚎叫。我骇然一惊,娇娇啻啻,扭扭捏捏,直往后躲。我娘笑道:“别怕。兴许你离开村久了,这条狗都不认识你了。走,跟娘往前走。” 待进了李大娘家,一座院落里挤满了村里的男女老少。李大爷吊唁的葬宴就在她家举行,数十号人,涌入李大娘家的大堂房里。众人相互致礼,相互问候,给李大爷上了香、敬了酒。苗喜妹和徐大娘、以及倪二狗娘,铁柱爹也在场。我望着众人歔欷了一口气,不料被徐大娘发现了。“我说淑茵啊,怎么了有心事?”我莞尔一笑,说:“李大爷在世时是个大好人,为人活络,济人济世,现在离世了,有这么隆重的场面,他就知足了罢。”徐大娘说:“是呀,人活一世,如白拘过隙,实在让人感慨。”我松了松脖颈里一条青花夔凤纹纱围,徐大娘望着,又问:“哟,真漂亮的围巾,想必是从杭州买的?”我笑道:“不,是山庄梁夫人赠送。”徐大娘看了眼红,笑道:“淑茵若是成了我的儿媳,想要啥我给买啥,一定比这条更漂亮!”我赧笑着点点头。苗喜妹眉梢上蹙,面庞苍白,从喉咙中发出一串“嗬哧”的声音,走近我们,说:“我丫头一直记挂你呢,上回来看我,还问起你。”我一脸忧郁,想起那个曾结伴玩耍的发小,心里好一阵心酸。我问:“苗大娘,她不是嫁人了吗?”苗喜妹道:“她是嫁人啦,隔三差五瞧我一眼。”我娘问苗喜妹:“这人上了岁数,也不能指望谁百依百顺。上回听苗妹子说想再嫁个男人,这话是真的吗?”苗喜妹脸面微微一僵,有点不悦,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道:“嗳!原先是有过盘算,但未见个稳当可靠的男人,我也就守寡至今。”倪二狗娘似笑非笑,嘲讽道:“那哑巴汉不就挺好,对你百般献媚,殷情万分,你何不委曲全求嫁给他?”苗喜妹听了诧愤不已,双眉一凝,道:“哑巴汉虽是个男人,可究竟吱吱唔唔的,人长得又丑!”倪二狗娘笑道:“那你就错了。自古道:粗柳簸萁细柳斗,世上谁嫌男人丑。人家既有仰高之意,你就该有俯就之情。”苗喜妹一听,陡生气恨,但不便发泄,哼了一声,瞪一个白眼,靠在铁柱爹身后。 吊唁李大爷的葬宴开始了,我和娘夹杂在众人中间又是一顿吃喝。原本我在家就喝了酒,现在来此场合,自然少不了喝一盅二盅。李大娘举着酒杯在众人中间依次敬酒,最后敬到我娘身旁,道:“淑茵他娘,这酒你别嫌清凉,现在老伴走了,只剩下我一个人,我觉得万分凄凉。”我娘望着李大娘眼含泪花,不料自己也泪涌心窝。端上酒,道:“你节哀吧,人活着像一场梦,醒时行欢作乐,睡着就一了百了。”李大娘泣血稽颡,行必礼束,一瞧我,揉眼道:“那日在路上我一身缟素,恰有两个姑娘经过,谁想是淑茵和葆君。”我软声说:“李大娘,你一定要注意,别哭坏了身子。我们是乡邻,以后有帮得上的你仅管开口。”李大娘听着心里暖和,噙着泪,与我娘和我干了一杯酒。接着,李大娘又和铁柱爹暄寒了半晌,待喝过了酒,众人齐坐桌旁吃菜聊天。我和我娘亦坐下来。苗喜妹和徐大娘、及倪二狗娘同样在坐。只听有人发表议论道:“李大爷的丧事办得不够风光,若是在城里,请吃都在饭馆、酒楼哩。”徐大娘接口说:“咱村小,冬天一场雪封了山路,谁能出得去。”苗喜妹说:“村里谁能办起个酒馆倒好,大家可以到酒馆吃酒。”铁柱爹环望众人,喟叹地说:“我听说,年后有一条城里修来的柏油路,接到村口,那时村里就旧貌换新颜了。”有人急忙说:“是嘛,那用不了两三年,开不起酒楼,我也一定要在村里开家饭馆。”我娘只定定坐着撚胸口,我问:“妈,酒喝多了,是吗?稍坐会咱们就回家。”我娘笑道:“李大娘的酒真烈,喝了两杯,辣到心窝里了。”铁柱爹对我娘说:“这年头,人越活越精神,往后你就仅管享着你闺女的福气吧。”徐大娘说:“我一直盼望淑茵嫁进我家来,我上高香、敬祖宗,把她当成宝贝嘎达。”众人一听,想笑却没笑出声,有人说:“淑茵长得这么俊,你家能镇得住吗?”徐大娘看了那人一眼,说:“天王老子她也是个闺女,我有法子镇得住。”铁柱爹对徐大娘说:“你个没肝没肺的臊婆娘,真是白日做梦。淑茵若能嫁到你家,我把你天天当祖宗敬上。那淑茵一门心思要飞出穷山窝窝里,谁能拦得住。再说,她就是嫁人,也轮不到你那儿去,我的铁柱是干啥的?”徐大娘听了,不高兴地乜视:“你铁柱再有魅力,也不见取上她们姐妹当中的一个,到头来还不是取的孙桃仙。”铁柱爹一听,气得吹胡子瞪眼:“孙桃仙咋了,一样长得水灵灵的,还能给我家铁柱生男娃。”苗喜妹走近,阴阳迭气地道:“都别在那儿争了。公鸡打鸣,母鸡下蛋,各守本份吧。”徐大娘按按她的手膀,怅然若失地说:“那老东西只会说风凉话,没一句受听的。咱不理他,喝酒。” 倪二狗娘望着我娘说:“倪二狗在我耳根上唠叨了不下一百回,让我上你家提亲,唉,我快闹心死了。”我娘怫然不悦地说:“这种事我们当大人的不好说。现在是社会主义社会,讲求婚姻自由,年轻人自己说了算,我们不好插手。”倪二狗娘笑道:“葆君是个好闺女,就是……”我娘本想问她说什么,我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襟:“娘,咱回家,回家看看爹咋样了。”我娘望望众人,先行告辞。我娘带上我,我们同李大娘絮叨了几句抚慰的人情话,走出了院落。刚一走出李大娘家,冷不防撞上了倪二狗。只见他双目幽森,酒意漾颊,醉醺醺摇幌身子哼唱小调。他唱的是河北民歌《小放牛》:“三月里来桃花红,杏花白水仙花儿开,又只见那芍药牡丹,全已开呀放啊,依得依唷嗨。来至在黄草坡前,见一个牧童,头戴着草帽,身披着蓑衣,手拿着胡笛,口里吹的全是莲花落啊!依得依哟嗨,我说牧童哥你过来,我问你我要吃好酒。在那儿去呀买呀依得依呀嘿。牧童哥我开言道,我尊声女客人儿你过来,我这里用手一指就南指北指。前面的高坡有几户的人家,杨柳树上挂着一个大招牌,哎女客人儿你过来,你要吃好酒就在杏花村来呀,依得依呀嗨,你要吃好酒就在杏花村。”我们两人一惊,拉住他问:“你咋在外面晃荡呢?还不回家睡觉去。”倪二狗醉汪汪的,脸色涨红,像燃烧着鲜艳的红秋葵,一张脸皮当中镶嵌着白多黑少的琉璃球,让人觉得有点畏怕。倪二狗踉跄地站下,笑道:“没事儿,我来大娘家瞧一瞧。”我娘好言相劝:“人家正在办丧宴,不是请正筵。你清楚吗?听大娘的,赶快回家。”倪二狗用直勾勾的眼神瞅着我,一抬手,按住我的肩,道:“淑茵,你和葆君长的一样好看,简直是我们村的仙女。”我听后想笑未笑,一抽身闪躲一边。谁想,趁我不备,他夺走我脖颈里一条青花夔凤纹纱围,戏弄我道:“你的围巾真香,送给我倪二狗吧。”我脸色骤然一沉,哭笑不得,跺脚道:“娘,你瞧他。”我娘一瞪眼,上前拽住他,夺过围巾,道:“你个没正经的癞皮狗。”倪二狗俏皮一笑,见我噘嘴藐视,笑噱道:“别把我不当人看,我倪二狗算不得正人君子,但也恪守本份,堂堂正正哩。”说完,撇下我们径直走向李大娘家。倪二狗刚进到李大娘家,被他娘抓住:“二狗你咋来了?喝得像个醉翁,还晃到这里来了。”倪二狗迷迷澄澄地望着娘,笑道:“娘,让我喝两盅丧酒吧,李大爷活得时候人实称,可惜说没就没了。”他娘一听,觉得有理,说道:“走,我带你进门讨杯酒喝,但丑话在前,你不准胡言乱语啊。”说完,带上倪二狗进屋。我和我娘只觉得天地间一片惨白,像白晃晃的波滟一般,快要辨不清方向了。我们走在一条杂着雪和泥淖的崎岖路上,刚走出几步,我就“哇”地一声吐了出来。我娘顿时一惊,既好笑又心疼,扶住我:“看我闺女咋喝成这样了。”我执拗地说:“娘,我没事儿,走,咱回家去。” 我们回到家之后,葆君躺在炕上已睡熟。娘让我躺下休息,自己则支撑着将餐后碗筷洗刷一净。我取下青花夔凤纹纱围,平躺炕上,因为酒力的原故,居然翻来覆去睡不着。我想着上官黎,想着山庄里的所有人,泪水居然噙满眼眶。我望着窗外的大榆树,一根枝条弯弯曲曲在窗棂上轻舞漫动,不知从哪儿飞来一只仓庚落在枝上。 第七十三章 狗彘汉耍弄葆君 腊月十五早上,我躺在铺满羊毛毯的土炕上,望着窗外一片银装素裹,心间滋生出一股淡淡快感。这种快感让我愈发精力充沛,心绪悦然。我从炕上下来,将头发挽了一个简约的倭堕髻,描眉修唇,两颊搽上粉红胭脂,穿上娘给我买的紫罗兰色羊绒毛衣,开始清洗衣裳。那件奭色长袖外套已穿了好几日,我想尽早洗晾出来,到了腊月十六,和娘出门时穿。葆君一样起的早,她要赶绣《书韩幹牧马图》。我们享用完早餐,牛奶和荷包蛋,便忙活开了。我娘望着两个心灵伶俐乖巧的女儿,一种心满意足和骄傲的感觉浮在心间。房外的雪已慢慢消融,枝梢和窗棂上的敷雪正在阳光的照射下一点点酥解。一只秃尾绿翎仓庚,呆呆地歇在枝上。气温已回暖。我娘望着窗外,对我爹说:“今天天气好,你不是要炮制草药吗?明个儿我要和闺女上一趟三姑家,听说她三姑爹病了,患了痢疾,如果你有好草药,我给他带上去。”我爹搓着香皂洗脸,听见娘和他说话,回道:“行的,一会儿我到后堂房把秋天采的草药炮制好。”我笑道:“娘,爹一年从太白山上能采多少草药回来?”我娘回道:“差不多有一百公斤。”我又问:“有什么草药?”我娘说:“有艾草、车前草、淡竹叶、金银花、蒲公英、雏菊、龙葵、白花蛇舌草……”娘如数家珍报出一大串名字。我笑道:“爹真厉害,一个人敢往那大山里跑,等我从杭州回来,帮他一块上山采药。”我爹听了笑道:“你不能想着回来,咱村多穷呀,要嫁到外面,不必回家吃苦受罪。”我爹洗完脸用过早餐,然后进后堂房炮制草药。等我清洗完衣裳,想起爹便来到后堂房。我问:“爹,听说三姑爹患了痢疾,要给他带什么草药?”我爹正在一口大铁锅里炮制井阑草,笑道:“你瞧,井阑草是专治肠炎痢疾的草药,一会儿我再加些凤尾、鸡脚草和辣蓼,你们带给他,按要求服用。”我爹一面说,一面在井阑草里加了些药酒,我感到奇怪就问:“为什么加酒?”爹说:“酒能除毒性,能入药,增强药效,所以加酒是最好的药引子。”我一笑,道:“一般还加什么?”爹说:“有些药草里加盐,也有加醋的。”我听后眼眸发亮,问:“前一阵子我夜晚睡不着觉,是咋回事?”爹一听觉得诧异,问:“闺女是啥原因睡不着觉啊?”我想了想,不愿回答,于是闭口不语。我爹说:“我考虑你那是神精衰弱造成,睡前注意避免服用茶、咖啡、酒、巧可力等。”我笑道:“原以为害了病,原来是不良生活习惯造成的啊。” 我娘揉了一大团面后,想起倪二狗娘借的簸箕还没送回来,自己正准备吃完饭筛瓜子,于是走出房去了倪二狗家。葆君坐在窗下的炕上,伏在绣架上紧锣密鼓地绣。窗口挂着一件玫瑰红绸夹袍紧挨着一件孔雀蓝袍子,一只风干许久的蜘蛛吐出一串银色丝线,悬挂在墙壁上。 忽然,走进来一个人。葆君一抬头,倪二狗微笑着朝她望。只见葆君身穿湛白色羊绒衫,领口只露几朵枝叶缠绵的浅色鸢尾,配珠色条纹裤。头发飘垂两肩,两颊白皙丰满,一对翠玉银杏叶耳环。细眉若有采,翘嘴若相思,粉颊上一对梨涡浅浅,两只纤手迂转曲梭。葆君看见倪二狗顿觉心烦意乱,便瞪了一眼。倪二狗道:“葆君,干嘛瞪我,我又不是见不得人。”葆君随口道:“你不是见不得人,而是不像个人。”倪二狗瞿然一听,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挠着头发笑道:“我咋不像个人,你说呀?”于是,葆君放下绣样,笑道:“你一没房,二没地,三没份工作,不是不像个正经人吗。”倪二狗听了更乐了,道:“原来是这个原因,我还以为咋了?”葆君悻悻说:“你出去,我不想看见你,搅得我都绣不下去了。”倪二狗小黠大痴,往上一探,见绣出的大半副绣卷上落着四个字:比翼双飞。遂一个字一个字的念,谁知念着就停口了。“哼,不识字嘛,去!”葆君恨恨说。倪二狗哪儿肯依从她,身体凑上前,抓住她的手:“葆君,别这样。你是我的肝、你是我的肺、你是我的甜蜜饯儿。这一年来我都在等你呀。”葆君一甩手,却没甩开,于是定定地坐着叹气。倪二狗嬉笑着扭股糖儿似地缠上来,道:“我是你的人,我是你的狗,哪怕你踹我、打我、骂我、恨我,我也跟随你,行嘛!”葆君气哼了一声,怫声说:“我可不敢承受‘你的’人。我已经说了,我找了一个对象,人家条件比你优秀,我就喜欢他了。再者,我也不想蹲守村里啦。”倪二狗听后无趣,将葆君的手攥得更重、更紧了。葆君疼的眼泪也快流出来,噘嘴大骂道:“你,你不是人,干嘛捏我。”倪二狗一听,不高兴了:“哼,老实告诉你,你若不依从我,在侨祖村我不会让你好过,我天天缠着你,让你吃不好,睡不好,怎么样?”葆君脸一红,喊了出来:“爹……爹……姐……快救我呀,快来人哪。”倪二狗血气方刚,任性而莽撞,不弃不离纠缠葆君。“别叫!”他一面说,伸开大掌遮住葆君的唇,“悄声点。”葆君羞红了脸,一张嘴,咬住倪二狗的一根手指。“嗳哟,”倪二狗一惊,狠命一甩手:“你怎么咬我?”葆君恐慌中继续大喊大叫:“爹,快来人呀。”话音一落,我爹和我眨眼间从门外跑进。一进房,看见两人在炕上左翻右跳。“爹,姐……” 我爹一望此情此景,当下气得将要晕厥:“你个馕糟的畜牲——”顺手拿起一把稻穗扎成的笤帚,往倪二狗的头上、身上乱打一通:“混账!”倪二狗吓得一阵哆嗦,刹时,从葆君的身上滚落。“别,别打我。”说着,一闪身从门口溜跑了。葆君静坐着嘤嘤地哭泣:“爹,爹,”一把抱住了爹。我爹心疼女儿遭到恶人□□,仅管气得浑身发抖,但努力劝说:“闺女没事的,没事的。有爹在,谁也欺负不了你。”我爬到炕上,抱住葆君,三个人声泪俱下,一番痛哭。 此时,我娘拿回簸箕一进庭院,听见房间里有人号啕大哭。她深觉纳闷,心里一想,好像是葆君的声音,奇怪了她好端端哭个啥事,便急忙放下簸箕进入屋里。“闺女,闺女咋了?”一踏进屋,葆君衣衫凌乱坐在炕上哭。爹见她回来将刚刚发生的事告诉了娘。娘听了后,当即气咻咻地跑出屋找倪二狗家理论。 我安慰着葆君:“妹妹别哭了,有咱爹在。”葆君哭了半晌,觉得太受委屈,干坐着发愣。我爹怕她生出意外,让我坐在炕上守护,自己则出门到黄天豪家去了。葆君哭腔着问:“姐,你说我该咋办?我不想活了。”我拉住她的手,大声说:“有姐在,别人不敢把你咋样,还反了倪二狗不成,晴天白日的。”葆君说:“他一回来就纠缠我,这样下去如何是好,我咋在村里待。”我说:“别怕,有爹给咱做主,他倪二狗休想得逞。”正说话呢,我娘拉着倪二狗娘进屋。我娘道:“你瞧一瞧,反了反了,你儿子干得好事。大白天的,□□的社会了,竟敢干出这种见不得人的事。简直把人的脸都丢尽了!”我娘大声斥责。倪二狗娘一见葆君坐在炕上放声哭泣,立刻明白了。“我说亲家——”“别叫我亲家,辱没了祖宗了!”我娘愤恨蔑视地说。倪二狗娘轻歔了一口气,说:“这种事不能往咱长辈的头上怪怨,唉,我家门不孝啊。”我娘一听,气得勃然大怒青筋凸暴,喝道:“不怪在长辈头上,你的意思是就这么算了?”“不呀,我不是这个意思。”倪二狗娘辩解道,“以前,倪二狗总给我说他喜欢你家葆君,谁知今个儿就管不住自己了。”我娘气得喘粗气,说:“行了,你说咋办?”倪二狗娘望着一脸无辜的葆君受了屈辱,内心百感交集,只说:“再等一等,看倪二狗上哪了,让他来了和你家说。”我爹说:“行,我就等着他来说清楚。”众人左等右等,不见有人将倪二狗找来,却等来了葆君的大爹和大娘。“怎么了?葆君没事吧?”两人一进屋直奔炕头。“大爹……大娘,”哇地一声,葆君又哭开了。众人一见情形,纷纷上前劝导,但是左右不灵。“葆君你别怕,大娘会给你作主,你等着——”倪二狗娘一拍大腿,出门继续找倪二狗。黄天豪说:“岂有此理,大白天的,像是鬼子进村,太不像话了,这件事必须要搞明白,要不然我黄天豪饶不了倪二狗。”大娘说:“葆君,我们在身边,会给你作主,倪二狗跑不到哪去。”葆君抬眸望了一眼,嗫嚅地说:“倪二狗像个泼皮,我们如何敢招惹他呀。”黄天豪气恨地说:“这是□□的天下,还怕他造反不成。哼,我不相信他小子能上天入地?”我爹说:“幸好今天家里有人,要不然今天的事,可就……”我娘揽住葆君哭哭啼啼地道:“我早就说了,那倪二狗没安好心,我们少招惹他家。这回好,居然跑到咋家祸害来了,呜呜……”大娘说:“葆君娘你别哭,哭得让人心碎,有天豪在,会有办法处理这件事。”众人你一言我一句,为葆君打抱不平。这时,倪二狗娘不知从哪儿找回了倪二狗。“你,给我进去,看你干得好事。”他一推倪二狗,倪二狗就老实的进了屋。倪二狗娘厉声问:“说——究竟咋回事?”“我……”倪二狗一紧张,额头上的汗扑簌簌地直往下落。“快说,咋干出这种事?”“娘——”倪二狗突突哝哝刹时“扑通”一声,跪在了炕沿下,“我狗彘不是,我也是喜欢葆君嘛,所以……”黄天豪大骂道:“你个馕糟的畜生,吃了熊心豹子胆了,竟敢大白天的耍弄我家闺女。”倪二狗抹了一把汗,不敢抬头看众人,低声说:“原本去年葆君在时……就应该来提亲,但……但现在,”我爹叵耐不住大吼一声,道:“你住嘴吧,休要胡搅蛮缠,我可从来没说过把葆君许嫁给你,一个字也没说过。”我娘说:“我说倪二狗,就是亲事说成你也……也不能趁人之危啊。”黄天豪咆哮道:“她是个女人,你是男人,你以为就能随便占人家的便宜了吗?简直太放肆。”倪二狗娘站在一旁,哭诉道:“亲家呀,都是二狗蛋他爹走得早,这孩子我教育不好呀。”她抹了一把泪,把脸回了过去。黄天豪说:“你家的情况我们知道,可是二狗蛋不学好,干出这种丢人败兴的蠢事,简直比我家那头蠢驴还蠢。”众人一听他的话,觉得不对味,竟是欲哭无泪。倪二狗土迷哄眼,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央求加威胁,道:“反正这事我也做了。你们若是不怕丢人,不怕传扬出去,那就等着她‘身败名裂’吧。最好的办法,依我看还是将葆君许嫁给我二狗。”黄天豪一听勃然大怒,一握拳头,想要捶他:“你这小子胡言蛮语,岂有此理!再敢胡说,小心老子揍你。”倪二狗一看要揍自己,忙抬胳膊挡:“别呀叔,我二狗蛋从小是你看着长大,纵然有些歪门斜道的坏毛病,也是没爹教育的后果,如今你却是万万不能揍我。”我爹气得浑身哆嗦,脸面表情沉僵,目光闪射一道青光。而葆君气得噘起发紫的嘴唇,像含着一只活蹦乱跳的蚱蜢,吐不掉,咽不下。葆君不由自主地攥紧我和娘的手:“娘,他咋这样,根本就是胡搅蛮缠,根本是无理取闹。”我娘鄙视地望向倪二狗,问黄天豪:“这泼赖头头是道,根本没有诚心悔改的态度,你说该咋办?”黄天豪横眉冷对,将脸皮绷得像块地膜,又紧又硬,说:“我不信还制不住他。二狗他娘,你瞧见没有,如何处理,你发个话吧。”倪二狗娘倚立窗沿边,抹泪凄呛。只见她穿一件杏黄色绣牡丹缎袄,长摆裤,目无神采,一脸黄褐斑,眼角堆叠一层层厚褶,耳朵上戴着两个银耳环,脑门后盘着一个小圆髻,髻中斜插一根黄花梨木簪子,歪耷着脖子,一副难肠的模样。她把两只手像插葱一般插进袖管里,抽噎了一下鼻子,轻声道:“这娃命苦,从小没爹。我含辛茹苦将他养大,实属不易。要说他做出这种事,却实连牲口也不如。只是他好歹是个男儿,热血沸腾,见着漂亮姑娘不动心也怪。再说,他一直喜欢葆君,这村里人全都知道。怎么处置,我当娘的如何说呢。”黄天豪怒气汹汹地直视倪二狗,见他一瞟一瞥,态度生硬毫无悔意,喝声道:“快说,这事你怎么办?”倪二狗怕黄天豪和自己动真格,双腿屈跪,假装知错,在炕沿下挪移,泪流满面道:“葆君,我是真心喜欢你哩。从小我们一起长大,我对你百依百顺。我们俩儿真是青梅竹马,你不能绝仁绝义啊。”葆君一听,只觉得心里像是剜掉了一块肉,血淋淋的,不是滋味地难受。她想起眼前不务正业、吊儿郎当的男人,确是有恩于自己。虽说一时冲动,奸污未逞,但必竟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同乡和玩伴。纵然再气愤,恨之入骨,将他剁成肉渣,熬成浆糊,也无法弥补她心理上的创伤。她心乱如麻,欲哭无泪,怔忪漠然地坐着。倪二狗见葆君不吱声,又挪移两步,继续道:“葆君,葆君,你说个话,是让我生是让我死,只求你一句话便是。”葆君未开口,我娘说:“他老大不小了,二狗他娘,你应该早些给他寻谋一门亲事,早点成婚。”倪二狗娘抬起袖管,抹了抹泪,哀声道:“不是没给寻谋过,只是谁家好姑娘肯嫁给他哩。那日前村胖妞有意托人寻问,可他又嫌弃人家胖,总之,一时半会不见有适合的。”我爹恨喝道:“那总要有个解决的办法吧?”葆君望了倪二狗一眼,骂道:“原先在村里,你就对我动手动脚。现在回来,我才清寂几天呀,你就……”我说:“你简直就是欺负人。太气人,太恨人!” 众人数落着倪二狗种种过失,依然不能哄宠好葆君,她坐在炕上,狠狠苦诉积压心里的所有委屈苦闷,直到进来一个人,才转涕为安。 第七十四章 村长造访推葆君 众人望着倪二狗吊儿郎当、毫无悔改之意,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收场。葆君依然微声抽泣,想起在香墅岭,我们两个“舆台苟且”之人,一年来忍受的痛苦梦呓,就一肚子委屈。大爹黄天豪分外慎重,知道面前向来招摇过市的男人,从来是肆意妄为地行事,担心将来还对葆君图谋不轨,遂语含讥诮地对倪二狗娘说:“我们做的事天经地义、公道坦磊,倪二狗不仁义,犯下滔滔劣迹,除非深思悔过,否则我们决不轻饶。”倪二狗娘一听,当即犯了难,自己的儿子素来对葆君颇生好感,还暗送秋波,如今虽说犯下弥天大罪,也应情由可原。但是,究竟犯了错误,而且有悖人伦常理,便愤恨不已。葆君静静地坐在炕上,想起在绣坊店承受的痛苦,竟对倪二狗满腔仇恨。原先,一直打算在家安安闲闲过个好年,来年返回香墅岭孳孳干上一场。一想到手掌由于长期攥着针线已皴起了胼皮,一想到我在那个貌似人间天堂之地遇到的不公待遇,就咬紧牙关,蔑视倪二狗。谁知,铁柱突然从门外走进。之前,路过我家时,看见倪二狗娘气冲冲地拽着倪二狗向我家走,心下疑惑,思来想去,决定瞧一瞧情况。他走近门口,听见屋里黄家长辈痛叱倪二狗,愈听愈觉得不对劲,听了半天,终于听出大概原由,心下惊凉,急忙踏入屋里。进屋环眼一望,站立着众人,顿时,察觉出事态的严重性。他进了屋,正欲开口说话,葆君呛然说:“你若保证了,以后再不犯着我,再不为难我,调戏耍弄我,就饶恕你。”倪二狗一听,装模作样道:“行的,行的!只要你不哭不闹,啥事都好说。”铁柱伫立我爹身旁,看见葆君哭泣,关切地问:“葆君别哭。这里有我们大家在,你别害怕,铁柱哥知道情况,会为你申张正义。”葆君抬眼,一枝梨花春带雨,极是凄恻和感人。铁柱曾读过高中,知道怜香惜玉的道理。想起二年前和葆君同在县里上高中,两人相互帮扶,彼此也曾产生一丝淡淡情愫。但后来,铁柱拗不过爹娘给作主的一桩亲事,就是同孙桃仙成婚,才绝然同葆君断了男女往来的暧昧关系。任时光流转,一直以来,两人始终萌生好感,而且相互信任,相互捧念。葆君望见铁柱哥,本来就伤心不已,又大哭两声,铁柱急忙上前一阵哄宠。葆君听了铁柱的话,茫然望着众人,见倪二狗态度还算忱意,对铁柱说:“铁柱哥,这事不是我太娇嗔,只是怪倪二狗恬不知耻,三番五次侵犯于我。铁柱哥,你说咋办就咋办。”话音一落,满屋子的人盯着铁柱望。只见铁柱英姿焕发,寸板头,广额阔脸,双耳大垂,两只炯炯有神的眸子脉脉含情。一身黑青布料衣裳,精干得体。铁柱注视倪二狗,一时大脑空白,内心纠结,只担心他日后复犯毛病。思忖半晌,铁柱说:“倪二狗,你给我听着,我给你三条建议,你若是能遵从,我们就饶了你。这第一条是,从今往后,再不许打葆君的歪主意;这第二条是,给葆君和众人赔礼道歉,求得他们对你的原谅;这第三条嘛,就是给葆君写下保证书,必须写明你诚心悔过,再不犯错,否则天打五雷轰。”倪二狗听了,见众人个个像罗汉魔煞一样注视着,心慌如忤,赶忙应允:“好!好!好!我全都答应。”铁柱便找来纸笔。倪二狗爬在炕沿上,小心翼翼歪扭地写了数行字,内容是:“我倪二狗从今往后再不纠缠葆君,从今往后好好做人,如若再犯下错犯,定遭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日有明鉴!”铁柱拿着保证书一看,内容倒合情合理,比较诚恳,向众人说:“倪二狗诚心悔过,并写下了保证书,若他以后再犯错误,我们大家都不能原谅。你们说怎么样?”黄天豪板着脸说:“哼,狗兔崽子,胆大妄为,既然有心悔过,我们就暂且放过。”我爹说:“葆君,铁柱让他写了保证书,依我看,先饶恕他这一回,以后我们小心谨慎一点,别让他占了便宜。”我娘坐在炕沿上,只是抹眼泪。大娘呛叹了一声,道:“这年月真是啥人都有,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你咋就,”看了一眼倪二狗,呸了一口。我拿出绢帕递给了葆君,葆君接住在脸庞上揩了揩,道:“姐,咱们就这样放过他嘛,我还是担心。”我望了倪二狗一眼,说:“以后别和他黏糊,少出家门,看他能把你咋样?”倪二狗娘气得哆嗦不止,在倪二狗天门盖上戳了一指头,说:“不争气的东西,竟给老娘丢人,看回去咋收拾你。”倪二狗望着,颤颤地喊了一声“娘”。铁柱问我爹:“黄叔,二狗蛋咋会闯进家门做这种事呢,你们咋不留意一点。”我爹愤苦一摇头,道:“早上正在大铁锅里炮制井阑草,茵儿和我在一起,她娘去要簸箕,谁也没注意他呀。”铁柱一脸怒目地注视倪二狗,喝声说:“你有爹生没爹教,难道没有人格和修养吗?黄叔家向来宽宥慈善,你竟借此机会占便宜。还算个男人吗?”倪二狗抬眸轻轻一撇,心里压根不服气,恨得咬牙切齿。倪二狗心想:你铁柱算个啥东西,有啥资格斥教我。我有爹没爹管你个啥事,偏要横插一杠,逞心是与我过不去,我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铁柱见他不吱声,再次吼道:“说话!你个鳖龟王八蛋。”倪二狗登时一怔,心里翻江倒海般的难受,却不知如何回答,只是“我……我……我……”连说了三个我字,一脸通红,头垂如熟透的丝瓜。黄天豪心中气焰渐消,看在倪二狗娘往昔同大家关系和睦,于是缓声道:“自古道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你没教养好儿子,这是咎由自取,自酿苦果。我们不是容不下人,今天的事到此为止。”众人一看情形,也只能作罢,于是纷纷动起身。大娘和我娘将葆君从炕上扶下来,让她把衣裳整理好,我拿着梳子给她梳了梳头发。铁柱则将那份保证书交给我爹:“叔,把保证书放好,以后好有个应证,免得他日后再犯毛病。”我爹把保证书压在了炕沿的毛毡下。倪二狗娘不好气地注视倪二狗,说:“狗东西,还不快起来。”倪二狗一听,“唉”了一声,站起身拍拍身上的尘土。“亲家,若是再没啥事,我先带二狗蛋回家,你们再看看葆君有没有啥事?”我娘望望他们,说:“好了,你管好他,唉……”倪二狗在他娘的扯拽之下,摇头晃脑地朝门外走。铁柱走近葆君关怀地问道:“葆君你咋样,还有哪难受吗?”葆君用手捋着头发,回道:“铁柱哥没事了,就是头发根有点疼。”铁柱责声说:“一定是那狗东西给弄的。”大爹大娘看大家皆安然无恙,两人告辞:“葆君,大爹大娘先回家了,往后有事就直管开口,我们会给你作主。弟妹你也别怕,这事也正常,倪二狗年轻,火气旺盛,犯下毛病再所难免。”我娘脸色难堪,点头说:“嗯,我们知道。”送走了黄天豪和大娘,一家人坐下来哆哕嗦嗦地漫讲闲话。铁柱说:“倪二狗真是泼怂,明明知道葆君不喜欢他,还非要纠缠不休。”我说:“自古说强拗的瓜不甜,葆君从未受过村里人的窝囊气,今天居然在家里蒙受了。”我将葆君的头发打了一个髻,缠上几道红绸带,然后拿来薄荷雪花霜搽在葆君的脸上。我望着她眼帘上泛起一道殷红泪迹,说:“瞧你的大花脸,让外人看见还咋嫁得出去。”葆君扭过了脸,噘嘴说:“再取笑我不理你了。”两人正在逗乐,一个蓄着两撇胡须、眉目清秀的中年汉子手拿一卷画纸,笑容可掬地走进屋。我爹一见他进来,立时亲切地问:“村长突然到访,快请进。不知有何贵干?”这个唤作村长的是侨祖村赫赫有名之人,正是在他的张落和主动协调建策下,才有一条修往村里的柏油路,将在年后通达。村长四十五岁,年富力强,颇有声望,见我们姐妹站在窗下莺莺燕燕异常亲和,笑道:“哟,两姐妹都回来了?真是喜事了。”我爹望着他有心难开口,笑道:“闺女在家也养不住了,指不定往后还请村长撮合一桩亲事哩。”村长说:“葆君今年多大了?”我爹笑道:“属鼠的,这年二十啦。”村长望了望葆君,发现她的眼眶泛出红晕,心里犯起疑惑:“这丫头回家刚几天,怎么就哭红了眼,莫不是黄家有啥事呢?他没敢问出心里想法,只凛然一笑,道:“葆君越长越漂亮啦,比她姐还漂亮。”说着,在她脸上捏了捏。葆君轻声一笑,回道:“姐比我漂亮,我哪能和姐比呀。”村长笑过之后,话题一转,说:“这次来你家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宣布。”我爹娘和我,葆君一听,把目光聚集在他身上。村长将卷纸展开,徐徐道:“我知道葆君是个刺绣能手,前村后村的人都问你要绣品,现在正有个机会,能让你大展手脚。”葆君一乐,问道:“村长快说,究竟是啥事?”村长将卷纸递给葆君,慭慭地说:“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我们侨祖村有两个参加全县刺绣大赛名额,一个就是你闺女葆君,上面是参赛的主题,你看一看。”葆君拿着卷纸一看,是五个刺绣题目,分别是:《仙草云鹤》《瑞鹿团花》《方胜鸾雀》《凤凰衔花》和《喜鹊踏枝》,遂问:“这五副图都要绣出来,还是?”村长笑道:“只绣一个就行,现在选好主题抓紧绣,年后送到县里参选,我们村就看你的了。”葆君笑着,览了一遍卷纸上的主题,看见一个名为《喜鹊踏枝》的题目格外醒眼,笑道:“我知道村长的意思,我看这个题目比较合适,”指给村长看。村长看了后,说:“选哪个主题,你比我清楚,你绣的东西十里八乡都出名,这次是你一展才华的好机会,千万别错过。”葆君又仔细看了内容、要求、规格等,悉数记在心间。村长将卷纸收回拿在手上,看了看葆君,问:“怎么哭鼻子了吗?不会有啥事情吧?”我爹和葆君表情尴尬,只说:“家无大事,村长不要记挂。”村长由衷一叹,目含温婉:“你家两个闺女,真是我们村的一枝花。但是咱村贫穷落后,嫁出去便罢,将来留在村里怕是受苦哩。”我爹频频点头,眼含幽泪,道:“村长,我咋能不知道,我只是舍不得她俩。” 村长走了以后,葆君顿时从萎靡和倦怠中提起了兴趣,对我说:“姐,这是人家给我的一个机会呀,一定要把握。”我爹笑道:“我家葆君别的不会,专是绣的好,这回一定要争气。”我欢心笑道:“这回就看妹妹的了,如果能给村里争光,村长免不了褒奖我家。”葆君微微含笑,心间云雾全然散开。从这一天开始,葆君每日抓紧绣这副刺绣,几乎很少出门。 腊月十六中午,我穿上长袖外套,脖颈里挽上一条围巾,发髻中点缀一枝绿色兰蕙,耳上是金丝大扣鎏金环,和我娘一同前往三姑家探望三姑爹。三姑爹是个地道庄嫁汉,脸膛黝黑,身板结实,规规距距,老实巴交。他十三岁下地,到如今大半辈子与土地打交道。他的家在村最西头,是村里数得着的阔余户。他只有一个女儿李葆琛,长得像我们姐妹,刚十岁,已标志貌美。我们步行走在泥淖的雪地上,刚走近篱笆院外,看见苗喜妹和徐大娘,以及铁柱娘坐在板凳上闲聊家长里短。我娘和他们打了招呼,寒暄了几句体贴的话,带着我往姑爹家走。我的手里提着三包草药,俱是凤尾、鸡脚草和井阑草一类。我远远看见姑爹家的烟囱一片袅袅。 待进到了姑爹家,姑姑一个人坐在炕上绗被子。“姑姑,”我和娘望见她托着那块湖水色缬纹印孔雀翎大撒花绸丝布绗被子,我笑道:“怎么把它当作被罩了?”姑姑笑道:“家中三年没添过新被罩,我看它红艳艳的,感觉做被罩合适。”我娘问:“她姑爹上哪了?”姑姑环望窗外,说:“刚还在呢,想必上前院了。”须臾,三姑爹走进来,客气地问:“哟,你们来了?”我把三包草药递上:“我爹亲自给姑爹炮制的,一天一副煎了喝便好。”谁知,刚进屋没说两句话,李葆琛气急败坏地突然跑进来:“娘,不,不好了,那头母猪在拱圈门哩。”姑姑和姑爹吓了一跳,道:“那该杀的畜生,着实折腾人。”我们从屋里出来,近到了猎圈栏前一望,母猪已不见了踪影。姑姑对我娘说:“母猪昨个儿产完猎崽,一窝生了十八只,谁想奶水不足,天天拱圈门,现在好了终究让它跳出来了。”我娘说:“那赶紧找啊,别窜到人家去了。”大家遂四处寻找,我听到偏屋里有猪发出呼噜噜的槽食声,急忙一寻,发现原来母猪正躲在偏屋里嚼吃地上的苞米粒。“姑姑、姑爹猪在这儿——”众人听见了我的喊声,往偏屋而来。近到眼前一看,吊着十对□□像吊着十对布袋的母猪确实在偏屋吃苞米。母猪见有人进来,哼哼唧唧一个劲加快大嘴狼吞虎咽。“你这畜生,咋就吃起了苞米了,”姑爹将鞋一拿,冲着猪头一阵猛搧。那母猪吃得正香,让人一通打,就不高兴了,用嘴向主人疯撞。姑爹一不留神,险些被它撞翻。其余人见此情形都大笑不止。姑爹道:“快,把猪拦进圈里,别让它乱跑乱吃了。”众人一合劲,将它赶进了圈。 我往那圈中一瞧,麦秸堆里,整整齐齐蜷缩着十八只猪崽,此时在憨憨入睡。姑爹笑道:“今年猪崽多,要是需要的话,仅管来抓好啦。”我娘望了望猪崽,个个体大圆溜,像小水桶一样,笑道:“我家的羊近两天快产糕啦,过完年若是不忙,我就养上一头猪。”姑姑说:“这些猪崽儿年后都要拿到镇里卖,加上秋天产的一窝,一共有三十多头,我估计能卖个好价钱哩。”姑姑说完,又在猪圈里添了一些麦草芥。我和娘随着姑爹进到家里。我娘把葆君发生的窘事告诉了姑爹。姑爹听后义愤填膺,攥紧拳头说:“那小子整天不学无术,竟干些下三烂的勾当,哪天见着非教训他不可。”我娘说:“葆君自幼生性胆弱,不像姐姐泼力,所以让倪二狗得逞,我担心她以后会有想法。”姑姑说:“不用担心,葆君是个高中生,比咱们都强多了,这种事能应付。”姑爹拿着药包,问:“都是什么草药?”我笑道:“有凤尾、鸡脚草和井阑草等好几味哩。”姑爹笑道:“我的痢疾有好几天了,天天拉肚子,已经拉成了软面筋。”忽然,李葆琛喊:“姐,你来呀。”我一听,走进了里屋。李葆琛伫足窗下,拿镜奁左顾右盼,不时往脸上照一照,只见她一手拿鸾篦,缓缓梳垂落两颊的头发。李葆琛上身穿长袖棉T恤,T恤胸口印着芭比娃娃,戴着一条水晶翡翠项链,手腕上是一串深紫玛瑙手链。李葆琛将项链卸下来,说:“这条项链好看吗?”我拿在手里,笑道:“嗯!好看呀。”李葆琛笑说:“去年生日宴上,一个好同学相送,听说一条两百块哩。”我回道:“那也很珍贵了,要小心保管。”李葆琛点了点头。屋中众人暄聊了半日,姑姑猛然想起,锅里正煮着一锅红薯和土豆,急忙前去查看。谁知,火已上了锅底,水已熬干,姑姑咝咝地道:“糟糕,糟糕!简直坏了一锅好东西。”她只得再次往锅里添满水,往灶洞里塞柴。 这日,夜里十二点,从窗外传来一声声“咩咩”地嚎叫。我爹和娘起床,我也跟着,大家来到院外,一处用树墩牛粪搭建的避风垛边。一只母羊爬在雪地里拼命扭曲身体,还伴着“咩咩”地叫声。我爹让我握着手电筒,自己跳进圈垛里,俯下身助母羊产仔。母羊顺利产糕,大约十分钟就生产完毕。我爹一看羊糕吮完第一口奶,赶紧将它抱进了屋。屋里的火墙边有一块用毛毡铺的厚垫,他把羊糕放在上面。我蹲在羊糕的身旁,问:“爹,小羊咋这么肥胖?”我爹自豪地说:“夏天太白山上草繇木条,我将它们打成草垛拉回来,到了秋未冬天,这些羊就有吃不完得鲜草。”我听着爹的话,心情洩洩如花,一个人守护羊糕,到了凌晨一时,方上炕睡下。 第七十五章 哑巴逼婚闹翻天 黎明在酷寒中来临,村庄在曙光中渐醒。铁柱脚步急沓沓地走来叩响我家大门,只听他在门外撮起嗓子喊:“黄叔,快给我开门。黄叔,我是铁柱。”我爹一惊,一骨碌从炕上爬了起来,从窗缝喊话问:“铁柱,你有啥事儿?”铁柱听见我爹说话,哑着嗓子大喊:“叔,您快起来看一看,孩子病了,一夜发烧,现在一个劲地咳嗽,流鼻涕,可吓人了。”我爹听清楚铁柱的话,应道:“你等着我这就穿衣服了。”不出半饷功夫,穿好衣服开了门。铁柱心急如焚,一脸张惶,说:“叔,快跟我走,孩子哭闹了整晚。”我爹有一丝困惑,一丝惊怪:“究竟咋回事?催赶人命哩。”两人在朦朦胧胧的晨曦里,三步并二步来到铁柱家。一进屋,我爹直往孙桃仙的产房走。“给我看孩子。”我爹说。孙桃仙披着一件葱绿色缎袄,斜襟一排纽扣松松解开。眼角泛着倦怠,两鬓头发凌乱糟糟,脸庞上红潮沁汗,怀里正抱着粉嘟嘟的婴儿。我爹接过孩子,仔细一瞧,只见目光飘忽,脸孔泛汗,舌苔苍燥。凭借经验,断定孩子患上了寒疾。铁柱颤声问:“叔,孩子有救吗?”我爹望了望他,肯定地回道:“说什么丧气话,孩子是发烧感冒,我配副草药,保管明天下午前好转。”铁柱道:“那叔,您就快点配药。”未敢犹豫,我爹返回家里,在后堂房炮制出的草药里,找出牛膝草、甘草根、麝香草和西洋蓍草等几味草药,分门归类,整装成包,送给了铁柱。 铁柱在家煎熬草药,喂给襁褓里的孩子。结果喝完两顿,孩子开始敛住了病症。铁柱为表达感谢,特意炖了一锅猪肉粉条排骨,以此邀请我们一家赏光。 我爹立在窗下,问:“铁柱邀请咱们到他家吃饭,成吗?”我笑道:“铁柱又不是外人,他心底热忱,咱们别见外了。”这样,我与葆君悉心收拾一番,葆君特意穿上一件双襟排扣花袄,围上一条青黛色凤穿牡丹綦巾,将头发挽成一个鬏,盘绕几圈红绸带。她薄施脂粉,双唇抹上珊瑚色的唇膏,启唇一笑,一口白瓷玉齿显露无疑。一双高跟蓝色丝靴,更使她艳艳流香。我们一家,在中午时分来到铁柱家。铁柱生得浓眉大眼,膀粗腰圆,穿了身瓦灰布棉袄棉裤,是个豪迈之人。他和葆君是高中同窗,因为有过一段藕断丝连的感情,所以向来珍视对方。但遗憾的是,铁柱早已成家立业,这对于葆君来说是一件纠结之事,她心里原有的那份感情,被迫一点点转化为友情。来到铁柱家,铁柱望着葆君香袖风飖轻举,竟然直想发笑。葆君看出他的笑意,遂问:“为何想笑?”铁柱说:“葆君若是一只鹓鹐,一只凤凰,怕是会飞出侨祖村,会有飞上枝头的一天吧?”葆君带着严肃的口吻说:“我不是鹓鹐,也不是凤凰,永远都是侨祖村的人。”突然,产房里传来孩子呦呦地哭声。我和葆君走了进去。我们坐在炕上望着脸庞粉嘟嘟的孩子,心里充满一抹漾然的爱意。我将孩子揽入怀里,亲妮着、戏逗着。孩子不哭闹了。饭菜也做好了。大家在铁柱的张落下坐在饭桌旁。铁柱捧上一杯酒:“叔,感谢你三番五次给桃仙和我娃看病,这杯酒我敬你。”我爹毫不含糊,接住酒杯,一仰脖子喝尽。铁柱看见一直给他帮忙的娘,笑道:“娘,您也来坐下,和叔一起喝杯酒!”铁柱娘正伫立砧板前忙活,听见铁柱唤她就走了过来。“娘,我也给您敬一杯。”铁柱将酒杯恭敬地递给了他娘。他娘接住后,高兴地喝尽了,抬手抹了抹嘴唇。孙桃仙坐在炕上,望着大家坐在桌旁耳鬓厮磨,笑道:“铁柱唠叨不下三回,只说想请黄叔一家吃饭。现在,淑茵和葆君都在,你们要不醉不归。”我望着孙桃仙说:“桃仙嫂嫂若能喝酒,我敬您一盅,行吗?”孙桃仙忙摆手:“我奶孩子,不能喝酒。”我笑道:“我在逗姐开心哩,你正奶孩子,半分酒也不能喝。”孙桃仙给孩子喂奶,一个人坐在炕上望众人。铁柱沾沾自喜地给我爹和他爹娘斟上酒,显得踯躅不安。我看出他繁杂不安的心情,问道:“铁柱哥有啥事,怎么脸上挂着颜色?”铁柱闷闷地喝了一杯酒,脸上烧辣,象一只发情的公猩猩,幽幽浠浠,笑道:“我能有啥事,就是……想给孩子取个乳名,又不知道取个啥好?淑茵你帮我想一想吗?”我一听,方明白他为何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笑道:“孩子还小呢,要过了满月才取名,你心急啥?”铁柱挠了挠后脑勺,呲牙咧嘴地冁笑。一张饭桌上摆出六道凉菜,每盘皆清素鲜香,有:香菇腐竹、鸳鸯卷果、茼蒿芥末、荔浦芋头、腌雪里蕻和香糟毛豆。另外,还有一道猪肉粉条排骨和一道蒸野兔肉。葆君夹了一块野兔肉,衔进嘴里觉得可口紧实,颇感兴趣地问铁柱:“兔肉分外美味,铁柱哥,咋会有野兔肉?”铁柱将葆君的嘴一遮,神密地笑道:“嘘,声音小些。”葆君眼皮一翻,咤问:“咋了?”铁柱说:“村长三申五令,不准随便捕杀野兔,国家大力保护生态环境和野生动物,野兔是从山麓脚下荒田里用铁丝套偷捉来的。”葆君望着“哧”笑一声:“原来你会这一手,佩服!”铁柱问葆君:“在山庄都干什么活?”我自豪而婉惋地插话说:“梁夫人慧眼识材,给妹妹在镇里开了一家绣坊店,她干绣活。”葆君说:“绣活辛苦,我几乎每天要不停歇地绣。生意还好,还接了杭州城大客户的订单。”铁柱饶有兴趣地问:“说说你的情况,每天都做些什么事?”我的脸上浮着一层淡淡的蕴色,像冬天敷在窗棂上的薄霜,有几分愧意,说:“我是个闲不住的人。山庄里最苦、最脏的活全是我干。山庄有位老太太,生活不能自理,也是我伺候。”铁柱听了深感辛酸,暗然无语。两家人围拢,杯盏挣挣分外热闹,却突然闯进来一个人。 徐大娘裹着天蓝芙蓉四边围巾,气喘吁吁地跑进屋,看见我爹坐在饭桌旁,连拉带拽地说:“黄大哥,快去看看,苗喜妹和前村哑巴闹别扭,两人争阋得脸红脖子粗,别整出个啥事,你帮忙劝说劝说。”我爹一听,急忙站起身,众人也跟着站起身,我爹刚要出门,铁柱爹说:“走,我和你一起瞧一瞧。”两人遂随着徐大娘跑向苗喜妹的房子。三人刚到院落门口,已见门口围聚着好几个侨祖村的乡邻。我爹往屋里一探,发现哑巴脖颈上青筋翻露,一脸横霸,拦在门口。而苗喜妹则像个泼妇两腿岔开,坐在崎岖秃驳地砖上哭道:“哑巴你不识抬举,家中钱财有数,你前两天借走两千,现在又来索要,我从哪找那么多现钱?我们好歹相识一场,好合好散便罢了,你却非要纠缠不清,将我往火坑里推,你究竟还算个男人吗?”那立在门口的哑巴怒目圆睁,张牙舞瓜地大叫:“篪……篪臡……去……钱篪……臡”众人听辩不清他在说些什么,纷纷阻拦。我爹和铁柱爹将他二人挡开,一边站着一人。我爹道:“我说哑巴,啥事情弄得人仰马翻不罢休?”哑巴看看我爹,不知道姓甚名谁,只用手指比划。一个会看哑语的人给众人解释说:“他的意思是要苗喜妹和侨祖村的乡亲说明他们的关系,还要成亲哩。”我爹一听,微然一笑,道:“成亲是大事,你乍唬谁呢?苗喜妹你究竟和他有啥事?快说清楚。”苗喜妹黯然神伤,目色恍惚,一抹眼泪,哭丧地说:“我和哑巴能有啥事哩。前一年,我家收成不好,他给我救济了一冬,来来去去便亲近了些。谁想他竟赖上我,花钱用钱不说,还来我家吃吃喝喝,这叫我咋给乡亲们说清楚吗?”哑巴望着一阵“之乎者也”地大叫。旁人解释道:“他说让苗喜妹和自己成亲,会好好对她一辈子。”我爹笑道:“苗喜妹你看咋样,人家非要跟你成亲哩。”苗喜妹气恼地大骂:“哑巴,你咋不知趣,我闺女说了,不许我和你成家。”哑巴一气之下,冲上前抓住苗喜妹的衣裳,怒不可遏,撕扯大叫。众人搞不懂他究竟怎么回事,摇头笑道:“人家苗喜妹不同意,你还生拉硬扯个啥?”有的干脆就离开了,只剩下我爹、铁柱爹和徐大娘。徐大娘说:“苗喜妹,你好好和他说句人话,没有不透风的墙,你们两的事乡里乡亲看在眼里哩。真不想成亲,就断个干净,别藕断丝连的让人恶心。”铁柱爹劝说:“哑巴委实痴情呢,虽说身体残疾,但他是真心一片嘛。”苗喜妹一听,气急败坏地道:“我闺女死活不让我和哑巴好,这件事你们也知道,我说过了,给他些钱财让他离开,但他执意不肯,你们替我想想主意。”徐大娘轻歔了一口气,道:“要我说好合好散,你们就别拉扯了。”哑巴蓦然一扭头,恶狠狠地盯着徐大娘。徐大娘脸色一凝,骇了一大跳,心慌忐忑,撇回了脸。我爹和铁柱爹将他从苗喜妹的身边拽开,好心劝道:“哑巴,你放过她,她一个女人不好活,你究竟是个男人。听哥的快点回村,以后别纠缠苗喜妹了。”苗喜妹坐在地上呜呜咽咽地哭个不停,哑巴一看无趣,吼嚷道:“篪……篪臡……去……钱篪……臡”大家不清楚他的意图,微笑着半推半就。苗喜妹披头散发,神色慌张,徐大娘想拉她站起来,却被哑巴按住。徐大娘诧异地问:“哑巴,你要干啥呢?”我爹怕哑巴动手打人,和铁柱爹紧紧挡护在身旁。只见哑巴像个矮树桩,肤色黎黑,觑觑眼,身穿黄棉袄,头戴一顶灰蒙蒙鸭舌帽,褶褶的皱皱的,像是倒扣的西瓜皮。他嚷了一阵,苗喜妹解释说:“他说只要我同意,明天就抬聘礼来,明媒正娶。”众人眼巴巴地注视苗喜妹,想听她再怎么回复。苗喜妹阻滞地抽噎,一阵啼,一阵止,脸上因羞怯被憋涨的一片紫红。她望着徐大娘,这个同自己关系亲近的女人,一时骑虎难下。我爹看出三分眉目,拍拍哑巴肩膀,和蔼地笑道:“又不是小孩子闹家家,非要努嘴胖唇,唧唧哝哝,干嘛火冒三丈的,非要把关系弄僵硬呢。”哑巴茫然无措地吱唔:“我给她帮了很多忙,不是凭白无故。她不仁不义,到最后回拒我,实在忘恩负义。”铁柱爹说:“那只是你的一厢情愿,根本不能同婚姻大事混肴一谈。”我爹无耐地摇头道:“苗喜妹有难处。不是她不愿意,人家终归有个女儿,要顾及脸面的。哑巴,听我一句,慎思吧。”苗喜妹拧住口,惊嘬嘬的,硬着胆,喝了一声:“哑巴,我闺女是我唯一的亲人,不能为你让我背信弃义。你原谅我的不仁不义吧!唉……”徐大娘替苗喜妹抱打不平,拿来一张板凳,一屁股坐在苗喜妹身边。苗喜妹目光幽怨,仇恨地瞥了一眼,难过惭愧地望着地上,像熟透的葵花垂下了头。哑巴愤愤道:“别拿假话蒙人,别仗势唬人,我哑巴贱命一条,谁也不怕。今天若不答应,我就赖在你家不走。”说完,一屁股重重坐在地上。四壁萧然,阴暗窄陋的房间地上,三只黄绒绒小雏鸡,唧唧地叫个不停。事态已僵持近一个时辰,众人劝说的口干舌燥,精疲力竭。铁柱爹给我爹又递了烟,两人倚靠窗下,吧嗒吧嗒一明一暗地抽。暗淡的烟雾像阵阵氤氲萦绕四周,气氛沉窒,尴尬异常。苗喜妹嘤嘤咽咽地抽泣,一只小鸡跳上她的腿,她托在掌心间抚摸。徐大娘突然扯了扯她的衣裳,给她使了个眼色。她心领神会,只是望了眼哑巴,却有点犹豫。徐大娘催促:“说呀,愣着干嘛?”苗喜妹再三斟酌,终于道:“哑巴,要不你先回去,我……我与我闺女再合计合计,看有没有折转的余地,你说咋样?”哑巴一听,眼前顿时一亮,双眸滴溜溜地盯着望:“你可不许再欺骗我哑巴,你骗了我不止一回。”苗喜妹回道:“我不会骗你。你就回吧。”话音一落,哑巴注视着几个人,手脚比划着蛮横地大踏步走了。徐大娘朝哑巴身后啐了一口,说:“还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比牲口强不了哪去,还想强娶苗喜妹。”我爹和铁柱爹一看哑巴已走,将苗喜妹掺起来。我爹道:“行了,你别怕别闹,家丑不可外扬,你就忍一忍。我想那哑巴也不敢再来造次,你好好过你的日子。若是他再来胡闹,我们给你想法子整治他。”苗喜妹全身颤栗,那样子比关汉卿笔下的窦娥还冤屈三分,难涩地道:“哑巴究竟对我有情有义,我不是不讲事理之人,只是闺女有言在前,若是嫁了哑巴就与我断绝母女关系,我不好活呀。”我爹说:“闺女有闺女的想法,当大人的要替她的面子着想。苗喜妹,以后记住,和这种人不能当真。”苗喜妹泪汪汪地望着,应允了我爹。 葆君一连几日在家专注地绣《喜鹊踏枝》,根本无闲暇出门透一口气。为了参选她几乎倾尽所能,用尽招数,只是想拔得头名。原先,她手掌上就有皴起的胼皮,如此一来,不出三日,愈加红肿奇痒。她坐在窗下,用五□□线一针一针地刺绣带着满怀希冀和企盼的《喜鹊踏枝》,我们由衷得为她鼓劲。这一天,天晴丽和,窗外大榆树上一只鴳雀欢悦地啼叫。雪花融尽。地上又露出了一片稀薄土壤。葆君走出了家,听说黄静婷已回家,就想着到大娘家瞧一瞧。她穿着双排扣斗篷风衣,脖上挽着青黛色凤穿牡丹綦巾,双手揣入衣兜,哼着歌来到了大娘家。 黄静婷果然回家了。一眼看去,旦见媚眼娇蛾,一头潇洒的披肩长发,袅袅腰枝,内搭一件简单的打底杏黄色T恤,外罩绿翎色包臀毛衣,下身再搭配一条今年最流行的紧身铅笔裤,外面搭配一件长款的花苞羽绒服,胸前挂着层层叠叠波希米亚珍珠串成的念珠项链,脚上穿着咖啡色皮靴。多看一眼姿妖娆,媚眼绰约意气娇。她正在家里拿着花洒浇海棠。 黄静婷高兴地将葆君迎进家里后,欣悦地问道:“妹,早上有喜鹊喳喳叫,我当有啥好事哩,居然是你来了?”大娘笑道:“静婷昨个来的,说是要去看你和淑茵,还没来得及你就来了。”葆君说:“两年没见着姐了,我想着她就赶紧来了。”黄静婷拉着葆君的手说:“妹你坐下,我给你看我的值钱宝贝。”说着,从一个粉红包里掏出饰品,有玻璃珠、佛珠、珍珠项链、手镯、手链、脚链、吊缀、手机挂件和星座饰品,让葆君看得直呼过瘾。黄静婷拿着一串象牙链珠,说:“妹,我把这条珠子送给你,来,我给你戴上。”她抻着葆君的胳膊,将链珠戴在她的手腕上:“好看吗?”葆君笑道:“好看!”大娘望着黄静婷说:“这丫头从小就喜欢饰品,什么流行时髦专买什么,全是名贵的。”葆君用充满羡慕和欣喜的眼神望着一大堆饰品说:“我也喜欢饰品,但我买不起。”黄静婷说:“妹,你不知道,研究生的课程十分紧张,为了顺利毕业,我每天都要学习到一两点钟哩。”葆君回道:“我姐在杭州给人做家政服务,也是没白天没黑夜。”黄静婷看见葆君盯着她胸前层层叠叠波希米亚珍珠串成的念珠项链,于是卸下来,道:“妹,你喜欢这条项链吗?要是喜欢,我就送给你。”葆君一回脸,摆手说:“不,婷姐,我不要。”黄静婷灿笑道:“我们是姐妹,别和我摆普客气,来,我给你戴上。”说着,将项链挂在了她的胸前。葆君望着项链,不知如何是好,又把它卸下来:“我怎么能要姐的东西,不行。”黄静婷只好将项链接住。大娘见我们姐妹来回礼让,笑道:“葆君别那么谦让。她是带薪读研,所以她没有后顾之忧,花钱大手大脚。”葆君回道:“我们是姐妹,我才不会和她谦让,只是人家的东西,不能想要就要吧。”正说话呢,大爹拎着一只公鸡走进来,说:“葆君,中午留下来吃饭,我杀了一只鸡,给你们做小鸡炖蘑菇。”葆君一笑,说:“这怎么好嘛!大爹,你给婷姐做就是了。”大爹笑了笑,回身进了厨房。“妹,快告诉我,你在香墅岭里从事啥工作?”黄静婷满脸惊奇地问葆君。“我……”葆君有些不好意思。黄静婷家境稍好于我家,对我家有接济,所以两人无话不说无话不谈。黄静婷用手拽葆君,说:“走,咱们到外面散步说话。”葆君便随上她。两人正要出门呢,院门外传来一阵疾促的脚步声,紧跟着,苗喜妹气急败坏跑进来。一进门,看见我大娘,喊道:“嫂子,让我躲躲,那个死鳖龟要我好看呢。”我们皆唬了一跳,不知何故,只见她一脸焦躁,眼珠乱转,手上拿着一件陈旧破披袄。大娘问:“苗妹子,你究竟咋了?慌张的像鬼上身了。”苗喜妹使劲咽了咽喉咙,期期艾艾道:“哑巴容不下我,非要我好看,马上撵来了。嫂子,你啥也别说,一阵他来问我,只说没看见,我在你家躲会。”说完,四下瞅着,想要躲藏。她看见我大爹正在厨房,恰有一张黄檀木门柜闲置,于是闪身藏进去。不出所料,须臾,哑巴果真寻上门来。“啊唔……啊唔……”他不停地笔划,像一头野驴,一头闯进家。大娘惊惧一愣,扯住他的衣袖问:“哑巴,你咋随便闯进我家来了?”哑巴一看我大娘拽住他,急绿了脸,指手划脚。但是,没人明白他在说些啥。大娘笑道:“哑巴,你究竟说啥呢,我们可一句听不懂。”此时,葆君和黄静婷被惊唬住了,眼望面前矮树桩,肤色黎黑,觑觑眼,身穿黄棉袄,头戴一顶灰蒙蒙鸭舌帽的汉子正张牙舞爪,悄悄躲站一边。大爹出来问:“哑巴你慢点说,咋了?”哑巴见大爹对他热忱,一着急,泪珠溢满眼眶,回道:“我要找苗喜妹,她答应做我的婆娘,不能出尔反尔。我看见她来你家了,我没看错。”大爹陡然一怔,有些茫然无语。大娘道:“哑巴,苗喜妹真答应你了?”哑巴点点头。大娘再问:“你真看见她来我家了?”哑巴又点点头。大爹满手血淋淋的公鸡毛,有心同情,又不知如何回答。大娘笑道:“哑巴,你怕是看走眼了,你瞧我们都在家呢,谁也没发现有人来。”哑巴依然啊唔啊唔地狂叫,唾沫星子满天飞。黄静婷斯文道:“娘,哑巴兴许有重要事?”大娘乜视一眼,瞒怨道:“你懂点啥,闭嘴!”大爹幽幽地道:“你和苗喜妹的事,闹得全村沸沸扬扬。哑巴,你要尊重人家名节哩。”哑巴脸孔憋紫,像一条将要霉烂的鳖,看得人难过,回道:“只要那婆娘答应我,我们就两清了。她上哪了,你们快告诉我。”大爹面慈心软,正不知如何回话,大娘摆手对他说:“没有!我们谁也没看见,你到别处寻去。”哑巴眼泪汪汪地擤了一把鼻涕,拿一块绢块揩了揩嘴,见大娘不承认,又找寻不出人,四下张望一番,悻悻地踅身离开。 葆君和黄静婷两人走出屋,沿一条绿柳条插编起来的篱笆墙,走在村庄的沙石道上。黄静婷问:“妹,你有男朋友吗?”葆君羞羞答答的,不敢抬头,只是望着一片泥淖雪地。“有,是纺织厂工人。”她还是毫不思索地告诉了黄静婷。冬雪在脚下已渐渐融尽,同尘垢混在一起变成了黄沙泥淖。一群鹌鹑立在一隆土坡下,啄食雪水。突然扑出来一只野猫,伶俐凶猛地扑向了它们。那些鹌鹑毫无防范,其中一只被生擒逮住。葆君登时一惊,想将那只猫驱赶走,谁想猫喵叫一声,已跳上篱笆,转瞬而逃。黄静婷笑道:“妹在疼惜那只鹌鹑吗?”葆君微微一笑,刚要回话,蓦地发现村庄最西头,正有一道嫣红斜斜照在琼山绝岭之上。 第四卷 啼笑姻缘 第七十六章 惹众怒倪二私挑 葆君发现鹌鹑被猫生擒,一时心中触景生情。葆君环望周遭,想起历历往事胆栗不已,走着眼眶中含着一汪热泪。想当初从家乡走出,到了遥远繁华的都市,日夜辛劳。而此今日,雪花零散似暮春飞絮漫天,却是这样清寒,似韶华白头,叫人满心凄凉。葆君抬头一望,见那房檐上有一层层轻薄雪花,阳光明媚,照在雪花上闪烁着晶莹的光彩,有些枝梢上残留着菱状雪柱,几只麻雀栖在枝上纹丝不动。断垣长墙外,一头毛驴四蹄刨地,哧哧地撒一泡尿,摇头晃脑,啃食堆在墙角的枯木桩。葆君觉得有一丝寒冷,紧了紧脖颈里的黄白凤穿牡丹綦巾。她牵住黄静婷的手,望着四周萧落景象,笑道:“只有走出山村,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大。姐,你说咱家乡好吗?” 黄静婷注视着脚下,一条羊肠土路逶迤伸向远处,满地全是碎屑般的羊粪。“外面再好,究竟不是咱的家。你没听过‘落叶归根’的话吗。”葆君长吁一声,睫毛轻轻眨动。两人将要经过铁柱家蓠院外,看见几个村里的妇人坐在房墙下晒太阳。墙边搁着一个簸箕,簸箕里盛着黄澄澄的稻米。葆君带着黄静婷走近,苗喜妹问:“哟,黄家的两个闺女来了?”葆君停下脚步,向苗喜妹微然一笑:“是呵,今个儿是个大太阳,婶们在聊天么?”只见苗喜妹散散挽着头发,两鬓稀疏,飘着几绺发丝。目色苍黯,神色间露出一片憔悴不安。她身着掐腰绣花缎妖,两只袖沿一圈滚着黑襟边,一条宽肥的格子裤足足能装下四条腿。此刻正起身站着,两手插在袖管里,嘴角挤出一抹牵强地笑。徐大娘笑道:“是啊,晒太阳哩。大娘正想问你个事呢?”葆君心上一凛,觉出几分异样的味道,镇定地说:“大娘您问吧。”徐大娘眼角斜斜一瞟四下,直言不讳地问:“那倪二狗欺负你了?”葆君一听,果然应了她心里的猜疑,虽有些厌恶,却不好回避,一摇头,又点头说:“他就是一个地道泼赖,躲也躲不掉的泼赖。”苗喜妹望望葆君,璨怪地笑着,拿起笄在头发中的发夹搔了搔头。铁柱娘问:“你可别让他占了便宜,那个不学好的棒槌。”黄静婷问:“咋了妹,倪二狗欺负你了?”葆君涨红了脸,一时下不了台,只撒谎说:“没事,闹着玩的。” 大家正在说话,一个满嘴豁牙的孩子匆匆跑了过来,道:“大娘,快起来看一看吧,你家铁柱让倪二狗带的人给打了,满头满脸全是血。”铁柱娘听了,头嗡的一声想,差点没晕过去:“你说咋了?铁柱被人打了?”小孩道:“是倪二狗领的两个小厮打的,现在村头的白杨树下争执哩。”众人戄然若惊,你望我、我望你,纷纷站起身。紧跟小孩朝白杨树下跑。葆君和黄静婷怔忪地诧愣半天,见大家全向那边跑,最后跟在后面一看究竟。 此时,在村头白杨树下,众人伸长脖子围着看热闹。倪二狗气焰嚣张地紧拽铁柱衣领,说:“你个爱管闲事的渣滓,管起天王老子的好事来了,今天不教训你,你当爷是泥作的,纸糊的,软柿子呢。”而站在众人中间的铁柱手遮额头,喉咙里发出一阵呼哧呼哧的声音,好像一团火焰呼呼嘶鸣,把众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大家发现鲜血一滴滴渗出他的手缝,从额上滑落到了脸庞和下颔。围在四际的众人,有的退退缩缩,躲躲藏藏。有的骂骂咧咧,指手划脚。只听他们中有人说:“大老爷们,打啥架呢,不怕人笑话。”铁柱娘跑近跟前,一眼看见铁柱惨不忍睹的景状,来到铁柱身旁,抬起衣袖给他试血,怒斥道:“倪二狗,你个没人性的恶霸,还有没有枉法了?”群众已围成一圈,看情形是刚拉开架的样子。倪二狗伫足两个慓悍如牛的汉子前,张牙舞爪、得意洋洋地狞笑。而苗喜妹和徐大娘、以及铁柱娘伫立一起,嘴里突突哝哝。葆君和黄静婷两人赶了上来,惊得睁大了眸子。一条老黄狗远远地狂吠不停,整个村庄仿佛被一场争斗搅得人仰马翻。葆君拿出绢帕走近铁柱,问:“铁柱哥,你忍着点痛。”此时,已有围观者指责倪二狗势力霸行,有的还跑去告诉了村长。倪二狗本想打完人,立即回头就走,谁想群众越聚越多,最后把铁柱娘也招来了。他心里有些发怵,愣定在白杨树下。一排剥光皮呈现枯黄枝干的白杨树,静寂地立在近旁。远处,一只乌鸦哑哑地叫。黄静婷走近铁柱,关心地问道:“铁柱,你别怕我们人多。”铁柱娘突然发疯似地扑上前,抓住倪二狗的衣领质问:“你咋打人哩?说不清楚就到村长那儿凭理去。”倪二狗“呸”了一声,瞒不在乎地说:“你家铁柱自己干的事难道不清楚吗?你问他。”铁柱娘有些犹豫,依然紧拽不放,问道:“那你不能打人吧,打人犯法的,今天不给大娘说清楚,你休想离开。”倪二狗有些气愤不过,猛推了一把,将铁柱娘给推倒了。众人一看全傻眼了,有的开始大骂倪二狗不仁义,行为猥琐,举止诳野。葆君和黄静婷看见铁柱娘被推倒,立时跑上前搀扶。葆君说:“婶儿你没事吧?快,快站起来。”铁柱娘一脸阴郁,苍白如瓷,气得直打抖,手也被地上的砾石刮破。铁柱娘大骂道:“你简直是个混账东西。”倪二狗一听,反倒像绳子似地狞起了劲,大吼道:“你骂我啥?”倪二狗话说完,从地上捡起刚刚盖了铁柱的砖块,试图再次行凶。众人一惊,纷纷涌上前,将倪二狗手里的砖块夺了下来。有人好心劝说:“倪二狗不要再糊涂了,你已经犯法了知道吗?”倪二狗不依不饶,反驳说:“你们知道他们母子咋对待我倪二狗,简直不把我当人看。你,你还有你们统统闪开。”苗喜妹和徐大娘将铁柱娘拉到一边,说:“铁柱娘,咱快点走,和他说不清楚,回去给村长反映就是了。”铁柱娘跄然兀自发抖,不置可否。铁柱一看他娘让倪二狗推倒,不顾额上冒血,想冲上前理论,被众人给拉解开。而不明事理之人,有的替铁柱打起了退堂鼓:“我说铁柱啊,你惹了啥祸了,你算了,惹不过他,就躲一躲,看你现在咋整。”葆君注视着倪二狗放声大骂:“倪二狗你不是人,连婶儿你也敢推,我葆君的确错看你了,从今往后你再也不配和侨祖村的乡亲说话。”倪二狗理直气壮地回道:“天下这么大,还怕没有我倪二狗的容身之地吗。你葆君有什么了不起的,就是脸蛋长得俊俏,也不过是让男人将来×操的。哼,老子告诉你,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葆君气不过再次大骂:“你已经丧失了做人的尊严,你将会让人永远瞧不起,倪二狗,我劝你尽早回头。”徐大娘立在葆君一边,朝倪二狗啐了一口,道:“哼,什么东西,还当自己是天王老子哩。”苗喜妹有心袒护铁柱和他娘,只是碍于与倪二狗娘有些交情,左右为难,于是呆呆站在边上。 铁柱见他娘被倪二狗无理推倒,几次扑身上前,都被众多群众拦挡下来。 正在此时,村长带着两个村干部,大踏步地走来:“住手,都给我住手。为什么打架?倪二狗你为啥打人?”村长铁青脸大吼一声,责问他。倪二狗心里一震,把砖块扔到了地上,立时像一个冷冻过的柿子,蔫了下来。他看见村长,便想起十年前他爹临走时的情形。十年前,一个风雨交集的晚上,十二岁的倪二狗眼看着他爹在庄嫁地里被雷电霹中,气奄一息的景状。当时村长就在身边,他爹临终时泪水涟涟地对村长说:“村长啊,我就一根独苗,我走了,不放心狗蛋啊。”村长握住他的手,安抚说:“你就放心走吧,孩子由我照看。”此时此刻,倪二狗一见村长,又浮现那个夜晚的情景,就缄默无语。村长环一眼众人,个个惊骇得像哑巴一样,木木讷讷的。再看倪二狗一脸横蛮,双目挑扬,瞳仁中闪射出愤恨不平的气焰,遂厉声问:“说,你为啥凭白无辜地打铁柱?”倪二狗的脸色像春天的气候,说变就变。刚才还气势咄咄,此刻竟变得萎靡不正。他低着头一语不发,望着黄土地上一堆杂乱的石子。这时,众人中,有人给村长玄说之前发生的事情,挣挣有词十分尖酸。村长听了脸拉的比驴绳还长,抓住倪二狗的手膀,带唬地说:“走,找你娘去,把今个儿的事说的清清楚楚,要不然有你好果子吃。”倪二狗一甩胳膊,拗恨地说:“不!村长叔,我不去。”恰好就在此时,倪二狗娘闻讯后,从老远跑来。她边跑边吼:“二狗蛋,你又犯下啥事了?”倪二狗见事情越弄越大,怕不好收场,想打发两个地痞哥们尽快离开。“不许走,都站下。”村长又是一声厉喝。众人望着这种场面说啥的都有。有的说:“铁柱怎么会得罪倪二狗。都是一村人,犯得着动手吗。”也有的说:“倪二狗太泼霸,再怎么也不能出手打人吧。”倪二狗娘一扭头,见铁柱额头上冒血,大惊失色,泼口大骂:“二狗蛋,你和这些人嬲近一起究竟想干啥?你给村长丢脸不说,把你娘的老脸都丢尽了,你究竟是为个啥呀?”说着,居然抹抹眼泪,大声号陶哭起来。苗喜妹和徐大娘走到倪二狗娘跟前,好心开劝:“二狗他娘,你别太难过,问清楚是啥原因再说呀。”倪二狗娘不抬眼,也不愿看众人,她哪里不知道,倪二狗同铁柱打架的原故。几天前,他在黄家强抱葆君,被铁柱出面干涉,他肯定纠结于心。如今,众人观望好戏,她如何不伤心难过。村长见众人驻足寒冷的屋外张望,命令两个村干部:“把人都给我带回去,大家散开了吧。”于是,和村长一起来的两人听从吩咐,将倪二狗和那两个悍夫带回了村长办公室。铁柱和他娘、倪二狗和他娘、及葆君、黄静婷和苗喜妹、徐大娘都一同随去。在村长办公室里,村长色厉胆薄,声如浑钟,大发雷霆:“你,看你像个什么样子。吊儿郎当,成天和地痞勾肩搭背,你爹把你安顿给我,没想到今天你能干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蠢事。”倪二狗微歪下头,像一头猩猩垂手立着。只听他说:“是铁柱爱管闲事,我只是教训一下他。”村长闻知,不禁火冒三丈:“你说啥,他爱管闲事?这四乡八疃的,我就没见过有一个像你这样的人。你倒是给我说清楚,铁柱咋管闲事了?”一语问的倪二狗哼哧半天。村长一双锐目紧紧盯着,里面燃烧着一簇愤怒的火焰,那面容是痛恨的、森冷的、也是怒气冲天的。长久以来积压在他胸中的怀疑、愤恨和不满,在一刹那间爆发:“你怎么能下得了手?都是一村人,抬头不见低头见,你竟带外村人来,你……你,你是摆明挑恤滋事。”倪二狗抬眼觑了一眼,紧忙低下,回道:“村长叔,这事……您就甭管了。”他的声音冷得像从深谷中卷来的寒风,让人听得不觉胆颤。他娘早哭得像个泪人,伫立门口,一把一把抹着辛酸无助的泪。苗喜妹劝了劝,不好意思说啥,只和她徒手垂立。葆君的眼睛也红着,她为铁柱伤心,为倪二狗寒心,是自己造成了今天这样的局面,她如何不伤心。“妹,你别哭呀,你咋也哭了?”黄静婷一回脸,怵然望见葆君眼含泪花,赶忙哄弄着她。葆君静静地凝视村长,心里只想知道村长将如何处置他们。铁柱额头上的血还在呼呼地冒,村长一急,说:“葆君你快别哭了,让你爹带上药匣来给铁柱止血。”葆君应了一声,转身和黄静婷回家找爹来了。 葆君一进院子,大喊道:“爹,爹,”我爹一听葆君在喊,从后堂房走出来。“闺女咋了?”葆君哭哭啼啼地说:“村长让你带上药匣给铁柱止血哩。”我爹猛然一惊,但马上反应过来,“好,好,我马上去拿家伙。”说完,进入药房带药匣。 三人匆匆促促地走出家,径自往村长办公室奔来。在办公室里,众人有的坐在椅子上,有的站着,听村长训话。“倪二狗呀倪二狗,你都这么大的人啦,咋还不成事?你爹临走时一再嘱咐我,让我照顾好你们母子,谁想你这么不用心活人,成天捣蛋,你如何让我对得起你九泉之下的爹?”倪二狗娘一听此话更是伤痛不已,呜咽地哭诉:“从小我把你当成宝贝疙瘩,好吃的好喝的全省下给你,本想你成家立业,做一番有出息的大事,谁知你如此作贱自己不说,还作贱别人。你……早知道有今天,那年我就不会找来村长让他照料我们母子,以免给村长丢脸呀……前两天你作奸犯科,把人家葆君……这才几天你就又……”谁料,话未说完,倪二狗娘竟硬生生晕倒。一看她晕了过去,苗喜妹和徐大娘扶稳倪二狗娘:“二狗他娘,你……这是咋了?”葆君和黄静婷跑了进来,一看情形,吓得两腿发软:“大娘,大娘……”我爹一急,放下药匣给倪二狗娘掐鼻穴,揉胸脯。半饷过后,她终于慢慢苏醒。我爹哑着嗓子问:“二狗娘你是咋了?”倪二狗娘眼皮微耷,嘴唇泔紫,有气无力地“唉”了声:“黄哥,我……我是命苦哇。”我爹一脸凄婉,由衷责叹:“娃大了不省心。你一个女人拉扯大,已经不容易了。”村长近到跟前,长吁一口气:“你瞧你,不能因孩子的事就委屈了自己。”倪二狗一看亲娘晕倒,站着半天没动一步,一见醒来了,低声唤了声“娘”。众人围着好一阵心悸。村长吩咐人给倪二狗娘倒了杯水,她喝下后,又缓了半刻,方才醒事。这时,我爹将药匣打开拿出药给铁柱止血。铁柱一动不动静静地让我爹敷上了药,对众人说:“今天的事麻烦大家了,是我铁柱不好,惹出祸事来。”倪二狗恶狠狠地瞪了一眼,说:“别把自己当成个人物,别你娘的放狗屁。在老子眼里你就是根葱。”村长一听他讥嘲铁柱,使劲一拍桌子,吼道:“倪二狗,你算什么东西,为何侮辱铁柱人格?”村长一扭头,望着身后两个打手,气声颤颤地问:“你们是哪个村的?”一个打手回道:“前岭村的。”村长又问:“你们如何敢对一个无辜之人下毒手,说——”那打手乜了一眼村长,见他阔脸方额,言词颇凛,一身正气,遂淡淡说:“我们是好哥们,好兄弟。兄弟有难,我们当然要帮助。”村长一听,气得觫觫发抖:“岂有此理,倪二狗让你们杀人,你们杀嘛,让们吃粪你们吃嘛,简直反了你们了。”两个打手望望,装没听见撮起嘴吹口哨。村长一望情形,知道这些乌合之众根本没将他放在眼里,只气咻咻地数落倪二狗:“别以为我拿你们没办法,老实告诉你,你倪二狗接二连三犯事,我都记下了。纵然有你爹当年的话照应,我一样敢处置你。”村长一回脸,用手握笔,在簿本上刷刷写了几个字。倪二狗悄声望着,半天说了一句话:“村长,我知道你对俺好,可是你不知道情况呀。”村长厉声驳道:“我咋不知道情况了?”倪二狗注视着铁柱,说:“他算什么人,竟然在葆君面前装好人。我喜欢葆君大家都知道,凭啥不成全我?”村长说:“葆君是个闺女,不是你的把子哥们,想怎样就怎样?人家说了,不喜欢你,你又为何死皮赖脸缠着人家。你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倪二狗看看村长,再看看他娘,最后把目光落在葆君身上。旦见葆君穿着双排扣斗篷风衣,脖上挽着黄白凤穿牡丹綦巾。细再一看,她两撇长眉遮双眸,细细双睫扑扑闪。娇脸嫩唇,两只美耳上垂着一对柳叶形玉流苏。身形俏卓,婷立似荷。而葆君偎近铁柱身旁,正拿着绢帕小心翼翼地揩铁柱脸上的血渍。倪二狗一见情状,心中升腾起莫名妒火。倪二狗哼了一声,道:“真他娘的倒血霉了。”转身欲往门外走。“二狗蛋你,你给我站下。”村长大声喊道。谁知,倪二狗像没听见一样头也不回地走了。倪二狗一走,两个悍夫跟着走了。村长无耐地摇摇头,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铁柱娘心疼儿子,让铁柱坐下,望着裹在头上的白纱带,居然又渗出斑斑血渍。轻声说:“让你留个心眼,你偏不信,现在你瞧见没有,人家就把你……”铁柱一脸含冤,眼泪打转:“娘,你啥也别说了。”葆君问:“铁柱哥,你咋也不躲着点,那人你不知道吗?他非要招惹事非,肯定不会霸手。”铁柱嘴唇圆合而上翘,腮帮子渐渐浮肿起来。他一摸下巴部位,隐约有一丝痛,只说:“哥也不知道,就让他给撞上了。若是一对一,我倒不吃亏,谁料,他竟带着帮手来了。”我爹目光惊颤一瞥,瞧见村长一只手搁在桌上,指头轻轻弹击敲打。黄静婷道:“这件事村长会处理,铁柱你别怕。”铁柱难堪地笑道:“我不是怕,就是担忧……”一望黄静婷,旦见:一头乌发披两肩,高挑细袅,媚眼泛澜。外身绿翎色毛衣下,是一条墨绿紧身铅笔裤,胸前挂着层层叠叠波希米亚珍珠串成的念珠项链,份外娴静。这个比自已大几岁的女孩,给他的印象十分深刻。因为,她从小就是学校的学霸,也是侨祖村多少年来,唯一一个研究生。他望着黄静婷,难为情地笑道:“让你笑话我了。”沉默了半天,葆君环望众人,苗喜妹一个人伫立倪二狗娘身边,而徐大娘则和黄静婷站在铁柱娘面前,她则立在铁柱身旁。葆君抬起衣袖,用手轻抚着铁柱的脸颊,温柔地问:“铁柱哥,都是我不好,还疼吗?”铁柱抓住葆君的手含情脉脉地回道:“只要你安然无恙,啥事都成。” 村长见倪二狗负气甩手离开,于是向铁柱寻问事情的来龙去脉。当他听完全部情节之后,才溘然明白。他心想:倪二狗实属血气方刚的性情中人,之所以干出震惊全村老少爷们的事,也是忌妒和不成熟的原故所造成。他有心袒护倪二狗,遂对铁柱一番好言相劝,主要意图是化大事为小事,化干戈为玉帛,不要继续横加追究,以免生出更大的波澜。但是,这件事俨然在全村掀起了阵阵风波,没等两天议论之声迭起,甚至有人开始含沙射影对自己往日的夙敌不留情面大加指责。言外之意,造成这件事情的原因,是村长的放任和袒护、以及像倪二狗一类不拘礼法、肆意妄为之人无法约束。 而在此后好一阵子,大家谁也没有在村里见过倪二狗。有人说,他进城里投奔亲戚。也有人说,他让城里的警察铐进监狱里了。更多的人说,他在前岭村和黑混李三、王麻在一起。事实上也是。自从倪二狗离开了侨祖村后,便同那两个称兄道弟的哥们整日价吃喝嫖赌,身上欠了一屁股外债不说,还打架闹事、偷嫖捣乱,总之是招尽了风头。 第七十七章 柔情汉凹陷冰窟 这是一个格外晴朗的日子。天蓝莹莹的,云厚絮絮的,偶尔残存地面上的雪也是零星几处。葆君拿着一个精致的珐琅描花圆钵,来到铁柱家,笑道:“铁柱哥,这盒舒痕胶是用昆布、白芍、寸冬、乌梅和陈皮精制而成,是消疤除痕的好药,我从爹那儿拿来送给你。”铁柱坐在窗下正用手轻取裹在头上的白纱布,葆君给他的额上搽了一些舒痕胶。铁柱觉得药膏有一种凉沁入骨的感觉,笑道:“黄叔知道你拿它送给我吗?”葆君听后,像银铃似的,发出一串爽朗笑声:“不用他管。一来我深知药性,二来你是因我受伤,我深感愧疚。”铁柱奇怪地望着,跟着笑开了。葆君柔声道:“我娘说让你中午来我家吃苦荞耙耙。”铁柱笑道:“苦荞耙耙,只‘耙耙’二字,就诱人哩。” 中午,铁柱来到我家吃苦荞耙耙。铁柱因葆君之事凭白受到牵连,我爹和娘于心不忍。铁柱是他们从小看着长大,禀性袒真,为人耿直。但是,像葆君所说,他一惯马虎,举止笨拙,是个不折不扣的大男人。我爹尤为偏爱,若不是孙桃仙家境殷实,执意肯嫁,恐怕当年爹会将葆君许嫁给他。现如今,铁柱俨然一副男子汉气慨,处处唯护我家,对葆君百依百顺,我家亦格外欣赏他。全家人围拢铁柱,坐在饭桌一周,给他的碗碟里夹菜,让他吃了一顿称口佳肴。为此,铁柱的心里灿烂如花。饭桌上,我娘亲自做的苦荞耙耙,他吃了两大碗。我娘还拌了四盘凉菜:腱子肉拌黄瓜、凉拌绿豆芽、老醋花生和酸辣萝卜条。我们围坐饭桌旁,仅管内心微有痛楚,可必竟穷有穷乐。我和葆君特意梳妆一番,旦见我:高高盘起的头发上卡着两个玳瑁梳子,鬓边各留出一绺青丝,使我妩媚娇柔。我描眉涂唇,粉光脂艳。耳朵上戴着豆芽似的黛绿耳钉。上身穿一件米黄条纹褂,下身着一条黑色牛仔裤。手腕上,各戴一条由黝帘石和孔雀石搭配的珠链。脚上则是黑绒皮靴,垂着红色穗子。我静坐一旁,汗流粉面花含露,尘拂峨眉柳带烟。我的眼里流露对铁柱的惜爱之情。我望着他受伤的头上戴着一顶瓜皮小帽,浓黑的眉毛和炯亮的双眸遮在帽沿下。“黄叔,经历此事,我有些担忧葆君的人身安全。还好,葆君在芙蓉镇打工,倪二狗难有机会纠缠。否则真不知道将会怎样。”铁柱一面说话,目光轻柔地瞥望葆君。葆君衣衫飘动,身态轻盈,清丽秀雅,容色极美,双目湛湛有神,修眉端鼻,颊边微现梨涡,直是秀美绝伦。葆君轻轻抚摸着那枚由我别在她胸前,用灰色、金色、栗色和深棕色头发做成的胸针,心里充满对铁柱的感激之情。我爹斟满酒,递给铁柱,笑道:“我也怕倪二狗胡来,但有你和村长,会为我们伸张正义。”葆君在他碗盘中不断夹菜,像是一个仆人伺候主子进餐。铁柱端上酒,说:“我敬黄叔黄婶一杯,感激你们的盛情款待。”我爹和娘仅忙相迎,满脸乐滋滋。我爹说:“咱们山村里穷,可穷有穷日子。当年铁柱和葆君一同上高中,我就捉摸过你俩,倘若呀,给你们撮合一起,肯定也不错。但后来葆君早早辍学,而铁柱又与孙桃仙成婚,这事就过去了。”我娘望着爹,见他脸腮映红,鼻翼沁汗,劝解说:“你少喝一盅,看你脸都红上来了。”我爹一摆手,大义凛然地道:“怕啥,我是和铁柱喝酒呢,再说,是在咱的家里呢,醉了我就躺在炕上,一睡到天明。”葆君噘着刺猬一样的小嘴,拉了拉爹的胳膊:“爹,你就少喝一盅吧。”铁柱笑道:“黄叔上岁数了,远不比从前,怎么能喝得过我。黄叔,我担待着你呢。”我和葆君给他敬酒,三杯五杯以后,铁柱已是酒烧脖子粗了。 待吃罢午饭,风和日丽,太阳暖熏熏照耀在侨祖村上。透过窗户,传来一阵羊群骚动的响声。我爹笑道:“你们听,准是铁柱爹在喂羊。”铁柱一高兴,说:“你们等着,我到太白山下瞧一瞧,兴许有兔子夹到网套里。”葆君一听,觉得分外稀奇有趣,朝他撒娇地说:“铁柱哥把我也带上,一则去太白山上赏雪,二则要看你如何捕兔。”铁柱一顣眉头,犯难地回道:“太白山麓山高崖陡,你上不得。”葆君却不从,怏求道:“太白山我爬过无数回,就是没和你去过。”铁柱笑道:“既是如此,恭敬不如从命。”这样,铁柱帮着我爹犓羊喂牛,待到了午时两点左右,同葆君欣然出发。 太白山巍峨蹉跎,像面屏障遮挡侨祖村的村民房舍。山后环着一条像八宝镜一样清澄透明的皇姑河。河面在冬季结冰,夏季往往泛滥成灾,使得村民敬而远之。葆君挽住铁柱的臂膀,两人步行穿过一片枣树林,穿过石矶码头,来到了太白山下。通常情况,铁柱将捕兔的器具埋伏在太白山麓下,那些自投罗网的兔子一旦踏入他的埋伏圈,就会被生擒。这一次,铁柱是想察看两天前埋伏下的网套里是否有猎物,也想在皇姑河两岸的白杨树下再投设网套。两人在太白山下搜寻了一圈,所庆幸之事,网住了一只野兔。铁柱份外高兴,他提上兔子带着葆君准备返回。 葆君笑道:“铁柱哥,你瞧太白山白雪皑皑,树木参天,我想上太白山玩玩。”铁柱心中龊龊,回道:“山高路陡不易爬山,我们还是——”葆君一噘嘴,撒娇道:“反正时间尚早,你就带我去吧。”铁柱拗不过葆君软磨硬泡,于是带上她爬太白山。太白山方圆五十里,春日桃红柳绿,薜萝缠古树,藤葛绕垂杨。一溪清流似瀑布,潺潺流淌,万株乔松落栖野禽。夏日云蒸霞蔚,灌木高耸入云,巨石巍峨交错。秋日落霞罩山头,阴雨绵绵不绝,常有山洪爆发。冬日银装素裹,白雪深覆,野兽飞禽疾奔乱飞。两人直走到汗流浃背,双腿酸麻,葆君笑道:“铁柱哥,我实在爬不动山了。我们回家吗?”铁柱望着茫茫雪山和视野里的皇姑河,思忖说:“走,随我到河畔撒下网套,或许能多捉几只兔子。”葆君一听,欣然往之。此时,皇姑河河面已凝结成冰,两人抱着侥幸心理,从冰面上遛走。铁柱怕葆君不敢过皇姑河,劝解她留守,谁料葆君不依从,只能带着她。两人在皇姑河边的土坡和白杨树下顺利撒设网套,做得停停当当。一路上葆君看出铁柱心神憧落,问他有啥心事。铁柱只是摇头否认。葆君考虑,铁柱正在为倪二狗之事蹩躠不定,惴测地说:“铁柱哥,你怕倪二狗再次雠你?我知道为这件事你受了罪,谁想倪二狗不仁不义,非要招惹全村老少都对他说三道四,又损人不利已。铁柱哥,我葆君对不起你。”铁柱长吁了一口气,微喟着,自叹说:“往事已如浮云而过,葆君你不必耿耿于怀,倪二狗一时犯糊涂,也许有朝一日,他会想明白。” 葆君笑道:“铁柱哥,你总把别人往好处想,从来不考虑自已。”葆君木然相随,谁知,一个想不到的意外悄然发生。正走着呢,前面的铁柱一不留神,“扑通”一声,跌入数丈之深黝黑的皇姑河里。葆君诧时一惊,止住步子,幸好与他间隔距离,不至于也掉入冰裂里。葆君大惊失措,驻足数米开外,浑身觳觫发抖。铁柱则在冰面下像一只失去桨的小船飘泊无助。 葆君道:“铁柱哥,你别动我来救你。”葆君不知哪来的勇气,一面哭喊救命,一面伸长手臂想救出铁柱。铁柱不通水性,又穿着厚实的棉袄,在水里奋力划动,“不,葆君别管我。”他大喊一声,“否则你也会掉入河里。”葆君一点点接近铁柱,想要用手将他拉上来,只是冰层极易打滑,根本无法接近。最后,葆君一激灵,想出一个办法。“铁柱哥,你等着,”葆君一扭头,一阵小步跑到河岸捡起尖厉的石头,“铁柱哥,你用石头撑在冰面上就不会滑进水里了。”铁柱依照葆君说的办法,用两块锋利带刃的石头,一手立一个,扎进冰层,用腕上的力量牢牢固定在冰面上。 铁柱说道:“葆君别怕,我死不了。”铁柱凿开冰层,孤零零地倚在寒风凛冽的冰面上。葆君心急如焚,急得哭喊:“铁柱哥,是我害了你,呜呜……”铁柱使尽力量,用石头撑在冰面上:“葆君你别怕,哥不会死。”葆君听见一阵沖沖的凿冰声,愈是急得直跺脚,大声问:“铁柱哥该咋办呀?”铁柱说:“别哭,快回村找人。”葆君听了,未敢懈怠,向村庄飞奔。一直跑了近十分钟才跑回家。“爹,爹,快去皇姑河救铁柱哥,”她未跑进院就大喊着。 我爹惊道:“闺女出啥事了,狼撵来了一样。”我爹正和大爹黄天豪在家中闲坐。两人听葆君诉说完,骇得面色皎白,遂拿上长绳拼命跑向皇姑河。不一会儿,三人跑到了皇姑河上。我爹和黄天豪将绳子抛向铁柱身前,铁柱迅即抓住了绳子。我爹道:“铁柱你别动,我用绳子拉你上来。”“铁柱哥,你一定要挺着啊,”葆君哭道,“你若有个三长两短我咋向大家交待啊!”铁柱已在冰河中浸泡近半个时辰,两只手冻得又肿又硬抓握不住石头,但他依靠活下去的信念,拼命划动水,让身子像鱼鳔般浮动。 仅管绳子扔给了铁柱,但因冰面薄脆,根本架不住铁柱宽大沉重的身躯折腾,一个使劲,冰层随之裂开了一道缝,再一使劲,冰层彻底塌陷。“铁柱哥……呜呜……”葆君哭得像个泪人,他怕铁柱坚持不住会命丧皇姑河。她站在远处稍厚些的冰面上,双手拽住长绳,帮助大爹和我爹把他往上拉。那冰层由于尚不到气温最低之时,只结出不薄不厚的冰,随着冰面不断地沉下裂开,铁柱在河里泡的时间愈来愈长,他已坚持不住。黄天豪再一次将绳子抛到他面前,他抓住绳子,三人使劲一拽,把他往上拉。 我爹喊道:“铁柱抓好绳子,我们拉你上来。”铁柱用力抓住绳子,嘴唇冻得张不开,牙齿嘎嘣响。谁知,冰面塌陷。铁柱浸泡在河里已超过一个时辰,全身酸麻无力,只有微微的气息使他不至于晕迷。他想到了媳妇孙桃仙,想到了襁褓里未满月的孩子,心里有使不完的劲。他心想:无论如何,我一定要爬出河面,为了我的孩子,也为了大家。 铁柱说道:“叔,我再试一把。”说完,他拽住绳子,像个攀爬勇士,使出最后一点力气奋力一跃。就是这一跃,铁柱终于从水里跃上了冰面。“铁柱哥,”葆君飞速跑向了铁柱握住他的手,“冷吗?”铁柱气奄息息,回道:“冷!”三个人将铁柱救上来以后,一屁股瘫坐在岸边。葆君捂住他的双手,藏在袖袄里:“我给你焐一焐。”铁柱咬牙,心脏似乎要停止跳动。铁柱冻得鼻青脸肿,从嘴里哈出来的水气凝成了冰柱,不一会儿,衣服已冻成硬梆梆的。铁柱颤抖地对大家说了声“谢谢”后,猝然晕厥。“铁柱哥,”葆君大惊,失声恸哭,“你咋了?刚才还好端端的。”我爹一咬牙,唤上我大爹,将铁柱背回来。 当铁柱苏醒过来,已晚上九点钟。全家老少哭得像煮沸的一锅粥异常热烈。村长来了,苗喜妹和徐大娘来了,我的大娘三姑也都来了。大家围拢在铁柱家的堂屋里,一直等着铁柱缓过神。“铁柱醒了。”铁柱娘一喊,大家纷纷涌上前,翘首而望。“铁柱——”大家众星捧月般注视憨厚老实的铁柱,皆泪流满面。 葆君哭道:“铁柱哥,是我害了你,全怪我不好。铁柱哥,你不怪怨我吧?”葆君紧紧攥住铁柱的手。铁柱淡淡一笑,凄恻地说:“大家不要为我担心,我铁柱的命像铁疙瘩一样,金贵着呢。”铁柱娘坐在铁柱身旁,同孙桃仙哭红了眼:“还说没心没肺的话,家里有孩子、有老人,你想咋样吗?”铁柱一脸木然,笑了笑:“娘、桃仙,老天爷不会收我,地葬阎王也不会收我。我有孩子,他们总不会绝情吧。”说着,唏唏笑了。我给他熬了一碗雪梨汁,盛上给孙桃仙。孙桃仙接住给铁柱喂了好几口。铁柱躺在热炕上,身上盖着厚厚的碎花缠枝棉被,铁柱娘给他盖了盖被子,绾一绾鬓间霜白银丝,心疼地说:“大家都来看你了,村长也来了。” 铁柱说道:“村长,麻烦你了,我的事让你三番五次的费心!”村长走上前软语温存地说:“傻孩子说什么话呀,好好躺着别乱动。”我惆怅地望着铁柱,内心失落落的,我说:“铁柱哥,这一次又是我家葆君给你带来了麻烦,我深表欠意。”铁柱微顣眉头,回道:“淑茵,千万别这么讲,不管葆君的事。”葆君坐在炕沿上,嘤嘤地哭着,孙桃仙也跟着抽泣。众人劝说半天,两人方缓和了情绪。有人将铁柱褫去的衣服搁在炕上最暖和的地方。 突然,传来孩子呱呱地哭闹声,孙桃仙转身进了产房。众人一阵心悸,为铁柱活下来的勇气钦佩不已。村长说:“铁柱是好样的,最危难的时刻才是最爷们的时刻,全村小一辈的人都应该向你学习。”伫立炕沿下,还有黄静婷和李葆琛姐妹。两人闻讯后亦从家里赶来。李葆琛说:“铁柱哥你真棒,我为你骄傲。”葆君的身侧是黄静婷,旦见她内搭一件简单的打底杏黄色T恤,外罩绿翎色毛衣,下身再搭配一条今年最流行的紧身铅笔裤,外面搭配一件长款的花苞羽绒服,胸前挂着层层叠叠波希米亚珍珠串成的念珠项链,脚上穿着咖啡色皮靴。黄静婷望着粗犷的铁柱油生敬意,说道:“皇姑河水深八丈,别说不懂水性之人,就是水性好的汉子也要小心三分,铁柱哥能坚持下来真是英雄。”葆君哝哝说:“全怪我,是我害了铁柱哥,他是因为我……”孙桃仙抱着孩子从产房走出来,哀伤地说:“来,让爹看一下你,差点就没爹了。”铁柱呵呵傻笑着看了看孩子,回道:“爹怎么也不会撇下你们娘俩个。”他接过孩子在脸上亲昵,那孩子咯咯笑了两声。我也接过孩子和众人抱了抱,孩子见有人哄弄他,一直笑个不停。村长说:“铁柱有了孩子,他一定会为家、为孩子着想。今天的事全村要怵然为戒,皇姑河水深坡陡,再不要轻易淌过。” 月色分外浓黑,树影映落在窗棂上不停地摇曳、摆动。一只夜鸟在窗外树林深处时而高、时而低地轻唤。众人坐在铁柱家里喝茶、聊絮家长里短,有人便提说倪二狗不仁道之事:“倪二狗天天同前岭村的痞子吃喝嫖赌,真有愧他娘抓养这么大了。”村长一听,问:“怎么他还没有回村?”那人道:“听说昨天回来向她娘要钱,她娘没给就又跑了。”铁柱娘说:“那孩子是我们看着长大,原本一身灵气,和和顺顺的,谁知,从前年起就性情大变。”我爹说:“去年我的羊转草场,他也帮我放羊,今年……”葆君怅怅地说:“早一点让他取媳妇就好了,也不会一而再地纠缠我,更不会发生后面之事。”村长凝着眉,吸着烟,轻叹一声,说:“他家经济拮据,要是再宽绰些也就结了。说起这孩子,我有愧于他九泉之下的爹。”铁柱娘怨声叹气道:“他爹再世时,本来和我家来来往往,十分亲近,不料他爹一走,撇下他们娘俩,日子就不好过了。村里人都担待着,只是没想到,这孩子一大就胡犯毛病。”众人正说话呢,倪二狗娘猝猝地跑进屋。“铁柱他爹,看见我家倪二狗了吗?”她问。铁柱爹一惊,觉得奇怪:“没看见呀,咋会来我家?”倪二狗娘脸色阴阴欲雨,呛然说:“二狗刚回来,喝了不少酒,问我拿钱我没给,说要找铁柱问事情,我怕他又来你家闹事呀。”倪二狗娘再一看,众人皆齐聚于铁柱家,铁柱正躺在炕上,心里一震,忙问:“铁柱你是咋了,怎么躺在炕上?”铁柱娘对她说:“你有所不知,下午过皇姑河差点掉进冰窟窿淹死,幸好葆君他爹和黄哥救了回来,唉……”倪二狗娘顿时一惊,走前两步,对铁柱说:“铁柱啊,你是吉人自有天命,你别生大娘的气,你好生养身子,千错万错是我家二狗蛋不好,你别往心里去,装也装着。我只等着翻了年给他取门亲事,让他过日子。”铁柱淡淡地回道:“大娘,我没事儿,我铁柱不生你的气。”倪二狗娘一脸含悲,道:“你是好孩子,大娘知道。老天爷纵然无情,也绝不会把你怎么样。”她说着拍拍铁柱的肩膀。铁柱苦笑道:“也许,万事皆由上天安排。谁让我和倪二狗从小是亲密无间的玩伴呢。”倪二狗娘点点头,一抹眼泪和众人告辞。 铁柱说道:“倪二狗是我从小玩到大的伙伴,纵然有错,我也扛着。你们谁也别难为他。”村长坐在墙旮旯的板凳上,目光慈祥地望着铁柱,说:“从小,倪二狗就是个性格执拗的孩子。那年他爹走时刚十二岁,把他们母子撇给我,我良心有愧,没能将他培养成人,对不起他九泉之下的爹。如今唯一能做的,就是和他娘一道,尽快给他凑成一桩亲事。”苗喜妹温逊地说:“村长对他家够好了,咱们全村人都知道,那孩子玩劣没人性,也不能怪你,谁让你不是亲爹?我和他娘一直比较亲近。她娘对他的教育我看有疏漏,初中上完就辍学了,也不给家里放羊,专和前岭村的嘎子蛋偷鸡摸狗,不学无术,为非做歹,让人痛心呢。”徐大娘道:“他娘为人老实,要是早一点给他操办了亲事,让媳妇管住,兴许倒好。”众人你一言我一句,数落着倪二狗的德行。铁柱将孩子放在身旁,一个人耍逗。孙桃仙让他喝了煮好的雪梨汁,然后又把锅里煮好的魔芋、红薯盛上来让众人一起吃。众人哪儿好意思吃,只盼着铁柱平安无恙也就烧高香、拜菩萨了。村长一抬手腕,手表时间已俞十一点半,于是起身告别。众人将村长送出屋,见铁柱能同众人谈笑风生,便一一告别。苗喜妹和徐大娘道:“我们也走吧,铁柱没事了,我们就放心了。铁柱娘你就辛苦一些,好生伺候他两天。”铁柱娘应允着,把俩人送出屋。接着我爹和黄天豪双双告辞,说:“今天的事差点把人吓懵。劳累一天眼皮也睁不开了。如今再无大事,我们就回去了。”众人依次走后,只余我们姐妹立在炕边。 铁柱娘说:“铁柱和你们自小一起长大,你们是青梅竹马的兄妹。大娘没能让葆君和他成就连理姻缘,此生必是一件憾事,你不怪愿大娘吧?”葆君轻颦一笑,语气沉沉如秋雨暮霭,回道:“大娘说哪里话,我不会怪愿,我们也要走了,你看管好铁柱哥。”我随在葆君身后,借着微弱灯光,两人走出铁柱家。 第七十八章 黄仲郎诊脉针灸 上苍眷顾了铁柱,这一点毋庸质疑。他从皇姑河里逃离,保全了性命。若说他落入皇姑河是一场意外的话,那么,接下来发生的故事就更为蹊跷,甚至匪夷所思。 天蒙蒙亮了,一道鱼肚白浅浅地浮在太白山叠宕崖峦上。侨祖村雾色弥漫,像一片纱网笼在村庄上。雪花早已化尽,房檐和枝梢上也几乎没有雪花的残存,家家烟囱不经意间袅袅冒出一股薄烟,和那天上微杳的云彩混杂一起。一只全身漆黑的乌鸦蹲在白杨树上发出单调无续地噪叫。突然,一只狗狂然地吠叫开了。 铁柱穿着一件藏青色黑襟棉袄,畅着大袄上的纽扣,露出肚脐,额上冷汗涔涔渗下,慌张地叩响我家的门。“黄叔,我是铁柱啊,快开门。”铁柱近乎是声嘶力竭地大吼着,叩门的声响一下比一下沉。我爹听见他在喊叫,不疾不徐地打开门闩,问:“我说铁柱,究竟啥事像狗扯住了哩?”铁柱刹时呛然大哭,道:“黄叔,我家孩子只怕不行了,都抽疯了。”我爹一听,惊的差点没喘上气:“你说啥?孩子咋了?”铁柱拉住他的胳膊,哀声说:“看了你就知道了。”我爹趿上鞋,等走进铁柱家,径自被拉入产房。铁柱道:“黄叔来了。快,黄叔请进来。”铁柱掀开绣着花猫扑蝶图案的白色门帘,一眼看见孙桃仙抱着孩子哭得泣不成声。而铁柱爹娘正茫然无措地站着发抖。我爹接过孩子一瞧,那襁褓里微喘的孩子口吐白沫,双眼翻白,浑身簌簌微颤。他怔忪不已,观察半天,也没搞明白,孩子昨天还好端端的,怎么一夜之间四肢发凉,不醒人世了?“黄叔,”铁柱“扑通”一声跪下来,祈求道:“孩子是我的命根子,无论如何,你要救救他!”我爹也顾不了那么多,把孩子放在炕上用手号脉,接着掀开褓褥,两耳贴着胸口听了半晌。“奇怪?孩子究竟咋了?”他仔细观察依然不知何故,脸色一沉,哑口无语。铁柱摇撼着我爹的身子,求诉说:“昨夜人来的多,一夜进出,想必是……是……”“不错!”我爹也正揣测问题的根源,果断道:“人进出,房门大畅,一夜着凉生寒。”孙桃仙坐在炕上一声爹一娘地哭,铁柱回脸喝了一声:“哭就知道哭,让你别把孩子抱出来,你偏不听话。”孙桃仙无助地望望,目光软软地落了下去。铁柱娘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你是全村唯一的大夫,只有你会瞧俺孙子的毛病,你给好好瞧一瞧。”我爹无耐地摇头说:“我是个中医大夫,不及西医打一针即刻见效呀。”铁柱爹问:“那你说咋办,只要能救下孩子你说了算。”我爹犹豫不决,又不好推辞,半天说:“我只能给他用药试一试了。”说完,仅忙回家配制中药。 铁柱和孙桃仙看护着微微一息的婴儿,盼着我爹尽快将药制好。一转眼,天色大亮。窗外照进一绺暖洋洋的晨光,只是孙桃仙的产房中充满着一丝悲凉的气息,那婴儿本身就小,还未满月,未等我爹送来药,突然咽气夭折了。孙桃仙发现孩子死在褓褥里,立时放声号陶大哭,她抱着孩子哭诉心中悲痛:“孩子……我的孩子,你咋就蘵草了呢?你真死了么……”铁柱跟着失声痛哭,铁柱爹和娘也抑制不住突来的打击,双双倒在炕上,像无魂野鬼毫无神彩地干坐着。铁柱抱着孩子哭道:“孩儿,是爹不好,没有尽到做爹的义务,让你受了风寒遭了罪,现在你离我们而去,是死的含冤哩。”孙桃仙抢过孩子哭得死去活来:“孩子……你怎么就死了?啊……”铁柱娘木木地坐着,脸孔上流满一行行泪痕,她眼皮耷拉,喉咙哽噎,神色凄惶。孙桃仙道:“我可怜的娃儿啊,刚十来天,你就没了。你是娘的心甘,你是娘的宝,如何让娘舍得呢。”谁料话未说完,一口气没上来,整个人彻底崩溃。“啊……啊……”孙桃仙突然抛开孩子,将孩子重重地摔在炕上,像一个身经百练的体操运动员,身体灵巧地一跃,从炕上跳到地下,一开门,只穿件单薄的粉衫,光赤脚丫,披头散发,跑出门外。铁柱一惊,没看懂发生了什么事。铁柱爹明白过来,立即追出屋。“媳妇——媳妇——”他喊着孙桃仙的名字随在身后。孙桃仙像疯了一样赤脚在地上跑,围着院子里一株夭棘树团团转。铁柱爹一跑出来,接跟着铁柱娘随了出来,铁柱也踉跄地随后。“娘——”铁柱大声问,“她怎么了?”铁柱爹一面追赶孙桃仙一面说:“来不及了,你快去再把黄叔找来。”铁柱听后,赶忙应着就来找我爹。而我爹正在药房搜寻几味药,他想找出最好的草药给铁柱的孩子用,所以正在筛查。“黄叔,黄叔。”铁柱唤着我爹,我爹从药房跑出来,问:“铁柱怎么了?”铁柱拉住他说:“俺媳妇怕是疯了,你快去瞧一瞧。”我爹听了有些不敢相信,怎么转瞬之间铁柱家会发生如此之大的变故?他未敢想象,跟着铁柱又往他家跑,等来到了院中,发现孙桃仙披头散发,像个疯子,哭喊着在院里乱转,公公婆婆已无法将其制服。他一愣,第一直觉告诉自己孙桃仙患了失心疯。于是对铁柱大喊:“铁柱,快把她抓住。”铁柱一听,应了声,像老鹰捉小鸡一样绕着树抓孙桃仙。“媳妇,你站下,站下。”铁柱喊着孙桃仙放开步子追逐。这个冬天,侨祖村还是异常寒冷,虽说雪花刚刚融尽,又有一绺和絢的阳光,但究竟已是腊月天,众人伫足屋外,冻得浑身哆嗦。但孙桃仙却不知冷暖,赤脚奔跑,脸蛋像红苹果粉嘟嘟的。“媳妇,你究竟咋了?别想不开嘛。”铁柱哭呛着,一面跑,大喊道:“我们进屋,外面太冷。”孙桃仙绕着夭棘树疯跑,一群小鸡受了惊吓四散疾奔。铁柱娘督促道:“铁柱,快点抓住她,这造的啥孽呀。”须臾,铁柱抓住了孙桃仙。铁柱问:“媳妇,你咋了?”孙桃仙目光呆滞无光,直愣愣地望着,呵呵傻笑:“孩子……我的孩子……”我爹让铁柱带孙桃仙进屋,按在炕上。铁柱爹一脸憔悴,焦躁的神情间露出一丝惊悸。我爹道:“你们别怕,我们慢慢处理。”铁柱望着孙桃仙,穿着一件粉红单薄衣衫,头发松松挽在一起,面色皎白,嘴角不停抽搐。炕上,那个莫明其妙夭折的婴儿,正静静地躺着,毫无气息。阳光照进屋中,加之炕炉中焰火熊熊,不一会儿,熏得人懒洋洋的。此时,铁柱只有一个心思,那就是不去搭理那具冷冰冰的尸骸,只要救醒大人性命,便心安理得。铁柱道:“黄叔,你看我媳妇有救吗?”我爹让铁柱用绳子绑住左翻右跳的孙桃仙,回道:“又说丧气话!她只是一时想不开,八成是患上疾症失心疯。我给她拿药稳住她。”说完又回家找中药。 我和葆君得知后急忙来到铁柱家。我爹在家找了一些镇静药物,不敢延误时间,拿来让铁柱喂给了孙桃仙。我和葆君一看,铁柱家孩子莫名其妙地死了,孙桃仙又疯了,顿时感到天旋地转。葆君安慰着铁柱,我守护无辜可怜的铁柱爹娘,孙桃仙则由我爹亲自治疗。众人齐守于孙桃仙身旁,一直到她吃完几种镇静药片才缓了口气。孙桃仙不知是因药物的效果还是何种原故,在众人的看护之下慢慢平静。铁柱一看孙桃仙缓好了,惊异不已。到了中午,孙桃仙依然被捆绑着坐在炕上,我爹也逗留在铁柱家,忙前应后。铁柱爹望着冷冰冰的婴儿,问:“孩子怎么处理?”铁柱正踌躇呢,他娘出主意道:“孩子死了还能咋办,总不能搁在家里,让铁柱抱出屋埋了。”铁柱眼汪汪地望望孩子,准备处理孩子。铁柱娘说:“孩子死了送出门有讲究,把黑锅底灰抹在他脸上、身上,用一个纸箱送出去。”铁柱依照他娘的话做,一个人悄悄把孩子送出屋给埋藏了。等到了下午,孙桃仙依旧大呼小叫,众人不敢离开,一直守候在身旁。铁柱对他娘说:“娘,孩子没了,我心里不好受。”铁柱娘回道:“你还小怕啥,听娘的看好桃仙,以后慢慢再生。”铁柱应着他娘望望坐在炕上“山呼海啸”的孙桃仙,心里嗒然若失。葆君按了按他的臂膀,道:“铁柱哥,你要节哀,要注意身体。”铁柱一动不动地坐在窗下。铁柱爹拿出烟袋,一个人苦大愁深地坐在产房的炕沿上。一天没进一口饭,铁柱娘心痛地伫立神龛前向菩萨祷告,又进厨房给孙桃仙和家人烧饭,葆君就帮助她一起做。我爹想好了问题的肯綮,出谋划策说:“万一过了三天,孙桃仙的病情无法控制,还是赶紧带进城里治疗。”铁柱六神无主,只得趱柳催花一般应承,一个人默默吸烟。等我爹走时,铁柱无耐地道:“上苍薄待我,叔却济救我,叔,我铁柱感激你。”我爹与我、葆君走以后,铁柱担心孙桃仙会再犯病,让他爹留在身边。一只鸱枭从窗外夜色中传来声音,显得阴森恐怖。铁柱年纪轻,从未见过这种事,全身微微打颤。“爹,你说桃仙会好吗?”铁柱爹一听,嗔怨地回道:“铁柱别怕,现在医学发达,没有啥治不好的。”铁柱问:“爹,那你说这个孩子——会给我带来不祥吗?”“一个孩子罢了,别胡思乱想,爹看着,你早点睡。”铁柱爹肩上披一件褶皱巴巴的棉袄,凝眉愁闷,吸着烟袋坐在板凳上,守候了铁柱和孙桃仙一夜。 一日,村庄外的白杨树下,坐着三个唠嗑和筛秕粒的老妇人。突然,从远处走来一个形容憔悴,摇摇晃晃,提着酒罐之人。他一面仰头喝酒,一面哼着小调。走至老妇人们身前,他嘎然站下了脚步。“你,你不是葆君的娘?你……不是苗喜妹和徐大娘吗?”他打了一个饱嗝,浑身散发浓烈的酒气,身体摇动不定,目光缥缈,说话七拐八绕让人摸不着头脑。徐大娘朝地上啐了一口,道:“看你倪二狗像个啥样子。哼,真给你娘丢人。”倪二狗一听,目光一凛,心间不悦。“你,说啥哩?”他摇摆着身体,递给她酒罐:“大娘你喝酒呀,好酒。”苗喜妹注视着,好心道:“二狗蛋,听大娘的,浪子回头金不换。再别骚扰人家铁柱家了,你还不知道吧,铁柱家出事了。”倪二狗虽说喝了不少酒,但心智清朗,他一听说铁柱家出事了,不由得一怔,好像侘傺一般,忙结巴地问:“你说啥?铁柱——家出啥事了?”苗喜妹信口说:“孩子死了,媳妇也疯了,唉!”倪二狗本是一个血气方刚的青年,性情豪迈,更是个讲英雄气概的泼赖,他一听苗喜妹说,心下疑惑,直想弄个明白。倪二狗哼了一声,摇晃脑袋,走向铁柱家。我娘一看倪二狗走向铁柱家,心里一惊,说道:“嗳呀,我们不该告诉他铁柱家的事,你瞧他又去闹事不成?”苗喜妹和徐大娘四目一望,全愣住了。我娘说:“不行,咱们得随着去瞧瞧,别让这不知死活的弄出大事。”倪二狗提着酒罐,凭借模糊的意识径自前往铁柱家。走近了院外,泼口大喊:“铁柱,铁柱。”坐在炕上的铁柱正在给孙桃仙喂饭,怵然一惊,放下碗筷,想要出门一探究竟。铁柱娘拦住说:“铁柱,倪二狗打你的事你忘了,不能出去。”铁柱哪儿管那么多,家里出了不幸,本已牢骚满腹,这一下听见倪二狗的声音,心下一横,决意看个明白。“不!娘,你让我去看看那个畜牲,我铁柱不信还整不过他。”说着,撇下他娘,走入院外。铁柱一走出屋,便看见倪二狗醉醺醺地立在院落里。“你还要闹事?”他直言道。倪二狗蹩躠使力,艰涩地说:“我……不闹事,听说你家出了事,我来瞧一眼。”铁柱一听,瞪大了眼:“什么?你来瞧一眼?恐怕你是来瞧我铁柱笑话的。”倪二狗嘿嘿一笑,往石头堆上一扔酒罐,“嘭”一声,碎成一地飞溅的瓷片,如雪花一般洁白。他望着铁柱,像望着一个十恶不雠之人,理直气壮地问:“你究竟让不让我进家?”铁柱踧踖不安地望着,心里有怨气不吐不快,气恨地道:“谁家也不会让你这种小鬼子日的进家,你快走。”倪二狗一听,仅管有些听不顺耳,但耐着性子纠缠:“你就让我进屋吧。”说着,准备横着往屋里闯。铁柱哪肯依从,用身子挡。倪二狗喝醉酒,无法同身强体壮的铁柱硬扛,于是一脸苦笑:“你若是真不让我进家,那就算了,等到了年三我来给你负荆请罪,如何?”铁柱一听倪二狗不痛不痒的话,一时无言可对。正在此时,我娘带着苗喜妹和徐大娘急急奔来。我娘大声喊话:“铁柱,好生与他说话,别吃亏。”走近了他们身边,一看倪二狗还算老实,也没弄出大事,遂喟叹一声:“倪二狗不仁,我们不能不义,铁柱别让他无理取闹,你进屋看好孙桃仙。”铁柱应了声,回身进了屋。一看铁柱进了屋,三个五十岁左右的老妇人围着倪二狗理论。我娘语含嘲讽,笑道:“我说你倪二狗前日凭白无辜打人,事还没理清,如今又自投罗网来了?”徐大娘扯住他的衣角,骂骂咧咧:“我们与你娘素日倒有几分交情,也不与你为难,现在人家出了大事,你又来揶揄耍弄,如何是人干的事?大娘劝你快点离开,不要招来村长,让你下不了台。”倪二狗让寒风一吹,涨红了脸,酒气乱喷,发诨话道:“老子不管你们是谁,他家有事,大家都有心探望。”他说着又想往屋里闯,三个妇人牢牢挡住。徐大娘道:“我说二狗蛋呀,你娘的老脸全让你丢尽了,快点回你家看你娘去,铁柱家无论如何不准你进。”倪二狗怫然一笑,咽了咽喉咙,翻了一个白眼,说:“我倪二狗行侠仗义,今天被你们挡住了路,实在让人——”他摇着头万般无耐,踅身后准备离开。我娘温声温气地道:“纵使你回心转意,有这份人情好意,但不能现在进屋,等他家风波平静,你再来不迟。”苗喜妹两手插在葱绿色缎袄袖管中,脸色不屑,一瞪眼,嘲笑道:“人家铁柱就是儿子死了,媳妇疯了,也比你强一百倍,不像你整天吃喝嫖赌,像啥样子?”谁料,一句话激起倪二狗内心不屈服于人的自尊感,一扭头,喝声驳斥道:“你说我啥坏话?谁吃喝嫖赌?你说清楚。”苗喜妹一望,他像头牛瞪大眼望自己,唬了一跳,回过脸装作没事。徐大娘一翻白眼,瞟视他,笑道:“你还怕人家说你坏话?我说倪二狗,你不如去照照镜子,瞧一瞧你那副囊糟样。”倪二狗听后,气得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攥紧拳头,恶狠狠地喘粗气。我娘怕招惹他,两头开劝道:“大家都别挑肥拣瘦的,也别计较谁,谁有谁的活法。好了,二狗蛋你快走,站在人家门外说闲话,论谁也有错。”倪二狗悻恨一哼,看似偃旗息鼓了。三人见倪二狗要离开,相互交换眼色,任由他走。大家看着倪二狗,像只丧家犬,拖着疲惫的步子走出铁柱家院落。这样,三人进到了铁柱家。徐大娘伫立炕沿边,关切地问孙桃仙:“孙媳妇,你咋样了?”孙桃仙面色涨紫,发髻蓬乱,目光痴愣,抱着一个枕头呆坐着,身上还绑着一根拴牲口的麻草绳。铁柱娘抹了抹眼泪,嗫嚅地说:“你们不知道,自从孩子没了她就整天坐着,这都三天了。”铁柱爹吸着长鼻烟斗,摇头慭慭地说:“听黄哥的意思,桃仙倘若年前好不了,年后需送进城里大医院看病。”苗喜妹轻歔了一口气,愤惋地说:“孩子命苦,咋就一夜间发生这么大变故了?”徐大娘双目濯濯有神,看着铁柱给孙桃仙含情脉脉地喂饭,感叹说:“桃仙遇上铁柱是老天爷安排,你们小两口就挺住日子过,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铁柱眸窝噙泪,勉强笑着,使劲点头:“老天爷妒恨我,不让我铁柱活呀。”窗外乌鸦凄凉地、令人焦虑地聒噪着。一绺阳光不偏不倚照着墙上□□像——那张宽阔慈和的脸庞上。孙桃仙身上披着一件绣花袄,内裳是一件白色秋衣,衣襟上斑斑点点,有一团奶水浸染过的污渍。脚上手上被麻草绳牢牢箍紧。“孩子,我的孩子……”她怅惘地长长哽泣,目光充满惊惧。苗喜妹摇头对徐大娘说:“真可怜,一夜之间变成这样,这以后……”徐大娘轻声喟语:“你别给人家牢骚、说丧气话。铁柱身强力壮,准不会断后。”铁柱宽阔的脸膛上蹙起一道道褶纹,神色黯淡,鼻子哼气,像是苍老许多。铁柱爹迷茫地说:“恐怕这是铁柱的劫难,前几天掉进皇姑河,没让淹死算命大。现如今,孩子没了,大人疯了。嗳,这怕是命!”苗喜妹将他搡了一把,使个眼色说:“你好好劝导铁柱,事已如此,别再想不开。”铁柱爹唉声叹气,开导起铁柱来。 正说话呢,我爹提着用细篾丝捆好的药包,拿着针灸匣盒带着我走进屋。众人一看我爹进来,给他让炕坐下。我爹将药包搁在桌上,幽幽地说:“这是几味我特意挑选的好中药,有柴胡、赤芍、川楝子、积壳、香附、茯苓、川芎、益母草和夏枯草、薄荷等。铁柱他爹,你拿上给煎一煎,小火慢煮,一日三次。除此,我给她扎几针,疏散气节。”说着,拿出针灸匣盒,把持住孙桃仙,将数根指头长短的银针悉数扎在她的期门、日月、支沟、阳陵泉、足三里和太冲等穴位。铁柱爹问:“桃仙是个啥症状?”我爹回道:“她是产后抑郁,节结于胸,郁滞造成的气血不畅,神精紊乱。”铁柱娘和铁柱紧紧攥住孙桃仙的两手,让她接受针灸治疗。我的眼眶里溢满清泪,心脏因紧张怦咚怦咚地跳。我爹对我说:“茵茵,你别怕,给她扎完针炙,兴许能缓和一下。”我黯然神伤地问:“爹,你能给她扎好吗?”我爹摇头:“恐怕是治标不治本,她的症状急烈,需专科医院才能根治。”铁柱娘说:“让桃仙受罪了,上辈子造的啥孽哟。”徐大娘宽慰地说:“你千万别自怪,这人活一世,哪有不经风经雨的。”苗喜妹道:“说的也是。你家发生的这种事,全村人都捏着把汗。哦,对了,村长来过没有?”铁柱娘滚落一滴泪,抬起衣袖揩了揩:“昨过儿就来过了,给铁柱好说歹说一阵子。”说话间,二十分钟后,我爹用手捻了几遍针灸,一根接一根拔出了银针。孙桃仙倒也十分配合,虽是神色漠乱,但在铁柱和他娘的庇护下,完成了针灸治疗。众人抬眼一看,我爹额上渗出豆大的汗珠。再看孙桃仙,脸腮上也是汗淋淋的。我爹说:“她肯定是紧张了,要不然就是屋里热。”铁柱爹拿着中药在堂屋里一个纱罐中咕嘟咕嘟地熬药,一阵草药特有的香气夹着水中氤氲升腾。我爹提醒说:“记着,用小火慢煮,熬出三碗最好。”铁柱爹应着,道:“好,好!熬三碗。”孙桃仙又吱唔着,如坐针毡一般左翻右跳。铁柱娘怕她再次疯癫,一只手紧紧攥住孙桃仙的手,不敢懈怠半分。中药煎熬好以后,铁柱爹盛上一碗给铁柱,让他喂给孙桃仙。谁知,坐在炕上的孙桃仙不服禁束,一不留神,碰洒出药水,淋溅在绣花袄和白色秋衣上。铁柱娘心疼儿媳妇,责怨了铁柱几句。铁柱默不吱声,双手捧碗,继续喂给孙桃仙。 第七十九章 苗翠花含冤入狱 夜色缓缓地降在侨祖村上,每家每户燃着一盏枯黄的油灯,或是一只盈泪成寸的蜡烛。此时,村东三间露出砖讶的土砖房,透过六格木窗,隐隐传出苗喜妹的哭泣声。她已是鳏寡之人,却与一个哑巴通奷私好。哑巴像貌丑陋,塌鼻梁,深眸窝,一对鼠兔眼,操着一口分辩不清的闽南话。他同样坐在木窗下,正同苗喜妹“激烈”地对峙。只见哑巴謇口不畅,用手比划,起劲地为自己打抱不平。苗喜妹时年四十五岁,平常一个人住在这片房子里。苗喜妹望着哑巴揉揌撧耳,想笑却没敢笑出声。苗喜妹坐在窗下,专注地绣着花枕头,偶尔啼哭一两声。哑巴常来她家,有时会稍带蔬菜和水果,但都是在别人不经意看见他的晚上来。苗喜妹一直倒也恪守本分,从未被哑巴的殷情迷失了本性。苗喜妹知道,在侨祖村全村三百人谁也瞒不过谁,哪怕丢一根针,少一片瓦,大家也会像猴子捧月一样传遍所有人。事实如此,她和哑巴通奸,大家早已传扬的风言风语。有些说三道四的人,喜欢拿她做笑料,茶余饭后像新闻人物般成为大家指指点点地评论对象。但是,苗喜妹无法铁下心肠回绝哑巴的好意,每回都被哑巴逗笑流出眼泪。这晚,侨祖村停电了。恰好,哑巴一个人像个鬼影又钻进了她家。 苗喜妹绣着花枕头,丢丢抹抹地睇望一眼,对于面前始终忠诚厚道之人,她已不计较他每回的闯入。夜色慢慢弥漫开,苗喜妹用针尖将灯蕊挑了挑,对哑巴说:“你回吧,天色晚了,一会儿我就睡觉了。”哑巴盘腿静静地坐在炕沿上,望着他眼中风韵犹存的苗喜妹,有时会痴声傻笑。苗喜妹见他坐着不动,再次谔谔地道:“我们俩只能做朋友,不能成婚,否则我的女儿不会宽恕我,你明白吗?”哑巴一听,闷声闷气地叹了一声,抬起屁股朝她更近地靠坐过来。哑巴用哑语比划说:“我对你好,大家都知道,我就想让你答应。”苗喜妹轻瞟了一眼,软声道:“我比你大五岁,还有更好的女人,你去找她们吧。”哑巴回道:“我只喜欢你一人,别人我不找。”苗喜妹望了望哑巴,知道自己好似“羝羊触藩”,一时也下不了台。苗喜妹将绣花枕头往窗台上一放,哼了一声,望着依依素影说:“算我苗翠花欠下你一个人情,我保证日后还清你。你不要再三番五次与我纠缠。上回,你的举动惊呆了大伙儿,你忘了吗?”哑巴痴痴一笑,喋喋道:“我对你好,对你有情,你们村的人全都心知肚明,我看时机已成熟,所以特来向你求婚。房子我有,家具也好买,只要你点头,我立即操办。”苗喜妹搔了搔头,装出一副难肠的样子。哑巴凝望苗喜妹,旦见她身着一件杏子红缎袄,底下是青莲色裤子,脚上穿着方口扣襻儿黑布鞋。旦见她满头黑发绾过耳根,圆脸长脖,单凤眼,妙目微睁,乔张作致的模样。苗喜妹自知她难得好下场,便一再姑作遁辞,说一两句风凉话。发现哑巴朝自己瞅着,苗喜妹苦笑道:“原先,我把你当成朋友处,你帮的忙,我心里自是感激。但婚姻岂可强求,我女儿态度坚决。哑巴,你听姐一句,死了这条心,再寻适合的人吧。”哑巴吱唔地望着眼里西施,耐何心中不舍,竟凶神恶煞起来。他眼里的苗喜妹,自然是睟面盎背,有德有仪之人。哄宠着苗喜妹,哑巴想拉住窗帘,却被拒绝了。苗喜妹道:“哑巴你想干啥?这么早拉上帘子,多憋闷人。”以哑巴之意,一来同苗喜妹说说亲近话,二来是想同她有肌肤之亲。这一切苗喜妹当然清楚。哑巴见她不让自己拉窗帘,吱唔道:“你咋这么不开窍,俺喜欢你哩。”苗喜妹一蹙眉,难过地回道:“那不行!我女儿的话就是圣旨。”哑巴呲着牙,气呼呼地看她,脸孔泛着一层黑梭梭的黯光。而苗喜妹黯沉的脸庞,像秋天冥冥的天空,变幻莫测,她实在不懂如何同哑巴说清楚,于是准备出门。哑巴一看她要走,伸手拉住,哀求道:“你真想让我一个人过下去吗?我喜欢你是真心的,你不能薄情寡义啊。”苗喜妹一回脸,对他说:“话我已说尽,我们都一大把岁数了,让大家说三道四多难听,你再不要这么执拗了,否则我会……”哑巴一望她绝情绝义,冷笑道:“反正我不会让你抛下我,永远跟定你。”苗喜妹惓惓地看着,觉得自己像只进错圈的母猪,慌乱地寻找出路,知道说不清道不明,一甩手想要离开。谁料,哑巴一个纵步将她拦下:“你不能走。”苗喜妹登时一怔:“我怎么了不能走?”哑巴拦住她,用身体挡住门。苗喜妹惊斥:“你……想要干啥?”哑巴嘿嘿一笑,像豺狼虎豹,扑身上前。他将苗喜妹逼退进炕上,接着像老鹰踩麻雀把她压在了身下。苗喜妹道:“哑巴,你……你不要胡来,我可要喊人啦。”哑巴说:“我不管,今天晚上你就是我的,我非要把你变成我的。”哑巴像猪打呼噜,喘着粗气,撕扯苗喜妹的衣服。苗喜妹心里怛然,但不敢拼命反抗,她怕面前不懂人性的禽兽会向上次那样,将她堵在家里。 苗喜妹心里气咻咻的,被他折腾出一头汗水,道:“哑巴,你起来,再不起来,我真要喊人了。”哑巴笑得奸佞、笑得张狂。望着身下女人无动于衷,结巴地说:“你不要害羞,不要怕,只要你不说,这事别人不会知道。”苗喜妹依然不从,拼命用手掌击打哑巴,想让他从自己身上起开。“你这个王八蛋,你这个畜生。我非要杀了你。”她无意中说了一句,连自己也陡然一颤,这句话从口中一出,似乎注定要付注于行动。而哑巴早已得意忘形。他轻声地哼叽着,左翻右跳。 不经意间,苗喜妹惊喜地摸到了一把尖锤,像摸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咬牙一戳,将那把尖锤准确无误地对准了哑巴的身体。哑巴猛然一凛,感到身上一阵阵疼痛难忍,一低头,腹中鲜血汩汩地冒了出来。“嗷……”当苗喜妹耳畔传来一声杀猪般地嚎叫后,立时从炕上翻身下了地。苗喜妹的身上染满血渍,双手颤抖地系上腰带,之后,拉开门往外跑。谁知刚一出门,同迎面而来的徐大娘撞了个满怀。 一看来人是徐大娘,苗喜妹发出一丝微弱的声音,扑在她身上:“快……救救我……”徐大娘仔细一望,她全身染满了鲜血,双手上也沾着,正凄呛地向自己求救。“你,究竟咋了?”徐大娘问。“我没招了,我把他杀了!”苗喜妹浑身觳觫发抖,说话颠三倒四,但徐大娘还是听清楚了。“你,说啥呢,把他杀了?”她的第一反应便猜到了哑巴,她双手抓住苗喜妹微颤的身体,想核实清楚:“你把哑巴杀了?在哪儿?”苗喜妹目光痴滞,用手指了指:“在炕上。”徐大娘怵然一惊,险些呛死。但她不敢相信耳朵,就一个人借着烛光,朝屋里慢悠悠走进。刚走进两步,发现哑巴一动不动地躺在炕上,发出一声声猪打呼噜般的声响。她惦着脚尖靠近,抬眼一看,哑巴张大了眸子,身上和炕上淌满他乌黑粘稠的鲜血。“我的娘呀……”徐大娘吓得两腿一软,险些没跌倒。她踉跄地从屋里跑出来,还顾得上将苗喜妹拽住,“走,快点走吧。” 两人在茫茫夜色中飞奔,一直跑到了村头白杨树下,伫立皎洁的月光里。苗喜妹瑟瑟地说:“现在怎么办?他……一定死了。”徐大娘惊得魂飞魄散,好心劝导:“杀人偿命,你好糊涂啊。现在……可怎么办?唯一的办法……不行,你不能牵连我……否则我们会没命的。”她的声调充满一种可怕的高亢,也不知道是兴奋还是胆怯,总之,她不能把持自己怦怦乱跳的心脏。顿了一会儿,又道:“对了,去找村长,他一定有办法,快……去给他自首。”苗喜妹一听说要自首,畏惧地朝她瞪大了眼:“不,我不能自首。我一定会被判刑……也许我要做死牢……我不能……”徐大娘拉住她的手,狠断心肠地说:“你还在想啥?事到如今,随我走,让村长解决问题。”苗喜妹望着昔日最要好的朋友,六神无主,万念俱灭,一脸颓丧,嗫嚅地说:“也许他还没死。我……我悔恨自己呀。”徐大娘鄙夷地哼了一声,万分心痛地说:“现在说啥也晚了。万一……他死了,你就只能替他背黑锅吃牢饭了……听我说,要不然你再回去瞧瞧他是否活着?”苗喜妹微微一闭眼眸,一狠心点了点头:“我听你的。”这样,两人像着了魔,蹑手蹑脚地返回了那片破房舍。 月光惨淡地照在篱落院里,白花花的石墩子,白花花的月光。院墙车辕上栓着一头驴正“噢、噢”地叫。她们像做贼之人,慢慢穿过月色进入屋里。徐大娘探了一眼,看见哑巴躺在炕上。你推我搡,两人一点点靠近。等到了炕边,徐大娘用手探了探哑巴:“哑巴……哑巴,”她连叫两声。半晌,哑巴蓦然哼了一声,一扭脖子气绝身亡。“嗳哟……”徐大娘一拍大腿,牵住苗喜妹的手,两人直奔村长家。一面跑,苗喜妹问:“你确定他死了吗?”徐大娘“嗯”了声:“死了。肯定的。”苗喜妹如释重负地长吁一声:“这下了结了,我换得个清静。”随在徐大娘身后,两人深一脚浅一脚,一搠一搠的,三两分钟,便跑到村长家。 徐大娘叩响村长家的大门:“村……村长快开门。”她的全身像海棉糖,早无筋骨了,似乎有阵风也能将她吹倒。村长听见有人敲门,赶忙出来询问:“我说你这是咋了,大呼小叫的。”打开门,徐大娘和苗喜妹两人面白如瓷,正哆嗦发抖,“这是咋了?”他问。徐大娘拉住村长的手膀,低声道:“杀,苗翠花杀人了。”村长以为听错了,或是两人在唬弄笑话,只漫不经心地一笑。“你傻笑啥哩?”徐大娘将苗喜妹往前一推,用眼色一瞟,道:“你自己瞧,人已经……死了。”村长骇然一惊,再一看,苗喜妹披头散发,全身染透鲜血,目光呆呆地望自己,心里登时一怔,当即相信了。“你怎么杀人哩?”他颤声问,“杀的谁?”徐大娘还未开口说话,苗喜妹呜咽地哭泣开了。徐大娘说:“杀的是哑巴。”村长一愣,但已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便立刻带她们进了自己家:“走,先进家再说。”进了村长家,苗喜妹泣不成声。徐大娘将看见的情况禀报给了村长。村长听后,慎重考虑再三,最后决定报案,让苗喜妹自首。“村长,”苗喜妹“扑通”一声,跪倒在村长面前,“苗翠花有一个女儿,这个你是知道的,我走后只怕女儿受牵累,我肯求村长,”她大声哭道,“女儿是我的唯一,如果我进去了,日后三年半载,望村长照应。”村长望望命运多舛的苗喜妹,心里一软,赶忙将她扶起来:“你别怕,那该千刀杀的畜生,我会向警察说明你的情况,会给你作担保,让你少受些牢狱之罪。”徐大娘对苗喜妹说:“你就放心走吧,村长对俺们好,会照顾你的,我也会帮你打点。”苗喜妹听后慨叹不已,含泪再三道谢。村长苦大愁深地道:“苗翠花啊……你好糊涂……咋就把他杀了。”苗喜妹呜咽着,内心翻江倒海般地难受。苗喜妹说:“村长,这事迟早要解决,不是一天两天。那哑巴不通人性,我也毫无办法了,这事让俺村风言风语的,我……实在没脸见乡亲。”坐在一旁的村长媳妇,安哄好两个孩子,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这个女人纵然愚蠢到杀人,往日里却是由村长罩应。村长媳妇哀叹地说:“人善被人欺,这是你的命啊。”徐大娘见苗喜妹泪流不止,安慰道:“事已如此,你别难过了,一切会由国家作主。”村长和媳妇搀扶起苗喜妹,给她盛了盆水,换了衣裳,梳洗一番。苗喜妹一把鼻涕一把泪,心有不甘,哭诉道:“这个事情,村长一定要给我做主,我苗翠花死不甘心啊。”村长道:“苗翠花你放心。你家大大小小的事,既是全村的事,也是我的事。我会想尽一切办法争取让你减刑。”徐大娘见苗喜妹哭天抹泪,说道:“你再想想,还有啥事交待的,我们给你办了。”村长媳妇也道:“家里的财物,你都说出来,让我们帮你。”提醒之后,苗喜妹猛然回神,一把握住村长的手,遂道:“我家炕毡下,压着五千块钱,村长啊,劳烦你差人取来,送给我闺女。家里的猪、羊和三只狗崽,全都送给我闺女。”思顿一会儿,又道:“我家那三亩五分地,由村长作主给处理了。我看一时半会我是出不来的。村长……”她哽咽着,一时如鲠在喉。 第二天早上,苗喜妹杀死哑巴的事轰动了全村。镇上公安局干警连夜将哑巴的尸体处理了,因哑巴再无亲人,就直接拉进了坟葬厂。苗喜妹被带走后,侨祖村立时沸腾。几乎所有人都在议论这件事情。有些人认为苗喜妹不值,也有些人替哑巴喊冤,总之众人各说各理,争辩惋惜不休。我们一家自然也听说了,一时皆为苗喜妹扼腕叹惜。但最为要命的是,哑巴惨死在苗喜妹家中,全村人惊惧之余,胆胆颤颤,无人再敢独自半夜出门。 侨祖村接而连三的发生诸如调戏妇女、打架斗殴、恶性杀人等事件,无形中给村长的声誉带来岌岌可危的影响。材长知道,这些事若是处理不当,他这个村长的头衔恐怕会另易其主。为了安抚全村人的情绪,也为了自己不会遭受一些事非人冷眼唾骂,他决定,三天后召开全村□□肃纪大会。在这次大会上他将面对众人的疑问和责难,以及种种尖酸刻薄地挑恤。会议那天,他特意穿戴整齐,慎密安排,因为他担心年后会有人揭了他的帽子。会议当日,全村老少爷们到会近百十号人,黑鸦鸦一群人围坐一起。我爹和葆君也在场。葆君想听听村长怎么处理倪二狗之事。 村长说:“近半个月来,侨祖村频生事端,无论无辜的、还是罪有应得之人都使全村人胆寒。作为一村之长,我有责任厘清事实,给大家一个交待。大家如有疑议都可以提出来,一起解决问题。”话音一落,有人发言:“苗喜妹为人本份善良,他不应受到法律的制裁,是哑巴咎由自取,这件事我们为苗喜妹抱不平。”也有人说:“往日苗喜妹就与哑巴藕断丝莲,她走上这条道路,实在让我们替她惋惜,我们应该为她递交一份联名请愿书,村长你说怎么样?”村长一听,正有心袒护苗喜妹,就义愤填膺地大声说:“苗喜妹杀人后认罪态度端正,能极时报案自首,这是明智之举,大家在今后的生活中要学会用法律的武器保护自己。至于写联名请愿书,我会考虑,这件事事关重大,作为我们侨祖村的一份子,理应得到保护。现在,苗喜妹已被镇公安局人员带走,将来怎么定罪叛刑,我也不知道。我希望大家不必惊慌,不必害怕,像往常一样照常生活。”这时,有人低声窃窃私语:“那苗喜妹在家杀了人,以后谁还敢进她的屋里。一想起来,那屋子都阴寒。”有人附和道:“听说苗喜妹的闺女回村来了,还处理了她娘家的猪羊,屋外也掉上琐。那闺女哭得死去活来,说是她不敬孝,把老娘给害了。” 村长说:“苗喜妹闺女交待我了,她娘的三亩五分地由我作主,看怎么处理?大家如果有人想承包的,就站起来吱一声,有人想买断的,也站起来。”话落下,有人站起来说:“她家那三亩五分田全是盐咸地,长不出啥东西,根本不好。”村长注视着众人,见没有人应接,肃然道:“她家田就三亩五分,盐咸地也是个话,人家以往究竟种出作物的。大家再想一想,如果有想承包和买断的,就来找我,我便宜给处理了。”接着,又有人站起来,说:“听铁柱爹说,倪二狗三番五次寻恤滋事,还殴打铁柱,这事你咋管?”村长犹豫微晌,说:“倪二狗的情况比较特殊,大家知道,他是由娘一手养大,性格粗野放任,现在做了对不起村民的事,我想听听铁柱自己的想法。”铁柱也在场,一听村长问话,站起来说:“倪二狗虽说从小和我耍到大,但是性格骤然改变,豪不拘束自己,他打了我,是他的不对,主要起因,是由于他在葆君家调戏欺负葆君,我横加干涉所造成。大家也知道葆君和她姐在杭州打工,一年回家一趟,不能回家就被人占便宜、受欺负吧?我铁柱行侠仗义,打抱不平,你们说我做的对不对?”话一说完,有人给他鼓掌,有人给他喝倒彩,愤懑地说:“你究竟与倪二狗是好哥们,好兄弟,这种事不能一味追究一个人的责任,还应该看看葆君有没有不检点的地方。”葆君正坐在铁柱身旁,一听那人指名道姓,说自己不检点,气得脸上挂白,像三月梨花。葆君说:“我葆君是干净之人,从不做下三烂见不得人的勾当。倪二狗欺负我是事实,大家都看见了,他做了事还不知回改,出手打人,绝不能轻饶了他。” 村长说:“那你告诉我,怎么不轻饶了他?怎么处理这件事?”葆君思忖了一会,一连说了三个必须:“必须让他给铁柱哥道歉,必须给大伙说明他犯错的原故,必须让他改过自新,我们侨祖村有责任将他教育好。”众人一听,皆为葆君的一番话啧声称好。 村长说:“葆君的话有道理,但现在的问题是,倪二狗整天和前岭村的人窜掇在一起,谁能把他找回来,带到我这儿来?”话音落了好一会儿,也没有人吭声。村长再说:“既然谁也不能将倪二狗找回来,那只有我想个办法了。我会保证让倪二狗给铁柱道歉,让他重新回到咱们村来。”这时,又有人回道:“听说铁柱家发生了状况,他未满月的孩子猝死,他婆娘又疯疯癫癫。村长,他们是咱村里的人,你看咋办?”村长已思谋过此事。只是因苗喜妹轰动全村的杀人案更加棘手,才将铁柱家的事暂时搁置下来。现在既然有人提出,他就推波助澜地说:“我们村从未像今年这样多灾多难。铁柱家的情况,大家比我了解。他掉入皇姑河,捡回一条命,不料孩子莫明其妙地死了,婆娘又犯病。这小两口的日子也不好过。至于苗喜妹,她的事会由公安部门解决。而铁柱的事还需由我们大家给他帮携帮携。你们说是吗?”有人道:“村长说的是。铁柱为人侠义,有仁德,老天爷不该挤兑他。”村长听了点头称是,继续说:“希望大家在今后的日子里体谅他、担待他,谁让我们大家都是侨祖村的一份子。” 最后,村长自我检讨,说:“我作为一村之长,不能肃清问题根源,导致事态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扩大。现在,我向大家表示愧意,如果大家还看得起我这个村长,就在年后的村长选举中投我一票,如果大家不赞成我这个村长,那我就只能卷起铺盖走人了,今天的会议到此为止。” 第八十章 桃花劫诸葛测字 如是几日过去,忽一日黄昏静好,明媚的光影被疏密有致的雕花窗格滤得淡淡的。窗台上,一盆紫薇花结满花苞。葆君坐在窗下,飞针走线地绣《喜鹊踏枝》,几乎再有一截半块就能绣成后半副。倏然,暗空中一道黑影踏风而来,衣袍翩翩,仿若谪仙。黄静婷丰神俊美,瑰姿艳逸,风姿卓绝,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黄静婷身穿浅粉色缎袄,窄袖圆领,一对绣花云肩,胸前是层层叠叠波希米亚珍珠串成的念珠项链,身形袅娜伫立葆君眼前:“腊月二十五啦,村里人全到镇上买年货,咱们什么时候走?”她恬静地微笑,那笑意像树荫里漏下的几缕阳光。葆君不抬头地刺绣,浅声说:“明日天若晴好,我们一同去。” 果然,到了腊月二十六日一大早,葆君与我约上黄静婷、李葆琛坐上铁柱的车到镇上购买年货。天气份外好,几片云絮轻缓飘动,有棕色小鸟在云絮下边愉快的鸣叫,阳光滤过路两旁高大的白杨树的枝柯,落在我们身上。我们哼唱歌儿,一路欢歌笑语,不到半个钟头便到达雾山镇。集镇上人头攒动,小商小贩已在摊位前摆好琳琅满目的商品。我们走到镇邑上,看见众人抢购大降价的服饰,索性逛入一家服饰店。服饰店顾客爆满,我们四个女孩为自己挑选了一款时尚的衣裳。我拿着一件狐尾领修身加棉皮衣,葆君拿着羽绒服,黄静婷和李葆琛都挑选了件花丛小棉袄。大家为挑选到心仪的服饰而兴奋不已,只有铁柱静声不悦。葆君知道铁柱在为孙桃仙的事愁闷,只是她觉得辛苦一年,方盼到一个新年,理应和和顺顺,同大家欢天喜地过新年。葆君拉拉铁柱的胳膊,笑道:“铁柱哥,还在想媳妇的事哩?”铁柱“嗯”了一声,从衣兜掏出一支烟,蹲在角落里吸。黄静婷给葆君递了一个眼色,葆君同我走上前。葆君道:“铁柱哥,你别犯愁,等过完了年,我和姐帮你寻找城里最好的医院,一定能治好她的病。”葆君随后给他挑选了一件裲裆。大家购买好衣服,我和葆君一经商议,决定进理发店打理头发。选定一家理发店,葆君问店主:“师傅,我做个怎样的发形合适?”理发师观察着葆君鹅卵形的脸蛋,建议说做梨花烫。葆君又问我的头发怎么做,那店主摸了摸我满头飘逸的长发,感叹说:“头发太长会影响发质,不防给你修剪修剪如何?”我们商量后,最后一致赞同他的建议。两个钟头以后,我们姐妹总算将头发修理好。我望着葆君说:“王瑞贺看见你一定会惊讶。”葆君抚着一头微鬈的发,慧心一笑,说:“他才不介意我做什么头发,他是个粗枝大叶的男人。”铁柱看见我将头发剪短,惋惜地说:“你那么好的头发,干嘛非要剪短?”我有些犹豫,说:“山庄的活繁杂,我的头发太长,不好干活。”黄静婷笑道:“你的头发修剪短,上官黎会有想法吗?”李葆琛道:“我姐和黎哥的‘喜事’肯定会惊动全村人,姐的头发是为上官家剪的。”我望了望铁柱,讥笑自己说:“铁柱哥会笑话我,说我麻雀变凤凰。”铁柱愣了愣,继而轻笑一声。一直到中午时分,我们尚未购买齐全年货。无耐口干舌燥,饥肠辘辘,于是进到一座祠堂后的饭馆用餐。大家坐在饭馆里,各自要了一大碗稍子面,外加两碟小菜:蒜泥金针茹和西芹拌粉条。铁柱品尝着饭菜,说:“每回来镇上,专在这座祠堂后的饭馆吃,也许习惯了,觉得味道鲜美。”我看着他狼吞虎咽,笑道:“铁柱哥肯定饿了,才会觉得香。”葆君望望我们,催促道:“快点吃,吃完饭要继续购买年货。” 待吃罢了饭,我们来到雾山镇集市上。人声熙攘,驴车和铁轮车交梭穿杂其间。雾山镇是方圆七个村庄的集市枢纽,人们前往大都市必经此地。而我们姐妹从杭州返回之时,就是经过雾山镇。中午阳光依旧好,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大家一合计,决定分头购买年货,最后在祠堂后面汇合。我带着黄静婷,葆君则和李葆琛、铁柱一起。分道扬镳后,大家行色匆匆,到集市上购买年货。说来也巧,我和黄静婷两人刚和他们分开,在十字路口人流涌动的角落,被举着一幡大旗,上书“诸葛”二字的老翁挡住了前路。“姑娘,我看你容貌清秀,步态轻盈,不防老叟给你卜算一卦,好吗?”我一看,他慈和谦礼,内心微觉动摇,但是,我反感江湖术士诡言巧辩,于是回道:“大伯,我不想相‘命’,也不信‘命’,只相信‘缘份’。”那老翁拦住我,笑道:“若是算不准,我一分钱也不收,姑娘你看如何?”我对着老翁遮嘴淡淡一哼,黄静婷笑道:“妹妹,让他给你算一卦,反正不收钱。”我望着老翁,思索半刻,最后答应了。老翁端祥着我,取出一筒竹签,笑道:“姑娘,你抽一支。”我轻笑着抽了一支。 老翁手执竹签,解析签上两行字:心浮青怜逢西子湖畔,孳孳得天晚夏造姻缘。我接过来瞧了瞧,不懂其中蕴义,问老翁:“请问签支上说什么?”老翁微一思量,突然仰天大笑。我愈加疑惑,一蹙双眉,厉声问:“老伯还卖官子,不说我可要走了。”老翁一看,笑道:“姑娘你好吉相,签支上说,这年一过,你一定有桩好姻缘哩。”我听了,脸上立时泛出绯红,黄静婷悄声说:“妹妹,老伯八成算准了,你和上官黎不正有一桩姻缘吗?”我心里确犯嘀咕,甚觉高兴,便泠泠地笑道:“老伯的话若是当真了,我重重回报您。”老翁望着我,从匣盒里抽出一张卷纸,笑道:“姑娘,此乃夫妻《姻缘贴》,我赠送于你,日后定有用途。”我手接《姻缘贴》,徐徐展开,见上书文字: “男金女金—两金夫妻硬对硬、 有女无男守空房、日夜争打 语不舍、各人各心各白眼 男金女木—金木夫妻不多年、 整天吵打哭连连、原来二命 都有害、半世婚姻守寡缘 男金女水—水金夫妻坐高堂、 钱财积累聚喜洋洋、子女两 个生端正、个个聪明学文章 男金女火—未有姻缘乱成亲、 娶得妻来也是贫、若无子女 家财散、金火原来害本命 男金女土—金土夫妻好姻缘、 吃穿不愁福自然、子孙兴旺 家富贵、福禄双全万万年 男木女金—夫妻和好宜相交、 钱财六畜满山庄、抚养子女 姓名扬、木金万贵共一床 男木女木—双木夫妻福满多、 钱财有多事事乐、原来两木 多福星、生来儿女聪明多 男木女水—男木女水大吉利、 家中财运常进室、常为宝贵 重如山、生来儿女披青衫 男木女火—木火夫妻大吉昌、 此门天定好姻缘、六畜奴作 满成行、男女聪明福自隆 男木女土—土木夫妻本不宜、 灾难疾病来侵之、两合相克 各分散、一世孤单昼夜啼 男水女金—金水夫妻富贵强、 钱财积聚百岁长、婚姻和合 前程辉、禾仓田宅福寿长 男水女木—木水夫妻好姻缘、 财宝贵富旺儿郎、朱马禾仓 积清院、男女端正学文章 男水女水—两水夫妻喜洋洋、 儿女聪明家兴旺、姻缘美满 福双全、满仓财产好风光 男水女水—水火夫妻不相配、 在家吃饭在外睡、原因二命 相克害、半世姻缘半世愁 男水女土—水土夫妻不久存、 三六九五见瘟王、两命相克 亦难过、别处他乡嫁别克 男火女金—金火夫妻克六亲、 不知刑元在何身、若是稳有 不孝顺、祸及子孙守孤贫 男火女木—火木夫妻好姻缘、 子孙孝顺家业旺、六畜钱粮 皆丰盈、一世富贵大吉昌 男火女水—水火夫妻虽有情、 结啼姻缘亦不深、儿女若是 有富贵、到老还是孤独人 男火女火—两火夫妻日夜愁、 妻离子散泪水流、二命相克 宜不聚、四季孤独度春秋 男火女土—火土夫妻好相配、 高官禄位眼前风、两人合来 无克害、儿女聪明永富贵 男土女金—土金夫妻很姻缘、 两口相爱至百年、内宅平安 六畜福、生来女儿均团圆 男土女木—土木夫妻意不同、 反眼夫情相克冲、有食无儿 克夫主、半世姻缘家财空 男土女水—土水夫妻定有兽、 接到家中定有灾、妻离子散 各东西、家中冷落财不来 男土女火—土火夫妻大昌吉、 财粮不愁福寿长、儿女聪明 生端正、富贵荣华好时光 男土女土—双土夫妻好姻缘、 共欢一世福双全、儿女聪明 多兴旺、富贵荣华好家园。” 且说除夕日,侨祖村降下十年罕见的一场鹅毛大雪。村庄是寂寞的,寒冷的,远处太白山像被罩上了一层厚厚的棉花絮,让人看得圣洁巍峨。白杨树,窗棂,房檐上敷了一层雪花,晶莹剔透。道路上也被积雪掩盖,偶尔会有人扫出一条蜿蜒的路径,映着一串串零乱脚印。车辕上拴着毛驴,喷着响鼻,鼻孔里冒出的气体瞬间就疑结成了冰柱。一些村民们穿着棉袄扫雪,墙旮旯堆起一个个怀揣扫帚的雪人。那雪人的脸上有两颗硕大的紫豌豆,戳着一截胡萝卜,人们笑谑说,那是惨死的哑巴。 雝雝鸡鸣,旭日始见。大年初二,我家迎来了首拨客人。大爹黄天豪带着大娘,还有二姑三姑一家与我们团拜。我穿着狐尾领修身加棉皮衣,围着梁夫人送的一条青花夔凤纹纱围,格外清丽婀娜。众人围坐大堂屋,莺莺燕燕,把酒畅谈。谁也不曾料想,突然,闯进来两个人。倪二狗与他娘一脸和悦,静立门外。我开了门后,两人抱着二瓶河套王走进屋。我们全家望着他们,露出憎恶之色,这个给我们带来无数困挠、羞耻、痛苦的人会在此时出现,着实使我们惊唏不已。他们给我家行拜年礼,在我爹的张落之下,坐在众人中间。我爹仅管心中耿耿于怀,但究竟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乡亲,一直缄默不语。 倪二狗娘难涩地一笑,道:“倪二狗做了蠢事,我特意带他给大家赔礼道歉来了。”我娘一脸尴尬,笑道:“过年了,大家不必说闹心话,坐下喝酒。”说完,吩咐我和葆君给倪二狗娘敬酒,我们恭敬不如从命,毕竟是看着自己长大的长辈,端酒说道:“婶儿,我淑茵敬婶儿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倪二狗娘过意不去,笑得尴尬悲惨,捧着酒,眼含热泪,一饮而尽。葆君也斟酒敬上:“葆君从小性格温娴,但受过大婶的爱佑,这杯酒我敬大婶。”倪二狗娘接住酒,说:“俗话说,地上种了菜,就不易长草;心中有善,就不易生恶。希望葆君心中常存善解、包容、感恩、知足和惜福,将来能像男儿一样做一番事业。”葆君一噘嘴,瞪了倪二狗一眼。倪二狗鼻尖上沁着汗,嘿嘿笑了两声。他娘给他使眼色,他忙端酒敬给我爹:“叔,我倪二狗有做的对不住你家之事,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呀。”我爹用犀利无比的眼神望着,怅声道:“倪二狗知错能改是好事,叔送你一句话:须交有道之人,莫结无义之友。饮清静之茶,莫贪花色之酒。开方便之门,闭是非之口。你若听懂叔的教悔,应仅早依你娘的安排,像铁柱一样结婚生子。”倪二狗一听,鼻子酸麻,眼泪溢眶,一个劲直点头,恭维地说:“黄叔行医济世,功德无量,我家受了黄叔不少帮助,我倪二狗深表感恩。我娘说了,打探好那姑娘家的情况,年后给我提亲。我二狗蛋一定不付你们的期待,好好做人。”我爹望望他,一副毕恭毕敬的模样,喟叹道:“你娘不容易呀,如今你懂事了,应该为她分忧解难,树争一块皮,人争一口气,二狗蛋呀,二狗蛋。”说完,一仰头,将酒喝尽。倪二狗一番话谦卑有礼,众人深感受用,于是对他格外宽容。大家同坐一桌畅所欲言,其乐融融,一时半刻,方喝得满脸涨红。又坐了半晌,黄静婷捧着酒杯,温温雅雅,给我爹和娘敬年酒。最后,将酒敬至我和葆君面前。 黄静婷道:“咱们是姊妹,一根藤上的两朵花。姐敬你一杯酒,愿你心想事成,喜结良缘,此生平平安安,万事大吉大利!”我接过酒,看着丰腴貌美的黄静婷,眼中滚动一汪盈盈泪珠。我说:“那一年,我从学校走出的早,匆匆踏入社会,到了遥远的杭州。人生种种境遇,我有此生,已不觉憾然。婷婷姐我喝你的酒,我只送你一句话:人生道路漫长,务必小心走好。”说完,喝了酒。黄静婷又给葆君敬了酒,同时,给倪二狗与他娘敬了酒。最后是李葆琛。李葆琛捧着酒杯丢丢抹抹一脸稚气,“姐,”她对我说,“村里人都说姐是大美人,可我觉得姐让人雇佣做下人活,实在冤枉。姐,我不会说话,你不要怪愿我。”我呵呵一笑,接住酒,回道:“你只消好好学习,任何事都不用你操心,你懂吗?”李葆琛点点头,含笑不语。众人相互碰酒、敬酒,气氛渐渐达到了高潮。 倪二狗道:“大家不嫌弃我倪二狗,使我感到十分后悔所做之事,我倪二狗其它不懂,也不会说话,在此借花献佛,用此酒敬大家一杯。”众人一看,倪二狗说话有理有节,纷纷举起酒杯。大爹黄天豪德高望重,厚显威仪,同我的二姑爹、三姑爹、还有我爹举酒对饮,猜拳行令。我爹望了望坐在李葆琛身旁的倪二狗,笑道:“二狗蛋,你别喝醉了,不是叔不许你喝,只怕你喝醉耍酒疯,让人怛怕你。”倪二狗笑道:“叔,你们喝。我倪二狗不会耍酒疯。”我的两个姑姑和我娘也举酒欢饮,二姑说:“你的女儿生得水灵灵,谁不羡慕?将来啊,你一定会享福。”我娘罕言寡语,只顾给众人斟酒,笑道:“我愁闷她们姐妹嫁不出去呀……”葆君挽住娘的臂膀,娇声说:“你难道不知道吗,上官家会迎取姐进门哩,也许年后会将婚事摆上桌了。”我娘为人本份,毫无计谋心思,却揶揄地说:“别给自己烧高香了,你一个穷丫头咋能嫁进富豪人家?若是真嫁了,就是祖宗积下的阴德。”我爹说:“淑茵能吃苦能干活,大户人家八成看上她这一点了。”三姑姑说:“我们这一家大小,兴许淑茵将来有个安稳富贵,我们也就有盼头了。”我坐着掩嘴微笑,心里充满无限美好的希冀和憧憬。 众人喝酒行乐,一直持续到了下午日落黄昏。每个人皆已喝得摇头晃脑不省人世,只有葆君依旧矜持,勉强送走了众位亲友,最后将倪二狗与他娘也送出门。临走时,倪二狗依依不舍,他望着眼里的“西施”葆君,轻吁一口气,喃喃道:“我倪二狗一辈子只爱过一个女人。可恨,与我倪二狗有缘无份。葆君祝福我吧,明年这个时候你们回来,兴许我已成家立业了。”葆君满脸红腹腹的,像天边的落霞无比璀璨,心中美滟高兴,只是强装一副不屑和淡然,将倪二狗推搡了一把:“赶快回家睡觉,别给你娘招惹事非。”倪二狗憾然一笑,带着他娘,两人在黄昏中踏雪返回家。 到了初三那天,葆君听说倪二狗和他娘又给铁柱家拜了年。还听说倪二狗给铁柱赔礼致歉,两人合好如初。葆君和我、及爹娘给众位亲友回拜了年,最后给铁柱及村里一些常熟络的乡亲见了礼。村庄上逢人说的最多的,无疑还是倪二狗打架闹事和苗喜妹杀人的惊天大案,人们心中好像罩了一个不透气的布袋,憋屈难受。至于苗喜妹杀人案件,已有传闻,听说年后开庭审判,只陡生悬念,有人说她有侨祖村村民的联名保证书,量刑上,也许能宽大处理。总之,对于她的种种流言蜚语传遍了雾山镇的七个村庄,大家议论纷纷,心脏皆悬至嗓子眼上,又悲凉、又惊悸。 这日,千里之外,杭州芙蓉镇香墅岭里,有人驻足藕香榭独自赏雪。前年冬天,天气暖和,以至于她还清晰记得,腊月初八还有工人守候在竹茅楼里。只是今年天气一反常态,除夕前,大雪缤纷骤降。她望着园中冬柏青葱翠绿,望着回廊水榭上落着雪花,竟觉出有几分凓冽。她搓了搓手,紧了紧身上缀有蝴蝶的水绿苏绣波纹裙。突然,一个女人穿着绿罗绸水印荷花翻领袄飞步奔来:“小姐,上官嫦小姐,”上官嫦回脸一望,见是玉凤,便笑道:“凤姐啥事呀,催喊的人头皮也揪紧了。”玉凤急急跑近,说:“老太太在找您,说是你把她的玉佛珠搁哪了?”上官嫦看着,抬起一双柔荑素手,翻看她身上獭兔毛领子,显得格外赏悦。不疾不徐地道:“凤姐,先甭管佛珠。单说您这件毛袄委实漂亮,像是月宫里嫦娥的贴身夹袄。”玉凤笑道:“这件袄啊,是上回在杭州展销会上购买,忒便宜,一件三拾块。”两人说着话,绕过一道攀龙附凤影壁,穿过一座修缮好的亭子,准备返回。两人走着,上官嫦展开双掌哝嘴哈了哈热气,微叹一声。玉凤听得真切,问:“大过年的,小姐叹什么气?”上官嫦回道:“淑茵姐不在山庄,毓秀楼里大勤小事都唤我,我怎么能不叹气?”玉凤嫣然一笑,掰着指头喋喋笑道:“今年,老太太在香墅岭过年,兴许淑茵会早些回来,家里人全是由她伺候,我估摸着夫人太太已不太习惯了,今个儿初一,明个儿初二,大概过了正月十五她就来了。” 第八十一章 毁三官伙伴酿祸 上官嫦正想前往毓秀楼,耳畔隐约传来一阵笛声。她心中甚为狐疑,声音似乎来自寂寥多日的梦蕉园,好奇之余,她让玉凤先回毓秀楼,一个人踅身踩着雪花寻声找来。尚未走近,她看见哥哥上官黎坐在绿萼梅丛里,而他吹得恰是【长相思】的下半阕:“长相思,在长安。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美人如花隔云端,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渌水之波澜。天长地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她能听懂乐曲,音乐课上教授先生曾经给她们演奏过。她走近上官黎,望着他坐在驳荦红绿掩映的梅花丛中,一脸专注只顾自己吹笛子。她轻轻地走近,悄立他的身后,一直听他吹完乐曲。她心想:哥哥想必是思念淑茵了,他们的感情真是让人感动,这个世界上,恐怕除了令他梦牵魂萦的梦鹂外,也只有淑茵让他衷情。 于是,上官嫦拍了拍他的肩膀,温婉地问:“你在赏梅还是在思相?”上官黎一惊,笑道:“我当然是在赏梅,你瞧丛丛梅花,由其这两束绿萼梅,绿萼花白,小枝青绿多么招惹人的注意。”上官嫦淡淡一笑,折下一枝绿萼梅攥于手心。上官黎问:“为何折断它?”上官嫦笑道:“我把它搁在净瓶清水中,供在毓秀楼观赏。” 上官黎凝望梅枝上落满的雪花,啧啧欣喜。在香墅岭里,有无数珍贵树种,琪花异草,但他唯一所偏爱,便是梦蕉园里丛丛蜡梅。梅花向征着品洁,向征着高尚,向征出落凡尘的雅然气节。他记得当年父亲修建香墅岭时,特意为他种下无数梅花,就颇有感触。一转眼,时光如飞梭渐远,他也愈加成熟练达。一梦乍醒,他想起梦鹂红颜薄命,想起我在他生命中盈若出现。而最让他惊异的,是我那双眼睛,深幽怜人的眼睛,有着勾魂夺魄的风情,雾气氤氲的好似两潭千年古泉,黑黝黝地,深不见底,带着醉人的味道。当我美丽的双眸望向谁的时候,没有人不沉醉于我黑漆的双眸之中。 谈笑之间,两人步入毓秀楼。灵芝蟠花香炉中正燃着上好的紫檀香。大客厅中回荡着山林中那般淡紫色的烟岚。窗台上,美人蕉花朵湛黄如蝶。狮子狗慵懒地爬在软榻旁,榻上萧老太太微闭双眸,静心养神。 上官嫦攥着一条韘形翡翠玉佛珠走近,蹲下身,说道:“奶奶,您的珠子。”萧老太太轻“嗬”了一声,睁眼看看,慈和地笑道:“给我揉一揉额头,天冷潮湿气压又低,头脑沉闷,快喘不上气了。”上官嫦应着,从一个错金小方盒里蘸了点薄荷油,用手指缓缓为她揉着太阳穴。“奶奶,今个儿都初一啦,也许会有客人来。”她问。萧老太太张了张嘴“嗯”了一声,拿着玉捻珠轻轻在指间拨动。客厅安静极了,除了她们和那只狮子狗,再无其它声响。萧老太太躺在软榻上,享受着上官嫦带给她的呵护与快乐,脑海里竟浮现着一个人的倩影,那就是我。上官嫦望着奶奶闭目沉思,试探地问:“奶奶你在想啥呢,也不说句话?”半饷,萧老太太叹了声:“家中事情要有人操心,那丫头只怕是玩疯了,不知道啥时候回来?”上官嫦含眉巧笑道:“我知道奶奶在想她,若是以后进了咱家倒也罢了,若进不了咱家,奶奶总不会只念她一个人的好?”萧老太太看了看,示意把汉白玉的烟袋递给自己,然后侧了脸,佝偻着腰静静吸烟。玉凤盛满一碗木薯粉做的珍珠圆子走来,浅浅一笑,说:“老太太您起来,吃一碗早点。夫人说啦,晌午山庄恐怕有客人来,到时候忙里忙外,怕顾不上给您单独做饭。”萧老太太回着冗长地一声长笑,道:“玉凤,仅管忙着你的,我一个老太婆没啥顾上顾不上的,有口饭吃就行,来,你端来。”玉凤一听,递给她碗。萧老太太嘴里街住一颗珍珠圆子,却嫌烫嘴,吐出嘴,搁下碗筷,道:“玉凤,你拿下去。我也不太饿,早上喝了一碗□□,现在肚子饱着哩。”于是,玉凤把碗送了回去。上官黎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他在想着那天父亲批评他那刻薄的话:“我宁愿你做个寄情诗书、抚琴弄箫的闲散之人,也不希望你做玩世不恭之徒。”每回想起这句话,他的心就一阵猛痛。 下午,天空阴风突起,冷飕飕地吹着,杂着雪花,让人觉得露在外面的皮肤皴的发痛。上官家所有人若无其事悠闲而坐,上官黎又抚弄起他的笛子,偶尔吹上一声,发出一串串单调的声音。客厅里的狮子狗每听到一声笛音,就会大叫一声。萧老太太想唤停上官黎,但又懒得开口,任由他忘情地抚弄。上官嫦则躺在床上,拿着小说《悲惨世界》翻动阅读。学校枯燥的生活已使她厌倦,况且还有一大堆作业,现在,她根本不想理会那些,正考虑年后再说。上官仁伫立书斋,找出一些书籍。其中,有宋代司马光著作的《家范》,他知道此书意图是纠范女子:“为人妻者,其德有六:一曰柔顺,二日清洁,三日不妒,四日俭约,五日恭谨,六曰勤劳”。但他也崇尚男尊女卑观念。在另外一部《训子孙》书中指出:“夫,天也;妻,地也。夫,日也;妻,月也。夫,阳也;妻,阴也。天尊而处上,地卑而处下;日无盈亏,月有圆缺;阳唱而生物,阴和而成物——故妇专以柔顺为德,不以强辩为美也。”上官仁思忖:一是年后淑茵来了山庄,让淑茵多读一读,增长一些见识。二是上官嫦每回闲适家中,干脆将这些书找出来,她一定会利用闲暇时间阅读。上官仁将书放在书案上,把玩着几件珍贵藏品。 美好的光阴让人期待,上官黎迎来了两个好朋友房胤池和金寅钏。他们都提了份礼物,来山庄给上官黎和他的父母拜贺新年。梁婉容和上官仁给玉凤安排妥当,回了他们的房间。玉凤双手微蜷,上前询问上官黎:“我给你们做什么菜?”上官黎笑道:“随凤姐吧,上几道主菜。”这样,玉凤给他们做了四道凉菜,正是:油泼鳝段、干贝白菜心、鲜蘑鸭舌掌和平湖糟蛋。谁知上官黎嚷嚷嫌少,又让玉凤烧了二道热菜,文龙酱鸭和清蒸鲥鱼,外加两道凉菜:宣戚火腿和乳扇乳饼。三人围坐一桌,吃喝玩乐一通,房胤池说:“芙蓉镇伏牛街又开了一家网吧,听说特红火,人去的忒多。不防过两天咱们到那里上网。”金寅钏附和道:“打台球吧,好长时间没进台球城了。”上官黎吸着一支烟若有所思。他怕父亲怪怨他是不思进取的玩世不恭之徒,也怕我回来后会生气,总之,一肚子憋屈,心中闷闷不乐地吸烟。房胤池见他不说话,向前凑了凑:“你还和那乡下妹好着吗?我说哥们,你是芝麻做的还是稀泥糊的,这么经不住诱惑,一个乡下妹就把你折磨得茶不思饭不响?”上官黎淡淡一笑,无耐地摇头,一刹那,他觉得像多情风流的唐伯虎,而《唐伯虎点秋香》的影剧立时浮现在脑海。 金寅钏手执一支盛满红酒的高脚杯,笑道:“酒能消愁,来,兄弟,一醉方休。”上官黎颓丧地望望,不情愿地将酒杯拿在手里,擎在半空纹丝不动。他左手拈烟,右手擎杯,露出一种无与伦比孤傲的姿态:“喝,人生快意在今朝。”但是,房胤池觉得红酒滋甘性温,并无力道,嚷声说要喝白酒,上官黎也不怯乎,从花梨木雕并蒂莲花琉璃碧纱橱里取出一瓶河套王。上官黎打开白酒钮盖,将白酒像倒水一样哗哗地倒进三个圆弧形琉璃杯中。房胤池端上酒杯,金寅钏亦端上酒杯,双双恭敬地道:“咱们皆是好兄弟。黎哥,一起干杯。” 正待喝下酒,自山庄外亦步亦趋走进两个人。袁师傅带着韫欢两人提着份厚礼也来拜年,上官黎热情地将他们迎进客厅,安排落坐。此时,上官仁听说他们来了,一个人先行走下了楼。而楼上的梁婉容因感冒的原故,卧床静养,所以没有下楼。上官仁看到他们驾临毓秀楼,给他们递了烟,斟上煮好的香茶,还吩咐玉凤再上几道菜。玉凤丝毫不怠慢,三下五除二,上了四道凉菜:爆腌珊瑚黄瓜卷、话梅花生、花雕卤水鸭肫和卤猪蹄筋。上官仁亲自坐陪,同上官黎的两个称兄道弟的朋友围坐一处。上官仁亲自坐陪,主要考虑到袁师傅的特殊身份,自从筹建香墅岭那年起,他就鞍前马后效力,纺织厂建好后,本已到了退休年纪的他,不放心上官仁刚刚起步的事业,又亲临生产车间,教授那些新雇佣来的徒弟。他起早贪黑兢兢业业把厂里的事情抓紧、抓好,帮助上官仁干得风生水起,轰轰烈烈。 上官仁为此感激,将他奉称为师傅,也是想让全体纺织厂员工敬重他。现在,看见袁师傅给自己拜年,心里高兴,忙递了烟,斟好酒,与他寒暄。坐在侧首的韫欢一直同上官黎颇有交情,只是他放荡不羁,行为奸异,做出对不住上官黎之事,所以后来与上官黎渐渐疏远。今年,逢上大喜的日子,他与袁师傅同入毓秀楼,自然想要重新拉拢上官黎,并使之得到呵佑,得到关照。既然大家坐到一起,上官黎摒弃陈见,他知道韫欢大半年在纺织厂勤恳做事,踏实做人,还搭救过一个落水女孩,于是一挥衣袖,将那不愉快的往事抛至九霄云外。 上官仁兴悦之余,轻举酒杯:“老袁,感谢你这几年为厂里的生产发展做出的供献,感谢你把我当成自己的亲人,这杯酒我敬你。”袁师傅哪儿有半分犹豫,一伸手,将酒杯迎上:“先生不必谦礼,一切都是应该的。你待我好,待工友好,大家自然会为你卖命。”说着,一口乾净了杯中酒。上官仁接着同房胤池、金寅钏、韫欢干了酒,几人皆受宠若惊,万分高兴。众人说了几句客套话后,似乎立时变得亲和,话语随之连珠炮似地从嘴里吐出。 韫欢笑道:“我韫欢和黎哥乃再生兄弟,今生知已,我们出身入死,谁人不知。只怪韫欢误入迷途,做出寐良心的蠢事……”而上官黎大有胜之不武之态,左手拈烟,右手敲桌,慢条斯理地说:“过往糗事我已统统遗忘,人活着,往前看,谁想那些陈年旧芝麻烂米糠之事?兄弟,来,喝一杯。”他豪情满怀地举起一杯酒。韫欢一见之下,急忙相迎,两人居然相互恭维,彼此喝开了温絮之酒。房胤池起初同韫欢也有交情,但是,韫欢后来进了纺织厂做工人,难得再有交往,现在大家重聚,少不了一番痛饮。于是渐渐地,四个年轻伙伴把持不住,摇头晃脑开了。一旁,上官仁对袁师傅说:“香墅岭规划布局高雅,除了一座兰蕙园,一座藕香榭,还有养卉苑。而养卉苑闲置几年,一直无人打理,冯花匠种过几次花草,偏就那儿长势不如人,所以我最近有个突发奇想,就是在养卉苑训养几头梅花鹿,一则用鹿角搭配上等人参和阿胶,给我那老母治寒疾;二则是让工人闲暇观赏它,以消遣情怀。除此,我要驯养一匹膘壮的赤兔马,没事干的时候,骑上它在山庄里散散步。”袁师傅一听,眼前立时一亮,训养梅花鹿可是个不小的力气活,要有专人饲养方能成活。不仅如此,还要考虑它们的饮食、草料、鹿囿和活动规律等。但他知道,上官仁是个实践主义者,能说能干之人,恭维和建议道:“先生肯定是经过深思熟虑才谈及此事,我对此赞成和支持。至于梅花鹿的训养,是否成功,要看先生付出的精力和时间了。”上官仁听后,笑道:“走,咱们上后苑瞧一瞧。”上官仁一出门,四个年轻人的胆量陡然飙生。韫欢给上官黎的酒杯斟满酒,脸庞微红,笑容可掬地说:“我们一道出生入死,曾经欢乐无限,然而兄弟也有为难之处,必竟我们身份有距。不容置疑,你若不忿我、恨我便好,我会一如既往忠心随你。”上官黎一听他说话顺耳,耐不住软磨硬泡,笑道:“过往事一去不复返,我上官黎是容人之人,并非那种‘睚眦相报’的小人,只要你诚心悔改,忠厚做人,我上官黎会把你当作朋友。”韫欢一听,高兴至极,顺势满举一杯酒:“哥们!既然你大仁大义,毫无鄙夷嫌弃之意,好,我们共饮此杯。”上官黎毫不推辞,同他干了一杯酒。谁知,喝完一杯,韫欢又端了一杯酒,道:“听说你与淑茵情投意合,实为好事。淑茵长得漂亮,又能吃苦干活,实在让人羡慕。兄弟,此杯酒我替淑茵敬你。”上官黎将要举杯,谁想,金寅钏一惯吹毛求疵,用严肃的表情注视眼前有几分滑稽和可笑的献媚之人,顿时直起身,用一种颐指气使的腔调对韫欢吼道:“难道你不懂礼貌吗?上官先生叮嘱过,黎哥不可以喝酒,难道你当作耳旁风?”韫欢一惊,有些措手不及。他随之站了起来,用一种更加蛮横霸道的语调还击:“黎哥在听我说话,你怎么能打断我们?”金寅钏笑道:“你只是个普通工人,身份低贱,何以有我和上官黎关系密切,你最好实相,免得大家不愉快。”话未说完,两人居然唇舌相辱,既而扭扯撕打。 且说养卉苑里,朦胧夜色将香墅岭笼罩。天空渐渐由浅蓝变为茱萸淡淡的青绿,山庄薄暮中那超尘绝俗的宁静也悄悄在上官仁的周围降落。上官仁一脚踩在养卉苑一截树桩上,一手指着秃裸的院落,意气风发地对袁师傅说:“这座后苑有了梅花鹿,就能取鹿茸,有匹好马方能骑乘,何乐而不为?”袁师傅环望寂寥空阔的养卉苑为他由衷喜悦。上官仁又说:“我要在此后苑盖起一幢芙蓉镇最宽绰、最豪华的二层别墅,因为上官黎要结婚,我要为他做好人生最重要的规划。” 两人在红霞已褪成了淡粉郄的暮霭中返回,谁料,刚步入客厅,上官仁郝然望见金寅钏手拿瓷碟,势大力沉地砸向韫欢。只听韫欢“啊”一声惨叫,立时额上鲜血如注,满地洒溅。仅管伴着撕心裂肺的剧痛,从未受过窝囊气的韫欢,像头兽性大发的狮子大声呼啸,他紧紧扯住了金寅钏的衣领。上官仁见此,大喝一声:“住手,快给我住手。”说完,快步走上前。韫欢发现上官仁走来,只得停止与金寅钏打斗,用手遮脸,畏畏诺诺立在原地。上官仁一望他鲜血淋淋,目光不由得望向金寅钏。旦见金寅钏,二十出头年纪,有着一头黑亮丝绸般的发,斜飞的英挺剑眉,蕴藏着锐利的细长黑眸。有着通彻生死的寒凉,削薄轻抿的唇,陷得冷清而残酷,棱角分明的轮廓,修长高大却不粗犷的身材,宛若黑夜中的鹰,冷傲孤清却又盛气逼人,孑然独立间散发的是傲视天地的强势。上官仁心想:这个男孩简直太残忍,根本不念惜同上官黎的友情,纯粹是个渣男,是个垃圾。此时,一个人躺在山形紫檀木嵌云母石的罗汉软榻上的萧老太太被暄吵声震住。她颤悠地站起身,拄着藜木杖走进客厅。“孙儿,是什么事呀?”她走了过来,一看韫欢脸色惨白,额头上鲜血直冒,顿时惊骇的两腿一软,险起跌倒。“妈,你别怕,孩子们打闹着玩呢?”上官仁迅速扶稳母亲,让她坐在沙发上。上官仁转身厉声喝道:“混蛋!怎么可以随便打人?快,带他上医院。”上官黎也被他们冒失的举止吓懵,只是看见父亲走进,才反应过来。他扶着韫欢,让他坐上自己的车,金寅钏和房胤池则随同往医院狂奔。 一家小型诊所里,值班大夫给韫欢额头敷上药,绷上纱带,还斥责他们一番。四人走出诊所,再次回到毓秀楼时,袁师傅已独自离开。上官黎将他们带进了自己的卧室,给每人盛了杯提神醒脑的热咖啡,大家或坐、或站,个个一副无精打采生生无趣的模样。 大客厅里,坐在沙发上的萧老太太因血腥场面而受刺激,只见她神情越来越暗,握住藜木杖的手在微微打颤。上官仁害怕她受到刺激,安抚道:“一群不知死活的年轻人,总是扯皮捣蛋,您千万别往心里去,一定要注意身子。”萧老太太目光惊怵地望着,颤声说:“我只担心……我的孙儿,他……去了哪儿……”上官仁说:“他们已上了楼,现在没事了。”萧老太太却不信,说:“我要看一眼,我不放心哩。”上官仁万般无耐,将上官黎唤了下来。上官黎下了楼,走近萧老太太身旁,温声呵语地说:“奶奶,孙儿没事,您瞧——”萧老太太眼前一片金光,抓住上官黎的手,哀哀说:“我怕你折腾出大事呀,既然……没事就好。”上官黎再次回到楼上时,金寅钏正同韫欢针锋相对地争辨,金寅钏说:“我们在上官黎家,你千万别忘了,上官先生的话,就是金口玉言,我们最好不要放肆,做为朋友,我好心劝诫你,活人要实称。”韫欢不依不饶,一脸红润,激烈地争阋,反驳道:“上官黎是我好朋友,他的父亲上官仁是我的上级,我怎么不可以放松潇洒一下?你金寅钏无理取闹目中无人,别以为我韫欢好欺负。”上官黎望着他们争辩不休,生怕冲撞出祸事,就提议耍扑克牌、炸金花。 梁婉容走下楼,闻见一股烈性的酒味直扑鼻腔,于是拉开大撒花系蝴蝶结窗帘,打开窗户,让清风徐徐灌进房。而萧老太太缓了半晌,脸上渐渐渗出点血色,她吃力地直起身,一个人踱步走向软榻,斜躺着身子,一手拈珠,嘴里喃喃默念。 上官仁狂饮烈酒之后,全身燥热,吸着一支法国雪茄,目光落在客厅墙壁上挂着的一副画上。旦见画中女子,有着吹弹得破的肌肤。有着光洁如玉的额头。有着灵动的眸子。那高挺的琼鼻,那不染而朱的樱唇,那柔软的身影,甚至,仿佛能听得见那温婉甜糯、而妩媚的声音。所有这些,给他灵魂里带来一息亲和感,他不由得想起了我,一个使人服服贴贴的女孩。玉凤看见梁婉容坐在沙发上,询问晚饭怎么做。梁婉容用手挽了挽发髻,打着哈欠,摆手说:“随意,最好吃些长寿面,反正是过年嘛。对了,准备一碗糯米藕,我当作夜宵。”玉凤应着,折身进入厨房。 第八十二章 众佳丽梦蕉赏雪 晨光滤过槭树的叶子,从窗棂外斑斑驳驳地照射进毓秀楼内,像有人撒下的金锭和银锭,伴着一阵画眉婉转的啼叫,让人心情怡悦。喜庆的日子总带给人美好期盼。梁婉容一大早就坐在花梨木妆奁前,好整以暇地梳装打扮,护理秀发。她想今天是初二,恐怕会有朋友前来,自己怎么也要用最漂亮的形象面对他们。果然,到了晌午时分,接而连三来访两拨客人。芙蓉镇社区吴莲如带着几个社区民意代表,其中有史钗,翩翩而来。谁知未坐稳当,醉春和映薇提着名贵年礼紧步随来。众人齐聚毓秀楼内,一时之间坐满了大客厅。上官嫦随之忙活开了,安排坐位,端茶赐水。梁婉容身着一件水墨色薄绸长衫棉裙,刚一站出来,被醉春扯住裙角:“瞧瞧夫人,这条绵裙太漂亮了,嗳呦夫人,你真是越活越年轻了。”梁婉容笑望她,正穿着耳朵貉子毛领羽绒服,脱了后,内裳是一袭绣冬梅斗艳宝蓝色织锦包臀裙,格外显眼。而一旁的映薇则穿着一件烟柳色绣花袄,下着粉色百褶绵裙,同样伶俜而立,熠熠生彩。梁婉容含蓄地笑道:“你说哪里话嘛,人已老了。” 众人落坐后,梁婉容唤玉凤给她们沏了上好竹叶青茶,说是从缅甸空运送来的新鲜茶叶。上官仁穿着亦是干净整洁,一双脚上是明光明丽的鳄鱼皮鞋,清脆地踩在柚木地板上。吴莲如打量两个素未谋面的女郎,旦见个个花容月貌,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载,眉如笔画,眼若桃瓣,晴若秋波,心里由衷倾叹。而史钗是一身黑色滩羊毛领外套,长发松松绾至左耳一侧,闲散而不失娇媚。但,她与醉春和映薇高贵的身份一比较,立显寒酸暗淡。 梁婉容将众人安排落坐在长条梨花木大餐桌旁,吩咐玉凤上菜。菜是地道的、江南杭州最知名的高档系列菜,譬如凉菜,总共上齐八道,有酱香蒜泥茄子、花雕卤水鸭肫、平湖糟蛋、醋溜白菜、咸蒸鹌鹑蛋、油泼虎皮辣椒、太子麦蕉和鲜蘑鸭舌掌。除此之外,她在众人吃喝间歇上来八道热菜,依次是糟凤爪、酸辣白菜心、葱油海蜇皮、平茹炖野鸡、糯米烧藕、猪肘蒸菜、松鼠鳜鱼和鲜牛排。她向所有在坐人士亲自介绍了各种菜肴的烹饪技巧,众人无不啧啧称道。坐在一桌的,依次是映薇和醉春、中首萧老太太、右侧上官仁、梁婉容、吴主任和史钗、以及社区民意代表。另外,上官嫦也理所当然的同桌而坐。本来,萧老太太嫌人多,吵得她清静,但醉春和映薇直意将她扶坐过来。 萧老太太银发飘飘,虽是老态龙钟动作迟缓,却依然谈笑风生,谐趣幽默,望着醉春,露齿一笑,道:“这丫头最讨人喜爱,肌里细嫩,脸白唇红,像个明星,让我老太太羡慕不能小上几十岁啦。”醉春抓住她皱巴巴的手掌,回道:“老太太风骨琼然,想必是返老还童的征兆,今个儿,一定让老太太喝两盅酒才能放过。”映薇说:“上回来时,老太太就说想同我们乐一乐,如今初二了,赶上喜庆的日子,大家要放怀一笑。”梁婉容反驳说:“嗳哟我的天哩,老太太八十岁的人啦,怎么能喝酒,那不是要她的老命?行了,你们甭唬弄她了,所有敬她的酒我给代。”萧老太太一听,有些怏然无趣,笑道:“这怎么可以。我一把老骨头也年轻过,喝一盅能应付。”上官嫦一噘嘴,喃喃地说:“我奶奶可是能吃能喝哩,你们别以为她老了,上了年纪,身子硬绑绑的。”上官仁坐在梁婉容身旁,给众人的酒杯斟上高规格的茅台酒,笑道:“大家齐聚我山庄,真是蓬荜生辉,其乐融融。今天,我上官仁要奉陪大家到底。”史钗用手梳着长长的发梢,环了众了一眼,目光落在上官嫦的身上。只见上官嫦穿一件烟柳色绣兰桅子花织锦,脖颈里戴雪白玛瑙串珠项链,两只雪白莲藕一般的手臂纤纤玉弄,娇态万分。上官仁将酒斟满后,笑道:“今天是隆重的初二,大家与我上官仁共乾此杯。”众人一望,举酒相互一碰,皆爽快地一饮而尽。萧老太太没有喝酒,只喝了一杯椰子汁。吴主任向上官仁引荐道:“上官先生,这两位是芙蓉镇社区的民意代表,他们欣赏您的威望,特意恳请我带上一同前来,他们也想敬您一杯酒。”上官仁望望两个代表,皆是意气丰发的汉子,立时笑道:“我上官仁打拼三十年,如今即将六十岁了,才有了今天的成就,若你们看得起敝人,我自是万分荣幸,来,我与你们共饮此杯。”说着,举酒同两个民意代表相敬而饮。民意代表说:“上官先生声名远播。为我们芙蓉镇百姓树立了一座丰碑,我们愿向您学习,向您请教。”上官仁听了高兴,一摆手说:“你们既是民意代表,我就直言相告,我上官仁在芙蓉镇为百姓牟利,造福当地百姓,促进经济发展。日后,若有用得着我上官仁的地方,请直管开口,我定将全力相助。”醉春坐在萧老太太身旁,软言软语地说:“老太太,您想吃啥就告诉我,醉春给您夹。老太太今个儿初二,您高兴吗?”萧老太太慈蔼和顺地笑道:“你这丫头嘴甜会哄人乐,我甚是喜欢,若是……”映薇见她犹言且止,忙问:“老太太若是什么?”萧老太太笑道:“若是我家淑茵也像你一样乖戾昵人,那就好了。”醉春一听,紧凝双眉,问道:“奇怪,她怎么不在山庄哩?”梁婉容思虑了一阵,直言不讳地说:“她早已回承德老家了,和她妹妹一起回的。”萧老太太眉目含笑,脱口赞道:“那丫头倒是勤快,手脚利落,为人老实诚恳,若不是这个原因,我孙儿也不会轻易罢休,非她不取。如今,一家子人老的、少的,全惦念他和那丫头的事,不知道究竟是许,还是不许。”映薇听不明白,袒直地问:“老太太话没讲清楚,那姑娘怎么就许与不许了?”醉春一笑,用手指戳了一下她的前胸,说:“你死脑精。老太太的意思,许就是许他们结婚,不许……自然是不同意他们结婚呗,她若是嫁入金碧辉煌的山庄,恐怕就是上辈子修来的福份。”梁婉容轻吁一口气,啧啧道:“黎儿命薄福浅,如今落下了残疾,不是我们不同意,现在怕是生米煮成熟饭了,年后我们就得给张落了。”梁婉容手执一杯高脚杯红酒,说:“大家同坐一桌不容易,我梁婉容敬各位一杯。”她站起身,众人也都站了起来。吴莲如说:“我们社区的职责之一,是走访和调查民意,梁夫人是上官先生的得力助手,我们自然仰您鼻息,望您眉睫。夫人若不嫌弃,以后我称呼夫人梁姐怎样?”梁婉容悠悠轻笑,道:“如何能称得上姐?若论年岁,你痴长我几岁,我们平辈,只消称名道姓,无防!无防!”她轻笑道。吴莲如亦笑着,随众人举杯喝了酒。上官嫦眼看众人酒兴渐浓,自已独坐无趣,捧着手机频频发短信。史钗见眼前女孩玲珑俏美,邀酒说:“上官嫦妹妹,史钗想敬您一杯。”上官嫦忙不迭笑道:“如何这样客气?来,我和你共同乾杯。”史钗环眼一望,客厅十分宽畅,相临窗下,是紫檀木太师椅嵌着云壑飞泉的大理石靠背。茶几古香古色,光可鉴人。不论金宫粉墙的山庄,还是姹紫嫣红的园林,都令史钗心中顿时涌荡出一种浓浓的惆怅,让她莫名空落。饭桌上摆着赤金镶玉筷,金银汤匙,赤金碟酱油、红地金喜字三寸接碟。各种美味佳肴吃了一遭后,梁婉容又吩咐玉凤烧了两道菜,分别是:燕窝龙字拌薰鸡丝和燕窝凤字金银肘花。玉凤问:“夫人,饭菜可否合口?”梁婉容目光凝视饭桌一遍,寻问众人之意。众人纷纷翘指说:“夫人的厨师技艺精湛,饭菜可谓一流。” 此次吴莲如带着民意代表前来敬贺,别无他意,在她看来,上官仁的个人威望和成就,他人无法企及。而有些社区下岗职工和创业人员,早对上官仁倾慕不已。除此之外,她知道面前萧老太太,作为上官家族最有资历和受人恭敬之人,特意从北京来,是上官仁的精神支柱,对于这样的人物,她轻慢不得。吴莲如满端一杯酒,向萧老太太恭敬道:“萧老太太,您可真是福贵之人。我们早已听说山庄有位北京来的老太太,知识渊博,谈吐不凡。我吴莲如只想敬您一杯,祝您身体健康,万寿无疆。”萧老太太见吴莲如给她敬酒,有意多看了一眼,旦见吴莲如,一身青灰绸缎衣裳,平菇头,杏眼大嘴,脸孔上泛出一层淡淡的酱红色,外貌朴实庄重。她看着舒服,相迎举起酒。梁婉容望见她举起酒,怕喝酒伤身,赶忙道:“妈,您悠着点,烈酒伤身哩。”萧老太太一脸纹痕,却有一嘴白瓷样的牙齿。她一笑,即显露无疑。“不要紧,我看这位妹子人实在。”说着,居然一仰脖,痛快地喝尽了。众人一望,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案几上的金珐琅九桃小薰炉里焚着旃檀香,细烟袅绕。阳台上一只画眉,发出一串串清脆入耳的啼叫。天空晦暗,闷窒无比。毓秀楼大客厅中,众人谈笑风生,捧喝恭维之词屡屡不绝。醉春喝了几杯酒后,一脸腮红,两只眸子深处溢着醉意。她给萧老太太杯中倒上椰子汁,轻声道:“老太太,您身子骨能吃得消嘛,已经喝了两杯酒了,要不然只喝椰汁。”萧老太太笑道:“没有关系,我撑得住。” 窗外,不知何时飘起了太片大片的雰雰雪花,落在树梢上,树上便白花花的,落在地上,地上便白茫茫的。窗棂上也敷上了一层晶莹的雪花,那雪花和氤氲一结合,就将玻璃给罩上了晶花。 众人把酒言欢,高谈阔论,此时,一个使上官仁颇感意外之人敲门而入。他不是别人,正是提着贵重贺礼前来拜访的罗璞玉。上官仁大感惊喜,将他热情地迎进毓秀楼。上官仁望着从省城特意而来的老教授,不甚慰叹。“老教授您快请进。”他诚挚地说。罗璞玉搁下带给他的杭州特产,包括有邵芝岩毛笔一对,富阳纸一沓,青溪龙砚一个,还有好茶、好酒等诸多。上官仁心中感悦,将其迎进家奉为上宾,坐在最中首,同萧老太太平分秋色。梁婉容一看有贵人来访,急令玉凤上来几道菜和面点。分别有:酥皮芋蓉盅、脆皮马蹄糕、榴莲酥和雀巢鸟窝。上官仁将一杯碧螺春茶递给罗璞玉:“罗教授,我简直不敢相信您会远驾而来,喝杯茶,先暖一暖身子。”罗璞玉喝了一口清茶,润了润嗓子,笑道:“时逢初二之大喜日子,我特意给你全家拜贺,我素来喜欢热闹,亦喜欢取乐子哟。”上官仁说:“罗教授大驾光临,真是我上官仁之荣幸。今天一定要与罗教授痛饮一番。您先吃一些菜。”罗璞玉一望满桌丰盛菜肴,拿起筷子尝了尝,一边道:“嗯,好菜,真是好菜。”待众人坐定,上官仁将大家逐个作了介绍,罗璞玉对每个人都和逊谦雅,点头示意。在坐的除了几个花枝招展的年轻女孩,属吴莲如和他年龄相访。上官仁介绍说:“罗教授,这位是我们芙蓉镇社区主任吴莲如,今天她特意带来民意代表,让我万分感动!”罗璞玉望着吴莲如,笑道:“我从事下岗失业人员的再创业工作已十年有余,今又与社区代表共坐一桌,此乃我罗某之幸事。来,不防我们共同喝上一杯。”他端上一杯酒,接着,吴莲如也端上了一杯,道:“这位罗教授一看就是满腹经纶之人,我吴莲如实有愧意。”两人哈哈一笑,一仰脖子喝尽了杯中酒。再接下来,按照上官仁的安排,众人间相互敬酒示礼。映薇首先用双手捧起了一杯酒,娇媚地说:“罗教授,你堪比我的爷爷,风韵绰绰,醉春敬您一杯,望不吝赐教。”罗璞玉一望,旦见含眉侬笑,唇红如樱,举止娴得,吐语如珠,声音又是柔和又是清脆,动听之极。又向她细望了几眼,见她神态天真,娇憨顽皮,双颊晕红,笑道:“这位姑娘家居何处,做何工作?”映薇微然一笑,回道:“小女子家在芙蓉镇,人在省城娱乐圈。从小到大,是土生土长的芙蓉镇人士。”罗璞玉颔首笑了笑。之后,醉春端上一杯酒,说:“罗教授,小女子醉春也想敬您一杯。”罗璞玉一望,粗态中兼有三分娇情,娴静里满含七分诚挚,若若如小家碧玉,只说:“好,长得貌美出众,我乾了就是。”随后,吴莲如同民意代表、以及史钗都给罗璞玉敬了酒。众人依次行完酒令,偏只余下萧老太太和上官嫦两人。罗璞玉知道眼前长者,是上官仁的母亲萧老太太,遂直起了身:“老太太您痴长我十岁余,罗璞玉给您敬上一杯长寿酒。”萧老太太目光迷离,一望他须发恍白,目光如炬,笑道:“何必如此谦卑,我老太太今年八十整,小弟今年多少?”罗璞玉笑道:“小弟今年六十九,只差一岁便是年愈古稀了。”萧老太太哈哈一笑,将酒喝尽了。众人无不拍手称道。梁婉容又给罗璞玉敬酒,说:“罗教授,上回来山庄您可是行色匆匆,今天,我一定要多敬您几杯酒哩。”罗璞玉一脸笑意,回道:“夫人是大忙人,我罗某喜欢与人交友,还特意给上官先生带来一些他嗜好的玩件。”说着,解开礼包,从里面取出带来的东西:“邵芝岩毛笔,富阳纸,青溪龙砚,乃稀有之物,是我带给上官先生的,请过目。”上官仁看完着实爱不释手。罗璞玉笑道:“上回亏有上官从中调停担保,不至于使我身陷囹圄,舌敝唇焦。”上官仁哈哈道:“哪里!老教授受奸人污蔑,本来就是冤枉,我只是举手之劳,何足挂齿。”罗璞玉一摆手,回道:“真是羞煞人,羞煞人。” 谈谈笑笑间,众人已欢乐至日落黄昏。饭桌上,只剩下残羹冷汁,杯杯盏盏,已是七仰八翻。为祝贺新年,而由梁婉容特别要求制做的两盘菜肴——燕窝龙字拌薰鸡丝和燕窝凤字金银肘花,也被吃得干干净净。几个年岁稍小的女孩,譬如映薇、醉春、史钗和上官嫦,脸嫩秀丽,皆是酒意微醺。上官仁则同罗璞玉摆开架势,划拳行令、猜对子、掷毂子、炸金花。醉春呵护着萧老太太,细声细气地说:“老太太,您觉得身子暖和些了吗?您真历害,一连喝了三盅酒哩。老太太,”她望望雪花漫舞的窗外,“您瞧,窗外的雪下得有多大。老太太,您想不想出去瞧一眼?”萧老太太眸中闪烁,酒腥溢颊,喝了几盅酒,现在确实觉得浑身来劲,笑道:“好,丫头,咱们就上外面瞧一瞧。”说着起身,映薇和史钗、上官嫦也随之起身。几个女孩掺扶着萧老太太,走出了毓秀楼,来至藕香榭。园中朔风凛烈,瑞雪纷飞。冬柏青翠苒苒,篁竹拔节青叶似羽。几个女孩高兴之余,在上官嫦的带领下又来到了梦蕉园。 竹梢红梅疏落处,路径敛香红,漫漫袅袅惹人醉。众人一面走,旦望见:回廊曲折迂长,满天霜色生寒,四面风声透体。茱萸枯萎落参参,篁竹拔节苒幽幽。 醉春扶着萧老太太走在众人之前:“老太太您瞧,梦蕉园的梅花正值芳香。”她们走近一束绿萼梅,阵阵花香飘荡四周。萧老太太望着一丛青绿和大红的梅花,甚为喜悦。自冬天降下第一道霜雪,她从未踏出毓秀楼。此时,在众人的相伴之下,望着满园梅花,她竟忘乎所以。映薇给她扶了扶湖绿色双鹤街枝披肩,轻声问:“老太太,这片园子是谁住啊?”萧老太太悠悠地说:“是淑茵那丫头住,你们瞧,房门上挂着一个锁。”醉春走近一看,居然没上锁,便轻轻推开门。醉春环了一眼房中,紧闭的窗户拉着一道帘帷,目光所及之处,墙上挂着一副画。 “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 三月香巢已垒成,梁间燕子太无情! 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倾。 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 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飘泊难寻觅……”醉春随口念完几句,莞尔一笑,道:“老太太,您说那淑茵有多作情,竟在房中挂这么一副不吉利的画。”萧老太太扶了扶两鬓白发,和颜悦色地问:“怎么个不吉利呢?”胭脂也扶了一下鬓发,轻淡地道:“这首词啊,描述的是《红楼梦》里的林黛玉。她命短,早亡。瞧她口中念过的词就晦气。单这‘梁间燕子太无情’一句,就是一种鄙夷人世、不屑市井的态度。人活一世啊,哪能计较那么多哩。”映薇听完,接话道:“老太太,醉春说的有理,林黛玉此人不吉利,挂着这样的画不好。”萧老太太茫然一惊,嘴中连‘呸’三声,道:“那丫头要说也是个高中生,怎么就不懂这个理?”转而叹了声,又说:“那丫头身子单薄,每回顾照我吃喝拉撒倒让我过意不去。她会吟颂诗词,绣一两针,我老太太倒习惯她如此了。” 醉春搀住萧老太太,再望房中,光线幽暗,冷冷清清,笑道:“房间里真阴郁,不如外头畅亮。老太太,咱们上后苑瞧瞧。”园中梅花疏影横斜,苍翠婆娑。其花香绕鼻而来,淡罄芬芳。众人走着,只见满地花瓣,片片湛红。萧老太太兴致渐高,眸中闪亮。上官嫦说:“香墅岭设计精巧,堪比皇家园林。它简直能同奶奶住在北京颐和园的那处后园相媲美。爸爸早知道奶奶喜欢散心,于是,在梦蕉园栽植无数梅花。现在好了,奶奶有心赏梅,纡解郁闷,实在博众人一悦。”萧老太太展颜相视,嘴角渐自浮出一抹灿笑。 第八十三章 罗璞玉二拜高门 众位姑娘伴着萧老太太,在梦蕉园欣赏雪中寒梅,个个奴颜婢膝,无比虔诚。萧老太太披着一件特意为她缝制的贺寿延年披风鹤氅,在雪中佇立大半个钟头。青葱火烈的腊梅遮盖,摇动,低垂,参差不齐,随风飘动。萧老太太踏雪赏梅,心情舒畅。史钗从未见过如此漫袅灿烂的梅花,折下一枝绿萼梅,说要拿回家供养清水中。醉春讥嘲粗俗,毫无女孩的斯文气质。上官嫦望着一束束婆娑的梅花,口中兀自吟念【香雪海】。映薇穿着单薄的烟柳色绣花袄和粉色百褶绵裙,只觉得晚风拂颊,冰寒刺骨。众人赏着雪,赏着梅,全都分外高兴。醉春问萧老太太:“老太太您觉得冷的话,咱们就回毓秀楼。”萧老太太执拗地扯了扯鹤氅,一手拄拐迎风而立,傲然不屈:“谁说要回呢,赏梅就要赏到兴头上,你看我年岁大,但身子骨健朗,能吃得消。”史钗问道:“老太太,梦蕉园为何种养梅花?”萧老太太深有感触地说:“那年山庄建好后,有人隐嫌山庄植满茱萸和桃花,太压景。于是建议说再栽植些梅花,也好应景。”史钗更不明白了,又问:“那山庄为何种茱萸和桃花?”萧老太太正欲开口,一旁的上官嫦接话说:“史钗,这个我知道。那年山庄里飞来一群乌鸦,落在树上,绕树三匝,爸生怕不吉利,让人种植茱萸和桃花以驱邪气。”史钗听了尤感讶异,笑道:“山庄为何会有乌鸦飞来?真好笑。”萧老太太轻歔了一口气,道:“追溯这些故事的前因后果,只怕已成为历史。60年前,中国抗日战争爆发,日本人占领了杭州,逼迫芙蓉镇的乡亲无路可逃,有的在莫愁湖投湖自尽,有的在树上上吊自杀,总之惨不忍睹。基于此原因,山庄就不干净了,那些鸟儿飞来飞去着实秽气。”萧老太太在园中走了一遭,几乎望遍了园里所有花枝,带众人走出梦蕉园。史钗还想看看其它地方,萧老太太索性带她们一同观赏。众人来到了萧寂的兰蕙园,看见一些树木凋零落尽枝叶,不竟一阵长吁短叹。接着,又走了一遭后苑其它地方,也是白茫茫雾雪一片。 不知不觉暗夜中冉冉新月横柳梢,皑皑月彩穿花树,风动棕榈,暗尘不起,水榭楼来参差成影。萧老太太兴尽梅花园,帅领众人返回毓秀楼。 毓秀楼书斋中,上官仁正和罗璞玉鉴赏他的书法作品。罗璞玉将带来的王羲之书法素贴《兰亭序》递给上官仁,说:“我知道你喜欢书法,这个素贴可以供你参学。”上官仁拿着素贴一看,果然是王羲之著名真迹字体。一时大悦,说要立即临摹几个字,遂取出一张宣纸,在眉纹歙砚中沾墨挥笔。罗璞玉亦通晓书法,见上官仁的字体苍劲飘逸不拘常规,佩服至极。上官仁说:“二十年来一直坚持书法,略有进步。但与罗教授相比,恐怕还差之一截,不防先生给我演示几个字,让敝人一饱眼福。”罗璞玉连连推辞,谦和有度,又不愿露丑,而上官仁执意相求,于是挽起衣袖,挥笔写下四个字——持之以恒。上官仁一看,啧啧叹服,笑道:“罗教授真乃书法大家,我上官仁见识过了。” 萧老太太带着众女孩走进客厅。映薇问:“老太太,一番赏梅您开心了吗?”萧老太太松驰的脸上一片灿笑:“开心啦,有你们陪伴,我很高兴哩。”醉春笑道:“那您的身子能撑得住吗?我们再坚持一会儿,行吗?”萧老太太点头答应,与她们再次坐回餐桌旁。上官仁和罗璞玉也同坐。上官仁给罗璞玉斟了一杯醇香之酒,笑问:“罗教授,您晚些时候是否返回省城?”罗璞玉笑道:“喝完这杯酒,我到镇上亲戚处住下,明日返回。”喝完一杯酒,不料梁婉容已吩咐了玉凤上来两道主饭:葱桧三丝面和香菠血糯饭。梁婉容将饭食给众人盛好,带着一丝谦卑的口吻说:“这是我的后厨烧制的两种杭州当地主饭,大家别见笑。”众人吃着饭,又喝下几盅酒,吴莲如起身,带着两个名意代表要先行告辞。吴莲如道:“上官先生、罗教授,今日相聚甚是相欢,我们感激上官先生的盛情款待,今日就此谢别。”上官仁和梁婉容双双站起身,将他们送出毓秀楼。 接着,罗璞玉也要告辞,众人挽留不住,于是将他送走。最后只剩下醉春、映薇和史钗三人。大家已喝得两颊微红,哝哝话多。醉春媚声问:“上官嫦,怎么没看见上官黎?”上官嫦品喝露露,漫不经心地说:“同他的朋友出门了。”映薇看见上官嫦戴着一条雪白玛瑙串珠项链,好奇地问:“这条项链一定很名贵吧?”上官嫦笑道:“不值钱,五百块,是一个女朋友赠送。”萧老太太一手拈着翡翠玉佛珠,心晃神摇。醉春手举一杯酒,对大家说:“我们四个姐妹共同乾一杯,大过年的别让好气氛给溜了。”映薇和史钗、上官嫦随之相迎。映薇说:“每回来上官家感觉都不一样,真让人心中愉悦。”史钗说:“上官家族太伟大了,简直是一座人间天堂之地,你们不会想象到,我史钗有多么羡慕。”上官嫦一听,乐得咯咯笑开了。萧老太太也笑了,慢声慢气地道:“你们这些丫头要学会一个字:真!活人要真才会活得精彩。”胭胭说:“老太太您说话一点也听不懂,啥叫‘真’啊?”萧老太太停住了拈动玉佛珠的手,幽幽地说:“学会说真话,办真事,干真活,不要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活得就没生机了。”醉春听明白了,掩嘴一笑,道:“老太太究竟历经风霜,见识一等,我们这些小辈要向您讨教和学习哩。”映薇轻叹一声,说:“老太太若是在我这般年纪就晓得我的寂寞,整日价身在娱乐圈,同那些够得上够不上派头的人厮混,简直使我心神疲惫。老太太,您在我们这么大的时候,做些啥事哩?”萧老太太一听,映薇问自己,骤然一愣。她想起自己十八岁时,乃京城萧氏绸缎桩最貌美如花的小女,被上官家族相中的情景,不竟一阵由心得喟叹和感动。如今年已八十,如何与当年媲美,更如何与这些正当年纪的女孩谈花驳笑。醉春和映薇一见萧老太太凝神半晌,缄默不语,为其开脱:“老太太不想说便罢了,如今我们活得好,活得真,就是幸事了。”史钗笑道:“老太太一定喝多了,现在都不想说话了。”众人跟着哈哈大笑。萧老太太倏然如醍醐灌顶,神志骤然清明,拿起一只酒盅,扬声道:“来,姑娘们,咱们再喝一盅。” 众人喝得兴头上,全然不顾窗外月色渐浓,瑞雪歇罢。也许是刚下过雪的原故,并未觉得寒冷。而上官仁当夜份外高兴,他因罗璞玉送来一些珍贵贺礼,一时兴起,一个人立在书斋里挥毫泼墨,淋漓宣泄一通。对于上官家族来说,过年真是和普通百姓一样,是喜庆的、是热烈的、也是隆重的。 到了大年初三这一日,芙蓉镇党委副书记和环保局局长等一行众人,结伴前往毓秀楼拜谒上官仁。上官仁极尽地主之宜,将他们奉陪得无懈可击。 这样,一直到正月十七,上官家千等万等终于等来了我。那一天,上官黎亲自到车站接我,两人相见甭提欣悦之情。我穿着奭色格纹长袖外套,挽着一条青花夔凤纹纱围,散开大披肩波浪鬈发,黛眉柳叶弯,朱唇一点红,光彩照人,婀娜曼妙。上官黎见到我,一时激动,在我脸上深深吻了一个唇印。但我很清楚,在尚未踏入上官家族婚姻殿堂的那一刻,就绝不能掉以轻心,忘失身份。 日子宛如从前,每天,我依然起得早。进入毓秀楼,我会按照上官仁的意思,在灵芝蟠花香炉中燃上一些紫檀香,然后,喂给画眉一点食物,接着将客厅打理的一尘不染。除此,我要进入萧老太太的房间,伺候她起床穿衣洗漱、吃早餐。又一日,上官家族最吹毛求疵的梁婉容夫人也终于答应了我们的婚事。婚礼初步定于秋天十月紫皮石斛花落之时。为此,我有一种凤凰涅磐的感觉。我更加勤奋了,将上官家上下伺候的无一疏漏。 这年的春天早早而至,伴随而来的,是几场温暖的春雨。这时,粉红桃花突然纷纷绽放,茱萸雪白似的繁花将山庄染烈。香墅岭里,株株琼花勃勃生长。牡丹、美人蕉、茶花和郁金香将山庄装点得美不胜收。葆君日复一日,奔波于山庄和青果巷的绣坊店里。而上官仁精心设计的后苑梅花鹿囿已落成,木栅栏围成的囿圈里,一共训养五只梅花鹿,外加一匹体魄彪悍的骏马。 一日,天空像一汪碧玉,蓝莹莹的无比幻美。上官黎懒洋洋地斜靠椅子上,两条穿着高统靴的长腿交叠在一张竹滕椅上。上官黎望着从玻璃窗透进来的余晖,与房胤池谈笑,说:“我纵然不是个骑手,也绝不会被一匹马难倒。现在,我们可以出发了。”房胤池身着白底蓝鸳鸯格的瘦窄长衫,喝了一口茶,润润嗓子,戴上马仔帽,拿上一根湘竹湖丝洒雪长鞭,随后走出毓秀楼。他们来到了后院养卉苑的马厩旁,一匹栗红色的骏马拴在栏杆上。这是上官黎第二次骑马,头一次,由于马的玩劣不羁,险些将他从背上摔下来。这一次,他心想无论如何也要骑到马背上。上官黎从房胤池手上接过长鞭,在草地上奋力一甩,斥声道:“看你服不服从我,若再不服从我,你就尝一尝鞭子的滋味。”说完,走向那匹骙骙烈马,想要踏上马镫,跃上马背。但是,无论上官黎如何□□,那马儿就像一头横冲直撞倔强的野牛,不停地尥蹶子,将他拒之于外。上官黎再次走近,不等鞴马,想要牵住马绳跳上马背,然而,这次他依然被马唬吓住。那马儿朝天空放声嘶鸣,四蹄乱拨,甚至差点踩到他。上官黎内心胆怵不已,不敢靠近,于是扬起了长鞭。“你这不通人性的畜牲,我如何不能驯化于你?”上官黎将长鞭朝空中一甩,“啪”一声,脆裂的声音传向了山庄每个角落。那马一看有人拿长鞭叱喝,四蹄跃空,长啸一声,一束冷漠目光凌厉地投向上官黎。上官黎不敢靠近,只是远远站着,想用长鞭震慑它。房胤池伫足马厩外嘿嘿地嘲笑:“看你不行吧,你不是马儿的主人,它不会服从你。”上官黎一听,愈加生气,他心底悢然,口中喋唾詈骂,当他再次走近骏马身旁时,被马一蹄踏来,险些受到伤害。房胤池惊声大叫:“黎哥,不要再靠近它,这匹马未经驯化,它不通人性,你要小心它伤到你。”上官黎气得双目圆睁,他哪儿会被一匹马吓得后退,只见他慢慢靠近,扬起长鞭朝马身上抽。谁知,那马一受到湘竹湖丝洒雪长鞭斥打,立时抬蹄跃空,扑向了上官黎。上官黎陡然一惊,一撤步,朝后连连退:“你,你这性口,枉为我做你的主人。”上官黎手拖长鞭,悻悻地注视着马匹,又是一鞭抽向了马背,顿时,一条血印清晰地留在马身上。“住手——”突然,我出现在马厩旁,“为什么打它?”我走进马厩里,夺走他手里的长鞭,“黎哥,你太不懂事了,它虽是个性口,但懂得人性呵护,你知道吗?”上官黎讶异地望着,不明白我饶舌之意。只见我把长鞭往地上一扔,靠近马,双手揽住马头,哄慰道:“马儿,马儿,你别害怕!这是你的新家,你不能顽皮下去了。”我用手拍抚马背,为它梳理鬃毛,攥着青草喂它。那马发现我对它呵护有加,目光居然变得温顺,默默注视着我。我一看时机成熟,牵过缰绳,脚蹬马踏,立时轻盈一跃,跳上了马背。我牵紧马绳,轻声喝了一声“走!”那马听见,像被人点施了魔法,带着我走出马厩。上官黎和房胤池吃惊地张望着,紧随我的身后,想要看清楚我接下来要做什么。我回眸一撇,朝他二人惓惓微笑,骑马在山庄后院遛达一圈,最后飞驰开来,跑出了山庄。“淑茵,等一等我。”上官黎一看,我仿佛一个谪仙,骑在马背上驰出山庄,同房胤池在身后拼命追赶。 我骑着骏马一路翛然跑出山庄,来到莫愁湖畔。一座湖堤下,长满萋萋菁草,细柳摇青,好花弄影。我骑着马走近湖堤,然后跳下马背,让马采食湖畔的新鲜嫩草。湖畔长满茂密的芦苇、蒲草、芡草,马低头欣然咀嚼。我坐于一旁,双手脱着下巴望。湖面上,一个青衫女子唱着歌渐渐靠近。我一抬目光看见是余鸯,她正用清亮的嗓子唱:“湖中可采莲,莲叶何田田。中有双鲤鱼,相戏碧波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南。莲叶深处谁家女,隔水笑抛一枝莲,莲叶何田田。水覆空翠色,花开冷红颜。路人一何幸,相逢在此间。蒙君赠莲藕,藕心千丝繁。蒙君赠莲实,其心苦如煎。” 余鸯笑容可掬,鬘鬘长发飘耳际,用手抿于脑勺后,跳下了小船,走向我:“淑茵你怎么来了?”我直起身,瞟了一眼马儿,道:“我带它来吃草。”余鸯遮嘴一笑,回道:“现在哪来的好草,刚至春天,青草要长一长才茂盛。”我用手拍抚马背,听见身后上官黎呼喊道:“淑茵,马跑的太快了,我们赶不上你,快歇一歇。”上官黎气喘吁吁地跑近,看见马厌厌安祥,正在湖畔咀嚼青草。我说:“让它多吃一会儿草,山庄并无好草,它不温顺人。” 上官黎一脸狐疑地盯着我,怏然无趣地摇了摇头。我蹩躠一笑,道:“马是好马,但不能驯化于它,便可惜了。黎哥,要不要再试一试?”上官黎直觉胆怯,摇头微笑,道:“淑茵,你怎么会骑马?以前未曾听你说过,今日见着真让我意外。真不赖。”我遮嘴笑了笑,说:“在承德老家侨祖村我经常骑马,已像家常便饭。”上官黎点点头,看着余鸯不好意思地笑道:“你怎么也站在这儿?”余鸯回道:“在湖中捕鱼,可惜春天鱼小,一条也没逮住。”我侧目一笑,说:“那要到什么时候才有鱼?”余鸯将头上扎的一条碎花雪巾攥在手里,回道:“再有一个月,鱼儿方能长大,现在有规距,小鱼捕着必须放生。”几个人寒暄,见那马静静地站在一旁低头啃青草。我抚着马头喃喃说:“马儿,马儿,让黎哥骑上你,听话好吗?”余鸯一听,忍不住噗嗤一笑:“马会听人话吗?淑茵你真逗。”我眯眼一笑,道:“你别小觑它,它通灵性,懂人话哩。”上官黎早已愀然作色,望着骏马两腿发软,我让他骑,他摇头不肯。“怕什么,有我在,试一试。”我抓住缰绳给他打气。上官黎让我一鼓劲,便有了兴头。上官黎再次走近马,一个起跃,瞬间跨上了马背。“走!”我放开缰绳,任由上官黎骑着在湖畔兜圈子。我们看着上官黎骑在马背上拍手雀跃。上官黎的胆量越来越大,最后,骑着马放开绳让它骎骎飞驰。 上官黎返回香墅岭,将我驯马一事告诉了梁婉容。梁婉容知道之后,感到异常吃惊。萧老太太躺在山形紫檀木嵌云母石罗汉软榻上,一手拈着玉佛珠,坐起身,笑道:“好孙儿,你可取了一个好媳妇,啥事也难不倒,这以后进了门,你能把她咋样?”上官黎穿着高统靴,望着窗外天晴日丽,回道:“奶奶,您别总是躺着呀,为您身子骨着想,和孙儿上外面梅花鹿囿瞧一瞧,你不知道那梅花鹿好看着哩。”萧老太太也觉得郁闷,索性回道:“孙儿,奶奶正想去观察梅花鹿,既然你说了,那我们就同去。”说着,拄着藜木杖,随上官黎慢慢走出山庄,两人径自走近了鹿囿。 在一处围着栅栏的鹿囿里,五只形态大小不一的梅花鹿或安祥卧在地上反刍,或是立着眯眼嚼草。一只刚刚一周的幼鹿崽儿,尤其引人注意。萧老太太头一回观看全身长满斑纹的梅花鹿。她拿着绢帕揉了揉发涩的眼眸,朝囿边靠了靠。上官黎道:“奶奶,这些梅花鹿是我爸特意为您买来,听说那鹿茸值钱,让你解闷消磨时光。”萧老太太心舒目悦,不时仔细观察。上官黎攥着青草,引逗小梅花鹿。小鹿乖戾灵跃,一看有人喂草,竟大模大样地走向他。这样,他就抓住小鹿,让老太太用手抚。萧老太太颤抖地伸手轻轻抚摸,它那身黄褐色的绒毛,那双滴溜溜的眼珠,那娇小的身形,令她无限回味。 晚上,在梦蕉园住处,葆君获知了一个意料之外,也是意料之中的好消息——她的一副《喜鹊踏枝》作品,荣获全县第一名,奖品和奖金皆已颁发给了我爹。葆君听到这个消息时,正在绣制杭州城及先生要求的四副绣品里的其中一副。我问:“妹妹,你高兴吗?”葆君含笑凝视着我,笑得灿烂如花:“当然高兴,它是我梦寐以求的。”我望着四副图样,正是古人周镐在镇江画给一位朋友的连集图:《范桥流水》《浮玉观图》《刁坞藏春》和《梦溪秋范》。我问:“妹妹,这些图样如此繁杂,你能绣得出来吗?”葆君笑道:“能,只要我专心致志,慢慢绣会绣出来的。”话音刚落,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两人往外一看,喻宥凡与王润叶两人说笑间走来。王润叶身穿素雅的白纹昙花雨丝锦裙,围着一条青花瓷纱巾,胸前挂一条紫水晶项链。头发绾了一个云松螺纹髻,两条眉毛染得如同两叶柳,两颊搽粉,双耳各垂一串水晶流珠花瓣,嗔声娇气道:“葆君妹妹又在绣呢,当心累坏了身子。”葆君望了望,拿绣品给她看:“省城的及先生又送来图样,我无暇休息呀。”王润叶一抬手腕,葆君发现,她腕上戴一条明晃晃的金手链。葆君道:“几天不见,姐怎么打扮得妖里妖艳的?”王润叶微微一笑,道:“我们已许订亲事了,婚事在十二月底。”我一听,脸上浮出一抹愁怏的情绪,苦笑道:“我的婚事也已许订,如今事事皆由上官先生操持,但不如你们一样招摇过市,我就寒掺多了。”王润叶觉得奇怪,遂问:“如今是人家儿媳了,怎么还住在这片清幽之地?”我说:“别墅尚未建好,也无空余闲房让我居住,一时半会,只得先住着。” 这日晚上,葆君睡觉时已晚上十一点。她看见我一脸酣然安静地熟睡,于是轻抬脚步将窗帘拉上。谁知刚一折身,被一只从墙旮旯窜上床的老鼠吓得失声大喊:“老鼠……老鼠……”我一惊,从梦中醒转,一看葆君立在地上觳觫发抖,忙问她原故。葆君说发现了老鼠。我赶忙起身下床,擎起笤帚,往床角四下张望。葆君怔忪地站着不敢动,直到我寻遍无果,才轻歔了一口气。 第八十四章 嫌隙人心生嫌隙 有人说,春,是一拱彰显着生命的画廊。也有人说,春,是一桢浸染着生命之色的画布。这一年的春,格外神圣。刚刚三月出头,香墅岭俨然遍处芳菲,处处美景。仿佛天堂般的香墅岭,旦见:满天烟霞含露润,遍地苔藓助新青。密密搓搓初发叶,攀攀扯扯正芳艳。薜萝蔓叶压脊廊,土埂浇灌滋草茵。垂杨丝丝抽绦枝,榆钱桃花惹蝶舞,实为一派“阳春盛景”。后院里,已破土修建一幢别墅楼。每天,萧老太太亲切地唤我“丫头”,一有闲暇,就让我带着在园中赏花赏景。我乐此不疲,仿佛古代皇宫的丫鬟,掺扶皇太后进进出出。当然,从这时起,一些工友获知我荣升上官家族的准新娘,开始对我恭敬有加。 但是,有一天,发生了一件尴尬之事。我穿着淡绯色的小褶素裙,将满头长发绾成一个美人髻,描眉画黛,唇涂香膏,一手扶住萧老太太,两人在园中散步。我们慢步地往前走,萧老太太说:“丫头,咱们上后院瞧一瞧,看你们的新房是否修造完工?”我答应着,与她同往后院。我们一面走,一面望,只见白玉栏杆,排排环护。大理石花墀,水墨方印地砖,皆由一丛一丛的牡丹相簇。步入后院,建筑工人正匆匆忙碌,我扶着老太太远远伫立一株黄桷树下。俄而,一个认识我的年轻工人跑来,问:“淑茵姑娘,你们来看新楼吗?”我一望,他枯瘦如柴,板寸短发,长脸长脖,高颧骨,深眸窝,上身是件瓦灰土布粗大褂,下身是条蓝色裤衩。我望着他,嘴唇边漾出一个笑,手挽鬓侧长发,回道:“随意走走罢了,老太太今个儿心情好,想来瞧一眼。”年轻工人半脸青春痘,声音低沉浑厚,眼神直勾勾地盯着我,说:“你们的新房八月交工,十月肯定能入住。”我微笑着,望见一排红砖砌起的墙体,笑问:“那片建造的是雁归楼吗?”年轻工人顺着我手指的方向一望,笑道:“你还没听说吗,上官仁先生乐善好施,允许芙蓉镇退伍的鳏寡孤老人入住雁归楼,也是经芙蓉镇党委书记同意。还听说,三年后要在芙蓉镇修建一栋正规恢宏的大楼,用于转移安置雁归楼里的人。”萧老太太一手拈着拂珠,慢声顿气地说:“他是个善人,同我一样信佛,他常做善事。”那人踅身走了之后,萧老太太扶住我,说:“走,瞧一瞧梅花鹿,看完小鹿到后院池塘瞧一瞧鱼。”我应着,两人慢慢彳亍地走向鹿囿。 我们刚走出几步,有少女穿着素净衣裳,传来天真无邪的笑声,正坐在一座鸳鸯亭下晒太阳。我望了望她们,但没有一个相熟,扶稳萧老太太准备绕过鸳鸯亭。谁料,一个女孩连讥带讽地取笑道:“哟,哪家的姑娘,举止倒挺斯文,该不会是雇来的下人?”女孩仅管压低声音说话,但我听清楚了。我心中遽然一紧,脚步微微凝滞,轻轻挑眼,瞅了那个女孩一眼。只见女孩灰头灰脸,其貌不扬。我未作声,只听萧老太太发话:“这丫头说话真没修养,以为我老太太没有耳朵,就随意刁难取笑别人?”女孩初遇萧老太太,见她满头银发,双眸明亮,思辩清楚,不免一怔。女孩回眸看我们,像发现了两个贼,或是两个外星人,神色机警而怪诞。于是不以为然,语气更加咄咄然,无礼道:“哼,山庄里除了有一位雍容华贵的梁夫人,有谁会像你们在山庄闲来漫去,话说回来,老太太倒有种福贵之相,若不是山庄进来的孤老,可就奇怪了。”一个姐妹笑道:“我听说有位长得瞒标志的乡下妹,让上官家相中了,但天天抢着下人的活干,该不会就是她吧……”哈哈哈。我听了,立时满脸通红,刚要向她理论,萧老太太一摆手,道:“甭管她们这些人,咱们走自己的。”我们未答睬众位姑娘,将要离开,王瑞贺从竹茅楼翩翩走来。 王瑞贺笑道:“淑茵、老太太,你们慢些走。”他走过来,把抱着的一个玻璃罐递给了我。“这是什么呀?”我问。王瑞贺一展双眉,笑道:“这是送给老太太的,你们猜一猜是何物?”我仔细一望,罐中是黄澄澄透明液体,看着熟悉一时却猜不出,呆呆愣住了。此时,一个长着刺猬样小尖嘴的女孩掩嘴发笑,说:“这也猜不出来,简直是个白痴、蠢猪。”我一听,脸庞上倏忽一阵红一阵白,心里似利器穿过一般难受。我气得全身颤抖,真想好好教训一通那个毫无教养的女孩,撕烂她那张臭嘴。王瑞贺看出我的窘态,斥声道:“你太放肆了,说话哪能没有分寸?”一群女孩听见,嘟嘟怨怨开了。 王瑞贺笑道:“此乃上好的云南蜂蜜,我特意买给老太太。淑茵,以后啊,你天天给老太太调食蜜羹,蜂蜜能生津止渴,压火消暑,老太太喝了肯定对身子骨有好处。”一群女孩听清楚了,原来,白发飘拂的长者,是毓秀楼里的主人,刹时,她们个个像被掀起了红盖头,羞羞答答回过了脸。王瑞贺怕我受不惯她们的冷言冷语,赶忙说:“淑茵,你和老太太别生她们的气,她们全是贫家女,嘴无遮拦,缺少见识。”我注意着她们,徐徐地问:“她们肯定是新进厂的工人,怎么不干活哩,而在外面晒太阳呢?”王瑞贺说:“厂里有轮假制度,这些姑娘正在轮休,所以……”我觉得好奇,问道:“她们从哪儿来?”王瑞贺一听,对姑娘们厉声说:“这位是淑茵姑娘,未来山庄新主人,准新娘,你们快来见过她——”话音一落,一群豆蔻年华的女孩走出亭外,簇拥在我和萧老太太身边。 “我是甄牛村阙鹳乡小道队沙棘花,年十九。” “我是隆屯村城隍庙霸樵乡秦嗣嗣,年十六。” “我是爪哇村觐籼乡的姒丹翚,年二十二。” …… 她们依次向我和老太太做了介绍,我觉得,既是贫家姐妹,心间怒火已渐渐消泯。而先前两个说三道四者,知道我的“贵人”身份,立时觉得言语躭误,走上前,向我愧辩:“不想姐姐正是山庄的准新娘,妹妹沙棘花年少,语露讥俏,请姐姐不要记挂心里。”我一望,她穿着素净的工作装,脖颈里不伦不类地挽一条白牡丹雪坊綦巾,失口笑出了声:“妹妹,你为何这样搭配自己?依姐看,不要戴这条纱巾的好。”我一面说,一面抬手将沙棘花脖颈里的綦巾取了下来。取下綦巾后,我细细一望,发现女孩圆脸高额,齐眉刘海,薄唇下嵌一颗黑痣,像点了一滴墨。左手腕上,戴着一只玛瑙石串链。一双大耳朵上,两只银色蛛形耳钉分外显眼。沙棘花问:“姐姐年芳几何?”我转蕴为笑,灿然道:“时年已二十二芳华。”沙棘花望着我穿的淡绯色小褶素裙,裙上有点点红梅,笑道:“姐姐的裙子太陈旧,姐姐是有身份之人,理应穿着时髦洋气。”我一听,倒觉得她会讲话,只笑了笑,对她另眼相看。“老太太,”秦嗣嗣走上前,望着萧老太太,旦见:雪鬓蓬松,星光晃亮,脸皮红润皱纹多,白瓷牙齿神气壮。貌似菊残霜里色,形如松老雨余颜,挽住萧老太太的胳膊说:“我们听说山庄有位老太太,但没料到就是您,您总不会因我们言语短浅,受了我们的气?”姒丹翚亦走近,目光温婉,笑道:“我们是新进厂的工人,原来,您就是老寿星——老太太有气度涵量,应该不会计较我们。”萧老太太望望二人,长得俊美俏丽,遂摆手道:“罢了,我这把老骨头经不起你们折腾,我想清静哩。”说完,带上我离开。我抱着那罐蜂蜜,笑望王瑞贺:“自从年后,一直没见过你。你也不进梦蕉园,今日方见了一面,你究竟在做什么事?”王瑞贺说:“上官先生工作繁忙,所有厂里的事全交给我们来打理。”我笑着,应了一番后,搀扶萧老太太,两人往鹿囿走。 由木篱栅栏围拢的鹿囿里,几只体态肥硕的鹿在闲然漫步。萧老太太倚靠篱边,目不转睛地望,笑意如黄昏里一缕残霞,使她阖不住嘴:“你瞧,它们吃饱喝足多么悠闲,必竟是牲口。”我从草地上拔了一撮青草,递给她手里。她拿着探给鹿吃。我说:“老太太,这些鹿在山庄可是享了福气了,你说是吗?”萧老太太一凝眉,见几头鹿不肯吃草,于是抛入鹿囿里。“走,上荷塘畔。”她说。 话音刚落,单卉一个人盈步而来。我一抬头,见她笑容可掬,把从路边采撷的一些柔韧的草蔓和由黄色的野菊、毛茛、荨麻、长颈兰编织的一个椭圆形的花环,套在我的脖子上。我望着她,旦见:上身着长袖针织衫,胸口笄着一只傲然欲飞的蝴蝶。双腿上,是一条绸制条纹裤,满头长发扎成麻花髻,髻中缠着一圈一圈红色宽丝带。她肤白如纸,面容娇好,高鼻垂耳。耳垂上,各有一个翠玉银杏叶耳环。脖颈里,围一条长垂至衣裤的雪青绸巾。我问:“你这不入流的妖蛾子,死岂白赖的白骨筋,今日如何这般漂亮?”我望了望脖颈里的花环,嗅着一阵芳香,沁脾入骨。单卉冲着我,使劲挤了个眼色,我便知道她肯定在同男人约会呢。萧老太太问:“这丫头每回见着都不一样,究竟岁数小,收拾打扮一番,愈是漂亮。”单卉回道:“老太太过奖了。天天在厂间劳作,实在使人窒闷,只有打扮漂亮些,我才能解脱。”萧老太太走近荷塘,一见塘中游弋数条红鲤,不竟眉开眼笑:“你们快来瞧,鱼儿上游下潜哩。”我和单卉相视一望,迎塘观看。草隙中锦鲤争戏,吐水摆尾。单卉惊叫道:“老太太您瞧这条,尾鳍真大,像把扇子似的呢。”萧老太太用手指划动水,那鱼儿一惊,一耸鳍,一张口,吐出一串水泡,潜入水底了。 谁知,当日晚上,葆君掩面哭哭啼啼地跑回梦蕉园。进了房间,她爬在床上嚎啕大哭。我坐在窗下,正拿着镂花纹云黄杨木鸾篦梳头,瞢然见妹妹跑进,心里登时一惊。我放下梳子,走近葆君:“妹妹,你,你怎么哭了?”葆君痛哭不止,不论我怎么哄宠,也无济于事,我顿觉心凉而麻。我再次问:“究竟怎么了,谁欺负你了?”葆君穿着一身整洁的半墨薄绸绣牡丹长衫,脚上是紫罗兰垂流苏筒靴,我当即明白,她应该是出门约会了。但转而又想,她怎么会哭哭啼啼地跑回来?难道王瑞贺欺负她了?我心里忐忑不安,一颗心脏在剧烈地怦怦乱跳,脸上、额上沁出一抹虚汗。我蹲下身,倚近葆君,轻声询问原由。只是葆君一动不动地爬着,头发凌乱,身子颤栗,一只雪白鸳鸯枕上也溻湿了泪水。我往窗外一望,庭院阒然无声,几颗星斗散布在窸窸的夜空里,院里有春风吹拂,丝质的窗帘微微摆动。葆君还没站起身,一阵蹜蹜的脚步声随之传来。“葆君你听我说。”王瑞贺气呼呼地大步踏门闯入,道:“葆君,你一定要听我说呀,我是清白的、无辜的,我只对你一个人好,今生来世也如此。”我吃惊地望着他们,满腹疑云,问道:“瑞贺出什么事了?”王瑞贺难过之余,一皱眉头,把手上拿的十二金钗连环画册递给了我:“姐,你瞧,只因它,她就——”我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王瑞贺便告诉了我事情的前因后果。原来,葆君一直希望得到一副精美的十二金钗连环画册。但是在芙蓉镇街上,前前后后十余回,也没有买到。两天前,她把烦恼告诉了王瑞贺。王瑞贺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保证,一定帮她找到一册。谁知晚上,王瑞贺约她去竹茅楼。到了竹茅楼,葆君发现他居然同女工打情骂俏,那女工是芙蓉镇人士,长得端庄秀丽,与王瑞贺哝情哝短,甚为投机。她看出其中眉目,断定王瑞贺与女工关系暧昧,于是忿恨地跑出竹茅楼。王瑞贺一路告饶、跪求,终无济于事,最后径直追向了梦蕉园。 我听完他的讲述,愁怀顿开,打消了心里所有顾虑。王瑞贺轻轻取过葆君的手,合在他的掌心上,软语温存地说:“你直是个醋坛子,酸味冲鼻。也难怪哩,我们心里都惦念着对方。沙棘花与我无任何瓜葛,我们清清白白,绝没有一丝卿卿我我之意,你要相信我啊。”葆君使劲一甩手,嘟哝地说:“我一直以为我们能不求同穴也求同死,我不顾家远路遥委身于你,你知道吗?”王瑞贺用手捶头,悲喜交集地说:“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我们恩爱情长人人皆知,你千万不能对我有误会和偏见呀。”葆君蓦然坐了起来,哭得梨花带雨,眼睑泛红:“你……你鄙慝无耻,骗人,你根本是鬻矛誉楯,自取其咎。我明明看见你和她眉来眼去,画册也是她人之物,你竟拿它做人情送给我,是何道理?”王瑞贺似是百口莫辩,急绿了脸,再次抓住葆君的手,带着一丝内疚的口吻说:“这本画册确实是她买来。是我无能,没有给你买到。是我不好,可你为什么偏不信我?” 俩人正红着脸一阵推搡埋怨,“哗拉”一声,墙上【黛玉藏花】图莫名其妙地被震落。葆君和王瑞贺顿时骇了一跳。葆君满肚委屈,正无处发泄,将好拿起那副画,双手一扯,“哗”一声,扯成了两半,接着,又一扯,东一扯西一扯,生生将那副画撕扯成一堆废纸。王瑞贺同我满脸惊怵,表情木讷地望着,哭笑不得。 葆君仍然不解恨,两脚狠踩一堆碎纸,咒骂道:“你们两个狗男女,在我眼皮底下眉来眼去。让你撒谎——”王瑞贺见情势不妙,抓住她的手膀,苦苦哀求:“如果你不相信我,我就向天发誓。”王瑞贺伸出两指,有模有样地继续说:“今生今世,我忠诚于葆君。不背叛!不离弃!不撒谎!”葆君不罢休,一甩胳膊,恨声道:“谁要你发誓?你是个狗囊包。哼!”王瑞贺见她不买帐,像作演一般,跪地求饶:“请你相信我,我没有做错事,我只对你一个人好,不会骗你。葆君,原谅我吧,下回再也不敢了。” 我望着他俩,心里波澜迭起,觉得滑稽无趣,推门走出房外。我来到花香萦梁的回廊上,扶栏观望渐渐冒出池面的荷叶。月光静静地照满池塘,袅袅撒落在我身上。廊上的黑瓷缸中,一树海棠枝繁叶茂,碗沿大小的花朵开得红彤彤的,像一枚枚石榴。我想起一首诗: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我静坐栏边,心里茫惑失迷。将要返回梦蕉园,隐约听见一阵嘤嘤之声。我回眸一望,转廊边的鸳鸯亭里,一个女孩背坐而泣。我正犹豫是否近前探望,一个粗声喝哄的男音传来。我凝眸一看,原来是女工单卉,和从竹茅楼出来的男工友。 男工友蹲下身抓住单卉的手,像一个地道绅士,向心爱的女郎求婚,哀求道:“单卉妹妹,听我说嘛。我努力攒钱,供养你,绝不让你受任何委屈。”单卉一头乌发遮脸,埋头回道:“原以为你与我开玩笑哩,没想你假戏真做。你坏,我再也不理你了。”男工友铮铮道:“我怕你不答应我,才出此下策。来,我们上兰蕙园坐坐,免得让人听见笑话。”男工友不停地好说歹说,单卉终究开窍。他们两人搂搂抱抱,消失在夜色斑斓的香墅岭深处。 第八十五章 鹘鹰上演全武行 早上,我伫立窗下,手执木篦,轻缓梳理发髻,唇边低吟《采桑子》:“凉生露气湘弦润,暗滴花梢。帘影谁摇,燕蹴风丝上柳条。舞鹍镜匣开频掩,檀粉慵调。朝泪如潮,昨夜香衾觉梦遥。”我的心里为葆君牵肠挂肚,昨晚,她一夜哭闹,天翻地覆,使我一夜未阖眼,早上起床,发现葆君不见了。也许她已回了绣坊店,我这样想。我找出一件黑白相衔紫色衣衫穿在身上,将头发绾在耳边,想起三月十八日正是萧老太太八十岁大寿,已俞不多时日,便准备前往毓秀楼帮忙。将要出门,听见一阵跫然的脚步声,拉开门一看,原来,是前日在鸳鸯亭下结识的新来女工沙棘花。“淑茵姐,出大事了。”她慌急地牵住我的手,“快上医院看看王瑞贺,他被坏人打了。”我听后感到木然,以为她在唬弄我,歉然一笑,道:“谁会信哩,昨晚还见着他了,怎么会被人打?我不信。”沙棘花急得直跺脚,一丝鬓发轻轻遮在她的眉梢上:“姐,你快随我走,昨晚瑞贺出了香墅岭,一夜没回来。早上有人来说,他躺在医院里。”我一笑,道:“王瑞贺为人懃实,敦厚,他会招惹谁?”只是转而一想,沙棘花根本没理由欺骗我,何况是一大清早,就迂回了话:“好,我随你去瞧瞧。” 我半信半疑地随沙棘□□直跑向镇上一家诊所。我们到了诊所,王瑞贺躺在一张病床上,身边立着史钗姑娘。我问:“瑞贺你咋了?好端端的,被谁打了?”我靠在病床边,一看他额上裹缠白纱带,眼眶淤青,嘴角流下一丝血渍。王瑞贺望见我来探望,淡淡一笑:“姐,我没事儿,就是……”“就是咋了?”我急切地问。立在一旁的史钗回道:“昨晚去喝酒了,半夜十二点回山庄的路上,遇上一群流氓地痞,好说歹说,依然噩运难免,让人狠狠恶打一通。昨晚我和爸闲逛亲戚家,晚上回来,半路看见他躺在双鹊巷的大桑树下,于是将他送进了医院。早上,我托人给山庄送信,一直等到你们来。行了,我不能再坚守了,我要回去上班。”我听了深表感激,说:“好在有你精心照顾,要不然真不知道他会是什么情况。”史钗笑了笑,道别之后,走出了诊所。我望着王瑞贺问:“昨晚你不是去梦蕉园了吗?为何又到镇上喝酒?”王瑞贺有苦难言,回道:“因葆君之事,我心里憋屈,葆君不答理,我一时气忿不过,一个人来镇上酒吧喝酒,晚上回的晚,遇上这种事算我倒霉。”我气得咬牙切齿,心想:一个人去喝酒,让人打成这副模样,实在让人于心不忍。恐怕葆君还不知情,应该让人告诉她。沙棘花坐在他的病床边,纕起了他的衣袖一看,胳膊上历历血印,掌心间皴起了皮肉,心疼地说:“如此逞英雄,被人打成重伤,如何了得,现在你躺在医院里,若是让上官先生知道,不知怎样?”王瑞贺嘿嘿一笑,添了添干涩的唇,说:“你们不用担心,这件事我自己会承担后果。”沙棘花递给他一杯水,问:“什么时候出院?”王瑞贺正要说话,诊所大夫走进来,说:“小伙子出院吧,留你一夜,是怕你生出意外,现在看来并无大碍,交清了药费就可以出院。” 我和沙棘花带着王瑞贺返回山庄后,此事被上官黎得知。原本,他是要向父亲上官仁汇报,但上官仁不在芙蓉镇,他便独自来了竹茅楼。刚一步入竹茅楼,王瑞贺在房间里躣躣慢走。“瑞贺,你怎么样了?”他吃惊地睁大双眸望。王瑞贺满腹愧难地一拨头发,笑道:“黎哥,你怎么也来了?谁告诉你的?”上官黎道:“是淑茵告诉我的。再说今天你没上班,大家正惦记着你。”上官黎又问:“瑞贺,打你的凶手是谁?”王瑞贺咽了咽喉咙,不及思索地说:“昨晚,我喝的不省人世,只隐约听清一个人称呼是鹘鹰,好像还有个叫,叫绿鹞子的。”上官黎听完,立时火冒三丈:“原来是这帮王孙龟蛋,连我的人也敢打,我非要搞个清楚。”王瑞贺知道他为自己打抱不平,怕闯出祸事,苦笑道:“黎哥算了,那帮人野蛮霸道,人多势重,别搞出事了。”上官黎厉声说:“怕他,我属‘鸟’,我上官黎从未怕过谁,我去找他,让他们支付药费,当面陪理道歉了事。”王瑞贺抓住上官黎,劝解说:“算了,黎哥,你别为我的事搞得鸡飞狗跳……”上官黎却不管这一套,横眉竖眼,骂骂咻咻,一甩手膀,一个人夺门而出。 到了中午,葆君从绣坊店返回山庄,获知了王瑞贺受伤的情况。当时,我劝谕她看望一下王瑞贺,但是,葆君心情不悦,推脱而而,也就未去探看。在葆君眼中,王瑞贺朝三暮四,为人嵚崎历落,可笑人。若是自己先软下话,以后岂不是受累于他?这一回装也装出个人样,所以心里执拗不动声色。 当天晚上,上官黎招唤了几个铁杆朋友,其中有房胤池、金寅钏和韫欢,来到芙蓉镇最熙攘的夜市翻月街,寻找酒后打人的一帮悍匪之徒。大家提着棍棒、铁器,蹲候街口,像守株待兔,一直到夜里十一点钟,才守候来鹘鹰和绿鹞子等人。当时对方十余人左右,上官黎只带着五六人,双方驻足街口对峙。上官黎破口大骂:“鹘鹰,你太不讲道义,连个醉酒之人也不放过,何况他是我的工人,现在你把人打得烂泥一堆,三五天也无法工作,你做何解释?”旦见那唤名鹘鹰之人,一脸杂七八乱的胡茬子,穿着一身黑色休闲衣,相貌狞然,吊儿郎当,他斜视上官黎却闭口不答。上官黎着急了,见鹘鹰无比傲慢,毫不理会,继续说:“道上有道上的规距,一不逼良为娼,二不醉打路人,三不为难民妇,这些道上的规距你们不懂吗?”鹘鹰露出一副瞒不再乎的样子,不屑地注视。他身后唤名“绿鹞子”之人开口说话:“兄弟,这是哪门子亲哩,我们是混道上的,从不婆婆妈妈。是你的人也罢,兄弟我们不吃你这一套。你放聪明点,给老子让个道,免得动起手来,不留情面。”上官黎一听,像被人活剥了一根肋骨,痛恨得咬牙切齿,说:“你实相一点,人已住院,药费及误工费一共三千块,你看着办。”绿鹞子瞪着,啐了一口:“呸,老子哪来的钱供他医药费?老子打人天经地义。”上官黎说:“你如此不懂王法,如果报了案,你就说不清楚了。”“报案?”鹘鹰说,“老实告诉你,芙蓉镇安局长是老子的亲舅舅,权力比镇长还大,这事他不会插手,你想清楚。”上官黎一听,愣了半天,身后金寅钏手握棍棒在掌心间拍打,悄声说:“黎哥,看来今天这件事不好解决,何况人家人多势众,怕不好整。”韫欢一脸堆肉,道:“怕什么,他们人多未必吓住人,我们看黎哥的脸色行事。”鹘鹰望了眼身后诸位兄弟,对上官黎说:“你瞧一瞧,芙蓉镇道上谁不知道我鹘鹰的大名,香墅岭倒也听说了,只是你上官黎我从未听过。外面的世界,“三教九流,七十二行”,什么样的人都有,自己不长心眼,能怪罪谁呢?兄弟们,你们说这事咋办?” 话音一落,他身后道上的兄弟们开始蠢蠢欲动。有人说:“操×他祖宗的,敢管闲事,废了他们。”有人说:“我们大哥的名字道上谁人不知,区区一个工人犯得着为他打抱不平吗?”也有人挺身而出,说:“少和他们废话,我们还要喝酒去呢,别耽误爷们的时间。”绿鹞子和鹘鹰相视一望,心里各自有一把算盘。鹘鹰想:这些人既然来自香墅岭,也不能太大意,听说香墅岭的老板有钱、有势、有道,万一把事闹大,怕将来不好收场。绿鹞子想:单他们这几个人,算哪根葱,老子还没见过敢以少打多的?看来他们也是些蠢笨泛泛之辈。上官黎见他们磨磨叽叽不答话,不高兴地大骂:“快点讲清楚事情咋解决,是私了还是公了?老实告诉你们,我是香墅岭的长门人之子上官黎,不管你鹘鹰是谁,今天我为我的工人打抱不平,你们必须给我个交待。”鹘鹰听后两眼一立,不觉得好笑,张口笑道:“交待?想让我鹘鹰给你个交待?真是天大的笑话。我鹘鹰在道上混迹十年,还从未听说过给人‘交待’的。上官黎,你别占着茅坑不拉屎。快点让道,兄弟们催着喝酒呢。”上官黎一望,他身后十余个人皆直勾勾地望着他,虽也犯疑事情不好办,但事已如此,自己又带来兄弟们,如何能下得了台?遂大声道:“我不和你们结仇结怨,只要你们一句话,医药费给还是不给?” 绿鹞子一听,附在鹘鹰耳畔嘀咕:“看情形这小子是吃定咱们了,万一僵持不下动起手来,后果谁能预料?只是这小子太不自量力,带了几个人就想和我们较劲,是不想活了吧?”此时,他身后的众兄弟开始暗暗骚动:“大哥废了他,废了这不知死活的小子。”鹘鹰再次望了眼上官黎,见他剑眉朗目,浑身英气,心中倒有几分畏怕。只是身后众兄弟强烈催促,不好收场,于是伫立原地徘徊。上官黎一看,周围已聚拢观事者,皆在低声怯语:“完了,这小子咋和他较上劲了,不是自寻死路吗?人家人多势众,万一打残废了,咋办哩?”上官黎听得清清楚楚,稍有迟疑,只是木已成舟,一时让他无法避让。房胤池对着他耳朵说:“看来今天不出手,问题解决不了。黎哥,你发话,我们等着呢。”上官黎犹豫不决,一动不动。绿鹞子以为他怕事了,哧声一笑:“怕了就尽快说,我们兄弟也是爹娘养的,不会乱打无辜,求个情,说个软话,我们就放过你。”上官黎哪能轻饶此事,一看对峙不下,心一横“打!”立时,众兄弟们一窝蜂地冲杀上前。 如此,一场恶斗真正上演了。双方像电影中两派相争的恶霸强匪,拿着棍棒打杀。这场争斗异常惨烈,仅管双方人数悬殊,却打得不分伯仲。众人围拢翻月街市,直打得皮开肉裂,哭爹喊娘。有人被打得无处躲藏索性躺在地上,像受到严重伤害了一样。也有的使出浑身力气,拿着棍棒往那对方人身上狠戳、猛打,有的干脆把棍棒也折断了。然而,悲惨的是,双方在打斗中引起了警方注意,被芙蓉镇派出所的职业干警们来了个“瓮中捉鳖”,悉数戴上镣铐逮进了派出所。 在芙蓉镇派出所里,上官黎正襟危坐在审讯室里。干警问上官黎:“为什么打架?”上官黎一面揉着酸痛肿胀的身体,一面哀然地说:“为兄弟抱仇,打抱不平。”干警一听,两眼一怒,道:“说的简单,光天化日,同他们聚集在一处行凶闹事,万一弄出人命案由谁负责?你父亲是谁?”上官黎回道:“香墅岭主人上官仁。”干警又问鹘鹰:“他们为啥和你们打架?”鹘鹰一耸双肩,淡然说:“为医药费呸。”干警机警地道:“医药费?你们究竟还干了点啥?老实交待。”鹘鹰一看人皆已被生擒,便全盘讲出前一夜打伤香墅岭工人一事。干警闻知大惊失色,历责他们不懂法纪,胡作非为。鹘鹰说:“你们也别废神劳心,直接说怎么办?我舅舅是公安局长。”干警见他气焰嚣张跋扈,于是,分别联系两边家长。当上官仁接到芙蓉镇派出所干警的电话后,深感吃惊。当夜急忙给派出所所长通了电话。派出所所长因是他的铁杆好友,立即下令,将拘留四十八小时,改至八小时。派出所下达处理结果:王瑞贺受伤所至的医药费由鹘鹰等人支付。而双方造成的伤害,由各自自行处理。第二天下午,上官黎从派出所拘役室走出时,看见父母亲正在门口等候。 返回了毓秀楼,上官黎给大家如实禀告了前因后果。上官仁将王瑞贺唤至毓秀楼,了解情况后,摇头表示遗憾。他对上官黎说:“这件事情,你本就不应私了!”上官黎道:“那么王瑞贺的医药费由谁承担?他凭白无辜被人打,难道还有王法吗?”上官仁吸着烟想了想:“现在他们已经给了药费,这件事就算了结了,以后不要再招惹事非,以免给自己添乱。”王瑞贺默然无语,上官仁笑道:“你也别担心怕事,在山庄我们可以为你做主,但踏出山庄就要自己小心,道上的小匪徒无恶不做。”王瑞贺愧疚地说:“我给先生和黎哥带来麻烦,实为无心,今后我一定慎重做人。” 这件事情传遍香墅岭每个角落。包括所有纺织工人,个个惊悸不已。他们知道王瑞贺是醉酒无辜被打,上官黎又是替他打抱不平遭受牵连。于是在三月十五日,上官仁特别召开了一次全厂员工大会,从制度建设、到员工守则,明确提出:个人不良形为不能牵扯山庄名誉和利益。尤其不准单独私自外出,不准到镇上喝酒,等诸多事宜皆做出明确规定。全厂员工听了,暗暗谨记于胸,从而更加规距老实做人。对于葆君来说,这件事她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当初,她和王瑞贺的爱情故事在员工中传为佳话,但历经此事之后,有人私下窃论,说葆君和王瑞贺因感情不合已分道扬镳。葆君听到闲言碎语,气忿不过,持续几天无精打采,甚至,繁忙的绣活也懒得搭理。 天边,一弯冷月如钩。我坐在上官黎的身边,望着面前粉妆玉琢的男人,抬手轻抚他脸上一道血印,心娇地问:“你真鲁莽,疼吗?”上官黎取下我的手,然后攥在自己的掌心间:“你们不知道我有多愤恨那些人。他们依仗人多势众,为所欲为,打伤瑞贺不说,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我含嘲一笑,道:“是你自不量力吧,区区几人同他们众多人对峙,那绿鹞子一帮人心狠手辣,你没落在人家手里已属万幸,也是警察及时制止,否则你们肯定吃亏。”上官黎只觉得眼眶上的淤青痛难自持,伸手一摸,如芒刺扎手。他抚摸着我披肩长发,忾然长叹地说:“芙蓉镇上,香墅岭威震八方,但那群混蛋如同恶狼穷寇,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王瑞贺让人一通好打,实在不足为奇。”我把他穿的蓝格梅花小衫拿在手上,回眸说:“行了,你早点息,后天是你奶奶的寿辰,我要给她绗被子,衣裳我给你洗一洗。” 晚上,回到梦蕉园的住所,我将两张木床整合在一起,然后,用一块洋红大撒花蚕丝绸缎被单罩住被蕊,平铺床上,拿出针线,一针一线地绗被子。葆君问:“这么漂亮的面料是缝给谁?”我凝眉微笑,看着她说:“被子是专门给老太太制做,春天寒气大,她身子骨单薄,再说后天是她的寿辰,我打算给她缝上一床被子,算是我们的贺礼,一片孝心。” 一转眼,到了萧老太太的寿辰大喜日子。香墅岭纺织厂放假一天,上官仁邀请了数十位好友相聚山庄,一同为萧老太太祝贺寿宴。寿宴桌摆在山庄毓秀楼外的草坪上。一共八桌。除了玉凤,员工食堂的主厨们都来做帮手。 这一日,香墅岭珠罗绿翠,彩旗飘动,花香四溢,人头簇拥。年已八十的萧老太太在我的精心扮饰下,坐在毓秀楼外墙旮旯的雕花纹龙槐木竹椅上。她戴着一副纯金打造的金面具,须发冉冉梳着小圆髻,上身穿一件藏青纹花大团袷寿字绣腰襦,下身穿黑色薄蚕丝裤,脚上则穿一双绣花小鞋,一副慈眉善目,长辈至尊的模样。 醉春和映薇两人携带一份厚礼,伫立毓秀楼外,看见梁婉容,急步迎上前。醉春笑道:“夫人,今个儿是老太太的贺辰,我俩特备薄礼一份,敬请笑纳。”她们说着,将贺礼搁了下来。梁婉容一看两位好友,吩咐葆君给她们安排落坐。同时,芙蓉镇党委领导、镇公安局长,派出所所长等显贵人士前来道贺。罗璞玉教授也从杭州赶来。社区居委会的吴莲如、史钗,除此,王润叶的父亲、采莲女余鸯、袁师傅和冯花匠,纺织厂的单卉、尕娃子、韫欢和新来的工人代表沙棘花、姒丹翚等,以及上官家从北京来的众位亲戚好友,上官仁的合伙人宫鸠令泰一伙亦齐聚山庄。众人一一给萧老太太行礼拜贺,以表达敬意。 当重要人士拜贺完毕,梁婉容忙前应后地说:“妈,您看清楚了,这是纺织厂的工人代表。她叫沙棘花,甄牛村阙鹳乡小道队的,今年十九。她叫姒丹翚,是咱芙蓉镇上的。这个姑娘,她叫余鸯,每天傍晚在莫愁湖上唱歌的女孩。”萧老太太一看余鸯,柳叶弯眉,樱桃小口,一对单凤眼格外好看,身穿青柳色黑襟长衣,底带流苏,胸前茾一朵芙蓉。而余鸯轻轻将刘海撩了撩,对萧老太太说:“老太太,您好福份!您见过我吗?”萧老太太睁大眼,使劲辨认,回道:“你是那个经常送鲤鱼来的?”余鸯一听,立时乐不可吱:“老太太您说对了,我是那个送鱼的,我祝您寿比南山,福如东海。”身后史钗款款走近,梁婉容解释说:“妈,这是史钗,是我绣坊的街坊邻居,初二日给您拜过年。”萧老太太点点头,摸了摸她一双湿润的纤手,一张皱的像草莓似的老脸上,笑不拢嘴。 突然,人群里发出一阵凄厉的哀号声。众人寻声张望,俄见两个芙蓉镇百姓一前一后,抬着个方方正正竹蒌,灿笑而来。王瑞贺一看,竹篓里是一只全身绒毛雪白的狐狸,耷着一条长尾巴,耳朵机警地竖起,双眸里发出深邃的寒光。它爬匐在竹蒌内拼命地用爪子刨,发出一串凄凉低婉的叫声。喻宥凡问:“笼内白绒绒的是什么动物?”村民一脸得意,笑道:“众所不知,此乃山林里逮来的白狐。人人都说千年的白狐能成精,将它逮来特意赠送老太太。” 喻宥凡笑道:“一只狐狸也值钱?”村民说:“它是一只动物,不通人性,送给老太太,剥取狐尾和狐皮制成名贵裘衣,一定非常漂亮。”梁婉容好奇之余,说:“那快抬来让老太太瞧一眼,再放置后院的马厩旁。”村民应着,将竹蒌抬近让萧老太太观赏。萧老太太端祥再三,不禁喜上眉梢。 第八十六章 沙棘花夜遭横抢 众人齐聚于香墅岭,一时之间热闹非凡。葆君走在前面,身后是采莲女余鸯和史钗,还有众位达官显贵,向后院一路闲庭信步。刚刚走至马厩旁,猛见一只白狐疯狂地抓咬竹篓。白狐被束缚在竹蒌内并不服人,左挣右扎,还不断发出一串悠长地嚎啕声。后院圈厩里的鹿和马,被这只白茸茸的怪兽惊得四啼乱拨,响鼻连连。 寿筵尚未开始,有人已在山庄走着、瞧着。史钗眼厉,大喊一声:“快看那只白狐。”白狐一见有人靠近,立时更加凶猛,扑、咬、抓、撞,几番折腾过后,将竹蒌咬破一个窟窿,利溜地一钻身体,从竹蒌中逃窜出来。骤时,那匹栗红色骏马看见一只浑身雪白的怪兽从身旁跑过,居然四啼悬空,长声嘶鸣,在厩中飞驰奔踏起来。不仅如此,白狐穿过马厩闯入鹿圈,使得鹿群跌跌跄跄,夺闪不及,纷纷撞向圈栏。“嗳呀,白狐逃跑了,怎么办?”不知是谁大喊一声。 葆君和史钗紧随白狐追至后苑。她们身后,一群人相伴追赶。有人抱怨道:“如此珍贵的白狐倘若逃跑了岂不可惜?”不一会儿,喻宥凡和王瑞贺、上官黎等人也闻讯而来。大家四顾一望,一条毛茸茸体态玲珑的白影子,从影壁之下倏忽一闪,窜入藕香榭花园里。园里开满缤纷花朵。草坪上,锦葵深深没过了脚踝,稠密的青草遮住人们的视线,以至于白狐藏在草丛深处,你若不仔细寻找,根本分辨不出它躲在何处。几个村民听说白狐逃出了竹蒌,从而迅速奔来。但只见苒苒碧草,枝叶旖旎稠密的绿植,丝毫未见白狐踪影。正迟疑间,史钗喊道:“快看它躲在那儿——”众人一望,白狐蜷着身子瑟瑟地躲在凌霄花下。村民蹑手蹑脚刚一靠近,不料,白狐已如一道离弦之箭,“唰”地一声,从花朵下飞奔而出。梁婉容也跑上前,大声喝令:“抓住它,一定要抓住它。”众人一听,七脚八手,纵上跳下,围抢开了。白狐发现被众人围追堵截,逃跑得越加疾快,转而藏入凤凰木下的一爿破砖瓦隙里。众人团团围将上前,一个村民慢慢接近它。 村民抻长手膀往那漆黑的砖瓦墟下一探,“嗳哟,”一声尖叫,缩回手指头,已被白狐咬出几个齿印。“好厉害的畜牲,竟然咬人。”村民疼得呲牙咧嘴,嘴里絮絮叨叨。众人见此情形,不禁哈哈大笑。葆君拿出绢帕紧忙给他包裹伤口。“你这畜牲,我一定会逮住你。”村民隳心不已,但不解气,继续拿桑木棍往出撵它。白狐躲在里面不敢出声,耐何有人拿木棍往身上乱捅,情急之下,尖叫之余,从砖瓦墟里逃出。它一路飞奔,直往摆设宴席的毓秀楼方向跑。毓秀楼下全是桌椅板凳,还有好几口大青瓷缸。白狐跑近,跐溜一下,窜入了桌子底下。“它逃进去了。”有人惊呼。立时,众人围拢,将餐桌、椅子围了个水泄不通。一个村民钻进桌底,拿一个大罩网将白狐擒住。 一看又被人擒住,白狐不再反抗静静地爬着。众人欢呼一片,围着它兴奋地拍手雀跃。萧老太太知道白狐被捉回,心间愉悦,一手拈着一串金丝楠木佛珠,坐在一旁观望。众人返回寿筵桌旁坐定。上官仁与葆君忙着给众人酒盅里斟酒,梁婉容则同我伺候萧老太太。鞭炮声过后,是悠扬舒缓的音乐声。接着,酒菜渐渐上齐,众人在上官仁的张落下开始饮酒进餐。史钗穿着一件杨桃色蝶纹衣,软素素白纹纱裤,同喻宥凡坐在一起,而沙棘花一袭柔软轻薄的晚霞紫襟衣坐在王瑞贺的身旁,他们相互致酒,相互攀谈。葆君瞧见了,一股妒火中烧,脸庞像针扎了般微微生疼。但是,她只顾给宾客敬酒,眼睁睁望着王瑞贺与沙棘花明目张胆地哝情蜜意。上官黎坐在宴桌中首奶奶的身旁,给她介绍前来道贺的嘉宾。萧老太太目光欣悦地瞥向每位向她恭贺之人。她真是太高兴了,自己八十大寿能在杭州芙蓉镇度过,在儿子上官仁身边度过,无疑心满意足了。记得七十岁寿辰之时,在北京简单地举办了一个寿席。那时候,她的身子骨却比如今好上十倍,她能走步、善健谈,只是光阴飞逝,转瞬已耄耋八十,人生还有多少岁月、多少时日哩?! 醉春望着我忙前应后,两酡腮红在暖日下熏得馥艳艳的明亮,一串流光镂花银链子闪烁光彩,与映薇说:“今个儿属老太太最高兴,但今个儿属淑茵最漂亮。当初,梁夫人三番五次阻止她与上官黎,最终也未能成功。淑茵竟有十足的人格魅力,照应着上官家族,上上下下已泡进了蜜罐里。”映薇回道:“她把老太太伺候的周到,谁还会找她的茬。再说,黎哥那么爱她,也就是情理之中。”正说着,我扶住萧老太太走近。我说:“老太太,快同她们碰杯酒,他们大家那么热忱,早已盼着你的寿筵了。”萧老太太对眼前两个俏丽的女孩印象深刻。她们逢年过节,总会提上一份贺礼前来拜会上官家。两人一见萧老太太要与她们敬酒,忙不迭站起身,端上酒。萧老太太颤颤巍巍擎着酒,眼眯成缝,笑不拢嘴。 这场隆重的寿筵上,众人依次为萧老太太敬了酒,无疑是给上官仁最大的支持。萧老太太也喝了一些酒,但主要是由上官仁、或是我给代饮了。寿筵结束,贺拜人散尽,我已喝得眼晕无力,浑身溢酒。不仅是我,上官家人个个如此。梁婉容和上官仁、以及上官黎兴趣高涨,将众位嘉宾贵客伺候得满意而归。然而,寿筵中最难受之人,是醋意大发的葆君。当她看见王瑞贺与沙棘花两人举盏对饮,眉目传情时,气得一个劲地跺脚,她狂喝了几杯烈酒,天悬地转中悄悄躲在客厅里一个角落,低声抽泣。 日落晼晚,众人散尽之时,梁婉容忽然在客厅角落发现了葆君,使之怵然一惊:“你……怎么躲在这儿?”她走上前,扶了扶葆君。葆君用手遮住嘴唇,只觉得胃搅心痛。葆君道:“夫人,我没事儿,只是喝了一点酒。”梁婉容将上官黎找来,让她搀扶葆君回梦蕉园。上官黎看见她双目迷澄,醉不省世,两行清泪滑过两颊,遂问:“葆君,你是哪儿难受吗?”葆君用手轻扶上官黎,抬起缥缈迷茫的目光,望着眼前曾经为之心动过的男人,陡生激动之色。但她清楚的知道,身边衣冠楚楚、举手投足间合乎规范的男人与她毫无瓜葛。他属于姐姐。这一刻,她觉得自己阘弱无能,竟然无法折服一个男人。于是,她对上官黎摇摇头,吞吐地说:“你不要管我,我自己回梦蕉园。”她挣脱了上官黎的手,往自己的住所躣然而去。 谁知,葆君跌跌撞撞地未走回梦蕉园,却走向了后院。她觉得自己的心迅速地燃烧,甚至要怦然破碎。她的脚步踩在路畔长满蘧麦的小径上,一步步靠近荷叶翩翩的池塘畔。她垂下头望着池水。一丈有余的水面下,有鱼儿畅游其间。有的在汕汕游水,有的在唼食莘莘出水的藻类植物。水清如镜,她居然看清楚了她那张微微粗糙的脸庞。她的心失落到了极点,没有谁懂得她此时此刻的心境,像被人在冬天泼了一身凉水,渗透进骨子里。她慢慢走上池塘大理石台墀上,静静而立,闭目思索。 不知何时,天空落起了小雨,可谓半岩花雨落毵毵。“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葆君在心里念诉。此时,寂阒的香墅岭后院,有人正在闲聊漫步。她们是沙棘花和姒丹翚。两人因喝了几盅酒,全身燥热,相约在园中散步。谁料,马上走向池塘,发现葆君凌风立于台阶上。沙棘花一惊,大喊:“葆君,停下……快停下……有人要跳池塘了。”她惊慌失措,不知道池中水的深浅,误认为葆君要寻短箭,才破口大嚷。葆君回眸一看,是沙棘花,心中气不忿儿,从台阶上跳下来:“你嚷什么,我不会因你们两个寻死觅活。”两人走近葆君,一看池中之水将将一丈有余,羞愤中哭笑不得。沙棘花冷笑一声:“你好端端的干嘛站在上面?”葆君望了一眼——一个想要抢走她心爱男人的无耻女孩。她满脸气愤和无耐之余,不理不睬地走回了住所。 细雨霏霏,草草幽欢,春月无端,轻风微凉,暗香入襟。夜,宁静的使葆君透不过气来。她坐在窗下用手脱着下巴,凝神望向夜空。春已半,夜浓愁,幕轻风,尽消瘦。我一眼看出她的心思,我拉起了窗帘,挡住了她悠然凝固的眸子。 我讥訾地问:“妹妹,你为他的事绞尽脑汁?”葆君双手捂住耳朵,摇头说:“不要提起他,我恨死他了。”我呆若木鸡般注视着,有一丝迷惘、有一丝困惑、也有一丝踌躇,我便拿出木盆洗衣裳。“明天,我要给老太太买一些牛乳,你和我一起去镇上吗?”我问。葆君愣神地坐着一语不发。我洗完衣裳,一个人抱着木盆走出门外,一看小雨收敛,天空放晴,月明星稀。我把衣裳挂在晾衣绳上,突然,发现远处有片撩动的火光。那火光倾刻一闪,随之消失在夜色中。我顿生疑惑,天色已晚,谁会在草丛里点引火光?思来想去,我悄悄向那发出光焰的地方踥蹀走去。刚走出几步,一道黑影像个夜色中的幽灵,从我眼前飞快掠过。我遽然一惊,以为看花了眼,再迅急走前几步,不料,一个瘦长的身姿从芭蕉树后闪现。我怵然一怔,颤声问:“你是谁?”谁知,那个身影不声不响飞快地冲向我,出其不易将我狠狠掀翻在地。接着,一溜烟撒腿逃跑。“小偷,快来人哪,抓小偷——”我振颤的声音,像一道霹雳,划破夜晚的宁静,传向了山庄的每个角落。 但是,在黝黑的晚上,我的声音根本无法引起他人的注意。我看着那身影倏然一转,跃上栏杆,纵跃不见了。我爬起身,顾不上拍打身上尘土,飞奔朝竹茅楼跑。 我跑至竹茅楼前,再次大喊:“抓小偷了,快来人呀。”话音一落,喻宥凡走了出来,紧随着王瑞贺也出来了。之后,沙棘花和姒丹翚全出来了。喻宥凡抓住颤瑟的我,大声问道:“怎么回事,出什么事了?”我的身体在颤,心脏在抖,两腿发麻,酸软无力:“我看见了,一个黑影人在那棵树下。”我抬起胳膊指向一边。王瑞贺跑前察看,却什么也没有发现。“没有人,一点动静也没有。”他回来与众人在山庄内外搜索。沙棘花和姒丹翚发现我胆怯地伫立月光下,一脸木讷,笑道:“没人呀,你一定是看走眼了。”我摇头道:“一定有人,还有一团火光,我看清楚了。”众人听完我的描述,再三寻查,未见黑影人的踪迹,最后,将这件事汇报给了上官仁。上官仁听后,仅管有些诧异,但无能为力。上官仁说:“不能捉住小偷,报案也无用。以后大家加强防范,千万别节外生枝。” 春天的气息一天比一天浓郁,夜晚露水凝结,每到清早,便有一层宛如雾气般的水珠留滞在玻璃上。沙棘花望着榕树繁茂的树叶覆盖窗户,一团绿荫里,黄雀清啼。只要阳光照出寰宇,大地立时开始弥漫溽热。沙棘花慢悠悠地走出竹茅楼,来到工人食堂,门口郝然张贴着新制定的早点食谱:牛奶、豆浆、花卷、稀饭、混沌、葱花饼、鸡蛋和油炸食品。沙棘花想换一回口味,打份混沌吃。她拿着饭盒刚到食堂窗口,身后姒丹翚匆匆走来,笑道:“听说王姐快结婚了,家里正在忙着准备婚事,她请假一周,说是回乡下祭拜故人,怎么还没来上班?”沙棘花反驳说:“不对,她昨天回来了,今天肯定会上班。”姒丹翚笑了笑:“秦嗣嗣说她生病了,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沙棘花微笑着,打了一份三鲜混沌,不疾不徐地说:“下午,我到她家瞧一眼,看她究竟咋了?你去吗?”姒丹翚温婉地一笑,道:“不行,我要同秦嗣嗣逛一趟街,办正事哩。”于是,这天下午,沙棘花果真来到王润叶家。从进厂的第一天起,她和姒丹翚就发现,王润叶与她们特别投机,三个姐妹常常莺莺燕燕,似乎不经意间变成了金兰姐妹。王润叶为人宽宏大度,善良热情,这对于初进厂的沙棘花来说,心里异为感动。沙棘花穿着一件紫色连襟长裙,裙褶里绣满大朵枝叶漫漫的深红色凌霄花,梳着一个短齐至耳的蘑菇头,戴着玉珠镶银耳环,大摇大摆地来到了王润叶家。刚一进家,听见王润叶不停地咳嗽。之后,她望着王润叶头发凌散,脸色腊黄,目无神光,一副大病降临的样子,问道:“王姐,你病了呀?”王润叶一抬头,发现她倚门而立,着实一惊,但转惊为笑,说:“妹妹,你咋来了哩?快请进家。”王润叶迎着沙棘花走进家,唤她坐下,倒了杯金骏眉茶。王润叶说:“天热了,晚上睡觉门窗大畅,热感冒了。”沙棘花喝了一口茶,环视了一眼,发现并无外人,好奇地问:“你爸不在吗?怎么冷冷清清的?”王润叶又掩嘴咳了两嗓子,直觉得肺痛难忍,头晕脑涨,四肢软弱乏力,只道:“他上杭州了,蝎子死伤无数,他买药去了,今天下午就回来。”两人坐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不觉日薄西山,耳听门外一阵狗吠,正要站起身,王鉴珩已走了进来。王润叶道:“爸,你回来了?蝎药买上了?”王鉴珩笑道:“买上了,还请专家鉴诊了一下蝎子的病情,说是天一热,出现的猝死反应。”沙棘花一看王鉴珩回来,准备告别。王润叶将她挽留下。 王润叶道:“沙棘花,用过饭再回山庄,反正回去也要吃晚饭的嘛。”沙棘花推脱再三,王润叶热情挽留,只好应允。晚上,王润叶烧了几道好菜:鱼鳞茄子、冰糖银耳、糟炒鸡片和金银豆腐。用餐期间,王润叶邀沙棘花与王鉴珩喝了几盅酒。夜黑风高,月上梢头,沙棘花起身告辞后,返回山庄。走在回来的路上,沙棘花哼着歌儿,心中美不胜收。路旁大片的庄稼地里长满碧波般的麦子、黄澄澄的油菜、绿悠悠的高粱,一片阒寂无声。她想着王鉴珩讲的一句中肯的话:“人各有命,富贵在天也在人,腿在你身上,心在你肚里,天地空旷,你想朝哪儿走,命就跟着你朝哪儿走,你若一入世,有多少因缘劫全层生不穷……”她仔细回味,竟觉出无穷真谛。她漫不经心地走着,一辆拉草拖拉机突突突突地飚到昌隆村村西的大片荒地上,嘎然停下了。她一直走到看不见任何人,马上要经过荒榛地时,不料,从一堆嶙峋怪石后,冷不防窜出个面目狞怪之人。他看上去体魄强健,力大无穷的样子。 那人吼道:“不许动,给借两个钱儿花花。”沙棘花大吃一惊,害怕之余,一动不动地站下。沙棘花小声喝问:“你,你想要干什么?”陌路人手执明晃闪光的匕首,横立在她身前:“老实听话的好,把钱拿出来,否则我杀了你。”沙棘花心间骤紧,两只膝盖开始不停地打颤:“我,我没带钱呀。”“那就把值钱的拿出来,快点——”沙棘花惊骇之余,悄悄往四下一望,只见夜色漆深,无任何人声。甚至听不见一点嘈杂的动静。天哪,我沙棘花该咋办嘛?她在心里自问。跑是绝对跑不掉了。难道只能眼睁睁看他抢掳自己不成?她努力放大胆量同陌路人囷囷一番,笑道:“求你不要做傻事,我是个乡下妹……身上一无钱二无东西,你别……打我的主意。” 那人笑道:“哼,居然敢讨价还价,我看你不想活了。”他一个纵步跃上,将手无缚鸡之力的沙棘花牢牢地扼入左掖。刹时,沙棘花像一只麻雀,被他攥在掌心间。不仅如此,她纤弱的双手被那人用草绳一缠,顿时回天乏力。“求你了,别做傻事。”她嗫嚅地说。岂料,那人根本不听她一句话,在月光下只露着一双睃巡的大眼,将沙棘花全身上下搜了个透,最后只发现了一对耳环。 沙棘花吓得哽咽不止,除了一再向他求情,别无他法。“不许动。”那人急红了眼,发现沙棘花身无分文,气得瞋目切齿。但是,他意外的发现,沙棘花是个颇有三分姿色的美人儿。一双夺夺闪光的双眸像会说话,一张鹅卵石般的脸颊红扑扑的,像秋天成熟的柿子。她那不染自红的樱唇性感而娇,身体更是盈盈袅袅,分外美眼。他陡然一个机灵,一双恶魔之手伸向了沙棘花。 当她再次醒来之时,已至夜里一点钟。她孤零零胆怯怯地望着周围死寂一般的荒榛之地,泪水无声无息地滑落脸颊。她凄呛地站起身,松开绑在腕上的绳子,一步一步走向香墅岭。没走几步,她只感到□□沁凉发麻,异常疼痛,她坚持向前走,大脑浑浑噩噩,视线渐渐模糊不清。 第八十七章 尔骇我惊摔诡术 一轮朦胧的月光浸润回廊和花墀。夜已经深了。春风拂着海棠花,花儿透出美妙的光华,我望着海棠花像石榴一样猩红艳靡,不忍心离开我的目光。酴醿的芬芳阵阵涌来,将我萦绕,使我陶醉。 一连几日,我因那个神密黑影人惊扰得心力憔悴,坐卧不安。我一直担心他会再次出现,一定会像蛛丝儿般把我越裹越紧。晨光微曦,我带着疲倦感伫立梦蕉园中,发现春风徐徐,垂柳荫荫,条条碧绿丝绦悠然垂摆。当我踅回房间,葆君收拾停妥,已前往绣坊店。我洗完衣裳,穿上一件素雅的淡绯色织锦长袖衣,准备到毓秀楼工作。即将走出梦蕉园,一群纺织厂女工,正在后院养卉苑里左右张望。后院里,长满没膝的蔓草和蓬蒿。只见兰蕙密森森,风轻燕引雏。新荷翻沼面,绕塍春色苴。我放眼一望,原来是单卉、秦嗣嗣、姒丹翚和几个新来女工。我走近问单卉,为何驻足后院里?她说,今天一拨工友休假,故而想着放纸鸢哩。纸鸢已经做好,说是王瑞贺设计制做。我一看,一只蜻蜓乌黑浑圆的龙眼赫然有神。单卉笑望着,和一个工友牵住我的手,大家决定与我共同放纸鸢。我稍有迟疑,但笑着答应了。 不远处,上官黎穿着美国西部牛仔服饰,戴一顶牛仔帽,脚上是乌黑的高筒靴,进马厩牵上马到湖畔散步。当他走向马厩时,耳畔传来一阵女子银铃似的欢笑声。他寻声一望,我与女孩们手牵纸鸢佇立园中。只听一个女孩说,跑快一些,再往高放,让它再往高处飞。姒丹翚手牵银线,拼命地在草丛间飞奔。上官黎张望空中五彩斑斓的纸鸢,慧心一笑。当他走入马厩,刚准备骑上马,又听见女孩们传来抱怨声。 姒丹翚道:“怎么办嘛,它落在大榕树上了。都怨你,一个劲催促我。现在好了,绳子断了,纸鸢如何取下来?”上官黎发现我和女孩们伫立一株蓊蓊郁郁的榕树下,正哀声叹气,于是骑马骎驰地靠近。我看见了他,指着树梢上的纸鸢说:“黎哥你来了,怎么办嘛,我们的纸鸢断线了,落在上面,怎么取下来?”上官黎仰头看,纸鸢悬挂在半空枝丫上。他环看女孩们,只认得单卉一人。 一群女孩们皆光鲜亮丽,尤其单卉,一身馥彩流云束腰衫裙,裙底镶着密密麻麻金丝缣线,而金丝缣线上又缀着数十颗如意银珠,在阳光下看得人眼花缭乱。再看其余女孩,个个花枝招展,亭亭袅袅,其中一个年纪稍小的女孩,两面耳垂上,绿色丁香米珠耳钉犹其逗趣。除此,其她人穿着蓝绸明花轻薄上衣,下身穿黑青布料的短裤。自从进入山庄,秦嗣嗣和姒丹翚还从未见过上官黎。只是听说,他是个身性纨绔的富贵公子,却未真正见过本人。此时,身边威风凛凛,跨马执鞭的男子会是谁呢?一群女孩仰望上官黎气质不凡,骑马前来,全身酥醉,惊得暗暗情捣花心。 我见他骑在马背上,嗔怪地一拉缰绳,说:“黎哥,怎么发呆哩,快帮姐妹们想办法呀?”上官黎轻轻一笑,便跃下马。上官黎观察枝梢上的纸鸢,一拍胸脯,说:“因何六神无主?这事包在我身上。”他扔下马鞭,双手一抓树杈,两脚一蹬劲,像个猴儿,利索地爬上了树。我望着他身姿轻盈,甚感喜悦,姐妹们亦是佩服至极,欢呼雀悦。孰然不料,上官黎拿住了树枝上的纸鸢,一时得意忘形,居然一脚踩断树枝,在女孩们的注视下,从树上倏然而落。众人一惊,唬得脸色紫青,怔怵地望着上官黎。我急忙近至身前,见他双目圆瞪,嘴巴张大,毫无气息的样子,我以为上官黎从树上堕落摔伤了。顿时,嘤嘤抽啼。 女孩们见此情形,惊慌失措地立在原地,她们望着我呼唤上官黎,已吓得魂飞魄散。我抓住上官黎的手,狂乱地唤着他的名子,却不见上官黎有任何动静。他仰面朝天纹丝不动地躺在地上,不论我怎么呼喊,他也置若罔闻。而横躺在草丛间的上官黎,心里正想:让我试探一回你对我的真爱吧,我要让你知道我对你的重要性,让你不能离开我,半时半步。我抹着泪无助地望着他,不料,上官黎突然醒转,一骨碌翻身坐起,顺势揽我入怀,将我吻了又吻。 上官黎说:“我就知道你不能离开我,我属于你,永永远远都属于你,明白吗?”我一见他在和自己开玩笑,气得双眸怒睁,直视着他,埋怨说:“你总是拿人家穷开心,这个世界上我已经是你的人了,你怎么能自私地抛开我?怎么能如此狠心?”上官黎望望一群女孩们,朗声说:“你们害怕了?其实,根本没关系,我上官黎已经从阎王爷手里逃回来两次了,这回肯定照样脱身。再说,我是唬着你们取乐子,何必紧张。”众姐妹一看他故意戏耍她们,一跃而上,将他牢牢围住,娇打一通。单卉看了眼苍郁的大榕树,感到疑惑:“黎哥,为何会凭白无故从上面摔下来?这树枝原本很粗壮的呀。” 上官黎说:“我从树上摔落,何以说‘凭白’?你瞧,春天的树枝有多娇嫩,不必大惊小怪。”姒丹翚望望我们,走上前揽住我,对上官黎说:“淑茵关心你,怕你生出意外吓得哭开了。”上官黎嘿嘿笑着,抓住我的手说:“走,咱们骑马去。”我一点头,随着他跨上了马背。我们起初只是在山庄里遛达几圈,但后来上官黎不满足了,松开拽紧的缰绳慢慢走出了山庄。马儿小步骎骎地跑向了湖畔,湖面上波光粼粼,鹭鸶浮水啄食水草。几叶扁舟之上,村民在抛撒鱼网,成群结队的大雁一只只落在岸边。我骑在骏马身前,上官黎则骑坐我身后,两人沿湖畔漫步。我双手勒着缰绳,微蹙眉头,问上官黎:“黎哥,你知道葆君之事吗?”上官黎望着我:“你说何事?我不知道啊。”我漫不经心地长吁一声,回道:“她和王瑞贺感情产生波动,闹得天翻地覆,被外人传扬得沸沸扬扬。”上官黎一听,吃惊不已。询问原故,我就把知道的实情告诉了他。我们骑马来到一处水草茂密的岸堤边,跃下马背。我坐在湖岸,赤脚伸入湖里,轻轻拨动幽碧的湖水,感到一丝入骨的沁凉。我扭过头,望着他,笑道:“湖水真舒服,我最喜欢莫愁湖的水了。”上官黎将马牵到湖边,用随身带来的木刷给马打理鬃毛。那马儿立着,偶尔啃食地上的鲜草。他悉心呵护着马,从头到蹄,几乎是每根鬃毛都不放过地刷了一遍。我笑道:“好马通人性,你这样对它,恐怕它一定会感激你。”上官黎不以为然地回道:“我不需要它感激,只要它乖乖听话,由我驯服,让我骑乘。” 湖畔云蒸霞蔚,绯红的光彩突破云层裹夹像万道金光撒向大地,又像一张巨大的纱网罩在莫愁湖上。晨光温静地落在我们扬溢青春的笑脸上,我望着湖中碧波苒苒浮动,望着几只鹭鸶远远斜睨着我们,内心格外欢畅。上官黎给马梳理完鬃毛,任由它站在那儿吃草。他走过来,躺在我身旁的绿草地上,双手垫在头底下,仰面望着一碧如洗的天空。天空中,一只灰棕色的竹雀在啼鸣。我们身旁,一株不知名的千年古树枝叶婆娑,在风中摇曳。他拔了一把菅茅草信手扔给了马。我望着清洌洌的湖水,将发髻松散开,映着湖水用手梳头发。 上官黎说:“我们要结婚了,你开心吗?”我猛然一听,梳头的手顿时停下,回道:“当然开心啦,你不是一样和我开心吗?”上官黎微闭双眸,脑海里出现了一个场景:一栋雕梁画栋的别墅,一群孩子绕膝奔跑,两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晒在阳光下。老人一个是他,一个便是我了。他望向我,用热切、期盼的口吻说:“假如我们都老了,身边有一群可爱的孩子,你说那样好吗?”我遮嘴慧心一笑,说:“当然好了。你是爷爷,我是奶奶,我们有儿有女,有家孙外孙,这个世界只属于我们俩个。”我们坐在莫愁湖畔,静静张望湖中粼粼波光,鱼儿竞跃。岸畔芦苇丛深处,偶尔游出一只野鸭,全身灰黯,双翅间露出几根蓝白翎毛。野鸭嘎嘎叫着,用翅膀拍打湖面。我不由得念道:“遍青山啼红了杜鹃,荼蘼外烟丝醉软,生生燕语明如翦,呖呖莺歌溜的圆。”我正出神呢,远远地,余鸯划着小船缓缓荡来。只见她手持长篙,一身青裳青裤,用清脆如磬的童嗓子,高声唱: 莫愁湖水秀,莫愁湖水美 千里荷花万里浪 花香惹人醉 唆那一支郎铛 花香惹人醉 愿作那水下莲根藕 生在污泥身不染 愿作水上一支莲 百花丛中吐芳艳 芦苇拂风随岸摆随岸摆 荡舟采莲满仓归 渔歌伴余晖 唆那一支郎铛 渔歌唱晚伴余晖 我们目睹她划船来到岸边,向她大声喊话。余鸯听见后,给我们频频挥手。待走上岸,只见她身形袅娜苗条,长发披垂后背,用一根银色丝带轻轻挽住。我们望着她的身影,只觉她的身旁似有烟霞轻笼,当真非尘世中人。只是瞧着她淡淡的眉毛这么一轩,红红的嘴唇这么一噘,似笑非笑,嘴角边带着一丝幽怨。“淑茵姐,我看像你们,于是划船过来了。”她淡淡一笑,将挽在脖颈里的一条蓖麻蚕丝绸巾取下来。上官黎问:“余鸯,你感到热吗?”余鸯双眉一扬,嗲声道:“咋不热,我不停地使劲撑篙哩。”余鸯脉脉相望,旦见我:一件素雅的淡绯色织锦长袖衣,搭配一条撒花丝绸袷裤,敞着裤脚。一头秀发整齐地挽至左耳一侧,露出的一面耳朵上,郝现一只麝香色灯笼状耳环,遂饶有兴趣地道:“姐的耳环真好看。”我的目光漫上一缕柔静,对她充满敬意,唏笑道:“它是去年上官嫦送给我的,瞧——”我又挽过头发,让她看另一侧的耳环。余鸯看了之后,笑道:“对了,今天捕上好几条长吻鮠。姐,一会儿走时带上。”上官黎望向莫愁湖,自远处琼山四周降下的紫色烟岚平铺湖面上,平滑如缎,依稀模糊了人的视野。一群鹭鸶临湖飞掠。上官黎赞叹道:“莫愁湖真是美如仙境。”余鸯让我拿着那条绸巾,自个儿上船取鱼,笑道:“还说呢,天天在湖上也就不觉得,反正常有岚雾,咫尺之遥,细雨淅零。”上官黎远眺一望,见一座青山巍峨雄壮,青山头苍莽罩云,乌云低沉团团似絮,诙谐地长叹一声:“山美水美人更美。余鸯,你好雅兴呢。”余鸯挑眼一笑,娇声驳叱道:“你只会说些风凉话,难不成天天栉风沐雨也成雅兴了。”说完,随同上官黎笑了。余鸯回脸一望,见岸上一匹体格雄壮的栗红色骏马闲然啃草。湖畔岩礁上有蕨类和藤壶。四周草丛里,长满莎草和菅茅,一丛丛狗尾巴草,大朵的菖蒲,垂挂的荜萝,攀笼的藤葛,相继映入她的视野里。余鸯笑问:“那是你们的马吗?”上官黎回道:“嗯!我们牵来的。”余鸯笑道:“岸上鲜草丰美,常有人掳草。”我接住她送的两条长吻鮠,她又把那条蓖麻蚕丝绸巾挽在脖颈上。我将两条鱼搁在草丛里,见她凝眉望我,笑问:“你咋这样望我呢?”余鸯笑道:“听说姐快要结婚了,是真的吗?”我噗嗤一笑,带着一丝得意,回道:“是真的,到时候你会来给我祝贺吗?”余鸯抓住我的手,我惊异地发现她含着一汪滚动的热泪。余鸯回道:“姐,真羡慕你。你结婚那天,我一定给你祝贺。”上官黎把马牵在手上,对我说:“咱们回山庄。” 香墅岭里,单卉同姐妹们正在撒欢地放纸鸢。姒丹翚随在单卉身后,不知不觉跑进了茱萸丛。单卉身穿镶着密密麻麻金丝缣线长裙,裙裾中点染绣出大朵绿颤颤的荷叶,荷叶中两只鸳鸯在戏水。一不留神,一枝枝桠勾住了裙裾上一根金丝。单卉惊叫一声,原地站稳,不敢动步,姒丹翚看见她的衣裙被扯住,急忙走来,对单卉说:“你莫动呀,我想办法给你取。”她蹲下身,一手取金丝,一手折枝丫,几乎是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将裙线解开。单卉一望金丝断在裙外,伤感地说:“怎么办好嘛?真讨厌哩。”姒丹翚想了想,说:“甭担心,我给你想办法。走,咱们回竹茅楼。” 谁知,姒丹翚刚步入房间,沙棘花坐在桌旁抽泣。她陡然一怔,不知何由,走上前责问道:“怎么哭开了?谁欺负你了?”沙棘花只顾低头哭泣,一只绢帕揩得溻湿了大半。姒丹翚关上了门,坐在她身旁,又问:“有啥事你就告诉我,我们是好姐妹嘛,别把伤心放在心上。”沙棘花抬眸望望,双手捂住脸跑出了门。她失魂落魄地跑出了竹茅楼,一个人心灭意冷的在藕香榭转了一圈,一直捱到了中午时分,发现纺织厂的工人下班回来,便揩了眼泪,悄悄来到王瑞贺的房间。沙棘花一推房门,听见王瑞贺在吟唱《相思阙》:“你若像云霞,我就是一朵相思花,生在幽谷深涧中,独自散发清香。你若像溪流,我就是一座小屋,伫立在路边茅草中,等候路人光临歇脚。你若像姑娘,我就是一枝含羞草,长在园中花畹中,由你来采撷。你若像荆棘,我就是农夫,拿着镰刀割除它,让我亲爱的妹妹经过。”“咦,你怎么来了?”王瑞贺一转身,发现沙棘花伫立门口。沙棘花挤出一丝笑,说:“王哥,今个儿我休息,我来给你洗衣裳。” 王瑞贺笑道:“沙棘花,你别这样,哥的衣裳自己会洗,你总是帮我会让我过意不去的。”他话说完,再看沙棘花,一身素裳似旧缟,发髻松挽,全无神色,两双眼眸泛腥红,嘴角一抽一抖,紧忙问:“怎么哭了?眼睛也红了。”沙棘花的目光似蜥蜴,呆板不转,摇头吱吱唔唔地说:“没事儿,钻进蠓虫了。”王瑞贺微微一笑,回过身,整理他的被褥。王瑞贺笑道:“我可不像你们女同胞,样样打理得整整齐齐,你看我还没叠被褥哩。”沙棘花走了过去,窗台上搁着盛水瓦釜,和一只破成三瓣的紫竹篪。她勤快地帮忙收拾,找出王瑞贺的两件衣裳,接着,打来一盆清水,干脆坐在他的房间角落里,洗开衣裳了。 一早上,葆君坐在绣坊店里心乱如麻地发呆。她回忆曾经与王瑞贺的一切欢愉,回忆两人在桃花树下的山盟海誓。转念又想起他的背信弃义、朝三暮四,不禁痛恨得咬牙切齿。她无心刺绣,悄悄琐上绣坊店的门,一个人走回梦蕉园。坐在房间里,我看出了她纠结的内心。我拉住她的手,好言相劝。 我对葆君说:“瑞贺压根没有背叛你,是你疑神疑鬼,造成了今天这个结局。听姐的,我带你上瑞贺那儿瞧一眼。”葆君秉性简单,全无主见,一听我极力相劝,便软下心肠。葆君匆匆梳理梳理头发,让我给她编个麻花髻。换了一件蕾丝嵌白珍珠绣腰薄襦,两只腕上各戴一串黝帘石珠链,描画两撇柳叶眉,唇上涂一点朱红。又找出我那双带红穗的皮靴穿在脚上,随我步入竹茅楼。但,当她走向王瑞贺的房间时,瞠讶地望见沙棘花在给他洗衣裳。两人相聊甚欢,甚至未觉察到我们姐妹已伫立门口。葆君一看此情形,心中烈焰像一座火山爆发般立时涌现。她泫然泪下,咬着嘴唇,一转身,难过地跑出竹茅楼。王瑞贺一开始尚未发现我们,只是葆君夺门而出地一瞬间,才幡然醒悟。他心下一横,赶忙追了出去。 两人在香墅岭里奔跑,只见葆君啼哭着跑在前面,王瑞贺紧随身后,一直追到了后院乌桕树下。王瑞贺道:“你怎么又生我的气了?难道我见不得人了吗?”葆君一甩手,挣脱了他,后背靠住树,道:“你不要假仁假义,我看见你们了。”王瑞贺听后觉得奇怪,温声温气地问:“你看见我们什么啦?若因沙棘花的原故,你就真的错了。她只是来帮我洗衣裳,没干别的事。”葆君目光一凛,带着伶俐严肃的口吻警告说:“你们孤男寡女同处一室,谁不揣测其中微妙,你不会洗衣裳可以告诉我呀,怎么能让她给你洗衣裳?”王瑞贺百口莫辩,仰头一望,乌桕树上正结满淡白花蕊,像零星雪花静静点缀在树杈上。枝梢上,一只黄莺被惊吓得扑扑楞楞疾飞而去。王瑞贺转移话题,笑道:“你瞧,这棵树多么神奇,花苞即将坼绽。事实上,我们的爱情也应该像它开花结果。”葆君伤心欲绝,含泪缄默。她双手拧紧薄襦衣襟,一腔羞愤,漠然地说:“也许,我们的缘分已到尽头。从此以后,天南海北,我们分道扬镳。”王瑞贺乍然一听,唬得脸色黝青。他见葆君目光坚定,语调铿锵,又想起昔日那个语声轻柔婉转,神态娇媚,明眸皓齿,肤色白腻,极难复制的美人来。葆君内心渐已凝寒,态度决绝。王瑞贺一望情形,用拳头狠狠地捶向了树:“葆君,你冷静一点。我已经忍受够了你的无理取闹,忍受够了你的冷嘲热讽,也受够了作为一个男人失去的尊严和骄傲。” 葆君已无法阻止泪潮泛滥。当她听到王瑞贺的真情告白后,随之,将所有委屈凝聚,一跺脚,跑回了梦蕉园。王瑞贺望着她离开的背影,一时愈加自怪。他蹲下身,恼恨地用双手狠狠扯头发。 第八十八章 王鉴珩毙搏蟊贼 残阳晚照,一轮清月如磐悬于苍穹之上,睥睨天下万物。我坐于梦蕉园石墀上,正要将洗完的衣裳搭起来,女工姒丹翚和秦嗣嗣匆匆寻来。姒丹翚道:“淑茵姐,大伙只等着你一起去了。”我望着二人,恍然想起事。原来,今晚正是单卉二十二岁生日,众姐妹要给她庆贺,早上给我通知了。我放下木盆,进房换了件玉色烟萝的轻纱上衣,配着一条盈盈袅娜的浅桃红罗裙,随同她们出门。 单卉的生日宴安排在醉春的《醉春酒楼》举办。我和众人来至酒楼,醉春早早等候着众人。她把我们大家迎入酒楼。我一看,大餐桌坐的满满当当。为首坐在中间的单卉,穿着淡粉色蕾丝衫,脖颈上戴一条紫水晶项链,脸上搽粉,与众人言笑晏晏。我将准备好的一对玉珠朱雀簪子递上,说:“单卉,这是我的一份心意,你别嫌弃。”单卉双手接了,端祥地望了望,给众姐妹依次轮流传看。单卉笑道:“一瞧这对簪子就知道它珍贵,只是我们每日辛苦,哪有闲情梳妆打扮自己呢。”姒丹翚用手旋转一盏绿色茶杯,淡青色的细磁上有藕荷色的玫瑰花,同那玉簪上的珠子相比较,笑了笑:“你们瞧,这珠子上镂的玫瑰花,正同茶杯上的一样,真是巧了。”秦嗣嗣一回眸,发现唯独缺少沙棘花,于是寻问众人,为何不见沙棘花的人影。姒丹翚拈着玉珠,不紧不慢地说:“我唤过她了,只说身体难受,两只眼也哭坏了,我劝她当心哭坏了身子,她却推我出门,这就唯独将她留在山庄了。”我问:“她究竟怎么回事?不是天天缠哄着王瑞贺的吗?”秦嗣嗣笑道:“她说王哥对她好,于是,隔三差五帮他洗一回衣裳,收拾收拾房间,也许是人太实称。”正说笑间,醉春带着一个服务生走了进来。众人望去,醉春身着茜色短衫和烟柳色长摆裙,裙褶里是嫣红的大朵凌霄花,披垂金波大鬈发。醉春道:“哟,大家说的真开心哩。”话音临落,一个酒楼侍员手捧一盏紫砂貔貅把首香壶,给每位客人茶杯里斟满茶。醉春见客人坐满,就吩咐侍员上了菜。醉春笑道:“大家玩好吃好,这些菜乃是我的招牌菜,大家给我提宝贵建议呵。”只见十数道冷盘、热盘菜依次呈上:肉西咸鼓,爆肉双下角子,莲花肉,油饼骨头,白肉胡饼,群仙炙,奈花索粉,旋鲜瓜姜,看食枣,铜子髓饼,上汤娃娃菜,剁椒鱼头,回锅肉等。众姐妹一看,啧啧叹了一声:“真乃好菜。”单卉望着醉春一笑,道:“醉春姐,你也坐下,咱们一起聊聊。”醉春环望众人,见她们皆生面孔,嫩模样,一时觉得份外尴尬,推脱说:“大家坐着吧,今天客人来的多,我要照应他们哩。”她歉然一笑,给单卉敬了一杯酒。单卉不强人所难,喝完酒目送她出门。众姐妹七嘴八舌纷纷给单卉敬酒庆贺。我品尝着菜,心里惦记妹妹葆君。几天以来,她一直少言寡语,让我着实觉得心里憋闷。单卉倏然望了望,见我心事重重,笑道:“原本还邀请了几个爷们,谁知道今晚偏忙着呢。如此一来,凑齐一桌娘子军。淑茵,在想什么事哩,给大家说说?”我望着她,抬手绾了绾松散的鬓发,说:“今天葆君没来,我怕她会生我的气。原本给她说了,谁想她近两日又咕嘟犯脾气。”单卉拿着纸巾揩了揩胸间掉落的一滴菜汁,笑道:“大家各自忙呢,我倒不强求非要来,明天我去看她,今天只给她带些蛋糕,以免她惦记。”姒丹翚给单卉敬了一杯酒,细声哝语地对我说:“你别坐着发呆啦,今天是单卉生日,她和我同岁,小我几月,你和我们一般大。来,喝杯酒暖暖心情。”我轻举翠袖仰起酒杯,在唇边沾了沾。姒丹翚劝道:“喝了呀,怕是姐妹的酒不诚意吗?”我微微一抿嘴唇,将酒喝尽。姒丹翚一笑,与众姐妹同时鼓掌,笑道:“好,这才像你男人般的魄力。”众人吃喝间歇,有人把一个漂亮的用奶油卤出玫瑰花瓣的蛋糕送上桌。 唱罢了生日歌,单卉站在中间一鼓腮帮子,吹灭了蜡烛。众姐妹围着她莺歌燕舞,一直到了冉冉新月横柳梢,皑皑月彩穿花树,袅袅莺歌翠鸣,竹栏微凉,轻风袭惠畹的时辰。 再说单卉摇摇晃晃地起身,一个人走出包间,想整理微微失态的妆容。她伫立洗漱间巨大的玻璃镜前,将淡粉色蕾丝衫用手舒展平整。谁知刚要踅身,被一个体态雄健的男子拦住去路。那男子眉目间倒有几分俊朗之气,只不过酒气熏天,胡言乱语。他拦住单卉,轻诳一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来,陪我坐一会儿。”单卉一惊,本能的想要摆脱他,一纵身,却不料男子将她拦进了怀里。单卉回眸朝他大斥一声:“混蛋,快放开我,要不然我要喊人啦。” 单卉在拼命地挣扎中,不甚将脖颈上戴的紫水晶项链挣断,掉落地上,珠子散袭开来,像水珠遍地湮去,不知踪影。单卉无法摆脱男子的无礼纠缠,终于喊道:“非礼!有人非礼我。”声音立刻招来众人的围观。酒楼食客们看见有男人非礼女客人,簇拥而来。客人们的暄闹声也引起醉春的注意。她急忙走来,却惊呆无语。原来,看见的人正是亲弟弟,江湖上号称“绿鹞子”的一个黑道打手。从小,她的母亲就撇离他们而去,绿鹞子失去母爱,唯一有姐姐悉心呵护。醉春发现弟弟拦挡单卉去路,而单卉面红耳赤地望着,见他不罢休,恼羞成怒伸手搧了他一记耳光。绿鹞子一怔,望着眼前婀娜美貌的女客人,心里不从,问道:“你为什么打我?”单卉羞得一脸通红,尚未开口说话,醉春大声喝道:“阿弟,你在做什么傻事?”绿鹞子一望姐姐态度坚决,揉了揉脸颊,嘿嘿一笑,不吭声了。醉春快步上前,一手轻轻揽住单卉的肩膀,笑说:“你不要紧吧?没关系的。他是我亲弟弟。”单卉一听,惊得目光缥缈,以为听错了,满腹狐疑地注视着在她眼里衣冠禽兽的绿鹞子。 绿鹞子瞒不在乎地叉腰立在原地,一副气焰嚣张目无一切的尊容。仅管醉春怒火中烧,只是发觉客人们正在观望,于是按耐住火焰,软声温语地说:“大家全都喝了酒,何必当真?好了,互相陪个不是,息事宁人。”醉春发现地上是散落的项链珠子,蹲在地上捡起几颗,大多数寻觅无踪,只好无耐地站起了身,道:“行了,这条项链我日后给妹妹赔偿了就是,你别生他的气啦,给大家一个面子。”单卉已经喝了不少酒,加之被绿鹞子推推搡搡一折腾,立时,从胃里呕吐出夹杂菜叶面食的浓稠液体,像施了人粪腐烂的花草一样,散发出扑鼻的恶臭。醉春一看,将她扶稳慢慢带进卫生间。 当醉春与单卉出来之时,发现绿鹞子依然叉腰守候。绿鹞子斩钉截铁地问:“姐,她是谁?”醉春和单卉皆怵然一惊,简直对面前道貌岸然的男人束手无策。“姐,我在问你,她是谁?”他居然又大吼了一声。醉春气得浑身颤栗,真是无法逾越姐弟之情,只道:“她是我的朋友。”接着,与单卉一同离开,不一细述。 红杏梢头尘露里,柳萧瑟。 压芳蕙兰碧天静,香飘荡。 众姐妹返回了香墅岭,各自进了竹茅楼。姒丹翚一进房间,发现沙棘花不在,心下疑惑,“咦”了一声,一丝不祥的预感迫使她出门寻出沙棘花。她走出了房间,来到山庄一爿简陋的茅搭房外,借着微昏的夜光,一眼看见沙棘花双手往脖里勒绳,正要悬梁自尽。 姒丹翚道:“沙棘花,你要干嘛?”陡然一惊,酒醒大半,一个纵步冲向沙棘花身旁,将悬在白绫上自缳的沙棘花抱了下来。姒丹翚惊声问:“你咋了?为什么要这么做?”她望着微闭双眸,缓过劲的沙棘花,惊骇间瑟瑟颤抖。沙棘花隳心地睁开双眸,泪眼模糊了视线,看见姒丹翚身穿一件薄绸长衫裙注视着自己。“为什么要救我……你让我死了算了……”沙棘花慢吞吞地说。姒丹翚的眼泪已从脸颊滑落。她望着与自己同一拨步入纺织厂的姐妹,不到二个月的时间要悬梁自尽,无论如何也想不出答案。她只是紧紧拥住沙棘花的身体,想要告诉她,身边还有一个关照她的人。 姒丹翚攥住沙棘花不停抖动的手,埋怨道:“有啥事你就告诉姐,我会帮你,难道有人欺负你了,还是你家中有事,或者……”沙棘花泪光闪烁,撇过双眸,回道:“姐,你不要管我了,我的事说不清楚。” 沙棘花回过脸,不愿让姒丹翚发现她憔悴的神色,也不愿让姒丹翚察觉出她内心的脆弱,和深藏在心里天大的密秘——那一夜被陌路人遘奸的经历。这对于她简直是奇耻大辱,她丢尽了祖宗的脸,丢尽了姐妹们的脸,也丢尽了自己的脸。她想到自己刚十九岁,竟被一个男人强占,她肮脏的身躯让她觉得无颜苟活。她沦落到现在这步田地,并不是说没有想过用法律的武器保护自己,只恨陌生人长啥模样她也没看清楚,别说报案抓住他了。也许,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发生过那种事情。也许她永远不知道凶手是谁,从此,他消失了,得意而逍遥地永远消失了。沙棘花每回想到此,就心痛难绞。起初,她希望将事情掩藏下去。但是,她搞不明白,自从被陌路人□□之后,愈加对仰慕的大哥王瑞贺份外关心。她给他洗衣裳,给他叠被褥,给他打饭,几乎像一个地道的主妇,伺候着他、照料着他。原以为这么一来,她能从悲痛中走出,能忘记那夜发生的事情。不想她错了,她非旦没能忘记,反而加剧了心间难以逾越的一道坎。 沙棘花静静躺在姒丹翚的怀抱中,万念俱灭,紧闭双眸。姒丹翚看见她的眸角淌出眼泪,慢慢从脸颊流到了地上。最后自己的眼睛也逐渐濡湿。望着一同出入二个月的姐妹,莫名其妙地寻死觅活,姒丹翚内心疑窦丛生。她想起沙棘花最近在山庄里的异样表现,想起她殷情地侍奉着王瑞贺,于是胡乱猜疑。 姒丹翚道:“妹妹你别怕,如果是王瑞贺欺负你了,就告诉姐,我替你出头。如果是别人欺负你了,我同样替你讨回公道。”沙棘花紧闭双眸摇摇头,一声不吭。姒丹翚一望窗外月华如水,夜色凝重,怕节外生枝,让外人知道了内情,于是将沙棘花扶抱在怀里,两人借着一丝朦胧月光,悄然返回。进了房间,姒丹翚将沙棘花扶坐在床上,紧忙合上房间门栓,接着,再次走近沙棘花,轻轻坐在床头拿毛巾给她揩眼泪。“妹妹,姐只问你一句话,”她突然说,“我们姐妹是不是同甘共苦,相互扶携?”沙棘花目光凝滞,望着天花板上的吊灯,那明灿灿的光耀眼地撒落在脸上,使她有想呕吐的感觉。但是,她用意志忍受着,从喉咙生生咽回肚子里。“我……丹翚姐,你不要说下去了。”她咬着嘴唇,脸色苍白如瓷。 姒丹翚道:“从进厂的第一天起,姐就看出来了,你是个好妹妹,你能吃苦,心底善良,与姐姐无话不说。今天,你鲁莽的做出蠢事,肯定没那么简单。生命是宝贵的,每个人只有一次啊,你若匆匆走了,又会在身后留下多少闲言碎语。”沙棘花凝眉一望,姒丹翚已泪水滂沱,轻轻唤道:“姐,”姒丹翚抹了抹眼泪,给她盖上背子,道:“你不想说就算了,好好休息,明天还要上班哩。”她站起了身,走向自己的床铺,躺下来闭住眼,心间汹涌澎湃。 万籁寂静,乌云蔽月。初夏时分,一个稀松平常的晚上,王润叶随父亲给蝎子添喂完最后一次夜食,各自睡下。王润叶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正思谋终身大事,思谋与喻宥凡未来的人生规划。今年是个喜庆年份,到了年未,自己就将出嫁,成为他的新娘啦。也许从那一天起,父亲将有人照应。假如母亲还在世,假如她能看见女儿凤冠霞披幸福地出嫁,那将是多么称心如意地一件事。她宛然一声叹息,微闭双眸,让自己静静地入睡。 夜色迷迷蒙蒙中,传来一个微小躁动的铁器碰撞之声,那声音仿佛来自他家蓠落院门外扑鼕鼕的响声。王鉴珩以为听错了,丝毫未在意。他沉沉而睡,梦见一个衣袂飘飘的霞女穿过云彩从天而降。她是自己的润叶吗?“润叶,润叶,”他在连惊带唤的鼾声中溘然醒转,听见一串窸窣的脚步声。“谁——”他大声喝问。不料,这一声怒吼,将房间里一个蟊贼给怔住了。蟊贼预谋要潜入他家行事,谁知脚步尚未落稳,竟惊扰了王鉴珩。蟊贼一惊,屏声静气,躲在一座大壁厨的后面。而躺在床上的王鉴珩断定是脚步声,此时,已销声匿迹。这使他惴惴不安,他想到旁屋熟睡着的女儿,按耐不住惶恐和不祥之感,干脆起身想探看一番。他披上衣裳,没有开灯,寻着发出声音的偏屋悄然走进。刚一进偏屋,同一个身形高大威猛的蟊贼撞了个满怀。“你——是谁,怎么在我家里?”他大吼一声,这便看清楚一个男子狞恐的面貌。蟊贼一看罪行败露,情急之下,要夺门而逃。他把王鉴珩使劲一推,将其推到一旁。接着,迅急地去开门。王鉴珩反应及快,眼看坏人要从眼皮底下逃走,扯住了他的衣裳。“小偷,你不能走。”他大声道。蟊贼惊慌失措起来,不知如何脱身,依仗着身高马大,想推开王鉴珩。但是,他没料到,这次王鉴珩已将他牢牢拽住。蟊贼一看情形不妙,凶相乍露,倏然,从后背掏出一把锋利无比的尖刀。他拿着刀在王鉴珩的眼前一晃,只是想给王鉴珩一个警告,不想反而激起了王鉴珩强烈的自卫意识。王鉴珩双手紧紧拽住他。一个人拼命在前挣脱,一个人拼命在后面纠缠,争嚷声居然吵醒了在隔壁睡觉的王润叶。 王鉴珩眼看蟊贼穷途末路,想要拿刀威胁他,仅管心里害怕,但考虑到还有女儿,怕她生出事端,便不依不挠地扯住男子。蟊贼自知插翅难逃,心下一横,朝王鉴珩捅了一刀。王鉴珩“嗳呀”大叫一声,直觉得腹下血流如注,身子倾刻间不听使唤,但他凭毅力将蟊贼牢牢逮住。蟊贼火冒三丈,残忍出手,王鉴珩不堪疼痛,松开手木然地靠在了墙角。 一刹那,王润叶听见父亲惨叫一声,心间骤然一紧,慌忙下床。王润叶刚一进屋,就见父亲气奄息息地倒在了血泊中。“爸——”再一看,身旁站着一个体壮强悍的男子,“你这个坏人,”王润叶扑身上前,想同男子一搏,哪想男子已如脱茧之蝶,轻易从她的眼眸中逃离。王润叶望着父亲惨遭蟊贼杀害,几乎要晕倒。“爸,爸,”王润叶扑倒在王鉴珩的身上,一看父亲渐渐迷糊,如五雷轰顶,不敢接受眼前事实。王润叶声嘶力竭地大声呼喊父亲,悲惨的叫声传入万籁俱寂的夜空。“你醒一醒……爸你怎么了?”过了好半天,王鉴珩才慢慢苏醒了神志,他嘴唇轻颤使出最后一口力气,回道:“润叶……爸不行了。往后你要照顾好自己……爸希望你和宥凡……两人百头携老……爸,要走了。”话说完,一伸腿断气了。王润叶不敢相信眼睛,以为在做梦,然而无论怎么呼唤父亲,皆已于事无补。王鉴珩就在这一场意外中撒手人寰。 第二天,这起入室盗窃杀人事件,被芙蓉镇公安局特批立案侦查。同时,王鉴珩的葬礼已经有人给安排进行。那一天清早,王润叶身着庄重的黑色衣装,在众亲友的搀扶下目睹了父亲的棺椁下葬。不仅是她,至亲之人皆是全身缟素,在低徊的声乐中将王鉴珩隆重地送走。 第八十九章 中诡计单卉入瓮 且说绿鹞子向来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一心结党拉派,喜好风流。自从遇见过风情万种的单卉姑娘,一发不可收拾地犯起了相思病。他刚满二十岁,要论年龄比单卉小两岁,只是人长得威风八面,一副虎啸生风的模样,所以,外人觉得是成熟练达之人。他自幼由姐姐醉春悉心呵护。他跟随姐姐共同生活了二十年,姐姐给他衣裳穿,给他饭吃,包厢、夜宵、郊游,还带他进迪斯尼乐园,将他千辛万苦地抚养成人。虽然,渐谙人情世故的他,一直对姐姐心存感念,但从小和流浪汉们形成的铁杆关系,纵使他无论如何也不敢独闯险恶世道。那天,当他遇上单卉,一个他骨子里认定的窈窕淑女后,就整天在姐姐醉春那儿探听她的种种趣闻。 醉春已经出嫁,嫁给了芙蓉镇上一个捕鱼富户,也算衣食无忧,万事大吉了。但弟弟依然是她的一块心病。现在,她发现弟弟天天守候在酒楼,反反复复寻问单卉,让她满心疑虑。她思忖着弟弟肯定是有愧于单卉,才探问单卉的个人情况。以至于后来绿鹞子向她袒白了心迹后,她终于明白了一切。看着突起了喉结的弟弟,醉春有些哭笑不得。起初,她打算给单卉买一串项链作为亏欠,此时,他居然直言不讳地说喜欢单卉,这让她不知所云。 这日下午,醉春准备进香墅岭将买好的项链交还单卉,于是一同带上了绿鹞子。当时,两人来到山庄,单卉正在纺织厂,一直等到日落黄昏,单卉才从纺织厂出来。醉春拿着一个制作精美的包装盒,望见身穿工作服的单卉,将其唤至园门口的大榕树下。 醉春身着玉色烟萝的轻纱上衣,和一条盈盈袅娜的浅桃红罗裙,伫立大榕树下,拿出一个项链盒递给了单卉。“单卉,姐亲自给你赔不是了,这是我给你挑选的项链,你收下。”单卉双手接住,打开一看,是一串新的紫水晶项链。单卉望了望醉春,与身后站着的绿鹞子,说:“姐,这怎么好意思,我哪儿敢收哩。”绿鹞子微笑着,走前两步道:“我姐跑遍了芙蓉镇的饰品店才给你买到,单卉小姐,你还满意吗?”单卉望着油腔滑调的绿鹞子,掩嘴淡淡一笑:“全怪你纠由自取,凭白无辜给姐姐添麻烦。”绿鹞子见单卉愁云散尽,顿时来了劲儿,指手划脚地道:“单卉小姐,自从上次在酒楼遇见你,我真是有一种相见恨晚的感觉。今日,诚邀你往酒楼一聚,以聊心怀。”单卉一听他的话,犯了难。虽说,她厌恶面前横行霸道的浪子哥,但是究竟有他姐姐担保。再说忙忙碌碌一整天,也想放松放松疲惫的身心,推三阻四后,就点头应允。单卉回了竹茅楼,换上一件蕾丝长袖衫,耳朵上戴上两颗墨绿色琥珀耳钉,随他们前往酒楼。 在醉春的酒楼里,醉春热情地带着单卉参观酒楼陈设。正厅中央,一尊高二丈,宽三尺七寸,由纯铜打造的神兽饕餮之像,正威武不屈地镇守。门首柜案上摆着一叠叠的白镴盘子;以及一些瓷壶和瓷杯散置,乃客人吃食点所用。看完以后,醉春拿了一盘红腰果,一盘咸瓜子和一瓶上好的红酒,让单卉坐了下来。醉春问:“单卉妹妹,家在哪儿?”单卉拿了一颗红腰果衔在口中,望望坐在身旁的绿鹞子,柔缓和声地说:“甄牛村阙鹳乡小道队。”醉春微笑着,一面让绿鹞子点来凉菜和热菜,一面关爱地又问:“几日回一趟家?”单卉目光温谦:“半个月回一趟。家在山里,来往不便。”绿鹞子问:“那你家中还有什么人没有?”单卉觑然一笑,这个相貌堂堂的男人倒兼有几分斯文气质。单卉道:“父母都在种地,家中有一个弟弟,年已十六。”醉春和绿鹞子相视一望,心里疑问舒解大半。醉春亲自给单卉倒上了红酒,让她在吃饭的当儿,薄饮一杯。绿鹞子望着袅袅娜娜的单卉含羞带涩,举手投足间将他深深地吸引。但他谨记姐姐的教导,不敢急于求成。 在醉春的酒楼里,由他们坐陪,单卉吃了一餐便饭。通过简单交流,绿鹞子初步获悉了单卉的家庭背景和理想信念。作为一个男人,他心知肚明,要想博取心爱女人的芳心,非有手段与伎俩而无不成。 且说一个月过去,香墅岭里的食堂阶墀上,铺满了一些蔓生植物的花朵。爬山虎蕤蕤葱葱盖在窗棂上,清风吹过,仿佛能嗅得见绿叶的沁凉。这一天中午,姒丹翚和沙棘花进食堂打饭。因为几天以来,两人皆吃得大荤大肉,沙棘花故而说想要换一些素菜吃。于是,她们伫立素菜窗口。姒丹翚要了一份宫保鸡丁,沙棘花则要了一份素炒芹菜,两人坐在食堂的一个拐角,悄悄进餐。谁知,沙棘花将将咽了两口,猛觉一股浓烈的刺激使她难受欲吐。沙棘花搁下饭筷,在众人疑惑的目光里跑出了食堂,伫立花甬边嗷嗷哕吐。尕娃子和几个纺织厂的工友偶尔望见这一幕,纷纷窃语:“沙棘花究竟咋了?饭菜不合口味吗?”两个女工走上前,问姒丹翚:“丹翚姐,听说沙棘花的家境不好,一定是饭菜不适的原故,你瞧只吃些素芹菜,也太委屈人了。”姒丹翚一心只想为沙棘花开脱,解释说:“最近她身体不好,可能太劳累了,没事儿。”两个女工望了望走回来的沙棘花,连讥带笑地走出了食堂。姒丹翚慭慭地问:“你咋了,两天里你就吐了好几回,是不是身子不舒服?”沙棘花咬着嘴唇摇头说:“我……我也不知道,兴许是夜里着凉了。” 当天晚上,沙棘花一整夜不停地呕吐,不仅自己没睡好,还连累了姒丹翚一夜没阖眼。一直挨到了天明,姒丹翚催促说:“听姐的别在拖延了,中午我带你上镇医院诊断一下,看你究竟咋了?”沙棘花犹犹豫豫拿着镜奁梳着头发,没有回话。 中午一下班,姒丹翚和两个姐妹带沙棘花上医院做检查。谁知,这一检查,结果竟将沙棘花和姐妹们完全振竦住。一个老医生号了脉后,断言道:“姑娘,恭喜你,你有喜了!”沙棘花一听,立时双目涌泪,两腿打颤,一阵天旋地转。“老天爷……这……这怎么可能?”她悲愤地一下直起身,捂住脸飞快地奔出了医院。而随同的姐妹们一时惊呆了,一个和她们朝夕相处之人,怎么会莫名其妙的怀孕了?简直不可思议。 纸是包不住火的。沙棘花怀孕之事,像炸开了锅一样,当天就在竹茅楼的工友间传遍。大家纷纷揣测其中原由。有甚者说,沙棘花同王瑞贺暗通私好,两人品性不端,干柴遇烈火,搞出了奸情。仅管沙棘花被姒丹翚带回,却不免受到姒丹翚地痛斥:“你枉作一回女人,连自己怀上孩子也不知道吗?我说你成天哭哭啼啼的,简直丢死人啦。快告诉我们孩子的父亲是谁?难道真是王瑞贺?”沙棘花望见室友为自己着急上火,这才怀疑起那个夜晚被人□□之事。不得已,她将那晚不幸遭遇告诉了姒丹翚。姒丹翚听完,欲哭无泪。她认为遇上这种大事,理应当机立断报案,谁想沙棘花掩耳盗铃犯糊涂,居然对事情的后果毫不了解。现在好了,大家全知道了。她还怎么有脸在纺织厂待下去?虽然姒丹翚异常愤慨,转念一想,还是报案要紧,于是,领上沙棘花到镇公安局报案。 翌日,此事传入了葆君的耳朵。她得知后简直快气疯了。对于自己和王瑞贺众人皆知的爱情,她原来是那么地骄傲和自豪,现在却是引以为耻。一个月来,她负气同王瑞贺“划清”了界线,但在心里无时无刻不牵挂着王瑞贺。 随着沙棘花的报案,以及作了无痛人流手术,不到半个月,又传来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芙蓉镇公安局破获了一起抢劫案的同时,案犯供述出了□□沙棘花的事实。更为重要的是,后来,纺织厂工友们也知道了,那个晚上□□沙棘花的恶魔是鹘鹰。 鹘鹰被缉拿归案,无疑对于朴实单纯的工友、和沙棘花来说是大快人心的。只是另一件事,尤持久地压在众人心间。那就是夜闯民宅,杀害了王润叶父亲的歹徒尚未被捉拿归案。王鉴珩何日能沉冤昭雪,众人视目以待。 时值浓浓夏日,江南草长莺飞,湖光山色。一晃,梦蕉园里的蒜香藤渐渐长过了房檐,结出的大朵花甚至把绿叶都掩盖了。一日晚,我从毓秀楼走回来,看见月亮爬上树梢,耳畔传来夜莺啼叫。正走着呢,一个微弱地呦呦哭泣声相伴而来。我竖耳一听,是一个女子在轻声抽咽。我心里惊疑,猜想:谁会在夜晚伤心啼哭?难道是山庄里的人?奇怪,难道我听错了?我心里怦然乱跳,径自往回走。谁知,刚走出两步,那声音愈加清晰地传入我的耳畔。我一愣神,停下脚步。左顾右盼地一瞧,在茱萸和篁竹林荫带下,一个身穿白衣的女子伏膝痛哭。“鬼——梦鹂,是梦鹂。”我的第一个直觉以为是遇上了鬼,刹时,两腿一颤,瑟缩地发抖。当我凝聚目光,再朝那女子细望,确见是个熟悉的声影。 我惊愕地问:“你是谁?为什么坐在此处哭泣?”那女子回过眸,我便清楚地看见原来是沙棘花。我靠近,软语温存地问:“你,你为何哭泣?快站起来,有什么难事姐能帮你吗?”沙棘花轻叹了一声,说:“我的事谁也帮不了。姐,你走吧。”我不罢休,赶忙把她扶了起来:“走,跟姐走,有啥事回房再说。”沙棘花迍邅半晌,后来,还是抹泪乖顺地随我走入梦蕉园。 葆君坐在窗下绣花,我说:“葆君,给她倒杯清茶。”葆君望了望沙棘花,鬓头两旁各梳一个髽髻,红腹腹的脸蛋哭得不辨眉目,正在微声抽泣。葆君有几分不悦,磨磨蹭蹭一番,给她倒了一杯茶。我让沙棘花坐下,递给她一把蒲扇。 我艾声艾怨地说道:“天热,用扇子凉快。你有啥事说吧,姐听着。”沙棘花含着泪,目光哀哀,万分悲痛地垂着头,两只手不停地撕扯碎花衣襟。灯光下,一绺鬓发轻轻落在她的眸上。灯影恍恍,几只蚊蝇嗡嗡地在四周盘绕。她一直不声不语地低着头,不论我怎么劝解,也无济于事。葆君不禁暗自嘲笑:一个新来的女工,不是喜欢哗众取宠、卖弄风骚吗?现在却像个失魂落魄的丧家犬。真好笑!几日之前,葆君已得知沙棘花被人□□的事实真象。从人伦常理上,她对沙棘花有同情和叹惜。但,因前一阵子沙棘花与王瑞贺让人说三道四,说她不检点,同男人眉来眼去不知羞耻,就厌烦透了面前招摇过市的新女工。 葆君只管坐在窗下刺绣,沉闷的气息之中,突然听见沙棘花说:“姐,我要回了,这么晚了不打扰你们了。”她轻轻直起了身,目光幽怨,躲闪不定。我一时之间毫无办法,只得将她送回竹茅楼。我看着沙棘花神情郁郁地走了,摇头一阵叹惜。 谁知第二天下午,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姒丹翚下班回到竹茅楼,发现桌上搁着一张纸条。仔细一瞧,是沙棘花的“绝断书”,文字内容如下:“亲爱的姐妹们:我带着无限憾恨地离开,我有愧于祖宗、爹娘的谆谆教悔,丢尽了他们的脸面。我只想说,我没有错,一切皆为苍天安排、造化弄人。我的青春,我的理想,我的尊严已完完全全湮灭在人们的嘲笑之中,湮灭在令我痛断肝肠的香墅岭里。我会在天国为你们祝福,亲爱的姐妹们,保重!保重!落款:沙棘花。”姒丹翚注视着落满泪迹的纸笺,一时大惊失色,在竹茅楼里大呼小叫:“沙棘花走了,大家快找一找沙棘花,她要寻短箭了。”话音一落,竹茅楼里所有的姐妹一窝蜂地涌了出来。有人问:“怎么了,出什么事啦?”姒丹翚道:“沙棘花不见了,还留下了话。”其中,要好的姐妹如秦嗣嗣、单卉等都手足无措。尕娃子亦获知消息,和众人经过商量,决定寻找沙棘花。 黄昏下,莫愁湖畔正有一个孤独的身影徘徊。她身穿杏色绣牡丹长纱裙,披散长发,手中拿着一个长长的包袱,泪眼迷离地望着湖面。湖面上,一只鹭鸶畅游其间,一个青衫女子悠闲划船往岸边来。原本,她是想带上包袱去杭州,但是天色将晚,找不到搭乘的车,无比失落之余,她怏然地走向了莫愁湖。她流连地望一眼家乡的方向,趟入湖中。一步,一步,湖水渐渐淹没了她的膝盖,她的腰,她突然站下。她看见水中游弋的鱼儿在身边戏逗,她看见水草苒苒将她缠绕。“不!我善良的爹娘啊,女儿不孝,无颜见你们。难道,可恨的鱼儿也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她心想着,静静地闭上眼。瞬间,隐约听见有人在呼唤,那声音渐渐近了,朝她这边传来。是姒丹翚的声音,不自觉得回眸一望,姒丹翚和秦嗣嗣、还有尕娃子正四处寻找。“你等一等,不要啊。”秦嗣嗣挥着手快步地向她奔来,“你就这么走了,怎么对得起你的爹娘?沙棘花,站下。”沙棘花一狠心,迈开腿迅急地往湖里走,不一会儿,湖水漫过了她的身子,她一个趔趄,终于被幽深的莫愁湖完全淹没。姒丹翚张大嘴巴,失声喊出声,“啊——”一不留神,她被脚下的蔓草绊住了腿,跌倒地上。身后秦嗣嗣和尕娃子顾不上看她,拼命地向沙棘花落水的方向跑。等跑到了近处,已看不见了沙棘花。所幸,尕娃子具备高超的水性,他“扑通”一声跃入湖中,四处寻觅沙棘花。一饷,他惊喜地摸住了一个人的手,使劲往上一拉,将沙棘花拉出了湖面。他紧紧抓住沙棘花奋力地向湖岸游,在把沙棘花拖上岸的一刻,大家发现沙棘花已无气息。“不,你不会死的。”姒丹翚不敢相信沙棘花投湖寻短箭,大声恸哭。秦嗣嗣已被吓得不知所云,身子打颤,跟着呜咽不止。尕娃子凭借直觉不愿放弃沙棘花,拼命挤压她的胸腔,给她做人工呼吸。这样三番五次地折腾,大家发现沙棘花奇迹般地苏醒过来。 沙棘花胃呕上涌,身子抖动,“哗啦啦”吐出一口腥臭湖水,微微缓过了神。众人围拢惊喜交集地望着,直到她睁开了双眸,呼出了一口气。“沙棘花,你怎么做这样的傻事?你太不懂事了。”姒丹翚泪光幽幽地注视着,心里又气又恨。一起相处几个月、手足情深的姐妹绝尘而去,如何不使人浮出一抹憾色。所幸之事,她被救醒了,如果她出了意外,自己的良心也过意不去。黄昏的紫霞静静落在沙棘花的脸上,她凌乱的发贴在苍白的脸庞上,她的嘴唇微然发颤,双手的指头开始轻轻动弹。她以为自己死了,辨识着身边几个焦灼之人的目光,全是那样的温婉可亲,全是那样的呵护有加。她明白了,自己还没有死。死神只是眷恋了她一回。 姒丹翚怒声问道:“沙棘花,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沙棘花久久凝视着关切诚挚的目光,一丝暖流流遍全身。她痛苦地喘了喘气,刚想抬手,被姒丹翚按住。姒丹翚将沙棘花脸上的鬓发撩过了耳际,抚了抚她搐动的脸庞,心痛得无以复加。“姐……”沙棘花艰涩地说了一个字,又哽咽了。秦嗣嗣问:“你想说啥,我们大家都在。”沙棘花环望众人,无助地咬紧嘴唇,说:“别让我爹娘知道。我怕她们担心……”尕娃子坐在沙棘花的身旁,累得汗流浃背,打断沙棘花的话,说:“你别说话,回了山庄慢慢说。”“不……我要说。”沙棘花倔强地睁大眼,一字一顿道:“我沙棘花是个穷命人。我……自认了,只是我不甘心……被人□□……姐,我感谢你对我的关心,我感谢你们把我救回来……只是我不知道将来的路要咋走,我怕。”姒丹翚一听,气恨地捶了捶她的身子,反讥说:“你怕啥?这个世界上比你不幸的人有多少,你明白吗?你是咱们的好姐妹,我们有缘相聚于一起,你明白吗?姐明白你有苦衷。只是姐也为你心疼啊,若是为了那事搭上你一条性命,有多么不值得,你明白吗?你真是太傻了。”秦嗣嗣紧攥沙棘花的手,哽咽不止,怆然说:“我们是贫苦人家的孩子,活在世上,大家都不容易。如果为了那事你就……那么人人都活不下去了。”尕娃子说:“你太经不起打击了,我们大家一样,谁没个恼心事儿,如果一想不开寻短箭,我看也轮不上你,我尕娃子就先走了。” 沙棘花凝视夜幕下的湖畔,徐徐清风吹荡着芦苇,传来嘎吱嘎吱的摇橹声。那是捕鱼的渔民们归来,还伴有一串串的歌声。沙棘花以为能翛然超脱,以为能干净地离开,谁想,只是一场啼笑皆非的黄梁梦。 第九十章 零彩礼新人陌路 十月悠悠的秋韵,续写桂花四溢的馨香。一座豪华别墅在香墅岭里悄然矗立。远远一看,别墅楼脊上高耸着造型独特的鸱吻。迎向楼门,是一道大理石影壁,浮刻有泛黄而庄重的九龙一凤。瓦顶、砖基四周巧妙装饰着色彩明亮的砖雕。影壁的底端,一丛藤萝,攀着几茎麻竿和篁竹,缠绕着粗茁的枝干,绿叶如盖,荫茂葱葱。此为别墅的外型构造,以及周围景致的一部分。除此,别墅有个雅称,唤名“雪琼楼”。 一转眼,上官黎与我的婚期将至,几乎所有人正翘首期盼着我们早入洞房。众人瞩目的国庆节这一天,举办了一场婚礼盛宴。上官黎在北京的叔伯婶姨,我在承德的父母亲友全都来了。婚礼举办了两天,规模空前隆重。纺织厂为此放假三天,人人都为我们送来了掌声、鲜花和丰厚的礼物。晚上,我望着疲倦的上官黎躺在床上,一个人走下床坐在书案前,随手拿过一本书,翻到一页,却是《绸缪》: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绸缪束刍,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见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 绸缪束楚,三星在户。今夕何夕,见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烛光掩映,不啻镜中鸾凤和鸣;香气薰笼,好似花间蝴蝶对舞。这一夜,本是我们的新婚之夜,但是,上官黎由于大量饮酒,居然独自睡去了。我回眸充满爱意地望了望眼前男人,蓄着一头短发,眼窝深邃,鼻梁高挺,嘴唇性感,白衬衫的领口微微敞开,衬衫袖口卷到手臂中间,露出小麦色的肌肤。浮动气息的胸膛上,肌肤纹理历历可见。一目望去,像上帝手里巧夺天工的作品。我心想:女人们眼中完美的男神,我终究将你虏获。我们历经波折的爱情,现在瓜熟蒂落。曾经的风雨波澜,曾经的幽怨离合,皆不复存在。我不免有种如愿以偿的滋味。我静静地翻着书,脑海里波涛泛滥。我知道,我的爹娘和亲友正在暄谈玩闹。我知道,人们在期盼我们婚姻美满长久。我呆呆地双手捧书,不想,上官黎来到我身边。 上官黎道:“亲爱的在看什么书?还不睡么?”我搁下书,望着醉醺醺的上官黎,轻轻瞟了一眼。上官黎把唇贴在我的脸上,我用手推开。“哼,醉成烂泥还耍赖?”上官黎一看我不理睬,就不高兴了。他阴欲着一张略带稚嫩的脸,竟说口渴,需要喝水。我起身给他找,但家里的茶壶杯盏皆空空荡荡。我难为情地一笑:“怎么办,我滴水未见。”上官黎像个孩子一样撒娇,不情愿地咕嘟:“我是你丈夫你明白吗?”我机械似地一愣,笑道:“我怎么不明白了?”我伫步布置一新的婚房内,抬手撑开百叶窗。窗外长春藤的枝叶葴蕤,窗内麝香石竹的花朵吐艳。我随意环目,只见地匝氍毹,锦绣桌帏,妆花椅甸。篆烟袅袅,馨香缭绕。上官黎见我拒理力争,“嗤”声一笑,揽住我的肩亲昵地说:“你是我媳妇,淑茵,从今往后,我们生生世世在一起。”我随之一笑,把他按在了椅子上。 我逗趣地说:“你是我丈夫。结婚事大,我家一分财礼未收,你不感到荣幸吗?那么,既然睡不着,我们猜迷语。”上官黎眨着眼睛,盯住我望,像盯着他眼里的圣母玛丽亚,笑道:“什么迷语,你说。”我拔下头上的一根金簪插饰,笑道:“你听好,我说了——‘金簪划银河,隔岸对相望。不忍两分离,喜鹊把忙帮。’打一节日。”上官黎一听,抓耳挠腮想了半天,始终未想出谜底,笑道:“究竟是什么节日,媳妇,快告诉我?”我说:“是七夕节。”上官黎吱吱笑起来,“原来是七夕节。”他微醉地摇了摇头,无耐地笑了笑:“再说,再说一个。”我想也未想,又说道:“‘霞影园外迎沙子,三耳府上送玲珑。’也打一节日。”上官黎绞尽脑汁地考虑了好一会儿,难为情地不说话了。我见他表情尴尬,便在他的额上吻了吻。 我笑道:“只是个谜语,何必灰心,来,我们再看看有什么逗趣的事。”我随意环望新房,目光停留在一个硕大的“囍”上。我恍然一笑,想出了一个故事。于是,我带着满腔充沛的感情讲给上官黎:“王安石年轻时进京赶考,途经一个名曰马家镇的地方,见主户门口挂着一副对联,上联为‘走马灯,灯马走,灯息马停步’,下联却是空白……原来,对联是马家小姐为择婿所出……王安石则喜上加喜,带着几分醉意,高兴地挥笔写下一个‘喜’字。他写完仍觉未尽兴,一思想,又书写了一个‘喜’字。两个‘喜’字搁在一处,合成一个硕大的‘囍’字,王安石让人贴在门上,高声吟道:‘巧对联成双喜歌,马灯飞虎结丝较。’从此,贴‘囍’字的风俗开始在民间流传了。” 上官黎听完我讲的古语故事,放声朗笑:“原来‘囍’是这么来的呀。有趣,真有趣。”我一望自己把上官黎逗乐了,一脸悦然,便嚷嚷着让上官黎也讲一个。上官黎抬手搔了搔头,蹙紧眉头想了好半天,想到一个故事,题目称作:“能言树”。 上官黎道:“从前有一棵树。对了,是一棵郁郁葱葱的树。它同所有的树木毫无区别,有枝干、有树叶,只是它不同于其它树的地方,是会讲话。它生长在大道一旁,能看见街上年老的、年少的,当官的、砍柴的、牧师、猪倌,还有许多孩子。而最让这棵树自豪的是,它能看见国王的马车,还有头发金鬈的国王和王妃。这棵树已经活了五百年。它非常幸运,没有像别的树那样,被人砍伐掉。但是,与所有过往的人中,它只和一个流浪的孤儿最好,那孤儿经常来陪伴它,给它讲故事,给它浇水,和它玩。这棵树感激他,于是给他说了一个秘密。流浪的孤儿知道后,却摇头不信。能言树向他保证说,一定会让他相信自己的话。这天傍晚,他又来到能言树的身旁。能言树告诉他,明天早上国王的马车要经过一条大道,会有冒充强盗的江湖侠士劫杀国王。流浪的孤儿不相信,笑着说,明早会在树下一起等国王的马车经过。到了第二天早上,他躲在树下,窃望国王的到来。结果,国王的马车一到,果然有拿着大砍刀的‘强盗’劫杀国王。国王逃脱了一劫,能言树的话也验真了。流浪儿表示相信。能言树好心告诉他,这个秘密谁也不能说,否则会有杀头之祸。谁知过了两天,流浪儿便把能言树的秘密告诉了大家。大家谁也不相信,居然将能言树连根挖了。能言树死了。没过几天,流浪儿跟着蹊跷地死了。” 我听完后,哂笑地问:“为什么给我讲这个故事?”上官黎拥紧我,爱抚地摩挲我秀美的长发,缓缓道:“我们已是夫妻。从今往后,我只希望我们彼此共患难,相互扶携,彼此信任,一起迎接生活,你说好吗?”我静静望着他微微苍徨的脸庞,问:“为什么脸色如此憔悴?”上官黎一听,吱唔着未予理会。 一阵温馨的气息中,我望着麝香石竹青绿的枝叶,由衷欢喜。它是我最欣赏的一种花,现在花朵吐艳,格外芬芳。而在麝香石竹花盆旁边,置着一个长方形微凹黄檀木桌架,摆放一堆奇珍异石:绿的翡翠、红的玛瑙、白的羊脂玉,紫的紫晶,月光石、蓝宝石、红宝石、猫眼石、勒子石、欧泊、紫牙乌、沙漠玫瑰、芙蓉石……我了解上官黎,平常除了骑马和藏玉,这些便是上官黎的最爱,我知道,我的郎君每天都在收集各类精美的石头。我想起《红楼梦》中那个会说话的石头。如果这些石头也会说话,那将是多么神奇的一件事哩。我想得出神,手指轻拈花枝。不料想,上官黎突然用手捏住喉咙,像是个悲觖之人,向我挥手示意。 上官黎道:“媳妇,给我端杯水来,我口渴……我快渴死了……”我遮嘴一笑,以为他在寻求某种刺激,便嘟嘟囔囔地走近,笑道:“你想让我在半夜一点钟进毓秀楼给你找水喝吗?只怕爸妈已睡下了。”上官黎强掩着一股直冲喉头的酸涩感,那种感觉折磨着他痛苦异常。上官黎怏然地望着我,难过地说:“媳妇啊,快去给我找点水喝。”话未说完,上官黎痛苦地爬在雕花丝质地毯上,翻来覆去:“啊……啊……”我脸色倏然一变,看清楚原来他在挣扎。我抓住他发颤的手,心痛地问:“黎哥,你……究竟怎么了?”上官黎依然祈求:“我要喝水,喝水!”我吓坏了,松开他的手,走出婚房。在凄迷夜色之中,我奔向毓秀楼。 淡云撩乱,山月昏蒙,夜色深沉,晚风拂面。山庄的夜沉浸在百花绽放中。空中漂浮着小虫辛勤吐出的游丝,夹杂在飞花乱絮里。芳草连天碧,园花遍地铺。牡丹妖媚姿婆娑,荷花满塘溢幽香。 我丝毫不敢有半分大意,一路快走。此时,毓秀楼大客厅里灯影绰绰,划拳行令,莺歌燕舞。我小步跑进了楼,看见众人目光整齐地望向自己。而我不管不顾,径自进入后厨,哆哆索索在茶杯中倒了杯水。客厅中,紫檀座掐丝珐琅兽耳炉焚着一绺清香,散发在空气中。众人喧声震耳,掌声热烈。东墙上,大红的绸饰悬挂在一副《富春山居图》两侧。《红楼梦》中人物图景精心描画在镂空黄梨木隔断上。大红的江南手工制丝质地毯,湛红妍亮。一副副裁剪工整的《喜鹊登梅》窗花贴在玻璃上。我轻瞥了一眼,接着返回雪琼楼。 我踩在曲曲折折鹅卵石铺成的小路上,摸黑飞速地奔向婚房。谁料,刚一进房,我被眼前看到的一幕惊呆了。只见暗淡的烛光中,上官黎颤抖地拿着一包粉未,用鼻子不停地使劲嗅。“黎哥,你……你在做什么?”我厉声问。上官黎猛一抬头,望见我正死死地盯着,一双乌黑的眼眸闪射出一道寒光,充满责斥。“我……我……”他心虚不已,胆战地攥住一包粉未往后退。我把水杯重重地搁在桌上,立时水花四溅。我慢慢走向上官黎。这一刻,我深深地感到了迷茫,感到了寒膺。我简直不敢相信,眼前新婚燕尔的丈夫,悄悄背着我吸毒。原来,我所钟爱的丈夫,是个不折不扣的瘾君子。这个打击无疑是晴天霹雳,使我心旌摇荡,浑身无力。 我走向上官黎,看着面前衣冠楚楚的男人,心凄惶,泪泛涌,脸庞上已无半点颜色。上官黎蜷坐在婚床上,惊恐地望着我逼视的目光,一时呛然无语。我凝视着自己的丈夫,好一会儿从嘴里挤出一句话:“告诉我,为什么吸毒?”上官黎一听,顿时苦笑一声,拉住我的手,说:“好媳妇,别这样。我,我只是……”我驳声问:“只是什么?”上官黎一看情形败露,担心自己不坚守承诺,会遭到报应,脸色泛出一片惨白,腿一软,“扑通”一声给我下跪。“媳妇,你,你听我说。我不是人,我该死,纵有千万理由,我也无法再隐瞒下去了。不错,我吸毒,早在两年前,梦鹂逝世前后,我已染上了毒瘾。只是断断续续……现在我袒白地告诉你,我难以自拨。”我一听,用困惑无助的眼神注视着曾经无数次与自己花前月下的男人,开始愁闷地自责。我心想:为什么直到现在,我才知道他是个吸毒的瘾君子?为什么我从未留意过他的隐私生活?为什么苍天偏要愚弄我?一想到这些,我就悲伤绝望了,泪水骤然凝聚于崩溃的边沿,但是,我倔强努力地强忍着。 第二天天蒙蒙亮,我就起床了。由于爹娘和亲戚正在山庄,我必须照应他们离开。所以,我穿了一件月白色绣海棠旗袍,梳起一个结花辫子。按照上官家族的规距,早上要吃夫妻面,给长辈行礼敬早茶。上官黎□□着躺在床上,传来一阵鼾声。我厌恶地望了一眼,一个人静静走出了雪琼楼。我刚走出房门,就看见长辈黄天豪、二姑和三姑、以及黄静婷在赏园。我汲速地走上前,道了一声“早安”。黄静婷盈步走近,问道:“妹,你咋起得这么早?”我一蹙眉,笑道:“我知道你们明天要走,所以早起来了。”二姑打量我,对我说:“怎么昨天晚上来找水了?也不和长辈打个招呼?”我淡淡一笑,脸上泛起一阵红晕,扭捏地回道:“上官黎口渴,我……我给他来取水。”三姑问:“那他人哪?还在睡吗?”我点点头没吱声。大爹黄天豪笑道:“上官家族仅管家大业大,上官黎也该有份事业。如今他老大不小啦,总不会守着他爹的‘三亩二分’地过活吧?”他说着,左右环望,见一幢幢三楹茅楼环护四周,不远处正是别墅“雪琼楼”。而再往后看,是一排红砖绿瓦的简陋平房。我说:“大爹,那是收留芙蓉镇退伍老兵临时盖起的雁归楼,已经收留了十几位退伍老兵。听说,芙蓉镇领导正在谋划他们的去留方案。三年后,雁归楼将会用于纺织厂的员工宿舍。而那边,”我伸出纤指往边上一指,“竹茅楼会全部拆除,也许会修建一处洗浴中心。”黄天豪从衣兜取了一支烟,刚想吸,猛然望见了纺织厂。他准备掐灭烟蒂,我却阻止了一下:“没关系的,大爹。爸在纺织厂配备了最好的灭火器材,不用担心会发生火患。” 黄天豪吸着上官仁送给的名烟,目光充满坚定的意志。在我眼中,他像黑夜中的一只鹰,冷傲孤清却又盛气逼人,孑然独立间显露出的是傲视天地的强势。不仅是我,妹妹葆君从来对他敬畏三分。甚至来说,有一丝不安的排斥感。 大家说话间,远远看见一个男孩蹲在茱萸丛里布置鸟游子。身后几个耄耋老人坐在墙旮旯凝目远望。我皱眉一笑,道:“他们是退伍老兵。上官先生解百姓之忧,向来关心他们的赡养问题。他是大善人。”听完,他们由衷地点点头,欣慰地笑了。众人欣赏着园中种植的海棠、石榴和藤萝,枝叶婆婆,红绿相间。一条游廊外,是一道三丈来长的影壁,其上浮雕着九条麒麟与一只凤凰。两旁芭蕉夹荫,微风拂过,捋下无数泛黄的叶片。再往后面望,养卉苑马厩里驯养着一匹栗红色骏马,鹿囿里则有几只毛色明丽的小鹿。黄静婷头一回观赏梅花鹿,于是迫不及待地走近。她伫立鹿囿外,身体轻伏于篱栏上,观望鹿儿撒欢地吃嫰草。而我心中无比滞重,我在为上官黎吸毒之事愁闷不已。起初,我打算一早来,将上官黎吸毒之事公布于众。但是现在被他们一搅扰,心绪愈是大乱,毫无方寸。我万分苦脑,真不知道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我怕告诉爹娘,又会让他们无端挂念。但不告诉,又怕这场虚伪的婚姻会使我走向埋葬自己的坟场。 我亲自带着他们,巡视了山庄每一处角落。园中回廊迂转,荷花满池。伫立荷塘畔,黄静婷随口吟起一首姚合(和李补阙曲江看莲花)诗: “露荷迎曙发,灼灼复田田。 乍见神应骇,频来眼尚颠。 光凝珠有蒂,焰起火无烟。 粉腻黄丝蕊,心重碧玉钱。 日浮秋转丽,雨洒晚弥鲜。 醉艳酣千朵,愁红思一川。 绿茎扶萼正,翠菂满房圆。 淡晕还殊众,繁英得自然。” 我注视着黄静婷,一个在我眼里臻于完美的姑娘,慨叹不已。旦见她:穿着一件淡绿罗衫衣,小脚哈伦裤,露出半截象牙色匀称的臂膀。颈项里挂着一串欧泊珠。脸面滑嫩,颜如朝华,犹如奶油一般,似乎要滴出油来。双眸流动,桃腮带笑,秀雅绝俗,自有一股轻灵之气。肌肤娇滑,含辞未吐,气若幽兰。而她同样望着我,见我穿了一件月白色绣海棠旗袍,梳着一条粗长的结花辫,搽着粉白胭脂,眼睑上种植假睫毛,两撇长眉斜扫入鬓,使面观极富立体感。她看见我腕上戴的一只赤金环珠九转玲珑镯,好奇之余,取下来戴在她的手腕上。 黄静婷娇声问:“妹妹,你的金镯我戴上好看吗?”我垂目而望,衬着她那白色肌骨的金镯犹为玲珑俏秀,玉色生香。我含笑地说:“嗯,你戴上它越显娇美。”黄静婷轻轻摆弄,脸面上流露喜爱之色。 我笑道:“无非一个镯儿,你若是喜欢,我便把它赠送于你。”黄静婷猛然听来,觉得有些失态,摆手道:“那怎么好,它是你新婚之物,我怎么能占为己有,给你。”她把金镯从腕上抹下来,往我的怀里塞。我有心送给她,便幽声怨气地说了句风凉话:“上官家给我的金银首饰,我一辈子也用不完。只区区一个金镯,在上官家眼里,纯属九牛一毛。来,我给你戴上。”我说着,亲自将金镯戴回她的手腕上。 第九十一章 父审子贪腐事件 秋色阑珊,暖阳照在纱窗上,衬出一片青翠的芭蕉叶。我静静坐于窗下,耳听梅枝上黄鹂凄厉的叫声,心绪迭澜。葆君发现我悒悒寡和,推开手里绣架,问:“今天是你新婚的第二日,难道姐心里有事?”我拿过她的几副绣品看,是《峨眉山月》《姑苏夜月》《卢沟晓月》和《沧海涌月》四副,岔开话题问:“妹妹,此一年绣了多少副图,可曾记得?”葆君倏然一愣,掰住指头一算,笑道:“共三十副。姐,问这个干嘛?” 我含眉轻颦,不料,一滴泪泫然落下。葆君猛吃一惊,倚近我:“姐,你这是咋了?新婚大喜的日子为何哭开了?”我稍作喘息,发现无意间已失态,赶忙说:“这年头已活得不知日子啦。我没有事儿,妹妹,爹娘正在毓秀楼和上官家庆贺,你也别坐着绣了,出去瞧一瞧。” 说完,我走出了梦蕉园,一个人恍惚地走向了后院。我垂着头望向脚下的花朵,还有青茵茵的草丛,不知不觉间走到了鹿囿旁。三个耄耋退伍老兵攥着大把的青草,给鹿群喂草。退伍老兵中,有我认识的,也有陌生的,我看着他们在欢乐暄笑。突然,一个男孩撕心裂肺的嚎哭声传来,三个退伍老兵惊慌失措,随之呼喊:“坏了,癞头鼋从马上掉下来了。”我听得清楚,心里登时一惊,急忙奔向了马厩。果然,在那匹骏马的身旁,一个男孩呜咽痛哭。“早已经告诫你了,那马不能骑,你偏不信,你这孩子。”一个老人朝他指责道。 男孩约摸八九岁的样子,长得虎头虎脑,操一口浓重的闽南音。我问他爸妈在哪儿?他呜咽地说:“爸爸在前年冬天捕鱼时遇上风暴死了,妈妈闲贫爱富,另嫁他人,把我留给了奶奶。但奶奶年势已高,管顾不了我,就一个人在街上四处流浪。”当我得知他上过一年学时,不竟为他深深惋惜:“你应该去上学,怎么流浪到此处来了?那你叫什么名字?”男孩眨着大眼睛,回道:“有一个真名,叫钱钱。大家已习惯叫我癞头鼋了。姐姐,你真好。”我伤感地抿嘴一笑,在他头上抚了抚。正在此时,桂花嬷急匆匆拿来一个专治跌打损伤的药膏。“快,给孩子抹抹,一会儿准见效。”她说。我望着众人手忙脚乱地给癞头鼋上药,再望桂花嬷,七十将过,穿着碎花小襟衫,斜梳平茹头,眼睛倒明亮有光,柿子脸,镶一口金牙,软耷耷的耳朵上戴着一对碧绿色的小耳钉。她动作灵利,一只左手上,轻拈一朵菖蒲花,闲来无事的样子。我见过她一两回,但是没有搭过话。我望着桂花嬷热忱利落,问:“大妈是芙蓉镇人士吗?”桂花嬷爽朗地答:“是的闺女,我是本镇人。”我又问:“缘何儿女不伺候到这里来了?”桂花嬷拈着花瓣,展眉笑道:“儿女都在镇上,是公务员。由于自己年岁已大,怕给儿女们添麻烦。一个人跑来雁归楼做工、颐养天年。”桂花嬷一看,我一袭月白色水滴领旗装,画眉涂唇,清秀艳丽,竟满心好奇。她拉住我的一只手让我讲述过往事,我就将自己的经历告诉了她。桂花嬷感叹不已,泪眼淅沥。我从雁归楼走出来,心里烦闷异常,隐隐骄躁不安,一个人回了雪琼楼。 秋色里弥漫着一层淡淡的雾气,萦绕着飞檐挑脊的整座山庄。仅管有好花好景整日相伴,我依然觉得失落迷茫。也许是由于内心空虚,也许是由于连日劳累使我筋疲力竭,总之,我一时半会也不想待在山庄,只想到外面透口气。我换下月白色旗装,穿上一身正统的马仔装,走出楼来到了马厩边。我牵上骏马。我走在前,马随在后,大大咧咧地朝山庄外走。 我慢悠悠地牵着马,横穿橘园旁的柏油路,居然抄一条长满枯藤和荆棘的小路逶迤而去。日光眩目,明晃晃地照耀在头顶,仅管已是早秋季节,滚热的温度使我大汗淋漓。路两旁长满高大的灌木,灌木深处有嶙峋的山石,还有一汨潺潺的溪流。溪畔长满葳蓐的绿茵,绿茵上又结着白色、黄色和粉色小花。青蛙呱呱地叫个不停,偶尔一只黄莺飞过我身旁。 大约一直走了半个时辰,我觉得口渴难耐,于是在溪畔停步。我挽起了衣袖,蹲下身掬起溪水猛喝两口。温暖的阳光照射的我微微困倦。我爬伏在一块大青石上打起了盹。谁知,刚要阖上眼,一条蛇从溪水中游绕而来,趁我疏忽大意,在我腿上狠命地咬了一口,我“啊呀”一声,看见蛇吐着长长的舌蕊盘叠在地上。不出片刻,我感到一阵头晕眼花,口泛酸水。难过之中,我意识到像是蛇毒慢延全身,于是紧忙站起来,靠着最后一点力气爬上了马背。 我的马驮着我走入一条隘道里。两边青山耸立,高陡而险峻,遍是嵯峨的巨石和断壁悬崖,令人颇有惊心动魄之感。石崖间隙,有苍松古槐和参天的千年灌木,深幽而暗密。 暮色已堆积在天边,正逐渐地、逐渐地向四周扩散。丛林深处及山谷,逐渐昏暗模糊。几缕炊烟,在山谷中疏疏落落飘向空中。一只孤鹤,正向苍茫无际的云天飞去。整个郊原里,呈现的是一份荒凉的景象。我继续往前走,隐约间出现一张巨大的渔网,还有倒叩的木船。天际底下,一绺昏光闪耀,闪露几处渔民的房舍…… 这天黄昏,一个渔夫从山麓下经过,在半路上发现了奄奄一息的我。他把我带回了家,却不甚让马溜脱了。老人将我平放床上,给我的伤口敷上了专治蛇毒的药,又特意给我煎熬草药,将我扶稳坐正,往我肚里猛灌,像给奶羔的母羊嘴里添料一样。依稀中,我听见有人唤我,使劲一睁眼,一个白发苍苍的渔夫,与一个体态健硕的男子正急盼地望向我:“姑娘……姑娘……”我哼了一声,再次闭住了眼。夜色浓重,落在我苍白的脸颊上,我静静地躺在一张简陋的木床上。我的手指轻轻一颤,干瘪的嘴唇稍稍张了张,意识在慢慢恢复。 而在香墅岭里,众人正在为我和上官黎的婚宴欢庆得手舞足蹈。他们欢天喜地,划拳行令,歌舞升平,已经喝得心旌摇曳,天昏地暗了。 晚上九点钟,众人中有人发现我不见踪影,顿时慌了手脚。“黎儿,自己的媳妇你也没有看管好,你就是个不孝子。”上官仁喝得酩酊大醉,当知道我不见了,指着上官黎的鼻子破口大骂。上官黎垂着头一声不吭,像一只挨过揍的袋鼠,呆板疲靡。他也弄不明白,一个好端端的人会去了哪儿?萧老太太拄着藜木杖急的直跺脚:“造孽呀,造孽!大喜日子,新媳妇不见了,成何体统。”梁婉容也着急了。她派人找遍了山庄里里外外,甚至寻问过了醉春和映薇,也没有打探到我的消息。她脸上泛红,眼含泪珠,一屁股重重地坐在了沙发上。上官嫦拿着手机,慌里慌张地说:“妈,妈,你别着急,一定会找到嫂嫂的。”我爹脸色发紫,浑身颤栗,微有不祥之感,说道:“要报案嘛,要报案就赶快。”我娘抹着眼泪呜呜地哭个不停,坐在一张藤椅上。一时之间,上官家族上下都急乱了章法。“不,先不要报案了。”上官黎说:“她一定躲起来了,她不想见我,也许是和我赌气哩。”上官仁一听,厉声道:“难道是你把她气跑了?你究竟做错了什么事会让她不辞而别?你……”上官仁张大嘴巴,怒视着。上官黎说:“她一定是骑着马出走的,也许不会离开太远。”上官仁盯着上官黎说:“那,她总要回来的吧。现在都几点了,一个新娘子大婚之日莫名其妙地玩失踪,传扬出去,我上官家的脸面何存?” 当日夜晚,萧老太太的心脏病复发了。上官家所有人顾了我、顾不了她,哭着、喊着,整整闹腾了一夜。谁知,第二天早上,有人发现马厩里骏马回来了。于是,上官家像收到了一个好消息一样,沸腾了,兴奋了,所有人都跑出来探望。不料,那匹骏马在山庄若无其事地走动一圈后,居然嗒嗒地踅过身,又跑出了山庄。上官仁一看,立即大吼一声:“快跟着马,看他要去哪儿。”喻宥凡和王瑞贺两人心有灵犀,带着尕娃子和韫欢,撒开腿随在马身后一路尾随。那马儿像是通识灵性一般,走走停停,引领着大伙一直走了大半个时辰,到了巍峨连绵的青麓山脚下。众人一看,青山掩翠,绿树环抱,灌木阴阴,几处渔户人家出现在了视线里。王瑞贺自言自语:“这是哪儿,怎么会有人家?”喻宥凡见那马儿在一棵山槐树下立着,树对面正是一户冒着炊烟的渔民家,断定说:“淑茵肯定在此。走,咱们进去瞧一瞧。” 我微微睁开双眼,一间茅屋映入眼帘。窗下有两张木床,我躺在其中一张床上。一只铁锅上咕嘟嘟地冒着蒸汽,铁锅旁边的案板上搁着碗筷,盘子里有一条熏蒸好的鱼。地上有捕鱼工具和一张巨大罾网。一个□□上身的男子蹲在地上维修船橹。只见那人俊美绝伦,脸如雕刻般五官分明,有棱有角的脸俊美异常。一头乌黑茂密的头发,一双剑眉下是一对细长的桃花眼,充满了多情,让人一不小心就会沦陷进去。他高挺的鼻梁,厚薄适中的红唇,漾着令人目眩的笑容。从外表看,他好像格守本分,但眼里不经意流露出的精光让人不敢小看。我挣扎了一下,想坐起身,但浑身酸乏无力,眼前杳忽不定。“我……是在哪儿?”我艰涩地吐出了几个字。男子发现我醒来,迅速直起身:“爸,她醒了。”然后走近了我。门一推,搭救了我的老渔夫喇喇忽忽地走近。“姑娘,你醒了?”他望着我问。我点点头,轻声回道:“大伯,我怎么躺在这儿?”渔夫微然一笑,扼腕兴嗟,道:“姑娘,你捡回了一条命啊。若不是我发现了你,恐怕你……你早已经没命了。”我这才想起前一天下午,从山庄牵马走出来的经过。我着实一怔,赶忙要下床,老渔夫却治止了我:“姑娘千万别动,你还是再躺一会儿吧。蛇毒从你的身上清除干净,你就会康复。你中了蛇毒,险起丢了性命,真是上天保佑你呀。”我含着感激的泪花,望着他们连连道谢。那年纪稍年轻的男子,又给我盛上一碗草药汤,说:“你喝了药汤,差不多就会没事了。”我问:“我怎么称呼你?”男子谦卑一笑,回道:“我叫阿牛,你叫我阿牛哥吧。”我一望,阿牛一副憨厚诚意的样子,心里感到无比激动。阿牛注视着,发觉我端秀无俦,温静尔雅,为此颇为困惑。忽然,“嗵”一声,门被人重重地推开。我随之一望,喻宥凡、王瑞贺和尕娃子、还有韫欢慌张地走进来。“淑茵,原来你在这里。”喻宥凡大步走近床前,一望我捧着碗,不禁一惊,“你……这是咋了吗?”我一看众人,他们急迫的目光望向我,立时泪如泉涌。王瑞贺问:“姐,你究竟咋了吗?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我哽咽着,好半天才开口,说:“是,是渔夫大伯和阿牛哥救了我,我对不起大家。”喻宥凡和众人一惊,忙不迭问:“究竟发生什么事了?快告诉我们。”我抽泣了好一会儿,平抚了心绪,慢慢把实情讲了出来。众人听后,心悸之余,急忙致谢两位陌生人。渔夫感慨地说:“你们不要谢我了,是这位姑娘命大,吉人自有天相啊。我和儿子世世代代以捕鱼放牛为生,这种事头一回遇上。行了,现在她醒了,你们把她带回家吧。”喻宥凡望着眼前大仁大义的长者,不知如何感谢,只许诺说,等返回香墅岭禀报先生,必会重金答谢。 于是,我懵懵愣愣地被带回了香墅岭。我九死一生的故事,将众人惊出了一身冷汗。只是阅人无数的上官仁疑惑不解:我怎么会凭白无故地在大婚日子独自出走?怎么会撇下众人而去?他用严肃的目光审视我和上官黎,隐约觉出了一丝异样。我安然无恙地回来,使众人悲喜交集。萧老太太一听说我回来了,笑不拢嘴,她颤悠地下床,抓住我的手说:“孙媳妇呀,你把我们大家吓坏了。万一你有个好歹,我们上官家族咋能给众人交待清楚,你的爹娘也不会原谅我们上官家的。”上官嫦悲咽着,娓娓说:“你一晚没回来,大家等了你一晚。倘若不是马带回消息,爸肯定会报案。”上官黎落落垂手立在一旁,心中凄恻,一句话也没说。 我的爹娘不久返回了承德。对于我,内心无比憾恨、怅然,但无处排解。我没有把离家出走的真正原因告诉他们,也没有将上官黎吸毒的事讲出来,而是选择了沉默。我心想,作为一个妻子,合法的妻子,从今往后,我理应束缚丈夫的放荡行为,帮助他挺过难关、彻底戒毒。然而,这个世界上从没有一厢情愿的好事,往后的一段日子,他仍然不听从我的建议,而且愈加肆无忌惮地放纵了自己。一日,万般无耐,我把隐藏在我们夫妻之间的密秘悄悄告诉了梁婉容。梁婉容知道后,万分惊讶,以为是我搞错了。直到后来,一件事情的出现才引起她和上官仁的注意。每个月初,纺织厂都由单卉向上官仁上报财会报表,一次单卉不经意的话,终于使上官仁陡生戒备之心。原来,单卉每个月上报财会报表之时,都有一个习惯,那就是看一看本月的收支。通常,那份报表上的各项数字是平衡的,只是接连半年出现了严重的支出现象,于是单卉将这个问题反映给了上官仁。上官仁当时诧愤不已,问单卉报表支出亏损情况。单卉告诉说亏损几十万。那么这些钱去了哪儿?怎么会亏损,就成了一个疑问。单卉恍然醒悟,提醒上官仁说,上官黎每个月私自支出五万,说是先生的意思。上官仁一听,气得吹胡子瞪眼,一口气差点没上来。他对单卉说,他压根没有让谁支出任何钱,如何是他的意思?上官仁把上官黎找来,三人一对质,上官黎的慌话竟不攻自破了。上官仁问具体支出了多少,上官黎说是五十万,而单卉则说是九十万,两人自相矛盾,上官仁大为震怒。 上官仁痛定思痛,反省了自己。他认为是他疏忽了对财会的兼督,疏忽了对上官黎的管教。为了让上官黎重务正业,也为了我们夫妻有份自己的事业,上官仁决定,将相对清闲的雁归楼工作交付给我们。从这之后,我既要负责雁归楼,还要监督上官黎戒毒。我苦口婆心地劝导上官黎尽早戒毒,为此,我经常以泪洗面。 日子过的有一丝淡淡的苦涩,有一丝淡淡的压抑。我常常观察一盆麝香石竹在夜色中沁绿的叶片,还有夺目的花朵,总会使我触景生情。我感怀命运捉弄人,将我推向了一个水深火热的境地。原本以为,我淑茵是金蝉脱身、凤凰涅槃,不料想今日才觉烈火焚身,镣铐囚禁了。我感到了自卑,感到了彷徨,我的手拈住叶片,不经意间将它揉碎。我走进了书斋,发现上官先生赠送给我的书,搁在书案一角。无比怅然中,我的目光落在一张发出淡淡草香味的纸笺上。 “山清水秀宜人天性, 可惜一片清歌,都付与黄昏, 欲共柳花低诉,怕柳花轻薄, 不解伤春,念异乡羁旅,柔情别绪, 谁与温存?空樽夜泣,清山不语,残月当门, 翠玉楼前,唯有一波湖水,摇荡山云, 天长楚短,问恁时,重见桃根? 这次第,算人间没个,并刀剪断,心上愁痕!” 我轻声吟唱诗词,伤心得泪水涟涟。耳畔传来夜莺悠长的啼叫,偶尔望见窗外萤火虫在玻璃上逗留。我感到失落无比,于是走出雪琼楼,一个人满腹愁绪地在藕香榭里赏景。 第九十二章 癞头鼋孤星闵怜 又是一个满月的夜晚,夜空中璀璨的星斗伴着一轮圆月闪烁着,晚风牵起衣裙,微微倒有些凉意,流萤舞动,乱影在夜色里将我失落怅然的心牢牢羁绊。我慢慢走向花园深处,眼中含着一包谁也不易察觉的泪水。我走近一株芭蕉树下,坐在绿茵茵的草坪上,弯屈双膝,把头深深地埋入腿中。正在我万分痌伤之机,喻宥凡出现在我的身后。 喻宥凡望见坐在草地上的我,笑道:“淑茵,为何独坐于此?”我臻首微垂,撒谎说:“天太热了,我坐在树下歇凉哩。”喻宥凡信以为真,失口笑道:“我以为看错人了,果真是你。淑茵,新婚燕尔,你感觉开心吗?”我凄楚而笑,似秋风萧瑟里颤栗的一朵花。喻宥凡一直纳闷,我新婚当天,为何会骑马出走?现在竟觉得机会来临,于是探究地问:“淑茵,你能告诉我,那天为何走远路吗?”我眉心微恻,觉得难过,半饷,未予答复。喻宥凡拈着一枝秋菊,看见我闪泪的眸中仿佛有一丝难言的实情,心里便惴惴不安。两人正无言以对,刹那,耳畔传来一阵熙攘的吵闹声。我着实一惊,心想,为何有这般暄哗之声?我不由分想,向传来声响的地方奔去。待我来至雁归楼下,癞头鼋正坐在地上耍泼哭喊。我问桂花嬷发生了什么情况,桂花嬷只说癞头鼋想家了,要离开山庄回他的家。我吃了一惊,低头望着,见他身单力薄,两只蜡烛一般粗细的胳膊,用手捂在脸庞上,像冬天一只草原上流浪的野狼。他身上是单薄的粉色棉秋衣,一双鞋已远远踢开,身上不知何故搞了一身水。我哄抚着他。谁知哄劝了半天,癞头鼋依然想回家。我一时不禁茫惑了。他是从芙蓉镇上救助回来的流浪孤儿。我记得他刚到山庄之时,一身褴褛,头发凌乱,脸孔发皴,全身上下,到处是一块块被人殴打过的淤青。将他救助回山庄后,我给他洗了澡,剃了头,穿上新装,原来还打算联系一所学校,让癞头鼋念书。但没有想到,现在,他居然又耍泼,任谁也哄宠不乖。桂花嬷给他拿来糖果,也被撒落到地上。他还将桂花嬷的胳膊咬了一口。桂花嬷年纪已大,被一番折腾,当时便瘫坐地上。众人一看情形不妙,纷纷摇头避让。此时,我与喻宥凡相顾失色,这种情况我也是头一回遇上,一时不知所措。癞头鼋坐在地上大声地嚎哭。众人皆交首接耳想对策。恰在这时,来了一个人化解了闹剧。上官嫦一个人在园中散步,当听见雁归楼哭喊的声响,赶忙踅步而来。她看见癞头鼋坐在众人中间的空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叫。她走上前,蹲在身旁耐心劝导。癞头鼋一瞧,上官嫦来了,一双炯炯有光的眸子像看见了亲娘,立时来了兴趣。他告诉上官嫦想家了,想孤零零的奶奶。上官嫦万分同情地抚着他稚嫩的脸孔,答应带他看望亲人。于是,癞头鼋在上官嫦几句贴心的话语中停止了哭泣。 癞头鼋在痛苦和兴奋中度过了一夜。天一亮,他早早起床,等候着上官嫦带他看望奶奶。上官嫦信守诺言,穿着一身青苍色衔流苏长摆裙,将满头长发挽于脑门后,白皙的脸孔透出淡淡的红晕。她给癞头鼋戴上一顶帽子,与我、喻宥凡三人到镇上寻找他的奶奶。 癞头鼋奶奶的家在偏僻寂静的乌巢巷深处。一条青石板路弯弯曲曲,一直延伸至他家门口。我们走进发现,原来,是一幢掉尽砖伢墙面斑驳的两间土房,和一片十平米不到乱糟糟的小院。一个老态龙钟的妇人,正拿着一张草席抖蠹虫。“奶奶,”癞头鼋一见妇人,立即奔上前,扑进她怀中,“我可想你了,奶奶你还好吗?”妇人望见孙儿来了,眼泪直往外涌。她扔下草席,抱着癞头鼋,吻了又吻。癞头鼋抬起目光审视眼前至亲之人,喃喃地说:“奶奶,是他们救了我,还安排我住在了香墅岭的雁归楼,奶奶,他们是好人。”老妇人凝眸我们,见我和上官嫦、喻宥凡眉目和善温静,激动地说:“谢谢你们救了我的孙儿,快进屋里坐吧。” 癞头鼋奶奶驼着腰,给我们倒上茶,坐着含泪道:“我的孙儿命苦。他爸死的早,妈又改嫁了,我供养不起,学也上不成。你们是好人,我该怎么报答你们哩?”我淡然一笑,道:“老奶奶您别这么说,如今是□□的天下,老百姓的事就是□□的事。您别担忧,我们会将您的孙子照顾好。我们会给他吃,给他穿,还会供他上学。老奶奶,他是想您了,才回来看您。”老妇人从一个相框架上颤抖地取出一张照片,递给上官嫦。“你们看,这是他父母亲,原先和气的一家,但现在没有了。”她说着抹了抹眼泪。 上官嫦望着照片中的一家人,充满温馨和美满,然后把照片又递给我和喻宥凡。上官嫦打量癞头鼋曾经住过的简陋的家,对老妇人忱忱地说:“老奶奶您别担忧,以后您孙子来山庄后,由我们负责他的一切。您只需要照顾好自己,把他交给我们。”老妇人仅管于心不忍,但知道我们是为癞头鼋好,便答应了。上官嫦望着老妇人,一脸麻褐斑,两只深眼窝上耷着厚厚的眼皮,瞳仁枯黄,盈浊间闪射幽幽黯光。她的一条瘦伶伶的胳膊上,戴着一只年代久远的景泰蓝手镯。上身穿的一件反白蓝底格子衫,衫领、袖口泛出一层油腻、污垢。而她,矮小的个子,让人觉得像个侏儒。她望见孙儿,心中愁肠百结,神色间透出难以抉择的表情。她心里过意不去,将攒下的十块钱,塞给了癞头鼋。“孙儿,快点长大,长大后就能养活自己了,奶奶也没办法啊。”老妇人抚摸他的头,嗓子嘶哑地说道。上官嫦抓着老妇人的一只手,心有感触地说:“别担心,从今往后呀,只要他听话,会不愁吃、不愁喝的。” 老妇人注视着上官嫦,一颦一笑,尽现柔情雅态。旦见上官嫦:身材高挑搭配时尚的装束。一张秀脸,眼珠子黑漆漆炯亮亮。两颊晕红,媚於语言。周身透着一股青春活泼的气息。约摸十七八岁,竟是一个绝色丽人。老妇人哑声道:“一看姑娘就是个大家闺秀,长得多俊。我娃儿有福气,有口饭吃了。”上官嫦一望,老妇人家境困窘,觉得不忍久留,掏出随身带的二百块钱给了她。而癞头鼋见过奶奶后,随我们兴高采烈地返回了香墅岭。 一日,我寂静地坐于窗下,望着月明星稀的夜空,紫茉莉淡淡的芳香不时飘入,心间无比惆怅。一连几天,上官黎全无踪影,使我胡思乱想:那个“残忍”的瘾君子,一定在外面招蜂引蝶呢。或许又在外面同浪荡少爷们在花天酒地、纸醉金迷呢。我守候着漫漫长夜,几乎是油尽灯枯,人浮于世了。终于,在我马上支撑不住的时候,听见一声门被拉开的响动。我急忙相迎,原来是上官黎回来了。只是他醉眼腥忪,浑身散发浓郁的酒气。我斥声问:“黎哥,你怎么又喝酒了?”说完,我让上官黎坐了下来。我为上官黎倒了一杯解酒的蜜梨汁,接着,扶他躺在床上。我满怀无尽凄愁、轻轻用毛巾揩试他的脸颊。百般呵护,万分柔情,我要让自己做的无愧于心,让自己在上官家挑不出任何瑕疵。眼望他,我的心已痛到深处。这个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丈夫,难道是我衷于一生的爱情归宿吗?这个我曾深爱过的男人,竟是如此一副不醒人世的嘴脸,让我如何不心痛。 天亮了,我绕过一架名为“蝶恋花”的大理石方屏风,在并蒂双莲衣纱厨柜里,找出上官黎的三件便旧衣裳。我说:“我想好了,咱们立即上杭州戒毒。这些衣裳我准备出来,同爸妈商量之后,我们马上起程。”上官黎目光幽沉,脸色木然,嘴角和脸部一阵痉挛。他觉得有愧于亲人,有愧于挚爱之人。他转过英俊的脸孔,用婴儿企求奶水一样的目光打量我的背影。 上官黎道:“你真要送我去戒毒?”我愣了一下,心里酸软,忧虑地说:“嗯!再不去戒毒,我怕会悔了你的一生。”他坐着穿袜子,嘴里嘟哝不停:“戒毒……恐怕需要很长时间。淑茵……要不然我们,我们以后再去行吗?”我登然一听,怒不可遏:“这怎么可以!事到如今,你还想隐瞒什么。再不去戒毒,只会贻害你的终身。” 上官黎挪下床,双手叉在腰间望向窗外。旦见园中:绿草萋萋,迷雾蒙蒙。柳条垂拂青砖上,榆树压枝风中摆。茱萸青翠苍苍,篁竹抽叶郁郁。满园芳草弥漫,桃杏结满果实。扯葛藤、蔓草深,翠藓堆蓝,云浮苍空,光摇片片烟霞。正望着出神,一群工人喧喧闹嚷,在王瑞贺的帅领下,直往毓秀楼而去。他陡然一惊,急忙朝房外走。 我大声喊道:“你要上哪儿?外面在下雨哩。”上官黎不回头地急道:“工人们慌慌张张的,难道有什么事情?我去看看。”上官黎走出雪琼楼,径自奔向毓秀楼。待来到客厅,见众人围簇上官仁,像无数鸟雀一般叽叽喳喳地说:“我们的下属部门,需要大批蚕桑丝,但现在收购量严重滞后,前一批绸缎布料,质量就达不到标准。”上官仁一手拈烟,一手看制图册。俄尔,笑道:“这个问题我们早已商量过。不是工人把关不严出的差错,也不是蚕桑丝质量不合格,确实是因我们吹毛求疵了。你们不要相互埋怨,蚕桑丝不足,我们会督促养蚕户加紧养蚕。一时紧缺是暂时的。”正说话呢,上官嫦一身雪莲色百褶裙从楼上走下来。众人一望,见她双目犹似一泓清水,在每个人脸上转了几转,容貌秀丽之极,当真如明珠生晕,璧玉稀世,美石莹光,眉目间隐然有一股书卷的清气。 王瑞贺笑道:“既然上官先生胸有成竹,那我们的工人就放心了。依先生看,我们芙蓉镇的养蚕户能给我们及时供应蚕茧吗?”上官仁微笑着,一面吩咐玉凤给众人沏茶,一面弹了弹烟灰。他环望众人,全身已被雨水淋湿,个个急不可耐地盯着。上官仁道:“蚕茧供应短缺是暂时的。那些养蚕户非常用心,我相信他们能按时供应足够数量和质量的蚕茧。” 上官仁问上官嫦:“机票是否预定了?”上官嫦手扶楼梯一个人立着,半天才冷冷道:“预定了。没有人帮我,我已预定了。”上官仁一回眸,问上官黎:“黎儿,你没有帮她买票吗?”上官黎漠漠地坐在桌边,用手旋转茶杯。近一个礼拜了,他一直在外面鬼混,哪里顾得上妹妹返校之事。“不!没有。”上官黎有些六神无主地说。上官嫦走下楼梯,玉凤走上前,问:“小姐,您想吃什么告诉我。夫人吩咐过了,让我烧几道好菜给您吃。”上官嫦看看腕上手表,已经九点整了,只说:“做莼菜羹和荔浦芋头,再做一道醪糟汤。”玉凤听了,回道:“好,我马上准备。”上官仁问:“几点的飞机?”上官嫦怏怏不乐地说:“下午四点。” 一日,我随同上官黎,两人前往杭州的一家戒毒所。为了让上官黎戒毒成功,我已做好了心理准备。接待我们的戒毒所管理人员详细询问了上官黎的情况,将他安排进了最好的戒毒室里。这次戒毒,按照规定至少满两个月。期间不能外出,不能吸烟,更不能复食毒品,否则将前功尽弃。上官黎信誓旦旦地向我保证,一定能顺利戒毒成功。我又相信了他的话。 我在陪伴上官黎戒毒期间,传来了喻宥凡与王鉴珩结婚的消息。还听说喻宥凡为了延续王鉴珩的遗训,特意辞去了纺织厂的工作,而是专门饲养王鉴珩生前那批蝎子。 一日,我回到香墅岭一个礼拜了。我突然想起事情,应该前往斜阳谷,探望一下搭救过我的老渔夫。起初,上官仁也赏赐给他们钱财,但,它是代表了整座香墅岭,代表了上官家族。我心里耿耿于怀,老渔夫的深情厚意实在令我感激不尽。这一天,天高气爽,阳光明媚,我在家闲来无事,于是想拜见他们。我照样穿上简约马仔装,带上厚重礼物,骑上骏马,快乐地走出了山庄,一路上我唱着歌: “荒凉凉高秋时序,冷萧萧清霜天气, 怨嘹嘹西风雁声,啾唧唧四壁寒蛩语, 方授衣,远怀愁几许? 沾襟泪点空如雨,和泪缄封,凭谁将寄? 走在山花漫烂的路上,我歌声一转,接着又唱: 野花如绣,野草如茵, 无限伤心事,教人怎不断魂?…… 新鬼衔冤旧鬼呻,弊形成灰烬, 唯有阴风吹野怜,惨雾愁烟起, 白日易昏,剩水残山秋复春!” 我一路谨慎地来到老渔夫家,将贵重礼品敬奉上。谁知,老渔夫受宠若惊,拒绝收留贵重的礼物,摆手说:“丫头,这些重礼我们哪敢收呀,你是大户人家的贵媳,救你一回,我们算积攒阴德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听大伯说,拿回去吧。”我有点犯难,好言相劝:“大伯,我淑茵的命是你救回来的,这点礼物不算啥。您一定要收下,否则我心里不好受。”阿牛挠着头发,笑嘿嘿地对我说:“我们是穷人,受不了你们的富贵金银。淑茵,听我爸的话拿回家吧。”我依然执意不肯,老渔夫思来想去,便笑纳了。 第九十三章 拳儇施恩阿牛哥 天空黯沉,满院的树木浓荫,被暮色染成了昏暗的一片。窗子开着,迎进房间里的不止有秋风秋雨,还有更多的暮色。夜凉如莫愁湖的水,悠悠柔柔的、颜色清一。葆君刚到门口,听见一阵隐忍的、颤栗的、遏抑的啜泣声,心里猛然一怔。她满腹孤疑地推门而入,发觉我半伏在床榻上怀抱绣枕独自伤恸。刹时,她的心像被人狠狠揪住了,喘不过气。她没有靠近,脑海里飞快地判断着我哭泣的原因。不用说,大概还是由于上官黎的原故。那个十恶不赦的瘾君子,欺骗了所有人对他的感情、对他的期待。 葆君放慢脚步走近,悄悄坐在我的床榻边沿。我一回眸,发现葆君用一种探索的目光望着,赶忙试净了眼泪。葆君说:“姐姐,你不必隐瞒我。你受了伤害,受了他的哄骗。”我的脸庞上泪痕微湿,我过度的伤心经常会导致我的身体不由自由主地振颤。“妹妹,”我抓住她的手,自责自怨地说:“我的婚姻究竟是对、还是错?你告诉我。”葆君的眼眸濡湿了,她望着我略微暗黄的脸庞上被泪水涂花的脂粉,望着我略带惊悸的眸子飘忽不定,难过地摇头道:“姐,这就是命运!多少人羡慕你嫁入了豪门,你富贵如金枝的身份,与你高傲的地位,你袒然面对现实生活吧。”我低下头,望着枕头上一对戏水鸳鸯,想起当初来山庄时的情景。三年前,一个春光漫烂、莺歌燕舞的江南日子,我被上官黎从劳务市场招聘进香墅岭。当时,我看着飞檐挑脊,红砖绿瓦,树木葱笼的山庄,以为置身于一个梦寐以求的天堂中了。丰润的薪水,带给我无尽的动力。奢侈的贵族生活,使我大饱眼福。那时候,我怎么也无法料到,会与上官家族的大长子上官黎结为连理。我又想起了喻宥凡。他对我关心倍至,像对待亲人一样悉心呵护我。那时候,我感动极了,一度以为将来会委身于他。不料,后来上官黎逢遭挫折后,出现在了我的生活中。为此,我的人生发生了巨大转折。所有的海誓山盟不过一场梦。梦醒了。我真正感觉到凉意。葆君望着我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深深为我伤心寒恻,新婚不到一个月,上官黎就进了戒毒所,人之常情未免心灰意冷。现在,看见我由衷伤感,竟为我感叹——命运为何如此安排?突然,葆君转念一想,不能让我总是独守空房吧,应该让我排解一下心情。于是,葆君靠近我,温婉地说:“姐,你别往心里惦挂。你换上衣裳,咱们到镇上跳舞去。”“跳舞?”我一蹙眉,稍显激动。葆君神秘兮兮地点点头,道:“听说,镇上有位官员为她的女儿开办舞会,前往者免费进入舞场。姐,反正你难消寂寞,不如随我一起走吧。”我有些迟缓,凝神思索。我怕公婆知道,会让人觉得新婚媳妇不守妇道,耐不住寂寞,推脱说:“妹妹,我怕公婆知道会埋怨,再说黎哥不在,我们独自外出不好吧?”葆君一听,不以为然地摇头道:“姐,只因黎哥不在,我们才敢出门呀,你想想万一他在,我们怎么可能随便出门。姐,你听我说,现在收拾收拾,我们一起去。”我经不住葆君的软磨硬泡,只得应允了。我下了床,在衣橱找了一件深红色缎子旗装,问葆君:“这件衣裳怎么样?”葆君望了望,道:“姐,戴哪串项链?一定要搭配得当。”我便从梳妆台的抽屉里找出一串玛瑙项链。葆君为我盘了一个简约的淑女髻。收拾停当后,两人准备出门。门外是个小小的庭院,有松柏几棵,草木几丛,间中还有几朵清香小花,怡然开放。门前是个走廊,通往院外。在门前四尺处,有青石台阶,连着院子和走廊。我们刚走出门,愕然望见门口坐着一个人。葆君一望,原来坐着癞头鼋。 葆君问道:“你为何坐在门口?”癞头鼋仰起脸,慢吞吞地说:“姐姐,我在等你。”葆君一听,感到惊讶:“什么,你在等我?癞头鼋,哪儿不舒服了吗?为什么要坐在这儿等我?”癞头鼋抬起忧伤的眸子,微笑一声:“我看见姐姐来这儿,就一个人随来了。姐姐,我想听你给我们讲故事。”葆君陡然一惊。原来,自从癞头鼋来到雁归楼后,她就常常去和他们聊天。有的时候,会给他们讲一些鬼魅狐怪的故事,于是癞头鼋就记住了。晚上,他在院中玩耍,眼看葆君步入雪琼楼,竟悄悄随来。见她迟迟不出来,一个人干脆坐着打盹。这一等险些睡着。现在,葆君望着除了好笑,只剩下怜爱之情了。葆君将他扶站起来。癞头鼋望着我们衣装光鲜,问道:“姐姐,你们要上哪儿?” 葆君笑道:“我们去镇上跳舞,癞头鼋有事么?”癞头鼋一听说我们要去镇上,顿时兴趣高涨。癞头鼋眨着眼睛跃跃欲试地说:“带我去吧,我也要跳舞。”我望望葆君,责怨她,不应该告诉我们的行踪。只是话已出口,已无法挽回。看着癞头鼋懵懵懂懂的样子,我的心酸软了。只听葆君说:“不行,绝对不行。癞头鼋,我们是去跳舞,不是玩你懂吗?”癞头鼋似懂非懂迷茫地望着,垂下了头。我一看,倒生出几分宠溺,对葆君说:“要不然带上他,反正他一个人挺寂寞。”葆君说:“坚绝不行,他去了我们只顾着他啦。”我一时没辙了,只能摇了摇头。癞头鼋一看我们姐妹不愿带他,便漠漠地转身走了。 藕香榭里,宽阔的地面上用鹅卵石铺砌路径。有人工培植的草坪,夜风袭来,树叶竹枝轻轻摇动,一阵青草幽香传来,异常清净。芭蕉树幽幽清凉,宽阔的大叶面像把扇子,在风中不停地颤动。我和葆君借着月夜走出香墅岭,一会儿功夫,就来到镇上。我们步入歌舞厅,看见人头攒动,熙熙攘攘,欢畅的音乐像绸缎一样让人舒心。我们在一处灯影绰绰的角落坐下,服务生给我们的桌上搁了一份时令糖果盘。我环望众人,达官显贵,浪荡公子,平头百姓混杂其间。舞乐开始后,一位男士谦谦有礼走上前,诚邀我跳一支舞。我微然有一丝羞赧,但我明白,既贵为金枝,这些重要的社交礼仪岂可落于人后。葆君看出明堂,催促说:“姐,跳舞吧,出来就是跳舞的。”我听完后,答应了那位男士的请求。男士翩翩有礼,一望我袅娜生姿,举手投足不卑不亢,笑道:“小姐年芳几何?是芙蓉镇人士吗?”我顾昐生姿,摇摇生辉,轻启朱唇道:“时年二十二,现已成家,在香墅岭。”男士有些惊讶,目光落在我的脸上:“听说,山庄迎取了一位贫家小姐,你可知吗?”我轻咬嘴唇,回过脸畔,不敢抬头看。 歌声停歇,跳过一曲舞,男士将我送回原坐之处,道:“小姐的舞跳的真好,日后有缘一定与小姐再跳一回。”我轻然颔首,绯红的脸颊上绽出一片石榴红似的喜悦。 舞会迟续进行,我同葆君却早早退场。我担心公婆知道了会生抱怨,遂不敢久久逗留,拉着葆君准备返回。夜色温凉如水,半弯新月挂在夜空,散发出一种极淡的青色,像是上好景德瓷薄薄的釉色,又像是十七八的月色,好虽好,却是残的。路旁树荫匝地,不知何时,一场不大不小的雨骤然掠过,路面上隐约望得见斑驳的雨珠,或有一小片蓄积的水渍,反射着霓虹灯的幽光。一切都宁静的出人意料。我们比肩慢走,穿过一条柏油路,走入临近山庄的一条巷道。夜晖像轻纱,像烟岚,像云彩;挂在树上,绕在楼檐,罩在城邑上,藏在花丛中。一会儿像奔涌的海浪,一会儿像鱼鹰在翻飞。霞烟阵阵,浮去飘来,一切的一切,变得朦朦胧胧的了。顷刻间,这乳白色的轻霭,化成冰晶玉洁的露水。落在路面上,飘在树丛中,滴在人的身体上。人们吸进这带有野菊花药香味儿的气息,觉得有点微醺。每个芙蓉镇的人已习惯了野菊花药香味儿,它能治疾除伤。 我们刚拐进深巷,葆君就发现身后有人影蹀躞相随。她心间一凛,悄悄拽了拽我的衣角说:“姐,后面有人跟着哩。”我一听,顿时慌张不已。我记得先前与自己跳舞的那位男士眉宇间挂着一丝诡谲邪笑,便断定是他。我们不敢停步,加快步伐朝前走。即将到拐角处,被两个人影拦住前路。“你们是谁,想要干什么?”葆君挡在我的身前厉声问。拦挡者一脸狞笑,月光下,他的表情夸张至极。阴差阳错,他——居然是那个无恶不作的绿鹞子。 绿鹞子带着他的铁杆兄弟,在先前的舞会上被我的美艳所倾倒。起初,他打算同我再跳一支舞,谁想回眸间,发现我和葆君走出了舞场,这才在惊乱之中紧随而出。一路上他数次想拦挡我们,但是犹豫不定。思来想去,最后决定在巷道中动手。现在,他横立在我们面前,露出□□放纵的笑意。 绿鹞子目光温柔地望着我,见我翩然出尘,窈窕出彩。“小姐,你不记得敝人了吗?”他说。我一望,果然是先前那个舞伴。“怎么是你?难道你有事?”我惴测地问。绿鹞子走近两步,望了望身旁的葆君,故弄玄虚地问:“她是谁?”我回道:“我妹妹。”绿鹞子笑了笑,恶相乍现,说:“让她走开,我和你单独说几句话。”我听了直觉得好笑,但,这个相貌堂堂的伪君子,使我无论如何不愿把他与强盗、或是劫匪等联系在一起。我气忿地望了一眼,对葆君说:“走,不要理他。”说完,我们径自往前走。还没走前两步,绿鹞子一个纵步闪身,伸开臂膀将我们再次拦住。我全身一阵冷颤,似乎每根发髻上的头发都瑟瑟而立。凄美的月色照在我微带红晕的脸庞上,我的双眸中含出惶难的泪光。我强掩惊惧,步步后退中,大声斥责了一声。 我大声道:“你不要过来,否则我要喊人了。”绿鹞子哪儿管得了那么多,他狂笑着、狰狞着,咧着大嘴,张牙舞爪地靠近。“小姐,你已经让我动心了。我喜欢的女人从来都逃不了。只要你让我吻你一下,我就放了你。”葆君听后大喝道:“流氓,你休想占我姐半点便宜。姐,别害怕,有我在呢。”葆君挡住了绿鹞子。绿鹞子一看葆君不畏他的淫威,使他好事难成,不由得火冒三丈。 绿鹞子道:“操×狗娘的,小□□敢管老子的闲事?”他推开了葆君,葆君一不留神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妹妹,你没事吧?”我唐然一惊,俯下身刚想扶起葆君,绿鹞子已跃身上前拥住了我。“你,坏蛋,你这个坏蛋。”我拿着黑色挎包拼命地打向绿鹞子。绿鹞子抬起胳膊用手遮挡,葆君也给我帮忙,两人将绿鹞子逼迫至墙角。墙角正有一株绿叶稠茂的柳树,细柳垂青拂扫地面。绿鹞子无处藏身,躲闪进柳树后。此时,他身旁的兄弟一看架势,上前拦挡我们姐妹。绿鹞子缓了一口气,从柳树后钻了出来,在地上啐了一口。 绿鹞子道:“呸,老子还不信拿你们没办法了?”他向兄弟打了个响指,说了一个“上”字,两人竟像两只鬣狗,死乞白赖地向我们步步靠近。“救命——”葆君一怔,将我推了一把。我恍然一惊,明白过来。于是,我们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姐妹,在夜半时分,一条黑幽幽深巷里,撒开腿向前奔跑。 一直跑出数步之遥,突然,夜晚寂静的深巷里传来一声喝吼:“小姐莫怕。”之后,一个袒胸露背的英雄从天而降。我定睛一看,他不是别人,正是搭救过我性命的阿牛哥。只见他像一面墙极具压迫感,叉腰伫立,挡在绿鹞子前面。绿鹞子惊诧地停住脚步,同阿牛撞了个满怀。阿牛双手一抬,往绿鹞子胸口一推,大喝一声:“蠢货!你们休要在调戏良家妇女。”绿鹞子凝眉一瞧,眼前之人,虎背熊腰神态矍然,使他心中一怔。“你是谁?胆敢阻挠老子的美事,欠揍!”他不由分说,一拳直冲阿牛的面膛。阿牛轻一闪身,顺势将这一拳给化解了。绿鹞子“啪”,打了一个响指,对他兄弟又说了一个“上”字。两人便左右夹击四拳齐上,朝阿牛擽扑而来,怎耐阿牛似有功夫藏身,根本不惧他们的花拳绣腿,三下五除二,竟将二人掀翻在地。绿鹞子明白情形不妙,“啪”一个鹞子翻身,从地上站起,唤上他的兄弟,一拍屁股,瘸着半条腿开溜了。阿牛打跑了两个流氓,再看我和葆君怯自颤栗,抱成一团,伫立一旁。“甭怕啦,他们已经逃跑了。”阿牛拍了拍手,嘿嘿傻笑,走近我。此时的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以为在梦里,又遇见了恩人。我愣愣地望着阿牛,半天也没有缓过神。“怎么了,还怕他们吗?”阿牛温情似水的目光缱绻地望向我。我便相信了,眼前之人就是阿牛。“阿牛哥,怎么是你?”我立时呜咽起来。“姐,你认得他?”一旁的葆君胆战心惊地望着面前体魄健硕的男人。我笑道:“他,他就是在翠屏山下救,救过我的阿牛哥。”葆君打量阿牛,朱唇轻抿,似笑非笑。生猛威风,秀气似女子般的叶眉之下是一双深黑色瑰丽眼眸,眼角微微上挑,更增添撩人风情。葆君心里高兴,挽住我的一只胳膊,急不可待地说:“姐,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缘分,他总是在你危难之时出现,难道是上苍的旨意吗?”在这一刻,我被面前男人彻底地征服。我像是在梦靥之中,一颗本来渐渐冰结的心开始慢慢融化。一阵清风吹过,阿牛额前柔顺的发丝飘起,在空中划出优雅的弧线。黑色的发映着漆黑的眼眸,仿若晶莹的黑曜石,清澈而兼有撩动人心的温柔。标志的五官,饱满的肤质如同千年的古玉,无瑕,苍白,微微透明,而又有一种使人着迷的幻香之味。唇边总是带着一抹弧度,美丽妖冶中有一种深深的自信。阿牛望着我眸中蕴含楚楚怜人的泪水,心里一酸,眼眶急速濡湿。在一弯泠泠的月光下,阿牛袒言:“当我在舞会场看见你时就想打招呼了,但未来得及,你们已匆匆走出了舞场。我望见你的背影,当时想追出来,然而,我看见两个蹑手蹑脚的男人探量着,便起了疑心。我生怕你们会遇上坏人,一路尾随。果然不巧,在巷道里发现了两个流氓的无耻动机。现在好了,你们不用怕,一切都安全了,有我在。”我的心依然在持久怦颤。我太感激这个人了,他是我的天使,总是出现在我最危难之时。我已经无法用语言来形容面前伟岸的男人了,哪怕是一句温馨的话语。我伫立原地,心存无限感念。阿牛发现我迟迟未缓过神,知道我肯定被吓坏了,一拍胸脯说:“走,我送你们回香墅岭。” 一路上,我漠漠无语。我的旗装在疯狂地奔乱中扯坼开了,我的脚也严重崴伤了,没走出几步,就因疼痛而无法动弹。阿牛见状,毫不思索地蹲下身,将我背在他的身上。我爬在他宽阔的脊梁上,嗅到了浓郁的体香,一种香墅岭里荷兰百合散发的沁香,淡淡地飘溢在我的周围。我用双手紧紧拢住阿牛的脖子,任他背着走入香墅岭。 第九十四章 伴君侧月下淑女 单卉第二次被绿鹞子从香墅岭邀约出来。她也不知道为何会神不知鬼不觉得,同曾经深恶痛绝的流氓痞子好上了。也许是基于他殷勤地追求,也许是他有一个财运亨通的姐姐不遗余力地撮合,总之,她人性的底线,在绿鹞子巧舌如簧的媚言之下,完全失守。佇立山庄外的柏油路上,单卉望着皎洁的月光缓缓爬上枝梢,清冷的光辉幽映明亮的雨珠,反射在光洁的柏油路上。望着道路两旁庄稼园大片的橘林,扑忽飞出一只夜莺,忍不住宛然一笑。但她的笑极其短暂,只是在嘴角勾起一个波纹,转瞬无影无踪了。 单卉一袭水纹绣牡丹长袖旗袍,脖颈上戴着一条紫水晶项链,左胳膊上挽着一只挎包,头上梳着大鬈发,明艳艳分外显目。而靠在她身边的绿鹞子是一身米肤色休闲服饰,双手揣入裤兜,英俊倜傥,自命不凡。绿鹞子非常自信,是因为一直以来他那性感阳刚的容貌,博得了数不清的异性眷顾。这一次,他认为同样会征服面前女人。事实也如此,单卉在他不懈地追求与献媚中,意志淡薄,冲晕了头脑。她心甘情愿地被他像用线牵住一样,始终随在他的身后,几乎是亦步亦趋了。月光撒在她敷霜般的面容上,看得让人有些寒意。她那双夺人心魄的双眸水灵的像泉水般透明,还有她那张薄嘴唇,涂着猩红的唇膏,深深地诱惑人。绿鹞子的目光牢牢盯着单卉每个微妙举动,比如她抬手绾一绾鬓边的发丝,比如她抿一抿嘴唇,都会撩动他干涸焦燥的内心,和阵阵性冲动。 绿鹞子双手揣入裤兜的姿势已有半个时辰。他在等待单卉下决心,那就是随他到家里坐一坐。单卉依然举旗不定,这个外表和内心参差不一之人,她的内心深处有过心动悸恻,有过犹豫和迟疑。一阵秋风拂来,让人感到丝丝凉意。单卉束了束松口的衣领,却不料绿鹞子用手揽住了她的腰。 绿鹞子笑道:“有点冷嘛?”单卉刚要回话,发现他的手臂上有一道伤疤。单卉立时抓住绿鹞子的手,问:“好深的伤疤!这是怎么了?”绿鹞子一缩手,慌张道:“没,没事!前日不小被树枝刮破的!”单卉半信半疑,又问:“究竟耍什么鬼把戏?站在这儿好冷。”绿鹞子听了,心中暗自喜悦,急忙打开车门,让她坐进了靠在柏油路旁的轿车里。夜色中,小轿车穿过街道两旁的绿化带,驰入居民小区中。这是一栋六号楼一单元二楼里的一处住房。它是绿鹞子平常生活居住的地方。现在,他将单卉带到这儿,是有他的伎俩和盘算。两人走进了楼,径自步入房间。绿鹞子打开门,空荡荡的,干净整齐。单卉环视房中格局,有一种西方浓烈的乡野气息。墙壁上挂着一副被称“爱情诗”的西方油画,叙述了一个美丽的故事。它继承了俄罗斯艺术的民族性与文学性。画家用银灰色调子,来渲染恬静的夏夜,没有微风,参天的的菩提树显得神秘幽邃,夜色中蔷薇花散发出清香。这样的时刻,一个穿白衣裙的美丽少女,独坐池塘边的长椅上,她面前的池塘中漂浮着睡莲和菖蒲,人物与环境处理得十分和谐,迷蒙的月光洒满林中,恍若仙境,令人向往,使人陶醉。单卉凝神欣赏画副,觉得有些口渴,绿鹞子顺手拿给她一瓶蜜乳饮料。“来,坐我这儿。”绿鹞子坐在沙发上突然对她说。单卉回眸瞥望,见他颤动地翘起二郎腿,吸着一支烟,温文尔雅,回道:“为什么坐过去?”绿鹞子掐灭了烟蒂,笑道:“我给你讲个故事嘛。”单卉一听,扔下挎包,慢慢靠近了他。 绿鹞子笑道:“美人儿,坐下。”他用手拉住单卉,双双坐在沙发上。单卉信以为真坐在他的身旁,饶有有兴趣地问:“讲什么故事?”绿鹞子眉目含笑,一双颓靡的眼笑得奸佞:“故事有很多,你想听什么样的故事?”单卉一听,知道他又在卖官子。“你究竟讲还是不讲?真会唬悠人。”她用鼻子轻声哼了一声,带着一分不屑和轻蔑。哪想,绿鹞子蠢蠢欲动开了,他将手臂缓缓搭在单卉的肩上。单卉骤然一惊,生平以来,她头一回被男人近距离地碰触身体。她觉得有些激动,有些惶惶不安。但是,这个风情万种的男人,俨然把她呵护的像拈着一朵花,使她无论如何也难以拒绝。绿鹞子见她并无反抗,手上的动作愈加频繁。他抚了抚单卉一头鬈发,指尖又在她的脸颊上轻轻滑过。单卉顿时有一种从未有过地振颤,牵动了她的每根发丝,撩拨着她无比兴奋。然而,她依然保持克制,当绿鹞子的手再次伸向她的时候,她婉约而拒,之后站起了身,绿鹞子随之站起了身。 绿鹞子笑道:“单卉,你怎么了?”单卉有些难堪,微红着脸,道:“我不喜欢这样。”“为什么?我以为你会——”绿鹞子拉住她的手,让她坐着说话。单卉迟疑了好一会儿,再次坐下了。她不敢望绿鹞子那双夺人心魄灵动的目光,怕一接触到,会丧失了自己的人格和尊严。她怕会被那双目光融化,也怕自己会经受不住他的请求。而绿鹞子必竟是个情场高手,他见单卉撇回脸,垂头不敢看自己,顺势将她的脸畔捧在掌心间。 绿鹞子笑道:“你望着我呀。”单卉依然垂着双眸。半饷,她抬起双眸望了望。哦,只是这一望,分明发觉那双望穿秋水似的双眸,正紧紧地盯着自己,那白皙的脸庞上隐约嵌着个酒窝。也许是爱上他了。她矜持的个性在这个野性尤存的男人面前,被征服了。“不,别这样。”她不知为何,说出这么一句话。“怎么?难道你敢说不喜欢我?”绿鹞子说。“我……”单卉哑然了。“既然喜欢就别勉强自己,听我的。”绿鹞子说完,凭借他的经验不顾一切、狂风暴雨般吻住了她的唇。 单卉颤声道:“你真坏。你一点不懂我的心。”绿鹞子一脸炽热地盯着她,每一块肌肤都像牛奶沐出来的一样,酥软娇脆。绿鹞子道:“你怕什么?这里只有我们两个。”单卉望着眼睛正上方那机灵乱瞟的双眸,那结实发达的肌肉,那性感的身形,那厚厚的唇,便缴械投降了。“我……我怕见红,你不懂吗?”单卉吱唔一声说。绿鹞子愣了半天,细瞧着单卉,只见她一张瓜子脸,双眉修长,四肢肤色虽然微微黎黑,却掩不了姿形秀丽,容光照人。“什么红?”绿鹞子有些哽愕,但立刻反应过来。他俊美的脸庞不由得一抖,像红枣一般微显晕色。 单卉复又坐稳。 单卉坐在床沿,拿上一本书,书名唤作《知更鸟》。单卉翻书看,目光偶尔轻瞥绿鹞子。 随意翻看了几页,单卉只觉无趣,回眸望见卧室一角摆置一座造型奇特的石雕。单卉问道:“这是什么石头,好奇特。”绿鹞子拿了一瓶啤酒,一仰脖子,咕咕地喝了几口。之后,笑道:“沙漠玫瑰!难道你没见过吗?”绿鹞子说完,起身走近,用手抚摩沙漠玫瑰。绿鹞子说:“你知道它是哪儿来的?”单卉一听,翻翻白眼,逗笑道:“莫非是偷来的?”绿鹞子看看单卉,脸上露出诧异,随手抽出一张纸巾,将沙漠玫瑰上的尘埃轻轻弹了弹。“一个人住着,总觉无聊。这座石雕,我很少打理它。”单卉见绿鹞子目光里流露着诧异,像是有一丝无耐之情,转而笑道:“你还没告诉我,这座石雕究竟是哪儿来的?”绿鹞子未回眸,再次拿了一盏只有掌心大小的喷壶,在沙漠玫瑰上“兹兹”地喷了几下,立时有水珠滚落凝结。“瞧,喷点水它立刻有神彩啦。”绿鹞子笑了笑,说:“不怕告诉你。这座石雕价值三千,是从内蒙古达来呼布镇上淘来。它呀,哼,告诉你也不信。它是上官黎赠送于我的。”单卉听后,睁大了眼,她简直不敢相信,上官黎如此出手阔绰,可谓一掷千金。 单卉没有继续追问。单卉知道,上官黎是有名的富二代,在芙蓉镇的影响力数一数二。她自然不会十分奇怪上官黎的大手笔,但她奇怪,绿鹞子为什么能攀附得上像上官黎这样的富二代? 单卉说:“黎哥是富翁之子,给你一件值钱东西,属正常之事。”绿鹞子回道:“我和他是生死之交,江湖上人人知晓。美人儿,等以后我有了钱,会把你捧成个王母娘娘。”单卉说:“王母娘娘?去,我才不做王母娘娘。人常说,男人有钱就变坏,等你真正有钱了,会抛弃我吗?”绿鹞子坐了下来,用手抚摸单卉的头发,慢声细语地说:“你是我这一生见过最有味儿的女人。”单卉问:“你还没回答我,等你有了钱,会抛弃我吗?”绿鹞子说:“难道这么长时间,你还没有看出我对你的真心?我绿鹞子可以向天发誓:今生只单卉不娶,今生为单卉而活,好吗?”单卉抬眸望望绿鹞子,内心一腔感激之情荡然涌出。 单卉听到绿鹞子诚心表白,脸面上装作若无其事。一回眸,望见床首又放着一本书,拿了起来,一看,原来是古典名著《三国演义》。单卉问:“你喜欢《三国演义》?”绿鹞子道:“喜欢呀,它是四大名著里最有意思的一部著作。”单卉说:“书中故事你可曾记得?”绿鹞子道:“略知一二。”单卉说:“我喜欢《红楼梦》,喜欢里面的王熙凤。”绿鹞子哈哈一笑,抿了抿唇角,问单卉:“晚上想吃夜宵吗?”单卉说:“什么夜宵?”绿鹞子说:“糕点,香茶,烧烤,奶制品什么都行。”单卉未吱声,因为他发觉绿鹞子正在脱衣裳。 行了好事,单卉坐在床榻上哭泣。绿鹞子对此见怪不怪。他伏身上前,贴住单卉的脸,问:“亲,怎么哭开了,我还不够好吗?”单卉垂着头咕嘟地说:“你坏,你坏。”绿鹞子嘿嘿一笑,取出一支烟漫不经心地吸。“这就是男人和女人,你懂吗?人活着除了干这种事,其余的都不重要。”单卉望望,娇嗔地说:“我的第一次已经交给你了。你满足了?从今往后,如果你不对我好,我不会轻饶了你。”绿鹞子柔情蜜义,宠哄道:“放心,我不会亏待你。”单卉应声将脸靠在他的肩上,心绪微微缓和。大约沉默了半刻,单卉突然问:“我会怀孕吗?”说完,看着湛白的床单,使她一阵惊恐。原来,床单上有一团殷红的血渍。“看啥?就是一团红。”绿鹞子不以为然地笑着。单卉气哼地噘嘴说:“都是你干的好事,你坏!”绿鹞子更紧地揽住单卉,轻声呵护:“只要你跟我好,我会每天满足你,让你过神仙般的生活。” 绿鹞子端祥单卉,鼻高唇厚,眸深颔翘,面容清丽,身形曲俏。单卉一噘嘴,伸出蠕动的舌头,竟能看见红润的舌苔上条条苔纹。而绿鹞子用深情的眼神紧盯单卉,她的一举一动,她的嗲娇嗔怨,她的迎合爱媚,都被他悄然融化在眸子深处。 忽然,房门“彭彭”地敲响。绿鹞子一怔,说道:“不好,一定是我姐回来了。她说了今天要回家看我。”单卉一听,脸孔顷刻娇红,自己一个黄花闺女,此时已沦为粗野男人的玩物,岂不是荒唐、糊涂和滑稽。“还坐着干嘛?我的姑奶奶,快穿衣裳。”绿鹞子说着,将单卉的衣裳抛给了她。单卉迫不及待地开始穿衣裳。绿鹞子一转身,将自己的衣裳穿着整齐。门外,醉春酒气醺醺地伫立。绿鹞子一开门,醉春即责声问:“磨蹭什么呢,你在干嘛?”她踏入了房中,冷不丁看见了单卉。单卉披头散发,衣衫不整,惊慌失措地正望着她。醉春立时心知肚明。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单卉,不免觉得好笑。但是想笑而未笑。 醉春笑道:“单卉妹妹你也在?”单卉一脸红润,像一朵出水芙蓉,无比鲜嫩,一声不吭。醉春在房间转了转,从包里取出了一沓钱递给了绿鹞子。“给,这是你本月生活费。”绿鹞子接在手里,斜眼一扫,不屑地道:“姐,这些钱够我干嘛?”醉春望了望,悻悻说:“姐的钱也不容易,不能再大手大脚了。姐给你找了份工作,到镇环保局做后勤,不是正式编制人员,却享受正式在编人员待遇,一个月三千块。”绿鹞子刚想反驳,单卉走上前,道:“姐为你操心,还不快谢谢姐。珍惜好事,你就干吧。”绿鹞子望望二人,微一耸肩,不置可否。单卉微垂头,站立一侧,她周身都红通通的,像从桑拿浴中走出来一样。 单卉应道:“姐,我马上回香墅岭。”醉春酒意浓郁,现在看见花容月貌的单卉,便获悉三分情况。两个孤男寡女,独处一室,想必已成就好事,倘若不然,为何如此狼狈。她故作嗔怪地轻声一哼,大大咧咧地离开。 第九十五章 王润叶霪雨哭坟 无论遭受怎样的挫折,都击不垮王润叶向住新生活的信念。仅管失去亲人对于她来说,是莫大地不幸和痛苦,但在她的生活中又出现了喻宥凡,一个能为自己赴汤蹈火,共患难同命运的男人。王润叶伫立院落里一株大榆树下,手抚微微突露的小腹,自嘲地想:人生变幻莫测,走了一个人,转而又将增添新人。阳光明媚,天高气爽,偶尔有黄莺发出清脆的啼叫。她又天真地想:那黄莺应该喜欢栖在柳树上,怎么会在自家的榆树上?也许它是困倦了,只是来小憩一会儿! 一日,恰逢黄道吉日,到了给父亲王鉴珩祭扫之时,王鉴珩一身简洁黑衣素装,围上柔软的白牡丹纱巾,决意上坟敬孝。喻宥凡知道她要扫墓,马上准备好香炷,焚纸,冥钱,蒸包子,新鲜果类和烟酒等供品,带上扫帚,同她一起到后山祭父。两人骑上摩托车一路驰行。等到了后山坟冢上,却不料阴云突变,细雨如毫淅零落下。王润叶身怀有孕,半跪坟前,喻宥凡则相跪在侧,点烧冥钱冥纸。王润叶颤抖地拿着三炷香,为父亲王鉴珩默默祈祷。喻宥凡望着,怕她过度伤悲,按住了她的胳膊。王润叶目光哀婉,望着坟头上一撮草,慢慢地爬上去拨了下来。顷刻间,雨珠淋湿了他们的衣裳,香炷在风雨中轻轻摆动,王润叶只觉一阵撕心裂肺地疼痛,眼帘浮现那一夜惊心动魄地打斗场景。那双闪射寒光阴鸷的眸子,那把带着血渍的刀,仿佛在她的面前闪动。终于,她再也忍受不住了,失声恸哭。 喻宥凡静静地望着王润叶,心间酸楚。王润叶所遭受的打击,一直深深折磨着他。他的鼻尖轻微触动,似乎也想放声大哭。他依然不停地燃烧冥纸,呼呼的火焰伴着徐徐的清风急遽燃烧。他把所有的供品敬奉上,几乎把所有的冥纸也烧完了,却发现王鉴珩依旧悲苦不迭地痛哭。他知道失去亲人的痛苦谁也无法承受。目光便转望坟冢旁新植的一株绿柳。柳树纤纤枝条已垂拂地面上,叶片枯黄了,有的被风吹落,飞卷在他的膝旁。晦暗的天空,几只棕色小鸟飞掠而去。他再次瞥了一眼王润叶,发现她的哭声愈加惨烈。 王润叶道:“爸,你就一个人走了吗?把我抛在世上,没有父母,没有亲人啊。爸,女儿想您呀。”喻宥凡怕她伤心,哭坏了身子,轻扯她的衣襟,道:“润叶,不要哭了好吗?我们回家吧。”王润叶微闭双眸,不忍回忆那夜疯狂的凶手,在她面前杀害了父亲的场景,只是愈不去想念,就愈加淋漓尽致地出现在眼前。“爸,那个凶恶的人,我一定要找到他,不论他躲到哪儿,将来也要将他绳之以法。你放心,女儿保证会查出凶手,为你申冤。”她的哭喊在咧咧的秋风中传出很远很远。 喻宥凡道:“不要再哭下去了。他已经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人,你只是陡劳的。我们回家。”他拉着王润叶,只是王润叶继续失声大哭。最后,喻宥凡只能采取强治措施,将她从坟冢旁拉离开。王润叶带着无比伤痛,依依不舍随喻宥凡回家。 不料,在当天夜里王润叶意外流产了。喻宥凡将她送进医院,得到确诊的结论后,他完全怔忪诧然了。她腹中的孩子已经有两个多月。一个幼小的生命就此终结,这对于他们简直是无法想象。当王润叶当得知失去了孩子时,几乎晕眩。她躺在病床上,一连数日,干瘪的嘴唇含着脸庞上的泪水,凄楚怜怜,不一细述。 秋夜漫长,半暖半凉的风拂在人的脸上微感惬意。当史钗斜挎一只珊瑚绒绣包走下天桥时,一脸癞痢相的韫欢,便将一条芙蓉纹镂花雪坊围巾轻轻地挽在她的脖子上。韫欢温存地问:“史钗,你说好看吗?”史钗有些彷徨,面对追求了自己半年的男孩,在她眼里毫无过人之处。一眼望去,他深眼窝,高鼻梁,高颧骨,两张薄的藏不住任何密秘的嘴唇,能告诉她所有与上官黎的往事。只是现在,史钗看着他诚挚的眼神,颇为感动。也许不包涵爱,只有朋友之情,也会是亲昵无间。史钗望着想笑,拿下了围巾:“我怎么敢要你的东西?韫欢,我们真的不适合。”话一落,瞬时,韫欢的脸就涨红了。这个使他心神摇摆的女孩,一双水灵的大眼晴活像商纣王的妃子——苏妲己那双眼睛,多看一眼就会陷入情涡。他一看史钗要取下围巾,温柔地说:“不要取下来,围着好看。”月光匀净的铺洒地面上,星星远而高的悬在天边。秋夜的风微微地吹拂着,带来阵阵沁人心脾的清凉。人行道边的小草上,露珠在月光下闪着幽暗的光芒。落叶怅然,夜色浓愁。史钗和韫欢边说边走,一星半点的雨珠洒在他们的脸庞上,温润的像喷头上淋下的水。只是雨珠尚不至于打湿他们的衣裳,雨夜总是寂静而神密。史钗问:“你想带我上哪儿?”韫欢伫足脚步,凝思一想:这撩人心魂之夜如此迷离,一定是大献殷勤的好时机啊。韫欢环望茫茫夜色,笑道:“走,我带你上我家。”史钗一听,连连摆手,慌张地说:“不行,我不敢随便去男孩家,再说这么晚了。”韫欢见她推脱,心下一计,道:“我买了一台液晶电脑,很昂贵的,去瞧一瞧。”史钗信以为真,半推半就地跟他去了。 史钗穿着件大红色薄毛衣,短短的黑色迷你裙,腰间系着一条宽皮带,脚上是双长统的红色皮靴,整个人充满了一份青春气息。她那微乱的发衬托着红润的面颊,乌黑晶亮的眼珠和笑吟吟的嘴角,满脸都是俏皮活泼相。这一点尤为韫欢欣赏。他痴情身边女孩,像见到了白雪公主,整日围绕在身旁。此时,他看着史钗红润的脸庞像园中绽开的杜鹃,充满了春天的气息。但是,韫欢并未忽略她眼里的一抹嘲谑和怀疑,因为,他没有忘记他们最初相识时的尴尬。 史钗来到韫欢家后,问他电脑在哪儿?韫欢一反常态,嬉皮笑脸,郑重其事地向史钗摊牌:“你觉得装糊涂的人,是表演给别人看吗?难道,我对你的真意,你丝毫未察觉?从见到你第一眼起,我就知道你非我莫属。你属于我。只能属于我。如果这个世界上还有别人爱你,他就是我的竞争对手,我一定会想法设法除了他。”史钗麇惊以及地望着眼前像变戏脸一样的男人,登时一怔:难道他在欺骗自己?他意欲何为?史钗心里揣测,不高兴地注视着韫欢。韫欢一板一眼地说:“我爱你。我不可以再隐瞒我对你的爱了。我也不能再忍受对你的爱了。答应我。”史钗一脸茫然,毫无办法应对身边鬼灵精怪的男人。仅管有一丝悸动,有一丝迟疑,但,还是明确无误地向他表态:“我们相处时间太短暂,也许,不是我们谈论爱情之时,你明白吗?我要走,离开这儿。”她露出微许不满,直言道。韫欢见史钗要离开,心里着急了。“不,你不可以走。一定要答应我,才可以走。”他坚定地说。 窗外的夜风筛动了树梢,树影在晃动。夜,寂静而深沈。史钗轻轻地叹息,觉得内心深处有一根细细的纤维,在那儿抽动着,抽痛了她的神经、她的五脏六腑。她看着身边平凡的男人,真不知道如何向他解释。 韫欢笑道:“我们喝点酒,好吗?”史钗一听,深感惊讶,她没料到,韫欢有这样出人意料的安排,却不好违背,只默然应允。韫欢拿来一瓶红酒,两只高脚杯。坐在一张小桌旁,为史钗倒了一大杯红酒。韫欢问史钗:“喜欢喝红酒吗?”“不,我从未喝过。”史钗如实告诉他。韫欢道:“那好,今天就品尝一下红酒的滋味。”他举起了酒杯,要与史钗交杯共饮。史钗蹙眉含笑,拿起杯子喝了两口,道:“微酸带甜,像老家的沙沙酱。”韫欢笑道:“喜欢就多喝点,反正我准备了好几瓶哩。”史钗问:“你是特意为我准备?”韫欢慢吞吞地添了添嘴唇,道:“我已准备好几天了,一直在等你。”谈笑间,一瓶红酒已被两人喝完。韫欢又拿来一瓶。史钗酒兴微浓,始终保持着女孩的矜持。史钗道:“不能再喝了,否则要醉的。”韫欢粗声大气地回道:“别怕,醉了就睡在我这儿。”史钗望了望窗外,树影拂动玻璃,雨珠飘落,心里感叹好一个寂静的夜。 史钗笑道:“我怎么能睡在你家里?你成心想留我过夜吗?”韫欢在史钗的杯中倒满红酒,然后削了一只苹果。史钗拿着放在唇边轻咬一口,笑说:“苹果也是为我准备的?”韫欢嘿嘿一笑,道:“那是当然。”史钗吃着苹果,喝着红酒,竟筋疲力竭了。韫欢一看,揽住了她的腰肢。“不!”史钗只说了一个字,努力直起身:“我要走。”韫欢一听,有点失望,但他怎么肯放过史钗?借着酒意,他将史钗揽入怀里:“我真的爱你!你明白吗?”他的唇牢牢贴在她的脸畔上,双手不停地乱摸乱捏,以至于史钗有些心惊胆颤。 史钗喊道:“你快放开我,不要这样。”她极力反抗,毫不妥协,却引逗起韫欢掩藏心里强烈的□□。韫欢道:“我们是情人。人人皆知。”史钗意识到自己上当了,一切皆是韫欢精心设计的圈套。史钗道:“如果你再这样,我可要生气了。”韫欢道:“不,无论你今天服不服从,我都要得到你。”韫欢说着,愈加肆无忌惮地开始了鲁莽的行为。他吻史钗的脸,吻史钗的唇,让她根本没有喘气的机会。史钗只感到心脏在剧烈怦跳,全身在不听使唤地发抖。 史钗又一次喊道:“你纯属无耻恶棍,快点放开我。”史钗使出平身最大的力量,推开了韫欢。谁想,韫欢再次扑了上来。刚要抓住史钗,猛然发现史钗的手里攥着一把寒光照人的刀。韫欢一惊,厉声道:“你,快放下刀,那会很危险。”史钗往后退了两步,靠在墙角:“不,我不会放下刀,如果你再靠近,我就不客气了。”望着贞忠不渝的史钗,韫欢困惑了。原本,将她骗到自己的房间,是想体味男欢女爱。但现在她执意不从,还拿刀威胁,怎么不让他懊恼。他不相信史钗会向自己下手,那把刀只是吓人的工具。于是,他一步步向史钗靠近。 史钗双手执刀,望着韫欢向她步步逼近。韫欢以为史钗在唬弄自己,趁史钗一疏忽,跃上前就要拥住她。史钗慌乱中将手中的刀随意一捅,不偏不倚,居然将韫欢的手臂深深划了一道血口。“嗳哟——”韫欢见手臂被划伤,痛得连连后退。史钗吓了一跳,将他划伤并非有意,实属无耐之举。史钗惶恐地扔下刀,不管不顾地夺门而出。韫欢一看史钗逃脱了,只徒劳地大喊:“史钗,你不要走,不要走——” 一日,葆君望着从窗帘外透进来的阳光,心想:今天,一定是个舒畅的好天气。她懒洋洋地伸伸腿,又懒洋洋地伸伸手臂,手碰到了垂在床头的窗帘穗子,用力一拉,窗帘陡地拉开了,好一窗耀眼的阳光。她眨眨眼睛,一时间有些不能适应那突然而来的光线。但,只一忽儿,她就习惯了,而且感到血管中有种暖意在流动。她下了床,盥洗之后,揽镜自照,发现娇美的脸庞微微泛出几粒雀斑。“糟糕!”她喃喃自语,用脂粉在雀斑上轻轻遮盖。她坐在窗下,耳畔突然传来一声声悠扬动听的吉它声。她慧心一笑,知道是王瑞贺在为她弹琴。她梳了梳头发,穿上一件黑白相映的衫子,想走出去瞧一眼。不料,王瑞贺抱着吉它走进来。 王瑞贺道:“我的公主,你早!”他抱着吉它,一脸欣欣之色,显得粉装玉琢、乖觉俏喜。葆君噗嗤一声笑了,问王瑞贺:“瑞贺,这件衣衫好看吗?”王瑞贺一看是件黑白搭配的衣衫,领口上缀着闪光的小亮珠,好奇地笑道:“这件衫子真有趣,你穿啥也好看。”葆君又问:“今天有闲暇么?早早就来了。”王瑞贺说:“嗯。今天,工厂里我轮休,怎么样,今天和我上哪玩一玩?”葆君在他的吉它上拨动了一下琴弦,发出单调的叮咚声,想也未想,爽朗地答应了。 太阳照耀荒郊,暖洋洋,金灿灿,眩人眼目。后山山麓下,一条蜿蜒的河流发出潺潺声响,环抱整座大山。青山点点,云雾弥漫,灌木点缀山腰与朵朵白云相得益彰,鸟儿从头顶上飞过,大雁成群结队以“人”字形向着深空驰驰飞去。脚下路径难寻,石缝、土坡上的风信子和映山红开得漫烂多姿,青青小草葳蕤丛生,遍地皆是。葆君呼着新鲜空气,踏在青草上,顺手撷下一朵野菊花。王瑞贺望见她手上拈着一枝花,笑道:“一会儿咱们去摘野百合。”两人说笑间,朝山中走去。这座山气势宏大,山峦绵延数公里不绝,最高处街接云端,云雾缭绕,峰峦起伏,形成巍峨的九华山。山中有樵夫常年伐树、或是砍柴,两人隐约听见一个浑亮的声音在唱: “天涯路,从来远。儿女意,向来痴。天高海阔八万丈,芸芸众生尽匍匐。星万点,月正明,苍天冷,冷如霜。可笑万物如刍狗,谁为覆雨谁翻云? ……深山幽,碧水长,两道青山连崖茫,苍生复在几世缘,人何以堪,只道凄凄切切,路途遥遥化为尘。” 歌声古拙,虽不柔媚好听,却在苍凉中自有雄浑之意。葆君牵住王瑞贺的手,伫立一块大青石上,想探得远一些,就把手搭在额前,寻着声音的方向看。乍然,半山腰上,一个壮汉模样的人,挑着一担柴,在边走边唱。葆君笑逐颜开,牵着王瑞贺的手向前走。大约数分钟后,唱歌的壮汉赫然出现在了他们面前。葆君拦住,谦恭地问:“大叔,山里可有人家?”壮汉回道:“没有。不过倒有一座庙宇,听说有一位成仙的老道。”王瑞贺惊异地睁大了眼:“成仙的老道?”壮汉一望两个年轻人在山中玩耍,笑道:“我要走了,把这担柴送回家,预备冬天烧哩。”说完,壮士吼着嗓子唱着歌,一个人渐自下了山。王瑞贺好奇山中庙宇,环望一座山,高山秀丽,飞瀑奇岩,景色幽险奇峻,笑道:“葆君,咱们进山里寻那成仙的道人。”葆君道:“他说的是真的吗?这话你也信?”王瑞贺笑道:“信则有,不信则无。”说完,带着葆君两人往深山中走。大约寻了一个时辰,始终没有找到樵夫所说的庙宇,也没有见到老道人。两人便颓丧地坐在一处石畔下休息。也许是走了半天山路,葆君坐着直喊脚疼。于是,王瑞贺偎近,脱了她的鞋,给她揉脚。“舒服些了吗?”他问。葆君一皱眉头,娇嗔地道:“随了你来,不明白究竟想折腾什么,反正是山上山下乱窜,什么也没发现。”王瑞贺说:“别急呀,等会儿倘若找见道人,那便好了。”葆君在他额上戳了一指头,说:“哼,要是找不见那道人,怎么办?”王瑞贺一笑,带着发誓的口吻说:“不会的,壮汉说有,就一定能找到。”如此,两人稍作休息,又继续朝前走。山林中潮气大,两人汗流浃背。葆君拿着绢帕揩了揩汗,再给王瑞贺揩。暖蓬蓬的空气熏醉了人。山花遍处有,葆君信手摘了一朵,插入鬓旁发髻里。“葆君,你一定很累,是吗?”王瑞贺轻抚着葆君的脸庞,心疼地问。葆君咬咬嘴唇,喉咙干渴快要冒烟了。王瑞贺又说:“你一定渴了,其实我也很渴。”他立在一株香榧树下,举目之处,有一鸿清泉,便对葆君说:“你坐在这儿别动,我给你找水喝。”葆君应允着,坐了下来。 王瑞贺向视线里一鸿清泉处走。只是越走越远,明明看见水源已在眼前,但一走近,偏找寻不见。他不禁纳闷,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他倒是听说过海市蜃楼的现象,只是不相信,在此九华山居然能看见奇异的一幕?然而,当他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找到泉眼时,天色已将阴暗。他将带着的一只瓶装满水,按原路返回。夕阳里,一绺余晖漏进了视线中,他看见一些闪烁不定的光点在面前徘徊。森林里,到处是一片祥和,但缓缓地,随着那丝光亮,渐渐地开始喧闹。后来,间歇地响起了第一声夜鸟啼鸣。顿时,随着枝叶间隙洒下的一缕缕余辉,整个森林像是将要幻化一般,沉醉着、沉醉着…… 谁知,当他按原路返回,居然未见葆君的踪影。他大吃一惊,在夜色里像瞎子摸象,摸着路阶四处寻找。在反复寻找无果后,只得一个人抄小路慢慢走下山。 秋天的夜晚,清凉而静谧。空气中饱含着水分,浓郁的花香混合绿叶的清新气息慢慢地飘散。王瑞贺怎么也想不到,这仅仅是噩梦的开始。他走出数步后,便迷失在茫雾之中了。浓黑的夜,迷茫的雾,将他牢牢困绊在了山里。依稀之中,他听见天际仿佛传来疑似凤鸣的清唳之声。而葆君在幕色降临后,发现王瑞贺未返回,便坐在香榧树下哭泣。干枯发黄的树叶被风卷在尘灰里一圈一圈地打着卷儿,轻烟薄雾缭绕如同山峦之上层层白雪,几乎看不清远近的距离。她坐于路畔,被雾霭笼罩,余晖蒙昧的光晕洒在身上,像披着一件淡黄色衣衫。 王瑞贺一时寻不见葆君的身影,整个人已被吓傻了。天色摸黑不见五指,现在葆君又不见踪迹,自己可怎么办呢?王瑞贺拼命地撮起嗓子大喊,在山里寻觅葆君的影子。但是,山路漫漫,山陡坡滑,荆棘深遮脚踝,野滕缠绕双腿,使他每走一步都需要小心翼翼。王瑞贺在山间寻找葆君,直到天色完全暗沉,也没有找到。 而葆君也在寻找王瑞贺,她饥渴难耐,内心焦灼,慌不择路之时,被一块锋利的石笋划破了腿,鲜血流淌如注,染红了她的裤子,浸遍了她的脚指。她坐在地上,躲在背风的大青石后,捂住伤口,嘤嘤哭泣。也许是行走了半天山路,使人困厄至极,葆君坐在大青石后,浑然不觉地睡着了。依稀之中,听到一个声音,传入耳畔。蓦然醒转,侧耳倾听,才听清楚原来是王瑞贺的声音。她悲喜交集颤悠地站起了身,大声回着王瑞贺的话。 葆君自从受伤之后,每天躲在梦蕉园住处静心养伤,但也没有忘了坚持刺绣。王瑞贺每日给她端茶送饭,勤勤恳恳。葆君为此心里高兴,竟私下许定了终身。 第九十六章 映薇走场遇碰瓷 省城杭州一条繁华的街道上,霓虹灯幽亮的光辉洒在柏油路上,宛如桃花扇形成一个半弧形的影子。早上,一场暴风雨过后,一棵老态龙钟的槐树遭了雷殛,繁茂的树冠被劈掉了一半,断枝裸露着惨白的皮肉,横逸柏油路一侧。时至夜晚,依旧未被环卫工人清理。已是凌晨一点钟,行人渐自散去,偶尔一辆驰缓的车慢慢从人行道旁经过。映薇坐在豪华小轿车里,微眯双眸,一丝困倦袭上心间,使她几乎要伴着酒意昏睡了。但是,她强打精神,掌握着手里的方向盘,朝着心中急切盼望的一座大厦而去。大厦宴会是特意为她开设,主要是庆贺她荣升为杭州电视台的副策划兼主持人。这是多么耀眼的荣誉,多少青年才俊都梦寐和追求向往的。从一个普通职员爬到万人之上的位置,映薇已自感荣华一身。她坐在刚刚接手的新轿车里,畅想着未来的前途,规划着一副美妙图景。也许等到三十岁时,攀上一把手的位置,也指日可待。她胡乱想着,头脑膨胀,目光迷离,完全忽视了道路上零星过往的行人。当她哈欠连天时,一个改变一生的意外发生了。 “喀哧——”一声剧烈撞击声,使她猛然惊醒。“怎么了?难道我撞到什么了?”她在心里想着,急忙下车查看。这一看不要紧,几乎将她吓得瘫软了。只见一个骑车老头,被压在车下,倒在路畔。“嗳呀,姑娘,你撞人啦,快瞧一瞧他怎么样了?”行人中,立时涌来观望者,看见映薇的车正压在老翁和自行车上。映薇吓坏了,赶忙蹲下身,判断着车轮下的情形。“大叔,你……不要紧吧?”她矍然皱眉,望着那人问。那人微“嗬”了一声,并没有回答。映薇心烦意乱,怎么偏偏发生这种情况呢?自己还要参加宴会,参加万人瞩目的社交活动,他们正在等着、盼着自己呢?怎么办,一个无辜之人倒在车轮下,怎么能证明自己的清白哩?映薇直起了身,看看围绕在车旁的众多观望者,随意拨通急救电话后,驾车驰向茫茫夜色里,一路奔向一座高楼大厦。下了车,众人望见映薇身着一件金黄蕾丝衣,下身是长摆裙,裙裾中绣着明艳如火的桅子花,袅娜地走进了大厦。然而,倒在血泊中的人,后来仅管被送往医院急救,但终因失血过多,抢救无效而死亡。当即,杭州市交警联合公安部门调查案件,有目击人报料称看到了肇事人映薇的车牌号。立时,公安部门展开了对映薇的追捕行动。 映薇在镁光灯照射的舞台上接受新闻媒体的采访。她巧辩如簧,引经取典,娓娓讲述着自己的坎坷成名经历。悄然间,两个穿着制服的公安刑警出现在了面前。一个刑警道:“映薇小姐,你因涉嫌一起驾车撞人逃逸至人死亡事件,现提起对你的刑事追究,请和我们走一趟。”映薇一怔,当时就明白过来了,那个老人难道不是在碰瓷吗?而在这一刻,刑警将她从众目睽睽的媒体记者面前带走。 这起驾车撞人逃逸至人死亡事件,引起了杭州娱乐圈的轰动。最主要的原因是肇事人不是别人,而是大名鼎鼎红遍杭州娱乐圈的映薇小姐。她被刑事拘留。映薇出事后,远在芙蓉镇的醉春获知了消息。作为她最要好的朋友之一,醉春简直不敢相信事实。她在第二天赶到了杭州,看望关押拘役所里的映薇。 醉春去了杭州之后,弟弟绿鹞子开始得意忘形。自从与单卉好上后,每天心情舒畅,带着单卉四处遛达,这一天,他又来山庄找单卉。旦见单卉:一袭深蓝套装窄裙,露出修长的美腿,穿一双黑色“恨天高”,戴一串紫水晶项链。她从竹茅楼出来后,我和癞头鼋正站在鹿囿旁。单卉走近,望见我笑道:“黄姐,你好雅兴,居然在喂养小鹿?”我一看,她穿着艳丽照人,笑问:“你要上哪儿?为何装扮这般漂亮?”单卉朝大榕树望了望,指着绿鹞子说:“喏,和他出去。”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回眸一望,一个长相颇为英俊的男子,双手揣在裤兜里左顾右盼。我凝眸细瞧,觉得此人份外眼熟,思来想去,最后想起,他——原来正是那夜在巷子深处拦截我的流氓。怎么会是他?真是冤家路窄!我气恨地一跺脚,真想冲上前狠狠揍他一通。只是发觉单卉幸灾乐祸,毫不知情的样子,一时又犯难了。我心里为单卉捏了一把汗,目光变得躲闪。单卉一笑,“黄姐,我和他去逛会儿。”她窃笑着,同绿鹞子扬长漫步离开。我望着她的身影,一丝不祥的预感萦绕住了我。 这日晚上,上官黎从杭州戒毒所回来。毓秀楼里,梁婉容准备为此接风洗尘。谁知,上官黎神情寡郁,断然回绝。积聚太多的委屈、压抑太久的情感,我等着向他倾诉,他终于来了。一家人围坐毓秀楼的客厅里,仅管十分开心,我却看出上官黎忧心忡忡,同原先的他判若两人。我心想:怎么从戒毒所回来,他的态度就骤变了呢?于是我坐近上官黎,抚着他的额头,和他那微长的发,问:“黎哥,难道你有心事,能告诉我吗?”上官黎不屑一顾,随声道:“稍坐会我就回雪琼楼,累了。”我一听,羞涩、懊恼烧红了我的面颊,作为一个新婚妻子来说,没有什么比爱情上的碰壁更难堪。上官黎果然坐了不久,就回了雪琼楼。我一时不知原故,只能紧紧相随。楼前花坛中,娇艳的繁花依然开放,竞吐芳菲。粉红的碧桃,嫩黄的迎春,斑斓的蝴蝶花,还有那愣乎乎的仙客来,羞答答的含羞草,以及那虽然开放不出灿烂的花朵却也要凭着旺盛的生命力与百花争一分春色的芍药。我静立片刻。正迷茫间,上官黎在楼上喊。我上了楼,发现房间漆黑一团,原来停电了。我在黑暗中摸出两只红烛点燃。窗外,一弯上弦月朦朦胧胧,照满寂静无声的雪琼楼。夜晚的暮色才上了窗,一袭静谧馨香扑鼻而来。上官黎总算戒毒成功,真是可喜可贺之事。两个月来,我一直担心上官黎的情况,现在看来是杞人忧天了。我静静地坐着,信手拿来一本书,看了两眼却厌倦地拿开了。寂静的夜,只有窗外几点星光隐约浮现眸子里。除了两只摇曳红光的红烛,我一个人静守书斋里。突然,“噼啪”一声,上官黎按响了墙壁上的灯盒,房间里光线骤亮。“为什么坐在这里了?一会儿和我见个朋友。”他说。我回眸望了望半暖半凉的他,随口说:“我头痛,哪儿也不想去。”上官黎一听,驳然大怒:“不想去?哪来的头痛?”我有一点惊讶,这是结婚后他第一次用这样的口吻对我说话。我觉得有些难过,但表示理解。也许,他刚从戒毒所回来,心情一定不好。上官黎走出雪琼楼。我依然懒散地伏在沙发上,身上穿着一件单薄的小衫。也许养一只猫咪就好了,我突生怪念。我揉了揉微微泛痛的脑袋,像灌满了水银一样,搅动我的思绪。我正左思右暇,上官黎再次走进:“怎么还在磨蹭,我预约的朋友正在等我。穿好衣裳,马上走。”我这才意识到,上官黎在当真催促。我慢腾腾地站起身,走向衣橱,拿出一件绿色碎花衣裳。上官黎一看,大声吼道:“干嘛穿它?把你那件洋红缎子衣裳穿上。”稍有犹豫,我顺从地照他的话做了。我洗了脸,坐在梳妆台前,拿着眉笔轻轻描画柳叶眉。我画了一段眉,眼角眉梢平添了一些飘逸清秀,依然纯美。但眉梢上略显短秃,于是,继续拿笔轻轻画了两下。“你,还没有画好你的眉毛吗?”上官黎立在门口,大喝一声。“叮”的一声,我的眉笔掉在了梳妆台的玻璃面上,颤声说:“马上好了,你再等片刻吧。”“那好,五分钟后在楼下见。”说完转身而去。我画完了眉梢,在唇上轻涂了一点红膏,若在往日,我是无暇于脸面纷繁花哨的妆容。我又把头发绾了绾,发现鬓角的一绺青丝数月未打理,俨然已垂至双肩。我微打了一个哈欠,不知何故,最近总喜欢犯瞌睡。我穿好高筒皮鞋,慢慢朝楼下走。“快点,他们正在等我们。”刚走出楼门,上官黎坐在车里打开车窗喝道。“来了,来了!”我围着一条嫣红镂花雪坊纱巾,急忙坐进了车。车开出了山庄,驰入夜色里的芙蓉镇街头。我轻轻回眸望了望上官黎,他双手紧握方向盘,目光冷漠如一座干枯千年的幽井,毫无活力,叫人模模糊糊看不清真意。 浮云蔽月,满天星光零星漏进车窗。阴森的天空仿佛随时都会下起雨。潮润的空气一股股涌入车内,带着燥热腥味。上官黎双眉凝聚,将我带到一处酒楼前,停下了车。 饭桌上的菜还没有上齐,所有人果然在等候我们两人。当我们进入酒楼包间的时候,所有的人站起身,拍手鼓掌。“欢迎上官黎又回来了。快坐。”一个穿着比挺西装的人让他坐在身旁。而我则坐在一个年长于我的长辈跟前。一看我们入席了,各道美味佳肴逐次上了桌。我望着上官黎并不关心我,只热衷与他那些淫朋狗友谈天说地,一时怏然气忿。后来,大家喝起了酒,我一个人淑女般静静坐着,唯有身边长辈不停地给我夹菜。 酒过三巡,大家胆量飙升,放开了手脚,喝天顿地。自从结婚以后,这是我第一次同他单独出来,一切都使我份外陌生。但是,我偶尔发现,身边长辈在向我不停地窃望。他是在看我脖颈上一串汪汪如水的红玛瑙项链吗?还是在看我的容妆不适宜?我觉得脸庞微微红润了,哦,也许是面前餐布成了一个累赘,它总是莫名其妙地从我的身上滑落到腿上、再滑落到地上。我弯下腰伸手拾起它,这已经是第四次了。“来,我敬贵夫人一杯。”一个男士翩翩有礼地站了起来,拿着酒杯晃到我的身边,执意要我喝尽满杯的酒。我望了望上官黎,还在那边把酒言欢,根本不瞧我一眼。我望着敬酒的男士,淡淡说:“对不起,我不会喝酒。”那男士却不依不饶,拿着酒在我面前晃来晃去。“黎哥,”我轻声唤了一声,希望他能帮助自己。但他不管不顾,浑然不觉。坐在我身旁的长辈笑道:“我来替她喝。”说完接过了酒,在我面前示意一下,一饮而尽。 这场酒宴使我尴尬不已。我觉得自己窘相百出。然而,令人遗憾的是,当我们酒后返回香墅岭,上官黎仗势酒意对我发脾气。 坐在沙发上,我嗅着玫瑰、薰衣草和麝香草的芳香,看着丈夫酒气熏天地脱了衣裳。我的目光径直瞥望墙上一副画。画里,一个黑皮肤女子笑盈盈地从翠绿的树上采摘咖啡豆,让我觉得有几分亲昵。我翻开一本丢弃在沙发上的书,是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的全诗:“那一年,我闭目在经殿的香雾,蓦然听见你颂经中的真言,那一月,我摇动所有的经筒,为为超度,只为触摸你的指;那一年,磕长头匍匐在山路,不为觐见,只为贴着你的温暖……”我读完了第一行字,阖上了书,这个伟大的诗人正把他的满腹愁畅倾诉给人间。书是上官仁送给我的,他一直觉得山庄阴晦缠闭,就收集了“经书”镇于山庄。上官黎躺在床上,傲慢地提出让我给他捶背。我噙着两眸泪望了望,他□□上身爬着一动不动。我坐在他的身边,用手轻缓地揉动他宽阔的背脊。“轻一点。哦,对了,就这样。”他带着命令的口吻对我说。我一直努力给他揉背,直到他闭住眼睛酣然睡熟。我把被子遮盖他的身上,走近窗边,望向窗外一座碧玉般蕴寒清寂的山庄。我仿佛看见,春天之时,一架藤萝紫霞蒸氲,蜂蝶纷飞。仿佛看见,夏天之时,一株海棠嫩红盈树,笑傲春风。我仿佛看见,秋天之时,凤凰木落尽叶片,映着黎明的朝露,迎着秋风和阳光,不屈地伫立在山庄的一个角落。我仿佛看见,冬天之时,柏青披绿,美得像一位冷霜少女。家乡——我从遥远的承德来到江南香墅岭,多少辛苦清酸,换来了我不知是荣、是辱的人生。 第九十七章 唐书玮挥霍澳门 我慢慢走出雪琼楼,看见马厩里那匹鬣毛浓密的骏马在一轮泠寒月光下静静而立,仿佛在享受着秋夜桅子花的幽香。我走近马,轻抚它膘悍的身体,和它那红色的鬣毛,心想它已像是我的熟人,给了我心灵上的慰藉。回眸之间,看见雁归楼的灯光明亮清晰,顿生狐疑,天色已晚,怎么还亮着灯?于是,缓步走向雁归楼。还没走近,桂花嬷急灼地从里面走出。一见是我,迎上前抱怨道:“淑茵小姐,癞头鼋白天就不见了,现在还没回来,我心想别出了事。稍早时我找过您,您却出门了。现在,我准备禀报给您。” 我听后吃了一惊,癞头鼋生性活泼好动,怎么会无原无故的不见了,这可怎么办?山庄雁归楼的人员不允许擅自外出,这是有严格规定的。癞头鼋不声不响地玩失踪,万一出了事情,后果谁来承担?我愈想愈后怕,在雁归楼又清查了一通人数后,最后确定唯独缺少癞头鼋。我怕癞头鼋闯出祸事,又苦于无处可寻,一时间心急火燎。桂花嬷怕我着急,给我想办法:“小姐,别担忧,更别怕。他是个懂事的孩子,我估摸他是回奶奶家了,前两天就嚷着要回。”我急忙问:“那他何时回来?”“这倒不知道,也许明早会回来。”桂花嬷这么一说,我紧张的心情便放松了一半。只是人究竟不见了,如何让我安心?我在山庄转了一圈,正待回楼,木然听见一阵痛苦呕吐的声音。 声音是从榕树下传来,我听得清楚,像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我急速走了过去。一轮朦胧月影下,一个女人弓腰俯身呕吐,那样子像一只虾,背部深深地弓在一起。再走近几步,我才清楚地看见,原来不是别人,正是单卉。我问:“单卉怎么是你?究竟怎么回事,吐成这样?”单卉微抬起醉眼腥松的眼帘,不好意思地笑道:“是淑茵呀。我……喝的……有点多了。”我道:“你怎么喝这么多酒?和谁出去喝的?”我给她捶了捶背,抚了一会儿,猛然想起那个阴邪放荡的男人,责愤道:“难道你是和那个男人喝的酒?”单卉笑道:“不错。我是和他……一起喝的酒,不行吗?”单卉摇摆着身子,穿着一件半墨膝长旗袍,披垂秀发,面容散乱无光,眼神游移不定,一只挎包远远地摔在地上。我气愤难当地说:“单卉,我警告你,不要同那个恬不知耻的臭男人纠缠,他不学无术,放荡不羁,他不是个好人,你和他玩耍,会上当受骗的。”单卉蓦然盯住我,用审视的眼光逼问:“你……你见过他?或是你们认识?为什么这样说他?”我被问的哭笑不得,我不知道,眼前的单卉已被幸福和爱情冲昏了头脑,她根本听不进任何人善意的话。我望着单卉,一副醉醺醺,飘然然的模样,仿佛连自己是谁也搞不清楚了。我为单卉捏了一把汗。我想,一起的姐妹倘若被坏人欺骗,是无论如何也过意不去的。只是,现在的她云山雾里,口气咄咄逼人,处处唯护那个恶棍,怎么能听懂我的忠言。我捡回单卉的挎包,塞到她手上。 单卉一脸茫然地望着。我——一个充满关爱真诚的女人,一向对她温柔友善。望着我,单卉笑道:“天下的好男人不多有,天下的好女人也不多有。淑茵,在这个世界上,只要有人对我好,我就会加倍地偿还。这个男人温情,帅气,甜蜜,真挚,我看不出他的任何瑕疵。我将委以终身,把我的人身奉献给他。”我一听,知道单卉已被情所困,深陷泥淖之中。但,我也不知道如何奉劝。我绾了一绾单卉垂在两鬓的青丝,好言好语,道:“如今谁能挽救你。天底下所有的男人都死光了,你也不应该同他好。他行为龌龊,不正派,我和葆君有目共睹,我们是姐妹,我怎么能眼看你深陷泥潭,不能自拨哩。”单卉哼笑一声,继续吐出东西,酒味浑浊,吐出来的食物像是比死鱼烂虾的腥臭肠子还恶心人。单卉道:“淑茵,你不要管我了,这是我的事,我和他好。你总不会是嫉妒吧?我和他好了,你应该为我高兴。纵然他禀性不正,纵然……他不学无术,我也一定会有办法管束好他。”我听后直觉得好笑。这个被爱情俘获芳心的女人,难道已经无药可救了吗?我再次劝道:“单卉,我现在不想和你说,等你酒意清醒了,我们再说。”我刚要转身,被单卉拽下:“你别走,现在就说清楚,好不容易找了一个贴心郎,你却隔三阻四……你究竟安了什么心?”我听她这么一说,无耐地直跺脚,同自己朝夕相处的姐妹,怎么被一个恶棍祸害得六亲不认了?我被单卉拽住,走又走不了,只得一咬牙,劝导她:“听我说。我和葆君见过那个男人——一个十足的浪荡狗,他在欺骗你的感情,欺骗你的钱财,也许等玩够了你,就会一脚揣开。”单卉迷瞪瞪地望着,摇头说:“不对……不对,你不晓得,他对我有多殷情,有多体贴,有多照顾。我们是恋人,无话不说的恋人……我认为我的终身有了依靠……有了寄托。”我被她的话湮得快要滞息了,我说:“你简直就是只白眼狼,姐的话也不相信。我真不知道如何拯救你。总之,你最好离开他。”单卉注视着我,下颔还流淌着滴落的羹汁。我觉得恶心,念及是情同手足的姐妹,于是从包里取出一张纸巾,替她轻轻地揩了揩:“我们是姐妹,曾经多少欢乐,多少笑语,我总不会谮害你吧?你喝了这么多的酒,已经不省人世了,将来万一出了事,你就知道我今天的话啦。” 单卉甩开我,不屑地笑道:“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都说为我好。可是她们知道我的寂寞吗?我不能苦守青春吧,好不容易……有了一个真爱的可心人。现如今又被指来骂去……”说完埋着头,一屁股坐了下去,坐在一堆绿蓬蓬的青草上。单卉依然埋着头,眼睛微闭,嘴里泛出酸水。我说:“快,站起来,今天我不想和你谈。”我见她疲软地坐在地上,准备扶起她。“不……你不要管我啦。让我坐在这里,想一想。”我刹然一听,以为她反省自己了,心下高兴,闭口不言。过了半晌,单卉说:“我们是好姐妹。无话不说的好姐妹,我们只盼望着对方……白头携老,今朝今世活得风风光光……淑茵,你的好意我懂。你以为我喝多了……事实上,我心里清楚。” 我咬着嘴唇,望望月亮如磐高悬于万籁俱寂的夜空,郁金香的清幽散发在我们四周,蛐蛐的叫声引逗着万物。马厩里的马儿打着响鼻。天色已经晚了。也许,她应该回去休息。 我说:“我的好姐妹,你站起来,不要坐在冰冷的草丛里。”我俯身再次扶住单卉。谁知,单卉淡淡一笑,流着眼泪望我。这让我着实一怔。我又说:“你怎么哭了?我的话伤害到了你吗?”我吓了一跳,拿着纸巾给她揩眼泪。单卉说:“没有……你没有伤害到我。淑茵,我们回竹茅楼,也许我不应该站在这儿……”她扶住我,颤颤巍巍地直起了身。夜风拂在我的脸颊上,竟觉得有几分丝丝寒意。“他对我很好。淑茵,我们相爱了。已经有过了……”她袒诚地告诉我。我只觉得背脊渗凉,头发悚紧,身子悠悠一晃。我没有料到,他们之间的感情发展速度超乎了我的想象。 单卉只觉一生当中,实以这一刻光阴最为难得,全身暖烘烘的,一颗心犹如在云端飘浮。我们走进竹茅楼,我将她扶进房间,看着她躺在床上,拉起帘子,关好门,退了出来。我走出竹茅楼,无所事事,凝神伫立了一会儿,将要返回雪琼楼,猛然,又被一阵熙攘声惊住。 我听清楚了,声音是从香墅岭门口处传来,像是纺织厂女工沙棘花的声音。究竟出什么事了?吵闹什么?我心想着迈开腿朝争阋声走。月光下,沙棘花同一个下颔长满浓密胡子农民模样的男人拉拉扯扯。我走近两人,望见沙棘花穿着一袭淡白的裙装,脸庞涂抹了一层白腻脂粉。我吃惊地问:“沙棘花,怎么是你?这么晚了怎么还站在这儿?”沙棘花看见是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淑茵姐,我与他说完两句话就好。”我打量眼前男人,穿着朴素,猪腰子脸,胡须浓密,正紧张地向我睃视。我一本正经地对沙棘花说:“沙棘花,山庄有规定,夜间不能随便带外人进出,你不知道吗?”沙棘花自知理亏,挽住我的一只胳膊,娇漫地说:“淑茵姐,我和他是老乡,我们絮絮话。”我微微迟疑,不得已地说:“早点回去休息,夜深了。” 沙棘花几个月前因发生了被人强害事件,引得山庄所有人对她敬而远之。她自觑贞洁不保,落人口舌,那一天抱定了寻短箭的想法,不想死又死不成,被人给救下。转念一想,倒不如尽早出嫁,免得自己难受。这才与同乡务工青年你来我往的好上了。 我踅身走了回来,想起重要事情,就是给上官黎熬一碗醒酒雪梨蜜枣汤。于是前往毓秀楼。还未走近,听见有人不停地哭求。“梁夫人求你了,帮我一把吧,如果我再借不到钱,还不清高利贷我必死无疑啊。”藕香榭楼门旁的一株柳树下,唐书玮跪在地上向梁婉容求救。梁婉容眼望曾经与她志同道和的朋友,一时之间困惑不已。从唐书玮的口中得知:两个月前,他带着五千万巨额现金,只身一人,到了澳门赌场——葡京大酒痁。他打算在一场生死赌局中狠捞一把,带着希望、带着憧憬、带着信心的他,却在大赌局中一败涂地,不仅输光了携带的五千万元巨款,还倒欠下一千万的高利贷。从澳门逃回来后,他已身无分文。为了躲债,不给家人带来麻烦,他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拜倒在梁婉容的石榴裙下。现在,他狼狈不堪地跪在地上,只盼一线希望,那就是昔日好友梁婉容能救他一回。纵然那笔巨额高利贷不能按期偿还,起码能躲一躲风头,避一避这股从澳门刮来的超强风暴。他跪在地上,将男人所有的自尊和骄傲全抛之脑后,顾不得颜面、顾不得身价,只求一活的他痛哭流涕地向梁婉容求救。 梁婉容道:“你快起来,别让人瞧见。”唐书玮颤颤道:“不!夫人,你一定要救救我。我赌光了一生积蓄,连房子也压在赌注上了。夫人,我只求你帮我一回,让我躲过这场风暴。以后我翻了身,自会答谢于你。”梁婉容望着唐书玮,这位曾帮助过她的好友,心里既充满同情,也充满忿恨和鄙夷。她瞧不起喜欢吃喝嫖赌的男人,他们自私忘义,只顾自己花天酒地,根本不知道珍惜人生、珍惜自己。看着唐书玮委曲求全的模样,既无耐也犹豫:“不是我不帮你,唐书玮,你真是不知好歹,五千万哩,不是小数目,你怎么能倾家荡产把自己也赌进去哩。不仅如此,你还倒欠一千万高利贷,你……” 唐书玮道:“夫人,求你别再说了。一切都已如此了,我唐书玮对不起家人,对不起自己,只求不死,躲过风波而已。”梁婉容道:“但是你知道,上官仁一直对你心存偏见,我怎么能将你收留山庄?我怎么向他解释?”梁婉容微闭双眸,只觉心有余而力不足。眼下,上官黎刚从戒毒所回来,他的情况也差强人意,如果大家知道唐书玮是为躲债住进山庄,那他们会怎么想?梁婉容望着月晖照在他凌乱的发梢和眉宇间,照在他布满惊恐的一双冷鸷的眸子上,着实使她懊恼不已。 唐书玮道:“夫人,一千万高利贷限期在年后,马上就会到,我名下的一套房产也都压进赌注里了。北京的鞋厂年年亏损。如今只有一辆二百万的跑车,还有在内蒙古科尔沁草原上一处旅游度假村。这些我都折算起来,差不多也有千万。如今,只要能避一避风头,年后我把一千万高利贷偿还了,就会没事。夫人,求你暂且收留我,以后定会感激你。”梁婉容听他自圆其说,觉得还有疏容的余地,于是有心搭救。 梁婉容说:“唐书玮,念在我们朋友一场的情份上,我可以收留你在山庄,只是你向我保证,把欠我的二十万将来一定还上,而且在山庄不能随易走动,以免招人闲言碎语。”唐书玮一听,一迭连声地回道:“夫人,我懂。请你放心,只要你收留我,我不会给你添麻烦。”一语未了,倏然,我从绿荫丛中一条石墀上走了出来。看见唐书玮跪在地上,猛然骇了一大跳。“妈——”我望着梁婉容。“噢,你快起来,你的情况我知道了,以后再说,我儿媳来了。”梁婉容惊惶地说。唐书玮方缓缓地直起身。我再一望,他头发凌乱,目光呆凝,嘴唇干瘪,这便肯定,他就是原先混迹山庄的唐书玮。梁婉容一看我紧盯唐书玮望,笑道:“淑茵,你来得正好,带唐叔到后苑厢房里,收拾一下,让他住下。”我听了应道:“妈,我知道了。”说完,带上唐书玮前往后苑。 我们来到后苑的厢房后,我给唐书玮拿了一床被褥,让他住下。当我再次来到毓秀楼里,听见上官仁在大声怒斥梁婉容。只听上官仁大声吼道:“那个招摇过市的嫖赌之徒,你怎么把他招惹到咱家来了?他在澳门欠下巨额债务,这样的人你居然敢让他住下。你……难道你想败坏我家的名声吗?” 梁婉容道:“人总是有良心的。仅管他好赌成性,人却是好的,还曾帮助过我们。”上官仁厉声:“他不顾家庭,不顾安危,跑到澳门,一赌就是五千万,他曾经也是个亿万富豪,如今却成了一个一文不值的穷光蛋,这样的人谁还敢结交。”梁婉容力劝道:“不能因他赌光了家资,就不能和我们做朋友吧。再说,他曾经对我们慷慨解囊。” 上官仁道:“那已经是过往的事了,我不想再提说。如今他分文不值,像个穷光蛋,四处逃债,你让他住在咱家实在不合适。”梁婉容为难之余,半天才道:“可我已经答应他了,只在咱家躲一躲风头,万一将来他东山再起,咱们岂不是……” 我静静地走进了厨房,取了两只梨,拿了一些蜜枣和白糖,在一只煲锅里慢慢熬汤。我听见从客厅传来更大的斥责声。“婉容,你要分清好人和坏人,坏人是很难改邪归正的。如今的唐书玮就是一个坏人,他嗜赌如命,不要波及到咱们家了。你明白吗?”梁婉容反驳说:“不必担心!我和他约法三章了,他会按照我的意思本分一些。咱们究竟和他是朋友吗?估且不说他是穷是富、是好是坏,单念及他曾帮过你的薄面,给他一次机会吧。我只让他暂住在咱家的厢房里,吃喝拉撒他自已解决,其余,我一概不管。”上官仁按耐住激奋的神情,“噗”一声点燃雪茄,在嘴里猛吸两口,道:“我告诉你,你这是‘自贻伊戚’!此人十分危险,澳门那头不会轻易放过他。他欠了人家一千多万高利贷,那是要掉脑袋的。”梁婉容劝慰说:“就这一回,从今往后他的生死与我无关,这总可以吧?”上官仁点点头,叹惜道:“这还差不多。只是要警告他,不要在山庄走来转去,山庄人多嘴杂,不要让人说三道四。再说,他每天吃喝的问题,由他自己解决,我们管不着。”梁婉容连声应道:“这个我明白。上官,只要咱们还了他的人情债,也就再不与他有瓜葛了,这总行了。”上官仁方和缓了气息。“哐啷”一声,突然,从厨房传来磁器破碎的响声。梁婉容和上官仁皆是一怔,相觑一眼。梁婉容快步走进厨房:“淑茵,怎么了?”我一脸尴尬,正准备蹲在地上收拾碎碗,看见梁婉容,回道:“妈,碗掉在地上了。”梁婉容道:“那你没事吧?”我歉然一笑,回道:“我没事,我给黎哥煲一些解酒的梨汤,所以……”梁婉容摇头笑道:“傻孩子,这么不小心,万一划破手怎么办?来,你让开,妈给你收拾。”说着,径自收拾起地上破裂的碎碗。我好奇地道:“妈,唐叔叔为何住在咱家?”梁婉容望着我,笑道:“你不懂,他是有求与我,那个赌徒,败尽了他所有的家产,现在无处躲债,来山庄躲蔽。”我惊嗔万分,这便知道,他先前跪倒在梁婉容面前的原故。梁婉容想了想,又道:“不要管他了,他只消暂住在那间厢房里,以后留点神,别让他在山庄四处走动。另外,看紧点黎儿,别让他们搭话,那个不要命的赌徒,我怕沾染上黎儿。”我说:“妈,黎哥下午又去喝酒了,打电话也不接。现在,我把这碗汤盛给他。”梁婉容说:“好,那小心点,别烫着。那个不争气的败家仔,从戒毒所回来,也许只有你能驾驭得了他。”我盛上一碗煲好的雪梨蜜枣汤,穿过夜色中茉莉花香扑鼻的庄园,走向了雪琼楼。当我来到房间的时候,看见上官黎伫立窗下。 我问道:“怎么不躺着了?”上官黎望望我,揉了揉眼眶,伸起胳膊,道:“让你给我捶背,你去哪了?”我将汤碗递给他:“给你,喝了它解酒,看你喝成什么样了。成天醉醺醺的,会喝坏你的身体的,你明白吗?”上官黎淡淡地望了望汤碗,摇头道:“我不想喝。”我看着,压低嗓音说:“不行,你必须喝,否则你会难受的。”上官黎坐在窗下透着气,我将汤碗端给了他。 我笑道:“你把梨汤全喝了,对你身体有好处。”上官黎无法推辞,双手捧起碗喝了两口。上官黎问:“你怎么去了那么久?爸妈在干嘛?”我凝眉一笑,拉了拉窗帘,我说:“爸妈还没睡,来了一个客人。”上官黎惊讶地问:“客人?是谁?”我说:“是你的叔叔,唐书玮先生。听说——”上官黎一听,感兴趣地问:“听说什么了?你快说。”我望着他,将刚刚在毓秀楼下所见所闻全告诉了他。上官黎听了,表情微僵:“早知道他好赌,谁想会沦落到今天这步田地。他曾经是个风光无限的亿万富翁哩……” 第九十八章 王瑞贺平步青云 2002年的冬天即将来临,秋日最后一抹晨光,显得萧瑟寒冷。我嫁入上官家族已经几个月了,按照上官家族的规距,作为新媳妇要履行好一个晚辈的职责。其中一项,是要烧出美味的饭食佳肴。这与我来说,实属简单,在承德老家的时候,娘经常手把手教授我料理饭菜。为此我会做许多道菜。只是此一时彼一时。如今在江南,在香墅岭里,大家生活在一起,最大的区别就是饭菜口味的差异。 一直快到了晌午时分,玉凤翩然而来。她买好了蔬菜,是今天准备要教我做的配料菜。准备学做的,是二道家常菜。一道豆腐羹,另一道是爆炒羊糕肉。玉凤说:“豆腐做汤民间有多种约定俗成的方子,常见的鲢鱼头豆腐汤,拿极腥冲极淡,拿极淡解极腥。”她取了一板嫩豆腐揉碎,冷水下锅,同时放上红萝卜丁,青豆仁花,黄花菜未,香茹丝。还有干贝(也可以干虾仁代,切点肉丝也行)。她告诉我,要加以搅拌以免豆腐板结成块,微火小煮片刻,勾薄茨,打一个蛋清,超锅后撒上葱未或芹菜未和胡椒,这样,一道鲜绝的豆腐羹就做好了。接下来做爆炒羊糕肉。拿最新鲜的羊糕肉,稍加黄料酒解腥,配以大蒜,胡椒,香菜未,芥末油,至中火爆炒,将各种配料入锅,火微盛,盖锅盖温火焖,到出锅为止。 且说当日早晨,香墅岭一间宽阔的会议室里,熙熙攘攘挤满全厂工人,他们在为选举新的副厂长而交头接耳。坐在众人中间的王瑞贺和其余两名待选人,穿戴整齐,将接受众人神圣的一票。在坐的除了有纺织厂员工,包括袁师傅,尕娃子、韫欢和单卉,以及沙棘花、姒丹翚、秦嗣嗣等众人,还特意邀请了两名监票员——芙蓉镇党委副书记和环保局局长。上官仁伫立中首位置上环望众人,全厂二百八十来号人黑鸦鸦正襟危坐。会议室正前方,一道镶嵌镏金大字的匾额下,是五颜六色的竖条旌旗。几扇透亮的大窗户上,两只麻雀扑楞着翅膀嬉闹。上官仁语重心长地对大家说:“同志们,我们香墅岭纺织厂建厂几年来,几经风雨,铮铮而立。它是所有员工同心协力,肝胆相照,共同努力的结果。我代表整座香墅岭谢谢诸位了。今天将大家召集,有两项重要的议程要与同志们共同完成。一是在我们纺织厂选举出一位副厂长,演讲主题:假如我是一位厂长;二是从明年春季开始兴修污水外排设施,所有员工要调休、调假,做好此项任务。现在,首先由三位待选副厂长的人员发表竞选演讲。”话音一落,众人拍手雀跃,于是,三个待选副厂长依次开始发表主旨演讲。王瑞贺第二个发表演讲词,在三位候选人中,数他呼声最高。因为王瑞贺业务精湛,唯护员工利益,为此博得了员工们的肯定和赞许。他也是信心满怀,这样一个隆重场合,他要表现得出类拔萃。当他演讲的时候,众人全都高呼着他的名字,为他鼓劲喝彩。 王瑞贺侃侃而论地演讲道:“假如我是一位厂长,提起这个话题,让我想起了国外的一句名言——一头狮子率领的一群羊,可以打败一头羊率领的一群狮子。Q国的俗语也说“人无头不走鸟无头不飞”“火车跑得快,全靠车头带”。可见,厂长对于一个企业来说,如同指挥对于乐团、元帅对于军队一样重要,厂长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关系着企业前途、职工的命运,关系着成百上千家庭的幸福。既然我有决心竞选厂长,就一定会在这个位置上,发挥其最大的优势。 假如我是厂长,我首先要建立一支勤政廉洁、求真务实的干部队伍。三国时诸葛孔明曾六出祁山七擒孟获为蜀国的建立、稳定立下汗马功劳。诸葛亮屡建奇功,不仅仅是因为他有“死而后已”的精神,还在于他的七条用人之道:问之以是非而观其志;穷之以辞辨而观其变;咨之以计谋而观其识;告之以难而观其勇;醉之以酒而观其性;临之以利而观其廉;期之以事而观其信。 我们不仅要礼贤下士,还要有容人之心,要有不拘一格降人才的雄心和魄力。人常说,一个好士兵,能抵一个连。一个好连能战胜一支部队。在将来的工作中,我会抛弃一切陈旧观念,选贤任人。这既是为纺织厂谋力,也是为先生谋力……” 王瑞贺声情并茂地演讲博得了众人高度赞赏。上官仁鼓掌相贺。但是,选举厂长的大事刚刚开始,他只能忍耐性子,敬观以变。三位候选人演讲完毕,接下来,就是员工投票选举副厂长。大家你涌我挤将划了“圈”的一张纸,投向了会场中的一个大箱子里。投票结束之后,经过核票,最后公投出了一个纺织厂的副厂长。在二百八十多张投票中,王瑞贺以压倒的一百伍拾张票当选。当中,姒丹翚、秦嗣嗣和沙棘花给他投了一票。众人一听,是王瑞贺,纷纷喝采。上官仁笑道:“同志们,此次选举非常成功,我们投票选出了一位值得大家信赖的人,他就是王瑞贺。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祝贺他。”热烈的掌声中,王瑞贺平静地站了出来。王瑞贺望着众人对自己的爱戴和信任,流下了百感交集的眼泪。王瑞贺哽咽地说:“所有纺织厂的同胞,我感谢大家对我的信任,你们推选我做副厂长,是看得起我、信任我,我王瑞贺一定会知荣再上,把纺织厂的事情,把我们自己的事情办好!” 且说毓秀楼厨房里,我和玉凤两人包饺子,忙得不亦乐乎。按照上官仁之意,今天要邀请新当选的副厂长到毓秀楼里一同进餐。玉凤望着我,揣测道:“你说,今天谁会当选?”我笑道:“凤姐,还用说嘛,肯定是王瑞贺,他在工厂里的呼声一直最高。” 玉凤望了望天色,只见云团越积越厚,太阳的影子被云彩牢牢地遮住,风卷落叶,鸟儿疾飞,一星半点的小雨淅零淅留地飘落。徐徐的风吹进窗户,使人觉得冷飕飕的。 我和玉凤包好饺子,仍不见上官仁他们回来,我就前去恭请萧老太太。一直等我请回穿着绣牡丹绵袄的萧老太太,上官仁带领众人也已返回。上官黎随后随来,这样,大家聚拢于客厅。在他们之中,包括新当选副厂长王瑞贺。他满面春风,意气风发,颇为自豪和得意。玉凤将做好的几道菜上齐了。有虾爆鳝背、熘蟹黄儿、辣炒蛤蜊、红煨鱼翅、杭州煨鸡和丝瓜卤蒸黄鱼。除此,还有教我学做的两道家常菜:豆腐羹和爆炒羊糕肉。 上官仁笑道:“同志们辛苦了!今天的选举非常成功,王瑞贺当选我的得力助手后,我就可以放手让他干了。来,大家不必客气,吃饭。”几个纺织厂的员工,似乎还未从刚才的兴奋之中缓过神。坐在中间的袁师傅一看萧老太太在坐,忙站起身。“老太太,袁某给您先敬杯酒,您这一坐,我们都不知道如何开场了。”萧老太太和颜悦目,望着袁师傅慢声道:“全是上官的人,何必那么拘紧客气。好,我喝。但是,我有言在先,喝完酒,大家都要动筷子。”上官仁冁笑道:“老袁鞍前马后为我效劳,我一直深深感激不尽,有了新任副厂长,你也能松懈一口气,可以放手让属下干了。”众人吃喝谈笑,其乐融融。众人正在吃饭,门外走进来两个女孩。上官仁回眸一看,是女儿上官嫦带着一个同学从学校回来了。那同学不是别人,而是她在初中部时一个亲密无间的女友吴妍馨。两人穿着光鲜时髦的服饰,像两个地道的成年人。 上官仁笑道:“从学校回来的吗?一定还没有吃饭吧?”上官嫦不急不徐,搁下所带的行礼包后,摇头回道:“爸,我和吴妍馨已经吃过饭了。”她声音甜甜地说完,带着吴妍馨出门前往马厩。 马厩里那匹鬣毛柔顺的骏马在咴儿咴儿地叫着,像是在迎候上官嫦的来临。上官嫦已换穿了衣服,上身是淡黄色水草花长袖衣衫,下身是条窄脚牛仔裤,脚穿马靴,手拿一根马鞭,打开栅栏。不料那马畏忌生人,一看见上官嫦,一个劲地尥蹶子,使她根本靠近不到身边。上官嫦气诧不过,扬起长鞭,奋力抽了两鞭,那马似乎就听话了。上官嫦放开胆量,一个纵身跃上马背,然后,牵马在山庄里悠着小步。吴妍馨则一直紧随在她后面。 谁知,安祥的午后,大家的闲适被一个青工张遑大喊陡然惊醒。那青工从西厢房边跑来,眼见一团火焰包围西厢房熊熊燃烧,夹杂浓黑烟雾,异常骇人。“天哪,着火了。大家快来救火呀。”他飞步奔跑,声音在山庄里四处回荡。此时,在毓秀楼进餐的众人骤然听见叫喊,全都不知所趣地相互张望。上官仁自语道:“同志们,出什么事了吗?”他站了起来,紧跟着王瑞贺和其他人也站起身。当他们再次清淅地听到传来救火的呼喊声时,终于从酒令中醒转。上官仁说:“快,出门瞧一瞧。”此时,在竹茅楼和食堂里的工友们也听到了消息。大家纷涌跑了出来。等大家到了西厢房,这再一看,被眼前一幕惊呆了。只见一间孤零零的厢房已沦陷在一片火光浓烟之中。火舌从紧闭的门缝和窗缝里呼呼窜出,房檐、梁柱燃烧在火海中。上官仁大惊失色,酒意全消,大喝道:“快,救火,里面还有人哩。”众人不知,在这间厢房里,被火团包围之人,是曾经风光无限,一掷千金的富豪唐书玮。如今,他背负着千万元巨额债务,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用这种最残忍、最直接的办法结束了短暂的生命。 梁婉容伫立上官仁身边,她知道,这是唐书玮自导自演的一场悲剧,顿时吓得浑身瘫软,重重坐倒在草地上。有女工搀扶,她慢晃晃地站了起来。上官仁已给消防人员通了电话。一些纺织厂员工提着戽水桶,从山庄木桥下灌满河水,往西厢房上泼洒。但是,火焰肆意蔓延,将房前一堆糜草也燃着了。骑在马背上的上官嫦听见嘈杂声,牵马朝这边疾来。消防员等来了,不出数分钟彻底扑灭了火焰。后来,公安局刑侦人员也来了,还围绕着西厢房设起了黄色警界线。众人立在界线后,一脸惶恐,一脸惊惧,探望公安刑侦人员开展办案。只见办案人员戴着白口罩和白手套,进到房中,进行侦别。半晌过后,一具烧焦的尸体散发浓烈的油脂和腥臭味,被刑侦人员从西厢房里抬了出来。梁婉容一望见唐书玮的尸体,彻底傻眼了。 上官仁看着唐书玮的尸骸,对梁婉容怒吼道:“这……这都是你干的好事,现在看你怎么收场。”上官黎一脸麻木,望着一具散发腥臭气味的尸骸,皱眉问道:“妈,这是怎么回事?”梁婉容花容失色,心里憔悴无比,摆摆手,一声不吭。上官嫦看到这一幕被吓坏了。她骑在马上,身子猛颤,勒住缰绳扭过了身。公安局刑侦人员有条不紊地办理案件,他们将尸体包裹好,赶忙用车拉走。两个刑侦人员把上官仁和梁婉容带回毓秀楼,简要地做了一个笔录。只听办案的刑侦人员问:“请问上官先生,此人是谁?”上官仁斜了一眼梁婉容,回道:“他叫唐书玮,是我们的朋友。”刑侦人员道:“据我们初步判断,死者系自杀。那么上官先生,请您具体谈谈唐书玮的情况,可以吗?”上官仁正要开口,梁婉容接话,娓娓地说:“此事起因与我有关,是我收留他住在我的山庄,他……他一定是负债而死。”“负债而死?”刑侦人员一蹙眉梢,在笔案上飞快地记录,“请详细说明一下。”梁婉容已经泪流满面,惊得魂不附身,半天又道:“那天晚上……他来找我,说在澳门葡京大酒店……他赌债输了……一次就是五千万……还负债一千万。也许他承受不住这样的压力和巨额债务,所以走上这条不归路。”刑侦人员点点头,思索一会儿,问:“你们交往有多长时间?关系如何?”上官仁道:“我们交识有五年了。他曾经帮助过我,算是有恩于我。但是,此人放荡随性,从不收敛自己,她同我夫人交往密切,经常来山庄打牌,有时会邀请我夫人进晚餐。为人倒也谦和,就是……就是好赌成性。”刑侦人员思量着、审视着,目光充满凝虑和惋惜,道:“现在需要尽快和他的家人取得联系,请问你们有他家人的电话吗?”梁婉容微微一想,回道:“我要找一个朋友,他能给你们提供电话。”两个刑侦人员站了起来:“那好,请你尽快告诉我们他家人的联系方式,请全力携助我们办结此案。”上官仁跟着站起来,同刑侦人员握手送别:“好,好!我们一定尽力。” 唐书玮焚火自尽,对于香墅岭的恶劣影响不可小觑。起因原于梁婉容。送走了公安局的刑侦人员,她身疲力竭地坐在了沙发上。上官黎大声责问母亲:“妈,你怎么让他住在西厢房?”上官仁道:“我早已告诉过她了,不要同那种人过近交住,迟早会有事发生,果然不出我预料,现在他出事了,将给我们造成巨大的负面影响。”梁婉容惊魂未定地喝了口上官嫦递给的茶,清润嗓子,无力绾起垂落颊边的一绺发,只落下了凄凉无助的眼泪。 夜,刚刚暗下来,浓雾层层弥漫、漾开,熏染出一个平静祥和的夜,白雾在轻柔月光和路灯照耀下,已染成了闪光的金色。一行白桦树随着小溪的波折向前蜿蜒地伸长着。一层薄霭,一层被月光穿过的,被月光染上银色并且使之发光的白色水蒸气,在河岸上和周围浮着不动,用一层轻而透明的东西遮住了溪水的回流。在这样的一片皎洁的月光里,韫欢踉跄地走着,醉眼惺忪,心切神摇,眼前除了史钗的影子,其余皆像一缕烟尘,微不足道。他走着,走向芙蓉镇城邑,看见道路两旁的柳树随风拂地,看见无数落叶卷尘翩跹,像飞舞在他脚下的蝴蝶。 韫欢走向芙蓉镇,穿梭进一条巷子。莫名之中,走近一个店铺门口。“奇怪,史钗居然还没有走?”他心里默想,摇晃着身体推门而入。此时,史钗身穿一件粉色开领衣裳,配适一条白条纹长裤,金丝琐裤沿,银线绣荷样。一头浓黑如墨汁浸染了的秀发披垂两肩。面上粉白黛绿,颊染醉春,唇点朱红,往日总露出的羞涩像被风吹去了。史钗悠然自得,一身媚态,提着湘绣小挎包正要出门,竟与闯进来的韫欢撞个满怀。 史钗惊道:“怎么是你?”韫欢笑呵呵地望着所钟爱的女人,眯着眼笑道:“为什么不能是我?我来看你呀。”说着,上前欲要揽住史钗。史钗一个轻盈地挪步,将他侧闪在旁。韫欢半醉半醒,陡生不悦:“你总是躲避我,究竟什么时候能接受我?”大吼一声,不料将史钗吓住了。史钗怔忡地望着韫欢,从头到脚,觉得散发着油腻的气息。这个像公子哥一样浪荡之人,她心里不知是爱是恨、是嗔是怨,总之,有一种五味杂陈的感觉。史钗躲过了他亲昵的举止,站在门外。韫欢道:“不要再躲避我了,如果你不肯接受我,倒不如一头撞死算了。”韫欢双手撑在墙壁上,微垂着头,望着地上青石板路基上一撮沁绿的草。史钗恨声说:“你放过我,我根本不是你心中最爱,我们只能是朋友,你懂吗?”史钗准备反身琐上店门,被韫欢抓住了手臂:“你想走,还是想离开我?难道你的心是块铁、是块石头,纵便是吧,我也要像孵着鸡蛋一样孵化你。”韫欢揽住史钗的身体,试图亲吻,史钗使力一推,将他推向了墙边。“韫欢,告诉你,我不是你的钟爱之人,希望你清楚一点。”韫欢回道:“不,你错了。我多么爱你,天地日月明鉴。我韫欢发誓,一辈子只你不取。”史钗叹惜一声,退后两步,道:“你算了吧,就你这样,还说爱我?整天像个酒鬼,你喝醉了。”“不,我没有醉!”韫欢反驳道,“我只是心醉了,人却没有醉。”史钗忙不迭后退着,靠在墙角一株遮天盖地的大榕树下。韫欢见史钗立着不动,走近想要非礼。“啪”地一声,不料,被史钗毫不留情地掴了一把掌。“你……”韫欢恼恨地睁大了眼,象一只被抛弃在街头的猫崽,露出让人心酸、凄凉的表情。史钗不好气地哼了一声,拿出钥匙琐上门就要走。韫欢一看史钗决意离开,失落之余,突然,从怀里拿着一把寒光闪闪的尖刀,抵在裸露的手腕上,道:“史钗,如果你离我走开,今天我就……我就死在你这里。”史钗一转身,望见他拿刀威胁自己,一时惶难,脸色苍白如纸,大声质问道:“你要干什么?想拿刀威胁我?”韫欢道:“嗯!如果你不愿意接受,今天就是我的死期。”一使力,刀刃深深地划向了手腕。立时,一股殷红鲜血冒了出来。史钗一惊,正不知进退,深巷里已纷涌出一些人,渐渐靠近他们。有人劝道:“姑娘,人命关天,会闹出人命的。”韫欢一腿半跪,一腿撑地,做出求婚人的姿势,胁迫纯洁的史钗。史钗注视着他那双坚定的眸子中闪射出的温情,心脏提到了嗓子眼。一个路人起哄地笑道:“姑娘,别开玩笑了,这么好的小伙,你就答应了他吧。”史钗走又走不开,受又受不起,迟疑之机,韫欢再次划动手腕,道:“你接不接受我,再不接受我,我就当着众人的面死给你看。”韫欢一脸决然,目光透出不可抗拒的一股力量。史钗只觉天旋地转,身体飘然随摆。史钗看见众人语含讥俏嘲讽自己薄情、无义,万般无耐,只能走向韫欢,将他缓缓地扶站起身。 韫欢自以为史钗接受了他,暗自窃喜之余,目光斜睨众人。见他们嬉嬉笑笑间渐自散去,以为心计得逞,正欲高兴,谁想史钗返身纵步,向月色里的巷道深处撒腿而逃。 第九十九章 闲嫖私拘富二代 时序已是十二月底的一个晚上,天气早已转凉了。雪琼楼前的龙爪槐和法国梧桐,飘落了满地黄叶。藕香榭回廊上的爬墙虎,只剩下枯枝,绿叶全然不见了。室内一灯荧荧,窗明几净。我坐在一张雕花红木椅中,看着花梨色古董架上陈列的各种古玩、玉器,不禁发起呆来。我无心翻阅黄历,心想:今天,黄历上是个良辰吉日,宜入新房,宜迁新居,宜进新人。但是,这些与我有什么关系啊? 一丸鹅蛋似的月,被纤柔的云丝们簇拥上了一碧的遥天。在毓秀楼的房间,上官嫦满腹愁怨地从梨木雕花两扇式衣柜里取出衣裳。一些樟脑丸,从一堆衣裳里拿出来,上官嫦怅茫地对吴妍馨说:“你瞧瞧,如果不是樟脑丸,恐怕我的衣裳要被虫蛀毁了。”她拿出一件掐腰长摆褶裙,抖在空中,一条红色腰带掉落在了地上。吴妍馨赶忙捡了起来:“嗳约,我的大小姐,这件衣裳再不穿恐怕就太小了。”上官嫦笑道:“来,试穿一下,如果你合适,就送给你。”吴妍馨道:“不,我不要你的衣裳。我妈说了,别人穿过的衣服,穿着晦气。”上官嫦一听,两片嘴唇嘟在一起,道:“哼,我才不信,有这样的讲究?”两人载笑载言,上官嫦将衣裳重新收撂,有的用衣架撑开,有的叠在一起,准备送给雁归楼里的人。 月光纤柔碧晖如烟,勾起了上官嫦创作画的欲望。于是,上官嫦手执画笔伫立窗下,对着满怀月光,望着遥远波浪旖旎的莫愁湖,在画纸上轻轻描绘。一旁吴妍馨微觉好奇,感叹她有高超的绘画技艺。只见那一鸿蔚蓝的湖畔,一排青翠欲滴的树杪,栖息在树梢上夜莺的羽毛,被上官嫦画得惟妙惟肖。作完了这副画,上官嫦带着吴妍馨走下楼,萧老太太躺在山形紫檀木嵌云母石的罗汉榻上,一只手拈着一串金丝楠木佛珠,慈眉善目,露出一丝祥和。上官嫦知道,两天里由于一桩意外之事——唐书玮在山庄自焚,使香墅岭的名誉深受外人质疑。所有人都阴郁着脸,心神不宁,惶恐度日。上官嫦从花梨木雕并蒂莲花琉璃碧纱橱取出一件西洋描彩珐琅多宝攒盒,拿到萧老太太身边。 上官嫦温惋地说:“奶奶,你睁眼瞧一下,这是什么?”萧老太太慢慢睁开昏老的眼眸,一望,原来是果脯、蜜杏饯、猕猴桃干等甜食。平常她专喜吃些零七八碎的甜食,现在上官嫦拿来,自然乐不可支。萧老太太道:“好孙女,属你最乖巧,奶奶偷嘴的零食,你比谁也清楚。”上官嫦取了一块蜜杏饯,放在她的嘴里。 灵檀斋中,上官仁一脸凝云。他为唐书玮的轻生既感遗憾,也有一抹愧意。必竟唐书玮是曾经同舟共济的朋友,必竟他是在山庄焚火自尽。他拿出罗璞玉去年春节时赠送给他的笔砚,在宣纸上郑重地描摹着王勃的《秋日登洪府滕王阁饯别序》:“时维九月,序属三秋。潦水尽而…寒潭清,烟光凝而暮山紫。俨骖騑于上路,访风景于崇阿。临帝子之长洲,得天人之旧馆。层峦耸翠,上出重霄;飞阁流(一作翔)丹,下临无地。鹤汀凫渚,穷岛屿之萦回;桂殿兰宫,即(一作列)冈峦之体势。披绣闼,俯雕甍。山原旷其盈视,川泽纡其骇瞩。闾阎扑地,钟鸣鼎食之家;舸舰弥津,青雀黄龙之舳。云销雨霁,彩彻区明(或作虹销雨霁,彩彻云衢。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爸,爸,”蓦然,我穿着一件单薄衣裳,披头散发冲进书斋,“黎哥,他……他出事了。”正在写字的上官仁手一颤,毛笔刹时掉落纸上,涂了一团污渍。“儿媳呀,你……你说什么呢?”他有些惊疑,以为自己听错了。却见我觳觫发抖,孱弱的身子瑟瑟颤栗:“刚才有一位陌生人,给我打来电话,他说,说上官黎在他们手上,让我们拿出五百万,去赎回他。”上官仁向我大喝一声:“这绝对不可能。”说着,赶忙走过来,两只锐利的眸子牢牢盯着我。我已泣不成声,泪眼迷离,嘴唇发紫,神情慌乱,一点也不像说假话的样子。一瞬间,上官仁似乎相信了我的话,又问:“快,你把话说清楚。”这样,我把刚刚在房间,接听到一个陌生人电话的过程,告诉了他。原来,当我坐在房间,等候上官黎之时,突然来了一个电话。电话里的人说,上官黎已在他们手上,如若不赶紧拿来五百万,明天日落时分,就会撕票。我当时懵了,以为那人在与我开玩笑。但,当我听到上官黎气若游丝、呼喊救命的声音时彻底相信了。我说:“爸,爸,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年近六旬的上官仁终于信以为真。他简直难以置信,光天化日,会在香墅岭上演这种故事?他的第一直觉就是报警。只是,他拿出了手机,拨通了公安局的电话时,被我制止了。我说:“爸,不,绝不能报警。那人说了,如果报警,他们立即撕票。”“什么?”上官仁颤声说着几乎绝望,“怎么会这样,芙蓉镇居然有这样的暴徒?怎么偏又轮在我们的头上?”刹时,所有的疑问涌上了他的心间。 上官仁一连退移几步,一手扶墙险起栽倒。这时,大客厅的上官嫦和萧老太太也听到了“噩耗”,萧老太太一急,心脏病复犯了。“奶奶,你,你怎么了?”坐在身旁的上官嫦一看萧老太太软下身子,骇然惊叫。上官仁见此情形,丝毫不敢大意,请来了专职老中医。众人顾得了萧老太太、顾不了上官黎,梁婉容急的痛哭流涕。上官嫦在哭,我在哭,大家已惊慌失措。上官仁被这道晴天霹雳轰得站立不稳,东倒西歪。上官仁倒退一步,一拳砸在桌上,一杯水溢的四处都是。“现在怎么办?怎么办?”上官仁飞快地转动大脑和思维,想找出一个解决的办法。钱,难道只有钱能解决这个棘手的问题吗?那些罪恶的、丧心病狂之人,总不会撕票吧?说到撕票,他胆颤心惊,闯荡江湖半个世纪,急风暴雨他都见识过,怎么可能不防范恶人撕票呢?五百万决不是小数目,现在,要解决的办法最好是先筹措这笔巨款。“快,把单卉找来。”他大声说。我一转身急促地跑向竹茅楼。几分钟后,我跑回毓秀楼。“爸,她最近经常在外面约会,一定又和别人……”“快,那给她打电话。”我急忙给她打电话,传来的是一阵忙音。上官仁道:“奇怪,单卉去了哪儿?”众人一时皆愣怔无语。 且说上官黎身陷囹圄,望着一间黑黝黝的砖瓦房,偶尔看见窗上漏出一条细缝,透进一丝月光。他心想:还好有空气,不至于被活活窒息而死。但,这又是哪儿?他回忆着被俘来的经过——当天下午,他接到了一位陌生人的电话。电话里的人语气温雅,态度和蔼,问他可否收留一个退伍老兵。当时,他根本没有丝毫防范,就被陌生人从山庄哄骗出去。在远离芙蓉镇一片僻静的白桦林里,一幢低矮的房屋中,他看见一个佝偻腰的老人。正要走上前寻问,被一个黑布袋牢牢套在了身上。他的手脚被捆绑住以后,发现了一张邪恶的脸,居然是绿鹞子。如此,一出由黑道上演的精心策划的恐怖赌局开始了。“我知道你叫上官黎,是香墅岭里的富二代。”绿鹞子一脸狂笑地望着,“配合一点,人生不过如此,你我有过谋面。” “灯尽歌慵,斜月朦胧,夜正寒,斗账香浓。梦回小楼,聚散匆匆,恨相逢,恨分散,恨情钟!”半夜时分,上官黎恍然看见一个女孩走入房间。她纤腰苗条,如弱柳迎风。她面庞白皙,眼珠深黑像暗夜的天空,闪亮如同灯下的钻石,好像一张古画里的仕女图。她脚步从容,行走之间,轻而盈盈,像脚不沾尘。她穿了件宽宽的、浅蓝色的真丝衬衫,系着条水罗长裙,整个人像一朵湖里的浪花,像凌晨时天空的第一抹微蓝,那样纤尘不染,又那样美丽如画。“你是梦鹂,对吗?”他质问道。谁料,那人并未答话,向他笑过后转身离开。 天边的一片曙色像春天杏花般绯色夺目,有一丝丝儿云,一丝丝儿风,静静地飘在香墅岭上。一夜未阖眼的上官家急乱了阵脚。好不容易,上官仁凑够了五百万钞票,一沓厚厚的钱就摆在桌案上。上官仁焦急地企盼天色早亮,将这笔钱送给那些匪徒,然后赎回儿子。我和梁婉容抱头痛哭一夜,泪流干了,心熬碎了。而萧老太太躺在床榻上,也是气若游丝。突然,我对上官仁说:“他们快来电话了,一定。”上官仁冷冷地说:“那么,他们能信守诺言吗?”我说:“我已经是第二十次错误地回拨电话了。”我如同挨了狠狠一棍,变得异常机械。我从未像今日这样狼狈、尴尬、羞惭和自卑。我睁大眼睛看,泪珠沿着面颊滚落。我的整颗心脏绞紧、绞紧,绞得我浑身痛楚。然而,我的头脑却清晰了,能清晰体会到自己的愚蠢、无知、鲁莽、和幼稚。一直到了中午,果然又来了电话。上官仁接到电话急促地问:“请问你究竟是谁?为什么私自拘押我儿子?”电话里,传来绿鹞子的纵声大笑。那声音是他一辈子也没有听到过的邪迫、冷恶、和诡厄之声。他预感上官黎落在他们手上,恐非安全。上官仁在电话里说道:“我已答应了你们,准备好了五百万,我不会失信于你们。”绿鹞子含着嗓子,扮成一个长者成熟的口吻道:“今天傍晚,我会再次给你通电话,带好钱,来赎回上官黎。”接着,电话被无情地挂断。等到了傍晚,我悬着的心脏仿佛将要崩溃。我走出毓秀楼,来到后苑藕香榭中。我扬起睫毛,乌黑的眼珠蒙上了一层薄雾。山庄里,一盏高高的霓虹灯昏黄的光线柔和的染在我脸上,一滴雨珠在我的鼻尖上闪着光芒。我伸出手,握住了那束光芒,我的手柔软而温适。我走在枯败的草丛上,抬头一望,发现葆君和王瑞贺迎面走来。 葆君涨红了脸庞,急不可待地问:“姐,怎么样了?那些人究竟把姐夫怎么样了?”我微闭双眸,仰望苍空,深深地呼了一口气:“不,我也不知道。”天上,半阴的云团上几只小鸟飞掠而过。那是梅雀,我认得它们娇小的身姿,总在山庄出现。梅花似乎将要开放了。也许梅花丛才是它们歇脚之地。我胡七八糟地心想。王瑞贺说:“姐,你别担心,吉人自有天相。黎哥一定会没事。” 而在毓秀楼嗣堂里一座神龛前,梁婉容双手合拜,虔诚地祷告:“菩萨保佑……祖宗保佑……菩萨保佑……祖宗保佑……我的儿子上官黎脱离苦海,免受恶人摧残,平安无事。” 夜晚的寒风刺骨凓洌,上官黎蜷曲在幽暗的密室里,看不见一点灯光,听不见一点人声,四周阒寂,万籁无声。关押他的简陋密室是一座废弃已久的古涵洞,远离芙蓉镇,隐匿在青山绿水之间。上官黎微闭双眸,一夜未阖眼,只觉得生命将要走到尽头,一切将要停止。人生对于他已是太荒谬,太讽刺的一件事。 果然,众人急切焦灼地期盼之中,绿鹞子又打来电话:“尊贵的上官先生,为了您儿子的安全,也为了您配合我,现在,将准备好的五百万送到芙蓉镇码头报废的汽修车间来吧。”他嘲笑得意地在电话里说。上官仁愀然作色,惊恐不已,叠声问:“你们把我儿子怎么样了?我需要见到我儿子,并且必须保障他的人生安全。”绿鹞子道:“你放心,他的一切安全由我保证。那么现在,把钱送过来。” 我疑惑地问道:“爸,他们穷凶极恶,会不会言而无信?”一旁的王瑞贺和葆君噤声不语,两人作为事件的见证者也束手无策。上官仁和绿鹞子已协商一致,对我说:“放心,他们只徒财,你们等我的消息。”梁婉容矍然失容,说:“怎么不报警,我们这么做会不会太冒险?”上官仁怅然无助地大吼一声:“我知道该怎么办,你不要问了。”众人个个惊悚,被他一吼愈加六神无主。王瑞贺反倒镇静,沉着地问:“让我陪先生一同去吧。”上官仁目中含泪无助地点头。两人遂肩背巨款,一起前往芙蓉镇码头。 夜色凄凉,间歇洒落小雨,雨珠落在上官仁驾驶轿车的前挡风玻璃上,形成一道弱隙的水流滚淌下去。沿着一条河畔,上官仁的车疾驰着,他根本无心观望道路两旁发生的任何景状。十几分钟以后,车开到了芙蓉镇码头。上官仁下了车,按照陌生人的电话指示,一个人提着巨款,脚步蹀躞地慢慢走进修理厂。上官仁瞥了一眼无数废弃的车辆,心里犯着嘀咕:他们会躲藏在什么地方?或是不信守诺言,出尔反尔怎么办?怎么看不见人,一个人也没有呢。上官仁的心里倥偬无比,朝四周绕匼的破弃车辆瞧了一眼,“琅珰”一声,他惊骇得听见身后传来一声脆响,急忙转身,两个头戴黑套、只露出邪恶双眸的人赫然而现,其中一人,正是绿鹞子。 绿鹞子道:“上官先生别来无恙,你守时守信,钱带来了是吗?”上官仁听着那人阴阳迭气地问自己,心里着实空荡荡的愁闷:是谁在同自己开玩笑吧?我从没未得罪过任何人,除非是臭小子得罪了人?要不然怎么会有今天的下场?虽然这么想着,但他的意识清楚,两个人手执大砍刀、耀武扬威地望着自己,会不会自己也有危险? 上官仁喝声问:“我儿子哩?我要见人。”绿鹞子哈哈大笑两声,声音在空旷的汽修厂传的极是悠远。“不要着急嘛,把钱拿过来,我会立刻放人。”望了一眼身旁,他的帮兄已缓步大摇大摆走来。 绿鹞子顺利地拿到了心中梦寐以求的巨款,打开铁箱查验一番,确信是崭新的五百万人民币。他大喜过望。上官仁原以为还有囷囷较量,不想毫无周折。现在,钱已给他,遂厉声问:“我儿子哩,把儿子还给我。”绿鹞子不紧不慢地笑道:“你儿子在杨柳青厂白桦林的涵洞里。”说完,两人扬长而去。 上官仁不敢马虎怠慢,疾步走回,驾车前往解救上官黎。与此同时,王瑞贺已向芙蓉镇警方报了案。警方得知消息后,兵分两路,一路追击不法绑徒,一路搭救上官黎。等到上官仁驾车赶到白桦林里的涵洞前,警方车辆也已赶到。现场警笛声四起,风卷尘扬。上官黎被警方从关押的密室中解救出来。上官仁彻底松了一口气,仿佛在一夜间苍老许多,望着面容顑颔、麻木的上官黎,潸然泪下。 上官黎嘶哑地朝上官仁喊了一声:“爸。”上官仁望望,说:“啥也别说了,快回家吧,全家人正等着你哩。”警方望了望上官黎,只受了皮肉之苦,幸好未有大碍。警方说:“行了,你们团聚了,真是万幸了,先回家和亲人见一面,再去公安局做口供,我们要查明事情真相。”上官仁悢悢地直点头,带着上官黎返回了香墅岭。 绿鹞子提着巨款,带着一个女人(她不是别人,正是纺织厂的女工单卉),一行三人荷枪实弹逃出芙蓉镇,在茫茫夜色里逃往杭州。单卉起初深感意外,她并不同意和绿鹞子私奔,但是经不起绿鹞子软磨硬泡,只得与他仓皇逃窜。谁知,绿鹞子的车行驶在半途中,发现身后警车尾随。单卉猛然一惊,脸色由白转青,一时懵怔了。驾车的同伙问绿鹞子:“怎么办?警方追来了。”看了一眼身后警笛声四起的追赶者,绿鹞子也深感意外。以他的盘算,警方不会那么快捕捉到他们的行踪。但现在,他们俨然气势如虹地追来。他想到自己的荣华富贵转瞬化为云烟,想到会因此获罪,判一个重刑,脸庞泛青。他望望效命自己的同伙,大喝道:“加大马力,甩掉后面的车。”同伙一听,立时狠下心肠,急剧加大油门,呼呼地朝前冲,居然将身后警方的车给甩开了。他暂时舒缓了一口气,从衣兜掏出一支烟,双手颤抖地点燃,深吸了两大口。单卉已泫然泪下,她的脸轻靠在绿鹞子的身上,想着自己因爱所付出的代价,想着自己的人生急遽变化,不禁悲从中来。 绿鹞子驾的车一直以狂飙的速度疾行在通往杭州的路途上。身后数辆警方的车紧追慢赶,却始终落下了一大截。雨又下了起来。哗哗的雨水打在玻璃窗上,视线渐渐模糊了。绿鹞子紧拥单卉,一支接一支地吸烟,他烦燥不安,激动不安,忐忑不安,原以为能得到一大批巨款逃之夭夭,谁想现在陡生意外,被警方盯住了。 绿鹞子问单卉:“单卉,你后悔吗?”单卉望着脸庞铁青的绿鹞子,那双曾另人深深迷恋的眸中闪射着一丝悸动,幽然含恨,为此心痛:“我不后悔。为什么现在才说后悔?其实,你可以和我安份的过日子。如今一切都来不及了……”单卉痛心疾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绿鹞子静静地吸着烟,心想着姐姐醉春在两天前给自己叮嘱的话:“单卉是个好姑娘,你一定要好生对待。两个人和和美美的过一辈子,不求奢华富贵,不求显达阔绰,两安无事,姐就给你烧高香了。” 灯光淡淡地涂抹在单卉的脸上,她脸色苍白如纸,眼珠漆黑如在洞夜。一种近乎恐惧、迷惘的表情,浮上了她的嘴角。她张开嘴,想说话,却没有声音。半晌,她嗫嚅地,软弱地说:“不要试图逃跑了,我们肯定会没命的。停下来,自首。” 绿鹞子猛然听到这么一句话,有些不敢相信耳朵,攥紧她的纤手,感到渗出的汗珠黏连在一起。“不,怎么可以改变我的意志。”绿鹞子雄心勃勃,亦有点质疑,只说:“鹿死谁手,尚难断定,只要我能成就一件事,此身无憾。”单卉笑意中浅含着泪水,将脸靠在他身上,仿佛能听到他怦怦的心跳,能感受到他暖哄哄的体温,这些多少让她心存幻想。而绿鹞子呢,内心一直徘徊不定。车里坐着的是个云鬓蓬乱、花容失色的女人,却掩饰不住她的天香国色——她的眼睛并不十分媚秀,鼻子并不十分挺直,嘴唇也不十分娇小,但这些凑在一起,却叫人瞧了第一眼后,目光就再也舍不得离开,尤其是她那双眼睛里所包含的情感、温柔与智慧,更是深如海水。单卉的话激荡起他作为男人的尊严,让他觉得与其苟延残喘地活着,倒不如死得干爽。他的心一阵发颤,颤得连自己也有一丝莫名恐惧。 绿鹞子掐灭烟蒂,倏忽一转头,深深吻在单卉的唇上。身边娇媚如花的女人,他觉得自己得到实属幸福。无论结局将会怎样,也要享受这一刻。他吻着,激烈地吻着。而单卉泪如雨下。原以为他们逃出了警方的视线,进入杭州地带的312国道了。可谁知正在此时,他们又隐约发现,身后一辆警车穷追不舍地渐驰渐近撵了上来。绿鹞子一惊,催促他的同伙说:“加大油门,无论如何要摆脱他们。”话说完,车速再次飞飙起来,已经能感觉到车身悬于空中飘荡开了。谁想,天不遂人愿,“彭、彭、彭”连续三个飞速旋转,绿鹞子驾驶的车以一个漂亮的抛物线形状,侧翻滚入柏油路下,当即车毁人亡。警方赶了上来,只看见一量破皴开裂的车,在路基下噼啪燃烧。警笛呜呜地响着,黄色警界线拉了起来,月色凄惨,三具被烧焦的裸露尸骸,从车厢间一具一具地拖拽了出来。 第一零零章 审叛席量罪映薇 且说莫愁湖上喧嚣异常,连续一周普降大雪,使得冰封的湖面和萧疏的树木都披上了素妆,像是新娘洁白的婚纱。湖心小岛上,徐徐走动一个少女的身影。她在雪中待得太久了,墨绿色的啥味呢大衣和裹着头发的孔雀蓝围巾都挂上了雪丝。一双做工精巧的半长筒皮靴轻轻地走动,留下一串环绕小岛的脚印。这是腊月初七的一天,也是香墅岭纺织厂员工最后一个工作日。其中一部分人,干脆歇工,跑出山庄观看莫愁湖上壮观的冬捕。冬铺——顾名思义,就是在冬天捕获渔网中的鱼。事实上,这种情况比较盛名的,是众人皆知的查干湖冬捕。北方冬天异常寒冷,水面结冰达丈米以上,有撒网捕鱼的传统。而江南芙蓉镇连续三年气温偏低,冬天所有江河湖泊一律冰封,使得一些渔民,借此机会,大获丰收。今天正好是余鸯一家收网捕鱼的日子,一大早,莫愁湖上已有人扛着铁具、牵着骡马,忙活不停。到了中午时分,一切准备妥当,只等拖起冰层下的网,将鱼捕上来。 葆君穿着紫罗兰斗蓬羊毛呢子外衣,一个人走出梦蕉园。连续几天,她在绣杭州城大客户的《万里长城》图,现在想出来透一口气。葆君扬起睫毛,在满眼的云雾弥漫中,望着莫愁湖上闪烁的碎花花的冰层。天气酷寒,午时的光线,正透过薄薄的云层照在宽阔的湖面上。葆君走着,发现一个熟悉的人,仔细一瞧,原来是上官嫦。 葆君一面朝上官嫦驻足的方向走,一面热情地问道:“今年真冷,怎么你也来了?”上官嫦哈了哈白色雾气,笑道:“我来看余鸯家捕鱼,委实壮观。你瞧,那些人要出网啦。”正说着,身后传来一群少女的笑声。两人回头一看,是姒丹翚和秦嗣嗣带着沙棘花,以及其余几个女工。仅管大家与上官家是被雇佣的关系,平常也及少与主子搭上话,上官嫦待人却平易友善,尤其自家女工,甚至百般照顾。现在,看见女工们来了,她打起了招呼:“大家都来了吗?快站过来。”女工们当中,沙棘花属于含蓄一类之人,或许也是一个比较腼腆之人,自从她不甚怀孕之后,就变得十分胆小和怯懦,像一只澳洲小考拉。沙棘花穿着一件红色双排扣加厚大毛领衣裳,伫立雪地上,头顶飞过一群绿喙小鸟,远处几匹肥壮的马扑嗤扑嗤喷着响鼻。上官嫦问:“沙棘花,今天真漂亮,为何哩?”沙棘花不好意思地笑道:“您说这件衣裳吗?冬天回家时穿,爹娘的我也给买了。”姒丹翚笑道:“她给爹娘敬孝哩,挣上了工钱,好歹要带些东西回家吧。”余鸯气喘嘘嘘地跑向她们:“喂,你们都来了?”葆君问余鸯:“余鸯,这么多乡亲,全是来看你家捕鱼的?”余鸯戴着一双黄色绣花手套,捂着嘴巴说:“嗯,有的来看鱼,有的来买鱼。”说话间,一条撒入湖底的渔网被马车往上拽起。缓缓地,半晌过后,拖上岸的渔网里粘满了捕获的大鱼。女孩们纷纷涌上前,观望濒死挣扎的大鱼,充满了激动和兴奋。 晓雾迷蒙,晨光初露,上官家的楼台亭阁,曲廊水榭,皆掩映在雾色苍茫里。漫天雪花降在香墅岭里,秃露枝柯的树梢上,房檐,台墀,马厩和鹿囿到处落满了雪。我和军属桂花嬷从雁归楼走出来,看见癞头鼋带着两个伙伴在雪地上撒欢,于是大声斥道:“快回房,小心冻着了。”癞头鼋冻得缩手缩脚,眼中含着一汪泪珠:“姐,不冷,好玩。”我警告说:“那就小心,别滑倒了哟。”我走入毓秀楼,萧老太太躺在山形紫檀木嵌云母石的罗汉榻上,微闭双眸。我在厨房煲了一碗冰糖银耳羹,说:“奶奶,您喝一碗银耳羹,喝了舒服。”萧老太太睁开了眼,慈和一笑,捧上碗喝了两口银耳羹。“奶奶,再吃一点甜果脯吗?”我又拿来西洋描珐琅多宝攒盒,把蜜饯递给她。萧老太太问道:“几天也没看见葆君那丫头了,她在吗?”我绾了绾松散的鬓发,柔媚道:“奶奶,她在呢,正在莫愁湖上观看捕鱼哩,三两天里她要回承德老家了。”萧老太太望望我,拿起金丝楠木佛珠,轻轻捻动:“哦,那你还回家吗?”我坐在一个用江南织锦绿缎制成的圆墩上,想也未想,道:“不了,奶奶,今天山庄事多,我就不回承德了,留下照顾您。” 一日,夕阳洒落在葆君身上,暖意微熏,眸清目灿。一片火红在西边蔓延,日头渐渐沉下,一会儿便消失在云海中。仅管承德侨祖村霰雪缤纷,银装素裹,但在葆君眼里,依然温馨朴实。葆君和男友王瑞贺相伴来到承德。已经是腊月初十了,天气一天比一天寒冷,大片大片的雪花使人足不出户。但,一条通往侨祖村的柏油路已修通,村里人进城便是件轻松易趣的事了。回到侨祖村,第一件事,葆君就来到了铁柱哥家。她关心孙桃仙的失心疯是否痊愈。铁柱知道我结婚了,见到葆君立刻询问有关我的情况。葆君告诉他,我在芙蓉镇要照顾萧老太太,毓秀楼琐事繁多,故而不便回老家。铁柱为葆君炖了一只鸡和一只野兔。 风在吹,暮云低垂,人影瘦如削竹。天地间一片暗淡,淡如水墨。葆君望见孙桃仙愈加削瘦,知道她因失去孩子受了巨大的打击。孙桃仙倒把那事抛之脑后了。原因是她又怀了一个孩子,听说已有五个月了。葆君为她高兴,铁柱父母亦喜上眉梢。而全村要属铁柱的变化最大。他承包了蔬菜大棚种植基地,一年的纯收入就达五万元。倪二狗也结婚了,听说那姑娘貌美如花,娴良淑德,全村人还为倪二狗贺喜一番哩。 王瑞贺静静地躺在坑上,享受着他从未有过的舒适感。他的家乡只有大床,哪儿有温暖的土坑?坐了两天车,他困倦地倒头睡着了。梦中以为自己与葆君已成婚,就在承德侨祖村。等醒来之时,我爹和娘给他做了丰盛的晚餐。其中就有清炖羊肉。我娘看着面前阔脸,高鼻,深眸窝的男孩,心里高兴,不时给他夹菜。 王瑞贺笑道:“阿姨,葆君咋还不回来?”我娘笑道:“铁柱哥一定留她在家吃饭,甭管了,咱们自己吃。”王瑞贺暗暗思量:铁柱哥究竟是谁?改天一定要见一见。我爹看出他的心思,笑道:“你别着急,一会儿要再不回来,我就带你去找,她就在隔壁铁柱哥家,你可以瞧瞧铁柱。”王瑞贺应允地说:“行!” 大家正在吃饭,进来一个女孩,穿一件紫色薄纱洋装,宽宽的大袖,举动间轻飘飘的,她长发中分,柔柔顺顺披垂于胸前,面颊澄静。我娘给他介绍后,才明白了对方的身份。进屋的女孩正是黄静婷,刚从学校返回,一眼看去,她的颈和肩线条柔美,她的胸饱满结实,她的腰肢细而软,她的腿浑匀修长而充满弹性。当然,黄静婷望着帅气的王瑞贺,也颇生好感。听说未来的妹夫,已是香墅岭纺织厂旗下的副厂长,心里油生敬意。王瑞贺知道了她的研究生身份后,一股钦佩之感涌然而出。这个面容娇美的女孩,留给了他美好的第一印象。 大家漫聊之余,等来了葆君。铁柱送回她,于是,王瑞贺就见到了铁柱。两人握了手,彼此赏悦对方。大家坐下来相互了解情况。铁柱坦言,已承包了蔬菜大棚种植基地,年收入颇丰,不仅供给当地百姓食用,还远销承德好几个县镇。他和村长达成了一项协议,就是把他家的蔬菜大棚种植基地和一些贫困户相挂钩,共享利益,共担分险,共同经营。有了自己的事业,他别无他求,只希望香火延续。两人聊侃中,王瑞贺告诉铁柱,今生最大的心愿,是取葆君为妻。他要让葆君成为芙蓉镇最幸福的女人,给她最大的满足。他当上副厂长,众人捧贺。如若取上葆君,自是喜上加喜之事。 翌日,侨祖村晨光曦微,连日雾色散尽,日上三杆。王瑞贺从炕上起身,洗漱以后,看见葆君穿一件深咖色狐尾毛遮领大衣,头顶盘了一个发髻,搽粉描眉,朱唇盈盈,便问:“葆君,今天有何紧要之事?”葆君一面让他穿戴整齐,一面说:“去年,我的一副《喜鹊踏枝》获了大奖,是村长推荐参赛的,我要好好答谢他哩。”王瑞贺笑道:“那好,我与你一同去。”午饭后两人备着一份厚礼,来到村长家。谁知,村长媳妇正在找孩子。一问得知,原来,他的小儿早上出门撒尿,就再未见过。葆君问:“也许在撒欢哩,应该不会有事情吧?”村长媳妇犯起疑惑:“他年纪小,尚不到四岁,怎么也要回家,现在已过了午时,也应该回来了。”几人伫步院落外的篱笆边踌躇不定,铁柱娘一闪身走了出来。“呵,你们在看什么?”她问。村长媳妇说:“在找我的孩子小仨玲珑。”铁柱娘一惊,道:“先前在村东的轱辘井旁,看见一辆车里有个男人抱着你家小仨,我以为是你家亲戚,没当真过问。”众人听后,大感意外:两天前,听说有外乡人来村里,难不成就是那些人?孩子总不会被他们拐了去?众人一合计,分头寻找小仨玲珑。直到下午一时,寻遍每户人家,也没发现玲珑,这才肯定小仨玲珑出了意外。众人寻找小仨玲珑的当天下午,村长报了案。镇上、县里所有公安局人马出洞,分头设卡堵截,两天后在承德火车站后车室,发现了被拐的小仨玲珑。小仨被成功获救,得益于报案及时,和警方的大力协助。 村长全家嘘惊一场,还未从惊悸中醒来,只听一个村民说:“黄天豪家的母猪产了二十头猪崽。” 有村民说:“二十头猪崽?这可是关乎村民福祉的大事哩。”我爹娘也都听说了。葆君禁不住诱惑,拽住王瑞贺来大爹家看猪崽。他们到大爹家,看见粉红的猎崽蜷缩在厚厚的糜草之中。天寒地冻,黄天豪垂立猪圈旁,担心猪崽会被冻死,在猪圈上盖了遮寒的一条大棉毡。 马上快要过年了,侨祖村的怪事一桩接着一桩。第一件事是,倪二狗到镇上拉煤,在一个招待所里,发现了一名被人遗弃的女婴。当时,他住在二楼一个普间,半夜廊道上传来婴儿嗷嗷的啼哭声。倪二狗披着衣裳,打开门,探头一看,廊道铁椅子上,搁着一个方方正正的纸箱,声音正是从里面传出。好奇之余,他轻着脚步走近。取开了纸箱,往里一探,嘿,一个粉嘟嘟的婴儿裹在襁褓里哭得昏天暗地。哟,他心想这是谁家的孩子,怎么会没人管?接下来,所有住宿的旅客都走出房间,看见他抱着一个婴儿端祥,纷纷指责:“喂,年轻人,怎么抱着孩子,让他在半夜三更哭叫,吵得人睡不着觉了。”有人走过来一瞧,孩子双睫毛茸茸,一眨一眨的,逗人喜爱,笑道:“孩子是你的吗?长得和你真像。”他当时一听,急坏了,将孩子放回纸箱中,道:“你们都搞错了,这孩子不是我的,是纸箱里的。”但旅客们摇头不信。他一时说又说不清,道又道不明,便把婴儿抱回房间,第二天早上,他将婴儿带回家了,还给婴儿取名萌萌。 第二件事是,我和葆君的二姑偏信谗言,听了村民嚼舌根子,说二爹与嫁到侨祖村的一个新媳妇勾肩搭背好上了。她一听气忿不过,找那新媳妇辨理。谁知,那新媳妇霸道实难招惹,大骂她是牵不住自家驴缰绳的母夜叉,是头跑出来发骚的驴。二姑差点没气晕,忍受不住,同那新媳妇打了一架。最后连村长也知道了,村长出面才平息了此事。 第三件事是,一个村民家的大藏獒同铁柱家一只小母狗苟和产下两只崽。全村人听说了这件稀罕事后,跑来铁柱家看新鲜。大藏獒本身体形壮硕,通常情况不适合同比自已小的犬种配种,谁想,怪事就发生了。秋天的一个傍晚,有人发现大藏獒围着小母狗转圈圈,还有搭爬的迹象。果然四个月后,冬天的时候,竟产下了藏獒小野种。 腊月二十日这几天,在杭州香墅岭,上官嫦送走了她的亲密好友吴妍馨后,每天的日子,除了画画,就是画画。窗外一片冰封的莫愁湖上,偶尔看得见一只苍鹭悠然飞过。 人类最不能受伤害的是感情和自尊,人类最脆弱的地方也是感情与自尊。梁婉容坐在沙发上,低头袖手,拿着一只镜奁,在两颊上蘸抹脂粉。唐书玮之死,对于她深感忧痛。必竟他是在自己的眼皮底下自焚而逝,必竟人是有感情的。听说,今天是映薇宣判刑罪的日子,她倒更关心这个命运和境遇颇为传奇的朋友窘况。大客厅里,杭州电视台的节目持续转播,她心中愁畅,无精打采。我走进客厅,将亲自做的一道糕点送给萧老太太。萧老太太喜欢吃甜食,特别是我制作的甜点,她总是欲罢不能。我对梁婉容说:“妈,昨天上官黎没回来。”梁婉容一听,立时张大了眼眸,严肃地望着我感到不可思议。“媳妇啊,你坐下。”她百感交集地对我说:“男人是需要女人来约束的,你明白吗?我们山庄也算是风雨飘摇了。他命大,躲过一劫,就要居安思危,不能再任性下去了。”我半懂不懂地问:“那妈的意思是?”梁婉容上上下下打量穿着粉色羊绒开襟衫的我,语众心长地说:“黎儿性格粗放,浪荡无束,他老大不小了,却整天魂不守舍,不思正务,如今你们成了夫妻,做妻子的理应尽到妻子温娴体贴的责任,你应该想想如何将他的心聚拢在你身上。”我听了更不懂了,上官黎虽福大命大,但确实不能游手好闲、狂妄纨绔了。那又如何约束他?梁婉容见我不吱声,直截了当地说:“趁年纪尚轻,赶紧生个娃儿,兴许这样能看住他,守住他。”我愣愣听完,脸庞上立时涌出一抹绯晕,我没有想到婆婆会一针见血。 日已偏西,冬天的白昼向来比夏天短。随着阳光的稀微,寒意益加不客气的横行于天地间。窗户上满是飘落的雪花,那贴着喜鹊和梅花的剪纸份外显眼,温和也亲切。 忽然,客厅里液晶电视一闪,映薇油头粉面地伫立审判席下。审判她的法官,是杭州中级人民法院的审叛长,表情呆板,一脸肃容。映薇脸庞上微有泪痕,似乎还未从惊悸中醒转。在她的脑海里,始终徘徊着当夜酒驾至人死亡的情形,仿佛死者挣拧的面容和嘶喊还历历在目,使她心里痛苦,难以抑遏。现在好了,一切将有一个结果了。她只消站在审叛席下,听法官对自己的叛罪了。一个无辜的生命嘎然而止,二十岁出头的映薇深感罪孽深重。“杀人”总是要偿命的,是自古天经地义的公理。而在审叛席下,她听清楚了,是死者家属在呜咽、在悲啕,他们的亲人含恨离世,无疑要让她这个“凶手”受到正义的惩处。 主审法官道:“映薇,你知罪吗?”映薇陡然一愣,显得木讷和彷惶。法官,怎么这样问自己?映薇心里极不是滋味,开始有些抱怨法官不懂“人情”。映薇心想,自己犯下的错犯,并不是有意为之,实属一个料想不到的意外呀。“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喝了酒。”她“嗬”了一声冒烟的嗓子,不知如何回答法官。法官一听,声音再度浑亮:“我是问你对碾死受害人知罪吗?”她再次听见法官的提问时,才真正清晰过来。“我知罪。”她低下头说。法官提问:“当夜你喝了多少酒?准备上哪儿?”这句话让映薇回忆起了当夜出事的起因。事实上,她的光明前途,她的美好事业近在眼前。但是,当天晚上她和朋友喝了几盅烈酒,因此犯下了滔天罪孽。“我,我喝了一点白酒,是和朋友喝的,准备去杭州东方大厦,准备我的第一场走秀。”她嗫嚅地说。 主审法官又道:“那么请你告诉我,你有没有发现自己撞人?有没有停车?”映薇一听,急于辩解:“我……我知道。我下了车……然后报了警。”法官微一停顿,问道:“你是在怎样的情况下报的警?说明你的名字了吗?”映薇说:“我,我当时迷迷糊糊,我……根本不知道他会死,我以为他在碰瓷。”法官厉声道:“那你怎么不把他送进医院?”映薇一听,刹时有种百口莫辩的感觉,内心充满了愧疚和自责。映薇想了一会儿,嘴角浮出一丝悔意:“我以为他不会有事,我要参加我的走秀,所有人正在等我。一切已经来不及了。”她语无伦次地说。旁审法官飞快地记录着她的每句话,以便发现任何漏洞,或是蛛丝马迹。惊觑之余,法官们观察着审叛席下“风华绝代”的女郎,纤若的眉,不染自红的唇,妖娆的体态,披垂的长发,为她深深惋惜。 主审法官再次道:“映薇小姐,你知道你的公众形象吗?你明不明白自己在大众心目中的地位?”映薇听后结结巴巴开了。还没有答话,法官继续问道:“每个人都是有生命的,每个人都是有家庭的,你的行为造成了他人家庭的灾难和痛苦,你不明白吗?”映薇目中含泪,一时哽咽不止:“法官大人,我,我明白。但是,这一切不是我故意的,我没有想到会有这么严重的后果。”法官道:“那么,你知道要为后果负全部责任吗?映薇小姐,死者家属表示,既然人已死,除了法院公正的判决,还想听一听你心里的忏悔。你愿意忏悔吗?”映薇抬眼望望主审法官:“法官大人,我知罪,我愿意忏悔。” 一场审判持续了三个钟头,法官对每个细节都严格把关,缜密谨慎。他们要为死者讨回一个公道,也为生者留下一线希望。审叛法官最后叛决如下:“映薇,因犯故意撞人肇事罪,被叛处有期徒刑三年零六个月,叛处陪偿死者精神损害二十万元。”叛决以后,映薇服从一审宣叛,没有提起上诉。 第五卷 闺阃幽事 第一零一章 上官黎薄待淑茵 今晚家里有宴会,毓秀楼嘉宾云集,歌舞笙箫,杯盏交叠。窗外,华灯初上,夜色斑斓,雪花漫舞飘飘,宛如阳春三月杨柳飞絮,敷白了菊篱朱阑,梅园鹿囿,盖满了水墨青砖,廊桥莲池,人影寂寂,鸟兽无声,原来,遇上一年罕见的倒春寒。 坐于香梨木梳妆桌前,我百无聊赖,心涟悠荡。我一手轻轻搅动盛满银耳羹碗里的汤匙,一手微托下颔,目光望向桌面一张某著名整形会所外传单: 高薪特聘新西兰专家,美容界资深化妆师,二十年专业美妆指导。液态除皱:一次性解决鱼尾纹、鸡爪纹、鼻背纹、法令纹、抬头纹、眼袋、脸部松弛、三线提升、下颚骨溶脂、颈部除皱。(不开刀,不手术,无恢复期,安全可靠),著名女影星金阮儿、傅小晴为广告代言人。 哦,对于女人,它是多么令人心动的诱导呢?它让我想起,三年毓秀楼工作,将我从一个兰心惠性、清纯窈窕的美女少,变成了眸色幽黯,容颜渐逝,风韵无存的深闺少妇。多么可悲,多么不幸,多么冷寒。但是,我也是幸运的。我是鹓鸾,我是凤凰,我是雀上枝头、万人敬仰、一掷千金的香墅岭当家贵儿媳。 “贵儿媳” “贵儿媳”,我如同咬文嚼字似地低声念叨。 感叹之余,带着三分惆怅,七分骄傲,我轻轻起身,望了眼依然喧哗吵闹的毓秀楼,将上身一件月白染花寝衣从双肩上脱了去。 一轮皎月撒落香墅岭藕香榭中,多见枯藤垂柳。攀根的,错节的,引蔓的,垂山巅,又或爬阑杆,穿石隙的。三楹茅楼后,能望见堆石为垣,或编花为牖,长廊闲亭。粉墙环护,白柳周垂。荷塘上落花盈水,溶溶荡荡,池边两行垂柳,相间杂生棕榈,白霜杂草覆地。 我伏身卧室窗下,将视线移向一株春海棠,心想:海棠红得“乐而不淫”,白得“哀而不伤”,又有绿叶掩映,秾纤适中,像一个天真、健美、欢悦的少女。我想起承德老家,生我养我的爹娘,我想起铁柱哥,一个比之《水浒传》里英雄豪杰并不逊色的好汉,给过我的情,给过我的义。人生是快意的、是伤愁的,有一丝迷惘,有一丝愁绪,我不由得吟念上官黎写给我一首短笺: 那一季,我为氤氲,你为薄纱,缠绵相伴,梦幻幽情。 那一季,我为晨露,你为繁花,春雨潺潺,眷意相守。 那一季,我为梅花,你为寒霜,暗香浮动,疏影横斜。 这一季,我为红樱,你为枝桠,落尽缤纷,无意深浅。 夜色渐已沉凝,窗外春雪飘扬,横飞斜落,仿佛想将一座偌大香墅岭深深掩埋了。我抹下手腕上一只素金绞丝镯,随手又拿起桌上小碟里一枚茯苓糕,轻嚼两口。站起身,正欲歇寝,耳听上官黎一阵杂乱叠沓的脚步声传来。未待我回过神,上官黎已步入卧室:“淑茵,你瞧见没有——今日立春。你可知立春有何说法?”“立春亦称“打春”、“咬春”、又叫“报春”。这个节令与众多节令一样多民俗,有迎春行春的庆贺祭奠与活动,有打春的“打牛”和咬春吃春饼、春盘、咬萝卜之习俗等。”我站在一座黄梨木书柜前,面前正有一沓台历,我随手翻开一页,给他解释一番后,言归正传:“上官黎,你装什么糊涂?我觉得你是在回避我。” 上官黎问:“为什么回避你?我原以为你睡下了,不想你还在等我。淑茵告诉我,又是为什么?”我轻颦一笑,轻轻接了他脱下的衣裳,抱怨道:“一整天都不见踪影,你只知逍遥快乐,根本不懂我的心。想让我告诉你,那我就告诉你。哼,今天你妈发话了,说来年必须抱上孙子,否则要你好看。”上官黎一怔,笑道:“我何尝不是这样想。只是生儿育女也非人力所为,一定程度还要看老天的旨意呢。淑茵,你说对吗?”我笑道:“你只会耍贫嘴。昨个儿,鹿家老太太抱着孙儿前来拜访,愣是勾起了奶奶羡慕之情,还落了泪。奶奶说,竹有笋,人有后,偏我家淑茵还没动静。你想一想,奶奶八十多岁了,她的心里,除了惦记抱抱孙子,还能惦记什么?” 上官黎嘿嘿笑着,顺手拿起桌上一盏斗彩缠枝蕃莲纹香壶,缓缓地倒了一杯茶,随口问:“咦,这盏香壶不是毓秀楼里的吗?怎么拿来这儿了?”我一听,呶嘴道:“你没看见,那蒌筒里扔着一堆陶瓷片。早上,我把它摔碎了。”上官黎看了看,微一凝眉,无耐地道:“你真不小心,你打碎的那盏香壶是我从名瓷店里花五千块买到的。正宗景德镇钧窑瓷器。” 我笑道:“一片泥土而已,何苦让你费心?你是心疼瓷壶,还是?喏,手指头都给扎破了。”我笑着伸手给上官黎看。上官黎并未回眸,只是专注地研究一副近期从古玩古董字画市场收购的颜文樑《渔光曲》画作。“搞到它,真是颇费我一番功夫!”上官黎自言自语道。“无非一副画,你当它饭吃吗?”我冷嘲热讽地笑着,将他推了推,“天晚了,早点安息。”说完,径自躺在了床上。 半夜,风雪停歇。偶尔听得见一只夜枭叫声凄厉,断断续续,从遥远的山后传来。窗外亮如白昼,仿佛使人有白日羽化、修仙度尘之感。 我侧目凝望上官黎。旦见:一张粉妆玉琢美男儿脸,印堂润亮,鼻翼突挺,两张丰满泛红的脸颊微微沁出汗渍。紧闭的双眸上,那长长的睫毛盖住眸线,不得不让人揣想他寂寥的内心世界里有多少故事能与人分享。“你哭了?”我情不自禁地轻声□□突然吵醒了上官黎。我用余光一瞥,他惊愕地在望我。“不!你睡吧,打扰到你了。我也不知为何,夜里总喜欢流泪。”我一伸手,赶忙试去两行清泪。“有什么事?你应该告诉我!”上官黎用双手捧住我的脸畔,温柔地询问。我哽咽半晌,回避了他的问话,转而说:“昨天,你妹妹说,准备要出演芭蕾舞话剧,她演朱丽叶!”上官黎一惊,笑道:“那是好事,你应该支持她!”上官黎说着,从床边一张油彩《麋鹿街枝》屉柜里,取出一盒烟。“她的芭蕾舞跳的很好,学校里,她是一流选手,台柱子,已经有多家社会团体邀请她表演!”“啪”的一声,上官黎拨开打火机,一束幽蓝火焰顿时出现。 我强掩欢笑,用手轻抚他粗糙而性感的胸膛,甜言蜜语地道:“人常说,人栽的篱笆,汉修的桥!上官家虽家大业大,财霸天下,终归需要有人继承!”上官黎笑道:“孩子当然要,但起码有个思想准备吧?再说,你常说胃肠不好,奶奶和妈也正在给你调养哩!等一等,过阵子咱再说,好么?” 上官黎深吸一口烟,仿佛翕翕然,畅美不可言,目光牢牢望向窗外幻影晴光世界。 天亮了。窗外传来用笤帚清扫积雪的声音,一群麻雀在枝上翻飞嬉闹。上官黎说:“小懒虫,折腾一夜,你满意了吗?”我伸伸懒腰,没有吱声,下床从衣厨里寻了一件雪金遍锦滚花镶狸毛裙,罩在了身上。“昨天,你妈说今早让我们去毓秀楼,她有话说。”上官黎笑道:“还能有什么?无非就是昨晚之事。”我回道:“那也得去,免得妈又怪罪咱!” 毓秀楼寂静而散发阵阵奇谲清淡之香,一张餐桌上摆满了早点。窗台上,一盆美人蕉开出几朵黄色花朵,别有情趣。大理石柱壁旁,一只半人之高檀木靠几上,几束蜡梅将将绽裂花蕊,摆于其上。我随着上官黎刚一进客厅,就听见楼上传来咆哮之声。 上官仁道:“黎儿呢,整天游手好闲,呼朋唤友,山吃海喝,仅在《蓬莱酒馆》一家,就有十万元的餐费催账单!还有,那个房胤池,不知道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你知道嘛,他骑的那辆日本牌越野摩托车,就是上官黎给他挑选购买,听说,也值五六万。婉容,咱家不是外人的摇钱树,适可而止呀,这样下去,我这个家早晚被黎儿败个津光!”梁婉容道:“不要冲我吼,等一会儿,他们一来,我立刻问清楚怎么回事。” 正说话呢,玉凤手捧两碟小菜:白醋酱洋姜和火腿焗蜜枣步入大客厅。 玉凤步态稳当,走起路来妖娆款款,浅浅笑道:“昨个儿老奶奶吩咐了,想吃火腿。夫人却唠叨地说,想尝一尝北京王府井时新的鲜炸蟹子。少夫人、先生,你们看哩,我一应俱全,全都给备办了。不知道她们还满意吗?”话未完,已见上官仁拎着画眉笼,一脸阴郁地从二楼上下来。 上官仁拎着画眉笼儿,一下楼,立刻看见客厅里仁立着我们,正朝他一脸仿徨地寻望。 上官黎问:“爸想知道关于那辆日本名牌摩托车是怎么回事吗?”上官黎问完话,反倒将上官仁怔了一怔。上官仁目光中露出一缕迫不及待的神情,但转而又只能无可耐何长吁短叹地道:“关于那辆宝车之事,你自然心里比谁都清楚。纵然关系密切,称兄道弟,做事也应合情合理。如若不是上官嫦告诉我,我至今还闷在鼓里哩!”上官黎揉着鼻子,唤我坐在餐桌旁,扫视桌面上凤姐为我们准备的早点:八宝粥、稀饭、油条、豆沙包,小菜、面筋……上官黎拿起筷子,一声不吭地蘸着豆瓣酱,一口一口漫不经心地吮吃开了。我静静坐着,望见上官仁依然牢牢盯着上官黎望,赶忙为上官黎开脱:“爸,也许,也许黎哥有他的主意。那房胤池虽吊儿郎当,却也鞍前马后追随他多年。爸,原谅他这一回吧。” 上官仁说:“在芙蓉镇上,属我们上官家族声望最大。可是,有一句你们应该清楚:树大招风,人大招恨。我们的一言一行,大家都虎视眈眈的。淑茵,祖宗留给我们的金山银山,也不是想怎么败,就怎么败的。一不留神,阴沟翻船之事也不是不可能,唉……” 梁婉容听见我们说话,一手笼发,拿着《蓬莱酒馆》的催账单,快步走近,气咻咻地质问:“这是怎么回事?”上官黎望了望,放下竹筷,拿纸巾沾了沾唇。“说话呀,你真是我们上官家的活祖宗!就是你爸,也不像你这样嘴上长漏斗,半年不到,居然有十万元餐食费。” 萧老太太道:“婉容,黎儿长大了,也许他在外面应酬多……” 众人一回眸,发现萧老太太在玉凤的搀扶之下,身着一件湖蓝色织锦缂花短襦,脚上穿一双月白色乳烟缎攒珠绣鞋,两只手按在拐杖上,面色和润地望向上官黎。“奶奶,您来了。”上官黎一见之下,紧忙起身,将萧老太太扶坐紫藤松木竹椅上。“黎儿,不是当父母的怪罪你。你已成家立业了,需要收敛自已。你爸爸在外不容易,总不能整天为你的事提心吊胆吧?”上官黎见奶奶发话,轻轻蹲身,握住两只拳头,像闷盖了一层绵布的小铁锤,上上下下给萧老太太做起了按摩。 玉凤看我正在用餐,给我的一只水杯里倒上牛奶,问梁婉容:“夫人,午饭怎么安排?”梁婉容笼起了发,坐在沙发上,拿着一只剔牙竹签一个劲地往牙缝儿里塞。“别急,让我想想。最近几天老吃荤腥,我这牙缝儿里已经装不下了。”梁婉容“呸”了一口,让玉凤端来一杯水,沽沽地喝了两口,一伸脖子漱了漱口,吐进了痰盂盆里。“哦,我想起来了,中午就吃素烧茄子,素炒竹笋,外加一份清汤,足够了。”萧老太太笑道:“梁婉,你是该减肥了,我看这一个冬天,你的腰圈又增大了,看你那双下颔,赘肉要掉在地上啦。”说完,上官黎、玉凤和我都忍不住哈哈起起来。上官仁亦尴尬地呲了呲嘴。 中午时分,阳光份外好,软软的,柔柔的,像莫愁湖上一丝一丝泛着青光的波浪,在香墅岭里飘荡。后院荷塘畔,一只周身雪白的鸥鹭孤零零地栖立一株冰冻在池水里的荷枝上,一动不动。雪花映衬它晶亮的外形,若不仔细观察,人是很难分辨出来。我一个人嗅着阵阵奇谲幽香,脚踩积雪不自觉得来到梦蕉园。 梦蕉园里,除了一大片疏影横斜、生机盎然的蜡梅外,没有任何人活动的迹象。而那些蜡梅,一株株,正迎风傲然肃立。当中,青绿若盈的绿萼梅尤其引人注意。它们羼杂的在红梅之间,恰恰是万紫千红一片绿。枝上,一群梅雀发出轻微的吟翠声,在静悄悄的梦蕉园里,听得十分凄冷。 我没有看见任何一个人。梦蕉园中,我曾久住过的房屋毫无生机。我随手用带来的剪刀采下几束蜡梅,正欲返回雁归楼,身后,传来一声清脆的女音。“原来嫂嫂在此处,害得我四处寻你。嫂嫂。”我回眸,上官嫦笑靥春风般的走来。“上官妹妹,有事吗?”我问道。上官嫦走近,从衣兜掏出两只票。上官嫦笑道:“嫂嫂,看呐,今晚上演京剧《打渔杀家》,我给你和哥买来两张。晚上八点,准点开演。”我望着上官嫦,见她一身厚厚的翡翠绿貂绒绵裙,裙上绣着一层凸凹有致的轻浅祥云纹理。上官黎披垂长发,发梢留着卷毛,像毓秀楼那只狮子狗的体毛。不觉之间,还隐隐散发一股清透的体香,与梦蕉园里的蜡梅花香十分相似。“嫂嫂,你说话呀,去还是不去?”上官嫦目光轻软地注视着我。我微微一笑,将手里攥着的蜡梅贴在脸畔,回道:“只怕你哥他,”上官嫦未等我说完,打断话:“他会去的,你放心。他的心太精野,看看戏,有助他调理心绪,我会说服他。”我笑道:“那好,既然上官妹妹说了,你去安排,我听你的便是了。”上官嫦听了,回道:“嗯!” 我走回雁归楼,站在影壁之前,正待进楼,一个看管厂房的工人踏踏跑来。“淑茵小姐,快去看看吧,昨晚不知从哪儿溜进来一只野狗,窜入鹿囿里,将一只出生一月不到的小鹿崽儿活活咬死了。方前,我给鹿群添料,不经意发现的。那小鹿已被吃尽了内脏和肠肚,血淋淋一大片,尸骸僵硬,卧倒雪堆里呢。”我一听,全身一阵惊颤,不由分说,随他来到鹿囿前。 工人说:“小姐,你瞧,小鹿尸骸就在那儿——”我顺着工人手指的方向一看,果然发现了一只僵死在雪堆埯的小鹿。“怎么会有这种事哩?”我埋怨地质问,命令他将小鹿尸骸从雪堆里拽出来。工人说:“小姐,冬天冷,一场雪使得流浪的野狗找不着食物,想必,”工人一面说,一面将小鹿从雪堆里拽出,“想必野狗饿坏了,才闯进山庄,残害小鹿!”我望着小鹿尸骸,微感伤心地说:“不要告诉大家,更不要告诉老太太,免得她惦念伤怀。”工人道:“小姐,我听明白了,我不会告诉任何人,只说,小鹿丢失了。” 小鹿的尸骸被工人掩埋在养卉院里。我凌立风雪中大约半个时辰,已感到寒冷彻骨。 工人说:“小姐,你赶快回楼,这外面太冷。您放心,我不会把今天的事告诉任何人。”我回道:“好,我相信你!”说完,紧步走向雁归楼。 晚餐,玉凤是依照梁夫人吩咐,按照午饭要求烹制的。一样的四菜二汤。四菜有,热菜:宫保鸡丁和爆炒驼掌。凉菜有:素拌三丝和黄瓜切片。二汤则是:莲藕排骨汤和冬茹鸡丝羹。 大家围坐一桌,唯独不见上官黎。上官仁并不感到莫名其妙,相反,他在享受完一支德国雪茄香烟以后,慢条斯理地问玉凤:“为什么没有我喝的德国红葡萄酒?”玉凤双手端着两杯牛奶,正从厨房走出来,听见上官仁问话,笑道:“先生,您忘了吗,昨天红酒就已经喝完了。您还说,下次去省城再买几箱回来哩。”上官仁听了,恍然若悟,一双擎在空中的竹筷慢慢搁在瓷碟边沿,然后,起身从靠墙壁厨柜里,取出一瓶香槟。“哦,那我喝这个。”上官仁拿在我们面前,带着炫耀的意味让我们看。梁婉容问:“黎儿是不是去提货了?”梁婉容一问,倒将上官仁问住了。“提货?是呀,我怎么忘了。”上官仁放下香槟酒,拿出手机给上官黎拨通电话。 半个时辰后,上官黎带着两名工人回来了。上官黎让工人守候在门廊外,进来给上官仁回话。“爸,新机器已经抬回,那台烧坏的机器也已经淘汰了。一会儿,我让工人拉去废品厂卖了。”上官仁望着说话的上官黎,一摆手,说:“那你安排,晚饭后陪我去见鲍局长。”上官黎一听,满腹愁闷地问:“去见鲍局长作什么?再说……”梁婉容插话道:“听你爸说,鲍局长因工受伤了。从医院回来,现在躺在家里。”上官黎听了更惊讶了,一脸迷茫的注视着上官仁。上官仁说:“他翻车了,四个人死了叁儿,算他命大,命不该绝。”上官黎问:“那他算是因工……”上官黎一句话未说完,上官仁补充道:“你说对了,差点就是因工殉职。” 上官黎支唤走了两名工人,坐在餐桌旁心事重重地吃晚餐。上官嫦说:“嫂嫂,看来今晚你们的戏又看不上了。”梁婉容拿着修眉笔,坐在沙发上一边修整眉毛,一边饶有兴趣地问:“什么戏呀,我怎么不知道?”上官嫦说:“是京剧《打渔杀家》,主角:阮小七。”梁婉容哼了一声,拿着镜奁仔细端祥,没有再回话。我问上官嫦:“那么两张票作废了吗?”上官嫦说:“嗯,是作废了。”萧老太太努着眼睛,像不认识了一样,将众人逐个儿打量一番,让玉凤搀扶进了洗漱间。 我喝了口清茶,从桌边起身,亲自下厨,给萧老太太熬制牛骨髓汤。这种牛骨髓是由民间匠人制作而成,主要材料取上好牛骨,加水慢火煎熬二十四小时,去其糙渣,取其精华,用来给老弱病残者温补身体使用。因为牛骨髓是现成的,我只用十分钟时间就调好了一碗汤。我亲历亲为从厨房盛来,将一个盛满牛骨髓的青玉描金题诗碗,搁在萧老太太眼前。 第一零二章 琳琅攀附上官黎 萧老太太每日坚持服用牛骨羹,三日以后,印堂红润发亮,眸光精厉,一脸和气之色。萧老太太说,这一切归功于我的功劳,是我诚心诚意地悉心照顾才使得她容颜永驻,返老还童。 萧老太太相信,我淑茵进入上官家是明智的,是正确的决定。这一日,香墅岭微雨飘零,寒意扑面。我一个走入藕香榭深处,原来想看看鹿囿里的几只小鹿,可是,还未走近,尕娃子带人四处寻我。 当我抬手围紧脖颈里一条獭兔绒香巾时,尕娃子站在兰蕙园一块水墨青砖上向我招手。我等不及他前来,只得向他走去。尕娃子说:“淑茵姐,告诉你一件事。”我顿然一听,心里疑云乍现,像沤在陶缸里发酵的酒,无形之中,发散出使人眩晕之感。我目光清澈,显得有点急不可耐。我见他一张像刺猬样的小嘴,正嚼着一块口香糖。我回道:“尕娃子,你说,我听着呢。”尕娃子望望毓秀楼,除了一株梨树孤零零地靠在门口,其余什么也没有。“你说呀,”我等不及,又猜测地问:“你总不成想问姐借钱?”尕娃子眼珠一转,用手抠出嘴里的香糖,若无其事地拈在指头尖上,慢悠悠地说:“你还愣在这儿,先前,黎哥带着我,接来了一个叫琳琅的姑娘。据说,琳琅曾经是由唐书玮引荐,前来香墅岭专给黎哥做女朋友的。”尕娃子说完,我深感一诧。我想起琳琅姑娘的叔叔唐书玮不久前在厢房里自焚,招致芙蓉镇各大新闻媒体界一片哗然,还牵连上官先生和梁夫人被公安部门三番五次地调讯,更使香墅岭声誉大跌。唐书玮之死,虽说死不足惜,但众人纷纷将矛头指向梁夫人。有人说梁婉容为人清高,颐指气使,将唐书玮唤作一条狗,随意喝令。也有人说,梁婉容私人生活糜烂,包养型男,一掷千金,多次与陌生男出入度假村等娱乐场所。为此,梁婉容饱偿外人质疑,名声狼藉。 尕娃子见我沉宁不语,一抬手在我眼前晃了一晃。尕娃子说:“我说淑茵姐,一个琳琅就把你吓住了?您甭怕,黎哥自己也说了,这回接琳琅进山庄,只是请她一聚,随便吃一顿便餐。”我问:“黎哥从哪儿接回的琳琅?”尕娃子双眉一紧,眼角一扬,微有得意之感。尕娃子笑道:“淑茵姐,你不知道,昨晚上,黎哥带我进夜总会了。还是在一个包间里,见到的琳琅。”我听了,脸色愈加灰黯,像一朵被雾霾浸透了的茉莉花,鲜而萎靡不展。我一咬牙,心里抱怨之余,一转身,迅速前往毓秀楼。 毓秀楼寂静明亮。一缕缕檀香之味,裹着薄薄一层湿气,回荡在整个大客厅里。 我一进门,立刻看见了琳琅。旦见:上身穿一件红彤彤反袖绣梅花绒线衣。下穿一条黑色条纹裤,盖在一双白的像羊脂玉似的皮鞋上。琳琅一样望见了我。琳琅不由得难堪一笑,一口白的像玉一般整齐的牙齿露了出来。琳琅轻一抬手,撩了撩黑发,手腕之上,一只温润玉镯顿时而现。琳琅见我注视,赶忙从沙发上起身,微一揖礼,问:“嫂嫂别来无恙,琳琅见过嫂嫂了。”我目光一闪,轻声“嗯”了一声,算是答话了。琳琅回眸望望上官黎,他正傻笑着,痴痴地望我。上官黎道:“琳琅生活困难,昨晚,她和一位朋友在娱乐厅遇上我。我想帮帮她。”我又“嗯”了一声,原本不想吱理,可还是说话了。我笑道:“那好么,琳琅你快坐。”琳琅坐了下来,玉凤走出,怀里捧着一盏色彩绚丽的玉瓷香壶。玉凤说:“琳琅姑娘,你喝口水,这茶我刚刚泡好。”上官黎亦道:“是啊,喝口水再说。”琳琅听后,双手一迎,顺势接上玉凤递给的茶杯。 我正不知如何是好,梁婉容从楼上下来。“妈,”我唤了一声,“琳琅姑娘来了。”梁婉容撇目一望,琳琅将将喝完一口茶,搁下茶杯,正欲起身。梁婉容笑道:“琳琅,来了嘛,你坐着,不必客气。”梁婉容一回头,问玉凤:“老太太呢?”玉凤说:“老太太在房间看报哩。” 梁婉容笑道:“琳琅是个好姑娘,可惜……”上官黎道:“妈,你别说那么多。”琳琅问道:“梁阿姨,叔叔之事,实在抱歉,让你们费心,也让你们担怕的。”梁婉容未回话,只让玉凤端来两碟糕点,一样是紫薯蘸牛油,一样是驴打滚之类。琳琅容轻目而视,见梁婉容愈老愈有味。一头乌发轻束脑后,头上攒着上百颗名贵的白珍珠,像缀满一朵朵初春盛开的梨花花苞,让人尤生慕意。而老辣的梁婉容那双眸间折射出的慈爱之情,流露出的富贵之态,让琳琅由生敬畏。上官黎见母亲梁婉容未动声色,知道她心里多少对唐书玮自焚之事难以释怀。上官黎笑道:“琳琅失业了。妈,琳琅一直住在那片巷子深处。”梁婉容听来,不觉动了容人之心,眸光一亮,上扬双眉,笑道:“琳琅颜貌如花,怎会冻着、饿着,是你多虑了。”上官黎一搔头发,失笑一声,将要回话,萧老太太拿着一份报纸,一手拄着凤殇藜木杖从房里出来。“黎儿,我听见你们在说话。哦,给我看看,上官是不是又受嘉奖了,接待他的领导是省长先生吗?”梁婉容道:“妈,你怎么又在看报纸,会损伤你的眼睛的。你老了,还学那些做什么?真是趣老趣不消停了。”上官黎说:“妈,奶奶看报有目的。”梁婉容问:“目的?”玉凤说:“夫人,您不知道,老奶奶回回看报纸,只想知道什么人又嘉奖先生了?先生又做什么好事了?老奶奶关注的是它。”梁婉容望了眼玉凤,玉凤将萧老太太扶坐于沙发上。我走近萧老太太,问:“奶奶,让玉凤给你煮上一碗牛奶喝,我看奶奶这几日精气神好转许多了。”萧老太太道:“也好,玉凤给我煮牛奶。哦,这位奶娘是谁?”我回道:“奶奶,您忘了吗?她是琳娘姑娘,来找上官黎的。” 上官黎道:“奶奶,琳琅姑娘有求于我。您不是也常说,行善事,帮助人,常存积德之心吗?虽然我与琳琅并无姻缘,但还有情份。这一回,我是想帮她度过难关。” 萧老太太嘴角一触,微觉感动。面前琳琅,芙蓉不及美人妆,娥眉一转有情诗,一个朴素娴良之女,一投足,一抬手,无不充满娇娇之意。那温温婉婉的话语,透露着少女清纯、高贵、不卑不亢的气质。尤其当琳琅偶尔一笑,仿佛一朵荼蘼,望得人心生美意。 而琳琅坐了半日,除了喝一两口清茶,品尝梁婉容递给的糕点以外,就只是含情默默地注视上官黎。在琳琅心里,上官黎是高傲的,也是难以亵渎的。她知道,是自己当初无法达到上官黎对“女友”的要求,亦无法拢络上官黎那颗放荡不羁之心,才使两人难以修得圆满。如今,她看着上官黎,心里有一点遗憾,也有一点伤悲。 上官黎望望琳琅,一样深觉遗憾。 上官黎笑道:“琳琅你放心,你我属今生有缘之人,我不会让你为难。芙蓉镇上,我上官家族是数一数二的大户,有很多企业都依附与我们。我会将你介绍给朋友,帮他们处理财务,或秘书之类的工作。你觉得如何?” 琳琅抿了抿唇角,一丝忐忑和难安涌在唇角两侧。琳琅道:“黎哥,如何让我感谢您呢。叔叔之事……”琳琅吞吐一会儿,字字如嚼,声如蚊蝇。上官黎打断话,笑道:“唐叔叔与你虽属亲缘关系,但必竟不能代表你。”琳琅道:“我是怕,怕上官先生多心。”梁婉容看看上官黎,发现他亦瞟了自己一眼。梁婉容道:“黎儿是有主见之人。至于上官先生,每日奔波于纺织厂,不会操心这么点芝麻大小之事。” 我附和上官黎笑道:“琳琅,你相信黎哥,他大仁大义,不会做事不管。”琳琅道:“琳琅知道。黎哥心胸开阔,有容人之心。琳琅也是别无他法……”萧老太太道:“姑娘有眼光。黎儿没有帮错人。”梁婉容道:“你们一提,倒让我想起,我的一位朋友,最近正在招聘一位攻关秘书。琳琅姑娘是否有意?”琳琅一抬目光,见梁婉容脸绽微笑,眸露慈光,正热切地望自己。上官黎道:“不!妈,我不认为琳琅做攻关秘书适合。”梁婉容问:“那你的意思是?”上官黎道:“让琳琅做售楼部小姐。你们不知道,售楼部小姐月薪8000哩。”众人一听,全都登时一惊。萧老太太道:“薪水那么高,想必工作也累人吧?”上官黎道:“不会的。售楼工作是一份闲差。只要推销一套楼,还有额外奖金和提成哩。” 琳琅道:“嗯。我听黎哥的。”上官黎道:“琳琅,明早我带上你,我们一起去售楼中心,凭你的美貌智慧,一定有用武之地。”琳琅笑着,抽一张纸巾,在眼角轻轻揉了一揉。 众人为琳琅出谋划策,解析前景。经过商榷,将此事拍案而定。第二天,上官黎开着帕萨特轿车,带着满怀憧憬的琳琅,一同前往芙蓉镇售楼中心。 一天黄昏,上官黎正在后苑鹿囿里给小鹿喂食草料,冷不防,身后有人唤了一声。上官黎一回脸,原来,站着脸色涨红,微散酒气的魏欣。魏欣时年二十有一。平日无所事事,专营一家家用小轿车装潢店。虽说收入可观,但其出手阔绰,挥金如土的作风,有如富二代上官黎。除此以外,喜欢与朋友山吃海喝,游山玩水,赏月宵夜。这一天,魏欣闲来无事,开车经过香墅岭,一时兴起,便下车进园寻找上官黎。 上官黎猛然望见他,心底顿生涟漪。眼前玉面郎君,生得骨肉匀婷,清秀憨皮,白白的脸面映衬一对桃花眼,望得人心里怪痒痒的。而他,性浪善谈,一向讨上官黎厚爱。对于“厚爱”这个词,上官黎自己也觉得比较准确。一直以来,魏欣在上官黎面前,从来都是言听计从,任他使唤。 上官黎望着魏欣,轻轻一笑,随手抖了抖上身一件花格衫上落满的草籽。上官黎笑道:“听说你刚从澳大利亚回来?没被鲨鱼活吞了?”魏欣迎上两步,帮助将要走出囿圈的上官黎打开门栏,只回道:“鲨鱼敢吃我吗?我可是铜头铁臂。”上官黎走出鹿囿,一手搭在魏欣肩上,顺带拍拍他的脸。上官黎道:“小脸儿愈加嫩白了。想必日子过得挺滋润吧?”魏欣道:“那还用说。住的是星级酒店,赏的是世界著名旅游度假景区,还有帅哥美女相伴,你说呢,能不滋润?”上官黎从衣兜掏出两支烟,递给魏欣一支,自己吸了一支。 而魏欣一别数日未见上官黎,不由得留意开了。旦见上官黎:挺拔昂扬,风华正茂。两只大眼像两枚水润玉浸过的宝珠,望得人尤生美意。高挺的鼻梁,丰润的嘴唇,两面脸皮清透结实。使他心里感叹:好一个何郎傅粉。 上官黎前走两步,魏欣亦紧随相后,两人谈笑间走至鸳鸯亭畔。 鸳鸯亭两边是一株株垂拂的柳树,树梢头,不时传来黄莺清脆的啼叫。花亭下,各有一排坐椅,供闲人品酒坐乐。上官黎唤魏欣坐于其间,一番海阔天空起来。上官黎道:“我给你介绍个女友,如何?”魏欣一听,目光流露悠悠动情之色,两弯浓眉微微蹙在一起,使之看上去增添几许心事。上官黎觉察到了魏欣的内心变化,轻声一“嗬”嗓,咽咽喉咙,揉揉嘴角。上官黎见魏欣没有答话,笑道:“找个女友,会让你的生活变得充实。相信我,不会骗你。”魏欣骚了骚头发,一咬唇,皱眉道:“我知道黎哥是为我好,只是……”上官黎道:“只是什么?你有汽车装潢店,足够养活她。”魏欣笑道:“黎哥,你可知我的心意?”上官黎一惊,随意转动的眸子撇向魏欣。而魏欣一脸忧愁,像有一枚蚕茧,脱了一根丝,那丝儿缠住他的心,慢慢地缠紧缠紧,使他透过气来。魏欣是何人,上官黎清楚极了。魏欣不是寻花问柳,手脚不净之人。他别无优点,唯有一点,让上官黎十分看好——他会养蛐蛐儿。一提到“蛐蛐”,上官黎顿觉心智清朗,兴趣大增。就在三天前,上官黎还为此奔波,前往杭州,参加了一场民间“蛐蛐”大赛呢。虽未能拿到好名次,但已经让上官黎大饱了眼福。杭州城那些整天无所事事的老翁,经训养□□的蛐蛐,一只开价五万。简直比买一辆摩托车还过瘾。更重要的是,好友魏欣是个不折不扣地逗蛐蛐高手。甚至,有一次在杭州举办的逗蛐蛐儿大赛上,魏欣还拿了一个“探花”的头衔呢。现在,上官黎盯着一语不发的魏欣,又一转话题,问道:“你养的那只‘金大帅’蛐蛐还在不在?”魏欣一听,垂头丧气一会儿,慢吞吞地说:“在我去澳大利亚之前,把它卖了。”上官黎知道后,长叹一声。 黄昏渐渐降入香墅岭。天边残霞宛如一片片淡白菊瓣,绽开素丽美妙。香墅岭一盏路灯亮起了光,微黄的光线四线开来,将周围映照得份外清晰。一株黄桷树上,鸟儿嘤嘤低啼,伴随幕布垂下,渐无声息。 上官黎站直身,本想带魏欣回雁归楼,却听魏欣问道:“黎哥你说说,准备给我介绍谁当女友?”上官黎掐了烟蒂,一甩胳膊扔进花园深处。想了想,上官黎微有伤怀地说:“琳琅!” 魏欣忽而听见“琳琅”二字,心间猛地一颤,心尖上像被一根针扎了一下,顿时生疼。魏欣不是不知道,上官黎曾与琳琅有过一段短暂而荒唐的感情故事。那时候,上官黎心情郁闷,整天愁长叹短,对于母亲和父亲给安排好的人生计划,他嗤之以鼻,深感愤慨。那时候,上官黎为情所困,因情生恨。贾梦鹂之死阴云未散,他又历经波折,痛苦不迭。上官黎的一切情况,一切个人问题,作为好友,魏欣知道的比上官黎的亲身父母还要多。上官黎常常酒后诉苦,告诉魏欣心里的伤痛。如今,当魏欣听见“琳琅”二字,又使他想起那个貌似九月秋菊美,姿如三月桂花逸,颦笑无闲猜,诉骂惹人怜的女孩儿。琳琅,比之贾梦鹂,比之黄淑茵,也自有独秀百花争芳容之处。 上官黎见魏欣陷入沉思,一抬手轻举魏欣那翘翘的下巴,“咦”了一声:“怎么,怕琳琅配不上你?”魏欣这才反应过来,双眼白里翻红,一圈一圈滚动激动之泪。魏欣道:“琳琅确实是个好女孩。但,我是个修车师傅,并无正当职业,她能看得上我吗?”上官黎笑了笑,两条浓眉锋利的上扬,露出一丝使人捉摸不透的颜情。上官黎笑道:“好你个魏欣,连哥们的话也不信?”魏欣一笑,抿了抿唇角,往外微微伸了伸舌头。魏欣道:“我信!” 上官黎道:“信就好。我可给你说定了,明天晚上,我约你们去海滨大道《粉霓佳人》烧烤店里见面。你们好好谈谈。”魏欣听了,不知如何,只是点点头。 果然,第二天傍晚,上官黎和魏欣约上了琳琅。 琳琅站在《粉霓佳人》店门前,一袭月月色添花绣梅旗袍,深深遮住两只膝盖。一头飘散的长发,在晚风徐徐地吹拂下,自然得向后顺去。琳琅薄施脂粉,微抹唇膏,两只莹绿耳钉分外迷人。加之纤长细瘦的身材,映衬在一株海棠树下,让人有一见倾心之感。 魏欣一样打扮时髦。只见一身黑色晚礼装,胸前插一束紫丁花,仿佛隐隐散出淡雅芬芳。魏欣带着一只墨镜,远远一望,傲气得有如一位绅士。 上官黎望见二人来齐,径直走向烧烤店,点下一堆诱人食物。魏欣问琳琅:“你可曾来过此处?”琳琅抬头望了眼《粉霓佳人》四个字,似曾相识,那通黄的字迹像是常喝的芒果汁。琳琅道:“我不记得了。好像没有来过。”魏欣笑道:“那没关系。走,我带你进去。”魏欣带着琳琅,随在上官黎身后,三人站在一间门牌上标注【兰贵人】字迹的门前。 上官黎道:“【兰贵人】,哦,好听的名字。”魏欣问道:“黎哥,今天的事谢谢你了。”上官黎一笑,摆手道:“不必这么说。好了,我的任务完成。接下来,看你的了。”上官黎说完,同琳琅告别后,一个人开车扬长而去,留下魏欣和琳琅花前月下,谈情说爱。 第一零三章 逃嫁美妇遇鹩哥 我新婚之年的春节,是在充溢了悲与喜的惆怅氛围里度过。这一年,香墅岭发生了种种不幸的人间插曲。唐书玮惨不忍睹地焚火自尽;绿鹞子绑架上官黎未遂,与单卉殉情逃亡的路途上;映薇侥幸酒驾,导致路人含恨九泉。这些触目惊心的事件,在我心里留下了磨灭不掉的创伤。大婚之年的春节刚一过完,冬令花魁的蜡梅,开始上演如火如荼地绽放曲目。 梦蕉园梅丛里,几片残存的雪迹遗留在梅枝上,伴着嫣红漫烂的梅花份外妖娆美妙。当我伫立绚烂的暖阳里,望见上官家楼台亭阁,曲廊水榭,掩映在雾色苍茫里。一只梅雀在枝头啁啾,转动乌黑的眸子乜斜。这只梅雀与我已经熟悉了,在梦蕉园生活期间,它时常光顾梅园,我想现在它又看见我,一定充满惊奇和喜悦吧。 我坐在梅林下晒太阳,手上拿着一块白绢,还有针和线。恍恍中,突然想起红颜薄命的梦鹂,想起她与上官黎那段刻骨铭心的情感经历,竟将“梦鹂”的名字在嘴里念叨了数遍。转而,又想起一阕词,这使得我有了一个奇异地冲动。我踌躇地扯住白绢,用手紧紧攥住,心间发狠,接着拿起针和线,在裹满白绢的绣绷上刺绣字痕: “谁伴明窗独坐?我和影儿两个。 灯尽欲眠时,影也把人抛躲。 无那无那,好个凄惶的我!” 当我绣好绣绷上的字以后,揉了揉泛酸的腰肢,蓦然想起一个人——斜阳谷的老渔夫。现在大年已过,真不知道他的境况如何?思来想去,我决定探望我的救命恩人。 经过一番精心准备,我将高档名烟、名酒统统塞入一个褡裢里。穿上马靴,手执缰鞭,从马厩里牵出了红色骏马。但我还未骑在马背上,身后传来上官黎唤我的声音。上官黎走近我,目光充满疑惑,闪射着不解和责备朝我身上巡睃。只见我身着白色素衣素裳,袖口一圈黑襟边,耳边各卡着一个玳瑁梳子,手执一根青丝雪鞭,有点侠女的风范。上官黎微带冷漠的口吻问:“派头不错,你要出门?”我想了想,吞吞吐吐地对他说:“我想去……看望我的……我的救命恩人。”上官黎埋怨地说:“为什么不和家里人打个招呼?总是独自出门,会很危险。”我尽力回避着他咄咄逼人的气势,不敢与他的目光接触。好半天,我从惊恐和不安之中喘过气,望着淡淡地说:“新年已过,人渐消钝。我想缓解一下疲惫,只消两个时辰,我肯定返回来。”上官黎道:“妈知道吗?”我低着声音道:“还不知道。”上官黎一蹙眉,显得无可耐何,只强压心中不悦,一只手揣入裤兜中,气哼哼地注视。我背过身稳妥地置放好褡裢,我能感觉到上官黎咄咄逼人的目光在向我打量。我说:“黎哥,你不想让我去吗?”上官黎一听,急走两步,抓住我手中的缰绳,微声责斥:“上回在斜阳谷险起丢了性命,怎么你又忘了?那里是荒榛野地,万一遇上麻烦怎么办?”一语未了,上官仁驾车从庄外驶回,看见我们俩儿站在马厩旁,将车开来探出头,说:“快来,把这些贺礼拿下车,明天我带你们去朋友家。”我一听,同上官黎走上前,从车厢里拎出了烟酒。上官黎关切地问:“爸,明天去哪儿?”上官仁没有回答,看见马背上驼着褡裢,笑道:“怎么你们要出门?”上官黎刚要答话,我的脸讪然一红,答道:“爸,我想看看我的救命恩人,行吗?”上官仁听后微加思虑,笑道:“那好啊,人家总归救了你的命,只带这些礼物嘛,可别轻薄了。”我回道:“爸,是烟和酒,已经丰厚了。”“那你早点回来,路上一定要小心。”上官仁思量地说,叹气商榷:“要不然让黎儿陪你去吧?”身旁的上官黎听见父亲这么说,急忙摆手:“不,我今天约好朋友,他们要来山庄与我喝酒。”上官仁斥声说:“又喝酒?难道不能消停一下。”接着,抚慰了我几句,将车开进了库房。上官黎冷冷地望我一眼。我手牵缰绳,抚着马匹的浓密鬣毛,心里嗒然若失,却不愿向他开口。一直等他离开,我怏怏不乐地牵马离开了山庄。刚出山庄几步,迎面走来一群女工。只见秦嗣嗣和姒丹翚走在前面,身后随着几个年纪稍轻的女孩。秦嗣嗣一袭长及膝盖的白貂色风衣,脚上穿着黑色至小腿腹的筒靴,高挑的个儿,长长的秀发,娥眉婉转一点颦,樱桃小口含果露,目凝神媚,娇嗔地问:“淑茵姐,你是要去哪儿?”我定定地望着,思绪杂乱,回道:“去郊外看个朋友。”秦嗣嗣走近,年纪稍轻的女工们也走上前,簇拥在我周围。有人问:“姐会骑马吗?”我淡然蹙眉笑着,有点殊怅:“我在承德老家常常骑马。”有人又问:“姐的家在承德,那可是个好地方——‘避暑胜地’哩。”我笑着,骄傲地说:“是的。世人睹目的《避暑山庄》便是。”我们一番寒暄之后,我牵马离开。 我骑在马背上,走在一条并不熟悉的路上,一道彩虹如勾悬于斜阳谷深处。萧条满目冬寒,一只孤雁在山谷上像鹫一样徘徊。天空澄蓝,一碧如洗,金色的阳光闪耀似碎雪,将我的双眸照射得微微刺痛。大片雪地上,能看见套骡车的铁轮碾过的车辙印,还有一串串深深浅浅的足迹。我顺着印迹走入了斜阳谷。 山谷顶端白雪皑皑,道路两旁长满落光叶子的榛木和灌木,有白突突的大青石半掩在土坡中。我正哼歌走着,瞬间,耳畔传来一阵响遏行云的号角声。我勒紧缰绳趱马向前,扭头凝目,一群猎人模样的山民身穿裘袄,头扎红缨,手上拿着枪箭,正在奋力追赶一只浑身血红的狐狸。惊慌无路可逃之余,红狐躲在距离我咫尺之距的大青石后。猎人们纷涌而来,一字排开,向大青石畔左右寻视。 一个猎人手执□□,拿着一架望远镜朝四周查看,旦见:数里荒郊没荆棘,万株榛木枝桠虬。小径沓沓无人迹,怪木石棱幽梭梭。猎人笑道:“鹩哥,红狐就在附近,它跑不了。我们人多,一定能逮住。”有人附和:“奇怪了,它跑到这儿不见了,躲在哪里了?”数十个猎人匝堆,看见我骑在马背上,静静向他们望,踏步走过来,拍着马臀笑道:“哟,好壮实的马。姑娘,看见一只红狐了吗?它从前面跑来了。”我还没有回过神,一时怔忡,猛然,一个猎人尖着嗓子大叫:“它在哪儿,我看见了。快,围住它。”话音一落,数个猎人朝指的方向一瞧,果然,一只血红的狐尾露在青石外面。我望着他们将红狐围拢,手执刀枪,像鬼子进村,踮着脚尖逐步靠近。谁知,恰在此时,骏马一声嘶鸣,惊动了悄悄匍匐的红狐。那红狐倏然一跃,从青石后如一道影子窜了出来。“它跑出来了,大家快瞧——”众位猎人惊呼熙攘,有的一跺脚,恼恨地说:“干脆一枪崩了它,太恼人了。”其余人纷纷摇头:“不行,最珍贵的是它的皮毛,万一搞坏了就不值钱了。再说,我们要抓活的,用它的血祭祀神灵。”倏忽,骏马带着我沿崎岖的山路慢自奔跑,跑出数米,发现身后红狐跟着跑。众猎人一看,红狐随着骏马跑,全都睁大了眼。追了数步,红狐再次闪入榛木丛,他们便停歇下来,伫立雪地上发牢骚。一个唤作鹩哥的猎人跑近,拦在我的骏马前,气急败坏地质问:“为什么不管好你的马?现在你惊跑了红狐,怎么陪偿我们?”我一听,感到纳闷,猎狐与一个过客有何瓜葛?我凭白受冤未予搭理,一声不吱。一个猎人随后叉腰吼道:“姑娘快下来,解释一下。”我忿恨不已,从马背上跳下。猎人问:“说,为什么放走它?”我不知如何回答,只道:“我……管我的事么?”身旁的人问鹩哥:“鹩哥,这位姑娘不像斜阳谷的人,问问她上哪儿?”鹩哥打量着,目光在我的身上不停地睃视,最后落在马背上沉甸甸的褡裢上。我狐疑地向他望,眼泪已在眼眶中团团打转。我说:“你们想怎样,光天白日打劫我?”鹩哥似乎发现了我眼眶中有一汪眼泪,失声纵笑。那笑声是灿烂的、无邪的、纯洁的,以至于我被他的笑声弄懵了。不仅是我,所有猎人也发懵了。只听鹩哥笑道:“哈哈,你真当遇上了半路打劫的匪徒了吗?难道我们像坏人吗?我鹩哥只是和你逗趣哩。”说完,众人齐声大笑。一时之间,我觉得十分难堪,我的目光直射地望着他们,大喝一声“驾!”,牵着我的马上路。 我已看见近在咫尺的斜阳谷,远处谷顶像覆盖着一顶白色帽子,同那湛蓝的云紧紧相拥。仿佛还有一条大河逶迤地流径山谷。一直走近到阿牛哥那幢四匼用卵石砌出的院落,我才长吁了一口气。房檐上高高的烟囱上冒着轻烟,一艘废弃的船搁在院子里。我提着给他们准备的厚礼推开门,走了进去,却连一个人也没有。炉灶中没有燃薪火炭。锅镬里没有菜米鱼肉。只在桌上零星地放着一些糖果。 我正纳闷不已,门外传来窸窣的脚步声,紧接着,两个中年汉子搀扶着阿牛哥走进房。我刚要开口,一个汉子说:“他在我家喝了酒,我们扶他回来,你是谁?”我回道:“阿牛哥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来看望他们。”那人听后相信我的话,将阿牛扶躺在床上,然后安顿我几句,就走出了门。 阿牛哥静静地躺在床上,我望着他魁硕挺拔,仪表昂然,心里有一丝怪异的冲动。这个曾救过我两次的人,在我心里已塑起了一尊神像。我给阿牛倒了杯茶,在他的床边支颐凝坐,轻声问:“阿牛哥,想喝水吗?”阿牛睁开了眼,用一种激动和温柔的神色久久注视,然后想坐起身。我说:“不,你不要动。”在我的劝说之下,阿牛又躺倒。我们的目光温静地相互注视,不知何故,心有灵犀间竟有一丝忧怨。阿牛用眼神牢牢地盯着,迫不及待地问:“淑茵小姐,你来了?”我微咬嘴唇,心里像有一团火燃烧着,像有波涛奔涌着,我递给他茶杯,移开话题说:“先喝点水,看你的嘴唇有多干涩。”“嗯!”阿牛使劲地应着,接住杯子咕嘟咕嘟猛喝了两口。我说:“慢点喝,别呛住,看你就像个孩子。”阿牛的目光掠过一丝光亮,始终盯着我:“你说我像个孩子?”我一惊,发现无意失口的话语,有些语无伦次。我问:“我差点忘了,我们是同一年生的,对吗?”阿牛抓耳挠腮嘿嘿地笑着,问我想吃点什么。我说什么也不想吃,就坐一会儿。他再次应着我,询问家长里短,我都如实告诉了他。而他,对于我嫁入上官家表示钦佩,说我是一个有勇气和胆谋的人。我把带来的名烟、名酒拿给他。我笑谑地问:“我知道你喜欢喝酒,但,这些高档名酒你舍得喝吗?”阿牛说:“我舍得喝,因为是你送来的。但是,爸在恐怕就不让我喝了。”阿牛说到父亲,我才想起没有看见老渔夫的身影,于是问渔夫去了哪儿?阿牛告诉我,父亲去了远房亲戚家,两天内就会回来。正说着话,窗外,一阵密雨撒花般纷繁落下,打在窗棂上,“噼啪”作响。阿牛拧过身张望窗外的雨,惊嗔道:“哈哈,怎么会下雨?真奇怪。”我说:“春天要到了,自然会下雨。”我也随着他笑了。阿牛拉长声调望着我,似乎带着一抹刁难的语气:“如此一来,你无法回香墅岭啦。”我茫然无措地幽幽说:“是呀,那怎么办吗?”阿牛目视窗外,房子周围是一片松林,透过窗棂,一株松枝拂动。阿牛解着闷一样,低声说:“松树林里有松鼠,白天有松鼠跳上我的房檐。”我笑道:“你会进松林里散步吗?这里风景真不错。”我的目光望向窗外,惊异的发现雨声渐小。阿牛说:“嗯,夏天我常进松林里散步,如果……”我追问道:“如果什么?”阿牛微有犹豫,回避着我的眼神,突然抓住我的手,颤声说:“如果你在我身旁,我一定会让你陪我散步。”阿牛的话让我万分惊讶,我使劲一抽手,闪过目光,心里伤痛不已。 我望向窗外遥远的天际,云蒸霞蔚,一轮落日半昏半暗地浮在碧云蓝空之上,正缓缓从天空落下,徘徊于树梢上。当我不经意间再次望向阿牛,发现他双眸紧闭,眼角挤出一颗晶莹的泪珠。我满怀愁绪,无限迷茫,拿上马鞭,轻轻歔欷一口气,走出房门。 一日,一绺阳光铺向波光漪动的莫愁湖上,湖畔新生几株柏树,闪射翠绿的颜色。湖面上静悄悄的,分明看得见往年堆积的簇绿水草,夹杂着灰蒙蒙的丛丛芦苇,有气无力的在寒风中拂动。在萧瑟冷鸷的日子里,一个身裹白呢子服的瘦小身影,慢慢徘徊在岸边。她显得那么单薄、那么凄冷,好像心事重重的样子。在阳光下,她美丽的脸颊粉嫩红润,睫毛低垂,不知是沾染了寒露、还是泪珠,仿佛透明清泽。 湖畔阵阵幽冷,一只匆匆飞过。女孩走着,哈了一口暖气,用手捂脸,闭目享受温馨静谧的氛围。女孩环望周围景致,前不久一场暴雪,此时俨然弥留之际。女孩心想:眼看要到惊蛰了,这种鬼天气依然冻得人手脚发麻。大概站了好一会儿,女孩决定再往前走走。远处,正有一片秃驳高大的榛木林,枝柯掩蔽处露出木屋的一角。木屋一旁,是一个饲养梅花鹿的畜囿。囿边停着一辆轱辘车,车辕上栓着一头骡子。女孩望着小屋,好奇催促她漫不经心地往那小屋前走。待走近小屋,抬头一望,烟囱直冒青烟,几只绿喙小鸟绕屋追嬉,屋中不时传出恰恰的伴歌声。“咦”,女孩叹了一声,将脸贴在窗玻璃上,朝里面努力张望。“姑娘,你找谁?”女孩唬了一大跳,扭过头,看见一个老妪围着花格纯棉蓝巾,只露出眼睛和半张脸庞,脸庞上像洇着一层油腻,一绺刘海遮在眉梢上。“我……我随便瞧一瞧。”上官嫦语无伦次,差不多有点噎住了。老妪从上往下打量,旦见女孩:螓首妮眉,双瞳剪水,玲珑娇小,蕙性秀美。老妪一推门,道:“这里是护林地带,我家。姑娘进来吧。”老妪挽住胳膊上的干柴,抱进屋。上官嫦随之走进。屋中光线昏暗,只有靠窗下燃在灶火里的焰光,才使得人不至于手足无措。木然间,女孩发现,伴着恰恰的歌声,一个体貌隽朗的男孩朝她傻笑。只旦男孩:身材高硕,一张坏坏调皮的笑脸,两道粗长的眉毛绽起柔柔的涟漪,好像一直带着笑意,灿灿的,像是夜晚皎洁的上弦月,轮廓俊美的五官,富有美感的脸型,脸庞皙净衬托着桃红色的嘴唇,特别是左耳闪着荧色光亮的绿松石耳钉,给他的威猛高大帅气中添入了一丝不羁。老妪说:“姑娘,若觉得冷,就在那里烤火。”老妪将男孩轻轻一推,男孩便知趣地蹲下身往灶洞添火。“阿姨,我叫上官嫦,从香墅岭来,没想到这片榛林地带还有你们守护。”老妪一听,立时乐了:“我晓得香墅岭,只是那庄园不是我们穷人想象的。我一眼看出你像大户人家的姑娘,还真没弄错。”上官嫦见老妪取下围头巾,鬓角花白,眼边条条褶皱,乱糟糟的发,相貌大约有六十岁的样子。再看男孩,穿着倒也讲究,上裳一件咖喱色粗毛料绒衣,下身配着深黑直筒牛仔裤,正用直勾勾的眼神望着。上官嫦笑道:“阿姨,林子里很冷吗?我是头一回看见用灶洞取暖。”老妪望着,笑道:“每到冬天,湖畔气温就偏低。我们一家三口专门看护山林,没有灶洞不成。来,姑娘,喝点我自制的姜茶水取暖。”老妪递给她一个冒热气的水杯。上官嫦手捧水杯,放在唇边,深嗅了一口,淡淡的氤氲之中,散发姜辣味,却也是酸浓和香。突然,男孩对老妪说:“妈,我进林中巡视一遭。”老妪一听,拿来一条毛线针成的厚围巾,搭在他的脖颈里,道:“天冷围上。仔细瞧瞧,林中有没有坏人。”男孩嘿嘿笑了两声:“妈,我知道了,您放心。”上官嫦眼望男孩换了一双牦牛皮高凹靴,束紧腰带,推门走出。老妪望见上官嫦看着,笑道:“他是我儿子,上大学,每回从学校回来就帮我们看护林子。”上官嫦饶有兴趣,笑问:“请问,他叫什么名字?”老妪往灶洞里添柴,酣酣一笑,回道:“范黟辰。” 且说范黟辰两手揣进裤兜里走出屋外,在榛木丛里随心所欲地穿梭。他刚满二十岁,是杭州一所农职院的大学生。大学两年生涯,使他陶醉在了人生快意的境界之中,常常不能自拔。仅管只有一个独子,父母从未娇宠他。当他遇见上官嫦,心里莫名升腾起一股羞涩多情的暖意。上官嫦一头秀发飘垂,明眸生姿,突然出现在他家,着使让他心房漪逗。范黟辰漫步林中,看蓝天白云,飞鸟驰驰。若在以往季节,尤其是春秋时分,气候干燥,疾风谑啸,极易发生山林火灾事故。而方圆数千平米的灌林,通常遮阳蔽荫。旦见:林中有斑鹿兔狐,树上有灵鹳禽鹰。瑶草奇花争妍斗碧,青松翠柏岁岁长绿。修竹春拔节,野树秋结果。万条涧壑藤萝密,四面原堤草色新。范黟辰喜欢山野风趣,喜欢逗游林中,它会使他那颗浮燥的心渐渐松驰。 范黟辰走入深林,正想坐下歇息,“砰”的一声枪响,从远处涧壑畔传来。范黟辰大吃一惊,站稳脚步,屏气凝神。“砰……砰……”接着,又是几声响动。“难道有人在盗猎?”还未等范黟辰反应过来,两只梅花鹿一瘸一拐地从林中穿跃而出,飞奔在他的视线里。范黟辰惊恐未定,倏忽,三个荷枪实弹的猎人,从山嵴后窜出身来。范黟辰着实大吃一惊,目光凛然一亮。一直等三人汗涔涔地跑近,范黟辰即时大喝一声:“站下,不要命的混蛋,真是胆大包天,敢在林中狩猎。”谁知,那三个来了劲头的猎人,压根没将他放在眼里,依然迈大步伐,寻着梅花鹿的踪影紧追不放。范黟辰一望情况不妙,随之奔跑,还大吼道:“站下,站下,不要捕杀它们。”猎人们好像脚下踩着哪吒的风火轮,杀红了眼,只顾了追赶两只鹿,哪儿顾得上一个毛头小子对他们喝声顿气。于是,鹿在前面逃,猎人在后面追,范黟辰紧步赶来。大概在林中穿梭了数千米,猎人们实在跑不动了,向两只鹿空放几枪后,纷纷泄气地坐倒在地上。范黟辰见他们停步,抚着心跳,涨红了脸,破口大嚷:“你……你们好大的胆。是谁让……你们在林中狞猎的?”猎人已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旦看来者:年岁颇小,气宇不凡,体格健壮,英武绝伦,忙不迭虚情假义地道:“小伙子莫惊怪。我们是翠屏山里的农户,我们不捕杀动物,没法活呀。”“没错。我们世代生活在山里。老祖宗制定的规距,我们近水楼台先得月,有权享受山林野兽。”范黟辰一听,气得哆嗦不止,攥紧双拳,双眉一横,道:“国家早有政策,大凡山林动物,都由国家保护。你们私制□□,私捕滥杀,是要犯王法的。”一个猎人笑望范黟辰,回道:“那些政策只针对市井之人。”范黟辰轻瞟了一眼,立时反驳说:“何人谓之‘市井’?你们已触犯法律,我要将你们送归法办。”猎人们乍一听来,已无言以对。他们心里想着对策,同时观察上官黎脸面上变化的表情。半晌,有猎人嘟嘟突突:“小伙子,别为难大叔了,我们是山麓下的农户,也是别无他法。”其他猎人附和:“我们啥也未捕到。我们空手而归,总没有触犯法律吧?”范黟辰环望猎人,个个虎背熊腰,个个野莽汗夫,心里有憎恶也有同情。他当然明白,自己的职责是看护山林,看护动物,总不能眼睁睁放过他们?思来想去,范黟辰义正辞严地说:“山林由我看护,不论你们是否捕获了动物,都已违法。现在,请你们都站起来,随我走。”猎人俱是一怔,望着范黟辰一副刚正不阿的模样,心里犯起怵。他们相互苦笑一声,哑然不语。一个猎人走近,从内衣兜掏出黄鹤楼香烟,套近乎地说:“小兄弟,来,请抽支烟。你瞧一瞧,这莽莽山林,并无人烟,只你我几人,何必当真。”范黟辰退后两步,摆手拒绝,回道:“看护山林,是我的职责。我要为十万芙蓉镇百姓的安乐家园负责。倘若你们不随我出山林,我就报案。” 众猎人一望范黟辰毫不妥协,皆是一脸茫然。由于长途奔袭,个个精疲力竭。他们对范黟辰好言相劝半天,并未见效,最后只得束手就擒。而范黟辰带着违法犯罪份子走出山林后,交由芙蓉镇公安局处理。 范黟辰回到木屋时,上官嫦已返回了香墅岭。后来,接连几天,总在他眼前浮现上官嫦的影子,使他莫名产生一丝好感。但是,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几个月后,再次从学校回来,时值一个浓浓夏日,在芙蓉镇夜市上,居然与上官嫦相逢了。 那一晚,街道两旁的兰蕙花洒落一地。稍早时分,一场疾风吹袭芙蓉镇。范黟辰一个人孤独地走在街邑上,仅管霓虹灯的光线黝淡并不畅亮,可他的心里却美滋滋的。他从学校回来的当天,特意将头□□染成板栗色,加之那白皙的脸庞,更是衬托的他绝美帅气。他穿着时髦休闲的周洁伦版的T恤,一个造型彪悍夸张的骷髅头让人对他有几分畏惧。也许,正是这般打扮,反而有无数少女的目光游移在了他身上。当他走近娱乐会所门口,冷不防,涌出好几个衣着光鲜,年轻靓丽的女孩。女孩们交头接耳往外走,一不留神,其间一个身材娇柔的女孩同他撞上了。范黟辰一惊,问道:“小心。你不要紧吧?”女孩慌里慌张一抬头,发现范黟辰竟有几分面熟。“真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话未说完,范黟辰痴声轻笑。女孩陡然一惊,恍然之间想起了他。范黟辰笑望着,问:“怎么会是你?”原来伫立他面前的女孩,不是别人,而是上官嫦。 一群女孩叽叽喳喳地说话,打量完范黟辰,将上官嫦围拢中间。有人问:“上官嫦,愣着干嘛?那人瞒帅的,你们认识?”上官嫦脸颊绯红,长长的眼睫毛伴着心房颤动狂乱地眨着。 上官嫦娇声地说:“嗯,我们认得。”范黟辰咬着嘴唇,心花怒放。但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反倒是身旁的女孩主动与他搭讪。“喂,我说这位帅哥,竟然与我们的上官妹妹认得,怎么哑巴了?”“是呀,快点,大家借路,上那边说话。”推推搡搡之间,范黟辰在上官嫦带着的女伴们的指引下,来到了露天酒饮摊里。 众人落坐后,嘻哈谈笑。唯有上官嫦凝视着指头上戴的碧玉翠戒指。而范黟辰微微腼腆,诚惶诚恐目光躲闪。在他看来,这个扮饰有点妖媚的女孩,再次走进他的视野,真不知道究竟应该感激谁?事实上,在他身边,根本不缺乏貌美性感的女性,但是,上官嫦使人有种过目不望的诱惑力。自冬天在木屋中见到的第一眼起,他的心里就仿佛为她留下一片天空。仅管,人生浮华如流水云烟,他也并不期望再次同她见面。但现在,一切已悄然发生了改变。当他们再次聚首,他相信将会同上官嫦有说不清、道不明的缘分。 上官嫦坐于酒桌中首,心想:虽说男孩家境平凡,但,无形中有一种使人怦然心动的舒适感。他高大俊美,比她认识的所有男孩都帅气。单看穿着的那件周洁伦版的T恤足以瞬间妙杀任何女孩的眼球。遇上他,或许是一种缘份罢。上官嫦静静坐着,目光不经意地撒落四周,随之收敛。上官嫦除了端祥自己指头上戴的戒指外,便拿起冰激凌杯子吮吸几口。桌面上,已摆满了女伴们亲点上来的各式饮料,包括煎炸各色韩式冰激凌,果汁,可乐,花果拼盘,奶油夏威夷果,盐焗花生,鱿鱼丝干,金枕头榴莲干等。她的女伴们几乎个个家境优越,个个是生活奢侈的富二代,她们惯常之事,便是品尝种种美食和零点。上官嫦吮吸着冰激凌,一张薄唇上涂着闪亮的唇膏,有节奏地一张一合。而范黟辰言语不多,一个实称的贫家子弟,女孩们将他和上官嫦夹拢中间,不停地逗乐取笑。 这种气氛持续了半个钟头,范黟辰渐渐感到了不自在。夜色里,掩映在苍松翠柏间的饮摊下,坐着清一色的少男少女。几株芭蕉树宽大的叶片在夜空中盈盈烁烁。人工精心堆砌的花岗石路旁,种植着饱满簇新夺目的兰花。“范哥。”忽恍中,范黟辰听见上官嫦唤了一声。凝神定睛,上官嫦举起一杯果汁向他示意。范黟辰道:“哦,不好意思。”他有些尴尬,应着将果汁杯举起来。上官嫦问:“你喜欢喝酒吗?若是喜欢,来几瓶酒吧?”范黟辰咽了咽喉咙,有种受宠若惊之感。“不!不!我……”他结巴地说了几个字。一个粉白黛黑的女孩接了话茬:“上官嫦得了罢,只他一个男生,恐怕喝不起劲。除非……”“除非什么?”上官嫦歪头问。那女孩用指头缠绕发梢,一笑,道:“除非找几个男生,一起喝。”上官嫦用手转动盛果汁的杯子,考虑了一会儿,笑道:“好主意。但要找谁来?” 那女孩直起身,穿着一件浅粉色束腰带长裙,修长的身材媚态袅娜,简直是艳压群芳。女孩不声不响款款地走了。半晌功夫,带来两个男生。女孩娇柔道:“瞧,有他们坐陪,怎么样?”上官嫦笑了笑,看着两个男生围坐在范黟辰身旁。上官嫦带着一丝跋扈的口吻说:“拿酒来。”话音一落,两扎瓶酒整整齐齐堆放在桌上。众女孩性格豪迈,不拘一束,每人一杯酒搁在眼前。范黟辰一望上官嫦毫不轻慢,暗自喜乐。而两个比他年纪还小的男生,嫩脸红润,称兄道弟,举手投足之间大大咧咧,陪应众女孩,三杯五杯下肚,话题渐渐打开。 其中一个男生,观其相貌,阔脸高额,浓眉大眼,唇厚耳宽,一副油腔滑调的公子哥模样。男生直起身,拿一杯酒,吆声喝气地说:“鲍臻芳,来,咱们单喝一杯。”众人齐目一望,男生正紧抓她的手。范黟辰同样望过去,方知道那女孩的名字。鲍臻芳年芳十七岁,是上官嫦的女友之一。她赫赫有名的父亲乃芙蓉镇环保局局长,家资丰盈。范黟辰仔细一望,只见她描眉画眼,唇红齿白,耳配金饰,胸挂玉晶,一双傲乳圆润丰满挺挺而立。一段藕白臂膀上晃动一只翡翠玉镯,十指尖尖皆涂以蔻丹。正在范黟辰出神之际,一个女孩抬手捏过他的下颔,取笑道:“哟,在望什么呢?这么出神?”范黟辰移过目光,回之一笑,还未答话,上官嫦喋声相唤:“臻芳,喝呀,把那杯酒喝了。”鲍臻芳轻然嫣笑,也未思量,端酒相迎,咕嘟一口饮尽了。那位男生与鲍臻芳喝罢,紧跟着斟满酒,同其余众女孩邀酒。那些包括上官嫦在内的女孩丝毫不做作,应称男生将杯中酒悉数喝完。轮到下一个男生。他也直起身,恭敬谦卑、温言温语地道:“众兄弟姐妹,看得起本人,此杯酒大家共饮。”鲍臻芳望着,嗲声道:“何来看得起、看不起。大家坐在一起,只图个快乐,把你们叫来,就是这个目的。”两男生相视一笑,目光齐齐望了一遍众人,也不问姓甚名谁,似乎心里襟襟坦坦。上官嫦喝了酒,脸庞上透出一片淡绯之色,她不敢正视范黟辰勾魂夺魄的眼神,心里暗生异样情愫。范黟辰在与上官嫦谈笑之间,鼓足勇气,笑迎道:“上官嫦小姐,我们再次相逢,让我敬你一杯。”上官嫦抬眼一望,他咧嘴漾笑,唇边勾起一道弧形笑纹,着实使人有难以回绝的意味。坐在中间的鲍臻芳望着,见他神情袒荡,目光迷离,举手投足之间,是一副谦谦君子风范,便也生出一丝好感。众人行酒作乐,一直到晚上十二点钟。相互送别之后,范黟辰又伫立街头。 范黟辰环目一望,满天星斗,银河遥遥。耳畔有蛐蛐和夜蝉的鼓噪之声,眼前花树上飞舞着萤火虫,荧光淡亮,使人渐生倦意。范黟辰心里明白,纵然上官嫦贵为香墅岭富二代,与自己身份悬殊,但割不断他慕名的心动。范黟辰每走一步,仿佛就看见上官嫦天使般的面容,高贵的气质。范黟辰双手揣入裤兜里,嘴里叼着上官嫦递给的名牌香烟,心旌摇曳望向前方。 第一零四章 高晞月探访香墅岭 在我无限怀念爹娘的日子里,我的身边,每天都有新奇之事相伴。天是那么得蓝,蓝澄澄的宛如一汪翠玉,又宛如烧制好的琉璃玉。水是那么得绿,烟波浩渺的莫愁湖上每晚都有歌声传来。 每天,我除了按布旧班地做好照顾奶奶生活起居的事情以外,最重要的,就是遵循母训,尽快为上官家族添丁进人。我一如往昔,七点整已准时起床,坐在梳妆桌前,用手捋着满头乌黑发丝,心里既充满快乐,也暗暗忧伤。我随手拣起一支用上好珊瑚和碧玉做成的簪子,轻轻压入脑后盘起来的发箍里。 我走出雁归楼,晨风掀起垂至膝盖的玉罗粉纱裙,让人微微感到一丝冷意扑来。朱阑环护的大理石方砖上,倒映着我孤零零的身影。一丛一丛娇嫩的葱兰开着纷芳耀目的花朵。 还未进毓秀楼,一个声音让我忍不住回了头。“姐姐近日可好么?”原来,是女工沙棘花,提着一个锄头,一个花囊,兴冲冲地直追了上来。“妹妹何事?如何一副锄草采花模样?”沙棘花笑道:“姐姐真是说对了。瞧——”沙棘花向兰蕙园一指,一个瘦小的老头正在拼命刨土。“那不是冯花匠吗?”我问。沙棘花道:“是冯花匠,他正往土里栽植玉兰花呢。”我又问:“那么你是要帮他喽?”沙棘花道:“是呀,冯叔叔一向关照我,我欠他一个人情,今天算是还清了。” 冯花匠偶尔一回眸,望见我向他张望,大声问道:“淑茵小姐,是有事么?”我笑道:“冯叔,我想看你怎样栽花哩。”沙棘花道:“前日,冯叔在那株百年老松底下移植一圈夜来香,听说,是萧老太太之意。不知道是否种成?”冯花匠问:“哦,淑茵小姐,你记得告诉老太太,我种了夜来香,半月后,一定能嗅见花香。”我笑道:“冯叔,淑茵听见了。我会告诉奶奶的。”沙棘花道:“淑茵小姐,我要给冯叔帮忙了,你忙吧。”我点点头,应了她。沙棘花拎着花锄,走向冯花匠。我一回身,尕娃子穿一身米兰运动装,随两个青工经过。 尕娃子笑道:“淑茵小姐早!”我回道:“嗯,你们要去哪儿?”尕娃子用余光扫扫青工,我发现一个青工怀里抱着篮球。“哦,我明白了。尕娃子,今天不轮工吗,想必是出去打篮球的?”一个青工说:“是的,尕子哥耐不住寂寞了,拉着我们上二校橾场里打球。”我笑道:“原来是这样!那你们快去。”尕娃子搔了搔头发,笑道:“淑茵小姐,那我们走啦。” 尕娃子带着青工刚走,玉凤自藕香榭慢步而来。远远一望,玉凤一身青灰色上襦下裙式衣裳,面润眸亮,精神焕发,小步轻盈,弯臂间护着一个竹条编制的蔬菜篮。 玉凤笑道:“淑茵小姐早!早点吃过了吗?”我蓦然一听,笑道:“我刚起来,尚未来得及用餐。玉凤姐,你买了些什么?”玉凤走近,站在我身边,一伸胳膊,让我看采购来的食材,玉凤道: “三闸桥,玉黄螃蟹两斤。 鲽鱼一条。 乳鸽一对。 大乌贼一只,对虾一斤,牡蛎、香螺、辣螺各五两。” 我用手扒拉着细细望了半晌,惊怪地问玉凤:“凤姐,如何买了这么多海鲜?”玉凤道:“小姐有所不知,梁夫人吃了半月素斋,又嫌清寡,昨晚吩咐我备办一桌海鲜,解解馋哩。”我听了,微声笑道:“我那婆婆,衣食住行,哪一样也精精挑挑,谁也耐何不了。” 玉凤笑道:“梁夫人是个美食家,不论哪种料理,她都了如指掌。单说那著名八大菜系,鲁、川、粤、闽、苏、浙、湘和徽,从上色,摆型,加汁拌料,样样深通。比我这专业厨师毫不逊色!”我回道:“婆婆身材保养亦好,别看人近黄昏,依然素美雅致。前日,我买了一件旗袍,不想她穿上正合身。万不得已,我只得将旗袍送与她。”玉凤笑道:“你瞧小姐,我这件小裙,就是梁夫人赠送与我。我甭提有多高兴啦。她呀,是菩萨心肠,对下人好,对你好,我们是身在福中了。” 我们边说边走,走入毓秀楼,梁婉容一身艳丽装束,行将出门。我问道:“妈,您要出门?”梁婉容笑道:“去公司里。上官昨个安排好,公司新来一名会计,人年轻,经验少,怕把账目搞乱了。他非要我给指导一番。”我笑道:“我忘了,妈可是会计师行业里的老把式哩。妈,你应该去的,给那年轻的会计上上课。”梁婉容掩嘴一笑,眼角乍然现出几条鱼尾纹。玉凤说:“梁夫人,我按照你的要求,从海鲜市场购买来了食材。您看一看,缺啥少啥,我准备齐全了没有?”梁婉容一看,玉凤臂弯里的菜篮里,果然盛满各异海鲜食材。 梁婉容问:“鲍鱼呢,没有吗?”玉凤一听,嘴角一紧,露出一丝为难之色。玉凤说:“梁夫人,今早市场上鲍鱼脱销,找了几家水产店都缺货。”梁婉容幽幽一笑,明亮的双眸里溢满理解之情。 我凝视着梁婉容,旦见:满头乌黑鬈发披散开来,匀称而有致地落满双肩。两条长眉遮盖着一双植满假睫毛、温和柔情的双眸。两边颊面用淡粉胭脂薄薄地刷了一层暗妆。红润的唇,饱满而又紧实,一颦一笑间,露出一口讨人喜欢的白瓷样的牙齿。而她,上身一件墨绿色衣衫裹着粉红内裳,搭配着脖颈里一条柔软靓丽的红绸巾。再往下看,脚上一双平跟黑亮皮鞋,明亮明亮的让人的眼睛都发直了。 梁婉容道:“玉凤,既然水产店脱销也怪不得人。中午,让淑茵给你搭手,两人好好做一餐午宴。我有个老同学要来看我。”玉凤一听,眸中顿然一片欣喜。“夫人,玉凤知道了。玉凤会精心享制家宴的。”我笑道:“妈,你的老同学,难道是你常提说的审计局局长夫人?”梁婉容笑道:“是她。刚从德国回来。听说,她的女儿嫁给了一个老外。这次她带着女儿一起回来。哦,中午,她和女儿一起来。”梁婉容说完,拎着一个香奈儿包,唤了一声张司机,两人奔向芙蓉镇上官仁的销售公司里。 中午十二时整点,梁婉容将千盼万盼的老同学及其女儿迎入毓秀楼。我站在大客厅廊柱边,一身简约浅绿旗袍,得体而大方。当她们款款步入客厅时,上官仁也正好从二楼走下来。 我望向来者,年约五十岁上下。一头超短的自然卷发,扣着一顶像空姐戴的红色小礼帽。上身一件袭瑶红色攒海棠衣服,下穿一条青罗白莲纹大摆裤。微微发福的胖脸儿,合着一双似笑非似,眉开两鬓的单凤眼。而她的女儿年约二十上下,一身挑花粉裳,几个大攀扣,既洋气,也不失少女淑韵。 梁婉容道:“哎哟老同学,你们来的正好!我的厨师长给你们备办的饭菜恰好就绪。”那位年岁稍长者,一见梁婉容待客有道,原本就笑不拢嘴,立时越加精力昂扬起来。她将手上拎的一个礼品盒递给梁婉容,梁婉容客套几句后,将它转手给我。我拿着礼品盒,偷眼一看,原来,是珍贵的东北“四宝”,即,长白山人参、不老草、灵芝和鹿茸片。盒面上明码标价:一万两千元。“哦,老同学,快坐,千万别嫌同学迎驾不周。我介绍一下,这位,”梁婉容一伸手,指向上官仁,“他不用介绍了,上官,别说你一年多余未见,应该不会忘了。关键是这位,她呀,叫淑茵,是我的儿媳。”染婉容将我拉近身边,寒喧地笑道:“我的老同学,高晞月。这是她的女儿惢娇。”高晞月道:“淑茵,嗯,非常质朴的一个名字。人长得也蛮漂亮!家是哪儿的?”我双眸注视高晞月,内心微有不安,一双手竟情不自禁地绞揉衣襟。“我,家是河北承德,农村。”高晞月一听,一双微微锐厉的眼眸立时明亮三分。“农村?这么说,堂堂上官家取到了一位本份的农村姑娘?”梁婉容见我脸露红云,目光躲闪,赶忙转圜,笑道:“原来你还不知道。我怎么记得告诉过你!呵,既然不知道就算了。来,快坐!淑茵,玉凤,上茶,上点心。”梁婉容话音未落,玉凤已捧着一盏白玉花卉执壶,和几个八仙莲花白瓷杯走来。梁婉容道:“玉凤,上最好的茶,毛尖吧,那是先生收藏的一等茶。”梁婉容又说时,我端着两碟糕点轻步而来。梁婉容道:“惢娇,先喝口茶,一会儿咱们用餐。”那唤名惢娇的姑娘,眼含秋水,目露柔光,一抬手,端起一杯茶,在樱桃小嘴边轻轻啜了一小口。高晞月笑道:“惢娇是哈佛大学的高材生,每年都有一等奖学金。我们家呀,就盼她哩。”梁婉容一惊,忙问:“此话怎讲,我记得你的儿子白龙也是个人物,早早就在美国开办了公司。”此话一出,不料拨动了高晞月心底最痛得一根心弦,她脸畔微一触动,眸角居然溢出一汪轻浅泪花。“哎呀,晞月,你……”梁婉容自觉失态,话语不全,又不知如何改口。其实,梁婉容微有耳闻,高晞月有个英雄儿子,人称“倾城客”,但梁婉容委实不知,他早已在两年前客死他乡了。如今,梁婉容一看高晞月面容凄绝,也就猜出□□分,于是转了话题,问高晞月:“那么,你在德国治疗的如何了?你那哮喘的老毛病是否根治了?”高晞月咽了咽喉咙,笑道:“如何能根治?若是根治了,那邓小姐也不会死于此病!”梁婉容一惊,心想,邓小姐?莫非是……梁婉容并未打破沙锅问到底,只是苦笑一声,道:“上了年纪,病根儿都找上人了。只说我,前三年得了一场心疾,现在,只要过分焦虑,就全身颤栗。哎……”说完,梁婉容故意长长叹了一声。惢娇怕母伤怀,用手按按她的腿,不经意地,一只手上露出一个套纯金镶鸽红宝石护甲,明艳艳的亮在众人眼前。高晞月一望惢娇,心照不宣地微声迎笑:“母亲无事。惢娇,你可与淑茵小姐说说话。你瞧,小小年纪就是上官家的阔儿媳了。”惢娇笑道:“妈——不用你说,惢娇知道。”我随之问道:“惢娇姑娘,想必在外留学,一定吃了不少苦?”惢娇道:“还好,既是学生,吃苦方能上进。”我回道:“此话有理!惢娇真会讲话。” 上官仁独坐于紫藤椅上,一面喝茶,一面抬眸留意高晞月。高晞月察觉三分,在上官仁又一次撇来目光之时,朝向上官仁悠悠一笑。 午宴在梁婉容热切而周全的开场白中开始。梁婉容手举一杯像草莓汁一样的红葡萄酒,眉宇舒展,眸间闪亮,红唇微一张,笑道:“各位,今日有幸与我大学时的闺中蜜友同欢共乐,我甚为高兴。今日,也是她初次见到淑茵,为一表诚意,我们大家共同乾下一杯。”话声一落,众人纷纷迎酒相示。 我坐与惢娇身旁,亦端酒视之。桌上已摆满丰盛诱人的佳肴,六凉八热,外加一盆醪糟汤。六道凉菜唤曰:橄榄油冷拌烧茄子、糖渍小黄瓜、鲜醃蛤蛎海螺、金丝蟹柳豆腐舟和培根香蕉卷。而八道热菜为:干锅乌贼、蘸豆腐、之酱鸭和蒜蓉粉丝蒸蛏子、干煸鲽鱼、干煸猪脸、萝卜焖鲩鱼和野山椒煸兔丁。餐桌上,烟、酒、各类果汁,奶制品皆备办丰富而齐全。 惢娇见我将酒饮下,遂一起喝了酒。梁婉容盈然一笑,仿佛一朵洁白的荼蘼花开在暖暖春风里,让人也尤生喜气。梁婉容道:“原本,黎儿与淑茵大婚之际,想请晞月捧场,但考虑到你正在美国照料女儿,故未请到。现在,一家人同坐一桌,仅管,”梁婉容顿了一下,微觉歉意,又道:“因黎儿出门办事,若是他同坐……也罢了,改日,我带黎儿与淑茵专程上门拜访。晞月,你欢不欢迎哩?”高晞月一听,受宠之余,喊道:“婉容你哪里话,我晞月就是八抬大轿,请也未必请到你,何敢说欢不欢迎?婉容,除非女儿有需要,我再去美国陪她,否则今年一整年,我都会守在咱芙蓉镇。”梁婉容道:“那好,那么,既是如此,下个月三号,哦,我看一看,”梁婉容拿出手机,翻阅一通,笑道:“我记得是黄道吉日,宜出门,宜聚友的。对,是的,下个月三号,我带黎儿和淑茵去你家坐客。” 上官仁望着面前女人,虽人老珠黄,黯然失色,但抬手间散发的韵味仍使她有一种深秋桂香愈弥珍之感。高晞月,他非常清楚此人,当年同婉容是一所大学,一个班级的同窗。据说,此人精文理,懂音乐,尤其弹得一手好琵琶,还曾获得过全市新人奖。梁婉容也因为佩服这一点,才与她多年私交,且关系维持甚密。再看身旁惢娇恰有一树梨花压海棠之味,一股桅子花的清香,远远便可嗅见。一双含情溢水,明波动人的眸子,望得人心花乱颤,有说不出的激动和亲切。惢娇,是高晞月的掌上明珠,当年,其长子溘然夭折以后,高晞月与其爱人,就将所有希望和爱意赐给了惢娇。 现在,惢娇一心一意伴随母亲,一是想疏解母亲失子之痛,二是体现女儿小棉袄,贴心人的作用。 惢娇一抬眸,发现叔叔上官仁又在端祥,不觉动了恻隐之心。“上官叔叔,”惢娇轻启朱唇,一口湛白牙齿显露无疑。上官仁忙回问:“惢娇,是有事么?”惢娇笑道:“为何我每回来时,都不见黎哥的踪影?实在令人遗憾。”上官仁道:“黎儿天生是跑断腿的命。纺织厂后勤事务几乎全由他掌控。再说,他自打有了淑茵,心思就更让人难以捉摸。他那些“文韬武略”皆沾份的朋友,从不会让黎儿孤单寂寞的。”惢娇随口“噢”了一声,撇目望我。惢娇说:“既是如此,他知寂寞,就不怕淑茵小姐寂寞吗?”梁婉容道:“那要看惢娇怎么想了。黎儿真心喜欢淑茵,才非她不取。淑茵贤惠、善良、勤劳,正合他心。”惢娇凝眉蹙娥,眸中流露出淑女般清澈而多情之光。高晞月问惢娇:“今逢家宴,实为幸事。惢娇,给上官叔叔,婉容阿姨,还有淑茵小姐敬酒,多说几句贴心话。” 惢娇望了望母亲,正用期盼肯定的目光注视自己。无耐之余,惢娇将众人酒盅依次斟满,纤手回迂,动作娴熟,一只翡翠玉镯格外醒目。待斟好酒,惢娇移了两步,立于上官仁之前。 惢娇道:“上官叔叔给惢娇的印象是完美无暇的。惢娇能知叔叔威名,深感自豪和荣幸。惢娇愿敬叔叔生意兴隆,福如东海,为我芙蓉镇老百姓多做贡献,也为国家培养技能人才。愿叔叔长命百岁,一生平安。”众人听罢,深感动容,面前容貌出众、谦谦有节的女孩,是那么得流而不俗,她出淤泥而不污,似一朵荷,摇曳在春风里。似一缕风,轻轻吹荡着众人渴盼的内心。 上官仁眼望惢娇,高兴不已,一口气将酒饮净。 惢娇来至梁婉容身边,见梁婉容一双秀眉俏丽有形,微微上扬,扫入双鬓间,无形之中,折射着富态与雍容华贵。而左面露出的一只镶金钻石耳坠,像一权硬币,戴在她的耳垂上,十分给力。 惢娇道:“阿姨一向疼爱惢娇,回回惦念于我。我记得两年前,曾在北京于阿姨见过面,之后居然一别两年。今日,惢娇见阿姨风采依旧,艳如三月芳华,美若画里西施。惢娇借您家之酒,恭祝阿姨芳颜永葆,青春永驻,人生多寿,快乐相伴。敬请阿姨饮下杯中酒。”梁婉容耳边听着惢娇哝哝娇语,早已春心荡漾,心里陶醉不安了。双手接酒,一番回敬之语过后,亦饮了杯中酒。惢娇最后给我敬了酒。我与惢娇年纪相仿,虽未有她那般才学,那般容貌,那般家世,但一样懂得知书达理,虔敬他人。我殷殷诉情,字字扣心,使惢娇份外惊讶。 惢娇道:“淑茵小姐贵为上官家族儿媳,想必颇多感慨!惢娇只记得,那年前往美国,曾与黎哥见了一面。黎哥尊称我小妹,给我无数关怀。此次回国,惢娇别无他求,只想见到黎哥。” 我笑道:“惢娇别担忧,三五日内,你必能见到。”惢娇一抹娇羞泛于脸娥之上,双眸幽幽多情,两道眼皮下似乎蕴藏无限风月迷情之事。 而这一日,萧老太太因偶感风寒,周身散疲乏力,一人卧榻静养。上官仁怕母亲独自守于卧房空虚寂寞,唤了玉凤,两人在餐饮其间,探望萧老太太。上官仁一进卧房,看见萧老太太背后靠两个金丝绒绣花棉枕,拿一个绣绷,正颤晃晃地一针一线刺绣一只鸳鸯。上官仁近前,俯首而视,问道:“妈,您这不是找闲吗?明摆着身子不适,非要硬撑着绣鸳鸯。妈,快放下绣绷,玉凤给您熬了一碗银耳羹,您趁热乎喝了去。”玉凤将一碗银耳羹端近,萧老太太望了一眼,笑道:“玉凤啊,客人正吃喝,你还有闲功夫给我熬羹吗?你搁在桌上,我一会儿喝了就是。”上官仁道:“妈,千万记得喝了。天冷喝上畏寒。”玉凤道:“奶奶,那会客厅里的惢娇小姐可真是位人物。人长得白皙净靓不说,还在美国留学呢。”萧老太太道:“她是大户人家的闺女,长相自然不差人后。”上官仁道:“妈,那你记得喝了羹,一会儿客人走了,我再上来看您。”萧老太太只顾手里忙活,应了一声,上官仁便带玉凤返回客厅。 当日,高晞月带惢娇拜谒上官家不虚此行。而在惢娇心里,千盼万盼,始终未能盼回上官黎。后来,上官黎知道惢娇前来,早如热锅上的蚂蚁,急不可耐地想一见惢娇。至于两人是否有缘一见,我清守深闺,甚少过问,家门外之事便分毫不知。 夜晚,璀璨的夜空中飘浮着栀子花淡雅芬芳,一大片一大片紫藤开着细碎小花,在星空的照耀下,份外美妙。我一连三日拉拽着史钗前往芙蓉镇一家戏院观赏黄梅戏,依然未消心中饥渴。今晚,听说上演的是《明眸皓齿青丝发》《民女名叫冯素珍》两出戏,我便格外用心,早早用了晚膳,梳洗一番,唤来史钗,两人悄悄前往戏院。 芙蓉镇上张灯结彩,车水马龙,人头攒动。史钗站在「时光戏院」门口,一袭清波绚彩长提裙,将她映衬的妩媚而端庄。史钗披散头发,脸面上轻轻抹了一层明艳的、靓丽的红色胭脂,唇上红而鲜翠。我买好票,刚准备唤她,一回头,发现两名男子同史钗谈笑风声。我问:“这是你的朋友?”史钗笑道:“算是朋友,前日来我店里,买了一堆女生用品,还请我参谋,故而记得,也便做了朋友。”我笑了笑,轻“哦”一声,一抬手将秀发捋向后脑勺。史钗问:“淑茵姐,票买好了?”我回道:“嗯,买好了。”史钗望望四下,见人影渐多,知道黄梅戏即将上演,正欲带我入场,竟被两个年轻男女吸引了目光。只见一个男子,光露上体,只穿一件迷彩裤衩,脚上套着一双凉拖,双手死命地扯着身前女士的手提包,哀嚎道:“若曦,和我回家,我妈妈特意为你做了一桌饭菜。只要你愿回家,我什么都答应你。”那唤名若曦的女孩头也不回,冷冷撂下一句话:“要想我随你回家,必须改掉你的恶习,吃喝赌一律戒除,若再沾染一回,绝无后路。”男子一看若曦态度和缓,以为她既往不咎,刚松了一口气,不料从戏院内冒出一个英俊潇洒、额门上戴墨镜的高富帅。旦见眼前来者,二十岁上下,一头微微上扬的鬈发洋气而不失浪漫。来者一身黑色正统晚装,胸前还配有一朵胸花,枝开叶散,像是一朵金秋葵。他一手夹烟,一手紧握一个浮现凸斑纹理的鳄鱼钱包,脸上似笑非笑,充溢着一种让人着迷喜欢的男性荷尔蒙气息。若曦一望来者,娇声唤道:“江哥,你等我多久了?”被唤作江哥之人,此时用目光轻环周围,撇了眼一边垂手而立、面无表情的陌生男子,冷笑道:“你说的就是他?”若曦一笑,微声道:“还有谁,纯粹一个狗不理包子。”江哥一听,未免好笑,一弹食指,将手中烟头弹入一丛花朵纷繁的月季里。 史钗道:“淑茵姐,甭管他们,无非谈情说爱的街头小混混。”我回道:“也是一场好戏。”史钗眯眯眼,听见阵阵悦耳的黄梅戏传来,遂急忙于我步入戏院。 我和史钗坐进戏院正待全神贯注观赏黄梅戏,谁知,一声尖厉的警笛声传入耳畔。随着戏院内一阵骚动,听见众人山呼海啸般地惊喝开了:“外面杀人了。听说有个男的把女的给宰了。”史钗听了,双耳倒竖,两眉横立,不由得一身冷汉。我问道:“你也听见了?想必……”史钗道:“甭管是谁,咱们悄声赏戏。”史钗说时,面色白如三月梨花,额上豆大虚汗簌簌而落,身旁之人更是鸦雀无声,一片寂静。 史钗道:“杀人者偿命!可惜一条芳华作贱入土。”我笑道:“你听,外面还在呼嚷呢。应该有很多人在聚观。”史钗未敢吱声,两眼平视舞台中央,看见民女冯素珍如歌如泣,用妙不可言的嗓音诉说世间百态。 一出戏完了,史钗带我走出戏院。夜色黑漆如墨,一轮新月如磐浮现空中,将繁华热闹而又凄清悲寂的芙蓉镇点缀几分神密。史钗问:“上官黎待姐姐如何?”我一边走,一边整理衣衫,装作未听见的模样。街道上,多是往来的男女,男者风度翩翩,潇洒柔情。女者花枝招展,婀娜婷婷。我心想:一个月来,上官黎从未将梁夫人的话当回事,纵使我千般请求万般诉说,他依然像个冷霸王,只一心与那些淫朋狗友灯红酒绿,天马行空玩乐。梁婉容日渐衰老,那近乎哀求的眼神,以及那中肯的话语总在我脑海深处回荡。我知道,我是一个不够称职的媳妇,无法拢络上官黎那颗漂浮在水面像葫芦一般轻狂无羁之心。“贵儿媳。贵儿媳。”我在无形之中,兀自喋喋念诉。“姐姐在念诉什么?”史钗又问。我蓦然一惊,方知失语,掩嘴微微一笑,心底好不伤痛。我说:“史钗,人生无常,有多少人在生与死,贫与富,尊与卑的信仰互换之中迷失了自我。上官黎没有错。也许,一切错都在于我。”史钗听来,不觉动了恻隐之心,目光柔靡,像摇曳在春风里一支芍药,暗暗散发清幽之香。 返回了香墅岭,坐于雁归楼里,我手捧书卷,暗自垂泪。 夜愈加深沉,花儿的芬芳伴随阵阵轻风拂入卧房。困了,我合衣而睡,微闭双眸,竟梦入愁乡。 第一零五章 小鳅浪英雄大议 芙蓉镇夏季漫长,几乎每天,都有一轮边缘金黄、耀眼的太阳高挂蓝空,散射它温暖、金色的光芒,赋予香墅岭一派生机。前年藕香榭种植的茉藜,已长势蓬勃,花香拂风,淡淡飘溢,让人陶醉。而最让人陶醉的不是茉藜、芍药、或是西府海棠,却是花匠在兰蕙园种下的牵牛花。每到早上,人们发现,万朵花蕊攀在高高的蓠栏上,迎着朝阳姹紫嫣红。一连几日,我总有事没事往后园来,观赏毫无名头的牵牛花。不仅是我,葆君和上官嫦也常常来此。我们穿着轻薄小衫,露出白净修长的手膀,伫立花丛边,一面说话,一面采撷花瓣。 临近晌午,我与葆君、上官嫦正在饶有兴趣地赏花。忽然,鲍臻芳顶着一把遮阳伞,在冯花匠的带领下出现了。难得的端午节假期对于鲍臻芳和上官嫦来说,都十分珍视。当我望见鲍臻芳的时候,只见她身着碧绿翠烟衫,散花水雾褐烟百褶裙,肩若削成腰若约素,肌若匀滑凝脂,气娇若甘醇幽兰,轻媚无骨入艳三分,着实让我眼前一亮。上官嫦将鲍臻芳介绍给我们姐妹认识后,带着她继续赏花。种种奇葩异卉鲍臻芳不足为奇。因为她家同样有个花园,同样种植着缤纷花卉。上官嫦带着鲍臻芳,我和葆君相随,走向杨柳毵毵的荷塘畔,只见一堆假石嶙峋,鼎端水柱如瀑飞洒流泻,斗转蛇形,曲折迂回,喷珠溅玉。 上官嫦双手掬水逗引鲍臻芳:“臻芳,你瞧一下,香墅岭的景致与你家相比又如何?”鲍臻芳环看四周,只望见老柏冉绿,篁竹笔直,茱萸丛丛点缀四处。棕榈树遮住一方茵茵草坪。麻雀欢悦,梅雀、朱雀、斑裳凤蝶飞绕左右。 鲍臻芳笑道:“你真会说风凉话!我家花园与山庄比较,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不值一提。”上官嫦一听,掩嘴嗤声笑了笑,望着我,说:“你别小瞧了她家,自是绿柳倚檐春常在。”“哦,是嘛?”我随声应着。上官嫦道:“改日嫂嫂若是有闲暇,我带你们上她家瞧瞧。”说完,一脸漾笑。葆君用手搓揉裙裾上淋溅的水珠,笑道:“其实若说景致,我们承德毫不逊色,每回山楂花开时,远远一看,好像泼墨彩陶,无比绚烂。还有野香菊、旋覆花、诸葛菜也十分知名。”鲍臻芳只觉周身泛懒,暖风吹熏得晕晕沉沉,索性坐于石阑上,从枣泥色香包中取出一只巴掌大小的镜奁,擎在手里照脸蛾。葆君一瞥,望见她凝眸专注,雪白一段酥臂,不觉动了羡慕之心,心里思量:妹妹年貌虽小,却百般风情,万种妩媚,耐何自己深居闺中,整日价伴着刺绣活儿,着实委屈不说,也少了女人的韵味。我攥着绢帕揩了揩脖颈上的汗渍,绾了绾垂于两鬓的秀发,正觉得口渴,蓦然,上官黎带着两人走来。 到了近前,我才看清楚,原来上官黎带来的两人是房胤池和金寅钏。上官黎张望潺水流英,将手持的一柄描绘“春、兰、秋、菊”折扇徐徐打开。 上官黎笑道:“你们好兴致,想必在赏园?”上官嫦微笑着,见哥哥穿一身休闲前卫的迷彩装,问道:“哥,今天又有何好事?”上官黎浅笑一声,向身旁望望,那两个兄弟与他相同装束。上官黎道:“稀罕吗?我们正要进后山狩猎呢。”上官嫦一听,惊噱道:“狩猎?一定是去抓野兔和山雉是吗?”我望着上官黎,心里微有不悦。若是婚前,他能肆无忌惮,但如今都已成家立业,却整天游手好闲,怎不让人担心。 房胤池嘿嘿笑望我们,目光像一盏探照灯,凝聚两束光,在上官嫦的身上飘忽。旦见上官嫦:一只温润白手上捏着一朵牵牛花,十指尖尖如青葱,指尖染着晶亮盈泽的蔻丹,形状美好宛如幽兰。一件掐着金丝蟹爪菊的白色轻纱里,露出两条娇嫩的臂膀,袖沿层层累累皆攒着耀目夺眸的红珊瑚珠子,被斑驳的阳光照射得仿佛散出一层落霞般迷乱。金寅钏同样在端祥,他在看鲍臻芳。金寅钏望着鲍臻芳,一头乌黑柔顺的秀发,飘垂于颈项上,笄着一只翠玉状花环,俏美可爱。葆君发觉众人相互打量,暗自笑了笑。 上官黎拿着折扇,问鲍臻芳:“山庄纺织厂改建污水排灌一事,你听说了么?”鲍臻芳望着上官嫦,回道:“没有,从未听说过。”上官黎肃起脸孔,又说:“前日,看见你父亲来山庄,与我父亲谈论此事,也不知进展如何?”鲍臻芳收起镜奁,装回香包里,暗暗思忖,还未回答,父亲鲍局长陪伴上官仁身旁,谈笑自诺地走来。鲍局长笑道:“此项计划已被列为芙蓉镇环保工作的头等大事,年内必须完工,明年投入使用。”上官仁应和,连连道:“总投入一百万,不是小数目,关键是要把这项不影响芙蓉镇百姓日常生活的大事抓好。”鲍臻芳跑上前,用胳膊挽住父亲,笑吟吟地撒娇问:“爸,真是巧了,你也来了?”鲍局长时年四十多岁,人高马大,目光犀利,步履轻盈,脚底生风,紧随他们身后,是袁师傅、王瑞贺、尕娃子等数个工人。 鲍局长笑道:“我来与上官先生商谈工作之事。”等众人靠近我们,上官仁驻足塘畔,还未开口,王瑞贺掏出烟,递给上官仁与鲍局长。鲍局长接了烟有点犹豫,道:“这些年国家大力提倡环保,我们肩上的任务不轻。上官先生,你可要支持我的工作哟。”上官仁听后,立即应道:“一定。一定。”我和葆君伫立上官黎身后,上官嫦则和鲍臻芳近在各位父亲身旁。只听上官嫦轻愁薄怨地问:“爸,何日给女儿买车?你说话可算数?你瞧人家臻芳,都开上车了。”上官仁吸了口烟,长吁了一口气,慢条斯理道:“你在读高中,怎么可以开车?不急嘛,上大学以后,爸再给你买,买一辆名贵牌的。”上官嫦嘟着嘴一笑,遂说:“我要玛莎拉蒂哦。”上官仁睁大了双眼,笑道:“玛莎拉蒂?”上官仁见众人向他们父女望,有点尴尬,便摇开了头。上官嫦摇撼着父亲,问:“好吗?快说啊。”鲍局长和鲍臻芳望见都不约而同地笑了。上官仁更难堪了,皱起脸皮说:“宝贝听话,客人在哩。”鲍局长喷了一口烟,笑道:“既然你女儿提出要求,上官先生何必吝惜,你财大气粗,也不在乎那些吧,就买给她吗。”上官黎道:“爸,你别娇惯她。哼,她要玛莎拉蒂,那比我的车都好几倍了。”上官仁陡生不悦,觉得两个不懂事的儿女竟在众人面前相互攀比,实在有失规距,于是撇开话题:“鲍局长,午饭就在敝庄吃,我吩咐后厨给您备办最好的饭菜。”鲍局长望了望挽在胳膊上的鲍臻芳,刚要说话,鲍臻芳说:“爸,你听上官叔叔多么仁义,留你在山庄吃饭,你就答应了吧。”鲍局长笑道:“这……”突然,鲍局长的手机响了,他接通手机,走出几步立在棕榈树下。 袁师傅笑道:“上官先生,最近新来厂的青工牢骚满腹,说是夏天天热,蚊蚋多,纱帐也挡不住,叫苦不迭。”上官仁一听,有点惊诧,问:“有这种事?怪了,往年也不见有人反应问题,偏这泼工人发牢骚?”王瑞贺道:“先生,这事还真不假。今年蚊蚋犹其多,那也是有原因的。”“有原因?”上官仁看着王瑞贺:“难道你也被蚊子叮了痒?”这时,鲍局长阖住手机盖又走了来,道:“那些龟孙子们,整天找茬,我这环保局长迟早有一天让人给揭了乌纱帽。”上官仁笑道:“老鲍,有什么重要事吗?”鲍局长苦笑一声,抬手在他的肩膀上拍了拍:“人常言,常在水边走,哪有不湿鞋。我这环保局长指定被捅出漏子,那些刁民、工头围在环保局楼下,说是要我的红头文件。”上官仁顿感茫惑:“红头文件?”鲍局长点点头,宽阔的脸膛气得发紫,摆手说:“那是屁话,我回头告诉你。行了,午饭我也不吃了,我马上回单位,改日我回约你和夫人打高尔夫。”说完,带着领来的一个工作人员,转身要走。鲍臻芳见父亲要离开,急急按了按父亲胳膊:“爸,别累坏了自己,身体重要。”鲍局长回脸一笑,在她脸上掐了一下:“乖女儿,爸知道。” 鲍局长走后,上官仁抬腕看了看表,问王瑞贺:“那些青工年岁小,事情多,这件事你看着给解决。”王瑞贺赶紧点头回应了。 上官黎一望天色,蓝莹莹的碧空飘动一丝浮云,紫霞渲染,一团蓝云凝成五彩幻化的霓光。阳光并不灼烈,是外出狩猎的绝佳时机,于是笑咪咪对父亲说:“爸,我们出山庄了。若晚上回来顺利,猎上野禽和野兽,专做一桌家宴。待会儿我嘱咐凤姐,准备好新鲜食材配料。”上官仁望了望他们,一身轻装行头,倒像那么回事,仅管心里犯嘀咕,却难回拒。我静静伫立在侧,眼中有泪珠滚动。我深知为人妻者,应谨记《家范》和《女训》言行教悔,对夫理应束之有距。怎耐他独善其身,从不考虑我的感受。我正在暗暗垂伤,上官黎和上官仁带着众人踅身而去。鲍臻芳撩了撩耳际边的鬓发,润唇道:“天热,泛困不说,头也晕晕沉沉。”上官嫦笑望着,用手摆了摆几径水草,惊窜出几尾红鲤。我热忱地问:“臻芳妹妹,若是口渴了,请上雪琼楼,早上煮了一壶咖啡,不防遂我们家中歇一歇脚……”未等我说完话,鲍臻芳笑道:“好主意,姐姐说到我心坎里了。”上官嫦拿水嬉弄,笑道:“嫂嫂惯来好心肠,你遇上她委实对了。”大家说着话,前往雪琼楼。 不待走近楼,一道雕刻麒麟戏凤的影壁映入眼帘。往四面再看,雪琼楼高高的檐脊有龙首鸱吻,红砖绿瓦间,露出两扇纹饰《洛水神》的刻花窗棂。门廊上薜萝蔓叶遮盖。石墩旁,修篁葱绿碧翠。临窗下,一座荼蘼架紧紧相依。不时飘来荷花菱角的幽香,使人迷醉。 步入客厅,我望着鲍臻芳笑道:“妹妹快坐,酌饮咖啡能提神醒目。你坐着,我拿香壶给你倒咖啡。”鲍臻芳观察房中布局陈饰,啧声叹道:“妙!妙!妙!姐姐家中设计独出心裁,别具匠心,妙不可言。”葆君笑道:“你有所不知,这里里外外,全都是上官先生亲自给她们布置,不是黄杨木的衣柜、大理石案台、就是微凹黄檀木席梦丝软床,和蒙古丝质地毯,样样由他千挑万选而来。”鲍臻芳在房中踱步欣赏,看见客厅一首摆置轩画奇石,一副齐白石《龙虾》图引人注意。而上官嫦拿起一个椭圆形青花瓷烟灰缸,看了半天。我走进客厅说:“别看了,那是昨个儿上官黎带来的,说是朋友相送。”上官嫦又拿起一串碧玺玉珠,戴在腕上。而葆君觉得空气窒闷,旋开了空调。“来,大家喝咖啡。”说着,给她们在茶具杯中依次倒满咖啡。上官嫦噘噘嘴,像满月的婴儿,带着点撒娇的味儿,眼里尽露无可奈何的神情,一面瞥了一眼,一面转了话题,说:“唉,我总感觉山庄有晦气。”鲍臻芳娴雅地端上咖啡杯,品尝一口,好奇地问:“何来此话?”上官嫦道:“哼,去年,西厢房里唐书玮焚火自尽。仅随之,哥哥遭恶人绑架。单此两桩事还不够晦气?”鲍臻芳听了,深觉惊疑,问道:“嗳呀,还有这等之事?”我给她杯中添了些咖啡,叹声道:“甭提那过往之事了,总让人觉得心中发怵,惊悸不已。”上官嫦不经意间,望见衣架上挂着一件衣裳,走近拿了下来:“哟,嫂嫂,这件旗袍可真漂亮,何时买来?”鲍臻芳一看,也走近,两人品头论足。那是一件欧式风格的蜜合色旗袍,三天前,我和葆君刚刚买回来,还没舍得穿。我望着她们,笑道:“你若是喜欢,以后嫂嫂给你买一件。”上官嫦笑道:“我不喜欢旗袍,我的腿没有嫂嫂的匀称。”“是嘛,”我粲笑着,打开了衣柜:“除了那件旗袍,还有这件,是你母亲送给我的。”上官嫦看了看,是件柳如丝香云纱旗袍。葆君将旗袍拿在身上比量。 鲍臻芳道:“合着这件旗袍葆君姐穿上最有型了。瞧,衬得她肌里细腻,秀骨姗姗。”哈哈,说着大笑几声。挂置好了旗袍,我们再次坐回桌旁。桌上摆着时令鲜果。我拿上一个红石榴递给鲍臻芳:“臻芳,喜欢石榴吗?这是葆君从早市上买来,甜不齁嗓!”鲍臻芳半推半就,还是接住了。上官嫦捡出一串壳黄瓤白荔枝,用指尖剥着吃。上官嫦道:“嫂嫂,哥成天往外跑,也不是事情,你可要严加管劝。”我望着欲言又止。葆君说:“这也不能全怪她,一个男人,总难约束,也会让他不自在。”鲍臻芳问:“如今,姐姐是否准备要个孩子?”上官嫦随同问:“说的也是。姐姐在山庄里,将来只消相夫教子便好,现在可有心思要孩子?”我微有一丝哽咽,回想往昔日子,上官黎白天夜里不归宿,顿时,有种难以释怀的悲凉。 葆君笑道:“姐姐烹的咖啡越来越有味儿,一回不喝,也会让人心里痒痒。”上官嫦道:“也是,嫂嫂的手艺大家有目共睹,昨个儿晚上,妈还说想尝一尝你亲手制做的奶酪烤芦笋哩。”我凝眉一笑:“那是一道江南名菜,是金嫂在时手把手教会我的。”上官嫦又说:“听哥哥说晚饭在山庄吃,他会狩回野禽野兽的。”我说:“既如此,臻芳妹妹也留下,若没有其它事,就留在山庄,想必他们会有收获。”正说话,葆君接通一个电话,她摇头笑嚬着,一面怞身出门了。 葆君向黄桷树下漫步走来,看见王瑞贺正同两个青工谈话。王瑞贺已骂彀多时,静坐石礅上,跷腿道:“新来的尕娃子毫无眼力,把袁师傅的话当耳旁风,牵连老工人们也吃力不讨好。” 两个青工,论年纪,大概十五岁的模样。论外貌,瘦骨嶙峋,头发蓬松,灵眸尽赤,目光微杳,身着纺织厂统一配制的湛白短袖衬衣,脚上是防水革子式皮鞋。葆君瞄了瞄他们,静伫树下石礅旁,背负双手,任由王瑞贺训斥。午饭时间到了,纺织厂员工也陆续收工。一扇镶在青灰石砖中间的漆红大门里,有人走出来,唿喇畅开了大门。黄桷树下,王瑞贺怒不可遏,斥骂道:“瞧瞧你们,头发长得快像女人啦。既然有这么一份好差使,应该把自己收拾得利利落落。去,马上把头发剪了。”一个青工咨牙俫嘴,斜目一望葆君,失声笑了几声。身旁的同伴歪脸望,伸手扯了扯他的衣襟。王瑞贺看在眼里,考虑到两人是春节后进厂的新人,在工作中出现的失误和偏差,未敢过份指责和惩罚。但也不能放纵不管,无耐之下,将两人唤来,进行单独谈话,目的是使他们引起注意。两个青工听见王副厂长让他们剪头发,立刻露齿相笑。“王厂长,我们知道错了,我们马上去剪头发。”王瑞贺一摆手,既显出尊严,也有点不耐烦地说:“别啰嗦了,快走!”两个青工一脸傻笑,一溜烟地随众多纺织工人,消失在午时的阳光里了。葆君见王瑞贺跷起一条腿,脸挂寒霜,于是牵住他的手:“走嘛,人都走啦,还愣神哩?”王瑞贺便站起身,笑道:“原打算和你到镇上吃饭,不料两个青工折腾我。”葆君微叹一声,笑道:“你副厂长的架势够大了。但我却觉得他们根本不怕人哩。”王瑞贺亦轻“叹”一声,板脸严肃地道:“不是不怕人,是年纪太小,不懂世故。我十七岁进厂已属年纪小,但这一泼人中,还有十五岁,十六岁的,甭提了。”正说话,姒丹翚和秦嗣嗣拿着饭盒从竹茅楼走来。姒丹翚笑道:“王哥、葆君,你们咋还站在这儿?再不进食堂,饭菜要凉了。”王瑞贺掏出香烟,还未点燃,韫欢急沓沓地走来,笑道:“哟,晒太阳哩?”姒丹翚乜了一眼,见他嘻皮笑脸靠近王瑞贺借火。姒丹翚道:“韫欢,看你近两天心情好,想必有什么好事?”韫欢望着姒丹翚,刚要开口,秦嗣嗣插话,笑道:“恐怕他交了桃花运了。”王瑞贺将烟街进嘴里,斯文致极,儒雅地轻吸两口,抬头仰望天色,阳光份外毒辣耀眼,使人晕眩。空气浸在肌肤上湿漉漉的。葆君说:“大热天,不能总穿着制服吧?”王瑞贺咧嘴笑了笑。韫欢问:“葆君妹妹,你要上哪儿?”葆君就又说:“他带我去镇上,吃完饭去探望喻宥凡。”姒丹翚回过脸,发现已有女工打回饭前往竹茅楼,拽了拽秦嗣嗣:“快,赶快打饭去。”两人未打招呼,汲步走向食堂。韫欢喷了一口烟,慢吞吞地笑道:“还是你们感情好,出双入对。”葆君笑道:“你和史钗不一样出双入对?”王瑞贺伸伸腰,对葆君说:“你等着我,我换上衣裳即来。”说完,大踏步朝竹茅楼走去。而与此同时,众多员工打上饭菜,叽哩咕噜,说说笑笑走来。 王瑞贺换好衣裳以后,走出竹茅楼来到黄桷树下。葆君问:“我等了你好一会儿,你磨蹭啥呢?”王瑞贺深深吸了一口烟,回道:“竹茅楼太热,我在地上洒了些水。哦,韫欢呢?”葆君随着边走边说:“他下午轮休,这阵回家了。”待走出了香墅岭,葆君挽住王瑞贺的臂膀,娇嗔地问:“最近你也不来找我,我在梦蕉园寂寞无聊你知道吗?”王瑞贺望着葆君细密的睫毛,顾盼有神,像阳光滤过树叶丛,美丽极了。“上官先生的污水改建工程马上开工,可恨包工头们中间出了内讧,奉派我三天两头催工。”葆君随着走着,松开手捏捏指头,道:“昨个儿给省城的大客户接了一单货,夫人之意,若是我绣活繁重,忙应不过来,就找个搭档……” 且说姒丹翚同秦嗣嗣在食堂里打上饭菜,其中有酱瓜、腌窝蕖,素汤米饭,蒸卷馒头,各类鲜烧热菜,辣辣爨爨热腾腾,直使人胃欲大开。她们打好饭菜正要回竹茅楼,恰好发现有工友坐在食堂议论有关沙棘花的私情,于是悄悄坐下来。有人说:“你们听说了吗,沙棘花和个泥瓦匠整天私混,那天她母亲来探望,也躲着不见哩。”姒丹翚一听,惊诧极了。虽说沙棘花是同一个泥瓦匠交往,但最近几天,一直与自己住在竹茅楼里,压根没见过她母亲,何来探望?姒丹翚刚想上前与那涎嘴的工友理论,被秦嗣嗣按坐下来。“嘘!”秦嗣嗣做了一个动作,“你别急,听听她们还说什么。”姒丹翚气得眼皮乱颤,心里像棒槌敲击鼓面,一阵快一阵慢,只得压了怒火。那工友唏唏酥酥地喝着米粥,一瞥四下,继续道:“沙棘花隔三差五给王副厂长用搓板洗衣裳,总给他大献殷情,为此葆君也没少翻白眼,吃酸醋。”姒丹翚一听,终于忍无可忍,“刷”地直起身,手指那位言语刻薄、充满挑恤意味的工友,泼口回击道:“请你不要玷污别人的尊严和人格。沙棘花不是你想象的那种人,请你们放自重一点。”谁想,那位工友鄙视地一笑,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姒丹翚一看工友噤声不语,带上饭盒,同秦嗣嗣气嘟嘟地回了竹茅楼。竹茅楼里,沙棘花还没有回来。姒丹翚便与秦嗣嗣坐在门槛上吃饭。秦嗣嗣问:“沙棘花走哪了?”姒丹翚恨声擂气地回道:“那个不争气的,早上轮休哩,说是准备明天的端午节,买糯米和蜜枣果儿去了,现在还没回来。” 且说香墅岭外,高山叠峦,古木参天,环抱湖泊。上官黎自当帅领房胤池和金寅钏出了香墅岭,直奔后山而去。他们携带自制的弹丸猎具,顶着灼灼烈日,抄近路从湖畔的石拱桥底溜进灌木丛。一望之下,旦见高达数丈的阔叶树和红彤彤的枫叶树疏落有致植满莫愁湖畔。狐窜鹿鸣,禽飞兽啸。野花枯藤,深涧流溪。飞云流雾,岚光馏金。修篁拔节冉碧,老柏绿意森森。山风猎猎作响,香花轻溢飘荡。一晃两个时辰,上官黎感到喉头干涩难耐,笑道:“寅钏,带来的水还有吗?”金寅钏耸肩笑道:“哥们,这一路来,水都让你喝光了,怎么还要喝?”上官黎抬手在臂膀上挠痒痒,房胤池一看,上官黎臂膀上红肿叮青,笑问:“被毒蝇蚊蚋咬了吧?瞧——”说着,从裤兜掏出一个玲珑小瓶。“呵,这是什么东西?”上官黎问。金寅钏道:“是清凉油,专门对付那些毒蝇蚊蚋的,快,擦在身上。”金寅钏笑嘻嘻地露出一副欠揍的样子,示意上官黎屏声静心地朝四周听。原来,耳畔传来一阵潺潺的流溪之声。金寅钏说:“听,就在那边。”几人迫不及待地向声音的方向跑。但没跑出几步,上官黎被地上的朝日蔓一缠,打个蝤踵,险些摔倒。 傍在山崖下,果然找见了一弯溪水,汩汩流淌。房胤池猛喝了几口澄澈的溪水后,一屁股坐在草地上。上官黎咽着直冒烟的喉咙,刚想俯身喝水,居然惊呆了。上官黎对两人“嘘”了一声,往岸边望,发现有大群山雉黑鸭,嬉嬉逗逗,争争啾啾,耍戏啄水。望见这一幕,三人份外欢喜。他们匍匐在青石蔽障物后,做好准备,上官黎和金寅钏怂恿房胤池拿出家伙,瞄向山雉。 “镞”的一声,不偏不倚,房胤池用随身携带的弹丸,连击两次,竟打中两只躲闪不及的山雉。其余山雉受了惊吓,扑愣起飞,洒下一地翎羽锦毛。三人一看小有收获,挽起裤管,淌水至溪河另一畔,抓获两只受伤的山雉。上官黎高兴极了,赞口不绝,道:“胤池,你真给哥们脸,真牛!”房胤池将拾起的山雉装进大兜包里,三人见天色将晚,各自抽着烟,沿小道往山外走。 且说范黟辰躲在一株灌木树后,纳凉小解。蓦然,一个穿着浅灰色繻裙的老妇挥手说:“黟辰,把你父亲接回来。”范黟辰应了声,大步朝湖畔走。范黟辰走近莫愁湖畔,远远看见一个老叟用篙撑荡竹筏,笑问:“黟辰,你怎么来了?湖畔风大。”范黟辰扶栏示意,回道:“爸,今天有收获吗?”老叟乐呵呵地笑着,捋了捋胡须,道:“有的,有的,你等我靠岸。”谁知,还未等靠近岸,范黟辰便看见上官黎三人乘竹筏慢慢飘荡。 上官黎支撑竹筏,还未等靠在岸上,一阵疾风骤然吹过,巨大的浪头将三人掀翻进了湖里。“嗳呀,不好,有人落水了。”老叟顿时一惊,调转竹筏,划向三人。 一阵功夫过后,老叟将三人拉上竹筏,急忙朝岸边靠来。范黟辰露出一丝疑惑,一丝嘲笑,一丝惊悚,望向老叟,直到狼狈地上了岸。上官黎同他的兄弟们衣裤已湿透,大汗淋漓。范黟辰望着上官黎,旦见:眉目开朗有如远山空阔,暖意融融如春水横溢,唇角微扬牵出一丝尴尬笑意。胸前挂着镶有一颗狼眼大小的黑曜石。上官黎望着老叟和范黟辰,一脸羞涩,还未开口答谢,就见房胤池和金寅钏捻手矬腰,摇头咬指,战战兢兢,赥赥地笑在一边。老叟问:“年轻人,怎如此冒失,先不说竹筏破旧,单你们三个人足以压翻竹筏。”上官黎冻得瑟瑟发抖,咬紧嘴唇,难为情地笑道:“我们只顾赶路回家,不想那竹筏不经使唤。”房胤池拨了拨湿透的头发,问老叟:“你们可是山林中人?”范黟辰回道;“是的。”上官黎喷嚏不断,老叟好言道:“年轻人,快来,到我家烘干衣裳,喝口热茶,喘口气再回家吧。”望望房胤池和金寅钏,上官黎同意了。 他们来到了范黟辰家。老叟听说上官黎从香墅岭来,好奇之余,从挂在墙壁上的布袋里取出一个莲蓬,劈开莲房,剥出十几颗莲子,再将莲子外的青皮撕开,取出莲子中苦味的芯儿,然后递给他们手里。三人咀嚼片刻,但觉滋味清香鲜美,入口甘甜。老叟见上官黎面色不虞,不停地抓痒,问:“年轻人,恐怕你是被毒蚊蝇给叮痒了。来,我给你一些自制的艾草香黄水,能治愈此顽疾。”上官黎一听,布满微红血丝的眼球内闪过一丝喜悦的神色。房胤池和金寅钏同样有被叮痒的情况,他们在老叟的帮助下,身上涂满药水,痒痛的情况消失了。 夜色悄然降临,天边晚霞呈现一片淡薄烟丝般的浅黯,几乎已看不见落日的影子,唯有一轮新月缓缓浮悬在树梢上。上官黎带着患难与共的兄弟,急赶慢赶地返回了香墅岭。还未走近毓秀楼,一株棕榈树下忽然闪出一个女孩。那女孩眉开眼笑,高鼻深颧,秀发飘垂耳际,着一身粉红长摆褶裙,裙裾中两只鸳鸯穿梭在摆荡的芦苇丛里。而她手上,正提着两条用水草编扎起来的鲜活长吻鮠,笑唏唏地望着。 那女孩未等靠近,娇喝地喊了一声:“黎哥哥。”上官黎不禁一惊,原来,愣神之际,慢怠了半分,使那女孩张口唤了。唤他的女孩是余鸯。她从湖畔采莲返回,因为捕到了几条肥硕长吻鮠,心中大喜,急忙来香墅岭,将鱼送入毓秀楼。上官黎眼望余鸯走近身旁,手上还拎着两条鱼,已知来意。刚要张口回话,房胤池道:“妹子,鱼是莫愁湖里的吗?真是膘肥体长个大哩。”余鸯抬眼望了望,“嗤”声一笑说:“那是肯定,谁不知道芙蓉镇属莫愁湖的鱼最好。”正说话呢,上官嫦和鲍臻芳双双走出来。余鸯笑道:“上官妹妹好。”上官嫦目光一扫,看见余鸯又拎鱼来了,笑道:“原来是余鸯,怎么来送鱼的?”余鸯道:“今个儿运气好,捕到好几条大鱼,我就赶紧给你们送来,兴许赶上晚饭,清炖尝鲜。”上官嫦应着搡开门,让她走入毓秀楼。余鸯一走进来,上官黎带着两兄弟,也紧随地走了进来。几人经过客厅,不料,萧老太太把弄一串佛珠,拄着凤殇藜木杖,正准备出门。“老太太,您是要去哪儿?”余鸯将鱼递给上官嫦,抬手扶稳了萧老太太。萧老太太老态横生,眼睑耷拉,双眸眯缝,挤出一丝笑:“是余鸯来了。这丫头,准又是来送鱼的。”用手掌拍拍余鸯的脸孔。余鸯“嗯”了一声,萧老太太继续道:“走,丫头,随我往后园瞧一瞧。”余鸯高兴地应着,两人往楼外走。上官嫦将鱼送入后厨,递给玉凤,登、登几步欢快跑出来,拉上鲍臻芳随在她们身后,往园子里闲逛。倏忽,萧老太太长“叹”一声,道:“原先在北京生活也自在,身边常有个丫头,长得像你,水灵灵的俊俏。那丫头眉如翠羽,脸衬杏花瓣。秋波湛湛妖娆态,春笋纤纤妖媚姿。贴体入微,侍奉得体。”余鸯一听,脸颊飞出一片酡红,笑道:“老太太,您在抬举余鸯么?我余鸯是个贫贱丫头,怎比得上富贵人家的。”话未说完,上官嫦扯了扯余鸯的衣襟。余鸯一怔,收住了话茬。几人慢步藕香榭中,目光所及之处,是一片紫藤,长得葱碧荫实,绿意飘然。鲍臻芳说:“老太太,您瞧紫藤树长得有多好?咱不如到树荫下坐会儿?”萧老太太未置可否,不知不觉间走至紫藤树下。树下的云石雕花圆桌上摆着一副茶具,小火炉上的水开了,呼呼冒着热气。萧老太太笑道:“你们瞧,这是淑茵给我安排好的。”几人说笑间坐了下来,鲍臻芳缓缓给众人沏开了茶。上官嫦看了眼茶罐,上面标注说明:云南澜沧普洱茶,遂张口笑道:“奶奶,此茶乃上好之茶,您怎么让嫂嫂把茶具置办在此处?”萧老太太颤抖地端了一杯茶,喝了半口。上官嫦见萧老太太闭口不言,目光落在了余鸯的脸面上。这一瞧不要紧,着实让她心中卷起一朵浪花。暗暗心想:余鸯,余鸯!瞧那樱桃小嘴,瞧那黛眉杏眼,瞧那鹅蛋般的脸庞。望了半晌,余鸯也觉出味儿,一笑,问:“上官妹妹如何这样瞧我?让我很不自在了。”上官嫦嘿嘿笑了笑,毫不避讳地道:“我左瞅右瞅,总觉得余鸯姐像一个人。”余鸯一听,脸皮儿红的像草莓,喉中一哽。“像谁?”她问。上官嫦端祥着,见余鸯耳垂上有两只荧绿色的翠绿扣,脖颈上挂着一串绿松石、玛瑙、云母石串成的项链,项链下面挂着一个镶了天珠的圆珠,笑道:“姐姐是否知道一人?”余鸯茫然一愣,问:“你说谁?”上官嫦说:“咱们芙蓉镇的养蚕织布女。”鲍臻芳笑道:“你说的是璩鸯吗?”上官嫦满脸漾笑,一看余鸯,正囧着一张脸不吱声,脖颈上一串项链竟纹丝不动。 雪琼楼内,我换穿上蜜合色旗袍,摇动袅娜腰姿,刚刚伫立楼外影壁旁,身边已围拢上三五个姐妹。姒丹翚挡在我身前,伶俐道:“姐姐穿的这般光鲜,想必有好事情么?”秦嗣嗣一样簇拥着,兴奋地问:“淑茵姐是在迎候端午节哩,倘若不然,可就奇怪了。”两人说的我有些不自在,我手绾鬓发,用舌尖润着涂在唇上的一层淡红唇膏,笑道:“不要羞笑我了。端午节也罢,这几日庄园进进出出的人多,怕有疏漏外人的地方,也就这样着装了。”姒丹翚媚笑几声,恭维道:“姐姐好身材,此等衣着搭配,岂不让男人口嘴流涎。”我听后故意气恼发嗲,叹气说:“哼!敢情妹妹只会让男人欢心,却不懂得自已欣赏。姐贵为当家儿媳,只叹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日日念经诵佛而不敢怠慢。佛言: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林中,心不动则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则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我话音落尘,秦嗣嗣又同身旁姐妹齐声问:“姐姐,此时上哪里去?用过晚饭么?”话音一落,反倒提醒了我。我想起要伺候老太太品茶,香壶茶具已摆置紫藤树下了,轻轻摆手,道:“姐妹们,长话短说,我去伺候老太太了。”听说我去伺候老太太,她们遂一同附和:“姐姐莫急,不防我们随你一同去。” 一群姐妹随我逶迤而走,穿过抄手游廊,走出兰蕙园,绕入藕香榭,一眼看见紫藤树下坐着萧老太太、上官嫦、鲍臻芳及余鸯。鲍臻芳望见我们说说笑笑走来,笑道:“姐姐快来。”我盈盈娇步走上前,见了礼,与众人落坐。上官嫦斟了一杯茶:“来,嫂嫂喝茶。”我四顾一望,发现缺少几副茶具,于是,唤了余鸯,前往后厨添置些来。众姐妹围坐在萧老太太身边,谈论家常里短,谈论萧老太太硬朗健康的身子板,一时乐意融融。 第一零六章 孪生颜人比花娇 萧老太太在我们的搀扶之下,步入毓秀楼。玉凤已备好晚宴,一桌珍馐美馔摆得满满当当,又设着箪食壶浆,擎杯把盏,尽可相饮相欢。一桌菜肴中,最“奇葩”的一盘菜,属上官黎用捕获的野山雉烹制出的菜,美名谓曰:爆炒荤雉。萧老太太品尝着山雉肉,心中欢喜,更为玉凤精湛的厨艺拍手叫绝。夜色昏昏,微风柔柔。大客厅里落坐萧老太太、梁婉容、上官黎及房胤池、金寅钏,我和上官嫦、还有鲍臻芳。萧老太太品尝山雉肉,慢吞吞地笑道:“请大家说一说,究竟是山雉肉美,还是玉凤的厨艺好呢?”上官嫦嫣然一笑,立即回道:“山雉肉美。”鲍臻芳望见玉凤蜷手伫立身侧,专注地伺候着大家,左右逢源地说:“山雉肉鲜,自不必说,主要得益于凤姐的巧手烹饪。”梁婉容用目光瞟了眼桌上大小碟盘,笑道:“往常玉凤惯做三样家常菜:麻泼豆腐、油焖竹笋、蛋炒番茄,这三样菜常吃不厌。现在又添上几道:爆炒荤雉、清炖长吻鮠和素煎萝菔,另外还有青菜拌木耳、拌香蕈、素蘑菇和素魔芋,花样翻新不说,荤素搭配也甚合我意。”上官嫦望望鲍臻芳,笑道:“山庄近三年内,吃素斋多。往后几日,由你相伴,让凤姐多烧几道荤腥菜。”金寅钏暗自观察鲍臻芳,不想被识破。其实,在第一次被金寅钏留意时,鲍臻芳就察觉出端倪,只是不好取笑。现在,金寅钏趁机再次觊觎,让她心里莫名不畅。她低头矜持地吃菜,偶尔抬起头,这才看清楚,对面金寅钏一副吊儿郎当模样:骨挝脸,突额头,挺鼻梁,凹颉腮,一只左腕上,戴着一串圆股股镏金纹缪花金手链。而金寅钏也望着鲍臻芳,旦见身材颀长,面貌姣好。一张瓜子脸,一双大眼睛,眉毛秀气,鼻梁有形,嘴唇丰厚。就这么看一眼,已使人暗暗称奇,好一个标致的姑娘。金寅钏看到好处,忍不住口嘴流涎,心头撞鹿,一时间骨软筋麻,好便似雪狮子向火,不觉的都投怀送抱了。鲍臻芳见上官嫦同她搭话,微有失态之举,半天方露出一抹苦笑,叹道:“我父亲经常出差,加班加点,饭食做的少,也不地道。常常吃了上顿,吃不了下顿的。”萧老太太尝了几口菜,咀嚼片刻,自觉少些精斗,问玉凤:“玉凤,菜肴倒也合口,只耐何我一大把年岁,怎吃也无味,若是有一碗清汤面食,最好。”玉凤一听,回道:“有的,有的,老太太您坐着我给您盛。”说完,一转身进后厨给上饭了。众人望见,一会儿功夫,玉凤上了碗口蘑素面。萧老太太擎起汤勺,猛然停迂空中,道:“嗨哟,怎就忘了,玉凤啊,你看看客人们谁若还要,就一人上一碗。”玉凤听了,伫立餐桌旁询问众人。梁婉容把头转来转去,那样子,活像一只热带鹦鹉,呆板也机敏。梁婉容问上官黎:“口蘑素面,黎儿,尤其你的朋友,若是吃就赶紧让玉凤给盛来。”结果问来问去,只有金寅钏和她自己要了一碗。萧老太太拿着汤勺,喝了两口蘑素面,嚷着闲烫。玉凤依近前,问:“老太太,是嫌烫吗?烫的话我给您端去凉凉?”萧老太太“嗬”了一声嗓子,一抽餐巾纸,沾在唇边揩了揩,叹声道:“罢了。这顿饭我就吃到这儿了。玉凤,你不必操心我啦。”玉凤便悄悄退入后厨。上官黎咽了几块野雉肉,交头接耳地问:“寅钏、胤池,你们说野雉肉如何?”两人频频点头,异口同声应道:“家鸡不如野鸡香。”坐在身旁的梁婉容给我碟中夹了一块,问道:“淑茵,你觉得怎么样?黎儿辛辛苦苦抓来,给我们大家调剂味口哩。”我忙点头,笑道:“妈说的是。野禽是鲜,凤姐儿的手艺也好,吃起来自是味美。”萧老太太笑道:“还是我孙儿手段好。野鸟深山密涧里乱飞,若没有手段,如何捕捉得来?”上官嫦附声说:“奶奶,哥哥是一举双得,他是找闲耍乐哩。”众人你一言我一句,围绕一桌山雉宴,说得热乎其乐。萧老太太笑道:“明个儿端午节,这天一天紧着一天的热。”上官嫦望我,又望她,道:“奶奶若热的慌,不妨脱了外裳的纤丝雪裳褂,倒会凉快些。”萧老太太站起身,这些时候,上官黎和房胤池、金寅钏也用过晚饭,说笑间往门外走。我走近萧老太太,慢声细语地说:“上官嫦说的也对,不防脱了衣褂,凉快凉快。”萧老太太执拗半天照话做了。 萧老太太在我和上官嫦的注视下,脱了外褂,露出一件绣牡丹红兜涎襟,和两条光溜溜的胳膊。脖颈上还挂着一串碧玉玺珠子,唏啐摇幌。上官嫦见此情形,独自捧腹大笑。萧老太太虽觉得周身微凉,一望见上官嫦掩嘴嗤笑,忙将两只手膀交叉捂在了双胸上。 日色已晚,藕香榭花叶簌簌,伴着晚风吹来阵阵淡馨牡丹幽香。一株一株的茱萸,像一排篱墙,种植在藕香榭四周,此时,正在浇灌湖水。篁竹丛里传来一只竹雀啁啾的噪叫。夜莺在后苑池塘畔一声接一声清啼,听得人心爽神怡。我给上官黎洗完两件衬衫,听见雁归楼里传来女人们熙熙攘攘的笑骂声,紧忙走来。还未走近人群,一个与我年纪相仿的少妇,怀抱一个婴儿,在一堆人中张嘴笑咧。待我走近,她把孩子抱着给我看。那孩子用桃红绫子小绵被儿裹着,脸皮趣青,眉梢鼻翅微有动意。少妇说:“带孩子来看望奶奶,不料又搐风,这阵儿倒转危为安了。”我心里一悚,用手拨拉开红绫子小绵被儿,看着那粉嘟嘟的胖脸儿,说:“山庄里全是孤寡鳏独之人,一定很欣喜孩子。搐风究竟对孩子不好,可要多留神。”少妇微笑道:“你是金贵之躯,说着金贵的话。孩子现在还没有取名,指望你给孩子取个名哩。”我听了有些为难,最后还是推却了。我刚走来数步,看见上官嫦和鲍臻芳,以及上官黎、房胤池、金寅钏在回廊花亭下摆围棋、耍纸牌。鲍臻芳抬眼一望,见我金步三摇,袅姿轻舞,笑道:“淑茵姐,快来,帮我们长长气,赢回点尊严。”我走近一看,她正被房胤池逼宫,险差一条大龙被活擒。我难堪地笑笑,回道:“妹妹不知,我从不下围旗,只会些女红针黹。”房胤池棋艺堪绝,招招妙手,不过数回合,迫使鲍臻芳弃子认负。一旁,上官黎和金寅钏、上官嫦斗地主。三人鏖战一番,不分伯仲。鲍臻芳输了棋,气愤之余,脸上泛起一波一波的红酡。众人在微黯的灯影下各行其事。上官黎在花丛间斗蛐蛐,而我静坐石礅旁垂眼望亭畔一丛牡丹,开得妖娆芬芳,香气扑鼻,硕大花瓣缀影在灯光中、月晕下,显得饱满娇羞。鲍臻芳大度豪迈,有男儿的霸道和爽直。鲍臻芳不经意回眸一望,见我侧影很美,修长的颈有弓一样柔美的弧度,映着蓬勃盛放的牡丹略略有些单薄,于是弯臂揽住我的肩膀,用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捏着我尖尖的下巴,迫使我扬起头,恭维说:“姐姐容颜美貌,堪比亭下牡丹。”我微然一愣,嗤声想笑,发现上官黎坐回纸牌前,使我难为情,只得掩嘴浅浅笑了。“妹妹生来就是刁嘴滑舌的吗?哼,这话若是一年前倒也罢了,如今我……”我扶了扶鬓边一朵杜鹃花,欲言且止。话还未说完,不料想上官黎将纸牌一堆,气咻咻地道:“罢了。罢了。难得有个好心情。”鲍臻芳望望我们夫妻两人,一个人走出亭外赏花去了。我正独自出神呢,两个熟悉的身影突然闯入我们的视线。韫欢拽着史钗,两人睁大双眸汗涔涔地在园中寻视。“淑茵姐,出事了……不好了。”史钗两眼带赤,脸颊烧红,一路哽咽地朝牡丹亭跑来。我难免一惊,问道:“史钗,你慌什么?慢慢说。”史钗见我慢条斯理,破口大嚷:“姐,姐,葆君上哪了?”“她,她……”由于紧张,我居然结结巴巴开了。韫欢道:“快说啊,她上哪了?”我半天才说:“葆君不是在梦蕉园吗?”韫欢道:“不,她不在梦蕉园。”一旁的上官黎也被搞懵了,问他们:“究竟出什么事了,慌慌张张的?”史钗咽了咽冒烟的喉咙,嘴唇颤抖,回道:“「碧月绣坊店」遭劫了。我们那条青果巷……所有店铺被人打砸抢掳。”上官黎一听,惊得两眼比灯笼还大:“你说什么?被人打砸抢掳?”房胤池和金寅钏相视一望,两人目瞪口呆。我这才听明白,原来,史钗来找葆君专为传达消息。我陡生怪念,忙问:“那葆君呢,究竟知不知道?”众人你看我、我看你,个个唬得像暖水瓶里膨胀的木塞,眼看会爆裂开了。上官嫦一转双眸,说到:“葆君好像进竹茅楼了。先前,我看见她手拿绣绷,在后苑同女工坐着哩。”上官黎听罢,立时跳喊:“那赶快进竹茅楼里找。” 众人推推搡搡,绕出花团围簇的牡丹亭,沿一条回廊,直奔后苑竹茅楼。刚走近门口,王瑞贺带着葆君言笑晏晏走出来。“葆君,你怎么在这儿?”上官黎拧住口,惊嘬嘬的,硬着胆,喝了一声,抓住了葆君的手。葆君正欲问话,韫欢和史钗颤声道:“快去你的绣坊店看看,已经被人……”葆君茫无头绪地一笑,问道:“被人怎么了?”“别问了。”我也抓住葆君的手,说:“听说让人打砸抢掳了,还愣什么呢,快去看一看。”葆君顿时一惊,脸色顷刻由红转紫、再由紫转白。 史钗来不及同葆君细讲,和众人一道,急急忙忙奔向繁华的青果巷。夜色渐浓,月光犀利,照彻大地。只见街巷两旁警卫堆立,旗幡蔽月,人烟凑集,车辆堆填,待众人挤进围拢巷道的人群里,方清清楚楚看见一爿店铺、牌坊已是稀零八落,糟糟杂杂。葆君一看,「碧月绣坊店」亦是面目全无,门槛窗棂,桌椅板凳皆惨遭荼毒。最要命的是,店铺里珍贵的针锦绣品已被抢掳而去,烧毁一空。 葆君望着这一切,再也无法控制情绪,“哇”地一声嗷嗷哭起来。众人皆束手无策,因为物品损坏严重,只能任由公安警卫同志清理现场。王瑞贺捡起飘在门口的一条鲛帕鸾绦,恨恼地说:“瞧,只捡到这一条。”说时,把那条鲛帕鸾绦递给我。我拿在手上,这还是前一夜,葆君在梦蕉园特意为省城客户绣制的绣品。公安警卫问:“请问店主是谁?”上官黎一听,赶忙将葆君唤来:“警卫同志,店主是葆君。”公安警卫望望葆君,为她做了简要笔录,主要针对财产损失情况进行了填报。葆君双手颤悠,脸色苍白,显出一丝暗晦,一直不停地抽泣。我凄怆地问公安警卫:“究竟怎么回事?你们快告诉我。”公安警卫告诉我:“最近,一些破坏社会安稳的流窜份子,在芙蓉镇制造混乱。他们罪恶昭彰,逆行倒施。”众人有的劝说葆君,有的整理残存物件,夜色迷茫,人来人往,让人不由得揪起了心。王瑞贺望着一卷被烧毁的徐悲鸿《八骏马》图,欷声道:“这副绣品绣成不易,可惜被不法份子付之一炬。”史钗仍在悲声抽泣,就在当天下午,她刚刚从店铺出来,发现数十个穷凶极恶的歹徒,冲进巷道,烧夺抢掳,打砸破坏。她吓呆了,像一只被鬣狗拖住后腿的羚羊,幸亏被人拽出巷道。现在,看着淘宝饰品店被糟蹋,心痛不已。公安警卫梳理秩序,安抚民众情绪,化解围观群众激奋的心情,忙里忙外。我手拿绢帕,轻轻沾了沾葆君脸颊上的泪珠。王瑞贺用臂膀拥紧葆君颤抖的身体,低声呵护,说:“不要紧,不要怕!一切会由梁夫人作主。况且还有我。”葆君木然凝望眼前景象,心神憔悴,周身疲乏,两眸清泪飘然滴洒。 当夜,葆君在众人劝解下来到香墅岭。坐在宽畅的大客厅里,梁婉容始终沉默。众人站着、坐着,依次有上官黎、王瑞贺、梁婉容、上官仁、葆君、萧老太太和鲍臻芳、房胤池、金寅钏、还有上官嫦。大家皆愤恨不平,像一群原始人,面对土著人一样,气氛非常尴尬。房胤池义愤填膺地说:“那些社会败类,只会欺压百姓,只会‘哗众取宠’。国家和人民肯定不会容忍他们的存在。”金寅钏道:“让无辜平民百姓做炮眼,他们真是胆大妄为,歹毒至极。”上官仁掐灭烟蒂,凝聚目光,吼说:“幸好葆君不在现场,万一伤及人身安全,可怎么办?”梁婉容在唇边润了口茶清嗓子,对葆君说:“葆君你也别伤心,财产损失不由人,只要你平安无恙就是阿弥陀佛了。过了这阵儿,「碧月绣坊店」要重新营业。哦,省城客户的订单你绣出来了吗?”葆君揉着红肿的双眸,回道:“夫人,省城及先生共有五副作品,已完成其中两副,也已让糟蹋了。”梁婉容嗬嗬嗓子,劝慰道:“行了,把芙蓉镇的情况给他讲讲。你先放下手里刺绣,休息两天,等安稳了再说。”王瑞贺揽住葆君的肩膀,歪着眼望,见她神色凄然,脸庞像番茄上蕴着的一层凝脂,又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看上去阴阴沉沉,寻不着半分暖意。我则一手攥绢帕,一手攥遗落的一条鲛帕鸾绦,像一只晒太阳的狒狒,呆呆静坐在侧。上官仁情绪激动、言语膂烈,当然知道这群匪徒的不法勾当,是在向国家、向当权者示威。无辜百姓才是他们点燃□□的工具。上官仁说:“目前,青果巷不安全。葆君身单力薄,不适合继续开店,以我看来,需重新挑选一处地段,再立门户为上策。”上官嫦握住葆君的手,喃喃地说:“你别怕。你安心刺绣,其余事都由大家给你操心。”葆君点点头,哽咽地回道:“我不是怕,只是惜憾绣品,糟蹋不说,也全都白白浪费了。”我坐在桌旁,一手微托下巴,有意无意间,端祥那条鲛帕鸾绦上精美的图案。 2003年农历五月初五端午节,素有插艾叶,戴香囊,吃粽子,撒白糖的习俗。端午节是中国祭奠伟大爱国诗人屈原的一种重要仪式。为此,香墅岭纺织厂放假一天。几乎大部分竹茅楼的员工都自制了丰盛的竹叶卷棕子。 这日,姒丹翚和一群女工伫立后苑池塘畔翘首等候一个人。片刻功夫,沙棘花拎着饭煲锅进入众人的视线里。众女工一望,她满头乌发间编着一圈发辫,身穿一件由山庄扎染的青花布缝制的轻袅衫,衣服式样仿古典:上衣斜大襟,一排纽扣自胸口溜向下腋,高领窄袖,水印荷花,裤子大裤脚,风吹如灌笼。尚未走来,众女孩已簇拥,嚷嚷开了:“瞧,沙棘花这件衣裳别出心裁,盈盈湛湛的,看得让人羡目。”而姒丹翚一样周身鲜美,上身是蕾丝长袖衣,下身是映牡丹直筒裤,干练得体。伫立人群中的秦嗣嗣,则是一身雪白绸纱没膝裙子,配着一双矮凹亮梭梭的皮靴,露出一双青草色沿边袜子。众女孩攀比斗美,一时之间,煲饭锅搁在石阑上,无人问津。 雪琼楼内,我在头发上簪了一支新艳的茉藜花,揽镜自照,听见窗外远处有女孩说笑声,于是收拾停妥走了出来。未走近池塘畔,一群女孩嬉笑怒骂。我靠近她们,看见沙棘花拥在众人中间,让姐妹赏衣服。我温软地问了一声:“哟,大家都在哩。”众女孩一回脸,望见我伶俜地立在身后。沙棘花一惊,随即笑道:“呀!是淑茵姐。快,我们大家正准备吃棕子哩。”姒丹翚望见我穿着柳如丝香云纱旗袍,裹着匀称的身段,衬得我美轮美奂,感叹道:“姐真漂亮。瞧,一件旗袍甚是合体,羡煞人啦。”我浅浅微笑,有些难以招架,绕开话题:“你休要取笑我了。快说,是谁做好的棕子?”姒丹翚笑道:“当然是沙棘花。” 沙棘花揎拳掳袖打开煲盖,只见一锅糯米粥中,搀杂着蜜枣、枸杞、花生、葡萄干、腊肉、素馅、豆沙,红囊莹肉,直叫人垂涎三尺。我笑问:“棕子看着就好,沙棘花妹妹怎生得这么一双巧手?”沙棘花一面给大家盛棕子,一面低笑:“往年村子里,每家每户端午节都要做棕子,我家尤其做的出彩。”姒丹翚将一碟棕子递给我,我拿着筷子尝了尝。沙棘花回脸问:“姐姐,味道如何?”我品着甜腻腻的棕子粥,直觉得舒袒,笑道:“色美味绝,好似王母娘娘的瑶台宴,真是好吃。”姒丹翚吃着棕子,忽然发现我胸前挂着一个香囊,笑道:“姐姐,你所戴何物?取下来让我们瞧一瞧吗。”万般无耐,我将胸前挂的香囊拿给她。香囊是葆君前一夜绣给我的,一共是两个,还有一个给了上官黎。姒丹翚将香囊托于掌心,细细一瞧,见是《凤凰街枝》图案。“你们看,”她惊叹地说,“凤凰是百鸟之尊,姐姐配带它,真价显身份。”我一听,欣悦不已,但不露声色,只说:“婚后半年多,眉稍眼角越添了许多月痕。更别说,腆肚露股,小腿挺硬。”沙棘花望见我哕出枣籽,笑颤颤地问道:“姐姐,枣儿蜜吗?这种红枣镇上少有,是我前日让人从家里稍带来。姐姐若是吃了喜欢,我便再拿些枣儿给姐姐。”我听后心里美滋滋的不说,觉得沙棘花恭敬我、谦护我,曾经对她百般不解和怨怼,顿时烟消云散了。还没回答,秦嗣嗣挤过来伫立我身前:“瞧姐姐,她不仅棕子做的好,这说话听得也人妒忌了。”正说话呢,萧老太太拄拐漫步而来。我猛然一见,陡生惊疑,心想:老太太往日总待在毓秀楼,今日为何走出来了,若摔着、磕着,那谁也担待不起。这般一想,我急忙放下碗筷,汲步迎接。我说:“老太太,你怎么就走出来了?外头风大,小心着凉。”萧老太太并不注意我说话,偏往那堆女孩中间望,半晌说:“方才听上官嫦说,池塘旁一群女工们说笑着哩,我心里憋慌,走出来瞧瞧。”我扶稳萧老太太,慢慢朝女工们走。当女工们看见老太太出来散步,纷纷迎上,细声娇嗲地问:“老太太快来,来塘畔吃棕子。”我们随着大家伫立池塘畔,有人发起了牢骚:“嗳呀,咱们只顾自己享用了,竟把老太太忘了。棕子制作的味美鲜口,该给老太太也送一份去的。”哪知沙棘花嘿嘿一乐,笑道:“你们别急嘛,我早给老人家准备了。你们等着,我马上给老太太取来。”说完,一转身跑进竹茅楼给老太太取棕子。萧老太太坐在铺垫蒲草的石阑沿上,目光无意往四面观看,旦见:草香花落处,莺老柳枝轻。家燕携雏习,鲤鱼唼水嬉。萧老太太微笑着说:“端午节了,景致一天胜过一天。这倒让我想起来了,玉凤给准备棕子了没有?”我赶忙应着,笑道:“老太太您犯的着操这份闲心。端午节是个大节日,她能忘了不成?”萧老太太看了眼姒丹翚,见眉目清秀,身材欣长,出落得水灵灵俊俏,感叹道:“这丫头几天不见,又换了副模子。”众人听了都不大明白,相互望着。我遂问:“老太太,您究竟是何意思呀?大家不明白了。”萧老太太啊哈一笑,拿拐指指:“愚钝!你们瞧不见,这丫头站在人中间,属她最漂亮吗?”众人如此一听,全都放怀笑出了声。 半晌,沙棘花两手托着一碟鲜棕款款走来。待走近萧老太太,将棕子恭敬地递到手上,说:“老太太,这是我给您单独做的一份,怕您吃不消,所以糖份少些。来,我给您喂。”萧老太太听了乐不拢嘴,对此好一番褒奖。 端午节这天傍晚,莫愁湖畔涌现众多情侣佳偶。湖岸一只竹筏上,史钗静坐竹筏中间,松松挽着头发。她低垂脸蛾,搔首弄姿,柔美的目光所及之处,几只僻鹈在竹筏边游动。而坐在筏子外首的韫欢,脸露欣色,目带笑意,手执竹篙,正徐徐划动木筏。 “径曲梦回人杳,闺深佩冷魂销。似雾濛花,如云漏月,一点幽情动早。”韫欢在为他苦苦追寻的女孩祈祷,他有心将史钗像个活菩萨一样供着、捧着、奉着。他看着史钗脖颈里围着一条桑蚕丝水墨油画绉缎披肩,韵味十足,露出女孩娇柔矜持妩媚的姿态。旦见史钗:细柳弯眉映衬桃花腮,樱唇粉面巧搭莹亮眸,尤其涂着淡淡的唇膏,在斑驳闪烁的阳光下,婉约性感。史钗将头发松松散开,用指尖轻轻梳理发梢。史钗心里怯喜,拿着一个掌心大小的镜奁,不料,竹筏一个颠踬,镜奁滑入了湖中。史钗一惊,失声喊道:“镜奁!镜奁!”韫欢随之一惊,放下长篙,俯下身往湖水中探。“糟糕!一定滑入湖底了。”他说。史钗脸庞紫一阵,白一阵,为此深深恼悔。韫欢想了想,飞快地脱了衣裳,想要跳入湖中。史钗一看他要跳入湖中,起先坚决不允许他这么做,但经不住韫欢的强烈要求,只能随他而去。虽说是湖岸,韫欢已被湖水淹没了头顶,他上窜下游,像一条出水蛟龙,不断搜寻落入湖底的镜奁。史钗爬在筏边,注视他的一举一动。湖畔芦苇摆拂,尖利的苇叶如同剑戟,一不留神,将韫欢□□的身板上划出一道血印。更要命的,一些宛如链锁般带着韧度的水藻,缠绕他的四肢,阻挡他的视线,使他抽拔不出手脚。水波荡漾,惊起一滩芦苇丛深处的欧鹭。史钗望着面前男人,裸露酱红色的肌肤,发达的肌肉,彪悍的形态,义无反顾地为她所做的一切,已将她牢牢攫住和征服了。须臾功夫,韫欢从湖里捞出了镜奁。史钗一望,喜形于色,一直看着韫欢傻笑着爬上竹筏。“史钗,我的美人儿,怎么样,我给你捞回来了吧?”韫欢吐着粗气笑道。史钗一脸惊异,简直不敢相信会失而复得。“谢谢你。若不是你肯定就丢了。”史钗嘟哝不止。两人说笑着,将竹筏划入更深的芦苇丛下。筏子泊停平稳,韫欢问:“喜欢这儿的环境吗?这可是我预谋好的。”史钗笑道:“预谋?你怎么用‘预谋’两个字?”韫欢两腿交叉坐着,一手微撑下颔,摆出一个极有个性的pose!“你猜一猜嘛?”韫欢神秘地笑了笑,摘下一片芦苇叶,撮成口哨,吹了起来。史钗满意地望着韫欢,知道自己一颗浮躁的心已被他俘虏了。“暖雨晴风初破冻,柳眼梅腮,已觉春心动。酒意诗情谁与共?泪融残粉花钿重。乍试夹衫金缕缝,山枕斜欹,枕损钗头凤。独抱浓愁无好梦,夜阑犹剪灯花弄。”史钗暗自念诵一首词,想象起了伟大词人李清照一腔凄婉哀伤的愁畅。仅管眼下夏意浓浓,并不是春风怡人的时节,还是让她有一点忧伤,一点激奋。两人躺在竹筏上,不由得肌肤相亲,拥抱在一起。韫欢深情地吻着史钗,心房像一头乱撞的小鹿,慌乱不已,浑然不觉间将史钗融化进自己的胸膛里了。 莫愁湖畔的岸堤旁,几株枝叶婆娑、茂密荫绿的桑树在风中琅琅回响。一隆埂坡下,一对母女背着古藤豦筐,伫立树下打量。女孩约摸十七八岁,身着一袭蚕丝织成的缎绿裙子,腰间粉色裙带正随风飘动。她芙蓉出水,全身上下透出一股轻灵之气,肌肤娇嫩、环姿艳逸、美目流盼、桃腮带笑、含辞未吐、柔情婉约,说不尽的温柔可人。人们远远望去,看见女孩两肩瘦削,动作伶俐,将背上的豦筐放在地上,张望满树绿荫。 这个女孩名叫璩鸯,是芙蓉镇选□□的织布养蚕女。她随母亲来采桑叶,是要回去养蚕。她观察年势已高的母亲,慢慢攀爬到树上,不停地采撷碧绿的桑叶。也许是要采摘大量桑叶的原故,也许是傍晚的阳光照得她有些陶醉,她不再关心母亲,而是沿湖堤走向湖畔,观望在湖面竹筏上嬉耍笑骂的男男女女。伫立湖畔,疾目望去,一些人在花舫和小舟上吟歌弄舞。她信手摘下一朵菖蒲花,坐下来久久凝视。黄昏一抹幻霞,在她头顶变换五种色彩,团团白云,将一绺霞光渲染成鸡血石一样的透澄色。青黛蓝浠浠漓漓将天际丝丝的氤氲都凝结成碧玉玺般的晶亮。偶尔抬头远看,发现落霞接地,仿佛傍晚之后的黑夜幕布就要垂下。 谁料,此时,一个意想不到的状况突然出现了。由于天色已暗,蒙灰一片。桑树上,她的母亲踩断一根树丫,身子猛趄,从树上重重地摔落。“有人掉下树了。”一个人喊了一声。深思中的璩鸯唬了一跳,“谁掉下树了?”她胡乱猜想,紧跟着调头跑向湖堤。“妈,妈!”还未跑近,就见母亲四脚朝天,躺在秃露的石砾地上。“妈,你怎么了吗?妈,妈你没事吧?”当她抱住摔得晕头转向的母亲时,刹那,吸引来许多人的注意。 夜幕下,我的头上戴着一小朵cChannel山茶花珠宝,指尖搓着一片菖蒲叶,同鲍臻芳散步,将要返向山庄,经过桑树下时,遇见了发生的情况。鲍臻芳惊惧道:“好像有人掉下树了,肯定出事了。”她牵住我的手,我们急急走上前。众人围拢观望,不时传来一阵唏嘘声。有人道:“这么大岁数了,还上树采桑叶。”也有人议论:“从这么高的树上摔下来,一定会摔坏的。”璩鸯顾不上那些七嘴八舌之人,摇撼着母亲的身子大叫:“妈,你不要紧吧?”半天过后,她的母亲才缓回一口气:“女儿呀,妈不要紧,只是岔气了。我,歇一歇就会好。”鲍臻芳扯了扯我的衣角,问:“这个女孩你认得吗?”我仔细一端祥,发现原来是璩鸯,便点头说认得。我和鲍臻芳及众人正在屏声静气地探望,一个女孩挤进人群,嚷嚷道:“诸位,发生什么事了?让我瞧瞧。”我们回眸一望,挤进人群的人是余鸯。余鸯急不可耐地道:“阿姨,你怎么了?”璩鸯一望,原来是常在湖面上捕鱼的渔女,从而嘤嘤泣泣道:“她从树上摔下来了,还不知道怎么样了。”余鸯听后,问老妇:“你哪儿痛?能站起来吗?”老妇嘿哟了半天,手捂腹肋,但始终站不起身。于是,有人揣测说:“想必一定是摔断肋骨了,否则不会这样。”鲍臻芳蹲下身,拿我的绢帕将璩鸯母亲脸额上的灰垢揩了揩,问道:“阿姨,你恐怕受重伤了。”余鸯目不转睛地望着母女俩,心中焦急,请求众人帮助他们母女。我伫步四周束手无策,只望见老妇手臂上条条划痕,斑斓若锦。再一看,老妇满额涔汗,青筋暴突,脸膛发紫,声声吟痛。于是,我只能微尽薄力,看护她们采摘的两筐桑叶。鲍臻芳对余鸯说:“天快黑了,应尽快将她送回家,或是送进医院。”余鸯正在犯难,不料传来一个男人雄壮地吼声。众人回目一望,韫欢带着史钗急沓沓地步入人群,靠近母女俩。原来,当韫欢和史钗从芦苇丛里荡出筏子回到岸上,恰好发现一群人围拢在桑树下。他们感到好奇,双双走来,方得知母女俩正处于险境。韫欢走近老妇,获悉她从高高的桑树上摔下,已身无乏束,为此深感动容。思来想去,韫欢一咬牙,果断地对璩鸯说:“你别怕。让我送你们回家。”韫欢并不是哗众取宠,他言必行行必果,说完,一俯身蹲下身,在众目众目睽睽之下,将老妇背在了身上。我和鲍臻芳发现两筐桑叶留在原地,当即做出决定,背起箩筐,随在韫欢身后。数分钟以后,我们走进璩鸯家篱院,韫欢将她母亲放在房间床上,众人方长吁了一口气。璩鸯给韫欢和我们倒了杯茶后,跑出门找大夫。夜色渐昏,乌云压阵。天边黑黝黝一团厚云,狭着水气,仿佛蕴酿一场暴雨。鲍臻芳伫立房中,环眼一望,墙上有棱有角的木制方框中,珍藏着一张陈年旧照。她出神地望了许久,一个怪诞的想法从脑海深处冒了出来。“淑茵,你瞧。”她将我拽到一边。我顿然一愣,随即问:“臻芳,你让我看什么?”鲍臻芳想了想,附在我耳畔低语。我听后大吃一惊,目瞪口呆地望着她。然后,又望向余鸯。这一看不要紧,着实把我吓了一大跳。我们眼前的余鸯,含娇倚榻,素长脖颈鹅蛋脸,柳叶弯眉单凤眼,身材轻挑,曼妙生姿。在一袭青衫长裙的映衬下,余鸯冰肌玉骨,绀黛羞春华。余鸯斜目一看,发现我们在望她,惊嗔之外,问:“姐姐为何打量妹妹?让人害羞又难堪。”我登时惊诧,猛然意识到轻薄失态。鲍臻芳口直心快,问道:“余鸯姐,你可认得此人?”指了指璩鸯。余鸯随她指处一望,照片中一个素脸素蛾的女孩同自己出其的相像。“我……我……你们说的是她?”余鸯嗔怪地睁大了双眸,脸色转瞬为之一变。身旁韫欢和史钗也注意到了。余鸯和璩鸯两个人相貌相似,且名字中都有一个“鸯”字。我早知失态,胡乱掩嘴不及,已发现余鸯嘤嘤哭泣。“余鸯姑娘,你怎么了吗?”众人一阵手忙脚乱,躺在床塌上的老妇强忍疼痛,扭转身轻轻攥住余鸯的手。“姑娘,阿姨谢谢你了。你怎么哭了?”我拿纸巾揩试余鸯的泪水,她却回绝了我。“妈!”她突然失声喊道。众人一听,目光像一支支利箭盯着她。那老妇全身一颤,悲苦不已,只连连道:“啊!你,你,你……”连说了三个“你”字,再无话声了。余鸯唇颤泪洒,见她并不否认,便确信了“自己”特殊的身份。“我早知道还有一个孪生妹妹,不料想苍天捉弄,命运安排,会让我们母女得此一见。”老妇深知罪孽深重,应允道:“十八年前,在福建石狮,一个村庄诞生了一对孪生姐妹。你父亲身单体弱,在你们降生以后,就离逝而去。后来……”她哽咽着,已泪眼模糊。余鸯咬着嘴唇,伤心欲绝,问:“那再后来呢?”老妇忍痛含悲,半晌道:“你父亲死后,我一人无力哺养你们姐妹两人,将你送给了一个渔夫。那渔夫把你抱走后,杳无音讯。后来得知他已离开石狮另谋生计。我含辛茹苦带着你妹妹,把她养大成人。五年前,为了生存,我带着她从石狮来到了芙蓉镇,一住就是五年。起初,我以为你们姐妹此生无缘,谁想,五年前来到芙蓉镇后,打听到一个余姓人家一样有个女儿,同我的璩鸯长的一个模样。起先我并不相信,以为是个巧合,今日一见才真正相信了。”余鸯听了泣不成声,又不依不饶地问:“那我们的名字是怎么回事,为何都有个‘鸯’字?”老妇目含凄泪,努力回忆,道:“当初渔夫抱走你时,我们约定,名字中各取一个‘鸯’字,恰比水里‘薄命鸳鸯’,以图吉利,根本也别无他意。”话说至此,余鸯已声声悲泣。众人围聚在余鸯生母床塌前,忙前应后抚慰两人。 半个时辰后,璩鸯带着两名大夫返回家。两名大夫年岁不大,但手脚利索,医术精湛。一看老妇情形不妙,建议立刻搭乘他们的车,前往医院救治。事实上,韫欢准备将老妇直接送进医院治疗,但考虑到老妇疼痛难忍,以及一时半会不知进哪家医院,才将她背回了家。众人听从两名大夫的建议,将老妇小心翼翼地抬上了救护车。 当我和鲍臻芳返回山庄后,大雨潇潇,疾一阵缓一阵泼天黑地倒泻了下来。我把余鸯的故事告诉了上官嫦,上官嫦又告诉了梁婉容和上官黎。于是,大家全都知道了余鸯的悲惨身世。 第一零七章 上官仁款待鲍兄 “遍青山啼红了杜鹃,荼蘼外烟丝醉软。春香啊,牡丹虽好,他春归怎占的先!成对儿莺燕啊。闲凝眄,生生燕语明如翦,呖呖莺歌溜的圆。” 一日,上官嫦伫立藕香榭中,嘴里兀兀低吟,在鲍臻芳的帮助下,将一架双摇木红榉画架摆放好。春天的时候,她原想上后山画一副画,作为年底高中生才艺展示的作品。谁想一直以来,种种原因,无有闲暇作画。如今回到山庄,索性拿出画板,给自己作一副画。鲍臻芳侧立身旁,一面泼冷水,一面絮叨:“香墅岭纵然莺啼燕舞,纵然草木茵茵,也绝不是画画的地方。作一副不朽名作,也需天时、地利、人和哩。”上官嫦傲慢地哼了声,手执画笔,饱蘸浓彩,渐渐勾勒出一副别开生面的油画。旦只见:春雨濛濛热溽消,满园绿柳垂地拂。池沼荷钱生蓬伞,廊梁飞燕孤雏喃。鲍臻芳一脸讥笑,道:“三分春色描来易,一段伤心画难成。画中画,应当衬应着诗中诗,才显情调。”上官嫦见鲍臻芳语含嘲诮,不高兴地反唇说:“那请你给我作一副画,如何?”鲍臻芳听后,唏笑着忙摆手。 我步履袅袅地走出雪琼楼,身上依然是件柳如丝香云纱旗袍,旗袍胸前笄着一个《鹊登梅》金饰。我的耳垂上,各戴着一枚绿松石耳环,胸前是一串镶嵌玉晶项链。手腕上,各有一只通体透亮的鎏金水波纹手镯,使我自有雍容华贵之态。当走近上官嫦时,发现同样装扮美艳动人。只见她一身馥彩流云轻纱裙,裙纹中绣着牡丹闹春莹莹炯亮的图饰,半透明的轻纱里隐约透出丰润洁白的肌肤,两只象牙色的臂膀露在外边,皙白纤瘦。 上官嫦既不倨傲、也不谦卑,笑道:“嫂嫂来的正是时候,我在此作画,却有些难处,不防嫂嫂为我看看。”我脚步声“铮铮”地走在六棱格子石板上,盈盈而近。我说:“这个嘛……嫂嫂只会做些针织女红,缝缝补补,唯作画一窍不通。”鲍臻芳掩嘴笑了,回道:“淑茵小姐你瞧,上官嫦作贱时间,非要两日内作一副画。再说香墅岭纵然景致别具一格,究竟不如庄外大气磅礴。以我之意,若要作画还是进翠屏山里为好。”上官嫦嘟嘴道:“后天就要返校,我心里焦躁。罢了,我就以山庄景色为背景,绘出画送给学校。”我忾息一声,笑道:“刚回来几天,怎么能有心思作出好画?若要我说,暑假回来,嫂嫂陪你进翠屏山,选几处景点,画一副出来。” 一语未了,葆君带着史钗,手拿一个珐琅攒金黑底匣盒,向我走来。“姐姐,”待走近,将那匣盒塞给了我,“诺,给你挑齐全了,以后慢慢用。”鲍臻芳眼急手快,一把夺走,笑道:“让你看看,究竟是什么,这么神秘?”说着,打开匣盒。只见匣盒里是五彩斑斓的缣丝线,失望之余,自嗟自叹地说:“原是针线玩意。我当是何宝贝。”上官嫦嘿嘿笑着,慢声道:“嫂嫂是准备又刺绣呢,嫂嫂你说是吗?”我应着笑了笑。 不远处,玉凤从曲廊水榭上走来。待走近我,恭敬地道:“淑茵小姐,夫人送出话,中午要宴请鲍局长一家,让你搭手烧几道好菜。”我尚未回话,上官嫦急噱道:“臻芳,你听见没有,刚才正与你说呢,中午你爸肯定来,现在应了吧。”玉凤说:“那我到镇上菜铺买菜去了,还有吩咐我的事吗?”我凝眉思虑,笑道:“鲍局长身份特殊,咱家要款待好人家。菜要今早上市,肉要今早屠宰——活禽活兽,需现宰现杀的好。”玉凤听完我的话,一个劲地点头记在心里。刚要离开,猛然又想起了一事,将她喝住:“噢,对了凤姐,鱼就别从镇上买了,一阵儿我找余鸯,让她捞两条活鱼,长吻鮠。”玉凤笑应着,转身离开。玉凤走了以后,我将匣盒放回了楼上。 中午时分,鲍局长携夫人姗姗而来。我和玉凤已在后厨置备好了一桌佳肴。 梁婉容从楼上下来,旦见:上身一件缀金纽扣低胸蕾丝裳,下穿明艳艳白色喇叭裤,高挽发髻,戴着黄霜霜簪环并几朵颜色通花,脖颈上挂着一串荧光耀目红宝石项链,手腕上各戴一只金镶九龙戏珠手镯。随在身后的上官嫦亦是花枝招展。旦见:一袭麝红轻纱束腰衣裙,披着柔软秀发,正额上笄着一只翠绿璎珞夹子,脸颊映亮,脚上一双高筒皮靴,顾盼生风。两人走下来,恰好鲍局长与其夫人伫立客厅。鲍夫人年近四十,体态匀称,蘑菇样的齐耳碎发,细眉细眼,唇红齿白,脖颈上亦有一串项链,是浑圆纯白珍珠项链。她身着浅青白冰绸丝衫,上摆裤,脚上是一双高跟皮鞋。梁婉容一望,两人已步入毓秀楼,赶忙上前逢迎,说:“我正准备与姑娘下楼迎候,不料你们就进来了。”再一瞧,鲍局长手里拎着沉甸甸的烟酒袋,顿时灿笑:“哟,还带礼品,见外了不是?上官嫦,给叔叔阿姨让坐。”鲍局长将礼品搁下,温雅一笑,说:“怎么好麻烦你们破费呢?带礼品是情理之事。”坐稳以后,上官嫦给两人各斟了一杯茶。梁婉容陪坐,说:“上官正在后苑,雁归楼里一个孤寡鳏独之人闹情绪,三天不吃不喝,非要地方领导安排专人伺候。嗨,他快气疯了。”鲍局长一听,双眉一抖,问:“有这种事?那些人暂时入住山庄里不是地方领导安排吗?他操什么闲心?”梁婉容笑道:“说是三年时限,镇领导已急得团团转,新建的大楼正在设计图纸,说是明年开春动工。”鲍夫人呷了口茶,润着嗓,笑道:“上官先生财大势大,地方领导也眼红,那些人噌吃、噌喝、噌要的,怕是生出坏毛病了。”上官嫦说:“阿姨您说对了,那些人明目张胆,还要求我爸请人说戏,哼,整天坐在亭子里示威。”鲍局长看了眼上官嫦,笑道:“你不是和我家臻芳在一起吗?臻芳呢?”上官嫦解释道:“臻芳和嫂嫂在梦蕉园,说是看上一件绣品,非要人家相送,正软磨硬泡的哩。” 鲍局长与梁婉容品茶谈笑,话题不觉间引入梁婉容的绣坊上。而梁婉容因绣坊被不法份子打砸抢掳,损毁一空,惨不忍睹,心中一直波澜未平。她详细介绍了绣坊的近期情况,不免哀惋忾伤。鲍局长为此打抱不平,言语间流露出正义语调。 上官仁处理完雁归楼事情之后,抬腿迅速走回毓秀楼。一进门,看见鲍局长携夫人正坐在客厅,先前阴云当即散尽,笑容可掬地道:“鲍局长别来无恙,让你们久等了。”鲍局长和夫人站起身,热情地同上官仁握了手,上官仁忱恳地张落他们坐定。 鲍局长回道:“上官实乃忙络之人,事情处理好了么?”上官仁哈哈笑着,一蹙额头,尤有苦衷地说:“甭提了。雁归楼里一伙人,倚老卖老,天天嚷嚷着要求这要求那。地方领导抽不开手,将烂摊子推给了我。难呀!”鲍夫人若有所思,笑道:“你怎么接下费力不讨好的事,让他们住在你的庄园里?”梁婉容恼恨地注视上官仁,道:“就是说嘛,他偏要充当好人,将那些人揽入山庄,吃喝拉撒伺候全了。”鲍局长呷了口茶,气定神闲地说:“国家改革开放二十年,经济大发展,国民大受益,社会问题也接踵而来。上官先生‘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不顾个人私利,与地方合作,能疏解社会民怨,实在难能可贵啊。”上官仁微笑着,摆手道:“哪里,哪里。我是不敢愧对‘浙江十大慈善家’的名街,也是迫不得已。”梁婉容覕望上官仁,指尖轻轻拨动透明的杯子。那琉璃杯杯体通亮,内壁隐约绘有人摇动折扇的雅趣姿态。鲍夫人一乜目光,望见杯中人,笑道:“上官先生,您看杯里的人,栩栩如生,看得让人颇有感触。”鲍局长说:“此杯乃有深意。名著《金瓶梅》有曰:单道世上人,营营逐逐,急急巴巴,跳不出情六欲关头,打不破酒色财气圈子。到头来同归于尽,着甚要紧。再曰:到得那有钱时节,挥金买笑,一掷巨万。思饮酒真个琼浆玉液,不数那琥珀杯流,要斗气钱可通神,果然是颐指气使。趋炎的压脊挨肩,附势的吮痈舐痔,真所谓得势叠肩而来,失势掉臂而去。”梁婉容笑道:“此是在让人谨醒,劝人向善,你们说是吗?”正说着,玉凤步态盈盈走近:“夫人,凉菜要上来吗?”梁婉容道:“嗯,上!”玉凤转身进厨房,我端上两盘菜走向客厅。鲍局长一望是我亲自送菜,惊呼道:“难不成,今日我们有幸品尝上官家儿媳的手艺喽?”上官仁听了笑不拢嘴,回道:“那是。今日的确是儿媳在后厨做菜,你和夫人可要好好尝一尝哩。”我将做好的菜一叠叠地搁上餐桌,不时报出菜名:剁椒松花菜、泰式凉拌鸡丝、冰镇糟猎蹄、番茄酱寿司、紫薯茶巾绞、糖醋蓑衣小萝卜。鲍局长和夫人看着盘里菜,色渍金亮,香味醇郁,形态饱满,造形别出心裁,立时眸中晃光,吩吩道:“真不错。几盘菜不论色、香、味、形,皆使人垂涎三尺,今天非要好好尝一尝。”梁婉容内心高兴,也不含糊,正要催促动筷吃菜,我问上官嫦:“只专注了我们,臻芳和葆君呢?”“嫂嫂,她们一定在梦蕉园。”上官嫦一听,赶忙站起身,“你们吃着,我去唤她们。”上官嫦走出毓秀楼,径自走向梦蕉园葆君的住处。走进梦蕉园,鲍臻芳和葆君正拿着一件刺绣品头论足。 这是件谓名《小家碧玉》刺绣品。图中有仕女倚窗揽镜自照。大朵牡丹开得颤颤匝地,几只蝴蝶在花丛间翩跹,恰像春睡美人图,又像守闺怨女。相衬应景的是一笼斜月,昏暗阴濛,显得孤若清怨。事实上,在昏暗的月夜之下,那少女持镜是自欺欺人,她怎么能看得清铜镜里那苍白美丽的脸颊,和眼眶中微含珠泪的凄凉?牡丹寓意大富大贵,点映几只蝴蝶,自成景趣。鲍臻芳爱不释手,喜欢之余,央求葆君将它送给自己。葆君一时犯难,这件绣品仅管价值平庸,但寓意深刻。 上官嫦望了望,浅笑道:“刺绣佳品难得。葆君姐何苦恋物轻人哩?依我看你就将它送给臻芳。”葆君轻眸淡笑,心想:臻芳究竟是她们的朋友了,这件作品仅管颇费了一番心血,可终比不上人情之贵。思来想去,最后决定将它送给鲍臻芳。“臻芳,那我就把它送给你了。”葆君轻轻托起刺绣品,温声温语地说:“原本,我要将它带给省城及先生。既然你开口了,我怎么能过意得去。”鲍臻芳拿到了绣品,欣喜若狂,扬言改日给葆君回赠一件礼品。上官嫦见此,又想起正事,拽起鲍臻芳,唤上葆君,三人急匆匆前往毓秀楼。 一进到客厅,上官嫦见父亲上官仁手擎杯盏,一脸笑意:“鲍局长,来,大家共同乾杯。”鲍局长盛情难却,抬手拿起酒杯,毫不客气,一仰而尽。紧跟着,身边鲍夫人、梁婉容也一起捧应。 鲍臻芳走上前,坐在鲍局长身旁,扯扯衣袖,笑道:“爸,烈酒伤身,你适可而止,总说胃肠不好。”上官仁在杯中斟满酒,笑眯眯地恭维说:“鲍局长仁厚仁义,此次香墅岭污水改建,若不是你的大力支持,恐怕要拖个一时半会了。瞧,我几百号人的纺织厂总不能坐以待毙。”鲍局长和逊道:“上官先生是你高抬我了。敝人不才,只是尽力而为,呵呵。”鲍局长眉飞色舞地向梁婉容望了两眼,旦见:高挽发髻,戴着黄霜霜簪环花,千娇百媚,仪态万芳。这个魅力十足的女人,全身上下,自有一种优雅娴美之情。比之自已的夫人,真是天壤之别。但梁婉容丝毫未察觉他毒辣的眼光,抬起饱满的左手,幌动金镶九龙戏珠镯,给鲍臻芳夹了一些菜。上官嫦笑道:“鲍叔叔年轻富有活力,应该能喝酒。”梁婉容笑道:“嗯,我也这么认为,他刚过四十岁,哪像上官都六十啦。”鲍夫人道:“他常说胃肠不好。全是因无忌喝酒,说也年轻,胃就出了毛病,我们都很担心。”鲍臻芳拿起餐巾纸在唇边沾了沾,笑问:“热菜真好吃,比我家的菜好吃多了。”鲍夫人难堪地一笑,道:“听说,今天的菜是淑茵小姐亲自下厨烧制,我们都十分佩服。”我坐在她的身旁,低头不作声。上官嫦按住我的手臂,笑吟吟说:“嫂嫂不仅绣艺出众,饭菜一样可口,玉盘珍馐着实鲜美。”我一听,轻轻抬起头,环了一眼。餐桌上除有六道凉菜,还有四道热菜,每盘皆蓬蓬芬芬散出香袅之气。鲍夫人观察一盆“长吻鮠煲酸菜笋汤”,肉鲜流汁,酥嫩鲜爽,笑道:“淑茵,你能否告诉我,这一道菜是如何做成吗?我学会自己做。”我顿时听来,脑海回想制作菜的工序,回话道:“夫人,您别急,我慢慢给您讲!首先,将长吻鮠平放在案板上,取一把锋利的快刀平着从鱼尾处片入鱼肉,贴着中间的鱼骨将鱼肉片下来,然后翻面将另一边的鱼肉片下来;将片下来的大片鱼肉平放在案板上,刀与案板呈45度的角度下刀,将鱼肉切成薄片备用;在切好的鱼肉内调入所有腌鱼材料,用手轻轻抓匀,腌制15分钟。将酸菜洗净后切成小条;大蒜和生姜切成片,干辣椒切成段;锅内倒入比炒菜稍多的油烧至7成热,再放入1半的花椒和干辣椒段呛锅,待香味出来后再放入八角、大蒜、生姜和泡椒,与切好的酸菜和竹笋一起翻炒;待酸菜的香味炒出来以后,加入约1升的清水然后放入之前剔下的鱼头鱼骨盖上锅盖大火煮开后转文火煮15分钟至汤变浓,即可出煲。”鲍夫人仔细听着,不时点头回应。鲍臻芳朱唇轻启,娇哝道:“淑茵小姐淑德娴惠,一定博得了上官家族的认可了。等以后我要向她学习哩。”上官仁侧目睨了一眼,依旧笑容满面。上官嫦问:“爸,今天是淑茵嫂嫂的功劳,你应该奖赏她。”上官仁似笑非笑地点头,在我杯中倒上酒:“今日数你功劳大,来,你也喝上一杯。”我遮口摆手,道:“爸,我,我不喝酒的啊。”梁婉容笑道:“淑茵你别推辞,这是你爸的好意嘛,喝一杯酒身子舒服。”听完这话,我只得惟命是从。 酒宴喝过大半,已是人仰马翻,杯倒盏歪。谁料,“哐”的一声,一个壮汉一推门,拧着癞头鼋的耳朵气呼呼地闯入毓秀楼。 壮汉道:“小兔崽子,嘴还恁硬!”正在吃宴席的众人一惊,随即纷纷直起身。上官仁大叫:“这是怎么回事?”回眸一望,癞头鼋涨红脸,满脸泪痕,半张脸肿得像个面包。我急忙走近过去,问:“癞头鼋,出什么事了?”癞头鼋正要开口,壮汉唬喝:“快说,把你干过的事如实供述出来。”只听癞头鼋嘤嘤道:“姐姐,我偷人家东西啦。”我木然一听,惊嗔极了,抓住癞头鼋的手大声问:“你说什么?怎么偷人家东西啦?这……”我哑然无语,默然望了眼壮汉。众人围拢,七嘴八舌问这问那。于是,壮汉倒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听完以后,我们顿开茅塞,我蹲下身,怪怨道:“癞头鼋,你怎么偷开人家营业店的东西啦?究竟是怎么回事?告诉姐姐。”梁婉容气得脸色苍白,宛如三月梨花,两眼一直,怒声道:“好大的胆,居然敢在外面偷东西。”上官嫦随之骂道:“癞头鼋,你怎么能这样?偷了东西,还让人家抓回山庄,你简直是丢我们的脸。”众人你一言我一句,纷纷数落。一旁癞头鼋哭泣不已。 壮汉松开拧住癞头鼋耳朵的手,对上官仁说:“好家伙!这小兔崽子也不知道溜进去几回了,明目张胆做扒手。你们看这件事怎么办?”上官仁见此情景败坏大家酒兴,对壮汉又不好说什么,只得递了一支烟,陪笑说:“你别生气,小孩子不懂事。”壮汉抬高声调,驳斥说:“那个我不管。你们说怎么着,这个孩子的父母是谁?”一望情况不妙,我将他拉到一边,好说歹劝,将癞头鼋的身世情况说了一通。他听后,凌厉的目光随即软顺。“原来是这样,是个孤儿嘛?嗨!”说完,忾息地吸了一口烟。癞头鼋见壮汉不作声响,牵住我的手,说道:“淑茵姐姐,你救救我,我也是没办法。”我问:“那是谁让你偷东西?把事情说清楚。”于是,接下来,癞头鼋将所有经过告诉了我们。 天空阴溟昏暗,一条幽静狭长的巷道深处,一个脸色蜡黄的男孩背着沉甸甸的书包,被两个大男孩挡住退路,硬生生按倒在泥淖地上。早上下过一场雨,地面上还存留一汪水泊。几只羽毛凌乱的鸭子在脏水里呷呷地叫。浑浊的雨水像一团水墨画还能看清天空上白云的影子。男孩不是别人,正是香墅岭雁归楼的癞头鼋。原本,中午放学,他径直奔回山庄,不料,刚走近巷口,让人给劫持住了。两个高出他一大截个子的男孩,是从学校辍学的高年级同学,也是这片出了名的地痞恶棍。他们盯上癞头鼋好几天了。只是到今天,才决意给癞头鼋点颜色。他们挡住癞头鼋去路,紧接着是一顿毒打。小小的癞头鼋屁股上被桑树枝抽打得灼痛难挨。他跌倒地上,想要告饶,还将身上仅有的六毛钱上缴了出来。可没曾想到,两个大男孩提出了苛责条件,那就是让癞头鼋进商场超市做扒手。对于这个无耻条件,起先癞头鼋死活不依,又是磕头,又是下跪。 大男孩望着辱蔑地笑了笑,对跪在地上的癞头鼋说:“你只消乖乖照我们的意思办,事成我们会奖赏你。”癞头鼋不停地搓揉膝盖,咧嘴微抽,嘤嘤求告:“我不能行窃,这样做山庄会开除我。”大男孩哼了声,气势咄咄地吼叫:“闭嘴!再哭就割你的舌头,剜你的眼,镟你的鼻子。”癞头鼋吓得颤瑟不已,眼眶滚着泪珠,额上冒着汗水,可怜巴巴地望着:“大哥,放了我……”但央求而来的是更密集的枝条抽打。癞头鼋心想:与其被他们活活打死,倒不如先痛快地答应,好死不如赖活。无法抵抗剧烈的疼痛,他心下一横,服从了两个大哥。接着,癞头鼋在他们步步紧随和狭持威胁之下,窜入大型超市神不知鬼不觉地开始了他的行窃活动。他把每回窃出来的物品,都悉数奉送给大哥。一天下来,行窃价值少则几十,多则上百,可乐饮料、面包烟酒几乎偷了个遍。他也考虑逃出大哥的魔掌,逃回香墅岭,谁知,他被两双像雷达一样的眼睛牢牢盯着,根本没有逃跑的机会。 这一日,癞头鼋在两个大哥唆使之下,溜进了芙蓉镇一家踩好点、颇具规模的大超市里。夜晚逛超市的人稀零稀落,偶尔走出几个人。癞头鼋看见营业长懒靠歪倚,目光飘闪不定。癞头鼋在超市货架下,思谋半天,将两条哈德门香烟卷入衣襟下。癞头鼋踮着脚步,小心翼翼,装腔作势地刚要迈步门外。蓦然,传来营业长浑亮的吼叫:“站下!”癞头鼋一怔,慌乱之中,两条香烟不慎露出衣襟外,掉落地上。营业长一看,他的判断十分准确,面前蹑手蹑手之人,的确是个不折不扣的小扒手。他脸一沉,眉毛斜凝,上前一步,拧住癞头鼋的耳朵:“好你个小兔崽子,居然偷到老子的眼皮底下了。”在众目睽睽之下,癞头鼋被拉出超市,晾在过往的街道旁。癞头鼋吓得七魂六魄尽数散去,两腿打颤,眼冒金花,嘴角痉挛,心里像小鹿怦怦乱跳。“快说,谁让你进来偷东西的?”癞头鼋心神俱抖,顾不上望一眼营业长,还在四下搜寻两个大哥。过往路人一看超市抓住扒手,立时涌上前。众人一望,营业长是个体态健硕的壮汉,手中正像拎小鸡一样擒住一个十岁左右的光葫芦头。见癞头鼋一声不吭,营业长暴跳如雷,大吼道:“小兔崽子!快说,家长是谁?家住哪儿?在我的超市偷过几回了?”话音未落,“啪”一巴掌,势大力沉地搧在癞头鼋的脸上。刹那,癞头鼋半张脸蛋红肿起来。围观人中,有人唏唏唬唬住阵,纵容营业长严加惩处小扒手。而癞头鼋抵挡不住折磨,一手捂脸,“哇”一声哭了。 话说回来,指使癞头鼋行窃的两个幕后大哥,发觉癞头鼋被生擒,早四散逃离,根本不管癞头鼋的死活。壮汉见问不出实情,一怒之下,扬言将他送进派出所。已无招架之力的癞头鼋终于认命,连哭带喊:“不要送我去派出所,我要回家。”壮汉一听,又重重拧住他像黑木耳似的软耳朵,愤恨道:“快说,家住哪儿?”如此,癞头鼋被捆绑,推推搡搡,送进香墅岭。 众人基本了解了情由,酒宴也已饭凉茶淡。鲍局长与夫人望见我们处理家事,带着女儿鲍臻芳先辞而去。上官仁趁酒意上头,怒喝一通癞头鼋和众人。待情绪平缓,才让我自行安排妥当。我带着壮汉走出毓秀楼,一面带他参观癞头鼋的住处,一面商量解决事情的办法。壮汉虽是嘴泼性暴,但也息事宁人,经过我好言相劝,答应不予追究。 经过癞头鼋偷盗一事,使我对他的管教问题格外重视。我当然明白,我们的疏忽大意,是造成他走上邪路的原因。人生歧途,多有蒺藜,谁会一生坦途? 一轮圆月照在莫愁湖畔上,野蓖麻肥厚的叶子像团扇一样宽大,一簇狗尾巴草在晚风中摇摆。大桑树沐在月光中,绿蓬蓬、湿漉漉的,似乎还反射出一些或明或暗的光泽。月光倒不十分明亮,反而因一片云霞遮蔽而朦胧异常。湖面上静悄悄的,听不见白日里水禽的嬉闹声。 一个少女缓缓地在湖岸走动,她神情伤惋,眸光黯淡,步履沉重。在她身后,一只黑毛小狗吐着舌头,亦步亦趋地相随。她走着走着,突然站住了。原来,眼前是一株高大葱郁的桑树。她想起过往的一幕幕,不由得感到伤心、冷漠和孤寂。伴着世人对她的种种猜忌,伴着内心无限苦楚,抱着双膝埋下头坐在了树下。耳畔传来拖着大肚子的蛐蛐在叶子上凄凉的鸣叫,萤火虫扑簌扑簌在身边飞舞,湖畔阴风冷鸷使她将双腿抱紧,下巴深深贴进双腿中,泪水也不争气地滑落。无法消除的愧疚,她用淋漓的泪液将羞耻埋藏。似曾相识的记忆,将她拖向了碧湖深渊。使她万万没有料到的是,十八年来,还有一个孪生同胞妹妹。更悲惨的是,自己被生母送给了别人。这样的事,轮在谁的头上无疑也是晴天霹雳。只恨母亲绝情,将襁褓中的自己推向人间地狱。不知坐了多久,猛然传来小狗的狂吠声。往后一瞥,昏暗的月光里,一个男子跫然走来。男子靠近,和蔼万分地笑了笑,问道:“姑娘,为何在此处哭泣?夜深了,怎么不回家?”那声音甜蜜悠绵,带着一丝磁磁的回音,包围了她。有一点吃惊,也有一点困惑,她站了起来。“我……”她吞吞吐吐地说了一个字,竟哽咽了,并且因惊惧还在连连往后退。“小心,后面就是湖。”那声音再次扑向她,温存淡雅。她来不及应付,揩了揩双眸,准备踅身回家。“姑娘莫怕。我不是坏人。你瞧——”伸出指头朝远处指去,“那边护林带里的小木屋就是我家。”女孩一听,抬起目光打量。只见男孩身材高大,浓眉大眼,高额挺鼻,笑靥轻轻,穿一身浅灰色亚麻长衣长裤,脚上是纯白运动休闲鞋。她心里遽然一紧,回道:“嗯,我知道!”那男孩一迭连声地问:“难道你知道我?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儿?”女孩望着,颤声说:“我叫余鸯。我常在这片湖上捕鱼。”“原来是这样。哦,我叫范黟辰,杭州大学生,回家过端午,明天返校。”他囊声突突,意下踌躇。余鸯一听说是个大学生,好奇之余,目光在他身上游移。而范黟辰当看清楚女孩后,一时不知所措。 余鸯眼前缬乱不定,秀发被风吹得凌散,一绺青丝紧紧贴在眼眸上。望见范黟辰手腕上戴着一串琅玕碧绿手链,饶有兴趣地问:“这是什么珠子?咋这么亮?”范黟辰憨态可掬,一听完,立即卸下手链,递给余鸯:“不是什么名贵珠子,你看。”余鸯拿在手里轻轻拈摸了半天,恋恋不舍地还给了他。范黟辰重新拴上手链,洋洋得意。范黟辰看了一眼月色,辉晕流泻,银光绽芒,向一张柔软的网笼罩湖面。范黟辰有些不敢相信,目光梭巡地探了一遭,笑道:“你在这片湖上打渔?”余鸯微微一笑,抬手在秀发梢上绕了个猴皮筋。范黟辰蹲下身捡起土坷拉,狠狠抛向湖面。此时,余鸯郁闷惆怅的心绪荡然无存,反而因范黟辰的神秘出现,平添了一抹趣意。“你看,那不是吗?”她带着娇斥向湖岸一指,微微漾颤的湖面上,一条小船映入眼帘,“平日里我就靠它捕鱼。”范黟辰相信了她的话,咯咯傻笑。“你笑什么呢?”余鸯望望,将屁股上的尘土拍了拍。范黟辰笑道:“原以为你要寻短箭,谁想你是这片湖上的捕鱼妹。其实,我早知道你了,也常听见有人唱歌,不想就是你,我们真是有缘分。”余鸯轻吁了一声,饱满的胸脯在衣裳里有节奏地晃动。余鸯也笑着,改换了话题:“后山常有人游玩吗?”范黟辰道:“有的,但都是猎人。”余鸯又问:“那后山可有豺狼?”范黟辰回道:“偶尔会有一只。但主要是狐狸、鹿和獾。”两人说着,情投意合间坐了下来。范黟辰扳住指头,笑道:“你唱的是什么歌?江南小调吗?”余鸯回道:“有时唱江南小调,有时也唱古人的词。”范黟辰听后眼眸发亮,思忖道:“古人的词?你会唱吗?有哪些词?”余鸯笑道:“你很想听是吗?我怕你取笑。我是唱着唬鸟的。”范黟辰兴趣陡增,又问:“有哪些词,说给我听听。” 余鸯赥赥地笑着,柔声念道:“其一:雪里已知春信至。寒梅点缀琼枝腻。香脸半开娇旖旎。当庭际。玉人浴出新妆洗。造化可能偏有意。故教明月玲珑地。共赏金尊沈绿蚁。莫辞醉。此花不与群花比。其二: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中有双鲤鱼,相戏碧波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南。莲叶深处谁家女,隔水笑抛一枝莲。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东家莫愁女,其貌淑且妍。十四能诵书,十五能缝衫。十六采莲去,菱歌意闲闲。日下戴莲叶,笑倚南塘边。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水覆空翠色,花开冷红颜。路人一何幸,相逢在此间。蒙君赠莲藕,藕心千丝繁。蒙君赠莲实,其心苦如煎。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采莲一何易,驻马一何难,远山雁声啼不断,远浦行云白如帆。远钟一声催客行,远路漫漫俟客还。牵我青骢马,扬我柳丝鞭。踏我来时道,寻我旧时欢。回首望君已隔岸,挥手别君已泪潸。看君悲掩涕,看君笑移船,惘然有所思,堵塞不能言。江南可采莲,莲叶空田田,莫言共采莲,莫言独采莲,莲塘西风吹香散,一宵客梦如水寒。” 余鸯浅吟低唱之后,回脸望着神情木讷的范黟辰。他一脸彷徨,目光迷离柔情,正望向自己。余鸯微微有些不安,无论如何,两个孤男寡女相处湖畔,难免让人猜疑。“范黟辰,谢谢你陪伴我。”余鸯笑了笑,神情有些飘忽,道:“我要走了。湖畔太冷,你不觉得吗?认识你很高兴。”说着伸出手。半晌,范黟辰与余鸯握别,笑道:“遇上你是我俩的缘分。若是有兴趣,你来我家坐坐。”余鸯点点头,眸中带泪。 夜已深沉,蝉声不断,一阵白灊香送来,应自西风隔岸送。两行热泪奔涌出,原是亲人两相识。余鸯感觉周身疲惫,像从淤泥中趟出来一样。她满腹情愁,步步蹒跚地返回家。 第一零八章 食苦果韫欢服软 一晃十数天。我整日待在房中,给未来降世的孩子绣红肚兜弥罗祥福涎襟。窗外天空闷热难耐,蚊蚋飞来飞去。我不敢开窗户,生怕它们透过纱网,钻进我的房中。静坐的时间久了,只觉得腰背酸涨,浑身乏力,两只眼睛也盯不住手中金线怎么穿梭了。于是我放下绣襟,一个人只穿了件小袖褊衫,走出房门。刚走下楼,迎面碰上史钗,正哭哭啼啼来找我。 史钗哑着嗓子骂咧道:“我当是个正派君子,谁想是个偷鸡摸狗的下流货。”我木讷半天,急忙问:“史钗妹妹,你究竟咋了,为何这般抱怨?”史钗眼皮红肿,眸光闪烁,悻悻说:“姐给我拿个主意,我一时半会也活不下去了。”我回道:“究竟何事?为何要我给拿主意?”史钗抽啼不止,我用纸巾给她揩了揩泪水。正在说话,韫欢气急败坏地从园中游廊上追撵而来。韫欢拽住史钗的手,怒气冲冲道:“怎么跑到香墅岭来了,害得我到处找你,和我回吧。”史钗狠狠一甩手,挣脱了,对我说:“姐,咱们进房中说话,不要管这个糟馕的泼皮。”我刚要随她往楼上走,韫欢急了:“史钗,别说我韫欢没出息。和我好上,我把你当作宝贝一样宠着。”史钗斜睨着,不管不顾,挽住我的胳膊往楼上走。韫欢愈加着急,抬手再次抓住史钗:“不要瞎闹了,人家会笑话我们。”史钗轻蔑地朝韫欢哼了声,撇下他和我上了楼。仅管我左右为难,不知道他们为何事闹出别扭,总之,随着史钗进入房中后,她哇哇地大哭开了。我问道:“史钗妹妹,究竟什么事情,把你弄成这副窘样?说给姐听,姐给你作主。”史钗咽咽喉咙,轻轻抬起头,哀诉道:“要说我和他的事,也是自由恋爱。不论他追我也好,还是我随他也罢,后来两人就好上了。原先,我一直以为,他有份体面工作,能在纺织厂长久干活,将来若是成婚成家,也能和和美美的活一辈子。”话未说完,韫欢在外面“彭彭”敲门:“史钗听我说嘛,快开门,别让姐为难,咱们的事自己解决。”史钗一听,想着对策。我一时犯起了嘀咕,韫欢乱敲乱嚷,让外人听见,还当出了什么事情呢,遂问史钗:“你说这门开是不开,总不能任由他敲打吧?”史钗用手绞动衣襟,嘴唇颤抖,哭腔道:“求姐不要管了,他敲够了自然会走。” 韫欢立在门口,一个人敲了半天,见我没给开门,就气哼哼地坐在石阶上,拿手机发信息。史钗想了想,将事情原委告诉我。原来,早在一年前,史钗与韫欢是在社区居委会为香墅岭表演节目时相识。那天,史钗穿红披绿,手舞长绸,给山庄里所有纺织工人扭秧歌,被韫欢相中。后来,韫欢央求葆君从中牵线,死磨硬缠,隔三差五对史钗大献殷勤。史钗以为韫欢为人忠厚,踏实本份,于是任由他摆布。谁想史钗被蒙蔽真相,韫欢有机可乘,骗去她的青春和贞操,骗去她的金钱和光阴,直到有一天,一个人告诉韫欢的为人,她方如梦初醒。 史钗道:“若不是尕娃子告诉我,韫欢睚眦必报,为恶多端,偷鸡摸狗的真实本性,我只怕一辈子也蒙在鼓里哩。”我遽然一惊,脑海中蓦然闪现韫欢盗窃山庄纺织厂物品、以及他父母向上官仁求饶的经过。但与此同时,韫欢勇救落水女,受到上官仁嘉奖,在纺织厂跟随袁师傅也算得力,我便有心袒护。我嗟叹不已,开导说:“史钗,他为人不端,恶迹昭昭,只是别人对他片面的了解。那么,你如何看待?”史钗眸中带泪,黯然神伤,将手搭在我的手上,句句尖薄:“论相貌禀性,他粗枝大叶。论胸襟气度,他狭隘自私。论人格修为,他有揣妒之心。这些我都可以不计较,只是最让我不能接受的,是他曾经犯过的愚蠢错误。”一语未了,韫欢又在敲门,撮起嗓子喊:“淑茵姐、史钗,请你们让我进来,我有话要说。”我有点为难,好心问史钗:“让他进来吗?看他那么执着。”史钗恨声说:“不行!让他在外面反醒反醒。”我给史钗轻轻揩了揩眼泪,脸庞上一层薄薄脂粉也被泪水黏糊了一片。韫欢继续在外面大嚷:“我夜夜求菩萨,日日求祖宗,只想娶你进门,谁料你无情无义把脸翻。”史钗气不过大声回道:“行为不端,品行恶劣,天地鬼神,日头月亮照着你,从你心里头长疔烂了出来,烂化成酱在这里。”韫欢没搞明白她话里之意,依旧攥拳“彭彭”击门。史钗向我挤出笑靥,却是一丝难堪,一丝尴尬,和一丝无耐的。我思忖半晌,说:“其实在姐看来,你应该心平气和找他好好谈一谈。如今,他做人踏踏实实,早已有改过自新的念头。”史钗自怨自艾,数落着韫欢的是是非非,那个他爱过的男人,原来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为此爱恨交织。史钗面露愁云,笑道:“不是我不通人情,我实在无法忍受他曾经的所做所为,像有一条无法痊愈的伤疤,永远留在人身上。” 韫欢坐在门外阶梯上,久耐不住,待我打开门,已悄然离开。后来,我送走了史钗,坐在房中静静绣了几针涎襟,最后决意进兰蕙园、或是藕香榭走走。我特意甄选出淡米色素衣素裳,脸上薄施脂粉,樱唇涂成粉红,耳上挂一副八宝攒珠耳坠,腕上戴着婆婆送给我的一对赤金环珠九转玲珑镯,迈出雪琼楼。漫步花园里,蟋蟀此起彼落的鸣叫,湿蓬蓬的雾气中飘荡着一抹抱惠兰的芬芳。门口,一株挺拔的凤凰木细小的叶片闪动碧绿,露珠凝而不落。空中漂浮着小虫辛勤吐出的游丝,夹杂飞花乱絮,痒人脸颊。嫩黄杨柳丛中有喜鹊惊飞。从荷塘上飞来几只蜻蜓,在我头顶上方追逐。我走出山庄,走在笔直的柏油路面上,偶尔有结积的水渍,湿漉漉、滑腻腻的。我穿着高三寸瘦尖头皮鞋,望向道路两旁夹荫的凤凰木。清风扑面缓缓地吹来,吹散我两鬓长长的秀发,我一抬手,轻轻绾了绾松散的秀发。步行刚走出山庄外,张司机开车从省城返回。他停下车,上官仁从车窗探出头。 上官仁笑道:“淑茵,你是要上哪儿呢?”我微然一怔,轻轻回眸粲笑:“爸,我到镇上买些水果,马上回来。”上官仁笑道:“那不至于走着去吧?来,让张司机送你。”说着下了车,然后,等着我上车让张司机送。我有点迟疑,原打算闲步漫走,疏散心情,现在,既然他说话了,便应允了。他下了车,我坐上车,自然而然,在张司机的护送下,我来到了芙蓉镇上。城邑上,人来人往,似乎比平常增添无数。张司机将车停妥当后,对我说:“淑茵小姐,我陪你挑选水果。”我“嗯”了一声,同他步入一家大型超市。 “杭州的桑葚唻!”“大樱桃唻!”“好蒲子,好芒果,鲜枇杷、小枣儿、大提子、凉凉儿的粽子唻……”一爿堆放水果的商贩在吆喝。张司机随着我,两人开始了挑选。“姑娘,早上新上市的大樱桃唻,买点吧,忒便宜。”一个脸上像抹着黄蜡纸油一样的妇人高声问我。我遂停下脚步,扭头环望。张司机笑容可掬地凑上前,拿起一个樱桃嗅了嗅。张司机笑道:“挺好,非常新鲜哩。”我抬手拿起一个,也觉得甚好,挑了几个过完称,将要掏钱,不想从身后跃出一人,伸手抢走了我的钱包。那人动作娴熟,干练利索,不费吹灰之力行窃得手,让我懵头转向。 当我发现了小偷后,居然被深深地唬在原地。半刻回过神,赶忙追赶。刚追上了步行街,已见有便衣警察,施展擒拿术将小偷治服。我焦急万分,还没跑近,竟崴了脚。我疼痛难忍蹲在地上,脸额上渗出豆大汗珠。在警察的帮助下,张司机看见小偷被拷上了手拷,返回身发现我扭捏作态。张司机道:“淑茵小姐,你……你不要紧吧?”疾快跑了过来,揽住我的腰。我表情痛苦,心生抱怨,却难吐露,只是挣拧脸孔一个劲地“嗳哟”。张司机将我扶坐在路边坐椅上,给我脱下鞋,发现脚踝红肿,一片淤青,心疼之下,替我搓揉。张司机软语温存地道:“淑茵小姐痛吗?也许这样会好些。”我咬着牙,不顾回避众人的目光,点头又摇头,回道:“不痛……啊……痛呐。”张司机噘起嘴唇,像只噘嘴的猩猩,“赫赤赫赤”地吹了几声:“淑茵小姐忍住点疼,我先送你进医院。” 且说史钗走出雪琼楼,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回了饰品店。有我苦口婆心地劝慰,她渐渐心思开明,乐观豁达了。她从一堆饰品中间,挑出一对丁香米珠耳坠,和一只极为普通的玛瑙手镯,戴饰好以后,来找葆君聊天。 天色昏昏,似乎要蕴酿一场暴雨。云团凝聚,疾风吹啸。葆君坐在绣坊里精心刺绣,压根没有注意到史钗。拎着一袋烫手板栗,史钗唤了声“葆君”,刹那,葆君被无意一惊,针尖险些戳进指头里。“史钗,怎么是你?”她嘟着嘴气哼地望了望史钗。史钗把板栗递给葆君,好奇地拿起葆君的绣作《玉花骢图》瞅了半天。“这件绣品是?”她问。葆君剥着板栗吃,笑道:“是韩干的《玉花骢图》,新接手的。”史钗“噢”了一声,伸胳膊给葆君瞧:“好看吗?玛瑙的。”葆君一见之下,噗嗤一声笑了出声。史钗迷茫了,眼神直勾勾地盯着望,问道:“你笑什么,不好看是吗?哼,那我抹了去。”说着,要从手腕上将镯子捋下来。葆君一看史钗要捋下玛瑙手镯,急喝道:“千万别!我是逗你玩呢。瞧——”一伸胳膊露出明幌幌的手镯。史钗道:“哟!这是啥手镯?好匀称哩。”葆君笑着抹下来,递给史钗,说:“是姐姐送给我的。忒贵。赤金挂铃铛手镯,一对一千哩。”史钗知道后,眼眶里立时闪烁晶光,端祥着摸了摸:“真的?你姐对你真好。”葆君微微一笑,摆手道:“那还用说,我就她一个妹妹。”史钗羡慕的眼睛也发红了,拿着手镯半天不吭声。葆君却未看出异样,还讥嘲道:“韫欢对你那么好,让他给你买一对更好、更贵的呗。”一听葆君提到韫欢,史钗苦笑道:“甭提他了。哼,我和他吹崩了。”葆君一听,惊讶不已,险些噎住,但怀疑在唬弄自己,竟咯咯大笑。笑音未落,韫欢从门外夺步闯了进来,张口道:“史钗,你好不知趣,我找你真辛苦。”史钗一望韫欢嬉笑怒骂的样子,心里怦乱如麻,一时瞋目兮之。韫欢走近身旁,想要拉起她,不料,史钗“哇”地一声哭了。葆君被这一幕惊呆了,两眼呆直,心绪飘浮,半天阖不拢嘴。史钗怒斥说:“天煞的恶鬼,石头礅儿,偏这般死岂白赖地缠我不放。”韫欢眼含莹珠,嘴唇颤动,乞求地回道:“爱你,恨你,这便是我。我只愿你回心转意,那些闲言碎语你当是个屁。我是恶鬼,是石礅,可我的心是你的。”葆君望着他们两人,缓过神色,笑道:“你们像不谙人情世故的孩子,这么操不起磨砺,一定弄出别扭了,是吗?”史钗道:“我认命,看上你是上辈子欠下的债,我看清楚了,我也还清给你了,以后我们分道扬镳。”韫欢哪肯罢休,一听说史钗要与自己分手,脸一沉,眼一软,立时掉下了眼泪。葆君坐在一旁替他们着急,两头劝解地说:“明端端亲热的一对,怎么说分就分。别小孩子过家家,早上分下午合的。韫欢,肯定是你惹着她生气了?”韫欢吱唔着,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刚要坐在史钗身旁,史钗又站起身,准备奔出门。眼看史钗要逃离开,韫欢拽住了她。 恰在此时,葆君接到了张司机的电话。听张司机讲完话,葆君心急如焚地大声说:“我姐在医院,我要立刻去看她。”史钗和韫欢仅管嘟嘟怪怪,但听说我在医院,决意随同葆君来看我。 我躺在医院病床上,医生已给我脚踝上敷好药膏。葆君进到病房,一看我脚上紫青带淤,惊惧地问:“姐,你究竟咋了?怎么来医院了?”还没说话,一旁张司机尴尬地笑道:“遇上小偷,掉了钱包,不小心崴了脚踝,就这么回事。”我咽咽嗓子,应着张司机笑道:“那小偷光天化日抢了我的钱包,被张司机截住去路,又在便衣警察的帮助下,拷上拷链,逮走了。至于我嘛——”葆君气哝哝地看着我的脚说:“姐,就这样崴的脚,是吗?”正说话呢,史钗拎着一篮水果走进病房,接着,韫欢也跟着进来。“怎么都来了啊?也不是大事。”我抱歉地笑道。史钗放下水果花蓝,急切走上前,问:“姐,伤得咋样?先前你不是在家吗,怎么受伤的?”韫欢一样问:“姐,伤得重不重,好些了吗?”我微笑地望着他们,旦见史钗:微开樱桃小口,露出洁白如贝的瓠齿,眼角正一瞟一瞥留意韫欢。大家见我受伤并无大碍,一颗悬着的心方稍稍平缓。韫欢背靠墙边,注视着史钗的一颦一笑。史钗则坐在我床边,给我捡出荔枝吃。我抬手拈着耳垂,发现不仅崴了脚踝,一只八宝攒珠耳坠也不异而飞。我心里痛惜沥沥滴血,有谁知道,那一副耳坠是婆婆赠送我的价值不菲的高档品。葆君笑道:“丢了一只耳坠不要紧,关键是人没丢就好。”史钗道:“姐不必为它愁眉苦脸,倒是怎么没看见上官黎的影子?”张司机笑道:“电话我打给他了,但他却在推诿。”葆君说:“姐夫没良心,根本不关心姐的死活。”史钗挤出一丝笑,淡淡说:“男人都是天煞的恶鬼。”韫欢嘟哝半天,替上官黎说话:“与其让上官黎绕着锅头转,倒不如让他上刀山、下火海来的爽利。男人总要做点自己的事情。”葆君听后来了气,恨声说:“男人的事情?难道姐就不是事了吗?”我含着一枚荔枝,润口酥嫩,虽有苦瑟,只因大家为我打抱不平,从而受宠若惊。在医院里,一直做完各项检查,将要出院,依然没等来上官黎。万般无耐,我在葆君和史钗的搀扶之下,一瘸一拐出院了。 毓秀楼里,我在葆君的帮助下坐在客厅沙发上。我望见梁婉容一袭艳装准备出门。旦见:上身着琥珀色针织衫,袖口缀梅花尼龙纽扣,下身是涤纶乔其纱长裤。脚蹬一双名牌澳洲矮跟鞋。发髻高挽,以发箍拢住鬈发,并簪一朵紫色娇花。同时,她的胸前挂着欧妮钻石项链,腕上是一只琉璃翠手镯。梁婉容回眸望了望,带着惊讶的口吻问:“茵茵,怎么那样不小心?被抢了钱包不是大事,弄伤身体就不值了,让黎儿知道一定会生气的。”我脸露一抹羞赧之色,强掩委屈,回道:“上官黎每天只顾自己,根本不关心我。”梁婉容发现我眸中带泪,虚情假意地笑道:“看来,你的魅力尚无法折服他。一个女人最大的优势在于笼络男人的心。”葆君望望梁婉容,笑道:“姐夫早该回来关心一下姐姐。”梁婉容装出一副作难的模样,笑道:“他肯定耍疯了。这不要紧,等他回来,我帮你们好好教训他。”说完,走出毓秀楼,带着张司机像一阵风袅袅摆摆走了。 上官黎到了第二天凌晨才返回山庄。那一夜,我因疼痛难忍,彻夜未阖眼。躺在床上的我瞥眼一望,他鼾声不断,下颔上还留有一道渗出血渍的疤痕。我伸手轻抚着那道疤痕,感到莫名心痛,嘤嘤哭泣。窗外,暴雨滂沱,敲打着窗棂,模糊了我的视线。一绺光线映照他的脸庞上,望着他粗黑的眉毛下紧闭的眉睫,高挺的鼻梁下薄而性感的唇,还有周身骨感发达的肌肉,让我爱恨交织起来。我愧疚身为女人,不能把持住男人。我自叹,人生造化千千恨,渡苦海无尽泪。我高一声低一声地抽泣,直想用拳头狠狠捶醒他。夜深人静,伴着我漠漠哭泣声,只能闻听又急又密的暴雨浸润山庄。而我内心深深地伤痛仿佛已浸遍了全身,加之脚踝肿胀,使我辗转难眠。我伤悲地抽泣声,并未打动熟睡之中的上官黎,反倒是我的哭声越大,他的鼾声愈明显。整整一夜,我就是在这样的情形之中度过。 天亮后,我在昏昏欲睡中,发现上官黎起床了。我不敢确定他是否知道我的伤情,是否记得我昨夜哭闹。他急匆匆穿好衣裳,打开一扇窗户,就再次出门。当我醒来已是晌午时分。雨过初霁,窗棂外,照射进来一道道忽闪忽闪的光。瑶草淡雅的清香,在和风的吹拂下,阵阵香味涌入房中。泥土潮润夹带腥味的气息,也一股一股灌满房中。一只黄莺呖呖轻啭,伴着几声喜鹊的噪叫。我坐起身子,俯腰摸着疼痛的脚,竟微微觉得,比之昨晚的痛感明显减轻。因昨晚整夜煎熬,我的喉咙微微干痒难耐,挪近床沿,我用手试探桌上的一杯水。我使劲地用手探,反复努力,谁料,“嘭”的一声,水杯从桌上滑落,碎溅一地。 一日,大家听说上官嫦暑假将至,马上回来了,不论是我,还是上官仁、梁婉容或是萧老太太,一家人全都翘首期盼。黄昏时分,我梳妆打扮一番,来到藕香榭伫立回廊边赏塘中映日荷花。一眼望去,满塘荷叶舒展,荷花欲绽,朵朵红瓣像碟状,像碗状,像杯状,像球状,亦像叠球状和飞舞状,直让人无限陶醉。我想起上官黎夜夜不归,那个曾经卿须怜我我怜卿的人儿,早已如烟如云了。我想起大家的善意忠告:上官家是眼里揉不进沙子的名门望户,他们习惯了放任,习惯了自由,也习惯了颐指气使。在香墅岭里,谁也不可以违抗他们的意愿,否则会有麻烦缠身。不由得,我诵起一首叶申芗的诗词: “宛尔红情绿意,并蒂,尺许小盆池。 双心千瓣斗鲜奇,出水不沾泥。 试问花中何比?君子,风度试张郎。 碧纱窗下晚风凉,花叶两俱香。” 正专心赏荷,听见身后一串脚步声登、登、登走来。回眸一望,是余鸯笑颤颤而来。只见余鸯用手拎着两条长吻鮠,身着撒花百褶裙,脚上是一双手工缝制平板黑绒布鞋,脑后撅着一条粗长辫发,弯曲的辫褶中缠着红色绸带。未等走近,余鸯笑道:“姐姐在嘀咕什么?那么专心。”我手扶石阑上,猛然被看见,觉得甚为不安,只得赧笑道:“我在赏荷。想必妹妹来送鱼,来,陪我说会话。”余鸯站近我身边,笑道:“姐这一身穿得自有大家闺秀之色,真是羡煞人啦。”她上下探了眼,我一身蚕丝绸轻薄衣裳,胳膊衣袖上各裁出凤凰展翅图案,图案中绣着层层叠叠漪波弄荷的纹饰,真是既繁杂也趣意。 余鸯将长吻鮠拎起来,道:“听说,上官嫦眼看要回来了,我特意送来两条她最爱吃的长吻鮠。”我笑道:“好像明天回来,你的消息也真灵通。”说着露齿笑了两声。余鸯乐呵呵地笑着,半天才道:“早上在湖中捕鱼,上官黎牵马在湖畔饮水,我顺带问了一声。”我听了顿来兴趣:“他怎么说的?”余鸯道:“黎哥只说,不是今个儿来,便是明个儿来,反正在‘朝夕’之间。”我拉住余鸯的一只手,倏忽,她望见我腕上戴着一只鎏金水波纹镯,便好奇地拿起我的胳膊。 余鸯笑道:“姐姐的手镯一定很值钱,真是好看。”我取下腕上手镯,递给余鸯,说:“镯子是婆婆送给我的,一只五万。这两只嘛,就是十万。”余鸯在掌心间摆弄,瞅了好一会儿,良久笑道:“我原先也有一只,是赤金长命锁手镯,是我出生后亲妈给的。”我听着点头,想起余鸯悲惨的身世,不料回眸间,又望见她泫然落泪。我一望见她落泪,心头遽紧,一凝额眉,哄慰半天。我殊情怅怅地说:“人生命途不济,不可强求。妹妹不应太过伤怨,小心身子。纵论说我,嫁入豪门,外人看是凌罗绸缎,锦衣玉食,实则我内心寂寥无趣。妹妹,姐给你说的话,只自个儿知道便罢,千万别让外人知道,否则上官家只怕会数落我。”余鸯轻抚着我身上的凤凰展翅图案,还有图案中层层叠叠漪波弄荷的纹饰,应允着,勉强而笑。余鸯心惠性温,倒也十分投我脾性,嬉笑怒骂一过便罢。 余鸯笑道:“姐姐之意,余鸯自是心知肚明。姐姐放心,余鸯并非多嘴涎舌之人。”我给余鸯揩了泪,她马上晏笑自若。我们两人正说着话,山庄外缓步走来一个人。凝目一望,发现是鲍臻芳来了。 第一零九章 臻芳惜缘访佳人 我同余鸯两人伫立轩廊边,赏着风景如画的香墅岭景致,心中恰如满塘碧波轻澜阵阵。远处山嵴上迷迷离离罩了一层烟雾,鹁鸪鸟极悠长地传来一声声啼唤。烟波缭绕,点染霞光,仿佛使我们置身于神仙洞府之中。谈语说笑间,鲍臻芳一袭莹莹娜娜的衣着走进山庄。旦见:上身穿低胸衫,下穿烟梨色并靛蓝斜纹布长裤,脚上是水莲千层底绣花靴。如瀑一般长发软软披肩,沿胸笄有一只只珠玉串成的璎珞,轻轻摇幌之中,手里拿一个玲珑袖珍八宝攒盒,流露一种淑女般的美感。 鲍臻芳向我一脸媚笑。我欣喜地问:“臻芳妹妹何时回来?想必是来找上官嫦的?”鲍臻芳递给我八宝攒盒,亲热道:“姐姐别来无恙,妹妹也是早上刚回来。诺,这是上官嫦特意嘱托我,给她买的耳环。”我接了盒子,打开来一瞧,盒内锦缎上,是一对碧玉串珠耳环。余鸯一望,笑道:“这对耳环一定价值,真漂亮。”我灿笑道:“上官嫦自小喜欢璎珞、配饰、金螭金坠。家中积攒着无数奇珍异品。”鲍臻芳嗲声道:“昨个儿,她说要回山庄,我也就匆匆离校,不料,她还是比我晚一天。哎!天真够热,人像站在蒸板上。”说着,用手掌在脸畔周围轻轻挥了挥。余鸯静静地望,心想:面前女孩妖美出众,简直堪比明星范儿。单看一身扮饰,足以显露高贵的身份。可恨我出身贫微,怕贱笑了自己,如若不然,一定要与她搭讪,做个朋友。我回眸之间,正巧发现她往鲍臻芳身上望,竟忍不住“扑嗤”一声笑了。余鸯恍了一回神,随之,羞答答地笑着。鲍臻芳不知我为何发笑,嗔怨道:“姐在笑谁?有甚明堂?”我登时一惊,方醒悟自己失态之处,回道:“我只顾心里寻乐,一时无意失态了。”余鸯背靠塘栏,听耳畔传来虫叫声。四周树木笼在暖风中,蝉声喧嚷,穿过树隙回荡在空中。鲍臻芳对余鸯说:“天热,蝉儿在欢叫呢。”等了一会儿,余鸯笑道:“嗯!是蝉。这山庄的蝉声不及湖畔的蝉声大,想是喝惯了池塘中的甘水,嗓音已变得孱细了。”我探长一只手,抓住一只绿芃芃的莲蓬,问道:“余鸯,瞧,塘里的莲蓬,个头不亚于湖中莲蓬,改日帮我采摘几个,熬出莲子汤喝。”余鸯看了看满塘莲蓬,附和说:“湖里的莲蓬带着野味儿,确实不及塘中好吃。姐要我帮忙,仅管开口。”正说话间,上官黎手里提了两个细蔑丝做的小笼子,笼内有两只蛐蛐儿,从藕香榭后苑草丛间走来。鲍臻芳笑道:“黎哥,你手里提着何物?让我瞧一瞧。”上官黎一看,赶忙用一只胳膊拦挡,回道:“别瞧了,无非两只蛐蛐儿,当心给我跑了。”余鸯不以为然地笑着,说:“黎哥,蛐蛐儿湖畔有的是,若是想要,我带你去抓。”上官黎躲躲闪闪一阵,见鲍臻芳不敢争抢,方镇定下来,道:“我有山庄的蛐蛐足够玩了,又不能当饭吃。”鲍臻芳挤眉弄眼,嫣然一笑,道:“咋不能当饭吃,据说,杭州城的老翁整天捧逗蛐蛐,谁逗赢了谁就搛钱,不是当饭吃嘛。”我伫立侧旁,脸色冷漠,一语不发。几天以来,上官黎像个幽灵,人影全无。纨绔公子如今捧着蛐蛐儿耍,多少有失身价。鲍臻芳一抬目光,问:“淑茵小姐,你不高兴吗?也不说句话,两口子像陌路人一样。”我还没回话,上官黎赤溜一扭身,独自走了。余鸯拎了半天鱼,浑身不自在,笑道:“姐,你们稍等片刻,我把鱼送给凤姐,回来咱们再聊。”说着,匆匆朝毓秀楼走。鲍臻芳朝她身后望,不免一声忧叹。我遂问:“怎么叹气呢?”鲍臻芳回道:“她也命苦,自小让亲娘送人,十八年后才知道真情。若换了我,非要恨死了,哭死了。”我微笑着,目光悠悠,回道:“恐怕也是一段孽缘,先前只说了两句,就看她泪眼婆娑,让人心疼。”鲍臻芳看了眼腕上的勃浪派埃石英表,用另一只袖沿,撮起尖儿在表壳上揩了半天。这阵儿,恰好沙棘花和秦嗣嗣在榕树下张望。我觉得好奇,大声唤道:“沙棘花、嗣嗣,你们寻什么哩?好像地上有金疙瘩一样。”两人望见我们伫足回廊上,回道:“春天种了些籽,现在长出草地了。”我觉得惊奇,便和鲍臻芳慢步走去。未等走近,沙棘花道:“瞧,长出来了。”我们随之往地上观察,果然发现丛丛诸如番薯、豆子、南瓜、葫芦和玉蜀黍、蚕豆的秧苗,杂生草丛间。而我往后看,冯花匠在苗圃间弯着腰,不停地拔除莠草。我笑道:“真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冯叔叔,听说莠草喷上草药就能除根,何苦你劳神费心,这般辛苦。”冯花匠拿着耙铲,蹲在地上移着步子,哼吃哼吃地忙活,笑道:“草药固然有除草效果,但也常常伤到花茎和菜苗。”沙棘花笑颤颤地说:“这些菜苗长势好,春天种下,秋天收成,我们指望它们开花结果呢。”鲍臻芳脸庞上露出一副毫不稀罕的表情,直撅撅地瞅着。我问:“臻芳,你家种植过蔬菜么?”鲍臻芳摇头道:“从小到大,只吃现成的,从未见过,更别说种植了。”沙棘花和秦嗣嗣一听,皆附声大笑。转身之机,余鸯已走来。 众人说说笑笑,扎堆成群,拈花翦朵。正在此时,上官仁带着鲍局长在园中踱步。只听鲍局长语重心长地道:“仅管现在天热,施工进度绝不能放缓,明年春季保证投入使用。”上官仁笑道:“多亏鲍兄丈义,施工投标,绘图纸,定包工头样样精明,我也就省下闲心,放心等候完工了。”鲍臻芳见父亲又来山庄,十分欢悦,左手轻拈一朵凌宵花,近到身前,在父亲鲍局长面前兴致勃勃地挥舞。鲍局长展颜道:“臻芳刚回家就来山庄,比爸的脚步还快。哦,上官嫦回来了吗?”鲍臻芳掐着花瓣,一片一片在掌心间捏揉,倾刻,掌心便如水墨画一般染了一片红渍。鲍臻芳道:“上官嫦正在路上,听淑茵小姐说,她明天回来。”上官仁唏悦道:“看来你们很关心她吗?我倒是一天忙到晚,早把她忘了。”我环目而望,只见周遭半亭瓦砾,满地荆榛,施工队伍钉钉铮铮地忙碌。鲍局长正要前去廊亭边,一个工人急沓跑来。众人回眸一望,他鼻凹儿蹻,黑包脸皮儿,鬼焦眉梢儿,头戴黄色钢盔帽,疾风疾火,道:“鲍局长,你快去瞧瞧,这批混合水泥有问题。”鲍局长一听,大脑轰的鸣响,像有棍杵连敲带击。“怎么会有这种事?”他边走边说。上官仁亦步亦趋,与众人靠近施工现场。工人道:“鲍局长,这些是“三界”牌水泥,浇筑已经10多天,但水泥块还可轻松掰开。”鲍局长简直不敢相信他的话,俯下身,将砌好的板砖用手扛撬。谁料,这一撬不要紧,整个已浇筑了的水泥全被撬开。鲍局长因此勃然大怒,叱喝道:“工程质量是我们的生命线,如果这都出了问题,那我们怎么取信于民。停工!立即停工!检查疏漏,排除后患。”上官仁亦感惊讶,撬了撬水泥板砖,皆如出一辙。众位施工工人听见指令,纷纷停下手里活,掏出烟哧哧地猛吸。鲍局长对工人大吼道:“快把包工头找来,我要搞清楚原由。”工人二话不说,转身去唤包工头。不出数分钟,工人带着包工头走来。鲍局长厉声质问包工头:“这是怎么回事?你做何解释?”包工头哪敢怠慢,赶忙俯身查验,这一看,着实惊了一身冷汗。“愧你是个包工头,居然会发生这种事?摆明的是想砸招牌、丢饭碗,哼!太不像话,这要是传扬出去,岂不是要说我鲍某承揽豆腐渣工程。”包工头一脸愕然,双目溜圆,结结巴巴地说:“这批水泥是本地水泥,由于前段时间连降暴雨,工人根本没法去杭州城运水泥,为省时省力,于是用了本地水泥。”鲍局长一听,乍时明白,一个做事不严谨的包工头,险起使他环保局长声名扫地,幸好尚未酿成大祸,倘若再有一丝疏忽,工程把关不严,监督不厉,人员涣散,肯定会造成更直接、更可怕的后果。鲍局长气得眉毛倒立,心脏乱跳,“哧”一声,点燃一支烟,猛吸了两口。上官仁心有余悸,将包工头狠狠通批一顿。包工头一叠连声给两位领导打保票,还信誓旦旦保证说:“请领导放心。此次工程出现的差错,由我本人全全负责,工程立即返工,水泥全部清退,请鲍局长和上官先生放心。”鲍局长用脚尖捻着地上一滩碎胶泥,对上官仁说:“你不要担忧,纵使黑心工头偷工减料,心存侥幸,也绝逃不过把关验收的环节。污水处理系统,一定会按时、按质的完工。” 鲍局长发话后,工程进度陡然加紧。上官仁带着他在藕香榭兜了个圈儿,然后,唤上我一起走入毓秀楼。我进了后厨,倒了两杯烹好的咖啡给他们。两人品尝咖啡,东扯西拉地闲聊。鲍局长坦言道:“黑心包工头猖狂无耻,无非是想偷工减料,搞些手脚出来。事实上,我早已三申五令,要求他们为人廉洁,手脚干净,不要只顾个人眼前的小惠小利。”上官仁摇头忾息道:“是的,总是因眼前小利,酿成大祸。人总应该有良心的嘛。”鲍局长清了清嗓子,啜了口咖啡,淡淡道:“我做环保局长十年,常常与包工头们打交道,像他们这种情况我见过很多。通常是查出一起,严办一起。包工头收黑心钱,丧尽天良。他们置人民安危于不顾,实在太恨人。”上官仁拿起咖啡壶往他杯中倒上,抬腕一看时间,发现已到用餐时辰,于是问:“鲍局长,现在快中午了,过一会儿,请在敝庄共进午餐,我让淑茵安排后厨,烧几道好菜,如何?”鲍局长怒颜稍展,思忖微许,勉为其难地说:“不行啊,中午镇书记有个宴请,说是杭州绿化公司来了一位老总,特别叮嘱我坐陪呢。”上官仁静静一听,只得敛容呵呵笑了笑。 炎夏永昼,窗外,传来金蝉的美妙叫声,正此起彼伏。我躺在床榻上,微闭双眸,养精蓄锐。不料,上官黎靠近了我。我睁开双眼,发现他眼神灼聚于我的身上。不待我反应过来,他俨然迅急地扑了上来。我凝然一怔,惊问:“上官黎,你……干嘛呀?”此时,我的脑海里除了他声如野牛般的低喘声,便想起往昔对我精神上的操磨和虐待。渐渐地,我将种种积蓄已久的怨恨,化为一腔不满,为了报复,使出浑身力量,将他从我身上推开。 上官黎突然滚落床下,一脸迷茫。“淑茵,你……这是为何?”他登时大怒,张口结舌地质问。我鄙夷地一声冷笑,随手掀起床单一角,遮在身上。“不!我不愿意这样,如此而已。”上官黎惊唬得六神无主,悻悻说:“你太过份了。我把你整天供养家里,难道夫妻生活也不能满足我吗?”我故意板起脸,淡淡道:“原本的你,不像今天这样。”上官黎陡然大怒,吼问:“那你告诉我,现在怎么了?淑茵,我告诉你,这个家是我说了算。嫁给我,我能让你吃好,喝好,穿好,我能满足你的都会满足你,但如果你用这种消极方式对待我,就是对我的不公平。”我坐起了身,用轻谬的目光扫了一眼,穿上衣裳,一声不吭地走出房间。 我走在藕香榭中,泪水凭白无故地从脸颊上滑落。四周茵茵草坪上飞舞蝴蝶,偶尔在眼前一闪而过。我感到脚步沉滞,双腿酸软。才走了两步,身上已被湿漉漉的雾露洇透了。坐在荷塘畔,我轻歔了一口气,想起《红楼梦》里宝玉发现椿龄和贾蔷的感情后,道出的一句话:“从此后,只得各人得各人的眼泪罢了。”之后,泪水在脸上难以抑制的飘满。我的脑海除了方才一幕,其余,俱如一碟炸酱,各种滋味皆在其间。一伸手,我撷下一朵含苞欲放的荷花,又想起李冶的诗词: “谁点注,香潋滟、银塘对抹醉春光露。 藕丝几缕。绊玉骨春心,金沙晓泪,漠漠瑞红吐。 连理树,一样骊山怀古。古今朝暮云雨。 六郎夫妇三生梦,幽恨从来艰阻。 须念取,共鸳鸯映薇照影长相聚。 秋风不住。怅寂寞芳魂,轻烟北渚,凉月又南浦。” 一场绵绵密密的细雨急飘而落。急疾时,浠浠沥沥如撒豆。落缓时,萧萧洒洒如泪垂。 薄暮时分,我斜靠錾祥云名鼎檀红酸枝罗汉软床上,手里捧着一本冈察洛夫的书:《悬崖》。光线渐渐暗了,从窗外涌进的晚风将秀发一绺绺吹起。由于难过,我拒绝晚餐,现在,腹中轱辘轱辘。实在没辙了,阖上书,一个人来到厨房,准备煮包龙须面。一切准备妥当了,只等在锅里放进龙须面。刚打开炉火,听见有人“彭彭”地敲门。当我趿着拖鞋,将门打开,发现妹妹葆君慌里慌张站着。“妹妹,这么大的雨,你咋来了?”我随口问了一声,将葆君迎进房中。“姐——”谁知,葆君拽住我的胳膊,满脸忧伤地说:“爸打来电话了,说,说妈病重,让我们急速回家一趟。”我一听,张大了嘴,忙问:“你说妈病了?妈的身体向来很好。这,究竟是何情况?”我开始不停地踱步。葆君面色泛青,眼眉饧涩,支吾问我:“如今妈病了,姐看怎么办好?”我用手凝起衣角,毫不思索地道:“那还用说,咱们立即回承德。”葆君脸挂愁云,焦嗟地问:“姐,咱们该怎么回呢?”我想了想有些犹豫,刚要开口,葆君再问:“姐夫呢,送咱们回承德吗?”“这……”我默不作声了。“姐,你究竟是说话呀?”葆君一见我半天不吭声,泪梭梭摇撼我的身体。我瞻前顾后,考虑再三,最后告诉葆君,翌日决定。 雨,一直迟续淅沥至晚上十点半。我含着泪收拾行囊。我准备了几件便旧衣裳,准备了几件发钗,还把自己往日积攒的私房钱悄悄装进提箱包里。左等右等,不见上官黎回来,将要上床歇寝,发现他回来了。 第一一零章 互拆台韫欢发飚 窗外,泛出微许清白之光,透过窗棂,一缕幽馨花香穿堂入室,雾气退了。昨夜我反复做工作,铁面冷心霸王居然良心发现,破天荒地答应与我回承德探望母亲。上官黎□□地躺在床上,微微传来一阵鼾声。我穿戴整齐,推了推他。“黎哥,早点起床,我给爸妈说一声,再看看葆君准备得怎样了。”上官黎随意哼了声,继续呼噜大睡。我走出房门,一个人来到毓秀楼。 刚走近楼门口,玉凤挽着菜篮望向我。旦见:上身穿蝙蝠袖条纹休闲圆领T恤,下着喇叭斗形长腿裤,脑后以猴皮筋束起头发,干净利索。玉凤望见我微微一惊,遂即问道:“淑茵小姐早安!天才亮嘛,怎么不多睡一会儿?”我温静地道:“我妈病了。我心中急切,明个儿要回承德呢。起早来见公婆。凤姐,一会儿我把钥匙给你,你勤记住,隔三差五进房给花浇点水。”玉凤一听,赶忙答应,道:“会的,会的。这些事我记住了。我听说上官嫦要回来,特意来得早些,准备好食材,给她烧一桌好菜肴。”一面说话,我们步入毓秀楼。她进了后厨,我站在楼梯口,侧耳聆听二楼公婆房间的动静。只是辨听半天,未见有响声,我估摸他们正在熟睡之中。借此时机,我走出毓秀楼,步入梦蕉园。还未走进房里,传来妹妹葆君嘤嘤哭泣声。我愈加慌乱,推门而入。一看我进来,葆君和王瑞贺双双站起身。葆君问道:“你公公婆婆想必已知晓?”我走到铺凉蕈的床榻边,将床上两件衣裳拿在手上,回道:“他们还没起床,我正要去告诉他们呢。”我凝目望着,又嗔怨地问:“娘的病说来就来,你也不争气,已经哭的像个泪人了。”葆君正欲开口,王瑞贺道:“甭提了,她哭的含意‘深刻’,你瞧,”伸手朝地上指,一个磁砚水壶打了个粉碎。我惊怪地问:“怎么把它打碎了?”葆君气忿地说:“早上起得早,慌忙间不甚给打碎了。”我露出一丝遗憾的神色,叹了声,正要弯腰收拾,王瑞贺已拿着笤帚扫成了堆。“姐,你就别忙活了,我给收拾。”他说。 一语未了,门外传来一串稀落的脚步声。一眨眼,姒丹翚一个人跑了进来。“王,王副厂长,你快去瞧一瞧,韫欢和尕娃子打起来了,那架势可吓人了!”王瑞贺拿着笤帚扫净磁砚水壶碎渣,凛然一震,不敢疏忽,丢下笤帚,随她往外跑。 待跑近纺织厂,韫欢攥紧拳头,气势汹汹,一脸横肉,正怒视尕娃子。两人咕咕唧唧的角起口,互不相让,摇头咂嘴,嘴里羼杂糟话。韫欢怒喝道:“臭□□仨,敢情没事找茬,给小爷泼酸倒醋。你老实交待,究竟给史钗说了些什么?”尕娃子穿着花薄衫,头戴鸭舌帽,俨然像个菲律宾人,颤声回道:“俺的这张嘴,长在俺身上,天管的着吗?哼,别一天到晚四处撒尿。”韫欢气得浑身哆嗦,被众工友强行拉拽,使他眼冒火光,暴跳如雷。韫欢一次一次往上扑,直想好好掴尕娃子一顿。尕娃子虽说年轻小,但虎虎生威,得势不饶人,嘴里骂彀不停。韫欢见尕娃子不肯势弱,还想撺身上前,不料发现王瑞贺一脸阴沉地盯着。韫欢着实一惊,目光随即温柔。“韫欢,尕娃子。”王瑞贺大吼一声,震得众人耳膜发聩,“你们两个怎么又打架?还有没有规矩了。”韫欢和尕娃子相视一望,双双低下头。“究竟怎么回事?大清早,你俩儿站在门口打架,不怕被上官先生知道吗?”王瑞贺大声说。韫欢攥住的拳头,渐渐松驰,抬手扣紧衣扣,不想一排扣子只剩了一个。“王副厂长,你不知道啊,”韫欢话语和顺,道:“我和史钗的事,大家全都知晓,但这厮偏横□□们中间,你想听他说的闲言碎语吗?”王瑞贺尚未答话,尕娃子气哼哼道:“俺说的是实话。韫欢,你作恶多端,干得寐良心的坏事还少吗?”韫欢一望,尕娃子话锋尖锐,夹带芒刺,毫不讲理,于是还想冲上前,一拳或一巴掌,掴他那么一下,但被众人牢牢压制住。韫欢道:“你个龟孙子,说话可要留点神,不怕小爷状告你诽谤?”姒丹翚伫立尕娃子身旁,扯了扯他的衣角,问:“你咋和他打架呢?上回淑茵小姐不是安顿了嘛,咋又忘了?”尕娃子揉了揉胸膛,先前乱战中,不慎被韫欢一拳打中,现在还隐隐作痛哩。“我……”他有些哑然,耸肩缄默。韫欢发现众人围观,本想将尕娃子诋毁的恶言恶语和盘托出,转而又收回了想法。此时,天已大亮。工友从大门口进进出出,除了指指点点,全都熟视无睹,一笑而过。王瑞贺驱散了其他工友,将二人唤至黄桷树下,厉声问:“你,和你,是谁先挑起的事端,不怕被上官先生知道?”韫欢背靠树干,露出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尕娃子背负双手,伫立一旁。韫欢开口道:“王哥,你可要为我说个公道话。”移了两步,从衣兜掏出一包香烟,拿着打火机给王瑞贺点烟,不想王瑞贺摆手拒绝:“行了,我不想吸烟。”微带一丝斥责。韫欢见王瑞贺不答理,将烟装回衣兜。“韫欢,”王瑞贺不好气地注视,语众心肠地说:“你比尕娃子大三岁不止,论年纪、论经验,你都比他优越,可你为啥这么糊涂,偏要在工厂门口动手脚,事情不是靠拳头解决的,占不占理,靠得是良心和众人的目光。现在,一定有人告诉了上官先生,你自己考虑到时候怎么解释。”韫欢一听,嬉皮笑脸,尴尬不已。尕娃子反而来了气头,道:“王哥,平日里他就仗势欺人,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常常欺负我。”王瑞贺坐在石礅上跷腿,惊问:“尕娃子,论年纪你在工厂是小一辈的,可论火气你比谁也大。你说,他是怎么欺负你的?”尕娃子眼里含着泪珠,面庞微微泛青,哽咽半天,却没开口。韫欢觉得他在装腔作势,气得牙齿乱磕。韫欢道:“王哥,你别听他瞎稗,挑茬找事,都是他在先。不信,你问问史钗,她是当事人。”王瑞贺如此听来,双眉一凝,喝问尕娃子:“你听见了吗,他说是你先挑茬找事,你作何解释?”尕娃子揉着鼻尖,心里恨透了韫欢。事实上,他并不完全否认说了韫欢的坏话,但,压根没想到事情会搞僵。也没想到史钗会与韫欢反目成仇。既然事情到此地步,再难挽回,就只等坐以待毙了。见尕娃子不吱声,王瑞贺当即心知肚明。但是,因尕娃子年岁尚小的原故,不愿过份处理,于是,稍有偏袒,说道:“韫欢,不论他如何揭短,议论你事事非非,人站直了影子就不歪斜,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这个道理不懂吗?你与史钗之事,根本不应这么处理,怎么能将私人感情混杂进工作中。”他舒缓气息,静静注视韫欢。韫欢噘着嘴巴,心里满含冤屈。 这时,一群女工穿着艳美走出竹茅楼。沙棘花走在前,秦嗣嗣随在后,同众姐妹经过黄桷树。待走近过来,王瑞贺一望,旦见个个披垂长发,个个白皙绽色。沙棘花一身紫罗兰色束腰飘带长裙,裙裾中一排缣丝线绣出繁杂花团,飘带是白绉纱带。脖颈上戴着玛瑙项链,手腕上戴着绿玉镯,食指上是一枚银辉夺目的戒指。而秦嗣嗣上身着纯白针织衫,下穿茜纹理牛仔裤,脚穿黑白休闲鞋,脖项里戴着一串镶珠錾字金项链,衬着肌肤白嫩,熠熠曼妙。 沙棘花望望尕娃子,见他眼含泪珠,唯唯诺诺立在一旁,有心替他转圜,说道:“王哥,你好歹是咱们的头儿,我们知道,凭白无故,你不会发火。尕娃子人小,难免疏漏,你别吼吓了他。至于韫欢,是英雄气短了吧?”说完,众姐妹欢闹地笑开了。秦嗣嗣说:“工人们忙碌一天,身心疲累,心里憋屈是常事,王哥你可别太当真呢。”韫欢见众女工连讥带讽,大吼一声:“笑啥,无关你们的事。”话音一落,惊呆了众位女工。沙棘花睨了一眼,走近尕娃子拍拍他的肩,温存道:“哼!别怕。王哥不会为难人,有些人只会把别人当根葱。”尕娃子点点头,揩了揩眼泪。王瑞贺回脸问女工:“你们这么早要出山庄吗?”女工们叽叽喳喳道:“逛庙会,今天观音娘娘开光面世。”王瑞贺听了,惊异道:“我怎么从没听说过?哪个观音娘娘?”沙棘花笑道:“观世音嘛,普天之下,唯有她救苦救难。”众女工回完话,低声窃议,朝山庄外走。王瑞贺教训了两人,好劝歹劝,使两人情绪平抚后,急忙进工厂间巡视工作。 下午时分,俄见烟霞浮空乌云蔽日。大朵云团像泛起的泼墨浪花,在天边凝成沆瀣一气的水露。水露愈积愈沉,像膨胀的布兜,转而渗漏,淅淅沥沥地落下雨珠。香墅岭门口,木木袅袅地伫立一个人。他打着一把描画纹水浣莲瓣图案的油壁伞,四下张望。伫步许久,拿出手机,又阖上机盖。正要准备离开,一群婀娜少女迎面语笑喧阗地向山庄走来。“姑娘,”他唤了一声经过身旁的少女。“沙棘花,”秦嗣嗣撇脸对沙棘花说,“快瞧,美哥在唤你。”沙棘花瞥目一望,眼前男孩,俨然是个不折不扣的高富帅模样。他的个头足足有一米八,浑身上下是米蓝休闲套装。左腕上,戴着一块荧荧碧绿名表。胸前轻轻幌动一串鎏金“+”字项链。沙棘花有些惊异,慌忙中应道:“你在唤我吗?”“嗯,”男孩用清爽的口音笑道:“我叫范黟辰,是上官嫦的朋友,不知道她回来没有?”沙棘花和众女工一听,原来是找上官嫦的,纷纷掩嘴发笑。“我有那么好笑?”他再次问道。秦嗣嗣走前几步,笑道:“其实,我们也不知道上官嫦是否回来,也许,你可以进毓秀楼问问。”范黟辰举棋不定,伸长脖子向山庄里望了望。沙棘花又笑道:“来,我们带你进去。” 毓秀楼大客厅里,围坐上官家最亲近之人。萧老太太手捻金丝楠木佛珠,正襟危坐在沙发中首。她的两边,坐着上官黎和上官嫦。我与葆君坐在倚窗下的藤椅上。而上官仁和梁婉容,坐在大餐桌旁的椅子上。只听上官嫦说:“新疆分裂势力一直在鼓动不法份子搞破坏,我们在学校就听到消息了,同学们都义愤填膺。”上官仁道:“最近几年,中国社会动荡,邪教猖狂,人心慌乱,社会各界都在痛斥恐怖行为。”梁婉容气昂昂地道:“自从暴徒份子打砸抢掳了我的[碧月绣坊店],我就担心起葆君的安危,我打算再给她找一个帮手,两人相互有个照应。”我心神不宁,异常难过,望着窗外斜风细雨,闷雷阵阵。客厅一角,鹊檀香炉紫烟细细,飘满客厅。葆君回道:“娘的身体一向健康,肯定是牵挂姐姐所至,要不然绝不会出现这种情况。”梁婉容忾声道:“淑茵嫁的远,当母亲的,都是一块心病。这样也好,由黎儿亲自开车送你们回家,多住些日子,等过阵子你娘情况稳定下来,你们再回来。”上官嫦问母亲:“鲍臻芳是否来过?我的耳环是否送来?”梁婉容一脸迷惑。我站了起身,从壁柜里拿出玲珑袖珍八宝攒盒,递给上官嫦:“是这个吗?”上官嫦打开盒盖一望,黄色锦缎上,正是她所要的一对耳环。上官嫦喜上眉梢,将耳环戴在两坨饱满的耳垂上。“嫂嫂,好看吗?”她问我。我扭头端量半天,笑道:“真有眼光,非常漂亮。”上官黎问:“鲍臻芳回芙蓉镇了?”我笑道:“嗯!昨天来给上官嫦送的耳环。”上官嫦笑道:“哥,你为何如此关心她?”上官黎温雅地笑了笑,道:“是房胤池和金寅钏关心,天天打探她的消息哩。”上官嫦掩嘴一笑,嘲笑道:“原是那两个呆木瓜,真是癞□□想吃天鹅肉。” 楼门外,突然有人尖起嗓子喊:“上官嫦小姐,有人来找你。”上官嫦听见,便急忙走了出去。上官嫦一开门,范黟辰挺着腰板,举伞垂立墙沿。“范……怎么是你来了?”上官嫦刚喊出一个“范”字,已羞的脸色通红,那模样就像熟透了的水蜜桃,仿佛随时都能滴出水来一亲。范黟辰含情脉脉,一本正经地笑道:“我想来看看你。别无他意。”上官嫦眉心微动,额头紧蹙,心脏怦怦乱跳。“那就进来吧。”她说道。 范黟辰随在上官嫦身后走入毓秀楼,大家的目光立时闪电般凝聚向他们。两人默不吱声,穿过客厅直接上了二楼。上官仁看了好一会儿,对上官黎说:“黎儿,准备带多少钱去丈人家?”上官黎思忖微晌,笑道:“爸看要带多少?”上官仁吸了一口烟,若有所思,道:“那就带上三十万吧,去一趟丈人家也不容易。那边,恐怕七大婶八大姨的有不少眼睛盯着。”上官黎移过目光望向我,我却无精打采托着下巴坐着,独自思量,情殊怅恍。梁婉容站了起身,对我说:“淑茵,随我上楼来,我有些戴不完的金银细软,你拿去散济给亲友。”我怔然一回神,应着她往楼上走。走进房中,梁婉容拿一把钥匙打开墙旮旯保险柜,小心翼翼取出许多白金黄银珍贵细软,铺呈在桌面上,旦见有: 九弯素纹平银镯子一只; 蓝宝石祥云纹饰手镯一对; 有名贵上好湘江珍珠数十颗,玛瑙玉石一块,翡翠琉璃杯一只; 白金鎏纹錾字碧玉玺手链一串;红麝香珠二串; 金戒指一枚;金币数块; 另有镶金串绳链两条;金耳环两对;绿松石镯子一只;金丝楠木佛珠一串。 梁婉容将它们包裹在一块绢帕上,打上结塞进我怀里。“记住,给你娘问个好,把这些细软送给她,由她处理最好。你们那些亲友全都热忱,不要薄待了。”我木然点头,只觉得热泪盈眶:“妈,我知道啦。”我将要走出房中,又叮咛道:“路上要留神,千万别让黎儿打瞌睡。路途长,你们姐妹要提醒他开好车。”我感激地频频点头,眼前缬乱一片。 晚上,家宴是在一个沉闷压抑的氛围中开始。仅管家宴丰盛,玉凤一连烧了十数道菜,大家却少言寡语。上官嫦将将尝完几口菜,直喊着肚子疼,无耐之下,葆君扶着她上楼休息。我在碗里盛了一汤匙醪糟汤,喝了几口,感到胃里酸涨,于是拿起餐巾纸沾了沾唇,准备离开。 上官仁笑道:“茵茵,怎么不再吃点?明天回家,今天可要吃饱饭。”我看着他,萧老太太又在看我。我只得坐下。上官黎吃着一碟熏鱼,淡声道:“爸,你别管她了,赖人赖命,每回都挑三捡四。”我望望上官黎,转动桌上一只琉璃杯。梁婉容问:“你是胃不舒服,还是?”我回道:“嗯!胃里泛酸,像是着沁食了。”萧老太太放下筷子,关慰道:“孙媳妇啊,不是奶奶说你,我上官家族全指望你给传宗接代呢。这胃肠不好,可不是小事,大人吃不好,孩子就受罪,千万要注意身子。”我眼睫毛轻轻忽闪不定,嘴唇泛着灼热,一脸娇憨,回道:“奶奶您放心。我的身子我知道,注意着呢。”众人吃完饭,眼看窗外暮色将至,微雨收敛,一片阒寂祥和。 我走出毓秀楼,不觉间来到竹茅楼。四下张望,传来女工们呼天喊地的嬉骂声。只听一个女工油腔滑调地笑道:“范黟辰……你们听听,多绅士的名字。姑娘,我叫范黟辰。”众人附和笑道:“长得那么英俊,可不是找你哟,人家是来找大千金上官嫦的。”我走上楼,猛然同走出来的秦嗣嗣迎面相遇。“嗳哟,怎么是淑茵姐?”秦嗣嗣着实一愣,拉住我的胳膊往房中拽。“不!嗣嗣,我就不进去了。”我推托着,连连往后退。秦嗣嗣满脸灿容,向房中喊了声沙棘花。立刻,沙棘花走出来。“淑茵姐,”沙棘花惊呼道,“怎么站着?快进来。”在她们连推带搡中,我扭捏地走入房中。众女工约摸十数个。旦见个个妖娜,个个俊俏。沙棘花上穿窄领低胸衫,粉俏荷叶滚针袖口,下配蚕丝款长裤,裤脚一溜黑色花饰。而秦嗣嗣则是一身明熠熠亮辉夺目碎花裙,裙中以橘红染映大裙摆。她面庞红润,纹着两道黑眉,眼睫毛下的眼眶画着黑纹线,双唇涂抹唇膏。耳上戴着绿豆大小的碧绿耳钉。一只手腕上,有一只镶银翡翠玉镯。十指上涂着红色指甲油。一个女工按住我的胳膊说:“姐,快来坐这儿。”我微声一笑,见她们有的掷骰子,有的做针黹女红,还有跳舞的、髦跷的、嗑瓜子的,显得其乐融融。沙棘花贴近脸,问:“姐,脸色咋不对,一脸泛黄。”秦嗣嗣近到我身边,望了望,惊怪道:“是呀,像是心事重重的。姐,你有啥事,快说出来。”我坐在她们的寝床上,心里像绷着一根绳,正一点一点勒得我透不上气。我半天才回道:“明个儿我和葆君回承德。”秦嗣嗣一听,急切地问:“咋了,姐要回承德?”我一蹙眉,轻轻点头,道:“我娘病重,十万火急,催我俩回承德。”众女工一听,立时唧唧哝哝起来。“姐,你娘啥病啊?严重吗?”“是不是想你们姐妹了……”大家你一言,我一句纷纷诉说。我鼻翼轻动,泪珠溢眶,却坚忍着没有掉下眼泪。我说:“应该还好,好像需要动手术哩。”沙棘花“噢”了一声,想着事情一样凝束目光。“姐,那你们咋回?”有人问。“我们……上官黎送我们回家。”正说到上官黎,葆君在竹茅楼外大声喊:“姐,姐夫在找你,让你回去呢。”我蓦然一惊,随即站起身。“妹妹们,明个儿我们就回,你们不必担忧,一月半月,我们还回来,到时候大家在共同相聚。”说完,我在她们的目送下走出竹茅楼。 且说晚宴结束,上官嫦梳妆打扮后,走出山庄,与范黟辰在湖畔悄悄幽会。太阳渐渐向西沉落,天边晚霞静静燃烧,将愁雾愁烟的湖畔萦绕得美不胜收。几道霞光透过了云层,轻轻樗樗,将天边染上了一抹嫣红。湖畔,泊着一艘小渔船,船身一仄一仄有节奏地浮动。船仓罩着一盏油壁荷花灯。范黟辰坐在船仓里,两手交叉在脑后,微微斜靠船帮上。不觉间,湖堤上走来两个女孩。余鸯和璩鸯姐妹低声呢喃,携手漫步。走在一侧的璩鸯,挽着淑女髻。秀眉秀眼,翘下巴。身穿一袭纱裙,飘着两条绣花长带。脚上是一双皮靴。而余鸯一样容姿秀丽,高额低眉,单凤眼,小嘴翘翘,长脖颈。旦见一身石榴色染袖长衫,衫沿以浓墨设色。下穿一条有弹性的牛仔裤,曲线诱人。 忽然,船身猛地一抖,上官嫦随势跳进船仓里。“上官嫦你果真来了?”范黟辰欣喜之余坐起身。上官嫦说:“妈不让我来,我是偷着溜出来的。”两人说着,遂骂俏起来。范黟辰拿出手机说:“前段时间学校忙,我又是校健身队成员,每天需要健身,有时候,根本来不及给你回条短信。”上官嫦故意面露不悦,幽幽道:“我们的缘分是天注定。你相信吗?” 范黟辰斜眼望了望船外一笼皎月,辉光四散,射下银华,落满湖面。“相信。我相信有缘分,所以才每天都给你发信息呢。上官嫦,我妈很喜欢你呢。自从上回见了你,说你是天上掉下的林妹妹。”上官嫦倚在船帮边,微垂睫毛,含羞带娇。“我像林妹妹。”哈哈,上官嫦大笑了两声,微觉意外:“那你妈怎么喜欢我的?”范黟辰便高兴地比划:“她说你沉鱼落雁,说你艳赛西施,比画里的人美,比见过的人俊。”哈哈,上官嫦更大声地笑了,笑声传出船仓,回荡在朦胧静寂的湖面上。 不远处,余鸯对璩鸯说:“妹妹你听,好像有人在说话。”璩鸯探长脖子向湖面上泊的船仓探了会儿。“咱们看看是谁?这么晚了,湖面上怎么会有人说话呢。”余鸯说着,带上璩鸯从湖堤走下来,靠近泊的船。“喂!船里有人吗?”余鸯拢着嘴巴低喊一声。“谁?有人在喊话?”上官嫦刹那一惊,忙伸出头看了看。依稀之中,立着两个女孩。“怎么办?一定是船主来了。”范黟辰惊恐不已。起先,他在黄昏之时,无意间走近湖畔,发现有条船在湖面上摇摆,就下到船仓一探究竟。见既无主人,又闲置搁着,便把它选定为临时秘密约会的地点。 上官嫦道:“咱们出去,看清楚是谁。”两人遂猫腰走出船仓。“上官嫦,”当上官嫦刚出船仓,湖畔上的余鸯,立刻认出了,还张着嘴巴喊出了她的名字。上官嫦一瞧,余鸯和璩鸯两人手挽手正注视。余鸯再往后看,原来范黟辰也在,笑道:“嗳呀,真是无巧不成书,原来是你。”范黟辰难为情地拨了拨头发,目光飘忽闪烁。上官嫦回道:“我……我们出来走走。怎么你们也认识?”她看见余鸯盯着范黟辰,已判断出他们的关系。范黟辰咽咽喉咙,颤瑟地笑道:“认得,不过仅有一面之缘。”余鸯笑着,璩鸯也笑着。上官嫦笑道:“这条船是你们的?”余鸯道:“不!不是!上官嫦小姐,你们聊着,我们走了。”说完,欲要回避,转身离开。上官嫦唤住了,笑道:“别急着走嘛。反正我们是出来透透气的,大家一起进船仓里聊聊,不是很好吗?”余鸯和璩鸯一听,一时有些犯难。范黟辰将那盏油灯拎出来,搁在船头。余鸯尴尬不已,两人走不是、不走也不是,只愣愣地立在原处。范黟辰笑道:“你们别误会,大家上船聊天吧。”余鸯见此情形,和璩鸯高兴地跳进船仓。 早上,我蓦然睁开双眸,望见天边一抹云霞五彩斑斓隐浮于半空中,在无声无息静静映照大地。一夜不安地等待中,伴着窗外燕子发出单调的唧唧声,我起床了。当我穿好衣裳伫立窗边,发现上官黎依然轻鼾。我把一切都收拾妥当,发现他还在酣睡。我连续唤了两次后,他才轻声答应了。万般无耐,我走出房间,进入毓秀楼,准备同长辈们共用早餐。玉凤伫立厨房里,正在给萧老太太做燕窝粥。案砧上,搁着几碟小菜,一盘特意制作的葱花卷饼。玉凤回过脸笑望着,递给我一块卷饼:“趁热吃,现做好的。”我含着笑容,摆手笑道:“凤姐,还是等他们起床一块来吃吧。再说,我感到胃酸难受。”玉凤见我摆手,只得将卷饼放回碟中,道:“我知道,你们今天要回承德。夫人交待过了,让我给你们做现成的,以备带在路上吃。”我感到有些惊讶,我未料到婆婆会如此周缜,会安排这些芝麻大小的事情。 我走出厨房,看见沙发上针织锦缎滑落地毯上,玻璃茶几上,丢着一堆吸过的烟蒂,于是,匆忙收拾了一番。刚要拉开窗幔,梁婉容哈欠连天地走下楼梯。“淑茵,起来了啊?”她懒洋洋地望着问。“嗯,妈起得早。”我回道。梁婉容扶着楼梯走下来,身上是一袭绣凤凰祥云团彩睡袍,满头鬈发以发箍轻轻拢在脑后。而我则只穿一件艳米色纯绵印花T恤,头发用猴皮筋束在耳畔。“路途远,我担心黎儿呢。”她坐在沙发上,倒了杯清茶,润润嗓子,将茶梗吐在痰盂中。 正说话呢,上官仁从楼上走下来。同时,萧老太太的房间里传出咳嗽的声音。梁婉容问我:“早餐准备好了吗?”我抹了抹餐桌,压低声音问玉凤:“凤姐,早餐准备的怎么样了?”玉凤在厨房回道:“马上就好。”上官仁慢步走进客厅,抬起手腕看了看时间,问:“淑茵,黎儿说今早几点走?”我回道:“爸,他说九点准时走。”上官仁笑道:“葆君还没起床吗?叫她过来一起用早餐。”说完,“啪”的一声,剥开打火机盒盖,点燃一支烟。我正要回话,玉凤蜷手走出来问梁婉容:“夫人,喝不喝咖啡?我煮点给大家喝。”梁婉容拿起桌上的胖大海含在嗓子里,温声道:“不必了,喝粥!”我想着葆君,不料葆君恰好走进来了。“姐夫还没起床吗?”她问我。“还在睡呢。”我轻然道,“一会儿我再去唤他。” 我走回雪琼楼,发现上官黎起床了,正在卫生间洗漱。“上官黎,大家正在等你吃早餐呢。”我伫立门口对他说。“噢,马上就好。”他大声回道。等候的时机,我从房中拖出提箱,接着,一个人静静凭窗发呆。一直等了半个时辰,还不见他出来。我愈加焦急,鼓足勇气又喊了一声:“你比蜗牛还慢,你到是快点啊。”听见我的叫喊,他有些不耐烦,气嘟嘟地嚷:“你别催我,马上就好。”谁知,等着他走出来,我发现他还没有穿衣裳。我气愤不已,于是阴郁着脸责骂了几句。我坐在沙发上,看着他换了裤衩,准备就绪。“我的衣裳,你给我准备了吗?”他发现我一声不吭,回脸抬高声调冲我发脾气:“怎么不说话?我的衣裳呢?”我一听毫不示弱,斥喝道:“全都带上了,在箱里哩。”上官黎方消停下来,将衣橱柜关上,同我走出雪琼楼,步入毓秀楼。 第一一一章 梁婉容赍赠细软 餐桌上摆满丰盛佳肴,有我喜欢吃的炸撒子和糯米糕,另外,还有一碟腊肠,一碟葱花卷饼,一碟素香腿,一碟熏鱼。除此,有萧老太太的燕窝粥,和我们面前每人一碗香梗米粥。同时,摆置五六个珐琅质、瓷质及银质的碟、盘、碗。对于我来说,一直惶然不安。家乡承德转眼一年没回过了。我爹娘的情况使人夜夜担心,无疑加剧了我心中“付赘”。我坐着,静静凝视上官黎。上官黎狼吞虎咽地喝完米粥,正要起身离开,梁婉容唤住了,说:“黎儿,你心急什么呢!玉凤现做的葱花卷饼,你要不要来一块?”萧老太太半眯双眸,两边脸上丰腴的肉坨耷拉着,笑道:“那么远的路,不吃饱肚子咋行。来,把这块卷饼吃了。”说着,在上官黎的碗里搁了一块卷饼。上官仁环望我们姐妹,爱恨交集,道:“我们有愧于亲家。只因山遥路远,来去不便。淑茵,千万记住,见了爹娘务必要将我们的祝福带到。”我茫然地抬头,眼中眷含泪珠,仿佛要滴落一样。梁婉容补充话说:“带给的金银细软别藏着、搁着,添些家用,日后我会再惠济他们。”我感激涕零,频频点头,回道:“淑茵知道了。爸妈,你们放心,我一定不忘记你们的嘱托。”上官嫦嗲声说:“淑茵嫂嫂近来日渐消瘦,想是日夜操劳所致。”萧老太太道:“还指望将来给上官家族抱孙子呢,现在就总说胃疼,真让人忧心费神。”梁婉容给我碗里搁了一块卷饼,笑道:“把卷饼吃了。一路上不及家中,难免吃喝不便。”我用筷子将卷饼翻来覆去,已无食欲。上官黎匆忙吃喝完毕,用餐巾纸揩了揩唇,讥笑道:“到了承德,一定让她家人□□淑茵,免得整天和我称‘冤家’、作‘对头’。”萧老太太眯眼一听,问:“‘冤家’‘对头’是怎么回事?好好的新媳妇,你偏把她比作‘冤家’,说话太没有涵养了。”梁婉容笑道:“全家老小将来指望你做顶梁柱。任何时候,说话、办事也要讲究分寸呢。”上官黎不以为然,双眉微横,笑道:“人的涵养一心想体现在生活中,会把人折磨疯。”上官嫦替我解围,说道:“嫂嫂人好、心善,这庄里庄外,凡是知道的,谁不夸赞两句。”我轻垂睫毛,目光徘徊在上官嫦的手指指尖上,那涂成深黑的十个指甲盖,衬映着她绯红的脸颊。众人你一言我一句,待上官仁吃罢早餐,再看时间,已八点半钟,便到毓秀楼外查看上官黎的车况。我和葆君用完早餐,两人皆站起身。梁婉容忽然用手抓住我,道:“淑茵,我这有五千块钱,你也带上,路途上难免有用得着的地方。”我看着她从包里拿出五千块钱,一时哽咽无语。梁婉容把钱塞进我的手里,我却回拒了。“妈,这钱……”我嘶哑地说,“钱我不能要。黎哥把钱带充足了,您放宽心吧。这钱我不收。”梁婉容攥紧一沓钞票,目光充满希冀、充满爱怜。上官黎责怨:“妈给你就收下,否则妈的心里又惦念。”我正踌躇不已,上官嫦将钱塞进我手里。萧老太太蹀躞两步,抹着眼走上前,按住我的胳膊:“孙媳,千万别委屈了自己。嫁进我上官家,不会亏待于你。你娘的事,就是我们上官家族的事。到了承德,你好生伺候你娘,待她身子完全康愈,你再回来。”大家一面说话,一面从房中走出,来到毓秀楼外,伫立藕香榭回廊上。大家相互攀谈,彼此呵护,一抬头,王瑞贺、尕娃子、沙棘花和姒丹翚等相熟之人来给我送行。沙棘花把给葆君带的荔枝,还有姒丹翚给我带的板栗、红薯放进车箱里。尕娃子泪汪汪地问:“淑茵姐,尕娃子舍不得你们走。你们这一走,何日回来?”我眸中热泪团团转,似乎要崩泻滑落,淡淡回道:“家乡遥远,这一去恐怕到月未了。尕娃子千万别伤心,我们会回来的。”秦嗣嗣呛然声瑟,低语道:“淑茵小姐往日宽厚待人,我们都记得你的好。只是,你娘身体要紧,别因小误大。”王瑞贺满腹愁绪,用目光凝视葆君。葆君抬手给他整整衣领、袖口,关切地道:“工作劳烦,一定要注意身体。你们放心,我们会平安到达承德。”王瑞贺忍痛握住葆君的手,却不知如何道别。上官仁勉强挤出笑容,对王瑞贺说:“瑞贺,像个爷们,别让葆君姑娘牵挂你。他们是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半点差池。”王瑞贺瓮声瓮气地回道:“先生我晓得。必竟她们是探望母亲,我不会因念儿女之情,让他们犹豫不决。”梁婉容走近我,悄声说:“那些金银细软可要小心保管带好,千万别弄丢了。回到家给你娘,就说是我的一片心意。务必让她安心静养身子,你们多照顾一段时日,别匆匆回来。”我“嗯”了一声,咬唇回道:“婆婆你放心。我会把你的祝愿带给娘,我明白怎么照料她。”沙棘花抽抽噎噎地走上前,攥紧我的手,嘘长问短,缱绻别离。将要上车了,不料,余鸯从山庄外汲步跑来,给我们送行。只见余鸯面容黯然神伤,不见融融暖意,穿件单薄小襟衫。“淑茵小姐,余鸯等你回来。你爹娘含冰茹檗,自是不易。你们保重保重呀!”我静静望着,不甚泪水顷刻泛滥。葆君不停地催促我上车,众人个个含情凝睇。 天空晴朗,祥和宁静。天边云蒸霞蔚,一团红彤彤的火球隐浮天空,就要喷薄而出。燕子飞掠空中,飞入梦蕉园里。嵌雕阑芍药芽儿浅,伫蓬亭牡丹艳艳开。草丛芃芃,蝉声喧嚷,穿过树隙的阳光醉意盎然。湿雾伴随晨岚,幻化成飘飘冉冉光晕。香墅岭像是披了一件圣女的薄衫,庄重肃静。 我们坐在宝车里,探出头泪水涟涟地向众人道别。我说:“公公,婆婆,奶奶!你们都回去吧,淑茵和黎哥会一路小心紧慎。”萧老太太拄着凤殇藜木仗,老泪纵横,道:“好丫头,安顿好你娘,让她养好身子,别急着回山庄。”梁婉容嗲怪地乜了一眼:“妈,你别瞎操心了。淑茵不是孩子啦,会懂事。”上官仁伫立宝车前,殷殷咛咛道:“困了就停车,千万别强行驾车,路途遥遥,注意休整。”上官黎笑道:“爸,黎儿知道。你别说了,带奶奶回房歇息。”余鸯立于一旁抽抽啼啼,几个女工顾不上她,纷纷给我道别。“淑茵小姐,保重!我们等你回山庄。”“小姐,一路上注意安全,一定别有差池。”众人莺莺燕燕,倾诉离别之苦,上官黎抬腕一看时间,已整九点钟,心一横,发动马达驾车驶出山庄。 “天意秋初,金风微度,城阙外画桥烟树。看初收泼火,嫩凉生,微雨沾裾。移画舸浸蓬壶。报潮生风气肃,浪花飞吐,点点白鸥飞近渡。风定也,落日摇帆映绿蒲,白云秋窣的鸣箫鼓。” 使我没有想到的是,一路上车况出奇的好,不曾修理,也不曾停顿,驾车整整一天半后,我们驶入承德境内。天边云卷云舒,一绺落霞辉映万波清潭水,烟姿浩渺地展现在我们面前。水面清澈莹碧荡漾无限。一艘船上,一个老翁放声唱歌: 溪水漾,荷花荡,万波烟霞横水上,风含翠篠悠悠净,雨裛红蕖淡淡香。 世上功名蝇逐利,人间恩爱贞操情。无欲无恨苦作舟,痴痴魍魉皆避回。 我听见耳畔撩动人心的歌声,心里难过。上官黎回脸瞥望,龇了龇牙齿,淡淡道:“怎么又难受了?要不要停车休息一下。”我在脸额上抹了一些薄荷油,微感清凉润滑。“不!不要停。快进雾山镇了,进了雾山镇小半个钟头就到家了。”我微闭双眸,脑海闪现家乡的一幕幕:村头,一棵高大的檵木树,皇姑河养育着父老乡亲,铁柱哥,徐大娘……全都支离破碎地拼汇成一副图景。恍惚中,我深闭双眸,任由泪水恣肆滑落,竟沉沉睡去。 天色昏蒙,细雨白毫一般轻微洒落,带来湿润之气。疾风啸过,雨腥愈浓。我们在这样的天气中到达了村庄。我爹因等候许久,一双老花眼揉了又揉,一只手扶在檵木树上。“爹!”我打开车门,迈步跨出。一望见我们,我爹立时掩泣悲嚎。望此情形,我和葆君隐忍的泪水随之哗然飘落。我爹说:“你娘,怕……怕久生顽疾……”我蓦然听来恍若三生隔世,遽然变色。“爹,你别怕。一个好端端的人,怎么说病就病了呢?”我摇撼着爹的身子,拼命大叫。葆君踏着步子飞奔进屋。上官黎垂手站在我身旁。大爹黄天豪哀婉道:“孩子,快进屋瞧一瞧。”身摇意晃间,我颤颤巍巍狂奔入屋。“娘……娘……”我失口大喊着娘,一进屋,葆君抓着娘的手嘤嘤低泣。 我上前端祥娘,只见她脸皮松驰,目睫微垂,鬓角衰白,仰躺在炕上,正喘着粗气。“娘,女儿不孝,回来看您了。”我内心的惊恸繁复如滚滚的雷雨,刹那泪落如泉涌。我娘轻睁双眸,笑望我们,微声叹道:“娘是老顽疾了,这回只怕真挺不住了。”“不!不会的。”我攥紧娘的另一只手,埋头大哭:“有女儿在,一定能治好你的病。”上官黎近身炕前,说道:“妈,您老糊涂了?现代医学发达,没有治不好的病。”我娘看着上官黎,心里欢喜,泪水倾倒下来。娘吃力地抬高音调,说:“好女婿,来,坐我身边。”上官黎便点头坐在炕头。黄天豪和我爹肃目而立,天色将晚,耳畔不时传来鹁鸪孤独的啼唤。窗外雨声潺潺,我娘双唇紧抿。半晌过后,她的嘴唇抿得发白了,像涂了一层淀粉,缓缓吐出话:“茵茵,你公婆可好。我实在过意不去了。”我咬紧嘴唇,恨不得要咬出血来,忙不迭回道:“好!好!他们都好。公公婆婆让我给你问好。他们都很担忧你的身子。”听完后,娘眸中一亮,脸露笑意。一袭湿风从窗棂缝隙间穿梭而进,扑在人脸上滑腻腻的。我爹大体讲述一通娘的病况后,我们才知道,原来娘是惜憾钱,不舍得进医院看病,一熬又熬,拖累至此。“娘,你好糊涂啊。”我和葆君双双爬在她身上,伤心恸哭。上官黎已眸中湿润,劝解道:“眼下,最要紧之事,是尽快带妈进省城大医院治疗,久病难医呀。”黄天豪道:“那好,明早带她上省城。” 夜色袭来,一轮皎月拨开云雾悬挂苍穹之上,银辉清泻,洒落在我家篱笆院里。众人吃喝完毕,商榷进省城给娘看病事宜。因为娘得了严重的肺痨,肯定需要一段时间治疗。所以,我们最后一致决定,由我和葆君轮换进省城照料。“娘,”我攥紧坐在藤椅上的娘亲的手,好言相劝:“到了省城自有家人安排,你只消静心养病。”葆君道:“明天,先由我和爹、大爹送娘去。等中途由姐和姐夫照料你。”娘脸色苍白,目光黯淡,点头应着。“娘,”我拿出梁婉容送的金银细软,塞到她手上,“这是婆婆的微薄心意,让你收好。”我娘缓缓打开绢帕,明晃晃碧荧荧,包裹着无数细软,使她轻愁薄怨起来。“茵茵,让你婆婆破费了,这怎么好啊。”上官黎凝眉轻笑,道:“我妈素行菩萨心,常吃斋念佛。这些金银细软早已准备了,只是没来得及送。”说着话,我给娘洗梳头发,一面给她讲些趣事儿。葆君和爹收拾好炕铺,只等着我们早早歇寝。我一壁梳一壁轻声道:“是女儿不孝,嫁得远,伺候得少。待日后娘的病好些,我会接娘在毓秀楼里住些日子。一来疏心散疾,二来陪我和公婆絮絮话。”娘静静地坐着,任由我给她梳发,脸庞上绽出一抹笑意。“茵茵,你公婆待你可好?上官黎待你又如何?娘的心总记挂你,一时半刻也不敢闲适。”我拿着鸾蓖微一思虑,给她脑门后盘一个发髻,回道:“公婆自是待我好。上官黎……黎哥待我也好。娘别再为我操心了。”月光轻轻落满娘清瘦的脸庞上,我望见娘眸中带泪,流露无尽眷意。“茵茵,你也别瞒娘。葆君都给我说了。”娘说着,一抬手揩了揩惆怅的眼泪。 上官黎感到窒闷,一人走出篱笆院,踱步走至村口。村旁,一条小河蜿蜒流淌,河水清透的汩汩潺湲声远远便能听到,月辉下他茕茕而立,遥遥望去,像一道苍凉的剪影。 翌日天亮后,大爹黄天豪来得早,张落我娘进省城承德住院治疗。我爹安顿好我和上官黎,带着上官黎给的二十万块钱,同他们上路了。送走了亲人,家中只余有我和上官黎。我们每日悉心喂养家里牲畜,时间如飞梭而过。一晃已是五天后,我站在羊圈栏里正添饲加料,身后黄静婷一脸灿笑悄然而望。 一回脸,我发现黄静婷伶俜而立。旦见:一身君子兰挑花纱质褶子裙,裙底边缘有细窄的珊瑚色花线做点缀。双臂白皙半裸在外。指尖涂以寇丹,莹闪鲜明。脖颈上戴一串錾花钯金项链。手腕各有一串石榴石玉珠链,闪金镶玉,自显妖娆。而她一头微棕色飘逸的长发,柔柔舒展的垂在两肩。额头之上,墨色镜框竖插头发深处。相形一望,高挑的体态,美媚端正的形貌,让我着实长嘘一声。我正欲开口,她已抬手,抚摸我胸前一串名贵的翠玉银杏叶欧泊项链。看了一会儿,又抬手抚摸我耳朵上两只挂珠祖母绿耳钉。 我喜然一笑,急切问:“姐姐何日回来?为何不声不响?”黄静婷垂下手臂,捂了捂鼻子,回道:“昨个儿来的。听说你娘到省城治疗,妹和妹夫也都来了,今天就来看你们。”我离开羊圈,她随我进入篱院。黄静婷道:“佩戴如此名贵的项链,却站在粪堆里,实在有失妹妹身份。”我轻颦一笑,说:“何来身份?姐姐是在取笑我了。”正说话呢,上官黎从屋中走出。“我当是谁的声音,原来是静婷姐来了。”他温文尔雅地问。黄静婷尚未回话,只打量上官黎。旦见:面如银盆,天庭饱满,地角丰圆,两道剑眉,一双俊目。一身休闲着装,使他那张惊为天人帅气的脸庞愈显突出。“姐姐怎如此看他?是不认得了,还是……”我见黄静婷半天未吱声,打断了她的思绪。“妹夫,你发福了。瞧你的肚腩,俨然像个三月孕妇。”她笑瞋地说。“哈哈,这是真的么?静婷姐好眼力。”上官黎失声笑了几声。我将黄静婷按坐在椅凳上,她轻掀裙裾,跷起了腿。“姐姐毕业了吗?见姐姐一回实属不易。”我给她洗了一盘桃杏果儿,拿给她吃。 一语未了,铁柱从屋里走出。“喂,金琐儿跑慢些。”话音落处,一个唤作金琐的小女孩,满头稀发,微微黯黄,大眼滴溜,小唇点红,胸前罩《喜鹊登梅》红色涎兜,一只嫩腕上是银螭缨络,光赤脚丫,活蹦乱跳。 黄静婷手拿鲜颤颤的蜜桃,逗引道:“金琐,来,快过来。”我看着喜欢,准备抱起。谁知,待走近前,一揽手,她竟咿咿晤晤哭弄不止。“铁柱哥,她不让我抱哩。”我苦笑一声。铁柱抱起金锁好歹哄宠一阵,哭声便戛然而止,好半天变为轻轻地抽泣、咳嗽、擤鼻涕。他将金琐送入我怀里,我抱着一阵亲吻。黄静婷将孩子接了过去,后来上官黎又抱着孩子,而且从衣兜掏出五百块钱,塞进孩子的怀里。铁柱望见上官黎给金琐塞钱,婉拒道:“不,黎哥,金琐不能要。黎哥,不要娇惯了她。”但,上官黎非常喜欢金琐,不论铁柱怎么回绝,还是坚持了原则。上官黎笑道:“不论怎样,孩子是我们的未来。我上官黎不缺钱,你素来对淑茵和葆君百般照料,这点好处不算什么。”铁柱穿着宽松的鼻烟壶色裤衩,露出粗壮的四肢,肌肉发达,看上去十分壮实。黄静婷对铁柱说:“铁柱,这是妹夫的心意。农村不比城里,几百块钱不算啥,至于孩子就大不一样了,它会让孩子感到温暖。”铁柱咧嘴唏唏傻笑,不料金琐骤然爆发出裂帛般地哭声。众人一惊,回眸望去,发现倪二狗带着媳妇串门。旦见来者:大腹翩翩,脸庞黝黑泛着紫红,两条眉毛深扫入鬓,鬓角一颗逗大美人痣。一根黑辫缠着一根红绸带,撅在脑门后。“嗳哟,两天前就已听说,果然是你们回来了,真是喜事。”倪二狗抬高嗓门的一声,使金琐哇哇乱哭乱嚷。“不哭!不怕!他不是天王老子,不是孤仙鬼怪,你别害怕。”铁柱连讥带嘲地哄宠金琐。倪二狗走至众人眼前,笑唏唏油腔滑调,道:“我隆重介绍一下!这是我媳妇鄢翠枝。瞧,这大肚子,快七个月了。”鄢翠枝似笑非笑绷着脸,黄静婷给她让了个坐。不料,鄢翠枝严肃地道:“不!婷姐。我不坐,站着对胎儿发育有好处。”黄静婷只好自己坐下。上官黎打量倪二狗,见一副大大咧咧的模样,说笑间骨子里透出男人的精野,心想,这大老爷门肯定同淑茵家有密切关系,于是从衣兜掏出烟,递给了一支,又递给铁柱一支。倪二狗道:“铁柱,给我介绍介绍,我和翠枝还是头一回见着呢。”铁柱不好气地注视倪二狗,碍不下情面,笑道:“他是上官黎,你应当叫黎哥。”倪二狗一听,脸上绽出灿烂的笑容:“哦,黎哥!那好,我倪二狗记住了。翠枝,快叫黎哥。” 大家各行其事,铁柱看护着金琐四处撒欢。我凝视一轮落日,正渐渐地被山峦蚕食,感到恼人的黄昏向自己袭来,心间万种滋味,无法排遣,又烦躁又忧伤,看着倪二狗想发脾气却毫无精神。我给黄静婷递了个石榴,她接了后,用手扳着颗颗红粒,慢慢咀嚼。一排篱笆栏边,粉、紫两色紫薇花相继开放,像是立在篱笆间无数只贵玉雕就的酒杯,盛满浓夏的烈酒,轻濯回荡间散发醉人的馨香,弥漫在幽静的院落里。窗下,静立一株老杏树,坚硬的树干笔直而上,褐色的老枝,向半空伸展。我记得每年春天,它就繁茂得有如一团淡绯色的云。现在时值浓夏,枝桠结满黄澄澄的肉杏,像坠着一个个金元宝。我直起身,顺手摘下一柳篮递给黄静婷。我说:“杏子已熟透,我给你摘。”黄静婷素来喜吃杏子,便不推辞,赶忙接住了。而鄢翠枝垂立于杏树下,不停地抬手采摘熟杏,街进嘴里。黄静婷觉得甚为好笑,对我说:“她那是害喜哩。女人一害喜,犹喜吃素的、酸的。”我偏听偏信记在心里,又觉得好奇,笑道:“女人们的事,你比我懂的多,以后我要向你取经哟。”黄静婷一翻白眼,笑道:“妹妹别小看我,女儿们这当子事,我比猴儿还精明哩。” 鄢翠枝连吃数枚肉杏,一时间胃涨如鼓,酸气横溢,无形之中,打了个饱嗝。众人听清楚了,纷纷将目光移向鄢翠枝。倪二狗对此十分不满。他一脸阴鸷,也未打招呼,拽住鄢翠枝的一只手,一面嗔嗔怪怪地埋怨,一面往家的方向回。 第一一二章 侨祖村玲珑遗圈 暮色降临侨祖村。一个牧童坐在犄角弯曲的黄牛背上,在嘴里撮起柳叶吹美妙的哨音。黄昏的紫晕像万道灿烂金芒,照满他瘦削的身躯上。倪二狗背负双手,携孕妻鄢翠枝从我家篱笆院走出后,经过轱辘车旁,望见有村妇坐在辛夷树下,用簸箕筛豌豆籽,遂停下脚步。那些妇女们因经久暴晒太阳的原故,每个人脸上都洇出一层腊纸色的黄褐斑。望见鄢翠枝挺着大肚子,徐大娘柔声媚语道:“翠枝几个月的身孕了?敢情男人陪伴散步,心情也会好些是吗?”鄢翠枝手抚小腹,十分惬意,一绺乌檀发从鬓间垂下。鄢翠枝故意抬高声调,笑道:“婶,七个月了。你可真说着了,我家男人须由我随着,我才放心。”铁柱娘捡着簸箕里的渣粒,笑道:“倪二狗自打有了你,整个人都变了,我们都不敢相信。”倪二狗吸着上官黎递给的烟,露出一副绅士的尊姿,道:“婶儿如何这样作贱我?原本我是实在,有啥说啥,不往心里憋屈。”鄢翠枝替夫解围,说:“他就这性子,怕一辈子也改不了。”铁柱娘停下手里活,顿声问:“看见我家金琐没有?小兔崽虽是个丫头,一整天在外面撒欢。”倪二狗目光蔑视,靠在车轱辘上吸烟,不停地催促鄢翠枝和他回家。鄢翠枝瞒不在乎,只顾同那些老妇们阴阳迭气地搭讪。鄢翠枝笑道:“婶儿,金琐和铁柱在葆君家院里。你们知道嘛,淑茵带着她男人回来了。嗳哟,那男人长得甭说了。”徐大娘叹了一声:“他是赫赫有名的上官家族大长子,家资过亿,声望在外,淑茵也算给我们村的人争了口气,长脸了。嫁的远,也嫁的好。不像有人窝在穷山沟,没出息。”鄢翠枝和倪二狗辨析此话,觉得话不投机,又自知嘴短,实难反驳,便准备回家。但刚迈出两步,身后传来孩童撕心裂肺地哭啼。众人回眸一望,一只雄赳赳、气昂昂的大锦羽尾花公鸡,扑上窜下,不停地往金琐身上啄。“铁柱娘,你家金琐让公鸡啄了。”徐大娘道。铁柱娘抓起一把豌豆籽,未反应过来,倪二狗已疾步跑前,一脚揣走了大公鸡。等众人跑近孩子,发现金琐裸露在外的肌肤嫩肉,从上到下,被啄得紫一块,红一块。铁柱娘一惊,抱着啼哭的孩子责怼道:“那该杀的亲娘、亲爹,咋让孩子单独跑出来?让鸡啄成啥样了,万一让野狗扯咬了,还得了嘛。”说着,哭天喊地嚎啕。徐大娘搂过孩子一瞧,金琐脸上被啄出一块凹抠。徐大娘气呼呼地说:“谁家的大公鸡,放出来啄人。哪天非要活跺了吃肉。”其余妇女附声道:“今天多亏了倪二狗手脚利索,你应谢谢他哩。”倪二狗低头袖手掐灭烟蒂,看孩子并无大碍,笑道:“铁柱是咋整的,连个孩子也带不好?幸亏是只鸡,万一是只狗可就麻烦大了。”众人你一言我一句,铁柱寻声匆匆追来:“咋了,出啥事了?”铁柱娘重重地挤了一眼:“还咋了?金锁让公鸡啄了。”我和上官黎听见人声沸腾喧哗,甚觉蹊跷,于是朝这边走来。未等走近,看见众人围着金锁嘘长问短。我说:“嗳呀,一定是金琐出事了。”我和上官黎拨腿跑近他们身边。“金锁,我的命根儿,不哭!不哭!”铁柱急得涨红了脸,攥紧金琐的手,哄慰着。我们来到身旁,一看情形,惊得目瞪口呆。上官黎说:“那公鸡就该杀。偏要放出来啄人家小孩。”铁柱脸面阴沉,说:“今天因为看见你们,我才疏忽大意,金琐也贪疲,东躲西藏,就跑出来了。”我望着孩子的脸蛋,焦急道:“我爹也不在,否则就给金琐抹点药。”铁柱娘说:“茵茵,药品都在屋里,你给找着抹点药,行吗?”徐大娘急得团团转:“千万别让孩子感染了,要赶快上药。”铁柱眼巴巴望我,嗫声道:“淑茵,有药吗?”我一皱眉,思忖一会儿,回道:“应该有的。铁柱哥,上我家瞧一瞧。”铁柱不敢犹豫,同我往家中走。到了家中,我把爹的药匣盒翻了个遍,也没找到消毒止痛药。正纳闷不已,铁柱拿起桌上一瓶药水给我看。“淑茵,看看这瓶里是啥东西?”我打开药盖闻了闻,发现是酒精水,对铁柱说:“是酒精消□□水。铁柱哥,要不要试一试。”铁柱想了想点头同意了。我们急沓沓地走出屋,在篱笆院外,给金琐慢慢地擦抹消□□水。铁柱娘给金琐擤鼻涕,怨骂不止。徐大娘道:“铁柱娘,你别怨骂了,怪孩子点儿背,刚出门就让公鸡给啄了。往后你留点神,看护好她。”铁柱娘见金琐还在抽抽噎噎,于是让铁柱唤来孙桃仙。鄢翠枝伫足一旁心生涟漪,拿起金琐小手用嘴吹。我给金琐抹完药水,拧起药盖。我说:“行了!抹完药水,她就不会感染。”倪二狗在我脸上一瞟一瞥地望,刚要开口说话,铁柱和孙桃仙踏步走来:“谁家的公鸡,活阎王。把我的金琐怎么样了?”孙桃仙揽住孩子,只见脸上青青紫紫,斑斑点点,一下给吓懵了。“天哪!我的金琐咋样了?”眼眸一软,泪水夺眶而出。金琐一望亲娘宠着,愈加啼哭闹腾,两手不停地往脸蛋上抓挠。我一急,攥住金锁的手,道:“宝贝!再痒痒你也千万别乱抓。”铁柱怕金琐把伤口抓成溃疡,内心急切,说道:“要想办法不让她碰伤口。”孙桃仙说:“她已懂事,那伤口一定痒痒难受。”我忧心忾叹道:“如果一旦感染,那将十分麻烦。”众人亦不知道怎么办好,正当嗟悼之际,倪二狗一拍大腿,叫道:“这有何难,我有办法。”话音一落,紧忙钻进邻家鸡舍,逮住一只大公鸡,拔下一根又粗又硬又长的翎尾羽。“金琐,乖。”倪二狗将羽毛递给金琐的手里。金琐一看,一根漂亮的羽毛,一时忘了身上伤痕,咯咯地笑了。众人发现金琐破啼为笑,心情全都放松了。正在此时,有人说村长家给玲珑戴颈项圈,是个特别的仪式,于是大家交头接耳。徐大娘说:“玲珑从小爱生疾患,还被人拐走了,家里人整天为他捏着一把汗。”铁柱娘说:“戴颈项圈的说法,自古有之。也许我们也要为金锁戴一个。”孙桃仙笑道:“娘,既然他家要给孩子戴,我们就去看一看,以后给咱家孩子准备着。”铁柱娘回道:“嗯!那也好。”这样,众人一窝蜂地朝村长家涌来。还没走近院,已见众邻坊相伴前来。有邻坊问:“铁柱娘,来看孩子戴圈的吧?”铁柱娘笑道:“是呵,我们准备将来给金琐也戴个。”待近到村长家,小玲珑脸畔洗得白净,额眉处点一颗红印,穿着簇新衣裳,一个人撒泼玩耍呢。我和上官黎随在铁柱一家身后,伫步村长家漆迹驳落的木格窗下,如听纶音佛语般,倾听村长家诵经。有人大声嚷嚷:“喂,村长呀,怎么还不给孩子戴圈,大家都来齐了,等着呢。”村长和媳妇诵念完祷告经,督促玲珑吃了长寿面,开始准备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项活动——戴颈项圈。玲珑整三岁,长得瞒机灵,大眼圆脸,胖嘟嘟的脸颊上两只深涡,俏皮可爱。铁柱娘问道:“村长,念诵的是什么经?能拿给俺看看吗?”村长抱着玲珑,笑道:“铁柱娘你别急呀,等我拜了菩萨,再给孩子戴上圈。”说着,把玲珑放在炕上,怕他调皮捣蛋,顺手递给一块糖。“乖!爹给你戴圈了。”众人嘻嘻哈哈地望着,村长将一个用纯金和纯铜混制的金螭璎珞圈戴在玲珑脖子上。戴完后,村长和媳妇又一阵诵经。众人异口同声道:“瞧,戴上了,保管长命百岁。”玲珑一脸憨笑,嘴角直流涎水。孙桃仙把金琐放在地上,玲珑就同金琐玩耍。上官黎对我说:“孩子有此俗规,那咱们是否也借鉴一下。”我笑了笑,回道:“嗯!戴颈项圈是侨祖村的传统,肯定有意义。”铁柱说:“回家以后,我也弄来一个,给金琐戴上。”孙桃仙笑道:“孩子要三岁才戴,你猴急啥呢?”村长望见铁柱一家站着,发现金琐身上有斑斑淤青,笑道:“铁柱娘,金琐咋了?”铁柱娘伤叹道:“甭提了,被公鸡给啄的。也不知是谁家的公鸡,趁我们不注意,啄成那样了。”村长再一看,我与上官黎伫立在侧,有些惊讶,问:“茵茵,这是上官黎吗?我快认不出来了。”我笑道:“村长,是上官黎,随我从杭州回来。”村长微笑着,同上官黎握了握手,给上官黎递了一支烟。村长说:“我们茵茵可是闻名侨祖村的美人,嫁到杭州乃是我们村的喜事。”上官黎一听,好奇地问:“村长为何这么说?”村长语重心肠地回道:“原先,侨祖村三年逢一旱,五年遇一灾,是全国著名的贫困村,家家靠几亩薄田过日子。后来,改革开放的春风吹进山里,我们村里人如梦初醒,年轻人们都出村打工,靠在城里的高收入维持家济。年成好了,收入高了,生活就慢慢殷实起来了。你想一想,茵茵能嫁出去,嫁给你们富户,那不是她的喜事,不是我们村里人的喜事吗?哈哈。”正说话呢,玲珑突然向上官黎身上扑来,抱住他的双腿。上官黎俯身用双手捧住玲珑的脸畔,欣悦之余,从兜里掏出五百块钱,塞进玲珑的手里。村长一看不好意思,忙推辞。我笑道:“村长,你别推辞了,那是上官黎一点心意,你让孩子拿着。”由于玲珑活泼可爱,也讨人喜欢,上官黎将他双手抱起亲呢一番。村长媳妇走来,递给铁柱娘一沓经卷,道:“我们已祷告完毕,‘诵经’给你。”铁柱娘目露金光,似乎比关注金琐还上心,笑道:“祷告书上说的啥?是个什么意思呢?”村媳妇回道:“诵的是‘菩萨’经,什么观音送子,普渡众生,长命百岁,主要是指人心向善之类的话。”铁柱娘笑道:“好!我拿着。”铁柱问村长:“玲珑的颈项圈在哪儿做成?”村长回道:“城里的金匠给制作的,一个圈值两千块钱呢。”铁柱笑道:“等我家金琐三岁,我也给她做一个。”众人说说笑笑,围挤在堂屋中。玲珑脖颈上戴着明光锃亮的颈项圈,追嬉金琐,两人不觉间跑出门外了。谁知,等众人从村长家出来,暮色完全袭暗下来,发现玲珑脖颈上的圈儿不见了。村长媳妇拉住玲珑的手,问:“快给娘说,你脖子上的圈儿哪去了?”玲珑支支吾吾半天,把众人惊唬住了。孰然不知,一个颈项圈价值两千块钱,而这还不是最主要的,它能保护玲珑长命百岁,健健康康呢。我和上官黎随同铁柱一家,守候在村长家篱笆墙外,大家询问众邻坊,居然无人知道。后来再问玲珑,说是让叔叔拿走了。“哪个叔叔呀,长啥样?”村媳妇一急,“啪”一巴掌,打在玲珑的背上。玲珑感到莫名其妙,当即哇哇大哭。铁柱娘把村长媳妇拉到身边,说:“村里闲人多,刚才一阵谁也没注意,现在指不定被什么人拿走的,估计问是问不出名堂了。”村长媳妇眼眶打泪,道:“该天杀的!真是气死人,谁跟我家捉迷藏哩。”铁柱说:“万一不行,晚上挨家挨户再问问看,是不是有人故意折腾人呢。”我望了望天色,阴云翻滚,疾风啸啸,轻声说:“风乱转,不用算。晚上将要变天。大家应该尽快寻找。”村长道:“村里人难道无法无天了,明目张胆地行窃东西,谁能防犯。”说完,带着媳妇,一家一户地寻问。我和上官黎刚回到家中,李葆琛哭哭啼啼立在门口。我怔然望见,感到惶恐,问道:“葆琛你咋了?快给姐说。”李葆琛吞声饮泣,抹眼诉说:“爹娘正打架呢。爹喝了酒,摔烂了娘最喜爱的‘三月绣球’,还打了娘。”我听后,不敢迟疑,赶忙同上官黎奔往姑姑家。等来到姑姑家,姑姑披头散发坐在炕头,呜咽不止。而姑爹满脸涨紫,脸颊和下巴的轮廓黯然无光,张开的双唇间透出一缕光亮,牙齿像是一个黑色的野兽的阻影,酒气熏天,坐在板凳上喝闷酒。“姑爹,你咋还喝呢?”我忙上前,夺过他手里的酒盅。姑爹抬眼一望,笑道:“是茵茵来了。姑爹……姑爹没事,就是喝,喝了点酒。”我目光凛冽,狠狠注视,道:“还说没事?那花咋给砸了?”姑爹嘿嘿一笑,晃悠悠直起身:“那婆娘絮絮叨叨个没完,我给她点,颜色看看。”“姑爹!!”我重重拽了拽,他便颓丧地坐在炕沿上,“喝成这样,还打人,你哪儿是我的姑爹。快,给姑姑陪个礼,道个歉!”姑爹喷出一口酒气,从衣兜战战兢兢地掏出烟,刚要点燃,被姑姑一发狠,一掌打落在地:“抽,让你再抽。不要命的酒鬼。”姑姑连哭带诉,李葆琛在不停地哄劝。上官黎望了望我,觉得有些尴尬,回避地伫立门外。姑姑使劲哼了一声,道:“接连喝酒三天,连鬼影子也找不见,田地的农活忙得我累断了腰。你可倒好,只顾自己享乐。”姑爹深垂着头,半闭双眸,似睡非睡一声不吭。李葆琛嘤嘤地哭着,我说:“葆琛,扶你爹到炕上,让他睡觉,等醒来再说。”李葆琛一听,将她爹扶了起来。姑姑伫立窗下,脸上凄泪直淌,说道:“去年收成不好,本指望今年好好干,谁想他整日价一副不醒人世的嘴脸。”李葆琛回脸说:“淑茵姐,爹已经喝了三天酒了,农地上的活毫不插手,全是娘一个人操持。”我回道:“姑姑别太伤心,我明天来问问他。”姑姑拿起笤帚,将打碎在地上的花盆扫进垃圾桶。“茵茵,姑姑让你看笑话了。姑姑原打算请你和上官黎来家吃饭,不想最近几天,他天天在外喝酒。”我们正在说话,姑爹四肢伸展躺在炕上,已传出鼾声。一切安顿妥当,我走出了屋。但是,屋外不见上官黎的影子。四下寻找,发现他在晒谷场碾石上默默静坐。 上官黎仰望天空,暮色渐浓,像是书画大师蘸笔涂画的墨迹。云层薄而高,月光清而远。草地上凝着露珠,荒野在月色下迷离的铺展,疏疏落落的树丛,被月光染上一层银白。风在林间低诉,像有一支笛子在丝丝缕缕吹动。蝉声唧叫,绿色的萤火虫在草木间飞舞。上官黎吟声念道:“夕殿萤飞思悄然,孤灯挑尽未成眠。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 第一一三章 薄命郎夭逝黄泉 初秋的早晨,空气湿漉漉的,杂草上,瓦片上凝结一层迷离不散的露水。榆树上,有些叶片变得枯黄,摇摇坠坠地挂在枝头。篱笆畔,一丛紫薇将要枯萎,因为没有水肥滋养,茎干软蔫,缠绕蛛网。铁柱披着黑布长袖褂,左手拤着一块高粱面饼,右手拿着一根剥了皮的长葱,大口嚼着,从我家门前经过。我抱着水盆刚走出来,同他撞上了。我把水泼到地上,笑问:“铁柱哥,一大早你要上哪儿?”铁柱咽下满嘴的面饼,笑道:“皇姑河滞洪闸正在泄水,村长让我盯住点。”抬头一望天,阴云蔽空,晨风刮在脸上冷飕飕的。我笑道:“水缸出汗□□叫,不久将有大雨到。你快去吧。看样子老天会下雨呢。”铁柱笑了笑,咬了一口高梁面饼:“对了,我给桃仙说了,中午让她做一顿饭,你和上官黎来我家坐客。”我轻声应着笑了笑,他便转身匆匆走了。我进到屋中,上官黎问:“你在和谁说话呢?”我兴冲冲地回道:“是铁柱哥,他邀请咱们到他家吃午饭。” 铁柱走近皇姑河畔,看见哗哗的河水使劲冲击滞洪闸口。河堤土坡上,栽着一簇簇蓬松的紫穗槐。在往两旁看,众多蓖麻随风摆荡。以村长之意,是让铁柱观察闸口的水势,如果漫上堤岸,需要尽快回报。铁柱望了半天,见大水不断逼涨,距最高处的闸沿尚有一段距离,索性一屁股坐下来,守候着水面上涨。快到晌午,铁柱坐的时间久,迷迷澄澄地睡着了。等他一睁眼,被眼前的景状唬呆了,只见滞洪闸里的水渐渐高过闸口,正汹涌澎湃地往外溢。他心里害怕,沿堤畔往前跑,不料,一个趔趄,竟神不知鬼不觉地滚入了河道之中。河水足有两丈来深,顷刻间,将不懂水性的铁柱淹没。铁柱靠着意志拼命划水,谁想越陷越深。 大约晌午时分,村长带着一伙人来视察堤情。但来到堤岸下,却不见铁柱的影子。众人诧闷,四处寻找,始终未发现铁柱。于是村长命令人赶回铁柱家,去看一看。那人急急忙忙地来到铁柱家,正好孙桃仙在烧饭。只见她胸前围着一条硕大无朋的、浆得发硬的套头绿围裙,腰背后结着一个利索的蝴蝶扣。那人迫不及待地问:“桃仙,铁柱回来了吗?”孙桃仙一愣,笑道:“你咋问我呢,他不是去守滞洪闸了吗?”那人一听,顿时惊慌了。“不对!闸口附近根本没有铁柱。这个时候他会去哪儿?”孙桃仙揩了揩沾满白面的手,不以为然道:“他一定走哪了。你们没有好好找找?”那人觉得也有道理,转身给村长回报去了。村长听完他的话,愣在原地。有人提醒村长说:“嗳呀,铁柱莫不会出啥事吧?”村长脸色骤然一沉,像有人给了他当头一棒,反应过来,道:“那就快点找。铁柱做事,从来踏踏实实,毫不马虎。他肯定在附近。”众人慌起手脚,唤着铁柱的名字,东奔西跑地寻开了。 孙桃仙做好午饭,依然不见铁柱回来,于是隐约不安。我和上官黎提着礼物,来到他家,才知道铁柱不见了踪影。上官黎道:“甭急!估计他有事离开滞洪闸了。”孙桃仙颦起额头,焦躁道:“他会上哪儿?这么紧要的时刻,偏不见了。”话音未落,村长又派人来,说道:“铁柱怕是出啥事了。村长让你们都出来找人。”孙桃仙一听,大惊失色,顿时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急忙带着我和上官黎四处寻找。说也巧了,正待众人四处寻找之机,天空密云凝聚,雷声大作,不多时一场暴雨不期而至。在这样的天气里,众人依然在寻找铁柱,一直到下午四点一刻,人们在闸槽发现了铁柱的尸体。孙桃仙闻讯赶到现场,我和上官黎一样紧随,孙桃仙一看铁柱的尸体,当即晕倒在地。村长已吓傻了,驻足堤畔之上,浑身打颤。“铁柱哥,铁柱哥。”我简直不敢相信眼前事实,拼命嚎啕,想看一看铁柱的面颜。村长失声恸哭,急命人把他的尸体抬回了村。铁柱爹娘见到此情此景,已泣不成声。铁柱娘哭诉道:“铁柱啊,你走的太冤屈了。你刚二十三岁,就这么走了。你让爹娘咋活呢?”铁柱爹扶稳老伴,身体颤抖,道:“早上出门还好端端的,现在竟命丧黄泉。老天爷真要人命哩。”我和上官黎看护着炕上躺着的孙桃仙,她脸色铁青,牙齿叩响,还伴着不断地痉挛。村里人听说铁柱出事了,半刻功夫汇集而来。只听有人道:“铁柱真是命短。去年和葆君险些掉进皇姑河,今年就淹死在滞洪闸里。”铁柱爹心疼儿子,拿着白布毛巾将铁柱沾满脏垢的脸擦得干干净净。村长自叹失职,拳捶土墙,泪流满面。众人哭作一团,为薄命青年感到遗憾。倪二狗和他娘,还有鄢翠枝也都来了。倪二狗道:“老天爷咋这么作弄人呢,人咋能说没就没了。”众人望着铁柱冰冷的尸体,全身泥淖,面色苍白,嘴唇上翘。鄢翠枝伫立眼前,正要看一眼,被倪二狗他娘拉了过去:“翠枝,你快站到娘身后,看你掉个大肚子,别让死人冲了神。”鄢翠枝听了,忙回过脸,躲在倪二狗的身后。在铁柱家的内堂屋,上官黎给孙桃仙倒了一杯水搁在窗沿上。我则紧攥着孙桃仙的手,生怕她生出闪失。众人慌乱成一锅粥,哭哭嚷嚷,吵吵闹闹。谁料金琐看不见爹娘,跟着在一旁哇哇大哭。鄢翠枝面和心善,一望金琐蹲在墙旮旯啼哭,让倪二狗抱了过来。铁柱爹拉住村长的手,诉道:“村长啊,你说这事咋办?人可是你支唤去的。”众人围拢村长身旁,想听他怎么解释。村长憾声说:“大家不要急。人死了,我作为村长负带头责任,我向大家保证,一定不会让铁柱死的这么冤屈。”有人大声道:“村长,那以后铁柱家就怕少了顶梁柱了呀。”村长回道:“铁柱家的事,就是全村老少爷们的事。”铁柱爹又道:“这年头,老天爷要人命,我……我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啊。”村长扶着铁柱爹,颤颤道:“铁柱他爹,你放心,我肯定会给你个交待的。等先下葬了铁柱的尸体再说。”铁柱娘爬在铁柱身上,声泪俱下道:“我的铁柱啊,你死的冤屈,娘也不活了。”众人怕她有意外,全都紧紧盯着。 村长原本老实厚道,但眼下惹出麻烦,他不敢怠慢,急忙召开村委会会议,讨论铁柱下葬事宜。村长对村领导干部们说:“铁柱是我吩派看护滞洪闸的,现在他出了意外,一是我的责任,二是全村村干部的责任。我想听听大家的想法。”领导干部们低头吸烟,深深郁闷着。半天过后,有人发表看法:“铁柱是我们村的人,他的死与我们有直接关系。这档事是领导疏忽大意所致。”村长目光紧蹙,吸了吸鼻涕,呜咽地失声哭开了。有人又说:“铁柱是个好同志,勤奋踏实肯干,失去他着实可惜啊。”村长应着,飞快思索着处理善后的办法。谁料想,孙桃仙光着脚丫,哭天抹泪地跑来,道:“村长,我家铁柱怎么得罪人了?偏把他安排在最危险的地方。你说,你寐着良心,这是啥意思?”大家一看孙桃仙闯进会议室,遂都站起了身。有人提醒说:“孙桃仙,这是会议室,你咋闯进来了?”孙桃仙哪管顾得了那么多,拦门重重坐在槛沿上,劈腿叉脚地嚷:“今天你们必须给我个说法,否则我孙桃仙也不活了。”说着,将头狠狠地撞向铁门。我和上官黎紧追慢赶尾随而来,一眼看见几个村干部谏劝孙桃仙。有人劝解道:“我说孙桃仙啊,你咋能不讲道理?村长别无害人之心,委派他去,也是工作原故嘛。”孙桃仙“呸”地啐了一口,哭骂道:“我死了男人,当然要为男人申冤。村长用人不当,委派不周全,偏就铁柱一人守滞洪闸,这明摆着是要把他往火炕里推。”村长眸中带泪,呛然道:“桃仙啊你别哭,别嚷。你家铁柱的死与我有关,与全村有关。我会给你个解释的。”孙桃仙依然哭天喊地,任由我和上官黎怎么劝阻,也无济于事。有人替村长说软话:“村长日夜操劳,难免有欠妥当不周之处,铁柱之死是个意外。大家应该谅解他。”孙桃仙道:“谅解?你说我怎么谅解,谁没个男人,男人死了,还叫我怎么活?这以后的日子咋过?”村长捶着头痛苦不堪,我低声道:“桃仙,快起来吧。村长正在想办法解决,你先和我回家。”孙桃仙头上卡着梦巴黎发卡,一把鼻涕一把泪,两腿分叉畅开,孩子一样乱踢乱打,唾沫点子雨珠一般在空中飘零,任由人怎么拉拽,也无动由衷。村长双眉拧紧,眼皮翻跳,嘴角气歪,指间拈着一支烟卷,草沫簌簌飘出。我蹲下身抓住孙桃仙的手膀,我知道,她曾因一个孩子的夭折罹犯精神病,我担心她会再次复发,生怕有意外。上官黎给村长及其余干部各递了支香烟,好言好语,央求他们处理好铁柱的善后。上官黎战战兢兢地道:“村长,必竟铁柱是无辜的,他命运多舛,实在让人惋惜!务必请村长料理他家丧事,不要让铁柱爹娘伤心,更不要让村里人流言蜚语。”“我懂!我懂!”村长点头连连称是,一截香烟已给拈成碎屑。几个村干部围拢孙桃仙,好说歹说,方把她哄骗起来。孙桃仙摇摇晃晃地立在门槛边,指手划脚,道:“既然,你们保证给我家铁柱处理好后事,我孙桃仙就等着了。”说完话,捡起一只踢掉的鞋,扭头踉跄地消失在薄暮中。 铁柱的尸体静静地躺在地上,全村老少爷们纷纷围观。孙桃仙推开人群,像只发疯的母狼扑倒在铁柱的身上,哭喊道:“我的夫呀……千刀万刮死不足惜的夫啊,你就这么撇下我们娘儿俩就走了吗?阴曹地府我也要把你追回来,谁让你死的冤,走得不明不白的啊。我的夫呀……你年纪轻轻,丢下我不管不活,丢下金琐不管不活,你非要这么绝情,这么绝义的么。我的夫呀……从今往后,你可怎么让我活?你咽了气一走了之,走也要走个干干净净嘛,偏往那火炕深水里跳。”铁柱娘悲呛地随之爬过来,抓住铁柱的手,大哭道:“铁柱,娘的儿啊。你命非如此嘛,薄命的儿啊。你就这么走了,不管爹娘后路了。铁柱啊,你死的好冤屈啊。”铁柱爹垂立尸体旁抽抽噎噎。村邻们有的掩面而泣,有的窃窃私语,全都为铁柱打抱不平。只听孙桃仙又哭道:“我的夫呀……金琐那么小,你还说要给戴个颈项圈,还说等她三岁拜认个甘爹甘娘。谁知你就先走了,我的夫呀……黄泉路上,小鬼魍魉你都不要得罪呀,走好你的路。我求菩萨,给你行善心,我求阎王,给你发慈悲,让你在天上地狱都安宁。我的夫呀……莫怪妻儿和你就此分道扬镳了,从今往后,只能阴阳两隔。”村邻眼望孙桃仙哭得死去活来,怕生出不测,纷纷上前拉劝。不料孙桃仙死活不依,抱住铁柱的尸体哀号不已。众人正束手无策,孙桃仙蓦然栽倒了过去。“嗳呀,桃仙晕倒了,快把她救醒。”有人惊呼道。铁柱爹一望,自家儿媳再次晕倒,实是‘忠贞有节’,实是‘一代烈女’。但总要赶紧救人吧?于是唤来两个妇人,将孙桃仙抬进屋,又是掐人中,又是捋胸脯,一会儿功夫过后,孙桃仙慢慢苏醒。铁柱爹道:“儿媳啊,你一片忠心,天地明鉴!你保重自己的身子要紧……千万别有个闪失。那金琐以后可就……”孙桃仙鼻涕眼泪满脸颊,嘴唇咬得发青,牙齿“嘣嘣”叩响。“爹呀,我可怎么活……铁柱无情无义抛下我们娘儿俩,这一走……从今往后……我的路可怎么走?”孙桃仙悲悲戚戚,肺腑之言,句句透人心骨,震人耳膜。铁柱爹用毛巾揩着眼泪,稀里糊涂直点头,应道:“桃仙你别怕。从今往后,还有公公婆婆……你好生照顾好金琐……”我坐在炕头默默落泪,心神憔悴,已是万念俱灭。此时,夜色渐渐驰来,窗外微弱的虫声唧唧,一片清幽。屋里人声鼎沸,嘈杂异常。南窗下是一条长炕,铺着毛毡,毡上蒙了明黄新婚缎褥,而褥子上仰面躺着孙桃仙。铁柱爹话音刚落,村长带着得力助手踅身回来。“铁柱爹,”村长握住铁柱爹的手,愧疚道:“铁柱的死,与我的失职有关,也与全村委会有关。我们商量过了,铁柱的尸骨按照村葬的仪式进行。”铁柱爹一听,心绪汹涌狂飙,泪眼微微睁开几许,只说:“村长有主见,我们就依,请村长看着善后吧。”村长接到他的旨意,稳住心神,伫立堂屋中当众宣布:“众位父老乡亲,大家静一静!铁柱已死,生者节哀。经过我和全体村干部研究决定,铁柱的葬礼按照村葬仪式进行。大家不要喧哗,给死者以敬慰。”众多村民听完村长的话,立时噤若寒蝉。 一眨眼,是七天以后,铁柱的葬礼以村葬的特别高规格进行。那天秋阳灿灿,稍有些闷热,河中鱼儿翻肚皮,天上鸟儿倒栽葱,村长和村民帮助铁柱家准备给铁柱出殡。唢呐尖鸣刺耳,锣鼓响彻云宵。几个壮汉抬着铁柱的棺椁,从做完安灵道场的铁柱家走出来。铁柱爹娘、孙桃仙和金琐披麻戴孝,全身缟素,哭声震天,在众人的搀扶之下,亦步亦趋随在稳稳而行的棺椁后。 我和上官黎腰里围着白麻纱,来给铁柱送行。铁柱的坟冢安排在后山坟丘堆里,已置好墓穴,竖好墓碑。小路两旁全是前来观望的乡邻,路畔长满荆棘,一条被刈平的小道夹在中间。遥闻唿喇喇水声聒耳,飞禽振翅低唳回荡。我们踩在冒出地面的荆棘上,一步一步往后山走。谁知,刚走到半路上,一个意想不到的状况发生了。走在队伍前例的孙桃仙突然扯下缟素,痴声傻笑地奔入密林。 村长瞥眼一望,孙桃仙已窜入密林,当即喊道:“嗳呀不好啦!孙桃仙怕是发疯了。”事实上也果真如此,待众人反应过来,孙桃仙已跑丢一只鞋,披头散发,朝山上滞洪闸跑。铁柱爹恍然回过神,两腿颤栗,怎耐分身乏术。村长究竟见多识广,一面安排抬棺椁前行,一面带上三个村民,紧追孙桃仙而去。此时,孙桃仙筋疲力尽,精神崩溃,哭喊着奔向倚崖闸口附近。村长大惊,向孙桃仙喊:“桃仙,你慢点跑,小心脚底下,小心摔倒了!”三个村民同样大喊:“孙桃仙你咋了?还要给你男人送葬呢。”几人追至山崖边,眼看孙桃仙伫足崖端,无路可去。“哈哈……哈哈……哈哈……”只听孙桃仙尖声大笑,笑声传入密林,隐约传来回声。村长不敢冒失,和颜悦色,软语温存地劝导:“孙桃仙,你站下,千万别再往前走一步。小心。千万小心哩。”孙桃仙伫立崖畔,依然撕心裂肺地哭笑:“哈哈……哈哈……” 我望见孙桃仙疯奔而去,顿然醒悟。我心想,她肯定是失心疯又犯了,如若不然,她是不会给九泉之下的铁柱丢人现眼的。我泪水急涌,心脏剧烈抖动,双腿酸麻滞重。上官黎悄声问:“孙桃仙咋了?”我回道:“她有失心疯的前例,不用说是失心疯犯了。”上官黎一皱眉梢,倒吸一口气:“那她不会有事吧?这可是在送葬呢。”我摇摇头,心痛难以抚平,只恍恍惚惚随送葬队伍往前走。铁柱娘看见孙桃仙再次犯病,一时唬得目瞪口呆。她不敢迟疑,撇下金琐,一个人跑出送葬队伍。“桃仙,你咋了?听娘的话,快点站下。”她一身缟素,穿梭在密林深涧中,尤为显眼。但她究竟上了年纪,没跑出几步,已累得气喘吁吁。不得已,只能站定在原地,张望远处山崖上孙桃仙孤零零的影子。 远处山崖上,孙桃仙赤脚而立,凝视巍巍群山。深涧游动鱼儿,天上飞过鸟儿,可是哪儿有自己的丈夫呢?“我的夫呀。”她在心底呼唤。 村长汗流浃背地跑近,怔然一惊。原来,在孙桃仙身后,是万丈绝壁。“孙桃仙,听话,别乱动!”村长慢慢地一步步挪步靠近。孙桃仙目光痴呆,嘴角拧歪,嘤嘤哭个不停。“孙桃仙,我是村长啊,你把我忘了吗?”村长疏缓氛围,步步紧逼。孙桃仙一看村长,突然静静地注视起了他。依稀中,她似乎知道这个面貌熟悉的人是谁了。她闭住双眸,极力回想着,终于,她像恢复了意识一样,失声大叫:“我的夫呀……你不能走……” 第一一四章 鄢翠枝撞鬼怨夫 秋风自窗外徐徐拂进屋中,晚霞轻柔如烟飘荡在碧空深处。霞团形成火烧云,使我全身像披着红装。近日天气格外舒朗,和煦温暖而没有一丝寒意。从村东头赶着羊群,一路逶迤地踅返来,我已感到干渴难耐。几天以来,我天□□起暮归,赶着我的羊儿,一路经过无稽崖,绕过皇姑河,十分辛苦地看护它们。我从屋中走出来,拿拂尘将衣襟上的尘土弹了弹,把绾起的发髻松散下来,伸了伸酸软的背,一回眸,黄静婷来了。 黄静婷热切地笑着,旦见:披垂美亮如瀑的秀发,面如敷粉,唇若施脂,袅袅腰肢似柳梢,婷婷媚态宛如风,胸前是一串镶银链,耳朵上是两只晶盈夺目的韩式流珠坠。再一看,见她上身是簇新藕合纱衫,衫沿绣满荷叶用做打底,长袖之上则绣着云水潇湘图的云肩,下身是九分裤,脚上是水晶珠配饰的凉鞋,涂着鲜红拇指盖。 我笑道:“静婷姐,怎么站在这儿?是在等我吗?”黄静婷目光温婉地望着,见我一身长袖长裤的着装,既显得土俗,也有失身份,于是轻轻噗嗤一声笑着。我又问道:“姐姐为何冲我发笑?”她走近,将我的头发捋在脑后,拿起我手中的拂尘,扑扑轻打了两下,道:“瞧妹妹,娇贵的身份也让糟蹋了。这若是回了山庄,一定有人认不出你。”我抿嘴随她轻笑,刚要回话,鄢翠枝双手捂脸哭丧着急忙跑来。“翠枝,”我唤了一声,她却像没听见一样,径自向我家门前走过。黄静婷向来与她要好,拽住她的胳膊:“翠枝,你等一等。”鄢翠枝便站住了。“嗳哟,你脸咋了?”黄静婷问。鄢翠枝扭过头回避着我们的目光,低声哽噎。我道:“翠枝,你快说呀,究竟咋回事了?”我细细一望,鄢翠枝的脸庞上生出颗颗豆粒大小的红色疮疤。黄静婷登时一惊,忙问:“是被倪二狗打的?”鄢翠枝摇了摇头。黄静婷继续追问:“是掐的?挤的?揉捏的?”鄢翠枝又摇了摇头。我问:“不对!不像是倪二狗打的,一定是暗疮。翠枝,是吗?”鄢翠枝这么一听,羞羞怯怯咆咽地哭开了。我们顿时幡然醒悟,将她拽到杏树底下。鄢翠枝捂住脸,泪水轻轻掉落。不巧,上官黎走了出来,道:“怎么都在,在看什么呢?”探着往鄢翠枝身上望。旦见鄢翠枝突挺大肚,额上贴着参差不齐的刘海。鄢翠枝道:“不!不要看了。羞死人啦。”上官黎方知是怎么回事,不禁咯咯地笑开了。“笑啥?”鄢翠枝斜了一眼,哼声哼语:“还不快给我想主意,把我脸上的疮去了。”我方才弄明白,原来确是疮疤。 我问鄢翠枝:“翠枝,究竟怎么回事?这是多久的事?”鄢翠枝一脸迷茫,回道:“三天前,就是送完铁柱的第二天,睡了一休,早上起来就发现长疮了。”“会有这样蹊跷的事?”我脑洞大开,惊嗔地望着:“脸上长疮可不是好事,再怎么不能长在脸上。”鄢翠枝回道:“我是说嘛,前几夜睡在院落里,也没觉出啥,那天早上才发现,一天比一天愈加厉害。”黄静婷嘲笑:“翠枝妹妹莫不是做了见不得人的丑事,老天爷故意作难你。”鄢翠枝一脸羞窘,说:“婷姐不安好心,成心讥笑我。我鄢翠枝本本份份,能做个啥事。”我见鄢翠枝急得满头大汗,卖乖可怜的样子,笑道:“无非是暗疮,你就惧怕成这样。来,我爹药匣盒里有草药,肯定能给你治一治。”鄢翠枝一听,急喊道:“淑茵,还看着干嘛,快点给我整治一下。”我领着她们走进屋,在药桌上翻查病案,找出来一例治疗暗疮的处方。“黄芩20g,桑叶5g,丹皮15g,赤芍10g,蒲公英15g,银花5g,夏枯草10g,菊花10g……”我徐徐念道。鄢翠枝忧心急迫,等着我给开处方。虽然爹曾经手把手教过我如何写处方和开药。但是,我依然觉得有那么一丝笨手笨脚。那些中草药在药匣盒里,我必须认准每一味药,必须斟酌好它的用法用量。我按病例制定好用量,开好处方,在药匣盒里一味一味地称量。中草药是我爹从山上采挖而来,前一年冬天,他在家中筛选、晾晒、炮制,全都精心储藏在药匣盒里。 鄢翠枝笑道:“淑茵,你算救了我,如若不然,我非要变成花脸婆,怪脸鬼了。”我笑了笑,一面将称出来的草药包裹好,一面笑道:“只要不是疑难杂症,我爹都能医,爹从医几十年,我也学会不少。翠枝给你,你带好草药。”黄静婷问:“茵茵,都是啥药性,怎么能怯除疮?”我拿起处方,笑道:“这十几味草药都有通湿,除燥,抑火,舒脾络的功效。”鄢翠枝问:“草药何种用法?”我回道:“一天温火煎一副,十天喝完。”鄢翠枝感激不尽,拿出草药钱,说:“给!这是药钱。”我觉得她有礼有节,回绝道:“钱我就不收了,我常年不在家,你们照应着我爹娘就是了。”鄢翠枝道:“钱是一定要给你。你爹辛辛苦苦采挖草药,他也很不容易。”黄静婷笑道:“翠枝妹妹不必客气,你听淑茵的吧,她远在杭州,她爹身旁又没有依靠,你就帮着照应一下。”鄢翠枝抱着几捆草药,笑容满面,临走还是将钱搁在了桌上。黄静婷对我说:“翠枝不比倪二狗无理,做人讲厚道。”我笑道:“她有身孕了,恐怕心里美滋滋的呢。走,随我拿点柴,我回来烧饭。” 月色凄凉寂阑,像皇姑河的水,幽幽莹澈。窗外,杏树上黄澄澄的蜜杏密密匝匝,无形中散发出淡馨之香。我和上官黎坐在篱笆院里,心里已焦躁不安。我想念省城的娘,每时每刻都牵挂她的病情。坐在杏树下,悲哀和空虚深深占据了我的内心。我害怕寂寞的夜晚,夜晚使我更加思念至亲之人。但越是思念,越感到绝望,绝望更带来深深的、无可奈何的凄凉。同时,我也想起已故的铁柱哥,他短暂悲惨的人生在不经意间划上了终止符。为此,我感到伤心难过。静静地坐着,我的耳畔不时传来金琐的号啕声,那种哭声阵阵尖锐,使我听后微微战栗。 我对上官黎说:“你听,那是金琐在哭。”上官黎屏声凝气,听了一会儿,也道:“嗯!是金琐。”我心里忐忑不定,像被一道魔咒牵引着,便有进铁柱家一探究竟的冲动。“不!淑茵,还是不要去的好。再说,明天咱们要上省城看你娘,今晚早点歇息。”我刚要站起身,被上官黎扯住衣襟,站在原地。我的耳畔依然是金琐的哭闹声,听得人惴惴慌乱,最后,我坚决地撇下上官黎前往铁柱家。才走近铁柱家窗下,听见村长的慰问声:“桃仙,你安心养病,再大的困难,村里也会给你们帮衬。你的事是全村人的事,是我村长的事,铁柱让我心疼啊。”铁柱娘回道:“村长,我们是给村里添负担哩,但你也看见了,这拖家带口的,实在没辙。关键现在还有金琐,整天哭哭闹闹,桃仙病情不稳,还要看病吃药,我们两个老人承受不住呀。”我走进屋中,看见村长和媳妇,以及两个村干部,坐在炕上絮叨。 铁柱爹道:“淑茵来了,快坐!”铁柱爹让我坐在临窗的炕沿上。“叔,金琐怎么了?”我看看爬在炕上呜呜大哭的金琐,关切地问。铁柱爹抱过金琐,递给了一根村长带来的香蕉。谁知,金琐根本不搭理,仍旧高声哭喊。铁柱爹为难之余,一字一顿地说:“你们看见了,桃仙的情况——不好。” 孙桃仙仰面躺在炕上,目光涣散无神。而村长肤色黧黑,宽脑门儿,寸平头,眉弓稍高,眼眸微微内陷,幽黑闪亮,一副精明、利练的模样儿。他长长忾息一声,眼含泪珠。 我上前抚了抚孙桃仙的面额,微微发烫,忧声说:“孙桃仙在发烧呢,要不然给吃点药吧?”铁柱爹一听,忙去找药,但找了半天也没找着。我直起身,道:“叔,你别急,我家里有。我给你拿。”我走出铁柱家,恰好,上官黎来迎我。我伤感道:“怎么你也来了?”上官黎回道:“我怕你伤心,过来瞧一瞧。”我又道:“我回家拿药,你等着。” 我拿上药以后,和上官黎坐在铁柱家聆听他们谈话。村长道:“铁柱因工殉职,实在令人惋惜。从此以后,村中不论大小事,都会照应你家。至于孙桃仙的病情,我们会考虑带她出去治疗。铁柱爹,你看还有什么困难?”铁柱爹目视金琐,无耐地摇了摇头。村长使了个眼色,他身旁的村干部忙取出一沓钱。村长说:“铁柱爹,这是一万块钱,是我们村筹集出来的,你先拿着。”铁柱爹一直是个老实本份之人,从不会贪图便宜,是村里人眼中的热心肠人,现在村长拿钱给他,自然要回拒,只道:“村长,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若是铁柱在天有灵,他是绝不会让我收这笔钱的。你,你还是拿回去。”村长媳妇说:“铁柱是个好孩子,不想如此短命。从今往后,若有难处,你们直管开口,我想村长会给你们想方设法解决的。”村干部说:“你们要相信党,相信我们村干部,不会见死不救。”铁柱娘默默坐着抹眼泪,金琐还在不停地哭闹。不得已,铁柱娘将金琐抱出屋,任由她在前院里哭喊闹腾。我问:“婶娘,把金琐丢在屋外安全吗?”铁柱娘说:“一个丫头片子,不怕丢了。”这样,众人开始静下心谈话。村长道:“铁柱出事后,邻村村委会领导也很关心,认为铁柱是英勇奉公,要给予奖励。”一个村干部说:“经过我们全村村委会研究决定,再奖励铁柱两万元,以表达我们的敬意。”铁柱爹神情淡漠,脸上条条皱纹,像一波三折的往事,半天才吭声:“人都没了,给再多钱也无济于事。唉!”铁柱娘道:“我只担心她们娘儿俩,从早哭到晚,没有消停。”铁柱爹给孙桃仙灌下药后,给她身上盖了件薄褥。孙桃仙微眯双目,倒也不哭不闹,原因很简单,几天前哭哭嚷嚷已使她精疲力竭。说话间,铁柱娘侧耳一听,发现金琐声息全无,心下狐疑,赶忙出门探看。不料,这一看不要紧,竟着实使她一惊。 原来,金琐在屋外独自哭号时,村长的小儿玲珑正在四处玩耍。趁大人们不注意,玲珑拉着金琐消失在暗夜中。铁柱娘发现金琐不见了,一拍大腿,叫道:“那该死的丫头走哪了?金琐喂!”众人听说金琐不见了,待走出来一看,只见夜色浓墨一般,伴着飒飒秋风,只有树叶的响声。“金琐!金琐!”铁柱娘破口大喊两声。我们静立夜空下,凭耳细听,却不见有一点动静。顿时,众人慌了手脚。谁知,村长媳妇赶来,喃喃道:“玲珑也不见了。” 众人四散开来寻找两个孩子。谁想,找了大半天,依然没有找见。村干部说:“坏了,总不会让坏人领跑了。”村长一跺脚,气哼道:“甭怕!我的玲珑已经丢过一回了,再丢一回,怕遇不着。再说,这抹天黑地,谁会来偷咱家孩子,还一偷两个。”村长媳妇耐不住性子,挤眉弄眼道:“那快点找啊,眼看上炕休息了,不能找不见人吧。”众人不敢迟疑,奔开步子,大呼小叫地寻找。 且说鄢翠枝的屋中,玲珑和金琐拿着石榴吃得津津有味。鄢翠枝向来喜欢孩子,仅管她腹中孩子尚未降临,但是玲珑和金琐已带给了她快乐。鄢翠枝坐在炕上,望着两个孩子在屋里逗趣儿。只听玲珑问金琐:“你哭个啥?”金琐脑门后用猴皮筋扎着小辫子,红扑扑的脸畔上,两只酒窝,尖下巴,俏皮可爱,活活心疼死人。金琐抬起泪汪汪的大眼,嗫嚅地回道:“我爹死了。”玲珑又问:“你爹怎么死了?”金琐用茫惑的双眼盯着,呜呜地哭泣。鄢翠枝笑问:“金琐,你小小年纪就懂‘死’的涵义?”话未落,倪二狗心急火燎地走进屋。“玲珑、金琐,原来你们在这儿?”他大声问。鄢翠枝笑道:“是我把他们带来的,在屋里玩会。”半昏的灯影下,倪二狗面颊凹陷,眉毛下垂,留着两撇鼠尾须,容貌猥琐。倪二狗不高兴了,双眉紧皱,回道:“村长和铁柱爹娘到处找孩子,你怎么把他们哄骗到咱家来了?”鄢翠枝一听,不急不徐地道:“那又怎么样,我又不拐卖他们?”倪二狗见媳妇同自己据理力争,将头上戴的瓜皮翻沿小帽往炕上一扔,双手叉在脑后,仰躺在炕上半真半假呼噜起来。窗台上,一束红色的麝香石竹花正在静静地开放,苍蝇嗡嗡地飞来飞去,又搅得他心烦意乱。突然,倪二狗一毂辘跳将起来,大吼一声:“别玩了,滚,都回自己家去。”这一嗓子厉吼不要紧,立刻将玲珑和金琐震住。两个未谙事的孩子,起先愣了半刻,不一会儿,齐声哇哇大哭。鄢翠枝也被吓了一大跳,心脏像麦苗地里的闸水,扑通扑通一紧一松。“你嚷啥?哼,孩子是我带来的,管你屁事。”鄢翠枝轻蔑地望了一眼,从炕上下来,两边各拽一个,领着出屋。鄢翠枝带上两个孩子,刚走上一条羊肠小道,迎面撞上村媳妇和铁柱娘。“嗳呀,玲珑、金琐,你们两个死兔崽子跑到哪去了?”村长媳妇喝了一声。铁柱娘骂道:“死丫头,吓死奶奶嘛,不声不响就不见了。”鄢翠枝露出一丝歉意,笑道:“真过意不去。我看见孩子在屋外哭,领到我家玩来了。现在我‘完璧归赵’。”村媳妇在玲珑头上擢了一指头,道:“胆子越来越大了,吓坏了娘。”铁柱娘道:“看来翠枝是喜欢孩子,那生下自己的就好了。”鄢翠枝眼望她们各自领着玲珑和金琐回家了,顿了半天,将要回屋,身后猛然窜出一头驴。 鄢翠枝躲闪不及,只听“妈呀”一声,重重地坐倒在地。等回过神,毛驴早已四蹄狂奔仓促间不见了踪影。“嗳哟,嗳哟!”鄢翠枝只觉得腰背一阵钻心疼痛,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一瘸一拐向屋里挪。“二狗蛋,嗳哟!”她一手撑在门框上,一手有气无力推门。躺在炕上的倪二狗耳朵一歪,听见鄢翠枝呼唤,也没当真,依然抱头呼呼大睡。见没人管自己,鄢翠枝拖着步子迈进屋。“嗳哟!”鄢翠枝望了望躺在炕上佯装熟睡的倪二狗,慢慢爬上炕。谁知,到了后半夜,鄢翠枝就见红了。“嗳哟,嗳哟!”鄢翠枝痛苦挣扎地一拽灯绳,“啪”的一声,灯光恍眼的亮了。“狗蛋,快……快醒一醒。”鄢翠枝推了推倪二狗,但让她没想到的是,倪二狗不理睬,头上闷裹着薄被单一动不动。就这样,鄢翠枝在剧烈绞心的疼痛中,左挣右扎,熬到了天明。 天刚一亮,倪二狗起床了。回眸瞥了一眼鄢翠枝,将他深深地怔住了。只见鄢翠枝一脸惨白,大汗淋漓,炕上还有一滩血。“翠枝,你,你咋了?”他惊问道。此时,鄢翠枝已奄奄一息,嘴唇微抖,回道:“我,我怕是不行了。”倪二狗一听,着实唬了一跳。“你,你在胡说啥呢?快,起来让我瞧一瞧。”鄢翠枝睁开了眼,淡淡瞅了瞅倪二狗,随即阖上了眼。 待她再次醒来之时,已身在镇医院妇产科。倪二狗蹲在病房里墙旮旯,捶胸顿足:“都是我不好。我该死。”他娘则攥着鄢翠枝的手,目光飘忽,毫无办法,默然落泪。“娘!”鄢翠枝突然开口道。倪二狗和他娘战战兢兢,忙迎近鄢翠枝的脸畔前。倪二狗道:“翠枝,你醒来了?”鄢翠枝面色蜡黄,像一个黄脸婆,咬牙道:“我咋了?这是在哪儿?”倪二狗娘道:“这是在镇医院。翠枝,孩子……没保住。”鄢翠枝闻知,立时泪水夺眶而出,好似骤雨冲歪娇菡萏。“娘,怎么会呢,我……”倪二狗娘道:“翠枝,啥也别说了,只要你平平安安,我们啥也不要。”倪二狗阴郁脸孔,翻着眼皮,眸中带泪道:“翠枝,让你小心,小心,你偏不听。非要半晚上出门,现在好了。”鄢翠枝闭住双眸,努力回忆事发前的经过。但这一切已经晚了。她腹中七个月大的胎儿,在她跌倒在地的一刹那,胎死腹中了。鄢翠枝痴痴痖痖,瑟瑟地问:“娘,孩子……没了?”倪二狗娘一脸惶然。抬手抹了抹眼泪,点了点头。倪二狗气恨不过,抱怨道:“八成是撞上鬼了。幸好你没事,若是你出个啥意外,我咋向你爹娘交待。”鄢翠枝紧咬嘴唇,脸色异常难看,一阵抑不住地咳嗽,倪二狗娘紧忙端了杯水,道:“翠枝,想喝口水吗?”鄢翠枝摇头:“不!娘,就是肚子里空荡荡的。”倪二狗心里愤慨,道:“你还说,那孩子都二斤半了,差个把月就能生了。”倪二狗娘注视着儿子,恨声说:“你别怨恨她了。自己的婆娘你不疼惜,敢情抱头大睡,不管她的死活,责任你有一大半。”倪二狗眼泪汪汪,扳开鄢翠枝的手,塞了块翡翠雕出的弥勒玉,说:“我给你从寺庙求来的。护身符,你好好拿着。”鄢翠枝捏了捏,温凉圆润,轻轻一挤眼,便哗哗地滑下一行泪来。 鄢翠枝在医院休养好几天,每天有人悉心照料。这其间,我和上官黎前往省城医院,一来换回妹妹葆君和大爹黄天豪,二来由我亲自陪伴母亲治疗。葆君回村的当天,听说了鄢翠枝流产之事。 暮色迟迟,村东头杏林边薄雾飘绕,每家每户青烟袅袅,灯影隐绰,狗犬低吠。葆君身穿鹅黄色针织衫,裤子是绣花兜牛仔裤,脚上是秃头高筒皮靴,沿靴是两条红穗子。她和大爹黄天豪刚下车,就看见了黄静婷。 葆君笑道:“静婷姐,你来了。”黄静婷披垂长发,一袭粉色衣裙搭配着露出脚丫的日本木屐鞋,将他们随拿的行礼包接在手上。黄静婷道:“怎么现在才来?多等了一个时辰呢。”葆君道:“镇上下雨,司机不愿发车,一直耗着等着。”三人走向我家,路上,黄静婷告诉葆君:“鄢翠枝流产了。听说是被毛驴给惊吓的。”葆君登时一愣,问:“已经七个月了,流产倒可惜了。”黄天豪说:“活该。怪那小子活作孽,蛮横霸道。老天报应!” 黄静婷伤惋道:“他那是罪有应得,老天爷会惩罚的。”葆君苦笑一声,想起铁柱哥,问:“铁柱哥葬在哪儿?”黄静婷道:“在后山坟丘里。”葆君站稳脚步朝后山深深鞠了一躬,又道:“铁柱哥真冤屈,实在不应该。”黄天豪道:“他命薄,恐怕是上天注定。葆君,你们从小玩到大,想必你也会为他伤心。”葆君默然点头,缓步走着,心里像坠了一把铁琐,将她与铁柱的一段情缘就此封琐。黄天豪道:“葆君,明天去他坟上祭拜,究竟你们青梅竹马。” 第一一五章 梁婉容雠愤讨债 窗外,传来黄雀飞檐绕梁发出的扑扑楞楞声。我蓦然睡醒,盯着天花板上条条雕纹,像莫愁湖面上的水波曲曲折折,望见窗外折射进刺目耀眼的光芒,闻见飘来的海棠若有若无的幽香。空气闷热,全身黏湿,我手拿描画湘兰平溪流水的湘妃竹泥金面扇儿,好整以暇地扇风。现在,是我回到香墅岭的第二个早上,一切像在梦里。我发现身旁空空荡荡,这才意识到,上官黎又彻夜未归。 我缓缓下了床,洗漱,梳头,画妆,找了一件米黄色纯棉衫套在上身,下面是条喇叭裤。不知何故,我的脑海里浮现一个人。他就是斜阳谷深处的老渔夫。我心里强烈惦念,我想应该去看望他。一切准备妥当。我走出房门,在楼门外一道影壁前徘徊。不远处,藕香榭后苑里,传来一群少女清铃般的欢笑声。她们是沙棘花和秦嗣嗣、姒丹翚等女工,全都衣着艳美,坐在牡丹亭里摆棋耍牌。我无心惊扰她们,遛着小弯,绕道而行。谁料,刚刚走出几步,被姒丹翚一双伶俐的锐目发现了。 我尚未走上回廊,姒丹翚已跑步前来。旦见:一身墨绿色上襦下裙式套装,给人以清纯与活力无限的美感。前中拉链的装饰时髦干练。裙身褶皱像可爱的花苞状,衬出迷人纤长的腿型。俏皮又百搭的拼接连襦裙,让她微显消瘦。两条胳膊上,各戴有一只赤金嵌银手镯。一只无名指上,戴着圆珠簇花串锦丝线戒指。头发梳了两条马尾辫,在辫梢系了一个蝴蝶结。而她额前原先浓密的头发,也剪碎成刘海,仿佛换了一个人。 我刚要开口说话,姒丹翚嫣然一声灿笑。我问:“妹妹为何失声发笑?”姒丹翚回道:“想必姐姐有神密事情,像躲着魂儿一样躲人。”我嗤声笑了笑,不屑地说:“我总逃不过你的锐眼。嗯,姐有事。”说完,准备前往毓秀楼,给公婆打个招呼。姒丹翚拦了拦我,神秘兮兮地说:“淑茵姐你等等,昨个晚上,你猜我发现了什么?”姒丹翚妙目微睁,四下探了一眼,像有防备之心。“发现了什么?”我陡然紧神,目光闪射出一道惶惑的精光。姒丹翚拢起手掌,贴近我耳畔,道:“昨晚,上官嫦带着范黟辰来山庄了。”我问:“范黟辰是谁?”姒丹翚带着诡谲的笑容,用一种甘蔗汁般的甜美声音,说:“听说,是湖畔灌木丛里看护林带的男孩。”我一听,愀然作色,一种莫名纠结的怅惘袭满内心。我登时想起嵬美多情的少年男孩哈男,想起他与上官嫦缠绵悱恻的爱情,还有鲜血淋漓的悲惨结局,不禁心有余悸。我淡淡笑道:“嗯!谢谢你告诉我。”说完,便来到了毓秀楼。走入客厅,梁婉容正坐在沙发上,伸着脚指,拿一个锡罐,挖出一点油脂,擦在脚背一块胼皮处。我问:“妈,你的脚怎么了?”梁婉容不抬眼地笑道:“脚上生了胼皮,痒得怪难受,我润一点乌梅膏。这膏是用旱獭油和猪胰子加上寺院献上的印度香料混合而成,效果挺好。”一旁,萧老太太给笼中画眉添了一点水,声音颤巍巍地问我:“孙媳啊,昨天又没见着黎儿,你知道他走哪了?”我望着她,有些茫然发呆,也有些哭笑不得。事实上,对于上官黎来无影去无踪的生活习性,从结婚后我就发现了。那个不拘形骸的浪子,常常像个幽灵出入山庄。我怕说话不当,会让萧老太太伤心,也怕她贬低我是个揉不起面团的赖媳妇。所以只能应着头皮,说了谎话:“奶奶,上官黎在呢。昨晚回来晚些,早上出的门。”萧老太太娴逸地点点头,道:“最近上官嫦总不在家,也不知道她在干什么事。奶奶老了,想让你们多陪伴一会儿。”我听后,心里越加愧疚,扶她到沙发上刚想坐下,上官黎进来了。萧老太太睁眸“咦”了一声,嗔怪问:“好孙儿,你不是出门去了,怎么回来了?”上官黎伫立桌边,拿起一杯茶呷了两口,信口道:“奶奶,谁说我出门了?”上官黎望望我,我已是心神摇荡,两颊通红,羞忿地无地自容。我恨不能像只老鼠一样,找个地洞钻进去。萧老太太一惯明察秋毫,笑道:“想必淑茵又骗我了,我的孙儿明明不承认吗?”梁婉容涂抹完乌梅膏,脚上穿好银色丝袜,用梳子梳了梳头发。然后拿着镜奁往脸上照,把眉毛往更深、更黑地描了描。我以为她只是随便几个动作,谁想,她站起身,从衣架上拿起一件旗袍——绣凤凰琵琶襟鲛绡轻绸纱旗袍(是我回承德前她特别订制的服装),笑道:“我出门一趟。”上官黎问:“妈,你要去哪儿?”梁婉容犹豫地想了想,回道:“找醉春要债。”上官黎一听,顿时大发雷霆:“妈,你怎么可以去找她?难到我的遭遇还不足以使你划清同她的界线吗?”萧老太太笑道:“什么界线?孙儿,你应该支持你母亲。”上官黎道:“奶奶,你根本不知道其中原故。嗨,你别过问了。”梁婉容咽了咽喉咙,略感尴尬,半天回道:“听说她要去杭州发展,她手上还有我的一笔钱。”上官黎脸色泛青,嘴唇打颤,道:“一笔钱?有多少?”梁婉容回道:“两万元高利贷。”说着,开始不仅不慢地穿旗袍,她丰腴的肌肉透显肥大的油脂块,戴着的白色乳罩将两肋紧紧掬在一起。 萧老太太笑道:“你母亲自是明白事理的。孙儿,你不要责怨你母亲了。”上官黎脸色一僵,凝眸回忆往事。那个穷凶极恶之人,俨然像一只饥不择食疯狂的恶鹰,曾经把自己捉住,像捉住了只兔子一样,差点要了他的命。上官黎回忆起那天被俘拘进涵洞中的自己,让人折磨得精神恍惚,形容枯槁,万劫不复的情形。如今,母亲又一厢情愿,同那恶魔的家人暗通往来,实在让人无法容忍。上官黎气忿不过,十分激动,吼道:“不!我绝不同意你去。尤其找那个女人要回两万块钱。”梁婉容一怔,一只将要拿起丝绸巾的手停在空中。“黎儿,仅此一回,我去要回钱,从此断不会同她再有任何瓜葛。”上官黎见母亲拿起绸巾,快步上前,一把抢过绸巾,扔在地上,道:“够了!区区两万块钱,你何以如此屈尊?”梁婉容的目光注视着绸巾,想要捡起来,却迫于上官黎的怒怨,噤声不语。萧老太太一望两人言语冲突,拄拐走上前,道:“婉容,听黎儿一回,他也是为你好,咱家不缺钱。”梁婉容望了望萧老太太,坚决地捡起绸巾,回道:“妈,你不懂!我是惜憾那两万块钱。”萧老太太咳了一声嗽,让我搀扶着,慢慢走近梁婉容:“瞧,你身上衣裳,怎么能穿着去讨钱,实在不合仪。”上官黎道:“区区两万,何足挂齿?妈,算我求你了,那个可怕的梦魇,我至今未从中醒来。”梁婉容呆若木鸡一样地站着。而我,已把她的那双瘦伶伶的皮鞋擦的油光明亮,拎在手中,木然地望他们。萧老太太毫不手软,前移两步,一伸手夺下水印大莲叶绸巾,嚷道:“黎儿的话,难道你没有听到吗?婉容,只不过两万块钱,不要让黎儿不开心。”一语未了,梁婉容弯腰弓背,穿好鞋想要夺门而出。萧老太太情急之下,拄起拐狠狠砸向门,只听“哐铛”一声,门铃嗡嗡作响。萧老太太道:“难道你非要气死我吗?婉容,你,你给我住站下。”我一望,萧老太太铁青着脸向梁婉容追去,我随在身后,唤到:“奶奶,奶奶,慢一点!还是算了。”萧老太太一望梁婉容不管不顾摇袅而去,眼眸一挤,两行清泪滑落脸颊。我和萧老太太立在园中,正望着梁婉容忿恨而去的背影,一转身,上官嫦带着一个男孩走向我们。“奶奶,你们在看什么呢?”上官嫦走上前揽住奶奶的肩,亲呢道。萧老太太老泪纵横,一抬眼,被上官嫦看得真真切切。“嗳哟,奶奶怎么在哭呢?”她一惊嗔,忙给奶奶揩眼泪。我默默望向地面,一丛青草,夹杂开着几朵粉色小花。 上官嫦礼貌地问我:“嫂嫂,究竟出了什么事?奶奶为何掉眼泪?”我还未回话,身后范黟辰走上前,向我赧笑。我对上官嫦说:“你母亲去找醉春了。”上官嫦不等我说完话,惊问:“谁?哪个醉春?”我回道:“那个恶魔绑匪的姐姐。”上官嫦听后,脸色蓦然一片黯淡,无比凝重。“不!她不可以去找醉春。那个坏女人,险起害死我哥哥。”上官嫦话音未落,快步追出山庄外:“妈,妈,你站下。” 我搀扶萧老太太将要返身回楼,又想起范黟辰。旦见:个头足有一米八,高大魁伟的身板,宽额门,浓眉大眼,深陷的眼眶之上,闪动的眼睫毛堪比女性植上的假睫毛,密密绒绒。他穿着纯白T恤,袖沿一圈碎花滚边。下身是修身牛仔裤。脚上是明亮闪光的皮鞋。左手腕上,戴着一块荧光晶亮的欧米茄星座系列PLUMA轻羽表,整个人大方得体,有一种贵族身份的感觉。 我说道:“上官嫦肯定追赶她母亲去了。你随我们进毓秀楼吗?”范黟辰道:“不!我站在这儿等她。”他静静站着,一直等候上官嫦。我扶着萧老太太走入客厅,给她揉捶双腿。我一面轻捏她的小腿腹肌,一面喃喃道:“奶奶,你可千万别生气,您要是气坏了身子,恐怕谁也担待不起。”萧老太太眯眼沉思,手里捻着玉佛珠,唇间诵经。我一抬头,上官仁带着鲍局长,与王瑞贺走进来,紧跟着,上官嫦带着范黟辰也随进来。鲍局长躬身问候道:“哟,老太太在歇息呢?”萧老太太凝目一望,迎了他的话,道:“人老了,身子骨愈加吃重,走不了几步路,就要歇息一会儿。”鲍局长从皮包里取出个纸袋,对她说:“您老看看,我给你带来什么了?”说着,将一盒麝香通骨贴膏递给了我。我瞧了一眼,又递给萧老太太。萧老太太拿在手上,望了望。“这个字念个啥?”她颤抖地伸指头,指着“麝”字问我。 我笑道:“奶奶,这个字念‘社’,这种膏药肯定很好哩。”鲍局长笑道:“老太太,麝香通骨贴膏专治腿脚不灵便,您使着若是效果好,我再给您带些来。”萧老太太一高兴,应道:“行!真是破烦你了。”上官仁说:“妈,今天晚上镇剧院演戏,演的是京剧,四出戏《天女散花》《宇宙锋》《贵妃醉酒》和《打渔杀家》,您要是想观看哩,就给我说,我安排人带你去。”萧老太太笑道:“我半年没看戏了,心里倒也痒痒,那就晚上说。”上官仁对王瑞贺说:“你安排吧,预定三张票,老太太一张,淑茵一张,再一张嘛,”他思忖着,“晚上,我若能抽出时间就陪同她们去,若抽不出时间,那你和他们去。”王瑞贺应道:“行的。我最喜看戏了。”上官嫦给范黟辰倒了一杯咖啡,两人坐在沙发上看韩剧。上官嫦问范黟辰:“我家热闹吗?”范黟辰道:“嗯!”上官嫦转而唤了一声:“嫂嫂。”我赶忙走近。上官嫦道:“嫂嫂,给我们拿点炸撒子,他饿了,还没有吃早点。”我走向后厨,不一会儿功夫,拿来一碟炸撒子。我说:“你们还想吃什么就告诉我,嫂嫂给你们拿去。”上官仁和鲍局长也坐在沙发上,我给他们每人沏了杯茶。鲍局长呷了一口茶,笑道:“你儿媳茶沏的香,手艺也好,十分难得。”上官仁笑道:“她惯会做家务事情。”鲍局长给王瑞贺安顿:“按照上官先生的意思,马上中秋佳节了,凡是你们纺织厂员工,和我名下的施工队伍,都统一分发月饼,你制好名单,拿来我们看。”王瑞贺笑道:“遵命鲍局长,我立刻办。”王瑞贺说完,一个人转身出去了。上官嫦问范黟辰:“鲍臻芳没有找过你吗?”范黟辰回道:“没有。”上官嫦便咯咯地轻笑。上官仁问:“女儿,你这位朋友叫啥名?”上官嫦笑了笑,说:“他叫范黟辰,湖畔那幢小木屋,就是他家。”上官仁一脸惊异,憬然有悟,笑问:“你家何时搬来的?”范黟辰笑道:“去年年前底。我父亲退休了,闲暇之余,替国家管护林子。”众人正说话,玉凤从外边走进来。旦见:一身青衫青裤,围着一条蓖麻蚕丝绸巾,笑靥如花,瞥了我们一眼。玉凤将要走入厨房,被上官仁唤住:“玉姐,中午做什么饭?”玉凤笑道:“昨个儿听老太太说,想让我做一餐糖耙耙,我正寻思呢。”萧老太太道:“上官,是我说的。天天吃正餐,也腻荒的,我让她做一回稀罕的。”上官仁笑道:“那也好。玉凤,你就照老太太的意思做。”玉凤说完,乐滋滋进了厨房。我给萧老太太捶完腿,站起身上了楼。谁知,我正望着廊柱边一盆秋海棠出神,上官嫦和范黟辰走上来。“嫂嫂,你在看什么呢?”她问我。我摘下了秋海棠上的枯枝败叶,笑道:“这花迟迟不见开,想是缺阳光了。”上官嫦笑道:“那就赶紧调换环境,让它晒点阳光。”我说:“我也正有这个意思。”上官嫦要求范黟辰等她一会儿,自己进房换衣服。 须臾,上官嫦走出房间。旦见:一袭包臀蓬蓬裙,裙裾中镶着一溜金丝边,蓬纹中绣着牡丹花,枝枝蔓蔓,由金缣丝点染出花蕊、花瓣。象牙色的胳膊上缠着玛瑙和绿松石串成的手链,头发松松绾在一起,雍媚婉约。而挽着的真丝素绉缎绸巾,让她青春无限。 上官嫦回眸望望,对范黟辰说:“好看吗?你不会等的我心焦吧?”我问道:“中午回家吃饭吗?”上官嫦回道:“嫂嫂,我们到镇上吃。”两人扶着楼梯,走下楼,出了毓秀楼。 我也走下楼,看见上官仁和鲍局长在欣赏东墙上挂的那副《富春山居图》。上官仁道:“乾隆年间,一幅《富春山居图》被征入宫,乾隆皇帝爱不释手,但在隔年又一幅《富春山居图》进入清宫。前者称“子明卷”,是后人伪造;后者是“无用师卷”,才是黄公望的真迹。但乾隆皇帝认定“子明卷”为真,并在假画上加盖玉玺,还和大臣在留白处赋诗题词,将真迹当赝品处理。直到近代学者翻案,认为是乾隆皇帝搞错了。从而保住了一个完整的无用师卷。”鲍局长仔细鉴赏着,笑道:“上官先生,眼前这副图,又如何鉴别?”上官仁笑道:“此画非彼画,只是市面上仅供参赏的赝品。”鲍局长目光清澈,如一片皎洁的月光,洒落在画上。这时,王瑞贺走近,道:“先生,这是纺织厂员工名单,这是施工队伍人员名单。”说时,在桌上放了一份名册。鲍局长拿起名册一看,施工人员整整二十人,而纺织厂有二百八十余人。上官仁笑道:“上官嫦两天后要回学校,明天是中秋佳节,让她和所有员工共渡佳节。每人一份月饼,每人一份水果,另外,每人二百块钱,包括所有施工队人员。”鲍局长道:“你如此赠送大礼,是否会助长他们的娇纵和懒惰?”上官仁回道:“怎么可能呢,每年中秋佳节,我都如此,不仅不会助长他们的坏毛病,反而有助于他们提高热情。”两人正说话,鲍臻芳翩翩走了进来。鲍局长望望鲍臻芳,笑道:“你来晚了,上官嫦出门了。”鲍臻芳笑道:“我不找她,我来找淑茵姐。”上官仁回道:“好像在楼上。”这样,她就一个人慢步走上来。我蹲在那盆秋海棠下,拿着抹布揩花盆边沿。“淑茵姐,您在忙什么呢?”我一抬头,鲍臻芳伫立身后向我甜腻地笑。我笑道:“瞧,这盆秋海棠,还没有结花蕾,我让它晒点太阳,再修剪一下。”鲍臻芳从包里取出一个荷包,笑道:“淑茵姐,就是这个香囊荷包。”我拿过来一瞧,香囊上绣着一对鸳鸯,雄鸟羽色艳丽,并带有金属光泽。额和头顶中央羽色翠绿;枕羽金属铜赤色,与后颈的金属暗绿和暗紫色长羽形成冠羽;头顶两侧有纯白眉纹;飞羽褐色至黑褐色,翅上有一对栗黄色、直立的扇形翼帆。尾羽暗褐,上胸和胸侧紫褐色;下胸两侧绒黑。镶以两条纯白色横带;嘴暗红色。脚微黄色。雌鸟体羽以灰褐色为主,眼周和眼后有白色纹;无冠羽、翼帆。两只鸟在“只成好日何辞死,愿羡鸳鸯不羡仙”的诗句中相映成趣。我笑道:“两只鸳鸯不难绣成,我只消三日功夫。”鲍臻芳一听,喜不自胜,笑道:“那麻烦姐姐费心了,绣个一模一样的香囊。”我一面应着,带她走出毓秀楼,正欲前往雪琼楼,身后有人唤了一声。 我一回眸,欣喜地发现来者之人,是喻宥凡和王润叶。我急步迎上前,牵住王润叶的手问:“嗳哟,怎么是你们?”此时,王润叶已是大腹便便,身穿宽大肥松的绿绸衣裳,脚上趿着一双拖鞋,头发上箍一个勒子。喻宥凡一脸笑容,精神抖擞。喻宥凡问:“听说你刚从承德回来?有什么紧要事吗?”我和他们伫步藕香榭中,脚下正长着一片绿色鸭跖草。我说:“我娘病重,我带着葆君、上官黎同去探望。” 一语未了,一群纺织女工唧唧笑笑从兰蕙园走来。姒丹翚笑道:“原以为是生人,竟是王姐和喻哥来了。”秦嗣嗣递给王润叶一把生瓜子。王润叶笑道:“不,我惯不喜吃生食,会打嗝哩。”喻宥凡和王瑞贺立在兰蕙丛间单独说话。王润叶又问:“姐妹们过得可好,饭菜怎样?”姒丹翚叹道:“都好。上官先生处心积虑为我们考虑,事事周全,每顿饭菜都翻新花样。”秦嗣嗣笑道:“姐姐嫁得早,我们姐妹只盼望你过好。如今天天在庄园里,心里踏实,却也郁闷。”王瑞贺问喻宥凡:“喻哥,蝎子饲养的如何?”喻宥凡笑道:“一说蝎子,我正来找你商榷此事。”王瑞贺笑道:“商榷何事,宥凡哥你说?”喻宥凡悠悠道:“秋天中旬了,我打算进省城售卖一批蝎子。因为鉴珩有了身孕,不能陪同我,只能来找你想办法了。”王瑞贺一听,顿时明白了。他想了想,回道:“宥哥,中秋佳节后,上官先生也许要带我去采购染料,如果时间不冲突,我可以考虑帮你。”喻宥凡笑道:“今年蝎情看好。我的蝎子一年也只出售两回,如果你能帮上忙,自然是最好了。” 我看大家伫立园中,于是,盛情邀请他们相聚雪琼楼。众人推推搡搡,纷纷向我楼上来。 第一一六章 鲍臻芳凸露娇态 薄暮降临,梁婉容带着满身倦意返回香墅岭。她神情漠然,一头鬈发凌散,脸颊上厚厚的脂粉似乎也浓淡不一。伫立花园边,她望见纺织工人陆陆续续走出厂门,有的出了山庄,有的步入竹茅楼,还有的走进员工食堂。花园边是一座巨大假山,喷珠溅玉,幻真幻美,假山之上薜萝枯藤层叠,瑶草奇花不谢。水池里锦鲤唼喋,荷花朵朵。这一切,在她眼里皆微不足道。梁婉容不敢走进毓秀楼,不敢正视上官黎和萧老太太。因为,早上她固执地离开山庄去找醉春。如今空手而归,非但没有讨回债,还吃了闭门羹,险起被《醉春酒楼》里的雇员赶出来。她刚刚准备下定决心,走进毓秀楼,发现上官嫦和一个男孩伫立鹿囿旁。男孩体态魁梧,漂染出葡萄色的头发,胸前挂着鎏金“十”字架项链。她正左右迟疑,上官嫦已牵马走来。 梁婉容问:“女儿呀,你牵马要去哪儿?”上官嫦回道:“和他,还有鲍臻芳骑骑马。”梁婉容左右环视,未见鲍臻芳的影子,问:“鲍臻芳在吗?”上官嫦笑回道:“她马上就来,在嫂嫂楼上。” 正说话呢,鲍臻芳一个人走出雪琼楼。旦见:一袭粉红蕾丝连衣裙,裙裾盖膝,缀着数十个白穗子,脚上蹬着珍珠璎珞凉鞋。一头飘逸秀发,疏疏松松地垂在两边。眉细若柳裁,眸亮如星子,两腮粉润湿,小嘴翘弯弯。耳朵上是点钻双层蓝色耳钉。一串熠熠生辉的黛米珍珠项链,每颗圆珠皆闪射耀目之光。手腕上,戴着嵌明钻海水蓝刚玉镯。她挎着一只黑包,转盼多情,风流不羁。娇气地笑了一声,又让人立时觉得她天然去雕饰,出水赛芙蓉。历历一段风骚,全在眉梢,平生万种情思,悉堆眼角。 梁婉容笑道:“臻芳,你何时来的?”鲍臻芳回道:“下午刚来,在淑茵姐的别墅里聊了一个时辰。”上官嫦抿嘴轻笑,递给范黟辰一根缰绳:“诺,给你!会骑马吗?”范黟辰耸耸肩膀,笑道:“Noproblem。我常骑山麓下百姓家的马。”上官嫦又问梁婉容:“妈的脸色为何这么难看?”梁婉容回道:“妈没事!想必是累了。”鲍臻芳绾起头发,担忧道:“你不早说,我换件衣裳,这种情况如何骑马。”梁婉容摆手道:“行了,你们聊,我回毓秀楼。”说完,摇着丰满的体态盈盈而去。 上官嫦带着鲍臻芳和范黟辰,三人牵马走出香墅岭,来到莫愁湖畔。湖畔植满茂密的芦苇和菖蒲,还有许多柳树、篁竹和大桑树。湖面飞掠着水禽,鸳鸯和野鸭三五成群悠闲追逐。到处弥漫苦艾的苦涩味道以及荞麦和三叶草的甘香。上官嫦向往常一样骑在马背上,随着马蹄的抬落,沿湖畔往前走。而鲍臻芳则与范黟辰两人紧随身后。鲍臻芳说:“你常来湖畔骑马吗?”上官嫦双手勒着缰绳,淡淡道:“马儿不听话,我不敢经常骑,有时和嫂嫂牵出来散步。”范黟辰问:“好马养在山庄,实属不幸,它原属牧场和草原,现在却被拘禁。你哥会骑马吗?”上官嫦回眸笑道:“当然会。但他只会训斥它。”大约走了一截路,上官嫦突然从马背上跳下来。那马一惯乖顺,她把缰绳扔在地上,任由它俯头吃草。范黟辰坐在湖畔一座凉棚下,从衣兜掏出香烟。鲍臻芳摘下一朵菖蒲,拈在手心。上官嫦赤脚临入湖水中,任由澈骨的水浸润脚踝。谁知,鲍臻芳走近马的身旁,一脚踩住马蹬,一跃而上。范黟辰见她骑在马背上,性感爆棚,取笑道:“臻芳,你徒有一身娇态,你不会骑它,还是下马吧。”上官嫦笑道:“没关系,让她骑一骑。”鲍臻芳骑着马,威风凛凛,颇有女侠风范,凸臀挺胸,稳稳骑坐,起先只在原地转悠,不料,一只黑颈僻鹈“哧”一声,从芦苇丛中惊飞而出。鲍臻芳尚未反应过来,马已四蹄飙起,飞窜开来。“嗳呀,臻芳会骑马吗?”范黟辰惊偼道。事实上,鲍臻芳从未骑过马,此时,骏马让僻鹈一吓,已不知命地狂奔开了。鲍臻芳骑在马背上,勒紧缰绳,见势不妙,大喊道:“快来救我。上官嫦,你们快救救我。”上官嫦和范黟辰怔悚半天,见情况不妙,纷纷起身追上前。范黟辰叫道:“勒紧缰绳,臻芳,拉紧马绳。”鲍臻芳哪见过这般情形,已吓得七魂六魄悉数散尽。她凭直觉双腿牢牢夹靠马腹,狠命地拉缰绳。但鬣毛飞扬的骏马并不熟悉她,依旧在湖畔飞驰。范黟辰一面跑一面大叫:“别怕!我来救你。”范黟辰飞奔起来,一直追赶着那马缓下步来。趁着马一松神,他揽住马脖,生生将狂奔的马制止住。“臻芳,你,你不要紧吧?”范黟辰气喘吁吁道。鲍臻芳花容失色,泪流满面。她颤颤悠悠地一个趔趄,又险些从马上摔下来。“臻芳别怕,有我呢。”范黟辰抱住鲍臻芳,将她放在草地上:“怎么样,好一点了吗?别怕,现在没事了。”上官嫦跑了过来,一看鲍臻芳脸色苍白,瞳仁惊努,倒吸了一口气,气恨道:“早给你说了,那马你骑不了,你偏不听。”范黟辰握住鲍臻芳的手,责怪上官嫦:“你就别骂怨了,她肯定吓傻了。”三人躺在草地上,汗流浃背。鲍臻芳缓过神,揩尽眼泪,气嘟嘟道:“这马不禁世面,听见动静就不稳当,不是匹好马。”上官嫦笑道:“主要是你未骑过的原故,马通人性,往常不会这样。”鲍臻芳羞赧不已,嘤嘤低泣几声,越显风情妩媚,楚楚潸泪。上官嫦给她递了块香巾,责叹道:“多亏有范黟辰,否则我真不知道是什么结局。”范黟辰唇间叼着一根狗尾巴草,仰望苍空。团团白云形似絮状,在蓝幕上莹莹流动。几只灰麻麻的小鸟、野鸭匆匆飞过。范黟辰笑道:“这是个小意外,臻芳你后悔吗?”鲍臻芳望望,将泪痕揩尽,这个在她眼里袒真肯切的男孩,总让她有那么一点欣悦之感。他懂女孩的心、懂女孩的情、也懂女孩在想什么。只是,迫于上官嫦的压力,她不敢把心里的感觉释放出来。那种微妙的足可改变她人生的痴怨,使她有点迷懵。鲍臻芳半天回道:“哼,你是故意取笑我吗?或是英雄救美?你的心肠好毒辣。” 黄昏的紫光辉泻在湖面上,水波粼粼,小舟轻荡,一个女孩用清脆如磬的嗓子高声唱: 湖上有仙阙,祥光照白雾。 小女泛舟湖上来,一荡荷田央。 藤壶岩礁白莹露, 朵朵青莲摇苇茎。 湖上有欧鹭,只只凌湖砉。 小女撒网捕大鱼,一篙惊鸳鸯。 葱郁青桑红鲤游, 映映群山倒湖影。 湖上有波粼,闪闪耀眼目。 小女戏水照镜奁,一绾青丝望。 白臂玉膀黑窝眸, 浅浅双眉淡幽情。 鲍臻芳愁怅低落的心绪被一阵歌声撩拨开来。她直起身,用手搭起一个凉篷,向湖面上望:“那是谁在唱歌?”只见不远处,竹筏上有个青衫女孩手执竹篙,从湖面一堆荷花中缓慢荡来。上官嫦也直起身,往那女孩身上一望,发现唱歌之人是余鸯。余鸯长发披肩,一袭套衫长裙,脸面上罩着一块白色轻薄绸巾,像是在防御湖面上坟蚋的叮咬。她悠闲地划荡竹筏,水面上不时漾出一圈涟漪。而临近湖畔,一株一丛的荷花开得娇绽匝天,份外妖美。上官嫦道:“那是余鸯。”范黟辰一听是余鸯,忙站起身。“喂,余鸯。”他大喊了一声。余鸯还在唱歌,似乎没有听清楚有人喊。三个人便匆步向她那边跑。 上官嫦给余鸯招手,不停地喊她的名字:“余鸯,余鸯。”直到这时,余鸯方回过神,停住歌声,望见他们一脸灿笑:“嗳,你们好啊。”她划动竹筏,随着波纹将筏子靠近岸。“原来是上官嫦,还有范哥哥。”余鸯将竹筏停稳,一个跃步,从竹筏跳上湖岸,“你们怎么来了?”她问上官嫦。上官嫦回眸望望在岸边吃草的马,笑道:“喏,放马来了。”余鸯和鲍臻芳早先见过面,现在大家伫足相近,就格外亲近。鲍臻芳笑了笑:“你好,余鸯。”余鸯又跳上竹筏,捧来三个大莲蓬,笑道:“我刚摘下的,忒新鲜送给你们。”上官嫦笑道:“其实这种莲蓬,我们山庄就有,但不及湖里个头硕大。”范黟辰看着莲蓬,道:“那就送给我,我妈用它晒莲子。”余鸯便把莲蓬都给了他。大家伫立湖畔,忽见斜阳西照,最后一绺清辉落在湖面上,像一层透明柔软的纱,将莫愁湖包围其中。余鸯拿下罩在嘴上的薄绸巾,一张娟秀含韵的脸庞露在外面。范黟辰问:“你在唱什么歌?那么投入。”余鸯回道:“《采莲歌》啊!常在湖上无聊极了,不唱歌解不了郁闷。”鲍臻芳抚摸余鸯飘垂的长发,道:“你的头发真好。”余鸯回道:“我常年在湖上打渔,也有游湖之时,想必头发滋养了湖中养份,故而变成这样了。”哈哈,几人皆笑了笑。上官嫦问:“怎么还不回家?太阳下山了。”余鸯笑道:“你们不是也在湖畔吗,反正天色好,稍有闲适。”说完,四个人坐在湖畔,海阔天空的暄谈。 范黟辰在嘴里街了一根草,目光像一束幽寒的冷光,不经意中注视着湖面。渐已平静的湖面上,偶尔飞过一只欧鹭,大群大群的野鸭从这边的芦苇丛飞落进那边的芦苇丛。荷花如一盏盏羊脂白玉,轻浮水面上。落日余辉淡然,花上露珠折射璀璨光芒,美如粉霞灿如翠玉。风荷曲卷,绿叶田田,波光碎影里倒映着轻袅的影子。余鸯笑道:“湖上极美,以至于我总不愿回家。”鲍臻芳坐在余鸯身旁,抬手给她挽辫子。“听上官嫦说,你认了个妹妹?”她漫不经心地问道,又觉得失口,假笑道:“有个孪生妹妹真好。我想有个还不成呢。上官嫦你说是吗?”上官嫦弯曲双腿,一手微撑着下巴,笑道:“余鸯这么辛苦,以后总算有个说话的知心人了。” 大家说了半天话,哪料,那匹马吃着草喷着响鼻,慢慢离开了他们视线。待上官嫦往身后一望,不禁吃了一惊:“天哪,我的马走哪了?”几人前后站了起来,往四下望,那马已走入一片灌木丛中。“别让我的马跑了。”上官嫦大呼。话音一落,范黟辰快步前去抓马。不一会儿,他牵着马返回。夜色愈加浓厚,远处灯影恍恍。余鸯说要回家,三人便将余鸯送走。鲍臻芳对上官嫦说:“这么晚了,我也不能逗留了。”这样,上官嫦和范黟辰把她也送走了。上官嫦和范黟辰牵马立在湖畔,不时有萤火虫和蚊蚋扑面飞动。晚风静静拂颊,上官嫦微微觉得寒意森森。 鲍臻芳自回到家中,对范黟辰陡生一丝好感,使她情窦初开。她回忆着在湖畔骑马险遭意外的一幕。回忆着范黟辰殷殷呵护,让她倍受感激。那个家境不算富裕,骨子里却透着果敢坚韧的男孩,是她十八年来,第一个为之倾倒之人。他惊为天人的帅貌,翩然绅士一般的举态,使她心里种下了一颗萌动的爱情之籽。 自当鲍臻芳得知上官嫦返回学校后,便主动邀约范黟辰,请他吃西餐,逛街,参加舞会,繁此种种,加速了两人友谊的深华。这天晚上,范黟辰送鲍臻芳到了家门口。 鲍臻芳注视着范黟辰一双风情万种的眸子,一时难舍难分,笑道:“黟辰,谢谢你送我回来,我怎么感谢你哩?”范黟辰拿下戴着的格子呢鸭舌帽,想要给她挥手,神情却凝固了。原来,鲍臻芳上前拥来,紧紧地搂抱住范黟辰,同他深情地接吻。“别,臻芳,这样不好。”范黟辰及力控制自己的感情,想要摆脱。鲍臻芳用双手牢牢地揽住他,周身散发性感火辣的气息,依然热切地接吻:“不!我爱上你了。黟辰,你懂吗?”范黟辰有些措手不及,无法回避之下,只能任由她与自己激情吻别。激吻过后,鲍臻芳为自己的失礼道歉:“很抱歉,我太自私了。”范黟辰笑道:“没事儿,你已经不是小姑娘了。”鲍臻芳问:“上官嫦知道我们的事吗?”范黟辰回道:“我没告诉她。”鲍臻芳一听,非常高兴,伸出指头和他做了个约定:“为我保证,在我没答应之前,不能告诉她。”范黟辰点点头,笑道:“我答应你!但是,明天我就要回学校了。再见面只能等到寒假。”鲍臻芳一蹙眉梢,眸角间露出一丝遗憾:“我等你回来。”范黟辰目送鲍臻芳走进家,依依难舍之情,尽数无语。当他们返回学校,交往愈加频繁,经常视频约会,短信聊天,彼此之间成为无话不说亲密无间的朋友。 鲛帘纱幕半垂半卷,正对着窗外月光一般洁白的海棠花。晚上,凌晨两点半,上官家突生状况。萧老太太因不堪梁婉容傲慢无礼,心脏病复犯了。我和上官黎早已在梦乡之中,根本没有意识到会发生任何事情。当上官仁打来电话时,我们还互相推诿。我说:“黎哥你听,有人打电话来了。”上官黎鼾声不绝,侧身躺着只是哼了声。我睡意正浓,阖着两只眼皮,无心起身,又使劲推了推:“上官黎,快点嘛,电话在响哩。”不料,上官黎道:“让它响吧,大半夜的会是谁呢?”话音未落,他的手机又响了。上官黎抬眸一看,是父亲上官仁。“爸,啥事呀?”他迷迷糊糊地问。上官仁见半天才接电话,气呼呼道:“你奶奶心脏病犯了,你们都快点过来。”上官黎听后,一个激灵坐起身。月光静静照在他僵尸般的脸膛上,仿佛异常惨白。夜静阒沉沉,凉风徐徐,吹得鲛纱轻拂。偶尔一两声莺啼,反而使夜更深、更静。“咋了?”我迷懵地问。上官黎道:“爸说奶奶心脏病犯了,恐怕要送往医院。”我道:“那,那还等啥,快点去看呀。”我们两人遂起了床,穿着单薄的衣衫,趿拉拖鞋,冒雨匆匆前住毓秀楼。六棱格子小路上,我们像暗夜下的两个幽灵,踩在路上,溅泥带雨。上官黎刚走近萧老太太的房间,就张口大嚷:“奶奶,奶奶。”梁婉容在找药丸,而上官仁偎在床头,低唤道:“妈,您别怕,我们在身边哩。”近前一望,萧老太太紧闭双眸,脸色苍黯,额上汗珠渗密。上官黎焦躁地问:“怎么不送去医院呢?”上官仁轻托着萧老太太的头,冲着梁婉容吼:“药呢?怎么药放在哪都不知道。”梁婉容翻桌倒柜半天,还是没找到药。我应道:“爸,我知道药放在哪儿。”说完,仅忙跑入客厅,从厨纱柜里拿出药。萧老太太轻“嗬”着嗓子,一声不吭地平仰身子,只有微微的鼻息在触动。直到我把药递给上官仁,将药含在她嘴里,她的喉咙又“嗬”了一声。上官黎一脸急迫地凑在身边,哭丧道:“奶奶,你好点了吗?”我垂立房中,目光紧紧注视着,心脏由于恐惧而怦怦乱颤。“妈,妈,都是我不好,惹着您生气啦。妈,我给您陪罪。你醒一醒呀?”梁婉容饮泣吞声,不停自怪:“我不是故意的,我一意孤行去找醉春,我只是希望,希望要回那笔钱,没有别的意思。”一语未了,上官仁和上官黎同时注视着她,上官黎道:“你就别说了,还想给奶奶添气吗?”我不敢靠近,也不敢说话,两只手不由自主绞着衣襟,暗自垂泣。只听上官仁回过脸,急喝:“快问一问,救护车来了没有?”我蓦地一惊,回道:“嗯!爸,我……我马上打电话。”我拨通了电话,镇医院接诊台说救护车已派出,只消三五分钟就到。上官仁目不转睛地盯着萧老太太,直到听见山庄外传来救护车的响动。上官仁吩咐上官黎:“快,去把外面的人带进来。”待两名救护人员走来,萧老太太依然没有醒转,便急切地将她抬上车,送进医院抢救。 我和上官黎,随在上官仁、梁婉容的身后,来到了医院。从夜里一直等到天明,我们在忐忑不安之中,还是等来了好消息。萧老太太经过全力抢救苏醒了。 上官仁攥住萧老太太的手,轻声呵护地问:“妈,您好点了吗?”萧老太太微睁双眸,慢慢环视我们,将目光落在我的身上:“孙媳儿,你别冻着,穿的那么单薄。”我一听,登时涌出激动的泪水。伫立病房中,我头发凌乱,绾起的发髻上,随便卡了一个玳瑁梳子。我上身穿着浅粉色蕾丝裳,内裳却滑稽的露出胸罩。下身也只是穿着一件白色长裤,不伦不类的同上裳混搭。而上官黎同样张显。上身套件白色二骨巾,下穿大裤衩,脚上趿拉拖鞋,眸中含泪,神色哀漠。上官仁一脸铁青,眉毛一挑一颤,大吼一声:“快,还站着干嘛?过来给奶奶陪不是。”萧老太太听见他发脾气,责备地抬了抬手:“上官,你别把孩子们吓坏了。我,我不需要他们陪不是。”上官仁转而回眸怒视梁婉容,说:“那就是你,非要为两万块钱低三下四,你是‘陪了夫人又折兵’。我怎么取了你这么个婆娘。”梁婉容被他一骂,羞愧不已,回道:“你,你敢骂我婆娘,我……”一句话未说完,扭头跑出了病房。 窗外天已大亮,雨过初霁,一条明媚的彩虹挂在天空。梁婉容跑出医院,立在花甬旁掩面低泣。我随了出来,轻轻走近,唤了声:“妈!你不要紧吧?”梁婉容一惊,止住了哭泣。梁婉容乜眼问:“医生怎么说?”“医生说,”我有点吞吐着,“说是老太太病情稳定,中午就能出院。” 正说话呢,上官仁和上官黎走出医院。上官仁对梁婉容说:“走,我送你回山庄,别让妈看见你,否则她会更生气。”梁婉容愤懑地哼了声,回道:“谁要你送。”说完,撇下我们自己袅盈而去。 中午,萧老太太在我们的陪伴下走出了医院。这已经是她来芙蓉镇第三次入院。回到山庄,我给她熬了一碗热腾腾的粗梗糯米粥,盛上给她。我轻声道:“奶奶,您喝点粥,恐怕一定饿了。”萧老太太望望,笑道:“茵茵,还是你会疼奶奶。”她斜靠着榻边的竹床上,一张摆案,有放置香茗、梅汤、茶点的小圆几。玉凤走来,问:“奶奶,您中午想吃点什么?玉凤给您做。”萧老太太望望,只见玉凤穿着小褊衫,素颜淡妆,皙白的臂膀上戴着一只赤金缠丝手镯。“玉凤,你就看着给做,主要不是我,你问问上官,问问黎儿,看他们的意思。”玉凤听了,应道:“奶奶,我明白了。” 午饭摆上来了,玉凤特意给老太太做了脆皮炸糕和波菜鸡蛋沙拉。同时,还有四碟小食:热糕,砂仁,红菱和藕叮。她盛上一盘斑斓扒紫红腌牛肉,一眼望去,真乃美味珍馐,颜色金黄又半透明,汤汁稠粘,闪着油光,喷着清香而有微甜的诱人气息。除外,一道嫩笋煎黄鱼,黄褐清脆。一碟葱爆羊羔肉片,红绿掺杂,亦是香气扑鼻。 我坐在她身旁,娇声细语地问:“奶奶,您喜欢哪道菜?”萧老太太望着我,却拐了话题:“葆君那丫头呢?没有来吗?”我给她碟中夹了块藕叮,回道:“葆君随王瑞贺去喻宥凡家里了,中午不回来。”上官仁和梁婉容默不作声地吃饭。上官黎说:“奶奶,您身体不好,以后千万不能生气。”上官仁擎着筷子,嘶哑道:“你们都是晚辈,家中琐事繁多,不要让她操心。”梁婉容喝着果汁,娇叱道:“上官,不要在妈面前充当好人,我们替她着想的呢。但有些事情由不得人。”萧老太太嗬了声嗓子,笑道:“罢了,我老太太岁数不饶人,生出大疾小病实属正常。你们争争吵吵,会让我过意不去,我只想消停消停。”上官黎给奶奶夹了块脆皮炸糕。接着,在酸辣酱中用小勺舀了一些放在碗里。我身着一条抹胸裙,小心翼翼地喝汤水,梁婉容由于萧老太太之事而心烦意乱,将将咽了几口饭菜,就站起了身。“妈,您慢点吃,我上楼了。”上官仁一看梁婉容走了,劝说母亲慢慢用餐。玉凤给老太太盛了碗醪糟汤,她吸溜喝了一小勺,嫌太酸,挪开汤碗:“玉凤,你把汤碗端下去。昨个一夜,我的喉咙燥上了火,吃不下泛酸的。”玉凤听了,便走过来,捧着汤碗回了厨房。吃过饭后,大家各自散开歇息去了。上官仁走进书斋,摆弄他的几件藏品。其中一件是蜜蜡佛手盆景。这座奇葩盆景,事实上,一直摆置在客厅案几上,是他的镇宅之宝。原先,萧老太太一直责斥他露富、显贵,但他素来喜好面子,非说摆置在厅堂正中,才是大吉大利。 他一时兴起,饱润香毫,在宣纸上随手写了几个铁划银钩、入木三分的大字:“水善流而不争”(《水善》出自老子的《道德经》第八章,“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正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夫唯不争,故无尤。”)他之所以挥写这几个字,是想让他那颗浮躁的心舒坦一些,是想让自己有所寄托。 我回到雪琼楼后,想着去探望斜阳谷的恩人。其实,早应这么做,但是琐事缠身,一拖再拖。上官黎又出门了,倒是给我落下了清静自在。我换上素衣素裳,将头发盘绕脑后,耳朵上方各卡着一个玳瑁梳子,再带上一条方形蚕丝薄绸巾。我走出房门,伫足影壁下,一番左右顾盼,最后下定决定,迈开双腿走向马厩。 第一一七章 黄淑茵邂逅美娟 我走出香墅岭,一直走向斜阳谷,心里百感交集。溪水潺潺的流淌,野花馨香扑鼻,蝶飞雀绕。我稳稳当当骑在马背上,浅草在脚下发出细微的嗦嗦声音,和着衣声悉碎。一路疾走,幽谷深涧中偶尔有飞禽传来声响。仅管只有半个时辰的路途,但我保持谨慎。我担心新婚之日鲁莽的举止和后果,会再次降临我身上。 当我穿越河涧后,一堆堆圆润的石粒像地毯一样在我面前铺展开,目光所及之处,无限平畅。继续往前走,旦见:鸿雁向南飞,玄鸟宿高山。高山嵯峨耸势,古松攀藤绕绿。幽幽灌木栖野鹤,丛丛花草零星冒。沿着逶迤的路径,我趱马沓沓只顾行路,已到半途,才猛然想起,给恩人准备的礼物忘带了。 我的心里藏着几分懊悔,只管往前走。忽见一座高山秀丽,林麓幽深。我翩翩来到一处三椽茅屋外。跳下马背,抖抖身上灰尘,正要进屋,不料一个女孩伫足面前。我着实一惊,那女孩肤白娇嫩,细眉美妙,一头光泽软顺的长发柔柔披垂身前。一段香酥脖颈上戴着银项链。耳朵上,各垂一缕银流苏,荧光耀眼。上身穿银纹绣百蝶度花衣裳,下着七分包臀弹紧裙。脚上是一双黑色茶花“恨天高”,纤瘦的双腿像苍鹭的腿,呈现土黄色,伶伶而立。女孩街着口弦,口弦声凄楚迷茫,无所依傍。她突然立在我面前,口弦声嘎然而止,目光悠悠望向我,道:“请问你找谁?”我稍有犹豫,几乎是带着一丝嗫嚅地声音回道:“我,是来找阿牛哥的。”她轻蔑地上下打量我,用手掩嘴笑了,连讥带嘲地说:“我当是谁,长得瞒标志,穿着和行头却不敢让人恭维。”我将马拴在木桩上,揩了揩额上汗水,笑道:“我从香墅岭来,是阿牛哥的朋友。请问,他在吗?”话音未落,老渔夫一脸皱纹,双眸幽沉,神色迷离,拿着一张破不溜丢的渔网,和一只枣核形的织网梭子,走出屋,不抬头地问:“美娟,是谁来了?”那个唤作美娟的女孩一甩发,用银铃般的声音说:“说是来找阿牛哥,香墅岭的人。”老渔夫凝眉一想,赶忙迎近。我一时激动,笑道:“老伯,我,是我淑茵呀。”老渔夫走来,紧紧抓住我的手,瞧了又瞧。老渔夫说:“你咋变瘦了,变苗条了。”我微微含笑,问道:“老伯,您身体可好!阿牛哥在吗?”老渔夫一面带我走入屋中,一面擎起一壶香茶,沙沙地斟满一碗,冲起茶沫漕漕。老渔夫道:“他正在后山河涧捕鱼呢,马上回来。这是地道的北方砖茶,茶埂粗,滋味俨,喝完解渴。”我双手捧碗,在唇边嗅了嗅,果然觉得淡馨中含一股甘醇,清湛中明黄澄澄。我说:“只半个时辰路,倒不觉得渴。老伯的茶烹得香,我便要多喝些。”屋中窄陋,透过窗缝挤进丝丝暖风,锅、碗、瓢、盆,洁净荧亮,搁于案砧之上。屋梁上挂着一排熏鱼,散发浓郁的药草香。那女孩双瞳剪水,在厨中撩衣敛袖,炊火刷锅,不时走出来眼神灼灼地望上一眼。一问得知,她姓阙,唤作阙美娟,是阿牛新结交的女朋友。阙美娟取下一条鲫鱼盛在碟中,盛来给我吃。阙美娟道:“鱼是阿牛亲自腌熏烤制,你尝尝。”我拿着有点犹豫,她就又拿来干沫浇油的辣椒,还有陈年老醋。“沾着味好吃,你快吃啊!”我将要动筷,不想阿牛哥回来了。他望见我嘿嘿笑了两声,把手上拿的一根有秃节的木杖扔在地上。他手捂臂膀上一块红叮瘀肿,挠痒不爽。旦见阿牛:戴一顶青不青、皂不皂的篾丝凉帽。胸前罩着赤石榴红线杏子黄的底色,绣出青鸾翔天的肚兜。两只黑黝黝粗实的臂膀,青筋蟠环。阿牛笑道:“倒霉,我被蠦蜂扎了两下,这条手膀委实痒的难受呢。外面太晒,穿着肚兜也受不了。”阙美娟一听,笑道:“果真是蠦蜂扎的,看红肿得像个馒头,来,我给你蘸点清凉油。”说着,拿了一个厝金小盒,从里面挖出点油膏,涂在那块叮肿疤上。我站起身,诚挚地道:“河涧里鱼多吗?”阿牛道:“嗯多!我天天捕,天天有。瞧外面全是我捕来的鱼。”我从蓬窗外探了一眼,一爿晾架上挂满鱼干,笑道:“盼你来看我,不想始终没盼到你。前阵子我回了趟老家,给娘看了病,住了个把月。葆君嚷着给客户送货,闲适不住,便返回芙蓉镇。倘若不然,我想多住些时日呢。”阿牛在碗里倒满茶水,咕嘟咕嘟灌满一肚子,方解了渴。阿牛道:“我是准备去的,但要等到秋天闲适下来。”阙美娟偎着他坐在床榻沿上,期期艾艾地问阿牛:“你们是咋认识的?”我刚要开口,阿牛笑道:“甭提了!那是一年前的事。”阙美娟道:“说嘛,反正大家坐着聊天哩。”我轻然一笑,道:“那是一年前,我骑马散步,不料在濯垢泉畔中了蛇毒,幸有老伯和阿牛哥相救,才得已脱险。”阙美娟闻言深感吃惊,回道:“原来,竟有这么一段奇缘巧事,真是稀罕。”阿牛笑道:“你说错了,这不是稀罕,而是缘分。”说完,哈哈一阵大笑。我夹着熏鱼尝了尝,阙美娟问:“这鱼好吃吗?”我转眸灿笑一声:“作料入味,好吃。”阙美娟又道:“那你就多吃些,反正鱼多的像沙子。”老渔夫从屋外提来两条用细篾丝穿鳃的鱼,笑道:“淑茵,一会儿走时带上鱼,给山庄尝鲜。”我笑了两声,道:“莫愁湖也有鱼,也常有人送鱼。既然是阿牛哥捕的鱼,我必须带回。”我同老渔夫、阿牛寒暄了两个时辰后,起身告别。阿牛哥笑道:“有朝一日,肯定去山庄探望,你安心在山庄守候。”我莞尔笑了笑,拎起两条鱼,说:“若是你们去了,我定会好酒好饭款待,老伯你且保重身体,阿牛,我们后会有期。”我走出椽茅屋外,跨上马背,在一阵呼剌剌吹颊的轻风中慢慢返回山庄。 秋天过去了。伴着冬天第一道霜降,江南短暂的严寒冬天来临。万物在刺骨的寒风里委曲求全。莺声停歇,花草凋谢,满塘荷花枝折叶损,大片冰凌薄薄的覆在水面上,像一面透明的玻璃境,隐约照出水底世界。我缓步走在廊上,望着廊梁上秋天结满的蛛丝网,心里一阵凄凉。我身穿厚厚的雪白羊绒衫,香艳慵散,外面套洋红色大摆呢子宽袖大衣,围着一条阿狸围巾,围巾四角缀着绿色凤凰翎羽,艳艳生香。我将要返回毓秀楼,上官黎穿着高筒牛皮靴,发出并不清脆的橐橐声,带着房胤池和金寅钏走来。 房胤池似笑非笑直截了当地问我:“鲍臻芳在哪儿?”我有意嘲弄,却不便表达,只淡淡回道:“和上官嫦在楼上。”金寅钏问:“还有人吗?”我用蔑视地眼神望了望,道:“余鸯也在,没有其他人。”话音落下,三人毫不犹豫地闯入毓秀楼。我怅然无主,伫足稍许,也走进毓秀楼。一走进客厅,鲍臻芳身着橘红色双排扣花边羽绒服,大大咧咧地指责房胤池:“请不要像蚊蝇一样纠缠我,只当我求你。”房胤池讥笑道:“你美艳如花,人人皆能采摘,不信你问问金寅钏,他一样对你衷情。”鲍臻芳摆手道:“我不想与你磨叽,我和上官嫦正要出门呢。”刚要出门,上官黎唤道:“晚上房胤池过生日,他邀请了你。”鲍臻芳一甩头发,苦笑道:“我没有时间。真抱歉!”我坐在沙发上,给自己倒了一杯碧螺春,喝了两口,猛然听见楼外鲍臻芳大声哭闹:“我警告你,不要再骚扰我,我们不会有结果。”房胤池龇牙咧嘴,一脸淫怪笑意:“世界上有两种女人让男人心动,你知道吗?”鲍臻芳道:“我不是你心动的女人。”房胤池笑道:“一种是风情万种胜熙凤的女人,一种是怜香惜玉赛黛玉的女人。”鲍臻芳将要反驳,上官嫦问:“那么请问,臻芳属于哪种?”金寅钏道:“那还用说,自然是第一种了。”众人一听无不哈哈嬉笑。鲍臻芳羞羞答答,愤恨不已,拿起挎包砸向金寅钏。 我汲步跑出门,一看房胤池拿着一束郁金香给鲍臻芳下跪求婚。鲍臻芳欲哭无泪,欲诉无语,站在上官嫦身后躲躲闪闪。余鸯也立在一旁,旦见娇脸红霞衬,朱唇绛脂匀,蛾眉横月小,秀发垂肩披。上身穿带条纹的淡黄衣裳,下身着象牙白长裤,清纯温柔,缱绻如天使。而上官嫦穿着带露毛的呢子装,内裳是金丝挑领袖口绣花洋红旗袍,搭着豹纹骷髅头围巾。正是:肘膊赛凝胭,香肩欺粉贴。貌若仙女容,神如西施态。翩若惊鸿金步摇,一笑一颦绽金花。三个女孩被两个大男孩相拥相簇,一时无法脱身。 我盈盈笑道:“大家只是逢场作戏,没必要当真。房胤池,晚上的生日宴,她保证参加。哪家酒店?”房胤池笑道:“《金枝玉叶》酒楼。” 晚上,房胤池一身相当考究的咖啡色西装,米色衬衫,系着领带。他在《金枝玉叶》酒楼备办了一桌丰盛的生日宴。前来道贺的有上官黎、金寅钏、鲍臻芳、上官嫦、我和余鸯、葆君。除此以外,韫欢和史钗也来了。众人给他赠送了礼物,他自是欢心不悦。桌上摆满菜肴,有糖醋糟萝卜、糯米藕莲汁、腌窝蕖、绰芥菜、拌木耳、手撕鲼鳗、汤泡海蛰、炝腰花。这仅仅是几道凉拌菜,而到后来热菜一上桌,才真正知道房胤池的良苦用心。上官黎说:“房胤池为人仗义,这些凉菜是依据你们每个人的口味而做,不相信你让他自己说。”房胤池挠了挠后脑勺,笑道:“淑茵嫂嫂喜吃腌窝蕖,是吗?”我点点头。“葆君喜吃绰芥菜,是吗?”葆君亦点点头。“臻芳喜吃糯米藕,是吗?”鲍臻芳也点点头。“我还知道上官嫦喜食糖醋糟萝卜,是吗?”上官嫦同样点点头。“史钗喜吃泡海蛰,是吗?”史钗笑着点点头。“最后是余鸯,我知道你素爱吃炝腰花。”余鸯红着脸点点头。每个人杯中斟满美酒,热菜也依次上桌。只见有:宋嫂鱼羹(盅),西湖醋鱼,响油鳝丝,虾蟹豆腐,葱包桧和莼菜鱼羹。每盘菜皆浇油调汁,亮鲜斑斓,使人味欲大开。上官黎道:“房胤池要给大家敬酒,请安静一下!”房胤池举着高脚杯红酒,略带羞涩地道:“感谢大家前来参加我的生日宴,感谢大家一直对我的关心。此杯中之酒我敬给你们。”众人闹闹腾腾间,全都端酒恭贺。上官嫦道:“大家是朋友,相逢即是缘。”余鸯笑道:“你们能看得起我,让我受宠若惊。”史钗在杯中添满酒,笑道:“你们与韫欢是好朋友,我也不例外,祝你生日快乐。”我笑道:“大家荣辱与共,一直彼此照应。我感激大家,借此机会一起欢饮。”葆君慌忙站起,一抬手险起碰翻酒杯,“嗳呀,太失礼了。”她擦了擦洒出的酒,“我是随姐姐来,其实,我是不适合来的。”房胤池一听,笑道:“何谓‘适合不适合’,你能来已使酒楼增辉添彩了。”说笑间,众人一仰头,纷纷喝尽了杯中酒。金寅钏笑道:“虽说房胤池请客,实际上大部分酒资由黎哥垫付了。今天我和他要特别感谢黎哥。”我倏然听后,顿时明白。这场花销上千的餐宴,又是上官黎暗箱操作的“杰作”。事实上,我早已闻悉他花钱如流水的习性,但一直无法说服,只能听之任之。众人推杯换盏,饮酒行乐,转眼间夜色凝沉。我们六个女孩不甚酒力,勉强喝了几盅,已是力不从心。我昏昏欲睡地爬匐桌上,微眯双眸,注视上官黎。上官黎一脸涨红,额上沁汗,高呼海喝地一杯接一杯灌酒。史钗扯扯我的衣襟,说:“姐,他们想要喝到何时?”葆君说:“肯定要喝到烂醉才肯罢休。”上官嫦捧着手机只顾埋头发信息,房胤池笑道:“上官嫦,别只顾发信息嘛,来,喝酒。”上官嫦抬眼望了望,拿起酒杯喝尽了。韫欢笑道:“上官嫦和他哥一样,好酒量,本人佩服。”上官黎道:“你说费话!我的妹妹是女中豪杰。”房胤池又同他们各自碰酒,不料上官嫦摆手回拒。“怎么,上官嫦不给我面子?”房胤池板起脸装腔作势地笑道。上官嫦道:“我的酒量有限,难敢称尊,大家都知道。”我接了上官嫦的酒杯,对房胤池说:“我替小姑喝行吗?”房胤池脸色一黯,似有不快,回道:“那就要两杯喽?”我笑道:“好吧,没问题。”说罢,仰起脖子喝个津光。上官嫦见我脸色苍白,犹似三月梨花之色,湛湛醒目,按按我的胳膊,笑道:“嫂嫂今日喝多了,量力而为。”我眸中忽闪,笑道:“姐半年未曾喝酒,今日却是沾了几口,不要紧。”上官黎道:“你嫂嫂本不该让她渴酒,也罢,那是最后一杯。”上官嫦直起身,突然笑道:“大家慢慢喝,我有个朋友约我,失陪一会儿。”说完,径自要往外走。金寅钏拦了拦,笑道:“上官嫦有何要事,匆匆而走?我们大家正在兴头上,你一走了之,实在不合适。”上官嫦道:“确有其它事,恕不奉陪!”上官黎对金寅钏说:“让她走,不要阻拦。”这样,上官嫦抽身走出了酒楼。 上官嫦刚走出酒楼,范黟辰悄悄从身后揽住了她。上官嫦笑道:“你现在才来,我差点脱不开身呢。”范黟辰道:“别问了,走,我带你去个地方。”上官嫦愣了一下,问:“带我上哪儿?有这么神密吗?”范黟辰说:“不是说好了吗,到我家坐会儿,我爸回来了,正好让他瞧瞧你。”上官嫦有点迟疑,原本,只是同他开了句玩笑,不料想他假戏真做。现在邀请自己上他家,心里着实忐忑。上官嫦抬头望天,苍穹中几颗星星若隐若现,一轮朦胧的弯月洁白射光,银辉洒泻,将灯红酒绿的街邑掩藏在寒意之中。上官嫦不情愿地说:“一定要去吗?我毫无思想准备。”范黟辰拿下围巾,遮在上官嫦的脸颊周围,笑道:“无需任何准备,让我父亲看看你。”上官嫦有些莫名其妙,又不好回绝,只能随他。 莫愁湖畔,一间鹤立鸡群、隐蔽灌木丛里的小木屋,土炉里焰火熊熊,劈啪燃烧作响。上官嫦一来到屋里,就看见一个年约五十岁的老伯静坐窗下。他一脸黝黑,弓眉下,一对苍苍衰目。高鼻梁,衬着一张厚嘴唇。老伯望见上官嫦肌里细嫩,婷婷玉立,笑呵呵道:“上官小姐,当真来自香墅岭?”上官嫦含笑道:“范大伯,的确是。”老伯又笑道:“我早听范黟辰讲过,心里甚喜。你是大家闺秀,千万不要嫌弃我们宅寒家小。” 上官嫦坐着,心间只觉翻云覆雨,很不是滋味。范黟辰虽出生贫微,却生得嵬美挺拔,方口阔面,更兼剑眉星眼,直鼻权腮。范大伯正要再问话,范黟辰母亲抱柴走进屋。范黟辰说:“妈,上官嫦来了。”老妇万分高兴,将柴木放下,袖子往后一捋,去摸灶上一只水壶,给上官嫦倒了杯水。“快来,喝杯热水,暖暖身子。”范黟辰喜不自禁,给上官嫦洗了两个果儿。上官嫦轻然一望,心中想笑,又没好笑出声,只说道:“先前喝了几杯酒,毫无食欲。”范大伯目温性善,知道范黟辰结交的是香墅岭贵千金,激悦不已。现在,美人儿真就站在眼前,着实使他眼前一亮。上官嫦生得俊俏不说,单谦谦若雅的举态,单细若涓流的语调,已使人心驰神往。再说香墅岭,他十分清楚,大善人上官仁坐拥上亿家资,除了每年给国家上缴千万税款外,还能带动近千人实现就业。香墅岭声名远播,旗下汇集而来的纺织工人——山西、陕西、北京、内蒙,甚至台海地区等地人士,不在少数。 上官嫦笑道:“范大伯,您知道香墅岭吗?”范大伯正瞧着上官嫦那清透的眼底,有抹孤傲的、冷俊的纯情,这种纯情同她的儒雅温和揉在一起,竟使她有种桀骜不逊不可小觑的力量。一听上官嫦问话,笑道:“我晓得,‘含烟’乃芙蓉镇最大的纺织厂,听说整个杭州亦很知名。”上官嫦淡淡一笑,将水杯搁在桌上。范黟辰欣赏着,旦见:睫毛密密细长,忽而垂下,忽而扬起,眼珠机灵的转动着,像是蕴藏有无数心机。于是诺诺地说:“你嫂嫂淑茵看上去温娴有度,瞒精明哩。”上官嫦望着老妇俯身在灶火中添柴,那蓝色焰火呼呼的像火舌一样窜出来,有时会倒灌一些烟气。上官嫦道:“嫂嫂出自贫寒之家,生性稳妥,言语温柔。”范黟辰又笑说:“若不使劲添柴,将会异常寒冷!你感觉到冷吗?”上官嫦轻描淡写地道:“还好,周身倒未觉冷意。立春、雨水、惊蛰、噢,不对!”扳起指头,念道:“寒露、霜降。噢,对了,立冬已过,今天正逢小雪之日。”范大伯笑了笑:“一到小雪天,木屋里需要烧柴,等到大雪、大寒,你肯定会想,我们怎样居住生活呢?”上官嫦本正有询问之意,范大伯已迎合说了。范黟辰道:“你不必担心,大雪将至,我们已搬离此处。” 上官嫦笑道:“屋里燃烧明火务必小心,因为烟雾积聚,既危害健康,也有火患。”说着,将脖领用手撑开,感觉烟熏闷热。范黟辰摇头笑了笑,老妇道:“晚上一茬火,等躺下睡觉之时,这股焰火就要压住,只需余温就足够了。”说完,在盆里洗了一些沙枣儿,拿一个碗盛来。范黟辰道:“尝尝沙枣,沙枣是林间之物。”上官嫦抬手从中捡了两粒,含在嘴里。范黟辰问:“沙枣甜吗?”上官嫦笑道:“甜,甜,甜!”范黟辰笑道:“那就多吃些。”上官嫦嚼着甜糯糯的沙枣,连连说了几个“甜”字。于是范大伯给上官嫦装了一袋。范大伯说:“你走时拎上枣袋,回了山庄,让大家也尝一尝。”上官嫦浅浅笑着,范黟辰道:“天晚了,我送你回山庄。”两人遂站了起身。上官嫦紧了紧衣裳,在范黟辰的护送之下,悄悄返回香墅岭。 第一一八章 上官嫦争宠吃醋 弹指间,又到了新年前夕。上官仁静坐书斋,读报品茶之外,专在一心一意临摹李邕的《岳麓寺碑》。这是开元十八年(730年)九月,李邕应潭州司马窦彦澄之请所撰并行书之。为此,他悉心临摹此文。 而我因公婆一再要求,已做好年后怀孕的准备,自然,家中事务要仆佣搭理。基于此原故,香墅岭新来一名“丫鬟”,说是丫鬟也罢,在萧老太太眼里,只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黄毛丫头,她就是阙美娟。阙美娟能来山庄得益于我的引荐。我记得,我十九岁聘入山庄,而美娟此年刚满十九岁。凭心而论,我自觉她比我那时候稚嫩多了。但她艳丽的姿妍,清透的体态,还有全身时髦的装饰倒份外出众。 我倒了一杯咖啡,刚坐在客厅沙发上,阙美娟拿着扫床的小麻秸扫帚,柄上拴着一只湛鲜的红布条穗子,从房间走出来。看见萧老太太手捻拂珠,靠在嵌着云壑飞泉的大理石紫檀木太师椅上,笑道:“老太太,房间给您收拾出来了,嗳呀,捉住几条蛀虫,那樟脑丸全无效用。”萧老太太将要说话,却一阵急蹙地咳嗽,我搁下咖啡杯,走上前,道:“奶奶,你倒是悠着点嘛,说话也能噎住?”萧老太太慈祥地凝视我,长歔了一声,道:“黎儿不争气,奶奶老了,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也怕哪天就……我盼着要重孙子,这一天等一天的。”说时,止不住接连咳着。我说:“不许奶奶讲晦气的话,奶奶身子棒着呢,以后又有美娟伺候,您还怕啥?再说我也催促上官黎呢,春后肯定要孩子。”阙美娟笑道:“老太太身子朗硬,我看能活到一百岁。” 一语未了,上官嫦和范黟辰从楼上走下来。旦见上官嫦:一张娇嫩脸畔,颈项修长,刘海剪成平纹式、黑鸦鸦街着鬓角披下来,头发上绑了根绣花发带,眼梢上扫,耳垂有形,露出两只银色耳坠。上官嫦穿了件大领口的蓝色麻纱衬衫,领沿和袖口皆绣满了花朵,下面系着呢子式的半包臀裙,颇有点吉普赛女郎的味道。上官嫦挽着范黟辰的胳膊,走近萧老太太,用一种半是焦灼、半是哀求、半是撒懒的意味笑道:“奶奶,你可别说美娟不好,她是嫂嫂相中的人,肯定错不了。”萧老太太老态龙钟地望望他们,回道:“奶奶没说美娟不好。你们也都大了,奶奶管不住了,一个不给我要孙子,一个整天在外面玩,你又不陪奶奶说话,奶奶活着有啥意思。”上官嫦一听,上前揽住奶奶:“奶奶,不许你讲这种话!我待会出门,晚上回来一定陪您说话。”说完,想要出门。萧老太太小脚一搠一搠站起身,望望窗外,刺目温熏的阳光照满窗户,暖烘烘照在身上。几只麻雀朴楞翅膀在窗沿上嬉逗。“淑茵,扶我上外面晒晒太阳。”她语调果断地说。我便上前相扶,走出楼外。 上官嫦自考上大学之后,从前同哈男那份滑稽、荒唐的感情带给她心里的阴霾,也在无形之中,慢慢湮没进记忆的苦泪闸门里。现在,有了范黟辰,一个又可靠、又忠诚的男朋友,她变得顽固任性,更加放荡不羁了。这一点,同他那个“瘾君子”哥哥上官黎相比,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我和萧老太太正在园中赏梅,她已牵着范黟辰的手走出香墅岭,两人按照约定好的计划步入一家宾馆。 宾馆是五星级别,每间客房均配置独有的喜来登甜梦之床、观景阳台、笔记本电脑充电保险箱、和高束因特网接入等设施。在观景阳台上,能看出云霞蒸,湖天一色;能听暮鼓晨钟,山水同音。宾馆酒店有健身房,室内观景泳池、水疗中心(SPA)、KTV等。上官嫦一掷千金,预定了一间高档套房,能享受游泳,日光浴,KTV等服务。两人喝了三瓶香槟,躺在席梦丝软床上,望着一只硕大无比的帝哲诗欧式晶吊灯,心中激跃澎湃。范黟辰洗完澡,旋出OneWorldOneDream的曲子,随那舞曲的节奏,在慢慢摇动那健壮的身体。 倏忽,上官嫦问:“范哥,你真的爱我吗?”范黟辰一听,笑道:“你在嘲笑我不够热情,还是?”上官嫦带着调皮的声调问:“告诉我,你有何权力得到我?”这一下,范黟辰顿时惊呆了。心想:难道女人永远是捉摸不透的尤物吗?为了得到面前女人的芳心,我可是十八般武艺都施展上了。难道她现在想要反悔?他捂了一下心跳,缄默不语。 上官嫦又道:“为什么不说话?”“我……”范黟辰从嘴里吐出一个字,简直不知道如何回答,半晌笑道:“我得到你的权利,是对你‘忠贞不渝’。”当上官嫦听到“忠贞不渝”四个字时,不免觉得好笑。她依然清晰地记得哈男也曾说过类似的话。范黟辰央求道:“来,让我们继续好吗?”谁知,上官嫦突然失声喊道:“哈男……”以至于范黟辰清清楚楚地听到了“哈男”两个字。范黟辰盯着上官嫦濡湿的双眸,听着她狂乱的心跳声,勉强挤出一丝比哭还难受的笑容:“我的宝贝,你怎么了?”上官嫦仰起泪痕狼藉的脸庞,一绺秀发被汗水湿透,贴在脸颊上,她痛苦地望着,突然双手抱胸,勾视着他那张看起来挺顺眼的脸蛋。 上官嫦笑道:“如果……你真的爱我,就要签订一个爱情协义。”“爱情协义?”范黟辰以为听错了,不禁呆了好半天。但理智告诉他,在此种情形之下,最好一切都顺从她。范黟辰违心地说:“好,你说,何谓‘爱情协义’?”上官嫦抽身出来,把枕头抱在胸前,将想好的“爱情协义”和盘托出……“怎么样,你能做到吗?”上官嫦歉然一笑,用一根纤指擢了擢范黟辰发达的胸肌。范黟辰有点为难:“这……”原因是上官嫦的“爱情协义”,实质是让他做一条狗。“这怎么可能?”他漠然失口道,但马上和颜悦色:“不!只要你开心,一切都好。”上官嫦听到这么一句话,激动的心绪稍稍缓和。她的脸红得像一团火,像一团霞,像一团胭脂,笑道:“那,我们继续。” 且说鲍臻芳坐在肯德基餐厅品尝着西餐,味同嚼蜡。三天以来,范黟辰像一个神密的幽灵从她的世界里消失了。他不接电话,不露面,甚至上官嫦也包庇他(她的直觉)。这使得她那颗干涸已久的心愈加干涸。餐厅来来去去的全是清一色的年轻人。一只景泰蓝时钟坐在玻璃罩子里滴嗒。旦见鲍臻芳身穿羊绒衫,胸前挂着一串缠丝蓼花琅玕和绿松石,还有翡翠碧玺组成的挂链。左腕上,戴着一串香妃黄金饰链,头发盘于脑后,以绿色织网罩住。椅子上搁着最近新买的大袍子外套——一件填金刺绣薄罗秋菊色长袍。只是现在她怅然无主,范黟辰整天行无影踪,以至于,她的存在像与他无关一样。坐了一个时辰,刚要起身,蓦地,房胤池和金寅钏驾驶桑塔纳停在门外,紧跟着踏门而入。 房胤池望见鲍臻芳,笑道:“臻芳小姐,原来是你。”鲍臻芳随意望了望,将那件填金刺绣薄罗秋菊色长袍穿在身上,微然笑道:“你们来晚了,我准备离开了。”房胤池一听,拉过椅子坐了下来:“陪我们喝杯啤酒怎么样?”鲍臻芳摇头笑着,她双目含愁,眉梢轻蹙,不胜凄楚地说:“对不起!我想要回家。”房胤池见鲍臻芳不肯赏光,立即改变主意,道:“那我送你回家吧?”鲍臻芳只觉得进退维谷,但不好拒绝朋友好意,研判片刻,回道:“那好吧。”说完,随着两人坐上车。 房胤池驾车一直将她送到家门口,目视所及,一幢山叠柳翠的小别墅闪金耀目。他们刚下车,鲍局长同夫人正要进家。“爸,妈!”鲍臻芳轻声唤道,“他俩是我的朋友。”鲍局长望了眼房胤池和金寅钏,两人神色间既无奸诈谲狯,亦无畏惧惶恐,于是轻言断定是可交之友。鲍局长笑道:“既是朋友,就请他们进来坐一坐嘛。”鲍臻芳一听,主动邀请他们进入别墅。这是一间宽畅明亮的大客厅,东墙之上,挂着一副宋朝马远的《梅石溪凫图》。古董架上一排橱柜、搁着一叠叠小抽屉,嵌着罗钿人物,俱是《红楼梦》人物。几案上摆着两盆春兰,葱郁芃芃。一盆玉兰花种在黑红色玉瓷盆里,暗绿玉璞雕的兰叶现出一层凝珠。文竹屈节攀上。水仙盈颤靡丽。两人环望片刻,欣喜之色溢于言表。片刻,鲍臻芳的母亲斟了茶,他们高兴得双手接了酽酽地小啜一口。鲍局长对房胤池说:“臻芳是个善良的女孩,从小被视为掌上明珠,而她更是品学兼优。”房胤池笑道:“我早看出她性格兼容,才与她交朋友。她漂亮、热情、大度,我们与她做朋友很开心。”鲍臻芳埋怨父亲,羞涩地笑道:“爸,你给他们说这干嘛?”鲍局长给两人递了烟,将一个雕银边打火机拨了两声,火焰“噗”地冒出来,鲍局长道:“既然你们是好朋友,就不必客气,你们随便坐着聊,我先回房间了。”鲍臻芳一看父亲步入书斋回避,拿出高中毕业相册给他们。鲍局长则坐在书斋里跷着腿,捧着一份报纸阅读。 突然,传来鲍臻芳大哭大闹的声音。鲍局长一惊,赶忙搁下报纸,走出书斋,看见鲍臻芳揉着眼睛躲进房间。在房间里,鲍臻芳气恼地对父亲讲:“房胤池非要让她做女朋友,居然发誓保证。”鲍局长听了,脸露笑容,婉言道:“既然他出自友善,你就不应任性。人家追求你、爱慕你,纵然不接受,也不能伤害他。”鲍臻芳苦笑道:“我和他根本不可能,我已经有心上人了。”鲍局长见女儿执意回绝,只能走出来,对房胤池一番劝说。房胤池见鲍臻芳和父亲全都坚决反对,一时再无主张,与金寅钏匆匆告辞。 晚上,鲍臻芳脉脉含情,娇声娇语,将范黟辰约至家里。鲍臻芳见时机成熟,竟要求同范黟辰有肌肤之亲。范黟辰推脱道:“臻芳,我们恐怕不合适,再说我答应上官嫦,现在正和她处朋友呢。”鲍臻芳目光含忧带怨,两只素素葇荑攥住他的胳膊。范黟辰有些惊慌,犹豫不决,躲躲闪闪。“不!臻芳,你放过我吧。”刚站起身,鲍臻芳已将他牢牢地按住。两人坐了很久,凌晨时分,他们从家里出来,在一家烧烤吧用完夜宵,才恋恋不舍地分开。 腊月十八这一天,上官嫦约范黟辰出来吃饭,但是,范黟辰却推三阻四。凭借女人敏锐的直觉,上官嫦感到范黟辰背叛了自己。两人伫立香墅岭荷畔,上官嫦决定同男友展开一次推心置腹地谈判。上官嫦穿着一身墨绿色束腰带风大衣,头发盘了一个髻,髻中有一根攒金丝木簪。她抱着狮子狗,内心怅然若失。上官嫦首先说道:“请你告诉我,你和她是假的?”范黟辰脸色一僵,差点没呛出来。他认为,上官嫦无论如何也觉察不出他同鲍臻芳的关系。但,上官嫦直言不讳地问话,咄咄逼人的气势,预示一切将要露出破绽。范黟辰道:“上官嫦,请你相信我。我没有和她……”“你还敢欺骗我?”上官嫦撇嘴道,眸中滚动眼泪。范黟辰心神不宁,他不愿欺骗面前曾深爱过自己的女人。他注视着上官嫦,小巧美艳,姿容秀丽,不竟好一阵悸怕和后悔。 范黟辰笑道:“我和她只是普通朋友,与你的位置不同。”上官嫦从房胤池和金寅钏的口中,已得知范黟辰和鲍臻芳逾越一般男女朋友关系,恰如出双入对的鸳鸯。她开始觉得自己这个第三者,简直是个电灯泡。上官嫦道:“你若不说实话,非要我找出证据吗?”范黟辰一听,一颗坚守的心脏急遽颤动。他的目光飘忽,极力躲闪,不敢注视上官嫦,直得将目光移向荷塘。“范黟辰,请你看着我。”上官嫦大喝一声,为此,范黟辰又是一阵怔颤,回过脸,看见上官嫦把怀抱的狮子狗放在地上。范黟辰再次撒谎说:“我,我什么也没做过。”上官嫦见男友毫不招认,气恨得咂咂咬牙。“难道你要让我把证人找来吗?”上官嫦叫嚷着。 此时,范黟辰心里一座巨大堡垒开始慢慢塌陷,他绝望地闭了一下双眸。突然,他的手机嗡嗡地响起来。不待打开手机,上官嫦一把夺了过去,这便看到鲍臻芳发来的信息:人生得意须尽欢,莫错良宵比鸳鸯。上官嫦一看,像发了疯一样扯住男友的衣领,泪如泉涌,问道:“这是什么?难道不是鲍臻芳吗?”这一刻,上官嫦恨得双胸鼓涨,她真想撕烂那个骚货,拧她的嘴,掴她的脸,往她身上啐唾沫。 但,此事并没有就此罢休,腊月二十晚上,范黟辰被人当街痛打一通。他感到莫名其妙、稀里糊涂,遍体鳞伤,脸上也蹭破了皮。他将这件事告诉鲍臻芳后,得到的是鲍臻芳一番冷嘲热讽。原来,鲍臻芳已料到上官家会暗下毒手,绝难轻饶了他。尤其上官嫦,那个娇纵瞒横的千金小姐,外人不知道,她却很清楚。上官嫦——是自己得不到、别人也休想得到之人。而外人传扬的冤死鬼哈男的例子,就是最好的佐证。若不是她的任性刁跋,那个痴情少年也绝不会步步陷入情网之中,步步走入地狱深渊。 这日,当我走入毓秀楼,耳畔传来上官嫦在房间摔砸物品的响动。我和阙美娟赶忙伫立房间门口,苦口婆心地劝说。萧老太太知道上官嫦在发小姐脾气,由于腿脚不便,无法上楼,只能手扶楼梯喊话:“孙儿,你下来,和奶奶说句话。”上官嫦蛮横粗野,哭哭啼啼,已砸碎了房间众多陈设摆置。萧老太太久耐不住,小脚一搠一搠往楼上来。阙美娟一见萧老太太颤颤巍巍往上爬,慌忙下来搀扶:“老太太,您怎么要上楼呀,您可要小心,千万别摔着。”萧老太太执拗道:“我的孙女我知道,她的脾气啊,三头牛也顶撞不过。”待上了楼,萧老太太敲了两声门,却不见动静。于是,幽幽地道:“听奶奶的,把房门打开,会是谁啦,欺负我的孙女。”上官嫦抱着枕头,爬在床头上嘤嘤哭泣。上官嫦道:“奶奶,不要管我了,我是一个没人要,没人疼,没人爱的人。他们全都不安好心。他们全都背叛了我。奶奶,我直想一个人静一会儿。”萧老太太心里害怕上官嫦任性,会做出不当之事,遂一直敲门。而上官嫦听见奶奶在门外敲门,一赌气,最后也没给开。萧老太太一时着急,心脏病再次复发。 第一一九章 史钗沉睡惊魂夜 “二月二,龙抬头”惊蛰的雷声摇撼着冻土,万物复苏,从漫长冬眠中苏醒,香墅岭挥发浓郁的早春气息。而在众人毫不经意的这一天,从庄外突然传来话,说是喻宥凡和王润叶喜得贵子。我收到消息时,正和葆君在梦蕉园赏花。 这日晚上,我和葆君在梦蕉园收拾完毕,正欲前往润叶家,尕娃子带着沙棘花和姒丹翚赶来。姒丹翚道:“淑茵小姐,把我们带上,我们也去瞧一瞧。”我笑道:“那好嘛,一起探望更热闹。”我们笑语喧阗,在一轮朦昏月色下,步行走向芙蓉镇。晚风丝丝微有寒意,拂颊吹过,感觉有如刀刮。姒丹翚问:“姐姐给准备了什么礼物?”我回道:“一匹凌罗绸缎,一只金螭璎珞,除此,便是鲜花水果。”葆君说:“姐用心良苦,至于金螭璎珞,将给孩子脖颈上戴。而凌罗绸缎,给孩子做被褥。”沙棘花说:“我们出来仓促,未备礼物,一定让人难为情哩。”我们嘻哈说笑间,来到喻宥凡家。一进房里,王润叶躺在床上,那裹在襁褓中的婴儿在号啕哭啼。我问:“润叶,孩子为何这样哭闹?”王润叶抱起孩子,让我们看,说道:“怕是你们来了,惊扰了他,先前还好着呢。”我们搁下礼物。喻宥凡给我们斟了茶。我一看,家中有个五六十岁的老妇人,一脸麻斑,穿着双排襟扣衣褂,掐腰长裤,头上罩着白角方巾,忙里忙外。只听老妇人笑道:“儿媳,做月子须忍耐性子,没三五个月,是出不了房门的。待会儿在喝些稀粥,多养些奶水。”王润叶一面听,一面抱着孩子不停地娇哄。喻宥凡笑道:“妈,你别操那份闲心,她比你懂得多。你瞧,她这些姐妹们,都不是吃称砣的,心直口快,啥都知道。”我们坐下来,捧着茶水喝。王润叶环望我们,笑道:“最近姐妹们工作繁忙吗?”我们齐声道:“不忙!”王润叶又道:“他妈从福建来,专为伺候我。”我笑道:“是需要有人伺候你呢,一个大老爷们,肯定有不周全之处。”喻宥凡给炉灶中添了一把火,觉得房里窒热闷躁,于是打开半扇窗户。老妇人进了另一间屋,不一会儿,盛了一碗热腾腾的薏米红豆粥。王润叶把孩子轻轻放在床上,捧上粥碗。老妇人将孩子抱起来,立在房中逗乐儿。 我将孩子接入怀里,一番端祥,接着,葆君和沙棘花引逗了半会儿。喻宥凡笑道:“我听说女人做月子,是休养敷病之机,从前,润叶有头痛脑热的症儿,这一回借此机会,一鼓作气怯掉病根。”王润叶喝着稀粥,不觉得生出一身冷汗。抬头一看,窗户开着,埋怨道:“怎么把窗户打开了,害我一身冷汗。”一语未了,襁褓里的婴儿嘤嘤啼哭,不时伴着一声喷嚏。王润叶对喻宥凡道:“你瞧,孩子让你整感冒了。”放下粥碗,将孩子接入怀里,哄宠起来。老妇人上前,阖上窗户,一望外面,渐淅沥沥落下雨,笑道:“外面下雨了,一会儿恐怕你们不好回了。”姒丹翚探了一眼,忧虑道:“是呀,老天不长眼,一会儿怕是不好回。”我笑了笑,想起王润叶前段时间生病一事,问道:“润叶的病症可好些了,医生怎么说?”喻宥凡道:“刚才正与你说呢,她那是老病根儿。病源是悲喜激射,冷暖失调,饮食失时,忧忿滞中,正气壅闭,老中医给开了数味中药,又怕腹中孩子受损,没敢给下药,只说生完孩子后,再给慢慢调养。”老妇人捧着碗进了旁屋,一会儿盛上一碗红糖水,道:“趁着热喝了,红糖水能养血。”王润叶看了看,推脱道:“先前喝了半腕薏米粥,已腹饱如鼓,如何能咽得下。”喻宥凡给我们杯中添上茶,笑道:“妈让你喝,就喝甭,反正对身子好。”老妇人伫立半天,王润叶坚决不喝,她自觉无趣,只得将碗送回屋。我将孩子接入怀里,揽着逗乐儿,葆君将准备好的五百块钱塞入襁褓里。沙棘花和姒丹翚也都各自掏了两百块钱。王润叶围着被褥坐在床上,不料想暗暗抽泣。喻宥凡和老妇人见了,叹道:“她又想爸了。死得含冤,又见不着孙儿。”我见王润叶埋头吧嗒吧嗒掉眼泪,拿了一个毛巾递给她,劝道:“润叶,不要伤心了,天长日久,只怕会伤了身子。”葆君注视着,也道:“如今有喻哥在身旁,又有孩子,还有什么不如意的事?你就想开些吧。”王润叶点点头,拿着毛巾揩了揩眼泪,低语道:“爸若是在,抱着宝宝一定会很高兴哩,可他命薄,惨死家中。我束手无策,眼巴巴见他被歹人……”喻宥凡见状,爬上床哄笑半晌,我与葆君亦劝说着,她才慢慢稳定情绪。老妇人望了望窗外,见雨势稍转,笑道:“若是雨下得再疾些,你们今晚干脆留下来。”葆君忧声道:“晚上雨通常会大,这阵子再不回,怕真要借宿一休了。”于是,我们站起身准备返回。喻宥凡给我们拿了两把伞,把我们送出门。小雨滴滴淋淋,夜色昏昏暗暗,我们不敢迟缓,匆匆前往香墅岭。 晴空万里,香墅岭浸沐在一片金芒四射的晨曦里。黄鹂的叫声如行云流水极为动听,犹山涧潺潺之水,犹西洋乐器中的长管吹奏,有时发出“嘎棗嘎棗嘎”的单调声,有时发出连珠般的“啊棗嘎买棗”冗长声。兰蕙园里瑶草零星,间缀几丛兰蕙,像编制成的江南掐花地毯。 我穿过曲折迂转的回廊,正欲前往雪琼楼,迎面碰见葆君和上官嫦。旦见葆君:一身紫红薄裙,内套粉白衬锦衫,衫胸上笄着一朵黛蓝栀子花。而上官嫦雍容中自显华贵,一身白色休闲装,衬着白皙透红的肌肤,和一头乌黑飘垂的秀发,让人眼前一亮。葆君拿着《春睡海棠图》给我看。旦见湖中画船里,一个渔夫撒网入水,一群鹈鹕,把鱼滞在喉咙里,再哕吐出来给主人。画船里,正有两个女子,皆是荷袂蹁跹,羽衣飘舞,姣若春花,媚如秋月,倚在船仓中睡意正浓。我问:“妹妹,此图是谁送来?”葆君回道:“是省城及先生送来,让我照此图另绣一副。”我为此高兴,对上官嫦笑道:“你是要回学校吗?”上官嫦撩了撩头发,道:“我明天就走,嫂嫂有事吗?”我抓住她的手,把准备的翡翠玲珑玉镯拿出来。“玉镯是前天在镇上购买,嫂嫂希望你在学校好好学习,勤加练功。”上官嫦问:“那嫂嫂送我玉镯干嘛?”我的目光平静地注视着上官嫦。我说:“你的生日呀!难道自己的生日也忘了?你的生日年年在学校庆祝,嫂嫂把玉镯当作生日礼物送给你。”上官嫦顿觉心喜,轻轻笑了笑。 暮色低垂,露水湿漉漉的。暖熏的空气中弥漫着艾草的清香。在这慵慵懒懒、寥寥落落的春日暮色里,上官嫦的辫梢上扎着藻井结,穿着一袭浅绿薄绸洋装,围着一条狐狸毛制成的绒围巾,走至湖畔,沿那条熟悉的、布满荆棘的小路慢慢向前走。月光洒在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舒畅感。她的脚踩在湖畔草地上,目光望向波澜不惊的湖面。大约许久未曾来过湖畔,原以为湖畔会很冷,但来到湖畔才发现绝非如此。空气中夹杂着芦苇的清香,稀松土壤中,有老鼠窸窣的响动。高大的桑树上,小鸟啁啾,不时飞过一只夜禽。不知不觉中,走到一座木屋前,四周阒静,窗明几净。怎么一点动静也没有呢?她在心里思忖。于是她渐渐走近,把头探向木屋里,就像第一次探访这座小木屋时一样,几乎是蹑手蹑脚。 上官嫦紧了紧围巾,巧笑倩然地摇了摇头,接着,一转身准备返回。大约走出了数米远,听见有人在唤她的名字。她没有理睬,加快脚步返回香墅岭。 晚上,葆君坐在窗下,悉心绣着《春睡海棠图》,毫无睡意。窗外,月光皎洁照在婆娑漫袅的梅花上,烟岚像薄纱一般轻遮山庄。突然,门一推,王瑞贺探头探脑走了进来。葆君问:“怎么是你?这么晚了还没睡吗?”王瑞贺走近,相偎而坐,道:“葆君,你想好嫁给我吗?”葆君一听,将《春睡海棠图》平搁于桌案上,甜美地微笑道:“如此神密,是特意为此而来?”王瑞贺抬起迷茫的目光,宁静中带着忧伤和困惑:“我是个孤儿,从小自食其力。葆君你明白吗?”葆君用温和的眼神望着:“我明白!但婚姻大事,绝非儿戏。”王瑞贺握住葆君的手,眸中溢泪,道:“你嫁给我,从今往后,我只对你一个人好。” 王瑞贺开始给葆君讲述他的故事,讲述他的坎坷经历。葆君由此惊唏不已。王瑞贺自强不息的精神让人感动,他通过不懈地拼搏和奋斗,跃升为声名显赫的香墅岭纺织厂副厂长,使人钦佩,令人敬仰。但是,葆君不愿答应他,因为她觉得尚需时间考虑。两年来,王瑞贺给予她挚爱,像亲密无间的朋友,也像无话不说的恋人。“瑞贺,请等一等,等我娘的病好些,我就主动提出来。”葆君下定决心地说。王瑞贺抬眸一看,见葆君清泪横流,目光哀怨。“你娘会同意咱们吗?”他看着葆君的唇。葆君将刺绣拿起来,一针一线,全神贯注地绣,她知道眼前男孩是优秀的,已在她心灵的湖水里荡起梦一样的涟漪。“我娘会同意咱们的。”王瑞贺一听,惊喜不已,又问:“你怎么能确定?”葆君笑道:“因为她知道你的为人。”王瑞贺嗔怪地揽住葆君的双肩:“我知道有你姐姐在,会为我说好话的。”葆君歪了歪头,将一根缣丝线用嘴叼断:“瑞贺,今年过年回我家吧。我要回家看我娘,然后,把我们的婚事摆上桌面。”王瑞贺一听,高兴极了,让葆君闭住双眸,轻轻在唇上吻了吻。 且说韫欢和史钗同居半年了,两人偶尔争吵打闹,反倒使他们的感情日益浓厚。这晚,两人由于微小索事,又争阋不下。一怒之时,韫欢将门锁砸坏。到了晚上,两人仅管同床而睡,却互不搭理,完全像两个毫无关联之人。正所谓“无巧不成书”,凌晨一点,发生了一件离奇之事。月色朦胧,斜风细雨。昏暗的巷道里窜出一名盗贼。他手执利器,四下探寻,出人意料地发现一幢房屋没有上锁。他觉得真是天赐良机,鼓足勇气,踏门而入。房中几间卧室,查看了个遍,最后发现一间房门微微畅开。近前一探,一张大床上,躺着两个酣酣沉睡的男女。他蹑手蹑脚挨个将房中搜寻一通,将有价值的钱和物统统塞进包中,之后…… 史钗从睡梦中惊醒,但一切为时已晚,她被人玷污了。 盗贼见事情败露,拿着史钗的内裤,紧忙夺门而逃。韫欢跳下床后,盗贼已逃至门外。韫欢拿起一根长长的铁棒,骑车紧紧尾随身后。一直穿梭进一条幽深的巷道,再次发现了盗贼的身影,走入了一片小区民宅里。于是,韫欢向芙蓉镇派出所报了案。 派出所干警按照韫欢提供的线索,控制了整片民宅,轻而易举地抓获了鬼鬼祟祟的盗贼。从盗贼住处,干警搜出了一条女式内裤。后经DNA检测比对,确系是史钗的内裤,而留在史钗内裤上的精斑也确系是那名盗贼的。盗贼被拘捕之后,对自己所犯罪刑供认不讳。 史钗经此事件,一度精神崩溃,这场梦魇使她丧失了做人的尊严,与生活的信心,更对那名盗贼恨之入骨。但对于韫欢来说,这件蹊跷荒唐的事情,使他陷入情感迷茫的真空。那名盗贼胆大妄为,夜闯房中倒罢,竟奸污了熟睡之中的女友史钗。他感到难以置信,感到哭笑不得。而他,总感觉有愧于史钗。自此以后,在两人的情感世界和生活里,他愈加关心体贴史钗了。 第一二零章 黄淑茵含恨分娩 春天海棠花开时,恰逢临近我分娩的日子。从不相信任何征兆的我,听见从窗外榕树上传来一阵喜鹊的噪叫。荼蘼幽香不时飘入梦中,我还在为昨夜酣畅淋漓的一觉而窃自欣喜。我觉得生活非常美好,非常幸福。我的脑海里清清楚楚地浮现昨晚的景象,接着又天真地做起了今晚的美梦。我走出了雪琼楼,一绺阳光正照射在影壁上。四周花草葳蕤,燕子衔泥轻盈地飞来飞去。一群黄莺在茱萸和篁竹丛间追逐。海棠花沁人心脾让我心醉。气节挑逗着万物,在这样一个温暖的天气里,有少女欢愉的笑声回荡着。 我慢慢走向后苑,一只飘浮在空中艳丽的纸鸢吸引了我的注意。当我走近那些盈盈而立的少女身旁时,发现又新添了几张陌生的面孔。她们约摸十七八岁,个个粉嫩如荷,顾盼生辉。带头的姒丹翚望见,挽住我的胳膊向空中张望。蓦然,上官仁骑马悠然散步。我走上前唤了一声:“爸,早上好!”上官仁勒住缰绳望着,一脸灿烂地笑道:“哟,淑茵,大腹便便的,要小心身子,别累着。今天天好,我骑着遛达一会儿。”我咬着嘴唇,无可耐何地说:“爸,上官黎一夜未回。”上官仁目光一凛,让我陡然一惊。上官仁恨声说:“不孝逆子总不会把你的预产期也忘了,难道在外面玩乐?”手抚腹部,一件宽大的衣衫使我臃肿不堪,上官仁望着我,又说:“明天是清明节了,我想带黎儿给先人祭扫园陵。如果他回来,就让他来找我。”我微然颔首应允了,随姒丹翚往荷塘畔一路而去。我们从荼蘼花架下走出,沿着一条回廊,走至乌桕树下。一只鹪鹩轻跃在草丛间朴棱翅膀。我问姒丹翚:“你知道那是什么鸟吗?”姒丹翚观察了半晌,也没分辨出来。我笑道:“那是有名的巧妇鸟,是专门为我们女人起的名字。” 一轮灼阳正当着天顶,晒得远处通黄的琉璃瓦上都似要淌下烈焰来,山庄深深,飞檐层叠。在这一刻,我有种独守深闺人不知的感觉。抚了抚鬓角的珠翠,我心里微微泛酸。姒丹翚仿佛看出我蕴积心里的不平和怨怤,将我带至荷塘畔,欣赏水中游弋的锦鲤。 我仰头看天,铅云低垂,天色晦暗,燕子打着旋儿贴着塘面上飞来飞去,仿佛酿着一场大雨。我心想:晴热许久,终于有一场大暴雨了。姒丹翚忽然喃喃地说:“姐,我好羡慕你,你知道吗?”我的目光闪过一丝迟疑,微风掠过眼角吹得沁出泪珠。但是,我回避了她哀婉的眼神,在池塘里撒了一些草茉,只专注观望鱼儿唼喋青藻,咀嚼菱藕。我说:“其实,每个人的生活道路不同,境遇参差不一,也许你处在我这一步,就会尝到辛酸滋味。”“燕子呢喃,景色乍长春昼,觇园林万花如绣,海棠经雨醉春光透,柳展宫眉,翠拂行人首。向郊原踏青,恣歌携手,醉醺醺尚寻芳酒,问牧童遥指孤村道,杏花深处,那里有人家。”我轻唱一首阕词,泪水泫然而下。我无尽的愁怅早在新婚之夜就植根心底了。除了妹妹,我从未给外人透露自己“闺秘”之事。风吹过,一地残花落叶,萧疏却鲜艳到颓靡。浮光霭霭,阳光透过树叶斑驳地落在我的身上。倚在池塘畔,一株桃树花开嫣红。我轻轻地走上前,捧起一片花瓣嗅了嗅。姒丹翚望向我,她那瑰丽的裙角摇风欲动,裙底深处撒落片片繁花,每一瓣,每一叶皆让人春心陶醉。 我们步入梦蕉园,看到处处透出祥和气息。在曾经的居所里,葆君半伏在绣架上,正在为我腹中的孩子绣一件麒麟戏凤白绫红里的肚兜。春藤小箩中,不外乎是五福捧寿、瑞鹊衔花、瑶台献瑞、柳梅春笑、鸳鸯莲鹭、穿花龙凤、蜂蝶争春之类的吉祥图案。葆君见我走进,把即将绣成的肚兜呈上。我看了,心中惊喜万分,未降世的孩子带给我的喜悦旁人无法知晓。 我拿起肚兜望,金边的描底映衬着五彩丝缎上威风凛凛的麒麟,比活灵活现的真龙更让人畏惧三分。那尾翎拖地的凤凰舒展翅翼睥睨万物,直要令世间万物俯首相贺。姒丹翚小心翼翼地抚着缎面,说:“姐腹中的孩子若是知道你的良苦用心,一定会感恩于你。”葆君让我坐下,我却开始烦躁。 我们随着葆君缓步走出梦蕉园。一束阳光落在高脚凳上坐着的女孩身上,旦见她低着头,轻轻弹吉他。她明亮的黑发在阳光下闪着奇异的光,一丝刘海垂在额前,俊美的五官在阳光下若隐若现,墨绿色的半领衫衣,深蓝色牛仔裤,白皙的颈上挂着一条褐色线绳拴着的银饰。一只脚蹬在凳子上,专心唱歌,好像这个喧闹的世界与她无关。 春光烂漫,和风熏柳,温暖的阳光照在我的脸颊上。我觉得腹部沉重,马上支撑不住。姒丹翚以为我在看那男孩,说:“姐,千万别累着,让我扶你回吧。”我说:“好,我们回雪琼楼。”刚走出两步,腹部的疼痛感就愈加分明,使我颤栗不止。我抚着腹部,骤时汗水淋漓,痛苦万分。“淑茵小姐,你是咋了,”一旁前来的桂花嬷大惊失色,一看我手捂腹部,立声道:“难道她动了胎气,怕是要生了?!” 我的确是动了胎气,我忍受剧烈疼痛在她们的帮助下躺在了床上。桂花嬷一脸焦急,吩咐姒丹翚:“快,告诉先生和夫人,说小姐怕是要生了。”姒丹翚说:“淑茵小姐,你忍着痛,我马上找人。” 不一会儿,上官仁和梁婉容从毓秀楼匆忙跑来。“黎儿,那个不孝之子,还没有回来吗?”听见我躺在床上痛苦地□□,上官仁一面走,一面说:“桂花嫂,按事先安排,来不及送医院,准备给她接生。我去请产婆。”桂花嬷应诺后,准备给我接生。我知道,这一切是上苍在作弄我,原本,临近预产的我需要送往医院,但,由于上官黎的原故,使我直到分娩的这一天也没有被送进医院。我咬着牙,攥着被巾一角,眼泪和汗水混杂在一起,濡湿了床褥。 没有谁知道,此时,上官黎一个人在吧台边坐着,正摆出一副非常舒适的姿势,一面吸烟,一面漫不经心地将一条腿荡来荡去,让别人替他擦鞋哩。一夜的掷骰子和推牌九,几乎使他全身酥软。他弹了弹烟头,一截烟灰扑簌簌地落在地上。 在他的身后,仁立两个身材魁梧、双手负于背后的铮铮铁汉。他们装束相同,一样的黑迷彩装,一样的黑墨镜,一样的面无表情。他们是房胤池通过一个黑道兄弟,拉拢而来,目的是为上官黎在昨夜的掷骰子、推牌九、炸金花的赌博活动中增添人气的。而上官黎俨然一副狐假虎威姿态,只见他潇洒的高翘一条腿,一只手上得意地拈着一支雪茄,神情既高傲,也十分嚣张。 正当上官黎一口吸,一口吐烟之时,房胤池走来,声音嘶哑地问:“黎哥,天大亮了。两个兄弟怎么打发?”上官黎望了一眼,接烟蒂入在烟灰缸里,站起身,一挥身,大义凛然地喝道:“兄弟们,想必一夜玩累了。走,哥们带你们去餐厅。” 话一落,霎时,涌来一群人,有男有女,年纪全都不大,十七八的样子。这当中,有房胤池、金寅钏、魏欣,两个保镖,还有三个女孩。大家像看着眼里的财神爷一样,目光牢牢盯着上官黎的一举一动。房胤池笑道:“黎哥,这些兄弟们早都饿了,都在等您回话呢。”金寅钏道:“那几个靓妹也辛苦,给黎哥搭下手,黎哥可别亏待了,以后还大有用处呢。”上官黎看一了眼三个女孩,金寅钏站出来,笑道:“你,你,还有你,全都过来,给大哥报名字。”三个女孩目光清澈,妩媚而多情的注视着眼前被人称为芙蓉镇第一帅哥富二代上官黎,情不自禁地近前一步。“黎哥,我是小娟。黎哥,我是小青。黎哥,我是小芳。”上官黎一望三人回报了名字,拍拍手,向她们示意满意。 只见当中一名唤作小青的女孩,将将十七芳华,也许因为身高不足,脚底踩着一双足足有十公分高的红鞋,仿佛踩着一截木桩,让人看得晕恍。旦见她:周身一件水罗衫,衫袖开满淡淡的草花,仿佛散发幽幽迷人的香味。一只匀称而娇嫩的小臂上,纹着暗红花蝶,轻颤在绿悠悠的草枝上。上官黎唯独对她多留意了一眼,是因为觉得女孩样貌份外像一个人--琳琅。 金寅钏发觉了上官黎一个不经意的眼神,微笑一声,问:“黎哥,小青姑娘是《骷髅窟》里的台柱子,别看人小,专会看人眼色哩。昨夜那一把牌,你忘了吗,若不是小青姑娘--”说时,在上官黎耳畔轻声低语。上官黎不听则已,一听顿时眼前一亮。不觉得又再看一眼小青。旦见小青:小而靓丽,美而纯情,一双手臂轻放在身前,一只手握住另一只臂膀。蓦然望来,骨子里散出诺诺娇情,不羁狂野之味。更主要的是,身边女伴们,向看着亲人、看着大姐一样,用敬畏、热切的眼神望向她。这不得不由人猜想,这位小青姑娘绝非寻常人物,若不是背景雄厚,就是颇有资历之人。 上官黎望了望小青,魏欣已走上前,从上官黎的一只棕色小包里掏出一沓钱。 上官黎笑道:“诸位,昨夜辛苦了!”说时,站起了身,伸了伸腰板,走到三个女孩身前。他把钱拿在她们面前,带着三分自信,七分傲慢,一扬手,递给了小青,继续道:“你们拿去玩吧。只当小费。”小青拿到钱,眸光间闪动柔柔清波,瞥了眼女伴,娇语道:“看呵,黎哥多么豪迈,一掷千金哩。”两个女伴一望小青拿到了钱,立时涨起了兴趣,向上官黎嘿嘿哈哈地一番感谢。 上官黎笑道:“三位,本人素知你们手段高明,亦知你们是窟里的台柱了。后天,我有位省城朋友要来看望,介时,我将带他再次来此。到时候,你们可不要让我失望噢。”小青一听,一抬手,轻拍上官黎的肩膀,温温柔柔地笑道:“放心吧,黎哥的话就是旨令,小妹们有求必应。”房胤池问:“你可知黎哥带来的朋友是谁?”小青望着房胤池,一脸茫然,微露尴尬之意,正要回话,金寅钏笑道:“黎哥的这位朋友,可是省长的亲侄子,人送绰号‘飘车侠’,这位飘车侠,今年刚满十八岁,但已经是世界方程式汽车比赛(F-3000)组的亚军选手。”小青听了,眼中流露出赞叹、惊讶、钦佩和渴望之色。只听小青身旁的女伴问:“黎哥要把他介绍给我们姐妹认识吗?”上官黎笑道:“不!我的这位朋友此次前来,是要给我秘授比赛获胜诀窍。”小青问:“诀窍?难不成黎哥想投身赛车行业?”房胤池笑道:“青青姑娘,这你就不懂了。黎哥,是要通过飘车侠结交省城乃至中央高官呢。”小青听了,眼睛发亮了,不由得贴脸问:“黎哥真有本事。”上官黎抬腕看了一眼时间,显示:十点差一刻。上官黎凝起眉毛,仿佛想到了一件事,但又恍恍惚惚的,根本搞不清具体做什么好。原本,他想回香墅岭照个面,必竟已连续二十四小时未和家人见面了。可一想,朋友们捧着他,像捧着财神爷,捧着佛爷爷一样,那种着了迷的眼神,那种期盼的眼神,还有那无辜而不离不弃的样子,直让他难以回绝。 房胤池一手端杯鸡尾酒,见上官黎犹豫的望他们,笑道:“黎哥,难道心里有事?兄弟姐妹们都听候您的指令呢。”上官黎望了望房胤池,刚刚喝了鸡尾酒,红润的唇角像沾了人血一样还残留几滴酒汁,让人看了不免觉得好笑。上官黎随手抽了一张纸巾,递给了房胤池:“揩净你的嘴,像是吃了人肉,喝了人血一样,简直让人恶心。”房胤池微觉难堪,顿时从刚才酣畅淋漓的欢笑声中乍醒,一张脸凝冷,平静许多。 见众人一副无所适从、疲惫不堪的样子,上官黎一挥手,问保镖:“给你们五千块小费,满意吗?那么你们是留、是走?”保镖回道:“黎哥,我们先告辞了。”见两个保镖离开了,上官黎向其余人说:“我决定,带你们去幽篁小筑吃特色美食。”金寅钏一听来了兴趣,对上官黎说:“黎哥,我听说幽篁小筑的各异昆虫鲜炸十分出名,譬如有:炸蝽、炸蛾、炸螽斯、炸蝉、炸蜜蜂、炸螳螂、炸蚯蚓……名目繁多,种类齐全。”小青笑道:“我听说,除了鲜炸类,还有烹制的各类鸟禽菜品,有:烹乳鸽、烹鱼鸥、烹鹊鸭、烹麻雀、烹鸳鸯、烹鹌鹑、烹黄雀、烹鹰、烹隼。” 上官黎笑道:“看得出,诸位是美食家,对吃食之说,比我精通。”说时,微声笑了笑。魏欣问:“那么黎哥之意,想必是带我们去品尝的吗?”小青亦道:“是呀黎哥,那种地方,是富人的天堂,是老板的伊甸园,也是官员的私家坊。我们呀,只伸伸舌头,咽咽嗓子而已。”房胤池道:“你们不知道,上回黎哥带我去品尝海鲜,正宗舟山大黄鱼,一斤一万元。那一回,我们吃了五斤大黄鱼,外加鲍鱼和鱼翅,一桌下来,足足开销了十万元。”小青问:“房大帅哥,幽篁小筑都有什么海鲜呢,我只听说烹制的鸟禽食物知名,不想海鲜一样绝佳。”房胤池笑道:“海鲜除了舟山大黄鱼、鲍鱼和鱼翅,不外乎大海鳝、碟鱼头、棒鱼、夏夷贝、红里罗、红扇宝、蜗牛螺、青口贝、小龙虾、对虾、鱿鱼、牡蛎、章鱼、海螺和蛤等。” 上官黎见大家说的说,谈的谈,正不亦乐乎,踌躇地问道:“伙伴们,只会幻想嘛,想一想,今天这一顿究意吃什么好?”话一落,众位各抒己见,开始争先恐后地说起了。小青说:“我想品尝鸟禽类的食物,听说‘鸳鸯菜’格外出彩。”金寅钏道:“吃烤蛇吧,蛇肉性温,对脾脏有好处。”房胤池笑道:“要我说嘛,这一会我想尝尝他们的油炸螽斯,再或是烤竹鼠。”众人你一言我一句,听得上官黎不耐烦了。上官黎一摆手,说:“都别嚷嚷,每个人限报一种食物。现在,哦,十点一刻。我们出发。” 一行七人坐在上官黎的宝车里,迎着旭日朝阳,兴高采烈地奔向幽篁小筑。 幽篁小筑,是芙蓉镇一座山麓脚下依傍湖泊,遍生翠竹的野外度假村。据说,老板是浙江首富,整个浙江省一共有十处此类风情独特的野外休闲度假村。 上官黎开着宝车,驶入一条笔直的柏油路上,只见路两旁是参天蔽目的大榕树,树下花圃里杂生灯盏花、向日葵、月季、玫瑰和牡丹等花类植物。沿路基以下,是一大片一大片黄灿灿的油菜花,此时,正开着通黄花蕊,在阳光底下散发使人熏醉的花香之味。再一看,大片大片的油菜花圃深处,修筑着七拐八绕由松木搭建成的人行木栈道,游人们顶着遮阳伞,穿梭其间,观赏周边景致。 上官黎驾车驶入由苍松翠柏点缀的餐饮区,未等下车,已有保安仁足车前相迎。保安问:“先生,您是打算就餐吗?”上官黎下了车,望望四处,见一座竹木建筑的奢华小楼映入眼帘。小楼迎门,有浮雕着蟠龙啸虎的大理石影壁,当中蟠龙拨云弄雨、张牙舞爪浮动在蓝天碧海之间。两只紫色蟠虎,盘踞在古松下磐石之上,迎望一轮火日隐出于苍海翻波之中。上官黎随意瞥望了一眼,跟着保安的步伐,向着小楼走。上官黎问:“我之前预定的一楼三号雅间在哪里?”保安听了,立刻回道:“请随我来。”众人随其身后,径自步入宴会雅间。旦见雅间清丽素雅,十把木椅,一张大桌,在散发温馨紫檀香气息的氛围里,回荡着邓丽君甜美悠扬的歌曲--《何日君再来》。两名女性服务员见众人落座,彬彬有礼地问:“欢迎贵客,请问需要什么餐食?”上官黎望了望,捧起女服务递给的菜单:“不客气,我已经想好了。”一口气点了十道菜,依次是:一份炸蛇;一份炸蝉;辣炒黄雀和爆炒鹰肉各一盘;烤竹鼠三只,外加烤兔头共一份;香烹鸳鸯菜一盘;炒海螺和蛤各一份;一盆大海鳝,一锅碟鱼头。除此,香槟可乐、果汁、烈酒、腰果、瓜子、松籽、奶片、槟榔纷呈其上。 房胤池给众人递烟、斟酒,不时时机还要像赞颂伟大人物一样,将上官黎美美的谦敬一番。上官黎对此习以为常,一手拈雪茄,目光悠闲地望向窗外一树紫藤横逸在游动锦鲤的池畔。 小青接了房胤池递给的一支烟,向两个姐妹炫耀:“小娟、小芳,你们可瞧见了黎哥尊容,这一回给姐妹们脸面了。”小芳笑道:“黎哥是仁义之人,小芳早已听说大名。”小娟说:“我与黎哥素未谋面,此一回,小娟见了黎哥真是三生有幸!” 上官黎目光柔情地盯着三个女孩,皆流露一副风情万种、搔头弄姿之态。他没有回话,偶尔举起一杯椰乳果汁,轻喝一口。桌上,各种零食小点已摆得满满当当,名酒、香烟杂放其间。由于尚不到正午开餐时辰,前来幽篁小筑的客人稀零稀落,这反而给了他们舒适和自在。小青见房胤池茶杯空浅,轻轻起身,捧起一盏紫砂香壶,在其杯中缓缓加满。谁料,将要回身,竟被房胤池攥住了一只纤纤素手。 突遇尴尬情况,使得小青内心微微发窘,那泛白的脸皮儿上瞬时像抹了一层辣椒油,红里透青,热的冒汗。小青道:“房哥,你倒是手轻些,捏疼小青啦。”房胤池一双俊目笑得凄冷,厚实有力的大手像攥住了一把稻穗,好像一使劲,那稻穗顷刻会烂碎一样。房胤池笑道:“小青姑娘的手,像是上帝给特别打造的一双手,回回给黎哥好牌。今天哥非要瞧个仔细,有何不同之处。”说完,仰声一阵大笑。小青已被房胤池无礼傲慢的举止搞得一头汗,她心里慌乱,像一只小鼠兔,在广阔无际的麦田堆里四处乱窜。小芳见状,拽拽房胤池,为小青解围:“我说房哥,还没开场呢,倒像个醉酒之人了,房哥,别把小青姐搞疼了。”房胤池笑道:“哥逗逗她,甭怕!”一松手,放开了小青。小青扭捏着,逐一望了遍众人,见大家若无其事一样,各干各的,心里紧张的情绪也就淡化了。 一桌奇形怪状、禽鸟昆虫食物摆上了桌。房胤池道:“随了黎哥,除了天上的龙、地上的凤,海里的鲲鹏没吃过,我房胤池已是享尽了荣华,沾尽了口福哩。”金寅钏道:“黎哥出手慷慨,一桌通常近小万。记得上回,我随黎哥去了一趟杭州,一顿夜餐足足花销了四千块。”小青凝眉一想,觉得此话不实,笑道:“金哥,你是哄小妹开心还是当真,一顿夜餐花销四千块……金哥,你说说呀,究竟吃了些什么?”金寅钏回笑道:“你听好嘞,哥告诉你!三笼天津狗不理包,一笼六枚包,一枚包一百元,花费一千八百元;香辣蟹四只,每只约重一斤八量,每只单价三百元,花费一千二百元;蒜蓉生蚝十串,每串伍拾元,花费五百元;龙虾鸡蛋煎饼三份,一份一百元,花费三百元;法国依云镇矿泉水五瓶,花费三百元;总计花费四千一百元,折算后支付四千元。”小青听了,两眼唬得呆直,一张娇秀小嘴像熟透的石榴,大张着口,阖不拢了。 上官黎热情招呼伙伴们,一桌菜肴直望得人嘴角流涎,胃欲开张。小青望着一只烤竹鼠,平爬在瓷盘中间,四只小爪金黄干焦,仿佛正在痛苦挣扎扭曲。小芳说:“可怜的竹鼠,今日藏身腹中,来日为你焚香罄祷。”小娟说:“看它有嘴有爪,如何敢下咽,看着都让人畏怕。”魏欣笑了笑,拿起一双镶着金箔的竹筷,将竹鼠翻了个身:“大家瞧,这只鼠是母的。”上官黎一听,来了兴趣,忙问:“何以见得?”小青说:“黎哥,他就是一个泼皮的赖猴子,你也信他?”房胤池露出一副微微踧踖的样子,夹起蛇头,蘸酱吃。上官黎说:“这一桌野宴,可非人人享用得上。地方政府三申五令,不准餐馆经营国家保护的野生飞禽和动物。”小青问:“那为何幽篁小筑不同?”上官黎说:“幽篁小筑的老板眼界开阔,长远考虑,他们经营的野生动物和飞禽,全部是自家繁殖驯养的。”小青为小芳夹了一块海鳝肉,笑道:“例外也是话。唯有黎哥的热情大度是真。”房胤池伸了伸拇指,笑道:“此话有理!”小娟拿着筷子,轻轻嚼吃黄雀翅膀,房胤池又笑道:“小娟姑娘,你可只黄雀售价几何?”小娟摇了摇头,一脸茫然,房胤池道:“一只小黄雀成本二百,这一盘里就有十只黄雀呢。”上官黎道:“黄雀算什么。一只鹰成本要三千。”小青笑道:“今日,黎哥真是破费了。小青一生单此今日为乐。”房胤池给众伙伴斟酒,三位女孩矜持之余,也不娇情,一人一杯,纷纷恭敬上官黎。上官黎性情豪迈,来者不拒。待众人津津有味地品尝起满桌佳肴,转眼半日之多,不一细述。 天空微暗,雪琼楼空荡荡的产房里,传来痛苦地哭喊声,我用嘴唇咬着被巾一角,眼前浮现上官黎的影子。从早上到下午,分娩的痛苦折磨我死去活来。而我已筋疲力尽,唯一支撑意念的就是腹中的孩子。我发誓要顺利生下孩子。泪水从眸角流淌下来,我嘴唇干瘪大口的喘着气。陪伴我的,除了产婆,便是年迈的快要走不动路的桂花嬷了。一声接一声,我粗犷的哭声清晰地传出门廊外。“产婆,一定要救下她。”我仿佛听见梁婉容站在门外大声地叮嘱。上官仁听不下去了,一个人回了灵檀斋。梁婉容同样坚守不住,随后也走入毓秀楼。她在毓秀楼的神龛前,双手合拜向神灵祷告:“神灵啊,你显灵吧……绝不能发生任何意外。神灵啊……普渡众生的观世音菩萨……赐给我上官家族一个健康的孩子。”她轻闭眼眸,静静地向神灵祈求。 产房间,我高一声低一声拼命地呼叫。黄昏渐渐来临,一绺余晖轻散在窗棂上。突然,一阵阵窸窣的脚步声传来。我知道她们是纺织厂的女工,在楼门外为我翘首期盼、祝福着。葆君惴惴不安地已守候大半天。她在心里祷告:“上苍啊,济世济民的菩萨保佑姐姐平安脱险,愿姐姐给上官家族生个贵子,脱离苦海!”王瑞贺也来了,望见葆君一脸张惶,双眸含泪,心里异常紧张。“葆君,不要着急,你姐姐一定会没事的。”葆君带着一丝哭腔不停地向门里张望,一跺脚,絮叨着:“从早上进了产房到现在,眼看天就黑了,她还生不下来,我怎么能不着急。” 我躺在产床上面如槁灰,目光恍惚,腹中疼痛自不必说,最主要的,是那千刀刮万般恨的人居然不在身边。我不停地大声□□,简直有一种白日羽化、凤凰涅槃的感觉。灵檀斋里,上官仁坐耐不住,开始捧读《论语》。同时,指派尕娃子观察我的情况,一有动静立即回报。梁婉容从神龛前走进书房,与上官仁商议:“孩子还未生下来,恐怕已难产了,万一横生意外,怎么向她家人交待?”上官仁一听,果断地说:“不必着急,再等一等看!”梁婉容双睫微垂,毫无半点主张,只牢骚满腹:“黎儿究竟走哪了?为什么不把他找回来?看看你的好儿子,媳妇生孩子,他都不在身边。”上官仁道:“我告诉过你了,从小他是被你惯坏的,他的手机一直打不通,根本搞不懂他在做些什么。”梁婉容道:“那就把淑茵送进医院,这样脱延,十分危险。”上官仁回道:“你不要啰嗦了,我请来的,是地道的接生婆,经验丰富。”梁婉容听了,依旧喋喋不休地责备上官仁,之后,再次走出毓秀楼,来探望产房里的我。 第一二一章 降灵童富翁继后 晨光熹微,景春滴翠。雁归楼外一夜间梨花繁坼,魅影扑芳,胜似白缟,宛若雾松。缭墙深院,香萦仙馨,脚步窸窣,人声喧嚷,伴随我幽幽诉诉,嗓音浑白的哭嚎声,在黎明来临之时,一位老嬷嬷抱出粉嘟嘟软绵绵的婴儿,向众人一叠连声地回喜。 只听老嬷嬷道:“恭喜夫人,贺喜夫人。老天保佑,菩萨保佑。大家快来瞧,是个蛋儿大,靶儿硬的男娃,上官家大吉大利!” 话音一落,梁婉容愈加焦急万分,一脸慌张地迈步闯入闺房,发髻上一支黄金雕钗也滑落檀木地板上。当看见老嬷嬷鹤发童颜,正怀抱一名婴儿,已泪湿双颊。老嬷嬷又道:“夫人,此乃上官家族弄璋之喜,续后之乐。一定要尽快告诉上官先生才好。”厨仆玉凤满面笑靥地垂立卧榻一侧,轻声接道:“夫人,淑茵小姐立功了,上官家开枝散叶,永添香火。” 梁婉容只专心照看怀里孩子,一双美目间流露娇柔脉脉之情,仿佛没有听见玉凤的话。玉凤捧起一盏斗彩缠枝蕃莲纹香壶,在杯中斟满香茶,小心翼翼地递给坐在紫藤椅上休憩的产婆。 “妈,让我看看孩子!”突然,我睁开双眼,疲惫地伸手探求。梁婉容这才将孩子送过来。“夫人,淑茵小姐真了不起,第一胎就顺利生男婴,这以后,再生二胎想必不费周折。”我目光软弱地望着说话的老嬷嬷,一个传说中接生从未失手的老妇,猛然想起,她便是上官家十天前从北京特意请来,为我接生之人。梁婉容回眸一笑,回道:“女人生娃天经地义,这回把你请来算是请对了。哦,玉凤呢,”正唤声呢,玉凤从厨房走出,盛来一碗热气氤氲的清粥,问道:“淑茵小姐可否进食红豆臆米粥?足足煲了一个小时呢。” 玉凤将红豆羹搁在卧榻边的梨花桌上,我在梁婉容和产婆的帮助下,微微侧起了身。 窗外蒙蒙暗淡,熏风初动,春雨丝丝。我坐在床榻上,抱着襁褓中的婴儿,用嘴唇亲吻尚未饱满的天庭。我望着他乌黑稠密的发丝,仿佛散发薄荷之香,用手轻抚。 晌午时分,上官黎依旧身影全无。一时心惶,我起身下床。刚坐在床沿,门“吱”地一声推开,妹妹葆君和阙美娟捧着饭菜,缓缓走进来。饭菜搁在桌上,是两碟小菜,风腌果子狸和梅花豆腐,还有我每顿必喝的红豆臆米粥。抬头一望,阙美娟一身粉红绸缎纱裙,裹着纤纤欣瘦的身姿。在她高高挽束的头发上,插一支古典蝶花发簪,在一层暖暖薄光中,双眸炯炯有神愈加水灵。我笑道:“美娟妹妹,这件裙裳珠翠环佩,穿在你身上,尤增姿色。”阙美娟走近,一面俯身戏逗我怀里婴儿,一面微声唏笑,道:“姐姐哪儿知道,它是阿牛哥带我从杭州买来,一件值三百块哩。”葆君道:“要我说呢,天尚且清凉,穿裙袒胸露腿的,也受罪哩。”我脸露笑意,发现孩子嘴角溢奶,一蹙眉,拿着绢帕揩了揩。“哟,孩子怎么吐奶哩。”葆君上前扒开襁褓,细瞧着,“姐,这孩子真像黎哥。你瞧他的鼻子,挺立起来,有多饱满。”阙美娟也望了望,叹道:“淑茵姐真是掉进福窝里了,美娟心里既佩服也羡慕。”说着,将一张搁着饭菜的桌子挪了挪。葆君说:“姐,我给你抱着孩子,你喝稀粥,一会儿就凉了。”葆君从我怀里接了孩子,轻轻抱着,伫立窗下环望山庄。我喝了两口稀粥,微觉心间不畅,放下筷子。阙美娟问:“姐,难道稀粥熬的不好?”我揩了一下嘴唇,淡然道:“不想喝了,一点也不饿。再说,我没心思喝呀。”说完,挤出一滴眼泪。谁料,孩子嗷嗷地哭嚎,声音清脆,像一只溪涧里的大鲵。葆君呵哄道:“不哭,不哭。小姨抱着你,等你爸回来。”话音一落,我愈加觉得受到百般委屈,无法抑制自己失落的心情。葆君仰起脸,问:“姐一定在想姐夫,孩子生下,当爹的踪影全无,看也没看一眼。”我喉中发哽,蓦然听来,不中伤痛,嘤嘤哭泣开了。阙美娟一望,双眉一凝,问:“淑茵姐,怎么哭起来了?”起身将桌子挪回一边,忙哄劝我。我揩了揩眼泪,嗟啜不已,对葆君说:“来,把孩子抱给我。”我接过来,一番爱抚。葆君道:“姐夫太不像话了。孩子都生下了,还不见他的身影。再说,孩子还没个名子,真不知道上官家人为何这般怠慢人。”阙美娟说:“先前在客厅,上官仁先生接完一个电话,急匆匆出门了,想必有紧要事情。”这么一说,使我愕然一怔,目光一凛,忙问:“是黎哥的事吗?那……那他回来没有?”阙美娟见我唇音哆嗦,开劝道:“姐别着急。一会儿我再去看看。”坐了小片刻功夫,葆君和阙美娟怞身出门了。我依然隐约凄惶,哄睡孩子以后,下了床,站在窗边。 窗外阳光明媚,份外静寂。四面山光连接,一林鸟雀喧哗。密密松篁交翠,纷纷异卉奇葩。远处青峦层叠苍拔,磷磷漭石,削削峰岩。绿的槐、斑的竹、青的松,依依数载斗秾华。白的梨、粉的桃、翠的柳,灼灼三春争艳丽。抬头再一看,一道七霞彩虹隐浮空中,乍现海市蜃楼,美伦美焕。 望着出神,恍然之间,一个身影急奔走来。透过窗户,细细一望,才看清楚,原来是上官黎。回眸一刹,上官黎已推门走进。“淑茵,”他走进来,看见我神情慵懒地坐在床上,侧脸而视,匆忙道:“孩子怎么样了?”我登然一惊,轻斜一眼面前让我感到有些陌生的男人,双眸泪水不自觉哗哗地滚淌。“你这个忘恩负义之人,你这个千刀杀之人,我恨你!”我大吼一声,恨得咬牙切齿,真想将他撕碎咬烂。上官黎脸膛赤红,目光回避。“我帮朋友处理官司哩。我那位朋友,和上海一家药材厂达成供销协议,谁想,到头来一毛钱也未搛到。原来啊,上海药材厂同他签订的是一份虚假合同。”他撒谎道。我背转身子,轻轻抽泣。上官黎抱起熟睡的孩子,好一阵宠溺。“我的孩子,是爸爸不好。”他颤瑟地说着,不停地亲昵。我虽是伤心欲绝,但无法拒绝夫君的爱。“孩子还没起名哩。”我带着微冷的口吻说。上官黎恍然一愣,笑道:“名子好说!我早已想好了。”回眸一望,上官黎摩挲孩子的手指,兴喜道:“名子就叫上官灵童。这个名子是我求神拜佛,考虑三天三夜才决定的。”我突然听来,一阵木然,低声念道:“上官灵童!”“算命先生说,这‘灵童’二字尤显贵气,就叫上官灵童。”上官黎紧抱孩子,高兴地大嚷:“上官灵童,我的乖儿子。从今往后,不论你是‘圣’、是‘魔’、是‘妖’,都已随我上官姓。”我无耐地拿起绢帕试尽眼泪,挽了挽凌乱的鬓发,半仰床头上。“亲爱的,辛苦你了。”上官黎将上官灵童轻放一边,然后攥紧我的手:“你不会生我的气吧?我真的很感激你,为我生下上官灵童。”说着,迎身上前,亲吻我的额头。我却回过脸,拒绝了他。 晚上,皓月临空,浮光霭霭。一层轻柔薄雾缓缓罩在山庄上,耳畔传来夜莺悠长的清啼,一声接一声,使我心间痛并快乐着。环望整个房间,硕大的“囍”字张贴墙上。一盆麝香竹,苍叠翠羽片片沁绿。正墙上,挂着一副《红袖添香》字画,是省城罗璞玉教授亲自赠送。卧室里的江南丝质地毯,大团牡丹编花呈现喜气洋洋的氛围。因为上官家族在北京的亲友们要来看我,所以,客厅里摆满鲜果。旦见有:红囊黑子熟西瓜,四瓣黄皮大柿子。桃核橙橘红石榴,榛松榧柰黄枇杷。酒樽杯盏,拼果零食。除外,在桌案上摆置几碟小菜:糟鹌鹑、胭脂鹅肝、素什锦、卤鸡脯、脆腌黄瓜、炸春卷、香熏萝卜、鸳鸯春卷和油盐炒枸杞芽儿。按照上官家族的安排,晚上要在客厅团聚,仅管我只能静坐床榻上,但能目睹他们举杯庆盏,把酒言欢的场面。 哄睡了上官灵童,我微微欠一下身,刚想下床喝口水,上官黎带着众人走进。“淑茵,你看谁来了。”他一进门就嚷嚷。我望向他们,依次提着贵重礼品逐个进来。“瞧,李婶婶、梁雪姨、梁眉姨,还有姑姑、舅舅。淑茵快来见过他们。”我坐在床沿上,听见他安排众人,准备起身见礼。姑姑笑道:“你就别客气了!坐月子哩,当心身子要紧。”李婶婶亦笑道:“生下娃刚几天,要静养为好,千万不要乱走动。”众人说笑着,看了眼熟睡的上官灵童,纷纷落坐在客厅。上官黎笑道:“请婶姨姑舅来,就是小坐一会儿。并未准备丰美佳肴,小菜小杯而已。”舅舅说:“我们从北京来,主要目的是想看看孩子。”梁雪姨笑道:“你们大婚,我没能来贺喜,今天想和淑茵好好聊聊。”我环目一望,这位雪姨,一身富贵之态。年约四十岁,肤白肌嫩,貌似三十芳华风韵婉约的女郎。旦见:头上盘发髻,既庄重,也不失得体。而髻中斜插一根黄梨木垂流苏簪子,典雅隽美。她右耳眼内塞着米粒大小的一个小玉塞子,而左耳上带着一个白果大小的硬红镶金大坠子,目光灼灼有神,嘴唇红润有泽。她上身穿一件新挑杏色绸衣,衣领上绣着细碎花饰。下身着一条大喇叭裤,裤缝一溜浅黄纹饰。我望得细心,被雪姨发觉,便毫不掩饰地笑出声。雪姨笑道:“淑茵,你把雪姨忘了吗?那年春天我来过,你见过我哩。”我收敛失态的目光,仅忙笑道:“雪姨,我没忘记。上回见着你,在毓秀楼絮了半日就回了,连顿饭也没吃。这回一定要住几日,我和雪姨唠唠嗑。”雪姨笑道:“好,雪姨听你的,这回多住几日,伺候你几天。”李婶婶说:“这回是当真来伺候你的,你就放心好了。”我望着李婶婶,一样雍容有度。一身蓝色休闲裳,所戴的一条澳洲南洋珍珠母贝项链,使她散发蓬勃的女人味。我回之一笑:“这几日我正无聊,有雪姨在,我会非常开心。”上官黎给雪姨杯中斟上酒,笑道:“雪姨听说你给上官家族生了个带靶的,甭提多高兴了。她给上官灵童带来的衣裳,能穿到三岁哩。”我一听甚觉惊讶,笑道:“雪姨当真给上官灵童带来衣裳吗?其实根本不必,我们给他准备的衣裳,一天换穿一件也穿不完了。”雪姨又走来,俯下身凝望上官灵童,道:“哟,好小的鼻子,好小的眼睛,就像上官黎小时候。”上官黎问:“雪姨还记得我小时候的模样吗?”雪姨回道:“记得,记得!和上官灵童一个样。”雪姨抚摸着上官灵童的手,软软的,嫩嫩的,滑滑的。一只手腕上戴一串锃亮的金琐镯,另一只手腕上戴一串闪光翡翠长寿镯。两只脚踝上各戴赤金环珠九转玲珑镯。雪姨微喟着,不由自主的,再发出了一声叹息:“生在上官家族,注定你一辈子不愁吃喝。我娃的命好。”我听到雪姨的温温细语,心里暗暗欢喜。对于我来说,真是老鸹窝里出凤凰。而怀里未满月的婴儿,从一降世,就受到上帝般地呵护。作为母亲,我无论如何也是盼儿成龙,盼女成凤的。上官黎笑道:“既然雪姨喜欢上官灵童,不防给他取个乳名,如此一来,上官灵童就更加贵气了。”雪姨点点头,脸露幸福之色,轻颦一笑,道:“给灵童取乳名有讲究,人常说,取啥名,活啥人。我虽是喜欢他,却不敢班门弄斧。”我随之笑道:“雪姨说的及是,人贵姓名,不可轻亵。”李婶婶捧起一杯酒,递给我,笑道:“我知道你在坐月子,这杯酒我代表大家敬你,你随意就好,酒是我们大家一片心意,感谢你为上官家族添一炷香火。”我接了酒杯,红润的指尖轻拈杯壁,微微有些颤荡。我触在唇边,嗅着溢出的酒香,有些盛情难却。上官黎望见我意态踌躇,催促道:“淑茵喝呀,婶婶敬的酒,不要怠慢。”我点头应了一声,一仰脖将酒喝尽了。辛辣的酒性使人几欲咳嗽,我强掩欢笑,娇声道:“黎哥,同婶姨多喝几盅,我抱着灵童,你们尽兴。”上官黎直起身,依次斟满酒,然后说:“虽是小聚,却也情深。李婶、雪姨,等上官灵童再长大些,我带淑茵和他上北京,必竟三年没回北京了。”舅舅说:“那好!到北京后一定先来舅舅家。北京就是你们的家。”姑姑娥眉轻蹙,轻擎一双筷子,娴雅至极地笑道:“淑茵是上官家族的福星,这是老太太曾说过的话。现如今,又给上官家族添上香火,更是喜上加喜之事。黎儿可要好好对待淑茵啊。”上官黎挠了挠头发,脸溢红光,眸中闪射一抹愧疚之意,只频频点头道:“我知道,知道!”舅舅喝了一盅酒,话茬由此打开:“上官仁是浙江经济界的骄傲,当年,他的纺织厂一年净利润就达五个亿。销售市场播及全国沿海发达地区和周边,以及东南亚和部分欧洲国家。他研究开发的轻绵丝绸质品,不仅质量好,而且色泽纯正,深受外国人欢迎。”李婶婶笑道:“上官是能干之人。他北京的绸缎庄,听说销量一直很好。我们这些亲友,受他恩惠,享他福荫。”姑姑眉睫轻颤,笑了笑,道:“黎儿,你可要给你爸爸争气。现在有淑茵,又有了灵童,以后放开手脚,为你爸爸出谋划策,奉献人生。”上官黎脸颊微红,自感有负于亲人关爱,心想:近两年自己仕途不畅,人生坎坷,纺织厂所有事情皆由父亲一手操持,自已哪儿给添了半块砖,出了半分力。他不敢正视姑姑一双明澈的双眸和含情脉脉的神色,只“噢”了一声,用手旋杯思索。我坐在床榻上,目睹上官灵童睡意正酣,又惦念客厅亲人,不得已穿好衣裳,挽了挽凌乱的发,只拣了支蝶花吊穗银发簪卡进头发里,慢慢下了床。我步入客厅,众人感到惊讶,全都问:“你怎么下床了?灵童呢?”我扶了扶肩膀上的梨花鹤氅,笑道:“灵童睡着了。不要紧,我下床和你们稍坐会儿。”雪姨异常喜悦,给我杯里沏满茶,笑道:“喝口茶,润润嗓。一整天坐在床上想必你急不可耐了。”我莞尔一笑,嘴角浮出一丝骄傲、一丝诡笑。姑姑拿起一只银色镶金边的打火机,突然“啪”一声,点燃一支烟,街在嘴里吸了一口。舅舅笑道:“你姑姑平常抽烟,淑茵不会介意吧?”我回道:“我不会介意!姑姑你随意抽好了。”姑姑举止翩翩若雾,让人眼前缭乱。她将一截烟灰用食指尖弹入烟灰缸里,左手无名指上,一枚明晃晃的莲蓬金戒指格外显眼。上官黎给众亲友斟满酒,代表全家,与他们饮酒。众人正坐着说话,上官灵童又嗷嗷哭闹。于是我急忙返回照看。待近到床前,上官灵童眼汪汪,一脸惊怔。我抱起,轻轻吟歌,将他哄逗开心。姑姑和雪姨走来,扒开襁褓,一个温声道:“乖宝宝,小心肝,甭哭闹!姑姑给你金元宝。”另一个道:“天灵灵,地灵灵,上官灵童真机灵!雪姨也给你金元宝。”两人说着,各拿来一沓崭新百元钞票,及金器、玉瓷塞进襁褓里。上官灵童见有人逗引,咯咯欢笑。姑姑问:“奶水够蚂?”我未回话,上官黎道:“够了,她的奶水两个孩子也够了。”雪姨笑道:“一看淑茵那两只涨鼓鼓的胸脯,就晓得奶水充足。我们的上官灵童哟,不会少奶水喝了。”她紧抓上官灵童的小手,娇声说着,眼中含着幸福的眼泪。 窗外夜色迷人,一轮柔媚月光静静地洒在山庄上,园中牡丹芬芳,丛丛兰蕙花香幽散,不时传入我的房间。夜莺照旧在不知疲倦地高歌,声音婉转,百般多情。当晚,我一夜未眠,初为人母,感到有一种沉重的责任,牢牢压在我的肩上。 第一二二章 一家亲昼夜庆觞 花褪残红青杏小,春天匆匆地过去了。每天每天,我会抱着灵童在山庄里散步,欣赏满园春色,倾听枝上唧唧喳喳鸟雀的啼叫。一条回廊上,青花瓷盆里栽植的两株三角梅,此时,泛出零丁青绿。我一面走,一面环望,旦见:密密松篁交翠,纷纷异卉奇葩。荼蘼架、蔷薇架、近着秋千架,浑如锦帐罗帏。鸳鸯亭、牡丹亭、对着藕香榭,却似碧城绣幕。绯红海棠枝枝叶叶绽娇绿,大黄栀子蓬蓬勃勃露珠凉。一排细柳摇丝绦,万株茱萸发青枝。 我漫步而走,怀里上官灵童一双乌黑的眼珠盈盈乱转,想必也为园中景致深深陶醉。回廊上,有鸟笼一字排开,皆是画眉鸟、金丝雀儿。回廊两侧,略略有几点山石,种着芭蕉,一株柳树上,一只欧鹭在悠闲剔翎。再往后看,一池荷塘中,正有稀稀落落翻出沼面的荷叶。暖风拂面,醺醺然,我只专注自己从而惬意地坐在廊栏上。一绺阳光静静照在身上,一丝馨香绕廊扑鼻。刚坐了一会儿,上官灵童哽噎不止,我知道他又饿了,便解开银红袄儿,揭起了青缎背心。 正独自出神呢,一阵匆促脚步渐近,未等回眸,阙美娟嚷嚷地道:“淑茵姐,你咋糊涂了,孩子刚一个月,怎能抱来此处歇息呢。小心着凉感冒了。”说话间,上官灵童打起了喷嚏。“嗳哟,瞧瞧你,应了我的话吧,淑茵姐,你倒是抱回房间去啊。”我陡然一惊,一阵后怕,赶忙准备返回。随着阙美娟走进毓秀楼,婆婆梁婉容一身新靓装束,立在门槛边。“妈,”我唤了一声,抱着孩子坐在沙发上,“前日,听上官黎说,明天要给孩子举办满月宴,此话当真?”梁婉容将一件绸巾大氅披在肩上,一头漂染成深黑大鬈发软软垂着,耳边露出一只碧绿翡翠耳环。左膀挎着一只蓝色香包,脚上踩着高跟靴。“还说呢,我和上官正在办此事,瞧,”说着,从香包取出几张请柬,“我们已定夺好的请柬,分发给亲朋好友。”上官灵童突然呱呱地哭闹。我只得直起身,在房中缓步悠哼唱着走着。阙美娟问:“淑茵小姐,中午想吃些什么饭菜?我告诉凤姐。”我背对着她,只一个劲地哄宠孩子,随口道:“随便做几道清菜清汤就好,一连数日,总觉胃里泛酸。”阙美娟应了声,拿起抹布揩茶几和小杌子。 萧老太太拄着凤殇藜木杖走来。只见她穿一件翠绿绣袄,袄上是富贵牡丹图案。我问:“奶奶,今个儿天气好,不防进园里走走罢。”萧老太太哼了声,坐在一张小杌上,道:“虽是过着太平日子,人一天老却一天,走几步就气喘吁吁。”我笑道:“越是如此,奶奶您越要锻炼身子,那园里景致甚好,连日里牡丹开得愈是靡艳哩。”萧老太太回脸问阙美娟:“昨天进园的小伙儿是谁啊?长得瞒魁梧。”阙美娟想了想,回道:“老太太,他是我的朋友。他是渔民,就是斜阳谷那个。”萧老太太颤颤巍巍地拿起桌上茶杯,抿在嘴边呷喝一口。而我伫立窗下,猛一低头,发现上官灵童尿湿了襁褓。上官灵童哼哼唧唧不止,我急忙将他放在一张软榻上,更换尿褯子。阙美娟问:“灵童又撒尿了吧?”我笑道:“是啊,这孩子真不让人省心。”萧老太太嗔怨道:“婴儿全都如此,当妈的需时刻留神。”客厅里紫檀香烟雾袅袅,美人蕉一股幽淡的清馨四散周围。我换好尿褯,再将上官灵童抱起,阙美娟走过来,道:“淑茵小姐,一定也累了吧,来,让我给你抱一会儿。”我望了望上官灵童,安闲静默,把他递给了阙美娟。阙美娟一臂紧搂上官灵童,一手拿根翎羽逗弄脸畔。我久久伫立窗边,望着窗外一树海棠,新枝更茁壮了,绿叶更葱郁了,缀在细茎顶端的花苞,也开放了,小小的白花像繁星点点,浓郁清香飘散进房间,杂着美人蕉的香馨,沁人心脾。我感叹地说:“美娟,你看见没有,今年窗外的海棠开得多好。”阙美娟抱着上官灵童走向我,一并站着望。几只麻雀扑楞翅膀刚要落下,被一只跛脚猫惊得四散逃离。阙美娟笑道:“这是自然,今年添进灵童,肯定大吉大利,哦,哦,灵童,你说是吗?”萧老太太搁下茶杯,扭头望阙美娟。旦见阙美娟:一身胭脂色绡绣海棠春睡的轻绸纱衣,缠枝花罗的质地,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玲珑浮凸的浅淡的金银色泽。整个人似笼在艳丽浮云中,出尘脱俗。再看她那张迷人的玫瑰色的鹅蛋脸,肤色晶莹剔透。两只乌黑的圆溜溜的眼睛上扑闪着浓密的长睫毛,充满着无尽的风情与灵动。小巧而又□□的鼻子是那么的诱人,仿佛透过鼻尖就可以洞悉她无尽的□□。一张樱桃小嘴圆润饱满,微微轻启,露出一口洁白牙齿。近看过去,像出水芙蓉般甜美清新。远看过去,像池塘里一朵莲花,一尘不染。望了半天,萧老太太笑道:“美娟丫头长得俊,像我孙媳妇一样,多俊哩。”阙美娟听见老太太夸赞,抱着上官灵童走近,蹲下身。“老太太,我怎敢与淑茵小姐相提并论,她是金贵之身,必有金贵之命。”萧老太太和我听了,心里立时一阵悦然。我心想:美娟姑娘,倒会讲话,听得人心里舒服呢。萧老太太笑道:“只要美娟也像我孙媳妇一样踏实勤劳,将来肯定能嫁个好人家。”阙美娟抱着孩子,没有说话,嘴里哼着一首儿歌,唱的是:小螺号,嘀嘀嘀吹;海鸥听了展翅飞。小螺号,嘀嘀嘀吹;浪花听了笑微微。小螺号,嘀嘀嘀吹;声声唤船归啰,。小螺号,嘀嘀嘀吹;阿爸听了快快回啰。茫茫的海洋,蓝蓝的海水;吹起了小螺号。上官灵童听了,刹那间咯咯地欢笑起来。萧老太太展颜微笑,捻动一串碧玉玺佛珠,说道:“灵童,你是上官家族的宝贝疙瘩,这以后若大些,美娟若是还在山庄,就能带你四处玩耍了。”阙美娟笑道:“老太太说的及是,我也正这么想。您甭看现在小呢,眨眼功夫就能跑能跳。”萧老太太微眯双眼,嘴里念叨菩萨经。一阵无语声中,上官黎急急走进来。“淑茵、美娟,我正寻你俩呢。”我回眸问:“有什么事?”上官黎高兴地笑道:“北京的雪姨、姑姑、舅舅要来给灵童贺满月,已经坐上了飞机,晚些时候到。你们快些给收拾闲房出来,他们一来,就有地方住了。”阙美娟忙不迭地点头:“行的,行的!这活我来干,淑茵小姐还要照看灵童。”说着,把孩子递给我,自己忙前应后。 香墅岭里,暖风荡荡吹过园林,千花摆动。夏意浓浓悄来径苑,万叶飘摇。杜鹃啼歇,蝴蝶梦长。夭棘迷翡翠,嫩柳闪黄鹂。草香花落处,莺老柳枝轻。旧燕携雏习,喜鹊啄花籽。 日薄西山时分,上官黎果真接回雪姨、姑姑、舅舅等人。众人走进园中,旦见:斜阳半洒在山庄每处角落。一株参天榕树下,一盘假山叠簇藤萝,牵牵扯扯,环绕锦绣。周旁一带清流,俱是凿渠流淌的莫愁湖水。 雪姨笑道:“还是江南草长莺飞好,你们瞧瞧,远山秀水,风景旖旎。”姑姑笑道:“这座园林集上官仁毕生心血之大成,看得出雅致姿彩。”舅舅道:“人生只走了一遭,似乎唯香墅岭里见识些琪花、瑶草、古柏、苍松。”上官黎走在前,只见上身穿萱蓝色衬衫,一条笔挺领带,脚上一双路易威登棕色皮鞋,纤尘不染。上官黎一手拈烟,一手指划道:“纺织厂建成排污设施,以后所有污水全部集成净化。”身旁,房胤池紧紧随着。一头飘发梳至一侧,皮肤白嫩,五官端正,一双大眼灼灼有神,一件灰溜溜的格子衫,挽起两只袖管,倒有几分干练。舅舅问:“灵童在哪儿呢?”上官黎回道:“先前淑茵抱着,想必已睡了。”姑姑说:“那小家伙一月未见,肯定更招人喜欢。”雪姨道:“一会儿咱们就去看看。”舅舅和姑姑附声道:“那好!”上官黎喜孜孜地边走边说:“晚宴已经安排了,毓秀楼要招待大家,今夜不醉不休。”雪姨、姑姑、舅舅齐声笑道:“那好!那好!”正说话呢,上官仁同鲍局长打藕香榭走来。只见上官仁满面春风,笑逐颜开,一面吸烟,道:“今日亲友相聚,真是喜煞人,晚上由鲍兄作陪。”鲍局长笑道:“就由上官仁安排吧。”上官仁给众人一一作了介绍,这才知道,面前广额高鼻,声浑如钟之人,正是鲍局长。 一轮圆月如磐静静悬于远空。辉光四溢,空气中飘散艾草的芬芳和清新水气。毓秀楼大客厅里,灯影绰绰,金碧辉煌。一张大餐桌旁,围坐上官仁一家和雪姨、姑姑、舅舅等人。除此,萧老太太和房胤池也正襟危坐。餐桌上摆满水果,有核桃柿饼、龙眼荔枝、脆李杨梅和榧子瓜仁。一颗碗口大小的火龙果,红颤颤欲绽。一串莹莹饱满马奶提子,紫汪汪欲露。后厨房中,阙美娟给玉凤搭手,油腥葱香回萦左右。玉凤说:“这八道热菜,乃中国著名八大菜系,分别为鲁、川、粤、闽、苏、浙、湘、徽各一道。这是遵照先生的意思,给备办的。”阙美娟感到奇怪,遂问:“上官先生为何如此用意?”凤姐道:“听说先生祖籍粤,夫人祖籍闽。上官黎生在鲁,他姑父为苏。雪姨和姨父为湘。眉姨和姨父为川。舅舅为徽。老太太为浙。如此一来,也就凑成八大菜系了。”阙美娟听后感叹,摇头说:“上官家族真是福接四海,财纳八方,单祖籍之说就各出其右,真是让人大饱耳福。”玉凤把一团白色荞面盛在一个洋红瓷盆里,说:“晚上先生要吃荞面。现在,我要用擀杖摊平它。”阙美娟又问:“荞面是啥呀,我从来没听说过。”玉凤道:“荞面就是荞面,是用荞麦做出来的。荞麦是好东西,清凉泄火,伏天能做凉粉泄火气,还能剁面条,捻圪凸——信天游都唱‘荞画圪凸羊腥汤,死死活相跟上’哩。除此还能做荞面饸饹。俗话说,三十里的莜麦,四十里的糕,十里的饸饹饿断肠。”上官仁坐着一面吸烟,一面和众人暄聊。上官仁畅然道:“灵童的降临,对于上官家族真是天大喜事,他是上天恩赐给我上官仁的。”姑姑道:“不!不能这么说。灵童是上天恩赐给上官黎和淑茵的。你已经是爷爷了。”舅舅笑道:“全都一样,反正是上官家族的种。”雪姨坐在我的身旁,不停地嬉逗上官灵童,笑道:“要是我说呀,淑茵的功劳最大。这以后的日子,还指望她含辛茹苦带大灵童呢。我们最应感谢的人就是她。”舅舅笑道:“难道黎儿没有功劳了吗?若不是当爸的枪杆子硬,准不定也生不上个带靶的。”众人你一言我一句,言笑宴宴。上官黎拿出厚甸甸的相册给众人传看:“瞧,全是两天前照的。灵童乖张,很会照相呢。”我呆立半会儿,竟觉腰肢泛酸,不得已慵懒地坐在沙发上。丝质地毯上,狮子狗活蹦乱跳,一会儿爬睡,一会儿跳在杌子上。上官仁见时候差不多了,吩咐玉凤上菜。厨房里,阙美娟随玉凤一盘接一盘上齐八道菜,每上一道,就给大家介绍一番。“大家请看,第一道是浙菜:五味煎蟹;第二道是粤菜:鼎湖上素;第三道是闽菜:香露河鳗;第四道是川菜:樟茶鸭子;第五道是苏菜:梁溪脆鳝;第六道是湘菜:金鱼戏莲;第七道是徽菜:蟹黄虾盅;第八道是鲁菜:什锦一品锅。众人抻脖探脑,看得兴味高涨大饱眼福。上官仁笑道:“明天孙儿的满月宴上,这八道菜乃主菜。大家近水楼台先得月,今夜良宵可先行品尝,如有任何疑义,敬开尊口,我上官仁悉听尊便。”雪姨凝视一桌佳肴,目光里充满惊叹和折服,心想:上官仁在浙江经济界的声望,已使他们这些亲友沾喜受惠,他的魄力,与目共睹。单瞧“中国著名八大菜系”之一,就可窥出一斑。梁婉容见她凝思不语,娇然一笑,道:“如何这般出神,你究竟说说,这菜怎样?”雪姨含眉轻轻笑着,思忖道:“只今日在此吃全了八道菜,倒让我想起满汉全席了。”上官仁说:“请你们尝一尝菜肴,我的厨子十八百武艺样样精通哩。”餐桌上搁着茅台,上官黎给众人斟满酒,上官仁笑道:“大家都是我上官仁至亲至敬之人,今日得此一聚,实为荣幸!来,我敬大家一杯,请乾尽杯中酒。”众人见上官仁站起身,举酒相劝,除了萧老太太一人,皆悉数站起身。舅舅笑道:“每回来上官家,都能喝上茅台,真是享尽口福。”姑姑鬓角堆雪,道:“上官恩慨,对我们从不吝啬。”雪姨双眸莹亮,拈杯笑道:“从此以后,我们上官家族再添新人,真是喜煞人心。”我和上官黎立在一处,舅舅轻声一笑,道:“上官黎和淑茵真是枕上绸缪,被中恩爱。旦愿白头携老,一生相伴。”我脸孔一红,喉头收紧,不自觉轻轻一咽。上官黎笑道:“听到没有,舅舅在夸奖咱们呢。”上官仁道:“这一对小夫妻,也算历经了波折。”梁婉容笑道:“老天保佑,将来坦途无阻,鸿图顺达!”萧老太太一副老态龙钟、兢兢巍巍的样子,撮起嗓子笑道:“别只顾了你们自己,来,我老太太也随你们一杯。” 众人见萧老太太双鬓雪白,两眸幌金,穿一件五福捧寿云纹薄袄,袖腕上戴一串佛珠,拇指上戴一只粗实的铂金戒指。萧老太太战悠地举起杯,在上官仁的捧喝之下,一迎而尽。上官黎见奶奶一改往昔容尊,而开金口畅饮烈酒,一时心中感喟。他知道奶奶心里高兴,为自己和淑茵,更为上官灵童的降世。我当然看出三分眉目,按按奶奶的手膀,轻声附道:“奶奶,酒是烈酒,当心伤身哩。”萧老太太回眸望望,目中带慈,软耷的眼睑使劲张开。萧老太太笑道:“不怕!奶奶虽是上了年纪,可你没听过一句话:姜是老的辣,腕是老的大,酒是陈的香,情是旧的好。我的身子骨能应付三杯两杯。”众人一听,无不拍手相赞。 第一二三章 黄淑茵掷骰行令 窗外,是一片散溢月辉的幽淡夜景,而毓秀楼内笑声暄哗。萧老太太满脸容光,脸庞横肉在笑声里不停地颤动,回眸一望阙美娟抱着孩子,站在阳台上给上官灵童逗引画眉,笑道:“美娟专会哄孩子。美娟,我老太太给你端杯酒。”阙美娟听见急忙而来,笑道:“老太太,美娟从不饮酒,再说怀里有孩子哩。”萧老太太义正言词地轻斥道:“不怕!美娟,让淑茵抱着,就喝一盅酒。你初来乍到,工作一丝不苟,好像当初淑茵一样。我表示满意。”我望此情形,赶忙接住上官灵童。我笑道:“美娟,老太太让你喝,你就喝了,一杯酒而已,不要紧的。”阙美娟听了,内心欢愉像流淌蜂蜜,又像猜中大奖一样。她拿起酒杯,目光温静注视了一会儿。她知道,杯中甘醇清凛之酒,代表萧老太太诚挚的情义,代表上官家族礼贤下士,为此无比感动。上官黎道:“美娟十九岁,当年淑茵进山庄同样十九岁。既然生活在一起,说明我们都有缘份。”梁婉容撩了撩垂在肩上的长发,笑道:“既来之,则安之!我希望你本本份份的工作,千万不能三天打渔、两天晒网噢。”阙美娟应道:“梁夫人,美娟明白。”说完,一仰脖子喝了酒。上官仁道:“老太太赐你酒,说明喜欢你。美娟,来,我也敬你一杯。”他望着身边阙美娟,一袭透着淡淡绿色的平罗衣裙,长及曳地,无一朵花纹,只袖口用品红丝线绣了几朵半开未开的夹竹桃。乳白丝绦束腰,垂一个小小的香袋,袋上又刺绣着点点梅花,使得身姿如柳,大有飞燕临风的娇怯不胜。雪姨问:“美娟姑娘倒有七分像淑茵,人也利索,成家没有?”阙美娟俏秀妩媚,举止之间,有江南女孩的风范。她那两面挽起的袖沿上,都有浅浅的月白色斑斓凤纹花样。一只腕上,露出一只碧绿翡翠玉镯。见雪姨问话,目光轻转,闪射羞瑟不安,回道:“美娟,尚未成家。”我对雪姨说:“已经有男朋友了,家在芙蓉镇斜阳谷,打渔。”雪姨“噢”了一声,神色恬和。萧老太太将胸前一串念珠卸了下来。梁婉容问:“妈,怎么拿下来了?”萧老太太回道:“今日与你们多坐一会儿,我怕沾污了。”阙美娟接了念珠,转身抱孩子。房胤池问上官黎:“黎哥,行酒令开始吗?”上官黎环望众人,见氛围热切,众人眉飞色舞,只说了一个“好”字。他之所以邀请房胤池在坐,是想让这位人送外号“灌不倒驴”的好友,陪他给亲人助兴。但,出人意料的是,当房胤池看见婀娜窈窕的阙美娟,心里竟割舍不下,总在不经意间,回眸偷看抱着孩子的阙美娟,呆呆出神。他心想:眼前女孩论样貌,实乃一朵芙蓉出淤泥。论姿态,实乃几度纤尘俗不染。一瞥一转,眉目传情,顾盼有神。尤其一张脸蛋,两颊饱满润亮。尤其一双眼眸,双瞳溢水含笑。修长白嫩的脖颈,露出一段香骨,瘦长伶巧的掌指,皆有几分媚姿。而酒令一开始,他就被上官仁喝饮三大盅烈酒,再一阵饶舌劝酒,居然暂时遗忘了阙美娟。上官仁喝声如雷,望着同桌二十岁出头的黄毛小子,虽是精灵健耍,但心里有一些不放心。端一杯酒,他带着教训上官黎一样的口吻责难道:“胤池,怎么神思恍惚的,像有心事?”房胤池忙摆手,道:“没有!上官先生错怪了。”上官仁道:“我分明看见你三番五次偷窥阙美娟,还要抵赖?”上官黎凝眉一想,笑道:“窈窕淑女,君子如逑。”雪姨笑道:“他是在说美娟吗?也难怪了,美娟姑娘生得标臻无瑕。”我嗤声一笑,问房胤池:“你和金寅钏不是很喜欢鲍臻芳吗?为何见一个喜欢一个呢?”房胤池刹时一听,只说:“我……我……”这一个字,竟羞红了脸,别无言语。房胤池的目光回避着我,有些焦虑,也有些怅惘。上官黎转圜道:“他不是喜欢谁,而是对异性有好感,也是人之常情,大家不要作弄他了。”舅舅给众男士们各递了一支烟,嘈嘈道:“男追女隔道山,女追男隔层纸,这世道没有男女有别的界线。既然喜欢,何苦掖着、藏着。”姑姑笑道:“一看美娟就知道是个好姑娘。那也要看人家的意思了。”正说话呢,上官灵童嗷嗷地哭闹,我打断众人话题,笑道:“灵童肯定又要吃奶,我马上回来。”我怀抱上官灵童,躲在一边,揭开衣襟,独自喂奶。看着孩子粉嘟嘟的脸孔上,像上官黎一样的大眼睛,偶尔用目光轻视,使我无比欣慰。阳台上,画眉在笼架间跃上跳下,一面发出唧唧啾啾悦耳清脆的啼叫。狮子狗爬在地毯上闭目养神。我躲在一面雕画“麒麟献瑞”的屏风隔断后,一直等上官灵童吮足奶水。月光静静地洒在我身上,我望着安祥的上官灵童,那红突突的小唇蠕动一下,就紧紧阖上了。我系好衣扣,听见上官黎唤:“淑茵,喂完孩子就过来。雪姨有话说呢。”我只得再次将孩子交给阙美娟,来到客厅餐桌旁。刚一坐定,雪姨轻启朱唇:“若不是因为你在奶孩子,一定让你喝一盅酒。但现在大家在行酒令,轮到你了,看你怎么应付我们。”我微微一笑,心里暗暗犯难。作为一个女人,我除了针织女红,除了赐候长辈,缝缝补补,洗洗涮涮,照顾孩子,其余之事,尤其行酒之乐一窍不通。但是,现在要我行酒,岂不是赶鸭子上架吗?正为难之即,房胤池笑道:“今日我既受黎哥之邀,就是有备而来。不如这样,淑茵小姐尽可与你们把盏对酒,赢酒作罢,若是输了,罚酒由我代为饮之,如何?”众人一听,甚觉有理,便默然许可了。雪姨道:“既然有人代饮,淑茵就划拳行酒吧。”舅舅笑道:“我倒想看看侄媳妇拳令怎样?”我鼓足勇气,轻轻拿起桌上骰盒,心里捉摸半天,掷向桌面。对掷骰的第一人是姑姑。一看我掷出双五点,陡然一惊,吞吐道:“淑茵上来就给我出难题,总不成,我要掷成双六点吗?”众人哼哈嘻笑,不停地催促:“快掷下去,掷下去。”姑姑嗦嗦半天,终于掷向桌面。结果,大家一看,将将一二点。“姑姑,甭怪我无礼了,这局你输了。”我巧然一笑。舅舅、雪姨无不为我拍手称赞。“好,好!淑茵,继续,再赢一局,你姑姑就要喝酒。”上官黎拈烟神情漠然地望着,偶尔痴笑一声。我再次拿起骰子,三幌两摇,掷向桌子,竟又是两个五六点。姑姑乍一看,眼角堆褶,彻底傻眼了,颤颤道:“看来,今日必是我输酒了吗?”梁婉容笑道:“只是作乐子呢,不防输赢。”姑姑听完,心下一横,将骰子掷了出去,待骰子落定,我与众人凝目一望,更是惊嗔一片。原来,桌上是双六点的骰子。姑姑一看,喜不自胜。上官仁笑道:“好,好,两人各得一局,不分伯仲。”雪姨轻颦一笑,妖邪妩媚。雪姨说:“关键看第三局,你们两个再掷骰子。”姑姑信心大增,一挽衣袖拿起骰子就掷,我也拿起来,往桌上轻轻一掷。众人目光齐齐看准两面掷下的骰子,二三点对一六点。“淑茵,是淑茵掷的好骰子。”上官仁抿嘴一笑道。众人仔细一瞧,皆点头应是。坐在一旁的姑姑如坠烟云,已僵在一边。房胤池喟叹一笑,道:“第一杯罚酒,看来轮到下一个人啦。”上官黎打着哈啾,伸手将姑姑的骰子递给舅舅。姑姑喝了罚酒,啧声道:“淑茵胜我一筹,看她舅舅的了。”舅舅长稍脸,阔两腮,一对看上去怪吓人的煽风耳,是个有些手段之人。他拿着骰盒拼命摇动,梁婉容笑道:“别那么费劲,小心骰子摇破了。”舅舅龇牙咧嘴,露出一颗镶金门牙,道:“呵呵,再怎么也不能输给咱淑茵小姐吧?”说完,一掷骰子,是双三点。“嗳呀,”雪姨一声惊叹,“骰子点数太小,怕是你输定了。”梁婉容一看,笑逐颜开,对我说:“淑茵,快掷,保管赢他。”我随手一掷,骰子三摆两幌,居然是双五点。“好,好好,这局是淑茵的。”房胤池道。舅舅露齿惨笑一声,并不服输,拿起骰盒,又是一阵猛摇,哗一声,往桌上一掷,是二三点。上官黎连讥带嘲地一笑,道:“舅舅,恐怕你又输了,这回更是小不甚小。”我拿起骰盒轻摇一下,往桌上一掷,是四六点。“呵,怎么样,我早说舅舅要输的,喝罚酒。”上官黎给舅舅杯中斟满酒。舅舅眉目一凝,拿起酒盅一饮而尽。我连赢两把行酒令,一时之间平添喜色,手里拿着骰子,注视着雪姨。而雪姨一看姑姑、舅舅纷纷败下阵来,不慌不忙,抬手绾起一绺垂在两鬓的秀发,笑道:“来,我和淑茵碰碰。”我笑望雪姨,她微垂臻首,皓齿红唇,隐约透出一抹成熟女性的热切风情。雪姨一样温婉地望我,惟见我发间一枝红珊瑚的双结如意钗,钗头碎珠颤颤而动,愈加楚楚动人。雪姨道:“淑茵,你可别小觑雪姨哟。”说着,拿起骰盒,腕斗指按,浑身力劲一挥,掷出双五点。众人看了,惊呼啧啧。“嗳呀,双五点,这回淑茵要输了。”舅舅笑道。我回眸一瞥间,望见上官黎给我使眼色。我心思清明,知道夫君的意图。我拿着骰盒,微有犹豫,纤指一抖,将骰子掷了出去。待骰子落定,众人一望,是二三点。众人中有人唏哈笑道:“第一局雪姨赢!再看第二局。”雪姨自得乐趣,再次拿起骰盒。“淑茵,来,咱们再来。”说着,哗一声,两枚骰子径直掷入桌面。我匆忙一望,不由咂舌,原来是五六点。“快啊淑茵,轮着你了。”雪姨轻嫣一笑。我坐了半日,此时,已微微冒出热汗。一抬袖,拿纸巾将脖颈上的汗珠揩了揩。房胤池呵声问:“淑茵小姐觉得热了吗?哼,刚刚开始两局。”梁婉容道:“还在坐月子,我怕她不能久坐呢。”上官仁笑道:“今个儿是亲友一聚,坚持一会儿坐陪客人。”我颔首点点头,将骰子掷向桌面。众人目光一探,全都嘘唏一声,有人道:“三四点。那还是五六点大嘛。”上官仁掸了弹烟灰,温文尔雅地笑道:“看来还是雪姨有招数,淑茵这回服软了吧。”姑姑笑眯眯地说:“雪姨曾是女人中的‘霸王花’,在我们上官家族,想当初三个男人也喝不翻她呢。”梁婉容解围道:“好了,通过几关是几关。酒让房胤池喝了。”房胤池一听,伸手拿走我的酒盅,将酒倒入嘴里。上官黎环望餐桌上的酥嫩茄子红烧鸭和泼油芝麻蒜针茹,开口劝道:“稍缓片刻,大家尝尝菜。”众人听罢,个个举起筷子,夹着菜小口嚼味。恰在此时,窗外窸窸窣窣地落起小雨,雨声急时如筝弹,雨声慢时如盆嗡。夜色昏黯,树摇风响,一阵嗖嗖的冷风从窗外吹进。上官灵童蓦然一声啼哭。阙美娟抱来孩子,上官黎笑道:“孩子肯定非要亲娘抱,不防我来抱会。”阙美娟把孩子递到他怀里,他目含脉脉温情,注视着:“灵童,你知道今天来的都有谁吗?瞧一瞧,有雪姨、有姑姑、有舅舅。”梁婉容回头问上官仁:“几点钟了,想必到了灵童睡觉的时辰了。”上官仁一抬手腕,回道:“九点多,差一刻十点。”我笑道:“不防事,我行完酒令,再抱灵童回房休息。”说完,上官黎将骰子传到母亲梁婉容的手里。梁婉容围着一条茜草色绸巾,手腕上套着一只赤金扭麻花镯,笑道:“来,淑茵,咱们掷骰子。”我拿着骰盒,往桌上那么随意地一扔,不偏不倚,又是两枚三四点。梁婉容笑道:“只怕你要输的。”她抬手一掷,我注目一看,是个六二点。“好!这一局我赢了。淑茵咱们掷第二局。”我们说着,掷出了第二局的骰子。再说一旁替我饮酒的房胤池,俨然一个风流子弟,生得状貌魁梧,性情潇洒。好比那《金瓶梅》中的西门庆也:专一在外眠花宿柳,惹草招风,学得些好拳棒,又会赌博,双陆象棋,抹牌道字,无不通晓。他与上官黎的结识,好像臭蛤螂遇上骚跳蚤,气闻相投。两人常常饮酒寻欢,拿班做势,觅友打牌。这回上官黎将他唤来,目的给众亲友助场添乐。我的行酒令只剩余他一人。正要掷骰子,毓秀楼门铃响了。阙美娟一开门,着实骇了一大跳。只见一个男孩,约摸二十岁左右。满脸是血,白衫上也溅落血迹,浑身瑟瑟发抖,一脸木讷直呼上官黎。阙美娟返回客厅,唤出上官黎,转而对我说:“淑茵小姐,外面有人找黎哥呢,那样子真吓人,浑身上下满是血。”我怵然一惊,放下骰子。梁婉容抱着上官灵童,问我:“外面什么事?”我脸孔泛红,回道:“妈,我出去瞧瞧。”走出客厅,我来到毓秀楼门外,耳听上官黎骂骂咧咧道:“魏欣,怎么找到山庄来了,瞧你一身臭血。我家正有喜事呢,让你扫了兴,晦气!”魏欣双目像一柄冷鸷的剑,充满杀气,回道:“哥们犯事了,捅了两人,已送进医院了。估计,估计警察正找我呢。哥们,你不会见死不救吧?”上官黎喉中一紧,未等开口,见我站出来,情急之下,将魏欣推到一株海棠树下。我退身进入客厅,玉凤从食箩拣了两件蒸酥果馅儿递给抱着上官灵童的阙美娟。梁婉容问:“雨还下着吗?那黎儿呢?”我目光淡淡,带着一丝尴尬,一笑,道:“妈,雨还在下。他和朋友在外面说话呢。”梁婉容又道:“想必又是他那些不着调的朋友,也罢,由他去。” 第一二四章 香墅岭众宾莅临 且说毓秀楼内众人摸牌掷骰,猜拳行令,一直玩乐至凌晨二时许。我抱着上官灵童在阙美娟打伞护送下,在一抹幽暗凄冷的夜色里,早已走入雪琼楼。夜已深沉,雨声嘈嘈依旧。搁下熟睡中的上官灵童,发现一扇玻璃窗大畅着,一丝急嗖嗖的夜风拂动绡纱窗幔,一阵一阵地掀起又落下。困倦袭来,轻轻一抬手,取下髻上发钗,将头发松松地垂落。将要上床,又瞥了眼四周。 墙上,挂着一副凌波曲孙瑛如女士嘱题《吹笛仕女》画,画中一阙短词:“西风露零,高楼笛声。无端吹起离情,落梧桐叶轻。三更五更,云窗未扃。小蟾斜影分明,挂栏杆正平。”画里,两个应景女子,描眉画眼,傅粉施朱,品竹弹丝,皆梳一个缠髻儿,着一件扣身衫子。由于要为上官灵童庆贺满月,厅堂皆是全新摆饰。门悬彩绣,地衬红毡。喜字居堂,福寿衬应。异香馥郁,奇品新鲜。名贵野参,千年灵芝。琥珀杯、玻璃盏、镶金点翠。黄金盘、白玉碗、嵌锦花缠。兼有那红绸绿缎彩锦绣,灵檀书斋灯笼照。 感到倦意深袭而来,我正想俯身躺下,蓦然,从洗漱间走出一个人。那人步履轻柔,若不是房间静谧,恐怕觉然听不出任何响动。我一回头,他就像个蹀躞的幽灵,裹着上官黎的一件明黄绣龙睡袍,一手用毛巾抹着湿漉漉的头发,冲着我不怀好意地傻笑。旦见他五官轮廓分明,剑眉入鬓,目秀而威,光仰点漆,鼻准丰隆,两颊外鼓(《麻衣相经》上名为伏犀福脸)。左腕上,戴一只荧光烁目VacheronConstantin的名表,食指间拈一支香烟,那神情洋洋得意,美若谪仙。“你……是谁?”我着实一惊,慌张地问道。那人一脸淡然,两只双棱眼直撅撅地望着,看不出分毫主宾身份,笑道:“嫂嫂,我是魏欣,先前来找过上官黎。”我分辨他的诉说,那模样活像房间的主人。 魏欣露出两只白皙粗实的臂膀,趿拉拖鞋,声音浑厚带磁。而我紧张得语无伦次,气诧不止,回道:“那……那你是怎么进来的?”魏欣揉搓湿发,瞒不在乎地笑道:“是黎哥带我来的。”我随之一想,先前在毓秀楼宴客厅里,上官黎确实半晌没回来。此时,他开始在房中悠闲踱步,坐在案几边,拿起一杯香茶酽酽地喝开了。“茶烹的不赖,嫂嫂也来尝尝。”他嬉皮笑脸,不甚将杯沿碰在案几上。我则一脸惶然,我笨拙地语言已出卖了内向敛静的性格。“嫂嫂,不会介意吧,我和黎哥的关系非同一般,以后你就知道了。不瞒你说,我是走投无路……”他一字一语道。我哭笑不得,真想立即将上官黎斥骂一通,更想将眼前厚颜无耻的泼皮撵出门。我定定垂手站着,目光凝成两束幽光,一时间茫无头绪。我不知道他是否注意到了这个细节,总之,我的心里充满不信任感。无声地对峙中,雨声嘎然而止。我悄悄坐在床边,一面悉心照看灵童,一面观察他在房里的任何举动。 魏欣说:“嫂嫂家布置的高端大气上档次。我正好沾染些喜庆哩。”我静静沉思,根本无心搭理。一阵阵倦怠袭来,有那么一会儿,我蓦地闭住双眸,偷憩几分钟。一直坐熬了两个时辰,方传来上官黎的脚步声。他打开房门,魏欣立刻迎上前,粗声粗气地问:“晚宴结束了?好兄弟,我搅扰嫂嫂了。”上官黎醉醺醺地一摆手,大义凛然地笑道:“何来搅扰?兄弟有难,当全力相救。”魏欣随他坐下,两人如隔三秋般地攀谈。又过了一个时辰,我终于忍无可忍,微嗔带怨地问上官黎:“黎哥,难道要你的朋友过夜吗?明天是上官灵童的满月之日,还有一堆事情哩。”上官黎轻轻一瞥,见我直视着,笑道:“你催什么呢,我朋友难得来一回,我要同他聊一会儿,你若是困了,先休息好了。”他的声音凝重坚定,让人毫无反驳的余地,他的眼神轻薄淡漠,毫无疼惜之意。返回卧室,我看了一眼酣睡的上官灵童,头躺在玫瑰芍药花瓣装的新荷色夹纱弹花枕头上。我身疲力乏,合衣睡于一旁。 晨光熹微如雾,空气中隐约有艾草的芬芳和清新水气。一早醒来,我发现上官黎不在身旁,赤脚在房中搜寻一遭,也未发现他的影子。想起昨夜那个叫魏欣的人,心下断定,他们肯定结伴出门了。阙美娟将上官灵童抱进毓秀楼,给萧老太太逗趣儿。我一个人走入山庄里。 炎夏燥热,人多伏憩。柔爽的暖风徐徐吹拂带来荷叶芦荻的清香。天空碧蓝澄澈如一方上好的琉璃翠,绵白的云似絮轻浅的浮梦,蝉鸣稀疏,海棠花开得如满树轻羽一般在风中轻轻招摇。荷塘畔,一树紫藤自水边树枝上缠绕着横逸而出,几只灰白鸟雀扑棱棱从树梢飞下来。而在一堆茂密青翠的篁竹中,一群女工坐在参差嶙峋的山石上斗草簪花、描鸾刺凤、浅吟悄唱,仿佛闲散开心的样子。 我漫步走近,未待开口,秦嗣嗣垂摆一身轻罗白衣裙,盈啭笑道:“哟,淑茵姐来了。”随之,姒丹翚和沙棘花也簇拢上来。旦见姒丹翚:高挽秀发,以红丝带环圈束之。上身一件针织衫上有展翼欲飞的蝴蝶,轻触于草枝上。姒丹翚笑脸相迎,眉间似有一股轻愁薄怨,将娇好的脸蛾映托的无比蕴致,笑道:“近半个多月,妹妹们未见姐姐的身影,想必姐姐在毓秀楼抚育上官灵童哩。”我轻颦一笑,长长的睫毛闪烁忧伤,无耐地笑道:“是呀,灵童折腾人,一天到晚不让人省心。再说他爸爸向来喜欢热闹,守不惯家里闲逸,只有我从早到晚照料。”沙棘花问:“听说灵童满月了,山庄要宴请贵客?”其余年纪稍小的女工好奇之余纷纷近前打探。我嗤声一笑,算是回答了。转而,温婉地问道:“妹妹们在做什么事?让我瞧瞧。”话音一落,有女工捧出白绢让我过目:“淑茵小姐,这是我绣的《隔帘花影》仕女图。”我用手接住,细细一瞧,旦见绣图新颖美妙,皎纱线穿插合理,图景清新妙丽,实为难得,脱口赞道:“妹妹年芳几何,怎有如此纤巧技艺呢?”那女工毫不做作,娇声细语道:“妹妹年已十七,一月之前来。望姐姐抬举。”秦嗣嗣笑道:“你别瞧她年纪小,琴棋书画、针织女红无所不通。”我笑道:“妹妹才情过人,却高飞不得,落于此处,他人如何知晓?”沙棘花道:“淑茵小姐有所不知,她已是纺织厂的文艺骨干,大凡笙歌舞乐的活动,全由她操持。”大约站了一会儿,我想起上官灵童,只怕又在哭闹,唤上姒丹翚走向毓秀楼。姒丹翚笑道:“淑茵姐,今天要来客人,贵宾众多,肯定也想看看上官灵童呢。”我望着脚下修彻的整整齐齐的鹅卵石小路,笑道:“我也正这么想,要不把你唤上给我帮忙呢。”姒丹翚又道:“新来的姑娘姓阙?”我笑道:“嗯!阙美娟。”待走近毓秀楼,绿茵茵的草坪上摆出数十张大桌。第一列供桌上,列炉屏三色,炉鸭金兽炉内燃起龙涎、瑞脑,摆着大红全帖、文房四宝、盛“喀宾”的木匣和果盘,盘内盛着桂圆、红枣、腰果、花生,谓之“喜果”。第二桌上列礼聘贺单,供客人送奉贺礼。旦见有凌罗绸缎、灵芝参斛,养身美颜的保健品呈奉其上。正要步入楼内,传来上官灵童清脆的啼哭声。 阙美娟抱着上官灵童,一看我进来,赶忙难为情地道:“灵童哭哭啼啼,论谁也宠哄不乖,正要寻你哩。”我笑道:“是吗?把孩子给我。”我抱住上官灵童,呵护一番,他便歇住不哭了。阙美娟道:“还是亲娘好,哼,小家伙偏不听我话。”姒丹翚说:“也许今个儿是他满月,想必卖乖取宠哩。”梁婉容拿着脂粉膏和掌心大小的镜奁,描眉搽粉地走来,道:“中午饭菜由员工食堂两位大厨师傅作主厨。另外,阙美娟和玉凤作辅厨。淑茵,你专心照看好灵童,手里有忙活,就找个女工来帮应。”我一听,回道:“妈,淑茵知道了,你瞧,找来丹翚妹妹了。”姒丹翚垂手在侧,眼望梁婉容绿裤绿裳,仪态大方。旦见:一头蓬松的发疏致地披在耳畔边,两只柳合叶形金耳环熠熠夺辉。外搭一件长一丈宽三尺的吊穗围巾。裤子是一条弹紧裤,将略显肥慵的体态减去三分瘦。梁婉容一望,嗔怪地问:“黎儿呢,怎么没看见他?”我说:“妈,早上就出门了。”梁婉容眉毛一凝,有些惊讶,怪恚地问:“他有什么要事出门,不知道今天是灵童的满月日子?快,给他打电话,催促一下。”我的脸上泛出难堪的神色,眉睫乱颤,拿出手机给上官黎拨电话。 中午来临。天空一团红云在烈焰的围拢之下,喷溅明通通的亮辉。香墅岭里,众位嘉宾贵客登门道喜,恭贺上官家添子增寿。宴会尚未开始,已有人饶有兴趣地在花园里踱步。旦望见:假山拳石翠,曲水碧波深。半亩荷塘与日映,株株细柳垂丝绦。牡丹亭、蔷薇架、迭翠铺绒。茉藜槛、海棠畦、堆霞砌玉。古松新柏、茱萸鲜草。一条条藤蕨绕古松,一株株碧树压海棠。牡丹异香、蜀葵奇艳。白梨红杏斗芳菲,鸢尾紫蕙争烂漫。栀子花、芍药花、杜鹃花,夭夭灼灼。木槿花、扶桑花、玉簪花,战战巍巍。一处处红透胭脂润,一丛丛芳浓锦绣围。 远处藕香榭里,鲍局长携夫人、爱女鲍臻芳,省城罗璞玉教授随社区吴莲如主任,以及上官黎的姑姑、舅舅、雪姨等人正在凭阑观花。近处鸳鸯亭畔,伫立喻宥凡和王润叶,与带着照看孩子的老母亲。还有王瑞贺、葆君、尕娃子也在东张西望。而远处牡丹亭畔,韫欢和史钗带着一群年岁颇小的纺织工人,偷笑寻乐。 毓秀楼里,我坐在上官黎的房间里给孩子喂奶。同时,等候着上官黎回家。客人渐渐来齐,或围坐餐桌旁、或参观香墅岭的园景,除了我,大家正在各自忙碌。先前,梁夫人找来一个老掉牙的老妈子,给我梳纂儿、开脸儿,又给上官灵童穿上一件涎襟肚兜。山庄熙熙攘攘一片,上官仁不停地与客人暄寒道喜。 且说藕香榭深处,大片兰蕙花丛间,鲍局长乐唏唏地嗅着沁人心脾的花香。此时,上官黎率领铁杆朋友们从回廊上经过。鲍局长笑道:“上官黎,你过来。”上官黎看见,毫不犹豫抬脚迎前。“鲍叔叔你唤我?”上官黎礼貌地回了一声。鲍臻芳有些扭捏作态,娇哼道:“黎哥,没唤你还唤谁?爸,人家黎哥只怕是大忙人。”上官黎面露笑意,一双柔情似水的美目让人觉得心旌舒袒。上官黎望了望鲍臻芳,见貌比美蛾,态如飞燕。一身深绿格调的衣裳,脚上是露出脚指的日本木屐式凉鞋。一头长垂至腰的黑发,柔软如同一匹上好的绢绸,在阳光中黝黑闪亮。细看她那张鸡蛋般的脸形,五官娇好,映衬莹莹转动的眸子,让人惦念不忘。“臻芳真是愈加漂亮了!”上官黎笑道。不料,鲍臻芳讥嘲地冷笑:“那么说说,是你妹妹上官嫦漂亮,还是我漂亮呢。”鲍局长一听,怪怨地轻斥:“不要在黎哥面前卖娇,去看看淑茵小姐。”鲍臻芳媚眼轻瞟,一噘嘴,哼了一声,一个人扭着腰肢前往毓秀楼。鲍夫人问上官黎:“听说,今天有一位省城的高官也来了,是谁?”上官黎笑呵呵,回道:“嗯,是省人事厅副厅长。是我爸的好朋友。”鲍局长喟叹道:“这孩子真是‘捧金’福命,掉进蜜罐里了。”上官黎说:“鲍叔叔今日要不醉不归,我陪你喝几盅酒,如何?”鲍局长听后,笑道:“那好,好,好!”正说话呢,罗璞玉教授随吴莲如慢步靠近。上官黎笑道:“罗叔叔,真是幸会,看到你大驾光临,实在让人受宠若惊。”罗璞玉两鬓白霜,双目慈和,似春晖一度。罗璞玉笑道:“我和你父亲交情甚深,肯定不会错过机会。”吴莲如笑道:“刚才罗教授还说,想瞧瞧满月的孩子呢,但不知孩子有没有起名?”上官黎回道:“孩子已有名,唤作上官灵童。正由母亲抱着,我想一会儿就能见着。”众人说着话,前往毓秀楼。旦见:红毯绿帐,灯笼摇曳,彩旗方幡,张贴对联,看得人份外喜庆。上官仁和梁婉容一身显贵,与客人一一道喜。萧老太太拄着凤殇藜木杖,上身一件仙鹤献寿云纹绸袄,一双小脚穿着墩头绣花鞋,精神矍铄。她一抖腕,露出一串碧玉玺佛珠,一面捻指,唇边自吟。罗璞玉问:“老太太身子骨还健朗吗?一日三餐吃着可有味道?”萧老太太眯眼一瞧,眼前满腹经纶的老教授,登时回想起来,笑道:“好的,身子骨好,胃口也好。”吴莲如笑道:“老太太,您有了重孙,给您老添福添寿哩。”萧老太太喜言回道:“你说进我心窝里啦。”鲍臻芳在客厅探了半会儿,全是些陌生贵客,未见我和上官灵童的影子,望见阙美娟走出来,遂迎步上前问道:“淑茵小姐在哪儿?”阙美娟一望,鲍臻芳样貌清丽,声音纯美,当即呆了一下。“我问你淑茵小姐在哪儿?”鲍臻芳再次道。阙美娟上上下下轻瞟,是个富有身价、语气颇讲究味道的女孩,笑道:“想必在楼上呢,黎哥的房间坐着。”鲍臻芳听了丝毫不含糊,一溜小步窜上楼。我静坐房间里,上官灵童总是咯咯不停地傻笑。窗外,一树斜伸过来,搭在窗棂上,一只黄莺滴呖轻喉。我喃喃地道:“灵童,今天是你喜庆的日子,妈知道你开心哩。一会儿要会见客人,你千万要听话喔。”说时,换了尿褯子,用一条獭兔绒襁褓紧紧围裹。“原来嫂嫂在此处。”冷不防,鲍臻芳一推门,笑靥如花地问。抬头一看,见她一身深绿格调的衣裳,合着规矩量身裁制,未见小气,清透纯洁的样子,使人颇生好感。我说:“臻芳你来了啊,快,随我到客厅迎接客人。”鲍臻芳挤眉一笑,柔声柔语:“急什么呢,先让我瞧一眼灵童。”她用手扒开襁褓,目光柔和地望上官灵童。“哟,孩子长得随姐一个样,额头、脸蛋和眼睛,简直一模一样哩。”她又说。我嘴角浮出一丝笑,回道:“大家都说孩子像上官黎,一点不像我。”鲍臻芳笑道:“哪里话嘛,我看孩子就像你。来,宝贝,让我亲亲。”说着,摩挲上官灵童的脸蛋和微黄的乳发,爱昵得在额上亲了亲。 第一二五章 犯痉挛家族嫌弃 在外人看来十分隆重、十分喜庆的家宴,从晌午时分一直进行到西夕阳西下。上官仁满脸容光,喝得酩酊大醉,头上寥寥须发稀疏斑白。他举着一杯红通通草莓色的酒,抓住即将离开的客人,强行灌酒。“上官,我不能喝了,一杯也喝不下。”鲍局长目光飘忽,嘴里酒腥乱飞,身体摇动,在夫人的搀扶之下,凭借意识,向上官仁推脱求饶,“今天太高兴了!你有孙子了,鲍某……为你深感……荣耀,时候不早了,我要和夫人回家了。”鲍夫人两颊酡红,披肩短巾斜挂身上,眼看滑落,笑道:“老鲍喝多了,敬请谅解,我要带他回。”梁婉容刚好送走罗璞玉,在上官嫦的陪伴下,灿笑地走近鲍夫人:“鲍夫人,怎么要走吗?我已安排玉凤,给你们做晚饭呢。”鲍夫人赶忙摇头,婉拒道:“不了!梁夫人一片好意我们心领了,只是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一面说话,抬头四下寻找鲍臻芳的影子,但是寻来望去,也没见着。梁婉容问上官嫦:“我的小宝贝,看见臻芳没有?”上官嫦一听,想了半天,回道:“妈,先前和房胤池在猜拳呢。”鲍夫人就让她唤回鲍臻芳。上官嫦因范黟辰一事,心里已对鲍臻芳耿耿于怀,但,碍于两家交情深厚,遂未将关系搞破裂。此时,让她唤鲍臻芳,心里感到别扭。 藕香榭里,鲍臻芳正与房胤池在一起笑噱吼嚷。伫立藕香榭里,鲍臻芳一身深绿格调的衣裳格外醒目。她美眉婉转,目含秋波,两肩瘦削,看得出骨骼轻盈。她秀发如瀑如缎,肤白细嫩,脚上是露出脚指的日本木屐式凉鞋,踩在一堆绿蓬蓬的兰蕙草上。 房胤池笑道:“听说,姓范那小伙儿在北京发展,究竟是真是假?”房胤池笑得奸佞,浓黑的粗眉下一双灼亮大眼看得人心花乱颤。鲍臻芳娇媚地望向他,雄躯凛凛,七尺以上身材。阔面棱棱,二十三四年纪。双目睁圆,一手握腕,洒脱地拈一支烟。鲍臻芳随之笑道:“是的,范哥是在北京,正在一家健身中心做教练。”上官黎听了,不屑一顾,心想:范黟辰怎么跑到北京去了?当初,他和妹妹上官嫦、鲍臻芳是三角恋关系,这回,总算将这层纸捅破了。房胤池又问:“你和上官嫦怎么样了?你们不是因为他把关系搞僵了吗?”鲍臻芳听了,立时美眉横怒,微有一腔气愤。她感觉喉头振颤,微有不畅,于是撒谎地苦笑道:“那是从前之事了,如今事过境迁,已如过眼烟云。”说话间,金寅钏、魏欣摇摇摆摆地靠过来。上官嫦也走来。鲍臻芳不经意间扭过了身。 上官黎问:“客人都怎么样了?”上官嫦噘嘴道:“走得差不多了。”上官黎朝毓秀楼探了一眼,果然见一泼一泼的客人往外走。房胤池见上官嫦站在身边,俏美妖袅,遂笑道:“你没带男朋友回来吗?”上官嫦鼻子微微一哼,不屑地闪动睫毛,一声悠长喟叹:“我可没那么大本事,男朋友随便能找上。”鲍臻芳听出三分不痛不痒的话意。她知道上官嫦在说风凉话,可又不好反击驳回,只装腔作势地撩了撩头发。 鲍夫人和梁婉容谈笑间走近众人。鲍夫人看见女儿鲍臻芳,笑道:“臻芳你过来,咱们要回家了。”鲍臻芳挽住母亲的一只胳膊,梁婉容奉呈地赞道:“你的闺女真是愈□□亮了,小身段和范冰冰有一拼。”鲍臻芳本就两颊泛红,听见梁婉容啧啧一声,立时,满脸愈红,红馥馥如花一般。再细一看,鲍臻芳发梢轻染漂红,微卷纤长,垂落后背。一条珍珠项链在余晖之中荧烁闪泽。她身姿修长曼妙,两只象牙色的手膀上,一面戴一只法式玲珑手表,一面戴一只镂花金镯。鲍夫人听了,心中骄傲不已,眸中漾出幸福的微笑。上官黎问梁婉容:“妈,人事厅副厅长今天高兴吗?”梁婉容正凝神想事,还未还话,听见阙美娟一声撕心裂肺地呼救:“淑茵小姐,你千万别怕。上官先生、夫人、黎哥你们快来呀。”声音无比凄惨,高亢且深深刺入众人心扉。梁婉容首先反应过来,撇下众人,奔入毓秀楼。上官黎呆呆而立,上官嫦问:“哥,有啥事么?”上官黎机械似地摇了摇头,没等还话,又听见阙美娟大声唤着上官仁的名字。 毓秀楼里,我抱着怀里因痉挛而跳动的上官灵童,脸色苍白,面无神情。众位嘉宾朋友刚走出几步,被楼内哭嚷一惊,纷纷扭头惊愕地寻声返回。一刹那,众人似乎猛然明白:“灵童,是灵童在抽疯。”我望见众人一涌而上,吓得浑身哆嗦,一脸哭丧之态。直到梁婉容进来,双手搂抱孩子,埋怨道:“孩子痉挛抽疯不算大疾大害。张司机人呢?”上官黎大步踏近,惶惑地问:“妈,出了什么事?孩子咋了?”梁婉容气嘟嘟地道:“孩子正抽疯呢,赶快送往医院。”谁知,梁婉容唤了张司机,就是不见人来。这时,众人已将客厅团团围聚。前面站着梁婉容、上官黎和阙美娟,后面是萧老太太、王瑞贺和葆君,再后面是上官嫦和鲍夫人、鲍臻芳,以及房胤池、金寅钏、魏欣等人。众人叽叽喳喳像烧开了锅,沸反盈天。我惶恐不安,睫垂落泪,脸上淡淡的胭脂已被泪水涂花。上官灵童不仅有抽搐迹象,而且身体冰凉,四肢发僵。一阵手忙脚乱之中,有人惊呼:“嗳呀,孩子休克了。”话音一落,众人纷纷骚动,伴着一片唏嘘之声。我颤抖不止,身子瘫软,思维因紧张而异常混乱。梁婉容发号指令:“黎儿,还愣着干嘛,开车送孩子呀。”上官黎面目惨狞,瓷在一边。听见母亲梁婉容喊话,才回过神。阙美娟一步不离地紧随,呵长问短。待上官黎启动车,我坐上以后,她也坐进了车。火急火燎,上官黎一直将车开到杜纤云的诊所。 经杜纤云急救之后,上官灵童幸运地转危为安。但是,使我们深感意外的是,他的话像一道晴天霹雳,令我们如坠烟云。杜纤云谨慎地告诉我们,孩子患有先天性心脏病,如果不能根治,十八岁之前,有意外猝死的风险。上官仁闻知,苦大愁深地落下了眼泪。而梁婉容唠唠叨叨地除了诅咒祖宗以外,只是吩咐阙美娟将供奉的“万年怡长”神龛撤走了。 对于我来说,不欢而散的筵席代表了一个悲凉萧瑟的引子。从此以后,我将生活在上官家族鄙夷斥耻上官灵童的怨怼之中。当初,上官灵童的降世,是一件荣耀的事情,整个上官家族皆为之自豪和庆幸。如今,他却是个身患病残、岌岌可危的孩子。这似乎正应验了香墅岭建园之初道士的谶言:“乌鸦满天,绕树三匝。吉祸难料,必生悱恻。” 当晚,上官仁将我们大家召集在一起。大家心知肚明,上官家族中萧老太太、上官仁都患有心脏病,这是一种典型的家族遗传病。可怜的上官灵童不幸成为他们的“附庸”者。毓秀楼大客厅里,我们无言以对。镂花小杌子上,狮子狗懒散地爬在上面。香炉中,由阙美娟点燃的一柱紫檀香,似一缕氤氲,缓缓萦溢四周。梁婉容捧起一只青花缠枝茶盏,一气饮下半盏,长长的指甲昨夜刚用凤仙花染就了,鲜妍明丽晃在眼前。阙美娟怀抱上官灵童,微怯不安地坐在窗下藤椅上。美人蕉芳香艳靡,正一丝丝扑鼻沁脾。上官黎心里痛苦,无处宣泄,在昏昏蒙蒙的月色下,将头埋在两只手掌上,消磨了又消磨,听窗外雨点嘁嘁嘈嘈落过之后,繁音减缓,楼檐水隔三减四地滴答。我和葆君静静地坐在一旁,心灰意冷。我望见腿上穿的一条豹纹裤,偶尔一两酡奶渍,一股心酸泛上心间。大家谁也无心言语,或是拈烟弹蒂、或是举盏小饮、或是愁眉紧琐,惟有萧老太太不时倒出一句不合时宜的风凉话。我心想:也许是人老糊涂了,说话总不着调,便由她罢。阳台上,随着画眉乜斜眼珠不时“唧啾”一声,狮子狗会神经质地抬眼望望。我幻想着上官灵童的将来,幻想着和上官黎微渺叵测的夫妻关系,眼泪吧嗒吧嗒滚落。 大家的沉默,在无声的气息之中,被一阵哽咽声打破。上官仁先开尊口,道:“孩子究竟是上官家族的后,照杜医生的话,恐怕要花一笔钱做手术治疗。”梁婉容手捧茶盏停在空中纹丝不动。一张丰腴的脸孔,微噘的嘴唇,分明露出一丝轻蔑的神态。她一脚斜立,一腿交叉过来脚尖着地,卟地吐出一嘴嚼碎的瓜籽皮儿。“要是我说,这个孩子就不吉利嘛。”她哼了一声,目光直愣愣地望着桌上一只琉璃烟灰缸。萧老太太听见后,大张双眼,瞳仁里闪射微微不忍的余光,颤声道:“这是什么话!他的病无论如何也是遗传,你这样怪罪,岂不是作贱了我。”上官黎抬眼瞥了一下,脸庞微红,气得眼皮乱跳。上官黎道:“得了,这个孩子我不要了!太晦气。”话刚一说完,上官仁板脸喝怼:“说什么混帐话!亲儿子也不要了?”梁婉容随声一哼,又卟一口瓜籽。梁婉容冷若冰霜地说:“那就问问淑茵,怎么办?”我轻搓自己的衣襟,难过得欲哭无泪。萧老太太道:“还要怎么办?谁也甭打算处理灵童。”梁婉容微怔一会儿,看了看萧老太太,问道:“孩子有毛病,先天性心脏病是世界医学难题,不好医治,只怕花上钱也白搭。”上官仁用指根捏住烟蒂,问我:“淑茵啊,别伤心,这孩子你看……”我虽是听见上官仁的问话,可依旧悲啼不已。还未还话,上官灵童又嗷嗷哭闹了。我从阙美娟怀里接住孩子,千般自责万般疼溺,一时相俱涌上心间。我望着孩子,高额大眼,翘鼻红唇,哪一处看,也不像一个患病的孩子。孩子身上罩一件我给绣制的涎襟肚兜,紧紧裹在黄绿条纹的襁褓里,两只胳膊不停地乱舞挥动。“我的孩子,妈不会放弃你。”我悲悲戚戚地念着他的名字,轻轻抚摸他的脸蛋。上官黎一抬眼,怨声载道地道:“真是一个累赘,一个包袱!我上官黎造了什么罪孽,上天竟如此惩罚我。”萧老太太笑道:“别灰心。一个孩子嘛,好好给他治治,兴许能康复。”上官仁道:“妈,你不知道,先天性心脏病不好治。”梁婉容卟着瓜籽,奚落地说:“用得着那么为难?无非一个孩子,若真不喜欢,抱去送人。”我溘然一听,立时清泪夺眶涌出。我一面抱紧上官灵童,一面掀起衣襟喂奶。我倔强而执拗地说:“不!不能把灵童送人,说啥也不送人。”上官黎眼神轻蔑,鼻子一哼,正要拿起青瓷茶盏,不料“哐啷”一声,瓷盖落在桌面上,转了三圈。上官黎气恨恨地翻白眼,道:“反正我不喜欢这个孩子。我听妈的,要不就送人。”葆君听见他像狮子发哮般地高吼,轻轻望我一眼,问道:“姐,要不然就听黎哥的,把孩子……送,送人吧。”梁婉容紧随补充话说:“挑选个好人家,多给点钱,也就罢了。”我惘然听着,耳边嗡响如蚊飞,眼前茫茫一片晕眩,立声驳道:“不!灵童绝不能送人。他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死我也不送人。” 大家听完我怒声驳斥,像木楔子钉住了影子一样,睁大眼呆呆地呆望我。窗外雨声一阵急一阵缓,昏蒙的月色下一园兰蕙葱葱郁郁。坐在窗下,我心里疼痛难忍,几欲失声痛哭。扭过头,隐约望见一个撑伞女子,着一袭缀满小朵梅花的白绸旗袍,裹紧臀部,从海棠树下悠闲地走了。 当晚,因为我的拒理力争,上官灵童的去留问题被暂时搁置。但是,并不是说上官家族就此罢休,反倒是由于我的坚决态度,竟成为他们针锋相对的对象。一时之间,我和上官灵童成了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他们时时刻刻因我们母子俩警觉起来。时光如梭,一个礼拜过去了。每天,我都以泪洗面,生怕上官家族做出重大的、不利于我和上官灵童的决定。也生怕上官灵童会再犯痉挛,突发病症。 一日,我抱着上官灵童伫足回廊上,旦望见:暖风荡荡穿园过,千枝摆动。雾气潇潇来径苑,万花飘摇。紫藤横逸架塘沿,草茵如密绒绿芽。刮折牡丹栏槛下,吹歪芍药卧栏边。感喟之际,我随口吟道:“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栏意。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无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正独自潸然泪下,上官嫦急步跑来。 旦见上官嫦:一袭轻罗小绉裙,裙裾下围是层层密密的繁绣花案。两只羊脂白玉般的臂膀,匀称有致,戴一串绕匝三圈的红玛瑙石链。一只手上拿着描金退光拜匣,面露忧光径自而来。上官嫦难堪地一笑,道:“嫂嫂原来在这儿,害得我寻你好苦。”我眸中炯炯微伤,勉强笑道:“这几日愈加心慌,出来透口气。”我凝眸一看,见她瘦脸如鹅卵,朱唇一点红。两撇细眉弯似柳叶,两眸之上睫毛长翘。两条美腿,脚上穿一双咖啡色皮靴,使得身材愈加欣长匀称。我又说:“今日这般漂亮,想必是要返校了?”上官嫦轻撩秀发,十指尖尖皆涂以红色寇丹。上官嫦道:“嫂嫂好眼力,一会儿我就要回学校。我惦念灵童,还想再看一眼。”我应着把上官灵童递给她。不曾想到,上官灵童一看见上官嫦,露出两只酒窝咯咯地傻笑,活像一只雏鸟得到了赐给的食物,乖巧可爱。“灵童,姑姑要走了。来看看你。你千万要听话,别哭别闹。”她殷殷诉说着,未了,眸中挤出一丝泪。我由衷怫叹道:“孩子命苦,若是不能治好病疾,恐怕将来的去留问题无法保证。”上官嫦含泪缄默,回道:“必竟是上官家族的一息血脉,怎么能随便定夺他的命运。”说话时,上官灵童唇角吐出奶水,我只得拿绢帕一点点揩试。“灵童是无辜的,无论如何,我不能让他受罪。”我的几句话,顿时使上官嫦动了恻隐之心,她眉目一攒,怅声道:“嫂嫂,你仅管抚育好灵童,我和你‘荣辱与共’。我哥那喉长气短的话不代表上官家,你要把持住自己。”花园里,飞舞蠓虫落在我的头发上。上官嫦挥袖挡了一会儿,道:“嫂嫂,抱上灵童回楼吧,你瞧蠓虫,真讨人厌!”我也正觉得腰膝酸软,只能伤婉憾恨地转身离开。 一连几天,也没见上官黎的身影。独守空闺,我感到从未有过的凄凉和无助。晚风吹荡,送来一阵栀子和蔷薇的香气。余晖漫洒一室,显出几分温馨。我坐在床边怀抱上官灵童,将要给他喂奶,听见上官黎回来了。“老子作孽,生下一个差呛人意的病死鬼吗?真是上辈子欠谁的债?”他一头闯入卧房,人蔫得霜杀一般,蓬头垢面,人不人鬼不鬼。我大声娇斥:“黎哥,你声音小点,不要吓着灵童。”坐在椅子上,上官黎咕噜地喝一口茶,用指甲刀嚁嚁地刮五个指头尖的骨片。上官黎轻哼一声,嘟囔怪怨:“早知道就不该要孽种,谁想现在好了,送又送不出,治又治不好,活活要拖累死老子。”我一听,立时觉得心里寒恨,感到一股冷气侵砭肌骨。没有心肝脾肺的夫啊,怎能说出这种有悖常伦、人情道理的歪话?无论如何,上官灵童是你的亲身骨肉,总不能拒之门外吧?上官黎专注地修剪指甲,对我不闻不问。我垂头丧气轻声啼哭,一旁上官灵童也嗷嗷地哭,整个房间充溢着悲怆的调子。我一面伤心地痛泣,一面轻拍上官灵童的胸脯,上官黎“豁”地一声直起身:“哭,哭什么呢?大人小孩没有一个让人清闲。”鼻子哼了一声,一甩手,夺门而出。上官黎走出没一会儿,葆君随之走进。一进门,看见我坐在卧房哭丧着脸。“姐,”她愤然一怔,走过来问:“姐夫惹你生气了?”我一声不吭,只顾哄睡上官灵童。青薄丝绸质地的纱帐垂在床头,一盘蚊香将要燃灭。“上官灵童的病,他们怎么说?”葆君说着,木然地坐在一边。我解下身上的枣红奶袄,换穿一件绿罗绸襟裳。“妹妹,拿去给姐洗洗,姐实在没那心思。”我移过话题,把袄子扔给她。葆君目光一瞥,见桌上搁着一碗红豆臆米粥,怪怨我,说:“怎么没喝稀粥吗?姐,不吃饭哪来的奶水?”我擤了擤鼻涕:“那是中午的粥。”葆君疑惑地望望窗外,暮色渐笼,山庄阒静,不时传来一只夜莺啭脆的啼叫,又问:“晚饭还没吃吗?姐你坐着,我给你盛饭去。”她站起身,我却拉住,怅怅地说:“别盛饭来了。姐不想吃。”葆君道:“不吃饭怎么能行,你要奶灵童哩。” 正说话呢,阙美娟送来了晚饭,搁在桌上,是千篇一律的红糖米粥,外加四碟小菜:卤鸡脯、糟鹌鹑、香熏萝卜和油盐炒枸杞芽儿。阙美娟走近,笑道:“淑茵小姐,夫人让你多吃一些。”我轻眸望她,有一丝感激、有一丝无语,回道:“美娟,你搁下,我饿了就会吃。”葆君劝慰我,说:“你要为灵童考虑,别饿着了他。”我哀漠地点头,心境枯索。回头望床上的上官灵童,正阖眼轻酣而睡。阙美娟说:“听夫人讲,要联系医院给灵童看病呢。小姐,这可是件好事。”她的话让我眼前倏忽一亮,急忙问:“夫人真这么说?”阙美娟笑道:“嗯!先生和夫人也很着急,给你们想办法呢。”葆君听完,一脸喜色,笑道:“姐,我就是说嘛,上官家族的人不会绝情绝义。”我讷讷地点头,这个消息无疑使我愁怀顿开,拿起筷子,夹起香熏萝卜,街在嘴里慢慢嚼。阙美娟道:“凤姐说,明日给你再添几样小菜,怕你天天吃,吃得厌腻了。”我眼含热泪,品尝小菜,一口气喝完稀粥,心里踏实多了。我说:“凤姐真是有心。其实,四碟小菜够吃了。”葆君笑道:“姐,不是也怕你厌腻嘛。”阙美娟收拾碗盘,葆君则坐在床边凝视上官灵童。葆君笑道:“倘若上官家族肯接纳,灵童的降世就是不幸中的万幸。灵童啊,灵童!你有一位好母亲,一定不会让你受罪。”阙美娟眉梢一挑,笑道:“上官灵童必竟是无辜的,谁让萧老太太和上官先生都患有心脏病哩,这个责任他们要承担。” 半夜时分,上官黎酒气熏天地回来了。窗外潇潇雨声,稀稀拉拉,使得房间异常沉窒。我偎着上官灵童轻酣微睡,听见他进来就坐起身。“怎么你又喝酒了?”我气颤颤地问。上官黎垂头丧气,一头黑发淋湿雨水,衣领皱皱巴巴斜挂在肩上。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嗓子里“嗬嗬”喘着怪声,像只落败的大猩猩毫无筋骨地静静坐着。我不放心,轻轻下床,想将他搀扶上床。我说道:“来,脱了衣裳,上床歇息吧。”“走开!”上官黎猛然一甩袖,起身又坐在客厅沙发上,从衣兜掏出香烟,抖索地点燃,噗噗地吐出烟雾。我打着寒战,脸像红透的桑椹一样,红扑扑的。望了半天,不见有动静,只得独自返回卧房。由于上官黎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我始终无法阖眼。 第六卷 缘尽江南 第一二六章 弃女婴众人吐槽 早上,我将一支蝶花银发簪插入发髻里,套一身连体装,抱着上官灵童刚走进毓秀楼,阙美娟装扮美艳地垂立楼门口。 旦见阙美娟:周身一件灰黑豹纹裙,裙袖泡泡状。嫩脸修眉,挺鼻翘颔,两绺长发匀称地垂散。一段脖颈露在外,一款时髦玉晶玛瑙珠链躺在上面。香藕色的臂膀上戴一串疙瘩石子手链。体高一米七,浑身散发类似槟榔的味道,让人感觉绝非尘中人物,而是不识人间烟火的瑶台仙娥。 阙美娟看见我抱着孩子,笑着打招呼:“淑茵小姐早安!”我轻轻示意地应了,将要往楼内走,却又想起事。“美娟,你要出门吗?”我望了望她手上拎的胭脂色红香软包,包面攀扣一个藻井结。阙美娟笑道:“今天和阿牛哥约好的,我们到镇上逛一会儿。”我恍然大悟,接着问:“听说昨晚上老太太头疼,好些了么?”阙美娟眉梢轻挑,露出一副得意的姿态,笑道:“还说呢,昨晚我给老太太额头上揉了半夜,早上说好些了,现在还睡着呢。”我“噢”了一声,笑道:“那你快去,毓秀楼有我呢。”说完,阙美娟粲笑着,一个人盈步走出山庄。我走进楼,梁婉容裹着睡袍伫立窗下,在脸庞上扑扑地拍粉。我望见了,问:“妈,我爸呢?”梁婉容拿起镜奁照着描眉毛,随口道:“书斋。”于是我径直前往书斋。灵檀斋里,书桌上供养一盆文竹,叶若层层青羽翠云,纤细秀丽。一个青瓷美人觚,里面插着几枝欺香吐艳的海棠,如胭脂片片。上官仁凝神屏气,拿一支笔,在一张宣纸上挥毫写就五个大字:家和万事兴。猛一抬头,见我轻靠桌侧,微笑地问:“为何站着不说话,我当是美娟呢。”我轻撇纸上五个秀丽字痕,装腔作势地赞道:“爸的字体越见苍劲,真是凤飞龙舞。”上官仁听见称赞,展颜微笑,将笔搁在眉纹枣心歙砚上,接着,举起一杯茶盏酽酽地喝起来。“我许久未进书斋,别提描摹临字了。你瞧,生疏不说,字都歪歪扭扭的。”我在书斋间扫视,笑道:“爸,您觉得美娟姑娘怎样?”上官仁一听,表情微微沉静了一会儿,那张脸孔上松驰的皮肤,愈加往下耷坠。“还好嘛,很有心思。”我笑道:“我正想给她点赞,她把你的书斋收拾得窗明几净,花香清幽。”我随意望去,东墙上横挂王羲之《兰亭序》和苏轼《寒食贴》字副。墙边是面黄檀木隔扇,绘制着《水浒》英雄人物。窗下房中正有一条长案桌,搁着上官仁铜勾铁划的作品。一张藤椅,似有些年份。上官仁将要走出书斋,返过身问:“差点忘了,淑茵,昨天我已经同一所医院的主刀医生联系了,孩子要等一岁再做心脏手术。”我突然听了,眼中滚出一包欣喜的热泪。 午时的阳光肆意照耀在香墅岭上。一群少女奔跑在茵茵绿草间。我一脸笑容,喜不自胜。想进梦蕉园和葆君聊一会儿,被她们簇拥上来。一个高额头,单凤眼,脑门后撅一条发辫的女孩问:“淑茵小姐,最近可好吗?”不仅有她,身边秦嗣嗣,姒丹翚也都关慰至极地呵护我。姒丹翚道:“灵童呢,已逾三日不曾看见了。”秦嗣嗣亦笑道:“听人说灵童病了,应该不要紧吧?”我心里骤然一紧,像被人狠狠捏住心脏一样,窒闷地喘不上气。我凝眸望向众女孩,个个妖美婀娜,倩丽出众。我说:“好的,一切都好。感谢大家惦念。”秦嗣嗣靠在身边,我一望,旦见:一头秀发齐齐剪短,额前参差刘海贴在眸上。系一条绿色绸巾。上身着粉色蕾丝裳,金丝银线勾边。下身穿黑色长摆裤,裤角遮在方口扣襻儿黑布鞋上。秦嗣嗣扯扯我的衣襟,柔声柔语地问:“瞧,我的头发好看吗?”我轻手抚摸,不禁啧叹:好一个标臻的姑娘。于是笑道:“秦妹妹的头发剪短,简直卓尔不群,让人感叹!”姒丹翚拿着一绢白绸,上面精细的刺绣一款《鹊登梅》图案,热忱地说:“淑茵小姐,这是个女工妹妹作绣之物,你给瞧一瞧。”我手捧绣绢,发现绣工笨拙无续,仿佛能一眼辨出,纤指迂回之间,并没有太娴熟的技艺,遂笑道:“这位妹妹肯定是个初学者,虽是有一份热心肠,但绣工尚需日益完善,若是有心,改日可与我妹妹请教一二。”秦嗣嗣笑意灿烂,眸亮炯炯,牵住我的手,问:“姐姐每日待在房里,想必也不自在,可千万记得来竹茅楼,同我们姐妹暄笑聊天呢。”我频频点头,一回眸,尕娃子拎着一个包囊。姒丹翚挥手示意:“尕娃子,你过来。”尕娃子便沓沓走来。姒丹翚道:“你提了些什么东西?怎么鬼鬼祟祟的。”尕娃子嘴角上浮,露出一抹诡秘、难堪地笑容,道:“这是我带给工友的。”秦嗣嗣微以嘲讽的意味问:“究竟啥东西吗?拿来让姐姐们瞧瞧。”尕娃子脸膛一红,一时不好推脱。其实,只是蓖麻叶里包着一块肥嘟嘟的酱赤赤的熟猪肉罢了。尕娃子笑道:“是酱猪肉,工友们让我买来的。姐姐们想要吃吗?”女工姐妹一听,纷纷摆手:“原来是猪肉。我们想减肥都难,岂敢偷嘴儿。”众人伫立蓠墙边,说说笑笑。墙角,一架蓬萝开出耀眼的葫芦花就是不见结葫芦。于是有人笑道:“瞧这几株葫芦花,唯有花骨朵,却不见结果,实让人憾惜。”尕娃子的眉头已皱成了疙瘩,笑道:“姐姐们是愁闷嫁不出去,还是没人要。要是我尕娃子说,非要找个山庄里的‘高富帅’也没辄,但在竹茅楼里,可真有蹭破脸皮也没人看的汉子哩。”姒丹翚和秦嗣嗣乍一听来,异口同声问:“你究竟在说谁?”尕娃子自觉言语失误,抱头鼠窜一般逃回了竹茅楼。 且说竹茅楼一间茅厕里,一个年纪约摸十七八岁的女工,精精瘦瘦,怯怯喏喏,穿青缎背心,白绫细折裙,鹅蛋形的脸庞深深凹陷,突露着狒狒般的长鼻子。她的眼睛毫无光彩,像渐已暗淡的火焰。蓬松的头发里梳了两条发辫,耷拉在肩上。头戴莹蓝帆布帽,一绺头发从鬓间垂下。只见她抚着圆滚滚的腹部,仿佛一只跛瘸的猫,左右探视,开始□□。腹部的疼痛使她再也坚持不了,她已经怀孕九个多月,只等一朝分娩。周围毫无动静,工友们大部分在厂间,谁也没有注意到她与别人的异样。爬匐在地上,她攥紧拳头,汗水夹杂血水的浓腥味儿渐渐散发在四周。浑身一使劲,一个胖乎乎的婴儿呱呱啼哭着落到地面上。 众女工围聚谈笑自若,竹茅楼外,有男工友们圪蹴在门口的石头上,打牌猜拳。竹茅楼前,有一截光滑的木橛,一些酱黑色的腊肉、干蕨菜和酱串成的卤汁豆腐干挂在木橛上。“呱……呱……”突然,一声清晰的婴儿哭泣声从远处茅厕传来。姒丹翚一怔,屏声辨听:“快听,像是婴儿在啼哭。”众女工笑声嘎然而止,侧耳静听,果然听清楚是个婴儿的声音。我惶惶半天,心下惴思:香墅岭原何有个婴儿的哭声,难道是上官灵童醒来了?想归想,已见女工寻声探看。这一探不要紧,有女工在茅厕里发现一个全身光不溜秋、咿呀啼哭的女婴。女工道:“大家快来,这里有个女婴!”一声激起千层浪,姒丹翚和秦嗣嗣随我一起,急忙步入茅厕,被眼前一幕所震惊。姒丹翚双手捂嘴,脸色骤变,两腿不由得酥软,只道:“老天爷,哪来的婴儿?”我们站在茅厕里,瞳仁张狞,惊恐万状,看着躺在地上的婴儿。秦嗣嗣面露狐疑,四下惊问:“是谁把孩子生在这儿?难道是纺织工人所生?”姒丹翚吱唔着,一脸困惑,焦躁不已。众女工和婴儿的吵嚷声,惊动了一群纺织厂的男工友。当中,王瑞贺和尕娃子也闻讯而来。“怎么会有婴儿?”王瑞贺身着一件鸳鸯格子衫,挽起两只袖管,把婴儿抱入怀里。尕娃子问:“要不要查问一下是谁生的娃儿?”王瑞贺回道:“必须要查,现在的问题是,需要先把娃儿抱回竹茅楼里包裹一下。”姒丹翚道:“那抱回我房间,等你们查问清楚再说。”我们目睹□□裸的婴儿被抱进姒丹翚的房间。与此同时,已有人向上官仁汇报了情况。不多时,上官仁匆匆来到竹茅楼。 一名婴儿的从天降世,仿佛一颗投向香墅岭的□□,立刻引发轩然大波。伫立三楹竹茅楼外,上官仁召集所有工人,决定搞明白恶作剧的“始作俑”者,意欲何为。上官仁环望一遭,纺织厂近三百名工人正战战兢兢地立在三楹茅楼外。姒丹翚一脸尴尬,抱着啼哭不止的婴儿,身后依次是王瑞贺、尕娃子、秦嗣嗣、袁师傅和我,还有沙棘花、韫欢及一大群女工。王瑞贺手执花名册,将轮休人员剔除,最后筛选了二百二十名当天工作员工。王瑞贺对上官仁说:“先生,在二百二十名当班员工中,有八十名女员工。也就是说产下婴儿之人,正在八十人当中。”上官仁却未看花名册,用指根拈了一支烟,眼角微润,似是含着一包泪水。“女同志们!各位也看见了,有人在山庄茅厕里产下婴儿,却不敢承认。”上官仁哽哑地一顿一说,背负双手,踱步走着,“我希望你们当中的哪位能勇敢地站出来。孩子不能没有生母,不能随意处置。”话音一落,众员工立即哄堂大笑。近外,一棵黄桷树枝叶蔽目,四周阳光滤过众人头顶。几只蜻蜓轻飞如絮,在空中闪过。树枝上有黄雀唧唧低鸣。上官仁见无人应答,一时疑窦丛生,心想:苦命孩子降世在茅厕里,肯定是纺织厂的员工所为,否则总不成出了鬼。这种事情简直在败坏山庄名誉,败坏员工个人形象,无论如何要将孩子的生母查找出来。一旁,伫足数十个看笑话的男工友,见空中蜻蜓乱飞,纷纷追逐开了。也有的圪蹴在一尊废弃已久的石狮子上。王瑞贺对我说:“孩子的母亲肯定就在当中。”我听了,惆怅万分,眉心微蹙,心里为上官灵童一阵纠结。我喃喃回道:“她枉为人母,天理难容。愿上苍保佑女娃儿健康。”上官仁见无人应答,双眉一凝,微有怒火。他对这种毫无人性的做法,嗤之以鼻,将王瑞贺唤至身边:“仔细查看名册,确定早上和中午的轮班人员名单。”王瑞贺按照指示,正要清点人数,一群女工中猛然传来尖声惨叫:“嗳呀,她跌倒晕过去了。”上官仁一惊,一个穿青裳青裤的女工软耷耷地倒在地上。众人围拢,发现女工□□微现血迹,染透□□,黏连一起。“唏——”人群中一阵讥笑,“原来是她呀!”“就是!就是!真不害臊,她才十七岁,是爪哇村的。”上官仁拨开人群立在女工身边,吩咐人将女工扶坐起来。有人诧愤地问:“孩子是你生的?”女工微睁双目,柳叶长眉,皓齿杏眼,身材娇瘦,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又有人好意地问:“是你生的孩子?你承认了吧。”女工嘴唇绀紫,额上渗汗,一绺秀发凌乱地飘在脸颊上。“是……我是孩子母亲,孩子……是我的。”女工不停地颤抖,眸中溢泪,紧蹙眉头,仿佛两片薄唇无法阖拢。上官仁一听,扫视面前女工,年芳十七岁,两颊瘦削,体弱不堪,比之女儿上官嫦还要单薄,这让他深感痛惜和厌恶。“你……岂有此理!”上官仁气恨地一咬牙,喝声问:“你叫什么名字?”女工见上官仁勃然大怒,脸膛上青筋外翻,勉强支撑起身子,咽了咽干涩的喉咙,难堪一笑,道:“先生,我叫阿蓉。”上官仁听了,强忍心里一团怒火,惊愕地问:“哪个村的?”阿蓉想了一会儿,轻声道:“芙蓉镇爪哇村。”众人一看真凶被查出,唏嘘议论开了。上官仁瞥目一望,暗自叫苦:建厂近十年来,居然发生离奇弃婴事件。整座山庄纺织厂的员工已经看得一清二楚,传扬出去,肯定让人笑掉大牙。但,转而一看阿蓉,面色苍白,声音嘶哑,身子颤抖不止,便生出几分怜香惜玉之情,遂急令人将其搀扶起来。“阿蓉,你真是糊涂。好吧,你先回竹茅楼休息,我会找你谈话。”一侧身,摆手让人扶稳阿蓉回了竹茅楼。 晚上,天际浮云包围金黄月轮,荷塘里的菰叶菱角清香肆溢,疏光淡影,波光粼粼,全笼罩在一片银色的光晕里。上官仁双眉紧琐,高翘一条腿坐于客厅里,身边是副厂长王瑞贺。客厅里有一张椭圆的橡木大餐桌,四周十把皮椅。椅子上坐着秦嗣嗣、姒丹翚和另外两个年纪稍轻的女工。在他们头顶上方,低垂一盏枝形吊灯,仿古色古韵,做成蜡烛状的灯泡。两面窗上是扣纱窗帘,还有一层平绒带流苏窗幔。我一手抱上官灵童,一手轻轻解开拢束的窗帘。只听上官仁抱怨道:“简直无法无天,简直胆大妄为。一个十七岁的姑娘,怎么可以乱搞,还把孩子生在山庄茅厕里。让外人以为,我上官仁建厂无方,管人无法。”王瑞贺捧着一盏香壶给上官仁的杯里倒咖啡,问道:“阿蓉年纪小,恐怕根本不懂人情世故。依先生看,怎么处理这件事?”上官仁咬牙切齿,气得吹胡子瞪眼,气昂昂地说:“告诉阿蓉,休息两天,身子好些以后,赶紧卷铺盖走人。”未等王瑞贺说话,姒丹翚道:“先生,我问过阿蓉了。她说自己深受蒙蔽,让坏人欺骗了,所以有了孩子。”上官仁鼻子轻“哧”了一声,一弹烟灰,质问道:“那她咋就不明白这里是山庄、香墅岭。哪怕把孩子生在外面,让人捡走,让狗吃了,也比这干净。”秦嗣嗣垂头静静倾听,阿蓉弃婴之事,令她深感伤痛。若在以往,她们相聊甚欢,丝毫没看出阿蓉是有孕之人。上官仁问:“阿蓉怀孕,难道你们未发现任何迹象吗?”秦嗣嗣一皱额头,研判半晌,期期艾艾道:“先生,阿蓉是个性格内象的姑娘,平常生活在一起,并未见什么异常迹象。”上官仁掐灭烟蒂,再次点燃一支,衔在嘴里猛吸。姒丹翚“咦”了一声,嗔奇地说:“我倒想起来了,难怪三月之前,阿蓉总在喝一种苦楝籽水,听说那水有打胎的效果。”秦嗣嗣道:“不错!她是喝了苦楝籽水,只说泻火,我也没当回事问。”上官仁望了望我和怀里的上官灵童,想起苦命弃婴,问姒丹翚:“那孩子怎么样了?有没有给喂过奶?”姒丹翚回道:“阿蓉拒绝给孩子喂奶。姐妹们想办法给灌了奶粉。”上官仁怅然若失,埋怨道:“必竟是自己的亲身骨肉嘛,怎么可以这样。”王瑞贺问:“那阿蓉怎么办?”上官仁说:“明天警察会来,她肯定将承担法律责任。再说我也说过了,让她另谋出路吧。” 月色凄美,海棠幽香。暄闹一天的香墅岭寂静下来。上官仁躺在床上无法睡眠,他揣摩着纺织厂员工对阿蓉的想法,对自己的想法,一种愧疚之感深深袭上心间。 第一二七章 查弃婴惊动公安 微风吹来,芭蕉树欢快地拍打着油亮的叶片,合欢树摇曳着孔雀羽毛般的枝条,垂柳摆动轻柔的长裙,几乎垂到了荼蘼架一旁的路椅上。绿色世界里,已经早早地响起了第一声蝉鸣。我抱着上官灵童走出雪琼楼,一眼望见楼门前一道影壁四周花草葳蓐,苍翠欲滴。 刚刚走了两步,蓦然,两位警察自藕香榭里款款走来。警察未走近,高声问:“请问谁是阿蓉?”我溘然慌张,但镇定心神,抬手指划道:“那边,竹茅楼里。”警察闻知,随即大步溜星地朝竹茅楼而去。我心中一惶,抱紧灵童前往毓秀楼。一路走,旦望见到处放射着明媚的暖光,到处渲染着五颜的色彩,到处啁啾着悦耳的鸟声,到处飘荡着牡丹的香馨。身边景致幽翠,恰似一副浑然天成的水墨粉彩画。阙美娟取下晾晒的衣裳,从紫藤树下返回,将要走入毓秀楼,恰巧同我撞上了。“美娟,”我唤了一声,“快找上官先生,说有警察闻讯前来,正在竹茅楼。”阙美娟听了,匆匆寻找上官仁。我则紧抱上官灵童好奇地走向竹茅楼。未等靠近,一大群女工蜂拥而来,簇守在竹茅楼前。有女工低语:“警察来了,快瞧,肯定去找阿蓉了。”话音未落,警察果真从竹茅楼里带出阿蓉。众人一望,阿蓉身着诧紫长袖衫,长发披肩,眉间紧蹙。“你弃婴产子的地方在哪里?”警察毫不留情地一推阿蓉,怂恿她指认现场。阿蓉面露羞惭,一脸忧伤,一声不吭地走进茅厕。警察问:“女婴是在这里产下的吗?”阿蓉紧咬嘴唇,轻轻点头。警察拿出数码相机,一叠连声“咔嚓”地拍了几张照。我四下睃视,众工友围聚茅厕周围,挤挤挨挨,熙熙攘攘地小声窃论:“真不知羞耻,把孩子生在茅厕。”阿蓉满头长发轻遮于两颊上,掩面抽泣。警察又问:“孩子的生父是谁?你这是犯法行为,必须承担相应的法律责任,你明白吗?”阿蓉静静地立在茅厕边,只顾低泣,没有回答警察的问话。此时,上官仁急忙赶来,看见警察带着阿蓉指认现场,同他们握了手,脸膛上露出尴尬的笑容,道:“警察同志,你们好!”警察板着脸,严肃地道:“你的工人已触犯法律,如果判罪,将是弃婴罪。”上官仁望了望阿蓉,脸孔枯黄,涕泪横流,两腿因胆怯不停地觳觫打抖。上官仁道:“阿蓉,警察的话你听到了吗?你已犯法,你是在作孽。现在惟一能减轻你罪责的办法,就是坦白交待。”阿蓉闭口不言,警察问:“婴儿呢?”话未完,姒丹翚裹着襁褓,抱出孩子。警察瞧了一眼孩子,胖嘟嘟,粉乎乎,样子倒瞒可爱,笑道:“好在孩子没事,孩子是无辜的。”姒丹翚抱着啼哭不止的弃婴,不知所措地问警察:“阿蓉不给孩子喂奶,孩子饿得呱呱叫,警察同志,你们要抱走孩子吗?”警察看着孩子,愤慨地怒斥阿蓉:“你这个女人为何如此狠毒,究竟是你的亲骨肉,快,给孩子喂口奶,我们带你回警察局。”阿蓉用手遮护面庞,生怕被人指指点点,说三道四。警察喝了两声,才慢吞吞走近孩子。众目睽睽之下,阿蓉掀起诧紫长袖衫,不甚情愿地给孩子喂奶。我伫立姒丹翚身后,目睹阿蓉的一举一动,心里感慨凄伤。一只麻雀扑棱翅膀落在黄桷树上,唧唧喳喳几声。蜻蜓立在一尊废弃的石狮子上。石榴花瓣,乱落在茅楼东西。榆柳枝条,斜垂在茅厕南北。几丛兰蕙绿芬芬,数株牡丹香艳艳。但,最令人无法容忍的,是众人围聚在茅厕四周,暄哗之间,总能嗅出一阵泔水和屎尿混合的骚臭味。此时,女工们眼望阿蓉饱含母性的一刻,全都鸦雀无声。只有个别男工友,看见阿蓉给婴儿喂奶,贼眉鼠脸,笑不拢嘴。警察一直等阿蓉给孩子喂饱奶,抱上弃婴,带着阿蓉走出香墅岭奔向警察局。姒丹翚对我说:“昨夜,阿蓉哭了一夜,好说歹说,才劝好她。”秦嗣嗣说:“阿蓉真傻,做出这种荒唐之事,现在又触犯法律,实在太可惜……” 且说阙美娟收拾完客厅,身着一袭绸缎罗衫裳,头上卡一支柳合叶璎珞,伫立上官仁先生的书斋中,仰望墙面宣画上的字痕,随口读道: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会客厅里,梁婉容慵懒地斜靠沙发上。她的月白色旗袍下露出两条修长如锥的大白腿。我刚走入毓秀楼,萧老太太一气之下,急促嗬嗓,卟出一嗓黏稠的黄色痰液吐在痰盂盆中。我急忙上前,问道:“奶奶不要紧吧?怎么又吐痰了?”萧老太太拿出绿丝绸绢帕,在那干瘪的毫无血色的唇上揩了揩,哑声道:“茵茵,奶奶不要紧,人老了痰就多。”说着,拄着凤殇藜木杖,走入阳台。阳台上,一盆紫荆叶绿轻颤。萧老太太躺在轻纱流光软榻上,唤了一声阙美娟。谁知阙美娟正站在书斋凝神呢,压根没听到,不得已就让我唤她。我抱着上官灵童走向书斋。“美娟,奶奶唤你。”阙美娟愣了一愣,手拿方块抹布,扭头走出来,一眼看见梁婉容斜挂沙发上,背后靠的是一垒两个菱叶花边的丝棉枕头。“老太太,您唤我吗?”阙美娟丢下抹布,蹲在软榻旁,两只手攥成拳头,像两只小铁锤,轻轻缓缓,在萧老太太腿上捶。萧老太太目光宁静地注视着阳台上的画眉,听着画眉啭亮的啼叫。须臾,她昏花的老眼竟簌簌地流出泪。阙美娟望见,心里猛然一怔,问道:“老太太,您这是怎么了,想着什么伤心事了呢?”萧老太太语重心长地长叹一声,声如水潺,说:“我是疼惜重孙儿灵童,小小年纪就要扒心剜肺的,多疼哩。”梁婉容“嗳哟”地伸伸腿,责怨道:“妈,您是‘杞人忧天’了不是?倘若医院肯给灵童开刀,说明还是有救治的希望,您别为他操心了。”萧老太太拿起软榻边一张小杌子上的佛珠,用手捻动,幽恨地说:“老天造孽!偏要给我上官家一个残障儿,作孽哟。”梁婉容从沙发上一毂辘地坐起身,拿起茶几上一盒香烟,噗一声,打出焰火,燃着烟吸了起来。阙美娟见萧老太太嗟悼不已,悄悄停顿下来。萧老太太说:“丫头,玉凤来了没有?”阙美娟回眸朝后厨的方向探了眼,回道:“老太太,凤姐还没来哩。”萧老太太悠声悠语地又道:“玉凤来了告诉她,我不想再吃肥鱼烧鸡了,最好来顿清茶淡饭。”我听着她们说话,走上阳台。我把上官灵童交给阙美娟,然后蹲下来,给老太太捏膀子。稍稍半刻,萧老太太一睁眼,见是我给她捏手膀,带惊带嗔地问:“茵茵,怎么是你?我当是美娟呢。”阙美娟抱着上官灵童说:“老太太,淑茵小姐非要亲自给您捏膀子。”萧老太太听了异常高兴,有一丝感动,眼角竟涌出一包眼泪。 上官仁气咻咻地从外面走进客厅。他一托黑框金丝边眼镜,望见我们,囔声道:“阿蓉简直给我丢人,芙蓉镇上已经有人传扬出来了。”梁婉容以为听岔了,忙不迭问道:“上官,谁给你丢人了?”上官仁未答复,将鳄鱼皮包一扔,拨通手机,将王瑞贺唤来。萧老太太随我也都站起来。狮子狗听见楼门外传来脚步声,从小杌子上跳下来,吠叫几声。等王瑞贺一走进,上官仁劈头盖脸地问:“难道没有给那些狗×崽子安顿一下,别没事嚼山庄的舌根子?”王瑞贺没头没脑地听完,“刷”地一下,立即羞红了脸。梁婉容道:“上官,你好好和人家说呀。”上官仁接着说:“早上在镇上,被人扯住质问呢,说是山庄有个姑娘被人□□了,生了孽种,扔在茅厕里。简直说的要有多难听,就有多难听。”王瑞贺悄悄地站着不动声色,梁婉容道:“他们那些人的嘴上贴过×毛,是臊嘴。狗咬了人,人犯得着咬狗吗?”萧老太太让我搀扶着,小脚一搠一搠地走近。我的心脏砰咚砰咚地跳着,我将萧老太太扶坐下来,对王瑞贺说:“这件事是你的失误。昨天的事,山庄人人都在场,难道没有告戒他们一声?”王瑞贺自觉百口莫辩,抽吸鼻翼,木讷地回道:“先生,我给他们警告了,让他们不要乱谈乱讲,谁知道还是有人口不遮拦。”上官仁哼了一声,望了一眼,让他坐下。 再说阿蓉来到警察局后,整个人表情凝固,像是一坨熬出来的浆糊,让人看得揪心。警察将弃婴安放在值班室床上,开始详细地审问。警察问:“阿蓉,你的全名是什么?”阿蓉掩面低泣,呛然道:“朴蓉!”警察“哼”了声,一气呵成地问道:“孩子的生父是谁?你们交往多长时间?为什么生下孩子,又要遗弃?把你的个人情况说明一下!”朴蓉听了,不敢抬头正视警察。警察给她倒了杯水,才慢慢倒来:“十七年前,我出生在芙蓉镇爪哇村一个贫困人家。父亲朴夔,是个渔民,常年在外捕鱼。母亲窦玲玲,身患重病,常年卧床在家。人常言,屋漏偏逢连阴雨,十二岁那年,母亲不幸病逝。父亲为了养活我,卷着草席把母亲葬在城南荒丘岭上。我唯一的弟弟,五岁那年,在镇上玩耍时,被坏人拐骗,至今音讯全无。父亲忧怨思子成疾,也落下一身重病。从小,我是个懂事的孩子,喂羊、叠被、干活、理家,事事做的比同龄孩子要好。但有谁料到,父亲因病在我十六岁那年,也撒手人寰。我不仅成了一个孤儿,更成了全村人耻笑的对象。他们说我给家里带来灾难,是妖魔、是鬼怪。结果,不到十七岁我就被迫走出村,流荡在芙蓉镇街上。一年多来,我结识了男朋友,他叫阿墩,人很好,对我也照顾。不想怀孕后,他竟一改尊容,动辄对我拳打脚踢,还抛弃了我。后来,我得知香墅岭有个声名显赫的纺织厂,于是在冬天被招收进来。”警察听完讲述默思良久。面前单薄羸瘦的姑娘,身世悲惨,种种遭遇值得人同情。警察问:“阿墩长什么样子?”阿蓉道:“他颧骨不高而大,脸丰满如盘,无声笑时嘴角有微微细痕显出颧骨,略小点的眼睛,两片厚嘴唇。”警察朕重地对阿蓉说:“‘弃婴’是要承担法律责任的。虽然你没有造成严重后果,但,仍然要接受刑罚。”阿蓉泪水涟涟涕呛不止,两面窄腮上满是泪痕。警察递给纸巾,让她将眼泪揩干净。 阿蓉被警察带走,接受了法律严厉的制裁。上官仁为了整顿香墅岭里一股歪风邪气,召集包括王瑞贺在内领导干部,召开员工会议,从而严肃纪律、纠正制度,丝毫未敢大意。 斜阳西照,树影覆盖了林荫小径。路畔每走百米就有一张柘木制的闲置椅子出现。韫欢带着史钗,两人缓步走在小径上,看垂柳拂风,野花、蒿草遮地。林中绿坪上,松鼠嘴里街满松子,穿梭林间。偶尔一棵参天古松,巨大绿荫像伞、像网罩住大地。史钗向肩后撩了撩波丝鬈发,将一条水波纹香云绸巾取下来。韫欢斜目一望,旦见她眉睫翘翘,眸子深深。一张涂润红膏的唇,性感妖媚。脸面肤色白里透红,颊边一绺秀发轻轻垂落。一袭米黄色蓬蓬裙,将她修长的美腿遮掩。韫欢心中欢喜,用带磁的声音问道:“史钗,你真的愿意嫁给我吗?”史钗媚眼轻瞟,眉梢上挑,笑道:“你猴急个啥,俗话讲: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虽然,韫欢心里蠢蠢欲动,却按耐住了。近两年以来,为了追求心目中的女神史钗,他已使出百般花招,万种手段。而在这一天,韫欢特意穿着古典韵味的反旧府绸长衫,领口束着一只蝴蝶结。脚上一双深棕色富贵鸟皮鞋,闪射光泽。韫欢将史钗哄骗出来,是想换取史钗信任,让她答应自己一直以来的请求。但是,并非史钗不许口。史钗望着面前极富有风流情韵的男孩,一头黑发翩翩挡住丰满的高额,一双大眼深邃的像黑夜里翱翔在空中的鹰。他温情脉脉的言语,总带给她心灵的激跃和碰撞。一面走着,史钗随手撷下一朵杏梅黄鸢尾花,一面娇声道:“要想让我嫁给你,需要三个条件,缺一不可。”韫欢一听,眸中发亮,忙问:“哪三个条件?”史钗掰住食指道:“这第一嘛,要有房。”韫欢接道:“有。有。”史钗掰住中指又道:“第二嘛,要有车。”韫欢遂忙回话:“有!有!”史钗掰住无名指,顿了半刻,拉长音调,笑道:“这第三嘛,要有固定工作。”韫欢听了,心里飞快思忖,像过滤器一样逐条审夺。韫欢心想:第一二条倒也合情合理,只说这第三条,要有固定工作,何谓“固定工作”呢?难道我在纺织厂不属于固定工作?韫欢轻皱一下眉头,故意抓挠痒痒,探试地问:“如果三条我都符合,你会怎样呢?”史钗抬手捋捋发梢,看见枝繁叶茂的榆树上,一只灰腹短翅鹌鹑鸟,乜斜眼望他们。韫欢按耐住了心里的焦躁和不安,屏声静气地想听史钗回复自己,只是左等右等,不见史钗回答。“你倒是说嘛,三条都符合,你会怎样?”史钗将手上鸢尾花瓣,一片一片摘下来,将光秃秃细长的茎干绞绕指头上,笑道:“你个呆瓜,全都符合了,我就嫁给你。”韫欢喜不自禁,心花怒放,握住史钗的手,急切地问:“那你现在就可以嫁给我了,是吗?”史钗谑浪一笑,摇头道:“不!不!现在不行。”韫欢笑道:“怎么不行!房我有,车我也能买。至于工作,也算是固定工作,还有啥不行?”史钗一蹙眉梢,卖着官子,娇斥道:“你韫欢凭脑子想一想,有房有车,倒合情合理,那固定工作一项,你能做到吗?我只怕你魂不守舍,跳梁揭瓦,三天两头换工作。”韫欢溘时明白,史钗是怕他跳槽换工作,须臾,笑道:“你无非是怕我在纺织厂干不长久,那好,你说一说,我怎么才能永远在工厂里干好……” 史钗瞳仁里映出路畔一汪碧水,心中荡漾朵朵莲花。抬眸一望,太阳西斜,红嫩如一枚蛋柿,路畔榆树和桑树好像沐在金黄的海洋里。史钗并未正面回答韫欢,而是嘴角微扬,送给他一句名人忠言:“生命里,总有一朵祥云为你缭绕。” 第一二八章 上官仁评骘高低 一日,韫欢向香墅岭走来,双手揣进裤兜里,嘴里叼一根香烟,悠闲之极。四面湖光山色,一林鸟语暄哗。待走近山庄黄桷树下,见一群工友圪蹴在青花瓷石墩上,谈兴揣飞。韫欢走近众人,随声问道:“兄弟们,王副厂长找我,你们估计有什么重要事吗?”一个男工友望着韫欢,笑道:“兴许王副厂长嘉奖你呢,前日,你不是拾了一块高档名表,上缴他了吗?”哈哈。女工秦嗣嗣卟出一口瓜籽皮,露出粉红内衣,一脸不屑,笑道:“韫大帅哥,你还蒙在鼓里呢,没听说纺织厂空缺个领导岗位。”韫欢一听,眸里闪亮。而众位工友正嬉皮笑脸地议论最佳接任者,他们依次列举了几个名字。而在这些名字当中,包括姒丹翚和韫欢。沙棘花笑道:“韫欢哥,听见没有,你也是热门人选呢,大家知道你与上官黎的关系,这一回你有盼头了。”韫欢压根不知道此事,一听众人玄说,竟喜不自胜。他靠在黄桷树下,一抬手,扯住一根葱郁枝条,揪下片片绿叶。众位工友当中,姒丹翚正同一位刺绣女工切磋绣技。尕娃子倚坐石阑上,不停地咳嗓子、擤鼻子,好像患了严重感冒一样。韫欢看了看,赶紧四处寻找王瑞贺。 韫欢刚从兰蕙丛间走向牡丹亭畔,恰好王瑞贺向他招手。等来到王瑞贺身边,王瑞贺二话不说,带他前往毓秀楼。 韫欢一时纳闷,暗自揣测情况。心想,王瑞贺带自己进毓秀楼究竟何事?难道真要安排工作?倘若是,那岂不是天上掉馅饼了。总之,他心里乱七八糟。等两人步入毓秀楼,上官仁拿着一支铜镏金木柄烟斗,从书斋缓步踱出来。韫欢机警地正视一眼,上官仁模样洒脱,像是一尊主宰万物之神,挥袖翩翩。“喔,瑞贺来了?”上官仁望望两人,然后指示他们坐在餐桌橡皮椅子上。韫欢微有怯意,眼前长辈,一直以来,给他的印象是完美无瑕的。而王瑞贺想:上官先生肯定还有重要的事要告诉自己,否则,不会将自己和韫欢都招唤前来。果不其然,上官仁唤玉凤给二人各沏了杯香茶后,絮絮说道:“纺织厂由于单卉之事,曾一度闹得沸沸扬扬。正所谓众怒难犯,她是咎由自取,死不足惜。如今,纺织厂空缺的采购部职位,还一直没有合适的接替人选。最近,我经过慎思明查,想把这个岗位添补上,不知道你意下如何?”王瑞贺一拧眉毛,暗自咂舌,紧悬的一颗心,随之落地。他双目灼灼灿若星河,尤其两道浓眉,将他内心深处深掩的谋、略、诡、智,尽数抖露在明目之上。他静坐在侧,两手轻旋杯壁,上身一件湖绿色条纹格子衫,罩在匀称健美的身体上,一眼看去,他兼具铁汉和文儒的双重气质。未及多想,王瑞贺回道:“此职位是需要有人接替,先生之意,我自然明白,正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甄选合适人选,是明智之举。”上官仁一听,嘴角勾出一丝弧形微笑。他拿出一个白色纸柬,上面用楷书工整地书写了三个后选人名字。递给王瑞贺,慨叹一声:“我筛选了三个人,你从中挑选一个,看谁最合适这个岗位。”王瑞贺拿住纸柬一瞧,上面的人名,也都是他心目里所预料的。但,细细一瞧,其中一人名字,居然是韫欢。这让他颇感意外。王瑞贺呷了一口茶,已知道上官仁让他唤来韫欢的意图,遂徐徐道:“先生明查秋毫,一向能摒弃陈旧,不拘一格任贤纳仕。据我观察,三人当中,有一人出任将比较合适。”上官仁两手交握,两撇灰白胡子像老鼠的触须,一抖一驰。眸光一亮,警觉地问:“快说,此人是谁?”王瑞贺弹了弹烟灰,指尖紧紧拈住快要燃至烟蒂的香烟,噗一声,用嘴吹了口。“姒丹翚!”他答道。上官仁笑道:“姒姑娘人品倒不错,文化程度又怎样?”王瑞贺望着上官仁,信誓旦旦地回道:“上过高中,瞒有眼力。”上官仁听后,五个指头不由自主地敲击桌面,凝沉半晌,突然一抬头,对韫欢说:“你把姒丹翚找来。”韫欢领命,一个人走出毓秀楼,直奔竹茅楼。一面走,旦望见:千株茱萸绿压压,万株篁竹翠幽幽。兰蕙扑鼻香纷纷,芍药妖媚悠颤颤。韫欢径直绕过藕香榭,看见近处一架千秋随风轻摇,牡丹倚阑,海棠飘香。还未走近竹茅楼,上官黎在一群女工拥拥扯扯间从回廊上走来。韫欢站定脚步,等他们到自己身边,张口问:“有谁看见姒丹翚了?”话音一落,一个女工跳出来。旦见女工:一身挑绡绸丝轻裳,乌发鬈短,长眼,秃鼻,招风耳,一张大唇宛如□□嘴,一说话露出两颗黄黏黏的门牙。女工道:“我说蕴大帅哥,怎么不找史钗,找起姒姐姐了。”韫欢心里紧张,随意蔑视地望了一眼。不料,这一眼恰让女工秦嗣嗣看真切了。“你怎么又瞪人呢?哼,天王老子不敢招忍你,一个小妹也得罪你了不成?”女工们见秦嗣嗣斥贬他,全都喋喋不休地责怨。一旁上官黎见状,替昔日好友韫欢开脱,温言道:“大家闭嘴!谁也不许吵。仅一句错话,何足挂齿?”众女工唾沫乱飞,脸孔泛红,争辩一通,方静声不语。上官黎再道:“芝麻大的屁事也当真,犯得着吗?韫欢,你说有什么事?”韫欢鼓着腮帮子,垂头丧气道:“上官先生在找她呢,谈正事。”上官黎回头问女工:“姒丹翚现在哪儿?”一个胖女工鼻子“哼”哧一声,一手指去,道:“瞧,那不是在荷塘畔吗?”韫欢一望,确实发现了姒丹翚。 且说我饶有兴致地在香墅岭里踱步,兴致所及,行至后苑荷塘畔。“妹妹,你瞧那朵荷花,通体呈白,仿佛羊脂白玉,又如白瓷璃彩,媚人眼目。”我指着荷花问姒丹翚。姒丹翚一面用手轻挽秀发,一面用灿若星河的声音说:“在山庄里,你素来喜欢梅花,但这一池荷花,别样有趣。在姐姐的眼里,只怕每一朵荷花,皆独特迥异。”我随手摘下一朵荷花,嘴中吟道:“荷叶五寸荷花娇,贴波不碍画船摇;相到薰风四五月,也能遮却美人腰。”姒丹翚掩嘴一声痴笑,面露红云。“姐姐,如今可是六月未了,再不如薰风四五月,幽幽娇情。”姒丹翚说着,掀起裙裾一角让我看。旦见碧绿的裙底上,一片莹亮夺目的露珠映衬大朵白荷,一只蜻蜓伫立白荷之上。我敛目细看,姒丹翚肤白如纸,似吹弹得破。一对长眉弯如弓形,一双美目流波脉脉含情。脸颊红若樱花,更像三月桃花,让人一望之下,有一种欣悦怡然之意。耳朵上,各有一串五瓣花银穗吊子,长有两寸,闪熠生辉。“妹妹,你愈加让人觉得如闺中秀女,画里西施。”我言不由衷地赞道。姒丹翚一听,轻颦一笑,凝眉间,唇边浮现一抹轻愁:“我的相貌不及姐的三分之美哩,姐姐莫拿妹妹取笑。” 我们相依观景,旦见:玉石雕砌,银阑相倚。满池荷花一朵一朵,紧紧相伴大片大片荷叶,在昨夜轻柔雨丝的沐浴下,显得苍劲,雅趣,妩媚,标致。宛若观音菩萨座下伸展出的五指莲心,每瓣皆粉红透亮,花里托着深绿色莲蓬,莲蓬向上的一面有许多小孔,里面睡着荷花的种子,满塘的荷花荷叶,远远望去像碧波上荡着点点飘红,煞是好看。我们正望得出神,韫欢匆步前来。“姒丹翚!”他大吼一声,那声音简直震耳欲聋。姒丹翚与我着实一惊,回眸一望,发现韫欢脸色阴沉,步履劲足,走近我们。姒丹翚心慌如杵,注视着:“找你姒姐有何要事?为何直呼大名?”韫欢用轻薄的目光打量姒丹翚,那神情像是见到一个似曾相识之人,多了一份踌躇,少了一份戒备。姒丹翚见他瞧自己,愈加惊嗔。“你在巡睃我吗?或者?”她扭动荷裙,裙裾随之旋转。“我当是鸭子变天鹅,原来是老鸹窝里出凤凰。”韫欢哼了一声,不好气地道:“还不快走,上官先生叫你呢。”姒丹翚一听,气得浑身抖擞,眼前素来神气活现的男孩,一直使她满腹怅索。我顺势轻轻一推,道:“妹妹,还愣着干啥?快去!”于是姒丹翚气嘟嘟、怏怏不乐地随他走。 毓秀楼里,上官仁和王瑞贺在静候两人。炉鸭金兽口里街着香檀,袅袅烟氲升飘而上,漫散房中。萧老太太伫立阳台上,观望笼中画眉,不时添食添水。狮子狗摇动尾巴,绕在四周。上官仁看见姒丹翚走进,用一种温柔的语调命令她坐下。旦见姒丹翚: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绿波。上官仁由衷地一赞:“果真是个气质不凡的女子。”姒丹翚听得清楚,深感受宠若惊,心慌脸红。王瑞贺道:“丹翚,你知道上官先生唤你来,目的何在?”姒丹翚机警地坐在临窗下,两只寸许来长五瓣花银穗吊子,闪熠生辉。姒丹翚回道:“王哥,丹翚不知,望请明示!”王瑞贺尚未开言,上官仁道:“考虑你个人性格和工作情况等因素,你已在王副厂长心目中占有重要份量。之所以唤你来,是有件重要事情商榷。”姒丹翚顿时明白,原来自己在王瑞贺心目中的地位何其珍贵。姒丹翚道:“上官先生,丹翚是贫寒女子,无德无才,望先生提携。”上官仁将烟蒂掐灭,沉吟微晌,直言不讳地道:“单卉之事,你们皆已知晓。如今纺织厂采购部正缺空岗,无专职人手管理。鉴于你在工作中表现出的能力,王瑞贺推荐你接任此职。”姒丹翚听了,正中心中所想,一时心生涟漪,怦怦乱响。“先生……我,我行嘛……”姒丹翚挠发结舌,感觉脸孔上火烧一样。她双手绞着裾襟,似要将一朵白荷揉碎在股掌间。上官仁笑道:“我看行,只要勤奋,踏实肯干,不投机取巧,啥事也难不倒人。”韫欢坐在一边,呆呆地望着上官仁,只感到蹙蹙靡骋。在他心中,多么想得到上官先生的肯定啊。上官仁又望了眼韫欢,接着道:“采购部原来只有一个岗位,由单卉负责。现在,我想把这个岗位扩增一下,就是再增加一个副职,两人搭档。要知道采购部这个环节,对纺织厂非常重要。”王瑞贺一听,笑道:“先生的意思是让他们两人做搭档?”上官仁呷了口茶,笑道:“我是这个意思,你同意吗?”王瑞贺道:“先生洞察秋毫,唯贤用人。瑞贺会全力支持先生。”姒丹翚和韫欢方才彻底觉悟,两人相视一望,目光流露出感恩戴德的激动之情。上官仁见三人茅塞顿开,接着,将自己对未来纺织厂的建设想法和盘托出。当中有“人事变动”、有“扩建整顿”、有“污水排灌”等三项主要工作。姒丹翚双眸紧紧盯着上官仁,见他虽是花甲之年,但言谈举止之中,能看出骨子里依然有种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宏伟雄心。而上官仁已对姒丹翚给予厚望,面前女孩,芙蓉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珠翠香,他非常看好。四人围坐毓秀楼里,笑语暄嗔,相谈甚欢。王瑞贺道:“先生如此厚爱我等之人,实在是我们之荣幸。我王瑞贺定将蹇蹇匪躬,全力尽忠。”姒丹翚道:“丹翚受宠若惊,有先生抬举,定会勤勉上进,请先生放心。”韫欢亦附声:“今日得先生举荐,摒弃往昔,既往不咎,对我人生实为极其重要的一件事。我韫欢曾走错一步路,是先生全力保释,才终得脱身。先生对我,如再生父母,来世爹娘,韫欢定当不忘此恩。” 一番浅谈聊絮之后,当晚毓秀楼大客厅里,七碟八碗坐满一桌人。围坐在一起的,除了王瑞贺、姒丹翚和韫欢以外,还有纺织厂五位主管领导。而玉凤烧制的八道热菜,更彰显上官仁求贤若渴之情。旦见八道菜有:西湖醋鱼、腊味合蒸、清酥鳖王、鸡炖榛蘑、四喜丸子、番茄牛腩、咖喱奶酪和龙井虾仁。在这场酒宴中,上官仁与众人举杯庆盏,浅酌低唱。欢乐的氛围将上官家烘托的像神圣的殿堂一样。 月朗星稀,灯火阑珊,香墅岭藕香榭里静悄悄的,一轮月光轻洒海棠树上,夜莺啼脆,婉呖似血。姒丹翚酒后独自漫步,上官仁在家宴上对她殷切期望的话语,仿佛还回荡在脑际。随手抚摩自己的脸孔,只觉得暖烘烘、热辣辣的,像九十度的酒精在燃烧。她刚靠坐石阑上,想稳定心神,不料一回眸,发现上官黎醉醺醺、飘飘然,自藕香榭走来。 第一二九章 乱酒性天赐无语 月辉轻泻一地,皑皑彩云穿树梢,将香墅岭里的氛围营造的幽静神密。香扑扑兰蕙争辉,不时传来一声蛐蛐的唧叫。萋茵绿草,迷离轻雾,姒丹翚迷迷瞪瞪地坐在藕香榭里,蓦然,被经过身旁的上官黎不慎碰触到身体。回眸一望,姒丹翚发现上官黎烂醉如泥,于是笑道:“原来是黎哥。哟,怎么喝得横冲直撞的哩?”上官黎听见姒丹翚说话,用鼻子“哼”哧一声,抬手揉了揉眼眸,一脸苦丧,悲伤地站住了脚:“你要管我吗?天王老子,有谁能管得了我。”姒丹翚望望,见他衬衫斜挂肩上,头发凌乱,酒溢喷鼻,身体软绵绵,顿觉像个吊儿郎当的痞子。而上官黎同样望姒丹翚,旦见:一身白荷裙子,眉如翠羽,齿如含贝,肌如白雪,腰如束素。耳朵上各有一串五瓣花银穗吊子,长有两寸,闪熠生辉。这一看不要紧,他全身一个激灵,挠头骚痒地回想:“我当是葆君小姨子,是,是姒什么?”姒丹翚一听,有些不高兴,一哝嘴,娇嗔道:“姒丹翚!你真是贵人多忘事。”上官黎嘿嘿笑着,“喔”了一声。姒丹翚轻声怪怨道:“上官先生让我们陪酒呢,唯你不在。”上官黎使劲睁大眼,一双颓靡的眼笑得十分奸佞,望着姒丹翚:“这么说你也,也陪酒了?”姒丹翚微笑着,浑身上下除了散发淡淡酒气,就是香艳慵散的味道。由于酒性挥发,大脑膨胀,上官黎眼望姒丹翚,竟动了怪诞想法。 姒丹翚道:“黎哥,放开我,你喝多了。”姒丹翚脸颊微红,推开上官黎,不料,他又像苍蝇一样凑了上来,“嗳呀,好像有人来了,快,松手!”眸光轻瞥之处,恰看见有人走来。 使姒丹翚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未等摆脱上官黎的纠缠,葆君一声厉喝走上前:“你们在干嘛?”姒丹翚一震,拼命一使劲,将上官黎推开,接着,一捂脸,登、登、登地从藕香榭回廊上直奔竹茅楼。葆君走近,看着眼前上官黎目瞪口呆,而逃走的姒丹翚她只看见了背影。上官黎见好事不成,反被捉奸,恼羞成怒,双目像铁锥般注视葆君。 葆君上前质问:“那个女工是谁?”上官黎一摆手装聋作哑地傻笑,趁酒兴上头,“通”一声坐在地上。葆君哪儿肯依饶,抓住他东斜西挂的衬衫,再次气吼道:“居然和一个女工偷情,姐夫,你对得起我姐姐吗?”任凭葆君斥骂,上官黎借着酒意将头深埋在双腿之间,似真似假地打起了盹。“哼!”葆君一跺脚,气昂昂羞愤地说:“我告诉姐去。”说完,直奔雪琼楼而来。 月光静静照满山庄,温润的风吹拂脸颊,清爽舒畅。我垂立楼门口一道影壁前,正要送别喻宥凡和王润叶,葆君哭丧着脸,疾步跑来。“葆君!”我唤了一声,“姐——”葆君蓦然一愣,听见我的声音便停下了脚步。喻宥凡对我笑道:“呵,你瞧葆君也来了。”葆君慢步走向我,一看他们俩个都在,一时哑口无言不作声。我问:“葆君,你怎么来了?”葆君道:“坐着无事,过来看看姐。”王润叶见葆君一脸木讷,声细如蚊,笑道:“今天怎么心情不好,声音比蚊子还小?”葆君心里气得咬牙切齿,将脚底一株莨菪连茎踩断,还要强掩欢笑,哂笑道:“下午回来就听说上官先生宴请客人,我当姐姐也坐陪哩,现在过来瞧瞧。”喻宥凡问:“他俩的事怎么样了?今年能瓜熟蒂落吗?”我轻瞟一眼葆君,正欲回话,葆君道:“怎么也要姐姐生活安稳些再说,我等姐姐。”王润叶嗔然一惊,问我:“她在盼望灵童的情况好转,想必非要把他的病根除了,才肯嫁人吗?”我笑道:“她很喜欢灵童,可惜苍天作弄我。现如今一家老少等着给灵童治病。”葆君噘嘴道:“姐姐心底善良,不像毫无心肝的姐夫,除了花天酒地,从不过问灵童。”我愧然一笑,道:“他不及喻宥哥,似那般璞玉浑金,性子执,也不稳妥,家中大小事情,一概很少过问。”王润叶望了一遭山庄,旦见身边萤火虫飘舞乱飞,荧光烁烁。影壁上薜萝垂挂,四边圃地中花草葳蕤,兰蕙丛丛。“这片园子究竟不是我们穷人所想象之地。”王润叶轻轻抓住我的手膀,道:“恐怕只能用趋炎附势、道貌岸然来形容。”葆君愤恨地道:“这个鬼地方,人待着会发疯,发狂,恐怕是自欺欺人。”我愕然一听,给葆君使了一个眼色。王润叶问:“葆君妹妹为何如此愤慨?反之来说,这是无数人梦寐以求的天堂哩。”葆君自觉言语刚烈,补充话道:“我的意思是相比养育祖宗的家乡来说,江南略逊一筹。”王润叶笑道:“我是说嘛!说话、办事千万留神,让上官家听见、看见会旁生事端。”葆君一脸忧愁,像一位古代深居后宫的嫔妃,难言苦短。 我和葆君送走了他们俩,隐约听见毓秀楼门外传来暄笑声。葆君说:“肯定是酒宴散尽。姐,上楼来,我有话对你讲。”她拉住我上了楼。这之后的事情自不必讲,葆君把看到的实情全告诉了我。我难以接受此种打击,掩面恸哭。葆君好言相劝:“姐,姐夫对你不忠,你可要留点神哩。”我坐在床边,望着轻酣熟睡的上官灵童,陷入了深深地沉思当中。 一日,毓秀楼客厅香郁宁静。萧老太太躺在山形紫檀木嵌云母石的罗汉榻上,闭目养神,独自晒太阳。梁婉容拎出三件轻绸罗裳,搁在沙发上。上官仁则拿着一份报纸在书斋和客厅间踱步子。我抱着上官灵童刚走进,就被阙美娟飙忽拉到一边。阙美娟急不可耐地问:“淑茵姐,快瞧,这件衣裳咋样?”我目光随意一扫,旦见阙美娟:上身穿一件橙黄咔叽衫子,两只半长袖上,绣满类似葶苈的草本植物的图案。下身穿烟柳色撒花拾裤,手腕上戴一串南红玛瑙石链,份外媚美。“真漂亮!自己买来的吗?”我望着阙美娟,俏丽若三春之桃,清素若九秋之菊,有心无意地问了一句。阙美娟笑道:“不是!是阿牛哥前天带我到镇上买来。”正说话呢,梁婉容诉了一声:“黎儿呢,一天连个鬼影也不见?”我把上官灵童递给阙美娟后,笑道:“可能在外面,兰蕙园。”梁婉容望见,板脸厉色道:“那个东西不争气,三天两头的事。上官,打电话把天赐找来,我有话要问他。”上官仁拿着报纸静坐书斋,怏然无趣,拨通了上官黎的电话。梁婉容听见上官仁电话里唤回上官黎,开始狠狠地数落。后来,上官黎回来了,还带着好友房胤池。上官黎穿着马裤马靴,头戴一顶美国西部牛仔式的圆边帽,手执一根湘竹湖丝洒雪鞭,汗流浃背地问:“妈,你找我有何事?”梁婉容见房胤池在身旁,一腔怒火不便发泄,便找介口支唤出了房胤池。上官黎知道母亲要发泄不满,讥笑道:“妈为何将他支唤出门?人家究竟是客人。”梁婉容却不管不顾,招来上官仁,唤醒萧老太太,一屁股重重坐在沙发上,质问起上官黎。梁婉容开门见山地道:“那个与你郎情妾意,在园子里偷情的女工是谁?”上官黎登时一惊,根本没想到那夜酒后乱性之事,会被葆君捅出来。“妈,你说的是哪个女工呀?”上官黎佯装不知,一面挠痒痒,一面翘起二郎腿。上官仁依然捧着报纸,坐在沙发上看报,偶尔抬眸望望我们。梁婉容见儿子死岂白赖不认罪,勃然大怒:“你还敢嘴硬,那夜你和女工在藕香榭卿卿我我,情意缠绵,别人看得清清楚楚,你还敢抵赖不成?”上官黎一脸冷漠,不时抬手抠耳朵,梁婉容横眉倒竖,胸腔内火气渐烈。“看你像什么样儿,龌蹉、低俗、伤风败俗,家规何在,人威何在,毫无规距。已经做父亲了,还不知道节守德操。”我已眼眶微红,坐在窗下藤椅上,望一盆美人蕉。上官黎不驳不抗,任由梁婉容一通怒批。该说的话也说完了,梁婉容见上官黎僵瓷不语,双眸中挤出两滴眼泪。我目光随意飘闪,望见身边窗户新近更换的落地鲛纱帷帐以流苏金钩紧紧挽起。紧临窗沿下,一张椭圆檀木桌上,搁着昨晚一夜无电而摆置的仙鹤腾云灵芝蟠花烛台。正说话呢,上官灵童嗷嗷啼哭。我恍然一警,站起身准备喂奶。上官黎见母亲梁婉容斥训完毕,表现出一副恝置无恙的模样,想起身离开。谁料,上官仁发话道:“你先别走。”说时,搁下报纸,举起一杯我烹制的碧螺春茶,轻呷一口,幽声道:“我给北京协和医院的李院长通电话了,上官灵童的病情初步决定以手术的办法根治。最佳手术时间是一岁。这段时间,你和淑茵要注意照看好孩子,不要产生任何差错,希望老天开眼,能挽回一条小生命。”话刚一落,上官黎顿然起身,厉声回拒道:“爸,我不是说了嘛,孩子身体残疾,根本就是个‘赝品’,我不会抚养他。”我溘然一听,两颊绯红,只觉得声声如刀割,心脏一阵砰咚乱跳。我带着满腔怨恨搂着上官灵童,卸下胸前挂的一串雪白珠玑,掀起衣襟,低下头。上官仁一望儿子绝情寡义,毫无半点怜惜疼爱骨肉之情,缄默不语。梁婉容道:“孩子究竟是你亲身,纵使有病也罢,我们上官家还是要尽到责任,免得让外人说我们狼心狗肺,惨忍绝情。”上官黎冷笑道:“老天真会开玩笑,哼,这回算我栽了。”上官灵童一吃到奶水,马上停止哭泣。萧老太太拿着我卸下的雪白珠玑,又让阙美娟拿来一串凹凸有致的黯褐色瑊石串链,道:“这串珠链颜色也正,茵茵,以后就戴上。”我只顾给孩子喂奶,心间悲喜交集。上官灵童吃完奶,我正要交给阙美娟,上官仁道:“把灵童抱来。”阙美娟就将灵童抱给他。上官仁慈爱地揽住上官灵童,用甜蜜温存的眼神细细端详又端详,道:“是呀,究竟是咱上官家的种,鼻子、眼睛都像极了。”萧老太太往窗外一望,见阳光明媚,鸟语暄哗,说:“茵茵,把孩子给美娟抱,奶奶想出去走走,你扶着我。”我将瑊石串链挂在胸前,应道:“好,茵茵知道了。” 我搀扶萧老太太,缓步走向绿草萋萋的藕香榭。举目一望,旦见四处春意盎然,草长莺飞。萧老太太朝三楹茅楼的方向望了眼,潺声道:“前日,听说有个女工生了个娃儿,是怎么回事?”我登时一听,心里为朴蓉泛起一层涟漪。心想:那个薄命女孩,命运不济,前生坎坷,现今恐怕已身陷囚牢。略一沉凝,我回道:“奶奶,那女工还是个孩子,刚十七岁。名叫朴蓉!生了个女娃儿,是个弃婴,结果让警察盘问住了。”萧老太太眸子一亮,正要问我,眼前一只野鹎从藕香榭里啄起一只菜青虫,朴棱棱地飞过头顶。又走了几步,姒丹翚同沙棘花两人裙长步碎,腰肢软闪地急步走来。姒丹翚扶住萧老太太一只手膀,柔声蜜语地问:“老太太,您怎么走出来了?”萧老太太一望,衣着讲究倒也平常,只是耳朵上两串长有两寸的五瓣花银穗子吸引人,遂抬手摸了摸,笑道:“好丫头,戴着这么老长的穗子,真有雅兴。”沙棘花道:“老太太您不知道,那天上官先生任命她为采购部主管呢,她这两天正高兴着哩。”姒丹翚目光凝聚在我身上,“咦”了一声,笑问:“淑茵姐,这串珠链好漂亮。”我见她满脸欣喜,卸下来递给她。“这是啥珠链,像是石子做成?”她又问。我应道:“是瑊石,一种有名的美石。”姒丹翚拿在手上,爱惜之余,不停地摩挲。萧老太太道:“是我送给她的,上回她雪姨从北京带来。”我想起朴蓉,忙怫叹地问姒丹翚:“朴蓉姑娘一事,警察是否追究?老太太倒很关心哩。”姒丹翚道:“前个儿听说托人给上官先生求情呢,让先生从中调解,不至于吃了官司。”萧老太太问:“那女娃儿咋样了?”姒丹翚笑道:“在医院呢,两天没给喂奶,几乎饿死娃了。”萧老太太一听,步态微微有些趑趄。我说:“奶奶,您就别操那份闲心了。一个女工,不知道爱惜自己,由不得别人。”萧老太太趑趄地向前走,经过马厩旁,看见上官黎和房胤池将鞍辔套在马背上,鞴好了马,准备牵到庄外。“孙儿,你是要去哪儿?”上官黎一回眸,发现老太太在我们的陪护下望自己,站定了。“奶奶,我出去撒会儿风,一会儿就回来。”萧老太太不放心,叮咛道:“那马究竟是畜生,小心别让尥了蹶子。”上官黎微然一笑,回道:“您放心,我小心着哩。” 我们缓步走着,萧老太太望见脚下俱是葶苈和茈草,提醒说:“这片园子冯花匠打理得不干净。说是花园,竟长些无用的野草、枯橛。”姒丹翚说:“别说是野草、枯橛了,一座茅楼上,总落着鸟儿,常见的欧鹭,野鹎,鹡鸰就在上面歇脚儿。”萧老太太环望四处,旦见斑的竹、绿的槐、青的松,依依几载斗穠华。粉的荷、红的桃、白的李,灼灼三春争妍丽。几处藤萝牵又扯,满榭瑶草杂香兰。姒丹翚说:“老太太,您瞧黎哥骑上马,真是又潇洒,又帅气。”萧老太太一望,上官黎跨马执鞭,马噔、噔、噔地跑起了碎步。我微有愁闷之色,扶稳萧老太太,笑道:“那天听尕娃子说,一株篁竹上有只金丝雀儿筑了只巢,不防咱们前去瞧一瞧。”萧老太太听了甚觉有趣,随同我们向那片篁竹林走。谁知,找见了一丛篁竹上筑起的鸟巢,又发现篁竹上重重褐斑,生出白茫茫的螽斯。萧老太太非常失望,责怨道:“好一株篁竹,让虫子糟蹋不说,雀儿的巢也岌岌可危。”姒丹翚说:“老太太若是稀罕雀儿,不防让冯花匠给篁竹上喷些专治虫子的药,也好保全这株篁竹了。”我附声道:“丹翚说的有道理。” 正说话呢,韫欢一脸急蹙地跑来。还未近前,已见汗水涔涔,满脸涨红。萧老太太笑道:“怎么把你喘成这样?像是做贼一样。”姒丹翚问:“韫欢,你这么着急,有什么事呢?”韫欢道:“王哥找你呢,说是要进一趟省城,让你随他去。”姒丹翚一听,心下疑惑:带我进省城,莫非是要采购染料。她不敢迟疑,随韫欢前往纺织厂。 第一三零章 鲍局夫妇捧淑茵 香墅岭接连三天暴雨倾盆,所有人静守房中,足不出户。忽一日,雨过初霁,娇阳惶映。我在紫檀座掐丝珐琅兽耳炉里焚上龙涎香,这样减淡湖水混杂暴雨的腥味。一款落地鲛纱帷帐以流苏金钩挽起,同罩在毓秀楼窗户上的一模一样。空气中飘满荷花菱叶的清新香郁。一种不知名的树,纷纷扰扰,绽出雪白花蕊,不经意地飘在窗上。 我走进园里,一身红裙,使我有如昨昔那般娉娉袅袅。因感到丝丝沁凉,围上一条粉红丝巾,更让我如豆蔻枝头二月初。明亮如镜的水墨方砖上,隐约倒映出身姿,脚畔一丛丛茈草,一丛丛兰蕙幽幽香馨。远远一望,大榕树巨大的树冠仿佛一把斗蓬伞,遮蔽一方花草。一只黄莺栖在柳枝上,呖呖啼啭。 也许是在房中待得久了,我渐已慵胖,每走几步,浑身就不自在。走上回廊,几盆青瓷盆里,昨年新栽养的绿萼梅,像伏守寒冬一样,静静地保持生机,看不出任何仲夏的痕迹。廊檐上,垂挂上官先生的画眉鸟,望见有人走近,欢悦盈盈的发出一串啼叫声。 赏了半晌画眉,它啼声悦耳,与草丛里蛐蛐的叫声和谐相伴。不仅有蛐蛐,树梢上鼓噪着一阵阵金蝉的声响。我怕惊扰了它们清晨的欢乐,赶忙回避地走开了。我穿梭藕香榭,来至后苑荷塘畔。眼前满池荷花接天匝地,粉红俏枝。偶尔一朵白荷孱杂其中,似是万绿丛中一点白。荷花墨绿的叶脉已伸展开,荷叶上有青蛙,荷池中有红鲤,让人目不暇接。 正看得出神呢,上官仁带着鲍局长和鲍夫人在园中赏景。鲍夫人当真美若天仙,旦见:鸦云乌发,星月眉目,裙下一双红头小靴,轻捷灵利。这让我想起诗人王昌龄的一句诗: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芙蓉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珠翠香。上官仁春风得意,一身笔挺西装,比实际年龄足小二十岁。他眉须灰白,鬓白如霜,黑框金边眼镜使他彬彬有礼。谁料,我孤单的身影被上官仁看见了。他招招手,将我唤上前。来到他们身边,我恭敬有礼地给他们问了好,这才知道,上官仁唤我上前,意图是带领鲍局长和鲍夫人赏园呢。 漫步走在园中,我像一个笨拙的向导,给他们讲解园中格局。必竟已是仲夏之日,娇阳似火。花好柳绿处,鲍夫人会坐下来小憩一会儿。我抬手取下脖间丝巾,揩了揩额上沁出的一抹汗。“佳人自鞚玉花骢,翩若惊燕踏飞龙。”鲍夫人望着由衷赞道。一听之下,我两颊绯红,羞惭不已。鲍夫人握住我的手,直叹我是个温婉娴德的好媳妇。而一旁的鲍局长,一脸漾笑,微微蹙起的额纹让人觉得份外亲切。我处事谨慎,一颦一笑,张驰有度。鲍局长和鲍夫人见我知书达理,举止翩翩,有心拜认我为甘女儿。 待坐回毓秀楼里,上官仁和梁婉容,鲍局长与鲍夫人四人猜牌掷骰。鲍夫人仪态万方,处处矜持,虽带三分滑腔,却媚於语言。 大家一直玩乐至午时,玉凤穿着双襟斜扣薄衫,露出白皙双臂,一条烫得平平整整的灰色暑凉绸长裤,一双藏青礼服呢面方口布鞋,双手微蜷地走来,问:“梁夫人,午饭已做好了,是否要上桌?”梁婉容一看时间,已是十二点整,将桌上纸牌一摊,笑道:“行了,午饭已好,兴致若好,咱们饭后继续。”鲍夫人眉心微蹙,仿佛心有不甘,露齿笑道:“那就依夫人的,午饭后仍由我作庄。”阙美娟抱着上官灵童,我就帮助玉凤将烧好的饭菜摆上桌。菜是平常的四荤四素。四荤有:荠菜千张卷、桂花糯米藕、江南炒年糕和瑶柱扇骨褒萝卜。四素为:鲍汁杏鲍茹、南乳粗斋煲、蒜香秋葵和湘辣竹芹。梁婉容让我坐陪,我拿起酒盅各自斟满一杯。上官仁问鲍夫人:“每回来山庄,夫人都遮头避尾,这一回非要痛饮几杯。”鲍夫人见上官仁谦逊温和,心里高兴,轻开尊口,道:“既然上官先生诚挚相邀,这次定不负厚爱,与你们多饮几杯。”我静坐鲍夫人身旁,一只手微撑下巴。阙美娟怀抱灵童四处走动,有时,会从房间走出来,让灵童看一眼我,因为这样就不会哭闹。有时,她会伫足阳台上,逗引画眉啼叫。上官仁举起一盅酒,笑道:“鲍局长、夫人,虽说两位来山庄不是头一回,但每次来都使我倍感亲切,鲍局长为我建成芙蓉镇最大的一处排污设施,缓解了纺织厂多年污水处理压力,现在整个芙蓉镇百姓都齐声夸赞哩。”鲍局长和夫人亦举起酒,只听鲍局长轻描淡写地道:“作为我镇环保工作者,自然要抓实干、动真格!区区一点功绩,何足挂齿。”说完,与夫人一起乾尽了酒。梁夫人道:“请鲍夫人尝一尝玉凤烧的菜,合不合口味,下回让她改正。”鲍夫人拿起筷子,在一盘蒜香秋葵里夹起菜,街入口中。接着,又夹住一根瑶柱扇骨褒萝卜,搁进食碟里。鲍局长一样兴味盎然,夹了一块南乳粗斋煲中的菜,轻轻嚼动。梁婉容迫切地问:“怎么样鲍夫人,今天玉凤的手艺还合口吗?”鲍夫人咽下菜,酥香脆嫩,汁腻味浓,合其品味,于是竖起了拇指,笑道:“真不错!玉凤每回烧的菜都让人回味无穷。下回我宴请客人,就把她请过去,给我作主厨,梁夫人你不介意吧?”梁婉容一听之下,连连允诺,还将玉凤唤了过来:“玉凤啊,你听到没有,鲍夫人要聘请你掌一回勺,做一回主厨呢。”玉凤躯恭卑娴,含眉点头,欣悦道:“既是鲍夫人之意,玉凤定会竭尽全力,在所不惜。”梁婉容笑道:“鲍夫人,今日还有一道鲜汤,一会儿让玉凤盛上来,你再尝一尝,如何?”鲍夫人喜形于色,频频点头应着。我给鲍夫人夹了一块湘辣竹芹,搁在食碟里。鲍夫人侧目而望,只见我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一阵啧叹,褒奖道:“淑茵小姐虽出生贫微,却生来有傲骨出众的气质,一颦一笑,皆使人怜香惜玉,我倒想起《红楼梦》中那位娇风拂柳的林黛玉了。”鲍局长笑道:“你的话不算恰当,我看淑茵小姐性格如我,虽有一点冷峻灼华,却也袒真热情。”哈哈,大家顿时玩谑而笑。 阙美娟搂着上官灵童咿呀哄宠,与萧老太太待在房间。萧老太太问:“近两天怎么不见黎儿的影子?”阙美娟笑道:“早上,听淑茵小姐说,黎哥替上官先生与镇领导络雁归楼事宜去了。”萧老太太回脸一听,感到惊讶,紧忙再问:“有什么事吗?”阙美娟凝眉思忖一会儿,笑道:“听说镇上盖起一幢大楼,原先,蜗居在雁归楼的鳏寡茕独和退伍老兵都可以搬出去了。”突然,上官灵童放声恸哭。他的声音洪亮嘶哑,使人听了阵阵惊悚。阙美娟的心猛地颤栗,说道:“灵童,乖!祖奶奶坐着,你要听话。哪儿不舒服,我来给你揉。”萧老太太一面捻动金丝楠木佛珠,一面吧唧吧唧落起了眼泪。阙美娟一望,说道:“老太太,您怎么也哭了,只道灵童裹在襁褓中不懂事,您可千万别伤心。”萧老太太一抬手抹了抹眼泪,瓮声瓮气地道:“孩子命苦,生来就患病。瞧黎儿,整天不着面,哪有心思管护。嗳——”上官灵童哭声不止,脸蛋涨得通红,而且紫中带淤,像是要憋窒岔气了。阙美娟心里害怕,正左右为难,我慢步地走进来,急切询问:“美娟,灵童怎么了?”阙美娟道:“方才还好端端的,眨眼就啼哭不停。”我坐定下来,抱起上官灵童,道:“灵童,我的乖儿子,怎么又哭了,哪儿不舒服吗?来,让娘亲看看。”我揭开襁褓查看,并不见有半点不适。阙美娟一脸怅惘,喟叹一声:“灵童肯定怕离开你,半晌功夫,见不着你就哭闹。你瞧,现在好了。”果不其然,说话间,上官灵童已转啼为笑。萧老太太道:“他会看生人呢,唯有妈才是最亲。”阙美娟站起身,将房间里一扇玻璃窗关住了些。房间不算宽畅,是上官黎婚前生活居住之处。中首一张两米宽大席梦丝床,床尾以一副锦翎绣花隔断分二隔开,一边设着斗大的一个汝窑花囊,插着满满的一囊水晶球儿的□□。高屉柜上,搁着一个黄釉璃彩瓶,瓶中有一根丈许来长的鸡羽灰尘弹子。东墙上,挂着一大幅米襄阳《烟雨图》。西墙墙面上,是一副正对窗户的圣母玛利亚和圣子的肖像图。我想起只顾照应客人,早忘了老太太和美娟还未有果腹之物,赶忙唤阙美娟进后厨取。阙美娟进了后厨,片刻功夫就盛上两碟小食。一样是藕粉桂糖糕,一样是松穰鹅油卷。阙美娟说:“凤姐说了,两碟小食是特意给美娟和老太太做的。平常老太太喜吃素食,这两样肯定正合口味。”萧老太太眯眼一瞧,真是乐不可吱。我笑道:“既是老太太喜吃,就要全部吃了,凤姐专给做一餐也废工夫哩。”萧老太太和阙美娟已饿得发晕,筷子在碟子里拨夹,吃得笑靥满面。 我把上官灵童再次交给阙美娟后坐回客厅大餐桌旁。鲍局长说:“听说淑茵小姐骰子掷得好,今天可要好好露一招哩。”我蓦地一听,两颊一片酡红,觉得有一丝羞赧。依我看来,那些愚民娱乐游戏,平常在亲友相聚之时,像饮酒一样,小酌怡情,如何能光明正大的摆上桌面让人引以为豪呢?我便连连摆手,婉拒道:“鲍叔叔有所不知,淑茵平常极少玩掷骰子的游戏,也还是上回,家中来了雪姨、姑舅,坐在一起,闲聊无趣,玩了一回而已,如何谈得上掷得好?”梁婉容见鲍局长神情透出无限渴望之色,笑道:“既然鲍局长开口说话了,茵茵,你就别推脱了,来!你和我们四个耍一招。”我的目光中充满喜悦和惊宠,只柔声柔语道:“嗯,如此淑茵就勉为其难了。我们五个人轮流作庄,比骰大小,两点合作一,谁最大,谁是赢家。”上官仁将烟蒂掐灭,丢进烟灰缸里。梁婉容将骰盒递给鲍局长,笑道:“那请鲍局长先掷,我们依次便好。”鲍局长接了骰盒,撒向桌面,立时滚出两个双六点。众人一看,惊红了眼。我瞠目结舌,一手拿骰,犹豫半时。梁婉容笑道:“茵茵,怎么不掷呢?”我嗔忧一笑,道:“我怕掷不好哩。”梁婉容道:“甭怕!输赢乃兵家常事嘛。”我点点头,轻一幌动,将骰掷向桌面,不一细述。 晚阳西照。一轮落日轻洒夕晖,袅袅落在兰蕙丛中。萋萋绿草上,一只野鹎滴溜双眸,静静地栖卧其间。上官黎醉醺醺地从庄外走回,一脚踏进兰蕙丛,惊得野鹎一振双翅,飞腾空中。上官黎本毫无防备,让野鹎一惊,吓得魂飞魄散,险起跌倒。“糟杀的畜生。”上官黎气呼呼地咒骂了一声,一语未了,一脚踏空,毂辘的跌在水洼里。那水洼不算大,但一屁股坐下来,裤子立时湿透一大片。踉跄地站起身,他骂骂咧咧地奔往毓秀楼。 未等走近毓秀楼,传来上官灵童一阵撕心裂肺般嗷嗷恸哭声。这让他陡觉憎恶,一握拳头,声震如雷的吼了一嗓子:“真操×狗×毛,一点不给老子省心。恨,哪天把你送人。”上官黎两眼醉汪汪的,一身酒味,步子沉滞直奔哭声而来。我坐在房间里,一面逗引床上躺着的上官灵童,一面心急如惶地张望窗外。暮色渐浓,一整天又未见着上官黎的身影,如何不凄惶无助。“哭,再哭就把你送人。”一刹那,一个声如洪钟地怒吼传入房间,接跟着,上官黎带着一脸不屑、带着一脸仇视,双目凛凛,像一只豺狼盯着上官灵童。我说:“上官黎,你乱吼什么?别吓坏灵童了。”上官黎见我袒护,面露狰狞,恨嘟嘟大嚷道:“谁让你整天搂护他,一个病怏怏的东西,简直要丢尽我的脸面。”我一听,一脸麻木,泪水立时夺眶而出。我回击道:“他必竟是亲骨肉,你怎么如此作贱?”上官黎脸皮绷紧,咬牙切齿地望着我们母子,不依不饶地道:“早点处理了他,免得将来受牵连,带着一辈子是个累赘。”我哪儿肯听从这种毫无理智的气话,对峙道:“爸说了,会给他治病,为什么你就是不信呢?”我泪水涟涟,心里像霜打的茄子一样,蔫蔫巴巴的。床上,上官灵童一声声刺耳的啼哭,更加剧了我和上官黎之间紧张的氛围。然而,使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竟然夺走上官灵童,要往门外走。“上官黎,你……你要干什么?”我拽住他,拼命拦住去路。上官黎道:“干什么?我把他送人,拿他喂狗。”我一听,当即晕眩,心脏颤抖,双膝酸软。“不,说啥也不让你带走灵童。”我们正争执不下,突然,上官仁一声厉吼:“黎儿住手!”上官仁惊惧地张大眸子,嘴唇气得颤颤不止,继续问:“究竟怎么回事?”我失声哀嚎了起来:“爸,求你救救灵童。”此时,梁婉容也走出房间,仅管他们都喝了不少酒,但看见上官黎胡作非为的举动,还是溘然清醒。上官仁道:“你想怎么样,放下孩子。”梁婉容走近,从他怀里夺下上官灵童,道:“黎儿,你究竟怎么回事,非要折腾得鸡犬不宁吗?”上官黎望了一眼梁婉容,微微有些迟疑,露出难过的神情,说:“妈,这个孩子我真不想要。就是治好了,也让人心里疙里疙瘩。”上官仁一听之下,愤懑不已,厉声道:“混帐!这个家不是你想怎样就怎样。你有没有想过自己的良心,有没有想过世俗的眼光。”梁婉容道:“是啊黎儿,爸妈也替你想过,这件事不能鲁莽,万一传扬出去,你父亲半辈子的名誉,还有上官家族的威信,恐怕将前功尽弃。香墅岭这么大,几百双眼睛,人言可畏啊。”我抱紧孩子坐在床上嘤嘤低泣,泪水从脸颊上滑落,落在上官灵童的身上。梁婉容怕我伤心过度,动了凄恻之心,好一阵劝慰。上官黎仍不解气,一握拳头,“嘭”的一声,打在墙壁上。萧老太太和阙美娟,玉凤三人也闻声而来,立在廊门外呆呆地望着。上官黎咕噜道:“我已经打听过了,既使给孩子做完心脏手术,只怕将来也会有后遗症。”梁婉容埋怨地注视着,哼了一声,道:“那也是个话,谁让灵童是你儿子哩。再怎么他是个人,不是个动物吧。”上官仁还欲责怼,已见萧老太太哽咽不止。房间里,我伤心欲绝,不停地呜咽哭泣。梁婉容见状,让阙美娟抱孩子,自己拿毛巾给我揩眼泪。 晚饭后,大家各自歇息去了。我怀抱上官灵童行至梦蕉园。正要进房间,葆君走出来,之后,王瑞贺也走出来。葆君问:“姐,你咋来了?”王瑞贺站在葆君身后,一件白色休闲T恤,短发薄须,皮肤微黑。我眼睑红肿,一声不吭,径直抱着上官灵童步入房内。葆君又说:“早上鲍夫人来了?”我躲闪着她关注的目光,只顾疼惜襁褓里的上官灵童。“嗯,来了。”我温和地说着,将上官灵童放在床上,裹了裹襁褓。葆君丝毫未觉察出异样。我轻一瞥目,望见葆君捯饬美艳,脸若银盆,眉不画而翠,唇不点而红。上身一件蕾丝衫,衫袖上点缀五彩锦丝线。下身是黑色牛仔裤,张显体态的裤形,使她透出娇好的曲线。葆君将一头黑发轻挽脑后,缠绕一根鹅黄绒绳皮筋。胸前挂一串南红玛瑙珠链,通体呈洋红的色泽份外夺目。而她手上拿着一顶羊毛呢帽,帽沿上密布一层暗绣。王瑞贺笑着对我说:“姐,我们准备去镇上呢,晚上跳舞。”我淡然一笑,疑惑地问道:“那么为何拿顶秋帽?”王瑞贺道:“帽子是王润叶的,我们想跳舞结束后,去送还她。”我点点头,心境万分枯索,笑道:“你们跳舞去吧,我一个人在这里坐会儿。”葆君似乎觉察出了异样,瞅了瞅:“姐,好像你的心情不好?”我一愣,回道:“不!嗯,是灵童闹得慌。”王瑞贺笑道:“要不然将灵童交给美娟,你和我们到镇上跳舞。”我毫无半点心思,听见他鼓动,回绝道:“不!灵童离不开我,我要照顾他。”葆君道:“那姐你坐着,我和瑞贺走了。”我再次点点头,目送他们走出房间。 葆君和王瑞贺两人经过兰蕙园,心绪波澜不止。葆君问王瑞贺:“我姐的脸色看上去异常糟糕,你是否发觉了呢?”王瑞贺回脸望望,心里也在思忖,刚才在梦蕉园见我神情惶张,一脸憔悴,躲躲闪闪,不知道是否有重要事么。王瑞贺淡淡一笑,道:“兴许是有点事,但我考虑是因上官灵童的原故。姐整天照料灵童,加之灵童是根病苗,肯定无精打采。”葆君虽疑云满腹,还是缓解了警觉的神态。两人在兰蕙园水墨方砖上走着,说笑间,面前飐闪出一个人。两人一看,原来是仆工阙美娟。葆君望着,旦见阙美娟:容妆秀丽,一头乌发飘于胸前,额头上卡一个蝶花小银穗坠子。红馥馥的脸孔上轻搽一层胭脂,睫毛弯弯上翘,似眨非眨。眼睑深黑,妩媚秀丽。一身连衣蓬蓬裙,胸前挂一串翡翠珍珠珠链。尤其脚上一双红色皮鞋,格外醒目。阙美娟正准备外出,已约好阿牛哥,在镇上一座教堂前见面,相伴到镇上跳舞。现在,看见葆君和王瑞贺,停了脚步,笑道:“原来是你们两位,着实吓我一跳。”葆君靠近,被阙美娟胸前挂的一串翡翠珍珠项链吸引住了。“美娟,这串胸链真漂亮,我原本也有一串,但姐姐喜欢,就送给她了。”阙美娟笑道:“这串珠链,我已戴了三年了,算是陈旧之物。”王瑞贺问:“你约了人吗?”葆君道:“那还用问,一定是阿牛哥,美娟是吗?”阙美娟眉心微动,悠声一笑,道:“嗯,全让你们猜中了!那么你们要上哪儿?”葆君听了,眼前一亮,应道:“真是巧极了,我和瑞贺也要到镇上跳舞。”阙美娟道:“既是这样,我们结伴,我把阿牛哥唤来。”说完,三个人唏哈说笑间前往镇上。 皎月秀美,柔柔淡淡的月晖轻洒在身上,是惬意的、是幽爽的、也是朦胧的。阙美娟说:“淑茵小姐真是位称职母亲,我打心窝佩服。我想唤上她,可她说要照看灵童。”葆君笑道:“我姐很喜欢灵童,现在正在梦蕉园坐着呢。”阙美娟步态轻稳,一只手膀上挽着一个款式新颖的香包。阙美娟说:“淑茵小姐好些了吗?她今天心情不好!”葆君一怔,微微感觉诧异,笑道:“她怎么了,为何说心情不好?”阙美娟脚步放缓,一想到上官黎强夺灵童的场面,整颗心就悬在空中。阙美娟突然停下脚步,感慨道:“其实,我不想出来,我怕淑茵小姐伤心。但又不愿回绝阿牛哥。下午,上官家折腾得沸沸扬扬。老实说,我真为她捏着把汗哩。”葆君和王瑞贺一听,迷茫之中,一头雾水,但还是听出玄机,葆君问:“美娟,我姐究竟咋了?他们因何事折腾得沸沸扬扬?”阙美娟道:“哦,你们还不知道吗?下午黎哥喝了酒,扬言将灵童送人。淑茵小姐死活不依,两人互不相让,她哭哭啼啼的。好在上官先生和梁夫人出面干涉,才平息了争吵。”葆君知道了原委,回想先前在梦蕉园,发现我一脸张惶,回避闪躲的情形,如梦初醒。“还有这种事?”葆君登时哽咽,声音也嘶哑了,望向阙美娟,“两人争吵了?关系搞僵了吗?”阙美娟怫忧一叹,道:“还说呢,黎哥酒喝得太多了,胡言乱语,险些将淑茵小姐推倒。上官仁先生怒责一通,梁夫人苦口婆心地劝说,才算缓和。说也真是,灵童真可怜,让抢来夺去的。”葆君听完,一下嗔惊了,她回脸望望香墅岭,望望王瑞贺,毅然决然地道:“不行,我回梦蕉园看看姐,我不放心。美娟、瑞贺哥,你们先去镇上,一会儿我来找你们。”说完,不等王瑞贺回话,迈开腿已奔向香墅岭。 葆君焦急地返回梦蕉园,一推开门,望见我坐在床上紧搂上官灵童哭泣,不禁驳然大怒:“好个上官黎,简直是禽兽不如。居然连亲身骨肉都不要。姐,”抓住我,开劝道:“别怕他!他没肺没肝,不值得你伤心。如果这样,咱们后天回承德,待上十天八天,看看上官家有何能耐。”我泪水迷离,一条绢帕也揩湿了。内心的羞愧和无地自容,使我不敢正视妹妹。“姐,你倒是说话呀?”葆君摇撼我的身体问。我满腹愁绪,我为上官黎寒心,我摩挲着上官灵童胖乎乎的掌心,泪水滑落双颊。须臾,抖擞精神,勉强回道:“回承德行嘛,让妈知道肯定会伤心。再说孩子还小,路途遥远,我怕他感患风寒。”葆君道:“姐,你想多了!孩子快三个月了,再说现在是仲夏天,没那么容易感患风寒。”我静静地注视妹妹坚定的双眸,泪水已模糊了视线。葆君说:“姐,姐夫无理取闹。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我愁苦一笑,道:“他和婚前已是辨若两人,如今的他早不是他了。”葆君用手扯扯发稍,狠狠一咬牙,道:“就这么定了!让他反醒反醒。”我已是六神无主,茫然倾听,内心波澜狂涌。我望着窗外圆月如磐悬在天际,那明亮的光波直射入心房。想起上官灵童自出世,还没有见过我爹娘,想起心中不畅,像有一只蚂蚁在不停地啃咬我的心,便痛惜地一皱双眉,狠下决心:“那好,咱们后天回承德。” 葆君一见我表下决心,展颜一笑。她手拿绢帕,将我脸颊的泪痕揩干。我在梦蕉园一直坐到半夜十二点钟。上官灵童已酣酣入睡,葆君也迟迟未返回,于是抱着孩子,返回雪琼楼。 第一三一章 鄢翠枝嫁夫围灶 当天上云絮渐渐淡化而散之时,我和葆君乘坐的车沿柏油路直达侨祖村。村头一棵高大的檵木树,碧绿的树柯在晚风中轻轻摇曳。树下有茂密的蒿草,飞扬着白色花粉,挥发出一种令人头昏的闷香。我怀抱上官灵童,一身烟柳色轻罗衣衫,臂膀上挽着一只雪白香包。一头紧致的发髻上,斜插一根攒金丝木簪,发梢披垂两肩,艳艳溢彩。马上要进家门了,全身那份燥热疲倦感,顿时烟消云散。未进家门,已看见从房屋烟囱中冒出缕缕轻烟,还有一大群麻雀,扑棱棱从一幢屋脊飞经另一幢屋脊。我刚步入家门,就被爹的一袭话惊唬住了。爹板着脸说:“你们俩个胆大包天,擅自返回。上官黎母亲已与我通了电话,说是你们执意回承德,谁也无法劝说。”葆君一面摘下雪白帽儿,一面解释:“是姐夫不仁不义。爹,这件事我们做的没错。”娘揽住上官灵童,搁在炕上。一阵亲昵后,喜声道:“宝贝疙瘩,随你娘千迢迢、万遥遥地回来了,让姥姥好好瞧一瞧。”不料,上官灵童一惊,放声恸哭。葆君坐下来,捧起一盏茶瓷杯,一咕嘟酽酽地喝了两口茶。我拿着一把从山庄带来的泥金真丝绡麋竹扇,在脖颈周围徐徐地扇凉。娘望望上官灵童哇哇大哭不止,问:“茵茵,孩子咋这么哭闹,是没给喂奶吗?”我讷讷地笑道:“他就那样,一路上还好端端的,兴许刚回家,反而不自在。”说着走近炕畔,一弯腰,将上官灵童的襁褓揭开,闻到一股刺鼻的屎尿味。我换下尿褯,揩尽他屁股上黄黏黏一片屎垢,他的哭声才嘎然而止。安慰好上官灵童,我伫立窗下,一抬手取下头发上的木簪,将满头秀发松松披散,用篦子梳了梳,拿猴皮筋束了起来。葆君拿来洋磁盆,盛上一盆清水,兑上温水,在脸颊四周扑扑地洗了洗。娘在厨房火灶里添了一把柴禾,攒了攒火苗。然后,拿来给我们准备的一碟鸳鸯卷饼,搁在案几上。葆君洗了脸,换上一件枣泥色T恤,坐在案几边独个儿吃。上官灵童躺在炕上,斜眼望见墙壁上挂着一盏枯油灯,灯罩上爬着一只蟑螂,目光随之一点点移动。“瞧,孩子会看东西了。”娘满心欢悦地笑了一声。葆君道:“那可不!不仅会看东西,还会认娘亲哩。在香墅岭时,除了娘亲,谁也甭想把他怎样。”爹怅然若失地坐在一边,吧嗒吧嗒地吸烟斗。那烟雾一圈一圈袅升在空中,形成雾蒙蒙一片。这种尴尬氛围对于我来说,早已预料到了。而爹娘呢,自然知晓上官灵童的严重病情,根本不希望我在此时匆匆回来。夜色渐已凝沉,似乎有飕飕夜风从院外吹入屋里。我闲来无事,一个人怏怏无趣地走出屋,伫立篱笆墙边。回眸一望,铁柱哥家窗口隐约有一片豆大的烛影在晃动。门前夭棘树上,正好栖落一只草鸮。那只草鸮目光如炬,像盯着一只老鼠似地盯着我,使我浑身不自在,赶忙退回屋。片刻功夫,娘将做好的晚饭端上桌。我一看,是稀粥馒头就酱豆腐、酱茄糟萝卜、醋丝瓜、腌窝蕖和绰芥菜。爹嚼吃窝蕖,语调和缓地说:“家里不比山庄,饭菜丰肴,今晚随便吃些,明后个儿爹再给做好的。”娘给我盛了碗稀粥,连嗔带怨地道:“上官先生早已叮嘱,让我们开导你。娃儿能救就救下来,不能救了,将来再生一个。”我蓦地一听,眼泪骤然涌满眼眶。我轻动纤指,用粥碗里的铁勺缓缓搅粥,手腕上一只绞丝银镯呖呖作响,反射莹翠灼亮之光。葆君不好气地看了娘一眼:“娘!你就别说了,姐心里难受着哩。”娘轻轻睥睨我,目光一瞟一瞥,有些尴尬。一只苍蝇嗡嗡盘旋在饭菜上,爹一挥袖,将苍蝇惊散。我觉得脸腮上痒咝咝的,掌心一拍,便有蚊子飘落饭桌上。爹笑道:“天热,蚊子就多。山庄的蚊子多吗?”葆君回道:“嗯!也有蚊子,不仅有蚊子,还有老鼠,一晚上吱吱地乱啃东西。”娘笑道:“是你住的土砖房里才有吧?我估摸你姐房间里就没有。”爹笑道:“那肯定是。茵茵住房高档,全是鸳衾绣帐。纵使蚊子想飞,也飞不进去。老鼠想爬,还爬不上去哩。”话音一落,逗引大家仰声大笑。吃完饭,娘利索地收拾了碟碗,葆君拿着抹布擦净餐桌。而上官灵童睡得正酣,小唇、小鼻子不时一张一翕。娘怕有蚊子搅扰,就坐在身边,拿着那把泥金真丝绡麋竹扇不停地挥舞。皓月临空,浮光霭霭,一层淡雾撩乱在月辉之中。娘问:“灵童的病倒底能治好吗?”我一面从包囊中取衣物,一面叠放在炕上。葆君在屋里四处寻处剔牙挖子。“娘,上官先生已经咨询了北京的大医院,说是一时半会还不行,要等一年,主要是手术治疗。”我取出一件针织衫,上面镶着一排琼花暗扣,仔细瞧了瞧。我叠放好衣物,又说:“上官家大人倒好,也开明。只是……”“只是姐夫略有微词,”葆君直言道,“上回险些将灵童送人哩。”娘一听,极是惊讶,一凝双眉,喟叹一声:“也说是。上官家是名门望户,怎么能容忍一个残障孩子?”爹咳了一嗓子,将烟斗“尜尜”在桌腿上敲了一下,说:“怎么就会有这个病?老天作弄人哩。”葆君笑道:“那上官家萧老太太、上官先生都有心脏病,一个不留神,就跌倒了。现如今,给灵童遗传上了,一个家子乱了阵脚不说,个个晦青个脸。”娘拿着扇子一挥一挥驱赶蚊蝇,老脸像桔麻杆子一样,看上去毫无血色。葆君找出一个描金退光拜匣,坐在炕沿上,揩出一撮子油膏,涂抹在十个手指尖上。接着,再将一盒红色蔻丹,涂在两个拇指上。娘轻描淡写地说:“今天黄静婷来了,估摸明天又要来。”爹说:“铁柱一死,家中老老少少就缺了个脊梁骨,灯泡烧了几天了,也没人给拧换上新的。”葆君问:“桃仙嫂嫂病情怎样了?”爹长叹一声,道:“患下病根,时常说谵语,一犯病就疯疯癫癫的。”葆君再问:“她能照看金琐吗?”娘道:“还不都由铁柱他爹娘看着。一天到晚,玩得像个泥娃娃。”爹走进厨房,把烹好的香茶盛入香壶里。正要端进堂屋,鄢翠枝一个人走进来。望见炕上坐着我们娘仨个,嫣然一笑:“哟,都回来了?怎么没听着口信就来了。”她半圪蹴,一腿弯蜷着上来,靠在炕边窗下,又道:“呀,孩子也抱来了。”说着,一迎上前,凑近上官灵童细细观望。我娘道:“是个长靶的,翠枝倒也生一个。”鄢翠枝噗嗤一声长笑,压低嗓子道:“保养大半年了,俺那口子说了,今年就要一个。”我娘嗔怪地望望,笑道:“你也真邪门,好端端的大肚子,让驴给惊掉了。”鄢翠枝回道:“那可不是。大家都说,我八成撞上鬼了。”鄢翠枝伸手摩挲着上官灵童的手,目光充满母性的慈爱,脸却像苹果一样红。我爹问:“你咋这么晚了,又上门来了?”鄢翠枝望望,回道:“正说呢,倪二狗晚饭后只说出门一趟,谁知没瞎没闹的,始终不见人回来。我看快睡觉了,出来寻他回去。现如今,除了围灶守家,就是专心侍候我男人。”葆君从包囊中取出一件未绣完的刺品,小心地搁在炕头上。我斜身慵懒地背靠被子,微眯双目。鄢翠枝一伸手,“啪”在我身上拍了一下,柔声道:“怎么犯困了?”我睁睁双眼,笑道:“嗯,坐了两天车呢,一路上灵童折腾人,犯困。”葆君道:“上官灵童是头一回坐车,或许是兴奋呢,没阖过一会儿眼。姐一路上搂在怀里,根本没歇一会儿。”我娘对鄢翠枝说:“别管她,你让她歇一会儿,看她累的。”我回道:“娘,我不累!翠枝,你随意就是。”我爹望了望窗外,夜深人静,裹叶蝉鸣,不时传来蛐蛐此起彼伏的叫声。我爹说:“这么晚了,倪二狗不回家能上哪儿?翠枝,你就该在家候着,万一他回家,你又不在。”鄢翠枝想了想,鼻子随之哼道:“那个酒糟里泡出来的爷,迟早让酒给湮了。他虽说没啥忧点,偏只对俺好,这辈子俺倒也认命了。”葆君讥嘲地白了一眼,笑道:“翠枝姐,别俺俺俺的,酸不酸哩。”鄢翠枝反击地回道:“我酸嘛,等你结婚了就知道‘俺’的滋味了。”我欠欠身子,浮在心间的阵阵困倦感终于击溃了我的防线。我拿过一个藤枕,头枕在上面,很快呼呼入睡。娘一看我睡着了,拿起扇子在我身上挥了挥,以驱赶蚊蝇。葆君给鄢翠枝洗出一碟沙枣,让她吃。我爹看看窗外,隐约听见一阵牲口的躁动,就站起身将烟斗卡在腰间,背负双手,一个人走出屋。我娘静静地为我和上官灵童扇蝇扇凉,丝毫不敢倦怠。葆君问鄢翠枝:“翠枝姐,二狗蛋打过你吗?”鄢翠枝微一愣神,笑道:“打我,恨,他要是敢动我一根指头,这辈子甭打算留个种。”葆君一听,掩嘴不免好笑,心想:倪二狗曾惹事生非,捣蛋瞎整,现在有了鄢翠枝反而服服帖帖。当初,仅管被他□□了,可究竟是青梅竹马的玩伴。鄢翠枝一歪头,笑道:“你想啥事呢?想得那么出神?给我讲讲你们在山庄的生活。”葆君一脸坦然,心间猛然一颤,不由得悲从中来。我娘说:“那还用说,上官家是凌罗绸缎,锦衣玉食,甭说这辈子,三辈子也吃喝不愁。”鄢翠枝眉心微动,唇角一撇,勾出一抹羡慕、憧憬、诚意的笑。葆君想了半天,不堪情愿地讲述起来。 翌日,窗外传来一阵麻雀欢悦的叽叽喳喳声。一缕阳光照耀在墙上一副斑驳的绣画上。我躺在炕上毫无睡起的意愿。屋里活跃着忙碌的身影,我娘搂着上官灵童立在炕下,不时责怪我给孩子喂奶。我伸了伸懒腰,打着哈欠,坐起身。堂屋小窗下,葆君在一针一线绣图,纤指迂绕,针针穿梭。我从炕上起来,赶忙给灵童喂了奶。待坐定下来,悉心装饰自己时,太阳已照上房檐,射满整座篱院。我拿出眉笔匣子,将眉毛进行细致勾染。我长长的眼睫毛忽闪忽闪,朱唇不染自红,肤白如瓷,透出一片淡薄的胭脂色。我挽起头发,两鬓不留发痕,耳朵上方各卡一个玳瑁梳子。做完这一切,以为大功告成,但娘却说:“回家更要注意形象,别让村里人嘁嘁促促地说你不修边幅。”这般地,我只能在耳垂上戴上蝶纹金流苏长耳坠,右手指头上戴一个碧玺戒指,手腕上戴一个赤金石榴瘦细金镯。我直起身,轻怂了娘一眼:“娘,这样行了吧?你总是唠叨我。”我娘上下打量,嗔叫起来:“穿哪件衣裳,瞒不成就穿身上这件?”葆君听到了,说:“娘,你别管了,身子是她自己的,该怎样,不该怎样,她心里比谁也清楚。”无耐之下,我脱了身上的烟柳色轻罗衣衫,找出一件蕾丝冰衫,前襟压一条碎纹鸢尾花饰,将它穿在身上。“娘,只能穿这件了,好看吗?”我让娘给参谋。我娘抱着孩子,用余光轻瞥,幽幽地道:“还行,就怕乡下尘土大,这件白色的不耐脏。”我四顾一望,发现爹不在身旁,就问娘:“爹呢?”娘笑道:“早已进瓜田里了。早上喂过羊,喂过猪,一个人去了。”葆君停下手中刺绣,笑道:“姐,一会儿咱们也进瓜田里瞧瞧吧。”我回道:“行呀!”我们吃完了早餐,我披上一条西湖水色的蒙头纱,拿上娘给准备的铁镢和一壶砖茶水,随葆君下地了。一到瓜地上,满眼瓜蔓碧海,在太阳的金芒下层层叠叠,紧紧覆盖地表。近四十亩瓜地,仅有爹一个人佝偻腰在当中忙活。“爹,”葆君挥了挥手。爹大声回道:“葆君、茵茵,你们怎么来了?”我和葆君走上前,见他大汗淋漓,正在铲荒草和毒蒺藜,赶忙帮他铲。爹劝我说:“茵茵,你还是赶快回家吧,你奶孩子,哪能出这个力气。”葆君也道:“姐,你还是回屋吧,有我一个人就够了。”我一听之下,只得领命。爹说:“你先回去,后个儿村里有祭灶活动,那天你去参加。”我急蹙地问:“祭灶?”爹道:“茵茵你忘记了?每遇春耕、夏耘、秋收、冬藏之日,五村一户,各办三牲花果,前去祭灶,以保四时清吉、五谷丰登、六畜茂盛。”我懵懂地应了,放下铁镢往家返。 天高云淡,一团白云浮荡在天际。浓荫密林处,有鸟雀清脆啼呖。我哼唱《相思阙》:“你若像云霞,我就是一朵相思花,生在幽谷深涧中,独自散发清香。你若像溪流,我就是一座小屋,伫立在路边茅草中,等候路人光临歇脚。你若像姑娘,我就是一枝含羞草,长在园中花畹中,由你来采撷。你若像荆棘,我就是一个农夫,拿着镰刀割除它,让我亲爱的妹妹经过。”正当我在田塍上走得欢畅,倪二狗从一株辛荑树下飐闪了出来。旦见倪二狗:阔脸权腮,横眉微拧,似笑非笑。上身穿鸳鸯格瘦窄长衫,下穿宽大灌风的条绒裤,一双明黄运动鞋鲜亮的映入我的眼帘。“咦”,倪二狗愣了一愣,回脸瞧瞧,“怎么是淑茵吗?”他站住脚,热切地望我。我轻轻斜视,哼了一声,想要绕身而过。“嗳,淑茵你站下!”他一纵个步叉腰拦住了我。我淡漠地问:“你想干嘛?”倪二狗将手里拿的一件黑蓝色长袖大褂往肩上一撩,笑道:“原以为看错人啦,果真是淑茵。喔,你是何时回来的?”我目光躲避,正朝远处望,心里惶惶愤恨。倪二狗见我不回话,反倒龇牙咧嘴地嚣张起来:“你总拿高姿态鄙薄人。我二狗蛋又不是见不得人。淑茵,自打你们姐妹回了杭州,我还常常想念你们哩。”“哼,你算了吧!整天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我注视着他,连讥带讽地说:“昨天晚上鄢翠枝来过我家,难道她没给你说?”倪二狗一听,双眉一紧,眼眸一亮。“没啊,她没有给我说。”倪二狗用手抓挠背上痒痒,紧接着一跺脚,道:“我那婆娘咋不给我说一声呢。”我见倪二狗说话咄咄逼人,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反而有些畏葸不前。我脸色沉郁,条件反射似地抖抖衣襟,恨哧道:“再别烦人,行了,我要走了。”说完,迈开腿往一边走。倪二狗定定地望了许久,喉咙里咕嘟不停,最后慨叹地转身而去。 我刚走出数米之遥,猛然又同鄢翠枝撞上了。旦见鄢翠枝:一身印蓝花布长衫长裤,扎一根粗粗的麻花辫,辫尾系根红绳,左右翘目而视。她身量未全,青胥素面,微带暗黄,只一双杏仁眼儿滚圆滚圆,十分灵动的清亮。“嗳哟,怎么是淑茵?”她蓦地一惊,讶异不已。我清浅的目光,使我抚过抚风摇曳的芦荻,抚过绿翠叠叠的青山,抚过波澜跌宕的河水,缓缓露出一抹温柔笑意。而她,一脸感叹,神色像个羞瑟的新娘,望着我似乎有一丝忐忑。我嘴角漫上轻轻怨意,笑道:“我若没看错,你肯定是在找二狗蛋吧?诺,”我向身后指了指。鄢翠枝看了眼,走近我,掀起我头上披的一条西湖水色的蒙头纱,抚摸上面凸浅的花纹。鄢翠枝说:“这条蒙头纱从哪儿买来?真价漂亮。”“从杭州买的,一条五百块。”我带着一抹骄傲、得意、自满的口吻说:“看来你很喜欢?”鄢翠枝一听,忙摆手:“不,不!我就是问问。你不知道,乡下蚊蚋成灾,我一直想买一条这样的蒙头纱呢,可惜没买到。”我巧笑嫣然,目光里充满同情。“乡下最适合用它!”我软声软语道,“你若是真喜欢,我回杭州时,把它送给你。”鄢翠枝听了惊喜地凝目望我,一时哑然无语。好半天,笑道:“富汉子不知穷汉子饿。我是在找他呢,农田里的活忙得人头倒蒜,我怕他不干活儿,又躲在哪处纳凉休憩去了。”我们正说话呢,远远跑来一个孩子。鄢翠枝一瞧,笑道:“瞧,玲珑来了。村长家的孩子胆大,整天在外面乱跑。”玲珑跑了过来,我一看,红脸蛋儿,长梭眼儿,两只麻杆样的臂膀,胸前罩一件猫扑蝶的涎襟。鄢翠枝问:“玲珑,你咋跑到这里来了?”玲珑挤眼一笑,露出两个酒窝,一口白牙闪着瓷亮。“我娘说了,让我来找爸。”鄢翠枝见玲珑虎头虎脑,甚是好玩,逗趣道:“你呀,小心这片林子里窜出条大灰狼,那狼牙有这么长,那狼嘴有这么大,一口就能把你吞进肚子里。”玲珑眨着双眼,一动不动听完后,直摇头:“我娘说了,乡下没有大灰狼,你在唬我。”说完,登、登、登一溜烟消失了。鄢翠枝发现没能唬住玲珑,双眸里露出一丝慈爱。噘嘴一笑,对我说:“改明个儿来我家,我给你杀只鸡、宰只兔,让你美美吃一顿。”我望着笑了笑,一迭连声地答应。 我们伫立阳光下半个时辰,已觉浑身汗流浃背、热烘烘的。近外,野蒿密密丛丛,飞扬着白色花蕊,散发浓郁的香粉味。一只青蛙从脚下渠沟中蹦出,青翠带腻的皮肤让人看了有一种反胃的感觉。几只粉蝶,从路畔柳荫蹁跹飞出,在我们头顶追戏。鄢翠枝正要回家,村长微俯身体背着一大捆新鲜芦苇,领着玲珑走来。待走近,一眼看清楚是我,搁下身上的芦苇,笑道:“淑茵,你啥时候回来的?是给你爹帮忙来的吧?”他目光随和的注视我,像是与一个从未谋过面的人打招呼一样。我说:“不,村长!我把孩子抱回来了,想在乡下住几天。”村长又问:“葆君呢,也回来了?”鄢翠枝道:“村长叔,葆君和她一起回来的。”村长从衣兜掏出一支香烟,“啪”一打火机,冒出一股簇亮的火焰。村长道:“那天和你爹说话,也没听你爹说起你,怎么突然回来了?”鄢翠枝笑道:“村长叔看你说的,人家闺女想家了,总不能一辈子待在城里。”村长和蔼一地笑,将烟猛吸一口,深深地吸入鼻腔。村长问:“孩子也抱来了?”我说:“嗯!抱来了。都三个月了。”村长打量我,心里却狐疑地猜想:这闺女孩子才仨月,就带上回家了,也真有胆魄。鄢翠枝道:“村长你还没见,那灵童长得甭说有多可爱了。虎头虎脑,大眼大耳的,唏唏,真像观音座下的送财童子。”村长听了,不自觉得望了望玲珑,情不自禁地问我:“还没去铁柱家吧?你应该瞧瞧他爹娘和桃仙。”鄢翠枝知道村长一直怜悯铁柱,再看我脸色微沉,身子僵定不动,于是圜话道:“虽说铁柱家由村长照应,但必竟少个当家的。孙桃仙又有病,一家日子过得挺寒碜。”我目光盈闪,鼻子轻轻一触,耳朵上戴的蝶纹金流苏耳坠不停地抖动。村长深知我、葆君与铁柱的感情,心里不忍,遂言不由衷地信口说了一句。鄢翠枝眉梢上扬,嘴角一勾,凄笑道:“铁柱哥真可怜,英年早逝。孙桃仙哪能扛得住这种打击。唉!”我努力调整心绪,让自己一颗颤颤而战的心脏缓稳下来。“淑茵,咋可说好了,改明个儿来我家作客。”鄢翠枝抬手搭起一个凉棚姿势,向远处碧绿的田地一望,气昂昂地说:“我先去看看二狗蛋究竟有没有干活,那没头蝇整天不省心。”说完,哼着小歌而去,留下我和村长立在路畔。路畔长满菅茅,苍碧的枝茎上,逗留一只蜻蜓。玲珑发现了,蹑手蹑脚地上前逮。村长问:“你们大概要住几天?”我回道:“半个月!”村长又问:“上官家没有专人来送你?”我颦首顿额,回道:“香墅岭事务繁多,大家都忙。” 第一三二章 黄仲郎毒蒺侵身 我从瓜蔓田返回家中,一轮红日已喷薄而出,高悬苍穹之上。从篱笆间隙冒出的丛丛芦苇,摇曳白绒绒的花蕊。一只黄莺落在大榆树上,四下张望。我随手从枝上摘下一枚将熟的肉杏攥在手心里。正要进屋,一个头发蓬松、凌乱地贴在脸颊上的女孩,从废弃已久的一间置着石碾子茅房中呜呜走出来。她即将长出一嘴龀牙,竟有几分面熟,依凭直觉,我猜测她应该是金琐。于是我蹲下身整了整金琐褴褛的衣衫,将攥在手心的肉杏递给她。一回眸,黄静婷悄无声息伫立身后。 旦见黄静婷:一身织暗花竹叶锦缎蓬蓬裙,四肢匀称,裸露在外。她长发披垂,发梢微微漂黄打鬈。眉若柳叶,目如点漆,高高的鼻梁下,一张樱桃小口,涂着微亮唇膏。胸襟上,一束秋葵艳艳夺目,色白,近蒂处微绿,璃瓷色白心,心外有紫晕。胸前挂着层层叠叠波希米亚珍珠串成的念珠项链,颗颗圆润透出碧绿色泽。而周身喷洒的法国香水味,丈米之外便可嗅出。当真是娥眉一转姿态妖,举止娴静意袅袅。尤其臂膀上挎着一只英式软包,使她增添几分神密之感。 黄静婷盈步走近,轻拍我的肩膀,用一根指头戳了戳胸脯,“咦”了一声:“妹妹可比之前丰腴了。瞧,一身臃肿的赘肉。”我回道:“静婷姐何苦取笑我?还不是因有了灵童,才像褪光毛的母鸡了嘛。”黄静婷一抿薄唇,极富女人味儿,悠声道:“妹夫呢,没有一起来吗?”说着,向房屋望了望。我睫毛轻眨,像看着一个T台模特一样,凝视着黄静婷,心里感慨万分。我说:“他没来!我和葆君一起来的。”黄静婷关切地问:“那灵童抱来了吗?”“嗯!”我低声应道。“怎么,看上去情绪不好,”她搂住我的身子,一面和我往屋里走,“你给上官黎生了儿子,他一定非常高兴,是吗?”黄静婷见我从头上取下西湖水色的蒙头纱,瘦腮搽雪,黑眼无神,一见之下,取笑道:“上官家如何对待你的,身子发胖像木桶,脸庞却瘦得像漏斗,唉呀呀,怎这样委屈你?”正说话呢,上官灵童一声凄厉地嚎哭开了。我们赶忙走进屋,灵童躺在炕上像只羊糕一样干嚎,娘正替换尿褯子,不抬头地问:“尿褯湿了,我换下来洗洗。茵茵你怎么回来了?”我笑道:“爹不让我干活。”黄静婷灿灿笑着,用手宠逗上官灵童:“一个生完孩子的人,岂能干活哩。要是我说,就该安安稳稳坐享几月。哦,灵童,你说对吗?”上官灵童见有人招逗,立时转啼为笑。娘说:“孩子最喜人招逗,听笑得有多欢畅。”黄静婷笑道:“白白胖胖的,你真是黄家的骄傲哩。”黄静婷坐在炕沿上,疼爱的哄慰灵童,我则坐在屋外,洗一件玉色烟萝针织小衫。阳光明媚,有一层轻淡雾袅罩在身边。一阵骤风疾过,吹得树叶簌簌乱响。篱笆墙边的杏树上,结满了将红未红的杏子,斑斑驳驳的光影穿过浓荫照在地面上。正低头洗衣裳呢,身边踏踏地走过一人。抬头一望,原是铁柱爹。“叔,”我直起嗓子唤了一声,“我是茵茵!”铁柱爹一惊,站下脚步凝目而望,发现果真是我。“原来是茵茵。”他有些迟钝地盯着看了许久,“怎么胖成这样?八成是生完孩子的原故。”我面色微蕴,脸孔上有一丝绯红,笑道:“生了!我把灵童带来了。”铁柱爹深感意外,回眸向我家屋里探了探:“孩子也带来了?”“嗯!”我使劲点头,将玉色烟萝针织小衫从盆里拎起来,“葆君也来了,现在瓜田镢草呢。”我娘听见说话,抱着上官灵童走出屋。一望见铁柱他爹,立刻笑颤颤地说:“铁柱他爹,瞧,茵茵带来的孩子,叫灵童。”铁柱爹走近,掀起襁褓瞅了一眼。“好!好!是个带靶的种。”说着,眼中竟含着一包热泪。“几个月了?”他又问。我娘回道:“仨月啦。” 黄静婷看完我带来的衣裳,也走出屋。铁柱爹望着,问:“闺女,你研究生读完了吗?”黄静婷娉娉袅袅笑着,嘴角绽出骄傲的神色:“叔,已经读完了,目前,在北京刚刚联络上一家外企公司。”铁柱爹搓了搓发皴的掌心、掌背,从裤兜掏出一支烟,翕爽地深吸。我晾上衣裳,回脸问:“叔,桃仙嫂嫂病情咋样了?”爹柱爹微一皱眉,眼角露出一丝无耐,回道:“她的病就怕反复,一犯起病来,满嘴谵语,疯癫哆嗦。药吃了快两年了,医生让坚持吃。”远处树林深处,蓦地,传来一阵鹁鸪咕咕的叫声。娘一看天色,大团乌云汇集在天空,越来越紧凑地凝结在一起。一只灰溜溜翀雀,唧叫一声,直飞远天而去。铁柱爹忧心忡忡地说:“天一下雨,鹁鸪就叫上了,估摸马上要下雨哩。”娘说:“茵茵,把衣裳拿进屋,千万别淋进雨水里。”我把玉色烟萝针织小衫拿在手上,将衣裳上的襞纹用手展了一展。我说:“娘,谁家有熨斗,瞧,衫子褶成啥样了。”娘说:“徐大娘家有。”我应了声,将衣裳晾进屋赶忙去徐大娘家借熨斗。娘说:“让静婷随你一起去,别把人家撂在屋里。”这样,黄静婷就随着我。我娘将铁柱爹让进屋,再把灵童放在炕上。铁柱爹问:“难道两个闺女是自己来的,上官家没人来送吗?”我娘脸上漫出一片笑意,回道:“没啊!是茵茵执意要回来,想她爹和我了。”铁柱爹吐了一口烟,咳嗽一声。我娘便端给一杯水,说:“润润嗓子,你那干咳的毛病就缺一点滋润。”铁柱爹怫叹地垂着头,半天不吭一声。我娘发现他不吱声,心里替他难过,开劝道:“那桃仙总不能让你供着、养着,再说将来还有金琐,铁柱他爹,听我一句劝,早点让桃仙自己寻摸一门亲吧。”铁柱爹道:“原本也这么想。只是……只是她自己不肯。只说铁柱对她好,舍不得撇下我们老俩口。”我娘顿了一下,将手上的抹布搁在案几上。“说句良心话,我们都是蓬门筚户,不比那金砖银瓦的富贵人家。稍有点风吹草动,一猝踣倒。只说葆君和茵茵,这回可好,两个闺女都远去南方,身边没个照应的人,每天寂寞不说,连个拌嘴的人也没有。”铁柱爹回道:“你的话何常没有道理,只是远水解不了近渴,这乡邻乡亲的谁不说俺家对桃仙好。铁柱走了快两年了,还守在俺老俩口跟前。”一语未了,屋外传来我爹和葆君的声音。 葆君搀扶着爹,一瘸一拐地挪进屋:“娘,你快出来呀。”娘惊声问道:“嗳呀闺女,你爹咋了?”葆君一抹额上涔涔汗珠,气喘吁吁地道:“甭提了,让毒蒺藜给刺上脚了。”铁柱爹闻知,诧异地说:“怎么能让毒蒺藜给刺上呢?我一年到头天天在农田上,也没让给刺过。”我爹涨红着红,龇咧地一笑,摆手说:“人倒霉,喝水也能给呛住。明明看得是一团茈草,不料一脚踩下去,就让它给刺上了。”葆君将爹扶坐在炕沿上,脱了袜子,几人一瞧,脚掌上肿胀一片。“瞧爹,毒刺在这儿呢。”葆君小心翼翼地用指尖一触,爹就“嗳哟”了一声。爹说:“葆君,赶紧把拔毒膏取来。”葆君应声,疾步去取了。娘说:“怎么不小心点,大白天还能踩在屎上。”铁柱爹一望之下,也为我爹担怕不已。铁柱爹说:“毒蒺藜最猛之处就是毒性,三个时辰不上药毒液就走通血管。”爹叹道:“这个我比谁也明白。现在,已感到周身发冷打抖哩。”娘责怪地娇叱一声:“早不刺毒晚不刺毒,偏就女儿们回来时刺毒。”葆君拿来一个攒金八宝盒,盒盖上有青花凹纹,绘着麋鹿街瑞的图案。打开盒盖,映入眼帘的是宛如蜜乳色黄澄澄的膏液。爹用指头撮出一块,轻轻涂在肿胀处。葆君问:“爹,咋样,还疼吗?”爹凝眸一笑,回道:“傻闺女,怎么会有那么快。”娘问爹:“孩子她爹,那还能下地干活吗?”爹回道:“看来三天五天是不能下地了。”娘嗔怪地望望:“那羊咋办?”爹说:“先喂两天往年储下的干草,等我脚好了就能割青草回来。”说话间,我拿着一盏熨斗和黄静婷回来。爹躺在炕上,露出一截结实而又黝黑的小腿。“爹,你咋了?”我恍然一惊,搁下熨斗,向爹走去,“呀,你的脚背咋肿成馒头了?究竟咋了?”爹一望见我回来,嘿嘿笑着,自怪道:“都是爹不好,压根没注意,让毒蒺藜给刺上了。”娘擦试了一遍餐桌上的瓮、腌酱坛子和储肉甏,回脸说:“毒蒺藜厉害着呢,若是让羊糕吃上,一时半刻必丧命。”我怪怼地用手抚着爹的脚背,眼泪涌上眼眶:“爹,你咋这么大意哩。我们刚回来,你就……”黄静婷发觉我眸中含泪,开劝道:“妹,你别难过,你爹是世代中医,不会被这点小伤难倒。”葆君说:“姐,爹心里惦记你呢,一直唠叨,说你不该回家。”我脸色灰黯,像秋天覆在草叶上的一层霜。娘问:“徐大娘在家吗?”黄静婷道:“徐大娘在呢,村长也在她家。”铁柱爹吸完一支烟,将我爹安慰一番,起身离开了。娘忙完堂屋的活,进厨房准备午饭。 黄静婷一看我娘走进厨房,遂也跟随进。案砧上的一只洋磁盆里,盛着一大堆雪白面团,还搁着一大碟用芝麻、茴香拌葱花的佐料。黄静婷笑道:“妙!妙!馒头揉的像苹果,这些茴香作何用处?”我娘一面将面团揪成小团,一个个揉成馒头,一面将茴香均匀地搀进馒头里。娘说:“我做的是茴香馒头,这种茴香馒头好吃,听说城里人想买还买不到哩。”娘把茴香一层一层撒在面团上,两掌一合,将馒头捏揉在一起。黄静婷觉得稀罕,随后学着我娘的样子做。待做完茴香馒头,娘又拿一个礤床儿,把准备好的白萝卜擦成丝儿。黄静婷问:“中午就吃这个吗?”娘笑道:“葆君嚷了两天了,非要吃馒头就萝卜丝儿。”此时,爹躺在炕上,照看上官灵童,自言自语道:“好孙儿多神气,生在名门望户家,生来不愁吃,不愁喝!”上官灵童目光直撅撅地盯着他望,不时咯咯地怪笑两声。爹又说:“千不怕,万不怕,那小鬼小怪不敢伤害你。你一笑哩,他兹溜一声,就逃跑了。”说着,揪了揪灵童的鸡靶子。我笑道:“爹,你就省点心吧,他那么小,懂啥呀。”爹摇头道:“嗳,这你就不懂了,孩子要学会和大人说话,这样长大了聪明。”窗外的天说变就变。早上还风和日丽,一到午时竟阴雨淅沥。我望望窗外,斜风细雨,劈啪作响。闲来无事,我拿来那件干透的玉色烟萝针织小衫,用熨斗平烫一遍。“爹,葆君给你说和瑞贺的事了吗?”我叠展衣衫,细声柔气地问道。爹嘿嘿地轻笑,应着说:“在农地上就说了。”我问:“那她怎么说的?”爹笑道:“瑞贺想明年二月初结婚呢。”我搁好衣裳,一回脸有些惊讶:“明年二月初,那你和娘同意了?”爹笑道:“那还能咋样!两个人整天黏黏糊糊,再说瑞贺也是个实称人,看不出坏心眼,也会来事。”我收拾好自己的衣裳,想起晚上两个姑姑要来看我,便取出包袱里的一包衣料,搁在炕头。一回眸,李葆琛从屋外走进。旦见李葆琛:长眉细挑似笑非笑,双眸含水半眯半张。双眉深深,似有石黛描成。唇上涂膏,似有口脂染抹。两腮搽红,似有胭脂浸润。头上笄一只蝴蝶发卡。耳朵眼里,各塞一根糯米大小的茶木棍。两只羊脂白玉般皙净的臂膊裸露在外,缠一串南红玛瑙珠链。“姐,”她轻俏地喊了一声,嗲声说:“早上听娘说你们回来了,葆君姐哩?”我粲然一笑,道:“刚才还在,诺,进来了。”话音一落,葆君冒雨蹐步走进屋。“嗳呀,雨是越来越大了,屋外碰见桃仙嫂嫂,说了两句话,差点没进来。”李葆琛唤道:“葆君姐,”葆君一抬头,屋炕边站着李葆琛。“你咋来了?这么快就听说我们回来了?”李葆琛点头道:“嗯!娘让我来看灵童。”说完,近在炕畔,往灵童身上瞧。大半个时辰后,娘将蒸好的茴香馒头盛了上来。窗外雨声依旧,黄静婷便与李葆琛留下来一块儿吃。众人坐在餐桌旁,围拢一盆馒头七嘴八舌。黄静婷说:“我还从未吃过茴香馒头,今天一定要多吃一个。”李葆琛笑道:“婷姐,难道忘了,那年过年在姐姐家吃了一回呢。”黄静婷一听,想了半会,恍然回忆起来。 雨声渐止,吃罢了午饭,李葆琛嚷着要回家,娘走出屋外一望天空,云雨收去,将要放晴,说:“回去给你娘说,淑茵姐给带来了上好的衣料,午后过来取。”李葆琛和了声,一个人踮起脚尖,漫步回家。黄静婷问:“妹妹,今年年尾还回家吗?”我正给灵童更换尿褯子,葆君道:“那要看上官家让不让回来了。这一回来已掉丧个脸,不好看哩。”娘笑道:“现在不同以往想啥时候来,就啥时候来,你有了灵童,推不开身了。”爹笑道:“闺女是俺的闺女,也得有个话语权吧?”黄静婷又问:“你还没进铁柱家,想看看去吗?”我说:“要去看的。现在合适吗?”葆君笑道:“有啥合不合适的,姐,咱三个一起去。”黄静婷听了觉得可行,我也就默认了。我从带来的衣料中,取出一块宝照大花锦料子,捧在手掌间,随二人前往铁柱家。谁知,未进屋里,孙桃仙在侈侈不休地谩骂金琐。我们三人打门缝儿往里张觑,只见金琐定定地站在屋中,一头凌发,脸上脏兮兮的,铁柱娘在给她擤鼻涕。“桃仙嫂嫂,这是咋的了?”我推门而入,一脸笑意,温声温语地问。孙桃仙看见我们进来,笑道:“这不是茵茵吗,快,进来坐。”她把我们请进屋,我们一字排开坐在大炕沿上。我一瞧,孙桃仙脸腮堆肉,眉眼秃兀,一件绣荷水印衫松松罩在丰腴的身上。她也一样瞧我。旦见我柳叶弯眉,杏眼桃腮,秀发丝丝垂两鬓,显得娇媚,丰神绰约。“淑茵胖多了。”她叹了一声。我注视着她,那看似憔悴的脸孔上,仿佛平添一绺忧愁。我自嘲地笑道:“自打生了灵童就变成这副模样了。”孙桃仙一愣,回道:“我就是说呢,早上有喜鹊在树梢上叫,昨个晚上还听见有孩子哭闹,我就猜到可能你回来了。”黄静婷问:“那你干嘛吼金琐?”孙桃仙惭愧地笑了笑,回道:“甭提了,金琐两天不肯洗一回脸,你看那张脸,皴的像杨树皮。”黄静婷和我再一望,铁柱娘抓住金琐的两只小手,放在温水盆里拿毛巾、肥皂给搓手背呢。“来,喝点茶水。”回眸间,孙桃仙给我们各自递了一杯茶。我将茶杯搁在炕沿边的灶墙上,黄静婷呷了一口,也放了下来。“我正要瞧你们,不料你们就来了。”孙桃仙又盛上一碟榨松子,让我们吃。我说:“此次回来要住几天呢,不怕没时间窜门。”铁柱娘将金琐的头按进水盆,拿洗衣粉给洗发梢。黄静婷深吃一惊,问:“怎么不用洗发露,用洗衣粉会损伤头皮。”铁柱娘回道:“顾不了那么多,这丫头头发像结了脏垢的毡子,不用洗衣粉洗不干净。金琐,低头。”黄静婷一望,不由得解颐而笑。孙桃仙道:“你们姐妹来了,那上官家没来人吗?”葆君道:“姐夫工作忙,再说姐一心只想让俺爹娘看灵童,所以就来了。”我回眸望了望,长约五丈的大炕上,一叠垒起的明黄缎褥上有《喜鹊登枝》《阳春白雪》《四季牡丹》图案。炕上铺着一张芨芨席子,席子上摞着两只藤枕。铁柱娘给金琐洗完头发,拿了一件有灰太狼图案的衣裳穿上。铁柱娘道:“早就该给她换上,这回让你们笑话了不是。”孙桃仙嘴角一撇,眼泪不自觉得滚落。我倏地一怔,说道:“嫂嫂怎么哭开了?多让人心酸。”铁柱娘微喟一声,道:“自从铁柱走后,她就经常这样,一有人坐着,就暗自落泪。”金琐一看娘亲默自垂落,走近炕沿。“金琐,让阿姨抱一抱。”我一弯腰将金琐抱上了炕。金琐一动不动地坐在我身边,两只苹果般红扑扑的脸蛋,一双盼顾有神的大眼睛,偶尔会呆一阵儿,头发用猴皮筋扎了一个马尾辫。 葆君把拿来的一块宝照大花锦料子递给孙桃仙,道:“嫂嫂给你,这是我和姐的一片心意,给金琐和你做件衣裳。”孙桃仙手捧布料一瞧,诧紫艳靡的色泽,印有《富贵牡丹》纹饰,自是笑不拢嘴。“真好的布料,真好。”一迭连声啧叹。葆君道:“这是香墅岭上好的布料,姐姐特意挑选而来。”孙桃仙知道了,十分感动,揩了眼眸中的泪水,高兴得直点头。我坐依不住,将攥在手心的五百块钱塞给了金琐:“拿着,到了新年买糖吃。”金琐眨着眼,回脸低低唤了一声“娘!”黄静婷笑道:“你的病情咋样了?”孙桃仙道:“还在吃中药,瞧,”用眼光瞟了一眼窗台,上面正搁着几包草药,还有一碟凉拌堇菜。葆君问:“铁柱哥走了快两年了,嫂嫂不会还惦念吧?”孙桃仙一听到“铁柱”两个字,双睫一垂,情绪又失落下来。铁柱娘道:“那还不是吗?时常想起铁柱。梦里还说话呢。”孙桃仙坐在身旁一哽一噎,金琐喳喳地问:“娘,你怎么了?金琐听话。”说着,掰开孙桃仙的掌心,将攥在手里的五百块钱放在手里。孙桃仙一望,心中不忍,嘤嘤哭泣。黄静婷轻声呵护道:“你想想,为了娃儿,你也要受些苦累。”葆君亦附声道:“往事不堪回首,何苦忧心费神。嫂嫂,你要面对现实啊。”孙桃仙揩揩眼泪,凄哀一笑,脸上露出笑容,道:“好了,都是嫂嫂做作了。来,也没啥吃的,松子是从镇上买来新鲜的。”黄静婷捡起一粒,剥了松皮,塞进嘴里。“松子真酥脆。”葆君听黄静婷一说,随之拿起一粒街在嘴里。孙桃仙凝目相望,仅管我丰腴的体态在岁月的磨砺之下,失去了当年窈窕的风姿,但我依然纯情、依然朴实,永远有一颗像石榴般鲜红的心脏。 众人正说话呢,铁柱爹脚踩泥淖走进屋。“嗳呀,今天的雨还真不小。到处泥泥洼洼的。”他自言自语地说着,一抬头,我们围坐在炕沿上。孙桃仙把布料捧在手上:“爹,你看淑茵给俺送啥了?”铁柱爹一瞧,展颜一笑:“好!好!茵茵来了就好,还送啥东西呢。”金琐扑身上去,抱住腿说:“爷爷,她还给俺钱呢。”铁柱爹立在屋里,面颜上红润光亮。孙桃仙让金琐拿来一把木篦子,坐在炕上一梳一梳地梳头发。铁柱娘问:“怎么没把孩子抱来呢?”我回道:“灵童将才睡着,正由他姥爷看护。”铁柱娘又问:“你爹的脚咋样了?”葆君说:“涂了药膏,稳妥一点了,现在爬在炕上。”铁柱爹笑道:“毒蒺藜十分凶猛,荒郊野地遍处都有,村里常有人受它毒害。” 第一三三章 守村人筹办祭灶 一晃几日过去,早上,我听爹说村长召集全村人,在虞坪坡筹办祭灶仪式,每家都要委派专人参加。我爹由于被毒蒺藜刺伤脚踝,躺在炕上无法动弹,我又在哺乳期,故而由葆君代为前去。窗棂上镶着一块水银斑驳的镜子,只能露出脸的侧面。葆君身着双襟紫面吉祥如意大罗锦短袖衫,挽起一绺长发,在两鬓之上,卡上一叠蝶纹花钿,一回脸问:“姐,你看蝶纹花钿漂亮吗?”我正望着怀里的上官灵童,他唏唏傻笑,在不停地嘬指头。“你倒是说话呀。”葆君又道。我望了望,噗嗤一声笑起来。“笑什么呢?”“我当是十八岁的新娘出闺房呢,原来是六十岁的媒婆赛貂禅。”我取笑道。葆君鼻子轻哼一声,依旧抬手整弄花钿。娘捧出两碟小菜搁在桌上,一样是咸熏腊肉,一样是凉拌荠菜。娘说:“孩子他爹,你下炕吃早饭,一会儿我要去撒羊。”爹听了便轻步走来坐下。娘踅身再次进了厨房,盛来一食萝茴香馒头。爹给自己倒上酥油茶,津津有味地吃开了。葆君捯饬完毕,也坐了下来,笑道:“昨个碰上徐大娘,说是她家发青母驴不知被谁家公驴拐跑了,急得四处寻呢。”我爹回道:“那她的意思是我家公骡子勾引她家母驴了?”葆君道:“没有!她大概是要瞧一眼,心里才放心。”娘喝了一口酥油茶,带劲地嚼着馒头,爹给娘夹了一块荠菜,说:“把羊看护好,别让跑进庄稼地,糟蹋了人家作物。”娘笑道:“那咋会呢?我专心伺候它们哩。” 一家吃毕早餐,葆君扬言要找黄静婷,两人一起参加祭灶。娘走出屋,牵来骡子,一面鞴骡子,将鞍辔等套在身上,一面刺刺不休道:“也没安顿葆君,一定早些回来,给你爹做饭。茵茵,你姑姑们若是来了,好生说话,别让人家笑话咱不守妇道了。”我伫立门口,连声应道:“娘,你就放心吧。葆君不来,我给爹做饭,还怕饿着爹呀。你啥时候回来?”娘笑道:“今天回来晚些,差不多要到下午三四点钟了。”正说话呢,徐大娘磕着瓜子,笑道:“茵茵她娘,你是要出门?”娘不回头地说:“还说呢,她爹的脚让毒蒺藜扎了,羊撇下没人喂养,我赶出去撒会儿欢。”徐大娘望见我搂着孩子,心喜地走近,笑道:“哟,好一个机灵鬼儿,都这么大了。”我望望徐大娘,旦见:一身藏青暑凉绸衣裳,铺眉苋眼,说话婆腔带剌,露棱跳脑。一窝丝盘髻,斜一对银簪儿,乌黑头发油梭梭的,分外明亮。我笑道:“徐大娘,听说你在寻你家驴,是吗?可曾寻见了?”徐大娘沼口豚腦,双眸努眯,神密一笑,道:“找着了,正和村长家那头公马相欢呢。”哈哈。爹立在屋里喊话:“那你是棒打鸳鸯各奔东西了,还是王干娘应称西门庆找上潘金莲了,你倒是说一说嘛。”徐大娘一挑眼角,兴不可遏,拿腔作势哼了声:“我正寻思让母驴给续个驹呢,这回好了,不费功夫,它自个儿找着了。”娘准备妥当,牵出骡子,待至羊圈栏,一撒圈门,哄的一声,几十只羊悉数奔了出来。徐大娘磕着瓜子,啧言道:“黄家婆娘,上能骑骡,下能放羊,真是个彪汉子。” 一语未了,铁柱娘、孙桃仙领着金琐一俱走出屋。抬眼一望,轻薄岚雾罩满天空,远天虽有几缕柔霞彩云,却被轻烟遮在一方。夭棘枝上,一只鹡鸰嘀溜眼珠,朝四下张视。金琐登、登、登径自向我扑来,抬手要杏树梢上的肉杏。孙桃仙抱着簸箕在院子里抖了一抖,淅淅沥沥散下一些碎米屑儿。几只麻雀发现了,从屋脊烟囱上朴棱棱落下,纷纷抢啄。我问:“嫂嫂,咋起得这么早,怎么不多睡会儿?”孙桃仙穿一件哔叽衫子,胸前一排暗扣。眉宇间带着一丝窘态、一丝愧笑,像是一个出阁的闺女,羞羞答答。孙桃仙拿出一褡裢谷物,“哗”的一声倒进簸箕,双臂持稳,一上一下筛抖,半天喃喃呐呐地回道:“今天给茵茵、葆君准备着,等你们上门,给你们做粢糕。”我诧然一听,自语道:“粢糕?”孙桃仙道:“今个儿村里祭灶,每家都要吃祖宗遗留的粢糕饭,下午你和葆君,还有灵童一起来,我给你们做好就是。”徐大娘缓步走动,声音潺湲似河水叮咚,道:“嚄!我想起来了,今个儿要祭灶,我要赶快去瞧瞧。”徐大娘雷厉风行大踏步地走了,孙桃仙摇头道:“听说她儿子在城里娶了一房媳妇,有了房,有了媳妇,你瞧那高兴样儿。”铁柱娘道:“下个月他儿子儿媳要来看她哩,她当然高兴。”孙佻仙筛完谷物,让铁柱娘拿进厨房。偏不凑巧,一转身看见村长带人经过屋前。 村长一手揣在裤兜里,一手拈一支哈德门香烟,神情专注,凝眸只顾往前走。目光不经意地一撇,望见孙桃仙站在院里,遂停住了脚步。村长问:“我说桃仙啊,你的病咋样了?”孙桃仙瞥了一眼,回脸望铁柱娘,没有说话。铁柱娘回道:“村长,我家桃仙好多了。瞧,给我帮忙哩。”村长走近过来,旦见:阔脸方额,直鼻权腮,两眸炯炯。一身鼻烟斗色粗麻衣裳,显得得体利练。村长见孙桃仙不理睬,知道还在生闷气,于是凄瑟一笑。再一看,我抱着灵童站着,笑道:“茵茵,你爹脚咋了?让毒蒺藜扎了?”我笑道:“前个儿在庄稼地里给扎的,还在炕上躺着。”村长一凝眉梢,心里娖娖一紧,怅然道:“荒田里的毒蒺藜不知祸害了多少人,就连牲口也防不甚防。喔,对了,你叮嘱他要注意,别生了暗疽。”我又点点头,“嗯”了一声,道:“村长,看我家灵童。”我抱近了孩子。村长贴脸一望,见灵童浓眉杏眼,脸畔肉嘟嘟的像个糯米团子。“哟,好漂亮的儿子。瞧,这眉、鼻、嘴,活活疼死人哩。”铁柱娘道:“灵童生在城里,天生是个享福的命。不比咱金琐,只怕一辈子守在穷山沟沟里。”铁柱娘问:“茵茵,晚上有时间吗?就今晚吧,你们上我家,大娘给你们做粢糕。”我听后心里高兴,却不好意思直白,只摆手道:“大娘,你的好意茵茵心领了,只是晚上……” 话未说完,二姑三姑喜笑颜开地走来。一看见都站着说话呢,二姑道:“今个儿不是要祭灶的嘛,怎么都站着唠嗑呢?”村长道:“谁像你们闲嘈的肉疙瘩,没事就串门,我马上带人走。”说完,带人汲步而去。“二姑、三姑,你们来的正好。”我赧然一笑,眉心微蹙。二姑道:“不是正说呢,来你这儿瞧一眼,就赶着参加祭灶。”三姑道:“茵茵,姑上回说的,让你给带些布料,可带来了?”我裹了裹上官灵童的襁褓,笑道:“带来了,进屋我拿给你们。”待进了屋里,我取出包袱中的一包布料,一块一块地递给她们。有湖色纹锦、方格朵花蜀锦、宝照大花锦、鸟街瑞花锦和玫瑰红的缎子。二姑三姑一脸欣喜,逐个展开打量,一面啧啧赞道:“我琢磨着,这些布料肯定是上等货,一定名贵。”铁柱娘和孙桃仙纷纷道:“是好料!保管能做出好衣裳。”二姑问:“茵茵,这都是你们厂里的?”我回道:“是的,姑!”三姑问:“这一块布起码五百。”我又回道:“是的!姑猜对了。一块布整整五百。”铁柱娘眯眼含笑,感叹地说:“城里人就是不一样,样样都新鲜。瞧,羡慕死人了。”说时,轻抚平滑的缎面,心间怅索。孙桃仙道:“娘,你何苦这样屈解了自己。”铁柱娘笑道:“别当真,就当娘一句玩笑。” 二姑拿着方格朵花蜀锦料子,看了好一会儿,一抬手按了按鬓边钿花。二姑一惯搽脂抹粉,性情泼辣。打了个盘头揸髻,用手贴苫盖,周围箍着一条黑色勒子,一个十足八卦婆的风范。二姑满心欢喜地问说:“这一块布五百,五块布就要二千五百块。行!我和三姑把钱给你。”我掩嘴微声一笑,责怼道:“姑,说什么外人话。这是在自己家,二千来块钱,对我不算个什么。布料你们拿去,钱,我分文不要。”二姑、三姑一听,骤然一阵惊喜。二姑道:“茵茵,虽说你嫁了个有钱人家,可究竟不是自己家,为人处事须要谨慎,千万不能因几块布料让人家促促嘁嘁,指手划脚的。”我笑道:“姑,茵茵知道。”铁柱娘道:“它是茵茵对你们的一片孝心哩。”孙桃仙道:“说的就是。淑茵大仁大义,我们都受她恩惠呢。昨个来我家,硬是塞给金琐五百块呢。”大家正看布料,铁柱爹抽一支烟踏步走进来,道:“我说他娘,咋还在磨蹭呢,赶紧上庄稼地里。只不定一会儿太阳就出来了。”铁柱娘“嗳哟”一声,一拍大腿,道:“只顾和你们聊天,差点忘了。老头子咱们马上走。”说完,撇下孙桃仙随他出屋。孙桃仙见爹娘一走,自己落在我屋里,自觉无趣,也出屋去了。二姑说:“铁柱媳妇病情咋样了?”三姑道:“不知道呀,我好久没进她家了。”我说:“听说好多了,还在吃药。”二姑笑道:“看她那样子,倒像是康复了。”三姑道:“嗯!我看也像。”我抱着上官灵童,一低头,发现尿褯子又湿了。于是赶忙把他放在炕上,掀开襁褓,轻轻地换下尿褯子。二姑笑道:“这孩子真可爱,也不哭闹是吗?”我嫣然一笑,道:“姑还没看见他哭闹的时候呢,谁也哄不乖的。” 一日,我爹被毒蒺藜侵害已有几天。本因康复走路了,谁料,非旦没好,而且,脚踝肿得像一个馒头,明莹莹抹了一层腊油似的。我坐在炕沿边,怀抱上官灵童,内心焦灼地凝视:“爹,你的脚怎么越发红肿了,不会真的患上暗疽了吧?”爹一面揉着骚痒疼痛的脚,一面忧心忡忡地道:“原本来说三日便可完愈,但这只臭脚偏不争气。”娘抱怨地唠叨:“要是真患上暗疽,你就快给自己清疮,免得小病拖滞成大病。”爹一筹莫展地苦笑,道:“我怎么能不知道呢。现在看来,已经像是倒霉的暗疽了。”爹坐起身,吩咐葆君拿来治疮药膏,在伤脚四周用酒精清理消毒以后,将药膏涂抹上去。爹说:“现在是死马当成活马医,有没有效果,今天晚上就知道。”葆君生怕爹的脚残废,或是无法治愈,一时心疼暗自落泪。而上官灵童从昨晚开始,一直哭闹,还伴有咳嗽发烧的迹象。娘埋怨我行事鲁莽,不因草率地将孩子抱回乡下。我心里咕咕囊囊不情愿地道:“孩子是上官家的种,倘若上官家重视灵童,就会接回去。哼,你以为我愿意来嘛,山庄生活比咱农村好百倍,但是,有些事情你们不明白。”娘一听,脸色幽青,气颤颤地白我一眼:“有什么明不明白的?嫁入豪门,是你、是我黄家上辈子修来的福气。”爹诙谐地笑道:“虽说咱是蓬门筚户,比不上那金枝玉叶,可我茵茵有主见,能嫁给上官家就是例子嘛。只说,金窝银窝没有咱的穷窝好,谁不想家哩。”葆君冁笑地一抹泪痕,将一叠花钿轻轻压在鬓旁。娘问:“这是要去哪儿?”葆君回道:“我想去徐大娘家坐会,那日借来熨斗,还没谢过人家哩。”我笑道:“那就早点回来,晚上孙桃仙说好的,要我们姐妹过去。”爹溘然想起事来,催促道:“淑茵,我差点忘了,家中正有一些败酱草和连翘,你不防给我炮制出来,如果晚上还不见效,就只能将它们覆在脚上试试了。” 窗外溽热一股一股袭入屋里。爹躺在炕上□□焚烧,大汗淋漓。娘不停地在砖地上泼凉水,以消暑降温。上官灵童也不听话,总是嚎声低泣。我觉得心烦意乱,把他递给娘,一个人走出屋,伫立篱笆院里那棵大杏树下纳凉。屋外天气一样闷热潮湿,气压偏低,人就像在烧开的蒸笼里蒸着,十分难挨。一只母鸡孵出一窝鸡仔,啾啾地四处啄土。外篱上拴着的骡子,摇头晃脑咴咴的叫着。一只喜鹊蹲在高高的白杨树上有恃无恐地噪叫。一大群麻雀一声惊飞,疾掠而过。我拿着绢帕揩着脖颈上的汗珠,抬手摘下一枚熟透的肉杏,准备踅身进屋,鄢翠枝裙长步碎,浅笑盈盈地走来,笑道:“淑茵,我当是葆君呢,原来是你。”回眸一望,旦见鄢翠枝:一件雪青色蕾丝裳。戴一串铂金纹花项链。头发梢上漂染成金黄,像秋天树木萎黄的叶子似的。她手拈一朵鸡冠花,街在唇畔,轻咬花瓣。我挤出笑靥,把摘下的杏子递给她:“你喜欢吃杏子,给你。”鄢翠枝双眸一凝,露出一丝笑意,扔了那朵鸡冠花,接住杏子塞进嘴里。鄢翠枝嚼了两口杏子,却呕出一嘴,道:“呸,真酸,再熟一阵就好了。”注视葱郁的杏树,不禁感喟道:“每年来你家,别的吃不上,唯有肉杏能吃个足饱。”我抬手取下头发上卡的一个玳瑁梳子,将松散的鬓发紧了一紧。我掩嘴一声轻笑:“昨日也不见你染头发,怎么今个儿就成黄的了?”她将指头绕在发梢梢上,神色一瞟一瞥:“我不打扮漂亮些,咋能笼住我家男人的心。”话未落下,娘在屋里喊:“茵茵快进来,给孩子换尿褯子。”我往屋里走,鄢翠枝亦随了进来。 娘将上官灵童递给我,呐呐地说:“原本想让你爹给你们杀只公鸡,现在可好,躺在炕上成活祖宗了。你抱着孩子,我唤铁柱爹杀鸡。”我淡淡一笑,回道:“娘,你就别麻烦叔了,至于鸡嘛,等爹脚伤好了再吃。”娘笑道:“我是寻思你们再过几天要回杭州了,这才想给你们炖只鸡的。”鄢翠枝望了望炕上躺着的我爹,立在一旁冷嘲热讽地挖苦道:“黄叔一向身子骨健朗,怎么现在一躺就是几天?别的甭说,淑茵回来一趟不容易,该伺候她才好,现在反倒伺候起你了。”娘挽起袖管,搓着香皂洗手,笑道:“那可不是?一看见你叔躺在炕上,我心里份外躁急,甭提了。”鄢翠枝笑道:“婶也别怨怼叔,我估摸他心里更着急哩。”我一面给上官灵童换尿褯子,一面怅怨道:“这孩子一天三泡尿不说,还要拉两回屎,手脚不勤利的,还真忙不过来。”鄢翠枝嘈嘈地说:“当娘的最辛苦,一把屎一把尿。”我想起给爹炮制草药,对鄢翠枝说:“翠枝,给我抱会儿灵童,我给爹炮草药,一会儿就好。”鄢翠枝一听,喜上眉梢,她尤喜孩子,这个差使她乐不可吱。她怀搂上官灵童疼爱有加,极尽绸缪。我爹望着她会哄孩子,夸赞说:“我看翠枝将来是位称职的母亲。”谁料,话未说完,上官灵童开始破喉大哭。那声音凄彻且嘶哑,悲悲切切,让人听了心中发憷。而我正在炮制草药,我将金银花、连翘、麝香、穿心莲、大青叶,还有败酱草和射干放进一口大砂锅中,火势簇簇,紫烟缭绕,草香味随之浓郁的飘散而出。突然听见上官灵童嚎哭,仅管心里焦急,却坚持炮制。“嗳呀,黄叔,灵童咋抽过去了?”一旁的鄢翠枝猛地低头,发现上官灵童鼻沫黏沾,嘴角流涎,全身痉挛颤抖。爹一惊,起身道:“孩子八成犯病了,快,把淑茵找来。”鄢翠枝将上官灵童搁在炕上,赶忙来唤我。“淑茵,快来瞧一瞧你的孩子。”她尖着嗓子道。 我闻声一怔,扔下炮制草药的铁铲,蹐步走进屋。“灵童咋了?”我抱起上官灵童。鄢翠枝脸色凝滞,神情恓惶,结结巴巴地说:“不知道啊,刚刚还好端端的,一眨眼就抽了。”娘也从厨房跑出来,埋怨道:“自己的孩子不抱着,非要让生人抱,看你咋整!”娘哄宠孩子,我拿来一些药片,给灵童灌在嘴里。爹坐在炕上,骇然一悚,衣裳早已溻湿透了,直到看着我给灵童喂了药才缓回神。说也奇怪,灵童自吃完药,不出片刻,便回阴转阳了。他滴溜眼珠望我,脸面上平静安祥。“我的灵童,你吓死娘了。”我紧紧搂着,眼泪簌簌而下。鄢翠枝虚惊一场,一望上官灵童,回嗔作喜,道:“这孩子真会唬人,原先也听我娘说有些小孩会抽疯,没想到今天就遇着了。”娘回道:“我家孩子一看就是个拗脾气,谁也不让抱,尤其是外人。”鄢翠枝狐疑地笑了笑,捏着上官灵童的手,信口道:“孩子莫不会有啥病吧?怎么会抽疯哩。”我蓦然一听,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娘望了望鄢翠枝,怏怏道:“瞎说啥,孩子只是抽疯,没毛病。”鄢翠枝“噢”了一声,垂手尴尬地伫立一旁。爹长唏短叹,幽幽道:“他是上官家的种,再怎么你要对孩子的健康安危负责。茵茵,你懂爹的意思吗?”我已是泫然泪下,缄默无语。 夜色渐渐笼罩下来,一层黯淡薄辉斜落群山之颠。一只孤独的鹡鸰无声地飞过青茵丛生的路畔,朝远处皇姑河畔芦苇丛飞去。葆君撩了一把满头秀发,任晚风拂颊,丝丝沁凉。眼看要到家了,倪二狗猝不及防地从蒿草丛闪身出来。他那青黑的瞳仁里映照葆君漫袅的身姿,和一张娇好的面庞。“葆君。”他用直勾勾的眼神注视葆君,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葆君俶尔一惊,慌声道:“你又想干嘛?不怕我喊人?”倪二狗一凝双眸,似笑非笑,道:“别怕,我不伤害你。”葆君道:“好狗不挡道,那就让开。”说完,迈开脚气昂昂地迳往家中走。 还未等走近门,葆君大喊:“爹娘,你们猜我又看见谁了?”爹正躺在炕上,由我给他在脚上抹着酒精消毒。爹望见葆君,问道:“你看见谁了?这么稀奇。”葆君道:“还能有谁,倪二狗呗。”葆君望望我,便坐下来吃晚饭。我拿出一碗炮制好的草药膏敷在爹脚上。“你呀,专是招惹是非之命,偏你碰上他。”我娇斥一声,道:“他没非礼你吧?”葆君道:“没,只是挡在我身前,不许我走。”我笑了笑,叹声道:“他就是条赖皮狗。甭理他。”我爹笑道:“人家究竟是有情有义嘛。再说他已经成家了,有了鄢翠枝,你不要羞辱他,给他留点颜面要紧。”我把药膏慢慢敷在爹的脚上,问道:“爹,你觉得怎么样?”爹微一点头,道:“渗凉沁骨,怪痒痒的。”我又问:“这种草药怎么有此奇效?”爹回道:“全是深山里怯热除燥的草,古时候人们拿它治发烧、胃寒也管事。”葆君喝着醪糟汤,喃喃道:“娘的醪糟汤比凤姐做的还好。”娘问:“凤姐是谁?”我笑道:“她是山庄的厨娘,正二八经的职业厨师,饭菜合大众味口哩。”大家用了晚饭,葆君看看躺在炕上酣睡的上官灵童,卸下珠饰,悄悄做起了刺绣活。 第一三四章 上官仁卷入丑闻 黄昏悄然降临香墅岭上。一只黄鹂轻落柳枝上,婉啭鸣脆。此时,荷塘畔正有一群女工笑语喧阗。她们依然像往日一样,或是描鸾刺凤、斗草簪花,或是悄声低唱、传踢毽子、围聚下棋,总之,使她们枯寂的纺织生活带来一丝趣味。她们当中,犹属春风得意之人,便是姒丹翚了。一个月前,上官仁决定任用她为采购部负责人,这让她比摘得头魁状元、出闺作嫁还要荣彩。在众人当中,她一身纯白绡牡丹点碎衣裙,格外引人注目。裙子是江南蚕茧丝绸质地,以明快简洁的牡丹为主体,湛白如雪。她嫩脸娇娥,脂粉扑鼻香。轻描黛眉,淡涂唇膏。两腮搽粉,红中透白。两只莲藕一样的凝脂臂膀上,缠着楠木玲珑小攒珠,食指上戴着一枚碧玉玺戒指。女工们围聚她唧喳说笑。 秦嗣嗣将圃内一枝并蒂秋蕙用竹剪刀撷了下来,簪在鬓发间,笑道:“丹翚姐在我们姐妹当中算是老鸹窝里出凤凰了,以后飞黄腾达,可千万不能忘了咱。”女工们熙熙攘攘随声附喝,有人道:“就是嘛,她要是辜负了咱,自享其乐,就是第二个单卉,死无葬身之地。”姒丹翚望望秦嗣嗣,一个与自己同时进入山庄的好姐妹,老实的像只灰溜溜的麻雀,不料今日会讥笑自己,实令她为之一颤。 秦嗣嗣坐在草地上,手拿一件套着白绢的圆绣绷,一针一线绣凤凰。姒丹翚环望山庄,旦见密密幽幽野兰蕙,攀攀扯扯绿薜萝。几排三楹茅楼,环绕桑、榆、柘、松各类树种。几丛秋葵正芬芳,束束红蓼姿摇曳。粉垣环护,绿柳周垂。曲廊水榭,亭台楼阁,俱是花团锦簇。谁知,姒丹翚由衷一叹,被秦嗣嗣听得真切,问道:“怎么叹气哩,有何心事让你忧神?”姒丹翚怅惘地一笑,嘈嘈地道:“淑茵小姐命真苦。听说黎哥排斥灵童,她一怒之下,自己抱着孩子回老家了。”有女工道:“谁让她嫁给纨绔子弟,明摆着自取其辱。”秦嗣嗣道:“那个孩子不是有毛病吗?听说患有先天性心脏病。”众女工纷纷窃议,姒丹翚听不惯耳,独自朝回廊方向走。 此时,上官嫦心事重重地走往香墅岭外。一袭胭脂红琵琶襟旗袍,裹在她娇小瘦削的身子上。一头黑棱油亮的长发披垂背后,两鬓分叉出的一撮头发,以皮筋缠绕。她白脸修娥,凝脂红腮,妖野妩媚。一面走,不禁低吟道:“径曲梦回人杳,闺深佩冷魂销。似雾濛花,如云漏月,一点幽情动早。”“上官嫦妹妹,”一抬头,迎面姒丹翚唤道。“是你!”上官嫦礼貌地应道,“怎么有事吗?”姒丹翚笑道:“忙碌了一整天,姐妹们正与我乘凉呢。”上官嫦回眸,一群女工坐在荷塘畔。姒丹翚又问:“你怎么在自言自语哩?”上官嫦淡漠地望望,嗔笑一声:“随口念着曲儿,没在意。”姒丹翚道:“你嫂嫂淑茵小姐还没回来吗?已经走了有一个月了吧。”上官嫦笑道:“昨天说两日内回来,正催促我哥去承德接她们呢。” 一语未了,范黟辰自香墅岭外而来。旦见他天庭饱满,地阁丰盈。白皙的面庞上一双脉脉含情的大眼,似是充溢着无穷无尽的魔幻魅力,让人多望一眼,就会情不自禁坠入翕翕然畅想当中。他上身穿湛白色长袖衫,两只袖管高高挽至大臂。下穿黑色直筒牛仔裤,脚下一双油光锃亮的乔丹皮鞋“橐橐”作响。 范黟辰双手揣进裤兜里,一脸灿笑地走近两人。上官嫦轻薄地望望,冷漠地问:“你怎么来了?”范黟辰瞥了一眼姒丹翚,冲着上官嫦冷笑两声:“闲来无事,在湖畔走着便走进山庄。”上官嫦望望姒丹翚,怕自己说话不方便,遂悻悻道:“同我进毓秀楼吧。”说完,撇下姒丹翚带着他走。 范黟辰紧紧随着上官嫦,阴阳迭气地问道:“听说你嫂嫂生了个儿子,是真的吗?”“那还有假。”上官嫦斜望他,有点惆怅地说:“现在回老家承德了,估计两日内返回。”两人一面说话,一面步入毓秀楼。不料此时,上官黎和几个志趣相投的狐群狗党围坐于一桌,饮酒作乐。上官嫦望望上官黎,嘴上咕嘟着,将要上楼,被房胤池看见。“上官嫦快来。”房胤池一脸醉态,酒醺醺地唤道。上官嫦愣了一步,有点迟疑,又听见金寅钏阴阳迭气地说:“我们好久没见着你了,来,坐下喝杯酒嘛?”上官嫦原不打算理睬,刚要上楼,上官黎道:“既然我的朋友让你来,你就过来呀,和他们喝一盅。”上官嫦有点无可耐何,只得与范黟辰走近坐定下来。房胤池摇摇晃晃地递了一个酒杯,酒气喷鼻地说:“上官嫦,乾杯。” 且说香墅岭外的莫愁湖畔,正值夏季,茂密的芦苇丛杂生菖蒲,岩礁上有藤壶、苔藓,水面有浮萍荷花,鹭鸶驰飞,野鹎拍翅,不时惊飞一群鸥鹭,构成一副暖烘烘的晚夏风景图。韫欢和史钗在湖畔散步,环望清澈幽静的湖面,偶尔荡出一个执蒿人。旦见史钗:一身短袖短裤,露出象牙色洁白如玉修长的四肢。挽盘发髻,髻中斜压一叠玫瑰花钿。而韫欢神态魁伟,头戴遮阳帽,一件米黄色休闲T恤衫,衬出白皙健康的肤色。他眉目含情,蓄笑漪逗,浓眉之下,一双深邃的大眼,仿佛可以洞穿一切,迷倒任何女性。加之他表现出的谦谦举止,富有涵养的语言,无形之中将史钗更紧、更牢地束缚在他的意志之中了。 两人情牵意惹,极尽绸缪,正是: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史钗因有一段不堪回忆的可耻往事,早已在韫欢的热切追求下,拱手臣服。甚至来说,她怕失去韫欢,一个美样男儿、殷情万分之人。史钗一手挽在韫欢的臂膀中,一手撩过一缕黑发,轻颦一笑,嗲声问韫欢:“听说你们纺织厂那位姑娘被警察释放了,是真的吗?”韫欢走在靠内的湖畔,脚下每走一步,都踩在绿幽幽的荑草上。韫欢享受着史钗娇嗔的爱意,温存道:“你说阿蓉?那个弃婴女工?听说上官先生出面干涉,已将她保释出来。”史钗嚼着口香糖,随口一呕,吐在湖水中,饶有兴趣地又问:“上官先生真是大善人,总是行侠仗义。哦,那么弃婴由谁抚养?”韫欢的目光一面凝望湖面,一个青衣青裤的女子,手执长蒿,从远处荡漾而来。一面悠声笑道:“我听说她已回心转意,弃婴必竟是她亲身骨肉。”两人说话间,走近一块巨大的岩礁。岩礁上长满密绒绒的藤壶和苔藓,飞落着数不清的水禽。而岩下浅滩处,几个稚气未脱的孩童在嬉戏玩耍。只听为首一个大男孩道:“这片湖水幽深,谁敢拾来那块浮萍?”其余四个较小的孩童一望,湖面上轻轻漂移一片苦蘵根。“不!我不敢去,水太深了。”有孩子退缩着,低声咂咂道。一个男孩狡猾地说:“癞头鼋,若是你能拾来,以后你就是我们大王。”那个被唤作癞头鼋的男孩,正是来自香墅岭,这一天阳光明媚,他唤来一群年纪相仿的伙伴,一同来到湖畔玩耍。望着一块浮荡的苦蘵根,一咬牙,勇敢的趟水走进深湖中。湖水幽深且黯,每走一步都有跌入深处的危险。癞头鼋探手探脚屏住气息一点点靠近。韫欢望见癞头鼋涉水拾蘵,心下狐疑:一群孩童,胆敢在深湖里嘻嘻闹闹,真有胆量。只是想归想,他随史钗坐在岩礁上,美滋滋地望着青衫女子向他们荡舟划来。旦见青衫女子边划边唱: 莫愁湖水荡漾漾, 小女划舟采荷归,采荷归。 满仓莲蓬拳头大,好比那瓜棚下挂着的大倭瓜。 莫愁湖水美悠悠, 小女划舟捕鱼归,捕鱼归。 满仓肥鱼乱蹦跳,金鳞长尾张嘴巴。 莫愁湖水清幽幽, 小女划舟唱晚歌,唱晚歌。 歌声飘在湖中央,好比那刘三姐唱得人心热乎乎。 韫欢眼望青衫女,歌声美妙,待近到身边,看清楚原来是余鸯。旦见余鸯:周身一色青裳,满头黑发,微挽脑后,缠一截绿丝带。面庞罩纱巾,手上戴丝套。长眉斜扫两鬓,深眸柔情似水。余鸯娇美的身姿执一根长蒿,在湖上摆动,愈加诱人。尤其歌声回荡,萦绕左右,让人浮想联翩。余鸯也望见了韫欢,心中竟温暖娇情。只听韫欢叹道:“好美的歌声,仿佛你生来就属于这片湖水的吧?”余鸯掩嘴一笑,停蒿至岩礁边,笑道:“湖水虽美,人却枯寂。没有歌声,便没有生活。喂,你们怎么来了?”史钗用手在额前搭起一个凉棚,凝眸笑道:“他非要带我来此,今个儿天气喜人。”余鸯扔了一个采撷来的莲蓬,婉婉道:“喜欢吗,若是喜欢就多送几个给你。”史钗双手捧住莲蓬欣喜地嗅。韫欢脱了鞋袜,将脚浸入湖里搓洗指头缝。史钗娇斥道:“你不怕余鸯笑话,敢情从不把自己当外人看。”韫欢笑道:“这片湖水晒得热烘烘的,若洗个澡岂不是更爽。余鸯,你肯定深识水性?”余鸯把头发松散地束在手中,用指头梳理,好像一个豆蔻芳华的淑女,灼灼美艳,又恰似月中嫦娥,禁闺貂婵。余鸯自信地说:“那是必须。”三人正在说话呢,远处传来一阵大呼小叫声。只听一个孩童道:“奇怪,癞头鼋怎么不见了?癞头鼋,你别躲躲藏藏了。”韫欢向那边一望,几个孩童在岩礁上四下张觑,急得像猴儿在跳。“糟糕!肯定出事了。”韫欢豁地站起身,赤脚奔向他们。余鸯和史钗一望之下,也汲步赶过去。待至眼前,大家望见碧水深深,绿藻簇簇,湖面平静,恰似一面镜子,连一丝涟漪也看不见。“叔叔,叔叔,癞头鼋不见了,快救救他。”孩童们惊骇得张大双眸向韫欢求救。韫欢见此情形不敢犹豫,迳自跳进湖水里,四下搜寻。随后余鸯也奔入湖水里。令人遗憾的是,两人在湖水中搜寻半晌,只捞出癞头鼋一具冷冰冰的尸体。韫欢和余鸯经过全力抢救,最终还是确认,癞头鼋已无生还迹象。 暮色渐浓,香墅岭里依然传来欢声笑语。女工们兴味丝毫未减,在荷塘畔玩耍。单说姒丹翚信步走了一遭,心中畅美不可言,正是:嫩荷池塘卧睡鸭,淡绿杨柳栖黄鹂。金莲蹴损芍药芽,玉簪抓住荼蘼架。晚来苔径滑,露珠儿湿透了鞋和袜。她心中无限美意,便坐回女工之间。 上官黎同他要好的朋友们齐聚毓秀楼,推杯换盏,喜乐融融。餐桌上,摆满山肴野蔌,奇珍异食。房胤池道:“谁不知道咱哥们当中,属我和黎哥关系最铁。黎哥,虽说如今你有了淑茵嫂嫂,但你仍然把我们当兄弟对待,真是够义气。来,兄弟们,咱们共同敬黎哥一杯。”话一落下,众玩伴立时迎喝。魏欣笑道:“我们是借花献佛了,这杯酒我先干为敬。”金寅钏一手举杯,飘飘然,翕翕然,像一个不倒的醉翁,颤巍巍站直身,龇牙咧嘴地笑道:“众兄弟当中,关系最铁的当属我和黎哥,不信你们问问他。”不想,其余坐着几人,哄堂大笑,撮起嘴唇喝倒彩。上官黎星眼朦胧,檀口嗟咨,攧窨不过。酒杯擎在空中,还未喝下杯盅酒,旦听金寅钏又诙谐地道:“你们瞧一瞧,黎哥是吉人福相,一脸红光润泽哩,想必有大喜之事?”上官黎一听,却神情沮丧,懊恼不已,悻嗔道:“大家是在取笑我吗?哼,兄弟我最得意之事……就是取了你们的……嫂嫂淑茵,最不爽之事……也是因为她。你们不知道,她给我生了一个患病儿,整天哭哭啼啼,像个丧门星。”众人惊闻,一脸惊觑,个个坐卧不宁。众人中有人道:“那赶紧去医院看呀,现代医学超前发达,还怕看不好病吗?”也有人道:“若真有毛病,医治无效,干脆送人呗,那多省事。”上官黎一仰脖子,气嘟嘟地喝尽酒,蹙眉凝笑,道:“你说屁话。我何尝不想送人,但谁知,他们整天像防贼一样防我。咳!真是邪门了。”金寅钏拿着骰盒三摇两幌,“哗”一声抛在桌面上。“算了,淑茵嫂嫂有她的难处。黎哥,咱们玩掷骰子。”正当众兄弟笙歌醉舞,掷骰赌酒,行令猜枚之际,传来尕娃子的一声惊吼:“快来人哪,癞头鼋在湖里淹死了。” 众人围拢在兰蕙园中,看见癞头鼋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一群女工像是受到惊吓的母鸡,扎堆地挤在一处,掩嘴唧喳。上官黎摇晃着走近一瞧,酒醒大半,倒吸一口凉气。上官黎厉声问:“是谁发现的?怎么淹死的?”韫欢急上前,叹气道:“是我和余鸯发现的。”上官黎望了望余鸯,见一身湿漉漉的衣裳,脸色铁青,一语不发。上官黎道:“余鸯,究竟咋了?”余鸯拧着身上的湿水,惊魂未定地回道:“他游到深湖里了,好像是要拾蘵。”女工们有的已掩面低泣,有的不敢围观,便回了竹茅楼。秦嗣嗣悄声对姒丹翚说:“癞头鼋死得真惨,死得真冤,这回上官家有好戏看了。”姒丹翚敢忙捂住她的嘴,示意悄声。韫欢问道:“黎哥,你看怎么办?”上官黎喉头紧瑟,咬牙切齿地说:“还能怎么办?赶快通知我父亲。”桂花嬷走来,一眼望见癞头鼋的尸体,险起跌倒。上官黎问余鸯:“还有人知道吗?”余鸯道:“湖畔没有人,只有我们在。”房胤池望着癞头鼋,悄声对上官黎说:“这种事有损香墅岭声誉,应该尽快处理尸体。”上官黎觉得有道理,正要吩咐人将癞头鼋抬进茅屋,芙蓉镇公安局的警察已闻讯赶来。一名警察站在尸体旁问上官黎:“这个孩子是谁?他是怎么淹死的?谁最早发现的?”上官黎双眉拧成一条线,咬着嘴唇,神情间有一抹诧愤,心里想:真是晦气,平白无辜就淹死了,这回可好,整座山庄的人都看得清清楚楚,还不让芙蓉镇百姓说笑话吗?遂带着不屑的口吻说:“孩子是山庄的。怎么淹死,你问他们好了。”办案警察一共来了三人,俱是笔挺装束,英姿飒爽。警察们望着史钗、余鸯和韫欢,心里像有深深地疑问纠结着。警察问韫欢:“一共几个孩子?”韫欢一本正经地道:“五个。”警察绞尽脑汁地思索问题,同时,目光炯炯盯着韫欢。旦见韫欢面如傅粉,唇若涂朱,鲜润如出水芙蕖,飘扬似临风玉树,同余鸯一起凛凛颤抖。警察无可耐何地问韫欢:“请问是谁把尸体带回山庄的?”韫欢没开口,史钗睨视一眼,回道:“我们三人。人死了总不能撂在湖边吧?”正寻问呢,上官仁开车返回山庄。上官仁望见癞头鼋僵硬的尸体,刹那,神色间像一只斗败的公狮子,委琐焦虑起来。“警察同志,”上官仁给警察递了一支烟,悲郁地问:“孩子是我山庄的,我需要做些什么吗?”一名警察摆手回拒了上官仁递的烟,严肃道:“孩子的监护权是谁?总会有大人吧?”上官仁表情尴尬,异常难看,已被眼前的情况惊得不知所措,有些吞吞吐吐:“警察同志,孩子监护权属于香墅岭。他是经芙蓉镇领导批准,在我山庄临时安居之人。再说孩子死于庄外,溺死莫愁湖,应该不会与我有关系吧。”上官黎回脸问桂花嬷:“癞头鼋怎么跑到湖畔去了?为何无人加以警告。”桂花嬷穿着一件白色秋衣,胸口有朵荼蘼花。她在尕娃子和女工的搀扶下,颤颤巍巍,语无伦次地道:“老妇,老妇也不知他为何会跑去湖畔。以往淑茵小姐在,总是千叮咛万嘱咐。如今小姐不在,几个孩子就无法无天了。”姒丹翚笼胸笋臂,紧紧抱着两只膀子。而秦嗣嗣则裙染榴花,看似泪湿香罗袖,一脸无耐。史钗对韫欢说:“你们瞧见没有,多管闲事反吃亏,想走倒走不掉了。”余鸯嗫声问上官仁:“先生,人是我和韫大哥捞出湖的,我们没有错吧?”上官仁道:“和你们没关系。怪癞头鼋命薄。”上官黎说:“爸,总不能把孩子搁在兰蕙园里?天也黑了,尽快处理的好。”上官仁将要开口,警察铿锵有力地道:“孩子不能随意处理。因为他还有大人,必须征求家长同意后方可处理,你们明白吗?”上官仁面色凝重,问道:“那总不能搁在此处?”警察说:“这个不用你说,我们会将他的尸体安放进殡仪馆,等候他的亲人认领。”上官仁道:“警察同志,此事会牵连我本人及山庄吗?”警察微微沉思片刻,坚定回道:“和你们没有关系,他属于意外死亡。” 警察带走了癞头鼋的尸体,上官仁也因紧张过度,导致心脏病复发。更重要是,各种有关香墅岭的蜚短流长、真假丑闻,像瘟疫一样,侵肆着所有香墅岭里的人。与此其间,最繁忙之人属阙美娟。她既要顾及萧老太太,还要小心伺候躺在床上的上官仁。谁知,一个挂满露珠的早上,癞头鼋的母亲突然闯入山庄,要求上官仁对癞头鼋的死承担责任,并要求索陪。 这日,阙美娟刚出楼门,发现癞头鼋的母亲坐在兰蕙丛间撒泼。“上官先生,你快看一眼吧,门外癞头鼋的母亲要死要活哩。”阙美娟跑回来说。上官仁闻听大惊,已被迤逗得肠荒,引惹得心忙。出门查看,见那女人眉儿浅浅描,脸儿淡淡妆,态度强硬,一副不撞南墙不罢休的架势。而两个人面对面理论一番后,未达成一致意愿,最后,上官仁只能报案。 第一三五章 姜绮瑶芙蓉寝梦 自从癞头鼋在莫愁湖不幸殁命,似乎在一夜之间,香墅岭一些纺织工人,就变得喋喋不休。而那个像魔鬼一样恶霸女人声嘶力竭的谩骂声,总在上官仁的脑际回荡。他这位浙江最知名的大慈善家,总不希望发生之事,还是在眼皮底下发生了。为此,十分懊丧。但最恼恨的,是芙蓉镇闲嘈萝卜淡嘈心之人,和纺织厂喜欢嚼舌根子的女工,他们总用异样的目光打量上官仁,使他不敢正视现实,从而颜面扫地。 一日,香墅岭小雨飘零,祥和静谧。阙美娟望望窗外,心间怅惘不已。旦见她身穿一件上官嫦赠送的月白色如意襟旗袍,娉婷窈窕。一双玉手搽满香油。姆指戴一枚玉斑指,细白似葱枝,温润有清香。身姿欣长,袍裾没踝。一头瀑发软软垂胸。胸前戴一串檀黄色瑊石串链。阙美娟左臂挽一只雪白香包,撑起江南油壁伞,正待要出门,上官仁和萧老太太从房间走出。萧老太太拄着凤殇藜木杖,一身黑亮衣裳,捻着一串金丝楠木佛珠,将她唤了一声。 阙美娟登时一惊,伫立门廊边回眸张望,一脸笑靥,道:“老太太,您是唤我吗?”萧老太太微眯双眼,一瞧,朗朗笑道:“我以为是谁在客厅站着,原来是美娟呀,你是要出门吗?”阙美娟踅身走来,望望面色惨白的上官仁,粲目一笑。既而搀扶萧老太太,笑道:“我寻思午饭时间尚早,到镇上给阿牛哥办件事。老太太,午饭前呀,我肯定回来。”萧老太太小脚一搠一搠地走了两步,立在一张小杌子旁,笑道:“我不是怕你偷懒,只因近两天上官身体欠佳,你若走了,没人照顾哩。”阙美娟道:“老太太您放心,我呀不走。”上官仁问:“玉凤呢,还没来吗?”阙美娟道:“还没来,我估计一会儿就来。”萧老太太道:“刚才我还和上官说呢,现在淑茵不在,吃啥也没味口。中午让她做一顿木樨饭吧。”阙美娟一听,应道:“先生、老太太,美娟明白,一阵儿等来了,我就给她传达。” 上官仁走进书斋,铺开一张宣纸,在眉纹枣心歙砚里饱润香毫,秉笔写诗。诗是一首《虞美人宜州见梅作》:“天涯也有江南信,梅破知春近。夜阑风细得香迟,不道晓来开遍向南枝。玉台弄粉花应妒,飘到眉心住。平生个里愿怀深,去国十年老尽少年心。”他凌笔挥洒,性爽志豪。阙美娟安顿好萧老太太,又不放心,遂来到书斋,向上官仁说:“先生,美娟完事即回,请放心。”上官仁笑道:“你注意安全,回来之时记得给老太太购买枇杷。”阙美娟笑道:“先生,美娟明白了。”说完,摇袅地往外走。谁料,刚走出藕香榭,鲍臻芳一个人香艳腻骨地走来。阙美娟有一丝犹豫,轻薄地问道:“哦,你想找谁?”鲍臻芳一惊,站住脚步打量,连嘲带讽地笑道:“哟,这不是美娟吗?唏,今个儿十足漂亮哩。”阙美娟早就知道她和上官嫦,还有范黟辰之间的三角恋关系,所以眼前不速之客,便颇有微词。还未开口说话,姒丹翚和韫欢两人急步而来。姒丹翚抬高声调问:“美娟,上官先生在毓秀楼里吗?”阙美娟望向姒丹翚,一身缎花霓装,周身香粉扑鼻,两鬓各扎一个小辫,辫褶中缠着丝绸带,俏美倩丽。象牙色匀称的手膀,纤长素美的双手上抱着一沓名册。脚上一双水晶钿纹凉鞋,露出一排脚丫,脚面套着薄透的肤色袜子。阙美娟正望得出神,鲍臻芳拍拍肩:“人家在问你话呢,你只顾走神?”阙美娟一惊,反应过来,有点不好意思地哂笑。心里想:真没料到,姒丹翚一日不见竟这般楚楚动人,简直判若两人。原先也未觉得,以为是个普通女工,现在看来令人刮目相看。于是笑道:“我专想事情了。你说什么?”姒丹翚微微一笑,道:“我呀问你上官先生在吗?”阙美娟赶忙点头:“嗯!书斋哩。”姒丹翚听了,对韫欢说:“好,咱们去找先生。”阙美娟一听,扯住她的衣襟,诧异地问:“你找先生有什么事?”姒丹翚有些不情愿地告诉她,道:“找先生自然有重要事情,你不必过问。”说完,带着韫欢逶迤而去。 姒丹翚和韫欢迳直来到毓秀楼书斋,一看上官仁果然在书斋挥毫摹字。旦见上官仁:身穿一件乳白色府绸长衫,展臂抖腕,肆意洒脱,浓稠墨迹在宣纸上字字分明。上官仁一抬头,望见两人走进来,拿起一个寿山石名章在角落盖印,声音温厚地问道:“丹翚,找我有事吗?”姒丹翚道:“先生,上个月采购的染料剩余不多,恐怕维持不到月底。”上官仁望着姒丹翚,肌肤白净,嫩脸修娥,情引眉梢,蹙堆眼角,一身打扮,份外美艳。上官仁笑道:“那就准备采购嘛?你没有问问王副厂长的意思吗?”姒丹翚道:“王哥让我问你。”上官仁拧眉一笑,将笔搁在眉纹枣心歙砚上,说:“以后关于采购染料之事,由你全权裁决。”上官仁又望了望姒丹翚,见她春山代翠,秋水凝眸,颇有女人味。一旁韫欢道:“下午,省城染料厂的姜绮瑶前来香墅岭。听说会带来最新试制的染料,给我们推荐哩。”上官仁一听,眸子一亮,像一堆明焰的火光照耀两人。上官仁道:“那好呀,等她来了要好好接待。你们邀约她进酒楼吃饭。”姒丹翚欣然一悦,问:“那先生一起去吗?”上官仁道:“晚上我有个宴会。” 一恍暮色低垂。韫欢走出竹茅楼,将烟蒂随手扔在草地上,环视山庄周遭。只望见一道攀龙附凤影壁下,隐约伫立着姒丹翚和姜绮瑶两人。过了半晌,王瑞贺也从竹茅楼走出来。一身修闲短衫短裤,梳一个大斜分头。脸庞净皙,眸中带光,笑眯眯地问韫欢:“她们人呢?”韫欢笑道:“看,不是在那儿站着?”王瑞贺舒畅地嗬了嗬嗓子,道:“那好,咱们过去。”待走近两人,姜绮瑶盈盈而笑。王瑞贺望着,一时心花怒放,笑道:“你乃贵客,早上,听韫欢说你要来,便安排了宴桌。我估计你也饿了,咱们边走边说。”王瑞贺说完,带着姒丹翚、韫欢和姜绮瑶前往芙蓉镇《访枫酒楼》。姜绮瑶一面走,一面娇声道:“遵照鸠宫令泰先生之意,将我厂新近研制的染料推荐给贵厂。这种色十分稀有,但染布效果极佳。”姒丹翚和韫欢一听,皆颇感意外,王瑞贺问:“究竟是何种色系,对我们厂的销售有帮助吗?”姜绮瑶道:“两种色系皆以蔷薇色为主,搭配菊澄黄,雪莲白,经过十八道工序研制而成。”王瑞贺感喟不已,心情急迫地想看清楚所说染料色样,耐何月影朦胧,光线昏暗,只得作罢。 待四人步入酒楼,王瑞贺发觉姜绮瑶实是秀色可餐之人。旦见姜绮瑶:上身一件葡萄红蝶纹衣衫,下身一条绣花牛仔裤。两条裸露在外的臂膀上,各戴一串南红玛瑙链。她肤白似瓷,雪白莹莹,纤指修长。一张嘴又露出一口湛白瓷牙。她腰肢娇又软,千般袅娜,万般旖旎,似垂柳拂晚风。她□□波颤,美腿上翘,媚於语言。恰便似呖呖莺声花外啭,袅袅姿貌林中笑。 姜绮瑶笑道:“上官仁先生最近可好?”姒丹翚正抬袖拿一盏鸳鸯香壶斟茶,回道:“还好!前一阵身体欠佳,这段时间好像调养过来了。”韫欢给王瑞贺点燃一支烟,一脸笑靥地注视着。姜绮瑶道:“这批染料十分昂贵,但能带来最大的市场效益。按鸠宫令泰先生之意,就是首先考虑贵厂。”王瑞贺听了高兴,吐了一圈烟雾,饶有兴趣地问:“听先生说鸠宫令泰也打算前来,怎么又没有来呢?”姜绮瑶捧起茶杯,在唇边轻轻沾了沾,笑道:“有一个日本金融界朋友拜访,故而未能前来。”韫欢问:“你们的意图是推销新产品,是吗?”姜绮瑶不置可否地一笑,又呷了一口茶,讷讷道:“鸠宫令泰先生之本意,自然是互利互赢,双方得利。再说上官先生一直关心我厂新料研制情况。”姒丹翚坐在一旁,点上几道菜,给姜绮瑶摆好碗筷,道:“先生要晚一些来,今晚,由我们招待你了。”姜绮瑶笑道:“已经很破费了,我感激不尽。”王瑞贺简单地介绍了纺织厂的团队建设,还郑重地介绍了姒丹翚和韫欢的基本情况,姜绮瑶方才知道,姒丹翚是上官仁着力提拔的骨干员工。她一抬手,伸出素素纤手,与姒丹翚握手,笑道:“丹翚祝贺你,预祝咱们合作愉快。” 姒丹翚见菜肴还未上桌,给大家斟满茶水,大家全都捧起茶杯啜饮。一桌菜肴摆上来,旦见有六荤四素,六荤是:荷香炮童鸡、鲜瓠炖河蚌、踏雪寻宝、香麻生鱼球和江南粽香鳕、白米虾炒韭菜。四道凉菜是:薯泥茄子、脆皮黄瓜卷、金腿鹅肝和蒜香鸡腿茹。王瑞贺介绍说,这六道菜是将南北元素融合虾蚌、藕尖、腌菜花、鲜瓠等南方常见的食材,与普通的黑鱼片,炸童子鸡等巧妙结合,烹调上以咸鲜味为主,求干香、脆口,少油少芡,适宜大众口味。 王瑞贺注视着菜肴俱已上齐全,笑道:“姜小姐,芙蓉镇不及省城物美丰饶,一桌菜虽是清淡了些,却表达了我们的挚情。来,在吃菜之前,先让我们大家共同乾一杯。”王瑞贺举着酒,笑靥春风地说完,其余三人便纷纷相迎。姜绮瑶道:“素闻王哥乃骁勇善战之人,上官先生着重培养,我姜绮瑶深感荣幸,与您相识。上回您和那位单卉小姐,”故意顿了一下,神色略显呆板:“不好意思,我不应该再次提说她,实在抱歉!”王瑞贺道:“不防,她既以化为尘化为土,就由不得人论与不论了。姜小姐您请便讲来。”于是,姜绮瑶娓娓诉说:“单卉小姐实在令人惋惜。她花容月貌,前途无量,却匆匆逝别。我一直记得我们开怀畅饮,推杯换盏、行令猜枚、笙歌艳舞的场景。而王哥酒量惊人,曾为我端杯代饮。转眼一年有余,王哥风采依旧。”王瑞贺听完此番话,手舞足蹈:“姜小姐谦恭抬举本人了。哈哈,上回与鸠宫令泰先生对饮,我甘拜下风,惭愧,惭愧。”姒丹翚给姜绮瑶夹了一筷菜,娇声娇语地道:“此次姜小姐能来香墅岭,若无它事,一定多玩几日,好吗?”姜绮瑶笑道:“当然好,但鸠宫令泰先生只准我一天假期,想已足够挥霍开心一回了。”王瑞贺道:“那好!晚上就由姒丹翚安排,下榻山庄。明日再由姒丹翚随你四处走走,如何?”姜绮瑶悉听尊便,频频点头应着。韫欢坐在一旁,半天无声,此时,他已被楚楚动人的姜绮瑶引诱的神魂颠倒。他那锐利的像鹰目一样的双眼,正牢牢盯着姜绮瑶身穿的葡萄红蝶纹衣衫。韫欢一手拈杯,目光却肆无忌惮地瞟忽不定,直到姜绮瑶微有察觉,才仅忙收敛。当姜绮瑶一回眸,发现韫欢在注视自己,刹那,一团绯云映满脸颊。故而,婉转地道:“韫欢哥痴长我一岁,若不嫌弃,往后就以兄妹相称,如何?”韫欢恍然一回神,觉出自己的失态,耳听得姜绮瑶必恭必敬称呼为兄长,一时心里波澜迭起,忘乎所以了。韫欢笑道:“我是受之有愧,姜小姐才貌双全,我却如跳梁小丑,怎敢称兄?”姒丹翚顺水推舟,笑道:“既然姜小姐愿意尊称你为兄,你就别卖官子了。”话音一落,韫欢已急不可耐了,举起一杯酒,对姜绮瑶说:“既然姜小姐看得起本人,那韫欢就勉为其难了,我先乾了一杯。”说完,咕嘟一声,喝个津光。姒丹翚道:“今后共事还请姜小姐多担待不足之处,来,我也与姜小姐共饮一杯酒。”两人遂碰酒而饮。王瑞贺注意到姜绮瑶酒兴正酣,脸孔红润,脖颈上涔涔渗汗,笑道:“姜小姐若觉得热,我就打开空调。”姜绮瑶回道:“我正也觉得热哩,那就烦驾了。” 一语未了,上官仁推门而入。众人纷纷起身,迎坐与餐桌旁。上官仁笑道:“姜小姐感觉如何,由王副厂长陪酒,不会觉得冷落吧?”姜绮瑶眉梢一蹙,笑道:“怎么会呢,王哥会照顾人哩。”上官仁望着姜绮瑶,心中陡然一漪。姜绮瑶时年二十岁出头。论年纪正是风花雪月良宵时,论长相更是梨花扑面粉尘娥。她的每次举手投足间,无不流露着淑女般的雍容妙美。“先生,您来晚了,罚酒一杯。”上官仁尚有些出神,姜绮瑶已在他杯中盛满酒,“今日,得幸与先生相欢共饮,实乃缘分。罚酒一杯后,姜绮瑶愿与先生共乾三杯。”上官仁喜不自胜,一张老脸展颜微笑,两撇胡须一抖一颤,眸子炯炯闪亮。“那好呵,能与姜小姐共饮美酒,我上官得之有幸。”两人频频举酒,畅饮不绝。此时,月正满,花正香,一缕兰麝幽香自窗外缓缓飘进。姒丹翚按按上官仁的臂膀,劝解道:“先生当心身子,酒量适可为好。”韫欢呵前护后,不失时机地给杯中斟酒,众人皆沉醉酒兴之中。 上官仁率领三人与姜绮瑶步出酒楼,已是晚上十一点钟。返回山庄,姒丹翚在上官仁的吩咐之下,安排姜绮瑶在山庄房间就寝,临窗正对着一株海棠。姜绮瑶合衣躺在床上,只感到身临一处粉宫玉砌、修竹依傍、仙云堕影、莺歌燕舞的皇家御花园里。那巍峨漆红的城墙,那金碧辉煌的大殿宫楼,那金甲护体的锦衣卫,皇上、宫妃悉数在眼前飘过。一觉睡至天明,一绺曙光自窗棂外斜射进来,温馨地洒落一地,她不禁惬然一笑。 第一三六章 起内讧家族任性 梁婉容从噩梦里惊醒,睁眼一看,窗外依然一片昏朦。微风从窗外飘进来,全身潮润滑腻。她起身第一件事就是洗澡,穿上黑缎子圩呕屏浴衣,走进洗浴间,拧开喷淋,哼唱着歌,一个人悄悄地洗开了。此时,上官仁依旧鼾声阵阵,浑然不觉发生的一切。阙美娟也起得早,洗漱完毕,坐定下来,拿出脂粉镜奁盒子,专注地给自己描眉涂唇。而萧老太太一惯早起,总是在阙美娟请早之前,就挪下了床。窗外燕子呢喃,蝉声起伏,房中阵阵麝兰的清馨之香四处飘散,闻得让人头脑发闷。萧老太太拄着凤殇藜木杖,将要走出房间,阙美娟蓦然站了出来,“老太太您起床了?”阙美娟上前搀扶,媚声娇语:“我扶着您洗漱,一会儿凤姐做好早餐,咱们进客厅用餐。”萧老太太望望,旦见:一身烟萝色挑纱裙,裙裾中绣满粉白菡萏,朵朵花瓣以缫丝线绣边,一望之下,娉娉婷婷。她,长着一张标致却略显倨傲的脸面,眼中闪动着温柔体贴的光芒。一串红麝珠项链宛若桃红色的点点珊瑚,荧净闪辉。她,芙蓉淡妆,似润红蕉点,香生梅唾。尤其笔挺的站姿衬托模特儿般的好身段,瘦而充满力量,是一种类似健康的纤瘦。萧老太太感叹不已,便想起自己十八九岁时的情形,娓娓地道:“美娟每天伺候我,倒让我想起当年的情景,我一样如你这般娇美婀娜、勤奋上进。嫁到上官家,我不敢有半分疏怠,才有了今天的地位。”阙美娟搀扶着,一面前去浴漱间,一面灿若清铃地问:“老太太嫁入上官家时年芳几何?”萧老太太一听,嘴角勾出微微骄傲的笑意,回道:“十六!我记得很清楚。我在家排行老六,上面三个姐姐,两个哥哥。我家是做茶庄生意,有三座茶庄,那时候算富足殷实。”两人说着话,阙美娟盛上一盆温水,拧干毛巾,轻轻擦试那张苍老的脸孔。萧老太太温声温语地又说:“上官家是名门望户,六十年前,誉满京城。上官的父亲是中药商人,生意做到鼎盛时期,曾垄断了北京的中药市场。”阙美娟静静聆听,将萧老太太干瘪枯燥的头发松松散开,拿黄杨木篦子,蘸清水一梳一梳地梳理着。阙美娟道:“老太太您不用说,看您家这份派场,就晓得曾经的辉煌。”萧老太太笑道:“上官常说,现在生意不好做,又怕担风险。”阙美娟道:“上官家家大业大,单目前产业也怕要吃个三代五代的。老太太您说是吗?”萧老太太轻吁一声,叹道:“话虽如此,却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啊。”阙美娟帮老太太洗梳完毕,盘了一个圆鬏,再从妆台上拣出一支如意簪,簪子是翡翠玉制,上面镂钿有灵芝、蝙蝠、桃子作图案,简约美观。阙美娟一抬手,轻轻斜插入圆鬏里,按压一下。“老太太好看吗?”她回脸问道。萧老太太侧脸在镜子上照了照,脸上漫出一片满意地笑。阙美娟一手扶稳萧老太太,将要步入客厅,梁婉容轻笼一头鬈发,从房间走出来。阙美娟问:“夫人,您也起来了?”梁婉容“嗯”了一声,径自走近桌边,喝了一口茶,漱进痰盂里,道:“你去看一看,玉凤来了没有?”阙美娟听了就走向厨房。刚一进门,玉凤端着两个小碟往外出。“凤姐,早餐做好了?”阙美娟问。玉凤浅笑一声,伸着小碟给阙美娟看。阙美娟一看,是腊肠浇汁和干拌面筋。“老太太最爱吃的,我从早市上买来。”玉凤说笑着,走进客厅,将两个小碟搁在桌上。梁婉容问:“昨个听说山庄来了位客人?”玉凤着实一愣,有点恍惚,想了想,笑道:“夫人说的是一个姑娘吧?”梁婉容望望玉凤,悠声道:“上官昨晚喝了酒,现在还睡着哩。听上官说,要让客人中午在毓秀楼吃饭。”玉凤“噢”了一声,凝眉一想:“那夫人的意思是?”梁婉容道:“做两样时令小菜,烧一道油焖茄子,其余的你看着备办。”玉凤点点头,脑海思索着走进厨房。待萧老太太和梁婉容坐在餐桌旁,玉凤也已备全早餐。除了两碟小菜,还有一份蛋饼、六颗小笼包、两碗咸豆浆。玉凤道:“夫人、太太,这些早点您们先享用,等先生起床了,我再另备一份早餐。”梁婉容拿着筷子夹了一片面筋,问玉凤:“怎么想起买面筋了?”玉凤笑道:“那日老太太嚷嚷说想吃哩,所以,今早特意从早市上买来。”萧老太太道:“是我想吃面筋。在北京,我每早都有一份面筋。”梁婉容回眸一望,阙美娟拿着抹布揩椅子,招呼道:“美娟啊,你还没吃吧?不防过来一块吃。”阙美娟回脸甜美地笑着,摇头笑道:“夫人,凤姐给我准备早点了,一会儿我自己吃。”萧老太太笑道:“这丫头知书达理,会梳头、会说话,很讨我喜欢。”梁婉容喝了一口咸豆浆,抿了抿嘴,笑道:“淑茵给你找来侍奉的,肯定错不了。”玉凤从厨房跑出来,对阙美娟说:“厨房有一份蛋饼,剩余一碗咸豆浆,美娟,一儿你就喝了吧。”阙美娟听见很高兴,回道:“凤姐,美娟知道了。”梁婉容往楼上瞧了瞧,轻颦间“咦”了一声:“好像上官嫦昨晚没回来,美娟是吗?”阙美娟凝眸一想,回道:“夫人,她是没回来。” 正说话呢,门一推开,上官嫦独自走进。大家随之一望,旦见一袭胭脂红水滴领旗袍,裹在娇小瘦削的身子上。一头黑棱油亮的长发披垂背后,两鬓分叉出的一撮头发,以红绸丝带缠绕。上官嫦两颊微红,眼角蹙纹,微垂着头,迳直往楼上走。梁婉容“嗬”了一声嗓,才停下脚步。萧老太太望着,见孙女神色惶闪,一只手上攥着一把南红玛瑙碎珠子。上官嫦走近两步,随口说了两个字:“早安!”梁婉容板着脸心中犯疑,拿纸巾在唇上沾了沾,严肃地问:“怎么晚上没回来?”上官嫦撩撩胸前垂发,将碎珠搁在桌上,用一种极其懒惰的口吻笑道:“昨晚和同学庆生,玩的晚些,所以没能回来。”梁婉容眼睑一垂,目光扫一眼餐桌,示意说:“还没吃早餐吧?坐下和奶奶一起吃。”上官嫦抬起眸子看着奶奶,刚要推脱,玉凤已拿出一只碗,一只碟,一双筷子。“坐下!”梁婉容说。萧老太太慈爱地笑了笑,温婉地说:“你应该给妈妈打个电话嘛,她很牵挂你的。”梁婉容冷哼一声:“还说呢,昨晚你爸喝了酒,竟把你也忘了。”梁婉容说着站起身,在香炉中焚了一点沉香,道:“美娟,上回先生带来的龙涎和瑞脑用完了吗?”阙美娟走了来,笑道:“没有用完,我收拾进抽屉了。”上官嫦坐了下来,梁婉容又问:“你的珠链怎么碎了?”上官嫦回道:“还说呢,让同学给扯断的,撒了一地,只拾回了一些。”梁婉容坐在沙发上,拿起一个镜奁,用眉笔描眉梢。上官嫦问:“我哥呢?”梁婉容气定神闲,猛然反应过来。“怎么把他也忘了?玉凤,”唤了一声,玉凤从厨房走出来,“有没有给黎儿准备一份早餐,我估计一会儿他也要来吃。”玉凤道:“夫人,您别操心,我马上再去给他买。”话音落下,上官黎走了进来,紧随其后,姒丹翚和姜绮瑶都走了进来。众人回眸一望,旦见姜绮瑶身着一件粉袖衫,前胸印有芙蓉,后襟印有牡丹,粉白清透。一头秀发披脑后,头顶以绿勒子缠在发撮上。两条秀眉恰如柳叶,一双大眼脉脉流情。她情引眉梢,智藏深眸,一望之下,实是温娴淑女,闭月羞花。而姒丹翚一身粉红丝质衫裙,坠满金辉蝶钿璎珞。一双露指凉鞋,半截高跟,套着一双肤色丝袜。两只匀滑有质的臂膀,腕上戴着珠链,倒显出几份俏丽。梁婉容忙起身,招唤道:“这位就是昨天来山庄的客人吗?”姒丹翚笑道:“是的夫人,她就是姜绮瑶。”梁婉容唤了一声阙美娟,给两人端茶赐水,笑道:“先生恐怕还没起床,你们一定是找他的吧?”姒丹翚道:“夫人,昨天说好的,早上一起到镇上用早餐哩。”梁婉容往楼上瞧了一眼,听见传来橐橐的脚步声。“上官,你起来了吗?你的客人来了。”上官仁听见梁婉容喊话,回道:“我起来了,正在刷牙,马上下来。”上官黎呆了一会儿,望着姜绮瑶。而姜绮瑶同样回望,心里一惊,心想:上回见了他,也觉得道貌岸然、玉树临风,一眨眼已判若两人,真是奇怪。一眼望去,上官黎身穿一件蓝色鸳鸯格子衬衫,领口的蝴蝶结歪歪斜斜,似乎将从衫领上脱落。一头蓬发凌乱不堪,一脸憔悴,暗然无光。他一手揣进裤兜,一手抽一支烟,神情萎靡。梁婉容道:“黎儿,还愣着干什么?给客人让坐。”上官黎“嗯”了一声,抬手指了指沙发。姒丹翚和姜绮瑶两人坐下,阙美娟给她们斟上茶。梁婉容笑道:“姜姑娘是省城人士?”姜绮瑶回道:“是的夫人,家住杭州,土生土长。”梁婉容点点头,望着年轻貌美、翩若惊鸿的姜绮瑶,心间又生出一丝波澜。姒丹翚催促:“姜小姐,喝茶呀。”姜绮瑶正要捧茶杯,上官仁橐橐地从楼上走下来。姒丹翚笑道:“先生,我怕您忘记吃早餐,所以早早来了。”上官仁望了二人一眼,只由衷自叹:春心只在眉间锁,春山翠拖,春烟淡和。好个绝色佳人。“我没有忘,一直记在心里哩。我不是起得很早了吗?”上官仁说着哈哈大笑。上官黎坐在餐桌旁,见杯空盏尽,碟碗空落。梁婉容问:“你要吃早餐吗?”上官黎悻悻怅然,一脸羞窘地回道:“没有心思吃,不吃了。”上官嫦望了望,笑道:“淑茵嫂嫂走了快一个月,他肯定急疯了。”萧老太太颤抖地给上官嫦的食碟里夹了一块蛋饼,笑道:“俗话说,早起的鸟儿有虫吃。你来的早,就有饭吃,你来的晚,就没饭吃。”上官仁笑问姜绮瑶:“昨晚睡得可好吗?”姜绮瑶酽酽地喝一口茶,吐掉茶梗,甜声道:“好哩先生。一晚只睁了一回眼。我倒是听见有只鸟在窗外啼脆。”上官仁一听,仰声大笑,姒丹翚道:“还说呢,山庄总有一只夜莺儿,每晚在荷畔清啼,你的那间房又正好临近,故而恐怕听得更真切了。”上官仁环望众人,发现大家都在,笑道:“今个儿真是聚汇了,大家都起得早。”说完,从沙发上拿起鳄鱼皮包,准备带姒丹翚和姜绮瑶出门。梁婉容突然问:“上官,姜姑娘要在毓秀楼吃午饭吗?”上官仁回道:“嗯,你安排玉凤准备一下。”他们一走,梁婉容发起了牢骚:“一个晚上不回家,一个管不住老婆,哼,成何体统?”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怏怏气愤。上官嫦将碟碗一推,站起身对萧老太太说:“奶奶,我吃完了,我要上楼。”萧老太太未置可否,走上阳台躺在山形紫檀木嵌云母石的罗汉榻上。 玉凤浅笑盈盈地走来,柔声细语问上官黎:“先生,您要吃早餐吗?”上官黎拨了拨头发,在茶盅倒了杯茶,道:“不吃了!凤姐,你忙吧。”萧老太太躺在软榻上,双眸望着阳台上的画眉,喃喃道:“这只鸟儿两天没见有人给添水喂食,恐怕也饿呆了。”阙美娟听着,忙走来,给画眉添水喂食。大约过了一时半刻,阙美娟透过纱窗,望见上官仁带着姜绮瑶和姒丹翚在赏园,正好玉凤让她去买龙须面,于是走出毓秀楼。 上官仁带着姜绮瑶和姒丹翚漫步山庄,穿过藕香榭走进兰蕙园,观望园中灿烂春光。姜绮瑶边走边看,真恨十双眼睛也不够用。只望见一棵古松高及数丈,枝深叶茂。古松四旁是大理石护栏和铁阑相拥,阑头镂嵌鸾凤图案和栩栩如生的麒麟。阑内又有牡丹丛,纷芳的艳蘂,花朵摇摇绽绽。放眼之余,亭台水榭,薜萝遮檐,荷池荡漾。黄鹂鸣翠柳,燕子引雏习。兰蕙满园香纷纷,茱萸抽枝绿葱葱。芍药畹,牡丹丛,荼蘼架。有千百杆篁竹点缀其间,有万余株秋菊衬映当中。姜绮瑶一面走,一面赏园,轻轻叹道:“果然乃皇家园林风范,这等气派恐怕整座杭州城也未必能及。”上官仁道:“建园之初,敝人本有三分顾虑。如今七八年有余,心头不畅总算稍有平抚。”姜绮瑶一听之下,微有诧异,紧忙问:“先生有何顾虑,能否道来?”上官仁笑道:“建园之初,有风水道士说园子不干净。那天夜里黑鸦绕树三匝,驱之不去。你可以好好瞧一下,我在园中植满茱萸,还有一些桃树,目的在于趋利辟邪。”姜绮瑶方才明白,原来香墅岭有此番故事,遂不敢轻觑。大家靠近一株桃树下,见果实累累,坠满枝头。姒丹翚摘下一枚鲜桃,递给姜绮瑶,道:“将要熟了,不一定好吃,尝尝鲜吧。”姜绮瑶拿着鲜桃,用纸巾揩了揩,轻咬一口,笑道:“嗯,真甜哩,好吃。”上官仁笑道:“园中有好几株桃树,姜小姐若不嫌弃,待深秋果子熟透之际,再来山庄,敝人会给你摘一些带回杭州。”大家闲云野鹤般走至后宛荷塘畔,见满塘荷花漫漫曳曳,暖阳惶映,蜻蜓伫枝,一时全惊得呆住了。姜绮瑶叹道:“好一池荷花,真美。”姒丹翚笑道:“池中之水采自莫愁湖,极易养荷。”姜绮瑶撇了一朵荷花,俯身深深嗅着。不料,一回身,踩在一堆毛茛上,腰肢一闪,崴了脚踝。只听“嗳哟”一声,妙目张望,伸手触摸。上官仁和姒丹翚问道:“姜小姐你怎么了?”说话间,阙美娟从柳荫里飐闪而出。“美娟快来。”姒丹翚喊了一声。阙美娟一看姜绮瑶扶靠荷阑边,忙跑过来,问:“她怎么了?”“她崴脚了。”姒丹翚一面说,搀住姜绮瑶的一只手膀:“快,扶稳她。”阙美娟附和姒丹翚,一左一右,两人搀扶起姜绮瑶。当把姜绮瑶送回毓秀楼后,两人已是汗水涔涔。“行了,我看老天要诚心留客呢,”上官仁柔声一笑,亲自斟了一杯茶:“喝口茶,歇一歇,要不要紧,去医院吗?”姜绮瑶扭动脚踝,试探两次,笑道:“可能只是一点痉挛,不要紧。”梁婉容随上官嫦走下楼,看见众人围聚在姜绮瑶身边,于是关切地询问。梁婉容问:“姜姑娘是累着了吧?看来你要好好休息一下了。”上官嫦说:“我早说了后苑杂草丛生,那些毛茛结满蓇葖果。你们应该叮嘱冯花匠好好修刈修刈。”阙美娟脱下了姜绮瑶的鞋袜,观察良久,并未见红肿迹象。姜绮瑶安慰众人,笑道:“真的没关系,我只是崴了脚,休息一下就好。” 话休饶舌,溽热一股一股漫延,将毓秀楼层层围拢。鲛绡丝绸款的窗帘静静低垂,那长长的青绸吊穗拖在地上。上官嫦从房间出来,探了探楼下,姜绮瑶独自坐在沙发上尝茶。犹豫再三,上官嫦手提轻烟细萝大撒花裙,慢慢从楼梯上走下来。姜绮瑶一回眸,见上官嫦珠翠裙裾碎,摇灿风无声,一头黑发轻笼脑后,一双银扣凉鞋登登作响。周身上下散发少女的清纯气质。尤其一双玉臂纤纤细瘦,腕上又笼着一串红麝珠,指上涂着银色蔻丹。一时觉得份外亲切,于是唤道:“上官嫦妹妹,请你过来。”上官嫦一望,竟与她那热切的双眸撞了个正着。“姜小姐,有事吗?”姜绮瑶笑道:“我听说你在北京上大学,但不知北京有亲戚吗?”上官嫦注视着,不卑不亢地道:“有的,姑姑、舅舅、雪姨等,与我父亲曾经共事的好朋友也都在。”姜绮瑶朱唇轻动,又想问话,见上官嫦在杯中斟茶。“那个姑娘叫美娟?”姜绮瑶问。上官嫦眨着睫毛,回道:“她姓阙,专门侍奉老太太的。”姜绮瑶绾了绾两鬓散发,笑道:“我看你那只耳环很漂亮哩。”上官嫦一听,抬手摘下来:“这是嫂嫂买给我的,是一对绿珠宝石。”姜绮瑶“嗯”了一声,道:“我看出来了,荧碧闪光,灼灼醒目。”说着,拿在掌心瞧了又瞧。正在此时,玉凤走出厨房,环了眼客厅,问上官嫦:“午饭快好了,请先生和夫人吗?”上官嫦看了眼墙壁上的挂钟,笑道:“你盛上来吧,我去房间唤他们。”玉凤转身又走入厨房,阙美娟捧着两碟菜送上餐桌。大约过了半晌,上官仁、梁婉容、萧老太太坐齐餐桌旁,只听玉凤又问:“夫人要上热菜吗?”梁婉容回道:“上!”玉凤一听,与阙美娟将做好的六道热菜依次送上了桌。“先生、夫人,这是油焖茄子,鲍汁海参,”玉凤微笑着介绍道,“蒜蓉豆豉蒸虾、花雕熏鱼、黄鱼鲞烧肉、莲藕玉米炖猪蹄。”上官仁热情洋溢地对姜绮瑶说:“薄备几道小菜,请姜小姐勿见怪,启开尊口,今日略饮几盅。”姜绮瑶正要推辞,梁婉容已在杯中倒满了酒。姜绮瑶环望众人,唯独不见上官黎,问上官仁:“先生,为何不见黎哥?”上官仁回道:“他很少在家吃饭,习惯同朋友外出用餐。” 谁知正说话呢,上官黎带着房胤池步入客厅。“黎儿,你快过来,陪姜小姐一起吃饭。”梁婉容唤道。姜绮瑶轻眸一望,旦见上官黎身如玉树,上身浅蓝细格的衬衣,手腕处松松挽起,简洁略带华美。衬衣领口处微微有些湿,薄薄的汗透过衬衣渗出来,将原来雄悍的体态突显三分威武。上官黎双手揣进裤兜里,露出一只名贵手表。梁婉容又催促道:“快过来呀,还愣着干什么?”上官黎道:“不!我和胤池吃过饭了。”梁婉容无耐之下,只得撇回目光,落在姜绮瑶身上。上官仁举起一杯酒,铿锵道:“不要管他了。诸位!今日能与姜小姐浅酌共饮,实在有幸。我们大家共同乾杯。”众人相互碰酒,纷纷豪饮下肚。萧老太太因年岁原故,只在唇畔抿了一抿。上官仁笑道:“敝人只恐姜小姐取笑,原来,一直由单卉亲往省城采购染料,只可惜她不知洁身自爱、不伦不类,做出大逆不道、令人发指之事,一朝埙命!”姜绮瑶早已闻之单卉故事,唏嘘长叹:“人生苦短,只争朝夕。何苦她花容月貌,竟不得善终。”众人静静倾听,无不扼腕叹息。“我倒是老糊涂了,怎么单把丹翚撇下了。”上官仁回脸唤来阙美娟,道:“速速将姒丹翚请来,让她一同坐陪。”阙美娟满口应着,前往竹茅楼。 须臾,阙美娟带着姒丹翚走进毓秀楼。“先生,您在唤我吗?”姒丹翚双手微蜷,伫立餐桌旁,旦见姒丹翚:一身纯白绡牡丹点碎裙,裹在四肢修美的身上。两只莲藕般的臂膀上,缠绕楠木玲珑小攒珠。一根食指上,戴着一枚碧玉玺戒指。“丹翚快坐。”上官仁给姒丹翚挪出空位,姒丹翚就坐下。上官仁笑道:“一直记得让你坐陪,我真是老糊涂了,单把你忘了。丹翚,给姜小姐敬杯酒。”姒丹翚轻垂着头,一痕雪脯。她直起身给姜绮瑶敬了酒,接着,又给上官家在坐众人敬了酒。姜绮瑶对上官仁笑道:“绮瑶十分感激上官先生的热情款待。绮瑶盼望上官先生回访我厂,介时,绮瑶再回报此情此义吧。”上官仁微眯双眼,笑意如一朵早春牡丹,纷芳摇曳。而梁婉容静坐在侧,除了给姜绮瑶夹菜、斟酒,也别无他话。 众人把酒畅欢,一直行乐至午时三点。姜绮瑶一脸酡红,微有醉意,只说要返回省城,却又在上官仁再三挽留之下,推迟行程,一直过了当夜,与次日早搭车返回了省城。 第一三七章 雪姨厚情谒上官 一日清晓,萧老太太困乏已醒,搴帷下榻,微觉轻凉,开窗环视,见园中土润苔青,原来晨五时落了几点微雨。她伸缩臂膀,只觉得微有酸胀之感,周身也无劲力,头脑发懵,神懒意惰,一歪身子,又躺在床上沉沉睡去。 窗外传来喜鹊欢乐的噪叫,麻雀扑棱翅膀飞落窗沿上。阙美娟早上起得晚,原因是前一夜上官仁招待五湖宾朋,推杯换盏,吹拉弹唱,一直行乐至夜里二时。阙美娟随意找了一件蔷薇色咔叽衫,穿在身上。然后,拣一支我赠送的蝶纹碧玉簪,斜插在挽束发鬏的脑后。她走出房间,见廊道上金鼎兽嘴香炉里,正燃着上好的龙涎,香篆濛濛,漫袅似氤氲一般。她心里“咦”了一声,暗自思忖:是谁起得早,香炉里已焚上香篆的,想必是梁夫人?上官先生昨夜饮酒,肯定还未起床呢。四下寻视,未见梁婉容的身影,只好赶紧洗漱。来到客厅,只见铺呈茶旗的大理石桌上,一只琉璃烟缸中塞满烟蒂,茶旗上洇润一酡法国红葡萄酒印。一张小杌子倒在江南丝质地毯上,狮子狗正扯咬鲛绡窗帘下的吊穗,嬉跳玩耍。她心中怅怅嘁嘁,赶走了小狗儿,收拾客厅。等全部收拾停妥,日影穿棂,金辉斜泻,满房皆充溢着袅袅香篆的气息。 阙美娟走出毓秀楼,来至后苑,一群女工正朝纺织厂走。女工们熙熙攘攘,哼哈杂笑。蝉声渐起,一声浪过一声高,间或有一阵蛐蛐的叫声。大榕树蓊蓊郁郁的枝柯遮蔽一坪青茵,遮住阑下花丛。长廊周边几丛绿芃芃的秋葵和菊花,随风摇绽。蜻蜓疾来疾去,偶尔从眼前闪过。一棵古松之上,喜鹊在迈力的噪叫,像是汇报紧急任务一样,让人听得心里暖烘烘的。坐在紫藤树下,她将上官黎的衣裳泡在木盆中,开始用手清洗。差不多将洗完衣裳的时候,突然听见上官嫦的笑声。一回眸,上官嫦带着一个瘦削的中年妇女走入庄园。“美娟姐,你快过来。”阙美娟尚在迟疑,上官嫦已在大声喊。阙美娟将湿手在衣襟上揩了揩,蹐步迎前:“上官嫦妹妹,有什么事吗?”上官嫦一手提行礼箱,一手牵那妇女的手,笑道:“雪姨来了,赶紧告诉我爸妈。”阙美娟凝眸望妇人,旦见身形瘦削,体态轻盈。一头黑发松松蓬着,妙目炯炯,鼻梁高挺,两腮红润,古铜色健康的脸孔上,沁着一脸汗珠。一段修长玉颈下,一片酥胸如凝脂白玉,半遮半掩。旦见她身穿蕾丝衫,一条麻纱长裤遮在一双尖头红色皮鞋上。她脸带欢笑,平易近人。阙美娟不敢怠慢,奔向毓秀楼。刚一进门,梁婉容手笼一头鬈发,淡薄地问道:“我说美娟,怎么慌里慌张的?”阙美娟不好意思地一脸欣喜道:“夫人还说呢,早上我就听见喜鹊在叫,原来啊,是雪姨从北京来了呢。”梁婉容“噢”了一声,回道:“这个我知道,不要给先生说了,让他再睡一会儿。你收拾一间闲房,让她住。”阙美娟满口答应,登登迈步离开。上官嫦和雪姨自兰蕙园外走进毓秀楼,梁婉容望见妹妹前来探望,亲自泡了杯太平猴魁,从食萝拿来各样小吃,有芙蓉饼、雪花糕、驴打滚、西湖黏糕等。雪姨蹙堆眼角,情引眉梢,笑靥常在,一副贤明亲和的神态。上官嫦将行礼箱放在地毯上,拧开空调,让阵阵清凉溢满房间。梁婉容正同雪姨暄聊,门外王瑞贺和姒丹翚快步走进。“夫人,我们找先生。”王瑞贺在房中环顾,看上去心急如焚。梁婉容说:“先生正在楼上睡着呢,有什么事吗?”姒丹翚未等王瑞贺开口,接话说:“昨天印染出来的一批布料,工友说褪色哩,一缸清水都染出了色。”梁婉容心中一怔,咽了咽喉咙,站起身。“好!我上楼唤他。”说着,上楼找上官仁。王瑞贺再一看,客厅坐着仪态万方、洒脱无华的雪姨,礼貌地问:“雪姨好!”雪姨看了看,这个长相嵬美、身材魁伟的年轻人,上回来时就见过,故而回礼道:“你是瑞贺吗?好,好!忙不忙哩?”王瑞贺笑道:“还好!每天就那些活。”雪姨又看了看身旁女工,见姒丹翚一身天蓝工作服,人倒显得有几分倩丽,于是冲她笑了笑。“老太太呢,怎么没有看见?”雪姨一回头,眸子四处打探,未发现萧老太太的影子,所以问上官嫦:“老太太身子可好?”上官嫦想了一下,笑道:“说不定奶奶还在睡呢,我让美娟姐去瞧瞧。”说完,唤了一声阙美娟。 梁婉容走进房间,发觉上官仁侧身熟睡,上前轻推一把。“上官,起床了。王瑞贺在客厅等你。”上官仁低哼一声,身子微微扭动。梁婉容抬眼一望,窗户大畅,麝兰的幽香一阵浓过一阵。黄鹂在窗下柳梢枝上啼脆,一大群麻雀叽叽喳喳地飞过窗前。眼看上官仁不动身色,再次推了推:“上官,瑞贺说昨天那批染布褪色哩,让你去看看。”上官仁因昨晚彻夜饮酒,加之年岁已大,一时半会根本缓不过神。只隐约听见梁婉容说到“染布”二字,也没当真细较,只顾抱头酣睡。梁婉容见此情形,只能怏怏不乐地踅身离开。 且说阙美娟让上官嫦一问,当下就懵圈了。她心里一诧,咯噔一下,急忙探视萧老太太。房门一推,阙美娟看见老太太平仰躺着,眸子深闭,只有微许气息轻轻呼喘。阙美娟俯身柔声细语地说:“老太太您该起床了,您今天起晚了。”萧老太太听见阙美娟的声音,一张双眸,倒将阙美娟骇了一跳。“老太太都什么时辰了,您怎么还躺着,应该早点起,对身子好。”阙美娟一面说,一面扶起萧老太太。起了床,萧老太太直说头晕眼花,身子酥软。阙美娟一听,暗自想:老太太怎么突然不舒服呢,想必昨晚打扰她休息了。话虽如此,不敢怠慢,又问:“老太太,若是真不舒服,咱们带您进医院瞧瞧?” 一番耳鬓厮磨之后,萧老太太拄着凤殇藜木杖,随阙美娟走进浴漱间,在阙美娟的扶侍下,洗完脸坐回妆镜前,让阙美娟给自己盘头发。萧老太太打扮停当,阙美娟带着走出来,正看见雪姨从行礼箱中取出一条围巾。梁婉容道:“这一款围巾怎么说?”雪姨道:“桑蚕丝织凤梨色长巾,一条三千块!”梁婉容笑道:“也真不便宜呢,买给我的?”雪姨注视着梁婉容,笑道:“马上秋天了,给你买了这条围巾,围上瞧一瞧。”雪姨将围巾缠在梁婉容的脖颈上,立时似峭春含黛,雪敷篱景,增色不少。“奶奶来了。”上官嫦一回眸,发现萧老太太走来,上前搀扶。雪姨问:“您老身子骨还好吗?”萧老太太额眉微蹙,双目含笑,回道:“好的,有美娟每天侍候,没啥大碍。”雪姨笑道:“那就好嘛。对了,我给老太太买了一个暖手袋。”雪姨说着从包里掏出来。萧老太太眯目一瞧,自是乐不可支:“让你破费了不是。”哈哈。说笑之时,上官仁走下楼。雪姨回脸问:“姐夫,才醒来啊。”上官仁嘴唇上街烟,笑道:“昨夜酒喝多了,咳!也是没办法。”上官仁和雪姨聊了几句话后,走出毓秀楼迳自奔向纺织厂。雪姨问梁婉容:“淑茵还没有回来吗?”梁婉容将围巾递给上官嫦,转而给雪姨茶杯添了些茶,笑道:“她说想让爹娘看一眼灵童,一去就是一个月了。”雪姨又问:“黎儿呢,怎么没看见他?”上官嫦笑道:“我哥还在睡觉,一会儿才能来。”话音未落,上官黎身穿马靴马褂,手执一根湘竹湖丝洒雪鞭,带着尕娃子自门外走进。雪姨一望,旦见他双颊下陷,颞骨突出,憔悴得几无人形,再加上那幽幽靡靡的眼神,十分怪异。雪姨笑道:“黎儿气色不佳,为何瘦了?”上官黎一脸凝笑,眉梢一挑,回道:“自从有了灵童,心头不畅,故而日益削瘦。”雪姨上下打量,惊问:“怎么穿成这副模样?”上官嫦笑道:“他是要去骑马呢,现在骑马倒成了隔三差五的美事一桩了。”梁婉容娇斥上官黎:“怎么不向雪姨问好?”上官黎羞赧地在头上挠痒痒,只回道:“雪姨身体可好?”雪姨答道:“好着呢!”说完,上官黎带着尕娃子走出楼,大大咧咧地进了马厩。 莫愁湖畔植满茂密的水生植物。傍湖一隅,生长着接天连地的荷花。湖面上,一叶竹筏,伴着余鸯那美妙动人的歌声缓缓漂荡。她唱的依然是那首《采莲》:“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以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再一看,竹筏上还有一个女孩。那女孩如同余鸯,头护黑色勒子,面遮纱巾,只露出一双美目。一条绿悠悠长裙,衣襟上皆镶着真珠翠玉。袖口上绣着淡桅色的牡丹,银丝线勾出几片祥云,下摆一排浅粉色湘潇云图。步觉幽香来袖满,行沾清味上衣多。女孩不是外人,而是余鸯的孪生妹妹璩鸯。这日,两个姐妹相邀来湖中嬉玩捕鱼,筏子上已搁着三条肥硕的长吻鮠,正在活蹦乱跳。而在此时,上官黎骑在马背上,沿湖畔闲庭信步。只听尕娃子说:“黎哥你快听哪,好动人的歌声。”上官黎勒紧缰绳,放目一望,余鸯在欢声吟唱。“余鸯快来。”一张臂,向余鸯招了招手。余鸯定睛一看,原来是上官黎,一撑长篙回荡至湖岸。“那女孩是谁?”上官黎问余鸯。待竹筏划至湖畔,余鸯身边的姑娘肤光胜雪,眼波盈盈,含嗔带怨,竟也是个绝色美人。余鸯见上官黎在妹妹身上张视,掩嘴笑道:“你当真没见过她?”上官黎一听更诧异、更木讷了。那女孩整个人恰如一枝笑迎春风的艳艳粉桃,一双乌溜溜的大眼晶光粲烂,闪烁如星,流波转盼,灵活之极,掀下遮面纱巾,嘴角边竟似笑非笑,约摸十八九岁年纪。“她叫什么名字?”上官黎问。余鸯回眸一笑,将璩鸯拉近身边,柔声说:“不怕你笑话,她是我的亲妹妹,名叫璩鸯。”上官黎听完,登时傻眼了。这一看来,果真有三分神似七分貌相,立时哑口无言。余鸯笑道:“原以为你们都知道的,单单你不知道。”尕娃子笑道:“你们两姐妹还真相,黎哥你说是吗?”上官黎斜了一眼,示意闭嘴,又说:“妹妹比姐姐更胜三分美貌,难得!”余鸯笑道:“你抬举我们姐妹了。”余鸯说话间,从竹筏上拎起两条长吻鮠,递给上官黎:“拿着!刚打来的,忒新鲜哩。”上官黎让尕娃子拎着鱼,牵马吃草,接着,同余鸯姐妹坐在湖畔海阔天空地攀谈。 一日,尕娃子依照上官黎吩咐,一个人手提镰刀到湖畔给马割草。将要返回时,又被余鸯姐妹看见。余鸯让璩鸯拎上从湖中捕来的鱼,随尕娃子亲自送进香墅岭。这是璩鸯头一回进香墅岭,心里紧张,心头撞鹿,一路小心翼翼。谁料,走进山庄,让上官黎发现了。旦见璩鸯:寐含春水脸如凝脂,尖尖的脸蛋,双眉修长,眼光中带着三分倔强、三分妩媚。指如削葱根,口似含朱丹,一颦一笑动心魂。旦见璩鸯:折纤腰以微步,逶迤白色水仙散花绿叶裙,身披金丝薄烟翠绿纱。“璩鸯。”上官黎望着,唤道:“随我来吧。”此时,他已唤走尕娃子,像着了魔咒一样,将璩鸯诱骗至雪琼楼。 步入房间,上官黎假义腥腥地指着坐椅,笑道:“把鱼给我,你快坐啊。”他将鱼拎进厨房,声音温存:“看得出来,你们姐妹关系很好。”璩鸯一面环视阔气的房间,一面娇语道:“姐姐待我好,那是因为……”“因为什么?”上官黎倒了一杯茶,将茶杯搁在璩鸯面前的桌上。璩鸯自感说话失态,补充道:“我们姐妹难得一聚,故而对我好。”上官黎坐其身侧,凝眸细瞧,暗自啧叹:好一个标志的美人呵,娥眉敛黛,嫩脸匀红,妩媚无骨入艳三分。他看得出神,竟忘记与璩鸯说话了。璩鸯一回眸,嗫嚅道:“黎哥哥,我要回了。”起身将要离开,却被上官黎拽住衣裙。“急什么,天还早哩。来,再陪我坐会。”上官黎大手一笼,将璩鸯搂入怀里。璩鸯一怔,顿感羞愤,双手一推,像推动一面墙似的纹丝不动。于是告饶道:“黎哥,璩鸯不能坐在这儿,请放开我。”正当上官黎得意忘形之机,一阵橐橐的脚步传来:“黎哥,咱们的马喂饱了。”尕娃子“嘭嘭”敲门。上官黎登时一岔,微有犹豫,璩鸯便从他的臂膀里挣脱。“璩鸯,你,你站下。”他刚要追上前,璩鸯已打开房门,掩面奔逃了。“黎哥,”尕娃子一脸惊异,回眸望望璩鸯,满腹疑云地走上楼,问:“璩鸯咋了?”上官黎一看尕娃子,脸一沉,气嘟嘟道:“你可真是……是个邪王八。”说完,狠狠瞪了尕娃子一眼。过了半晌,上官黎发现尕娃子僵直地站着,怕他泄露调戏璩鸯之事,警告道:“今天看见的事,谁也不许给说,漏出半点风声,我给你好看。”尕娃子搓手顿足,迫于上官黎的淫威,只得装聋作哑频频点头,最后还信誓旦旦地做了一番保证。 黄昏时分,一道余辉静静撒照在王润叶家门口的大桑树上。一只长毛犬懒洋洋地爬着。突然,犬吠之声四起,尘土飞扬,惊得树上鹪鹩扑翅飞走。王润叶探出门外,发现王瑞贺带着姒丹翚、秦嗣嗣、沙棘花与尕娃子前来拜访。秦嗣嗣用手牵住她,吁长问短:“润叶,我们实在太想你。你们一切还好?”大家望着王润叶,发现她骨瘦如柴,身上裹一件哔叽衫子,眉秃唇白,鼻梁低塌,眼角堆蹙层层皱纹,眸中黄浊似有蒙障之物,原先一头乌发也修剪的参差不一。遂忙不迭地惊问:“润叶姐,日子过得不如意吗?怎瘦成这副身形?”王润叶面色微窘,难以启齿,只一笑,回道:“有了孩子便如此了,不必为我牵挂。”王润叶同样望着三位女工友。旦见她们:个个芙蓉秀脸,双颊晕红,星眼如波,眼光中又是怜惜、又是茫然。王润叶问:“姐妹们近日可好?”姒丹翚笑道:“嗯!每日除了在纺织厂别无他处可去。”王瑞贺环视一望,问:“宥凡哥在哪儿?”王润叶回道:“在蝎室喂蝎呢。”王瑞贺迳自撇下大家,去找喻宥凡。他猫腰走进蝎室,瞧见喻宥凡在给蝎子喂饲料。喻宥凡回脸望见王瑞贺,迎笑道:“瑞贺来了?随我进家,蝎室里臭哄哄的。”两人说笑着,走出蝎室,正看见大家随王润叶往房中走。“最近纺织厂工作忙吗?”喻宥凡给王瑞贺和其他几位工友腾坐椅,王润叶就给他们端茶沏水。王瑞贺答了两个字:“还好!”秦嗣嗣问:“你们的孩子呢?”王润叶笑回道:“他妈带出玩了。” 王润叶说完,决意给伙伴们烧晚饭。王润叶烧好菜肴,依次送上饭桌。菜是普通的六热四凉。但每道菜烧制得都非常精致。六道热菜有:清蒸草鱼、酱爆杏鲍菇、香芋扣肉、脆皮乳鸽、醋溜白菜和椒盐濑尿虾。而四道凉菜又是:甜辣海蜇、腌鸡蛋、葱油金针茹和凉拌豇豆。一桌菜摆的满满当当,色泽黄亮,油汁滚晶,伴着阵阵喷香,让几位工友啧声赞叹。喻宥凡给众人斟上酒,双眉微挑,兴致勃勃地笑道:“一恍两年有余,曾经共事的点点滴滴,仍在我脑海里徘徊。各位!如蒙不弃,尊请各位饮下此杯。”几位工友诧听之下,皆是肠愁心酸,举杯擎在空中,无半句言语。这当中深有感触的是王瑞贺,他深深记得当初进厂之时,与喻宥凡同悲欢、共命运的情景。而长他四岁的喻宥凡,好比亲兄长一般,护宠于自己。谁知,酒过三巡,众人已喝得神摇意晃。尕娃子捏了捏桑椹般通红的鼻翼,眼泪汪汪地道:“在山庄,对我最好的人就属喻大哥了。但喻大哥卸甲归田,撇下尕娃子养家糊口。我尕娃子岁数小,不懂人情世故,常常让嘈囊狗彘之人欺负。有谁知道吗?”沙棘花一听之下,陡然勾起一腔痛昔之情。她心间惆怅,眼角发软,呜的一声,嘤嘤而泣:“你那算什么?有谁像我这样,一个黄花闺女,让强盗欺凌侮辱,还,还孕出孽胎。这些事情,你们谁能承受。”众人一望他俩悲戚痛哭,像感染了一样,个个心间酸楚。王润叶泣声道:“那算什么!谁有我爸可怜,平白无故被歹徒残害,英年早逝!呜,你们想过我的感受吗?”喻宥凡一看王润叶惦念父亲,将她的头搂进怀里,温存劝慰:“润叶,你别怕。你爸的事纯属意外,从今往后由我照顾你,我一样能取代你爸的位置。”王润叶听完,两眼直撅撅地注视着,气恨道:“这辈子我只要爸,谁也取代不了他的位置。”尕娃子哭诉道:“你们还不知道,韫欢倚仗有上官黎撑腰,仗势比我长几岁,成天找茬。我躲也无处躲。”王瑞贺拍拍他的肩膀,大义凛然地说:“尕娃子,这事以前我不清楚。既然你今天说了,从今往后,我就给你担待着。若韫欢胆敢再欺负你,你就告诉我。我给你出头,替你解气。”尕娃子听后,两眼放光,哽哽噎噎地笑了。 王瑞贺回眸间,发现沙棘花爬匐桌上,哭哭啼啼。而姒丹翚和秦嗣嗣一望姐妹命薄缘悭,不觉触景生情,也都哭丧着脸,像即将出嫁的女子,无比煽情。姒丹翚道:“大家出门在外皆属不易。纺织厂生活艰辛,彼此应该关照、体谅。”秦嗣嗣道:“姒姐说的对。沙棘花妹妹、润叶姐,人生谁能如意一辈子。盖天下聚少离多,阴晴圆缺皆为常理。我们好自为之吧。”尕娃子抹了抹眼泪,喃喃讷讷:“只要王哥以后给我作主,我尕娃子就不畏那泼皮癞猴子。王哥,你当真会替尕娃子撑腰?”王瑞贺两眸润红,双手举杯,仰头喝尽,直言道:“他个兔娘养的,不想依然为非作歹,嚣张跋扈,以后,我会盯紧他。”众人倾长诉短,伴着尕娃子随口唱起《相思阙》,相互之间愈加团结和紧密了。 第一三八章 张蔡头寿终正寝 八月未梢,一天胜过一天秋的气息来临。香墅岭看不出任何风雨摧砺的迹象。上官嫦带着范黟辰,两人走进山庄,穿梭在兰蕙园里,赏着园中萧萧秋景。旦望见:满枝红杏透胭红。千株老柏,凌云入宵青冉冉。万节修篁,含烟一壑色苍苍。水漪收,山痕瘦,红叶纷飞,黄花时候。一带粉垣,映墙衬亭茱萸碧绿。一池秋水,波光粼粼偶见鹭鸶。黄鹂鸣脆,粉蝶扑雪,只美了眼福,舒达心旌。上官嫦笑道:“山庄景致你看得厌吗?”范黟辰将手上拿的墨镜撑在脑额上,凝眸四处,笑道:“人若流水,一日不歇。怎能览尽身边景致?”上官嫦抬手捻动胸前串珠,一概以岫玉、翡翠、绿松石和碧玺接珠而成,随意一望,皆是熠熠生辉。上官嫦叮嘱道:“明天我们就要去北京了。一会儿见了我爸妈要有礼貌,知道吗?”范黟辰正要说话,耳畔传来上官仁苍老浑厚的嗓音。两人回脸一望,回廊边牡丹亭下,有女工们围拢上官仁哝长哝短。而正中伫立一个女子,容貌清秀,瘦颊融融,神态谦诚,一身鹅黄衫子,头戴金丝绣的檐边小帽。使人惊讶的是,她一脸泪痕,怀中抱着婴儿。“阿蓉,以后要善待你的孩子,必竟是亲身骨肉嘛。”“先生,阿蓉明白!先生的大恩大德,阿蓉一辈子也谨记在胸。”说完,阿蓉“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女工们见状,急忙将其搀起,上官仁又道:“山庄非你久留之地,你另谋出路,抚养孩子去吧。”阿蓉情至深处,连连叩谢,泪水像断线的珠子撒落满地。上官嫦走上前,问上官仁:“爸,这是怎么回事?”上官仁摆手示意不要过问。阿蓉抱着孩子感恩戴德地道谢后,一个人泪水潸潸地离开。上官仁“嘘”叹一声:“可怜啊,一个命运多舛的女工。”说完,随上官嫦和范黟辰前往毓秀楼。不料,刚一进楼,上官黎和房胤池、金寅钏三人在桌上玩牌斗蛐蛐。“上官嫦快过来。”房胤池看见上官嫦走进来,向她挥了挥手。上官嫦一噘嘴,还未上楼,就听上官黎斥唤范黟辰:“喂,怎么是你?欺负我妹妹就完事了?现在又来找她吗?”范黟辰立时觉得百口莫辩,满脸通红。房胤池板脸吼道:“假如让我知道你欺负上官小姐,小心我们揍你。”范黟辰忙不迭连声道:“我不敢!”上官嫦轻蔑地望望众人,自己上楼换衣裳,让范黟辰独自站着。“喂,会斗蛐蛐吗?”上官黎问范黟辰,目光盯着桌上装着蛐蛐的瓮罐,拿一根细篾枝指挥蛐蛐。范黟辰上前两步,靠近桌边,探出脖子看了一眼。“看什么看,没见过斗蛐蛐?”金寅钏横眉竖眼,下巴几根胡须微微颤动,羞辱道。范黟辰一听,张惶地笑道:“不看了,我站过去就是。”房胤池一面斗蛐蛐,讥嘲地笑道:“他倒是挺会讲话、引诱异性。”三人毫不顾及范黟辰,只自己专注地嬉笑。半晌,上官嫦从楼上走下来。范黟辰转眸一望,旦见上官嫦:远而望之,蛟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绿波。双目湛湛有神,修眉端鼻,颊边搽一层脂粉,当真是丽若春梅绽雪,神如秋蕙披霜。一身蓬蓬裙紧紧包裹丰满的美臀,曲线开张,身段匀称,腰间用金丝软烟罗系了一个大大的蝴蝶结。上官嫦走近范黟辰,媚声细语,旋转半圈,道:“好看吗?”范黟辰上下打量,声如蚊蚋地回道:“好看。”上官黎用余光望了眼上官嫦,告戒说:“当心,别被穷小子诱骗了。”话音刚落,阙美娟扶着萧老太太自房中走出。萧老太太穿一件蝙蝠袖开襟毛衫,胸前挂一串小叶紫檀佛珠,一手捻珊瑚红念珠,一手拄杖,慢慢悠悠。而阙美娟脸映粉雪,微现缅腆,着一件紫青色抹胸裙,温静恬淡。“老太太,今个儿天气确实好,正适合进庄园散步。”阙美娟回过脸像照顾孩童一样,无微不至地灿声道:“早上夫人出门交待了,让我扶着您去瞧瞧冯花匠植花呢。”萧老太太未置可否,望见上官嫦和一个身态健朗,却唯唯诺诺的男孩一起,好奇之余,不免多瞥意一眼。上官嫦走上前,娇声道:“奶奶,您是该出去散散步,这样对身子好。”萧老太太答应着,要往门外走。几人出了门,又遇上玉凤手挽一篮青瓠,从回廊水榭上迤逦走来。阙美娟问:“凤姐,夫人可给你说了话?”玉凤着实一愣,回道:“没有啊。说什么话?”阙美娟说:“早上夫人说了,晚饭煮粥吃,而且特别吩咐是红豆臆米粥。”玉凤“噢”了一声,萧老太太笑道:“吃粥是我说的。天天随你们吃荤菜,我这副老骨头快僵腻了,瞧,快走不动路了。”话一落,上官嫦、范黟辰和阙美娟、玉凤四人全被逗笑了。 大家正伫步兰蕙园里说笑呢,尕娃子贼眉鼠眼地从柳树荫下经过。阙美娟扶着萧老太太,笑道:“尕娃子肯定去找黎哥了,这两天他俩总是神神密密。”萧老太太捻动珊瑚珠,望见冯花匠在藕香榭菊蓠下种花,说:“美娟,咱们瞧瞧去,冯花匠忙些什么事。”上官嫦问范黟辰:“黟辰,鲍臻芳再找过你吗?”范黟辰搔着后脑勺,苦笑一声,道:“她给我打电话,我没接哩。”上官嫦看见阙美娟手扶萧老太太进菊蓠园,笑道:“你当心被那个玉面狐狸精勾引了,知道吗?咱们也过去瞧一瞧。” 且说尕娃子蹑手蹑脚地走入毓秀楼,发现上官黎和两个朋友正在斗蛐蛐,就站在一边观望。房胤池道:“那小子整天和你妹妹在一起,别弄出什么事来。”金寅钏笑道:“姓范那小子长得标志有范儿,像个电影明星,身板硬朗有形。你妹妹肯定喜欢上人家了。”上官黎手拿细篾枝,在瓮罐壁沿上挑引着蛐蛐的斗志,随口道:“上回,我本想教训他,但那小伙儿会说软话,让人心无憷计。”一回头,尕娃子向他挥手,便把细篾枝交给房胤池,自己抽身出来:“怎么样了,你打探到消息了吗?”尕娃子努着眼色,悄声道:“黎哥,你也真胆大,不怕淑茵小姐知道寻死上吊?”上官黎心里登时一岔,将尕娃子唤出门外,好声安顿道:“这件事只能你知我知,千万别让外人知道,明白吗?”尕娃子一脸迷茫地眨眼,回道:“黎哥,我咋总觉得你……”上官黎肃脸相视,忙问:“我咋了,不就是想认识个女孩吗?”尕娃子悠悠地笑道:“你这是背叛,要是让淑茵小姐知道了,吃醋不说,难有好结果。”上官黎一听,不耐烦地摆手道:“行了,别说了,继续打探情况,最好同余鸯接触一下,从她嘴里套出点话。”尕娃子目光温静地凝视上官黎,觉得自己渺小的像只蝼蚁,狠劲一咬牙,回道:“那我就再帮你一回。”上官黎心下一横,拍拍他的肩膀,高兴地道:“好兄弟那就看你的啦,事成之后,我有重赏。”上官黎坐阵指挥完,又返回楼内桌旁。房胤池和金寅钏唏唏笑道:“黎哥,该不会又有啥艳福好事,瞒着兄弟们?”上官黎目光一凛,苦大仇深地道:“什么艳福好事,甭瞎猜疑了。” 且说庄园菊蓠畔,阙美娟和萧老太太目睹冯花匠将一株株含苞待放的秋菊栽植沃土里。冯花匠笑道:“每年秋季,我都要将温棚里的菊花移栽此处,按照上官先生的意思,菊花儿耐看,耐寒,九月栽成,十一月底还有花开。”阙美娟给萧老太太搬来一个瓷墩,让她坐下。萧老太太道:“在北京的时候,花期只能到十月,北京天冷,花儿不耐活。江南杭州就大不同了,四季如春,让人犹心欢喜。”阙美娟笑道:“老太太,南方究竟养人,北京太寒冷。再说您岁数大了,怕着个风寒,摞下个头痛腿酸的毛病。”正说话呢,山庄外走进一人。阙美娟只顾帮冯花匠栽花,丝毫没注意到。那人走进来,东张四望,发现有人在一排菊蓠畔,于是晃悠地走来。他不是别人,而是阿牛。两天前,听阙美娟说想吃煎蟹,这日便煎制好,一个人拎着饭煲箱来找阙美娟。未等走近,凝眸一看,发现是阙美娟,心中一喜,直起嗓子喊道:“美娟,”阙美娟耳畔带风,回脸一瞧,起身走近。阙美娟问:“阿牛哥,你咋来了?”阿牛心慌得象兔子一般乱窜,将饭煲箱打开给她看,笑道:“你不是想吃蟹嘛。诺,我给你带来了。”阙美娟一听,脸面微红,一股温馨甜蜜之感涌入心间。萧老太太眯目瞟了一眼阿牛,旦见他肌肤美得像庄园里的海棠,眼珠像乌黑的玛瑙,黑发有丝绸般的光泽,衬衣虽有些破旧,但穿在身上却有种嵬美之感。“给我就行了,你走吧,让人看见多不好。”阙美娟接住饭煲箱,想要打发阿牛走。萧老太太“嗬”了一声嗓,笑问阙美娟:“小伙子是谁啊?长得瞒魁伟。”阙美娟笑道:“老太太,他是阿牛啊,专程从斜阳谷给我送蟹。”萧老太太又道:“那别打发人家走嘛,和他唠唠嗑嗑,瞧一瞧香墅岭里的景致。”阙美娟看了看阿牛,五官棱角分明透出一丝清纯,脸膛饱满,眉梢上扬,目光中充满怜香惜玉之味,濯人英气。又兼挺鼻大嘴,嘴角倔强地勾起,浮出一抹傲然无畏的坚忍。阙美娟道:“老太太说话了,你是留是走,你自己看吧。”阿牛环望四周,园中郁郁葱葱,风景旖旎,虽有几分不舍,还是果断道:“那我就走吧,怕老太太笑话我。”说完,恋恋不舍地踅身要走。萧老太太看出眉目,笑道:“小伙子,既然来了,就多玩一会儿嘛,别听美娟那么说,其实她想让你多待一阵的。” 毓秀楼内,梁雪姨独坐于房中,慎思一番,觉得上官黎在处理灵童的事情上欠妥当,一时暗自替他较劲。客厅里,传来上官黎和朋友逗引蛐蛐、喧嚷的声音。房中麝兰的淡馨之味极是浓郁,使人久坐之后,有微薰之感。雪姨浅浅画了眉儿,脸上搽了些胭脂粉,穿一件香槟色挑花轻罗小裙,整条裙子像是一堆晕染后盛开的花簇。她走下来,走出毓秀楼,在庄园漫无目的地走,直到看见阙美娟和冯花匠在菊蓠畔种花。 上官嫦与范黟辰走出山庄,来到莫愁湖畔散步。范黟辰将手轻揽在上官嫦腰细如束的身后。上官嫦绾了绾鬓边松散的发,目光像一束月光下的幽辉冷晕。上官嫦静静地沿湖畔往前走,看着一只鹭鸶驰声飞过,看着湖畔芦苇一簇簇白色花蘂,心里无比惆怅。她不经意间想起了哈男,那个曾令她爱恨纠结的男孩,曾经的缱绻,曾经的绸缪,使她有种深深的负罪感。上官嫦围了围蚕桑丝绸纱巾,一颗泪珠滚落脸颊。范黟辰一看上官嫦情牵意惹,双手捧住她的脸庞,旦见一张脸庞秀丽妩媚,端庄成熟。上官嫦睫毛轻眨,顾盼闪烁地道:“我有点累了,一想到学校生活,就让我有一种罪恶感。”上官嫦走上一处岩礁。礁畔浪花迭起,像朵朵莲花纯白俏美,上官嫦屈着双腿,深深埋下头。湖畔的风吹动长发,一缕缕在空中飘舞,两人久久地坐着,耳畔传来悠扬的歌声。 香墅岭里,尕娃子走出毓秀楼,经过兰蕙园时,被阙美娟唤了过去。阙美娟问他为何左顾右盼?尕娃子却只笑不答。阙美娟发现问不出实话,故而责怼:“淑茵小姐不在山庄,有些事你权当自己的事,给黎哥跑勤快些。不过有些事嘛,你权当睁只眼闭只眼的好,免得吃力不讨好,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尕娃子素来知道阙美娟同淑茵关系甚好,便明白她话中用意。尕娃子道:“美娟姑娘,你别乱猜疑,我尕娃子不会做寐良心之事。”阙美娟双目伶俐,反问道:“这么说,你做了对不起她的事喽?”尕娃子登时一惊,自知话语轻薄冒失,遂嬉皮笑脸。雪姨走来,望见尕娃子龇牙咧嘴地傻笑,笑道:“啥事儿,竟笑得拈花惹草般的醉?”尕娃子攥着一株秋菊,递到冯花匠手中,这边又拿着铲迳自刨土。尕娃子道:“我尕娃子哪会拈花惹草呢,雪姨取笑我了。”阙美娟抹了抹额上的汗珠,问萧老太太:“老太太,你觉得渴吗,若是口渴,美娟给你端杯茶来?”萧老太太微微一摇头,“不了!我不渴。”目光正观望一园秋景。旦见:紫藤绿叶挤挨挨,凤凰凝珠闪莹莹。几株篁竹,几株茱萸,千差万别姿杆秀。缤纷纷芍药喷香,密绒绒兰蕙吐艳,蝶飞絮落,鸟鹊欢啼。雪姨问萧老太太:“您大老远来此,恐怕惦记的是一园景致了吧?”萧老太太一收捻珠,眯眼笑道:“可能你还真说对了,原先在北京,整天留守高楼之上,想撒个风、逛个闲步也办不到。如今在香墅岭,你瞧,我是想出来就出来了。”阙美娟笑道:“若不是老太太身子欠佳,我估摸她呀,每日必要走出庄园逛一圈。”尕娃子说:“这片庄园春光旖旎多好啊,有花有草,还有工人们的影子,谁不羡慕此乃神魔圣地、瑶池仙境。” 一语未了,上官黎带着房胤池和金寅钏走来。他看见尕娃子在篱畔东张西望,将他唤上前:“尕娃子,你个怂东西,咋还晃荡呢?”尕娃子吱唔半天,笑道:“美娟和老太太唤我说话呢,我马上就走。”说完,回身往竹茅楼走。上官黎怕他泄露自己好事,再次唤住:“你可听好,千万不能走露半点风声,否则我要你好看。”尕娃子一听,被唬直了眼,气歪了嘴,笑道:“不会!我尕娃子不做对不起你的亏心事。”上官黎望着尕娃子回了竹茅楼,正要带两个好朋友出庄园,桂花嬷匆匆跑来,道:“阙姑娘,出大事啦,那张蔡头睡薨过去了。”众人诧一听来,皆惊得面色苍白,一语噎滞。上官黎吼声问:“别胡说,怎么回事?”于是,桂花嬷将张蔡头睡在畅椅上,一闭薨逝的过程告诉了他。众人听完,都大惊小怪。上官黎怕晦没了萧老太太,让阙美娟先行扶着回了毓秀楼。剩余几人,包括上官黎、房胤池和金寅钏、梁雪姨等人奔往雁归楼。 张蔡头本是个孤家寡人,时年九十岁高龄,一心指望颐养天年。那年由芙蓉镇领导牵头,将退伍老兵、无后赡养等人员临时安置香墅岭,他便成为当中一员。近三天以来,张蔡头自报身体不适,常有犯困嗜睡的现象。上官仁知道此事,原打算让人带去镇医院做全面的身体检查,谁料,尚未安排,就一命呜呼了。如今他病老归天,无人料理后世,一时之下,成了上官仁的一道难题。上官仁赶回山庄,一看张蔡头脸面发青,双目紧闭,驾鹤西归,一阵长憷短叹。 前后奔波两日,最后,经与镇领导协商决定,由上官仁做主将张蔡头的尸体下葬,至于产生的丧葬费、棺材费、立碑等费用,由镇民政局承担。 这日晚上,众人齐坐毓秀楼里,一面为张蔡头扼腕叹惜,一面扯出话题,为我打抱不平。只听雪姨慢条斯理地说:“张蔡头是个外人,死不足惜,做口棺材就埋葬了。但淑茵是咋自家人,如今抱着孩子回娘家,一住就是一个月,让外人知道,岂不怨怼上官家薄待了淑茵。”上官嫦蜷坐沙发里,说道:“我建议哥明天就接回淑茵嫂嫂,别让淑茵嫂嫂等着急了。”上官仁弹了弹烟蒂上最后一截烟灰,斥骂上官黎:“淑茵一走就是一个月,你的良心不怕受谴责吗?她可是你的媳妇,给你传宗接代的。”梁婉容给上官嫦脸上贴了张面膜,也絮叨着:“灵童虽说有病,但不能一杆子打死一家人吧。你看淑茵,吃、穿、用、行,哪处不入流,哪处不周慎细致?黎儿,你听妈说,不如接受灵童,明年春天带到北京,做手术治疗,万一还不行,咱们另做计较也不迟。”上官黎阴郁着脸,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他在茶杯里倒上碧螺春茶,在唇边呷了一口。上官嫦又道:“昨天我给嫂嫂通电话了,嫂嫂说正想回杭州,既然如此,哥就别迟疑了,快去接回来。”萧老太太躺在山形紫檀木嵌云母石的罗汉榻上,眯着双眼,闭目养神。狮子狗在小杌子上跳上跳下。雪姨问上官仁:“姐夫,北京的医院联系好了?”上官仁一听,坦率地回道:“联系好了,是北京协和医院。”雪姨笑道:“倘若给灵童做手术来了北京,就住我家。我家离医院近,也好照料灵童。”上官黎从烟匣里抽出一支香烟,“哧”的一声点燃,街在嘴里猛吸两口。梁婉容从衣架上取下一条桑蚕丝织凤梨色长巾,裹在一段修长白皙的脖颈上,问雪姨:“这条围巾假如是款绿色,将妙不可言。”雪姨笑道:“你若真喜欢这款绸巾,我就给你再买一条绿色的,你看呢?”梁婉容一听,脱了蕾丝裳,穿上一件槟榔色长袖针织衫,再将长巾搭在脖颈上,道:“是不是这么搭配会好些?”上官嫦一望,掩嘴一笑:“你还当十八岁的姑娘呢,这么搭配又花哨、又显老。”梁婉容便只得作罢,将长巾挂在衣架上。上官仁将烟蒂入在烟灰缸里,对上官黎说:“就这么决定了,明天赶紧上承德接回淑茵姐妹。”说完,进了灵檀斋。梁婉容让阙美捧来一个食萝,说:“大家用点夜宵,一个下午人心惶惶,晚饭也没吃好。” 梁婉容说完,雪姨已拿起一个炸撒子,轻咬一口。上官黎则拿起一块酥粉花糕。皓月临空,清风徐徐,一只夜莺在窗外一声高一声低的清啼。房中充溢着园中花香之味,阵阵沁人心脾。众人围坐客厅中,品尝夜宵之余,闲聊漫叙,不一细述。 第一三九章 鲍臻芳巧旋寅钏 我静坐在炕沿,一面裹紧上官灵童身上的襁褓,一面毫无主张地念道:“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芭蕉叶上雨难留,芍药梢头风欲收。痴梦无人肯搔头,悲欢离合一朝时。”一个月过去了,昨晚,接到上官家的电话,他们答应两日内接我们回芙蓉镇。娘攥着葆君如瀑的黑发,悉心梳一个麻花辫。炕上,搁着葆君将要穿的一件烟罗粉袖蕾丝裳。娘说:“一会儿进村长家坐坐,之后,到徐大娘家看看,上官黎马上来接你们,走之前窜窜乡亲家。” 葆君梳好头发,将勒住头发的猴皮筋松了松,露出白玉无暇的皓腕。她裙裾微动,像湖水泛起涟漪。她秀丽婉约,曲眉丰颊,嫩脸匀红,直是个颇有姿色的美人。 午时阳光灼热,照在人脸面上酥痒痒的,像有蚊蚋的触角在抖动。我抱着上官灵童随在葆君身后走向村长家。一条泥石羼杂的洼地,迤逦地沿伸出去,路两旁全是没膝深的野蒿子。未等走近村长家,传来高亢的狗吠声,愣神间,一条大狼犬横踞屋篱边。葆君一惊,挡在我和灵童身前,正与狗一番博峙,玲珑一闪身从屋里跑出来。“爸爸,”扭头唤了声,村长跨出门槛:“茵茵、葆君快请进!”我们走进屋后,村长一家在吃午饭。只见一张斑驳的褪尽红漆的梨花木桌上,摆着二碟小菜:大煮干丝和卤汁咸豆腐。村长媳妇着一件雪青褊衫,两只臂膀像莲藕一样呈现通透白皙的颜色。她头上盘发髻,以黑丝纱勒护头发。望见我们姐妹登门拜访,赶忙给我们让坐。村长媳妇笑道:“他刚从镇上回来,饭吃得晚些。”村长倒上茶,玲珑则在满屋里乱跳。村长说:“村里有人承包了蔬菜大棚,我给他们在镇上跑贷款去了。”葆君酽酽地喝了一口茶,微微一润嗓,笑道:“村长真有本事,侨祖村的百姓都为此受惠呢。”村长媳妇收拾菜碟碗筷,笑道:“一直想等他回来后,探望你们呢,不想你们就来了。茵茵,你们准备什么时候回杭州?”我目光柔静地注视着,回道:“嫂嫂,上官黎两天内来乡里接我们,所以只剩余两日时间。”葆君望着村长家的土屋,只见硬木雕花床罩镂着象征盛世太平万福葫芦与莲藕图案,年代久远的黄绫腾龙帷帐高高挽起,炕上整齐平摊着一幅刺绣麟凤龟龙的黄缎锦被。村长坐于一旁,热情地询问葆君:“你在杭州的刺绣生活怎么样?想必大有收获。”葆君道:“梁夫人知人善用,投入大量资金,店铺装饰奢华,陈设完备,所以生意也好。这一年的纯利润就是十多万呢。”村长听了,深感吃惊,笑道:“既然生意兴隆,梁夫人应该不会亏待你。”葆君回道:“话虽如此,得梁夫人照应,我和姐姐生活如意。”上官灵童忽然嗷嗷啼哭,村长媳妇问:“孩子几个月了?”我幸福地回道:“四个月了!”材长媳妇掀起襁褓瞅着灵童,心里喜欢掐了掐脸蛋儿,道:“孩子真可爱,怎么哭了,是饿了吗?”我轻轻揭起宽肥的衣襟,笑道:“我想起来,早上只喂了一回奶。”说着,给灵童喂起了奶。葆君攥紧玲珑的小手,拉入怀里。玲珑四岁多点,胸前是红色肚兜,上面印有《喜鹊登枝》图案。村长媳妇笑道:“现在村里最好的玩伴,是铁柱家的金琐,俩人每天吃喝拉撒形影不离。”葆君掐了掐玲珑脸蛋儿,甜声问:“乖,你认得我是谁吗?”玲珑抬起目光露出两个酒窝,回道:“你是阿姨。” 话刚一落,鄢翠枝随倪二狗自屋外牵手而入。两人一进屋,发现我和葆君坐着,不约而同地笑道:“哦,你们也在!”我们一看,鄢翠枝上身一件垂流苏长袖衫,松松露出肚皮,内裳是一件单薄的白线绒衣。耳朵上是一副八宝攒金枝耳钉,胸前带一串铂金镂花项链,衬的脸庞白皙胜雪。她手上拿着两双绣花鞋垫,递给村长媳妇。而倪二狗手上拿着一瓶酒,身上斜挂一件白色二骨巾,两条大长膀肌肉线条分明。鄢翠枝问:“淑茵,我当你们已返回杭州了。”倪二狗笑道:“你这不是催人家吗?回来一趟不容易,咋能着急回呢?”我回道:“两日内,上官黎来接回我们。”村长媳妇对鄢翠枝笑道:“你手真巧,快赶上葆君的手艺了。”鄢翠枝道:“赶了两日,方绣出来,怕你嫌弃我的手艺哩。”我接了鞋垫,细细一瞧,一对鸳鸯在层层叠叠的荷叶下面戏水。中首有“如意吉祥”四字相映衬。鄢翠枝道:“淑茵,邀请你来我家坐坐的,怎么左等右等不来呢?”我揩尽上官灵童嘴角溢出的奶汁,淡淡笑道:“那咋好意思,再说灵童闹得慌,我怕打扰了你。”倪二狗笑道:“想必两位仍对我倪二狗耿耿于怀,我说那又何必呢,都是侨祖村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说时,一屁股坐在炕沿上,将酒瓶搁在四方形小几上。村长笑道:“你肯定馋酒了不是。你瞧,正有客人,只顾咱们自己喝,怕是不好吧。”倪二狗俏皮地回道:“那又有啥,不防让她们姐妹一起喝。”村长望望我们,没吱声,鄢翠枝诙谐地笑道:“既然坐一起,那也少不了喝一盅嘛,再说今个儿说定了,明天中午来我家,我给大家杀鸡杀鹅,村长你给说个话吧。”村长看着媳妇拿来几个酒盅,又在案砧上凉拌两碟小菜,一时未答话,他媳妇笑道:“来了咱家就别见外。往日,都知道倪二狗和葆君好,现如今他成家立业了,活出了人样,葆君你就应该祝福他。”摆上小菜,是肘子拌芥末和咸腌倭瓜两样。倪二狗拧开酒盖,将酒倒入杯盅,回脸笑问:“淑茵来呀,随我们喝两盅。”我照看孩子,笑道:“我们女人家哪会喝酒,再说我奶孩子呢。”村长道:“倪二狗你算了,没见她抱着孩子,想喝叔陪你。”我望了望鄢翠枝,突然想起事,拿起一条西湖水色的蒙头纱,笑道:“对了翠枝,我的这条纱巾就送给你了。”鄢翠枝一听,眸中闪亮,两颊泛红,唏笑道:“这,这咋好意思。”我道:“你就拿着吧,反正我明后天就走了,回了杭州我重新买一条。”村长笑道:“茵茵是我们村的骄傲,人长得漂亮,性格又贤惠。只怕以后回村的机会越来越少了。”村长媳妇笑道:“上回听你娘说,灵童有点毛病?”我心里一怔,未开口说话,葆君笑道:“没事,灵童好着呢,就是有抽疯和痉挛的毛病。”村长道:“那倒不是大事,村里抽疯的孩子不少。”倪二狗举起一杯酒,向村长敬道:“叔,我敬您一杯酒,咱多余闲话也不会说,情义皆在酒盅里。”村长望着倪二狗,心有感触地长叹一声,眼里珠花闪烁。村长媳妇道:“你娘那天还夸赞你呢,说你会疼媳妇,也顾家了。”鄢翠枝抓了一把瓜子,睨了一眼,道:“哼,他还会疼我?我一辈子也不会原谅他。”倪二狗笑道:“你们瞧瞧,就因为那个流产的孩子,她总挂在嘴上。”村长喝尽一盅酒,抬手抹抹嘴唇,拿起筷子夹了一块猪肉肘子衔进嘴里嚼。鄢翠枝问村长:“改年李四那十亩蔬菜大棚转给咱二狗干吧,村长你觉得咋样?”村长眼望倪二狗,一脸热切地望向他,心里感慨,对倪二狗产生一丝莫名希冀。倪二狗自打取了鄢翠枝,整个人都变了,不仅疼爱媳妇,家中农田重活听说也给搭手。村长媳妇向来喜欢倪二狗,从小看着他长大,虽有不尽如人意的地方,可究竟比亲身儿子还看重三分。村长媳妇笑道:“那是好事呀,反正我听说李四不善经营,上回在棚里灌水,就淹掉了所有的蔬菜。”村长凝眉一想,倪二狗是自己的干儿子,现在肯上劲、想干活,的确是件好事,应允地笑道:“二狗,蔬菜大棚不像你家田地上的活,要精工细干,要像照料孩子一样眼勤手勤。”倪二狗笑道:“有叔支持俺二狗,俺啥也愿意。叔,你支不支持一句话。”村长呷了一口酒,喝口茶润了润嗓子,笑道:“那还要看人家李四租不租吗?”村长媳妇按了按村长胳膊,说:“你是村长,干嘛婆婆妈妈的,租不租还不是你一句话嘛?”村长脸上明显带出一丝愠色,因为我和葆君在坐,也因为要顾及倪二狗的脸面,所以两眉一挑,抬高音调,道:“二狗,叔也敬你一杯。这两年你成家有媳妇了,做事有板有眼,叔看在眼里,为你高兴。”倪二狗笑道:“叔就是我的再生父亲,我倪二狗吃水不忘挖井人。”酒喝了后,鄢翠枝给二人各自斟满,莞尔一笑:“我家二狗得益于叔的提携关照。叔,我鄢翠枝也给您和婶敬一杯。”几人坐在炕上把酒言欢,反倒让我感觉有些冷落。葆君给我使眼色,意图是要回家。我尚有些迟疑,村长媳妇道:“茵茵,你也抿一盅酒,虽说在奶娃,也不碍于一杯半杯的。”村长道:“让葆君也端酒。”这样,我和葆君两人各端上了一杯酒。喝完这杯酒,我对他们说:“叔婶,翠枝,我和葆君要回了。”村长一看我们起身,笑道:“那好,叔就不送了,你看叔喝了几盅酒也晕乎了。” 他们把我们姐妹送出屋,一看天色,一团浓云挤压天际,掩盖了先前满眼猩红,仿佛将要塌陷,仿佛压抑的整个世界都静悄悄的。一阵阵风凌厉地穿梭着,娇弱的花草战栗地折服于大地,正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2003年(鸡)农历九月初秋,香墅岭里深绿深绿的枝叶,已然被风熏得泛起轻朦的黄,连带着将那山石上的厚密青苔也染上一层浅金的烟雾。一个礼拜过后,我已身在芙蓉镇家中。藕香榭个把月未见,彼时鲜花开得纷芳匝地,摇曳扑香。我伫步藕香榭一条长长的回廊上,与鲍臻芳观赏廊畔郁郁夺目的荷花。鲍臻芳浓妆淡抹,旦见:翠衫鸳绣金莲小,红袖鸾销玉笋长。上身一件蝶纹针织衫,衫沿以金边叠叠压襟。下身穿一条蓝白牛仔裤。腰间露出一条红色腰带。鲍臻芳笑道:“我等淑茵小姐有几天了,明日将要返校,今日得此一见,真是开心。”我回之一笑,温婉地道:“臻芳妹妹,家中事情繁琐,非一句半句你能明白。这一回去承德,着实让上官家觑看了我。”我掐着一朵白荷花瓣,将叶片衔于唇上,撮起口吹着。鲍臻芳问:“上官家待你好吗?”我蓦然一听,轻捏花瓣的手木然滞于空中,半日无语。此时的我,一袭绿豆绒凤仙领点梅旗袍,披垂长发,脑后只挽一个鬏,鬏以绸带缠环。我的胸前挂一串凹凸有致的瑊石串链,形如珊瑚,嵯桠圆润。七分袖衬出小半截凝脂白玉般的手膀,腕上缠绕碧玉玺串珠,每颗珠子皆镀金溢光。正好应了那句: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指槛露华浓。晚阳斜辉洒满荷塘,落在我身上,像有一层紫色薄纱从头到脚罩住了我。荷叶与菱叶、芦苇的草叶清香久久馨郁。一只竹雀栖在一株篁竹之上,啾啾不停。一阵清风拂过面颊,让我微微感到有一丝凉意。我轻轻挽了挽百鸟巢飞欧亘纱,心里竟有一腔感喟无处宣泄。我说:“臻芳妹妹,这个问题好让姐姐作难。”我欲言又止,一回眸,阙美娟抱着灵童走来,笑道:“淑茵小姐,灵童哭闹呢,现在倒好些了。”我揽住孩子,笑道:“肯定因看不见我的原故,美娟,一会儿冲点奶粉喂他。”阙美娟便又抱回上官灵童,撇脸望鲍臻芳,说:“臻芳上回来找你,你正好不在。”我柔声笑着,紧催道:“我知道。你别让灵童着凉了,快点抱回家。”我看着阙美娟将灵童抱走,一时感激万分。阙美娟由我亲自带回香墅岭,从事家政工作,半年来兢兢业业,从不拖拉。不仅是我,上官家老少都对她格外欣赏。鲍臻芳笑道:“一看她性格就执拗,上回来,竟将我拒之门外,使人哭笑不得。”我目光注视着天边一团阴云,顷刻之间,已凝集成雨,淅沥飘落。我拉住鲍臻芳的手,前往毓秀楼:“快别说了,要下雨了,进楼里说话。”我们汲步往家中走。待步入毓秀楼,雨势已如注哗哗泻下。萧老太太一看鲍臻芳来了,唤至身边。萧老太太抑声顿气地问:“臻芳啊,你怎么来了?上官嫦回学校已有几天,你怎么还没有走嘛?”鲍臻芳见老太太坐在沙发上揉膝盖,于是蹲下身,柔柔缓缓地捶揉:“老太太,我马上也要走了。您的膝痛还是老毛病吗?”鲍臻芳用目光轻轻注视萧老太太,旦见:一副慈善模样,颧骨不高而大,脸丰满如盘,无声笑时嘴角有微微细痕爬满下颔,略小点的眼睛搭配着,是一副佛样的慈眉善眼。虽说脸庞已是松耷下陷,瞳仁中映出的是一片浑浊暗黄的物象,却依然精神矍铄。萧老太太抚摸鲍臻芳那一张娇秀美嫩的脸庞,一样专注地望,旦见鲍臻芳:淡扫娥眉眼含春,情引眉梢笑常在。皮肤白润如润玉柔光若腻,樱桃小嘴不点而赤,娇艳若滴,腮上搽一层胭脂,薄而有致。两缕发丝柔柔拂面,任添几分诱人妩媚的风情,美得无暇,美得不食人间烟火。萧老太太声音和蔼地道:“天气一有变化,我的毛病就犯了。瞧,雨下得有多大。”鲍臻芳双膝半蹲,两只紧握的拳头均匀有力地捶着。而阙美娟坐在藤椅上,悉心呵护上官灵童。窗外雨声漓漓,沿窗棂洇湿了玻璃。昏黯的天色像幕布般笼罩香墅岭,百花在雨水中凋落无数。阙美娟娇声细语道:“老太太您可要保重身子,您说世道多好,放宽心思,再逍遥地活个百八十年,有多幸福。”萧老太太听了高兴,觉得她既会讲话,也亲昵人,笑道:“只要你们常来看看我这老婆子,我就会放宽心思的。”阙美娟笑道:“老太太,您放心,我保管日后常来看您。” 鲍臻芳陪同萧老太太聊天,一直至雨声渐小,夜色浓稠之时方起身。萧老太太知道臻芳要走,身上覆一袭绿若碧湖绣凤凰于飞的软毛织锦披风,想要亲自送她出楼门。鲍臻芳份外欢悦,但极力劝说萧老太太止步。鲍臻芳一手扶稳萧老太太,温言道:“老太太,外面风大雨湿,你千万留步,万一着了风寒,或是摔着、磕着,多不好啊。”我对鲍臻芳说:“今夜月色昏朦,妹妹路上一定要小心。”萧老太太凝眸望望鲍臻芳,心中不忍,翁声道:“臻芳啊,我盼着你多来看我,千万记得再来。”鲍臻芳伫立门口,轻按萧老太太胳膊,嗔怨一笑,道:“老太太您留步。我会常来看您。”说完,走出毓秀楼。我和鲍臻芳伫立花园边,月影朦胧泻下一地昏辉,洒落土润青苔之上,似有一层藤黄色轻浅的蟾光出现。鲍臻芳笑道:“淑茵小姐敬请留步,我就此告别。”我回道:“雨湿路滑,妹妹多留点神。”鲍臻芳给我挥手道别,身后只望见一条欣长的影子愈拉愈长。 鲍臻芳刚走出湿洇洇暗濛濛的山庄外,猛见两个强装作势、贼头贼脑的男子,从树影里飐闪而出。鲍臻芳本来哼着歌,竟被两人怔得语无伦次了。鲍臻芳凝目一看,原来两人不是别人,正是上官黎最好的两个朋友,金寅钏和魏欣。金寅钏穿件粉格子鸳鸯衫,张觑着脸,睁大双眸,上下瞟量鲍臻芳。“喂,你们想干嘛?”鲍臻芳着实一惊,心脏狂跳不止,“原来是你们!”鲍臻芳脑筋一转,继而迎笑。金寅钏笑道:“我们早知道鲍妹妹在山庄呢,一直等你出来,想带你进酒吧坐坐。”鲍臻芳听后倒吸一口凉气,不想自己被人盯梢,于是有些畏葸不前,只道:“这么晚了,你们等我去酒吧?我说金寅钏,你是大脑哪根弦断了,还是哪根神经短路了?”金寅钏道:“相邀你一聚,别无他意。臻芳,一日不见你,我们心神不宁啊。”金寅钏见势不妙,继而悄声询问魏欣应对策略。魏欣一搔后脑勺,淫心刹起,笑道:“还能怎么办?软的不来,来硬的。”两人阴云突变,步步紧靠过来。鲍臻芳知道二人并非玩笑,心虚不已,笑道:“不要胡来,我可要喊人哩。”金寅钏一震,他怕鲍臻芳呼喊,怕自己露馅,故而站稳脚步:“我说鲍妹妹,你大仁大义,同情一下我们哥俩,单此一回,随我们进酒吧喝两盅。”鲍臻芳紧了紧衣领,脸色由红变白,像一朵覆了白霜的秋菊。“不行,明天我就回学校了,晚上要早点睡。”魏欣揉了揉鼻子,深呼一口气,笑道:“你看今夜月黑风高,清爽怡人,正乃佳人约会的好时机,你何必顽固不化,强词夺理哩。”鲍臻芳笑道:“我‘强词夺理’?但今晚实在不行,真想喝酒,等我从学校回来,我再邀约二位,意下如何?”金寅钏一听,有点犹豫,不想魏欣厉声回绝:“今晚我们哥俩有兴致呢,你就别婆婆妈妈的。”说着,一抬手揽住了鲍臻芳。而鲍臻芳至此顿然醒悟,惊愤之余,驳斥道:“我告诉你们两个,胆敢再胡搅蛮缠,我可要报警了。”说着,从一只红色貂皮包中取出了手机。魏欣对此陡生憎恨,上前两步欲要强夺手机。鲍臻芳见两人毫不妥协,趁他们疏忽大意,抬腿朝柏油路上狂奔。“鲍妹妹,你给我们站下。”金寅钏和魏欣同时喊道。两人一瞧鲍臻芳逃跑,才反应过来,她已然跑出数十米之远。恰好,一辆出租车自胡同巷道中驶出。司机一看有女孩拦车,“嘎”一声,停住了车。“司机同志快开,有淫贼骚扰我。”鲍臻芳呼救道。司机机警地向后一瞥,果然发现两个男子奔来,机警地道:“姑娘别怕!”出租车司机一踩油门,忽的一声,车像离弦之箭,飞速消失在茫茫夜色中了。 金寅钏和魏欣望见鲍臻芳逃走,两人满脸懊丧,双双坐在柏油路畔的花圃上。鲍臻芳坐上出租车,越想越气,一怒之下拨通芙蓉镇派出所的报警电话,将两人拦劫自己的情况告诉了警员。结果,当天夜里,金寅钏与魏欣在网吧被派出所警员逮捕问讯去了。 第一四零章 高富帅钟情渔女 莫愁湖上静悄悄的,清风吹拂璩鸯清瘦的双颊,将遮在面上的白色纱巾掀开。她轻划竹篙,向岸上靠拢,看见余鸯已立在岸上观望,不由得嗔怨:“姐姐,采摘莲蓬有何用处?你瞧,已经熟透了。”余鸯取下一条木署蚕丝围巾,笑道:“这个嘛,你就不懂了。‘本草纲目’里说,莲蓬籽乃上好药材,能抑燥怯热,通肠消食哩。”璩鸯豁然贯通,将一只盛放莲蓬的木盆俯身挪下了竹筏。余鸯环望湖面,只见一缕金光穿透紫色烟岚,像撒在湖面上灿粼粼的碎金子,平铺其上。碧湖澄澈,一望无垠,远处芦苇丛和菖蒲丛中游出几只鹭鸶,若隐若现地游向广阔湖面。偶尔出现一只竹筏,从湖的一岸划向另一岸。对面岸畔浓密得连风也吹拂不起的芦苇荡中,有人划着竹筏在其间捡拾鸭蛋。璩鸯坐在岸边清数莲蓬,一共六十枚。她做完这一切,直起身抖了抖沾在裤腿上的茈草叶,顺手摘了一朵菖蒲花。“真累!能歇一天就好了。”余鸯将莲蓬装进一个袋子里,嘴里咕嘟地抱怨,谁料一转身,裤角让蕨枝拌出一条裂口。“嗳呀,真倒霉。”余鸯一脸诧愤地坐在草地上。大约坐了一会儿,余鸯突然站起身,背起一袋莲蓬,对璩鸯说:“我把这些莲蓬送回家,然后,找个裁缝收拾收拾裤子。你歇一会儿,再摘一些莲蓬,中午我来接你。”璩鸯满口答应,一直看着余鸯走上湖堤,沿凤凰木夹荫的柏油路而去。 璩鸯刚移过目光,尕娃子从岸堤绿柳后飐闪出来。璩鸯一看,他头戴一顶鸭舌帽,身穿套胛鼻烟色衣褂,下身是一条宽肥的能灌满风的裤衩,脚上是一双荑草编制的草鞋。尕娃子一步三趔趄,待走近,未开口说话,先倒了鞋壳里垫脚的沙石,穿好鞋子,哂笑道:“璩鸯,我找你几天了,总算找见你了。”璩鸯心里咯登一怔,攥紧手里遮面纱巾,问:“尕娃儿,你找我有什么事么?”尕娃子见四觑无人,将璩鸯拉拽到一边,笑道:“我是受黎哥的委托,特意给你稍话来的。”璩鸯愈是一惊,睁大眸子问:“黎哥给我稍话来?”“嗯!”尕娃子使劲点点头,“黎哥说了,让你想开点。”璩鸯迷茫极了,凝思一想:黎哥究竟给我灌得什么迷糊汤?又想起前日险些被调戏,吓得失魂落魄逃回家的情形,不禁一个激灵。尕娃子一看璩鸯态度和缓,贴近脸庞,暧昧地说:“黎哥给我安顿了,今天晚上要来湖畔,有话想对你说。”璩鸯一听,瞬时,娇白得脸蛋儿一片绯红。她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把岸上的渔网拖上竹筏,将那只木盆也抱上去,拿起长篙,伫立竹筏上。“璩鸯,你别走嘛。”尕娃子发现璩鸯要撑篙离开,忙不迭阴阳怪气地笑道:“今晚八点,不见不散。”璩鸯脸色难看,内心羞怯,像是没听见一样,一撑长篙,“哧溜”一声,竹筏漂荡开了。 临近午时,毓秀楼内氛围欢悦。玉凤做好午饭,将各道热菜摆上了桌。因为雪姨为上客,梁婉容就安排玉凤特意烧制了热菜。椭圆檀香木的大餐桌上,已摆满了美味菜肴:蒜片炒蔊菜、辣炒蚬子、爆炒鸭胗、葱烧海参、清蒸蛏子、豉椒凉瓜牛肉、萝卜牛腩煲和糍粑鱼。凉菜有:鳄梨鳗鱼五彩卷、夫妻肺片、紫薯苦瓜盅、香椿苗拌豆腐、豆瓣酱腌籽姜和腌雪里蕻。碟、碗、盘和盏一律换以镀金印花的器具,两瓶酒是产自德国泽巴赫酒庄WeingutSelbach-Oster的红葡萄酒。除此,还有一瓶中国贵州茅台酒。高脚杯中已盛上半盏葡萄酒,萧老太太杯中只有微许椰乳果汁。众人齐坐于桌旁,唯独不见上官黎的影子。梁婉容心里既着急也生气,一怒之下,吩咐大家开宴。餐桌旁落坐有上官仁、梁婉容、中首萧老太太、再依次有雪姨、葆君、玉凤、阙美娟和我。十一点半整,大家准点开餐。 上官仁举起一杯酒,脸露红云,粲笑道:“今日是淑茵回山庄与雪姨共聚于此的一回。在香墅岭里,人人都为我上官家族的兴旺发展出过劲、谋过力。这一杯,仅代表个人敬大家一杯。”话音一落,众人纷纷举起酒杯,一示同乐。雪姨道:“上官家族有今日之辉煌,源自于上官仁励精图治地打拼。这座震撼江南的香墅岭就是最好的佐证。我们为他饮尽此杯。”说完,一仰头喝尽杯中酒。萧老太太笑道:“我老太太不喝酒,就以饮料代酒吧。”上官仁笑道:“妈你随意。”我望了望雪姨,一身艳红着装,带一串浑圆白净珍珠项链。一直以来,她唯独偏爱于我,在上官家为我争取地说了许多好话。我轻声道:“雪姨,您吃菜呀。”雪姨长眉斜扫入鬓,雍容尔雅,嘴角勾出一抹笑靥:“茵茵,我吃着哩。”梁婉容望了望众人,笑道:“大家坐在一起,仅管随意,放开吃菜。”玉凤问梁婉容:“夫人,今日菜烹制的如何?”梁婉容未说话,上官仁笑道:“好!每道菜皆有不同特点。你瞧这道豉椒凉瓜牛肉,色泽鲜亮,汁肉酥嫩爽滑。我最喜欢这一道菜。”萧老太太道:“我尝着也是不错。玉凤,你的厨艺八成又有进步了。”玉凤腼腆一笑,举起一杯酒,敬道:“老太太,这楼里楼外,数您最看得起我玉凤,从未嫌酸厌辣,这杯酒我敬您。”萧老太太一看,拿起酒杯,毫无二话喝尽了。萧老太太道:“今日唯缺黎儿不在身边,他要是在就更热闹了。”梁婉容哼了一声,给萧老太太夹了一块蔊菜,板脸道:“妈,你就别管他了。吃菜。”阙美娟一手搂抱上官灵童,一手拿着筷子夹菜吃。我怕她不便,马上接手过来。玉凤道:“美娟真会照看孩子,只要她抱着,我就没听见灵童哭闹。”众人看着阙美娟,旦见:身穿小薄衫,衫袖上有一只展翅欲飞的凤凰,以金丝或银线相辅绣成。一痕雪脯,肌白赛雪。耳朵上是一对铜钱大小银坠,左右打幌。而她腕上一串金丝楠木佛香珠圆润散光,让人看得眼睛都花了。“玉凤、美娟!”梁婉容举起一杯酒,笑道:“自打有了灵童,你们两个是最忙的人了,又要呵护老太太,又要照看灵童。我敬你们二人,以表心意!”玉凤和阙美娟相视一望,急忙举酒相迎。“夫人,这是我们应该的。”阙美娟不卑不亢地道,“先生、夫人待我们好,大家都有目共睹。我们保佑老太太身体健康,保佑灵童手术成功,保佑上官家平平安安!”梁婉容听了很高兴,从包里拿来一沓钱,笑道:“鉴于你们工作踏实、勤恳,本月工资每人添五百。”玉凤和阙美娟顿时喜上眉梢,齐声恭敬道:“谢谢先生,谢谢夫人。” 正说话呢,上官黎醉醺醺推门迳自走进。众人一望,旦见:上身是一件柠檬黄印卡通T恤,下穿一条纯白卷裤管的七分牛仔裤。短板寸,额脸丰润,鼻梁沁汗珠。手执一根湘竹湖丝洒雪鞭,气昂昂地大嚷:“千刀杀的畜生,亏我白养了它。知道我喝了酒,愣是没让我骑上去。”我一听,脸色一沉,身子僵直未敢一动。萧老太太回脸,用目光扫视,见上官黎醉态翕翕、放荡不羁的样子,笑道:“孙儿快坐,全家老少属你火气最旺。”上官黎将湘竹湖丝洒雪鞭狠狠地往地毯上一扔,一屁股坐在小杌子上,抱着狮子狗的头,缄默不语。梁婉容望了望,对众人说:“甭管他了,咱们吃饭。”于是上官仁笑道:“听说王瑞贺要迎取葆君姑娘了,是真的吗?”葆君坐在一旁,听见问话,脸登时泛红了。“上官,你怎么好在众人面前提说这个?”梁婉容按了按他的臂膀,笑道:“葆君,你别害羞。全是自家人,说说,是真的吗?”萧老太太凝神望葆君,一脸倾羡。葆君一袭绣菡萏软素素长裙,裙裾上密密麻麻一圈花纹,衣襟上皆镶真珠翠领,几根纤长翎毛,贴在胸前,好像一件做工精美的晚礼服。她一头秀发分挽两束,垂于胸前。额上卡一个璎珞玉簪,直是秀色照人,恰似明珠美玉,纯净无瑕。葆君垂目琢磨手腕上一串南红玛瑙玉链,没抬头望他们。我一望,急忙解围:“先生、夫人,葆君上回给我说,年后王瑞贺要提亲呢,其他事倒也未提及。”萧老太太抓住葆君一双纤纤葇荑素手,抚挲道:“这丫头和美娟一样,是标致的好姑娘。”梁婉容笑望着,将腕上一只镶金和田玉镯抹了下来:“茵茵,这只玉镯是昨天我和雪姨在镇上买的,我觉得色泽太亮,”梁婉容说着,将玉镯递给我:“若是你喜欢,你就戴上,反正我的玉镯多着呢。”我双手捧起玉镯观赏,质地圆润光滑,温凉浑厚,镯面上雕琢着灵芝、寿桃的图案。“怎么样,你喜欢吗?”梁婉容慈声问。我笑道:“妈,这是您的镯子,茵茵不敢要!您还是自己戴着。”梁婉容婉约地笑了笑,只好收起玉镯。阙美娟问萧老太太:“老太太,眼看秋凉了,您的膝盖能受得了吗?”萧老太太笑道:“这几日还好,只怕再等一阵子就有变化。”众人说说笑笑,相敬如宾,一旁的上官黎躺在沙发上闷头倒睡。玉凤拿着汤匙给萧老太太碗里盛了些醪糟,笑道:“平日里老太太最喜喝我做的醪糟,老太太您多喝些。”上官仁半脸酡红,眸中溢醉,笑道:“茵茵嫁入上官家,真是受苦了,我每每想起,都问心有愧。凭良心说,她是用自己的善良和诚挚换来的今天。”阙美娟笑道:“淑茵小姐是我的榜样,我美娟最佩服她了。”玉凤道:“淑茵小姐自打有了灵童,整个人都变了,更富有女性的温柔劲了。”我抱着灵童心不在焉,葆君轻扯我的襟角,笑道:“姐,人家在夸你呢。”我抬起头,脸庞绽笑如花。谁料,上官黎一毂辘站起身,道:“她那是‘东施效颦’,我从未见过有哪个女人会像她那样装聋作哑的。”他悻悻指责,使我陡然一怔,险起碰落上官灵童手里攥着的一只塑彩泥人像。“黎儿,胡言乱语什么呢?”梁婉容赶忙起身,将他按倒在沙发上,“你喝多了,回房间休息。”上官仁望望他,俨然一个酒色之徒,气得眉毛胡子一抖,怒斥道:“看你像什么样子,整天不学无术。”萧老太太见此情状,加之坐陪好一阵了,借机颤巍巍地直起身:“我说上官,别责怨孙儿了,一个喝醉酒的人,装糊涂吧。”她拄着凤殇藜木杖,拿着香巾揩了揩唇角,缓步走向阳台。 众人一看萧老太太退场了,便不由纷说从桌旁起身。梁婉容对玉凤和阙美娟说:“你们收拾杯盏碗筷吧,我看他们爹俩儿也喝了不少。”众人各自忙碌,葆君带上给梁婉容欣赏完的一件绣品,走回了梦蕉园。而我抱着上官灵童坐在椅子上,正想起身回雪琼楼,上官黎摇晃身子气咻咻地又指责:“这个家没一个能给我作主的。偏生了个嘈笑掉牙的累赘、包袱。整天哭丧着脸……让人瞧见都丢人。”听了一番话,顿然,我的五脏六腑快被气炸了,顿觉扭忸痛苦。上官灵童嗷嗷地啼哭,我想转身离开,他却拦住了我。他看上去凶神恶煞,像一个毫无教养之人,睁大眸子,怒视着:“今天……今天你必须回答我!”我的脑海一片空白,一缕檀乌发丝轻遮于眼前,只觉得天花乱坠。刹那,我无耐地一闭双眸,滚落下两滴眼泪。上官仁和梁婉容发现情况不妙,急忙迎上前,将上官黎推坐至沙发上。梁婉容立声喝道:“你耍什么少爷腔,耍什么威风,难道非要茵茵给你下跪求饶吗?”上官黎却似铁石心肠一般,横眉竖眼,直撅撅地盯着我。“淑茵,快点回答我。”他大吼一声。梁婉容又被一声唬了一跳,一抬手“拍”,在他脸上搧了一巴掌。“犯什么傻劲,活糊涂了?坐好!”这一巴掌,震得大家无声无息。萧老太太小脚一搠一搠地走来,白眼一翻,一跺拐杖,气骂道:“都反了,喊得喊、叫得叫、哭得哭。这个家还让我待下去吗?”上官仁睨了一眼,我已掩面哀泣不已。他走近,轻声呵护地说:“茵茵别怕,他就是喝酒了。你先回雪琼楼,这里由我和夫人对付。”我遂应允着,抱着灵童步履沉滞地走出毓秀楼。 夕阳斜照,莫愁湖畔阒寂无人。上官黎身着烟灰缎子箭袖长褂,襟上青紫丝线绣了只苍隼,毛羽爪啄逼真飞扬,眼里点了微许青翠,灵光闪动。他脚步蹀躞,像个幽灵一样走向湖畔。大群大群的野鸭和鹭鸶扑棱羽翼飞进芦苇荡中,夕阳辉芒稀稀疏疏撒满湖面。时间已逾八点半,按照事先约定和计划,他已足足守候了半个时辰,但依然未看见璩鸯的身影。于是,上官黎那颗骄躁不安的心,像一盏息灭的灯,逐渐冷却。他大口地吸烟,一手揣进裤兜里。一直等到九点,他知道璩鸯若再不出现,恐怕他的希望已化为泡影。他灰心丧气正要踅身返回,一个人从灌木丛里闪身而出。 幕色里,上官黎定睛一看,是璩鸯的姐姐余鸯。“黎哥,你在等我妹妹吗?”余鸯用一种温静、礼貌的口吻问。上官黎的心一阵纠结,脸色由苍白变为粉红。望着余鸯,身着秋衫长裤,乌黑的发梳到一边拢成髻,眉梢上挑,星眸湿寒并无泪意,神态张畏。“我是在等她,”上官黎窘笑着,将烟蒂弹入湖水里:“你怎么来了?”余鸯站在数米开外,一副若即若离的样子,镇定地道:“黎哥,你是有家室之人,这一点大家都很清楚。黎哥,请你面对现实,正视淑茵小姐,不要贪图一时儿女情长,毁人害己。”她铿锵有力地说着,眸中早已含满泪珠。“这个我明白!”上官黎上前一步,余鸯却退后一步,“你不要怕我,我上官黎只是希望,希望和你妹妹做知已、做朋友。”余鸯一听,愁眉紧琐:“但你已超出朋友的界线。”上官黎觉得进退两难,又不忍心就此霸手,便软语温存地肯求余鸯,让他同璩鸯见一面。余鸯望着眼前男人,全身上下隐约有王者之风,举手投足间翩若惊鸿。她想到上官黎殷实雄厚的家族背景,想到上官黎妄自尊大、傲慢无比,心里波澜不止。上官黎见余鸯迟疑不决,开导道:“人生求一知已是何等幸事。虽说我有家室,有妻儿,但只有璩鸯知道我心中所想。”余鸯婉言相拒,道:“黎哥,你还是另寻她人吧。璩鸯的身世你已知晓,她已经很不幸了,难道,非要致她于不仁不义当中吗?” 上官黎在早上喝了酒,仅管中午小憩了一会儿,但此时还未完全清醒。他双手揣在裤兜里,脸上白里透红,红润光泽。夜色渐已朦胧,湖上,传来潺潺的水声和浪花拍击岩礁的声音,其余便不见任何响动。一派月华如水,与湖面水纹相衔,直望得月光若灿,星光斑斓。湖畔芦苇深深,一丛丛白色花蘂在月光中摇动,像是狗儿竖起来的尾巴。 时值九月,湖畔夜凉如水,蚊蚋挥之不去。上官黎耐着性子问余鸯:“璩鸯是否提说了我?”余鸯用一根树枝不停地在空中挥舞,以驱赶盘旋在头顶的蚊蚋。她看见上官黎目光牢牢地盯着,内心慌怵。“没有!她什么也没有告诉我。”上官黎哼了一声,揉了揉酸涨的眼眸,笑道:“既是如此,我直能听天由命了。余鸯,算我打扰你们姐妹了,就此告辞!”他双拳一握,与余鸯告别,沿湖畔踉跄地回了山庄。 “谁伴明窗独坐?我和影儿两个。 灯尽欲眠时,影也把人抛躲。 无那无那,好个凄惶的我!” 夜色融融,阒静清幽。香墅岭雪琼楼里,我怀抱上官灵童靠坐在房间一张琉璃榻上,望着一弯皎月和撒进房间的月光,心上沉吟怅然。桌上,放着一只四四方方的木奁,盖面上还漆着丹朱色的古朴花纹。我方才从里面取出一件簪发的蝶钿璎珞,尚未阖上奁盖。不经意间,我听见上官黎走入房中。一回眸,他那双窨黑的双眸正无所事事的乱滴溜。“黎哥,你回来了?夜已深沉,灵童早已睡着了,你也赶紧休息。”我走近,想帮他更衣。谁知,他一挡手,将我回绝。他走近床榻,使人深感意外地探了一眼上官灵童,然后脱了衣裳,一个人去洗漱。 第一四一章 史钗滴泪送请柬 早上落了一场雨。雨过天晴,一轮喷薄欲出的火球自天边隐约浮现。雪琼楼北窗外,一堆危石环抱假山,沿山高高下下遍种数百竿翠篁竹,映着纱窗一片浓绿。遥见池水粼粼,荷叶重叠。我的床头,叠一床白绫三蓝绣花薄被,摆一双三蓝绣花絮满香兰玫瑰藤叶的凉枕。上官灵童躺在床榻上,鼻翼一触一吸。我坐于床边妆奁前,拿着篦梳轻缓地梳青丝。窗外海棠树上传来黄鹂的啼叫,一声声直催得人心间茫然。一只粉蝶轻飘窗前,像一片凤凰木的树叶,一掠而过。我扶了扶两鬓,将一朵剪了枝茎的紫鸢尾压入发窝里。 上官黎又一夜未归,使我感到无比寂寞和空虚。我撇下上官灵童,一个人走出楼来到园里。花园一面遍种海棠,惨绿愁红,残花飘零。西北角叠石为山,苍藤碧藓,斑驳缠护,沿山嶙峋,层层水柱飙升,绕着一带矮矮红栏。栏畔几丛茱萸,百叶重台,映着楼角朝阳,别有一种袅娜之致。我身着一件镶花边浅橘云蝠线绉单衫,下面是百折红粉裙,步态缓缓地走在石板路上。刚一转入回廊,阙美娟带着阿牛哥自藕香榭走来。“淑茵小姐,你早!”阿牛秃袖小衫,双臂粗实,首先与我热切地问话。刹那,我有些惊惚,苍白的脸孔上陡现因羞耻而颤动的痉挛。“阿牛哥来了,好!这样早么,”我语无伦次地回话,声音颤颤发瑟,“你一定是从斜阳谷而来,是吗?”“你猜对了。你瞧,”阿牛打开拎着的一个饭煲箱,“这里面是新蒸的大闸蟹,我特意带来,请淑茵小姐品尝。”我笑道:“你一番盛情,我心领了。”阙美娟见我悠悠漫步,用胳膊回挽,问:“灵童呢,姐姐怎么一个出来啦?”我微声一笑,回道:“在床上睡着,我甚感寂寥,所以出来走走。”阙美娟一听,满脸微笑,道:“万一醒来怎么办?姐姐好糊涂。”“那,”我犹豫地咬着嘴唇。阙美娟道:“还犹豫呢,走!我们随姐姐进家里聊。” 我们步入雪琼楼,一股清馨的香味飘绕家中,让人舒坦。阙美娟美目环视,见靠窗桌上一个古磁器里盛满清水,斜放几枝素心兰、水栀等花。客厅一张木案上,置一架梅花断纹木琴,琴梆上放着一束郁金香。阙美娟道:“姐姐房里为何搁着花呢?”我一面给阿牛沏茶,一面扭头笑道:“昨晚葆君来了,是她从园里剪来。”阿牛呷了一口茶,说:“大闸蟹是专门给你和上官黎带来的,现在还冒热气哩。”我坐在一旁,随手拿起一把描摹《金陵十二钗》的镶金折扇,徐徐展开在手。我苦笑道:“可惜他不在,否则……”阙美娟问:“难道黎哥又没回来?”我笑而未答,阙美娟又道:“姐姐还没吃早餐吧?夫人早上唠叨,说你们总是邋里邋遢的。” 阿牛打开饭煲箱,笑道:“既然黎哥不在,那淑茵小姐就尝尝,免得一凉,失了鲜味。这是我爸今早特意为你们蒸制,用的是上好的花椒、大蒜、回香、桂皮(肉桂)、郫县辣酱。” 谁知,阙美娟从厨房拿来碗碟,正要给我盛蟹,上官黎带着房胤池橐橐地走进房。一进房间,我们正唏唏笑笑。“黎哥,”阙美娟直起身,“正说您呢,早上蒸的螃蟹,快来尝尝。”上官黎斜睨了一眼,脱了白色衬衫,露出黑色二骨巾,淡然道:“我不想吃。再说大早上吃什么螃蟹。”他走进卧房,从衣柜里翻找衣裳。而房胤池望见硕大嫩黄的螃蟹,搓手直呼:“此乃上品美味,错过了岂不可惜。”说着坐下来,捧起一只吸溜地啃吃蟹肉。我们则相顾失色,你望我、我望你,一时哑然无语。上官黎从衣柜找了一件略显花哨的薄衫,套在身上走出来。“房胤池,看你那点出息,没吃过螃蟹吗?”他指责着房胤池,鄙薄地嘲笑:“好了,我们快点去骑马。”房胤池便放下螃蟹,用餐巾纸抹了抹嘴。“黎哥,”阙美娟唤了一声,“为什么不能坐下来,陪淑茵小姐吃一顿早餐呢?再说,”未等话说完,上官黎直截了当地说:“住嘴!你少插嘴,我家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你一个仆人知道多少?”说完,带上房胤池甩门而出。我呆呆地望着他离开的身影,心间一憷,泫然泪下。一霎那,我卑微的自尊心深受残害,无所依傍。阙美娟望见我哭泣,一时措手无助。阿牛将饭煲箱重新阖盖好,阙美娟默默地将碟碗收拾了。床榻上,上官灵童睁开双眼,不停地张望床头上降红色幔帘。“姐姐,我看黎哥心猿意马,他的心根本不在你身上。”阙美娟说着,拿着抹布擦试桌子。我坐在床榻边,低声饮泣,一缕鹅黄色晨光自窗棂外静静地射入房间。阿牛眸中黯淡,脸色骤变,望见我伤心,有些尴尬,于是起身告辞。阙美娟走近,说:“姐姐,阿牛要走了,我去送送。”我揩揩眸中清泪,抬起迷茫悲怆的双眸,一声不吭。 山庄外一片宁静。墙角危叠假山环绕水池。四周有翠竹秀丽掩映,兰蕙、海棠点缀其间。阿牛无心观望园中景致,刚要走出山庄,迎面碰上一个长眉曲黛、搽粉扑香的女孩。此人不是别人,而是史钗。她身着纱衫,腰系一条百折罗裙,手拿一个请柬,兴冲冲地直往山庄走。阿牛认得面前姑娘,由于常来山庄,就知道她同葆君的关系。阿牛问道:“你好,想必是来找葆君的?”史钗登时一听,止步回望。见身边男孩眉如炭画,鼻翼丰润,两腮微鼓,像是一个滑稽的绅士嘴里嚼着一块糖。“你认得我?”史钗面色微恬地一笑。阿牛笑道:“怎么不认得?我常来山庄,能看见你。”史钗上下打量,虽穿着素朴,但身材挺拔,形貌端正,于是颇生好感。“原来这样。”金钗媚眼一瞟,温柔笑道:“那你还有事吗?我要去送请柬。”阿牛忍不住问:“谁的请柬?”史钗回道:“当然是我的。”阿牛感到奇怪,接着问:“你和谁的?”史钗刚要开口,又改口:“你问这个干嘛?你又不来。”阿牛憨憨一笑,回道:“那也未必,未必!”说罢,一抬脚离开了香墅岭。 史钗一看阿牛离开,首先来到梦蕉园,未见葆君身影,一踅身迳直前往雪琼楼。此时,我在窗下支颐凝坐,眼前像有雾帘遮了视线分辩不清事物的影迹。显而异见,我的夫上官黎性情突变,使人匪夷所思,又捉摸不透。这一点,我始料未及。在我单纯的思维意识里,他是出于对我的真爱、挚情,才迎取我进上官家族的。但短短两年时间,他就变得不可理喻,像发了疯的公狮子野蛮咆哮。我知道这一切皆源于上官灵童。自从降世后,不幸患有先天性的病疾,就埋下了一个伏笔。不幸的降世在声名显赫的上官家族来说,是一种反差、是一种轻亵、也是个笑话。我毫无半分主张,心中懊恼,替上官灵童捏了一把汗。我的儿啊,从娘身上掉下来的骨肉,你可真将为娘害苦了。 我轻抬衣袖,拿毛巾揩抹泪痕。秋阳灿灿,照耀得人脸上热烘烘的。微风从窗外拂进,能嗅出有栀子花那淡雅清淑的气息。我走近上官灵童,想将他抱起,再走回毓秀楼,却木然听见史钗在门外唤。 我开了房间,一抬脸,史钗满脸欢笑,溢于言表。我问:“史钗,你终于舍得来看我了?”史钗轻步走进房间,未拿出请柬,只有满脸嘲笑:“看来黎哥又不在家,我们的淑茵小姐怕是又在享受寂寞了。”我目光随意瞥视,糟糕透顶的心情使我狼狈不堪。“妹妹说什么话?”我轻哼一声,将上官灵童放在床榻上,“他是一个死心的野鬼,浪荡的公子哥,天生在家闲不住。”史钗将请柬搁在桌上,发现搁着一碟螃蟹,背负双手踱了几步,笑道:“姐姐喜吃螃蟹吗?看来是新鲜的哦。”我回道:“它不是我做的,是美娟的男朋友送来。”史钗“噢”了一声,油腔滑调地道:“姐知道我为何而来?”我乍一听来,心里茫然,发现桌上搁着一个水印双喜请柬。“谁的?”我声调抬高八度。“还能有谁?”史钗将请柬拿起来,递给我,“我和韫欢的。”我一听更惊讶了,慢慢翻看请柬,送柬人果然是史钗和韫欢。“史钗妹妹,那要祝贺你了。”我狐疑地扫了一眼,放下请柬,“原以为你们在过家家,没想到是当真哩。”史钗脸色微微冷凝,嘴角勾出一抹无耐的愧意:“姐早知道史钗的丑事,还怕见不得人吗?韫欢不嫌弃,已是对我的一种鞭策和信任。姐,这个月八号,《江南酒楼》,你可一定要给我史钗赏脸啊。”我注视着她,心间腾然涌出一片浓浓的惆怅。我看着娇若鲜花一样的史钗,握住她一双素素葇荑,呵怨道:“你的事自然是姐姐的事,你放心,那天我和葆君给你捧场。”史钗一听,一双妙目注视着,滚出两沁泪珠。“我史钗这辈子最大的快乐之事,是相识你们姐妹,而最大的不幸之事,就是……”她欲言又止,我打断了话。“史钗妹妹,嫁给韫欢开心吗?”史钗眸中闪烁,像是一个姑娘面对母亲的责问,好像有些激动,弯曲的双眉蚯蚓似地扭动着。她在脑海里将自己和韫欢从相识、相知、爱恋,到结为连理,所有的前前后后,倒放影像带似地一帧一帧滤了一遍。其实,在被恶贼夺掳贞操之后,她就笃定相信,将永远无法面对韫欢的爱。不仅如此,她相信韫欢已是今生唯一。“淑茵姐,我,”史钗有点哽咽了,她的手在颤抖,她的心在颤抖,有一点惭愧,“除了韫欢,我还能相信谁?所有的人都知道我史钗龌蹉的往事,所有人的都会像看着怪物一样看我,不是吗?河以成渠,木已成舟,我没有回头路了。”我静静倾听史钗娓娓地诉说,幡然明白,自己不正如她一样,永远没有回头路了。史钗眼眶里涌动无言迷茫的泪水,长长的眼睫毛沾湿带泪,负怨凄美。“淑茵姐,”史钗一抽手,神情有点诧异,“我听说黎哥不喜欢灵童,是真的吗?”话音一落,我登时不中伤怀。我眼神躲闪,脸庞痉挛,心中一个寒战,直想哭出声。史钗丝毫未觉异样,只观望一旁的上官灵童。我说:“何止不喜欢,他根本是要置我们母子于不仁不义之中。”史钗一怔,回脸眈眈地问:“姐,有那么严重吗?姐,这话不能乱讲啊。”我轻哼一声,鼻子一触,眼眸一软,一滴泪顺颊滑落。史钗这才相信我所说并非诳语,继而为我变得焦虑凄惶。 史钗走以后,上官灵童又哭闹起来。我给他喂了奶,好一阵宠哄。想到雪姨在毓秀楼里,抱上他去找雪姨说话。 且说上官黎带着房胤池来后苑骑马,谁知,上官黎给马佩戴好鞍髻,刚一跨上身,竟被马尥了一个蹶子,从身上翻滚下来。房胤池见状捂嘴偷笑,趁机泼一盆冷水:“我说阿黎,你别逞强了,这马你三日不见,就生疏了,小心被马踩在蹄下。”上官黎手执一根湘竹湖丝洒雪鞭,在厩圈一甩,“啪”一声,掷地有声打在秃裸空地上,道:“你个白眼畜生,非要老子三请四求不成?哼,看老子怎么□□你。”说完,一撩长鞭,向马身后抽。那马自知上官黎要抽打,扬起脖子咴咴一阵啸叫,听得人十分悸恼。上官黎问房胤池:“你看怎么办?这畜生不识好歹,今天不听我使唤哩。”房胤池抓耳挠腮地使劲一想,最后想出一个办法。“黎哥,你就听我的,将它牵至湖畔喂草,等吃高兴了,肯定乐意你骑它。”上官黎见别无他法,凝目一想,最后点头应了。上官黎牵上马,直往莫愁湖畔。待来至湖畔,上官黎发现四处绿草茵茵,藤藓滋长,将马拴在一棵柳树上。房胤池笑道:“黎哥,你是先伺候好了再使唤,还是先警告再由它?”上官黎坐在一堆茈草上,拿着石坷拉往湖面掷,不好气地回道:“管它娘的,若不是老子骑它,明天就让我爸卖了。” 房胤池手拿手机,拍摄湖面美景,旦见天高云淡,几朵轻薄云团裹着金色的阳光落在莫愁湖平静的湖面上。一群欧鹭,从芦苇丛中惊叫飞出,掠过湖面,落到湖中心的岩礁上。湖畔有丛丛菖蒲,叶全缘,排成二列,肉穗花序,花梗青绿,佛焰苞叶状。一望之下,紫红黄白诧紫夺目。上官黎心里愤懑,取笑道:“你没游历过美景胜地,难道也没见过野花野草?”房胤池叹道:“你真甭说,我除了逛过几回杭州,还真没四处游玩过哩。”上官黎撇目望了望,懒洋洋地躺在草地上无心答睬。他顺手揪下一枚蓇葖果,含在嘴里。 大约过了一会儿,上官黎起身手牵缰绳,纵身一跃,骑在马背上。“好家伙,你可终于消停了。”说着,一抖湘竹湖丝洒雪鞭,勒马向灌木丛中走。 第一四二章 窝里捣女工逞蛮 我静坐于床榻边,双手捧书,一面翻阅,一面照看上官灵童。我的床上垂挂一顶烟柳色秋罗帐子,配锦带金钩。床上铺一领龙须席,叠几床白绫刺纹薄褥,和玄黑捻金凤纹缎被。窗外月华如水,洒落一派辉煌。夜莺高啼,从遥远的山背后,一直传入香墅岭。夜色斑斓,我分明觉得整颗心在沥沥滴血,分明觉得我待字闺中无人问。 我望望门上悬挂的绎色纱盘银丝帘子,随窗外拂进的秋风,一阵一阵摆曳。冷不防,上官灵童放声哭闹。我悉心哄宠,但他依然无休无止地哭闹,万般无耐,我用襁褓围裹好,将他抱出房间。我走出楼外,伫立一道影壁旁,只望见园中静悄悄的,除了一只夜莺没完没了的啼叫,偶尔还传来几声青蛙的声音。藤萝垂挂于影壁上,花草葳蕤,沁香扑鼻。几丛茱萸杂生在侧,偃向篱栏,将其环护。月色落在我身上,有淡馨的清草气息夹杂中间。我正要前往梦蕉园,蓦地,从长廊上传来一阵“橐橐”的脚步声。当我看清楚是尕娃子的身影时,便急忙唤道:“尕娃子,你站下!”尕娃子回头一望,一株海棠树下站着我。“淑茵小姐,大事不妙,两个女工掴脸扯发,挥刀动棒,正在打架哩。”尕娃子说完,已跑入毓秀楼。紧接着,从竹茅楼里传来喧嚷的打斗和哭叫声。 一刹那,我惶惶张张起来,而尕娃子带着上官仁,还有雪姨和梁婉容已从毓秀楼出来。梁婉容发现我围着一条宝石蝶真丝巾,伫立一株海棠树下,叮嘱道:“淑茵,看护好孩子,啥也甭管。竹茅楼有女工打架。”阙美娟随之走来,我把上官灵童交给她,经不住好奇,也朝竹茅楼跑去。竹茅楼掩映在一片由桑、松、槲、柘环抱的绿荫里,有星星点点月光透进来。一条大理石平铺光滑的小路,蜿蜒逶迤地伸入竹茅楼内。门窗上,悬挂一串一串熏制好的火腿和鲫鱼。工友们白天晾晒的衣裳,搭在竹篱上。突然,一群女工惊声尖叫着逃出房间,伫立竹茅楼外,战战兢兢。上官仁快步上前,质问女工:“人在哪儿,是谁招惹事非?”一群女工瑟缩地挤在花圃边,伸手朝房间指指。“上官先生来了,大家让一让。”一看见上官仁,有人对聚拢在门槛边的女工们大嚷一句。女工们回脸一望,是上官仁,便纷纷让出一条道。梁婉容和雪姨,身后是我和尕娃子、王瑞贺,我们涌入房间一瞧,原来女工沙棘花受伤了。只见她面色苍白,肤凝如脂,嘴唇渗血。宛似涂膏,头发凌乱,目光惊惧,一副惶恐不安焦躁的神情。而另一个女工,年岁稍小,约摸十七八岁,一身湖蓝长裙,身材纤瘦细高,一条外裸的臂膀上有被指尖挠抓过的丝丝血痕。她看上去妖妖袅袅,又像一只全神贯注盯着人望的鸡雏。上官仁环目一望,一把锃亮的尖刀血迹斑斑地扔在地上。“怎么回事?为什么闹事?”上官仁厉喝一声,望见沙棘花倚在窗沿上,捂着受伤的小臂。谁知,质问了两声,沙棘花也没有回答。但,一个女工叽叽喳喳,像只乱叫的麻雀,说道:“她们因小事拌嘴。上官先生,还是先给沙棘花医治刀伤吧。”上官仁气得七荤八素,眼皮蹦蹦乱颤,心脏也扑通扑通地跳。雪姨告诉梁婉容:“捅伤人是要追纠法律责任的,先问清楚好。”梁婉容听了,对上官仁说:“上官,问清楚原因,免得她们吃上官司。”上官仁再看那年岁稍小的女孩。一头长发披两肩,裙胸上绡了两只白蝴蝶。淡扫蛾眉,星眸低缬,香辅微开,忍不住扑簌簌落眼泪。“姑娘,究竟咋回事?是你捅的沙棘花?”那姑娘只嘤嘤低泣,望得人心如刀绞,于心不忍。她一横双目,转瞬间,又像个泼蛮的市井贫妇,大声道:“是她怜不知耻,坐在门廊前洗衣裳,搞得到处湿淋淋、水汪汪的。”沙棘花低哼着,一声不吭,那姑娘又道:“她素来喜欢招惹是非,大家提醒了好几回,偏当耳旁风。今天又和我摆普,使人委实恼火。”有女工道:“她们因鸡毛蒜皮之事,争阋得面红耳赤,搧耳掴脸,上官先生,依我看,两人都活该。”我走近沙棘花,说道:“沙棘花,打归打、论归论,你给上官先生说明情况啊?”沙棘花眼泪潆潆地望着我,像有天大的苦衷无法倾诉。半晌,她两痕泪如溶溶月华直坠下来,在青绿鲛绡的衣裾上勾留不住,于满地霜华上溅落两点,眼见得又浅了,干了。窗外月光斑驳影碎落在她那张惊惧的脸孔上,一只裸露的小臂上鲜血汩汩如注。雪姨悄声对梁婉容说:“这些女工都不容易,我看别太为难姑娘们了。”梁婉容未置可否,目光依然直视她们。而沙棘花面庞苍白无色,深垂睫毛,泪花飘零。我拿上一条毛巾裹在她的手臂上,有心袒护,却无力挡阻。上官仁双手叉腰,心里焦急。他在墙边轻轻踱步,一双铆钉尖头裸靴,踱起来步伐凌乱。那姑娘又道:“我向上官先生要求,从今往后搬离这幢茅楼。”上官仁一听,眉毛上扬,淡淡道:“奇怪,不在茅楼住,你想住在哪儿?”那姑娘回脸指指身后窗外,回道:“住那——”众人随指的方向一望,正是香墅岭里的另一幢竹茅楼。上官仁见两人暗暗较劲,一时不知所措。我轻声道:“爸,别太为难她们,先给治伤重要,日后慢慢处置她们。”上官仁摇摇头,胡子乱抖,脸膛涨紫,无耐地一回手,让人搀扶沙棘花赶去医院包扎。 我们走出竹茅楼,望见新月东升,苍穹深静,满庭花影,袅袅婷婷。梁婉容问上官仁:“我看那小姑娘刁钻霸道,此事处理不妥,恐怕会累积恩怨,导致矛盾再次升级。”雪姨亦说:“两个女工一样泼蛮,桌椅板凳全被扔得散了架。”上官仁扭头说:“淑茵,你与那女工是好朋友,应该开导她,同别人相处最好忍让一些嘛。”我手上攥着宝石蝶真丝巾,心如刀割地回道:“爸,我会劝导沙棘花的,请您放心。”我们返回毓秀楼,阙美娟将灵童交给我,自己回房间休息了。萧老太太从山形紫檀木嵌云母石的罗汉榻上起身,拄着凤殇藜木杖走近上官仁,道:“上官啊,究竟出什么事了,这么着急?”梁婉容道:“妈,你别担心,两个女工闹矛盾呢,还动了刀子,我们前去处理了。”萧老太太深感吃惊,一脸愁云,琐眉问:“怎么还有这种事?都是出门打工的,怎么不能相互牵就一下哩。”雪姨坐在沙发上,梁婉容便也坐下。上官仁进了书斋,拿起桌案上的《中庸》字贴,一个人心乱如麻地研究。窗外秋风吹进客厅,鲛绡白帘徐徐飘动。窗台上,一盆美人蕉开着艳靡的花朵,阵阵花香随处四溢。画眉在木笼中乜斜眼向我们望,有时会啼叫一声。东墙之上,悬挂一副《富春山居图》,由红酸枝装裱出的边框在灯光下鲜红如榴。雪姨见我抱着上官灵童在客厅晃悠,说:“淑茵,你别老站着,坐下嘛。”我侧目嫣然一笑,唇角缓缓地弯出一丝柔缓的弧度,声音婉婉地说:“雪姨,孩子一直吱吱哑哑,现在倒困了,我哄他睡吧。”梁婉容在一盏香壶里添了些茉莉茶叶,给我倒上一杯。我拿起杯盅,轻嗅一口,立时觉得清雅的香气熏得五脏六腑透明了一般。萧老太太打了一个哈啾,回身走向房间。阙美娟又走了出来:“老太太,我猜呀,您想要休息了。来,我扶您回房。”她手挽萧老太太的臂膀,两人慢慢走进房间。梁婉容问:“黎儿又在外面耍呢?”我微微迟疑,感到哑然无语,强掩欢笑道:“好像和房胤池在一起,晚上,晚上应该回来。”梁婉容听后,一想,觉得话里有话,忙不迭追问:“应该回来,那你的意思他经常不回家?”我正要辩解,上官黎一推门走进。梁婉容目光注视他,淡淡地说:“正说你呢,你倒回来了。”上官黎醉蔫蔫的,翕翕然,飘忽忽走近梁婉容。只见他穿一件金丝绒立领长袖衬衫,两袖高高挽起,露出的手膀上带着一块名表。“嗯!”上官黎哼唧了一声,坐在沙发上,拿起一只杯子,将茶水猛然灌进嘴里。雪姨见此情形,欲诉无语。 且说竹茅楼里,沙棘花从医院回来,心里感到无比凄凉和孤独。宿舍里,除了有姒丹翚,还有四位添补进来的小姐妹。只听姒丹翚道:“不知道上官先生怎么处理,恐怕会扣除年终资金吧?”一个姐妹坐在床上做刺绣,连讥带讽:“你怎么连她也打不过,她可比你小三岁呢。”另一个姐妹接话道:“话不能这么讲,那姑娘有男人撑腰,长得又漂亮,说话伶牙俐齿,声高压三分。”沙棘花默不作声地坐着,一只手拿着一只镜奁往脸上照,自嘲道:“幸亏没让她抓着脸,否则……唉!”姒丹翚笑道:“我看你也没吃亏,她那两条手臂上全是你的指甲印,血汪汪的。”沙棘花忧声叹气地绾了绾鬓间青丝,放下镜奁,一个人走近窗边,往外面张望。秋月下,一树海棠婆婆盈盈,像仙女望月。月辉洒落一地,好似秋霜冬雪漫在青草上,树梢上。沙棘花心想:倘若有个男人保护就好了,也不至于势单力薄。这竟让她一阵心痛,正是:“命薄佳人,情锺我辈。海棠开后心如碎。斜风细雨不曾晴,倚阑滴尽胭脂泪。恨不能开,开时又背。春寒只了房栊闭。待他晴后得君来,无言掩帐羞憔悴。”姒丹翚闲来无事,拿起剪刀喀嚓喀嚓地剪纸,絮叨说:“昨日,听说上官仁要给女工调换宿舍,今日你们就打架,我想这回我们未必住在一起喽。”一个姐妹道:“怕啥,反正同在香墅岭里,抬头不见低头见呢。”姒丹翚又笑道:“我早受够了,这回一定让上官仁给我调换个单人宿舍,哼,我好歹是个领导。”沙棘花一手撑下巴,眸中悄然带泪。她心境枯索像一潭死水,毫无涟漪。小臂上的疼痛让她微微疲倦,而内心惊悸,仍对那个泼辣的女孩微感畏怕。正独自想得出神呢,秦嗣嗣穿着秋衣秋裤,拿着一把梳子,笼起一手黄梢梢分叉的头发,一面梳一面走进来问:“你就是抱着葫芦不开瓢,老是一根筋。要是我说,你就不该同她动手,自己吃亏不要紧,使我们姐妹牵瓜带秧。现在可好,我们东一个西一个,分住各处竹茅楼里,连说话也不方便了。上官先生怎么说?”沙棘花怫然伤怨,一脸阴阴沉郁,趿着拖鞋,将秦嗣嗣拉到床前坐下:“还能咋说,两人都有伤,各自承担各自的呗。”秦嗣嗣微一凝顿,笑道:“你们发现没有,那个女人真实称,在上官仁面前,居然给你们求情说软话呢。”沙棘花问:“哪个女人?”秦嗣嗣道:“就是淑茵小姐的雪姨,长得精瘦精瘦的。”几位女孩一想,果真想起雪姨说过的几句含带人情味的话,不禁对雪姨油生敬意。 一日,斜夕西挂,昏霞满天。后苑池塘畔飞来一群欧鹭,或歇栖、或剔翎、亦或吟鸣,景象颇为壮观。女工们发现后惊喜之余,伫立回廊水榭上观望。雪姨用了晚餐,闲来无事,一个人散步至此,看见女工聚拢一处,谈笑自诺,好奇之余,便靠近她们。女工秦嗣嗣撇眼一瞧,雪姨一身云白软缎阔袖回纹兰字长衣,腰间系挑罗蓝丝绦,脚上一双磨砂牛皮细跟踝靴,腰枝素利,轻笑嫣然,已伫立身后。秦嗣嗣回望雪姨,笑道:“雪姨快来,瞧那群欧鹭。”雪姨问:“这是什么鸟?”秦嗣嗣回道:“这是莫愁湖上的欧鹭。”雪姨畅然欢笑,望见一池荷花盛放在夕辉中宛如雕金镀银一般,每片荷瓣皆凝珠带露,娇嫩鲜美。荷畔一叠枯赭山石上,覆满绿绒绒毛密密的青苔,苔上落有欧鹭,近旁几丛翠竹上亦落有欧鹭。暮霭微生,花气空蒙,烟痕淡沱。众女工和雪姨望得出神,不料,从垣墙之上跳下一只跛腿老猫,迳往欧鹭扑去。“嗳呀,哪里来的猫?”秦嗣嗣一声惊呼,女工们也被惊惧住了。雪姨还没反应过来,“哗”的一声,一大群欧鹭霎时伸展双翅腾飞上天。有女工大叫:“快赶猫,把它赶走。”雪姨望此情形,不免好笑。雪姨自语道:“笑话,一只猫,就妄想逮住一大群欧鹭吗?”秦嗣嗣说:“这片庄园里常有一只猫,想必就是那只了。”雪姨问:“那猫若是常在,鸟儿们岂敢再来?”说笑间,欧鹭皆四散逃走,暮色之中,只剩下一群女工素美的身影。 我走出毓秀楼,眼看天色已晚,天边悬浮一轮新月,明皎如磐,似微有轻寒洒落一地。我心想着要尽快托人拿回在镇上干洗的一件衣裳,就急往竹茅楼那边走。刚走向兰蕙园,雪姨和女工们迎面走来。“茵茵,”雪姨唤了一声,浅笑道:“先头看了一场好戏,可惜让猫儿搅乱了心情。”我诧异地问:“雪姨在看什么好戏?”秦嗣嗣笑道:“池塘畔栖落一群鸥鹭,可惜扑出一只猫儿,都惊飞了。”雪姨又问:“谁抱着灵童?”我回道:“妈抱着给喂奶粉呢。”秦嗣嗣轻目一望,我身着素衣素裳,一头如漆乌发,脑后梳了一个反绾髻,髻里插一只仿古紫凤钗,耳上的红宝石耳坠摇曳生光,气度雍容沉静。我问秦嗣嗣:“秦妹妹,沙棘花的伤势咋样了?”秦嗣嗣回道:“伤口快愈合了,淑茵小姐,谢谢你总牵挂她。” 秦嗣嗣说完,准备与女工们离开,我想起事情,马上唤住。“秦妹妹,你等等。”我走近,笑道:“烦劳你帮我做件事。”秦嗣嗣笑道:“淑茵小姐仅管说来。”我望着她,说道:“我在镇上一家干洗店送了件衣裳,明天是史钗大喜的日子,我要穿呢。倘若你不忙,就帮我拿回它吧。”秦嗣嗣听了,直点头:“那好啊,我帮你拿来,你说是哪家店?”我笑道:“大钟楼下的‘蓝色雪精灵’店。” 秦嗣嗣受我嘱托,不敢迟缓,踏着月色步履轻快地走出香墅岭。我手挽雪姨的臂膀,两人哈声笑语地踅上回廊步入毓秀楼。 第一四三章 旧雇厨拜谒夫人 一大清早,葆君就灰头秃脸地前来雪琼楼。我从洗漱间出来,听见有人敲门。我打开门,葆君轻轻环视房间,低声问:“姐,今天是史钗大喜之日,我来借你的那件衣裳。”我微微一愣,问:“妹妹,你说的是哪件衣裳啊?”葆君笔划道:“那件紫貂绒领如意襟,胸前绡两片梅花的旗袍。”我茫无头绪地一听,说:“史钗新婚之日,你穿旗袍不合适吧?”葆君道:“姐,你给我就行。” 我感到无可耐何,一手笼着满头乌檀黑发,一手掀起挂在门上的绎色纱盘银丝帘子,蹑手蹑脚地走进卧房。上官黎躺在卧房里发出鼾声,床榻旁的红酸木云纹摇篮里,上官灵童睁着眼四处张望。我打开衣柜,挑出那件旗袍拿在手上,将要返身,上官黎醒了。“这么早拿衣裳干什么?”他冷不丁问。“今天是史钗新婚之日,你不知道吗?”我回着淡淡地说。上官黎坐起身,露出胸膛和胳膊上发壮的肌肉。上官黎摸着后脑勺说:“哦,我想起来了,前日,韫欢给了我邀请函。”我走出卧房,将旗袍递给葆君。“你先别走,”葆君转身之机,我唤道,“给我梳头发,笼一个发髻。”葆君没吱声站住了。我坐在妆镜前,默默地让她梳头发。妆台上,搁着两件卸下妆的金钗银饰,我拣起一支蝶纹金钗,递给葆君:“这支钗怎么样?”葆君摇头:“不好,太显金。”我只好再拿起一支紫凤钗:“这个呢?”葆君看也未看哼了声,拿起妆台上我常用的两个玳瑁梳子,笑道:“我看就这个吧。”上官黎从卧房走出来,望了望葆君,问道:“茵茵,你也参加婚宴吗?”我回道:“请柬都送来了,自然要去的。”上官黎走进洗漱室,一面刷牙,一面问:“那灵童咋办?”我说:“交给美娟就好了,再说你妈不也在嘛。”葆君为我梳拢好头发,喷上定型膏,接着在两鬓各卡一个玳瑁梳子。我侧脸照镜子,问:“妹妹,好看吗?”葆君笑道:“当然好看了。”我直起身,穿整齐衣裳,抱着上官灵童随葆君走出房间。 雪琼楼外飘着霏霏小雨。我问葆君:“妹妹,你去毓秀楼吗?”葆君淡淡一笑,回道:“不了!我回房间收拾收拾。”说完,直往梦蕉园走了。环一眼山庄,亭台楼阁,水榭闲亭,尽沐在薄雾轻雨丝丝袅袅之中。西北角叠层山石,嶙峋突兀,偶尔几竿翠竹,几丛凤仙,青碧苍幽。兰蕙园中溢香扑鼻,株株花束吐蕊清馨。一棵古松苍翠修直高入云宵。墙边茱萸发新枝,近旁一株海棠红艳胜火,一缕清香随风飘散。我踩在明亮如镜的大理石水墨方砖上,匆匆往前走,不想玉凤唤了一声:“快点来,别让孩子着凉。”我一看,玉凤挽着一只竹篮,里面是一些从早市上买来的早餐。玉凤推开楼门,我们走了进去。玉凤换了鞋,趿上拖鞋,说:“天说变就变,天刚亮时还好着哩。”我说:“还说呢,早上是史钗的婚宴,我要前去参加!”我搂着上官灵童伫立窗下,拉开鲛绡轻绸窗帘,望着园外。玉凤说:“听说晚上罗教授要来,夫人让我准备一下呢。”我笑道:“那好嘛,有客人来,总要招待人家。”正说话呢,雪姨走出房间,只见雪姨烟黛微颦,一件湖绿色纺绸衣衫,蓬蓬袖露出半臂,正如雪里梅花,比寻常消瘦三分,笑道:“哪个罗教授呀?”我眯目一笑,回道:“他是爸的好朋友,在省城住,常来看望先生。”雪姨“噢”了一声,刚要坐在沙发上,阙美娟掺着萧老太太走出房间。只见萧老太太身穿牡丹丛长袖薄袄,头上挽起一个圆鬏。一手捻佛珠,一手拄拐,笑道:“茵茵今天倒来的早呵?”我回道:“奶奶,今天是史钗姑娘大喜之日,前日,我不是给您提醒了嘛。所以早些过来了。”萧老太太凝眉一想,脸露笑容。玉凤将早点摆上餐桌,上官仁和梁婉容还没有下楼,就让阙美娟唤他们下楼用早餐。阙美娟手扶楼梯刚上两步,梁婉容走下来。阙美娟道:“夫人,早餐准备好了。先生呢?”梁婉容道:“他一早出门办事了,晚上才回来。不必管了,咱们用餐就好。”阙美娟走下来,给我们往杯中盛果汁。我望了望梁婉容,穿一件一字领包臀貂绒毛衣,披着一头波浪鬈发,气定神闲地走来坐在餐桌旁。“今天吃什么,有没有特别不一样的?”梁婉容问玉凤。“有的夫人,”玉凤把一碟江南腌丝瓜小菜摆在桌上,“瞧,一碟小菜,是特意从超市买来的,近来市面上卖的畅销。”除了一碟腌菜,另外,还有脆炸撒子、咸淡豌豆、熏腊腿三样小菜。萧老太太让玉凤在碗里倒上牛奶,我又把剥了壳皮的鹌鹑蛋递给她。梁婉容问:“茵茵,听说你今天早上要参加史钗的婚宴是吗?”我拿着筷子,夹了一块腊腿放在碟里,说:“是的妈,你怎么知道?”梁婉容笑道:“昨天听美娟说的。”我回脸望望阙美娟,正怀抱灵童伫足阳台上望画眉。雪姨问梁婉容:“既然是别人的婚宴,那肯定要参加,你是让她自己去吗?”梁婉容问:“茵茵,你怎么去呢?”我咽下一口菜,回道:“妈,我和葆君走着去就行,反正不远。”梁婉容微一凝思,说:“应该让黎儿送你们姐妹,怎么好失了身价?”萧老太太回过脸,笑道:“史钗那丫头也聪明,我记得那年大雪,后苑梅花绽开,由她们随我去赏的花哩。”雪姨问:“都有谁陪伴你去的?”萧老太太屈指一念,道:“有我的上官嫦,有史钗、有映薇,还有……”梁婉容轻睨着,说:“还有一个是醉春,妈,你就别提说她了。”玉凤走出厨房,手棒一个小碟对我们说:“我给你们煎了几块酥油陷饼,你们尝一尝。”雪姨一瞧那陷饼,外黄内酥,薄皮带陷,干脆诱人,夹起一块搁在碟中。雪姨品尝后,微笑道:“嗯,还真不错,很酥脆。”萧老太太经不住诱惑,也夹起一块,结果梁婉容和我也各夹了一块。窗外雨声渐大,透过窗棂,一层紫岚薄雾轻缓地浮于尘中,雨注沿窗棂洇湿了玻璃,一盆美人蕉绽出夺目的柠檬黄。画眉在笼架间欢悦地跳动,引逗的上官灵童咯咯傻笑。阙美娟见我吃完早餐,问:“小姐,中午去参加宴会,恐怕要有一个时辰吧?”我笑道:“美娟,我和葆君喝完喜酒,立刻回来。”雪姨望见窗外细雨绵绵,担心地说:“现在雨正大,你们姐妹怎么去呢?”梁婉容说:“让黎儿送她们去。”我紧琐眉头,心里也有一丝疑虑,还未回话,葆君一个人走进毓秀楼。 众人回目一望,葆君一袭淡青春罗夹衫连系着一条水墨百折的罗裙,裙裾上以金丝绣了大朵菡萏,花瓣上以粉红勾边,层层叶脉浮于碧波暖水之上。一头青丝挽发髻,缕缕垂丝飘耳鬓,毫无半分修饰,只显露伶俐净爽。而她窄腮上搽着一层淡红脂粉,小唇上涂一点红膏,当真若三春梅红,寒冬娇花。一串紫水晶项链,又映衬得她肌肤胜雪,吹弹得破,娇嫩无欺。脚上一双石榴红皮鞋,使她像一位古典美女。她左臂上挽一只浅青小包,包上有一圈吊穗,右手撑一把油壁伞,既不失活泼俏丽,也让人眼前一亮。 葆君走了来,正要与我说话,梁婉容问:“葆君,用了早餐了吗?若是没有的话,一起用餐。”葆君立在江南丝质地毯边,声音娇柔道:“夫人,我在员工食堂吃过了。”我回脸问:“妹妹,你有什么事吗?”葆君笑道:“史钗给我来电话,说是让我早些去给她帮忙呢。”“是吗?”我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你就先去吧,但外面下着雨,你怎么去?”葆君回道:“瑞贺找了一辆车,我坐着车去就好。”雪姨对我说:“我看雨又小了些,如果有车倒方便了。”王瑞贺也走进来,给萧老太太和我们问了好,对葆君说:“外面的车在等你。”于是,葆君随他往外面走。还没走出门,萧老太太唤住了:“葆君,你等一等。”葆君停下脚,笑道:“老太太您还有事吗?”萧老太太拄着拐小脚一搠一搠地走近梁婉容,说:“给我拿五百块钱。”梁婉容一听,遂问:“妈,你是要给史钗搭礼?”萧老太太笑了笑,回道:“那丫头总归有情,待人温柔,会侍奉我。我看着舒服,给搭上礼钱吧。”梁婉容应着从包里取出钱,递给了她。萧老太太道:“葆君,把我老太太的好意转告史钗,说我老太太祝她幸福哩。”葆君笑道:“好的老太太,我知道了。”他们走出毓秀楼,在一片淅沥雨声中走出了山庄。我抱着上官灵童坐在沙发上,刚要给他喝奶粉,上官黎走进来。我一望,见他打着一把伞,上身是一件蝙蝠袖休闲衫,下穿一条青白色九分牛仔裤,脚上一双黑色休闲鞋。他将伞扔在地毯上,坐在餐桌旁,夹起酥油陷饼大口嚼。用完早餐,大家坐着各有各的事干。近些日子,雪姨在葆君的指导下,正在学习一些针法刺绣,坐在藤椅上绣一副《晚秋垂钓》。梁婉容则在沙发上看古装电视剧。大家谁也没有注意到,此时,自庄外走进一个人。 大家一看,原来是毓秀楼前任厨仆金胥申。旦见金胥申:一身青素衣裳,襟上绡着几片蕉树叶。她的头发梳的油棱棱的亮,白皙的脸孔上深嵌两只射闪青光的瞳仁。鼻梁微塌,颧骨平平,两面脸颊微微外凸。她轻描长眉,未施脂粉,耳朵上有绿豆般大小的珍珠耳钉。戴一串澄黄闪亮的金项链。一面左腕上有只润亮的银镯。一双小脚上穿着瘦伶伶的黑布鞋。她拿着一把伞,伞面上画着两只仙鹤。她的模样有些奇怪,与她的金项链并不搭调,以至于让我对她的形象产生了一丝怀疑。 梁婉容看见金胥申阔别三年后,冒雨前来看望,心里激动,立时笑容满面:“胥申来了。还站着干嘛,快坐沙发上。”金胥申移动了两步,雪姨与我早已笑脸相迎。金胥申问梁婉容:“这次,我是专程来看望夫人和先生的,你们可好?”“嗯,全都好呢。”梁婉容向来奉客有道,对熟识之人,不论何人,一概热忱相待。正在厨房里忙活的玉凤听说金胥申来了,也出来看热闹。金胥申见我怀抱孩子,感到诧异,笑道:“淑茵,这是谁的孩子?”我带着骄傲的口吻说:“金嫂,他是我和黎哥的孩子。”金胥申感慨之余,揽住孩子瞧了又瞧,絮絮地说:“我当时就觉得你和他对味、有戏,没想到你们果真修成正果,结成连理了。”玉凤手执一盏香壶,给金胥申沏上香茶。雪姨好奇地问梁婉容:“这位妹子是谁?”梁婉容回道:“我忘了给你们介绍,这位呀,是玉凤之前给我们掌勺的大厨。胥申,她是我妹妹雪姨,这位是我家老太太,那位就是玉凤,我现在的专职后厨。”金胥申逐个看了后,依次点头见了礼。我说:“金嫂,喝口茶,是凤姐特意烹制的。”金胥申望着我和上官黎,目光里充满无法割舍的情愫。萧老太太问金胥申:“老妹家居何处,目前从事何种工作?”金胥申回道:“家在乡下,平常种地,只做些零碎活。”萧老太太又问:“那你可知道我老太太吗?”金胥申笑道:“原先,我听先生提说了您,知道您在北京。老太太您怎么来山庄了?”萧老太太和颜悦色道:“哦,一是想来参观香墅岭,二是主要看望孙子黎儿的。”金胥申问萧老太太:“老太太那您的身子骨可还好吗?”萧老太太回道:“嗳哟,真让你说中了,身子骨一年不如一年,腰疼腿疼。”雪姨问道:“怎么干着好端端的就不干了?”金胥申喟然一声长叹,笑道:“嗯,主要是因为儿子结婚了,找了一房远亲。媳妇又有了身孕,我给带了两年孩子哩。”梁婉容问:“你怎么偏就大雨天来了?”金胥申猛然想起来:“我给夫人带来一袋枣,正搁在门口呢。”说完,起身去门口拎来一袋枣。她打开袋子,双手捧出大枣,粒粒皆青红透亮,浑圆饱满。“夫人、老太太,你们尝一尝,沙甜沙甜哩。”众人一听,纷纷拿着枣吃。这一吃果真沙甜爽口。“好甜的枣啊。”萧老太太“嘎蹦”一咬,嚼了两口,直甜到心窝里。玉凤也来吃枣,萧老太太双手攥满大枣揣进她衣兜里。金胥申说:“这是山里种的稀有大青果,城里吃上的人少。”我嚼着甜枣问金胥申:“金嫂,此次而来,在镇上能待几日?”金胥申回道:“待不了几日,明日下午就返乡。”金胥申望着,见我貌美常在,惟独比先前丰腴几分。耳朵上方各卡着一个玳瑁梳子,长眉弯挑至鬓间,眼纹深画,眸中带亮。脂粉扑鼻香,温柔有余,常带微笑。金胥申打趣地说:“淑茵依旧漂亮,只是丰腴了。”我笑道:“这是由于有了灵童,身子胖些是情理之中。”萧老太太笑道:“她不胖!女人太瘦像白骨精,太胖又像杨贵妃。”哈哈,众人一听皆仰声大笑。阙美娟一看时间,转眼快十点半了。“淑茵小姐,您还是赶快穿衣收拾一下吧。”我点点头,将上官灵童交给她。我礼貌地说:“金嫂,中午我有个喜宴,你坐着和夫人、太太聊天。”金胥申展颜一笑:“淑茵你去忙吧,我陪夫人坐着。”我走出毓秀楼,迳直前往雪琼楼。我穿戴好衣裳,将自己悉心收拾一番,带着一份准备好的礼品,打上一把伞,参加史钗的喜宴。 史钗的婚宴是在芙蓉镇《江南酒楼》里举办。这座奢侈豪华又独具匠心打造的酒楼,是所有芙蓉镇新婚男女首选之地。我淋着微微细雨步入酒楼,发现史钗一袭挽白牡丹大蓬婚纱,娜娜袅袅地伫立舞台中央。她发髻高高笼起,额上用一只白色镂花花冠勒护。只见史钗优雅从容,惊鸿艳影,滴粉搓酥,一双手臂上轻轻罩以白□□格纱。一只纤纤玉手挽在新郎韫欢的臂膀间。而韫欢一身高贵的银灰色晚礼服,胸前插一支雀翎,上有“新郎”二字。他似笑非笑,表情庄重,浓眉深深地遮在凝静清澈的眸子上。所有的宾客正给他们以热烈的掌声,礼花,鞭炮,亦是左右呼映。 我四处寻找葆君,终于在人群里找见了她。还未开口,司仪主持道:“在这秋色怡人,天地之合的喜庆之日,我们欢聚在鲜花簇拥、喜庆浓郁的酒楼,共同为韫欢先生和史钗女士举行新婚庆典。我十分荣幸地接受新郎新娘的重托,担任今天庆典的司仪,我首先代表两位新人向参加今天婚礼的来宾和亲朋好友表示真诚的欢迎和衷心的谢意。现在,我宣布:韫欢先生和史钗女士的结婚庆典仪式正式开始,有请今天的王子和公主,我们的新郎和新娘入场。”音乐在大厅回响,礼花在空中绽放,在悠扬的婚礼进行曲中,新郎和新娘肩并着肩,手牵着手,心连着心,扬溢幸福的微笑,脚踏红地毯,向我们款款走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一刻,意味着两颗相恋已久的心,终于走到了一起。这一刻,意味着两个相爱的人步入了神圣的婚姻殿堂。这一刻,意味着在今后日子里,无论是风是雨都要一起度过。这一刻,意味着一对新人将在人生的旅途中相濡以沫、携手一生。 葆君悄悄对我说:“双方的父母比较满意这门婚事。听说,还来了众多远方亲戚。”我四顾张望,笑道:“他们总算是有情人终成眷属。”葆君牵住我的手,说:“瑞贺和袁师傅都坐着,咱们坐过去。”我随着葆君走近宴桌,看见坐着王瑞贺、袁师傅、姒丹翚、秦嗣嗣和沙棘花、还有尕娃子、上官黎和他的几个好友。姒丹翚问:“姐,你怎么现在才来?”我绾了绾垂落两鬓的青丝,笑道:“金嫂来了山庄,正同夫人、太太说话。”姒丹翚问:“哪个金嫂?”我笑道:“三年前毓秀楼的厨仆,你应该不知道。”秦嗣嗣说:“淑茵姐你往那边看,来了许多纺织厂的工友。”我随她目光一撇,果真看见纺织厂男男女女的工友,齐聚宴桌旁。我一面点头,一面解开围着的一条宝石蝶真丝巾,腕上一串红麝珠子,随之幌动。沙棘花恭维说:“淑茵姐的这条丝巾真漂亮,一定价值不菲。”葆君道:“那是雪姨从北京买来送给她的,一条五千块呢。”我用眸间余光示意葆君,提醒她不要炫富。 婚宴已正式开始,尕娃子给我们每个人斟上酒,对上官黎说:“黎哥,今天淑茵嫂嫂也在坐,恐怕你喝不了酒吧?”上官黎意马心猿,毫无顾虑地笑道:“谁说有你嫂嫂就不能喝酒。来,大家先共同乾一杯!”众人一看,上官黎发号指令,无不举杯饮酒。酒杯还未搁下,姒丹翚拿起杯子向上官黎敬酒:“黎哥,往常你对我关照,丹翚敬你,敬你家庭美满,笑口常开!”上官黎微目一瞄,见姒丹翚比往日愈加鲜亮夺彩。她发梢轻卷,眉睫上翘,一眼望去似是脉脉含情,娇媚摄人。上身是一件双襟暗扣蕾丝衫。一双葇荑轻拈酒杯,指根处露出一枚碧玉玺戒指。上官黎春心大动,耐何我坐于一旁,只能强抑心中□□,连推带允地拿起了杯。秦嗣嗣笑道:“黎哥,既是丹翚姐敬你酒,你可一定要赏她个面子哟。”尕娃子推波助澜地道:“现在姒丹翚是上官先生的得力助手,黎哥肯定不会拒绝。”上官黎笑道:“既是如此,此杯酒我喝了就是。”一仰脖子将酒灌进了嘴里。 众人相敬有礼,史钗和韫欢携手走来。韫欢伫立桌旁,笑道:“黎哥真给我韫欢脸面,我原本怕你不来。此杯酒我和史钗敬你。”说着,同史钗一道,一人一杯白酒,一人一杯红酒递给上官黎。如此一来,上官黎几杯下肚,顷刻间,一股热辣辣的滋味流遍全身,还呼呼的泠出汗珠。史钗看见我和葆君,一脸笑意,给我们敬酒道:“史钗能结识你们姐妹,真是三生有幸!今日喜逢我大婚,你们亲临捧场,实在让我感动。”葆君回道:“姐姐不能喝酒,史钗,这杯酒我代姐喝了吧?”史钗笑道:“我知道淑茵姐在奶孩子,嗯,这杯酒你代喝也罢。”史钗和韫欢与我们大家喝了酒,众人脸放红光,贺意满怀。 一场婚宴喜闹了三个时辰,我和葆君发现有嘉宾悄然退席,双双从桌边站起身。秦嗣嗣笑问:“淑茵姐一定是要回山庄奶孩子吧?”我笑道:“嗯,灵童一会儿看不见我就会哭闹。”我把宝石碟真丝巾围在脖子上,与桌旁再坐几人告辞后,同葆君往门外走。此时,酒楼外秋雨初敛,秋阳杲杲,一片金辉闪耀。我刚踏下阶墀,眼前一眩,脚下麻软,如登太虚仙境般倒在了地上。葆君一惊,像纸壳人一样,僵硬地扑上前,跪在地上抱住我,双眸间露出护崽母猫一般的绿光,拼命摇撼地问:“姐,你怎么了?”众多嘉宾见状,蜂拥涌来,将我和葆君围拢。 此时,酒楼里喝酒的上官黎兴味浓郁,尕娃子漫不经心地说:“黎哥,好像有人摔倒了。”上官黎哼了一声:“我说尕娃子管你的事吗,喝酒。”他递给尕娃子一杯酒。酒楼外,姒丹翚拨开人群,发现我躺在地上,面色苍白,不省人事,骇了一跳,急忙跑回酒楼对上官黎说:“黎哥,出大事了!淑茵小姐晕倒了。”上官黎听后,心里登时一震,紧随走出酒楼外。“姐,你醒一醒!”葆君抱住我,声嘶力竭地喊道:“你究竟咋了吗?为何好端端的,突然晕倒哩。天哪!谁能救一救我姐姐。”上官黎看见我躺在地上,大吼一声:“葆君,她咋了?”葆君道:“我姐晕倒了!”上官黎唬得一脸紫青,未敢犹豫,抱起我向医院狂奔。 第一四四章 罗璞玉三拜上官 我静静地躺在病床上,眼前像有一层蔽障物牢牢挡住我的视线。我看不清楚身在何处,看不清楚周遭任何景状。只凭幻想,我看见有紫色雾岚罩在山庄塘畔枯藤青苔上,看到一只乌鸦浑身漆黑,在啄食草地上的蓇葖果。还有那飞泉流瀑自石崖之巅飞泻而下,斗转蛇行,喷珠溅玉。这是地狱么?我挣扎着拼命攥紧手心,一使劲,我睁开眸子,双手正紧紧攥着医院那纯白的床单。大家一看我醒来,纷纷涌近我的身前。 葆君已泣不成声,整个下午,她使终偎依在我身边,一时半刻也不曾离开。上官家所有的人都在注视我。最让我感动的是萧老太太,她在阙美娟的搀扶下紧张而凝重地注视我。雪姨抱着上官灵童坐在床角,而上官仁和梁婉容则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地盯着我微微颤动的眼睫毛。 我看见他们真挚的眼神,还有相互责备和无耐摇头的神情。“我的灵童!”我抻直脖子,伸手想摸一摸上官灵童,“让妈看一看。”雪姨眸中含泪,赶忙将上官灵童抱给我。“她可终于醒了。”杜纤云感喟地对上官仁说,“常年积劳成疾,这一回怕是没扛住。”上官仁自怨自艾地唏嘘,一声不吭。梁婉容笑道:“醒来就好。你吓死我们啦。”萧老太太抹着眼泪,捶胸顿足地说:“好不容易取进个新媳妇,又被你们折磨成这样。造孽呀。”葆君摩挲我微凉透骨的脸额,轻声说:“姐夫以为你……他还哭了哩。”我顿时一惊,陡然一阵颤栗。刹那,我那颗渐渐伤透的心像复苏了,愈加明显地跳动。我撇目朝房中一望,上官黎背转身双手撑在墙壁上。梁婉容语调悠深地说:“茵茵别担心,杜医生说了,你患有贫血症,只要以后坚持治疗,专心养病,会好起来的。”我抓住上官灵童的小手,贴在我的脸颊上,任泪水肆意横流。雪姨道:“究竟是亲妈,看见你醒了就不哭闹了。茵茵,给他喂口奶吧,他已熬了半个下午。”我轻颦蹙眉,含着一缕重获新生的笑意,掀起衣襟给上官灵童喂奶。萧老太太责怨着梁婉容:“这个孩子自从进了上官家,就没日没夜的干,你瞧见没有累的都倒下了。婉容,这个责任与你有很大关系。”梁婉容只连声自怼自怨,眼角亦含着薄薄的泪珠。杜纤云把开好的处方交给上官仁:“这是我特意给淑茵搭配的药方,还有一些食疗的方法。上官先生,记住不能再让她过度劳累,尤其现在正在哺育,一定要当心身子。”上官仁接了药方,一脸戚恻。梁婉容回脸问:“杜大夫,那她何时能出院?”杜纤云回道:“只要她醒来,就没有大碍了,晚上出院。”上官仁和梁婉容听了很高兴,而阙美娟拿了一个饭煲锅,递给梁婉容。梁婉容笑道:“茵茵,这是我特意让玉凤给你炖熬的鸡骨头汤,你喝一点,好给你温补气血哩。”我顺从地点头,坐起身子,葆君拿着汤勺给我喂汤。葆君道:“姐,你这一摔,那些纺织厂的工人都知道了。”葆君絮絮道,拿起一块餐巾纸沾了沾我的嘴唇:“姐,姒丹翚和秦嗣嗣也被你吓哭了。你醒来之前刚走。”我心里翻江倒海,噎得我有些直想呕吐。“真是难为他们了。”我细声柔语道,“葆君,让他们安心工作,不要为我着急。”雪姨抱着吮吸完奶水的上官灵童,目光像一只温驯的绵羊,充满爱意地望我。 一场突如其来的意外,对于我的家人来说,如同晴天霹雳。两天之后,我娘在黄静婷的陪同下,遥遥千里,从河北承德赶来探望。 月色凝练,窗外飘进海棠幽沁的芳香。一只夜莺清脆的啼叫,时而远时而近,传入我们的耳畔。毓秀楼大客厅里,坐着上官家族的大人长辈,坐着我娘和黄静婷,坐着我和葆君。旦见黄静婷:一袭半墨蓬蓬裙,秀骨姗姗。低胸领口上,绣着一朵粉红栀子花,垂瓣依依。一头秀发挽在脑后,以蝶纹发箍牢牢箍住。两条细眉似柳叶裁成,两只明眸似水晶熠熠,朱唇不染自红,翘颔尖尖。白嫩修长的一段脖颈上,一串银白色铂金项链灿灿照人。一只手指上戴着普通的水晶戒指,又让人觉得,她是个富有文化气质的绝色佳人。我娘特意坐在萧老太太身边,对这位饱经沧桑、慈眉善目的老人,心中有无限钦佩和虔诚。萧老太太目色和悦,一副寿比南山、意气丰发的姿态,在众人之间颇有感召力。上官仁也坐着,他拿着一支雪茄,神态坦荡,眼神傲然,以至于让人产生一种相形见绌的感觉。阙美娟呢,抱着上官灵童同黄静婷在骄宠引逗。小狗儿在杌子跳上跳下,画眉在阳台上啾啾啼脆。一切倒也份外和谐。 梁婉容笑道:“茵茵的病,好在无甚大碍,杜医生的意思是要注意休息、调养!既然我们大家都知道了,我看也没必要大惊小怪的。”葆君望望,见我脸庞呈现一种黯淡枯黄的色泽,双唇微微瘪燥。我心里焦虑,生怕娘为我殚精竭虑,日夜操心。上官仁轻“嗬”了一声嗓子,在烟灰缸里弹了弹烟蒂上的烟灰。笑道:“亲家母来看望淑茵,真是让我们惊喜。我最怕亲家母对我上官家不放心。茵茵,给你娘说几句好话,别让她□□的心。”我的眼角沁出一汪他们谁也无法察觉的泪珠,咬牙屏气,让自己保持镇静。我心想:按理说上官黎是要在我身旁的,但他又不知道去了哪儿。纵然,我的身旁有葆君陪伴,总归缺少了点东西。我的目光温驯,像一只给雏鸟喂食的青鸟,双手绞动衣襟,缄默不语。萧老太太见我不说话,给雪姨使了个眼色。她心里知道,我在上官家前后几年,没少受罪,没少委屈,她怕我抖露对上官家的意见和愤懑。雪姨走近坐下,拿起我的一只手轻轻抚摩,苦口婆心地劝解:“茵茵,来了上官家千万要把持住自己,有些事别积压在心里,有些事要吐露给大人听。凭良心,上官家的老少爷们对你还是好的,没有亏待过你。你,你就如实给你娘说句话吧。”我沉思良久,应道:“娘,您不该来。其实,打小我的身子就弱,这次晕倒不完全是个意外。你不要胡思乱想,免得爹又担心。”我娘轻垂眼帘,脸上蕴出一丝难以割舍的愁闷,半晌道:“茵茵,只要你过的好,爹和娘就不会牵挂。上官家对你好,娘明白!”葆君拿着我的一条宝石碟真丝巾说:“娘,这条丝巾是雪姨给姐买的,一条五千块哩。”我娘听了毫无喜色,神情低调。 梁婉容笑道:“茵茵自打有了灵童,人就彻底变了。作为女人,我对茵茵的表现没有挑剔之处。”雪姨接着她的话,微笑道:“上官家是名门望户,需要一个向茵茵这种知书达理、温婉娴淑之人当家。”上官仁面色沉凝,像是黑暗里涌动在湖面波涛中的一片岩礁,变化不透。梁婉容问:“黎儿怎么还不回来?都是你把他骄惯坏了。”上官仁笑道:“黎儿是有媳妇的人,这个嘛,应该由媳妇管。”雪姨道:“我看茵茵以后要将黎儿管的再严谨一些。”萧老太太眯眸灿笑,像是一只孵出鸡崽的老母鸡,脸上格外欢畅。阙美娟道:“淑茵小姐肯定是由于上官灵童的原故,才忧心神费的。”梁婉容乍一听,抬眼乜了一眼,阙美娟就闭口不言了。黄静婷静坐于窗下,晚风轻拂着飘垂的秀发,使她愈加冰肌玉骨,粲粲生情。雪姨转过话题,喻哲于理地问黄静婷:“姑娘这么漂亮,一看就有文化。姑娘上过大学吧?那就一定明白相夫教子之理。”黄静婷妙目溢亮,樱桃小唇轻抿,一抬手,绾了绾一缕青丝,声音婉转道:“我虽读过几年书,其实对于相夫教子来说,却一窍不通。”上官仁问:“婷婷读的什么大学?”黄静婷笑道:“我研究生毕业。大学倒是一所毫不起眼的二流学校。”葆君道:“静婷姐是我们村唯一的研究生,是我们村的骄傲哩。”雪姨笑道:“这样说的话,茵茵也是你们村的骄傲,是吗?”众人听后都由衷轻笑,刹那,将沉郁的气氛一扫而尽。 上官仁笑道:“我就知道亲家母是思女心切,这一来倒好,多住几日,消停了再回承德。”我娘却摇头,笑道:“那可不行,她爹还在家,一个人既要种地,还要喂牲口,我怕他忙不过来,所以后儿我就回。”葆君撒娇地一噘嘴,不高兴地道:“娘,你就多住两天吧,反正家里有叔婶给帮衬着。”梁婉容问阙美娟:“美娟,让你收拾的房间咋样了?”阙美娟道:“夫人放心!保管没有差错。”上官仁又笑道:“大家既是自己人,正好我的一位教授好友要来,明天我在《聚贤酒楼》款待你们。” 第二天日落黄昏。宁静的香墅岭上空像一汪碧玉,天边残阳被鸡血石似的几缕碎辉包围。青青柳枝上有黄鹂曼妙清歌,一股晚风吹来,让人闻得见阵阵兰蕙花草的清香馥郁。黄静婷换了一件灯蕊绒缎子旗袍,挽住一头飘逸长发,与同样清纯倩丽的葆君陪护我娘走入藕香榭里。娘望望葆君,一袭轻罗挑纱红裙,泡泡袖沿绣满一层墨绿荷叶。细眉轻勾,窄腮红润,肤白如纸,像是从烟花巷里走出来的十足江南妹子。娘问:“你姐夫晚上可一同去。”葆君回道:“说是去呢,昨晚上官先生给他打招呼了。”黄静婷问葆君:“你姐和上官黎之间,当真没有其他事情?”葆君脸色瞬忽一变,仿佛被辣椒蛰了,满脸泛红。“闺女,怎么不说话?”娘回脸望着,一面朝一棵乌桕树下走。一座喷水池中,水珠纷纷溅落发出细碎的轻响,彷佛有人在喁喁地诉说着什么。一条灌水渠中,几只青蛙木木愣愣,从杂草中跳出来。葆君鼓足勇气地道:“娘,姐不让说。”娘一听,登时气不打一处来,眸子闪射出苦大仇深的怨恨。娘站住脚步,回脸怅怅地盯着葆君问:“啥事不让说,你这孩子根本不懂事。”正追纠呢,我和雪姨、梁婉容,还有抱着上官灵童的阙美娟走出毓秀楼。“娘,”我唤了一声。娘问道:“茵茵,不是让我们在庄外等着吗?”我说:“夫人是让我们等着,现在都出来了,大家就一起去镇上。”雪姨问梁婉容:“步行几分钟能到?”梁婉容笑道:“最多七八分钟,全程柏油路,路旁风景甚好,正好看看路畔橘林。”众人一路前行,不出几分钟,就走到了镇上。此时,上官仁已与王瑞贺和罗教授几人在酒楼等候我们。 上官仁笑道:“今日罗教授特来看望,真让我开怀不已。再说,我亲家不远千里来到山庄,使我上官家增辉添福哩。”王瑞贺道:“罗教授您喝点茶,上官先生特意嘱咐我,这几日陪护你。罗教授,你有要求和吩咐就告诉我。”罗教授笑道:“此次来,一是看望上官,其二是镇领导给我安排了一项新任务。”上官仁给他点燃一点烟,好奇地问:“哦,究竟是什么任务,可否告之我。”罗教授回道:“主要是针对芙蓉镇一些国有企业下岗职工,给他们讲述一些创业知识。” 两人说话间,酒楼服务生将数道美味菜肴摆上了桌。众人一望,共十道热菜,八道凉菜。十热为:碧糯佳藕、石榴团花、鲈鱼蒸蛋羹、紫苏余甘子、缕金香药、瑶柱虾脍、捣椒茄子、鸳鸯炸肚、砂锅藕带和双百合炊鹌子。八凉为:黄瓜拌蛏子、凉拌厥根粉、糖浸余鸯萝卜、桂花蜂蜜拌草莓桑葚、腌蒜、蒜蓉扒芦笋、丽花茭白和芹菜雪耳拌腰果。饮类有贵州茅台、法国葡萄酒,果汁有蜜梨汁和甜果浆。 上官仁笑道:“今日略备薄酒嘉肴,望各位能放怀尽饮,酒足饭饱。”梁婉容给我娘亲自斟上饮料,热情洋溢地道:“茵茵是你们培养出的优秀孩子,与我的黎儿是天作之合,能喜结连理,育有灵童,实乃上天造化。”我娘望着梁婉容,旦见:一袭藕合色旗袍,衣上精细构图绣了绽放的红梅,繁复层叠,开得热烈,开得饱满。头围的一个鎏金花座上缀嵌着血瑙珊瑚。挂在胸前的,是一串玫瑰花合成的金鸡心项链,每颗圆珠皆光滑晶莹、明亮剔透。我娘说:“你们能让我的茵茵嫁入上官家,说明上官家是有眼界、有涵养、有包容的人家。起初,我们也担心茵茵,她出身贫微,身份低贱,我怕她不能把持自己,故而犹豫再三。”梁婉容笑道:“现在的情况恰好说明你是杞人忧天了。茵茵面面俱到,任何事情做得都很出色。”梁婉容望着上官黎,又笑道:“黎儿,你说话啊,怎只顾自己喝茶呢。”众人一望上官黎,见他眉头轻琐,拈着茶杯低头沉思。我娘望着上官黎,心里有些疼爱之意,却又有几分怨懑、几分嗔怪。眼前乘龙快婿,貌比潘安,性情洒脱,一身豪爽无畏的男儿性情。他穿一件鲜亮的紫萝兰色长袖衫,领口系一只丝绸质地大蝴蝶结,衬得他帅气夺目。梁婉容一看上官黎不吱声,圜话道:“既然不喜欢说话,一会儿要多给你妈敬两杯酒。”“诸位!”上官仁忽然举起一杯酒,兴致勃勃地说:“今日共聚于此,真是让我喜出望外。诸位皆是我上官相近之人,能团聚于一此,本身就是荣幸之至。此杯酒,我代表上官家族,敬诸位一杯。”众人皆举起酒杯,响应着他。上官仁再次道:“我上官家虽是名门望户,但有今日之家业,全归有社会各界兄弟朋友们的扶持。今日罗教授登门拜谒,让我万分高兴。”梁婉容道:“亲家母,看看你闺女有多出色,我们就是挑肥拣瘦,也挑不出像她这种事事尽如人意的女子。”雪姨笑道:“我记得那年来山庄,第一回见着她时,扎着两条马尾辫,满脸红润,我一眼断定这个姑娘有富贵之相。如今几年以后,竟果然应验了我的预言。”上官仁笑道:“你只看到了一面,那也说明黎儿有眼光、有破力,执意将一个贫山沟里的姑娘迎进家。”我两臂轻弯伏于桌面上,眸中既有感动,也有愧疚,更有一抹深深的怨恨。这种怨恨,自是因未生出一个健康的孩子,给上官家族蒙羞现丑。我轻睨一眼上官黎,见他微垂双睫,目光盯着桌上一只青瓷烟灰缸呆呆地望着。梁婉容唤了一声:“黎儿起来呀,给长辈们敬酒。”上官黎便站起身,恭敬地捧起酒杯敬给我娘:“妈,黎儿性情放任,若有不周全地方,还望妈您谅解。”我娘一听之下,笑堆眼角,情引眉梢,高兴得合不拢嘴:“黎儿既知自身不足,已使人欣慰。我喝!”话一说完,一仰脖子,将杯中将喝了津光。上官黎又给罗教授和雪姨敬了酒,众人一时酒兴上扬,谈笑浓烈,自不必说。 三杯两盏过后,罗教授说诧了话题。他逸兴遄飞,一脸亢奋。“诸位,你们谁知道中国当代社情?”众人一听,都呆头呆脑地摇头说不知。罗教授拿着一杯酒,盈盈颤颤,侃侃而谈地描述起他眼中的中国社情,他一迭连声说起来,所谓“中国社情”,就是: 一生碌碌,家睦为好; 升官发财,平安为好; 出行旅游,快乐为好; 人丑人美,和善为好; 人老人少,健康为好; 养儿育女,孝顺为好; 衣新物旧,干净为好; 谁是谁非,天知为好; 楼上楼下,招呼为好; 轿车骡车,能坐为好; 领导同事,热情为好; 家事国事,关心为好。 坐在餐桌旁的众人惊异地、饶有兴趣地倾听,皆是一副全神贯注之态。上官仁笑道:“罗教授博古通今,才高八斗,自然深晓当下社会真貌。我上官要向您虚心讨教哩。”雪姨笑道:“罗教授纵然七十岁了,仍然能晓知天下大事,真是让人敬仰。”罗教授摆手道:“岂敢当!老弟只是随感而发,略抒己见罢了。”雪姨又道:“这位静婷姑娘是个正儿八经的研究生,在座之人除了她,我想我们全是大盲人。”众人哈哈说笑,不时为罗璞玉精彩的言谈抱以热烈掌声。黄静婷笑道:“老教授,我处处敬佩你,静婷想给您敬杯酒。”说完,拿起一杯恭敬地递给了他。 上官黎心里无聊坐于一旁,有时会斜睨黄静婷。这个在他眼中的女孩,眉目间隐然有一股书卷的清气。明珠生晕,美玉莹光。生来傲骨夺群芳,不艳人间一枝梅。她没有额外的装饰,清秀典雅,发丝自然垂落,划过耳际。白皙红嫩的两耳,带着小小的百合色耳钉,明亮的光线中,她的脸庞却始终带着似有若无的微笑。正是:轻罗小扇粉兰花,纤腰玉带舞天纱。疑是仙蛾下凡来,回眸一笑胜娇嬛。 雪姨笑道:“黎儿,听你母亲说,你生病之机,罗教授亲赴医院,给你送去鲜美鸡汤。现在罗教授在座,你可一定要郑重地感谢他。”上官黎蹙眉一想,雪姨的话有道理,不由得手舞足蹈。他想起那年因梦鹂夭折一事,导致罹患妄语之症,精神紊乱,一度失常。那时,有罗教授三茶五饭,殷情伺候,正是远亲不如近者亲。现在想来,倒让他一阵感喟,遂敬言道:“罗教授对我有再生之德,今生之义。我上官黎绝非不仁不义之人。罗教授,此杯中酒,万望你饮下方好。” 罗教授道:“黎儿,既是你敬老夫酒,老夫自会滴酒不漏。虽说我鹤骨霜髯,但雄心依然不减当年哦。”说着,接了酒杯正欲喝下,又听见上官黎道:“罗伯伯尚不能独饮此杯酒,以我之意,若与我父母相酌共饮为最好。”罗教授听来悉数应着,已见上官仁和梁婉容双双举起酒。上官仁笑道:“罗教授,我儿上官黎感恩于你,今日定要畅饮,不醉不归啊。”罗教授微露醉意,但矜持有道,毫无半分虚名掩盖,一仰头将酒饮进肚中,众人顿时掌声四起。 第一四五章 雪姨奉客亲家母 黄静婷坐在梅花断纹古琴前,抬臂迂腕,轻轻弹唱一首古香奇韵的阙歌:“今夕何夕,正露凉烟淡,双星佳会。一带银河清见底,天意恰如人意。半夜云停,前宵雨过,新月如眉细。千家望眼,画屏几处无睡。最念思妇闺中,怀人远道,难把离愁寄。一朵娇花能解语,却又风前憔悴。红粉飘零,青衫落拓,都是伤秋泪。寒香病叶,谁知萧瑟相对。” 夜色凝深,像泼下的一片墨将香墅岭笼罩。窗外,海棠扑鼻清香混杂泥土浅浅之味,漫进我的房间。我娘坐于床榻边,引逗躺在床上的上官灵童,脸庞上浮现一抹晦瑟、无耐的忧伤。所谓“忧伤”,是从葆君嘴里得知我与上官黎的不正常关系,得知上官黎对于灵童的抵触情绪。而黄静婷醉翕翕地坐于古琴前,一时兴起,凭借选学的音乐课程功底,竟悠悠动听地弹唱。琴声涔涔落落,茫茫渺渺,继而嘈嘈杂杂,终而如泣如诉,十分幽咽。更在夜色中分外绵长,凄婉和美妙。梳妆台前,我迂手轻弯,将一只珍珠耳钉卸下来,轻搁在桌上。只听娘意味深长地道:“上官家俨然像座人间天堂,既有派头,又有威严。一个教授七十多岁了,还弯腰折眉前来看望。茵茵,活人可千万要长个心眼,伶俐一些。”我身着珊瑚缎睡袍,长发披肩,只觉得心里烦怨,根本不愿置理,迳自走近黄静婷。“今夕何夕,正露凉烟淡,双星佳会。”我轻声念叨,一手搭在她的肩上:“静婷姐,原来你会唱古词?”黄静婷抬手止音,轻挑双眉望我,两颊红润竟如新摘下来的桑椹一般,水润润软乎乎的,笑道:“我稍通音律常识,听了几堂古韵阙歌,便也就会了。”我回转身,撩过一头乌发,走近厨房烹煮新茶。“古琴是上官先生特意赠送我的,据说一架古琴十万哩。”我一面烹茶,一面轻声道:“我只当是个摆设,搁在厅堂间。”娘故意问我:“黎儿为何还不回来?”我登时一诧,一颗倦怠的心迷乱无主。我说:“他肯定在毓秀楼同雪姨说话,一会儿就来。”娘轻哼一声,怨声载道:“你不必隐瞒我。你和上官黎之间的事娘心里清楚。你们这桩婚姻起先我是反对的,生怕你们吃不到一口锅里。金窝银窝不如咱的穷窝好,现在看来算我没说错。”我默声不语地捧着香茶壶,给她们斟上香茶,立时有丝丝缕缕沁人心脾的茶香氤氲在房间中。 沏好香茶,我印了一盒香篆,慢慢烧着。我娘坐着品茶,我便打开床边一个退漆四四方方的木奁,让黄静婷欣赏我的妆饰。黄静婷笑道:“妹妹,这些都是你的宝贝?”我莞尔一笑,回道:“称不上宝贝,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黄静婷拿起一串红麝香珠,一颗一颗数。我笑道:“一颗香珠就值一千块。”黄静婷数完二十颗,眉梢微颦,笑道:“听说红麝比珊瑚还昂贵,你的木奁里竟有数十颗红麝珠,真是让我大开眼界。”又拿起一只宝石戒指,细一鉴赏,蓝荧碧绿,光辉煌照,直摄人心,笑道:“妹妹,我好羡慕你。嫁入上官家,你将拥有吃不完的米粮,穿不尽的绫罗绸缎,用不完的胭脂水粉,享受不尽上流社会所谓的‘温柔乡、富贵场’。”话音未落,上官黎大大咧咧地开门走进,身后雪姨也随之走进。旦见雪姨:一身云白软缎阔袖回纹兰字长衣,腰间系挑罗蓝丝绦,脚上穿着一双铆钉尖头裸靴,身轻如燕地走近,将一尊莲花鎏金底座的观音小像,用紫檀镶玻璃的龛,送给我供奉。雪姨问我娘:“亲家,你们还没睡吗?我知道你们要走,就来坐一会儿。”我娘一听,赶忙让雪姨坐在椅子上。我给雪姨斟上茶,同黄静婷坐于一旁。雪姨笑道:“上官对于你来山庄,十分高兴。他常说要去承德看望你们,但因为事务缠身无暇离开。”我娘脸庞浮着一层粲粲微笑,嘴角间勾出一条幸福骄傲的纹线。我娘发自肺腑地说:“这个不用你说,我们都知道,几百号的纺织厂需要人经营和管理。”雪姨微笑着,问黄静婷:“婷婷姑娘,你觉得茵茵的房间陈设如何,可过得日子?”黄静婷听了,眸中闪出一道幽慕光芒,笑道:“妹妹过得好,姐姐我自然为她祝福。我只愿他们夫妻白头携老,共度苍暮。”雪姨笑了一声,拿起茶杯抿了抿,淡淡道:“人生十有八九不如意,此乃公理。我之意是想请你们放心,上官家不会薄待淑茵。纵然有疏漏之处,也是情非得已。”我娘低垂眼睫,个中滋味无人知晓,回道:“地位愈高,眼界愈阔。我知道您的意思。我只会让茵茵面面俱到,做一个称职的儿媳,让上官家满意。”雪姨一听我娘的话,正中下怀,悠然一声长叹,吐了茶梗,将上官黎从卧房唤出。 雪姨笑道:“黎儿因淑茵意外晕倒,人都憔悴了。”说话间,目光温静地瞥望上官黎。我娘心里有话说,思忖一会儿,勉强开口,笑道:“上官黎是我黄家的女婿,当初茵茵她爹很看好他。人说一山看着一山高,我们相信上官黎,他的心是纯正的、是无邪的,相信他一辈子会信守诚诺,会对我的茵茵好的。”空气份外潮热,上官黎鼻翼沁出汗珠,脸颊上红润透亮。他坐在雪姨身旁,一手撑起困顿的头颅,一手轻拈一支香烟,断断续续,往嘴里吸。众人看着他,既有心责怨,又无法开口,这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使人爱恨交织。黄静婷望着,见他神态怅然,目光微暗,只顾自己若无其事地烟吸,好像全然不顾及他人的议论之声。“妹夫,你倒是说句话呀?”黄静婷忍不住发话了,轻拍上官黎的肩膀,说:“淑茵妹妹常说,他今身对你付出了真爱,真不希望你背叛离弃她。你明白吗。”我娘笑道:“茵茵心底善良,从不会与人争风吃醋,斤斤计较。但因此原故,我担心她受不了别人的气。”雪姨赧然一声轻笑,回道:“黎儿有大老爷们的风范,行事独霸,但我相信他对茵茵专心致志。”我轻笼一头秀发,绾着发丝,娴雅幽静。正是:花怜小劫,薄命堪恨,一样销魂处。香篆人冷,灯深漏静,一处闲言碎语。黄静婷笑道:“妹夫,想必你酒喝多了。总之,在我们走之前,想听妹夫表个态,我们也就心安理得了。”雪姨笑道:“他会表态的!这一点请你们放心。”我低声道:“我娘原本明天就走,是我非要让她再多住一日。雪姨,这两天还烦劳你开劝她呢。”雪姨“嗯”了一声,应允道:“我明白!茵茵,关键现在是你。必须每日保养身子,玉凤那边,梁夫人早已做了安排,伺候你三茶五饭,每顿皆进食大枣、鸡鸭鹅肝。它们能补血养神。”上官黎掐灭烟头,抬起脸庞,竟让我们又看见他那风流儒雅的尊容。上官黎凝眸望我,回道:“先让她疗养身子,不能再有晕厥之事发生了。太丢人!”雪姨补充话:“黎儿说的对,这总归让人胡乱猜疑。茵茵,以后千万自重,别再有事情。”我回道:“雪姨,这个我懂,上回,是因照料灵童日夜操心所致,其实并无大碍。”黄静婷凄美而笑:“你还狡辩,手掌也磕破了皮。万一再有差池,就成大事了。”我娥眉轻颦,应着笑了笑。 雪姨笑道:“喂养孩子是个体力活,费神!以后多让美娟给你帮衬着。”黄静婷给雪姨的杯中斟了些茶,婉婉说:“雪姨是见了大世面之人,说话、办事让人觉得心悦臣服。雪姨,你要给妹夫和淑茵疏通情绪呢。”雪姨笑道:“我明白,婷婷姑娘放心。” 正说话呢,葆君和王瑞贺来看望我娘。旦见葆君:一袭金黄的合身缎子旗袍,领头上,锁着一枚拇指大殷红的珊瑚梅花扣。一头檀黑长发,从中分开,披到肩上来。她有珠贝的眼底、黑曜的眼仁,有珊瑚的唇与澄金肌肤,从上到下无不透射出我的影子。而王瑞贺依旧是晚宴上穿的一件条纹格子青绉衫,手臂上的绒毛在灯光下泛出柔软的浅金色,头发斜梳有型,厚唇丰润,耳大外突。我娘问王瑞贺:“瑞贺啊,纺织厂的工作忙吗?”王瑞贺笑道:“一切已习惯了,您老别为我担心。”葆君问:“来去太匆忙了,娘,不防就住一个礼拜,等我手上绣完这件绣品,带你上杭州逛一回。”娘摆手笑道:“那怎么成,你爹一个人在家忙不过来。”王瑞贺说:“既然您执意不肯,只能等葆君结婚之时,我们亲自陪您老进省城逛。”雪姨笑道:“孩子们心里热忱,你不应该拒绝。”雪姨又笑道:“淑茵娴淑温慧,葆君精明手巧,你的两个闺女真乃鸟中凤凰,花间牡丹,天上仙娥,人间妈祖。”我娘听后,眸中露出一丝霎忽而逝的笑意,翁声翁气地说:“闺女长大了,心就不在我们的身上。正是大人的心在儿女身上,儿女的心在石头上。”葆君笑道:“娘说的是什么话嘛,我们怎么能忘了爹娘。”王瑞贺问:“阿姨,如今身体怎样了?”我娘回道:“有女婿给找的名医,调养半年,那肺痨的顽疾已治愈大半。”上官黎环视我们,问:“茵茵,你娘返回时需要多少钱?请仅管开口,我给她们准备充足。”我娘听了,忙不迭回道:“这个不用你管,我有回家的钱。”黄静婷将头发顺到耳朵后面,暖晕灯光下,她的脸有一种完美得近乎迷幻的美,她露出白瓷样的牙齿,粉红而娇嫩的唇轻轻地抿着,笑了笑:“妹夫,只要你有心,我相信茵茵娘会记在心里的。”雪姨笑道:“既然你们都来了,母女几个就多坐会。那位罗教授正在毓秀楼,我过去应称一下。”说完,起身出门。众人将雪姨送出雪琼楼。上官黎因醉后神疲,回卧房歇息,只余留我和葆君、王瑞贺、以及我娘等人坐着。窗外月光辉映,莺啼蛙鸣,嗅得见一阵荷叶菱角的幽香眷眷扑入房中。我们暄聊大半夜,直到月升中天,云开四际,才各自抽身散开。 雪姨返回毓秀楼里,上官仁正和罗教授坐在客厅品茶吸烟。一张长条桌案上,摆着一副巨大的长二丈、宽一尺绫布装裱的米芾摹字《石鼓文》。只见水墨云山墨戏,烟云掩映,平淡天真。罗教授笑道:“此人因个性怪异,不拘颠狂,遇石称‘兄’,打躬作揖,敬拜上位,因而世人称‘米颠’。宋徽宗赏其才学,为消磨时光,诏其为书画学博士,又称‘米襄阳’、‘米南宫’”。上官仁迎上前,眸间闪亮,读文赏字,发出一阵啧叹。他问罗教授:“此副字画当真是米芾真迹?”罗教授回道:“此乃我的阔绰贤婿从朋友处高价购来。由于我甚为喜欢,便转赠于我。”上官仁问:“米芾是否有其它作品?”罗教授回道:“此人擅长书法,略有画迹,至于作品,臂如有‘米颠拜石图’,却不曾有传世。” 萧老太太躺在山形紫檀木嵌云母石的罗汉榻上,见夜色幽暗,月光辉映,窗外,一只素惯欢啼的夜莺也悄无声息,问阙美娟:“往日,我早早歇寝了,今日有罗教授前来,故而推迟。你听那莺儿八成歇息了。”阙美娟一面给她松散了发鬏,一面拿梳子又梳着,不急不徐地道:“反正秋长夜爽,老太太更因怡长心绪,调息适宿,只要老太太不觉得困倦,美娟会随着您。”梁婉容穿一件黑缎子圩呕屏的浴衣从楼上走下来。一手笼一头鬈发,一手拿一条绵毛巾擦水珠,笑道:“美娟,看来先生和罗教授今夜要通宵达旦,你给他们煮好咖啡吧。”阙美娟听了,从萧老太太身边走来,进厨房煮咖啡。 上官仁将米芾的字卷沿轴徐徐收起,请罗教授坐在餐桌旁饮咖啡。罗教授笑道:“我原本并不懂古玩字画,因贤婿甚喜收藏,才渐渐有些兴趣。前些年四处给人讲课,无闲暇品鉴古贤圣道,如今倒是完全歇下身,也就有时间略知一二了。”上官仁给他递了一支雪茄,“啪”的一声点燃,笑道:“这样很好嘛,总得有个追求向往,才好安度夕阳。”阙美娟手执一盏香壶,给他们倒上咖啡。梁婉容问雪姨:“雪琼楼的事情安顿好了么?”雪姨靠近桌子,给自己倒了杯咖啡,笑道:“我看那茵茵娘也是实称人,说话不温不火的,有些涵养,会看人眼色。虽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倒也能说会道。”梁婉容悠声笑道:“说的就是这事。我怕她心里有顾虑,也怕淑茵两头为难。”雪姨喝了一口咖啡,觉得有点味苦,便在一个白磁罐里,拿一个青花瓷勺兑了点白糖放在咖啡中。萧老太太问雪姨:“她们准备哪天回?”雪姨笑道:“差不多是后个儿。”萧老太太问阙美娟几点了,阙美娟看了看墙上钟摆,说:“快十二点了。”萧老太太正想起身,又道:“茵茵娘来一趟不容易,临走时,你给带些钱,让她们满心满意的。”梁婉容未吱一声,只拿一个软皮筋缠在头上,拿一个唇膏薄薄地涂了一点。雪姨笑道:“上官家啥也不缺,更别说钱这东西了。只要她娘家人不哭不闹,啥也好说。”阙美娟问萧老太太:“老太太,可要回房就寝?”萧老太太回道:“回!”雪姨和梁婉容坐在沙发上,两人一面喝咖啡,只说些无关紧要的话。上官仁给罗教授的杯里又斟上咖啡,只见罗教授两眼微红,醉意翕然,指间拈着一支烟,谈笑自若。阙美娟将萧老太太送回房间侍寝后,再走出来,正要回自己房间,上官仁唤道:“美娟,记得明早安排玉凤给罗教授从早市上买回素混沌,要现煮的。”阙美娟抬高声调答道:“先生我知道了。”说完,回房间休息。罗教授望着上官仁,两道锋利的眉毛永远都显得有□□,他的眼睛里是一片静谧夜色里的湖泊,下巴的轮廓被浅灰色的阴影修饰出一种正经的英气来,笑道:“上官,你的纺织厂为芙蓉镇百姓造福造利了。我听说,芙蓉镇地方每年给你减免税费上百万呢。”上官仁听后毫不避讳,笑道:“的确!我每年单给芙蓉镇创造的产值就有二十个亿,相当于芙蓉镇10%的全年GDP。”罗教授喝了咖啡,在唇上抿了抿,把烟蒂搁在烟灰缸里,那截未完全熄灭的烟头上便有一缕轻烟缓缓冒出。罗教授又问:“你的那条排污线,效果怎样?”上官仁心境开阔,神清气爽,笑道:“那是自然!我投入百万,工程浩大,取不到效果,那岂不是让人失望。” 这夜,香墅岭竹茅楼里黑黝黝一片。若不仔细望,很难发现,正有一丝烛光随风摆动。姒丹翚临窗而坐,任晚风徐徐吹拂秀美的长发,任月光洒落倩影,美无瑕疵。三个与她同宿舍的女工已进入了梦乡,唯有她一脸含愁,双眉微琐。她一手微撑下巴,一手缠绕发梢,目光望向山庄后墙柔辉沐映下的景致。只见一带粉垣下,丛丛翠竹幽绿,像是守护着山庄的安保卫士一样。幽鸟乱啼青竹里,蛙鸣声声兰蕙间。夜风触绽□□灿,秋来点破木芙蓉。方沼圆池,假山淌碎玉,地萼堆金。数行牡丹逶迤一条白玉栏杆,遍开一地。几座石墩,润滑射寒,端伫花草之中。而往近处看,一棵古松足有十数丈之高,叶茂碧绿,绿阴如盖。 倏忽,姒丹翚望见一个熟悉的人影走入青竹丛,坐在牡丹花隙间的石墩上。她陡然一个机灵,来了劲头。一抻脖子吹灭烛光,蹑手蹑脚地走出竹茅楼。她好像被黑白无常勾去了魂儿,一心只往那个人影处走。她的整张脸无时无刻像是笼罩在一层水墨烟雨里面,楚楚动人,柔和明亮。待走近人影身旁,一踮脚尖朝男人脸上吻,嗔怨道:“这么晚了,让我等得好心焦。”男人把拿来的东西递上,笑道:“这是我买给你的。”姒丹翚一听,轻轻打开,原是个包装精美的月饼盒。“你真坏!”姒丹翚撒娇地轻瞟四下,将他按坐下来,道:“出来太早容易引起别人怀疑,我是等她们睡着了,偷偷出来的。”男人点燃一支烟,刚要街在嘴里吸,被姒丹翚一把夺走,抛在草地上:“我不喜欢你抽烟!抽烟有害健康,再说有损你的形象。”她望着眼前男人,除了有明显的男性荷尔蒙的象征,比如浓密的眉毛,挺拔的鼻子,浅青的胡茬以及突出的喉结等之外,看不出他外表有任何薄弱柔软之处。而眼前男人也正疼溺地注视着姒丹翚。旦见姒丹翚:上身是浅月色的对襟衫儿,下身是粉红罗裙,两只玉臂在月色下份外修美纤长。她睫毛弯弯,粉红色布丁一般柔软的嘴唇,使她像是开放在幽静山谷中的一朵野茶花。面前男人,是姒丹翚数天前相中的纺织厂一名新录用进来的青工,年纪比姒丹翚还小一岁。面前男人,是地道的芙蓉镇人士,胆大豪迈,有一身的英勇气概。姒丹翚在纺织厂媒染丝线比赛中,相中了这位拨得头筹之人。见他长相英俊,工作谨诚,一来二去,与他火热厮混。对于姒丹翚来说,清寂单调的工厂生活,让她像煎熬在炼狱中一般,整个人身心和精神已□□磨得疲惫不堪。 姒丹翚凝望着长空月辉洒落在人整张脸上,软软静静的格外舒畅。她轻拈一支牡丹花,将花瓣一片一片撕下。男人轻轻斜视,见她微垂臻首,睫毛轻眨,三分诮情,七分爱怜。 姒丹翚笑道:“大家都说,你是纺织厂技霸,对于此话,你承认吗?”男人登时一听,挠了挠头发,赧笑道:“我不管那些。工作对于我来说是轻车熟路的。”姒丹翚问:“此话怎讲?”男人眯目一笑,随手撷下一朵牡丹花,拿在唇边嗅:“我爷爷原本有个染布作坊,只是被大厂收融兼并了。从小,我是看着爷爷在作坊染布长大的。”姒丹翚“噢”了一声,将那朵秃落花瓣的牡丹枝扔向白玉栏杆外,紧紧裹住身上遮的一件月白色对襟衫儿,笑道:“秋凉了,我已觉得有一丝凉意呢。”男人有点迟疑地望着,回道:“真凉的话,咱们就回吧。”姒丹翚摇摇头,柔声笑道:“再坐一会儿,反正明早我轮休。”男人应允着,翘着二郎腿。身旁,一朵牡丹花搁在石墩上。 姒丹翚笑道:“我真担心被人发现,大伙儿全像‘馋’狼虎豹,尖钻着哩。”姒丹翚环望四下,见几幢三楹竹茅楼像卧在海面上的鲸,黑压压一片。姒丹翚又道:“但不用怕!他们已经睡了。”男人深情脉脉,时不时欣赏姒丹翚,见她面如满月犹白,眼如秋水还清,全身上下透出一股清透的灵气,不仅人长得漂亮,更有他向往的女孩身上的矜持和慧性。月寒朗照,宿鸟无声。近旁的青竹在晚风中传来簌簌的叶响,一缕花香自牡丹丛间绕鼻萦徊。一只青蛙借着微薄月光从碧草间跳出,男人一俯身,将青蛙托在掌心之上,用手拨弄逗趣儿。 第一四六章 众亲聚宴感凄凉 一夜无眠,恍惚一阖眼,再一睁开天已大亮。窗外,一缕秋阳滤过法国梧桐斑秃稀疏的树叶,零落地洒在卧房的床榻上。上官黎侧躺身体,抱着一床白绫三蓝绣花薄被。我起身下床,看看摇床里的上官灵童,正滴溜眸子向我望。客厅里,我娘和黄静婷坐着。黄静婷已烹了一壶香茶,两人坐着一面聊天,一面饮茶。我走出来,黄静婷问:“妹妹,他们都醒了?”我揉了揉酸涨的眼角,摇头道:“黎哥还在睡呢,灵童醒了。”黄静婷笑道:“妹妹,把灵童抱给我。”于是返回卧房将孩子抱来。我走进卫生间洗漱,黄静婷就和娘轮换着抱。娘笑道:“婷婷,明天送我回了承德,你是回家还是……”黄静婷思忖微晌,回道:“我要上北京,签约了一家外资企业,马上就要上班。”黄静婷望着灵童,心里感到一阵深深的纠结。她为我惆怅,为我唏嘘,昨天晚上,娘已将我和上官黎之间的隐情告诉了她。待我洗漱完毕,走出来发现美娟站着:“淑茵小姐,只等你和黎哥了,凤姐给大家准备好了早餐,先生、夫人让我来唤你们。”我一面梳头发,一面应道:“好的,我们知道了。你先回去,我们马上就下来。”阙美娟问:“淑茵小姐,我抱着上官灵童吗?”我笑道:“不必了,我娘和静婷在哩。”阙美娟说完,踅身缓步地离开。我坐在妆奁前,将秀发盘了一个髻,头上戴一小朵cChannel山茶花珠宝,耳朵两边各有一个铂金珠,衣服是那件浅菁长袖透肤衫,映得脸上皮肤莹白光亮。我准备妥当,回卧房唤醒上官黎。不等他洗漱完,我带上娘和黄静婷,怀抱上官灵童先行来到毓秀楼。 我们走进毓秀楼,阙美娟接住了我怀里的孩子。此时,我才看清楚,她简约修饰后愈是秀容娟美,身姿婉婷。旦见阙美娟:一袭挑纱裙,裾底绣着一片芙蓉,水波涟漪,似在颤颤回荡。她将头发梳挽侧边,用一根长长的软布条缠牢打出结,胸前是一串以各种璎珞搭配在一起的项链。一只臂腕上,是一只翡翠手镯,那手镯显出浅绿色,像莫愁湖畔一丛丛菖蒲的颜色。 餐桌上已摆满各式小碟菜肴果品。大家皆有一副精致的珐琅器、瓷器、银器混搭的餐具。我随目一望,菜有十道小菜,分别有:榨丝瓜、拌木耳、鲜三丝、酱黄瓜、腌豌豆、泡凤瓜、闽笋、豆腐、面筋和熏干鱼。粥有三盆:醪糟、臆米红豆、黄玉米渣。饮品有五种:果汁、梨汁、牛奶、豆浆和奶茶。主食亦有三种:西芹包子、甜豆沙饼和混沌。另外还有面包、水果等散食。 上官仁拿了一个黑色烟匣,从里面取出一支雪茄,坐在沙发上,温声问:“茵茵,黎儿还没睡醒吗?”我在大家杯中倒上奶茶,笑道:“爸,他今天起得晚,一会儿就来。”梁婉容问我娘:“亲家,昨晚休息的好吗?”我娘坐在临窗下的餐桌旁,笑道:“亲家,休息好了。”雪姨笑道:“究竟是自己闺女的家,她应该会休息好的。”萧老太太走出房间,手拿一串金丝楠木香佛珠,一面捻,一面默声自语:“活菩萨,神菩萨,保佑我上官家老老少少平平安安。”黄静婷将老太太搀扶过来,让她坐在餐桌旁。只听梁婉容又问:“昨天我们睡的也晚,罗教授和上官在谈书论画哩,哦,他应该醒了。”说完,唤了阙美娟进房间看情况。阙美娟将灵童交给黄静婷,一个人走近罗教授的房间,敲门问:“罗教授您应该起来了?”罗教授回道:“我起来了,洗洗脸马上来。”阙美娟返回来再抱上灵童,上官仁笑道:“别看罗教授七十余岁了,仍然精神矍铄,体力充沛呢,昨晚同我絮谈了一夜。”雪姨问:“罗教授自己开车吗?”上官仁回道:“以往是开车来,今年改坐车。”梁婉容拿着一个镜奁,描着两道眉毛。雪姨问:“你这一身衣裳我穿上合体吗?”梁婉容笑道:“合体呢,我原先一直穿着,直到近两年丰腴了,才脱了。”众人回眸一望,见雪姨身穿长袖蕾丝衫,衫袖上垂着紫色吊穗。她,斜梳短发,额上诮皮的卡一枚松针钿花发卡。她,肤庞白嫩,翘唇红润,两只耳朵上各有一只白色珍珠耳钉。雪姨望见我头上戴着一小朵cChannel山茶花珠宝,好奇之余,问:“这只珠花很漂亮呢,在哪儿买到的?”我刚要回话,梁婉容笑道:“其实非常普通,才两百块,是我从杭州精品店淘来,那天送给她了。”雪姨道:“取下来我看看。”我便抬手从头发上卸了下来。雪姨拿着我的珠宝品味观察:“嗯,真是不错!你有眼光,虽是价格贱了点,但委实漂亮。” 罗教授洗漱完毕走近客厅。上官仁笑道:“早餐俱已备办好,不知道罗教授在杭州的口味与山庄的一致吗?”罗教授笑眯眯地凝起眉毛,惬意地向餐桌望了望,见各种早食琳琅满目,花样种类拼多,笑道:“其实都一样。兴许我在杭州的早餐还没有玉凤给准备的齐全哩。”上官仁便邀请他坐下。萧老太太等众人都坐过来,最后只余阙美娟抱着上官灵童,还有玉凤在四旁紧张张落。萧老太太笑道:“玉凤每天的心思哟,全在我们的一张嘴上,看我们想吃啥,想喝啥,没有一刻的闲暇。”雪姨道:“这是她的本职工作嘛!老太太,玉凤寻思你喜欢喝醪糟汤,特意给你煮了一锅。”梁婉容问玉凤:“包子是啥馅的?”玉凤忙迎前回道:“西芹馅的,素淡,能降血脂。”上官仁笑了笑,给自己的碟中夹起一个包子,大家都动起了筷子。“罗教授想喝点酒吗?”上官仁歪过脸问。“早上就不喝了。”罗教授在碗里倒了些牛奶,笑道:“我在杭州,有时早上喝两杯红葡萄提子酒,红酒甘甜,滋肺养心。”雪姨问:“茵茵,你和你娘想吃什么呢,来碗混沌吧?”我娘脸上挤出一丝笑,应道:“行,那我就吃混沌。”玉凤走近我娘身旁,拿着碗给她亲自盛上。雪姨笑道:“玉凤,混沌是什么馅的?”玉凤答道:“猪肉馅的。”上官仁问罗教授:“你要不要来碗混沌?”罗教授点点头。上官仁让玉凤给他也盛上混沌。梁婉容环望众人,正各自津津有味地品尝,唯有黄静婷坐在一边。梁婉容奇怪地问:“婷婷姑娘,难道今早的早餐不合口味?”黄静婷正盯着桌上一盆醪糟汤发呆,我扯了扯她的衣襟,才回过神。黄静婷笑道:“不!阿姨我只想喝点果汁。”我笑道:“她最近在减肥哩,早餐也很少吃。”罗教授望着黄静婷,见她眼含秋水,情引眉梢,一颦一笑让人赏悦。雪姨问黄静婷:“不用早餐是坏习惯,起码要吃一口吧。”梁婉容也道:“一日三餐,是有科学依据的,少了哪一顿对身体也不好,来,”梁婉容一抻臂膀,夹了一个西芹包子,“就吃一个包子吧。”我娘笑道:“这闺女顿顿只尝两口,看得让我心疼哩。”雪姨笑道:“其实身体是自己的,没必要在乎外人的眼光。”我笑道:“你们哪里知道,她要应聘谋职一家外资企业,肯定要以最好的形象面对世人。” 大家正说话呢,葆君从外面轻步走进。我们的目光望向她,只见她身穿一件宽松的蓬蓬裙,将将没过膝盖。一双顾盼有神的眸子里闪射着一抹温情。她白净的脖颈上戴一串南红玛瑙珠链,而两只羊脂白玉般的臂膀上则净爽无饰,唯有左手食指上戴一枚碧玉玺戒指。她拿着一副绣图,兴高采烈地问大家:“夫人、老太太,请你们看看我新近完成的一副绣品。”说着,徐徐展开绣品,见是两个清丽婉约的古代氏女静歇在一堆温滑青峋的石头上。周旁大朵牡丹艳丽多姿,一缕昏辉恰好洒露衣裙上。梁婉容问:“这副绣画作什么名?”葆君回道:“唤名《桃花靧面》”罗教授凝目一望,刹时,被这副纤巧瑰丽、细工精湛的绣品勾起了兴趣。上官仁问:“罗教授对这副绣品感兴趣?”罗教授笑道:“不是我感兴趣,是我夫人感兴趣。她一直说想要在房间挂两副绣品,却找不到十分满意的。”梁婉容按按他的臂膀,回道:“我们这位小姑娘,在芙蓉镇是数一数二的绣娘,既是杭州的绣店老板,也是从她手里订购绣品。”罗教授惊异之余,睁大双眼频频示好。萧老太太说:“既然你夫人喜欢,你就从葆君这儿买两副回去嘛。葆君的绣功着实了得哩。”罗教授问葆君:“你这一副绣品值多少钱?”葆君微蹙眉宇,轻笑道:“罗教授,若是外人拿去,值五万块。若是您拿的话……”梁婉容抬手撩了撩一头鬈发,用一种高贵的口吻对罗教授说:“葆君的每一副绣作皆堪称精品。老教授若真心喜欢,那就三万块。”上官仁看看梁婉容和罗教授,问葆君:“绣店里还有没有现成的绣品?”葆君道:“有的!这个月还绣成两副,尚未被客人挑走。”上官仁笑道:“既是如此,罗教受若是当真喜欢,那进店铺里挑一挑。”罗教授点头笑着,将碗筷搁在一边,让葆君更近地拿到身旁,抚摩一番,最后下定决心:“的确不错!用完早饭,我和你前往瞧一瞧。”娘问葆君:“闺女,店铺在镇上远吗?”葆君回道:“不远,走十分钟就到。”娘笑着和黄静婷说:“婷婷,用完餐咱们也去参观参观。”黄静婷只“嗯”了一声。 罗教授在午时用完饭以后,带着挑选出来的一副葆君的绣品,一个人返回了杭州。到了日落黄昏,梁婉容知道我娘从未享用过火锅,遂鼓动大家到镇上吃火锅。我娘再三推脱,终随众人去了镇上。 芙蓉镇火锅店里,众人围聚着香味扑鼻、热气氤氲的火锅,啧啧不已。梁婉容问上官仁:“杭州火锅与芙蓉镇的火锅有什么区别?”上官仁用目光环视桌上摆出来的各类食材,摇头道:“食材大同小异,但贵在调汁拌料上。”梁婉容看着服务生传送蔬菜,问道:“你们共有多少道蔬菜?”服务生答道:“五十种!”梁婉容又问:“有多少种调味品?”服务生再答道:“三十种!”萧老太太也坐在一起。黄静婷问:“老太太,您的身子骨享用汤汤水水,辣辣滋滋的火锅,想必会很舒服,是吗?”萧老太太笑道:“这丫头真会说话。是哩,上官也这么说。”我逐一望来,摆上桌面的蔬菜肉食类已不下数十种。干货果品依次有:干金针菜、笋干、粉丝魔芋、银耳和竹荪。水产类有:泥鳅、河蟹、海虾、肥河蚌、大牡蛎、鱼翅和鲜贝。野味类有:狗鞭、蛇肉、田鸡、蜗牛、牛蛙以及龟肉。蔬菜更多,依次有:豌豆苗、莴笋、卷心菜、土豆、莲藕、茭白、冬笋、春笋、香菜、香蒜、葱、空心菜以及荸荠,另外还有海带、紫菜、西红柿、芹菜、韭菜、空心菜、土豆、山药和红薯。一大桌摆放的碟叠盘满。上官仁对萧老太太说:“妈,今天主要有两层意思。一是您老人家不常出门,难得享用火锅嘉肴,今日,要放开一切陈规旧俗,好好饱尝一回。第二层意思,是想请亲家母调换口味,尝个鲜呢。全是自家人,不必亲疏。”萧老太太眯眸灿笑,一大桌肉菜,对于她也是极其罕见的。黄静婷问:“老太太,您觉得能吃得消吗?”萧老太太微一凝思,笑道:“主要是熟食,还能吃得消。”葆君问:“娘,您看一看,一大桌人,围着一大桌菜,热闹吗?”娘抬眼环了一遭,中首坐着老太太,左首是上官仁、梁婉容和我。右首是黄静婷、葆君,一时感到幸福美满。娘说:“真热闹。闺女,上官家是大户人家,人也热诚。我想你和茵茵的选择是正确的。” 梁婉容拿着筷子,搅动浅碟中兑调均匀的汁料,笑道:“其实,我认为吃火锅,主要吃的就是酱汁和料,至于那些零七八碎的食材,我们在家也能吃到,大家认为是这样吗?”雪姨尝了一口自己的汁料,听上官仁道:“大家别只顾坐着呀,仲秋佳节前昔,也算是大家小聚一回。汤汁开啦,来吃火锅吧。”话音一落,大家急不可待地捞菜舀汤吃开了。雪姨笑道:“在北京,大家最喜欢品尝的食物,就是火锅。尤其冬天,火锅最能让人抑寒抗湿。”雪姨说着给萧老太太夹了一块莴笋,问萧老太太:“老太太,您尝一尝,莴笋的味儿同玉凤做的一样吗?”萧老太太颤抖地拿着筷子,夹住莴笋在嘴里嚼。黄静婷给萧老太太的碟中搁了一块鱼翅,又搁一只大牡蛎。梁婉容问:“亲家母,你觉得滋味怎样?”我娘吃着粉丝魔芋,笑道:“好吃哩,对于我们山沟里人来说,已属山珍海味了。”雪姨问我:“茵茵,你们在乡里时,不到镇上吃火锅吗?”我轻皱眉头,想了一会儿,回道:“镇上既使有火锅,也不及杭州的火锅好。再说我们几乎从未尝吃火锅。”雪姨又问黄静婷:“婷婷,那你呢,好歹是个研究生,应该吃过火锅吧?”黄静婷笑道:“有的!我在大学时代,常常随同学一起吃火锅。”上官仁问萧老太太:“妈,喜欢吃什么菜,你就给婷婷说,让她给你夹。”萧老太太一脸含笑,嘴角勾出一抹满足的意味。梁婉容拿着筷子夹出一截狗鞭,搁在上官仁的碟中:“你最爱吃这些东西,给你。”上官仁笑道:“对于男人,狗鞭乃上好的补品哩。”我娘笑道:“这一桌菜起码要五百块吧?”梁婉容忙不迭回道:“哪能五百块?这一桌估计要一千多块。”上官仁点头应着,又往煮锅里添加菜。黄静婷给萧老太太不停地夹菜,一目望去,一碟中,竟是泥鳅、河蟹、海虾和肥河蚌。萧老太太直唤道:“婷丫头,够了够了。”上官仁笑道:“婷婷,老太太胃口小,你给她悠着点,别让我妈吃坏肚子啦。”黄静婷说:“先生,她吃不完,我来吃。”雪姨望了望,投去一缕赞许的目光。梁婉容问:“茵茵,这些菜有哪些是你没见过的?”我回道:“像茭白和荸荠就没有见过。”梁婉容又问:“那你可吃得习惯?”我沉迟半晌,回道:“妈,我吃得习惯。”梁婉容笑道:“以后让玉凤做些你没吃过的菜。”上官仁问雪姨:“晚饭吃火锅,觉得胃肠能受得住吗?”雪姨目光温婉地撇了一眼餐桌:“虽说年纪大了,但这些菜却受味。” 大家吃罢火锅,上官仁在收银台一算总帐,竟足足花销了一千四百多块。我娘感觉稀罕,问上官仁:“上官家常吃火锅吗,这一顿上千块,会让人心疼哩。”上官仁吸一口雪茄,瞒不在乎地回道:“这算个什么呢,我在北京中南海,或是杭州,再或是国外吃火锅,一顿有时近万块。”我娘一听,不竟抻脖咂舌。黄静婷扶稳萧老太太,我们走出暄闹的火锅城,一片笑语暄哗中乘车返回了香墅岭。 夜色宁静,夜莺欢啼。我娘坐在雪琼楼客厅沙发上,不胜感喟地问:“女婿今天又没去,大家相聚一回,恐怕不好?”我脱了一件薄衫,拿梳子梳头发,看见黄静婷在厨房煮茶,和娘说:“娘,黎哥性子怪异,你们都不了解,有时非要三请六敬才应允你。”娘一声长叹,肃声道:“两口子过日子,总该是夫唱妇随。如今你和他东一榔槌西一棒的,总非好事。”黄静婷捧着一盏香壶走来,说:“晚上多喝些水,明天坐长途车就不方便了。”娘应道:“行!给我的杯子里倒满茶,我晾着喝。”我从木奁中拿了一个金镯,将娘唤进卧房,悄声说:“娘,把这个金镯带上。家里有用得着钱的地方,你就把它兑换成钱。”娘目光凛直地望我,心下一震,按住我的手,说:“茵茵,金镯是谁的?”我回道:“是黎哥早年买给我的,反正搁着也是搁着。娘,你拿去。”娘脸上漫出一丝嗔怪,微有推词地说:“这怎么好!既是黎儿送给你的,你就应该把它保管好。”我笑道:“娘,别婆婆妈妈的,给,你收好。”我塞进娘的裤兜里,娘微觉诧异,默不作声。黄静婷看见我们从卧房走出来,猜测地笑道:“淑茵,给你娘啥好东西哩,这么神密?”我微一惊怔,解释道:“我给娘安顿了几句话,婷姐勿取笑。”黄静婷喝了一口茶,笑道:“其实也没什么,你们母女总要有点秘密的。”我怀抱上官灵童,娘端祥地望了好久,眼泪索索落落往下滴。我的心像是被湖怪吞噬了一般坠入深深的湖底岩礁下。我慢声慢语地劝导:“娘,你怎么哭了哩,临走还不会给人笑一笑吗?”娘期期怨怨地道:“人常说女儿是娘的小棉袄,自从你来了杭州,娘的心就像掉进冰窟窿里一样,从头凉到了脚。” 第一四七章 喻宥凡乔迁新居 众人瞩目的国庆佳节已来临,香墅岭纺织厂员工除了按部就班地在流水线上作业以外,便增加了一项有趣味的活动——媒染丝线的竞技比赛。上官仁申明在先,谁能在比赛中力压群雄,就嘉奖谁两千块钱作为鼓励。这对于那些整日价昏天暗地忙作的工友来说,无疑天赐良机,几乎所有人都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姒丹翚和女工秦嗣嗣、沙棘花等姐妹相约了一个誓约,谁能在比赛中获胜,谁就在女工姐妹中有优先发言权。黄昏时分,荷花池畔围坐一群女工笑语暄嚷,快乐的气氛在她们中间传染开来。而我,自从娘走以后,心绪一直低落。上官黎因不守婚规,经常在外宿夜,一来二去,我独守空房,寂寞难耐。我将上官灵童交给阙美娟,换了一件素衣素裳,脸上薄施粉黛,走出雪琼楼来到塘畔。朱霞满天,黄昏的金色辉芒洒满荷池,一层暗淡的薄雾缓缓罩在水波粼粼的池面上。一只鹭鸶悄栖在荷叶底下。白玉栏杆上,一群欧鹭木木樗樗,抻脖剔翎。“迢递罗浮,有何人重问美人萧索?竹外一枝斜更好,也似倾城衣薄。疏影亭亭,暗香脉脉,愁绪都无着。铜瓶纸帐,几家绣户朱箔?却忆月落参横,天寒守尔,只有孤山鹤。毕竟罡风严太甚,恐学空花飘泊。”姒丹翚拉着沉吟的我,向一只浑身雪白的欧鹭张望:“淑茵小姐你看,那只鸟儿。”我微感憔悴,无心赏悦。秦嗣嗣问:“淑茵小姐,你怎么了,为何郁郁不乐?”我落落无助地扶栏静持,真想好好痛哭一场,凝眉微颦,撒谎说:“没事儿,就是头有点晕。”众女工倚栏赏景,见庄外两岸渔帘蟹簖,靠山踞石,古木参天,丛竹垂杨,尤觉得烟波无际。 正暗然神伤,漠漠凄悲,阙美娟急步跑出毓秀楼,慌里慌张地四处寻我。“淑茵小姐,你在哪儿?淑茵小姐——”凭栏而立的姒丹翚蓦然听见有人唤,将我拍了拍。我陡然回神,原来阙美娟在找我。“淑茵小姐,你随我来。”阙美娟拉住我,两人返回毓秀楼。 刚刚迈入楼内,传来上官灵童嗷嗷的哭声,像是一只猪崽的声音从幽深的丛林间传出。雪姨怀抱灵童一脸焦急。梁婉容伫立一旁,脸泛苍白,束手无措。狮子狗兴奋地绕着小杌子跳上跳下。萧老太太斜躺在软榻上祷告《菩萨经》,四顾无暇。雪姨难堪地说:“淑茵你可来了,赶快哄哄你的儿子吧。”梁婉容从衣架上拿起一件白色貂皮大衣,用湿抹布擦试着衣襟和衣领,怅声道:“这个孩子简直像被狼叼住了,听得让人心里寒颤。”我接住孩子,一番悉心哄弄,坐在一旁掀起衣襟喂奶。雪姨笑道:“你瞧见没有,谁也宠哄不乖。非要亲娘的奶水能让他平静。”阙美娟扶住萧老太太,往楼外走。梁婉容问:“美娟,是出去散步吗?”阙美娟定住步子,回头应道:“老太太嫌烦,想到外面透透气。”雪姨说:“别让老太太凉着了,近两天愈发觉得清凉。”阙美娟“嗯”了一声,同萧老太太走出门。雪姨问:“茵茵,你在外面干什么呢?这么一会儿都没进来。”我笑道:“我在塘畔与女工们说了会话。”梁婉容露出不悦之态,缓声道:“那些女工从四面八方来,一没素质,二没教养,个个油腔滑调,你和她们还是少来往的好。”雪姨道:“再说你是有身份之人,不能总和一些工人搭腔、寒絮,成何体统。”我心中骤然泛起一阵涟漪,像是一朵莲花绽出水面。“妈、雪姨,我知道了。”我低语一声。给上官灵童喂完了奶,刚要回雪琼楼,韫欢带着娇妻史钗两人自庄外而来。 史钗嫩脸粉腮,一头秀发挽一个新妆髻。两鬓轻飘青发,娇媚端庄。上身一件栀子色针织衫,内裳是粉白低胸遮巾,往里隐约看见绣花奶罩。而她下穿一条轻罗薄彀式的莲花管长裤,一双红色皮靴格外俏丽。围一条蕾丝雪纺巾,衬得她肌白如雪,艳赛娇花。韫欢垂立一旁,随意一望,让我着实一叹。他一身银黑西装,内裳是白色衬衫,打着粉红领带。脸庞白皙,仿佛能看出搽了淡白油粉。他不笑眉自曲,不语出笑纹。 史钗看见我往楼外走,娇声道:“姐,让我抱抱灵童,好让人念想哩。”我回道:“他肯定不让你抱,刚才还哭闹着。”韫欢问:“吃晚饭了吗?”我笑道:“早吃了!”我们三人说着话,慢步前往雪琼楼。才走上回廊,远远看见阙美娟扶着萧老太太伫步鹿囿旁。“老太太,”史钗放声唤道,“我是史钗,来看望您了。”说着,迳直撇下我们朝那边走。我有些迟疑,但脚步不由自主地随之跟了上去。史钗低眉顺眼地问:“老太太您给我搭的礼,我知道了。秋凉了,您的身子还吃得消吗?”萧老太太一望史钗,一副沉鱼落雁鸟惊暄,闭月羞花花愁颤的模样。远一望,妖妖娜娜似谪仙,近一看,美美袅袅若玉女。萧老太太心里一阵惆索。想起自己年已暮昏,老态龙钟,人生最美年华已不复存在,一时有些哽咽。“老太太,您怎么不说话?”史钗发现萧老太太面色凝沉,像呆僵了的一个人,紧紧扶稳她的手膀,“老太太,一直想来看您,又怕不合规距。”萧老太太笑道:“能来就好嘛,管它规不规距的。”韫欢望着四下,见柳枝衰淡,兰蕙凋零,唯一有数丛篁竹依旧青翠欲滴。一只青斑竹雀,栖在竹枝上,啾啾低鸣。昏色中,一大群欧鹭从庄外湖面飞驰而来,落在塘畔。近旁一座高及数丈的假山上,水花喷溅,莹珠乱飞。突兀塘畔的景观山上亦有大群欧鹭栖息。阙美娟对史钗说:“那日,老太太还念诉你哩,因你婚事,她一天念叨两回。”史钗一听,甚为感激,像用炭笔而画的眸纹四周一阵轻触,眼眶中溢出泪。正黯然神伤,一只小鹿迎面近前。韫欢俯身攥起一撮青草,递给萧老太太。“老太太,鹿儿八成认得您了,瞧,跟您讨要吃的呢。”史钗笑道。萧老太太将青草探进栏圈,那小鹿街在嘴里嚼。 我们在鹿囿旁站了半刻钟,暮色已黑压压掩盖了下来。阙美娟扶稳萧老太太回了毓秀楼,我则带着史钗和韫欢步入雪琼楼。“姐,听葆君说,你娘前几天来看你了?”史钗坐在我的沙发上,捧起一杯茶,小呷一口。我给他们拿来水果,搁在桌上,应道:“是来了,满共住了三天。”史钗剥了一枚石榴,将榴籽塞进韫欢的嘴里,一面饶有兴趣地问:“你娘为何匆匆返回哩?来一趟不容易,应该多待些日子。”我把灵童放在床上,换下尿褯子,回道:“话也如此,但家中有我爹,他一个人要种地,还要喂牲口,琐事繁俱。”韫欢问:“葆君和王哥的婚事怎样了?”我把上官灵童放入婴儿摇篮车里,返身走过来坐下:“还说呢,原本决定春节后操办婚宴,只因春节后提前给灵童做手术,我娘的意思再等等。”史钗“噢”了一声:“也是啊,灵童动刀做手术,身边需有人帮衬呢,如何能忙得过来。”话音未落,传来一阵“嘭嘭”的敲门声。我汲步走去打开门,喻宥凡和王润叶也来了。两人走进,王润叶一袭月白色套底裙,大朵凌宵花绽开粉俏艳美,一双瘦腿上套着金丝肤绒袜,脚上是矮凹皮靴。大家一望,彼此暄笑。“原来你们也在。”王润叶拍拍史钗的臂膀,许久未见,流露无限亲怀之意,笑道:“你们的婚事办的怎样?韫欢上班了吗?”史钗脸润娇粲,笑得堪比牡丹花开。“都办妥当了。他呀,”史钗望了望韫欢,“两天前就上班了。”我给喻宥凡和王润叶倒上茶,又给他们拿水果刀划开一枚澄碧深黄的榴莲。王润叶笑道:“新婚燕尔,你们两位新人感觉如何?”史钗脸上涌出片片绯红,长长的睫毛一眨一抖,韫欢笑道:“结婚是每个人都会经历的,感觉新鲜。”喻宥凡呷茶喝,问韫欢:“前日,听人说王瑞贺派你监管媒染丝线比赛,真有此事吗?”韫欢取出一支烟搁在烟碟上,又取出一支烟递给他,笑道:“的确!上官先生让我和姒丹翚共同负责采购,但最近厂里有媒染丝线比赛,人手不足,所以由我兼职。”史钗问:“喻哥的蝎子养得如何?我和韫欢想去你家瞧瞧。”喻宥凡回道:“三日前,售出一批蝎子,价格倒好,今年行情总体来说非常走俏。”我问王润叶:“孩子谁带着?”王润叶笑道:“他妈在呢,一天到晚只跟他妈好。”说完,起身抱上官灵童。喻宥凡吸了一口烟,将烟灰在烟灰缸上弹了弹。韫欢道:“两天后厂里举办媒染大赛,工友们整天在一起探讨呢。”喻宥凡笑了笑,在大家杯中斟了茶:“那你准备了吗?要不要参赛?”韫欢笑道:“我只作一个配角,工友们当中真有一拨拔尖者。”王润叶抱着上官灵童,突然说:“闲话少絮,言归正传。我们原是来邀请淑茵姐的,现在史钗韫欢都在,我就一起说了。后天下午,我们安排两桌,在《贺来酒楼》举办乔迁新居宴,特邀请你们赏光。”我和史钗相视一望,异口同声:“好,好的,我们一定同去。” 话刚落下,上官黎摇头晃脑地带着金寅钏回来了。进到客厅,他衣衫斜挂,头上歪戴一顶金丝绒鸭舌帽,一手揣在宽肥的亚麻裤兜里,双眸间燃烧着一团怒焰,嘴巴鼻子里直冒酒气。他指了指一只编花黄花梨藤椅,示意酒气熏天的金寅钏坐下。金寅钏揉了揉眼眸,发现坐着韫欢夫妇与喻宥凡夫妇。上官黎一扯衣襟,粉白衬衫从身上滑落。“家里有人,怎么脱了?”我埋怨地接住衣衫,发现两颗纽扣居然不见了。“你打架了?”我观察着他额角上一片青淤,还有通红的耳根问道。上官黎目光轻薄无视众人,随意哼了声,坐在一旁拿起香壶倒满茶,一抬脖子咕嘟地喝了一杯。“金寅钏,你饿了吗?”上官黎斜睨金寅钏问,“假如饿的话,我带你去吃夜宵。”金寅钏还未答话,韫欢给上官黎和金寅钏各递了一支烟。韫欢戏谑地问:“黎哥,看样子你是挂彩了?”金寅钏手握一只苹果啃咬,旁若无人地笑道:“遇上两个小混混,教训一下而已,算不上打架。”我愕然一听,气得咬牙切齿,目光急闪,如轰雷掣电,狠狠瞪了金寅钏一眼,眼泪簌簌滑落。史钗和王润叶发觉我脸挂寒霜,忙不迭呵护说:“你想开些吧,一个大男人免不了‘争名夺利’,用‘拳’说话。”上官黎一听,立时火冒三丈,道:“谁争名夺利?我上官黎和小混混争名夺利?荒谬!”韫欢笑道:“也是!黎哥不是那种人。”喻宥凡淡淡地望着上官黎,心里为我抱打不平。夜色中传来一只夜莺抑扬顿挫的啼声,一团乌云遮住了半浮在空中的月亮。窗外,雾雾茫茫像是有烟岚弥漫。上官黎将窗户打开,双手叉腰,裸着上半身凝视庄园。金寅钏“咔嚓”地咬着苹果,压根未理睬低声饮泣的我。韫欢笑道:“你们女人实在太不懂男人。有些事男人是要用拳头解决。”金寅钏道:“嗯!说的不错。”史钗一听,赶忙将韫欢的胳膊按了按,劝他说话要三思。喻宥凡望了望王润叶,感到坐卧不安,要求离开。王润叶怕我伤心动气,只顾拿香巾给我揩眼泪。 谁也没理睬谁,一直僵持坐了半个时辰,上官黎吩咐金寅钏外出买夜宵,借此时机,喻宥凡和王润叶、韫欢和史钗纷纷告辞回家。上官黎等金寅钏买来夜宵,两人坐在桌边只顾自己享用。 两天后,薄暮时分。暴雨倾盆,冷风凄吹。香墅岭摇身变幻,俨然一副残花败柳的景象。凤凰木落叶满地,花圃里堆积的枯萎叶片宛如一只只死寂的蝴蝶。半壁青苔流失了原有的润泽感,显得灰蒙蒙、暗沉沉的。回廊两畔的梅花结出大朵的骨蕾,几只梅雀栖息枝头一动不动地乜视四下。藕香榭里,花草皆已斑驳、秃零,像是被暴雨冲刷所致。我把上官灵童递给阙美娟,撑起油壁伞走出毓秀楼,立在一株大榕树下。等了大约两分钟,姒丹翚同秦嗣嗣携手走出竹茅楼。只见姒丹翚身穿一件黑色披风,裹着她瘦挑的身段。秦嗣嗣则一袭雪青色绒衫绒裤,头发松松散散垂在脑后,用一根猴皮筋缠绕。她的胳膊上挽着一只橘红香包,指尖上也涂染的腥红似血。我们拦了一辆白色的士,径直奔向酒楼。 刚走进酒楼,喻宥凡和王润叶伫立门口迎接我们。王润叶笑道:“今日真不凑巧,偏就下着雨。”姒丹翚道:“如此一来岂不更好,天气半温半凉,一会儿喝两杯酒就更舒畅了。”几人走进包厢,同另一桌王润叶的好友打了招呼,纷纷落坐。秦嗣嗣问大家:“史钗和韫欢呢,他们还没有来吗?”众人摇头都说没看见。 包厢里整洁温馨,透出一丝淡雅的玫瑰香味。一面墙上挂着四副长条形镶玻璃罩的“梅兰竹菊”画屏。两张镶嵌大理石圆盘餐桌上,各搁着两瓶《剑南春》。墙旮旯一盆海棠绽放得红艳芬芳,GENERALROCK的歌音在房间低低萦绕。水印纹牡丹花开壁纸上,描绘有圣母玛丽亚和圣子的图案。一望之下,有一种置身圣洁天堂的感觉。天花板上悬吊着一只莲花状绚烂无比的水晶灯,灯光辉煌,通照四壁。餐桌上摆满碗筷碟盘和精致的琉璃茶杯。一盘切成小块小截的水果点心置放在餐桌上。众人攀谈投机,不经意间,史钗款款走进。 众人回眸,旦见史钗:一件纯棉破边裙穿在曲线苗条的身上,肤白如新剥鲜菱,嘴角边一粒黑痣愈加分明,笑吟吟地注视我们。她宛如一朵含苞待放的牡丹花,美而不妖,艳而不俗,千娇百媚,无与伦比。她长发披垂背心,用一根银色丝带轻轻挽住,左臂上软耷耷地挂着一件粉红披衣。我们望着,只觉得她有似烟霞轻笼,当真非尘世中人。仔细凝望,她螓首娥眉,齿如瓠犀,领如蝤蛴,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着实一个标臻美人儿。 众人立时拍手笑迎。只听王润叶笑道:“有请我们的新娘史钗姑娘。”史钗刚一踏步靠近,身后韫欢随之出现。王润叶向大家介绍说:“这两位是新婚之人。再次向大家介绍,她叫史钗,他叫韫欢。”大家给他们让坐,坐在中首的我亦不失客套礼节,将史钗热切地唤到了身边,道:“以为你们不来呢,等得我们心中焦急。”王润叶给他们杯里沏满茶,然后吩咐服务生上菜。 十分钟后,各道菜品依次摆上了桌。共八荤六素。荤菜为:豉汁蒸南鲳鱼、萝卜牛腩煲、香茹鲜鱿韭菜花、豆豉鲮鱼炒油麦菜、滑子茹烩海鲜、卤猪肠、孜然蟹味茹煲和鸽蛋烩鲜鱿。素菜为:苦菊凉拌鱼皮、蓑衣黄瓜拌皮蛋、香椿拌豆腐、麻酱凤尾、茼蒿水萝卜爽口菜和数度醋剁椒。调汁拌料,一应俱全。 史钗问我:“姐,上官灵童由谁照看哩?”我笑道:“给美娟了,再说雪姨也在。”王润叶安顿好人带着她的孩子,随喻宥凡给众人杯中斟酒。酒宴尚未开始,韫欢笑问姒丹翚:“那日听工友说你结识了一个男友,是真的吗?”姒丹翚一听,脸上顿时通红,像搽了一层胭脂。她目光躲闪,笑容却淡然。见她吱哑不语,我掐了掐她的胳膊,催促道:“说呀,是真的?”姒丹翚噘着嘴一言不发,史钗说:“大家都等你回答,怎么装聋作哑呢。”众人回脸静静地等候她答复,门外倏忽传来一声凄惨的啼哭声。“是孩子在哭。”王润叶一惊,急忙奔出包厢,看见孩子爬在地上,一只盛满糖果的瓷碟摔了个粉碎。“哇……哇……”众人东张西望,王润叶俯身抱起了孩子。“嗳呀,他怎么了?”喻宥凡的老母亲突突地跑来,唬得一脸紫青。王润叶娇嗔地怨道:“妈,孩子摔倒了,怎么没看护好他,把孩子领进来,免得让人笑话了。”说完,带着老母亲和孩子走入包厢。 众人刚刚坐定,喻宥凡举起了酒,笑道:“诸位,今日是我乔迁新居之日。我代表全家感谢诸位前来捧场。此杯中酒,我喻宥凡先乾为尽。”众人一看,无不豪爽随之饮尽杯中酒。我因为要奶孩子的原故,只喝了一口茶。史钗笑道:“王姐姐,此次乔迁新居,实为令人仰慕之事。新居又在芙蓉镇最黄金地段,价值昂贵,日后妹妹们可要常来常往。”王润叶听完,用温暖的目光回望,笑道:“妹妹们来,是为我增辉添彩哩,到时后,我好茶好饭款待你们。”韫欢问喻宥凡:“为何没有邀请王瑞贺和葆君?”喻宥凡笑道:“他们晚上同梁夫人商量进省城出售绣品一事,故而未能来。”姒丹翚和秦嗣嗣相坐,品尝一碟“豉汁蒸南鲳鱼”的菜。“淑茵小姐、史钗,尝尝这道菜,烹制的蛮合味。”秦嗣嗣给我们各夹了一块鱼肉。王润叶问上官嫦的情况,我就将知道的恕实告诉了她。王润叶笑道:“上官嫦是上官家的千金,长得又那么漂亮。但不知,上官家族未来的产业由谁继承?”我轻轻搁下筷子,拿起茶盅在唇边沾了沾,露出腕上一只青花玉镯。我笑道:“上官先生曾说,上官家族70%的资产要由上官黎继承。其余我一概不知。”喻宥凡满举一杯酒,奉承地给我敬道:“管它由谁继承呢,反正不碍我们穷苦人之事。今晚淑茵在座,属你身份高贵,这杯酒我敬给你。”我捧起一杯蜜梨汁,徐徐道:“这里不分高低贫贵。淑茵亦是贫寒人家出身。宥凡,谢谢你邀请我。我们也曾寄人篱下、仰人鼻息,懂得相互团结的道理。现在你成家立业,前程似锦,我只衷心祝福你,永远健康快乐。” 韫欢和史钗望此情形,亦迎酒与我相敬,紧随之后,姒丹翚和秦嗣嗣等工友亦给我敬了酒。虽说我是以茶代酒,但彼此深情厚意自不必说。众人一番嬉笑、谄媚、奉呈,不绝于耳,一直行乐至夜里一点钟方罢休。 第一四八章 原罪赎雪姨归京 雪姨准备返回北京。上官仁和梁婉容无法挽留,只得帮助收拾行礼。萧老太太听说雪姨要走,两天以来,心绪低落,怅然若失,总是睡得晚起得早。一整天,她总牵着雪姨的手,侈侈不休。雪姨是个善于把握人心理的女人,也是个性情中人,对于萧老太太渐渐糊涂的趋向,她谆谆善诱地开导和讲解道理,晓知以情,明知以礼。为此,萧老太太受益匪浅。 午饭,是雪姨在香墅岭的最后一餐。梁婉容安排玉凤烧制拿手好菜。上官仁则拿出两瓶法国诺曼底进口的高档香槟酒,用以给雪姨饮酒遣行。我抱着上官灵童注视着雪姨收拾香包,颊上簌簌地落下两滴泪。雪姨知道我不愿她离开,知道我心里有几分委屈,一面收拾香包,一面劝导我。 雪姨将一切都收拾利落了。狮子狗跳下小杌子,摇动尾巴爬在地毯上,好像知道将要离别。玉凤在厨房紧锣密鼓地烧制菜肴,阙美娟在一旁搭手。菜是江南著名的菜肴,一共六道热菜,六道凉菜。每碟每盘皆丰盛诱人。六道热菜是:台州三门青蟹美(芝士焗蟹斗)、山珍佳肴赛熊掌(踏雪寻梅)、海中蛟龙今腾飞(兰花龙虾)、州官更品天仙配(笋茄扣肉)、文旦玉波亭中歇(古鼎文旦海鲜羹)和人生尊荣苦寒来(松果目鱼花)。六道凉菜又谓曰:八宝江鱼肚、松露跳跳骨、山药酿凉糕、兰花扇面鱼、香椿蛋皮春卷和蕨菜炝腰花。 大家落坐以后,上官仁与夫人梁婉容给雪姨敬酒。雪姨酒力胜佳,三杯五杯自不在话下。而一桌丰盛佳肴让人大饱口福,实乃美酒玉杯香佳人。我仅管被上官灵童拖持,但还是深情地给雪姨敬了两杯酒。不仅有上官仁、梁婉容、我和上官黎等人,玉凤和阙美娟也在坐。以上官仁之意,雪姨在山庄其间,两位下人,恪尽职守,本本份份,深讨雪姨的欢心。 餐桌上的雪姨,明珠生晕,眸炯目妙,恰海棠春日熠熠生辉,恰琼花秋暖艳艳夺芳。雪姨两腮红润,两只眸子闪烁着快乐的笑意,抬臂落手之间,让我感叹是一种娴雅贞洁之人。昨天晚上,雪姨来到房间,为我疏通情绪,做了一夜思想工作。她说上官家是名门望户,无论上官黎做出怎样有悖于道德和人性之事,也要以大局为重,不要意气用事,害人害已。我明白雪姨的意图,虽对上官黎不守婚规、不守节操之事恨之入骨,却因她的一袭话,有所顿悟。 雪姨望着喜欢凝思、伤愁的我,轻轻握住我的手:“茵茵,人的一生是短暂的,你喜欢光明,偏得到黑暗;你接受黑暗,造世主又给你光明!人生不是你想怎样就怎样的,很多时候,人力无法挽回。”我眸中盈盈带泪,似要默默溢出。上官灵童不安分地在我怀里挣扎,有时会啼哭两声。阙美娟直起身,抱着上官灵童。“雪姨,昨夜你都告诉我了,不要再说了。”我怅惘地说,然后,拿起酒瓶再给她的酒盅倒了一杯。 上官黎一脸含忧,冷郁地问:“怎么雪姨的话不爱听吗?”我放下筷子,拿纸巾在唇上沾了沾。梁婉容笑道:“茵茵,雪姨是为你好嘛。再说,别让雪姨看了上官家的笑话,看你和黎儿的笑话。”上官仁给雪姨夹了一块芝士焗蟹斗菜搁在碟中。雪姨拐绕话题,问:“上官嫦何时回来?”上官仁回道:“要到十二月份。昨天,她还打来电话询问你哩。”雪姨悠声叹气地道:“她是见不到我了。等来年吧,有时机我还会来山庄的。”梁婉容问:“你回北京以后,上官嫦不是能在北京见到你了?”雪姨品尝碟中小菜,上官仁笑道:“一个在苏庄,一个在棒伯,还是有些距离的。”雪姨笑道:“她会来看我的,你的姑娘我最了解。”萧老太太吃毕午饭嚷着直说犯困,梁婉容问是身体不适、还是昨夜没休息好,萧老太太说是身子不适。上官仁思谋半天,觉得应是季节更替,气候反常所至,于是要求阙美娟搀扶萧老太太回房休憩。雪姨温声呵语地给老太太告别,絮絮说着极富人情味儿的话。萧老太太懵懵浑浑,也算是应了她。大家望着萧老太太步履蹒跚,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为此感到一阵伤痛。上官仁问雪姨:“几点钟的客车?”雪姨回道:“三点半!”大家一看尚有些时间,收拾完碗筷,抹干净餐桌,坐在沙发上小憩,絮一些话无关紧要的话。上官黎则回了雪琼楼,揉着发乳洗了头,换了一件厚T恤,是米黄色兔绒制的,一身劲爽地返回毓秀楼。 下午三点钟整,雪姨同大家告别,拎着一只枣泥色红酸木箱子,头戴一顶嫣红大檐帽,一身劲利的白色休闲套裳,站在兰蕙园里一条水墨方砖上。大家一一同雪姨握手,目光中充满惜别之意。 大家送走雪姨,上官仁和梁婉容前往雁归楼。我抱着上官灵童伫立兰蕙园。阙美娟问:“淑茵小姐,不歇息一会儿吗?人都走了,只剩下小姐你了。”我睨了四周一眼,望见竹茅楼外姒丹翚同一个男人嬉骂,于是漫不经心地走上前。姒丹翚蓦然望见我,赶忙将那男人一推,那男人就飞快地走了。我问:“丹翚妹妹,那人是谁?是个工友吗?”姒丹翚脸上浮出一片绯色,拉住我,往一株黄桷树下站了站。黄桷树枝繁叶茂,像一把伞遮在头顶上方。四周竹影沁心,花气空蒙,烟痕淡沱,涌动使人泛懒的气息。一只灰头鹀在浓荫间扑楞着翅膀。姒丹翚扯了扯身上的黄褐色咔叽衫,笑道:“淑茵姐,你肯定多心了。他是个工友,我们只说正儿八经的事。”我说:“昨天,听说两个青工因工资之事,与上官先生闹得沸沸扬扬,是当真的吗?”姒丹翚平心静气地望着,忧声叹道:“是有这么一档子事。两个青工嫌活儿多,发牢骚呢。”我凝眉一蹙,思虑道:“这种情况是个别现象,还是普遍现象?”姒丹翚道:“应该是个别现象。上官先生给的工资不低了,只是工友捕风捉影心不踏实。”正说话呢,尕娃子抱着一盆洗净的衣裳,走出竹茅楼:“丹翚姐快来呀,给我搭晾衣裳。”我一看,尕娃子高高挽起袖管,露出半截小臂,一头汗珠。我大声问:“你自己洗的衣裳吗?”谁知,尕娃子置若罔闻,只顾背转身拿起衣裳往晾绳上搭,衣裳上的水珠淅沥地落在水泥地板上。此时,他暗暗想:在黎哥眼里,只怕自己就是一只臭虫,只要他轻轻一捻,自己将会粉骨碎身。谁让我尕娃子命苦哩,如此便水来土掩,火来水浇吧。“淑茵小姐问你话呢,你装什么聋,作什么哑?”姒丹翚说着,拎起衣裳在空中抖了抖。尕娃子望望我,脸上红得像个猴屁股,窘得嘴角也歪斜了。我故意抬高声调,再次问:“尕娃子,是在生谁得闷气吗?你不认得姐了?”尕娃子依然不作声,只一件件晾上衣裳。 我正在纳闷呢,秦嗣嗣站在竹茅楼里唤姒丹翚。姒丹翚听见了,对我说:“淑茵姐,秦嗣嗣肯定让我给她拣线呢。她买来一些绣线,说要给自己绣个枕头套子,那丫头最喜欢倒腾。”姒丹翚将湿手在衣襟和大腿上揩了揩,一转身朝竹茅楼里走。我望着尕娃子,他一声不响地晾完最后一件衣裳,一声不响地踅身离开。我问:“尕娃子,你今天倒底是怎么了?”我哼了一声,有点诧愤。“你的事要多个心眼,别抱着葫芦不开瓢——死脑筋,越活越糊涂了。”尕娃子撂下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抱着上官灵童边走边想:尕娃子说话莫名其妙,为何有头无尾,让人摸不着头脑?他好像在给我提醒呢,却又藏藏掖掖,真不知道他骨子里卖什么汤药。我走进毓秀楼,坐在沙发上,凝神思索,但一点头绪也没有。阙美娟抱着上官灵童。而我心间怅怅,像一根神经断了弦,紧张不安。我让阙美娟看管好孩子,一个人稀里糊涂地走出楼,想清理脑海里杂七杂八的怪念。 一日,葆君翩翩若仙般来毓秀楼找我。她穿着一条绛红色的纱裙,戴着我给的宝石鋃嵌的花簪,光彩夺目。葆君告诉我,王瑞贺已朕重表明心意,就是提出结婚请求,争取来年春季迎取她。我望着明珠生晕,艳艳生香的葆君,美得像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莲。对于她的婚事,我比其他任何事更关心十倍。 晚上,让人毫无防备地降下了一场冰雹。室外温度直线骤降。我哄睡了上官灵童,一个人蜷缩在沙发上看书。房间静谧,仿佛能听见苍蝇沙沙飞过的响声。偶尔也能听见鱼缸里金鱼游弋回荡的摆水声。从外面吹涌进的冷风,高高掀起鲛绡白纱帘幔,一张断纹梅花古琴上,搁着两枝素兰。 大约守候至夜里十二点钟,我由于倦怠而阖上书,想上床歇息,上官黎冒着雨从外面返回。谁知,一进门他就大声嚷嚷,他问热水器是否插上电源?是否有沐浴液?我望着他畅开粉白色鸳鸯衫,裸出的白肚皮上雨珠闪闪,为他好一阵心痛。他脱了衣裳钻进卫浴间。我听见喷淋洒泻水柱欢快地落在地面上,听见他阴阳怪气地哼着一首歌。刚刚片刻功夫,就传来上官黎暴躁的责怨声:“奇怪,怎么没有沐浴液,连香皂也没有呢?”我坐在沙发上,心间一阵乱颤,被他一声大吼,立时觉醒。我回道:“昨天就没有沐浴液了。”“那么说你已经两天没有洗澡了?简直比你家那头母猪还肮脏。”他气哼的一甩门,“啪”的一声,传来闷响。我一语不发,紧紧盯着卫浴间的门,一脸惊悸。“进来给我搓澡。没有香皂,让我如何洗澡?”突然,他又打开门,全身赤溜溜地立在门口向我大喊。 我在被他无端地指责和羞辱当中,变得像一截森林中的烂木头,一文不值。但我又不敢违抗旨意,含满一包眼泪,木讷的、彷徨的从床上下来赤膊上阵。我用手攥紧一条亚麻澡巾,给他从头到脚,一遍遍往干净搓,不断地,从他身上簌簌掉落肉泥样的碎屑。我看见从头顶泻下飞瀑般的暖水,缓缓洗刷他扭曲的身体。他那线条匀称的肌背上,一朵纹绣的夺目逼真的白牡丹,正漏洩春光。 给他搓完澡,他裹着一条天鹅绒睡袍,用掌心不停地揉搓那张英俊白皙的脸庞,哼着灰太狼的歌曲无趣地四处晃悠。“我要喝香槟!给我拿香槟来。”说着,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指头一按电源,霎那,电视闪现了画面。我疲惫不堪地走进厨房,打开冰箱,发现一瓶香槟也没有,只得轻声说:“没有香槟了。”他一听勃然大怒,白皙的脸庞上乍现一条青筋,外暴在他白而亮的脸庞上。“你是怎么搞的,这个家还能让人住吗?”他突然站起身,一个人走进卧房,躺在床上呼呼大睡。 我默默地走近卧房,看了一眼斜躺在床上的上官黎,床头一款白纱纹帐正随风一起一伏。合上窗户,灭了灯,我屏声静气地躺在床边。一缕微寒的空气里传来阵阵鼾声,一丝昏晦的月光照进房,将我的脸庞映衬的异常惨白。我在心里揣思上官黎,从相识、相知到相恋,走过的荆棘之路,遇见的种种阻挠,还有成功牵手步入婚姻殿堂的那一刻。我不明白,这一切究竟拜谁所赐?这一切究竟意义何在?秋夜绵绵,夜雨潇潇,我在无尽的悲伤和煎熬里,又度过了一个无眠的漫漫长夜。 第一四九章 黄葆君闲说黹绣 北风呼啸,漫长严冬在我日思夜盼中来临。我就像个闺中怨妇,整日守护痴儿,掐指计算着对于上官灵童来说至关重要的一年。 早上,当我站在窗下向外张望,发现一座山庄银装素裹,份外妖娆。身披雪绒外衣的冬青庄重深沉,一丛一丛的篁竹桀骜不逊愈加深碧。雪琼楼门前一道影壁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雪花。海棠枝上亦轻敷着白灿灿的冬雪。极目眺望,亭台水榭雾茫茫、雪霏霏。山庄外,群山叠峦无比深邃,一只山鹰在空中盘旋。一切穿戴整齐,我紧抱上官灵童,走出雪琼楼,走在一条落满冬雪的水墨方砖上。刚走上回廊,上官仁走出毓秀楼,笑望着我,心情急迫地说:“茵茵,赶快进楼,夫人和老太太等你用早餐呢。上官嫦就要来了,我去车站接她。”我心里登时一紧,心想:她一定是放寒假了,也难怪呢,还有一个月新年将至。我点点头,任稀稀零零的雪花落在头上,促紧步子走向楼门。“夫人,淑茵小姐来了。”阙美娟伫立楼梯口,冲着楼上喊了一声。梁婉容走下楼时,我已坐在沙发上。梁婉容穿着一件暗红色PRADA毛衣,一手笼发,笑道:“嗳呀,这场雪可真不小,昨天没听说晚上要下雪啊。”阙美娟已随玉凤将碗碟摆上餐桌,萧老太太正静静地坐着等候。玉凤蜷手立在身旁呵声问:“老太太,您是要等上官嫦回来用早餐吗?”萧老太太双手按在凤殇藜木杖上,双眼往外望。一丝丝的雪花不时飘落,举目而望,竟是雪白的世界。“是啊,再等等她就来了。”萧老太太用苍老浑厚的口吻说。梁婉容一面梳头发,一面望向餐桌,只见碟筷碗盘摆满了一桌。自语道:“今天的早餐看来很丰盛,一定是给上官嫦准备的。”阙美娟从我怀里接回孩子,让我换下被灵童呕过奶汁的羊绒衫。但,毓秀楼里没有用于替换的衣裳,我有点六神无主,寻来找去,才找出一件黄色灯芯绒毛衣。阙美娟凝视着我说:“先将就的穿着,一会儿你回楼再换了。”萧老太太眼看上官嫦还不回来,坐耐不住,走到阳台上,给画眉添水喂食。 一直等了半个时辰,大家已神疲意懒,马上将上官嫦回家的事忘记了,阙美娟突然扯着嗓音大叫道:“夫人、先生,小姐回来了。”我一个激灵从沙发上起身,随萧老太太、梁夫人走向门廊。上官嫦果然回来了,众人望见时,正和上官仁拎着箱包绕出回廊走来。“你可回来了,大家等你很久了。”梁婉容将他们迎进来,喋喋不休地说着。我一望上官嫦,方见一身倦尘。旦见上官嫦:上身穿一件双排襟扣大衣,围一条雪坊纱巾,长发披于脑后,清丽脱俗。她脱下大衣,内裳是长至小腿粉色羊绒毛衣,胸口挂着一串以绿松石、玛瑙、水晶、翡翠等各式名贵珠子串连一起的项链。她的肤色白皙似纸,长眉画曲,小唇勾色,分明看出一抹风尘倦怠。待脱下脚上一双暗红皮鞋,趿上一双水貂绒拖鞋,她长长地呼气:“从北京回家真是累死人哩,由于北京大雪,延误飞机,原本昨晚能来的。”萧老太太高兴地阖不拢嘴,摩挲着上官嫦那头黑梭梭、长飘飘的头发,刺刺道:“一个假期,你让奶奶左盼右盼的。现在回家来,好好让奶奶瞧瞧。”上官嫦将一串项链卸下来,幽幽道:“看来奶奶来芙蓉镇颐养天年的想法是有道理的。北京车水马龙,空气也不好,总使人心情郁闷。”萧老太太笑道:“我孙儿说的是。快来坐下同我们一起用早餐,大家只等着你哩。”梁婉容却轻推上官嫦,劝道:“先洗洗脸再来用早餐。”上官嫦便应允了。 大家围聚在餐桌旁其乐融融,欢笑不停。餐桌上摆满玉凤亲手搭配的早餐,譬如有:拌莴笋条、蒸鸡蛋、煮花生米、酱牛肉、妙豆腐丝、胡萝卜丝。另外还有牛奶、豆浆、面包、卷子、小笼包、鸡蛋煎饼、小米粥等。玉凤给上官嫦的碗里盛了些牛奶,给她剥了一枚鸡蛋。上官嫦环望众人,笑道:“我哥哥呢,怎么没看见?”梁婉容望望她,又望望上官仁和我。我坚决地回道:“昨晚没回来。”众人一听,不禁面面相觑,脸上似乎比刷了一层糨糊还凝愁难看。上官嫦看出明堂,微微一笑:“没关系,我问问他。”说着,拿起手机给上官黎拨电话。电话打通后,上官嫦告诉上官黎正在山庄,上官黎知道后,就答应回家。萧老太太一凝眉梢,慈蔼地笑问:“茵茵,我的孙儿经常不回家吗?”话音一落,大家像盯着贼一样,盯着我望。我畏首畏尾地喝了一口豆浆,眼泪已在眸中滚动。“她不说就算了。”梁婉容夹了一块莴笋条,不好气地搁在碟盘里,“黎儿终归是你的丈夫,你要善于察颜观色,善于揣摩他的心思。男人是需要女人牢牢抓住的。”萧老太太一皱颔纹,劝化我:“我们作为女人,对于男人来说,最关键的就是温暖!茵茵,奶奶老了,不中用了。孙儿我是说不动了。你是他的女人,要用尽心计勾住他的心。”上官仁嘴里嚼着花生米,抬臂一抻筷子:“你奶奶说的有理,以后要请教奶奶。”我点点头,一语不发。上官仁又道:“茵茵,有些话,我认为可以给你讲……上官先祖,原是清朝康熙年间辅政大臣之后,此大臣姓顾名仲,为人清廉,秉性耿直,曾在战争年代,大荒之年,力荐朝廷开仓济民,造福百姓,但因此得罪朝中诸多反派人物,最终被皇上贬斥为庶民,准为染布纺织,炮制药材为生。一直到解放初期,顾氏后人才得以改头换面,重出江湖,并将姓氏变为上官氏。如今,茵茵为上官家添得后嗣,实为有功,进入上官家谱,正常不过。哦,明天,我派人重修家坟,重制家谱。茵茵,你已位列上官家谱之中了……”蓦然听了上官先生一袭话,我的心中涌动幸福而焦燥不安的情绪,久久难以抚平。 早餐结束的时候,上官黎风急火燎地赶来。一进门,从身上抖落一身雪花。他将穿在外身的纯黑毛呢子大衣挂在衣架上,取下一条咖啡色围巾,换了皮鞋,站在地毯上问:“上官嫦在哪儿?”我轻斜在沙发上,捧着一本杂志,无心翻阅,还要故作姿态,目光轻柔地回道:“在她房间哩。”上官黎听完,迈大步子闪身走进上官嫦的房间。阙美娟问:“淑茵小姐,好像黎哥的心情不错。”我望望,未作声,依旧漫不经心地翻阅杂志。一转身,上官黎又走出来,用一种富人贬低穷乞丐似的口吻,低吼道:“胡说!怎么不在房间?”我怔然一愣,尚未答话,阙美娟回道:“小姐好像在洗澡。”上官黎回脸看了看,悻悻地哼了一声:“怎么不早说,害得我到处找人。”萧老太太躺在软榻上,望见上官黎进来,唤道:“孙儿,你怎么才来?你妹妹等你好一会儿了。”上官黎没有吱声,坐在小杌子上抱住狮子狗玩耍。突然,门铃响了一声。阙美娟打开门,王瑞贺同姒丹翚走进。王瑞贺说:“我们找上官先生。”阙美娟看了一眼书斋,道:“诺,在书斋。”王瑞贺刚要迈步,阙美娟扯了扯他的衣襟:“瑞贺,把鞋换了。”“噢,我差点忘了。”王瑞贺一俯身赶忙换鞋,同时安顿道:“姒丹翚你等着,我给上官先生说完话就出来。”姒丹翚“嗯”了一声,一个人伫立门廊边守候。倚廊墙角,一盆杜娟花盈盈绽开。王瑞贺走近书斋立在门口,唤了声:“先生!”上官仁看见了让他进到书斋里。王瑞贺左右环视,装饰豪美而奢侈的书斋,透出一缕春梅的清香。一张漆红梨花木桌上,黄釉瓷瓶中供养一枝露蕊吐芳的梅花。桌上搁着一副四四方方裱贞出来的字画,上书几行笔力苍劲、秀骨攫云的字迹。桌上放着画绢、诗笺、扇叶、和田玉印章。桌案旁摆放一座书架,古铜彝鼎,匣格悠然逸趣。墙上悬挂三副书画,最显眼的,是一副虞世南的《孔子庙堂碑》书法字体。一望之下,气势凌云磅礴,挥笔潇洒自如,充满圣贤之概。王瑞贺感到自己脚下净不染尘,感到心间怦跳如杵,也感到卑微渺小。“瑞贺怎么站着不说话?”上官仁毛笔一滞,微撇余光,回眸扫了一目。王瑞贺道:“先生,纺织厂所有工人都离开了,只有少数人逗留在竹茅楼。”上官仁照旧挥毫,只随意应了一声。王瑞贺抬眼再次望向周遭,墙旮旯堆置一些盆、甗、罐、瓮、簋、簠和盉,古色古韵的器皿用具。一盆海棠叶绿如新,从中抽出几枝嫩芽,还结出花骨朵。上官仁问:“那么,从杭州招募的青工情况怎样?”王瑞贺一听,笑道:“他们安份的哩。合同上白纸黑字,约定了明年开工时间。我估摸他们会守时守点的报到。”俄尔,上官仁问:“那些未用完的染料都封存好了?”王瑞贺笑道:“封存好了。先生,姒丹翚在客厅站着呢。”上官仁望望王瑞贺,思忖一会儿,一脸悦然地说:“让她回吧。我就不去检查了。再说有你,我很放心。”王瑞贺一听之下,心里高兴,答应着退出了书斋。王瑞贺刚出来就大声道:“丹翚,我给先生汇报过了。先生让你回家。”姒丹翚正同我说话,撇脸笑了笑。 上官嫦洗完澡走出浴室。她穿着一件白色棉绒浴服,头发松散蓬乱。“哥,你肯定在等我。”她站在转角几边,手上提起一个囊包,“哥和嫂嫂,你们来我房间。”我和上官黎就走进她的房间。上官嫦拿出许多物品,“这件是哥的。”将一条蓖蓝色古琦欧古琦Gucci领带塞给上官黎。“这个是嫂嫂的。”又将一双千百度C.banner女式皮鞋递给了我。上官嫦笑道:“我寻来想去,这是给你们最好的礼品。”我脸上漾笑,感到一阵惭愧和不安,只将这份情义深深地埋藏心底。 王瑞贺和姒丹翚走出毓秀楼,经过兰蕙园时,葆君迎面而来,身边还带着从省城来的及先生。那及先生一身正统名牌西装,露出一条淡蓝色波尔卡领带(polkadottie)。及先生弯臂夹着一个烟灰色驼鸟皮包,头发斜梳有型,微蓄一丁点胡子,样子神气。“你好及先生!”王瑞贺、姒丹翚跟及先生握手致意,葆君道:“及先生来找夫人,想要和我续签一年合同。”王瑞贺听了很高兴,忙不迭笑道:“那好呀!夫人肯定会同意。”葆君笑道:“那你和我一起去找夫人吗?”王瑞贺摇头说:“我还有事,你带及先生去吧。中午,我们邀请及先生进酒楼吃饭。”葆君“嗯”了一声,带着及先生进了毓秀楼。 我看见葆君带着及先生进楼,赶忙问:“葆君有事么?”葆君说:“我找夫人!”我回道:“在楼上哩。”话刚一落,梁婉容恰从楼上下来。“葆君我下来了。哦,及先生也来了。”我们转目一望,梁婉容抱着一盆延年益寿古松盆景,笑容可掬地走向客厅:“这盆花在阴面房里将要枯萎了。我把它放在窗台上缓个神儿。”葆君对梁婉容说:“夫人,及先生是来续签合同的。”梁婉容笑道:“我猜到了。好!你们先坐下,我让玉凤给你们上茶。玉凤——”她抬高音调朝厨房喊了一声。阙美娟说:“夫人,凤姐到镇上买荞麦面还没回来哩。”梁婉容抬起臂膀看了看腕上手表的时间,“咦”了一声。“都十点半了,玉凤在干什么呢?”正说话呢,玉凤进来了。梁婉容一看,玉凤拎着一个食品袋,里面装着一些荞麦粉。“玉凤,快给客人上茶。”她说。 玉凤捧上一盏檀木香壶,给及先生和葆君每人倒了一杯茶。梁婉容问:“葆君那副《金枝玉叶》售出去了?”及先生呷着茶,应道:“夫人,已售出去了,一万五!”梁婉容一听,脸上立刻浮出一抹傲然、惬意、由衷地笑。“和我估计的一样。那,上回那副《鸿门宴》售价几何?”梁婉容问。及先生略一回想,笑道:“一万整!”梁婉容望了望葆君,哂笑着,端茶满意地喝了一口。及先生从皮包取出两副绣样,拿给梁婉容和葆君看。两人接了一瞧,原来是江南苏绣,两副著名的图样。一副是《犀牛望月》,一副是《神兽麒麟》。及先生笑道:“这是一位美国客人要求的绣品。每副出价都在十万元以上。但丈副也大,每副都是三丈二的大小。”葆君听了,心里暗自犯难:恐怕单这两副作品,又要绣上两个月了。真是钱好赚,活也繁重。梁婉容问及先生:“哦,及先生,你一定是来续约的。那么,还有什么要求没有?”及先生微笑地望着,充满诚意,却说道:“葆君姑娘工作踏实,绣品毫无缺陷,我为她点赞。凭心而论,苏绣活儿在江南有市场,客商也多。我是觉得多出两个像葆君姑娘一样的绣娘,真是一件好事。”梁婉容望望,我平爬在桌上微撑下巴,脸上烧红至耳。梁婉容拿住绣图,问葆君:“有问题吗?或有想法就跟及先生讲明。”葆君一望之下,自是心知肚明,一副《犀牛望月》尚好绣成,但《神兽麒麟》就非同寻常了。麒麟,是中国传统祥兽,古籍中记载的一种神物,与龙,凤,龟并称为“四灵”,也是神仙坐骑。再细看来,那只神态威武的麒麟,每片麟片叠叠相扣,错落有致,繁针重线。那活闪闪的两道浅蓝眸光像从洞悉万物、攫人心魄的地狱阎王殿闪射而出,看着都让人心惊胆战。葆君回道:“夫人,这两副恐怕要绣两个月。”梁婉容听出话中之意,心里猜想:葆君没日没夜刺绣,仅管采取机绣和手绣两种办法,仍要加班加点。再者,每件绣品皆为上乘之作,想必及先生在其中已是狠捞一把,关键是葆君有点吃不消。及先生笑道:“只怕夫人不悦,及某想知道夫人每月给葆君姑娘多少薪酬?”梁婉容望望,对他的问话微有迟疑,但回答道:“每月三千块!”及先生点点头,吸着烟若有所思。梁婉容打破沙锅问到底:“及先生之意是?”及先生笑道:“夫人若不猜忌我,就直言不讳地讲了。”梁婉容道:“请讲!”及先生弹了弹烟灰,笑道:“葆君姑娘工作迈力,以我愚见,夫人不如再给她涨上五百块工资,意下如何?”梁婉容听后,脸色一凝,转霎笑靥浮颊,笑道:“那不是大问题。纵使先生不说,我正准备年后给葆君涨工资哩。” 我坐在一旁静静地倾听,阙美娟抱着上官灵童,随萧老太太坐在阳台的软榻上。画眉鸟儿呖呖婉啼,从窗外街进一缕昏灰光芒。上官嫦从房间走出来问:“嫂嫂,臻芳有没有来过山庄?”我凝眉一想,摇摇头。上官嫦坐在梁婉容身旁,给葆君和及先生斟上茶。及先生问:“夫人,敢问芙蓉镇有几家绣坊店?”梁婉容目光凛利,像一束冬令魁首的蜡梅散发夺迫清寒。葆君回道:“大概只有三家。”及先生一笑,意味深长地咬唇说:“省城有三十家大绣坊,竞争相当激烈。芙蓉镇按理来说也有十万人口,为何只有三家绣坊?这不是很奇怪吗?”梁婉容面色温润的笑着,一语道破玄机:“芙蓉镇地处深山纵壑之处,交通不便,人丁不旺,绣坊业自然不发达。”及先生顿然彻悟,悠然一声长叹。上官嫦问葆君:“现在绣坊有几人?”葆君笑道:“有两人,除外,还招聘了一位彝族手绣姑娘,擅长苏绣,地道的乱针绣。”上官嫦回脸问:“我听嫂嫂说也会苏绣,但不知道冀绣和苏绣相比有何区别?”我委婉一笑,内心微有触动,感到她的问话让我力不从心,遂笑道:“其实各种绣法皆是依葫芦画瓢,所用针线俱是大同小异。”葆君补充说:“苏绣具有图案清丽、针法活泼、设计巧妙、绣力精真、色彩清雅的独特风格,地方特色浓郁。绣技具有‘和、顺、匀、平、齐、细、密、光’的特点。‘和’指色彩柔适;‘顺’指丝理圆转自如;‘匀’指线条精细均匀,疏密一致;‘平’指绣案整体平滑;‘齐’指内容整齐;‘细’指针法纤巧,绣线精细;‘密’指线条紧凑相衔,不露痕迹;‘光’指颜色亮丽,色泽鲜明;在它的种类上,苏绣作品主要可公为戏衣、零剪、挂屏三大类,装饰性与实用性兼备。其中以‘双面绣’作品最为精美。”上官嫦好奇地问:“那么苏绣有何艺术特点?”葆君回道:“其特点为:日月有双轮对比;楼阁具繁杂准确;人物能有瞻眺生动之情;花鸟能报亲态感心之处。苏绣的仿画绣、写真绣其逼真的艺术效果是名满天下的。”及先生与梁婉容听完葆君的描述,一时更加赏悦葆君。两人皆暗自啧叹:葆君姑娘居然对苏绣技艺了如指掌,难怪她的绣技出神入化呢。及先生故而笑道:“梁夫人慧眼识材,葆君姑娘心机过人,样样精通,实令及某感佩不已。”梁婉容心里高兴,脸上笑绽如花,像是一个古懂商人发现了一块上好玉璧,充满骄傲。及先生问葆君:“年关将至,不知道葆君姑娘是否回承德?”葆君望了望我,目光间露出一丝割舍不下的情愫,道:“你问我姐,她知道!她让我回家,我就得回家。”我未作姿态,从阙美娟怀里抱回上官灵童。几人谈笑甚欢,一直近午时,由王瑞贺和葆君作庄,在芙蓉镇一家酒楼,邀请及先生吃了一餐便饭。 一日,冷雨敲窗,天阴如墨。将将融化了的积雪在纷纷淋淋的阵雨和冰雹中,变得愈加坚不可摧,寒凛萧萧。从窗内往外望,香墅岭呈现一片深黯浅碧、藕断丝连的绿意。我因贫血的原故,几日前已早早断奶。每天上官灵童都在嗷嗷啼叫,央求来自我母体的奶水。上官黎对此不闻不问,夜不归宿,魂不守舍,一些□□和新闻花絮时时传入我的耳畔。对于这些流言蜚语,我毫无办法,只能嗤之以鼻,拒之一笑。有时,我发疯地揪扯自己的头发,真想以死泄恨,落得清净。但,一想到要给承德爹娘敬孝,还有可怜的上官灵童,就只能忍气吞声,充耳不闻。 我抱着上官灵童来到毓秀楼,上官仁和梁婉容正要出门。梁婉容身穿林麝皮衣,围着一条裸色超斜纹真丝大方巾,头上戴一小朵Nerteragranadensis娇小精致袖珍、橙色珠状的橙珠花,脚上是一双棕色马丁靴。而上官仁身上是一件乌黑油亮长至膝盖皮衣,白色内裳,戴一条□□色条纹HugoBoss雨果博斯、半温莎结的领带。上官仁将要出门,却望向我,语调淡薄地问:“茵茵,玉凤给你煮的鸽肠鸭肝吃了没有?”我心里一沉,像有一条沉重的铁链拖坠我的心脏,将我拽入湖底。我低声回道:“没!腥臊味太浓,我咽不下。”梁婉容听后,一挽上官仁的胳膊,怫然道:“既然她不想吃就算了,反正孩子是她自己的。冷着、饿着咱们管不起。”两人说完,撑起一把伞,穿梭进雨雾之中,驾车出门了。 我坐在沙发上,望着窗外冰雹和雨水侵肆,想到庄园花草悉数凋败,一汪清泪自眸角缓缓滑落脸颊,落在上官灵童的襁褓上。房中静寂极了,除了我和上官灵童,一个人也没有。我不知道他们都走了哪儿,只有画眉偶尔一声清脆啼叫。 第一五零章 三美飙泪谱传奇 2010年秋天,我在莫愁湖畔跳湖自杀,自此彻底改变了我荣辱与共的一生。那一年,是我步入香墅岭整整第十个年头。那一年,我刚刚为上官家生育了第二个孩子,取名上官泮。我尚未从获得天使般的喜悦里走出,九月未,香墅岭已降下了第一道霜。前一夜,我因严重的贫血,幸运地逃出阎罗王的魔爪从医院走回来。 一年四季,芙蓉镇阴雨凄凄,而我已习惯了花香雨腥混杂的气息。一缕鹅黄色暖光穿透窗棂照满房间,我看见窗外柳枝上,一只黄鹂栖息枝头声声清啼。天空雾茫茫的,由于接连几天的降温、降雨,空气潮冷,雾霾又重,几乎让人畏首畏尾。上官灵童天蒙蒙亮时就上学了,现在,摇篮里只有嗷嗷哭泣的上官泮。我坐在妆奁前,拣一支碟纹银钗,插入发髻里。我把一切收拾停妥,怀抱上官泮走出雪琼楼,望见山庄外高山盘云,朱霞飞绕。山庄内,兰蕙园的白玉栏杆金漆褪尽,牡丹丛中杂草丛生,颓垣败井,廊庑倾欹。天气冷飕飕的,一阵晨风拂起我秀美的发,遮住忧伤的眸子。经过兰蕙园正要走上回廊,姒丹翚在身后问:“淑茵姐,听说昨天你又进医院了?”我回眸望,只见她依然美艳朴实。樱桃口浅晕微红,春笋手半舒嫩玉,纤腰袅娜,满头黑发轻挽于脑后,格外醒目。我道:“还说哩,有了第二个孩子,那病症又复犯了。”姒丹翚掀起上官泮的襁褓,取笑道:“这个孩子长得像黎哥,尤其那双眼睛,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我轻声笑了笑,生怕上官泮被风吹袭,抱着步入毓秀楼。 上官嫦望见我进来,轻轻接回孩子,让我坐下用早餐,笑道:“嫂嫂怎么才来?给你准备的早餐要凉了。”餐桌上摆满了各式早餐点心。有炸撒子、绿豆糕、春酥饼、糯米粥。还有豆浆、牛奶、包子和醪糟汤。上官嫦站在一旁哄弄孩子,望了望,笑道:“听凤姐说你想喝糯米粥,特意给你熬的。”我觉得胃里泛酸,毫无食欲,拿起筷子,又搁在食碟上。我环望书斋,发现上官仁静静坐着赏悦书法字贴。廊柱边的蟠龙纹云熏炉中,不时飘出一丝轻淡的龙涎香。狮子狗懒洋洋地爬在小杌子旁,阳台上的画眉在不停地啄食。上官嫦催促说:“嫂嫂快点吃,一会儿爸要去给奶奶祭墓扫坟,说是带你和我哥一同去。”仅管我有些犯呕,不得已拿起了筷子。上官嫦坐在沙发上,取出上官泮湿透的尿褯子,哼着童歌。我目光温婉地望着上官嫦,单襟式收腰托底罗裙,水芙色的茉莉淡淡的开满双袖,梳个简约的扎丸子,仅戴几颗乳白珍珠璎珞,映衬云丝乌黑亮泽,头发上还抹了些玫瑰的香精,散发一股迷人的香味。上官仁从房间走出,望见我呆呆地坐在餐桌旁,埋怨道:“如今,毓秀楼缺少仆人,原先,阙美娟能帮你带孩子,现在就你一个人。”上官嫦笑道:“那怕什么呢,哪天我再找一个来。再说嫂嫂成天在家中闲适,带带孩子乃份内之事。” 一语未尽,葆君抱着一个女孩走进楼。女孩只有四岁,是葆君同王瑞贺所生育。葆君将孩子放在地毯上,暗然神伤地说:“娘刚打来电话了,说爹近两天身体不适,准备到镇上找大夫。家里庄稼马上收完,一些羊也开始产糕崽了。”我收拾着餐桌上的碟筷碗盘,不抬头地回道:“妹妹,那你说怎么办?总不能让我回承德看他们吧。”上官仁吸着一支雪茄,伫足阳台上看画眉。上官嫦见我将餐桌收拾干净,将孩子交给了我。 我坐在沙发上,掀起衣襟给上官泮喂奶,瓮声瓮气地说:“那天娘已给我通了电话。其实,我知道娘的意思是让我回。”葆君道:“那你抱着上官泮,让姐夫送你回嘛?”我轻轻注视她,回道:“那不行,路途遥远,孩子无法承受奔波之苦。”上官嫦从房间拿出一件锦缎旗袍,问葆君:“这件衣裳怎么样?会不会有点花哨?”葆君问:“是你要穿吗?”上官嫦眸角露出疑虑,感到无可耐何:“一个礼拜后臻芳大婚,我想在婚宴上穿这件衣裳。”葆君眉梢一凝,伤感道:“她和谁结婚,是范黟辰吗?”上官嫦点点头,没有吱声。 我抱着上官泮直起身,一阵晕眩袭上心间。上官嫦把衣裳搁在沙发上,看见我要走,问道:“嫂嫂要上哪儿?”我不急不徐地回道:“既然要祭拜老太太,起码要换件衣裳。”葆君抬高声调问:“那爹娘的事情怎么办?要不要回家?”我有点忧虑,娥眉紧蹙,眼泪汪汪落珍珠。“姐怎么哭了?”葆君悠然一惊,拿起纸巾给我揩眼泪。 我心里苦闷之事,自源于那个不守婚规、不守节操的上官黎。三年前,我从姒丹翚的嘴里听说他与璩鸯的畸形恋,听说他为璩鸯在芙蓉镇购买了一处房产。事实上,当初尕娃子离开香墅岭之时,已悄悄地告诉了我上官黎同璩鸯的故事。起初,我以为是以讹传讹、是空穴来风。不曾料到,后来,有关他与璩鸯的故事,像雪片般传入我的耳朵。更可悲可恨之事,某一天,我从毓秀楼上官黎的房间抽屉里,搜出一些关于他与梦鹂的信笺,仅管梦鹂逝世已逾十年,但上官黎始终日复一日,坚持给初恋情人写信,那些信里寄托着他的哀思、他的伤愁、他的愤恨,和对梦鹂的眷恋之情。梦鹂!梦鹂!当我确信地看见“梦鹂”两个字时,颊边泪水泛滥无阻。 此时,我眉心微矍,杏颊红霞,面似幽梅挹雪,而神色躲闪,韵姿流宕。我回道:“别无他事,我生怕爹娘担心。”葆君随我走出毓秀楼,恰好看见上官黎返回香墅岭。“你要去哪儿,爸在吗?不是说要给奶奶祭坟吗?”上官黎迫不急待地问。“我回楼换衣裳,爸在呢。”我冷若冰霜,用一种淡漠的口吻说。 正在雪琼楼换衣裳,听见鲍臻芳在楼下喊。我从窗口往外探看,她和范黟宸手牵手站着。 旦见鲍臻芳:身着银纹绣百蝶度花上衣,七分衣袖,袖沿一圈黑白花边,紧紧扼于腕上。下面是一条鹅黄绣白玉兰的长裙,一根玄紫色的宽腰带勒护腰间。脚上蹬着纯白皮靴,直望得袅袅生姿,明眸生辉。而范黟宸是一身夏奈尔Chanel修身西装,内裳是一件湛白衬衫,系一条橘红博柏利Burberry领带。脚上则是油光锃亮的法璐仕皮鞋。 鲍臻芳弯抬手膀,露出一只深红镶金边的香包,笑问:“淑茵夫人想必已知晓?”我目光沉静宛如莫愁湖湖水一样清澈,脸上浮出温和柔美的笑容。我问:“怎么打起哑迷了,知道什么?”鲍臻芳一伸纤手从香包里掏出一个请柬:“介时夫人一定要给我赏光。”我望着两位新人,一股暖意传遍全身。鲍臻芳又问:“上官嫦在吗?”我说在,她便要随我前往毓秀楼。待步入毓秀楼内,一个英俊倜傥的男士,粉妆玉琢,阔脸权腮,浓眉之下,一双黑曜石般的眸子炯炯有亮,正与上官嫦攀谈,一支烟蒂入在烟灰缸里。鲍臻芳悄声对我说:“男士是上官嫦的新任男友,芙蓉镇数一数二的知名企业家。”我将鲍臻芳和范黟辰带进客厅,亲自给她们斟上茶。上官嫦问鲍臻芳:“臻芳,你肯定是来送请柬的?”鲍臻芳轻抬纤手,捧起一杯茶嗅了嗅,相顾左右而言他,道:“如果我没猜错,此茶乃上好毛尖。” 大家坐着聊天呢,梁婉容从楼外回来了。在她身后,两个怯懦的女孩芙蓉秀脸,双颊晕红,微垂双睫,静静伫立。上官嫦问:“妈,那两个女孩是谁?”梁婉容笑道:“是我从镇上带来,她们想进纺织厂做工人。”我问:“纺织厂不是正在裁员吗,为什么又聘用新人?”梁婉容一蹙眉梢,笑道:“那要看情况,裁员是由于出现超员的情况,或是因机构臃肿才裁员。两个姑娘是我一位好友推荐,不存在跳槽风险。”上官仁走出房间,将两个女孩情况询问一番,将她们安排在媒染丝线的岗位上。 毓秀楼外,璩鸯牵着一个约摸五岁的女孩闯入山庄,直奔毓秀楼。“黎哥,让上官黎出来。”璩鸯破口大嚷,一手叉腰,气昂昂地喊:“我们已经有六年夫妻般的情义,这六年来,我为你付出了青春。这六年来,大家有目共睹,你答应我的事,难道只是一句儿戏!”众人望着璩鸯伫立客厅里指手划脚,一时怔住了。璩鸯一身大红丝裙领口开的很低,俏脸含怨,泪珠莹然,比桃花还要媚的眼睛勾人心弦,当真若春梅绽雪,神如秋蕙披霜。二楼房间里,上官黎耳听璩鸯哭闹上门,一颗心怦然乱跳。他橐橐地走下楼,看见璩鸯站在门廊边。“璩鸯!”上官黎大吼一声,快步走近璩鸯身旁,喝道:“不可无礼取闹。看来你真要与我摊牌了?”璩鸯一望见,立时像发了疯似地扑上前:“你告诉大家我是谁。整整六年了,我为你付出的一切,难道你想否认吗?”上官黎尚未说话,众人已明白了一切。若不是我怀抱上官泮,我想肯定会晕厥。心想:今天终于来临,两个奸夫□□私情昭然若揭,他们真是罪该万死,十恶不赦。这一天不攻自破,我凭白无辜被蒙蔽在谷里已经六年了。我望着泪水肆溢的璩鸯,同她的“孽种”大大咧咧地伫立客厅里泼蛮哭闹,好像天塌地裂了一般。梁婉容亦被这一幕所震惊。她心知肚明,长久以来,有关天王上官黎种种花哨新闻已传入了耳畔。现在看来,一切皆大白于天下。眼前不知羞耻的女人,竟然带着孽种上门理论。 上官黎见众目睽睽,一直所唯系的道德底线渐渐崩溃。他抓住璩鸯不停颤粟的身子,摇撼道:“你冷静一点,我是有家室之人,无论如何,你的条件我绝难答应。”璩鸯眸中闪射出仇恨的光芒,仿佛万绺剑气,直要划向上官黎。上官仁大惊失色,一手捂心脏,一手指着璩鸯的鼻子,声嘶力竭地大吼:“为什么直到今天才讲出实情?六年来,你替他隐瞒初衷何在?”梁婉容道:“璩鸯,你这个不要脸的女人,只会败坏别人的家庭。你和黎儿的丑闻我早已知晓,却无颜揭穿你们。既然你来了,那就把关于你们的种种故事全揭露出来。”我摇摇晃晃地站着,上官泮嗷嗷大哭,我只觉得有万双眼睛盯着,想要看我的笑话,想要看我的下场。我自感力不从心,将上官泮交给了鲍臻芳。“你冷静一点,请听我说!”上官黎摇撼璩鸯的身子,道:“任何事我都能答应你,唯独这件事不能答应你。你直言告诉我,想要多少钱?我满足你。”璩鸯面庞苍白,目光飘忽,嘴唇颤抖。而上官黎深感失望,内心像一面被击破的罗鼓,一直在嗡嗡回响。他用余光瞥望四周,最后落在我灼热的脸庞上。上官黎走来,说:“我不愿欺骗你。茵茵,这个故事应该有个结局了。”我木木讷讷地望着,只看见一张无法形容的帅气脸孔。梁婉容发现我一声不语,以为吓坏了,上前两步,向上官黎的脸上搧了一记耳光。上官黎猛地一怔,仿佛被人注入一针强心剂,霎那,瞳孔像腊月天里两只通红的灯笼,清晰地映照着一切。 梁婉容急迫地吼道:“究竟是怎么回事?黎儿啊,你非要搞得我们上官家四分五裂吗?”上官黎抬手揉揉脸孔,回道:“还想听我解释吗?璩鸯——你们知道的。这六年来,我所有不光彩之事,全是为了她。”众人一听,皆露出一副惊悸、疑虑、揣测和失笑的神情。上官嫦走近,抓住我颤抖的手,轻声道:“嫂嫂,你要保重身体啊。” 璩鸯一看众人,个个呆若木鸡,没人敢替她圜场,冷笑一声,突然背转身跑出了毓秀楼。梁婉容和上官仁见此情形,双双坐在沙发上,默不作声。我静静地站在地毯上,任泪水悄然飘满脸颊,任外人讥讽的目光洒在我身上。上官嫦望见我面色皎白,毫无血色,让我坐下。“嫂嫂,这肯定是……是个误会。嫂嫂,我想哥会给你一个解释。”我一狠心,使劲咬破嘴唇,鲜血自唇角汩汩淌下,与我脸颊上的泪水融合一起。“误会?解释?”我悲怆地吐出了几个字。“茵茵,听我说。”上官黎一脸恻惶,无耐地道:“一切皆为天意,是上苍在捉弄人。茵茵,请你答应我,不要插手此事了,我保证,往后好好待你,好吗?” 众人都各自散去了。夕阳晚蜿,莫愁湖畔,我全身裹着荆布绵裳,伫立湖岸一株枝桠枯瘦的桑树下,抬手取下一条木署蚕丝纱巾。眺望天边,一座连绵百里的琼山之巅,晚霞万丈金芒像无数稀稀碎碎的珍珠,闪射五彩夺目的莹亮。莫愁湖畔,几丛菖蒲,开放黄色的花束,一片黑压压的芦苇在晚风中来来回回摇曳,一只孤零零的鹭鸶栖息在芦苇底下。 在我焦躁地等待中,上官黎带着璩鸯,同他们的“孽种”走来。璩鸯一身桃红色晚装,胸口笄着一枚紫色胸针。他们靠近,我们的谈判便正式开始。璩鸯躲闪着质问的眸光,一脸泪痕。上官黎蹲在地上吸烟,冷笑道:“谈判开始,现在,我听你们说。”璩鸯一听,立时恸哭:“我为你付出了整整六年。任何女人的青春和光阴也绝然换不回来。既然你不看在我的份上,也还有孩子。唯一的要求,已经不想重复说了。”我听着璩鸯的话,知道根本无法回避现实。我望着上官黎,见他痛苦地抱头沉思,好像陷入了深深的顾虑和悔恨之中。半晌,上官黎抬头望着:“淑茵,父亲已经收回我40%的全部股份,现在,我身无分文。你明白如果璩鸯不肯罢手,那么后果……”“这是你咎由自取造成的。你的璩鸯,你的梦鹂。瞧一瞧呢,多么滑稽,多么荒唐,她们都是你的情人。你的梦鹂依然存在。恐怕在你眼里,我淑茵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棋子。那么梦鹂呢,可想而知,一定排在首位。”我紧紧地蹙起眉梢,嘴唇早已干瘪的像是一条鱼的嘴巴,不停地张开,“夫君啊,当年你选择梦鹂,将自己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今天你选择璩鸯,又使自己身败名裂。那么,请你告诉我,我究竟算什么?夫君啊,当年人人说,你是鸾,我是凰,你我鸾凰有缘。但如今,你背信弃义,抛妻弃子,包养情妇,败坏家风,丑形昭彰,人神共愤,天理难容!你已是人人愤懑之人。你想离婚……我答应你!” 上官黎双目乱颤,眼角沁出一汪愧疚、痛惜的青光。“不!淑茵……”上官黎正想狡驳,璩鸯竟转啼为笑:“黎哥,既然她同意,你还犹豫什么呢,快决定呀!”上官黎直起了身,眼泪飘落。山南岭上,一缕晚霞照满他削瘦的脸庞上。一群大雁排成“人”字形,从我们头顶上方缓缓飞驰而过。莫愁湖水静静地荡漾,一朵菖蒲花浮现在水面上。我努力克制自己的心绪,不让多情的眼泪在他们面前泛滥。 正待离开,谁料,上官黎哭诉道:“茵茵你站下。不,我不答应离婚!”话音一落,我的一颗心顿然如春雪消融,变得异常轻悦。但滑稽的是,上官黎禁不住璩鸯的软磨硬泡,在我执意离开之际,再一次违背了他的意愿,大声道:“我答应你!!” 我变得僵直而麻木,整个人的身体无助摇摆。莫愁湖畔,我疲惫不堪地闭住双眸,不由自主地,双脚居然迈向湖中。“茵茵你站下。”我依晰听见上官黎大喝一声,脚步却在往前移。湖水渐渐漫溢上来,轻轻淹没了我的半个身子。“淑茵……茵茵……”当我听见上官黎高声呐喊,微一犹豫,停止了前移的脚步。蓦然回眸,上官黎已淌入水里,游近我身边,将我抱回。“上官黎,你……为何出尔反尔?我恨你……”湖岸上,璩鸯怅恨地一跺脚,撇下上官黎和孩子,迳自奔向湖水中,身后传来她苍凉的声音:“我要让你后悔一辈子。” 我跳湖殉情未遂,却牵连了璩鸯的一条命。大桑树上,一只夜莺凄凉地清歌低唱,像是给她做人生最后的诀别。莫愁湖畔,两名芙蓉镇警察神色庄重,背负双手,静静注视眼前发生的荒唐而滑稽故事,他们拿出一个银光闪烁冰冷的手铐,大步走向上官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