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鹭》山水程 文案 世事总很无奈,于是总是相害。 一个独步天下,一个如莲如蛇。 相助相抗中,搅碎山河,又将其缝缝补补成新裳。 双鹭符,两个朝代交替的唯一证物,让他们纠缠了一生。他为他折了真心,他能否因此而为他弃了使命? 内容标签: 搜索关键字:主角:萧煜、李容若 ┃ 配角:小镜子、白子君、可陵、宫之善、萧澈 ┃ 其它: 第1章 琴师 丝竹华灯共舞起,繁华如此,位高至极,人生何憾?烟花乍起,刹那风华绝代,能照亮古往今来宇宙洪荒。璀璨如此,于他而言只似他,却无他。 台下众臣再也按捺不住内心激奋,纷纷举杯相邀,觥筹交错间,已有几分醉态。台上的帝王,抬首仰望,久久,无言。 初春的红墙内,竟然趁着此番大好夜色飘起了柳絮雪,淡淡地,轻轻地,一如那如莲如蛇的人。淡淡地,轻轻地,来了,走了,可曾留恋过与他相见相知相绝相伴的日子?曾几何时,他一意孤行只为一念——与他相携指点江山坐看天下。而如今,天地浩然,却龃龉独行。 失了你,我萧煜,何能为煜!失了你,这天下,何谈天下! 帝王从至高无上人间富贵的龙椅上站起,登楼,负手,翘望。絮絮飞雪,盛世烟花,一冷一热,一清一浓,他的身边,少了那个清冽男子。一切,便苍白了无颜色。 曾言华发与共,奈何烟花易冷。纵使你腐烂剩魂,我自亦步亦趋不离不弃。 帝王垂眼,神情悲怆。一丝晚风夹着飞雪搀扶起几缕发,盈盈中,自有眷恋回响。 “嘣”,烟花又绽放数朵,幽光交错中,他终是禁不住颤抖了嘴唇。 “容若啊,我把这天下还给你。”他哽咽了一下,紧紧抿了抿唇,睁开眼眸,望着这无限江山。眸中载了满满一舟清涟,无声中便溢出来了。“容若啊,你把你······还给萧煜吧。” 楼下原本把酒言欢的大臣,不知是醉了,还是碎了。望着他们的帝王,默然,哀然。 身后的小镜子悄然而至,凄凄叫唤了一声:“陛下······远方鸿雁······” “安公子大驾,老身有失远迎。” 萧煜折扇一开,背对半偏斜阳,风流一笑,错身自顾踏进门去。边走便对身后的老鸨说道:“听闻新月坊来了一位技压天下的琴师,不知真假?” 老鸨堆笑,满脸禁不住自豪,道:“安公子真是消息灵通,这琴师昨日方来,今日首秀,的确是技惊天下之人,安公子有耳福了。” 萧煜停了停步子,环顾新月坊,只见莺莺燕燕袅袅娜娜,宾客逍遥。问道:“可有人定下了?” 老鸨心一惊,虽不知这贵客打哪儿来,只知初次来时听其朋友称呼其为安公子,然身上时不时逸出的威慑清冷之气却犹如天成,这着实令老鸨不敢怠慢。于是支吾了半天,方道:“尚无。” 萧煜邪肆一笑,随口便道:“小镜子。” 小镜子耳聪目明,自是明了主子之意,便笑着从衣裳里取出钱袋子来,毫不可惜地抽出了两张银票,递给老鸨。 老鸨欣喜一笑,本欲接过手去,却忽而敛了笑容,扭捏起来。 小镜子瞧她模样,以为贪心不足嫌少了,便又抽出三张银票来。 老鸨望着整整五张银票,眼中精光直冒。这可是整整五千两啊,怪不得这安公子贵气,花起钱来眼都不眨一下。可怜普通风月女子,卖笑卖身却只能图个温饱安逸。但新月坊又并非寻常烟花之地,既有寻求生存者,又有卖艺求名者,更有五湖四海求贤慕名而来之人。假若只是寻常烟柳,那琴师又怎会来此?假若只是寻常烟柳,又如何能迷住这不知底细的安公子? 她虽为新月坊的老鸨,她却对这新月坊不甚了解,只道是自己亦是为人做工罢了。 老鸨咽了咽口水,一眨不眨盯着似乎泛着圣光的银票,为难着吞吞吐吐。“老身······但这琴师来此时要求众人共赏,不独厚于一人。怕是,老身无能了。” 萧煜冷哼一声,停住了摇扇。“他来此既是求名求利,岂有不听新月坊差遣之理?这琴师,交给你了。” 老鸨趁着他未抬步,赶忙说道:“安公子可饶了老身吧,当初是老身在城外听闻他的琴音方万般请求他来此,好不容易请来了,却亦只演奏三天共三首曲子。若是老身去与他说,这,这不是让老身将他请走吗?那老身,如何对其他客人交代?” 萧煜闻言,眸中亮光闪起。复又轻轻摇起折扇,自顾走到最边角那桌,安然落座。 技惊天下的琴师,除却伯牙,再不曾闻过任何一人名姓。如今来一个风传的高超琴师,怕不是新月坊为赚噱头?可世上多有自以为看破红尘避世隐逸者,保不准这琴师正是此群人中一员。 好一个避世隐逸清高倔傲的琴师,今晚我萧煜尚且来听听是否真是冠绝于世。若不是,那该庆幸我没浪费那五千两买了一晚徒有虚表。 “公子,此处暗淡无光,视野受阻,为何坐于此处?”小镜子从衣裳里拿出一小包白布裹,包里又包了层层叠了几层,原是包着几条洁白手帕。明明是富贵之人,手帕上却空无一物。小镜子拿出一条手帕来,擦拭了一遍杯盏,再替他斟上茶水。 萧煜闻言,只是意味不明地笑了笑,附上一句“本公子是来听琴的”,便悠悠望着楼里对面那方的舞台。 四海升平,却有人求贤若渴。若不是通观全局目光透彻之人,又怎会捕捉到深深藏匿于太平盛世之后的危机四伏?乱世,出英雄;盛世,出枭雄。“龙蟠虎踞帝王州,帝子金陵访古丘。春风试暖昭阳殿,明月还过鳷鹊楼。”此是后话。 人群闹腾声乍起,又迅速消退下去。 只见一人身材颀长,一袭白衣,头戴覆白纱笠帽,修长峻手环抱伏羲七弦琴,潇潇洒洒衣带生风拾级而上。 琴师上台,不曾鞠躬便清清冷冷将琴摆好,端坐,不言不动,似是在等待什么,却不见焦急,唯有安然。 瞧这身姿质气,白纱后的面容便格外引人遐想。台下众多目光,犹如要凝聚成刀,妄图将那偶被窗风微拂荡漾的白纱割碎,好露出那一张令人好奇的面容。 萧煜眼眸微眯,从琴师出场到安坐,虽不曾看得多真切,他却顿时对那人心生异感。想他何人未曾见过,能引得他亦想一睹他面容的人,至今为止,唯此琴师。他理了理心绪,嗤笑一声,收回目光,举杯摇扇。 若是贤才,便收归帐下。 老鸨欣喜不已,几近是奔跳着上得台去。对着宾客们笑道:“天上绝妙曲,人间几回闻?老身有幸偶闻仙曲,便恳请此位高绝琴师来新月坊。老身保证物超所值,接下来请各位宾客赏脸,不,洗耳恭听。”说完,不忘嘻嘻一笑,袅娜着下台去了。 琴音淙淙,似流水,似飞絮,又似如歌烈火。偶有几声万马奔腾之声,若是不仔细去听,若是听得又不到境界,这万马之音便只被当作是流水击石之声,寻常而已。珠玉零落的清脆透彻,沉雷闷响的乾坤壮阔,交加复沓。或清新灵动,或凄怆壮烈,听得众人皆醉在那矛盾又融炼的意境之中了。 众人皆醉,低头闭眼沉浸。唯有角落一人,透过重重昏暗,又越过那层白纱,把目光直指白纱后隐隐约约的面容。曲不醉人,人自醉。此等妖孽,活该避世。更何况萧煜听出了那琴音中不安分的奔腾之声,更是心下暗下决定——此人若是不能为己所用,唯有杀之。 历史上多有避世者,不过是韬光养晦蓄势待发。如今面前的琴师,到底如何,却又是不可知的。萧煜此为,确是聪明做法。 成大事者,何能妇人之仁守着那小仁小义?千军万马,死生之地,能仁则仁,若是不能,诡道变之亦无不可。 他萧煜,世人只知向来风流。 他微微一笑,收回目光。 曲终,人未散。 当小镜子从沉醉中转醒过来,蓦然发觉主子不见了。他焦急环顾,无奈他小小身躯上的双眼却被站起鼓掌的众人挡得满满。 此时,容貌心性皆如十四五的小镜子又恼恨起自己的身高来,他虽已将近十九,却比自家主子低了两个多头。若是与一般十九男子相比,亦要低出一个多头。人群中,他若是看不到主子,那是极其正常的事儿。一阵焦急过后,他幽幽叹了口气,心想自家主子武艺高强,怕是他人要遭殃方是。于是,竟然淡定地站在原处等待萧煜回来。 等了一会儿,闻得众人一阵惊呼,只见众人齐刷刷往台上看去。小镜子嘴角扬起了笑,兴冲冲便往舞台方向挤去。小镜子了解自家主子,随性惯了,有时天不怕地不怕总要整个大篓子给他收拾。此时,如此动静,不消说又是他主子在做好事。 台上,萧煜合起的折扇一点,便将琴师下巴挑起。隔着白纱,萧煜能够感受到那种淡如清风的不焦不怒,这使他极为惊讶。一般而言,不管是何人,若是当众被如此轻薄,若不是哭爹喊娘便是强硬对抗。而这琴师,他着实看不清楚。亦正因如此,他更觉此人不简单。 临危不乱,淡定从容,非是佛家心态,便是将者之姿,甚而王者之风。将与王,只差看他是否能成仁。 萧煜神情轻佻,道:“琴师好风姿、好手艺,不知在下可有荣光能一睹琴师姿容?” 世人只知他风流。 淡淡回响,如山中幽谷白梅,淡然却傲然。“恕在下难以从命。” “呵,果真是个男子。”萧煜收扇,围着他走了一圈,细细端详着,良久,方道:“若是,在下势必要揭你面纱,如何?” 琴师不理会,双手抚上七弦琴,打算收琴打道回府。萧煜瞧着他手指,眼眸微眯了眯,一声不响便朝他送去一记虎爪。 琴师无奈,闪身避开。面纱挡住了他面容,连眸中神情亦一同挡住了,若非如此,萧煜会选择在此时逗一下便住手作罢了。可惜,命运开始转动,谁亦不能未卜先知,谁亦不能抽身逃离。 不休地试探与防备,他们终究还是陷入计算与付出的深潭中,说着“我命由我不由天”的豪言壮语却不得自救。 点到即止的交手中,白纱隐隐翻飞,清瘦的下巴便藏不住了。 萧煜眉眼开朗起来,似是寻到什么好玩之物一般,招数便加了几分火候。一把抓住琴师左衣袖,一拉一扯,将右衣袖亦纳入右手中,左手趁势一挑,笠帽便斜了斜。只是未曾掉落,便被一只洁手又扶正了。 琴师似乎不愿再与他纠缠,一招追魂发了半势,却蓦地顿了一下。小小迟疑,终于还是成为一个被无限放大的漏洞。萧煜抓住了这个难得的机会,笠帽便翻飞了出去。 一张精致绝伦的脸呈现在他面前,尤为让他印象深刻的除了那双如水般柔静的眼眸外,便是那眼角的一颗红痣。红痣暗红,不大,却令人突觉满目流光,只是,红痣印在这般脸面上,祸水,不祥。 祸水,不祥。 他又不是女子,怎能听那茅山道士瞎说? 萧煜缓缓放下手来,再度仔细端详他。 如玉公子,神容清淡,风骨自成。他竟有几分醉了。 心下一凛,为方才自己的意识而发毛。 未等到自己完全释怀开来,身后便传来一声惨叫。萧煜重新看向琴师眼眸,却为此一寒。 此人,究竟留不留? 琴师从肩处抓了一把长发遮掩半面,转身拾起笠帽,重新戴好。 正如潇潇洒洒而来,又潇潇洒洒而去。只是,世人却再不能只将他当做那个技绝天下的琴师了。 萧煜一把抓了他飘在身后的衣袖,神色戒备,道:“为何?” “见我容貌者,非亡即瞽。” 如此冷漠,与方才判若两人,萧煜忍不住心头微微发起冷来。 “我亦看了。” “······” “方才你本欲一招结束,箭在弦上你却收了,怕是此功夫有独特之处能令他人瞧出哪门······” “你若想死,在下不介意帮你一忙。” “你若想杀,岂留我到此时?” 萧煜松手,朗声大笑,转身便朝台下走去。 琴师转身,瞧了他一眼,意味不明。 第2章 截路 世人只知他风流。 烟花柳巷,浮沉人生,何处不能去? 暮春初夏,天边的云是清朗的,山樱却已悄悄走上归路。 数年前移植到庭院里的山樱,如今早已花开几度。只是亲手移植之人,却早已步入黄泉不知寄往何方。 母妃······ “哟,我们的风流花公子终于回来了?”一个年轻男子翩翩从厅堂迎了出来。 “怎的?没带你去你寂寞了?” 男子暧昧一笑,道:“安王爷瞎说的什么实话?” “你既叫我安王爷,必定又是有事情要来烦我,说吧,所为何事?” “这不父皇寿辰要来了么,我想破脑袋都不知究竟要送何物,所以来请教请教皇兄。” 寿辰么?又一年了罢。 萧煜调转身子,朝那几株山樱下的石桌而去。樱花飞瓣,死亡原来亦可以如此浓烈唯美。 母妃······ 七年前,堂堂大皇子因强迫朝中权重之臣之女而下狱,结果便是永生剥夺成为大曜继承人的资格,顺势被封为“安王爷”。而如今成为太子者,不是他,亦不是与他同母的弟弟二皇子萧衍,而是第三位皇子萧澈。 朝堂内外,对于萧煜当年所犯之事讳莫如深闭口不提,表面上看起来竟似慢慢被淡忘了。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大臣们方为自己捏一把冷汗。 至于为何封号为“安”,按萧煜自身理解,情理之中便是“安分守己”之意。每每被人称为安王爷,他内心便又浮起那磨人的“安分守己”四字。父皇对于他,究竟有多么猜忌?连平日里都要他时刻接受命运的折磨,好让他记得他的身份、他的立场。 他厌恶。 自此后,他便整日流连烟花之地秦淮水岸,不理朝堂之事,只管做他的游手好闲安分守己的好王爷。于是,世人便道,这安王爷耽于声色,庆幸帝王没有把太子之位给他,否则大曜该如何水深火热? 世人只知他风流。 “皇兄,究竟如何?”二皇子萧衍看着萧煜只顾自己定定出神,忍不住问道。 自从那女子来到皇宫,他母妃便失却了一切。 他还记得,儿时父皇极其喜爱他,常常抱着他与他说笑。 萧煜,字盈辰。他的名字是父皇为他取的,他说“日以煜乎昼,月以煜乎夜”,日后他便是大曜的日月,照耀整个大曜,为黎民谋取万福。日月星辰,都围绕他而转动,都护佑着他。 世事机变,晴天下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父皇因着那女子的孩儿渐渐疏远了他。 直到一日,身边莫名其妙多了位女子,他被下狱了,那时他虽依旧贵为皇子,却遭受了非人对待。如今想来,他冷笑。 “衍,你可知都城新月坊来了位冠绝天下的琴师?”他冷笑。 “不知,皇兄,莫非你想让那琴师寿宴上为父皇抚琴?”萧衍坐下,眼睛一亮,道。 “正是呢。”他依旧冷笑。 “那我明日去请他?” 萧煜敛了笑,折扇敲了敲石桌,似是下了什么重大决定般,正色道:“小镜子,明早备马。” 萧煜不知,初晓时分的嘚嘚马蹄,终究拌下了月老不甚坚固耐用的红绳,从此倾尽一世一发不可收拾。 “皇兄亲自去?” 萧煜手指在额角扣了扣,撕下一张轻薄似无的羊皮来。霎时狭长的丹凤眼摇身一变为灵动惑人的桃花眼,皮肤看似更白皙了些,却显得有几分苍白。 “你去,请不到他。” 萧衍不解,问道:“莫非你见过那琴师了?” 萧煜阴笑一声:“见过。”话头一转,又道:“我与你同送一份礼罢。” “也好,山珍海味、奇珍异宝宫中不少,想我们父皇还不到如此计较的地步。” “是啊。”萧煜轻叹出声,站起便朝书房步去,不疾不徐,全然无了那份莺燕中的风流。 这对所有人来说,必定是一份大礼。 那些阴暗的计算,被萧煜深深隐藏在孤傲不羁的背影中。 萧衍看着林荫下的身影,嘴角含笑,一丝依恋一丝张扬。他的哥哥果然非池中之物。世代无双,公子楚楚,玉树临风,这是外人的评价。只有他,不,还有父皇与那某些个大臣忌惮他。皆因他们都清楚,独步天下之势非常人能得,即使身为帝王的萧商,亦不曾有过如此天成之气。 难怪有狱中之祸了。 而如今,帝王渐老,他的哥哥处境便愈发危险。萧衍不明白,为何明明危机四伏,哥哥却依旧云淡风轻去喝花酒,难不成,他当真要任人宰割做那新帝上位的祭祀品? 萧衍可曾想过他自己又打算如何做? 萧衍心知却依旧我行我素,皆因他知道,皇兄萧煜若是成为斗争牺牲品,他终将会步后路,那么以他的权势,何必做以卵击石之事?他是完全放弃抵抗了。 萧衍仍然心存侥幸,那是因为萧衍知道,朝堂内外并不多忌惮他,他只是一个平凡的皇子,湮灭在众多皇子中。唯一的危险便是,他们担心万一萧煜倒了,萧衍凭着血缘要寻仇,于是顺势杀掉萧衍亦是有可能的。 的确,萧衍便是如此打算的。安好最好,若是不能,他势必与萧煜共进退。 钱权之下,只有利益。什么感情血缘,通通不过是烟花盛放后的残烬,除之后快。否则功败垂成一败涂地,再无一丝希望。 宫里长大的孩子,皆明白此道理。所以朝堂中人,总是见风生长,哪儿土壤肥沃往哪儿凑。扎好根,发现时势变了,便即使要伤筋动骨亦要拔起根苗往他处去。 识时务,这便是生存之道。 只是萧衍,在不天真的年纪里天真地想要抓住他仅剩的东西。 天色逐渐晚了,初月挂上枝头。萧煜用罢晚饭,便跃上房顶,枕手闭目,不知究竟在想些什么,嘴角溢出几分冰冷残酷。 忽而一道暗影如鬼魅般出现,在瓦上单膝跪着,月光下的人影,如修罗般萧索。一阵鸟叫惊起,那人影便又消失不见。 “琴师果真聪明,奈何······”他暗暗嗤笑,闪身回房。 今日的晨光特别和煦,早起的鸟儿已然欢歌。长满翠叶的垂柳,摇皱了一池春水。如此好风光,当然适合出去踏晚春了。 于是,萧煜当真带上小镜子踏春去了。 那些个好去处,自然是人多的。若是人多,哪还有闲心去欣赏感受晚春的魅力?故而,萧煜很聪明地选择了隐秘的山林草野,只为寻回一片苍翠与浩渺。起码,小镜子是这么认为的。 车马碾过山野小路,生生压出两条车辙来,远远看去,倒为小路增了几分诗情画意。骏马甩蹄,呼啸而过。 小镜子不明白,如此行径,分明是赶着的,谈何踏春?他忍住询问的冲动,毕竟主子心里打什么主意,他一向是不太明了的。只是偶尔转头,绕过束起的帘子看向车厢内,主子却嘴角微微含笑,只顾摩挲着手中的折扇。 为此,小镜子更是不解了。 前方一棵大叶榕屹立在路旁,黄澄澄的叶儿在阳光下泛光。一阵春风拂过,不少叶子便纷纷扬扬悠然飘下。地上已然堆了不少黄叶,连同那棵古树,整幅图景恰似一张泛黄的旧照片,却比旧照片多了几分灵动诗韵。 “小镜子,就在此处野营吧。” 萧煜抬眼望见那大叶榕,指了指。 大叶榕,常青之木,却在春天落满一地寂寥。对于人来说,那是寂寥。可对于树本身来说,那却是寄托,是希望,是明日。只有老去,方能迎接新生。这便是大叶榕在万物复苏的春天里独自甘愿悲凉的故事,这亦是孤注一掷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果敢故事。 点心已备好,酒已斟好,只差对饮之人出现。萧煜似乎要一直等待某一人,坐下便不看面前美食美酒,悠悠然摇起了折扇来。 日头居中,洒下点点斑驳。黄叶儿零零落落舞下,遣了几许时光,便又安分起来。 “小镜子,取我玉笛来。” 小镜子闻言,撒腿往车马奔去,不一会儿便握着白玉笛回来了。 萧煜接过笛子,站起,拨了拨搭在身前的墨发,抬手便吹奏起来。 笛声婉转,只是婉转中带着一丝气息不定。 远远地,远远地,似有一人缓缓靠近。 近了,近了,原是一袭白衣、一顶白笠帽。 萧煜放下白玉笛,朝他看去。那人白纱遮面,看不清楚神态。萧煜却明显发觉有那么一瞬间,那人的目光凝在他身上。只是刹那后,目光便消失了。 他分明看到了他。 萧煜浅笑,缓步走到路上,正正挡在路中央。 青白二人相对,明明是清新至极的画面,却莫名多了一种萧条肃杀之气围绕。连两人被风拂起的墨发,亦都迤逦不再,只管在风中张牙舞爪,似是非要分出个高低来。 “公子别来无恙?” “公子挡住在下去路,欲为何事?” 依旧是清清淡淡的语气,不疾不徐,不悲不喜,疏远高离。 “公子今日怎不在新月坊?在下明明听闻会演奏三日,莫非是在下听错了?” 萧煜唰地开了折扇,漫不经心地摇着,似乎只是随意一问罢了。 琴师不言,径自踏上路旁萋萋,绕了过去。 “呀,在下真该死,竟忘了是在下昨日冒犯了公子,令公子杀意毕现。公子······是要避避锋芒么?” 萧煜转身朝那人说着,顺道赶上他的步子,与他并肩而行。 “原来是你,公子究竟欲行何事?”琴师终于忍不住,看了一眼面前笑意满满的桃花目,停下脚步。 这贵家公子明显是特意在树下等他,他究竟要打什么主意?再者,他又怎知他会经过此处?若是寻常人来寻他,必定会到新月坊或差人跟踪他回到住处改日直接上他居处踢门。他料想结果如此,便故意两处都不停留。这难缠公子倒八面玲珑眼线极多,竟然早早在此处等候,必定是得知他的路线故意赶超在他前面。 此人,居心叵测。 萧煜朗笑,道:“在下若是要求公子帮个忙,公子可愿帮?” 琴师抬步,继续往前走去,云淡风轻,自然得不能再自然。“在下与公子素不相识,公子为何要找在下?在下又为何要帮公子?” “只因,公子高技。” “天下英才荟萃,在下区区乡野琴师,如何能登大雅之堂?请公子另谋高人罢。” “在下眼光甚是精准,公子琴技非常,乃是最适合登入宝殿之人,公子让在下去何处另寻人?”萧煜眸中精光闪了闪,笑了笑,又道:“而况‘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似公子此般云水,他人还如何能入在下眼?” 琴师一怔,随即心下嘲笑了自己一番。浅笑道:“公子太抬举在下了,恕在下难以从命。” 此人,用心不良。 萧煜无法,多次探寻请求不得,便干脆黏着琴师,与他走了整整一日。 萧煜极其郁闷,琴师亦极其郁闷。只是两人皆是孤高之人,若是真的杠上了,便谁亦不愿后退一步。先前萧煜只为玩玩顺便捎一件礼物给父皇,而现下,他是真的不愿到嘴的鸭子飞了。而况遇着的是傲气之人,他自身的傲气便一同被激了出来。 于是,一青一白,一个不愿他人知晓目的地而随意,一个不管不顾只管随着。两人并肩而行,却渐渐谁都不再言语。唯有身上的气息,出卖了各自。 小镜子呢,早已连同车马一同不见了。 月儿又上,清清冷冷。芳草萋萋间,带动了数十个暗黑身影。 “你的人?”琴师放下七弦琴,抽出长剑,从容问道。 “怎不说你的人?”萧煜抓住白玉笛横挡身前,与他对视一眼,反问道。 相互询问间,似乎无意间便形成了一种默契。两人一前一后背靠背站着,一人守护一方安全。 他们架势方摆开,黑衣人早已从四面围过来。寻仇,起码要问个仇人名姓。然而此群人,照面便开打,完全不吭一声。即使受伤,疼痛如电涌上心头,依旧不闻一丝声响。照此来看,此群人竟是哑巴的?又或是······ 萧煜心下果断选择后者。 黑衣人招招狠戾,完全不留一丝生存念想。亏得两人功夫尚可,否则定然是死无葬身之地。 月儿明明皓白,土地上却照耀着红艳艳的光晕。刀剑泛着冷光,不消几时便滴下残红。 一为生,一为死。用个人的生命做赌注,这是死生之战赌得最小的一番。大赌,惨烈又亢奋,唯有国之生死、族之生死。 整场倏忽而起的打斗中,唯有刀剑的招呼声与碰撞声在郊野震荡。悄然而灭后,寂静得令人警惕生疑。 地上伏尸森冷,一只枭叫唤两声从树上冲下,叼起一只夜鼠,又隐入树中。 打斗已然结束,然而粘了猩红的剑却未曾归鞘。 萧煜定定站着,嘴角浮起一丝从容自在的笑意。晚风吹起了一缕长发,撞在脖颈上的长剑上,无声中便脱离根芽随风远去。 琴师不语,见萧煜神情,长剑压了压,萧煜脖颈上便出现一条血痕。血痕并不狰狞,却足够摧毁弱者的心理防线。 萧煜抬手,手指在剑上一划,倏地便现了红。 他迎着月光,看着指上的鲜红缓缓流出、滴落,赞叹道:“好剑,可取名字了?” 琴师的面纱在暮春里拂了拂,却依旧清淡。 遥想都城内已月满西楼,两人却如此僵持着。 料想萧煜若是想打破僵局并令自己安全是轻而易举之事,萧煜却放下手,淡淡看着琴师,似是想透过面纱看清琴师面容。而眸中泛起了月下特有的莹莹,却漠然至极。 何种血腥何种折磨他未曾历过? 那噬人骨血的皇宫,与现下境况相比,无疑一个地狱一个天堂。他既身处天堂,还有何可怕?他既身处天堂,何需再管红尘俗世如何?那种历经生死交错阴谋诡计的愤恨与淡漠,交织在萧煜身上。他分明是人间富贵花,却如浮沉的流浪儿,在夜深人静时自顾拷问何处是家、何人是他。 萧煜微微偏了偏身子,那剑便又靠紧了几分。他勾了勾唇,异于方才的从容,而是多了几分恣肆。“公子想杀了在下?” 一阵晚风惊起了月下鸱鸮。 “是。” 第3章 诏书 恣意思考人生往往因困在最无奈之时,身心却又在最为安全的环境里。睿智也好,浅薄也罢,来来去去不过都是水长东。 人生向来长恨。 而萧煜,在这被人剑压脖颈的危险处境下,却能回想前事。并非因萧煜不谨慎,而是因其过于清醒。他不认识面前的人,他不知道此人究竟是何身份,又是否为祸天下,他唯一知道的便是,此人无意杀他,这便足够了。 了解一个人并非非要了解全部,只要了解对解决问题有用的部分便够了。而况,人之善变,又岂能通过一时的了解而全程坚信定然不变? 萧煜撇了撇嘴,无奈摆了摆手,道:“在下只是来请公子为我家老爷子抚琴贺寿,何曾想加害公子?公子坦荡荡,定然也并非暗中使计的小人。既然如此,料想这群人并非我两人有意招来。难道公子还是要杀了在下方心安么?” 琴师轻轻冷哼一声,差点儿淹没在郊野风中。他缓缓收剑,还是那股子山谷白梅的气息,道:“在下常戚戚。” 萧煜大方一抹脖颈上的血痕,将白玉箫斜插腰间,潇洒利落。笑道:“男子生如此,若姓常名戚戚,岂非亵渎了?不好不好。”他摇头晃脑起来,一会儿低头一会儿昂首,又道:“若是新月坊那番敢作敢认的行为也被称为‘戚戚’,那世上再无坦荡之人。兄台应姓坦名荡荡,虚怀若谷者。在下可有说错?” 琴师掩在白纱后的嘴角抽了抽,泛起一抹淡淡的笑意,问道:“原来安公子有此等逆辩之思,经由公子指教的世间常理,怕是会改头换面。” “谬赞。常公子可愿为我家老爷子贺寿?” 本是萧煜见气氛稍轻松干脆顺藤而上直奔主题,琴师却闻言冷笑。幸得白纱挡了,声音逸出时又变为清淡:“在下才疏,安公子不会愿意在下去贺寿的。” “常公子切勿妄自菲薄,在下听过公子抚琴,又岂会不知?望常公子了却在下最后能为老夫所做的最后一件事。”说完,背转身去,手肘间动了几动,似在擦泪。 琴师自是看穿戏路,不言不语,转身沿路走了几步,又转回身来,问道:“府上何处?” 萧煜偷偷邪笑,待脸上洋溢着欣喜方看向琴师,笑道:“当真愿意?” 琴师微微点头。 “君子一言。” “快马一鞭。” “好,在下相信常公子。十日后,都城皇宫内。” “······好。”良久,琴师方应道,“但有条件,不摘笠帽,不住宫中,宴过不留,自此陌路。” “前三个无可厚非,这第四个······难道在下不能与公子成为朋友?” “非是不能,而是不愿。” “为何?” “在下是乡间野人,自然不熟官家仪礼。已推知安公子底细,若是因此丢了卿卿性命,岂不可怜?” “既知底细,仍愿奔忙,仅仅是因公子怕不应承而被本王怪罪?” 他虽改了称呼,琴师依旧清浅并无惊愕,道:“否则还有何原因?” “本王想,常公子······真面目究竟是何人?” “常公子便是常公子而已。” “常公子本就是本王自顾以此称呼公子,公子既然无意纠正,怕是不愿本王知道真名姓罢。” “是即非,非亦是,是是非非本便无度。安王爷何必纠缠在下名姓?” 萧煜朗笑,在夜月下压下了尸体的阴寒,使天地都随着笑声开阔起来。“李公子逆思之辩可抛本王九万里,李公子可要喝酒?” 琴师转身。 两人悠悠走在月下古道上,一派清静。 李容若,字虚怀,民间传说其乃江湖游士,擅琴,技惊天下;又传其落魄子弟隐逸草野,擅诗,有国士之风;又传其冷峻如霜,严吏,死生如草;又传其暗自风流,放肆,终究不寿。 不管他人如何风传,后来萧煜方真正认识此人,却已不得抽身。他说他清雅如莲,淡静如风,孤傲如梅,风骨自成。却又在经事中明了其清淡背后的惆怅狠毒,该断则断,从不手软。 只是经年后,当萧煜站在残阳如血的空无崖上樱花树下时,烂漫壮烈里,死生轮回中,他依旧深深眷恋着这个如莲如蛇的矛盾男子。 李容若曾对他说:“红尘只有两层,一层曰浅,一层曰深,简单至极。然而最令人惆怅发狂的是,究竟浅止于何处,深从何处而起。” 那日崖上的他,泪眼朦胧,哀哀恳切:“我在你的红尘里,是浅还是深?” 空谷,遗响,无人回答。 如莲,走了便清淡如许;如蛇,逝了依旧缠绵彼此、折磨彼此。 可他就是不愿意放手,死亦不休。 如果预见了结局,萧煜此时是否还会执意要利用这个绝代男子? 如果预见了结局,李容若此刻是否还会毅然摆弄这个无双骄子? 红尘无论深浅,终究算作是陷了进去了。曾经以为的算无遗策,到头来竟双双生生算错了自己。烟雨小楼也好,江山苍茫也罢,他们亦都只想要华发相守罢了,只是明了得太迟太迟。迟到日暮归鹤、苍松枯脊,沧桑繁华皆过,依旧留不住最深最素的念想。 说是喝酒,不过是见了家酒肆生生将老板吵醒,然后两人无视老板幽怨的目光对坐闷头自饮。 一坛将见底,李容若随手抛给他一锭银子,道一句“再会”便飘飘然走了。那行走姿态的确是飘飘然,萧煜估摸着他是有几分浅醉了。 萧煜不管老板如何打发他,他依旧赖在酒肆中在长条凳上坐了一夜。终于等到天边泛起鱼肚白,他便丢下一张银票回府去了。 “王爷,那琴师答应了?”一进门,小镜子便趋赶着迎了出来。 萧煜嘴角溢出笑意,几许玩味,几许冷酷,道:“本王出马,岂有失败之理?” “那琴师竟然答应了?怪事。” 此番轮到萧煜不解了,若有所思,良久方问道:“如何说此怪事?” “小镜子瞧他下手狠毒,该不是容易相与之人,又怎会帮王爷?莫非是王爷给了他什么好处?” 萧煜摇摇头。 “那那琴师为何要帮王爷?” 萧煜看着小镜子充满好奇和不可思议的神情,站定,笑道:“男子结谊,莫非三者,一为同喝酒,二为共生死,三为······追女子。你可懂?” 他与李容若,喝过酒并过肩,现下想来,倘若不是那一群黑衣人出现,他还真无法保证可以令那李容若答应帮忙。幸好,那群人出现了。 萧煜不想去理会那群人究竟是谁派来,反正于他而言不过又是来取他性命者。要取他性命的,十指数不过来,又何必非要数呢,只需清楚总的名单便是了。在夹缝中生存,他早已习惯时不时便出现的生命威胁。有时,他竟然觉得,只有通过那些人的刺杀,他方感受到身体内依旧流淌着滚热的鲜血,方知觉自己仍是活着的。 活着,却冰冷至极。 此次,那指派之人真真是帮了他大忙。 思及此,他忍不住笑了笑,充满嘲讽。 小镜子越来越懵,正想再度开口,一个神情慌张的小厮却从前庭匆匆赶来,带起了几瓣残樱。 樱花,灿烂而壮烈的死亡之花。 萧煜又想起他母妃来。 “王爷,王爷,不好了,董尚书暴毙马车内。” 萧煜一听,哈哈一笑,不着风不着雨,道:“人固有一死,何需大惊小怪?”那老头子害他如此凄惨,难道他还要惺惺作态表示可怜可惜? 笑话! “可······王······王爷,张公公······来了,带着圣旨。”小厮说完,瑟缩了一下。 任谁都知道,值此当儿,即使要吊唁亦不需帝王亲自降旨。萧商拟了圣旨让红人张公公拿到安王府,对于几乎成为朝廷眼中钉的他来说,必定不是什么好事。 萧煜整了整神色,到厅堂去,静静坐着等候张公公进来下旨。 一位已有不少银发的老公公踏着小步子,带着两位小跟班进得门来,首先便客气嘘寒问暖起来。 “安王爷近来可好?” “挺好,公公事忙,来小王此处所为何事?” “老奴为皇上颁旨而来。”张公公颜色正了正,从小跟班手里接过圣旨来,尖着声音说道:“安王爷接旨。” 萧煜眸中冷漠,一板一眼地跪下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昭曰:董尚书驾鹤,留下小女流烟,茕茕独立,又因前与你有所牵绊,一为告慰老尚书,二为救女子年华,三为吾煜儿广填室令我宗族常青,故特许于曜历三月二十二花神节完婚。钦此。” 萧煜淡定接下旨来,送走了张公公,便一人摊在椅上,目光呆滞,了无生气。 那董流烟,恰是牢狱之祸中的重臣之女。他恨!今日他竟然又被父皇摆了一道。如平地惊雷,杀得他措手不及。一个被他所谓污了清白的女子,竟然堂而皇之进他安王府的大门,岂非可笑?他安王府,何时变得如此不堪? 丧服未穿三年,难得父皇竟然准许如此不孝不义罔顾人伦贻人口实之事发生,真真是老糊涂了。 萧煜冷笑。既然开了先例,日后便怪不得他了。 萧煜自然知道此事不简单。 董尚书亡得蹊跷,董流烟绝非一般官门小姐。董家父女牺牲如此之大,究竟欲在他身上得到哪些好处?想来最可能不过是想取他性命罢了。先前听闻董家小姐与烟雨楼头牌画师不清不楚,前些日子那画师忽然亡故,莫非是珠胎暗结想他来接个球?想得倒是挺好!若真是如此,这背后少不得董家大小姐当今皇后推一把。再来,顺势将他铲除,好为萧澈除掉他这颗最大的绊脚石。 不过离开一日,风云便诡谲起来了。 萧煜暗自算了算日子,婚期在萧商寿辰后约一月,真是有够匆忙焦急的。 小镜子沏了壶新茶来,萧煜心不在焉捧起便喝。茶水烫了些,他差点没招呼小镜子一顿。放下茶盏,无意中扫到指上淡淡的伤口,忽而笑得开怀。 父皇给他如此大礼,他如何能令父皇失望?他亦送份大礼给那对深宫中的伉俪吧。 第4章 赴宴 暴风雨前总是宁静的,不知是要迷惑敌人还是要暗中蓄力,总之,安宁得令人不觉时光流走。 眨眼,山樱又褴褛了不少,只剩一些晚樱在枝头垂垂老矣上演一番落日残红的惊喜。 被两日缠绵的春雨依偎过后,夜空月朗星稀,淡淡泛着银河特有的神秘高远与孤独。连山樱亦如此。 深夜,总是令人生怕又令人清醒的。月光下洁白的人影,亦如深夜一般。 “你来了。”萧煜浅笑。 来人没有答应,只是坐在他对面,依旧清清淡淡。 若非见了他“见我容貌者,非亡即瞽”的决绝狠戾,萧煜不会相信这般清雅淡静的男子竟是那般人物。在萧煜一生中,他对他说了无数次“你来了”,或悯或喜,只管自己叫得深情。他亦终于明了,念念不忘,未必会有回响。 萧煜此时忽视他的冷漠,自顾为他斟了一盏茶,道:“劳李兄大驾帮助小王,小王定当涌泉相报生死相······”他咽下了最后一个字,尴尬笑了笑,续道:“生死亦不在话下。” 李容若望着仍在微微荡漾的茶水,随意点了点头。 谁能想到,流年几度,风雨送春去。那无意间的许诺与应承,竟一语成箴,熬碎了风流日月后,徒留苍茫中的翠色一点,孤寂无依。 静默良久之后,萧煜见他仍旧盯着茶水,以为他渴了,便道:“李兄放心,茶水中绝无不该有的东西。”说完,捧起茶盏。 “何为不该有的东西?是你觉得不该有的还是我觉得不该有的?” 萧煜一呛,猛咳了几声,无奈笑笑,拿起李容若的茶杯,啜了一口,不多不少。“如此,你可相信了?” 李容若摘下帽来,神容清淡,轻轻拿起茶盏稍稍呡了一小口便放下,垂眸不言。 萧煜其实很欣喜,因为李容若自个儿摘下了他的纱帽来,这可以算作是一种信任么?只是萧煜心下又冷峭,反正他早已知晓他容貌,遮遮掩掩反倒小心眼了。如此显露无疑的信任,他是否该全盘接收呢?不,他是萧煜,是安王爷,是大皇子,是在烈火中淬炼而生的人儿,他又岂能因一人而拥抱光明?他是属于黑夜里的鸱鸮,是世间的王。只有率宾为王,他方能保护萧衍,他方能破了这个看似四海升平的局,造就属于他一生的月圆月缺。 他眸中的野火,从前曾被国安寺方丈提醒过。方丈告诫他要清静处事,否则星火燎原,再不得双全法。 他问方丈,究竟是如何双全。 方丈却摇摇头,轻叹一声,转身消失于菩提树后,从此埋葬了他的风花雪月。 如今,他大方嗤笑着,所谓双全,不过是在己、在天下,不然何处再来其余方面? 累月经年,日子向东,后来他多想叩于方丈座前,对他忏悔从前,只为许下那唯一的成全。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不负如来,负了卿,那他的天地如来,还有何用?剩余不过是惨凄凄的寂灭。 冷月当空,斜窗下,一人坐,一人卧,皆谨慎浅眠。 梦中雨中山水更程,恍惚间天已蒙蒙亮。森严偌大的宫城里,侍人们正赶着张灯结彩烹羊宰牛,一片浓香的热闹。 此般喜庆的日子,正是孩儿承膝以表孝心的好时机。然而,此种机会,却并非每位皇子公主都愿意紧抓不放的,起码萧煜便是那个例外。 萧煜自是知晓宫中府中上上下下皆笑逐颜开,他不恼亦不喜,如往常的细水长流般温润闲静。这是属于他明里的日子。 而暗里的日子,正如他此时。慵慵懒懒斜靠窗沿,云淡风轻之下思虑着阴谋阳谋。偶尔转眸,看一眼那端坐自在的李容若,嘴角翩然一笑,便又裹起风流外衣来。 一只喜鹊从半空飞来,安静地站在一棵凤凰木上,用喙梳啄着自己的丰羽。轻灵转头间,浅浅看了一眼窗内的萧煜,或许还有内里日光明灭里的李容若,便扑棱着翅膀欲起飞了。 萧煜弹指而去,喜鹊擦过枝末叶儿静寂坠落。许是宫里过于喧闹,使得处于宫外的安王府中那只喜鹊连落在地上亦不闻任何声响。 “安王爷真是无情呐。” 李容若原本想望一眼日头以确定时辰,恰巧见着那一指气将喜鹊利落打落,不由得揶揄出声。 萧煜朝他走去,高大修长的身影将李容若遮挡在阴影里。凤眼眸光流转,自是玩味,道:“与容若公子‘非亡即瞽’相比,本王只能算是天地一隅罢了。” 容若?调查清楚却不称姓不称字,萧煜你是多行止不拘之人?他李容若与他,不过是利益交换罢了。他们都知晓。何曾如此亲近? 李容若昂首望进他眼眸里,只管淡淡笑着。良久,方道:“安王爷的心思,在下大概能了解。与王爷的心思相比,在下亦只是个人无情罢了。而安王爷,则不然呐。” 李容若分明清楚,萧煜一动则千军万马死生之地。 萧煜突觉脊背凉了凉,朝他又靠近一步,冷冷说道:“李公子如何能知这‘不然’?” 李容若眼光散了散,瞧见萧煜蓄势待发的手掌,随即翻了个白眼,颇有没好气之神态,道:“安王爷何需紧张?安王爷曾经贵为大皇子,如今······做了个安王爷,有名无实,王爷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又岂独独李某知晓?” “哈哈哈,我这司马昭,可比那司马昭窘迫。李公子,可愿帮助本王?” “在下一个乡野琴师,做不得此等加官进爵之事,还是请安王爷另找贤人罢。” “养的闲人千千百,贤人却仅你李容若一个。” 李容若斜他一眼,道:“安王爷这是要养在下?” “若是日日得以听琴,修身养性,说不定哪日便寄情山水不理功名不争荣辱,甚至不念红尘可置生死度外,如此想来,养下李公子,倒亦是好的。” 萧煜本意虽只是调侃,然而言语中无奈孤寂却显露无疑。人,到了某个境界可以舍名忘利,然真正看透生死并轻视生死的,寥寥无几。他眼中的郁孤惆怅,如那秋风长空下的单鸿,心有天地,奈何孑然。 李容若不作声了,推开门,往那香径深处流连。 大曜向来有养士之风,上至皇宫贵胄,下至芝麻小官。只要你有需要有能力,便可养士或成为养士。养士一出,天下则风云万变矣。多数养士并无颠覆之意,只愿岁月安好。然而各家各派,明里争抢着所谓正统,所谓显学,暗里便牵涉官家政事,如此一来,国之分崩,时间而已。加上废长立幼,有违天命,民间早已纷纷流出不少宫闱秘事、童谣箴言。又有诸邻国蠢蠢欲动,自身以及大曜皆不得安宁如剑悬头上。 时势如此,萧煜早已审时度势行动起来,秘密招贤纳士,欲将天下英才收归帐下用以保命或改命。 萧煜如此盼望,李容若却并非如此。 他们,皆要乱世,却注定形同陌路独自流离。 宫中此般光景,正如街市悬银河,更加烂漫璀璨。宫中用度,自是不需束手束脚。佳肴珍馐,奇珍异宝,大歌华舞,应有尽有。更有美人环绕,酒池肉林,一派锣鼓喧天的盛世繁华。 萧煜见惯此番景象,自然无所惊叹。只是他却未曾料到,江山终日好,无意间,已有一株曼珠沙华掉落山谷,等待着雨露滋养迎风绽放。绽放的那日,他哀哀回首,阑珊处,芳菲依旧,心却随着那人愈走愈远终至水穷处,再不回归。 曼珠沙华,彼岸之花。因着永不相见,谁是花谁是叶有何关系?只是萧煜要问问,到底他与李容若哪位更像那滴血红花。 狠辣对于他们两人来说,本便是血液里流着的怀古情怀的外化。萧煜念着他的大皇子,念着他的权倾天下。李容若念着的,同样是权倾天下,只是,一个在将来,一个在过去。 此时此刻,孤掷一注的人生大戏即将拉开帷幕。帷幕外,是暗,帷幕里,同样是暗。 原本清静的清歌妙舞,如果涂上荼靡的背景,总是能令人沉醉而迟钝。宴席上的皇家子弟中上官员,如痴如醉,原本还提着矜持与仪礼的谨慎浅斟低诉,后来把酒言欢中竟不知归途在何方了。 主事公公扯开嗓子大喊:“下面请欣赏俚俗小戏《滥竽充数》。” 话音刚落,铿铿锵锵滴滴答答演奏起来。 “我是城东南郭先生,今见皇榜上要招戏班子,我吹竽专业户,岂能浪费此等好机会,待我浑水摸鱼换个一生荣华。” 吚吚哑哑,走起过场,戏演得通俗易懂,虽是下里巴人,却亦令宴上各人只管笑得东倒西歪。 送走了南郭先生,太子萧澈出列,志得意满,瞟了眼下座的萧煜,大有轻蔑之意,随后恭敬对着萧商作揖,笑道:“儿臣恭祝父皇福如东海万寿无疆,祝我大曜四海升平紫微不落。父皇,儿臣为表心意特地从天山摘取雪莲赠予父皇。” 说完,从身旁侍从手上接过云纹红锦盒,在众人窃窃私语中打开。 盒中装着的,的确是清透无暇的天山雪莲。然而一般的雪莲,莲心为淡黄色或橙黄色,而此雪莲,莲心则在昏黄烛灯里泛着幽幽蓝色。 众人大惊不已,席上再无隐藏的嘲笑与张扬的疑惑讨论声,各处静谧等待,似乎等待着一场玄妙的仪式后的盛宴般虔诚屏息。 “此为千年难遇天山清心雪莲,莲心幽蓝,有夜光之殊,寓意父皇与大曜万古长明,非天下一般能比。” 萧商喜上眉梢,笑得极致宠溺,朝萧澈招招手,道:“你来,与朕同座,来。” 萧澈闻言自是喜不胜收,捧上锦盒,便恭恭敬敬地坐到龙椅上,与萧商共同睥睨着台下众人。 萧煜见此,面上一派平静无波,连斟酒送杯的手指都淡定从容。 萧澈对此十分失望,他多想萧煜能够表现出哪怕一丁点儿的不安与嫉妒,当然了,最好还是打翻醋坛子,好让萧商与众朝臣明里暗里奚落一番。 萧煜静静喝了一杯酒,再斟酒间,抬眼看了看萧澈。 恰巧四目相对,两人却眼神迥异,一个淡静,一个浮躁。 萧煜对着萧澈举杯,皮笑肉不笑拉了拉嘴角,昂首喝下,便粘起桌上的蜜饯,有滋有味地吃了起来。 只有萧煜知道此时自己内心的厌恶与烦闷,如春潮里的湿润、冬风里的刺骨,萦绕于心挥之不去。 而他却只能压下所有负面情绪,隐忍静待山洪暴发那一日摧枯拉朽侵天吞地。 萧煜痛苦的同时,却又在冷声嘲笑着萧澈。萧澈比之于他,不过是多了外援开了外挂罢了,自身硬件软件远远不如他。待到系统崩溃那一日,他相信他定能狠狠□□他直至地狱开门。 萧煜需要的是等,因为他只有自己。 萧煜优雅地吃了块水晶桂花糕,拿手帕擦了擦手,走出位去。满脸恭敬,对着萧商揖了揖,语声淡定中还怀着一抹恰到好处的喜悦,道:“儿臣与皇弟萧衍亦有贺礼送给父皇。” 萧商愣了愣,见萧衍亦出来无声作揖,终究还是慈爱又警惕地笑了笑,道:“煜儿衍儿有心了,是何物?” “此物无形,人间难得几回,万物皆藏于其中。儿臣相信父皇会喜欢的。” “有如此神物?孩儿呈上来也给大臣们看看吧。”说着,萧商对张公公使了个颜色。大意便是让张公公随时留意事况,一有动静即刻应对罢了。 萧商啊萧商,竟对自己孩儿如此猜度,此般君臣父子,岂非可笑可悲? 幽幽昏黄中,徐徐没出个白色身影。白纱旖旎,古琴孤执。淡雅君子,青莲出兮。自顾不苟言笑只浅浅揖了揖,便不理百官惊诧鄙夷目光立于中央,右脚一搭同时琴往腿上一放,凌空折坐,只左脚撑地,犹如端坐于方正椅上般从容有度。 萧商与众人皆不解之时,萧煜适时出来解惑,悠悠笑道:“此人琴技冠绝,又不慕名利,儿臣废了好一番功夫方征得应承弹奏一曲,望父皇满意。” 萧商眯着眼紧紧盯着李容若飘忽的白纱,只微微点了点头。 萧煜随即便李容若敷衍一揖,旷古琴音便从指尖流出。 李容若抚琴的手指洁白修长,骨节并没有因清瘦而突出,反如主人身姿般仙风道骨。萧煜愣愣看着,只道是极尽天工之物。从周围众人沉醉的意态便可旁证,这指的确名符其实。只是,过于苍冷,似那山巅的皑皑白雪,举世仰望而生畏却步。 萧衍自是亦对这琴师甚是满意,自觉父皇受到此份礼物应会高兴。而与萧商坐在一起的萧澈,看此景,听此曲,生怕被比了下去,不由心下暗生歹意。 萧澈正搜刮脑袋时,“铮”,只听琴声一个激昂转折如石裂破,须臾间宴席便仓惶起来。 第5章 救君 “护驾。” “保护皇上。” 御林军鱼贯而出,稍有勇的大臣匆忙堆起人墙将萧商与萧澈、皇后紧紧围住,霎时灯花遗落,纷繁踏碎。连捧杯的宫女,亦都惊慌不定,更有甚者失足掉入旁边碧湖。 萧煜静静站着。 李容若自若抚琴。 只是身旁愈渐增多的似宫中平凡常见的各色身影,将他们遗忘在远离宫闱的那一方。 敌人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并不知道面对的人哪些是敌人,哪些是护着你的人。恰如庄周梦蝶,恍惚迷糊中死生刹那,那般迷离,那般混沌,那般身不由己。面对明里暗里的敌人时,甚至会怀疑自己,是否是那不辨真假的精神病患者。 萧商现下便是此种捉摸不定忐忑不安的状态。 御花园方才明明仍是人间极乐,现下却似成了历史长风中的断壁残垣,好不凄凉又令人血液振奋。 断臂残肢中,半段森冷剑身连着剑柄吐露在一个人胸前。长衣染血,眸光落败。 霎时一片惊呼在愈渐微弱的打斗声中突兀响起。 惊呼沉寂,却没有人敢动一步,敢发一声号令。地上的殷红涂抹成意境冷峭的山水画,连着血衣,奄奄一息却有自在风骨。那是画,一幅文人士子倾尽生命图存的画。 民间有人说,他有国士之风。萧煜此时只想说一句,去他的不着调的国士之风。好好一个世无双之公子,偏偏要令自己深陷深宫囹圄。难道这便是他想要的么?难道终究是追名逐利之人?先前所言“不住宫中,宴过不留”竟是谎言么? 真真一个骗子。 萧煜啊,难道这不是你一开始便作的打算么?他只是以另一种更为有效的方式帮你实现了。难道他不是你打着送寿礼的旗号送给自己父皇的“礼物”吗?——一件足以颠覆朝堂倾尽天下的礼物——让他成为“从此君王不早朝”的罪魁祸首。 既然如此,萧煜又有何可气可恨的呢? 李容若的右胸膛中正斜斜插着长剑,而他则拼尽全力让自己站着,倚靠着琴站着。此时的他,傲然得顽强而可笑。他为的是什么呢?斜斜瞅了一眼萧商,扫了一眼萧澈,从间隙中望了望立在人群后萧煜,浅浅一笑,不悲不喜,清淡似秋天里的长空。 他终于熬不住往后倒去,只是倒在了一个亮黄色的怀抱里。 “快传御医。” 萧商一声大喊,镇定的喊声中似乎透着隐隐的急切。 人群直到此时才反应过来,一哄散了又聚了。 人群聚散间,总不见萧煜移动半分。他远远看着人群行止中的李容若,惊诧呆愣又愁怨了一番,终于拉了拉嘴角,旋即便似无事人般听候萧商安排。 李容若因着救了萧商一命护驾有功,特被准许于锦乐宫中休养,顿时朝堂内外、后宫民间,传言奋起。 荣华富贵不过一举一动,为人臣子却养于深宫之中。多少闲言碎语随风飘荡,李容若却似不曾听见般,依旧是他的疏淡性子。 十日过去了,在无微不至的关怀众,他终于可以下地行走,只是走的距离不远,于是他便整日的坐在窗前,闲看花开花落,不知是否有作偷念从前之想。 十日来,萧煜不曾来看过他一回。虽说他原本是因帮萧煜方有进宫之机而至如今地步,但萧煜说到底并未与他有过多情谊,而况今日是自己一手造成,且不论是否冲动而为,单单事实来看,萧煜亦都没有任何实在的理由来看他。加上萧煜与萧商防备的至亲关系,萧煜更不该冒险频繁进宫。李容若心里其实空空如也,至于萧煜,不过是匆匆过客,于他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只是在偶尔的放空中如此平静地想到他罢了。 天上的白云又在蔚蓝的画布中舒卷了身子,倒更像是一只振翅的鹏了。 正托腮出神间,门口若隐若现传来一句话。随着来人脚步愈渐靠近,通传的声音亦跟着愈渐清晰。“皇后娘娘驾到。” 如此清晰,不消说定然已在门外了。 李容若却不为所动,只给来人一个萧萧背影。 “大胆刁民······” 呵斥未完,太监便被一只纤手阻止了。“常公子,不知身体可大好了?在宫中可还习惯?” 皇后的莺声燕语,谁都听得出关怀,谁也都听得出城府深沉,然后明白不可招惹。 李容若随意回头看了她一眼,倒惊得她顿生杀意。此般妖孽,恐对她后位有碍。 她畏惧,她欲杀之而后快,并非是因李容若威胁她的后位。谁都知道大曜及从前多少朝代从未立过男妃,至多不过是当个上不得大堂的宠娈,又谈何威胁?说白了不过是宫中女子根深的妒忌罢了。 纵有闭月羞花沉鱼落雁之貌,对于世人来说,比不上自有独特风骨的山谷修竹。清淡如许,高傲如许,却又萧索如许。 李容若不徐不疾拿起手边的笠帽,一展白纱落下,便遮住了身后的灼人气息。随后转身,不叩不拜,只淡淡应了声“谢娘娘关心”便径自站着,等候。 皇后压了压心中躁闷,展开笑颜,道:“常公子护驾有功,得以休养生息日日见着陛下,本宫都羡慕起公子来了呢。” 窗外透进一声鸟叫,李容若暗中斜眼瞧了一眼窗外,冷淡说道:“娘娘洪福,母仪天下,草民不过仰仗着有伤在身得到陛下关怀,有何可羡慕?而况,草民性情疏淡,宫中奢华,草民实在无福消受。” “常公子此般言语,竟是厌恶锦乐宫来了?” 李容若早见势头不对,不曾想这皇后当真如此小肚鸡肠且表露无遗,无奈只得做一番能屈能伸的好汉,毕竟他那一剑可不能白受。 二十三年来,遮天蔽日。要等到何时,他方能寻到刺穿乌云的一抹阳光? “锦乐宫乃陛下寝宫,陛下隆恩,草民岂有不知之理?并非厌恶锦乐宫,只是懒散潇洒惯了,对宫中行止规矩不太习惯罢了,请娘娘恕罪。” 他虽说着卑怯的言语,身板倒是依旧挺直,哪里有一份求人的姿态? 世人皆说,李容若似水却坚韧,萧煜如山却温柔。一个高傲,一个风流,春秋几度,相融恰到好处,多一分则做作,少一分则浅薄。 “恕罪?常公子打算如何谢罪?” 迎着冰冷锋利的目光,李容若在白纱后浅浅笑了笑,道:“娘娘虽为皇后,却不曾诞下龙子,草民愿助娘娘诞下龙子,如何?” 皇后董流菲嘴角噙笑,似真似假,道:“如何助我?” “娘娘以为呢?” “啪”的一声脆响,李容若手腕上多了一道微微血红。 “大胆,竟敢顶撞本宫?” 看她咬牙切齿,李容若却不卑不亢,甚至有一丝嘲讽的笑意,道:“娘娘要打草民,草民自卫有何不对?” 董流菲愤然,却在一阵朗笑声中全身一颤。 “好一句‘自卫有何不对’,常公子真是令朕惊讶,竟有此番胆子。” 萧商神情清朗,目光矍铄,正站在门口。可以想见,方才是静静站在门外偷听来着。 “陛····陛下,臣妾参见陛下。”董流菲惊俱之余努力维持镇静,福身施礼。 “皇后今日怎有此闲情来锦乐宫?难道淑妃与德妃之事忙完了?” 董流菲亦是聪明女子,自知萧商对她不传自来反感,便柔柔一笑,道:“臣妾来便是想要报告这一事,孰知臣妾来得欠巧,未得见陛下只见了常公子。陛下关心,臣妾自当竭尽全力,关于淑妃与······” 萧商摆摆手,看了一眼始终一言不发一动不动的李容若,道:“朕相信皇后的处事能力,后宫交给你朕放心,皇后且先回,朕还有政事需要处理,得空了便去皇后那处。” 董流菲自是不乐,然萧商在此,她不得不暂时放过李容若。然而,正因怨尤不能及时解决,李容若在董流菲心中便再黑上一层。女子着实是招惹不得的。李容若万万没想到,这心中怨恶他的女子,日后会在他的阡陌纵横上生生错上一脚。 “臣妾告退。” 董流菲走后,萧商看着纱帽下的隐约,似痴似迷,随后抬手将纱帽摘下。 “常公子秀润风华绝世无双,朕一直猜想你为何要带着这纱帽?今日再看,料想公子出众,怕是被人看煞了罢。” “只是草民性喜孤淡罢了。” “常公子伤未大好,莫操劳,快些躺下罢。”说着,竟伸手去扶李容若。 李容若本便不是呆傻之人,相处几日便知帝王心思,何况堂堂帝王不责备他的失礼,倒是关心起他来。虽不知到底真几分假几分,然李容若皆打定主意装疯卖傻以保存自己。伴君如伴虎,且行一步算作一步。 然若真是行一步算一步而无所应对之策,他又岂是李容若? 李容若见萧商如此动作,也不甩开缠在他臂上的双手,任由他虚虚搀着躺回床上。 萧商拉过锦被盖在他身上,看他面容清冷如常,便自顾拉过一张紫檀木凳子,坐在床边。 “常公子,朕一直想问问常公子,朕与你素不相识,为何要替朕挡那一剑?” 李容若看了萧商一眼,望着帐顶,道:“陛下乃万民之主,陛下万福则万民有福,草民所为不过是万民。” 万民?的确是万民,只是到底是谁的万民?李容若啊李容若,你若要说为了万民,先不问此情此景,只是稍微觑一眼内心,都可见这一谎言是如何的漫天。 他要的,无人能给,所以他亦如萧煜一般,唯有靠自己。 世间最动听的三个字是“靠自己”,然最艰难的亦是靠自己。在实现念想的孤独路上行走,谁又能肖想忘川河畔遇着一位带着浓烈彼岸气息的行者予人依靠?只有仍然在此岸流离的人,方能感同身受并倾力互助。 萧商黯然,道:“难道不为朕一丝一毫?” 李容若轻笑,连名姓都是假的,他又岂会为帝王留情一丝一毫?“陛下,草民乏了,可否先行休息?” “好,你好生休息,待朕处理好政事朕再过来。”他转了转身,随即又转回来,眯着眼,防备又怀疑,道:“常公子可知那群刺客是何人派来的?” 李容若摇摇头。 萧商半信半疑盯着他,良久方幽幽叹口气,转身出去了。 李容若望着萧商落寞离开的背影,内心嗤笑不止。 不知那狼子野心的萧煜在何处又是在做何事?想来,应又是在烟花柳巷打着风流的旗号暗暗收纳贤才罢。 养的闲人千千百,贤人却仅你李容若一个。 你所谓的贤人,正在宫中被当做祸水不良,明枪暗箭防不胜防。萧煜,你便是风流无心,亦不该说出那“仅你李容若一个”,否则凭着宫中失足的常戚戚,你这天下存亡的司马昭之心如何抽芽成树? 谓我绝技者,所见之人皆如此;谓我贤人者,唯你一人。萧煜,你究竟看透我李容若到哪般地步? 第6章 婚讯 当今大曜的土地上,曾经如何铁血枯骨,而今都已变作不念过往的休养生息。只是,总有些蠢蠢欲动的前世遗人,永远放不下昔日气血,想着覆灭大曜,最终重启华唐。 世事从来便没有绝对是与非,既如此,究竟孰是孰非,有时竟是那么的微不足道到不必锱铢追寻。华唐,陨落的前朝,留给大曜最为可怖的是流落荒野的遗臣,而最为令大曜坐立难安的却是一块关乎国之存亡的双鹭符。 人,依旧是遗臣。但遗臣若是没有筹码,不过是一群不仁不义的乱臣贼子,发兵便有绝对正当的理由镇压甚至斩草除根。而双鹭符,既是大曜萧氏政权的证明,同时又是华唐存在的唯一旁证。似乎华唐遗臣亦清楚此中关键,竟隐忍一百多年而不发。若究这双鹭符复杂的历史,亦令许多有志有识之士扼腕摇头悲叹几声。 也许,大曜与华唐,正如那绝世唯双的两人,于沉浮不定中纠缠。 萧商自是知晓大曜是如何建立的,亦知晓双鹭符的利害。因而自从先帝手中接下大曜,便谨慎行事一有风吹草动便先行打点。只是,华唐遗臣似乎过于隐忍,以致长时间的安逸平和令萧商以为遗臣已没,从此大曜便高枕无忧坐拥天下。萧商心中危险意识是降了不少,然手中的双鹭符他却依旧深深隐藏起来,究竟藏于何处,除却他竟无人能知。也许太后知晓,也许张公公知晓,究竟如何,却是不能下确切定论的。 李容若身子大好了,只剩些调理而已。于是趁着夏荷初发,日头清朗,便一人大摇大摆地游走在御花园中。 说是游御花园,事实上不过是查看查看环境,顺便解解闷。若是能遇着好看的宫女,说不定赏心悦目一番亦是好的。虽如此想,却目不斜视,只透过白纱淡淡看着暗香曲径亭台楼阁,心中暗暗记下。 不远处两位宫女身着青蓝衣裳缓缓走近,矜持的说笑似乎并未被李容若打扰。 待得宫女走近了,宫女方发觉道上的李容若。两人看着白纱飘逸,自是知道是那日替萧商挡了一剑的琴师,便朝他恭敬施了施礼,待他走过方起身继续朝前走去。 未走过几步,便听见身后的一宫女对另一宫女嘻嘻说道:“听闻安王爷将要娶前尚书之女呢。” “当真?可董尚书不久前方……” “圣上已下圣旨,似乎是芳菲节那日成婚呢。” “如此一来,我们又有得忙了。” “我们还好,就是……” …… 李容若朝那两个宫女投去一抹怪异的目光,随即扭头走了。 难怪不曾来看他一次,原是要喜结连理了。他贵为安王爷,他李容若怎么也该去贺贺方是,不枉他将他推进富贵堆的一场便宜情谊。 李容若淡淡笑了,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 逛完御花园,李容若又到其他地方闲荡去了。似乎今日运气挺好,并未遇着烦人的妃嫔们。 一路晃荡着,不知不觉便来到一处荒芜之处。一片芳草萋萋中,一小楼独自兀立,夏阳下泯不灭寸寸阴寒。 李容若心生疑惑,便朝那方走去。 都说好奇害死猫,李容若此番好奇,竟然加速埋葬了他一生的春风秋月。最后的最后,只剩一个人独自登楼,独自倚栏惯看江山无限。 凡事皆有因果,执着与放下,结局终究动如参商,生死不见。 最是繁盛的都城皇宫,独此处风景残破。李容若本来以为这小楼定然有些乾坤,然而现实却令他失望了。小楼无人打理,不过是因为无人居住。然几乎居于宫中正中的地块,却有如此小楼独自饮泣风中,终究是难以明了并且叫人生疑的。 李容若拨了拨身上粘上的蛛网,抬头看了看楼前一棵茂盛之树。只觉叶缝割出的光点斑驳陆离,无意中便似晕了晕。 前方似是有人群靠近,闭了闭眼,再睁开,果见一群侍卫正气势汹汹手拿长矛对着他。自我防御系统本能开启,却在最终发出之时被理智成功压下。 他静静等待着侍卫们行动,他不知晓的事情太多太多。 侍卫头头跨出一步,长矛直指,冷然又凛然,道:“大胆,此处宫中禁地,皇上有命,擅闯者死。” 说完,一群人便闹哄哄围绕过去,冰冷铮亮的矛枪头冷笑着看着李容若。 李容若想了想,见枪头愈加接近却故意不动手,从容说道:“各位请慢,草民并不知晓此处是禁地,若是要定罪草民,草民恳请先奏请陛下。” 那方一声嗤笑,道:“你以为你是谁?陛下日理万机,如何说见你便能见?来呀……” “王护卫且慢,小的认出此人是谁了,他便是那日替陛下挡了一剑的琴师。小的想,不如先押解去锦乐宫奏请陛下如何?” 王护卫一听,觉得有理。他的命虽小却亦珍贵,若是因为得罪了这琴师而丢却小命,这可得不偿失。便暂时收去邀功之意,颇为客气地将李容若请回到锦乐宫。 张公公传话进了御书房,不消片刻便出来了,传下萧商“先行押解回房禁足”的命令便又进去了。 侍卫们瞧见此番景象,心中自然对这李容若又多了几分客套,只是终究未得萧商一句“误会放人”了事,侍卫们心下还是看扁李容若的。 宫中都说这常公子颇有媚主之态,此番看来的确并非空穴来风。只是这常公子如此风骨,确又不像那般流俗妖媚之人,不知究竟是帝王有意还是公子有意了。若是帝王有意还好办些,若是公子有意得防备着方是。 王护卫将李容若“送”回房中,便亲自带着几人守着房门窗户。 李容若看他们煞有介事的模样,心中冷哼,若是他想逃出去,不过是易如反掌之事。皇宫虽大,漏洞亦多。凭他功夫,月夜潜逃不过如一呼一吸罢了。 晌午,萧商方踏进锦乐宫敲开了李容若房门,朝他一笑,带着几分调戏不羁,道:“常公子陪朕去个地方如何?” 李容若眉眼微微暗沉下来,却依旧点了点头,淡淡静静随着萧商走了。 残垣之前,樟树唱起了沙沙的挽歌。 四目相对,一人隐忍,一人决绝并且仇恨。 “常公子,此人是那日刺杀行动中唯一的生存者。杀朕已是大不敬,何况还要令常公子负伤,朕特地命御医将他疗养一番,好等到今日受这凌迟之痛。如此惩罚不自量力的乱臣贼子,常公子觉得如何?”萧商笑得残忍,问得亦残忍。 如何?还能如何回答? 李容若定定看着对面不远处那人咬牙切齿的情容,同样咬紧牙关。亏得白纱遮挡,方没有泄露他的情绪。 萧商似乎终于发现面纱着实碍事,便抬手将笠帽掀下,目光如炬,紧紧盯着李容若。 他还能如何选择? 李容若冷冷转头看萧商一眼,道:“既然冲撞了陛下,便由陛下决定吧,草民无有异议。只是,如此残酷法行,怕是有辱陛下仁慈,不如给他个痛快罢。” 好一个常公子,原来言语亦有一番八面玲珑。 萧商终于拂开脸上阴霾,朗笑一声,道:“既如此……”他朝他投去促狭一眼,续道:“凌迟,行刑。” 利刃如光,轻轻一抹间便血肉分离,一片一片,令人心头发冷大有呕吐之感。 鲜血从来都悲凉且壮烈,即使是一个刺客,亦不例外。只要,心中有所执着并为其流血牺牲不畏不悔。所有的豪言壮志,特别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之志,都需要舍弃生死的绝对彻悟来成全。 一将功成万骨枯,不知到底是谁作为你的将呢,悲壮的受刑人? 殷红流淌一片,却未曾听闻一丝一缕悲号。那倔强仇恨的眼眸,李容若终身难忘。 “狗皇帝!”那人终于咬牙切齿出声,似是用尽一生的力气方令这三个字喷薄而出。随后艰难转了转眼珠子看着李容若,有气无力,“竖……子!” 好!李容若在心中为他振臂高呼,眼中的哀婉却一逝而过。 他绝对会记着,记着这个为了心中大义而自愿毁灭的壮士。 “常公子,那人刺你一剑,趁现下仍有一口气,你还他一剑彻底了断性命如何?” 李容若不语,一脸冷清淡静,只管从侍卫腰间抽出长剑,缓缓走过去对着那人心口一剑刺去。 天空一只杜鹃低低沉然而过,似是要来叼走那人的魂灵好献与望帝。 “常公子心可真狠。” 李容若扔下剑,朝满脸堆笑的帝王走去,虽云淡风轻般,然亦看得出周身细微的肃杀之气。“陛下命令,草民不敢不遵。” 萧商深深看了他一眼,明明此人需多加提防,加上此般心狠,更不可留于宫中,甚而不可留存于世。只是,萧商终究走不出内心情感的樊笼,妄想着自己所愿便是将来。 第7章 五石散 月夜,星朗。 “王爷,是否要准备明日进宫?” 萧煜捋了捋扇坠流苏,挑眉笑看面前的黑衣人,道:“进宫去做什么?” 黑衣人波澜不惊,问道:“难道王爷不想要李公子?” “要是定要的!”萧煜斜眼看了一眼窗外洁净安定的星月,悄无声息敛了笑容,“只是父皇定也对李容若有所图谋,不是色,便是才,否则不会留他在锦乐宫这许久。本王贸然进宫,还向父皇要人,未免太过张扬。”忽而转头,目光冷峭阴寒,问道:“你说董皇后去了一趟锦乐宫?” “是。” “有何反应?” “从锦乐宫出来后没有任何不妥。” 萧煜勾起了嘴角,“唰”地滑开折扇,闲逸地摇动着,忽略依旧垂首的黑衣人,只管自己出神地笑。良久,方起身朝床榻走去,顺便朝身后抛出一句话:“该去皇后附近吹吹风了。” 黑衣人冷漠的眼里泛起一丝笑意。 窗外,修竹温柔却唱起了凄冷的歌谣,连同星月亦一同唱愁了,只剩下星星点点在天空垂泪。 初夏的天气,依旧保留着春天里毫无征兆便下连绵雨的习惯。这可愁坏了那群洗衣的宫女,明里不敢抱怨,暗里狠狠将云雨雷电通通批判了一顿。然而即便如此,衣服不干依旧是不干。 这日,李容若想要沐浴,翻了翻衣架子,又翻了翻衣柜子,还是悲伤地发现缺了亵衣,于是便让宫女去取亵衣来。 等了好半天,浴桶里的水逐渐凉了,宫女们进进出出已然好几回了,却仍旧不见浣洗司的送衣物来。 李容若感叹,料想着宫人欺他无权无势,正想自个儿去取,不料一出门,便见一人用木盆捧着一叠衣物迎面来了。 李容若凑过去下手想将衣物拿起,手指一触便惊得他一愣一愣的。这……湿答答的如何能穿?久憋的气郁无奈正想化作火气发作,那宫女抬起头来,神情呆木,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道:“公子,皇后娘娘恐公子不够衣物换洗,又忧心您怕惊扰皇上而不敢向皇上要求,特命奴婢拿来衣物给公子。” 李容若不动不言,只是定定看着湿漉漉的衣裳。停在半空的手,带着一股子湿润缓缓落下。 “公子?” 宫女瞧他无甚反应,探问道。 “草民谢皇后恩典。”说完,自顾踏进门去,留下怔愣的宫女一人站在门外。幸得门外站着的近身宫女精伶,待李容若转进内房后便接过衣物,礼貌客气了一番,便捧着衣物进房了。 “公子,”宫女捧着衣物,施了施礼,“这些衣物未干,奴婢先为您烫干,您请稍候再沐浴。” 李容若隔着白纱朝她看去,一脸疑惑,又盛了满满地戒备,摆了摆手,似是因着方才的屈辱而隐忍压抑着,使得此时语声清冷无比:“把衣物放下,下去吧。” “公子,衣物还……” “下去。” 宫女瑟缩了一下,一脸委屈,退了出去。 李容若瞧她模样,竟有几分怜惜起她来。如此一位单纯体贴的侍女,在这虎狼之地,可以料想不久将来定然尸骨无存。然而,他李容若还不曾有闲工夫去怜惜他人。他走过去,小心拿起衣物,仔细搜刮着每一寸绸缎。 他忽而冷冷笑了,右手随即从衣服底下取出一叠东西来,原是一包五石散。 五石散,由硫磺、赭石等按照比例配制而成,传说具有驻颜不老之功效。然在大曜山河内,若是谁敢公然出示五石散,甚至提及五石散,都有可能招致杀身之祸。大曜律例里有一条极其令人啼笑皆非却又无人敢违抗的条例,特别是在当年一次以法为名的杀戮后,人们对五石散更是闻名丧胆。 五石散原本是华唐君臣百姓都热衷的养生药物,自华唐被大曜取代,轰烈的五石散风潮便迅速冷却,最终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消失于公众眼前。原因到底为何,除却是前朝遗留这一可能原因外,百姓们对于其他是一概不知了。于是民间多有猜测,如五石散可延长寿命皇帝怕遗臣复仇;服用五石散需要做运动出汗以使药性移出不至于伤害身体,因而又猜测对身体有害;五石散不利于传宗接代等等,诸多猜测加快了五石散消亡的脚步,却将服食五石散需要穿宽袖衣物这一穿着风格遗留了下来。 李容若虽年仅二十三,然亦认得这明面已不能出现的五石散。他将这小包东西轻轻在手里捻着,思绪开始云游。 很久很久从前,先祖们曾经的风花雪月诗情画意,如今只剩下虚无缥缈仅做符号的宽袍大袖。那些恣意无为,那些顽抗人生现实的风骨,那些飘飘翩然的意态,全部都一一沉没在历史长河中。李容若时常会想,若是历史的泥沙翻覆,他会如何?天下黎民会如何? 李容若正出神间,眼前平白多了个身影,手中的五石散更是被一把夺了过去。 “常公子,可否告诉朕为何你会有这东西?” 李容若恍惚间终于回过神来,眼眸中莫名的沉痛须臾便被冷淡所取代。抬眸看着眼前满目怒意的帝王,又扫了眼他手中的东西,只是安静站着,似乎在等待暴风后来的残暴。 萧商抬手将他笠帽一把掀落,盯了他良久,举手捏开他嘴巴,将整整一包五石散倒入他口中。 李容若被呛得直咳嗽。弯下身来,眸光便落了几许,眼眶微微泛出晶莹来。 萧商捏着他下巴将他硬生生拉直起身子。瞧着李容若因不住的咳嗽而红着脸在他手中上下点动,萧商眼中清冷残忍退了少许,一丝朦胧火热顶替而上。 李容若自是看清了萧商的变化,又因懂了董皇后设计的一场属于他的玉石俱焚的戏码,竟然呵呵笑了起来。 敢计算他,他自是不会放过她。 萧商挑眉,靠近他,仍旧是一脸愤然,道:“五石散滋味如何?” “陛下,为何避这五石散如猛虎?”他堂堂摆着无辜,心下却在冷笑。 萧商看他不答反问,不知为何直觉李容若是有意如此,感觉便如知晓了什么却明知故问一般。于是他便又加了几分霸道,“朕问你,这五石散滋味如何!” 李容若不语,只是呼吸开始微微急促起来。脸上的红晕,病态却惹人怜爱,似那夕阳下的晚霞,似远又似近,浓烈又疏远清淡而令人浮想联翩欲将其连根采下。 一丝风淡淡从窗户吹了进来,撩起了他的衣袂,整个场景便因此而意乱情迷楚楚动人起来。 萧商原本怨怒不已,却忽然笑了起来,低低地,沉沉地,有一丝冷意又有一丝柔软,一点一点敲击着李容若的心头。 李容若暗叫不妙,挣扎间却忽而觉得整个身体变得敏感起来,衣物摩挲都能令他感到微微的疼痛感。而被禁锢在萧商有力指尖的下巴,更是痛感明显。 他知道,五石散药力开始发挥扩散了。曾几何时,他亦想一睹五石散下才子佳人文臣武将的出世风度。如今,他却只能看到自己五石散下的龌蹉丑态。何等悲哀! 他一直在等,却等到这一时刻。难道当初就该冲动一回直接偷逃出宫去? 萧商一脚跨过去,凑到他耳边藏着笑意轻声细语:“服食五石散需要运动以消散药力,常公子,可需要朕帮你?” 李容若整个身体随之一僵,却依旧不语。 萧商心头思绪纷扰,顾不得其他,嘴唇便往他脖颈上触。 李容若内心恶寒一阵,欲推开,忽而身体涌起一阵异动。他惊得眼冒凶光,当即便发誓必要杀掉董皇后。后宫女子,能够生存下来且坐上高位,果然不可小觑。 混在五石散里的,想来是催人生情的玉堂春,否则他身体怎会有那等反应? 他愤然,掌心蓄起内力,心头一个念头却令他踌躇着终于放开了握着的双拳。 世间所得,从来都需要代价。若他想得,需要以他来换,那又有何不可?为了心中所持,有人舍弃性命,有人抛却名利,一路水深火热艰难困苦,到他此处,不过是委身于人罢了,不过是失却尊严罢了,不过是……沦为争宠的鄙人罢了。 只是他,是悲凉的、不甘的。 如那大漠里的仙人掌,无人伤害却依旧满身是刺不得轻松。 他被按到床榻上,伴着隐痛。悠然飘荡的帘帐,淡淡轻盈的幽香,好一番春花秋月短暂埋葬了他的千秋意。 很久以前,他常常站在空无崖,只管迎风迎雪迎雨迎幽暗俯瞰脚下苍茫大地万里河山。他想,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苦心人,天不负,终有日,日月唾手可得。 他在萧商身边,同样可得日月,他却深深厌恶。李容若,你要的到底是何物? 是情?你何曾有情?是权,你若要岂有不得之理?是财,你岂非已在富贵乡? 莫非是……天下?可你何曾有资本睥睨众生?那是一个家天下的时代,仅有的颜、琴、谋,依旧远远不够。 萧煜在何处又在做何事?他可知帝王宫阙里,他正上演着风流韵事? 李容若心头蓦然一紧,不知自己为何突兀地想到萧煜。也许,无人能识,他便记着那句“养的闲人千千百,贤人却唯你李容若一人”罢了。于是在这抵触难熬的时刻,他想到了他。 李容若可知,那藏在意识之下的回路,早已为他命运画好了路线。兜兜转转,终点依旧在,不论悲喜。 额上早已汗湿,忽觉一凉,他便紧紧闭起了双眼。 “陛下,安王爷觐见。” 殿外,张公公尖着嗓子喊道。他看萧商回锦乐宫的表情便知此时确实最好勿打扰陛下,然而萧煜又是萧商最为猜度的,他不敢就此打发走萧煜,万一因着他的疏忽而改变了萧氏江山,他如何能扛得住此等责任?于是乎,他便大声朝里喊道。 房内,萧商闻声一顿,不语,继续手头的事情。岂料张公公的声音又穿透进来直敲双手下的触感,“陛下,安王爷有要事要觐见。” 萧商低咒一声,拉过李容若的手,哪想李容若此时却挣扎拒绝起来。他眯了眯眼,目光如刀,冷声道:“怎的他是来救你的?” 李容若挣出手,皱眉摇摇头。 “如若不是,为何此时拒绝朕?” 李容若偏过头去,目光呆呆看着不远处的桌角,心思沉浮。内心渐渐泛起难以驱逐的欣喜与侥幸,他甚而在暗暗祈求萧煜切莫轻易离开。 “那么,常公子是怕被人瞧见此般模样?” 李容若下意识咬紧了下唇。萧商瞧着,受其又羞又愤又漠然的神情吸引,邪肆勾唇,几度风流,大声说道:“请安王爷进来。” 门开了,人来了。 只是,李容若心如死灰,唯有脸上红晕与那悲羞纠结的神情告诉萧煜——他心里的血还是红的,正如若干年后对他的一般。 床榻上漏下的李容若几寸长发与零散衣装,跳入萧煜眼中,显得羞愤而仓惶。 萧煜想看进他眼里,他却偏偏移开了目光。 “儿臣不知父皇正忙,惊扰父皇,请父皇恕罪。” 萧商放下李容若双腿,转头看着他的儿子,阴阴冷冷一笑,道:“煜儿可曾做过此等事?” 萧煜内心恶寒一阵,脸上镜面无波平静不已,道:“不曾。” “煜儿……可要来?” “……” 见萧煜不作声,只是僵在那里,萧商忍不住大笑起来。“哈哈哈,煜儿,父皇知道你风流,怎的不能接受龙阳之交?” 听闻那阵戏谑的笑声,萧煜终于得以轻笑,道:“儿臣心所系,方能交,不论阴阳。只可惜,此位公子,并非煜儿心所系之人。” 萧商微微笑着看了他好一会儿,似是在探查他一般。良久方低头在李容若胸膛动作,片刻后又道:“煜儿有何要事?” 李容若那双凄迷的眼,淡淡扫了萧煜一眼。萧煜看他云淡风轻般,他却深知那双眼的主人究竟有多渴望他能把他救出困境。 猛虎又如何?跌入山谷,亦只能楚楚哀鸣祈求救助。 萧煜心下觉得好笑。 李容若啊李容若,经此一番,难道你真能对父皇动情而留在他身边?如若不能纳你于我贤才帐下,你死又何惜? 原本,萧煜便不打算此时进宫阻他父皇兴致,此为绝对吃力不讨好。然而,不知为何听闻漆月报告之后,他竟压不下心头烦闷硬是到宫里来了。此番景象,他该算是来得及时来得巧,起码最后时刻被他阻了。只是对于李容若那双眼眸,他久久不能移出脑中,这又令他着实疑惑不安。 甩开心头迷雾,萧煜拱手,一脸正经,道:“与董家小姐的婚事操办,儿臣有疑惑,请父皇指点。” “此为要事?”萧商猛地盯着他,满脸不快。 “对于儿臣来说,是;对于董小姐来说,是;对于父皇来说,是;对于大曜百姓来说,更是。” “哦?那究竟是何疑惑?” 萧商轻笑着问道,顺便毫无预兆将李容若扣在掌中,随即便听闻一声压抑的闷哼声。 萧商与萧煜同时看向那闷哼之人,皆怔愣住了。萧煜急急迫使自己回神,而后匆忙移开目光,眼中却微微颤抖起来。萧商自是不放过李容若,双手更是动作起来。 他还有何脸面?李容若羞愧间如此想着,然而内心深深扎根的那棵小树苗,却不允许他就此放弃。 他是一个个人,但他更是一群人,一群失却了根苗的流浪的历史缔造者。 抬望眼,八千里路云和月。待从头,收拾旧山河。 够狠! “董小姐孝服不足三年,若此间成婚,岂非坏了国家礼乐?” 周公制礼作乐,沿袭至今,不论朝代如何更迭,为了统治与信仰,都不曾更改最根本的礼乐制度。而如今,大曜王朝为了对自己的大皇子赶尽杀绝,不惜动摇思想根基,岂非给了不怀好意之徒有可乘之机? 萧商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起身,率先走到屏风后,等着被喊进门的宫人为他更衣。 萧煜值此当儿,几步跨到床榻边,拾起地上的衣物随意铺到李容若身上,又为他拉过被子盖上,便又退出几步恭恭敬敬地站着候着萧商。 良久,萧煜便跟着萧商到御书房去了。 两人谈得如何具体李容若并不清楚,他只知道宫人说萧煜脸色苍白,萧商脸色铁青。如此一来,父子两人竟然生生气煞了对方,没有胜方,两败俱伤,岂不可笑? 李容若戴上笠帽,眼角泪痣依旧,他却在白纱后浅浅笑了笑。 第8章 太子 清晨,如清新靓丽的女子般温柔着四方。一道阳光从半掩的窗子投射进来,惊起了几点粉尘。一切,平静美好到暗波在安逸中悄悄生长而浑然不觉。然只要是见识深沉之人,亦可看得到光明背后的猩红争斗。 离萧煜与董流烟的婚期愈加接近,宫中与安王府便愈是沉静,连民间的风流传闻亦少了不少。关于萧商,关于琴师,关于董流烟甚而太子萧澈,他们的事儿都无声无息间隐了起来。唯有风流安王爷,依旧出没于烟花柳巷,又为百姓茶余饭后添了些谈资。 安王爷倒是大气不拘小节的,曾有百姓当街讨论他的风流韵事,恰巧被身后的他听闻,他却亦只是哈哈一笑,幽默道一声“新月坊又来了艺人,小王携你们去看看?”自此,因着某些胆大之人地传扬,安王爷沉迷声色却宽容大度之殊便荣登百姓不太忌讳的君臣之首,因而倒显得安王爷与百姓熟悉一般。 后来,李容若知晓了此些街头趣事,看着萧煜便无意间对他深沉地笑。只因他知道,所有的所有,包括他自己,亦都只是萧煜大局中的一枚棋子而已。而能动用天下皆作他棋子之本事,若非王者之态,还能是何物? 李容若时常想,他到底何德何能能为萧煜奔走驱驰?搜了遍自身优缺点,最后却只得悲凉。是命,是劫,便都在他们极深极痛的渊源里躲不开,纠缠着,直到有一日,李容若终究变为李容若而后孤独离逝。 他们,早已在未始的红尘里争斗不休,直到命运让他们相遇,他们方发觉,原来他们便是同一种人,拥有同样的旷世孤独,而与人无关。只是,日月无光之下的图谋,终究令他们分道扬镳,徒留各人各自悲喜。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当时寻常,结局便零落得令人哀婉不绝。 明日便大婚了,然我们的新郎官萧煜依旧风流潇洒不羁。 秦淮花船,嬉闹声裹着一位不可令人轻视的绝傲男子游戏人间。 此方尽情惬意,彼方紧锣密鼓置备婚事用度。两处皆热闹,果真是天作之合! 为何要娶? 萧煜紧紧握了握拳,随即松开,笑着咽下一杯不知甜酸的酒。 只因,无能为力。 他只是没有实权的赋闲王爷一个! 云志冲天,到底要多少忍气吞声寂寞不安方能得以实现? 萧煜在问,李容若亦在问。 夏日午时,总要鸣上几声蝉音,就如秋日总要天高云淡一般,否则便不算夏日、不算秋日。此等事,不过都是规律给人思维的定性罢了。 断续起伏的蝉鸣声从窗外穿进来,令这一方的严肃气氛添了几许闲适。 “千机台如何了?” “一切皆好。” “长老们可有吩咐?” “少主,长老们让小使告诉您,明日安王爷便大婚了。” 那人自是听明白了,抬眼东方,修长手指轻叩窗沿,良久方问道:“可准备妥当了?” “已备妥。”一个太监打扮的男子单膝跪地,垂头答应。 那人嘴角一勾,冷淡放肆。天空一群麻雀叽叽喳喳喧闹而过,却不知何时会遭人毒手。若如麻雀般无法为自身生命寻得独立,是何等悲哀! 有些人,注定生来便要踏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艰难雄壮道路,只待来日,开启盛世风华。 锦乐宫中,依旧往日般寂静无声,风云静止。 “太子到!” 李容若随手戴上笠帽,清清静静站在椅子旁等候。 须臾,一位着蓝黄长衣的十七八男子便跨进门来,冷淡瞧他一眼,不发一言便坐在主位上,一派高傲。 宫女识相地为萧澈沏上茶,便退下一旁。 萧澈眼含笑意,看着李容若,讥诮道:“常公子,听闻你顺利晋级,可有此事?若真如此,倒是该为你庆贺一番。” 李容若自知萧澈在耻笑侮辱他,隐忍下来,只淡淡反问道:“不知太子殿下所言何事?” 萧澈喝了口茶水后,托着茶盏,笑得嘲讽,“常公子有天下无有几人能比的相貌,若是充入后宫,倒亦是父皇赚到了。” 等了许久,不见李容若有所动作,便有自个儿接续道:“不知父皇可对你满意?常公子可需本太子为你淘些有用之物来?” 李容若暗自深深吸了口气,周身气息愈加清冷,道:“不知太子大驾所为何事?” “何事?不是一直都在与你说事?”哈哈大笑一通,眼神忽而阴鸷起来,“常公子,你与父皇只需一夜,你便永生离不得父皇了。如此看来,本太子需要与常公子多多来往增进亲情方是。而那安王爷,常公子与其划清界限方是明智之举。” 闻言,李容若用了许久方消化此番话,随即瞬间跌入冰窟,只叹宫人阴狠他竟是比不上的。世上最为狠毒之人,不是嗜杀成性,而是通通令人生不如死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可以一剑杀掉见过他相貌者,却独独不能废人四肢五官,除了新月坊那日。 并肩蹉跎岁月,萧煜常叹,容若狠则狠矣,却到底不足。狠不尽,仁不足,终难全。怕是仇多友少而自身又不能摄人,招致祸害。 正因如此,萧煜不知不觉间,竟渐渐护起他来,直到某一日,内心的哈哈镜轰烈崩塌露出了他内心面目,方终于明了所有守护只因他是李容若,与他的狠、他的仁并无很大关系。 “此等五石散真可算是上等了,”李容若心中冷笑,大袖下的双拳握得逼仄,“草民能有此等荣幸,是托皇后娘娘与太子殿下的鸿福,草民铭恩于心。” “那么,常公子可否告知本太子你是如何与安王爷相识的?” “相识?怕是太子殿下误会了。草民只是安王爷在民间找来为皇上贺寿用的罢了,草民自知身份,岂敢有相识一事?” “哦?那为何要救父皇?”萧澈眼中精光直冒,咄咄逼向李容若。 “皇上身系万民福祉,草民所为,不过是义务罢了。” “官家来看,说得挺在理,只是私下,本太子不说常公子亦明白。本太子还有一事不解。”萧澈忽然站起身,嘴角如刀刻般无情扬起,“那些刺客行刺时机,可是你控制?” 李容若心思暗自澎湃了一番,否认道:“太子殿下可抬举草民了,草民何德何能又有何胆子敢如此?望太子殿下明断。” 说完,竟倏然跪下。 一向不守宫礼以孤傲闻名于宫内的李容若,破天荒如此一跪,倒吓了萧澈一番。 “起来吧,谅你也不敢。” 似乎真被吓懵了,一阵无言,萧澈终于走了。离开了锦乐宫,萧澈方发觉所有合理背后的悬疑。只是时机未到,又无凭无据,若是要造些证据来,又要一段时日,因而短期内也不能就此定罪。无奈中,只得思索着计谋渐行渐远。 李容若拂了拂衣袖,站在窗边望着东方蔚蓝天际。风撩起白纱,沉静、淡漠,心绪飘远。 他是否该感谢萧煜出现得及时?否则若真如萧澈所言那般与萧商行了那事,他李容若算是彻底废了。如此想来,萧煜亦算是帮他一回。奈何,终究是宿命不容,大婚之礼,即便是他的恩人,亦要照送不误。否则,他如何对所有死去的魂灵交代? 至于董流菲与萧澈两表亲…… 李容若又笑了,依旧是清清冷冷。 何时,他才能扬起温暖细腻的笑容? 他轻叹一声,自知不该奢求平民百姓轻易而得的笑容,转过身便拿过案上书卷心思浅浅看了起来。 夜月升了起来,原本清亮的如水如霜大地,忽而映出一片摄人火红。 “来人啊,清心阁走水了。” “快,快。” “那边,快传水。” 匆匆忙忙纷纷碎碎的脚步,叽叽喳喳瑟瑟缩缩的语声,冲不破道不尽宫闱内所有阴谋诡计留下的肃杀森冷。 锦乐宫内,李容若望着渐红的天空,嘴角噙笑。 那误闯的禁地小楼,原是清心阁,算是得来全不费工夫罢。只是一日未找到那什物,便一日不可松懈。既然在阁中遍寻不得,便逼一逼那位帝王罢。 敌人若无破绽,便为他创造破绽,岂非有趣? 李容若看了一眼手中他所绘制的宫中地图,后伸手便将它埋没在烛火中。 第9章 出奔 “皇后表姐,你……”看着董流菲贴身宫女领命出门,萧澈忍不住皱眉欲阻止。 董流菲轻蔑扫了一眼萧澈,道:“今夜便是绝佳机会,本宫要令那常戚戚再无有戚戚的机会。” “莫非,这火……” “瞎说什么?明知皇上亲自下令清心阁为禁地,本宫岂会愚笨到真以为小楼普通?冒险放火去烧只为杀一个常戚戚?” “表姐,臣弟觉着,这火蹊跷,不可妄动。” “哼,又不是我俩放的火,不过是借场火杀一个琴师罢了,难不成皇上还能因此削我后位?难不成皇上不要朝中大半大臣?” “表姐,此等话不可乱说,请切记。” 董流菲叹了口气,深深看了一眼萧澈,笑得欣慰,道:“澈儿,你终于长大了。” 萧澈笑笑,暗自沉默。 白日时,去李容若那处后他便去了御书房,并在御书房中见了萧商。现下想来,他发觉自己其实远远未曾长大。 在浮华的人耳里,蝉鸣是聒噪的。御书房外的蝉鸣,别有一番耐人寻味。 “父皇,难道你不觉常……公子很可疑?” 萧商沾了沾笔墨,头亦不抬,顺口接道:“的确可疑。” “既然觉得可疑,父皇为何仍旧要亲近他?” 萧商笑了笑,继续埋头,道:“澈儿,你不懂。” 萧澈一屁股坐在椅上,深深看了萧商几眼,欲言又止,还是萧商感受到不对劲让他说他方支吾着:“父皇,难道是……对他……生情了?” 萧商一顿,黑墨沿着笔尖滴了一滴在纸上,随即缓缓晕开。黑墨滴落,一刹那措手不及,一刹那又沉静优柔,恰如此时萧商的心境。“煜儿,你终究还是不够沉稳多谋。” “父皇,如若并非如此,你为何宠着那常公子而不去严刑逼问他?毕竟他藏了五石散。” 萧商“啪”的放下笔,严正盯着萧澈,道:“别以为朕不知道你们的把戏,抛却你们的利益诉求,即使是为朕好,朕亦不能让你们玩弄于鼓掌之中。你们好自为之!” 萧澈吓得呆住了,直勾勾傻呆呆看着萧商,许久不能反应过来。 萧商瞧他模样,轻叹一声。澈儿终究比不得煜儿啊,奈何答应了燕儿让澈儿当太子,而此时煜儿又相当于废了,澈儿不当太子谁能当?衍儿?还不如澈儿来得好些。今日田地,已然不能令他乃至他们父子有回头路可走。“父皇只是欲擒故纵罢了。”萧商如此说着,内心却明显底气不足。可他又分明清楚,若是有何人何物会威胁到他大曜王朝,一经发现他便一律斩草除根绝不姑息,哪管自己或他人是有情还是无意。 当理智遇到情感,谁又能保证仍记初心?人类的情感,明明一无所用甚而成为负担羁绊,却总有那么些身不由己,终究令自身捏着自己的情绪爱好去取舍,所谓利或不利、该或不该,早已抛诸脑后。因而,切勿轻视所有的交往,尽管有些仅仅是匆匆擦肩,重视并且暗自依据现实观照来采取行动,方是能护佑渡船驶向上游的正确做法。 奈何人终究是感性的。 萧商又拿起毛笔,静静描绘着文书上的大曜山河,嘴角拉起一抹志得意满的嘲讽的笑,约摸是想到了那个令他生疑又不愿割舍的清冷男子了。 初夏甲子酉时,清心阁失火,帝急调御林军。御林军分两队,一队竭力救火,另一队围锦乐宫。 “太子殿下到。” 李容若似是不曾听闻传报,目光透过白纱朦朦胧胧仰望夜空。远处的火光跃动,令他全身都染上一抹妖冶的淡红。 “今夜月好,倒是适合出奔。” “常公子此是要坐实自己的罪名畏罪潜逃?” 李容若转过身看着冷冷笑着的萧商,他不明白为何萧商的笑意里分明裸露着不舍与惋惜。既然欲杀他,便不该再如此残存一丝奢望。也许萧商,亦是孤独的罢。李容若轻笑出声,抬眼看着刚刚走进的萧澈。 “父皇。”萧澈皱眉头行礼,看着李容若,满眼愤恨,大有一番杀之而后快的凌厉希冀。他不知道为何这位常戚戚死到临头依旧是一片清风两袖从容不迫。正因他摸不透,方觉得李容若那一声轻笑里竟充满了嘲讽与不屑,这令他更为厌恶他。 萧商扫他一眼,随即依旧紧盯着李容若,似是生怕他忽而消失不见般。“澈儿,回宫去。” “父皇,让澈儿来助父皇一臂之力。” “哧”,一把亮晃晃的银剑在这初夏里冒着寒气逼迫着李容若。 “澈儿,回宫。”萧商皱眉,声音亦冷硬了几分。 “父皇,”他慌忙转头看了一眼李容若,“这人大难临头依旧不畏不惧,怕是不同寻常,儿臣担心父皇,就让儿臣协助父皇吧。” “澈儿,你不是他对手。” “父皇?” 萧商灼灼目光中多了几许阴狠,掷向李容若。伴着冷诮的笑容,萧商抽出随身佩剑,加了几成功力一手将它直刺向李容若。 李容若不着风雨轻松一转,听得身后木墙发出一声割裂闷响,便笑道:“太子殿下该听听陛下所言,切勿心思不正轻举妄动,否则……”他走过去抽出剑,看了一眼木墙创伤,“草民想不到陛下亦有几成功力呢,只是,陛下若是想杀了草民,怕并非易事。” 萧商神色惊惶一闪而过,取了身旁侍卫的剑,紧紧握着。“常公子惊才绝艳,当然有理由自傲,然宫中御林军与众多守卫,亦不是吃素的,只怕常公子硬是要闯最后满身挂彩被捉拿押送到天牢。” “哦?敢问陛下,草民所犯何事竟要到天牢去?” “倒是朕要问问常公子,常公子为何要出逃?” “陛下御林军围堵,难道草民还能认为与自己无关?” “若是朕说……无关,你会如何?” 李容若看他小心翼翼的表情,心下冷然。凌空甩了甩长剑,剑身划过烦闷不安的空气,吹出几声沉啸,顺便将气氛紧张度又提了提。“君子尚且不立危墙之下,何况草民呢?” “无罪出逃,乃是自招。”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陛下难道会相信草民?” “你若是……”萧商顿时停住,眸光中多了分怜惜,甚而不易察觉的浅浅的恳求,“你若是断绝与安王爷来往,安心在锦乐宫度过余生,朕便……相信你。” 朕说与你无关,朕说相信你,便足够了吧? 若是世间之事通通如此简单,世上便再无矛盾纠结。 “哈哈哈……”李容若大笑不止。狂傲、怜惜、可笑,通通揉进了笑声里。堂堂帝王,为他如此,岂不可笑?他毕竟是发现了他入宫动机不纯,即便如此依旧选择将他好生招待着囚在宫中,并且刻意不去想、不去查。他对他竟真如此沉迷么?只可惜……“陛下,草民意在安王爷,请陛下放草民出宫。” 宫中有他日思夜想的蓝田玉,民间却有他必须要叱咤的江湖,既然呆在宫中不得进展,便先出宫为要。不知安王爷若是听见“意在安王爷”一句,会如何气愤?怕是恨不得杀了他罢。原本便一触即发的父子关系,若是因他这一句话而雪上加霜,倒也正合他意! “你……好,好,既然如此。”萧商一脸冰冷,眼神狠绝,转身出门,边走边续道:“常戚戚冒大曜大不韪服用五石散,寿辰联合乱党刺杀朕,今日更是纵火清心阁,特打入大牢等候发落。” “是。” 御林军蜂拥而进,连窗子都被堵得死死的。若非会隐身术,李容若是真真不能轻松走出这锦乐宫。而况锦乐宫外还有大群御林军在候着,若是要逃出皇宫,亦是难上加难。然而,他是李容若,独行天地的李容若,又岂会如懦夫般知难而退? 李容若看了一眼萧澈,从他脸上掩映不住的得意神情中为自己又捏一把汗。不用说,除了萧商的部队,他还需应对董流菲与萧澈的手下。虽早已想到会有此番局面,却苦于时间仓促条件受限无法安排布置妥当的应对策略。那么此境况,唯有靠自己杀出一条路来。 待他出宫,他必得好好质问萧煜,究竟为何萧商与萧澈会笃定他与他往来。他曾经笑调自己为萧煜找麻烦,却不曾想萧煜亦为他找麻烦。 这倒算作“志同道合”。 李容若轻哼一声,转身一手拍倒一个侍卫,夺了他的剑,便一丝不苟行云流水发起招来。 天边渐渐黯淡下来,可见清心阁火势已被控制。然而李容若这边,却依旧打得火热。 “大胆犯人,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犯人?还未审问他便成了定罪的犯人了? 李容若嘲讽一挑眉头,一手横挡,剑便往前方扫掠而过,顿时空气中又添了几人的血腥之气。 黑压压一片御林军,李容若自己心里亦虚了虚。他万万没想到,萧商在萧煜的问题上草木皆兵,即使只是闻说他与萧煜来往,宁可大动干戈亦要消除一切可能的障碍。李容若事实上没有资格如此去怨责萧商,因为李容若自己本身亦是这般人物。 锦乐宫可热闹了,似乎把周围整个夏天的喧闹都提前吸了过来。沉入黑幕里的宫城,与锦乐宫相比,显得如幽深谷底般静寂无声。 李容若终于被御林军围在了锦乐宫宫墙旁。出宫之路,艰险层迭。 李容若捂了捂左肩胛骨,脸上神情却依旧清淡平和。似乎汩汩而流的鲜红出自他人身上般,而对那创伤不置一丝心思。 他正了正笠帽,抽身又迎了上去。 今夜月凉,令生死为赌的打斗亦增了几分惬意与兴致。 自李容若记事一来,这是第一场胜少败多的单打独斗。以往,即便身陷囹圄,亦有肩并肩的同伴。他虽生性清冷,却亦对与他出生入死之人情义深重。故而到今日,他方察觉原来自身竟是如此孤独。 天地浩渺,辰宿列张,寒来暑往,多少人间悲欢离合,原来他亦只是一个人。 苍凉于世。 “嘣”,远处一朵烟花冲破浓重层层的宫墙,绽放在他眼前。 李容若心头轻了一许,招数亦轻盈利落起来。 他知道,他的同伴来了。 李容若趁着一把银剑向他刺来的当儿,纵身一跃立于剑上,而后再跃飞身翻出锦乐宫。脚下依然是冷剑泠泠,他却眯了眯眼眸坚决地一剑朝下刺去。果然从上而下的可见危险最有胁迫力,剑尖附近恰有一人躲了躲,顺带地挤退了人群几步,使得李容若有落地之处并且得到一个冲出重围的机会。 李容若百忙之中不经意抬眼,却见四周宫墙上刷刷地现出了一排排弓箭手。他在心中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又瞅了一眼烟花绽放的方向,手中动作不停甚而更为狠戾。地上残肢渐多,在李容若以为自己已然发狂之时,终于等到了一声口哨脆响。 夜月下,几个黑影踏风而来。 侍卫们虽不知究竟,却见黑影来了便开打,自然毫无悬念将他们几个当作敌人便对付起来。 这几个黑衣人武功亦是高强,然而一来到无论与谁都不打招呼,自顾自便开打。李容若知晓,这几人定是被关照过了。他又抽空细细查看了一番,心头一阵涩然。 夜风,受了酷刑之后已然被他一剑穿心。他跟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竖子。 他们都知晓,竖子从来都不是“竖子”。那些怀揣着大义之烈士,愿意用最后的一句辱骂来表达自己死而无憾的决绝。 这是他李容若的大骄傲! 所有的生命,都应该被敬畏。可有些生命,你却不得不站在对立面去狠狠辜负与践踏。冷淡无情如他,看着鲜活变腐朽,内心终究无法抵挡阵阵恶寒肆意涌上。 月,又深了几许,冷了几许。流出的血,温暖如平凡昏黄豆灯。 “王爷。” 萧煜似是不曾听见般,继续在月下快步行走。 “王爷,”小镜子紧步在后头追着、喊着:“王爷,快回府准备明日婚礼之事,众人皆在府中候着呢。” 萧煜猛地停步,转过头来,恶狠狠瞪着小镜子,道:“小镜子你是父皇派来的眼线么?” 小镜子顿时心惊语塞,只能慌张地重复应着“不”字,并且加上摇头甩手。 萧煜瞧他可笑模样,更是阴沉了脸。“本王只想趁着这一点最后时间发发闷气难道也不允许?本王随心所欲何时轮到你们管?” “王爷,小镜子只是……担心王爷。” “本王人中龙凤,何时需要你担心?別碍着本王。” “王爷……你……不娶也得娶啊。” 萧煜一指虚气弹过去,正正打中小镜子前额。 只听得小镜子一声“哎哟”后,也闹起脾气来。“王爷人贵,小镜子当然没有资格去管王爷,只是小镜子又觉得如果不管、不提醒王爷,王爷又该吃苦头了。王爷还记得……” “闭嘴!” 小镜子走到他跟前,不耐却轻声:“王爷,小不忍则乱大谋。” 萧煜目中亮光一闪,笑道:“小镜子,你倒也学会了。放心,”他抬眼扫了一圈街道两旁的房顶,续道:“本王自是明了,只是,有了观众,怎么也得演一场好戏,是么?” 小镜子亦偷偷扫了一眼周围,拍了自己脑袋一下,释然开怀,道:“原来如此,可吓坏小镜子了。” “小镜子,本王先去一趟隐舍。你先回府,明日可得‘好好’迎接新娘子。” “王……万事小心。”轻声说一句,抬头便扯开嗓子喊道,“王爷,明日大喜,便莫去拈花惹草了,诶,诶?” 萧煜瞪他一眼,徐徐走进黑暗中。清冷铺了一层在他身上,徒增几片寂寥孤清。 隐舍,说简单些便是萧煜藏士之处。然这隐舍又不定指某处,隐舍中幕僚化身千百样人,普通至极,如寻常人家般居于各处。或结成一家,或单独自顾,总而言之便是如“隐者”般在繁华里返璞归真,而后冲去尘世搅乱棋局。 如此气势长虹不定,岂非有趣? 的确有趣。萧煜此时乐得自在休闲,李容若却置身生死争锋中。萧煜自是知道李公子在顽抗以得生,然依旧悠悠然造访隐舍。 若是如此便死了,便无甚用处了。 萧煜摇了摇折扇,无言轻笑。 而另一边,李容若挑了个空,砍断腿上羽箭,在黑衣人包围圈内堪堪环顾。箭矢从天而降,银银冷光中,他咬牙跳跃着挥剑扫挡箭矢。 “铿,铿,铿铿铿,铿铿……” 闻声,黑衣人们迅速回首,一行人便朝同一方向袭去。 第10章 成婚 “少主,如此轻易放过窃贼,如何向长老们交代?” 男子漾起一抹浅淡笑意,不带一丝杂质,纯净如雨后山林。“既然未能找到,让他暂时苟且亦无不可。而况,逼得他太紧了,弄不好他来个玉石俱焚,岂非前功尽弃?” “少主,那属下……属下愚昧,请少主明示属下接下来该如何行事。”她看了看四周,红艳艳一片,一派喜庆。唯有地上三具冰冷,低低诉说着离世悲哀。她着实不知该如何行事,毕竟少主受了伤,耳闻喇叭嘀嗒又愈渐清晰。而况街上游荡的士兵草木皆兵,一有风吹草动定不放过。事态紧急,她便一时变得手足无措。 房外传来一阵女声,“小姐,差不多到吉时了。” 水凤眼眉一挑,变了变音,道:“知晓了,你们在房外等着吧。” 男子望了一眼躺在地上的董家二小姐,便摘掉头上纱帽,站起,随手扔在驱蚊炭火盆中,接着朝衣架子走去。脚步稍微不稳,幸得他堪堪扶住衣架子方不至于跌倒。 男子转身,朝下属说道:“先把她们藏起,而后做下传令标记,待我们走后,让火凰找机会把她们处理了。”说完,径自除下一尘不染却沾满殷红的白衣裳,换上了大红喜服。肩头疼痛令他动作不免生疏小心起来。 “少主,这……” 男子迎着下属诧异不定的眼光,清冷笑了笑,道:“风头太急,他是最好的避风港。” “少主,为何如此相信他?” 男子目含笑意,只是多了些浓厚的算谋意味。“他想要我。”故需要利益交换。 下属忍不住瞪大眼睛猛吸一口气,结巴道:“少主,这……这……少主万不可纡尊……委身于他。” 男子不知是不曾听闻还是懒得多作解释,自个儿拈起盖头往头上一盖,再往脚下看了看,道:“水凤,我还缺一双绣花鞋。” “少……”水凤掩了掩嘴,竟然对这平日里清冷透骨的少主此时所为感到极其无语,只说了一个“少”字便呆呆定在原地了。 男子瞧她一眼,道:“水凤,还是扯了红帘替我缝缝这嫁衣,也好挡住鞋子。你另去寻套衣裳来自己穿了,时间紧迫,莫呆着了。” 水凤惊疑看了男子一眼,便使出她拿手绝活——云水裁量术,硬是把喜服接长了。而令人赞叹的是,若不是极近距离查看几乎看不到任何拼接痕迹。 说是云水裁量术,不过是工到极致的女红罢了。然,水凤除了武功,要算这一件最得大家称赞。 男子清瘦的身子在喜服里微微瑟缩着,水凤自是知道自家主子秉性,即使看透伤痛使然,亦不说破,只是更加小心伺候着。 李容若扫了一眼地上伏尸,眼眸微眯,心下冷笑一声。失之东隅却收之桑榆,看来入宫决定倒是不错的。“水凤,回千机台后,让长老们去寻一个人。” “嗯?谁?” “一个……亡故之人。” …… 这日,安王府中的樱花竟像绝处逢生又一春,开得极度烂漫热烈。 异象,必有异事。 萧煜望了几眼提笔绣夏的粉白樱花,心头微涩,自以为是先母不乐意此婚事。然不乐意又能如何,难道他便是乐意的?只是,逢山开路遇水架桥,他倒要看看他们能兴出什么风浪来。 滴滴答答,一路欢庆却无话。 大红花轿,红得泫然欲泣。他们不曾料想,正是这大红花轿,令他们此生不得再一人恣意狂欢,而是爱恨纠缠欲出红尘。 “喜轿到,请新娘上轿。” 喇叭锣鼓又闹腾起来。 百姓们纷纷围了过来,指指点点。扫去他们肤浅无用的祝福,更多的是不遵礼制的斥责。然而毕竟是普通老百姓,他们大都不敢堂堂发作。 而不远处,一群官兵谨慎以待,生怕被通缉的要犯就藏在这婚礼中。 新娘磨磨蹭蹭中,吉时早已过了,只是门外的新郎却一点儿亦不着急,反倒是悠悠从马上弯下腰与小镜子说笑着。 董府,高门,终于出现了吭吭哧哧走一步抖一颤的媒婆,媒婆身旁跟着一位虚虚扶着新娘的随嫁女子。只是这女子看来稍微有那么些年长了。 董府如今只剩个二小姐,仆人们自然是不敢抬头看小姐的,只有未曾见过董家二小姐的百姓眼睁睁看着盖头垂摇。于是,两人竟如此轻易从董府下人面前走了出来。 只见媒婆背着新娘子走得吃力,如那犁不动硬土的老牛,令人见笑又见怜。 高头大马上的萧煜,扫了一眼步步艰难的媒婆,随后紧紧盯着背上那人,眼色沉了沉,心下直冷笑。 这董家二小姐着实高挑,只是他虽不情愿并且怨愤,然毕竟在那次阴谋陷害中见过她一次,他又怎会不知晓董家二小姐的大概身形。除非,那次是假,或是,此次是假。 萧煜表面朗笑,下马,看来是硬要从媒婆处抢下新娘,好瞧瞧到底是何方神圣。 “看你吃力,让本王来吧。”说着,伸手过去。 “不……不用劳烦王爷,而况此为怕是有失礼统。”媒婆眨了眨眼,眨下了一颗汗珠,有气无力说道。 “怎会?准新娘本身便不曾合礼法,你一个媒婆亦不需管太多礼法。本王看你着实难受,让本王来罢。” 媒婆心中恨恨,敢情这王爷是故意不要自家脸面硬是要拉下董家面子来。只是,别牵连到她呀。稍微打听便知晓,这位董家二小姐曾经陷害王爷。当然“陷害”一事亦是从市井听得,究竟如何不甚了解。然而人们大都默默认同了这一说法。那么,王爷此番是报复所为。她现下受着身上担子的侵害,这王爷又故意挡在她面前不让她朝花轿走去,她岂不是当了王爷出气筒了? 面对萧煜真诚无假的笑颜,媒婆是浑身没招、进退不得。 恰在此时,“新娘”娇柔出声。声音如山涧溪流,叮咚脆然,却似是刻意压小了,只有周围三四人听闻。“王爷,昔日连窗外枝桠喜鹊都不放过,今日真愿帮助媒婆?” 萧煜怔了怔,轻笑出声。万万没想到,竟然是他。如此算是逃出宫来了,果然是他相中的千里马。那日他要招他入帐下,他不愿,今日倒以如此一种别开生面千古唯一的方式入他隐舍,果然是生事之野马。 萧煜邪肆勾着嘴角,过去轻轻扶着“她”,温润如玉上水,道:“既嫁了本王,本王便护你一世周全。”感受到“她”身体瞬时僵了僵,萧煜脸上玩味愈加明显,“媒婆已有一定年纪,本王怕她受不住,更怕有了万一伤了本王的……王妃。” 不等“她”反应,萧煜便将“她”一拉,顺势接入自己怀中,朝“她”意味深长笑了笑,便迈开步子将“她”送入轿中。 “起轿。” 喇叭与锣鼓声又起,比先前更喧天。 萧煜上马,悄悄在衣裳上擦了擦手心,眉头微皱。 那是……“她”的血,在“她”肩头处蛰伏。 入得轿内,“她”一把扯下盖头,拂了拂衣袖,满脸嫌弃。动作之间又扯动了伤口,眉头便蹙了蹙,随即又舒展开来,重新覆上满脸清冷。 萧煜听懂了“她”的话,只是他的回答未免过于轻浮。“既嫁了本王,本王便护你一世周全”,岂非笑话?“她”微微拉起了一角窗帘,只望得见缓缓后退的街旁房舍。转角过后,衣裳变得姹紫嫣红,原是到了新月坊了。把帘子放下,嘴角冷淡。 风流公子流连花丛,自是不懂人间情至。 “她”却不知晓,多情实是无情,无情只因至情。情之所到,便一往而深、无关风月。 安王府终是到了,迎亲队伍后面依旧紧紧跟着的一批官兵亦随着停了下来。 “请王爷踢轿门。” 萧煜春风得意,一脚踢去,轿子生生震了震。旁人看了都替它发疼。众人以为安王爷忍不住用轿子出气,却因他笑得灿烂的脸而深深疑惑起来。 旁人哪知,萧煜不怕脚疼亦要将轿子踢震颤,不过是为了警告提醒轿子里的人。而轿子里的“新娘”,自是懂了他意思。 怕是人多口杂,又有官兵纠察罢。 “新娘”轻轻叹了口气,摆了摆盖头,重又强自忍痛故作平常起来。 水凤替“她”拉开帘子。萧煜见此自是跨步前去,弯腰半入轿子将“她”抱了出来。站定轿前,环顾四方一眼,又在官兵处停了停眸,随即低头看着怀中之人,笑得甜腻温柔,道:“娘子,唤本王一声郎君如何?” 怀中人目露狠光,虽被盖头遮挡,然萧煜将那分明的目光感受得极其彻底。低低笑了笑,似是生怕他人听不见,提大了声儿嚷道:“若是不唤一声‘郎君’,那本王可不许你进我安王府的门。” 旁人瞧着那风流邪肆略带痞子味儿的安王爷,只管惊得张大嘴巴而后掩嘴偷笑起来。周围不远处的官兵似是铁石人般,依旧脸无波澜。又或许,因身份与任务所碍刻意不动声色吧。 萧煜无有心思去管他人见此后会作何感想,只是一心想消除官兵们的疑心。见“她”迟迟未动,故意用力抓了抓“她”右手臂。 怀中之人冷冷一咬牙,凑过去轻声。“你等着!” 萧煜亦笑,几许调戏几许深沉。他只动了动嘴唇,然怀中之人看得清楚又明白——“本王等着”。 “郎君。” 随着一声春风拂柳般娇柔的声音飘散,怀中之人猛地埋头于萧煜怀里。 众人瞧见了,顿时哄堂大笑起来。 然而,只有萧煜知道,他此时正于热闹人群中一人孤寂承受着胸膛传来的咬痛。他嘴角的温柔僵了僵,却依旧挂着。 穿过中庭,停了停,道一句“各位请随意”便消失于众人眼前,直到夜色降了,宴席摆开方出现。 萧煜一出来,小镜子便跑到他面前,一脸焦急无措,道:“王爷,你与王妃还未拜堂呢。这可如何是好?” 小镜子抹了抹额前汗水,心中着实对萧煜无语。他仍记得王爷接了董家小姐来了后便直接往新房走去,完全忽略他们声势浩大屡败屡战的拍门提醒。 莫非……小镜子看着他的背影,浮想联翩。 而小镜子狐疑又可怖的表情被忽然转过身来的萧煜撞了个正着。 “怎么?” “没……没,王爷这可如何是好?”莫非,王爷真如此风流……好色?这,还是他认识的安王爷么?难道这董家小姐当真如此倾城绝色?不,若是仅仅只是倾城,新月坊一抓没有十个亦有两个。王爷逛新月坊尚不如此,莫非这董家小姐又有什绝技能令王爷着迷? 小镜子猜想得八九不离十,只是他却不知道,此新娘并非彼新娘。 萧煜白了他一眼,心里猜想小镜子知晓真相后会的表情,不免觉得可笑。步到宴席前,朗笑,大方又利落。“今日本王与董家二小姐结为连理,一切从简。承各位厚爱,今日照顾不周,请随意。对了,未拜堂一事,我与董家二小姐从前已行了闺房之事,既然早已是本王的人了,又何需再以天地为盟证?” 他说着,心头不禁对这些所谓宾客漠然起来。于众人中,他唯一所看重的不过的一人一事——皇弟萧衍,众人权势。盟天誓地,他们又有何资格去看?向来此等情爱之事,亦只是两人之事罢了,何况他们本便无情无意。再者,于他与萧衍来说,高堂从来只有先母! 他沉于自身思绪中,全然不去理会众人闻得他所言后的反应。要知道,众宾客中少不得或高或低的朝臣。萧煜如此直言不讳,怕是要刺上一刺那些个对付他的大臣。但他相信,无人敢参他一本。若是风言风语流到萧商耳里,只怕萧商先自个儿心虚起来。 已然过去的虚心事儿,谁都不愿再拾起,除非又可作他用。 各人正各自思索间,忽而见府中应门小厮疾走进来,附在萧煜耳边道了一句话后便又出门去了。再度进来时,便领进了一位不甚受欢迎的人——张公公。 萧煜从记事起便不喜这张公公。不管母妃在不在,似乎只要他来,便无甚好事。即使是承萧商旨意前来赏赐,待走后亦多见母妃闷闷不乐之态。因而,他着实不觉得这张公公讨喜,更不觉他有资格驱驰御前。然而,如今他虽仍旧不喜他,却深深佩服起他来。 伴君如伴虎,能如此长久相伴,必定是耳聪目明之人。 宾客中有人见张公公进来,便嘻嘻笑道:“料想张公公是来送陛下贺礼来了。” 萧煜闻言,脸上依旧洋溢着喜气,只是心里又觉处于春季的梅雨中,烦人稠粘。 “安王爷大喜。” “谢公公,公公前来,可要来吃一杯?” 萧煜笑得尊敬,张公公却依旧板着一张脸。他塞满风霜的皱纹里,生起了一层凝重忧伤。 “安王爷,老奴前来,是要告知诸位一件国之大事。然陛下吩咐,为了不扰各位兴致,需安王爷办妥亲事后方告诉各位。安王爷,请就座吧。” 萧商啊,儿子大婚不来便罢了,连送份礼稍作表面功夫亦不愿么? 萧煜抱拳朝天举了举,道:“蒙父皇厚爱,张公公亦请坐罢。” 萧煜虽如此说,心下却在嘀咕。既不想扰了他们兴致,大可不来。偏偏来了却说不愿扰了众人兴致而不说明,这岂非是要让大伙心里惦记着?哪还有点兴致可言? 觥触交错,推杯换盏间,月色清亮起来了。世间一层透冷白纱,倒像是为了“她”成亲而相邀相伴。只因,他们太像。 世人只知“她”清冷无已,甚而无情淡漠,却不知“他”究竟是如何与这月光靠近相媲。 府外的官兵,完全不受府内欢声笑语、杯盏叮铃影响,依旧不间断地巡视着。 第11章 折枝 宴末,张公公站起,忽而便落下一滴老泪来,道:“皇后……皇后娘娘救治无效,薨了。” 霎时如平地起雷打闪不断,千军万马四下受惊奔逃。 “怎会?” “不可能,我昨日……” 那人未来得及说完,便被一道整齐又哀怆的呼声震醒过来。“皇后娘娘啊!” 萧煜面对此情此景,冷然看着众大臣涕泪横流。也许国母的确重要,只是既然已薨,料想家中有几分权财、女儿适龄又有几分姿才的大臣此时内心定然是喜胜于悲的。若有朝一日自家女儿成了天下之母,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整个家族便由此兴旺繁盛起来。如此大好事,谁不乐意它砸到自家头上呢? 当然,萧煜亦相信总有那么些正人君子清官廉臣着实是深深牵挂着家国天下。而况现下国内大局不稳、四分天下的格局摇摇欲坠,内忧外患之下偏偏失了国母,黎民与大臣们的信心何在?纵有奇才绝技、运筹帷幄,人心收复与稳定亦非易事。 而萧煜,却乐得见此。江月犹变,何况江山?若有若无扫了一眼卧房所在方向,脸上便覆上一层略带不屑的悲痛。 他把手指稍稍伸进酒盏里,润湿了便往眼角处抹了抹,随后伴着一派自然得不能再自然的悲痛神情,哑着声道:“张公公,明日一早本王便与皇弟一同进宫。今日府中新添了人,不便前往宫中,望父皇谅解。皇后娘娘薨逝,实乃我大曜之大不幸。本王……本王……” 张公公抹了抹脸,本想继续看这安王爷如何逢场做戏,只是看到萧煜脸上的水光,不免动容,见他似是伤心得噎在喉中说不下去,便接道:“安王爷,皇上体恤你们一对新人,特宽你们与诸位来宾翌日入宫扶柩。老奴担心陛下,老奴先回宫了。” “张公公慢走。”送走了张公公,萧煜又将担忧望着他的萧衍吩咐好,最后向宾客们三言两语道歉后离席了。而后噙着一抹冷肆的笑意,飞身踏瓦,钻入房中。一路上身后众人“凶兆”“不祥”之语不断轻微小心地刺进他耳膜。萧煜却对此并不挂心,只直叹众来宾糊涂。 房中那人已躺下,脸色因着大红衣裳的对映显得更白了。 萧煜负手而立于床旁,道:“是你?” 那人转头,依旧神容清淡、风骨自成,料想他已知晓,便虚弱笑了笑,道:“顺手而已。” 萧煜却笑不出来了,他一把过去扣住那人脖颈将他微微提起,狠声道:“你可知你如此做,你便再不能是李容若!” 弑杀国母,天下间除了弑君,何曾有罪比它大且重? 李容若恣意笑着,他倒要看看这萧煜是否当真如此关心萧商能否安定天下。只是憋着了一口气,终于还是忍不住咳了咳。“怎么?安王爷不要此次机会?” 一个……让自己的人坐上后位的机会! “……” “难道李某不用算你的人情帮你一把,你不乐意?若是如此,那李某把此次算作安王爷欠我的一个人情如何?” “你……你便再不能是李容若。”他又重复了一次。经此事,他如何还能以李容若自居,如何还能奏一曲出神入化《广陵散》? 萧煜不知,他在说此话时脸上的不忍令李容若心头某根弦被触了触。李容若不知是否该去相信如此两面三刀八面玲珑的人那隐隐的神情,便转开头,望着帐顶,神情凄恻又狠毅,道:“李某向来便不是李容若。” 萧商只道他是常戚戚,终有一日他会知晓他实是李容若,一个欺君罔上弑杀国母的李容若,一个刺杀帝王纵火清心阁的李容若。条条死罪,逃无可逃。然而,李容若此时却又在轻笑,嘲讽地、残忍地、愤恨地。 他本便是亡命之人,又有何惧! 他本便不是李容若,又有何哀! 他,不过是江湖组织千机台的少主。他只有一个名姓,华唐!从来都是华唐,从来都不是李容若。他是没有自己的人啊,而他萧煜,堂堂安王爷明明希冀动乱天下,却来关心他一个千般万般不该存在的人,岂非可笑?应该亦是可恨的。 “不管你究竟何身份,只要入了本王帐下,你在本王眼中,便是李容若!”萧煜轻轻拉开他衣裳,细细瞧了一眼肩胛骨与大腿处伤口,覆好衣裳后拉上被子。 动作行云流水又温柔似水。 世人说,萧煜明明是座刚毅决绝的巍巍山峨,何来柔情? 李容若料想,如此不过又是逢场作戏罢了。戏子最是多情又最是无情。 戏子多情无情,不过是未遇得那浅薄流年眼里的一汪柔水罢了。 李容若忽而转头定定看着他,似是欲在他脸上寻些什么难以琢磨的。良久,眸中警惕,道:“为何要救我们?” 萧煜笑笑,坐在床边,双手抱臂,道:“绝世美人欲嫁本王,本王岂有拒绝之理?” 李容若知是寻他开心,亦不恼,只说道:“轻率,迟早要了你的性命。” “哈哈哈,本王何时轻率过?”不过是为着那喝酒并肩加上直觉与谋计去相信,不,应该是利用下的相信去助他罢了。“倒是你李公子,究竟藏了多少秘密?如此还投奔本王,小心哪天本王要了你性命。” “若是如此,李某奉陪到底。” 何为奉陪到底?奉陪到底便是——时空的最深处,依旧有他陪着他。不怨不恨,只因他们已然互相说明白,谁该死便会死了,不需有一丝犹豫与不忍。 这是,他们各自的路。 原来,这便是他眼角泪痣——祸水,不详。 原来,这便是他庭中盛樱——浓烈,悲壮。 原来,这便是他帐下贤人——相携,互损。 如诗。如酒。并肩。 相融相抗。 萧煜笑了,李容若亦笑了。 地上,多了一床被衾。每到日醒,受了惊吓的小镜子便怪模怪样地偷偷将被衾收起,嘴里常常还要嘟哝一句“两个大男人睡一张床怎么了”偏偏又要他多忙活一下。 萧煜自是无所谓,只是那李容若似是对自身安全距离极其敏感,偏不能让他随意靠近。因而,念着李容若是伤者,这骄傲的安王爷不得不纡尊降贵委屈自己睡地板了。只是,以后的日子里,不知是习惯还是怎的,萧煜除了特殊情况偶尔到书房睡一两晚外,其余皆乖乖窝在地上的被衾中酣睡。 小镜子自是十分不解。若是大婚期间也便罢了,新婚已久皇帝又不抓辫子,为何还要如此委屈自己?小镜子不懂,萧煜与李容若却自认为懂——做给外人看,不能把李容若(自己)捅了出去。 董流菲的事儿办完了,风声却久久不下。料想亦应如此,虽说萧商对外宣称董流菲病逝,又追封为“世贤淑敏才皇后”,然萧商自是想着法儿满大曜特别是满都城满大街满家舍去搜捕李容若。 李容若在萧商眼皮底下的安王府悠哉游哉地养伤,虽清闲安逸,他却终究因终日无所事事又难以处理千机台要事而变得空寂起来。 他亦知晓,终有一天,萧商会撤销不说自明的“不得搜寻安王府”的禁令。到那日,他是否能以董流烟的身份瞒天过海亦是未知数。这一日,看萧煜行事,料想应该不久了。就是不知是他先自己脱逃还是先等到搜查。 此父子二人,便看谁沉得住气,谁又得了天时地利人和。 事实上,李容若大可潜逃归入深山老林中或乔装隐于江湖内。只是不知千机台众长老究竟欲为何事,竟令他躲在安王府内。水凤多时不见露面了,可陵潜入东榆国不知情况如何,而他竟只能听从长老们所说安于一隅么? 大曜光华二十年,董皇后病逝于九凤宫,追封“世贤淑敏才皇后”。帝忧戚不已,值此内忧外患之际,恐隐患起于萧墙、干戈动于疆外,特命官兵满城巡游以防不测。地方官员收到密旨,皆自组护卫队巡视辖区。 又有与安朱一战败北,建朝只六十载的大曜貌似渐渐步入暮年,于晚霞中飘摇不定。 翌年春,国色牡丹动京城时节,鸿雁传书西方强国东榆入侵之一战大曜险胜。帝大喜,赏护国将军林山宏黄金万两,又特赦都城狱下人。而都城内逡巡街巷的官兵,却依旧。 萧煜与李容若都明白,巡逻官兵最大可能是借名义监视萧煜,再有一者,萧商迟迟未找到李容若,亦是怀疑起安王府来了。毕竟入宫前李容若与萧煜多有接触。 萧商作为无上君主,若是真心狠起来亦可以将萧煜削杀。然似是天意弄人,萧煜却得到了林山宏的暗里拥护。偏偏东榆有意侵犯,时不时便来点小打小闹。而大曜西边疆土地广人稀,碧绿无垠一片,适合畜牧业,特别是当地盛产良马。良马在人人蠢蠢欲动的天下光景下,毫无疑问是战争取胜的必要条件之一。故而西边之地不可失,防御守城绝不可掉以轻心,亦正因如此,萧商还需好生对待萧煜以稳住林山宏。 近来那些个愈加勤快的日夜巡逻,似是一种失去耐心的警告,又似是一种执行命令的暗号。一为萧煜,一为李容若。 思及此,坐在芜园中的李容若轻拈一瓣樱花,挑眉看向低头喝茶的人,问道:“王爷,年前你是刻意放出话去渲染你我交情?” 萧煜放杯,抬眸,眉眼满是疑惑。“何时?” “我入宫之际。” “若是不如此……”萧煜起身,从他发上拂下几瓣粉白,笑得暧昧,续道:“我又如何能得娇妻?” 李容若早已习惯他时不时的调戏,只冷冷看着他,眸中满是不信。“王爷行事,难道不考虑后果?” “嗯?娘子与我同吃同住几近一年了,难道不了解我?” “哼,想来不过是迫我成你隐舍中一人的路数罢了。然而,你确定我会终身做你隐舍中人?” 萧煜笑笑,举眼望着迎风簌簌的粉白,抬手将头上一枝烂漫樱花折下,递给他。“樱花为证,从今日起,我定保你一世周全、半生荣华。” 李容若怔了怔,若无其事地撇开眼看着一池去年的枯荷,语声淡漠疏远:“半生?剩下的半生该是代价了?” 成为他隐舍中人呵…… “待你我踏遍山河已半生,余下半生,你要我萧煜任何东西我都能给你。” 李容若闻言一笑,轻浮不屑,道:“能否成仁尚且不说,如若最后,我要你的江山,你真能舍弃?” 萧煜眸光冷了冷,随即又重新换上一副游戏不羁的意态,道:“那要看你敢不敢。” “哈哈哈,我李容若向来不在乎风月,岂有不敢之理?” “若到时你意愿如此,不如我们现下先来谈清楚?” 李容若正了正身子,望进他眼眸里。只见眸中星光密布,大有坦荡荡行事之风。只是他又怎会不了解他?“哦?” “不能让我独坐,我们携手如何,娘子?” “如此,我便要谢谢王爷了。” “叫一声郎君如何?” “真真是给一把鸡饲料便上天的厚颜无耻。” “奈何娘子嫁我了。”萧煜将花枝又递了递,见他不接,干脆直接用花枝调戏他的鬓处的长发,“娘子当真是人比花俏啊。” “你……”李容若此番着实不能容忍,皱眉,清冷。却在下一瞬间欲哭无泪,直想敲死面前之人。 “哟,娘子真是好大的架子,非要你郎君如此行径方能激你接下。” 李容若瞪他一眼,又看了一回手中的花枝。花枝花骨间一派坚韧又轻曼,枝上盛花星罗棋布。浓烈,华丽。多么像这大好河山,灿烂于人,却注定金戈铁马永不止休。 他随手一甩,花枝便落于一处山石脚下。睥它一眼,转身离去。“如若这一枝能生于崖上,春来生发,便当我是应允了。” 李容若心下冷哼,这无根之木又不是那些个随插随长的,如何能生根发芽?而况山崖虽有,料想萧煜亦不会为了这幼稚笑闹而去栽了这断枝。若是栽了,他亦可推搪是另处山崖。总之,他绝对不会、不该、不能去应允。 他们终究只能近在咫尺,却远在天涯。 偏偏……世间万事,最怕莫过于“偏偏”二字。 萧煜望着他的背影渐渐消失,神情淡然如风,令人瞧不出悲喜。他走到山石旁,拾起了断枝。 总该是“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 弃了便弃了罢。 第12章 植芜 “王爷,查出来了,果然如此。” 书房中的萧煜闻言点了点头,淡漠无已透过窗户望了望芜园方向,道:“漆月,本王交代的第二件事做妥当了么?” “妥当了,颜妃密信已收到,过些日子王爷便可……” “好,先退下罢。”他及时打断了他的话。 漆月正如他名字一般,退出了书房便又融入了黑夜中,如那夜月,一身冷然。 去年李容若给的机会,他萧煜岂能白白浪费?后位可不去争夺,只在父皇身旁便可有所作为了。 萧煜回到芜园,望着门上的牌匾发愣。 “芜园”,到底是荒芜的。多少春花秋月、玉树兰芳,亦都繁盛不了他的心。也许,他萧煜只有在马背蹄声里方能找到春风夏雨秋霜冬雪。那是属于他的四季,那是属于他的乾坤。 走进去,烛光中映出了一个清瘦的身影。想他应正伏案作画。春秋一度,他再不能碰他的琴。许是时光无赖,断了他琴弦,偏又令他修习画工,且看其如那琴技一般又成别有筋骨一派。加上他秉性智虑,萧煜更是不愿舍弃这一惊才之人。 然他到底是凉薄之人,怕是生来不在人间,而别有根芽。 只是,他背后那查不出任何纰漏的千机台…… 萧煜蹙了蹙眉,轻叹一声,舒展了眉头后朝里走去。 “容若,还不休息么?” “王爷请先安寝。” 他头亦不抬,淡淡一句算是回应。 萧煜偷偷溜到他身后,悄悄猫腰看他笔下神工。 良久,李容若终是忍不住出声,却不见生气的模样。“王爷,我技拙,怕污了你的眼。” 萧煜却不理会他,径自问道:“此是……梨花?” 李容若点点头,手上动作不停。一扫一划间,寥寥几笔,枝干横斜出生动一枝。 因着梨花素白,李容若便用了泛黄的纸张。而这泛黄与素白、雅黑交织,令整幅图显得苍凉了几许,似那记忆中的过往,只能念不能握。 “为何要画梨花?” 他记得,他画了好些梨花图。只是,他往往画完便收起来。有时他闲来无事想捉弄他便拿出他的梨花图,并在上面题上一两句诗,他亦不恼。然令他稍感无奈且不快的是,李容若亦只是又把图画收起,并不多言一句什么。 淡漠如此,竟不似个人了。 只是他明明活生生在他房中。 “无何。” “噢,那休息罢。”说完,一口气熄了烛火。 李容若摸黑依感觉搁下笔,待眼睛适应了黑暗,便朝床榻走去。忽而似是想起了何事,停在床边,低头看进暗里的人,问道:“王爷今日入宫了?” “不曾。” “去烟花柳巷?” “你在意?” “不然,只是奇怪王爷下午为何不在府中罢了。” 萧煜提起嘴角敷衍般笑笑,道:“本王出去走走罢了。” 李容若自知他不愿说,便亦不过于理会他的回答。 人皆道折枝无法生根芽,他便很想去颠覆。他的想法李容若可知?若是有幸待到烂漫时,怕或许已是物是人非了。既如此,何必呢? 黑暗中,萧煜目光淡了淡。 “娘子,你郎君总是睡地板,你怎么好意思?不如……”萧煜扯了扯李容若刚盖好的棉被,委屈巴巴地道。 “滚!” “娘子要我滚哪去?滚过来么?” 李容若将脚从被子里伸出来,一脚挡了他去路。“王爷,恕我无礼了。然我生性怕寒,怕是还是要委屈王爷。”瞅了一眼地上铺着的四层垫底棉被,续道:“明日让小镜子再取几床棉被来,比我的还舒服,王爷便不需忧心我到底好不好意思了。” “呀,娘子怎的变傻了?这是明日事,现下可急了。娘子怕寒,不能睡地上,不如我去娘子被窝里,娘子不寒而我又可睡床上,岂非两全其美?” 李容若终于忍不住了,咬牙冷声道:“玩闹到此为止,否则,王爷若是想伤筋动骨,我李容若成全你。” “容若会杀了我么?” “你说呢?” “会。”看了看顶在他肚子上的脚,嘴角勾了个大弧度,一手指过去点到脚上,又趁势往上戳了几戳,随即将他脚放好,笑吟吟续道:“不过,今日春寒料峭,又加上湿润了些,地上实在是湿冷,因而,本王是非要睡这里了。” 李容若目露冰冷杀意,究竟动真格有几分,自然是不清楚的。他悔恨,想是与他相处久了,竟也犯起傻来。原来这便是被点穴动弹不得的滋味么? 若是论才智,李容若自是比萧煜高出几层楼。而若是论武功,自然是萧煜甩李容若几条街了。 李容若自认为自身武功不俗,然若是要对付他,怕亦要花点功夫。现在被点穴,看来亦只能任由宰割了。 “你若是敢,明日我定让你后悔莫及。” “呀呀呀,娘子说这话可就错了。自古夫妻便该同床同梦,怎的郎君我如此便做错了?” “萧煜!” 萧煜无视他目中森冷,扯开被子自己钻了进去。替他掖了掖外围的被子后,朝他欣然一笑,道:“娘子,我们梦中见。” 说完,自个儿倒是安安分分睡下了。 李容若看他行为不逾距,稍稍下了点气,然心中自是极其不悦。 萧煜今日行为怪异,他又在算计什么?千机台那方,已许久不曾有音讯了。是看他身陷囹圄知无法行事,还是…… 日起,鸟鸣,花绽,雨飘。 李容若迷迷糊糊醒来,瞧见地上被铺已被收拾好,自知小镜子来过了。只是实在不解,今日萧煜竟起得比他早?然回过头又一想,想是昨夜心头烦扰难以入眠,今日便起得晚了。如此,萧煜起得早,不过是相对于他的晚而言的罢了。 然萧煜,亦着实是个清闲王爷,连早朝都不必去参与。 李容若哂笑,入世朝堂,清闲等于无权。 他简单洗漱,穿戴整齐,步出门去。 只见庭中新翻了些泥,在只有小镜子服侍的芜园里显得清鲜极了。春日,便该如此,清淡自然却奋发。新翻的两处泥土各自围绕着一株中树。 丝雨下,凝白花瓣在枝头招摇。偶有一阵风起,便如雪如絮翩飞起来。 为何? 李容若透过中庭,望到芜园外的书房那方。似乎厚重的墙壁亦挡不住他的目光,一缕一缕将他心下惊疑传递过去。 “公子早,公子喜欢梨花是么?” 等了许久,小镜子见他自顾望着梨树发愣而不答言,又见其脸上无比冷清,私以为不喜,便又道:“公子要是不喜,小镜子便差人来把它们移走罢。王爷一早便出去寻来两株梨树,想是亦可以植于书房前的院里。” “王爷……爱种哪便种哪吧,我一个来此避祸之人自然插不得嘴的。” 转身进房,摊开一张泛黄素纸。提笔却忘了心头梨花,唯有万里山河绵延铺展。 多此一举!何必呢? 收了纸,弃了笔,只在柔润春光里将自己藏在书卷中。 一树梨花压海棠…… 为了让隐舍中人死心塌地,萧煜啊,你究竟做了多少逢场作戏的事? 可李容若又是否明白,那些所谓烂大街的事儿,到了一定的人手里眼里,便是那广寒宫上异于人间的桂树。 临近午时,李容若吃罢午膳立于廊中凭栏,望着雨后清新里的花蝶于花丛中流连。他意态阑珊慵懒,使得小镜子以为他只是百无聊赖。 然而,小镜子终究是太年轻了。 李容若看着那两只飞翔轨迹怪异的蝴蝶,心思早已飞远。 千机台奇遁阁阁主沈青涟懂得不少“妖术”,现下眼前的两只花蝴蝶,正是由他培育训练。世人不知沈青涟,却知沈大夫。若得沈大夫露两手,是走了大大的狗屎运;若得沈大夫细致医治,是三生有幸;若得沈大夫传两术,是祖宗坟头冒了青烟。只是,不管外界如何风传,若要见着沈大夫,那亦是得花上大力气。传闻沈大夫云游四方居无定所,又有看眼缘决定行事,因而,所谓的沈大夫,竟慢慢变成了一种俗世中的天方夜谭。 每每听闻百姓说沈大夫如何如何俊俏、如何如何神秘、如何如何了得,李容若便要在心底为沈青涟讪笑一番。沈青涟么,不过是个丢在人堆中便找不着、爱比着兰花指的中年汉子罢了。 李容若每次见到沈青涟,又总要为他的前尘往事嗟叹一回。 “妖术”高强的沈青涟,可以救尽、耍尽天下人,却独独无法救他自己、耍他自己。然后艳丽的世间,从此便只剩黑白,只有一个身影依旧多彩。 那时李容若还过于年少,在懵懂的年纪里看到的除了漫天的愁恨不甘外,还有沈青涟的哀绝。李容若不明白,为何仅仅是因一个男子,一个男子而非是一个女子,沈青涟便失了从前的爽朗不羁,取而代之的是整日整夜地垂死挣扎。 在执着与放下的崖边生死抉择,终究是那人替他选了。那人遥遥站到了他对面,从此形同陌路。 或许只有在夜阑人静时,沈青涟方会小心释放心底的一点点眷恋,每次一点点,每次一点点,折磨够了自己,便又与夜一同沉沉睡去。醒来,苍茫依旧,辽阔依旧,自身亦依旧——茕茕孓立,心无波澜。 李容若轻叹口气,只道世间有情痴,却无白首人。情情爱爱,向来只合清清淡淡,那般轰轰烈烈,怕是有始无终。若是可以,他便……舍了这许多贪嗔痴怨爱别离求不得,舍了这世间百日繁花缠缠绵绵,留得一身空白只装一个心中企图,岂非是好事? 一抬头,见那青白身影带着一深蓝衣裳匆忙而过。李容若皱眉,不知萧煜进宫是为了何事,只盼风平浪静安然无恙,否则他自身亦要处于危险之下。 见小镜子进了芜园来,直起腰身,询道:“王爷进宫要做何?” 小镜子闻言脸色忧虑了几分,摇了摇头,道:“皇上突然召见王爷,具体何事又不透露。公子,小镜子担心……” 他不说完,李容若已懂得。只是料想西边依旧不安定,萧商还不到敢于冒险的时机,断不会此时伤害萧煜。节日召见尚可理解,平日里便极少召见,今日更是午后时分突然命萧煜进宫,想来萧煜亦要头疼应对一番。 怕只怕……他会连累萧煜。 从来,便不曾为杀了任何人有过一丝懊悔。唯有这萧煜,竟令他怀疑年前到底该不该杀了董流菲。然而,背负家仇国恨,他又岂能任由寻常人的七情六欲放肆?迅疾果断把那冒头的懊悔塞回心土里,便又是那神容清淡疏远独立的秋日高云。 小镜子走后不久,李容若进房、关门、下窗。桌子对面一袭灰紫长袍肃容端坐,李容若朝他点了点头,道一声“祁长老”。 第13章 糖葫芦 这日风清日丽,芜园里的鸟儿鸣叫了几声,便被萧煜风风火火疾步而行的气势吓飞了。 萧煜敲了两下房门,不待应答便推门而入。只见李容若坐在暗影里,低头沉思。面前黑白棋子罗列,大有虎啸龙吟之势。 见这般景象,萧煜竟无端刹那惊悸。只是瞬息间,便又重做那流浪王侯。 “娘子,今日天气晴好,不如出去走走?” 李容若头亦不抬,拈起一枚黑棋,道:“请王爷莫称李某‘娘子’了,王爷要去那些个脂粉地,带小镜子去便是了。” 萧煜坐到对面,痞痞一笑,只回了他后半句,道:“我们到街上逛逛便好。”拾起一枚白棋,将它随意落于棋盘。萧煜本想乱局,抬头看时却发现李容若满目惊诧。他又低头,私以为自己无意中破了局,仔细查看一番,棋局依旧笼困,何谈破局?如此一来,李容若神情便更令他费解。 萧煜当然不知,自己无意拾起、无意落下的棋子,正中了那颐衡寺住持箴言。 那年冬雪,哀哀中夜行人独入寺内,住持出而纳之。 “施主,夜深风寒,料想是来度一晚?” 李容若摘下笠帽,环顾一番。寺内不巍峨、不肃重,却自有一点清端。比不得国安寺、普华寺,然寺院应如是。“方丈大师,俗子经此地无有宿夜之处,望大师收留。” “施主何需客气,寺内清朴,请吧。” 红炉青席,对坐夜话,说来不过都是些古往今来出世与尘俗之间的平和清谈罢了。 挑落一簇灯花,烛火又跃了跃。屋外飞雪,依旧簌簌。 “施主,吾等尽谈些家国之事,未免有些过大。虽不可着大而无用之道,然老衲亦想给施主自身一点拙见。” “方丈请讲。” “施主,老衲观你容颜,乱世一出坤动乾,夤夜偷做凤求凰。平生烟柳不思量,只道风月未尽时。一曲棋中凤求凰,斗破金牌令。施主身份,老衲不敢揣测,看施主,是极疏冷之人,平日定不会惶乱忆起老衲今日所言。只慰劝施主,若是忆起今夜,偏又心头寒凉,便宜及早抽身。不然,施主恐要脱离尘俗。” “谢方丈提点,只是,何为脱离尘俗?”他想问的是,以何种方式。 “施主,恕老衲不能直言相告,望施主定要记住老衲所言。” “方丈当真不知……俗子是谁?” 方丈悠悠然一笑,道:“老衲出家之人,自然不必亦不会理会施主是谁。” 李容若眼中寒光熄灭,便又捧起茶来。那淡静的意态,完全不似方才杀机欲现的江湖中人。 夤夜偷做凤求凰…… 观一眼棋盘,李容若已是意兴阑珊兴致全无。 罢罢罢,终归是命数。 “王爷,若带我出去,不怕有纰漏?” 萧煜见他又恢复往常意态,将疑惑按下心头隐藏起来,笑道:“娘子,当是帮我个忙陪我出去可好?” 李容若一挑眉,道:“帮王爷一忙?若是如此,我便更不敢随意出去。” “容若,若是我说此番出府与那日父皇传召有关,你真不愿去?” 他说着,定定盯着他。只见他慢条斯理抬手将棋子一颗一颗拾回一黑一白石罐中,垂眸,不答。 萧煜自知他正思量,便安静等着。 合盖,拂了拂衣袖,李容若清清冷冷看了他几眼,道:“现下?” “外边还是有些风寒,你先披件风袍,我们再出府。” 说着,萧煜便要起身去拿风袍,却被李容若一句微愠冷语止住了动作。 “王爷当真把我当女子了?” “非也,只是……我……那个……担心外人瞧出端倪,罩个风袍总是好些。” 他支支吾吾,心头却为自己无意中将他当成了柔弱女子而诧异不已。忙着寻托词,竟只顾呆呆看着李容若披上风袍、戴上羊皮面具、蒙上浅紫纱帘。 本该春风得意马蹄疾,他们却坐在马车内无言以对慢慢走过时光。 萧煜看着变了容貌的李容若,自觉李容若本来面貌比这女子妩媚容颜更有几分气度风骨,如此一来,竟是连女子亦比不上的绝颜么? 他忍不住低低笑出了声。 李容若转头,冷冷瞥了他一眼。 萧煜连忙摆手,辩白道:“此次出府并非什么阴谋,你且放心。” “王爷笑什么?” “我只是笑……容若颜貌真乃绝世。” “王爷不戴羊皮面具堪比天人,”深看了几分萧煜的桃花眼,续道:“王爷此种容貌,真该去选角儿。” 皆知戏子下九流,萧煜对他的揶揄却毫不在意,反而一拍大腿,朗声道:“知我者莫若容若也,我从前当真有过此想法。如今想来,那时想法亦不算错的。若是我成了角儿,我定把你唱到戏里去,春夏秋冬,驰骋前人故事。我在,你在,光华在。” 李容若转过眼,只道一句“你疯癫,莫拉上我”。稍稍拉开帘子,望着眼前缓缓而过的都城繁华,心头一片沸腾的寒凉。 你可知,那场戏,早已开始。只是从来没有烟雨江雪、才子佳人,有的只是岁月疮痍、尔虞我诈。戏中人,听人中戏,不知已成戏,岂非可笑可怜?萧煜,你到底有无一丝留心留意?若是有,为何偏偏要做这许多无谓之事? 耳旁传来伶俐的唱腔: 戏子多秋,可怜一处情深旧。满座衣冠皆老朽,黄泉故事无止休。戏无骨,难左右,换过一折又重头,只道最是人间不可留。误闯天家,劝余放下手中砂……(选自司空先生、伊漱《辞九门回忆》) 萧煜唱着唱着,忽而停了下来,叫停了车马,道:“娘子可要陪本王出去一趟?” 李容若缓过心思来,点点头。 萧煜先下了马车,伸出双手去对着正要下车的李容若。见李容若顿了顿,便笑道:“娘子,车辙高,郎君扶你罢。” 李容若自知萧煜眼中深意,所谓做戏做全套,无奈只能伸出手去任他搀扶。 好一个夫妇相随、相敬如宾的戏码。 萧煜拉着李容若,笑看沿街商贩货品琳琅。忽而拉着他疾走了几步,停在一个小摊前。 李容若惊愕看着他,不知他究竟打何主意。 这……冰糖葫芦? 只见一个小贩扶着四指粗的竹竿,竹竿上顶着一大圈“鸟巢”,红艳艳的冰糖葫芦便一支一支从“鸟巢”斜长出来,活脱脱一棵秋日挂满硕果的苹果树。 萧煜朝小镜子招招手,小镜子便从钱袋子里拿出一两银子来,萧煜未拿冰糖葫芦便豪气地道一声“不需找零了。” 不曾想换来的却是小贩一张满是苦不敢言的脸。 只见萧煜见小镜子付了银子,一手便抢过整树冰糖葫芦来。 李容若亦是惊讶不已,迅速镇定下来,刻意假了声询道:“王爷为何要抢他人财货?” 萧煜一愣,反问道:“本王不是给他银子了?” 李容若闻言忍不住“噗”地一笑,竟也引得萧煜笑得宽慰,笑中更有一丝不自觉的温柔流露。 李容若察觉,顿时敛了笑意,只淡淡对小镜子说道:“问问统共多少银子,你悉数给他罢。”真真是不知人间疾苦的贵家王侯。 萧煜丢了个眼神给小镜子,一手拉着李容若一手扛着葫芦树,就这般坐车回府去了。 当日,街头巷尾,人人传说这王侯趣事,免不了还要加上一处“夫妇和美”。 不日,深宫之中的萧商耳里便闻得此事。只是,他心头却疑窦丛生,究竟是伉俪情深还是做一套花前月下。 驱车回府,待进到芜园,萧煜立刻放下葫芦树,取下一支糖葫芦来,递给李容若,微微笑着。“容若,可要吃?” 李容若怔怔望着糖葫芦,久久不能移开眼。 这糖葫芦…… 他走过了二十四个年头,却从来不曾有过一丝一毫天真。何其悲哀!这大街上平淡无奇的糖葫芦,泛着深艳的红光,本该照亮所有人的初生,唯独不曾照拂过他一豆年华。二十四年后,他递给他一串葫芦,足以令他动容万千。 那可是他的天地鸿蒙时宇宙初开,为何,偏偏要是他? 他接过,眸中不经意便泛起了一层迷蒙,只是一眨眼后便落了下去。嘴角轻弯,道:“王爷怎的孩子气起来了?” “咦?容若不喜这糖葫芦么?” “喜又如何,不喜又如何?毕竟……不是孩儿了。” 萧煜看他低迷的眼,忍不住轻覆手于他发顶,殷殷说道:“你若是愿意,我……” “王爷,莫忘了我是谁!” 他声一狠,手一推,糖葫芦一扔,便躲了开去。 萧煜轻叹口气,过去拾起糖葫芦,重新递给他,道:“江湖行走,何妨太平之时天真几回?容若,莫太苦了。” 莫太苦了? 他又知道些什么? 李容若只想撬开他脑袋,看他是否知晓他的一切。若是,那么,便怪不得他了。 见他沉吟,萧煜拉过他的手将那串糖葫芦塞到他手里,自己又从衣裳里拿出不知何时藏起的另一串糖葫芦。不理会冷冷看着他的李容若,自个儿便先吃了起来。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杜康可以,糖葫芦亦无不可,只求心中一醉罢了。”他又叹了口气,只是这一会,却是翘首望天,“容若啊,你终究不愿相信我是么?若是如此,容若,你……想离开安王府么?” 不知是不愿看他怕泄露情感还是正巧空中双燕飞掠,萧煜依旧昂首。春风吹过,前几日亲手种下的梨花树,纷飞出梨瓣中便迷离了他的眼。 梨花,明明是如此洁白,为何却沾染了他的血色哀然? 想来,他还是应该回去看他的樱花。 萧煜扬起一抹无奈笑容,看着李容若,道:“府中燕子双飞去,春来春去不过都剩春去,你若是要离开,我自然不阻你。” 虚怀若去,他虽不假于风流,唯有偏佳一处冷令他埋身葬骨万世不悔。他其实……是不愿他走的罢。 李容若闻其言观其容,随后看着糖葫芦,一则为避开萧煜话中锋芒,二则,他的确很想尝尝世间孩童童年的味道。于是,良久后,颤了颤手将那层薄薄的糖粘纸笨拙撕下,将糖葫芦凑到嘴边,舔了舔。 原是甜的,清新的甜,如那雨后初晴的彩虹般。 他忍不住又舔了两次,似是终于发觉萧煜在看着他,便红了红脸,垂手,依旧攒着糖葫芦。几许涩然,道:“王爷既需要我演戏,我便演罢,也比得过在外流浪逃避追杀。”私下想来,不过是依着千机台罢了。 当真如此?此可当作是信任? 不知矣。 萧煜自顾问着李容若是否不相信他,他又何曾不在时时怀疑、提防李容若?只是,他的理所当然的习惯,早已遮蔽了他双眸,哪里还能看见自身融入骨髓的性情? 萧煜牵强展颜,道:“听闻将糖葫芦裹上一层硫磺与香油,好好种入土中,一日一夜后便可见土中双份的糖葫芦。那些一生都在卖糖葫芦且不曾挨饿之人,皆是如此‘种葫芦’。” 李容若闻言,狐疑看他一眼,嘲笑道:“若是如此,一成成本足以获取千百倍利润,百姓怎不跟风去卖去种?” 萧煜神秘眨了眨眼,道:“容若这可不懂了,我是听那云游河山的道人所言,相信一回又何妨?况且世间谁愿他人抢了自己生计,因而即便有此等方法,谁人会公开?” “话是不错的,只是……” 未等李容若把话讲完,萧煜便招呼小镜子来,在李容若眼皮底下将一串新的糖葫芦抹上硫磺与香油后埋于一株梨树下。 萧煜丢掉铲子,拍拍手,自信桀骜,道:“明日夜里便可来取新长出的冰糖葫芦了。”抬头望了望天际,知是午膳时间到了,便让小镜子穿膳,又转头对李容若说道:“我今日还有些公务,便不与你用膳了。你且等明日月夜的惊喜罢。” “好。” 第14章 根芽 惊蛰早已过,雷声更是响了。绵绵春雨中,总免不得几声隐隐春雷吟哦。路上油纸伞,书写了天地间的诗情画意。 一把油纸伞缓缓移进书房,伞下人似男似女竟无法辨清。 “王爷。” “你怎的回来了?”萧煜搁笔,虽有已提前通传,然萧煜依然掩不住眉间的惊诧与忧虑。 “王爷,林将军令之善捎信来。” 萧煜一听,眉间忧色更甚,接过信,自己细细看了起来。看毕,燃尽,喟叹一声,道:“林将军可有向你提过信中内容?” “提过。” “莫泄露出去。”轻叹一声,看着桌上右上角的一串冰糖葫芦落寞发愣。 宫之善瞧见,着实好奇,忍不住问道:“王爷难道并非早已猜到?” 他无奈凄恻恻一笑,道:“是啊,既然早已料到……奈何,怕是由此终饮不得佛前茶,终破不得棋中局。” “王爷可是……遇着……” “宫之善,你此番来,林将军是否要放你回来了?” “正是呢,如此一来,宫之善又可为王爷驱驰了。” 萧煜站起,步到他面前,拍拍他肩膀,道:“又伶俐俊朗了不少,莫非在将军处藏起来了,怎的无甚晒黑?” 宫之善斜了他一眼,道:“莫非王爷觉得将军会养闲人?” “如此,那便只能怪你生得颇有女子姿态了,历军旅生活而清俊依旧。” 宫之善不理会他特意揶揄,转而问道:“听闻王爷去年纳妃,纳的还是前尚书之女,可是?” 萧煜忽而笑得暧昧又满足,道:“正是呢,只是此女非彼女。” “何为有此言?” “个中因由,遇着机会便为你解惑吧。你刚从边关回来,舟车劳顿,我让小镜子领你先作休息罢。” “谢……萧兄。” “江湖兄弟,何言谢?若是言谢,独独对你,怕我便要言上三日三夜。” 萧煜将宫之善安排在王府南边引元斋,一来离书房近,便于来往商讨事务;二来宫之善性情亦喜清静,那处修竹茂茂、亭水溶溶,倒亦是极适合他;三来,离芜园远些,省得坏了李容若冷处偏佳的气性。 夜里的芜园,清静却偏冷。春雨丝丝,今夜却有了月光。如此图画倒是极惹人的。 “娘子,娘子。” 李容若猛地睁开冰寒双眸,下意识便朝萧煜发招。只是意识恰中途回归,便立时堪堪住了手。一脸不悦,冷然道:“王爷怎的半夜醒转?” 醒了竟然还要叫醒他,当真以为他二十几年闯荡江湖是白闯的?而况,他本便是处处杀伐之人,仇家亦甚多,自然又比普通江湖人更警觉果断。 萧煜明明清楚他谨慎,怎的还偏要休息时靠近他? “莫恼,糖葫芦该长出来了,我们去瞧瞧?” “恕李某不奉陪,王爷自个儿去吧。”李容若一脸无语,卷过被子朝里侧躺又准备睡去了。 熟料萧煜却一把扯了被子,扔下一件外衣,居高临下笑道:“莫非容若不想知晓道人所言真假?不想知道道人是否真有道行?” 李容若脑中激灵,皱了皱眉,道:“王爷相信道人、出家人所预?” “信则有不信则无,然此次是个机会去验证此类人言说真假,容若当真不去?” 萧煜眼中似乎看透一切的笃定睿智与戏笑,让李容若当真心下又多留一个心眼起来。猜想萧煜是否知晓他所顾忌,便干脆来个一清二白装装样子去查看一番罢,免得他怀疑起他来了。 李容若披衣,萧煜便事先撑开油纸伞、燃起烛笼,与他走进月下雨里。 春雨虽细,亦打落了不少梨白。 萧煜认了认位置,翻开一抔土,一点一点。土下终于露出一颗艳红,然后是更多颗,每一颗都被竹签串起。待萧煜翻出已被潮湿泥土粘裹的……两串糖葫芦,李容若原本十分无聊的脸色顿时惊喜起来,只是这惊喜过于清浅,让萧煜差点觉查不出。 幽幽月光下,那张脸原是如此纤尘不染。只是月光多修饰,重重埋起了他无情下的腥风血雨。 容若,既是别有根芽,哪一日我萧煜不再护佑得住你,或者说,不再对你有价值,你便到别处去生发罢。而今日,便暂且让我为你做点能做之事。 萧煜按下心头不允许任何人窥破的惆怅,得意笑着,将两串冰糖葫芦于他眼前摇摆,道:“容若且看,想来是真的。” 李容若紧紧盯住那两串冰糖葫芦,一声不吭,将油纸伞递到他手里,自己拾起地上铲子提着烛笼到另一株梨树下,慢条斯理挖着。 萧煜一惊,明了过来。自知无论如何言说,李容若亦不会停下,便干脆忐忑地看着他一铲一铲翻出土来。 良久,李容若屈身,而后转过身来,一脸无语冷漠,塞给他一串葫芦,扫他一眼,道:“王爷是想来看我的笑话?怎的如此百无聊赖?” 说着,也不停步,径自被雨丝温润着回房去了。 原来,道人所言,是假的。那么,颐衡寺的老方丈呢? 萧煜进去时,李容若刚换好衣裳,也不招呼萧煜,自个儿躺下睡去了。萧煜知晓他秉性清冷,如此行径着实是正常,只是此番萧煜却觉着李容若正生他闷气。 萧煜凄然一笑,笑得比夜里春雨更料峭几分。 终究是高技琴师生性灵巧却又非要将心念苦苦收藏,何必呢,既然怜惜那一份孩童真性,为何不能对他坦诚?若是他知晓他如此,他定种上百里梨林,埋下千万糖葫芦,只为他珍视的未曾历过的洁净年月。 缅怀洁净,只因他,无法回头。佛曰回头是岸,然于他们而言,岸已不见,如何回头? 他们都不能回头。只是他,秘密地、深深地、淡淡地掀开心头面纱,只想趁此短暂年光给予他他此刻能给的。毕竟,日影长了短,又由短变长了。 他在黑暗里躺着,静静听取李容若的呼吸。 是时候了…… “李少主。” 私底下,称李容若,称李虚怀;属下前,称少主;江湖里,称……李少主。 李容若本能反应,意识惊醒瞬间便启动自我保护,未转身便一掌朝身后拍过去。掌力带动身子,终于瞧见萧煜脸庞,本欲住手,却被萧煜身子一倾、手上寒光一闪惊得招数依旧朝前。 霎时,殷殷鲜血滴落床前地上。月光哑了几分,萧煜整个人便深深嵌入阴影里。 决然,孑然。 “你……” 萧煜苍凉一笑,语声却又盈满庆幸与安心,道:“本王做事自有道理,你去让小镜子秘密请个大夫来罢。” 李容若怔怔看了一眼手中猩红,随即抽身而去,思绪却依旧与云雾中沉浮。萧煜伤看起来重,然无有生命危险,而况匕首仍在他胸膛里暂时阻住了血液快速流失,只要及时请到大夫,无甚大碍。只是,萧煜为何要如此做? 为何有意让他刺伤他?为何……偏偏要是他? 小镜子闻言,疾步赶来,一见萧煜便大惊失色,朝身后从容而至的李容若嚷道:“李容若,我家王爷庇护你,你怎的恩将仇报?你真是……” “小镜……子。” “王爷,王爷,小镜子这便让罗大夫赶来。” “不,去请外面的大夫,不可声张。” “王……” “去吧。” 小镜子紧紧闭了闭眼眸,愤恨地扫了一眼身旁依旧冷然的李容若,转身疾跑了出去。 “萧……王爷,为何?” 他问时一派天上悬新月般淡离,当真无关风月、心无所想么? 萧煜笑笑,眼神开始迷离起来,道:“容若,你当真不知原因么?” 他当真不知道原因么? 他曾说,养的闲人千千百,贤人却仅你李容若一人。 他曾说,既嫁了本王,本王便护你一世周全。 他曾说,樱花为证,从今日起,我定保你一世周全、半生荣华。 他曾说,半生踏遍山河········· 那日,他无故被萧商召见······ 那些被他李容若一一偷偷焚毁的宫中密信…… 是啊,他可是他“娘子”呢,他怎可不知道原因? 李容若瞧着他,脸上淡漠又犹疑,只是心头处激烈迸发的疯狂之感,深深又狠狠地挤压这着他——欣喜,无奈,最后只剩下哀然。 萧煜,何必呢?你本不该亦不必如此做。他李容若,不过是世间蜉蝣罢了,又何需你如此倾心对待。不过是遭萧商怀疑罢了,不必替他做得如此称足却伤了自己。待到云开雾散短兵相接,你要让他如何自处? 世人皆道世上之雨唯江南好,他便守着他的云雨江南便好了。只是,他的宿命偏偏要让他踏足北方飞雪。深深浅浅的脚印,被下一阵风雪吹散,恰如他的生平,似雪,披风,消失须臾。他李容若,便是那寄生的疽,生于何长于何,完全听凭身外,何时能做得一点主?因而,萧煜,何必呢! 他看他眼神渐渐黯淡下来,想是内里出血过甚又压着内脏了。 他难过,他无奈,他愤恨。真真不该如此,他们注定南辕北辙不相为谋,是鹬蚌相争还是螳螂捕蝉,于他们而言毫无区别,唯独不能同享天下。 他一转身,将萧煜愈渐凄迷的眼神抛洒在身后,疾步跨出门去。 夜又沉,只是天边鸡鸣已隐隐可闻。人说,黎明前的那段光华最为暗黑,想来竟是不错的。只是他,终究是没有光明的人,如萧煜一般,在黑暗中尽情狂舞。 罗大夫提着药箱子匆匆而来,瞧见歪道在床边浑身覆霜般凄凉的萧煜,他竟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安王爷,竟亦是个人么?他在安王府七年了,一直便是府中病恙大小通杀的大夫,从来不曾见过萧煜如此模样,倒像是······一个极度无助的孩儿,徒劳地举着双手,却无人来接。 王爷,寂寞么? 罗大夫重重他叹了口气,开始行医。 小镜子扯着一个大夫赶回来时,便见萧煜已昏迷躺在床上。他凝重的眸中终于稍稍清浅起来,道:“罗大夫,王爷如何了?” 罗大夫向他瞪着眼,似乎是气着的,道:“你这小子哪去了?” 小镜子一脸欲哭无泪,道:“王爷让小镜子去请外面的大夫,小镜子方出去的。王爷,究竟如何了?” 罗大夫虽气不打一处来,然脸上神情还能勉强保持平和。转眼一看到身旁那位民间大夫时,又顿时七情六欲全涌上面,嚷嚷道:“哼,不就是嫌弃我老了医术又不精么?都滚,我能治好。” “罗大夫,我们岂``````” 罗大夫一脸怒容打断小镜子的话,此番不说话了,直接上手将那请来的大夫推搡出去了。 “罗大夫,你``````” “看你们嫌弃老夫老了,老夫就让你们瞧瞧什么是姜还是老的辣。王爷需要休养,你们先回吧。” 打发走了小镜子他们,罗大夫便心头计较起来。到底是王府中人,又想来熟悉萧煜心性,自是猜想萧煜自有他道理,干脆来一个老固执将那大夫瞒骗过去罢。 第二日,宫中出了人来,直往那大夫家而去。如此消息灵通,想是府外有人监视着了。至于府内如何,王府中人当然亦会多留个心眼,只是远不如府外被监视可能性大。府中下人,皆是偷偷运进城的林将军麾下士兵。因而,王府中竟无一个奴婢,连随着李容若的水凤亦被打发走了。既然能打发水凤,萧煜对水凤的身份自是有点想法的。 天边泛起了鱼肚白,不多久,天便会出现云霞了罢。 奈何,李容若却埋首破那盘萧煜随意落了一子的棋局。下棋,本便是修身养性之事。然若是心有涟漪,又如何能参透那层膜在局上的清禅? 他们,本来便是互相利用。从前如此,往后亦如此。所有雪月风花,所有戏曲唱词,从来便与他们无关。流连新月坊尚且懒回顾,而况柴米油盐曲折坎坷的平淡生活呢?平淡生活里,可以有爱,可以有情,可以有义,奈何他们皆不得甚或皆背离。 既然如此…… 李容若下了一子,嘴角冷然。 他生或死,便让他生或死。 世间安得双全法?既无,便作罢吧。 第15章 歧路 一阵春雷响过,惊起了塘中枯荷新冒的芽儿。柳絮风过,枯叶下的金红鱼儿悠悠来来往往,好不热闹。 不觉间,立夏已至了。 萧煜卧床已有五日了。五日来,他满脸清心寡欲,闭口不言不语,连宫之善亦颇觉此不对劲。 “小镜子,王爷究竟是被谁所伤?”宫之善折了一枝春杏,看似漫不经心,语声中又隐隐怒发。 “这……宫公子还是问王爷吧。” “你瞧王爷这木鱼模样,如何能问得出来?还有,王爷‘王妃’又是怎么个内情?我还未见过王妃呢,王妃在哪?” “这……宫公子还是都问王爷吧。” “你……”他双手狠狠打在栏杆上,又紧紧抓了抓栏杆,转身便气闷起小镜子来,嚷道:“你究竟是如何伺候王爷的?怎的连关心王爷都不愿意不需要么?” 小镜子连忙摆手加摇头,一脸尴尬又愤懑,约摸是想到李容若了。白了宫之善一眼,道:“并非小镜子不关心王爷,只是王爷之事我做下人的何处敢多言多看多管?” 闻言,宫之善忧怨地看了小镜子几眼,便拂袖打开房门,走了进去。 药香弥漫的房里,东风只吹起帘帐,其余一切皆静立不动。竟到了如此苍冷的地步么? 宫之善轻声走到床边,只见萧煜闭目假寐,耳闻声响又缓缓张开略带迷蒙的眼来。 宫之善看着他看了他一眼后望向窗外,一脸不解又不忍,道:“王爷,何至于此?” “你不懂。” “所为何事?” “一人尔。” “王妃?” “本王从来不曾有王妃,唯有一匹征服不得的野马。”他看向他,神情动容,笑了笑,“有一处地方,你可否帮我去看看,看看……罢了。” 还有何可看的?人都已不在了,他自己便躺在芜园里——到底是荒芜的。 宫之善走了,他便又一个人沉浸在冷清里。 谁,能把这夏日里下了雪覆了冰的芜园捂暖? 夜里,天气晴好。他睁眼看窗外月光下铺霜的树影,一直看,直到窗外忽而现出一个人影来。 那人披着一层凉薄翻窗而入,随后远远站在床边。 萧煜笑了,清爽地、浅淡地,不着一丝一毫违心做作。 “你来了。” 那人却不语,只定定站着。 月光树影凄迷,连带着人亦一起沉浮。 何必呢? 良久,那人慢慢靠近,将一壶两杯置于床上。 他虽不言,萧煜却明了。怔忡半刻,扯出一个笑容,坐了起来。 萧煜的伤,他们都明白,只要止了血,伤口愈合便无大碍。萧煜连日不起床榻,不过是不愿起罢了。 不愿起,现下却起了。 萧煜拿过一只晶莹白石酒杯,递到他面前,只微微笑着而不愿多说一句。 若是懂,一句便嫌多。 那人提壶,为他斟满,又为自己盈杯。借着月光,两人便碰起杯来。 酒过三巡,那人放壶,依旧是那白梅孤傲清冷的模样,道:“王爷,李容若就此别过,还望……后会无期。” 三杯淡酒,一年光景,所有相拖相欠,全然无声消散。 你道他李容若是何人?本便是冷情之人。 你道他萧煜又是何人?本便是腹谋之人。 既如此,三杯淡酒,亦已嫌多。来往不算,各自驰骋,终究是好事罢? 他看他头亦不回地翻出窗去,而后不留一丝风声。 多么静寂孤独的夜啊。 从此,便后会无期么?可李容若你可曾知,何为“来日方长”? 萧煜嘴角弧度深了深,闭目。 天一亮,虫鸟聒噪起来了。 小镜子收拾着院中落花,无意中一回头便喜得一把扔下扫帚狂奔而去。 “王爷,你可好了?”小镜子着实太高兴,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小镜子……” 话未说完,却见小镜子一脸严肃,道:“王爷怕是伤口未全好,不如先回去躺着罢。王爷是否要用早膳,小镜子传去。” “传吧。顺便让宫之善到书房来。” “王爷,你这身子,不适宜操劳,还是……” 萧煜脸一板,道:“此为命令。” 小镜子憋屈撇了撇嘴后,恭敬道一声“是”转身便退了出去。 萧煜步到梨花树下去,幽幽抬眼望,原来时光亦如此婆娑么?拿起树旁倚着的铲子,一铲一铲翻出土来。 容若啊,你到底需要多少证据方能相信我?埋了一串还不够么?为何那晚又偏偏挖了我不曾看见的那一串?那今日这洞中两串,我又该给谁去令他相信? 你若相信了,我便多了一份凭依,好让我……亲口说说后会有期。 书房里,萧煜与宫之善闭门不出,连小镜子亦被赶到庭中看起风来。 无人知晓他们到底说了些什么,只能确认宫之善出来时一脸严肃而又跃跃。 隔日,宫里又来了人。 锦绣宫城,冷漠却依旧。 “儿臣参见父皇。” 萧商负手转身,朝他笑笑,道一声“起来吧”,便带着萧煜走到隔帘后的榻倚旁,自己坐下,方道:“煜儿,父皇今日找你,实是有要事相求。” “儿臣不敢。” “煜儿,边疆向来不□□定。近月来南边安朱又常常冒犯我大曜,使得我百姓居不安业不乐。南边守将苗行源年事已高,生怕一个不测我大曜便要痛失靖南郡,若是大军直驱,我大曜……唉,朕与大臣们商议过了,欲将你派往靖南,协助苗将军,替我大曜守山河无虞。煜儿,你可愿?” 可愿?分明是留着本就空荡的王侯头衔把他抽离政治中心,如此谋算,竟还问他可愿?怕是与他同行的,定然有另一位将军,纵观朝堂,除却一位后起之秀,还有四位能担大任的大将。四位大将官阶虽高,然领兵实力皆不敌那位后起的五官中郎将。父皇绝不会派出中郎将,那是大曜朝廷里的王牌。那么,为了却年龄问题,又需确保对萧商与萧澈绝对忠诚,唯有正直不阿的白何了。 到那时,不过他又是有名无实的监军一角罢了。 萧煜一脸平和,看不出一纹涟漪,一身随遇而安的清静。 萧商知道,绝对是假象。 你装,我亦装。装来装去、探来探去,如此父子关系在他们眼里竟然方是正常的。若是做了一出真心实意的关心戏码,反而浑身不自在。 都说最是无情帝王家,真真如此呢。萧煜心中笑得猖狂,萧商如此,他萧煜亦是如此。 “保住我大曜山河,这是儿臣该做的事,听凭父皇安排便是。只是,可否让儿臣带了家眷去?” 萧商不自觉扬起了轻松的笑容,怕是终于有机会卸下心头大石而先自个儿欣喜起来了。“可是王妃?准可。煜儿,不愧为我大曜的日月,想来父皇不曾为你取错名字。明日朕便下召,让白何将军与你……” “陛下,颜妃娘娘来了。” 萧商扫了一眼张公公,看着萧煜,道:“煜儿,可要留下吃晚膳?” 萧煜拱手,道:“谢父皇,然儿臣作为外臣,于礼不合。儿臣,不打扰父皇与颜妃娘娘了。” 萧煜退了出去,恰巧遇到了站在御书房外的颜妃。两人相对一眼,风过不留意。 萧煜让车夫驾车回府,自己在街上随意牵了一匹马连钱都忘了给便奔驰出城。 身后一个白影,拿出一锭白银,给了失马人,便消失于街角。 萧煜出了城,一马平川,满目青绿安宁。他望着如血残阳,任由马儿吭哧吭哧喘着粗气带动影子一起撩动晚照。 一个樵者背着一捆柴枝,愈渐走近。瞧身姿,应是一位年轻人;瞧脸面,比一般樵者要白净些,年龄应在二十又五左右。 萧煜坐在马上俯视着近到马前的人,眼眸眯了眯,道:“樵夫,日要落了,早些归家去罢。” “多谢公子提醒,公子府上可需要柴火?”樵者抬眼望他,眸中笑意喷薄。 “轻扣柴门。” “误作流坟。公子要上哪去?” “归家去。” “家在何处?” “心处。” “心在何处?” “一半原处,一半靖南。” “想公子是迁徙来都城者。” “不然。日落了,告辞。” 嘚嘚马声后的樵者,默默在半露夕阳下缓缓前行,只是柴枝掉了一路亦不弯腰拾起。 第16章 三串 荷风吹皱一池碧莲,知了不厌其烦聒噪着。树影斑驳下,一人捧卷,一人摇扇,好不惬意安然。 “王爷,苗将军求见。” 萧煜斜了一眼小镜子,满不在乎转了个身,向上瞧了身旁男子一眼,道:“传。” 萧煜说完。抬眼树间,见一只蝉趴在斜插枝干上,一指过去,庭院中顿时清静了不少。 “王爷息怒。” 萧煜闻言笑了笑,顺势拉过他的手,将他拉坐身旁石凳上,道:“那老头定又要对你叽叽歪歪,怎的你不介意?” 男子温和一笑,淡然如风。“绪之知苗将军定然是为了王爷,为了大曜,不过几句闲碎,绪之自然不会去在意。” “哦?难得绪之只为大义罔顾自身清白,这倒是要令本王歉疚了。” 裴绪之替他拂了拂攀长到树上落下的蓝雪花,扇子一折,道一句“王爷言重”便起身站立。恰在此时,苗将军转过回廊出现在二人眼前。 苗行源瞪了一眼裴绪之,便毕恭毕敬地朝萧煜抱拳行礼,道:“王爷,今日十五,不如去检阅军队如何?将士们亦多希望能见到王爷。” 萧煜一把砸下书卷,抢过裴绪之手中折扇,唰地打开便扇了起来,硬是压下不快,清清淡淡说道:“将士们着实是辛苦了,只是,本王还有其余事情需要处理,苗将军捎上本王书信代替本王去检阅犒劳将士们吧。” “这``````王爷来此已有十来日了,在情在理亦应该前往看看将士们。属下还望王爷莫要耽于声色而坏社稷根本。” 耽于声色?萧煜瞧了一眼裴绪之,心头微愠,转眼间又悲凉了几分,缓了口气,道:“白将军不在么?” “白将军自是在军中。” 明明白何方是主将,他不过是一个打着王爷头衔的监军罢了,何需他来检阅大军?然转念又想,自己不务正业的浪子形象亦展示得差不多了,怎么亦不能太过分。而况,太过便惹人怀疑了。 “唉,”萧煜低眉假叹一声,道:“既如此,本王亦不能过于懒散。现下安朱如何了?” 苗行源见萧煜今日终于关心起边疆形势来,不免面上一喜,忙道:“亦算安分,近来只是时不时遣百来人的小队伍来打闹一下,无碍的。” 萧煜眉峰一凛,斜眼看他,道:“当真无碍?” 苗行源接触到萧煜冷峭又洞明的眼神,不禁怔了怔,随即笑道:“王爷果然不可小觑,末将亦担心这不过是安朱故意耍的把戏。依王爷,该如何应对?” 萧煜笑笑,道:“本王无有战事经验,若是要让本王拿主意,本王更愿意相信苗将军。” 苗将军眉毛一挑,道:“既如此,探探如何?” 萧煜食指置于下巴处,沉吟了一番,道:“也好,现下先陪本王去检阅,如何?” “甚好。” “军中可有酒肉?” “军粮充足,可用。” “苗将军,本王与你可想到一处去了?” 苗行源笑逐颜开,道:“正是。” 萧煜起身,正准备进房换衣,忽而似是想起何事,转过头来,微皱眉头,道:“苗将军,我们的军粮从何处运来?水源回溯到何处?” 苗行源一听,严正答道:“军粮来自多方,沿海水产,中部小麦,本地及周边地区稻米及蔬菜,至于肉类,则西部畜牧以及靖南猪豕家禽。用水则是沧浪江。” “沧浪江?驻扎营地前方的江河?” “正是。莫非王爷担心敌军图谋我军用水?” 萧煜点点头。从他动身到而今已过两月,安朱内部又无灾祸,怎的道今日依旧闹腾一下并不进攻?怕是另有法子。 “王爷不必担心,安朱军队驻扎在沧浪江对岸,沧浪江亦是他们用水之处,莫非安朱要同时断了自家水源?两败俱伤未必是可行之事。” 萧煜斜勾了嘴角,冷然,道:“国之大事,岂能‘未必’?要的是确凿。而况‘兵者,诡道也。’你不变,他人便变,用兵,全在审时度势的‘变’之一字。”抬头看了看日头,道:“今日日头尚早,早些检阅早些回来,本王还有事需要与将军商议。” “是,末将现下便去安排事宜。” 出了门,苗行源忽觉额上凉飕飕的,抬手一抹,方发觉自己额上已水珠密布。靖南仲夏天气着实太热,然苗行源知晓,这并非只因天热,更因萧煜谨慎洞察令他忽而对大曜军队的处境忧虑起来。若非萧煜点醒,他们尚且在安朱麻醉中走向灭亡。 然,转念一想,这不过只是萧煜猜想,如何能证明真有此等阴谋?他不免又清咳两声故作轻松笑了笑。银丝垂摇中,他慨叹自己终究是廉颇老矣,即使还能领兵打仗护卫山河,却未必心力充足了。 想不到,这风流的安王爷当真有那么几分领兵之才,只是是否当真能独当一面挥毫战场,仍需察看一番。毕竟纸上谈兵容易,真枪实弹却未必可靠。 萧煜边走边令小镜子把宫之善亦一同叫来与他去检阅,随后进房更衣去了。刚一拿起衣物便听到身后的裴绪之不解问道:“王爷既有此才能,为何不一开始便显现出来?如果一开始便留心战事,倒省了苗将军许多气闷呢。” 萧煜脱了外衣,笑道:“绪之可是责怪我让苗将军有机会羞辱你?” “王爷息怒,并非如此,只是怕绪之连累了王爷罢了。” 萧煜绑中衣带子的手一停,皱了皱眉头,冷冷道:“绪之日后莫要再说‘息怒’了。” 裴绪之走过去替他绑好带子,又拿了外袍助他穿好。“为何?” 萧煜垂了垂眸,语声孤寂,“因为``````”他从来便不会如此低微,他是高傲的,是清冷的,是无情的,如夜半山上的冷月般。“本王不喜欢。” 裴绪之将信将疑看了他一眼,继续埋头整理他衣衫,轻轻点了点头。“绪之知晓了。” “还有,日后私下里,莫要自称‘绪之’,直接说‘我’便好。” “这……王爷身份尊贵,绪之不敢逾礼。” “本王……不愿意你的脸变得如此卑微。” “是。” 裴绪之惊喜过望,然而更多的是惊。 他似乎明白了,安王爷把他当作了他人。那日安王爷被追杀时,他一出现,安王爷便脱口而出一个名字。他不知晓此人究竟是谁,只是望着安王爷眸底时,他偶尔会看见深处有一个浅淡身影轻轻刻印。 究竟要到什么程度方会眼含他人,即使那人不在眼前?安王爷,可知晓? 靖南的夏日着实热辣,日头朗照下,萧煜堂堂七尺男儿在台上站了不多久尚且觉得晒得难受发疼,何况底下经常暴晒的将士们呢。 萧煜瑟瑟缩缩抬眼看了一眼太阳,忙垂眸环扫一圈台下接受检阅的将士。右手一把接过小镜子递来的一大碗杜康,双手托举,朗声道一句“敬皇天后土”便豪气咕嘟咕嘟饮了起来。 将士们将身前的碗拿起,碗中的酒香随着酒水晃荡中溢满每个角落。 “敬皇天后土。”喊声所及处,山峦草野江河震动。 萧煜又接过一碗酒水来,侧身向宫之善举了举,随即单手高托,目光缓缓从左至右一点一点掠过众将士。眸光坚定,令众将士士气随着高昂起来。 “犯我大曜者,虽远必诛!” “犯我大曜者,虽远必诛!犯我大曜者,虽远必诛!犯我大曜者,虽远必诛!” 萧煜与众人一同昂首,尽饮,“哐当”声便此起彼伏。 “众将士们辛苦了,守卫山河是铮铮男儿责任。今日起,本王便与你们一同守卫这大曜河山。我大曜,绝不允蛮夷贼子侵扰。” “绝不允蛮夷贼子侵扰。”“绝不允蛮夷贼子侵扰。”“绝不允蛮夷贼子侵扰。” “好,大曜交予尔等,放心!” “嘿,嘿,嘿,嘿,嘿``````” 萧煜下得台来,当即找白何要了一份地图,领着宫之善与苗行源便往自己居住的院落而去。 住处自然比不得都城里,然亦是足够舒适且醒目的。若要问安王爷住于何处,不必多言,只需道一句“门前一棵梧桐树,方圆百里最为端正豪华的便是。” 萧煜对居住条件却不多在意,他在意的,只是大曜国土。他是被削了太子之位,他是誓要重夺皇位,他是空有监军一职,种种都是不错的。然而,这并不代表他便愿意让大曜被他国铁蹄踩得粉碎。即使要踏平都城,那亦是他,绝不是安朱。 而况,被调离政治中心,亦是他所愿,或者说,是他暗中所谋。不知朝中大臣反应过来与否,若是反应过来了,便定然咬牙切齿又想些办法来对付他。正如来靖南郡路上几次三番出现歹人一般。今日,便让他好好在靖南郡部署部署罢。 摊开地图,萧煜沉吟起来。其余人见其思索,亦都或思虑,或沉默,或发呆起来。 “小镜子,把笔拿来。” 萧煜伸了伸手,不觉有任何行动气息,抬眸,却见小镜子正傻呆呆地望着裴绪之手里的冰糖葫芦。 “小镜子?” “噢,来了。” 小镜子递了笔,睁大了眼,满脸好奇,道:“王爷,为何裴公子时常拿着冰糖葫芦?” 萧煜眼亦不抬,自顾在地图上圈圈画画,只淡淡说道:“他爱吃。” 小镜子将信将疑看着裴绪之,却见他嘴角明显无语地抽了抽。小镜子忽而似是想起了什么,脱口道:“呀,李公子似乎亦喜欢吃冰糖葫芦呢。很久以前一日了罢,我见他偷偷趁着王爷不在从葫芦树上取了三串下来。真是想不到,李公子那般人物竟也喜欢吃这些小儿玩意儿。今日再瞧裴公子,倒有几分像李公子呢。不过,裴公子是助了王爷,而那李公子却``````” “够了,小镜子,莫打扰本王做正事,出去准备晚膳罢。” 小镜子吐了吐舌,问道:“苗将军要在此处用膳么?” “呃``````” “他不必。” 苗行源张了张嘴,尴尬一笑。这安王爷,也是那等小气之人?管他呢,不就是一顿饭么,正事要紧,正事要紧。 萧煜依旧一沉吟一动作,似是完全沉于地图布局中。 是吗?三串啊。两串埋了,还有一串,是吃了么?忆起李容若在他面前欲试不试小心翼翼又带着孩童惊喜稚气的模样,他便忍不住漾开了一抹笑意。 后来知晓他们前事的宫之善瞧他宠溺欣然的笑容,亦不禁心下偷偷揶揄起来。看来这“王妃”,定然是走不得的。 “苗将军,若是单靠沧浪江供水,日后定然会出问题,只怕后退无路。靖南两面涉水,一为沧浪,一为易海,不如在靖南郡内修水渠从易海引水。靖南春夏多雨,军中多修储水坑洞,鼓励百姓亦修,加上本来的水井,若是安朱从沧浪入手,亦无大碍。” “然井水亦从沧浪而来。” “无碍,还有坑洞,加之易海水,长年驻扎此地不是问题。只是海水需过滤沉淀方可食用。”萧煜手指一点,又道:“此嵯峨山,顶峰长年积雪,故而每到春夏秋皆有雪水流下,汇聚而成汨河,可向汨河引渠。” “这……王爷所言所需人力甚多。” “此乃长期工程。如今正值夏季,宜开坑储水。本王观汨河水量极多,料想冬季旱期不至于干涸,可引。至于易海,可待战事停歇修整后再动手。然目下简洁有效之法,便是对饮用水拿银针测探。” “王爷,末将知晓了。” “只是,王爷,如何能保证银针试毒不出纰漏?”裴绪之皱皱眉头,问道。 宫之善一拍他肩膀,笑道:“行军打仗,所涉人数众多地域亦大,何能有万全之法,唯有将风险降到最低罢了。” 萧煜闻言笑笑,朝宫之善递过去赞许的目光,又道:“然不可指定一人去检测水源,应每日不定时不定人且多人先后去检测,不可扎堆,避免不怀好意之人提前打听甚至收买。” “王爷果然思虑缜密,末将佩服。” “行军打仗自然是苗将军所擅,本王不过是做些后勤之事罢了。今日议案,均需苗将军请示白将军。” “这是自然。” “再来,粮食来路众多,倒不是怕缺粮,只是来路多了便复杂,怕歹人下药。宜银针抽测,宜小锅多煮,避免有个万一全军覆没。” “是。” “今日本王亦乏了,诸位若是无甚事便请回吧。” 宫之善与苗行源前脚刚走,小镜子便来上膳了。然萧煜却自个儿跳上房顶,看着西方日落红霞满天,独自黯然。 容若,当真后会无期么?不知那糖葫芦可否有于你心中生根?两月不见,怕是早已忘了本王了罢。 他翩然一跃,独自消失于夕阳下。趁暂无人来扰,他便朝隐舍去了。来靖南,可带来了半个隐舍呢。 作者有话要说: 扫雷:本故事纯属虚构,架空历史,兵家之事并不全然与史实相符,包括后文。例如古代行军军粮多以小米或干粮为主,少用大米等。 第17章 会战 初秋了,桂花渐渐熟了。一瓣一瓣淡黄,与门前的梧桐相互招引,竟让人不觉秋风萧条。 秋云渐升,天空宽广了,只是日子终究是渐渐瘦了。 萧煜放开怀里的人,起身,还未来得及做些什么便被门外拍门的小镜子生生吓了一跳。 “何事?” “王爷,不好了,安朱来犯。” 萧煜与被吵醒的裴绪之对看一眼,询道:“可又是百来人?” “不是,此次看来是动真格的了。” 闻言,萧煜匆匆洗漱好,对裴绪之交代几句便准备出门。 “王爷,可千万小心,我……等你回来。” 萧煜走过去缓缓抚了抚他脸颊,眉眼动容沉溺,笑道:“好。” 他说……等他呢。多好。 小镜子亦赶忙跑进屋里,满脸紧张,对裴绪之说道:“裴公子,有劳你暂且看着府中,可千万注意着,若是不妥当了,赶紧跑啊。” “小镜子,我们是打仗,你以为是何事?”萧煜扶额,一把拉了小镜子便出门去了。 裴绪之朝他们的离去背影笑了笑,转身回去洗漱了。 萧煜一出门,便见士兵急急归位,后勤人员更是匆忙走过。策马奔驰,登上城楼,寻到白何与苗行源。只见此二人皆肃容,定定看着沧浪那边的安朱军队。 今日水涨,江雾迷蒙,一道道船影陈列于江岸,安朱军队人影联动,似是正井然有序登船,岸边有不少刺光在朝阳下闪烁,想是有弓箭手严阵以待。 再瞧一眼己方,虽亦在登船,却颇显被动。 水战,比陆战少了变化却亦因此受限极大,灵活性远不如陆战。虽说两方皆如此,但往往倾覆便是一整艘士兵,而况现下大曜被动,反而被安朱占了优势。 萧煜皱眉,挪到白何身旁,道:“白将军,安朱既然先登船,不如我方在岸上部署迎接?现下我方过于被动了。” 白何看着对岸旌旗于迷蒙中飘飘,只见人影移动,究竟有多少却看不真切。按他经验来看,总数应不少于十万。“行军占领主动权的确重要,然而……”他嘴角冷然,道:“今日风大,先让先锋去探探。” 萧煜转开眼去看着城楼下士兵们正摆开态势,他一笑,道:“船上预备了多少柴禾?” 白何捻捻半长胡子,眉眼泛上一抹笑意,道:“足够了。” “安朱怕是亦想到风之一事,为何偏要值此风大之际来犯?”萧煜远远望着那一排大船,眉头更是皱紧了。 “末将亦想不明白。”白何神色不免亦凝重起来。 “安朱大概有多少兵力驻扎?” “过五十万。” “五十万么?”萧煜盯着那些不断往船上移动的人影,又问道:“将军觉得这些船能装多少兵力?” “十万。” 那剩下的兵力难道要藏起来么? 萧煜环顾江面,看情况是秋雾渐散未散完之时,不免一惊,不禁“糟糕”一声。 白何闻言急转过头,眸中神色加紧了几分,问道:“王爷想到何事?” “白将军,我们怕是中计了。沧浪江有一段由于江流换向而形成的冲击浅滩,那处离此地大概有五百里,而两岸距离与此地相较起码短了一半,又有苍翠林木作遮掩。这两日大雾又大风,风恰巧又往上游吹去,待到此处雾散了那方雾依旧弥漫。我们只顾前头却罔顾雾中几十万大军,如此一来岂不危矣?” 白何大惊,刹那又疑惑道:“此番推理倒是不错,只是离我军五百里,如此长一段路途,所谓远行军疲,哪有再战之理?” “若是有粮又休养生息了呢?” “莫非,昨日……” “不错。”萧煜右手食指一指,又道:“对岸只是虚张声势,真实的战场在上游。而况,嵯峨山一带百里并无烽煫台,如此监察便是缺失了。将军看,雾散了些了,那边的军备武器明显不足十万大军所需,而且安朱士兵不急不缓,怕是在拖延时间。再来,将军可曾听见擂鼓声了?” “不鼓而战,士气不足。如此想来,莫非真如王爷所言?” “本王无有行军经验,只是猜度,究竟如何还需将军判断。”萧煜负手眯眼盯着对岸,说完此句便不再言语。 白何拉过苗行源与其余几位将军,临时紧急商量了番,终是决定依萧煜所言布局。 “廖起,带数十人登舟,让先锋佯攻,战败而回。” “若是发现对岸耍了把戏,定要装作盛怒一番,究竟如何盛怒,自己定夺便是了。”萧煜朝廖起看了几眼,淡淡说道。 “王爷亦打算将计就计?” 萧煜一笑,“不然?” 白何心下为这不曾有过战事经验的萧煜称赞一番,却又不免深深担忧,若是安王爷当真要倾覆大曜,又有谁能阻挡? “程序今,领十万兵马绕道嵯峨山后,沿沧浪江往下游方向行军。若发现敌军未动,汝勿动,只需远远秘密跟着。必要时来个夹击。” “是。” “陈科信,领五万兵马于秋枫道悬崖旁伏击。” “是。” “一切灵活处理,待廖起回来再动身,可先行稍作打点。苗将军与王爷,便领十五万兵力驻扎于此处安定安朱罢。” 萧煜看了一眼苗行源,道:“本王随白将军同去罢,此处苗将军一人足矣。” “末将担心王爷安危,王爷还是驻守此处较好。” “安危?众将士将性命悬于崖上,我等岂能只顾自身安危?来了靖南,临了战事,便无有身份之殊。白将军,我愿与你同去。” 白何看他眼中坚定决绝神色,欣慰一笑,道:“好罢,只是末将要为……” “不必了,本王定会保全自己。” “这……王爷,若是你有何闪失,我们……”苗行源话未说完,白何便果断打断道:“如此,王爷可要多加小心。” 萧煜深深看了一眼江对岸,点点头,转身下城楼。 若是一场仗便要了他性命,那是他活该。若是一场仗便要了他性命,他何能不负自身满志?他深信,终有一日,他定能登上重楼俯瞰世间春夏秋冬。一场仗罢了,何足忧哉? 半个时辰后,萧煜正在城楼下喝茶,忽见廖起骂骂咧咧回来了。 “将军,看来这安朱真是耍了把暗渡陈仓,我们去时,那些士兵只管奔逃,偶尔打打,瞧他们有意拖延,我们狠命与他们骂了一战方回来。如此,可行?” 廖起一把放下佩剑,拿起萧煜桌上的茶水一口便闷了,着实是一副真被气着了的模样。 萧煜沉了沉脸,道:“廖副将,带兵打仗万不可焦躁急切,淡定从容小心谨慎方能取胜。” 廖起脸色一红,嗫嚅了几下,尴尬地摸摸头,道:“哈哈哈,安王爷说得是,苗将军亦时常如此说末将。不过,末将上了战场绝对能听从指挥便是了。” 萧煜朝他点点头,虽不完全承认此人,然亦想着此人能带兵打仗这许久,定有自身优势。于是站起,与白何登楼,分兵作战。 由此,安朱与大曜的战场始向上游转移。 行军路上,萧煜骑马跟在白何身后,却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白何瞧他,终是忍不住侧身询道:“王爷,可有何忧虑?” 萧煜皱眉,微微点点头,却不言。望着那座巍巍山峨越来越近,心思飘远间,眸中竟悄悄爬上了一轮新月——孤清,却惹人。 那人,可还好? 若是他要逃避追杀,天子眼下的都城,倒不失为一处安全之地呢。所谓出其不意…… 出其不意? 萧煜忽而一把勒停了马,调转马头走到道旁,往身后大军望去。 远方,出了靖南陆地便是海,蔚蓝的,辽阔的,如那胸中壮志。然而,那潜藏在清静下的波涛汹涌,又有多少文人武将当真了解? ……那些士兵只管奔逃,偶尔打打…… 安朱是有意为之还是……百密一疏? 萧煜眉宇间不禁染上一丝紧张,打马追上白何,问道:“白将军,可知对方领兵者是何人?” 怎的现下方来问此问题?果然是初出茅庐。“兰士吉,料想王爷应当听过此人。” “不错,安朱数一数二的大将。那,军师是何人?” “军师甚为神秘,两国对峙年来,依旧探查不出军师究竟为何人。”白何叹口气,无奈摇摇头。 “哦?如此看来,此人神矣。为何白将军不设军师?” “靖南一直由苗行源镇守,苗将军帐下原本有出谋划策审时度势之人,然不知为何忽然解职。后来,苗将军即使收了人才亦不再设军师一职。说白些,不过是少了虚衔罢了,人还是有的。然我观此群人,真正高才者怕是无有。” “只怕是将军眼光甚挑剔罢。” “呵呵呵,如若有王爷般大智谋,末将岂敢再言其他?末将,倒是盼着快些收罗进人才呢。”白何嘻嘻一笑,喜忧参半的纠结脸色尽数没入萧煜眼中。 萧煜自知其心思,他怕是正担忧他真会为了一己之私覆灭大曜罢。于是手一指,刻意躲过锋芒,道:“过了此处,再行十里,便扎营罢,料想晚上军队将短兵相接,不宜疲乏。” 白何顺着萧煜所指看过去,仔细扫了一圈,笑道:“王爷将才也。林木之旁,宜隐;道旁高地,宜伏,观局;绵延至江,平阔,宜对战。” “只是如此地形亦容易令敌军察觉,若是思量一番,怕亦猜想此地有埋伏而小心行策。” “哈哈哈,兵行险着未必绝境。” “正是呢,旧法不老,出其不意。” 出其不意…… 萧煜心头又隐隐不安起来。他终究缺乏经验,终究才谋不足,以至于眼下竟不知是否要改弦更张。 若是容若,他会如何抉择? 他昂昂头,唯望安朱只有一计。 然兵家行军向来不厌诈,真真假假,千变万化,心头终究未能沉稳。 第18章 转战 营帐刚搭建好,天已沉沉。白日里明明是艳阳高照晴天万里,这夜却了无辰星,只有天边一弯新月,透过黑压压云层往外窥探。 这夜,竟肃然萧索如此。 “报,程将军急行军,绕道嵯峨山,半途发现行军痕迹,故回撤尾随安朱军队。程将军命小将前来报告。” 帅帐内,白何瞅了一眼正在挑拨一盏灯花的萧煜,问那传信人:“大约有多少军马?” “不多,五千。” 白何略一沉吟,皱了皱眉,道:“五千,的确少了些。让程将军先跟着,切勿打草惊蛇。” “是。” 看着传信人退出营帐,白何转头,一脸疑惑担忧,问道:“王爷,这安朱若是只让这五千人马渡河袭击,未免过于轻狂。” “不是轻狂,便是另有打算。白将军觉得如何?” 萧煜起身,踱到桌前,定定望着地图,随手拿过一颗石子。石子在手中捻搓迟迟不放,也不等白何回应便自顾沉思起来。 五千?若是真有意歼灭他们,小打小闹折腾这许久,只派此些人马未免蹊跷了。然若是作战策略不是如此,那会如何? 萧煜总觉得背后阴阴凉凉,巨大的黑雾渐渐逼近,最终将令他窒息身败。只是,破局的切入点究竟在何处? 正漂浮间,裴绪之掀起帐帘,笑吟吟捧着饭食进来了。 “人是铁,饭是钢,夜深了,诸位将军还未曾吃晚膳。绪之斗胆,将晚膳为诸位将军端进来了。” 萧煜从地图上抬起眼,随后又直起身子往他走去。将他手上的一大托盘饭食递给宫之善,便拉过他衣袖,将他拉到行军地图前。萧煜朝他笑着,却总有一种飘飘渺渺并不真实的味道,道:“绪之看这地图,五千安朱人马在此处,”他一指,又一挥,续道,“绪之觉得安朱在耍何种把戏?” 裴绪之嘴一撇,想亦不想便推托道:“王爷不是要难为我么?我怎懂行军作战之事?” 萧煜依旧笑着,道:“我不需要你懂,只需要你把内心想法告诉我便可。你可知,不懂之人,直觉更是精准。” 裴绪之闻言将信将疑,定定看了他几秒,抬步向前,围着桌子转了一圈,略微低头思索,手指江口一处,道:“既然王爷觉得朝西而去觉得不妥,便想想东下如何?” “江口?” “嗯。” 白何凑过来,皱着眉头,采取冷静而客观的角度分析了一遍。“江口两地距离相距较远,而且无有任何屏障,通常而言,安朱不可能采取此种冒险做法。再者,江口处断崖暗礁居多,安朱即便再识水性,亦难以渡越。” 宫之善亦凑过来,点头称是。 萧煜瞧了一眼他们,又看了一眼脸颊微红的裴绪之,冷冷一笑,道:“江口仍有浅滩,未尝不无可能。我们料想必然,他人未必······”他忽而不说了,只一脸惊愕看着裴绪之。 裴绪之不明所以,干脆接了他的话,道:“所谓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再耍上一招调虎离山,怕是······王爷是担心此种可能?” 萧煜不作声,又转头盯着地图。倒是白何与宫之善、廖起等人倒抽了一口冷气。 “怎会?” “苍天,若是如此可如何是好?” “苗将军那处仅有十五万兵马,如何能抵挡三四十万兵马?而况,未必能及时赶到。” “各位将军也不必过于忧心,说不定只是绪之瞎想罢了。” ······ 良久,账外一声喑哑马嘶惊回了萧煜。他一抬眼,目中诡谲阴骘,道:“安朱军师到底是何人?” “这······” “末将曾告诉王爷,此人身份成谜,我们并不知晓此人是谁。” 萧煜脸上刹那凝结成霜,狠狠一甩衣袖,道:“本王不信那人不进出军营,如此长时间还打听不出,要探子何用?” “王爷息怒。” “哼。”恨不能自身化为那进出不留意的鸿雁,将安朱军营每个角落都扫视一番。 “王爷,”廖起一拱手,低了头,道:“末将带数十人佯攻时,见安朱船队后岸上军旗下站着一人,不知此人是否是军师。” “何种模样?” “末将无能,未能见其相貌,只见其一身白衣,头戴白纱笠帽。” “唉,你啊,此番算是白欣喜一阵了。”宫之善重重一拍他肩膀,嘴角讥诮。 廖起狠狠刮了他一眼,并不理会。只一一扫视在场诸位。只见迷茫苦笑的数人中,唯有萧煜与小镜子一脸万般不情愿。尤其小镜子,脸上更是满满一层愤恨。廖起自是不解,撞了一把小镜子,询道:“小镜子,你怕了?脸色怎的如此难看?先前便让你不必跟来,你偏偏不识好人心,还咬我一口,现在可尝到苦头了?” 小镜子朝他咬咬牙,道:“哼,谁怕了?小镜子只是想那豺狼之人,伤了王······” “小镜子。”萧煜厉声打断,拿起桌上茶杯,灌了满口,用力咽下,摆摆手,道:“若是如此,留下五千兵马给程将军与陈将军用,其余便挥师江口罢。” “王爷,怎的如此轻易便下定论了?末将只见他着装,连男女都辨认不出,王爷请三思。” 扫了一眼廖起,萧煜朝同样满脸左右无定的白何说道:“白将军,不如再打发几人去探探前头安朱军马数目以确定行军策略,如何?” “王爷,若是王爷确信,那末将愿意将兵马分给王爷先行军赶往江口,末将与余下将士驻兵此处,若是无变故,末将自然带兵赶往。” 萧煜摇摇头,转头对廖起说道:“廖将军,派人快马加鞭提醒苗将军提防江口,我们即刻便带领将士们赶回。” “是。” 看着廖起掀帘出帐,萧煜方对白何的意见提出异议,道:“留下五千足矣。若是大军在此处,陈科信秋枫道伏击大概能折损安朱万余人马。剩余的······”萧煜抬眼扫了一眼众人,道:“你们先下去吧,白将军与宫将军留下便可。” “王爷,难不成不相信小镜子?” “小镜子,莫任性,大敌当前,岂容丝毫疏忽?”萧煜板正了脸,倒吓得小镜子缩着脑袋被裴绪之拉走了。 萧煜严肃谨慎看了两人一眼,道:“若是大军在此,宫将军领千余人沿着远离江岸一方拉大树,切记不可完全削去枝叶。以此起尘,在山林田野间制造出大军在此的假象,随即逼迫他们往城门方向而去,那时,苗将军自然助力。” “是。” “那末将便协助宫将军罢。” 白何点头,道:“如此亦好,毕竟江口处无有兵马,若是探子所探真实,则江口危矣。王爷,末将随您出发。” “那小镜子他们呢?” “自然是跟着大军。” “王爷不怕小镜子拖后腿?” “此处五千人马,又不知真假如何,留他在此处,方危险。而况,事关国之存亡,小镜子他们乃不确定因素,更加不可放于此处。” 宫之善朝他挑眉一笑,道:“王爷终究是不愿意相信他人哪。” 萧煜白了他一眼,道:“如此说法,亦可将你列为嫌疑名单时时警惕。” “哈哈哈哈,”宫之善笑着迅速变为一脸严正,道:“王爷千万小心,归来时我们再一同饮酒。” 萧煜朝他走去,轻轻拍了拍他肩膀,期待不羁中夹着担忧地微微一笑,道:“不醉无归。” 账外的天依旧低垂,怕是有雨欲来。夏季的雨,一来便滂沱,从无怜悯可言。然从不悲天悯人的萧煜此时此刻却跨坐马上祈祷夏雨不降。 “王爷,你是否认识安朱那位军师?” 萧煜脸色一沉,道:“为何有此问?” 裴绪之紧紧抓了抓手中的缰绳,朝他笑了笑,道:“王爷听到廖将军所言便笃定要挥师,莫非不是了解那军师才敢如此么?因而我想,王爷定是认识那军师的罢。” “非也,不过是相信直觉罢了。” “如此,那我是否亦应该高兴?毕竟江口有危是我随意指出,王爷相信,便亦是相信我了。” “可以如此理解。” 裴绪之大喜,脸上洋溢着喜不胜收的笑意,这倒使萧煜颇觉刺目。 不过是面容有几分相像罢了,然终究是两处人儿,又岂可混为一谈? 萧煜转身看了一眼身后疲惫的将士,微微叹口气。转回头,望着地平线上幽幽暗光,心头坚定决绝。 大曜的土地,只可他来踏平。其余任何人,休想染足一寸。 第19章 白纱 “报,安朱大军正在渡江,苗将军点兵出发。” “依你打探途中所见,苗将军可能赶得及?” “这······怕是······” 萧煜看了一眼听闻回答后沉默的白何,知他在想对策,便不发一言拉着缰绳与马儿一同低头前行。 当真,挡不住了么? 所谓后会无期,连隔江遥望的机会都无有,多么凄惨? 萧煜笑了笑,斜眼看了一眼眼神澄澈看着他的裴绪之,道:“绪之可怕?” “王爷说笑了,”他提了提腰间佩剑,道:“仗剑江湖之人,又能保护王爷,有何可怕的?” “想来,本王还欠绪之一条命呢?” “王爷若要报答,以身相许如何?哈哈哈哈。” 萧煜看他笑得爽朗,亦跟着笑了,道:“只怕绪之所爱者女子也。” 裴绪之笑容忽而低迷几分,似是忽觉失礼,笑意又重新蓬□□来,道:“男女有何生分?不过是看所爱者何人也。” “绪之倒是明白人。所爱唯一人,何管男女老少?” “听闻王爷已立王妃,料想王妃亦是有倾城姿容罢。” “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 “牡丹姿色也。” “绪之错矣,如莲如梅亦如蛇。” “想来王爷爱得极深?” 萧煜怔了怔,朝着天边远望又展颜,道:“否,不曾爱。” 他岂敢爱?纵然为王,他亦会怯步吧。只敢于心中,徒留一份找不到归属的思念罢了。所以,他不爱,只是思念而已,这区别可是大着呢。 想他从来流连花丛懒回顾,片叶不沾身,如今却落得如此下场。然而,看来此番境况,竟似是远远未能终结。那般期盼,那般孤冷,他却又······深深眷恋着此种生不得死不得的心绪。他怕是早已疯魔了罢。 白何打马而上,道:“王爷,末将先带领骑兵部队前往江口,请王爷率领余下将士随后赶赴江口。” “白将军,本王去罢。” “王爷千金之躯,万万不可冒险。” “白将军难道忘了先前本王说过的话了?” “末将,恳请王爷。” “不必多言,本王先带骑兵阻挡一番,白将军尽量赶赴罢。” “这······” 白何话语未完,萧煜便一扬马鞭,首先冲将前去。白何无可奈何,急急调兵遣将:“莫城商,带领两千骑兵追随王爷,切记定要护好王爷。” “末将领命。” 两千多人,一路尘土飞扬。远望过去,竟如生死相隔般渺茫。 窗外雨打芭蕉,蒙蒙中青绿交映出一片江南诗意。只是此时此刻,有诗意却无诗人。 “容儿已没。” “容妃?为何?” “中了颜妃圈套,被萧商打入冷宫,后颜妃使人纵火。” “呵,莫非世上真有因果报应?” “若真有因果报应,那亦应该是大曜的劫!”老人吹胡子瞪眼,气不可遏,呼呼喘了几口大气,方叹息一声,无奈又痛心,道:“可惜了容儿。萧商大概亦察觉蹊跷了,从此后定对入宫秀女与侍人严加排查。” “那颜妃······是何来头?” 老人一捻花白长胡,定定看着对面人,道:“是安王爷安插的人。” 那人闻言站起,负手巴巴望着大地雨帘,良久方幽幽说道:“当真要做到如此?” “不然,还有何更有效的方法?”老人狐疑看着他,道:“双鹭符与那已故人的追查并无进展,望还以大局为重。” 那人侧过头来报以冷然笑意,道:“这是自然,你不必担心。” “王爷,起风了,看来大雨将至。”裴绪之一扬马鞭,倒是有几分江湖快意。 萧煜抬头望了望天空愈发浓厚低垂的乌云,狠狠打马,喊道:“要加紧了。” 听着风中马蹄疾快,萧煜心头莫名涌起一股凝重的希冀。他并不知晓前头等着他的到底是万丈深渊还是功成名就,他只知,一往无前便是。 他与他,只隔了一条沧浪江。如若遇见他,他会勾起嘴角放肆地睥睨着他,对他说一句“江湖之大,何曰‘后会无期’”。思及此,嘴角扬了扬,却又在马蹄声中清醒过来。他与他,一江之隔,却已是两军阵前,再无任何情谊可言。而况,三杯淡酒,早已将过往通通抹去。再见,不过是敌对的陌生人罢了。 也许,不见方是最好的结果。 可心底却深深地、深深地期盼着,不理会结局,只想再见那身影。 “王爷,可是想到何事了?” 萧煜回过神来,不解皱了皱眉,道:“绪之看到什么了?” “动容。” “什么?” 裴绪之掩饰着笑了笑,道:“借助风势,王爷可有计策?” 萧煜摇摇头,失落不已,眼望看不到的江口,道:“仓促行军,怕是······何来计策?” 裴绪之哧啦出剑,乐观一笑,嚷道:“王爷武功盖世,良骓仍在,定不需学那楚霸王江东抉择。我陪王爷将安朱杀回老巢。” 萧煜伸出手去,本欲拍拍他肩膀,奈何急马行进,只能稍稍拉了拉他衣袖。两人相望了然一笑。 到底有几分似李容若,看着你,便如看着他一般。此刻,内心倏然而来的安定,究竟是为何? 抛尘行远,再无暇思考过多。 沿江而行,过了一片浅滩上的嶙峋礁石,便隐隐听到喊杀声。 “王爷。”莫城商抓了抓手中横刀,眸中火光缠绕。 热血男儿,保家卫国,何需多言? “看来苗将军兵马已到,我们不妨先到高处观察战况,再作部署。” 莫城商快速思量了一番,点点头,环顾四周,一手指着左前方一处稍高之地,道:“那处如何?” 萧煜调转马头,朝身后兵士举剑喊道:“众将士先在此处等候,见本王指剑示意,即向贼子冲锋。” 众人只呼了半声“是”,便不敢声张,只点点头。毕竟两千人积聚了一肚子的气愤若是喷薄而出,定会引起敌军将领注意。 萧煜由此而对此队骑兵甚感欣慰,扬鞭赶马,与莫城商、裴绪之一同跑上高地。 靠近江边,无甚遮挡,高处的风便更是猛烈了些,然视野亦更为开阔。 只见视线下的安朱军队正强势进攻,人潮如蚁,密密麻麻,喊声震天。江边的船只完好无损,耳畔听得裴绪之一句“火烧船队”,萧煜却笑了,道:“绪之欠缺考虑了,可听过置之死地而后生,我们可不能给安朱制造破釜沉舟的机会。苗将军果然深懂······兵家······计谋。” 他说着说着忽而一脸惊愕、悲愤不已、忧忡满怀,连最后半句话亦变得断断续续。 “王爷,你······” 萧煜立即调转马头,奋力扬鞭,行了一段路便直接拉马跳下两三米高的断岩抵达浅滩,随即朝混战奔去。 身后两人满心疑惑,莫城商只能发号施令令骑兵跟上。一行人,浩浩荡荡加入与安朱混战中。 战场上各人,即使为敌,亦都是值得钦佩的真英雄。抛却小我生命,去成全黎民安居乐业的企盼,熟能说不是真英雄。所谓敌友,所有侵守,不过是身份定位相异罢了,谁亦不能去怨恨谁,唯一笃定的是,为己之家国,为己之信念,如此罢了。 只是战场上的勇敢者,却并非都能如此去钦佩敌人如钦佩他们的将军一般。 鲜红将黑压压的乌云照亮,又渗进细沙里,之后或流入更深的土里,或沿着沙眼铺就的小路绵延到江里。绵延到江里的,便在江面长出迅速生长的彼岸红花,摧残了所有生灵的眼眸。 面对安朱已到的二十万大军,大曜两千骑兵可谓螳臂当车。莫城商奋勇杀敌不忘保护萧煜,却觉萧煜愈发远离他们的战力所在范围。他不由得朝萧煜大喊一声,却不知萧煜不曾听见亦或是故意不理会,依旧朝战场中某个方位打杀过去。 无奈,他斩杀了面前几个安朱士兵,便开始朝他那方杀过去。 白将军交予他的任务,即便要了他性命,他亦要祈求那一句不负重托。 江边又新停了几艘船,船上的士兵气势汹汹下得船来便加入战斗,毫不留情又毫不退怯。 恰在此时,西边一支军队沿江边横插进来,生生截断了安朱输送兵力。 “苗将军。”莫城商不由得欣喜大嚷,心头却忽而疑惑起来。若是苗将军此时方到,那先来的是哪队人马?一把亮闪闪的长矛跃着银光进入他视野,他来不及再思考下去便重新整理思绪继续专心对敌。 又抽空朝萧煜处扫了几眼,虽震撼于萧煜的战斗力,想来短时无需担心。但见其当真离他愈发远了,便又抓紧斩杀几个安朱士兵朝他靠近。 却在眼光一转间,望见离萧煜那方不远处移走着一袭白衣、一顶白纱笠帽。他顿时愤恨起来,看来那便是安朱军师了。这军师既然上了战场,他便要替大曜奔波的将士们出一口恶气。 眼光扫到裴绪之,忿忿嚷道:“裴公子,我们去杀了那军师。” “何处?” “王爷那处,料想王爷赶往那方亦是要去杀他。” 裴绪之反手一剑,道:“可我看那人······似是在杀安朱士兵。” 莫城商大惊,手中剑一停,一不留神左臂便被刺了一道口子。右手狠狠朝左划去,道:“裴公子定是眼花了。” “或许吧。” 两人便小心朝那白衣白帽而去。 再说苗行源这边。苗行源率领大军赶到时,只见大曜千来人马负隅顽抗,不由得大吼一声。又观了一番江岸,见安朱战船仍在输送兵力,便指挥大军冲将过去斩断兵路。又命副将元起率领百余人加紧赶工火把,最后为送兵来的战船都附上了一把火,唯留早先船只安好。想来苗行源亦是想到了给予敌人置之死地而后生机会的弊端。 大曜,本身军队便被分散,且疲惫行军,再不能经受安朱一鼓作气以命相拼的冲击。故而,为安朱自己留下一丝希望,便留下一丝遗有余力,大曜便多一分胜算。然而,亦只能一分,否则安朱信心大增,大曜士兵同样死无葬身之地。 轰隆隆,雷声终于还是带来了倾盆大雨。顿时天地遭受冲刷,恰如为那些牺牲的大曜与安朱的鲜活骨血献上最沉重的眼泪祭奠。 两方人马,都杀红了眼,哪里理会天地哀嚎般的劝说?终究还是要血流成河,汇入江海,为世间涂上最为悲壮的色彩。 “撤。”兰士吉一声令下,冲破雨帘与雷声,呼起了撤军的旗帜,他便率先举剑朝江船撤退。 苗行源深知急行军对士兵体力与士气的损耗,便也打算就此作罢回去先整顿休养一番再作打算。毕竟士兵乏了泄气了,硬拉他们打效果亦不大,一不小心更是会得不偿失。便满头雾水中带领士兵象征性地杀了几个安朱士兵后,便亦跟着缓缓停下手来,重新站队列阵。 人潮退散,那处原本是白衣胜雪纤尘不染,却因溅上鲜血陡然变得凌厉无情起来。脚下随衣而下的,是汩汩血水。也亏了这雨水,这白衣倒是愈渐干净了,只是依旧图着深深浅浅的刺眼的红。 萧煜抬步过去,深深望进他眼眸,奈何白纱垂摇,硬是望不进去。他却深觉,定然依旧是了无一物清淡无情。他忍不住嘴角上扬,露出一抹桀骜慰然笑容,轻道:“别来无恙?” 孰说后会无期? 白衣人归剑入鞘,转了转头,打了个手势,待带来的众人消失于雨中,方疏远地道一句“王爷千岁”便转身离去。 萧煜一把抢到他前头,依旧笑着,一脸温和,眸中却多了几分警惕与狠戾,询道:“容若是来助我?” “王爷多虑。” “那是为何而来?” “王爷以为?” “莫非是来为安朱当间细?” 李容若不发一言,绕过他便往远处走。 难不成,在他眼里,他杀安朱士兵竟是假的么?可笑他们之间,又何曾有过一丝一毫确切无疑的真?连那芜园里私下求证的糖葫芦之谜亦要掺入无力却摄人的虚假。 既然不信,便罢了。 “王爷。” 萧煜呆了呆,转头瞧见一脸担忧的裴绪之,心头瞬间朗然,犹如久困洞中不期然间遇到了洞口明光般。 他是…… “王爷无甚大碍罢?” “累你担心了,我无事。”萧煜转身,微微笑着拍了拍他肩膀,“绪之你可还好?” “劳王爷费心,就是大腿被刺了一剑伤了些罢了,无碍。”说着,裴绪之忍不住皱了皱眉,嘴角的笑容却不落。 萧煜自是知晓他疼痛,便把手中剑递给他让他拿着,倏地将他打横一抱,便迎着众人惊诧不已的目光将他送上马,自个儿亦跨上马去,打马回城。 “这……呃……回城!”苗行源收拾好心绪,一声令下,将士们便有序行进在返城路上。 一场大战,血流成河,却在安朱无端一道“撤军”命令中戛然而止。 纵使疑惑,然毕竟此番不利,大曜倒是庆幸安朱适时收兵了。 李容若过了浅滩,见着藏在巨大礁石后的部下,缓缓扯下白纱笠帽。动作间,不自觉皱起了眉头。他颤巍着退了两步走出礁石,望着大雨滂沱下行远的大曜余军与当先一马两人,终究还是再不能支撑,浅浅一笑,吸了口气,轻道:“可陵,带我回……” “少主!” 第20章 捉贼 安朱流恭城内,雨早已画出了清晰火辣的太阳。阳光甚好,一些将士的不满却依旧如雨帘笼罩。 “兰将军,为何要撤兵?明明可以顺势攻下靖南郡。” 兰士吉朝着恰巧跨门而入的白衣人一挑下巴,道:“章副将,你不如问问军师有何解释?” 章炎良闻言,原本盛怒不满的神情顿时隐去,换上一张平静却不甘的脸面,询道:“不知白军师为何要撤军?” 白子君折扇掩嘴讥诮一笑,步到行军图前,扫了一眼地图,道:“不过是,想玩久一些罢了。” “你……你这冷酷之人竟拿兄弟们性命说笑?我要杀了你。” “章炎良,不得无礼。”兰士吉猛地一拍桌子,硬是用自身威严与气势阻止了章炎良的冲动举动,“白军师自然有他道理。” “这……有什么道理不能说给我们听听?”刘成忍不住插嘴道。 白子君摇着折扇翩翩出门,不忘留下一句不知好歹足以气死人的话:“军中机密,岂是尔等能知?” “你······好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军师。” “刘副将,他是军师。”旁边的陈思宇忍不住瞟了他一眼,淡淡开口。 军师,毕竟是军师呢。看今日将大曜耍弄于股掌之间,真是大快安朱将士之心! 屋旁满池碧莲,朵朵不染淤泥粉白亭亭玉立。夏风吹来一只蜻蜓,在荷花尖儿稍作停顿,便飞起。在荷塘上方转了几个圈,又重新停在那朵荷花上。 望着眼前,浮生如此,夫复何求?奈何终究是寂寞无聊罢了。 “少主,太阳毒辣,进屋里罢。” 李容若清清淡淡扫了他一眼,并不理会,依旧自顾注视着荷花上的蜻蜓不断搓着它的小手。 “我说李少主,身体未愈,如此糟践自己,是想亡故借机拆我沈大夫招牌么?”沈青涟说着干脆一把拉了他衣袖硬是将他拖进屋里去了。 “不过是流了些血罢了。” “哎哟喂,你可说得真轻巧,也亏得那一剑未刺深一寸,否则你便该云游去了。” 沈青涟随着他坐在桌子对面,斟了盏茶,一口闷了,毫不客气甩他一记嘲讽的笑容,道:“难得少主如此伤重还能活着,不如我们到街上去喝酒赏‘花’如何?” 李容若看了他半晌,无奈笑了笑:“呵,沈大夫就这般糟践病人?” “呀,少主难不成不相信我起死回生之术么?” 李容若站起,换了衣物,戴上笠帽,便与他曝光在阳光下。 从不久前的一日起,他便不再需要躲避萧商追查。皆因,那一纸符合自身利益的契约正安放在内心某处角落。待到它重见天日,那时……萧煜,你会恨会怨么? 夏季绿树成荫,江南甚少有烟雨了。倒变得如天真耿直的孩童般,开心便笑,难过便哭,毫不做作。 瞧这日头,看来这孩童今日心情大好。 “冰糖葫芦诶,冰糖葫芦。” “少主,怎么了?好酒好花尚在里头,走吧。” 李容若闻言,纱帘下极度清冷的面容渐渐缓和,抬步往楼里走去。 “秦淮楼”与天下花楼无异,倒是内里的装饰比北方要柔美旖旎些。望着楼里男男女女,李容若忽而忆起新月坊来。新月坊,这个千机台所属烟柳之地,正是一切故事的开始。 李容若忍不住微微翘起嘴角,凌厉如冰锥。 萧煜,你悔不该那日到新月坊去。若你不曾遇到他,你或许会······更顺利些、决绝些。 “官人,不知想要哪位姑娘伺候?”老鸨笑吟吟绕着圈招呼着。 沈青涟倒不客气,直接放一锭银子在桌面,道:“姑娘嘛,过得去便好,主要端些好酒好菜上来。” “不必了,端些酒菜来便可。” “官人,来我们秦淮楼,若是不见见我们的姑娘,白来了。要不还是······” 李容若悠悠然撩了撩被风吹折的纱尾,语声冷硬地道:“我们走罢。”说完便作势起身。 老鸨一见,心头计较了一番,不赚白不赚,赚点酒菜钱亦胜于无,便堆起了笑容挽留,道:“官人莫气,老身这便让小二上酒菜,请稍等。” 沈青涟看老鸨无可奈何地走过去对小二低声吩咐,忍不住取笑他,道:“少主年纪不小了,怎的还是不近女色?莫非······”他暧昧地看着他,却在半晌后无趣地讪讪摆了摆手,接过小二递来的酒壶,自己满杯喝了起来。 少主当真是无趣呐。然亦不能见怪,毕竟在此种环境成长的孩子,整日里自然只能通过冷淡来疏远一切人事,无关好坏。沈青涟忍不住心头轻叹一声,李容若因此而离了阴谋诡计,却亦毁了真心实意。若是哪一日,有人愿意倾尽所有只为他,他是否能敞开心扉去相信?他这一生,不管身败名裂还是至高无上,怕是只能孤独地如履薄冰。 多么寂寥的人生!恨只恨,投错今生。 “捉贼啊,快帮忙捉贼啊!” 沈青涟放下酒杯,听着窗外传来的喧闹声,笑道:“少主,匡扶正道,正是你该做之事,不去相助么?” “哼,匡扶正道?阁主与我,早已是同一小舟上的蚂蚱,怎的你不去倒不知尊卑起来了?” “哎呀呀,得得得,”他探身出窗,眼光流连,道:“呀,腰弯了,还是少主去罢。” “大家快追。”“快,别让小贼跑了。”“咦,怎么不见了?” “可惜了,估计这得是那卖冰糖葫芦老太的生计呢,可怜啊可怜啊。” 李容若扫一眼神情夸张的沈青涟,腹诽了一番这三十好几的老汉子,起身翻窗而去。 沈青涟收了折扇,一脸正经冷清,眉头渐皱。莫不是······那糖葫芦当真有何特殊意义?如若不然,李容若为何对着那一串串殷红发呆?此刻更是史无前例地管起闲事来了。 沈青涟并不担忧李容若身体是否受伤,反正他妙手能够医治。他只担忧,若是他心思伤了坏了,便难以医治了。正如他自己,治得了他人,独独治不了自己。 “你是谁?” “把银钱还回去。” “哼,多管闲事。”黑瘦高个小贼提嘴一笑,右手一招,巷子阴影里便陆续走出了十来人。 李容若负手身后,轻松躲闪间一转身见巷口站了一个白俊男子。男子同样一袭白衣,只是头上少了白纱笠帽。 街上人多,身穿同样衣裳并无甚惊奇。然李容若却在恍惚间犹如见到了他自己。 这人,与他竟有几分相像,若是离远了看,身形样貌都与他无异。他忽而眯起眼眸警惕起来,只怕不怀好意之人抓住此点从中作梗。 李容若先前并无留意到他与他相似一事,只知是萧煜营中的,其余并不清楚,便决定先行试探一番。双手朝那群人虚虚发招,不忘说道:“此是贼子,公子可否搭把手?” 那人原本稍稍惊惶的脸上听闻李容若招呼他,微微一笑,并不动作,只道“在下功夫有欠,还望公子谅解。”那人说完,依旧站在巷口,只是片刻后朝身后转了转头后却立刻冲进小巷里,喊道:“小贼,别跑。” 李容若被他莫名其妙的行为弄得满头雾水,见其堪堪招架贼人,本欲让他躲一边凉快去,然听闻他一句“贼人少猖狂,王爷来了便有你们好果子吃。” 是吗,王爷? 李容若偷空眼角一扫,当真见了巷口出现小镜子身影,小镜子朝身侧招着手,想来是招呼萧煜来此罢。这安王爷,何时如此抱打不平了? 李容若翩然而起,避过众人蹲隐在瓦上。 萧煜从街上一转过目光,便看到一抹衣尾白影消失檐上。萧煜来不及多想,便被方才还是普通赤手贼人手里倏然而现的白晃晃刀剑拉入打斗中。 “绪之,到小镜子那里去。” “不,王爷,我······” “莫让我分心照顾你。” 裴绪之眸中溢满担忧,点了点头,便跑到巷口小镜子处。 萧煜手中并无武器,便朝一位贼子右手腕狠狠下了个手刀。趁贼子疼痛无力之际,一把多了长剑。 “若想命丧于此,本王奉陪。如若想活命,把银钱留下。” 方才抢银的贼子一听,大笑一声,道:“小盗严惩,大盗反成正义,天下之理早已颠乱,还留小命 做何?” “不自量力。” 巷口聚集了越来越多的人,萧煜知道不可再拖延下去,干脆将他们都刺伤,好令他们不得随意乱动进攻。待最后一个贼人卧在地上,萧煜眸中射出寒光,直直盯着他们,道:“谁派你们来的?” “哼,为求生计,自己来的。” 萧煜走过去一脚踩在答话那人的手上,只听得咔擦作响,那人便嚎啕大叫起来。撕心裂肺的喊声穿过人群,惊飞了远处站在树枝上的燕雀。 “说实话!” “自己来的。” 又听得另一人嚎叫声。痛不欲生之感传扬开去,心中寒生之人抚着双臂离开了,着实怜悯之人纷纷靠近劝说。 “饶了他们吧,一点钱银,人命事大。” “放了他们吧,老身不要银钱了。” “遭罪哪。” “过分了呢,十几人啊。” 萧煜朝身后众人狠狠瞪去一眼,见众人受到震慑终于安静下来,又逼迫道:“说,谁派你们来的?” 一个高壮贼子苦苦一笑,却有几分嘲讽般的自得,道:“自己来的。”随即拼尽全力拿起身旁掉落的剑,一把刺向身旁同样倒下的同伴。 一个一个,竟然帮着同伴自杀,剩下的最后一个,生生将舌头咬断。虽知舌头极难咬断,然练武之人若是下了决断,断舌其实不难。难便难在,如何能视死如归自我了断。 萧煜怔怔看着这一群宁死不屈的所谓贼子,不由得心头发凉。无视众人欷歔愤懑,拉过已然被吓傻的裴绪之便往马车而去。 待小镜子压下心头震惊上了马车,四匹马儿便扬蹄而去。 尘土飞漫半空,模糊了站在瓦上的李容若眼中的暗红马车。 那人,原是他身旁之人呢。 李容若摘下笠帽,任凭夏风吹拂脸上皮肤,久久不动不语。斜阳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一直绵延,绵延到目光朦胧所及之处。 “王爷,为何你会来?”裴绪之紧紧拽着自己衣袖,想来真是被那种自杀场景惊住了心魂了。 萧煜拉过他的手,温柔一笑,道:“绪之莫怕。见你买酒久不归,便下马车来寻你。”挑过他一缕墨发,嘴角笑容更是灿烂了些,“绪之到那处时可曾见还有他人?” “有,一个身穿白衣头戴白纱笠帽之人。但我吓唬他们时说了王爷您要来后,那人便跃上房顶走了。那人为何偏偏那时候走?莫非认识王爷?” “此地离都城甚远,想是不认识的,乡野百姓多怕王侯罢了。下次绪之莫要好心去管他人闲事了。” “我听王爷所言便是了。” 萧煜转头掀起车帘,敛了笑,看着不断往后退却的茂树房舍,眉间渐渐升腾起悲忧来。 容若,你让我萧煜如何能再相信你?纵使相逢不识,如此悲凉却依旧远远不够,还要攻我大曜、取我性命!容若,若不是你所做,这于我来说便是靖南夏季里最为耀眼美好的故人相逢。 萧煜放下帘子,重新看着那个有着相似面容的男子,尽情将心头苦闷尽数驱散,竭力做到不念过往、不愿将来。 “绪之,回去后不醉不归,如何?” 第21章 与宴 “王爷,王爷,醒醒。” 萧煜猛地睁开眼睛,便见裴绪之皱眉担忧的神情,伸手擦了擦额上冷汗,道:“绪之,几时了?” 裴绪之见其清醒,舒了口气,微微笑道:“才过六更,看王爷梦魇,绪之斗胆叫醒王爷,王爷继续睡罢。” 萧煜低眉,摇摇头,道:“不了,我出去走走,绪之继续休息罢。”说着便起身披衣。“绪之不必跟来。” 推开门去,立于檐下,抬首仰望。月光依旧弥留,天边尚未苏醒。蛙鸣不已,鸟雀偶尔啾啾几声。蒙蒙泛蓝的黎明前时分,原是此种模样。萧煜从那日以后便从来不曾再如此留意,直到今日。 萧煜紧呡双唇,眸中狠戾坚决,满脸神情冷峻。一展衣袖,远远飞离寝房翻身上瓦。 有多久,未在梦中忆过那曾如鬼魂般缠绕他的不堪往事了?今夜梦魇,怕是受了昨日白日里贼人自杀之事影响罢。心绪飘摇,望着凄迷清冷的月光,萧煜忍不住握紧双拳。 那年十七,他从人人钦羡的预备太子高座跌落人间地狱,他失去了所有,包括他自己。 这日小雪,都城所在恰巧下起了絮絮飞雪。在惯常的冬日里,并不算格外萧条。在翎清宫宫苑中练剑的萧煜,倒是极欢喜这飞絮雪来与他作伴。 剑气外泄,萧煜周身片雪不沾,然他却执拗地想挽起几片飞雪。动作脚步移转间,飞雪高低不定左飘右浮。剑身一转,绕着一片飞雪转圜,飞雪竟似被吸引般一动不动。萧煜忍不住在向来清淡稳重的脸上扬起一抹恣意的笑容。 “皇兄,在舞剑呢?” 萧煜闻声,眼光依旧专注在那片飞雪上,敷衍点了点头,道:“衍,有何事?” 萧衍不语,咪咪笑着在地上捡起一颗冰凉的石子,一弹指朝他袭击过去。 萧煜耳闻异声,转剑过去,“吭铛”一声,石子回击,那片飞雪亦随剑飞走了。 “啊。”萧衍揉了揉肩头,一副要死要活的神情,道:“皇兄怎的还要挑回来?” 萧煜将剑反置身后,转身往屋里走,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 萧衍笑笑,屁颠屁颠跟着他进了门。 萧煜细细擦拭着剑锋,喃喃开口:“剑,万兵之君也,不知该以为‘君王’或‘君子’?” 萧衍呡了口热茶,怔怔看着他手上细布摩挲的剑锋,道:“应当取决于持剑之人吧。”刹那回醒过来,讪讪一摆手,续道:“皇兄,今晚家宴可得准时到,莫要像以往一般迟了。” “不过迟了一回罢了,需要总是提醒我?” “皇兄,我这可是为了你好啊,今晚家宴可来了外人了。” 萧煜擦剑的手一顿,随即又动作起来,轻问道:“是谁?” “不就是董尚书呗。” 萧煜微微皱眉,沉默着依旧擦拭着长剑。尚书董瑾向来不支持他为太子,虽说各为其主人之常情,但毕竟是自己敌营之人,他自然对这尚书来他皇族家宴很是反感。可反感归反感,他却嗅到了一丝危险气息。 “父皇可有说些什么?” 萧衍放了杯子,夺过他长剑,边舞便道:“父皇言明只是一次家宴,不过是体谅董瑾年迈,董流菲又贵为皇后无法多见,便特例让董瑾携夫人与小女儿来罢了。” 萧煜一声不吭,沉思了良久,抛下一句“你先等我半晌”便自己出门往书房去了。良久回来,塞给萧衍一封信,道:“若是我身陷囹圄,将此信交予林将军夫人。” 萧衍不免跟着一惊,急忙收了信藏在胸前衣裳里,道:“皇兄担心天有不测?” “虽说家宴,然董瑾携妻带女,萧澈前日又去了董府替父皇作慰问老夫人之举,我担心内有乾坤。” “若是鸿门宴,我作皇兄的樊哙如何?” 萧煜闻言欣慰一笑,道:“我们去母妃处如何?” 两人相伴行走在宫城里花道中廊檐下,身后随了四五太监宫女。本来两位皇子谈笑风生,惹得众人纷纷偷偷注目。不凑巧的是,对头却迎来一位雍容华贵之人。 两人敛笑,脸上覆上一层疏淡有礼,不约而同行礼道:“儿臣见过颦贵妃。” “两位皇子是要往何处去?”颦贵妃笑意温和,端庄有礼。 面对她儿子的劲敌依然能够做到此番不争不抢的姿态,的确是城府深沉不畏隐忍。萧煜与萧衍自然不会被她迷惑过去,但狭路相逢她以礼相待,两人岂有针锋相对之理?而况宫中争斗不比百姓人家大吵大闹,众所周知的波涛汹涌自然激荡在风平浪静之下。所谓笑里藏刀,便是指宫中生活吧。 萧衍微微笑着,回道:“有劳贵妃娘娘关心,儿臣两人正要去母妃那处与母妃闲聊。” 颦贵妃脸上笑意更灿烂了,道:“懿贵妃生了两个好儿子,哪像我家澈儿,成天价不知胡闹些什么,想与他谈谈天都还要遣宫婢去请。看着你们啊,本宫都要羡慕懿贵妃了。”微微挑了挑眼帘,续道,“二位皇子得空了也去本宫和皇后那坐坐吧,我们都不年轻了,皇后已三九,想来亦是盼望有个孩儿能与自己拉些家长里短的。” 萧煜与萧衍脸上一怔,倒是萧煜先反应过来,温和一笑,道:“父皇的孩儿皆是皇后娘娘与各位妃嫔的孩儿,是儿臣等不该。儿臣等得了空,一定到华清宫与臻至宫拜见各位娘娘。” “大皇子说到要做到啊。” 望着慈母般柔怜的目光,萧煜微不可绝地拉了拉萧衍袖摆,两人跨步立定一旁,垂首,送走了颦贵妃。 萧衍蹙着眉头,不解又嫌弃,道:“皇兄,真要去与那些心狠手辣之人聊天?” 萧煜向他使了一道眼色,随后一把撞了他一下,道:“衍,注意言辞,岂能对娘娘们不恭敬?” 萧衍撇了撇嘴,自觉却不甘地朝天说道:“儿臣有罪,儿臣有罪。”模样竟然还带了几分虔诚。 “娘娘,大皇子和二皇子来了。” 懿贵妃闻言喜不胜收,顾不得贵妃端庄,立马起身便迎了出去。 “煜儿,衍儿,可来了,都怪你们父皇,非要因为错伤了貔貅罚了你们那么些天,连早安都不允许来请,可想死母妃了。” 两人一见懿贵妃忙不迭匆匆浅浅行了个礼,便迎着母亲特有的慈爱真挚目光泛上笑容。 萧煜从婢女手里扶了懿贵妃,道:“母妃不必担忧,儿臣两人好得很,就是手酸了些,毕竟兵法与律法都不好抄。” 懿贵妃眼帘低了低,缓缓拿起两人右手,轻轻抚了抚,一张依旧柔美的脸上溢满怜惜。静默了许久,方放下手,笑道:“快来,曦儿刚做了糕点,有你们都爱吃的桂花糕。” 三人坐下,便是一幅平凡温馨的家庭图景。只可惜,他们终究处于宫中的漩涡中。也正因如此,懿贵妃与他们二人都格外珍惜每一点三人陪伴的时光。 原本有四人吧,只是······ 夜幕未降,宫中便热闹起来了。说是热闹,不过亦只是御花园一角比平日热闹罢了。宫灯在小雪日里缓缓传出温暖观感,待到夜来了,便比冬日深空星辰更招人喜欢,毕竟温暖呢。 宴席大开,妃嫔与皇子皇女陆续落座。虽互相之间有说有笑,然却是压抑着的,无人敢大声表达。而况,不知真假,却知有真假,便更令人小心谨慎不愿透露真实自己。 这便是百姓钦羡的生活。只知荣华,不知真情。 要说宫中最为纯粹的人,除了不谙世事的孩子,也许要算得上懿贵妃。故而颦贵妃未进宫之前,懿贵妃身上独特的气韵获得了萧商近十年独宠。这使得善妒的众妃嫔乃至皇后都不敢使小手段。可毕竟风光过去了,近几年,懿贵妃却活得不□□顺。值得庆幸的是,她的两个孩儿终究还是平安长大了。这也许,是她唯一的安慰。 树下走出了一群人,为首的女子意态高贵打扮艳丽,右手拉着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小男孩嘻嘻笑着,虽对人甚有礼貌,却时而令人感受到不屑之感。即便如此众人却不敢有所僭越,毕竟皇帝最看重最宠爱的孩子便是他——一位最有资格与大皇子争夺太子之位的皇子——三皇子萧澈。 “见过颦贵妃。” “多日不见三皇子,三皇子又俊俏伶俐了。” 颦贵妃与萧澈落座右首,微微一笑算是回应。而后颦贵妃便与身旁的德妃谈笑起来。 大概一炷香后,萧商领着董流菲与太后来了。众人站起行礼,得到萧商允许后便稀稀落落渐渐坐下。 “今日家宴,诸位不必拘谨,否则何谈‘家宴’?”萧商微笑着目光扫视众人,当落到萧煜身上时,不自觉停了停,随后又道:“今日特例允许董尚书与其妻女一同进宫,便与皇后好好聚聚罢。” 董流菲转过头去看着萧商,虽早已从父亲那知晓,但脸上神情依旧是欣喜不已,道:“谢皇上,臣妾可否与父亲同坐?” “哈哈哈,朕说过今日不必拘谨多礼,你去罢。” 董流菲得令施了一礼,便衣裙旖旎走到董夫人身旁,恰巧宫人亦搬了宫椅来,坐下。一家子便开启了相聚的动容片段。 宴席不知不觉在人们觥筹交错与欢声笑语中开始了。萧煜却无有多大兴致,只是静静观察着众人,时而浅浅酌几口、拈一块糕点便作罢。 “煜儿,多吃些吧,莫饿坏了。” 萧煜闻言捧起面前的雪莲酿,笑了笑,道:“母妃不必担忧,儿臣会吃的。” “煜儿啊,”懿贵妃忽而一脸整肃与不忍,道,“苦了你了。” 萧煜放下雪莲酿,不解:“母妃为何有此言?” 懿贵妃摇头轻轻叹息,目光凝视着萧商,深情又悲伤。若是煜儿不是大皇子,若是煜儿生得平凡些,若是煜儿稍微黯淡些,或许,煜儿便不必遭受太子争夺带来的苦难。可偏偏独步天下之势他与生俱来。作为母亲,他不求孩儿能如何天下无双,只求他一声平安顺利。如此简单的愿望,却注定要落空。懿贵妃忍不住偏头看着食不知味的萧煜,轻轻闭了闭眼帘。 萧煜自顾尝着碗中的雪莲酿,低下的眼中见着一缕晶莹酒水泻入杯中。抬眼,那帮着倒酒的宫女便放下酒壶,拿了身后另一宫女捧着的几个酒壶中的一个,继续一个接一个帮倒着酒水。 萧煜见此,便卸下心头疑窦。为了让母妃放心,他只得吃完了手中的雪莲酿。而后顺手拿起酒杯,一饮而尽。随后与萧衍聊了起来。虽极度欲回宫,然萧商仍在谈笑风生,他作为儿子,只能隐忍着等待宴会结束。 宫中盛宴,自不必多言。酒醉饭饱,宫人搀扶着各自的主子相继离场。 离场时,萧煜已有几分不清醒。他喝得不多,正常下不过只能当做是喝了茶水罢了。只是今夜,却异常醉得意识迷蒙。 “衍儿,你送煜儿回宫吧。” “是,恭送母妃。” 萧衍将萧煜搀扶回翎清宫,路上还不停抱怨萧煜长得高,说到底不过是抱怨萧煜重罢了。他本可让宫人伺候他,他自己在旁随着便是了。然而对于他亲皇兄,他却不免想要保证他的安全,便亲力亲为了,而况他现下意识不清。 将他安置好,本欲陪着他,却不料宫人来传话萧商召见,无奈之下只得将沉睡的萧煜抛下。 世事机变,萧煜终于还是走上了属于他的坎坷人生——为所愿所求耗尽心力。 是夜,极度寂静,仿若不似人间。 第22章 下狱 “你招还是不招?” 冰冷倔强的眼眸,亮若星光,冷似玄冰。紧紧咬闭的双唇,由于牙关紧咬,苍白中映出一道血红。 “当真是硬骨头。”一道狠鞭扬下,“别以为你还是大皇子,你此次真的是栽了。” 另一位狱卒过来了,眼见萧煜被吊着,身上布满猩红,着实于心不忍,道:“还是轻点罢。” “怎么,你怕了?他仗着身份强了董尚书小女,连皇上都下令让大理寺来审。看来,三皇子是当定了太子了,他哪还有翻身之日?”狱卒一脸得意洋洋,又往萧煜身上招呼鞭子。 “陈哥,你也累了吧,不如我来替你?” “嘿嘿,折磨人的把戏怎会累,我最喜欢这种了,你不如趁空多休息休息。” “午膳时间也到了,陈哥先去吃午膳如何?我先替你折磨他。” 狱卒奸诈一笑,道:“还是填肚子事大,但你必须答应我要使劲抽打,不然我可不会放过你。” “好勒,陈哥放心。我看你打他,我亦手痒痒了。” 陈哥又往萧煜身上抽了一鞭子方将鞭子递给小狱卒,转头朝萧煜残忍一笑,便出去了。 小狱卒瞧他出去了,目中怜悯乍现,道:“大皇子可还好?” 萧煜依旧垂头,不语。 萧煜身上血痕深浅交错,牢房中阴冷无已,即便他不言不喊不瑟抖,小狱卒亦能感受到他深重的沦落的悲凉。“大皇子,小人不会打你,你尽管放心。” “你打与不打,与本皇子何干?”萧煜抬头,冷冷看着面前年纪约二六的小狱卒,笑了笑,道。 小狱卒看他笑得不羁桀骜又悲凉,英雄落幕般悲壮之感袭击他心头。他细细扫视了一圈早已斑驳到泛滥的血衣,忍不住一滴泪水涌了出来。“大皇子,你着实太倒霉,怎的偏偏撞到了陈哥手上呢,陈哥可是颦贵妃的友人的兄长的友人的姨妈的二儿子呢。凭着这点,他自然要站到三皇子那边去,怎会轻易放过你?唉。” 萧煜闻言心下冷笑。父皇将他交给大理寺而不是当着百官的面直接将他下罪,本便是想大理寺可以查明来龙去脉,顺便从轻发落,不至于毁了他皇家脸面。而况,他终究是他皇儿,到底是不忍起杀心的,起码在此时不会杀他。奈何颦贵妃一党在大理寺颇有势力,大理寺便顺道将他打入大牢。入了大牢,又有不知从何处来攀关系进来的狱卒长对他暴力相向。一环接一环,萧商可有想到最后大理寺会往死里折磨他么? 若是他熬不住就此逝去,谁会为他悲伤?除却母妃与萧衍,连他自己都不会为此悲伤。他连自身都不能保全,谈何争夺太子主宰天下,他又怎能为了如此不经风吹雨打的自己伤心? “你为何······怜悯我?”萧煜盯着这乳臭未干却出来做工的小孩,极其艰难说出“怜悯”二字。他本该听从狱卒长的命令鞭打他,可他却住手了。他与他非亲非故,不是怜悯是何物?怜悯,如看待一只受人欺负濒临死亡的犬一般。他不需要!“你还是动手吧。” 他不需要! 狱卒一脸难为情,道:“小人动不了手,大皇子,小人并非怜悯你,小人只是······不相信罢了。而况大理寺还未批状书下来,小人不敢无视律法。再者,小人······不过是维护自身良善罢了,确切来说与大皇子无关。如若在小人面前是其他人,小人亦会如此做。因而,大皇子可放宽心,小人并无怜悯大皇子。” 萧煜心中不自觉动了一下,继而又深深垂下头,不再言语。 “赵哥,你可回来了。这趟出去执行公务可还顺利?” “还行吧,听闻牢里来了个新人?” “大牢每日都有新人旧人进进出出,不知赵哥说的是哪个?” “陈安,瞧你一脸舒爽自在,不会是又折磨谁了吧?” “呀,赵哥可真是了解我了。” “不会是······新来的大皇子吧?” 陈安嘿嘿一笑,点了点头。 赵挺眼眉微皱,络腮胡子亦动了动。道:“人在受刑间?打得不重吧?” “这······赵哥收到什么消息了么?”陈安听赵挺言语,不免心惊,忍不住吞吐。 “并无,只是毕竟是大皇子。” “进来十来日了,亦不曾听闻任何风声,料想这大皇子是真的无望了。毕竟董尚书处于朝廷官员要塞,皇帝陛下大约是不敢得罪的。既如此,抽打一番有何不可?” “你当真我不知晓?你不过是靠着颦贵妃这座山头方肆无忌惮。陈安,不可过火啊。” 说着,便与陈安进了受刑间。眼前所见着实令他一阵胆战心惊,结结巴巴道:“这······这······你······你施刑有几日了?” 陈安接过脸色青白的小狱卒手上的鞭子,朝小狱卒怒道:“你没有打他?” “我······我······” 陈安无视小狱卒慌乱惊俱,举起鞭子又欲往萧煜身上招呼,赵挺一见忙按住他右手,道:“不可。” “有何不可?喂,我说赵哥,你究竟站在那边哪?” “不管站哪边,大理寺不曾下批文,我等便不能动手。” “哼。”陈安一把扔了长鞭,气闷地坐下猛灌自己茶水。 赵挺朝小狱卒吩咐道:“小可,先放他下来,着人替他洗浴好,请个大夫来看看,顺便准备好饭食。” 小可脸上一喜,便大肆笑着,连忙不住点头,跑了出去。 “我说,药费你付啊。”陈安偏头,吐了瓜籽皮,“还有,你怎么交待?” 赵挺怒视他一眼,道:“我只按规矩办事。” 规矩?萧煜闻言不免笑了笑。常人按规矩,王者从来不按规矩,规矩只是要来框定黎民的枷锁。皇族的规矩,只有成王败寇一条。 因着赵挺守着,陈安安分了不少。小可领了大夫来,见萧煜躺在稻草床上一脸清冷,倒不像是伤重之人。只是身上换了衣物依旧被染红令小可心惊,不知究竟疼痛有几分。 “罗大夫,有请。” 罗大夫朝狱卒鞠了鞠躬,又朝萧煜鞠了鞠躬,便跪在稻草床旁,轻轻掀开萧煜身上单衣。只见血痕纵横交错,更有几条沿着侧腰蜿蜒而下,几近体无完肤,怵目惊心。瞧了身前此般遭罪,料想背后血痕亦不会少。颤了颤手,翻开药箱来,捯饬出几瓶瓷罐,转过头去朝身后狱卒道:“小人需要为这位犯人敷药,各位可先回避回避?” 赵挺和小可闻言,二话不说便出去了。陈安却还站着,目光如虎。 “陈安,我们出去吧。” “不,我要看着。” “你还怕他跑了不成?” “别忘了他会功夫。” “伤成这般模样,即便会功夫亦逃不了,何况我们有重兵把守。” “不······” “好了,”赵挺毫不犹豫打断他,一把将他拉了出去,而后锁上牢门。 罗大夫见人走了,将手中瓶瓶罐罐各自倒了些出来,随后在一个小瓷盘里混合,又注入了些淡黄液体,搅拌直至药粉变得粘稠。 “这位公子,老夫要敷药了,有些疼,忍着啊。” 萧煜闻言,只眨了眨眼示意,便闭上双眼。他决不允许眼神将他身体的疼痛透露出来,决不允许。 敷药过程中,罗大夫忍不住轻叹一声。萧煜明显隐忍却依旧不发出一丝声响的决毅,令他无限动容。天底下刚毅男子能受此重刑而软弱,少见。身为富贵乡中长大的男子受此重刑而依旧坚韧,更是少见。细皮嫩肉的,怎会挨得住这数日鞭打呢? “唉,大皇子今时今日田地,老夫······看了亦难受啊。” 萧煜惊得睁开眼来,警惕打量着面前神伤的到了知天命年纪的大夫,道:“不过是无关之人罢了,大夫何必难受?” “医者父母心,感同身受。”说着,瞅了眼牢门外,一把从药箱里拿出一块碧青玉佩。 萧煜一看,顿时明了,不发问反而冷静地点了点头。 “且等,药效终究会来的。” 萧煜沉默,忽而拉开唇角,苦苦一笑。 药终是敷完了,罗大夫朝牢门外喊了一声,小可来开了门,罗大夫便提了药箱出去了。不一会儿赵挺进来了,道:“大皇子,伤势严重,只敷一次不能痊愈,罗大夫留下了调配好的药粉,小人让小可每日为你上药,可好?” 萧煜见这刚回的狱卒长甚有一番良心,便点了点头,道:“多谢。” “倒是小人要先对大皇子说声多谢。”赵挺恭恭敬敬拱手,说道。 萧煜脸色一阴,道:“那叫陈安的,本皇子定不会辜负他。”萧煜将“辜负”二字说得咬牙切齿,连赵挺听了都不免心颤一回,可想而知若是萧煜出去了陈安定然无什么好果子吃。 今日算是风平浪静过去了,第二日竟也平安无事的过去了。 萧煜却不敢有所懈怠,毕竟深陷牢笼,危险眨眼便可到得眼前并极有可能刹那毙命。 第23章 小可 这一日,小可来送早膳,非常不安地看着萧煜。见萧煜依旧不理世事般自若,忍不住说道:“大皇子,赵哥被调到其他编号去了,小人担心······” 话未说完,陈安便邪笑着进来了。笑容印在他那卑琐的脸上,好不令人心寒。 “大皇子,嘿嘿,我又来了。现下没有赵挺护着你,我可不客气了。” 小可一把伸开双臂,挡在坐在稻草上的萧煜面前,颇有大义凛然之态,道:“陈哥,你不能对他用刑。” “滚你的,我怎么不能对他用刑了?我可是有上面人的吩咐呢,哪里轮到你多事?小鬼。”陈安说完,伸脚一把将小可踹倒在地。 小可疼痛难耐,便蜷起双腿,双手捂着肚子,口中忙倒吸着冷气。 萧煜看姓陈的还想动脚,便急速下床。虽动作扯痛了伤口,令全身皆如被猛火灼烧般,然亦一把拿手挡住了那一脚,顿时痛感如电劈闪过山脉般淋漓通遍全身。咬了咬牙,道:“何必伤害无辜之人,有事朝本皇子来便是了。” 陈安目中凶光乍现,笑得放肆,道:“还自称皇子呢,现下便让你认清现实。” 陈安吩咐随着来的两个狱卒将萧煜强行拉起,一人箍住一只手。陈哥露着冷笑,将手中的长鞭扬起。 萧煜依旧那般淡然自若看着他,这倒令陈安心头更是不畅。想这号牢房中何人敢不看他脸色,何人敢不惧怕他?孰知这大皇子却偏偏是高傲不屈的主。 于是陈安手中的鞭子乍停,而后被利落扔在地上。陈安脸上阴阴沉沉,不似不快,倒更似即将施行阴谋所带来的阴骘般的兴奋。陈安伸过手去,扯开萧煜面前衣裳,怔怔盯着内里翻卷交错的痕条,良久方勾起嘴角,道:“皇子之躯,到底是否异于普通人臣百姓呢?”说着伸出手,缓缓抚上胸前狰狞伤口,而后用力一扣。 萧煜忍不住倒吸口凉气,胸膛猛地起伏起来,却依旧不叫不喊。陈安抬头看进他眼底,依旧是那般平静。便将手指沿着伤口往下划去,带出一条新翻的血土。 “来人,”陈安笑得更为残忍卑鄙,“拿盐水来。” 不一会儿,一个狱卒捧了一大盆盐水来了。闻着淡淡的清咸味,萧煜五脏六腑忍不住皱缩了一下。然孤高如他,脸上面容依旧风轻。 “大皇子啊,若是我把这盐水轻轻地、轻轻地擦拭在你的伤口上,会如何呢?”陈安转着粘了盐水的右手食指,刻意皱着眉头说道,“听说,会很疼呢。” 萧煜不语,低眉看了地上渐渐坐起看着陈安发愣的小可一眼,而后目光朝前直视牢门之外。 目光所及是何物?木栅栏牢门?灰黑的墙?还是墙后的墙?亦或是一堵堵墙所阻隔的自由蓝天?不,萧煜拼命在脑中留下的,是仇恨,是天下。自由算什么,只要他身体里留着的血液还是萧商的,那他便不可能得到真正的自由。只有权,方能保全自己,保全他所在意的一切人和事。只有权! 从前,他只是望着父皇的无限江山深深希冀,可若是他光明正大争取后父皇依旧不愿给予他,他便放手。可今日,平生从未曾受过之辱告诉他,成王败寇,他只能殊死拼杀踏上高台。血流成河又如何?将士枯骨又如何?众叛亲离又如何?他要的,不过是保全! 陈安见其静得可怕,而其周身肃杀之气渐渐逸出,便忍不住颤了颤手。而后脑中忆起宫里来人转告他上头的吩咐,他便立时壮起了胆子。借着好不容易回来的胆气,不假思索便将整盆盐水往萧煜身上招呼。 萧煜顿时牙关紧咬,双手紧握,胸腔气息紊乱不断皱缩。痛感呼啸而来却久久驻扎,以至于指甲嵌入了肉里亦不觉疼痛。一阵一阵,如天空摄人的响雷,却只会愈演愈烈而不会逐渐闷声。萧煜终究还是忍不住闷哼几声,随即撕心裂肺朝天大叫。 这苦痛屈辱,他必定要让他们一一加倍偿还,一个都不放过。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既然他们不仁不义藐视法度,他又何需学那天道不悲不喜? 凤凰涅槃,蜕茧成蝶,原是这般沧海桑田亦忘却不料的痛苦。只是它们带着希望,他却带着深深仇恨带来的绝望。 口中缓缓流出一串血珠来,仿佛要为那一声嘶喊鼓盆,好彻底祭奠过去。 “大皇子。”小可瘫软在地上,抬头看着他,悲怜不已。盐水助刑,他只曾见过在一个朝廷倔强搜刮民脂的官员身上用过。大皇子究竟犯了何等天诛地灭的罪行需要被如此残忍对待?他可是······大皇子啊,皇上未曾废黜的大皇子啊。 半刻钟后,盐水混着血红被稻草秸秆吸吮了部分,剩下的便都浸灌在众人脚下,成为仇恨滋长的养分。 “哟,大皇子眼神真好,看来这盐水浇伤口你亦只当调料是么?既如此······”陈安忽而笑得邪恶,合着粗犷的黑红脸庞,营造出声色糜烂的气息。他将萧煜一把踢倒在地,让两个狱卒摁着萧煜双手,上去便将萧煜衣物全数脱落。“噫,好一副娇生惯养的细皮嫩肉躯体,倒竟不像是男子的。” 陈安双手往他身上招呼,然未曾接触,一位狱卒便瑟瑟缩缩说道:“陈哥,毕竟是皇子,还是······” “怎的?要不让给你?” “不······不是,陈哥,我担心万一侵犯了,我们,可要被诛杀的。” “怕什?上面的可要我们往死里弄,铁定是无甚火气了。等出去了,经过我们这么一折腾,估计也半残,再加上削去皇子身份贬为平民,还能兴何风作何浪?” “可······” “一切我担着,你们尽管给按好了。”陈安恶狠狠朝那两人瞪过去,随后笑眯眯又看向萧煜,见其从那声嘶喊后便不再有所神情变化,心中罪恶之花疯狂攀援,终于伸手将萧煜翻过身来,又让两个狱卒重新按好了。 “啧啧,看来不错。” 就要上手,小可一把扑过来,痛哭流涕,眼中却坚决无比,道:“陈哥,放过大皇子吧。” “放过?我放过他宫里人可不放过我,滚开。”他一踢,小可翻到在侧。 小可即刻爬起,背对着萧煜横挡在他身上,面朝陈安,又道:“陈哥若是非要,那我来替代。” “哈哈哈,你?你可不是皇家血脉,弄你做甚?” “陈哥,算我求你了。” 陈安未来得及开口,朝下卧着的萧煜冷冷开口道:“不必求此般禽兽。” “可是大皇子,我······”除了求,他还剩什么? “哟嚯,真有气性,如此不如两个一起吧。来,小可,你先来如何?让大皇子好好看看你如何助他。” 一把将他踢倒,旋风般席卷小可。 “来啊,将大皇子双眼撑开。” 不! 如此不堪,如何能入眼?而况遭受□□的还是为救自己的无辜二六孩儿? “啊,啊!”小可紧咬双唇,却依旧抵不过痛楚侵袭而呼喊出声。 一炷香后,小可终是昏迷在地,带着斑斑血迹。 “那么接下来,大皇子,轮到你了,哈哈哈。” 陈安右脚一跨,正要蹲伏下,牢门外却来了公公。 “你们······大胆,怎可如此对待大皇子?”尖细嗓音惊恐不已,脱口便出,令在场众人皆震颤了一番。 陈安立时站起收拾好衣物,又惊又恐赔着笑脸,行礼问道:“不知这位公公来此有何吩咐?” “好啊你们,来人,将这四人皆扣押进宫。”吩咐完,无视陈安瞬间青白的脸色,快步走到萧煜身旁,将他扶了起来,又紧手紧脚将衣物套在他身上,方跪地低头出声,语声中自然是满满的惊俱与歉意。“见过大皇子,奴家来迟了。陛下下召请大皇子回宫。” “回宫做甚?”萧煜看似心灰意冷,实际心中早已倔强重生。见小可被人架走,立时阻挡。“他一直助我,留下。” 张公公闻言,向那小太监使了个眼色,那人便将小可搀扶着,并不与那三人一同押解进宫。 “大皇子,孰能无过,既然大理寺查清楚了,便回宫吧。” “查清了?” “是。” “结果呢?” “这······大皇子醉后失态,董尚书亦不愿过分纠缠,便与陛下谈妥,只要大皇子日后娶他小女儿,便从轻发落。大皇子,回宫吧,不然不知还要遭什么罪呢。”说完,抹了把眼泪。 “呵,众叛亲离荒芜不已的生活。”他低头看了一眼小可,续道,“回宫。” 宫中不过是另一个存在状态相异的大牢罢了,荣华尽有,真情糜烂。 三日后,还在翎清宫养伤的萧煜未拜见萧商,便迎来了萧商的旨意。 “奉天承运皇帝,昭曰:大皇子萧煜,因醉生事,罪不可恕。念初犯,尚书不究,从轻发落。然品行不端由此可见,又有毁国纪事理,朝廷商议,特给予永生不得册为太子之惩戒。另诏,念汝几近及冠之年,特封安王爷,赐府邸一座,仆人上百,钦此。” 萧煜笑了笑,起身接旨。 纷纷扬扬,下雪了呢…… 搬入府邸那日,懿贵妃特来此道别,亲手栽植两株山樱于侧院。到今日,早已亭亭如盖,花开时节纷飞灿烂。 伴着朝阳醒来的小镜子,不经意间抬头,无意中发现萧煜独自坐在房顶。小镜子微微一笑,招呼道:“王爷早,怎的坐在房顶?” 萧煜忽地回神,面容悲伤却又舍弃不掉决毅冷竣,瞧着下方一脸纯粹笑意的小镜子,幽幽开口道:“小镜子,本王忆起了······小可。” 小镜子笑意顿失,脸色唰地一白,怔怔看着萧煜,随即悲凉一笑,道:“王爷何必······要忆起,如今可是小镜子陪着你呢。” 小镜子啊,并非换了名姓,一切便会过去。所有忘却与逃避,不过都是镜中花水中月,残碎的月与花毕竟是真实存在的。可改名换姓虽无法抹去前事,却能让人重新开始。萧煜看他神容,终是不忍,于是点了点头,道:“是本王错了。” 小镜子闻言,并不惶恐,而是满身落寞朝萧煜行了一礼走了。 此后,小镜子依旧是那个小镜子,活泼伶俐、爱憎分明,偶尔亦会毒舌一番,什么都未曾改变一般。 第24章 换粮 安朱与大曜一战后,两国都需休养生息以恢复精力重整军队。故而,面对江对岸的安朱军队,大曜日常除了加强监视督察外,便重新恢复到养兵阶段。于附近百姓来说,这倒亦是好的,只是与和平时节相比仍需时不时提一下胆子。 夏日,在大战后的安宁中悄悄溜走,立秋已在眼前了。 望着偷偷泛浅黄的梧桐叶,宫之善皱着眉头跨进府门。正穿过中庭,见着小镜子,问了萧煜在何处,便疑惑着绕过回廊往疱房而去。 宫之善从开着的门稍稍往里张望。只见裴绪之背对着门不知在动作着什么,萧煜正聚精会神地看着桌上裴绪之手下的东西。顷刻后,裴绪之将一小碟淡黄递给萧煜,萧煜笑着接过徒手拿起一块便尝了起来。 “绪之,原来你还会这等事?” “王爷见笑了,若是王爷喜欢吃,我日后常做些。” “那敢情好,手艺不错,比厨子做的清香细腻许多。绪之还会做其他么?” 裴绪之笑得甜腻,收拾着桌面白了他一眼,道:“我本便生长在江南,江南的糕点只要手艺要求不高我都能做,王爷下次要尝尝鲜?” 萧煜又从碟子里拿起一块桂花糕,递到他嘴边,嘴巴微微张开示意裴绪之张嘴。见其不自在地将一口桂花糕嚼烂咽下,萧煜眸中铺满柔怜,目光一转,随即双眼重新覆了一层清冷,招呼着宫之善笑道:“之善,来尝尝绪之做的桂花糕。” 宫之善尴尬咳了一声,脸上顺势扬起了坚硬的笑容,道:“恭敬不如从命。”抬步进去从碟中拿起一块,咬下一大口,极其诡异地咀嚼了几下,咽了下去,又把手中剩余的吃了,方笑着:“裴公子手艺的确不错,宫某今日有口福了。” “哪里,宫将军若是喜欢,下次我做了让小镜子送些给你。” “那在下不客气了。” 萧煜又吃了一块,道:“之善来找我?” 宫之善闻言忆起压在他心头的疑惑事来,点了点头,道:“王爷我们到书房去如何?” 萧煜看他双眉紧皱,料想事情怕是有些棘手,便沉了沉脸,放下碟子转身往书房走去。 宫之善出了厨房,不禁呼了口气。苍天哪,王爷莫非喜欢上裴公子了?如若不然,平时冰冷又不羁的人为何会有那般举动、那般眼神?如若真是如此,那“王妃”该怎么处置?思及此,忍不住自嘲一番。既不是真的“王妃”,若是真心有另属,亦无什棘手之事需要善后。而况,男子间,本便比男女间少了许多不便。要弃便弃了罢。 宫之善望着萧煜似乎瘦了几分的背影,心头着实不免疑惑担忧。脑中忽而又浮起“王妃”二字来。虽未曾见过,然听小镜子所言,二人牵绊亦可算多。若是就此斩断,虽不免惋惜嗟叹一番,然对于心本便漂浮无着落的萧煜来说,不过就是一场风花雪月罢了,正如以往流连过的花丛一般,过后也无风雨也无晴。 踏进书房,宫之善朝歪歪坐在桌后椅上的萧煜轻微叹了口气,借此甩开“闲事”。眉间早已耸起的山峰依旧挺立,面容比先前着急凝重了几分,道:“王爷,我们发现军中新进大米与面粉有遭人更换的迹象?” 萧煜闻言一惊,询道:“可知为何?又是何人所做?” “属下无能。” 萧煜正正盯着他,问道:“如何发现的?” 宫之善避开他眼中锋芒,垂了眼,道:“橱子们准备伙食时发现米粒外观有变,而面粉则更粘了些。橱子们一发现异样,便停用了新进的大米与面粉,然而若是不用新进的,最多只能再撑三日。” 萧煜闻言,不发一言起身往外走。 能秘密偷换军粮,必定拥有一定组织,否则难以在偷换中不被人察觉。只是不知偷换他们军粮究竟有何目的,不过想来亦非什么好事。怕只怕,安朱遣了细作来捣乱。若是查出是细作所为,日后城门进出又要整饬一番了。而眼前要紧的,便是急报再运些粮食来,更重要的是必须揪出始作俑者。 现下正好午后,伙头军暂时不需要升起炊烟,然而亦有数十人在做着择菜、削皮、洗碗等工作。众人见萧煜来了,自知所为何事,便齐齐行了礼后站在一旁等候质询。 萧煜看院中摆着百来袋大米,走过去随手打开了一袋,捧起一些来,又让人取了先前用的大米来。一经对比,萧煜眉间不免黑得浓重。 “此种大米,圆润清透,想来是江南高等米粮。既要偷换,为何用一眼便瞧出区别的大米?”此举无疑如一个不知天高地厚却又极想撩拨他人的自以为是到愚笨的小孩所为一般。他着实不甚明白,抬眼又问伙头长,“新米可有验过?有何异样?” 伙头长的脸色颇为有趣,几许担忧,几许侥幸,几许开怀,道:“新米并无异样,是好米。” 是好米,若是无碍,行军驻地上,他们竟然可以吃到江南高等大米啊。 宫之善掩嘴一笑,道:“既是江南高等米,自然是好米。” “宫将军,属下之意是这米好好的不曾被人下毒或是变质。” “噢。面粉呢?” “亦是好的。” 萧煜听闻二人对话后不禁心悸了一下。若是敌军投毒倒是易事,起码知道目的。现在这无故被人偷换的米与面,却如夜空中刮过的秋风,奋捉不住,徒留萧萧。 伙头长看萧煜沉吟思索,良久终是忍不住问道:“王爷,那这新米如何是好?” 萧煜紧紧盯了盯手上的新米,道:“此番原本需运多少粮来?” 宫之善看了一眼伙头长,又扫了眼堆着的大米与面粉,回道:“大米五万石,面粉五千石。” “剩余同一批大米与面粉仍在路上?” “是,预计明日便达。” “被换的大米与面粉先存放好,这两日用余粮。”转头朝着宫之善一点头,道:“你来。” 两人又回到书房。书房内随着军中府中午休渐渐结束,时不时便可闻得小镜子招呼仆役的声音。这倒令人无端安定起来。 “之善,若是明日便达,我们今夜逛逛粮道如何?” 宫之善点点头,“想来运粮兵士今晚应在双杉驿站停歇。” 萧煜负手望着窗外依旧清亮的阳光被修竹割碎,心头莫名夹着一团伤怀悸动起来。 秋夜,比夏夜里少了些许如豆星光,却因着秋风而令人感怀起来。究竟为何感怀又是感怀何物,各人又是相异的,因而秋夜便显得神秘不可窥探。 两个粗布朴素男子相对坐在房中桌前,无言着浅浅斟茶。 百姓中不知何家传出了稚嫩的汪汪声。听取狗吠声中的节奏轻重,可知这小狗许是见着何种令其快乐的事物而欢叫起来。是骨头?是老鼠?抑或是另一只狗? 萧煜与宫之善自是不理会这欢乐狗吠声,若是狗吠声是焦急且饱含威胁恐吓,说不定两人会竖起耳朵倾听动静。然而着实可惜,这狗吠声并不能为他们提供任何线索。 宫之善打了个哈欠,眨了眨眼里的晶莹,道:“萧兄,此举侥幸偏多啊,如守株待兔。” “不然,宫兄以为该如何做?” “雾中前行,便唯前行,无甚可做了。” 萧煜闻言白了他一眼,道:“既如此,何需问?你是闲着了?” “怎的能不闲呢?”说着,宫之善便迎面打了个呵欠。 窗外传来打更声,“锵锵锵锵”,已是四更了。 鸡鸣狗盗之事,往往趁着灯火歇息时一跃而起。然今夜,竟似过于平静了,连狗吠声掩息在夜幕里。 漆黑里,两人依旧对坐着,不言不语,呼吸匀称,仿佛房中人早已熟睡般。 忽而,马厩里响起了一阵轻微马嘶。萧煜与宫之善听得,眼里皆冒出了冷光,只是他们仍旧安坐着不动。 轻轻的轱辘声,偷偷的窸窣声…… 萧煜起身,人过无声,须臾间便与宫之善出现在瓦上。 萧煜俯视着底下偷换军粮的十数人。那些人脚步轻浮,动作灵敏,不消说定皆是武林中人。莫非安朱与江湖合作,遣了间细进来,抑或是收买了大曜中人? 萧煜目光稍稍飞远,便见不远处梧桐枝上站了一个人。 那人姿态清冷,似树梢间的秋月般不食人间烟火。 人如月,月似人,树梢头。 萧煜脚一点,朝那人轻身去。月下地上划过的黑影,令搬运食粮的十数人皆停了停,然眨眼间便又动作起来。 宫之善站在屋顶,只是静静看着他们换粮。瞧军粮旁歪倒的兵士,定是与此时在房中休息的所有人一般皆被下了药,故而闻得动静亦无反应。 宫之善明白,这群人在他们飞出窗子时便已发觉他们。即便如此,他们依旧面不改色的换粮,想来是不怕被他与萧煜知晓,不然便是狂傲到以为有能力将他与萧煜折杀。 抬眼远望,只见萧煜不急不忙朝树干上的一袭白衣掠去。 萧煜望着那树枝上右脚动了动想飞身逃离却最终依旧停留的人,立在树下昂首。 良久,一阵秋风拂了拂两人衣发,缱绻两圈便撒手而去。 萧煜看着眼中的白纱飘曳,轻笑道:“容若若是不下来,我便上去了。” 负手立于树枝上的李容若闻言低头,看了他许久后,翩然而下。 “不知王爷叫我有何事?” 依旧如山谷幽梅,冷淡洁傲。 “容若说错了罢,应是我来问问虚怀公子,公子要做何事!”萧煜轻笑陡然变得冷峭起来,连称呼亦改了。朝前跨近一步,盯着面纱后双眼所在之处,等着他回答。 “如王爷所见。” “容若你是大曜人么?”他语气又冷了几分。 李容若张了张口,久久不言。终于开口,却如此答道:“生在长在江南雨花陵。” “既是大曜人,为何要如此做?之前见你……”当真做了敌方军师?话未出口,他忽而停了停,改口道:“携了数十人助我大曜阻挡安朱军队,今日怎的做此等叛逆之事?” 李容若闻言摘下笠帽。一张绝伦脸面迎着月光变得清透却恪人,让萧煜内心蓦地沉了一下——一脸疏离冷硬,却又带了几分愁绪似是左右摇摆不定,当真归了安朱么? 斜了他一眼,李容若径自朝食粮走去。抬头看了一眼屋顶的宫之善,见其惊愣几秒后盯着他疾飞下来,便忍不住露出一丝冷然笑意。 向来见其容貌者,非瞽即亡。然今日,他却不愿意对此外人动手。 宫之善站定他面前,硬是截停了他去路。瞧瞧他,又觑觑萧煜,惊讶盈满双眸,一脸不可置信。“王……萧兄,这位是……裴公子?” 萧煜看着绕过宫之善继续朝前走去的李容若,笑着摇了摇头,阴冷又哀伤。 李容若抽出剑,一把刺向换下来的一袋军粮,割开一个小口,挑了一小把出来用手兜着,朝身后随着的萧煜说道:“王爷可回去验验。”说完,将手中的米粒给了宫之善后,脚一点地刚欲离开却被萧煜抓着袖摆。 “容若,不如你亦随我与米一同走一趟罢?” 李容若白了他一眼,抬剑欲割裂衣袖,却被一眼识破他动作的萧煜一把握了他手腕。萧煜便顺势将长剑抵在他脖颈上,对着狠狠瞪着他的李容若笑着,道:“查清楚了便放你走,不然本王如何向三军交代?” 换粮众人逐渐反应过来,纷纷抽出剑,正欲对打一番,李容若却淡淡吩咐道:“可陵,带他们回去,该做何事便做何事。” “可少……主人,属下的职责便是保护主人,若是主人要去,把可陵亦带上。” “不必了,回去吧,执行命令。”李容若紧紧看着他,语声虽平淡,然可陵却听懂了意思。 该做何事便做何事,“何事”方是命令。 “可若是主人欠佳,属下……无法做任何事,因为没有意义。” 萧煜闻言,知定有其余内情。原本想一探究竟,然见着可陵那种护主心切的焦急神情,他却莫名焦躁起来,将目下抽出内情的时机抛到脑后,邪邪一笑,道:“既然此人心中有你,你便让他随着罢。” 第25章 收困 正午刚过,秋风已凉了起来。疱屋内,众将皆眉头紧蹙。 萧煜看着那只一个时辰前食了新进旧粮的灰狗直挺挺躺在地上,与众将一同陷入沉思。 与众人不同的是,身旁站着的李容若,却依旧一派高山不动自有风华的情态。此般意态,着实令跟着他的可陵着急一大把。然而自知自家主子性子,便亦只能藏在身后替他担忧而无法干预。 白何冷不防拔剑而出,直指李容若,目光扣住他,道:“这位公子,你如何得知这粮食有毒?又为何偷偷为我们换上好粮?” 李容若抬手挡了正欲冲动的可陵,缓缓移转身子,面对着他,不疾不徐不惊不惧,道:“李某下属截了安朱投毒间细,搜出其携带的行事小本与卷肠毒粉末,铺想开来便知你们军粮之危。至于为何为你们换粮,不过是尽一份雨花陵人的心意罢了。” “当真?” 李容若淡淡扫了一眼萧煜,嘴角翘了翘。回眼正看白何,道:“将军若是不信,李某说再多,将军亦不信。再者,李某性命如何,说到底取决于将军,李某为何要欺骗将军?” “两国对战,间细出没,本将不得不防。而况,这位公子,熟能知你是不是故意先投毒后换粮,借机博取我们信任好混入军中窃取情报?” 苗行源捋着胡子,正正看着李容若。虽说隔着面纱,然他亦真切感受到此人非比寻常,自觉应及早对其防患于未然。可脑中直觉却与理性相悖。思索了许久,终于接着白何话语说道:“办了好事却有嫌疑,不如先打入军中大牢关押起来,好调查作判。” “可行。” “便如此做吧。” “小心驶得万年船。” “还需调数十兵士守着以防逃脱。” 众将赞成附和,唯宫之善瞧了一眼可陵,又掠了两眼萧煜与李容若,扶额嗤笑道:“怕是关不住此人呢。” 白何闻言眼中寒光乍起。国家大事,与其日后受其威胁,不如当下速而杀之。若是冤屈了,算是他白何对不住他了。 脖颈上的长剑盛气凌人,带着罡风之势横切过去,连白纱亦为此竭力展了展。 李容若处变不惊,身旁的可陵见势不好还未来得及有所反应,一弯鲜红炫目下便出现了一只骨节分明的手。 一柄长剑,两处创伤。 “白将军,未免操之过急了。”萧煜夹在两人之间,右手紧紧握着剑身,挡住了长剑去势,目光阴厉地看着白何。 接触到那如猛虎猎敌一般的目光后,白何右手一震,收了剑,咂了咂舌,道:“王爷难道不明白小祸不除大难由起?抑或是……”他眯着眼盯着他,却不再说下去。 萧煜却懂得未完之意,忍俊不禁,道:“我既生而为大曜之臣,定当全力对付外邦之敌。至于会否做那大逆不道之事,自然只能于萧墙之内。父皇生我养我,纵有千万般不快不得,亦难灭生养之恩,故父皇仍在,绝无倒戈之理。本王如此想如此说如此行,将军若是依旧觉得本王会倒帮外人,本王亦无话可说。但此人不惜掷费重金偷换粮食救我等性命,难道将军要恩将仇报?怕是底下兵士们闻说亦会对将军此举颇有微词罢。将者,智、信、仁、勇、严,白将军作为驻军第一把手,更需步步为营方是。” 在场众人不曾料萧煜竟当众毫不避讳,纷纷不自在起来。在他们眼光闪闪烁烁进进退退间,萧煜已为他们做了决定。“此人还是先随我回府,若是有任何嫌疑证据,本王将他交予诸位发落。本王,绝不姑息养奸,亦不会让任何大义之士受屈。” “这……王爷,三思呐。”苗行源一拱手,老脸上满是忧愁着急。 程序今等人在上一战中未能亲历最后激战,但随着李容若一来便听闻苗行源底下副将廖起与他们说了一番眼见却未证实的猜疑。他们亦在寻思着此人是否真是安朱军师,这会儿晦暗不明中,他们自然是站在保险一派上,纷纷出言相劝。 奈何萧煜定要力排众议一意孤行,众将最终只能妥协。但萧煜亦需答应他们的条件——不得让李容若离开王府,不得让李容若与除他与小镜子外的任何人接触,包括可陵。可陵属于李容若下属,只得在军中当个养马人,而养的马,来来去去只能是那两匹,其余马匹一律被他人看管半分不能动。 可陵叹气一声,望着眼前陌生的两匹战马,一边心头担忧自家主子一边操起水桶中的马刷为马梳起毛来。他忽而为自己先前非要跟来的想法哭笑不得,与其养马不如去执行任务要更好。然而,转念一想,离少主近些亦是好的。思及此,便呼啦啦刷起马毛来。 天高云淡,午后秋气少了些许。王府的桂花与梧桐秋味却未曾飘远。淡淡的桂花香气,缠绕着愈渐枯瘦的梧桐枝头,晕满整个前庭。 一踏入前厅,萧煜便让满眼恶狠的小镜子泡了茶来。自己端坐桌旁,时不时捧起杯盏啜一口清茶,便又直直盯着面前不远处意态安然站着的李容若。 两人沉默对峙着,思绪各自浮沉。他们太想看穿对方的心思,却又因种种目的而无法捉住最纯真最本质的心之一角。奈何俗事多劳苦,兜转缠绕亦从不觉繁琐。于是他与他利来利往间,一开始便不曾拥有的纯粹,到如今便更不能拥有。 非敌即友,非友即敌,唯二维也。 萧煜杯盏拾落间,心头哀怜茫然起来。纵然往日自身多有情意,经此立场对立的变故,“故人”二字便不再能得。梨花树下,曾经的冰糖葫芦早已溶入黄土,一抔土掩埋的,也许还有胆怯卑微不敢言说的感情。当日朦胧不明中递了一枝折枝,他说若是于山崖生发便入了隐舍,不知今日,折枝如何了…… 隐舍尚在,多有秘密消息传来,却无有一件与他相关。不,也许算是有的。千机台下属容妃与他的颜妃在争斗中不敌而亡,算是与他唯一相关的消息了罢。然若是神秘到隐舍难以探听,李容若究竟隐藏了多少不为人知之事? 着实可怕罢。 萧煜叹了口气,笑着微微摇了摇头。不知是在笑自己还是笑他人,只知总归是无奈可笑的。 正想起身领李容若去厢房,门口秋风却送进来一股更浓的桂花清香。 “王爷,”裴绪之脸上的笑容僵了僵,眨眼便又活跃起来,“来客人了?恰好,想王爷昨夜未归,我特意做了些桂花糕给王爷清心养神,倒正好可以招呼客人。”径直走过李容若,将一瓷白小碟置于桌上。碟上晶莹透亮的淡黄桂花糕幽幽逸出香气,与裴绪之一同静静地陪在萧煜身旁。 李容若微不可觉地抽了抽嘴角,由此形成的笑意被挡在白纱下,无人察觉。 萧煜拿筷子拈起一块桂花糕,举在眉上。借着门口窗子闯进的日光,细细凝视着糕体。透过桂花糕的日光,那么轻柔,那么洁净,他萧煜缘愁三千丈,却不曾为此般安宁而停留驻足。想他李少主,亦不会。 轻狂风发,方是大丈夫本色。 萧煜夹着桂花糕起身,步到李容若面前,举筷,轻笑道:“容若可要尝尝绪之手艺?” 李容若转眼去看依旧站在原地的裴绪之,只见其脸色稍稍震惊,随后便温温润润洋溢着笑意,似是对于萧煜间接赞扬他手艺而快乐欣喜。李容若瞧着与他有几分相似的面容,目光渐冷,许是不曾察觉自身目光变化,便自动忽略,转移话题问道:“多谢王爷,既是王爷友人特意做给王爷的,在下不便鲁莽。敢问王爷,在下居于何处?” 萧煜笑意一收,转身将那块桂花糕递给裴绪之,而后坐下,叫了小镜子进来,冷冷吩咐道:“带李公子到就近的西边厢房去,饮食起居交予你。李公子乃将军们心头一块石头,务必让人看管好,不可让他出府半步,不可让他与他人说接触,亦不可让他人伤了他。一有异动,即刻通知本王。若是出了问题,小镜子,唯你是问。” 小镜子恶狠狠瞪了李容若一眼。这是他重新见了李容若以来第三次瞪他,可见小镜子如今着实对李容若已无一丝好感,甚至带着满满怒意。又自知这李公子也是冰冰冷冷不会在意外人对他看法,最后着实也是自己无趣,便撇着嘴无奈接下了任务。 李容若斜了小镜子一眼,微微笑了笑,却依旧以客气疏离的语气说道:“谢王爷,有劳小管家了。” 小镜子轻哼一声,白他一眼,先他而走。 两人刚走两三步,便听闻身后裴绪之不乏担忧的惊呼:“王爷,你的手为何伤了?看是利刃所伤,是有人谋害王爷抑或是不小心割伤?到底……” “绪之,一点小伤,不必在意。” “我瞧伤口挺深,血是止住了,我还是让罗大夫来一趟罢。” “唉,你啊,去吧。” 萧煜无奈笑着摇摇头,夹起一块桂花糕,便任由他去了。 裴绪之脚步匆急,在廊下追上前面两人,却在浅浅一笑招呼中呼啸而去。 “李公子也看见了,世上与你相似者有人在,而比你更为绝伦者亦有人在,不知李公子为何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的冷淡模样?想来是不清楚自身定位究竟在何种位置吧。难得王爷从前对你如此照顾,你却恩将仇报,哼,如你此般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人物,最为卑劣。瞧人家裴公子,温和有礼,救了王爷一命还无微不至照顾着王爷,你是打马亦追不上。” 李容若不知为何心头微涩,却又有一股赞许流溢出来。看小镜子一脸满意地望着前方树间偶现的身影,他亦转眼望了望,道:“我虽喜你直率的性子,然你过于感情用事至于偏心。王爷从前一个模样,如今又是另一个模样,你怎不说说王爷倒是‘关心’我一个外人究竟高或低来了?” “哼,安王爷向来只有他,如何从前与现在相比不同模样了?你伤害王爷伤害大曜,若不是王爷吩咐,我小镜子还懒得理你呢!” “呵,你问如何不同了?”他顿了顿,却语气一转,“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不知究竟是谁令你如此污蔑我?” “污蔑?李公子可真看得起自己了,众人所见,何需污蔑?” 李容若随手捡了一片泛黄已至脉络的梧桐叶,在手里轻轻转着,道:“既见着了,便当作是罢。” 他的确是卑劣之人不是么?他生来便注定要与阴谋为伍,他又有何底气去叫人还原真相呢? “终于承认了吧,我小镜子爱憎分明从来不会冤枉好人。李公子,若是无甚事你便乖乖呆在房中吧,勿给我惹来麻烦。” 小镜子毕竟长高了呢,想那一年相处,到底是不忍为难他,便微微点了点头,进了房去。 简约大方的房中,房门右侧那面墙上的窗子大开,昏黄的阳光通过修竹斜斜漏了进来。窗旁置了一桌两椅,桌上摆着东西,想是提前回来的宫之善预先着人布好的。 李容若走到桌旁正想坐下,却看见水果堆里两串冰糖葫芦莹莹泛光。 第26章 笔迹 白何吩咐士兵按照可陵截获的记事小本,一桩一桩地将粮食隐忧摆平。安朱这阵子养兵休息,于是沧浪江两岸便进入了短暂的休战期。两军隔岸相望,两方自然都不敢有一丝一毫松懈。故而城墙上总有重兵站岗把守,这使得将士们只能分拨休息。如此一来,靖南郡东南部城内除了不愿走的老百姓与巡逻士兵外,大街上并没有因着大军的驻扎而人多热闹起来。 从李容若被监视那日开始,日子不知不觉间走过半月,眼看就要中秋了。秋气更浓了些,诗情画意却难以涌入沧浪两岸。 李容若暂时获得了白何等将军的几分信任,故而可在府中随意流连,却仍旧不得出府、不得与他人交谈接触。 然李容若即便获得了在府中溜达的权限,却依旧日日守在房中,时而望着窗外,时而提笔作画,过得闲适又寂寥。 一日小镜子瞧他当真是瘦了几分,脸色亦青白了些许。感念从前一年的交情,便没好气地问他是否有想要的东西,好改日捎给他。李容若便极轻极轻地答了一句“焦尾七弦琴”。第二日,小镜子却递给他一支白玉笛。于是,即便是百无聊赖之际,李容若亦又是那般闲望窗外、提笔作画而已。 窗外月光滚滚如轮朗朗如水,被银河裹着,像极了牛郎织女相会的清丽旖旎画面。修竹切碎了月光,便切碎了属于他的花月团圆。 不知可陵在马厩如何了? 李容若负手立于窗前,置身于中秋月圆清风之中,幽幽叹息了一声。逃离王府,并非难事,久久任人摆布,不过是为了一盘棋罢了。只是,愈发深入便愈发孤寂,可他此生此世却早已被紧紧锁牢不可挣脱。 也许,只合该祈祷下一世。此生,便成全他与千机的风诡云谲踏马长安。 风中,依稀传来庆贺团圆的欢声笑语。 李容若除下笠帽,关上窗子,拂熄烛火,空落落地和衣睡下。 他忽而睁开眼来,却一动不动,只管侧耳倾听,蓄势待发。 只听得窗子吱的一声,地上便铺上了残缺的月光。再一声“砰嗞”声响,李容若便知晓,小镜子傍晚送进来的晚膳就此全数翻倒在地。 鬼鬼祟祟闯进来的人看了一眼那一盘狼藉,重重叹了口气,一屁股坐到椅上,笑道:“李公子既然醒了,便与我一同赏月如何?” 李容若闻言依旧躺着,拉了拉被衾,道:“宫将军不怕遭人非议么?” 宫之善斜眼看着黑暗中隐隐约约的身影,道:“有何可非议的?不过是来找故人同庆中秋罢了。” “我李容若倒不记得有宫将军一位故人。” “李公子记忆可着实不太好,怎的仅仅三个月过去,便不记得安王府了?” “记得不记得,又有何关系?宫将军若来此只是为了与故人赏月,还请将军到外面去吧,免得李某坏了你兴致。” “李公子,中秋团圆,你一人孤独,不如到外面去与大伙儿一同热闹热闹罢。” 床榻上传来一声嘲讽冷笑,“将军还是请回吧。” 宫之善闻言却一步一步朝床榻走去,站定床前。见李容若依旧镇定自若并不动作,沉默了许久后,道:“你与王爷曾同患难,为何今日却不愿与之多言一句?” “将军误会了,李某向来便是利益小人,怎会与他人单纯共患难?当日不过是贪图王爷护荫罢了。将军若是执意不走,便莫怪李某不客气了。” 李容若说完,便忽地坐了起来,右手利落抽过放在床里侧的佩剑。顿时冷光在漆黑中凝聚,正蠢蠢欲动。 宫之善见状,皱了皱眉,满脸不快,道:“既是为利益,两次助我大曜军队,李公子想从此获得何种利益?公子莫非只是想找个台阶下?瓜果我放桌上,李公子请自便吧。” 待其身法轻盈翻身出窗,李容若插好佩剑,重新拉好被衾,又睡去了。 第二日一早,白何便来府里找萧煜欲与其商量军中要事。刚过中庭一处廊道转角,便见着一神色慌张却极力掩饰的小厮在前方不远处穿过中庭。白何顿时警惕心起,忙朝那小厮追过去,口里不忘喊上一声“小厮站住,小厮站住。” 小厮慌忙看了他一眼,即刻撒开腿跑了起来。得益于院中花木甚多,小厮一转眼便不见了。然白何瞧这小厮身法,料想其有武功基础。于是一路追过去,却在半路发觉一张折起半掩的灰黄纸张。 白何本觉这不过是一张普通纸张罢了,许是谁不小心掉了。一抬步却又觉不对劲,便拾起纸来,展开。 顿时眼前只觉火红一片,抛下追击小厮,怒冲冲往萧煜书房奔去。 坐在瓦上的李容若将眼前一切收进眼底,飞下屋顶,即刻进房闭门。取了佩剑,又将一张自己题了字的竹图燃了,而后端坐桌旁静静等待。 果然不出所料,未及一柱香时间,此间厢房便被包围了。 “砰”,房门被踢开,正正显现了白何威严盛怒的脸庞。 白何直盯着李容若,眸中愠怒与得意交杂。跨步进去,呼地右手一招,士兵便源源涌进房中。 李容若安然自若,并不理会士兵,只透过白纱如轻雾般若有若无地看向白何。见白何终于咬了咬牙,从胸前战衣里掏出一张纸来。纸张灰黄布满皱痕,可以想见定是曾被狠狠捏揉过。 不知是白何还是萧煜呢? 李容若在面纱后轻笑了声。 “李公子,你作何解释?”白何将纸张一扔,纸张飘悠了数下便躺在李容若脚下。 李容若低头扫了一眼,并不拾起,随后的冷冷语声中透着嘲讽:“白将军仅凭一张纸便要定我罪责,未免儿戏。” 白何呼了口气,板着脸,却不慌不忙起来,道:“‘安王爷住处四更少巡逻,可派人前来,提前告知里应外合。军师容若。’李公子,难道密信中的署名还不足以证明么?” 李容若衣袖一扬,落座桌旁,斜了身子浅浅撑着脑袋坐着。与平常端然清冷截然不同,倒更像是纨绔子弟般。“如真是告密,莫非将军以为我会愚傻到将自己名姓写上?” “傻倒不至于,只是通风报信难免也需上报名姓或代号,而况落款处还有一纹案,明显安朱国记,否则饲主如何相信?” “饲主?啊哈哈哈,将军认为我是什么?” “我五大三粗一介武夫,倒不怕直言。依本将看,你李虚怀便如那安朱寄养在大曜的一条忠犬。” 一阵令人如被太阳炙烤般的沉默逐渐笼盖住众人,正当众人下意识摩拳擦掌缓缓握紧手中兵器时,李容若已然行云流水站起抽出长剑。李容若却并不举剑,戏谑的目光透过白纱投射到白何身上,道:“白将军说得极是,芸芸众生孰不是忠犬,只是各为其主罢了。只是,白将军若要将我定为间细,仅凭一张来得凑巧的纸,怕是依然不够吧。” “纸上有你之名,有你笔迹,你如何能抵赖?” “敢问将军,可曾见过我笔迹?” “未曾见有何大碍?来人,笔墨伺候。” 望着白何得意满怀的隐忍笑意,李容若勾了勾嘴角,不需人来研墨便自己从从容容捣弄起来。 “将军,请对。”李容若起身,将那一纸笔墨留在桌上。 白何凑过去,只见纸上一字不差地印着方才自己读的密信内容。随手接过小兵拾起来的黄纸,一一比对着。只是随着比对时间愈久,其眉间便愈加阴沉。 兵侍们久久得不到回应,虽不敢窃窃私语,然心头亦渐渐疑惑不安起来。 “这……怎的笔迹不同?” 李容若复又坐下,捧起了早已凉透的茶水,呡了一口,不紧不慢道:“既然如此,按将军逻辑,便可证明我并非间细,烦请将军带他们出去罢。” “呵,不知是诬赖之人太愚笨还是容若过于聪慧呢?” 众人闻言,皆恭敬行礼道:“王爷。” 第27章 赌注 一声招呼中,唯李容若如不曾见不曾闻般,又悠然呡了口茶,看着杯中涟漪缓缓安静下来了方抬眼看去。 萧煜一脸冷然笑意坐下。“绪之。” 裴绪之闻言将一副卷轴从袖中拿出,摊到桌上后慢慢展开。 只见纸上是一幅幽雅梨花图,画卷左上方更有题诗,落款正是李容若。 白何见此,一脸皆是掩饰不了的振奋。又拿了密信与题诗笔迹对此,忽而一拍桌子,气愤不已。“李容若,想不到本将差点被你耍玩过去。” 李容若朝萧煜看过去,漠然的眼中似有一抹渺小若无的哀然。即便如此,语声却与往常无异。“不知王爷从何处买来的画卷,笔迹竟与我的无甚异样?” “何处买?不需买,安王府中可有一堆容若用来打发时间的字画呢。若是一幅不够,恰好带了十数幅过来,本王便让人再取几幅来。容若是否要想想到底该如何回答呢?” 他轻轻一笑,笑声疏疏浅浅溢出白纱。“如何回答?回答之前,李某可否问安王爷一个问题?” 萧煜在他身旁坐下,脸上算是无悲无喜,然却有一丝嗤笑般的神容。“你问。” “不知安王爷……”他顿了顿,眸光扫过裴绪之后暗了暗,嘴角依旧笑着,道:“为何要将李某的字画……带了出来?” 是“带了出来”还是“留在身旁”?李容若不确定,因着无法确定带来的缺乏感令他果断选择前者。至于“留在身旁”,在与他相似的裴绪之面前,如风中弱柳般毫无凭依甚至颇有一厢情愿之嫌。他作为千机台少主,怎能落了身份与尊严? “容若惊才绝艳,虽习画不深,然字画亦能算上品。此番离开京城,家资财货带不得多,若是路上有甚需要,卖了亦可安身一阵子。如此轻便的财货,本王为何不携带些呢?” 他不羁轻蔑地笑着,李容若却一转身抽出剑来,迅雷之势便将剑抵他脖上。 雪衣翻飞过后,只剩下一阵浓重的凉意,恰似秋夜孤独卧风而眠。 “大胆,来人,把这逆贼……”白何话未说完,便被萧煜右手一挡收住了声。 “容若,可否给本王一个理由?若是适合了,本王任你处置。” 李容若将剑又压了压,却不说话。 “莫非,是为了这些将要用来变卖的画卷?” 萧煜看他依旧无动于衷,知其并非如表面展现般,遂展开手中画卷。一副饶有兴味的模样细细看了顷刻,再抬眼便已经是一张冷肃的脸面。“容若此举除了证明了此些画卷是你的外,还证明了什么?” 话音落下,周遭安静得只剩白纱轻拂的散淡声。所有人心头皆明白,李容若此举,无非亦因自身傲气不愿画卷流于市井贬于俗利而证明了纸上字迹是他罢了。 所谓国士之风,难免或多或少囿于文人清骨。 然而令所有人振聋发聩惊讶不已的是,李容若在良久后却朗声大笑起来。伴着无以名状的笑声中隐匿的情感,李容若左手一翻笠帽,冷绝的面容便破空而出。秋风吹起黛黑长发,又令他冷淡了些,却给人更为真实之感。 众人面面相觑,看看李容若又瞧瞧裴绪之,虽惊讶不已,然亦不敢高声发疑。唯裴绪之轻露讥诮又透彻的笑意。 稍弯剑眉一挑,李容若便凝视着他眼眸,勾了一边嘴角,疏冷又邪肆。顺着在他脖子上碜人滑行的长剑慢慢靠近他,待只剩最后一寸剑身仍在脖子上时,他停了下来。 望着萧煜眼眸深处许久,李容若忽而笑得更为放肆。捻起萧煜风中一缕长发,捋了捋后绕了食指几圈。“还证明了什么?难道王爷不记得了?敢问王爷,我李容若是谁?” 萧煜望着他神容举止,早已陷入目眩神迷中。慨叹李容若何曾至于此,却忘了应答。 “我李容若,可是安王爷家眷呢。” 语声一落,惊疑便瞬间铺天而来。 “家眷?不是吧!” “什么?” “王爷怎会……男子?” “我素闻王爷娶了董尚书小女,怎的……” “金屋藏……娇?” “我耳朵坏了?快告诉我,我耳朵坏了。” “莫非是兄弟?” “你们太离谱了,我耳朵肯定坏了。” “我们耳朵出毛病了,快帮我扯扯耳朵。” “安朱给我们下药了?” 是的,家眷。为何不言明是王妃,相信萧煜亦是明白个中厉害。 奈何萧煜回神后对此般行径的李容若冷眼以对。“家眷?不过是在王府住了几日,怎的倒贴上大床了?” 李容若顿时僵住,不发一言。眸中原本戏谑又认真的神采顿落,徒留一汪夕阳下的林中碧潭,孤独得深不见底。 可笑,他李容若岂能自以为萧煜能在嫌隙中助他护他呢?若是真要替他洗脱嫌疑,又怎会拿出誊了他的字的画卷来? 更可笑的是他竟然有那种被护着的念头与希冀,毕竟,不管他知晓与否,立场一开始便南辕北辙。谈何相助相护? 李容若侧头看了一眼裴绪之,抬眼再看向萧煜时,眸中似有一片飞雪翩然而过,而后悄无声息中落入了眼底。“是么?既如此,请王爷将画还予在下,在下既然被众人疑心,在下携卷走后,再不出现便是了。” 一盘棋,下到自己处,便成了落索。到底,不过是千机台又需重启其他计划罢了,有甚可惜? 可他竟忽而忆起那几句笼络人心的虚假诺言,忆起那春风里的折枝,忆起那埋藏的糖葫芦,忆起猩红的匕首与最后三杯淡酒。 何时被蛊惑种下了情谊,他竟毫不知觉? 现下既然发觉了,便该断了。“请王爷,将画卷还给在下。” 李容若目光坚韧冷彻,手中长剑向里靠了几分,大有一番不依不饶鱼死网破之势。 萧煜垂眸看了一眼逼迫的剑锋冷光,道:“岂能如此轻易让你回去?” “王爷想怎样?” “与本王打一场,若你赢了,带上画远走。若本王赢了,本王保你不死,但你需答应本王一个条件。” “是何条件?” “过后你便会知晓。” “赌注未明,在下并非赌徒,为何要冒此风险?” “李公子,你觉得你可以选么?” 李容若闻言,沉默了,然而神色依旧不退不让坚决不已。 良久,萧煜终是松了口,道:“若本王赢了,李公子需留在此处伺候本王,直至本王让你离开。” 李容若微微眯了眯眼眸,他自然知晓萧煜有意羞辱他,冷硬询道:“最长何时?” 萧煜抬头皱眉作思考状,须臾间便笑着回道:“一年。” 一年啊,他与他相识不止一年了罢。 良久,李容若方浅浅逸出个“好”字。 萧煜有他的如意算盘,他自然亦有他的如意算盘。若是输了,虽不能拿回字画甚至还需伺候萧煜,然相信裴绪之不会袖手让他靠得太近,而况待在萧煜身边不能不算作是一个继续下回原局的机会。若是赢了,利弊皆有,不愿多作思量。然不管如何,内心那即便浅薄的情谊亦需彻底浇灭。 两人在众人目光里洒然而出,倒给人几分江湖快意恩仇之感。 到了前庭,虽有绿树红花遮挡,却无法停住他们的脚步。 两人一相对,李容若手中摘叶飞花狠戾刺空而去。伴着寒剑,撕裂半空的悚然声音顿时在所有人目中不断放大。 龙缠虎斗,两人剑气流转间,早已忘了身份。其中数李容若忘得最为彻底。他们不是朋友,他只是在挣扎中盼望永久性摧毁某些东西。目光狠绝,那便是毁灭。 一招转身倒刺,迅速回身又便萧煜脖上刺去。招招狠戾,不留半分气力。这逼人的气势,倒使得李容若像是在追杀一位恨不得将之拆皮吃肉的血仇般。 萧煜不明了,在场众人亦不明了。唯一知晓的便是,有可能一个错身,萧煜便葬于凝白衣尾之下。 剑气冲扬下,铺天盖地的秋花秋叶被剑气逼迫着团团奔逃、撕扯。而后被抛弃于地上,等着被葬入腐朽的暗黑里。 萧煜抬剑一挡,而后一刺刺在李容若剑身上。 冷光倏然停留。 “李公子,从前甚冷静,怎的今日如此鲁莽?” “并非在下鲁莽,乃王爷要求。” 李容若猛地撤了内力将剑一收,跳开了几步,又凝了内力迎了上去。两人又厮打起来。 萧煜左一剑右一挡,嘴角露着冷峭的笑容。整体动作如行云流水般自得,然功夫深者亦知萧煜应对起来是下了大气力。 “你早知功夫不如本王却依旧答应,怕李公子要的,不仅仅是活头与画卷罢。” “王爷岂非已将在下调查得清清楚楚了?何需来问在下?” “虽如此,本王依然有几事不明,李公子可否告知本王?” 位为千机台少主,弑了董皇后,纵火清心阁,杀了董流烟混入安王府,叛当安朱军师却又救他靖南与默默换粮,今日又是密信被揭。李容若,你究竟何人欲行何事? 一处千机台,不过是正当生意买卖团体。不管是丝绸、茶叶、胭脂、书画还是柴盐、草鞋、麻布、骨伞,一应俱全,唯独无有一丝一毫不当意图。萧煜他是绝不会相信千机台如此简单朴素到供养如此一位少主。 见其容颜者,非瞽即亡。今日他自发脱了笠帽以真面目示人,分明是对他萧煜与诸位将士投以信任木瓜,他又该报以何种桃李? 如此艰难抉择,便让决斗定结局吧。 萧煜长剑一反,朝李容若刺去时,弥漫剑尖的声音犹如战场上鼓风的猎猎旌旗,气势汹汹咬住他胸前衣裳。 李容若低眸,苦笑,抬眼,道:“王爷为何不刺进去?”只要刺进去,便如那日两军交战时一般,浴血满身、疼已麻木。 萧煜笑笑,转了转手腕,长剑亦跟着转了转。李容若衣上便皱起了个浅浅的漩涡。望着那不断紧密的漩涡,萧煜收剑。漩涡便随之平展开来,只是衣上比原本多了些许折痕。“本王意不在要你李虚怀性命,而是要你……输。” 李容若收剑,转身,一言不吭冷着脸走回里屋去。 站在门里,几许阳光打到他身上,合着光中耀舞的尘埃,令人心头忽而安谧起来。 “我李容若,一无下毒,二无传信,言至于此。其余无需再问。” “砰”一声乍响,两扇重门便将所有人目光与他身影里的世界相隔开来。 白何嘴角笑意盎然,道:“既如此,王爷,我等亦该回去了。此事,当另外追查一番。” 宫之善闻言一惊一疑,道:“怎的白将军轻易便放过他了?” 白何白了他一眼,道:“过于轻易,便是拙劣。撞破传信此等诡计,不过如一场儿戏。既然王爷与李公子原本相识,便……交由王爷处理吧。”白何又笑了笑,却并不全然真挚,对着萧煜续道:“末将相信王爷定会秉公处理,能找出幕后之手。” 萧煜眉峰一挑,几许赞许几许防备地给他一个微笑,轻声道:“白将军好心计。若真是他,留下了他,倒为大曜省了不少麻烦。” “也需王爷配合支持。”白何一拱手,施了礼,随着已然踏步而去的萧煜离开了。 宫之善侧耳闻得两人对话,心头凛了凛。“王妃”被疑安朱军师或细作,王爷即便与之生活将近一年对其亦能如此绝然,果真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之人。然亦只有这般人物,方能觊觎整片离碎大陆。他能随他左右,若有朝一日建功立业,实属三生有幸。 宫之善回头往紧闭的门扉看了看,呵呵笑了。 第28章 补被 秋即将过去,桂树梢头隐隐藏着初冬的眼神。桂花不再烂漫而落,只剩些苍黄在阳光下潸然残留。 桂树与梧桐下,一方石桌,四张矮凳,坐了两人。桌上糕点静默,茶水泛纹,更有棋盘激荡。身旁白衣白纱轻拂。 “容若,用些力。” 萧煜下了一黑子,眼角不抬便道。 一阵晚秋初冬相接时肃凉的秋风吹过,却吹不倒白衣人手中的素白折扇。 裴绪之忍不住嘴角抽了抽以便忍住笑意,从罐中捻起一颗白子,思量了一番后落子。“王爷为何不用尊称?” “习惯罢了。” “那王爷为何一开始不用尊称?” “绪之啊绪之,你道本王是何种人?” 裴绪之拿着棋子顿了顿,落子,戏谑笑道:“王爷么……秋风仍要打扇之人。” 萧煜闻言爽朗一笑,又下一子,便是一番新的争斗与安定。 棋盘上白棋渐渐被九合之势而截杀,一局未完,宫之善便大摇大摆迎面来了。 “哟,王爷好福气啊。” 萧煜抬首,白了他一眼,道:“有事请讲,无事请退。” 宫之善不需萧煜言语,自个儿便坐在石凳上。觑着李容若,道:“王爷啊,你不怕着凉么?” 萧煜看着他,见其嘴角兴味笑容,还之一抹得意神情,道:“本王乐意。” 宫之善见调戏不成,扫了一眼冷然如冰意态安然的李容若,砸了砸舌头,惺惺皱眉道:“王爷,怎的此般待客?连一口茶水亦无?” 萧煜左手朝身后一招,道:“容若,倒茶来。” 李容若唰地收了折扇,从容清淡走过花树进了前厅,不多久功夫便捧着茶托出来了。茶托上置了一壶新茶与一套茶盏。 放好茶盏,斟茶,却不见汤花咬盏。 宫之善抬眸看他安然若素姿态,不免慨然。果然是袖手琐碎之人,非是一定身分而不能成也。又是能屈能伸之人,虽高傲有遗世之气,然怕是城府甚深。 呡了一口茶,见李容若依旧站在萧煜身后扇起冷风,嘴角一翘。看了一眼棋局,放下茶盏,道:“此局胜负已分,何必再下,不如去打马球如何?” “怎的你今日不需练兵?” 宫之善将手枕在脑后,凝望着高天,道:“安朱无异动,若是赛一场,将士们亦能热血沸腾一番,补补士气利于持续驻扎。” “只怕白将军不允呐。” “嘻嘻,王爷,难不成你没想过白将军同意了我方来的么?” 萧煜起身,低眸迎着绪之的兴奋神情,道:“绪之,走吧。” 两人率先抬步往前走。 宫之善一抬步,发觉李容若只是站在原处望着早已凉透的棋局出神,本想拍他肩膀一下,却倏地停住了,只笑着提醒道:“李公子,走吧。” “去何处?” “打马球呀。” “宫将军好意,只是李某未得王爷命令。” “管他的命令,走吧。” 宫之善将他袖摆一拉,他却倔强地一动不动。再一拉,依旧不动。终于忍不住用上内力使劲一拉,只听得刺啦一声袖摆裂了个大口子。李容若顺势踉跄一步,堪堪被宫之善扶住方稳了身形。 两个俊秀白净的人一支一扶正怔愣间,不远处站在梧桐树下的萧煜不耐烦喊道:“若是不去便作罢了。” 宫之善松手,转身向着萧煜,道:“王爷可允李公子去?” 萧煜眸中一凝,道:“腿长在他身上,去或不去,随他。” 宫之善眉开眼笑,道:“李公子,走吧。你我两人一组,定能将他们打得落花流水,哈哈哈。” 宫之善清朗的笑声回荡在庭院里,李容若却实在无法开怀。他本想萧煜去打马球可以留他一许不被他辱没的空间,然现下看来已成泡影。 他从未曾想过,在他身旁伺候着原来竟是如此压抑郁结不欢,甚至有一丝丝嫉恨的味儿。 他握了握拳,须臾后又松开。 靖南郡属于水乡,辽阔而平坦的草野之地甚少甚至于无。而况,还需让将士们可观战。于是,萧煜等人便将就着在腾空了的操练场上上演一场马球大战。 两队人马各有五人参与,一上场亦不管身份尊卑便驭着马左拐右跑挥杆击球。场上激烈、场下激动的境况自然无需多言。 只是堪比人仰马翻的赛场内,一支长竿在瞄准马球发出进击的那一刹那,不巧挥杆者的马马身一侧,整个跑马挥杆轨道便移出不少。那将士身旁正好是李容若,如此一来,意料之中,那有力的长竿在抬空挥下半途正正敲击在李容若膝上。 那人挥杆忽然受到阻碍,在喧闹沸腾的人马声中似是闻得一声铿锵,心头一惊,转眼望去,却见李容若从容将马球一挥而至宫之善身旁,全然不见丝毫受伤的痕迹。这位孔武有力看来练过几年的将士见此不免心头松了一大口气。 虽说军中马球场上可以不分尊卑,然若是伤了尊贵之人,亦难以逃脱一顿责罚。因而,这位将士由此看来竟亦是幸运的。 最终结果,倒是在李容若预料之中打了个平手。萧煜与宫之善何等人也,一为监军王爷,一为大主将手下副将,无论哪方败北,对军中将士心态影响亦不好。此场马球赛,不过是为了激扬士气吐露胸中壮气罢了,输赢远远比不得平手重要而有利。 好不容易下了马,抬眼望,残阳如血,人的身影颀长而萧索。在众将士目送下,一行人心情甚好说说笑笑离去了。 离了众多目光后,宫之善刻意放缓了脚步,“李公子,夕阳正好,我们慢点走欣赏欣赏可好?” 李容若看他一眼,见他眉间担忧,着实不解,却悄悄跟着慢下步来。“宫将军,当真如此清闲?” “李公子说笑了,难得白将军让我休息一天罢了。” 李容若不言,看着前方愈渐远了的人影最终消失在转角。 大概一刻钟后,李容若终于回到自己居处。他倒了杯透心凉水,脱下笠帽后一口闷了,而后转到屏风后,皱着眉头掀起衣裳、褪下长裤来。 果见膝盖肿起老高。 轻轻按了按,虽疼痛不已,然幸甚不曾伤及筋骨。只需撑熬几日待消肿活血了便可。 小心穿好衣裳,跛拐了几步转出屏风,终于能忍痛正常行走。正欲到疱房取些凉水来代替冰水给膝盖消肿,宫之善却带着一个人来了。 宫之善笑吟吟看着他,欲伸手扶他,却因他冷淡的眼神而缩回手去。“李公子先去坐好罢。” 李容若看他身后之人一眼,道:“宫将军可是带人走错地方了?王爷居处在东边。” “来的正是竹西佳处。”宫之善手一展,稍弯了弯腰,“罗大夫请。” 罗大夫朝李容若微微一笑,道:“公子久不见,怎气血差了这许多?公子到床上躺下罢,让老夫看看伤处。” 李容若惊疑扫了宫之善一眼,顿时明了。便乖乖按着罗大夫所说治起膝盖来。 “所幸无伤筋动骨,然不可着凉,不可承重过度。用些药缓阵子便好。”低头配药和水间,头也不抬便对身后倚墙的宫之善吩咐道:“宫将军与王爷说一声罢,这阵子便让李公子好生歇息歇息。” “不必了,烦请罗大夫多跑几趟替李某换药便可。” 宫之善依旧倚着墙,只对李容若笑笑,并不言语和动作。 罗大夫去年便在安王府中见过带了纱帽的李容若,自然亦是对这位“王妃”有稍稍些许了解。故而见其冷峻的脸上疏离倔强的神情,便也不强求,只吩咐他遇了重活巧妙躲开便是了。 罗大夫与宫之善走后不多久,萧煜便冷着脸带了人来,只是带来的两人手上皆各自抱了一床棉被。 李容若见了萧煜不施礼,只是似有似无淡淡看着他。如此举止,这阵子萧煜着实见太多,只当是为保自尊的卑微的负隅顽抗而不与他计较。 “容若,被子破了,补好后再给本王。”也不等李容若搭话,右手一挥两人便将破了数个洞的棉被一把放在床上。 李容若若有所思地看着萧煜离去,踱到床前,只见被上的洞皆有拳头大小,多数洞皆无有残布而似是整块被拉扯下来的。李容若看着这些洞不禁笑出声来,到底是因何原因方能令被子破得如此奇妙? 天色早已暗了,今日不便又无甚胃口,便干脆不到疱房去取晚膳。想着亦甚觉奇怪,萧煜竟然未传他伺候他?莫非,他已知晓? 即便知晓又如何?今时今日的境地,他李容若不过是一个比武输了的奴仆罢了。 李容若脸上重新覆上漠然,将破洞棉被搬到竹塌上。 深秋初冬,天气早已凉透,今日温度更是降了些许。对于原本便体寒的李容若来说,如此天气已然可算作仲冬了,只是少了雪罢了。 李容若挑着孤灯,哀愁地看着床上一床棉被与一张垫底厚被单。从心里说,他仍多需一张棉被。若是深冬,少说亦要三张。为了棉被数量一事,他冬日里时常怀疑人生。然而,瞧着自己的身形相貌,自然是铮铮男儿不错的。 他苦笑一番,心头除了为自己遭寒不快外,亦在为养马的可陵担忧。许久不见,不知他如何了。 虽说坏点规矩夜里偷偷见见亦无不可,只是毕竟人多眼杂,还应从大局考虑。 隐忍不发,正是为了谋篇布局一鸣惊人。 李容若扫了一眼竹塌,熄了冷烛,盖上被衾蜷着身子睡去了。 瑟瑟发抖了半夜,睡梦里竟渐渐暖和起来。 梦里阳光甚好,百鸟鸣啾,溢满青草香。这是一个无饥无寒、无争无夺的简单安宁世界。流连忘返,便记不得归途了。 窗外秋风骤吹,修竹梵唱终是叫回了李容若。 李容若睁眼,窗纸透了些光亮进来,原是已然天亮了。 李容若坐起披衣,忽而被眼前一个破洞惊愣住了所有动作。他看了眼空了的竹塌,忍不住微微一笑。 到底是他的关怀,还是他人的关怀?能避过他敏感神经的,此处怕是只有武功高强的萧煜了。只是他到底不明白,他分明要羞辱贱踩他的,为何仍要如此做? 然而,无论萧煜如何喜怒无常,他李容若的目的唯有一个——千方百计留在萧煜身边。 只是他未曾料想,不久后的一次感情用事而致忘却立场,他最后只能心痛着离开,心痛着改弦易张。 第29章 二十五 烛火暗了几支,窗外暮秋雨打落了芭蕉与修竹的一整夏忧愁。虽说秋凉心难免随着沉几分,然清鲜雨气跳进屋里,将一屋子烦躁都驱散了。 萧煜合卷,抬眼望了望窗外天色。雨已然轻打,夜空朦胧淡月云来去。“绪之,更衣罢。” “是。” 裴绪之走过去,轻轻动作着为他褪下外衣。似是忽而发觉周围仍有人在,双手顿了顿,道:“王爷,李公子忙了一日亦累了,让他回去休息罢。” 萧煜似是亦是方发觉李容若仍在此处,猛地睁开眼,目光对过去,道:“退下吧。” 李容若垂了垂眼帘,跨过他推门而出。带上门后,李容若抬眼望了望依稀冬月,轻叹口气。 立冬将至,他于此处费了如此多的心力,只望来年春天可见满树梨花盛放。一阵萧索吹来,抬步横过庭院。若是落幕能如冬天那般来得急促该多好! 回了居处,点亮灯盏,正准备洗漱和衣而眠,门外却响起了一阵敲门声。 “公子可安寝了?”听此般不耐烦且厌恶的语气,不消说定是小镜子了。 良久,李容若方开门,询道:“有何贵干?怎的不自己推门了?” 小镜子气愤“我”了一声后,忆起前几日自己实在不愿待见李容若,便随意敲了一下门后径自推门而入,却惨遭一掌拍出的窝囊事。今日自然不敢再犯同样错误。“我是守规矩坦荡荡之人,不像有些人,明里一套暗里一套的。”说着没好气地绕开李容若,又将一床更为厚实的破洞棉被扔在他床上,撇着嘴道:“喏,补棉被,补好让人拿还给我。” 小镜子说完,看亦不看他一眼,自己喃喃着出去了。 李容若锁门,走到床边,看着一张张破洞棉被被他拜托女仆修补好后还到东边,却总又有新破棉被送到西边。想府中棉被,大大小小厚厚薄薄皆或多或少打上一格一格的补丁了。 萧煜当真如此无聊与可恶? 身处如此可笑的折子戏中,他覆满冰雪的内心在今日终于绽放了一朵洁白雪莲。有那么一丝窃喜,只是在浩瀚广袤的雪白中,它那么渺小,那般白得隐匿,终究是孤楚的。 李容若将棉被一把扯落,便任由它躺在干冷的地面上了。 便由他……任性一回罢。二十四年来,他何曾潇洒过? 这晚,李容若不再似前些日子那般躲在温暖的睡梦里,而是一直一直被风雪吹拂。 膝盖处愈渐好了,只是他却愈渐冷了。 这日曜历腊月二十,一夜飞雪后,地上积了厚厚一层月牙白。树尖儿上,檐角儿处,墙的角落路的尽头,整个世界,岂非白茫茫一片真干净可形容? 李容若趁空步到庭院里一棵成了光秃秃枝桠儿的树下,弯腰握了一小拳头白雪。痴痴望着手中渐渐暖融的小雪堆良久,低头浅咬了一口。吞咽下肚,便是一阵寒凉直击心底最深处。 心底最深处并非世人所言柔软春田,而是经年累月铸造的坚兵利甲。雪水冲刷,它们便又铮亮起来。年复一年,李容若不敢忘不甘休。 正出神间,府门外传来一阵喧闹。李容若本便并非好管闲事之人,转身走了几步,耳闻一阵熟悉的嗓音,腾地调转身子往门口走去。 只见一行人硬是拉着已然走进门的粗布汉子又拽又劝又威胁。 “还请回去罢。” “若是不回去,我们便要告诉白将军了。” 汉子年龄不过三十,倒亦算长得周正,比之宫之善更为阳刚些。 李容若急急趋步前去,神色却是冰冷的。“可陵,来此做甚?” 可陵一见自家少主,眉开眼笑,用力挣了挣便从有一瞬间怔愣的众人包围下脱逃出来。三两步跑到李容若跟前,突地跪下,一脸欣喜又忧戚,道:“主人,今日二十,可陵……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李容若眼眸黯淡下去,轻轻点了点头,道:“你还好?” 可陵开怀朗笑,道:“属下很好,少主万要保重。” 李容若嗤笑一声,“这是自然,必定等到昭雪之日。” “愿主人与可陵自由驰骋的日子触手可得。”他说着,深深叩拜下去。 “说完了?赶紧走!作为安朱奸细还谈什么昭雪?”小镜子不知何时出现在此处,看了些好戏后不快登场。 可陵利落起身,深深看了一眼李容若便转身小跑出去了。李容若看得清楚分明,可陵眸中的亮光明媚至极。 那亮光,溢满希望与决毅,一如被他一剑彻底了结了的夜风眸中曾出现过的一般。他们不惜抛弃生死挂念,只为成全自己与他。他又怎能忘却,怎能抛下? 刻入骨髓吧。 冬日的夜总是来得匆匆去得依依。 阑珊烛火下,李容若坐在桌前,解开衣裳,默然。良久,手指轻轻摩挲大腿里侧丘壑。一道一道,整整二十四道,似丘峰似河道在他皮肉上整齐排列。 二十四载的念想,六十度春秋的愤恨,如今再添新笔。 李容若从桌上拿起长剑,将剑浅浅摆转着。在昏暗的烛火中吞吐冷寂寒光的龙渊剑,映照出平生二十四载沉浮悲喜。 一把朝大腿划下,顿时红珠连成琴弦哀哀铮鸣——二十五! 天地间冬雪又簌簌落了起来。无风,只雪,便更是静寂、干净了。 李容若收剑,端坐,轻笑。 曜历腊月二十二,大雪。 氤氲茶气中,萧煜与裴绪之百无聊赖中又对弈起来。 “王爷,想来茶花粥已然做好,我去端碗给王爷去去寒。” 萧煜点头,又低眉,自己两手一黑一白对弈起来。 李容若看他双手动作稍稍涩生,眉间拢了拢,口气却疏淡地道:“王爷近来睡得不好?” 萧煜伸在半空的左手停了停,“锵”地完成一子后方满不在意说道:“梦魇罢了。怎的很明显么?” “只是指间有些无神罢了。” 萧煜停下手来,正正反反仔细端详了一番双手,不觉有任何异样。以为李容若想着法子妄想讨好他,嗤笑道:“容若怎的关心起本王来了?” “……” “想回去么?” “王爷所指何处?” “千机台,江湖中。” “……留与走皆有定数,”去你的定数,他自己亦不曾相信,“容若早已习惯随遇而安。” “确实如此,否则怎在安王府停留了将近一年?” 李容若看着他抬起一张戏谑脸面看他,不由一惊,又一悲。 往事如那入谷细石,响一声便要作罢了,无需再惦记、再肖想。 “王爷,在下去帮助裴公子罢。” 萧煜闻言随意摆了摆手,又继续摆弄棋局。 疱房今日此时正值食材搬运时段,故而李容若到疱房去只见裴绪之一人。 李容若一踏进门去,便见裴绪之手肘稍显慌张地极速动作了几下。他不免皱起眉头,计较上了心头,冷言道:“你在做何事?” 裴绪之匆匆回头笑了笑,道:“噢,是李公子啊,我加点糖罢了。王爷最近总是做些怪梦,吃点甜食会好些。” 李容若查看了一番,料想不至于如此大胆,本想就此作罢。眼角一偏,却见锅旁蒙蒙躺了几颗淡黄色晶体。他刚想拾起,却被眼尖的裴绪之一把扫进了炉火里。 “你加了什么?” “我说了,是糖。” “既是糖,为何不愿让我查验?” “李公子你怎么了?难不成你以为我会心怀不轨么?我对王爷……”他哽咽了一下,眸中色彩红暗相映。 李容若无法看通彻,只得冷声道:“识相便招了。” 裴绪之微微一笑,道:“我既无做何歹事,为何要招?而况,即便李公子告诉王爷,又有何了不得?你还得掂量着,王爷究竟是相信你还是相信我。是吧,李少主?” 见李容若无言,裴绪之又笑道:“怎么?李少主对于我知晓你身份甚觉惊奇?整个军营里,唯有王爷知晓你身份,那么,我自然是从王爷那里得知。怎么?有被背叛的感觉么?还是,嫉妒?” 李容若闻言笑得狂傲,道:“背叛?嫉妒?李某向来绝情,怎会为安王爷留一丝情谊?而况,依李某所见,裴公子方是‘嫉妒’呢。” “算是吧,”裴绪之叹口气,“李公子究竟是为何人驱驰?” “自己。” “那千机台究竟有何秘密?王爷可对此十分好奇呢。” 李容若看他双手环臂,嘴角笑容仿佛看透他般骄傲,不由得握了握紧腰中佩剑,道:“裴公子好手段,不如自己查证罢。” “李公子说笑了,裴某人微力薄,王爷尚且不能查出,何况裴某?” “裴公子身后,怕是……整个帝国罢?” “哈哈哈,虽空穴来风,若真如此,李公子如何看出?” 李容若跨离两步,扫了一眼灶台。本欲再从细微疙瘩处寻出遗漏的淡黄色晶体,只可惜看来皆被处理干净了。他又扫了一眼裴绪之衣裳襟口,只见襟口微微打开,不知内里是否还有剩藏。“城中捉贼一事,军中毒粮一事,府中密信一事。” “哦?除了第一点裴某在场外,其余皆不知所以,而况三者皆可他人来做,怎的偏偏安在裴某头上?” “只因……你与王爷关系非常。” “唔,似乎李少主与王爷关系方是真正‘非常’罢?” “从前无奈罢了。” “这可是大大的无奈呢,冒天下大不讳后隐匿安王府,也亏得王爷……” “你究竟何人?” “李少主,你又究竟何人?” “江湖千机台少主一介罢了。” “山野江河间俗子一枚罢了。” 两人四眼相对,剑拔弩张。良久,裴绪之转身端起托盘,径自往门外走去。到得门口,稍稍偏转头,笑道:“李少主,可知世上何种东西可蛊惑人心?” “众生皆有所盼所掣,一切皆可。” “的确,然于王爷来说,也许唯有‘神鬼不觉’四字。” 轻巧若无便神鬼不觉,似真似假便神鬼不觉,丝缕攻陷便神鬼不觉。 “你我皆是有所图之人,何必掩掩藏藏?” “呵呵,可笑,不掩藏当真和盘托出?奈何,李公子并不值得裴某信任?” “何人值得?” “杨柳岸,白衣白纱一人。” 李容若不免一惊,随即目中阴狠流露。他自然知晓定非是他,只是,他想看看到底是谁。“可是……在下?” “李公子当真如此轻狂自大?” 他曾听闻府中奴仆私下窃语,安朱军师者戴白纱帽着白衣裳,莫非……“如若不然,改日我便窃了你佩剑到沧浪对岸去,可好?” 李容若最后故意拉长了声,裴绪之闻言怔了怔,勉强扯了扯笑容。“李公子要去对岸便去就是了,为何还要窃我佩剑?” “好作个凭证,不知以我面容,可获得信任否?” 他与他,相似六七,若是有意装扮,亦可鱼目混珠。李容若只知他可扮作裴绪之,却不曾料想裴绪之早已利用了此点在棋局上落下几子。若是早些察觉,不,若是此时及时察觉,或许今日不至于那般凄惶。 裴绪之猛地调转过头来,“你”了半声后,似是忽然醒觉,笑了笑,道:“李公子是要去做间细为大曜谋福么?裴某替大曜子民先谢过李公子了。” 哼,他冷笑,松了佩剑,随着裴绪之往萧煜处回去。一路上,李容若目光紧盯他身后,从未从他两手肘移开过。 第30章 恩怨 两人各怀心事终于跨近门去,只见萧煜正单手撑着头在打盹。 李容若本欲趁此机会会疱房去仔细搜寻,不料裴绪之却放下茶花粥过去将萧煜轻轻推醒了。 “王爷,先用些茶花粥再睡吧。” “哦,绪之回来了。本王先睡一阵,稍后再用罢。” 萧煜慵慵懒懒摆了摆手,又撑着头准备合眼。 “王爷,李公子欲亲手料理王爷饮食,王爷便尝尝李公子最后调味儿的茶花粥吧。” 萧煜眼睛微微张开一条缝,看了看裴绪之,又看了看李容若。只见裴绪之一脸温和笑意,而李容若却一副冷然模样,只是这冷淡里□□裸昭示着他迫人的愤意。究竟为何有这愤意,萧煜亦无心力去计较许多。年轻力壮之时,这阵子却益发易觉困顿。只道是以为靖南郡地处踏云江至南,气候与北方不同罢了。 闻得裴绪之所言,李容若甚觉可气,竟被他摆了一道!孰能猜透他究竟下了何物在粥里。李容若刮了裴绪之一眼,恭敬对萧煜行了拱手礼,道:“裴公子手艺了得,王爷舌头敏锐,故而在下不敢欺瞒。今日茶花粥,皆是裴公子亲手熬煮调味。裴公子‘怜悯’在下日日不得歇息,望借以煮粥可稍作歇息,故特意将功劳让于在下。在下惶恐,不敢欺瞒,请王爷高抬贵手。” 萧煜打了个哈欠,挑眉看了李容若一眼,笑道:“既如此,你下去歇息少时罢。至于这粥,先放着,待本王睡醒了再用。” 两人相互瞪了一眼,退的退了,留的留了。 李容若出得门来,不自觉松了口气。闭门瞬间,他觑了一眼桌上的茶花粥,心下却盘算着如何将它毁了。 关了门,望了眼疱房那方,萧萧索索往那边去了。 一边走着,一边期待着能查出个所以然来。萧煜于千机台,必不可少,断然不能毁在裴绪之手里。 李容若到了疱房,仔仔细细一点一寸慢慢搜索着。碗筷、茶具、菜篮、木柴等等,一一不漏下。然皆搜寻不得,又担忧他与裴绪之基本明了的图利意图而致萧煜睡下后会有何不妥,便打算速速回去了。 转身间眼帘一垂眼角一瞥,恰见灶台下一枝小柴枝旁一点隐约淡黄。由于过小,李容若既欣喜亦担忧,若是空欢喜一场,失落难免。 蹲下身去,愈渐放大的淡黄令他心头为之一振。从怀里取出素白手帕,轻轻将它拾起,端详了许久,自然亦理不出个所以来。将它包好放入怀中,又匆匆朝竹林深处而去。 竹林深处,一间小竹屋赫然入眼。屋前半亩方地,原本或红或黄或绿稀稀落落高高低低,现下都覆上一片落白。丛中一个半老淡灰之人浅浅蹲着。 李容若近得木栅栏前,又轻又淡招呼道:“罗大夫,可有空闲?” 罗大夫转过头来,知如李容若般高倨之人前来定是有事,正了正容,道:“李公子有何事?” 李容若走过去,朝他拱了拱手后径自往屋里去。罗大夫无奈何只得跟着进去了,心中还无语暗道:此处分明是他罗大夫居处。 李容若将手帕放在桌上,掀开四角,指着其中一颗淡黄,道:“烦请罗大夫为李某看看此是何物。” 罗大夫狐疑地看了他许久,询道:“这东西李公子从何处得来?” “疱房。” 罗大夫闻言神色忽而一凛,紧道:“只一粒?” “是。” “老夫需要时间来查验,李公子请稍稍安坐。” “李某想去……伺候王爷。”他微微垂眸,意态清逸却又肃重。 罗大夫不动声色轻叹一声,朝他无奈笑笑,道:“过后老夫去你居处可好?” “有劳了。” 李容若回去了,一路淡淡飞雪飘摇。大地苍茫,连带着人亦一起飘摇孤苦起来。人之于世,竟如此左牵右制袖手无措。他不免坚定了眸中光彩,朝前跨步。 路过自己居处,望到庭院里去,惊见那株今晨依旧含苞未放的梅树绽放了傲骨。朱红花朵稀落点缀,唯形态异常曲折一枝开了满头。 李容若走进院里,停步驻足,嘴角微微翘起,深深望着那枝头闹意许久。 去年春,他是他的避风港;今年冬,他是他隐藏得最深最久的宿敌,并渐渐浮出水面。 他折下傲骨红梅,并将它送往萧煜处。 萧煜昏昏沉沉在床榻上直睡了一个半时辰,醒来时冬阳已然偏歪,然寒气却退了不少,正当一日最温暖之午后。 萧煜坐起来,利落穿好裴绪之递来的外衣,翻身下床。一觉醒来,神清气爽,便与裴绪之又对弈起来。 想是战场厮杀,与其最相像者,在萧煜桀骜难驯的心中唯有对弈。 一进门,恰逢萧煜已醒不多久,那两人又坐在桌前对弈。 看他进来,手里拿着折枝,裴绪之眉头皱了皱又舒展开来,笑道:“李公子从何处折来梅花?” 李容若不理会他,径自走到屏风旁的落地置物架上,取了靛蓝绕刻花瓶,出去装了少许雪进花瓶里,便将花枝滑了进去。 他动作一气呵成且若置身无人之境,坐在窗旁对弈的两人纷纷望着他,直到李容若重新站在萧煜身后。 裴绪之眯了眯眼看了一眼梅花,又见萧煜脸上神情古怪,自是猜出定然有不寻常之处,稳了稳思绪,道:“王爷不曾用膳,不如让李公子将茶花粥热热让王爷先用了,晚些我再做些好的给王爷用作晚膳,如何?” 萧煜看着他笑意盈盈的笑脸,良久方点了点头。 李容若见此,自然将桌上放置了许久的茶花粥端去疱房了。 到了疱房,问了一番,恰巧疱子们给晚膳准备了一道茶花粥,李容若便冷冷将这新的茶花粥拿走了。旧的那碗,被他一把倒进了雪里。 疱子们在他身后瞧见,以为浪费,只喃喃发发怨气私下里责了几句便无奈作罢了。 热腾腾的茶花粥重新摆到桌上,正欲招呼萧煜,裴绪之却先走了过来将它端了起来。 “王爷,粥烫,得先凉一凉。”转头,道:“李公子,再拿一套羹碗来罢。” 李容若眸光如房外飞雪冷漠,盯了他一眼,转身出去了。待重新回来时,裴绪之正一勺勺轻轻吹凉几度后递给萧煜。 如此温馨之景,竟生生凉了他的眼。李容若只当是自己关心棋子,其余全然不作多想。 “啊,李公子回来了。” 李容若不理会他,只道一句:“王爷。” “放下吧,近来胃口不佳,这粥用了些够了,倒了罢。” 李容若吸气又呼气,排解了一番,放下羹碗便去接裴绪之手里的残粥。待捧着残粥与羹碗正要跨出门去,却听闻身后一阵惊呼。 “王爷。” 李容若一转身,只见萧煜脸色苍白大汗淋漓眉间紧蹙捂着腹部。他转过眼去看着裴绪之十分担忧的模样,骂道:“戏子,你给他吃了什么?” 裴绪之抬头,眸中亮闪如星,语声却焦急不已,道:“李容若,你做了何事?难道你在茶花粥里下了药?你究竟下了什么,快告诉我。来人,来人啊,请罗……” 未让他把话说完,迎着裴绪之惊惶诧异的眼眸,他抽出舔了血的龙渊剑。 既欲陷他,杀之何惜? 滚烫的猩红汩汩流出,似乎能将窗外的厚雪亦消融殆尽。 萧煜一把从疼痛的迷糊中清醒过来,扑过来便想夺了李容若手中佩剑与他决斗。奈何终究有心无力,扑倒在地。 小镜子闻声而来,见此情景,不由得惊叫起来。“来人啊,有刺客。快,快请罗大夫。” 脚步慌乱声滚滚,李容若心头却空茫一片。只有萧煜怨恨望过他的目光在他心头平地起雷,惊得他又慌又恨。 感情用事了呢。 身旁踢踢踏踏声围绕,不一会儿李容若便被围了起来、剑锋冷指。 萧煜跪爬过去将裴绪之扶靠在他腿上,隐忍着疼痛,不住地轻拍他脸庞,嘴里叫唤道:“绪之,绪之,快醒醒,棋还未下完,快醒醒。” “醒醒,别睡了。” “王……爷……” “绪之……”萧煜欣慰笑着,道:“别怕,罗大夫要来了,好了我们再一起对弈。” “怕是……对……不住了。”又一阵殷红从他嘴角决堤,迅速覆上了原本的血路,且愈渐宽了。 “相信我么?” “我……信,王爷……相信我么?” “信。” “那……杀了……李容若,报……报仇。” “好,别睡可好?” “好。” 裴绪之笑了笑,笑容里满是哀凄悲凉。他最终,竟当真如那和尚所言,客死他乡。和尚说,沧浪江凉,他命格亦凉。沧浪喻隐,他偏偏要显于人前,故而,必亡。可那人信任他,臣服般的信任,故而那人说,他若执意要去,他准,只是需向他承诺可完好归去。他信他,便当真信他可完好归乡。不顾一切,只是纯粹地去相信。可如今…… 裴绪之又将眼皮努力撑了撑,撑开一条缝去看面前的人。白纱帽,白衣裳,临风立,满笑意。 子君…… 他便最后为他谋划一件事——杀了李容若。 萧煜定住了,忽而嘶声泣了起来。眼前的那双眼眸终是合上了,挣扎着,永远地。 我一分一毫不敢怠慢不敢亵渎的容若,就这般被你给杀了,杀了! 他是如此像你,我看着他,犹如看着你,你为何连一点念想都不愿意留给我?你可知,你杀了他,你杀了我的他,你便是杀了我的李容若!杀你易事,你杀了容若,我定让你求而不得,尝尝生而落魄之苦。三番四次接近,千机台要的无非功名利禄,你要,我便让你要不得。 “容……若啊……”他久久望着怀里的人,低声喃喃出口,却早已停了悲泣,反倒更令人动容悲戚。“不知崖上的花枝到了烂漫时节与否,若是到了,我与你一同去看看,可好?我曾言,要保你一世周全,可……我萧煜竟是如此无能之人啊。失了你,我……” 他终于住了声抬头看着他,在众人包围里看他,却是出奇冷淡。“为何?” “……” 望着他同样冷淡的神容,嘴角抽了抽,头昂得更高了。道:“毒,你下还是他下?” “你相信我么?” “不信。” “噢,那……我下。” 萧煜将裴绪之缓缓安放好,撑着地面艰难站起。他脸色已渐渐白中带青,身子更是软弱无力。即便如此,萧煜仍旧奋力夺了兵士佩剑,一把举剑向他。“本王要替他报仇,以命抵命。” “……嗯。” “想死?” “生有何欢,死亦何哀。” “好,滚!”他要手刃他,凭他一己之力为他报仇。死过于轻易,他要他辗转浮沉求而不得生不如死,否则他难以祭奠他在天之灵。猫抓耗子的混蛋游戏,好生等着罢。 李容若微微一笑,恍惚着无力地将早已不滴血的龙渊归入鞘中。右手一垂,眼中便再无他。 原来待他的一切当真是逢场作戏,连台词都如出一辙。裴绪之入了隐舍了么?既入了,何需再如此倾情演出?难不成萧煜你竟动了真情?哈哈哈……荒天下之大谬! 李容若转身,萧索,孤单,隐忍。他还是那般清冷的模样,不悲不喜无动于衷,只是听闻身后那人沉沉嘶喊出的一句话,他便霎时泪流满面,狼狈不堪。 他李容若,他李少主,究竟怎么了?明明不该如此,不该如此。 “传令下去,明日起,凡见李容若,杀无赦!”揽着怀中的“李容若”,世界一旋转,他便不知何为真何为假,干脆,倒下罢。 杀无赦!呵呵,他要赶他走呀,他要……为了裴绪之……杀他呢…… 可笑,他于萧煜来说,不过是一个拉不进隐舍的人罢了,顽固至极。萧煜原本便无情,为了那在乎的人杀他,岂不是再自然不过之事么? 身后传来小镜子欲将他碎尸万段的喊骂声:“李容若,你该死的,忘恩负义。王爷欠你什么,与你有什么仇有什么怨,你偏偏要一而再再而三恩将仇报。李容若,苍天有眼,你好生小心着。” 什么仇什么怨?不共戴天之仇,翻江倒海之怨。旧人六十载国破家亡流离失所苦苦煎熬草木皆兵,他们怎知? 他低头,步步清淡,轻轻莞尔,却泪流——为己,为他,为他们,为苍生——平生以来,首次如此伤痛而决堤。曾经多少艰难苦痛,他都一一隐忍。堂堂七尺男儿,如何能失了骨气傲气?他都忍了,唯有此次,他竟……成为了自己最不齿的人。 眼前迷蒙一片,哀哀戚戚沿来路返回。转过墙角,他便再也抑制不住呕吐起来。内脏狠狠皱缩间,胸膛一股涩流涌上,涌到心头便凝成一团,而后渐渐麻木。他方惊觉——原来,他亦会心痛啊! 不该如此,绝不该如此! 扶着的梧桐树轻轻飘下雪白来,夹着眼泪,终于为回不去的时光掩上坟头,留待大雪漫脚不留足迹。 白茫一片中,一身雪白之人终于消失无影。意决不再过问他们将来,只是,他欠了他,要还! 第31章 桃花庵 当今天下八分,霸主天华帝王秦项懿,后世称昭明帝者觊觎一统宝座,欲招纳八方贤士武圣,便释放出“请贤”人处处游历发掘收纳。给予或金银美人,或权力俸禄,或美酒稀肴,最为关键之处,便是以野心度其野心至惺惺相惜携手同创。 其余七国对此密行亦有些微耳闻,为防微杜渐,厉兵秣马,招贤纳士,歃血为盟。然乱世渐出,百家中纵横者多被看好,各国极尽方式揽括,盟者已不能做长久打算。 风雨飘摇路,几多欢喜几多忧苦,难以道明。 李容若携了可陵南下安朱,停靠海上飘渺岛桃花坞。 飘渺岛与安朱苏祈郡隔海相望。相距不过百里,来往只能渡船行舟。飘渺岛由于与世往来不便,自成一格。岛中户家不过三百来家,民风纯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不理世事纷争,仿如陶潜所记桃花源。 春来时节,岛上被桃花所覆,一片粉白,远远望去竟如烟如霞恍如仙境,犹以南边桃花坞最为梦幻。故而春日,整个飘渺岛游人络绎不绝,且多是达官显贵、游侠文人。过了立夏,游人基本绝了,飘渺岛又恢复清静简朴生活。 只是外人大多不知,飘渺岛除却桃花坞,望海一面还有一处白莲坞。夏日清凉风过,白莲出水洁净娉婷。桃花浮华,白莲清静,共同营养飘渺岛居民,使其知足常乐怡然自得。 渐渐春来,然冬尾犹在。飘渺岛未曾到那仙境繁华之景,然桃花坞桃花早已开放。 一朵一朵粉与白相交相错,晨里雾气氤氲中,早已默默摄人心魂。加上初阳透过薄云影下些许光柱,照在大片桃林里,整个光景便欲醒未醒,令人沉醉。 李容若目光穿过桃林,定在一间隐隐约约屋舍群上。 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 李容若带着可陵,心下恍惚念着一句“他人笑我太疯癫”,渐渐踏入庵里。桃花庵内无甚规矩,酒肉皆可食,唯出外寻花问柳之人不得入内。 桃花庵正屋前的庭院里,一白长须长眉老者正在桃树下摘取盛放的桃花。身旁放了十来棕灰瓦罐。想是要酿桃花酒。 李容若轻敲柴门,带老者转过头来瞧见他,便略微笑了笑,道:“可是桃花仙人?” 老者慈眉善目,微微笑着点了点头,使得他更如成仙成佛了般慈悲。 李容若与可陵开了柴门,缓步走进桃花纷飞里。他忽而顿了顿脚步,无奈摇头一笑,又提步。 前年大曜都城安王府内,他亦曾见如此曼妙光景。只是,一为桃花繁华,一为樱花壮烈。 “老仙人可是在酿酒?” “李施主,可是想尊夫人了?” 李容若不语,抬手,取下一朵方盛放不久的桃花,正要投到篮里,却被眼尖的老仙人制止了。 “李公子,桃花酿酒意在为桃花延续生命,而非要折杀它。你取舒展开不多久之花,便是残忍。” “如此说,需蔫花落花?” “否也,蔫花落花年老已衰,当选状态最好又即将而未老去之花。” 桃花仙人又拈下一朵,递给他看了一眼后投到篮中,笑笑,道:“李公子自大婚以来第一次来见尊夫人,俗事当真多也。只是老朽想提提李公子,所谓夫妻,便是荣辱与共。公子把妻儿留在此处,当初便不该先行嫁娶令其独守空房任由年华逝去。” “依老仙人,我当携她奔波?” “不。” “那……要我放下胸中丘壑?” 桃花仙人微叹口气,不再言语。他一朵一朵不紧不慢撷取着,不多久便满满一篮了。 “李公子,看老朽摘花做甚,去聚聚吧。” 李容若垂了垂眸,带着可陵转过正屋朝后屋走去。 一踏进门,便见一粉纱白衣秀丽女子端坐桌旁,正做着女红。身旁一十二三青衣小女伴着。 青衣小女眼尖,一抬眼便见了站在门口的两人,又惊又喜,忙道:“小姐,公子回来了。” 粉纱白衣女子一听,喜得腾地站起来,先是怔愣着看了良久,而后展开笑靥,远远地福了福身,道:“相……公子你回来了?” “嗯。”李容若淡淡应了声,走过去低头看了看桌面什物。拿起一块,道:“这漫地桃花,为何绣了梨花?” 女子脸颊咻地便红了,嗫嚅道:“公子喜爱梨花,妾便绣了。” 未等李容若接续,青衣小女便兴奋道:“公子,小姐在屋后种了好些梨花呢,只是现下未到花开之日。若是公子留久些,便能见着了。” “小芷,休得无礼。” 小丫头吐了吐舌头,捧着茶壶到屋外沏茶去了。 可陵见状,自然亦跟了出去。于是,两人便久久地在桃花仙人那处帮着酿起酒来。 屋内两人,既尴尬又甜馨。 而对于李容若来说,他不过是来看看他奉命娶了的妻儿罢了。若说感情,他本是冷情之人,对于她断然是无有的。只是,他们需要她罢了——天华对外宣称的天华帝王秦项懿已故皇妹秦紫沫。 秦紫沫,在千机台与秦项懿眼中,不过是政治棋子。在昭明帝眼中,千机台亦不过是棋子。李容若与一众长老皆知晓,然相互利用中,只要利益相连,何管谁是下棋之人?只需看,谁能笑到最后成为终局者罢了。 星夜上了,平静的桃花庵里,更有几许出世□□。 “公子?” “罢了,改日吧。” “公子嫌弃妾身?” “并非,只是近来烦心事多些罢了。”说着,便起身穿衣,又转过身替她掖好被衾,推门而出。 李容若一出门,便大口呼吸起来。他惊诧不已,他竟在那时想起樱梨树下幕幕。 怕是,忘不得了。只是,他们……注定错过,注定世所不容,注定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他要杀他,他欠他却亦要谋他,他究竟该如何做? “看来李公子需要一碗孟婆汤?” 李容若偏头,见月下白须白眉老仙人正清逸而来。 “老仙人为何有此言?” “此为何处?” “桃花庵。” “既是桃花庵,世上□□如何能逃过老朽之眼?” “不知老仙人……如何得知……” 桃花仙人在他对面坐下,轻扫几遍长须,吟吟笑着,连眼睛亦跟着笑成了弯。“为情所困,可写在眼里呢。若是再如此下去,李公子怕是再不能踏进这桃花庵了。” 成了寻花问柳之人么?只是花在何处,柳在何方? 他明明是一柄锐利的剑,若是成花成柳,如今倒不必如此神伤了。 老仙人见其垂眸不语,心下怜惜。他自是知晓庵中女子并非他自娶,心中所系之人,远出飘渺岛。如今却要为此进退抉择。 “公子,那女子可是正规门家?” 他一笑,道:“王侯之家。” “可貌美?” “天下独步。” “可有才?” “舞剑绝伦。” “可有德?” “天下大贼。” “如此,秦姑娘身世才貌亦可与她堪比,且德之一面更是比之高上千层,公子为何偏偏心系那女子?” “那人恶劣至极,却皆因……情不知所起。” “老朽不敏,敢问公子那人……当真是女子?” 李容若笑得意味深长,反问道:“老仙人为何有此言?” “公子抬眼夜空,可有见何异象?” 李容若随着老仙人手指那方看去,一惊,随即一笑,道:“荧惑守心,帝位飘摇。” “天下大贼,可是此意?” 李容若怔怔看着依旧一脸慈祥温和的老仙人良久,随即眯起了眼眸,眸中冷意如电。“他会成天下大贼么?” 老仙人手又一指,道:“那人可在北方?” “是。” “北方星沉,唯一星湛亮,不好说。” “老仙人可否再指点一二?” “世事纷扰,纷争不息,老朽还能指点谁?”说完,站起身,踱进屋去了。 李容若满头沉滞,第二日一早,便离开桃花坞回那片夺来夺去的土地去了。 初春,冬雪初融,新年未至,安朱与大曜又爆发战争。 据千机台探子所报,安朱原本打算休养至仲夏,却不知为何军师忽而震怒挥师。虽诸将极力劝谏,无奈军师授有安朱帝王圣谕可按需行军,故在军师一意之下,他们亦不曾料想整片山河五个国家会为此提前进入马蹄践踏的征程。 “可陵,回靖南。” “是,少主。” 为避开战事,两人打算绕道嵯峨山往回赶。两马奔腾,扬鞭中,那座巍巍山峨便赫然出现在眼里了。 第32章 两难 城墙上,萧煜正与宫之善看着下方紧张的两方对阵,号鼓一起,双方皆有序趋赶上战船。 随着喊杀声,烟雾四起,火光在阳光下黯淡,却深深烧灼着众人心头。江面渐渐浮起些淡红来,入水扑通声此起彼伏。 生灵涂炭,枯骨塞流,不过皆是为了一人之荣,希冀着而后或可天下荣辱与共再无祸起。 “王爷,大事不好了。” 萧煜转头,皱着眉头盯着奉命回都城的探听消息的隐舍中一人赵无奢,道:“何事?” “陛……陛下……” “快说。” “陛下……薨了。” 萧煜一脚发软,扶住了城墙,颤了颤嘴唇,道:“杀头之罪,不可造谣。” “王爷,千真万确,都城见值此战事,秘不发丧。已向颜妃娘娘证实了,事出突然,颜妃娘娘却也不知为何。” 如此一来,大曜乱矣。 一战胜后,折兵损将一万,即便胜了亦觉悲痛。 “王爷,赴丧吧。”苗行源擦掉老泪,拱手道。 “不可,既未昭告天下,如此一来怕会影响战事,加之四方虎狼,大曜危矣。”白何掩了掩悲痛的眼神,冷静分析道。 宫之善将萧煜拉离几步,附耳道:“王爷,三皇子如此做,除了为大曜着想外,末将以为,亦是一个局。” 萧煜沉默着点点头,众人皆以为萧煜如此是由于过于沉痛,然几位大将却深知,萧煜心中的雀跃与犹疑。 众人商讨不下,出了门却都似无事人一般。纵然悲痛难抑,为大曜社稷着想,亦只能全将平常带给士兵们。 深夜,宫之善偷偷潜入萧煜卧房,两人细细窃语。 “王爷,回抑或是不回?” “难以抉择。” “若是回,怕中了三皇子设计。如今皇城定然已在他掌握之中,对王爷极其不利。” “若是不回,他借故忽然昭告忽然登基,日后倒成了本王谋逆了。再者,天下人若要指责本王不孝不义,不利争位。” 萧煜忽而一怔,紧紧盯着他,道:“之善,倘若他先为王,你要站大曜还是站本王?” 萧澈若登基,他便是大曜之主。大曜臣民,如何能不听不从? “萧兄,我宫某可是那等见利小人?” “他可是天子了。” “天子?不过凡人一具罢了。” 不管宫之善站在哪方,他如今准备未足,怕是胜算不大。而况,无名之战,只会被扣上反叛之帽。“之善觉得为何父皇会无故薨逝?” “仅从猜测来看,有三,一三皇子与其党羽所为,二急病,三诈为。” “本王猜想,或许还有外敌所为可能。” “若是如此,莫不是三皇子勾结外邦?” “不好说。” “王爷担心二皇子么?” “按理,本王领着兵,萧澈还不太敢轻举妄动。然并非长久之计。” “那不如将二皇子接来?” “他并未封侯,若是此般长久外出,萧澈怕会从中作梗反倒不利衍。派人送信,若是情势所迫,便护他来靖南罢。” 两人商讨着,便闻得一声鸡鸣。 萧煜道:“谨慎起见,暂且先不回都城,看后来情况如何罢,而况大战已发,如何能置之不顾?将士们会产生诸多想法,对己不利。” 第二日,安朱擂鼓行船,大曜却人心不定,军队迟迟不愿作战。 千钧一发,再不出战,靖南将成空城。 “将军,你倒是说啊。” “王爷,陛下真的薨逝了吗?” “王爷,将军,把实情告诉我们罢。” 众兵士呼啦啦齐齐下跪,恳求着,语声与山海中此起彼伏,连海鱼山鸟亦被惊吓住了。 宫之善难得满脸沉肃,他看着脚下匍匐着的士兵,又看看愈渐接近的敌船,忍不住一把握了剑,抽出剑来便想斩杀廖起。 廖起为人冲动,耳闻士兵们所言,竟自己也跑到城下军中一起逼迫他们。 斩杀地位高者,常常能得杀鸡儆猴之益。 只是,廖起在军中有一定威信,特别是在他长年所带湖八军中。而湖八军又是骁勇善战一支,故而若是士兵觉错在萧煜他们身上,为了镇压而杀了廖起,兵士们定然不服甚而会造反。 于是,萧煜准而有力的伸手过去按住他肩膀,朝他微微装了转头。安抚下宫之善,朝各位眉头紧皱却一言不发的将军顾了几眼,随后看着全军,一甩袖,道:“诸位将士,此前我等已听闻此说。只因都城并未昭告而无法确定是否是谣言,故而我等日前已派人回永烁打探消息。父皇龙体一向安康,本王相信此为谣言居多。怕是别有用心之人想借此打击我大曜。众将士请起,转身看看。江上敌船渐近,若是我等继续为此真假不辨之事错过时机,到时大曜危矣,父皇危矣,黎民百姓危矣,亲朋好友何复?我等大曜男儿,岂能容他!今日一战,本王与你们共同进退,且等着。” 说完,不等城上将领苦口婆心劝阻之语逸出,他便握紧了佩剑速速步下城楼去了。一人一马到得军队阵前,并不多言,只是朝城上白何喊道:“白将军,请部署。” 白何担忧看了他几眼,难道他当真不较如此告诉兵士们会引来麻烦?若是陛下真的薨逝,三皇子必然极速登基,借口之一可能便是安王爷存有异心。萧煜与他人不同,他是王爷,对帝位是威胁,三皇子定然以此有所作为。 他忽而为萧煜良苦用心而动容,肃容扫向已整顿好的军队,道:“阵前迎接,就在国门,将士们势必要折杀外敌,保我大曜安然无恙寸土不失。” “是,请将军下令。” “廖将军,本将给你个机会,带你的八万湖八军驻守城上。” 廖起从冲动中平复下来,料想军中定然出了间细,若是一人还好,若是被收买者众,城内城上为机要阵地,岂不危矣?故唯有随他十数年的亲兵湖八军方能让诸位将军稍稍放心。廖起男儿意气大声答道:“是。” “苗将军带两万骑兵作机动部队,随时留意安朱登岸路径。” “是。” “陈将军带三万人马驻守城门右方十里开处,随时准备拦腰折杀。” “遵命。” “王爷与程将军,带五万人马坚守城门。” “是。”“请慢。” 白何知晓萧煜所想,道:“王爷,敌在阵前,短兵将相接,王爷万不得冒险。” “白将军,本王若听从将军安排,便是食言。将军要置本王与何地?” 白何触碰到他坚毅又桀骜的眼神,轻叹口气,如萧煜第一次不顾阻挡非要参战一般,无奈至极,道:“如王爷所言便是了,其余人等,跟着我白何趟一淌水,率先折杀安朱军队。” 将领一一飞下城楼,各自点兵,随后所有将士面临沧浪江,与安朱分庭抗礼。初春还有些料峭,而望着将士们雄姿英发誓死护国,便顿觉胸中周身都渐渐沸腾起来。 瞧着天色渐渐迷蒙,怕是要下起淅沥春雨来。如此天气,春风又湿润,料想安朱不会攻火。如此一来,对他们来说亦算是不幸中大幸。 一鼓起,士气振,将士们便冲将出去迎敌而上。 萧煜骑着披甲白马身先士卒,长剑一下,便折杀一人。剑,所用之术为刺,故而不能如刀般迅速斩杀多人。然剑,轻巧而犀利,在能者手中,自然如神来之手,轻易便剥夺了生命。 战场上从来便无有生命尊卑的概念,一切,皆如草芥般渺小若无,除了胜利与荣耀。 身而为将,身而为兵,胸中唯有一大义,为国为民。即便说到底他们只是为了高高帝位上一人作战,然那人之下,多少黎民百姓为其首是瞻。一人,便代表了一国,即便其为帝一生穷兵黩武。这便是乱世帝制里士兵们穷极一生亦要去践行的观念。然,前提为帝王的信义。 萧煜冲锋而上,宫之善带着一小队人马紧随其后。他们渐渐被大军冲散。 一回头,萧煜便惊觉周围皆是敌军,兰士吉更是在他不远处睁着锐利鹰眼盯着他。 堂堂安王爷项上头颅,究竟可算多少荣誉? 兰士吉或许并不在乎能否加官进爵,他在乎的或许仅仅只是擒贼先擒王的道理罢了。 旌旗飘展,短兵相接处,尽是尸骸。 “王爷,危险。” 萧煜闻言一个激灵,堪堪躲开身前破空而来一箭。他往前方看去,兰士吉正重新搭弓拉弦,又远远地瞄准了他。 萧煜御马退后,那一小队人马便自发将他围了保护起来。 “王爷,此地不宜久留,先撤罢。”宫之善粗略环顾一番,焦急不已。 萧煜抬剑一把将飞箭扫落,调转马头,便与众人一同厮杀回去。 忽而,距城门不远处,一小队大曜兵士打扮的人马便朝外杀去,所杀者皆为大曜同袍。 自从将士们在城下军心大乱要求他们明言陛下是否薨逝一事起,将领们便猜测军中出了间细或是叛徒。现下来看,竟真是如此,也幸亏此小队人马未被派往城内或城上,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那小队人马有大曜军队着装作掩护,倒令他们更容易行动且不易被士兵折杀。他们到了大曜士兵面前,士兵或许不知他们反叛,又或许隐约知晓却不能确定,在犹疑间便被一矛毙命了。 那小队人马并不朝城门而去,而是极尽所能往萧煜而去。 萧煜见前方混乱,已识破他们目的,便招呼着包围圈内众人迂回前行。 正全力对付身旁敌人与反叛小队中,兰士吉趁乱又朝萧煜射去一箭。此箭来得凶猛突然,顾着撤退的萧煜根本未曾看到。待他发现时,箭身已长在他左肩上。 “王爷。” 第33章 还命 萧煜抬手忍痛将箭身一把折断了些,好利于他继续行动。他便右方的宫之善喊道:“之善,把箭给我。” 宫之善从马鞍上取下弓,从背后箭篓里取了两支箭,一并递给他。 萧煜接了过来,双箭搭弓,对了对兰士吉,手一松,双箭便冲飞出去。 萧煜看着两支箭,一支射了一兵,一支射在兰士吉右腿上,他似乎听到了“啪啪”两声在耳边响起。 萧煜得意一笑,尽显对兰士吉的嘲讽。 兰士吉带兵打仗多年,自是大风大雨皆曾见过。不过腿上一处箭伤罢了,他一把折断箭身后自然全当无事发生般。 萧煜瞧他神容,虽不真切,却亦知其镇定从容,不免心下赞叹。见兰士吉身前士兵又聚集起来,便调转马头,又继续着艰难的撤退之路。 而就在这与兰士吉对抗的不多时,前方反叛小队又接近了他们不少。 萧煜干脆要了宫之善的箭篓,归剑入鞘,拉弓搭箭,远远朝那小队人马射去。只是箭终究不如人多。 身旁护着他的士兵愈发少了,走了一路,他们便倒了一路。 “咻”,危险的声音瞬间而发,又倏然而至。快得萧煜连反应的时间都不曾有便已经狠狠没入他后背。 萧煜往前瘫了瘫,俯卧在马上,背后疼得他龇牙咧嘴。 “王爷!”宫之善一把跃到他马上,将那箭尾折了,又飞身回马,焦急担忧地看着他。 萧煜咬了咬唇,忍痛调转马头,眼中便蓦地被白纱白衣所侵占。 那是他!他为何要杀他? 萧煜记忆中有一块浮萍飘了过来,他方忆起,是了,他曾说军中凡见他便杀无赦。他要杀他,他自然亦要杀他,岂非公平?他给他留的最大的亦是最后的仁慈便是——让他战死沙场。 萧煜眸中阴狠顿起,明明是他杀了裴绪之,杀了那个像极了李容若的男子,明明该一命抵一命的是他! 萧煜握剑出鞘,朝着那春风料峭里的翩翩白衣踏马而去。管他刀风箭雨,他亦要……杀了他。 要到得安朱军师那处,还需过了这十几万兵马。谈何容易? 孤身奋战最是无依,然萧煜却在这气头上一意孤行。 “王爷,不可。” “王爷。” 若是执意要去,八人大轿尚且抬不回来,何况只是十数人湮灭在刀剑轰鸣与喊杀声中的微不足道的叫唤呢。 这个世上,唯一能让萧煜唯命是从的,或许仅有那么一人。 白衣军师透过白纱瞧见萧煜沉不住气的恣意妄为,忍不住讽道:“不自量力!今日,我便要替绪之报仇!”偏转眼光一望,一惊,忍不住向前方投出满眼警告意味,却偏偏又敌不过日日夜夜为报仇而按捺不住几近跃出的心脏。 白衣军师从袖中取出一块黄符,穿到箭上,口中念念有词。竟是简单的招魂仪式。 方士总言,大招,魂归而后归于极乐;小招,魂归而后附身。 绪之,我来为你报仇了。绪之,若是你在天有灵,让我得以复仇,而后,你便回来罢。 白衣军师前些日子纳了几个方士举行了大招仪式,然裴绪之魂魄依然未归。思念成疾,竟不管不顾于战场上自个儿小招起来。怕是欲以仇人之身为容器,以令仇人有自我而无法释放来体会生死不得的痛苦。而如此做,裴绪之亦可以借身还魂回到他身边了。 绪之…… 萧煜可不管他在做何事,只知危险靠近,他便需尽快杀了他。否则莫言杀他,即便身退亦成了极难之事。 白衣军师带着满满的念想与苦痛,将箭对着萧煜。 萧煜知晓意图,便想侧身躲避,然不知从何处又“嗖嗖”地飞来几支箭。躲避乱箭中眼看着军师的冷箭狰狞着就要插进他心窝,身前却是瞬间白了满目。 翩然而来,黯然而落,沉沉地倒在了地上。胸前白衣眨眼间便盈满了触目惊心的红,连那白纱笠帽亦歪歪斜斜离了乌黑发丝,落在一侧。 “少主!” 萧煜睁着愈发惶恐的眼,怀着惴惴不安几欲跳出的心,看了一眼远处依旧长身而立的白衣人,似是忽而明了什么,顾不得疼痛与危险翻身下马。 一边抵挡着密匝匝挥来的兵器,一边仔细辨认着。得了个空,一手将白纱掀开,一张苍白无颜色的冷峻却稍显秀润的脸庞深深镇住了他的眼、他的身、他的心。纵使千帆过尽,依旧动弹不得。 如果这便是劫,那他亦认了,生死不较。 “容……若。” 他不是要杀他为绪之报仇么?怎的现下却极度极度、从灵魂深处不愿他亡在他身前? 周围剑与矛皆冷飕飕招呼过来,一把矛落在他腿上,一把剑落在他手上。眼前天昏地暗九死一生间,萧煜似是被刺痛惊醒过来,朝天嘶喊一声,惊天动地。睁着猛兽般冰冷嗜血的眼眸,提剑横扫。 如此战斗力,自是惊得周遭安朱士兵一愣一愣的,好半晌方回过神来重新提起武器。 “王爷,上马。” 宫之善带了重新补给过来的小队人马带伤带血赶来,一见了萧煜,忙伸出手去。 因着士兵来帮衬着,萧煜顿时泄下气来,对宫之善笑着。他的笑容里满是悔恨与哀痛,如阳间的清风吹出了冥界中的彼岸颜色,阴凉到骨里。 他缓缓蹲下,将他小心纳入怀里,轻轻抚着他脸庞,温柔笑着。“容若,你来了。” 奈何无人应答。 “容若,你来了。” 他的耳畔依旧寂静无声。 “容若,你……来了。”他哽咽着,却依旧笑着。 怀里的人动了动眼帘,在他惊喜的目光里睁开双眸,眸中却目光涣散。他张了张嘴,嘴角猩红便源源流下,似要流光他在世间所有牵绊孽缘带来的悲欢离合。“还你……裴绪之一命,从此……再……再不相欠。” 萧煜闻言顿时覆起阴狠残忍笑意,道:“再不相欠?李公子倒是懂得占便宜。你死了,赔了我裴绪之性命,那本王所受伤害,谁来赔?你若是不赔完再死,本王便是成鬼成灵,亦不放过你。” 生世纠缠,何必呢? 李容若毫无焦距的瞳孔搜寻着他的脸庞,终于在灰蒙蒙的背景里见了些苍白,缓缓伸出手去,嘴角露出一抹解脱般轻松的笑容。 而手,在半空便哀然而落。 他终于明白,他这一生,从降落世间那一刻开始,便注定永远无法触摸……幸福。即便只是指尖那么轻轻地、浅浅地触碰。 他自知身世,从一开始便不希冀拥有平凡温暖,甚而连触摸的想法都不曾有。而一切,只因眼前这人,无法触碰的人,而偷偷改变了却不自知。 还好,生命最后一刻,在他身旁,有他守着。他曾问他是否相信他,他说不信。于是他便说毒是他下的,于是他便“生有何欢,死亦何哀”。可他却不知,他明明要他的不信去接触真相,他偏偏信了。 他想告诉他,他不是军师,不曾下毒,不曾害他,不曾想死,他的目的只是……利用他。待到尘埃落定,他想与他一同轻舟红尘,远离尘俗。 他说半生荣华,一世周全,他答应了。 然而,萧煜啊,你……再不能明了了。 这便是最后的落子吧,深深的遗憾,深深的眷恋,最终成就一盘死局。 他亦知晓,萧煜是何许人也?天下大贼。他与他皆深懂权力制掣之意,他们又岂能当真袖手天下?因而心底最深的念想,若是活着,并不全然能如此做罢。 可奈何? 第34章 痴傻 新年已过,靖南郡王府内,梅花已然落尽,取而代之的粉桃于春风中翩然起舞。庭前前日新翻了些土,空气中隐隐散发着青草夹泥土的清香。几株新移来的梨树,渐渐发挥草木在春天里的蓬勃生命力,今日连蔫了的幼叶皆挺了挺腰身。 一位青白衣裳男子绕树而来,过了一排修竹,扯下一片青翠竹叶,捻在手里把玩着。“哟,千里万里,还是你我最有缘分。” 坐在廊椅上的男子轻佻眉毛,不以为然,冷冷道:“你要如此说,我倒是不愿再见你了。” “喏,少主,捡回一条性命可不许如此对待恩人呐。” 李容若脸色升起犹疑,终是垂了垂眸,按了按心窝处,问道:“青涟,你如何能救回我性命?” 沈青涟转开脸去,道:“我嘛,懂的是妖术,少主不需要管这些,只需知道你活过来便是了。不过话又说回来,那罗大夫保气血丹倒是好东西,改日要要一颗来好好研究一番。” 李容若醒来后,对后来之事自然皆不知晓。也亏得宫之善一五一十告诉了他。若不是宫之善及时递来的血丹,此时此刻他便只是地底下一具腐骨罢了。 此战大曜大败,皇帝却迟迟不见来降罪,料想或许当真如可陵打听到的一般。萧商薨逝,秘不发丧。 只是,弥厄要来终将会来。 “对了,本妖夫提醒少主一句,勿要欺负安王爷,倘若安王爷逝了,少主亦不能久活。” 李容若清清淡淡朝他一笑,道:“若是不杀他,那千机台……” “少主!”一向轻佻不守礼法的沈青涟忽而板起脸来,“在你昏迷间,我已与祁长老商量过,只要最后目的达到,可留萧煜一条性命。” “其余长老可知?” “不知。” 李容若紧紧看着他,道:“你究竟瞒了何事?” 沈青涟忍不住抽了抽嘴角,本是被气势威吓住,硬是拉起了嬉皮笑脸,道:“喏,少主心思,我是过来人,明白。便编了些理由唬住祁长老,好让萧煜与少主共同活命罢了。怎的少主不乐意?” 李容若锐利的目光依旧紧紧盯着他,冷然道:“若是欺瞒,小心你性命。” “诶诶,你这可不行啊少主,好歹我救了你呢,数一数,十个手指头亦数不完啦。可能加上脚趾头亦无法……” “小容若,来与我玩罢。” 沈青涟一听,差点歪倒在栏杆上。 李容若循声看过去。梨花树下站着个冷峻清奇高挑男子,一袭白衣外罩了触目红装,正轻轻笑着。 李容若同样抽了抽嘴角,随后无奈轻叹口气,朝他招招手,道:“王爷,春寒料峭,进屋罢。” 萧煜闻言,奔着跳着便跑进了屋,还不忘在廊道上一把将李容若亦拉了进去。 沈青涟看着那一红一白进了屋去,他可不敢当着这痴痴傻傻的安王爷当面嘲笑,故而隐忍了这许久,终于忍不住捂嘴噤声抽笑起来。 想他外界传言的神医沈大夫,怎会诊断不出这安王爷病情?只是,病榻上那双狡黠威迫的眼神仍历历在目,便由着他罢。 都城翻天覆地,如今大曜又吃了败仗。若是皇帝薨逝的消息正式传来,三皇子登基,萧煜不管于情于理亦都吃不了兜着走,而况军中兵士定然又大加指责萧煜不孝不义不去赴丧反而战于阵前。于士兵来说,国君远比萧煜亲战更重要。而于萧煜来说,与将士同战同食生死相托,自然有他一番道理与用处,而这,在渺茫昏暗的将来,远比国君重要。 而能否因受了刺激疯了傻了躲过一劫,便唯有尽人事听天命了。 屋内,萧煜正趴在桌上对着瓶中一枝桃枝发愣。不知他在思索何事,李容若看着他侧脸,仿佛觉得那不羁又冷傲的安王爷又回来了一般。 李容若走到窗旁,窗外修竹因风过而沙沙作响。李容若一个飞身,踏竹而立,远远望着府外街道上的行人商贾。 阳光打在他身上,显得出奇静寂温宁。 萧煜亦想跟着他飞出去,奈何一踏步内力一聚身上大大小小伤口便抽疼起来。他忍不住一声大大的惊呼,直引得李容若翻进窗来。 “王爷,好生坐着罢。” 萧煜撇了撇嘴,满脸不情愿,道:“你陪我。” “王爷自己坐着可好?” “你为何不能陪我?” “我……有事。” “何事?” “私事。” “那是何事?” 李容若瞧着他那明明清澈的眸子里渐渐团了一团雾气,再瞧他微微撅起的嘴唇,终是忍不住一把瞧了他脑壳一下,道:“小兔崽子,给本少主乖乖坐好,少问那些有的无的。” “哼,我再也不理你了。”说完,他便撒着气一溜烟跑出去了。 李容若极其头疼且无语地抚了抚额,本欲随他去了,然又忧其一不小心跑到府外去,便只好追了出去。 他忽而觉得,他妥妥成了奶娘似的人物。 他在府中遍寻不得,担忧便涌上心头。遇了小镜子,硬是压下心头焦急,表面极其无谓地询道:“小镜子,可见到王爷?” 小镜子自从那日见他被抬回来,可陵又向各人简单说了一番前事后事,他便不再恶语相向,反倒冒起些许歉疚。后来又见痴傻了的萧煜常常依着李容若,便如风中沙字般将前事一一抹去了。如今待李容若,一如当初安王府那般。 “不曾见,王爷不见了?” “正是,方才……王爷如今小孩儿脾气纠缠着,我一下没忍住……敲了他脑袋一下。” “哦。什么?”小镜子着实不曾料想自家王爷竟被人当头爆栗,画面感一下太强,惊呼过后他便哈哈大笑起来。“这是好戏。李公子,下次再敲,可要提前让小镜子去看看。哎哟喂,我的肚子啊。” 李容若见他笑得躬身弯腰,实在无法理解他为何发笑,自觉无趣,便任由他继续捧腹自个儿离开了。 正欲出府寻找,沈青涟适时出现了。 “少主,出府做甚?” 李容若不理会他,依旧朝前走去。 沈青涟露了个兴味笑容,一把挡住他去路,道:“少主,若是要找王爷,王爷就在府中,不必出去了。” “沈青涟,你可是在监视本少主?” 面对李容若狐疑的眼神,沈青涟内心不免虚了虚,道:“属下怎敢?只是方才听闻少主问小镜子之语罢了。” “沈大夫,本少主了解你,你如此恭敬自称‘属下’,反常。” “这……少主可真是难伺候,一会儿又嫌属下不够恭敬,一会儿又嫌属下恭敬了,那属下到底是该恭敬还是不该恭敬?” “别贫嘴了,王爷在何处?” 沈青涟顿时眉开目笑,揶揄道:“自从少主醒来,少主可粘人家王爷了。” “哦?改日本少主粘你可好?”李容若挑眉笑看他。心底却着实不是滋味,不知不觉间,他与他便走得如此近了么?太近,终究并非好事罢。只是…… “咳咳,少主,属下怕死,”他抬眼穿过花木,急忙转回眼来,道:“少主莫开玩笑了,王爷在你居处呢。” 李容若疑惑,却亦迈着飘飘洒洒的步子走了。 到了小庭院里,果见萧煜正站在桃花树下翘首痴望。 李容若轻轻走过去,朝他目光所及之处望了望,道:“王爷在此处要做甚?” “小容若,那枝桃花好美。”萧煜眼里放光,眼底如深邃夜空星辰般熠熠生辉。 “嗯。” 李容若望着他,微微笑着。若是沈青涟能治好他……可沈青涟明明白白告诉他他无能为力,只能依靠萧煜自身来痊愈。 心头惆怅间,见萧煜忽而踮脚而起,伸手折了那枝桃花,递给他。 李容若一怔,抬头望进他眼里。他深邃的眼睛湖底里,只有他一人倒映着。 两年前,他曾折了一枝樱花递给他,告诉他他的诺言。今日,他递一枝桃花与他,不发一言。 “你是谁?” “我是萧煜呀。” “你是萧煜?哈哈哈,不,你不是!” 他不是!萧煜,堂堂安王爷,风流不羁,大器天成,独步天下,哪里是这痴傻男子? 李容若一把夺过折枝随手一扔。眼角扫了一眼地上飘零的残瓣,不屑冷哼。正欲抬步离开,却见树根旁散了些土。 李容若目光如剑紧紧扣着因方才之事而不知所措已然呆了的萧煜良久,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树根旁。随手折了短断枝,蹲下便开始用断枝刨挖。 渐渐地,渐渐地,土里露出了些晶莹的鲜红来。 未曾完全挖完,李容若痴痴站起,手中还握着断枝,神情隐忍不已,道:“你是……” “萧煜。”萧煜浅浅一笑,如往常一般添着几许不羁,而此次却藏了几分眷恋。 一阵春风吹来丝缕花魂,绕着桃树缱绻了几圈方随风而去。 “小容若,你今日为何总是问我是谁?难不成小容若不认识我么?还是小容若讨厌我?” 李容若一听,顿时气煞自己。脸色一白,差点儿背过气去。狠狠丢了手中断枝,头也不回进屋去了。 “砰”,门又关上了。一如无法自辩的那日。 桃树下的萧煜却捡了刨过土的断枝,缓缓蹲下身去又为那莹红覆上黄土。 嘴角微微扬起一抹得意。 第35章 占便宜 夜沉了,星月被无限放亮。李容若熄了烛火正打算安寝,门外却传来敲门声。 “小容若,开门。” 李容若不理会他,一边除下外衣一边冷淡回道:“王爷,请回吧,有事请找小镜子。” 孰知门外又响起另外一道嗓音:“李公子,找我不济事,烦请你开开门。” “回去。” “李公子,小镜子求你了,快开门罢。” 李容若朝门那边白了一眼,放好衣物,翻身上床,盖好被衾。 “李公子若是再不开,小镜子便要撞门了。依小镜子经验,撞门绝对会将巡夜士兵引来,李公子何必为难自己为难我们?小镜子与王爷一同前来,公子担心什么?” 担心吃了他啊。李容若如是玩笑般想着,实是为今日萧煜荒唐事气闷不已。李容若轻佻眉头,掀被下床开门。 李容若一开门,便见月光下两个白花花人影站着,着实吓了他一跳。待两人进来,小镜子便看着坐着的萧煜为难着支支吾吾道:“那个,李公子,那个,小镜子也是无法,只能,只能将公子带来你此处了。” “究竟何事你小镜子无法为他解决?” “这个,就是,呃,那个。” “小镜子,是否要可陵来把你们撵出去?” “是,是这样,”小镜子大呼一口气,拼着死便死吧的决心,道:“王爷方才做梦惊醒那个有了感觉烦请你了晚安。” 说完,冲了出去顺便如风一般带上了门。 李容若听得满头雾水,正犹疑间,看他一脸痛苦隐忍,以为做了噩梦害怕。便转身从木柜子里取出一床棉被铺到竹塌上,道:“王爷,你睡床上,我睡竹塌上。我陪着你,你便不怕了。快睡去吧。” 萧煜可怜巴巴看着他,却不动。 李容若无可奈何,只得过去扶他起来。将他拉到床边让他坐下,道:“自己睡了吧。” 才转个身,萧煜便又站了起来。 “王爷,别闹了。”经过今日白日里的闹腾,李容若着实不想理会这比萧煜还难伺候的傻萧煜,便沉着脸,又道:“小心你小命不保。” 萧煜眉间焦色更重,依旧望着他,似是在哀求他一般。 李容若不知所以,亦不想揪出所以,转身便走。 衣袖却被他猛地一拉,又被他顺势而上的手扣住了肩膀。被背后力量一带,他便仰躺在床上,身上还多了个萧煜。 “你,起来,否则莫怪我不客气。” 萧煜嘴唇紧紧抿着,眉间亦皱起,还是那般痛苦隐忍的模样,只是眼角却难以察觉地微微扬起。 “小容若,救救我。” “起来。”李容若一招扶风掌朝他左肩拍去,却在中途被他截了。 扶风掌?长白白莲派掌法。 萧煜嘴角浅浅嗤笑,拉了他散了内力的手朝身下伸去,道:“小容若,难受。” 李容若惊得如触电般缩手,奈何萧煜运了力,他被抓住的手腕便进退不得。李容若只能五指紧紧握拳,能离他多远便离他多远。 “小容若,帮帮我可好?” “滚。” “小容若。”萧煜可不理会被他压制着的李容若,硬是拉近了他的手,直到握紧了的手指亦触到了。 随着拳头缓缓扫过,李容若脸上腾地红了一大块,在微微月光下显得妖惑至极。 “小容若,此番你帮我,日后我便帮你,可好?” “好什么好?下次有那么远滚那么远!” 萧煜傻笑;“如此说还有下次呢。”随即忍不住轻逸一声,不再言语,只是拉着他的手怎么舒服怎么来。 看着他迷乱的模样,李容若不知不觉间亦觉周遭热了不少。终于忍到萧煜满足地轻轻道了一句“我累了,我要睡了”后,将萧煜身子摆正,自己翻身而立于床旁。 怔愣着看了他良久,只听得萧煜呼吸声渐渐绵长起来,知是熟睡了,便常舒一口气。看了看自己身下,无奈一笑,躲进竹塌上的被衾里,艰难隐忍着。 咬牙切齿蜷缩着身子,手指如锐利鹰抓般紧紧揪住被衾。他正虚恍间,半空忽而传来一道不满的声音,道:“小容若,你不厚道,怎的不让我帮你?”他见他忽而睁开泛红的眼,便伸手掀被,被下一览无遗。他伸手过去,遭了拦截。便用左手为饵右手进攻一把抄了过去。“说好了你帮我,我帮你,你嫌弃我么?” “萧煜,你敢再碰一下,我废了你的手。” 萧煜狡黠一笑,“小容若你若是废了我的手,那我便废了你。”他的手随着话语忽而紧了紧。 李容若惊愣间有一丝恍惚,仿佛方才…… 若不是罗大夫与沈青涟皆确诊,他不会相信萧煜当真痴傻了。 李容若向来明白,天下之局,一局套一局,一局交一局。可他却不曾料想,他今日会被自己下属套了进去。 而下属所为,亦是无奈耳。 正熬夜看书卷的沈青涟忍不住打了个哈欠,遥遥看了一眼这方。那一眼中饱含无奈,担忧,以及颇有意趣。 少主,怪只怪那直刺心窝的一箭,可叹你此生,再离不得王爷了。到了终局时,你又会如何抉择? 天蒙蒙亮,却下起了绵绵春雨。皆言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这好雨的确知时节,且知情调。蒙蒙天地,少了阳光的催促,便让房中两人睡了个大饱。 春雨淅沥沥,战士伏尸骨。天地鸿蒙间,那抹白衣又在他怀里。 “萧煜,我答应了。半生荣华,一世周全,只是,先让我……” 那抹白衣在他怀中渐渐光散。雨帘下,再无人。 “容若!”他惊呼出声猛地坐了起来,淋漓冷汗滴在冷锋上,令他为之一震。忽而又神伤起来,痴痴望着面前之人。 “看来,王爷痊愈了?”李容若冷冷一笑,手中长剑不动分毫依旧抵在他脖颈上。 “小容若,我做噩梦了,好怕怕。你能不能……”他伸开双臂便想靠近他。 “不能!”他散了笑意,睥睨着他,道:“不知王爷想自己废了手呢还是要我帮你?” 是可忍孰不可忍,他怎可让他……他又怎能令他也…… 说到底,李容若不过是拉不下脸面来罢了,何曾严重至此?自尊自傲之人,常有执拗之想。 “我……小容若,为何要废了我的手?是不是因为昨晚……” “不是!你自己动手抑或是我动手?”他看着他无助的眼神,却忿忿挑眉。 萧煜呆呆望着他愈发冰冷的眼眸,神容便渐渐显得枯瘦无光。萧煜朝他伸了伸手,却在他一记警告眼神中缓缓将手收了回来。“小容若,我可以自己废了自己的手,只是……小容若,我求你,不要走,不要走。”他低头,喃喃自语:“半生荣华,一世周全。别走,告诉我,如何方能令你答应?究竟如何,究竟如何呢……” “够了!堂堂男儿纠结儿女私情,惺惺作态做给谁看?你萧煜狼子野心,又有谁人不知?真真假假,百八隐舍还不足么?于你一切,切勿将我拉下水。”李容若一手归剑,朝他愤然打断,夺门而出。 为何他偏偏是李容若,为何他偏偏要背负这沉重的败落与荣耀?红尘万丈,他只愿取最常见的一丈,可他偏偏求而不得,只能落荒而逃。自己分明清楚,留他,便是断路,断自己的路。可他最终及后来连剑亦不能狠绝刺进他身体里。 萧煜起身,哀然望着他身影顷刻消失于眼前。“容若,你要的到底是什么?” 李容若翻身上瓦,翩然如鸿。到了竹林深处,正好见沈青涟与罗大夫在小庭院里研究一株车前草。李容若一声不吭,板着脸便站在两人身前。 两人一抬眼,皆被李容若脸上冰冷夹着愤怒的表情吓了一愣。倒是沈青涟率先反应过来,一把站起,拍拍双手与衣裳,笑道:“少主不陪着王爷,到此来做甚?” 李容若朝他跨前一步,眯着眼,漠然又肃然,问道:“沈大夫,可还记得千机台规条?” “不知少主具体指哪部分?”沈青涟脸色稍稍一沉,内心暗叫一声糟糕。 “下属应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记得。” “本少主且问你,安王爷是否真已痴傻?” “据属下所知,这阵子安王爷与少主相处最多,难道少主无法判断?” “本少主要的是你的回答。” “哦,属下的回答已然传递给罗大夫,请罗大夫回答罢。”沈青涟抛下一句后转身,正准备抬脚,岂料身后的李容若寒气逼人,令他不由自主停下了脚步,生涩地转过身便朝他笑笑。 “沈大夫,可说了?” “这……少主啊,不若属下先予你说明王爷当日的情况,可好?”沈青涟见他好整以暇,续道:“那日少主中箭命悬一线,宫将军身上正好带了保气血丹,然王爷却把它给了少主你,并让宫公子将你带出险地。而王爷,孤身断后,满身伤痕回来,却是气力竭衰,足足昏了两日。期间,属下与罗大夫在疗治王爷时,发现王爷早已深中恶毒。故而……” 李容若忽觉脚下沉沉,似有一双手,不住地将他奋力往下拽往下拽,仿佛要将他扯进无尽的深渊中。若是深渊有孽火狰狞,他定将尸骨无存。“是何毒?” 沈青涟便罗大夫看了一眼,道:“步心。” “何为……步心?”莫非是……他不敢往下想,若是如此,那他此时此刻极有可能不过是……裴绪之的替身。 沈青涟不愿触到李容若眼底不自觉的忧伤与慌张,便转开眼去,用手肘支了罗大夫一下。 罗大夫明意,攒紧了一株车前草,道:“步心乃慢行□□,药用为用药者将对下药者赋予心底情感,正如……王爷恋慕着……一人,故将下药人当作了那人。” “下药的可是裴绪之?” “不甚清楚,然嫌疑最大。那日李公子在疱房拾到交予老夫的颗粒,便是步心,不知李公子可知是谁落下?” 他微微沉吟,道:“裴绪之。若是裴绪之所下,到今日,王爷因见不得裴绪之而痴傻?” “……是。” “若是……裴绪之回来,王爷可……痊愈?” “不好说。” “被代替之人……是谁?” “……若王爷清醒过来,自然知道。” “沈青涟,你自诩妖夫,难道竟解不得此毒?” 沈青涟叹口气,又好笑又忧悯地看着李容若,心下还有一丝窃喜——算是将规条对付过去了。道:“毒已解,连同那日粥中的毒亦解了,只是,心智怕是……” “哈哈,罢了,如此也好,他这贼子倒变得安分起来了。沈大夫,你觉得如何?” 李容若笑得桀骜,他却不知,嘴角灿烂时不经意流露的确确凿凿忧伤早已流进了对面两人眼里心里。 沈青涟实在于心不忍,道:“少主,何必呢?该放下便放下罢。” 李容若危险地瞪他一眼,道:“放下什么?” “……自然是人。” “……” 李容若走了。春天的竹林里,满地残破的青叶。舞剑其中,终究不过是泄一时之气郁罢了,于事无益。 第36章 招亲 春日里,总有或多或少节日风俗活动,将领们却因驻军而总不能参与。这日,日头正好,春风十里。靖南郡天枢城内,正有一地方望族嫡女抛绣球招亲。 难得出来的安王爷,面对街上商贾手中形形色色的吃食玩意儿,这儿蹦蹦那儿跳跳,十足是个孩儿模样。连带着小镜子亦一同欢了起来。 李容若冷眼看着,问身旁的可陵道:“可陵,跟了他这几日,可有何迹象?” “少主,除却时常将冰糖葫芦埋了挖、挖了埋此点不可理喻外,其余与一般傻儿无异。” “当真痴傻了?” “少主先前岂非已与沈阁主对证过?” “萧煜并非愚人,赶上了皇帝薨逝的‘谣言’,借由中毒装愚扮傻暂时逃开锋芒亦有可能。至于沈青涟与罗大夫,不好说。” 李容若不急不缓地随着前方两人走着,眼前不远处挤了一大堆人,形形色色,或锦衣绫罗,或粗布麻衣,或年轻气盛,或年老耄耋,更有女子混入其中。 萧煜瞧见,眼放精光,嚷嚷道:“这许多人,定然有好玩的,镜子,我们去罢。” 小镜子抬头,见楼面红纱或展或折,楼上更有奴仆分立,自是知晓所为何事,忙拉住萧煜衣袖,道:“公子,莫去吧。” “为何?” 小镜子看他无辜疑惑的眼眸,暗自伤怀。堂堂王爷风采不再,岂不惜哉?道:“他们是要看看谁倒霉来抓人呢,王爷想被抓去么?” 萧煜摇头似拨浪鼓,身后前来的李容若见了,问道:“萧公子,可是吃错何物了?” “小容若,”萧煜闻声即刻停下摇头,展开笑颜,一脚蹦过去便依着他,道:“我们去前面玩玩吧,看我们谁人更倒霉要被抓去。” “萧公子,请放开,而后,请离开。” “小……” 呼啦啦便一群人夹着“要开始了”、“招亲了”等语声将他们实实在在挤了过去。 抬头楼上,红纱掀开,一位覆了面纱的清秀女子端立其间。身旁一儒风习习中年男子微笑开口:“诸位乡亲父老、青年才俊,小女不久前及笄,到了谈婚论嫁年龄。因小女只信姻缘一线牵,今日便特来举行绣球招亲。还望各位老爷妇孺高抬贵手,把这机会让给年轻俊才,老冯在此感激不尽。” 说完,楼下一片会心笑语。 冯老爷将大红绣球郑重交到冯小姐手里,道:“愿得好夫婿。” “承爹吉言。” 冯小姐微微倾身往楼下细细望去,忽而眼角含笑含羞,便将绣球抛了下去。 萧煜眼睁睁看着绣球从楼上渐渐靠近,却难得的静寂了许多。这令身旁觑着他的李容若心中泛起波澜来。 若是小孩儿心性,应当不顾一切去夺到自己手里,即便只是为了玩之过程。 李容若眼前一道红影袭来,未反应过来,手中下意识收下的东西便又飞了出去。 李容若稍稍望了一眼楼上,讶异地看着萧煜收回脚,随后一脸肃忿,道:“萧公子,何意?” 萧煜闻言撇嘴一笑,道:“小容若,我可不许你被抓了去。” “呵,萧公子,你可知晓被抓了去有何后果?” “不知。” “被抓了去,可是好事。萧公子不愿被抓?” “被抓便被抓,抓不得便抓不得,有何了不得?” “既如此,为何不任由我被抓了去?” “因为你是我……” 李容若漠然避开他的目光,抬眼楼上,却忽而抽剑打断了他未完的话。 身旁众人在惊愣中回过神来,纷纷作仓惶鸟兽散,将危险留给萧煜四人。 冯老爷见状,即刻便老泪纵横,朝楼下翩飞的红衣女子悲愤嚷道:“你还老夫孩儿,你还……” “那老爷晕过去了。”躲在萧煜身后的小镜子扯住了站在萧煜身前的李容若衣袖,道。 “想来这女子并非他孩儿。” “李公子,莫非他家孩儿被……” 李容若不接话,只是边警惕着周围边搜索着与可陵对打女子的可能底细以及安排此场阴谋的原因。 若对象是他,江湖众多仇家,倒难以确定。若对象是萧煜,便简单多了,无非是都城中人罢了,除非萧煜另有部署。 可陵与那女子从地上打到房上。女子招招狠戾,可陵却常常留有余地。 一剑刺过去,女子躲避旋转间衣袖便被划了个大口子。她愤恨又不甘地刮他一眼,即便知晓自身功夫远远比不上面前之人,然心中有所挂念,便只得硬上。 “姑娘,为何要刺杀我等?”可陵一剑指着她心窝,两人停住。 “谁有空刺杀你们,本姑奶奶只要一个,”眼光一转,狠狠瞪着那方,“安王爷。” “既如此,”可陵放下剑,朝萧煜一笑,“想是来找安王爷寻仇,姑娘请自便。” 女子颇为不可思议地看着他,随后又看着躲在两人之中成了夹心的萧煜,皱了皱眉,道:“望安王爷成全小女子,小女子······”她朝他飞身过去,“有不得已的理由。” 萧煜看着冷剑朝他而来,更是深深躲到李容若身后。两手紧紧抓着他衣袖,越抓越紧,越抓越紧,李容若终于忍不住回头冷冷盯他一眼,道:“王爷,若是不想死,请即刻放开手。” “小容若,你别走开,不然日后便再见不着你了。” 李容若面对此等惊惶小儿,实在忍无可忍,剑柄朝后一顶,本欲令他腹部受疼自动撒手,却不料剑柄却被紧紧握住了。 萧煜倾身向前靠近他,暧昧一笑,目光却看着空中如刺般的红衣女子,语声调侃道:“小容若,你想死么?” “你······” 话未说完,萧煜便利落从他身后移道到他身前,大袖一挥,冷冷盯着们面前摔翻在地的女子,道:“小姐姐,为何要杀我?” 女子冷哼一声,举剑又起,奈何又被萧煜一道掌风掀倒在地。她呆呆坐着,忽而便泪如雨下抽泣起来。 李容若见此,转身便走。走了两步,便被萧煜拉住了。 “小容若,为何不好好看戏?” 李容若闻言,一手拍开他的手,道:“怎的安王爷还未玩够?” “小容若,我何曾玩了?只是见你有危险,替你挡了罢了。” “哼。”李容若嘴角嘲讽,既嘲萧煜装疯卖傻,亦嘲自身感情用事。 “等等。” 李容若听闻那女子声音,缓缓转过身去。 四人静静看着她抹了把眼泪,拿起剑抵在自己脖颈上,悲戚着道:“各位公子,小女子着实无奈,小女子恳请各位公子答应小女子一件事,小女子死而无憾。” 四人对于这莫名其妙的剧情发展摸不着头脑,小镜子率先站了出来,问道:“姑娘有何难事?” “我……”她环顾四周,压低了声道:“家弟年方七岁,被人掳了去。我与家弟相依为命,为保家弟平安,只能听从那人来刺杀王爷。我实在……我愿一死来换取家弟性命,望各位救出家弟,我自是引疚自刎。” “小姐姐且慢。”萧煜缓缓步过去,笑道:“小姐姐欲杀本王,便杀罢。” 女子震惊不已地看着他,愣了许久后终于明了萧煜眼色之意。捎剑起身,一路追着萧煜杀去。 到了一处空旷之地,环顾四下只三人跟来,萧煜便出手制止了追逐。看着面前不远处仍旧指着他的剑尖,目光向上看着女子,道:“小姐姐可愿告诉我们?” “说来话长,家弟被扣在城中喜来酒楼对面一处商贾家,王爷,小女子求求你了,救下家弟,我愿一死。” “姑娘,你是否算错数了?”李容若在萧煜身后幽幽出口,“而后,是否还要安王爷养了尊弟?” “我……愿做牛做马回报王爷,请王爷定要救救家弟,求王爷。”说着,便跪下不住磕起头来。只是在动作中,刻满了不甘。 想来,亦是有几分傲骨之人,若不是姐弟间感情深厚,又岂能甘愿求人又自刎? 只是,此人武功不高,为何偏偏要寻她来于大庭广众下行刺? “小姐姐,先起。”他只道这一声,却不去扶起她。转身朝可陵道:“小二,你去一趟吧。” “什么?少主,王爷他······” 李容若正眼亦不看一眼萧煜,转身就走,道:“可陵,小心些。” “是。”可陵一脸苦楚白了一眼萧煜,朝李容若背影行了个礼便捎上女子前往营救。 “小容若,你可真善良。走,我请你吃冰糖葫芦。” 李容若闻言一把将他衣襟揪住,神情忿忿又急切地凝视着他。“萧盈辰,你若是把我当作裴绪之,那我杀了他。你若是装疯卖傻,那我杀了你。” 第37章 夫人 小镜子一下便暴跳起来,连忙冲过去欲将二人分开。奈何萧煜一个眼神将小镜子打发了去。 萧煜回望进他眼中,苦苦一笑,道:“养的闲人千千百,贤人却唯你李容若一人。这一与千,我愿选这一,你若要杀,便杀了我罢。” 李容若紧了紧揪住他衣襟的手,勉力将心底异动硬生生压了回去。“好一个借由染毒装傻之安王爷,安王爷所忧,怕是不久便要来了。” 萧煜朝他靠了靠,轻轻在他耳旁吹风道:“早已来了,在这悬崖上跃马时刻,容若可愿加入?” “呵,王爷帐下英才荟萃,何需李某?” “可帐内却连个闲聊的亦都无有。” “方才那女子,人可愿为你做牛做马,王爷不需担心。倒是李某在此处叨扰王爷了,若是无甚事,待可陵回来,我等便回江湖。” 萧煜闻言哈哈一笑,扫了一眼不远处的小镜子,道:“有人处便有江湖,此地草野唯余二人,早已是一个江湖。不知容若要回何处去?” “王爷的江湖太大太险,李某消受不起。” “容若,你一而再再而三救助本王,为何偏偏不愿停留?”萧煜轻轻扣住他肩膀,眼底波澜似要融进所有秋霜冬雪。 “萧盈辰,我曾问你是否相信我,你可还记得你的回答?”他漠然打下肩上的手,转身踏步前去。 “我信你。” 语声笃定,不容置疑。那一阵被下药的日子里,他一次一次怀疑猜度他,一次一次拥着回忆与虚假而活。可今日,即便迟了,这便是最恳切的回答。为他,为自己,给予个交代。 李容若停下步来轻轻笑了,眼眸却染上了淡淡朱色,道:“王爷记错了。”随后又再度往夕阳而去。 萧煜看着他被拉长的身影陷入血红里,顿时便一股子恐惧席卷心头。那日千军万马中,他了无颜色的面容倏然又重现在他脑中。那种天地寂灭的孤独与哀痛,他再不愿重历一回。提步向前一把从后环住他,伸出右手将他笠帽翻落,而后转过他的脸便要凑上去。只是望着李容若冰冷无波的脸庞,他终究是愣住了。 他的眼里便是广袤草野,又何曾有他? “容若,经此多事,我与你之间早已分辨不出究竟谁欠了谁、谁负了谁。即便是陌生人,亦已情谊根深蒂固,到今日为何你却偏偏执着于信与不信?” “王爷,李某虽是江湖草莽,亦不愿因错交而失了卿卿性命,望王爷见谅。” “那你……如何方能留下?” 李容若眼眸一眨,挣开他,转身笑道:“那要看王爷如何令我信服。” 萧煜心中戚戚,真心尚且无法令他停留,世上还有何物可将他收入囊中?可转念又一想,所有他以为的真心皆出于口舌,所谓听其言观其行,他何曾有多少行动?李容若不相信他,罪魁祸首本便是他,他又何能说服他留下? 世事机变中,他胸中尚有巍巍山峨纵横江河,却因着李容若的来来去去而渐渐空虚起来。原来无管春夏秋冬,山河皆是枯瘦黑白,只有那人融了进去,所有方能流光溢彩。 李容若便是他人生的调色盘,即便他能够预想,李容若永远不会因他一句“你来了”而回应,他终究无法否认事实。 既不能否认,为何还逼迫自己与他人否认?人皆是自私的,只是按照自己的想法去面对一切,不论目的是为人还是为己。那么,便让他自作主张罢。 萧煜定定深望着他良久后,桀骜一挑眉,吹了声口哨,笑看着李容若吩咐道:“漆月,告诉宫之善,本王与李公子外出寻医,靖南一切便有劳他了。” 漆月阴鸷地看了李容若一眼,答应行礼便倏然消失与残红中。 “隐者?隐术着实了得。” “容若见了隐舍头头,是否愿进去与他争个高低?” 李容若白他一眼,不屑道:“王爷若要寻医,便自个儿去吧,恕李某不奉陪了。” “容若,若你不去,我何需去寻医?我又如何令你信服?”他笑看他愣住的表情,又道:“小镜子,准备行囊与马匹,不必车驾。” “王爷,匆忙行事原本便使不得,而况现下情况特殊,怎能孤身离开?”小镜子跳将起来,急忙嚷嚷道。 “怎会孤身?容若陪着本王呢。” 李容若着实满脑子迷糊加一肚子苦水,不解,问:“王爷欲往何处去?” 萧煜一脸沉溺欣慰,道:“去了便知晓。” “哦?我倒要担心自己被卖了。” “容若聪慧,不卖了本王便是幸事了,本王岂敢打你的主意?” 小镜子被两人逗笑,便没心没肺地将方才担忧之事抛诸脑后,笑道:“王爷何时不在打人家李公子主意了?” 李容若闻言,脸色霎时沉了。萧煜见状,狠狠瞪了小镜子一眼,道:“还不去准备?” 小镜子瑟缩了下,吞吐着问道:“呃……不知王爷……要去何方?小镜子好打点行装。” 他抬头往西北望去,神情如山中千变气象,忽阴忽晴,令人琢磨不透。若是往粗了说,或许只是又爱又恨无奈至极。“……都城。” “什么?王爷万万不可,万一……” 李容若亦忍不住说道:“何必置身险境?” “为了令你信我,不亏。” 李容若虽有几分动容,然亦知此行凶险。为打消他念头,便在脑中不断搜索着自己与他在永烁城的点滴,却依旧不能明了究竟萧煜要带他看的是何物。眉头微皱间,远处却有一匹马赶来。 三人望去,静待。 马上之人竟是可陵。 可陵勒马,下马,行礼,动作行云流水,表情却有几分疑惑。“少主,那姐弟已被安置于城中一处农家,那女子言说若是日后有需要,她可鞍前马后,望王爷莫忘记还有她可驱驰。” 萧煜闻言亦不解,道:“不过平凡女子,如何可用?” 可陵闻言诧异不已,知晓萧煜当真如李容若所疑般装疯卖傻,便将惊讶按了下去。 “怎么无用?纳为王妃也行啊。”小镜子瞧见可陵来了,揶揄萧煜一句后一溜烟便跑过去与他说着萧煜寻医之事。 萧煜闻言不气却忍俊不禁,朝李容若觑去一眼,道:“本王已有王妃,何需再纳?” 李容若白他一眼,道:“王爷无意中收了个大有用处之人,怎可屈尊纳为王妃?只怕王爷愿意她人未必愿意呢。” “此话怎讲?” 李容若耳目虽不多,然易海与术海围绕的易术大地八国中,除了有实力相互竞争一统宝座的五大国外,连三小国皆有耳目。方才那女子分明不该在大曜土地上,想是祖国那场血雨腥风未曾放晴罢。来了此处却遭威迫,亦是可笑可悲。 李容若面对萧煜的疑问只作听不见,打断可陵与小镜子,问道:“可陵,可还有何事?” 李容若与可陵相处久了,自然知晓可陵面部表情何时会有各种表现又到何种程度。他下马时双眉紧皱,怕不止这一疑惑。 可陵揖了揖,瞧了一眼萧煜,道:“少主,少……嗯……少夫人来了。” 李容若一听,不免亦皱起眉头,偷看萧煜一眼,虚虚问道:“她来此做甚?” “属下方才安置那姐弟二人时见着少夫人,未曾多言,只知闻说少主伤重,满心担忧便来了。属下将少夫人安置在一处客栈中,特赶来报告少主。” “是谁透露给她的?” “不知,莫不是桃……呃……” 李容若看他看着萧煜欲言却止,果断接道:“并非,怕是有心之人故意为之。可陵,速带我去。”李容若翻身上马,就要拉可陵上马,衣袖却被一只手拉住。 李容若望见他眼底的伤怀,不免一怔。两人便如此静静对视许久。 夕阳只残余些许热度,雀鸦归巢,又到了老枭出外觅食的时候了。静寂的草野上,上演了一场寂凉的戏。 李容若用力拉了拉,衣袖却依旧被紧紧攒在萧煜五指中。李容若无可奈何,狠了狠声,道:“她若是少一根头发,唯你是问。” 萧煜闻言,轻轻一笑,低低说道:“我一无所有,唯一点真心,我欲带你去看以令你信我。容若,当真不愿去看么?” 李容若浅浅一笑,道:“小镜子,你家主子疯魔了,速速护他回去罢。” 他猛地一扯衣袖,此番却出奇容易便扯了出来。他看了他一眼,伸手将可陵拉上马背,便迎着橙红光亮处扬长而去。 他与她皆是千机台棋子,便一人都不能失。秦紫沫一介女流毫无护己之力,萧煜武功高强自是不必担忧。只是他忘了,若是萧煜从此离了他,他无以复加的心痛是秦紫沫所不能施加给他的。 萧煜一心拥有却不得,他是痛苦的。而他,亦是痛苦的。所有的矛盾挣扎,因他一不该生错了情,二不该投错了家,三不该不可言说。无法坦白,便无法从容。 曾几何时,他为他所做一切,不仅仅因千机台所需所计,更是自身心意所致。只是到了交叉路口,他便需忍下所有挣扎去违心。到最后,无论结局如何,谁人能苛责他? 而所谓真心,他不自觉中已然深切却依旧被形势所左右,更何况野心天下皆知的萧煜呢? 萧煜痴痴望着远去的马匹,一句清浅又忧伤的话语消散于习习暮风中。 “疯魔,只因你罢了,你可曾知?” “王爷,”小镜子看着他,叹了口气道:“李公子不似心中无所求之人,王爷可愿舍弃所有去成全李公子?若是不能,何苦去执着于李公子?” 第38章 奔城 今日天气颇有些古怪,阳光照常灿烂,却一整天都偶有几阵小雨断断续续。 一大早,可陵便急匆匆敲开客栈房门,一见着李容若,便道:“少主,苏末来消息了,萧澈定于半月后登基,届时一并举行祭天大典。” “祭天?”李容若眼眸一睁,讶问。 “是的。” 李容若摆弄着桌上小茶杯,杯盖掀了盖、盖了掀。沉思良久后,吩咐道:“可陵,让长老们勿轻举妄动,你与苏末带上十数飞花阁人与我一同将双鹭符夺回来。” “少主,届时定然守卫森严,即便飞花阁人武艺高强,凭我们几人如何能确保成功?不如大家一同行动?” “即便全千机台去了亦不能确保成功,若是后退无路,几十载隐忍不发牺牲伤亡便都付诸东流。而况,观典百姓定然亦不少,只要人多,十数人身退虽麻烦些然更易些。” “少主,你当真想要双鹭符?” “此话怎讲?” “属下觉着,少主此番并不全心想夺回双鹭符。” “因为考虑身退?” 可陵点点头。 李容若看着他,轻叹口气,道:“功亏一篑代价太高,我李家如何能就此湮灭?留得青山在,何怕无柴烧。再者,此是萧澈并非萧商,想萧商只曾告诫他藏好双鹭符,至于清心阁之火内幕,怕亦被瞒着。打草惊了蛇日后更难夺得,而难取之物往往易于平时,届时一有机会,便掩人耳目夺回。第三,尔等忠义之士,我不愿看你们一个一个逝去。” 可陵单膝下跪,仰着头眼中皆是感动,道:“少主不需为我等性命忧虑,我等本便是自发追随少主。只要少主得偿所愿,我等死而无憾。” 李容若将他扶起,道:“苏末可有那‘已故’之人的消息?” “并无。” 李容若稍稍沉吟,料想那人此番亦会浮出水面。道:“去把消息告诉安王爷,而后赶赴永烁城。你且稍等,把密信一同带给苏末。” 可陵点点头,看着李容若笔游纸上,却远远地看不真切究竟写了什么。“少主,为何要告诉安王爷?难道少主不怕安王爷从中阻拦?这国号毕竟是大曜。” “萧煜在,更容易令君臣转移注意力。”李容若搁下笔,将纸片折好滴上蜡泪,递给他。 可陵接过,迅速出门。 李容若看着他身影倏然离去,最后被关上的门扉掩住。惚惚然站起身立于窗旁,心绪随着忽而出现在艳阳下的雨丝渐渐飘远。 良久,他想起隔壁房中的秦紫沫,便走过去,敲了门,进去便直接进入正题。“世道险诈,回桃花坞去罢。” 秦紫沫抿了抿唇,不发一言,只是脸上倔强的神情令李容若为之一动——萧煜装傻期间将糖葫芦埋了挖、挖了埋时,亦是如此神容——如不谙世事的孩童般,倔强得热烈,却忧伤得不知所措。 良久,秦紫沫微微一笑,带着几许凄楚。“紫沫既然嫁了公子,虽无夫妻之实,然亦是公子之人,公子是怕紫沫陷害公子还是……厌恶紫沫?” 李容若坐到她对面,替她斟了盏茶,道:“你多虑了,只是我四处奔波,怕你吃不消罢了。在桃花坞,还能保你安好。” 秦紫沫低了低眉,眨落了眸中转圜的泪水,道:“紫沫明白,只是,即便危险,紫沫亦愿意陪在公子身边,请公子莫要抛下紫沫。” “我与你不过见面数次,你更是被你皇……兄长命令下嫁于我,你何需为此而置自身于危险中?” 秦紫沫抬头看他,笑容夹着泪水,唯美凄楚。“虽如此,然紫沫……倾心于公子,便不管上天入地,即便失却性命,亦想陪在公子身旁,哪怕一刻。” “秦姑娘,怕是要辜负你一片真心。你我虽成婚,然……” “紫沫知晓,公子心中另有所属,紫沫不强求,只是愿尽心陪在公子身边。请公子成全。” 她说着便跪下,身后的小芷抬眼看了看依旧一脸冷淡的李容若,亦跟着跪下了。 “何必非要遭罪?你若执意如此,我亦不能勉强。起来罢,日后途中,可要保护好自己。” 秦紫沫灿然一笑,不住点头道:“是,谢公子。” 一盏茶过后,雨丝停了,晴阳的对面,并未出现绚丽的彩虹桥。可陵在阳光下穿窗而入。 “少主,安王爷不在府中,听下人说是一大早带着宫公子与小镜子出门了。” “你将事情告诉王府中人了?” “属下不敢。” “可知去何处了?” “属下……只闻说是寻医去了。” 可陵自知寻医为假,跪下请罪间,从窗外又飞进一个青白身影。那人不管不顾径自坐在椅上,抄起茶杯便大喝一口水,笑道:“少主,一夜不见王爷,便又念得慌了?” 李容若朝他使个眼色,沈青涟似是才发觉房中还多了两个女子,便无心无肺揶揄道:“呀,少主艳福不浅啊。” “大胆,沈阁主还不见过少夫人?”可陵忍不住刻意厉声提醒他。 沈青涟颇有意味地看她良久,终是笑道:“见过少夫人。不知少夫人可曾听过一个笑话?” 秦紫沫见此人年纪不小却十分有趣,心下好奇,道:“不知是何笑话?” “嗯,从前呀,一位王爷娶了王妃,王妃却深更半夜自己偷偷溜走又到城外取了另一女子,你说可笑不可笑?” “咦,这王妃本是女儿身,怎可又娶妻?这妻莫不是男儿?” “初闻这笑话,属下亦百思不得其解。敢问少夫人,可曾听过龙阳之好?” 秦紫沫脸色一红,微微点头。 “再问少夫人,少夫人认为龙阳之好如何?” “这……”她看了一眼脸色不知为何微微泛白的李容若,续道:“重黎之间,万物皆有喜恶,从心而发,便无关外在。故而龙阳之好,与一般相较,不过是形异而内同。” 沈青涟途中脸色微沉了沉,似是想起何事般神色变得有一丝追忆味儿,只是不多时便又笑吟吟。“少夫人思虑深入,所言极是。属下亦作此想。故而属下得知那王妃原是男子时,方觉此笑话精妙之处。” “何处精妙?”可陵神经大条果断忽视已然色变的李容若,好奇问道。 秦紫沫一笑,道:“以为此是笑话之人正是笑话本身。” “哇,少夫人果然聪慧,属下……” “好了,沈青涟,王爷何处去了?”李容若啜了一口茶,目光如剑朝他射过去,冷冷问道。 “少主怎会觉得属下会知晓王爷去处?” “莫贫了,耽误大事唯你是问。” “好好好,王爷赶赴都城去了。” “果然如此,可陵,让苏末回千机台一趟吩咐好,我们马上前往永烁城。” “是,少主。” 沈青涟狐疑看他一眼,道:“少主,为何回都城?” “沈青涟,来与我收拾收拾。”李容若递给他个眼色,三人便退出房去,待回到李容若房中,方继续你一言我一语捋清事情。 “哦,原是要登基了。少主可知王爷为何回都城去?今日形势,岂不危险?”沈青涟一把躺在床上,道。 李容若扫他一眼,摇摇头。料想萧煜回城赴丧亦已来不及,而参与萧澈登基除了遵守已被萧商破了一角的礼制外,是百害而无一利。难不成萧煜还会为了那虚无的礼制而置自身于险境中么?以萧煜为人,断不会如此,除非,有所胁迫。 “那少主可知以何祭天?” “不过是……”他一惊,“莫非是……萧煜?” 沈青涟摇摇头,“否也,而是……林山宏与欧阳度,罪状是……通敌叛国。想来三皇子亦无法从容安度。不过呢,王爷此去凶险,最好莫当了祭品。” “林将军是萧煜阵营拥趸,萧煜去营救无可厚非。只是,一旦不慎处理过度,萧煜与萧澈便从此绝义,怕是性命堪虞、立场顿反。那欧阳度又是何人?” “朝中刺史,是安王爷一派,闻言他知晓诸多内情,譬如,安王爷为何成为安王爷。这许多情报,皆是水凤传来。” “嗯,如此可信度极高。此番……陷阱,萧煜当真胆大。” “呵,成全路上的险阻罢了,难不成安王爷整日守于靖南便可实现心中大梦?” “沈青涟,你可要去?” “少主势必因那东西赴险,属下怎可不去?而况,我妖夫妖术高明,说不定能救少主与……安王爷一命呢。” 可陵可不管他是否身份比他高,只管呛他道:“你这胆肥乌鸦,就你话多,敢咒少主?” “哟,小羊羔子不去追小镜子照照,倒管起我来了,小心改日我把那镜子摔碎了。” “你敢?” “怎的不敢?有本事告诉少主呀。” “告就告。” “告呀。” 李容若着实忍无可忍,阴沉着脸,道:“闹够了?” 两人见其眸中风雪,一溜烟儿跑出去了。 不足一柱香时间,李容若便与秦紫沫出现在客栈外。由于时间匆促,秦紫沫与小芷女儿身受不了颠簸,便交给可陵驾车赴城。而李容若与沈青涟快马加鞭,先行一步。 第39章 往今 几近半月后,李容若等人终于又踏足大曜都城永烁。他们来城路上,萧澈便向大曜臣民昭告萧商薨逝一事,整个大曜一夜之间白麻加身。而急于登基,虽有违事理习俗,然萧澈一党以种种理由终于挤逼反对者噤声安分。 而路途过于顺利,李容若便不免暗自忧虑一番。加上经过颐衡寺时住持一番话更令他心头隐忧愈渐浮在脸上。 当日天气阴沉,更时有大雨滂沱。整个天空一望便到头,黑压压一片几欲拍在大地上一般。 大雨倾盆中,李容若与沈青涟冒雨打马前行。到了颐衡寺门前,被撑着灰黑竹伞的了无方丈一把挡下。 李容若疑惑不安地看着他。只见他踏水而近,平日里清淡不染七情六欲的脸色在抬头间却有几分忧色。李容若禁不住心头马乱,忍不住朝沈青涟看了过去。本欲寻个答案或安慰,却无有任何疗用。 了无方丈扯住了他缰绳,抬眼道:“敢问施主可是五年前曾与老朽一夜围炉的李施主?” 李容若瞧他银发沾上了水珠,更有几分鹤发童颜之态。忆起他曾对自己下的箴言,今日了无如此出场,怕又是些他不爱听的话语,故而只疏离地点点头答应。 “李施主,可否摘下纱帽来?这雨势颇大,附近无人来往,施主不必担心被他人瞧见。” 李容若不动声色,依旧跨坐马上定定看着他。 了无方丈幽幽叹口气,道:“李施主,老朽在此处已候你多日了,老朽一介出家人,难不成会诓你?” 李容若轻轻笑了,道:“既是出家人,何必理会红尘俗事。方丈怕不是逾界了?” “施主,莫非施主不好奇老朽逾界缘由?” “我乃罪孽之身,如何能冒犯方丈天机?” 正准备扬鞭,手又及时被了无按住了。了无扔了竹伞,拍马而起,与李容若发了几招虚招,借由多次趁隙运起的掌风瞧清了他面容。而后双眉微皱,双手合十,道:“老朽无礼了。李施主,你的眉目与老朽六十余年前的故友十分相像,敢问李施主是否江南雨花陵人士?是否早已国破家亡?是否在寻找至高无上之一物?” 了无话语刚落,一眼似是相识的剑锋便架在他脖颈上。李容若阴阴沉沉问道:“方丈欲行何事?” “李施主,所谓‘非亡即瞽’,本便是一时治标之法,李施主不如放下屠刀……” “我不举屠刀,屠刀便向我。敢问方丈,生死是何物?” “生死,不甘之执念。李施主既能忍辱负重,为何独独无法逃出人间要为名利所累?” “我之执念,不过死之一字。至性而死,至情而死。不知方丈可能圆寂了?” 了无轻叹一声,道:“能往死者,便能往生,愿李施主真真能得生之要义死之要义,于己,于心,于众生。”他扫了一眼依旧躺平的龙渊,微微笑着,“此剑可是‘龙渊’?记忆中,李卿书施主亦佩此剑。那时明明恣意江湖,却一日间终困于锦衣中。到你今日……罪过。” 李容若听此,震惊到不知所措地只是愣愣看着了无,胸中悲怆与愤恨、希冀如从高山之巅滚滚而下的白雪般向他激烈涌着、推着、逼压着,茫茫而无法呼吸。他不知晓面前之人到底有何种过去,亦不知晓他的祖父李卿书与他又有何种恩怨。他唯一知晓且不断在心头震荡的是,原本以为世上再无人惦记的容貌,在今日,被了无□□裸地缠绕在雨帘中展示在天地间。 到底,还是有人记着。 既有人记着,他便更不可、更不该忘却。 了无看他又悲又惊的挣扎却又笃定的神情,眼中抹上了追忆往昔般暗沉又眷眷的色彩,道:“施主可曾忆起过五年前老朽与你说过的话?” “……忆起过。” “乱世一出坤动乾,寅夜偷做凤求凰。你与一人,可做天下乾坤配。然孰凤孰凰,需看尔等。孰乾孰坤,孰能顶立紫微,需看……李施主自身。老朽话已至此,施主保重。” 了无说完,忽视已然愣住的龙渊剑,转身从地上拾起竹伞,一步一步往寺内走去。明明如此安之若素天地浮生不在心头,李容若却偏偏瞧出了了无身影中淡淡的寂寥。 在了无关上寺门的最后一瞬,李容若打马往寺门奔了过去,急切询道:“那人是谁?我如何能占据紫微?” 了无拉开点门缝,道:“那人已往内城去,而如何占据,李施主既然是至性至情往死之人,便至心罢。世事皆有定数,然其中变数亦多,施主造化,老朽不知。” 了无终还是闭紧了寺门,只是在门缝间深深看了李容若一眼,而后幽幽呼出一个名字。 “卿书。” “我是……你的目、你的耳。百年人生,奈何依旧无法参透,看来我仍要到彼岸地府去见你。” 李容若呆呆看了许久紧闭的木门后,利落一扬鞭,上上下下四处便水花飞溅。马蹄踢踢踏踏撞破在雨声中,一路绵延至内城,大有激荡山河之势。 夏夜,热闹而安宁。一半虫鸣,一半人语。恣意雨后的夜空,格外月朗星灿,连新月坊的莺歌燕舞亦因庸俗而望尘莫及。 “李少主别来无恙?” 李容若闻声看过去,只见一而立之人打扮得一副儒雅书生模样在轻轻摇扇。烛光映着他半脸,明明灭灭中,似有几许故人久别重逢的温情逸出。李容若却沉吟着打量着他,皆因他知晓他温儒背后的虎狼之心。 李容若打量完后,紧紧盯着他熠熠生光却锐利的眼,道:“看来天华帝王易当。” 天华帝秦项懿掩唇一笑,环顾四周,只见屋内亦只是一般花楼摆设,独特之处便是窗子旁多摆了一桌两椅,桌上更是置了一副棋。他走过去坐下,与屋子中央坐着的李容若虚虚望着。“李少主可想得太美了,帝王岂有易当的?不过是久不见李少主,想你罢了。” 李容若悄无声息托杯饮茶,慢悠悠放下杯盏,方道:“天华帝此时节来此,可有何事需李某驱驰?” “驱驰?本君可不敢指点你啊。倒是需指摘你一番,为何抛下舍妹一人独守你却来此逍遥快活?” “原来天华帝是如此重视李某内人的?怎的当初不知?” 秦项懿看他一声轻轻冷哼,放下折扇,道:“初时,本君本想来个狸猫换太子让臣女代紫沫嫁于你,偏偏那丫头……”他看他须臾,眸中似有怨恨。“李少主可还记得紫沫?” 李容若沉了沉眉,烛火便照不到眼里去,只在眼眶一带留下一片阴影。料想秦紫沫嫁于他除却利益勾连外,定还有些内情,只可惜他却不知晓。“既是我妻,如何能不记得?” “啊,如此看来竟是忘了呢,可惜了那傻丫头这般执着。” “帝君有话尽管说。” “有些话,本君说便是吃力不讨好了,还是看那丫头何时告诉你吧。李少主‘这时节’前来,可是来探望探望本君?” “明人何必说暗话?” “李少主还是过于天真,他日定会为这句话付出代价。”他看了看棋盘与上方稳稳坐着的两罐棋子,续道:“既娶了紫沫,便好生护着她,莫让她淌这些不清不白的血水。” 李容若忍不住轻笑,道:“失却方懂得珍惜,怀念从前有何意义?帝君好不糊涂,既不舍,当初何必把她当作棋子?” 此番轮到秦项懿笑了,他轻叩棋盘,道:“执棋之人,遍想通局,唯胜可图,棋亡棋存,不过形势。只是因着血缘,因着往事,多了几分不忍罢了。李少主,”他紧紧扣住他神容,笑得愈发灿烂而阴险,“你岂非亦是此般人物?多次亲近萧煜,不惜以生命作注博取信任,可比本君厉害绝情多了。本君尚未能真切得你这妹夫,你利用情感倒是真切得了个安王爷,看来本君需见你思齐呢。只是本君甚是担忧,亲近多了,若是日后割舍不下,可如何是好?” 李容若掩在袖中的双手不自觉握了握,抬眸看着窗外清冷孤单的月儿,轻言道:“脚下尸骸,如何还需为其埋骨?” “呵,够狠!看来本君耳目老了,竟看不清听不明了。只要李少主切切实实断了探子带来的‘诬告’,本君与你,便仍同舟共渡。” 李容若不愿再续,便转移话头道:“帝君来此,只为探探诬告虚实?” 秦项懿眼神忽而冰寒冷鸷起来,连语声在这仲夏亦吐出冷雾般。“此一也,而首要则是,莫要多管闲事,带舍妹走。” 李容若挑眉看着他,冷冷一笑。“李某来要回自己的东西,如何成了管闲事了?” “你的东西本君他日定送上,打马离开吧。” “若是为令妹,还请帝君出手助李某一臂之力亲劝她离开。若是为李某……李某自出生便坎坷多舛,不知从泥泞中爬起多少次,亦不知于血水中冲洗了多少次,向来无甚安全感,最信任的便是自己。如此,天华帝君可明白了?” “宁死不退?” “帝君明知故问。” “好,你取你的,本君取本君的,望李少主莫要吝啬帐下棋子。” 李容若点点头,指尖似有何物滴出,只是抬手看时,分明空无一物。恍惚迷离中怔愣了许久,他方明了,原来指尖处轻轻摩挲着他的,是那些晶莹冷彻的棋子。皆说十指痛归心,当敌人将他手指一节一节砍断时,他能否面无表情心无波澜?可是,那个夜风,他亲手所杀,注定永远藏在内心阴暗某处,时不时便借着他仍活着的属下纠缠着他,故而,怕是依旧无法心如止水吧。 而他确凿知晓,十指之中,有一指最是难缠,只是不知究竟是哪只。 秦项懿大大方方离开了。如此在大曜旁若无人,令李容若心下生疑,便不由得谨慎思虑了一番。故而秦项懿前脚走,李容若后脚便飞入了城中阴暗无光的房屋缝隙中。 第40章 玄碑 大曜永烁城被护城河包围,又分为外城与内城两部分。外城包着内城河,内城河护着内城。而皇宫,便在内城中央坐北朝南、背山面水,占尽好风水。 长街两侧,船舫河畔,一一张灯结彩。正所谓“东风夜放花千树”“宝马雕车香满路”,鱼龙共舞中,整个都城犹如天上街市,璀璨而热闹。谁人登基与寻常百姓并无多大关系,只要君王勤政爱民,正统与否反而算是次要的,当然若是两全其美便再好不过了。然而人群总是大体相同而存有差异的,不管人事如何动作,终有人不支持不同意,比如众臣之例外林山宏与欧阳度。 正因如此,官与民的立场往往不同,官与官的立场亦不尽相同。萧澈一党自是明了□□裸的反对者们,故而早早便采取了行动以令登基大典顺利进行。而伴着登基而来的祭天,则是对逆者的赶尽杀绝。 甲未年仲夏丙子日,萧澈登基,国号大曜,年号久熠。此年,北部万连郡六月飞雪,收成却比往年丰厚。踏云江下游以南遭百年难遇洪涝灾害,颗粒无收。江堤旁水冲现出一石碑,上有一物,龙游之姿。百姓口耳相传,愈渐玄乎,乃有山人解箴曰:龙从云,云从水,水利万物而多盘踞南方,南方有主也。人问曰:何主?山人答曰:终主。后,石碑一夜粉碎,不知何人所为。至那山人,世间再无见其者。百姓相传:北方之主所为也。 乙戌日,石碑破碎。而对此时一无所知的萧煜正心思复杂地睡去了。从入夜开始,夏日特有的蚊子特大欢唱演唱会氛围愈渐浓厚,萧煜便早早令小镜子点了驱蚊香,故而今夜虽处在暴风雨来临前,萧煜仍能好好养精蓄锐。 只是当萧煜一觉醒来,他便在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安王府内了。萧煜提气运功,大吃一惊。扫了一眼趴在桌上的小镜子,一把冲出门口,不出所料房门外密密麻麻一片人。 “本王要见萧澈。” “大胆,竟敢直接称呼太子名讳?” 萧煜一眼直愣愣盯着呼喝他的官兵头头,良久后一靠倚在门框上,讥诮笑道:“原来是故人,你竟不曾被处死么?” 那人哈哈大笑满脸得意与倨傲,道:“我陈安向来命硬,想不到王爷命也很硬。不过今日你又落在我手上,依旧是你为囚,王爷害怕么?” “小人得志罢了,还未能入得了本王的眼。你今日可不比那时。” “那是,如今我升官了,自然比那时好太多,王爷当真不怕?不怕我再整整你与小可?”他往房里觑了一眼,眯着眼睛笑,“那是小可吧?那滋味儿,啧啧啧。” 萧煜环手抱胸,勾唇笑道:“本王之意是,你如今不比那时,你现下是再动不得我们了。” “尊称你一声王爷,即便看守不如大牢那般森严牢固,王爷现下中了软骨散武功尽失,难不成还能翻天么?” 萧煜眼一睁,道:“好心计,难怪今日的驱蚊香异常香浓。” “哼,王爷应该清楚自身境况,还请你莫做徒劳挣扎,乖乖呆在房内吧。” 萧煜抬头一看,天边红霞万丈,壮观绮丽。扫了一眼警惕握剑蓄势待发的官兵,道一句“今日有雨”便转身进房啪地关上房门。随后,门内传出一道满含戏谑的语声:多拿些早膳来,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土里埋的,尽去拿来,小可如今吃得可多了。 陈安嗤笑一声,嘀咕着:“你们便尽情享受剩下的时间吧,明日太子登基,便是你们五马分尸之时,到时还不是一样落在我陈安手里?” 至于萧澈为何不干脆将萧煜与萧衍杀掉,只因月前永烁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一位曾助他一把令他得以早日登基的远方客人。正是在那一日,昏暗的竹影里,他因获悉另一位足以撼动大曜根基的人物而震惊不已。故而,萧衍活着,只是为了让百姓见其兄弟和睦的戏码罢了,至于日后,大把靠谱又离谱的理由令萧衍“死得其所”。而萧煜,不过是钓鱼的垂死蚯蚓罢了。 这一日安王府内风平浪静得令守在门口的众人惊奇,陈安还多次以为他两人跑了,时不时便令人去看看,还要在房中点上混了软骨散的驱蚊香,生怕他二人跑了。 除了小镜子忧戚不已的自言自语走来踱去与不得出房稍稍令萧煜烦躁外,他倒是一样吃得好睡得好,仿佛他仍是先前优哉游哉的安王爷。 萧煜此般行为定然引起外头的惊疑,于是他听着外头偶尔窃窃私语的动静,心中冷嘲。他们未免太小看他萧煜了。 一日下来,无甚乱事。房中烛光熄了,安王府内各个角落皆布上的官兵亦轮流休息起来。 陈安看着黢黑一片夜空与同样无有一丝亮光透出的窗户,忿忿将刀一把砍在栏杆上。须臾,天便噼噼啪啪下起雨来。 夏天的雨来得及下得欢,亦去得快。一刻钟后,雨势迅速减弱,而后天上不再滴下一滴水。只有雨后新生的花草树木,沿着叶脉吐出水珠来。 萧煜房中似乎亮了亮,待陈安擦亮眼睛再看过去时,是再平常不过的暗黑。陈安心下嘀咕,疑心究竟是自己眼花还是房内有所异动。他不能分辨,便干脆提好刀,叫上几人,一把踢开房门,战战兢兢走入黑暗中。空旷的暗黑里,只有窗外绿植影影绰绰。他虚虚走到床边,正见一人坐着,吓得他一把拎刀砍劈过去。 坐着的黑影忙一躲,嚷道:“大胆,难不成太子让你现下杀了本王?” 陈安一怔,嘿嘿笑道:“原是王爷,我以为有贼子进来了呢。烦请王爷点个灯让我等搜查搜查。” 萧煜在黑暗中阴恻恻笑了笑,一言不发坐着等被吓醒的小镜子点灯。 昏黄的烛火将房中所有都拉出或长或短的阴影来,若是寻常人家寻常时候,便是再温馨不过的夜里场景。萧煜看着,不知为何似是看到桌旁烛光中映出一对人儿。一人聚精会神地一手揽着一小儿一手提笔在纸上游走,俄而偏头笑问“是否识得了”。小儿笑靥如花,点头回应。那人又要提笔,却顿了顿,偏转过头来笑对萧煜。萧煜吓得心窝似是在激流中一般回旋震荡着,转开眼去,心不在焉令道:“搜完了?出去,莫扰了本王休息。” 陈安瞪他一眼,道:“不要得意,明日便是你死期,好好再当一日活人吧。” 萧煜亦不恼,翻身躺下,紧闭双眸。 陈安一干人等出去了,房中又重新被漆黑覆盖。萧煜缓缓睁开眼来,痴痴凝望着桌旁,似是那幻觉中的两人仍在一般。 那孩童,是他孩子么——他与他夫人的孩子?在他心中,凭空出世的夫人远比他萧煜重要得多。从前自己嘲笑世人囿于儿女情长,故而绝大多数人只能平凡中做着平凡之事并以此为不凡。今日,他竟羡慕起来。若是他们庸庸碌碌,是否更能平淡厮守?可偏偏······自怨自艾自是无甚用处,既不得情,便弃了情。他的手中,还有一幅深深浅浅的铁马金戈。任他朝堂高坐,任他江湖快意,两人各自循着自己轨道,忧乐不相与共,算是最好的结果了吧。 曾几何时,他萧煜做事干净利落从不拖泥带水,他现下却为了一人瞻前顾后伤春悲秋。更为可笑的是,那人却对他无一丝恋慕之心。原本的筹措满腹,到只敢思念,再到今日如掌心血泪再放不下,一步一步,揪其因由,罪魁祸首竟是自己当初有意利用。怪得了谁? 他从不知晓李容若究竟要何物,那时问及,笑言天下,却不知真假如何分配。然而此是唯一他所知,不论真假多少,于己于他,亦需拽入手中。 萧煜闭眼,静静等待惊雷到来。 第41章 进城 今日天气晴朗,艳阳高照,加上普天同庆,令人忽略了东南角一片阴沉。这雨究竟到不到都城,只看天意。 内成河上的吊桥熙熙攘攘挤满了人。 有人大喝:“排好,排好,不排好接受检询不得入内。” 可陵看这一片兴奋激动来瞧热闹的人,内心亦着实掩饰不住的高兴。人一多,便容易混进去。 可陵朝身旁两个农妇打扮的弱女子招招手,道:“小心莫被人群挤散了。” 秦紫沫拉紧了小芷,朝他笑笑,而后蹙眉望着前方。 黎民百姓今日涌入内城,不消说皆因萧澈的登基大典与祭天。登基,见证一代帝王的加冕;而祭天,则是最为令百姓心神向往的。大曜这片土地,千年以来虽曾改朝换代,然皆是本族人统领,故而尚巫鬼的风俗亦延绵至今。今日祭天,定然能见到御用巫觋的神通。据说若是见了活祭品离阳那刻升腾到空气中的青烟,此辈子皆求甚得甚。相传蚂蚁村有一乞丐当年进城乞讨,遇着祭天,见着青烟,第二日便被王侯子弟看中,从此平步青云,荣华富贵享之不尽。长寿更是无人能及,如今传闻削发为僧,依旧鹤发童颜,颇有升仙之势。故而,虽禁了六十载五石散,长生或是成仙之求依旧烙印在人们心中。不得求药,便只得求巫觋之术了。 由于皇家举事,内城虽说可允许百姓接受检询后进入,然内城即便大亦是承载有限,而况皇家部队还需考虑皇家安全与人手问题,故而到了一定人数,便不再放人进去。 似是百姓们预感到城门即将被官兵堵住,便不管不顾往前冲挤。一排一排,恰似海浪拍打岸边,然海浪却是有秩序多了。 混乱不堪中,看着城门就在眼前,可陵一回头,发现那两人已不见。四顾寻找着数十熟悉的面孔,前方者已走过城门,后方的依旧在隐忍着与人群一同推搡。四散的人手,找人不算难事,奈何无法昭昭于众。焦急四顾,眼前颗颗人头不住地起伏,可陵不多久便觉眼前昏花。 “余下的人,不得再入。” “官兵大哥,求你,让我也进去吧。” “我也要进。” “放我们进去吧,行行好。” “官兵大哥······” 官兵头头弯刀横挡,厉声喝道:“若想死,尽管过。”众官兵闻得,齐刷刷便站好队列,抽刀相对。 可陵望了一下四周,估摸着还有两三熟人未进城。心下自然是想令他们皆进去,毕竟孰能料想境况如何,帮手越多自然是越好的。眼光一扫,一定,发现秦紫沫与小芷正站在城门下焦急望着这边。他赶忙挥着右手,朝前挤去。 到了官兵人墙跟前,一脸急切,道:“官兵大哥,内人与家妹在城门处,可否把我放进去?” 一络腮胡子官兵喝道:“自然是不能。” “官兵大哥,求你了。内人与家妹两个弱女子,若是小人不在身边,怕会出事儿,那家中父母,谁人来照顾?求你了。” 人群扰攘中,那官兵嗤笑道:“既要照顾父母,为何今日离开父母?” “唉,大哥有所不知,只怪家父对在下志向太高又不看家况,总想有朝一日成为高门之士。家母又年老多病,小人想沾沾太子与巫觋祝、离的光,即便无法巴蛇便猛虎,起码求得父母健朗。求求大哥,内人与家妹在等在下,可否让在下进去?小人必定铭恩于心。” 络腮胡子颇有趣味看了他一眼,转头看了看身后,果真见了两个农村女子站在城下翘首切盼。“他日飞上枝头了,莫忘了我老大张啊。” “一定,一定,叩谢,叩谢。” 可陵千恩万谢弓着身子以表感谢,开开心心朝那两人冲去。知晓身后络腮胡子仍在看着他,他干脆冲到秦紫沫身前一把执起她的手,笑着轻声道:“属下无礼了,望夫人原谅。” 秦紫沫偷偷扫了一眼络腮胡子,微微一笑,道:“我知晓,进城吧。” 街上笙箫锣鼓响动,安王府内却寂静不已。萧煜正坐在案旁将李容若字画一张一张细细翻开,细细体味。内心无有牛羊马兔奔腾跳跃,而如山中平湖,平和到底。 他在等······漆月。 门外传来铿铿锵锵的刀剑相磨相撞之声。萧煜猛地坐直身子,惊疑不定。这绝不是身怀高超隐术的漆月! 到底是谁? 他一把起身,却倏忽间被人按住。萧煜一掌朝后打去,那人堪堪避开,躲到了窗子侧边。 萧煜阴冷着转身,只见白纱轻拂,白衣袅袅,清清冷冷嵌在窗框里。他大喜过望,朝他跨去一步,良久方道出一句:“容若。” 李容若扫了一眼紧闭的房门,朝身后随着翻窗而入的两人点点头,那两人便除下外衣与萧煜两人换了,而后在脸上贴来抹去。待两人换好衣物,道:“走吧。” 奈何萧煜却不愿走,只深深望着他。半合的眼帘,遮住了他的忧伤,只将稀薄的从容从眼光中安然流出。萧煜薄削的嘴唇轻轻拉了拉,展开一个似有若无的笑意,道:“从前,容若为我伤,为我痛,而我却往往不知,甚而怀疑你、伤害你。如今,你以身犯险深入虎穴,不知又会交给阎王多少成性命。若是与我作伴,要令你如此不得安生······容若,你走吧。” 李容若听闻他言,忍不住讽道:“王爷原是这般优柔寡断之人么?李某所为,不过都是为己。” 萧煜走过去双手扶住他肩膀,轻轻地,又生怕手中着实握着的念想随风而逝,分明想紧紧握住,却偏偏只能若即若离。“何为‘为己’?” 李容若冷哼一声,只道一句“王爷现下仍要探听李某秘密”便抽身往前,抬起右手,正欲一把手刀砍在萧煜身上,却正正被萧煜挡下了。 “容若要做什么?” “打晕你。” “然后带本王走?容若,何必要淌这趟浑水?这分明只是我们大曜内部事情,何需你一个江湖门派插手?” 李容若扫了一眼两个已变装完成的下属,道:“王爷是要本少主下属枉死?” 萧煜一怔,侧耳倾听房外动静,料想不多久官兵便会进来查看,道:“为了让李少主下属保存多些,李少主应让千机台远离权力争斗核心。” “你真是······孺子不可教也。”李容若被他气得满心饱胀得生疼,不再言语,脑中却不忘急速思考着如何把他救走。 萧煜亦跟着静了静,忽而来了一句:“容若,我只是······不愿再看你受伤。” 李容若闻言,心头泛起了波澜,明明欣喜,却故作冷然道:“王爷曾言,要带我去看你那一点真心。而我,”李容若一把扯住他胸前衣裳,“要去拜见拜见新帝,怕是日后再无法看你那微不足道的真心!” 萧煜突地大喊一声:“不准。”房外人影愈渐变大,李容若拉上萧煜与小镜子一把跳出窗外藏了起来。 “大人,王爷还在。” “看好了。” 萧煜默默看了那假扮他们的两人几眼,叹口气,摇摇头,闪身入了竹林。 “王爷,你是没心肝的么?”三人林中悄悄游走,小镜子忍不住埋怨他。 “怎会?” “哼,想我小镜子为你奔劳已过七年,吃喝拉撒玩都是我服侍左右,你刚刚竟然忘了拉我,要不是李公子眼疾手快顺带拉了我一把,想我已成肉泥了。王爷心中,怕是皆被李公子占满了,一丝缝儿都不愿留给他人了。” 萧煜小心看了前方之人一眼,见其无甚反应,知其明明听闻却不愿做任何嘲讽或惊诧,心下顿时凉了一截。“小镜子啊,误会了,本王满心想着的可是如何捣乱呢。” 小镜子闻言一脸表示明了,然眼中却满是不信。 天坛上,早已摆好登基告天、昭民所需物品。更有八仙桌九张,中间一张尤其厚重宽阔,其余八张分置八方。每一张八仙桌上皆有香炉三个,符咒若干。其余行太牢之礼之物便不一一赘述。 此时,天坛上只有布置的官员与奴仆忙来忙去,而天坛边迎风招展的各色旗帜正喜迎四方神明、八方来客。天坛下全是守卫,一排排一列列好不严整以待。而离天坛稍远之处,整整齐齐站着端端正正的满朝文武。文武百官外又有一圈厚厚的官兵围着,而后方到来此观礼的百姓。 情理中百姓一聚在一起,便多少是是非非都能被挖掘传扬,故而定然叽叽喳喳不止。而今日,内城中的人们却不知不觉中似是受了感染,竟都矜持肃穆起来。故而整个天坛,只有杂夹着吩咐命令声的风声在大胆地招摇过市。 内城比外城要高端大气上档次,故而内城中住着的,除了商贾外,大多是贵族之家。故而登基这般大日子,这些贵族便与其余寻常百姓一样挤在一起等待。可想而知平日里嚣张跋扈的贵家公子女子,此时此刻究竟有多么委屈隐忍了。只可惜,捂鼻捂嘴敢嫌弃却不敢言语。这一点倒是寻常百姓多少年来唯一可以报仇的方面,因而他们着实享受这难得公平公正的时候,有人更是忍不住将它加进见证新帝登基的欢乐里。 一群风华正茂男子与女子着红色宽袖大衣,登上天坛四处分散,而后随着巫觋祝和离的上台而在天坛外围翩翩舞动。祝与离则拈香、舞剑、吹火、扬符、念咒,须臾间,天坛最外围便燃起一道火圈,将其中人全数包围。在百姓禁不住发出的惊呼声中,萧澈领国相、礼部尚书、监察御史、太傅、张公公与一众宫女太监缓缓登坛。霎时,火光又向飘着白云的蔚蓝天空冲了冲。 萧澈扫一眼左右楼宇中不露声色的人群,眸中精光流窜,扬唇得意笑着。 要从他萧澈手中夺取江山,简直痴人说梦! 第42章 人质 天坛高筑,香烟袅绕,锣鼓渐息,众人屏息。 张公公朝萧澈拱拱手,后从八仙桌上拿起昭文,打开,徐徐念了起来。 只要念完昭文,萧澈再敬上皇天后土一杯,便算是真正成为皇帝了。正当张公公念及一半,天坛最外层便有许多百姓异动。 可陵朝身旁秦紫沫与小芷叮嘱道:“本便不该让夫人进来,属下一时心软同意夫人请求,现下若属下与夫人在一起,不若夫人自己混入百姓中更为安全。请夫人乖乖与百姓们待着,若是出甚事,属下无法向少主交代。千万不可意气用事,城外凉茶铺有人接应,恳请夫人稍后与百姓们一同逃出去。” 秦紫沫担忧地望了望天坛,涩然点了点头,道:“可陵放心,紫沫会保全好自己等公子回来。” 可陵郑重朝她点点头,抽剑而出。霎时四散的千机台飞花阁众人亦抽出刀剑,撞开百姓,朝新帝而去。官兵闻风而动。 现场一片混乱,百姓东窜西逃,呼喊声震天。更有甚者被人推到,好运些的便侧身蜷曲身子保住了性命,运气差些的便被人一脚一脚踩着窒息而死。 坛下鸡飞狗跳,坛上镇定自若。火圈内,众人对坛下情况置若罔闻。张公公依旧铿锵庄严地念着昭文,待最后一句落下,祝便请起三杯酒,让萧澈敬酒拈香。 礼成。 旁边一个小官殷殷拿起一叠纸,小心铺开,原是大曜版图。 萧澈伸手从桌上一个暗红云锦小盒里拿出一块碧绿清透的水滴状小物件。这物件在阳光下透着清凉,通体莹莹欲滴。外沿反射的阳光向一层月晕般袅绕着它,而中部则被日光穿透。穿透也有个程度深浅,物件影儿投在铺开的大曜版图上,恰似两只站在草泽中相偎相依的白鹭。 世人称之为——双鹭符。 自大曜六十载朝国以来,萧澈为第三任国君,天下是第三次见此玉符。民间年老的人一遍一遍往下传,到了今日,依旧能记起玉符之意——大曜建朝的证据。而若是要一代一代往上问老人们:大曜本身便在,为何仍要双鹭符来证明?老人们多是摇头不语。是感慨亦或是当真不知晓,孰知道呢? 将描了双鹭影儿的版图往身旁大鼎一投,隔着十二道珠帘望着坛下,萧澈露出不屑的笑意。又转眼望了望右侧一座三层小楼廊上的一人,两人目光对视,皆轻笑不语。 坛下不知谁喊了一声“双鹭符”,飞花阁众人更是加紧了进击。奈何坛上众人似是处于另一个空间,对坛下之事不闻不问,只通通交予侍卫。 “登基礼成,祭天。” 张公公一声指示,坛上众人又活动开来。 从台阶走上来一群人,当中绝大多数为侍卫,只有前方两人衣衫褴褛戴着镣铐披头散发。两人神容虽看不真切,然可确凿感受到他们身上逸出的又悲又愤的情绪。 张公公朝萧澈请命,萧澈一点头,张公公便右手一挥,巫觋祝和离便在天坛右侧又跳又唱。侍卫将那两人架过去,并命令那两人跪下。奈何两人似是缺了关节一般,硬是不跪。侍卫无可奈何,抬脚踢去。看似较为文弱的一人被突如其来的无声一击踢跪了,另一人则依旧站得笔直。 张公公瞧见,气冲冲走过去,“林将军,事已至此,何必负隅顽抗,不如尽快解脱?” 林山宏啐他一口,道:“阉人岂有此理,哪里轮到你说话?” 张公公“你”了几声,渐渐将怒气吞下,反摆上一副语重心长的模样,道:“林将军,你我也算是旧识,何必赌气?一朝天子一朝臣,而况你还联合欧阳御史勾结外邦弑杀先皇,死罪难逃,只望你们下一世投个好胎,莫做这些大逆不道之事。” “大逆不道?你们害了先皇,”他微微哽咽,“先皇待你们不薄,你们才是恩将仇报大逆不道。”他仰天长啸,“先皇哪。” 萧澈冷冷走过来,道:“林将军,你还有脸面喊‘先皇’二字么?若不是你,先皇如何能遭此不测。” 欧阳度挣扎着欲站起,奈何肩上皆有人按着。于是扬勃忿忿,“萧澈你狼子野心,勾结外邦弑杀先皇,你······” 一个侍卫瞧见萧澈眼色,伶俐走过去抬手便一大巴掌。 欧阳度哈哈大笑,道:“苍天无眼,乱臣贼子当道,还不快快落下响雷?” 萧澈又朝那侍卫使眼色,侍卫明了,各扇了两人几巴掌,便不知从何处拿来鲜红方布,将那两人嘴巴堵得严严实实地。 良久,在萧澈心下想着如何到安王府处死萧煜而振奋时,巫觋已然准备好,请命萧澈后,便令侍卫将那二人绑缚大锅前。锅下烈火熊熊,国内气泡接连不断长了破、破了长,闹闹腾腾就如搁浅的一岸白条一般。 萧澈看着那两人被押解着走向神圣的死亡,便不再去想萧煜,而是想着如何找到藏匿的林山宏之女林巧倩。斩草势必要除根,否则春风又起,后患无穷。 也亏得林巧倩足够冷静睿智,否则依一般人,若是见到父亲如此,非得莽撞拯救一番。奈何她出乎萧澈意料,竟冷血抛下父亲自己逃了。然而忆起小时与她一同玩耍,便知其懂得以退为进,有恩报恩有仇报仇绝不含糊。故而,小时事实上有此女侠属性的林巧倩,并不受欢迎,毕竟大家奶哩奶气,唯独她一派成熟江湖女侠一般。 祝把药灰往大锅里一撒,道:“飨天。” 二人褪去方才的悲愤,换上一副大义凛然视死如归的赴死姿态,昂首上台。上了台,便该被推到滚热的水中了。 只是这时,离飞花阁举事已过了几近一刻钟,飞花阁人虽或多或少受了伤,然毕竟是武功底子极其优良的部门,无人牺牲的同时已有人登坛。于是乎,坛上又打了起来。 沸水滚起的热气直冲他二人脸上,然后蒸上云霄,阴沉了半片天空。瞧着阵势,不多久便该下起滂沱急雨来了。 只是急雨未来,他二人便要被煮熟了。 巫觋祝和离两人一打手势,林山宏与欧阳度便知死期已到。先前悲抑难受,然而现下却心头爽朗起来。人世已无牵挂,家中所有活人生禽已全数被诛灭,连先皇亦已长眠,如此,何需苟活于世受人欺辱?一死了之,未尝不是好事。 先皇,臣等来了。 两人不约而同对了对眼色。眼中是一片开阔的田野,静谧安宁。 肩上一轻······ 两人转头一看,萧煜与一白衣男子背对他们而立,脚下踩了几具尸体。 萧澈本该惊俱,此刻却从容淡定地看着萧煜与李容若快速挑剑为那二人解缚。望着萧煜威慑的眼神,他随意笑着,道:“安王爷是来祝贺朕?” 萧煜扫了一眼自家下属与千机台下属,还他一笑,道:“三皇弟真是太有自知之明,本王当然不是来祝贺你的。” 萧澈转过目光看了李容若几眼,朗声道:“安王爷与‘王妃’一同前来,不是祝贺是所为何事?” 闻声众人忍不住皆动作顿了顿,而后方再次回神过来继续开打。 萧澈见萧煜明显神色一滞,而后脸上杀意毕现。而李容若,则依旧不动声色。萧澈透过白纱感受到李容若眼光定定望着台上云锦盒,冷冷一笑,微微横跨了一小步,正正挡住了李容若目光所到之处。 萧澈看了一眼从两侧收拢保护他的侍卫,心下料想若是萧煜出手,就这般人手是切切无法护住他的。“住手。” 张公公闻言,焦急喊道:“皇上,不可啊。” 萧澈朝众人大袖一挥,道:“全部住手。” 御林军与众侍卫官兵自然是听皇帝命令,只是江湖门派,唯主子是从,如何能听皇帝的?于是仍有部分官兵不敢收手,依旧与附近江湖草寇动手。 萧澈见此,冷喝一声:“来人,将人带上来。” 几个官兵在坛下一把掀开黑布,露出两个人来。一位娉婷女子双手被缚,另一女子则扶着她缓缓走上坛来。 “公子。”她眼中转着水光,歉意早已通过她语声一圈一圈荡过去。 李容若皱眉,转头朝下属施令道:“住手。” 可陵闻声着实不解,只是一眼看到坛上站着的秦紫沫,顿时悔恨不已,直接提剑跳到坛上,双膝跪地,垂头丧气,道:“少主,属下之过,请少主责罚。” 李容若扫他一眼,看着萧煜挥袖令隐舍停下,道:“本少主令你好生看好他们,办事不力,定要责罚。只是现下境况不善,先饶过你。” “属下,自当以死补过。”可陵十分清楚若不是他一时心软答应少夫人带她进来,千机台便不会被要挟以致纷纷停下手来,连带着安王爷那边亦受此牵连。自知后果严重,更有甚者可能全军覆没。可陵干脆心一横,提剑抹勃。恰李容若眼疾手快,一把踢掉长剑,怒斥道:“竖子,一死最无用。” “可是······” 萧煜将剑踢还给他,道:“让你家少主陷此险境,不全是你之过,只是若是你不能出力护送少主离开,便是你之过了。” 可陵愣了愣,拾剑而起,默不作声,只是脸上神容已然满血复活。 萧澈朝右侧小楼看过去,又转回目光来,道:“朕捉的是千机台少主的夫人,又不是安王爷的,安王爷怎的也让手下停手了?” 第43章 怨报 萧煜冷哼,道:“休管,我两人之事,我们自己解决,放了无关之人。” 萧澈倏地后退几步,朝他们阴狠狠笑着:“坛上坛下诸多人等,皆非无关之人。念及大皇兄与朕以往情意,今日便放了她们二人。来人,放了。” 侍卫从秦紫沫周围退了开去,小芷一边抹泪一边替她解绑。“小姐,无事了。小姐,我们快离开。” 秦紫沫望着迎风而立的李容若。身后一大片亮白嵌在他背后,而头上的乌云则黑压压要覆在他身上。只是此般光景下的他,依旧是那副高山寒梅般傲立自适。 “公子在此,我不走。” “小姐,别傻了,你走了公子方能专心对敌。” 萧煜转头看了一眼李容若。他们并肩而立,风将阴云吹来的同时,亦令李容若的衣袖在他手旁翻覆。他好想伸出手去握紧另一边衣袖里那只过于苍白的手,因为那手的主人分明在隐忍。萧煜手指动了动,依旧无法挣出自己的衣袖,心下轻叹口气,对秦紫沫说道:“少······夫人,他为你令下属住手,难道你不知晓自己在他······心中的分量么?若要他安好回去,少夫人还是先离开吧。”说着说着,拳头便握了起来,连手中龙泉剑柄的雕刻纹路亦都感受得异常清楚。萧煜知晓李容若在期间看了他几眼,只是他刻意让自己不去回视,只故作万分真挚地看着秦紫沫。如此一来,他便更容易将他“撵走”。 秦紫沫颇有意味看着萧煜,待他讲完,朝前走了几步,恋恋不舍又极度担忧地看了李容若几眼,挪步离开。 远处一道闪电从天而降,似是劈裂了远处一座高山,随即一声响雷便震慑天地。 身旁寒光又一闪,李容若身前却多了个身负重伤霎时便奄奄一息的女子。 李容若眯着眼,看着那个持了一把匕首的人,默默不语,只是盯着那人。任何人都明了,他要那人解释。 那人还未来得及解释,凭空便一掌印在肩头上。那人朝给她一掌的人看去,笑道:“帝君。” 帝君者正是秦项懿,秦项懿怒不可遏,揪住她头发,道:“为何要做这种事?” 那人闻言一怔,愣愣转头看着李容若怀里凄迷看着她的女子,颤了颤唇,道:“不,不是,小姐,你怎么了?小姐啊。”她嚎啕大哭起来,“不,小姐,你为何要替他挡了,为何!”她手一指,愤极恨极怨极,道:“李虚怀,呸,李容若,你害了我全家还不够,为何还要害了我家小姐?你······今日我杀不了你,但天会收你的,让你孤独终老断子绝孙,哈哈哈······” 萧煜皱眉本欲一剑了结她免得听这许多泼妇骂街,却不料李容若却阻了他剑势,询道:“我与你见面,不过是因着秦紫沫,何时害你全家?” 小芷听闻“秦紫沫”三字,愤而转悲,看着微微睁眼看着她的秦紫沫,她知晓,秦紫沫亦在等她解释,她知晓,秦紫沫等不了多久了。她仰天流泪,对着愈渐沉厚的乌云,哀哀说道:“好一个‘非亡即瞽’,好一个‘非亡即瞽’啊。”她猛地拿着匕首指着李容若,眼中似有火苗乱窜,“李容若你可还记得前年新月坊那个被你一招去了双眼的人吗?他就是先父。先父目不能视,家中愈渐败落,到最后,先母亦随着去了。家姐遭奸人所害被卖到花楼,不出两月便染疾死了。我可怜的小弟,生下不久便断奶夭折。家中奴仆早已奔逃,一家五口四命,外加我这一条性命,李容若,李少主,你可知,不过因他人见着你容颜罢了,难不成你是绝尘仙人或是闺中少女?何至于此?若不是你,我一家何至于此?险恶之人,天若不收,我小芷做鬼亦不会放过你。” 她转身,看了眼秦项懿,只见他毫无神采地定定望着已然虚迷的秦紫沫。小芷扔下匕首,步子一拖一拖地朝秦紫沫走去。双手缓缓抚上她脸颊,泪流不止,道:“小姐,你怎如此傻。他不值得,他不值得。” 秦紫沫艰难拉出个笑容,声音极轻极轻道:“值得。” “他心思全然不在你身上,怎会值得?” “从前······小时······他曾救过······我,在猎场里。” 小芷哽咽着点点头,道:“小姐,小芷对不住你,来世,小芷做牛做马报答你。小姐等我。” 秦紫沫眨了下眼睛,抬头看了看白纱覆住的模糊面容,浅浅笑了笑。能在他怀中踏入黄泉路,此生不枉,只是他后半生她不能再见他安好的模样了,不如······她右手递了递,道:“萧·······萧公子。”朦朦胧胧中见着萧煜凑过来,续道:“有劳萧······公子,照顾好公子,紫沫······来世定报。” “小姐。”小芷呼喊一声,声嘶力竭,令在场众人动容不已。只是世事纷繁,究竟谁害了谁谁助了谁,正如那四通八达的蜘蛛网,源头在何处谁能牵扯得清。李容若并非一开始便“非亡即瞽”,是谁令他如此,又是谁令那人令他如此? 阴差阳错,大仇未报却痛失恩人,岂不可笑可悲可叹? 小芷凭借她的三脚猫功夫一把跃起伸手将李容若笠帽掀落,大笑道:“我看你李容若是否要杀尽天下人!” 李容若看她阴狠的神情正正映在眼前,苦苦一笑,道:“是天下人先要杀我,否则何至于此?”他将已然了无生息的秦紫沫交给可陵,一剑刺入小芷心口,看着她怨恨的眼眸始终死亦不愿闭上,轻叹口气。天下纷争,你死我亡,只要看透,还能为多少亡魂唱挽歌呢?大约是屈指可数的。移开眼,扫了一眼纷纷躲得远远窃窃私语的百姓,提剑朝天,道:“苏末。” 从那些躲远的百姓中又冲出百来人来,此群人皆手提长剑或长刀,气势汹汹往天坛涌。可陵瞧见,一惊,随即大喜,这定然是千机台来的援兵。先前自己怎会如此愚钝以为少主只是来探探若是可以便拿走这么简单?想来少主依旧是盯着那东西的。 坛下两方三军又打了起来。 萧澈见了,也不慌,朗声道:“终于看完一场生死相离的好戏了,可惜了两个如花姑娘共赴黄泉。”严正一抬手,“李容若纵火清心阁弑杀董皇后,论罪当诛;安王爷萧煜联手林将军与欧阳御史勾结外邦弑杀先皇,论罪当诛。来人啊。” 一大批人一涌而上,吓得小镜子赶忙爬上天坛躲在萧煜身后。 萧煜嗤笑,道:“三皇弟觉得凭这般便能诛杀我们?” 萧澈笑而不语,倒是秦项懿站出来,埋住了不愿被他人瞧见的悲郁,语声如霜如雪说道:“官家与草寇向来无甚可比性,王爷罪名一下顶多算个江湖人,自然需要江湖人来教训。” 秦项懿眼色往坛前两侧小楼一打,空中衣裳猎猎作响。 萧煜抬剑,笑着看了它剑锋一眼,道:“这龙泉,又要噬血了。看来,这勾结外邦的可是你这个陷我于不义的新帝啊。” 李容若看着笑意盈盈的秦项懿,秦项懿亦回看他。 “天华帝可真无情,为达目的连亲妹妹亦不惜葬送。” “李少主岂非在成亲前便已知晓?你我各取所需罢了。” “各取所需?帝君可是成了最大赢家?舍一颗棋子,得两方好处,看来临渊阁已灰飞烟灭了。”最后一句李容若是强忍着悲愤咬牙说出,足见如秦项懿利字当头到底的人李容若究竟有多厌恶。 那可是整整三十条性命哪! “多谢李少主借人,用完了,自然要丢弃的,正如所有棋子。不知李少主,何时弃了这颗棋子?”秦项懿若有若无的将眼光递到萧煜处,笑得戏谑而凛冽,正如寒风中看笑剧。 李容若心跳坠了一坠,眼中终是露出了冷意,道:“帝君,言好各取所需不相搅扰,你此番却不守诺言?你要什么?” “本君要的东西嘛,不多,只是一个人。” “然而这一人却拥有极多。”萧澈抬步向前,秦项懿转身朝后,两人眼神交汇,萧澈停步如是说。 李容若咬牙,他尝到了一种被人背叛的愤怒滋味,道:“如此说来,千机台的消息便是你一直给他输送?” “你还是太年轻。” 李容若沉默,遥遥看着秦项懿,目光却似是透过他看向远方般虚无。 萧澈似是觉得乐趣甚多,反正坛下打得同样不亦乐乎,他们在坛上岂能虚度?狡黠的目光朝李容若他们拍过去,道:“朕的好皇兄,你可知这千机台少主为何会答应你在先皇宴上演奏,你可知他为何三番四次在靖南救你却不愿停留不求回报?” “······” “你是他······棋子啊,难道你还以为这高傲的李少主喜欢你不成?” 萧煜脸上似有一颗流星划过,亮了又沉了。“在场各人,皆是棋子,怎的三皇弟认为本王会为情所困?而况,孰言这李少主不求回报?他求的回报可大着呢。” “哦?那么李少主,你可知皇兄当初为何要恳请你到宫中奏琴去?”萧澈目光一转,直指李容若。 李容若扫萧煜一眼,又看了看桌上锦盒,似是全然不在意般说道:“王爷做事自有道理,何需多想?” 李容若不得不佩服自己修炼出的外在处变不惊的本领,明明心头窝火却依旧不得不装出一副不在意的模样,为的不过是防止敌人离间罢了。 萧煜似是明了,笑道:“如今本王与李少主同仇敌忾,多说无益。” 萧澈闻言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真是天大的笑话。同仇敌忾?朕的好皇兄,你连敌友都分不清,如何能······” 李容若不等他说完,一剑招呼过去。秦项懿堪堪抽剑挡了挡,随即一群御林军排了三排隔开萧澈与他们。 围得密密实实中,萧澈正想再说。一道白色身影划过,迅速杀了两个侍卫后将桌上的锦盒握在手中。 萧澈一见,手一挥,从身后源源不断涌出御林军来,将李容若与其余人等分开来。 作者有话要说: 接下来一周有其他事要做,故更新时间改为晚上九点左右,每日一更,一周后重回二更,也有可能提前二更。谢谢还驻扎在本文的小天使,祝福你们^.^~ 第44章 示秘 可陵见此自是焦急不已,将秦紫沫放下,提剑欲出,一道声音挡住了去路。“且等,既未动刀枪,容若定然亦想弄明白他们目的。” 奈何萧煜却错了,李容若只想拿了锦盒前往山中,证得实果取出而后重新现于世人面前。 可陵侧耳听,侧身望,见对岸平静无波,只好按捺住内心焦急不安与冲动。 萧澈在厚实的人墙里透过缝隙与萧煜和李容若对视。见两人隐忍的神情,他着实开怀。“皇兄,你可知真正的敌人是谁?你可知为何李容若要拿那锦盒?看皇兄一脸迷茫的可怜模样,朕便好心告诉你,让你做个明白鬼。”他挑衅地扫一眼李容若,继续朝萧煜看去。“这李少主可厉害了,先前与先皇订了盟约,令先皇不再追究他弑杀皇后表姐之罪。相应的,他需送出你的消息,待到时机合适便杀了你,否则后来他怎可常常出现在你面前助你,难不成他当真不怕官民报送消息给先皇?只可惜,你又太过神秘,可用消息不多,就是种糖葫芦一事最有可笑。”他忍不住闷笑几声,续道:“皇兄,他可是依偎在你身旁的一条狼啊。” 萧澈瞧他面色阴沉,大有翻风下雨之兆,知晓即将要成功了。反目成仇,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这坐享其成的好事怎可不多加把劲?“李少主夺走的锦盒里,装着的可是——双鹭符。不用朕多说,作为前太子的皇兄定然知晓这物件麻烦之处。他,整个千机台,目的皆是那块双鹭符,当初清心阁走水亦是因他要寻双鹭符。接近你除了应了先皇要求外,亦是为了利用你。哪怕你登基为皇,只要你相信着他,心爱着他,他便随时都可取了双鹭符,令整片山河易主。这易主,可不简单哪。他这条大狼,可是不择手段用利用色用情不断侵蚀着你啊。皇兄,究竟谁是大曜仇敌,难道你还要执迷不悟么?我们兄弟两人,斩杀奸邪,你依旧是那生活无忧的安王爷。皇兄,让你的人住手吧,我们两兄弟,才最应该同仇敌忾。我想,二皇兄亦会如此想的。” 萧煜遥遥透过缝隙寻到李容若的眼,只见他轻轻闭眼,面容依旧冷淡,就是不愿透露一丝一毫情绪。是伤极还是气极?是欲驳无言还是无话可说?他多想,只要他解释一句,他便相信他,只可惜······即便他不解释,即便自己不相信他,自己依然得站在他身边,避无可避逃无可逃。他着实是不甘心哪。分明知晓自己终成他手下用完即弃的棋子,奈何他的神志做不得主。从初见起,他不知不觉中便已给他下了药,名为“情深”的药,比那“步心”更为歹毒不知多少倍。 萧煜看着李容若,却笑着对萧澈喊道:“本是本王利用他,不料竟变成他利用了本王,这却是无碍的。本王早已中了他下的毒,如今已然毒入骨髓。在这临死之际,便最后践行自己的一个诺言吧。少夫人遗言要本王照顾好他,那本王便倾尽一生照顾他一辈子又如何?” “皇兄,”萧澈气急败坏,急得直跳脚,“你不怕先皇与皇后表姐从皇陵里跳出来?” 萧煜扬剑,与侍卫打了起来,道:“该怕的是你。” “二皇兄可等着你回去。” “真是抱歉,方才一只白鸽飞来告诉本王,二皇弟已然出城了。” 李容若闻得那一句直往心底窜,而后又滋溜溜往心上眉上长,嘴角边染起一抹甜意。欲将锦盒收好,手一翻将其塞入胸前衣裳处,却蓦地怀疑上了心头。速速打开一看,内里空无一物。李容若抽剑厮杀,“狗皇帝,它去哪了?” 萧澈本听得萧衍已出城的消息在发愣,听闻李容若骂自己,不怒反笑吟吟,只可惜李容若见不到,只能通过语声辨出他正笑着。“这本便是朕借来的,自然要还给他人。” “你最该还的,是我。你给了谁?” “你还不够资格知晓。” 李容若劈开人群,朝不远处的小楼飞去,上了廊道,又上了屋顶,焦急四顾。在惊慌失措的人群中,怎会有收获? 要说这城门亦是胡闹,如此惨烈的争斗,本便该开城让百姓出去,奈何萧澈并不想放走任何一个可疑之人,竟直接将吊桥砍了。幸亏是夏日,会游泳的百姓便挣脱了士兵,扑腾扑腾往护城河里跳。 不远处,有一大队人马姗姗而来。 李容若瞧见,暗叫不妙。既然双鹭符已然不知何处去,极有可能已然让那“已故之人”偷携出去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无柴烧。李容若在楼顶朗声下令:“撤。” 千机台下属一听令,便纷纷朝城外方向杀开一条路。 萧煜眼前一道青蓝衣裳拂过,他便任由秦项懿将秦紫沫尸身带离。看了一眼身后褴褛的两人,见保底目标已然达成,也下令隐舍撤离。 萧澈却不加命令去阻挡,只与秦项懿相视一笑。 “两侧街道的伏击,应是十分好看。是吧,帝君?” “陛下这般放心?万一逃出去了呢。” “他是……朕的皇兄,若是逃出去了,也算到此仁至义尽。” “可莫忘了赠本君前些日子驰原郡进贡的良马啊。” “放心。”这秦项懿打什么主意他自然是知道的,便予他母马与阉了的公马又如何?萧澈微微笑着,看着一滴一滴的雨从天而下。 雨水一点一点将土地晕黑,似是鬼神的一个个脚印般,绵延至长街深处。 撤退的两拨人马,愈渐汇成一道进入长街。李容若在楼上见此,忍不住厉声喝道:“全数下属分于三道,切不可聚于一处。” 皆说合力好对敌,怎的李容若却偏生令大家分成三队?众人着实不解,然萧煜抬头看了看,小楼林立,顿时明了,附道:“三分而退。”朝李容若招招手,道:“容若快下来。” 李容若摇摇头。他自然清楚立于高处易成众矢之的,然唯有如此方能看得远看得多指挥得当。 萧煜见此,正欲去与他一处,恰巧漆月回来了。 “属下来迟了。” “漆月,去护着李少主。” “王爷······” “他武功弱,去吧。” 漆月不解,想着既是王爷命令,便唯有执行,翩然间,便出现在李容若身侧,谨慎堤防着周围。 李容若飞身踏瓦,游走查看形势。知晓身后有一漆月随着,不置可否,只管做着自己的事。 天似是忽而破了个大窟窿,整盆水整盆水地往下倾倒,许是天上逢着千年难遇的洪涝灾害,现下便泄洪到人间。否则,何以如此滂沱? 萧澈躲在明黄鸾伞下,与秦项懿优哉游哉看着好戏。 “进屋,拿桌。” 雨盖住了李容若的声音,于是众人依旧勇往无前直冲。 漆月听见,摇了摇头,鼓足了气,连腮帮子都涨得满满地,一鼓作气将吸入的大堆空气一迸而发。“进屋,拿桌。” 众人直敬佩这狮吼功,却摸不着头脑。虽如此,亦只管在厮杀声中闯进小楼强行抢走许多桌子。不料楼中亦有官兵,便不免一番折腾方能两人一组一人抬桌一人开道重新出来。 不多久,众人终于明了为何李容若要他们拿桌子了,无非就是用来挡从天而降的箭雨。官兵埋伏在小楼廊道里、隔间中,待他们一进射杀范围便咻咻咻发箭。 箭雨之下,多有伤亡。不巧的是,李容若方才看到的大队人马正迎面而来截杀他们。眼角目光一瞟,恰巧见了天坛上明黄鸾伞旁一面红旗朝天空招了招。李容若目中寒意一滞,便挥起龙渊剑。龙渊在雨下跳脱,与坚硬的金属箭簇相撞,铮铮铮响彻半空。越来越多的银箭朝他们呼啸凌厉而来,倒是下方的箭矢稀疏了不少。 瓦上两人,自是难敌万千箭矢。故而一个转念间,两人便朝右一蹬,相继点离红瓦混入大部队中。 李容若望着前方不远处的内城城门,原本刻满一往无前与坚毅的眼眸,倏地如游鱼甩了尾的湖底,变得混沌复杂不已。 城墙上,一位全身衣白的男子抱着一把七弦琴,任凭风雨调戏静静伫立着。 李容若向左边转过头去,透过大开着的坊市小楼的门窗,若有若无地看了一眼略显吃力的萧煜,抬腿一把将面前小兵踢掉,并扫倒身旁两人。他担忧地环顾四方,只见黑压压一片人头、红彤彤一地血水,眼光禁不住又往城头那方凝过去。怕是······难敌众多操戈。 纵使恩怨万千,在这死生一念的关头,早已身不由己。 李容若龙渊一刺,得了个空便朝身后的漆月喊道:“掩护我到城头。”话语一落,只见漆月微微点头,一声短促的鹰啸从他口中发出,不多久周围便多了几位黑衣人。不消说,这些定然是隐舍中的其他隐者。李容若忍不住笑了笑,只因心下正思索着萧煜的隐舍是否皆只是些隐术了得的隐者而已,若是如此,看来只有武功而无文治。 神思游走间,萧煜不知何时已在他身旁为他折了一支长箭。他正想好奇发问,却见萧煜身上斑驳的怵目血迹,不免担忧与责怪涌上心头,颇没好气地朝他说道:“把你的漆月领回去,免得主子伤了来怨本少主。” 萧煜一把拔出龙泉剑,趁着龙泉仍滴着血,举起予他看,笑道:“本王武功绝世战无不胜,人往哪儿派自然有本王的道理,何需你劳心。” 李容若瞪他一眼,眼角有意又朝他身上的淋漓鲜红凝视过去。只一眼,便回到了当初。那时月下,两人无言却强烈的信任使他们共同对敌而放心将背后互相交予。今日,历经嫌隙,终成当初。雨下抬头,心中一悸,不免自嘲。眼光重新覆上清冷,步步为营接近城头。 嘶喊声、兵器相击声,共同起伏。犹如天上贪玩的雷孩子,热闹一阵,冷清一阵。只是雷一声,草木长;而兵一声,发肤损。一起一灭,在雨下交接,好不碜人。 李容若站在城门前,忽略断桥,心头燃起了浓烈的希望。偶尔扬剑砍落飞箭的白衣人掀起了垂重的白纱,李容若便遥遥与之对眼。须臾,李容若粘了血的衣袂迅疾横过众人,滴落几滴血雨,便长身立于城头。两人二话不说,似有百般默契般,一人递琴,一人接琴。 李容若折腿当坐,琴置腿上,眼眸似闭似张,一派清明迷离。双手挑拨游移按转间,琴声磅礴而出,气势如虹。忽如樱花絮落,忽如高山仰止,忽如小雨零落,忽如谷中惊鸣,忽如万马齐喑,忽如清风徐来。琴音此起彼伏,或匆或缓游走于天地间,五音随五行,动静皆机妙。 第45章 白衣 这自然并非是雅兴,而是琴术。当世派别九流,唯白莲派懂操一手好琴音,并融汇武功以之为矛,攻敌人之不备。外派自然想方设法夺得此秘术宝典,可惜白莲派自古唯有掌门方能延传此术。故而,世人皆以为李容若为白莲派掌门,实则不然。白莲派现任掌门独树一帜,偏生要无视众长老门生阻碍,授这琴术于座下两徒儿,李容若乃两徒之一。 今日一响,天下皆以为绝。 看着城下渐渐痴呆的众人,身旁白衣人笑着缓缓拿起青绿竹笛,和着琴音,只管笑看众人痴态。 李容若微微睁开眼来,顾一眼渐渐萎靡的众人,将目光停在翘首望着他的萧煜脸上。只见萧煜扬唇一笑,带着身前身后多人便飞身而起过了城门。 内城由内成河护着,断了桥的内外城,难不倒这群得了空的好汉们。只见他们一个接一个借岸堤着力踏脚起身,顷刻便抵了对岸。少了官兵绊脚的飞花阁与隐舍中人,自然是如鱼得水逍遥自得。 李容若微微侧过头去扫一眼身后,预料着众人已解了这群官兵的威胁,本想停手扫琴。身旁白衣人却踏足先登,转过身去喊道:“尔等可先行撤出永烁城。” 众人不动。 李容若仰脸朝他嘲笑了一番,道:“可陵,带众人先撤。” 可陵闻言,了然一笑,领命带人离去。 萧煜打了个响指,漆月便带着隐舍穿城而去。 李容若目视前方,自是知晓萧煜定然在外城顾望着他,却不与他言说一句,只目光炯炯地盯着冒出来的白衣人。 白衣人有意无意瞪了一眼城下对岸的萧煜,觉出萧煜看他的眼神带火,将横笛一放,索性朝李容若欺身过去,轻柔将他在打斗中凌乱了的发稍稍摆顺。目中亦跟着染了水的墨发带了柔,笑道:“竟然没死成?莫不是借尸还魂才好。” 李容若冷哼一声,琴声不断,却更低迷了些。底下的官兵亦开始窸窣作动。“倒是多亏了你。” “我们之间还需计算么?” “我不愿计算,你倒是时时刻刻皆在计算呢。” “知我者,莫若虚怀也。只是此次,师傅命我来救你,你可是又欠了我一个人情呢。” “我所欠,师傅也,你是执行命令,我何曾欠你。” “哦?”白衣人弹下身上沾上的一片嫩叶,续道,“你分明知晓我是何许人也,又岂会如此天真认为我会乖乖执行师傅命令?” 李容若右手五指一拨,琴声戛然而止。抱琴起身,斜眼看着对面人,道:“如何还?” 白衣人闻言笑得开怀,阴骘的目光转到城下去,挑了挑眉尖,道:“我要他。” 李容若跨步凑过去,一把揪了他胸前衣裳。由于差了半头,李容若只能仰视着他。只是这仰视里,却比常人多了□□裸的威严与胁迫。“他是你我仇人,你自然有理由去对付他,至于我如何行事,你无权置喙。我欠了你的情,自然要还。而若以此妄想我将他交予你,劝你莫想了。你若要我性命,我李容若随时双手奉上。而他,除了我李容若,谁亦休想碰他伤他,即便是你。” 白衣人闻言只微微笑着,大有一番看透的自信在他心中。左手长剑一扬,密实实对着李容若心口,道:“即欠即还,如何?我亲爱的师弟。” 李容若将琴挪到右边,垂下左手,看了一眼目光早已紧张盯着他的萧煜,回转头来,道:“随意。” 白衣人面无表情,只是目中森冷。锐利的目光打在李容若身上,令那愈渐小了的夏雨亦冰冷起来,落在他身上便如一针一针般刺在他肉里。他的师兄,原本与他同仇敌忾,如今却各自独行。 原因何在?自然不全在萧煜,亦因两人境遇并不全然相同。 白衣人要的是萧氏性命,李容若要的是这片江山易主,两人目标自有相同项。本来该是珠联璧合天下无双,萧氏子孙带着萧氏江山在将来某日皆荡然无存。只是天意弄人,偏生十六岁时他随着师傅闭关,两年后出来,覆上白纱白衣,却被错认为李容若而遭伏击中了一剑,右手经脉虽无尽断,却依然足够令其再无握剑之能。后来,他只得重回白莲派苦练左手剑。待到再度踏入江湖,李容若已然离他愈发远了。再后来,他错手杀了千机台一人,两人从此形如陌路。辗转十年间,他自认为愧对于李容若,故而明里暗里对李容若施以援手不计其数。只是李容若却并不领情,时时以冰冷态度来驱赶他。直到一日,他遇着一位与李容若有六七相似的人,他方明白······ 城楼上两人皆衣白,一如长白上的清冷谪仙,一如坠入凡尘的修孽灵神,只因洁白沾染的血迹斑斑。事实如何,谁人愿意去争辩? 白衣人忽作仰天大笑之态,眸中流萤纷乱,恣意而苍凉。“虚怀,你当真看上他了?” “白师兄,你自有你的张良妙计助你血刃仇人,何需管我究竟如何?” “裴绪之性命,我该向你取还是向他取?”白衣人紧紧盯着他,仿若昂首凝望着夜空孤星般,生怕一个眨眼他便落了去。 李容若笑了,连眼里都带了深厚浓烈而温柔似水的笑意。“向我取。” 白衣人闻言即刻收剑,沉默半晌,方疲惫不堪般说道:“手刃他,取你命,很好”,顿了顿,耳畔闻得官兵得令奔跑之声,“很好!”旋即飞身离去,须臾便消失在红墙绿树后。 李容若抱琴飞下城楼,直往对岸而去。对岸杨柳早已绿透,只在微雨中轻轻摆动。柳梢碰着水面,摇荡出一圈一圈的涟漪。涟漪漾开去,只得在夏风中无声饮泣而后归于平静。 萧煜看他来了,原本极尽担忧的眼眸顿时亮堂一片,漾开嘴角,招呼道:“容若,快走。” 李容若倏地顿步,神情隐忍欲言不言,张了张口便要呼之欲出。只是见了萧煜渐渐阴沉的脸色布满怀疑,终是将话语咽了下去。朝他掠了一眼,向前跑去。 身后大队人马紧随其后。追逐大军与两人浩浩荡荡的行动震动了周遭百姓,百姓们惊疑中纷纷极力躲避,唯恐飞来横祸祸及自身。外城的百姓对内城所发生之事略有耳闻,究竟如何虽不得而知,然登基大典闹事致使官兵追责毕竟是板上铮铮的事实,故而对这群乱贼心中着实是愤恨不已。 街道两侧,偶尔便有随手可得之物向他们袭来。两人哭笑不得,心中直骂“愚民”。然人间向来有人云亦云之风,如此一想,竟也可容忍他们。 一条萎蔫的青绿菜子以惊鸿之姿踏在李容若头上,惹得萧煜不住恶狠狠地朝后面那座小楼望去。李容若见此,淡淡然将头上的青绿拔下,又冷着脸一路朝前赶去。 一条菜子堂而皇之砸到他头上,他自然知晓男儿脸面丢尽。只是,虽则他冷酷无情,然而亦知晓自身罪孽深重,若真要用菜子来评判,怕是将他淹没了亦不足以评出个三一。 想他李容若生来便是谋人害人之命,怕是······无福无寿。他偷偷觑了萧煜一眼,心中苦涩不已。 他当真不诘问他所为一切?这是信任,还是早已调查清楚? 按说听闻萧澈所言,萧煜应当强硬地去逼问他,怎料想他却全当不曾发生般。可笑明明是他该苦恼疑惑,现下却成了李容若自己苦恼疑惑。 身后如鬼魅般出现几个纤细身影,李容若自知事前布置的人手在原处等到他出现方逃命。往后一望,朝沈青涟等几人微微点头。转头回来,恰见小楼檐下一位白衣人萧萧索索站着,呆呆望着赶来的大队官兵。李容若见其,心中崇敬悲悯又愤恨怨叹,心绪复杂中用力敛目,再睁开眼来便又是平常意态。 也许世上只那人适合穿白衣,那般洁净无尘,唯有他能如此。从长白而来,历凡世沧桑而去。那人本该不需如此,奈何鲲鹏终须化变,云志冲天终须低践。从前翩翩无束、恣意清朗,到如今三年掠过,终单耳、单目、单手,散发,佩剑,携酒,宽衣,而其身上烙印亦可数。此人,神荼是也,纵世不羁,只因赤诚。世人皆言其上品,唯为政者言其下品。 奈何犹如无用之用,终不能全志。 唏嘘之余,李容若知晓,若是他们逃了出去,东山再起之日定然又会见到此人。而再见时,天下定然已然大变。 由于前有隐舍与飞花阁开路,等到萧煜与李容若几人闯到外城时,官兵早已不见了人影。两方人马会合,首先小镜子便来了个忧心忡忡后的欣喜泣涕。萧煜知晓,小镜子更多的是被吓怕了,于是走过去猛拍了他肩膀,没心没肺笑道:“瞧你,方离开一下便想念本王了?” 小镜子慌忙抹了一下眼泪,白了他一眼,道:“不要脸,谁想你了,小镜子想李公子罢了。” 李容若闻言只浅浅一笑,环顾林间四周。夕阳已偏,树影依旧婆娑,光块摇摇移移,令他有瞬间恍惚,这些光影的招摇,似是那年樱花烂漫下一团一团的绚烂紫红。不经意间,两年多过去了。一回首,心头便阑珊。这阑珊的意态不经意跑到脸上,令萧煜忍不住沉了脸。 萧煜不知李容若脑中在浮沉着何事,私以为是千机台计划泡汤一事。心头无名火起,见在众人面前,便生生压了下去,只冷冷对众人说道:“自此后,便做亡命天涯之徒,隐舍众人可愿意?若是不愿,本王······我萧某自不留,请便。” 身旁一棵树上站了一只孤零零的小麻雀,正焦急地呼唤着同类。许是在这静默的时刻这麻雀的鸣叫格外清晰,小镜子忍不住朝树枝上一伸手,小麻雀便吓得扑棱棱飞走了。 良久,漆月不知从何处落下来,一言不发,只管单膝跪地、垂首,静静等着。抿一口茶的时间,在场的隐舍众人已陆陆续续半跪垂首。 萧煜见此,闷闷的心头终于逐渐剥开了窗纸,通风透气中便开怀起来。自知日后路途艰辛,对众人说道:“男子结谊有三,我与诸君占据最为关键之一,既同生共死,日后便是兄弟了。萧某,在此先行谢过诸位弟兄。”他双手一抱拳,便噗通往下压了双膝。 “不可,王爷请起。” “王爷。”众人齐喊,又齐齐往下去磕头。 萧煜压低了头,咬着牙,再抬起头便举起了三指,对着天地,以草木为证,对自己起誓,对下属起誓:“今日,萧某一生中绝无仅有的五体投地献于各位,从今往后,再不行此礼。” 漆月抬首,神色微微动容。“王爷,事起了,便不再是王爷,属下唤王爷‘主子’吧。主子此礼,属下铭记心中。属下愿助主子一臂之力。” “属下当鞠躬尽瘁。” “鞠躬尽瘁。” 此起彼伏的志同道合之人的高呼,惊得夕阳只敢露了半脸。暮中归鸦,嘎嘎叫得好不凄凉。只是山河盟誓,在这初暮时分,却显得无比壮阔。 萧煜起身,挥袖负手身后,朗声道:“既如此,按原计划行事。” 众人应道:“是。” 站在一旁看戏的李容若与千机台飞花阁众人,神情眼神各异。忧与喜,动容与僵硬,见仁见智。所忧者无非便是担心萧煜坏千机台大事,再无其他。 经隐舍此一闹,可陵似是嗅到危险气味,皱眉对萧煜说道:“萧公子,我等自始至终唯少主是从,今日一事,亦只是为千机台。既然萧公子有此凌云壮志,我等便先告辞了。他日江湖相见,不求相濡以沫,只求······”他转头细细看了李容若一眼,续道,“相忘无碍。” 萧煜闻言眼眉一挑,颇有意气风发之姿,不回应可陵,反转头望着李容若,道:“容若可愿与我一路?” 李容若尚未回答,沈青涟便抢先一步,从脸上微微皱缩的肌肉可见其紧张程度。“少主自然是愿意的。” 李容若疑惑地看了沈青涟几眼,自是不知他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何种秘方神药,只是见他须臾间又摆上一副玩世不恭的姿态,便只当他是玩笑。抬眸凝视萧煜片刻,道:“道不同,不相为谋。” “道固然不尽相同,只是我与容若身份使然,你我亦应同走一路。” 沈青涟目光这回却在两人脸上不住地游走,道:“应同走一路。” “沈阁主,你究竟瞒了本少主何事?上回有人装疯卖傻之事还未与你计算,你若是识时务,最好即刻告诉本少主非要与他一道的理由。” “理由?”沈青涟求助般看着萧煜,吞吞吐吐,“这······萧公子,你说理由······是什么?” 萧煜趁人不备小心翼翼给他一个警告的眼神,答了一句“理由自然是有的”,便刻意摆出一副不可置信的神情,对李容若说道:“怎么,你忘了?”又转头朝着小镜子颇有意味地笑着,道:“小镜子,你可能说说?” 小镜子一惊,道:“说······说什么?”搔首几下,灵光闪现中醍醐灌顶,高兴嚷嚷道:“公子莫非忘了?你可是王爷明媒正娶的王妃呢,岂有王妃不随王爷之理?” 第46章 彷徨 李容若闻言半晌不能思索,只得目光滞涩呆呆站着。身旁的可陵看看他又看看萧煜,终于忍不住了,义正言辞说道:“明媒正娶的是尚书之女,何时给我们家公子下聘了?而况,我家公子自是有神仙美眷,为何损自身之德之尊与你一男子结连理?再者,萧公子当真不曾听懂狗皇帝之言?怕是萧公子别有用心吧。” 小镜子与可陵先前倒是友谊小船稳稳驶着,现下说翻便翻。故而小镜子有气无处诉,干脆驳斥道:“你蛮不讲理,分明是你家主子为躲追查乔扮尚书之女嫁于我家公子,拜了天地洞了房,岂可三言两语便推脱干净?你无赖。” “谁无赖?分明是你们,这般装傻。” “你······如此耍赖小心孤独终老喝水呛着吃饭噎着走路倒着穿衣反着娘子跟他人走着······” 李容若清斥一声,截了小镜子,转而目光如炬盯着萧煜,询道:“可能留我千机台?” “既是容若的,我便留。” “好。” 可陵又是第一个反对,着紧得连拳头都忍不住握了起来,道:“少主,不可,千机台与萧公子分明是对立的,如何能一并同行?属下担心此是陷阱。” 李容若甩头朝他狠狠刮了一眼,怒道:“做好本分。” “可是少主······” “本少主相信他。” 可陵哭丧着脸,终还是又问道:“少主为何相信他?” 李容若一一扫过下属热切又疑惑的各束目光,轻轻叹口气,遥遥看着林木晚风下的身影,笑得很薄很薄,道:“据说他有一份真心,我便赌这一份真心。” 另一个下属跨前一步,小心试探着:“若是萧公子的一份真心······也是陷阱,那又该如何?” 李容若摇摇头,又叹息一声,道:“既然千机台已无法再在明处过活,而错失了机会不知何时再有,何不赌上一赌?相信千机台,会赞成。” 可陵终于冷静下来,询道:“是否需要问询长······”可陵扫了一眼隐舍众人,终是将剩下的字吞回肚子里。 李容若知晓他欲问何事,跟着他环视一圈隐舍,道:“不必了。”抬手一触,方发觉天地间早已盈满了雨丝。正欲开口催促众人赶路,萧煜便先开了口:“后有追兵,不适宜停留过久。天欲雨,宜选个地儿宿一夜。” 众人急急用上内力又奔逃了几里,雨势愈发不可控制,遇一山神庙,虽破,然亦可作遮风挡雨之用。庙中仍有左中右三殿之形,各殿仍有两三扇镂空门扇隔开,这倒方便了仍旧不太愿打成一片的两方下属。两方各占一殿,右殿便无人去了。庙中干枝旱禾甚多,若是胆大些自可生火取暖。诸位行走江湖多年,大风大浪见不少,自然是敢于生火的。而况疗伤包扎,亦需照明来便宜行事。 左殿传来小镜子压住的欢呼声:“区大哥,你太精明了。” 众人乐呵呵一片中,区朗毫不吝啬对自己的赞美,道:“那可是,逃跑我最熟了,自然要在路上多捎点干粮。” “啧,还不是学我的。”谢逸明一把将衣裳解开,哗啦啦便掉下许多大饼来。 “哇,你们厉害呀,在哪顺手牵来的?” 区朗一把敲了那人的脑袋,道:“什么顺手牵来的?这可是我真金白银买来的,就知道你们顾着跑,定然什么都不想。喏,”他手一指,“古力,把那几个瓦碗拿来,辛苦你铿铿锵锵带了一路了,顺便到庙外装些雨水来。王······主子亦应渴了。” 古力闻言,屁颠屁颠开怀地去装雨水去了。雨水装回来了,区朗左手拿了一个大饼,右手拿着水,步到萧煜面前。张了张口还是决定打断透过破烂窗子望着野外沉默的萧煜,道:“主子,水粮寡淡,可要用些?” 萧煜看了一眼闪着殷切目光看着他的下属,笑着点点头,伸手接过,道:“何粮不是粮,何水不是水?”说完,咬下了一大口饼,慢慢咀嚼着。瞧着下属亦一个个开始裹着腹,拿着饼绕过两扇门扇走到李容若这边,微微笑着将饼和水递给他,道:“容若可要用些?” 李容若睁开眼,微微一笑表示谢意,随即摆摆手,挪转了一个方向又径自闭目养神。 萧煜腾转过去,又为他递上,李容若再次拒绝。萧煜无法,只得放下粮与水,在他对面盘腿坐下,道:“容若在生闷气?” “并无。” “容若将衣物脱下来烘干罢,莫着凉了。” “······” “为何一路不愿理我?” “方才不是才与你说话?” “为何一路上不愿理我?” 李容若嘴角肌肉抽了抽,他本在专心思索着千机台日后出路,偏生这萧煜非要来搅扰他。千机台便是他的命,他为这再一次失败的千机台绞尽脑汁满怀忧愁正心烦意乱,自然如浇了油的干柴,一点便着,且来势汹汹。“萧公子可能消停些?莫像只苍蝇般嗡嗡乱叫。李某想要什么,萧公子可知晓?若是不知晓,围着李某是要做甚?真当李某是堆牛粪来叮咬?” 萧煜闻言倏地站起,二话不说一把将他拉起,一路拽着他的手将他拉到右殿去。恰巧右殿有两三人在休憩,见了此阵仗,皆要出口要萧煜对他们少主放恭敬些,却不料先被萧煜吼了一脸。 “滚。” 三人见萧煜脸上如雷声大动般不可招惹,沉寂一阵,一人终于瑟瑟开口道:“李公子,烦请放开我们少主,否则我们便不客气了。” “就凭你们?滚出去。” 外面众人纷纷赶来,你一言我一语,皆是“怎么了?”“放开少主”之语。纷杂中,萧煜瞪圆了双眼,扫视他们,一掌拍倒一扇门扇,咬牙切齿怒不可遏:“即刻给我滚出去,否则别怪我心狠手辣。” 隐舍众人本想离开,却见千机台的大有开战态势,故而为了适时保护他们主子,他们亦留在原地。 萧煜运功于掌就要拍出去,李容若伸手过去压住了,转头朝众人道:“出去罢。” “属下担心少主。”可陵目光如刀般一道一道传到萧煜脸上,恨不得将他鼻子眼通通刮掉。 李容若对他宽慰一笑,道:“且宽心,他还舍不得杀我。” “可······”可陵话只出了一个字,便被小镜子一声“干嘛阻碍人家谈判,走了”堵住了嘴,还顺道被拉了出去。 众人怀着既好奇疑惑又担忧的思绪转出右殿。可他们又存有些许安心,只因三殿只是由几扇镂空门扇虚虚隔着,只要一有歹势,便破窗而去,杀敌人个措手不及。不知右殿两人如何想,总之那两拨人皆打着这个主意警惕细辩着响动。 殿内,萧煜浑身上下瞬间从火热沙漠骤变至三冬之雪,冷得摄人心骨。将他的手甩下,自己在他面前踱了几个来回,倏地停下俯瞰着盘腿坐下的李容若,怀着五分失望两分绝望,冷然道:“说,你到底要什么?” “……” “可是我萧煜性命?可我萧煜性命在这乱世中并不值钱。” “……” “既不是,那要什么?” 李容若站起,朝他微微一笑,道:“你明知……你许不起。” 萧煜朝他跨去,勾唇一笑。“经天纬地,我自许你。” “我要……大曜的天下。”他依旧笑着,只是笑容里多了狰狞与忧伤。那心尖上黏连的狰狞与忧伤,浓重得仿若一辈子都化不开。 而他,在这大地无光危机四伏的啪嗒雨夜破庙中,终于亲口告诉他了。 原来他要的……是他萧氏江山罢了,终归是他萧家欠了他李家的。今日早已知晓,只是亲耳听闻他亲口说出,内心禁不住猛地空落了一个,而后拼尽全力地皱缩着。萧煜将他一拉拥进怀中狠狠抱紧,轻轻在他耳旁吹气,道:“好,功成之日便以天下相送。那你以什么来换我的天下?” “呵,萧公子可是痴人说梦?天下何曾在你手中!” “子非鱼,焉知鱼之力?你只需告诉我,你以什么来换取我的天下。” “我李容若今日起便一无所有,唯昭昭于众的千机台,你若是要,便拿去罢。” “千机台本便是你光复华唐的踏脚石,我要它何用?” “既如此,我李容若给不起你所需,你亦许不起我李容若所需,不如就此各归于正道。” “我许得起,你亦给得起。自新月坊初见起,你便给得起我所需,只是容若迟迟不肯罢了。” “身无长物,不过一块玉佩、一把龙渊、一把焦尾罢了,你若要,便拿去吧,记得日后以江山相赠。” 李容若冷若冰霜的脸面掩在烛火的昏暗里,发梢依旧缓缓滴下水来。挣出他怀抱,解下佩剑与玉佩。正欲仓惶而去,却在一扬袖时被拉住,而后全身内力便被一指快速游移后封锁了。 萧煜走到他面前,笑吟吟伸手挑起他下巴,道:“我不需那些,容若可还有一件东西可以给我。” 李容若猛地将头一甩,冰冷的脸上升腾起一丝愠色,狠狠甩他一眼,道:“我既已无物可予你,你为何不去寻另一对你有用处之人?烦请你将穴道解开。” 李容若心头着实恼恨自己,从前便让他点了一次穴道,怎的到今日依旧不能学好?想来亦是好笑,生平两次被点穴皆因萧煜,在他身边当真如此放松么? “小容若,可曾好好听我说话了?我说了,你还有一物可给。”他又凑过去,扶了他腰身一把将他往草堆上推,顺便欺身过去。斜斜勾起了唇,邪肆又暧昧地笑着。“那就是……你。” 李容若眯了眯眼,感受着激烈跃动着的心跳。恍恍惚惚似是一瞬天堂一瞬地狱,既心悸跃跃又忧戚抗拒,漂浮不定间,僵硬说道:“不知你要身还是要心?” “要心如何?” “……” “心既无实际用处,要身如何?” 李容若眼眸微微红了起来,抿紧了唇良久方道:“心尚且不要,一副皮囊罢了,你何必……” “你休管。你一具皮囊换日后我万里河山,愿还是不愿?” 他早已无意中便把心输给了他,他却愿意为他一副肤浅的皮囊将江山拱手相让,他将这无限江山看成了什么?那可是整个千机台忍辱数十载日日夜夜惦念着的山河。他又将他看成了什么?年华老去,皮囊亦废,他鄙夷的目光透过他的容颜望进他心里,卑微至此,如何能忍得? “……不愿。”他挣扎着就要起来。 萧煜闻言更是将他紧紧箍在身下,微微朝他笑着,脸色却惨白。“容若,你为何要出现在我面前?如果可以,我多愿生生世世皆不遇着你。” 李容若看着他眸中伤痕隐隐,泄下气来,声音不禁软了软,道:“既如此,你便放手吧。只以江湖情谊相称,于你于我,百利;否则,百害。” 他苦苦一笑,“奈何,百害又如何,终是遇着了。容若,大江大河千万瓢,我只愿取你这一瓢。你可愿与我共度年华,黄泉路上再相逢?从前荣华尚且不愿,如今我一江湖草寇你更是不愿了罢。近来我多思索,你分明知晓我心意,为何却总是总是……拒我于千里之外? “你分明未曾见我唯一为你保留的真心,为何便已不愿相信我?萧澈所言若是句句属实,你不相信我还妄来取我信任做什么?你向我撒下弥天大谎,一个接一个,滴水不漏,到最后我失了心不住念着你,你却自有如花美眷相伴。今日在人前救你,竟然还需借你夫人之遗言,真真是莫大的讽刺。李容若,李虚怀,你倒是要告诉我,你究竟想做甚?你究竟要害我伤我到何时又到何种程度?想我萧煜向来流连风流片叶不沾,偏偏落入你裹了蜜糖与辣椒的谎言中。 “若不是你,若不是裴绪之像极了你,我又怎会中了他的毒?若不是你,我今日怎会如此痛苦不堪?你若要离开我,若要将我置之死地,烦请你下手狠些,莫时即时离,否则,我那卑下的欢喜着你的心,便又燃起不必要的患得患失。可为何你偏偏一而再再而三不顾嫌疑与生死来助我?你可真是······”他努力驱使着舌头却说不出最后几字。几乎了整个天地间所有痛苦的眼眸便渐渐变得狠绝起来,如莽原中的沉沉落雪,直逼压向李容若。他目光缓缓向下,挥手间便散了身下衣裳,“今日,我替你选择一条道路。” 对付着李容若一个习武之人闻言后极度惊惶而胡乱挥动的手脚,他又昂头大笑起来,道:“容若,你可不亏呀,以一己之身,保全千机台,垂手而得我的江山,你是否该……满足了?” “萧煜,放开,否则我定让你……” “千刀万剐,生死不得,魂残魄碎?随意。我只要你!” “萧煜······”他声音渐弱,咬唇隐忍。问他究竟为何不住地伤他害他而后又助他救他,他李容若事到如今依旧不能明辨内心,又能如何作答?从前,心无旁骛一心只为光复华唐,可不知从何时起,他终究不忍,故而一遍一遍不停地摇摆。他切切实实成了瞻前顾后矛盾不休的人了,只愿千机台千万莫毁在他手里。 如今想来,千机台明明可有其他机会去覆灭大曜,为何偏生要否定其余路子而与这萧煜扯上关系?只怕追根究底,不过是暗中有意无意遂了自己的心意——未曾察觉的与察觉却不愿承认的。 他为报家仇国恨,故意将计就计献曲混入宫中,事败而后转为不惜一切取得他信任。最终,他打着日头下的主意,月光下却先自己无偿相信了他。明里暗里,分明是不一。他察觉了,不知到底始于何缘由,便竭尽全力克制自己,致使自身不断在对流的风中飘荡。往事历历,萧煜欢喜他时,他苦;萧煜仇恨他时,他亦苦,想来萧煜竟是他一颗必定要吞咽的莲子,从嘴里苦到了心里。 他是华唐遗后,他是要覆灭大曜,可萧煜却不曾知,他本越来越笃定尘埃落定与他一同隐于飘渺岛。只是,看来终究是一厢情愿罢了。即便萧煜对他有情又如何?萧煜生来便要叱咤风云,而他生来便需忍辱负重,皆是不甘平凡非得搅风扰雨之人,如何能撒手尘俗归于隐逸? 此憾,此恨,无绝衰! 此是第二次,平生以来第二次。犹记初次泪下,便是他为裴绪之而杀他那日,那股子痛彻心扉,今日者更甚。 男儿有泪不轻弹,到底已到了心尖儿上了。 他们便如两把利剑,相互指着对方,每每靠近便肉裂血流。皮外伤倒是不打紧,偏偏皆喜欢往心窝处戳。一来二往,积重难返,还能如何惦念?无有坦白,便无法从容。 李容若眼角的泪痣,盈盈泛着暗红。身下的秸秆,窸窸窣窣如偷偷呜咽般。他忍不住朝他啐了一口,恨道:“你便是那萧商,你便是你那父皇。” 萧煜一怔,所有动作皆如故障般“咔”地停了。借着中殿传来的迷蒙火光,他如剑目光又利又冷,深深望进李容若眼里,攫取着他的瑟缩与顽抗。脑中走马灯般影着以往有他的一幕幕,心头直觉甚是凄凉。他眼瞳忽而一缩,那日宫中萧商身下的他的眸光,映衬在他如今的眼里——原本是要他救他,如今却是要他放了他。他怜惜了,他不忍了,他挫败了。可如今事起若是不把这矛盾男子据为己有留在身边,自己与他的命便朝不保夕。或许在一个瞬间,他正悠然品茶,却已在一口茶水后成了离魂之躯,连带着他的。不,他绝不让他死,绝不! 萧煜低低嘶吼一声,带着放手一搏孤注一掷的决然,恢复后的肢体动作却愈加猛烈。 夜雨依然,众人心头一如这夏雨般,点滴思绪亦成滂沱。而静坐不敢声张的众人中,小镜子坐于东南一个角落里,神色进退不定。他曾心下庆幸林山宏将军与萧衍一路先行而不至于撞见此事,只是定下心来又一想,如今不撞破,日后便更不知如何是好了。这偏就是要难为他小镜子,怪只怪先前无意中听闻萧煜与宫之善对话,他一个直来直去的人,究竟该不该知会林将军? 他心头吵得热烈,一如右殿的禾杆鸣声,越发响了,却亦越发寂了。 第47章 神荼 昨夜一场滂沱下到五更,今日整片天空便蓝湛湛的。朝着起伏小丘中的小路远望去,天地清新明丽中无端多了两分凉意。 大约是又要秋凉了。 千机台早已分出许多人马各自遁逃,剩余萧煜与李容若一行人数来亦有二十六七人,队伍过于显眼,行藏容易败露。故为避免与追兵过多交手而致人员伤亡,萧煜便在一大早与众人商议,兵分多路逃回靖南。这自然惹了许多异议,毕竟对于下属而言,在此风头火势下,主子站在自己面前受自己保护是最为安心的。只是人数确乎过多,经萧煜一番利害分析,众人唯有依计行事。 萧煜因着自身是主要目标,为使下属尽快回到靖南与靖南那边先行接洽,便令漆月带着隐舍十数人与他们分道而行。至于漆月这拨人马究竟如何行事,便有赖于漆月了。 隐舍分道,千机台飞花阁却依旧随着李容若。只因顶着熊猫眼的李容若,不知从谁手里冷冰冰地接过白纱笠帽戴上,便又冷冰冰地不发一言只是站在一旁。下属唤他,他便抬起眼眸淡淡扫一眼。下属询他,他只点头摇头相互切换,有时甚至似在太虚神游,唤其几声亦无回应。 看着这黯淡的身影,萧煜自是担忧不已。然担忧之举还未做出,便先遭受了李容若下属的责难,甚而动起刀剑来。下属为主子抱打不平,自是有理有情之事。若不是昨夜李容若下了命令不得内进,他们定然群起而上将萧煜大卸八块。而后来李容若又不曾召唤下属,众人只得按耐住想杀人的冲动,在薄薄的草堆上如坐针毡。 众人动起手来时,李容若自顾走了出去。负手站在熹微的阳光下,看着早起的燕雀蹦忙在草间树顶,忽而转过头去,以近似绝望至于了无生气的语声下了道命令后便又将自己孤独地裹在面纱下。 “苏末,带众人回雨花陵,寻到长老们,听候差遣。” 千机台经此一事,在都城的驻地定然已人去楼空,连大曜各地的正当门面生意,估计亦将一一被查封。算是飘零无居了吧。 苏末见李容若失了常态,自是不曾见其如此。然却乖乖领命,带头插剑入鞘。而可陵闻言又是第一个发言反对。只见他恶狠狠地刮了萧煜一眼后,意恳恳地跑到李容若身旁,道:“少主,属下们走了,少主安危岂非不得保障?可陵愿意跟着少主。” “请少主三思。” “请少主三思。” 众人几声劝谏过后,李容若头也不转地朝外走去,留下一地莫名的嗟叹。沈青涟无奈一笑,道:“可陵与我留下,其余人等便劳烦东方阁主了。” 这位飞花阁阁主东方望舒从李容若身上收回目光,郑重朝沈青涟点了点头,道:“沈阁主请务必照料好少主。” 沈青涟会心一笑,道:“东方阁主舍小成大,”他刻意向萧煜投去一缕目光后,继续对东方望舒说道,“沈某敬佩。只是奈何天不遂人意甚而弄人,沈某惋惜。天又晴了,望舒,走吧。” 东方望舒望着门外怔忪了片刻,如同木偶般机械点了点头,领人行往东方。正独自朝东南行走的白色人影,与飞花阁众人的距离愈渐变远。 萧煜、小镜子与可陵、沈青涟四顾张望,迅速追上李容若。 苍穹八方,笼盖四野。暮夏天开始渐渐升高,视野便开阔起来。只是秋凉方初始,赶了大半日路,免不得口干舌燥。无人沉默着前行,一路谨慎留意四周,一路各怀心事秘而不宣。许是气氛过于压抑,看到不远处有一驻马处,更有凉棚两顶,小镜子忍不住加快了脚步,拉住萧煜衣袖,兴高采烈说道:“公子,有茶。” 可陵闻言朝那边看去,嘲笑小镜子道:“你应看到那马,一共三匹,买了好跑路。” 小镜子瞪他一眼,道:“三匹,如何分哪?莫非你打算扔下我与公子?” “即便是又如何?少主不惜冒着生命危险去救你家公子,是否理应报答一番?” “哟哟哟,说得真好听,分明是你家李公子图谋不轨招惹杀身之祸,不过是恰巧同个敌人又同时与之分庭抗礼罢了。” 可陵大斥一声,道:“难为我家公子一片赤心,孤身潜入安王府救你家公子,更令千机台计划临时更改,这都气煞祁长老了。你们得人恩果不自知便罢了,难不成还要以怨报德?” 小镜子将信将疑本欲再开口反驳,萧煜却先揪住李容若肩上衣裳,道:“原本是何计划?” 李容若摇摇头,一身冷清继续朝前走去。到了茶棚,点了一壶茶水,从从容容便拿起茶杯细看了几眼,而后旁若无人地喝了起来。 萧煜用力一屁股坐在他旁边的长条凳上,吱吱几声响动,长条凳忽然便折了。萧煜反应迅速一把站起,踢开断凳,继续追问:“到底原本是何计划?” 李容若扫了一眼地上,眉头微皱,暗暗驱使丹田,随即大惊失色,只是表面却依旧是那秋风里天与云那般高远淡静。“重要么?” 他抬眸,透过微微摇坠的白纱观察着那贩茶的老人。只见那老人一副兢兢业业老老实实的模样,细细在木盆里清洗着茶碗。似是察觉到李容若的目光,抬起头来平平静静看他一眼,见无甚事便又低下头去洗茶碗。李容若从老人身上移开目光,盯着茶水,细听风吹。 “重要。” 他嗤笑。“计划如何不过是庸碌之人对于失败的托词,结果方是最重要的。既如此,你又何必需要知道我们先前如何布置?” “结果如何?”萧煜轻轻发问,生怕一不小心就将他惊飞出去。 李容若又嗤笑一声,道:“你说呢?” 萧煜眼看千机台躲回雨花陵,轻叹口气,道:“容若,我知晓昨夜是我错了。可我别无他法,你若是离开了我,我······” “故而,干脆做到极尽将我绑缚?你分明亦知晓,若是我要走,不管你做何事,你都拦不住。” “是,只是,我愿尽我所能。”萧煜望着他说时,眼中担忧与害怕趁着柔光一一析出,只可惜,李容若却依旧盯着面前那茶水。“容若,告诉我,你为我,默默做了何事,又失去了何物?” 李容若握紧手中茶杯,道:“你可要赔?” “只要你说。” 他放开茶杯,双手垂下置于膝上,道:“原本计划乔装易容成守符侍卫,孰知那日一早探子回报堂堂安王爷竟被囚于安王府中。事发突然,临时改弦易张,便改为去安王府行调虎离山之计。人手有限,故而······”他站起来,笑看他,“你需赔我——双鹭符。” 萧煜朗朗扬唇,道:“昨夜便许你了,你不需忧心。”到最后,天下还给他李容若,他心甘情愿。 李容若不置可否,走到卖茶老人面前,递给他一锭金子,道:“老人家,这马我们要了。” 老人疑惑地看看他,看看金子,又看看那三匹瘦马,道:“我老汉不愿欺瞒客官,马不是好马,客官您瞧它们瘦的,拉在这里一年了亦没人看上。客官您真的要?” “老人家您这马是否要卖?” “那是。” “既如此,我买您卖,你情我愿,不需多言。”说完,径自走过去解开马绳,飞身上马,急急朝他们说道:“快上马。” 三人闻言,虽不甚明白,只是听取李容若语声中罕有的焦急,皆速速依言行事。唯独那小镜子慢人好几拍,还在纠结究竟为何要上马。可陵瞧见,下马冲过去在他额前爆了个栗子,然后一把将他推上马去。 马未甩蹄,五人面前便出现一个白色身影。此人单手、单眼,那一只失去耳廓的耳朵被掩在黑发里。这人面无表情,如一根木桩子般立在那里,只目不转睛地盯着李容若。而眼眸里的目光究竟隐藏何种意味,他人亦瞧不出来。 李容若轻舒口气。他本以为这是萧澈让人在这茶棚的水里做了手脚,而看老人行事亦不像是被收买动手之人,便干脆买马遁走。不曾想,竟是此人。只是他心头又结了浓重的疑惑,不知这人为何要伏击他们。 他感到在他身后的萧煜明显变得不安起来,只听得他刻意冷声询道:“你是何人,为何要挡路?” 那人闻声看向他,白衣在风中摇了摇,轻得连一丝风声亦没有响起。“在下神荼。” 萧煜一惊,却渐渐安心,道:“敢问天下赤子鹤鸣山主有何贵干?” “你二人归命紫微垣,天下大凶,请务必随我回鹤鸣山。” “神山主可是在说笑?” 神荼但笑不语,只是看着李容若。李容若知晓茶水中压住内力的郁垒散是他所下,却不明白为何他如今如此处事,又想摆脱他离开,便道:“神山主向来身正磊落,今日的手段怎的如此卑劣了?看来是不愿让我等离开了,不知如何方肯放我五人离开?” 神荼扫了一眼其余三人,道:“只需初心不改便是了。那三人自是可以离开,你二人,唯有两种选择,其一死,其二到鹤鸣。” 萧煜闻言乐得大笑。“神山主可是小看我二人了?不管其一还是其二,皆要看看神山主有没有本事。” “不知服了郁垒散的李少主可还能逃?而这郁垒散,我可是加了料的呢。”神荼淡淡看着萧煜,说道。 “不论如何,我自是做他左手右手替他把命轮交给他自己,神山主不需替他担忧。”萧煜翻身下马,抽出龙泉剑,犀利的目光钉在神荼身上。 神荼轻轻一笑,道:“看来,神某白费功夫了。既然二位执意如此,便莫怪神某不客气了。” 神荼抽出剑,却是一把木剑。剑身光滑,看着亦是锋利非常。只是神荼甚少用此剑来伤人,倒是常用其来驱咒。只是这咒,并不能长久,且十分耗费心力精气,故而不能常用。好在他神荼声名远扬,天下敬之而甚少欺之扰之,唯独所谓天命者烦之驱之。因而这一把不沾血的木剑,甚少使用。 神荼扬剑破符,口中念念有词,看着李容若。李容若正疑惑他为何看着他,身上却传来一阵阵钝痛。这钝痛却霎时如扇撕如帛裂,清晰干脆而茫然生死。李容若陷入混沌中,只是下意识曲着身体,趴在马勃上瞬间便汗如雨下。纵使坚毅冷淡如他,此时亦如初生婴孩般痛便呼、苦便叫,只能摒弃意识靠本能行事。 萧煜一把将他从马上抱下,便将他紧紧横抱在怀中,顾不得呼唤他,如出土的罗刹般阴骘看着神荼,心急如焚,喝道:“快撤了你的咒,否则我会让你后悔。” “后悔?你瞧我左手,你再瞧我左眼,你觉得我会否后悔?”神荼收起木剑,口中又快速念了几句,黄符却在风中飘向远方。 第48章 瞒 “你自身冥顽不灵往风浪上去逐,方落得如此,他并无开罪你,你为何要如此做?快解咒。”萧煜看了一眼笠帽早已掉落在地的李容若苍青色的面容,只恨自己无法替他受罪,更无法杀了眼前此人助他解放。心中气郁一交加,萧煜身上便隐隐作痛起来。他惊疑不定,心焦如焚,又恐神荼袭来,多方压力下,这痛便愈发强烈。不多久,他便再无力气抱着李容若,只能突地单膝跪地,利用膝腿支撑着他。 神荼诧异不解,观其脸色,不答反问道:“你可有喝茶水?” 萧煜艰难抬头看着他,既愤又急,摇摇头,道:“你放过他,冲我来。”他低头,替李容若拭掉两鬓的汗水。汗水冰凉,令他的神经亦为之一缩。 神荼怔怔看着萧煜与李容若,口中又念了几句,萧煜便更躬身下去,几近伏在李容若身上。支起的右腿,亦微微颤抖起来。而李容若,则直接晕了过去。 神荼皱着眉头就要走过去,却遭到沈青涟阻止。沈青涟手一扬,挡住了他去路。“神山主,你不明白?” 神荼已被疑惑冲得头昏脑涨,只弱声反问道:“究竟为何?” 沈青涟转头看他们一眼,拿出一张药方递给神荼。神荼瞧见他郑重而略带伤怀的脸色,边接过药方边仔细再去辨认他面容。看了一遍药方,骇然失色,道:“你可是沈青涟” “是,解咒吧。” 神荼心头疑惑既解,闻言反倒哈哈笑起来。“如此一来,这咒便更解不得了。此二人,为祸生灵。李少主眼角处更有一朱红泪痣,注定独行尚可留存于世,一旦身心有所染,必定不寿而累及二海八国,不可不除。” 沈青涟更将身子挪过去整个挡着他们,坚定的目光冲进神荼眼中,掷地有声说道:“敢问神山主,为何以神荼自称?” “自是以惩邪除恶为己任。” “好,何为邪?何为恶?你所执邪与恶,浪涌于底与先死后生究竟孰是?” “只要涂炭,皆是。” “天道无常,涂炭是必然。十年生灵,百年生灵,你恰恰选了十年的。若他们二人携手,选了那百年的,难不成神山主不会算么?”沈青涟语气愈发强硬,大有恨铁不成钢的恼怒。 “会算又如何,不会算又如何?孰能预言他二人必定取那百年的?怕不是你沈大夫一时之计?而况,民相亲,众相爱,垂拱平章,何必非要争夺不休?” “故民敬你,只可惜短浅。” “我已废一手一目一耳,身上更有烙印篆刻,岂能遇难则退?” “腐朽固执,原来这便是鹤鸣山主,谈何天下赤子?” 神荼气结,呼吸急促起来。盯着面前那摆出大义凛然姿态的人良久方缓过来,道:“第一,德政向来看帝王,不可确凿;第二,民安当下,基本已享;第三,此二人生性淡情,不择手段,不可信;第四,你站在庙宇,我站在江湖,不可相语。基上,你不必说了,让开。” “好,道不同,一言已嫌多。今日,我便向你借一个人情,放了他们,日后你若要我沈青涟尽点绵力,我自全力以赴。” 神荼看他认真极了,忍不住笑道;“若是日后,我让你杀了他们呢?” “只要今日放过他们。” 神荼挑眉,看了一眼沈青涟身后早已坐在地上的一双人,又喃喃念了几句后方说道:“好,莫忘了你欠我的。” 神荼转身,绕进了斜阳里,消失在一棵老槐树后。神荼放过二人,自然并非因着日后可通过沈青涟找二人麻烦,以清除孽障。而仅仅是由于,沈青涟一番情意重罢了。沈青涟今日所为,待到他日他来寻他还人情,他便会将自身性命亲自送到他手上。而借口恐怕是——他武功有欠,杀不成他二人。 今日,便当作是献给那二人的重情重义的救赎罢。 斜阳又沉,已然是一炷香之后了。萧煜已然恢复气力精神,只是李容若却依旧昏着。沈青涟诊查了一番,知晓已无甚大碍了,便建议众人打马离开,越快越好。 于是,萧煜便将李容若囊于身前,与他同骑一马。而沈青涟则嫌弃小镜子,便将他推到可陵那边。由于沈青涟单人独坐,又只从老人家处买了些干粮捎了些水,便给了他一匹最瘦的马。沈青涟亦不恼,摆着一副不羁的姿态就融进了夕阳里。 四人带着昏迷着的李容若打算东行,而后过江南去,一路上在萧煜暗地里未搬上台面的酒楼杂铺进行补给。一开始可陵听闻萧煜所言便想插嘴,告诉他其实沿途千机台亦有些生意他人不知,亦可暂时投住。只是刚冒出“千机”二字,沈青涟便慵懒地打了个呵欠,吸引可陵注意后趁机向他使了个眼色,可陵只得改而言其他。 四周空阔,晚风迎面拂来。随着地势骑马向上,竟有一丝快意江湖浪迹天涯的潇洒。 可陵回头往后看去,夕阳剩一点余韵。残照里,只有野草灌木在拉出影子。离城已远,想来亦应甩出追兵大老远。心头顿觉舒畅了不少,只是肚子却不合时宜地咕咕几声抗议起来,他尴尬地与闻声转过头来的小镜子对了几眼,道:“看来今夜要枕天席地了。” 小镜子白他一眼,随即担忧地看着依旧未醒的李容若。虽说李容若要的是大曜,明明白白就是萧煜的仇敌。只是事到如今,一如当初还是未能分辨李容若究竟站在哪方。偏生自己又是那些是非分明且感情用事之人,心头莫名存有的怜悯令他现下亦为李容若深深担忧起来。毕竟不知那自称神荼之人究竟是何人。说他是江湖游士,却又要使计捉鳖;说他是神游道士,却分明又是插足争夺之人。最可怕便是那压人内力的郁垒散不知被他加了何物,想来似是蛊,否则怎会破符念咒便生效果?而最为令他不安的却是——萧煜明明未中蛊,为何连他亦一同痉挛疼痛起来? 小镜子对这局势实在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任他一个天真难有计算之人,又岂能抽丝剥茧看到内里的蚕?萧煜了解他,便也任由他行事了。反正于萧煜来说,从前除了隐舍,一切可有可无。如今,萧煜倒对他多了个心眼,只因他要挡着小镜子对李容若冒出缺心眼的话儿来。 真真是心头人,他人碰不得。 “枕天席地,未必不是真自在。”沈青涟抚了抚因赶路而呼哧呼哧喘着大气的马儿,呵呵笑道。 萧煜见形势不算太坏,起码未曾闻得追兵风声,便稍稍放慢马步。他右手执缰绳,左手紧紧抱着随着马势颠簸的李容若,看了一眼前方,随即便低头深挚看着李容若。在夕阳的余晖里,偏出臂膀的头被阳光染红了,倒像颗冰糖葫芦一般可爱极了。只是在暗影里的脸色,依旧苍白。值得庆幸的是,脸色虽苍白却亦不再泛青,这是好迹象。萧煜心中甚是欢喜,嘴角便无意中漾出一圈温柔的涟漪。 倘若,他能一直如此清淡地依偎在他身前与他言笑,便是要他转世畜生道,他亦心甘情愿。若是他能看上他的真心一眼,他便知晓,天涯海角、上天入地,他定然不离不弃。有诗言曰: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想他萧煜,入了相思门,害了相思苦,终认清自己的心究竟有多坚定,只是这过程,却是曲折凄苦的。 “等入夜,便寻一处隐秘处歇息吧。”萧煜刚说完,转头又朝沈青涟问道:“沈大夫你瞧瞧,容若身体状况可还好?” 沈青涟汗颜,道:“无碍无碍,不久就会醒的,萧公子放心吧。”沈青涟讲完,生硬地扯出了点虚薄的笑容。须知道,这跑马逃命还不足一个时辰,萧煜便问了他同样的问题不下二十遍。纵使关爱,李容若不过是先前疼昏过去了,身旁又有他这医术了得的妖夫随着看着,自然不需如此操着心来扰他啊。而况这是他自家少主,难不成他会不关心他么? 萧煜见其回应得敷衍,自知问得过多,便噙着一抹痞子般风流的笑意,道:“沈大夫莫怪,待你日后有了愿意与你一同策马奔腾生死不计的人,你便会了解,何为关心则乱。” 沈青涟闻言脸上无语的神情顿时僵住了。他曾有那么一位人,驻扎在他眼里心上,却最终分道扬镳各为其主。明明早已渐渐忘却难得忆起,今日一提,他望着的前方荒草上,便似实实在在站着那人。 到底只是藏在了心里,何曾忘过? 沈青涟垂了垂眼,凄凉一笑,转过头去问萧煜:“萧公子,你只看自己心意,你可曾问过少主如何思虑?” 他低头,无言。 “若是少主不愿,你强留他,岂非徒增华发?烦恼三千,何处是个头?” “沈大夫,你应明白,我只是······在救他。” 他在救他。 沈青涟冷笑一声,道:“暗里私心,明里为他罢了。当初那事唯有你我、罗大夫与祁长老知晓,故而无人会将你与少主连在一起。若是真要救他,护好你自己,隐于草野不争不抢,远离争斗,这岂非是最为稳妥之法?然你却偏要争这一片冰冷山河,置自身与少主于危墙之下,你竟告诉我沈某是要救少主?” 萧煜微微一笑,宠溺地看着身前眼眸紧闭的人儿,道:“他一生宏愿,便是那双鹭符,我便给他整片乾坤以保久长。沈大夫,你不会明了。” “我怎不会······”他心头涩然,双手拉紧了缰绳,“萧公子,难道要为此情而放弃自我?” “不,只是恰巧,我与他要的是同样的东西,又偏偏,我不太愿守着,夺来只是为报阋墙之仇罢了。如此,我便赠给他又如何?莫非这便是放弃自我去迁就他么?” “这恰巧又偏偏,真好。若是······”他忽而爽朗一笑,道:“沈某能料想,萧公子与少主前路坎坷,望萧公子一往而终不忘此心。沈某三十又六了,比不得你们年轻,自是难以陪伴少主一辈子,少主便交予你了。” 萧煜不知为何心中凉了一截,似是不吉之事发生。右眼皮挣着跳了跳,他正想再说什么,周围人高草丛里便窜出许多人来。这些人个个身着黑衣,带着面罩,手握刀剑,密步朝他们冲来。 “糟糕。”可陵抽剑,慌忙四顾。 五人中,小镜子连自保都成问题,而昏了的李容若更是任人宰割,三人拉两人,面对如此众多的武林杀手组成的追兵,自是九死一生。 第49章 追杀 头顶苍穹犹如黑与蓝的混合交织而成的幕布,唯有西边浮荡着一点粉蓝。晚风细细中,悠然打落一片树叶。树下与灌木中的人影,却愈加逼近。 他们提着步子小心将萧煜等人围拢起来,却只是谨慎地盯着圈里的猎物。萧煜知晓,黑衣人如此动作,定然是等待一重要人物出场。 果不其然,秋声叫了几许,便有一人悠悠然挤进包围圈,颐气指使地站在黑衣人面前看着他们。那人亦是一身黑衣,更有黑巾蒙在脸上,混在人群中自是难以辨认。只是狡黠卑锁的眸子却出卖了他。 萧煜冷冷勾了唇尾,道:“不曾想,我们又见面了。” 那黑衣人眯了眯眼,随即仰天长笑起来,似是见了萧煜乐不可支,只是笑声却令闻者猜透他心中的幸灾乐祸与洋洋得意。“如今应当称你叛贼萧煜,是吧?想不到你又一次落到我陈安的手上了。” “哦?萧某着实感到奇怪,既然昨日被我逃掉了,为何我那可爱的三皇弟不曾将你治罪?难不成是你哭爹喊娘、卑躬屈膝地求着将功赎罪么?这可真符合你高洁的品性哪。” 陈安不屑挑他一眼,道:“向来足智多谋者玩弄权贵,我陈安聪明绝顶,皇上如何舍得杀了我?” “萧某要好心告诉你,小心功高盖主,不,应当是小心自以为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而不知自己是如何死的。” “我陈安比不得你出身高贵从小熟读圣贤书,但今日你这比我高上千万倍的人却遭我追杀,安王爷,好笑吗?”说完,他哈哈大笑起来。这笑声传到萧煜耳里,却被当做秋蝉落地的最后挣扎,全数充耳不闻。陈安因其自卑作怪,见他毫不在意地挠挠耳朵,自是忿忿,嚷道:“上!活捉一个赏百两,斩杀一个赏半百,多捉多赏。” 双方一触即发,众人操戈相向。官兵,以数量取胜;武林,以功夫见高低。因而这一番打斗中,剑气逼人,扫落近旁无数矮叶,寸草厌生。 脚印一路萧索,蜿蜒向上。 而陈安,在优哉游哉咬着一片草叶滋滋有味地跟在队伍后面欣赏着大乱斗。 夜月又升。毕竟以少胜多赢的是计谋,偏偏今日他们只能以武力抵抗。不多久,萧煜众人明显渐渐力不从心而处于下风。 南方一角的可陵一个旋腿将面前黑衣人扫起,而后趁着那人跃起之际忽而出剑,终是败了一人。他转眼,本欲助萧煜一臂之力,毕竟李容若被他背在背上,容易出差错。一个不留意的眼光飘到左边,恰见小镜子不知如何避开黑衣人耳目,正偷偷迂回着向陈安而去。 他正想过去,却听得沈青涟嘶喊了一声:“少主。” 可陵与小镜子不约而同朝喊声那方看去,却只见沈青涟一人顽抗。可陵吓得慌忙四顾,却无有萧煜的影儿,自然地,连带着李容若亦寻不到了。 耳畔传来江水的微微悲鸣声。 不远处那两人,悲忧在脸,行止却相异。 小镜子忍着呼喊的冲动,硬是匍匐着穿过灌木,突地在陈安身后出现。而此时玩得正高兴的黑衣人与看得正高兴的陈安,竟都对此一无所觉。小镜子猛地举起手中的大石块朝陈安后脑勺撞去。手中只觉一阵硬物相碰击的震颤,面前的人顿了顿后便迅速坠在地上。小镜子舌干口燥,却喜得全身通泰,骂道:“禽兽,畜生,我小镜子终于亲手为自己报仇了。”说完,他又重新拾起石块,狠狠朝他脑上又砸了两砸。鲜血淋漓中,是欣喜若狂。 可陵原本向沈青涟那边杀去,却听得小镜子解气的嚷骂声,又见黑衣人朝他攻过去,便折身往小镜子那边靠拢。 处于极度喜悦与担忧交织中的小镜子,傻傻地盯着地上断了气儿的陈安,久久笑得可怖。待到可陵为小镜子挑开一道凌厉剑锋后,小镜子方回过神来,猛地转头朝仍奋抗的沈青涟看过去,心突突跳个不停。原本停住的双脚,忽而如遇着山崩地裂般,只管蒙头往前跑。 可陵见他痴狂,而身边又虎狼眈视,便一路随着他护着他。小镜子不知他这一真性情而至于任性的行为使得可陵身中数刀,只是身后为他护航的人却默不作声。他了解,小镜子的心情亦如他的心情一般——那种怅惘若失与心急如焚交相钻入手脚里,便行止不由自已了。 小镜子疾跑中猛地刹住了脚,瑟瑟伸出脑袋去,只见江水在月光下莹莹翻动,若是平日的祥和里,倒是良辰美景。只是今夜,在小镜子看来,它们便如那些夺目的鬼火,冷不防将人吞进无尽深渊,令人垂死挣扎而不知生死之命。 “公子。”小镜子嚎啕大哭,捶胸抢地,“公子,小镜子一定会为你报仇,等着小镜子。” 小镜子随手抓起一块石头来,转身就要去扔砸。孰知月下却飘来几条陌生的人影,其中两人三下五除二便将可陵与小镜子敲晕救走了。 剩下的沈青涟,独自一人艰难顽抗。想他妖夫向来潇洒行止随意,不曾想今日却落得拼尽全力只为求生的地步,何其悲哀?只是他亲眼看着萧煜与李容若坠下山崖,他岂能如此轻易殒命在此?然后心头又不合时宜地生起闷气来,他责怪那些后来人,竟然不将他一起敲晕带走,着实不公平。虽说不见得那些人是来救他们的,但让他见此一幕,心中亦是不平的。 当然,自个儿开开玩笑便罢了,目下险境,自然需拼死一搏。 良久,沈青涟脸色终如月色般苍冷,一股孤寂凄楚的顾影自怜之感油然而生,他不知晓他能否活着将李容若找到,甚至他回首往事,更不知晓是否过己过人,也许唯独遗憾的,便是从前无有选择与那人站在一起。而或许唯独值得称耀的,亦是无有选择与那人站在一起。 他是沈青涟,华唐最后一任宰相唯一的孙儿。他从不敢遗忘,祖父臣子死君王的决绝与无畏,那些孽火烧在他家族的身上,枯树不再得以逢春。可他又怨恨,如今偏偏余他一人在世上体会辉煌楼宇倒塌的壮烈与孤凄。 血流如注,一点一点将他拉入冥界的大门。模糊的眼眸里,不期然遇上了那一双熟悉却不再温热的眼睛。 他来杀他还是来救他? 沈青涟自嘲一笑——该是来杀他的。 早已只见伏尸而不见活人的崖旁草野上,呼地又一人从坡下飞来,四顾一望,摇头微叹。眼前一条静静压弯了草叶的暗紫绣帕闯入他眼里,他跃过去一把拾起,只见帕子上绣了一个小小的“姬”字。他原本还无奈惋惜的神情顿时变得亮堂起来,摇摇头欣慰笑着将帕子藏入怀里。“救了人却落下它,如今若要你死,何其容易。”踢了一脚身旁伏尸,又自言自语道:“原本以为这沈阁主必死无疑,因着有为、无为救错人,他现下倒是捡了个大西瓜。”他走到崖边,见数十杀手在谷底江边搜寻着。他放心一笑,看着崖下江水平平静静流淌,抬头望着星月,任由秋风吹拂,只留下一句“好事多磨”便飞身离开。 第50章 瞽 萧煜呛了几口水后托着李容若浮在水面上,抬头望了望崖上。不绝于耳的锵锵声告诉萧煜,上方仍在打斗。他从江中将李容若拉上岸,俯身听取他的呼吸,不禁松了一口气。 崖壁极高而陡滑,断然不能凭依功夫直取崖顶。何况他还需背个李容若,便更是困难了。料想不多久追兵便会下崖搜寻他们,焦急四顾,却只见到两面断壁两方江路。再看一眼脚下岩土,湿润而丰茂的草叶上淌了一大滩水渍。他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寻了许久,终于发现在崖壁离地五米左右有一崖洞。 他飞身上去查看,只见崖洞被草木虚虚掩映着,洞口狭窄,至多能容两人躺过。萧煜迅速伸剑试探了一番,而后自己钻了进去。崖洞极深而平坦,他心中大喜,慌忙将李容若一点一点移入洞中。而后折身回到那滩水渍旁,下水将衣裳再次润得极湿,飞快跑了远远一路,留下一汪一汪在月下泛光的水渍。 他返身回到崖洞,自己倒着将身子陷了进去,而后将洞口草木细细梳了一遍,以更好地遮挡住洞口。手中的龙泉剑,被他时刻紧紧握着。 洞外忽然静了下来,萧煜揪紧了神绪,眼睛如猫眼般锐利盯着黑暗中的一切。一草一木的随风摇曳都令他提心吊胆。他个人倒是无甚所谓的,只是身旁有一个极重要之人需要他守护,他便嫌一颗心不够用,需要再多几颗以令他能够抵消紧张忧虑而镇定下来。 一阵窸窸窣窣过后,萧煜闻得刻意压低的语声渐渐远了,便转头看了看闭紧了眼眸的李容若,忍不住轻叹口气,带着几许欣慰、几许忧愁。 李容若面容沉静,只是眉宇间淡淡的悲忧令他整个人看起来沧桑不已。那些沉郁的过往,究竟要他如何做,他方能在每夜的月色中安睡?萧煜明白,只是心蓦地疼了,一揪一揪地,连肚子都忍不住跟着贴紧了背部。 萧煜一眨不眨地、聚精会神地用目光细细描绘他的眉目,只为等待他与他未知的天明。 “何人在此?” “是我。” “这是何处?” “崖底。” “可是夜深了?” “是。” “今夜连星月都无有么?天公不作美,如何上得去?” 萧煜静静看了抬头茫然四顾的李容若几眼,而后昂首呆呆看着璀璨的夜空许久,终是静默着低头又哀又怜地深深凝望着他眼眸。他看见,他的眼眸中倒映着整片星空,却唯独无有一颗星星怜恤他、体贴他,从而愿意漏进他瞳中。他看见,他的眼珠惊慌地四处窥探,却因相信他而告诉自己只是夜深了,深得只容得下漆黑。他看见,自己的影子正小心翼翼地起伏了几下,他生怕,战栗的他会将他吓跑。萧煜咬了咬牙,艰难拉出个苦涩的笑容,极力令自己听起来没有那么寒凉。 “许是在崖底,两旁峭壁将所有光亮都避了出去。容若,你可看得见我?” 他摇摇头。 他看见了,清楚无比,他却又问了一遍。“容若,可看得见我?” “看不见。” “平生未曾到过崖底,不曾想今夜一见,果然不同凡响,视之无物,哈哈,容若,幸得有你开口了,否则我竟都不知你已醒了。身体可还疼?” “已无大碍,只是脑中仍有些许疼痛罢了。怎的有水声?” “崖下正是穿谷江,我们被水冲入洞中,幸得洞中一边地势高些,才不至于被水泡着。料想洞深,白日亦无法视物,唯有摸黑探行。容若,你我两人可是要相依为命了。”他装作有意却不小心摸他手背一把,笑得调戏,“可千万要抓紧我的手呀。” 李容若将手一缩,道:“既皆是昏黑一片,莫如现下出去?” “我可不愿,才对付完一群追兵,而况外面定然有追兵搜寻。筋疲力竭地,牛来拉我我亦不愿动了。” “你真是……”,他无言以对,随意朝个方向便唤道:“可陵。” 萧煜精神一提,嗫嚅着开口说道:“他三人与我们被追兵驱散,想来……亦在赶回雨花陵吧。” “亦有可能……”李容若不愿再说下去,整理了神容,双手摸探着,从身旁渐渐往上,他意识里认为这便是洞壁了,便将身子轻靠过去,倚壁闭目。 萧煜清楚,他不过是在控制自己的情绪罢了。萧煜在对面凝眸,一丝一丝绕在他身上。他不知他该如何告诉他。 很多人艰难的时候,脆弱的时候,无力的时候,都难以避免坦然地选择逃避。他萧煜,不外亦是如此。他眼中深刻的忧伤,他此时此刻只愿他能看见,即便他不愿他跟着烦忧,即便最终或被冷淡以对。也好过现下,独自对着凄凉凉一片空寂。 两人静默中,天边便已出现了红晕。红晕似是忽然出现般,令萧煜戒备的眼神瞬间便涌上眸子,探射到四周。在李容若醒来前,他便已揪住追兵搜了三遍后收兵的时机将李容若移出崖洞。为此,右手臂因在搬离李容若时为了避免伤到他,硬是从一块吃紧崖壁的尖锐石角扯过,留下一道灌着泥沙的深深血口。 萧煜瞧着天色微亮,欲抓紧时间逃出崖底与追兵这双重困境,便提议“离开崖洞”。 他们步步小心,不敢稍稍跨得大些。萧煜小心地用手虚虚环着李容若,却并不触碰到他,仿佛他是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脱俗青莲一般。他一边戒备着四周情况,一边好生照顾着他,一边寻着逃脱之法,这三心却只为一意。 前方翠绿树枝上挂着一条青蛇,隐蔽得连崖上飞翔的苍鹰亦不曾发觉。因离远了,那两人自然亦是不曾发觉那青蛇。 萧煜使出浑身痞子无赖功夫,又说又笑,终可实实挽着他了。心上的一堵气压,随着挽着他的双手,终于冲出了身体,融进了艳阳高照里。为了不露马脚,他尽量迎合着他的步履,适时适度地趔趄一下,以令李容若相信他们处于同样看不见的境地中。他昂首看着直直照在他们身上的圆滚滚太阳,道:“这洞中气温怎如此怪异?” 李容若不答反问:“似有鸟叫?” “容若可是听错了?分明是流水激迸之声。”萧煜松了右手,一指气弹过去,不远处的小麻雀便直直坠到江里去了。 “大约是吧。” “容若可口渴?” “从前将我当女子还嫌不够,今日又将我当作小孩儿?” “哈哈哈,容若可都记着呢,我还以为……”他双眼猛地一睁,伴着一声惊呼出的“小心”,右手先放了出去。 近在眼前的青蛇,收起了蛇信,在绿叶覆满的枝上无力垂荡。 李容若随之一僵,只是须臾便又移步向前——一点一点探行着。 萧煜后知后觉,心头直冒冷汗,转头过去瞧着李容若。只见其一副冷淡的模样继续伸脚点探前行,他的心便呼地重新蒸汽腾腾暖和起来。 可是瞒得一时,又如何瞒得……多时?这洞再长,亦有放亮的一刻。而李容若,一时难以得施医药。他若告诉他,洞塌了,有他双手竭尽全力为他挖出一片生天,而无需他双眼操劳一下,他可相信? 不觉便已到了中午时分。食色,性也。萧煜肚子似是对此颇有研究心得,定时定候便咕咕叫了起来。 “容若,我摸到些许圆圆的东西,莫非是野果?”他惊喜说道。 “久不见光的洞中怎能生野果?”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试试何妨?” “中了毒我便直接把你扔下了。” “容若可是担心我?我相信我的好运气,待我先试试。”他咔地咬了一大口,囫囵嚼了几下便吞了。“味儿像极了未完全熟的苹果,先采几个,若是无毒,容若你再吃。” 李容若虚虚摸了几下,终于摸到他指尖,他一把朝他手上抓过去,五指偷进他掌中,拿了一个便咬了一大口。待到咽下了,方百般嫌弃地说道:“谁愿欠你情?大不了一死了之。” 萧煜哈哈一笑,道:“容若可是要与我枯骨同葬?” “呸。”他又一口一口吃了起来。未熟的苹果又涩又甜,吃到肚里,流经心旁,一并将他整个人都养得又涩又甜。 前方壁旁小道变窄了,至多容得下一人双脚。江水从低低的岩上淌过,流出一条清透的缎带。萧煜打定主意,重重地趔趄一下,顺势转到李容若左边,不满地骂道:“偏生踢着块大笨石,害得我险些跌倒。” 李容若闻言笑笑,却不回话。他不知,该如何回话。 江水淌过萧煜鞋面,湿了衣尾,哗啦啦唱着歌儿向前奔去。似是有一个旋律,撞在李容若耳里,令他心头忍不住跟着哼唱起来,只是又悲又喜,不知曲调之情原为几何。 李容若一路上静得出奇,萧煜偶与他言笑,他亦只略微回应些许。而“洞”之一字,却再不曾从他口中逸出。萧煜不免起了疑心,究竟是信任他还是…… 李容若,不枉后世称赞,自是有一番聪慧。人鬼妖神,他定然需将其弄个明白,免得欠了债或是丢了命,皆只能可惜可怨地得了个“不知晓”的结果。 摸探着前行,亦有四五个时辰了。李容若暗自运功送往眼睛与脑部,硬是将视神经扩充。眼前终于冒进几分亮光来。他努力闭了闭眼眸,缓缓睁开眼慢慢适应光线。转头对萧煜说道:“我们岂非在洞中?莫非你诓我?” “怎会,我们就在……容若?” 他抬头环顾一番,笑道:“这青天大白日的。”他眼眸一沉,道:“许是那神荼咒术作怪,想来先前我是失明了。” “你……”他朝他伸出两只手指,紧张兮兮地询道:“这是几只手指?” 李容若轻笑着伸出两只手指。 萧煜眉开眼笑,只是眉宇间依然有扫不去的忧惧,他怕这只是错觉。随手从崖壁摘了一片草叶,道:“这是何物?” 李容若看向崖壁,伸手过去亦摘了一片。看了他几眼,环视四周,见不远处崖壁稍缓,并有些许崖石突出。崖石虽不大,然若有一定轻功之人,甚有机会藉此逃出。 李容若手一指,道:“前方崖势稍缓,又有崖石,可尝试一番。” 李容若劝服萧煜先上去,他随后。因内力几乎运尽,李容若攀崖途中突地眼前昏黑一片,再不能视物。他依靠最后一眼所见千钧之际扯住一截干枯横枝,将身子吊垂着。 第51章 共患 萧煜上到半途,这峭壁忽而又变得陡滑。他勉力攀在壁上,因担心李容若而朝下望去。这一望可了不得,只见李容若右手紧紧拽着枯枝,而瘦弱的枯枝早已斜斜朝下弯得似要断了一般。 萧煜自以为是自己挡了他的路,可当他看见了他悬挂的右脚旁突出的一大块崖石空着,陡地心头骇然。见他右手微微颤了颤,果断跳下,一把将龙泉插进岩中。恰插进了岩缝,否则这花岗岩是断然插不破的。 “将手给我。”这短短四字,一字一顿说出,将他隐忍的怒气一字一字传到他耳里。李容若闻言茫然朝上看去,却慰然一笑,道:“天空广阔,你便去吧。‘非亡即瞽’,天道好轮回,我已是废人了,你不必受我拖累。你对我的好,我皆一一记着。” 萧煜并不吃这一套自己成全自己的伟大而可笑的论调,大喊道:“蝼蚁尚且偷生,你怎可放弃?” “并非我愿放弃,只是你再耽搁,你我便都活不了了。” “有我,天宫地府皆不敢收你。上穷碧落下黄泉,不管你愿意与否,我不止要你记着我的好,还要你看得见我萧煜。”他瞄准了李容若侧旁下方一块崖石,松开龙泉,坠下去,一把踏在崖石上,借力腾上去,揪准时机抓紧了他左手,又踏一石,终于重新握紧了龙泉。只是他却再无力往上攀去,只能如此挂在龙泉上。 黑暗中的动作,令李容若眼前似乎敞亮一片,连四周的景致亦是此生不曾见过的小桥流水的模样。生平过多的争夺,现下便知晓繁华过后的清欢所在。他想亲眼见见这般恒久的景致,在天下大定之后。他紧紧拽住了萧煜的手。 手中的温暖一寸一寸传递到他心里,他便默默记着。即便有了破庙中的肌肤之亲,他到此时方意识到,他与他,从来不曾有真正意义上的两手相碰而只为一念。拉紧了的皮肤中,似乎略有东西稍稍咯着,不知是他手里的茧子还是自己手里的茧子作怪。不比他这江湖游走的草莽,王侯将相有了手茧子,只能说明其命途不顺或是不甘安分。如此想着,李容若没有焦距的眼里不期然泛上一抹悯然的涩意。 二人就这般悬在崖壁上。原本能撑多久便撑多久的局面,被崖下从远处悄悄行来的一群官府追兵打破了。 李容若闭目侧耳,感受到萧煜握着他的手紧了紧,料想他终于发觉早已潜行在崖下的追兵,苦笑道:“你与我同途殊归,我只盼你莫要以与我之关系使计暗中端了千机台。此一生,我李容若出入江湖,纵然他人不敢轻易掀我纱帽,唯独败在你的手中,我······不恨。得你一番情意,我早已知足,不需你行遍乾坤上下去明证。” 萧煜咬着下唇,看着他分明凄凄却又确凿释然的神情,只觉喉中被锁。他哽咽了一声,顺道故作轻松地清了清咽喉,道:“容若,莫说了。” 李容若轻轻笑了,昂首,眼里倒映着无云万里的好晴日。萧煜深知,李容若只是在偌大的黑暗里无助地凝视着他。“即便情意天高海深,我李容若终此一生,亦绝不会接受你,绝不会。倾家灭国之仇之恨,若是就此勾销,我李容若枉为华唐遗主。若是入了黄泉······” 萧煜忍不住滴下一滴泪来,只是一滴,却已似是淹没了他喧闹的一生。耳畔官兵分队围杀的动静,静悄悄被排除在两人耳目外。“莫说了。” “若是入了黄泉,我定然要向冥王去请罪,不做冥界受刑的孤魂,只愿生世在那寺中伴着青灯。你若要寻我,便到寂寥的僧寺去吧。只是,我亦是绝不认你的。当初,萧煜,你何其信誓旦旦,然到底是造化弄人,我不要那半世荣华,我只愿将那一生安好送还给你。”说着,他便从腰间抽出龙渊。被阳光照得刺目的剑锋,冷寂如他的人生一般,从火中来,从红中去,历练打磨,也许不过是为了斩却艰难,贪得一时安然。 萧煜看着剑锋从他腰间划出冰寒的弧度,而后森森裹在阳光中。他着急摇头嘶喊道:“不,不,容若,你可知······” 他打断他的话,朝下低头,道:“追兵来了,知与不知,到此为止罢。” 看着森冷的龙渊向自己的主人挥下,萧煜竭力吼道:“你若执意如此,我便陪你一同坠下去。” 龙渊停住了,只听得李容若大笑一声,道:“你不愿为我报仇?” “我······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李容若闻言歇斯底里大吼:“既如此,你死了谁来帮我报仇?” “你死了,我还活着做什么?” “报仇。” “容若,你再说一遍?” 他一字一字咬出:“报仇。” “你好狠。” 李容若微微一笑,这笑容分明是往日里疏离淡然的模样,此时在萧煜看来却如地底下钻出的尸鬼那般摄人。只是这尸鬼,脸上却布上了一条条深深浅浅的泪痕,令人可怜可恨。 “路迢迢嘿,山弯弯,树阴阴来水潺潺,正好我药郎······咦?两位可是遇到麻烦了?”一布衣中年男子往崖下一瞧,正见了那挂着的两人,再一瞧,慌道:“妈呀,黄历看错了,今日怎遇着这么多官兵。赶紧回去,赶紧回去。” “大哥。” 男子闻言站住,一步一步走回来,一点一点探出头去,道:“我是良好百姓,从不作奸犯科,你叫我作甚?” 萧煜皱着眉头,右手往上提了提,把剑又拽紧了,恳求道:“大哥,莫怕。在下恳求你,把他救了。” 男子偏头,不解,问道:“你不想我救你?” “大哥看来并不相信我们,既如此,我愿一死明证,我们实无恶意,只求你救他一条性命。” 男子顺着他的目光看着李容若,更是疑惑,道:“这人莫非死了?怎的像条蔫菜一般?” 萧煜傻傻一笑,带着几分得意与几分难过,道:“这人欲断臂救我,我将他踢晕罢了。大哥,可能救救他?” “我唤你一声大哥,你可看见那些从远处赶来的官兵了?即使我救了他,他可晕着呢,我一介药郎如何带他杀出去?”他朝东方努努嘴,说道。 “大哥,求你了。我要支撑不住了,你将他带走,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若是随我坠崖,崖下官兵罗列,他便是必死无疑了。我从不求人,今日求你,望你行行好成全。” “那我带了他走,官兵可不放过我呢,哎呀呀,这趟浑水我不能淌,家中还有老母幼儿。我亦求你行行好,莫求我了。” 说着,他扭头就走。萧煜见此,叹了口气,只道是人情冷暖,明哲保身为上。然他亦不怪那男子,毕竟生于世上,“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听得最多。 萧煜以为他二人就此命丧黄泉,看了被崖上生出的草木托着的龙渊剑几眼,便哀迷地看着李容若的发顶。几缕发丝在崖风中飘荡,随风而动,了无生息。 “喂,他是谁啊,你为什么一定要救他?” 萧煜闻声抬头,见那男子趴在崖上,而崖边露出一截麻绳来。他大喜过望,道:“一个世间绝无仅有之人。你愿救他?” “你可愿把他让给我?” 萧煜一怔,虚渺的目光渐渐扩散在风中,一言不发地看着男子充满希冀的眼睛。 “若是要我救他,你得把他让给我。” “让给你······你要他做何事?” “自然是做牛做马,不过闻说达官贵人中亦有豢养男臣者,我家中虽不至于大富大贵,然生活尚可,定能保他一生衣食无忧。你若是不愿,那我可走了。” 男子还趴在崖上笑嘻嘻地看着他。萧煜紧紧呡住嘴唇,眯着眼盯着他。良久,方挑了挑眉,恣肆笑道:“他这人虽无情至极,然受人恩果定然一辈子记着。若要他记着你一辈子,我不愿。生死可弃,情意贵独有,不可唾。你走吧。” “你就这般忍心看着他死?他明明有机会活着。” “寄人篱下的苟且,他会恨我的。你走吧。” “好。”男子将头和麻绳都抽离出萧煜的视线。萧煜嘴角朝下微弯,他恼自己,为何如此执意执迷,为何如此了解他?若是少了一方面,李容若便多了一线生机。 他正要叹气,身旁却蓦地出现了一条粗麻绳。麻绳旋转,在他的庆幸与感激中,他们终被男子拉上山崖。 男子大口大口吸着气,瘫坐在崖旁,看着不远处冲来的官兵,道:“这可不妙,闯下大祸了。” “壮士相救,若得活命,定涌泉相报。”萧煜对他深深抱拳鞠躬。 男子一把站起来,一本正经,道:“可当真?” “读圣贤书,执君子行,定不相欺。” “苍天为证。” “大地为盟。” 男子大笑,眼眸一扫先前的惊慌懊悔,顿时便精神奕奕冒着银光,道:“家中父老六十万余人,他日便仰仗你了。” 萧煜大惊,握紧了龙泉剑,正想发问,男子却一跳入了崖中,翩然间便将龙渊剑拾了上来,递给萧煜,道:“在下卜季,久仰二位大名。” “你可是······白莲派前掌门轻功独善的关门弟子?” “正是,只是当年被逐出师门不曾见过这小师侄,今日见了,却是如此······弱啊,哈哈哈。” “为何要救我二人?” “萧公子,可答应了的。” “父老六十余万?” “正是,目下先脱离险境,他日若要你报恩,自会来寻你。”他看着官兵趋近,一吹口哨,数十黑衣人飘然而至。“萧公子,可大意了,若是留些手下在身旁,何至于此?水凤,替他二位疗伤之事便交予你了。” “是,是否随行?” “你敢?” 水凤不作声,只看着又一次昏了的李容若毫无血色的脸,呆呆陷入过往。只是一抬眼,蓦地撞上了萧煜警惕疑惑的眼,道:“安王爷可还好?” “你······究竟是谁?” 水凤礼貌一笑,却莫名有一种凄凉。“水凤,千机台下属。” “听他命令?”萧煜拥紧了李容若,下意识退开两步,朝卜季一指,道。 “听······少主命令。” “可······”萧煜着实不解,正要追问,卜季却摆摆手,道:“罢了,既不相信你,为他二人包扎好后,水凤你便回吧。” “是。” 一群人,奋力杀出重围。萧煜自然是放不下心的,连水凤欲替李容若清理伤口,他是挡了又挡、犹豫了又犹豫,终是抵不过水凤情真意切地劝说,便先拿了自己做试验,见无异样方一眨不眨地紧紧盯着水凤为李容若处理伤口。 逃开了追兵,卜季又为二人护行了多日,无甚大事,不需多言。期间李容若将信将疑地见了这卜季师叔,相互之间亦无甚重要之事相谈。对于水凤,卜季与萧煜亦是只字不对他提。料想大曜追兵已搜捕不及,卜季众人便趁着夜色偷偷潜走了。萧煜二人渡了踏云江,踏上靖南土地,便算是又安全了些。 第52章 秋又来 仲秋又到了,桂花开了,黄澄澄的。时光荏苒,不经意间,回首又是秋深。物是人非,经年不变的,或许只有手中的糖葫芦,红艳艳的惹人垂涎。 李容若握着糖葫芦,随着高头大马上下起伏。秋风拂过,白纱轻轻摩挲在脸上,温柔宁静极了。许是生死常交替,在满目的黑暗中,他更能倾心去触摸世间。孩童的欢笑,夫妇的缱绻,农夫的镰刀割在稻杆上的清脆,令他感慨。人之一世,或许追求太多便是罪过。只是良田千亩春花秋月,他终究无法舍弃那一份染了太多鲜血的仇恨,毕竟那是千千百百的性命。 “容若,到了。” 李容若闭目侧耳,闻得门口传来一阵熟悉的语声,犹豫了许久,还是慢慢腾下马来。还未待他松开缰绳,马儿便愉悦地嘶鸣了一声,撒开蹄子撞了李容若一下便朝街上奔去。李容若因着这突如其来的意外,趔趄后站稳,歪着头听着那马的动静。只闻得街上一阵喧闹声,夹着一个女子的惊呼声,他皱了皱眉,道了一句:“秋来了,这马儿怎的求伴来了?” 萧煜闻言,走上前去抚了抚他被风吹翻折的白纱,柔声说道:“情不知何起罢了,哪管春夏秋冬?我们进去吧。” 李容若生生站着,道:“宫公子手腕着实厉害,不知究竟是如何令靖南百姓与大曜为敌?” 宫之善笑笑,看着一脸得意的萧煜,道:“萧兄筹划,宫某只是从旁协助,若要论功,应是廖将军为高。” 廖起一手拍在宫之善肩上,豪气大笑,道:“身为隐舍中人,不过是为主子办事,何功之有?” “不曾想,廖将军亦隶属隐舍,李某是着实吃了一惊。”他循着廖起声音所起之处转了过去,询道:“白将军与苗将军如何了?”料想两位将军未出门迎接,怕是早已入了黄土了罢。 萧煜见他对偏了,便扶着他肩膀,将他转正过来正正对着廖起。 廖起见状心下疑惑。然面对李容若询问,便先放下疑惑,思绪重新回到两位将军身上后,不由地沉了沉脸色,不疾不徐缓缓道来:“白将军深夜遭安朱刺客行刺,伤重药石无治。苗将军年事已高,早前递了解甲书,未得萧澈准允,便拖家带口归田去了。幸得如今林将军来了,众将士对于林将军之事略有耳闻,日前经林将军道出实情,便都气郁不平,愿意追随林将军。毕竟林将军声名在外,将士中多有仰慕其者。现下林将军到西边劝归驰原郡去了,料想李公子有事需找林将军,李公子若是急了,便来找我探查一番亦是可以的,只是有些事,恕廖某不能直言。” 李容若了然于胸,廖起不过是借林将军告诉他他们对他仍有戒备罢了,便嘲讽笑道:“这安朱着实当了次乌龟背了个锅呢,苗将军行踪派人跟跟,或许日后用得着。” 众人闻言皆惊诧。难不成这李少主站在他们这边来了?否则以民间传言与林山宏、欧阳度两人证供,千机台分明与他们站在对立面,如何能共患难?抑或是只是李容若的权宜之计? 面对鸦雀无声的众人,李容若只笑笑,对着身侧的萧煜扬了扬手中的冰糖葫芦。 萧煜了然,笑得温柔,对众人吩咐道:“今日起,容若与我平起平坐,任何人不得对其僭越无礼。” “公子。” “这······”宫之善与廖起对了对眼,又与欧阳度相互望了望,道:“萧兄,你可知他的立场?千机台如何安排?” “我做事自有道理,千机台仍是他的,他爱如何安排便如何安排,尔等不得非议。” 欧阳度亦坐不住了,附和宫之善:“公子不可啊,乱臣叛贼,如何能相信?切勿不可将千万人性命视为儿戏。” 萧煜锐利的目光一一扫过众人,道:“若是往深了说,我们皆是乱臣叛贼。是我们夺了他的国,他的民,他的家,颠肺流离数十载,是我们欠了他的。如今我们北有大曜、天华,南有安朱,西边龙章、东榆、御马、赤鎏,各国虎视眈眈,为得恒久,唯一出路便是一统天下。他日我们与各国较量,已目前能力,如何能够?如今他愿以礼相待共谋富贵,为何因疑心而自断爪牙?” 宫之善惊得合不拢嘴,左顾右盼许久,方吞吐说道:“萧兄······欲得整个天下?” 萧煜坚定的眸子里逸出自信与野心,点头毅然说道:“是。” 欧阳度四顾,见周围百姓无敢靠近,便上前一步,压低了声说道:“敢问公子为何有此大计?” 萧煜看着李容若,沉吟半晌,方对欧阳度说道:“以战止战,一统并非野心,只为臣民。” “既如此,更不该留虎狼于身侧。” “我意已决,多说无益。”萧煜冷冷扔下一句话,便小心拉着李容若进府去了。迈过门槛时,众人清晰听到那似水柔声轻轻逸出一句“小心门槛”来。顿时,众人炸开了锅。 “这李公子失明了?”宫之善皱眉说道。 “想来是的,先前他对我说话还是公子将他扶正了。”廖起说道。 “怎会如此?”欧阳度询道。 “我们怎知。”宫之善没好气地白一眼这直来直往的白面书生,说道。 欧阳度回瞪他一眼,想来他几近知天命之年纪,还不曾遇到一人一见面便看他不顺眼的人,这着实令人无奈好笑。忽而忆起天坛萧澈所言,忍不住冲口而出:“这李公子倒算是奇人,竟与公子行嫁娶之事。” 廖起吓得脚一软,慌忙追问:“确有此事?” “不如问问他咯?”欧阳度杏眼促狭一扁,指着宫之善笑道。 宫之善瞪欧阳度一眼,他又怎会察觉不到萧煜的心意,便心虚地对廖起说道:“不过是逃生之计,何必当真?” “话可不能如此说,若不是当真,他怎会随公子一同救我与林将军,公子又怎会发方才那一番言论?怕是郎有心妾有意,你们家主子,想来已被吃干抹净了。”欧阳度朝宫之善一扬下巴,道:“呆头鹅。”说完便扬长上街去了。 宫之善朝他背影龇牙咧嘴,重重哼了一声,进府去了。 廖起如今沉着了不少,然面对如此情况,直接气急败坏嚷道:“这算什么事儿?一百岁不死还有惊雷。”说完,府内府外看了一回,见不远处那匹跑掉的白马仍在纠缠一匹黑马,索性奔出去硬是将它拉了回来。 这马也是鸣不惊人死不休,在马厩里大吵大闹,廖起终是派人请示了李容若后将它放了。这马便又跑到那一匹黑马旁,吁吁叫得开怀。 那黑马的主人用脚踹它,生气地尖声嚷道:“谁家的马,来胡乱认兄弟来了?再不来把它带走,我便把它一同牵走了。” 路人见状,笑道:“小姑娘,这马瞧着不是认兄弟,倒像是认伴儿来了。这马可真是奇了。” 姑娘闻言,嫌弃地朝白马撇撇嘴,道:“我来寻我未来夫君未果,这马倒先撩起我的马来了,真可恶。” 姑娘上马,抽鞭,奈何白马依旧死缠。一人二马,便如此热热闹闹中离开了众人视线。 还是那间熟悉的简朴殿宇,只是地上血迹早已清洗,那个相似六七的男子亦已葬在秋波岭上。不知坟茔上是否长满了野草,不知那棵红豆杉是否在为他遮阴纳凉。人去楼空,今日再回,唯有长吁短叹而后淡定从容。 萧煜看着窗旁桌上的黑白棋子,久久伫立。纵然裴绪之不怀好意,只是那段陪伴,却成了他萧煜一生中回首时难以磨灭的念想。他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似是仍在眼前,他起码,该去看看他的。 李容若双眸微闭,静静站在一旁,他不愿打扰身旁沉浸在往事里的男子。可他内心分明是难受的,感受着他的追忆而难受,感受着独自的隐忍而难受,感受着那股凉凉的患得患失而难受。他本可说出来,可他仍宁愿自己缩在角落里面对,只因那时他的目的是接近他利用他,他尚且无法如裴绪之一般细细照看着他,如今如何能叫萧煜不许缅怀? 日头偏西,斜进窗子里,留下一树竹影。萧煜回过神来,若无其事地说道:“容若为何站着?想来颠簸多日,早已疲累,先休息休息罢。” 李容若缓缓伸手摘掉笠帽,空洞的眼神瞧着前方,微微笑道:“如此我便先回房去了。”说完转身,敲着竹枝,一步一步虚摇着朝外走去。 李容若嘴角的笑意逐渐消失。他是否在他身后轻轻摩挲着裴绪之常坐的那一方桌椅?是否对着早已干透的砚台黯然垂目?扶着门框朝右转去,行了几步,调整气息调动内力,眼前却不再如崖下那般出现亮光。一路萧煜为他寻医,这许多大夫却皆无计可施。他唯一能寄希望的,唯有沈青涟,可沈青涟如今却不知如何了。世间瞽者,听觉甚是灵敏,只是他似是创伤不止一处,怕是两耳练练亦不比寻常人聪敏。若是他一辈子如此,倒不如一死了之,免得连累他人。目下他只盼,沈青涟能完好归来。 转过回廊,遇着宫之善。趁此机会,李容若开门见山直接便问道:“将士心有依托有所奉承,林将军之名便可收归,只是百姓如何收归?” 宫之善一扫先前不乐,志气满怀,道:“这可算是天公作美了。李公子可曾听闻萧澈登基前,江堤旁水冲现出一石碑,上有一物,龙游之姿。百姓口耳相传,愈渐玄乎,乃有山人解箴曰:龙从云,云从水,水利万物而多盘踞南方,南方有主也。人问曰:何主?山人答曰:终主。后,石碑一夜粉碎,不知何人所为。至那山人,世间再无见其者。” 李容若称许笑言:“踏云江以南比之北方更尚巫鬼兆言,此插曲实是助了萧煜一把。听你所言,此石碑并非萧煜所为,那是何人?” “不知,正因不知,更是坚定了我们的决心。” “天命难违。” 宫之善点点头,而后忧虑地看着李容若,问道:“李公子为何伤了眼睛?” “不知。” “可曾看过大夫?” “一路看了不少,只是大夫们皆束手无策。而况逃亡途中,自是不敢逗留。” “李公子,沈阁主何处去了?” “途中分散,至今毫无消息。” “那······小镜子······” 李容若摇摇头,问道:“罗大夫可在?” “我带你去吧,免得你磕磕碰碰一路。” “多谢。” “萧兄有何事要忙不来助你一番?” 李容若手中的竹枝顿了顿,而后重新比划起来。“贵人事忙,我一介废人岂敢劳烦他?府中梨树可还在?” “在的,如今更是茁壮了许多。罗大夫这些日子有事无事便跑到你小院中的梨树下摇着小扇子,有时听闻他叹息之声,有时闻得他说什么‘衔魄’还是‘斜魄’的,甚是奇怪。料想他许是无聊了,我便与他聊聊天,只是每次聊着聊着,他便讪讪挥手作别。李公子,此次你去找他医治眼疾,顺便替我探探,这罗大夫究竟怎么了,也好令我向萧兄交待呀。” 李容若微皱眉头,点了点头。 第53章 物非 罗大夫又蹲在他满院的草药里,在秋阳下专心地拾掇着。 宫之善领着李容若,老远便朝他打招呼。罗大夫直起身来,满脸喜色,迎了过去,道:“李公子和王······公子回来了?” 李容若点点头。乌黑的眼眸直直看向前方,连一丝波澜都无有。从前眸子里常有的清冷,被一股子虚无代替。罗大夫自然察出了异样,小心询道:“李公子,可有事需要老夫驱驰?” 李容若扬起一抹微笑,道:“李某的眼疾,有劳罗大夫了。” 罗大夫拎起药篮,道:“进屋去罢。”说完朝宫之善招招手,宫之善会意,伸手扶着他的右手,将李容若领了进去。 两人一坐下,罗大夫便走到最里的房间里拿出他的药箱来。他坐在李容若对面,端详了他一番,伸出手去将他眼帘掀了掀,又拿烛火照了照。 “李公子为何受伤?”罗大夫说着,将他带到床前,令他躺下。而后从药箱中拿出银针,拈着针尾便将它融在烛火上慢慢灼烧。 李容若眼神空洞,眉间却泛起疑虑之色。“神荼以茶水黄符作咒,令我痛不欲生,终疼昏了过去。再度醒来时,已与萧煜一同深陷山谷中。期间发生何事,我并不知晓。问及萧煜,他亦不甚明白。许是咒术所害,亦可能是跌落山崖时磕到颈首。” 罗大夫边替他施针,边说道:“神荼可是那鹤鸣山主?” “正是。” “依老夫了解,这鹤鸣山主无有咒术可致失明。”罗大夫瞧着扎在他百会穴上的银针,询道:“李公子可觉疼痛?” “不觉。” 罗大夫又在多个穴位上替他施针,并提醒他若是有任何异样便及时告诉他。可一套银针施下来,李容若皆呡着双唇。 宫之善看着这满头甚至满手的银针,只能站在床旁干着急。见罗大夫软坐在椅上,搔首不言。宫之善忍不住说道:“罗大夫,究竟如何了?” 罗大夫闻言不答,看了许久李容若,而后起身拔针。“李公子,双耳与平常相较如何?” “耳力并无进退。” “失明后可曾试过运功冲障?” 李容若闻言怔愣住了,机械地点点头。 “李公子啊,老夫瞧你不似平常武林中人般急躁,怎此次如此糊涂啊。老夫不去问你为何如此做,只问你,可曾想过后果?” 李容若神容不禁软了下来,似天边的云,柔柔中便已荡向远方。“不曾想过。当时察觉萧煜瞒我,自知处境危险,不愿累及他,一时冲动罢了。” “若是如今再让你选,你会如何做?”宫之善跨前一步,似乎这问题与他而言极为重要,说话时语气都吊在了半空。可他的心情,正被踩在脚下。见李容若久久不答,私以为唐突令其不快,毕竟至此地步孰人愿再历一次?便又开口道:“是我无礼了,李公子不必放在心上,赶紧治好眼疾方是首要。” 李容若点了点头,侧耳听着罗大夫充满歉意的一番话:老夫医术不精,对不起李公子了。公子下属沈大夫医术高超,如今未能寄希望于他了。敢问沈大夫何时能来? 李容若从床上下地,摸到竹枝,毫无心情起伏地陈述道:“沈青涟与我二人分散,如今不知生死。”转身随意朝一个方向浅浅鞠了个躬,谢道:“有劳罗大夫了,不叨扰你,我先回房了。” 宫之善轻叹口气,对一眼罗大夫惊讶的眼,朝他作个揖便领着李容若走了。 这一排排修竹响起了飒飒秋声,却不足以媲美风中梨叶的微微哼唱。李容若倚坐在栏旁椅上,侧身闭目倾听。在喧闹的竹声中,有梨叶互相摩挲的轻微动静,远处一声雁鸣透进耳里,他便浅浅笑了。身旁的竹枝嘘地被风吹倒在地上而不知。 萧煜在回廊转角静静站着,周身满是秋里的萧瑟之气。他抬步走过去,将竹枝拾起后握在手里,在他身旁坐下,柔声笑问:“为何笑了?” 萧萧的季节里,萧萧的人,在萧煜看来,绝然不该泛起一种类似海阔天空的释然笑意。他若有通天神力,他愿令根深的寒来暑往为他移转。若是在生机盎然的春日里逢上他不知名的笑意,他会看到满满的希望。奈何事实并非如此,他只能轻轻地问着、无能为力地为他驱走那一层深处的凄戚。 李容若循声转过头去,依旧笑着,道:“你站在那许久了,总该让你坐一坐。” “你知道我在?” “知道。” 萧煜伸手撩开那一缕飘到他脸上的墨发,猝然凑过去在他唇上浅浅印了一印。趁他懵懂之际,跳开几步,一脸偷袭得逞的得意神情,笑道:“容若与我果然心有灵犀,这是给你的奖励,感觉如何?” 李容若摸了摸膝处,面无表情地朝外伸出手去,不一会儿一只白鸽便落在他手上。他唇角愈发勾斜了,将白鸽移近,靠着感觉轻轻在它背上一啄,道:“你的如木头,它的如流云。”说完,他将白鸽放飞,挑衅地昂头对着他。 “好你个娘子,竟然当着夫君的面红杏出墙来了?不可饶恕。”萧煜说着便跳过来搔他痒痒,奈何李容若偏偏不怕痒,只有他一人搔得欢。 李容若不禁嘲笑道:“幼稚孩儿。”右手朝前方一扣,本欲给萧煜额前一个栗子,却不料扣空了。李容若眼里难得染上的笑意,倏地落了下去。那一片眼里的星空,又被乌云覆盖了,严严实实地。 萧煜瞧他失意,蹲在他身前,抓起他右手朝自己额前一放,道:“从今日起,我便做你的眼。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乃敢阖眸。” “我曾于崖下告诉你,我此生绝不接受你,你为何······仍要如此?你与我,不过皆为江山终章,说透了,他日各自定会明白,我并非失了你不可,你并非失了我不可,何必为我挂心?” “我若失了你,不可活;你若失了我,不可死。容若,何不承认?” 李容若轻叹口气,从他手中抽出手来,站起摸探着径自走回房去了。 萧煜亦起身,将竹枝靠在门旁摆好,转身离去。他不曾料想,今日一句“不可活”与“不可死”,竟一语成谶注定了结局。颐衡寺方丈也好,桃花庵桃花仙人也罢,甚至于神荼,皆无法勘破他们纠缠的命轮。 半个月后,梧桐叶早已落光,桂花只剩一片片可爱圆叶。林山宏从驰原郡赶回来报喜,府中军中一派喜气洋洋。收归了驰原郡,不止将驻守军队收了进来,亦相当于将天下良马纳于囊中,即便各国与大曜仍有种马,却终究不及驰原郡水土草料滋养出的马儿。 至此,萧煜趁势称帝,国号太昊,年号庆德。是时万民同庆,大赦宇内。太昊以踏云江为界,辖靖南、驰原、岭东、方甸、九畴五郡,都九畴,以靖南天枢城为军机要地。 九畴人杰地灵,山清水秀,物华天宝。南通靖南,北接方甸,西有高山屏障,东有良田万千。地形易守难攻,交通八达,江南枢纽,最是繁盛。李容若对这一决定大加称许,在众人面前定下文治武功之韬略。 此后,萧煜轻徭薄役,商农共同发展。法度俨然,陟罚臧否自有执度。广开贤路,招贤纳士。奖励军功,鼓励征夫。一年间,已大有成效。臣直廉,民相亲,鸡鸣狗盗之事愈鲜。期间各国表面安定,皆私下定策蠢蠢欲动。坊间传言:志势天下独步,领国士风骚,难囿于池中。萧煜朝堂闻此但笑不语,唯心中昭昭,容若之功也。 诸多举措,成效云云,皆为后话。 今日属初冬之际,外头冬阳暖融融。李容若披了一件薄袍子,摸索着寻到樱花树下,坐下,翘首闭目感受着树叶缝隙漏下的斑驳暖意。来到九畴,便算作是困身宫中。所谓一入侯门深似海,从此宫外是天涯。萧煜虽不曾令他禁足,只是这由商贾连片楼宇匆忙改建的宫中,气息便比王府要深沉诡谲,这令他产生困兽之感。而对于前路,便更感茫茫——有意令千机台助萧煜一臂之力,到日后,是否真能得偿所愿? 萧煜称帝不久,自是有许多事需操劳。想来,他亦有三日不曾见他了。思及此,李容若扬起一抹微微发苦的自嘲笑意。 半空有一青衣翩然而至,带动些许风声,这令不知是何人来到的李容若整装待发。 青衣一见他,便笑开了颜,唤道:“少主。” 李容若一喜,眉宇间倏地便绽开来,猛地站起,睁开依旧一片空洞的眼,左右顾盼,道:“青涟。” 沈青涟一落地便跪在他面前,道:“属下未能保全少主,疏忽职守,请少主责罚。” 李容若闻言,不甚利落地将他扶起来,宽慰他道:“有你们至死相随,我如何能对你们苛责?”他侧耳,却只闻得他一人动静,又询道,“怎不见可陵他们?” “少主,可陵与小镜子被一群黑衣人掳走了,属下看这群人并非大曜追兵,只是不知欲行何事。” 李容若若有所思,沉吟了一番方道:“你又是如何逃脱?” 沈青涟眸光黯然,嘴角苦涩,道:“是他救了我。” “他······既如此,他可有何要求?”人间能令沈青涟直译“他”相称而不愿呼其姓名者,唯独他而已。 沈青涟摇摇头。 李容若久不得其回答,又问道:“是何要求?” 沈青涟至始至终不敢抬起的头此时终于疑惑地抬了起来。这一抬头,他便惊得猛地站起,激动问道:“少主,你的眼睛······” 李容若轻摇头,道:“遍寻医药不得,罗大夫亦无能为力,你可有办法?” 沈青涟慢慢平复心情起伏,扶了他便进殿去了。只是这建筑要说是殿,不如说是比平常人家稍大的一间屋子。萧煜本极力反对,奈何李容若偏执一意,便索性由得他了。只是这屋的前庭,等到春来却已是修竹茂茂樱梨繁盛,夏来便亭水溶溶菡萏满池,而冬来,却萧索了不少。 李容若在屋中向沈青涟言明可能缘由,沈青涟便辞了李容若去见萧煜去了。 第54章 早缘 九和殿内,帘幕重重中,萧煜轻装简束,左手托腮,坐在案前仔细端详着易术大地图纸。偶尔打个呵欠,偶尔提笔在旁边的泛黄纸张上写写画画。 搁下笔,抬眼看了一眼一直站在殿柱旁的欧阳度,不满朝他说道:“爱卿,你在宫中几日了?” 欧阳度眼帘缓缓睁开,交插在袖中的双手在身前抱拳,道:“三日了,陛下可有何吩咐?” 萧煜朝他挑了挑眼眉,道:“三日了,爱卿不如先去休息?” 欧阳度即刻跪在地上,语重心长向他劝道:“今天下九分,太昊初立,内外不稳,陛下当以国家大事为重。” 萧煜气不打一处来,好不容易当个皇帝却遇到如此敢于“死谏”的御史大夫,最不凑巧的是隐舍文曲头头徐子轩徐丞相竟与他“沆瀣一气”一同勉励督促他。好不容易熬了三日,今日终是受不住了。看着面前的文卷与图纸,他满脑却只有那个白色的身影。那个身影定然是在清清冷冷地等着他,在树下期待着重现光明。萧煜一把将笔搁上的笔掷了,气呼呼站起,道:“朕既为皇帝,便有任心之自由。朕今日不干了。你若是敢再说一句劝朕留下,朕便废了你。” 欧阳度闻言,不卑不亢,大有一番英勇赴死的觉悟,抬头说道:“望陛下三思。” “还有何可思?尔等办事速效,国之行事、民之法度已然颁布,琐事亦有丞相众人处理,为何偏偏不让朕去见容若?” “陛下,君者若要贤明,向来儿女私情便是大忌。臣等如此作为,无非旨在保护陛下,保护李公子。” “放屁。” “君之好恶,旁人皆欲知晓。不需臣明言,相信陛下亦知晓后果。” “容若与朕犹如一身,如今你将朕之半身遗在长游宫。他亡,朕便亡,御史大夫你置朕与太昊于何地?” 欧阳度知萧煜在赌气,仍旧半步不退,道:“臣之心,日月可鉴。” “朕之心,天地同寿。”萧煜看着多说无益,难不成这欧阳度当真敢将他架回来?与他们玩了多日亦算给够面子了。一甩袖,冷冷看他一眼,朝殿外走去。 欧阳度却不动,只朝萧煜背影喊道:“陛下知己之心,何能证李公子之心?” 萧煜闻言,冷哼一声却不停步不与他争辩。容若对他如何,异心几何,难不成他不知晓?何时轮到外人来说三道四?只是他又不免忧愁,毕竟众口悠悠,某一日被容若听去了,某一日自己亦疑心了,却是如何是好? 方转过一排梧桐,小道那头却走来一个人,那人正是沈青涟。 萧煜见他,便施展轻功朝他迎过去。停下时因激动而趔趄了下,便遭了沈青涟嘲笑:“皇帝陛下今时不同往日,怎的如此性急?难不成意欲将草民收入后宫?” 萧煜连尴尬笑笑都来不及表现,便双手拍在沈青涟肩上,郑重又担忧朝他问道:“可见过容若了?” 沈青涟闻言皱眉,嘴边却故意泛起笑意,道:“陛下自恃武功甚高,宫中不多设人手,我沈青涟爱去哪便去哪。陛下认为,草民可说得对?” 萧煜读懂沈青涟话中深意,神色一僵,道:“当初是朕糊涂,若是多留些下属,容若便不会······你可有法子治好他?” “并无。” 萧煜的心刹那沉到海底,可是又不住地在水中浮着,怎么亦不着地。这般虚虚浮浮的不安定与悔恨,令他恨不得将心挖出来,免得遭了这般活罪。“可是神荼咒术引起?” “陛下打算如何做?” “到鹤鸣山去。” 沈青涟见他阴狠的目光投到远处,摇摇头,道:“并非咒术引起。” “那是为何?” “坠崖时撞到头罢了,若是不曾有那动作,治好少主于我沈大夫来说轻而易举。” 萧煜闻言更是不解,急急追询道:“是何动作,又是何人所为?”萧煜脑中迅速回忆起来,那时只他二人在崖下,他不曾对他做过何事,莫不是那卜季所为? 沈青涟深深看着他许久,方苍凉一笑。这笑意里,不止有萧煜与李容若,更有他与他。只是他极恨。他的少主生来便坎坷,只有极少数人知晓他的悲凉回首与负重前行,如今却偏生又要走与他形异而质同的老路。天公若是有眼,便不该如此狠心。 沈青涟所思,后来李容若知晓,只对他笑言道:“染血斑驳,何求放过?”沈青涟亦知晓何为多行不义必自毙,只是那悲凉了一生的人,他终究不愿看着他孤苦伶仃承受责难。那种既悲又悯的情感,一直缠绕在同时作为他下属与友人的他的心头。 “那时少主忧你,鲁莽运力,如今唯有看造化。陛下,恕草民直言,少主为你甚多,愿你好生相待。” 萧煜闻言,顿时气息便挫了下来,幽幽喃喃自语一番后,努力撑开眼帘看向沈青涟,犹如一位无助的孩儿般弱弱征询道:“青涟,我是否一开始便不该与容若有所牵绊?” 沈青涟闻言,脸上突地变了天,怒道:“你不去为他守情,你不去为他实现鸿鹄志,干着懊悔,难为你是萧煜。”沈青涟看他被他当面臭骂亦不还口,叹口气,续道:“我知晓你为少主伤怀,只是事有定数,既然到此一步,为何还要回首?” 萧煜机械地朝他点点头,抬步往前走去。走了没几步,转过身来,对沈青涟说道:“一时心伤糊涂,劳谢你了。若是有任何法子可治好他,不论代价如何,我皆愿承担,望沈大夫多多留心。” 沈青涟不屑地哼他一脸,道:“我家少主,我自关怀,你何需担忧,不如好好想想该如何对付那一群老古董吧?”沈青涟眼眉朝右方殿宇一挑示意。 萧煜笑笑。 萧煜来到长游宫时,恰巧赶上午膳时间。他一踏进长游,便闻得过于简单的殿内传来一阵笑声。整个皇宫,侍人不多,侍卫亦不多,有些繁杂俗礼能免便免了,这不得不说在这一点上萧煜算是开明至极。侍人少,自然除了九和殿外,通传便时有时无。幸好大臣们对此亦无甚异议,毕竟国家初立,开支用度不宜虚耗。而况萧煜深知,李容若定然不愿被俗礼羁绊,毕竟江湖虽有尊卑,却无甚过于森严的规矩。若是贸然将他折做笼中金丝雀,怕是有那么远飞那么远了。 “在说甚如此可乐?” 背对着门口的萧衍闻声转过身来,迎了出去,爽朗笑道:“李哥哥方才告诉我一件事儿,可好玩了。”萧衍转身看了看李容若,见其笑意浅浅,便知晓可以告诉萧煜,便扯了萧煜让他坐下,把自己的碗筷给了他,道:“陛下边用膳边听臣弟说。话说李哥哥小时,有一次随姑父上永烁去采货。他自个儿跑到西城墙墙角去练飞镖,练着练着,姑父叫他一声,他应了声后不再听得姑父吩咐,自然知晓姑父只是看看他是否跑太远了罢了,便又打算朝墙上飞镖。他瞧着墙角许久亦不曾有人来,他便一转身看亦不看地朝墙角飞出一只三角镖。陛下可知发生何事了?” 萧煜若有所思,答道:“可是射到人了?” “陛下聪明,正是呢,而且是个小孩儿。陛下可知这小孩儿在做甚?” “做甚?”他的心猛地跳了跳,朝李容若看过去。 “在尿尿,镖就那般扎在他屁股上呢。”说到末了,萧衍自个儿又忍不住大笑起来。正笑得欢,却不料萧煜一把将他提了起来,一脸严肃将他赶了出去。而后“砰”地关上门,隔绝萧衍不满地嚷嚷。 萧煜坐在李容若身旁椅上,直到门外的萧衍意兴阑珊走了,他方朝他挨过去认认真真看着他的神容由开怀变不解而后清淡。“容若后来可查问过,那孩儿是谁?” 李容若遥遥望着前方,他的眼中似乎有无限的时空可供他凝望,直到望到了某个久远的位置,他方摇摇头,道:“后来一妇人将孩儿带走了,姑父亦来寻我了。当时年少,何管这许多?” 萧煜笑了,柔柔地、久久地。“妇人见那调皮孩儿射了自家孩儿一个洞,不加指责,反归去后教育批评自家孩儿。那孩儿当时委屈极了,分明是那人之错,他不过是忍不住了在墙角尿尿罢了。一别二十载,这股年少时的怨恨早已烟消云散,如今伤口愈合,只笑缘分早定而不自知。” 萧煜说完,两人各自沉默了许久后,方会心笑着。李容若眨了眨眼,似在努力寻找一丝光亮,未果,便伸出右手在桌上摸索着。直到摸到酒杯,方举杯笑对:“无心之举,这一声道歉晚了些,莫怪罪。” 萧煜拿了萧衍的酒杯,与他碰杯,道:“李哥哥好眼力好手法,怎会怪罪?” 李容若听闻“李哥哥”三字,嘴角忍不住又挂上了笑意。忽而想及萧煜三日不曾来此,今日忽来,怀疑有何要事,便敛了笑意询道:“陛下今日来,可是有事?” “那群老顽固将我拖在九和殿,都快闷快了。我想见李哥哥,便来了。莫不是不欢迎我?” 李容若知群臣顾虑,便道:“大臣们皆为陛下着想,陛下当以史为镜,广开贤路亦需礼贤下士,国家为重,不可胡来。陛下应当自称‘朕’,亦不该唤草民‘李哥哥’,否则礼法不顺,天下大乱。” 萧煜放下酒杯,一把抓住他双手,情意恳切地说道:“唯独对你,我的李哥哥,不能以‘朕’自称。‘李哥哥’能让萧衍唤,为何我不能唤?我既是一国之君,开个先例,有何不可?有功者尚且可赐鼎,今日不过一句称呼,又何伤大雅?望李哥哥,莫嫌弃我再唤我‘陛下’才是。” 李容若轻叹口气,从他手中无奈抽出手来,道:“陛下不可自贱,然陛下既唤我为哥哥,可愿听我一言?” 萧煜得偿所愿,得意回道:“尽可说来。” 李容若起身,摸索着。萧煜亦跟着起身,随着他的步子扶着他。到了案前,李容若停下来,拿出几卷卷轴,铺开。卷轴里裱着的,正是李容若先前在安王府内所作之画。画中深浅有度的梨与竹的身影,依旧清晰地诉说着那一段寂寥又忐忑的时光。李容若将它们递给他,道:“龙章第二王储姜芳佩托苏末带话,愿与陛下一见。正巧陛下后宫未充,若能与姜芳佩举案齐眉,他日龙章定然握在陛下手中。” 萧煜怔愣了许久,凄然一笑,道:“容若在龙章国可是有部署?” “陛下可愿相信我?” “向来信你。” 李容若亦一笑。闻此言,不免回到裴绪之亡后他问他是否相信他,萧煜给的回答是:不信。奈何,终究自己心甘情愿,只望他若得天下一统,莫忘了实现当初诺言,将无尽山河交予他华唐手中。“腊月初八,陛下便随我出宫一趟吧。” 萧煜在他看不到的眼前点点头,道:“容若先前向我要回这些画,如今是要还我?” 李容若不作声,只静静微微不稳地将画卷塞到他怀里。而后摸索着走出门,仰脸沐浴在阳光下。他身后光下的影子,厚实而空虚,如他眼中的世界。 萧煜抱紧了怀中的画卷,走到他身旁,侧头看向尘埃萦绕中的他,咽了咽喉中苦涩,道:“李哥哥······可是将要离开了?” 李容若摇摇头,虚虚渺渺回道:“不,我还要看陛下登基为帝一统天下。” “姜芳佩······可是绝世美人?” “陛下与她早已见过,只是陛下不知罢了。算不得绝世,平日里亦是风华难得之人。陛下尽可放心,龙章自有苏末处理。姜芳佩他日登基,将江山相让,陛下不费吹灰便可纳得一国。” “既如此,有劳李哥哥操劳了。”萧煜说完,将竹枝塞到他手里,抱着画卷扬长而去。由丹田深处发出的笑声呼啸在宫中,惊落了一场初冬里阳光下的絮絮飞雪。 第55章 怼臣 冬来已有些日子了,可陵与小镜子却依旧无甚消息。李容若与萧煜早已各自派出人手去寻,奈何两人与那群黑衣人如人间蒸发般丝毫音讯皆无。这日天下起了鹅毛雪,轻轻盈盈飞下来,却厚厚重重地积了满满一地。院中枝丫上的雪白,透着晶莹的亮光,竟是成冰了。 坊间见此,除了抱怨今年天气尤为寒冷外,亦喜气洋洋了一番,毕竟瑞雪兆丰年,来年定然又有好收成了。加上太昊轻徭薄税,百姓生活难得见了一线光明。 而李容若的眼中,恰与百姓所见相背,依旧光亮毫无。他呡了一口热茶,口气极冷地对面前之人说道:“那未亡人可有消息了?” 东方望舒难过地看着无法对在他身上的眼眸,咬了咬牙,道:“有了,闻说现下在御马。” “好,带人去寻吧。” “少主,既然如今与江北大曜为敌,他日直接要求萧煜实现诺言岂非一样?我们要的是华唐,而并非双鹭符,为何还要多此一举去寻双鹭符?” 李容若黑沉沉的眸子又暗了几度,道:“他日,我们华唐要的是名正言顺。”只是是否能换得天下,孰能知晓?他愿,其余人等可愿? 东方望舒垂首,道:“属下明白,属下这就去办。望少主······多加保重。” “去吧。” 东方望舒再看他一眼,满脸戚然转身离去。 朝堂,众臣俨然排列。萧煜高坐,正怒气冲冲地朝侍人发火。 “你们都当朕是傀儡,什么纳言纳谏,什么妖媚惑主,什么斩草除根,日后谁敢再提,朕便杀了谁。来人,把这不知尊卑的侍人拉出去。” “陛下饶命啊,陛下饶命啊,奴才不敢了。” “陛下请息怒。”群臣跪倒一片,以敷衍得不能再敷衍的公式化语句相劝道。 “息怒?你们成天价在朕耳边吹这风那风,不就是要朕发怒吗?还息什么怒?”萧煜一把将冠冕摘下,狠狠扔在地上。 大臣与侍人们瞧见,扑通通跪着,大气不敢吐一口。侍人们最是可怜,这接近半月以来,萧煜脾气是愈加暴躁,往往一言不合便冲人发火。侍人们只能忍气吞声,私下里对此亦是不敢多说一句。侍人们不清楚,某些朝臣,如欧阳度、徐子轩、宫之善却非常清楚。 宫之善抬起头来,满心忧虑,道:“陛下,臣等皆为陛下、为太昊着想,望陛下明察。” 萧煜朝他狠狠一瞪,道:“宫之善,枉你为朕好友,今日竟与他们这一群迂腐朝臣来逼朕?” 宫之善握紧了双拳,满眼皆是不忍,道:“陛下,臣深知陛下,臣······愿助陛下实现一统,求陛下······依了臣等吧。” “你······你明知,他并无过错。什么防患未然,皆是尔等砌词。宫之善,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真能忍心么?”萧煜巴不得一掌刮醒他,只是自身已然气得如鼓气的河豚,心中肚中涨得满满的,连手脚都颤巍起来。 徐子轩亦按捺不住,道:“陛下,臣知陛下心意,理当念陛下情意,若是陛下不愿听臣等意见行事,将他打发去算了。臣等退一步,亦望陛下退一步。” “退一步?朕为君汝为臣,何时轮到尔等与朕讨价还价?” “这······” 欧阳度见徐子轩无言可接,便跪得笔直,双手抱拳后放在膝上,板起正义凛然的模样,道:“陛下,李公子生得妖孽,眼下更有红痣一点。加之其身世,陛下不可不防。而况陛下可曾闻得坊间童谣?” 萧煜冷笑,“以貌取人,朕瞧尔等生得粗陋,无富贵之相,是否该革除尔等官职?童谣算何物,不过有心之人刻意为之罢了。” “是否刻意为之,陛下听后可自行分辨。”欧阳度一字一句铿锵而出,便一字一句打在萧煜身上。“李家有子出,箫声无处鸣。自作贵人相,贪得一时欢。将意拱手让,取得紫微归。一统天下定,自此短箫喑。高堂座中谁人是,他国儿女此国君。相敬如宾好个家,烟消云散眼前时。错错错,快快莫莫莫。” 欧阳度说完,朝堂寂然,鸦雀无声。良久,徐子轩朗朗嗓音响彻朝堂:“陛下,谣中‘高堂座中谁人是,他国儿女此国君。相敬如宾好个家,烟消云散眼前时’,臣等虽不甚明了,然亦猜度出一两分,只是不知,陛下可知此中所指?” 萧煜愣愣看着徐子轩张张闭闭的双唇,道:“朕知所指为何,只是······容若不会害朕。”容若曾告诉他,龙章第二王储姜芳佩意欲与他结好,届时龙章便可唾手而得。他告诉他,龙章那方自有千机台人马处理,如此姜芳佩定然能成为第一王储。可是此事,他不言,己不言,还有谁人知?还有心怀不轨处心积虑针对他的谁人知?若是容若所为,他怎会如此愚蠢到断了自己前路?他分明那么艰难方走到这一步,他分明愿光复华唐,少了他这一块踏脚石,依靠实力单弱的千机台他还能做何事? “世人熙熙攘攘,皆为利来利往。荣华富贵当前,不屑一顾者甚少,而况他身上有未完之遗业,如何肯屈居人下苟且活着?”林山宏亦忍不住插言。 萧煜好不容易因歌谣稍稍低落的心情在听到林山宏一番话后,怒气又上,道:“以容若才能,何愁得不到荣华富贵?太昊国法令度,大功在容若,若是真如尔等所言,容若何需倾尽心力助朕?那十多日来,容若甚少阖目,眼上布满红丝,尔等可见?当初于靖南与安朱战,若不是容若换粮、替朕挡箭,朕今日墓旁之木早已亭亭如盖。林将军,欧阳御史,当初若不是容若,尔等如今未必有性命站在此处。”他大袖一挥,猛地站起,声音又响了几度、狠了几度,续道:“今日尔等忘恩负义,竟欲置他于死地,置千机台于死地,可还有理?莫向我说什么礼法,什么祸国。尔等可知,当初要他为相,他万般推辞,若不是如此,徐丞相,何时轮到你?半月前,他亲口亲手将朕推走,偏要朕充实后宫,他是给朕机会,给尔等机会,给太昊机会。若是做到如此还不足以令尔等放过他,放过朕,朕要这皇位何用?” “陛下。” 他闻声盛怒抬眼望向门外。只见李容若一袭白衣站在风雪交加中,瘦弱无依,却轻轻笑着看着他。他看见他空寂的眼里,只映下了高座上的身影。他看见他冷得颤巍着摸索进得门来,又蹒跚着走在他第一次触到的朝堂里。他看见他朝他跪下,深深匍匐在地上,谦卑恭敬不再有一丝往日高山寒梅的冷傲。他看见,他已不再像初遇时的他了,到底是他错了还是自己错了? 萧煜看着他,摸着早已疼痛不已的心口,朝他道一声“李哥哥”。 李容若闻言,稍稍伏起身子,却不抬首,定定望着玉石地板,似是要将玉石深深钻出洞来。“陛下,草民······愿意成全。只是欲最后问陛下一句······值不值得。” 萧煜站着,高高睥睨着他,抖了抖唇,道:“容若认为呢?” “若是樱花树下的玩笑话,值得;若是那一把插在陛下身上的匕首,值得;若是那些陛下偷偷藏起的字画,值得;若是为还裴绪之一命,值得;若是为陛下一点真心,值得;若是崖下欺瞒不弃,值得;若是······一串串糖葫芦,值得。陛下,于草民来说,皆是值得。草民自知卑陋,自知不值,望陛下······成全。” 萧煜冷冷扫一眼默不作声的群臣,道:“尔等可满意了?” 朝臣们皆重重低头。寂然无声的大殿,蕴满伤切的回声。萧煜一步一步走下来,站在李容若面前,哀绝又恨绝。“容若,为何总这般委屈自己,分明可向朕提任何要求,分明可向他们争夺朕,为何偏偏要相让?” 李容若看着他鞋尖,鞋上绣着的金黄龙纹刺伤了他的心。蓦地一滴泪滴在玉石上,玉石便晕开了一片暗沉。“让?草民不曾。” “朕的容若,可能说些真心话?” “陛下要听真心话?那好。”他停了许久,方冷冷续道,“所有砌词,好听也好不好听也罢,草民皆为了不愿陛下······再触碰一下草民罢了。陛下,”他抬起眼来,眼中却皆是嘲讽,对萧煜的嘲讽。“草民······恶心。” 萧煜睁着盛怒而又哀伤的眼,右手将他下巴结结实实扣住,咬牙切齿说道:“既如此,逃之夭夭岂非更好?为何要三番四次救朕?” “陛下岂非早已知晓?”他的身子抖了抖,终是幽幽反问道。 萧煜朝他弯下腰,轻声笑着说道:“你既然能利用朕,朕亦能利用你。”一把撤了手,环顾群臣,阴狠一笑,道:“即日起,李容若剌封国士,职在直接辅助朕,无俸禄。赐一免死令,赐长游宫,其余用度,皆按九和殿。不得异议。”狠狠盯着众人将嘴巴合上,方睥睨着垂首瑟缩的李容若,将狠笑收起,换上一副淡淡的模样,道:“既为太昊国士,李哥哥,你还能到哪去?怎么,连道谢亦不会?” 李容若双唇发白,颤巍着站起,惨然笑着,道:“谢······陛下,我李容若,再不会跪你一次。”既是利用,何来地位之分?既是国士,何罕虚职一个,何需谦卑?身份已定,再不可做僭越之事,他便做他千机台少主又何妨? 萧煜默然扫他一眼,错身而过。朝臣在沉默中退却,出了殿门,便又该议论起来了。 李容若伸出双手,摸索着,走不得几步,便重重瘫倒在地上。那一层薄薄的单衣,在这冰寒得本该披上大氅的天地里,单薄得不曾令人在意。 第56章 雨花陵 今日雪停了,风也住了。愈接近腊月,天空便愈加开阔蔚蓝起来,只是若是雪下前,却满盈了阵阵阴寒。 沈青涟从门口走进来,一路上悠悠地吹着口哨。这口哨唤不来春日的鸟雀,倒唤来了一只白鸽。沈青涟举手,白鸽落在他手上。他伸手取下爪上的纸卷,一抬手将它放飞。细细看了一眼千机台印在封蜡上的印记,见完好无损,便慢慢展开纸卷。 “少主,大事不好了。” 李容若闻声在案后抬首,听取他匆匆忙忙惊慌地动静,睁开毫无焦距的双眼,静静等着他报告。 沈青涟将纸卷放在桌上,呼一口气令自己镇定下来,正等着李容若自个儿拿过去看,呼地忆起李容若状况,便直接开口:“少主,雨花陵的墓穴遭人盗了,文大娘尸骨不见踪影。少主,可要前往?” 李容若闻言并不惊诧,在他踏上复兴之路开始,他便已做好准备,准备着被敌人不惜一切代价以任何方式打败他。然纵使他是一座坚固的方城,当听闻自己娘亲尸骨被掘时,心头仍然又寒又愤。只是他亦清醒地明白,若是理智被侵夺,一味意气用事,何能成事?他抬眼若有若无地看着门外,极为平静说道:“青涟,替我拟一句话,而后准备行装,选快马两匹,与我一同赶往雨花陵。” 沈青涟照着李容若吩咐,匆匆写下一句话在纸上,又将纸压在镇纸下,拿了简单行装,便与李容若偷偷出宫去了。宫外的街市十分繁华热闹,两人却无心观赏与参与。 李容若自知娘亲坟墓不会贸然间被人所掘,而况他本便令人好生看守,那人既无法阻止,想来并非民间盗墓贼所为。这应是一个局,只是这局所对付之人究竟是谁,他却不知晓。 刚出城门,官道上迎面便来了一个人。沈青涟眼力好,认出来人正是火凰,便老远朝他嚷道:“火大哥。” 火凰见他们二人,朝马屁股上抽了一鞭子,马便又跑得快些。待到近到眼前,火凰方猛地一勒缰绳,生生将马勒停下。火凰疑惑地看了看沈青涟手中的两条缰绳,又看了看李容若手中的一条缰绳,完全被弄糊涂了,但想着先办正事,便道:“见过少主,少主,苏末传来消息,龙章朝堂大乱,第二王储被诬陷下狱后不知所踪。苏末欲请少主助阵。” 又是不知所踪?李容若微蹙双眉,紧呡双唇,沉着脸默然思索。是谁,给他造了一个两难的困境?若是不去雨花陵,他人如何看待自己尚且事小,偏偏自己无法对娘亲之事袖手。若是去了雨花陵,龙章之乱,定然影响到初八两国秦晋之好。本来袖手可得的土地,撒手间便付诸东流。料想此处境并非屋漏偏逢连夜雨,而是有人刻意谋划。两者最后结果,定然是自己离开萧煜。只要一离开,敌人便有机会逐一攻破。而况赶上大臣们对自己颇有微词甚至到不容于世地步的时机,只怕自己此次离开,难有再回宫中之机。 李容若着实难以抉择,空洞洞的目光不能给他丝毫信心来坚定自己的选择。留下,去雨花陵,往龙章,三者选一,比往常多了选择,却亦多了顾虑。他最放心不下的,到此刻他并不想欺骗自己。追忆过往与思虑当下间,他紧了紧手中缰绳,做出了决定。“火凰,传令苏末,以静制动,不论龙章或何人有所行动,除却危及萧煜性命,其余一律静待。” “是。”火凰又忧又疑地盯着李容若发布指令,待回应后忍不住询道:“少主,近来可无恙?” 李容若了然,摇摇头,眼睛却依旧直直望向前方,道:“无恙,些许累了罢了,去吧。” “是。” 火凰调转马头绝尘而去,不多久便消失在起伏的大道中。李容若喃喃出口吩咐沈青涟,说道:“走吧。” 沈青涟答应一声,两人同时扬鞭而去。 “陛下,陛下,不好了。” 萧煜从榻上坐起,打了个呵欠,斜眼看着跌撞着进来的侍人小孙子,道:“何事如此惊慌?莫不是那两位爱卿又来烦朕了?” 小孙子疾步倏地在萧煜身前停下,随即递给他一张小纸条,吞吞吐吐着生怕遭了责罚:“陛下,李国士······跑了。” 萧煜看了一眼纸上小字,顿时火冒三丈,批道:“小孙子,何为‘跑了’?你给朕解释一下,何为‘跑了’?” 小孙子吓得扑通跪下,不住磕头,连声音都被抖得忽上忽下。“陛下,奴才不知······奴才只知道有宫人瞧见李国士与沈大夫打马出宫,这不是······跑了么?” “依你所言,容若可是逃了?” “这······陛下饶命。” 萧煜气得如一气跑了几百公里的马儿,连鼻孔都在呼哧呼哧的吹着气。他一把将纸撕成两半,再想撕时,忽而又反反复复将纸上那句意味不明的话看了几遍。而后将纸递入炭火中,看着渐渐消融的纸片怔忪发愣。 李容若留给他一句“凡事皆可明证”,到底有何深意?向来密语,皆不可明说,恐他人获悉而有心对付。只是这六字,逢在李容若匆忙离开之际,他萧煜对此便有诸多想法,只是哪个方是李容若要告诫他的,他却猜不透亦理不出。他干脆暂时抛开,一心去担心李容若究竟因何事而着急出宫,连情况亦不告予他知晓。难不成只许他李容若为他忧心,不许他萧煜为他分担?容若对他,毕竟是······有口难言。 他要他做的,也许便是秉着那六字静静等待。他便如他所愿等着,看他哪日归来。他······信他。 雨花陵蚂蚁村有一大水井,听说是天坑改成,而井旁亦怪得很,只有桉树能植下种活。附近的人家谁有了大疾小疾便去打一勺,一日三次饮下,翌日身体便全好了。蚂蚁村的人皆把这有药疗作用的水称之为“神仙水”。此事渐渐传远了,非蚂蚁村住民有个恶疾看不好的,一般都会吩咐家人到此打一壶走。只是出了这蚂蚁村,神仙水有见效的亦有不见效的,久而久之,只有万不得已之际方有人来寻水。若是村民见了谁来打水,心里不免都要为其忧伤怜悯一番。 李容若两人到了雨花陵,便先令沈青涟到李大娘坟头查探查探,看是否当真被掘了。沈青涟趁着夜色赶去一瞧,当真是黄泥乱翻留下个坑,连墓碑都歪倒在地上。沈青涟知晓墓碑不曾遭到破坏分明是要告诉他们二人,这当真是李大娘坟茔,而李大娘尸骨当真是被掘了。沈青涟心头愤恨不已,气得踢脚离去。 衣袂翻飞中,腰间葫芦重重磕了他一下,他猛然忆起还有一件要事。他便转道往蚂蚁村去了。 五更,沈青涟终于回来了。李容若在桌前坐了一晚,静静等待他回来。侧耳闻得他动静,询道:“青涟,娘亲坟墓是否当真被掘了?” “是,且不曾留下任何线索。”他推窗进来,一边答应着一边将葫芦放在桌上。 李容若闭眼,再睁开来眼里空无,嘴角却泛起冷意。“不论是谁,胆敢如此对待我先人,我定让他加倍偿还。” 那年爹外出办事,恰巧又是千机台一年一度算账的日子,府里便少了许多人。那日天气甚好,沈青涟带他到街上去玩。玩得累了,两人便往城外去。本想坐在驴背上感受落日余晖与草野暮风的惬意,却不料离城门不远处有一小屋,屋前聚了好些人,吵吵嚷嚷的。两人过去一看,只见一个妇人正狠狠朝奄奄一息的另一妇人身上招呼鞭子,身旁还站着一个瑟瑟发抖的男人。 那夫人一边抽鞭一边骂道:“让你当狐狸精,敢勾引我相公,看我秦三娘不打死你。臭狐狸,臭狐狸······”说着,手下的力道更狠了。 沈青涟眼快,瞧周围那几个默不作声的汉子下盘稳扎,即便是那个瑟瑟发抖的男人亦是如此,便料想这是逢场做派的一出戏。看一眼地上褴褛的妇人,惊骇得猛地将捂住李容若嘴巴,硬是将他拖离。亏得不少无关的好事者叽叽喳喳,否则他们定然更容易被发现,届时,怕是难逃一死。 “为什么,为什么不去救娘亲?” 沈青涟站得直直的,任由他不甚熟练地使着功夫朝他身上招呼。“小主,那些人不怀好意,你若是去了,我一人定然护不住你,你要李家将来如何?小不忍则乱大谋,夫人会谅解的。” “沈青涟,我娘亲死了,你可知,我娘亲死了,她就在我眼前任人宰割,我却没有去救她。还说什么大谋?我连我最亲爱的娘亲都救不了。娘亲······”李容若六七岁的身子里,满满都是对自己、对那些莫名其妙的人的愤恨。他无助地跪在地上,仰望苍穹,天空却万里无云一片晴好,似是在嘲笑他一般,任由他泪水汩汩流下。 爹回来了,将他娘亲厚葬,却一言不发。不去责问,不去查探,只是静静将一切重新摆上正轨。李容若瞧着他父亲一如既往地生活,对自己娘子的死一字不提,他渐渐冷漠起来,对于他爹,对于所有人的谄媚或怨怒,一一付诸天上流云,淡淡静静不留痕迹。小小的心里,却永不会忘记那三个字——秦三娘。 长大以后,他在爹弥留之际,看着他爹脸上遗恨的神色,他忽而觉得,对于娘亲之事,他爹心中有数,只是不愿他追究下去罢了。可他偏偏不愿让此事就此烟消云散。自自己掌管千机台以来,李容若一直派人追查当年之事,只是查了十数年了,杳无线索。在他几乎忘了还有下属在追查之际,却有人将他娘亲的坟掘了。是娘亲在怪他,还是当年之人怨恨未消,抑或是有人存心引他前来? 沈青涟看李容若陷入沉思,知晓定然又在想文大娘之事,便轻叹口气,随即向他道歉:“少主,当年属下对夫人见死不救,少主可还恨?” 李容若向他转过头去,道:“恨,只恨那‘秦三娘’。” “少主若要怨恨属下,属下不敢有所怨言。” “青涟,当时年少不懂,我亦早已想明白,你何必仍放于心上?” 沈青涟朝他笑笑,知李容若比自己更放不下,便干脆拿起桌上的葫芦,倒了一杯,递给他,道:“这神仙水不知能否治好少主眼疾,且尽管试试吧。” “蚂蚁村的神仙水?” “正是,传闻未必可信,然既无计可施,尝试一番未为不可。” 李容若摸索着接过茶杯,凑到唇边,忍不住笑笑,道:“当年曾祖祭天,祖父见一人,与之交谈,顿为其才华所折服,故而恳请曾祖赐他官爵。曾祖见此人可用,然暂无功,便赐了一个闲职。待祖父登基,那人得到重用,华唐如日中天。据传,那人故乡便在蚂蚁村。民间多有关于蚂蚁村的传说,此村虽陋,真乃玄妙之地也。” “少主从前来过?” “来过一回罢了。”说完,李容若将水送入口中。“青涟,外头可有何风声?” 沈青涟皱眉,道:“不闻风声,正因如此,属下更是担忧。” 李容若放下茶杯,道:“天下形势重塑,若是将掘墓一事与龙章之乱系在一起,背后定然是国,若真是如此,我两人唯有等。” “等什么?” “等人来告诉我们该如何做。”李容若略微沉吟,从玉佩流苏上扯下一条来,递给他,道,“青涟,替我拟信,让天鸽送去。” 沈青涟即刻研磨运笔,拟好后将纸卷封,滴上烛泪,印上千机台纹印。一声哨音响后,窗外夜幕中便飞来一只黑鸽,极其沉静地站在窗框上看着两人。沈青涟将信塞进它腿上的小竹筒里,盖好塞子,丢给它一颗小黑丸子吃了,又将丝线递给它叼着。手一扬,天鸽便消失在浓重的黎明前黑暗里。 沈青涟疑惑地转过身来看着李容若,见其从从容容摸索着回床休息,赶忙过去助他,顺道询道:“少主,收信那人是谁?天鸽若不曾见过,如何能到达?” “只要到了赤鎏,那人手下瞧见丝线自然会取信。” “这人不该是我们在赤鎏的爪牙,少主可能告诉属下?” 李容若盖过棉被,闷声回道:“此人是我师叔。” 第57章 中计 九畴宫城,张灯结彩。在这隆冬萧瑟里,不多不少添了些许令人适意的温暖。这场自太昊建国以来的首次欢庆,随着腊月初八的接近而愈加令人激动欣喜。 萧煜站在九和殿前,看着东方云起云移间阳光渐渐熹微起来。而朝臣们,则被他放了几日假不需早朝,他也好趁此清静清静。 远远一声鞭炮乍响,萧煜便忍不住昏昏念起远方人来。 腊月初六,恰逢雨花陵赶大集。至今日,李容若已然连续喝了三日神仙水,然却无一点效果。他倒不恼,反正一开始便不报多大希望,只是依旧在忧心自己先母的骨骸。 一大早,他便将沈青涟打发出去收取风声。不到一个时辰,沈青涟便急急忙忙慌里慌张上得客房闯进屋来。李容若闻得他上气不接下气的呼吸声,正疑惑他为何不巧用内力赶脚之际,沈青涟便大口吸气后告诉他:“少主,城门······城门······文大娘······” 李容若突地站起,习惯性的朝后将身后窗子一推,纵身飞了出去。只是双目失明不辨方向,自个儿的身子便与此刻的心情一般虚虚浮在半空中,等待谁来带他一把。 沈青涟将桌上的龙渊剑捎了,立马跟着李容若。待到了他近旁,将他拉落在地,道:“少主,如此在屋顶跳跃风险太大,依属下今早所见,料想掘墓人定然在等待少主出现。如此,不必过于匆忙,倒先应该趁赶去的当儿冷静思考应对方法。” 李容若听其言,乖乖地随着沈青涟到马厩牵出马来。两人便骑马往城门去了。李容若内心确凿是焦急的,面对先母此屈辱之事,作为孩儿,心下自然是难以冷静的。只是李容若向来冷淡,先前亦深深知晓理智的大用处,可到了今日,他却再不能镇定。“城门”“文大娘”这两个词不住地在他脑中旋转,他便不断生出各种各样的想象来,每一幅想象中的画面,皆是万般屈辱淋落在他脸上、在他先母的慈容里、在李家历代坟茔上。自家性命不值什么,只是“家”却值太多。 萧瑟的北风中,城门下有不少好事者围观看热闹。而城上则站着几个蒙面人,当中一个一身红衣,其余人等皆一身青衣,只是青衣上镌绣了片片又点点的云纹。他们森冷地站着,沉静地看着城下两人踏马而来。而城门上,吊着一个人高的棕色包裹。包裹外有零碎几条布带随风沉沉摇动。 李容若与沈青涟在城下驻马,静静等着。只是李容若手上的缰绳,似要割破他手心血肉勒紧骨血里一般,连身体都跟着抽疼起来。明明心中波涛骇浪,偏偏要装作波澜不惊的模样,至今为止,除了萧煜,便唯有先母能令他如此煎熬。 良久,那红衣人狂傲朝天大笑,随即向李容若掷下一块玉玦。 李容若虽无法视物,可在这将近两个月的漆黑里,他渐渐懂得如何运用耳力。他将左耳略微朝前倾去,闻得重物干脆利落地从前上方袭来,不知究竟为何物,便招呼了一声沈青涟。 沈青涟将玉玦接住,递给他,道:“暗红色玉玦。” 李容若手指细细在玉玦上摸探,直到脑中跟着指尖的触感绘出一只白鹭的轮廓来,他方偏头小声向沈青涟询问情况。 “多少人?” “九人,皆蒙住半面,中有一人红衣,其余八人青衣,青衣上有云纹。皆佩剑。” “你瞧着他们可有何感觉?” 沈青涟摸不着头脑,怀疑自己听错,将头凑近过去,道:“啊?” “有何感觉?” 沈青涟皱眉又朝城上看去,风中飘飘的青红衣裳令他颇觉奇异。“少主可是想到什么了?这群人看起来冷酷但是······有一股秀逸之气,若是不在此种情况下遇着他们,未必不能算作是高门大院中的书生。” 李容若轻点头,又问道:“可见我娘亲骸骨?” “城上有一人高的包裹,看来有些年了,莫不是······”他骇然不敢再说。 “这玉玦······是娘亲的陪葬之物,我认得。”李容若将玉玦好生放在胸前衣裳里,抬头朝那九人冷笑道:“帝君别来无恙?劳动青云十八骥来见李某,所为何事?” 红衣人将面纱扯下,睥睨着他,亦还以冷笑,只是这冷笑中却比李容若多了几分残忍与得意。他扫了一眼吊在城上的包裹,道:“传言李少主失明了,今日见李少主未闻我声便知我人,看来传言实属讹传。这般一来,我倒是要小心些了,好在带了些青云人来。” “帝君闯入太昊领土,自然需小心些,莫待不小心得罪人了还不知他人如何处办了你。” “是呢,只是不知道我费尽心思将这一个大大的包裹挖出,会得到何种处办呢?” 李容若听着他阴阴又嘚瑟的笑声,不禁加了一分紧张,道:“你如何能还给我?” “那要看你如何做了。” “条件?” 秦项懿负手,眼神如冰刺向他,道:“李少主聪慧过人,当初在大曜让你二人逃了,今日是时候了断了。” 李容若垂眸,左手朝沈青涟伸过去。沈青涟会意,将龙渊剑递给他,而后目不转睛地盯着城上之人,只怕对方一有异动而落于人后。 李容若接过龙渊后朝上说道:“原来如此,可你怎能保证,我会依你行事?” “不知文大娘当年所受屈辱,今日是否要再来一次?鞭笞之罪,想来死不安生吧。” “你敢?” “为何不敢?”面对李容若的冰冷语声威胁,秦项懿反而笑问。“李少主,你已不仁,是否还要不孝?” “先母九泉有知,她会谅解。倒是你堂堂帝君,如此行事,不怕遭天下耻笑背弃?” “耻笑背弃?我泱泱天华,向来不够尊神敬鬼,只待生人,我又何惧?而你李容若,却不然。来吧,李少主,自己动手吧?” “若是我不呢?” “哈哈,这东西可不白挖的,给你十步,十步过后我若不见你躺在地上,鲜血在你身上横流,我便······”他抽出剑来,“往她身上招呼。” 说完,秦项懿便开始迈步走起来。 “一,二。” 看热闹的百姓议论纷纷,有些稍微精明的,从两者对话间便已知晓包裹为何物。奈何,即便对李容若与萧煜建立太昊之事略有耳闻,亦全然帮不上忙。有人期待,有人担忧,有人嘲讽,有人心疼,有人淡漠。李容若管不得他人如何看,只心头乱哄哄萦绕着选项。 “三,四,五,六。”伴着数数声,身旁青云十八骥中的一人便将拉绳抓住,等候“十”一落下便将包裹提到手里。 李容若虽不知那人所为,然听着数数,心中如从高崖落下的流水,到了最低处便“砰”地溅开漫天刺骨的水花,收亦收不回来。这便是慌乱的感受吧?“我答应你,只是你既然将事情调查了一番,你能否在我自刎前告诉我,秦三娘是谁?” “少主,不可。”沈青涟赶忙出言阻止,却得不到任何支持。 秦项懿闻得他问,转过身来,似是对李容若这一要求感到十分可笑,便停下数数,故意问道:“既叫秦三娘,定然是姓秦吧,或是配了秦姓,李少主这点亦想不明白?” 李容若脑中轰的一声炸开一道闪电。他亦曾想过,这秦三娘可能姓秦。只是天下秦姓之多,那十数年查过亦无任何消息。而况行走江湖之人,并不一定用的是真实名姓,如此一来便更难查出。今日秦项懿一番话,他忽而明白,即便查遍易术秦姓,唯有一家定然无法轻易查出,那便是······“可是你?” “我堂堂男儿需要去与一个狐狸精争风吃醋?” “秦三娘是你何人?” “你把剑抵上脖子我便告诉你,如何?”秦项懿阴恻恻笑了。 李容若毫不迟疑便将剑抵在自己脖颈上,道:“可能说了?” “果然是孝子,只是你再无法报仇了,你的仇恨便随我姑姑下到黄泉去吧,哈哈哈哈。” 李容若紧紧闭上双眼,挣扎着走出荒芜的愤恨。感受着冬日里稍稍带了血腥气味的寒风,睁开眼来,眼底一片清明。这一个二十载的心结,终于看到了浓雾后阔朗的苍穹。他运起内力,面色清冷,道:“师叔。” 城下熙攘的人群中腾地飞出十数人,个个手握寒刃,朝城上攻过去。而远远的,郡守带着百来守城官兵正呼啦啦赶来。 秦项懿瞧见这阵势,深谙识时务者为俊杰的道理,不愿动手,便一把将李容若先母尸骸吊绳割断。见一男子将坠落的尸骸接住,便扬手命人准备撤退。秦项懿看着李容若分明空洞的眼,神色狠戾地对李容若说道:“李少主,失明的滋味如何?可比得上你的‘非亡即瞽’?今日,你亡不成······不知初八一场盛宴会如何收场?” 说完,九人跃下城门,跨上快马,往郊外奔去。 李容若顾不得处理其余事情,急匆匆朝四方喊道:“师叔,剩余事情有劳你了。” 被唤作师叔的男子微微笑道:“去吧,时候到了便去找你。” 李容若点点头,急令沈青涟牵马带路出城。 好一招一石二鸟最坏不过保底。后日便是初八了,难怪秦项懿到今日方出现,摆明是为了拖延他时间。想来龙章之乱便是他在幕后操控,如此一来,萧煜危矣。只是不足两日的时间,如何能赶回?只求急切打马的同时,萧煜能够对他留的那句话多个心眼。当初为防群臣或他人构陷而留下的一句话,不曾想到今日形势依旧可用,只是不知萧煜能否悟出其中深意而化险为夷。 李容若狠狠抽着马屁股,恨不得即刻便到九畴郡去阻止萧煜成婚。这姜芳佩定然不是姜芳佩了,萧煜当初不留心,极有可能并不认得她,那么秦项懿的计划便更有机会成功。到时,他该怪谁? 他蓦地想起萧煜对他说过:我若失了你,不可活;你若失了我,不可死。何为“不可死”?他猛地摇摇头,勉力令自己不去做庸人自扰之事。 天边的流云,渐渐暗沉,怕是又有大雪要来。届时白茫茫一片,眼里的黑暗或可照亮一分。他愿那句“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乃敢阖眸”可以从一而终,因他这辈子皆有可能需要借助他这一双为他看遍山河的眼。 第58章 雪与红 腊月初八,午后的雪花飘飘零零在九畴郡宫内外的红艳艳里。这江山覆白雪,而美人凝脂,共同形成天地共祝的一桩莽荒大喜。相衬到了极点。 而对于萧煜来说,白映了红,红融了白,却成就了凉凉一片喜意——冰凉到骨里。 无人理会身穿镌云龙素锦衣呆坐在檐上的太昊之主。车如水马如龙的官道上,相关官员与侍人正紧锣密鼓地输送宾客与礼品。热热闹闹,传至整个太昊。而除了天华的其余五国,皆震惊不及。龙章王储下嫁,岂非更是壮大了太昊国力?因此一事,各国亦终于意识到,萧煜的天成帝王之气并不囿于大曜山河内,如今更是若有若无却刺骨地笼罩在整个宇内。或许忧心忡忡的各国帝王中,唯有秦项懿跨过了踏云江在大曜隔岸掩笑,笑这天地的疯狂与愚昧。 “陛下。”小孙子站在前庭,仰头唤了萧煜一声。 萧煜转过头去俯视着他,忽略小孙子眼里薄薄的畏惧,道:“何事?” “陛下,是时候了,让奴才给陛下更衣吧。” 萧煜轻飘飘从檐上落下来,扫了他一眼,率先走入殿内。转过屏风,映入眼帘的便是华服彩章。他伸出手,看了看身上的白锦缎,一甩袖便转身走了出去。而小孙子则在后面不断扰扰:“陛下,再不换便来不及了。陛下,陛下······等等奴才。” 萧煜冷冷清清一个人疾步走在前头,吓得来往宫人莫不低头退避,到后来宫人们索性连礼亦不行了,只恭敬地垂首站在路旁。萧煜不断走着,不断想着。走得多了,想得多了,便无端忧愤起来。 小道那头,远远地走来一人。这人一身墨蓝官服,老远便笑着。 “陛下,怎的有如此雅兴?” 萧煜被迎面撞来的宫之善吓了一跳,后知后觉脱口而出:“啊?” “难道不是么?臣瞧陛下一直在此处转圈圈,难道不是因为要抱得王储归而激动么?” 萧煜闻言尴尬地四顾一圈,只见宫人静静肃立,小道白雪上映上了杂乱的脚印。他方如醍醐灌顶,只是转眼间便又落寞下去了。“可有容若消息?” “自探子报李公······李国士出现在雨花陵后,到现下无有新消息。” 萧煜抬手,心不在焉地用袖摆拂落道旁矮树上的雪。拂了一棵,便又朝前走去,如此一格一格地拂着白雪,露出一路的枯枝老叶。 宫之善知晓他定然心情沉重暗自伤怀,便随着他,好一会儿方提醒道:“陛下,吉时快到,要更衣了。” 奈何萧煜却魂不守舍,反而问道:“你说容若此时心情是否与朕一般?我见······”他昂起头,看着一点一点在眼前放大的雪花,“容若多沉沦,料容若见我应如是。” 宫之善在后作揖,道:“陛下,应以国事为重。” 萧煜重重转过身去盯着他,道:“宫之善,太昊大小事,朕何曾有过懈怠,何曾有过处理不均?为何一提起容若,你······枉为朕好友!” “臣自是知晓陛下勤政,只是对于李国士,依臣愚见,不宜爱之过多。亲之疏之,唯疏之可保。陛下可知,朝堂暗潮汹涌,一个浪头翻来,臣······宫某想问问萧兄,你是要江山还是李公子?宫某不才,唯有替萧兄趁着尚浅可断之时作出抉择。” 萧煜透过他眼眸看到他的不忍,同时又看到他坚定的立场。便拍拍他肩膀,狂傲大笑一声,道:“我要江山,亦要容若。你若是真当我兄弟,便与我站在一边,莫要如那些迂朽儒生般冒死进谏,可能?” 萧煜说完,见宫之善定定站着不回应,知晓他在思量究竟以江山为要还是以他萧煜为中心,便转身朝殿内走去。良久,萧煜忽而远远朝仍在伫立思索的宫之善喊道:“爱卿,朕与龙章联姻,无非只因容若一句话罢了。”是了,既是容若要他联姻,要他握住龙章,那为何到此一步之遥之际退缩? 宫之善心头搅扰了许久,待终于消化萧煜之话后震惊得无以复加,硬是定在原地许久,直到一位礼官急匆匆捧着萧煜换下来的素锦衣掠过他眼前,他方回过神来无奈笑笑。 到底是深情所至,不愿舍弃。他作为被禁锢着的旁观者,还能如何?便随他去吧。说不定这一统天下之图,正是因李容若而起。若是断了这源根,萧煜何能再是他宫之善心中以为的萧煜? 锣鼓喧天,宫人谨敬。皇家婚礼,不似平常百姓般欢脱自得,而是呈现一种肃穆的、矜持的欢喜,因而众人甚少露于声色。只是待大礼已成,夕阳刚落,宴席大摆时,众人方咧开嘴笑得适意。有些人纯粹只为君主之喜而喜,有些人则为过了送礼大关而喜,有些人则为龙章唾手可得而喜,有些人则叹念着与君主之情而喜。 或许此时此刻,唯有萧煜一人不曾有任何喜悦之情。他坐在桌旁,看着正襟危坐的曼妙红衣,他却只念着那个萧逸的白衣。 新娘盖头未曾掀起,那些房外的主礼之人便忧心忡忡地干站着。这里着实过于静谧,连宴席上杂乱的欢声笑语都能一五一十传进他们耳里。 良久,宫之善匆匆赶来,神色焦急。他看了一众人等无奈的神情,叹口气,在门外弯腰作着揖并不放下,道:“陛下,就剩这一步了,请让媒官进去吧。若是误得久了,臣担心······不吉利。” 众人屏息,好一会儿内里才传来毫无波澜的声音:“宫爱卿,请进。” “这······陛下,应当让媒官进去,臣进去实为不妥。” “朕让你进,你便进,你敢拂逆朕?” “不敢。”宫之善不知所措的目光看向媒官,不料媒官却一脸幸灾乐祸的神情,一把将杆子与身后侍人托着的酒一起交给他,道:“有劳宫将军了。” 宫之善一脸无奈与惊愕,无助地接过东西,让宫人开门,他便如赴死般战战兢兢地踏了进去。目之所及,只觉真是满眼一片鲜红的荣华。 腊月初九夜,雪已然下了整整三日,料想亦应转为飘絮了,到今夜却更为暴烈起来。猛烈刺骨的风,裹着厚厚的白棉花扑面而来,凝住所有的温热。今年冬日,着实是太冷了。这般天气,莫说田里的害虫,即便是路上的粗野汉子,亦要冻上一病的。 在漫天的洁净里,孤单的茅草屋透出微微昏黄来。近得看了,只见有两人披着蓑衣站在门口,正与主人家辞别。而檐柱上拴着的两匹白马,淹没在沉沉的雪白之中。 大雪纷飞,狂风呼啸,那两人却毫不在意转身牵过马,冒着风雪辨路打马。若不是马蹄声被吞没,这哒哒定然是又焦又急,恰如马上的两人的。 一路奔腾,蓑衣上的雪抖落又砸下,不住地往复,到了城门出现,蓑衣上依旧覆了满满一层飞雪。 “少主,雪压不辨路,那老叟当真指对了,果真是老马识途。” 李容若抹了一把雪,露出一张不见沧桑却苍白的脸,遥遥对着城门,道:“不知是否乾坤已定。” 沈青涟皱着眉看着一上一下的城门,建议道:“不若属下先去查探一番?” 李容若一张口便吃进了一片雪花,只是身体冰冷,连雪花贴在口腔里亦不觉寒冷,想是冷得麻木了。便干脆只点点头算是回应。 沈青涟得到回应后哭笑不得,在内里腹诽了一番李容若当真在这冷极的寒夜里不管道义将他孤独地往虎口里送后,看着巍巍城墙,他忽而明白。李容若定然更希望自己能亲自去见萧煜,而且比他还急,只是到这关口却要隐忍,为的不过是以防万一。若是萧煜被挟持了,除了他的少主,还有何人有资本又愿意与那人谈?少主活着,他们方能有机会扭转乾坤。 李容若在城外不远处的小树林里停下,吩咐了沈青涟几句,便寥落地独自在林中等着。沈青涟则脱了厚重的蓑衣,奔向城门,轻身跃进了城内。 第59章 夜归人 宫内九和殿中,彻夜燃烛。昏黄的光线,予人一种暖春已然踏来的错觉。萧煜在偏殿寝室中极不安生地睡下了,小孙子正站在偏殿外打着瞌睡。一切,除了殿外风雪的咆哮,皆静寂无声。 火盆中的炭火发出了“噼啵”的一声响,萧煜便惊醒过来。他连外衣亦不披,便走到外间来,却只见小孙子一人零丁地站着打瞌睡。他转身走回去,重重躺在床上,睁眼看着帐顶。定在帐顶的眼神原本是担忧的,继而又变为忧怨,到了最后竟变成了惶然。他又坐起来,犹豫了片刻,站起穿上外衣,步到窗边。一将窗子推开,雪花便随着空气流动而涌了进来,呼啦啦如天上整朵白云生生覆在他身上一般。寒风亦闯了进来,如瀑布般滂沱浇到他身上,他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双手环臂,抬头呆呆望向窗外暴躁的肆掠。他痴痴的目光,如绵绵的风雪般黏稠。 小孙子不知是被风雪声惊醒还是被寒意扰醒,浑身打了个激灵清醒后,轻叹口气,往偏殿走去。只见一框白茫中,嵌入了一个石青色身影。小孙子便在身后叫他一声,又道:“陛下莫着凉了,让奴才为您关上窗子吧。” 萧煜伸手制止他,幽幽道:“容若要回来了,朕在此处等他。” 这一说,可着实吓了小孙子一跳,小孙子忍不住在心头嘀咕:陛下是否思念成疾了?李国士分明无有任何新消息,陛下怎会知晓他要回来了?即便真要回来,亦不一定就在今夜,难不成陛下还要在这冷上一宿么?这可万万不可,万一伤了尊体,可不是闹着玩的。“陛下,既然并无消息表示李国士今夜回来,陛下先行休息吧。若是染了风寒,奴才相信李国士回来见此亦要担忧一番,陛下既为李国士担忧,便莫要让李国士为陛下担忧吧。” 萧煜转过身来,带着奇异的眼神看着小孙子,道:“小孙子,即刻去请宫将军,让他陪朕到御花园里散散步。” “什么?” “怎么?” “陛下,这大晚上的,已近四更了,即便奴才愿意去请宫将军,奴才想,以宫将军品性,怕是不愿意呐。” 萧煜笑得狡诈,道:“你去拿一锭金子予他,他定然入宫。” 小孙子张大嘴巴,惊讶了一番,不可思议而又略带嫌弃地说道:“这宫将军贪财到了如此地步?” 萧煜点点头,挥袖让他退下去请人。 宫之善为人,仗义正直人人皆知,只是他爱藏小金库的癖好却极少人知晓。萧煜知道时,曾大大嘲笑过他一番。既无家室,银钱皆是自己的,为何还要藏小金库?宫之善却告诉他,他乐意。萧煜对此甚觉可笑。只是萧煜又明白,宫之善虽贪财却亦取财有道,不仁不义之财打动不了他,正因如此,萧煜方放心将他留在身边。 只是这说怪不怪却又极其奇异的癖好,今夜风雪交加中却对萧煜有大作用。 大约一刻钟后,宫之善穿着便服披着大氅便来见萧煜。这深更半夜拉他来溜达,他自然是不乐的。只是看在金子和萧煜的面子上,便来舍命陪君子又如何? 宫之善日里对萧煜是恭敬挑不出毛病,只是夜里却全然相异。他一手撩起帘幕,没好气地说道:“陛下好雅兴,四更依然邀臣来赏雪,真是臣的无上荣光呐。” 萧煜朝他走去,笑道:“现下朕不愿去逛御花园了,你来陪朕下下棋可好?” “下棋臣一直比不过陛下,不若等李国士回来方尽情对弈。” “边下边等,他要回来了,在这夜来风雪里。”萧煜目光柔柔地看向隐隐约约的红墙绿树,说完便坐下,抬手招呼宫之善过去。 宫之善将信将疑地将目光投向小孙子,小孙子看萧煜一眼后摊平了两手表示什么都不知道。宫之善担忧地看着萧煜,朝他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拈起黑棋随意点下。 两人心不在焉地下着棋,一盘又一盘。这围棋重在清心静意,或去修身养性,或去增益情感,或去夺取胜利,而不可焦躁神游,以致昏昏然不知何往。这两人皆心有旁骛,一局终了不似一局,便又开一局,如此来来往往,熬到了五更。 夜色里,两人小心翼翼穿街过巷。走到何处,雪便围到何处。 “少主,怕不怕是空城计?” 李容若抽了抽依然冷麻的嘴角,僵硬一笑,道:“此局谋划周全,又知我甚爱先母,定然知晓我并非多疑之人,如此还唱空城计,未免失策。” “万一······” 李容若询问沈青涟位置,沈青涟一一回答,随后竟让沈青涟领他一跃纵入官道旁的一间青楼,悄悄推开一扇房门露出个三指宽的缝隙,只听得内里一阵咿呀声。李容若瞬间面色清冷地转身离去,道:“你可还认为是空城计?” 沈青涟惊疑地看着他奉为冷淡谪仙的少主,默不作声。李容若疑惑,顺着墙角转过头去,失明自是不见其神情,只是忽而自个儿的神容亦蓦地不自在起来。 “少主,你怎会去······不必说了,定然是从陛下身上学来的。”沈青涟原本忿忿的表情,忽而又转为调侃,道:“少主,料想你到如今亦不懂那男女之事,可要属下事先教你一番?” 李容若寂静的眸子里朝他传出冷意,道:“若再乱说,你便回雨花陵去。”说完,再转眼过去示意,知其识趣地不再打趣,心上一颗酸溜溜的杨梅便呼地掉入肚中,连呼吸亦安妥了起来。或许正如沈青涟所言,一切坏行为,皆从萧煜处学来。他又不满足于“或许”的模棱两可,干脆自己将它定了下来——所有不端,皆因萧煜。若不是他,他何至于今日田地——在隆冬的风雪里赶路。 绕开宫门,轻手轻脚避开巡逻官兵越过宫墙,径直往九和殿去。一路上,躲了不少官兵。李容若不免警惕起来,毕竟这官兵巡逻的密度比离开前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若不是宫内有变,便是萧煜识破了秦项懿的阴谋。他希望,是后者。 李容若与沈青涟偷偷潜入九和殿,在随着风雪凋敝的树丛间辗转腾挪,终是到了殿前。 只见九和殿各个窗子皆晕出烛光来,沈青涟便忍不住告诉他。李容若便用手指朝沈青涟一比,自己摸黑靠着耳力穿梭在回廊间转到殿后,只留沈青涟一人在原地候着静待。 知晓九和殿里飘着烛光,李容若便深深担忧起来。既怕萧煜生命安全,又怕那殿里的春光暖到可以消融满地冰雪。如此心神不安中,李容若终是到了殿后。他朝着着那一扇开着的窗户中流出的明亮的烛光,一步一步惶然移去。忽而甚觉自己行为着实鬼祟,便干脆侧耳倾听飒飒竹声,快快轻脚离开几步往一片小竹林里藏去。 风雪声杂夹着竹声,很是扰人耳力。李容若便索性凌空踏几步寻了一棵修竹站着。垂弯的青竹并不折断,而是哈着腰随着风将李容若稳稳托着。他负手将右耳凑过去,努力屏蔽杂音,却依旧被风雪与竹声灌满了满耳满脑。他忽而觉得自己着实是关心则乱,否则怎会做此呆愚之事?应当与沈青涟等到天明召了下属再计划潜入宫中,此方是保险之举。打定主意,便欲翻身离开。 耳畔,却忽而传来一股温热之气,一句欣慰之语便随着温暖传扬进心里——柔柔地,却足以荡气回肠。 “你回来了。” 这一次,他依旧没有应一声。而周围的风雪,早已化作无所谓的烟尘,散了。 窝在前庭小树林里的沈青涟,正聚精会神地留意着眼前一切,不料身后却有人毫无声息地靠近他并将他一掌拍晕了。 作者有话要说: 各位小天使,我要准备三个多月后的一场考试,所以只能不定时更新(话说一开始想这个月都两更来着@6@)。举手保证,绝不坑文。 第60章 求仁得仁 窗外的风雪声小了许多,并不因为大雪消停了,只因萧煜将窗子关得严严实实的。屋内昏黄的烛火中,一人被厚厚的锦被从头裹到脚,只露出个脸来。安定的烛光照在他脸上,令他旧得像老照片,却又隐晦地告诉萧煜——流年过后他依旧。 萧煜搬了一张红椅坐到床旁,微笑着端详着一脸无奈的李容若。他知晓,外头风大雪大,按照惯常,李容若定然在这大雪纷飞里受尽摧残,故而早让小孙子抱了厚被来,一层层将他好好裹起来。 李容若知无法阻挠他的过分关心,便干脆闭眼休息。只是一刻钟后,他才浅浅睁开眼来,萧煜便神经一缩,以为身体有恙,便担忧地替他掖了掖被子,道:“可是不舒服?” 李容若无语笑着,道:“太重。” “李哥哥需要减重?”萧煜笑着问他,那笑意里却充满调侃。不待他回答,便自顾又说道:“若是减了被子,李哥哥定然会觉得冷罢,不若······让小弟来效劳如何?”他说完,勾着唇角看着他的反应。只见他只是眉间微蹙,明显是表示不解何意,便又接道:“自古有卧冰求鲤之典故,可见人之躯体能解冰之冻。既如此,小弟甘愿舍身为李哥哥,替李哥哥驱驱寒,如何?” 李容若闻得他细致的解释后,一道血气便涌了上来聚在两颊上。这血气被苍白的脸色映衬着,如雪中的一点红梅,尽显倨傲脱俗而又剔透惹人。而脸上热热的感觉令他脑中轰然一声,故而他不知该如何反应便干脆默不作声,只是闭上双眼,慢慢平复呼吸假装入睡。呼地又睁开眼来,道:“你如何知晓我回来了?” 萧煜将头趴在叠起在床铺上的双手上,神色尽显得意,道:“我与李哥哥向来心有灵犀,岂会不知?” 李容若却不买他账。“你正经些,否则······”他合上双唇,神色一转生了狠意,道:“你可娶了龙章王储了?” “按照李哥哥之意,娶了。李哥哥······你可后悔?”萧煜试探着去问他,可自己已先紧张得拉动了手下的锦被。 李容若却不答他的问题,只揪着“龙章”二字续问道:“这龙章王储如何?” “貌美温柔,乃君子好逑。” 李容若闻言,心里头空落落的。只是还无暇顾及内心的失落,他便疑心起秦项懿对他所言之事。按理,秦项懿费尽周章将他引到雨花陵去,难不成当真让他去喝蚂蚁村的神仙水?若真是如此,他便要哭笑不得了。奈何他清楚秦项懿狡诈狠绝品性,定然不会无故引他到雨花陵去,更不会希望他重得光明。如此一来,便是他们另有图谋。 “好逑与否,未免定论太早。那日匆匆离开前往雨花陵,只因收到先母尸骸被掘消息。而前往途中得知龙章大乱,原本要与你结好的二王储消失无踪。在雨花陵,遇着天华帝,他本意在于以一局将你我一同灭杀。那日我在他手上生还,其明示婚宴有乱,今日却风平浪静,岂非诡异?” 萧煜眯了眯眼,似是感受到一股威胁之气在远处某个角落出发直直抵达他此处。看着李容若目无一物的眼,他将内心的阴狠与躁动按压下来,道:“容若可还记得你留下一话?” “记得又如何,你到此时都不曾了解其意。” “我是否当真不了解其意,李哥哥且等等看。” “莫非,你早已······”他话未说完,萧煜便出声打断他:“若是说透了,便该不好玩儿了。李哥哥,后日你与我一同上朝罢。” 远处隐隐约约传来一声鸡啼,李容若知他今日定然又不上朝了,便打趣道:“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萧煜你可是要百姓予你一个‘废’的谥号么?” “秀色可餐就在咫尺,浪费岂不可惜,李哥哥你说对么?” 感受到他越加清晰的气息,李容若忍不住一怔,回神便急急说道:“你若是饿了,让宫人提前准备早膳便是。” “说起来呀,”萧煜故意拖长了声,饶有趣味的看着他又惊又窘的神情,“凤凰宫里还有一位美人在等着我,李哥哥不需担忧。倒是李哥哥你,饿了可如何是好?” 李容若主动伸出手来将厚重锦被往脑袋上扯,一边一层一层地扯,一边略带惊慌地回答道:“让青涟替我端些点心来便是了。”他说完,动作猛地停了下来,“青涟在那前庭小树林里,劳烦你去与他说一声。” “小树林?不必了,宫之善‘好生’招待着他呢。”萧煜含笑将“好生”二字特意说得重些,这果然引起了李容若的怀疑。萧煜面对李容若的追问却顾左右而言他,只让他安生休息。 面对萧煜的有意隐瞒,李容若只能自己私底下分析。这一分析可了不得,在厚重的棉被覆盖下,又值此失明不便了解情况之际,李容若满心忧悒只在心头纷乱打转。有时想到可怖假设,脑袋便突突突如泉涌,淹没至手脚,终令全身跟着发软起来。 如此久久胡思乱想着,久到萧煜就趴在床边睡着了。他的大汗终是渐渐从额上开始淋漓,一路蔓延到躯干与四肢。李容若用手掀了一张被,仍旧觉得全身闷热,便又掀了一张。却不料那两张于他而言如炭般炙烤他的棉被,随后又被人逐一盖好在他身上。他又掀开,那人又替他盖好。他忍无可忍,吼道:“萧煜,你是要闷地瓜么?” “容若,这冰天雪地的,莫冷病了。” “重且热,搬走两张罢。” “那岂不只剩一张?那不可。” 李容若从压得他透不过气的被里伸出双手来,特意用右手揩了一把额前。将被寒冽汗水润湿的手背伸到萧煜身前,颇没好气地辩道:“你看这是何物?” 萧煜愣愣凑过去,直率非常地答道:“汗水。” “既如此,还怕我着凉么?” “怎不怕?出了一身汗若被凉风一侵,岂不更容易受寒?” “按你所说,我何时能下床?”他忿忿又无奈地朝他转过头去。 萧煜不言,摸索着特地放在床旁的小方桌上的什物。利用火折子将圆烛点燃,顿时暖意便透过眼睛透进心里。萧煜抖了抖手,烛光便跟着跃了跃。“春暖花开莺歌燕舞时,你下来我与你放纸鸢,目下先好生待着,可好?”他又加了一句,“我喜欢粽子,你现下像个软糯的粽子,甚好。” 李容若一把坐起来,朝他额上狠狠爆了个栗子,“粽子?他日我让宫人顿顿予你食粽子,直到你闻粽生厌。让你······发生何事?”李容若一惊随即甚是不解,不知萧煜为何在他气郁时无端抱着他。 萧煜两手环在他身上,将他两手亦深深融进他怀抱里。同时沉默着,努力将头塞进他头颈间。每根神经的激动令他壮阔的胸膛微微颤栗起来,并且不住绵延至每根发梢。这是莫大的喜悦之感在驱使着他一举一动、一念一想。 李容若怔住不敢妄动,只看着桌上的圆烛带着他的惊疑不定缓缓落泪。 “容若,容若,你看见我了。”他颤着语声不断重复这句简单的陈述句,双手环抱的力气只增不减。他在怕,怕他松开手之后,怕他看一眼之后,李容若便又用那寂静无风的眼眸冰冷地对着他,届时他心底的荒芜便要变为寸草不生。他深谙,希冀与失望间,往往只欠个失落,若是落差大了,足以摔死一颗滚烫的心。故而,若是梦,便让他紧紧抓着不再醒来。 失去光彩,于萧煜来说,他依旧是李容若。只是萧煜念及他茕茕看顾这永远黑暗的世界,他便不忍,着实不忍。他宁可如世上所有俗气的伴侣一般,抢着替对方受罪。故而他怕的,不过是容若受罪罢了,而非自己遭孽。 李容若眨了几下眼睛,心突突地似要跳出来了。在那不算光亮的烛火里,他真真切切看到萧煜难以名状、铺天盖地的欢喜。他挣扎着将双手移出他暖实的怀抱,继而覆在他背上回抱他,又惊喜又欣慰地感慨道:“得君如此相待,夫复何求?” 萧煜喜上眉梢,道:“容若可是······承认了?” “嗯。”他轻轻应道,整个身子便变得柔软,不再僵硬得具有攻击性与疏离感。 向来深切之事始于无意间的平淡,求仁得仁,便是幸甚。 “你可能放开我了?” “不能,万一是梦可如何是好?” “梦亦要梦醒,你尚且看看究竟是否是梦。” “不,若是梦可如何是好?” “若是梦,我便陪你一同沉睡不再醒来,如何?” “可是说真?” 李容若轻叹口气,虽为他对他患得患失的幼稚不免慨叹一番,只是他心里却如那初始的一口冰糖葫芦滋味,直甜腻到了天边。这般小心翼翼,不过是当真将他放在心尖上,过于沉稳便怕闷,若是动动便怕掉了。江山再好,若只剩他一人独享,有何可乐可傲?“不打诳语。” 萧煜一点一点松开他,生怕松得快了他便如山野妖精哧溜变成青烟飞走了。直到最后两人面对面,萧煜原本紧张惧怕的神情方被定心笑意取代,身上所有神经都随之松弛下来了。 两人不愿去探究究竟是何原因令双目复明,便自动忽略不去想太多。后来依沈青涟所言,许是极寒而后过热出汗令窝在体内组织中的神仙水成分发挥了作用,当真做到了去除百病。 天边已泛起粉紫,雪落得小了,却依旧连绵。两人正默默以对时,小孙子急匆匆跑进来,慌张说道:“陛下,百官朝堂求见。” “朕今日放他们假,他们还来求见?”萧煜脸色虽无甚转变,然语气已告诉他人他此时正十分不爽快。 “百官急来,是为恳请陛下处置······”他抬眼害怕地看了李容若一眼,续道:“李国士。” “放屁,是谁人放出的风声?”萧煜将愠怒甩了小孙子一脸,吓得小孙子只能畏畏缩缩地回道:“据传······是宫将军。” 第61章 王储 巍峨宫阙,在寒冬腊月里少了华贵,倒多了几分大气的萧条。雪还在下,却已然转为零丁。苍苍茫茫的白石砖上,文武官员匍匐了一地,深深地蜷身低头,一如浩大肃然的祭祀仪式般,只是他们不是充满着敬畏,而是弥漫着恳切。 萧煜带了李容若与小孙子站在殿檐下看着他们。伸手挥退一众宫人,打算来个君臣密会。 “陛下驾到。” 随着小孙子略微尖细的嗓音绕开雪絮传到众人耳里,众人却无甚动作,只是依旧趴在覆了白雪的地上,整齐洪亮地莫名其妙喊了一句“陛下圣明”。萧煜闻言自是哭笑不得,奈何他虽贵为君主,却亦不甚拘束朝臣礼法。只要是贤良之士,而所为只要是太昊命途,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他们过去了。 宫之善悄悄半抬起头来,见萧煜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他便腰身一直,直跪着抱拳奏道:“陛下,臣得知李国士串通龙章王储贻害我太昊。想我国将士戍守边疆视死如归,为的是保我太昊不受侵扰,国民得以安居乐业。不曾料想,外有忧患,内有萧墙之祸,而今太昊建朝不足半载,李国士便利用陛下之宠信勾结外邦妄图夺我太昊,难道陛下仍要在身旁养虎狼之士?难道陛下不需予臣民交代?” 萧煜恶狠狠地盯着他,眉间皱起紧呡双唇一言不发。 宫之善见其神情,知其定然在问“是何故也”,便还他嘴巴微张脑袋偏歪的一副疑惑表情——岂非是你让我这般行动的? 萧煜大睁了两次眼睛,连眉毛亦跟着跃动——我说的可是后日,后日。 宫之善汗颜,整个身子萎了下去。既然湿了一只鞋了,便直接跳进河里得了。“陛下,可听闻臣所言?” 萧煜冷冷瞪了他一眼,又看了一眼李容若,自知今日这事算是摆在桌面上了,便就此了结了免得日后众臣还不断来劝谏。他平静地说道:“众爱卿平身。” “陛下若是不接受臣等意见,臣等就此长跪不起。” 萧煜无奈扶额。这群仗着忠心便来管他感情之事的朝臣,要跪便跪吧,看能跪多久。他们要威迫他,那他便来个走马观花不放心上算了。于是拂袖转身,径自往九和殿走去。李容若瞧见,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何药,便跟着他去了。 宫之善一脸懵眼睁睁看着那三人走远,瘫坐在雪地上。朝臣闻着久久无甚声响,便一个两个渐渐试探着抬起头来,直到最后全数抬起空望着玉阶上的空无。 欧阳度想来是气郁难发,竟蹭地站起,望一眼九和殿的方向,抬步就要走去。身旁的徐子轩拉了他一把,道:“陛下正气头上,去了亦是白忙,又是在李国士面前,若是太过了,恐怕小命不保。” “难道就此算了?” 徐子轩看着欧阳度眼里的大火,竟笑道:“你要相信,陛下非池中物,不出半日,我等定然可以起来了。” “你为何如此肯定?” 徐子轩转头笑着看着宫之善,道:“宫将军不进言了,这便是依据。” 欧阳度嫌弃地瞟了宫之善一眼,只见宫之善一脸既来之则安之的表情,道:“宫将军可知何内情?” “如何见得?” “新妃自入了凤凰宫便不曾再有人见过,而你今日难得不需要我经过你府门等你,倒是你先召集我们来了。这消息又是你所发,发难陛下不得回应你便妥协了,有问题。” “欧阳御史,脑袋精光了,竟会想这些来了。只是抱歉,我不知任何内情,只知我先前告知尔等的事。”宫之善目光往九和殿看去,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道:“且等着吧。” 欧阳度不情不愿跪回原地,又喃喃自语道:“林将军守天枢,只愿还有归城日。” “莫说这不吉利的。”跪在他身后的廖起耳尖,闻得此语,不免心跟着咯噔一下。“怎不见懿亲王?” “懿亲王生性恬淡,又向来与陛下手足情深,自然不愿忤逆陛下,又岂会来与吾等闹腾?”徐子轩今日面对李容若之事难得冷静,连宫之善都要对其起疑。 “今日徐丞相倒是压住脾气来了个细水长流不是?” 徐子轩对宫之善的有意挖苦,笑笑回道:“向来便能压住脾气,怎的宫将军今日亦一反常态?” “对李国士之事,徐丞相可是半步不退,今日怎的退了?” “何曾退了?倒是宫将军,莫不是收了他人银钱来煽动吾等?” “要煽动一众大臣,谁有此胆给我银钱来······”宫之善说着说着顿觉不对劲,忙闭了嘴,改道:“我岂是这等见利忘义之人?” 徐子轩亦是伶俐,自然瞧出这宫之善瞒了事儿,且有可能与今日突如其来的爆炸消息有关,便笑吟吟看着他,不言不语,直可看得宫之善心中发毛。既是君臣一出戏,便先看着罢。 刚回到九和殿,萧煜便让小孙子取来炭火,烧得旺旺的。又让宫人取来一张厚实的锦被,接过便捧在手上。把李容若按坐在红椅上,方将锦被覆在他膝上,又将锦被往上、往后绕了一圈把他裹得严严实实的。李容若实在无奈,本欲与他对峙一番,却蓦地看到他眼中的忧虑,心中怜惜,便干脆沉默着看着他在他身前摆下棋盘。 他坐在他对面,满意地上下看了他一遭,道:“容若,与我下一盘可好?” 李容若点点头,从被中伸出手来。手上衣袖被棉被压得拉起了,便整节手露在空气中。他看见萧煜伸过手来替他将衣袖细细捋下,微微一笑,道:“你可是有何心烦之事?” “大臣们如此对你,如此逼我,怎能不烦?” 李容若并无因此而显露愁容,反依旧笑着。右手点下一棋,道:“既不调侃我为‘李哥哥’,这事儿怕是正经极了,可是需要我助你一把?” 萧煜迎着他走势,在他外围落下一子。收手,嘴角便带了点笑意地看着他,眼中却依旧是满满的不安。“容若可是知晓什么?” 他放下一子。“你若想一次打消众臣对我的猜忌,需来副猛药罢。”他抬头,“青涟可要派上用场了?” 萧煜闻言但笑不语,心不在焉地继续落子。 朝臣们跪了整整两个时辰,日头高照下,雪已停了。宫人将走道上的雪皆清扫了一遍,唯独剩余朝臣跪着的方方正正的一块依旧叠起四指厚的白雪。阳光一照,雪便缓缓融化,一点一点悄无声息地融化,又一点一点被官服吸收。这一吸可了不得,不少大臣皆忍不住微微腾挪缩腿,免得润湿的官服将更深的寒意传到身体上。后来雪融得多了,官服吸不了了,便一丝一缕如春风下的柳条袅娜蜿蜒出去,带出一片片水光,拖出一条条晶莹。 九和殿内,撤了一盘,另一盘角斗伊始,殿内倏地出现了一位黑衣人。 “主子。” “办妥了?” “已然办妥。” 萧煜点点头,面色冷峻地带着李容若朝那一群顽固的大臣走去。转过回廊,站在玉阶上,看着底下多数已冻得东倒西歪的大臣,拾起睥睨的姿态,道:“尔等可知错?” 欧阳度唰地抬起头直起身,凛然道:“吾等为陛下为太昊鞠躬尽瘁,何错之有?” “李国士行事端正,何错之有?” “第一,其乃千机台少主,千机台为华唐遗臣遗民所立,陛下血系大曜,自然是千机台仇视之人。李国士身份特殊,实在不宜立于太昊朝野。第二,李国士容止有欠,先为祸主之相,再为狠绝处事,且行事隐秘,妖戾横生如何服人?第三,联结龙章,欲洗我太昊国运。既然凤凰宫中之人并非第二储君,而是有心之人乔扮,如此一来,陛下之危因他而起,岂能再有他容身之地?” “孰人告诉你凤凰宫中不是龙章第二王储?” “宫将军,不若你告知陛下吧。” 宫之善接过话头,恭恭敬敬说道:“陛下,此事乃探子查探得知。” 徐子轩乜斜他一眼,道:“是何探子?” 宫之善一副正经神色,眼睛眨一不眨地看着萧煜,道:“一探子。” 众臣闻言皆哭笑不得,宫之善无异于无作答。然正因宫之善所言,众臣似是醍醐灌顶,纷纷各自担忧焦虑起来。他们皆明白,不知适合探子便有可能是假情报,若是假情报,他们这群人便等着领罚了。原本战战兢兢的群臣,听到萧煜一声令下后宫殿左侧回廊中便转出几个人来,便更是惊疑不定。胆儿稍微小点的,在这寒天里脸上竟渗出点滴汗珠。 行来几人中,为首之人雍容华贵而年华正好,头上珠翠步摇如山中时花,将盘起的秀发点缀得宜人又宜己。姣好的面容薄施脂粉,脸颊微微透红,神容便如雨后的彩虹,略带羞涩而艳惊四座。隆重的后妃衣裳长及玉石,修出一抹好身姿。女子身后随了个清秀小男儿,男儿不足十岁,面对如此阵仗却依旧气定神闲。女子领着几人走到萧煜跟前,福下行礼,笑道:“陛下吉祥。” 萧煜看着她,似有面熟之感,不断在记忆中搜寻了一番,却无果。偏头瞧了眼女子身后的小男儿,方幡然记起。这岂非是他装傻期间救下的那一双姐弟?萧煜好奇又怪异地看了李容若一眼,只见李容若对他回以运筹帷幄的嘲讽目光,他便忍不住拉开了嘴角。 “免礼,爱妃请看,这一众大臣告诉朕,爱妃并非是第二王储,爱妃可能自证清白?”萧煜说完,故作深情地看了女子一眼,随后奸计得逞般笑着看群臣笑话。 第62章 龙章 女子微微转过身去,从小男儿手里接过一包方状物体,拿到跟前掀开布帛,露出了一块青绿色玉石。她将玉石底部展示于群臣,伴着自身发出的威严之气,朗声说道:“此为龙章玉玺,见玉玺如见君。” 众臣惊愕,只是仍有人小心谨慎,询道:“臣斗胆,敢问陛下与娘娘如何能证此玉玺真伪?这玉玺娘娘为何要带到太昊来?”众人心里再明白不过,所谓两国之主结好,无非形式上罢了,为的不过是得交好凭证,他国之主如何真能住在别国宫城?而这第二王储姜芳佩将玉玺带来,究竟欲打何主意? 姜芳佩小心将玉玺收好,迎着官员的怀疑与审慎,道:“传国玉玺,如何能冒用?莫非本宫······”姜芳佩觉得这自称说着别扭,干脆改口,“我不怕被龙章之主追责?若是非国主与太子冒用玉玺,可是死罪一条。只是诸位放心,我便是龙章国主顺位继承人姜芳佩,自可携着玉玺到处走。此点诸位大臣可有异议?”姜芳佩环顾四周,见无人反驳,换了自称便又续道,“此次本君与贵国主联姻,特携了玉玺前来,所为不过是······甘愿双手呈上龙章地图。” 这话一出,众皆骇然不得回魂。除却李容若,其余皆如被空气冷凝住的冰雕,了无生气,连呼吸亦顺带忘却了。这岂非是荒谬得不能再荒谬之事?岂有国主一战不发便将江山拱手相让?这岂非是千万年不可遇之事? 朝臣们无法想象,萧煜亦疑似梦中。只是过了姜芳佩一事不久后,另一件事同样将令众人再次惊掉下巴、惊飞雪絮。 在这寂静不似人间的宫闱之中,萧煜率先脱离呆若木鸡之列,不可思议又疑惑重重地盯着姜芳佩,似要从她被李容若赞为“风华难得”的面上寻出一丝玩笑意味,只可惜,萧煜失败了。他只能将因不可置信而需要寻求肯定的目光投向李容若,得到他轻得不似真实的点头示意后,萧煜方定了定神,故作从容地问姜芳佩:“这可是真?你可知,你献上的可是你的国,你的民。” 姜芳佩郑重点点头,道:“有李公子从旁辅佐陛下,本君放心。若是能将臣民交予明君,本君曾祖母及历代先主泉下有知,亦可安心转世了。” 萧煜听得糊里糊涂,众臣听得云里雾里。李容若却堂堂轻笑谢她:“在下在此谢过储君,储君若有任何需求,可向在下提出,在下定当竭诚助你。” 姜芳佩笑吟吟看向李容若,这笑意里无有江山易主的悲凉沉痛,反带上些许释然与欣慰。“既如此,本君不客气了,李少主可愿本君与皇弟到雨花陵千机台去?” “储君若愿,自然可以。只是储君愿归隐平淡,在下向储君介绍个更好的地儿。雨花陵或是那处,储君自己选择便是。”说完,李容若伸出手去,示意姜芳佩。姜芳佩伸出左手,感受着他一笔一画在她手上细致认真地写上几个字——苏祁海上桃花庵。 姜芳佩会意一笑,道:“多谢了,看这名儿像是好去处。”姜芳佩明白,李容若更愿意让她去桃花岛,无非是想要保护她与皇弟。千机台如今大不如前,若是让别有用心之人知晓他两人去处,难保不生意外。她感谢,这李少主分明可以托辞,他却为他两人真正留心。 萧煜站在一旁,看这两人眉来眼去说着唯有此二人方懂的密语,着实大不开怀。得龙章之喜远不能覆盖李容若秘密与他人语之郁,干脆站在一旁紧呡双唇。寒冷的目光击破群臣的惊愕与激动射到他们身上,众臣只好乖乖地跪在湿漉漉的地上,只留下许多一脸委屈的欣喜。 在认识到自身过错随即变得如鸵鸟一般的群臣沉寂中,宫之善对此亦十分不明晓,这一折明明不在他获知的计划当中,为何突然冒出个姜芳佩来?一个转不过来,于是呆愣愣问道:“陛······陛下,这并非原本······” 萧煜抓到话头,当机立断打断他,道:“宫将军,你征战沙场多年,怎亦被吓得吞吞吐吐?有话快说。” 宫之善接收到萧煜恶狠狠的眼色,顿时闭上了嘴,只管猛摇头。他身旁的徐子轩深深皱起眉头,看他不说,自顾问萧煜:“陛下,臣听闻龙章有两位王储,姜芳佩仅做第二,这玉玺如何能落到她手中?” 姜芳佩也不等萧煜问她,便自己先暗沉了神色,哀伤地说道:“皇姐已然······魂归黄泉。” 众人欷歔,皆以为姜芳佩为夺位处理了第一皇储,便识相地不再揪着此问题。他们若现时能追根寻底,日后便能多一份明晰与小心。龙章第一王储并非姜芳佩所害,亦非千机台所杀,而是天华帝秦项懿所为。众人自顾不暇,自然理所当然去得过且过便算数了。其实亦怨不得群臣与萧煜等人,毕竟龙章轻易得了,此份喜悦自是难以抑制非得溢于言表方能从喜悦中平复下来,又为何非要纠结第一王储究竟是如何丢命? 姜芳佩将玉玺郑重放在萧煜手中。玉玺沉重,不止因玉之所铸,亦不止因姜氏命途,更因国之生民与数百年后的报恩。她从一开始便知道,与华唐李氏的渊源,终有一日龙章之名因此而势必不再。她将先祖历代的嘱托交付了出去,她很忧伤,毕竟是先祖几十代经营,一朝点滴不遗,孰能不心痛可惜?她又甚开怀,她为先祖完成了数十代连绵的遗愿,而自身与皇弟又可远离尘嚣反身本真。 故而此时,她只能染上一抹淡淡的笑意,不知真假。“陛下,你能不费一兵一卒拿下龙章,不因他人,只因李公子愿意把它予你。若不因他,龙章岂能不战而屈人之下?望陛下好生思量。” 众人还来不及消化太多,恰在此时,远处急急奔来一个淡青色身影。李容若定睛看去,认得此人正是沈青涟。只见沈青涟登上白石阶,径直穿过跪着的群臣,往他们走来。不知是因前有玉阶阻挡,还是因群臣在此处下跪,沈青涟不敢踏上玉阶,只在群臣前行礼。“陛下吉祥。” “沈大夫,有何事?” 沈青涟还未来得及回话,宫之善便腾地站了起来,吓得身旁的两位大臣身躯一怔。“沈大夫,龙章储君将龙章交予我朝,说是皆因李国士,看来李国士定然并非那些叛党乱贼。只是不知道沈大夫对此事知晓多少?” 沈青涟张大了嘴看着使劲给他打眼色的宫之善,又不解地瞧了瞧李容若,猛见其眼中的神采,便乐不可支。“少主,眼疾可好了?” 李容若点点头,朝他眨了两下双眼,道:“许是那神仙水有延迟性奇效。” 沈青涟兴奋地只顾看着他笑,猛然醒悟李容若在提点他,他便吞了宫之善予他的砌词,重新编道:“少主,文大娘尸骨已然迁至主陵,想来应无人敢再掘,少主可放心。” 欧阳度算是终于缓过神来,闻言不禁疑惑询道:“掘?” 沈青涟知晓朝臣上钩了,便换上一副哀容,道:“腊月初时,有消息言少主先母尸骨被掘,我与少主赶回,果见如此。后来,天华帝秦项懿竟用此做筹码,要挟少主自我了断,幸得少主师叔相救,否则今日我与少主与诸位定然阴阳相隔了。” 沈青涟倒亦精明,先说半分,悄悄情况再看说不说剩余半分。他见众人无甚对李容若不利的动作,便闭口自觉退到一旁。 萧煜见此事算是告一段落,只是李容若瞒他之事他可还未完,便仓促结语,道:“诸位爱卿,不知尔等到底听谁所言如此污蔑李国士?朕亦不愿追究。储君‘警告’朕,能得龙章皆因李国士,朕望日后各位爱卿莫再做些愚不可及之事。” 话已至此,众人皆明了。李容若于太昊来说,便是护国使者,便是大功臣,谁若是敢对其不敬,便是对萧煜不敬、对太昊不敬。自此后,孰又能再在萧煜眼前身后再说一句“妖戾祸主”?现下李容若眼睛复明了,他不再需要怜惜地当他的眼,他要带他看遍山河共享荣华,只愿华发回首,了无遗恨。 萧煜带着李容若与姜氏二人走了。留下的满朝文武,又振奋又羞愧。而其中脸色最好笑的,要数沈青涟与宫之善。沈青涟悠悠长叹一口气,一脸逃难成功的得意。而宫之善,则应付着对他实行事后追责的愤怨的许多大臣,一脸无奈与委屈——这锅他是依然整个吃下了,若是不找萧煜再讨几箱金子,怎对得起自己? 安置好姜氏两人,一回到九和殿,萧煜便让小孙子传膳。自个儿翘着二郎腿斜坐在长榻上,右手撑在扶手上轻微支着头。明明生着闷气,脸上却绽起邪肆的笑容。“李哥哥,可能告诉我,为何这王储轻易便将龙章予你支配?你又在她手上写了何字?” 第63章 坏主意 安置好姜氏两人,一回到九和殿,萧煜便让小孙子传膳。自个儿翘着二郎腿斜坐在长榻上,右手撑在扶手上轻微支着头。明明生着闷气,脸上却绽起邪肆的笑容。“李哥哥,可能告诉我,为何这王储轻易便将龙章予你支配?你又在她手上写了何字?” 李容若坐在侧座上,拿起小孙子刚泡好的一盏清茶,轻轻呡了一口,颇有意味地对他笑着,良久不答反问道:“不知你是如何识破这假王储,又是如何将姜芳佩寻来一同演了这出戏?” “我嘛,聪明绝顶算无遗策,又怎会被这小小把戏难倒?” “当真?” 萧煜看着李容若赞许却明显不信的表情,知其为功成而乐,为自己之谋而忧,便朝前伸出上半身去,朝他风流笑着。但他眼里的神情却异常坚毅,与嘴角笑容呈现的浮华意义简直天壤地别。“容若,你说的每一句,我皆记着,何为‘万事皆有明证’?我知晓你的心思、你的品性,自是不允许百官欺你侮你,只愿守着这一句莫名其妙却又别有深意的话等你回来。挑起喜帕前,我曾与那女子说‘李国士离开前告诉朕,他与储君立了暗语,趁礼未全成,朕便来对对,并非是怀疑储君,只是以策安全,望储君见谅。’那女子犹豫了半天竟点了点头,将一句‘从此萧郎是路人’对了出来。容若,你又怎会叫她对此句?而况原本便无甚暗语,只怪此人犹豫下还是选择相信我。而姜芳佩,我并不知晓宫之善寻来之人便是姜芳佩,说来亦是意外,然此意外,我料想,该是容若你所为,可是?” “并非。”李容若虽亦充满疑问,心头着实是庆幸他记着他那一句匆匆留下原本只为自己的话。只是究竟是谁让姜芳佩寻来了,抑或是是谁将姜芳佩带给宫之善? 萧煜瞧他眉峰微陡,起身走过去,迎着他疑惑的目光,伸出右手轻轻抚到他眉心,浅浅将他眉间的凹凸抚平。随即灿然一笑,道:“容若不必担忧,千机台怕是从来不养闲人罢,据宫之善所言,姜芳佩正是苏末交予他的。怎么,容若忘了你曾与我说苏末在处理龙章之事么?” 李容若勉强朝他拉了个僵硬的笑容,道:“正是呢,我可是糊涂了。”在他赶往雨花陵途中,沈青涟收到苏末消息言说龙章大乱,姜芳佩不知所踪。按秦项懿行事方式,又怎会轻易让苏末找到姜芳佩?若真是苏末找到并将她交予宫之善,若是内里无奸诈,便是龙章内乱由秦项懿谋划,而执行者正是第一王储,故而由于王储行事不够凌厉谨慎而将姜芳佩行踪泄了出去。他是真心希望,姜芳佩无故被救来此的缘由,只是因行踪被泄了出去,否则,他又怎去查寻究竟是谁人所为?毕竟如今发难的不仅是秦项懿与萧澈,而是利益遭了损害的所有人皆有可能是发难者。 “容若岂会糊涂?” 李容若不解何意,只望着倒映了他脸孔的他的眸中。 “只是有把柄乱了心智罢了。不知到何日,我亦能成为你的把柄?只望不需太久,我等得太久了。” 算算,从相识到如今,不过三载而已。可对于萧煜这一藏了一份真情的人来说,一秋一冬亦已等得足够,而况三个秋冬?有了真情,便有了心心念念带来的患得患失与孤单空寂。他孑孓前行,远远望着眼前如风般虚幻却迷人的背影,一点一点地期待着将距离追得短些再短些。直到今日,他肯回头看他一眼,向他承认他看见了他,这澎湃而又忧伤的心情使得他想要更多更多。有一便有二,或许人生来便有贪得无厌的劣性。可萧煜喜欢这劣性,它让他心甘情愿将所有予他,只为在他身上得到更多他痴痴凝望的东西。 李容若冲着他闪烁的目光微笑,将眼睛闭上,伸出右手悬在半空,道:“萧煜,山仍有棱,天地未合,你岂能阖眸?” 萧煜笑了,开怀的、欣慰的、幸福的。纵然有那么一丝因久等而来的忧伤,他亦将它紧紧收束,将眼中所有空位献给李容若。他知道,他在等他当他的双眼为他带路。 九和殿,有两处灯火亮了灭。一夜听风,疑惑虚实。随着那一番甜腻而惧怕是黄粱一梦的美好结束,两处闲愁便如夜星,明明灭灭。 翌日一早,晨曦中迎来一个人影,正是苏末。李容若闻见小孙子通报,率先走了出去。迎上苏末,不等他开口,便询道:“龙章可还平静?” 苏末抱拳轻作揖,扬起可与冬阳媲美的灿烂笑容,道:“少主放心,龙章之行除却二王储失踪此一曲折外,其余一切顺利。属下在此先贺喜少主。” “臣民们如何了?” “暂且不知,属下来接姜芳佩赶回龙章交待处理后事。” “如此,你领折行阁与飞花阁众人护送姜芳佩,直至姜芳佩安抚好龙章到桃花岛去。” “原是要到桃花岛去啊,人间仙境,未免安全堪虞。”萧煜从疏疏挽起的帘幕后走出来,未至说着话的两人身旁,便大声说道。他语声中有一丝窃喜,仿佛得知了不得了的秘密一般,又喜又惊又得意。 李容若却不理会他,继续对苏末吩咐道:“飞花阁留下的人不多,你与飞花阁阁人办好此事后,捎个信来,便往御马赶去。” “御马?” “是,让飞花阁余人去协助东方阁主。” “是,属下领命。” 苏末朝萧煜笑笑算作礼貌问好作别,便折身而返。萧煜看着那个潇洒的背影,忍不住揶揄道:“莫非千机台人人自有风流,否则见了我亦不下跪,当真以为我不会降罪?” “若是降罪,罪不可恕该是我了。”李容若瞟他一眼,眼角留下萧煜噙着的笑意,便进去了。 二人面对面坐着,之间的木桌上却空无一物。 “御马,真一派‘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好景。碧绿无垠且难得水草丰美的好地儿,养得牲口肥美马儿强壮,与驰原郡相比,除了红鬃品种比不上外,其余皆在驰原之上。容若对此国早有筹划,不知所为何者?” 李容若见他嘴角露出明显带着防备意味的笑容,而手指更在扶手上轻敲。直叹萧煜面临国家大事依旧对他有几分忌讳,便冷冷说道:“你我所为,何需明言?” 萧煜闻言大笑,称赞道:“若是你我为敌,着实不妙。从前我曾说,世上闲人千千万,贤人却唯你李容若一人,以如今看来,我确有慧眼识英才之能啊,哈哈哈。”停下笑来见李容若一脸不悦地挑眉看着他,萧煜便打算再逗他一番,道:“容若双目不好使,不若让我当你的双眼,带你出宫逛逛可好?” 李容若起身,径自往殿外走去,顺路接过小孙子灵敏识趣捧过来的厚实披风披在身上。不见萧煜有何动静,转身朝以为他气闷不理睬他而呆坐着的萧煜,轻轻说道:“可能扛一树葫芦回来?” 萧煜闻言嘴角缓缓拉开,猛地站起快步追上他,道:“莫说一树,只要李哥哥愿意,我萧弟弟将街上所有葫芦皆搬回来亦是可以的。” 萧煜与李容若当真胆大,离开宫亦只是由两隐者暗中随着,连小孙子亦被打发呆在宫中。 站在宫门前,回望一眼红瓦宫墙,李容若内心泛起一丝轻快。周遭喧闹的买卖声传进他耳里,五彩的服章融进他眼里,他知道,他们两人的一场春秋历经坎坷定能照进现实。他偷偷觑着萧煜勾起了嘴角的侧脸,几番思量,终是深深地将自己埋了起来。他年作别,无有杨柳相送,无有笛声依依,万世喧哗中,他的心头只有萧煜的深情虚虚地挽留着他。那一年始,他不可活,他不可死,若不穷尽一生,亦足以长致忘却一人。 他不免又要问,何为不可死? 这原本便是萧煜兴起之语,怎奈李容若心头莫名认定此语。所谓心有所念,命运终成。莫非李容若当真不知此道理么? “卖包了,又便宜又美味的大包,买一送一,开来买啊。” “过了此村,没有此店。客官可要用餐?里面请,里面请。” “上等雨花陵丝绸,上等雨花陵丝绸,快来看看啊,滑溜溜嫩过豆腐,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李容若从喧闹的喊叫声中分离出丝绸叫卖声,忍俊不禁。循声望过去,却见丝绸店铺旁一个角落里静静杵着一位卖糖葫芦的粗布中年男人。李容若带笑走过去,脸上微微泛起了羞赧,指着那些葫芦。正欲说话,萧煜却先张了口,道:“老板,要完这一树葫芦。” 中年男人奇怪地看看他又看看李容若,见李容若脸上泛了红,便对李容若笑道:“这位公子,你要一树葫芦可能吃完?即便孩儿爱吃,亦无法短时内吃尽,公子真要买一树?” 萧煜闻言陪着笑,道:“并非是他,只是家中孩儿甚多,人人分些,□□天便可吃完了。怎么,莫非老板不卖?” “怎会怎会,小人就是太惊喜,忍不住问一番,多有得罪,还望见谅。”他满目炫彩地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看了几眼葫芦树,斩钉截铁道:“三两银子。究竟剩了多少葫芦串,小人也不很清楚,公子看着给吧。” 萧煜从胸前摸出一锭白银,道:“五两,莫找了,收好罢。”迎着男人惊喜的目光,萧煜一手将银两塞给他,一手夺过竹竿将整树葫芦扛走了。 一路上,行人纷纷侧目。他二人若是卖糖葫芦的,可看这风姿打扮亦不像是;若是富家子弟来买糖葫芦,自然是车马游街或是遣了仆人来买。可看着二人,路人皆不知所以,干脆侧目打量内心揣度一番便算数了。也幸好路人不加言语指点,否则以李容若这薄脸皮自然是巴不得紧脚走开,甚或是日后见了葫芦便要厌恶起来。 是的,萧煜知晓,从很久前便知晓,这李少主说是无情,实则至情,脸皮更是薄得与蝉翼有得一比。亦幸亏他不如春风秋雨般敏感自怜,否则动不动气郁病了,他便不知晓要费多少心去养好他的身体。毕竟,并非女儿身,又岂能全那女儿气?萧煜庆幸,若他是女儿身,他便绝不会倾心于他罢。思及此,萧煜无心无肺毫不顾忌地笑了。 李容若瞧他看他的眼神怪异,似是有妖蛇要撺掇而出,便冷着一张脸,道:“可是在打坏主意?” “我日日都在打坏主意,可惜李□□日不让我打坏主意。” “我记得前方不远有一座青楼,你尽可去。” “李哥哥可去过?” “去过,活色生香。虽俗些,若你郁结了,去亦无不可。只是并非长久之计,你该建建后宫了。”李容若取下一串葫芦,在手里仔细把玩着,头亦不抬便如是说道。 “容若你去青楼做甚?”萧煜猛地停下步子,将他拉住。 他将葫芦插回去,轻笑道:“去青楼有何大碍?莫忘了新月坊亦是青楼。” 若他不曾去新月坊,若萧煜不曾上台掀他笠帽,他们又怎会在崎岖曲折中度过这三载流年?故而,如他高枝独立,他变得并不厌恶青楼,甚而有那么一丁点儿感谢青楼。只是青楼寻欢作乐女子埋骨之地,自然是不大愿意时常进去的。 “容若,莫非你······去碰那些庸脂俗粉了?” “庸脂俗粉?世间孰人不庸俗?你我亦不能免于流俗。” “我知晓,只是,容若你是否抓错重点了?容若可能告诉我,你可曾碰过任何女子?” “先妻可算?” 一声惊雷炸在心头,萧煜他总以为,李容若与秦紫沫不外乎是有夫妻之名无夫妻之实,不曾想,竟真有夫妻之实了。“容若······想来还是愿意当回平常男子罢?” 凡男子,孰人不愿身旁红袖添香?想来终是他害了他吧,将他一生束缚,换不回几回欢颜。若真是如此,放了岂非海阔天空? 李容若静静看着他情绪渐渐冰冻失落而寂寥得如一个孤单的孩儿在冷风中萧索漂浮,不免心中一悸,无奈摇头冲他额前来了一记暴栗,笑道:“庸人何必自扰?先妻不过平常接触罢了,去青楼亦不过是查探虚实。先前赶回九畴,怕是对手唱的计,带了沈青涟到青楼探探情况。若是不信,自可问问沈阁主。”先妻又如何,青楼又如何,如今剩下的唯有你一人。 萧煜额前遭袭乍然又一惊,而后大喜,本欲开口接言,脑中忽而忆起李容若方才那句“建建后宫”,心情又沉了下去,干脆抬步径自向前,目视前方不敢看他一眼,道:“容若不娶妻,我便不娶妻。容若若娶妻,我便娶个比你好上百倍的妻,举案齐眉,裙裳旖旎,共看山河。” 李容若在他身后沉沉地拉步向前,虽知萧煜说的不过是气话,然终究无法将那份黏稠的彷徨与落寞驱逐,只得低低应道:“好,比我好上百倍,定然是风华绝代善解人意之人,到那时······”他蓦地停了,将那半句咽回心里——连我一个男子都要嫉恨她了。“到那时,”他快步跟上,一把拔了一串红彤彤的晶莹糖葫芦,举到他眼前,朗朗笑道:“若有孩儿了,我们再一同来买糖葫芦······给孩儿,可好?” 萧煜亦笑了:“还有你的一份。” 两人但相对笑而不语,默默走在人语喧攘的繁华街道上。青石板上早已吮吸了冬阳的热量,一点一点将温暖返还人间。 长街变窄处,一袭单薄白衣如寺塔般矗立在中央。“两位好兴致,这糖葫芦可能分我一些?” 萧煜眼神锐利地看着前方之人,一把挡在李容若身前,朝那人冷笑一声,道:“神山主屈尊来我太昊,自然好生招待。山珍海味不在话下,只是这糖葫芦你碰不得。” 第64章 长志 “世间糖葫芦应有尽有,各处的糖葫芦口味亦不尽相同。我神荼自不会放下整片森林而只取你这一树,你尽管放心。只是,我虽不对这一树有甚兴趣,若这一树企图污染我偌大的森林,我只得将它连根拔起。”神荼此话虽似是回应萧煜,目光却紧紧盯着李容若。显然,他针对的是两人,而对李容若尤甚。 李容若淡淡将身前侧挡了他的萧煜推开,走近神荼,嘴角勾起了一丝冷讽笑意。他向来很少笑,若是笑,不过亦是露出淡淡而疏远的笑容。今日他阴阴冷冷地去嘲讽神荼,足见他对神荼到底是何等的厌恶。“神山主,你已是个残缺不全之人了,难不成还要继续固执己见?天下庸俗愚昧之人我李容若见得多,却不曾见过如你此等腐朽寸短之人。” “易术大地上,各国从来以和为贵,这已深入历代统治者与万民骨子里。偏偏尔等叛道离经剑走偏锋,非要将相安无事的各国搅扰起风雨。李少主,你可曾见过山脊上拖家带口逃难的人们?你可曾见夕阳见了亦要羞愧的江水?将士枯骨,哀鸿遍野,我神荼岂容尔等肆意纵横?” 李容若去了萧煜一眼,冷哼一声,道:“顺势而昌,逆势而亡,神山主若是不珍惜自身发肤,李某愿意与你一决高下。” 萧煜一听,顿时紧张起来,右手倏地握住了剑柄。“容若,等我来。” “不必,我可以。” “你功夫不及他,而况此人通奇门懂遁甲,你如何能斗得过他?”他说着便拔剑出销,扔给李容若一个坚定的眼神,便朝神荼攻去。正在神荼微微不稳地侧身闪避萧煜时,李容若却朝前拉住了萧煜衣袖。“做甚?” 萧煜不解,却依旧说道:“决斗。” 对面的神荼毫不客气的大声嘲笑,目中闪出狡黠的光,道:“李少主,请多指教。只是神某想,愿与你一决高下的,怕不止神某一人吧?” “虽千万人,吾往矣。” “好。”神荼挑衅地朝他扬了扬下巴,掉头离开。 李容若看着他的白色背影在阳光下被刺穿,蓦地一种敬佩而至高山流水的相惜之感油然而生。李容若与他,站在不可逾越的对立面,只是本质上,都在为实现己之执念而不惜一切。他看着那只左袖飘飘荡荡中昭示着神荼一人独守自我的高洁,孤傲固执得令人愤恨。 萧煜终于明白他二人所指“决斗”到底是何物,恍恍惚惚地轻声说道:“容若,斗天斗地斗浊世,此人确是一位真君子。” 李容若点点头,道:“神山主如今只剩得脚上功夫,可悲可叹可敬。” “怎会?” 李容若看了一眼震惊不已的萧煜,淡淡笑着,目光中不期然产生的迷茫,轻飘飘地投射到远处的白色背影上。“前些日子他到安朱去了,以安朱君主的脾气,怎能不废他点东西?看他闪躲不稳而又不抽剑,再者,依他对我两人恨之入骨,岂会不扬剑?只怕被安朱君主废了右手罢。”他微不可觉地叹息一声,续道:“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分明可以看透而自在归隐,偏要寻那高地怒吼,只愿他莫要在崖上一跳以明志。” 萧煜将葫芦树从地上拾起,扛在肩上,道:“无悔于己,便已足够。不断劝言各国而落得发肤受损,于己无悔,在民得名。”他转头对他挑眉笑着,“你与他皆喜衣白,只是当世无人能与他相媲。容若,你要掉一等了。” 李容若无语白他一眼,道:“既然世人不可与之比肩,你又对之许以至高赞许,而他武功大挫正需你此等高手护着,你怎不去随他?” “莫气莫气,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萧煜流连花丛自是修得许多花言巧语,却不知为何现下却如楞头孩儿一般实诚得不得了,该说的说了,不该说的亦说了。自个儿正在纳闷,李容若却丢下一句话扬长而去:“我是下三流,他是至高等,你与他打天下去。” 打天下,从来兵马说话。若是胸中鸿鹄志向坚如磐石并排除万难身体力行便可以赢得天下的话,古来猛将如何流芳千古?弑主夺国之事岂会为人唾弃而又津津乐道?世上之事,从来适者生存,强者摆布。在蠢蠢欲动已然操戈练兵的乱世之下,妄想以一己之力用德安定躁动的君王与臣僚,简直隔靴搔痒。天下大势,从来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唯有一统,方能长治久安,届时方能德仁天下。而一统,早已超出先祖遗愿,但李容若却心甘情愿步上更为艰难的路途。这一条路上,很多人在走,却无有真正的同行者。 “诶诶,李哥哥,是小弟错了,李哥哥莫生气了。李哥哥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自是一等一的人儿,何必为小弟不慎之言而气坏自己?不值得不值得。到那时你气病了,我亦会跟着病了。”他赶到他身边,递给他一串糖葫芦,咪咪笑着,“李哥哥,不要娶妻可好?” 萧煜真挚而担忧的目光从风中带过来,李容若便不能动了,只怔愣着看着他。再多甜言蜜语,或许皆不如这一句自私到根芽里的话来得令人信服动容。他在恳求,恳求他不要将他推开;他在惧怕,惧怕那毅然决然地远离;他在紧张,紧张那时不时便出现的后宫;他在······似是跌到谷底里的绝望地挣扎着——萧煜决毅将他揽在身边,却不安地觉得他仍在摇摆不定。可萧煜哪知,萧煜为他为己,他却只实实在在为他萧煜,无怨无悔地为他萧煜。 “你是一国之君,自是需要子嗣继承功业。我一介武夫,娶妻不娶妻,与陛下无关。莫再说甚我不娶你便不娶的笑话,陛下需多多纳臣子之言,毕竟即便贪官污吏皆不愿陛下有何足以改朝换代的大事发生。” “容若,你怎如此······” “公子。” 萧煜下意识循声扫来人一眼,却依旧凝视着李容若。眸子里的痛被阳光的热度蒸得融融而出,逐渐弥漫出去,严严实实地笼住李容若心头。他料想他应该为他有所不忍有所伤怀,如命悬一线般紧紧抓牢他的眼,却到底看不到他眼中有丝毫变动。他忽而,讨厌起负了雪结了冰的寒山来,只因此时李容若的眸子太像太像这不懂人间的冰冷高山。 “公子,小镜子回来了,回来了。呜呜呜,小镜子以为再也见不到公子了,幸亏公子与小镜子都福大命大。公子?”小镜子跑过去拽着萧煜的衣袖便哇哇大哭诉说着,本来想着萧煜会极其不耐烦地打断他的倾泻,却意外地发觉萧煜失常。抬起头看着他五味杂陈的神色,赶忙顺着他的目光朝李容若望过去。只见李容若与可陵正神色闲定地了解情况,丝毫不受他二人影响。 小镜子猛地吸了口气,而后紧紧憋着不敢呼出。看这情形,小镜子心中亦猜出□□分来,定然是自家主子遭了李公子拒绝而正心伤。向来一不留神便将女子男子拖下水的自家公子,偏偏遇了个劲敌非得不让他拖到泥潭里,这挫败与气闷,他自然是了解的。小镜子思及此极其不仗义地闷声笑了笑,而后赶忙慢慢放出气来,装作什事亦不知晓。偷偷抬头瞄了一眼萧煜,心下又不免为他感叹起来。难得自家公子将心付了出去,现下又当了君主,怎这李少主却不愿要公子这块香饽饽?可真是浪费了,若是不要,早知那时便阻止公子到新月坊去,说不定此时公子早已有美眷相伴了。转念一想,这岂非原本便是自家公子之错?偏生要为李公子行眷恋之事,若是为其他更易破冰的人儿倾了心,岂非更妙更好?若是要男儿,这宫将军长得秀润,为人平易,又是将才,且是知根知底的好友,未免不是好选择。若是要女子,私忆起林将军的女儿,四年多以前便已亭亭玉立秀外慧中,且爽朗大方颇有侠气,亦是良眷。只是不知是否已被萧澈命人杀害。小镜子叹口气,便听得可陵对他说话。 “你呆着做甚,少主和陛下都走了。” “啊?哦,遭了,失职了失职了,我得去帮公子。” 可陵摸不着头脑,跟着疯跑出去的小镜子赶着前方两人。 “公子,我替你拿糖葫芦吧。” “不必了。” “还是小镜子替你拿吧。” 萧煜狠狠扫他一眼示意他莫打扰,继续对李容若说道:“既然你那师叔救了他二人,自是需要答谢一番,不若他日我到珍宝房去捎几件什物赐给他罢。”萧煜如此说着,私下里却是这般打算:若是见了他师叔,向他套些话儿,再稍微点点,说不定他便能助他搞定李容若。他想着,痞痞地笑了几秒。 “不需他日,我料想,师叔此时就在宫中等你。” 萧煜皱眉,随即释然笑着,只是目光中的探寻意味却浓烈:“你这师叔想来亦不是普通之人啊,此番回宫,不知是惊还是喜?” “你若怀疑师叔又对我不放心,你便绑了我做人质便是了。” 萧煜讪讪转了转葫芦树杆子,道:“我与你师叔素不相识,怀疑他亦无甚过分。只是你若说我对你不放心,你可当真冤枉我了。”他凑到他耳旁,喁喁私语,“若要绑你,自然是需要时再绑。” 李容若不解地看着他的一抹坏笑在他嘴边环绕,苦笑道:“狡兔死走狗烹,你可是准备要对付我了?” “不错,终有一日,两日,三日,千百日,我皆要‘杀’你,可莫求饶。”他依旧心怀不轨地朝他笑着,只是笑容里多了丝缕缠绕的无自信带来的不安。他有自信缝补天下,却无自信将他留在他身边。天子守城门、君王死社稷之事,他不会让它发生,因为他不愿,他只愿一生了了时看着李容若亡在他身旁,而后随他而去。黄泉路上可以赶上他告诉他一声:你死了,我不痛,因为在最后,你有我陪着,你不孤单我便不痛苦。他两人皆尚未活腻,他又怎会杀他? 李容若却不知晓萧煜内心的汹涌,只一波一波地难过。“若是要杀,便给个痛快如何?” “容若啊······”他哈哈笑了,得意不已。“将你绑到九和殿,兴起便‘杀’你一回如何?” 李容若正想开口,可陵忍不住红着脸凑到他耳旁轻声说了句什么,便自顾走慢两步退到后面去。所谓非礼勿听,非礼勿视,偏生听了,而后又见了自家少主一脸不自在的腼腆踌躇神色,他是听了又视了。朝小镜子看去一眼,正巧小镜子朝他扬起一抹轻蔑的笑意,便还他一声不屑的轻哼。 小镜子转过头去,打破沉默,开怀道:“公子,小镜子此番死里逃生多亏了李公子师叔,难为可陵还对人家处处防备,这不今日便打脸了呗。公子,小镜子跟你说······” 第65章 师叔 今日天气极好,夕阳红得不算凄凉。冷冷暮风中,四人拖着长影子赶回宫。小镜子尤其兴奋,只因他终于可以将救命恩人介绍给萧煜。向来开心之事,若是与人一同分享了,便似是抹了蜜的西瓜一般,甜上加甜。 萧煜经过宫门,却见守卫如常恭敬行礼,并无其他事回报,便转头笑看李容若,道:“是容若错了,还是你这师叔不走寻常路?” 李容若扫了一眼重新站定在两旁的守卫,却不回话,只浅浅点了头,率先穿过宫门,带着那三人径直往长游宫而去。 绕过长游宫前的一排排在冬日依旧茂盛的修竹,往右侧一看,便见冷风斜阳中的一方石桌旁坐着两人,一人身后还有一侍从打扮的男子默默站着。两人并无甚交谈,只顾逗弄着桌上的一只黑鸽。黑鸽似是被逗弄得不耐烦了,伸伸翅膀,便嘶叫一声转头啄了黑衣男子一下,而后自顾梳理自己的铮亮羽毛。 “师叔。” 黑衣男子闻声抬头,甩了甩被黑鸽啄疼的手,瞟了黑鸽一眼,一脸嫌弃地朝李容若讨说法:“小师侄,这天鸽啄我一口,你如何补偿?” 李容若淡淡挑眉,扫了一眼他身后的人,道:“你自找它去。”说完目光转向沈青涟,道:“天鸽交予你了。” 李容若目送沈青涟将天鸽带出了长游宫,方转身将萧煜引到桌旁,道:“你二人见过,我自是不需多说,不知卜季师叔来此有何事?” “自然是······你两人怎了?”卜季刚一开口,却接收到小镜子疑惑到惊讶的嚷叫,目光移过去看一眼旁边的可陵,只见可陵双眉紧皱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而目光中尽是防备。 小镜子拉住可陵一只袖子,用力扯了扯,如见了鬼一般畏畏缩缩地征询道:“可陵,我看这师叔怎的有些不一样?你也一样么?啊?一样么?” 可陵摇摇头,转而看向李容若。目光中浓厚的询求意味被李容若一句“他确是师叔,我只有一位师叔”煮得沸腾了起来,不断地在他心头眼前冒泡。“这······少主,他······他并非是救我二人的‘师叔’。若是他是少主师叔,那救我二人那人是谁?” 卜季忽而一笑,在李容若开口前抢道:“我救了师侄两人后便回到赤鎏,不曾见过你二人,你二人莫非不问恩人名姓么?” “这······恩人就叫卜季,你又叫卜季,只是相貌不太一样,这是······”小镜子挠着头发,左脸颊的肌肉亦因摸不着头脑而努力往上抽。“怎么回事?” 可陵猛然一惊,道:“莫不是那人有所图谋?” “哈哈哈,若图谋岂会让你二人轻易便回来?”卜季大笑不止,笑得直捂住肚子,直到看到李容若冷冷投过去的眸光,方渐渐抑住。“你们两个傻小子,笑死我了。你两人出来吧。” 卜季朝后一叫,呼地便从身后树上跳下两个人来。那两人相貌长得一模一样,与卜季有几分相似。两人看来年纪不过二十出头,秀气中透着稚气,落地后便齐齐朝卜季行礼:“爹。” “这······这······就是······呃,他?”小镜子胡乱在两个年轻男子中一指,随即蔫蔫放下手来,一脸欲哭无泪,“敢问,是谁救的我二人?” 那两人齐齐相对一笑,又齐齐举起了手,开口道:“是我。” 这三人将他们弄得如此糊涂狼狈,小镜子和可陵简直想要杀人。小镜子咬紧牙,鼻孔匆匆呼气吸气,不愿开口了。可陵轻叹一声,嘴角勉强拉出个似笑非笑的弧度,道:“请诸位莫耍我二人了,可能告知真相?” 卜季又一次笑得前仰后合,那两位年轻男子似是觉得甚有乐趣,亦只笑着不愿道破。萧煜眼明心清,甩下一句“幼稚”便双手抱臂作壁上观,看此五人何时方接入正事。 李容若看萧煜不愿道清,而脸上又有不耐神情,决定干脆由他结束这一场闹剧。“师叔救我二人,救小镜子与可陵的,恐怕是有为和无为吧,只是他二人轮番出现,如今双双举手乱了视线罢了。” 小镜子与可陵醍醐灌顶,怔怔看着眼前二人。可陵转眼便回过神来,一把拍在小镜子肩上,道:“都怪你,偏生愚笨,与你呆久了便传给我了。” “什么道理?你这强词夺理,怎么可以······” “好了,”萧煜语声含着微愠,那二人便不敢在说了。萧煜看向卜季,道:“不知卜师叔来此有何要事?若是需朕搭把手,朕定竭诚相助。” 卜季听他自称变了,忍不住扬唇笑了须臾,而后整容肃坐,道:“陛下日理万机,草民自然不敢多搅扰。今日来,是想为陛下建个台阶。毕竟登天摘星,少了脚下登梯岂非只是南柯一梦?” “不知卜师叔所谓台阶,是指何物?” “非物,而是······人。” 萧煜忍不住提了提心,道:“何人?” 卜季笑而不言,摆明了是要可以卖关子。李容若却对他扬起一抹嘲笑,道:“师叔身后之人可是侍从?可能借我一晚?” “你要他做甚?”萧煜闻言顿时紧张得脱口而出,在瞧见李容若递给他示意让他安心的眼神后,方随着他目光看向那侍从。 卜季敛笑,问道:“正如陛下所言,师侄你要他是为何?” “‘为何’二字应当我来问问师叔,”李容若走到那人身前两步处站定,续道,“此人衣裳虽朴旧,却用上了普通达官贵人亦难以用上的缂丝工艺。”他一脸冷清,眼帘朝那人郑重扬起,露出充满防备与杀伐决断色彩的眼眸,紧紧钉在那人脸上,“你到底是何人?” 那人已被岁月风霜染上痕迹的脸上泛起了赞赏而真挚的笑意,虽不知真假几分,却也足够令李容若与萧煜在心中默默记下了此人。那人与卜季对视一眼,卜季便站起来,招呼无为与有为回避,便稍稍低头站着。 李容若见此,料想此人不简单,便挥退小镜子与可陵,只留他们四人。 “久闻李少主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太昊帝君有李少主,若是能尽用,加上些许运道,定然所向披靡将天下玩弄于股掌之间。”他轻叹口气,坐下,一副世事沧桑勘破红尘的意态,“寡人早已看清天下之势,分久必合,乃是潮流。既知无法阻挡,何必去损害百姓利益而徒劳阻碍历史脚步?” 他说完便轻扣石桌,独自沉浸在忧愁与不甘中,不理会李容若与萧煜的打量。李容若退后一步,小心询道:“君主可是赤鎏国主?” 萧煜一听讶异地看向李容若,正疑惑李容若为何会有此猜想时,那人便幽幽说道:“卜太傅先前曾向寡人提过他的小师侄,不敢料想竟是李少主。李少主因此层关系,可能劝言于太昊帝君,莫伤我百姓?” 萧煜知道这赤鎏国主此番话是说给他听,便默契地与李容若交换个眼神,道:“朕不曾对任何一国举兵,为何国主有此想法?” 赤鎏国主抬头看着萧煜,笑得嘲讽而无奈,不知是笑自己无力还是笑萧煜会演。而这一层笑意,让在场之人忍不住在寒冬里又凉了一凉。夕阳只剩半点余晖在支撑着他的笑意,他便感念着世事变迁,在心头重重哀一声后,缓缓说道:“帝君手段与野心,天下皆知。寡人做不做国主不重要,重要的是百姓安居乐业,而若要久长,分裂而治的局面必得打破,而寡人······听闻神山主曾来找过帝君?” “是,劝朕归隐或是······自裁。”萧煜咬牙冷笑将此话说出,犹如巴不得将神荼扒皮拆骨肉一般。 “神山主令人敬佩,只是未免不识时务。” “国主此为,不怕臣僚造反?”李容若望着他,忍不住为面前知天命之人而心生恻隐。堂堂君王,纵有洞明之能,面对大势,亦唯有选择自屈而保全百姓,此番情义与勇毅,人若不感,天亦不容。 “以千来人换六十万,值得。待到那一日,寡人死亦不惧。”赤鎏国主仰天望着远离夕阳方向的天空,神色复杂。 李容若忽而忆起自己的爹,爹与赤鎏国主一样,皆不愿因己而害众。他爹不去为娘报仇而选择忍气吞声,便是要为千机台留下宽阔的活动空间。触及那舍小而为大的气性,他后来终是读懂了他深沉而悲凉的爹。面前的赤鎏国主与他爹······他深深沉下自己的眼来,待到一声鸦啼响彻半空方抬眼说道:“国主大义,李某敬重。若纵如国主如此仁义为民之人皆得不到厚待,世人孰人再愿做那舍身取义之人?再者,”他转向萧煜,语重心长,“若是陛下无法善待降人,他人便要说陛下心胸狭窄手段狠绝,如此一来,不得民心又不得归心,如何能定天下?” 李容若说到此处不再说下去,只平静地看着萧煜。萧煜算是明白了,扬唇一笑,道:“容若果真看似无情实则至情,只望日后莫成了那妇人之仁。” “既有‘非亡即瞽’的手段,自然不会有那瞻前顾后的妇人之仁。” “好,那依容若所想,我与国主,该如何做?” 李容若感激地深深看进他眼里。微弱的黯淡光线斜斜打在萧煜睫毛上,在眼眸上留下一片似水的柔情黑暗。李容若知道,这便是属于他对他的宠爱。“国主不必以死为誓,亦不必驱散臣僚。只需做到以下几点,便算是可另赤鎏百姓安居。第一不得再养兵,兵权收到太昊手里。第二不得再养士,银钱与太昊相通。第三以郡王自居,隶属太昊,辖赤鎏内诸郡。而其余法度官僚,可沿袭,然郡王传代,皆需太昊亲自把关。如何?” 萧煜将手绕过他的背搭在他肩上,朝他笑着点头,道:“我有容若,如武王之有太公望。晚些随我回九和殿领赏。” 李容若缩了缩肩膀,却被他扣得更紧了。朝萧煜虚虚摇摇头,随后装作若无其事地望着赤鎏国主等待他答复。 赤鎏国主见二人异样,并不做那些不识抬举之事,微微一笑,谢道:“多谢二位,为寡人留此后路,算是保了祖宗些许颜面。寡人他日到了黄泉,亦可稍稍轻松些。” “有后人如此深明大义,祖先岂会苛责?”萧煜朗朗笑着,算是宽慰他。“国主可愿明日与朕拟一份书告,盖上你我玉玺?”接收到赤鎏国主叹息着点点头后,又续道:“回去后,便先保密罢,继续如常,他日仍需要国主助一臂之力。” “只要保我百姓,寡人定当竭力。” “国主今日所为,令朕不得不行主动之事了。”他又带着威胁意味说道,“铁马铮铮,愿不需踏上赤鎏大地。” 四人站在已然黑透的寒冷前夜里,任由北风在耳畔呼啸而过,在衣袂沉沉翻飞间,带走一片片肃杀。冬天已然来到,春天还会远吗?只是在雪花纷飞的日子里挣扎,不知有多少人能熬到春暖花开日。 第66章 独途 腊月二十,又是一年。只是今年的二十,少了去年的雪,便似是不那么冷了。皓月当空,树影婆娑,一切静好如谷中幽鸣。夜下一桌四人,分椅而坐。 “今夜月色忒好,若是林姑娘在此······” “林姑娘?”李容若看着拈了一块糖糕正吃得滋滋有味的小镜子,惊疑间又蓦地增添了不少神伤,忙不迭地打断他。 “嗯,要与陛下结亲的林将军之女。这林姑娘数年前我见她便觉她与寻常女子不同,浑身上下大方侠义,却又长得水灵灵的,你说······” “你如何知晓?”萧煜从竹后回廊中转出来,脸色阴沉得如夏日最热时呼啸而来的压城黑云,犀利而狠绝的目光射穿小镜子心脏,令小镜子忍不住瑟缩着往可陵身后藏去。 “朕问你,你如何知晓?”萧煜声音又冷了几分,使得小镜子原本已然被周围寒气逼迫着往内脏骨骼收缩的皮肉,瞬间便如灰飞,再不能隔绝一点寒意。他似是掉入了深不见底的冰窖一般。 “那······那日,宫将军······与陛下······那个······说话,小······小镜子听到了。” “何时?”这一句话并非萧煜所问,而是一直隐藏在烛火堂亮中沉默的李容若所问。他首微垂,颈微弯划出个优雅而冷清的弧度,在问出那两个字时,他的嘴角似乎轻轻拉了拉——充满嘲讽,他却不知到底在嘲谁讽谁。 “大概······是,是两年前了吧,李公子……”小镜子紧了紧手中抓着的衣裳,却被可陵冷冷一拂袖抽空了手。 李容若看着满眼惊诧生生愣住的小镜子,扫了一眼可陵,心头怅然,道:“继续说。” 小镜子只管看着可陵毫不留恋地走到李容若身后,又看着他冷冷投下一个疏离淡漠的目光在他脸上,便咬了咬牙,似是才学会说话不久,一字一字生硬说道:“李公子刺了陛下离开的那个夏日,小镜子听到陛下与宫将军在书房中说的。够明白了没有?”说完便猛地扭转身子跑开了。 沈青涟从椅上站起,摇了摇头轻叹口气,不发一言便走出长游宫,至于何处去,或许只有他一人方知晓。 李容若望着沈青涟黯然离开,知晓他又忆起了那人。可目下他连自己亦自顾不暇,纷乱的心绪又如何再愿意去顾着愤然或寂然走开的两人以及呆立在后的可陵?他只管,自己在不断随波浮沉,无垠望不到头。 他淡淡看萧煜一眼,起身疾步离去。夜月在他身后依旧明亮如水,汪汪而天真无忧。 李容若回到寝房,点燃一支红烛,坐在桌旁冷着脸紧握双拳。红烛落泪,一层一层慢慢盖住旧泪痕,越叠越高,最后便与烛光平了。只是不知是烛光怜悯降低身躯去温暖它还是它不畏艰险努力登高去拥抱烛光。 烛光渐渐灭了,李容若又点燃了一支红烛。光影荡漾中,他闻得门口脚步声,接着是敲门声,然后是推门声,最后又变成了脚步声。而他,依旧静静坐在摇曳中,时明时暗并不能侵夺他思绪半分。 他缓缓抬起淡漠的眼,走到书案前拿出一卷地图铺在桌上,毫无波澜地伸出手去指着地图上一块小区域,道:“如今赤鎏在我们手上,谎称攻赤鎏而借道御马,从御马国土内部侵蚀至外,与赤鎏南北合流收了御马。至于如何借道,御马国主好/色贪财而又有勇无谋,财色有利可图。虽有贤臣,却刚愎自用,离间可用。若是顺利,水到渠成。” 萧煜定定凝视着他垂下的眼帘许久,将他认真而疏离的神态一一收进眼底。纵然心头惘然,却依旧定睛在地图上。“御马国主好男风,容若可有人可用?” “若是无呢。” “隐舍有人堪堪可用。” “若是有呢。”他抬眼看着他。 “若是有,”萧煜亦抬起眼来望进他眼里。只见他的眼中眸光灼灼,却披着一层沧桑过后的疲累与失望。过于妖冶的秀润脸庞在烛光中一点一点流出光彩,眼眸便被衬得深邃而令人极易沉沦。那眼角的泪痣,红得不可方物。萧煜眼中的满满的一切,都在击打着他脆弱而早已因伤怀而紧绷的心灵。他忽而觉察到李容若沉静的神色中一抹极不容易发觉的笑意,这令他猛然间大声喝道:“你不可去。” 李容若闻言却不恼怒亦不急于反驳,反而从从容容将地图卷好收在帘后的书案上。再走向萧煜时,脸上的神情却变得坚决而忿忿。“调兵遣将之事便交予你了。” “容若!你明知我不愿你冒险,为何还要与我置气?”他伸出手去想抓住他的手腕,似是如此强硬便可将他的决定撤销。 奈何李容若似是早已知晓般,突地往身侧挪开一步。“我李容若既是千机台少主,做事自有主张,自有自由,莫非陛下认为臣会甘愿事事唯你是从?” “朕说不可去便不可去,你若是胆敢忤逆朕,朕便敢治你罪。” “陛下,臣不过有一国士虚职,去留自是无人在意,或许大臣们更是乐得见臣离开得功却送死。陛下为了社稷,何必在意臣?” “你既是朕的大臣,若不得朕的旨意访问他国国主,便是死罪。” 李容若白他一眼,“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君要臣活,臣……可死可活。” “你明知……我不可活。” 李容若正正看向他,只见他眼中充满恳求,既热切又惹怜。李容若朝他轻哼一声,甩袖而去。 萧煜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一路带起冷意,忍不住喊道:“你若是生气,大可打我骂我,何必伤害自己?” 李容若定住脚步,却不转头,良久方迎着门外的冷风说道:“你是陛下,我如何能气?” “可我亦是萧煜,在你那处,我只是萧煜。” “为了社稷千秋,便娶了罢。”李容若说完,踉跄了一步,而后四平八稳地向长游宫门走去。 那些故作的轻松与绝然,在踏出门的那一刻,彻底溃散。他的世界,迎来了裹挟着无尽风雪的黑暗。可是他向往萧煜的光明。 他分明气极。萧煜明知有位林姑娘却依旧去招惹他,令他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自身却守着心底的一位璧人理所当然地接受他饱尝折磨的沉沦,他如何能不气?只是心底那准备向他出鞘的龙渊剑,却在一点一滴往昔中缓缓粘住剑鞘,越粘越牢,到如今早已拔不动了——因为他是萧煜啊。 李容若飞到城头上,望着似曾相识的墙角,默默割破腿上一处羸弱的衣裳,伴着细细的血痕,心下暗暗冲出三个字——二十六。 他的生辰,向来只有孤独的伤悲。生辰过后,他便独自踏上前往御马的大道,不悔,却怨。 第67章 御马 皑皑雪山在近处喷吐出丝丝袅袅的寒雾,脚下的厚雪早已带出一条蜿蜒的道路。侧耳倾听,不远处隐隐传来阵阵嘶鸣声。不多久,嘶鸣声便又静寂了下去。 抬头看一眼蓝白交错的天际,李容若呡着唇,一脸肃然决然,静静朝马嘶声那方走过去。牵着的白马,似与雪地融为一体难以分辨。只是猎猎寒风中,李容若大氅翻出的大红内层令人只觉此处有人马在移动。这大氅,李容若特意在一个时辰前将其反穿,好令自己与马儿混在一片茫茫雪白中。 翻上一座矮丘,只见由近及远连绵的高低起伏怀抱着中央一大片平地。平地中有难得的一片绿林在撑着整个盆地的活力,而绿林树梢上,亦不可避免的覆上了一团团沉沉的白雪。看着这些雪团,似乎风一刮,雪一落,春天便乍然来到一般令人揪紧了心。而那些在冬日里只剩枯败的瘦削枝干,直指苍穹,正如涉世未深的孩子,尖锐而坚毅。 在这一片萧瑟与生机交融的数十里盆地中,一大群人正搅扰着冬季饥寒动物们的安定生活。李容若所站小丘,恰好是千机台先行打听到的围猎缺口,无人看守。他转身将马儿一抽马屁股放了,见它沿来路磕磕绊绊地跑远,便将大氅紧紧裹住自己,将大氅连着的帽子戴好,便一把朝盆地里滚了下去。 他伪装着,尽量令自己不惹人注意,一尺一寸朝猎场内走去。偶尔马蹄从他身侧方向袭来,他便远离马跑线路一把蜷缩着身子卧在地上,圆滚滚恰似一个可爱的雪球。有时人声带着焦急的脚步一深一浅从他前方掠过去,他便静静蹲下,细细留意着,待到人追上了那只袍子往回走,他便又匆匆动身。 右侧不远处有一群人正骑马而来,领头一人黑袍飞扬,正弯弓搭箭对准天上一只划过的野鹰。箭气响过,野鹰从半空直直坠下。那一群人便欢呼着过去拾掇战利品。 “陛下,好箭法。这领头鹰上年臣曾射过,可惜只中尾羽。今日陛下射下头鹰,定然预示有好事将近。” 那黑袍人爽朗大笑,一堆雪便从枝丫上直直砸在李容若身上。李容若猛地受惊忍不住半起了身子,垂下眼看了几眼身旁溅开的落雪,方一抬眼便见一只银色箭簇带着寒意朝他而来。千钧之间他看了一眼手上还虚虚维持着发箭姿势的黑袍人,眸中沉下了一抹得意。 他没有躲,反而如受惊般怔怔不知所以不动分毫。 箭没入右胸膛,他先是被一股钝痛扎醒,而后感受到一股温热流遍全身。这股温热并非是他滴在雪上的血液的温度,而是箭簇上用于麻痹动物的勾神草汁液的温度。原本早已冻得发紫的血液,现下却给他一种暖和的错觉。他趁着意识尚在,转身爬着逃走。 只是身后的马儿一扬蹄,他不管如何爬如何滚皆是徒劳。满眼的雪白,最终还是被一个黑沉沉的轮廓占据了。 那人下马,不顾大臣们的劝阻,将尚有丝微意识的李容若翻过身来。只见白雪上怵目的红氅上一个苍白的身影静静凝视着他,而那身影的眼眸已然渐渐昏暗,只是昏暗的眸中却有异常摄人的神采,忧伤而坚韧的,令人见之则沉沦。胸膛一支箭露出了尾巴结结实实地钻进肉里,伤口处的红并不因为天冷而凝结,而是一路欢唱着继续往外淌出去。他又看回他的脸面——俊美甚于有些妖冶的五官覆着一层清冷,又带着些微畏惧的神容,令他内心为之一缩。呡得紧紧的双唇,又令他有一股强烈的冲动要将它拉开个欢快的弧度。 于是,他伸出手去,哀怜地看着他,道:“你可是······施雪的谪仙?” 李容若迷离的目光若有若无地看着他,还未来得及有力气回答,便昏昏睡了过去。那人一脸焦急,将他抱起,驱马离去。 身后众人,见此自是有人欢喜有人愁。而纵然有诸多疑虑在心头,亦无法跟上撒蹄狂奔在雪原上的国主的千里宝马。便只能将思虑暂时吞咽在心里,左右计较着再做打算。 御马的初春,并没有多大的惊艳,甚至不如冬日里雪漫高山来得夺目。草芽初长,一寸一寸迅速向往蓝天。御马宫城是固定的,并不像平民般驮着帐包便走。宫城外的长街上商铺林立,每到清早便叫嚷声不断,卖得最多的便是牛羊制品,其中最数羊毛纤维坚韧保暖天下闻名。 当然,国名叫御马,自然是马鞍上打的天下,马儿定然是最令天下欲争霸王者的青睐。御马国主虽不至于贤明,却深知马种流出的弊端,便严下命令,臣民一律不允运送马儿出国贩卖,即便是走访各国互相赠礼亦从不用马。只是奸臣叛贼利欲熏心者,软硬往往皆无法令其人绝灭逐利之心,终于踏雪马还是流出了御马。 踏雪神马,典故从雪中马飞而来。一般马儿即便再好,亦会陷于大雪中减慢速度增加翻马几率,而踏雪马却迥然相异。马蹄阔大,肌肉发达而灵敏,在雪上狂奔犹如在坚硬土地上飞驰,决不被积雪拖慢半点儿速度。故而这踏雪神马,不仅军队,即便是旅人,在冬日下雪的国度皆对其大加欢迎。 只是各国却依旧无法孕育出踏雪马,只有在御马出生且生长两三年的马方能踏雪而行。故而虽流出,有心之人却依旧不能长远拥有踏雪马。这一点倒是令各代御马国主稍稍安心。 李容若站在和煦初阳下,抚着低头吃草料的踏雪马长长而优雅又有力的脖子,嘴角微微露出笑容。想来在此宫城中已近一月,若是无乔装混进来的苏末,他当真可算是孑然一人了。 他闻得细微声响,循声抬头望去。五彩的藩帘后转出一个人来,正得意地看着他朝他走来。此人浑身清逸若仙风道骨,李容若却知晓此人私下的面目是何等浑浊。 “常公子有这等闲心不若去取悦取悦陛下?” 李容若冷淡回他一眼无所谓的目光,继续轻抚马脖。马儿似是嗅到不友好的气味,突地扬起脖子朝后转去喷了喷鼻孔,鼻孔张缩间,吁吁叫了两声。而后踏了踏马蹄,盯着来人。李容若顺势摸了摸马耳后侧,马儿便又吁吁叫了两声转回头来蹭他手掌一下继续低头吃草料。 “这不过一月,这马倒是认主了。常公子,真了不得,只是不知道你来此究竟是为何?” 李容若看着那人笑吟吟走近,道:“来此纯属意外,若不是无意走进猎场,我又岂会困身此地?” “困身?常公子欲离开?” 李容若看他笑得更欢了,他不禁下意识谨慎起来。“我是一介野民,能否离开何时离开向来是陛下说了算,困身与否,是否欲离开,并无区别。只是陛下厚待我,我岂能就此轻易离开?” 那人悄悄向马尾伸手,迅疾以目光挑了一根便狠狠一拔。马儿一惊,朝后踢去,而后甩蹄奔向了宫城中极远处的跑马场。马儿踢时,那人利落侧身闪避,看着马儿走了,方阴阴沉沉地带着笑意看向李容若。“说到底,不过是荣华富贵罢了。自常公子来此,陛下便不曾亲近本宫主。常公子难道不觉得对不住本宫主么?” “陛下乃选定之人,喜好如何,我并不能左右。江宫主既然已是宫主,而我卑微至极,又岂敢与宫主争锋。我只盼,报了陛下恩情便散游江湖。” “是么?”他朝他又靠近两步,伸出食指往李容若眼珠而去。李容若闭起左眼,他便轻轻按在李容若眼帘上,道:“这眼可是要蛊惑人心的,不如······”他用力按了下去。 李容若心中自然早已防备,波澜不惊的心湖反映在脸上却多了许多畏惧与瑟缩。他赶忙往后退开几步,道:“陛下不亲近宫主,却亦未曾亲近我,宫主何必责难于我?” “哦?”他笑得合不拢嘴,用袖子掩了,随着清澈的笑声落下,他的目光便射出阴骘的光来,“日日来你处,还不叫亲近,莫非真要到了床帏之内才叫亲近么?你一个贱民倒想得挺滋润哪。” 李容若着实不明白,为何明明一个予人干净纯然不染尘俗感觉之人,内心竟是如此险恶。皆说相由心生,在此人身上偏偏是成了悖论。看着这人唯对他露出的阴狠脸面,他竟然不由得偷偷吸了口凉气。 正在两人沉默对峙时,回廊藩帘后又转出一个人来。那人正是对他礼貌厚待的郭公公,只是李容若又十分清楚,此人亦是一个难搞的主。这江宫主要的是国主的宠爱,这倒是令他放下些心。而到了这郭公公处,他便免不了多留几个心眼。 郭公公自他来后便一直偏帮他优待他,却从不透露任何因由。若说这郭公公纯然为他,李容若是绝然不去相信的。看这宫中侍人三大势力,初来时刘公公和马公公正互相较劲,直到益和宫宫主彻底被打入跑马场,刘公公见了马公公便低眉顺眼起来。只是刘公公这口气,不必多想便知晓是咽不下的。而这郭公公又暗戳戳与马公公较量起来。而公公们又与朝堂中某些大臣有往来,这政事家事定然是一池浑浊不清的塘水了。如今看来,他李容若是成了这郭公公手上的筹码了,料想这郭公公是巴不得国主与他举案齐眉罢。李容若思及此忍不住在心下嘲笑一番,嘲郭公公,笑自己,却在为心底的那人在哀伤。 “参见江宫主,常公子。”郭公公笑眯眯给他二人行礼,李容若见此倒无甚波澜,只是见了江宫主接下来的表现他便忍不住偷偷移开目光四顾起来。 “郭公公来此所为何事?” “天暖了,奴才来给常公子报个好消息。” “是何好消息?” “跃马节将来,常公子外来定然不知我国风俗,奴才便事先来说说,好让常公子不至于太失礼。” “是呢,五天后便是跃马节了,郭公公想得周到,这倒成了本宫主疏忽了,忘了要与常公子说一声。”他转过身来,轻轻朝他笑着,一派风尘不染的意态,“常公子,跃马节上,可要好好把握与陛下亲近的机会,若是需要本宫主搭把手,不必客气。本宫主定让常公子过个好节。”他又转过身,对郭公公说,“郭公公,方才我二人正闲聊,本宫主发觉我二人投契,莫若由本宫主来介绍跃马节可好?” 郭公公心中疑惑,脸上却泛着亲和的笑意,道:“宫主与常公子合得来,陛下定然为此欣喜。江宫主向来大气为人,有劳江宫主了。” 江荹沂朝李容若走过去,拉了他衣袖与他一同坐在树下长凳上,不理会站在不远处的郭公公,微微笑着,“这跃马节可是御马一年一度盛节,恰逢初春万物滋长孕育传代之际。人们事先将马儿雌雄分开两地圈养着,而桑格花会绑上一条丝带放在帐内。届时人们在随地驻扎的帐内取一朵桑格花,出帐寻找第九位拿着同样颜色花朵与丝带者,一同去马厩分别取雌马雄马,若是两马在途中相遇且相亲相爱,这两位主人便可在周围寻一顶帐,在帐门外倒挂上手上的两朵桑格花,便不会有人来扰。‘亲近’过后,取下桑格花,三月内若是有人上门请亲,便合做鸳鸯,否则,便各行婚嫁之事。如此,常公子可懂了?” 李容若微微点头,怪异地看着江荹沂。他始终无法在两个江荹沂中自由切换,忍不住白了他一眼。这一眼恰好被江荹沂瞧见了,李容若知晓,他定然更是又愤又恨了。 以他游走江湖十数年的资历,他又怎会不清楚这跃马节的大概风俗?只是诧异于江荹沂的出人意料,便听听罢了。听他说完,李容若倒是十分好奇这江荹沂究竟会如何助他过个“好节”。 第68章 献策 草长莺飞时节,御马热闹非凡。上至帝王朝臣,下至黎民小吏,皆在为跃马节而隆重准备着。只是这帝王却似是有那么一丝儿不自在地冷清,正埋首案前提笔批阅奏章。批得久了,便向撑出一片蓝天的窗外望望,愁闷不已,眼中却蕴满势在必得的得意与强硬。如此这般多次,他终于扬起黑衣,起身朝门外走去。 刚到中庭,郭公公便跑了进来。他以睥睨姿态看着这个中年人脸上布满慌张与焦急,不等他歇口气开口,便径自抬步。不走几步,便闻得郭公公毕恭毕敬地垂袖跟在他身后,满心担忧地说道:“陛下,有消息称赤鎏太子与太傅微服游太昊,因事错手杀了太昊国主爱臣李国士,遭太昊国主追杀逃回赤鎏。太昊扬言,必得马踏赤鎏取回公道。” 黑衣男子继续朝前走去,闻言轻蔑一笑,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最好打得头破血流。” 郭公公惊诧地看他一眼,道:“王尚书一个时辰前便来觐见陛下,只是陛下忙于批阅奏章无暇接见。半个时辰前王尚书因赵司马有事寻他,先行出宫,特令奴才来向陛下汇报。陛下,王尚书对此十分担忧,他认为太昊若是暗中讨公道便罢了,我等睁只眼闭只眼便让他去。若是大张旗鼓非得兵戎相见,怕我御马不能幸免。” 男子朝他扫去一眼,随后看着愈发接近的红楼,陷入神往,嘴角便不自觉露出了盈盈笑意。 “陛下?” 男子回神,皱眉不耐说道:“他要去讨赤鎏便去,与我国何干?王尚书是否杞人忧天了?” “陛下,王尚书说,若是太昊与赤鎏两国交战,御马定然无法置身事外。赤鎏与大曜、我国接壤,与太昊并无接触之地,而大曜与太昊又是死对头,太昊若是要攻打赤鎏,定然向我国想法子。” 男子一听,蓦地停下脚步,转身锐利地盯着郭公公,试探问道:“王尚书是认为,太昊会过我御马?” 郭公公垂首向他作个礼,表示肯定。男子瞧见,不免愁疑上了心头。几经思索,边继续朝前走去边道:“这李国士是何人?萧煜向以强硬与风流名于天下,风流之人多情而无情,为何为了一个臣子与赤鎏为敌?而况,立国不久,更不应如此。” “陛下,奴才以为,若不是太昊借故欲打赤鎏,便是这李国士于太昊国主而言极其重要。” 男子抬眼看了看在空中盘旋的老鹰,他不知为何心情突地沉重而惊俱起来。甩开心头莫名强烈涌出的不快感,道:“即便打了赤鎏又如何?隔着我御马,欲治而不能治,早晚成了我等邻国口里的肉。而这李国士,郭公公,命人去查探一番。” “不必了。”男子循声看去,只见侧面小道上迎来一个人,那人身旁还优哉游哉走着另一陌生人。那人一套官服严严正正地套在身上,脸上的沟壑彰显年岁的痕迹,而整个人却无甚疲劳之态,反而因不苟言笑的神容而更精神矍铄。身旁的陌生人则一袭白衣,清清朗朗的容颜上泛着一抹运筹帷幄而自得的笑意。 “王尚书为何有此言?”黑衣男子停下脚步,站在岔口等着那两人。 王尚书带着那白衣人近到前了,恭恭敬敬行了礼,道:“陛下万福,臣斗胆私自带人进宫。”他手一伸,介绍道:“此是白公子,白公子做安朱军师时与太昊国主、李国士皆有交手,相信能为陛下出谋划策以解燃眉之急。” 男子看了一眼朝他行礼的白公子,不解询道:“急?” 王尚书回道:“陛下,太昊已遣了使臣来,愿与我国达成协议假道征讨赤鎏。” “签好协议,便假道又如何?难不成他萧煜还会在我御马耍小手段?” 王尚书早已历经沧桑而变得坚韧处变不惊的脸上此番竟有了丝微焦色,目光急急爬上男子一派自以为高枕无忧意态的脸上,道:“相信陛下亦知晓太昊国主为人,只怕到时是个陷阱,军队驻在我国境内,若有心害我御马何尝无计可使?若是趁我国信任而不加布防之际偷袭,御马将不复,我等将不存。” “那边派兵马随着防着便是,何需怕他?如若不然,不借便是了。” “呵呵,所谓不仁便不义,人情想来需要往来,若是不借,他日他便有借口来打御马了。” 男子朝白衣人看过,瞧见他轻蔑而坚定的笑容,怒道:“汝以为是何人?竟敢随意插嘴?” 白衣人瞬间敛了笑,心头虽然对此国主无甚恭敬与欣赏,却依旧恭恭敬敬朝他行礼,道:“草民白子君,知罪,叩请陛下息怒。” 男子倒又大度,瞥他一眼,道:“起来吧,你是王尚书举荐,莫令王尚书走眼了。可有好计策?” 白子君抬首,一笑,道:“陛下之国兵强马壮,自然是不需惧怕太昊的,只是太昊国主手段狠酷,他日若是来寻衅,难免不耍手段。贵国人马虽壮,而民风淳朴,且衣食单一,难以形成长久战力。若是对战期间少了许多牧民,则军粮难以保证。故而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借而不伤己甚而利己。” 男子闻言眼中露出星光,忍不住追问道:“如何做?” 白子君依旧笑着,私下里偷偷嘲了这御马国主令弘都一番,方续道:“大曜与太昊是死敌,可从大曜入手。贵国可是有一处险隘峡谷?” 令弘都想起与大曜接壤处那条不深却隘的峡谷,一惊后一喜,脸上便忍不住泛起了然笑意,道:“大曜可会同意?” 白子君从腰间抽出折扇,唰地打开,轻摇起来,道:“这等好事,于大曜来说亦无甚风险,岂会不同意?大曜不过是站在自家门口与贵国合作一把,兵马不伤重而缴了太昊大军,大曜定是笑得合不拢嘴,说不定甚或事先谋划另一场战争,把太昊来搅个底朝天。” 令弘都闻言大喜,刚想开口称赞,脑中却浮起先前未曾解决的疑惑,挑眉怀疑地看着白子君,冷冷询道:“你可知这李国士到底何方神圣?而你白公子,又是为何来助我御马?” 白子君眸子暗了暗,看了一眼蓝天上挂着的一朵如狼似虎却又绵绵的白云,道:“这李国士······曾与太昊国主并肩作战,又为太昊治国理政施千秋大计,如今太昊国主痛失贤臣与密友,自然是怒不可遏不顾一切。至于草民为何来助贵国,不过是因‘仇恨’二字罢了。” “仇恨?” “是,争夺之仇,殒命之恨。草民定不让他好过。” 令弘都看着他的眼中的目光渐渐尖锐而沉重,又看了一眼三朝老臣王尚书,自己轻微点点头,转过身,道:“既如此,这关系御马国祚的大事便交予你二人了。” 王尚书看他转身要走,紧张一问:“陛下何处去?” “奏折批累了,看看常公子去。” “陛下,国事要紧。” 他摆摆手,“王尚书难不成老成废物了?” “陛下!”他又喊了一声,“陛下。”见这一袍黑衣顽固地执意不回头,忍不住重重叹口气,道:“有劳白公子了。” 白子君盯着令弘都离去的方向,眯了眯眼,道:“是何人竟令陛下如此······”他与王尚书相对一眼,“着迷?”白子君口上问着,心下亦不偷懒,忙转了一圈后理出个疑惑:既称呼为“常公子”,则定非后宫之人。即便入了后宫,亦无有剌封,若不是新人,便是群臣极力不待见之人。 王尚书微微摇摇头,伴着摇头又叹口气,无奈至极,自嘲般说道:“绝色之人,何需管是谁,只知对我御马无甚好处便是了。” “请恕草民冒昧,草民可与这常公子见上一面?” 王尚书又摇摇头,此番却有了浓重的谨慎之意,道:“白公子还是莫见为好,若是看上眼了,白公子怕要万劫不复。” “怎会?”他一笑。 “陛下为他着迷,白公子若要争,不可避免与陛下为敌,而况我御马如今还得仰赖白公子,白公子便大仁大义,助御马渡了这一难关,荣华富贵金银珠宝皆送入你手中。” 白子君微微一笑,与他朝宫外蜿蜒走去。若是为了荣华,他何需不远千里来蹚浑水?他为的不过是“仇恨”二字。而为了让这精明的王尚书放下戒心,便令他以为自己贪图荣华又如何? 只是,为了让自己放下戒心行事,他却将自己伪装成仇恨的容器而不自知。裴绪之,到底还是否在他心中眼中?若是留在了心中眼中,又是化成了谁的模样? 第69章 谋斗(一) 离跃马节还有两日,天气异常晴好。沐浴在慵懒的日光下,李容若又退了侍从,拾了些草料喂着那匹踏雪白马。踏雪马每每咀嚼十数下,便抬脖看看他,复才又低下头去享用美味的草料。日光溜过叶尖落下来,稀稀疏疏随着风打在他们身上,他们连带着身旁的大树便俨然成了一副长流而美好的生活图景。 藩帘后有一人急急赶来,一来到李容若面前便恭敬行礼。“常公子,陛下有请。” 李容若头亦不抬,依旧认认真真看着马儿吃草,随口问道:“是何事?” 郭公公抬起脸看他,面容虽沉静,而嘴角抑制不住的微妙笑意却映在了他的语声里。“今日贤臣能人与陛下共商国是,陛下断定公子聪慧,特命奴才来请公子。” 李容若终于抬起眼看他,只见他的嘴角早已不经意中开了花。心下暗嘲他自以为终将得势的得意妄想,脸上却不显露声色,清清静静说道:“承蒙陛下抬举,奈何草民才疏学浅,有辱陛下圣明,请郭公公如实禀请陛下,草民不敢自负,唯有当个野闲人。” 郭公公闻言沉下了脸,脸色虽不满,却又蕴着几分意切希冀,道:“常公子,此是绝好的登天机会,为何要不屑一顾?奴才看人无一万亦有九千,从不曾走眼。常公子若说才疏学浅,奴才不敢相信。江宫主亦在陛下那处,常公子若不常露面,怕要被遗忘。届时不管常公子乞求陛下何事,怕会竹篮打水一场空。人要知足常乐,更要居安思危,常公子,”他眯着眼盯着李容若,“莫非能保证日后无事求人?” 李容若轻轻一笑,自是知晓他暗中敲得啪啪响的小算盘,潇洒一扬袖,道:“郭公公未雨绸缪久了,便知如何站队了。” 郭公公谄媚笑着与他相对视,不再发任何言论,须臾便自觉垂首站在一旁,等李容若走过,他方敛了笑跟在身后。 御书房中,王尚书、赵司马、白子君正与令弘都商讨萧煜假道一事,而令弘都身旁的江荹沂,则微微笑着看着众人在地图上比比划划。江荹沂不参与讨论,却在众人中有极强的存在感。这令白子君对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故而他便时不时把眼光飘到他那处,停留刹那后收到的却依旧是那淡淡的微笑。 白子君着实看不透。正糊涂间,马公公进来了。这马公公犹如他的姓一般,长了一张马脸,四肢在公公中算是健硕翘楚。他小步急来,朝令弘都行礼,便径自走到令弘都身旁,附在他耳畔喁喁私语了几句。待他讲完,令弘都脸色唰地沉了一大片,静默在原地。 白子君瞧见,暗暗看了几眼马公公,恰巧遇见马公公偷偷向江荹沂递了个未明眼色,便又瞅了几眼江荹沂,而后甩开折扇,不动声色地静静等待令弘都回神。 令弘都俊毅而棱角分明的脸上终于见了一丝光明,他笑着看着白子君,道:“白公子,有探子回报太昊国主潜入了御马,你先时既然与他交过手,想来可是见过他的,不知白公子可否为朕画他画像一幅?” “陛下要捕他?” “非也,而是要接他。”他露出一个阴恻恻的笑容,看着白子君,如此答道。 白子君疑惑地看了他一眼,随即了然,笑道:“陛下待之以诚,令其放下戒心,借道虚若谷,来个请君入瓮。” 令弘都笑得更欢了,连过分冷峻的棱角都添了一丝弧度。他挥挥手,让马公公将白子君带了下去。待到白子君消失在视线里,他脸色一转,气愤异常,一把挥掉地图上他们一一安下的标志小石,怒道:“朕让你有来无回。”一说完猛地一抬眼,眼中的厉色乘着飞箭直插向王尚书,吓得已过了知天命年岁的王尚书心下咯噔了一下。“今日之事,孰人敢透露半字,诛九族。” 王尚书与赵司马不知所以,料想即便萧煜潜入御马,令弘都亦不该如此恼怒。又惊又疑地看着早已因怒不可遏而变得扭曲狰狞的帝王面容,久久定定不能言语。王尚书向来以不畏生死直谏闻名与百官,今日竟亦被吓住了。他费了许久劲方将情绪平复下来,询道:“不知陛下为何事如此震怒?” 令弘都突地呆愣住了,两眼无神地看着前方惊疑又担忧看着他的王尚书,许久方令道:“马公公,将地图收起来。” 马公公听命行事,江荹沂则在旁边的桌上端起一盏茶,轻笑着,如春风化雨般,道:“陛下息怒,身子要紧,先喝杯茶消消气。” 令弘都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接过茶,一口闷了后,啪地将空茶盏重重掷在桌上。茶盏亦是顽强,竟然转了几个圈便完好地躺倒在桌上。 马公公收好地图,又走到桌旁将茶盏收拾好,接收到令弘都令他退下的命令后便阑珊地退出了御书房。 他刚一退下,郭公公便领着李容若来了。 郭公公走在前头,将他带了进去,朝令弘都行了一礼,便乖乖缩着身子站在红柱旁。 令弘都见李容若进来,一消脸上的戾气,反笑道:“常公子让朕好请啊。” 李容若从从容容走到那四人中,眼色毫无波澜地扫了一眼那两位大臣,仿佛自己置身事外般。“陛下令草民来,所为何事?” 令弘都威胁的目光朝郭公公飘去,道:“郭公公不曾说?” “郭公公只说陛下与大臣在商讨政事,草民不知陛下要草民有何用处,只是不敢怠慢,便迷糊着来了。”李容若从两位大臣的脸色看出了些许不同寻常的端倪,不敢妄进,便顺便顺着郭公公的意图软下态度来,如是说道。 令弘都爽朗大笑。笑声回荡在殿中,令人宛如置身于壮阔的海上可以傲然至无视天地一般。他朝他走近一步,道:“过两日便是跃马节了,宫门大开,大臣们担忧会有人趁势浑水摸鱼进入宫城,特来助朕提前做好部署。常公子该是首次参加跃马节,朕忧你安危,便让你也来听听。” 李容若脑中有一条神经突地绷紧,对令弘都回以充满谢意的一笑,道:“草民外来,自是不宜参与陛下调度安排,更是不宜知晓。谢陛下隆恩,草民莫若先行离去罢。” 李容若朝他行礼退去,正行一半,却被他扶了,只听得他意气风发说道:“朕向来不会看错人,朕相信你,你便留下吧。你来了不过月余,又鲜少出门让侍人们见着,你若是撞见了巡逻兵士,兵士们不认得你伤了你,那可如何是好?” 李容若刚欲再推辞,江荹沂便走到他身边来,关切笑道:“常公子便听陛下之言罢,若是常公子着实不愿,”他转头看向令弘都,“陛下,莫若让画师加紧绘出令牌来让工匠们连夜做了,明日颁布诏令,再给常公子一块,兵士们便不会伤到常公子了。” 令弘都并不知晓江荹沂所言是有意而为还是无意所为,将郭公公屏退后,为难道:“只是朕并无赐金牌之先例,不知画师······”他忽而朗笑,“朕记得荹沂画工不凡,荹沂可能帮朕一次?” 江荹沂愣了几秒,随后爽快答道:“陛下托付,荹沂自当竭力。不知荹沂能否沾沾常公子的光?” 令弘都点头,道:“有你之功,如何不能?” 李容若听着他们一番对话,心头暗暗啐了江荹沂一口。他知晓,若是令弘都为了他开了先河,众大臣定然又会将他往死里向令弘都劝谏。到那时······与太昊是一个光景,只是那时有萧煜信他怜他爱他,今日这令弘都他却无法去信任。若是他被禁锢或是被赶出宫城,他如何能助萧煜灭了御马?“谢江宫主好意,只是草民不愿劳人,还是听陛下所言留下罢。若是陛下觉得有些话草民不能听,草民便及时退下。” 令弘都又一次点点头,目光朝赵司马投过去,道:“方才大臣们已与朕商讨过了,赵司马,你便来予常公子说说罢。” 赵司马一听,睁大了眼,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令弘都。手足无措间,接过令弘都胁迫的眼神,脑中迅速飞转,便让从案侧取出皇宫地图来,虚虚实实杂夹在一起一一跟众人说了。待到李容若出了御书房,江荹沂亦被令弘都打发走了。 令弘都看着两位大臣,语声冷硬,道:“赵司马不愧为八面玲珑之人,果然不令朕失望。” 赵司马一听,看了王尚书一眼,两人便噗地跪下,道:“陛下圣明。” 令弘都睥睨着二人,冷笑。“来,去请白公子来,商讨好大事我君臣三人再来聊聊跃马节布防之事。” “敢问陛下,先时请常公子来究竟所为何事?”王尚书站起,皱眉道。 令弘都随即敛了冷笑,换上一副密云满布的愁容,心不在焉地说了“这常公子”四字便不再往下说。直等到白子君来了,方再一次扬起意气来。 江荹沂一路带着浅淡却如浸了蜜糖的笑容回到自己的寝宫,将枕头下去年令弘都赐予他的金牌拿在手上,缓缓步到窗边,恣肆看着一座红楼勾起了左嘴角。 第70章 谋斗(二) 这日天气晴朗,草原上一个个花白的帐包与蓝天交相辉映,又衬着一地绿茵,如新雨后的空气般清鲜得令人心神安详。宫外,早已人流不绝。 吃过午膳,苏末方从御膳房回来,便在半路撞见江荹沂带着李容若往外去。他迎面在不远处停下,朝那二人行礼。得到李容若的眼神暗示,方跟在二人身后往宫外走。 一路上走得甚是顺畅,并无遇到些阻着脚步的事情。过往黎民,皆染上一层喜庆而暧昧的喜色,连眼角都逸出光彩。李容若一面从容自若地应付着江荹沂,一面留心四周并暗暗记在心间。 道上随意设下的鼓乐点奏出了人们的兴奋喜悦之情,五彩的藩帘在街道两侧招摇,蜿蜿蜒蜒蔓延至远方。有些没有挂上彩帘或是小旗的帐包聚集处,总有一朵朵格桑花在周围安然绽放。格桑花似是从土里小心翼翼钻出来,而后又被人们小心翼翼呵护着,只为等待谁来采走一朵而后成全鹊桥相见。而开满格桑花的树下,总是男男女女坐了一圈人,言笑晏晏中,连风亦跟着温柔起来。 李容若感受着满眼的欢悦与多彩,心中不知不觉便涌上一层白头浪,将他翻覆在海里。这海并非只有咸味,更有酸甜苦辣。人生七味,似是皆浓缩在心海里。而此时被推起的大浪将他带得浮浮沉沉,只因念起了远在太昊的萧煜。他与萧煜,欺过、辱过、恨过、憾过,通通杂夹在心头,凝聚的悲伤难以排遣更是难以诉诸人,而他目下却恍然活在无与伦比的快乐里。或许人只有深深解剖自己,理解现实,方能找到永不满足的幸福。 他又朝四周望了望,却忽而心头一冷,装作不经意地试探道:“江宫主,帐包看着参差不齐,排列亦不齐整,倒像是随势而搭。可是随意安排的?” 江荹沂笑笑,笑容里隐隐冷淡。“御马人民多豪爽随性,见着何处适合了,便安下帐包。平日里如此,崇尚大胆自然的跃马节里便更是如此。” 李容若朝他点点头,道:“宫中之人尚不出来,莫非与百姓玩乐时间不同?” “非也,陛下甚喜与民乐乐,在今日岂会容忍官民有别?只是宫中事儿颇多,又需先行祭祀之礼,一般待百姓玩得正欢时,宫人方会微服出来游玩。” “倒是不知需先行祭祀之礼。” “各家祖先,皆需享受后代供奉,仁孝之道,即便各国侧重点不一,然孝之一字孰亦绕不过去。而况······”他意味不明地看李容若一眼,“陛下贵为一国之主,自然需以某些手段统治臣民,本宫主料想,常公子定能明白此中深意。” 李容若嘲讽又不失礼貌赞许地笑了,道:“不知御马以何物作为祀品?可是与东南之国一般?” “闻言东南国家祭以牺牲,御马则不然,数百年来,牛羊为辅,玉符为主。” 李容若微皱双眉,暗自思忖。御马祭祀祭以玉符,此消息从不曾听闻,到底是江荹沂诳他还是御马将此列为机密要事非有一定地位之人而不可知?想他数年前便安插人手混迹御马疆土上,前不久更让东方望舒领人潜入。只是皆未曾听闻跃马节祭祀以玉符为祭一事,想来此事定然非比寻常。“玉符?祭祀目在飨先祖人神,怎会以不得食之玉符为祭?” 江荹沂笑得得意,眼眸直直望着前方。“御马飨先祖人神,以玉符为要,绵延数百年之传统,究竟为何,本宫主亦不甚了解,只知缘由玉符甚神秘。去年今日,本宫主有幸随陛下亲祭,得以见此闻名于上层却绝耳于坊间的玉符一面。此玉符玲珑剔透,青绿流光,玉中有二禽,见光则投影,本宫主看着倒像是两只白鹭分头而望,陛下称之为‘双鹭符’。” 李容若脑中鼓声雷雷,木讷着持续抬步向前地动作,久久空虚地看着远方出神。他追查已久的双鹭符,说不定此时便在御马宫中,而那携符辗转流离于各国的未亡人,说不定此时亦在御马宫中。他心头踟蹰,他不知究竟是否要调转脚步往宫内赶去,寻到双鹭符,将之深深掩藏直至终章之日;寻到那一路奔逃无踪的人,问问他究竟欲行何事,而这双鹭符,为何又与御马有所牵扯。只是他孤军作战,即便加上苏末亦断然不能从宫中夺得双鹭符而后顺利逃走,而况他此行目的在于假借道之名覆灭御马。一边是萧煜,一边是矢志,他到底该如何抉择? “常公子?常公子?”江荹沂见他傻傻出神,忍不住唤他。见他终于又清清冷冷地将目光投向他,方笑道,“如此入神,可是想何家姻缘?” 李容若笑笑,打趣道:“未曾遇何家一人,何来姻缘?” 江荹沂勾唇,乜斜了他一眼,道:“陛下看上你,你便莫再向往宫外了。” 李容若却不在意他这般充满嫉恨语气的话语,只又神色不定地看了他一眼,道:“不曾见过御马祭祀,草民想回······” 突地半空中冒出青烟来,浓浓重重地朝湛蓝天空翻滚着涌去。周遭百姓见了,忍不住欢呼起来:“好啊,祖先保佑。” 这热烈的欢呼声加上拍掌声与打鼓声,生生将李容若的话打断。李容若知晓,现下他不必回宫去了,只因早已来不及。 那在大曜不惜牺牲家族而出发的孤楚又令人愤恨的老者,下次又会将双鹭符带至何处?而他李容若这漫漫长路,又将何时走到尽头? “常公子,欲回宫去么?”不待李容若回答,江荹沂便自己接了下去,“若要回宫,本宫还如何助你一臂之力?既到此处了,不如采朵格桑花,等未时末便去挑一匹马儿。你大可放心,陛下的马儿自有马公公照拂,你挑的马儿,由本宫来。两马寻气相投,你与陛下定能相见。” 李容若不咸不淡地点点头,私下里却无语极了。可既然是他国风俗,便尊重着不加点评,只是这江荹沂与马公公的小计,他的确不敢恭维。若不是为取令弘都信任,这点儿把戏他定然是嗤之以鼻并不屑一顾。 江荹沂见他点头,重重吸了口气,似是要平复心中不快。良久他将道旁一朵紫白格桑花摘下,递给他,道:“喏,拿着罢。” 李容若接过格桑花,定定看了看,见无有异样,便交由苏末拿着。苏末接过花时,李容若不经意一转眼,见江荹沂向苏末投下怀疑的目光,便令道:“小苏,好好拿着,若是失了损了,唯你是问,重罚不饶。” 江荹沂扫李容若一眼,取笑他道:“常公子向来冷淡示人,今日如此着紧一朵小花而威吓侍人,足见常公子对陛下之重视。” 李容若见他毫不自在而阴沉的脸色,忙辩道:“江宫主误会了,还是此花是江宫主为草民所折,草民岂能容忍侍人将江宫主一番好意损毁?” 江荹沂瞥他一眼,带着他走进又一波人声里。 李容若却无有心思去照拂甚是不悦的江荹沂,只因他蓦然发觉自身早已在不经意间变得虚与委蛇起来。料想向来世事清淡狠绝处之,甚少卑躬屈膝奋行玲珑。是从何时开始,他变得陌生,到今日竟让他惧怕自身。他惶然,却甘愿。 人之变化,我们习惯称之为成长。向来成长,所为不过人,或亲朋,或自身,或心尖上挂着的一番恳切不渝的情意所属者。故而,他即便变得孤独,即便变得善感,即便变得执拗而惊俱,他依旧不愿割舍、不愿对人言说这一番暗自悄悄深深的情意。 走不多久,太阳逐渐西斜,只是依旧烂漫。两人走到一处树荫下,树荫下正有一看马人看顾着几匹马儿。他们走过去,看马儿只朝二人礼貌笑笑,便又啜着一根草杆悠闲自在地倚在树干上休憩。树下的几匹马儿闻得动静,一匹匹抬头看一眼站着的两人,便又低下头去,或食草,或提脚,或甩尾,与看马人同样一派悠然意态。 江荹沂朝那群马扬扬下巴,以向李容若示意。李容若见此,走过去,随手牵了一匹,正想离开,身后却一阵猛力撞在他身上。他正想反击保护自己,一转身却见是宫中那匹踏雪白马愤怒地盯着他,而鼻孔大张着朝他喷气。李容若无奈一笑,放下手里的缰绳,转而过去拉起它的缰绳,顺手抚抚马脖上的长毛以安抚它。 江荹沂惊诧地哈哈大笑起来,道:“这马可是认定你常公子了。”他脸面上虽如此说笑,心下却暗自疑虑,他着实担忧这踏雪马会坏事。只是转念又一想,这马毕竟只是马,既不懂舞刀弄剑,不过是驮着跑跑罢了,应该不至于坏事,便又稍稍放下心来。只是又不能完全放心,依旧对这马提防留意着,等寻到机会便手起刀落结束马生。 李容若安抚好这马,便拉着它的缰绳又一次走进了人群里。待走到某处人流稀疏了些,江荹沂便将一包浅黄粉末扬在马尾上,道:“雌雄粉乃宫中草药师研制,专门为宫中及大臣们提供,不必本宫主尽言,相信常公子亦知晓个中操作。” “门阀士族联姻,不失为永葆家族生机之好计。天下各国士族大夫皆如此,无甚惊奇。” “正是如此,常公子马上为雌粉,陛下之马上为雄粉。每一对配粉皆不尽相同,你大可放心。” 李容若特地将感激谢意搬上眼中,而后注视江荹沂一眼,道:“有劳江宫主了。” 他说完,身旁一匹马呼啸而过,正正迎上了对面树下一匹正被人牵着喂草杆的黑马。两马的主人举起手中的格桑花,对笑良久,随即齐齐离开树荫便往东方一顶帐包而去。李容若看着那两人留下两马在账外相互凑近加深友谊,顿时血流凝固。他不知晓,若是他与令弘都在帐内,场面究竟会如何。若是着实控制不住形势,他便只能······他隔着衣物隐隐约约感受了下胸前衣裳里藏着的一小包定魂散,复又自若。 刚一整理好情绪,手中的缰绳紧了紧。李容若朝马儿看去,只见马儿又张着鼻孔呼气,下嘴唇弯成三个凹凸的波浪,正咬牙低低嘶叫。马儿站在原地如此行径许久,转过骨碌碌的眼看了李容若一眼,便逐步慢跑起来。李容若将它好好扯住,却依旧不敌这马儿兴奋得四蹄扬起带出的力气,就那般被它牵拉着踉跄在道上。亏得人不少,否则这马儿若是扬蹄狂奔,他为保安全只得撒开手。他转头看一眼身后追来的江荹沂与苏末还有一宫人,忍不住暗暗无奈,若不是为了隐藏身份,他何必不施功夫而至于如此狼狈? 这色马,还真如此国国主一般。 随着各色人马朝后退却,李容若终于等到马儿改变方向朝一处空旷奔去。李容若艰难地抬眼四望,终于见着碧蓝天空下、斜阳浴照里一个白帐包外正伫立着一人一马。帐包外,还有其余十数顶帐包围在周围,而其门上,基本皆有格桑花。 微风轻轻拂过,草原便滚起了浪,幽雅闲静而充满生趣。他的脚在奔跑,心神却呆住了,仿佛在这异乡,他正朝着一个思念着的熟悉身影奔过去。他忍不住心驰荡漾起来。待得近了,近了,心却猛地坠入冰窟。 他怎会如此天真妄想萧煜会如此不避耳目深入虎穴?面对系于一身的江山社稷,萧煜从来便不敢激进妄为,即便为他怒怼群臣,亦以情理动之而无有暴戾之手段。今日深入敌国,便更是不可能,即便为他。 似乎春寒又倒回来了。 李容若呆愣愣看着两匹马儿试探着互相认识,直到身后追来的江荹沂惊讶地结巴起来,他方正视前方站着的面容稍稍苍老而目光矍铄之人。他似乎看到那双令他沉迷的眼就印在这位陌生人的眼中,只是他对此失望至极。 “这······这······常公子,这······怎会如此?” 李容若忽而笑了,浅淡得带着些许哀愁。“江宫主好意,敌不过天意。”他看一眼自己手中的紫白格桑花,又看一眼对面陌生人手中的紫白格桑花,续道:“既如此,江宫主便不需再忧愁了。” 江荹沂看着他脸上的笑容,私以为李容若在为不得遇见令弘都而难过遗憾,便暗自嘲笑他做着山鸡欲变凤凰的黄粱美梦,今日终于梦醒了。明明幸灾乐祸,他却秉着愁容嗫嚅着开口道:“常公子,真对不住,本宫主······着实不曾料想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来,本宫主······” “宫主不必自责,草民既然另有天意,岂是人力所能混淆?草民······去了。” 李容若看着江荹沂惺惺作态,反而安定下来。他失望,他难过,只不过是因对面之人并非是萧煜罢了,而若要他面对此人产生惧怕心理,无异于天方夜谭。 李容若朝苏末看一眼,将缰绳交给他,便率先掀帘走进帐包。帐包内里床榻被褥茶水糕点不算应有尽有,而若是要促膝长谈,亦可令人足够满意。只是若是此人不安分,便唯有一人抱膝静待时间流过,待到时机到了,便出帐去回宫寻令弘都,让他派人来瞧瞧他的杰作。毕竟隐姓埋名来此,目的未曾实现,岂能半途夭折? 一朵格桑花,倒垂在门上,门帘便被从内扣上了。 两人坐在桌旁相对无言,时光窸窣着流走,留下浅浅动作过的痕迹。帐外的两匹马儿,早已曲着四肢相互虚虚挨靠着静待。 一刻钟过后,李容若见那人依旧凝视着他却不言不语,心头疑惑不解,正想开口,帐包外却隐隐约约传来施展内力的空气震荡声。 第71章 谋斗(三) 那一股隐隐冲荡着发梢尖儿的空气流动渐渐停了,只是气息却依旧弥漫在眼鼻中。夕阳透过帐包依稀透进来,却多了许多深深浅浅的灰暗。那些或深或浅的灰暗,正是一条条人影。人影刻在李容若清醒的脑中,令他冷觑着对面面不改色坐着的那一位中年男子。 他看着他,静静听取外头的动静,不敢有所动作。他必须先判断出目下形势如何,包括面前之人是否与外头之人有所关联、所为又是何事,以及此群人背后的主谋又是谁,从而判断自身是否能逃脱甚至功成身退。李容若在心头飞速掠过所有可能的指使者,却独独不曾想到竟是那人。 对面之人接受着他冷淡的探寻目光,微微一笑,伸手倒了一盏茶后,将茶盏推给他。向上看进他眼里的眸光深沉而热切,虚虚地浮在半空中两人目光交汇处。“不知公子高姓大名?” 李容若亦跟着轻轻一笑,却带着浓重的疏离之感。抬手拿起推过来的茶,似是挑衅般看他一眼,呡了一口,道:“姓常,无名。” 那人哈哈乐了,道:“《逍遥游》中道‘圣人无名’,莫非诓人的公子亦能算是圣人?” 那人的目光随着笑言变得柔和起来,似是清寂碧潭上的水波,轻轻柔柔又缠缠绵绵地一圈圈泛开来,将李容若与自身一同圈进了涟漪里。他的心头呼地暖了起来,只是看着静静垂在那人脸颊两侧稍显斑驳的长发,李容若不由得疑惑恍惚,许久方接道:“常某与前辈素不相识,如今更是初见,常某自是不敢欺瞒。” “初见可有一见如故的感觉?” 李容若呆住了,嘴角在无意识中便弯成了一只小小扁舟。那人见了,脸上的笑意愈加浓厚,忍不住取笑道:“常公子可是忆起何人何事?” 李容若回神,微皱眉头,盯着他,道:“不知前辈尊姓大名?” 他回道:“姓萧,无名。” 李容若语声一紧,道:“何处萧家?” 他回道:“江南雨花陵,只是我之身世却多烦忧。” 李容若渐渐觉得不妥。他李姓在雨花陵蛰伏数十载,先前又是国姓国族,从不知江南雨花陵有甚萧家。他怀疑,便欲慢慢套出点儿什么来。“闻此言,前辈目下定然是块垒难浇。既有此缘,常某愿助前辈一番,前辈权当是解心头之不快罢。” 那人闻言眼神变得比方才更是柔怜似云舒,瞧了李容若良久,方敛笑叹息一声,道:“我自小便坎坷,卷入一场场家族争斗中。心灰意冷却又万般不甘之下,愿成那鲲鹏俯视苍生。因而渐渐春秋,行止之间,便变得麻木无情,不曾想那年暮春,枯树却重新生发。” 有一佳人,喜白衣,与我许下盟约却背弃逃离,到如今离离合合使情意总难相继。我欲将她留在身旁,守护她一生安好,不料她却常常以一己之力支撑我两人头上苍穹。世人不知,只道是祸家媚主,恨不得驱之撵之而后快。她明知如此,却毫无怨言,依旧满心满意去为我。” 她跋涉山水,我愿是她脚下鞋履;她深入虎穴,我愿是她身后侍卫;她放下家仇,我愿是她□□之马。凡此种种,数不历数。如今她在龙潭,而我······追随而至。‘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不知她······可还记得那一节折断的樱花枝?” “一世周全,半生荣华,如何能忘却?” 他从嘴里吐出个小圆丸子,一张口便又是熟悉得令人几欲垂泪的声音。“你若离开,我如何保你一世周全?” 李容若轻笑,与他对望着。那一副陌生的面容打扮后面,是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音容。此时此刻,他竟有种要去与他拥抱的冲动。只是冲动终归是冲动,在周遭气息的严厉逼迫下,他还是定定坐在桌旁,只余下目光萦绕在萧煜身上。 半晌后,外头的人影动了动,李容若侧头去看。“可是你带来的?” “我单骑走御马。”他无所谓地耸耸肩。 “隐舍呢?”李容若着急问道。 萧煜闻言,看着他明显紧张担忧的神色,得意笑了,道:“李哥哥甚少喜怒形于色,如今为我如此,我死有何憾?” 李容若却不满地乜斜他一眼,道:“你若死了,谁来予我荣华?” 萧煜一把站起走到他身旁,毫无预兆便拥了过去,深深埋首颈间,浅浅叹息一声,道:“愿得一人心。” “白首······”他的语声一滞,原本空洞的眼神猛然间变得浑浊而充满疼痛与惊诧。李容若缓缓抬眼,眼眸连同身上的肌肉皆皱缩起来。 帐包随着哧啦声被利剑划出许多口子,口子将布分成粗粗细细一条条,只剩帐包的支架依旧□□在残阳暮风中。整个帐包便似是风烛残年的老树,只剩枝条在哀嚎中眼见树叶儿一片片走向灭亡,直至轮到自己。须臾间,李容若便知晓,他自己比这帐包更像是这棵老树,他将见证自己在不甘中走向终点。 “李国士,果然是闻名不如见面,怪不得太昊国主极其重视。” 李容若捂着胸前,受惊般环视一周,只见四周全是刀剑,而方才与他相拥的那人,分明是一位孔武有力过于健壮的男子。李容若瞅了一眼并排站着的令弘都与江荹沂,右手愈发将胸前滴血的衣裳揪得紧了,却扬唇一笑,道:“今日我李容若谋不如人,该死。只是······”他紧紧盯着令弘都,“不知陛下为何不夺我性命?” 他的胸膛,被一把匕首不深不浅地咬了一口后松开了嘴。他现下方醒悟,从那一朵江荹沂折下递给他的格桑花开始,他便在人前暴露了自己。只是不曾想,他心底最深的念想,竟是萧煜陪在他身旁。料想当初,是自己一意孤行离开萧煜孤身涉险,今日他看着令弘都,却忍不住露出了属于萧煜与自己的笑容,浅淡温馨而又无奈踌躇的笑容。 江荹沂紧张地看向令弘都,奈何令弘都却果然给了他一个失望的回应。 “这太虚神药既能令你神游不知身处,便已足够,何需杀你?” “我生是太昊人,死是太昊魂,怎会不知身处何方?令弘都,你莫需肖想了。” 令弘都闻言,自是知晓李容若所言所指,便怒道:“你在我御马之内,他亦在我御马之内,你若是不愿他死在草原,便该知晓进退遂了朕,否则······” 令弘都看着李容若逐渐黯然至无望而松弛的神容,再看一眼那双泫然欲泣般告诉他他即将放弃挣扎的眸子,令弘都更加得意与笃定了。 良久,李容若忽地用沾了满满一手血液的右手按住口鼻,左手一扬,漫天白色杂夹着黄色的粉末便侵进一时反映不过来的人的鼻腔中。只是有些警惕心尤其浓重的,便顺利躲过了定魂散的进击。 李容若无暇顾及软倒在地的侍卫们,咬牙用右手抓住疼痛愈加剧烈的胸膛伤口处,对着令弘都等数人冷冷说道:“以太虚活在你的宫中任人宰割,他若是知晓我以此行来为他,他绝不会原谅我。你便死了这条心罢。” “你若不从,他便要死,你要这原谅有甚意义?” “待到枯骨葬去,便带到黄泉去与他生世相携,至己至心,便是天地,远比你所谓意义重要。” “好,既如此,朕愿······借道。”他定定看着他,幽怨而愤恨。 李容若惊疑间却料想此事绝不简单。他要逃脱,要告诉萧煜此事需万分小心。情急之下,忍痛发了几招夺了一人之剑,正欲与仍旧站着的数人过招,远远地却赶来一个白色身影。那白色身影见了撑剑立在残风中的李容若,神容一滞,随即转过眼去不去瞧他。 令弘都见白子君来了,对李容若的怒气顺势便烧到白子君身上。他怒目圆睁,道:“白公子来此做甚?可是要救他?” 白子君却摇摇头,恨恨看向李容若,道:“此人可是李虚怀?” “白公子曾言与他交过手,怎的不认得?”许久不出声的江荹沂终于逮到机会发言,说完嗤笑着看着白子君。 “自然认得,只是听闻因李国士逝去太昊方要攻赤鎏,如今却并非如此,草民过于惊讶方有此确认一问罢了。”他转过身去朝令弘都附过去,窃语道:“陛下,宫中发现太昊国主形迹。” 令弘都闻言并不得意,反而将眉头紧紧蹙起。他扫视一眼早已屏退黎民的四周站立着寥寥数人,又看一眼面无血色勉力支撑着的李容若,正巧对上他坚毅的眼眸,心便不由得塌了一块。他看进他眼中,却因对着夕阳而看不真切,模模糊糊中,他便更添了几许不忍。“将他活着带回宫中。” “是。”侍卫提剑,小心翼翼朝李容若缩小包围圈。 不管伤到与否,只要活着带回宫,这便是他们接受的命令。而在李容若耳里,它却变成了:既不敢让他死,只要还有一份气力,他便要活着逃走。 那三人转身,背着夕阳离去。 白子君背在身后的右手,悄悄曲起了手指。 第72章 谋斗(四) 御马宫中庆节活动的人较少,而且多为二三同行,故而令弘都带着的六七人显得稍稍有那么些显眼。令弘都自然是不介意的,毕竟在自家宫中,何需过于低调?他们走在即将熄灭的夕阳里,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生怕一不小心便迎头碰上潜入御马的萧煜。 令弘都边走边观察,到末了,站在一座宫殿主殿前,将森冷质疑的目光投向白子君。白子君感受到这丝缕威胁的目光,偷偷迎了这目光须臾,即刻便皱眉环顾。只见宫中无甚异样,便不解地小声自语道:“可是怪事?难不成萧煜知难而退?” 话音一落,耳畔便传来一股冷然笑意。“白公子,你是有意为之还是······错探消息?” 白子君暗中思量了一番,方尴尬笑着赔礼,不见有任何懊悔与卑膝之意,只说道:“草民不敢有意阻挠陛下行事,大约是底下人收错了风。草民知错。” “若是那李国士跑了,唯你是问。”令弘都瞪他一眼,重重冷哼一声,气愤甩袖而去。而较之东南之国收窄了的袖口,却扬不起太大的空气涟漪。故而这般动作后却无见惯了的衣裳划过半空的痕迹,竟令白子君觉得令弘都有些许生硬与附庸之嫌。他朝他背影鞠躬行礼,再度站直时脸上已然泛起了些微难以令人察觉的动容,追忆般的、眷恋般的。 那时他还小,不过十一二的模样,却在仍旧昏暗的迷茫里遇见了人们眼中的芳华。他从小便因身世之故而沉默寡言不与人群,故而长白各人除却师父,对他亦只是疏淡的,之间感情自是不深厚。他每日除了习字练武识天下,便只有一人到山中小溪耍玩这一忙里偷闲的活动。日子本该如此波澜不惊而又按着预设的轨道前行。 那一日,他受了师兄们的气,当着师父的面狠狠将碗筷砸在地上,而后奔入更深的山中。那是唯一一次,此生唯一一次任性撒泼,孤独地、不甘地、热切地,奈何自此后最终都归作了冷淡到极致的理性,除了面对着那一人外。 山中阳光碎片在孜孜不倦地滋养着生命,使得那融融竹影之中,更是绿得苍翠。小溪叮叮咚咚着一路浅浅吟唱朝山下流去,覆没了溪底突出的早已被打磨光滑的石头,托起不少自由自在的游鱼。白子君在腰中绑好衣裳,卷起裤脚,愣愣对着小溪站着,不知在忧愁计算何事。许久后,他方走到凉凉的溪水里,弯腰摸鱼。 他摸到一条,便放过一条。抓起鱼的水花,与放生鱼的水花,竟然是如此相似,相似到他常常恍惚觉得自己不曾捉到过任何一条鱼。 他在做甚,无人知晓。或者说,无人能懂。 午后的阳光炽烈,在林中却清新柔怜了许多,一寸寸闪在溪水里,犹如夜里一闪一闪的明星。白子君喜欢这样的阳光,热烈而又节制。 “你真善良。” 白子君受惊抬头,阳光闪了他眼眸一下,眼前的身影便犹如从天而降从光里来一般。竹声还在响彻,眼里的光渐渐消退,他便清晰见着映在绿竹上招展的白衣,如画一般缀在他心头。那人还小,起码矮他半头。这般年纪,若是平常孩子,尚算稚嫩。只是他红润青稚的脸庞却莫名透出清冷的气息,即便他对他说的是“善良”。 白子君手中的鱼挣脱出去,哗地跃进水中无影无踪。他呆呆望着那陌生的面容许久,方抬手用手背擦了一把额头的汗,回应那人似虚似是的浅淡笑容:“善良?你什么亦不懂。” 那少年挑眉看着他,将衣裳缚在腰间,挽了衣袖,垂着裤脚便踏入溪里。磕磕碰碰生硬地在水中捣鼓了许久,方抓住一条细小的鱼儿,举到白子君面前,斜一眼鱼儿,看着他,一派老成而又寡郁的姿态,似是要嘲讽人间一切自以为是的扰攘。“百姓有放生之俗,自以为悯善,不过是坏道而自昧之为。我如今赞你良善,亦如此而已。” 白子君皱眉看着他,随即渐渐漾开笑意,爽朗地、豁然地笑着。“师父说,伯牙子期难觅,我今日便算是遇上了。我一介小小生民,遭家园尽毁、亲友天隔之悲痛,仇恨郁结,如何良善?他日天下人不诟我十恶不赦,便算是幸事了。” 少年忽而目光炯炯地看着他,此番嘴角的笑容清晰明亮,道:“今日师父教导,第一诫训便是‘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天道无亲常与善人’,善与恶,自有公正轮回,他人负我,我便负他人更多更多。” 白子君亦眼光熠熠地看着他:“下世如何?” “下世不在今生,天要如何便如何。” 白子君接过他手里被拽紧的小鱼儿,将它丢入水中,鱼儿却翻着白肚子虚虚摇摆几下尾巴,终还是无力地随着溪水往下淌去。“我白子君,字高绵,敢问兄台名姓字号?” “李容若,字虚怀,无号。” 白子君哈哈一笑,道:“男子及冠方能作字,不曾料想你我虽年少竟是如此相似。” “若是不身负沉重,我如何能与白师兄同门?” 白子君站在暗透树影下,面对着宫瓦转过身。 自此后,他们在师父教导下努力拔高自己,更是双双承续长白白莲派历代掌门方能研习的琴术。空闲了,便一起跃到山中深处,或比武,或捣野。这山中苦中作乐的日子,或许便是他们一生中最为无忧的光景。出山后,再也无有回到那年少简单里,江湖里的波诡云谲与心中执念方是日常与人生。 他嗟叹一声,不忘流年。 他一抬眼,倏地在道上便撞见了一位故人。他勾起唇笑,计算在脸上,恨恨在心里。“想不到太昊国主当真在御马,可让我等好找。” 萧煜见他如此,板着脸不苟言笑,肃然至极。“你为何要助他?” “他?指谁?”他轻蔑白他一眼,看着道旁的因宫灯未点而显得异常浓重的树影,刻意问道。 萧煜掷地有声不容有疑:“能让我萧煜挂心者,唯有一人。你若要助他,我自是恩谢;你若是害他,我自会害你千倍百倍。” 白子君仰天咧嘴长笑,笑声却被有意收小。“我助他还是害他,国主心中莫非仍不明了么?” 萧煜听此皱眉,对白子君不尽了解,只厉声对其说道:“离他远些。” “怎么,国主感受到威胁了?还是······听取了何种消息有关于我与他的?” “你与他如何,我并不关心,我只在乎他如何。” “他亦只在乎你如何吗?”他噙笑反问道。 萧煜默然,随即方煞有介事点头。 他怀疑地看着他,故意说道:“容若年少便冷淡沉郁而少如人意,怕是国主最后······空遗恨,望仙乡。” “你与容若······” “既不关心我与他如何,又何必多问?国主既来,怎不去救他?” 萧煜看着他得意又骄傲的笑脸,心中懊悔。若不是路上出了差错延误,他怎会等到白子君不知指使何人救了容若才出现?他恨不得将在他面前的白子君换作是他自己,如此一来救下容若的便是他了。他容不得任何人绕过他令容若欠下债,容不得,只因难免要还。 萧煜却不知,李容若早已欠下白子君许多债,只是一直不认,一直不还罢了。或许唯一认领的,只有大曜追杀他们那一次。城楼上的一番对话,李容若不得不认,他白子君亦不得不认。 白子君见萧煜再次默然,挥挥衣袖,挥散几许晚风,道:“今日见了国主,国主是否准允白某向陛下进言一番?” 萧煜回过神来,露出狡黠神色。他虽不知他与容若究竟有何恩怨过往,却从他久久矛盾的行为来看,他们已不是简单敌与友之关系。如此一来,这白子君不能简单归定为有凶险恶意一类。“今日见了白公子,白公子可愿我将所见所感宣告一番?” 此次轮到白子君默然许久,方撇撇嘴,双手一摊,道:“既如此······你是何人?” 萧煜一笑,接了下去:“敢问兄台宫门如何走?” 翌日,萧煜遣了使臣进宫面见令弘都。令弘都见萧煜当真来了,欣喜不已,精光直在眼中打转,遂应承萧煜之请明日相见。令弘都打发了使臣,一边将事务交代于王丞相,一边马不停蹄一刻亦不愿耽搁便往拘了李容若的齐悦殿而去。其中人之得意与失落,自是不必言说。 要说先时这萧煜,自听了先行一步的探子回报的消息,言说李容若被一倒戈侍从救回宫中后,便迅速命人查探了一番,不足一刻,他便已知晓,宫中有人欲对容若下杀手,而此人,绝非令弘都与白子君。又将自己境地思量一番,自觉容若呆在令弘都身旁反而更是安全。容若负伤在他身旁难以施医药,而以容若之执着,若是半途将他救走,反会怨他。于是乎,萧煜便强压内心不理智的冲动,打发隐舍一人去知会先前已与他取得联系的苏末小心宫人,便开始着手与令弘都相见商讨事宜。 他们以为顺势发展,奈何在此博弈中,令弘都与萧煜皆过于自以为是。 第73章 谋斗(五) 一早,阳光微露,萧煜便领着二三使臣轻车简从低调入宫。入得宫中,路过一座殿宇,抬首正见一年轻华服男子倚坐勾栏,朝他微微笑着。阳光映下去,他便似变得山中远雾般空灵而缥缈。萧煜脚步移过,目光却依旧定格在那光景里。 太阳照在他脸上的角度变了变,萧煜方惊觉自己的头早已甩在了身后。他回正脑袋,脸上重结了一层冰霜。 的确是比容若要惹眼些,可或许只是阳光的诡计,却依旧不如容若耀眼。他如此想着,便恋恋笑着。 那人瞧他走远,敛了笑,消失在勾栏处。 “四皇兄如何了?” 一侍者打扮之人答道:“双手俱废。” “可还能握木剑?” “能。” 那人轻叹一声,道:“既然令弘都有更好的计划对付萧煜,嫁祸一事暂止。” “五王爷,属下不明白。” 那人抛给他一个自信而坚决的眼神,道:“嫁祸无法保证置之死地,而千军万马······可以。”他一转身,透过栏杆看向那座小楼,“金牌可拿好了。”那人说完,端着姿态一步一步走下楼去。 大殿上。 “闻说太昊需要本国借道攻打赤鎏,朕不问缘由,只问对本国有何好处。” 萧煜礼貌性地朝高座上的人微笑着,朝身后使臣招招手。使臣便跨前一步,掀开侍从手上雕花红木方盘上的紫布。萧煜手一展,道:“贵国盛产良马天下无可比拟,只是物产稍有欠缺。朕先时听闻,贵国一直遭一怪病滋扰。而据本国沈御医所言,皆因贵国身于内陆,而无海灵护佑,故生此怪病。若是贵国愿意借道,朕愿与贵国做个交易。” 令弘都怀疑又嫌弃地盯着直挺挺躺在方盘上的鱼儿,道:“贵国仅输送渔产?” “若是贵国愿意,丝织品与米麦皆可输送。” “东南物饶,即便再多,翻越山水亦需消耗国力,国主怕并非不取分毫吧?” “自然是要取的,平常价格罢了。只是不图贵国良马而愿助贵国子民,相信国主面对有利可图之事定然不会糊涂。”他朝他笑着,礼貌的。 “朕如何能确信贵国大夫所言真假,如何确信国主所言真假?” “一国之君一言九鼎,倘若我国大夫能力有限,然贵国却依旧可受东南之产滋养,届时人强马壮,可守一方。” “陛下,花言巧语自有圈套,不可相信。”王尚书甩萧煜一眼,向令弘都进言道。 令弘都却不理会他,询问萧煜:“借道并非不可,只是贵国所借之道,需由我国制定。” 萧煜假做思索状许久,方皱着眉头不情不愿地应承道:“若是国主担忧我国会耍诡计,为令国主信服,朕遂愿便是了。” “陛下。”在场的朝臣纷纷出言制止,奈何令弘都依旧不理不睬,又问道:“物产可输送几年?” 萧煜转身对另一使臣使个眼色,使臣会意,将手中卷轴交给一旁的御马宫仆。萧煜道:“契约在此,国主可查看审度一番。” “呈上来。”令弘都接过卷轴,在大臣们焦忧的目光中仔仔细细地看了起来。他一字一句慢慢斟酌,良久后又让予王尚书看。王尚书本不愿,见令弘都矍铄的目光盯着他,寒气便由脚底渐渐升起,无奈之中,只得接过。 这王尚书看得极其认真,每条列款皆不遗巨细地思量一番。这一思量,便花去了一刻钟。在众人耐心等待的沉默中,王尚书终于合卷,递还给宫仆后,朝令弘都点点头。而他脸上的神情,却阴阳相合,令人看着迷糊。 连萧煜亦看不透这王尚书究竟是不愿、窃喜还是无奈。 “既如此,朕便答应国主。只是行军之路······” “国主定夺。” 令弘都站起,点点头,道:“如此,国主请稍等。” 随即,令弘都便带了在场众大臣躲到殿后远处的小偏殿里窃窃商量着。 “陛下,可是担忧少······他?” 萧煜无精打采地点点头,道:“沈爱卿,朕该不该带上他?” “在私,该。在公,陛下认为,他跋涉山水所为何意?” “与他当初所想,如今该是相去甚远了。只是目下,若他仍旧清醒,他便知晓他不可缺。”他望了望不远处垂首站着的宫婢,补道:“在公而言。” 沈青涟黯然,“既如此,便不该带着。陛下放心,妃子定然能明白陛下一片心意,会回来的。”他与他目光相对,听取周遭动静。 容若若是与他心灵相通,若是明白他,容若便知晓,他需要走一步分量十足的险棋,即便与当初的计划截然不同。 一炷香后,令弘都领着众人从门里绕出来,将一卷地图给他,道:“国主先看,若是合适,便定契约。” 萧煜打开一看,果不其然,他们挑了一条对御马最为有利的行军道。而对于他太昊,却有太多不确定性。可他无法拒绝。他两次抬首欲言不言,终还是点点头,道:“愿两国互不侵扰,和谐共生。” 令弘都朗笑,他亦笑。 周遭的人亦笑。 从古而今,最怕笑里藏刀之人。此般人物往往面对风雨岿然不动,出招却狠戾无情,不择手段不达目的死不休。待他如友,与他不过如棋。 这大殿中,无一例外皆是各怀鬼胎之人。这殿便不再是人间富贵的金銮殿,反倒像黄泉里罗刹相伴的阎罗殿。期间阴魂入体,不具人性。 萧煜带人离开,他又朝方才路遇的勾栏上看去,却空无一人。他并不忧伤失落,反觉得如此甚好。他随意问领他出宫的郭公公,道;“此处居住着何人?” 郭公公瞧他一眼,因得到消息,自选的阵营再一次面临瓦解危机,便满脸隐隐愤恨,他自以为他人瞧不出,萧煜却瞧得分外清晰。“江宫主,与新来的常公子一般,皆为陛下所宠。” 常公子?可是记忆中的常公子? 萧煜又惊又疑又忧又畏,却又有几分暗自得意。若真是容若,他萧煜看来得了个无法令他省心的人儿,无论去到何处皆有蜂蝶围绕。 他忽而眼眸圆睁,急急看了一眼沈青涟,沈青涟却不解。萧煜忍住冲动,待离开皇宫,四下无人时,他方朝沈青涟吩咐道:“沈爱卿,捎信苏末,让容若小心这江宫主。” 沈青涟郑重点头,他心头着实不安,疑惑说道:“御马国主如此轻易便答应了,想来不简单。” 萧煜亦凝住了眉头,道:“行军途中有一处峡谷,若是不曾记错,便是虚若谷。” “虚若谷狭窄,两旁高地,此是一险;于御马境内,谷上却已是大曜领域,此是二险。” “而御马与大曜向来友睦,料想萧澈不久便得到借道虚若谷消息,此是险中之险。”萧煜接道。 两人眉头皆阴云密布,不管头上阳光如何灿烂皆刺不透这愁云。 此后,萧煜隔着山念着李容若,返回太昊与御马毗邻的驰原郡,着手部署。将林将军召来驰原郡的同时,萧煜还召来了一个令他猝不及防的消息。 有人向他通报,有一女子牵着两匹马到九畴去了。一匹黑马,一匹白马,而白马正是李容若与他从大曜逃回靖南时所骑之马。而这女子······萧煜慌了,慌得他几乎将借道散御马之事抛诸脑后。 半个月后,正值初夏,偶有小雨。旌旗不起,锣鼓不发,萧煜带着林山宏与乔装的五十隐者,领着两万兵马,出现在离峡谷口十里处。 第74章 谋斗(六) 十日前,晚膳时候,江荹沂破天荒领着一位侍从出现在齐悦宫这座小楼。李容若那时正在廊上用膳,身旁站着苏末。他朝江荹沂低头看过去,满心疑惑。 李容若见江荹沂倏地领着那位手中托着菜肴的侍从飞身上楼,便露着笑意,道:“原来江宫主这般多才多艺,着实令草民大吃一惊。” 江荹沂以复杂的眼神看着他,须臾亦扬唇,道:“本宫主瞧常公子······不,是李公子才是。见李公子近来饮食不均,特地让人做了一道红烧乳鸽来给公子。李公子不必客气,请吧。” 李容若若有所思地看着这碟令人垂涎的美味,鼻间萦绕的香气令他仿佛看见空中仍有这只可怜小东西飞过的痕迹。他抬首招呼江荹沂一同坐下,两人便各有心思地一人夹一块。 乳鸽油亮皮焦,两人却皆味同嚼蜡。 李容若正悠悠咬下第二口,江荹沂便伸着筷子夹着那块只咬了一小口的鸽块,满脸疑惑地盯着它,良久方乐道:“在这草原之国,原本便无甚鸽子可食,若不是本宫主来自东南,如何能指导侍从烹饪,公子又如何能食上此道佳肴?大约五年了吧,不曾再回到故乡。”他说着,神色黯然起来,只是眨眼间,他便又操起狡黠的笑意看着李容若,“李公子着实是有口福的,竟遇上一只迷途鸟。不知此黑鸽是否是太昊国主一行所带来,似乎他们来了后此鸽便宫内宫外来来回回,今日终是被侍从打了下来。而鸽子脚上······” 江荹沂故意停住,李容若心头便咯噔一下掉下楼梯,又咚咚咚跳着往上赶。他偷偷呼口气,待心脏终于上了楼回到他的身体里,便皱眉疑惑道:“黑鸽本便难见,江宫主亦是有福气的。” “确实,只是此鸽与其主人却无甚福气,可惜可叹。难道李公子不欲知晓鸽子脚上如何?” 他看一眼江荹沂,敷衍着正色道:“如何?” 江荹沂越加深切看着他,以极其缓慢的气息说道:“一个‘谋’字,可知所言何物?” “江宫主来此五年尚不知晓,草民又岂会知晓?” 李容若又夹起一块,若无其事地用完晚膳。江荹沂见其悲喜不加,瞪他一眼,正打算离开,郭公公便来了。 郭公公一来,朝那二人见礼,见小苏正在收拾,又惊又疑问道:“常公子为何在这廊道用膳?” 李容若惊讶令弘都封锁了他的身份,愣了愣,还未开口,江荹沂便笑着抢答道:“郭公公有所不知,常公子喜静,素来亲近天地,本宫主料想今日常公子可是在看空中的鸟儿落日归巢呢。” 郭公公了然点点头,道:“常公子有此心性,世间难得,难怪陛下命奴才来撤了禁足令。” “陛下······”江荹沂扫了李容若一眼,“果然是陛下,气量宏达。” “陛下此番还令奴才来传旨,看陛下欢颜,想来是好事,常公子,请接旨吧。” 李容若站着,不卑不亢不喜不忧,道:“草民接旨。” 郭公公愣住了,见他不跪,欲提醒他。旁边的江荹沂却笑着开口道:“郭公公,常公子膝头有疾,陛下准允常公子不必跪叩。郭公公,请吧。” 郭公公闻言讨好地朝李容若笑着,展开圣旨,尖着声音读道:“奉天承运皇帝,昭曰:今他国来犯,常戚戚聪慧有加,喜得朕心,特加尚官,随朕亲征。钦此”读完,李容若大叫不妙,神色却依旧如天上流云,镇定自若。他接过圣旨,接受江荹沂虚情假意的道喜。 郭公公看着他,道:“常公子如今加官于身,奴才很是为公子高兴。只是奴才不明白,边疆何曾有他国来犯?” 李容若摇头,道:“草民又怎知?” “常尚官,既为御马官,便该称官职,为国事。本宫主相信常尚官定能抛却故旧转为为御马着想。”江荹沂留下一句只有李容若与苏末听得懂的话,噙着不厚道的笑意转身离去。 李容若让苏末拿了一锭银子出来给了郭公公,道:“郭公公,你的如意算盘怕是打不响了,莫如重新选棵大树遮遮阳罢。”说完,头亦不回地转身朝旁推开一扇门,走了进去。 李容若能想象郭公公气极又落寞的身影,只是自顾不暇,如今提前告知他一声便算作是对先前照拂的回报吧。若是他足够精明,便该知晓,趁早离开皇宫方是保命之法。奈何人享过了富贵,非有壮士断腕的决绝与勇气不可回到最真实的朴素中。 他斟了一盏茶,坐在桌旁,等着苏末回来。 茶香袅袅,却不足以如雨花陵西泠茶般宜人至于醉人。他冷冷看了一眼桌上笨笨重重摆着的一罐奶,再抬眼时,便见苏末从门外进来,更顺手把门掩上了。 “少主,可如何是好?” 李容若起身,推开窗往外看去。只见原本在宫门守着的侍卫已然退去,宫中大道或小道上皆有匆忙的宫人强作悠游姿态来来往往。他负手,平直了视线遥望远方天地交接处。灰白与黄绿相交,他看出了自己凝重的心情。 “令弘都知晓我身份,却依旧应承借道,毋庸置疑此是一场阴谋。天鸽来探了一次,再来时青涟写下‘如何’‘江宫主’,予他一个‘谋’字,不知是否能看懂。今日江荹沂射下天鸽,又得一‘谋’字,不知此谋是否是彼谋。萧煜来得晚,或许并不知晓我已被令弘都识破。这江宫主本便是防着的,萧煜首次来此便加以提醒,料想这江荹沂不简单。今日他来,令弘都下旨,料想御马,”他转头,面容中有一丝惊慌,“欲埋伏太昊。” “少主,属下该如何做?” 李容若敛了愁容,眼中带着莫名柔柔笑意看着苏末,询道:“你可相信萧煜?” 苏末一滴冷汗在体内从眉头滑下,尴尬站着,不置可否。见李容若依然沉在自己的神思中,突地跪下,坚决说道:“属下相信少主。” “那便······相信他。”他走到桌旁,坐下,“等。” “可少主,万一令弘都用少主做人质,可如何是好?莫如先逃?” “若是逃,萧煜便功亏一篑。” “怎会?少主逃走保全自己,陛下方能专心对敌。” “一逃,令弘都便要怀疑计谋泄露,如此一来,未曾过境,御马便发兵阻挡。” 苏末听着听着疑惑了,更是着急了几分,抓着他衣袖便道:“少主,若是陛下中了埋伏,岂非得不偿失?莫非少主······欲当太昊国主?” 李容若闻言,勾唇看着莫名其妙的苏末。在他眼中,太昊唯有一人能配得上这国主之名,除非他两人皆入了黄泉,否则谁亦休想安坐座上。 “我信他,亦信······自己。” 他义无反顾去信他,即便在他人眼中是何等荒唐。 翌日,朝臣在宫城下满面忧色默默将令弘都一行人送走。凡是行军之前,国君或是将军皆要激扬士气,而御马此次,却静静出行。今日更是连兵马将军都不曾露面。 李容若抬眼望着街道尽头,他似乎看见了御马兵马在渐渐悄悄逼近虚若谷。如此看来,萧煜离虚若谷亦不远了。他忽而想起一人,四顾却不见其身影,气管中便似塞满了石头,呼吸挤困着为萧煜安危提着心。 转眼二十日过去了,山谷这头,早已埋好伏兵。而山丘平缓处,总有不少百姓在开荒耕耘。一路上,令弘都算是安分,只是时常言语羞辱。而面对这些故意的挑事逗弄的行为,李容若通通以冷漠回应。 令弘都一直撞钉子,奈何终不愿强迫他。他似乎心里有一股志气,非李容若心甘情愿而不愿越雷池。只是路上闷气受得多了,恰巧遇到一个稍有姿色的乡野男子,便二话不说强纳入车中,伴了一路。男子无名,却令人心生同情。 同行的赵司马见此情形,将一切归于李容若。他与朝臣多次冒死进谏,进言令弘都杀了李容若,不料令弘都非但不依更是将得到李容若挂在心头,甚而今日伏兵皆将李容若带在身旁。他深信,令弘都定然亦知晓作为太昊国士的李容若身在战场的风险,他却不明白令弘都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赌博偏要以国来做注。自以为封一个尚官便可将其纳为御马朝臣,令弘都何时变得如此天真?奈何他刚愎不听贤言。 赵司马一眨不眨地怨怒着盯着李容若,李容若感受到他的目光,朝他若有若无看去一眼,便又低头抚着那匹认定他的踏雪马马脖,气定神闲宛如尘世事不关己一般。 “陛下,太昊拔营了。” 令弘都欣喜不已地扫视山坳里藏着的将士,最后将得意而笃定的目光投向李容若,却不言语。 同时将目光投向李容若的,还有赵司马与他身旁的几位将士。那是一种冷酷而阴骘的目光,埋藏于浪涌之下不愿被人发掘,却亦能将艰难维持冷静的李容若刺得千疮百孔。 李容若手里的马毛变得坚硬,踏雪马似是感受到他的心情起伏,喷了喷气,转过头去将脸蹭在他手臂上。 “陛下。” “白军师,可到了。”令弘都看来人一眼,又将目光定在李容若那随着语声一僵的背影里。 第75章 争魂(一) 是夜,月儿飘飘忽忽躲在薄云之后。夏虫开始在树丛与浅水里鸣唱,吱吱吱吱······周遭显得过于安宁。 营帐里,淡淡的烛光在桌上摇荡,桌前一人站着,桌后一人坐着,皆肃然。 “赵司马,李公子安寝了?”令弘都单手撑在桌上,眼神狠绝中忧愁暗生。 “回陛下,李尚官已安寝,一切准备妥当。” 令弘都朝着营帐幽暗处走去,卧下,独自思量。 而另一头,萧煜带着兵马停在离谷口一里处歇息,蓄势待发。 萧煜在昏黄里坐着,手中龙泉剑跃着的光,一点一点游遍剑锋。他抬头,看一眼面前全身漆黑的人,询道:“有何异样?” 那人拱手,露出锐利的眼,冷然却又恭敬。“禀陛下,无甚异样。” 他一愣,似是意料之外般。随即又缓缓擦拭起龙泉。“容若可还好?” “李国士一切安好,只是······” 他看进那人欲言不言的目光里,挑眉示意那人说下去。 那人道:“属下无能,无法查到千机台苏末去向。” 苏末向来是随着李容若的,现下却了无踪迹,如何能不令人怀疑? 萧煜放下剑,起身负手睥睨着他,道:“你隐术虽了得,只是令弘都并非傻人,又岂会轻易让人摸清谋划?可知苏末何时失去踪迹?” “约摸两个时辰前。” “漆月,吩咐······”营帐外忽而传来急急地通报声,将他的话打断。 “陛下,探子有报。” 萧煜挥一挥手,漆月了然,倏地便没了身影于营帐漆黑的角落里。探子一身平民打扮急入,见了萧煜便躬身跪叩,低头说道:“陛下,谷旁小丘有一民居起火,火势甚大,无人伤亡。” “无甚可疑?”他偏头问。 探子抬头,目光坚定,“无有可疑。” 萧煜斜勾嘴角,自得一笑。将他挥退,朝暗处的漆月说道:“最是无疑便最是可疑,传信宫将军。” 漆月领着一道密令在云月下林中穿梭,须臾便消失了踪影。在营帐里的萧煜,抬眼望着那一轮皎洁凸月默然。 翌日一早,萧煜便派了十数人探路,这一探,便是一日。到了第二日,萧煜依然另派十数人探路,这一探,又是一日。到了第三日,连令弘都在暗处瞧着都开始烦躁起来的当儿,萧煜依旧派人探路,越探越远,直到二更才回营。 谷旁埋伏的将士,愤懑又无趣地听令歇息去了,剩余些守卫强睁着眼隐忍着蚊虫滋扰在值夜。 十六的三更,月亮最是圆满最是光亮,夜虫在月光挑/弄下吱吱不烦。草丛间有几只野萤点亮肚子飞舞,神秘而阴冷。静谧的夜空下,萧煜带着兵马连营亦不拔便偷身进入虚若谷中,悄悄地,不愿他人发觉地,如夜下西瓜地里的黑影一般。 到了谷中,未及最狭窄处,他们听得许多窸窣响声,立即警惕起来。草木皆兵凝神屏气,许久过后,无甚动静,林山宏往前一招手,众兵士又踩着轻轻细细的脚步往前赶。赶不得多久,便又闻得一阵响声,似是山石滚落而发出的令人毛骨悚然担惊受怕的声音,只是更细微些。 众兵士停下了脚步,无力地看着山谷两旁渐渐燃起的火把。火把一排一排往下涌,除了险陡之地外,几乎连绵了整个山谷。等到火把足够多而把兵士微微照亮时,他们眼中却充满了莫名的神采。 萧煜轻踢马肚,白马踢踏出列停在林山宏前方,环顾四面摄人的昏黄。他从不曾试过,在这低处遭火光侵害。仰起头,寻找着那个与他为敌的身影。果不其然,他在一棵瘦弱的树下寻到了那一身白衣。他微微笑,朝白衣嚷道:“白公子,又当军师么?” 白子君却不语,横过去看了一眼旁边另一棵树下的令弘都,踢了脚下一颗小石子滚下山谷,对萧煜的言语挑衅视而不见。 倒是令弘都来了趣味,笑道:“国主今夜又与白军师打对台,不知此番会孰胜孰败?” 萧煜伸手摸着剑鞘,面无惧色,道:“胜败乃兵家常事,国主何必过于在意?” “国之存亡,今日你或可看见,莫非仍不在意?” “太昊既有天佑国祚,朕只需当生之人杰便是,何需在意他国之存亡?”他朝他露出个得意得显得异常骄傲的笑容。 令弘都不怒反笑得更为开怀,然而这笑在萧煜眼里便是猖狂,赤/裸/裸地狂傲不知天高地厚。只是他选择原谅他,因他知晓最后的结局,他因同情而原谅他。 在萧煜正打着算盘之时,白子君得了令弘都的眼色,朝萧煜说道:“太昊国主,想必仍不知白某与李虚怀之关系吧?” 萧煜以为是激将之法,稳着自己不上当,道:“你与他是何关系与朕何干?朕只在乎他与朕之关系。”说着时,他自己心里亦笃定了一次内心此种想法。 “话虽如此,只是白某觉着还是应该让国主当个明白鬼。白某与李少主······”他顿了顿,拉开笑容看向他,戏谑而残忍,“为同门师兄弟,两小无猜尽得师父真传。” 萧煜怔了怔,如被冰住一般,等到心头血上,他方重获力量。展颜,虚幻得不似在人间流连般。“既为师兄弟,为何为敌?是你不遂愿抑或是容若不遂愿?” 白子君低了低眉,瘦削的下巴蓦然间又抬起,他手在半空中往前拨了拨。“是天不遂愿,白某却不愿做天之仆役。国主,白某与师弟为敌,止于今日,只要你······死。”他狠狠咬牙,一点一点挤出最后那个令人心寒的字眼。“只是,在此前,我等欲让国主见一人。此人曾杀了我珍视之人,又信誓旦旦一力承担,让我去找他还一人一命,还······裴绪之之命。” 话音一落,一个软塌塌似无骨般的人儿被人架了出来。那人一身素白衣裳,披头散发,站在盈满的月光下。所有人的视野里尽是他的苍白与柔弱。夜风拂起缕缕墨发,与他的白衣一同交织。而他的脸,又似被下一阵来风奋力托起般,萎靡无力地对着众人。他在搜寻,寻那个意气风发轻狂风流的人。只是眼眸似是一盘散开的沙子一般,只有颜色,而无焦距,终还是无法对上那一双期待着担忧着他的眼眸。 哦,原是容若欠了白子君,而他萧煜,则欠了容若。即便如此,他见李容若如扶风之柳一般,却不焦不急不惧,反而笑意满面。萧煜看一眼身后一言不发蓄势待发的林山宏,又扫一眼乔装藏在士兵里的漆月,随即环顾四面,见火光依旧跃跃,看向令弘都,道:“国主可是初时便打算伏击?若是早已不愿借道,何必答应而又来使阴谋?” “太昊国主岂非亦打着响亮的算盘?李国士既无故去,何来对赤鎏战?怕不是国主欲吞我御马之土?”他的眼里闪着洞明的狡黠的光。 萧煜接上那光,敛下眼帘将那光在眼里稀释了一番,再睁开眼时,便是运筹帷幄的意态。“尔等若要容若······”他伸手指着那个弱得已然站立不稳的白衣人,“还裴绪之性命,便去吧。若要狭容若以令朕退却,朕告诉尔等,痴人说梦。” 令弘都与白子君皆惊诧,久久不得反应。他们皆以为,他二人不该如此轻易便斩断,萧煜更不该如此决绝冷酷。情易起,意难断,数载生死离合,以为早已生死相知,却不曾想最终亦难逃孔雀东南飞。令弘都甚是心疼,白子君亦甚是心疼,心疼那一个随时便要倒下的人。 若早知如此,何必······ 白费了一番功夫! 赵司马不知从何处窜了出来,附在令弘都耳旁喁喁私语。“陛下,萧煜虽如此说,却不知究竟有多少成真假。既然是死囚替身,便不需畏惧不舍,不若再刺激刺激萧煜,难保无奇效。” 白子君在旁断断续续听了,疑惑地将目光投向赵司马,随后又随着得到令弘都点头的赵司马移过去,移到白衣人身上。他定定地看着他······ 他分明早已知晓,此羸弱的白衣人只是一个乔装的死囚罢了,可目下他却异常紧张与不安。 赵司马走到白衣身旁,整了整衣裳,道:“太昊国主,既然你不愿交换这人质,而吾等又不愿要这累赘,不若······下方士兵听令,举矛。” 在白衣人脚下的众士兵纷纷举起长矛,矛头闪着月光冷冽的寒气,直直指着苍穹。密密匝匝地矛头,令人心头发怵。而鲜血横流之时,料想除却发怵,便是杀戮的激奋。 赵司马低头,目光越过密匝匝的尖利,看到了一片隐藏在谷底的光芒——这是属于御马君臣民的光芒。 他手伸出去了,直接抵在白衣人腰后,如从天而降的重锤一般,沉沉地抵在腰后。赵司马怜悯笑着,道:“若是下去了,千疮百孔必死无疑,若是国主不愿救此人,赵某便只得将其推下。如何,国主?” 萧煜泛起冷然笑意,他看透了此种雕虫小技,随意敷衍道:“朕既不要,便随尔等处置。” 赵司马一抹凛冽的笑浮了上来,他特意带着别有意味而又充满嘲讽的目光看着萧煜。 萧煜不知他在等什么,便随他了。须臾一阵风又吹过,萧煜昂首看向那白衣人。一缕墨发被风带到肩膀后,那人的脸便完完整整露了出来。 那人在看着他,那妄想以乔装之术骗得他掉入陷阱的人在看着他。 幽幽地,幽幽地,不带丝毫愤恨。 白衣人无力支撑的身子往左边撇了撇,却似事不关己般,神容冷淡而自适。如谷中幽梅,任凭风霜摧残,依旧望天而生。 白子君看着那只愈加用力却特意吊人胃口的手继续抵在那人腰后,恍惚间脚一跌,站立不稳朝身侧的树上撞了撞。 腰后的手带着阴狠与可预见的功成之狂喜用了力,白衣便翩然如鸿。那人口中,了无声音,却微微露出了形状。他在笑,带着两个字在笑。 为何而笑?或许只是由于······得到解脱,又或许是由于······得到了铭记。 ——那口型是在说——樱花。 第76章 争魂(二) “漆月!” 一声呼喊,说时迟那时快,那个暗黑的身影已然嵌入那些高举矛头的御马士兵中。向上一跃,黑影一过,白影便萎靡倚在一匹白马旁。 萧煜将他抱上马,万幸地看他一眼,将他圈住,紧紧地,生怕一不小心他便又不认得他。他或许一生皆不会原谅自己,竟亲自催促他被推下山谷。他本以为,那场民居之火,定是将容若转移的障眼法,不料却将容若输了出来。到底是他大意了。他内心似被一双无形的手揪着,又似被一个鱼钩高高钩着,无法形容的疼。疼得厉害了,他便亟需一个发/泄对象。他倏地将森冷的目光看向赵司马。 目光闪着火光,照亮了对面心中的恐惧。赵司马便不由得退了一小步,而后将求助的眼转向令弘都。却不料令弘都亦忿忿看着他。“陛下?”他嗫嚅出声。 令弘都朝他走近一步,冰霜盈身,似乎连张闭的嘴亦关不住而微微逸出白雾来。“赵司马,李尚官在何处?” 他的眼似乎亦喷出冰冷的雾来。 赵司马原本畏缩的表情却在闻言后变得义气凛然,他一挺胸膛,直直与令弘都对视片刻,嘴角抽笑,手指往萧煜那边一指,道:“那处。” 令弘都一脚朝赵司马狠狠踢过去,直杀得赵司马措手不及,疼得赵司马噗通屈膝硬生生磕在岩石上。他不解又愤愤,完全不顾在他面前的正是生杀予夺的帝王,脱口说道:“陛下罔顾国体、国运,被一间细迷惑,与其让御马毁在陛下手里,不若臣杀了他。” “可你却没能杀了他。”一旁的白子君终于站直了身子,嘲讽地乜斜他一眼,惋惜道。 令弘都不与其争口气之辩,直接便一道令下:“来人,赵司马违抗朕命,私自改弦,不忠不信,削职为民,流放西地边陲。将他带下去。” 令弘都才接过赵司马不甘又极度遗恨的眼神,可转眼便抛于脑后。即便赵司马“昏君”二字不绝于山谷,他依旧满心扑在远远冷冷看着他的李容若身上。他朝前走了几步,几乎踏在了边沿。“李尚官,随朕回宫。” 萧煜耳闻那令人作呕的哀求又威迫的语气,不禁抽了抽嘴角,然抽起来的笑意眨眼便了无痕迹。他感受着手臂中有却似无的躯体温度,对令弘都极尽嘲笑。“御马国主当真会痴人说梦,这异想天开之事亦唯有国主堂堂一人方能做出呢。” 令弘都睁圆了眼,却令人恍惚觉得这眼如黑洞般,非得将中意之人与物一同吸进方能甘休。他一手将挂在腰旁的龙渊剑抽出,剑影剑光一闪一躲后,他说道:“太昊国主欲以借道之名吞下我国,岂非亦是天方夜谭?”他神色一转为得意,续道:“剑,身之分,江湖甚重。今日李尚官佩剑在朕手上,李尚官······莫非仍不愿回来?” “回来?我萧煜所到之处便是他李容若所属之处,你算何人?区区佩剑,我们便不作那些江湖人又如何?” “朕只要李尚官一句话。”他决然喊道,而后小心翼翼地看着李容若无甚神采的眼眸,紧张不已。 这是希冀与惧怕交织的结果。 萧煜亦低头认真地看着手里的人,他有自信,只是又分明知晓李容若常不按套路出牌的为人,他便又变得紧张踌躇起来。 上下四目相对,清清楚楚,安安静静,连风云都在月前驻足。 所幸,此番······李容若摇了摇头,对着令弘都摇了摇头。 “国主,”李容若虚弱的声音飘飘忽忽遗在月光里,“李某所为,不过一人一事。李某向来并非良善仁义之人,过河拆桥之事平常不过。今日负了国主一番心意,恳请国主原谅。” “谦谦有礼却罔顾仁义道德,莫怪李公子惹得周遭之人纷纷倾慕,”令弘都说着有意无意扫了一眼杵在一旁的白子君,“恨不逢李公子在前,只是朕不愿就此放手。”他一招手,“弓箭手准备,孰能杀了太昊国主,孰可封爵赏侯;孰错杀李尚官,斩立决,诛九族。” 黑压压一群人齐刷刷向萧煜与那两万兵马压迫过去,如风雨欲来前的浓重乌云一般,密不透风地遮挡住他们的视线。 御马人多势众,许多士兵却变得忐忑不安畏手畏脚。毕竟不成功便成仁,连带诛九族,孰敢如此豪赌?唯有那些为前程背水一战不择手段与那些孤苦伶仃之人拉着铮铮□□,随时准备将萧煜刺成刺猬。 不需短兵相接的千钧一发,御马与太昊便混战起来。刀剑长矛倒是不怕的,唯山谷高地刷刷往下冲刺的□□最为令人忧愁,这大概便是远程兵器的威慑力。不近身,却夺命。 乱糟糟一团中,萧煜奋力将弓箭一一折在他的龙泉之下,并不断打马,欲逃离这摄人箭雨。 形势是危急的。地势不利,兵马不利,望望山谷口,进退两难。 李容若在马儿绕转间,眼光抓住一切机会定在令弘都同样定在他身上的眼里。在马儿因萧煜驱挡飞箭而又转了几圈后,马头朝着令弘都,李容若便折身抓紧了马脖,靠着马脖的力量直直挺起上身,挡在了萧煜前。 瞄准萧煜的箭矢,像夏天憋屈的豆大雨点般,倏地稀疏许多。 萧煜不语,一把将他按下,箭矢便又多了起来。李容若再想抬头,耳畔便传来萧煜愠怒的语声:“我若失了你,不可活;你若失了我,不可死。你再动,不知是你死还是我死?” 他怔住了,良久方在铿铿锵锵的兵器相接中了然一笑。 专心对敌或许还有两人生机,轻举妄动无疑自寻二人死路,何必呢? 李容若干脆偎在他身前,如一只温顺的小猫般,恣意地贪婪着内心片刻的安宁。 御马士兵稀稀拉拉倒下了,太昊士兵虽有隐舍协助,却因不敌敌人武力而接二连三躺下。不多久,萧煜周围便只剩不足万人。 萧煜却似乎并不担忧,只顾专心挥剑。 白子君远远看着那几乎已然融为一体的两人与那匹白马,撑着树干若有所思。 究竟是二人深到骨肉里的信任还是······ 山谷不知为何微微震动起来,轻微得几乎无法让人察觉。 白子君朝右侧看过去,直看到泛深蓝的远方。只见树间有些鬼魅般的模糊身影若隐若现,他便猛地扭头,嚷道:“陛下,大事不好。太昊······” “陛下,陛下。”令弘都身旁突地窜出一个平民百姓打扮的人来,神色慌张,惊俱不已,“陛下,赤鎏兵马攻都城,情势危急。” “什么?”令弘都弯身凑近那人,不知是不可置信还是求证是否听错。 该是听错的。他恳切想着。 这一段等待回答的时间原来如此漫长,漫长到他似乎已回到都城,听到了夜幕下都城中的酣睡呼吸声。 “八百里加急,两日前消息,赤鎏兵马直取都城而去。” 令弘都依旧不愿相信,问道:“既如此,你如何知情势危急?”又威胁道,“若敢胡言乱语,朕定治你罪。” 白子君从腰间抽出折扇,唰地打开,轻描淡写替来人回道:“大部兵马调于此处,都城不啻于放于他人门前的肉,开门便到嘴。”白子君见令弘都依旧钻牛角尖,补道:“都城城门看守,有几位新人,陛下难道还不明了?” 令弘都阴阴笑着看他,道:“不知白军师站在哪方?” 白子君轻摇折扇,赶走一只从树下落下的流萤,道:“自然是御马之人。鉴于当前形势,又忆起我等出城时城门看管令人开门竟叫错人名,便知定是有人混进都城内了。陛下,”他转过身,语气改为惋惜又沉重,“局已定,棋已下完。” 他说完,转过身看着终于一派悠然躲在保护圈内的一马二人,心情便似被千军万马踩在脚底般匍匐不起。而耳畔,除了风的微微悲吟,还有愈发接近的密集的脚步声。他看过去,他认得月下那个身影——宫之善。 落幕,所有人皆以为悲壮哀嚎,却不曾想亦可如此风轻云淡,只余下些不甘与遗恨。一代帝王,看见了落日,却几乎安然地迎着残光走去。 令弘都一把将龙渊剑抛于空中,任由它落入谷中被隐者拾捡起。他静静看着剑重新落入李容若手中,凉凉一笑,道:“败寇,朕认了。只是,”他神色一紧又一放,目光充满戏谑与狡黠,“萧煜,你当真胜了?” 他们目下读不懂令弘都之言,却在不久之后任由悲伤成河。 第77章 争魂(三) 那一轮过于镇静冷淡的月儿终是被一片游云遮蔽,天地便随着暗了几度。在火光中,令弘都的脸并不真切,却有足够的资格令人震惊。或许众人不明白,游牧之地分明王在则国在,偏偏他要唱一曲“时不利兮骓不逝”。 殷红的鲜血划出一道哀哀笑意,萦绕在李容若心头。他一低头,便似是为他忧伤了。而骨节分明的手指却异常僵硬,紧紧咬定龙渊剑,随着一声轻微而沉重的叹息逸出,这又似是为他惋惜了。萧煜看着他的小小行止,略有不快,道:“容若如何看?” 李容若抬起头环视一圈,见两方兵马早已融为黑压压一片,而御马士兵垂头丧气不知所措,便露出一丝浅淡的讪笑,回道:“大都无城,原便是游牧优势。城历三代,终至国亡,趋势而已,偏就安在了令弘都身上。” “容若为他伤心可惜?” 李容若看着瘫倒在地的薄薄一片身影,沉默许久,方自言自语般说道:“他真心待我。” 萧煜怔愣愠怒间,便见李容若将头偏转看着他。透过他的眼睛,他清晰看到月光流泻残留的冷意,带着超脱勘破的空无向他笼罩过去。他忽而心中一痛,伸手过去握住他那只无力垂在身旁的左手,紧紧地。他在害怕。他抖了抖唇,终于寻回自己的镇定,开口便说道:“容若,莫留下我一人。” 李容若忍不住嗤笑,反手将他的左手握紧,道:“可是病了?” 他却不接他故作轻松的笑意,依旧一脸忧愁,“你若离开,我会······寂寞。” 二十七个春秋,唯独见了他这风,方开始轮转起来。若是有一日,风住了,他便又死寂下去了。“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愿意“活”着。身前的人,一举一动皆在他心头种下各式各样的果实,或甜或苦。而无论何种味道,他皆愿意一个不落地采下,为他这一生打下烙印以作来世相认的路标。 他想,天下,何须万代,足证自身便已足够。唯有这一人,他愿守着他万生。可此时此刻,他竟有一种预感——如风般虚幻的,如云般求不得的。 “该启程了。”李容若看了一眼天边微微泛亮鱼线,顺势转移话题。他转眼又冷漠地看着御马士兵,又道:“降者以民相待,抗者就地处决,如何?” “为何不全数坑杀?”他笑着,待李容若因接触到他笑意而显得过于惊讶时,他又续道:“以身殉国的美名,欲求难求,算是遂了他们最为体面的心愿。” “人一生物一世,何必到如此地步?” “人若要寻死,便已失去了生而为人的权利。既如此不珍惜,何必怜惜?”萧煜朝山谷某处抬了抬下巴示意李容若。原本欲令他不必因处理遗民遗兵而为难,不料李容若却在见了那些忠义随主随国的士兵纷纷举兵自对后,竟然朝那些生无可恋的萎靡士兵怒喝道:“尔等国主自刎以全臣民,偏偏尔等不愿遂他愿,尔等当真曾视他为主?愚不可及!” “呵,愚不可及?” 萧煜与李容若闻声朝树下阴影里瞅着打着折扇的白子君,不知所以,静默以待。 白子君转出暗影,微微光亮打在他变得冷峻的脸上,显得多了些不可动摇的刚毅。而那双黢黑的眼睛里,清楚明白地跃动着沉重的落寞与忧戚。他轻轻摇着纯白折扇,由此造就的与眼中黯然迥然不同的风流意态令人恍惚觉得他似是凝望着某些令人心碎的透彻。 他微微笑着看着李容若,道:“人们往往不遗余力地去实现他人愿意被实现的心愿,却不知皆是自己愚昧的自以为是。即便再亲密之人,亦会由此产生矛盾。不过是对我好罢了,怎知我便真如你所想?不过是了解你罢了,怎知你便如我所想?强迫性的自以为是,何必呢?你怎知,令弘都以死全国而非以死逃避?” “正因懂得揣度,正因以自己的心意去对待他人,人与人之间方能有······” 白子君厉声打断李容若,“所谓爱么?”他停了停,呼地挑眉笑了,“师弟,你愿意为他死么?” 宫之善看着白子君露出的笑意忍不住周身一寒,一时不知如何出言相助,便特意嘲笑道:“白公子竟也如此老套么?陛下,何必理会此人,带李国士往御马都城去吧。” 李容若感激地看宫之善一眼,却不顺势而下,反跨下马来,不看萧煜一眼,自顾月前许诺,对着千军万马,他清朗而坚定的语声传扬在夏夜的虫鸣里:“此生为一人,死而无憾。” 白子君笑意更浓,似是早已预料李容若会如此回答,利落将目光移向仍在马上的萧煜,问道:“国主愿意师弟为你而亡?” 萧煜翻身下马,与李容若并肩,侧头凝视着他的侧脸,幽幽说道:“若是愿意,天下要说朕无情。若是不愿,他便要说朕无情。奈何朕的江山,为他而打,他人如何看待朕,便变得不再重要。他愿意为朕死,朕便愿意让他死。只是,朕的容若,不会孤独,永远不会。” 李容若接过他投过来的深情,似是又回到安王府中假山下水池旁,一地樱花散落,折枝忽而不再蕴满忧伤。那些被当做阴谋掉落的日子,从不曾远去,反在心中悄悄埋下种子,待一日花开满庭芳。这些种子,今日已然破土而出成盎然。 李容若的手被他执起,耳畔又是那醉人的语声:“上穷碧落下黄泉,奈何桥旁再相见。” 萧煜细细以目光描着他的眉目,似要将他容颜刻入岁月里,再冲刷不掉。而后深深望进他眼中,却蓦地又不安起来。他抿了抿嘴,任由李容若眼中的黯沉静静流溢,抓住他手的手却愈加用力。他在谷底一抬头,看着诸多将士,太昊的,御马的。“依李国士所言,降者以民相待,抗者就地正法。朕······料想令国主定然不愿臣民流离受折哀鸿遍野,尔等若是忠君,当将血脉与文明传承。”说完,不等众人反应,萧煜便将李容若拉上马,朝身后的林山宏喊道:“林将军,领一万人马,随朕往北甸城去。宫将军,其余交予尔等,切记小心行事。” 临走时,李容若皱眉看了一眼树前的白子君,朝宫之善喊道:“宫将军,我欠人一个情,替我还了罢。” 宫之善随着他的眼色瞧一眼白子君,点头答应。 李容若内心沉沉,他十分清楚,他又怎会还得清呢? 萧煜内心亦沉沉,他十分明了,他不敢面对,他守不住他。 北甸城,御马都城,负隅顽抗,伏尸万千,在今夜之两日后被攻破。 “五王爷,兵马进城了。” 他睥一眼案上翠得欲要滴落的玉玺,道:“重头戏要上场了。回国。” 赶往北甸路上,萧煜等人收到赤鎏消息,知城艰难攻破,感臣民忠烈,忧臣民忠烈,便几人商度预备施行怀柔政策。 这日,天朗气清,牛羊安然。风吹草低中,几个牧民围在一起,不知在说何事,肢体动作激烈而忧伤。 萧煜远远地见了,便领人绕道而过。漆月不甚明白,萧煜却柔声告诉他道:“若是惊了牛羊,牧民便更愤恨排斥我们这灭国之人。若是如此下去,打了江山却无法守住,有何意义?无非是无谓的流血牺牲罢了。” 萧煜愿避开,那几位牧民却不愿避开。他们跨上马,朝他们奔过来。扬起的马鞭,抽出一道道仇恨的颜色。他们猛地驻马,似是过于愤恨,竟两种语言杂夹在一起使用。 萧煜与李容若相对望一眼,沉着耐心地听着这难以明了的表达,而手则按在剑上,蓄势待发。 如此许久,几位牧民瞧着他们神色不慌不忙亦无甚歉疚,便更是气不打一处来。随着一人切齿一句话语落下,那几人便扬鞭朝他们招呼过去。 萧煜一剑迎上一记马鞭,自觉不愿再留有余地,正想刺剑过去,李容若却忽而提剑压住了他的剑锋,向他朝右侧扬扬下巴。萧煜扫一眼几乎完全被将士制服的牧民们,再朝李容若示意那方看过去,只见不远处一人打马而来,不知在嚷些什么。待得近了,他们方看清楚,原是一个十五六的少年仰着惊慌失措的脸,不住扬着马鞭往此处赶。 “阿嘛,阿嘛,狼群来了。” “阿嘛,阿嘛,狼群来了。” 被制住的几位牧民在慌乱与惧怕中回过神来,纷纷嚷道:“快走,快走。” “莫理会羊群,快走。” “危险,快走。” 只是这少年,不知是轻狂还是少不更事,丝毫不知危险萦绕。直到几乎与萧煜的马头相碰,他方留意到对面男子眼中的冷色。他环顾一圈,不由得惊愣得僵住了许久。 草原之风微微,时间便如颤/动的果冻一般凝结却生动。远处传来几声狼嚎,接着便是一群牛羊的尖叫。 “阿嘛,狼群来了,来了许多,快走。”少年调转马头,抬手鞭子正要挥下,转头看一眼,皱眉,又把马头调过来,对萧煜说道:“外邦人,让阿嘛们去救羊群吧。” 萧煜忍俊不禁,哈哈笑着,道:“少年,可知吾等是谁?” 少年闻言收起慌张之色,反而神色一亮,似是胸有成竹,道:“领着戎装,定是日后我大御马之主吧。” “你倒是机灵,只是你瞧,你的阿嘛们对我等不敬,该当何罪?” “该当何罪我不知晓。”他转头看一眼慌乱嘶鸣的牛羊,续道:“今日狼群异常凶猛,见了你这许多人依旧袭击牛羊,大约是饿极了,毕竟秋要来了,这两三月又不曾吃阿嘛的牛羊,怎会不以命涉险呢?”他说完,又清明地看着萧煜。 萧煜迅速思索了一番,自觉少年话中有话。转过头去欲寻求李容若意见,却见他低头轻轻抚着半路跑出来的踏雪马的脖上长毛,似在人外。萧煜却笑了,附在他耳旁轻声说道:“容若可是认识此人?” 李容若抬首,看一眼而后摇头,道:“此少年了不得,我千机台怕是容不下。” “可是威胁?” “难说。” “不若······” 李容若一丝疑惑轻轻爬上眉梢,询道:“你当真听不懂?” “向来东西语言不甚相同,交流虽甚少,这少年懂我东南之语,不足为奇。只是这狼群来得巧了些,这少年语中醉翁之意又不在酒,当要小心。容若,可要听取他的建议?” “好一个建议,既要纳天下,何不且听听?” 他二人相视一笑,氛围与头上的苍穹一般又高又淡。 “放人。” “陛下,若是他们······” “我们前去驱赶狼群。”李容若甩下一句话,也不等众人答应或劝阻,便一马当先朝牛羊奔了过去。萧煜即刻跟上,留下一地错愕的众人面面相觑。 那几位牧民一回过神来,便冲出将士的包围圈,齐齐往牛羊赶去。林山宏看着马蹄疾飞远离,叹口气,道:“全军就地休息,小心放哨。” 林山宏身旁的一个副将忍不住忧心忡忡询道:“将军,我等不去保护陛下?” 林山宏朝前望去,笑道:“漆月跟着去了,加上陛下功夫高强,不必担心。而况这少年虽聪慧,却纯然。你别看方才那几位牧民戾气横生,只因我们灭了他国,方如此鲁莽率性。此正是御马淳朴之风,若要将御马彻底永久收入囊中,便该学会宽容与融合,切不可小事化大赶尽杀绝。” 将士们原地休息,不若那边的混战场面,此处竟然安然得不似出征。将士们在草野上休息谈天,笑声隐没在悠游云间。半个时辰后,萧煜等人仍在牛羊外围奔忙,而林山宏却在一个探子来报中跌足失神。 第78章 争魂(四) 风吹草低······现牛羊。 “陛下,陛下!” 萧煜拉紧缰绳,迎着急来的林山宏驻马。见他焦色异常,知觉定然发生了大事,且对己方不利。便特地打马离人远些,再次停下,似是被林山宏传染,眉间不期然染上了忧色。“何事?” “探子来报,大曜六十万大军压境,方甸失守,雨花陵恶战。” 如一声惊雷,这话语劈得萧煜呼地软了身子,他歪了歪,差点便从马上摔下。世界被浓雾弥漫,倏地暗无天日。如此的漆黑,他甚至不敢在漆黑中祈求拨开云雾柳暗花明。可他好歹是帝王,是从那一场宫廷浴火中重生的帝王,是不断追逐着与李容若比肩的帝王。是的,是容若看着他一步一步走来登基为王,意欲吞并天下。这是他与容若共打的江山,他怎可就此一蹶不振? 他稳住了身躯,紧紧抓着缰绳。缰绳毕竟还是小了些,他便任由指甲嵌入肉里,连曲起的指骨的涩白亦清晰可见。 一滴血红滴在青青草原上。 他闭了闭眼,再次睁开便狠戾冷酷盈满双眸。“萧澈,朕不会放过你的。”他调转马头,疾驰到李容若身旁。只见他怀中不知何时多了一只可怜的小羊羔,便瞬间思绪万千,不知如何开口。 容若护着它,他又该如何护着容若? 他怔怔看着他将最后一只狼驱走,怔怔看着他小心翼翼将小羊羔还给少年,怔怔看着他轻轻笑着朝他而来。踏雪马白得发亮,却生生刺痛他的眼。 “容若。”他虚无缥缈地开口。 李容若不解,看一眼他身后不远处呆滞的林山宏,不自觉敛起本就若无的笑意,张了张嘴,不忍相问。两人对视良久,李容若终是浮起一抹宽慰笑意,说道:“你放心,我陪你。” “容若可是······知晓了?” 他摇摇头,不回一言。 “容若信我,真好。”他飞身过去坐在他马上,在背后拥着李容若。他凑到他脸颊便印下一吻,很浅很淡的一吻,却足够深切。 “容若,大曜发兵六十万,方甸失陷,雨花陵······”每一字他皆觉得在侵蚀他手里握着的一切,似乎说出来了,他们便如泼出去的水,再也回不到手中。而到了雨花陵此处,他更不忍再说下去,只因他清楚,雨花陵于李容若的意义。他半睁眼眸悯惜地看着他,静待他开口。 李容若朝他看一眼,眉间隆起沉重山峦,嘴角却露出笑意,道:“那又如何?雨花陵······”他望向远方,远方皆是茫茫青绿,唯有天边的几朵云在微微起起落落,捉摸不得。“早已是回不去的故乡,如今若再去为它愁眠,我又该把你置于何处?看来大曜意欲直取九畴,难怪于虚若谷与御马联合伏击此等好事亦放弃了。萧煜,我们······失策了。” 他恍惚着点点头。他忧,太昊怕是守不住了,如此一来他们的功业,不啻竹篮打水;他喜,容若将他放在了心里,纵然崎岖亦愿与他携手共行。喜忧掺杂在心里,怦怦跳时便将整个心头挤满了。他恍惚,他怕失去他,无策。 “你打算如何做?”李容若依旧看向远方,幽幽的语气似是无关痛痒的随口一问。 “容若以为呢?” 李容若沉吟一番,脸色愈渐清冷。“雨花陵若是在战,料想九畴有徐丞相、欧阳御史守着,廖将军定然带兵在雨花陵,大曜短时内难以攻陷九畴。若是及时,沈青涟回到九畴,只要大曜将军······领兵者是谁?”他突地发问。 “姬无双。”林山宏不知何时已到他二人身旁,忧心忡忡回道。 李容若握着缰绳的手陡地一顿,悄悄看了一眼萧煜。他如今终于明白,沈大夫时常独坐时怅然与落寞的身影究竟为何。 甘愿与不甘的抗争罢了,只是多了些实实在在的心痛。 “姬无双呢······”李容若仰头向天,轻叹口气,不知在向何人说话,道:“本少主可能相信你?”他转头看向胡子已微微花白的林山宏,“大曜的冠绝大将出手,萧澈此番是势在必得。林将军,向北甸城行军罢。” “可太昊若是······亡了,那······还要这御马何用?” 李容若冷冷看着这似乎已被感情淹没的林将军,道:“将军对陛下与太昊之忠爱,我自是笃信不疑,正因将军忠爱,我替将军担忧,担忧将军受感情影响而无法判清形势。此番,无论太昊战况如何,林将军亦不可率兵回国。我等已在御马境内,北甸城就在眼前,而雨花陵远在千里之外,即便急行军,一万人马,面对大曜大军,作用甚少。若是令宫将军所带兵马赶回,御马遗兵难保不背后出刀,不若安定御马,若是太昊守不住了,以御马为据地,卷土重来便是。只是,异地东山再起,毫无民心民力,难免艰难且风险甚大。陛下,”他郑重唤他,“可有觉悟?” 萧煜离了踏雪马,重新坐回自己的白马上,朝李容若绽出一个欲令他放心的笑容。这笑容,掩了太多太多,包括情意、不安与笃信,他却深知他永不会放开他与李容若唯一坚韧的牵绊——江山万里。 他朝他点点头。 此时,那几位牧民悄悄聚在远处说着话,时不时便看向他们。只是此番,肢体的动作却柔和了许多。 而那位少年······ “外邦人,可是需要帮助?” 萧煜厌烦般瞥他一眼,道:“你一个孩儿,好好牧羊便是了,何必走入这无尽的俗世中?” 少年不理会他的挖苦,爽朗笑着。笑声扬了出去,有几只牛羊闻声抬了抬头,便又继续低头享用丰美的草芽。 “你在害怕么?”他朝他觑一眼,不理会萧煜回给他的恶狠狠眼神,转头看着李容若,道:“阿嘛说,小苏图作为日后的头羊,不容有失。今日你从狼群中救了小苏图,我们自当回报。阿嘛又曾说,世事万变不离其宗,牧羊与牧牛牧马一样,表面相异,而本质千年不变。能牧羊,便能牧国。” 漆月在旁边被搅糊涂了,抛了正事,抓住当中的名儿,询道:“李国士救的是羊,而你是人,所谓苏图,是羊是人?” 少年毫不客气地扬起嘲意,道:“小苏图是小苏图,苏图是苏图,名儿亦不一样,此处最呆怕是你了。” “你······”漆月鼻孔呼地重重喷出一口气来,似是将心中气闷之气纾解出来了,便撇了下嘴算是了事。 萧煜见属下受嘲,本欲争辩一番,却猛然间从苏图清亮的目光中看出了端倪,自个儿便索性暗自思索。 而萧煜这显得突兀的忽然沉默,使李容若又多思量了一转。顷刻后,他不理会众人对少年的嘲弄与无视,反而变得对少年莫名多了几许信任,直截了当开口便问苏图:“若是予你一国,你如何牧?” “狠手得天下,巧手得人心。你要何种国?” 他看见苏图清亮的眼里的,是透彻,像划过夜空的流星一般闪耀。“统一昌盛之国。”他坚定答道。 “若是要此种国,你们早已在做,何需苏图多说?” 李容若一惊,随即一忧。“可此时太昊危急,我们在御马该如何行事?” “容若,”萧煜闻他笑看风云般的语声却透露出隐隐急切,忍不住笑着乜斜他一眼,“可真是天下典范,不耻下问。” 李容若不理会他,连眼角都不瞟过去一眼,继续认真盯着苏图,只是接下来的话却不知究竟对谁说。“处于事外,往往更能看清。” 苏图闻言一笑,负手背上,用脚驱使着马儿在原地转圈圈,一派大人的模样。这令在场之人见了不免忍俊。 “看来李少主因着身旁之人的传染,忘了去他国搜集消息,只记得北甸城中的某些人手了。” 李容若又是一惊,右手不自觉握在龙渊剑剑柄上。他无意识中便已感受到了威胁。 萧煜与漆月、林山宏,亦是如此。 苏图看着他们本来在这天高之下难以引人注意的小小举动,笑得更欢了,亦更纯粹了。“放心,阿嘛说我们只是牧人,对其余事情无甚兴趣,尤其是纷争。不过,我倒是有些消息想要告诉李少主。” 李容若目光炯炯看着他,防备着侧耳。 “昨日阿嘛夜观星象,蓍草卜卦,得双鹭头,坠于天之东南,太昊守宫······灭。”他遥遥看了一眼正驱赶牛羊往小山坡去的几位牧民,顿了顿,翻身下马。蹲在地上,在草上用手画了几个曲线阵形。草儿水分充沛,不一会儿便又直起了腰杆。 阵形消失了,那四人却未及时看懂。 “而后,北上,大曜守宫,亮。” 萧煜与李容若对视一眼,皆满眼不可置信。一阵风吹过,似是将心头压抑与担忧皆吹散了,萧煜终于笑了笑,却泛着寒气。他下马,朝苏图一步步靠近。见苏图目光被手里握剑的动作扣住,便特意将手松了松,再次握着剑柄时便更握得紧了,似乎蓄势待发着准备瞬息之间挥剑而出。“你是说,太昊将被大曜所灭?” 苏图退后两步,笑道:“孰知道呢,我连那双鹭头皆不知是何物,或许是······半分天下又何知?” “休想。”萧煜冷哼。 “话已至此,噢,要提醒诸位一句,不久前未央归附天华。” “未央国小,不过一城大小,坏就坏在它原本是大曜属国。它如今改降,莫非······”林将军紧紧皱起眉头,沧桑说道。 “大曜与天华,若不是同盟合作利益往来,便是······大曜受到了侵蚀。”萧煜平静说道。 他太平静,李容若便不免为他担忧。当家国成为故国,城楼依旧,水榭依旧,人事早已非,却总能令他不经意间回味那时的光景,即便引起他回思的只是廊柱上的一道划痕。此种悲凉与孤寂,从记事以来,他已然忍受了正正二十年。他如今,莫非要看着萧煜为政敌败落而开怀,却在过往一夜间萧条而逐渐走向溃落? 经历他曾经历过的铭心痛苦。他不愿它发生。 李容若紧紧抿着嘴唇,看向东方的天空。那一方天空正巧万里无云,充满着祥和静谧的流光。可他却在这般图画下发愁疑惑——水凤,你置本少主于何处? 第79章 争魂(五) 处暑,见秋,北甸城萧瑟如许。然而青天如洗,茫茫旷渺,令人心境一清充满希冀。 萧煜站在李容若住过的那座小楼雕栏处,与他恬然并肩。远方的云明净纯然,疏疏地挂在天边,悄悄勾着他们的思绪。思绪轻飘飘地,一不小心便飘向了牵挂着的那片土地。 “苏末呢?”萧煜将他轻轻揽过,察觉到他不自在地僵了僵后又放松下来,便如此问道。 “我那日昏迷醒来后,他便已不知所踪。”他隐隐忧伤。 “莫非被那赵司马所害?” 李容若摇摇头,念念道:“我不愿再有人离我而去,他们皆为······我。”他把最后一个字拉得很长很长,似乎一直将他拉回记忆里。 萧煜撤手,退开两步,带着故意覆上的略略鄙夷的眼光看着他。“容若,何时变得如此情多且深?未免过于多愁善感。” 李容若呵呵一笑,几分自嘲几分透彻,淡淡然似变成了方才呼过的一阵暮风。“或许是,”他伸出双手,低眉哀哀盯着,“剑刃太锋利,把你我他刺得千疮百孔依旧凌厉不知疲倦。” “容若,欲往何处去?”他瞧着他神容忧戚中带着洞明,担心他会离去,急急询道。 他抬首,笑着看着他,轻烟似的。“太昊。” “你先前不是说······” 他摇头,叹息一声,眉间溢满担忧,却紧抿双唇。薄薄的唇,因着相互用力挤压,呈出一道白路,这使得李容若整个脸庞似乎亦变得毫无神采精神颓靡。 两人又沉默下去。只有飞鸟在空旷的空中啾鸣。 身后悠悠走来一个耄耋老者,老者眉眼微微泛上喜色,瞧着前方两人略显落寞的背影,笑道:“两位有何烦忧?” 萧煜与李容若闻声齐齐默契地一扫愁容,转过身去。萧煜重新覆上平日里翻云覆雨的自信,而李容若则又是那一派恬淡又高离的姿态。 他们并不知晓,这面具切换得太过熟悉利落,便是悲哀。 “赤鎏国主有何事?”萧煜问道。 “唉,陛下该称我为郡王了。不知陛下与国士之烦忧,我能否帮忙驱散?” 萧煜深深看一眼神容自若的李容若,笑道:“不知郡王可否借些贤人予朕?” 赤鎏国主随即哈哈一笑,道:“闻说太昊受困,我便已先做好替陛下打理御马的打算。故而若陛下交代,我即刻便可走马上任。只是我毕竟年老了,糊涂了,不若交予贤士能人罢。不知,”他转过目光去看着李容若,“卜太傅可用?” 李容若将询问的目光递向萧煜,萧煜接过,爽快答道:“自然是能的,朕······”他眯着眼紧紧盯着赤鎏国主,“相信你。” 赤鎏国主点头,道:“我既能把国交予陛下,自然是向着陛下的,陛下将御马玉玺拿去吧。手上拿着玉玺,陛下放心,我亦安心。” “郡王多心了,若朕拿去了玉玺,你如何发号施令整治御马官民?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你便心安做事罢。” 赤鎏国主点点头。“卜太傅提出,御马现下分崩离析,若要长治久安,必得······” “你与卜太傅拿主意罢,朕······累了。”他觑一眼见李容若累了,便说着将他拉了进去,绕进了屏风里。 萧煜看着现下过于沉静的李容若,不免忧心忡忡起来。他不知,究竟是世事的蹉跎洗礼令容若如今矛盾摇摆,还是那安朱战中穿心一剑······他在脑中浮起一个名字——沈青涟。 回太昊! 若是那一剑,只有沈青涟可救他。若是他亡,他亦不可活了。本来双双离去他并不忧伤,只是他觉得他二人现下似是绕了一圈回到了当初一般,他变得无法保证那唯一的江山牵绊到了九泉还有效用。 他不能让他死。 回太昊! 草原的夜,同样茫茫,却比白日瑰丽。繁星闪烁间,连白日皆在醉梦中不动声色陷入沉眠而不知醒。走走停停三千里,草渐黄,叶渐落,步入仲秋的驰原郡已在蹄下。 那匹踏雪马,吁吁朝天叫了几声,似是在与生养它的故土道别。马嘶并不如何哀伤,南飞的大雁却莫名染上了愁绪。 萧煜看着那一排大雁排成个人字划过半空,将手里暖呼呼的菜包子塞到李容若手中,又为他将欲散不散的披风结子解了后紧紧系好。他二人各自牵着各自的马儿在早市的人流中穿行。西市的早市,总显得过分热闹,似乎人们早已安居乐业不需烦劳一般。只是,萧煜与李容若知晓,此种光景在如今各国各自为政的境况下,并不能持久。而况若是战火绵延至此处,此处的热闹便更快变为断井颓垣。 萧煜见一处茶棚后有一人举着晶莹的红葫芦,便咪咪笑着,快速举步买下两串来。 “容若,出行不便,只两串,可够?” 李容若看着他过于稚气的笑容,禁不住怔愣沉湎。 “可够?”他又问。 他点点头,犹疑着接过一串攒在手里,便又沉默下去。 城里的人,似是越来越多了。萧煜环顾四周,见许多人肩上挎了包袱,便知晓此些人定然是畏惧战争而北上逃离的黎民百姓。他百感交集,将嵌着求助意味的目光投向李容若,却见他似是神游物外,便生生按捺下内心的疑与忧。 待出了城门,官道上人不似城内多了,萧煜便横马挡在他面前,忧心询道:“容若可是有心事不可与我说?” 他不答反幽幽问道:“死亡是何种滋味?” 他静静深切注视着他:“可甜可苦可痛亦可无味。” 李容若猛地一惊,随即冷然一笑,道:“该上马了,一群蓝紫幻眼蝶朝前去了。” “什么?”他不理解。 李容若翻身上马,看着不远处一座低矮山丘。山丘光秃秃只剩些枝上残叶在佯装成发梢,而枯枝残叶间,点着朦胧的浅浅蓝萤。“天鸽被令弘都烤了,沈青涟便无法用天鸽与我传信。” “蓝紫幻眼蝶?” “嗯,此种蝴蝶为青涟特别育养,先前在安王府时他便偶借此蝶与我传信。如今幻眼蝶聚集往东南而去,怕是要到雨花陵去。” “那又如何?”他追问,只是心中却突突猛跃。 李容若半掩眼中神采,道:“幻眼蝶向来分散四方,用时以药粉相引,往往近者闻药而来。今日聚集,除非······青涟在大量使用药粉。而此种引蝶粉量大施用,则将变为至毒——三步丁。” 萧煜睁圆眼眸,惊问:“三步而死?” “是。” 萧煜立即上马,来不及多言半句,便与李容若一并驱驰在朝阳铺满的大大小小道路上。马蹄疾快,二人心情却沉重至极,连身后暗暗随着的漆月的心情亦莫名沉了下去。 从驰原郡,直奔雨花陵,一路赶得顺畅,第二日正午便到了雨花陵外二十里地。道路两侧丘陵绵绵,丘陵上的茶园隐隐约约飘出些茶涩香味儿,这不禁使人身心在不知不觉中渐渐平静下来。 前方有几人背着行囊匆匆赶来,神色忧戚,瑟缩苍白,似是受到了惊吓般。 萧煜驻马相问:“几位可是从雨花陵而来?” 那几人闻言脸色又白了些,竟不似是站在明亮秋阳下的今世人。当中看来年纪稍大的人面无表情、语声生硬地说道:“大曜与太昊于雨花陵恶战,公子莫前往了。” “可知战况如何?”萧煜问。 另一稍年轻男子没好气地回道:“我们都逃了,你说如何?” “看来太昊形势不容乐观,容若。” 两人眼神一交换,正欲挥鞭打马,那年纪稍大的人速速打量二人两眼,随即大声纠正道:“此战太昊胜了,只是战殍万千,无一脚可踏之空地,着实是······惨。附近活下来的百姓,皆忍受不住而纷纷逃离。雨花陵,日后大约要成死城的。” “历战之城,若民居迁移,大都如此。血流成河,大约是不愿住的了。”萧煜重重呼口气,为太昊得胜而欣喜若狂,说话间,心下已然为廖起等有功之臣定下爵位。而百千黎民,若不愿住,便罢了了。反正待到山花重新烂漫之日,新土漫上,自然人便逐渐愿意定居下来。 他微笑着看向李容若,李容若却恍惚着看着前方。 “血流成河倒不至于,不知是谁用了何等奇技,听闻昨日近十万兵马悄无声息莫名其妙便齐赴黄泉去了。这人亦是狠毒,瞬息生命十万就此消逝,连兵器相接都不曾。虽是侵敌,可是这般下场,任何为报国家的男儿亦痛恨的吧。唉。”第三人长叹几声,回过头朝东看去,一脸惊俱与厌恶。 “嘿,听闻战时有一大堆蝴蝶飞向战场呢,我现下见了蝴蝶我都发毛。” 话题一开,原本不敢相提的几人话语便似水库开闸泄出的水,奔流不止。 “这般美丽的蝴蝶,竟是被用作杀人武器么?” “若我是男儿,这般死去,不若敌人刺我一剑死去才好。” “都是牺牲,哪需管是哪种死法?” “那可不,血都不流,就像是被人偷袭一样,只能证明自己无用。可若是流血死的,就大不一样了,起码有所抗争,只是最终失败罢了。” “说得也是。” “不知那位绝情的人是否还在?” “或许是几位呢。” “应是在的吧,毕竟功劳还未领呢。” “是呢,不然拼死拼活没得功劳谁愿意做?这世上当真为太昊的人能有多少?” “太昊原本便是大曜争权失败的安王爷所建,将士们愿意追随他们,可我们这普通百姓只期盼安稳过活。原本想着安王爷手段好,颁布的诏令对百姓有利,便安下心来生活了。孰曾料想,这太昊军队如此羸弱,竟让人家渡了江还掠了城终于到了雨花陵。” “你这话就不对了,听说咱们陛下野心太大,收御马国去了,才分流出大部兵马离开边疆驻地前往御马。若是兵马皆在,我们太昊怎会赢得如此狼狈?” “毕竟是赢了呢,期盼日后日子好些我便知足了。” “是呀是呀,管是谁的天下,只要对我们百姓好,谁当君王都一样。” “陛下颁布的人口登记让我们出去长居后就再进不得太昊,故乡与亲朋在此处,又不能心一横去寻个安稳的国度,只望庙堂洞明,给我们祥和的生活我已经很满足了。” “对了,那······”那人说着,察觉身旁扬起了厚厚的尘土,他便停下往东边看去,只见两匹白马焦急扬蹄淹没在黄尘中。 “容若?”萧煜在颠簸的马背上为他神伤。 “驾。” “容若?”他声音又大了些。他的语声中除了满满的心焦,此次还加了些显而易见的愠怒。 “驾,驾。” 李容若抽鞭打马,直打得马儿忍不住嘶叫了一声。他定定望着不断接近的远方,独自沉沦,一不小心便从马上摔了下来。他抓住缰绳不放,任由马儿将他拉行了十数尺渐渐慢下来后,他又不顾缰绳嵌入肉中的痛楚一拍马背飞身重新跨坐在马背上。 见他如此心焦,背影中更有忧伤沉淀,萧煜便知晓,定然是出事了。只是到底是何事,萧煜却不知晓,奈何他偏偏看着他拼尽全力地朝前路问道而不忍相问。 第80章 争魂(六) 秋叶起舞翩翩,天色红淋漓欲晚。绕过端阳山,前往雨花陵的路便成了向南行。西斜的暮阳打在二人两马身上,拉出四条长得寂寞的瘦影。 迎面空旷的草野上,没有一条路,哪怕是人脚踩出的疙瘩连成的路亦无有。而正是在这般芜杂之上,有一群人静默朝他们走来。分明夕阳仍在,那群人却已如堕入子夜般眉目不现,暗沉沉;分明人多气旺,为首一人却生出茕茕孑立之气,萧索索。 风萧萧,雨亦萧萧。江畔,渔火阑珊。 浅眠一周醒来的李容若年方十五,他睁开惺忪却铺满清冷的双眸,疑惑地看着舟前悠然用手拂水的沈青涟许久。 靠在乌篷旁,似是怕惊扰了那沉浸的人,轻得近乎悄悄询道:“青涟,无聊么?” 沈青涟直起身子,转头微笑看着他,应道:“少主醒了,我们该回千机台去了。” 李容若闻言转过身去,又躺倒在狭窄的长凳上。躺下不久,便听闻船头的沈青涟轻叹口气而后劝诫他道:“少主,祁长老不愿让你参加江湖会武,不过是想保护你罢了。你是少主,又已弱冠之年,更需以千机台利益为重方是。属下知晓少主心中所想,一举成名天下知,而后入朝为官复家国。只是名过重,则心难清,届时或又成众矢之的,身心内外交困,如何能摒弃旁骛一心复国?不若听祁长老所言,让容儿选秀去罢。” “我堂堂须眉,竟要让于巾帼,情何以堪?” 沈青涟呵呵笑出了声,“少主,千机台无男女之别,仅有长短之别。以各人之所长掩千机台之所短,方能运行有度不受外界嫌隙。因而,众人若是在己之位不谋己之政,千机台定然熬不过这五十载腥风血雨。而这众人,自当包括少主在内方是。” “话虽如此,只是······”李容若锁眉。沈青涟却替他轻巧解开了:“少主近来不过有些急功近利罢了,若是这偌大的大隅湖仍无法消解浮躁之气,少主或许该回长白一段时日。” 李容若望了望湖中的夜幕下看不清的烟雨迷茫,不情不愿点了点头,钻进乌篷内。沈青涟见此了然,慰然笑意便蔓延在嘴边。 平凡的乌篷船缓缓调转方向朝岸边移去,身后便拖出一块折满褶皱的丝缎来。船上的那盏小渔灯,安坐在小几上,火光依旧精神。 乌篷船在大隅湖中游移许久,烟雨不知何时已然凝固,悄无声息地融入水中了。月儿从云层中探出头来,他们的视野便开阔清亮了许多。 静谧的夜幕下,一叶小舟的安宁被几个呼啸而来的人影彻底打破。李容若不知晓,这当中一人竟会将沈青涟的一生碎得一塌糊涂。若是他能看得见未来,他目下定然让沈青涟躲开,越远越好。 命轮开始转了,谁能有通天神力力挽狂澜? 人,不过皆是一介微命。自命不凡,只是不甘就此认输罢了。然而,即便败北,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勇毅,却正是人的存在意义。 今夜显得格外凄清,大约是因为沈青涟准备迎接属于他的黄泉钥匙——一把含满血泪与欢笑、不可摆脱的黑红色铜钥。 沈青涟在船头防备,紧紧注视着那一群人。而那一群人似被驱赶的水中游鱼,一尾尾跳跃着前来。 “兄台,救命。”前头一人朝他喊道。所喊语意焦急,语气却冷静许多。 沈青涟抽出剑斜在身侧,默然回道:“大侠轻功了得,何需相救?在下功夫不到家,如何相救?” 唰唰,两片绿叶从沈青涟脸颊匆匆划过,留下几缕狠戾的气息。 “兄台,”他绕开沈青涟一脚踏在乌篷顶,乌篷船轻轻摇了摇,他差点便站不住了。他神色焦忧地匆匆扫身后黑衣人一眼,续道:“在下千机台少主,望兄台搭救一番,他日定有重酬。” 沈青涟禁不住嘴角微翘,道:“不知会得到何种重酬?” 那人又忙看一眼追兵,急急道:“美人商铺古玩任君挑选。” “这买卖不亏,可当真?” “当真当真。”他不住点头,一脸真挚。 李容若从乌篷钻出来,冷冷抬头看一眼那人,对沈青涟说道:“确是一笔好买卖。” 两人交换眼神,朝后至追兵挥剑。 乌篷船重重摇晃许久后,船下的水方渐渐染了些红。一盏茶的功夫,那些红散落无踪,船便又稳稳泊在水中。 两人站在船头,盯着躲在乌篷内的人。那人听得外头无有动静了,便伸出头来,见他二人默然看着他,他便尴尬笑笑,钻了出来。 “多谢二位相救。”他作揖。 李容若暗暗发笑,却不言语。 “少主,此人如何发落?”沈青涟看一眼李容若,却盯着那男子阴阴询道。 “满口诳言,就地处决如何?”他冷冷笑了,带着一丝顽皮的窃喜。 “自然是好的。” “诶?莫非······等等,在下自救心切,冒犯李少主,自然不该,只是亦不曾到丧命的地步吧。江湖皆说李少主冷倨却并不轻易取人性命,在下不过冒用李少主名讳一盏茶时间,莫非这便该丢掉性命?这于李少主名声并无益处。” “月黑风高葬身湖底,本少主把你杀了沉入湖底,谁人能知?” “这······”他浅青的长衣在风中缩了缩,脸在月光下更是白了些许。紧张地左顾右盼一番,见实在无法,便将乞求般的目光投向沈青涟。 这人分明俊朗刚毅,不过眉目间多了几分秀气便将这双眼眸带入了楚楚的境地。沈青涟心想,这人着实留不得,留得也应无益。而况在这蹊跷的夜下,便更需万分谨慎。只是这人接下来的一个动作却令沈青涟转变了想法。 这人将横笛一递,道:“在下姬无双,若是两位不介意,这横笛便算作谢礼与歉礼。还望二位谅解在下情急所为,放在下一条活路,否则在下两日来的拼命逃难忍辱前行便付诸流水了。” “哦,你可是遭了何种劫难?”沈青涟看进他眼里询道。 那人眼角泛起了一丝松懈,只是眼中的伤怀却倏地深重起来。“在下一家本在永烁城内经营丝织生意,却因一单生意招致斧头帮侵害。十九口,除了在下,一个不留。”他低眉哽咽了,却生生把这一口堵着的气吞回肚子里,装作不那么难过的模样再次抬起眼看向两人,“两位恩人若势要在下性命,请给在下一些时日,待在下将斧头帮移平,在下之命便交予二位处置。只要······待在下将斧头帮移平。” 李容若似是受到他眼中的坚决与伤痛影响,大约又忆起了自身背负的国恨家仇,干脆转过身去,递给沈青涟一个“交由你决定的眼神”便钻进乌篷里了。 “姬?可是永烁城内掌管缂丝技艺的姬家?”沈青涟眯着眼审视他。 “正是。” 沈青涟嘴角微翘。他知晓,缂丝工艺只供上层贵族,宫内居多。按此,此人定然与朝堂有或多或少的牵绊,若是得此人好好用,于千机台来说未必不是好事。 十月,金秋,夕阳舔血,麦浪翻滚。 沈青涟与姬无双并肩躺在麦田旁的树下,头顶夕阳,脚踩麦田,双手放在脑后悠悠然看着渐渐失亮的天空。 “大仇得报,感觉如何?”沈青涟问他。 姬无双叹息一声,抿唇许久,方开口说道:“平日里一想到若是报了仇,整个身心皆狂喜。只是今日仇报了,却无甚喜悦之感,大约是时日久了,毕竟三年了。” “抑或是,”沈青涟转头,看着他憔悴无神的双眸,“你意识到,是时候任人处置了。” 姬无双笑着坐起,仰脸朝天笑了许久。“李少主交代沈阁主如何处置我?” “你说呢。” “我不知,只求个痛快。” 沈青涟站起,点点落寞盈在他身上,他沉默着看着姬无双。姬无双似是受到感染,缓缓站起,还他一脸看似适然不在意的笑意。 “少主把你交予我处置,我······” 姬无双看着他欲言又止的为难与热切交织的神容,忍不住喷笑,道:“既然如此,沈大阁主欲带我去何处、欲让我做甚,尽管去做便是了。” “你······” “我命是你与少主的,少主将我交予你,我便是你的。就这般简单,为何你要为难思量这许久?” “我担忧······” 他又不说了。 姬无双依旧朝他笑着,却比先时多了许多柔和与明了。他转身渐渐没入夕阳里,留下许多念想予身后之人。 三月,枝头烂漫,蜂蝶招摇。雨花陵的坊市、郊野里,处处是踏春游玩的好光景。行人络绎不绝,纷纷出来争着赏春,好一番和平繁盛气象。 千机台据府内。 “少主,大事不妙。”苏末闯进李容若的卧房,焦急嚷道。 李容若从幕帘后转出来,微蹙眉头看一眼慌张的苏末,道:“何事?” “前段日子少主为救一女子失手打死那豪绅子,原本官司已然结案,今日那家豪绅却在城内张贴少主画像公然悬赏知情人捉拿少主。少主,可需要······”苏末目光冷彻,做了个抹脖的手势。 “蚍蜉撼树,何需管?”他不屑地轻哼一声。 苏末将手中的一卷黄纸伸出去,紧锁眉头,忧心忡忡。“少主,坏就坏在此处。” 李容若拿过苏末手里的黄纸,打开一看,瞬间被“华唐遗后”四字狠命抓住了眼球。他的心随着手抖了抖、瑟了瑟,睁着惊惶的眼眸,向苏末令道:“苏末,派人将街上所张贴黄纸全数焚毁,至于张豪绅诸人······”他眼中杀意毕现,狠狠揉碎手中的黄纸。 “少主放心,黄纸一张贴下属便见着了,已全数撕下焚烧。属下带人去查看一番,看是否还有遗留。今夜,再潜入张豪绅府中。” 李容若点点头。 苏末走了,他独自坐在树下的石凳上,自己斟着小酒一杯一杯下肚。不知是醉了还是怎的,他抬眼便见日光下有一个匆匆的迷蒙身影。 他呼地站起,拦住了他,一手揪住他胸前衣裳,厉声道:“可是你?” “少主,喝醉了。”他一动不动,双手垂在身侧。 “是你把千机台背景泄了出去。”他不甚麻利地在腰间摸了几回,方摸到剑柄。他抽出龙渊,正正抵在他腰间。 “少主为何怀疑我?若是不信任我,当初便不应该带我回来。” “当初?若不是青······拿命来。” “少主要我性命不打紧,打紧的是少主为何冤屈我?” “冤屈?大仇月前已报,前日夜里你偷潜出府却是为何?你姬家既已只剩你一人,又无江湖朋友,本少主不怀疑你该怀疑谁?呃。”他打了个酒嗝,脑袋偏了偏,似是更沉了。 他沉默着看着李容若愈渐迷离的双眼,他在静静等待。春风还有几分料峭,带着一丝暖意终于将李容若彻底灌醉。李容若五指渐渐松了,胸前的衣裳便逐渐舒展开来。“哐当”一声,连右手的五指亦松了,龙渊剑撞在了石板上后,静静躺着。 姬无双伸出手将他扶住,耳闻李容若低吟一句“你藏了何种东西要带出去”,他便冷然一笑,将他轻轻放在石板上,决然而去。 屋脊上站着一个青色人影旁观一切,默然哀立。他飞身下瓦,将李容若抱起,朝府门早已消失的身影看了久久,咬紧了牙。 一日为敌,终生相误。 后来,沈青涟丢给李容若一顶白纱笠帽。从此,似是刻意带着沈青涟的遗恨与依恋,他将笠帽戴上示人,狠绝得“非亡即瞽”。他以为这算是惩罚沈青涟与保护自己的两全法子,却不知沈青涟永远偷偷透过白纱笠帽看着远方的人。 踏雪马哀哀吁叫一声。 为首那人从怀里拿出一叠方布,方布泛着缂丝工艺柔弱而久远的光泽。他缓缓打开方布,取出一张叠得方正整齐的纸来。轻手打开,便见纸上折痕处皆是翻起的纸屑,想来是常常翻开折起导致的。他将黄纸举在胸前,迎在斜阳风中,纸上的笔墨便窒住李容若所有呼吸。 李容若倏地喉中哽咽,眼眸烟雨氤氲。 面前的黄纸,被面前之人视为珍宝的黄纸,并非当年的悬赏,而是沈青涟的画像——此人为他画的画像,不像,却融入了刻骨铭心。 第81章 争魂(末) 不知从何处飘来丝丝缕缕浅淡的麦香,绕在夕阳里,连脚下的草亦撑直了腰身努力嗅取。萧瑟又多情的秋天,醉人又碎人。 或许,他是属于秋中生秋中去的人儿。如秋天一般,明朗高旷,予人生命之续,却在冬来前孤独地戛然而止。 “青涟可还好?”李容若发白的唇,在风中颤抖。 “他······很好,此次,我终是抱住他了。”那人凄迷的眼里,闯出一个同样凄迷的世界。秋风撸起他的袖摆,示出一道道淡黑色的疤痕。可他似是毫不在意般,任由它们露出来,任由它们侵蚀他的记忆。 去年夏,他不顾自身立场,瞒着萧澈去相救,得到的却是沈青涟惊愕又愤恨的疏远。他知道,沈青涟恨的正是当年他毅然决然离开千机台站到了大曜的朝堂之上。万人之上的位子,好不荣幸。沈青涟嘲着他,他却只能以笑相迎。可他好恨,为何沈青涟偏偏要暗自念着他、恨着他、嘲着他,却不愿寻他看看他到底是否当真绝情?可他太了解沈青涟,只能暗自埋怨,终日以事逃避。 避着避着,便闻得他遭萧澈追杀。到底按耐不住,欺上瞒下孤身前往营救。好歹,是赶上了,纵使遭了冷眼。 他亦满足。 空虚灰白的日子,在这一日再度抹上了绚烂的色彩,已足够他支撑几度春秋。 看着沈青涟愤恨却落寞的背影,他忽而心疼起来。只是揪着自己的心口处,他依然得为大曜臣。不为别的,只为千机台乃华唐遗落的组织。一朝翻云覆雨,山河沦落,恰他身怀将军之能,他看不得百姓遭殃。 活脱脱是另一位神荼罢。 可神荼,比他幸运得多。 他不曾得到沈青涟的任何东西,除了沈青涟遗下的对他的愤恨外,他不曾得到任何。他摸了摸怀中对他而言比他生命更重的东西,又陷入了晚风血阳下的凄厉现实中。 他往身后看去,掩面——神荼对你无情尚且有你一剑,我呢? 大约是背叛无法逃离,他最终孤身行路,栖身肮脏风雨中苟活,从前是,如今是,未来更是。 那一道道敲下的鞭痕带来的痛楚他仍记忆犹新,只是以一顿鞭笞换得他的安好,他心甘情愿便觉不痛。纵然沈青涟隔绝了他的一切消息,不知他呆在昏暗潮湿的牢狱中一月之久,隔三差五便被提刑。可那又如何?那段日子,他不知自己究竟是如何熬过去的,只是想着沈青涟又站在船头,他便握紧了拳头柔柔笑着。 许多次,狱卒间总传说他疯癫了,只因他的笑意。 这是从前。 他站在如今,眺望未来。未来很远,他的笑容却已然冷却。他站起,一个不稳,生生跌在一堆杂草上。 李容若冷冷看着他颓靡悲戚,带着似是要将他千刀万剐的残忍笑容,一步一步踩着深深的脚印走到他身边,一脚狠狠踩在他脚踝上。他不喊一声,只是重重地呼吸着。 李容若扫一眼犹如石化般默然不动的身后众人,脚下加重了几分力道,道:“你可后悔?” “少主指何事?”他木木问道。 “背叛千机台,背叛他。” “呵呵呵呵,”他凄凉呵呵笑着,“不曾背叛千机台,更不曾背叛他。若是指助大曜反乱贼,身为大曜臣民,本便是浩然正义,岂会后悔?即便死,亦不后悔。” “白费了青涟。”李容若运了气,脚下用力,便听得“咔哒”一声脆响,惊飞了归巢的昏鸦。 “岂会白费?青涟,青涟,”他哀然注目前方,“青涟为太昊······我为大曜,我与他,是同一种人,同样为家国不惜一切,岂会白费?” 李容若松开脚,与方才狠折姬无双脚腕时的果断强硬不同,此时的李容若拖着无力的步伐一脚深一脚浅地向姬无双身后走去。他的眼里,此时只篆刻着一件悲伤的物品。 “你不能带走他。”姬无双跛着脚,一把闯到他身前拼命张开一生中最短的双臂。“我要带他走。” “你配吗?”李容若一脚踹开他。只见他蜷着身子翻到一旁即刻又认同翻身,用良脚一跃,又勉强站起来。他原本蒙上阴翳的双眸现下变得更为灰暗,只是那暗无天日的双眸里,李容若屈辱发现了一丝极致的恳求。 李容若忍不住讥笑道:“当初你弃之如敝屣,今日你待之如金玉,何故前倨而后恭?只因······”李容若故意拖长尾音,停顿下来,直看得姬无双脸上痛不欲生的神情,他方接道,“你失去了一切,而不是意识到失去了他。可真可怜。” 姬无双看着他,逐渐无声笑了。他转身朝那群人中走去,趴在结实泛光的紫木上,连脸亦深深地贴着紫木。他依旧笑着,身上白衣轻扬却红如血泪。“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给本少主滚。”李容若朝他指剑,痛心又愤慨。 “可以,只是,”他迷离的眼愈加凄凉。“我要带他一同离开。” “他是我千机台的人,是我李容若的好友,何时轮到你带他走?滚,否则莫怪我心狠手辣。” 李容若咬牙切齿,他却从容一笑。“请便。” “做你的春秋大梦,你欲与他相守,除非杀了我。”李容若刺剑过去,两招便在腿脚不便的姬无双身上割开了几个血口。 “我姬无双,誓死不弃。” “真是可笑,凭你所作所为,凭他所痛所苦,我李容若又岂能容你······” “容若。” 李容若跃开几步,看着萧煜。只见萧煜轻摇头,眉目带着惋惜又释然。李容若不懂,欲问,萧煜却了解他倒先回应起来:“不管沈青涟做了何事说了何话,沈青涟所要的,皆是他。生不能得,已然孤寂。如今,容若还要他继续孑孓么?” “不,青涟恨他。” “容若,”萧煜看着他,无奈的目光绵长,“假使恨他,最折磨他的方式正是让他时时刻刻看着沈青涟,一生无法排离。回忆与现实,期盼与失落,时刻往复,直击人心的纠缠,便是最残忍的报复。” 李容若愣住了,他心下在不住彷徨。 他看着姬无双拖着残脚带着一群人悲凉寂寥地与夕阳相错,他忽而凄然笑了——沈青涟摆脱了,而他却在萧煜一句话中看到了自己的未来。 白幡招摇着嚎哭,那般苍茫,那般无从寄托。 十二月,隆冬飞雪。廖起、程序今等人乘胜追击,败大曜军,直指永烁城。又是铁蹄铮鸣,千百里哀鸿遍野,恶战不止。 十二月,天地茫茫。雨花陵城门刻碑,载录一位医官的惊世功绩。石碑很沉,文字太重,褒贬不一,行人牵魂。 那一个秋日,怕是最为肃杀残酷的一个秋日。 西风猎猎,大雁南飞。高举的旌旗在风中噼啪作响,数十万大军阵前对垒。场面震撼而悲壮,多少征人远望故土,却做好赴死的觉悟,无悔。 姬无双单骑出列在两军阵前,单手提枪,威风凛凛、胸有成竹地冷然看着对面的廖起与程序今等人。 两军不发,不知究竟是在等待时机还是缅怀不舍的过往。毕竟只要一声令下,两军相抗,死伤无数。若是可以预示到自身的结束,怎会有人愿意放弃回顾一生的机会。而此生太短,来世又太远,若是可以保住性命,自然需耐心等待取胜的时机。 总而言之,两军便那般在西风中相对着岿然不动。 姬无双瞧了一眼天色,见天逐渐阴沉,秋雨欲来。正想发号施令,却见廖起身旁逐渐现出个人来。那人一件单薄青衣摇曳,墨发亦在风中狂舞,几乎要遮住他的脸庞。 姬无双霎时愣神,不知该如何面对。只听得下属一句叫唤,他回神脸上便染上视若无睹的疏淡神色。打马朝前走了几步,手上的红缨枪破空直指廖起。他喊道:“方甸城已被收归大曜,汝等一路败北退居此地,不需本将军多言,汝等应知退无可退、前路渺茫。现下若降则从宽。” 廖起哈哈朝天大笑一声,抽剑举起,“收归?分明是侵略。面对不义之战,我等岂能退缩?当以国为重,死而后已。” “本将军不与尔等废话,就一句话,降还是不降?” “只有胆小鼠辈方不战而降。”那青衣人从容笑着,朝姬无双说道。 声音坚韧又苍凉,飘入姬无双耳里,他倏地便落寞了眉梢。 “也只有胆小鼠辈方畏难逃避而藉于背负,什么家国大义,不过是懦弱的通行证。姬大将军,在下可说得对?” 姬无双垂枪,眉目却依旧冷淡强硬。“废话何需多说?众······” “怎是废话?”青衣人猛地犀利打断,“莫非姬大将军今时今日高坐朝堂已然忘了自己究竟是谁?当年斧头帮灭你亲族,你投靠千机台,借助千机台力量方移平斧头帮。当初背叛一次,今日罔顾恩情与敌为友二次,姬大将军可真有气性。如此人物若当将军,如何服众?” 出乎意料地,大曜将士木然看着、听着。 姬无双虚虚掠一眼军马,冷笑,道:“若妄想以言语动摇我军,好心告诉你,不过是白费心思罢了。” “动摇你军?可笑,我沈青涟所说不过是忆起你我过往,觉得有趣说与大家听听罢了。姬大将军,你欠千机台的何时还?你欠我的又何时还?” “私事私下还,你我若还有命的话。” “呵呵,还需还么?一剑便了结之事。”一道突兀的嗓音挂在半空。 众人闻声,循声过去。只见大曜军队前幽幽走出个人来,此人白衣墨发,一只袖管在风中飘荡。 沈青涟一见那人,双眸便流出惊愕,随即如天边愈加堆积的乌云般黑彻。“神荼,你来此做甚?” 神荼笑着,似是在游戏般自在无畏地笑着。只是这抹笑意,未免过于残忍。“来看看你。” 沈青涟闻言心下咯噔一声,随即手脚凉彻,黯然看着那抹深藏意味的笑意。 “看他?”姬无双扫他一眼,见他饱含深意的笑容对着沈青涟,他便将疑惑的目光投射过去定在沈青涟僵住的脸上。 他看见,他的脸色刹那间苍白了。 “是吗?”沈青涟整了整衣裳,还之笑看风云的姿态,“一剑之事,确实容易呢。神山主,是来让沈某还你人情么?” 神荼勾唇。“沈大夫医术如此高明,本该造福万民,可惜了。” “是呢,不知神山主可能予沈某一点时间?” “抱歉,做不到。” “沈某只需几句话的时间。” 神荼望着他,默许。 天边的云越堆越厚,似是马上便要堕下来一般。只是这云竟比沈青涟的脸色清亮许多。 沈青涟衣袖一展,飞身立在风口处。他睥睨着底下的姬无双,痴痴笑了。“我到如今仍不明白,当年大隅湖相遇是否是一场阴谋。然而,我一直不愿去想究竟是否是你事先谋划好,我只想记住与你的点点滴滴。姬大将军,你有你的大义,我有我的使命,两不相退,方成此结局。我不怨。”他从袖中滑出一支横笛。横笛表面泛着青绿的光,看得出沈青涟将它保存得很好,好得近乎格外爱惜,使其与当年一个模样不曾旧去。“只是我······可还有机会与你坐在舟中、躺在麦田里闲谈?” 姬无双摇摇头,凄然看着同样凄然看着他的沈青涟,开口说道:“昨日之日不可留,今日之日多烦忧。逝去的无法重踏,今日我二人为敌,更不可妄言。我是将军,若是我战死沙场,你便年年清明携一壶清酒在我墓旁陪我说几句,我便满足了。今日,便不说了罢,沈大夫,请离开吧。” “离开?置身囹圄如何能抽身?千不该我不该恳求少主收留你,万不该我不该对你······” “沈大夫,趁早离开吧。” “不该对你投以木瓜,不该收下你报以的琼琚,不该······” 姬无双朝他大喝:“沈青涟,离开阵前。” “你若不愿我在战场中失却性命,你为何偏偏要踏足沙场,为何偏偏要······” “青涟,走。”他手上青筋暴起,愤怒又焦急地盯着他。 “无······”他顿了顿,“姬将军,我还想再对你说几句话,你可否······” “不,你若恨我,请随意。此时此刻,我只愿不再见到你,哪怕只是个影子。”他□□高举,用言语驱赶着他。心中默默焦急祈求着,祈求沈青涟转身离开,越快越好,越远越好。 只是,他终究要失望。 沈青涟伫立在原地,带着莫名残忍又凄凉的笑意看着底下裹挟在西风中的千军万马。 一群蓝紫幻眼蝶不知从何处轻飘飘出现在众人眼前。它们扇着薄透的翅膀,在沈青涟周遭环绕,上上下下,轻盈翩翩。蝶翅上或圆或长睁着的眼睛,在蝴蝶旋转翻动间便似是活着的般朝人眨眼,令人不寒而栗。 姬无双无奈摇头,禁不住嘲笑他。“沈大夫,还是这般不经心么?你拿传信蝶来做甚,表演么?” 沈青涟不语,只是莫名笑着。 姬无双瞧着他的举止神态,愈发觉得不对劲。从沈青涟身上收回目光,四顾,脸色顿变——惊骇、无措——只见大曜士兵一个接一个迅速倒下,有时竟是成片的。姬无双下马,冲过去。随意寻了个倒下的士兵,将手指放在他口鼻处,却未感受到任何气息。他踉跄几步到了另一个士兵前,颤抖着手又去探气息。他骇然抬头、直起身,当场入定。 神荼满脸惧色,捂住口鼻,瑟缩的目光愣愣投到站在高处的沈青涟身上。 不管是太昊还是大曜,生人皆愣住,如熟睡一般,连凉得有些许冷的西风亦吹不醒。他们若会做梦,定然会做那些幻灭令人奔溃的噩梦。 人羡见血封喉的绝世武功,却不知世上有那无声无息凝固血液将人拖入黄泉的秘术。只是从今日起,这秘术大约又要绝世不再现。 九万人马之气,瞬间灰飞烟灭。谈笑间,他是可怕的。“呵呵呵,这横七竖八倒下一大片,大约有十万了吧。”他低头从胸前衣裳里拿出一包圆鼓鼓的东西来,垂眼看向廖起,“廖将军,剩余残军,外加方甸十余万驻军,便交由你了。” 廖起似是还不曾从可怖中完全回神,生硬地点头,手脚却不动。 沈青涟从身上拿出个火折子,背风将那包东西点燃。他看着跃动的微小火苗自言自语:“从今往后千百辈子大约是不能为人了。”他抬头迎上姬无双欲杀之而后快的悲愤又矛盾的眼神,笑得狂妄亦悲凉。“若非你曾喝下那一盅紫蒹葭熬得的药汤,你今日,必死无疑。无双,我沈青涟仍旧不愿你死,仍旧不愿,纵然我今日恨你入骨。雨纷纷时节,我沈青涟并不希望你守在坟茔旁。你便去当你的大将军,做你的姬无双,只因······”他抽出佩剑,一剑没入心口,口中顿时咯出涌动着的鲜血,胸前青衣须臾便润湿一大片,如九万兵马轰然倒下的场面一般,高唱着壮烈的歌谣。“神荼,我无法背叛少主,只能······以命相抵。”他颓然跪下,对着乌云密布的天空,对着匍匐的兵马,似是祈求原谅一般,跪得深切而痛苦。半合的眼帘中只剩得的一丝余光定格在姬无双身上,绵绵。 惊骇的帷幕一落下,廖起便指挥大军踏上殊死搏斗的征程,似是有意般,他将跌撞着飞奔上山坡的姬无双忽视在脑后,而只去追击别的将领。或许只因廖起明白沈青涟“只因”后未说出口的三个字,一番可怜可惜可叹罢了。 “愚不可及,愚不可及。”神荼看了那薄薄一片的青衣几眼,笑着嗫嚅几声,左闪右闪逃出交加的锋刃。跃上一处高地,在疏疏秋雨中隐没了身影。 自此后,江湖上再不闻神荼形迹,鹤鸣山上亦不曾再见炊烟。传言神荼或化道成仙,或悄然了断,或云游四海,或藏身繁华,或置身勾栏,不一而论。 第82章 乱神(一) 幕天席地,星月争辉,徐徐晚风如片片敷在脸上的薄荷叶,沁凉入骨。 “我又失去了一人。”李容若极其落寞,朝着荒野喃喃。整个苍穹似乎只留下了璀璨的银河,而把暗黑的河岸丢弃在他身上一般,沉重而颓丧。 萧煜揽过他肩膀,他知晓要安慰他,却低低嗫嚅着不知所言。他干脆心一横,双手扣着他肩膀将他转向东北方,慰藉的空气便扑面而来。“望过层层峦峦的山,能看到空无崖,下年春,我们一起去看樱花,可好?” 李容若看着他柔水般的神容,不禁惊愣一番。他不曾想,他竟真的将那一截断枝插在了崖边。许是还派人去打理了吧,否则怎会生发成树?三载有余,树干该有手腕粗细了。他脑中浮想联翩,眼中皆是烂漫的粉紫飘落成席。他透过绵绵花雨,见到那个负手轻笑的颀长身姿。他忽然觉得暖融融的,连眼眸中的冷意皆被融化蒸腾成了水汽。水汽一层一层覆盖在瞳孔上,终于模糊了眼。 “不管境遇如何,我皆望你切莫离我而去。” “万马齐喑曾度,荣华富贵未曾予你半世,岂会离去?” 李容若嘴角弯弯,眼中却望着同样的方向渐渐聚集冰冷与狠戾。他万万不会想到,萧煜不离去,不止因情因意,亦因沈青涟。萧煜还记取,那年春来对战安朱,李容若横身挡箭,箭矢正中心窝,他是必死无疑。只是他,活了,因着沈青涟,活过来了。而他这一生与他那一生,已然不可分,他又岂会离他而去? 用尽能忆起与无法忆起的生世,亦不会! “萧煜,廖将军追击穷寇,到了大曜势必仍有恶战,我······欲为青涟雪恨。”他咬牙吐字,似乎要生生将每个字撕裂开来成碎片方能表达他汹涌的恨意。只是脸上神情,却莫名镇静从容。 “我陪你。” 李容若回头看他一眼,轻嗯一声,对着远方遥遥点头。 十二月初,小雪初霁,两人与太昊军直捣永烁城,几番苦战,折兵十万,永烁降。萧澈无所踪,降臣为保命俱请辞。匆忙间,萧煜划分行政辖域,起用新贤,新贤隐舍中人居多。贤者德才兼备,怀帝太初五年间,政通人和,民不起事,而五年末万民素帛,天地同悲。 十二月中,大雪如毛,天华驻军大曜边疆,蓄势待发。 “少主,好消息,苏末仍活着。” 李容若透过轻轻浮动的烛火昏黄,看着面前一脸淡漠地说着好消息的东方望舒,喜上眉梢,忙问;“他在何处?”站起间,见东方望舒一顿方道出“天华”二字,不禁沉默思忖。 他朝帐内榻上劳累得只顾沉睡的萧煜望了几眼,对东方望舒使了个眼色,便领着他走到账外。账外月凉如水,白光照在覆满雪的地上,令整个空间显得格外冷清。 李容若住脚,踩下一个深深的脚印,好似本身是一颗很重的石头。他回身,眸中掠出几许看透的清光,直射向东方望舒。“你回来许久,我不曾问你,御马那边可算稳定?” 说完,他看见东方望舒脸上有一丝落寞闪过,只是那失落一刹那便又消失无踪,只剩下周身萦绕的孤独。他忽而感同身受而不忍疏漠,趁着他还未回答,他又问道:“飞花阁可还好?” 他的气息稍稍不稳了。 东方望舒朝他点头,眼中的目光似是带着几道刻痕,向人诉说着无法诉说的心事。“少主与陛下所托之人皆不俗,御马一切安好,飞花阁亦好,只是彭宇在潜入天华宫城时不幸身亡。” “本少主何时令你们到天华去?”他脸上愠怒蹭地涨上眉头,忍不住质问。 东方望舒低头,不卑不亢不疾不徐回应他的怒气。“少主体恤下属,实属我等之幸。只是若少主舍本逐末,只顾人情而罔顾大义,如何能服众,如何能功成?”他眼中带着悲伤的讥讽,随着抬起的头直戳在李容若心头。“少主,我等愿意追随少主,自然已把性命交予少主,只望少主莫令我等失望悔痛。此次望舒先斩后奏,的确有违规矩,少主若要责罚,望舒不敢有所怨言。” 李容若瞧着他凛然的面孔,无奈转头,轻叹一声。似是所有心思婉转皆融在那一声浅叹中,最后从口而出只剩得一句问询:“探得天华何种消息?” “苏末遭江荹沂掳走带往天华。” 李容若轻哼一声,道:“江荹沂在天华是何身份?” “天华五王爷。” “难得为霸业舍身不择手段,当真令人佩服得五体投地。”他冷笑,对着云层后的残月。“未央呢?” 东方望舒摇摇头,“少主莫非信不过水凤?” “水凤在本少主不知情之下将未央主动献于天华当附属,直到今日亦不曾遣人前来知会部署,本少主若要疑她,岂非在情理之中?” “水凤一心为少主,属下相信她。” 李容若吸入几口冷冷空气,紧了紧身上的大氅。“且等看日后太昊与天华执戟相对,未央如何行事便知。只是在此前,不可不防。” 李容若说完转身打算回营帐,瞥见一旁的东方望舒正忧怀看着他,不解,皱眉回望。 “少主,千机台走到今日,萧煜走到今日,属下料想已接近尾声,不知少主将作何选择?” 李容若震惊地看着他,脑中回想起他方才那句“只是若少主舍本逐末,只顾人情而罔顾大义”,他变得手足无措。东方望舒分明是看透他了,看得比自己看自己还要透。 若是一切顺利,如今只剩东榆、天华、未央与安朱不曾纳入怀中。听闻东榆祸起萧墙正闹争权之变,朝夕令改,民无安居,流民偷偷摸摸向御马迁徙,若“锦上添花”,成事不会太难。唯有天华与安朱甚为棘手,若破了天华,便只剩安朱。 如此一想,抱负实现之日已然望得见。只是天意难测,李容若着实不敢过于乐观。今日东方望舒一提醒,他便在不乐观中朝着乐观的一方去深深忧虑起来——到了收笔之日,指点江山到底是萧煜还是他?途中始,他便已变成不图这偌大一幅画,他甘愿拱手予他,只是他却已能想象,被逼的日子不远了,毕竟他所代表的不只是他自己。 李容若特意绕开这生出两难抉择的问题,交待东方望舒到东榆去,便回到营帐内。 营帐内的烛火已然熄灭,昏暗中营帐内便似是更冷了。待眼睛适应了黑暗,他缓缓走到铺了厚厚一层虎皮的木榻旁,凝视了依旧睡着的萧煜冷峻又无端惑人的脸庞入神。 似是目光冷了些,竟将萧煜冻醒了。萧煜睁开惺忪得刻意的眼,坐起,柔柔笑着与他相对片刻。突地趁着账外风声一紧,将他一把拉入衾被中。 他将李容若披着的大氅解下,将被衾裹在他身上,道:“夜深了,该休息了。” 李容若不自在地松下全身肌肉,朝他一笑,道:“行军这些时日,你夙兴夜寐,到今日方能好生休息。莫坐着了,快再睡些时候,好生冷······” 随着萧煜再度躺下,他转过身,笑意便倏然凝住了。被下的虎皮,竟是冷的,冷得彻骨彻心!睡下许久,被窝终于渐渐暖和起来,而他后背传来的阵阵凉意,却令他直至天明亦不曾合眼片刻。 一早,天气晴了,积雪开始一片一片融化。一个小坑里发出的叮咚叮咚水声,好似藏着一丝春的味道。而耳畔的寒风,肃杀飘过,告诉众人此时分明仍是隆冬季节。 萧煜与李容若站在营帐门前,只见不远处一人一马急急赶来,似是要飘飞起来一般着急。近得眼前,马上的人似乎又如一声沉沉闷雷,一直一直往下降,不得抬头。 “末将廖起,参见陛下。” “廖将军请起,有何消息?” “天华帝亲征。” 萧煜点头,见廖起仍旧一副欲言不言的表情,又询道:“廖将军可还有其他消息?” “陛下。”廖起望着萧煜只唤他一声,便用眼角瞟了瞟李容若。 萧煜揽过李容若肩膀,朝廖起爽朗一笑,道:“他是何人你不知?你便直说吧。” “这······”廖起左右为难的在萧煜与李容若之间游移目光许久,终于下定决心皱眉说道:“林姑娘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阵子码字总感觉有些力不从心,这一章更是断续打了三次,为了给各位还在驻守的小可爱好些的故事发展体验,也为了自己可以心无旁骛,决定还是等考完了试再更,虽然本来也是不定时更emmm。12.5复更,抱歉,期待再见。(扬手绢说bye bye) 第83章 乱神(二) “林姑娘?百闻不如一见,她现下在何处?”李容若清清冷冷地接话,又平平静静地对上萧煜惊愕的目光,仿佛这三个字于他而言就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个人物所指而已。 萧煜回神,揽住他肩膀的手不觉间紧了紧,了无痕迹地将思绪掩在从容的神色中,看着廖起,道:“她如今在何处下脚?” “同光城里,距此处不过十里。末将在城外遇着小镜子与可陵,他二人与林姑娘同行,末将便在同光城里为他三人寻了个安全住处。”他一揖,眼角略微惋惜地瞟了一眼李容若,如此答道。 “秦项懿亲征,此战不可捉摸,我军疲乏,大约是······”萧煜有意无意望了一眼远处渺渺的天华驻军,续道,“若是有个好歹,廖将军你便着人照顾好林姑娘。” 李容若忍不住扬起一抹嗤笑,浅得足够,却令人难过。“看来你欠她许多。” 又是一笔糊涂账吧? 萧煜心陡地一沉,眼中有伤怀迅速划过,无人留意。“颦贵妃曾要加害我,是她不顾招惹嫌隙祸端证我清白。而林将军,更是一直站在我方不弃不叛,我确实欠她父女二人许多。” 李容若点点头,眉眼难得地朝他弯了弯。这可算是由心而发的笑意?这不禁令萧煜心驰荡漾而又疑惑不已。李容若见他下意识随着他笑了,一扬手指着前方小得如蚂蚁一般的天华驻军,道:“灭了天华,剩余的便好办了。”转过头,郑重其事:“你不应失却信心,兵不贵多,贵在谋略得当。” “容若可有好计策?” “敌不动我不动。” “这······不需预防?” 李容若笃定一笑,似是胸有成竹,道:“江湖人的仗有江湖人的打法,若是陛下有所顾虑,那便按陛下的来吧。” “这打下来了,是容若的江山,那便按容若的想法来吧。若是败了,你亦不会因此怨我恨我。”他说完,宠溺地笑了。 李容若闻言怔愣稍许,随即轻点头,转身从一个士兵手中牵过那匹踏雪马,跨在马上。他朝萧煜伸出手,两人手一握,便一双人一匹马错着朝阳朝万连郡边界而去,留下一路深深的马蹄印。 寒冷的北风迎面吹拂,寒心彻骨。李容若握着缰绳的手忽地被另一双手盖住,他感受着萧煜手心的温暖,沉浸许久,方意识过来。脸上的血气腾地打赢了寒冷渐渐冒出头来,他干脆手一缩,顺畅地将缰绳交予他。他将自己的大氅紧紧拢好,这便令自己整个身躯朝后紧靠过去,连身后萧煜的气息都能绕过自己的脖颈后才往后飘去。 这便如一只乖巧的猫儿一般,窝在他的身前。或许是两颗跃动的心靠得太近,他竟觉得眼前已然草长莺飞。身旁掠过的低矮小丘顶着的,自然也已不再是雪而成了空中绵绵的云朵。只是这光景一晃便过,他依旧被温暖包围,眼中的温度却骤降。 他的眸光,不管扫到的是何人何物,皆愈渐冷了。不知从何时起,他有一个可怕的念头悄悄露出了一角,他惊愕又痛心地察觉后,在载沉载浮间,他便渐渐打定了主意。 他不愿去想身后之人会因此如何,只因他明白,所有的、一切的,不过都是身不由己。网太大,再怎么收,再怎么努力去压叠,它皆在心中种下了粗糙的疙瘩,无法去除。 “其实······”他犹疑着悄声。 “嗯?” “萧煜你是一个人。” 萧煜丈二摸不着头脑,忍不住咧唇笑他。“我自然是一个人,难不成我还成了这原间的妖了?” “你要记住,你是一个人。” 他心惊胆战地拉了缰绳,马儿停了,可萧煜内心的马蹄却狂奔得更加厉害。“容若,这到底是何意?” “啊,无甚特别意思,不过寒风料峭,脑中凌乱罢了。”他似是忽而从迷糊中清醒过来,往他怀里缩了缩。顺势打了一把马脖子,马儿便又撒蹄轻轻盈盈地奔了起来。 大地毕竟是有尽头的,只是思绪却无涯。这远远甩脱了大地与天空的思绪,在李容若脑中不住地翻覆,直熬得他憔悴不已。 踏雪马停在了一座小山顶端,遥遥向着天华军营。两人静静凝视着他们极欲征服的那片土地与那隐在军中的秦项懿,无言。光影翩跹移转,李容若脸上现出了一种难以言说的疲态,整个人从身到神似是都软化了一般。 十日后,太昊营中,一影子般来去流滑不惹人注意的隐者突地从时光的夹缝中出现。他一叩首,便汇报道:“陛下,林将军被进入御马的东榆流民误杀,现下停灵御马知白城。” 烛影中的萧煜与李容若,惊得双双呆住。萧煜手中的朱笔,啪嗒一声掉在了一本紧急奏折上,染红了一大片。这红彤彤的,似是鲜血一般,流动着帮助二人回神。 “怎会······”萧煜错愕地生硬启齿,猛地偏头看向李容若,昏昏不知所措。 李容若低头,看向奏折下压着的写好的碑文,遗憾而至心痛地说道:“青涟碑文方拟好,不曾想却收到林将军仙游的讣告,如今境况对太昊更是不利了。” “容若此时不该想想林将军?” 李容若抬头,只见萧煜对他露出了夹着痛心的忿忿表情,似是在责怪他无情冷血一般。他无辜又踌躇的目光便凝滞在萧煜的视线中许久许久,方断断续续三番几次试着拉开生涩的笑容,只是他终究失败了。他低头看了压在奏折下令他不住忆起过往的残忍的碑文几眼,干脆一改神色,只予人冷漠的姿态,道:“我是何人,初相识时,你岂非已然看清?到今日方嫌恶,是否太造作了?生死有命,可一笑而过,只是苦了这生人沉湎罢了。林将军仙游去了,在我看来,只知太昊从此少了一员无人可替代的大将,此对于争夺天下百害无利。我看到此般冷血无情一面而非情深义重一方,你该小心、该难过而非气愤,只因······你怎知日后我不会如此待你?” 李容若说完,黯淡了目光便掀帘出帐。帐外月色实在过于清亮,他竟对它生出厌恶来。或许他厌恶的只是自己,为何偏生要跟他怄气?他明知,林山宏在萧煜眼中早已是恩人一般的存在,他若是服一下软,给他道声歉,予他解释一番,这便算是解了。若他是如此无情之人,又怎会亲自拟一份碑文只为让世间继续吹着带有沈青涟味道的风?难道萧煜会看不出他心里的难过么? 他们如今终于屈服于压力与焦虑成了两把过于绷紧的弓箭,一不如意见人便伤。他们该互相体谅,只是他们却无法做到,毕竟都是那般高傲之人呢。 他又望向那轮圆月,薄薄的云扣留了些光芒,月芒便不那么清亮了。他想起十里外的林姑娘,犹豫片刻,便从怀中掏出一张细长的纸条来,咬破手指,就着寒冷,在纸上忍痛写下一句话。哨声轻响,唤来千机台新训的信鸽,将信缚在它脚上,朝西边放了出去。 信是给远在东榆的东方望舒的,而他却手脚利落牵过踏雪马,决然往东而去。 许是一个人呆得久了,即便四年过去了,他依旧无法承受他施压给他的感情。他厌恶那种患得患失,极其厌恶。他忽而干呕起来,在颠簸的马上不住地呕红了脸。 他愿这一切结束得快些,再快些。他手中的马鞭,便一次一次加大了力度。 马蹄飞扬,月下的奔逃,竟是如此熟悉。他又再一次,狼狈出奔,不因现实的失败,只因心中的崩頽。青涟在的时候,他能看透他,能以种种贴心的或是嘲弄的方式去开导他、帮助他,只是如今,青涟不在,他便成了一个最懵懂无助的小儿一般,只懂得逃离而不懂得面对。 萧煜大概不曾想到,他李容若把自己伪装得太好,好到连李容若自己亦无法察觉何为真实。他竟也只是个白痴似的朝着天空努力伸手请求援助的人,平时可是那般无畏的刀枪不入,一到了萧煜身上,便只剩轻而易举的一击即碎。 “容若此时不该想想林将军?” 这句话如魔咒一般,跟着马蹄如影随形。他有想的,只是他对林将军远不如沈青涟般情深罢了。而况,这林姑娘来了,他对这生养她的林将军,自然多了少许不满。这一切,不过都只因萧煜罢了。 “嗯,要与陛下结亲的林将军之女。这林姑娘数年前我见她便觉她与寻常女子不同,浑身上下大方侠义,却又长得水灵灵的。”这段话,他犹记得,是小镜子所说。如此与平常女子不同的人儿,自然更吸引人。如今林山宏仙逝,这亏欠了父女二人许多的萧煜究竟如何行事,他李容若又怎会料想不到?“娶了吧”,第一次听闻“林姑娘”三字,他便曾如此对萧煜说,今日······他心里苦涩轻轻漫过他心头最高处,以至于握着缰绳的手都抑制不住地软了一阵。 奔了两个时辰,月色隐去了,渐渐又雪落。稀疏的白雪飘飞在风里,荡在他眼中,他忽而伸出青白的手握了一片雪花,记忆又不受控制地在游走,他便狠心将思绪扼杀,直直盯着前方望不见尽头的小路。小路的深处,漆黑无比。 天明时,沿路人家还未醒来,只有狗吠声此起彼伏。前头一座小屋外,站着一个一脸恭敬的男子。李容若原本不曾去留意他,却在那人捎出个玉佩后猛地刹停了马蹄。 那人朝他拱手,撕下一块羊皮面具来,道:“少主,水阁主命属下在此处接您。” “水凤怎知本少主会经此地?”他警惕询道。 “水阁主在各个可能城门口皆派了人手轮流候着少主,若是不见少主便罢了,若是见了,水阁主让属下带少主去一个地方。” “是何地方?” 第84章 乱神(三) “颐衡寺。” “为何?”李容若拽紧缰绳,问道。 “水阁主说,有位故人欲见少主,而少主见到此位故人定当狂喜。” “为何?”他又问,只是这一问却悄悄问了两个足以改变他一生的问题。 “属下不知所谓故人为何欲见少主,亦不知少主为何会狂喜,只是水阁主如此笃定吩咐,属下原话转告罢了。” “能令本少主狂喜者,无非天下,莫非那人手中握着千里江山?” 那人略微沉吟思索,片刻后依旧无奈摇头。“属下不知。” 李容若沉静地睨着他良久,方又问道:“水凤何处去了?” 那人深深作个揖,道:“水阁主交代我等等候少主,便与未央大臣到天华去了。” 李容若双眼眯成了窄窄的缝,泪痣便往上移了一段,整张脸显得更为瘦削凌厉。“可带了兵马?” “据属下所知,并无带兵马。” 他微微低眉沉吟,片刻后问道:“可有书信给本少主?” 那人皱眉,正欲摇头,呼地忆起怀中一物,他便将它拿了出来,扬在李容若面前,道:“水阁主给了属下一块红锦,如不是少主问起,属下倒要忘了。” 李容若若有所思地接过,看了几眼,随后丢还给他,道:“既如此,本少主知晓了,你召集守在各未央城门的人马,秘密前往永烁城颐衡寺。” “是。”那人应答一声,见李容若要起马,还是忍不住好奇问道:“少主,属下疑惑,不知水阁主予少主这红锦究竟是何意思?” “无甚意思,不过是让本少主信任你罢了。” 他扫那人一眼,打马前行。 红锦确实无甚约定的意思,只是看到这块从他穿过的大红喜服上裁下来的鸾凤红锦,他却确实明了水凤究竟意欲何为。她仍是他千机台的人,只是有她自己的计划,既如此,在这疲惫的光景中,放手让她导演局势又如何? 他伪装成董流烟从宫中逃进安王府时,他意气冲天。到今日再见这红服一角,却满心疮痍。 天微微亮了,大地亦跟着透出光来。李容若从打滑摔倒的马上爬起来,目光聚焦西南,拍拍马脖抚慰马儿,便继续往颐衡寺而去。 至于萧煜与秦项懿战事如何,他是充满希望的,或许只是因为他相信萧煜而已,一往无前义无反顾地相信,即便他此时此刻是这般孤单与忐忑。 这种忐忑,他从未尝过。在忐忑的云海里无助翻滚,他睁眼便时不时可见到一幅图景——绵绵云海中,不知是朝阳还是夕阳正向着帆船逼迫。正值萧煜与秦项懿争,他内心对于秦家害死他先母的恨意,又不知觉间增加了此种忐忑。 永烁城还是原来的样子,只是经过一战民多离散,便少了几分以往浓烈的繁华气象,却不失作为历代都城的宏大与荣耀。来到时因是黄昏,斜阳下便透着几许壮阔的悲凉之气。李容若环顾四周,嗅取这气息,忍不住在内心轻叹一声,随即冷然莞尔。 这原本可是他李家的都城,这原本可是他李家的天下,现如今,溜过他手边又从大曜的变为了太昊的。几经周折,还是萧氏江山。忆起一代恩怨两代蹉跎,到他此处,竟因私情令结局溃败得一塌糊涂。他又深深无助地徘徊起来。 他远远骑马走来,犹如那个雨夜。 了无方丈又在门前候着他。这一次,多了好些莫名的亲切。 “李施主无恙?”了无一捻佛珠,拨开了世间浓重云雾般轻然询道。 “得方丈挂念,一切安好。”李容若应着,眼光却有意飘向了无身后的颐衡寺。他再回过神来时,了无正朝他轻轻拉开嘴角笑着,礼貌中带着怜爱。李容若心中挂起个大问号,只道是见过几次的所谓故人的待客方式,并不多做他想。 下马随着了无进入寺中,将马拴好,而后绕过主殿往后方的偏处走去。偏处唯有两间茅檐小屋,一间点着昏黄的光,一间漆黑无火,之间一丛茂密的小小竹林。看着这一明一暗两间简陋小屋,李容若敬意油然而生。到底是佛家之人,陋室中亦不改其乐,唯德唯悟为上。 了无将他请了进去。 透过昏黄,李容若在了无示意下寻了块蒲团端坐,而后缄默不语静等了无。而了无,一坐下便闭目捻珠蚊声诵起经来。 不知不觉,月色悄然攀上树梢。雪又絮絮落了起来,飘飘零零,松松软软。 不知过了多久,李容若在昏昏欲睡中听得一声“砰咚”猛然惊醒,只听得窗外风声紧了,料想大概雪亦跟着下得紧了。他百无聊赖,却又踌躇不安,细细打量起对面盘腿而坐收了气息的了无。 了无此时如入定般一动不动,连俗身亦似是收进了宇宙的夹缝中一般无声无息。眼角沟壑般的皱纹诉说着他的年岁,只是出世之人向来比俗人老得晚,李容若竟不知他究竟走过了多少个春秋。而花白的长胡子乖乖垂在颌下,不惹风尘。 闭着的眼蓦地清醒地睁开,将李容若的打量截断。 方丈见他惑然神情,一笑,却予人一种沉浸在往昔峥嵘岁月回忆中的安宁与不甘的感觉。世事如风,他作为一介方丈,的确应当看透且不再执着,可偏偏他却拽紧了往昔的一点荣光与悲伤。“李施主今日所为,可对得起历代先祖?” 他惊愣,抿紧了唇不语,他嗅到一丝惊天动地的气息,便只望进了无眼中妄图寻找从前的了无。只是这人当真像是藏在时空深处自在看着他在天地间匆忙游走一般,令人忿忿而又看不透。 “李施主作为华唐遗后,忘了国耻,忘了家仇,不念代代染血的过往,今日选择独善一身、寄身私情,将紫微拱手让人且心甘情愿,可对得起列代祖宗?卿书若在,岂能容你如此不仁不义不孝?” 李容若心头一冷,只因他在听取此番质询时,了无正以寒光锐利地盯着他。仿佛在他面前的,不再是那位出尘的和尚,而是一位披着出家人外衣行搅涌风云之事、不甘安之若素的谎者。 “此乃我李家之事,轮不到你一身心不正的出家人置喙。若是水凤让我来此是为听此等拙劣劝导之语,请方丈恕在下先行告辞。” 他要起来了,方丈不急不缓一笑,道:“施主,老朽虽为出家人,只是对这世间依旧有所牵挂。所牵挂者······”他此时只顾迷离笑着,似是眼前所见不在当下一般。 李容若不屑轻哼一声,道:“方丈不甘放下俗世利害,可真真颠倒了李某认知。” “所牵挂者,唯卿书一人耳。”他春风细雨一般吐出一句话来,却如平地惊雷,生生震慑了李容若全身心每处神经,连末梢亦不放过。 他着实被彻底吓住了,好似他全身就是一颗小小的心脏,心脏呆了,人便呆了。去年奔往内城寻双鹭符时,他便从了无口中听到自己先祖父的名字,李容若只当他是看着李家的市井外人,且是完全置身事外那种。现下他品味了无此话,他竟不愿再往下听。 他可是在怕? 他不知晓,他无有闲心去纠结,只是下意识地去抗拒。 李容若腾地转身,正欲闯出门,了无在他身后沧桑喊道:“老朽苟且六十余载,只为有朝一日见李家荡平天下。往之双鹭符,今之回魂令,侄儿,莫令老朽空等六十余载,莫令遗民空等六十余载。” 李容若僵硬转身,滞涩看着他。只见他疲惫的哀求目光中,有火光在轻轻跃动,似是残留的希冀。在这片荒芜的希冀里,赫然出现的青绿双鹭符植绿了他眼里的整片世界。 “你······是谁?” 第85章 乱神(四) 了无看着他吃惊而又努力收起仓惶的表情哈哈一笑,道:“果真与卿书十分相像,连此般神情亦如出一辙,甚是······想念呀。”他落寞道出“想念”二字,便敛了笑,平静看着他,续道:“侄儿所惊所疑无非三者,一是老朽与卿书究竟是何关系,而是为何双鹭符会在老朽手中,而三则最为重要,老朽究竟是敌是友。” 李容若屏气凝神,一丝不敢放松,直勾勾盯着了无脸上哪怕最细微的一动一静。他必须要确保,了无无一虚言。 “老朽曾是蚂蚁村中普通一农家小儿,因缘际会遇识卿书,得到器重而成万人之上。只是风云流变,与卿书最终早早天人两隔,好不悲凉。”他低眉抚着双鹭符,久久不得回神。“乱贼入宫前,卿书将双鹭符托付,匆匆间未来得及言及私事,萧贼便到,叫人如何不恨?”他眼中起了杀意,依旧陷在过往回忆中。似是终于发觉所言过深,话锋一转,“华唐与多国交好,相约以双鹭符为盟证,只是帝位更代,加之华唐覆灭,以往盟国只剩形式罢了。只是这形式依旧被诸国承认,因之关系复杂而各国制衡,无一国敢率先不守。而这亦成了大曜最大的痛点。关于双鹭符,可有人曾告诉过你?”了无看他表情复杂,阴晴不定,便知李容若对此了解甚少,轻叹了口气,续道,“时至今日,双鹭符便只剩得一个效用,那便是······”了无坚定又满含愤恨的目光投到他身上,几乎是咬牙切齿般接道,“作为凭证从萧煜手中夺回江山。” 李容若微微偏头,忽地苦涩地笑了。“江山原本华唐大,一朝回首穷尽山河,此叫‘夺回江山’?” “统一乃卿书所执希图,否则怎会用灵血铸双鹭符?作为卿书孙儿,理应担负。” 他说得掷地有声,李容若却听得淡若青烟。“曲解,莫不如说是方丈你所图谋,或言,不如说是大曜之董尚书你所图谋。” “老朽对卿书一片赤诚,哪里容得你青头小儿随意揣测?”话音一落,不知是否是觉察言语过重,软了口气续道:“侄儿聪慧,猜出老朽就是那借亡逃遁的董尚书。望聪慧的侄儿,不念老朽,但请念念国恨家仇,但请念念随你出生入死的下属。千机台祁长老是卿书所重大将之子,侄儿亦该听听他的意见。” 李容若嗤笑。“先前方丈曾叫我放下屠刀,不应为名利所累,如今怎又叫我深陷其中?” “侄儿今日的至情至性为何不再是为复国而至死?”了无亦笑。 李容若无话可说,倒是了无替他与自己回道:“老朽原本以为终能放下,只是夜夜梦回,终究不能舒怀。看这天下大势,又看你二人行事,又看这黎民疾苦,老朽即便破了佛门清静落下罪孽,亦不愿罢手了。而你,侄儿,你与他一路走来,程程山水间便已无意中付了真心,行随心变,如今自然不再为复国。人之巨变,不比山海,不过一生须臾间。万物唯变永恒,往之真理,今之谬误,侄儿何必去追究前后不一?侄儿只需知晓,如今你我站在一方便是了。” “一方?”他冷哼,不耐地朝烛火拂拂手,烛火摇曳两三便灭了。漆黑中,他怆然说道:“李之容若已死,萧之容若苟活。方丈至盛情意,我注定要替先祖辜负。” 说完,他便逃也似的闯出门去。风雪一夜中紧了又紧,仿若要将这天地一并全数毁坏,包括他李容若。 他匆匆不择路,绕来绕去终于到了颐衡寺寺门前,只是却迎面撞上了一堵人墙。他定睛,慌神,又定神。 “祁长老。” 他看着前方一众千机台属人,在这风雪交加中,苍白的内心泣不成声。狂喜?水凤吩咐下属所说的狂喜,原来不过是经过权衡的谎言。泣涕过后,他又忍不住肆无忌惮地在内心发笑。 果然是身不由己,果然是一切都在无时无刻的逼迫他。他愿奉献一切去重蹈山河时,路途荆棘丛生逼他放弃;他愿义无反顾去成全萧煜时,那丛荆棘变了模样继续相逼。是否他这一生,都要在无法抉择中做出最无力的抉择? “少主,”祁长老立在风雪中,华发散乱,不知是发将雪染白了还是雪将发染白了,总之在李容若眼里是白了一片。或许雪如发之斑白一般,是岁月的另一种令人痛心疾首的模样。在这种模样下,祁长老似是坚冰一般,也曾在暖阳下融化,却不曾放弃。他苍老的脸上嵌着矍铄炯炯的双眼,而这双眼此时正锐利地咬住李容若的思绪。与他的神容截然相反,语声却轻轻逸进李容若耳里。“华唐众人忍辱负重六十余载,期间流血伤亡者不计其数。到今日,实现先祖遗愿已然触手可得,请少主切勿囿于儿女私情白白葬送千载难逢的机会。” 李容若喟然长叹一声,丝丝缕缕的气息扬在空气中,须臾间已变成了一团赤/裸的白雾。他自嘲一笑,比北风要寒上许多。“祁长老,你说我李容若留存于世所为何事?” 祁长老朝他走去,他的衣摆随风轻拂间,李容若似是看到了祁长老郁郁不得的一生。他在恍惚间,只听得祁长老以强硬的态度冰冷的语调对他说道:“我留存于世不过为了光复华唐,他留存于世不过为了光复华唐,”他用手指一一指过站在第一排中的几人,其中不乏苍苍老者、不乏身躯有欠者,“他,他,他,所有人,包括少主你,生存的意义皆在光复华唐,一报家国血仇。” “报仇当真如此重要?重要到失却自己?”他反问,却无力。他深知,面前此群对他充满期待又充满失望的人所存在的理由,只有他此时此刻最不愿接受的那个。他反问,不过是在问自己罢了。用他人的答案,予自己答案。真是最省力最不需思绪争斗的方式。 “无华唐,无你我,少主,即便是我等现下跪下求你勿忘祖宗遗愿,你仍是不愿对萧煜放手么?”祁长老重重叹息一声,再开口时眼中满是嫌恶,“萧贼杀我华唐臣民,坐我华唐江山数十载,此恨江河易改亦不灭。可如今你身为华唐遗下的正主,不思量夺回江山,反倒罔顾我等生死相随,而与萧贼并肩。当初将你派到萧煜身旁夺取信任,看来到头来是害了你、害了千机台、害了先祖,此是我之错也。”祁长老似是要抽泣起来,只是老者的隐忍与固执及时阻止了他进一步决堤。他的眼中不再有嫌恶,只有满满的懊悔与尖锐的期盼。“少主,你若如此执迷下去,终有一日你作为华唐正主却与华唐为敌。少主若念不起华唐二字,莫非亦念不起‘夜风’二字么?你是要与你亲手了却生命的夜风为敌。少主,莫执迷不悟,回头是岸。” 李容若眼中惊起的浓重伤痛,久久不落。他终于念起那尘封在心里、受了凌迟之刑后忍辱忍痛“骂”他“竖子”二字的夜风。念不起的过往一旦回归,原是这般心痛。随即,他便似是癫狂一般将腰间的龙渊剑一把掷在地上,而后惊惶地看着它,看着这把结束夜风生命与痛苦的瘦剑。 他原本以为,夜风的“竖子”只是一种撇清关系借以保全他的方式,不曾想,以现下的他看来原来是彻底看清了他后的不屑罢了。想来夜风亦不曾想到,那“竖子”二字竟然一语成谶。他木然看着雪上的龙渊剑,又木然盯着片片雪花不断覆在剑上,久久不得回神。 过往一幕幕流转,思量一寸寸失散。到了末了,他便空了心似的麻木起来。 红尘有多深?很浅,浅得一眼便望到人生的河底;很深,深到倒映出的天空不止千万丈。只是这深深浅浅里,终究不知令人最舒服的界限在何处。他找不到答案,便不愿回想了,起码此时此刻是如此。 不愿,即逃避。 他人看他冷情冷面,却不知他实在是个善于伪装的人。将脆弱的自己一层一层包裹得密不透风,令他人不惧伤害到他。世间能如此看破他者,不是萧煜,而只有沈青涟。那个时常陪伴他的下属,如他最真挚的好友,看懂了他,便怜惜他。姬无双将沈青涟带走了,他却深知,沈青涟一定在那忘川河畔遥望他茕茕的身影,直到日落看不见昏黄土壤酿成的天。 他的下属,他的好友,他的知己沈青涟,为何会离开人世?只因那一场惊天动地的两军对峙。他是否该,即便是为了沈青涟,亦将光复华唐进行到底? 他脑中滞涩一阵。 若无权,若无利,若无贪嗔痴怨,何处还来这杂乱无章的思绪困扰? 他轻轻一笑,如天上游云一般,却是冷的。“佛曰‘苦海无涯,回头是岸’,若我当真回头是岸,祁长老,尔等可能接得起?” 他说完,拾起龙渊剑,拂拂剑身上粘黏的洁白落雪。一抬眸,便见了祁长老惊慌的目光。他又笑道:“阳儿聪颖,该接他出来了。至于我······”他朝身后默默站着的了无看去,眸中暗沉一片,却深邃得足以装下整片星空。他续道:“方丈在这佛门中不净,我便在这尘世中远望,可算是回头是岸?” “少主,不可。” “少主,三思哪。” “施主,何必呢。” “少主,你若如此,千机台该置于何处?” “少主······” “你若意已决,便去吧。我等就在寺外小楼等你一日,若明日子时你仍执此意不愿与萧贼为敌,从此后,你与千机台再无瓜葛,雨花陵你亦不必回了。”祁长老忿忿又痛心地看他一眼,打断众人的挽留,转身离去。 那抹背影里,满是愁与痛,令李容若心头哀然。他又如何能不知祁长老待他如子般关切爱护,他又如何能不知祁长老对他的满心希冀?他又如何能不知祁长老此时心如刀割?他又如何能割舍雨花陵葬下的先母先父?只是纷纷扰扰,此时他们逼迫他做抉择,他终究是觉得累了。 他累了,便干脆逃开。若是以往,他拼尽全力亦要撑起顶天柱,可如今······如此田地是他自己的错还是萧煜的错?他拳拳问天问地问飞雪,却寂然无声无有应答。 第86章 乱神(五) 天地苍茫,浮生未歇。颐衡寺内时光荏苒,心在凡尘欲离不离的了无方丈与李容若烹茶对坐。而低矮的简朴茶几上,端着一颗怵人的头颅与一封色调暖融融的书信。 门外响起了轻脆的敲门声,李容若答应一声,门外一人便推门而入。细看蒲团上对坐的二人几眼,躬身道:“少主,水凤来了。” 李容若盯着茶几上血腥的眼角闻言泛起了涟漪,他似笑非笑的神容中,蕴着极寒极深的苍冷。这苍冷的神容苏末是剖析不出的,只知个中滋味百般,仿佛李容若的脸便是此时世间百态同时在刻画的模样,有不屑、有窃喜、有狂傲、有不甘、有落寞、有依恋、有麻木,各种各样,眉头心头齐齐涌聚。 不过过去了一个月罢了。 他转开眼,似是云雾一般散看向苏末,说道:“苏末,如今我已不是千机台少主,这一趟过后,你与水凤便回雨花陵去吧,阳儿正等着。” “少主······”苏末眉头低垂,整副面容似成了一个大大的波浪,线条弯转间满是忧怀。他急切又无措地喊了一声,便无助地闭上双唇。或许连他自己亦不知还有何可说。 李容若从他身上抽回目光,继续盯着面前逸出异味的头颅。头颅上的乌发如蓬草一般杂乱,很长很长地延伸至躲在麻袋底部。那双圆睁的怒目,充满着惊俱与无法力挽狂澜的不甘的圆睁的怒目,正直勾勾地盯着他。李容若一下恍惚,心忽然间软了一刹那。此便是惧怕的感觉。面对着这般一颗了无生气的头颅,他不知他为何忽而惧怕,许是害怕生死的本能一不小心被释放出来罢了。 李容若不屑的目光洋溢而出,冷哼着大笑一声,阴阴冷冷说道:“昔日害死我最爱的先母,年前又掘我先母之骸骨,今日身首异处,于我岂有不快哉?” 千言万语凝在一个“快”字,何等喜乐、何等悲哀! 房中阴郁丛生,密密麻麻缠绕在三人心头。烛花开了谢、谢了开,无人在意。窗外雪停了,月光凉凉如水纯净,照不进这间小小的房。 三更锣鼓刚响,又有人轻敲门扉。 苏末艰难挪动已然坚硬的躯体,打开门,水凤便从门外风风火火闯了进来。 她一见到李容若与茶几上的什物,噗的跪地叩首,道:“少主,水凤回来了。” 李容若伸了伸久久曲着的双腿,又将腿盘起来。面容此时已变得沉静,语声亦随着面容沉静平和下来。他说道:“回来便好,我曾经还以为你只识得未央了。回来了,便准备动身与苏末一同回雨花陵吧。” 水凤呆滞片刻,重重垂头,轻声应道:“是。” 李容若正准备挥退二人,又瞧见茶几上那封还未拆封的书信,便将手仍垂放在膝上。只见暖黄的信封上苍劲有力的笔走龙蛇字样赫然印刻,他忍不住询道:“可是一场恶战?” 水凤抬头,似是仍心有余悸,语声微微不稳地回道:“是。太昊与未央损兵折将十一万,天华八万。” “倒是多亏你暗度陈仓,否则以太昊与大曜一战后的劳兵疲将如何能胜他天华?”他微微一笑,似是忽而来了兴趣,续问道:“听闻赤鎏亦有相助?” “是,卜季师叔与属下暗中联合于擎皇山外合围天华,令天华正迎太昊、背受未赤,腹背受敌。又断其粮草,方能险胜。” 他闻言转过身去正正对着水凤。“险胜?” “对战期间,原本是我方处于劣势,萧······陛下负伤被围,与秦项懿抡枪对打,一度处于下风。后来,有一女子凭空杀入战场,解救陛下,横剑割下秦项懿首级。天华军此后溃不成军,降。” “擒贼先擒王,杀人亦有限。若不是先对付了秦项懿,岂止伏尸千里?那女子,你可知是谁?”他眼角余光飘向茶几上的信封,脱口问道。一问,心中自哂,忙又接道:“林姑娘有游侠风范,胆魄颇大,想不到武艺亦这般高强。” “少主,你······” “无事,既然天华害我母辱我母之仇已报,你二人快回雨花陵去罢,毕竟,阳儿需要你们协助。”他摆摆手,接道:“这血腥之物,已有应有下场,若愿意,便寻了他的尸身,一同葬了吧。若不愿,便将这头颅草草寻个地埋了便是。” 苏末与水凤目光一对,便走过去包了人头,正欲出门,李容若又将二人叫住。“江荹沂呢?” 苏末闻得这三字,御马宫中的往事一幕幕快速上映了一遍,心头难得平静无波。“不知所踪。” “若是与同样不知踪迹的萧澈碰头了,怕是又会掀起些风浪,不可不防,提醒长老们多加小心。” “少主,既然如此放不下千机台,莫如回去吧。”水凤说道。眼角已有微微褶皱的女子,如他家姊一般对他的处境忧心忡忡。 “一日之限早已过,长老们若同意我回去,他日长老们还能如何服众?你二人且放心回去,我在这颐衡寺有方丈伴着,免了杀戮之戚戚,得了细水长流之淡淡,你们何需忧心?” 他挑落一簇灯花,烛火更亮了。他安安静静地看向二人,眸中满是慰藉。 苏末与水凤瞧见他的神情,心中既忧又喜。二人互相望一眼,便齐齐跪下,叩首。苏末说道:“‘少主’二字,早已不再仅限于上下关系,他日少主若需要我等,尽管吩咐。苏末与水凤,今夜先行告退,望少主保重。” 李容若以久逢的会心笑意送他二人离开后,重新坐正。低眉看着那静静躺着等待拆封的百里鸿雁许久,伸过手去拿起,便要将它伸进烛火中。 了无伸手按住他手腕,摇摇头,道:“不若先看看再说?” “若知要伤心,为何还要看?” “你怎知定是个伤心事,莫做庸人自扰之事。” 李容若放下信,叹口气。这口气似是忍了许久般,蓄着力量终于可以抒出便拖了长长的一段尾巴。“我既对你无甚用处,为何还要照料关怀我?” “你是卿书的亲孙儿。” “先祖父对你而言,占据何种位置?”他挑眉看他,问道。 “满心满怀。”他笑得慈爱,似是在教导一个不涉世事的孩童一般,温温和和却带着记忆的圆润沉沙,宽慰又落寞。“即便卿书已离开六十余年,然他音容仍在老朽心里清晰如昨。老朽在这佛门不净,犯下罪孽,不去了结自身,亦只因卿书。他要老朽活着,老朽便活着。他在奈何桥前等老朽,老朽便活到那一日去赴约。情为何物?不至于有扰乱生死的通天神力,不过是改变你我。侄儿,相信此点你是再清楚不过了。若不是你所在意者是萧贼之辈,老朽真真不愿你困在此处。可一个月来见你茶饭不思心有忧戚,老朽忍不住动摇了。” “方丈之意,是欲让我与他相见?”他哂笑。 “非也,只是这信老朽直觉不可不看,或许能解侄儿之忧。” 李容若敛下笑容,望着了无平静的面容,自觉他别有意味,便重新拿起信来。拆开黄旧得似是奔波了几轮岁月的信封,取出里头一张折得整整齐齐的薄纸。一展薄纸,抖了抖手欲就此撇下不看,只是内心藏着的一丝无论如何亦刮不去的希冀予他动力,一寸一尺地推动他往前走去。 那熟悉的字迹带着律动赫然呈现,如一首撼山动水的歌谣般挤进他脑中,令他无法安宁。 静寂无声中,他从纸的末端抬起头来,伸手便将纸角刺进烛火中。纸张一点一点地湮灭,希冀一点一点地葬送。 末了,烛旁只剩得些乌黑的残碎在无所顾忌地嘲讽他、奚落他。李容若衣袖一摆,冷冷看着它们散落在地、无有归依,而后走了出去。 他萧索的身影嵌在月光里,一路默然蜿蜒向远处。风雪静了,草木静了,世界静了,连他亦一同静了。他知晓,上千里外的九畴,过不多久便毫不在意地蹭落他的静寂举行一场热热闹闹喜喜庆庆的婚礼。而他,注定独守寂然。他抬手摸了摸眼角的泪痣,躲在一棵老桂花树后咬牙无声悲泣。 他终是强装的,他终是放不下的。 寺里的桂花树,似乎亦忍不住为他多情而轻轻摇曳。此时的他,无有多余心力去回头寻找重燃希冀的蛛丝马迹。若他回头看一眼,他便能见到原本沉静的老和尚此刻正缓缓舒出一口气,那神态就如计谋得逞的得意与于心不忍的忧怀杂夹在一起般足以令他窃喜着自欺欺人。 第87章 乱神(六) “容若!” 只听得来人一声震怒喊声,他持龙渊的手霎时便顿住了。剑尖寒气未消,甚而因顿住而更凝结了一层在众人惊诧中呼号着的冷厉。耳畔丝丝倒吸气的声音,犹如一只看不见的巨大而无法挣脱的手,呼啦啦便将他带回一踏进宫门时所见之景象。 侍卫逡巡,他如一条游鱼般灵敏躲过。只是游鱼离开了水,毕竟是要死的。红灯高挂,亮如记忆中昏黄的白昼。丝丝缕缕的北风,夹着深冬凄冷的雪,凛冽着为他拔剑做准备。不远处,宫阙巍峨,殿前鱼龙游走。在这威严庄重的宫中,欢声笑语亦显得如山般沉,直予人极大的冲击与压迫感。只是即便压着心头,他们终究是笑着的,发自内心的笑着的。 脚下的白玉石板一块一块连绵伸向不远处,拾级而上,便又是更多的白玉石板嵌砌。这是朝臣们上朝必经之处,这是姜芳佩拱手相让江山之处——熟悉的简单而广阔壮丽的殿前。而现下这熟悉的清冷只地,竟被不知道是谁的手一一郑重地装扮得犹如新娘一般。 目光再向远些流去,方知这红艳艳的装束都只为台阶上的真正的新娘。他怔怔站在门边的阴暗里,紧呡双唇,不知他究竟在如何思量,只知他薄削的唇角渐渐微微吊起,如北风般凛冽。 青的、蓝的、绿的朝服在风中熙熙攘攘闹闹腾腾,而朝服本身的主人们却正襟危坐目视阶上。他们的眼神满是期盼与满足,连发梢都乐得癫狂般张牙舞爪。 李容若低眉看了自己衣裳一眼,纯白的,一尘不染,如不食人间烟火一般。而他自己知晓,在他低头看自己衣裳的时候,他便确定,自己早已被烟火熏得黑透了,再也洗不掉了。 环顾,只叹萧煜冷彻的性情,在宫中的装点布置中可见一斑。红烛光黄,却不够温暖。他一身白衣招展,足够将这虚浅的暖意全数驱散。 他从阴暗里赫然现身,一话不说便直直朝眼中的目标而去。那目标仪态万千,举手投足间尽是落落大方与游侠义气。他不知晓那人为何连盖头亦不盖,或许是要以这般显眼不避目光的姿态对他进行尽情的嘲笑吧。然而不管原因为何,她今日都得死,除非······ “啊。” “刺客。” 剑光越来越凌厉,带起无数飞雪。飞雪绕剑旋转流动,而剑似是本身长着一双眼,完全不受身旁飞雪影响不偏不倚直直朝那人心窝而去。那人瞧见,不知是过于自信还是过于惊诧,一动不动地满身迎接他早已满溢而出的戾气。 他看见她满面从容,他的心便突地踏空了。 近了,近了,只差一点便要行走阴司路了,只差一点······ 周围的纷纷扰扰如潮水般急切退散去,露出静寂而扎人的浅礁。 冷凝的长剑倏地顿住了。身前一人如风般呼啸而来,以脆弱不堪的人类身躯扣留了他剑尖。 没有血,可他眼里已然满是血。 你要他如何办呢? 在霸满空气的烛光里,李容若看见萧煜锐利的眼睛刻在震怒的脸上。而那些该死的烛光留在他脸上的阴影,沉沉地,更令李容若觉察出浓重的冷漠与无情——对他。 “你要做什么?”萧煜一手握在早已顿住的剑锋上,须臾便滴出血珠来,不多不少,不急不缓,却坚定至极。 李容若偏眼去瞧他身后不动声色的镇定女子,蠕了蠕嘴角,终是无话可说,只得重新将目光定在萧煜脸上。此时此刻,他踌躇万分,原本内心所有的怒、恨、不甘、疑惑犹如夜空中飞逝的流星,已然寻不到一丝一毫踪迹。他并非原谅与放下,只是刹那间不可捉摸地空了,空得不知该如何捻起这脆弱的牵丝线。 他似乎看到虚无中的一条蛛丝,微微浮着光,在猝然间便“啪”地断了,向彼此触摸不到的两方缓缓游移而去。 山崩地裂,他硬是拾起魂魄,回道:“杀她。” 身后众人凉气蹭蹭倒吸,而身旁的侍卫早已蓄势待发。 萧煜不接话。倒是身旁的小镜子焦急惊俱地将他一把推开,长剑由此锋芒尽收。他踉跄一步,面无表情,道:“为何要娶她?” 难道所有花前月下、悲欢离合,皆是虚梦一场么?他不信,那身上的印记分明未曾褪色,那曾经的誓言分明仍在风中重复呼号。他怎可将他就此丢下? “若是愿意,天下要说朕无情。若是不愿,他便要说朕无情。奈何朕的江山,为他而打,他人如何看待朕,便变得不再重要。他愿意为朕死,朕便愿意让他死。只是,朕的容若,不会孤独,永远不会。” 言犹在耳,可如今,萧煜却要让他一辈子孤独。萧煜分明知晓,无情之人一旦与情产生纠葛,那便是至死不渝、刻骨铭心,哪里轮到他李容若放下与另择?今日,便是一辈子了。 萧煜似是看不见他眼中的痛楚,刀刻般冷硬的唇冷冰冰开启,道:“昔日,李国士三番四次要朕纳妃延子嗣,朕不从,李国士大为不悦。此番朕依言而行,怎的李国士依旧不悦?” 李容若被堵得哑口无言,只得哀哀一笑。平日里的某些冷静一旦成真,便是风卷残云般的冲动踏上征程之时。难道他不明白么?冷风拂起墨发一阵一阵地抽打他的脸庞,单薄的白衣在风中抽泣,他此时竟是如此狼狈。许久,他再次问道:“为何娶她?” 萧煜似是方明白过来李容若所指之意,眸中闪烁一晃而过,无人察觉。“既看了信,何必多问?” “林将军为你而死,她为你而不惧报复。是否整个林家,皆为你?若是如此,我还真是比不上呢。”他将龙渊收入剑鞘,腾出的右手抚了抚心口处,似是察觉这下意识的行为过于懦弱,便顺势将身前扬起的墨发抓了一阄撩到肩后以躲藏过去。他怎可以以从前的心甘情愿来绑架萧煜的愧疚?时至今日,他竟还在替他着想么?真是不幸!“可你曾说······”他曾说的话太多太多,他想一句一句重新编排在萧煜脑中,终究还是放弃了。若是在意曾经,又怎会看到如今? 雪落得紧了,在哀莫大于心死的李容若眼中,天地仿佛就如一个执戟的罗刹一般,对着他极尽嘲讽地张牙舞爪。若有一处容得下他······颐衡寺容不下他,千机台容不下他,连萧煜亦容不下他,他该如何安放他被北风吹得皲裂的身躯与心灵? 所以,天地还是一位阴狠可怖的罗刹吧。或许,他该向他张开双臂。只是······他无光的眼眸往上转了转,绕了萧煜冰冷的目光一圈。 萧煜看他隐忍呆滞,似是心有灵犀般,脑中想起自己在白子君面前说过的一句话——他愿意为朕死,朕便愿意让他死。只是,朕的容若,不会孤独,永远不会。 他原本是如此地以爱意顺从李容若,不会拂逆半句。他若愿意死,他便让他死,绝不会拼尽全力去让他生。只因,他的步子如影子般永远随在他的身后,生生死死,有何重要?重要的是,他无法让他一人孤单独行,不管是花飞满天之路还是彼岸红彻之地。 无法让他独行。 原本是这样的。 只是世界若无光,哪里还有影子? 萧煜的目光若有若无地投到小镜子身旁的可陵身上。原本是李容若属下兼朋友的可陵,现下却冷着脸一言不发,不为李容若争执半句。 如此悲凉了呢。 李容若眼一眨,目光不聚虚虚晃过萧煜、小镜子、可陵、宫之善、徐子轩、欧阳度,最后定在殿檐后的一角深蓝夜空。他垂首,从胸前摸出一块清透的玉来。指尖静静摩挲着它,感受着那不甚明显的突起,莞尔一笑,将它托在掌中递到萧煜面前。 他见萧煜不动,依旧是那种淡漠疏离的态度看着他,便用尽眼力在萧煜脸上搜刮。可惜结果却令他失望了——他脸上什么都没有!他已然到了可以无视双鹭符的地步了。是呢,毕竟只剩东榆与安朱了。若是顺利,东方望舒已然控制了东榆内部。千机台若要夺权,目前定然依旧站在萧煜这边,待天下一统而根基不稳时,阳儿便该出动了。 既然无用了······他用力将双鹭符摔在地上,双鹭符应声而碎。恰如他的一生,在此时此刻终于支离破碎绝望到底。 他碎了双鹭符,便是舍弃了人间所有一切。萧煜他分明知晓,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伤害自己、伤害他。 “碎了,便皆成乱贼逆党了。这江山,算是我送予你的礼。” “送了。”他重复。他人不知晓,这“送了”便是葬送了他所有,包括他的背负、他的人生、他的苦难与幸福,一一不再留于手中。 他成了一个空空的人了。 他匆匆而不稳地转身拖着步子走到最近的桌旁,拿起桌上不知是谁的酒杯,自己斟满一杯,向着阶上一双佳人,昂首一口灌下,环视一周凝神屏气的宾客,神色复杂归为冷淡,高声祝道:“百年好合。” 他又斟满一杯,连酒亦装不下他的故作大方与悲伤,哗啦啦便溢了出来。“白头偕老。” 酒沿着他倔强而忧伤的脖颈一路流下,白衣濡湿了一片。而脚下的白玉板,已然留下厚厚的一汪,如晶莹的眼泪般,反射出烛光的莹莹,这已是第三杯。“相敬如宾。” 他又灌了几杯冷彻的苦酒,却不再能颂祝词。待他终于停了下来,便静静望着护在林巧倩身前的他,努力制止眸中氤氲凝结,再欲出声时便觉喉咙已然因哽咽而堵塞住了。他张了张口,喉中无声,便又艰难咽下一杯苦酒,趁着酒水下肚狠狠咳了几声。那几声似是从天而坠一般,压得众人透不过气来。咳到末了,一声沉响,噗的便涌出一滩猩红坠到地上。他似是不曾留意到这痛彻心扉的自我控诉一般,依旧那般冷淡。 他似是又回到了最初,他以为的陌生的最初。 那一段断枝,那串串葫芦,那句句从前,只要有一人抛下,心头所有不愿遗忘珍至宝物的过往,便到了悉数炸裂的地步。 他说:“愿陛下与林姑娘一世安好,共享······半世荣华。” 这是他曾对他说的话,他一字不漏地还给他! 白透的雪还在下,飘飘零零,无根无芽。 李容若看着萧煜闻言怔忪的眉目,忽地眉眼一弯,淡淡的笑意从嘴角流出。他笑得如洁云般绵柔,似是对天空注入了无限的向往与依恋。可他却带着讥诮彼此的语气说着真正的内心话:“不曾料想,原来陛下竟是这般情深义重,倒是我李容若愚笨看不透了。也罢,雁朝南飞,水往东流,良辰美景如烟散,终是殊途难同。不过费了几度春秋,我一介孤星命自然不必多介怀,不过又回茕茕罢了。今日你娶林姑娘,作为臣子,我自然是欣喜的。我原本以为,我更能看开些,能看着你与佳人相伴旖旎,不曾想低估了你却高估了自己,到今日还成全了这一番给外人看的笑话。臣事到如今无话可说,臣······告退。” 他眼角不抬,以君臣之礼浅浅做了个揖,甩袖离去。如此干脆,许是怕再望一眼便走不得了吧。一张网,千结万结,若要破网而出,唯有割破藩篱。若是再望一眼,挣脱桎梏的冲动便要烟消云散。他多可悲,竟要用鲁莽支配自己的理智来挣脱这一张末生的网。 他说告退,便真的退了。如拍上岸边的一个个浪头一般,汹涌欢呼着来,独自寂寥着去。他从荣华高第中退走,从波诡云谲中退走,从患得患失中退走。他在空无崖上,疏淡默然看着连绵无尽的青山。青山间一弯江水缓缓向东,一叶小舟随水而去。而日月轮转,恍惚不觉年岁增了华发。 第88章 花明(一) 是夜。 林巧倩用力拍拍萧煜肩膀,似是要宽慰他,笑道:“哎呀,人都走大半夜了,还不回魂来送送我么?” 萧煜被她拍醒,怨怒地盯着她,道:“你要走就走,送什么送?” “可怜我······” “走走走。”林巧倩话未说完,他便猜度出她又该把林家搬出来了,不耐烦地挥挥手,起身拿起大氅披到她身上,率先步出门去。 宫门巍巍,原本该是繁华的表征,如今在他眼里却冷寂至极。他叮嘱了她几句,便目送她的白马儿驮着她渐行渐远。追随小巧潇洒身影的目光,满是担忧与愧疚,以及浓烈的感激。 马儿扬起的尘土在夜空下,幻作漫天星斗,熠熠生光。 萧煜回到寝宫,一踏进门便见漆黑处一个瘦削得铺满风霜的身影正静静等着他。他将小镜子招呼进来,让他将烛火点亮。待小镜子轻悄悄带上门退了出去,他原本似在虚空浮游的面部表情突地僵硬起来,冷冰冰地,充满愤恨地。 “你可满意?” 昏黄中的刀刻般的身影摇了摇,随即笑道:“挺好,怪只怪他自己。”他想起被李容若偷拿的双鹭符,暗暗咬牙——双鹭符碎了,亏得千机台歪打正着先行一着。 萧煜重重冷哼,乜斜着眼,甚是不屑。“他自己?若不是你等狼子野心,他何至于此?我又何至于此?” 那身影放肆哈哈大笑起来,似是听到了不得了的笑话,连花白的胡子亦不住愉悦地颤抖。“我们可是予你选择的,你选了这般结果,能怪何人?而至于他,若不是当初我们狼子野心,你确定你可以遇见他?你确定他可以如此受人仰望地活到今日?可听清楚了,受人仰望呢。若他不鹤立鸡群,你又岂会瞧得上他?”他冷峭的嘴角扬起,续道:“莫说这不等使的,东榆传来消息,剩下便只有安朱了。” 萧煜闻言,心头、脸上如打翻调味料一般,五味杂陈。他不知究竟该以何种神色去接住此人的话语,便微微点头算是表示知晓。他看那人要走了,他慌忙问道:“没有他,你等还有存在的意义么?而况你等如今站在朕这边,朕可是姓萧的呢。” 那人眸光一偏打在他身上,上上下下粗略打量了他一番,随即沉静说道:“陛下莫需担心我等会对你不利,毕竟我等要的只是一角之地繁衍生息,望陛下放我等一条生路罢了。” 萧煜看了他许久,似是终于从那个被迫远去的苍白寥落身影中回神,不急不躁冷冷说道:“他在,你等岂非更安全?” 那人一笑,道:“到如今大势已去,他既非真的,何必变为真呢?” “你在害怕。” 那人怔愣,说不出话来。 萧煜补道:“你们此群掌权之人,怕是害怕他最后无意中将千机台完全地、真正地据为己有罢。当初一着,酿成大错,你等下棋该谨慎些。” “陛下难道当初就下对了?”那人把窗户一开,风便灌了进来,吹皱了红帐,吹摇了红烛。 萧煜当风而站,发丝与衣袖飘拂间,只听得他含笑说道:“下对了。” 那人一惊,猛地回头,烛光便变得不可捉摸地狰狞起来。 “原本片叶不沾身,如今只愿一人伴,你说当初可是对了?” 那人闻言表情一松。“呵呵,愚蠢的执着。” “你等忍辱六十余载,若不是朕搅扰风云令你等大势东去,你等亦是这‘愚蠢的执著’,如今,依旧秉着‘愚蠢的执著’。” “罢了,不与你口舌之争。”那人一转头,就要跳出窗去,呼地似是想起什么,转头阴骘地盯着萧煜,满是皱纹的脸上皆是防备与威胁。他提醒道:“你要他死还是要他活,一念之间,望陛下仔细斟酌步步为营,莫亲手将他送入黄泉。” 萧煜看着那人离去,冷然又不屑的笑意涌上嘴角。用力“啪”地将窗一关,招来小镜子,道:“东榆不日便可囊入太昊版图,你先去与丞相、礼部他们打点打点。” “是。”小镜子应了声,却不退下,萧煜见其欲言不言的模样,询他,他方道:“陛下,李公子······如何安置?” 萧煜心头一凉,眉目便低了下去。“安置?他已走,还安置什么?” “可是,陛下并非······” 萧煜抬手制止他继续说下去,佝偻着身躯往内里走去,躲进重重帘幛后的桌案前。小镜子细细听,只听得萧煜长叹一声,失落了一切般,语声似是从旷古中远远而来:“他走了,彻底走了。” 他只能行走在暗影里悄悄寻他。 案上几卷梨花图、修竹图默默平躺,似在悄声对他说着缠绵的过往。 小镜子颓然,抹掉眼角一滴泪,悄悄退了出去站在冷风中守着黯然的门。 泠泠飞雪,不间断垂垂而落······ 翌年春生。千年遇九星连珠现,萧煜改国号万象,都九畴,改年号太初,自号怀帝。 丝竹华灯共舞起,繁华如此,位高至极,人生何憾?烟花乍起,刹那风华绝代,能照亮古往今来宇宙洪荒。璀璨如此,于他而言只似他,却无他。 台下众臣再也按捺不住内心激奋,纷纷举杯相邀,觥筹交错间,已有几分醉态。台上的帝王,抬首仰望,久久,无言。 初春的红墙内,竟然趁着此番大好夜色飘起了柳絮雪,淡淡地,轻轻地,一如那如莲如蛇的人。淡淡地,轻轻地,来了,走了,可曾留恋过与他相见相知相绝相伴的日子?曾几何时,他一意孤行只为一念——与他相携指点江山坐看天下。而如今,天地浩然,却龃龉独行。 失了你,我萧煜,何能为煜!失了你,这天下,何谈天下! 帝王从至高无上人间富贵的龙椅上站起,登楼,负手,翘望。絮絮飞雪,盛世烟花,一冷一热,一清一浓,他的身边,少了那个清冽男子。一切,便苍白了无颜色。 曾言华发与共,奈何烟花易冷。纵使你腐烂剩魂,我自亦步亦趋不离不弃。 帝王垂眼,神情悲怆。一丝晚风夹着飞雪搀扶起几缕发,盈盈中,自有眷恋回响。 “嘣”,烟花又绽放数朵,幽光交错中,他终是禁不住颤抖了嘴唇。 “容若啊,我把这天下还给你。”他哽咽了一下,紧紧抿了抿唇,睁开眼眸,望着这无限江山。眸中载了满满一舟清涟,无声中便溢出来了。“容若啊,你把你······还给萧煜吧。” 楼下原本把酒言欢的大臣,不知是醉了,还是碎了。望着他们的帝王,默然,哀然。 身后的小镜子悄然而至,凄凄叫唤了一声:“陛下······远方鸿雁······” 不见有动静,他又唤了一次:“陛下,远方鸿雁。” 萧煜握着雕栏的手徐徐松开,转过身来,背对着绚烂烟花。那欢庆的烟花在他身后绽放,反显得他格外愁了。他接过纸卷,慰然一笑,而这笑意却掩不住周身的寂寥。“容若啊,是谁把你的一切抢走了?我帮你讨回来!” 他坚定又自信的眼投向远方深邃得似要亟不可待把他吸进去的夜空,如要对着它发誓一般。许久后,他随手打开烛罩,将纸卷放入火中烧尽。随后将烛罩丢给小镜子,小镜子接过装上,随口说道:“陛下,李公子杳无音讯,即便讨回来了又如何?” “不管他在何方,不管他是生是死,朕皆要替他一一报复!”语声恰巧淹没在身后一发发爆破的烟火中,可从他神情可以看得出来,他说得很狠,如一匹露出獠牙的头狼,不打到猎物誓不罢休。 第89章 花明(二) 仲春,百花争艳时节,雨花陵因着气候与地理位置优越,漫山遍野、大街小巷皆被各色花包裹,置身其中自身恍然变作花仙了。在如此曼美的雨花陵里,两个行者借宿于一座名不经传的小庙中。 小庙稍显破旧,香火不多,庙中居着四五和尚,整日不是诵经便是出庙给百姓念经、讲经,闲来便几盏清茶熏着几盘围棋,清心静气。萧煜与小镜子已在此驻留了三日,和尚们亦不恼,知他二人拿着盘缠来,就是寻个亲、探个地儿。于是乎,那二人天一亮便自出到街上去,有时走得远了,便要夕阳下山后才回到庙中,和尚们亦不多加询问。 这一日,二人方回到庙中,就见老和尚迎了出来,告诉他有人来访的消息。萧煜即刻谢了一番老和尚便匆匆回到那间简朴的小庙房。 庙房中微微透出点光来,他一开门,便见竹椅上一人面对青灯而坐,闻声一把站起,朝他鞠了个躬,而后对他笑着。 萧煜跨进门去坐在他对面,向他伸了伸手示意坐下,随即问道:“可有消息?” 那人嘴角一勾,比出两只手指,道:“两锭金子。” 萧煜白他一眼,道:“俸禄不够你花?” “陛下这可不对了,所谓在其位谋其政,臣一个将军跑出来一个月为陛下找消息,日日风餐露宿,原本便不在臣职责内,陛下多给点车马费天经地义吧。” 萧煜无奈一笑,朝小镜子招招手,对那人说道:“之善,你把我的盘缠都搜刮走了,回程你可要照顾我主仆二人。” “好说好说,反正有得剩。”他嘻嘻一笑,接过两锭闪亮金子,乐得眉开眼笑。 他将金子藏在胸前,不需萧煜询问便自觉说道:“千机台的确还在雨花陵,只是陛下要寻的那人却在苏祁郡。先时加急了一封书信送回宫中,不曾想陛下按捺不住提早来了。真是······”他笑意很深,不再往下说。 萧煜皱眉,道:“安朱境内的苏祁郡?” “正是。陛下若要去,恐怕不容易,毕竟如今只剩安朱独守一隅,面对他国接续沦陷,安朱定然草木皆兵。” 此时小镜子恰好拿了烧热的茶水进来,替他二人各自斟了一杯。听得这一句话,忧道:“陛下莫去,太危险了。” 他挑眉在小镜子与宫之善之间流转目光,似是胸有成竹,目光皆变得轻蔑又坚定。“不知爱卿又是如何到了苏祁郡探听消息?” “这······乔装。” “苏祁远离安朱都城,虽生活富庶,然机要皆不在那处,而黎民百姓又不认得朕,稍稍乔装一番,再借以到桃花岛去赏春的藉口,经过苏祁,情理之中。” “呀,姜姑娘也在桃花岛,莫如让她到苏祁去为我们打打幌子。”小镜子放下茶壶,一拍脑袋,高兴极了。 “不,我们并非真是去赏春,人越少越好。而况若是姜姑娘出面,暴露了处所,怕有心之人有所企图,这既对姜姑娘不利亦对我们此行不利。” “那么,我们乔装悄悄去?” “没错,像只猫儿一样躲开可陵悄悄去。”宫之善顺着小镜子的话打趣了一番,继而又板正脸色,道:“具体位置臣已查清楚,有一事臣实在不明白,凭臣之力,暗杀轻而易举,为何陛下要犯险亲自去?” “他的苦,朕要亲手替他拭去。”萧煜说完,转身藏进床帘后,直直躺下身子,道:“三日后破晓出发,先去休息吧。” “为何要三日后?”宫之善一脸疑惑。 他笑着反问:“难道你不觉得朕是有勇有谋之人么?” 小镜子将似是有些哭笑不得又沉吟思索的宫之善送出门去,自个儿取了一床被子铺在地上,心有戚戚地睡去了。 三日后天晓时分,和尚们早已起来,有一人正在清扫庙里的几许落叶,见了萧煜二人提着包袱出来,疑惑询道:“施主要离开了?” 萧煜毕恭毕敬地回道:“正是,俗子原本欲与各位辞行,只是俗子伯父住处寻到了,俗子急着去。无甚礼节,让方丈见笑了。”说着,从小镜子手中接过一两银子,递给他,“这算是香油钱,请方丈收下。” 那方丈将扫帚倚在菩提树上,合掌,笑道:“施主客气了,这香油钱施主收回去吧,就算是······贫僧为百姓纳福。” 萧煜闻言一怔,只见那和尚又拿起扫帚,清清静静地继续扫着那几片落叶,神容山水不露,一派自在。萧煜见其不打算多置喙他的事,便暂且放开心来,与小镜子匆匆出了庙。 出了庙,街上行人不多,只有卖早点的铺子开了。蒸汽袅袅中,与宫之善碰了面,便一路南下。三人乔装打扮成赏春的风尘旅人,此间无甚事,便不加赘述。 到了苏祁郡,轻而易举地入了城,打算先重新置办些盘缠,便又朝着宫之善探出的崔嵬山进发。出了城,他三人便只能露宿野外。 夜空星星跌坠般压在三人头上,伴着愈发响亮的蛙鸣以及中心一堆将息未息的柴火,令人心头舒适平静。他们自踏入安朱以来,便接连过了三个如是的夜晚。如此安宁,小镜子几乎要忘了此行的血腥目的。 拴在树下的三匹马儿,正惬意卧眠。一阵夜风吹过,原本便微微摇曳的半高杂草呼地摇得热烈了几分。一只马儿抬起头来眯着眼望向月光那方的一处,接着第二只、第三只亦跟着扬起脖。似是受到惊扰般,三只马儿忽而同时仰天吁吁叫起来,并且伴以不安的马蹄踢扬。 三人见状,本能地握着佩剑站起,三足鼎立各顾一方,谨慎等待。 月光下有两人徐徐从草丛间站起来,走到他三人面前,放肆地笑意蕴满周身。其中一人直直盯着萧煜,见他惊讶的神色,倨傲说道:“皇兄看来很惊讶?可是以为皇弟早死了?” 萧煜神容一变,便从惊诧变为轻浮,手放开剑柄垂在身旁,道:“朕一向知道你命大,又怎会天真以为你死了?朕不过是在想,皇弟与江荹沂勾结在一起,还有意义么?” “哼,没意义?成王败寇确实无甚意义了,只是若要咬这王一口,还是可以的。”他与江荹沂对看一眼,眼底笑意浓烈逸出,“特别是咬那为了狗的多情王一口,就更有乐子了。” “锵”,金属磨碰的声音一过,他便将龙渊握在手里指着对面早已没有兄弟情的萧澈,咬牙狠声:“你还不够资格来贬斥侮辱他。” 萧澈闻言不惧反笑得更加亮了,又朝江荹沂看去一眼,似是在对他说,而对象实是对面已然沉不住气的萧煜。“江公子啊,我素来听闻狗是忠诚得很的,不曾想今日却颠覆了我的认知。这狗不护主自己跑了,倒是主人却心心念念护着这狗呢。真是悲哀!” “悲哀?还有更悲哀的呢。”宫之善唰地抽出长剑,长身而立对着那两人,讥诮道,“一个玩弄手段不惜陷兄,一个为兄野心不惜卖/身,起码的自尊互尊都做不到,岂非更悲哀?好歹主人与狗是自尊互爱。” 萧煜闻言乜斜他一眼,以眼神怒问:“你说什么?” 宫之善一脸无辜耸耸肩,避开他锋芒,续道:“你二人究竟来做什么?” 江荹沂转身望了望十里外的崔嵬山,一抬手双唇间便衔着一叶柳叶,他轻轻一吹,刺耳的声音穿向远方。顷刻间,草丛似是成了造人的基地,迅速将人一个一个吐出来。 他们一身黑衣,将那三人团团围了个水泄不通。而站在萧澈旁边的,正是苏末。 萧煜见其一脸坚定,不禁嘲道:“千机台换了主子,便翻脸无情了?枉他当你等是手足。” 苏末握剑的手微微一摇,在萧煜以为他会满脸愧疚时,苏末却露出了更为坚定的神情。他说道:“一事归一事,今日你来杀我新少主,我自竭力阻挠,与李公子无关。” 萧煜不疾不徐假装惊俱,道:“误会了,我们三人是要到桃花岛去赏春的,听闻那里的桃花如同谪仙,世上其余地方的皆不能比。朕实在是想去瞧瞧,便让他二人陪一路,怎的这也能装个莫须有的罪名?” “莫狡辩了,赏春是去不成了,拿命来吧。”江荹沂一手提剑,冲锋在前。 急忙招呼间,萧煜急切嚷嚷道:“我等真是来赏春,若是不欢迎,我等原路回去便是了。” “陛下?”小镜子以他那三脚猫功夫,只能紧紧躲在宫之善身后偶尔招架敌人的刀光剑影。闻言丈二摸不着头脑,不禁脱口而询。 宫之善替他挡了高处劈来的一剑,皱眉喝止:“住口,专心对敌。” 小镜子被他眼神与语气双管齐下一吓,立即噤声不敢再多问,倒是萧煜此时意态却显得优哉游哉起来。“原来千机台是这般水平,想当初朕防备千机台实是愚钝。也是,容若功夫不及朕二一,唯有脑袋胜朕一二,可下属却是都不及二一啊。不当这少主,倒是正确的决定。” “废话怎如此多?”萧澈提剑,亦加入混战队伍中。 萧煜看了看天色,一剑没入身前一人身上,又抽出来,便将小镜子拎出战斗圈,宫之善紧随其后。三人一把割断马缰,双手抱着马脖子便欲逃。那群人自是不放过,踩着空气便追上来。 萧煜借马儿脊背腾空而起,反身而坐,招架着凌冽寒光。“朕尚念兄弟一场不愿取你性命,你若再纠缠,便莫怪朕无情。” “我从来不曾把你当兄长。”萧澈说着,眸中神色狠戾嫌恶到了极点,向前方那人射过去。他顺势一脚踩在刚巧落地欲再跃起的一人肩上,借力腾起,举剑朝萧煜刺过去。 空气中似乎炸起了噼啪柴火燃烧的声音,愈来愈响,愈来愈响,近在耳畔了。 呼地又响起了另一道噼啪声,从耳畔迅猛远离。 萧煜身躯巧转几乎转了九十度,避开了剑锋,原本挡在身前的龙渊蓄势待发,如一只蛙一般倏地弹跳了出去,正正此中萧澈胸前。 马儿扬蹄,与那轰然跌落的身躯渐行渐远,萧煜心头呼地空了几分,毕竟是血缘兄弟,有此结局,何其悲哀?所谓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呢。 正发愣的几秒空档,江荹沂一剑刺入他右手肘,顿时鲜血便汩汩流了出来。他似是不疼不痛般,反手一剑,狠戾至极,直接削断了江荹沂右臂。 苏末在身后接住了江荹沂,将他交给身后一人,轻身去追。他在马后喊道:“陛下不守诺言,如何服众?” “你们夺他东西,这口气朕咽不下。” “陛下不怕他蛊毒发作?” “你们胆敢以他作质要挟朕,朕岂能轻易放过你们?蛊毒如此险恶的招数,也只有那几位老长老会施行了。若是施蛊之人无法唤醒蛊虫,何惧之有?哈哈哈。” “你做了什么?” 马儿渐行渐远,萧煜的语声愈发隐隐约约,撞在马后众人耳里却是震耳欲聋。“你说呢?谁敢动他一根毫毛,朕对谁不客气。朕说了来赏春的,你们偏不信,若是容若在,岂会如此轻易上当?千机台少主,只有他一人能当。没有他的千机台,一文不值,不如散了吧!” 苏末一把停住,猛地朝身后的崔嵬山看去,又朝北方的雨花陵方向看去,骇然大惊:“遭了!” 第90章 花明(三) 长白向来被积雪坚冰覆盖,远远望去,太阳照射下的长白,隐隐升着雾气,长期架起一座彩虹桥,美得妙不可言。长白山深,除了樵夫或采药者,通常无人入山,而入山的往往又止步于山脚处。由于无人入深,当地便传说着当中的神仙逸事。 有一则流传最广,那便是长白深处建了仙宫,仙宫中住了几位仙人。仙人不染尘俗,日日自在下棋喝茶逗趣。这一日,白衣仙人与另一位仙人操琴作比,只听得白衣仙人奏的袅袅琴声传扬开来,如梦如幻,如水如火,如急如缓,又如泣如诉。而闻得这琴声的凡人皆莫名命归黄泉了。当地称这琴音为地狱之声,要进入长白便不管炎热还是酷寒皆头戴棉花耳罩,妄图以此来隔绝琴音。 传说而已,只当茶余饭后的谈资。这仙人比琴,比这江湖风雨要风雅体恤许多。 这年春末,阳光通过叶缝漏了下来,打在小溪叮咚声中,他似是又回到了那段令他时时缅怀的时光。 他在弯弯溪流前站了许久,看着水里的一条游鱼悠哉四处玩耍,嘴角不禁露出久违的温和笑意。 从心而出的笑意,惊诧了阳光雨露,亦惊诧了身后来人。 来人亦一袭白衣,手上还握着一支青绿玉笛。他看向他的侧脸——阳光打在他脸上,照出鼻间一片阴影,显得他更为真实。暖光背景里的他,少了阴沉伤痛,而明朗俊秀了许多。 世间太纷繁杂乱,惹人心绪,不如长白干净,他想,这方是属于他的地方。 “师弟,在想什么?”他看他良久一动不动,打破寂静,询道。 “只是在想,未而立,已然如入花甲。”他轻轻长叹一声,撩起鬓间一缕发。只见那缕墨发中,隐隐藏着几缕浅浅的银白,似在控诉那段费尽心力的岁月。若是不留意,那银白便如飞鸢移过苍穹,浑然不觉。可他毕竟是留意到了。 “师弟既然回到长白,与尘世隔绝,何必还烦恼?”来人横笛一放,笛声悠悠而出。 他转身,朝来人莞尔一笑,道:“白师兄还记得这首曲子?” 他放下玉笛,拍拍他肩膀,笑道:“怎会不记得?那年我们调皮擅自下山,听到村民们议论仙人比琴,我二人玩心上来,躲在菩萨庙上头即兴琴笛奏了一曲,吓得村民们纷纷捂耳逃跑。鸡飞狗跳,好不有趣。” 他哈哈笑着,李容若亦笑着。两人笑着笑着,莫名开始沉默。两人比肩走着,走到一处飞檐小亭。小亭端在悬崖旁,站在其上颇有岌岌可危之感,而目之所及尽是苍茫,一路绵延至天地相接处。 当风处,他们白衣飘飘,脸上一扫过往留下的愁容。 “师弟,可曾听过‘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听过,师兄如何理解?” 白子君有所彻悟般一笑,温和得不带锋芒,完全不似从前争锋相对的游戏模样。或许是他所希图的,并非是谁的国、谁的将,而仅仅只是心中久远一念罢了。他转头向着他,笑得更深了,似有一丝慰藉与缱绻。“在困厄之境相互帮忙求生,不如在和乐的日子里过得平凡来得好,你说是么?” 李容若望着不远处的一朵游云不置可否,只若有所思地出神,神容却淡然如常。白子君不知他在想什么,可亦大概猜出了几分,无非不离那挂在心尖上的两个字罢了。他幽幽叹口气,又道:“我从师父那带来两个消息,一个坏消息,一个······亦好亦坏,你可要听?” “师父······为何还要打听消息?”他回来长白第一日,师父见他的第一面,便对他没有好脸色。师父大概亦对他甚感失望——他的好徒儿竟然为己之私逃跑了,他岂能不失望?因而他想,师父是不愿再理他的了。 “师父毕竟是疼你的。”白子君有意无意地扫到他胸膛,眼光便逃也似地飞速窜开了去。“你是听还是不听。” 李容若迟疑了一番,点了点头。 “师父说······你是想先听坏消息还是亦好亦坏消息?” 他似是对这先后很是在意,倒惹得李容若不禁无语地翻了翻白眼。“坏消息吧。” 白子君深呼吸,借着吸进胸腔充当酒水来壮胆的空气一口气说道:“怀帝杀了几位长老以及你的侄儿。” “什么?”他惊讶得脚下一个不稳差点撞了栏杆飞到云海里去,好在原本便是善做从容之人,刹那间他又重新站定了。他对这惊天动地的消息简直感到莫名其妙。 “你没听错。”白子君知道他已然听清楚了,干脆不答反为他心中名为惊疑的浮萍画上了长根,让它扎进了土、站住了脚。 “他······不可能,难道他要将千机台斩草除根?不,他不会的,他是那么······” “那么什么?”白子君看着他徘徊于信与不信之间,残忍追问。 “总之他不会。” “呵,不管你相信与否,他的确做了,事实遭不得抹杀。”他顿了顿,“可不可否认的是,他的确是那么爱你,那么不愿伤害你。” 李容若强自镇定,嘴角微微颤抖。“他为何要如此做?” “因为他曾受到要胁。” 他一怔,疑惑又不安。内心莫名跟着白子君张合的双唇而激烈跃动不止,若是不安,心情忐忑不足为奇,而怪就怪在,李容若自己分明感受到无与伦比的骄傲与庆幸。只是这感觉暗藏在表面之下,故他仍受困于亲身所历之事而无法理解这雀跃,甚至感到它是魔鬼,亲自来告诉他他不正常了。 可他是正常的。 林山宏逝世消息传来前,祁长老找过萧煜,以李容若体内蛊虫要挟萧煜,务必令李容若自主退出千机台,否则他便让下蛊人催动蛊虫。此蛊一经催动,药石无效。萧煜初时不信,却亦不敢冒险,故而李容若因气出走,萧煜并无立即去寻他。 直到半个月后,萧煜打发去探听消息的隐者回来告诉他千机台的后招——阳儿时,他便知晓,祁长老所言定当不假。祁长老在获知李容若离开后,便让水凤派人将李容若引到颐衡寺,利用方丈前后正反一同发力催生李容若脱离无尽争斗从而离开千机台的念头。恰那时林巧倩出现,祁长老又以此要求萧煜娶林巧倩为妻以断绝李容若肖想,彻底将他逼回长白。 至于为何不干脆将李容若杀了或者直接出面将李容若革职,所忌讳的无非是李容若这十年来在千机台积聚下的声望与威魄。若是下属知晓他们几位长老的勾当,如何还甘愿听他们指挥?怕不会刷拉拉全跑向李容若?毕竟他的身份早已公之于众并得到他们的认可。而唯有李容若自己退隐,方能瞒住一众下属。 可惜,偏偏不巧,萧煜有一个神隐一般的隐舍,若要揪查事情,还是有一番手段的。 萧煜手腕很狠,查出了产生威胁的要素,便使出个声东击西将自己暴露,实则出手的正是暗中的两队隐舍人马,一队往崔嵬山,一队往雨花陵。当然,由于地理优势与保险计算,先出手的必然是雨花陵那边。 而千机台,将散未散,摇摇欲坠。 威胁解除了,萧煜却未寻找李容若一番,而是回到九畴,宅在深宫中伤春悲秋。小镜子自是看不懂,恰婚宴后弃暗投明的可陵来了,摸查了一番,又探了许久萧煜的口风,方终于探出这些东西来。他修书一封,由于不知李容若踪迹,便 将信绑在随意一只信鸽腿上,祈祷着能送到李容若手中。 而这信鸽,着实命不太好,飞到人烟稀少之地被人一箭射落准备拿回家当晚膳。突地发现脚上鸿雁,打开一看,震惊得不得了。世事就是这般巧,这射鸽之人不是他人,正是白莲派的一位崇拜李容若的弟子。 于是乎,信便到了白莲派掌门手中,消息再到了白子君耳中。这回,是到了李容若心中。 李容若听闻那“威胁”,心头发冷,眸光不住地射出阴狠来。他想不到,祁长老等人竟为了让他退出而不惜拿他生命做赌注。原本他是那般敬爱祁长老,是那般敬爱到有令必行不曾怀疑。他们是否早已看到他最终的选择,比他自己还要早?否则,又怎会如此煞费苦心算这一遭? 原来于他们来说,报仇当真是很重要,重要到摒弃他这位少主。 他苦涩一笑,绵绵无边无际。 只是往事涌上心头,他又念起初掌千机台时祁长老替他撑起的底气,又念起窗下祁长老对他的悉心教导,又念起他为他打消顾忌的威严之气,又念起颐衡寺他的失望与伤感背影,他毕竟是无法痛恨这群为华唐至死不渝的长老们。 他跌坐在长木椅上,如扯线木偶般表情呆滞空洞:“旧恨未消,新仇又添,苍天可是来玩弄我的?”他拉拉嘴角,似是想无情发笑,最终还是端着一张白如死灰的僵硬脸面。 “师弟······” 李容若在白子君的长长叹息尾音中斜他一眼,道:“你可是也要来捉弄我?他是,他们是,你是否也是?”好不悲哀呀,竟生如草芥么? “不。”白子君猛摇头,心痛地看着他,道:“不,我从来不曾捉弄你,从来不曾。因而,从前既不捉弄你,往后亦不会捉弄你,绝不会。” 他呵呵一笑,为他显而易见的谎言极尽无情嘲讽。“从不曾?三番四次与我打对台还叫不曾?天底下竟无一人值得我去信任么?所有人都要来捉弄我,都要来利用我,到最后榨尽气力了便来杀我。我是前世造了多大的孽,今生竟如此痛苦寂寥。先前尚且有报复做我坚强的面具,如今面具一揭,血淋淋哪。”他仰天大笑,狂妄而绝望。“无所谓,来便来吧,华发已生,无多少日子可数了。”他呼地邪魅一生,询道:“还有另一个消息呢?我不在乎多在心口开一刀。” 第91章 花明(四) 白子君眉眼动了动,就要去环抱他。他一偏,瞪他一眼,道:“我不需要,安慰这东西,不过是为下一次伤害做准备。我不需要。” 白子君悻悻收回手,从他身上撤出自己的目光,似是要掩藏什么。他望着那一根已被风霜腐蚀的亭柱,向他解释道:“容若,你知道,一开始萧煜是你的仇人,我不过是站在他的对立面打击他罢了,哪曾想千机台令你站在他那边?后来,萧煜杀了裴绪之,他便成了我的仇人,我去阻挠他,有何不对?容若,你苦,世上还有人比你更苦。” “得到了所有人的背叛,世上如我者,还有谁?很久以前,你杀了我的下属,你可承认?”他坐着仰起头,看向他隐忍的侧脸,“若如此都不算你的背叛,那算什么?所以莫再说什么不曾捉弄我了。”说到末了,似乎还杂夹着一丝哀求的味道。 “我承认,可那是······”他猛地转头回答,又默然转回去避免与李容若目光相触。他沉默了许久,方幽幽道:“或许你不曾发现,比你苦的人,正是那为你苦而苦之人。而这人,或许你一辈子都不会发现他在哪里。”他又幽幽念了句,“一辈子都不会。” 李容若彻底愣住了,他似是懂了。他昂头看着他很久很久方扑闪一下的眼角,不经意间泪如泉下。 “裴绪之······很像你啊。”他看着游云轻声说,喉中的哽咽却如洪钟。“但你却不知道,萧煜为何轻易中计,又为何成了我的仇人。容若,总有人贯穿你的一生比你苦、比你痛,你又哪里要到自贱的地步?”他缓缓转头,嘴角已漾开,“你说是么?” 白子君看着那润湿的脸庞,脸上的笑意蕴满感激与释然。“另一个消息,若你看的是未来,看的是为你苦而苦的人,你必须得承认,这是个好消息。只是若是你看到的是自己,它绝对如黄泉枯骨。容若,”他深深看着他,“你并非华唐血脉,你只是民间一对寻常夫妇的孩子,你的弟弟,比你年少一岁。” 似是有一个暴雷,在他体内炸裂,刹那间血肉横飞,而他自己的眼睛却能看到这触目惊心的可怖一幕。 他定住了,嘴唇张开忘了闭起。他心头已被炸碎,空空如也。他站起,拖着步子往山里走。 周围寂然如灭。 “裴绪之很像你啊。” “裴绪之很像你啊。” “但你却不知道,萧煜为何轻易中计,又为何成了我的仇人。” “毒,你下还是他下?” “你相信我么?” “不信。” “噢,那……我下。” “传令下去,明日起,凡见李容若,杀无赦!” “还你……裴绪之一命,从此……再……再不相欠。” 他亲自手刃了他的亲弟弟,他亲自手刃了他的亲弟弟! 上天真是要他奔溃要他死么? “而这人,或许你一辈子都不会发现他在哪里。” “樱花为证,从今日起,我定保你一世周全、半生荣华。” “奈何朕的江山,为他而打,他人如何看待朕,便变得不再重要。他愿意为朕死,朕便愿意让他死。只是,朕的容若,不会孤独,永远不会。” “我一无所有,唯一点真心,我欲带你去看以令你信我。容若,当真不愿去看么?” “你休管。你一具皮囊换日后我万里河山,愿还是不愿?” “容若,你我两人可是要相依为命了。可千万要抓紧我的手呀。” “有我,天宫地府皆不敢收你。上穷碧落下黄泉,不管你愿意与否,我不止要你记着我的好,还要你看得见我萧煜。” “从今日起,我便做你的眼。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乃敢阖眸。” “你若要寻我,便到寂寥的僧寺去吧。只是,我亦是绝不认你的。当初,萧煜,你何其信誓旦旦,然到底是造化弄人,我不要那半世荣华,我只愿将那一生安好送还给你。” “李哥哥······可是将要离开了?” “不,我还要看陛下登基为帝一统天下。” 他曾对沈青涟说:“染血斑驳,何求放过?” 染血斑驳,何求放过?终点,他狠狠发问,向着自己、向着苍天、向着黄泉、向着一切看得见看不见的。 心都要滴出血来了。 血迹蜿蜒了一地,红了流年,腥了结局,却似乎只有他独自一人在全力承受。 回首,身后的脚步原来如此沉痛而可笑。他的一生,被计算好,行到水穷处,却无法坐看云起时。那从前的旧童子,寥寥不见。 九和殿,亦如从前般。只是夜深烛火通明处,身影摇落灯花亮了亮,方看到如今只剩一人坐在案前,提笔批朱。 秋声飒飒打窗,凉月虚虚游移。伴着秋声,月光漏了进来,打在那人身上,令那人显得柔和清冷了几分。他合上积压了好些日子的最后一份奏折,打了个哈欠,放下朱笔,迷迷糊糊地看一眼窗外,便走到另一道帘幕后和衣入眠。 睡下不到一刻钟,他便猛地惊醒,紧张又激动地嚷道:“小镜子,小镜子。” 睡在外间的小镜子闻声而入,似是火急火燎赶来,连衣带都未绑好。站在床前,脸上神情除了紧张似乎还略带不满。被人打扰了好梦,换作是谁皆会不开心,没有甩人一脸脾气已经算是很好了。他看着萧煜,一边绑衣带一边询道:“陛下,怎么了?” “你去瞧瞧,容若可是站在殿门口了?”他一脸憔悴,却掩不住满脸兴奋与期待。可是他的神容,分明还有一次次失望磨出的深切痕迹,铲子挖成似的。 小镜子嘟嘟嘴,道:“陛下,你搬来这九和殿三年了,几乎夜夜夜半叫醒小镜子去瞧瞧。小镜子瞧了三年,次次失望而归,想来李公子已然无意于陛下。陛下莫怪小镜子说得直白,可小镜子不忍心看陛下这般折磨自己。陛下,忘了李公子,放下吧。” 萧煜沉了眸光,直直盯着被上的一朵雪白梨花,幽幽笑道:“你还是去瞧瞧,或许这次容若回来了呢。” “陛下,为何不去寻他?”小镜子终于按捺不住,看着他苦痛又自欺的行径,将许久以来一直不敢问的问题问了出来。 “他要回来会自己回来的。朕去找他,他若不愿见朕,他会想方设法躲着朕,到时,左躲右藏的,他过得苦,又担心他顾着躲朕顾不上自己安危,倒又是朕害了他了。朕······不愿再因疏忽或软弱伤害他,不愿了。”萧煜抬头探出床幔,看了一眼盈满的月光,落寞道:“明日便中秋了。小镜子,你还是去瞧瞧吧,说不定容若要回来与朕过中秋呢。” 小镜子偷偷长叹一声,也望了一眼圆月。心下想道:中秋团圆,不知陛下与李公子何时能团圆呢?盼只盼,快些吧。他看一眼萧煜垂落的墨发,那些藏在墨黑中的浅银,正与他一同唉声叹气。 小镜子出去了,不多久便回来。看萧煜还坐在床上翘首以望,走过去展了展棉被,妥妥地盖在他脚上,抓着折上来的那段衾被被沿,打算待他躺下了好好盖好。他轻声道:“陛下,四更了,歇息吧。” 萧煜亦不多说什么,似是习惯了一般,静静躺下而后静静入眠。三个春秋,习惯或许只感动了自己与小镜子,却还是没能感动那个远走的人。或许不应言之“感动”,应言之“原谅”,互相的原谅。 第92章 花明(五) 太初三年冬,白雪纷飞之际,交监国之权于欧阳度与徐子轩,怀帝率廖起、宫之善、程科信等亲征安朱。三军阵前,巫觋共祷。一声号角,万马齐喑。 长长的军马蜿蜒向前,缓缓驶向天际流云缠绵处。一路枝丫不生,枯草不埋,萧萧索索北风呼号。所有的一切却如战歌一般,催促着途人坚定往前。而前方,除了初生的朝阳与几朵流云外,一无所有。 等待他们的或许是凯歌相迎,或许是枯骨同葬,可不管如何,萧煜似是仍记着他说的那句话: “李哥哥······可是将要离开了?” “不,我还要看陛下登基为帝一统天下。” 即便要离开,也请相信他,相信他会让他看到他一统天下。他要不要江山无所谓,有所谓的是,他要自己值得他相信。 一切为的不过是“值得”二字,不然这一生,于他也好于容若也好,历经这般苦痛,不能轻易就过去了。总要留下些什么,作为今生的血痣成为来世来路的记号。 “公子,风大了些,莫如回去吧。” 苏末站在他身后,看着他迎风站着望向一无所有的远方。白衣和着红氅,艳丽又出俗,恰如他不甚平凡的一生,功过得失任人评判。江湖游士也好,落魄子弟也罢,冷酷也好,风流也罢,一如他落满雪的银黑相夹的发,一一随风散乱,何必非要揪成齐齐整整的一束?如何评说,且当笑谈,只是他在乎的,已然随着千军万马消失在重峦外。 “苏末,他多久方回来?”他幽幽出口,问着苏末,却对着脚下的空无崖。 苏末笑了笑,道:“陛下神勇又智敏,料想最晚来年秋便可回来了。公子,先回去罢。他们已走几近两个时辰了,望亦望不到了,身体要紧。” 李容若恋恋不舍地又望了军马消失的那处丘脚几眼,转身,一眼看到那棵粗壮的樱花树上稀稀落落挂了层衰黄叶子,笑了笑,道:“来年春给它好好施施肥,又该长得粗壮些了。” “公子,这樱花树有何特别?寨子里有许多,赏樱何必驾车驱马来此?” “寨子里的樱花,只有樱花的味道,比不得这一株······” “有岁月的味道。”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李容若一转头,见是白子君,笑道:“这岁月的味道,可磨人了。” 白子君点点头,朝他柔柔笑着,比雪还绵软。“走吧,回去吧,莫耽搁喝药了。” 他似是毫不在乎,道:“一点伤寒罢了,不碍事。”倒是目光一直萦绕在那株樱花树上,从树干绕到树梢,又从每根树梢绕回树干,不依不饶,不愿离开一分一秒。 “你入冬不多久染的伤寒到现在还未痊愈,要多多留心。”他担忧地看着他原本便瘦削的身体,如今更是又减了一圈。 “是是是,不曾想你愈来愈比小馒头还烦人。”李容若白他一眼,率先离去。 潜渊寨,离都城九畴城郭十里,位于托云山山腰靠阳处。寨中植满樱树与梨树,每到春来,花儿烂漫,从去年起便惹得周遭百姓慕花而来。名声渐渐远了,今年便又多了好些游人来踏春,连十里外的九畴中人亦不嫌此处简朴络绎不绝来往。 人来得多了,寨子里的人便不堪其扰,筑起了木篱笆。本来与打算将寨子完完整整的圈住不让人进来,李容若却提议只将住处与起居用地围住,放生那片樱梨。众人无法,便不围樱梨了。只是后来发现少了樱梨树下用地,起居空间略显不足,便又往山上拓了些空地,一并也围了。 春来,李容若便将那片樱梨让给游人,到了夏季花落、秋季叶黄、冬季树瘦,他便时常独自一人游走其中。众人不知他具体在想什么,只知定然与那二字有关、与自身过往有关。 有时看到他绵柔温和笑着,有时见他皱眉垂眼,有时见他怔愣发呆,有时见他与小馒头嬉戏追逐,众人习以为常,便也不做多想。 只是若是他一人待久了,他时常自己蹲在随意一棵樱花树旁,自己用手挖着洞。临走时叹一声,把洞填好。到下一次,便又如此重复着,不知疲倦。于是,那株樱花方寸之地从无他人踏入,生怕踩到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似的。 倒是这机灵可爱的男孩小馒头常常与他一同挖,挖得欢快了,便抓一把泥土丢到他身上。他亦不恼,拍拍衣服,心情落寞时便继续自己挖洞,玩心上来了便也抓一把泥丢给小馒头。小馒头算是唯一一个敢窥探他秘密的人。 只是小馒头却终究不明白,为何这洞挖了填、填了挖,却不曾真正进出过什么东西?小馒头曾缠着他问,却一无所获,往往得到的只有他一抹慰然又苦涩的笑意。 这一日,大年三十,雪住了,却依然严寒。月光不如夏秋莹莹,似是被人间的寒冷冻结了一般,看起来硬邦邦的。 硬邦邦的月芒照耀下,三桌一摆而开,似是已然吃过晚膳了,但每桌上皆有满满的一大锅冒着小脑袋的汤圆。而几个红灯笼挂在树梢头,热热闹闹地。小馒头爬上竹椅,从桌上拿了一只碗,用汤勺从锅中仔仔细细地舀出几颗完好无损的汤圆。下来拿了勺子正想走,被从人群中脱离出来的白子君撞了个正着,便佯怒喝道:“好小子,偷吃来了,我告诉你爹爹去。” 小馒头转过头古灵精怪对他摇摇头,不屑的神情爬在脸上。“白叔叔,这汤圆我正要给爹爹,莫如我们一起去?” 白子君忍俊不禁,道:“去吧,你爹风寒又严重了些,莫让他出来吹风了,你好生看着他,莫让他到处跑。这任务便交给你了,能完成么?” “保证完成。”他一扬下巴,朝一间竹屋走去。 小馒头一进去,见李容若正就着烛光作画,他乖巧地将汤圆放在桌上,轻轻走到他身边,道:“爹爹,吃汤圆啦。” 李容若清清淡淡扫他一眼,道:“你先吃吧,爹等会儿再吃。”说着,纸上又多了蜿蜒几笔。 “爹爹,你生病了,不要操劳,这图画了又不卖,挣不了钱,等身体好了再画吧。” 他的笔顿了顿,梨树树枝走势便僵了僵。他叹口气,无奈放笔,道:“小馒头,不是每件事都需要看得到什么才去做的,有些事情,注定了只能付出,自己开心便好。可懂?” 小馒头似懂非懂地皱眉点点头,道:“爹爹先吃汤圆,不然要冷了。” 李容若拿起桌上的汤圆,舀起一颗放到他面前。“来,张嘴。” “爹爹你先吃,爹爹身体不好不能吃冷的,小馒头可以吃冷的。”他把李容若的手往回推,“爹爹,吃吧。” 李容若趁着欣慰的笑意,吃了两颗汤圆,然后把碗给他,道:“爹爹无甚胃口,你吃吧。” 待小馒头接过碗,他便又提笔,专注于纸上。 小馒头在身旁悄悄吃完汤圆,便偷偷看着他作画。他见李容若笔下多了个身影,甚是不解,便询道:“爹爹,这个人是谁?是你吗?” 李容若笑而不语,又提笔落下几瓣花瓣完成此图,便怔怔看了它许久,再将它好生卷好放在木架子上。而这木架子上,已然放了许许多多一卷卷新的旧的画卷。 “爹爹为何每天都要画一幅画?”小馒头见李容若画完了,便倚靠过去。四岁小儿的身体绵绵软软轻飘飘,李容若却觉得有那么些重量了,许是伤寒之故吧。 李容若闻言目光下意识飘远,似是想了片刻,方道:“计算着日子。” 苏末说,这年秋他便可回来了,顶多算到立冬前一日便是了。到时,他又可以站在崖上看他威风凛凛经过,又可以藏在都城里看他风流不羁调笑,又可以夜半躲在九和殿的屋顶偷偷瞧他一眼。 二百七十二,二百七十一,二百七十,二百六十九······不断递减的又喜又愁的数字,每天一下敲打着心窝,直到零,直到他意气风发走在军马前头。 思绪婉转,恍恍惚惚间已是秋来。当萧瑟的秋风拂面,他日日站在空无崖,远远望着去年冬萧煜消失的地方。他希望下一刻到来,便有熟悉的人影从山脚里转出来。他想,那时他的身心定皆要凝固在那一刹那的永恒里了。只是他充满热烈期待的那个转弯,仿佛是一个要与他赌气小孩儿,不住地与他打对台。 二。 无人进入眼帘。 一。 那堆枯黄的草终于被风扬起、飞散。 零. 夜幕东上,一寸一寸侵蚀整片天空。在他万般不愿意里,天还是黑了。 立冬······ “公子!” “滚!” 苏末闪身躲过伴着气躁而来的茶杯,忧心忡忡又满心无奈地继续劝道:“望舒已去打探消息,相信陛下不久便会凯旋归来了。公子请稍安勿躁。” 咻一个暗影猛地撞在他眼前,他还未反应过来衣领便被人提起。只听得漆黑里身前的李容若阴沉沉说道:“最晚秋天便可回来可是你说予我听的?” 他略微迟疑,终应了声“是”。 “秋已过,他呢?” “这······公子真是难为我了,我又不是那领兵的将士,怎知具体何时能归?” “那你何必说呢。”他松开手,往回走。那个落寞的身影,依旧挺立如松,那般坚韧,那般向往苍穹,叫人看着不得不婉叹,又不得不佩服。 这一年冬,自小雪以后,无一日无雪。按那些个捕风捉影的人的说法,是为大凶之兆。可若按农民的说法,却是欢欣鼓舞的大吉之兆。不论如何,这些无家可归似的、散落四方的飞雪,皆预示着非比寻常。 李容若的眉头,整冬不曾放下。他最常做的,便是到空无崖去眺望、去盼望,即便这一年伤寒又卷土重来,依旧无一日缺席。 小馒头又长大一岁了,这位在他从长白离开的路上捡来的小男孩,又长得俊秀了些。若是盯着他的稚脸看上许久,李容若便觉得这男孩儿与萧煜有那么两三分相似,特别是高高的额角,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般。许是因着这二三相似,李容若时常将他带在身边。这使得他人不曾见过的既期盼又绝望的神情,小馒头看着他的爹爹做了千遍万遍。 第93章 花明(完) 太初五年春,樱花从崖上泠泠飞下,载着一大一小的两双眸光稀稀落落地飘向远方。远方的云,洁白柔软;远方的海,蔚蓝辽阔;远方的人,正徐徐回归。 李容若一袭白衣,拉着小馒头小巧的手,无言于风中静立。飘展的衣袂,于半空中染出白花花一片。这美好清鲜的画面,落在身后苏末与东方望舒的眼里,满是苍凉与孤寂。 他回来了。 一片樱瓣转到他眼前,撞在他脸上,于他心间点出了一片涟漪。那一圈圈的波纹,虚幻却令人格外珍惜,只因那泛泛里,皆是他弥足珍贵的记忆。 小山脚这次终于来了人,一大群的人,穿甲执戟,威风凛凛。他们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毫不在意刺痛他的眼。走在兵马前头的,正是宫之善与廖起。他们一左一右如神般,守护着中间早已呼呼大睡的人儿。 李容若嘴角缓缓漾出笑意,柔柔的,深情的,却冰冷的,像那炸雪糕,冷意全在心里蜗居。而他,一口吃掉了世间最大的炸雪糕,骇得他一个不稳便要往小馒头身上倒去。可他毕竟是李容若,萧煜欢喜着的李容若,怎会如此轻易便被击倒? 他说:朕的容若,不会孤独,永远不会。 他说:上穷碧落下黄泉,奈何桥旁再相见。 他自己说:我还要看陛下登基为帝一统天下。 他把安朱打下来了,可是······ 太初三年冬,怀帝率兵亲征安朱,安朱顽抗,两军恶战。太初五年春,安朱降,怀帝因伤不治,薨。在位五年,怀帝文功武治,四海升平;穷兵黩武,途多战殍。功过两分,全在百姓。 逝者已矣,功名利禄、恩怨喜悲,一一徒留于世间。时间须臾而过,唯有皇陵巍峨不倒,静看沉浮。 萧煜出殡那日,满城素帛,杨柳飞絮。李容若一袭白衣,头戴白纱笠帽,立于途中折坐,腿上堪堪放了一把焦尾琴。他看着队伍渐行渐近,扫动琴弦。 琴是好琴,人是良人,曲声却不住地抖动。原本那隐藏着踏碎山河雄心的琴曲,如今听来只剩如泣如诉。 那年春花秋月,新月坊一曲动人,拉开了欺瞒与真心的角逐戏码。原本各自志得意满、不屑一顾,到如今阴阳两隔、徒增悲伤,方明白,即便掌中盛无边,刹那便已是永劫。若是不曾有那一挑一拨,何来这到头来的心如死灰?而“天下”二字,从来不曾被夺去,自然亦不需相还,只是李容若看着他的灵柩扫琴落泪时,他方知晓,所谓天下,不过是他而已,他早已在他心中登基为王。 他徐徐朝他走去。阳光灿烂,照得他的棺椁暖洋洋的。他一手抱着焦尾琴,一手缓缓抚上那层厚重可怕得永远隔开了他与他的柳木。他的手渐渐往合盖处移去,摸索着那窄窄的缝隙,正欲用力掀盖,却被身旁的宫之善一手搭在他手上阻止了。他愣了愣,随即笑了。将焦尾琴放在棺椁之上,轻声细语,仿佛要诉诸恒久不变的爱恋般,温柔得醉人,却足以令人闻见各自心中的碎裂声响。那些声响噼噼啪啪萦绕于耳,反显得周遭死一般沉寂。 “萧煜,字盈辰。” “萧煜,字盈辰。” “萧煜······”他倾身伏在棺椁上,如随风摇摆的杨柳般深情依依,“字盈辰。” 他在作画,不用手,不用笔,只用脑中的记忆,一点一点画出那个依旧清晰的身影。他不能忘,不敢忘,不会忘。“等我。” 他起身,迎着煦煦春风,几个起落消失于草野之间。 怀帝薨,沿用“怀”为谥号,不取它意,只取“怀而念之”之意。懿亲王萧衍,登基为帝,力排众议,不改年号。 太初七年,宫中惊闻皇陵被启,当即派宫之善率人紧急赶往。到了皇陵,只见石像生依旧,而神道侍卫满地,尽处,一白衣人正往墓里搬些一卷一卷的东西。 宫之善带来的侍卫欲举步向前,被宫之善手一伸横挡了。他定睛看着前方白衣,长叹一声,对随行的侍卫无奈说道:“你等先等等,我先去瞧瞧。” 宫之善行了几步,远远便朝他喊道:“容若,你这是做什么?” 白衣人闻言将所有动作皆停住了,他缓缓转过身,笑道:“甚是想他,带些画卷来看看他。” “你可知,陵寝一旦开启,先帝······” 宫之善还未说完,李容若便冷声打断:“我不知道,我亦不管,我只知晓······”他的语声柔了柔,“我想见见他。” “容若,你······”宫之善知他不听劝,快步跑到他身前。他一靠近,便被惊掉了舌头。“你······你的发······” 李容若顺着他惊诧的目光看向垂在身前的一缕发,笑道:“不碍事,他会认得我的。” 宫之善心中发酸,忍不住咽了咽口水,试图将那种如鲠在喉的哽咽吞回肚子里。毕竟是铮铮将军,这心绪眨眼间便整理好了,只是稍显勉强罢了。“容若,你······他······他正等你呢。” “我知晓。”他微微笑着,似是对相见一事满心期待,连眼眸都飘出闪亮的光来。他环视一圈身旁成堆的画卷,道:“我把我所有等他的日子皆带去予他看,好让他知道,他不孤单,有我陪着他;他不需要自责,他没有将我独自留下,因为他在风中雨中陪着我,他说话是算话的。” 他转身看向被破坏的墓门,又往墓里浅出搬画卷。 “别搬了,陛下······”话隐忍着说到一半,身后又一白衣人闯进来。 来人风风火火,冲到李容若面前便一把抓起他衣领,朝他怒吼道:“你在做什么?若不是小馒头不懂事态严重说漏嘴,你便等着后悔吧。”来人看他不理会他的怒气,一掌拍到他脸上。趁着他顶着一个红红的五指印发愣之际,长舒一口气,不忍地缓了语气,道:“师父告诉我说,那年你为救萧煜心口中箭,沈青涟为救你性命,用药与母子蛊“衔魄”将你与萧煜连在一起,一生双生,一死双死。如今你还活着,难道萧煜还能死去不成?这臭小子,究竟在等什么,狠心让你遭受这般折磨。若让我再见到他,我定然将他脑袋割下,为你报仇。”他恨恨咬牙,正欲再将剩下的滔天大火喷薄而出,见李容若将信将疑既惊喜又忐忑的心情写在大睁的双眸里,便不再说话。 周遭一度寂静如夜。 李容若凄然一笑,道:“何必再来诓我?师兄,我会死的。” 宫之善朝后扫一眼,走到他身前。风吹过他的墨发,却令李容若觉得饱含沧桑,更有一种老者对世事的慰藉意态。只听他说道:“陛下一直在等你,等你原谅他愿意去见他。” 他不忍去看李容若似要将晕厥的神情,续道:“陛下说,若是他去见你,而你不愿见他,又是你受苦,他不愿。从前你的认知里是他萧家夺了你的江山,你苦;后来你知晓身世,却陷入亲手杀弟的噩梦里,你苦。所有一切,他皆有份。他等了你几近一年方去收安朱,是已然打定你不愿见他了,他便‘一死了之’永远躲着你就是了。” 陛下又说,他绝对不会留下你一人于人世。他只是将心事化作风化作雨,默默伴着你罢了。容若,你如今来,可是要原谅他了?可是愿意让他看见你,让你看见他?” 李容若轻轻摇摇头,不算否认,更多的是无奈。他对着一碧如洗的苍穹,轻叹一声。将视线放平,目光所及的不远处正站着一群侍卫。春风将银发拂到他眼前,顺带抚出绵柔笑意。 李容若朝前方某处轻轻笑着,似从云中而来,一如很久很久以前某次不留意的真挚而深情的笑。 “小容若,你的画卷值钱,莫如卖给我吧?”无有鲜衣怒马,他却仍是那般天成无双,一如初见。而他这一抹熟悉的风流笑意,再看已恍如隔世。 “你可是一生皆付不清的。” “这一生付不清,便留待下一世。” 所谓生世,不过是不蹉跎而已;而所谓天下,不过是一个你我罢了。你在我手中,我便握着整个天下,不知流年又有何所谓? (完) 作者有话要说: 单机三十几万字,挺佩服自己能坚持写完,哈哈哈哈^_^希望如果未来还开篇不要单机了,不过好像还是要先把文风改一下(其实努力过一下,还是败了@—@),总觉得有点······丧—.—||两篇都······丧—.—||数据也······不提了,还好只是兴趣emmmmm~ 心胸博大原谅我不定时更的小天使们,谢谢,再见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