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派离我的cp远一点! 作者: 一夜阳 简介: 白桥穿书了,成了被歹人利用的早死炮灰。 书中她是富商之女,因为性情刚烈,被人恶意伤害死于非命。 白桥穿过去时,正好目睹了原书男女主在宫廷侍卫的拱卫下,并骑游江南,那一颦一蹙,眉眼传情…… 在原来世界便自诩为一流磕学家的白桥眼前一亮—— 啊啊啊!亲眼看见比书里还好磕啊!这什么神仙cp!!! 为了让他们更加全心投入,毫无顾忌的谈一场举世卓绝风风火火的恋爱: 白桥:“我豁出去了!崽崽们不要让我失望啊!” 为了让祁长廷能赶回京都参加女主及笄礼,白桥奋不顾身卷入刺杀风波; 为了让祁长廷和女主之间再无反派挖墙脚,白桥费尽心思压得反派抬不起头; 为了让祁长廷的顺利继承大统迎娶女主,白桥绞尽脑汁成为他的钱袋子。 一切准备停当,白桥搓了搓手,端正姿态,神态郑重:“我准备好了,让这绝世之糖来的更猛烈些吧!!” 结果糖还没来,祁长廷带着十里红妆来了。 一脸懵逼的白桥:走错门了吧!我糖呢?? 祁长廷敛眉垂眸,唇角轻挑,“小桥儿,你为我做这许多,丞相府千金又何及你万一。” “那女人便让给大哥去争好了,我有你,足矣。” 一脸惊恐的白桥:?可你不就是男主大皇子吗?? #所以,把反派当成了男主扶持的我还有活路吗?在线等!!!# 内容标签: 阴差阳错 甜文 穿书 市井生活 搜索关键字:主角:白桥,祁长廷 ┃ 配角:白晓,祁景闵,祁允政 ┃ 其它:完结忠犬《死对头侍卫竟是摄政王》见专栏嗷 一句话简介:吃饭睡觉打反派,赚钱产粮磕cp 立意:不能以貌取人 第1章 暴雨截杀 徽晟二十年夏,淮南六郡暴雨连绵,淮水满溢,大涝。 今日又是电闪雷鸣,天色昏沉,雨声喧闹,偶尔有紫白色的电光闪过,映得道旁树林鬼影幢幢,紧随而至的惊雷中夹杂着孩童的哭声。 一对年轻夫妇护着怀中婴孩儿,在泥泞的官道上艰难前行。 雨幕朦胧了视线,放眼望去了无人烟,唯有一架桐木油蓬的马车停在路旁,车夫穿着蓑衣靠在车辕上打盹儿,任由雨点打在车顶噼啪作响。 妇人犹豫着停住步子望过去。 此处距江都城不知还有多远,她想问问里面的人有没有多余的蓑衣可以护着她的孩子,可还没迈开步子便被身旁男子拽住。 男人左右张望,神色紧张地小声道:“莫去,最近不太平,雨又下得这么大,路上根本没人,这马车停在半道实在诡异,怕不是正经人家。” 女人步子顿住,一想顿觉后怕,将孩子抱得更紧了些,赶忙要离开。 身后,磅礴雨声中似是传来一声女子的轻笑。 她被蛊惑了一般回头。 马车门帘晃动,一件材质顶好的油帆布衣和一把油纸伞静悄悄地出现在车后的脚踏上,被电光映得雪亮。 一家三口撑着伞的身影逐渐消失在雨幕里。 马车内,纤纤玉手缓缓放下掀起一角的布帘,淡青色的袖口拢过盈盈一握的腰身,又拂过小几,青葱般嫩白的小指微微翘起,重新捻起桌上算盘旁一根尾羽,十指摆弄间,墨色渐染。 跪坐一旁的月兰悄咪咪地抬眼,又飞速低下头去,耳根泛红。 “想看就看,偷偷摸摸的作甚。”女子声音响起,带着仿佛能将人溺进去的温婉笑意。 这下月兰的脸颊也烧了起来,但还是大着胆子抬眼望去,直至瞧着那熟悉的素颜朝天,和那双杏眸里的揶揄调笑,才终于寻回些真实感。 可松了口气的同时又有些羞恼,嘟哝道:“小姐这般,谁能遭得住啊。” “嗯?”白桥将羽毛重新收进锦盒,抱臂挑眉问道:“我哪般了?” 言语中惑人的温婉不再,却多了几分灵动活泼,月兰的心跳彻底平复下来。 她给白桥斟了杯清茶,幽幽道:“小姐本就生得好皮囊,往日大大咧咧时不觉得,可一旦端庄起来,便叫我挪不开眼了,也不知日后便宜了谁家儿郎。” “呵,我才不要便宜哪个臭男人,”白桥翻了个白眼,狠狠抻了个懒腰,咸鱼瘫靠在车壁上,“养他跟养了个不够大的儿子似的,想想都吓人,努力赚钱独美不好吗。” 她单手从小几上拖过茶盏,试了下温度十分满意,端起便是一饮而尽。 月兰一言难尽地望着她。 舌尖泛上一丝薄荷回甘,白桥把玩着茶盏漫不经心道:“再说了,端庄这种东西,平时学来玩玩儿便罢了,你家小姐可受不得日日这般活着。” 我更受不得。 后半句白桥在心里补充道。 女孩儿话罢,望着车外暴雨倾盆,颇为沧桑地叹了口气。 这是她加班猝死后,穿来这里的第三十天。 可笑她之前还发了条微博,说读了篇小说,里面有个炮灰跟她同名同姓。 网友们都怀抱狗头慈祥叮嘱她第二天报个平安。 她答曰没问题! 可谁曾想,呵呵,flag必倒! 炮灰原主与她一样姓白名桥,乃吴郡白家庶女,母亲早逝,父亲也不甚待见她。 白家是吴郡海贸的二把手,在吴郡算名门望族,可做生意哪有个够?他们此番造访江都郡便是要同江都第一大粮商严家谈谈粮食外贸,借此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当上吴郡富商的一把手。 而之所以带白桥来,却是因为严家嫡长子严童看上了白桥的模样,想纳她为妾。 不想原主脾气刚硬,誓不肯从,被逼急后直接一杯酒泼了那严童满脸,继而被严童推搡了一把,后脑好巧不巧地装上花架,经抢救无效死亡,再醒来便是此白桥非彼白桥了。 自此事后,白家也算怕了这疯丫头,短时间内不敢再逼,倒是让她这个雀占鸠巢的穿越者占了便宜,仗着余威弄了辆马车,一大早等在这城北官道旁。 “不过小姐一整日等在这儿是要作甚?”月兰面带担忧望向车外,“听闻今年暴雨连绵,淮南六郡外加江都西部全都遭了涝灾,死伤无数,流民遍野,正是乱的时候呢,眼下时候也不早了,我们……” “嘘。” 白桥突然截断了月兰的话头,凝神细听。 车外依旧暴雨倾盆,可道旁树丛在极致的喧嚣下反而静得诡异,于是,鞋底与林中草木摩擦,那急促而且正在迅速靠近的脚步声就像踩在人心坎上一般。 嚓,嚓,嚓,嚓。 月兰只觉得一股凉气儿从脚后跟窜上天灵盖,而车夫这时也醒了过来,强忍着弃车而逃的冲动惊恐道:“小姐,林子里有人!” “他们冲我们过来了!” “还,还拿着刀!” “!!!”月兰声音都抖了,“那还不快走!” 然而未起步的马车笨重,哪里有习武之人来得迅猛。 车外传来车夫破音嘶喊的那一瞬,月兰幻觉自己似乎已经嗅到了血腥味。 逃不掉了! 她惊惧地望向一旁的主子。 女孩儿坐得笔直,眸中放光,然后,诡异地扬起了唇角。 天边一道紫白电光闪过,将那笑容映得妖异非常。 “终于来了。” 月兰隐约听到白桥这样道,语气中藏着难以掩饰的兴奋。 哗! 长剑劈开车厢中的混沌,混杂着的血腥气和土腥气一拥而入。 月兰彻底承受不住这般此起彼伏的人生,两眼一翻歪倒。 电光将长剑映得刺眼,白桥猛地屏息闭目。 被雨水浇得冰冷的长剑,在脖颈处激起一片细密的颤抖。 雨滴顺着剑刃汇聚,滴落在衣领里,凉得彻骨。 没事,没事,他不是会滥杀无辜的人。 白桥忍不住动了动紧张到发干的喉咙,轻轻吸了口气,确认自己确实还是个会呼吸的活人,她缓缓睁眼。 棱角分明的下颌线,顺着下颌线滑动的晶莹剔透的雨滴,缓慢经过突起的喉结,薄唇轻抿,淡淡的泥土味混着薄荷香气掩盖了血腥。 最重要的,还有旁边耳垂上的一点小米粒大的痣。 电光闪过,将周围照得亮如晴日,也将那小痣映得血红,近乎妖。 “得罪了,”带着磁性的温和嗓音近在咫尺,“麻烦姑娘带我二人进城。” 白桥重新闭上了眼,神情安详。 没人知道,她积攒了近一个月的激动最终在心底化为“嗷”的一声嚎。 啊啊啊啊就是他! 这就是男主,被追杀途中还这么从容,好帅,好苏,好强,声音好好听! 和她的女主大人,超,级,配,啊! 作者有话要说: 发微博报平安的梗改编自微博真事儿。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出自叶迷(十四阙)·《木玉成约》 白桥:运气真好,你们雷雨天从树林里过,竟然都没有挨雷劈,这大概就是男主光环吧。 祁长廷:emmm,虽然但是,我这可能是终极大反派光环叭。 咳!开新文了!入v前章均2200嗷。 第2章 挟持入城 所以,事情,是这样的。 白桥本人重度恐婚,是那种连纸片人都恐的重度患者,但她有个爱好:磕别人的cp。 磕cp到了一定境界便成了磕学家,这意味着她不光磕,还会想方设法自己产粮。 一月前,白桥伤势稍好,遵医嘱上街透气,碰到贵人游街。 那是一对青年男女,并骑游江都。 百姓们被远远隔在几十丈开外,根本看不清那二人的面容,可白桥还是一眼认了出来: ——大皇子温润如玉,端的是万千少女瞩目的谦谦君子,耳上一颗小小的红痣,稳重之中凭添风流;而丞相府千金灵动美艳,明眸皓齿媚眼如丝,最难能可贵的是蕙质兰心。 二人走在一起,任谁不得叹一句‘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小说中的字句不受控制地跃入脑中,那不就是她磕的cp吗?! 当初看小说时,最大的遗憾就是甜归甜,可糖太少,因为男女主忙于事业,更逞论还有反派捣乱。 于是白桥决定自己产粮,从帮男女主加速升级、打压反派开始。 按照白桥的设想,她不太想单独跟着男主,能去女主身边自然最好不过,可女主远在东都,她只得退而求其次,待得到男主赏识,便可摆脱白家、立足东都,到时再跳槽去帮女主。 而今日这出刺杀是因为其他皇子不满皇帝派大皇子来赈灾,挡了他们借赈灾捞油水的财路,是短期内接触男主的最好机会。 虽然动刀动枪的有点儿吓人,但白桥知道男主的人品,最终决定铤而走险。 “得罪了,麻烦姑娘带我二人进城。”带着磁性的嗓音响起,拉回了白桥的注意力。 嗯?他们有两个人?可书里好像…… 白桥脑中突然闪过些什么,但很快被祁长廷的下一步动作吸引了心神。 察觉到马车启程,祁长廷神色终于略微松动,持剑的手退了退。 白桥试探性地躲着剑刃往门口看了一眼,门口不知何时瘫坐了一个黑衣人,侍卫打扮,年纪二十上下,浑身透湿,面色惨白,一手紧紧捂着胸口。 白桥合理怀疑那里正在冒血。 再看,挟持着自己的少年右臂上其实也在洇出大片血迹,但他就像没感觉一样,持剑的手一动不动,似是习以为常。 虽然这在电视剧里很常见,可亲眼看到后,白桥还是不由轻叹这个人命如草芥的时代。 “抱歉,吓到姑娘了。”不知是不是注意到了白桥的目光,祁长廷虽然依旧没有放下剑刃,但口气缓和些许。 “在下齐徵,东都人士,家中经营柜坊,此番来江都是为押送一批现银,却遭仇家劫道。若非侍卫为救我身受重伤,着急寻医,定不会叨扰姑娘。不过姑娘放心,今日之事在下必定烂在腹中,半个字不会泄露,绝不影响姑娘名声,待得事情解决后,必有重谢。” 喔,原来是因为侍卫伤重不支才抢了一辆马车啊…… 白桥不禁又叹:这就是男主,体恤下属、温润如玉、心地善良,谁能忍心不帮忙呢? 车外暴雨依旧倾盆,车夫还在惊骇中,车赶得飞快,不一会儿便朦朦胧胧地看到了江都城楼。 殊不知,就在马车入城时,他们此前停留的位置不远处的树林中,一前一后钻出两个狼狈不堪的人影来。 天边隐隐又起了雷声,电光一闪而逝,映出跟在后面的青年垂眸不语,神色莫辨。 右耳垂上一点红痣,红得似血。 作者有话要说: 祁长廷:若非侍卫太没用,我们也不必如此着急进城,不过姑娘放心,我必守口如瓶,绝不拖累姑娘名声。 月兰的重点:小姐的清白保住了! 白桥的重点:哇竟然为了侍卫挟持我,不愧是体恤下属的好男主! 侍卫的重点:我怎么就没用了?! PS.柜坊:唐代专营钱币和贵重物品存放、并收取对应保管费的机构。唐代广泛使用铜钱,每贯重六斤四两,大量携带很不方便,于是人们预先将铜钱存放在柜坊,进行买卖时再取用,有利于商贸发展。 ——节选自百度百科 第3章 真假男主 “殿下,十里外便是江都县城了。”走在前面的人松了口气道。 祁景闵闻言步子顿了一下,微微抬眸。 无声的电光透过雨幕,照亮了他的半边面庞。 若白桥在场,恐怕要心里咯噔一声。 面前此人不仅脸庞同她救上马车的那位三分相似,气质更是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既视感。真要说区别,她救了的那位隐约透着几分对着自己的狠,而面前这人…… 哪怕暴雨倾盆,衣衫脏乱,也是雷打不动的温润如玉,甚至因为嘴角多了淡淡的笑意,染上几分风流倜傥。 “还有十里。”青年唇角带着笑,拇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摩挲着腰间佩剑。 侍卫继续带路,闻言恨恨道:“此次也是没想到,三殿下往日不声不响的,却差人在赈灾救急的半路截杀我们!” 祁景闵不吭声。 侍卫终于意识到主子心情不大好,顿了下,绞尽脑汁继续道:“如今粮食受潮不能用了,可西三郡数万百姓都眼巴巴地等着您,他这是造孽,会遭报应的!” “哦?”祁景闵瞟了那人一眼,笑意更深,“可我也差人去杀他了,他的粮食也都毁了,我也是造孽吗?” 侍卫步子僵住,努力道:“这自然不是,殿下是陛下嫡长子,是未来的一国之主,原本淮南六郡的赈灾都交托给殿下了,谁知临行前分了更繁华的东三郡给三殿下。殿下这也是怕他无法担当此重任,所以才,才出此下策,殿下为国……” “呵。”祁景闵笑出声来,侍卫猛然闭上了嘴。 大徽十分强调嫡庶有别,历朝历代都是嫡长子自幼被立为太子,唯有当朝皇帝徽晟帝,将这件事一直拖到年纪最小的三皇子都快成年,也未曾封禅。 天色已晚,雨天寒凉,侍卫的上下牙有些微微打颤。 祁景闵抬步超过侍卫,在瓢泼大雨中信步闲庭,仿佛头顶是晴空万里,脚下是平坦大道,耳边是鸟鸣虫趣,仿佛之前两人真的只是友好交流。 “老三幼时还算忠勇有嘉,但自从没了娘便变得胆小如鼠,想刻意模仿我,却又不伦不类,再给他几个胆子也是不敢截杀我的。” “那,那是谁胆大包天,竟敢截杀大殿下!”侍卫看起来比祁景闵本人还要惊怒。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和老三下淮南赈灾,唯有二弟留守东都,他怕是急了。毕竟江都郡守是他的人,父皇因此猜疑他所以才不让他来赈灾。”祁景闵声调里带了几分阴柔。 “老三也是运道好,父皇会临时分给他淮东三郡怕也是老二动的手脚,怕我将他在江都的人换掉。” “那,我们……”侍卫小心问道。 祁景闵闭目深吸一口气。 “可惜二弟人在东都,暂且放他一马,当务之急是粮食。我原本打算用随队的粮食先撑几日,如今却得另寻粮草。老三比我只差不好,所以势必会赶去收缴江都严家私囤的粮食,我们要比他快,让他竹篮打水一场空,要让父皇看到,于国于民,他都不该将一半涝区交给祁长廷。” “是!殿下英明!”侍卫恭敬道。 “不过在此之前……”祁景闵突然驻足向前望去。 两人边说边赶路,已经走了半个多时辰,果然隐约见到了烟雨朦胧中的江都县城。 侍卫随着望去,欣喜不已,自己护主有功,定然前途坦荡。 他正要报喜,却见祁景闵往官道旁的树林里走去,他以为祁景闵方才没看到城楼,坚持不住了想要休息,赶忙拦上前去: “殿下我们马上到了,不若入城后再……” 侍卫原本带着些欣喜的声音戛然而止。 剑刃穿透身体没入树丛,侍卫圆睁的眼睛中满是难以置信。 电光闪过,他低头看了眼穿胸而过的半截雪刃,又抬眸望向自己护了一路的主子,双目逐渐失焦,颓然跪倒在泥泞里。 身下淌出血迹,却很快被瓢泼大雨冲洗得了无影踪。 为何? 他死不瞑目。 “我自认行踪隐蔽,二弟为何能精准找到我的位置?数十人的队伍,近乎全军覆没,你又为什么能活下来?或许你就是藏在队伍里的细作,你不敢在官道上杀我,于是想要经此一役获得我的信任,成为我的心腹。”青年面上依旧带着笑意,垂眸望向逐渐冰凉的尸体,自言自语道。 他顿了下,又自顾自答道: “当然,或许你只是真的是运气好,但是,很可惜,我不相信。” “所以,你必须死。” 说着,青年从尸体中将剑拔了出来,在雨水中仔细冲洗干净,重新插回腰间剑鞘。 临走前,他双手合十,对着那尸体深深鞠了一躬,顺手从那侍卫身上摸出一切可以表明身份的东西,悠悠踱步出了树林。 仿佛方才只是去解了个手。 雨势似乎小了些,江都城楼显出了较为清晰的轮廓,祁景闵抬头遥望向官道尽头,眸中闪过一丝厉色,手中攥着的一张纸条被雨水浸湿,逐渐化作一滩纸浆。 “长廷,运道好,也得看看你有没有本事守住这运道。” 天色迟暮,青年孤身一人,重新踏上了前往江都县城的官道,逐渐消失在愈发昏沉的傍晚中。 * 连绵阴雨惹得人心烦意乱,城门处的检查也是懒懒散散,白桥十分懂事地让车夫递了个银角子出去,马车便毫无阻拦地入了城。 马车停在距城门口最近的医馆前,祁长廷的剑刃终于从白桥脖子旁挪了开。 他拱手作揖,再次承诺日后必有重谢,临走更是不忘询问她那位昏过去的丫鬟是否需要就医,以及提醒白桥处理掉马车上沾了血迹的物什,还要打点好车夫和丫鬟,以防她家里人怀疑。 白桥“惊魂未定”地小声应是,实则心中早已嚎了一万遍——男主好细心,cp好幸福! 今日顺利在男主面前刷了波存在感,白桥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月兰的眼皮早就在疯狂颤动,祁长廷一离开立马弹了起来,瞧着白桥几乎要哭出来,弄得白桥一时也不知该哭该笑了。 马车一点点消失在雨幕中,医馆二楼,一间小屋的窗户方才阖上。 屋内,祁长廷负手而立。 “这位公子,您朋友的伤势处理好了,夜里可能发高热,按时服药,挺过去了便无妨。”郎中的声音响起。 “好,多谢您。”少年回身,温和有礼。 郎中很是受用,更热情了几分,“那您手臂上的伤口……” “不劳您费心,我自己来便好。” 祁长廷依旧带着温和笑意,却边说边侧身,做出“请”的手势,郎中有些尴尬,讪讪笑了两声,留下伤药和纱布,离开了病房。 屋内只剩主仆二人,少年唇角的笑意一点点淡去,最终面无表情。 “殿下,属下无能。”榻上传来虚弱低哑的告罪声,“密信落入祁景闵手中,严家趁涝灾私囤粮食的事恐怕……” “无妨,我一早料到他会来生事,密信是我故意给他的。” 没了外人,祁长廷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冷,“我如今羽翼未丰,尤其钱帛一事上缺人少才,还得继续懦弱无能下去,方能让两位兄长放心斗法。” 何成急喘了一口,面色几经变换。 他信祁长廷是故意将密信给祁景闵的,但真是为了收敛锋芒吗,若一早计划如此,当初何必费尽心思去查严家和江都郡守合谋炒粮价的把柄。 不过是没料到半路杀出个二皇子,没料到祁景闵那个蠢货护不住西三郡的粮食,所以才…… 何成额角青筋暴跳,数次想要开口,最后却还是只能抿唇沉默。 他知道,殿下做了决定的事情便不会再更改,问这种问题已是毫无意义,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在他犹豫的间隙,祁长廷已然拿起桌上的剪刀,将右臂伤处的袖子剪掉,露出一道足有三寸长的刀口,因为长时间浸泡雨水,伤处鲜血淋漓,隐约可见皮肤发白外翻,犹自渗着血水。 何成脸色剧变,当即想要起身,却被祁长廷一瞥定在榻上。 烈酒冲洗后,指尖轻敲瓶口,淡黄色的粉末均匀附于伤处,少年眉梢终于忍不住皱了下,轻轻哼了一声。 “殿下……” 然而祁长廷并不给何成矫情的机会,冷声道:“还有精力管闲事,看来这住医馆的钱果真花得冤枉,明日赶紧滚蛋,给我去查今日那个女子。” 何成微愣,下意识问道:“殿下觉得那女子有问题?” 祁长廷唇角难得挑起真正的笑意,却是答非所问。 “小树林确实是个避雨的好地方,过往的马车将草皮都蹭掉了。” 何成微微思量之后,苍白的面色骤然阴沉,“可前后却均未留下车辙。无论从城中来还是往城中去,马车辙都不可能那么快消失,她至少在那个地方呆了六个时辰!” “呵。”祁长廷轻笑,当真很久没有碰到如此超出他预料的人和事了。 他替自己扎好绷带,起身行至窗边,望着窗外茫茫夜色,低声问道: “你,在等什么呢?” 作者有话要说: 祁景闵:走祁长廷的路,让祁长廷无路可走。 祁长廷:没关系,我有小桥儿给我开新路。 白桥:虽然但是,能不能不要叫得这么恶心心。 第4章 惊险掉马 同祁长廷告别之后,白桥心情颇好地回了白家。 白家乃吴郡商户二把手,财力尚可,如今客居江都直接租了一套两进宅子。 白家此前指望白桥嫁入严府,分给她的院子十分舒适美观,可今日她刚到院门外,便被仆役拦住了。 眼下已是戌时初,对于月兰这个土生土长的古代人已算夜深人静。 月兰早被折腾得胆战心惊,闻言立马跟个炮仗似的炸了。 “知道你在跟谁说话吗!警告你快让开,否则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这话着实没什么威力,那小厮也只是陪着笑,步子半分不挪动。 白桥瞧了那小厮一眼,侧身朝院中看去。 原主在院中打的秋千、栽的花草都不见了,就连她穿过来后专门养的那盆薄荷也不见影踪。 先斩后奏啊。 月兰还想再说些什么,肩膀突然被人拍了下。 “小姐?” 白桥没看她,望向那小厮似笑非笑道:“怎么,不做妾便要被赶出家门了?” 小厮早怵了脾气火爆的二小姐,陪笑道:“哪儿能呢,只是今日接了信儿,大小姐也要来江都转转,明日就到,所以……” 小厮话没说完,但大家都明白了。 白家两个女儿,大小姐白卿是嫡女,来了自然要住好院子,反正白桥也跟严家掰了,不必再捧。 “不过您放心,您的东西都好好地搬过去了,绝无疏漏。”小厮补充道。 月兰跺跺脚,都快气哭了。 之前白桥被严童推倒,白家就只想着用白桥的命来换好处,后来白桥活过来了,也连个道歉都没有,如今一个好些的院子都不让住了! 白桥倒是无所谓,虽说有些替原主心寒,但她在白家就跟出差公费住宾馆似的,好坏随缘。 她扬扬下巴示意对方带路,面色波澜不惊。 到了院门口,白桥看到自己的那盆薄荷,满意点头,可就在她要进去时,小厮突然拍了下脑袋。 “哦对了,小人差点儿忘了,信中还说三少爷也要一同来,让小姐提前有个准备。” 三少爷? 白桥面露茫然。 小说里原主是个炮灰,几乎没有介绍,这三少爷是什么人,他来江都跟她有什么关系吗? 可她也不能问,偷偷瞟见月兰面上有几分喜色,便知非敌,安心进了新院子。 面积确实小了许多,但布局却同原先相差无几,她将书桌恢复成习惯的模样,又开始捣鼓那根长长的羽毛。 ——她不会用毛笔,只能依照之前的记忆自制一根羽毛笔。 但其中一个流程是在高温煮透的沙子里完成的,她一直没找到机会做这件事。 白桥把弄着羽毛发愁。 男主是来赈灾的,当务之急便是筹钱购粮,这是她自荐的最好机会。 奈何办法已经在脑子里了,偏偏写不出来,这是什么人间疾苦。 啪! 某一瞬,羽毛被拍在桌上。 不行,不能再拖了。 白桥咬了咬牙,笨拙地捏住了一旁的毛笔,在雪白的宣纸上空比划着,蠢蠢欲动。 “月兰,”她唤来自己的小丫鬟,头也不抬地道:“明日我要去粮油坊市转一转,你准备一下。” 男主要筹粮,必定会出现在粮油坊市,那她就来个守株待兔! “啊,明日?” 谁知小丫鬟闻言愣了一下,踌躇道:“明日,三少爷不是要来吗?那可是小姐的亲兄长,定是来给小姐撑腰的,小姐不见见吗?” 白桥:“……” 白桥:“???” 本就蚯蚓爬似的笔画一偏,女孩儿猛地僵住。 亲兄长?! 那三少爷是原主的亲哥哥?! 原主竟然还有个亲哥哥?! 这消息太过突然,白桥愣了半晌,喃喃道:“这真是人在家中坐,哥从天上来啊。” 无数念头如同特殊品种的马儿自脑中的草原上飞驰而过,其中一匹一骑绝尘: ——亲哥哥可不比白家其他人好糊弄,她不会掉马吧! 白桥失眠了。 她想了一晚上如何裹紧马甲的行动计划。 最后…… 选择躺平。 * 雨下了一夜,昏昏沉沉的天色让人分不清是清晨还是傍晚。 白晓骑马赶了一宿的路,城门开启后第一个入城,草草换了身衣裳赶忙便找了过来。 熟悉的瘦弱身影正撑着伞在梧桐树下等着。 他的眼眶一下子就有些烫了起来,快步走上前去。 然后很快,被冰冷的雨水浇得冰凉。 “什,什么,失忆了?!” 青年一身白袍,立在梧桐树下,眸中满是不可置信,半晌说不出话来。 白桥完全没想到对方反应这么大,张了张嘴,突然有些难过。 她在这一刻清晰地认识到,至少在书里的世界,原主是个活生生的人。 “兄长见谅,我当时确实撞到了脑袋,所以……” 白桥当初没敢装失忆,因为知道原主在白家的艰难处境,怕白家人仗着她没有记忆哄骗她,如今却还是不得不走上了这条路。 白晓终于消化了这个消息,面色瞬间惨白,几乎要被没顶的愧疚窒息。 他和白桥生母早逝,他很早就开始跟着父亲走南闯北,如今刚刚加冠便已能独当一面,就是希望能在白家有更大的话语权,护着白桥长大。 可事实证明,一切都是徒劳。 青年捏紧了拳头,眼眶发红。 一旁,白桥看着白晓的模样,突然觉得自己装失忆然后逐渐疏远的计划,也太过于杀人诛心了。 要不…… 把哥哥一起打包带走? 白晓不知道白桥脑子里正想着什么惊世骇俗的计划,他压抑着怒火,冲她伸出手,恨声道:“走,兄长带你去寻个公道,明日我们便回家,回吴郡。” 回吴郡? 白桥猛然从伤春悲秋里醒过神来。 那可不行! 女孩儿一把拽住白晓的衣角,“不是他们没告诉你,是我没说,月兰都不知道呢。” 白桥强拖着白晓往屋里去,将他按在桌旁的椅子上。 “我不想他们知晓此事,更不想再因此同严家有牵扯,所以要劳烦兄长帮我保密。” 女孩儿说得真诚,白晓额角青筋暴跳,却终于没再起身。 白桥忍不住替这对兄妹叹了口气,然后认真道:“这件事告诉我们,不能一直靠兄长,不知兄长可愿意教我一些经商之道?至少让我有些自己的底气。” “你,想做生意?”白晓抬眼,眸中闪过几分不赞同。 做生意东奔西跑,抛头露面不说,还辛苦危险得很,他是不愿白桥冒这个险的。 白桥看出白晓的不愈,虽然心中有些不喜这迂腐的思维,但也勉强可以理解。 “只是了解一下,知识就是力量嘛,”女孩儿笑得乖巧,循序渐进,“就比如江都,产粮大郡,鱼米之乡,这几日趁着在江都,兄长先带我去粮油坊市见见世面可好?” 她当然不用白晓教,只为名正言顺地守株待兔,完美! 白桥兴致勃勃,可白晓听到“粮油”二字,突然冷笑一声。 青年眉间闪过一丝狠厉。 “你大约还不知道,我今早入城时,江都第一大粮商严家,竟被揭发出伙同江都郡守哄炒粮价,据说还涉嫌截杀朝廷命官,今日一早便被押解郡守府受审了。” 作者有话要说: 白桥:守株待兔ing。 祁长廷:你见过本皇子这么英俊的兔子么。 第5章 守株待兔 这日的江都依旧阴云密布,却难得地没有下雨。 郡守府外,围了一圈又一圈的百姓,堂内锦衣玉冠的青年端坐主位,堂下跪伏一人,苦苦喊冤。 堂侧衙役分列,喝声威武,可仔细看去,额上都冒着一层冷汗。 只因那堂下所跪之人不是别人,正是堂堂江都郡守。 乌纱已除,官服凌乱,已是无力回天。 “身为郡守,本应牧守一方百姓,可你却借着天灾发此不义之财,甚至截杀朝廷钦差,如今有严家作证,人证物证俱全,你可认罪!” “下官,下官……” 郡守面色惨白,他乃二皇子党羽,自从知晓来淮南的不是二皇子,他就隐约料到了自己今日之祸。 “即日起收押,择日押解入京,江都事务由郡丞暂理。严家本为同谋,但鉴于其检举有功,主动上交私囤粮草,将功抵过,暂不追究,所收缴粮草全部用于赈灾。” 惊堂木一拍,府衙外传来阵阵喝彩声。 严家人千恩万谢,两手空空地回了严府,笑得比哭好看不了多少。而祁景闵则带着随从,迅速清点了严家上缴的囤粮,准备装船,经淮水运往淮南西三郡。 而与此同时,祁长廷正在粮油坊市里的一个茶楼休憩。 “殿下,他们开始往船上运粮了。”何成从雅间外进来,拱手回禀,语气中多少有些不忿。 殿下刀子嘴豆腐心,说什么要暂避锋芒,不过是因为祁景闵负责的西三郡灾情比东三郡严重得多,还偏偏蠢到连自己的粮食都护不住,若不将严家的粮食给他,不知要枉死多少无辜百姓。 祁长廷头都没抬,嗯了一声,继续摆弄着手中的扇骨,只听咔哒一声,像是什么机关合拢的声音。 “此事我知晓了,”他将扇骨叠好,小心放进一旁的锦盒中,抬眸问道:“那女子呢?查得如何了?” “回禀殿下,那女子姓白名桥,乃是吴郡白家的庶女,年方十五,说起来,她还同那严家有些瓜葛。”何成将白家企图通过外嫁女联合严家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呵,当众泼人酒水,”祁长廷挑眉轻笑,“倒看不出她还有如此魄力。” “谁说不是呢,”何成想起白桥那日瑟瑟发抖的模样,附和道,“不过眼下白家是对严家避之不及了,估计近几日便要回吴郡去了。” “嗯,还有呢?”祁长廷继续问道:“她那日前往城北官道是要做什么?” “这个……”何成支吾了一声,低头告罪,“属下无能,没查到。” 何成说起此事就有些头痛。 他秘密找了几个白家仆人,还问了那日替她赶车的车夫,得知白桥幼时丧母,只有个叫白晓的兄长,大约管束得少,养得脾气火爆,在白家独来独往,除了那被吓晕的小丫鬟也没个亲信。 而且据说那姑娘一月前险死还生后,举止便有些奇奇怪怪,可要问哪里奇怪他们也说不出。 大约就是,更精明了? “最重要的是,那日并非她第一次出城北,过去半月间还去过两次,每次都是乘着马车一路走走停停,大约出去十五六里地后又折返,沿途像是在看风景一样。” “看风景?”祁长廷蹙眉。 半月前淮南的雨势已然很大,偏僻的官道,马车走走停停…… 祁长廷想象着当时的场景,突然,“踩点”两个字跃入脑海。 “呵。”他摇头轻笑,一个连自己的婚事都争不过,只能以死相逼的十五岁小姑娘,踩什么呢? “咳,其实……”何成突然轻咳了一声,有些尴尬地摸摸鼻尖道:“属下倒是有个猜测,不知当讲不当讲。” “?”祁长廷挑眉,抬手示意他说。 何成耳尖闪过不自然的红。 “不知……殿下是否听说过扬州瘦马?”年轻的侍卫小声道:“兴许那姑娘经过严家一事后,深刻认识到与其被嫁出去不如主动出击,所以……” 祁长廷:“……” 可以了,他不想听了。 少年揉揉眉心,“好了,说说柜坊吧,联络得怎么样了?” 如今严家的粮食给了祁景闵,江都粮仓的存粮又只够应急几日,他需得尽快筹钱重新购粮了。 话题变得严肃,何成也正色起来,但面色显然不是很好看。 “不太顺利,我们的人已经摆明了身份,说朝廷赈灾款项到了马上还,但他们还是不敢出借给我们,毕竟这些银两不是柜坊自己的,而是各地商户交了保管费寄放在那儿的,随时可能支取,一旦出了问题,那便是信誉受损,生意就彻底毁了。” 祁长廷听罢,沉默不语。 他当然知道柜坊的钱是商户的,可想着扯上朝廷的大旗,对方多少会松动些,不想竟是如此举步维艰,而他一时竟毫无办法。 钱帛一事向来是他的短板,虽在京中秘密开有一柜坊,也不过是小打小闹,循规蹈矩地赚些保管费罢了,平心而论,若是有人要从他的柜坊借钱,他必定也是不肯的。 “殿下,那我们,怎么办?” 祁长廷起身,将桌上的锦盒收入袖中,朝门口走去。 “借不到钱,便去坊市看看能不能直接借粮吧。” * 江都县城的粮油坊市,是整个江都郡最繁华的坊市。 不光百姓们从这里零买口粮,来自五湖四海的粮商更是一船船地采购粮食,热闹极了。 白晓带着白桥,从东边入坊,一路看一路讲,从米价讲到运费,从套路讲到黑话,从采购讲到销售,许多坑都是他一个个踩过来的,如今都讲给白桥。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希望白桥知难而退,还是单纯想倾诉而已。 逛了一上午,坊市才走了一半,白桥重伤初愈,且得小心呵护着,白晓领她去最近的酒楼用午食。 两人要了雅间,二楼靠窗,白桥习惯性地斜倚在窗边,俯瞰着街上来来往往的各色人群。 白晓瞧着白桥这副没骨头的模样,下意识便想开口管教,险险在出声的前一刻闭上了嘴。 罢了,受了那么多委屈,随她去吧。 白晓寻思着失忆应当不会影响口味,便照旧点了白桥以前爱吃的菜。 然而还不等菜上桌,白桥突然回过头来,急匆匆道了句:“我去趟卫生间!” 而后转身便往外跑。 白晓一把按住她的肩膀,蹙眉道:“卫生间是何处。” 白桥:“……” “我,我出恭,不对,去茅厕,茅厕好了吧!” 人有三急,白晓无法,眼见白桥瞬间蹿得没了影。 白晓对白桥的举止算是没了办法,只得摇头苦笑,一时又有些后悔答应了白桥将月兰留在府中。 白晓确实是该后悔的,因为此时此刻,他的宝贝妹妹已经出了酒楼,狗狗祟祟地抄近道赶在了两个少年人身前。 白桥心中激动得飞起。 她知道男主拿了严家的粮也还是不够,如今果然来坊市购粮了,而且第一日就被她撞了个正着,实在是天意,这下定能在白家回吴郡之前自荐成功! 只是,白桥跟得欢快,丝毫没有注意到,她经过的一间铺子门口,有人正打算抬手跟她打招呼。 女子身着鹅黄色的石榴裙,配淡粉色披帛,亭亭玉立,贤淑温雅,连眉头微蹙也是风景。 她身后跟着一个丫鬟,眉头蹙得更深,不满道:“二小姐真是愈发没了规矩,大街上着急忙慌地也就罢了,居然还对大小姐不理不睬,一点儿庶女的样子都没有。” “她前几日才同严家闹了那么大的笑话,如今不知又想做什么荒唐事。” 白卿并未理会丫鬟的抱怨,她望着白桥消失的背影,摇了摇手中的团扇。 “去,找人跟上,看看她要做什么。” 丫鬟应是,扭头去寻车夫和小厮,却又被白卿叫住。 “另外,让人去寻三少爷过来,看看他妹妹究竟是怎么回事。” “是。” 作者有话要说: 白晓一脸迷茫:所以这卫生间究竟是何处? 第6章 毛遂自荐 粮油坊市一共七街十巷,百余商家,都有自己的潜规则。 粗粮整整齐齐的300文一石,还是杀严家儆过之后的结果,比往日的120文翻了两倍有余。 东三郡人口密集,要维持所有灾民最低生活所需,还有紧急修补大坝的劳工口粮,每日便需将近两万石粮,其他地方的赈灾粮调运过来至少需十日,那便是二十万石、六万两银。 若真要借粮,就算摊到所有粮商头上,一家也要承担两千石。 江都粮仓剩余的存粮只够撑三日,这么短的时间真能借到足够的粮食应急吗,何成有些担心,一担心便有些走神,以至于丝毫没注意到祁长廷突然停住的步子。 突然,咚一声闷响从粮店深处传来,让他险险回神没撞上主子。 何成出了一身冷汗,祁长廷有怪癖,最不喜他人近身,他若是真撞上去,今日怕是要倒霉。 不过主子为何突然停下? 他疑惑间抬眸一瞧。 嚯! 粮店一角,女孩儿一身淡青色长袍,是时下十分流行的男装穿法,利落飒爽,只是…… 她低着头似乎正在忍痛。 旁边是一口装米的大缸,方才那声闷响大约便是她不小心撞上去弄出来的,而之所以会撞上米缸,大约是方才一回头看见他二人后被吓得。 啧,要不说女人就是胆小误事? 被陌生男人劫持入城可不是什么光彩事,他们原本装作互不相识便好,可如今再不搭话却是欲盖弥彰了。 祁长廷显然也是如此想,于是主动点头致意,面上温和有礼,右手捏着折扇,隔着数排米缸遥遥做了个揖。 “姑娘也来买粮吗?” 粮店虽大,人却不多,两人虽隔着一段距离,却不影响交流。 这温和带有磁性的声音与让何成滚出医馆时的那个祁长廷判若两人,何成忍不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可小姑娘们似乎偏偏就吃这套。 只见一双杏目试探着望过来,像是被鼓舞了似的轻声答道:“并非来买粮,只是了解些行情。” 祁长廷的眉头微不可察地一蹙。 哪怕是商贾人家,也没有让女子来这繁杂的坊市抛头露面看行情的道理,而且,还是孤身一人? 祁长廷余光微瞟,确认那小丫鬟今日确实没跟来。 这姑娘究竟是真的不懂这男女之防,还是故意……想挟恩图报? ——“咳,属下其实有些猜测,不知当讲不当讲。” 祁长廷的心思因为何成昨日的误导,逐渐偏到了不可言述的地方。 白桥对此一无所知,静静候在一旁,眸子微垂,其实心里早已火急火燎。 她偷偷跑出来,白晓定然一会儿就会发现,万一白晓找过来的时候她还没搞定可就惨了! 终于,不远处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那在下就不多叨扰了,告辞。” 祁长廷话罢转身就走——带他们入城的恩情自然是要报的,但决不可能是这样报。 白桥:“……” 她看出祁长廷的避之不及,一时竟不知该哭该笑。 就算他要为女主守身如玉,也不至于见着别的女子就跑吧,公事都谈不得吗! 白桥无奈,今日她势在必得,山死活不来就她,那只能她主动出击了。 “齐公子,”白桥绕过米杠快步跟了上去。 何成心里一跳,转头便对上了自家主子不耐烦的眸子,他赶忙侧身两步拦在白桥跟前。 熟人靠近主子尚且不喜,更何况是只有一面之缘的陌生人。 “姑娘请留步。” 可白桥一眼没瞧他,只是追着祁长廷的背影,提高声调语速飞快道:“齐公子来粮店想必是想买些粮食倒卖去灾区赚个差价,可押送的银子丢了没了本钱,如今正在发愁,我说的是也不是?” 白桥知道祁长廷要隐瞒皇子身份和买粮是要赈灾的目的,主动给他提供了完美的理由。 “银子丢了自有官府去查,不劳姑娘费心。”何成立马接话,眸中敌意渐盛。 “可商机稍纵即逝,官府刚查办了郡守,忙于赈灾恐怕一时顾不上公子这边吧。”白桥又往前逼近了一步,只扫了何成一眼便再次紧盯祁长廷。 前面,祁长廷突然站住了步子。 一股清凉回甘的味道悠悠钻进了鼻子。 他不知道一种味道为何会让他觉得清凉,但他确实觉得自己仿佛在触摸一块瀑布下的鹅卵石,这瀑布大约源于山泉,隐隐带着一丝回甘,而非甜腻,让人欲罢不能。 少年转过身来,目光几乎是瞬间锁定在了那正灼灼盯着自己的姑娘身上。 他自幼嗅觉超乎常人的敏感,尤其闻不得男子的汗臭和女子的脂粉,所以十分不喜他人靠近,而眼下那股奇特的…… 祁长廷突然不知道应该如何称呼这样的味道,说是香气似乎都有些亵渎了它。 “何成。”少年轻轻开口。 何成讶异,回头确认祁长廷竟真是要他让路,顿了下方才侧身避开。 “姑娘想说什么?”少年依旧语调温和,不动声色地上前一步,那味道果然愈发清晰。 是香囊? 祁长廷目光在白桥腰间不着痕迹地扫过。 白桥深吸一口气,她知晓想要水到渠成地自荐已是不可得,干脆豁出去了直言道:“我帮公子筹款筹粮,公子能否给我一份工作,带我入东都?” 祁长廷注意力都在白桥的香囊上,想都没想便按照之前跑偏的思路答道:“实在抱歉,但在下已有心……” 上人…… 等等。 “你方才说什么?” “你方才说什么?” 两道不同的声线带着相同的惊诧,异口同声地问出了同一句话。 祁长廷怀疑自己听错了,白桥更是猛然瞪大了眼睛,拼命压住嘴角上翘。 他方才想说什么? 她方才说什么? 他已有心什么?! 她一个女子,想要的竟然是份差事?! 两人神色各异,粮店里一时陷入诡异的沉默,何成左右看看,轻轻唤了一声 “公子?” 祁长廷不着痕迹地回了神。 白桥意外磕到了糖,眸子简直亮得发光,闻言轻轻“啊”了一声,终于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 “咳,我是说,我可以帮公子两日内筹到粮,十日内筹到款,只要公子给我一份可以常驻东都的体面差事。” 她再次重申了自己的承诺和要求。 祁长廷第一次认真瞧了白桥一眼,这次是真的笑了。 他终于有点儿相信这就是那个敢当众泼严童一头脸酒水的女子了,当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他一时都分不出究竟是她的狂妄承诺更惊人,还是要一份差事更惊人。 “姑娘,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祁长廷再次上前一步,漫不经心地盯住了白桥的眸子,却见对方也一瞬不让,定定回望,竟有几分难掩的肆意张扬,一切尽在不言中。 祁长廷神色微怔,唇角弧度更大了些。他稀罕这女子的香囊,更对让他意外的事情感兴趣。 他都束手无策的困境,眼前这女子…… “凭什么?” 白桥轻轻舒了口气,从怀中摸出一个信封,“这是定金,若公子有意合作,便来白府寻我,到时自当将尾款给足。” 眼见祁长廷接过那信封,当着她的面拆开,白桥的心便定了下来。 ——至少在这个时代,没人能拒绝她的方案。 此地不宜久留,确认祁长廷会认真看她的方案,白桥便立马告辞,回酒楼去寻白晓,殊不知, 粮店对面的巷子旁,鹅黄裙装的女子身边立着白袍青年,默默注视着白桥的背影。 白晓面色阴沉,抬步便要往粮店里去寻那同她妹妹似是十分熟稔的男子,却被白卿拽住了袖子。 “三哥不可莽撞,我们不清楚对方底细,对方手中却有阿桥的亲笔书信,万一是个不好相与的,将书信公之于众,阿桥的名声可就是雪上加霜了。” 白卿面露忧愁,抬眸提议道:“不若先回去禀明父亲,由父亲大人定夺?” 白晓闻言,当真停住了步子,却是似笑非笑地瞥了白卿一眼。 “兄长,为何如此看阿卿,”白卿不由自主地躲开视线,却仍强撑着气势道:“我也是为了阿桥着想啊。” “是,方才确实是我冲动了,不过禀明父亲却是不必,”白晓面色不变,一口回绝,淡淡道:“阿桥是我妹妹,我清楚她的秉性,那书信内容未必就是大小姐口中的意思,晚些时候我会亲自问她,就不劳他人费心了。” “还有,”青年话头微顿,望向身前低着头的女子,“大小姐还是唤我三哥吧,白晓一介庶子,兄长二字却是不敢当。” “时候不早了,大小姐早些回府,我先告辞。” 作者有话要说: 祁长廷:姑娘,我有心上人了,我们不可能的。 白桥:emmmm?原文里的男主有这么自恋吗? 遂,祁长廷掉马,全文终。 第7章 下不为例 白晓会些武艺,很快赶在白桥之前回到了酒楼,若无其事地继续看菜谱,实际心乱如麻。 白卿方才夹枪带棒地说白桥不检点,追着陌生男人递情书的话他一个字也不信,但他却是担心白桥年纪小、被人骗的。 到时书信上留着白桥的字迹,一但被有心人利用,那便是大麻烦。 白晓眸色一厉,果然还是得想办法将那信拿回来。 只是白晓万万没想到,他这想法着实有些杞人忧天了—— “这,这是什么?”何成倒吸一口凉气。 回到客栈的主仆二人,一左一右围着案几上的信件发呆。 纸倒是上好的竹宣,墨香也十分纯正,看起来颇有排面,唯独这字…… 不能说完全无法辨认,只能说十分下不为例—— 鬼画符到同一个字写两遍都不可能完全一样,简直像是连毛笔都不大会捉的三岁小孩儿胡乱涂鸦。 祁长廷默了一会儿,努力保持微笑道:“她大约是不大放心我,所以特意换了字迹吧。” 何成:“……” 主子您是认真的吗,谁的字能换成这样! 祁长廷耐着性子,勉强辨认着信件上的一笔一划,烛光打在少年侧脸上,映出他的眉头从微蹙到紧拧,唇角漫不经心的弧度逐渐消失。 何成神色微凛。 作为心腹他很清楚,主子不笑的时候,才是当真将事情放进了心里。 那女子看起来半分都不着调,究竟写了些什么? “唯利是图,唯利是图。”祁长廷突然低低笑出声来,“好一个唯‘利’是图啊。” “何成。”祁长廷开口。 “属下在。” “去找那家粮店掌柜,让他来客栈见我。” 何成不明所以,但很快应是。 临到出门,又被祁长廷叫住。 “另外,拿我的令牌去抄原江都郡守的府宅,挑出最贵重的东西包好,连同齐徵的拜帖,一并送到白家去。” 何成这下真的惊讶了,目光再次不由自主地落在了桌上,那鬼画符般的信纸上。 而祁长廷挽袖起笔,看架势竟是要将那信上的内容抄录一遍。 落笔前,他瞥了何成一眼。 “还不快去。” “啊,是!” * 坊市中心的酒楼,白晓和白桥沉默着用饭。 白桥扒拉着米饭,心底却愈发不安。 方才她特意起了许多关于粮价的话题,白晓一一回答,却显然情绪不对。 “兄长,你……” “阿桥,”白晓突然放下筷子抬起头,“他是谁。” 青年的声线沉得让人发慌,终归是原主的亲兄长,虽然有些迂腐,但确实是十分爱护原主的。 白桥喉头滚了滚,生无可恋地长长出了口气。 “兄长什么时候跟上我的?” “白卿看到了你后来寻我,”白晓据实回答,又回到了刚才的问题:“你从酒楼追过去,还递了信件的那人,是谁。” 这便是明说他什么都看到猜到了。 白桥无奈抬手揉揉眉心,“是东都的客商,姓齐,家中开了一家钱庄,来江都是为了采购粮食卖去灾区,给官府减轻压力的同时也赚些差价。” “我有些东都的事情想知道,所以向他打听一二,今日那信封里放着的是给他的报酬。” “报酬?”白晓将报酬默认成了银票一类无法辨别身份的东西,飘了一晌午的心终于稍稍咽回了肚子里,不放心似的又问一遍,“只是报酬?” 白桥举三根手指对天发誓。 天地良心她真的没撒谎,只不过那报酬不一般,她想知道的消息更是得本人亲自赶赴东都才行。 但这件事现在告诉白晓,他怕是要炸。 白晓闻言,轻轻松了口气,给白桥夹了一筷子她往日喜欢吃的嫩笋,“娘亲早逝,兄长就你这一个妹妹,可千万得好好的啊,阿桥。” 白桥垂眸,含糊点了下头。 虽然对于白晓可能有些残忍,但她确实已经不是他的妹妹了,东都她是一定要去的。 另一边,白卿被白晓扔在粮店门口,面色一阵青一阵白。 “小姐,三少爷也太过分了,就算他生意上能干了些,也不过是个庶子,”丫鬟怨道:“大少爷和二少爷都待小姐如亲妹妹一般,就他不识抬举。” 白卿深吸一口气,了然道:“他这是将白桥被严童看上做妾一事算到我头上了。” “这哪里能怪小姐,”丫鬟抱不平道:“小姐是嫡女,日后是要嫁士族大人的,二小姐理应替小姐挡了这严家才对。” 话说一半,她又觉得不太对,赶忙找补道:“更别说,小姐只是好心带妹妹出去散心,怪只怪二小姐长得不正经,自己惹了桃花债。” “三少爷随意迁怒,以后我们也莫要理他了。”丫鬟最后下了结论。 白卿面色恢复如常,却并未应下这话。 虽说她身为嫡女要嫁士族子弟,可商贾之家想进入那个阶层又怎会容易? 白晓虽然只是个庶子,不可能继承家业,但毕竟是男子,日后白家定然是要重用他的,到时走南闯北,大把的关系都攥在他手中,所以无论如何也要将人拉到自己这边。 “派人去查今日同白桥私会那男子是何来头,引得堂堂白家二小姐追着递信。” “是,”丫鬟应下,却又低声嘟囔道:“不过奴婢猜那大概只是个外表看着光鲜些的破落户,正经人家的儿郎哪有大街上收女子手书的,还是二小姐那般女子的手书。” 白卿嗔了丫鬟一眼,斥她多嘴,却并未说什么反驳的话,主仆二人叫上小厮回府去了。 只是白卿万万没想到,不等她查出个所以然,那“外表光鲜些的破落户”竟就直接找上白家的门来,还带了她见都没见过的拜礼。 * 酒楼里,白桥突然连着打了两个喷嚏。 女孩儿揉揉鼻子,狐疑地望向对面的白晓。 接着陡然想起白晓之前说是白卿特地将他叫来的,心中隐约划过一丝异样。 这位大小姐对原主做过的事着实不像个和善嫡姐,绝不会是真的关心自己被陌生男人骗。 那她为何要特地将白晓找来呢? 说起来,白卿比原主大一岁,刚刚及笄,要准备许配人家了吧…… 难道! 女孩儿头顶的cp天线嗡嗡震动,被自己的脑补吓了一跳。 难道,白卿她看上了男主?! 作者有话要说: 祁长廷:阿桥十分谨慎,写给我的第一封信还用了十分高超的加密技术。 白桥(认真点头.jpg):是的没错,那就是当朝最顶尖的加密技术。 第8章 偷梁换柱 “啊,你是说,小女白桥,前些日子在粮店偶遇你家公子,三言两语解了燃眉之急?” 茶厅里,白家老爷一脸不可置信。 “是,我家公子感念至深,今日特命我来送上拜帖,还有一些小心意,明日他再来当面致谢。” 何成按照祁长廷的交代,一字不差地带到了话。 其实祁长廷今日便打算直接登门拜访,但昨日那粮店掌柜在与他密谈过后简直跟打了鸡血一般,激动得满面红光,今日一早便递来信说一切顺利,已经纠集了往日受尽严家及其党羽欺压的一众粮商,马上就可以探讨借粮的细节。 灾情紧急,祁长廷只得暂且将拜访一事放一放,但为了表达对尾款的诚意,便先让何成来递了拜帖和拜礼。 何成带到话便离开了,留下白老爷与管家面面相觑。 “东都,齐家齐徵,乾方柜坊?”白益丰抚着下巴上的一小撮胡子,翻看拜帖道:“好像不曾听过啊。” “老爷看看他拿来的是什么东西不就知道是什么货色了?”管家提议道。 男人点点头,示意管家去看,自己则端起茶杯来小口抿着。 小匣子打开,是一尊拳头大小的玉佛。 “感觉,成色一般啊。”管家嘟囔道。 白益丰闻言,漫不经心地瞟了一眼,手却是一颤。 “这,”他扔下茶盏,匆匆上前两步,小心端起了盒中翠绿剔透的小佛,对着阳光照了一照,又惊又喜,“京中尚宝阁的物件!” 尚宝阁,东都最高贵的玉制品商铺。 之所以说是最高贵,不是因为价格贵,而是因为关系。 那里的玉饰都是从宫中流出来的,因为不喜欢了或者有些瑕疵,被贵人们弃置一旁。在尊卑有度的大徽朝,这样的东西只有钱可是买不到的,必须有上面的关系。 若是商贾之家有本事在家中摆上这样一件玉品,那可真是低调奢华到了极致。 而且,这佛…… 他又仔细看了两眼,突然倒吸一口凉气,险些将佛掉在地上。 之前严家提到过江都郡守府上的一尊小玉佛,眼前这尊怎么那么像严家口中的呢?! 那公子哥,难道同官家有什么干系! “欸呀,了不得,真是了不得了,来人,快去叫二小姐过来。”男人的眼睛放光,仿佛粘在了那尊小佛上,摆摆手让下人去叫白桥。 很快,一道窈窕身影自后院进来,微微一福。 “父亲。” 白益丰微愣,转头看去,“阿卿?怎么是你?阿桥呢?” 白卿并未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入了茶厅后第一时间望向了那尊玉佛,眸中瞳孔微缩。 “阿卿?” “啊,”白卿回神,顿了下方才温婉笑道:“父亲可是为了一位来江都购粮的公子之事要寻阿桥?” “你怎么知道。”男人眉头微蹙,将玉佛恋恋不舍地小心放回匣子里,招手示意白卿坐下,“方才在外面听到了?” 白卿薄唇轻抿,似是十分犹豫,最后还是抬眸道:“女儿只听到最后几句,但此事,女儿觉得疑点重重。” 白卿面色凝重,白益丰热乎劲过去也稍微冷静了下来,示意白卿继续说,可白卿却似乎更犹豫了。 白益丰心里顿感不妙,想起自己家那说难听些就是没教养的二小姐,突然意识到: 白桥不惹麻烦就不错了,哪里有那本事,能解了那等人物的燃眉之急? “出了什么事?”他沉声问道。 可白卿朱唇开合几次,最后还是不肯说,只道:“我答应三哥要保守秘密,父亲不如直接去问三哥吧。” 白益丰当即变了脸色,让白晓交代了保守秘密的,怕是白桥当真又做了荒唐事! “来人,看好了二小姐别让她出院子,再把三少爷叫来。” “是!” 仆役出去,白卿也站起身来,为难道:“那女儿就不在这里呆着了,虽然女儿没说具体是什么事,但三哥看到我在,怕是要怀疑是我在父亲面前胡说了什么。” “他敢!”白益丰胡子一吹。 “父亲,我跟三哥关系好不容易好一些,您就别添乱了。”白卿面上软得让人心怜。 白益丰重重叹了口气,摆摆手让她回了后院。 白卿行至茶厅门口,却又转过头来,低低一福,轻声道:“父亲莫要心急,好好同三哥说,毕竟……” “也未必是坏事呢。” 女子逆光立在门槛前,看不清神情,可这句话却真真说到了白益丰心坎上。 若他所猜不错,白桥误打误撞招惹的人身后怕是有官家背景,就算本身不是官宦子弟,也必定与之有不浅的关系。 而这样的人突然找上门来说,他白家最不成器的女儿帮了对方的大忙,这怎么听怎么像是看上了白桥,想要找个借口弄回家去的样子啊。 原本模模糊糊的想法被白卿隐晦地点了出来,逐渐清晰起来。 他这些年一直想着要将白卿许配给士族之家,若是能借此操作一下,或许是个机会呢? 比如,偷梁换柱? 作者有话要说: 我叫白卿。 我叫白桥。 我今年一十六。 我今年一十五。 我是柱。 我是梁。 ——改编自1999年(暴露年龄?)春晚赵本山老师×宋丹丹老师小品: 我是白云。 我是黑土。 我71。 我75。 我属鸡。 我属虎。 这是我老公。 这是我老母(?)。 OS:真的超级感谢每个留评的小可爱,或许蠢作者没有一一回复(因为总感觉评论区都是“作者回复”四个字怪怪的orz),但请不要怀疑,我真的,非常,极其,特别感谢你们让我知道你们的存在! 第9章 隔墙有耳 茶厅里,白晓站在堂下垂眸不语,白益丰端坐主位,气氛如同绷紧的弓弦,一触即发。 饶是这些年走南闯北,练得宠辱不惊,可涉及到妹妹,白晓还是一时没管住自己的血压。 当初将阿桥推出去做妾的事至今连个道歉都没有,严家给了些好处便草草了事。 如今纠缠不放的分明是那浪荡子,解了什么“燃眉之急”也不过是对方的一面之词,怎么就又不分青红皂白地怪阿桥了? 白晓又一次感受到了无力。 那个“庶”字就如同一座大山,压得人无论多么努力,都永远不会有出头的那天。 青年深吸一口气,又吸一口气,终于平稳开口,“所以父亲想说什么?” “那人恐怕是同严家一样,看上了阿桥的容貌,”白益丰看白晓还算懂事,声音也缓和下来,“最近,让阿桥在院子里躲一躲吧。” 白晓闻言不吭声。 他有些摸不准白家的意思。 原以为自己被叫来,是因为白家容不下白桥的“泼辣”名声了,打算以白桥同那男人不清不楚为由,直接将白桥打发走,不想竟是想让白桥躲一躲? 既如此…… “阿桥伤势刚好,闷在屋里也不好,不若我带她先行回吴郡吧。”白晓如此提议。 反正阿桥想学的经商之道,回吴郡也一样可以教。 只见白益丰微愣,面色更加缓和,甚至带了一丝笑意,“也好,那你们下午收拾一下,明日一早便启程吧。” 明日一早就走? 青年眉心微不可察地一蹙,这未免也有些太急了吧…… 但他没有说出来打草惊蛇,只是拱手一礼: “是。” 白晓告退,直接往后院白桥的居所走去,半路上有小厮跟了上来。 “爷,打听到了,那人确实是京中开柜坊的,来江都后几乎走遍了大半个坊市的粮商要买粮,但不清楚他为何要纠缠二小姐不放。” “好,知道了。” 话落,白桥的院子也到了。 白晓抬手让小厮退下,抿了下唇。 无论白家打的什么主意,他都不想阿桥同那人走得太近,将计就计倒也无妨,以后阿桥跟在他身边,他必定护她周全。 白晓踌躇满志,兴冲冲地来领白桥回家,却不曾想,争吵就这样毫无预兆地爆发了。 “我不会跟你回吴郡的。” 白桥口干舌燥之后仍无法说服白晓,下了最后通牒。 女孩儿立在桌旁,目光冷静而陌生。 “阿桥听话,吴郡乃外贸大郡,回去之后兄长一样教你经商。” “那不一样!” 白桥近乎焦头烂额,就在白晓再次张口想说些什么的时候,她终于受不了这样无意义的争执了。 “好了,我说实话,”白桥抬起双手打断了白晓,一双眸子看进白晓的眼睛,“我不光不想回吴郡,我还想去东都。” “我会留在东都,找一份差事,买一座宅子,扎下根来,有自己的生活和爱好。” 白桥顿了下,最终还是道:“再也不回来了。” 白晓愣住。 屋子里是久久的寂静,桌上烛火摇晃,映出旁边的一个手掌大小的锦盒,里面躺着一根他从未见过的羽毛,窗台上摆着一盆他不曾认得的盆栽,将整间屋子染上他从未闻过的味道。 他看着白桥,看着熟悉的面庞上陌生的坚定神情,他突然意识到,白桥这一失忆,不仅自己在她面前成了陌生人,她在自己面前似乎也成了一个陌生人。 青年烫着了似的挪开目光,捏紧拳头,“阿桥,你去东都,以何立足?” 白桥却是答非所问:“兄长以为,眼下情境,江都粮商应如何牟利?” 于是白晓知道了,白桥竟是想以商为生。 何其荒唐! 于是他冷笑答道:“淮南是产粮重地,遇上百年涝灾,产量骤减,江都粮商只要惜售,自可赚得盆满钵满。” “荒唐。”白桥抱臂,眸中满是挑衅,“淮南有难,每天都在死人,江都粮商想借此发财,且不说良心能否过得去,兄长觉得朝廷会同意吗?严家不就是前车之鉴。” “这是另一回事,”白晓蹙眉,“若考虑朝廷干预,除非官商勾结,否则最多只能有些蝇头小利。” “那可未必。” “什么?” “淮南涝灾,毁的是百姓生计,所以受冲击最大的是下等糙米,而非上等粳米。如今坊市里糙米翻了近三倍,粳米却只涨了一半不到。若我联合一部分粮商,从其他粮商手中卖糙米买粳米,待日后粮价正常,再卖粳米买糙米,手中糙米的数量便可以翻上几番。” 白桥目光灼灼,张扬似火,“兄长觉得,这还是蝇头小利吗?” 这便是她付给祁长廷的“定金”。 江都粮商看似是个整体,但有人的地方就会有分歧,只要祁长廷纠集其中一部分粮商,将这法子告诉他们,作为交换,粮商们以低于当前市价的价格将糙米卖给他。 若谈得顺利,购粮的款项还可以商议暂时赊欠着,给她准备“尾款”,也就是筹钱的时间。 白晓被白桥说得一愣一愣的,但很快反应过来,“但糙米最终还是要出售的,粮商手中糙米数量是多了,但价值并没有……” 话说一半,他突然愣住,面色骤变。 若按正常流程出售自然无利可图,可到时大量糙米集中在少量粮商手中,想牟利还不容易吗? 那时灾情也已经好转,只要他们不影响民生,朝廷对这批曾经支援过灾区的粮商恐怕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这是阿桥想出来的法子?! 面前这人,真的是他的妹妹白桥吗? 白晓惊疑不定地望向白桥,门外突然传来咔嚓一声树枝断裂的声响。 “谁!” 白晓眸色一厉,掌风砰地将门撞开,却是空无一人。 屋内紧绷的氛围被打断,白晓目光转回屋内,知道这场辩论是白桥胜了。 他在震惊过后便是心情复杂,一时竟也找不到立场再反驳,两人沉默着互相道了别,回吴郡一事算是不了了之。 至少白桥一直以为,这件事是不了了之了。 直到第二日她睁眼,发现自己正四肢无力地躺在一辆马车中。 车外有风掀起帘布,路旁是茂密的树丛,而车旁,是骑马一路随行的白晓。 白桥:“……” 我这里有一句MMP,不知当讲不当讲。 * 而与此同时,白家茶厅。 祁长廷右手执扇,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敲手掌,他望着面前侃侃而谈的女子,虽然面上依旧带着温和的微笑,但心情大抵与白桥差不了多少。 对方似乎是白桥同父异母的姐姐,说白桥不过是个庶女,根本不懂商事,那日给他的信件里所述的办法其实是从她这里盗去的,昨日听闻他要来致谢心虚得很,便害怕得跑回了吴郡,她这个做嫡姐的只得替白桥赔罪。 无可否认,面前女子口中所言与白桥给他的鬼画符一般无二,而且比白桥更加举止优雅、风姿绰约、精心打扮,但身上隐约的脂粉味道实在让他有些难过。 而且…… “姑娘不愧是白家嫡女,果然天资聪颖,”少年刻意加重了“嫡”字,面带微笑,击掌赞叹,“正巧我还有一事不解,不知能否请姑娘指教?” “公子真是折煞小女子,承蒙您看得起了。”白卿微微一福,半分没注意到对方言语中的微妙。 她看着面前的少年郎一表人才、温和有礼,一身淡蓝色长袍端正雅致,一柄竹扇凭添倜傥,真真是觉得小鹿乱撞。 白卿不着痕迹地往前上了半步,含羞带怯地应下。 祁长廷却同时不着痕迹地往后仰了仰,含笑问道:“姑娘如何理解‘唯利是图’四字?” 唯利是图? 白卿微愣,这点白桥昨日并不曾提到。 不过士族子弟问起唯利是图,大约是想刺探一下白家是不是“义商”吧…… “大部分商人自然是唯利是图的,但历朝历代,都有肯为国家和百姓散尽家财的义商志士。” 白卿一路旁征博引,博闻强识,滔滔不绝,努力把白家打造成她口中的义商。 祁长廷努力保持礼貌的微笑,脑中却已经在寻摸着借口告辞, 突然—— 茶厅所在的外院,远远地传来混乱的喧哗声,声音由远及近,势如破竹,飞速靠近。 嘭! 茶厅大门被猛地推开。 “胡扯!我可不是这个意思!” 鬓发微散的女孩儿喘着粗气,一手撑在门上,一手扶着膝头,小脸灰扑扑的,实在有些狼狈。 可那一双眸子,却亮得透澈。 “说得好听,眼下便是涝灾,你倒是让你爹散尽家财去救百姓啊!” 白桥?! 白卿瞪大了眼睛。 本该心虚逃跑的庶妹从天而降,白卿一向完美的端庄也不禁裂了开。 不过白桥可懒得管她。 女孩儿喘了两口,直起身来,冲祁长廷郑重道: “逐利是商人的本性,但逐利并不等同于剥削百姓,让百姓的利和商人的利统一起来,将商人的‘唯利是图’收为己用,方为正解!” 作者有话要说: 白晓:求轻拍,我有反转! 注:本文架空,包括且不限于赚钱方法都是架空,看个乐就行,恳请千万别纠结到底能不能赚到钱orz。 第10章 定金尾款 江都城外三里,一架奇怪的马车停在路旁。 外表看着簇新,右侧轮毂却断了,最匪夷所思的是车前竟然没了马,车帘外露出半只粗布鞋底来,像极了凶杀现场,来往车马行人无一敢靠近。 车夫自昏昏沉沉中醒来,发觉自己正四肢无力地趴在车厢里,登时心里一凉。 白桥呢?! 他是白家大老爷的御用车夫,今日特地被派来赶车,任务是盯着白桥回到吴郡。 可谁曾想,这刚买回来没用过几次的马车刚出城三里地就出了问题。 他得看着白桥,不能去找人修车,只得硬着头皮让堂堂三少爷去寻人。 三少爷聪明又懂事,很快理解了他的意思,二话不说去前面两里外的驿站请修马车的人了,可没多久,他就突然很犯瞌睡,紧接着就…… “吁!” 车外传来马匹嘶鸣声,车夫猜到是三少爷回来了,拼命喊叫出声,很快,青年的掀开车帘望了进来。 然而,并没有车夫想象中的惊怒。 青年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似笑非笑。 车夫瞧着那笑容,打了个哆嗦,面色由惊转骇,最后疯狂摇头示意自己不会多嘴。 白晓满意放下车帘,远远望向江都县城的方向,神色逐渐变得复杂。 * 白家茶厅里,白卿目瞪口呆,白益丰更是惊得胡子都要飞了起来,抬手便要让人来将白桥拖出去。 祁长廷微微垂眸,他身后的何成立马上前一步,挡在了白桥身侧,原本气势汹汹的白府家丁们立马一个急刹车怂了下来,不知所措地望向一旁的主子。 气氛剑拔弩张,茶厅一片混乱,白益丰面色青一阵白一阵,最后转向祁长廷,却见对方面上微笑的弧度都没有半分变化,手中竹扇轻晃,一如既往地温和瞧着他们。 这人…… 白益丰心中突然一阵发毛,一股凉气从脚后跟冒上天灵盖,未出口的话打了个转,变了意思。 “那,那公子和小女好好谈,老夫便不打搅了。”他咽了口唾沫,急忙拱手告退。 白卿仍旧不甘心,正待开口,被父亲一个警告的眼刀扯了回去。 家丁们跟着鱼贯而出,茶厅终于安静下来,只余女孩儿还未喘匀的呼吸。 “何成,看茶。”祁长廷轻声道,如同在自己家般随意。 白桥确实渴急了,也顾不得礼仪,仰脖子灌了一盏茶水,终于缓了过来,冲祁长廷微微一福,鬓发微乱却笑得灿烂。 “我来付尾款了!” 何成给白桥端了茶便去守在了茶厅外,以防隔墙有耳,可不过几句话的功夫,身后厅门便再次敞开。 “姑娘不必多送,下午申时,我让何成在府外恭迎姑娘。” 祁长廷来白家时众人相迎,离开时却是悄无声息。 二人翻身上马,启程回客栈,可没走出多远,何成突然微微偏头。 “殿下,有人跟着我们。” 祁长廷不动声色,马头微转拐入路旁小巷,将竹扇换至左手撑开,不轻不重地拍在了肩上。 咻。 “吁!” 钢铁划破空气的声音几不可闻,却伴随着马匹嘶鸣响彻巷口。 白袍青年猛地跃起,险险赶在马匹失控前翻滚躲开纷乱的马蹄。 再抬眼,黢黑雪蹄的骏马立在咫尺之近,鼻中喷着湿气,一身淡蓝长袍脚踏黑靴的少年跨居其上,居高临下地望着他,眸中是看似温和却毫无温度的笑意。 “阁下尾随于人,可做好有来无回的准备了?” * 白桥送走祁长廷,长长地松了口气。 还好她前世去草原休年假时,一时兴起,花大价钱学过骑马。 趁白晓离开,她在车厢角落里找到了解药,然后以其人之道反制其人之身,迷晕了车夫,夺马及时赶了回来。 “小姐,小姐!”月兰从后院跑了进来,眼泪汪汪地福了一福。 天知道她一早醒来发觉自家小姐不见了,魂儿都快吓没了。 白桥抬手摸了摸月兰的脑袋,“好啦,这不是没事么,烧些热水来吧,下午跟我出去一趟。” 月兰听到白桥下午还要出去,立马紧张起来,“老爷那边……” “莫怕,今日我算是狐假虎威了一遭,他不敢再管我。” 白桥胸有成竹,可月兰依旧忧心忡忡,她悄悄瞟了一眼白桥的神色,声若蚊蝇道:“那,三少爷……” 白桥:“……” “别跟我提他!”女孩儿一听到这三个字就火了,摔袖往自己的院子走去,“你说那人,简直不可理喻,我明明有能力在东都立足,为何一定要我嫁人,圉于内宅一辈子。” 原主真是倒霉透了,身边都是这种人。 她原本还想着带白晓一起去东都,给他机会施展抱负,也算尽一尽占了原主身体的义务。 可谁曾想这也是个超级超级老古板! 她不管了,说到底原主也不是因她而死,原主这个哥哥爱怎么样怎么样吧! 见白桥这样生气,月兰也不敢再分辩什么,乖乖替她打了热水,将骑马蒙上的一路尘土褪下。 用了午食,白桥歇息了一会儿,大约申时初的时候,终于等来了自己想等的人。 “小姐,那位叫何成的公子候在府外,通报了说要见您。” “告诉他就来。” 白桥起身抻了个懒腰,从衣架上拽下那身青色长袍,双臂一展,袍角纷飞,带起鬓角几缕碎发, 月兰直接看呆了眼。 “小姐,好帅啊。”小丫鬟忍不住喃喃道。 白桥挑眉,偏头瞧了月兰一眼,唇角荡起张扬笑意,“帅就对了,要的便是这气势。” 然而半盏茶的时间后,月兰便恨不得时光倒流将那句话吞回腹中去。 见到何成的白桥还算正常,可一碰到祁长廷,那端庄柔雅的一福…… 月兰:“……” 白桥不满地瞥了小丫鬟一眼,继续心安理得地扮演着大家闺秀。 ——毕竟是古代,万一老板不喜欢我太过特异独行怎么办?上午那般风风火火地闯进去大约已经有些过分了,之后还是稳妥些的好。 殊不知,这一幕落在祁长廷眼中,汇成了一句话…… ——“咳,属下倒是有些猜测,只是不知当讲不当讲。” 祁长廷:“……” 少年微笑着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摆摆手,示意白桥上车,他自己则翻身上马。 “走吧,去江塘柜坊。” 他率先一夹马腹往城东去,何成紧随其后。 何成回头看看白桥乘坐的马车,再看看自己前方骑马开路的主子,感觉有些魔幻。 他忍不住赶马上前两步,低声道:“殿下真相信她有办法让柜坊松口借钱吗?我们之前去的时候,提出的条件可是京中齐掌柜仔细研究过的,人家都不松口,她能行?” “试试看。”祁长廷波澜不惊,随口答道。 何成叹息一口,又回头看了一眼白桥的马车,无奈退回了祁长廷身后。 前方,少年迎着江都雨后难得的阳光,唇角微微挑起。 京中那些老古板都说柜坊的顾虑是让利不够多,可他却觉得是其中风险太大,柜坊不敢承担。 而在这点上,别提说服柜坊了,他连自己都说服不了。 迄今为止,马车里那人是唯一一个同他想到了一处的人,而且还信誓旦旦说她可以。 那便来吧,让我看看,我都说不动的柜坊掌柜,要如何心甘情愿地拿出你承诺的尾款。 作者有话要说: 白晓:竟敢偷袭大舅哥,我宣布你被PASS了。 第11章 唯利是图 江塘柜坊。 江都最负盛名的老字号之一。 它之所以能让五湖四海的商户们放心将身家性命交由它保管,还心甘情愿地奉上保管费,靠的便是长年累月攒下的信誉。 可想而知,要打这些银两的主意,会有多难。 可祁长廷微微偏头,瞥见女孩儿面上那一丝藏不住的张扬,期待便压过了一切。 江塘柜坊的掌柜姓江,是个胖乎乎很有福相的中年男人,笑起来一双眼睛弯弯,瞧着十分好说话,可只有与他打过交道,才知此人究竟有多油滑。 “诶呀公子大驾光临,真让寒舍蓬荜生辉,蓬荜生辉啊!” 江掌柜乐呵呵地将祁长廷四人迎了进去,可紧接着便气儿都不带喘地开始说今年年景不好。 什么涝灾当道,粮食减产,购粮的都去北边了,连带着柜坊生意惨淡。 何成无奈,都说成这样了,正常人无论如何开不了口借钱了吧? 事实证明,白桥不是正常人。 “江掌柜的难处实在来得好,我们这不就给你送钱来了吗?” 白桥趁江掌柜换气的时间笑眯眯地插了进来。 茶厅内一时陷入寂静,月兰吓了一跳,男人们说话哪有女子突然插嘴的份儿。 江掌柜亦是茫然一闪而过,后知后觉地注意到了立在祁长廷身后的那位女子身上。 此女容貌上佳,举止优雅,他一直以为是祁长廷新收的侍女。 “这位是……”他很快恢复礼貌笑意。 祁长廷微笑,右手执扇轻落,“正如她所言,给您送钱的人。” 这是将谈判全权交由白桥了,白桥十分满意,于是开口便扔了个雷。 “江掌柜经营柜坊这许多年,说白了就是防防贼,未免太没有技术含量,赚钱少怨不得年景。” 江掌柜:“……” 男人面色不变,心里却被噎了个倒仰。 他行走江湖半辈子,哪有人敢同他这般无知无礼地讲话! 他刚想说什么,那女子又在他之前开了口。 “哦,江掌柜似是不服,”白桥笑得温婉,语速不快但偏偏就是让人找不到机会打断,“那我且问掌柜,商人用钱生钱,靠的是什么?” 自然是流转,江掌柜如此想到。 “靠的是流转,”眼前的女子不紧不慢道:“流转意味着让银两动起来,可商户们却偏偏要将暂时用不到的钱扔在柜坊,柜坊还就真的将这些钱守得死死的。” “大家都不傻,所以……”白桥的声音逐渐慢了下来,一双杏眸突然变得锋锐。 “你们,在怕什么?” 窗外,鸟儿叽叽喳喳地喧闹,厅内却仿佛有冷风吹过。 女孩儿裙角轻晃,不再立于祁长廷身后,从容又理所当然地挑了次位的椅子落座。 竟没人想起来拦她。 江掌柜的目光不由自主被她牵引。 她的一举一动,一步一移,让他陡然生出荒唐的想法。 面前这人好似一个身怀异宝的流浪者。 她一点点踏入禁区。 危险,却诱人。 男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体,警惕地盯着对面的敌人,缓缓道: “姑娘何必明知故问,商户们自然愿意闲银时刻在外面生钱,可一旦真要用银时那银两回不来,便是灭顶之灾,谁会不怕呢。” 也正是因为商户们害怕,所以收了商户们保管费的柜坊才更怕,在“守财”这件事上半分不敢马虎。 “喔,所以,您怕自己的顾客?”白桥一句话总结了江掌柜的心理。 江掌柜对“怕”这个词有些不满,但却无法反驳。 “可江掌柜,为何不换种思路呢?”女孩儿换了个姿势,身子微微前倾。 “您只考虑过他们怕什么,又想过他们想要什么吗?” “他们是想要赚钱的,只不过……”白桥自问自答,声音放轻,“他们都是一个人。” 一个人太弱小了,所以无法可想。 女孩儿的声音不高,却一字一句说在心坎上,将人藏在最深处的野望一点点揪出来。 江掌柜的呼吸都不由地放轻了。 “他们无法,但您呢?您时刻手握重金,难道没想过吗?将茶户、盐商、粮商、各行各业的零散存银汇集起来,不管多大的生意,您都有资格分一杯羹。” 太阳突然从层叠的云层中闯了出来,炽烈的日光从窗外斜射进来,将女子的侧脸晕染成一片金白。 江掌柜倏然觉得喉咙有些干,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他当然想过,他怎么可能没想过! 商户们经营的业务都有规律,所以每年存取银两的时间也大都固定。 不同的商户时间不同,他存她取,加加减减,总帐上总会有一笔银子安静放着。 哪怕落满灰尘也无人问津。 可…… “不,”极强的风险意识将他险险拉扯回来,他记起自己的初心。 “你如何保证不会有商户突然额外支取银两。” 不愧是江都老字号的柜坊,掌舵人的嗅觉灵敏到了极致。 白桥不得不承认,扩张生意或者新盘店铺,这都是柜坊无法靠经验预测的大笔支出。 但,退一步因噎废食,进一步解决问题。 “江掌柜,我了解您的固有思维,柜坊向来都是从商户手中收取服务费的。” “但当商户不只是顾客,而是助力、伙伴,他们就理应成为利益的共享者。” 女孩儿抬起那水葱般的手指,捅破最后一层窗纸。 “您告诉商户,朝廷为着这笔钱会给您一笔好处,只要他们愿意保证一定时间内不支取银两,您就分给他们七成。” “什么?”江掌柜陡然变了脸色。 给商户钱?还给七成!开什么玩笑! 柜坊自古以来都是从商户手里收钱,如今他不光替商户保管钱财,还替他们寻找赚钱机会,抵一些保管费便罢了,为何还要倒贴钱! “江掌柜!”女子清冷的声音将他的神思扯了回来。 白桥看着他的眼睛,将最后一句话说清楚:“经营的形式变了,您的角色也变了。” “是您要借商户的钱给自己牟利,用商户的钱承担风险,您明白吗?” 江掌柜被那双透亮的眸子盯着,急急小喘了两口,终于冷静下来。 男人喉头动了动,深吸了一口气,拱手一礼。 “受教了。” * 再走出江塘柜坊的大门,白桥走在祁长廷身侧,被掌柜恭恭敬敬送了出来。 目送马车停在白家后门,姑娘脚步轻快地越过门槛,祁长廷和何成沉默着往客栈走去。 何成仍在震惊。 他压根没听懂白桥说了啥,更不理解滑不溜手的江掌柜怎得就突然改了口。 但他知道,他家殿下赈灾的最后一道坎也迈过去了。 粮商那边的钱款只要在糙米价格回落前付清即可,而江掌柜已经着手同老客户沟通,拿着朝廷的文书一点点向他们阐明利害,签订新的合约。 算下来钱到祁长廷手里,大约需要十日左右。 两日筹粮,十日筹款。 一切便如同那姑娘夸下的海口,根本无需他们亲力亲为,“利”之一字便会推着商人们让一切飞速走上正轨。 这真的太不可思议了。 何成忍不住开口询问:“公子真的要带那姑娘去东都吗?” “嗯,”祁长廷敛眉垂目,声音虽轻却毫不犹豫,“而且,我想让她去乾方。” 他有预感,白桥对柜坊的设想绝不止于此,她会让乾方走上一条前无古人的通天大道。 去乾方?! 履行承诺带她去东都便罢了,还要放进乾方柜坊?! 何成真的惊了。 祁长廷最短的一只手便是钱粮,乾方柜坊是他在这方面最基础,也是最根本的试探。虽说乾方眼下还很不成气候,但里面的每个人都是心腹。 “公子,虽说这姑娘确实才华出众,但毕竟身上疑点重重,就这样放进乾方,会不会……”何成欲言又止。 “原本我也只打算给她安排个其他差事,”祁长廷像是在自言自语,“尤其是今日在白家,得知她连自己的事情都料理不好的时候。” 但…… 她风风火火地闯进白家茶厅,一双晶亮的眸子望向他的那一眼,让他猛然记起幼时的那个人。 虽为庶子,却都是一样的出类拔萃,精彩绝艳,而且一样是毫不掩饰的张扬似火。 他们这样的人,真是…… 祁长廷挥散回忆,声音重新沉了下来,“疑点继续查,发现隐患就想办法解决掉。” “我要她,势在必得。” 作者有话要说: 祁长廷:我要她,势在必得! 何成:咳,请注意用词,你们只是上下级。 祁长廷:很快就不是了。 第12章 势在必得 白桥回来的消息第一时间飞进了白家大老爷的书房里。 “快让她来书房见我,”白益丰立马下令,同时转向一旁的白卿:“阿卿,你先回去吧。” 白卿闻言几乎要咬碎了一口银牙,可眼下却只能恨恨地憋出一双水莹莹的眸子。 “父亲……” “听话,只要有机会,父亲绝不会亏待你这个嫡女的。” 男人口中是不容置疑,白卿只得福身离去,出院子时好巧不巧地与白桥擦肩而过。 那人哼着不知哪儿来的曲儿,无比张扬地路过她,敷衍地点了下头算作问好。 一个庶女,碰着嫡姐只点了点头?! 没娘养的野丫头! 白卿这次是真要气出泪来了,而路过她的白桥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太过得意忘形,又忘了这深宅大院里的礼仪规矩。 白桥犹豫了一下,想转头看看有没有什么挽回的余地,却见白卿竟然已经忍气吞声地离开了。 女孩儿挑了下眉,却也很快心中了然: 自己如今有大腿抱,果然是不一样了,嫡姐也得乖乖收着脾气。 注意力转回面前的书房,白桥深吸一口气,深知眼前才是一场硬仗: 她应该如何让白益丰明白并相信,她跟着祁长廷去东都是为了工作,而不是做小妾呢? 白桥来之前准备了三种思路,每一种都有礼有节,条理清晰,然而很可惜, 白益丰只用了半盏茶的时间,就让她放弃了纠正这个问题。 ——她怕白益丰再多说一句话,她就会忍不住把自己的手帕塞进那个男人的嘴里了。 “找个差事?!”白老爷瞪大了眼睛,“人家肯带你去东都就是看上了你的模样!” “什么妻啊妾啊无所谓,婚书必须马上定下!不然这样的丑闻传出去,你让我们白家的脸,往哪儿搁!” 搁你个大头鬼! 白桥气得火冒三丈,为防自己“弑父”,她决定放过这个问题,到时跟祁长廷说一声,给她换个身份悄无声息地走。 反正古代消息闭塞,她一失踪,白家也只能就此作罢。 下定决心,白桥快步回自己的院子,却在半路上碰到匆匆赶来的月兰。 “小姐,三少爷在院子里等你呢。” 白桥:“……” 嚯!他还敢来! 这些没完没了没皮没脸的男人! 白桥一个急刹车,按住月兰的肩膀,“你去,就说我从书房出来就执意要出府,等三少爷去追我你就赶紧回来,我们闭门谢客。” 月兰:“……” 小丫鬟觉得再这样下去,自己用不了多久就能进戏班子当名角儿了。 不过不得不说,此计甚妙。 白晓得知被骗,再转回白桥的院子时,已经没有了起初敲开那扇门的冲动和勇气。 不过大半日没见,青年像是变了个人,下巴上一层青黑胡茬,眸中布满血丝,身上酒气扑鼻,颓丧不堪。 他立在树旁仰头望月,从怀中摸出一张信纸,上面是堪比三岁小儿涂鸦的鬼画符。 月亮一月一轮,不知不觉间,竟已过了如此多的岁月。 只怪他愚蠢至极,捡了芝麻丢了西瓜,眼下已是物是人非。 * 这对兄妹闹得欢腾,殊不知,这闹剧转眼便被摆在了祁长廷的案头上。 “按殿下吩咐,属下又排查了一遍,白姑娘和白家原本就关系不好,严家一事后更是势同水火,倒是不必担忧白桥日后会为白家牟利。” “唯一需要在意的是跟踪殿下的那个白晓,他确是白姑娘的亲兄长,常年跑商队,很少回来,但兄妹二人以前的感情还是很不错的。” “以前?”祁长廷一边低头摆弄着扇骨,一边问道。 “是,因为最近,两人因为去东都的问题吵起来了。”何成挠挠头答道:“不过,那白晓之前特意追殿下到巷子里,只为要回白姑娘的书信,有这样的心思,想必两人很快会和好。” “所以,若说白姑娘未来可能会将谁的利益摆在殿下之前,大约就是白晓了。”何成客观下了结论。 听罢,祁长廷不吭声,五指轮流在桌上敲过。 他信白桥对白家没感情,但白晓不一定。 “继续盯着,若他有任何小动作,日后可能会牵绊白桥和白家——” 少年放下扇骨起身,负手行至窗前,波澜不惊道: “——就杀了吧。” * 徽晟二十年夏,七月下旬,淮南六郡暴雨稍歇。 朝中派遣两位皇子赈灾,虽路有波折,但各显神通,钱粮迅速到位,民间歌功颂德。 “咳——咳!你说什么?!” 淮南郡郡守府衙内,锦袍青年不知道听到了什么,被茶水呛进了气道。 “回,回禀大殿下,”侍卫着装的下属单膝跪地,结巴着再次重复道:“丹阳、历阳、钟离这东三郡,近日有大量灾粮入境,直接送往当地粮仓和施粥棚,恐怕,恐怕是三殿下弄到的。” “而且,三殿下不知给出了什么条件,掏空了江都一半的存粮,之前我们派去江都购粮的人,就……全都被回绝了。”另一人继续道。 屋里只有祁景闵和两名侍卫,祁景闵闻言定定看了他们一会儿,取出帕子沾去唇角茶水,缓缓深吸一口气,平和问道:“查到怎么回事了吗?” “已经让人去查了。” “报!”门外突然传来通报声,来人得到祁景闵应允后进门,伏跪于地禀道:“粮食是从江都赊到的,涉及至少三分之一的粮商,零零总总共计十万石,之后还会运来另外十万石。” 二十万石粮。 刚好够人口密集的东三郡撑到其他地方的赈灾粮调运到位。 可是,当初他都拿那些粮商没办法,对严家威逼利诱才抢到十万石糙米,剩余缺口只能靠硬邦邦的糙饼充数,祁长廷是怎么做到这么短时间内筹到二十万石的。 堂下跪着的两人大气都不敢出,半晌,上面终于传来声响。 “起来啊,跪着作甚,”祁景闵起身,轻笑道:“这不是好事么?是我低估了长廷,如今灾民有救了,是我大徽有福。” “是,殿下,殿下英明。” “哦对了,”祁景闵又开口问道:“长廷许诺还款期限了吗?总不能让这些义商吃亏啊。” “据那些粮商所说,三殿下承诺十日内付清款项。”侍卫答道。 “喔,这样,”祁景闵转回桌旁,抖开那封刚送到的信件,“京中赈灾款马上就要上路,大约三四日到江都,长廷大约是想用这笔款项还上赊欠的粮款吧。” 堂下侍卫愣了一下,突然飞速接口道:“可这笔钱殿下也急用啊,咱们此前把严家都掏空了,早先便答应要有所补偿呢。” 青年闻言,拨了下颈侧的头发,面上带起笑意,“你说得很对啊,来人,赏。” “诶谢殿下恩赐!” 侍卫眉开眼笑地离开了,祁景闵唤来书童,“伺候笔墨,折子加急送往东都,给黄盛。” 墨块一点点化成浓稠的黑,吞没一切色彩,青年一笔一划写下折子,唇角挑起一丝冷笑。 长廷啊,还是乖乖跪着吧。 作者有话要说: 祁长廷:不允许有人在阿桥心中的地位超过我,大舅哥也不行。 白桥暗搓搓:我们的口号是——吃饭睡觉打反派,赚钱产粮磕cp! 反派本派祁长廷:……终究是错付了。 第13章 釜底抽薪 江都某客栈内,几乎同淮南郡守府一模一样的事情正在上演。 少年负手立于案后,笔走龙蛇,便是风骨灿灿的瘦金跃然纸上。大约一刻钟后,折子翻到最后,祁长廷小心将墨迹吹干,仔细叠好。 “八百里加急送往东都,”祁长廷抬眸望向何成,认真道:“不要过户部,直接交给老师,就说关乎淮南数万百姓,让他面圣。” “是。”何成接过折子便往外走,身后突然又传来祁长廷的声音。 “何成,你说,她会不会知道我的真实身份,所以才想方设法要从柜坊借钱,而非其他途径?” “?”何成没明白这两件事间有什么联系,讷讷顿住步子。 不过祁长廷也并不需要何成的答案。 少年便深吸一口气,“罢了,大约是我想多了,你去吧。” 何成应是,轻手轻脚地离开。 祁长廷右手拿起一旁的折扇,一下下敲在指骨上。 他真实身份是皇子,而非京商,这意味着他还钱需要户部批准,所以他借钱的途径、还钱的紧迫程度,直接影响到户部能不能给他这笔银两。 “大约,真的只是巧合吧。”少年喃喃道。 他皇子的身份,朝中命官的身份,怎么可能被一个只有几面之缘的小姑娘发现? * 八百里加急的信件,哪怕是远隔千里的东都,也不过两日路程。 巍巍宫城,皇帝私召臣子议事的朝梧殿上,折子用黑檀木托盘呈在案上。 案后,一人身着黑金冕服,右手搭着膝头,松松靠在龙椅上,额前玉旒晃动,遮掩了神色。 “黄爱卿,”那上首之人似是没睡醒,强打精神开口,“你是户部尚书,你来说,这笔赈灾款,朕应当先紧着哪位皇子用啊?” “回禀陛下,臣以为,还是给大殿下用比较合适。”黄盛拱手俯首,高声回禀,“严家身为江都第一大粮商,被前江都郡守胁迫哄炒粮价,后因大殿下明察秋毫,才有机会举证清白。” “此后,严家不但主动上缴了前江都郡守私囤的粮食,还将自家仓中储粮搬运一空,全部用于淮南西三郡的赈灾事项,若朝廷拨了钱,却不补偿一二,恐怕要寒了这些义商的心啊。” 黄尚书话罢又拜,其言辞恳切,实在引人动容。 然而徽晟帝却并未作声。 黄盛有些奇怪,他们这位皇帝说实话有些无能,除了立储一事主意大得很,日常事务全靠臣子,每日说得最多的就是“爱卿所言甚是”和“便依爱卿所言”,今日这是怎么了? 他忍不住抬眼偷偷一觑,见着徽晟帝又拿起折子翻看。 可这折子。 黄盛突然愣住,看封皮,徽晟帝现在正在看的折子好像并非自己呈上去的啊。 他心底逐渐浮起一丝不安。 大殿下在那封拨款的折子给他附了一封信,说祁长廷又有些蠢蠢欲动了,要他务必在钱粮上将祁长廷压得翻不了身、抬不起头。 可安分了这么多年三皇子,突然有了动作,真能随随便便就压下去吗? 啪! 一声轻响炸在身前,惊得黄盛一个哆嗦,赶忙跪了下去。 定睛一瞧,那封徽晟帝正在看的折子被扔在了他的面前,落款上祁长廷三个字分外扎眼。 徽晟帝不吭声,黄盛只得战战兢兢地捡起折子,一目十行地看过去。 “这,这……”他瞪大了眼睛。 祁长廷欠的不是粮商的钱吗?!为什么会变成柜坊的钱! 若欠的是粮商的钱,每家粮商分担的金额不会太大,拖欠个把月除了给祁长廷抹黑不会有太大影响,可柜坊干系的是整个江都乃至淮南的经贸,一但还不上,至少半数的淮南商户都会遭受无可挽回的损失,甚至同这些商户有生意往来的其他商户可能也会受到无妄之灾。 到时祁长廷是倒霉了,可影响太大,朝廷的公信力也彻底完蛋了。 就算他黄盛再如何是祁景闵的人,就算户部再如何把持在祁景闵手中,眼下也不可能说出将这笔款项先还严家的话来。 “陛下息怒!是臣没有了解清楚情况就下了定论,这笔银子,”黄盛冷汗浸湿了后背,使劲咬了下牙关, “这笔银子,是该给三殿下用的!” * 朝中争赈灾款的同时,淮南依旧小雨不断。 涝灾难见成效,江都的粮市愈发火热了,不但糙米价格高居不下,连粳米也开始有有人断断续续地前来收购。 粮商们都喜滋滋地数着银子,可往日风光无限的江都第一大粮商——严家,却是一片惨淡。 议事厅里,一位蓄着胡子的中年男人坐在上首位,下面除了另一个中年人,还有一位年轻些的公子哥,众人脸色都难看得紧。 啪! 茶杯碎裂的声音响彻堂下,飞溅的茶水沾了严家老二一裤腿。 严老二面色更黑,冷哼一声,“大哥当初执意跟那郡守合作的时候,好生威风,眼下急了,倒是拿我出气了。” 严老爷气得半口气险些背过去,那坐在末位的年轻公子突然开口:“二叔还好意思说?” 严童冷笑道:“当初父亲早说那自称京中贵人的钦差大臣就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你非要与虎谋皮,交出那郡守私囤的粮食不够,还将家中用来应急的存粮全部给了那人。” “眼下人家轻飘飘一句话,说朝中赈灾款到不了,我们家就连仆役工钱都要发不起了!” “你!” “好了吵什么!”严老爷一声冷喝,止住了严老二未出口的争辩,“如今的局面谁都有责任,眼下的重点是如何破局,不是指责大会!” 说到破局,厅内再次安静下来,安静得让人绝望。 “咳,”突然,严童轻咳一声,低声道:“其实,孩儿倒是有一计。” 严童抬眸,看了眼两位长辈,缓缓道:“白家不是还在江都吗?他们也算家底雄厚,让我娶了那女人,白家便跟我们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了。” “笑话。”严老二讽笑道:“人家如今避我们不及,怎么可能还会同我们联姻。” “那可不一定。” 严童瞥了严老二一眼,眸中浮起一丝阴骛。 “我们说白了是功大于过,外人也不知道严家粮仓已经空了,只要将那贵人承诺给补偿的手书拿出来,白家那老头子会上钩的。” 作者有话要说: 祁长廷:又是错过真相的一天呢。 第14章 江都郡守(上) 严家又打上了白桥的主意,殊不知与此同时,另一班人马也盯上了白桥。 “跟柜坊借钱,既能还了粮商的钱,还能逼朝中将赈灾款给他,”青年拇指无意识地在剑柄上摩挲,喃喃自语:“老三怎么可能想到这样的一石二鸟之计。” 若只是想到也罢,他居然还真将钱从柜坊借出来了,黄盛都没这个本事! “查,给我去查!”祁景闵的温润如玉终于裂开了一瞬,“祁长廷没本事想出这样的主意,去查他身边最近多了什么人,马上回报!” “是。”侍卫领命,准备离开,却突然又被叫住。 “对了还有,”祁景闵上前两步,压低了声音叮嘱:“新的江都郡守,让东都的人给我上点心。” “这次,不能再出错了,明白吗。”他认认真真盯着密探的眼睛,一字一顿道。 青年的声线重新恢复温和,侍卫却感觉那目光如同利刃顶着自己的后心。 “是!” * 淮南接连二十多天的暴雨总算告一段落,虽说损失惨重,但好歹各郡赈灾工作都在有序进行,也终于腾出手来将前江都郡守押解入京。 祁景闵远在淮南郡,这押解一事便只能交由祁长廷来主持,暂代江都事务的郡丞也终于得以见到了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三殿下。 “殿下这边请。”郡丞微躬着身子将祁长廷引进府衙,亲自奉了热茶上来。 祁长廷目光划过茶盏,似有若无地瞟了这位郡守一眼。 不得不说,这是个聪明人。 虽说将他提上暂理郡守职位的是祁景闵,但如今祁景闵显然不打算给他将这个“暂理”去掉,这位郡丞大人便立马转头向自己这个三皇子示好了。 祁长廷面带微笑地听那郡丞左拉右扯地汇报工作,不时点头,但并不应话。 某一刻,厅内突然安静了下来。 半晌后,响起郡丞的讪笑。 男人微垂着头,侧身探向上首位,低声问道:“下官斗胆,不知这新的郡守大人,朝中是否已经有了人选,又,何时会上任呢?” 上位者的沉默让厅内空气都浓稠了几分,郡丞感受到打量着自己的目光,身子紧了紧,刚想说些什么表忠心,便听到一声轻笑。 少年端起茶盏刮了下茶沫,和声道:“大人不必多虑,您不知道的,我也不知道,还是耐心些,听凭陛下安排吧。” * 远隔千里的东都,宫城,紫宸殿内,早朝尚未结束。 徽晟帝活动了一下酸痛的脖子,蹙眉望向堂下还在争吵的几名大臣。 朝上已经很久没有爆发过如此剧烈的矛盾了,他回忆着。 “王大人精通钱粮之事,调去掌管江都这座粮仓再合适不过!”一位老臣中气十足道,后面跟了一溜的“大人所言甚是”。 “荒谬,今年的涝灾还不够教训你们吗,最适合江都的是一位精通水利的大人,比如张大人,你们若是将百姓放在眼里,就该让他去!” 两拨人马争得面红耳赤,脸红脖子粗,以至于都没有人注意到,那坐在高高阶梯上的人不知何时站起了身来。 徽晟帝的贴身中官冷汗直下,想要做些什么却被直接挥手打断。 “朕即位多少年了?”皇帝静静望着朝下,轻声问道。 “回,回陛下,陛下十三岁登基,如今已执政二十八年了。” “喔,这么久了,怪不得朕都记不清了,他们每次都是这么吵吗?”徽晟帝又问。 中官张了张口,结巴道:“不,不至于,只是江都太过重要,所以,所以……” 所以两位皇子争得过火了些。 他当然不敢说出这种话,甚至不敢抬头。 他听到九五至尊的一声轻笑,然后便见徽晟帝扔下一众大臣,负手踱步离开了紫宸殿。 “退朝——” 中官带着几分慌张,却又十分有穿透力的声音响彻空旷的大殿内,争吵的大臣们猛地住了口。 众人望着那已然空了的龙椅,不知是谁先噗通一声软倒在地。 满朝文武俯首山呼万岁,无一人敢擅自起身。 徽晟帝回了朝梧殿,桌上已然堆满了奏折,皇帝上前随意拎起一本,翻开便是举荐那王姓官员,随意扔开又翻起一本,举荐的是张大人。 徽晟帝捏住了那本奏折,突然转身狠狠掷了出去。 天子之怒动若雷霆,再窝囊的天子也是如此。 殿内跪了一地的宫女太监。 “来人!” “下奴在!”其中一个小太监膝行上前。 “给朕,将这些折子上提到的官员名字列出来,记上有几人举荐,都是谁举荐的,一个都不能少!” “是!” 朝梧殿内噤若寒蝉,小太监翻折子的手都在抖,足足统计了半个时辰才将结果呈了上去。 徽晟帝一行一行地看过去,气得青筋暴跳。 “好啊,好得很!”他冷笑一声,“户部和工部这么多四品官员,朕就不信没别的能用的!” 小太监统计的被举荐人里,有户部左右侍郎,工部右侍郎,甚至还有户部的两名五品巡官等等。 徽晟帝眸子微眯,在纸上点了点,“来人!宣工部左侍郎常岑,朕要见他。” 中官赶忙应是,爬起来去传旨。 “宣——工部侍郎,常岑,觐见——” 悠长尖锐的呼和声远远飘开,如同剑刃撕破光鲜亮丽的繁华织锦。 常岑,工部最没有存在感的左侍郎。 已经几乎没有人记得,五年前,他曾收过一个学生。 作者有话要说: 徽晟帝:蠢作者你礼貌么?这世上还有比我更窝囊的皇帝吗?! 蠢作者:咳,其实是有的,你想试试吗? 徽晟帝:……来人,拖下去斩了! 第15章 江都郡守(下) 紫宸殿跪着的官员们依旧没一个敢动,常岑被点名时愣了一下。 他不过一个四品官,为何会这时候被点到? 不过来不及多想,他急匆匆地起身,忐忑地跟着中官去了后面的朝梧殿。 “臣,工部侍郎常岑,参见陛下。”常岑作势要跪。 “免礼吧。”徽晟帝直接虚扶他起身,打量着面前这个四十有余的男人。 若非前两日,老三祁长廷托这位工部侍郎递了封折子上来,他都要忘了工部还有一位常侍郎了。 “常岑。” “臣在。” “你今年,”徽晟帝顿了下,“四十有余了吧,才做到工部侍郎,是为何?” “臣……”常岑一向嘴笨,只得实话实说道:“三殿下五年前拜臣为师,同僚们都觉得这样的身份或许不大适合过高的品级,劝臣低调些,臣深以为然,所以……” 徽晟帝突然蹙了眉,常岑竟然是老三的老师? 啊,好像五年前是有这么一回事,只是老三资质平庸,性格懦弱,存在感太低了,拜的老师也不过是区区四品官员,所以他根本没在意。 想到这里,徽晟帝逐渐舒展了眉眼。 之前老三还上奏折,问新任江都郡守的着落,字里行间却完全没有提到常岑。 所以说,儿子宠得太过了,反而容易出问题,长廷这般不争不抢,倒是纯臣。 “那常侍郎在工部呆了这么久,于水利一途可有研究?”徽晟帝缓缓问道。 听到水利二字,常岑眸子亮了亮,急忙道:“臣入仕时虽是在户部,但不久后就调任去了工部,这十余年专攻的便是水利。” “好!”徽晟帝大喜,“如今朕想改善淮南水系,你可愿调任江都郡守,助朕一臂之力?” * 七月的最后一天,淮南的雨终于停了,天终于晴了,大街上的百姓欢呼喧闹。 然而淮南郡守府里,祁景闵头上的阴云却从未散开。 “赈灾款没了,江都也没了。”青年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仿佛只是在平静地陈述一件事实。 平静到面无表情。 祁景闵很少面无表情,他脸上永远都挂着微笑,无论是有温度的还是没温度的。 堂下跪了两个侍卫,瑟瑟不敢言语,他们知道面前这人已经处于暴怒边缘了,但他们理解不了。 他们的主子此前被二皇子截杀,狼狈不堪都不曾收敛笑意,为何在三皇子手中吃了一个小亏就让他如此在意。 “之前东都传信,说他一个人都没有举荐,乖乖等着朝中填人进去,我还以为他知道厉害,要继续蜷着了,但如今,他似乎还是要同我抗上一抗了。” 祁景闵自言自语道:“是为了那个人吗?” 没人回答他。 “好吧,但长廷,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不可能再胜得过我。” 祁景闵这话不知是说给谁听,但话音落下,他确实又笑了起来。 “此前让你们去查祁长廷身边多了什么人,可查到了?”他和声问道。 掌控户部这么多年,没人比他更了解有一个擅长钱粮的左右手有多重要,决不能让祁长廷招揽到这样的人才。 短暂的寂静过后,终于有一人斗胆出声:“回禀殿下,那边传来消息说确实多了一人。” “三殿下此前去过柜坊多次都无功而返,最后一次带了那人相随,便借下了款项,但……” 侍卫顿了下,如实道:“但那人,是一个女子。” “女子?”祁景闵微蹙了下眉头,很快轻笑一声,“女子如何能有这等本事?烟雾`弹罢了,继续查。” “是。” * “女子怎么了,我就问女子怎么了?他们怎么就不能相信我是真的靠脑子得到了人家的赏识呢?一群迂腐落后迟早完蛋的老古板!” 白家的宅院里,白桥又一次被禁足了。 这次的理由更荒唐,白家等着拿那位“齐徵”的婚书,生怕白桥乱跑又惹出什么坏名声,干脆不让她出门了,还准备了一篓子各色针线,让她绣个鸳鸯香囊,美其名曰专心待嫁。 Wtf? 白桥看着月兰刚拿来的图样,色彩斑斓的两只鸟儿交颈缠绵,再一想其中一只是她,眸中泛上惊恐,狠狠打了个寒颤。 她飞速晃了晃脑袋,这香囊当新婚赠礼送给他cp还差不多! “所以男主为什么还不回东都啊,又过去半个月了,都快到女主的及笄礼了。”女孩儿托着腮帮,忍不住低声嘟囔道。 女主乃丞相府千金,九月末生辰,今年刚满十六岁,要大办及笄礼,这么重要的时刻男主怎么能不在,她怎么能不磕cp呢? 而且按理说在她的帮助下,男主不仅提前完成了赈灾任务,还给反派摆了好几道障碍,他们此刻已经该启程回东都了啊。 “小姐!”月兰的声音突然由远及近,“打听到了打听到了,那位齐公子这些日子一直不在江都呢,而且呀,我听说江都的新任郡守要到了呢!” 新任郡守? “啊。”白桥樱唇微张,她想起来了,好像是还有件事没做完的。 月兰在一旁继续道:“方才奴婢回来时,看到老爷他们正在备车,好像说要去城门口瞧瞧这位新任郡守的尊容,大小姐也拐弯抹角地央着想去呢。” 听到这话,白桥眼睛一亮。 也就是说现在整个白家都没有能主事的人了? “月兰!”女孩儿突然一脸兴奋地招招手,“你去,给我定下郡守府附近最高的那家酒楼的顶层雅间,咱们也看热闹去!” “?”月兰满脸警惕,继而转成惊恐,“您还在禁足呢,您……” 月兰的话当然没能说出口。 熙熙攘攘的大街上,不一会儿便多出一个带着斗笠的娇小身影,汇入人流中消失不见。 作者有话要说: 极致双标之白桥: 独自一人时的白桥:结婚是不可能结婚的,这辈子都不可能结婚的。 CP面前的白桥:倒数十个数!给我在一起!在一起!在一起! 第16章 修坝清淤(上) “老师。” 江都城北,最靠近淮河的陆驿内,少年敛袖垂手,恭敬行礼,然后奉上一卷图纸。 “前些日子暴雨稍歇,学生亲自视察过了淮河上游,初步做了之后的治水方案,请老师过目。” “嗯,来,让我看看这些年有没有长进。” 被祁长廷称为老师的,正是徽晟帝钦点的江都郡守常岑。 常岑铺开图卷,手指沿着淮河自西向东,依次停在几个弯折较大的河口,正是此次涝灾受灾最严重的地方,也是祁长廷特别做了批注的地方。 “不错,关键的位置都找对了,而且,你能注意到荟河湖,这很好。”常岑十分满意地点了下那个在淮南郡境内的湖泊。 “淮南六郡的涝灾是自古以来的痼疾,今年雨水稍微多了些,便发成这样,四成的原因在于修坝不利,剩下六成,却在芸河湖淤泥积压。” 祁长廷听到淤泥积压四字,眸光动了动,轻声道:“可清淤耗费的人力财力巨大,耗时也甚久,陛下那边……” 常岑回头,发现祁长廷还站着,招手让他坐。 两人之间就像是民间的普通师生,谨遵天地君亲师,半分帝王家的高高在上都没有,而这也是当初常岑对祁长廷最满意的一点。 “车到山前必有路,”常岑掸了掸官袍,偏头叮嘱道:“陛下既然派我来,便是信任我,尽所能不藏私,方是不负皇恩浩荡。” 常岑被压在工部侍郎的位置上这么多年,如今总算有机会一展抱负,虽然不知道皇帝为何突然会想起他,但也十分激动,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学生今日的少言寡语。 皇恩浩荡? 少年眸中有一闪而过的冰冷,也只有他的老师会这么觉得了。 * 轻车简从但又不失威严的官差队伍重新启程,大约两个时辰后便从北门入了江都。 高耸的城门上挂着“江都”黑底金字的牌匾,城门外两里地全部清场。 常岑难得没有对这种“铺张浪费”,据说江都这些日子不太平,此前来赈灾的两位皇子都遭到了匪徒截杀。 不过入了城便是大不一样了。 属于南部沿海的繁华喧闹在一墙之隔展露无遗,来来往往的商队、车马,路旁鳞次栉比的各色商铺、酒楼,不一而足。 郡守府位于江都城的正中心,最近的坊市中有一家名为元盛的酒楼,是江都城中唯一的三层酒楼,也是从城北到达郡守府的必经之路。 此时,这家酒楼的三层雅间已经被全部订下。 白桥靠在最边上的一间雅间窗边,看着那队有兵士护送的队伍通过楼下的街道,盘算着反派如今的凄惨处境,唇角挑起得意的笑。 少年今日依旧是那一身淡蓝色长袍,与新任江都郡守骑马并行,谈笑间腰背挺直,折扇轻晃,翩翩浊世佳公子,皎如玉树临风前。 白桥此时此刻只想让那位江都郡守原地消失,换成女主叶浣,让她近距离观赏一下cp游江都时的盛景,圆上她当初错过名场面的遗憾。 殊不知,被她嫌弃的江都郡守,以及那身象征着四品大员的绯红官袍,正在隔壁雅间几人眼里烧得滚烫。 白家老爷盯着那人,下巴都要合不上了。 他猜到这位齐徵齐公子是官家子弟,但没想到他竟然可以同堂堂四品郡守大人并骑而行,谈笑风生。 这是什么概念?! 严家当初低眉顺眼、奇珍异宝地哄了数年,才同前任江都郡守搞上三四分的关系,而如今,现任江都郡守身边的红人要娶他白家的姑娘! 白益丰心中狂喜,满脑子都是白桥的婚事,而白卿显然也想到了这一处,只是反应正相反。 她的手指紧紧绞住了手帕,面色惨白。 她究竟错过了什么! * 到江都的第一日,常岑需要同郡丞交接一下各项事务,祁长廷一直陪同到夜幕降临,忙得脚不沾地。 不过虽然常岑来了,他还是没有歇在府衙,告辞后回了之前的客栈。 何成跟在祁长廷身后。 他总觉得他家殿下今日见了常岑后情绪就不太对,但却不知缘由。 月光偶尔透过层叠的乌云,打在少年身上,兑成薄薄的光圈,萧瑟异常。 何成抿了下唇,进屋时落后一步,从下属手中接过一张纸条,看过后故意夸张地笑了出来。 “殿下,从东都传来的消息,大皇子前几日上书陛下,明里暗里告殿下的黑状,说常大人是您的老师,您是故意反其道而行之,让常大人当上这江都郡守的。” “哦?”祁长廷言语中听不出起伏,“那父皇怎么说?” “陛下说,殿下温良恭俭,心系百姓,为人低调,断不会耍这样的阴招。”何成呈上纸条,感叹道:“殿下这么些年韬光养晦,卓有成效。” 祁长廷整理折扇的右手一顿,没接话,也没接纸条,微微垂眸看不清神色。 “温良恭俭?”少年突然抬手捂住了脸,低低的笑声从掌中溢出来。 何成笑容僵住,讷讷闭上了嘴。 空荡荡的房间里,唯一的蜡烛被夜风吹着晃荡了两下后,噗一声熄灭。 黑夜中,少年仰首靠坐在桌边,轮廓孤寂而疏离。 温良恭俭,心系百姓。 七年前,那人死的时候,他是不是也是这么评价祁景闵的? 再后来,母妃死的时候,他是不是也是这么评价皇后的? “好,果然是卓有成效,学了这么多年,他终归给了我一样的答案。” 少年的声音似是吟叹,亦像是解脱,可某一刻,又仿佛在压抑着一只猛兽,随时可能脱笼而出。 “何成,你觉得,要清淤吗。”他突然问道。 要啊。 这两个字险些就要脱口而出。 何成闭上了嘴,转言道:“但凭殿下安排。” 嗤。 屋内响起一声嗤笑。 祁长廷狠狠抹了一把脸。 他终归,成了自己最厌恶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白桥:帮你狠狠摆了反派一道,快夸我! 祁长廷(坦坦荡荡.jpg):多谢阿桥。 祁景闵:?我才是男主! PS. 翩翩浊世之佳公子——司马迁·《史记》 皎如玉树临风前——杜甫·《饮中八仙歌》 第17章 修坝清淤(中) 何成张了张口,却又不知该不该说。 他家殿下怎么会跟祁景闵一样呢。 说两人乍一看差不多,可祁景闵骨子里就是个昏君,而他家殿下…… 何成不知怎么形容,脑中却突然蹦出常岑的样子。 若非要寻个形容词,那祁长廷骨子里其实是常大人那样的人吧。 不,比常岑要好得多,常大人遵守古礼,几乎到了死板的程度,说是愚忠也不为过了。 “没事,或许是有些累了吧。”祁长廷的声音恢复常态,“今日初几了?” “回禀殿下,八月初三。” “喔,那丞相府千金的及笄礼是什么日子来着?”祁长廷又问。 何成反应了一下,“啊,叶姑娘生辰应是九月二十。” 九月二十。 还有不到五十天。 他从江都赶回东都,正常速度骑马需十日,留给治水的时间不到四十天,其中等朝中拨款到位就得二十天。 剩余二十日修坝或许来得及,可清淤是个大工程,铁定赶不及回去参加叶浣的及笄礼。 叶浣是丞相嫡女,及笄之后便能订婚了,若是哪个皇子娶了她,就意味着得到了当朝丞相和他庞大根系的支持。 祁长廷自己不喜欢叶浣,更厌恶靠裙带关系获取支持,但也绝不能让祁景闵娶。 若是能让祁景闵留下负责清淤…… 祁长廷一边想着,一边摩挲着手中的扇子,眸中神色变换。 修坝所需建材多,可动手脚的地方也多,油水丰厚。但清淤耗费的大多是人力,并没有太多好处可捞,祁景闵不会乐意的。 但他可以先让祁景闵以为只需修坝,待祁景闵上钩,向皇帝主动请缨揽下此事,再提出得清淤,祁景闵总不能说他只肯修坝不肯清淤。 虽然祁景闵为了中饱私囊,修出来的坝可能根本不能用,但…… “嘶!” “殿下!” 啪嗒。 鲜红的液体打在地板上。 一柄小拇指宽窄的飞刃突然从扇骨中蹿出,带着扇子主人的血迹,钉在了墙上。 少年垂眸,默默瞧着右手上渗出的血滴在地上溅出花儿来,闭了下眼,面上竟闪过几分难堪。 这还是他吗。 何成拿着伤药顿住步子,望着祁长廷的神色心里蓦地一酸。 面前这人也不过十七岁的年纪,却已经经历了寻常人家的孩子二十七岁甚至大半辈子都不会经历的生离死别,以至于…… “明日去白家,请白姑娘到郡守府,我有事找她。”淡淡的声音打断了何成的思绪。 “啊,不叫来客栈吗?”他下意识问了一句。 祁长廷偏头,看进何成的眼睛,认真地一字一顿道:“我同她,只谈公事,明白吗?” “!”何成干咽了一口唾沫。 “是!” * 白桥自那日想起治水一事后,便直觉男主还会来找她,左等右等,终于在这一日的上午再次等来了何成。 白益丰比白桥更积极,异常热情地迎了出来,字里行间的用词却惹得何成皱了下眉头。 这位侍卫想起昨夜主子的提醒,忍不住道:“我家公子同白姑娘谈的是公事。” 白益丰面色登时有些难看: 白家已经待嫁了,这位齐公子竟然还拿公事做幌子? “侍卫大哥,”白桥及时出现堵住了白老爷未出口的荒唐话,压着对这老头的火气刻意问道:“不知今日公子有何事,竟劳得你亲自上门?” 何成恭敬一礼,“今日是要去郡守府,我家公子怕姑娘独自过去进不了府衙。” 郡守府?!! 四品大员的府衙!那地方寻常人连靠近都不敢呢! 白老爷倏地瞪大了眼睛,半句话都不敢多说了。眼看着何成带着白桥和月兰离开,都没能挪动步子。 白桥上了马车,终于松了口气,从腰间香囊处掬了一捧薄荷味道的空气上来醒醒神,一遍遍告诉自己马上就能离开这个鬼地方了,险险压下火气。 木制车轮咕噜噜地滚过青石板,大约两刻钟后缓缓停了下来。 车旁传来马匹打响鼻的声音,是何成下马,上前通报。 “方才被常大人叫走了?”车外依稀有声音传来。 不一会儿,车门被敲响,何成的声音响起:“姑娘先下车,同我去茶厅等一会儿吧,我家公子与郡守大人有些事要说。” 白桥依言。 郡守府分内外两院,外院包括升堂的府衙、还有一些小偏房,内院才是郡守的书房、起居以及府衙存放案卷等重要机密的地方。 何成口中的茶厅其实就是外院的一个小房间,他给白桥沏了杯清茶便离开了。 月兰第一次来四品大员的官邸,兴奋得不得了,站在白桥身后这儿看看那儿瞟瞟,白桥则抿着一杯清茶,考量祁长廷这次叫她来的目的。 突然,“嘭”一声巨响隔着数道门帏传了过来。 月兰被吓得一个哆嗦,与白桥面面相觑。 紧接着,有什么人喝骂的声音传来,与她们距离不远,似是盛怒至极。 白桥蹙了下眉,站起身来朝外走去。 “小姐,”月兰扯住她的衣袖,紧张道:“这可是四品大员的府衙,我们到处乱跑,会不会不太好啊。” 也是啊…… 白桥驻足,微微蹙眉,可不知为何,她心中总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别万一真出事了。 “无妨,机密都在内院,外院应当没什么关系,”她思量了下,最后拉过月兰道:“这样,你去外面叫人,我去看看什么情况。” 话罢也不待月兰再说些什么便当先出了门。 一出门,她终于知道哪里不对了,这外院放眼望去竟然一个衙役都没有,刚刚这么大动静都没人过来查看,实在不像是府衙的排场。 “你给我滚出去!”男人的喝声再度响起。 白桥很快循着声音找到了吵架的屋子,里面是中年男人剧烈的咳嗽声,还有什么人飞速靠近门边的沉重脚步声,显然也在气头上。 白桥:“……” 嘶,突然有种撞破男女朋友吵架的尴尬是怎么回事! 她听出那脚步声中裹挟的不善,可想躲却已是来不及。 哗! 屋门猛地从里面拉开! 首先荡入眼帘的是淡蓝色的袍角,乌黑的皂靴大步跨过门槛,然后猛然顿住。 “!”祁长廷?! 他不是和郡守在内院吗?! 白桥瞪大眼睛望着突然出现的少年,怎么回事! 作者有话要说: 提问:叶浣对你而言是…… 祁长廷:丞相府千金。 提问:白桥对你而言是…… 祁长廷:白桥。 提问:还有呢? 祁长廷:老……老婆? 第18章 修坝清淤(下) 祁长廷万万没想到,江都府衙里竟也会隔墙有耳! 面前的女子一脸惊诧,杏眸中满是惊诧和慌乱。 她一定是听到了! 方才他同常岑在屋里的争执,甚至是常岑叫他三殿下! 杀心一瞬间澎湃而出,折扇换至左手,突然,一股熟悉的清冽味道钻进了他的鼻子。 少年如同被一桶冷水浇透,他在那双秋水一般透亮的眸子里看到了自己此时的面孔。 凶狠、狰狞、阴骛、狠绝。 他烫着了似的猛然挪开了目光。 白桥也陡然转开了头。 “公子!”何成的声音姗姗来迟,“您怎么在外院啊,不是在常大人的书…… 房吗? 何成慢慢顿住步子,瞪大眼睛,目光在互相撇头不肯对视的两人间晃了两圈,突然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来得不是时候。 剑拔弩张的氛围,因为何成奇怪的表情有了一瞬间的怔忪。 “何成,去请郎中来。”祁长廷开口,声音有些沙哑,还带着几分难以察觉的疲累,“大人水土不服,痼疾犯了。” “啊,是。”何成飞速领命,逃也似的离开了。 祁长廷轻轻吸了口气,正要转向白桥时,却见对方猛然后退一步,举起双手飞速道: “我什么也没听见!” “我到的时候衙役说您被常大人叫走了,何大哥便以为是在内院书房,所以让我在外院等一等,没曾想您是在外院和大人议事。但我真的只是听到打斗声响,担心出事才来察看。” 喔,结果何成去书房没寻到人,才急匆匆赶过来。 祁长廷补齐了剩余的时间线。 可就算是巧合,她要如何证明她是听到打斗声才过来的,而不是发现隔壁有说话声就凑上来了呢? “小姐,小姐我找到人了!”月兰终于赶了回来,然后…… 目光在两人间一转,露出了同方才何成几乎一模一样的表情。 你们…… 她下意识地望向自己的主子,得到一个翻向祁长廷方向的白眼。 月兰没看懂,但好在跟来的衙役十分有眼色,冲祁长廷行礼后将方才月兰去找人的情形说了一遍,勉强给白桥的说辞间接做了证。 白桥重重松了口气,然后偷偷瞟了祁长廷一眼,心底突然泛上一股难言的窃喜。 ——刚才那一眼,男主的气势好强啊啊啊啊啊啊!!! 果然男主都是在女主身边才会又乖又软的! 所以她这也算间接抠到糖了吧?虽然指甲盖都抠疼了。 祁长廷得了逻辑自洽的解释,眉心终于舒展,同时又有些愧疚。 正所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他既已决定重用白桥,要做的不是一次次怀疑试探,而是斩断所有可能影响她忠诚的障碍,比如之前吩咐的白家和白晓。 少年这般想着,扭头准备道歉,却发觉白桥面上正露出一种堪称“和蔼”的微笑。 祁长廷:“……?”感觉哪里不太对。 “齐公子?”白桥歪头瞧他,“所以,您今日找我来,是要做什么事缺钱吗?” “啊。”祁长廷顿了下,将道歉咽了回去,但也没回答白桥的问题。 找她来,是因为清淤一事,但一想到清淤,他脑中尽是方才常岑的话。 ——“大殿下是未来天子,确实该锻炼一下,但用清淤这件事来诓他,却不是为人臣子该做的,再者说,水利关乎百姓性命,还是你来负责比较好,这是为人臣子的本分。” 为人臣子。 为什么他的老师明明也知道祁景闵扶不上墙,却依然默认祁景闵是君他是臣呢?就因为祁景闵占着个嫡长子的位置吗? 祁长廷以前也常听这样的论调,一直伪装得很好,可不知为何,他今日就突然压不住了。 “您觉得他未来会是个好天子吗?”他蓦地问道。 常岑微愣,他就算再迟钝也察觉出了不对。 “三殿下慎言!”老大人拍案而起,“他若不好,也是臣子规劝不利,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我教你一身本事,可不是让你同二皇子一样,祸乱朝纲的!” 他祸乱朝纲? 究竟是谁在祸乱朝纲! 少年捏紧了拳头,他觉得荒唐。 为君者掌生杀大权,却只顾中饱私囊,甚至不辨是非,最后却要用臣子的命去填。 徽晟帝是这样,所以那个人死了,如今祁景闵也是这样,日后又要拿谁的命来填! 于是他甩袖而出,身后常岑气得火冒三丈,痼疾复袭。 “公子?齐公子?”白桥久唤不见祁长廷回神,不由上前一步。 腰间香囊轻晃。 祁长廷再次嗅到了那股沁人心脾的味道,不由望向女孩儿腰间。 他深嗅了一口,下意识问道:“你这香囊,放的是何物?” 白桥低头望去,面上闪过一丝讶异,“公子闻得到?” 祁长廷点点头。 “喔。”嗅觉天赋异禀啊,原文中都没提到呢。 白桥为发掘男主新的闪光点欣喜不已,高兴打开香囊,取出一片薄荷叶给他看,“喏,就是这个,我在郊外好不容易寻到一株养起来的,公子也喜欢这味道吗?” 叶片从香囊中取出,那种仿佛在触摸冷泉下鹅卵石的触感再次清晰地出现。 祁长廷接过那叶片问道:“不知此物唤作什么?” 白桥愣住,还真不知薄荷在古代叫什么啊。 但老板问她问题,怎么能直接回答不知道呢?就算真的不知道,也要先解决老板的问题! 女孩儿灵机一动,三下五除二将自己的香囊解了下来,递去祁长廷面前。 “这个公子可以先拿着,回头结了种子我送……” “噗!咳——咳咳咳咳!” 耳畔突然传来拉风箱似的咳嗽声。 常岑觉得方才有些过分,刚准备出来哄哄自己的学生,却万万没想到会看到这样一幕。 明显是女子样式的香囊安安静静躺在一只如玉的小手中,而他的好学生正犹豫着要不要去拿。 常岑早忘了自己出来是干什么的了,他目光凌厉地在香囊上划过,气得面色潮红,扭头指着祁长廷的鼻子狠狠骂道: “招蜂引蝶,不知检点!” 祁长廷:“……?” 作者有话要说: 常岑:招蜂引蝶,不知检点! 祁长廷:???我干什么了? 第19章 我来管你 老大人气呵呵地转身进屋,嘭一声带上了门,留下两个小辈面面相觑。 白桥看看祁长廷,又看看手中的香囊,再联想到方才常岑的用词。 淦! 又忘了是古代! 女孩儿嚯地将手缩了回去,生无可恋地给自己的cp道了一百个歉。 至于祁长廷…… ——“咳,属下其实有个猜测,不知当讲不当讲。” 他脑中再次回响起何成的话,面色微妙。 “咳,”一旁的月兰实在看不下去了,“所以,齐公子叫我家小姐来,是为何事?” 她硬着头皮拯救了两个尴尬的年轻男女。 白桥垂眸清了清嗓子,镇定地将这件事翻了篇。 可祁长廷却忍不住瞥了白桥一眼。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过了这一遭,面前这女子与他的距离突然不再遥不可及。 他在她面前沾染了凡尘,裂开了面具,将身体捆得死紧的绳索微松,反而松了口气。 就像是…… 少年有些不太习惯这样的变化,他抿了下唇,将之定义为:跟何成在一起的感觉。 反正日后是要白桥作心腹,如今这样倒也无妨,他想。 “是有件事,”祁长廷沉吟了一下,果断将锅推给了常岑,“虽然郡守大人还没有想好要不要做,但我想还是应该提前找姑娘来商量一下如何筹集银两,有备无患。” 祁长廷说完,目光便停在了白桥面上。 少年依旧温和有礼,但这目光白桥十分熟悉,像极了她前世盯着ATM机吐钱时的模样。 白桥:“……” 人ATM机吐钱还要插卡输密码呢,他连干什么都不说让她怎么拿钱? 眼看祁长廷确实没有进一步解释的意向,白桥只得秉承着“尽量不要让老板觉得他犯蠢了”的准则,主动问道:“公子可是要修坝?” 祁长廷微不可察地顿了下,“姑娘如何知道?” 白桥心虚了下,扯谎说眼下值得郡守筹钱的事也只有修坝了。 “但修坝,朝中不会直接拨钱吗?”她问出了一直以来的疑惑。 她隐约记得原书中,男主便是等到朝中拨款后才开始修坝。 虽说时间紧了些,还是险险赶在女主及笄礼当日回到东都,给了女主一个大惊喜。 “没那么简单,”祁长廷耐心将清淤一事解释清楚,“常大人说,国库可能只够修坝,一时拿不出那么多银两来清淤。” 而且…… “而且,我有个朋友,九月二十之前回东都,我需得同他一道。”祁长廷想了想,这样道。 白桥:喔~~有个朋友呢,是在东都等你吧~~~ 祁长廷没注意到女孩儿荡漾的神色,继续道:“朝廷拨款便需二十日,若再清淤,定然赶不回去,所以……” 我不想清淤。 世人口口声声念着百姓,可说到底,他既不为君,那百姓又关他何事。 少年没把话说全,但白桥已经明白了。 原来,是因为急着回东都,所以没有清淤。 有风吹过,她磕cp的心情逐渐沉下去,同时串起了记忆里更多的零散片段。 原书里男主也没有清淤,不曾想是年冬,淮南遭遇了百年一遇的凌汛。 带着冰碴的河水无处可去,倒灌城镇,冻死饿死的百姓不计其数,淮南商业同样受到重创,税收急剧缩水,本就不富裕的国库雪上加霜,为日后突厥入侵埋下了导火索。 因书中从未提到清淤,是以她一直以为这是无可避免的天灾,却不想这惨剧原来有机会被阻止。 白桥不由啧了一声。 ——所以说,男主的完美人设里其实带点儿恋爱脑? 不过没关系,看她给他掰回来! * 马车行驶在熙熙攘攘的坊市间,最后停在距离淮河最近的江都城北。 城北也有坊市,大多是附近村落的村民们每日早出晚归摆下的摊位,光顾的也大多是淮河南岸的村落居民。 相对西边的几个郡县,江都这边的灾情只能算毛毛雨,但施粥的大棚里依旧排着不见尽头的长队。一位衣衫褴褛的父亲排在队伍里,无奈哄着哭闹不停的女儿,为了能腾出手来打粥,最后只能让她骑在自己的脖子上。 “囡囡乖,举高高看远远,不哭了啊?” 小女孩儿坐在父亲脖子上四处张望,果然停住了哭泣。 半晌,她包着一泡眼泪低头冲父亲小声道:“我看得很远,可还是找不到阿娘。” 小女孩儿的声音糯糯的,还带着抽噎和沙哑,明明细若蚊蝇,却仿佛最尖锐的箭镞,射穿了父亲的心口。 这一刻,喧闹的长街仿佛一片寂静,耳中唯有他自己干涩的声音。 “你阿娘,去做河里的神女了。” “她……她会保佑囡囡的。” 男人说不下去,红了眼眶,却因为一手护着女儿,一手中端着同性命一般珍贵的赈灾粮,眼泪都没有办法擦。 泪水砸在灰土地上,溅起几朵泥花。 不远处,两匹高头大马停住,白桥骑在马上,轻叹了一口。 “生活难起来的时候,擦泪都是一种奢望呢。” 她偏头看了一眼身旁的少年,低声道:“公子其实是想帮他们的,对吗?” 傍晚的风拂过女孩儿的发梢和腰间香囊,祁长廷唇角常带的笑意逐渐收敛。 原本汹涌的情绪冷却,他眸光动了动,最后重归淡漠。 “可我管了百姓,谁来管我呢。” 若祁景闵真的成功同丞相府联姻,再想翻盘不知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少年漫不经心地摇着扇子,突然又笑起来,“姑娘如此心善,不若放弃入东都的机会,留下帮帮他们?” 少年笑得春风拂面,仿佛在说一句与自己毫不相干的玩笑话,可扇骨已然在手指上硌出触目惊心地红痕,好似一松力气就会有猛兽从心里冲出来。 周围是喧闹的人群,热火朝天的集市,他却只觉孤身一人置身冰窖,踽踽独行。 直到, “我。”女孩儿透亮的声音在他身边响起,透亮得如同那不知名植物的味道。 “什么?” “我说,我来管你。”女孩儿偏头望过来。 她的眸子里是漫无边际的从容和自信,堪比天边澎湃的火红霞光。 “不就是钱么,我来筹。” “若我有五成把握,让公子不必苦等朝中拨款再开工,便能赶在九月二十之前入东都了吧。” “公子可愿为了这些百姓,拼一把?” 作者有话要说: 祁长廷:我把你当ATM机,你却总想?我。 白桥:……? 第20章 不想后悔 黄昏了。 连绵的阴雨虽然停了,还有薄薄的云雾笼罩在上空,被夕阳染成汹涌澎拜的橘红色浪潮。 飞云之下的女孩儿,弯着一双杏眸,稳稳地望过来,仿佛世间没什么可以阻挡她的脚步。 祁长廷真想问一句凭什么。 柜坊的出资已经到了短时间内能承受的极限,清淤一事在他看来,除了等朝廷龟速拨款别无他法,她凭什么还这么胸有成竹地说有五成可能弄到银两? 可他又觉得不必问。 信她,本就是他为何会叫她来的原因。 这个人似乎总能在无望的绝路中为他谋一条羊肠小径出来。 祁长廷轻拽缰绳掉转马头,往城内走去,白桥赶忙跟上。 她虽会骑马,但骑得实在不好,十分笨拙,前面那人便慢悠悠地等着她。 郡守府很快就到了,白桥需要三日的时间准备方案,便约定第四天再让何成去接她过来。 “那,民女告辞。”白桥将马还给衙役,坐回白家的马车。 就在她一只脚踏上车辕时,身后突然传来低低的声音。 “为什么。” 什么? 白桥杏眸微愣,回过身来,没明白祁长廷的意思。 为什么帮他?为了去东都磕cp啊。 为什么这么厉害?因为是穿书来的啊。 咳,当然,第二个不能说。 白桥打了许多可能的腹稿,却见那少年抿了下唇,难得收敛了笑意,郑重问:“为什么,要为这些素不相识的人劝我。” 肉眼可见的,白桥怔愣了一下。 少年唇角抿得更紧。 所以在她看来,救那些百姓竟是不需要思量原因的吗? 可她不是君,不是臣,甚至同这片土地的主人、同那高高在上的皇权没有半分关系,她为何要管所谓“皇帝的子民”。 他想要一个答案。 太阳已经落到海平面以下了,淡灰色的雾霭遮挡了最后一丝余晖。 可天地间只暗了一瞬,万家灯火鳞次栉比地亮起来,映在女孩儿眸中,恍若朝阳初升。 她的侧脸魅得像只树林里蛊惑考生的妖精,可眸子却纯得像是天上的皎皎明月。 一只萤火虫出现在视线里,那人微微抬手,小虫儿便在她指尖盘桓。 那人笑了。 “公子,江都城,美吗?” 女孩儿抬眸望向他,他微微蹙了下眉头,点点头。 虽不比东都繁华,但却似乎更有烟火气。 于是那人笑弯了眉眼,“我也觉得很美呢。” “所以,”她抬手将小虫送入空中,仿佛低吟:“不想后悔啊。” 微风拂过女孩儿的发梢,也将那句低语吹散在风中。 不想,后悔。 祁长廷愣在原地。 他想过民族大义,想过冠冕堂皇,甚至想过她是为了讨好他,但唯独没想过…… 是了,似乎只要遇到她,就会遇到出乎意料的事情。 木制车轮压过青石板的声音让他险险回神,他默默目送那架载着姑娘的马车走远,眸光逐渐平静。 是了,他会后悔。 眼看马车就要消失在街拐角,少年突然拱手,冲那马车背影郑重躬身一揖,低声念道: “先生高义。” * 马车里,月兰担忧地望着将头埋在臂弯里呵呵傻笑的主子。 直到马车驶入白家宅子所在的巷口,白桥终于抬起头来清了清嗓子,抿了下鬓发。 偏头看到月兰一言难尽的神色,心虚地蹭了蹭鼻子。 不怪她,真的不能怪她! 让自己萌的cp变得更好,这是她身为磕学家的终极理想好吗,成就感爆棚了! 而且男主刚才认真听她讲话的样子实在太乖了,果然骨子里还是一个心系百姓的好男主! 她恨不能当场造一艘火箭出来把他送回女主身边,然后大喝一声原地结婚。 不过回忆起方才与祁长廷的交谈,白桥其实还有一点不理解。 女主同男主理应是琴瑟和鸣,天造地设,他却为何会因为无法按时赶回东都焦虑成这样,像是完全没有安全感的小孩子。 白桥想了一会儿没头绪,摇摇头。 罢了罢了,或许是爱得深沉吧! “我看起来,还正常吗?”马车停在白家后门,白桥忍住余韵未尽的姨母笑,问月兰。 月兰诚实地摇了摇头。 白桥:“……” 那也没办法了,就这样吧。 女孩儿鬼鬼祟祟地下了车,借着夜色掩护溜回自己的院子。殊不知她前脚离开,她的车夫后脚就被叫去了白益丰的书房。 书房里,有客人。 “严老哥,还有严小友,你们都听到了?”白益丰笑呵呵地抚了下胡子,“我家阿桥同那位东都来的小大人琴瑟和鸣,已经就差一纸婚书了,所以……” 白益丰原本是想让白卿嫁给那齐徵的,无奈人家就看上了白桥,打得火热,他也只能顺水推舟了。 严童的面色十分难看。 他长这么大,仗着这张脸和丰厚的家世,看上的女人还从没被谁截过胡。 可目光瞟过那尊摆放在屋内博古架正中间的小玉佛……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忿忿,手中折扇如同孔雀开屏般哗地一展。 “那不是更好么?”青年重新摆出自认风流倜傥的笑意,“我严家如今有京中,甚至宫中贵人手书承诺,相当于皇商了,日后入仕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如此一来,我两家家世便算门当户对,婚事双方自然也当更相配些。” “?”白益丰眉头微蹙,“贤侄的意思是……” “我们嫡娶嫡,如何?” 啪! 门外突然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 所有人的目光登时集中过去,屋门没开,惊慌失措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老爷恕罪,我将茶杯打翻了,这就去换新的。” 话音落下伴随着脚步声远去,白益丰回过神来拱手笑了下,“让老哥见笑了,见笑了。” “无妨无妨,”严老爷摆手,反而乐道:“不过贤弟府上风气倒是十分开放,严家的奴才可都不敢自称‘我’呢。” 白益丰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下。 这么一说是有些奇怪,而且他怎么觉得方才那说话声有些耳熟呢,好像是…… “白叔叔觉得我这个提议如何?”严童的话打断了他的思绪。 如何? 白益丰借着品茶仔细思量了一下,严家那封手书他看过,上面还盖了私章,严家不敢拿这个作假,如此说来,倒确实同他起初想的士族子弟也不差多少了。 男人放下茶盏,心里也有了主意,笑笑道:“今日也有些迟了,不若三日后,三日后晚些时候,再正式宴请哥哥和贤侄,还有嫂嫂,来我白家做客,如何?” 严童面上一喜,这便是要相看的意思了,严老爷也连连抚须,笑着应下,双方就这么说定了。 白老爷亲自将严家的客人送出宅门,面上笑意仍未退减。 身后,有窈窕的身影一闪而过,匆匆融入夜色。 作者有话要说: 祁长廷:你为什么这么厉害? 白桥:这个不能说,不过你可以问我为什么帮你,这个可以说。 祁长廷:为什么帮我?(承认吧,肯定是因为喜欢我) 白桥:为了让你和女主早日结婚。 祁长廷(微笑.jpg):这个,才,不,能,说。 注:又查了下资料,感觉还是用“柜坊”代替“钱庄”更合适。 之前用“钱庄”是觉得大家好像更熟悉这个词,而且钱庄起初也确实只负责保管银两,明末才逐渐开始借贷银两的业务,符合本文设定,所以就直接用了钱庄。 但今天又查了一下,果然还是唐宋时候的“柜坊”更合适,所以之后就都用柜坊了,造成的不便谢谢大家体谅! 第21章 意外来信 距上次祁景闵要求严密监控江都态势,已经又过去三四天了。 密探今日一大早便候在祁景闵的书房外,据说有重大消息要禀报。 “祁长廷秘密给东都上表了一封奏折?”祁景闵轻声重复密探的话,“内容呢?你们截下来了吗?” 密探立即将抄本递给了他。 祁长廷的奏折写得很厚,祁景闵拿起第一页瞥了眼,原本有些紧绷的面色便放松了下来。 果然是为了水利一事。 修坝油水丰厚,他早想到祁长廷会同他争这个机会。 “用耗时长的清淤逼我放弃,还算动了些脑子,可惜,却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祁景闵轻笑,“丞相府的千金,岂是区区修坝的油水能比的?” 更别说…… 他行至案后,铺开一份空白的奏折。 更别说,丞相府千金的及笄礼,和修坝的油水,他都势在必得。 嶙峋的瘦金在青年笔下行云流水: 首先,清淤劳民伤财。百姓刚经历了九死一生的涝灾,需要休养生息,清淤不利。 其次…… 写到一半,祁景闵突然想起祁长廷的奏折还有许多未看,于是吩咐密探读给他。 “淮南六郡刚经历涝灾,田地被淹,流民四起,百姓无处可去、无事可做、无经济来源,清淤不但可以为他们提供缓冲,还可以变相管理流民,稳定治安。” 密探字正腔圆。 祁景闵:“……?” 他抬眼瞥了那密探一眼,将写了一页的奏折扔开,重新铺上新的。 没关系,这条被驳回了还有其他的。 清淤最大的弊端还是庞大的费用,涝灾不过是偶然事件,根本不值得大动干戈到要清淤的程度。 他落笔,密探同时继续念道:“除此以外,经儿臣统计,此次涝灾造成了淮南六郡经济损失,足够给芸河湖清淤两次,足见,若此事不做,日后重蹈覆辙则得不偿失。” 落于纸上的笔杆一颤,留下丑陋的划痕。 祁景闵平静地将脏了的纸页一点点团成纸团,铺开最后一封空白奏折。 就算他祁长廷再能列出清淤的千般万般好,刚拨了大批赈灾款的国库都是硬伤,拿出修坝的钱已是极限,不可能再支撑清淤了。 “父皇不必担心银两不足,儿臣会负责筹集清淤所需款项,给国库足够的时间缓冲压力。” “以上,望父皇考量。” 密探翻完了最后一页信纸。 沾饱了墨水的笔尖停住不动,墨滴落下,在雪白的折纸上晕开大片污渍。 青年扔下笔,礼貌笑着,冲那密探探手,道:“来,给我看吧。” 他一字一句地,将祁长廷承诺筹款的文字读完,笑意逐渐褪去。 前两条暂且不论,第三条怎么可能?! 祁长廷的粮食是跟粮商借的,还粮商的钱是从柜坊借的,如今刚用赈灾款连本带利地还上柜坊,怎么可能还有办法筹集像清淤这么大的工程款! 他怎么敢,他凭什么! 青年的目光仍固定在信纸上,一双泛起血丝的眸子却好似透过信纸,盯着那个远在江都的人,眼角神经质地抽动了两下。 江都郡守,赈灾款,如今又是清淤…… 已经多久了? 自从那个人死掉,祁长廷也变得平庸无能,他就再也没有被压制到毫无还手之力的时候了。 为何,为何…… 一桩桩一件件,如同重锤当头敲下,信件上的每个字都像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青年再也维持不了一直以来温润如玉的面具,面色铁青,猛地攥紧了柔软的信纸。 那个人已经死了,祁长廷已经废了,绝不可能再有人超过他! “啊对了,一定又是他身边那人给他出的主意。”祁景闵猛地抬头。 可他嘴上这么说着,狰狞中却混杂了几分惶恐,“让你们查祁长廷身边的人,究竟查到了没有!” 密探抱拳单膝跪下,硬着头皮道:“属下无能,还是只找到那个女子。” 啪! 茶盏在密探额角碎成沾着血的瓷花,鲜红的液体顺着脸侧划下,人却一动不敢动。 “最后一次机会,”祁景闵彻底撕裂了伪善的面孔,阴森森道:“祁长廷筹到款项之前,若还找不到那人,我就只能放弃修坝。” “因此带来的损失,便用你的命来抵罢!” * 祁景闵在狂怒无能的时候,他口中平庸无能的弟弟正在回客栈的路上。 赈灾事务繁忙,祁长廷在府衙帮常岑,忙得脚不沾地,昨晚还熬了一个通宵。 伴随着暴雨停歇,属于南方夏季的湿热也终于回归。 今日是同白桥约定商讨清淤款项的日子,他匆忙赶回客栈,第一件事便是冲洗身上难捱的湿潮味道,所以说嗅觉灵敏也并非总是好事。 水声潺潺中,在外奔波数日,安排“秘密”奏折的何成回来了。 他手中拿着个信封,在浴室外犹豫了一会儿,靠近门边唤了一声。 “殿下?” 屋内,原本闭目养神的少年皱了皱鼻子,从木桶中探出一只精瘦有力的胳膊,修长手指捻起放在一旁已经快要干枯的薄荷叶嗅了下,才应声。 “何事。” “方才探子回报,说最近白姑娘身边多了很多形迹可疑的人,”何成顿了下,“问您要不要抓起来讯问。” 其实不用讯问也猜得到是祁景闵的人,何成真正想问的是,要不要处理掉。 万一他们发现白桥就是祁长廷背后的人,难保会不会直接下杀手,不如先下手为强。 然而门内少年根本没有犹豫。 “不用管他们。”祁长廷果断道:“过两天他们自己就会散了。” “?”何成有些不解,“那,我们要叮嘱白姑娘掩藏行踪吗,不然万一露馅,恐有性命之忧。” “不必,”祁长廷还是毫不犹豫地拒绝,“当作什么都没发生,明白了吗。” “是。”既然主子坚持,那何成就会无条件服从。 “还有事?”祁长廷听到何成还在门外。 “是,”何成吞吞吐吐道:“方才郡守府派人来,说白姑娘送了封信给您。” 他偷偷探头朝门内望了一眼,问:“您要现在看吗?” “白姑娘?” 白桥? 祁长廷蹙了下眉头,“看看写了什么。” 何成应是,小心拆开信封,忍不住“啧”了一声,“白姑娘还是能写好字的嘛。” 浴室内一片寂静。 何成尴尬默了下鼻子,正色道:“白姑娘说,白家摆了晚宴想招待您,问您可否赴宴,顺带讨论一下之后的事情。” 木桶里,少年垂眸不语。 讨论之后的事,是指清淤筹款吗? 可不是说好了下午接她去郡守府吗,如今这样,倒像是她在替白家约他一样。 “这是原话?”祁长廷波澜不惊地问道。 “是原话,”何成确认,“会不会是白姑娘来不及准备好,便干脆晚宴上再同您商议筹款的事?” 是吗?祁长廷问自己。 不,她不会这样做。 浴室里静了几瞬,突然有巨大的水声传出。 少年自木桶中起身,拽起架子上的毛巾擦拭身体,水珠顺着锁骨脖颈和肌肉纹理滑下,屏风上隐隐绰绰映出桶身以上的精瘦腰身和臂膀。 何成心里嘶了一声,赶忙往后退了一步避开视线。 也不知这好身材日后会便宜了朝中哪家权贵的大小姐。 丞相府千金叶浣怎么样? 据说叶大小姐同他家殿下幼时玩儿得最好,后来那位去世,紧跟着殿下母妃也去了,两人才不知为何渐渐疏远,以至于如今被祁景闵钻了空子。 “发什么呆。” “!” “没!”何成一个哆嗦,才发现祁长廷已经换好衣裳出来了,朝书桌走去。 少年头发还是湿的,随便系了条发带垂在身后,随着步子左右轻晃,光滑如绸缎。 啧,啧啧。 何成咂舌。 “信拿来。” “是。”他止住天马行空的思绪,恭敬递上信件。 “再点两根蜡烛。”话罢,少年突然又皱了下鼻子,低声问道:“此前让你按着那叶子的形状去药铺,可问出是什么植物了?” 何成答:“没,那郎中也说不曾见过这种药材,属下还拜托那郎中帮忙去郊外找一找,还没结果。” 少年抬手揉揉眉心,“那你,站远一些。” 何成:“……”点好蜡烛后迅速滚蛋。 祁长廷提起信纸,置于蜡烛的光焰之前。 橘红色的火光将纸张印得近乎透明,也让其上一笔一划的每个细节暴露无遗。 包括起笔的犹豫,收笔的踌躇。 比起那日白桥给他的鬼画符,面前这张看似俊秀的小楷才更像是照猫画虎。 他唇角挑起无甚温度的弧度。 何成不知道祁长廷看出了什么,但知道这信恐怕有问题。 他试探问道:“那您,去吗?” “去,为何不去。”祁长廷边说,边将那信纸靠近烛火。 薄薄的纸页倏地一下变成了一团灰烬。 人家帮了他这么多,他也该有所回报了。 作者有话要说: 祁长廷:没洗澡就自觉站远一些。 何成:……您礼貌吗。 第22章 邀约序幕 这四日,是白府最风平浪静的四日。 白家老爷十分欣慰地发现小女儿终于有点儿“待嫁”的样子了,整日闷在房中写写画画,陶冶情操,据说经常用功到深夜子时才会歇息。 “啊~~~” 白桥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抹去眼角的泪花,任由月兰伺候着洗漱,然后又一屁股坐到了书桌前。 桌上是一小叠裁成手掌大小的熟宣,旁边放了一根比手掌还长的羽毛,被一只芊芊玉手拿起,沾着浓墨,用奇怪的姿势写出了一排又一排小字。 这字比指甲盖还小,却因为笔尖纤细不会糊作一团,反而有一种随心所欲的美感,与她之前的字迹全然不同。 月兰好奇地望过去,第N次在心中惊叹真神奇。 “写完了,总算写完了!” 白桥将她救命用的羽毛笔仔细洗干净收好,瘫靠在椅背上,长长松了口气。 上次给祁长廷“定金”时还没找齐做羽毛笔的材料,只能用毛笔先凑合着,如今总算能写出像样的字来了,希望老板会满意。 然而白桥等啊等,等啊等,从艳阳高照等到日薄西山,从兴致勃勃等到百无聊赖,都没等到何成。 白桥心中隐约有些不安,当初被白晓不分青红皂白带出城的阴影重新笼罩心头。 “月兰?”她唤来小丫鬟,“去前院打听一下,何侍卫今天来过没?” “是。” 月兰微微一福,可还不待她出门,外面突然传来迅速靠近的喧闹声。 “您放心,一定给二小姐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一个高调的女声笑着这样道。 咚咚咚。 敲门声紧跟着响起。 主仆二人互相望了一眼,白桥点点头,让月兰去开门。 门一开,便有扑鼻的脂粉香气飘了进来。 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笑眯眯地走近,见着白桥这张脸便是一声低呼。 “诶呦,好俊俏的女郎,这小脸盘又白又嫩,怎么打扮都好看!” 白桥:“……” 原主是长得很好看啦,可对着她这么重的黑眼圈,实在担不起又白又嫩吧。 “诶呀,这么看着我作甚?来,坐好,”女人热情极了,“你父亲啊,都交代清楚了,今晚你那小郎君要来赴宴,放心交给姨姨,保证让他见着你都走不动道!” 小郎君?! 白桥一脸惊愕地被按坐在椅子上,直到水粉杵到了鼻子下面才猛然回过神来。 按照白益丰的尿性,他口中的郎君想必是齐徵无疑,所以…… 男主今晚要来白家赴宴?! 这倒是能解释为何何成下午没来接她,可他堂堂皇子,怎么可能随随便便来一个商贾家里赴宴,她可不觉得自己有这么大的面子。 但她很快没时间想这个了。 “嘶,疼!头发不是这么拽的吧!” “诶呀这样才好看!” “这脂粉什么味,太浓了!” “不浓不浓,姑娘们都是这样才勾人!来,还有口脂,艳一些才配得上这张小脸啊。” “……”她又不勾人! * 后院鸡飞狗跳,殊不知前院也是不逞多让。 白益丰半上午接到何成递来的信儿时,人都是懵的。 他怎么敢约那位同四品大员言笑晏晏的齐公子来府上做客?! 更别提今晚原本还约了严家,这撞在一起算是怎么回事。 可人家就是明明白白说了,收到了白家的请柬,而白益丰稍稍一掂量便知轻重。 不管人家齐公子是为何要来,只要人家来,当然先紧着人家。 于是当即派人去坊市里找了个靠得住的婆子来给白桥捯饬仪容仪表,另外通知严家换个日子。 哪知,问题来了。 ——严家一听白家搭上的那位贵人要来,也厚着脸皮说想要也见一见。 白老爷暗自骂了句不要脸,正在焦头烂额,身后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 “父亲。”身姿窈窕的姑娘从后院款款而来,关切问道:“出什么事了吗?” “阿卿?” 白益丰看到大女儿,心中舒坦了一些。 要么说嫡女就是嫡女,识大体! 此前他同白卿说严家的婚事时,本以为白卿会心高气傲不同意,哪知他的女儿只说家里的安排便是她的意愿,没有任何怨言。 比那当众泼酒的白桥乖巧懂事多了! 他想了想,便将眼下的乱局告诉了白卿。 哪知,原本让他苦恼不已的事,却引来白卿的轻笑。 “父亲想得太多了,依女儿看,严家来不是更好么?” “此话怎讲。”白益丰蹙眉。 白卿搀着白益丰坐去主位上,然后替他斟了一杯茶,方才慢条斯理道:“严家打着攀附齐公子的心思,可父亲也不想想,齐公子是为着谁来的。” 女子声音温婉,莫名抚平了白益丰的焦躁。 “那位齐公子同郡守大人都那般亲近,定然手眼通天,怎会不知道严家此前同阿桥的事?” “这样的士族子弟,心高气傲,哪怕纳个外室,也不可能容许他人玷污,所以啊,那位不给严家难看就不错了,怎么会结交他们呢?” 白益丰愣了一下。 对啊,那齐徵为了白桥都肯屈尊来赴宴了,说不准还会因为白桥给严家一个下马威呢。 如此一来,白家再同严家结亲,主动权就更大了。 “大善,”白益丰轻轻一拍掌,“就依阿卿所言!” * 白家匆匆忙忙地准备着晚上的宴饮,白桥同那不知所谓的化妆师苦苦斗争。 而城东严府和城南客栈,严童和祁长廷两行人也同时出了门。 夕阳西下,给巷子里的青石板染上一层橘红色的晶莹碎光。 西边巷口,少年依旧骑着那匹通体黢黑的乌骓马,右手执扇,身后跟着一身杀伐戾气的何成。 马儿如绸缎般的毛发仿佛披了薄纱,其上的少年逆光行来,看不清神色。 特意等在白家门口的严童一扭头,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 他胯`下的枣红色坐骑不安地跺了下步子,被他强行压住。 严童眸中是毫不掩饰的敌意,他知道,这便是那个叫齐徵的。 据说同新任郡守大人关系匪浅,转头便将他看上的女人抢走的东都商贾子弟。 对方行至近前,他开口:“你就是……” “公子请。” 他的话被对方的随从沉声打断。 一脸煞气的侍卫一夹马腹,正正插在他与祁长廷之间,他的马立时被惊得后退两步。 侍卫率先下马,恭敬迎候一旁,而没了侍卫阻挡,他也终于得以看清了那人的脸。 巷间人如玉。 严童看到他的第一眼,脑中便闪出这样的字词。 可就是这样的人,却对方才侍卫的无礼举动无动于衷。 好似那是理所当然的,好似自己本就不配同他讲话。 严童张了张嘴,喉咙分明想义正词严地说些什么,可脑子却堵住了一般什么都想不出。 白益丰快步迎了出来,满脸堆笑地将那年纪轻轻的小白脸迎进门中,徒留他一人,等在外面仿佛像个傻子。 * 宴厅门边,白卿立在梧桐树的阴影中,这对比强烈的一幕几乎要刺伤了她的眼睛。 前些日子,她无意间偷听到白益丰同严家的密谈,得知父亲竟想要成全白桥和祁长廷,转而将她嫁给严童。 兜兜转转,她竟然又一次被按给了那个猥琐色胚! 白卿忍不了! 她决定破釜沉舟。 于是她找人模仿白桥的笔迹,暗示祁长廷要讨论一下之后的婚事,对方果然来了。 之后她又哄着白益丰答应让严家赴宴,严童也果然不甘心了。 这正是她处心积虑谋划的。 可当真看到那人为了白桥而来,甚至为了白桥下严童的威风,她还是! 夜风中,女子捏紧了手中的纸包,微微发抖,最后狠狠吸了口气,转身朝后院行去。 就像她之前同白益丰说的,士族子弟个个心高气傲,哪怕纳个外室,也不可能容许他人玷污! 只要白桥出局,嫁给严童的就必然是白桥,到时…… 呵。 庶女就是庶女,要跟嫡系子弟抢东西,就要做好粉身碎骨的准备! 女子唇角挑起生硬的狠意,她势在必得。 事实上,白卿应该会成功的,如果…… ——她的对手不是一个阅尽万千狗血剧情的穿越者的话。 作者有话要说: 根据白卿:讨论之后的事=婚事 根据祁长廷:讨论之后的事=清淤 ∴清淤=婚事 解得:清淤完就该结婚了(狗头,还早hhh) 第23章 反弹狗血 为了招待祁长廷,白家将整个茶厅都清空,摆上了据说在东都十分时兴的翘头案。 一尊绿莹莹的小玉佛安置在厅内最显眼的博物架上,代表了主人家最高规格的敬重。 白家四人,严家三人,外加祁长廷共八张案几,将茶厅占了一大半。 祁长廷面带微笑,却毫不谦虚地坐了首席。 白益丰落座祁长廷对面,看着对方理所当然的样子心中微凛,但他不但没有不满,反而觉得对方在京中的地位可能比他想得还要高。 严家老爷和夫人屈居次位,最后才是四个小辈。 众人依次落座,何成立在祁长廷身后,目不斜视,腰挂长剑,身姿挺拔,摆足了牌面。 很快,各色菜式流水般地被端了上来,白益丰借此打开了话匣子,拐弯抹角地套话,而严家老爷更是不甘冷落,削尖了脑袋想钻进去。 几乎没有人还记得,这晚宴原本是用来做什么的,甚至没有人发现,严童自从落座,眼睛便黏在白桥身上没挪过窝。 白桥与那给她打扮的女子斗了一下午,最后还是被抹了唇脂和少许胭脂。 往日的素净清纯凭添了一丝含苞待放的绮丽,当真是像了那树林里魅惑书生的狐妖。 男人的目光如同芸河湖底的淤泥,让白桥几欲作呕。 她正准备说些什么,身边突然传来“咚”一声响。 白晓将酒杯不轻不重地磕在桌上,嚯地起身大步离开,出门前,他转头盯了严童一眼。 白桥只看到白晓侧脸动了下,似乎说了什么,严童面色瞬间僵住,看了眼白桥,又看了眼众星捧月的齐公子,恨恨咬牙跟着离开。 徒留白桥和白卿还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白桥望着白晓的背影愣了下。 自从上次将白晓关在门外,她已经许久未见他了,本以为人生气了,却不想…… 唉,只能说道不同不相为谋了。 白桥轻叹一口,将此事抛诸脑后,端起一小盅羹汤一点点啜着,同时好奇望向坐在自己对面垂眸不语的白卿。 要么说多读书长见识呢? 晚宴,渣男,心思深沉的嫡姐,加上贵人意外来访,狗血剧情的要素全了好吗? 接下来,就该…… 白卿有些焦虑,她没想到白晓会在这种场合同严童生事,还将人给弄走了。 十指紧紧绞住。 算了没所谓,白晓在她反而不好动手,一会儿事成后,再将严童诱去白桥的屋子便是了。 白卿打定主意,神色再次从容起来。 “阿桥,”她拿起桌上扣着的干净酒杯,起身行来,跪坐在白桥案几另一边,温婉道:“那日你与齐公子在粮店说话,是我将三哥叫去的,我太担心你了,打搅到了你们,你不会怪我吧。” 哦豁?活的! 白桥眉梢微挑,她还是第一次见到活的白莲花,忍不住多端详了两眼。 看够了方才十分诚恳地摇了摇头,“我当然会怪你啊。” 白卿:“……?” “要不,你喝一杯?喝一杯我就不怪你了。” 白桥歪头一笑,在白卿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直接探手拿走了她手中的那杯酒,然后用自己的杯子另斟了一杯。 “虽然颜色差不多,但阿姐那是果酒吧,我这可是黄酒,正宗曲酒。” “来!都在酒里了!”白桥将杯子往前一递, 白卿瞪大了眼睛,不由自主地往后一躲。 她为什么不按套路出牌! 她应该说当然不怪阿姐,然后姐妹二人各自端起自己的杯子,互相敬着饮一杯,大功告成啊。 白桥看出白卿的慌乱,十分怜爱地望了她一眼,手上却毫不客气地又将杯子又往对面推了推,最后不忘委委屈屈地配了一句:“所以,阿姐其实不愿道歉吗?” 白卿:“!”还抢她台词! “阿姐~” 白卿:“……” 在白桥的逼视下,白卿终于探出手去拿酒,眼睛却不自觉地往右侧祁长廷的方向一瞟,闪过一丝狠色。 下一秒,襦裙宽大的袖摆被夸张的动作甩上桌面。 啪! 酒壶应声落地,巨大的声响在宴厅中回荡,清澈的酒液在地上滩成一片。 众人终于安静下来,热火朝天的谈话声骤然停息,算上何成一共五双眼睛看过来。 “他们俩人呢?”白益丰望见严童和白晓空掉的位置微微蹙眉,“还有你们两个,这又是在做什么?” 白桥不动声色地收回拿着酒杯的手,抬眼望去,可还不待说些什么,手中便是一空,紧跟着白卿的声音响起: “阿桥知道阿姐不会吃酒,所以还是喝果酒吧。”白卿半抢着拿走了白桥手中、原本属于自己的那杯酒,言笑晏晏地望了过来,“阿桥,阿姐敬你。” “诶你!”那杯酒! 话罢,白卿直接将杯中酒一口干了,白桥瞪大了眼睛愣住,根本没来得及拦。 白益丰的面色不可遏制地有些难看了,哪有庶妹要嫡姐亲自敬酒的,而且白卿都一口干了,白桥还愣在那里,让人看笑话吗? 他恨恨剜了白桥一眼,示意她快喝。 狠,够狠…… 白桥轻轻吸了口凉气,吓呆了似的近乎无声道:“真要我喝?” 她问白卿。 白卿重重点头,甚至因为太过兴奋咳嗽了起来。 这果酒怎么也这么冲?她忍不住奇怪。 然而这份奇怪很快被终于端起酒杯的白桥压了下去。 女孩儿捏着兰花指,优雅至极地缓缓端起小杯,在白卿掩饰不住的期待中,一点点将杯中酒咽了下去。 祁长廷身后,何成眉头大皱,脚步微微一动,却发现一把扇子悄无声息地横在了他腿前。 扇子轻晃,好似那人在摇头。 下一瞬,何成便看到白桥恢复镇定,甚至唇角扬起淡淡的弧度,手中瓷杯倾倒,示意里面已经空了。 最后,同白卿那只一模一样的小杯轻轻一碰。 叮! 白桥的笑容下,白卿渐渐愣住。 她突然觉得有些燥热,不光是食道和胃里火辣辣地烧,还有某种不正常的热气自体内蒸腾起来,在面上晕出两朵酡红。 为什么她方才喝的酒那么冲? 脑中再次回想起这个问题。 “啧,果酒是没有曲酒带劲啊,”小几对面,女孩儿轻飘飘地瞥了她一眼,“阿姐,是也不是?” “!”白卿懂了,却也懵了。 白桥又把杯子换了,换了两次!她终于意识到。 可,是什么时候…… 白卿来不及想明白了,她抬手想要触碰自己的喉咙,却又猛地放下,身体开始发热,面上泛起不正常的酡红。 药物起作用了,可这还在宴厅,她不能…… “厨房有备用的清水炖白肉,泔水应该也还没倒,催吐一流。” 对面,女孩儿轻巧地靠近,看似亲昵,却如同恶魂低语。 “或许,你需要么?” 作者有话要说: 白卿(战战兢兢.jpg):评委老师好,我的表演曲目是好一朵美丽的白莲花。 白桥:ok,请开始你的表演。 第24章 优柔寡断 白卿跑走了,甚至没向厅内其他人打招呼,以维持她大家闺秀的端庄。 “阿姐身子不适先回去了,父亲不必担忧。”白桥笑得甜美,同时不着痕迹地瞟了祁长廷一眼。 发现对方对她们这边的闹剧无动于衷,不由啧了一声。 男主不愧是男主,果然对除了女主以外的其他女子都不感兴趣呢。 够专一! 晚宴被白卿这么一打断,气氛陡转直下,祁长廷肉眼可见地敷衍了起来。 尴尬的气氛逐渐蔓延,终于撑满了整个屋子。 白益丰放弃了。 众人将祁长廷和何成恭恭敬敬送至门口,目送他们骑马离开。 * 大约走出半里后,白家的门檐彻底消失在夜色中。 “她给了你什么?”祁长廷偏头问道。 何成从怀中取出一个挺厚的信封,“应该是给殿下筹集清淤资金的办法吧,不过……” 何成又捏了捏里面的轮廓,不大确定道:“好像还有几片……叶子?” 祁长廷愣了下,手指摩梭着袖中那片已经干枯没了味道的薄荷叶,唇角挑起满意的弧度。 察觉到主子心情不错,何成也笑道:“不过白姑娘的手可真快,塞给我信封都没人看见。” “还有方才,她第二次换杯子的时候,属下也没看到,半晌才想明白。” 祁长廷闻言,但笑不语。 白桥可并非手快,只是趁着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翻倒在地的酒壶上罢了。 至于他是怎么注意到的,原因无他——唯心思相通尔。 另一边,何成感慨完了,又有些遗憾。 他知道祁长廷从来不做没有意义的事,今晚特意来白家赴宴说是为了帮白桥摆平麻烦,其实也是想收拢人心,那无论白桥能否自己搞定,祁长廷都应该让他去帮忙才是。 他这么想了,便这么说了。 这次祁长廷不再笑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驴唇不对马嘴地问道:“何成,我是不是变了。” “?”何成愣住。 乌骓穿过昏暗的小巷,拐进灯火通明的坊市,将少年的面庞映成暖暖的橘红色。 祁长廷仿佛忘记了自己方才问的问题,转而道:“我只是觉得,她或许不喜欢别人替她解决问题。” 不喜欢别人用别人的方式,解决她的问题。 喔。 何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不过,白姑娘的手段未免有些过于优柔寡断。” “她那嫡姐一番安排,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白姑娘不说以其人之道反制其人之身,反倒提醒对方去厨房催吐。” 提醒白卿去催吐? 不仅如此吧。 祁长廷薄唇轻抿。 若他没猜错,白桥提前换了杯子并非是猜到白卿的计划,而是单纯不想此事再闹下去,否则被白卿夺过杯子后不会那么惊讶。 而这才是最讽刺的地方。 若白卿到此为止也便罢了,可她偏偏不死心,最后聪明反被聪明误,引火烧身。 是白桥优柔寡断吗? 祁长廷突然想起自己小的时候,哪怕吃了许多次亏,仍旧不屑于用和祁景闵一样的方式生活。 直到对他最重要的两个人,用生命将他从自己的世界里活生生剥了出来,他才一朝梦醒,发誓要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哪怕会因此活成自己最厌恶的样子。 你呢,你为什么不这么做呢。 * “为什么要换第二次杯子?”女孩儿瞥了月兰一眼,掐下一片薄荷叶放进杯中,浇上滚烫的开水。 清凉凉的味道瞬间蒸腾出来,白桥深深吸了一口,满意微笑。 “因为脏,”女孩儿漫不经心道:“狗咬我一口,难道我也要照样咬狗一口吗。” 月兰依旧忿忿不平,“那就这样放过她了?” “放过?”白桥顿了下,故意做出夸张的阴森笑意。 “我不咬它,但我会把它拴起来,让它看着我吃肉,等它无能狂吠的时候杀了它炖汤喝。” ——茶厅里,宴席散去,下人们收拾了残羹冷炙,余下的只有更加深重的尴尬。 白益丰独自坐在首位,脸色难看,尤其想到白卿在晚宴上不得体的表现,以及可能给齐公子留下的不良印象。 “大小姐呢?怎么还不过来?”白益丰刚才让人去叫久久不归的白卿,他需要一个解释。 门外仆役犹豫着进来,回禀道:“大小姐说身子不舒服,已经在屋里睡下了。” “什么?!”她还好意思睡下! 白益丰被生生气笑了。 晚上还好好的,喝了杯酒就这样了?酒里有毒不成! “既然如此,那就让她好好在屋里呆着吧,严家来提亲前,都不要出去乱晃了。” 白益丰冷笑着下了禁足令。 时隔半月,待嫁的白卿也终于得到了和白桥一样的待遇。 这个消息连同晚宴上的闹剧,一同传到了缺席的白晓耳朵里。 青年面色沉得能滴下水来。 白卿的谎言骗得过白益丰,却骗不过他,他可太清楚这位大小姐究竟有多狠毒了。 若非阿桥机警…… 若非阿桥机警! 他不敢想。 青年双肘支在桌上,抓住了头发。 事实上,自从在祁长廷那里拿回那封鬼画符一般的信,他一直在想一件事。 ——白桥究竟还是不是她的妹妹。 这个问题乍一想有些荒谬,他怎么能因为十几年的记忆丢了,就认为那不是他的妹妹了呢。 可…… 可白桥实在变得太陌生了! 且不说在商事上突然开窍,甚至就连字迹都全然不同。这不像失忆后的懵懂,而是仿佛被一个全新的灵魂占据了身体。 唯有那份骨子里的那份张扬似火全然未变,给他留了最后一份念想。 总之,自从那次被白桥关在院门外,他也开始刻意躲着白桥。 不想他就一会儿没看住,便又发生了这样的事。 这一刻的恐慌终于让他明白,阿桥再变得陌生,他都不可能放得下。 不是阿桥离不开他,而是他离不开阿桥。 或许现在的白桥只当他是个名义上的亲兄长,但他会努力改变,让自己名副其实。 月光自半阖的窗棂旁透进来,青年抬眸,深吸了一口气。 “来人。”他沉声唤来小厮,从桌上的书里抽出一封信。 “送到郡守府,给齐徵。” “就说,我答应他的条件。” 作者有话要说: 白晓:我觉醒了,能不能多给点儿戏份? 蠢作者(咬笔头.JPG):再等等再等等,抢戏不是好品德。 【小剧场】 祁长廷:QAQ阿桥说我手段脏。 白桥:摸摸头摸摸头,你这不叫脏,乖。 祁长廷:QAQAQ。 白桥:……行行行,我给你洗洗,行了吧。 祁长廷(偷偷转身.jpg):耶。 PS:啊啊啊啊啊啊这几章是不是有点儿无聊www,咳其实就是想郑重地发一个盒饭,毕竟人家也兢兢业业走了好几章。下章就要继续赚钱修坝清淤造福人类了!冲鸭! 第25章 东都访客 清晨卯时,朝阳初升,江都郡守府里已经隐隐有了人声。 郡守府每日辰时点卯,但新任郡守常大人,往往卯时正多一点便会端坐在案牍前开始办公,带得整个府衙的气氛都紧张了起来。 常岑批了几份下属县城上报的文书,说的仍旧是灾情。 老大人抬手揉揉太阳穴,听到外面传来敲门声。 “老师,是我。”祁长廷的声音传了进来。 常岑微愣,看了眼角落的刻漏,已是巳时初。 祁长廷一向守时,哪怕那日因为清淤一事同自己吵架,也不曾影响工作态度,后来他不知怎地想开了,便更加认真。 可今日怎么这么晚才来? “进来。” 吱—— 门轴发出一声轻响,少年逆着阳光进了屋子。 因为逆光,常岑直到门扉被重新关好,才看到祁长廷眼下的隐约的青黑。 “没休息好?”常岑蹙眉。 但祁长廷只是摇摇头说无妨,然后从袖中拿出一个信封呈给他。 “学生前日拿到了筹集清淤款项的办法,昨夜研究了一宿没睡,今日想来听听老师的意见。” 常岑隐约知道祁长廷在江都收了位年轻的门客,还是个女子,这方案八成就是从那处来。 他对女子无甚偏见,只是有些奇怪祁长廷的脸色。 既然方案都拿来给他看了,想必有可取之处,这理应是喜事,为何面色不愈? 为何面色不愈? 祁长廷想起这件事,面色不禁又沉了沉。 此前他刚到江都,还没遇到白桥这个变数,所以让他手下最擅长钱粮之事的齐同鹤,也就是明面上的齐家家主、乾方柜坊的掌柜,交接一下手头的事情,来江都帮他。 比如他第一次去江塘柜坊谈借钱购粮的事,便是拿着齐同鹤在东都给他草拟的方案。 可惜并未说动江掌柜那个老油条。 后来难题都因为白桥迎刃而解,祁长廷便又递消息让齐同鹤不必来了,谁知他那时已经到了半路,还是赶了来,昨夜刚到。 而他一到,第一句话便是:“殿下决不可由着那女子胡闹!” 祁长廷执扇的手微不可察地一顿。 说实话他有些不满,但细想也可以理解。 齐同鹤年过四十,是母妃和外祖家出事后,最后留给他的人,不仅精通商事,对他更是忠心耿耿。 过去数年,若非齐同鹤在宫外接应,他不会有如今这般好过。 他私下里甚至称过齐同鹤为齐叔。 但齐同鹤此人最大的毛病便是自大和倚老卖老,对女子和年轻后生抱有深不见底的成见。 如今他这个“年轻后生”和白桥那个“年轻女子”凑到一起,踩遍了对方的雷点,人家担忧他被骗也是情理之中。 正巧那日他刚拿到清淤一事的方案,为了尽快扭转齐同鹤的认知,便邀他一同商讨。 哪知齐同鹤就着那份方案,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将白桥隔空怼了一顿。 最后,祁长廷险险在他将要上升到人身攻击之前,终止了这场谈话。 在此之前,祁长廷以为白桥面对这么大的事,确实可能有所疏漏。 但听过后,他隐约意识到,方案也许有问题,但问题更大的是齐同鹤。 他似乎在对人不对事。 但齐同鹤视他若子侄,对他恩重如山,他不想寒了齐同鹤的心。 可同样的,他更不可能为了齐同鹤的错误委屈白桥。 就在祁长廷的心思逐渐偏向白桥时,常岑终于看完了那一沓信纸。 他深吸了一口气,然后…… 痛苦地揉了揉眼睛: 这什么东西写的字,也太小了吧! 但老大人并不肯承认自己老了,他轻咳一声唤回了祁长廷的注意力。 “方案我看过了,”常岑斟酌着用词,最后还是坦然笑道:“虽然钱粮一事我并不擅长,但这方案乍一看……精才绝艳。” 话音落下,坐在常岑对面的少年陡然抬眸望了过来。 常岑很少这么夸人,至少祁长廷印象里,他只这么夸过自己一次。 少年心里有些发酸,却又紧跟着莫名开始泛甜。 虽不知为何泛甜,但不妨碍他哗地撑开了竹扇轻晃,似有若无地挡住了忍不住上翘的嘴角。 何成无声立在主子身旁,僵硬地瞟了一眼,又僵硬地收回视线。 何成:“……?” 您那笑容里隐隐约约的成就感是打哪儿来的? 常岑的视力和情商,并不足以支持他看出祁长廷的反常。 他直接问出了最初的疑惑:“至少看起来,这方案确实可行,你在苦恼什么?” 祁长廷并不意外常岑会问这个,但他并不打算告诉常岑齐同鹤和乾方柜坊的事,否则常岑定要怀疑他为人臣子的“初心”。 所以他换了个说法。 “老师觉得,若我将这方案禀至大哥那里,能说服他吗?” 常岑原本要去端茶的手顿了一下,却又很快若无其事道:“大殿下看过之后,自然会明白。” “不过……”常岑抿了一口茶,最终却还是轻叹一声。 “不过,或许还得要做出些效果,才更好服众吧。” 常岑终归是知道祁景闵心思不正的,希望能准备得更无懈可击。 往日这种时候,祁长廷大约又要在心中冷笑了。 可今日,少年第一次将注意力转移到了别处。 是啊,做出些效果不就好了? 齐同鹤和白桥两张嘴皮子吵得再山河色变,也终归是纸上谈兵。 事实胜于雄辩,不必他开口,商户们的选择会毫不留情地戳破不该有的偏见。 少年甩袖将折扇收起,郑重同常岑告辞,周身的烦躁如同被海水包裹,瞬间沉了下来。 “你去请白姑娘,在元盛酒楼等我。”他偏头吩咐道。 何成应是,但其实他很想多问一句:您就真的那么确定商户会站在白桥这一边吗? 但他终归没有问出口。 因为隐隐猜得到,若他真问了,祁长廷必定会答他: 是,我信她。 至于为什么。 大约是…… 祁长廷行至郡守府门口,突然停住了步子,朝某个方向望去。 何成也顺着看过去,便见府衙外的小道旁,停着一辆眼熟的马车。 女孩儿倚坐在车门旁,似是没睡醒,脑袋一点一点的。 “啊,白姑娘怎么来了。”何成惊诧地自言自语道。 祁长廷忍不住垂眸,唇角又轻轻挑了起来。 大约就是,因为这该死的默契吧。 作者有话要说: 用事实说话,焦点访谈。 第26章 我很期待 白桥晚宴结束后,将筹款方案给了何成。 虽然她已经竭尽所能地囊括方方面面,但仍不确定能否得到祁长廷的认可。 于是她昨日乖乖在家呆了一整天,等何成来请她售后。 哪知居然没等到。 白桥自认没本事将东西写得足够清晰易懂,于是怀疑出了什么岔子,用完早膳后便主动来府衙门口等祁长廷。 而事实证明,她来对了。 “是……常大人的一位朋友,姓齐,也是我叔叔,”少年眼睛都不眨一下,一本正经地说瞎话:“他对姑娘的办法有些疑议,所以,希望姑娘能同他友好交流一番。” 啧,友好交流。 可怜的常大人,又被无中生友。 白桥心里啧了一声,猜到可能是男主麾下的人来了。 她其实早先便预料到,自己的强势出现会让那些原本替男主掌管钱粮的心腹们恐慌。 但理应是在她入东都后,不曾想事情来得如此之快。 新旧交替,大都是要经过一番厮杀的,古代更是如此。 但白桥可以跟江掌柜吵,可以跟白晓吵,甚至可以跟祁长廷本人吵,可面对跟了男主这么多年的老人,她不想闹得不好看。 毕竟也是为了这对cp鞠躬尽瘁的前辈,以后还要一起努力呢。 思及此,白桥不但没有要剑拔弩张的准备,反而有些要见家长了的紧张。 只是这念头刚冒出来便被她呸了回去。 她都不结婚,见个屁的家长。 * 晌午时分的江都坊市热闹非凡,从涝灾的阴影里逐渐走出来的城镇,商户们来来往往,再次恢复了往日喧嚣。 城东,元盛酒楼的顶层雅间,传出阵阵爽朗的笑声。 屋里,两个中年男人围桌对坐,聊得满面红光,尽兴不已。 正是江塘柜坊的江掌柜和乾方柜坊的齐同鹤。 两人是同行,又因为所处地域不同,彼此间没有竞争,颇有些酒逢知己千杯少的意思。 白桥进门的时候,见到的便是这样其乐融融的场景。 女孩儿步子猛地一顿,江掌柜怎么在这儿? 出乎意料的情况让原本隐约的紧张骤然放大,白桥怀疑自己走错了房间,下意识地转头望向门外的祁长廷。 祁长廷此前说他在场可能会让“常大人的朋友”尴尬,有偏帮的嫌疑,所以会在隔壁等他们聊完。 白桥望过去时,正对上少年温和平静的眸光。 他冲她微微颔首,周身沉稳广阔的气场好比广袤无垠的大海,瞬间吞没了她的焦躁。 呼…… 白桥轻吐了口浊气。 他是站在自己……至少是站在自己的方案这边的,白桥直觉。 屋门重新打开,谈话声渐止,两道目光望过来。 白桥深吸一口气,镇定回望。 她没见过齐同鹤,但面前这位同江掌柜一般年纪的男人想必便是了。 只是,男人的表情根本不像祁长廷说的那般“友好”,他挑剔又不屑地上下打量着门口的年轻女子,在看到她的面容和身材时,唇角挑起讥讽的弧度。 白桥:“……” 这是准备友好交流? “啊,白姑娘来了,来来快坐!” 好在有江掌柜在,虽不知他是否看出了两人间的暗流涌动,但他对白桥的看重却是真真正正溢于言表的。 白桥突然便懂了祁长廷的意思。 齐同鹤根本不友好,把江掌柜叫来,一来缓和气氛,而来,便是想让她当场说服江掌柜,让齐同鹤心服口服。 白桥落座,突然有些想笑,祁长廷直接赶鸭子上架,就真的那么信她能做成这件事吗? 不过,很巧的是,她确实自信能做到呢。 女孩儿唇角轻挑,一面同江掌柜客套,一面缓缓抬眸,目光挑衅又不失礼数地划过齐同鹤的脸。 男人面色微变。 闯荡了大半辈子,别的不说,眼光却是毒辣。 面前这女人刚进门的时候就像个畏畏缩缩的花瓶,可就在方才一刹,整个人的气质都变了。 锋锐,理智,如同一柄开刃的短剑放在桌上,谁想碰,都要出点血。 怪不得能迷住他家殿下。 不过可惜,她碰到的是一个浸淫商场几十年的商人,且看他如何戳破这花瓶的伪装! 小厮正上前来给白桥倒茶,对面那个男人突然不轻不重地将手中茶杯磕在了桌上。 声音不大,但足够让整间屋子沉默下来。 江掌柜左右看看,察觉不对劲,尴尬地笑笑,不吭声了。 白桥:“……?”有猫饼? 这大叔真是男主心腹吗?这屋里还有个外人在呢,能稍微收敛一点吗? 如果说白桥进门前还有几分紧张,眼下已经一点点变成了怒气值。 齐同鹤丝毫没有觉悟,直接从怀里摸出一沓信纸,啪一声扔在了桌上。 正是白桥亲手写的方案。 不是动动手指敲键盘,是用笔一个一个字写下来的! 他冷笑一声,“就这样的东西,也敢拿来糊弄我家公子!” 白桥:“……” 这就开大了,你认真的吗。 白桥很想问,但最终把话咽了回去。 下一秒,她彻底收起了大家闺秀的面具,冲着齐同鹤狠狠地瞪了回去。 行啊,开大吧,来啊! 齐同鹤:“……” 他一秒都不想等了,他要让这小妮子哭着自己滚蛋! 可还不待他张口,对方竟还先发制人了。 “齐掌柜是吧,看不上我做的东西,”女子抱臂望向他,“我也不问您看不上哪儿了,就请您说说,修坝清淤一事,得利最多的是谁?” “自然是百姓。”齐同鹤不假思索地答道,“受涝灾影响最大的莫过于田地,这可是淮南十余万百姓的吃饭家伙。” 呵,愚蠢的人类。 白桥冷笑道:“您听清我的问题了吗?” “以耕种为生的普通百姓或许是受影响人数最多的群体,但您身为柜坊掌柜,难道不知道商户才是损失最大的那群人吗?” 白桥右手往旁边一伸,何成便将手中的地图递了上来。 这是一份淮水及其周边水系的河道图,纤纤玉手轻轻一推,画卷展开,末端刚刚好落在齐同鹤眼皮子底下。 齐同鹤右眼皮莫名一跳,便听白桥继续道: “淮南之所以商贸发达,复杂的水系是重要因素。船运的出货量大,损耗小,成本低,是商户们梦寐以求的转运通道。但涝灾一来,港口被淹,运输停滞,商户们承担的违约金和各类损失的数额可能是普通家庭半辈子的口嚼。” “这些,您不知道吗?” 白桥话语中满是嘲讽,可齐同鹤丝毫不受影响,还悠悠朝后靠在椅背上。 “所以呢,你想说良好的水利环境对于淮南商户而言至关重要,而得其利者承其重,所以就该让商户们承担这笔钱?” 男人话音陡然一转,沉声道:“清淤筹银迫在眉睫,等商户们的赋税征收上来,黄花菜都凉了。更不必说,大徽重农轻商,商户们的课税已然繁重不堪,再征税,他们不得反了!” 白桥:“……”反个屁啊反! 他真的有认真看她写的方案吗?! 白桥面色冷肃下来,她终于意识到,对面不是情商低,而是根本在故意找茬。 她不打算再给对方插嘴的机会了。 “既然修整好的水利可以帮商户们节省成本,那朝廷对这些水利设施收些过路费并不过分吧?而当初肯借银两修整水利的商户,便可以用朝廷本应还给他们的利息来抵过路费。” “如此一来,他们不但不用交过路费,还可以对那些不愿借钱,或暂时拿不出银两借给朝廷的商户,收取过路费。” 总而言之,大徽朝的公共设施变成了商户们可以盈利的生意,他们是在用现在闲置的本金换取未来可以永远收取过路费的权利。 投得越多,所占过路费收入的份额便越大。 再加上他们的本金是借给朝廷的,还不上的概率微不可计,这便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如此,您还觉得他们要反吗?” 白桥将整份方案的精华浓缩进几句话,抬眸逼视对面人的眼睛。 齐同鹤面色骤变。 他根本不相信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能有什么见地,昨日更是打着怼白桥的目的看那份方案的,所以看到税收一事便放了心,根本没看完。 若真如她所说,那…… 他不由自主地瞟向隔壁雅间,努力想说些什么找补的话,白桥却已不想再给他机会。 祁长廷叫江掌柜来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来吧,速战速决吧渣渣! 女孩儿动作分明温婉可亲,却莫名透出一股杀气,嚯地转向一旁装隐形人的江掌柜。 江掌柜:“……”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艘被暴雨挟持的小船,到现在都没搞清楚到底什么情况。 与自己相谈甚欢的朋友,和在商事上精彩绝艳的小姑娘,刚见面就厮杀在了一起,现在要他这个无辜良民祭旗了。 不过,这件事确实……咳。 “江掌柜,您怎么看?”白桥直接问道。 江掌柜轻咳了一声。 他在商场上混了大半辈子,从未见过如此稀奇古怪的想法,更没有见过思路如此天马行空之人。 而最可怕的是,这些稀奇古怪的想法,竟好像真能赚到钱。 他再次深刻认识到,他当初将这位姑娘当作以色侍人的侍女是多么愚蠢的想法。 她的头脑和风度,足以让人忽略那张绮丽多情的脸蛋。 “此事,事关重大,”江掌柜考量着用词,“我知晓公子今日叫我来的目的,也会如实向我的客户们转达,然后联系其他郡县的柜坊,试探他们的意思,但日后过路费具体定多少还需要商讨,而且……” 江掌柜谨慎道:“商户们的决定,我不会干涉。” “这是自然,”听到这话,白桥便笑了,“不过,容我探听一下您的口风。” “江塘柜坊屹立江都这么多年,攒下的家底也颇为丰厚吧,”女孩儿眸中闪过狡黠的光,似有若无地瞟了一眼从方才开始就一直沉默的齐同鹤,“不知江掌柜可有意向在这上面分一杯羹呢?” 江掌柜闻言,也下意识地瞧了一眼齐同鹤,最后无奈摇头道:“你这小丫头。” 他叹了口气,眸中却闪过跃跃欲试的光,郑重道: “我,很期待。” 作者有话要说: 江掌柜:咳,DNA动了。 齐掌柜:你重色轻友! 江掌柜(捂齐掌柜嘴.jpg):正主就在隔壁,我敢吗! 祁长廷:哦,所以你只是没色胆,但有色心是吗? 江掌柜:QAQ卒。 PS.今天的够长长长长吧,所以,咳,明天,懂吧,请个假,让我补补作业吧www。 明天/10月8日/周五晚24:00准时更新嗷~ 第27章 不眠之夜 很快,又是三天过去,在江掌柜的帮助下,已经有不少依赖船运的商户找上江都府衙,试探性地了解了一下他们所需要付出的成本和能拿到的报酬。 祁长廷纠集他们一起开了个会,白桥跟这些老油条们讲价讲了足足五个时辰,嘴里讲出一排燎泡,才终于敲定了最后的过路费费率,以及各家认领的投资份额。 于是,对于某些人来说,今日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 祁长廷连夜起草了奏折送入东都,告知筹款一事的进度,并请户部做好规划,每年从国库中预留出归还淮南商户本金的银两。 这事大大咧咧地走了明路,户部尚书黄盛没有理由也没有空间对此做任何手脚。 他只能心惊胆战地将情况通报给了还在淮南的祁景闵。 夜色醉人,马上到八月十五了,黄澄澄的月亮挂在半空中,给信纸上蒙了一层昏黄的光。 祁景闵一手拿着信件,一手拿着长剑。 剑端,有淅淅沥沥的鲜红液体滴落。 他是个言出必行的人。 暗卫终归没在祁长廷筹款成功前找到那位神秘门客,所以再见不到第二日的太阳。 青年深吸了一口带着血腥味的空气,转身回屋,在案几前铺开信纸,漠然提笔。 ——浣浣。 他在抬头写道。 ——我不日回京,应当赶得及你的及笄礼,不知你想要什么礼物,便随意挑了一样,唯愿你会欢喜。 话是情话,可青年面上却看不出半分情谊。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面色逐渐烦躁,最后猛然将笔扔了出去。 墨色溅在雪白的窗纸上,像是凝固的血迹。 叶浣,丞相府的千金,幼时三天两头地往宫中跑,讨得了太后欢心,求得到皇帝垂怜,不是公主胜似公主。 但三位皇子中,与她走得最近的从来不是同样得宠的他,而是当时锋芒毕露、才华出众,却脾气倔强的祁长廷,还有…… 还有那个人。 后来那人死了,祁长廷的母妃也死了,祁长廷性格大变,两人才逐渐疏离。 “与她的这段过去,大概是你唯一强过我的地方了。”祁景闵冲着空气喃喃道。 “好,没关系,修坝就当大哥让给你的,与此相对,丞相府我可就不客气地收入囊中了。” “而且长廷,你可别怪大哥没提醒你,修坝一事看着肥厚,可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你可要……做好准备了。” 低低的笑声回荡在空旷的院子里,月光映着院子里的血色,还有青年右耳一点红痣。 分外妖异。 * 江都府衙。 资金有了着落,修坝和清淤终于都可以破土动工了。 白桥为了同祁长廷最后确认一下合约细节,一大早来了府衙,被何成接了进去。 祁长廷昨夜又是一宿没睡,险险将修坝和清淤的具体计划表排了出来,准备拿给常岑过目。 白桥见到他时,少年眉眼间满是疲惫,鬓角多了几缕碎发,连左耳处的红痣都暗淡了两分,可同时也给他不似人间的温和里凭添了几分烟火气。 白桥忍不住又叹了一声。 此时此刻,那个垃圾反派应当已经被清淤吓退,提前回去东都,准备跟男主抢女主了。 果然还是男主高义,为了淮南十余万百姓鞠躬尽瘁,不死不已。 祁长廷抬眸,白桥赶忙收敛好了神色。 见到白桥,祁长廷一点儿不意外,直接将手中的卷轴递给何成,让他送去给常岑,自己则侧身引着白桥进了茶厅。 合约的大方向已经定好了,今日也不过是一些琐事,很快搞定。 看到少年时不时抬手轻捏眉心,白桥忍不住提了一嘴注意身体。 不然回了东都女主该心疼了。 虽然心疼这种剧情对于cp来说……欸嘿嘿嘿嘿。 咳! 女孩儿及时打住了开始有些跑偏的脑回路,准备起身告辞。 殊不知身后,祁长廷默默瞧着她的背影。 很单薄,却总是蕴藏着不可思议的能量。 他束手无策,或者需要拼得头破血流才能完成的事,在她眼中似乎只是一份鬼画符的方案而已。 虽然有些不好意思,但祁长廷确实觉得,自从有了白桥,他…… 变懒了。 “白姑娘。”祁长廷在自己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开口。 “什么?”那女子披着晨光回过头来。 少年顿了下,深吸一口气,还是决定说出来。 “在下最近一直在苦恼一件事,不知能否请姑娘赐教。” 白桥看着祁长廷的表情,直觉这恐怕是一件大事,于是神色郑重地坐回了位置上。 祁长廷难得地有些拘谨,斟酌着开口道:“修坝清淤同时进行,正常而言需要三十日,加班加点也需二十日,堪堪赶得上九月二十前返回东都,但……” 少年眼神微飘,声音放低,“但常大人,他在朝中有一些政敌,与户部关系匪浅,可能会暗中使坏,比如在沙石、木料等建材上做手脚。” “如此一来,施工过程中便须额外分出时间精力来检查材料,恐怕会大大拖慢进度,所以……” 所以,你有什么办法吗? 这件事并非需要筹钱,所以祁长廷自己也可以想办法解决,但有白桥在的话,他就…… 咳。 少年莫名有些心虚,白桥同样是表情微妙。 今天是给常大人无中生敌的一天呢。 不过,抛开其他不谈,这个问题,祁长廷确实问对人了。 事实上,她在设计这个方案时就已经考虑到了这个问题。 给清淤筹钱的方案不止一种,但那么大一个反派在那儿放着,便只有那一个办法最合适了。 “公子不必担心,也无需刻意监督建材质量,”女孩儿眸中闪过志在必得的笑,“只要……” 清晨的一丝凉意很快被逐渐炙热的阳光烤化,白桥兴致高涨地同祁长廷讲了半个时辰,直到何成回来才互相告辞。 祁长廷拿到了满意的答案,顿时身心舒畅。 讲真,他很久没有过这般轻松的感受了。 他的疑虑有人替他提前解决,他的纠结有人给他耐心开导。 有了这样的下属,再看进门的何成,突然就觉得有些不香了。 何成:“?” 年轻的侍卫还不知道自己的工作能力在刚才被老板打了个问号,他尽职尽责地呈上信笺。 “殿下,淮南郡的探子回禀,说大殿下今日一早正式启程回东都,走得是陆路,骑马快一些的话,十日就到了。” “嗯。” 意料之中的事,祁长廷并没有太大反应。但何成的表情却不太好,显然还有些别的话想说。 祁长廷刚刚躺赢了一个巨大隐患,胸怀大畅,难得主动看了他一眼。 “还有事?” 何成听出其中的愉悦,有些惊讶,将要出口的话突然就有些说不出了。 他是知道祁长廷原本的打算的——用清淤将祁景闵扣在江都,让他赶不及回去参加叶浣的及笄礼。 可如今被滞留在江都的,反而是那个原本处心积虑要回去的人。 若真因为此事,导致丞相府被祁景闵捷足先登,不会后悔吗? “你在担心什么?”祁长廷已然猜到何成的心思,轻笑道:“叶家,祁景闵,皇后,还是那个被女人耍得团团转的徽晟帝?” “殿下慎言,”何成立马何成单膝垂首跪下,“属下不敢!” “不敢?没什么不敢的。”少年声音如同低吟。 何成看到他袍角轻晃,站起身来,一尘不染的黑缎朝靴一步步朝着屋外的日光行去。 “何成,”他面朝阳光,认真道:“我报仇,无需无辜的人用尸骨来铺路。” “你,明白吗。” 屋内静默良久。 何成依旧跪在地上,又想起之前常岑怒骂祁长廷“祸乱朝纲”,鼻子有些发酸。 “嗯,属下明白。”他低声道。 作者有话要说: !存稿箱忘设时间了,迟了10分钟,幸亏检查了一下不然就要鸽了,滑跪.jpg 祁长廷:自从有了阿桥,我变懒了。 白桥:看叭,这就是我为什么恐婚的原因(摊手.jpg)。 第28章 无缝的蛋 屋内气氛因为这个沉重的话题,突然变得有些悲壮。 何成安顿好心情,绞尽脑汁想找些好消息来冲一下。 “啊对了。” 他突然想起此前同祁长廷提到过,自从清淤的折子递入东都,白桥身边便多了许多行迹诡异的人。 “正如殿下所言,之前那些暗中跟踪白姑娘的人,最近果然都撤了。” “如今想来,他们当初只是试探,若我们真动了手,反而打草惊蛇,殿下英明!” 话落,他听到头顶传来一声轻笑。 “关我何事?是她太过出人意料而已。” 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几乎是以一己之力,从飞涨的粮价里救下了数万百姓,又力挽狂澜,解决了淮南六郡水患治理的最大阻碍。 若非他亲身经历,恐怕也不会信,更何况是祁景闵那样自大自负的人呢。 “瞧着吧。”祁长廷迈步离开茶厅,声音里莫名多了几分锋芒。 “不只是祁景闵,迟早有一日,她会成为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不过很可惜,这位意料之外,只会为他一人所用了。 * 十日后,八月二十四。 东都城外,浩浩荡荡的钦差仪仗缓慢行至了高高的门楼下。 前方四名披甲骑兵开路,后方十余名步卒簇拥着中间木质雕花的锦蓬马车。 车帘被修长的手指掀开,露出祁景闵的脸。 “殿下,宫中已传来消息,让殿下今日不必上朝,休息一日后再入宫复命。”一旁侍从凑上来低声禀道。 祁景闵眸子微垂,摆摆手说知道了。 待得报信之人离开,他唤来自己的心腹,低声吩咐道:“让黄盛来见我。” “是。”心腹转身离开,没走几步又被叫住。 “让他把狐狸尾巴藏好了!”祁景闵语气不善。 最近诸事不顺,徽晟帝的疑心病也愈发地重。 若叫他知道堂堂户部尚书与自己的关系非同一般,黄盛便是下一个前任江都郡守。 其实此事不必祁景闵多说,黄盛已是一百二十分的小心。 大约半个时辰后,他到了约定的茶楼。 咚咚咚。 门响三下,却无人应声。 黄盛犹豫了一下,悄悄推开一条门缝,便见窗旁祁景闵负手而立。 “殿下。”他深深拜下一礼。 然而祁景闵并没有让他起来。 黄盛心里一咯噔。 他知道自己这段时间表现得并不好,接连丢了赈灾款、江都郡守,还有修坝的资格。 虽然他始终觉得这不能全怪他,可还是惊惶不已,躬着身子半分不敢动弹。 直到实在撑不住了,前方终于传来了祁景闵的声音。 “诶黄大人,怎么不起来!”青年惊讶极了,连忙快步走来亲自扶起黄盛,“都怪我方才发呆,根本没听到大人来了,您倒是多叫我两声啊!” 黄盛:“……” 若非早已见过祁景闵的真面目,就凭那张诚恳的脸,他还真要信了这鬼话。 然而他只能附和着笑笑,半分不满都不敢有。 毕竟,此前交代给他的另一件事…… “黄大人,此前交代给您的事,不知如何啊?”祁景闵一坐下,便直入了主题。 黄盛咽了一口唾沫,头都不敢抬。 祁景闵的笑容渐渐淡了。 他启程前便提前送信,让黄盛盯紧那些给祁长廷提供修坝材料的商户,贿赂他们以次充好,让堤坝修好即报废。 买通材料商,这并不需要直接面对祁长廷,理应是很简单的事了吧。 可为什么,这点小事都做不好呢? “黄大人,我需要一个解释。” 青年语气温和,黄盛却一个哆嗦,直接跪了下去。 “殿下容禀,并非微臣不尽力,只怪三殿下筹银的办法太邪门了啊!”黄盛声音颤抖,几乎要哭出来。 他当初草草读了一遍祁长廷送回朝中的筹银方案,觉得确实精妙无比,但直到几日前,他找上的材料商一个个拒绝他的时候,他才知道,那份方案远不止表面看到的这些。 “殿下有所不知,三殿下与商户们借银的文书写得明明白白,朝廷不付利息,商户们的收益只有过路费。” “而这些商户里,不乏木材和沙石等筑坝建材的卖家,三殿下便指定从他们那里购买材料。” “且不说建材类货物不适用陆运,本就是航运的重度依赖者,他们单是为了那份过路费,也不会自断财路,提供劣质材料毁了那大坝。” 这,这简直就是一个无缝的蛋呐! 黄盛越说越委屈,脸都皱了起来。 他真的想不明白,那位往日里软绵绵、畏懦懦的三殿下,怎会突然如此厉害! 这样的办法,若非浸淫商事数十年,对各个环节都了解得透彻,根本想不出来啊! 然而事已至此,他自认弗如,只能祈祷这位喜怒无常的大殿下能懂得他的难处,放他一马。 祁景闵听罢,再次沉默。 窗外是车水马龙的集市。 东都的端庄、严肃、高贵。 江都的艳俗、混乱、喧嚣。 嗤。 “好,我知道了。”他出乎黄盛意料地平静,甚至直接摆摆手,放了黄盛离开。 黄盛大喜,忙不迭告谢,脚步匆匆地离开了。 身后,祁景闵刷地一声抽出了长剑,对准黄盛背心。 锵。 剑刃砍下,红木桌角应声而断,方方正正的木块在地上弹了两下,不动了。 “好,很好,”青年深吸一口气,面色平静,可额角跳动的青筋已然昭示了一切。 “用利益将商户们绑在了一条船上,没关系,”祁景闵唇角挑起丧心病狂的弧度,“除了商户,修坝清淤靠的最多的可是普通百姓呢。” “这些你亲自救下的流民,他们会同你站在一起吗?” “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自来投,我们,拭目以待吧。” * 徽晟二十年夏的淮南大涝,是灾民们有史以来最安稳的涝灾。 这日,所有受灾郡及其下属县城的城门口都贴出了一张告示。 百姓们不识字,心惊胆战地等着衙役宣读,生怕是赈灾粮不够了,要他们自生自灭。 当“雇佣大工小工若干”这几个字出来后,人群先是静默了一瞬,而后爆发出了海啸般的欢呼。 “有活儿做了!” “快叫你叔过来瞧,口粮有着落了!” 普通的劳动人民就是如此,只要一份微薄的工资,能填饱一家老小的肚子,便再无所求。 各地的府衙外立马排起了长长的队伍,衙役们忙得脚不沾地,将他们就近分编至不同的工地。 钟离郡与江都郡的交界处,有一座小村落名为嘉善,因其位于嘉山和善水之间,是受灾最重的村落之一,暴涨的善水无处疏导,几乎淹没了整座村庄。 村民们在江都城北的救济点吃了二十天的赈灾粮,待得这几日洪水彻底褪去,才陆陆续续地回来检查损失。 最靠近村口的一座夯土小院外,男人一手拿着个扁扁的包袱,一手牵着个粉雕玉饰的小丫头。 两人望着面前的屋子,都不曾作声。 一个月前,这栋破旧的屋子里还有一位女主人,每次男人下地回来,她都会端着温乎乎的热水迎出来,可如今…… 男人低头看了一眼女儿,小丫头此前还会哭着找阿娘,但过了这么久,她似乎也逐渐明白了,娘亲再不会回来了。 男人陷在失去妻子的痛苦中无法自拔,麻木地抬手去推门,都没有注意到身后突然传来喧闹声。 “叔!牛叔!”一个少年喊着他的名字,重重拍在他肩上。 “?”男人回头,见到喘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少年。 这是他在救济点认识的小兄弟,叫石头。 “牛叔,你快,快去镇上看看,”石头喘够了抬起头了,眸子亮晶晶的,“官府贴出告示说修坝要招工,优先招灾民,每天两餐,每餐两个大白馍呢!” 两个大白馍,那可真是不少啊! 牛叔心动了一瞬,但很快低头望向年幼的女儿。 他若是去做工,囡囡怎么办? 叫石头的少年看出牛叔的顾虑,突然左右张望了下。 见四野无人,他扯扯男人的袖子,要他低下头来,凑在他耳边低声道: “今天听完告示,有个人偷偷告诉我说他们铺子也在招劳工,一样是去修坝,但除了给官府一样的待遇,还负责照看家眷,叔要不去那儿试试?” 还给照看家眷? 有这样的好事? 牛叔的眼睛立马亮了,同时脑中闪过一丝疑惑。 可……为什么要偷偷说,这不是做善事么,怎么跟做贼似的。 作者有话要说: 黄盛:这个女人太邪门了! 第29章 无处可逃 “城西有人偷偷招劳工?还负责照看家眷?” 祁长廷昨夜又没怎么睡,早饭也没吃,被常岑训了一顿糟蹋身体后,眼下正在乖乖用午食。 听到门外何成惊讶地反问,筷子微微一顿。 吱呀。 何成关上门进来,面色凝重。 他知道,八成是祁景闵那里动手了。 祁景闵因着白桥的未雨绸缪撬不动商户,就想在劳工上做文章,让劳工帮他们给大坝悄无声息地搞破坏。 普通百姓只懂种地,根本不懂水利,东家让他们做,他们恐怕就真的会去做了。 至于什么照顾家眷,九成九是要挟持家眷威胁上钩的劳工,封他们的口。 “殿下,让属下清点人手,这就去抄了那劳什子的铺子!” 何成怒气冲冲,抱拳请命,可他家殿下却仍旧不急不缓地一点点吃着饭菜,温文尔雅。 直到最后一粒米饭消失,祁长廷端起茶汤漱口,锦帕轻沾嘴角。 他瞥了何成一眼,驴唇不对马嘴道:“何成,你变懒了。” 何成:“?” 他愣了一下,安逸了许久的脑子终于转了起来——是啊,人家只是招工,甚至还负责照顾家眷,在旁人看来是义商做慈善,他凭什么去查抄人家? “那,那就由着他们招人吗?”何成眉头大蹙。 若不解决了那铺子,难道要官府费心费神一个个盯着那些从铺子出来的劳工吗? 祁长廷没有回答,他站起身往外行去,吩咐道:“备马,随我出去一趟。” 何成眼睛一亮,嘴快问道:“殿下是要去找白姑娘吗?” “?”少年步子一顿,扭过头来一言难尽地瞥了何成一眼。 你家殿下在遇到白姑娘之前,也是可以独立行走的好吗。 祁长廷懒得同何成掰斥这种问题,他翻身上马,往城门处的公告栏疾驰而去。 * 石头领着牛叔回到公告栏前的时候,已经过去一个多时辰了,但人群依旧熙熙攘攘不曾散去。 石头眼疾手快地拽住一个在人群里窜来窜去的男人,将他领到了牛叔跟前。 “这就是那家铺子的伙计,”少年介绍道:“叔你们慢慢聊,我先去报修坝的名了。” 石头母亲会些手艺活,经济来源还算稳定,并无需要照顾的家眷,所以他不打算去城西铺子。 被石头拉来的男人遗憾地瞧了一眼石头的背影,注意力便转移到了面前的牛叔身上。 他一看见瑟缩在牛叔身后小女孩儿,便知晓是怎么一回事了,心中一喜。 “大哥放心,”他十分自来熟地拍拍牛叔的肩膀,憨厚道:“我家掌柜心善,就是想帮帮你们这些穷苦灾民,跟我去铺子里按个手印,一定照顾好你家女娃娃。” 话罢,他拉着牛叔就想走,却没拉动。 牛叔虽然是庄稼人,但也知道天上不会掉馅饼,朝廷此前赈灾的时候都不见这位富商大人出来帮忙,怎么修开坝了,却突然冒出来做善事? 还偷偷摸摸的。 他皱着眉头有些犹豫,而就是这一顿,人群突然静了下来。 混乱的灾民们逐渐停下了喧闹,不约而同地朝一个方向望去。 长街尽头,身着蓝色长袍的公子披着阳光骑马而来。 走近了,大家猛然认出,这不就是此前跟着新任郡守大人忙前忙后、还亲自去救济点检查他们的粥食是否有被克扣的那位小公子吗? 百姓们自发自觉地让开一条路,祁长廷在告示栏前下马,取出袖中的一张告示。 何成当众将告示贴好,中气十足地朗声读道: “所有劳工,若家中无亲眷照顾老幼,均可送至救济点,由官府雇佣良家女子照料,费用为每人每日二十钱,工期结束后统一结算,不计利息,可分期偿还。” “虽然不计利息,但也太贵了!”人群中传出高高低低的讨论甚至抱怨。 祁长廷的目光在那些高声挑事的人面上一扫而过,似笑非笑。 紧接着,何成的声音继续响起: “但若劳工在施工过程中,发现有可疑行迹之人并举报,经官府查实,则可赏银一两,或豁免照顾亲眷的所有费用,直至工期结束。” 人群末尾,牛叔的心高高悬上去,又扑通落回了肚子里。 他其实是认得这位小大人的。 半个多月前他回到救济点,官差递给他一个银角子,说是小大人给的,让他去买些肉食哄女儿开心。 男人忍不住抬手揉了揉眼睛,心里已经做好了决定。 修坝时大家都是按照指示重复同一件事,若有可疑之人一眼便能看出来,这没什么难的。 不过出于礼貌,他还是觉得应当同那位城西铺子的伙计说一声,哪知一扭头,人已经没了踪影。 “?”牛叔面上露出一丝困惑,但他很快没时间想这些事了。 用来报名的案几旁已经排起了长队,毕竟官府总是比来历不明的城西铺子更让人信赖的。 他再次抱起女儿,让她跨坐在自己肩膀上。 阳光倾泻在头顶,映出生机勃勃的希望。 * 白桥是在第二日上午到了府衙后才从何成口中知道这件事。 如今她与何成也算熟了两三分,相处起来终于不再那么拘束,于是直接轻笑了起来。 “姑娘笑什么?”何成不解,“这办法不好吗?让百姓们互相监督,相当于有几百双眼睛帮我们盯着现场,代价只是帮他们看顾家眷,或是一两银子。” “好啊,当然好。”白桥笑罢,认真道:“是太好了。” 她可真没想到男主的学习能力这么强大,这不就是“唯利是图”的翻版吗? 商人唯利是图,百姓又何尝不是。 只要设计好合理的机制,便可以将百姓也同修坝一事绑在一起,真正做到无懈可击。 想到这里,她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真想看看反派得知这个消息之后的表情,一定很精彩。 * 确实,很精彩。 碍于江都和东都相距千里,祁景闵得到这个消息已经是两日后了。 此时,祁长廷的政令已经下达了所有郡县,招工如火如荼地开展,再没有他从中离间插足的空间。 那一晚,大殿下的屋子里闹出了多少异常可怕的声响,没人敢说,也没人说得清。 第二日,祁景闵依旧衣冠楚楚地去上朝,可为他收拾屋子的下人们却是几乎将屋里所有的陈设都换了一遍才完全掩盖了那一夜的可怖与混乱。 先后经历了江都郡守和赈灾款的撕闹,朝中难得安稳了一段时日。 徽晟帝下了朝,便直接回了朝梧殿。 这些日子的奏折不多,大都是淮南各地的郡守上书禀告各自辖区内水利修整的进程。 他翻了几折便懒怠再看,比起水利,他更关注另一件事…… 此前举荐江都郡守,户部送上来的人太多了,若说无人推波助澜,他不信。 而有了前江都郡守的前车之鉴,疑点直接落在了皇子们身上。 老三祁长廷第一个被排除,老二祁允政已经因为前江都郡守的事被他敲打了一番,理应不会这么快卷土重来,那么…… 会是他的大皇子吗? 作者有话要说: 祁长廷:何成,你变懒了。 何成:呵,你才变懒了。 祁长廷(认真点头.jpg):是啊我承认,但我有阿桥,你有什么? 何成:…… K.O 第30章 灾情反复 多疑是帝王的天性,尤其是徽晟帝这样从小被架空到大的。 虽然祁景闵在他面前从来是一副温良恭俭的模样,但…… “来人,此前让你们调查大皇子的行踪,可有什么异常吗。” 原本在替徽晟帝整理奏折的秉笔中官立马停下了活计,凑到了天子身旁,低声回禀道: “大殿下近日常常往钦天监去,奴才差人去暗中打听了,据说是十分担忧入秋后淮南的灾情会反复,所以督促钦天监查看天象,给个准话。” “喔,那钦天监说什么?”徽晟帝饶有兴趣地问道。 中官正准备开口回禀,外面突然传来通报声: “陛下,大皇子殿下求见。” 嚯,说曹操曹操到啊。 徽晟帝挑眉。 “宣。” “宣——大皇子——进殿——” 门外很快行来气宇轩昂的脚步声,徽晟帝五指轻敲桌面,思量着祁景闵的来意,仍旧没料到,对方居然是来请愿的。 “父皇,”祁景闵进门便是大礼,然后跪直了身子拱手道:“儿臣请愿,派钦差大臣下淮南,协助三弟和常大人共谋水利一事。” 青年脊梁挺直,眸光坚定,丝毫不躲闪地迎上徽晟帝打量的目光。 任谁对上这样正气浩然的视线,都会忍不住心生好感。 “为何?”徽晟帝不得不将此前的疑虑先放下。 “回禀父皇,儿臣今日同钦天监的大人们一同研究星象,发现近些日子,荧惑和心宿都有向淮南方向靠拢的趋势,再过一段时间便可能会在淮南上空相遇,这是大凶之兆,涝灾必然反复啊!” 祁景闵话罢再次拜了下去。 徽晟帝瞳孔猛缩。 荧惑守心?! 祁景闵狠狠戳中了他的痛点。 荧惑守心,登高自省,宣罪己诏。 这大概是所有帝王最担心、甚至恐惧的天相了。 “来人,”徽晟帝沉声道:“宣钦天监监正朝梧殿议事。” 中官领命而去,徽晟帝垂眸打量了跪伏于地的大儿子几眼,道:“先起来吧,这确是大事,皇儿有心了,不过……” 突然话音一转:“你三弟本就是领着钦差之职下的淮南,如今各郡也都有奏折上报,修坝和清淤的进程都推进得不错,为何还要再派人去?” 话问到这里,殿内突然沉寂下来。 祁景闵刚刚站起身,闻言僵了一下,他状似无意地抬眼,陡然对上徽晟帝的目光,又猛然低了下去。 但这一瞬,已经足够徽晟帝将其中的欲言又止一览无余。 “有什么想说的就说,磨磨蹭蹭地像什么样子!”男人低声呵斥道,就像所有普通的父亲一样。 不知是不是被这样的气氛触动,祁景闵犹豫再三,终于还是犹豫着开了口: “三弟终归年轻,经验不足,容易为刁民所骗。” 青年重重叹了口气,“儿臣听闻,三弟颁下政令,要求劳工们检举行迹可疑之人,只要抓到一个便会赏赐许多银两。” “如今劳工们每日不务正业,反而搞起了结党营私的那一套,大大拖慢了进度。但三弟毕竟是皇子,父皇直接下旨规正难免伤了彼此情谊,不如派个人下去,以襄助之名,行督促之职。” “父皇以为何如?” 殿内再次安静下来,帝王蹙眉,垂眸深思。 殊不知那跪在下首之人,唇角挑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待得他举荐的钦差下了淮南,催赶进度,他就不信如此大的压力下,祁长廷还能面面俱到地没有任何漏洞! 到时,呵…… * 这日,何成一面啃着包子,一面接过下属递来的密信,信封右下角有小小的“东都”二字。 按祁长廷的要求,东都那边没有要紧事的话是不会冒着风险送信的。 何成叼着包子,腾出手来拆信,骤然变了脸色。 他大跨步地闯进府衙茶厅的时候,白桥正在府衙的茶厅整理官府同商户们签订的合约。 望着厚厚一沓合约,既有成就感,又觉得头大。 虽然银两有了着落,但时间依旧很紧,这些日子祁长廷都忙得几乎没怎么睡,她这个做员工也不太好意思懈怠。 若非换了具十五岁的年轻身体,她觉得自己可能都撑不下来。 也不知道男主是什么做的,连轴转真的不会废掉吗? 眼睛酸困,白桥忍不住抬手按揉眼周,便见何成走了进来,面色沉凝。 她停下动作,无声探询着望过去。 “公子呢?”何成问她。 白桥摇头,她也不知道祁长廷去哪儿了,但瞧见何成手中拿着信,心里咯噔一声,“出什么事了吗?” 何成愣了下,有一瞬间想把密信藏去身后,又僵硬停住。 “有什么事就说吧,白姑娘不是外人。” 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少年自门口踏入,面色看起来不太好,有些发白,唇色浅淡,难掩疲态。 何成对上祁长廷的目光,再三确认对方确实连朝中的消息也无意隐瞒,方才展开信纸,掐去敏感信息,说了涝灾反复和钦差大臣的事。 比当事人祁长廷反应更大的是白桥。 “涝灾反复?!”女孩儿瞪大了眼睛。 虽然她对原书里的剧情线记得七零八落,但可以确认,一直到年节之前,淮南都好好的。 年节后,淮南确实发了一次凌汛,大雪皑皑不知掩盖了多少尸体,但如今她既已引导男主留下清淤,彻底修整水利,这桩惨剧应当也不会发生了。 何成没想到白桥会这么激动,奇怪地望过来。 白桥赶忙收敛了神色,恨恨磨了磨牙。 她知道此事定是反派搞的鬼! 若让那钦差大臣来了,大坝才真的要完蛋! 她当即想开口阻拦,可…… 这种事要怎么说? 祁长廷只当白桥是在忧心涝灾和百姓,未多做纠结,本就有些苍白的脸色沉了几分。 他掩唇咳了两声,问道:“是钦天监哪位大人观测出来的?” 何成又翻了信件第二页,答道:“监正李大人。” 钦天监监正。 祁长廷蹙眉,努力在脑中回忆这人同祁景闵有没有什么交集,可禁不住大脑昏昏沉沉,胃部也开始一阵阵抽痛。 “公子?公子!” 清冽的味道钻进鼻子,祁长廷猛然打了个哆嗦。 白桥不知何时站起身来朝他走了两步,眸中担忧毫不掩饰。 少年对上那目光,不知怎地觉得有些烫人,强自镇定地转了开。 白桥没注意祁长廷的小动作,她想来想去,还是觉得不能放任此事不管。 “公子,”她斟酌了一下词句,委婉道:“此前公子也提过常大人在户部有政敌,而且……根据我在南方长大的经验,这次的涝灾确实不太可能短时间反复,倒是冬日凌汛的可能大些。” 白桥的观点很明确,但也很出人意料。 祁长廷深吸一口气压下胃部隐痛,抬起头来,若有所思地望了白桥一眼。 “姑娘确定吗?” 当然确定! 白桥心里呐喊。 口中:“……不确定。” 怂就一个字,这种事说确定也太可疑了。 祁长廷挑眉,饶有兴趣道:“姑娘当初为了清淤,为了百姓,忙前忙后,为何如今得知涝灾可能会反复,却反而劝我别当一回事呢?” 白桥噎了一下,硬着头皮圆话:“这不是,有公子在最后把关嘛,我就说一下自己的看法。” 祁长廷知道这是瞎话,但并不以为忤,而是笑了。 “姑娘也有被障住的时候吗?” “?”白桥微愣。 “姑娘利于商事,于政事却多有生疏。”祁长廷莫名感到一丝愉悦,又忍不住抬手掩唇咳了一阵。 他另一手挡住白桥要给他倒茶的动作,“无妨,只是着凉了。” 祁长廷轻缓了一口气,眸中笃定,“那位钦差有可能是常大人在户部的政敌派来的,所以我们的目的是不让他来。” “可钦差来不来,与涝灾是否会反复,没有必然联系不是吗?” 白桥微怔,她轻吸了一口气,陡然明白了祁长廷的意思。 钦差表面上是因涝灾反复而来,可实际上,不过是人心鬼蜮。 所以要阻止钦差来捣乱,并非一定要证明涝灾不会反复,而重在人心。 户部……户部! “啊。”她轻张了下嘴,瞬间有了主意,眸子亮闪闪地望向祁长廷。 祁长廷又笑,但他喉咙痒得厉害,不想说话,于是抽出一旁的两张白宣,一张递给白桥,一张铺平,起身执笔。 两人同时在纸上写下自己的答案,一份是风骨嶙峋的行楷,一份是洒脱自由的……硬笔书法。 笔落,两人互相望向彼此的答案,会心一笑。 作者有话要说: 那些年被三殿下坑过的常大人: 1st blood:常大人不想清淤。 Double kill:常大人有个朋友,对你的清淤筹款方案不满意。 Triple kill:常大人那个朋友当面怼了你。 Quadra kill:常大人的政敌会给你捣乱。 Penta kill:常大人的那个朋友,想请你去乾方柜坊工作。 Victory! --------------------------- 来,看预收,文案页点击右上角专栏,下面第一本《恶毒女配她要换男主[穿书]》 文案见下,喜欢你就点个收藏呗~ 惊!穿成恶毒女配后,她苦求男主不得,竟一不做二不休,大刀阔斧换了男主! 苏叶是只三千年的小狐仙,为拯救仙界,被送进话本子里攻略男主。 仙人们设了大阵帮她穿成女主,还派了个仙灵辅助她跟进剧情。 然,大阵发动时,魔族突然来袭,阵法大乱。 苏叶虽平安抵达,但轨迹偏了些许——从女主到女配,只错了一个字的那种“些许”。 让一个恶毒女配跟天赐女主争男主? 苏叶:我不行,做不到,换剧本! 仙灵:要么与男主激情互动,要么与天雷亲密相拥。 苏叶:“……” 苏叶只得绞尽脑汁苟命。 直到某日,她一时冲动,救下一只被追杀的小苍狼,同时将剧本推向了走投无路的深渊。 可天雷却并未降临,因为…… 仙灵好像不知为何,把男主跟那小狼搞混了? 苏叶看着奶凶奶凶的小狼,笑容逐渐变态。 换不了剧本,她换男主总行了吧! * 白止乃十万大山里的狼王幼子,逃亡途中遇到一个奇怪的女人。 “白止,救你花了一大笔灵石,来亲我一下。” 白止:这……是人类礼节? “白止,你突破大妖又花了好多灵石,跟我去约会!” 白止犹豫:约会是打工还钱的意思吗? “白止,帮你报仇我都破产了,你得以身相许吧?” 白止:瞳孔地震。 年轻的新任狼王通红着一张俊脸,半晌舔了下唇:“哦,是这个意思啊。” 可他刚开口表白,便被淹没在女人的高声欢呼中: “攻略男主成功,我可以回去了!” 白止:??? 他变回原身,猛地将小狐狸扑在身下,眸子微眯,咬牙切齿却又委屈巴巴道: “还未成婚,王妃想去哪儿?” 第31章 宫廷秘辛(一更) · 朝中颁下了任命钦天监监正李昶为钦差大臣的旨意, 并八百里加急通知了江都相应事宜。 中途十分顺利,没有任何阻碍。 祁景闵得到消息,重重松了口气, 可他还没得意够两天, 江都便同样八百里加急送回了答复。 祁长廷在折中情真意切地写道: “涝灾凶险, 陛下为国为民之心天地可鉴, 儿臣私以为应两手准备,派钦差大人南下抓紧水利进度的同时, 安排各地百姓前往高地避难,其中所涉银两,望户部肱骨之臣多多担当。” 祁景闵:“……?!” 怎么又扯到他的户部身上了! 徽晟帝在殿内看了这份折子良久。 此事若无人提及,他也想不到, 可这么一说,便回过神来了。 毋庸置疑, 涝灾若会反复, 转移百姓要比派人南下更合理有效。 他狐疑地望向自己的大儿子。 祁景闵:“……” 他知道,若要继续推行钦差一事, 就不能拒绝出钱转移百姓。 可! * 祁景闵从朝梧殿出来,便急忙通知了户部尚书黄盛先含糊其辞,在徽晟帝面前拖延时间。 他心乱如麻。 此前因为赈灾款、承诺给严家的补偿、还有日后需要偿付给商户们清淤款项, 户部已然紧巴巴, 若再拿银子转移百姓,他在户部挖的那些洞可就填不上了! 可只要一想到这一切都是祁长廷造成的,以后两人再遇到,对方都会因此压他一头, 他心口便有一团火仿佛要炸出来。 他丢不起这个人,咽不下这口气, 尤其是在祁长廷面前。 回府后,青年立在昏暗无光的书房里,呼吸不稳。 他死死盯着桌上跳跃的烛光,眸中绽出血丝。 不行。 他不能就这样认输。 哪怕自损一千,也要搏一搏! * 祁景闵终于决定了要改口,他终归舍不得户部的银子。 但—— 不是他自己改口,而是让钦天监监正李昶改口。 徽晟二十年秋,是钦天监监正李昶入仕三十年来过得最荒唐的一年,也是最后一年。 四日内,他先是被拔擢为钦差大臣,旨意还没捂热,便又被直接投入天牢。 直到在供词上按下自己的血手印,他都没想明白事情怎会走到这样的地步。 欺君之罪,震惊朝野。 前钦天监监正李昶,严刑逼供之下终于“坦白”,荧惑和心宿确实离得有些近,但不至于特别快撞上,他撒谎是为了自己能在朝中多些地位和存在感。 压在徽晟帝心头上的大石头移开了,自然也不再关心要不要转移百姓。 可祁景闵却再次上书,执意要派钦差南下。 朝梧殿内落针可闻,龙椅上,徽晟帝眯起了眸子。 印象里,大儿子并非咄咄逼人的性格,最近这是怎么了? 祁景闵察觉到上方审视的目光,额上薄薄地冒出一层冷汗。 稳住,他告诉自己。 “父皇容禀,儿臣当时下定决心来父皇请派钦差南下,荧惑守心的谣言确是最大的推手,但最根本的还是担忧三弟经验不足,鼓动劳工不务正业,影响修坝速度。” 祁景闵越说越顺,他偷偷抬眼瞧见徽晟帝陷入沉思,心中更有了些底气,继续道: “虽说涝灾会反复是奸臣谣言,但修坝一事也不容这般耽搁。如今时节入秋,东都已是凉风瑟瑟,南方天气很快也会凉下来,若到时还没修好,难道朝中还要负担劳工的炭火棉衣吗?” 说到朝中负担炭火棉衣时,祁景闵余光瞟到徽晟帝右脚不安地挪动了一下,心中大定。 他是舍不得银子,可徽晟帝更舍不得! * 朝中的旨意传至江都时,是清晨卯时,天色仍是昏沉。 整条长街,唯有江都郡守府灯火通明。 议事厅里,主位空悬,常岑和祁长廷分坐左右下首位,郡丞次之。 常岑与郡丞都着官袍,垂眸深思,唯有白桥一身便装格格不入,坐在祁长廷右手边的位置上。 女孩儿双目无神,神思恍惚。 半个时辰前,她被月兰叫醒,听到何成在外面等她的时候,一度以为自己最近太忙,做梦都是工作。 她的身体真真实实地坐在了祁长廷旁边,可直到现在,意识才终于慢吞吞地从白家跟了过来。 不是,这帮人一大早的是要干啥?! 组织集体冥想吗? 白桥痛苦地闭了下眼,望向厅外昏暗的天色。 突然,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寂静。 常岑和郡丞跟按了开关似的倏然起身,唯有少年身形清隽,哪怕昨夜又一夜未眠,依旧坐得脊背挺直,不动如山。 脚步声逐渐清晰,将要拐过最后一个弯时,白桥忽觉肩膀被什么东西拍了一下。 扭头,便见祁长廷执扇冲她颔首,两人一同暂避隔壁偏厅。 紧接着,传旨中官极具辨识度的声音响起。 “江都郡郡守,常岑接旨——” * 厅外,太阳逐渐升起,天色变成浅浅的雾霭蓝时,抑扬顿挫的声音终于停下。 白桥人在偏厅,目瞪口呆。 圣旨中将荧惑守心是谣传一事也简单说了下,于是白桥明白了,反派是用他麾下重臣的脑袋,换了一个给修坝捣乱的机会。 不是,他疯了吗?! 这是伤敌八百自损一千吧! 偏厅外,常岑已经在领旨谢恩,双手恭敬接下明黄色的卷轴。 白桥又愕然望向祁长廷——你好歹也是个皇子的,难道都不试着拦一下? ……好吧,哪怕是皇子,也没有第二个脑袋抗旨了。 白桥花了整整五息的时间,才将这个消息消化殆尽,而祁长廷却从始至终眼皮都没撩一下。 “预料之中的事,不必惊慌。”似乎是看出白桥的惊怒交加,他淡淡解释了一下。 这世上没谁比他更了解这位皇帝嫡子了。 他屡次三番踩在祁景闵头上,祁景闵能咽得下这口气才奇怪。 只是可惜了。 祁长廷唇角挑起一丝玩味的弧度。 祁景闵舍了李昶的命来开盘,他便陪着赌上一赌! 毕竟,他如今也并非孤身一人了。 少年转头,望向那个靠在门边张望隔壁的女子背影身上。 “白姑娘,”他唤她,“有一个赌约,想让姑娘与我一同赴约,不知是否唐突?” “赌约?”白桥不解。 “是,赌约。”祁长廷起身,负手行至窗前。 清淤完全靠人力,没有动手脚的余地,不在祁景闵的目标范围内,可以慢慢来,但修坝…… “钦差南下大约有十日路程,我们就赌这十日内,淮南六郡,大坝全线完工。” 少年连着数日缺乏休息,面色仍有些苍白,难掩疲态,却字字铿锵。 朝阳破开云雾,金色磷光洒遍厅堂。 白桥觉得这一刻的雄心壮志和心潮澎拜,她可以记得一辈子。 然而,梦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祁长廷是在她眼皮子底下,同她一起商议新的修坝计划时突然晕倒的。 少年弓着身子面色惨白,左手青筋毕露,攥着胃部,神志不清地一点点倒吸凉气。 用白桥的话说就是“一副快要死掉的模样”。 白桥:“……” 别吧,刚打了赌要一起加班呐。 而且他死了,她的cp可怎么办呀! * 事实上,事情早在数日前就有了征兆。 连续半个月每日平均休息不到两个时辰,每日三餐赶不上了就不吃,或者什么时候饿了什么时候吃,外出实地调查的时候,更是冷饭直接往胃里送。 他不倒谁倒? 白桥吓懵了。 这这这,这可是男主! 书里没说还有这一遭啊! 而且,早上才信誓旦旦地说要同心协力,十日内修好大坝,让那劳什子的钦差无功而返,这特么的还没开始,怎么就扔下她一个人了?! 白桥:“虽然他也很惨,但是,淦啊!” 尤其从何成口中得知,祁长廷会病倒完全是自己作的,仅余的担心也变成了愤怒。 ——他一病了之,她特么还要回东都磕cp呢! 万一那钦差来了大坝还没修完,铁定会节外生枝,到时赶不上女主及笄礼,被反派捡了便宜献了殷勤,他老婆丢了不说,她此前的努力也都白费了,上哪儿哭去! 幸好郡守府附近就有一家顶有名的医馆,老郎中几乎是被何成扛过来的,险些颠掉了半条命。 诊脉诊了足足两刻钟,老郎中口若悬河地说了半天,白桥翻译了一下,大约就是生冷食物和过度疲劳引起的急性肠胃炎,伴有慢性咽炎和感冒。 郎中沉吟着写了张药方,郑重交代道:“每日一副药,一副熬三次,一次一锅熬一碗。” 这是再正常不过的规程,可何成瞧着药方上密密麻麻的药名,艰难地“嗯”了一声。 郎中皱眉。 何成的表情他再熟悉不过,以往他出诊,遇到贫困人家抓不起药的时候,都是这副模样。 但眼前这位显然不是缺钱的缘故。 只是郎中无意掺和官家的事,最后尽职尽责地再次叮嘱道:“尽快用药,病人早些年胃腑便落下了病根,这次再不好好调理,遗患无穷。” 何成再次应是,恭敬送走郎中后,却是瞧着药方发起了愁。 一旁的白桥看不下去了,“愣着干嘛!快去抓药啊!” 何成愁眉苦脸地望向她。 白桥:“?” 何成不语,半晌重重叹了一声。 “那,试试吧。” 白桥一直没明白何成说的试试是什么意思,直到药熬好了,何成端进房间,一会儿便连人带碗被祁长廷用眼神逼退了出来。 白桥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 “所以,他不喝药?病了也不喝药?从小到大,一直都是?” 白桥声音不小,屋里的人肯定也听到了。 何成见祁长廷没有要隐瞒的意思,才点了点头。 “因为小时候的一些……很不好的事,公子闻不得药味,御……家里的郎中想方设法调养过,可还是一喝药就吐,哪怕勉强咽下去了也会吐。” 白桥:“……” 所以他能活到这么大究竟是什么自然奇迹。 女孩儿扶额,却也没有时间想太多。 好在大部分事情都安排好了,只要不节外生枝,应该也能赶在十日内修好大坝。 然而人生往往就是怕什么来什么,外院突然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 衙役满头大汗地小跑进来,冲何成一礼,“钟离郡北的那处施工点有人闹事,郡守说情况有些复杂,事关劳工互相检举的条例,所以问齐公子能不能过去看看。” 祁长廷的身份只有常岑和郡丞知道,衙役们也都只称呼其为齐公子。 何成闻言焦头烂额,这事情怎么就都凑一起了呢! 这时,身后的房门突然开了。 门后,少年白着一张脸,勉强站直了身子,望向何成沉声道:“备车。” 何成面色一变,备个屁的车啊! 钟离郡虽然就在江都西边,可马车速度慢,少说颠簸两三日,他受得住? 事实上,别说两三日了,祁长廷只站了两三个呼吸,便身子一僵猛地捂住了嘴。 少年飞速转身回屋,嘭地带上了门,却依旧没挡住指缝间透出的一丝血红。 白桥倒吸一口凉气。 艹,这特么已经不是急性肠胃炎了,是胃出血吧! “不行,他肯定得喝药!”事关cp,白桥急得上火。 女主在的时候男主生病叫情趣,女主不在的时候简直就是天降四十米的大刀啊! 她可受不得这虐心剧情。 “何成,你快再去将药热一热,我有个办法给他试试!” “诶,等等!”何成抱着托盘腾不出手,白桥已经跑没了影。 宫里的御医想尽办法都治不好的毛病,她能行? 何成回身敲了敲祁长廷的屋门,里面那人嗓音嘶哑,气都喘不顺,却还是要他备车。 何成:“……” 大约是有了白桥这个先驱者,他头一次狗胆包天,权当作没听见,死马当活马医地去热药了。 毕竟…… 就像祁长廷说的,白桥好像确实是个总能出人意料的姑娘呢。 * 昏暗的房间里,清隽高瘦的影子靠在门边,微微弓着腰。 沾着鲜血的左手死死按着胃腑,眼前一阵阵发黑,耳朵里除了嗡鸣声什么都听不到,额上冷汗一滴一滴地往下砸。 多久了,多久没有这么狼狈过,没有这么痛过了。 他试图用吞咽将呻`吟压下去,却发现连咽一口唾沫都仿佛喉管被划开鲜血淋漓的口子。 恍惚中,有人捉住了他的胳膊,引着他一步步地往前走,靠在柔软的垫子上。 紧接着一股熟悉又陌生的气味靠近,直冲头顶的清爽压过了恶心,从鼻端弥漫到四肢百骸。 他忍不住多嗅了两口,冰冷又清甜的味道让思维都被冻住。 直到,有东西凑到了他的嘴边,温热的液体撬开齿关,要往下灌。 他猛然瞪大了眼睛,四周却仍是一片漆黑。 耳畔终于不再只是嗡鸣声,还伴随着女人的声音。 ——“长廷听话,听话啊,喝了药就没事了。” 那女人的声音温柔,像母妃一样。 可他知道不是。 华贵的凤袍里裹着的是腐烂发臭的身躯,涂了不知什么味道的香料,令人作呕,同他母妃身上淡淡的兰花清香半分都不一样! 他知道,母妃已经不在了,就是面前这个女人杀了她,如今还假惺惺地来给他喂药! 不喝。 不喝! 他剧烈的挣扎起来,可他年纪太小了,太弱了,根本挡不住液体透过齿缝直往胃里灌去。 又长又尖的护指划过他的脸颊,几乎要戳到他的眼睛,令人作呕的香料味道混着记忆里中药的酸苦,他终于受不住,哇地一下将胃里的东西全都吐了出来。 “艹又吐血!” 恍惚中,他听到什么人骂街的声音。 神思终于回笼了一瞬。 那位“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不会这样说话的吧,他下意识地想到。 “没事没事,刚才喂的是水,是水啊,乖。” 是水吗? 他咂了下嘴,却发现所有感官都被那种冰凉的味道占据,很难尝得出味道。 无论是血红的过去,还是昏暗的皇宫,统统都被那种绿油油、白璨璨的清凉味道驱走。 是水吧,应该确实是水吧。 他好像确实有些渴了,于是便就着碗和那人的手,将里面的液体喝了干净。 “张嘴,啊——”耳畔又传来声音。 有毛病吧,啊什么啊。 他脑中无语地想着,殊不知身体已经下意识地做出了反应。 白桥满意地将一片新鲜的薄荷叶放进了少年轻张的口中,最后轻托下巴将他的嘴重新合上,擦了擦额上因为过度紧张出的一层薄汗。 “行了,等等看吧,我觉得应该不会吐的。”她扭头瞧向在一旁望眼欲穿的何成。 何成将信将疑地瞧瞧安静躺着的主子,再看看自顾自找了椅子坐下的白桥,第N次深刻怀疑那看着其貌不扬的叶子究竟是什么神奇的东西。 白桥似乎是看出了何成的疑惑,笑道:“那不是什么名贵东西,只是味道比较霸道,你家公子又正好喜欢,就哄哄他呗。” 先用薄荷冲击感官,再喂他点水,让他确认自己喝的是水之后再换成药,反正薄荷味道那么大,他铁定分不出来的。 想到这里,她不由转头望向榻上躺得规规矩矩的少年。 若说他人前是温润如玉,警惕起来又锋锐如刀,躺在床上的时候,却莫名有些孑然一身的萧瑟,配上稚气未退的面庞,还有耳上一点红痣,真是莫名惹人怜爱。 白桥看着看着,逐渐有些昏昏欲睡,点起了头。 “诶醒醒醒醒,别睡了我感觉主子又要吐了!” 白桥被何成摇醒,一个激灵醒了过来。 榻上的少年果然蹙起了眉头,睡梦中也在止不住吞咽口中泛出的酸水。 “快先扶起来。”白桥指挥何成。 虽然何成一直念叨说祁长廷一喝药就吐是病,但她还是觉得只是心理作用,现在想吐应当是肠胃炎的缘故,而非是针对药。 “没办法了,只能拼意志力,让他忍一忍吧。” 白桥想了想,凑到了床边。 男主有些恋爱脑,让他努力把药留在胃里最大的动力莫过于女主了吧。 “公子,你想想那些在乎你的人,想想那些还在等你的人,可千万别吐呀。”白桥隐晦地提醒他远在东都的女主,“啊?听到了吧,听话,忍住,千万别吐啊。” 女孩儿的声音如同春夜最轻柔的呓语,听得人忍不住想叹息。 不知是不是白桥的话起了作用,祁长廷吞咽的动作更加频繁,却终归没将喝进去的药还回来。 两人又守了半个时辰,祁长廷终于稍微舒展了眉头,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何成重重松了口气,转身朝白桥郑重一礼。 却发现女孩儿不知何时,已经趴在茶桌上睡着了。 何成怔了下,目光在屋里睡着的两人身上扫过,半晌轻叹一声。 罢了,顺其自然吧。 作者有话要说: 祁长廷:我快死了。 白桥:啊啊啊啊不能死,你死了我的cp怎么办! 祁长廷:……? 她想我活着,但又好像不是完全想我活着。 入v了!感谢每个订阅了的小可爱!比心心! 二更在晚上21:00嗷~ 第32章 奸细疑云(二更) · ——“想想那些在乎你的人, 想想那些还在等你的人。” 在乎我的人,等我的人。 都已经死绝了。 祁长廷知道自己做梦了,但他不知道应该怎样醒过来。 眼皮沉重, 身体酸痛, 一会儿冷得像是在冰块里, 一会儿又热得堪比置身沙漠, 大约是胃腑的位置,好似被人捅了一剑的疼。 唯一好使的大概是耳朵, 他听到有人在跟他说话。 那人不许他吐掉方才喂给他的东西,为了在意他的人。 还是为了他在意的人? 好吧,或许耳朵也不那么好使,但鼻子确是好使的。 ——他的鼻子一向很好用, 唯一的缺点是好闻的和不好闻的都不得不受着。 尤其是那位皇后身上的脂粉味,还有皇帝的汗臭味, 让他每每想起都几欲作呕, 久而久之,他干脆开始厌恶所有人靠近。 但最近, 他找到一种很好闻的味道,还有一位带着这种味道闯入他的世界的女孩儿。 就是现在跟他说话的这个姑娘。 只是很抱歉,刚气势磅礴地同人家许下约定, 十日内修好大坝, 结果当天就放了鸽子。 她大约会生气吧。 那人虽然总是试图装成端庄的良家女子,但他看得出来,她藏着的那颗张扬似火的心。 他……在意她吗? 不然,为什么会一直想着她呢? 不行,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睁眼,醒过来, 你许下了那么大一个赌约,怎能让她一个人去扛? * 旭日东升,又是一个清晨,橘红的朝阳将金光洒遍府衙的每个角落。 咚咚咚。 敲门声响起。 何成一个激灵醒了过来,从地铺上翻身而起去开门,门外是常岑。 两人都没说话,何成抱拳一礼,常岑点头致意,眼神询问屋里的人的情况。 何成点点头,又摇摇头。 ——情况还行,但依旧没醒。 常岑颔首,抬步朝屋里去,不想刚到床边,便对上一双漆黑却明亮的眸子。 “啊,”何成喜出望外,低呼一声:“殿下醒了!” 祁长廷眨了眨眼,试图撑起身子来。 何成想帮忙,被他眼神制止。 少年靠在软榻上,第一个动作便是冲常岑见礼。 常岑眸光复杂。 他嘴笨,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最后探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抱歉,是老师的错,”他突然说:“你还是个孩子,我身为老师,没有照顾好你,甚至……” 常岑顿了一下,最终还是道:“甚至,之前还说了那么过分的话。” 常岑没说具体是哪句话,但祁长廷和何成都知道。 ——“我教你这么多东西,不是让你去祸乱朝纲的!” 少年微垂了眸子,他花几个呼吸的时间捋了捋当下的状况,再开口便自然而然地绕过了这个话题,毕竟以常岑的标准,他确实走在“祸乱朝纲”的路上。 “我睡了多久?”他的声音十分沙哑,何成赶忙递了水过来。 “殿下昏迷了整整两日。” “那钟离郡那边的情况怎么样了?”他还记得昏迷前有人报钟离郡出了事。 说到这件事,何成目光突然有些闪躲。 祁长廷蹙眉,望向一旁的常岑。 老大人倒是没那么多弯弯绕,直言道:“我身为江都郡守走不开,所以与你相熟的那位白姑娘,她自告奋勇,带人去了钟离郡。” “?!”什么?! 祁长廷瞪大了眼睛。 * 尘土飞扬的官道上,远远驶来一架马车。 车子锦蓬雕花,赶得飞快,车旁有一白袍青年保驾护航。 钟离城的夯土城墙逐渐显出巍峨身形,一小队侍卫簇拥着身着墨绿官袍的郡丞候在门边。 白晓远远地看到了城门处的一群人,又转头望了一眼身旁的马车,眸光复杂。 郡丞身为郡守副手,是堂堂六品官员。 他从没想过自己有一日会因着自己的妹妹,在这样的情形下与官家打交道。 事实上,他在白桥出江都城门时才被告知此事——通过何成的口。 那位侍卫没有多说什么,但目的已经足够明确。 他的信他们收到了,所以这是送他的人情,也是对他的试探。 白晓独身在外摸爬滚打许多年,怎会读不懂那人的意思。 他在白益丰面前瞒下白桥出城真正的目的,只说是白桥心情不好,他带她出门去散散心,然后便打马跟了上来。 他知道白桥大约还在生他的气,于是只远远缀在马车后跟着。 哪知白桥竟十分机警,第一时间发现了他。 女孩儿沉默地瞥了他一眼,万幸没有多说什么。 两人便一直沉默着赶路,直到此刻,见到钟离郡郡丞。 那是个高瘦高瘦的年轻男人,大约二十五岁出头,唇上十分老成地留着胡髭,添了几分稳重。 最重要的是,对方在见到她的时候,面上虽带着惊愕,却仍旧诚恳地颔了下首,并不因她是女子就过分轻视。 当然,白桥也有自知之明,至少现在,她还是沾了男主的光。 “姑娘一路舟车劳顿,城中已备好住处,不若先去歇息?” “歇息暂且不必,”白桥心里装着十日限期,没心思修整。 她偷偷活动着酸痛的关节,直接问道:“不知眼下情况如何?” 郡丞斟酌了一下词句,谨慎道:“姑娘随我来。” 郡丞一路将白桥带到了府衙大牢,路途中解释了事由的来龙去脉。 两日前,官府刚刚颁布了劳工互相检举有奖励的政令,哪知当天下午,就真的有人找监工举报。 可让人头大的是,当时天色昏暗,除了那两人看见了彼此,再无其他人证,而那两人,都说自己看到了对方在搞鬼,必有一人撒谎了。 若是放在平时,这么件不足为道的小事,别说报给祁长廷,连钟离郡守那儿都到不了,但偏偏事关新颁布的政令,所有人都盯着官府要怎么判。 一旦证据不足,没法让所有人心悦诚服,那政令便是废纸一张,根本做不得数,让劳工们互相监督的目的便彻底泡汤了。 这可真是有些麻烦了。 若让她搞钱她有的是办法,可查案这种事…… 白桥扶额。 事实上,她当时自告奋勇来钟离郡实属无奈之举。 最适合负责此事的人是常岑,常大人擅长水利,或许听那两位劳工的描述便能知道是谁撒谎,可常岑无论如何走不开。 而她虽不懂水利,却因为负责替水利筹款,对大局的把握无人能及,便只能先来顶上了。 听郡丞的描述,互相指证的两人之中必有一奸,恐怕就是反派弄的那什么城西铺子出来的人,但会是两人中的哪一个呢? 白桥还没有头绪,府衙大牢便到了。 站在门口,潮湿发霉的怪味便飘了出来。 女孩儿皱了下眉,便抬步要进去,肩膀却突然被人按住,回头一瞧,是白晓。 自从上次冷战开始,这还是两人头一次近距离接触。 白晓明显有些躲闪白桥的目光,但转向那钟离郡丞后,却俨然一位不卑不亢的杰出青年。 “舍妹年幼,不大适合进这种地方,”白晓沉声道:“可否烦请大人先说一下闹事之人的情况,然后将人带出来讯问?” 郡丞有些吃惊,目光在白桥与白晓面上逡巡几刹,确实看出五分相似来,才拱手道:“原是白姑娘的兄长,失礼失礼。” 白桥在一旁悄悄汗颜,她陡然想起自己方才都没介绍白晓给郡丞,有些太不给白晓面子了。 不过白晓竟然没有发作,还一心护着她,真是…… 唉。 既然暂且不进监牢,郡丞便引着他们往茶厅去。 “两人都是钟离郡本地人,不过不是钟离城,而是周边村落的,”郡丞抬手请白桥和白晓落座,继续道:“已经查了两人底细,都已婚配,也有儿女,据邻里说家庭和睦,是十里八乡难得的好人家。” 郡丞说到这里,轻叹一声。 “可惜涝灾无眼,全都没了,只剩孤家寡人一个。涝灾过后无地可种,便希望能借着修坝缓冲一下,再寻生计。” “两人都是如此?”白桥蹙眉,“确认是真的不在了吗?” 虽然涝灾之下,家破人亡的惨剧比比皆是,但两人情况一模一样,还撞到一起起了冲突,她下意识地觉得太过巧合。 但郡丞却是点点头,“此事事关重大,府衙里的捕头亲自确认过,那两人的亲眷有大半在洪水中直接被卷走,拼死救下一个孩子,也在医馆咽了气,而且,此前走访时,也没人说见过他们接触城西那家铺子。” 白桥更头大了。 难道不是城西铺子的人?还是说人在医馆其实没死,而是被反派的人掳走了,伪造死亡? 就算是伪造,又会是两人中的哪个呢? 这时,外面传来通报声,说两名嫌犯已经等在门外。 郡丞目光征求了白桥和白晓的意见,方让两人进来。 而人一进来,还没问什么,白桥的眉头便蹙得更深了。 “冤枉!大人冤枉啊!真的是他,我亲眼看到他鬼鬼祟祟靠近大坝,从怀里摸了什么东西出来!说不准碰是炸药啊!” 一人大声喊道。 “莫要血口喷人!明明是你!是我看到你东张西望地往大坝里塞东西!” 另一人不甘示弱。 两个男人带着镣铐,互相指着对方的鼻子骂,吵吵嚷嚷地旁人根本插不上嘴。 郡丞觉得有些尴尬,当即要喝止,却被白桥不动声色的抬手拦住。 干净整洁的茶厅里,各种污言秽语乱飞,可飞着飞着,飞不动了。 不知是没了词,抑或是终于察觉气氛不对,两人慢慢停了下来,惶恐不安地跪伏在了地上。 “吵够了?吵够了便轮到我来问吧,”白桥抿了口茶,悠悠开口:“听闻,你二人家中亲眷都不在了?” 那二人显然没想到开口的是旁边坐着的年轻女子,均是愣了下,才讷讷应是。 “与妻子儿女关系如何?”白桥又问。 这问题听得郡丞眉头大皱。 一看这姑娘便没经验,这种问题问出来,刁民们剩下的便只有一件事了——哭惨。 事实证明郡丞是对的,接下来的半盏茶,白桥便近距离观赏了两个人高马大的庄稼汉的比惨现场,梦回前世的某些奇葩选秀,半分有用的信息都没有。 而白桥之后竟也没再问什么,等人哭完了便直接让衙役押回去,好似真的只是看了场热闹。 郡丞心中叹了一声,暗道这小丫头果然只是个漂亮些的花瓶,也不知是来作什么的。 犯人离开,茶厅重归寂静。 白晓望着妹妹沉思的侧颜,有些走神。 只至白桥开口,自言自语道:“不对劲,他们未免太过急切了。” “都被抓进了牢里,自然是要急切些的。”郡丞语气已经有些不耐,但还是尽量礼貌地接话。 白桥没理他。 女孩儿脑中莫名浮现出数日前,她与祁长廷在江都城北的救济点见到的那位没了妻子的父亲。 乡邻们的话证明这两人确实家庭和睦,可为何,他们给她的感觉,与那位父亲半分不相同呢。 他们的妻儿,是真的不在了吗? 等等,他们的? 白桥突然意识到自己的用词有些奇怪,某些先入为主的假设重新浮现出来,如同一只小船,在漩涡边上打了两个转,翻了。 “是了,不是他,是他们!” 女孩儿突然激动起来。 她眸光晶亮,习惯性地转头望向身旁的人。 啊,不是祁长廷。 白晓对白桥突然扭头猝不及防,但对上那双眼睛,他心神微动,而后面色一变——他明白了白桥的意思。 对啊,谁说那两个人里是真的有一人看到了对方在搞鬼呢。 或许是两人都有问题,合伙演了一出要毁掉政令可信度的戏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 白桥:想想那些在乎你的人! 何成内心OS:是啊,比如我。 祁长廷:可以前从没有人在乎我。 何成:……终究是错付了。 今晚24:00还有3500+,这个副本就结束,准备回东都啦!然后今晚24:00的更算是提前补上周五24:00的更新。原因是周六要上夹,所以周五晚不更了。 总结:今晚24:00第三更,周四晚24:00正常更新,周五晚请假,周六晚24:00及之后正常更新~ 最后!再次感谢所有捧场的小天使,比心心心心! 第33章 博弈天平 · 江都府衙, 又是一日过去了。 祁长廷上午醒了一会儿,原本执意想要起身,赶往钟离郡, 却发现自己连站都站不住。 他自母妃去世时大病一场, 这些年来习武强身, 小病小痛都不常见, 不想这一遭便误了事。 倒是应了那句老话:一直不生病就是要攒个大的。 “殿下您就请好吧,白姑娘有兄长陪着去, 安全无虞。”何成好说歹说地劝。 祁长廷闻言顿住了动作,神色复杂。 他当初是真的对白晓动了杀心的,直到收到投名状,得知付“筹粮尾款”那日, 白桥能从城外赶回来,大部分是因为白晓放了水。 世事对女子尤为艰辛, 白晓能支持白桥去东都, 甚至愿意为了白桥…… 祁长廷忍不住轻喘了一口气。 这般纵容,同那人当年对他一模一样。 晌午, 又到了喝药的时候。 何成十分兴奋,一五一十将白桥如何骗他喝药的事描述了一遍,包括为了哄他说的那些话。 毕竟这就证明了祁长廷并非生理上喝不下药, 而是当年皇后给他留下的心理阴影。 如今既已克服了第一次, 第二次还会远吗? 祁长廷听罢,垂眸不语。 他所想之事与何成全然不同。 原来,那些话并非幻听。 ——“想想那些在乎你的人,想想那些还在等你的人。” 这是在说谁? 谁在乎我, 你吗? 说得好听,实际不过是萍水相逢, 各取所需的利益交换罢了。 她自己不也说了吗,商人唯利是图呢。 祁长廷心里突然有些郁郁。 “公子?”何成的声音响起。 祁长廷回过神来,有些赫然。 他究竟在想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他与白桥当然是各取所需,还能有什么? 就算,就算那姑娘似乎,暂时,对自己有些意思,可待她去了东都,见了世面,知晓凭她的本事,不必如此也能得到她想要的东西后,便也不会往他身边凑了。 啊不能胡思乱想了! 少年唇角抿紧,狠狠唾弃了自己一下。 “何成,拿药来。”他声音平静地岔开话题。 “是!”何成激动得声调都变了,祁长廷愿意试一试真是万幸了! 他一面小心将药碗端过来,一面继续絮叨道:“白姑娘还说,您用这苇管吸着喝,直接将药送入喉咙,便不会那么苦了。” 祁长廷瞥了他一眼,摆手让他将吸管拿开。 他会怕苦? 药还是那一副药,又酸又苦,哪怕屏住呼吸,刻在记忆里的味道依旧难以忍受。 少年将手中荷包按在鼻尖,深深吸了几口,然后仰脖将棕黑的汤药囫囵吞下。 荷包里是新换的薄荷叶,白桥为了让他喝药,甚至直接将她养的那盆薄荷送到了他屋里。 他也终于得知了这种植物的名字。 薄荷。 这两个字的组合奇奇怪怪,记忆里也寻不到出处,却莫名觉得同那味道一般清爽,也同那女子一般透亮。 祁长廷胡思乱想着,碗里剩下最后一层药渣的时候,他手抖得几乎要端不住碗。 少年弓身靠在软榻上,一手攥着胃腑,侧头一下下地吞咽口中酸水。 不能吐。 可以的,你可以的! 噩梦般的记忆如同昏沉的夜色,伴着汤药味道疯狂冲击他的大脑。 但又有所不同。 清爽甘甜的气味始终萦绕在鼻端,一点点地深入每一寸感官。 黑夜里探出又长又尖的金色护甲,在这一刻,逐渐变成了女孩儿修长莹润的手指,轻轻在他颊上一点。 指尖甲盖白中透粉,一弯小小的月牙儿落在末处,冲他轻轻一勾,让人忍不住想用最柔软的唇去轻吻。 不知是不是郎中开的药里有安神助眠的成分,祁长廷带着满头薄汗昏沉睡去。 何成端着几乎空了的药碗,抬手抹了下泛红的眼眶。 喝下去了,没吐。 终于,当年的事,可以慢慢过去了吗。 他深吸一口气稳定情绪,帮祁长廷躺好,掖住被角,准备离开,又突然想起另一件事。 白桥临走前,除了将那盆神秘的植物搬了过来,还送来一个食盒,据说是江都城里到处搜罗的甜食,切成了小块,用料也是养胃的,用来解苦好不过。 若祁长廷醒着,定然对这类娇滴滴的小甜食不屑一顾,决计不会往嘴里送。 何成将架子上的食盒拿下来打开,取出一小块入口即化的海棠糕饼,想了想,靠近床边,偷偷塞进了少年口中,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何成不知道的是,半下午祁长廷醒来,咂了咂嘴,扭头便看到了枕头旁放着的食盒。 他嫌弃地撇了下嘴。 然而接下来的两刻钟里,少年靠着软榻,左手拿着书卷,目光却忍不住地一次次往手旁的小盒子里瞟。 终于,他状似无意地伸了个懒腰,右手“不小心”碰到了那盒子,顿了下,满脸不屑地捻起其中一块,蹙眉看了看,勉为其难地放进了口中。 手指上沾着的糕粉和糖渍在一旁的湿帕上擦净,重新拿起案卷。 唇角却挑起为不可察的弧度。 * 与此同时,百里外的钟离郡守府,衙役进进出出,繁忙至极。 可茶厅里却是愁云惨淡。 郡丞读了数份衙役呈上来的案牍,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此前连一个人都查不到证据,如今那小姑娘偏生说两个人都有问题,这要如何查? 另一边,白桥也有些无语。 原本以为自己如有神助,开辟了通往真相的新大陆,冷静下来才发觉这不过是她的猜测而已。 她没有证据。 找证据的过程根本不像小说里说的那样,侦探们往嫌疑人跟前一坐,蛛丝马迹便自动在旁边浮起字幕,而是件异常枯燥而费时间的事情。 枯燥暂且不说,反正不用她亲自找,可时间却是踩在了她的命门上。 本想能找到证据的话,便不必这般冒险了,只可惜…… 白桥下定决心,抬眸望向上首的郡丞,“大人,麻烦让那位负责核查信息的捕头来见我,另外,召集人手,准备升堂吧。” “噗。”郡丞险险忍住没有将刚喝进口中的茶水喷出来,呛得连连咳嗽。 “升,升堂?!” 小姑娘好大的口气!她真的知道升堂什么意思吗? 百姓围观,当众判案,她这儿还什么都没有呢,怎么升堂?! * 钟离郡的坊市巷间,都知道最近出了件大事。 官府口口声声说修坝的劳工若找到可疑之人,就有奖励,可真的有人检举了,官府却根本分不清哪个才是可疑之人。 百姓心中不由打鼓。 若是那举报了可疑之人的是自己,结果被对方反咬一口,岂非也要赔上身家性命? 消极情绪很快覆盖了整座县城。 城西一家不甚起眼的布料铺子里,掌柜听过下人回报后,笑眯眯地抚了抚胡子。 “看起来,那位三殿下也不过如此啊,”他说着,望向门边阴影里立着的青年。 那人身姿笔挺,腰间佩刀,最重要的是,穿了一身深蓝色的捕头官袍。 掌柜嗤了一声,冲扬扬下巴他道:“这次给我出的主意不错,记大功,待我得入东都,必定在那位面前替你美言两句,也给你个京官当当。” 青年只是冷冷望向他。 掌柜又嗤笑一声,“别这样看着我,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难道不是有所求么。” “最后一次。”青年声音冰冷。 大约是听出了其中的不愈,掌柜神色终于稍微收敛了些,安抚道:“好,我保证,最后一次,待此事毕,便放你离开。” 捕头青年最后定定瞧了掌柜一眼,没说话,转身迅速离开,身形在铺子后门一闪而逝。 他穿梭在巷间,警惕地盯着四周,然后在铺子东侧一条偏僻的小巷角落停下。 清亮的口哨声响彻天际,雪白的鸽子扑棱着翅膀落在他手上,卷成小拇指粗细的小纸条塞进竹筒。 青年唇角挑起一丝冷笑。 还真当是自己巴巴地要同他合作么。 若非那位大皇子接不住招,他何至于非要亲自点这一把火。 如今风水轮流转,也该那两人鹬蚌相争,他们渔翁得利了。 他抬手将鸽子送回天上,快步往府衙的方向走,却发现府衙门口不知为何围了水泄不通的百姓。 男人心里咯噔一声,顿住步子。 升堂了?! 他们找到证据了?可,他亲自经手的事,怎么可能! 白桥。 他猛然想起这个名字。 自从那位三皇子将此人收入麾下,大皇子便没占过半点儿便宜。 他家主子虽不像大皇子一样完全对此人不屑一顾,但也认为那大约只是个烟雾弹。 可他身在淮南,却隐约觉得那年轻女子确实不简单。 原本想要从正门走的步子一转,他垂眸绕向后门。 * 此时此刻,堂中郡丞高坐,十名衙役分立两侧,水火棍敲在地面上,气势逼人,却不见犯人。 堂外的百姓窃窃低语。 方才有衙役张贴告示,说今日宣判劳工互相检举的案子,大家便都聚了来,却只见郡丞大人威严地坐在上首,也不知在等什么。 殊不知,威严的郡丞看起来神采奕奕,实则尴尬得坐立难安。 若非那位身在江都的贵人有令,他如何会由着个十五岁的小丫头胡闹。 郡丞数次忍住想要往堂后看的冲动,最后干脆闭目养神,眼不见心不烦了。 堂后的一个偏厅里,李培跪立难安。 他是半盏茶前被带过来的,衙役解了他的枷,只留下镣铐,警告他不许出声,便将他扔在这里离开了。 他小心翼翼地趴在门上,不一会儿,便听到又有镣铐相撞的声音传来,他怀疑那是赵义——他指证、也是指证他的另一名犯人。 很快,便有脚步声靠近,他慌忙后退两步,跪回了地上。 没关系的,他对自己说。 他和赵义已经串过供了,无论他们怎么问,结果也是一样! 然而,他心惊胆战地等了半晌,那脚步声却不见了,紧接着,有什么东西轻飘飘地落在了他头顶。 李培惊得一个哆嗦,探手拨下来一瞧,是一页信纸,上面画满了连环画,虽然粗糙,但…… “!”他烫手似地将那纸丢在了地上。 这是谁给他的。 此人怎么知道,他和赵义根本就是同伙。 怎么会,怎么办! 这时,头顶又飘下来一页纸。 哪怕他不认字,也可以清清楚楚地明白那纸上的意思。 ——公堂就在屋外,已经围满了等着升堂的百姓,谁先自首,谁活。 李培几乎瞬间站了起来,然后又倏地顿住。 可,可若招了,他的老婆孩子呢,如果他坦白了,他们怎么办! 然而,外面那人已由不得他思考。 “五,四,三——” 女子的声音清泠泠的,还带着几分稚气,却好似在催命。 他踉跄到了门前,扶着门板倾听。 赵义会出去吗,如果他们都不出去的话,就没关系! “二。” 吱呀。 然而,门开的声音伴随着镣铐碰撞声传来。 李培脑中最后一根弦断了。 赵义出去了,赵义背叛了他,他要让他一个人承担罪责! “一。” 不行! 男人大脑一片空白,猛地撞开了门,冲着不远处亮光的正堂冲去。 “招,我招!”他声嘶力竭。 “是合谋,是我和赵义合谋,城西那家铺子扣押了我的家人,大人救救他们啊!” 正在闭目养神的郡丞:“……?” 他愣愣望着那两个从不同方向,却同样面目狰狞冲进公堂的犯人,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这,这怎么就突然招了? 堂后,关押李培和赵义两个屋子中间的小厅里,白桥悠悠踏出门外,拿着两条铁链,玩儿似地互相撞了撞。 啧,还好骗过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大皇子暂时下线,二皇子上线,容我开个小小的盘,二皇子是敌是友呢? 好啦!钟离郡之行结束,江都的任务就收官了,准备回东都找女主! 白桥:我崽冲鸭! 祁长廷:……你管老公叫崽? 大家晚安! 第34章 自损两千 · 困扰钟离郡数日的悬案, 在白桥到来的短短一日内解决了大半。 剩余一小半是那位捕头,衙役去寻他的时候,发现此人已听到风声跑了。 郡丞尴尬地冲白桥笑笑, “实是我等识人不淑, 当初未能好好核查那人身份, 以至于, 唉!” 白桥倒觉得这也不能怪郡丞。 那捕头跑掉后,衙役去查了他登记的户籍, 得知这封户籍真正的主人早已过世,是个假身份。 能把假身份安插在堂堂一郡府衙里,想必不是简单人物,比如上任江都郡守的老东家。 淮南六郡隐隐以江都为首, 江都郡守想在钟离郡插一个捕头着实防不胜防。 好在那人走得急,将收押劳工亲眷的地点落在了房内, 乃是城边一处小宅子。 衙役们追查过去, 不光救下了劳工亲眷,还连同城西铺子一同端了。 只可惜, 铺子里除了掌柜的尸体,再无一人。 不过,江都城里的城西铺子并未扑空。 祁长廷虽在病中, 但此前便安排了人手盯紧那铺子, 收到白桥消息后立马动手,打了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铺子里的伙计连连喊冤,说官府没有证据就查抄他们时,白桥还在半路上, 但白晓快马加鞭,将钟离郡那二人的口供送了回来。 铁证如山, 所有人都下了狱。 只是,牢中此起彼伏地惨叫了一整夜,最终只能遗憾地确认都是些小喽啰,根本不知自己究竟受雇于何人。 * 又一日,白桥总算安全回到了江都,何成在城门口迎接她。 然而让白桥万万没想到的是,何成身后还跟了一架朴实无华的雕花马车。 布帘掀开,面色仍有些苍白的少年起身下车,郑重冲她一礼。 “辛苦先生。” 不辛苦不辛苦,应该的应该的,害您真是太客气了。 白桥正斟酌着客套话怎么应对一下老板的赞美,表情陡然顿住。 他方才,叫她什么? 哇哇哇他刚才叫她什么?! 女孩儿明显愣了一瞬,而后瞬间转变成惊喜和一丝丝的羞赫。 “咳,公子,过奖了。”白桥轻咳一声,赶忙抬手虚扶祁长廷,“这怎么当得起呢。” 这可是男主,是未来的皇帝陛下呀。 “先生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独当一面,如何当不得。” 祁长廷直起身子,认真道。 我的妈呀~~~ 白桥觉得她快被祁长廷吹得飘到天上去了,偷偷深呼吸了两口,勉强平静下来。 她不再行福礼,而是冲祁长廷一拱手,慎重道:“多谢公子抬爱。” 谁不想被当作一个独立的个体尊重呢? 白桥在白家被当作笼络男人的工具这么久,今日终于觉得胸怀大畅。 一行人重新上车,往城内行去。 白桥不再回县衙,只递了一封她写好的报告给何成,便先回了白家。 天知道她有多想躺下,马车坐得腰都要断了。 她发誓等去了东都,一定要好好找个时间把马术练一练! 另一边,祁长廷同何成一起回客栈。 马车里,何成小心打量着祁长廷的面色。 按理说白桥安全回来,还将事情办得这么漂亮,是件值得高兴的事,为何殿下的表情同高兴着实沾不上太大的边呢? 祁长廷微垂着眸子,指间转着一片嫩生生的薄荷叶,脑中不住地浮现方才白桥的神情。 他看得清楚,自己唤那声“先生”时她的狂喜。 何成这些日子为了督促他注意身体,经常同他提及那日突发急病昏倒,白桥是怎样耐心地哄他,想尽办法给他喂药。 乃至后来直接累得趴在桌上睡着,醒来又便马不停蹄地奔赴钟离。 白晓都是后来何成找去陪她一起的。 总之,为了他能按时回京,小姑娘可谓鞠躬尽瘁,不遗余力。 她真的只把他当利益交换的对象吗? 可他早已答应了会带她去东都,她又何必为了他的事劳累至此? 他又想起何成最初的猜测——白桥可能是看上他了。 所以他觉得理应做些什么,让这姑娘认清现实,不要再对他报什么希望。 比如,把对她的称呼从“姑娘”改成“先生”。 “姑娘”这个词唤起来,难免有些多余的亲近,而“先生”既表达了尊重,又增加了距离,应当能让她明白他的意思吧? 可今日瞧着那女孩儿发自内心的惊喜,他有点儿怀疑白桥可能会错意了。 还是说,她原本对他就没有那种意思? 怎么可能呢?她都那样对他了! 祁长廷脑子乱哄哄的,但总归不知为何心里不大舒坦。 “嗤。”少年突然轻嗤一声。 这一遭是真的病得脑子都不甚清楚了。 “白姑娘方才给你东西呢?”他偏头望向何成。 何成赶忙将那信封呈上来,然后忍不住奇怪:“殿下不是改口了吗?怎得……” 怎得又换回“姑娘”了? 何成的话没说完,因为一道凌厉的眼刀飞了过来。 “姑娘就不能表示尊重了吗?”祁长廷的语气莫名严肃。 何成讷讷闭上了嘴,一路无话。 待到下车时,祁长廷也碰巧读到了信件末尾。 少年唇角挑起一丝无甚温度的笑意,起身下车。 夕阳已然西下,他抬首,眺望西边翻滚的火红云霞,那是东都的方向。 诡谲的朝堂暗流翻滚,大约同这光景也差不了多少了。 * 钟离之行,零零总总共耗去了五日光景,十日之约过半。 好在此前便已将工作事无巨细地分配了下去,哪怕祁长廷病倒,其他人也加把劲保住了进度。 白桥回了白家后让月兰给她按了腰,又在屋里睡得天昏地暗,赶在第二日下午起身,备车去府衙帮忙。 “嘶……” 马车一动,女孩儿便是一声痛呼。 哪怕过了一夜,再坐上马车,依旧是腰酸背痛。 白桥恨反派恨得牙痒痒。 自从反派回了东都,可谓如鱼得水,不过清淤一件事,前前后后找了这么多麻烦,着实可恨,她心中暗自期待男主能给他一点教训。 大约是这样的愿望太过强烈,以至于下午办公时,祁长廷便看出了她的心思。 “姑娘可是气不过?”少年笑吟吟地望过来,一如既往地温和。 白桥先是为着这称呼微愣,可瞧着祁长廷半分改口的意思都没有,只得悻悻受着,然后狠狠点了点头,希冀的目光毫不掩饰地望过去。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祁长廷摇了摇头。 “钟离郡一事的幕后主使,同钦差和怂恿劳工的人,恐怕不是同一个。” “?”白桥面上露出疑惑。 然而祁长廷却只是瞧着她,没有进一步解释的意思。 ——白桥利于商事,但明显在政事上不甚敏感,他既要引其为心腹,便要一点点地教给她。 他的小先生聪慧非常,想必很快就能想明白。 果然,没一会儿,白桥便轻啊了一声。 “若反派……啊不,若那位常大人的政敌能想出像钟离郡一事这么好的办法,根本不必执意要派钦差南下,更别提砸进去堂堂钦天监监正的性命。” 祁长廷满意颔首,又补充道:“此外,钟离郡府衙跑掉的那名捕头也很反常,他来得及杀掉城西铺子的掌柜灭口,却将劳工亲眷的关押地点落在了屋里。” 少年摇摇扇子,“我更倾向于,那捕头是故意将线索留给你们的。” “故意?”白桥又仔细想了下,好像是这个理,迟疑道:“那这么说,那名捕头还算有些良知?” 祁长廷笑而不语。 与其说那名捕头有良知,不若说他背后的人有趣。 当今三子,老大人模鬼样,可老二…… 半人半鬼。 他这个哥哥有时行事狠厉,比如前任江都郡守屯粮,大发不义之财。 可又总在小事上流露出几分澄澈的纯良,比如眼下。 不过这些都与白桥的距离还很遥远,祁长廷不打算这么早让她知道太多。 他轻巧将话题转移到了白桥真正感兴趣的事情上。 “你说得对,常大人那位政敌给我们找了这么多麻烦,是不能就这么算了。” 少年语气轻快,可熟悉他的何成却清清楚楚听出了其中的冷意。 “朝堂就像一张大网,牵一发而动全身,更别说他动的是堂堂钦天监监正。” 钦天监,在各朝各代都是十分特殊的存在。 官职品级不高,监正也不过五品或者六品,可他们的话语权,却不比一二品的官员差多少。 尤其是碰上徽晟帝这样无甚真才实学的皇帝,玄之又玄的星象可比圣贤书分量重得多。 这么重要的棋子,都能被祁景闵轻易舍弃,其他的棋子又该作何感想? 再甚者,正在考虑成为他的棋子的人,可还愿意? * 东都,大皇子府。 祁景闵望着面前的管家打扮的男人,几乎要压制不住自己的阴狠表情。 他原本今天下午约了当朝丞相叶臻,也就是叶浣的父亲,一同品茶,却只等来一个管家和一个突发风寒的扯淡借口? 这是叶府的管家,叶丞相的管家! 他一遍遍告诉自己,终于深吸一口气冷静了下来。 “叶阁老风寒可严重?我府中还有一支老山参,今日便给阁老拿去吧。” “殿下太客气了,府中什么都不缺,御医也说大人的身子不宜大补,按时服药便可。” 管家有理有节地婉拒,又道:“今日失约,还望殿下多多包容。” 管家出了大皇子府的门,坐上马车后轻轻擦去额上的冷汗。 他总觉得这位大殿下莫名有些吓人。 自家老爷临时决定失约真是太对了,还有之后小姐的婚事,也要从长计议才是啊。 叶府的马车走远。 身后,大皇子府的门檐如同一张巨口,惋惜地瞧着自己的猎物,逐渐消失在长街尽头。 作者有话要说: 祁长廷(数花瓣.jpg):她喜欢我,她不喜欢我,她喜欢我,她不喜欢我…… QAQ PS.别忘了今晚/周五晚不更哦,我们明晚见! 第35章 白晓失踪 · 张元觉得, 除去已经归西的钦天监监正李昶,自己理应是本朝最惨的钦差,没有之一。 他刚在江都府衙门口下了马车, 便被告知淮河全境的大坝已经尽数修整完毕, 换句话说, 只要他愿意, 他现在就可以直接哪儿来的回哪儿去了。 张元:“……” 说好的进度缓慢呢?说好的刁民结党营私呢?还什么以襄助之名,行督促之实? 人家都干完了, 他来督促个寂寞?! 但他当然是不可能直接回去的,不然可能会被祁景闵当场祭天。 好在祁长廷也并不想就此同他撕破脸皮,还热情地邀请他一同去淮南郡境内的芸河湖视察,那里的劳工们正如火如荼地…… 挖泥巴。 张元:“……” * 九月初五。 淮南六郡, 耗时一个多月的大规模水利修整,终于进入尾声。 大坝顺利完工, 而芸河湖还有四分之一的工作量, 需要官府继续监督,但那已经是常岑和淮南郡守两个人就能处理得来的了。 换言之, 祁长廷终于可以启程回东都了。 再换言之,白桥终于可以准备磕cp了。 这消息传到白桥耳朵里的时候,感觉自己被掏空的女孩儿险些热泪盈眶。 苍天可鉴, 她上辈子赶项目都没有这么拼命好吗! 她赶忙将自己从白家的出逃计划整理了一下, 由何成送去给祁长廷。 就像此前设想的那样,为防白家纠缠不休,她希望祁长廷可以直接给她换一个身份,悄悄地离开。 这对于祁长廷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 当日便给了她回复。 只不过,因为白桥骑马不熟练, 只能坐马车赶路,所以回东都紧赶慢赶也需十三四日,祁长廷希望第二日一早就出发。 白桥对白家毫无留恋,同样恨不得早些离开,自然一口答应下来。 两人约定第二日天色将亮未亮时,由何成带着马车在白家后门接应她。 此时,距离九月二十的女主及笄礼还有十五日。 悄悄收拾自己为数不多的行李时,白桥突然意识到,她是真的要离开了。 转眼间,她已经在这座城镇呆了近四个月。 她虽厌恶扎根其中的某些世家,却深深喜爱着这座城市。 她见证了它的苦难,却也重铸了它的新生。 江都于她,好似整座城市都打上了她白桥的烙印一般,与前世四处奔波出差跑项目的感觉完全不同。 白桥扔下正在收拾的换洗衣物,拉着月兰出了门。 江都的坊市并不因谁的离开而萧瑟,贩夫走卒好不热闹。 主仆两人在街上这儿逛逛,那儿瞧瞧,走街串巷,偶尔买些看上的小特产和纪念品。 当然不能买太多,因为祁长廷交代了要低调些,莫让白家发现了她的意图。 不过,兴许是清淤真的积了德,老天爷都在帮她。 ——严家突然来提亲了,吸引了白家人大部分的注意力。 白家一直指望着白桥能同祁长廷保持好关系,所以舍不得离开江都回吴郡,而严家心里有鬼,又等不及白家回吴郡本家后再上门提亲。 于是两家一合计,决定让白家将身在吴郡的白夫人也接了来,好说歹说地挑了个良辰吉日上门提亲——正是今夜。 订婚宴结束,白家老爷喝得不省人事,白晓被迫陪着酒,也是满脸通红。 是夜,整座宅子闹腾到将近子时,然后便陷入了前所未有的静谧。 白桥心里小算盘打得响亮。 等他们第二日醒来,发现她不见了的时候,她恐怕已经出了江都郡的地界了吧。 女孩儿雀跃不已地往自己的院子走,最后忍不住欢呼了一声。 却没想到院门口的梧桐树旁,有个人在看她。 白卿瞧着白桥面上的笑容,急喘了两口,眸子里几乎要喷火。 白桥:“……”我说我不是在幸灾乐祸,你信吗? 害,算了,管她信不信,总归都是自作孽。 白桥很快想明白了立场,只是,她万万没想到,白卿今日竟不是来找茬的。 “看着我嫁给严童那个窝囊废,你开心了?”白卿突然没头没脑地这样道。 白桥微微蹙眉。 她看不起白卿,却也不至于借着与渣男的婚事落井下石。 月亮自云雾中探出头来,白桥在面前人脸颊上看出了醉意。 喔,懂了,喝高了,来找她撒酒疯。 “我知道,你看不起我,你清高,你不屑,”白卿果然是喝醉了,她死死盯着面前的女孩儿。 “可你有什么好得意的,不过长了张好看的脸罢了!”她几乎是一字一顿道:“若我有个好家世,若我有个好家世!” “我何至于此啊!”白卿声音里突然带了哭腔。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突然寻到白桥来说这些,或许是因为同为女子,又或许是因为当初她没有以牙还牙,还提醒她去催吐。 月光重新隐没进灰蓝的云雾里。 白卿看不到白桥的神色,但她仿佛看到了那张脸上不屑一顾的怜悯。 白桥确实在怜悯。 女孩儿清冷的声音响起:“这无关家世。” “或许你不相信,但,”不知想到了什么,白桥微顿,而后笃定道:“哪怕生在皇家,哪怕生而为男,若你仍旧执意将一身荣辱系于他人,也一样会为了相同的事变得面目全非。” 就像原书中那位同男主争女主的反派一般。 女孩儿话罢,冷淡地绕过这位原主的嫡长姐,往自己的院子里去。 她半分不想再同这位嫡长姐纠缠,却突然听到身后突然飘来带着哽咽的几个字。 “对不起。” 细弱的声音,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 白桥往前走了两步,终归没办法当作没听见。 女孩儿停住步子,淡淡道:“最该说对不起的不是你。” 她顿了下,继续道:“严家的事且还未结束,看在这句道歉的份上提醒你,早做打算吧。” * 混乱的一夜过去。 第二日卯时正,窗外天色仍是一片灰沉的墨蓝,小院儿里悄悄亮起了一盏小灯。 “月兰,我最后问你一遍,”白桥认真瞧着小丫鬟的眼睛,“你真的要跟我去东都吗?” 月兰眼中是前所未有的坚定,郑重地点了点头。 这个问题白桥早在搭上祁长廷的线后就问过她,只是那时的她只当这是自家小姐的天方夜谭。 直到这些日子,她看着小姐一步步地朝着目标迈进,披荆斩棘,她心里像是突然被什么东西劈了一道。 原本混沌的生活裂了一条缝,那是一条路,通往一个不一样的世界的路。 白桥望着原主这个小丫鬟,最后无可奈何地笑了下。 “好,那就走吧!” 白桥将小包袱递给月兰,吹熄了桌上的小灯,合上门扉,轻手轻脚地走出了这座住了三个月的小院子。 终于要离开这个鬼地方了! 白桥脚步都轻快起来,直到两人经过另一座院子,月兰忍不住朝里望了一眼。 “这院子,是三少爷的呢。”小丫鬟喃喃道。 白桥缓缓顿住了步子。 白晓院子里也是漆黑一片,院子的主人大约因为醉酒,还在呼呼大睡。 女孩儿轻叹一声。 虽然直接走掉对他有些残忍,但道不同不相为谋,她若真善心大发地同他道个别,恐怕就走不了了,这位亲兄长定然是绑也要将她绑回吴郡的。 而且…… 就算白晓再不愿意接受,事实上真正的白桥,他真正的妹妹,早已经不在了。 长痛不如短痛,只能祝他发现她消失后,能尽快想通,拥抱新生活吧! “我们走。”白桥声音恢复坚定,重新抬步离开。 月兰欲言又止了几次,终归将话都咽了回去。 主仆二人在白家后门等了没一会儿,便见一架低调朴素的寻常马车绕过巷口,缓缓驶了过来。 何成下车,拱手行礼。 白桥其实是有些怵了坐马车的,几乎是抱着视死如归地心情上车,却万万没想到车内竟是别有洞天。 铺了数层软垫的床榻和锦被取代了硬邦邦的座椅,冷硬的马车内壁都用软帛垫得舒舒服服。 她的小薄荷乖乖等在床头,床尾还有固定在底盘上的翘头小几,上面笔墨纸砚咸具,甚至还有手炉、毛毯等一系列女孩子家用的东西。 白桥惊喜极了,眸光亮晶晶地望向何成。 “公子说,北方已然入秋,所以给姑娘准备了手炉,要好好保暖才是。”何成解释道。 白桥忍不住心里慨叹一声。 讲真,只有这样细心的男主才配得上她的女主大人啊! 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回东都,她可馋死cp的糖了! 只可恨交通不便,任她归心似箭,也只能由着马车慢悠悠驶往东都。 祁长廷在城门口与他们碰面。 少年依旧一身最简便的淡蓝色长袍,雪白云纹的束腰将劲瘦腰身勾勒无遗,脚踏黑云靴,□□乌骓马,神色温和而稳重。 大约也是为了低调行事,避免被反派的耳目察觉后在路上使坏,祁长廷也只带了何成一个随从,给她做了车夫。 一行四人一骑一车,如同最普通的旅客,汇入出城的人流中,踏上官道,正式启程。 * 日上三竿时,白家终于重新活了过来。 白益丰神色恹恹地打了个哈欠。 白卿的婚事有了着落,白桥却还悬在半空。 只是如今的白桥不同往日,他还真不敢直接施压。 男人想了想,抬手招来小厮。 “去,把三少爷叫来我书房。” “是。”小厮拱手应是。 然而一炷香过去了,两柱香过去了。 白益丰都用完早食又眯了个回笼觉,白晓依旧没来。 男人眯起了眼睛,心头火起。 正在这时,小厮终于跌跌撞撞地跑了来,满面惊恐。 “老爷,三少爷,三少爷和二小姐,都不见了!” “三少爷桌上还留了一封分家文书!” 作者有话要说: 白晓:妹妹扔下亲哥哥不要跟人私奔了,现在我要去抓(zhu)人(gong)了,大家有什么要叮嘱我的吗? PS.哦凑终于上路了,祝崽崽们一路顺风(不可能的) 第36章 十里长亭 · 时值九月, 淮南的秋天却仍不见踪影,道旁郁郁葱葱的高大树木,随着朝阳初升, 在道上投下细细簌簌的浅影。 白桥稍睡了一个笼觉起来, 已是辰时初, 他们已经出了江都城十里。 大徽朝别的不说, 驿馆制度是真的十分成熟,除了官驿, 道旁每隔十里便有一长亭,供普通百姓歇息。 古往今来,多少文人墨客靠着这亭子写下催人泪下的离别诗句。 女孩儿揉揉眼睛抻了个懒腰,掀开车帘, 探头朝外望去。 马车经过又一片小树林,前路骤然开阔起来。 官道右侧是一大片挂着露水的草坡, 那传说中的长亭便孤零零地座落在坡顶。 嚯, 亭子旁边还有个人呢! 不知是在等侯从远方归来的亲友,还是在眺望已然远去的故乡? 白桥好奇极了, 眯着眼睛想看清楚些。 此人一身白袍,身姿笔挺,背着包袱, 负手望向已经看不到轮廓的江都城。 喔, 好像是远走他乡的游子呢。 只是这周身气质,竟有几分像白晓是怎么事。 白桥终归觉得临走了连个道别都没有,对白晓心里有愧,刚想悻悻缩脑袋, 余光却陡然瞧见那白袍青年冲他们的方向转过了目光。 她猝不及防地同那人遥遥对上了视线。 明明离得有将近二十丈远,明明连表情都看不清, 可那一瞬,白桥陡然觉得自己如同被鹞鹰盯住了后背的小兔子,浑身汗毛根根炸起。 青年原本面色有些迷茫,在看到她的瞬间眸光陡然凌厉。 白桥:“……” 白桥:“???” 白桥:“!!!” 艹?!她是见鬼了吗?! 那人是谁? 那人特么的是谁! 淦!他还朝他们走过来了! 心脏跳得飞快,几乎要蹦出喉咙口。 白桥鞋子都来不及穿好,在月兰惊讶的目光中扑至车门处,一把扯开门帘。 何成正在专心致志地赶车,被白桥吓了一大跳。 “白姑娘,怎么了?” “白晓,白晓追上来了!” “喔,白公子到了啊。”何成居然笑了笑。 白桥:“……” 她感觉这一刻的自己就像猫和老鼠里的那只老鼠,拉长耳朵,森白牙齿,拼命冲何成这只黄色小鸟形容那只名叫白晓的汤姆猫的可怕之处。 “快跑啊,他肯定是来抓我去的!” 眼看就要逃出魔掌了,只剩临门一脚,她绝对不要被白晓带去! 白桥是真的急了。 然而…… 何成不但没有加速,反而十分不解地望了她一眼,然后缓缓停住了马车,冲白桥所说的方向望去。 这一耽搁,青年已然行至近前,第一件事便是给了白桥一记眼刀。 正是白晓。 白桥:“……” 她从未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渴望抽爆何成的狗头。 然而事已至此,她只得深吸一口气,望向一直骑马跟在马车右侧的祁长廷。 祁长廷与女孩儿对上目光,那一双眼巴巴的杏眸里,明明白白地写着: 我们可是约好了,我帮你这么多,你要带我去东都的! 少年被她这小表情逗得忍俊不禁,险险压住上翘的唇角,收起竹扇,翻身下马,静静地望向那位不速之客。 他的下一句话,直接惊掉了白桥的下巴。 “所以,你决定好了,从白家净身出户,同白姑娘一起去东都?” * 祁长廷的话如同惊雷一般,将白桥劈得目瞪口呆。 周遭静得过分,有风拂过草坡。 白晓朝白桥转过头来,向来强势的眸子里透出几分无奈。 他其实是想提前告诉白桥一声,给她个惊喜的——在她来同他告别的时候。 哪知这小丫头竟到临走,都不曾同他多说一句话。 他又气又愧,最终决定城外再同她碰面。 白晓没有答祁长廷的问题,而是从怀中取出一张叠了两折的信纸,递了过去。 祁长廷看过,面色终于认真起来。 两人身旁,白桥反应过来。 ——祁长廷私下同白晓有联系,他知道白晓会同他们一起离开。 可,白晓跟她这个穿越来的不一样,他是土生土长的白家人,为了一个不听话的妹妹放弃家族,这…… 女孩儿目光落在那张信纸上。 她直觉白晓恐怕付出了什么了不得的代价,探头想要看个究竟,却被白晓一把拦住。 哪知白桥就像一只灵巧的小猴,从他臂下钻过,一把夺过了祁长廷手里的书信。 祁长廷愣着了似地,竟没防住她。 白晓眉头大皱。 面前这少年明明身手不凡,尤其使得一手好暗器,当初自己跟踪他,十余丈外仍着了他的道,若他想躲,怎会躲不开白桥一个四肢不勤的小姑娘,他分明是故意的! 但已来不及拦。 白桥一目十行,手中的纸张轻飘飘的,右下角的指印鲜红。 ——兹证明,白家行三,白晓与其妹白桥,即日起,生死皆由自己做主,与白家再无干系。 说什么“皆由自己做主”,其实就是净身出户吧。 白桥捏着文书,呼吸都停住了。 怪不得他昨夜借着严家订婚一事,一反常态地猛灌酒,原是要灌醉了白益丰来按指印。 可古代重血缘,只要父母尚在人世,儿子们便不能分家,白晓这般作为定会人被戳着脊梁骨骂,而且…… “你留在白家,或许还能继承家业,为何……” 为何要跟我去东都重来一次。 “嘶!”白桥痛呼一声,抬手捂住了额头,是白晓探手弹了她一下。 “庶子哪有什么家业可继承。”他笑了一声,故作轻松道。 “庶子怎么了,家业就该更好的人来继承!”女孩儿小声辩驳,没注意到一旁祁长廷逐渐变得幽深的目光。 家业该更好的人来继承,她真是这么想的吗? 白桥顾不上祁长廷的心思。 不知是真的被感动,还是被这具身体原本的主人残留的情绪影响,她只觉眼眶一阵发酸。 白晓可见不得妹妹哭,一时不知所措,然而下一瞬,便被扑了满怀。 女孩儿糯糯的声音闷闷响起:“哥。” 青年有一瞬间面色怔忪。 “阿桥……” 他听到怀中的小姑娘深吸了一口气。 “我失忆了,其实已算不得是你妹妹,为何还这般待我?” 女孩儿的声音不大,还带着几分沙哑,但郑重而认真,仿佛下一秒便要做什么了不得的决定。 白晓思绪到过去一个月里,半晌轻笑一声。 “你已换了身份,我自今日起也不再是白晓,还有很长时间可以重来,阿桥会重新认得我这个哥哥的。” 不知是不是错觉,这一刻,白桥真真正正在面前的青年身上嗅到了一种归属感。 属于血脉亲情的归属感。 她几乎自然而然地在青年衣服上蹭了把眼泪。 自此后,白晓于她而言便同旁的男人不一样了,是她的亲兄长了,她一定会护着他的。 兄妹情深,旁若无人。 何成瞧着这十分催泪的一幕,忍不住吸了下鼻子。 他侧过头想控制一下情绪,万万没想到,正撞见一张阴晴不明的脸。 祁长廷明明也在温和地笑,可眸中却觉不出半分温度。 他的目光几乎是钉在白晓腰间,被女孩儿双手环抱,牢牢扣住的腰间。 还有那人胸口,被女孩儿面颊紧紧贴住蹭的胸口。 还有……方才那声脆弱又勾人的哥哥。 她分明已经忘了白晓,而自己才是这几个月来同她并肩作战的人,为何每次唤他公子都那么公事公办! 他在心里恨恨想道,甚至没意识到,他的不满早已透过了往日温和的面具,尽数写在了那张俊俏的脸蛋上。 一旁的何成:“……” 不是吧,不是吧!这眼神,啥情况?主子你知道自己在干嘛吗?! 你可是泰山崩于前都色不变的三殿下呀! 何成不由咽了口唾沫。 他是个有眼色的好侍卫。 “咳!”何成大声清了下嗓子,硬着头皮打断道:“咱们时间紧,要不然,先出发?” 比白桥先过神来的是祁长廷。 少年略带阴沉的面色陡然收敛。 他在想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 “公子。”他突然听到白桥唤他,下意识转过头来,便见女孩儿认真地冲他一揖。 “多谢公子看顾我兄长,到东都后,我和兄长会好好替公子做事的。” 祁长廷:“……” 是这样没错,但,总觉得有点儿不舒服。 少年面色复杂,默了半晌,终于找到了一点儿头绪。 他温和笑着,意有所指道:“我自然信姑娘,只是你二人虽为本家兄妹,但终归男女有别,注意影响。” 顿了下,又补充道:“否则容易引人注意,招惹不必要的麻烦。” 嗯,没错,都是为了安全着想。 白桥知道祁长廷说的有道理,终于恋恋不舍地松了手,同白晓保持了正常距离。 祁长暂时廷满意了。 “那启程吧。” 只是他总也没想到,漫长的旅程才刚刚开始。 白晓也是骑马来的,于是当队伍重新启程,白晓便取代了他的位置护在马车旁,时不时同车里的白桥说几句话,气氛温馨极了。 何成赶着马车,连同白桥的小丫鬟月兰,偶尔也会接一两句话。 唯有祁长廷一人打马领头,好似与他们处在两个世界。 祁长廷依旧面带微笑,却从未觉得自己的微笑如此僵硬过。 众人行过一个又一个驿站,始终没有停歇的意思,直至天色昏暗时,他们远远望到了下个城镇的高耸门楼。 永福二字高高悬挂其上。 “今夜便在此歇息吧。”祁长廷重重松了口气道。 何成应是。 没人看到,排队过城门时,何成与戍卫的手一错而过,一卷细细的纸条易主。 众人在城中寻了最好的客栈,包下了二楼最豪华的三间屋子。 何成跟着祁长廷进了最靠边的一间,大约半盏茶后出来,便直奔后厨点菜。 永福不比江都繁华,夜里市集萧索,整条街上唯有那等夜夜笙歌之处灯火通明。 白桥坐了一天的车也累了,半分出去逛逛的心思都没有,用完晚食后便早早熄了灯,扯过被子和衣而眠。 夜色昏沉,梦中突然传来吱呀一声轻响。 女孩儿睡得迷糊,半梦半醒着睁眼,觉得有点儿渴。 “月……唔!”她刚想叫月兰,突然被什么东西蒙了口鼻。 “呜!”女孩儿瞪大了眼睛,却什么都看不到。 她拼命挣扎,裹挟着她肩膀的手臂却如同铁铸一般坚固。 夜风刮过,窗洞大开,黑影一跃而下,如同悬崖上矫健的黑豹。 徒留空荡荡的软榻上,帐纱轻晃,再无一人。 作者有话要说: 何成(扪心自问.jpg):还感动吗? 答:不敢动,完全不敢动! 那么问题来了,带走白桥的是谁呢? (tips:不危险,完全不危险) PS.猫和老鼠真的好好看! 第37章 误上青楼 · 白晓一早便猜到他们去东都的路不会太顺畅, 但确实没想到,会不顺畅到如此地步。 这是他躺在榻上的第二个时辰,约么丑时初, 门外突然传来轻巧的脚步声。 黑暗中, 青年猛地睁眼, 翻身一滚。 雪亮的刀光削下几缕鬓发。 怀中抱着的长剑出鞘, 利刃劈断锦被的同时将面前人生生逼退两步。 他自少年时便行走于大江南北,杀人越货之事遇过不是一次两次。 但这次不一样, 阿桥还在隔壁! 白晓拼着被那人划破小臂闯出门去,短短几息,外面已然从落针可闻到乱作一团,不知哪儿冒出来的黑衣人与同样不知哪儿来的披甲戍卫打得难解难分。 他来不及细想, 一剑挡开正要闯入隔壁房间的一个黑衣人,闷头撞了进去。 “别过来, 你别过来!”小丫鬟紧闭双眼疯狂挥舞着一柄小巧的匕首。 “月兰!”白晓劈手夺过匕首, 抓住她的肩膀,“月兰是我!阿桥呢?” “少爷……”小丫鬟脸色惨白, 打着哆嗦扭头望向空荡荡的床铺。 “奴婢方才惊醒,小姐,小姐便不见了。” * 白桥怀疑自己在做梦。 梦里强烈的失重感吓得她瞳孔猛缩, 头皮发麻。 然而气流灌满口鼻, 又昭示着她是真的从二楼掉了下来。 那人没在捂她的嘴,可惊呼声依旧被堵在喉咙里,最后只剩大口喘息。 她甚至来不及想为何落地后,这个掳走她的人还要扶着她, 给她时间喘匀这口气。 直到熟悉的温和嗓音响在耳边: “姑娘可还好?我们需得快些寻个地方躲一下。” “?”白桥不可置信地扭头望去,惊得瞪大眼睛, “公,公子?!” 少年依旧穿着白日里那身蓝白渐变的长袍,面色温和,不急不缓,仿佛方才抓着她的肩膀从二楼稳稳跳下来的根本不是他。 原文里说的会些武功,原来是这么厉害的吗?! 不愧是男主啊…… 白桥抬头又望了一眼离地六米高的窗子,眸子亮晶晶的。 她有心问些什么,屋后喧闹声却逐渐大了起来。 虽然不记得小说里有说男主回东都的路上也遇刺,但这并不妨碍她认清情况。 眼下那群不速之客发现他们跑了,已然追了过来。 就在祁长廷以为还需费口舌劝白桥先跟自己离开时,女孩儿已经跟只兔子似地拔腿往后门蹿去。 少年微愣,笑着摇摇头,跟了上去。 “等等!”白桥突然又停下来,扭头一脸惊慌,“我哥哥呢?还有月兰,里面是不是打起来了,我们跑了他们怎么办!” 祁长廷微不可察地蹙了下眉,一面继续往门外走,一面淡淡道:“你阿兄会武,无妨。” 眼看就要跨过门槛,他的袖子又被拽住。 “可敌人听起来很多,他们……”白桥话说一半顿住。 面前少年忽地转过身来,一双眸子黢黑,比他那匹乌骓马的毛发还黑。 白桥不由自主地松开了他的袖子。 身后喧闹声愈发地大了。 “走吗。”那少年毫无波澜地问她。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想问的其实是:信我吗。 少年面上明明没有露出不满,可白桥就是觉得他生气了。 冰冷的氛围终于让她的大脑完全清醒过来。 “走!”她果断迈开步子。 这次轮到祁长廷讶异了。 “我不会武功,留在这儿只能是累赘,”白桥的声线恢复冷静,继续道:“他们来势汹汹,恐怕是冲着你,你绝不能呆在这儿。” 祁长廷原本有些蹙着的眉头终于舒展了几分。 她心里还是念着他的。 当然,不念着也没什么干系。 虽然心里这么想,但身体却很诚实。 他领着白桥在小巷里穿梭,难得耐心地再次开口解释道:“不必担心,我早有预料,何成还在客栈,会护他们安全无虞。” 白桥闻言微愣。 她轻啊了一声,“所以你早先便直到今夜会有人来?” 所以才抢在他们发难前带她离开了客栈。 女孩儿话语间毫不掩饰惊诧与钦佩,祁长廷最后一点拧着的眉心也舒展开来,虽然没说话,但轻快的脚步已然说明他心情不错。 事实上,早先入城时,何成从守门的戍卫那里拿到的纸条上便写着“有可疑人员入城”。 他原本还以为是祁景闵阴魂不散,但傍晚时分,东都的消息到了。 前些日子东南边境传来紧急军报,附属于大徽的一干沿海小国突然联合起来增兵边界,不知是什么打算,请求朝中派兵支援。 此事在早朝上议过后,二皇子便自请南下,算是为前任江都郡守一事将功赎罪。 正巧朝中其他将军都在边疆,徽晟帝又不想调用东都周边的驻军,只能允了二皇子。 毕竟二皇子自幼时起便随其外祖父一家镇守北疆,年复一年地将北突厥拒之门外,军功累累。 从东都南下东南边境,走水路顺流而下最快。 如此一来,江都郡便是必经之路。 不过,有一点白桥却是猜错了。 二皇子与他之间的矛盾,至少在现阶段,并不至于要搞出这么大的排场。 这场刺杀,恐怕与他干系不大,而是为试探她而来。 这也是为何他敢将白晓和何成留在客栈的原因之一,毕竟只为试探,若死了人可就闹大了。 “他们追过来了。”祁长廷逐渐加快了步子。 白桥听着背后愈发清晰的脚步声,心跳如擂鼓,闷头跟着祁长廷往前冲。 然而万万没想到,在经过某一条小巷时,祁长廷突然闪身拐了进去。 白桥一脸惊愕,惯性之下直直往前冲去,紧接着便听到右前方有凌乱的脚步声飞速靠近。 要命,他们兵分两路,从前面围过来了! 她若冲出去岂非要暴露! 各种可怕的后果惊悚地划过大脑,可身体却完全来不及反应。 千钧一发之际,她的胳膊被狠狠一拽,然后径直跌入了一个暖和又结实的怀抱。 胸膛硬得像铁,撞得她脸蛋生疼,却有体温和清新皂角香气透过布料蒸腾而上,将她的感官尽数侵占。 白桥:“……” 白桥:“!!!” 女孩儿身子猛然僵住。 “你,唔……” 下一瞬,那人再次抬手捂了她的嘴。 “嘘。”带着热气的湿润呼吸喷在她耳边,白桥甚至恍惚间闻到了淡淡的薄荷味道。 她的大脑清楚地知道他是在让她闭嘴,可逐渐发烫的耳朵却仿佛在说: 他特么的,简直是在勾人。 鼻端满是少年身上干净沉稳的气息,他软热的掌心就贴着她的唇,白桥几乎不敢呼吸。 啊,想起来了,从房间里被他掳走的时候,也是这样的触感。 他…… 啊老天爷白桥你在想什么,都是形势所迫! 这可是男主,你的思想太肮脏了! 白桥猛地打住自己的本能脑补,给远在东都的女主道了一百个歉,眼睛死死盯着对面小楼上红艳艳的灯笼转移注意力。 “不是说往这个方向跑了吗,人呢?” 巷子左边突然传来压低了声音的呵斥。 白桥屏住了呼吸,心跳飙上一百三。 “别怕,看不到。”身后那人又说话,甚至靠得更近,声音更低…… 更暧昧。 白桥心跳飙上二百五。 淦,注意力这种东西根本转移不走。 这勾人的气质就是男主光环吧。 女孩儿深吸了一口气,佛了。 终于,说话声渐渐远去,某一刻,脸上一松。 那只修长匀称的手终于拿了开,夜风吹在脸上,白桥狠狠打了个哆嗦。 突然有些想念…… 呸!没出息! 白桥一个激灵醒神,猛地一推祁长廷,二人瞬间拉出半丈距离。 她环顾四周,才发现方才他们是躲在一户人家的后门外,后门向墙内凹陷了近十五寸,刚好够他们二人挤一挤。 祁长廷倒退两步稳住身形,望着灯火下的姑娘,往阴影中挪了一步,神色晦暗不明。 他方才拿来捂姑娘口鼻的左手背在身后握紧又松开,若细看还在微微颤抖。 “他们好像暂时走了。”白桥根本不敢看祁长廷,努力把话题转移到正事上。 祁长廷深吸一口气,缓下心神,沉声道:“还没结束,他们会回来。” 二皇子并不像大皇子那般徒有其表,此人的军事素养是实打实在战场上磨练出来的。 今夜袭击他们的恐怕是他手下的亲兵,搜查过程中都浸淫了军阵变化,比他想象的麻烦得多。 如今敌人暂时找不到他们,但他们也跑不出去。 突然,他感觉自己的袖口被人扯了下,扭头一瞧,白桥正冲他使眼色。 巷子南侧是民宅,北侧是一栋挂着灯笼的小高楼,听动静里面似乎还挺热闹,人应该不少。 去里面躲一躲? 祁长廷的面色有些微妙。 他明白白桥的意思,可…… 白桥大约闻不到,但他闻得到。 从方才开始,便有超出正常浓度的脂粉味往他鼻子里钻,他可太清楚北边这栋小楼里是做什么行当的了。 他连正常女子身上的脂粉味都受不了,更何况是这种地方? 祁长廷为难极了,然而敌人并不给他思考的机会,他们又一次搜到了这条小巷。 女孩儿再次用力拽了拽他的袖子。 白桥紧张极了,突然,她听到耳边低低地传来一声“该死”,便再次被巨力箍住了肩膀。 这次她有了经验,自己主动地飞快捂住了嘴,只余一双亮晶晶的眸子露在外面。 祁长廷先是微愣,原本已经抬起的手指互相搓了搓,最终放了下去。 他淡淡抿住了唇,只觉鼻端的脂粉味道一时间更加难忍了。 少年如同矫健的黑豹,双脚在地上悄无声息地一踏。 袍角翻飞,超重紧跟着失重。 白桥紧紧闭上了眼,待得再睁开,他们已然翻过了围墙,落在了那小楼后院的一小片花丛旁。 一墙之隔,脚步声凌乱,敌人险险失去了他们的踪影。 白桥重重松了口气。 他们不可能明目张胆地大肆搜查正规营业场所,所以只要等他们走远,她和祁长廷便可寻机会回客栈了。 她想到这里胸怀大畅,趁小院里没人,一溜烟溜进了小楼里。 然而下一秒…… “艹?”她没控制住爆了粗口。 靡靡之音绕梁不绝,她目瞪口呆地望着大厅里一群群热情揽客的莺歌燕舞,和一对对搂搂抱抱着上楼的男女,懵了。 神特么正规营业场所。 这这这,这特么居然是个青楼! 她回眸望向祁长廷,眼里一阵绝望。 女主在的时候上青楼那是情趣,女主不在的时候,这就是要下刀片雨的前奏啊! 作孽啊。 作者有话要说: 祁长廷:抱,抱到老婆了!今天是支棱起来的一天! 白晓:真棒,也就比我差一点,毕竟阿桥当时是主动抱的我呢。 大舅哥乱入。 第38章 三观崩了 · 白桥最终还是硬着头皮进去了。 后门掩在楼梯后边, 从里面探出头来的女孩儿并不显眼。 可耐不住她本就生得好颜色,被楼里暖黄暧昧的光晕裹住,端的是美貌醉人。 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正要上楼, 突然透过楼梯缝隙, 眯着眼睛望过来。 他醉醺醺地打了个嗝, 一把推开身边的女子, 晃晃悠悠撞了过来。 “呦,这是哪儿来的小美人儿, 面生呀,过来给哥哥看看,哥哥疼你,啊?哈哈哈哈哈。” 男人笑得猥琐, 四五十的大叔了还自称哥哥,把白桥恶心得够呛。 可这就是古代, 哪怕面前的男人已经娶妻生子, 甚至可能还有几房小妾,也依旧可以光明正大地撒钱来另觅新欢。 她厌恶地挪开目光, 目光搜寻着那个被他盯上的可怜姑娘。 然而偏僻的角落里,再无其他人了。 直至对方离她只余五步远,白桥陡然意识到。 被盯上的好像就是她自己。 白桥有点儿懵。 自从穿过来后, 人们对她的看法或许是始于颜值, 但大部分都终于才华。 她几乎忘了,原主真真是生得好颜色。 女孩儿懵懂的表情在男人眼里尽是欲拒还迎,汗臭味伴随着酒腥气扑面而来。 白桥面色有些发白,面前男人的脸似乎同记忆里的某人重合。 没人生而恐婚。 她不知为何有些发抖, 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当啷。 撞倒了门边的铁皮水桶。 * 祁长廷还在门外做心理准备。 屋里的脂粉味道实在超出了他的认知,他感觉自己站在外面都有些头晕。 只能将腰间的薄荷香囊取下来, 按在鼻端狠狠吸了两口。 重物倒地的巨响让他一个激灵转过头去。 入目,便是满身臭气的男人,眯着本就不大的眼睛,荡笑着朝他的小先生扑过来。 呼吸一瞬间停住了。 身体仿佛有了自主意识。 再回神,面前便是那人突出的眼球和涨得紫红的脸。 五指成爪,死死扼住臃肿的脖颈,将男人牢牢按在墙上。 男人的腿在下面乱蹬,双手无助地扒拉着那只要命的手,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 祁长廷又用了几分力。 少年眸子里是前所未有的冰冷和阴戾,杀意滚滚而出,好似荒野里寻仇的疯狼。 白桥在祁长廷身后,她看不到祁长廷的神色,却正对上男人眸中惊恐的濒死。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她从昏暗的记忆里脱身,终于想起自己为何在这儿。 渣男死不足惜,可这边的动静已经引起了旁人注意,万一闹大,他们可就暴露了! 她心跳狂飙,赶忙上前,也顾不得公共场合的男女之防,直接抱住祁长廷的胳膊往下拽。 可少年的胳膊结实有力,薄薄一层肌肉却堪比铁铸,根本无从下手。 白桥急得冒汗,突然灵机一动。 她颤抖着探出手去,狗胆包天地在少年腰侧轻轻抓了一把。 “!”祁长廷瞪大了眼睛。 女孩儿软热的指尖隔着衣料划过他腰间的软肉。 从未尝过的麻痒在某个点炸开,少年控制不住的身子一软,手里的人便如同死狗一般,在他脚边堆成了一坨。 白桥也顾不得同祁长廷请罪,她揪住了那团晕死过去的肥肉的后衣领,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把人往后院的角落里拖。 殊不知她消失在门角,方才被那男人推开的女子便寻了过来。 女人大约也是喝高了,她揉了揉眼睛:“?” 大腹便便的老男人变成了俊俏挺拔的小郎君?! 小郎君的手虚虚捂在腰侧,听到动静回头冲她望来,眸子里盛满了未来得及褪去的惊愕和懵懂,说不出的纯情可爱。 夭寿啊。 女人轻笑,身姿曼妙,莲步轻移,在昏暗的烛光下一点点靠近了自己的猎物。 人没躲开,她笑意更甚。 正在这时—— “公子,我们……” 着急忙慌的声音戛然而止,气氛有一瞬间的沉凝。 女人挑眉:“嚯,自己带了伴儿?” 白桥:“……?” 她心惊胆战地藏好了罪证,回来怎么就变了天? 楼梯折角下,被昏暗烛光包裹的男女近在咫尺,摇曳的光晕几乎填满了两人之间的所有空隙。 这,什么情况。 白桥艰难地咽了口唾沫。 她那么三好学生的一个男主角呢? 说好的糖糖怎么就有点儿要变成玻璃碴子的趋势了?! 误会吧,是误会吧? “公子?”她又试探着唤了一声。 祁长廷似是被她的声音吓到,倏地后退一步离开那女子。 他侧过身来,半对着白桥,却始终垂着眸子不敢对视。 他这是,在心虚吗? 女孩儿怔愣半晌,心却不可遏制地沉了下去。 事实上,祁长廷确实在心虚。 虚得不能再虚。 腰间似乎还残留了女孩儿指尖轻微的触感,这感觉可怕极了,他却可耻地忍不住想再来一次。 他觉得自己可能是疯了。 他跟白桥是纯洁的上下级关系,他不可能喜欢白桥的! 他根本无法想象,像白桥这样张扬似火的女子,若是同他的母妃一般圉于后宫,无时不刻都要深陷后宫的勾心斗角,会是怎样的暴殄天物。 身后响起脚步声,白桥一步步地靠近。 祁长廷忍不住干咽了一口,那青楼女子却是微微一怔。 饶是在楼里见惯了各色春花,依旧被面前小娘子这年轻又绮丽的脸蛋摄了心神。 但她很快回神,心里嗤笑一声。 美又如何?嫉妒的嘴脸终归不惹男人欢喜。 果然,下一秒,那少年郎便探出手来,挡住了小姑娘的步子。 而后转向自己的方向,声音里带了几分喑哑,“住局,没有条子,带路吧。” 嚯,行话呢,原来是熟客。 得逞的光在女人眼里绽放。 她笑得妩媚,上前便想挽住少年郎的手臂,却陡然对上一双冰冷的眸子。 面上的笑意僵住,但很快恢复正常。 大约是因为那小娘子还在,所以不想太放肆吧,等上楼便好了。 女人这样想道,不着痕迹地收手,风姿摇曳地转身,引人上楼去,一路上不知多少姐妹艳羡的目光瞧过来。 可到了房间门口,她甫一回头,愣住了。 那娇滴滴的小姑娘竟还跟在他二人身后。 不,好像不是小姑娘跟着,而是那少年郎拽着正白着一张小脸发呆的小姑娘的衣袖,主动领上来的。 嚯…… 饶是女人见惯了风浪,也不由地惊了。 看着挺正道一小少年,竟然玩儿得这么开。 不过,她冲着面前这张脸无论如何也不吃亏,只是可怜了那芳心错付的小女娃呢。 女人推开了自己房间的门。 * 白桥原本还抱着几分侥幸,这毕竟是男主呀! 她努力想说服自己,男主人那么好,原书里写得也很甜,他怎么可能是这种人。 可等祁长廷口中说出那些她听不懂的神秘行话后,她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他居然这么熟练,根本不是第一次了! 白桥大脑一片空白。 于公,男主心里有百姓,有天下。 于私,为了赶回东都给女主庆祝及笄礼甚至累得胃出血。 可为何到头来也是个渣男! 难道是她要求太高了? 难道纸片人也都是这样的吗? 就像,就像…… 她脑子里一片浑浑噩噩,穿越前后的记忆混成一滩泥泞,在眼前走马灯似的晃。 没人是生来就恐婚的。 至少在她去市里上高中之前,一直觉得以后嫁个像父亲一样的人便好了。 直到那天她在学校上晚自习,突然接到母亲出车祸的通知。 她懵了,可父亲的电话竟然打不通。 老师替她守在医院,她打车回镇上的家中去找存折银行卡以及一些必要的证件。 车开了一个多小时,她就哭了一个多小时。 母亲是为了照顾她才辞去了镇上的工作,陪她去市里租房住的。 到家已经是凌晨,司机师傅十分好心,说一会儿再把她送回医院。 她来不及认真道谢,一步三个台阶地冲上去,钥匙在锁孔里转动,咔哒一声之后。 婉转夹杂了低沉的笑声,混成异常可怖的乱奏,毫无阻碍地冲进了她的耳朵。 皮鞋和高跟鞋在门口纠缠得七零八落,主卧的门没关。 地狱的门也没关。 * 红烛帐暖,异香绕梁。 白桥再回过神来,便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换了地方。 从天堂到地狱不过一霎。 从三好男主到垃圾渣男也不过只需要一夜青楼。 五感所及,皆是暧昧,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身处何处。 这瞬间,白桥只觉得自己三观彻底崩了。 渣男都是抬举了他吧,这到底是个什么品种的变态?! 他做这种事,难道还要找个人来看着?! 白桥浑身的血都凉了,克制不住地以最深切的恶意揣摩着那个人,怒气直冲天灵盖。 她打着抖起身,在桌上寻到一个铜茶壶,便往床帐上摸去。 上辈子没敢干成的事,重活一次,她一定要! 哗。 帐幔掀开。 铜壶被高高举起,然后…… “?”白桥愣愣望着榻上。 女人衣着齐整……好吧实在说不上齐整,但至少那些衣物比起方才来半分没少。 她晕倒在榻上,可祁长廷却不见踪影。 下一瞬,白桥高高举在手中的茶壶被什么人夺走。 扭头,便见祁长廷一脸不解地望向她。 少年手上在滴水,大约是十分大力地搓洗过,皮肤都泛了红。 白桥目光在祁长廷和榻上的女人身上转了两圈,脸颊轰地一下烧了起来。 天地良心,她方才到底在想些什么?! * 气氛一时十分尴尬。 红烛包裹的棉芯烧到了节点,噗的一声爆了个小火花。 白桥捋了捋当下的情况。 好吧,祁长廷不至于那么变态,甚至也没碰那女子。 可他懂那许多行话,必定经常造访这种地方,还是渣男无疑! 女孩儿眸色几经变换,祁长廷还是第一次在白桥眸子里看到这样的情绪。 失望,痛恨,谴责,甚至还有几分委屈。 祁长廷觉得自己可能得了什么病,他对着女孩儿如刀般的目光,心里竟然泛起几分微微的甜。 她,是在为他吃醋吗? 他贵为皇子,哪怕是不受宠的三皇子,在东都的时候,身边也从不缺为他争风吃醋的女子。 却从没有哪一个,会让他控制不住地嘴角上挑。 白桥不理他,他便也不去招人厌烦,两人各自占据着房间对角线的两张长椅。 然而即使如此,随着时间的流逝,祁长廷还是莫名觉得距离有些近了。 哪怕窗子已经开到了最大,他的鼻子依旧被浓重的脂粉味折磨得没了知觉,可不知为何,偏偏有女孩儿身上的味道似有若无地往他脑子里钻。 今日抱她的时候便察觉到了,这味道淡淡的,与薄荷相似,却又比那纯粹的冷冽添了几分粉蓝色的柔和。 而且,不知是不是错觉,屋里温度似乎在升高。 燥热的空气挤压着他的太阳穴,隐隐作痛。他口干舌燥,却又不想喝这种地方的水,只能难捱地干咽。额上冒出一层层薄薄的汗珠,擦也擦不干净。 有什么地方腾起奇怪的感觉,他不敢细想。 某一刻,少年终于受不住这漫长的折磨,他忽地站起身来。 一步,又一步,向着房间另一个角落的女孩儿走去。 烛光将少年修长的身形无限拉长,高大的影子一点点,将缩成一团正在发呆的人儿吞没。 他走到近前,那人方才反应过来,愣愣抬眸。 他对上了一双透亮到让人想要细细舔舐的眸子。 在大脑反应之前,他的身体已经伏了下去。 “该死。” 少年略带喑哑的嗓音如同夜里掉入湖中的一粒石子。 荡出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作者有话要说: [1] 祁长廷:白桥怎么能进我的后宫呢? 祁景闵:……所以你已经默认自己能当皇帝了是吗。 [2] 祁长廷:白桥怎么能进后宫呢? 这样对后宫不好。 PS:“住局”、“条子”这些词是在网上现找的,如果不对敬请纠正,我来改。 第39章 里外都要 · 白桥在发呆。 哪怕就坐在窗边, 吹着偶尔逸进来的小夜风,她的脑子依旧乱哄哄的。 纸片人男主竟然也会做出这种肮脏事,难道她今夜就要从磕cp的变成拆cp的了吗? 白桥想得头疼, 眼前突然一暗。 她愣了一下抬眸, 正正对上那人眸中翻滚的晦暗不明。 危险的直觉第一时间攀上了天灵盖, 可还不等她作出反应, 那人便倏地俯身。 屋里的脂粉味足够掩盖一切,可那一刻, 她发誓自己闻到了别的味道。 少年身上清新的皂角香,混着几丝她送的薄荷味道。 还有,滚烫的呼吸。 靠得,过于近了。 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面色大变,当即便想抬手推人。 “该死。”少年喑哑的嗓音在她耳边低骂, 带着骇人的热气。 “啊!”她低呼一声, 紧接着双腿悬空,整个人横了过来。 公, 公主抱?! 死渣男要干啥?! 白桥惊得呼吸都停了,尤其是发现这人抱起她后便朝着床榻的方向走去,她剧烈的挣扎起来。 “放开我, 你!” “别动。”祁长廷的声音完全失了温和, 低声恐吓着怀里的人,却真的依言停下。 他转身,用肩膀将窗子顶得更开,然后不待白桥反应, 便弓起身子,倏地一跃而出。 “!”这人飞之前怎么一点儿招呼都不带打的! 白桥吓得差点又叫出声来, 可颈侧不知什么位置被祁长廷按住,便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少年的手指带着明显的薄茧,随着身体大幅度的动作摩挲她的要害。 手感,竟然还不错。 白桥觉得自己可能有那个什么大病,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注意到这种事情! 半秒后落地,白桥刚想松口气,便又是一阵失重。 紧接着,那人就这么抱着她飞掠起来。 ——在不知谁家的屋脊上。 他们从青楼南边的后门进去,却要了二楼一间靠东北侧的房间,祁长廷便是从房间窗户上跃出,稳稳踩到了东边一间一层商铺拱起的屋脊上。 饶是白桥对他的武功已经有了心理准备,还是不由吃惊。 屋脊只有一掌宽,行走都困难,逞论在上面低空飞行? 好强。 可就算再强,也弥补不了他是个渣男的事实! 白桥恨恨想到。 不知是不是她的怨念太强烈,那揽着她的少年突然用力,直接将她的脑袋按在了胸口。 砰砰砰砰。 快得失了频率的心跳响彻耳畔。 渣男的心跳! 可不知为何,白桥的心跳也陡然快了起来,终于老老实实不敢动了。 祁长廷如同一只身姿矫健的黑豹,悄无声息地掠过小巷上空,险之又险地躲过了正在集中力量搜查小楼以南的敌人。 熟悉的客栈近在咫尺了。 他终于从屋顶上跳了下来,在客栈旁的小巷子里将白桥放下,然后…… 啪。 一声脆响。 白桥在脚踏实地的那一刻,毫不犹豫地甩手给了祁长廷一个耳光。 管他是男主还是皇帝的儿子,都要打! 只是她万万没想到,少年猝不及防地被她扇了一个踉跄。 她可太清楚自己的力气了,怎么…… 月光适时的露出头来,乳白色的光晕映出少年泛白的脸颊、嫣红的眼尾,还有额上的薄汗。 “你……” 白桥看得愣住,话没说完,便见那人缓缓站直身子,挪了两步退进阴影里,拱手冲她一礼。 “抱歉,唐突姑娘了,”他的声音听起来也十分虚弱,强撑着最后一丝稳重。 “我,”他顿了下,还是如实道:“我着实受不了里面的味道,所以,等不及了。” 当然,最大的原因祁长廷没说出口。 或许是那青楼女子屋里燃着的香料有些不怎么上台面的功效,而他确实可耻的,中招了。 比起那令人头晕恶心的脂粉味道,最让他不堪折磨的其实是她。 他悄悄抬眸,便见白桥愣住。 只是他不知道,比起自己的道歉,白桥第一时间想到的竟是: 祁长廷满打满算也只在青楼里待了一刻钟,这就受不了了,他以前去过那么多次,都是怎么过来的? 那么短的时间,够干啥? 哪怕原书因为发表在某绿色平台,这种事一般都是开始即结束,他也不可能真的这么……咳,吧。 她没吭声,祁长廷便一直拱着手不肯放下。 终于,小姑娘犹疑着开了口,“你,可你之前不是已经去过很多次了吗,为何偏偏这次……” 祁长廷愕然抬眸,热气自颈下腾上耳垂。 去过很多次?青楼? 他什么时候去过很多次青楼?! 客栈的闹剧大约已经结束,夜晚静极了。 尴尬的空气中,白桥看到少年轻吸了一口气后,直起身来。 他抬眸,唇角挑起温和却危险的弧度,笑着道: “不知,姑娘何故会如此想呢。” 白桥:“……” 少年人笑里藏刀,比深夜的凉风还醒脑。 是哦,会说行话就一定是实践过吗?没见过猪跑还没听过猪叫吗? 好嘛,她终于想起来了。 当初分明是她非拽着人家的袖子进青楼,后来人家还从猥`琐醉鬼手底下救了她,最后她给了人家一耳光。 原来脏的不是男主,是她的脑子呢。 一辈子好长哦,实在过不下去了呢。 呜——啊啊啊啊啊啊!!! * 客栈里,何成正与一位身着轻铠的戍卫互相拱手告辞。 余光一晃,便瞟到后门处有熟悉的身影立在阴影中。 何成急忙送走了官兵们,大踏步去迎祁长廷,而比他更快的是白晓。 当然,白晓并不怎么在意祁长廷,他甚至恨恨瞪了少年郎一眼,便将心神全放在了祁长廷身后的白桥身上——以至于并没有注意到阴影里的少年面颊上的五指印。 白桥脸颊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 白晓面色一变,当即便探手去摸女孩儿额头,却被后者一把打掉了爪子。 “?”白晓重重拧眉,然后突然轻轻抽了抽鼻子,“什么味……” 白桥:“!!!” 女孩儿先是一愣,然后便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跳起来捂住了自家兄长的嘴,不分青红皂白扯着衣袖将人拽上了楼。 楼下大堂里,祁长廷随意挑了张小几坐着,何成赶忙呈上了热茶。 何成是个有眼色的好侍卫,哪怕看到主子面上未褪的小巧巴掌印,哪怕看出主子与白姑娘间形势微妙,哪怕看出主子…… 他视线在某处顿了一瞬,而后瞪大了眼睛,僵硬地收回了视线,默默换了一壶凉茶过来。 何成从没有哪一刻如此感谢自己这些日子被晒黑的脸。 然而气氛还是不可避免地尴尬起来,直到祁长廷一言不发地将那一壶茶尽数灌下,呼出一口浊气。 “说吧,情况如何。” 何成权当没听到主子喉头的那丝喑哑,咽了口唾沫道:“与殿下所料一般无二,对方个个黑衣蒙面,并不恋战,发现您和白姑娘都不在后便几乎都撤了,只不过……” “白公子那里情况似乎不大一样。 事发时,何成与白晓并不在一处,是以也不清楚具体情况。 但据白晓所说,他这里的人从来就没撤过。 那人使一柄长剑,身法凌厉,内息绵长,武功路数大开大合又不失精巧,无论他如何反抗,对方都游刃有余地压他一头,与其说是在交手,不如说是在戏耍,绝非普通习武之人。 他与那人从走廊打到后院,从屋顶打到井边,眼看就要被一剑封喉,那人却突然愣在了原地。 “那时月亮碰巧出来,视野好了很多,白公子抓住时机,飞身要挑落那人面巾,旁边突然又冒出一使刀的黑衣人支援。这之后,两人才一起撤去,再没过多久,殿下便回来了。” 何成说完了,却半晌没等到祁长廷回复。 他抬眼一瞧,只见祁长廷微垂着眸子,左手食指轻轻摩挲着手中茶杯,像是在仔细思量着什么。 何成不敢打扰,只得静候着。 祁长廷确实在思量,只是若叫他人知晓他当下在思量什么,怕是要狠狠骂一句流氓。 指腹下的瓷杯光滑,入手冰凉,却全然不如姑娘颈侧肌肤好摸。 那人薄薄的皮肤下是旺盛的生机,经脉一下下地在他指下跳动,让人忍不住地想更用力地按下去。 她是在吃他的醋吗? 是吧,自己解释清楚后,小姑娘的脸都羞红了,但确实没有再生气。 当然,她就算继续生气也无妨,左右他行得正坐得直,她非要生气并不关他的事。 两刻钟过去了,就在祁长廷嘴角逐渐挑起一种何成从未见过的弧度后,何成突然有些莫名地害怕,忍不住要开口了。 哪知祁长廷倏地起身,朝楼上走去。 “……?殿下?”何成赶忙跟上去,“同白公子打斗那人究竟……” “无妨,不过也是试探罢了。“祁长廷步子不停。 小姑娘生得太人畜无害,不止祁景闵,祁允政也将她当作了烟雾`弹。 只不过祁允政想得多一些,将她当作了掩护白晓的烟雾`弹。 只是他也没想到祁允政胆子这么大,竟亲自动手了。 嗤,以为临时换了武器便能蒙混过去么。 “何成,明日一早准备钦差仪仗。”祁长廷边说边竖起浴室外的屏风,准备将身上的脏污洗干净。 明日起,可就不再是当朝皇子微服回京,而是朝中身负皇命的钦差回东都复命,二位哥哥若还想找麻烦,便要掂量掂量轻重了。 毕竟,他再有旁的计划,也不能让小姑娘一直陪他身陷险境。 “是!”何成应是,正要离开,冷不防又被叫住。 “等等,先将换洗衣物备好,”屋里的人不知为何语气有些凝滞。 半晌,又补充道:“里外都要。” 何成:“……” 何成:“!!!” 何成落荒而逃。 * 第二日一早。 永福县城的百姓们真真切切看了场热闹。 他们不是江都城那等一郡首府,从没见过比县令更大的官。今日一早却陡然瞧见他们那平日里趾高气昂的大老爷小心翼翼地同一位未及弱冠的少年郎陪着笑。 好家伙,那腰杆就没直起来过! 百姓们不敢靠近,缩在道旁的巷子里窃窃私语。 而他们头顶,一间朴素客栈的二楼,一身红袍的青年负手立在窗边,默默俯视着这一幕。 初晨的阳光晃过来,将他的身形映得有几分雌雄莫辨的英气。 身后传来脚步声,他没有回头,手中长剑径自朝后一抛。 进门那人一把接下,而后将自己腰间的细长陌刀同时抛了过来。 两人默默交换了武器,后者走上前来,顺着青年的目光望去。 城门口不远处,少年人身姿挺拔,不骄不躁,面色温和,同那七八品的小官也能有来有往。 可他知道,旁边这人可未必是在看那位三殿下。 少年人身后,一左一右立了两男一女,那女子便是传说中让堂堂大皇子吃了无数哑巴亏的白桥,而她身旁隐隐呈保护姿态的白袍青年,便是他们昨夜试探的对象。 “如何,试探出了什么?”他饶有兴趣地问道。 若钟离郡丞在,定能认出,此人便是那位让整个钟离郡丢了大脸的冒牌捕头。 青年没吭声。 一双狭长的凤眸微眯,将翻滚的复杂神色尽数敛去。 他答非所问,淡淡道:“此番你不必同我去南疆了。” 青年开口,声音清越。 “回北边,替我查一查,白家五年前,可曾去过北边做生意。” 假捕头挑眉,刚想再问什么,却被青年陡然打断。 他披着一身张扬的红,偏过头来,幽幽道: “不该问的就别问。” “毕竟,知道的越多,可是会死得越快呢。” 作者有话要说: 何成:我什么都不知道。 第40章 终入东都 · “毕竟, 知道的越多,可是会死得越快呢。” 那人披着一身张扬的红,偏过头来, 言语间要挟之意毫不掩饰。 可假捕头却丝毫不以为惧。 他似笑非笑道:“可你最大的秘密我都已经知道了, 不照样活得好好的么?” 话罢, 他早有预料般赶在面前青年面色变冷前朝旁退了两步, 举起双手识相道:“交代我的事会做好的,你放心去吧。” 祁允政盯了他一眼, 甩袖离去,身后突然传来漫不经心的声音。 “注意安全。” 祁允政步子都没顿一下,径自出去了。 下楼时,正看到祁长廷一行人风风光光地出了城门。 他默默目送其中那位白袍青年的背影消失在重新开始涌动的人流中, 面无表情地转身,飞身上马, 朝着相反的方向飞驰而去。 * 祁长廷今日上路, 终于不再是寒碜的四人小队,何成这个皇子近卫也终于不用再赶车。 前有四名披甲骑兵开路, 护着主仆二人打马先行,后面是白桥乘坐的马车。 车子重新换了规整严肃的装饰,里面的配置倒是没变。 ——据说是因为实在没什么改进之处了。 哦对, 除了车夫。 白桥的车夫从何成换成了……白晓。 事实上, 今日一早启程时,白晓便直接坐到了车辕上,完全无视白桥的一言难尽。 原本安排的车夫尴尬地站在一旁,不知所措。 祁长廷瞧了白晓一眼, 正对上对方颇有敌意的目光。 他了然,摆摆手让原先准备的车夫离开了。 他大概猜得到白晓为何如此。 大约是昨夜他带着白桥……不对, 是白桥带着他,躲进青楼里的事被这位护短兄长知道了。 白晓生怕白桥离他远了再出意外,干脆连车也要一起帮赶了。 有人上赶着代劳,祁长廷并无异议,左右有白晓跟着,他也放心些。 不过说起来,他原以为这位兄长昨夜便会找上他的门讨要说法的,谁知直到今天早上才发难,难道是之前被白桥拦下了么? 祁长廷思量着,觉得四舍五入,这便是白桥在老板和兄长之间选了他这个老板。 不错,很识时务。 他云淡风轻地处理了这桩小事,便告辞了县令,带着队伍启程了。 何成险些就要信了主子的淡定——如果这人偏头往后瞧的频率没有翻了三番的话。 当然,何成是个好侍卫,不光不嘲笑主子,还陪他一起回头,好让主子回得没那么明显。 没曾想回着回着,他还真回着了乐子。 ——兄妹二人似乎……在闹脾气呢! 白晓游刃有余地赶着车,却并未发现前面主仆二人的小动作,只因他眼下确实自顾不暇。 昨夜被白桥拉上楼后,他终于还是闻出了白桥身上的味道来源,竟是浓重的劣质水粉,行走大江南北这么多年,他直接猜到白桥是被祁长廷带进了青楼。 白晓当时的表情,让白桥直想求他的心理阴影面积。 幸好人生地不熟没人认识她,于名声无碍,不然白晓可能要当场削下祁长廷的狗头。 即使如此,白晓依旧怒发冲冠,要去隔壁找祁长廷讨要说法,被白桥好说歹说劝了下来。 毕竟…… 咳,她可不想让白晓知道,其实是她带祁长廷进的青楼。 于是当时只顾着心虚的白桥,并没有注意到,白晓一个六根清净的直男,是如何一闻她身上的味道就知道是青楼来的。 然而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这把火终究烧了过来。 白晓:“……” 面对白桥的诘问,他一时间哑口无言。 白桥逐渐瞪大了眼睛。 绕了一圈回来,居然还是渣男在身边! 她昨夜错怪了祁长廷N多次,正是想起来就要脚趾扣地的时候,此人此时撞上来,堪比淮河上游开闸泄洪。 女孩儿直接探手,揪住了白晓的耳朵。 亲哥的耳朵,揪啊,怕啥! 亲哥犯错,不帮着改,造孽啊! 白晓脸色一白,但碍于前面还有两个看不对眼的家伙,痛也不敢吭声,还只装作是侧头与白桥说话,低声解释道:“出门在外,应酬难免要去。” 呵,瞧瞧,渣男言论,一字不差! 白晓面色更白,咬牙切齿道:“我又没碰过她们!” 然而白桥面上写满了不相信。 祁长廷是因为嗅觉太灵敏受不了味道,他是为什么会拒绝在古代是正当服务业的青楼? 白晓眼角快要沁出泪来了,崩溃地压低声音道:“我有喜欢的姑娘了,不会碰外面的女人!” 白桥:“……!” 什么?! 白晓有喜欢的女孩儿了? 嗅到了糖味的白桥堪比闻到了血味的狼,一双眸子贼亮。 白晓:“……”他到底养了个什么品种的妹妹。 可话虽这么说,青年小心揉着自己的耳朵,然后,一点点红了脸。 嚯……活久见啊。 白桥眼睛更亮了,很好,看来旅途不会孤单了。 啊等等。 “那,兄长若去了东都,那姑娘怎么办?”白桥突然想到这个问题。 白晓闻言顿了下,突然带了一丝无奈的轻笑,“她本就不是南方人,大约,是漠北那里的。” 漠北?大徽北疆了啊,那岂不是异地恋?或者是一面之缘? 白桥下意识地觉得这是个很精彩的故事,可再怎么问,白晓也不肯说了。 喔,好像有点儿be。 白桥咽下了好奇心,也不太敢打听了。 兄妹二人之间重新沉默下来。 白晓重新转回身去,好好赶车,思绪却不由自主地飘回了五年前。 漠北炙热的阳光下,一身红色戎装的姑娘挽着男子样式的发髻,比太阳更耀眼,将他的心房照得透亮。 那人明明自己还带着一身伤,却冲他伸出手来。 “来,我帮你包扎吧。” 突然,身后有人戳了戳他的肩膀。 “?”白晓回首,便见身后女孩儿低着头,摆弄手边的小药箱。 “到时间了,给你换药。” 白晓怔了半晌,眉梢舒展开温和的笑意,将昨夜被匪徒划伤的右臂伸向后面。 虽然可能再无缘相见,但他如今过得很好,希望,她也能过得好吧。 两人前面,祁长廷再一次按捺不住偏头悄悄往后看,正瞧见这温馨的一幕。 青年面上的笑容和闲适,莫名刺痛了他的眼睛…… 还有脸。 他昨夜被她冤枉,可是狠狠挨了一耳光,却为何半分慰问都没有? 而她那兄长分明是自己学艺不精,她却还上赶着给人包扎。 祁长廷面无表情地转回了头去。 呵,谁稀罕呢,反正他已经好了。 * 东都到江都千余里的路程,说起来长,走起来却也快。 九月十九,日上三竿之时,巍峨的城墙终于出现在地平线上,如同一尊坐守着数千年财富的庞然巨兽,俯瞰着身下来来往往的众生。 东都。 黑底金字的巨大牌匾悬在灰黑色的高墙上,一派肃然。 饶是前世见过了不少遗留下来的名胜古迹,这一刻的震撼依旧让白桥近乎失语。 直到车队逐渐停靠在路边,她方才回神。 此处虽已能看到看到东都城墙,但实际还有数里才到城墙之下。 白桥环顾四周,整齐的仪仗不知何时分成了两部分。 披甲骑兵,或者说祁长廷的心腹暗卫们扮作的官兵,与祁长廷一道,而白桥的马车则与跟着的一些货箱靠在后面。 祁长廷下马,行至白桥跟前,郑重拱手一礼。 “东都就在前面,齐徵答应姑娘的事已完成一半,”少年言辞恳切,“另一半,需交由姑娘自己决定。” 另一半,是指在东都找到工作吧,不过自己决定是什么意思? 白桥一时没明白,难不成还有的挑吗? 想到这里,女孩儿突然眼睛一亮。 她此前便打算着去丞相府做事,这样就能跟在女主身边,也省得类似两人误入青楼这样的事再发生。 毕竟再是形势所迫,也难免会在男女主之间生出误会和嫌隙。 然而这话她还没问出口,便被噎了回来。 “京中行当众多,但大体分为官营和私营。”祁长廷同她简单介绍了一下东都的情况,“齐家没有官家的门路,这方面可能帮不上姑娘,但私营的行当,我都可介绍姑娘过去。” 祁长廷的语气诚恳到了极致,然而白晓和白桥:“……” 他当初同堂堂四品大员谈笑风生的时候,可不说自己没有门路。 显然,对方是故意的。 不过白晓本也不欲与官家纠缠,所以并不点出,而白桥…… 她觉得祁长廷貌似不想让她暴露在其他官僚面前。 是想让她做秘密武器吗? 可若是如此,明日女主的及笄礼,她岂不是也去不了了? 白桥勉强稳住脸色没有垮掉,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 虽说她想磕cp,但并不想因为自己的私欲给cp找麻烦。 这对兄妹个顶个的聪明,祁长廷不由轻笑。 他再次拱手,这次是真的发自肺腑,抬眸望进了白桥的眼睛。 “以姑娘之才,东都私营的各家产业,去哪儿都能做出一番事业,但在下斗胆,希望姑娘能继续留在我齐家的乾方柜坊。” 且不说白桥的才华,让他根本舍不得让给别人。 就说乾方柜坊的地理位置,看似与他的三皇子府间有十几里的路程,可实际上不过是隔着一条街背对背,十分方便。 因为三皇子府占地颇大,寻常人家根本不敢靠近,而不寻常的人家,比如祁景闵,又根本注意不到一家名不见经传的柜坊,所以自始至终无人注意到。 总之,只要他想,便可随时过来乾方。 当然,只是过来视察工作。 他已经想好了,白桥每隔半个月便须向他例行汇报一次,毕竟乾方有了白桥,便也到了该亮一亮爪子的时候了。 他难得有些忐忑地等着答案,生怕白桥说些什么要在东都考察考察的话来,毕竟这人从不按套路出牌。 好在—— “好啊,过去半年合作愉快,今后也请多多指教啦。”白桥几乎没有多加考虑,语气松快地应了下来。 废话,已经确定去不了女主身边,还不得死死抓住男主不放手么? 祁长廷重重松了口气。 “在下定不负姑娘所托。”他再次拱手。 最大的事说定了,祁长廷往后退了两步,翻身上马。 胯`下乌骓难耐地磨了磨蹄,两人应当就此作别了。 分明都是向着同一座城,可白桥默默望着祁长廷的背影,却突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她与他之间的距离。 天家与百姓啊。 或许以后是真的没机会经常跟着祁长廷做事了。 甚至为了不让朝堂上那群老油条发觉他与乾方钱庄的关系,连街上偶遇她可能都要避嫌。 竟然有点儿不舍……不。 白桥摇了摇头,这种感觉应当只是不习惯吧。 毕竟像祁长廷这样聪明的合作伙伴实在太难得了,尤其是跟那位叫齐同鹤的大叔对比之下。 齐同鹤此时正在城门外,等着接那个在江都让他丢了大脸的小妮子。 他狠狠打了个喷嚏,狐疑地四处张望。 另一边,祁长廷反复告诉自己应该走了,可手指拽着缰绳,怎么都甩不下去。 他忍不住最后回头望了一眼,不由凝住了目光。 她这副模样,是舍不得他么? 少年垂眸,垂在身侧的手指抽动了两下,薄唇轻抿。 他何尝不想身边有个与他貌合神也合的伙伴,可时机未到,他不能害了她。 可时机何时才能到呢? 若他足够强大,哪怕她想光明正大地在他的皇子府旁买栋宅子住着也毫无问题。 祁长廷头一次,在报仇之外的事上感受到了迫切。 只可惜……他不知道,面前的姑娘脑中却完完全全是另一件事—— 问不问呢,问不问呢? 这么长时间见不到,现在不问可就要很长时间没粮吃了! “我有个问题想问!”白桥终归没能按捺住自己的心情。 女孩儿眸子亮晶晶地望过来,小心翼翼地问道:“你,在京中,有相熟的女子吗?” 有吧,肯定有的吧,别瞒了,女主叶浣嘛! 她想将祁长廷想到这个名字时,那一刻的温柔表情牢牢记下来,当存粮磕个十天半个月的。 然而此刻的祁长廷—— 相熟的女子?是指,什么? 他的心脏突然疯狂跳动起来,只因面前人简简单单的一句话。 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若有,她待如何? 若是没有……她又待如何? 祁长廷真的觉得自己可能疯了,然而他的身体并没有留给他过问大脑的时间。 “没有。” 他被女孩儿毫不掩饰炙热的眸光盯着,意识软绵绵地悬在空中,听到自己的身体这样回答。 作者有话要说: 祁长廷(挺胸抬头.jpg):没有!所以大胆地来追我吧! 白桥:……没有,怎么能没有呢!你个大渣男! PS:听说有人会雷这个,所以为以防万一,冒着剧透的风险提前说明:本文纯bg,没有bl,没有bl,没有bl,人物性取向都是大多数,朋友们不要拉郎配哦。 第41章 远亲近邻 · “没有。”没有相熟的女子。 我自幼不喜女子靠近, 你便是与我最相熟的女子。 祁长廷脑中各种念头疯狂涌出来,一双黢黑的眸子看似淡然自若,可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有多用力地盯着女孩儿面上可能闪过的任何情绪。 欣喜, 窃喜, 期待, 不可置信,抑或是光明正大的开心。 祁长廷设想了许多, 可白桥再次出乎了他的意料。 前半截如他所愿,女孩儿先是一愣,而后是不可置信,可最后, 面上竟流露出了光明正大的…… 失望。 这样的情绪只有一瞬,却让祁长廷觉得仿佛过了一个甲子那么久。 他将那些连自己都还没来得及好好梳理的念头团成一团, 一股脑地统统压在了面无表情的面具之下, 有些噎得慌。 “嗯,我没别的意思, ”罪魁祸首还自诩无辜地垂眸解释:“我只是想着,来了东都,若能有同我一样的小娘子互相照应, 会方便些。” 祁长廷深吸一口气, 恢复了风度翩翩的样子,温和笑着却语速飞快道:“在下都有安排,姑娘放心,那我们就此别过了。” 话罢, 再不待白桥说什么,提缰转身, 再不回头。 白桥望着祁长廷的背影,有些失落,却又诡异地透着一丝满足。 虽然不是她设想的反应,但…… 害,瞧他的模样,这便是相思入骨吧。 怪她太心急,非这个时候提女主。 男主刚办了件功在千秋的大差事,进城后第一时间便需进宫复命。 更逞论他身为皇子,为了避嫌不能随意见女主。 他说“没有”一定是为了保护女主吧,不能让皇帝觉得他在结党营私,对女主一家起了疑心。 近在咫尺,却又远隔天涯。 啧啧,惨啊。 白桥心中一咏三叹,勾勒出忍辱负重的绝美爱情,直到目送祁长廷和一干亲卫背影消失,才重新回了马车。 马车又换回了刚从江都出发时那个朴素的外壳,而且车队再启程也不再沿着官道,而是顺着一条隐在林间的小路,往北城门行去。 半个时辰后,白桥终于真实地站在了皇城脚下。 城门口,一位身材略微发福的中年男人候着,见到白桥,一脸复杂。 正是齐同鹤。 不过再次见面,他身上却全然没了在江都时的一身敌意。虽也不算热络,但白桥觉得,她应当可以试着开始同这位齐掌柜共事了。 想必是男主做了他的思想工作。 思及此,白桥又忍不住又夸了一句御下有方。 马车缓慢轧过青石板砖,咕噜噜的声响好似沸水在心里冒泡,马上就要参观未来数年的工作环境,白桥按捺不住地激动。 堂堂皇子在背后撑腰的柜坊,理应在最繁华的街巷,车马不绝甚至会堵塞巷道。 然而不过一刻钟,马车便停了下来。 ?这就堵上了吗? 白桥觉得这也太快了点,岂料掀开帘子一瞧…… 秋风如刀,扫过空荡荡的街巷,几片枯黄的梧桐叶缩在墙边。 这,这是郊区吧。 她目光僵硬地往墙上看去。 乾方柜坊。 字是好字,遒劲有力,笔走龙蛇,可耐不住里面半分人气儿也无。 白桥:“……”这玩意儿是怎么在东都活下来的? 直到这时,一旁的齐同鹤方才幽幽开口:“姑娘可想好了?” 可想好要与这艘破烂小船共进退了? 白桥深呼吸了一口,转过头来,摆出最标准的职业微笑,“意料之内,您放心,我会好好帮您的。” 帮着把这艘被您祸害得不成样子的船救回来。 齐同鹤:“……” 男人额角倏地蹦出一个井字,憋得面色通红,半晌甩袖径自往里去了。 白桥赶忙跟上,很快,她便发现这座柜坊便如同那架马车一般,外表朴素,内里却是别有洞天。 齐同鹤黑着脸打开后堂的暗门,带白桥参观乾方柜坊真正的宝藏。 一排排的架子上,分门别类地整理着京中各大商系的资金动向。 正如当初白桥在江都时所言,柜坊里的银两虽不属于柜坊本身,但其附带的情报却是积流成海。 有了这些的乾方,就像一只蛰伏的洪荒巨兽,只要时机成熟,便可一鸣惊人,让整个东都为之侧目。 而她,会让其价值发挥到最大。 女孩儿面上露出掩饰不住的兴奋和野心。 所以,颤抖吧,大反派! * 与此同时,大反派本派换上一身大红官袍,准备入宫复命。 半个时辰后,他在朝梧殿见到了徽晟帝,可有些意外的是,祁景闵竟然也在。 自己今日回京,祁景闵必然是知道的;明日就是叶浣的及笄礼,祁景闵必然也是知道的。 自己不光修好了大坝,还赶上了丞相府千金的及笄礼。 在祁景闵眼中,便是既得了修坝的油水,还想把丞相根系收入囊中。 堪比直接在他坟头上跳舞。 他能忍? 不能吧。 那还上赶着来看自己的风光? 祁长廷初时不解,可见到徽晟帝,他想起来了。 江都还有位钦差没回来呢,大约在被常大人拉着挖泥。 祁景闵是担忧自己会在徽晟帝面前说那位钦差的坏话,最后将火引到他身上。 毕竟当初让徽晟帝大费周章派钦差南下的理由是修坝效率低下,可实际上钦差到了,大坝已经修完了。 这事若抖搂出来,徽晟帝对自己的大儿子会作何感想? 思及此,祁长廷不由想起了此事中居功甚伟的小丫头,唇角却忍不住轻轻抿住。 方才女孩儿面上的失望一直在眼前晃悠。 难道,她当真不是那个意思么? 还是……欲擒故纵? “皇儿平身吧。” 徽晟帝的声音打断了祁长廷的思绪。 少年面色恢复如常。 罢了,她是否欲擒故纵,干,他,何,事? 爱纵不纵。 祁长廷起身后,又冲祁景闵一礼。 祁景闵的温和肉眼可见地一抖,祁长廷轻笑。 虽说对方吓得半死还逞强很辛苦,不过很可惜,他终归是要辜负这一腔苦心了。 今日并不想大开杀戒,甚至还想做做善事。 毕竟狗急了要跳墙,等乾方柜坊突出重围,才是真正要清算的时候。 想必,那精彩绝艳的人儿不会让他等太久。 “除了奏疏所言,儿臣还要为大哥请一功。”少年面上是比祁景闵更诚挚的微笑,“钦差张大人精通水利,修坝一事上,着实,帮了大忙。” 最后四个字,祁长廷转向了祁景闵。 少年面上的笑意祁景闵再熟悉不过。 他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亲手将那人推下数九寒冬的冰湖里,还对着冰冷青紫的尸体温和地笑。 就连弧度也一般无二。 尸体翻转过来,露出与他三分像的脸。 不,那脸在变,一点一点变成十分像,而那岸边温和笑着的人,变成了祁长廷。 “!”祁景闵背上陡然出了一层冷汗。 他近乎惊恐地抬眸,发现祁长廷已然将视线转回了徽晟帝。 他在朝梧殿,他在朝梧殿,那些都是假的! 没人注意到祁景闵的神色,上首位,徽晟帝目光复杂地瞧着这个向来不得宠的小儿子。 原先以为大皇子肖似自己,不想纵容换来的是野心勃勃。 反倒是小儿子,闷不吭声替他分忧。 这不,自己得了赏,还不忘念叨兄长的好。 常岑也是个好的,不过四品官,却将他的儿子教得如此得体,江都任期满后,当提品才是。 徽晟帝慈和地夸奖了祁长廷两句,又赏了许多东西,最后甚至想起他的府邸一直建在东都外围,距皇城甚远,问他要不要换个府邸。 祁长廷笑着拒绝,说他念旧,城里的宅子还是给朝中股肱之臣留着作用更大。 徽晟帝一脸欣慰,也不强塞,点点头让他们回去了。 朝梧殿内,兄弟二人笑着互相拱手说再见,可一出殿门,祁景闵的神色便陡然阴冷下来。 随从悄无声息地跟在了他身后,祁景闵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开口:“那女人的落脚处可寻到了!” 随从满头冷汗,若非在宫里,他恨不能以头抢地。 祁景闵没得到回复,顿住了步子,扭过头来。 “跟丢了?”陈述的问句,最为致命。 随从僵硬地点了下头。 “三殿下准备了两个车队,”随从抖着嗓子小声道:“我们的人只跟了三殿下在的那队,直到发觉那队里的马车是空的,才反应过来还有另一队,可这时候……” 这时候,白桥已经在乾方柜坊门口,跟齐同鹤呛嘴了。 祁景闵额角青筋暴起,攥紧了拳头面色连变。 不对啊,祁长廷一直大大咧咧地让那姓白的女人抛头露面,所以他才一直以为白桥是障眼法,可甫一回京,却又大费周章将人藏得不见踪影,难道之前都是欲盖弥彰? 难道自己之前真的是被一个女人摆了那么多道?! 不可能,绝不可能! “属下这就召集人手,掘地三尺也一定……” “蠢货!”祁景闵忍不住狠狠往后甩了一巴掌,指上的镶金玉戒在随从面上生生撕下一道血痕,“你是生怕东都这些老狐狸不知道我在干什么吗!” 随从不敢出声,甚至不敢跪下惹旁人注意。 祁景闵呼吸急促,气得眼前发黑,可几息过后,他突然又笑起来。 青年将手上沾了血肉的玉戒扯下,扔在随从衣领里,拍拍他没受伤的另外半边脸。 “没事,跟丢了便罢了,女人如何会有那般能耐,一定还是障眼法,障眼法罢了。” 青年转身,悠悠朝宫外行去。 心里的声音一遍遍地告诉自己,说服自己,他堂堂宫中嫡长子,怎会被一个女人玩弄股掌之中。 这绝无可能! * 祁长廷回府时乘了轿撵,何成照旧来替他赶车。 不知是不是错觉,何成总觉得今日轿子里有两道迫切的目光盯着他,以至于赶车的速度都快了几分,半个时辰的路程生生缩短了三分之一。 三皇子府到了。 当年祁长廷不受重视,府邸也被徽晟帝淡淡一笔拨到了外城。 莫说堂堂皇子,就连朝中四品官员,也万万没有出了府门,左转上朝比右转出城还远的。 哦,除了常大人,常大人与他家殿下住得一般远近。 何成在心里腹诽了许久,陡然发觉祁长廷竟然还没有出马车。 “殿下?”他试探着问了一句。 里面却陡然探出一只手,隔着马车布帘捂了他的嘴。 “低头,把脸藏好了。”里面那人狠狠道。 何成一动不敢动了。 这时,他才陡然听到身后隐隐约约传来熟悉的声音。 “三皇子府?这是三皇……唔!”女孩儿的惊诧毫不掩饰,被一旁的白晓捂了嘴。 “小声,没看到有人么?”白晓拖着不省心的妹妹飞速往后退。 祁长廷僵直的脊背逐渐放松。 他从未像今天一样迫切快些回府。 哪怕那人不在他府里,可只是离得近一些,似乎都能让他觉得踏实。 直到方才他才陡然意识到另一件事:越近越危险。 不知为何,他无论如何不想让白桥知道他的真实身份,甚至恐惧让她知道。 他搞不清这奇怪的情绪从何而来,但身体已经随着本能去做了。 罢,顺其自然吧。 确认周围没了别人,祁长廷跳下马车,大步进门。 * 不得不说,或许原因不对,但祁长廷的直觉是准的。 被白晓连拖带拽躲得远远的姑娘眸子里都在冒火。 三皇子! 这不就是书里的大反派吗?! 给她家cp划了一道一道又一道银河的那个三·王母·大反派·皇子! 竟然,就住,她家后门! 作者有话要说: 祁长廷(崩溃.jpg):不是说正常普通人都不会靠近皇子府这种地方的吗?!万一我哪天掉马了怎么办!全文终吗?! 白桥:(点烟.jpg):我不正常,也不普通,谢谢。 白晓:(?.jpg):合理怀疑你在内涵我普通。 第42章 叶家有女 · 被白晓拖回了乾方, 白桥还没调整好心情。 直到用过晚食,回了房间,才彻底冷静下来。 乾方占地不大, 也就一个大堂外加两进的院子。 男女有别, 柜坊以往没有女子, 伙计们自然都住前进, 如今白桥来了,整个后进便都成了她的地盘, 若算直线距离,距三皇子府当真是近在咫尺。 白桥斜靠在榻上辗转反侧,一想到隔壁是反派府就失眠。 明日就是女主及笄礼了,也不知男主这么仓促地赶回来, 有没有准备好礼物,会不会把反派的风头压下去。 嗯, 一定是可以的, 就像原书里写的那样。 不过这次有了自己帮忙,他大可以更大胆一些, 干脆直接请旨赐婚好了,反正两情相悦呢。 可惜她不能去。 明日得好好开始熟悉柜坊事务,把乾方发扬光大, 早日把隔壁反派收拾得服服帖帖, 才好安安心心吃糖呢。 女孩儿做着美梦,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 九月二十,秋高气爽,万里无云。 天凉了, 可东都的秋天依旧走得不急不缓,树上金黄的叶子仍挂得茂盛。 内城, 长乐街,因着里面都是朝中二品以上的大员,是京中最让人敬畏的街巷之一。 当朝丞相叶家就落在最靠近街口的宅子里。 这宅子是先帝赐给当时只是个愣头状元的叶老太爷的,如今过了数十年更添庄严肃穆,每每开科前几日,甚至有学子偷偷来巷口拜个书香气。 然而,这条平日里少有百姓光顾的街巷,今日一大早便是人满为患。 只因叶家前些日子便贴出告示,家中独女叶浣及笄,当日散铢千枚,另有铜钱若干,欢迎京中百姓捧场。 百姓们口中高呼着贺词,忙得不亦乐乎,直到达官贵人们到了后才堪堪散去。 众人三三两两地炫耀着收获,很快便将话题转移到了今日的主角身上。 叶浣,叶家独女,而且是叶丞相老来得女,自幼被捧在心尖尖上,听闻幼时还被接入宫中呆了一段时间,养得灵动美艳,明眸皓齿,一双稍稍上挑的眼尾凭添绮丽,迷倒了京中一众公子哥。 但最难能可贵的是,即使娇生惯养十几年,这位叶姑娘却未染半分骄矜,吟诗作对才貌双全,心地善良蕙质兰心。 每年冬日都能见着她亲自在城门口的棚子下施粥,是个心眼顶好的小女郎。 在一众京中贵女中,担得起一句“无出其右”。 如今这位小女郎长大了,东都各家勋贵谁还没个嫡子呢,个个削尖了脑袋想在小女郎面前露个脸。 这不,不过巳时正,各式各样的豪华马车便将长乐街堵得水泄不通。 直到,宫城的方向,缓缓驶来一架黑漆红底的并骑马车。 东都马车都有制式,像叶丞相这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官员出行都只能单骑拉车,而眼前这架车,却有两匹枣红色的宫廷马。 喧闹的街巷有一瞬间的寂静,而后所有人都自发地让开了一条通路。 蠢蠢欲动的各家主母瞪大了眼睛缩回了步子,顺便一把拉住自家儿子的后衣领。 没人觉得那轿子里的人是单纯来祝叶姑娘生辰快乐的。 或许很快他们就得祝叶姑娘纳吉快乐了。 叶府荣宠,自即日起又添筹码。 叶浣此时正在后院屋里做着最后的准备。 青铜镜只能映出女孩儿模糊的面容,但只是这般,便已知坊市传言不虚。 “景闵哥到了?”小姑娘开口也是莺儿一般的婉转悦耳,带着掩饰不住的雀跃。 她起身最后整理了一番裙裾,双手袖于腹前,再抬眸,已将所有神色敛在眸中,步伐稳重,迈出门槛。 叶律袖手立在门廊,饶是一点点看着女儿长大,这甫一见,还是不由愣了神。 往日喜怒不形于色的当朝丞相缓缓笑开了,冲女儿探出手来。 “大殿下到了,父亲带你去见礼。” * 祁景闵侯在前厅,忍着内心的焦灼。 他上次被叶律那老狐狸放了鸽子,一直担心他这次上门也会不顺。 可叶丞相那只老狐狸对他是一如既往地温和,让他根本拿不准态度。 唯一值得拍手称快的是,已经快到吉时了,祁长廷还没有出现。 他轻轻动了动手指,有随从凑了上来。 “事情都办妥了?”他轻声问道。 随从笑了两声,并未直接回答,只是道:“禀殿下,三皇子府戒备森严,但属下们守住了附近所有的街口,可以确定三殿下大约一个时辰前就出门了,但直到现在,也没在长乐街附近见着他。” 祁景闵闻言,满意轻笑。 他可是放弃了修坝那么丰厚的油水,才能提前将近一个月赶回东都。 真当这一个月是白瞎的吗! 三皇子府再戒备森严,若是主人不在,也并不如何牢固。 趁这段时间收买几个马夫,动动铁掌,最后再在车轴上做些手脚,祁长廷眼下是否能保全胳膊腿都是问题,还能全须全尾地来勾引女人? 就算他侥幸没受伤,也必定被摔得灰头土脸,不得回府重新置办行装么?等他回去一趟再着急忙慌地赶过来,吉时都过了。 更别说还有贺礼。 这等重要的场合送出的贺礼,哪怕马车稍有颠簸都可能受损,比如他带来的那盏江都浣塘私窑烧出来的琉璃盏。 若是马车都翻了,贺礼必定受损,就算祁长廷最后来了,拿出的东西也铁定不符合叶浣心意,他拿什么跟自己争? 祁景闵越想越得意,而正在这时,后院传来脚步声。 先出现的之前爽约的叶丞相,祁景闵同他短暂地互相见了礼,目光便不受控制地飘向了叶律身后的一抹水红色。 大徽女子及笄,惯例穿红,而大红色独属于新娘,水红色便成了及笄姑娘们的专属。 祁景闵从未见过叶浣穿这种颜色,数月前他与叶浣一同游江都时,对方常穿的也是鹅黄色,温婉有余,妩媚不足。 可今日…… 他愣神只是一瞬,马上恢复正常。 “浣浣,生辰快乐。”在宫中时,他们自幼便这么称呼叶浣。 可这样的称呼在当下,却莫名多了些别的意味。 青年的温和让人如沐春风,女孩儿似是娇羞,垂下眸子轻笑。 祁景闵拿起桌上的小木盒,递给叶浣。 “从江都带回来的特产,不知你是否喜欢。” 木盒雕工精湛,莫说里面的东西,只是盒子都价值至少百金。 叶浣见到里面的精致小盏,眼眸微亮,她轻轻屈膝一福。 “谢过大殿下。” 祁景闵挑眉,不接话,就那么看着她。 叶浣叫他看得偏过头去,声若蚊蝇道:“谢谢景闵哥。” 祁景闵满意了,他瞟了一眼房间角落的刻漏,轻笑一声,状似无意道:“南境军情紧急,允政不能来亲口祝你生辰快乐,不过长廷呢?他还没到吗?” “啊,长廷哥吗?”叶浣语气熟稔,抬眸一笑,弯着眼睛道:“他已经来过了。” 他已经来过了。 来过了。 了。 祁景闵:“?!” 他几乎要以为自己幻听了。 他甚至一时没有注意到叶浣在叫他时先唤了大殿下,可提起祁长廷却直接用了“长廷哥”。 “他已经来过了?!”祁景闵险些没有控制住声调。 堂中静了一瞬,祁景闵强压下震惊,勉强笑问:“原来长廷已经到了,不知现在何处?” 只见叶浣眉眼耷拉了两分,“他已经又回去了。” “他都没走正门,从侧门进来的,把家丁吓了一跳,他还说今日我是寿星,若景闵哥和他都来了,会抢了我的风头,所以放下贺礼就跑了。” 叶浣说起这个来还有些忿忿不平,但眉眼间却丝毫不见不愈,甚至还有一丝小小的温柔。 祁景闵的脸色不可遏制地有些难看了。 好算计啊,这人分明是不敢同他对上,逃跑前却还不忘踩他一脚。 他祁长廷光风霁月地走了,还暗示留下参宴的自己是要抢叶浣的风头! 青年背在身后的右手握紧了拳头。 可他不是让人把祁长廷府里所有的马和车子都做了手脚吗?他怎么可能安安稳稳地来送贺礼! 叶浣在前面,引着祁景闵往宴厅行去,没看到身后青年的神色。 更没人注意到,跟在所有人后面的叶丞相眸色深沉。 叶丞相几年前就知道祁景闵并不像平时展现在众人面前的那样温文尔雅,但他觉得无所谓,身为皇子这都是正常的,只要祁景闵能装到继承大统,就没什么大不了。 可这几个月,他却发现自己可能看走了眼。 祁景闵不露破绽不过是因为没有对比,那位三殿下不知为何突然露了锋芒,几个回合便让祁景闵露了马脚。 尤其是今日两位殿下都来了,不同的处理方式更是高下立见。 事实上他根本不在意谁走谁留,留下有留下的好,祁景闵大可不理会祁长廷的说辞,哄着叶浣开心了便是。 他不得不停下从长计议。 可这位大殿下只会暗地里怨憎下属办事不利,像一条随时可能失控的毒蛇。 他比不过三殿下。 叶律清楚地认识到了这一点,可…… 可偏偏,大徽自建国以来从没有庶子登上过那个位置。 祁长廷真的有那种能力,可以捅破礼教的窟窿,让众人奉他为主么? 另一边,祁景闵终于缓过了神来。 他突然想到,祁长廷自作聪明提前离开,看似踩了他一脚,却也放弃了继续发表观点的机会,如今只有自己一张嘴,还不是由着自己在叶浣面前给他挖坑么? 思及此,他笑道:“说起长廷,经过江都一事,我这个做兄长的也不得不佩服他的运气。” 说到这里,叶律也不由自主地竖起了耳朵。 “不知浣浣可知,你长廷哥在江都收了一个貌美若仙的商户女……”祁景闵满意地看到叶浣的步子顿了一下,方才继续道“……来做门客,据说他这次能顺利解决江都的事,全仰仗这女子呢。” 可女子能有什么本事解决江都的事? 他不信,他相信叶浣身为闺阁女子,一定也不会信。 于是他笑着补上最后一刀:“长廷把这么大的功劳安在她身上,恐怕是有别的意思。” 所以,他才这么急着离开你的及笄礼,急着回去哄美人儿。 傻丫头,懂了吗? * 其实某种程度上,竟是让祁景闵说对了。 马车依旧停在长乐街不远处的巷子里没有离开,祁长廷端坐在马车里,在发呆。 祁景闵左右不过那些手段,自以为收买了马夫万事大吉,殊不知他甫一回府,马夫便将事情和盘托出。 于是他按照原计划,毫无阻碍地到了丞相府。 他给叶浣准备的礼物并不名贵,而是小时候,两人关系还好时,他给她描的一幅小像。 这是他筹谋已久的感情牌,势必要让祁景闵血本无归。 可车子停在了丞相府门前,他看着里面的热闹,心中却陡然空了一块。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贵女们承载着家族的期望,要攀上高枝,振兴家族,而祁长廷也是其中不太算好的一枝。 他可以进去周旋,任由她们试探却又不给出准信,让那些墙头草的老大人们对他示好,由此培育自己在朝堂上的势力。 他甚至可以得了叶律的青眼,加上江都这次的功劳,皇帝对祁景闵的试探,叶律难保不会动心。 是的,叶浣怎么想其实根本不重要,她终归只能听叶律的,而叶律听的是局势。 他有把握把局势牢牢抓在手里,唯一的劣势不过是因为他是庶子。 但他怎么都卖不动步子。 或许之前他会毫不犹豫,但如今却想问问自己,不恶心么。 他着了魔般换了将小像换成了一盒南珠,然后放下东西便出来了。 一月前,江都城华灯初上时,那女子指尖停着萤火,转过头来笑着同他道: “因为……不想后悔呀。” 他永远忘不了那个晚上。 “何成,回府。”少年语气淡淡,唇角却挑起一丝堪称温顺的弧度。 低调的单骑马车在巷子里绕了个弯,驶向城外的方向。 车里冒出一小缕青烟。 淡黄色的宣纸,连同上面稚嫩的笔触,在小火炉里变成了焦黄的一团。 是了,踏进那扇门,他会后悔。 嗯,当然不是因为白桥…… 好吧或许是因为白桥,瞧小丫头昨日离别时,问他京中有没有相熟女子时的小模样。 虽然他对她并没有别的意思,但万一她知道后吃醋,不给他好好做事了怎么办? 得避嫌呢。 作者有话要说: 祁长廷:小桥儿会吃醋,烧掉。 白桥:……女主的小像,女主的小像,那可是女主的小像! 第43章 她可不配 · 丞相府的热闹一直延续到半下午申时正。 叶浣面带得体笑容送走最后一位手帕交, 揉了揉笑到发僵的脸,回了屋。 哪怕一早就料到,自己的及笄礼会变成东都女眷们的交际场, 可真正发生了, 她心里还是堵得慌。 每个人都似有若无地提到她们的兄弟子侄, 没有哪个是真正真心祝贺她长大的。 反倒是…… 叶浣视线不由自主地飘向桌上的小楠木盒子。 这是她专门从已经归入库房的一众贺礼中挑出来的。 打开盖子, 是一整盒龙眼大小莹白南珠。 咚咚咚。 敲门声传来。 “小姐,老爷唤您去书房。”丫鬟的声音传来。 叶浣如同突然上了发条, 下意识地脊背挺直,朗声应了一声好。 丫鬟的影子在门上消失,她揉了揉眉心,拿起帕子擦去口脂, 带着丫鬟往外院书房的方向走去。 步伐稳重端庄,方才的倦容好似从未存在过。 * 叶律留了两个儿子在大堂继续招待宾客, 自己跑回书房煮茶。 不一会儿, 门响,叶浣的声音传进来。 “浣浣, 进来吧。” 吱呀,门开。 叶律看着女儿举手投足都仿佛尺子量过的得体,面上不由带了笑。 这是他这辈子培养出的最好的艺术品。 “坐。”叶律探手示意她坐在自己对面, 但叶浣还是先微翘着小指给他斟了一杯茶。 叶律笑得更开心了。 “怎么样, 今日你及笄,来了众多东都子弟,可有看上眼的?”叶律开门见山问道。 叶浣面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错愕,这问题不该母亲来问她么? 啊…… 她很快想到了什么, 瞬间了然。 叶律想问的不是什么普通子弟,而是皇子吧。 也是, 她的婚事怎会轮到她提出意见呢。 叶浣面上丝毫不显,依旧温婉笑道:“单凭父亲做主便是。” 叶律眸色深沉地瞧了自家女儿一眼,骈两指点了点她,边笑边道:“你呀,人小鬼大。” 他端起茶盅抿了一口,神色认真起来,“所以,你觉得谁更合适?” 今日造访的两位皇子,谁更合适做你的夫婿? 这依旧不是在问她的意愿,叶浣清楚的知道。 叶浣垂眸沉默。 她很想说,小时候的祁长廷最合适。 如同一把刚开刃的宝剑,阳光下让人无法直视,无论是性格还是才华。 虽然他长大后,肉眼可见地变得平庸懦弱,以至于连祁景闵都能轻易掩盖他的光芒。 但…… 小时候的影子已经深深刻在了她的心底,她一直盼望着有一日那人可以醒悟过来,自此一骑绝尘。 “大殿下。”然而叶浣面无波澜地说出了另一个名字。 “大殿下是陛下嫡长子,大徽向来看重此道,三殿下……还不够。” 或许有一日祁长廷会变得和小时候一样,那时她一定会奋不顾身奔向他。 但在此之前,她不会选择他。 “嗯……”叶律抚着胡子沉吟许久。 他知道自家女儿聪慧,加之同龄人之间又能察觉到许多自己看不到的东西。 “好,我知道了,你去吧。” 叶浣起身,行了个标准的福礼,莲步轻移离开了。 书房外,小丫鬟小心翼翼地打量了一下自家小姐的面色,暗自揣摩一番后,试探问道:“小姐可要奴婢去打听一下那位商户女的情况?” 这名丫鬟是一年前才跟在叶浣身边的。 她在其他地方伺候的时候总听闻叶家小姐性格敦厚,心地善良,待人真诚,她想着凭自己的本事一定能很快成为叶浣的心腹。 可如今一年过去了,叶浣依旧只当她是个随时可以换掉的小丫鬟。 她一直在找时机,今日偶然看到那盒珍珠。 那盒三殿下送来的珍珠。 她觉得自己的机会到了。 果然,叶浣闻言一怔。 丫鬟心下一喜,可下一瞬,却陡然对上一双带着薄怒的眸子。 “小,小姐……”她嗫嚅。 叶浣连肩背的弧度都没动一下,淡声道:“今日起不必在我身边伺候了。” 她不养打探主子秘密的刁奴。 “!什么。”丫鬟慌了,当即跪下想分辨什么,可叶浣已经叫来了嬷嬷,直接将人拖了走。 叶浣独自一人往小院行去,可走到院外的银杏树旁,她缓缓顿住步子,扭头朝东南方向望去。 江都。 貌美若仙。 商户女。 “嗤。”她毫不掩饰眸中的轻蔑,“长廷哥哥玩玩儿罢了,她可不配叫我费心。” * “阿嚏!” 乾方柜坊的后院里,白·不配让堂堂叶府千金费心·江都·貌美若仙·商户女·桥,眼下正同齐同鹤对坐着喝茶。 白桥突然连打了两个大喷嚏,忍不住蹙眉揉了揉鼻子。 怀疑是阴魂不散的白家人在骂她。 不过没关系,反正对方也找不着她。 白桥端起茶杯,喜滋滋地抿了一口。 齐同鹤这厮性格不好,煮的茶倒是别有一番风味。 齐同鹤见她打喷嚏,冷笑一声,脸上写满了“多行不义必自毙”。 白桥:“……” 她大人有大量,懒得跟他计较。 柜坊事务分内外,各种文牒账目是内,也是核心,白桥今日跟着齐同鹤便是在熟悉这些东西,而白晓则跟着柜坊伙计熟悉柜坊的对外事务。 忙了大半天,才歇上这么一会儿。 光喝茶无趣又尴尬,白桥就跟齐同鹤说了说当初江塘柜坊的事。 当初她建议江塘柜坊收取商户存银再借出去收利,如今也同样建议乾方柜坊这么做,甚至建议乾方今后要将重心逐渐转移到这上面,而不是单纯只收保管费。 当然了,说起这件事,也是因为听闻当初某人也给江塘柜坊写了一份方案,想从江掌柜手里借钱,但是…… 铩,羽,而,归,呢。 齐同鹤看到白桥嚣张的表情就来气。 可幸存不多的理智告诉他,白桥说的可能真的是乾方未来的出路。 “怎么样,齐掌柜,事实胜于雄辩,我说服你了吗?”女孩儿笑眯眯地问他。 他沉默一瞬,而后驴唇不对马嘴地问:“公子他,确定准备好了吗?” 白桥挑眉,唇角挑起恣意的弧度,“我坐在你对面,这还不够说明一切么?” 齐同鹤:“……” 哦老天爷快收了这个时刻都要翘尾巴的花孔雀吧! 齐同鹤深吸一口气,“好,那我们就来说说你这个方案。” 男人认真起来,言辞犀利,“你是想聚集商户们富余的存银,再放给其他缺银商户,对吧?” 白桥颔首,补充道:“乾方会给存银的商户分一部分放贷得来的租子。” 齐同鹤摇摇头,“这想法确实新奇,但在东都,可行性有待商榷。” 白桥不急,耐心等他说。 “你初来乍到,可能不清楚东都的形势。如今东都城里虽然没有柜坊放贷,但已有三家大典当行,都是老字号,背靠朝中官员。” “典当行是人们抵押物品换银两,乍一看同你所说的放贷不一样,但究其根本,都是给急需用钱的人解燃眉之急,所以乾方若也经营起了放贷业务,必定会抢走典当行的一部分客源。乾方在东都既没有资历也没有靠山,拿什么跟那些典当行斗?” 齐同鹤睁着眼睛说瞎话的能力让白桥都为之汗颜。 背靠皇子了还叫没靠山,这东都还能有多少商户叫有靠山? 当然,白桥很好地藏住了自己的神色。 她食指敲着茶杯略微思索后道:“但据我所知,典当行通常针对的都是个人?比如谁家揭不开锅了,拿妻子的嫁妆去当些银子来买米,之类的?” 小说里都这么写的嘛。 齐同鹤不置可否,“这样的人很多,但从金额上并非大多数,商户们资金周转不开时,也会拿值钱东西当银应急,日后再将典当物赎回来,这就同你所说的放贷几乎一模一样了不是么?” 这个啊……还是有些区别的。 白桥闻言轻咳了一声,眼看着对面齐同鹤将口中茶水咽下去后,才小心道:“那,若我们可以不要他们的典当物,直接借钱立字据呢?” “噗——咳咳咳咳!”齐同鹤咽到一半的茶水被生生呛了出来。 男人眼睛瞪得老大,“你疯了!不要抵押物,万一他们还不起,到时候一句‘要钱没有要命一条’,我们岂不是血本无归!” “只要提前做好调查,确认对方还得起再借就好了啊!”白桥叉腰,不甘示弱,“就比如当初江塘借给朝廷修坝的银两,不也没给抵押吗?” 齐同鹤险些又要骂她天真。 天底下哪来那么多大坝给她修! 莫说户部在祁景闵手中,就算在祁长廷手中,朝廷也不可能一直朝家柜坊借银两啊! 于是,白桥就眼睁睁瞧着齐同鹤的目光重新变回了在江都时,看她像看傻子一样的目光。 白桥不服,分辨别人能不能还钱也算是她的老本行了,办法多得是好吗! 她刚想再说些什么,前院突然传来了此起彼伏的问好声。 “公子。” “公子来了。” “白姑娘他们呢?”熟悉的温和声音响起,似乎还带着笑。 白桥一愣,方才只顾着跟齐同鹤吵架,她险些都忘了,今日是女主及笄礼。 及笄礼! 祁长廷这么贴心的吗!他该不是来给她讲当时的盛况的吧! 芜湖!!! 她抬头看看天色,大约已是申时初。 秋天天黑的早,眼下日光已是橘红,今日无云,夕阳如同给砖红色的瓦片上蒙了一层红纱一般。 少年逆光自门口行来似乎也披了红纱,看不清神色。 白桥看不到祁长廷的表情,但祁长廷却亲眼看到了白桥面色变化的全过程。 小姑娘方才大约又差点和齐同鹤吵起来,但在看到他的一瞬间,周身的刺尽数化作惊喜的烟花,在那双秋水一般的眸子里炸开。 她这么期待见到自己的吗? 祁长廷突然觉得耳朵有些烫人,强忍住抬手去摸的冲动。 他停住了步子不敢再往前,怕被人看出他的窘迫,可白桥站起来便朝他跑了过来。 她,她不会要扑过来抱住他吧! 祁长廷身子陡然僵住,他感觉自己应该退开,可脚底就像生了根般动弹不得。 甚至……有些…… 期待。 不,不是期待,他只是怕她跑得太急摔倒而已! 祁长廷告诉自己。 他准备好了,来吧! 然而就在他微微抬起了胳膊时,那人突然一个急刹车停在他一米开外。 祁长廷:“……” 白桥:“……” 凑,光想着及笄礼及笄礼及笄礼!糖糖糖糖糖糖糖! 问题是她根本不应该知道祁长廷今天去参加叶浣的及笄礼啊! 差点掉马! 惊喜尽数变成了惊吓。 白桥迅速冷静下来,余光环顾四周,陡然发觉眼下的情况有些不太对。 乾方的伙计,包括身后的齐同鹤,都一脸见鬼了似地盯着她,祁长廷也呆在了原地一动不动。 咳……虽然,她刚才的架势确实有点儿像轻薄良家少年郎的恶霸啦…… 白桥后退两步,脑中疯狂想着借口,突然瞥见柜坊门口拐进来一道白色身影。 白晓?! 这是老天爷派来救她于社会性死亡的白衣天使吧! “哥——” 于是下一秒,所有人便目睹了那位主子一进门就心心念念的白姑娘,在主子面前停顿了一瞬后,自然而然地绕过主子,朝刚进门的那位白公子扑了过去。 原来不是佳人在怀,两情相悦,而是主子挡了人家小姑娘找哥哥的路啊。 “哥!你可太准时了,我就知道你这时候回来,想死我了!” 白晓:“?” 祁长廷:“???” 作者有话要说: 白桥:咳,对,就是这样。 伙计&齐同鹤(同情.jpg):啧~~~~ 第44章 这不可能 · 四野寂静。 白晓一头雾水, 下意识地摸了摸扑进怀的小脑瓜,然后突然想明白了什么似的,神色严肃起来。 “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青年目光威严地扫过院子的所有人, 压低声音问白桥。 这院子全是男人, 他早上出门前便十分担心! 白桥:“?” 她一时没能跟上白晓这几乎跳出六界之外的思路, 下一瞬便已经被拉着气势汹汹地往祁长廷那走去。 不, 不是,我就是很想你啊这有什么问题吗?! 白桥欲哭无泪, 却根本挡不住白晓的步子。 祁长廷这时也终于回过神来,收回微微抬起的僵硬的手,面带微笑地转向兄妹二人。 白桥:“……” 救命,他笑得好瘆人啊。 白桥根本不敢跟祁长廷对视, 于是去看自家哥哥的脸色。 救命,白晓也笑得好瘆人啊! 前有狼后有虎, 白桥当机立断地选了狐狸。 她望向齐同鹤的方向, 干笑道:“就是方才,我吵不过齐掌柜, 所以想找件事情转移话题,捋捋思路。” 齐同鹤:“……” 若不是在江都时被怼得狗血淋头,他真要信了这鬼话。 “那你捋清思路了吗?”齐同鹤皮笑肉不笑地道。 “捋清了!”白桥真想给齐同鹤颁发一个最佳转移话题奖。 她拉着白晓重新坐到了齐同鹤对面, 正准备说一说自己的计划, 扭头却发现祁长廷还站在原地。 何成不在,便只有少年一人孤零零地立在那儿,前院还有伙计偷偷瞧他。 大家都三五成群,各有归属, 唯有他,好像总是一个人。 白桥怔住, 心突然有些莫名的酸涩,格外不落忍。 “公子也过来呀,过来听我说!”她高声唤他,可少年还是背对他们站着不动,像是在发呆。 白桥想都没想便起身上前,拽着祁长廷的袖口将他扯了过来。 祁长廷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坐在了那张连腿都伸不直的小矮石桌旁。 他从没坐过这么憋屈的桌子,也从未同这么多人围坐一团过。 他背负的是不共戴天之仇,终点是大逆不道,本就与这世间喧嚣不是一路人,可那只手生生将他拖了进来。 可惜只是拽着袖子,若是能…… “!”祁长廷倏然回神,面上依旧不动声色,耳上红痣却好似晕染开了一片嫣红。 齐同鹤目光在祁长廷面上停顿一瞬,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咳,”他轻咳一声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白姑娘想说什么,便说吧。” * 秋夜寒凉得透彻,太阳完全落山后,院子便呆不下去了。 好在四人商讨了一个时辰,也终于达成了共识。 “好,那就这么定了,明日便可贴出告示去,以齐家的名义贴,先别沾上乾方柜坊,”白桥笑眯眯望向祁长廷,“劳烦公子了。” 祁长廷瞧了齐同鹤一眼,后者臭着一张脸点头应下,却仍不忘泼凉水。 他觑着祁长廷的面色,掂量着轻重道:“先以齐家自己的名义试水是对的,将不想还钱的无赖拒之门外,此计确有妙处,但也只是妙。毕竟有人并非不想还钱,而是到时亏得一塌糊涂,真的还不上钱。” 说到后者,他意味深长地瞧了一眼白桥。 “所以乾方绝不能只以此为根基。”齐同鹤继续道:“若白姑娘此后拿不出旁的办法,定然说服不了在乾方存银的商户,到头来,用他们的银子向外收利一事,便依旧是一纸空文。” 白桥偷偷打了个哈欠,连连摆手,“掌柜放心,会叫你满意的。” 齐同鹤哼了一声,终归没多说别的。 众人起身,准备散去。 祁长廷明面上要同齐同鹤一起回齐家,白晓也活动着肩背,准备回自己的屋子。 唯有白桥,坐着没动。 女孩儿抬眸偷瞧着祁长廷的背影,心总觉着不甘。 祁长廷若今日不出现也便罢了,可他既然来了,还不留下点儿什么? 终于,她下定决心,清了清嗓子,唤道:“齐公子!” 前院后院厨房大堂所有的耳朵都竖了起来。 白晓眸光凌厉望过来,白桥硬着头皮当没看见。 “能否,借一步说话?”她试探道。 祁长廷心神本就都在白桥身上,小姑娘从背后看过来的时候他便察觉了,所以刻意放慢了步子。 可众目睽睽之下被叫住,他还是不由乱了心跳。 她找他,做什么? 该不会知道他今日去参加了某位姑娘的及笄礼,所以又醋了? 这想法刚冒出来又被压下去。 真是糊涂了,她怎么可能知道呢? 就算真的知道,他也确实没在那人府多待,甚至没说几句话。 思量间,他已跟着白桥的步子行至了小院角落的银杏树下。 此处距那三皇子府已是极近,站高些眺望都能瞧着面制式规整的二层小阁。 白桥又心虚地瞥了一眼虎视眈眈等在院门处的白晓,不动声色地转了个角度,将自己挡在少年的宽肩窄腰之后。 女孩这才轻咳了一下,小声道:“我是想问,不知今日,公子去做什么了?” 此话出口,白桥忽觉语气不太对,赶忙又找补道:“我不是打探你的行踪,只是……好奇!” “对,就是好奇,”白桥找到了思路越说越顺,“毕竟这柜坊是公子家的,我便原以为公子也在柜坊做事,不想今日都没见公子,不知是有旁的生意,还是……朋友有约?” 白桥垂着眸子不敢再往细说,只希冀祁长廷能坦诚一些,然后给她讲讲“那位朋友”。 可祁长廷半晌没说话。 不光没说话,白桥渐渐感受到两道复杂的目光。 ——面前人正目不转睛地瞧着她。 她有些紧张,生怕对方看出些什么,心跳得极快。 按理说紧张会让人手脚发凉,可那牢牢粘着她的目光却让她觉得有些…… 燥热。 寒凉的秋夜裹着她藏在背后的手,一片冰凉,心口却有热气顺着经络不断蒸腾而上。 若非她清楚地知道这是因为心虚,清楚地知道面前人是她磕的男主,恐怕都要怀疑自己莫不是喜欢上了这家伙。 白桥低着头,紧盯面前人的漆黑靴子。 突然,那靴子动了。 往前迈了一步。 “!”女孩惊兔似地往后一跳,却被银杏粗大的树干挡住了去路。 她不得已抬眸,猝不及防地对上少年黢黑却透亮的瞳孔。 如同一颗上好的黑曜石,正中映出门檐下橘红的灯火,沉沉望着她。 白桥也不知道为什么一颗石头会望着她,但她来不及想那许多。 太近了,近到少年身上熟悉的味道钻进鼻子。 近到让她想起半月前,两人误入青楼的那一夜。 心脏跳得愈发地快,她猜想是因为她的心脏回忆起了当时飞檐走壁的刺激。 都是心脏的锅,她不想的啊! 但很快,她的手指也开始发麻。 她陡然想起,当时因为某些原因在他腰上摸了一把。 手感,很好。 真的很好,又滑,又暖,又结实…… 哦救命她在想什么! 掌心倏地烫了起来,她握住背后的衣料,不住地擦拭潮湿。 如此情形完全不在她的预料之内,白桥快要哭出来了。 他是男主,为什么要靠别的女子这么近! 她就是磕cp的,为什么会靠男主这么近! 白桥想跑路了,这时候她终于想起了白晓。 白晓人呢? 祁长廷这厮靠他的妹妹这么近,他就在那儿好整以暇地看着吗? 被祁长廷挡住了所有视线的女孩儿根本不知道,白晓已被伙计们裹挟着带走了。 因为前院一阵骚乱,大家都说进了贼,要去抓贼。 又等了半天,白桥只觉得一炷香的时间都过去了,她彻底放弃,靠人不如靠己,她捏紧了拳头要揍人跑路。 可就在这时,那裹挟着自己感官的清新皂角味道倏尔褪去。 取而之的是银杏的金黄。 夜幕垂下,唯有眼前这一抹金黄依旧亮眼。 少年手中执着落叶,嗓音低沉道:“落在头发上了。” 夜色深沉,白桥有一瞬快要分不清,夜色和他的声音,究竟哪个更溺人。 原来他靠近只是短短一瞬。 短到她为那倏尔褪去的味道愣神。 “啊,谢谢。”白桥呆愣着接过,声音是她自己都察觉不到的哑。 她现在只想离远一点,于是步子往旁边一挪。 谁知那双漆黑的靴子又阴魂不散地跟了上来。 白桥:“……”窒息。 “不是问我今日去了哪儿吗?”少年突然主动开口。 “啊,是。”白桥的步子下意识地顿住。 可不知为何,这一刻她对这个问题的答案突然没了特别大的兴趣。 她觉得祁长廷不可能说实话的。 不过女孩仍是强打精神,洗耳恭听。 “我确实是去见了一个……人。” 废话,不是人难道是鬼吗? “是位姑娘。” 嗯?竟然说实话了? 刻在骨子的cp精神终于让白桥将杂念统统撇开,重启了磕cp模式,她竖起了耳朵。 “今日是她的生辰,”少年声音顿了下,语速飞快地一股脑倒了出来:“我同她幼时有些渊源,但后来就不是很熟了,所以今日去送了礼便赶了回来。” 话罢,他又很快补充道:“赶回来处理柜坊的事。” 这算是圆上了白桥最开始问的问题。 祁长廷心中重重松了口气。 他既说了在东都没有熟悉的女子,便是真的没有。 这下她该不会瞎想了吧? 少年忐忑地偷偷观察面前女孩的神色。 然而…… 白桥一言难尽地抬眸瞧他。 “送了贺礼,就离开了?”女孩声音干涩,似是难以置信。 祁长廷顿了下,然后认真颔首,“真的,所以才回来得很早。” 白桥:“……你。” 你怎么能这么对人家姑娘呢? 后半句话白桥没法出口,毕竟她“不知道”祁长廷与那女子的干系,怎好莫名撮合? 可书明明说他们一起呆了许久,说了许多体己话,其间暧昧不可名状。后来因为男主事务繁忙,才不得不分离 怎的她都帮他把事业整个扛过来了,反而只剩这样了? 白桥仔细思量了一番,自觉找到了症候,抬眸正视少年。 “你也不小了,应当考虑一番终身大事,”白桥如同长辈,苦口婆心地劝道:“赚钱固然重要,但也是孤独的,有个人陪你一起不更好吗?” 白桥清楚地记得故事到了后期,女主给男主帮了不少忙,这才真真是鸳鸯眷侣。 果然,她话落,面前那人像是被猜透了心思般,腾地烧红了脸,在屋檐下的红灯笼映衬下格外绮丽。 让人忍不住,想戳一戳…… 突然,灯笼灭了。 白桥按住蠢蠢欲动的手,遗憾地咂了下嘴。 祁长廷在身后攥起刚弹了一颗石子出去的手指。 陪他,一起赚钱,是什么意思? 从始至终,帮他赚钱的女子唯有她一人,她这是……在暗示些什么? 少年方才见她不愈,还有些摸不着头脑,如今却仿佛被撕成了两半。 一半浮在空中,冷漠地瞧着自己的另一半因女孩一句话烧得六神无主,理智全无。 呆不下去了。 祁长廷深吸一口气,突然转身,大跨步着离开。 白桥只来得及“哎”了一声,少年的身影已经彻底消失在了夜幕中。 这时,白晓才终于姗姗来迟。 前院根本没有什么贼人!分明是这柜坊的伙计合起伙来支开他! 白晓怒气冲冲地走了过来,盯着女孩的面色死瞧,直到对方一脸不自在地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他没把我怎么样,这么多人呢。”白桥摸着鼻子道。 要有也是我……咳。 她的掌心莫名又烫了起来。 造孽啊! 然而白晓还是一脸凝重地瞧着她。 “兄长?”女孩小心翼翼问道,下一瞬,白晓的话几乎要叫她跳了起来。 “阿桥,你莫非是喜欢上了那小子。”白晓的语气没有半分玩笑,眼见白桥瞪大了眼睛樱唇微张,他心底一沉,又道:“下午的时候,若非我突然回来,你莫不是要去抱他的?” “不,我怎么会喜欢他?我……”我只是个打工的啊。 女孩渐渐消声。 祁长廷刚进来的时候,她好像确实就那么毫无顾忌地扑过去了。 怎么会呢,祁长廷可是个男的,她只是磕他的cp,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 这个认知突然让她有些慌。 白桥觉得可能是自己的脑子有点儿不对劲。 她可能没把祁长廷当男的,又或者没把自己当女的。 嗯,一定是这样,祁长廷是个虚假的纸片人,而她是个穿越者,两人根本不在一个维度,所以才让她潜意识模糊了性别! 白桥抬手按住白晓的肩膀,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我不可能喜欢他。” 他有自己喜欢的人了。 话罢,白桥也不待白晓如何反应,径自回了自己的屋子。 明日齐同鹤就要张贴告示,她要做好准备。 * 九月二十一。 东都百姓们刚从丞相府领了喜钱,便又被告知京中有人要“发钱”了。 坊市口的公告栏上,白纸黑字贴得清清楚楚。 东都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家族,齐家,自即日起公开外借银两,利钱仅为一厘,最重要的是,无需抵押物,唯一的限制是,只借在东都城内有产业的生意人。 震惊坊市。 以往富商们也有外放银两的,但只敢私下放,因为他们要日息三厘,滚起来一年债务翻三番。 可齐家只收一厘利,一年只翻半番。 若是能…… 白桥坐在马车,托着下巴眨眼瞧着坊市外人心浮动。 网撒好了,不知会有多少鱼要往钻呢? 作者有话要说: 祁长廷:听说有人觉得我不是男的。 白桥(拍肩.jpg):没关系,我也没把自己当女的,我们是并肩作战的好兄弟。 PS:今天长吧,长吧,长吧,所以,咳,明天有可能请假,补作业。以24:00为限,如果补完了就24:00更,如果没更就是没补完,请个假哈~ 第45章 顺手牵房 · 东都最大的坊市所在的街道名为夕水街。 因着天子脚下要维护“市容市貌”, 所以白日里街上往来的小商小贩并不多,但一间间制式规整的铺子却是门庭若市。 然而,一家名为“黄粮一孟”的铺子却早早关了门, 挂出了打烊的牌子。 正如店名所言, 这是一家粮店, 店主姓孟, 主打的特色米粮乃是产自淮南一带的黄金米。 这米成熟后稻壳金黄,故名黄金米, 米身修长,蒸个一盏茶的时间便会香飘十里,属上等粳米,在东都十分受欢迎。 可孟易今日却早早关了店, 凌冽秋风刮过来,吹得他心里头瓦凉。 他觉得, 祖上留下来的老字号, 怕是要毁在他手上了。 黄粮一孟之所以能垄断东都的黄金米市场,有赖于他祖祖辈辈在江都郡经营起的关系, 比如江都第一大粮商严家。 孟家与严家虽无直接关系,但却与严家派系的一家粮商是世交。前些日子,那粮商告诉他江都粮价飞涨, 甚至连黄金米这样的粳米也有人大肆收购, 问他要不要掺一笔。 他听着江都的天价粮食,心中贪念与野望丛生。虽说有发天灾财的的嫌疑,但有钱不赚王八蛋,反正灾民有朝廷兜底。 再者说, 就算朝廷兜不住,那些贱民早死早超生, 何必留在世上受苦。 他赌性发作,将手中所有的存银都送往了江都,后来听闻那些粳米真的都被高价卖出后,他又按捺不住地去借了印子钱,继续往里投,谋求暴利。 可谁知,一个多月前,江都非严家派系的那群粮商突然跟吃了观音果似地,一个个大发慈悲地开始大量卖粮,半分惜售的意思也无了。 江都粮价猝不及防地大跌下来,虽说跌得最狠的是百姓嚼用的糙米,可粳米也没逃过此劫,远远跌破了他当初投入时的买价。 江都严家连同其派系均元气大伤,而他—— 一句话,裤子都赔掉了。 如今莫说那利滚利的印子钱还不上,连粮铺进货都成了问题。 孟易双目无神,步伐虚浮。 那些敢发印子钱的富户各有后台,他赖不掉,也不敢赖。 若五日内还不了,铺子定然保不住。 不,不止铺子,他借了那许多,把孟家的宅子抵进去可能也填不满! 孟易越想越绝望,偏偏周围还叽叽喳喳地异常喧闹。 他阴骛抬眸,发觉自己已不知不觉走到了坊市东门。 东门外的布告栏处,不知为何人头攒动。 他心中莫名一动,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挤过去瞧,然后——心脏砰砰砰地剧烈跳动起来。 竟然是放银的…… 竟然是放银的! 而且居然无需抵押物,日息还只有一厘! 孟易一瞬间屏住了呼吸。 这是老天爷觉得他命不该绝吗?! 他又反复将告示看了好几遍,尤其是日息一厘那里。 确认自己不是在做梦,他深吸一口气,匆匆在路边招了辆马车,往布告上所说的齐府跑去。 齐府所在的位置已经是外城边缘,足足半个时辰才到。 好在那齐家小厮十分好打交道,手续也极其简单,留下了自家铺子地契的拓印版本,证明那铺子确是他的,又被盘问了一些生意往来上的事,便被告知可以了。 若主家觉得能借,齐家会亲自将银子送到粮铺里,现场签契书。 从头到尾,根本没提抵押物,完全没有! 孟易强抑着激动,微微颔首,故作高深地离开了。 在他看来,黄粮一孟是老字号,这次危机也没有丝毫预兆,根本不必担心会被齐家查出铺子其实早已被掏空。 孟易美滋滋地回了内城,丝毫没有注意到,天上掉了这么大的馅饼,端盆去接的人却没几个。 很快,日头西斜,这一日终于过去了。 齐府偏厅里,白桥靠在圈椅上打了个哈欠,抬手唤来小厮。 “去将坊市外的告示撤了吧。”她吩咐道。 那人领命,很快离开,女孩又伸了个懒腰。 她确实没想到东都的经商环境竟然还不错,一整日只有十几家铺子找上门来。 祁长廷和齐同鹤都不在,白晓也有自己的事要做,今日来齐家“督工”的只有她一人。 齐府没有丫鬟,又是一个小厮给她换了一盏新茶,小心打量着这位由家主亲自带来的小姑娘。 他第一眼望过去便觉此女生得真真好颜色,偏还带着股可远观不可亵玩的仙气儿。 可大半日相处下来,这姑娘其实十分随意好相处。 他不由开口问道:“真的不派人查一下就尽数拒掉吗?那可是一厘利呢,一个月滚下来也有三分了。” 女孩谢了他的茶,偏头望过来,笑颜如花,“可这些人连本金都不打算还,更何况那三分利?” 小厮蹙眉,“姑娘如何知道他们不打算还?人家既然敢接,自然是觉得能还。” “那可未必,”白桥笑望了小厮一眼,“你也知道三分利不少,可能比商户们正常经营的得利还高,人家为何要来吃这亏?就算真要吃亏,好歹也想想再来吧,哪有头一天就急匆匆找上门的?” “所以还有一种可能,他们早知道自己不会还,自然不在意出息多高。” * 孟易自齐府出来,那架马车还等在原地。 他上了车,心跳却更快了,砰砰砰地几乎要撞出来。 居然这么轻而易举。 说实话,来借钱时他心中七上八下,甚至有些腿软。 ——因为,他根本没打算还齐家的钱。 若能从齐家捞上一笔,他便直接远走高飞。 而方才赶往齐府,他眼瞧着街巷愈发偏僻,便更瞧不上齐家,待得站在门檐下,瞥到那破旧的牌匾,轻蔑飘到了极。 齐家,他在东都这么多年从未听过其名号,再加上居然住在外城边缘,想必东都城内半分根基也无,就算他拿钱跑了,也没人会为齐家大肆搜捕他。 而印子钱的债主见他跑了必定会用铺子和宅子来抵钱,虽说可能不够,但也不会差太多。若他人还在,债主定不会放过他,可若他跑了,对方恐怕也懒得为那剩下一尾巴大动干戈地寻他。 完美。 这真是久旱逢甘霖,雪中送银碳啊! 孟易笑得嘴角都压不下来,恨不得仰天长啸,打算赶紧写信给东都府衙有关系的官爷,寻一份假的身份文牒,准备跑路。 而此时此刻,被他视为冤大头的齐家已将今日的战果都整理好,叫白桥带回了乾方柜坊。 白桥之所以强调不能以乾方的名义借钱,是怕乾方的名头会让为数不多在乾方存银的商户们恐慌,以为乾方是拿他们的银子行荒唐之事。 齐府离乾方并不远,一刻钟便到了。 白桥回了屋,仔细查看掌柜们留下的信息。 不光是有关铺子本身的,更重要的是与他们有商事往来的其他铺子。 毕竟齐家不会真的借银给这些问题商铺,所以待这些铺子彻底停摆,与之有生意往来的商户必定也会受牵连,那么乾方日后认真开始放银时,这些相关商户也要避开。 如此一来,便可省下一大笔甄别调查的银两。 纸页慢慢地翻,很快,有一家名为黄粮一孟的粮铺引起了她的注意。 女孩眉梢微挑。 这家粮铺她听过,在东都是老字号,怎地到了这般地步? 她又翻一页,看向生意往来。 然后忍不住捂着额头笑了起来。 当初在江都,为了给祁长廷筹粮,她对江都的粮商派系也有所了解。 这位孟掌柜说自己与江都第一大粮商严家有生意往来,大约是想给自己添金,却不知她从江都来,对那边的形势一清二楚。 给祁长廷筹粮的方案本就是坑了严家派系的粮商,来补贴江都其他散户。 可惜她当时走得急,没赶上粮价回落后欣赏自己的战果,不想到了东都还能看个热闹。 想到这里,白桥不禁啧了一声。 今日来借银的其他铺子为何走投无路她不知道,但这姓孟的之所以会亏,必定是因为当初要发不义之财。 百因必有果。 她觉得这报应还不够。 女孩眸中闪过狡黠的光,从一旁的锦盒里摸出羽毛笔沾了墨,正要落笔,外面传来敲门声。 “小姐,齐公子来了。”是月兰的声音。 白桥眼睛一亮,说曹操曹操到。 他来了倒省得她再动笔写,直接说给他听便是。 * 祁长廷今日忙了一天,虽说之前同徽晟帝复了命,但还需同工部对接具体情况。 以及同户部说清与淮南六郡商户们签订的特殊契约,本金需按期还上。 户部是祁景闵的天下,可想而知此行并不顺利。 虽有契约,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但黄盛依旧拿着契书到处挑毛病。 当初因为这桩事,他受了祁景闵多少责难? 如今好不容易碰上罪魁祸首,如何甘心轻拿轻放。 而祁长廷就那么静静听着,手中有一搭没一搭的轻敲折扇。 直到黄盛息了声,也依旧没停。 黄盛额上逐渐洇出一层薄汗。 他总觉得这位三皇子此番回来,有哪里变了。 分明同以前一样时时笑着,可以前笑得和气,现在却总让人觉得危险。 比祁景闵还要危险。 祁景闵的笑里藏刀还能感觉到刀的存在,可这位殿下笑起来,半分刀的痕迹也无,却端得鬼影幢幢。 “大人说完了吗?”那人笑着问他。 可还不待他回答,那人便再次开口,“我都记下了。” “父皇也对这些开销十分头疼,我定将大人所言都禀上去。” 少年笑吟吟道。 黄盛心里登时一凉。 他纯粹是找茬,若那契约真有这么多毛病,江都的折子入东都时,他便会同皇帝说了。 如今大事已定,他却推三阻四,岂不让皇帝觉得他当初没尽心? 抑或是他无能,拿不出银子,便打算用这些话来逼皇帝削减宫中的用度。 这是有旧例的。 先帝时国库入不敷出,户部便以此法暗示先帝奢靡。 先帝秉公纳谏,成就史书上一段佳话。 ——如果那位户部尚书没有次年致仕途中为流匪所杀的话。 黄盛当即改了口,又将契书大肆夸赞了一番,笑得比哭还难看。 祁长廷听他夸了足足两盏茶的时间,终于心满意足地起了身。 他瞟一眼屋内刻漏,已接近酉时正了。 上了马车,何成照例问他是否回府。 空气静了一瞬。 “去乾方吧。”他波澜不惊道。 祁长廷以往是尽量避免去乾方的,都是齐同鹤偷偷来寻他,可如今…… “咳,”少年轻咳了一声,解释道:“白姑娘似乎对我整日不务正业颇有微辞,所以还是得去个卯。” 何成含糊嗯了一声。 好一个不务正业。 总之,半个时辰后,祁长廷与白桥面对面地坐在了后院里那方熟悉的矮方桌前。 他见女孩眼里放光,便知晓她又有什么坏主意。 “公子看这里。”白桥铺开一份坊市舆图,指着那家标有“黄粮一孟”的铺子,“这铺子快不行了,我们可以趁此机会将它盘下来!” 不然乾方这地理位置实在太磕碜了! 而且白桥用脚趾头都能猜到那位孟掌柜打的什么主意。 可若她提前哄着那掌柜将铺子买下来,到时齐家又不借给他银两,看他拿什么还那天杀的印子钱? 黄粮一孟所处的位置确实甚好,几乎在坊市正中,最繁华不过。 祁长廷手指划过那四个字,一时无言。 他的目光定在了那粮铺不远处,一家标有“盛和”字样的柜坊上。 那柜坊所处的位置才真真是整个坊市的正中,众星捧月。 而盛和背后的人,是祁景闵。 白桥等着祁长廷的回复。 这桩生意稳赚不赔,按理说没什么好犹豫的,她正想再问一遍,却见那少年终于抬起头来,黑亮的眸中似乎有涟漪荡开。 不知为何,字词一下堵在喉咙里,她愣愣瞧着那双眸子。 若叫她给那涟漪寻个形容词…… 温柔。 如同春风拂过东都城外的西亭湖,美不胜收。 丝毫没有生意人的精明,少年柔和的眉眼就那么定定瞧着她,笑开了。 “好。”他说。 白桥一时瞧得呆住,自从昨日两人在银杏树下靠得那么近,她便总觉得有些不大对头。 ——你是不是喜欢上了那小子! 白晓的话动不动就回荡在耳边。 她当然不可能喜欢上男主! 但,好像就是那一刻,面前这纸片人,除了标志男主身份的红痣,逐渐有了性别,有了脸。 他变成了活生生的一个人,会冲她笑,会夸她,会…… 会抱着她在屋顶飞檐走壁。 热气涌上脸颊,白桥嚯地退了一步。 真的是,她疯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祁长廷:小桥儿让我每日点卯,怕是想我了。 白桥:……不,只是为了磕cp来着。 第46章 娶我可好? · 莫不是最近太累了? 还是自从穿过来后见到的好看小郎君太少了? 白桥的良心受到了强烈的谴责, 她嚯地转过身去,不敢再看祁长廷。 身后,少年眸光幽深地望着女孩僵直的脊背, 面色复杂。 “收铺子的事我会交给叔叔。”他轻描淡写地将这事掀过, 回到正题上来。 “乾方此番动作, 已在坊市里引起不小的风波, 待得铺子盘下,便是将放银一事推出去最好的时机, 如此一来,如何甄别铺子好赖便迫在眉睫,姑娘可有眉目了?” 听到祁长廷主动转移了话题,白桥偷偷松了口气, 心中却又升起一股恨铁不成钢的怒气。 不就是长得好看了些吗?至于盯着人家一直瞧? 她在心里默诵十遍成功员工的十大守则后,终于觉得自己又可以了。 “这事比较复杂, 公子容我先同齐掌柜商讨过后, 再细细回禀吧。” 白桥含糊应了一声,头都没回, 逃也似地离开了。 祁长廷的的手指抽动了一下,险些就要抬起,却终归沉寂。 少年没有出言挽留, 他默默注视着那道身影走远, 眉头微微拧了起来,眸色不辨阴晴。 她宁可同齐同鹤那个老顽固吵架,也不愿同他说话吗? 明明在江都的时候……两人那么有默契。 而且……她不是喜欢他吗? 有一瞬间,祁长廷甚至怀疑是不是齐同鹤跟白桥说了什么不该说的, 让这姑娘生出了退却之心。 罢,退了也好。 他身在泥潭里, 本也没有心思想这些儿女情长。 更何况,他这样的人…… 如何配得上这么好的姑娘。 * 第二日,齐同鹤领了祁长廷的令,便着手与孟易接触。 他自然不会打着齐家的名号,而是伪装一番,带了几个小厮装成了江都来的客商。 几人操着一口吴郡的吴侬软语,孟易的脸色几乎在听到这口音的瞬间,便白了一大半。 算起来,自严家一脉一蹶不振,已过了二十天,江都的消息也该传到东都了。 孟易对此事早有预感,但没想到正踩在这个节骨眼上。 若是能再晚两天,齐家便将银子送过来了! 谈判桌还没擦干净,对手便先软了,齐同鹤心里嗤了一声,干脆直接祭出了杀手锏。 ——若孟易不肯卖,他便将江都的事传出去。 到时整个东都都知晓黄粮一孟气数已尽,莫说齐家不可能再借他钱,印子钱的债主也必定会提前找上门,防止孟易逃跑。 孟易目眦欲裂,恨不能将面前的人生啖其肉。 可他心里知晓,为今之计,唯有先按这狡猾奸商所言,将铺子卖给他们,换两天的喘息之机。 好在淮南大部分商户都还在休养生息,这支商队是第一支,也是唯一一支知晓江都情况的人。 只要稳住他们,待得齐家的银子送到,他照样能跑。 到最后,无非是给印子钱债主的从铺子,变成了卖铺子得来的现银罢了。 差不多的。 孟易反反复复地这般告诉自己。 ——他默认齐家必定会借银给他。 或说,他根本不敢想,若齐家最后没借给他,会是什么下场。 饶是如此,他在看到对方拿出的买卖文书上的数字后,仍是两眼一翻险些昏过去。 男人青白着脸,咬牙切齿道:“这等位置的门面,光地皮都不止这个价吧!” 然而齐同鹤只是摊了摊手,爱卖不卖。 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在白桥的指挥下,注定是碾压性的胜利。 孟易只能掐着人中,抖着手签了商铺买卖的契书。 当天夜里,这份契书便呈到了祁长廷的案上。 祁长廷今日没去乾方,便是齐同鹤照旧例,夜里来三皇子府。 “这是契书,请公子过目。” 齐同鹤很少称祁长廷为殿下,因为年纪大了,怕自己叫习惯了,会不小心在人前露馅。 契书上两个名字两个指印,肉眼可见的差别,一个锋芒毕露,一个颤颤巍巍。 光是瞧着这两个名字,祁长廷都能想象得到当时的场景,忍不住笑了一声。 齐同鹤有些惊讶地望过来。 在他印象里,祁长廷鲜少为了这些事展颜,哪怕当初让祁景闵吃了那么大的亏,也根本不形于色。 但少年显然无意解释,他指尖再次虚虚划过案上的坊市舆图。 然后突然点了点黄粮一孟的那张契书,漫不经心道:“将这契书记到白姑娘名下吧。” “是……?!”齐同鹤一个字险些咬了舌头。 他愕然望过来,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这不怨他,祁长廷的口气好像只是送出一个馒头花卷般的随意。 但那可是天子脚下,寸土寸金的东都内城! 祁长廷丝毫没有心疼的觉悟,继续补充道:“等搬过去了,乾方便按照那位置的价格付租给她,别忘了契书上要写她的新身份文牒,莫要写成白桥了。” 这般细节都交代得一清二楚,齐同鹤意识到,祁长廷是认真的。 他吸了一口气。 虽说那姓孟的掌柜不是个什么好东西,但他最后那句话却说的不假。 乾方花了三百两金买下的那间铺子,却连地皮的价值都够不上。 这已无法用贵重来形容,就这样给了一个还没及笄的小丫头? 齐同鹤愣了足足有两息,右手食指不由自主地在袖中的信封上搓了搓。 半晌,他突然也轻轻笑了出来。 “确实,公子所言不虚,”男人摇了摇头,“公子慧眼独具,不拘一格用人才,却是我被障住了。” “当初见着一个小姑娘整日跟在公子身后跑,便总觉得她是不会离开的。可短短几日过去,便不得不服,这般人才,若乾方不表示出真正的诚意,根本留不住的。” 齐同鹤哂笑一声。 没注意到祁长廷的不可置否。 少年难耐地捏紧了手中折扇,觉得耳朵烧得慌。 其实他倒也没齐同鹤想得那般复杂,只是…… 只是觉得白桥自昨日起,情绪便有些不大对。 他专门让何成去旁敲侧击地问了问,小姑娘平日里五句话不离一个“齐公子”,甚至还同铺子里的伙计打听,他有没有与京中哪位女子走得比较近。 可今日,她竟半个字都没有提到他。 当然,他的小下属背后是不是在嚼他的八卦也不甚重要,但为了乾方这艘大船内部的和谐,他觉得自己身为幕后的掌舵人,多少应该做些什么。 他是个愚笨的,总也想不明白哪里惹了她不开心,只愿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小姑娘出身经商大族,似乎很喜欢这些身外之物,这礼物她大约会满意。 不,这不能算礼物,只能叫…… 贿赂。 少年心中暗暗点头,可他这般想着,手心仍是不由自主出了汗。 这么些年来,可没谁能让他送个礼都这般紧张的。 大概就如齐同鹤所言,白桥实在是个人才。 给自己的行为找到了合适的理由,祁长廷这才抬眸,见齐同鹤还在,不由挑眉。 “齐叔还有什么事么?” “是。”齐同鹤终于将袖中那封已被他揉皱了一角的信封拿了出来。 封上落款白桥,已经说明了这里面的内容有多重要。 甄别商户的办法? 祁长廷眸中闪过一丝锋芒。 然而齐同鹤拿着那薄薄一封信,却仿佛重若千金。 “殿下,”齐同鹤没有再称祁长廷是公子,声音里甚至带了些不自觉的抖,“您真的准备好了吗。” 信封里的内容他已看过,没人比他更清楚这里面意味着什么。 他有九成的把握,有了这信封里的东西,乾方一旦将放银这件事做起来,东都之中,锋芒无人可挡。 那么…… 他的目光顿在一旁的坊市舆图上,正中盘踞的那尊庞然大物。 盛和柜坊。 祁景闵擅钱粮,不是他本人擅,而是他的母族——皇后一族,手中有太多钱粮上的资源。 朝堂之上是户部,而坊市之中,便是盛和。 盛和不光同户部之间有不为人知的互通有无,而且若齐同鹤没猜错,根据乾方数年来寻到的蛛丝马迹,东都地下不干不净的产业,也大都会在盛和走账。 ——包括军火。 再想多一步,若到了最后,徽晟帝仍旧不肯按旧例立嫡长子为太子,那么,祁景闵用来抢夺那把髹金雕龙木椅最坚实的后盾,恐怕也是盛和。 甚至,这才是此间柜坊真正的使命。 “殿下,开弓,便再无回头箭了。”齐同鹤深深一揖,拜了下去。 他感受到自己面前,少年居高临下的目光。 祁长廷眸中波澜不惊,一双黢黑的眸子连灯火的暖光都映不出色彩。 可唯有他自己知晓,掌心早已汗湿,竹扇在指腹印下发白的刻痕。 怕了吗。 他扪心自问。 说实话,这般速度,确实出乎他的意料。 那在江都粮铺中,不顾一切冲到他面前的姑娘,凭一己之力帮他将这艘近乎搁浅的大船推进了海里。 但,心脏跳动的速度告诉他。 他已然迫不及待了。 “齐大人,”祁长廷也换了称呼,他眸子黢黑,瞧着齐同鹤已经有些佝偻的脊背,缓慢却不容置疑地沉声道:“本殿从不惧风浪,只愿潜龙入海,” “斩草,除根!” 齐同鹤噗通一声跪下。 “臣,誓死追随!” * 是夜,三皇子府书房里灯火燃了一宿。 然其隔壁的乾方柜坊,离三皇子府最近的那间屋子里,女孩却是做了个绝美的梦。 虽说没能在及笄礼上现场磕到cp的糖,但梦里却是什么都有的。 繁华簇锦的东渡郊外,西亭湖旁,雕龙浮凤的小舟上。 女子立在船头,目光微偏,望向湖中缓缓游过的火红锦鲤。 身后,一袭淡蓝色长袍的少年一步步靠近,停在女子身后一步之遥。 两人呼吸都放轻了。 终于,那女子开口,她似乎全然不知那人已行至身后。 她像是问自己,像是问鱼,又像是问那身后的人。 “公子,娶我可好?” 微风拂过湖面,漾起一池春水。 涟漪散开,一尾小鱼噗地跳出湖面,溅起叮铃的水花。 水花声中,少年倏地朝前踏了一步,将那盈盈一握的柳腰揽入怀中。 女孩惊着了似地回过头来。 一时竟分不清是那被风拂过的湖水更柔,还是眼前少年的眸子更暖。 “好。”她听到少年在她耳边喃喃。 白桥激动极了,她大约也知晓自己在做梦,但还是忍不住靠得更近些。 而正在这时,梦中的浓雾突然散去。 梦里没有脸的纸片人面前的浓雾突然散去。 她清楚地看到了少年的脸,还有…… 她自己。 白桥:“?!!!!” 凑! 作者有话要说: 白桥: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 啊啊啊她母胎solo二十余年的清白! 第47章 契书易主 ·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棂。 女孩的眼睑疯狂颤动, 终于在某一刻醒了过来。 春水般潋滟的眸子缓缓睁开,盯着床帐数秒,下一秒, 她嚯地坐了起来。 梦境一点点回笼, 与现实逐渐分离…… 白桥裂开了。 老天爷, 她白日里究竟在想些什么才会做这样的梦?! 那是男主!你的崽!你要看着他结婚生子的崽! 她在脑子里疯狂嘶吼, 然而总有那么一小块区域,好似仍沉浸在睡梦中, 直到现在,那句气音一般呢喃的“好”,仍悠悠回荡在耳边。 明明是梦,却堪比现实, 潮湿的热气儿攀上耳廓,激起一片汗毛矗立。 白桥面露绝望, 祁长廷是给她下了蛊吗? 为何会如此! 女孩面露狠色, 飞速下榻,鞋也没穿便冲去外间, 从角落的水缸里掬了一捧凉水,狠心扑在了面上。 东都入秋,外间又未生暖炉, 刺骨的寒凉从敏感的神经末梢根根深入, 那梦里挥之不去的热气终是再无影踪。 水珠顺着颌骨滴落在地,这时,白桥突然想起来了。 怪不得她总觉得那一句“好”真实得过分,现在想来, 少年在梦里的口气,同昨日在乾方院子里, 说同意买下黄粮一孟时的口气一般无二。 这种替天行道的中二热血之下,哪有人会这么说话?! 她双手撑在缸沿上,眸子微微眯了起来。 怪不得她当时便觉得不对劲,分明是祁长廷言行间已不自觉越过了上下级的正常界限。 再加上他自带男主光环,她才会做这般荒唐的梦! 这可麻烦了…… 白桥觉得祁长廷只是太过依赖她经营柜坊的手段,生怕她哪天跑路,所以不安全感甚重,但发展成如今这般状态却是万万不可! 若叫叶姑娘知道了,得多难过? 男女主之间的误会就是在这样一个个不经意间产生的呀! 白桥自觉想通了关键,逐渐平静下来,扯下一旁的巾帕擦干脸上的水。 没想到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糖没磕着,先给自己塞了一把玻璃碴子。 女孩无奈嘟囔着。 不然她还是躲着些祁长廷吧…… 可她现在找不到女主,若连男主都放手,还怎么磕cp? 白桥左右为难着,外面突然传来敲门声。 ——祸不单行,福无双至,说曹操曹操到。 “小姐,齐公子来了,”是月兰的声音,“齐公子说马上要搬去内城,有些事想同小姐商议。” 白桥面色僵住。 是啊,她想躲也没办法啊,乾方的事总还是要请示他。 可她还没想好怎么帮祁长廷把这个弯转过来呢。 “小姐?”月兰半晌没得到回复,大约以为她还在睡,便准备转身离开了。 白桥心念电转,脑子还没算清楚利害,嘴皮子已经动了。 “我马上过去!” 啊,这该死的社畜本能! * 半刻钟后,收拾整齐的白桥立在了祁长廷面前,规规矩矩地拱手一礼。 第一步:彻底摒弃熟稔的互动,拉开距离感。 第二步:以拱手礼代替福礼,让他逐渐忽略性别。 第三步…… 第三步还没想好,车到山前必有路吧。 白桥觉得自己能在短时间内想到这么多已经很棒了,然而下一秒,祁长廷一句话让她破功。 “今日来寻姑娘,主要是想问问,姑娘在新铺子的居所,可有什么要求?” 白桥:“……” 您堂堂皇子,就这么闲吗? 大老远跑来一趟,就为了问我新房间想怎么装潢? 少年声音温润,眼含笑意,似是完全没发现她态度突然转变。 又或者发现了,但所有情绪尽数藏进那一双墨眸深处。 白桥以不变应万变,恪守礼节,连对视都不曾有,规规矩矩道:“无甚要求,同乾方这屋子一样便可。” 第三步:极尽敷衍之能事! 然而面前突然传来一声轻笑。 白桥忍不住抬眸去瞧。 少年笑得和煦,“姑娘喜欢便好。” “乾方这边的屋子布局,亦是特地仿了姑娘在白家的住处,看来姑娘果然是个念旧之人。” 祁长廷着重了“念旧”二字,意思昭然若揭,可惜白桥并未发现。 白桥:“……” 确实,被祁长廷这么一说,她才注意到,住进来的这几日竟丝滑至此,滑到她甚至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 原来是他苦心安排,真是……唉! 白桥险险打住这危险的想法,深吸了一口气。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绝对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哪怕不磕cp了,她也要得躲着祁长廷才是! 女孩垂眸不语的时候,整个大堂里落针可闻,阳光透过门扉打在少年面上,轻笑着的脸庞半边隐在阴影里。 可渐渐的,哪怕迎着光,祁长廷也再兜不住笑意。 为何不说话? 他蹙着眉头望过来,完全不明白白桥这突然是怎么了。 前几日她还扯着他的袖子,将他拉入另一个热闹的世界,可他还没完全适应,她倒像是要抽身而退了。 这算什么? 这许多年来养出的一颗波澜不惊的玲珑心,今日突然有无名火蹿了起来。 他当初担心的果然没错,这人来了东都,见了世面,便不会再像在江都时,那般…… 那般…… 少年唇角紧紧抿住,突然不想再在这里呆下去。 他一言不发地从怀里摸出两张纸来,按在一旁的桌上,用自己喝过的茶盏压住,转身朝外走去。 可他半只脚已经跨出门槛,却又顿住。 白桥的心高高吊了起来,僵住了脊背一动不动。 半晌后—— “那便还照老样子给姑娘准备吧。” 少年淡淡的声音终于随着脚步声远去。 白桥轻吸一口凉气,而后长长地呼了出来。 要命,男主闹起小脾气来真要命! 同祁长廷对峙了短短半刻钟,她僵得腿都酸了,瞅着个位置便坐了过去。 而后陡然察觉到椅垫上还残留着某人的温度。 “!”她险些跳起来,却又在月兰的目光中生生压住。 造孽啊! 白桥在心里呸了一口,努力找些什么事情转移注意力,这才发觉祁长廷留在桌上的两页纸。 先拿起折了两折的那道白宣,小心展开,而后不由眸中微亮。 她在江都时见过祁长廷的字,规矩有余,但洒脱不足,一看就是被朝堂上的条条框框圈出来的。 可眼前这副字却全然不同,一笔一划行云流水,笔走龙蛇。 墨色在雪白的纸上晕成一个个方块字,笔画间的连锋好似羽毛,轻若云烟,却生生让这纸充满着铜臭味的放银告示染上了几分高贵。 以至于看了好一会儿,她才意识到,祁长廷竟是亲自写了一份告示给她。 是已经想到了她不太会用毛笔吗? 放在以前,白桥定要夸上一句男主心细,cp幸福,可眼下却怎么也夸不出来了。 然即使如此,她却不得不承认另一件事。 祁长廷大约是目前为止,她遇到的最懂她的人。 这告示上的内容全然就是她脑中所想的意思,一字一句挑动着商户们的野心,戳着他们的痛点。 白桥忍不住又从头到尾读了两遍,然后又叹了一口气。 将告示重新折好,又拿起另一张小一些的纸。 这次陡然瞪大了眼睛。 黄粮一孟的契书! 落款为什么会是她的名字! * 正午,本应是用午食的时辰了,乾方的小破院子里却依旧忙忙碌碌。 马上就要搬到坊市正中了,柜坊伙计们面上带着汗,却也带着笑。 这些人都是祁长廷的心腹,主子终于决定要亮爪子了,他们早已跃跃欲试。 众人分门别类地整理着暗室里那些珍贵的资料,小心压在银子下面,用封条封好。 ——是的,对于乾方而言,两手两脚就能数过来的商户们在这里存放的现银,只配当当伪装。 齐同鹤收拾完自己书房里的东西,见着如此热火朝天的情形,干脆大手一挥,从内城一家顶有名的酒楼里订了一桌好菜,在乾方后院摆了一桌露天席,就当是给这座他经营了将近十年的小院子践个行。 席间,白桥也在。 虽说女子很少能同男子一般同桌用饭,但白桥已然凭着“三天帮他们搬进东都内城”的本事,赢得了乾方上下的尊重。 齐同鹤瞧着伙计们一个个笑得开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往白桥面上飘。 伙计们不知道,他却是知道的。 今儿早上,祁长廷去见了白桥一面,回来便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还说白桥可能不会收那封地契,吩咐他若地契真被退了回来,就…… 就劝劝她,让她拿回去。 当时的齐同鹤:“……” 这件事其实很严肃,毕竟若白桥不肯收,可能就真的证明了她有想跑路的心思,但为何配上自家殿下的表情,就让人有些想笑呢? 那应该叫幽怨吧? 齐同鹤在心里偷偷大逆不道地想到。 当然,他还是花了一上午的时间打了好长一个腹稿。 果然,趁着伙计们拉着一个白晓乱哄哄地热闹了起来,白桥离开座位,朝他走来。 齐同鹤正襟危坐,待白桥走进才装作注意到的样子。 男人轻咳一声,先发制人,“姑娘是来说地契的事情吗?” 白桥面上讶异一闪而过,而后明白了什么似地,颇不自在地轻咳了一声。 齐同鹤:“……?”男人心里登时一凉。 怎么这副表情…… 糟了,不会是今天就要辞行吧! 齐同鹤忍不住朝一墙之隔的三皇子府望过去。 若真是如此,那…… 齐同鹤觉得自己可拦不住白桥。 白桥并不知齐同鹤心里的焦虑,她也觉得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有些不好意思。 “那地契,我……”白桥说了一半没好意思说完,又换了种说法:“我……” 然而这次,她刚蹦出一个“我”,余光突然瞟见旁边有一扇门幽幽地被推了开。 吱呀—— 年久失修的门轴转动,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瞬间吸引了席间所有人的注意力。 白桥:“……?” 女孩头皮一麻,一股冷气直蹿上天灵盖,若非头顶正午阳光正盛,她都要怀疑那是个什么好兄弟。 然而,事实永远比想象更惊悚。 一只修长而苍白的手握着折扇,抵在门框上。 那人迈出半步,神情却隐在阴影里看不清楚。 白桥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齐同鹤已经跳了起来。 这小子,不是回去了吗,怎么在这儿?! 然而祁长廷半分目光都没有分给他。 少年身形依旧清隽,却莫名多了一股让人脚跟发凉的气势。 后院里如同海滩退潮,喧哗声一点点地淡下去,最后鸦雀无声。 少年温和的声音响起:“白姑娘,方才要说什么?” 再给你一次机会,重新说。 他脸上清清楚楚地写着这句话。 白桥:“……” “我……” “你?”那人又往前踏了一步。 “我,”白桥咬牙闭眼,她绝不能屈服! 女孩视死如归道:“我就是想说,那间铺子我就收了!” 就当这是年终奖,之前额外帮他那么多的忙,就算两清了,此后他们就是最单纯的老板和员工的关系! 秋风卷起地上的落叶,还有少年的袍角。 他萧瑟地立在那处,遗世独立。 “喔……”那人似是低吟了一声,重复道:“收了。” 下一秒,那只脚又在众目睽睽之下,缓缓往后退了一步。 吱呀一声,门扉一点点地重新合上,仿佛那人从未来过。 众人呆若木鸡,根本不敢认,那突然冒出来的人竟是他们给予了厚望的主子。 作为现场唯一一个知道所有来龙去脉的人。 齐掌柜痛苦地捂住了额头。 作者有话要说: 求祁长廷心理阴影面积。 白桥:你就在那椅子上坐了一会儿,怎地就把垫子都暖热了? 祁长廷(幽幽.jpg):肝火旺。 第48章 猫儿偷腥 · 祁长廷之后一直都没有再出现。 除了齐同鹤, 没人知道祁长廷那日是因为误以为白桥要同乾方撇清关系才突然出现,所以发现是个误会后又默默消失,就连白桥这个当事人也是一头雾水。 白桥好奇心旺盛, 有意想问, 可本着“正常上下级”的原则, 终归没有刻意探听。 祁长廷由此阴差阳错地保有了最后一份体面, 一时却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但总之,白桥确实暂时没有离开乾方的意思, 让他与齐同鹤都松了一口气,专心投入到搬家事宜上。 只是说来有趣,身为一家柜坊,乾方所有的银两只用了一个时辰便尽数清点完毕, 反而是案卷复杂,哪怕乾方的伙计们个个身手利索, 依旧没来得及收拾完。 于是又等到第二日下午, 乾方在外城的旧铺子终于被全部搬空。 旧铺子自然是不可能卖掉的,毕竟存放案卷的暗室还留着, 不过已经封住了所有入口,不可谓不谨慎。 待得东都暮色沉沉,齐同鹤亲手贴好最后一箱封条, 又爬上梯子小心摘下乾方的牌匾, 将之与装“银两”的箱子一起放在了马车上。 大约是因为不舍,一行人掩下此前的兴奋,沉默着驶入内城坊市。 此时街上大部分商铺已经打烊,唯有酒楼、青楼等娱乐场所愈发灯火通明, 坊市逐渐成了夜市,周边村落的小商小贩占据了道旁, 将白日里富贵清冷的东都染上烟火颜色。 马车挑了僻静的小道,穿过一片片喧嚣的余韵,悄无声息地停在黄粮一孟的后门处,齐同鹤拿钥匙开了门锁,指挥伙计们抬着箱子鱼贯而入。 粮铺中空无一人,寂静冷清,与街上的热闹形成鲜明对比。 当初黄粮一孟虽卖了出去,但孟易也提了要求,地契可以先转让,但粮铺必须再正常开张三日。 齐同鹤知晓他还打着齐家银两的主意,心中冷笑,面上却自然应允。 不过等过了戌时初,粮铺关门谢客后,便成了纯粹的空壳,随意他们怎么折腾。 白桥自知搬箱子这等体力活她帮不上忙,便也不添乱,举着蜡烛悠悠往前院逛去。 这里的院子其实同乾方在外城的旧院子布局差不多,面积也差不多,只因身在内城,方能价值千金。 白桥点燃蜡烛,一路穿过两进院子,迈入铺子里。 一排排的陶缸整齐陈列在大堂里,可里面有九成九已经成了空缸,手指揩上去便是厚厚一层灰。 孟易也就是仗着来自家买粮的都是京中贵人,从不会询问许多,更不会亲自下手查看粮食好坏,都是由他店里的伙计直接装好送上门,所以才敢如此糊弄。 白桥心中嗤笑,这时,身后突然传来齐同鹤的声音,“白姑娘,大约还需要三四日才能将东西收敛好,在此期间,姑娘可还有什么需要我等准备的吗?” 白桥回头,便见一双靴子隐在黑暗里。 齐同鹤这话已经隐隐将白桥放在了自己上首位。 他并非输不起的人,起初确实因为固有的偏见不相信白桥,但如今,却是真的服了。 齐同鹤这几日又反复研读过白桥写出的办法,每一遍都能找到新的精妙之处。 士农工商,各朝各代以农为本,把商事列在最末,却不知晓商事从来不易。 任何一步行差踏错便可能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赔得血本无归,比如孟易这样的。 这种深渊看似防不胜防,但在商事里浸淫了几十年的老油条,比如齐同鹤,冥冥之中都有直觉。 他们见过许多商事浮沉,便在潜意识里刻下印记,在采买、加工、运输、售卖等各个环节见着某些征兆时,便会觉得不能再继续下去,及时脱身。 可若问他们为什么,他们自己也说不上来。 由此可见此事之艰难。 对于一家商户尚且如此,更逞论乾方。 乾方要面对的可是数十家甚至数百家想来借银的商户,齐同鹤总不可能花个一半年,跟着每一家商户走一遍经营过程,然后告诉乾方这过程中是否存在问题,能否安心借银给他们。 但白桥,齐同鹤不知道是因为她涉世未深,还是太过精通以至于返璞归真,竟反其道而行之,硬生生绕过过程,直接从结果出发,搞出了一整套找裂缝的办法。 只要商户将自己近三年的账本和一些其他信息提供给乾方,便能依靠这些数字和她的办法,推断出有没有致命的裂缝。 这听起来十分片面且荒唐,可齐同鹤却惊悚地发觉,白桥可能是对的。 单独的结果或许并不能说明什么,但当各方面的结果结合起来,就已经反映了过程。甚至数字本就比经验更可靠,哪怕齐同鹤真跑去调查一年,也不如这办法来得准。 而更重要的是,就连这些数字应该如何结合起来,白桥也已经尽数想好了。 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将他想到的、想不到的、看懂的,甚至还有看不懂的,全部囊括其中。 这种从恢弘大局到细如牛毛,无所不在的明察秋毫,甚至让齐同鹤感到一阵阵心悸,背后发凉。 她究竟是打哪儿来的?打娘胎里就开始做生意也不至于此啊! 他无数次想问,可祁长廷神色严肃地告诫他,莫要过多追寻白桥身上的秘密,终究作罢。 另一边,白桥若是知道齐同鹤的心思,怕是会笑出声来。 祁长廷起初也同她打听过缘由,白桥说自己师从高人。 这话其实并没有错,现代社会资本家们互相斗了近百年,才完善出一套相互制衡的办法,她不过借花献佛罢了。 但祁长廷显然以为这是借口,君子不强人所难,她不愿说,他便也不再问,甚至还煞有介事地告诫自己的下属,真是…… 有些可爱呢。 可惜白桥并不知道,所以她眼下正认真思量着齐同鹤的问题。 如今最重要的其实是说服在乾方存银的那十三位商户,同意与乾方签订契书,承诺一段时间内不碰那些银两,同时商定乾方可以提供给他们的分利。 可普通商户不同于江掌柜、齐同鹤这样的老狐狸,柜坊将商户的银子挪作他用,在当下这个时代也太过惊悚,哪怕她说得再天花乱坠,可能只是增加了对方的恐惧,最后干脆将银子从乾方抱走。 所以乾方恐怕得先证明了自己有能力将银子借出去再收回来,才能水到渠成地推行付息存银一事。 如此这般,倒确实有些事需要提上日程了。 “齐掌柜,明日就是与孟易约定好的第三天,到时他得知齐家不肯借银,可会来闹?”白桥先这样问道。 齐同鹤自然早就想过这问题,“姑娘放心,老夫早已安排人手看着他,闹不到我等跟前。” 然而白桥食指曲起,虚虚扶着唇,再抬眸却道:“让他来闹。” “?”齐同鹤眉头下意识蹙紧,刚想开口,身子却是突然一抖。 白桥早已经做好了要再跟齐同鹤理论一番的准备,却只觉对方跟突然鬼上身了似地,要出口的话硬生生绕了个弯。 “还请姑娘赐教。” 白桥眉梢高高挑起,朝黑暗里望过去,可惜齐同鹤并未点蜡,她什么也看不到。 白桥有些奇怪,但并未多想,只是道:“齐掌柜同我说实话,掌柜是否到现在,仍觉得乾方不要典当物就向外放银十分愚蠢?觉得收了上百年管理费的柜坊竟然不再收钱,反而给存银的商户好处,乃是惊世骇俗?” 齐同鹤顿了下,再开口竟是有几分拘谨,“若没有那份方案,自然是显得很蠢,可姑娘之才,已让我觉得,这方才是柜坊这一行业未来真正该走的道路。” 白桥被齐同鹤这般态度弄得有些想笑,她挽了下鬓角遮掩笑意,方才道:“好吧,就算掌柜的赏识我,可东都的百姓却并不知晓这一回事,他们会觉得能做出这档子事的柜坊怕不是三岁小儿在过家家。” 这是非常正常的调侃,然而齐同鹤却像是听到了什么大逆不道之言,当即便想阻止,然而白桥已经继续说了下去。 “但偏偏,这三岁小儿竟是取代了东都之中人尽皆知的老字号粮铺来上位的。” 毫无名气的柜坊这么做自然会被认为愚蠢,可一个有能力将黄粮一孟挤走的柜坊这般做,带给百姓们的便大概率不是愚蠢至斯,而是神秘莫测。 再结合孟易一事…… 白桥唇角挑起一丝弧度,正要继续说下去,齐同鹤那边传来一声轻轻的“啊”。 所以她才要拉孟易下水。 齐同鹤感到按在自己肩膀上的那只手微微一紧,额上冷汗直下。 而与他正相反,少年的影子掩在黑暗中,眸子却亮晶晶地带着笑意。 这姑娘的目的可并不止于“神秘”。 她先让孟易来闹,将乾方柜坊取代了黄粮一孟的事进一步发酵,待得适当的时机牵扯出孟易在江都的丑事,挤走孟易这恶徒的乾方便会被当作正义的使者。 站在道德制高点的乾方占据了百姓们心中的好人角色,神秘莫测的好人要放银,出息还很低,可信度定然会更高。 哪怕普通百姓并不是乾方借银的对象,但百姓却可帮乾方声名远播。 如此一来,乾方的名号、乾方借银的消息,根本不必如何宣传便可广而告之。 甚至这般口口相传,会比乾方找伙计四处游说来得更加有效。 齐同鹤那边“啊”过一声之后沉默良久,显然是已经将这其间关窍想明白了。 可白桥却反而重重蹙起了眉头。 她为何觉得方才那声“啊”并不像是齐同鹤的声音,反倒是再次莫名让她想到了…… 这两日搬家这么忙,他还真的一眼都没来瞧瞧,真是心大啊。 嘶,等等! 女孩想到这里轻吸一口凉气,赶忙打住了势头。 救命,她为何又想到了祁长廷! 难道两日不见便连他的声音都会幻听了?自己就这点儿出息吗? 真是没救了! 橘黄色的烛光跳动,将女孩侧脸上的绒毛拢上一层光晕。 配着莫名其妙地懊恼神色,分外可爱。 让人忍不住想上手,摸一摸,会不会比此前在永福的青楼里,揽住的腰身更软…… 原本按在齐同鹤肩上的修长手指忍不住轻轻颤了颤,然后倏然收回,握成了拳头背至身后,被另一只手中折扇欲盖弥彰地掩住。 少年最后看了一眼被暖光包围的姑娘,有些狼狈地朝后退去。 祁长廷现在还不太敢见白桥。 两日过去,他想起那日发生的事依旧热气上脸。 不过,哪怕十分赫然,他依旧忍不住想来瞧瞧她。 毕竟乾方搬了地方后就再不与三皇子府背靠背了,他为了不惹人怀疑,也并非随时随地都能见到她了。 如此,见她安好,便好。 祁长廷正这么想着,突然,吱呀一声,椅子与地面摩擦的巨大声响划破宁静。 祁长廷:“……!” 然而这一刻,他根本顾不得被撞得生疼的脚踝,已经许多年都没有过的慌乱攥住了他的心脏。 “什么声音?”女孩警惕机敏的望了过来。 他甚至听到她的脚步声在靠近。 “没,可能是野猫吧。” 他还听到齐同鹤艰难地替他打着掩护。 并不是说谎有多难,只是堂堂三皇子殿下跟只偷腥的猫儿似地落荒而逃,忍笑着实有些艰难。 白桥还是狐疑地走过来查勘。 院子里,伙计们忙得头都没抬,夜色深沉,一片祥和。 没人看到,甚至连白桥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一丝微不可察的遗憾在面上划过。 啧,真的不是他呢。 作者有话要说: 齐同鹤:主子原来属…… 祁长廷:嗯? 齐同鹤:老虎。 PS.二更可能不会24:00准时放出来,大家早早休息呀~ 第49章 坊市炸了 · 白桥自认对着祁长廷可以心如止水, 然而待得晚上要休息了,在齐同鹤的带领下去了她的屋子后,仍是忍不住嘶了一声。 祁长廷也不知什么时候派人过来的, 竟真的又给她搞了一间与在白家时住的一般无二的屋子。 月兰也十分吃惊, 喃喃了一句:“齐公子可真是周道呢。” 然而白桥却是觉得十分别扭, 她环顾四周希望找出点不同的地方。 不一会儿, 目光便定在了窗边的薄荷上。 原本的薄荷盆栽旁又多了一个小盆,白桥抱着找茬的心思过去一瞧, 却不曾想那竟是又一盆薄荷幼苗。 恐怕是祁长廷寻到了专门的花匠,从原来的薄荷上移栽后养出来的。 嫩得发光的小芽颤颤巍巍地从泥土里挤出来,与指甲盖一般大小的叶片摸上去软乎乎的,让白桥心都化成了一滩温水。 她忍不住心里又叹一声要命。 这家伙怎么这么会送礼?简直戳在她心坎上啊。 任由白桥再怎么说服自己这也是一种年终奖, 她还是不由地觉得祁长廷对她的关注越界了。 这就像是你一直用着的水乳没货了,结果老板突然想方设法搞来一瓶, 还直接让人放在了你的新宿舍里。 就……有点儿惊悚。 而就在这心虚的当口上, 外面突然传来敲门声,还有白晓的声音。 “阿桥?睡了吗?是我。” 白桥:“!”怎么这时候过来! 她吓了一跳, 下意识地便捧起那盆祁长廷送的幼苗,想把它藏起来。 然而大约是屋内的烛光将她的影子映在了窗户上,白晓居然发现了她就在窗边, 却没给他开门。 “阿桥?”白晓的声音在窗外响起。 月兰也奇怪地望着自家小姐。 白桥闭了闭眼, 只得硬着头皮将小薄荷放回的原处,打开门将白晓请了进来,暗自祈祷他不要注意到这盆新来的小薄荷。 然而,命运这该死的东西大约就是怕什么来什么。 白晓此来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 就是问问妹妹住得习惯不习惯,怕她和月兰两个小姑娘觉得哪里不方便也改动不了。 而且当初在江都的时候, 他对于白桥的陌生便起于这盆薄荷和那支羽毛笔,于是没一会儿就发现窗台上多了一盆幼苗。 白桥紧张得心脏都快跳出来了,掌心直冒汗,根本不知道若白晓问起她要怎么说。 “呦,好可爱的小家伙,跟旁边这个都是薄荷吗?”然而白晓只是这样道。 白桥心惊肉跳,完全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月兰便赶忙开口救场:“好像是齐公子找人养的呢,他好像也喜欢这薄荷的味道。” 白桥:“……” 那一刻她险些探手去捂月兰的嘴。 她心惊胆战地等着白晓的追问,然而白晓只是点点头,“喔”了一声,然后自言自语道:“回头我也想去讨一盆呢。” 毕竟这是妹妹喜欢的东西,他也想试着了解一些。 白晓又在屋里呆了一会儿,确认白桥没什么需要帮忙的,便离开了。 而月兰自从来了东都,也拥有了自己的小屋子,就在白桥隔壁,伺候白桥洗漱过后,也离开了。 屋里恢复寂静,女孩默默瞧着那株幼苗,突然意识到一件事。 无论是白晓还是月兰,似乎都没有觉得这盆幼苗有什么大不了,唯有她…… 这并不是一瓶带有私人性质的水乳,而是一瓶矿泉水,因为当初是她推荐给老板的,而老板也很喜欢,所以自己买的时候也顺便送了一箱给她。 是啊,这不过是一株无足轻重的薄荷罢了,若她问心无愧,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那她当时为什么会下意识地觉得…… 啪! 女孩右手轻轻在额上拍了一下。 真是魔障了。 白桥想通了,唇角又带上笑意,凑近了用指腹轻轻磨了磨冰凉薄嫩的叶片,轻轻道了声晚安。 * 就这样平静地又过去了一日,伙计们齐心协力,重新在后院做出了隐蔽的暗室,将资料小心收了进去。 其熟练程度让白桥不得不怀疑他们跟着祁长廷究竟做过多少这样的事,以及祁长廷究竟是从哪里找到的这么多技能奇怪的能人异士。 总之,待得第二日早上,后院已经完全恢复了原先黄粮一孟的布局,全然不见暗室的踪迹。 宝贝藏好了,这也就意味着,乾方可以大大方方地接受各方的审视了,而齐同鹤与孟易约定的三日期限也在这一日走到尽头。 深秋的早晨天亮得晚,日头刚露出半分清辉的时候,长乐街上各铺的伙计们便打着哈欠推开了大门,一边醒神一边洒扫大堂准备迎客。 准备工作做差不多了,一个伙计出去摸鱼买包子,却意外发现京中的老字号黄粮一孟竟然依旧大门紧闭。 他起初没当回事,只以为是伙计睡过了,可又过了半个时辰,日上三竿,坊市也逐渐热闹起来了,那门仍旧没开。 不至于吧,那么多伙计全都睡过了? 众人面面相觑,感到一丝不妙。 隔壁药铺里有个小伙计心善胆子也大,终于等不住了,上前敲门。 而出乎意料的是,敲了没两下,那门便开了,一个陌生的伙计揉着眼睛走了出来。 大家平日里街里街坊的,彼此都熟悉,那敲门的小伙子显然没想到出来的人自己会不认识,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呃”了一声,讷讷问道:“你们,今日不做活吗?” “哦,做的做的,不好意思,昨夜里睡得太晚,今儿早上大家都没起来,这就起来干活了。”那人憨厚地挠了挠头,引来一阵善意的笑声。 然而很快,这笑声便如被掐了脖子的鸭子,戛然而止。 只见那伙计冲屋里招了招手,便有另一位伙计扛着梯子跑了出来。 后者身手矫健,根本不必扶,便上楼梯一般地跑上梯子,然后探手一抬一拽,那黄楠木底绿漆字的牌匾便被他空手拆了下来,然后直接扔到了地上。 砰一声巨响,伴随着荡起的灰尘,迷了不少人的眼睛。 这……这就是你们的活儿吗? 就,有点儿吓人。 然而—— 无一人叫骂,喧闹的街道一时间静得落针可闻。 唯有那名等在下面的伙计狠狠揉着眼睛,蹬了一脚梯子笑骂道:“给老子小心些,污了新邻居的门槛,看掌柜的来了不锤你!” 街道上明明到处是人,却只回荡着那一个人的声音,像是在围观一场诡异的独角戏。 终于,几个呼吸后,议论声逐渐响起,而后便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最后简直是沸反盈天。 “黄粮一孟这是犯事儿了被抄了吗?!” “抄个屁,这应当是铺子转手了吧!” “未必,你看那伙计扔牌匾的架势,这得是有仇啊。” “但半点预兆都没有啊,昨儿个我看还开得还好好的呐。” 议论声引来了越来越多的围观百姓,众说纷纭中的猜测也越来越多,但不管再怎么把原因说出花儿来,众人却已经达成了同一个共识—— 屹立东都数十年的老字号粮铺,黄粮一孟,就在这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早晨,关门大吉了。 这事儿实在太过不可思议,于是便更显得这家新来的铺子高深莫测,众人的好奇心被高高吊起,却碍于方才那名伙计的身手,以及方才那场诡谲的独角戏,无一人敢上前询问。 而那两名伙计也丝毫没有解释的意思,甚至似乎半分没意识到他们方才引起了怎样的轩然大波,只是为着方才扔牌匾荡灰的事连连道歉,便拖着牌匾重新回了大堂。 靠得近的似乎还听到那两人在商量。 “当柴禾烧了吧,能顶小半日的地龙呢。” 众人:“……” 当事人拍拍屁股走了,留下一地问号,围观者却还迟迟不舍得散去,因为那二人完全没关门。 黄粮一孟,哦不,是神秘铺子的大堂,以及伙计们在大堂里做的事,没有丝毫遮掩地尽数公之于众。 十几个伙计从后院鱼贯而出,先是各种装粮食的大缸被抬了出来,挂了个标价的木牌子当场甩卖,好事者上前一看发现都是空的,才终于找到一些黄粮一孟确实早就准备不干了的预兆。 之后伙计们便完全将铺子大堂当成了加工厂。 他们先切出了许多两人高,一人宽的木板,然后在两层木板间塞了厚墩墩的棉花,再封起来,最后将木板竖起来当作墙壁,把整个大堂隔成了十间小雅间。 夹棉花的木板众人都见过,是用来隔音的。 可这家铺子在自家大堂里弄出这么多隔音的房间是做什么的? “说悄悄话?” “鉴宝?” “不,我觉得说不准是用来做那种事的。”说话的人一脸狎昵。 旁边的人微妙地瞧了他一眼,而后躲远了些。 当然依旧没有人给他们解释,甚至一楼的活儿大概做完了,那些人又毫不留恋地上了二楼。 二楼的视角在铺子外是看不到的,围观者们的好奇心被吊到了极致,甚至有人想偷偷进去瞧瞧。 孟易,就是在这个时候突然出现的。 他刚挤进人群的时候甚至都没人认出他来,只因男人衣冠不整,面色惨白,发髻都歪了,活像个土匪窝里逃出来的,哪有半分原先老字号当家人的体面。 直到他奋力挤到了铺子门口,瞧见“黄粮一孟”的牌子已经消失无踪,铺子外面摆满了空荡荡的米缸,那个写着标价的牌子好似扇在他面上的一耳光。 孟易踉跄了一步险些歪倒,而后疯了一样冲进大堂里,破口大骂了起来。 这番举动终于引起了人们的注意,如同在平静的湖面上投入了一颗巨石。 “孟掌柜,这不是孟掌柜吗!” “怎么成了这副模样!” “他骂的什么?齐家骗走了他的铺子?” 终于有人提到了熟悉的字眼。 “齐家,我想起来了,就是那个前些日子在坊市外挂着日息一厘放银的齐家是不是?” 这时,孟易已经骂得嗓子都哑了,可铺子里根本没人理会他。 他气得面色青白。 天知道他等了三日都没等到齐家的银子,今日一早在直接逃跑和上门问问的之间选了上门问问。 哪知,在巷子拐角处,他居然撞见了那个当日来买他铺子的“江都”商队头领,还听到旁人唤他家主。 家主,齐家家主,低价买走了他的铺子就是那放银的齐家家主! 如同一道惊雷劈过晴空,孟易几乎是一瞬间想明白了所有关键。 齐家先用低出息放银引京中有困难的商户自曝短处,然后从里面挑了最肥的来宰! 孟易气得直打哆嗦,可理智告诉他木已成舟,眼下没有别的办法了,他只能依照原计划出逃。 只是没了齐家借他的银子做盘缠,他这一路上恐怕好活不了。 打碎牙齿和血吞,他正打算悄无声息地离开,可身后的另一条巷子里突然传来谈话声。 “你确定孟易那狗东西往这儿跑了?借了老子的钱就跑?看老子不打断他的腿!” 孟易:“!!!” 他险些吓得背过气去。 怎么可能,这些人怎会找到这里来! 这实在太过不可思议,但孟易没有时间想那许多了,他撒腿就往城外跑,可大约是没掩住脚步声,反而叫那些人追了上来。 身后凶狠的呼和声吓得他肝胆剧裂,如同一只被狼群驱赶的小羊羔,认不清方向地闷头往前冲。 等再回过神来的时候,身后已经没有追兵,而面前不远处,是围得水泻不通的人群,和熟悉的街景。 ——他居然跑到了坊市,跑到了自家铺子。 熟悉的人头攒动唤起了他的记忆。 数日前,他在坊市口看到齐家告示,也是这样的场景。 而如今,齐家居然光明正大地占据了他的铺子。 那本该是他的铺子。 孟易的呼吸一点点变得急促,到了某个临界点,冲冠的愤怒终于炸昏了他的头脑。 他不顾一切地冲上前去,拨开人群,要给自己讨回说法,正巧这么多街坊邻居围在这儿,都能给他撑腰! 于是他便这么说了,一五一十地全说了,说到最后真情实感,嘶吼得声泪俱下,嚎啕大哭。 然而,他等来的却不是邻居们的义愤填膺。 “所以……孟掌柜,你居然真的签了卖铺子的契书?!” “孟掌柜,你那日竟真去那齐家借银了?” “那可是日息一厘地往上滚哩,我等商铺平日也就只能赚一厘,你怎地想不开去借那等钱?” 孟易愣在原地,他是为了还印子钱呀。 可这种事他不敢说。 然而他不说,却有人猜得出来。 “这般急着用钱,连铺子都要卖,怕不是借了那日息三厘、年翻三番的印子钱吧,孟掌柜,你为何突然要借印子钱呢?” “自,自然是为了做生意。”孟易面色红白交加,梗着脖子这般道。 这时他已经觉得有哪儿不对劲了,被怒气占领的神智被这些带着调笑的诘问勉强唤回来,他惊出了一身冷汗。 他应该悄无声息地逃跑的呀! 怎地会出现在这种引人注目的地方,甚至还承认自己借了印子钱! 然而等他意识到的时候已经迟了,他承认借印子钱的那句话就像一道引线,彻底燃爆了人群。 众人你一嘴我一嘴,竟然短短几个呼吸间,不知怎得已经将话题引到了淮南六郡的涝灾上。 不可能,怎么可能有人因为印子钱就猜到他想发淮南涝灾的财! 孟易懵了。 不对,不对!有人在搞他! 孟易终归不傻,他终于清醒地认识到了这一点。 冥冥之中有什么指引着他抬眸。 遥遥地,他在人群中对上了一张熟悉的笑脸,正是那位齐家家主。 孟易懂了。 是他们假扮印子钱的债主,把他赶过来的,是他们引导了舆论,把淮南一事扯出来的! 完了,彻底完了。 孟易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未来。 然而这一刻,他却连怒骂齐同鹤的力气都没了,半晌后脑子一白,双眼一翻昏了过去。 围观的人们原本还指望着孟易奋起反抗,为自己分辩两句,毕竟发涝灾财可是要折寿的缺德事。 然而孟易竟直接吓得七魂出了窍,众人哗然,舆论彻底倒向了这家坑了孟易的神秘齐家。 替天行道啊这是,所以,他们到底是做什么的? 这个问题再次疯狂席卷了众人的心神。 没人注意到的二楼小屋里,白桥懒洋洋倚在窗边,面上带着笑意,乐呵呵地瞧着这场反转不断的热闹。 瞧着差不多了,她冲身旁的月兰摆了摆手,月兰便小跑着去下面传信。 ——吊了一上午的胃口,乾方柜坊的招牌也该挂出去了。 当然,一同贴出去的还有祁长廷亲笔写下的告示。 东都坊市多少年都没有过这样的热闹了,一波接着一波,叫人目不暇接。 挂着大红绸的柜坊牌匾,黑漆木,金草书,配上孟易这一场因果报应,端得是霸气十足。 而彻底掀翻坊市的,还是那一纸薄薄的告示。 这封文书的字比起上一封来可以说惊为天人,但仍旧是一份放银的文书,仍是只借银给符合条件的生意人,仍是无需典当物,唯一变化的是: 原先的日息一厘,成了月息不多于一分半。 折合成日息,便是一日不多于半厘。 更低了,居然更低了! 告示一出,不少人都在揉眼睛,且不说那半厘不半厘的,那个“不多于”真的不是写错了吗?难道不应该是“不少于”吗?! 也就是说,从这家柜坊借一两银,每日最多只会多出半个铜板,每月也撑死只多出十五个铜板,一年只多一百八十枚铜板! 这这这,这是他们不用典当物就能借来的银子吗?! 长乐街上的商户们都是浸淫商事多年的人精,心里的算盘早已打出了残影,以至于嘴都闲下来了,坊市之内竟再次鸦雀无声,唯有那一头头恶狼一般泛着绿光的眼睛,证明了人们心中的迫切。 白桥终于从二楼窗边缩回了身子。 女孩满意地伸了个拦腰,对这场热闹兼营销分外满意。 然而,就在她准备转身下楼时,却突然察觉好像有一道视线盯在自己身上。 “!”白桥心里一咯噔。 她此前已经在来东都的路上便听祁长廷说过,她在东都不宜太过高调,可能会被那位“常大人的政敌”记恨。 当然她自认已经很收敛了,大隐隐于市不过如此,难道还是…… 女孩轻吸了口气,但既然已经被看到了,她好歹也得知道对方是谁。 于是瞅准某个时机,她猛地抬眼望向直觉里的那个方向,然后…… 蓦地对上一双熟悉的眸子。 少年眸子黢黑,还带着未来得及收回的笑意。 白桥:“?!”祁长廷?! 今日不上朝吗,他怎么这时候专门跑来,看热闹吗? 她怀疑自己眼花了,眨眨眼再去看,那里立着的又变成了一个粗布灰衣的书生。 白桥:“……?” 她又仔细看了两眼,那当真是个书生! 可刚才…… 白桥的心刷地凉了。 不是吧!前几日还是幻听,今日竟然成了幻觉! 一旁的月兰注意到自家小姐脸色突然难看,不由担心地望了过来。 最近小姐也不知怎么了,经常莫名其妙地脸色煞白。 半晌,白桥仍旧没有缓过来,月兰倒了杯热茶小心递给她。 “小姐?怎么了?可是有哪里不适?” “啊。”女孩回过头来,双目无神地望向自己的小丫鬟。 她按住月兰的肩膀,失魂落魄道:“完了,我可能得了一种病。” 一种感觉老板随时随地都在盯着我的病。 作者有话要说: 来,今天教大家一点干货(不是: 在你的键盘上找到alt键和tab键,然后一起按下去,大声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是不是回到了你用过的上一个窗口! 所以,当你有一个随时随地都可能查岗的老板,而你上班的时候又总想要摸鱼(当然这是不对的),可以先打开一个工作窗口,然后再打开一个摸鱼窗口,一旦有情况,就飞速按下alt+tab,你就可以回到工作界面了! 来,大声告诉我,这货干不干!(别告诉我我是最后一个知道这件事的) 咳,当然,如果你摸鱼都不专心,以至于打开了两个摸鱼窗口,按alt+tab的时候只是从一个鱼塘跑到了另一个鱼塘,就别怪你的领导一脚把你踹进鱼塘了。 祁老板(威严.jpg):对,说的就是你!看什么看!小粉笔头怼你! PS.我出息了,看看这章有多长!多长!好长啊啊啊啊!就当是榨干了我给大家的双十一助兴哈哈哈! 第50章 三个月后(大修) · 于祁长廷而言, 最近有一个好消息,也有一个坏消息。 坏消息是,白桥近来似乎躲他躲得愈发厉害, 几乎到了有祁无白的地步,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们积了什么了不得的仇怨。 对此, 他大概知道是什么缘由——那日他躲在角落里悄咪咪看热闹的时候, 大约是被小姑娘发现了。 可祁长廷打心眼里想不明白,此前痴缠他的是她, 他可未曾有半分不耐烦,如今他不过多瞧了她两眼,她却就避之如蛇蝎了。 撩了便跑,他就这么惹她厌烦么? 然祁长廷却又全然没有办法。 说好听些, 他是白桥的伯乐,说不好听些, 两人就是利益交换的关系, 他凭什么要求白桥对他如何? 少年为此皱了许久的眉头,好在另一边还有桩不错的好消息。 自从乾方柜坊张贴出放银的告示, 众商户虽蠢蠢欲动,但都不太敢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于是,先找上门来的不是想要借银的商户, 而是在乾方存银的商户。 此前这些商户在乾方存银, 完全是因为刚到东都无法立足,看上乾方低廉的保管费,冒险将周转用的银两存放在此处。 后来齐同鹤派人去通知他们乾方将铺子挪到了内城坊市之中,他们还挺高兴, 毕竟乾方变厉害了,他们的银两也更有保障, 至于保管费是契书上早已写好的,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涨。 可谁曾想,乾方的铺子变大了,野心也膨胀了,居然想向外借银! 他们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乾方是要拿他们的银子去冒险,于是急匆匆找上门来。 夕水街此前被乾方炸得翻天,这几日大家都目光都黏在那块红绸未下的牌匾上。 年轻伙计们羡慕乾方风头无两,不少深谙商道的老掌柜们却都摸着胡子摇头。 ——等着瞧的便是这一日。 身为柜坊,替商户保管银两的本职工都做不好,倒整日想着那些有的没的,岂不荒唐。 若乾方搞不定自己的商户,谁又敢跟他们借银? 是日,在乾方存银的十三家掌柜们携袖而来,面容沉肃。 而乾方似是早已预料到他们的到来,足足十一名伙计出来迎接。 这般阵仗足以表示尊重,饶是掌柜们揣着一肚子火气来,也不由微缓了神色。 而接下来,当初吊足了胃口的那十间雅间,终于向世人展现出了它们真正的用。 九名伙计带着九名掌柜分别进了一个雅间,而另外四名掌柜则由其余两位伙计领上了二楼,由不知什么人亲自接见。 大约两个时辰后,震惊夕水街的事再次发生了。 十三名掌柜进去的时候气势汹汹,出来的时候却是大变了模样。 进雅间的九人神色纠结,可上了二楼的那四人,脸上笑意却是藏都藏不住! 那雅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众人好奇得抓心挠肝。 终于,乾方再次贴出一份告示——于乾方柜坊存银者,不但不收取保管费,还会以存银期限和方式不同,支付半分至三分的年息不等。 柜坊不再收取保管费,反而要给存银的商户返利! 好家伙,老掌柜们惊得险些揪掉了自己的胡子。 他们终于明白了乾方的打算。 不是赚利息,而是赚息差,人家连外借的银两都没打算自己出! 乾方收的是月息一分半,而付的只是年息三分,除去铺子的日常开销,这张大饼也够诱人了。 只是收收钱借借钱而已,便可谋得如此收益,坊市之间一时不知有多少人意动。 可能在东都立足的都不傻,他们很快便发觉,这饼闻着香,可若想不烫嘴地吃下去,却没那么容易。 ——商户们自己都不放心借银给别人,能放心柜坊代劳? 毫无疑问,那十三名掌柜进雅间之前,所有人的答案都是一个斩钉截铁的“不”。 可见过了那些掌柜出来后的神情,这个“不”字后面便打了个问号。 可这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总不能是借银两的人还不起,就由乾方代还吧。 这念头只是在脑中一闪而过便被否决。 若真是如此,乾方也太过天真了,怕是用不了几个月便得关门喽。 * 乾方柜坊的二楼雅间里,白桥自屏风后转了出来。 她要压阵,却碍着京中有个大反派盯着她,所以不便露面,便暂且以屏风挡。 女孩唇角微挑,悠然自得地靠在圈椅上,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齐同鹤却是抚着心口,狠狠瞪了她一眼,眸中神色复杂。 白桥此前同齐同鹤要了在乾方存银的十三家商户的案卷,仔细看过之后便定下了今日的策略。 十三名掌柜被分成两组,楼下的那组由伙计们以利诱之,并承诺只要他们不愿,乾方必定不会动他们的银两,不过相对的,不光没了年息,保管费还得照常交。 而二楼的这四家,才是今日最大的目的。 做生意都是有周期的,四家中有三家做的都是布料生意,十月到十二月正是他们卖出大量冬衣布料、有富余银两的时候。 而另一家药铺此时却正需大量银两,用以采购白芨、三七等秋冬季节出产的药材。 机会便来了。 若那三家富余的银两肯借给药铺买更多药材,赚更多利润,之后连本带利地还回来,既不耽误事,双方还都赚了更多银子。 当然,前提是药铺真的能赚钱。 白桥看过药铺的案卷后,便知道这铺子无论是成本、盈利还是效率,都不拔尖。 可虽然不拔尖,却也没有特别大的缺陷。 占了干股的人或许更喜欢拔尖的商户,毕竟干股得的是分红,商户赚得越多,他们赚的也越多。 但于乾方而言,稳健经营的商户才最合适,反正无论对方赚了多少,乾方也只能拿固定的利息,还不如稳妥些,风险更小。 而这家药铺,只要稳稳地做下去,还上本金和一分半的月息,并不是什么大问题。 那么摆在面前的只剩最后一个问题: 乾方认为这笔银子是可以收回来的,可那三家掌柜却不一定。 这也正是齐同鹤不相信白桥能在这三家商户身上寻到突破口的缘由。 而白桥的一句话,让他险些将口中的茶水喷出来。 “若那药铺还不上,便由乾方来还。” ——是的,白桥还真是夸下了海口。 若借银两的人倾家荡产仍还不起,便由乾方来还。 齐同鹤连连摆手拒绝:“乾方穷得很,可没有钱还。” 可下一秒,女孩直接拍出了当初黄粮一孟的地契。 “若真到了那一步,铺子卖掉,我们回外城去。” 巴掌大的白宣,却代表着这座东都内城坊市最中心的门面。 千金保底,确实还得起了。 可…… 齐同鹤忍不住细细打量面前的小姑娘。 黄粮一孟的地契,其实是当初祁长廷掏了私库买下的,送给白桥是为了拴住这员大将。 咳,至少表面上是如此,至于三殿下心里的真实意图,便只有他自己知晓了。 既是送的,便属于白桥个人,与乾方的盈亏再无干系,甚至乾方还需每月付给白桥租金。 可如今,这地契如今又与乾方的未来栓在了一起。 这小女娃对他家殿下,究竟是…… 齐同鹤看不明白。 看不明白便懒怠再看,终归是年轻人们自己的事。 不过,且不论白桥的目的,单是这份魄力,便叫他高看三分。 若到时真到了那个位置,这小女娃却也配得上站在祁长廷身旁。 齐同鹤淡笑着偏开了视线。 总之,乾方最终与那三家布料铺子签了存银的契书,又与药铺签了借银的契书。 分别与这两方签契,也就意味着药铺与布料铺子之间无关,哪怕乾方到时没能从药铺手中拿回银两,也得想方设法履行存银契书约定的本利。 而相应的,这三家布料铺子也在契书上承诺,十月到十二月这三个月,将存在乾方的银两全权交给乾方,任何情况下都不得提前取出。 就这样,乾方的头一笔生意算是谈成了,而白桥清楚地知道,这只是个序章。 整个东都仍在观望,只有三个月后,这笔借出去的银子真的安全回来了,才是乾方正式大放异彩的开始。 * 是夜,齐同鹤照旧借着回齐家的理由,偷偷绕到了三皇子府,将今日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包括白桥将那契书拿出来做押,给乾方保驾护航。 祁长廷这些日子好不容易平稳的心,再次被一张地契搅得浑浊。 少年起身,行至窗口,将掩得严实的暖窗一把推开。 如今已经农历十月,马上就要立冬了,屋里早已烧起了地龙。 屋内的暖热与屋外的湿冷迫不及待地拥在一起,漫出朦胧的水雾。 其实自江都回来后,祁长廷搬了一次屋子。 他之前一直住在临着北街的一个院子里,是整座皇子府中距乾方所在方位最远的院子。 可回来后,却找了各种理由,搬来了现在的院子常驻。 这座小院里有一栋三层高的小楼,是皇子府的规制所能容许的最大高度。 从小楼里望出去,整座乾方柜坊一览无余。 那人屋里的灯火几时熄,几时亮,他都知道。 若某夜灯火彻夜未熄,大约便是她又熬了通宵,或者直接忙着忙着睡在了桌上。 她究竟,到底,为何为他做到这种地步! 祁长廷无数次问起自己这个问题。 以前的答案是白桥心悦于他,可等他真的试探着回应了几分,那人却又毫不留情地将他推开。 这个他一厢情愿的猜测被狠狠打了脸。 打了便打了,他又不是拿不起放不下的懦弱儿郎。 可她如今又做出这般情状,究竟是为何。 哪怕祁长廷再如何嘴硬,也不得不承认,他似乎对一个人动了不寻常的心思,于是开始被对方牵着鼻子走。 这个认知让他有些焦躁。 在他印象里,徽晟帝便是这样的男人,被后宫的一众女人左右判断,以至于忠奸不分。 他曾发誓这一生都不会被女子困住。 可如今,这感觉竟意外地叫他上瘾。 初冬寒凉的空气涌入,一点点抚平心里的燥意。 少年关窗,重新坐回了桌旁。 半晌,轻叹一声。 “罢,随她去吧。” * 三个月的时间眨眼而过。 这期间,乾方收敛了所有锋芒,就像普通的柜坊那样,循规蹈矩地做着保管银两的行当。 当然,契书上依旧明确写了,只要商户不同意,乾方绝不会私自动用这笔银两。 时间一点点接近年关,东都城中的年味也越来越足。 就在所有人忙着置办年货,都快忘了乾方特殊之处的时候,它终于再次露出了獠牙。 以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强势,轰动了整个坊市。 一位年轻的掌柜,在腊月二十八的清晨,捧着一朵硕大无比的绒布红花,带着一队敲锣打鼓的家丁,找到了乾方的门口,热热闹闹地奏起了喜乐。 大早上的,各家的伙计们都还在用早食,各个捧着包子馒头出来瞧热闹。 “我认得他,这不是金昭街那边,新开的那家药铺的小掌柜吗?” “哦,你这么一说,好像真是他,金昭街的人都说,他家今年可能是撞了财神爷呢。” 东都的坊市也分三六九等,夕水街是正中心,周围还有数条坊市街,金昭街便是其中一条。 在金昭街拥有一间铺子,被视为在东都立足的标志。 聚过来的人越来越多了,终于有知情人冒了出来。 “你们在夕水街,恐怕不知道我们金昭街那边的热闹。” 此话一出,立时吸引了不少好奇的目光。 知情人得意极了,抱臂侃侃而谈道:“这家药铺啊,原先是开在外城的,治些个头疼脑热的小病,名不见经传。可今年十月份,不知他们哪儿来的银子,购置了一大批上等三七。而且你猜怎么着,十一月份的时候,南边突然下了场大雪,药农们猝不及防,大片的三七全都遭了灾,价格飞涨!这不,他们家赚得盆满钵满,直接在金昭街买了铺子。” “时也,命也啊。” 此人说得津津有味,最后感慨了一句,却发觉无人附和。 他左右瞧瞧,发现周围人的表情似乎有些不太对。 “怎么了?”他小心问道。 他是金昭街的,今天来夕水街也是帮东家办事儿,对于夕水街的事儿,他确实不大清楚。 周围的空气沉默了半晌后,终于有人幽幽开了口。 “三个月前,好像就是这厮,从乾方柜坊借了一大笔银子吧。” 倒吸气声此起彼伏。 夕水街时隔三个月,终于再次,炸开了锅。 作者有话要说: 祁长廷:你究竟为何如此待我。 白桥:崽啊,麻麻只是希望你幸福。 祁长廷:…… 今天一定准时24:00更新(认真.jpg)。 第51章 除夕的酒 · “这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是吃得膏满黄肥啊……” 有人感叹道。 发现这件事的并非只有这一小撮人,同样的对话在乾方柜坊附近一传十十传百。 坊市再次轰动了,乾方柜坊的第一笔生意竟然真的做成了。 诚然, 这家药铺的崛起有运气的成分, 可若没有那月息一分半的银子, 运气管屁用? 人群中肉眼可见地开始有人小跑着离开, 不必怀疑,他们必然是将这热闹带回去, 说与各自的主家听了。 时隔三月,乾方放出去的饵终于要钓大鱼回来了。 不过除了乾方的成功,眼下还有一件事有些引人注意。 “但这药铺小掌柜捧个大红花是要做什么?要娶了齐掌柜家的女儿不成?”有人问道。 “齐掌柜好像还未娶亲吧,家里有女儿吗?” “这谁知道。” 外面议论纷纷的时候, 白桥正在暖呼呼的被窝里睡得深沉,突然不知怎么地, 狠狠打了个寒颤, 刷地睁开了眼睛。 她方才做了个噩梦,齐同鹤居然给她寻了门婚事, 白晓还同意了! 一大早,那人便敲锣打鼓地带着迎亲的队伍跑到了乾方柜坊楼下。 望着帐顶半晌,白桥才彻底醒过神来。 想起自己的梦, 女孩不由失笑, 然后狠狠伸了个拦腰,唤月兰来打热水洗漱。 然而稀奇的是,她唤了好几声都不见人影。 而那同梦中一般无二的喜庆锣鼓声,就在这时候传了进来。 白桥呼吸一滞:“……?!”不是吧, 这是要干啥? 哪怕觉得匪夷所思,但刻在骨子里的恐婚还是吓得她一个激灵。 白桥脸也来不及洗了, 披上外袍,将头发随意挽了个髻,兜好鞋子便冲了出去。 但大约是早上伙计们刚洒扫了地面,她一不小心打了个踉跄。 “小心!” 温热的掌心只是托着她的手肘,便稳住了整个人的重心。 淡淡的薄荷清香带着少年人的体温,温和而不失礼地靠近。 白桥愣愣瞧着那只手。 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墨蓝色的宽袖搭在他的手腕上,衬得肤色愈发地白。 她陡然知道了手的主人是谁,啊了一声,赶忙便想后退一步。 谁知还不待她反应,那人便径自退了一步。 白桥怔忪了一瞬,下意识抬眸望去。 少年一身墨蓝色的长袍,披着浅蓝色的大氅,正眉眼沉沉地瞧着她。 似乎,长高了一些呢。 白桥突然这样想到,而后想起,他二人似乎已经三个月没见了。 上次见面还是孟易来闹事的时候,楼上楼下那惊鸿一瞥…… 啊不对,那次是她可耻的幻觉。 这三个月来,她急着培训乾方的伙计,忙得脚不沾地。 加上乾方的众人也都服她敬她,整个楼里数她最大,弄得她都快忘了自己还有个老板了。 “姑娘这是急着去做什么?”少年礼貌地偏开了视线,低声问道。 “我……”白桥想说听到楼下有人敲锣打鼓,所以想去看看,可此时再听,竟没了声息。 女孩刚醒,声音还有几分哑。 少年拢在大氅里的指尖颤了颤,只觉得像是有猫儿在他心里挠了一把。 楼里通风,终归不如屋里暖和,白桥跑出来了才觉得冷,轻轻嘶了一声。 下一秒,便觉得身子一沉。 带着少年身上皂角和薄荷味道的暖意骤然靠近,以不容拒绝的强势将她整个人拢了起来。 少年人身材颀长,比女孩高出整整半个头,合身的大氅换了主人,立时拖地了一大截。 “啊。”被陌生有熟悉的气息包裹,女孩一惊,下意识便想还回去,那人却已经大步流星地离开,肩宽腿长的几步就没了踪影。 走廊上再无一人,唯有不知哪儿漏进来的凉风丝丝缕缕地往骨子里钻。 白桥左思右想,最后还是觉得比起衣裳,她更不想在这年关里染上风寒。 女孩幽幽叹了一口,终归拢起了这浅蓝色的披风,一边往房间走,一边轻轻眯起了眼睛,被上面舒适的温度、触感,还有干净的味道取悦。 身正不怕影子斜,不过就是一件衣裳,跟那盆薄荷一样,都是矿泉水,别太在意! 女孩喃喃念叨着给自己洗脑。 走廊拐角处,少年步子微顿,眸中染上微不可察的笑意,被遗忘的三个月的郁郁莫名便散去了。 他走过长廊,径自去了齐同鹤那厢。 齐同鹤原本正背着手,俯瞰三棠药铺的小掌柜瞎闹腾,见祁长廷进来了赶忙行礼。 祁长廷摆摆手,也行至窗边往外瞧,眸子微微眯了起来。 他不适合从前门进来,便直接绕的后门,不曾想前面的阵仗竟然这般大。 青年手中的大红花亮得晃眼,不知道的还真以为这是来求娶乾方柜坊大小姐的。 至于乾方柜坊的大小姐是谁…… 那自然便是白桥了。 虽说眼下乾方刚刚起步,她还不宜露脸,但待得日后乾方彻底站稳脚跟,能同祁景闵的盛和柜坊分庭抗礼了,他便要将小姑娘捧上她该在的位置。 他可不想因为这楼下的二愣子,到时候东都城里传出什么不好的传言。 “白晓呢?”祁长廷冷冷开口,“他便任由这小子在下面瞎闹么?” “瞎闹?”齐同鹤不明所以地望过来,却是道:“这三棠药铺的掌柜是个妙人。” 祁长廷的眸色更沉了,齐同鹤却又将视线转回了窗外,浑然不觉。 “他弄这么大排场,说是为了感谢乾方,其实还是想借乾方的地界给他自己的药铺打广告。” 齐同鹤一副精明模样,笑着道:“而且,他知道乾方不会赶他走的,毕竟,乾方也确实需要他闹这么一场,让整个夕水街都知道,在乾方存银的人真的连本带利地拿回了自己的银子,从乾方借银的人更是赚得盆满钵满,而乾方自己,也成功拿到了意义非凡的第一笔息差。” 在这场交易里的所有参与人,都获得了比原先更多的好处。 谁会不动心呢? * 这个年节,东都坊市的各商户们过得比往年心累得多。 以前都是银子拿在手里,放在眼前最安全,可眼下有人帮他们银子生银子,若还把大笔银票抓在手里看着,那不是傻么? 掌柜们想得疯魔,以至于给小辈们发压岁钱的时候都会忍不住心里盘算——若这些小孩儿把压岁钱存到乾方那里,平时也不愁没钱买糖吃了,岂不妙哉? 能这么想的都是些正经商户,然而还有些不那么正经的,心思便渐渐地歪了。 ——乾方真有本事看出一家商铺能不能还得上银子吗? 听闻去借银的时候,只需带上近五年的账本,若开业不足五年,只需带上开业以来的账本,再由那些个伙计带进雅间里问几个问题,便能轻轻松松拿走银票。 若是……若是做一本假账,是不是也能套出银两来? 反正无论借银的还是存银的,都是分别同乾方签契书,万一到时候还不上,大不了跑路呗。 存银的那些人也只会去找乾方,而不是找他们。 这还不算完,更有甚者,已经打起了更可怕的主意。 年三十儿,大家都在准备守岁的时候,夕水街的最中心,一幢三层高的大商铺里,却是气氛压抑。 这是除了皇城外全东都最好的地界,除了贵人居所外全东都最高的楼,雕梁画栋用的都是上好的木料,请的都是皇城最有名的匠师。 整块金丝楠木削出来的奢华牌匾挂在门檐下,盛和柜坊四个大字庄严肃穆。 总之,只要看上一眼,便会让人觉得,银子交给这种地方的人保管,那一定是极安全的。 当安全就是商人们的最高标准时,盛和柜坊必定是所有人梦寐以求的正宫皇后,可若旁边突然杀出个小妖精,风情万种地跟你说,跟着他不光让你觉得安全,还叫你觉得快活,那事情就难说了。 商人总是逐利的,如此一来,就算大头还在正宫皇后这里,也时不常地会去寻欢作乐。 到最后,寻欢寻上了瘾,便是改天换日。 “不能放任那叫乾方的柜坊继续嚣张下去了!” 茶厅里,一位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拍桌而起,引来一阵阵附和。 “最近已有许多商户来问,我们盛和会不会也付给他们月息一分半。” “那些人也是太贪了,他们也不想想,一笔银子能收回来,以后的就也都能收回来吗?” “他们也不想想,咱们盛和都不敢打包票,乾方那等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岂敢大放厥词?” “是啊是啊,实在是鼠目寸光啊。” 众人越说越来劲,可坐在上首位的青年却始终垂着眸子没动弹。 他早早退了宫宴,难道就是来听这些蠢货说嘴的吗? 祁景闵微微掀了下眼皮,扫过下面这些丑陋虚伪的脸,唇角轻挑。 这些人口袋里有多少银子正打算偷偷往乾方怀里塞,真以为他不知道么? 行啊,去吧,都去吧。 他倒要瞧瞧,盛和都做不到的事,那不知哪个犄角旮旯钻出来的乾方凭什么敢下手。 祁景闵轻轻动了动手指,旁边立马有人迎了过来,俯身倾耳。 他微微偏头吩咐了两句,侍从应是,肃着脸离开了。 青年眸中闪过阴骛的光。 且看那乾方柜坊有没有本事兜住他的手段。 * 与此同时,乾方柜坊的气氛却与盛和截然不同。 一众人其乐融融地在后院围坐一桌,烧着炭火吃年夜饭。 饭菜是伙计们自己做的,居然还色香味俱全,白桥再次感慨男主招揽人才的奇特标准。 过去三个月,是他们最忙的三个月,但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赶在年前将乾方这艘大船推进了河道里,只待来年开春,正式扬帆起航。 “来,我代表大家,敬白姑娘一杯!”齐同鹤朗笑着率先举杯,与白桥的杯子轻轻一碰,仰脖便干了下去。 齐同鹤是长辈,哪有长辈敬小辈的道理? 白桥也笑着打算敬回去,毕竟她不是一个真正的十五岁小女娃,想当年酒量也是很不错的。 可一旁的白晓立马蹙起了眉头。 他正准备起身,替白桥挡了这杯酒,女孩的动作却突然顿住。 “那是不是,齐公子啊。”白桥忽然眯着眼睛,朝一个方向瞧了过去。 众人闻言一愣,也都看过去,却什么都没看到。 白桥:“?”又是幻觉? 她放下酒杯揉揉眼睛,觉得这件事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新年就该有新气象,幻听幻视什么的得有个结果。 白桥还是在白晓十分不赞同的目光中敬了齐同鹤一杯酒,然后便说有些冷,要回屋拿件披风。 月兰赶忙起身说她去,小丫鬟那日早晨好奇,跑去看楼下的热闹,错过了白桥醒来的时辰,一直十分愧疚。 “没事,我自己去,不许跟过来啊。” 白桥一把将月兰按回到座位上,朝着藏在阴影中的小楼后门走去。 白晓从没见过妹妹喝这种高度曲酒,有些担心,却被旁边一名同他关系很好的伙计揽住了肩膀。 “没事啊,白姑娘喝得潇洒,一看就是老手。” “可是……”白晓还是犹豫。 “人家姑娘都多大了,快及笄了吧,当哥哥的也别总管那么多,啊?” “来,咱们喝!” 白晓无奈轻笑,觉得对方说得也有道理,这些日子他也确实觉得阿桥是个有主意的大人了,于是安坐下来,举杯饮尽。 没人注意到月兰轻轻蹙起了眉头。 方才小姐按着她的力气也太大了,像是站不稳扶了一把似地。 真的没事吗? * 大堂,乾方早早打了烊。 铺子里一片漆黑,白桥回忆着方才看到的位置,扶着墙一点点摸索过来。 黑暗不止蒙蔽了视觉,连听觉都好似蒙了一层雾,后院里热闹的笑声起初还能听得分明,可不知从哪一刻开始,便仿佛被裹进了厚厚的棉被里,再也听不真切。 白桥走了一阵,便觉脑袋越来越沉,腿脚也有些发软,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蹦床上一样。 左摇……右晃…… “唔。”她要做什么来着? 不记得了,唯一的感官只剩发烫的手掌,扶着冰冷的墙壁上难受极了。 她不由地走快了两步想赶紧换个地方,终于,再按下去的时候,掌下的触感突然变了。 不再光滑,却也不再冰冷,让她想起屋里那盆小薄荷软嫩的枝叶。 有软乎乎的温度,还有契合着手掌的弧度。 以及,有些熟悉的味道。 嗯?掌下似乎还有什么东西在动,砰砰砰砰地撞着她的手心。 她用力地按了按,还跳得愈发地快。 像极了谁人的心跳,春水方生。 作者有话要说: 乾方柜坊(委屈.jpg):人家怎么就是小妖精了? 第52章 亲亲抱抱 · 祁长廷是从宫宴跑出来的。 今夜除夕, 皇宫赐宴,百官朝圣,但唯有一品大员和皇亲国戚能留在宫中一同守岁, 其余官员能得一道圣上钦赐的菜品便是巨大的荣耀。 然而皇帝力有未逮, 早早下去歇着了, 二皇子祁允政又远在南疆, 大皇子祁景闵更是不知怎地早早推脱离开,余下一个三皇子祁长廷, 温和笑着同这些大员们唠家常。 少年举手投足无一处失礼,叫人如沐春风,可没人晓得,他的心早已飞到了夕水街的小院子里。 于是他折扇轻轻捅了捅身后立着的何成。 何成会意, 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一会儿,半刻钟后, 面色严肃地重新走进来, 跟祁长廷耳语了一阵。 祁长廷这才得了机会向众人告罪离开。 只是,马车愈发接近那座小院, 少年的心情却莫名开始有些紧张。 下属们在他面前总是拘束的,他循着自己的兴致来了,会不会让他们, 或者说, 让她,扫兴呢? 就比如搬家那日他冒冒失失闯出来,哪怕后来又很快离开了,小姑娘也终归再没有当初那般放得开。 于是他思量再三没有进院门, 只是听到齐同鹤要灌女孩酒水,才下意识地往前迈了一步。 哪知居然就被看见了。 外面的街道上开始零零碎碎地有鞭炮声响起, 院子里也重新热闹起来。 可他耳朵里只有那人的脚步声,还有悉悉簌簌的衣料声。 他觉得自己应该躲开,毕竟被人发现站在门外偷看并非什么光彩的事。 可脚底就像生了根。 ——她是来寻他的。 这句话仿佛带着蛊,让他紧紧贴在墙根不动不敢动,等着那脚步声一点一点靠近,而后…… 被一只软热的手猝不及防地按在了胸膛。 祁长廷:“!” 少年身子骤然绷紧,屏住呼吸,这才反应过来铺子里太黑,女孩没发现他在这里,所以一路摸了过来。 那她眼下知晓了,该把手拿开了吧。 然而,那只手不但没拿走,还轻轻按了按。 纤细的手指,粉润的指腹,在他心口骚动。 “嗯。”少年口中溢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哼哼,终于松了一直屏着的呼吸。 女孩身周的空气涌入鼻腔,淡淡的酒香伴着不知谁身上的薄荷冷冽。 啊,她这是,喝酒了?齐同鹤那杯酒? 醉了? 祁长廷顿了好一会儿,终于摸清了状况。 他忍不住又轻轻嗅了两下,而后心跳竟愈发地快。 他自然是不希望齐同鹤灌女孩烈酒,但若真要说,白桥也马上到及笄的年纪了,喝些酒也…… 而且,如今她真的醉了,他…… 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做什么,但他知道,自己确实是想做些什么的。 少年喉头僵硬地滚动了两下,出口的声音仍是喑哑:“白姑娘?” 他分明压低的声调,可在寂静的铺子里仍是声若惊雷。 面前的人儿听到自己的姓氏,身子一顿,而后倏尔抬起眸来。 祁长廷毫无防备地撞进那双亮晶晶的眸子里。 没有光,但他仿佛能看到女孩黑曜石一般的眸子里映出的光,甚至还有他自己的脸。 下一秒,那原本按在他胸口的手突然抬起,啪一声拍在了他脸上。 祁长廷:“……” “不是幻觉,真是你啊齐徵!”然而女孩似是开心极了,说出的话却有些口齿不清。 祁长廷愣了半晌。 不是幻觉? 是什么意思,她曾有过幻觉? 而那幻觉里,是他? 少年摇头轻笑,觉得应当是自己听错了。 幻觉里会看到的人大都是重要之人,他如何会成为她的幻觉? 是真醉了啊。 祁长廷起初在门口听到白桥果断应下齐同鹤的酒,还以为女孩多能喝,不曾想竟是个一杯倒。 按理说,祁长廷此时应叫人去寻月兰,给她家小姐熬醒酒汤,可少年手指颤了颤,却一把按住了那只犹在他脸颊上作乱的手。 白桥脑子混混沌沌,根本不知自己按住的是个什么东西,只当是前世带加热功能的震动按摩椅。 如今被少年温热的大手裹住,也没有丝毫要躲开的意思。 祁长廷忍不住再次屏住了呼吸。 幽深的眸子仿佛能洞穿一切黑暗。 “幻觉里,是我吗?”他突然这般问道。 然而并没有人回答他。 女孩被那一杯酒折腾得难捱,终于头重脚轻,一头栽在了他怀里,用力蹭了蹭。 少年身子僵硬地立在黑暗中,直到腿都有些发酸了,他决定了什么似的陡然弯腰,胳膊自女孩膝弯穿过,一把将人揽进了怀里。 女孩吓了一跳,发出低低的一声惊呼,却尽数被少年身上大氅的绒毛堵在了喉咙里。 她下意识地抬手搂住了面前人的脖子,而后便被他身上熟悉的薄荷香迷惑,逐渐乖巧,脑袋凑在他怀里嗅。 祁长廷脚下步子一晃,热气轰地炸上天灵盖。 女孩头顶的吸发搔着他的脖颈,衣领被蹭得有些开,那人口鼻中滚烫的呼吸便尽数喷在他锁骨。 轻喘声在空荡荡的回廊里,格外清晰。 “你……”少年想说些什么,却尽数被耳旁一声嘤咛噎了回去。 他,舍不得放下她。 原本想要上二楼寻个空闲屋子的少年突然脚步一转,抱着人继续往楼梯上走,行至某个大开的窗户前时,纵身一跃穿了出去。 他脚尖轻点窗棂,下一瞬,已然稳稳站在屋顶。 腊月三十,春天来临前最冷的时日。 今年东都的天气有些奇怪,直到今日都未曾落过雪。 冬夜的冷风阵阵地往衣领里灌,怀里的姑娘难耐地缩了缩身子,往他的大氅里躲。 祁长廷唇角忍不住地挂上一丝笑意,脚下踩着陶瓦,最后停在了屋脊旁。 他坐了下来,却仍将女孩拢在怀里。 这不怪他,毕竟只有一件大氅,总不能叫她冻病了。 更何况,女孩便如同一只小猫般拱在他怀里,又叫他如何忍心将人剥出去? 少年又把大氅拢得紧了些,而后抬头望天。 虽是除夕,但老天爷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优待。 墨黑的夜空蒙着一层薄薄的灰雾,莫说星星,连月亮都看不到。 可怀里的女孩却丝毫不在意,还从怀里抽出手来,高高举起,透过指缝也不知在看些什么。 祁长廷沉默了一会儿,等大脑终于被冷风吹得稍微清楚一些后,他终于开口。 “你,想走到台前来吗?”少年顿了下,又怕自己没说清楚似地补充道:“姑娘精才绝艳,躲在幕后,可会委屈。” 台前。 乾方的台前一直是齐同鹤,可他们都知道,怀中这女子才是如今乾方的灵魂和舵手。 这个问题他想了许久。 如白桥这般心思分明、张扬似火的小姑娘,会人心屈居人后,让他人冒领了她的才华吗? 肯定是有委屈的吧,谁不想自己得到他人的认可呢。 哪怕乾方里的人都知道她的厉害,可坊市里,东都城里,日后颂扬的都会是齐同鹤。 他时常不知晓要如何报答她,她待他实在太好,没有缘由的好。 总叫他觉得,不做些什么的话,她离开他时也必定毫无留恋。 她不要宅子,不要铺子,更不必说银两,那,声名呢? 旁人对她的尊重,她可会心喜? “委屈?嗯,好像是有一点哦。”白桥醉得厉害,已经有些困倦,愣愣着道。 毕竟她是来磕cp的,从前以为到了东都便万事大吉,可没曾想还有这么长一段路要走。 听到白桥果然这样道,祁长廷抿紧了唇角,而后终于下定了决心道:“那,明年开春,便让齐掌柜,唔。” 冰凉的掌心毫无预兆地覆上他的唇。 柔软的掌心只是在空中举了一会儿便变得冰凉,却又好像带了冰雪的味道。 “不要。”那人收回小爪子,晃晃悠悠地从他怀中坐起一些,“太早了,不好。” 对cp不好。 祁长廷眸光复杂地望着她,心里软得一塌糊涂,有许多想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若你想,这些都无妨,我可以……”处理得来。 最后四个字并没有说出口。 “乖,听话。”女孩的手绕过他的腰身,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自从母妃故去,再没人对他说这样的话,做这样的事了。 后来他长大了,自然也不再需要这样无谓的安慰,可…… 少年突然轻轻扬起了头,喉结轻轻地颤。 为何,为何事事替他筹谋,甚至委屈自己呢。 他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想要个答案。 然而还不待他张口,怀里的女孩猛挣了一下。 少年吓了一跳,赶忙将她搂得更紧,生怕人掉下去。 于是,欢快的低呼声是前所未有的近,几乎挨着他的耳廓,他的心。 “下雪了!”女孩惊喜地抬眸。 祁长廷顺着望去,果然,天空细细地飘起了白絮。 月亮不知什么时候也出来了,乳白的光晕被空中的雪花散射,天空都似乎亮了几分。 初雪,这是东都城今年的初雪呢。 细白的晶莹落在女孩肩上,发上,还有探出的手心里。 让他,想尝尝。 女孩身上的雪花,与那北疆广袤战场上的雪水有什么区别。 “下雪了,是要许愿的,阿桥想要什么新年礼物?”少年垂了眸子,在她耳边轻轻道。 他换了称呼,却又将那两个字咬的含糊。 好在,女孩面上没有露出不愈之色。 礼物,礼物好啊。 白桥的脑袋这次终于战胜了困意,转得飞快。 若说礼物,那自然是希望能亲眼看着他和女主亲亲抱抱举高高,和和美美进婚房,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白首不分离。 短短几个呼吸,白桥已经想完了几乎一辈子。 安逸的向往总是让人懈怠,酒力蒸上来,她突然觉得眼皮好沉,颤了两下想合上。 祁长廷瞧她沉默了半晌,便直接要困着了,颇为无奈,却只得先扰了她,凑得更近又问了一遍。 他心里打定主意,无论女孩想要什么,他都一定想办法给她弄到手。 “亲……” 终于,那人开口了。 祁长廷身子僵住,不可置信地反问:“什么?” 他也不知在问谁。 “亲!”女孩阖着眼睛蹙起了眉头,不耐烦地再次重复道。 亲亲抱抱举高高,快呀! 祁长廷:“……” 这,这也有些太,猝不及防。 少年觉得胸口有些发窒,他深吸着湿冷的空气,脑子却越发烧得厉害。 亲,她说的,是亲吧。 怀里,姑娘微张的唇似乎还在喃喃着方才那个字。 肯定着他的猜测。 “我是谁?”他又问,声音喑哑得不似少年。 怀里,女孩轻轻哼了一声,皱了下小巧的鼻子,迷迷糊糊道: “祁……” 白桥突然想不起书里男主的名字,只记得他是大皇子。 “齐徵,你……齐徵。” 有雪花调皮地落于其上,瞬间化开,给那本就潋滟得叫他挪不开眼的唇凭添一丝绮丽。 月光下,那人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在湿冷的空气中凝出一蓬薄雾。 少年终于缓缓地俯下了身子。 他轻嗅着女孩儿面上的芳泽,灼热的呼吸虔诚地扫过那人眼睑、鼻端,还有……唇。 莹润的额上有几根碎发,少年的吻便轻轻落于其上。 久久未动。 * 第二日,整个乾方柜坊都睡到日上三竿才隐隐约约有了人声。 白桥睁眼,发现自己躺在软榻上。 细微的动静被外间月兰听到,小丫鬟赶忙凑了过来。 “小姐可还好?您昨晚到底去了哪儿啊,少爷找遍了都没找着您,结果您又自己跑回来了。” 月兰劈里啪啦地说了一堆,白桥一脸懵逼。 昨夜…… 啊是真的不太想得起来了。 她感觉自己好像做了个奇怪的梦。 梦里回到了穿越前,她坐着一列大火车前往遥远又寒冷的西伯利亚大草原考察项目。 但很不可思议的是,她上车的时候居然还带了一只巨大的萨摩耶。 当然,狗子是怎么穿过车厢狭小的门,又要不要买票这种事,并不在梦境的考虑范围内。 大狗子生得比她还高大,肌肉矫健,身材结实,有毛显瘦,掉毛有肉,毛发柔软又光滑,同初雪一般地白,还带着干净的皂角气息和她喜欢的薄荷味道,以至于她一头栽进去便再也不想出来了。 她很喜欢狗子,狗子似乎也很喜欢她,在她脸边嗅啊嗅,还跃跃欲试地想舔她。 她觉得自己当时应该没有拦,但很可惜不知道为什么,狗子并没有下嘴。 不知道是不是嫌她没洗脸。 白桥面上露出显而易见地惋惜。 但总而言之…… 昨夜这个梦很舒服! 希望以后多做这样的梦! 作者有话要说: 祁长廷:我,萨摩耶(强颜欢笑.jpg) 白桥(心虚.jpg):至少,你是一只比我还高大,肌肉矫健,身材结实,有毛显瘦,掉毛有肉,毛发柔软又光滑,同初雪一般地白,还带着干净的皂角气息和她喜欢的薄荷味道,以至于我一头栽进去便再也不想出来的好萨摩耶。 第53章 不想再等 · 大年初一, 皇帝祭祖,百官随行。 晨光熹微,朝阳将出未出之时, 紫宸殿鸣太和钟, 中官高亢尖锐的声音将整个宫城唤醒。 昏昏欲睡侯在宫门外的众官员一个激灵醒了过来, 躬身列队, 静候徽晟帝仪驾。 祭祖枯燥,流程复杂, 起起跪跪,叫人苦不堪言。 好在今年是小年,不过三个时辰便结束,皇帝起驾回宫, 剩余的便是官员之间借此机会互相拜年。 祁长廷与祁景闵皆混在人群中,接受众人恭维。 毕竟两位皇子年纪都到了, 快要到了娶妃或是纳妾的时候了。 可有心人却发现, 三皇子今日全然心不在焉,说着说着话便开始不动声色地走了神。 有人自作聪明, 上赶着献殷勤,问及三殿下是否是最近为了祭祖大典操劳过多,应保重身体, 多补补身子云云。 按理说只是客套, 可谁曾想三殿下一听这话,竟笑着接了下来。 “最近确实太累了,那本殿便先行告辞,诸位大人且随意。” 祁长廷说完便跑, 丝毫没有给众人挽留他的余地。 方才开口那人神色讪讪,被周围其他同僚盯得满面通红。 祁长廷并不管那些蝇营狗苟的官员们如何, 少年登上马车,难得放纵自己,瘫靠在了椅背上。 唇角忍不住漾起淡淡的笑意。 他缓缓抬手蹭了蹭自己的唇,仿佛上面还残留着昨夜里的荡人心魄。 女孩额上好似水中捞出的月,熬成了一块暖玉,印在他心口最熨帖的地方。 只是可惜…… 少年面色又有几分恍惚。 一念之差,他未曾触及那真正摄他心魄之处。 不知…… 不知会是何等感觉。 亦不知,他何时才能光明正大地得她主动垂青。 “殿下,我们去哪儿?”何成的声音打断了少年的思绪。 祁长廷顿了下,想说去乾方柜坊,话未出口,身后突然传来密集的马蹄声。 蹄铁也是有讲究的,用料不同、所配的马匹不同,声音亦大不相同。 少年唇角轻抿,咽回了还未出口的话。 “长廷?怎地今日坐了马车,不曾骑你那匹乌骓吗?”令人厌恶的声音自车外遥遥响起。 敢大庭广众之下唤祁长廷名字的,只有祁景闵了。 青年端坐马上,比马车还高半个身子,居高临下地瞧着马车,眸中尽是蔑笑,还有一丝打量。 他这弟弟回了东都倒是安分得不像话,只是经常神龙见首不见尾,也不知,在忙些什么呢? 然而车内人并没有理会他。 祁景闵面色有些难看,声音却依旧听起来兄友弟恭,“长廷?” 车内依旧无人应答,祁景闵面上挂不住了,他从马上微倾了身子,便要以手中折扇挑起帘布,却在这时变故陡生。 他身后靠得最近的那名侍从的□□坐骑突然嘶鸣了一声,高高扬起前蹄,疯狂跳蹿起来。 整个车队乱成一团,惊马坚硬的蹄铁落下,竟正冲着祁景闵的脑袋。 “殿下快闪开!”侍从们肝胆俱裂,上前扑救却不及,更不知祁景闵因方才探身挑帘,重心偏移,腰上根本使不得力气,竟直接跌落在地。 祁景闵几乎听到了后脑勺呼啸的猩风。 他带来的马都是北匈奴进贡的战马,奋力一踩可以踏碎两人合围的古树,更何况是人脆弱的头骨? 这一瞬,他真真切切感受到了死亡的降临。 史上第一个被马踩死在太庙外的皇子? 何其荒唐! 就在祁景闵脑中百般念头飞驰而过之时—— 锵! 金铁相交之声在耳畔炸响。 只见那方才还静悄悄的马车里,陡然横亘出一把乌黑的剑鞘,正正挡在马蹄前,稳稳地架住了那一对铁蹄。 此时,那泛着寒光的铁掌,距青年惊恐而狰狞的脸,仅余一指的距离。 劲风掀起窗帘,露出少年温和笑着的侧脸。 “大哥,这便是为何要坐马车的缘故了。” 太庙森严庄重,战马易怒易燥,一旦生事,岂不要坏了列祖列宗们的清净么? 大殿下走马跑动好不潇洒,以为是在猎场吗? 未尽之言不必多说,这罪名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端看皇帝心情。 可祁景闵瞳孔猛缩,却一时根本无暇顾及祁长廷这话外之音。 他目光僵硬地从那险些将他踩爆的蹄铁上挪开,望向一帘之隔的少年。 少年右臂平举,手中仅握住了剑鞘后短短的一小截,连个抓手都没有,便轻轻松松挡住了战马一踏之力。 甚至,他还在微笑,仿佛那蹄铁不过一杯水,轻轻松松便端了起来。 这,是什么样的臂力。 他,他的武功,何时! “殿下,殿下!”侍从们终于稳住了各自的马,一个个面色惨白地扑了过来,将祁景闵从地上扶了起来。 “快去唤太医吧,大约还在里面没离开呢。” 少年郎不忘笑着提醒他们。 侍从们连连告谢又告罪。 若非三殿下,大殿下今日不死也要残,他们便全得陪葬! 鸡飞狗跳之中,马车重新启程。 少年将藏在左袖中的折扇轻轻放回桌上,而后慢条斯理地揉捏着已经有些红肿的右手腕。 ——战马受惊后的一踏,饶是他,凭蛮力挡下也有些吃力。 但他不想再等更合适的机会了。 自己一身武艺韬光养晦这许多年,如今既然打算出头,便出个彻底。 祁景闵面上和暗地里靠的都是钱粮,他却不想如此。 暗地里有白桥替他筹谋钱粮,他便要在明面上夺一夺那更吸引人的东西了。 ——比如,兵权。 放在以前,他或许不敢这么早暴露自己的能力,但如今他也是背后有人的皇子了。 哪怕是为了那人,他也不想再等。 何成自始至终不发一言,此时终于开了口。 “殿下接下来去哪儿?”直接继续方才的话题,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回府。”少年淡淡的声音传出。 何成应是。 车里,少年轻吸一口气,靠在了椅背上。 原本的旖旎被祁景闵撕得粉碎,他终于想起自己的身份。 都是妄想罢了。 纵然她看得上他又如何? 这世间浑浊,他周身更是泥泞一片,叫他如何敢,如何能让她到他身边。 少年握在右腕上的左手突然用力攥了起来,剧烈的疼痛在他额上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 正月十六,年节终于算是彻底过去了。 白桥在东都的第一个新年,有白晓,有月兰,有乾方的伙计们,半点不孤单。 正月十五,齐同鹤给他们放了一日的假,白桥想方设法引着白晓带她去了一趟长乐街——她打听过了,丞相府就在这条街的街口。 可惜,祁长廷说得果然没错,丞相府高门大户,莫说丫鬟,就是打杂的力夫都是签了卖身契的那种。 白桥虽然想磕cp,却也不可能为了磕cp将自己的身契交给别人,只得彻底歇了心思。 第二日,乾方柜坊正式投入新的一年。 有了之前打下的种种基础,东都的商户们终于小心伸出了试探的手指,敲响了乾方雅间的门。 过去三个月,白桥已经将现代那套看账本的办法掰开了揉碎了,尽数教给乾方擅长算经的伙计们。 加上古代商人们“单纯”,这些刚出师的学徒们处理起来也丝毫没有压力。 第一日有一家上门存银,三家上门借银; 第二日两家存银,五家借银; 一直到十日后,乾方一共签订了三十家商户的存银契书,总额高达五千两银。 但再往后,存银的人数明显降了下来。 五千两,这个数字并不高,想当初在江都时,为了赈灾,一日便需投进去近万两银。 但已经远远超出白桥的预期。 这日下午,齐同鹤寻到她这里,看起来有些发愁。 “这不过才十日,存银的人便已渐渐地少了,后继无力啊。” 齐同鹤已经吃透了白桥这一套赚息差的办法,自然知晓如果没人存银,乾方便拿不出银子来外借,整个链条便会停滞不前。 “掌柜莫急,”然而白桥却依旧是笑吟吟,“刚开始,存银的人还是少些的好。” “?”齐同鹤不解。 白桥却没有直接解释的意思,转头冲身边月兰道:“去通知一声,让他们忙完手头的事,过来汇报一下成果。” “他们”指的自然就是伙计们。 这十一人起初在乾方便是负责分析东都内各大商系的银两流动方向,如今倒也适应良好,可依旧花了十日的时间才将手头上一半的商户核查完毕。 十一人在齐同鹤和白桥面前排排站好,挨个说自己手里商户的情况。 结果第一个人就有些吞吞吐吐。 “我这儿一共收到了十家商户的账本……”他偏头瞧了一眼同伴们,如实道:“但感觉,日后能还得上银两的只有一家。” 这些商户的账本里,根本连数字都对不上的就有一半,剩下一半倒是做的都很好,至少从账面上看不出造假的痕迹。 可若按白桥教给他们的办法一问,便尽数露了馅。 有些商户看似生意火爆,实则都是赊销,掌柜的信誓旦旦说这些银子日后肯定都能收回来,可他要来那些赊销的记录一瞧,嚯,从最底下翻出一张二十年前的白条来。 这还能还啥?就想问人还健在吗? 还有些商户,拿了开张以来共三年的账本过来,说自家虽然看起来不怎么景气,但都是因为意外。 第一年村里的小孩儿顽皮,把圈门打开了,养的牲畜都跑进了深山里,第二年大雨将圈门冲垮了,禽畜又都跑进了深山里,第三年竟是牲畜拱火,将圈门撞塌了,又都跑进了深山里。 而这位商户来借钱的缘由便是,想修一个结实的圈门。 这种人,敢借给他银子?! 白桥听得噗一声险些没把茶水喷出来,摆摆手让后面的继续说,结果都差不多。 不同的商户有不同的故事,但总归都十分不靠谱。 齐同鹤:“……” 齐掌柜叹了一声,明白了白桥的意思。 乾方收了存银便得按契书付利息,眼下却寻不到合适的放银对象。 乾方没有收息的来源,又谈什么赚息差? 白桥喝罢了茶,清了清嗓子。 “倒也不必如此悲观,不也有几家留下来了吗?” 女孩招手,让他们将他们最看好的那家账本拿上来。 “这是……做丧葬的?” 白桥拿着自己的羽毛笔写写画画,一开始还兴致勃勃,可之后,眉眼间却流露出几分疑惑。 伙计们说的没错,这家商铺倒确实看起来不错,可为何她总觉得……有哪儿不对劲呢。 第54章 真难伺候 · 女孩凝神执笔思索时, 耳边便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 以至于屋内伙计何时离开都不知晓,更不必说门外突然传来隐约的问好声。 “不行,只有账本还是太浅显了, 我们得去实地考察一番。”白桥终于放下了笔, 自言自语道。 “姑娘需去哪里考察?”身旁不远处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 “!”白桥吓了一跳, 抬头便见一如玉郎君正负手立在窗边, 侧眸朝她望来。 眼下已经出了正月,但依旧昼短夜长得厉害, 这一会儿功夫,窗外已是擦黑。 屋内不知何人替她添烛,竟叫她不曾察觉。 少年面容隐在屋内的昏暗中,唯有一双冲她望来的墨眸中映出几点窗外的灯火。 竟显得有些…… 幽怨。 这样的眼神突然叫她莫名梦回了除夕那夜, 她梦里的那只巨大又毛绒绒的萨摩耶。 她懒洋洋窝在人家的皮毛里,大犬湿漉漉、黑嗔嗔的眸子便就那么垂下来瞧着她, 仿佛她是什么顶没良心的主人一般。 白桥轻轻晃了晃脑袋, 将这莫名其妙的联系驱逐出去,却莫名觉得耳朵有些发烫。 ——竟像是心虚了一般。 白桥:“……” 不, 她怎么会心虚呢?要说心虚也该是面前这人吧? 年节这等老板与员工同乐的日子,他竟都不曾出现。 甚至不止年节,自从上次在三棠药铺的掌柜来“道谢”时, 她在清晨的走廊里与他相遇, 后来整整一个正月,她都再没见过他。 是太放心她了?抑或是朝中反派盯得紧,他不方便?还是…… 总不能是因为她几次三番躲着他吧。 白桥心中莫名生出一股子别扭来。 觉得祁长廷跟她保持距离是对的,可又觉得他突然这样不闻不问, 实在太过冷心冷情。 她主动躲着他,不就是让他能照常来乾方么? 这歪理邪说落下, 白桥自己都有些臊得慌。 唉…… 女孩心里轻叹一声,觉得自己可真难伺候。 女孩映在灯火里,面上神色变化尽数落在少年眸中。 祁长廷唇角轻抿,心里思量却与白桥的半分不沾边。 他整一个月没出现,白桥竟也就整一个月不曾寻他。 看来,她是当真半分都不记得那夜发生的事。 当然,不记得是好的,他还没想好要如何解释自己的孟浪之举。 可那夜是她自己说要,咳,要那样的,都说酒后吐真言,她心里应是对他抱了旖念,那好歹,热情一些吧! 可如今这模样,就像那夜真的只是他个人的一场幻梦般,轻轻一戳就碎了。 也正是抱着这样的想法,所以他整个正月都不愿在她面前现身,今日总算是做好了心理准备,女孩的反应也果然是预想中的结果。 可他又不大高兴了。 有时候祁长廷自己都摸不清,他究竟想白桥如何。 单方面对他好,却又不奢求他能给她一个名分? 那他也太令人作呕了! 少年轻轻吸了口气,觉得自己可真难伺候。 屋里的沉默就像老人系在小拇指上的红色丝线,碰到脖颈处敏感的皮肤时,既让人觉得有些窒息,却又莫名有几分异样的暧昧。 白桥坐立难安,终于磕磕绊绊先开了口。 “乾方,可能得新招些人手了,眼下看账的伙计将将够用,但只看账是不行的,还需要去铺子里实地核查。”她努力跟祁长廷谈正事,并且刻意避开了那双似乎变得更幽怨的眸子。 错觉,一定是错觉,白桥告诉自己。 “嗯,”少年收回视线,淡淡应了一声,“姑娘不必担心,贴出告示去招人便是。” “贴告示招人?”白桥闻言却是一愣。 乾方的铺子里放了那许多不可见人的案卷,随意招人进来不怕引狼入室吗。 而且,他的身份…… 白桥心知眼下铺子里的都是祁长廷的心腹,他来一趟的乾方尚需谨小慎微,若直接招人进来,有了陌生的耳目,他岂不是,更要小心翼翼了? 甚至,干脆不来了。 她正是这么想着,才专门同他请示,让他直接拨些自己的人进来,否则招人一事她直接同齐同鹤商议便是。 “怎么,还有什么困难吗?”少年终于从窗边离开,转过身来,朝女孩那边迈了一步。 然后在发觉她想朝后退的一瞬间停了下来,眸光沉沉地瞧了过去。 白桥干咽了一口,手指在背后抠着齐同鹤的沉香木长桌。 事关乾方和男主的安危,她觉得自己应该提醒一下,可若真这么说了,会不会叫他以为,她…… “没,我只是觉得,我这看账本的秘术不好外传于人。”白桥吞吞吐吐地诹出一个理由,“若叫那盛和柜坊的奸细学去了,乾方现阶段可能就危险了。” 屋里久久静默无声,白桥愈发手足无措,总觉得头顶有两道目光正盯着她瞧。 像是要把她里里外外瞧透了似地。 她忍不住想抬眸,屋内突然传出一声闷闷的笑。 “喔,是么。” 少年分明没笑,唇角弧度都没变半分,可白桥却在他眸子里轻而易举地看出了丝丝缕缕不易察觉的愉悦。 正所谓半藏半露最勾人,少年的笑也是如此。 烛光和窗外的月光一同映下来,竟叫白桥看呆了一瞬。 脑中恍惚有熟悉的场景重合,那梦里的萨摩耶眼中溢出了包容又宠溺的笑,而后便身形一点点变化,成了个俊俏的少年郎。 哦,救命。 白桥麻木地闭上了眼。 上次是梦见女主的脸成了自己的,这次干脆梦见整只狗子变成了男主。 他是狼人吗?! 白桥的耳朵烧得更厉害,偏开视线梗着脖子道:“自然是如此。本姑娘已经将压箱底的东西都拿出来了,若叫别人抢占了先机,任我手脑通天,也没得办法了。” 祁长廷勉强压下唇角,颔首道:“姑娘于在下眼中,已然是手脑通天了。” “不过……” 少年顿了下,话音一转,语调间突然透出一股子前所未有的锋芒。 好似猎鹰翱翔于九天,银狼伫立于崖顶,默默俯瞰着整个世界,和其间的蝇营狗苟。 “姑娘也莫小瞧了在下。” “至少于这东都中,若在下真想藏住什么东西,便是那九重宫中的人想觊觎,也无济于事。” 若在下真想护住什么人,便是天王老子来了,也得退避三舍。 只要——那人不主动离开。 少年目光沉沉地落在似是听呆了的姑娘身上,而后轻轻转开了视线。 “所以,姑娘想做什么大可放开手脚去做。” 祁长廷给出了自己的承诺,却仍有一句话藏在心底没说。 所以,我会护好你。 所以,你不会离开的,对吗。 * 第二日,坊市间再次传来乾方柜坊的消息。 这次是要招伙计了,给出的条件也不错,不光包食宿,月银也比寻常商户多上几分。 各家商铺心思各异,但大都是冒酸水儿的。 ——招伙计说明生意大了,人不够了。 这才几个月啊,就到这种地步了。 不过百姓们可不会想这许多,乾方这些日子闹出的动静不小,他们听着都知道这家柜坊前途无量,于是稍微会些算经的便跃跃欲试。 他们中大部分是夜市里摆摊的小贩,风里来雨里去,做梦都想着做活儿的地方能有个屋顶。 告示一共贴了三日,齐同鹤亲自带人挑选,白桥依旧隐在屏风之后。 最后由白桥拍板定下五男两女,交由祁长廷的人去清查身世,最后只剩下两男两女。 白桥对前来应征的人里能出几个女子十分满足。 而且这些女子因为世俗的偏见,往往能力远超男子时,才敢来试上一试。 虽然白桥看齐同鹤的脸色便知,若非她是女子,齐同鹤是断然不会揽女子进柜坊的。 可思维固化,讲道理没用,只有用能力一点点掰正才是正道。 想到这里,白桥不由暗叹:还是男主好,不拘一格用人才。 “对了,那三名男子是怎么了?”白桥突然想起这桩事。 该不会真是盛和柜坊的奸细吧。 齐同鹤神色古怪地瞧了她一眼,“这倒不是,是因为那两人年纪轻,生得俊,但还未成家,公子便说算了。” 嗯?这有什么关系吗? 白桥一时没摸清这其间的关系,但齐同鹤显然没有深入解释的意思。 不过,她瞧着齐同鹤着重整理了那些人的亲属关系,甚至还有画像,封成案卷,装进袋子里,似乎是要给祁长廷过目的样子,突然明白了什么。 祁长廷说让她放心招人,又怎么可能真的毫不防范呢? 大约是因为那三人没有妻儿,便拿不住软肋,所以才不放心他们进乾方吧。 白桥自认摸到了真相,脑中不由再次浮现出昨夜,也是在这个房间里,少年锋芒毕露的承诺。 还有那一眼瞧过来时,沉甸甸的安稳。 大概也正是因为这份旁人给不了安稳,才叫她总是念念不忘吧。 这世上,能在商之一事上与她互通心意的人,实在太少了。 另一边,齐同鹤确实拿着那沓案卷,抄小径窄巷去了三皇子府。 熟悉的三层小阁里,少年照旧立在窗边,眺望袅无人烟的小院,听闻人声,回过头来。 “公子,整理好了,都在这里。” “好,”少年轻轻应了一声,“辛苦齐叔。” 往日这时候,齐同鹤大约要客套一句不辛苦,可今日…… 他想起少年亲自认了白桥点出的那几位郎君,便直接剃掉了那三个相貌不凡的…… “齐叔还有事?”少年问道。 “没,没了。”齐同鹤告退。 啧,还是少年心性,真好啊。 作者有话要说: 白桥/祁长廷:唉,你可真难伺候。 祁长廷:不过我喜…… 白桥:那就不伺候了。 祁长廷:……?QAQ 第55章 天降陷阱 · 有了富余的人手, 前往那家丧葬铺子的日程终于定了下来。 春分后十五日入清明,正是祭祖的时节,白桥就拍板定在这日。 因为是第一次实地考察, 所以白桥思来想去, 还是觉得亲自去一趟比较好。 齐同鹤是反对的, 生怕她被祁景闵的人发现, 最后还是祁长廷一句话决定了这件事。 “想去便去,我还护得住她。” 这话是由何成亲口递给齐同鹤的, 两人互相对视一眼,都觉得后槽牙有点儿酸。 总之,白桥成为了这次外出的领队。 她重新分配了柜坊里的工作,安排新来的四人跟着已经学会看账的伙计打杂, 自己则作男装,与白晓一同往脸上抹了些锅底灰, 一同前往金昭街。 东都大小坊市若干, 被数条街巷分割成不同的区域。 夕水街所在的坊市乃是整个东都除皇城外最靠近重心的地界,金昭街位置便要次一些。 这家丧葬铺子名为“清云”, 既应了清明的景,又让人想起轻飘飘的魂魄飞上九天,倒是半分死气沉沉也没有。 清云的掌柜并不知晓他们今日要来, 还在忙着店里的事情, 而白桥也并没有大张旗鼓过去的意思,只是拉着白晓在附近悄悄观察。 这是个胡子灰白,干巴精瘦的小老头,开这家丧葬铺子刚两年, 但做的却好像很不错。 账本上收入稳步上升,成本还十分低廉。 开一家丧葬铺子最大的花销便是用来做纸钱、扎纸人、纸花的纸, 花圈的花,寿衣的布料,还有雇佣吹丧乐的队伍,其中唢呐首当其冲。 “所以,阿桥觉得这铺子有什么问题吗?”白晓在一旁问道。 按照白桥的安排,日后外出调查商铺,白晓是主力,所以要格外上心。 “嗯……就是觉得太好了。”女孩思量着答道:“按照清云账本上的记录的总收入,他最近三个月至少办了三十场丧事,可对应的成本未免也太低廉了。” 能在东都坊市里找高档铺子办丧事的人家,想必条件不会太差,那么清云的用料也绝对不能差。 可瞧瞧他们的账本,那么多纸料居然才花了千两银,对方还送了许多用来装饰祭奠之物的金箔和金线。 “大约是有自己的门路?”白晓解释道:“商户之间的人情往来,落在账本上就是低廉的价格。” 白晓说得有道理,白桥心里也清楚,但她在意的是,这种低廉的价格真的能持续下去吗? 若可以,那么没问题,可若这只能是暂时的呢? 甚至,是假象呢? 乾方放银,看的是商户的未来,可不是过去。 “来了!”白桥突然猛地拉了一把身旁的青年,将他拽到旁边一家药材铺子门边来。 兄妹二人装作在铺子边上歇脚,目光却似有若无地盯着长街尽头驶来的一队马车。 车队缓缓停在清云门口,同门口的伙计说了一声后,便开始招揽着人手往下卸货。 厚薄不一的纸料被力夫们一卷卷扛进铺子里,显然,这就是给清云提供物美价廉纸料的对家。 白桥用余光盯着那些马车,心里默数搬下来的纸卷数量。 “九……十。”十卷之后,力夫便拍了拍手歇下了,一旁的伙计又出来端走了一个小盒子。 若白桥没猜错,里面装的应该就是更贵重的金箔和金线。 但是,都不打开来验一下吗? 而且看清云的账本,显然每次购买纸料都是大笔大笔的账项,怎地才送来这么些。 她将疑惑给白晓说了,白晓也觉得这清云似乎有些心大。 “但,倒也不至于特别奇怪,或许只是在其他方面有交换吧。” 女孩却摇了摇头道:“不是,我怀疑清云的账是假的,是用这家卖纸料的账硬生生堆起来的。” 白桥目光从马车上收回来,转向白晓,说出了一个叫人惊掉下巴的结论:“那家纸料铺子是在亏本,给清云把账做起来。” “这,怎么可能?”白晓瞪大了眼睛,“为何要这般……” 青年的声音逐渐停下,缓缓吸了口凉气。 自然是为了把账做好看,然后跟乾方借钱。 来借钱的只是清云,乾方自然只会看清云,看他没有外债,还有低价购进纸料的渠道,十分添彩,殊不知这都是纸料铺子堆起来的。 “这种交易不可能长久,清云日后必定会给那铺子补偿,比如将清云扎好的纸人,或是其他商品以过低的价格卖回给那家纸料铺子,如此一来,清云的账本便会一夜崩塌。” 白桥继续往后推,“清云还不起银子,乾方可以等,但所需要的时间就不是乾方能控制的了,而存银的商户却是签订了契书,几个月后就要拿回银子的。” 银子供不上还好说,至少还能想办法筹,最重要的是,乾方第二笔生意便看走眼了,在商户间引起恐慌,谁还敢来存银? “可,这未免有些太匪夷所思。”白晓声音艰涩,还是有些难以相信。 他接触商事也近十年了,从未想过还有这样的事情。 “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白桥知道自己只凭清云心大就臆测对方有鬼说服力不强,于是又补充道:“等回去了让掌柜派些人,去看下那家卖纸的铺子好了。” 白桥也希望只是她太过敏感的神经作祟。 毕竟这种造空壳骗钱的手段,放在她穿越前也不算老套,难道在古代就有人用了吗? 但,若这真是个局,做局的人必定不一般。 “盛和柜坊。”女孩默默在心里将这四个字咀嚼了几遍。 兄妹二人回去后,齐同鹤没有二话,直接派伙计去问了清云给他供货的纸料铺子。 而清云掌柜瞬时惨白的面色已经说明了一切,根本不用再调查,一切均如白桥所言。 唯一可惜的是,对方也不知道给他出主意的人是谁。 但在座各位心中都已隐隐有了答案。 道阻且长呐。 此事罢,女孩让伙计们在后院里站成一排,苦口婆心地叮嘱道:“宁缺毋滥,不缺也只得七八分饱,所有人放出的银两不能超过存银总量的七分,以备不时之需,都明白了吗?” “是!”伙计们声音响亮地回她。 白桥满意地点了点头,竟然找到了一点穿越前军训的感觉。 只不过她才是教官。 * 教官大人在这厢意气风发,自有他人要火冒三丈。 盛和柜坊的当家人缩着脖子立在祁景闵面前,跟个鹌鹑似地不敢吭声。 说实话,这事儿不能全怪他。 自从祁景闵定下用脏铺子去摆乾方一道的计策后,他便寻了许多虚有其表的铺子供祁景闵挑选,可谁知这位爷都看不上,找了家丧葬铺子来给他。 他丝毫不怀疑祁景闵是为了给那乾方柜坊找晦气。 找晦气本身没问题,可这家叫清云的铺子账本实在难做,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让其披了层羊皮。 但仍有破绽留下,即那家造纸的铺子。 他实在掩不过去了,却也并没有特别担心。 毕竟,谁会想到清云竟是掏空了另一家铺子来堆账本呢? 而事实证明,乾方会。 乾方的掌门人不是有被害妄想症就是想象力太过丰富。 盛掌柜眉眼间也凝重起来,脑中思索着对策。 祁景闵瞧着面前人沉默的模样,突然恍惚自己回到了去年在江都的时候。 门下清客们绞尽脑汁,好不容易破解祁长廷的诡计,却又很快踏进了下一个,没有丝毫喘息的机会。 每一步,每一步! 都像是走在对方早已挖好的沼泽里,寸步难行。 这样的感觉太过熟悉,由不得他冒出一个疯狂的想法。 ——乾方柜坊背后,究竟是谁。 咚咚咚。 然而这想法还不待深入,突然传来敲门声。 “殿下,宫中急报!” 祁景闵的眉心不可遏制地一跳,“进来。” 暗卫打扮的男人步伐如飞,走到近前半跪于地拱手道:“年初一,太庙惊马的事,捅到当今那里了。” 说到这里,暗卫声音竟是有些颤,“宫中线人说,当今听闻三殿下会武,大喜,一面佯斥三殿下藏拙,一面说要封个武职给三殿下。” 祁景闵握着茶盏的手指逐渐收紧,面上却仍是缓缓道:“是为了制衡二弟,很正常,还有呢?” “还有,还有……”暗卫喉头滚了滚,“大殿下于太庙惊马,有扰祖制,责令,责令……” 暗卫没能把话说完。 还盛着滚烫茶水的茶盏被狠狠掷在地上,因为垫了地毯所以只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好,好啊,好得很!”祁景闵目光阴狠地扫过厅里的每个人,目光所及无不俯首贴额,包括盛掌柜。 “都是废物!”青年咬牙切齿地怒喝道。 他倏然转向盛掌柜,阴骛道:“限你三日内想出让那柜坊死无葬身之地的法子,否则你就替他去死!” 盛掌柜赶忙应是,心中一片苦涩。 祁景闵最后盯了他一眼,甩袖而出。 他眼下却是顾不得什么乾方后方了,武职,那可是兵权啊! 祁允政自幼便一心随其外祖家习武,归来后便要了城防军。 那时兄弟三人中唯有祁允政获此“殊荣”,他还嘲讽过祁允政短视,此举必会招来皇帝疑心。 可如今,制衡之态已成,皇帝的疑心大幅降低,而与此同时,他祁景闵成了兄弟三人中“唯一”一个没有兵权的皇子。 该死! 究竟是谁将那件事传到了父皇耳朵里。 理应不是祁长廷,他要传早传了! 祁景闵额上青筋暴跳。 明明都过去两个月了,他原本以为已经过去了! 而与此同时,相同的消息也传进了祁长廷耳朵里。 何成呈上宫中的密报,同时不由偷偷打量主子的神色。 太庙惊马那件事,算是捏住了一个祁景闵的把柄,但此前一直没想好什么时候拿出来,不曾想竟是用到了这种事上。 祁长廷注意到何成的打量,将密信压在桌上,“怎么,觉得不值得?” 何成赶忙抱拳称不敢。 祁长廷淡淡瞥了他一眼,没有作声。 乾方柜坊的存在已经足够祁景闵起疑了,确实需要一些小麻烦给他分分神,好叫他离自己的小姑娘远一些。 而且…… 少年脑中不由回想起女孩得知自己可以亲自去时,那一瞬的明媚笑意。 动若飞云,暖如春水。 既然她觉得有必要,那么他便不惜一切替她铺路。 更何况,他若想要祁景闵的把柄,便像上次一样,随手挖个坑便有了,并不值钱。 少年将密信拎起,随手扔进一旁的暖炉里,薄薄的宣纸立时化作飞灰。 淡淡的烟雾蓬起,遮掩了少年唇角一丝暖意。 作者有话要说: 祁长廷:祁景闵的把柄不值钱。 祁景闵:你礼貌吗…… 第56章 深夜访客 · 清云丧葬铺一事及时给乾方敲响了警钟, 伙计们看起账来也更加审慎,终于在四月中旬选出了另外两家借银的商铺。 因着此前白桥下了死命令,外借的银两数额不能超过存银的七成, 所以这两家商铺共享了可供外借的三千多两存银。 这笔生意约定的期限为六个月, 而在此期间, 乾方也终于不再像是三棠药铺那时候, 只能干等着看效果,因为东都的商户们也都反应过来了——存银有限, 外借的银两便有限。 当初没有做前几个吃螃蟹的人,如今螃蟹已成了紧俏货,高攀不起了。 于是没人再干等着看第二笔生意的好消息,标准已经降成了没有坏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 存银和借银的商户继续稳步上升。 白桥又新招了五六个学徒打下手,美滋滋地瞧着乾方蒸蒸日上。 然而乾方越强, 盛和便越坐不住。 此前祁景闵盛怒之下给了盛掌柜三日期限搞定乾方, 这当然只是“玩笑话”,三日后祁景闵不但没有惩治盛掌柜, 反而礼贤下士地来道了歉。 ——盛掌柜是盛和的掌舵人,是与他、与皇后母族都关系匪浅的自己人,岂容他向对暗卫死士一般说杀便杀? 当然, 祁景闵面上笑得谦卑, 心里怎么想便只有他自己知道了,但那好歹要等到他继承大统,皇后变成太后的时候再论。 总之,对付乾方的事情又拖了整整半月, 一直到四月底,春末夏初, 才终于出了个章程。 这日晚些时候,祁景闵再次出现在了盛和柜坊三楼专用的茶厅里,盛掌柜神采奕奕。 “老夫这些日子思量许久,终于返璞归真,”男人抚着胡子笑道:“无论那乾方的掌柜是何等能人,也逃不过‘凡事有利必有弊’的天道。” “乾方在调查商铺一事上确实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但这也意味着,他们会要求商铺提供更多的信息。” “试问,哪家商铺会放心将自己的老底掀开给别人看呢?或许眼下大家还没有反应过来,但直到我们稍稍一点拨……” 絮絮低语融化在夜色中,烛火熄灭,朝阳初升。 而伴随着今日的熹光一同升起的,还有一股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恐慌流言。 “你听说了吗,乾方柜坊,其实是打着给商户放银的名号,收集各家商铺的秘密,然后卖给他们的对头,要吃两头呢!” “什么?不会吧……我看那些借了银两的商铺都还好好的啊。” “是啊,若是乾方借了对方银两,又将对方的秘密倒卖出去,万一对方还不上银子了怎么办,舍本逐末么那不是。” 坊市内一时间说什么的都有,但因为背后的神秘推手,舆论很快倒向了其中一边: “现在好好的,谁知道还了银两之后呢?” “而且,乾方只管跟商铺们要账本,最后借不借却还是他们说了算,万一他们拿了账本,又不借银,而后再将账本里的秘密卖出去,我们上哪儿哭!” 肉眼可见,每日上乾方来的人立时锐减,而来了的,无论自己的铺子有没有秘密,也都要问一句,能否让他们选择隐瞒一些信息。 这自然是不可能的。 白桥当即回绝,因为古代账本中包含的信息本就片面又粗糙,全靠伙计们拿着她的办法一点点调查补全,若是在此基础上再蒙一层纱,乾方便不敢借了。 “啧,这还真是个大麻烦。”齐同鹤碾着胡须的手用了力,颇有些头大。 一旁的白桥静默不语。 而正在这时,又有惊天大消息传来。 ——那家金昭街的三棠药铺,乾方柜坊的第一位客人,突然上官府报案,说自家的传家宝——自创的止血圣药七悬膏的药房被泄露出去了,前两日在荥阳的一家药铺卖出了一摸一样的膏药,要求彻查。 状纸白纸黑字地递去了东都府衙,绝对做不得假。 坊间哗然。 若放在平时,众人大约只会叹一句倒霉,可如今,乾方可能会泄密的舆论已然被冲上了风口浪尖,此事一出,便立马被联系了起来。 传言传着传着,便成了“乾方柜坊仗着职务之便,盗走了三棠药铺的秘方,待得三棠药铺将银子还完后,便转手将秘方卖了出去”。 乾方柜坊的后院里,终于有一日灯火长明至子时未歇。 学徒们住的地方不在柜坊后院,而在外城的一座租下的宅子里,现下柜坊里的都是自己人。 伙计们个个义愤填膺。 乾方当然没有碰三棠药铺的药方! 他们只需知晓根据这药方做出的药物确实有奇效便是,何必非要看到他的药方呢? 真当自己是个香饽饽了! 虽说乾方借银是做生意,是公事,可对三棠药铺也算半个知遇之恩,若非乾方给他的机会,能叫他赶上这一波三七遭灾,直接在金昭街立足吗? “真是吃里爬外的畜生!”其中一个伙计狠狠骂道,正是当初带三棠药铺的小掌柜上二楼雅间,同柜坊的两位大佛谈生意的那位伙计。 而正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通报声。 开门后,负责值夜的伙计举着烛台一脸古怪地走了进来,幽幽道:“那三棠药铺的小掌柜来了,求见齐掌柜。” “?”屋内众人一时失声,微微瞪大了眼睛。 白桥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与齐同鹤对视一眼,大概明白了。 ——看来三棠药铺,好像也是受害者呀。 他们大约是真的丢了药方,然后便去报了案,却不想此事是早有预谋。 待得“乾方泄密”的大新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传遍东都,三棠大约才意识到自己是被当枪使了。 不过…… “叫他进来吧。”白桥面无波澜地发话,值夜的伙计立马应是。 屋里其他人还在消化这一新的可能性,都沉默不语,以至于,所有人都忘了一件事—— “!”门外传来急促又陌生的脚步声时,齐同鹤终于一个激灵反应了过来,猛地回头望向白桥。 白桥被他这表情吓了一跳,怔愣一秒后直接跳了起来。 哦凑!忘了她现在还不能出现在乾方! “哪儿,哪儿能躲一下先!”比白桥更着急的是白晓,据说那位“常大人的政敌”十分狠毒,这可是性命攸关的事情! “屏风之前搬走了……”伙计们讷讷道,与手足无措的女孩面面相觑。 白桥绝望地环顾四周,桌子下面可以藏身,但齐同鹤身为掌柜,见客时自然要坐在那里。 貌似唯有里面一个用来临时歇息的小榻还能勉强藏身。 ——藏在塌下。 淦这也太惨了吧! 然而外面脚步声越来越近,像是在催命,直接离开肯定会同那小掌柜撞个正着…… 没办法了。 白桥一咬牙,步伐匆匆往小榻的方向行去,然后在众人礼貌避开的视线下躺平,生无可恋地一点点挪进了榻底。 众人心中都很紧张,以至于没人注意到齐同鹤的欲言又止,和一直往小榻那边乱飘的小眼神。 齐同鹤最后还是一句话没说。 三棠药铺的小掌柜就是在这样诡异略带尴尬的氛围中,走进了乾方柜坊的茶厅。 茶厅里十名伙计一名白晓以及一个掌柜,齐刷刷地朝他看了过来,面色多少都有些不善。 于是那小掌柜刚一进门便涨红了脸,直接九十度弯腰拱手一礼。 “此事实在是我鲁莽,发现药方被盗后吓了一跳,直接报了官,没想到会给贵坊带来这么大麻烦!实在抱歉!” 他身子又往下躬了躬。 作为第一个尝到了乾方甜头的商户,他深知乾方可是三棠的大财主,他以后还想继续在乾方借钱,这冤家不能结! 两个呼吸后,齐同鹤终于轻笑了一声,亲自上前,温和地扶起了那小掌柜。 “掌柜姓萧对吧,年少有为,年少有为啊。” 这便是要冰释前嫌的意思了。 萧晖送了口气,顺着齐同鹤的力道重新站直,而后试探道:“此番流言实在有些诡异,此等传播速度不像是坊市间自然流传起来的,不知……“ 齐同鹤笑了笑,探手请萧晖落座。 屋里已经没有了其他凳子,一个伙计立马眼疾手快地搬来了门后的一个圈椅。 萧晖赶忙道谢,便听齐同鹤继续道:“萧公子年少,却是不可小觑,乾方也觉得此番怕是人祸多一些。” 萧晖闻言十分激动,屁股还没挨着凳子便又站了起来,怒道:“竟不知此事究竟是何人所为,如此恶毒。公等奇才,造福东都商户,此人却行此恶事,实乃不智。” “确是不智,确实不智,”齐同鹤轻叹一声,“只可惜乾方眼下也没有精力去查找真相,还需先想办法将这流言澄清才是,不知萧掌柜……” 这便是说到正题了。 流言既起,可要影响到这些在东都经营了数年甚至数十年的老狐狸,以至于让他们放弃乾方给出了优渥利益,只有流言是不够的。 真正起了决定性作用的还是三棠药铺这一桩看似板上钉钉的“物证”。 那么要澄清,当然最好是三棠药铺亲自出面,找到药方被盗的真相,还乾方一个清白。 “萧掌柜坐啊,”齐同鹤再次探手让萧晖坐,然后笑着道:“此事恐怕还要萧掌柜襄助一二。” “那是自然,这便是在下为何今夜急急来访的缘故。”萧晖终于在凳子上坐下。 齐同鹤似是很满意地点了下头,端起一旁的茶盏抿了一口,然后状似随意地问道:“那么便先请萧掌柜说说这药方被盗是怎么一回事吧。” “又或者,”齐同鹤不等萧晖开口,便继续道:“萧掌柜是如何确定,那药方是被盗,而非丢失呢?” 砰! 屋内突然传来一声巨响,惊得齐同鹤茶杯都抖了一下,而后惊讶地望向一旁的青年人。 萧晖:“……” 青年面色难看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他身后是断了一根腿的圈椅。 齐同鹤吸了口凉气,赶忙起身问候,同时狠狠瞪了一眼那方才去搬椅子的伙计。 伙计面色羞愧,“小的忘了,那放在门边的椅子是前两日掌柜说不稳了要换的,萧掌柜真是对不住,今日实在没准备,忘记这椅子稍一不稳便会倒了。” 众目睽睽之下,萧晖还是没管住自己的面色一僵,额上隐隐冒了一层细汗。 ——稍一不稳就会倒。 确实,他正是在齐同鹤问出那个问题的时候,身子控制不住地一抖,椅子便倒了。 至于他为什么会抖…… 萧晖眸中闪过一丝焦虑,为了不让人看见,他一边起身,一边刻意偏开了视线,朝屋内望去。 乾方柜坊的茶厅宽敞,却是简陋,除了用于议事的桌椅,便只剩了一张用来休息的小榻。 小榻用料…… 萧晖的身子突然僵住。 青年目光直勾勾地望向那小榻底下。 萧晖:“……” 艹,他是见鬼了吗,为什么那小榻底下好像有一双眼睛! 那眼睛亮得可怕,直勾勾地瞧着他! 萧晖吓得一骨碌爬了起来,也顾不得面前是敌友不明的齐同鹤了,指着那塌下惊恐道:“齐掌柜,你,你床底下有东西!” 齐同鹤:“……” 他这次是真的狠狠瞪了一眼那位搬凳子的伙计,伙计也是真心诚意地讷讷笑了两下。 一切尽在不言中。 就在齐同鹤费尽心力拉住还想靠近再探榻底萧晖,试图告诉他那只是他的错觉的时候。 屋内突然传来一声低低的惊呼。 ——女子的惊呼。 像是突然猝不及防地从高空坠落,受到了惊吓的那种短促的惊呼。 虽然那声音短促到像是幻听,但屋里所有人都呆了一下。 萧晖彻底懵了,他指着那张小榻瞪大眼睛,望着齐同鹤半晌蹦出三个字。 “有声音。” “女子的声音!” 齐同鹤:“……” 男人轻笑了一声,望向周围的伙计们,“你们听到什么了吗?” 伙计们咬住舌尖,摇头摇得拨浪鼓。 于是齐同鹤重新笑着转向萧晖。 “小友第一次来我乾方柜坊,似乎有些惊惧,”齐同鹤勉强维持着从容,“不若小友再去看看,那榻底可有什么不该有的姑娘?” 方才还拦着萧晖的齐同鹤突然大方起来,萧晖下巴颏抖了抖,最后还是大着胆子靠近了两步,弯腰查看。 “?没,没人。”萧晖又靠近两步,弯着腰袖子都垂在了地上。 但真的没人,榻底空荡荡的,连一丝灰尘都没有。 他也不知该松口气还是失落,总之这件事便被这样轻轻揭过。 而与此同时,本该在榻底的白桥,惊恐地瞧着离自己近在咫尺的俊脸,懵了。 “齐,齐公子,你,怎么……不对,我,我为何会……” 她,为何会在他……怀里?! 方才眼瞧她便要被那药铺掌柜发现,突然身下一空,失重感侵袭而来,再睁眼,便是如此情景。 两人呈诡异的公主抱姿势,少年揽着她的后颈和膝弯,近到几乎能嗅到彼此的呼吸,近到能听到少年人的心跳。 哦不,只有她能听到少年郎的心跳,因为她的脸几乎靠在了对方胸口。 白桥脑子乱哄哄的,各种问题飞驰而过,挤破头地都想第一个被问出来,最后忙乱之中,终于挤出了一个一二三四。 只是她超负荷的大脑已经没有精力考量这个问题该不该问,便被比脑子还快的嘴直接问了出来: “你,你为什么抱得这么熟练啊。” 祁长廷:“……?” 白桥:“……” 淦,救命啊! 作者有话要说: 祁长廷:听说你在床榻底下藏了个姑娘? 齐同鹤:风评被害.jpg 第57章 堵不如疏 · 白桥:“……”救命。 祁长廷:“!” 他确实抱得十分熟练, 还记得小心绕过了女孩的头发,没有拽疼她。 少年像是突然烫着了似地松了胳膊,让白桥险些一个屁股墩摔在地上, 最后险险扯住了什么才站稳。 她低头一瞧…… 那是一根雪白的, 绣着隐隐云纹的手掌宽的布带, 还带着热乎乎的体温。 ——少年的腰带。 白桥:“……” 祁长廷:“……” 九九九九九九敏啊! 白桥立马撒了手连退三步, 最后干脆转过身去,仍是疯狂地红了耳根。 可惜她转身看不到, 站在她面前的少年郎竟是连脖子都泛了红。 掩在外袍下的皮肤漫上红潮,喉头控制不住地滚了两下。 好在祁长廷的腰带用了如今东都城内最先进的玉带钩,十分牢靠,才免了当场宽衣解带。 “对, 对不住!”白桥的声线都因为尴尬在抖动,“我,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掉下来的。” 她说着, 忍不住抬眸去瞧自己头顶的天花板。 一块块四四方方的黄梨木拼起来的屋顶,没有半分破损的痕迹。 ——当然不会有。 少年目光飘忽地捏住了手指背在身后, 百般犹豫要不要告诉白桥那里有个暗门,方才她会掉下来都是因为他在下面启动了开关。 祁长廷方才一直在楼下的雅间里听上面的情况——这两间屋子间有传音的铜管相连。 所以楼上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监控中,后来听到萧晖喊床底有人, 便觉出情况不对, 当机立断做了这事。 要不,还是算了…… 她想必很快便能自己明白,由他之口说出来也太,尴尬了。 两人又沉默了一会儿, 诡异又柔软的空气缓缓勾连着少年和姑娘的呼吸。 祁长廷原本偷瞟着女孩的背影,冷不防听到女孩深呼吸了一口, 瞬间垂下了眸子。 白桥率先整理好了心情,转回身来,先是冲祁长廷含糊地做了个揖,谢他帮她逃出了那个屋子。 她想明白了来龙去脉,却仍是尴尬到不敢抬头,只是闷闷道:“我觉得那萧掌柜并不像他自己说的那么好。” 祁长廷没吭声,但白桥看到他侧身抬了一下手,示意她去一旁的小几同坐。 半刻钟后,冰过的薄荷茶摆在了两人面前,清冽的味道终于驱赶走了最后一丝热意,白桥深吸一口气,稳下了心神。 “从流言四起到三棠药铺秘方丢失告官,大约隔了两日,可萧掌柜又隔了两日才主动来找我们,作出一副刚反应过来的模样,”白桥抿了口薄荷茶,慢吞吞道:“但我可不觉得他是个反应如此之慢的人。” 毕竟当初三棠药铺来乾方柜坊还那笔银两的时候,萧晖可是机灵到站在乾方门口就开始给自己打广告了,而且还十分精准地揣摩了乾方的需求和心思,知道乾方不会赶他走。 这样的人,需要这么久才反应过来秘方丢失一事有问题吗? “想必这也是齐掌柜用那把椅子试探于他的原因。”白桥补充道,然后终于鼓起勇气抬眸瞧了一眼祁长廷。 少年眉眼温和,微微颔首,“这也是为何我今夜会出现在乾方的缘故。” 他像是在解释,又不知是在同谁解释。 白桥反应慢半拍,“喔”了一声。 少年忍不住耳根又有些发烫,不动声色地端起凉茶抿了一口,便听白桥继续道:“不过三棠的秘方应该确实是丢了,也许是被盗,也许是保管着药方的郎中‘不小心’丢失,总之,理应不是那萧晖故意的。” “为何?” 祁长廷觉得有些不平,那小掌柜鬼点子可多了,当初那一番厚脸皮的操作,险些传出他要娶乾方掌柜独女的谣言。 白桥不知祁长廷的小心思,边想边道:“他是感受到乾方蕴藏能量的第一位商户,尝过了有人借他银两的甜头,如何会冒此风险?” 女孩手指摸索着冰凉的茶盏,“更何况当初借银两的时候,乾方已经向周围人求证过了,那秘方确是萧家传家宝,他不至于蠢到毁了祖宗基业,就为了盛和给他的好处吧。” 祁长廷终于点了点头。 知道白桥不是因为看那萧掌柜长了一张小白脸所以以貌取人,他便满意了。 少年接着她的话头继续道:“那三棠的掌柜大约是想借此机会拉近和乾方的距离。乾方遭此大难,比起第一时间找上门来帮忙,不如让乾方充分感受到流言的威力,束手无策之后他再雪中送炭。” 白桥很高兴祁长廷完全和她的思路同频,忍不住笑弯了眉眼道:“这萧掌柜年纪小,倒是个遇事果决的人才。” 秘方秘方,最珍贵之处便是一个“秘”字,所以这方子只要丢了,叫外人瞧见了,那么一天找回来和一年找回来并没有什么差别。 还不如壮士断腕,赶紧看看此事能不能给三棠药铺带来些别的利益。 然而这次,白桥并没有等到祁长廷的赞同或是补充。 女孩扭头,便见少年薄唇轻抿。 她直觉少年好像不大高兴,却又找不到证据。 只是她的嘴已经又一次超出了大脑的运算速度,福至心灵道: “当然,他还是远远比不上公子惊世之才的。” 少年肉眼可见地放松了唇角,轻咳了一声,垂着眸子矜持道:“姑娘过奖。” 白桥:“……” 啧。 这时,屋子角落那根不甚起眼的铜管里突然传出巨大又刺耳的声响。 像是椅子划过木质地面。 “他们谈完了。”祁长廷目光转向屋门。 果然,不一会儿外面便传来凌乱的脚步声,还有几道客套告别声。 脚步声顿了一瞬便朝两人所在的屋子靠近,走得越近越单薄,最后只剩了一人。 几个呼吸后,门扉被敲响,齐同鹤的声音出现在门外。 祁长廷没有第一时间叫他进来,而是偏头望向桌旁的姑娘。 “关于此事,姑娘可有什么章程了?” 只见那姑娘于灯火中粲然一笑,眸中闪过志在必得。 然口中却悠悠道了一句:“没有章程。” 只是小赌一把,等着瞧吧。 * 接下来的几日,“乾方借放银之便,盗窃商户秘方,倒卖牟利”的流言一直是大街小巷茶余饭后的最好谈资。 可奇怪的是,当事人乾方柜坊竟半分要澄清的意思都没有,伙计们依旧每日打着哈欠开门迎客,比那沙滩上的咸鱼还闲。 这不由让大家起了几分旁的心思。 若乾方大声争辩,便说明除了一张嘴,没有旁的可信的东西了,可如今闷不吭声的,倒像是还有什么底牌。 原本心思浮动的各方商户都心惊胆战地探长了脖子,翘首期盼能否有一丝转机。 终于,又过两日,三棠药铺出了声明。 证明当初乾方柜坊只知药铺有一纸秘方,却从不知内容,而药方之所以会泄露,是一名萧家老郎中不满主家给的待遇,将秘方泄露给了旁人,眼下已被送往东都府衙。 然而可惜的是,这纸声明并未激起特别大的水花。 坊市间早已提前想到了这样的发展。 他们能想到,乾方想不到么?说不准是乾方买通了那老郎中,要他背锅呢? 于是新的流言又起,很快攻城略地。 然而乾方依旧半分动静也无。 终于,有人彻底急上火了。 ——不是乾方,甚至不是已经因为借银漏了底细的商户,而是那些原本还想着要同乾方借银,但未来得及的商户。 是的,自始至终,奔走相告的都是普通百姓。 别看这几日乾方少了很多想借银的商户,可他们是真不想借了吗? 月息三分,不是真正经商的人,根本想不到这句话的诱惑力有多大。 百姓们看到的只是印子钱和乾方收息数字上的差距,可掌柜们却深刻地知道这差距究竟意味着什么。 商人逐利,而且贪心。 他们谨慎,所以在第一次得知齐家莫名其妙低息放银的时候,没人当真,因为他们觉得齐家无利可图。 可当明白了乾方赚息差的心思和流程后,他们反而心安了,因为他们知晓乾方是认真的。 ——于是他们也认真地思考了有乾方之后的未来。 最后得到结论,这未来是无比光明的,是无法拒绝的,是引人垂涎三尺的。 所以他们一直在等,等乾方狠狠打他们的脸,告诉他们乾方还是安全的。 而乾方如今的消极,就像已经将蓝图勾勒好了,又拍拍屁股跑了。 这能忍? 忍不了啊! 梦里都是白花花的银子遍地跑啊! 终于,又过了三日,几家掌柜联合起来跑去了乾方,要讨个说法。 迎接他们的是伙计们奇怪的目光。 “讨说法?讨什么说法,乾方没有泄露秘密就是没有泄露,掌柜的说了,谁主张谁举证,没道理让我们证明自己没做什么事吧。” 众掌柜:“……”好有道理。 “不对,”有人反应过来了,恨铁不成钢地道:“就算你们清者自清,可我们害怕啊,你们的掌柜怎么当的,难道就不解释一下,挽回一下我们吗?” 这位掌柜觉得自己就像是个老太监,皇帝不急他已经急得上火了。 谁知那伙计便笑了,杵着手里的扫帚道:“原本我们掌柜的说了,你们自己会想明白的,但看来诸位没想明白,那就请进来一叙吧。” 众掌柜面面相觑,觉得这话实在欠揍,却又不得不厚着脸皮跟着上了楼。 齐同鹤在三楼的雅间里等着他们,身边还摆了一副全绣的仙鹤屏风,桌上热茶氤氲,显然并不像门口那位伙计说的那么不屑,而是已经等了他们许久。 齐同鹤毫不客气地开门见山:“诸位如今会坐在我面前,就说明我们已经达成一个共识:银子放着不动就是浪费,对吗?” 掌柜们都是听话听音的老狐狸,闻言面色微沉,这什么意思? 觉得他们只有乾方这一桩去处,所以有恃无恐了? 有人黑着脸道:“但我们也可以彼此之间借银,虽说麻烦些,但齐掌柜,你这里并非唯一的选择。” 齐同鹤眸子微不可察地往屏风那里瞥了一眼,面上笑容八风不动。 “喔,然后让对方来查,查得底儿掉,觉得没问题了,再把银子送来给你用吗?” “这……”众人愣住了。 是啊,除非是借印子钱,否则只要是借银,就必定意味着要让旁人掌握自己的信息。 那么与其交给交给商户本身,不如交给乾方这个中间人。 在这样的前提下,若乾方还敢将泄露底细,毁的便是信誉,是乾方从事这一行的基石。 掌柜们的面色微微变了,都在垂眸深思,以至于没有注意到,屏风后突然飞出来一个小纸团,正正落在齐同鹤准备送到嘴边的茶杯里。 齐同鹤:“……” 男人额角井字一闪而过,最后还是忍了下来,捡出来拆开看。 而后,面上逐渐蒙上一层古怪。 “咳,”他再次开口,眸中居然带了一丝怜悯,笑眯眯道:“当然,若你们实在不放心……” “不妨拉着各自的老对头一起过来?” “如此一来,你们底细都在乾方,若对方能从这里买走你们的,你们自然也能买走他们的,对不对?” 众掌柜:“对。” “……?”等等! 艹,还有这种说法?! 想让他们拉生意的意图还敢再明显一点吗? 这老头知道无耻两个字怎么写吗?! 然而五分钟后,掌柜们纷纷离开了乾方,口嫌体正直地去找了自己许久未见的“老朋友”们吃茶。 白·无耻老头·桥:堵不如疏,完美。 作者有话要说: 齐同鹤:又是风评被害的一天呢(生活不易,鹤鹤叹气.jpg) 第58章 价格大战 · 五月初五, 端午节,大街小巷粽子飘香时,一波三折的乾方柜坊也再次活了过来。 这些老狐狸们也不知想明白了什么, 存银借银的热情空前高涨, 甚至连给乾方揽客的工作也接下一部分。 乾方的伙计们再也咸不下来了, 每日忙得陀螺一般, 但效果也是显著的——五月中旬,账面上已躺了五万两存银, 比刚开业翻了十番。 而前来借银的商户也变成日均十家,除去账本都看不过眼的,需要上门探查的有两到三家。 但众人依旧不敢掉以轻心,除了严格把控商户良莠, 还分出一部分精力等着盛出招。 没人敢抱侥幸心理,他们会就此顺风顺水地从这地头蛇嘴边夺食。 先等来的是挖墙角的人。 盛不知乾方的底细, 只当齐同鹤天纵奇才, 于是问齐同鹤可愿带着乾方并入盛。 齐同鹤当然拒绝。 于是盛下了最后通牒,给他十日考虑时间, 若不肯降,便准备迎接来自地头蛇的怒火吧。 盛言出必行,五月十五依旧等不到乾方的投诚后, 正式贴出了告示。 打今儿起, 盛也开始经营存银放银的活计,而且,盛给存银的年息是四分利,比乾方多了整整一分。 而外借银两收取的月息为两分七厘, 比乾方少了三厘。 既然阴谋诡计不管用,老大哥想按死小弟最粗暴的办法便是一力降十会, 盛在东都数十年的积累可不是闹着玩的。 看不见的硝烟弥漫在东都唯二的柜坊之间,不见刀光剑影,只见白花花的银两流水一般地送上战场。 当然,商户们是乐见其成的,竞争往往能带给花钱的人更好的境遇。 甚至老狐狸们早已料到这一日,送去乾方的只是很少一部分家当,就等着盛出手。 于是肉眼可见的,迈进乾方门槛的存银商户锐减,而盛那边,哪怕不知道那些人怀里究竟揣了多大的数字,看上门的人数装束,也知道那是个可怖的数字。 这日晌午,用午食时,乾方终于拿到了一个相对具体的数额。 这些日子负责探听消息的伙计一脸沉凝,伸出一个拳头,然后展开。 “五……十万?”有人接话。 此人原本想说跟乾方一样的五万,但想了想还是没那么厚脸皮,于是加了个十。 “非也,”那伙计摇了摇头,缓缓道:“是五百万。” “噗!”屋里当场有三个人喷了茶水。 就连白桥也微微挑了下眉。 如此之凶,这是开足了马力,来者不拒啊。 “那,怎么办?”大家面面相觑,脸上倒是没什么特别颓丧的神色,然后齐刷刷地望向了白桥。 ——齐同鹤眼下已经成了他们心中的二把手。 男人眼角抽了抽,轻叹一口,也瞥了身旁的小姑娘一眼。 幽幽道:“白姑娘有何高见啊?” 白桥轻蹙了眉头,陷入思索。 五百万两,年息四分,折成月息便是三厘还有余,每月仅利息支出便需一万七千两,加上伙计们的工钱食宿、保管银两的镖师,还有那么大一幢铺子的养护,成本至少要三万两。 盛得放出去多少存银才能维持下去? 而且更重要的是,他们真的敢放出那么多存银吗。 缓缓抿完了一盏茶,白桥终于若有所思地抬了眸子。 “接下来的两个月,来乾方的存银的人必定会减少,六月末的目标是二十万两,按放出去七成的话,我们一个月大概会有六千两的收益。” 屋里静默了一会儿,有人讷讷道:“六千两,这么多人还有铺子,养不起啊。” 然而这次,白桥只是淡淡道:“忍忍吧,最多三个月,盛会服软的。” 真的吗。 所有人心里都在打鼓。 来乾方当学徒的那十人得知乾方的处境后,更是人心惶惶地险些走了两个。 白桥其实也有些没底,但她想赌,反派没那么厉害。 否则便不会做出这种连自己的定位都没弄清楚,就大肆吸收存银的事了。 更何况,她还有祁长廷呢。 她家男主那么聪明,一定能跟她打出漂亮的配合的! * 盛柜坊,盛掌柜抱着自己的白酒肚,窝在藤椅上听伙计们汇报情况。 祁景闵不在时候,他便是这座东都第一大柜坊的土皇帝,手中抓着两个铁核桃,大拇指上还扣着一枚扳指,互相摩擦发出让人牙酸的声音。 “五百万。”男人听到这个数字不由地皱了眉头,“那借银的呢,借银的有多少?” “借银的,”那伙计顿了下,“大大小小的商户一共递上来七百万两的文书,但是……” 伙计目光躲闪,有些不知该怎么说。 盛掌柜微眯了眸子,冷笑道:“但是,你们不知道他们到时能不能还得起?” “倒也不是完全不知道,有三家在东都经营了数十年的老字号,大约是没有问题的。”伙计尴尬笑道。 “哦,那他们一共要借多少呢?” “一……一百万两。” 一百万。 按每月息差两分三厘算,每月赚得的净息差不过两万多两,也就勉强覆盖下盛方方面面的维护。 可盛作为祁景闵的产业,最大的支出从来不是铺子本身,而是每月都需负担的一大笔沟通人情的银两。 那伙计瞧着掌柜蹙起了眉头,眼珠转了转道:“其实那些小一些的铺子,也并非都一无是处。您瞧那乾方,不也借了银两给那什么三棠药铺、桓云茶铺,名不见经传,也都还回来了。” “乾方那等上不来台面的庶民都能做得来,咱们应当也可以的。” “喔?”盛掌柜似是笑了笑,饶有兴趣问道:“那你看好哪家铺子吗?” 那伙计面上的喜色几乎掩饰不住,赶忙道:“金昭街上有一家叫典则的书铺,自开业以来,无一日不是顾客盈门,小人觉得便挺合适的。” 盛掌柜不动声色地垂了眸子,慢吞吞道:“行,我知道了,你去吧。” 那伙计似乎还有什么话要说,但见着掌柜不想听,只得暂且乖乖咽回了肚子里。 “典则。”盛唐德扯了扯嘴角,不过是那伙计远房亲戚开的一家小书铺。 这样的小铺子就像那路边的野草,在偌大的东都城里,每天都能冒出来几十家,同时每天也有几十家彻底消失。 鬼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就会一命呜呼,到时候谁来还盛的银子? 可若不借,就相当于盛白养着那些银两,只为了让乾方无银可存。 该死,也就只有乾方那个莫名其妙的齐掌柜,也不知用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办法,能将这些铺子抓得如此之准! 盛掌柜手中的核桃盘得愈发地快,终于,某一刻,只听喀的一声脆响,玉扳指化作几截,稀稀拉拉地落在了地毯上。 男人长叹一口,抬手捏了捏眉心。 且走着瞧吧,看谁先熬死谁。 * 两边这一瞧,便是瞧了将近两个月。 坊市里居然还有人偷偷开了盘口,谁会是最后的赢家,乾方的赔率高到不忍直视。 但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多的小商户,甚至中等商户传出抱怨来,盛柜坊眼高于顶,除了那些个在东都扎得比树还深的老字号能借出银子,他们去了都是碰一鼻子灰。 只能重新转回乾方的怀抱。 乾方的赔率总算低了些,但存银量跟不上,大家依旧不看好。 然而,就在七月份的时候,宫中突然传出一则消息,太后病重,皇帝为了给太后祈福,要大办太后寿辰,引白马寺主持进宫,同时要给寺内佛祖们重塑金身。 这是皇家的事,哪怕是离皇城最近的这些商户们,也没觉得跟他们有什么关系。 可就在这个当口,盛猝不及防地贴出了告示。 ——自即日起,盛存银年息改为两分,商户借银,月息改为两分三厘。 这,这是什么意思?! 乾方眼下最大的痛点便是无人存银,盛居然主动降息了?! 所以,这算是,认输了吗? 好像也不是,毕竟人盛也说得头头是道: 盛柜坊根基深厚,体量庞大,有这样的优势便该为他人所不能为,比如东都城中各行各业的庞然大物,让他们去乾方借银,乾方借得起么?借不起呀,所以这部分便由盛负责了。 而这类根深蒂固的老字号,几乎没有还不上银两的可能,所以能给存银人提供的利息也相对低一些,端看城中百姓更倾向于可能血本无归的乾方,还是稳扎稳打的盛了。 大家都是为了东都的繁荣做贡献嘛! 好像说得也很对啊。 但百姓看乐子,高官看门道。 百姓们不知道盛背后的东家,朝中知晓一些内幕的超品大员,却从这一派鲜花簇锦中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 太后寿辰大办,便需从国库拨银。 国库这几年还要还修坝清淤向淮南诸商借下的,再拿这么一大笔银两怕是不易。 国库缺钱,盛同时停下了自己的烧钱行为,是巧合吗? 祁景闵来来回回看了几遍户部尚书黄盛写来的密信,额角突突地跳。 盛柜坊户部都是他的,在他之前是他外祖家的,数十年账务勾连,千丝万缕的联系早说不清。 盛就像他的荷包,带着官印的银两去转一圈,便能变成他的私银。 可洗得多了,多少要还,太后寿辰是大事,若国库这时候说拿不出银两,皇帝必然下令彻查,到时难免会露出狐狸尾巴,便只能让盛先吐一些出来。 而这一吐,便彻底承担不起同乾方争银的花销了。 还有更重要的,太后病倒,第一时间提出大办寿宴祈福的,又是祁长廷。 这个“又”,难道也是巧合吗? 祁景闵控制不住地想得深了。 可对于文武百官而言,他们没有经历过祁景闵受过的屡次三番的摧残,还真没人将这件事当成是三皇子别有用心,反而大赞他纯孝。 龙颜亦是大悦,原先一直悬而未决要给三皇子的武职,也正式颁了下来: 五城兵马司都指挥使,统领东都东西南北中的内部防务。 兵力不多,却是除禁军外,离宫城最近的了。 就在这一片赞扬声中,皇后的懿旨传进了大皇子府。 皇后思念儿子,传他入宫一同用膳。 四方小几摆在小花园里,除了雍容华贵的妇人,竟还有另一位薄纱遮面的窈窕女子。 淡青色的襦裙勾勒出盈盈一握的小腰,腰间一块铜牌,上书一龙飞凤舞的“叶”字。 正是叶府丞相千金,叶浣。 作者有话要说: 祁景闵:鱼的泪水知道,我的泪谁知道? 白桥:我,凶手本凶哦。 第59章 同日生辰 · 淡淡的熏香和煮沸的茶香弥漫在清新雅致的小院里。 年近四十的女人眼角连皱纹都见不到几根, 带着温婉笑意,同自己对面的少女话家常,好似姐妹一般。 叶浣秉持着最标准的皇族礼仪, 却又不让人觉得生疏, 这时, 身后突然传来惊喜的唤声。 “浣浣?”祁景闵没想到叶浣也在, 原本面上还带着几分阴沉,眼下尽数隐去。 皇后闻言笑骂道:“见了姑娘便连亲娘都看不到了吗?” 祁景闵赶忙拱手告罪, 好一番温馨的母子情深。 小方桌旁又加了一张椅子,三人一同用完了壶中清茶,叶浣便要起身告退,皇后颇为不舍地挽留了她数次, 最后也只得点了祁景闵将人送出宫去。 半个时辰后,祁景闵重新回到了纯和宫, 刚进门, 便听皇后开口道:“你们都下去吧。” 女人声音中不辨喜怒,声调慢吞吞的, 雍容华贵,中官宫女们赶忙踏着小碎步离开,临走不忘将宫门关得严严实实。 殿内一下子昏暗下来, 祁景闵掌中不自觉地有些潮湿。 他的母亲高高端坐在凤位上, 隔着名贵香料的氤氲,与他的距离远得都看不清彼此的面容。 女人的声音里浸着的是长年累月的积威,她开口道: “跪下。” 祁景闵微微一愣,而后默不吭声地撩袍跪了下去。 接下来的两个时辰, 殿内惊得落针可闻,正位端坐的女人垂眸一动不动, 好似一尊完美的雕塑,可堂下跪着的青年额上却渐渐渗出冷汗,显然是跪不住了。 “可知我为何让你跪?” 上首的人终于开口。 祁景闵松了口气,身子晃了晃,道:“孩儿松懈,在三皇子手中接连失利,丢了江都,还让他找准机会领了个武职。” 然而皇后并未出声,祁景闵头皮有些发麻,只得道:“还请母后赐教。” 女人的叹息声在大殿中清晰可闻,在青年眼中勾起一丝阴霾。 “怀清,”皇后叫了儿子的表字,“简在帝心,得失只是眼前,你万不该因为一时失利丢了怀中清平,丢了那一颗帝心。” 殿内又静了许久,祁景闵瞳孔猛缩。 他这些时日确实有些控制不住脾气,扔下了面具,可为何母后在这深宫之中也会知晓! 祁景闵僵住的时间有些太长了,皇后轻轻闭了下眼,掩下一丝失望,然周身动作却是半分不露。 “起来吧。”她缓缓道,“我知晓你年轻气盛,又被三皇子压住了些许时日,有些慌了。” 祁景闵眉头一皱,想说自己没慌,却被皇后一个眼神堵了回去。 “你父皇给了三皇子五城兵马司,我已经知晓,你怎么看?” “不过是用来压制老二罢了,不足为惧。”祁景闵声音中带着几分气性。 “那为何不是让你来压制?”皇后又问。 “……”祁景闵咬住了牙关,“因为……” “还记得当年你将那孩子溺死么。”皇后突然这样道。 青年身子登时一僵,“记得。” “当今知晓是你做的吗?”皇后又问。 祁景闵说不话来,梗着脖子点点头。 此事皇帝没说,但母后和他都清楚,皇帝知晓,只不过…… 凶手是他,是嫡长子。 祁景闵突然明白了皇后的意思——他是嫡长子。 是天定的继承人,徽晟帝心里也知晓这位置最后会是他的,但徽晟帝还是疑。 皇帝当年压下这桩事可不是疼他,而是要捏住他的把柄。 ——如今也是一样。 三皇子并非用来制衡二皇子,而是他们两人,都是用来制衡他的。 祁景闵深吸一口气,“孩儿明白了。” 顿了下又问:“那叶家……” 他心知今日皇后召叶浣入宫绝不是真的唠家常,果然,皇后淡淡道:“且管好自己,那位置,自然无人能同你争。” 青年面上重新扬起温和的笑容,再次拱手作揖。 皇后面上也松了几分,又道:“你皇祖母寿辰在十月初,要大办,三皇子作为领头的,孝心可鉴,你有何打算么?” 祁景闵自然有打算,但他知道皇后问起,必然有想法。 “听凭母后安排。” 皇后终于满意颔首,“吴郡太湖石闻名天下,传言有延年益寿的功效,你八月启程,南下一趟,亲自挑一块回来吧。” “八月?”祁景闵微愣,“那浣浣……” 九月二十是叶浣的生辰,若八月出发,定然赶不回来。 然而他很快止住话头,明白了母亲的意思。 “是。” * 祁景闵从纯和宫出来,便乖乖回了府。 此前皇帝因他太庙惊马,责令闭门思过半个月,他本是忿忿不平,如今却乐得叫徽晟帝看到禁令过后他还在府中休养生息。 只是他虽不参加叶浣的生辰礼,礼物也是要备好的,当即开了府库,亲自挑选。 而与此同时,祁长廷也立在自己的府库门前,面上颇有些手足无措。 何成在一旁站着,不敢吭声。 转眼间,他家殿下与白姑娘相识也快要满一年了,可其间经历,却难以想象是一年之内发生的。 祁长廷不受皇帝重视,往年生辰都在后宫里,由皇后走个过场。 杀母仇人殷殷切切地叮嘱他来年顺遂,赏他许多东西,还不能扔,祁长廷回府后每每都被恶心得犯了胃病,大吐特吐。 生辰与他而言并不是什么愉快的事,所以他也从来想不到有人会想过这日子。 直到昨日齐同鹤晚上过来时,说起白晓近日动向。 ——几次三番去东都最有名的首饰铺子里挑拣。 他盯白晓盯得很紧,确认他没在东都与哪家小娘子熟识,那铁定就是送妹妹的了。 什么日子要让他赶着挑贵重首饰送白桥? 生辰无疑。 祁长廷听了这消息,捏捏眉心,召来何成,叫他去查白桥生辰。 白桥的资料当初在东都的时候就让何成他们摸得一清二楚,只是当初这信息不重要,没人记得,如今不过是再调出案卷来看一眼。 可不看不要紧,一看—— 何成:“……” “殿下,您的生辰……” “七月初七。”少年手指划过纸卷,喃喃道。 而那纸上,赫然也是七月初七。 七月初七寅时初三刻,朝阳未生。 而祁长廷是七月初七羊时正四刻,夕阳未落。 “这不是个好日子。”少年对着那张纸,低声道。 然而在书房里坐了大半夜,坐到灯烛尽数化泪,最后噗的一声熄灭。 寅时初三刻。 少年起身,“开府库吧。” 大半夜的,三皇子府中火光依次亮起,笨重的锁扣脱开,不见琳琅满目,先荡起大蓬灰尘。 祁长廷鼻子灵敏,当即被呛得咳出了眼泪。 最后还是何成先找人打扫府库,祁长廷直到第二日上午才重新过来挑选。 去年送叶浣的南珠还有两斛,各类晶莹剔透的翡翠、玉石、碧玺,都是原石,雕成工艺品送出去,也不怕有心人查到他这三皇子府。 少年往日从不涉足这库房,对里面的东西还不如何成熟悉,但他就那么一件件地瞧过去,认真地思量眼前这玩意儿究竟配不配得上他的小先生。 何成在一旁,嘴角不知不觉间荡起一丝姨母笑。 然而没过一会儿,祁长廷空手出来了。 “?”何成不解地望过来,却见祁长廷眼神有些飘忽。 “咳,都是俗物”少年轻咳一声,捏紧了手中的扇子,“你去,把当初在江都,我买下的那个锦盒拿来。” 他很少在街上买东西,可那盒子是个例外。 只因他见那锦盒第一眼,便觉得与他的小先生甚是般配。 用来做生辰礼的包装盒,再合适不过。 至于生辰礼…… 少年耳根红了红,手指摩挲着扇骨,抬步往书房走去。 何成挠头。 啧,这是要送个什么不俗的东西呢? 眨眼间,五日一晃而过。 又是一年七月初七。 去岁这时候,祁长廷正在去往江都的路上,还被祁景闵的刺杀划伤了手臂。 但却躲过了入宫觐见皇后。 今年躲不过去了,刚过申时,宫中便来了旨意,宣他纯和宫觐见。 传旨的是皇帝身边的秉笔中官。 ——今年徽晟帝也在。 少年面上尽是受宠若惊,换了一身淡蓝色的常服,坐进了中官带来的马车里。 马车辘辘地驶过夕水街,长乐街,最后是巍峨的宫城。 少年闭了闭眼,脑中是方才一晃而过,乾方柜坊早早打烊的大门。 真想走进去。 * 夕水街上,接连数日忙得脚不沾地的乾方柜坊今日打烊格外早。 齐同鹤拿着祁长廷特拨给他的银两,毫不客气地在京中最贵的华上楼定了席面。 白晓没想到自己挑礼物的事闹得人尽皆知,最后让铺子如此破费,有些不好意思。 白桥倒是没有半分客气,忙得像个女主人。 毕竟最近乾方彻底步入正轨,也该寻个理由给大家放个假庆祝一下。 ——她始终以为齐同鹤是因为这个才破费。 席上无杯,小伙子们喝酒统统用碗,白桥也只得入乡随俗,跟月兰两人一人寻了个小碗,倒了半碗果酒。 有了上次的教训,白桥知晓轻重,再不敢沾白酒了。 一群人自天色擦黑时开席,足足热闹了两个时辰还没够。 下酒菜没了,月兰便自告奋勇,去小厨房做了一碟炸花生。 不知是不是厨房太热,小姑娘回来后小脸上都带着红光。 白桥狐疑地瞧了她一眼,便见月兰凑到了她耳边:“小姐,那位齐公子,特意送来了生辰礼呢,放在小姐房间了。” “嗯?”女孩喝了一碗果酒,倒是没醉,脑子转得快得很,“东家送的,那自然要好好收着。” 男主礼数周全,心腹大将过生日,送个小礼物情理之中。 但是…… 白桥缓缓转过头来,打量了月兰两眼,“但你为何笑得如此……”猥琐? 月兰的下一句话,让女孩直接喷了出来。 “何侍卫偷偷跟我说,今日也是齐公子的生辰,希望小姐送个回礼呢。” “噗!”真假?! 白桥一下酒醒了。 男主生辰,是七月吗? 女主的九月二十是因为有个大情节,所以她记得格外清楚,可男主的生辰…… 好像番外提过一嘴,具体不记得,但肯定不是春天也不是冬天。 嘶,居然和她这个原书炮灰同月同日生,有点儿惨啊。 不过,他为何要跟她讨要生辰礼,应该跟女主要啊。 “小姐,何侍卫还在那儿等着呢,您要不过去看看?” 白桥揉了揉眉心,点点头,“好,我找找有没有什么能送他的。” 白桥一路回了自己的屋子,果然看到何成悄咪咪躲在走廊拐角,但不见祁长廷的影子。 “我家公子被人灌了酒,心情不太好,在坊外马车里等着呢。”何成主动解释道。 喔,这下白桥便明白了。 身为皇子,生辰肯定是要进宫的,宫中人情冷暖自不必说,还有个大反派杵在那儿碍眼,想必受了气,想收礼物开心一下。 “行,等着啊,我找找。”白桥满口答应下来。 这时,楼下碰巧又有人唤月兰。 “月姑娘,这花生米实乃人间绝味,烦请姑娘再赏一碟!” 月兰以往做丫鬟,都是伺候人伺候惯了的,来了乾方跟着白桥学了账务,却也没想到有朝一日会有人这般夸赞尊重她,十分激动。 白桥摆摆手,示意自己一个人就可以,放她又去了厨房。 可独自进了屋的女孩却有些发愁。 她个小穷光蛋,有什么东西能让堂堂皇子看得上的? 乾方的地契? 啧,她怕不是想吃打。 白桥左想右想,目光扫过自己一贫如洗的小屋,最后定格在书案角落的锦盒上,眸子亮了亮。 贵重的东西她没有,但新奇的东西却有一件。 盒子是她还在江都时特地买来的,见着的第一眼便觉得很配她。 后来有了羽毛笔,便时刻将笔收在其中。 此前那少年便好奇要来看过,如今她将此物送他,想必能叫他心情好些。 “白姑娘?”何成在外面催促。 “找到了找到了,马上就好。”白桥翻箱倒柜地又寻来一根淡蓝色的丝带,在锦盒上打了个象征生辰礼的蝴蝶结。 完美。 女孩儿满意极了,捧着盒子出了门,郑重交到了何成手中。 这时,身后突然传来白晓的唤声。 有了醉酒的前科,白晓果然还是不放心,上来寻她了。 白桥虎躯一震,仿佛已经听到了白晓得知她送礼物给祁长廷后的碎碎念,匆匆给何成做了个揖,跑掉了。 ——完全没有发觉何成僵硬的面色。 黑暗里,一身淡蓝色长袍的少年自拐角现出身形,从侍卫手中抽出了盒子。 重量,纹饰,与他送出去的那个一模一样,只多了一个淡蓝色的,蝴蝶展翅一般的漂亮布结。 修长的手指小心将布带拆下,打开盖子,里面赫然是一把折扇。 ——他花了两年时间,耗费无数心血,一点点亲手装起来,藏了不知多少保命暗器的折扇。 他红着耳根送出去,可她半分不稀罕。 少年唇角努力想往上挑一挑,最后却无声垂了眸。 “殿下,我们……” “走。” 少年打断何成,重新捏住了扇子,硌得指节泛白。 他转身,步子迈得飞快,像是在逃。 可待得行至柜坊门口,一只脚已经踏上了车辕,却又猛然停下。 少年更加用力地捏紧了折扇,脑中尽是那夜屋顶,唇间温润的女子香。 不甘心。 马车缓缓启程,驶向外城。 半个时辰后,到了三皇子府,何成掀开车帘:“……?!” 他那么大一个殿下呢?! 作者有话要说: 祁长廷:猜我去哪儿了! PS.救命,要期中考了,完!全!不!会! 所以,晚上要复习,所以,明日起改成早上6:00更哈~比心心! 第60章 可喜欢我 · 夜色融融, 弯月飞檐。 坊市的喧闹一点点散去,巡逻的五城兵马司官兵打着哈欠走过空旷的街道,把几个不长眼的醉鬼从大街上推到巷子里。 官兵们在百姓面前眼高于顶, 却高不过坊市的屋檐。 靠近宫城的方向, 一座三层柜坊翘起的屋脊一角, 墨蓝色的隽长身影静静立在纤细的飞檐上。 这飞檐雕得精巧圆润, 远看好似苍鹰潜首,而那少年便单脚立在苍鹰天灵盖上, 纹丝不动。 夜风撩过他的袍角和鬓发,却动不了少年身姿分毫,甚至吹不散他身周酒意。 飞檐下的院落里,伙计们七倒八歪地睡了一地, 如此薄弱的警惕心,若非柜坊的银两不会存在铺子里, 今夜这小金窟怕不是要遭贼。 然而少年全然不在意。 一双黑嗔嗔的眸子紧随着院中一道淡青色的纤细身影, 而后在某一刻骤然挪开。 * 院中,女孩突然回头朝身后的半空中望去。 “……?” “小姐, 怎么了?”月兰被白桥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赶忙也顺着看过去。 然而漆黑的夜色浑然一体,如同一块上好的绸缎, 遒劲的飞檐勾在月上, 端得风流无双。 “今夜天儿可真好,万里无云,明日想必也是晴好呢。”月兰笑着道。 白桥摇摇头,又点点头, 最后哂笑一声,重重抻了个懒腰。 “好了, 不早了,快去休息吧,明儿还有的忙呢。”白桥边说边摆着手先往楼上去了。 何成走后,她又嘴馋喝了一碗果酒,没醉,但确实有些迟钝了。 女孩扶着楼梯扶手上楼,推门进屋的时候忍不住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眼角沁出淡淡的水渍,可人极了。 屋里无灯,漆黑一片,白桥懒得再点烛火,便就着透过窗纸的单薄月色摸索着毛巾。 摸啊摸,摸啊摸…… “……?” 毛巾怎么是热乎的,会动的,还能听着砰砰跳。 这手感有点儿熟悉啊,好像…… “?!唔!” 在她瞪大眼睛的一瞬间,一只冰凉的手掌死死捂住了她的嘴,将她整个人按在了一个坚硬的胸膛上。 “别动!”带着热气儿的呼吸喷在头顶,一字一顿还带着十分的狠意。 劫财?劫色?大反派? 还是……萨摩耶? 脑子里不合时宜地蹦出这个词的时候,白桥觉得自己可能有那个什么大病。 她继续使劲扒拉着捂住自己的那只手。 “别动。”那人又重复了一遍,手掌却稍稍往下移了移,似是生怕捂住了她的鼻子叫她呼吸不上一样。 这声音喑哑,却又带着一丝少年稚气,若是细闻,还有几分酒香和薄荷味道。 同样的两个字,只因放轻了些许,愣是叫她听出了几分恳求和委屈。 白桥懵住,面色在“我有病”和“你有病”之间变幻数次,最后神色复杂地开口: “齐公子?” 钳制着自己的那具身体猛然一僵,而后一点点地僵硬退开。 冰凉的手掌自她面前落下,一并消失的还有少年袖口熟悉的皂角味道。 白桥晃神了一瞬,而后直接气笑出来。 她还以为自己身份暴露了,那反派三皇子大晚上地潜进她屋里,要来取她小命。 女孩打量了僵立在阴影中的少年郎两眼,而后轻叹一声,凭感觉和记忆走向烛台的方向。 她料想男主深夜来访大约是在宫中受了气,迫不及待地要找她商量一下,如何才能给反派吃个大教训。 然而还不待她拿起火折子,右手便被攥住。 少年如同夜里的黑猫,脚步轻得叫人心里发怵。 白桥吓了一跳,抽手要退,那人却抓着她不放。 不是隔着布料的手腕,而是手。 无论在古代还是现代,抓着手腕都是敌意的象征,可牵手——哪怕少年郎的力气大得吓人,也着实不像是要友好交流,也让屋里的空气突然粘稠起来。 “你……”白桥心跳突然变快,黑暗中她看不清少年的神色,却仿佛能感受到他灼灼的目光。 “为什么。”那人终于开口。 声线淡淡的,带着几分哑,尾音压得低低的,像是大犬颓丧的尾巴。 白桥这次真的确认不是自己的错觉,面前这人的委屈好像不是因为反派,而是因为她。 这,这是为何? 不喜欢她送的礼物吗?那也不用半夜闯来她房间吧。 女孩自认没做什么亏心事,可不知为何,对上少年有些可怜的声音,便不由自主地心虚。 “什么,为什么?”她试探性地问道。 面前人闻言显然更气,抓着她的手往前一拽,白桥险险没有撞上他胸口。 “你先放……” “你为什么不收我的生辰礼。”少年终于说出了积郁在胸腔里的质问。 你不是喜欢我的吗,年节的时候还要我…… 要我…… 放过了狠话,少年又骤然垂眸,与夜色融成一片的眸中闪过一丝难堪。 他突然有些后悔贸然找上门来讨要说法。 若她直言上次不过是酒后胡言,什么都不记得,他要如何应对? 可笑他堂堂皇子,居然,居然…… “!”屋内突然亮起烛火,少年思绪被光亮打断,倏地撇开了脑袋。 他终于撒开了女孩的手,后退两步想躲回黑暗里,却被女孩端着烛台逼近。 “躲什么?吸血鬼吗?” 祁长廷不知道西学轨是什么东西,他也从不知道自己的退堂鼓打得这么好。 他后悔了,甚至想夺门而出。 可突然,屋里响起女孩清脆且疑惑的声音。 “你的礼物,我收了啊,还让何侍卫给你带了回礼,他没给你看吗?” 话落,少年怔住,半晌,终于抬眼来瞧她。 那一双眸子黑嗔嗔的,映出手中橘红色的灯火,懵懂又纯情。 真真像极了一只大犬。 白桥歪着头端详少年的神色,觉得他可能是真的在宫里被灌了许多酒水,醉了。 唉,凉薄深宫,明明知道他肠胃不好,还这样灌他。 “好好好,反正生辰已经过了,我现在来拆你送的礼物好不好?” 秉承着哄崽的宗旨,女孩叹了口气,端着烛台开始四处搜寻,“你送的是什么呀?月兰直接送到了我屋里,我还没来得及看过呢。” “锦盒,淡青底色,吴郡双面绣,草木幽径香。”少年幽幽道。 “喔……”白桥听着,听着,缓缓停住,而后又四处找寻起来,一边道:“唔,那你的这方盒子,倒是与我买过的一方有异曲同工之妙呢。” 话音落下,女孩也终于在博物架的中间那格寻到了一方与祁长廷所言极为相似的盒子。 ——只是,这盒子,她有些过于熟悉了。 白桥:“……” 女孩仍是不死心,放下烛台,拿起盒子,小心打开。 白桥:“……”好嘛。 纤长的羽毛静静躺在垫了锦布的小盒子里,身后烛光晃了晃,仿佛给墨色渐染的羽面镀了一层光。 她,她该怎么解释…… 送出去的礼物又被原封不动地送了回来,她还在上面系了个骚包的蝴蝶结。 救命,他不会以为自己在讽刺他吧! 她现在装醉还来得及吗? 然而还不待白桥找到醉酒的状态,旁边斜插进来一只修长的手,从她手中轻巧地抽走了那支羽毛。 白桥目光随着他的手移动,羽毛纤长,却不若少年手指,骨节分明,匀称有力。 白桥还是第一次发觉少年的手如此好看,不由多看了两眼。 “这是,送我的吗?”少年喃喃着,学着以前见过的白桥执笔的姿势,小心捏住了细细的笔杆。 滑滑的,似乎还残留着姑娘指腹的温度。 白桥不由自主地干咽了一口,含糊“嗯”了一声。 不知是不是烛火靠得太近,她瞧着那支羽毛在少年指间滑过,竟觉得耳根有些发烫。 “咳,你呢,那你,送了我什么?”她挪开目光,挑起话题。 不多时,一方锦盒被少年托着呈到她面前。 ——果然同自己那方一模一样。 “你也是,干嘛要跟我用一样的盒子呢。”白桥一边拆盒子,一边先下手甩锅。 少年不语,但白桥发誓,她余光瞥到了少年微翘的唇角。 不知是不是因为他今日在宫中喝了酒,神色也同以往不同,喜怒尽数写在脸上,生怕叫人瞧不出,可偏偏是这般情状,在烛火晃动间,凭添了几分绮色。 她的手不可遏制地顿了下。 盒子终于在这时开了。 约么一掌长短的竹扇静静躺在里面。 扇骨修长,淡青的竹色被打磨得圆润却又挺拔,扇面整齐叠在其后,整整十六股,却只有不到一指厚薄,开合如风过谷,分明是草木,却莫名带了凌厉肃杀。 就像是,面前那少年郎一般。 白桥认出来,这扇子正是少年常年带在身边的那一把。 那修长的手指不知多少次拂过这扇骨与扇面,她被惑了心神一般地探出手,捏住那扇子的一瞬—— 骤然被一只温热的手掌包裹。 白桥心尖一颤,有些想抽手而退,却被握着动弹不得。 有些,逾矩了。 白桥心里这般想着,思绪却又莫名其妙地转了方向。 ——他的手,竟全然不似方才那般冰凉。 “别动。”少年再次在她耳畔开口。 他的手指缓缓扣住她的,轻轻一拨…… 哗! 竹扇倏地展开,露出灯火下的城镇。 往来的贩夫走卒,叫嚷的馄饨烧饼,总角小儿,垂髻老朽,远远的淡灰色城墙,还有更远处,奔流不息的淮河水。 “……江都城?”白桥轻声喃喃道。 这不是原本的扇面,原本的是扇面是一池冬水残荷,栩栩如生,却总觉萧肃得叫人喘不上气。 而如今,这扇面便如同少年的手一般,被暖得温热。 “喜欢吗。”祁长廷轻声问着,忍不住红了耳尖。 掌下女孩的手软得如同温泉水,一股股地往他心坎里淌。 他知道从江都离开的那日,女孩拉着小丫鬟几乎走遍了江都城的每个角落。 ——她舍不得那座城。 那他便将城画下来,送给她。 白桥想说喜欢,喉咙却干涩得说不出口,只得点了点头。 下一瞬,少年握着她的手骤然收紧,而后不知哪个指节按了一下。 咄! 银光一闪而过,烛火应声而熄。 “先生在东都处境危险,此扇中机关重重,我已锁了大部分,只余两处给先生防身,熟悉过后来寻我,再给先生解开旁的,可好?” 这! 女孩手指僵住。 太贵重了。 而且这显然是他随身防身之用,不是一盆薄荷,更不是矿泉水,为何…… 白桥心里这样想着,可思绪却全然无法集中到这等事上。 暗器熄了灯火,黑暗将视觉以外的感官无限放大。 距他上次唤她“先生”,已经过去近一年了,当初听着觉得尊重,可今日…… 她动了动被他握着的手,换来的是更烫的掌心。 这,不太对…… 他不太对,她也不对。 “你……” “先生肯陪我喝一杯么。” “什么?” “今日生辰,我在父亲那处,”少年顿了下,声线中逐渐染上疲累,似有千言万语想说,却又根本不知从何说起,更不敢叫面前人听出身份端倪。 “我不高兴。”他近乎无赖地这般道,仿佛知晓面前人总会纵容他。 果然,面前的姑娘没再抽手。 祁长廷自己都没有察觉,今夜的他,无论与往日里白桥的齐公子,还是其他人面前的三皇子,都相差太多了,多到…… 屋里静得只余呼吸,他却丝毫不觉得漫长,只因身旁有那人作陪。 夜色让两人的神色都看不真切。 女孩沉默良久,终于动了。 她拉着他往桌旁,用空着的那只手翻了两只茶盏出来。 少年笑了,不知从哪儿摸出一只小酒壶,也不用点灯,就着淡薄的月色下酒。 细细的酒液里闪过莹白的月光,还有女孩的眸子。 一杯满,就在祁长廷要斟另一杯时,忽然有只手过来挡住了杯口。 “肠胃不好,别喝了。” 女孩声音温婉,祁长廷甚至恍惚这是她在自己面前从未有过的女子模样。 少年因着这突如其来的暖有些迟疑,手臂悬了半晌,最后还是收了回去。 “好,听先生的。”他转而倒了一杯还算温热的茶水,举杯齐眉,“敬先生。” 他饮下满盅的茶,余光却无法控制地追着女孩的手,直至她将整杯酒干了下去。 十,九,八…… 一。 女孩晃晃脑袋,歪倒的前一瞬,少年的胳膊牢牢将她圈在了怀里。 他拿的是宫中的米酒,番邦进贡,酒劲奇大,却不伤身。 酒气缓缓蒸上的怀中人莹白的脸颊,樱唇微张,连呼吸都热了起来。 “阿桥。”他轻轻唤道。 “唔。”那人转了转脸,晕头转向地一头撞进他怀里。 “阿桥,”少年又唤,声音里带了几分悬而未决的抖。 年节时不曾问清,不敢问清。 今日,却前所未有地想要个答案。 无论如何,想要一个答案。 “阿桥,你可喜欢我。” 作者有话要说: 啊,虽然你们催掉马催表白催在一起,但是! 掉马这么重要的事情当然要最高*的时候掉!咳,所以,不是现在,拭目以待吧! 顶锅跑路。 第61章 不许反悔 · 月下西, 雾蒙蒙的乳白光晕闯入朝西的小窗,给少年面庞镀上一层乳白的光晕。 今夜是祁长廷,是独属于白桥的, 独属她一人的, 祁长廷。 “阿桥, 你可喜欢我。” 少年声音微颤, 忍不住凑近几分。 女孩樱唇含糊地张合,却听不到声响。 少年喉头滚了滚, 又轻轻往下压了些许。 近在咫尺的酒香,和女孩经年累月染上的薄荷香,或许还有旁的味道,但少年已然嗅不出。 他屏住了呼吸, 再靠近。 近在咫尺。 “阿桥,回答我, 到底, 喜不喜欢我?” 白桥依旧不答,少年有些急了, 就要再开口,突然—— “嘘” 软热的指腹不知从哪儿钻出来,轻轻按住了他的唇。 女孩灼热的呼吸随着那一声“嘘”拢住了他的所有感官。 祁长廷呼吸又是一滞, 几乎下意识便要彻底压下去, 可那手指却仍旧不容置疑地挡在他唇前。 而后轻轻戳了戳。 又戳了戳 “不乖哦。”女孩半眯着眸子嗔他。 像极了兰若寺里魅惑书生的狐妖。 “阿桥……”少年眸中逐渐起了雾。 她的食指再次抚上他的唇,而后缓缓下滑,在脖颈上带起细密的痒,最后停在凸起的结上, 轻轻点了点。 “唔。”少年下意识地微微扬起了头。 女孩便满意地埋进他颈间,轻轻地蹭, 炙热的呼吸喷在他颈侧要害上,口中嘟囔着什么他已经全然听不清的字句。 边念叨,另一只手还边在他身上胡乱地摸。 细滑的指尖拂过腰腹,好玩儿似地轻轻按了按。 “嗯。”少年喉中不可遏制地哼出声来,耳根几乎红得发紫。 在宫里吞进腹中的烈酒仿佛此时才蒸进了脑中,紧绷的心弦千钧一发便要断了。 “阿桥,”少年几乎只能发出气声,眼尾在月光下映出嫣红,“你,到底……” 到底…… 吱呀—— 院中突然响起门轴转动的声音。 “!”少年身子一紧,如同受惊的兔子嚯地回头。 夜色的寂静如同一盅大瓮,将其内所有的动静都放大百倍,如同惊雷。 他急喘了两口,晃了晃脑袋,再回过头来…… 女孩已是呼吸绵长。 她胸口缓缓起伏,带着鲜活的温度和心跳。 她的手依旧搂着他的腰,另一只手搭在他颈旁。 因为这姿势太过苛刻,那只小手已经因为血液不畅有些发凉。 冰凉的指腹让少年额角乱跳的青筋逐渐缓了下来,他默默垂眸,探出修长的手指,顺着月光细细划过女孩儿的轮廓仿佛要将面前姑娘的每一寸肌肤都刻进骨子里。 终于,少年深深吸了口气。 他揽着女孩的腰,倏然站起身来,朝内间床榻行去,珍之又重地将女孩放在榻上。 而后下定决心起身。 ——却没起来。 女孩不知是否被他的动作惊醒,水亮的眸子睁开了一丝缝隙,右手食指钩住了他的腰带。 “去哪儿。”女孩声音含糊,带着丝丝缕缕的哑。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马上就是第三次了。 他不想这么快迎来最后一次,堪比铡刀下的审判。 然而那根手指轻轻拽了拽,便轻而易举地再次将他扯下了神坛。 少年喉头微紧,重新俯下身来。 “我要走了。”他也不知自己怀抱着什么样的心情,略带委屈地道。 榻上的姑娘眸子微微睁大了些,半晌不曾言语。 你,要不要挽留一下我呢。 少年卑微地想到,却不知该不该出口。 突然,腰上传来一股不大的拉力,却如同勾魂的绳索,将他整个人扯到了榻上。 女孩清浅的呼吸在他近在咫尺的唇上。 “别走。”她依旧没有出声。 然而祁长廷看到了,甚至感受到了。 喜欢。 女孩的唇被酒气蒸腾得有些发干,却仍是比他的湿软。 一瞬间的触碰如同干柴遇上了火星,酥麻与□□瞬间攀上了天灵盖。 他虔诚地压了下去,直至呼吸、鬓发,都彼此纠缠在了一起。 “喜欢……可就,不许反悔了。” 不许,再反悔了。 女孩不曾言语,只是抬起纤瘦的手臂,圈住了他的脖颈,满足地蹭过去,将发髻都蹭得散开,悠悠喟叹了一声。 狗子掉毛了,但还是很好蹭呢。 * 晨光熹微之时,靠在府门旁点着头打瞌睡的何成,被巨大的门轴声响惊醒。 “主子!”何成瞪大了眼睛,“您昨夜上哪儿去了!” 少年步子不停,唇角抿得平直,没有半分回答的意思,手中捏着那方淡青色的、被人家退回来的江都锦盒,仿佛是什么顶要命的东西。 可何成就是莫名觉得他家殿下好像心情不错。 何成作为暗卫,当然没资格过问主子的去向,他也就随口一问,祁长廷不答便不答了。 少年回屋后叫了热水沐浴,何成应是,可就在他要收走祁长廷换下的衣物时,却被叫停了。 “衣裳别动,我一会儿自己收拾。” “?”何成愣了下,有些不解,然而里面却是半分要解释的意思也无。 何成目光奇异地瞟了眼放在桌上的锦盒,突然感觉这盒子好像比原先府中那方旧了些许。 是错觉吗? 何成挠挠发顶。 主子今日可真是奇怪呢。 ——何成的奇怪并不是独一份。 今日一早,月兰的经历比起何成来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原本以为昨日闹得那么迟,她家小姐今日一早会偷个懒觉。 可晨钟声响起没一会儿,月兰悄咪咪地过来探了一眼,便吓了一跳。 白桥顶着一头散乱的长发,靠在迎枕上发呆。 女孩瞧着掌心的几缕零散的乌发,还有一方锦盒,眉心蹙得死紧。 记忆停留在祁长廷为她斟酒。 ——但她仍旧很清楚,这不是她的头发。 女子虽梳发髻,大部分仍是垂在身后的,而男子在正式场合往往将所有头发都高高束在发冠里,以至于时间长了,卷曲得厉害。 而手中这几根头发,显然是后者。 白晓昨夜并未束发,而有一人,因为入宫觐见,发丝束得一丝不苟。 束得一丝不苟的少年的头发,为何会在她身侧散开这许多根? 他昨夜,在她屋里,甚至是榻旁,干了什么? 白桥晃晃脑袋,努力复盘昨夜的经过。 她记得伙计们闹到很晚,何成来找她,叫她送他家公子一份生辰礼。 她送了,却不想对方与她用了一样的锦盒,以至于她拿错,将对方送她的礼物又还了回去。 这实在是一场糗事,少年委屈极了,而她也诚恳地解释了。 大约是因为那两碗果酒,她虽未醉,脑子仍是不甚清醒,昨夜时只觉这事情发生得理所当然,可今日醒来后再想,却陡然有些匪夷所思。 ——他堂堂皇子,会为了一份礼物寻上门来讨个说法? ——他堂堂男主,不去找女主讨礼物,跑她这儿来委屈巴巴? 而且还送了他贴身的贵重扇子,还亲自画了扇面! 更逞论,昨夜的祁长廷…… 她从未见过。 太陌生了,陌生到让她夜里觉得心痒,白日里却觉得心惊。 不对。 不太对! 那少年对她,难道…… 不只是他对她,她对他好像也。 白桥在男女□□里从来迟钝且懒怠细想,既从不猜测旁人倾慕于她,更不会觉得自己对什么人动了不该有的心思,只觉都是负担。 可直到真正遇上了,她才惊悚地发觉,这世上,竟真的是会有人叫她下意识露出不一样的态度的。 ——于是少年提出要她喝酒时,她应了。 她那时已然察觉了少年的不对劲,见他提出要她喝酒,便隐约猜到了什么。 可她难道不该拒绝,而后秉承着宁肯错杀不可放过的宗旨,避他再远一些吗? 却为何昏了头,竟真的应了他?! 白桥揉揉眉心,努力地想回忆起当时自己混沌的思绪。 她是过于自信,觉得少年不会从她口中得到想要的答案,还是说…… 她竟也想听听,自己究竟会说什么。 之后发生的事全然不记得,只记得时隔半年,梦里又有了那只比她还高大的萨摩耶。 只是狗子似乎到了掉毛的季节,身上没那么好摸了。 想到萨摩耶,白桥倏然冒了一身冷汗。 脑中是昨夜少年黑嗔嗔的眸子,幽怨地瞧着她。 她轻喘了一口。 开什么玩笑。 错觉,定然是错觉。 昨夜酒劲太大而已。 而且,她什么也不记得了不是吗。 女孩在心底重重“嗯”了一声,深吸一口气抬眸。 “月兰,帮我唤下兄长,我有事同他商议。” 半盏茶后。 “去荥阳?”白晓挑眉,“为何突然想出去?那位齐公子不是说有人记恨你么?你这般贸然出城,会不会有危险?” 白桥听到“齐公子”三个字,面色便是一僵,好在白晓没看出来。 “就是,想出去透透气啊。”女孩佯作撒娇的模样,捉起兄长的手指晃荡。 “我来东都快一年了,眼下乾方与盛和分居两端,互不干涉,局面稳定,就让我出去转转嘛。” “此前不是有荥阳的商户来乾方递了借银的文书吗?伙计们看了觉得可以进一步了解,你对荥阳人生地不熟的,说不准人家挖了坑等你跳,就带上我呗。” 如今乾方需要去铺子里实地考察的活计大都由白晓带队。 “我考虑考虑吧。”白晓没把话说死,他需要同那位确认一下局势,再做定夺。 然而人都是不禁念叨的,白晓这厢刚打算着什么时候去寻祁长廷,便陡然听到院中响起熟悉的声音。 何成大大咧咧地同乾方的伙计们打着招呼。 而有何成的地方,祁长廷八成也在。 白桥:“……” 救命,他这么一大早地来做什么? 不是说怕被人盯梢,发现这柜坊是他的吗? 白桥嚯地一下站了起来,把白晓吓了一跳。 “怎么了?”白晓狐疑地望过来。 女孩硬着头皮笑了两声,脑子疯狂转动有没有什么理由能躲开。 “啊,对了,我那支羽毛笔找不到了,需新做一支,但还没有合适的羽毛,兄长陪我一起出去看看吧。” 白晓有些犹豫,他还有事要问祁长廷,然而经不住白桥软磨硬泡,又想到她确实不能没有笔,只得应了。 祁长廷从一边楼梯上来时,白桥正拉着白晓抹了锅底灰,从另一边楼梯下去。 擦肩而过。 出了后门,女孩心底重重松了口气,心下十分复杂。 岁月悠长,她难道一直躲下去吗? 白桥心中装着事,白晓一门心思都在妹妹今日的古怪上。 以至于两人谁都没有发现: 乾方后门斜对角的一条巷子口,鬼鬼祟祟的人影一闪而过,面色震惊。 作者有话要说: 白桥(敲木鱼.jpg):我喜欢的是萨摩耶我喜欢的是萨摩耶我喜欢的是萨摩耶我喜欢的是萨摩耶我喜欢的是萨摩耶我喜欢的是萨摩耶我喜欢的是萨摩耶我喜欢的是萨摩耶我喜欢的是萨摩耶……此处省略300遍。 祁长廷:QAQ我还能更惨么? 第62章 千日防贼 · 宫城西六里, 便是传言中被称为东都守门人的金昭街。 凡是敢称自己是京商的东都商户,都至少在金昭街有一座铺子。 三棠药铺,半年多以前还没有这个资格, 但如今, 这铺子已经连隔壁一座小院都并了进来。 这小院被掌柜的专门用作晾晒新鲜药材使用, 各种中药分门别类地整理归纳好, 摆在干净的地面上,数十种药香混合起来, 闻着都仿佛精气神活泛了些。 萧晖一身粗布衣,在院子正中摆了把躺椅,医书遮阳,靠在上面打着小盹儿。 四面八方都是药材, 头顶是正午的日光,正是集天地之灵气, 吸日月之精华…… “掌柜的, 掌柜!” 一阵火烧了屁股似的鬼哭狼嚎闯了进来。 萧晖:“……” “怎么了?慌慌张张的,莫要踩了我的药材。”青年不情不愿将面上医书取下, 偏头望向来人。 这一望,终于叫他想起了些什么。 “你……” “我,我今日真的看到了, 那乾方后门, 出来个女人!” “!”萧晖一骨碌从椅子上爬了起来。 面前这人正是那个他派去乾方蹲点的家伙。 自从那夜从乾方回来,他便心神不宁。 床底下的那双眸子,还有半中间的那声短促的惊呼。 那显然是个女人! 真的是他太紧张了才导致的错觉吗? 他一个耳聪目明的半大小伙子,日日养生以求长命百岁, 怎么可能这么巧呢? 于是他想来想去,还是派了个伙计去乾方附近打探情况。 事发时是五月, 起初他还每日问一问,可始终没有迹象,便成了想起来的时候问一句,又过了一段时间,他已经彻底忘了,却不想今日突然真的冒出来个女人! “你看清楚了?不是此前乾方新招的那两个女伙计?”萧晖确认道。 “不是,绝对不是!”那伙计猛点头,十分肯定,“那女子着男装,头发也束成了男子模样,肤色偏黑,但露出一截手腕却是雪白,而且哪怕肤黑,面上还有痣,那眉眼依旧是一等一的好颜色,叫人一看就忘不了!” “她身边还有一人,正是乾方那位负责筛选商铺的齐管事,也比旁日里黑了两个度,若非我有意盯着瞧,恐怕还真认不出是那位年少有为的管事大人。” 白晓和白桥自来了东都,便用上了新身份,都姓齐,白桥暂时还用不太用得上这身份,但白晓在外一直自称是齐管事。 “那位女子和齐管事鬼鬼祟祟地从后门出来,虽说穿了男装,但还是能一眼看出两人之间的亲密,那绝对是个女子,而且与齐管事关系很不一般!” 伙计面上尽是发现了了不得的大秘密的八卦神色,在他看来,这便是乾方柜坊鼎鼎有名的齐管事把自家小情人带回柜坊春风一度了啊! 然而萧晖眉头却皱得更紧。 他回忆那夜在乾方时的状况,若自家伙计看到的女子真是乾方榻底的那姑娘,这位姑娘的身份必定不一般。 能躲在堂堂乾方柜坊掌柜的榻底下,而且在场所有的伙计都一本正经地给她打掩护,得是什么身份? 齐掌柜的夫人? 不可能,哪有让夫人躲床底下的道理? 那难道是女儿? 女儿也不可能需要躲在床底啊,更逞论他去那日,乾方柜坊明显在针对东都的流言一事做讨论,如此重要的场合,哪怕是亲眷,也不应该在场胡闹吧。 此外还有最重要的一点。 若乾方里真藏了个不得了的姑娘,他派人盯了这么久为何半分痕迹也无,显然是有人刻意保护。 可今日,居然突然如此轻易地便揪住了狐狸尾巴? 还有,不过一个女子罢了,为何要费尽心思藏起来? 萧晖后颈突然泛上一阵凉意。 青年气场沉稳下来,同方才那个在药材堆里晒太阳的咸鱼截然不同。 他摆摆手示意那人退下,而后盯着院子里某一角发呆。 一呆便是整一个下午。 直至日头西斜,萧晖眸子动了动,长出了一口气,似是做了什么决定,转身朝院后行去。 三棠药铺买下自家铺子隔壁的小屋,一来是为了晒药材,二来…… 行至某一个小房间门口时,萧晖突然神色一凛。 他在这房间里装了厚厚的隔音门板,但每次行至门前,依旧能听得到隐约的咕咕声。 ——是的,这是一屋子训练有素的鸽子,无论带着鸽子的人在哪儿,都能将信息准确地送回来。 可今日,这屋外却是纯粹的寂静。 萧晖原本探出来想要去开门的手骤然僵住,他头皮发麻,忍不住稍稍退了半步,仿佛那扇紧闭的门后有什么看不到的洪水猛兽一般。 天色渐渐地暗了,墨蓝色的空气中突然传来一声淡淡的“啧”。 紧接着,门轴转动的声音响起。 鸽房的门缓缓地颤了颤,而后无风自动,开了。 一身黑衣的男人头戴足以遮面的斗笠,怀中抱着一柄长剑,无声地瞧着他。 雪白的鸽子在他身周散落一地,与一身黑衣的男人形成鲜明对比。 就像萧晖打盹时,院中的药材一样。 只不过前者绝美之中透着杀机,而后者懒散之中透着傻气。 萧晖:“……” 他又退一步。 戴斗笠的男人轻笑了一声,“萧掌柜,没什么要跟我解释的吗?” 解释个屁! 萧晖现在舌头都在发抖。 “啧,”男人又嗤一声,“萧掌柜,差不多就行了,北府军中的人,见几只死鸽子便吓成这样,岂不叫人笑掉大牙?” 北府军。 此言一出,萧晖瞳孔猛然一缩。 原本懒散畏缩的青年,身子几乎是下意识地绷紧,目光凌厉得仿佛要穿透那遮脸的斗笠。 “你,不是乾方柜坊的吗?” 怎么可能知道北府军! 北府军远在北方,守着大徽与突厥的边疆,区区一个柜坊,哪怕见了他这一屋鸽子,也不会想到北府军吧! “自然不是。”男人又往后靠了靠,大大方方地承认:“我不是乾方柜坊的,但乾方柜坊里,确实有我要藏的人,这样,你明白了吗?” 萧晖咬紧了牙关,半晌,缓缓点了点头。 然而面前的男人忽然起身凑上前来,“喔?” 他在斗笠下笑出一排白牙:“真的明白了吗?” 豆大的冷汗从额上滑下,萧晖咽了口唾沫。 他攥紧了拳头,终于明明白白地开口道:“我,不会告诉北边那位的。” “呵。”男人低笑一声,这才直起身来,冲他摆了摆手,也不见如何作势,便轻巧跃上了屋顶,几个起落消失在夜色中。 萧晖又在原地站了许久,而后猛然急喘了两声,奔回屋中去寻纸笔,字迹潦草地写下他的发现。 北边那位,承恩公府,二皇子。 承恩公府乃是二皇子母族,因为常年镇守北疆,掌管北府军,早已引来当今忌惮,方才那人不明来意,却知晓北府军在东都的暗桩,他哪怕拼了性命,也要将消息递出去! 是的,这药铺是暗桩,自开张就是为了防备朝廷的。 大军在边疆,粮草还勉强可以想办法,可药材却必定需要朝中支持,所以他才被二皇子安在东都开了一间药铺。 也正是因此,他去年才会因为三七发了一笔横财。 于战场而言,三七是最重要的止血药材,于是他格外关注三七,去年及时发现了三七遭灾,进而在跟乾方借了银两趁价格没涨太多购了一大批。 这突然冒出来的家伙显然身份不简单,还是个亡命之徒,对于一位远在北疆还受猜忌的将军而言太危险了,他必须…… 正在这时,身后突然来熟悉的声音。 “咕,咕。” 原本散倒一地的鸽子,陆续动起了翅膀,摇摇晃晃地扑棱着站了起来,与他四目相对。 萧晖:“……”没,没被杀死吗? 青年怔住,捏着信纸的手紧了紧,半晌,又缓缓松了下来。 他倒退了两步,瘫坐在躺椅上,深呼吸了一口,扶住了额头。 那人,究竟…… * “殿下。” 夜半,三皇子府三层小阁门口,何成的声音传来。 屋内折扇敲击桌沿的声音停下,何成顿了下,推门而入,拱手回禀道:“试探清楚了,确是北府军在东都的暗桩。” “我就说,那三棠药铺真的有问题,我也是为了……” 陌生的声音突兀响起,何成这才发觉屋里阴影里还有一人。 “小五?”何成微愣。 小五,祁长廷五年前从雁门关捡回来的孩子,脑子机灵,还有些身手,便收作了暗卫,后来放进乾方,好像同白晓关系很好。 然而少年此时却是满身狼狈,正从墙边艰难地起身,从瘫坐换成跪立的姿势。 他唇角有未干的血迹,声音嘶哑,脖颈上还有明显的淤痕。 殿下,竟然动手了吗…… 他知晓主子从不喜亲手沾染血腥,因为嗅觉太灵敏,总会闻到。 何成咽了口唾沫,垂下目光不敢再乱看。 ——萧晖此前想得一点不错。 他数月都寻不到线索,正是因为乾方的伙计都是暗卫出身,将各种痕迹清理得干净。 白桥为数不多的几次出门,他们也会事先排查四周。 而这次会被发现,就是因为小五放了那人靠近。 “殿下,三棠药铺就是祁允政的暗桩,我都是……” 小五还想争辩什么,声音却戛然而止。 书桌旁,少年漆黑的眸子仿佛会吞噬所有光亮,漠然地瞧着他。 小五喉头动了动,多年行走生死之间的直觉爬上天灵盖,瞳孔骤然紧缩。 主子真的生气了,要杀人。 不行,他大仇未报,不能死! 然而那人只是淡淡道:“去禁军吧。” 地上的少年浑身一震,竟是不用死的吗? 那! 他反应了一瞬,而后立马撑着身子跪立起来,嘶声道:“主子如何罚我都行,别赶我走。” 然而祁长廷再也没有回头。 于是他又转向还没离开的何成,抓住了何成的裤脚。 “大哥,你帮帮我,我……” “别说了。”何成打断了面前人的恳求,目光复杂,“你这般,如何留在主子身边。” “为何不可!”少年急红了眼睛,声音里竟带了一丝哽咽,“那三棠药铺分明就有问题,九成的可能是那祁允政留在东都的暗桩,我也是为了主子!” “小五!”何成冷声喝他。 青年顿住,怔怔望向这个将自己从生死线上一次次拽回来的兄长。 “我知晓你与二皇子有旧怨,但五年前主子在雁门救你,便问你,暗卫不需为他好,只需服从命令,能否做到。”何成抬腿,将布料从他手中挣脱,冷声道:“你怎么说的?” 小五身子一震,足有数个呼吸,终于颓丧地垂下头去。 “按殿下的规矩,罚你五鞭,滚去自己领罚。”何成低声喝他。 小五颤抖着吸了口气,终于不再言语,踉跄起身,朝外走去。 经过门口时,何成突然听到有喃喃低语传入耳中。 “若是,主子有一日为了那女人,叫你送他去死呢。” 何成猛地顿住了动作。 然而只是一瞬,年轻的侍卫笑出一口白牙,漫不经心道: “那我必死在他的前头。” * 夜色中,少年独自一人穿过空旷的回廊,枯萎的杏树林,茂盛的菊花丛,直到停在府邸南面两人高的围墙面前。 又是一年了。 他带她入东都一年,也叫她藏了一年。 如今乾方与盛和瓜分了所有市场,井水不犯河水,也算站稳了脚跟,而他也拿到了五城兵马司。 “主子。”身后传来何成的声音,“已经送走了。” 祁长廷没有吭声。 少年面无表情地冲面前的墙壁探出了手,一时竟分不清是他的手心更凉还是墙更凉。 一街之隔便是旧时的乾方,那个她住了不到十日的小屋子。 条件不算好,甚至有些简陋,斯是陋室,如何关得住她永远蓬勃似火的魂魄。 只是,她今日,为何见到他就…… 少年蹙眉揉着眉心。 “可要属下去清理了那药铺?”何成想了想,这样道。 然而少年却是摇了摇头,疲累道:“她说得对,堵不如疏。” 就像乾方有可能泄露商户秘密是无可避免的猜疑,乾方柜坊里藏了个军师也是一样。 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与其想尽办法扑杀,不若快刀斩乱麻—— 做个了断。 “何成。” “属下在。” “准备一下,”少年的声音逐渐变得坚定。 “明日,把屏风撤了吧。” 是时候,叫东都这群老古板都瞧瞧,他们口中精彩绝艳的乾方掌柜,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可人儿。 至于祁景闵…… 他已经准备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哈不是大皇子发现的哦! 这时,有一只鸽子缓缓说道:咕咕。(不是我哦哈哈哈哈,至少不是明天的我^w^) 第63章 东出荥阳 · 何成领命离开后, 祁长廷又回了书房。 少年按动灯架上的开关,书架转开,露出一个极其隐蔽的暗格。 里面静静放着一只淡青色的锦盒。 他先用毛巾擦了下手, 才小心取出那方盒子, 打开后, 里面躺着一只纤长的羽毛。 从羽尾至末端墨色渐染, 雅致极了。 羽毛根部被削成了精致的楔形,因为长时间浸润在墨汁里, 墨香扑鼻。 这是她随身之物,如今当作生辰礼送给他,也算是信物了,而且那夜她明明也说喜欢了, 为何…… 祁长廷想起白日里女孩的背影,微垂了眸子。 她为何又要躲着他? 他此前纠结女孩太喜欢他, 可他却无法保证给她一个她想要的未来。 如今却发现, 分明是自己早已放不下她,做了那许多荒唐事却依旧摸不透她的心思。 少年这般想着, 便缓缓靠在椅背上睡了过去。 弯月缓缓划过窗棂,朝阳初升。 新的一天,是难得的休沐日, 他这个五城兵马司都指挥使也不必点卯, 于是等他被敲门声唤醒的时候,已是日上三竿。 祁长廷睁眼,刚一动弹便觉脖颈腰背浑身哪儿哪儿都疼,这才发觉自己在椅子上睡了大半宿。 他抬手揉了揉异常干涩的眼睛, 想必尽是血丝。 敲门声又响了三下。 少年微不可察地蹙了下眉头,强行撑开身体, 发出一连串关节滞涩的声音。 好累,不想见人。 自从前夜趴在女孩榻边睡了一宿,便觉得哪里的床都不是很舒服了/ “进来。”然而还是得见。 门开,是何成。 记忆缓缓回笼,祁长廷终于想起他昨夜做了个重要的决定。 ——让白桥彻底走进东都众人眼中。 “如何?”少年淡淡问道,抬眸瞟了一眼何成的脸色,微微挑眉,“怎么,有人反对?齐叔吗?” 祁长廷知道白桥自己肯定是想光明正大地站在阳光下的,哪怕她口中说着不想,想必也是考虑到他的情况和处境。 而猜是齐同鹤有异议,倒也不是因为猜忌齐同鹤想继续揽名声,毕竟这近一年来齐同鹤也算彻底服了白桥。 只是齐叔自从五年前后宫事发,被牵连下狱,又被他外祖家救出来后,小心谨慎了这许多年,恐怕一时半会儿还改不过来。 然而何成欲言又止了一会儿,答道:“倒不是有人有异议,只是……只是白姑娘和白公子托我问您,能不能再往后等上一段时日。” “她不想?”祁长廷蹙眉。 “不不不,”何成摇头。“只是……” 祁长廷有些起床气,从前怎么不觉得何成说话这么拖拖拉拉。 “就是,乾方最近收了一家来自荥阳的布料铺子的账本,觉得还不错,值得跑一趟去看看,说不准能打开东都周边商户的门路。” “所以白姑娘问,能不能先让她跟着白公子一起去趟荥阳。” 何成终于一口气把话说完了。 身为殿下暗卫头头,他平日里当然是雷厉风行的。 只是如今他家殿下对白姑娘的那点儿心思,旁人看不出,他却是一清二楚。 生辰时祁长廷刚开开心心回来,像是有了什么突破,如今白姑娘又主动要离开东都,怎么想怎么像是反悔了,要故意躲开他家主子。 奇也怪哉。 闻言,祁长廷面色果然一僵。 若没有前日她见着他就跑的前科,他恐怕还会犹豫白桥是不是还在担忧他应付不来祁景闵。 可知晓了她又开始有心躲他,此举背后的用意便昭然若揭了。 好啊,躲出乾方还不够,还要躲去荥阳! 少年心头窜起一阵邪火。 行啊,想去荥阳,想躲他是吧? “让她自己来跟我打申请!”少年恶狠狠道,颇有几分咬牙切齿。 想躲他可以,那也得先来见他! 何成悄悄垂了眸子不敢乱看,拱手应是,便要去回话。 走到门口了又忽然想起什么,回过身来问:“那,让白姑娘去哪儿见您呢?” 三皇子府当然不可能,往日两人见面都是祁长廷主动去乾方的,从没见白姑娘要主动找来过呢。 祁长廷:“……” 突然心酸。 少年抬手重重按了按眼睛,长出了一口气。 “罢,她想去,叫她去吧。”他最终改了口。 “问清楚归期,你同他们一起去。”祁长廷又补充道。 何成闻言愣然抬眸,惶急道:“殿下不可,殿下新领武职,正是惹人眼红的时候,万一大殿下下手,您身边不能没有人啊。” “而且大殿下对白姑娘的关注经过一年时间,已然几近于无,我派最利索的几个去暗中护着他们,不会有问题。”何成又补充道。 然而祁长廷只是淡淡瞥了他一眼,“跟小五一样的吗?” “……”何成身子一僵。 他顿了半晌,缓缓道:“若殿下执意如此,何成自当遵命。” 祁长廷抬眸瞧了他两眼,又抬手揉了揉眉心,“罢,另派人去,你跟我这么多年,不打眼的队伍跟上你也不安全了。” “啊,正是如此!”何成大喜,“属下一定仔细肃清暗卫,保证白姑娘安全无虞。” 祁长廷懒怠听,摆摆手叫他快滚,而后重新坐回桌旁,拂袖执笔,打算临一篇文章静静心。 然而目光划过昨夜拿出来的锦盒,动作一顿。 他转而拿起了羽毛笔,回忆着白桥的动作,小心用三根手指捏住了细细的羽管,沾了薄墨,小心在纸上落下第一道墨痕。 若叫白桥看见了,定然会觉得其间动作像极了后世六岁小儿初次执笔。 动作笨拙又可爱,但胜在认真,竟也别样迷人。 祁长廷换了硬笔,没办法再临字帖,干脆写起日后对上祁景闵的纲要。 却未曾想,他还没写几行,便传来个叫他蹙眉的消息。 ——祁景闵上表徽晟帝:为替皇祖母祈福,他将于下个月再次南下,亲自求一块太湖石回来。 太湖石在前朝便有长寿康健之寓意,若能在打捞上来后,由高僧请佛缘,便更是难得。 只是请佛缘沐浴焚香是一说,还要颂上足足七七四十九天的经。 祁景闵若八月启程,等他再回东都无论如何也在十月底。 他不打算趁着九月二十叶浣生辰,再笼络一下叶丞相了? 诚然,此举确是以退为进的好办法,只是…… 不大符合祁景闵的行事风格。 少年停笔,扯来干净绢布小心擦拭了笔尖,将羽毛笔重新放回锦盒中,锁入架后暗格。 而后唇角挑起一丝无甚温度的笑意。 后宫不得干政,那女人却仍是坐不住了啊。 她打得一手好算盘,只可惜…… 眼下他可正有一桩事,希望祁景闵不在东都添乱呢。 原本写得密密麻麻的白宣被直接掀起丢进小炉,少年另铺一张信纸,以左手执笔,飞速写下一封密信,小心折好后封入牛皮纸封。 只是浪费了他满脑子想着如何在祁景闵手中护好白桥,两个当事人倒是都要出东都。 真是…… 唉。 * 一个时辰后,乾方柜坊,白桥从齐同鹤手中接过信件。 她一瞧封面上“亲启”两个字,便知晓这是祁长廷亲笔写来的,同他当初给乾方写得那封告示上的字一般地惊艳。 然而眼下她却是没什么心情好好欣赏了,生怕是祁长廷写了一封长信,郑重劝她莫要离开东都。 女孩轻吸一口气,小心拆开封条,取出那张薄薄的信纸,当先第一个字: ——可。 白桥重重松了口气,心中暗恼自己将人想得太狭隘。 男主毕竟还是男主,哪怕误入歧途,相信她离开一段时间也会很快掰正的! 此去荥阳,那布料铺子规模并不算小,甚至还有自己的加工厂,并不是简单的倒手赚差价。 这也是乾方第一个自带制造属性的客户,除了核查账目,其仓库里的各种原材料、半成品也需要仔细盘点,说不准能拖个俩月,等女主生辰后再回来,想必就没问题了。 只是…… 想想以后要同祁长廷保持距离,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有话就说,像朋友一样一起共事,还是有些遗憾。 若是放在穿越前,能有个像祁长廷一样让他安全感爆棚的同事或者老板,她去旅游经过寺庙,一定会郑重去寺里烧上三柱高香的。 白桥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慢慢往下读祁长廷的信。 然而很快,她就懵住了。 信中允她去荥阳,却又要求她八月之前回来。 开玩笑吧,今日已经七月初九了,就算明日就出发,到荥阳也需…… 好吧,荥阳就在东都边上,那布料铺子还位于荥阳西,是靠近东都的方向,一日半也就到了。 可若要她这么早回来,那岂不是…… 白桥忍着不安继续往下看,而后缓缓提了口气。 “那位重臣”八月要下江南啊,那就是说反派要离京。 这机会确是可遇不可求。 她身份公布最大的担忧便是会成为百姓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哪怕反派身居高位不闻八卦,但毕竟有个盛和柜坊在民间,这事儿轰动之下九成会传进他耳朵里。 可若等他离京后再公布,古代消息闭塞,他错过了八卦爆发的第一阶段,等两个多月后回来,铁定就没多大水花了。 完美啊。 白桥可耻地心动了。 而且,搞不好反派出京正是祁长廷故意设计的,就为了她能安全些,她若不识抬举,也太不礼貌了。 该死,这男人总能踩在她的死穴上! 终于,就在信纸上都要洇出两个汗指印的时候,女孩终于点了点头,转向齐同鹤。 “好,就依公子说的办。” 作者有话要说: 白桥:唉,搞不好反派出京都是为了她被设计的。 祁长廷:咳……对,正是如此。 第64章 刺杀乌龙 · 总之, 白桥顺利离开东都,前往荥阳。 这支队伍明面上还是白晓带队。 白晓会武,跟来的伙计也都会武, 还有祁长廷亲自挑选的四名暗卫暗中保护, 可以说万无一失。 白晓原本还想带着那位诨名小五的兄弟一起, 却被告知对方家中有事, 回乡省亲了,只好无奈放弃。 荥阳在东都东面, 距离并不远,白桥作男装同他们一道骑马赶路,一大早出发,天擦黑时便到。 白桥当初在江都被白家人算计送出城, 靠着半瓶子晃荡的骑术才赶回来付尾款,从此便深刻意识到了骑马在古代的重要性, 来东都的一路上练习了许久, 如今也算不拖后腿了。 他们此次所要探查的布料铺子在荥阳西关上,白桥在客栈稍微休整, 便拉着白晓先悄悄去探个虚实。 大约是乾方柜坊时来运转,白桥在附近观察许久,竟真没寻出多大的雷点。 这铺子口碑甚好, 客群也很广泛, 从上等布料到粗布麻衣都有,还有自己的织布染布作坊。 之后四日,白桥又差伙计们去搜集了些消息,第五日时, 才正式登门。 对方对他们的突然袭击完全没有准备,但只是微愣便十分热情地接待了他们, 没有半分心虚,还提出让他们住进自家的院子,好生招待。 后者被白晓婉言拒绝。 ——他们作为调查者,应与被调查的商户保持安全谨慎的距离。 这是白桥专门写在“教材”里,屡次强调过的。 对方也不以为忤,欣然接受。 古代商人比起现代资本家还是单纯,如此做派,白桥猜测此行大约会顺利。 果然,对方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虽说在涉密的方面仍有所保留,但并没有多大影响。 很快,将近一个月过去了。 八月初五,吉日,宜出行,宜婚嫁。 此时荥阳的工作剩了些尾巴,但没有白桥也完全可以,而东都也终于传来了消息。 ——祁景闵准备启程了。 所以,白桥要准备归程了。 祁景闵一行人将在荥阳北的码头登船,由通济渠南下至淮水,向东一段后再入邗沟,便可一路南下至吴郡太湖。 而等他们上了船,便是东都消息最为闭塞的时候。 虽然心知这是不能错过的机会,白桥还是有些惋惜她原先的计划。 当然,惋惜归惋惜,她还是按祁长廷给出的建议,决定八月初十启程。 然而,就在他们准备出发的前两日,也即八月初八,荥阳城中突然传出了一则令人胆寒的消息。 ——皇子遇刺,重伤濒死。 * “来,您的酱牛肉。”小二肩上搭着布巾,手脚利索地给女孩桌上添菜。 白桥眼巴巴地瞅了瞅对面白晓碗中的清澈酒液,想了想还是算了。 她穿越前酒量还不错,而且平日里也喜欢小酌一口,哪曾想原主这身体却是个一杯倒,果酒还好,米酒根本沾不得。 女孩咽下口水,乖乖夹了牛肉吃。 就在这时,她突然听到隔壁桌传来窃窃私语。 “诶我跟你们说,我昨日一早从东都出城时,正遇上有一戍卫小跑着来同守门将打报告。” “那戍卫也不知是不懂规矩还是太惊惶了,声音大得呦,叫我听得一清二楚!” “你猜他说什么?” 白桥:“……”虽然但是,您的声音也不小呐。 女孩腹诽,却仍是不由竖起了耳朵偷听。 这是一位荥阳本地的商户,前些日子去东都进货,今日一早方归,带来的不止有东都的新鲜货品,还有新鲜的消息。 “嘿,有个皇子,遇刺了,据说命悬一线了呢!”那客商压低了声线,却仍难掩兴奋。 他一升斗小民,听到了皇宫贵族如此劲爆的消息,说得眉飞色舞。 他对面那人也是倒吸一口凉气,而后摇头感慨。 突然,他们隔壁的桌子传来一声清脆的声响。 两人回头一瞧—— 嚯,好一位俊俏的公子哥。 虽说肤色黑了些,可那眉眼间端得尽是风情。 只是眼下小公子望着他们,一脸惊愕,脚边还有一滩碎瓷,茶汤洒落一地。 “你们,方才说什么?” “皇子遇刺?哪个皇子!” * 白晓被白桥拖出饭馆的时候还是一脸懵逼,只来得及扔出一块碎银付饭钱,以及赔偿那盏被白桥打得稀碎的茶盏。 “阿桥,阿桥慢些,怎么了?”白晓紧追两步赶上白桥几乎跑起来的步子,眉关紧锁。 白桥却完全没有要回答他的意思,一直到众人歇脚的客栈门口,才扔下一句: “我们现在马上启程,回东都!” 而后便往马厩闷头冲去。 女孩手忙脚乱地解着马缰绳,脑子里乱成一团。 ——消息是从东都传出来的,说明事发地就在东都。 而眼下二皇子南下守卫边境,反派已经上了船,留在东都的皇子便只剩一个! 她家男主! 但是,怎么可能,原书里根本没说男主在东都还遇刺了啊,而且到了重伤濒死这么严重的地步! 难道是因为有了她的加入,男主如虎添翼,加速了反派发疯的时日? 她不知道,但她必须要尽快赶回去。 虽然她不是医生,但至少比书中人多知道一些信息,万一有用呢? 当然,大概率还是没用的。 甚至…… 那商户是昨日一早听到的消息,如今已经过去一日半。 重伤濒死,重伤濒死,万一现在,他已经…… 开什么玩笑,男主就这么死了? 不可能,一定不可能。 乾方如今刚站稳脚跟,正是要拳打盛和,脚踩反派的时候,他还没见到她给他打下的江山呢! “阿桥!” 突然,一声低喝惊醒了白桥的胡思乱想。 女孩抬眸,便见白晓正一脸不赞同地望着她。 “马鞍都没装好就上马,你是不想要这两条腿了吗?” 白晓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从没见过这样的白桥。 或许她自己都没发现,她的手一直在抖。 这样如何骑马? “到底出了何事?”白晓按住了妹妹的肩膀,又问一遍。 白桥望向兄长的眼睛,却骤然想起梦里萨摩耶那双湿漉漉又黑嗔嗔的眸子,仿佛缀了星光。 白桥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呼出来。 “没事,”她终于稳住了声线,“只是那盛和柜坊背后的人好像同某位皇子有些干系,我怕影响到乾方在东都的布局,所以急了些。” 白晓并不信这话,但半晌后,还是什么都没问。 他找出马鞍,亲自给白桥装上,而后将马牵了出来。 “走吧。”白晓顿了下,又补充道:“今日肯定到不了东都了,你若能保证不急不忙地走慢些,我便同意你走夜路。” 古代官道上可没灯,只能靠骑手自行举着火把。 白桥有些意外地望了白晓一眼,而后眼眶竟然有些泛酸,低着头扑进了青年怀里。 “谢谢兄长。” 傻丫头。 白晓揉了揉妹妹的脑袋,轻声道:“我让掌柜同他们说一声,你在门口等我。” 白桥点了点头,牵着马先出去了。 客栈门口,女孩抬眸望向荥阳城的西城门。 千万不要出事啊。 白晓自少年时期,便随着家中长辈走南闯北,夜间行路的经验也非常丰富,第二日晨光熹微之时,他们已经远远看到了东都城的城门。 白桥一路上提心吊胆,眼见到了东都更是心神不宁。 只因东都城内的流言,显然比荥阳更重几分。 女孩心脏再次忍不住砰砰砰地跳了起来。 这时,耳边突然传来白晓的声音。 “昨日听那客商说有皇子在京中遇刺,看来是已经捉到刺客了?”青年环顾四周道:“城门处的检查似乎与往日并没有什么区别。” 白桥闻言微愣。 好像是这样。 她毕竟不是土生土长的古代人,对这些事情并不是特别敏感,如今听白晓一说,心中松了些。 回想起那些电视剧,若有皇亲贵戚或者朝中重臣遇刺,就算捉到了刺客,城门处的检查也必定会加强一段时间,以防皇帝迁怒。 因为检查并不严格,所以很快便排到了她与白晓。 而就在两人穿过门洞的时候,道旁突然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一个白桥无论如何不敢相信的声音。 “齐姑娘?”少年嗓音清朗,仿佛带着晨间的清新草香,让白桥整个人都仿佛停机重启了一次。 白桥其实根本没反应过来这声“齐姑娘”是在唤她,但她可太熟悉这声音了。 女孩一把勒住马缰绳,不可置信地扭头望去。 少年仍是一身淡蓝色的长袍,只是未曾束发,而是取了根与衣裳同色的发带,松松挽在身后。 他立在街巷角落,大约是有意避人耳目,所以并不怎么显眼,可白桥一眼便寻到了那张脸。 还有那双眸子。 带着温和笑意的,黑嗔嗔的眸子。 悬了将近十个时辰心脏重重落回肚子里,白桥有一瞬间怀疑那是她的幻觉。 她一时间无暇去想那刺杀传言究竟怎么回事,也想不起问他为何会知晓她提前回来。 他没事,就好。 另一边,祁长廷望着远处的姑娘,缓缓吸了口气。 虽然不知道她究竟是为什么,但这一刻,眼中只有他一个人的女孩,当真是这世上最美的风景了…… 太阳彻底从地平线跃了出来,橙金色的光辉打在城墙上,也给少年的发顶涂上一层金光。 白桥眼睛被刺痛了一样挪开了眼。 这时候,她思绪缓缓回笼,终于想到了一桩不太合时宜的事,手心骤然泛出冷汗。 ——她担忧他,为他马上疾驰十个时辰,是因为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白桥:当然是为了cp为了cp为了cp……此处省略300遍。 第65章 焚烧殆尽 · 祁长廷自然是接到了随行暗卫的消息才特地等在这里。 暗卫接到的命令从一开始就不是保护商队, 而只是为那一人。 只是暗卫一时也说不清白桥为何着急忙慌地突然提前回来,祁长廷怕她有急事,所以提前来等。 然而等到了, 却觉得女孩并不像有什么急事的样子。 清晨熙熙攘攘的城门街道上, 两位样貌皆是俊俏的“公子哥”遥遥对视, 逐渐引起了过往百姓的注意。 不知是否是路人的目光太过频繁, 白桥胯`下白马不安地动了动蹄子,打了个响鼻。 女孩如梦初醒般, 豁然撇开了视线。 祁长廷离得太远,只看到白桥转头朝城中望去,然而一旁的白晓却看得一清二楚: 女孩不知想到了什么,原本因为长途跋涉而微红的面颊几乎是瞬间褪了血色, 甚至有些苍白。 白晓目光不着痕迹地在这二人之间打了个转,轻轻蹙起了眉头。 这时, 白桥突然低着头开口:“我们, 先回去吧。” 话罢也不待白晓和祁长廷作何反应,直接打马往城中行去, 举动间竟有几分逃跑的意思。 祁长廷面上有一瞬的错愕,但瞬间掩饰了下来,若有所思地望向女孩的背影。 白晓留在原地没动, 神色不明地望向巷口的少年。 祁长廷注意到他的目光, 礼貌微笑,微垂了眸子,冲白晓标准地拱手一礼,后退两步, 瞬间消失在窄巷的阴影中。 坊市间,白桥心不在焉地往乾方的方向走, 因为心思全然不在路上,险些在乾方门口撞到了一位挑着担子的货郎,好在被白晓及时赶上拉住了缰绳。 “阿桥,你……”白晓还是忍不住唤她,却见女孩揉了揉眉心。 “没事,可能太累了,我只是突然想起公布身份之前,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没处理,所以才急着赶回来。” 白桥胡乱扯了个借口,然后翻身下马,将缰绳塞进白晓手中。 “辛苦兄长顺路帮我送还马匹,我先回屋处理了那件事。” 女孩全程没敢跟白晓对视,闷头撞进了自己的屋子。 她回来得悄无声息,月兰在前院忙得一塌糊涂也没注意到,于是屋门一关,全然的安静便像一盅厚厚的茧壳,将女孩整个人包裹起来。 寂静的空气终于让她有了一丝实感。 白桥靠在门板上,重重深呼吸了一口。 从昨日晌午听到消息,她的大脑就好像钻进了一条狭小的巷道,除了祈祷那人别死,完全分不出心神来顾及其他。 这种状态不正常。 至少于她而言,绝对不正常。 她觉得好像有什么东逐渐脱离了控制,像是乖巧了十余年,却在某个半夜一脚踢倒圈门,决定放飞自我的草泥马。 穿越前后,一共母胎单身solo了二十多年、并且打算继续solo下去,除非有一天成为世界首富的成熟职业女性,从未遇过这种情况。 当然,旁的世界首富可能也没她这么肤浅,竟以磕cp为动力,更别说还穿进了书里现场磕cp。 如此想来,听闻男主出事后她的失态也可以理解。 都是为了cp嘛。 白桥这般开解着自己,可念叨了两遍,又一把捂住了脸。 好吧,她这一路上好像也没怎么想到cp。 能偶尔踩到她cp之上的,一定只有工作了。 她大约也只是对男主这样一个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好老板惺惺相惜罢了。 最多,最多最多,还有几分两人当初一起努力,换了江都城十余万百姓接下来数十年的河道太平的战友情谊。 诚然,那段时间因为公事上的配合实在太过丝滑,以至于两人的距离过于近了些,后来还因为形势所迫,有过一些放在古代不大对头的举动。 比如回京路上,她阴差阳错之下怂恿他进过青楼。 她摸过他的腰,也被他抱过。 但这都是事急从权,她自认绝没有旁的心思,更别提事后还打了那少年一耳光。 自那之后便是入东都,盛和柜坊和反派如同一座大山压在头顶。 莫说她本身就厌恶牵扯自己的亲密关系,无论是既成的还是潜在的,就算她真是个恋爱脑,也完全不可能有时间去想那些有的没的。 那究竟是什么时候,她究竟是什么时候…… 白桥努力复盘她与祁长廷的相处,企图寻出一些头绪,又或者想要证明些什么,却发觉根本无迹可寻。 而这才是最可怕的,她寻不到源头,又该如何搬起石头堵住那个洞? 女孩控制不住心里的恐慌,甚至于手脚冰凉。 咚咚咚。 一门之隔突然传来敲门声,将靠在门板上的女孩惊得几乎跳了起来。 她干咽了一口,却不敢回头去看,只是哑着声音问:“谁。” 她疯狂祈祷门外的千万不要是那个人,然而命运往往就是怕什么来什么。 “我。” 少年根本不必报姓名,他温和的声音在门外响起,白桥的呼吸便一瞬间屏住了。 他们之间只隔了薄薄一扇门板,门上镂空的花纹甚至只是一层薄薄的细布,敲门的震动声都能轻而易举地与她的心跳共振。 “你……”白桥试图让他离开,喉咙却因为太过紧张哽得发痛。 她深吸一口气,才僵着声线含糊道:“我眼下不太方便。” 门外的少年似是愣了一瞬,而后仍是温和开口:“那我在廊上等姑娘。” 顿了下,他又补充道:“关于身份公布的事,有些细节需要姑娘自己拿主意。” 不得不说,祁长廷确是十分了解白桥。 知道是公事后,女孩的身子肉眼可见地缓缓松了几分。 她沉默许久,久到门外的少年蹙眉,几乎要怀疑她出了什么事。 终于,她再次开口:“廊上风大,公子同齐掌柜一起,在三楼雅间里等我吧,我马上就好。” 女孩的声音还算稳定,理由也还算合理,祁长廷没有听出什么不对,但心里却隐隐觉得有些不得劲。 但他还是应下了。 门外日上三竿,屋内却还有些阴气。 所以祁长廷看不到白桥其实就站在门边的影子,而白桥却瞧着少年映在门上的影子一点点变淡。 祁长廷不合时宜的突然出现带来的压迫太大,以至于他离开后,白桥感觉心中像是骤然卸下了万斤重担,被挤压得无处脱身的思维也松缓下来。 女孩垂眸,抬手揉了揉脸颊和眼睛。 于公,这世上最恶心的莫过于插足他人感情的混蛋。 于私,哪怕男主眼下真的同女主尚无瓜葛,她也绝不可能接受自己某一天,会为了一段虚无缥缈的感情失去对理智的控制。 就像昨夜从荥阳奔回东都时那样。 这样的自己,她绝对无法接受。 惹不起还躲不起么? 打今儿起事业才是她的梦中情人,这cp她不磕了。 ——至少暂时不磕了。 白桥换了身衣裳,推门离开时,气势汹汹地想到。 * 另一边,祁长廷踱步回了齐同鹤专门用来接客的三层雅间。 他本就在齐同鹤那里,不过是特意想去看看女孩。 白桥闷在屋里的这段时间,他将那些个暗卫唤过来,又仔仔细细问了一番当时的情况。 听到有人提到“东都传言,皇子重伤濒死”的时候,忍不住微微挑起了眉头。 虽然这样想似乎有些脸大,但那念头还是不可遏制地疯狂钻了出来。 她会不会是以为那传言中的皇子是他,所以才着急忙慌地赶了回来? 少年只是想一想,眉梢唇角都忍不住漾起淡淡的笑意,看得一旁的齐同鹤直撇嘴。 那传言其实是真的,确实有一位皇子遇刺。 只不过,是二皇子。 祁允政去年八月离开东都,前往南疆调查南疆各小国驻军异动的事,至今未归。 而就在昨日,南疆八百里加急送回军报: 祁允政被南疆越人偷袭,肩膀被淬了巫毒的匕首划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皇子受伤,又是军报,这等消息按理说是会直接送入宫中,不可能在民间流传开来,此事背后显然有推手。 而且这推手十分好猜。 至少对祁长廷来说,挺好猜。 遥想去年七月下淮南,祁景闵趁雨夜刺杀他的同时,也被祁允政背刺了一刀。 祁景闵原本大概是想着趁祁允政南下时便以牙还牙,可惜那时他被白桥这儿摆一道那儿摆一道弄得心烦意乱,竟没顾上。 如今见缝插针地便还了上来。 而再多想一步,祁景闵已经上了船,却不仅知道了祁允政受伤濒死的消息,还如此准时,以至于能第一时间派人在东都传播此事,背后的含义让人不寒而栗。 比如,那越人是否在大徽有内应呢? 祁长廷唇角弧度不变,却是冷了几分。 他这位兄长啊,若真当了皇帝,也不知大徽还剩几年。 不过此计的目的确实达成了。 徽晟帝已经下旨,让祁允政回东都治伤,短时间不可能再染指兵权。 同时三个儿子里,又只剩他这个五城兵马司被架在火上烤。 这按理说是件顶严肃的事,可少年面上却尽是漫不经心。 唇角的笑意再次缓慢浮起,门口传来脚步声,紧接着是敲门声。 “进。”祁长廷赶在齐同鹤之前开口。 齐同鹤瞥了他一眼,没吭声。 女孩方才在屋里又换了另一身淡青色的男式长袍,一头青丝半挽在脑后,面目沉静,颇有一番上位者的威势。 齐同鹤忍不住心中感慨,干脆扔了客套开门见山道:“此前一直犹豫你以何种方式出现比较好,若直接撤掉屏风,未免有些太过刺激,所以……” 然而不等齐同鹤说完,白桥便直接抬眸打断了他。 “不必,直接撤掉屏风。” 齐同鹤忍不住手指一抖。 “当真?” 直接撤掉屏风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乾方本就在东都好生掀了一阵大浪,如今叫他们知晓背后居然是个刚及笄的小姑娘,还不得炸了锅? 这确实有助于乾方再狠狠地出一次风头,可对白桥本人而言,却并不是什么好事。 明明去荥阳之前,这丫头还偏向于稍微温和一些的方式,怎地突然改了主意? 男人目光飘过同样有些蹙眉的祁长廷,落在对面的女孩面上。 他颇为奇异地在那双眸子里看到了前所未有的战意,黑黢黢的眸子里几乎有火烧起来。 誓要将什么东焚烧殆尽。 齐同鹤看不懂,而祁长廷这次也不懂了。 他只是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而后隐隐察觉到: 接下来几个月的东都坊市,非叫他家小先生搅个天翻地覆不可。 作者有话要说: 白桥:听说有人说我磕cp肤浅。 祁长廷:来人,拖下去斩了。 好了,我们白·社畜·桥要要化暴躁为力量,正式进入暴走模式了,下章标题竟然有点儿想叫东都母老虎。 第66章 有个姑娘 · 八月十五, 中秋节。 一个对普通人而言阖家团圆,但对夕水街而言却是格外紧张的早晨。 在第一缕阳光透出地平线,但天色仍有些昏暗的时候, 整条街道的灯光便星星点点亮了起来。 时间是无情的, 商人更无情, 距离黄粮一孟消失不到一年, 夕水街的人们已经彻底习惯了乾方柜坊这块牌匾,伙计们互相打着招呼给自己醒神。 于是很快, 他们便发现今日的乾方伙计有些不大一样。 往日里神色恹恹的伙计们今日跟打了鸡血似的,一大早起来就乒呤乓啷地开始擦大门、拖台阶,连牌匾后的缝隙都不放过。 这么隆重,难道是为了过节? 隔壁几间铺子的伙计对视一眼, 心领神会地在对方眼睛里看出了“不可能”三个字。 乾方这群人是整条街上公认的不精致,莫说过节, 他们开业那天都没这么精神好吗。 这架势, 若非是有什么几品大员要来存银,恐怕都不太好收场。 当然, 他们并不知道,眼下确有一位五城兵马司都指挥使,兼当朝三皇子, 正在乾方三楼雅间喝着清茶。 八卦之魂以乾方为中心, 在方圆一里熊熊燃起。 然而无论谁去问,乾方的伙计们都是但笑不语,临走还要送一句“谢谢捧场”。 也不知捧的什么场。 日头很快升得高了,辰时正, 乾方正式拿掉了门口的高槛,开始新的一天。 今日的乾方依旧忙碌, 存银的流程快,不需要怎么等,借银的却需要领取号码牌,毕竟一楼大堂只有十个雅间,二楼只有借银数目超过万两的才有资格上去。 而二楼又只有乾方的齐掌柜一人,所以若是某日同时来了两位大客户,那么也得等。 ——就比如今日。 其中一家是提前预约过的,自然先行上去了,而另一家是南边襄城郡的,完全不知道还有预约这回事,方才经由其他商户的口得知此事,只能自认倒霉。 不过还是有伙计先带他上了二楼另一间雅间。 这位襄城郡的李掌柜而立之年,经验丰富,见此并未多问,只当是柜坊给大客户的优待,让他们不用跟那些小打小闹的商户们一般等在拥挤的大堂里。 然而,他的目光在进门的一瞬愣住了。 屋里竟还有一人。 那人听到门响显然也是有些惊讶,抬眸望过来。 一双杏眸透亮,盈着窗外的碎光,小脸牛乳一般白皙,鼻尖被阳光映得近乎透明,还带一些粉。 哪怕面前这人穿了一身男装,大半个身子都挡在桌案后面,右手将一支纤长的羽毛样的东西转得如同刀剑,李掌柜还是一眼瞧出,这是个女子。 还是个天上地下难见的美人坯子! 李掌柜:“……” 这……这乾方柜坊还给提供这种服务吗? 是的,这是他脑子里当下唯一的想法。 只是,只是他家中和睦,许了夫人一生一世一双人,怎么能…… 他当即便想后退一步,然而门已经在身后合上了。 就这么一耽搁,对面那姑娘已经站起身来,微笑着冲他迈了两步。 只见那樱粉的小嘴一张,李掌柜险些要抬手捂住耳朵,却听那姑娘脆生生道: “账本带来了吗?先做个自我介绍吧。” 李掌柜:“……?” * 足有一个时辰后,二楼雅间的两扇门同时开了。 一个面色阴沉,另一个是一脸怀疑人生的木然。 前者是有过预约的东都本地商户,掌柜姓钱,后者正是那以为自己将要清白不保的李掌柜。 事实上,他现在的表情也确实像极了清白不保。 钱掌柜被拒了,憋了一肚子火,步子很快,走到楼梯口的时候余光正瞟到李掌柜。 登时火势更盛——他被拒的理由竟然是乾方存银不够了。 可怎么可能不够呢? 他来之前特意观察过一段时间,经过与盛和柜坊暗流汹涌的磨合,乾方已经站稳脚跟,十万两银不敢想,可若说一万两银子,却是完全没问题的。 他追问之下,那姓齐的老狐狸才委婉告知他:僧多肉少。 这下他想起来了,前些日子好像是传出乾方跟东边荥阳郡的一家布料铺子有联系。 那铺子好像借的数目也不小,他恐怕就是被这个外地的乡野村夫挤下去的! 而眼前这人也是外地来的,钱掌柜的怒火立马寻着了出口。 他笑眯眯地在楼梯口等住了李掌柜,幽幽道:“李掌柜进去之后放平心态,被拒了也莫要灰心,还可以去隔壁的盛和试试看,千万别放弃,啊?” “?”那依旧沉浸在震惊中的李掌柜终于回过神来,愣愣望了过来。 钱掌柜心里啐了一口,这样的呆子也敢来借万两银,真是蠢货。 然而下一秒…… “啊,原来让我提供额外的信息是被拒了吗?”李掌柜似是很惊讶,瞪圆了眼睛,心中却是冷笑。 他好歹也是将一座铺子拉扯到敢借万两银的人,一开始没反应过来是还在震惊,可人家都挑衅上门了,他再不懂就是蠢了。 不过这并不妨碍他将计就计,再捅一刀。 “可里面那位姑娘说,让我定好时间,他们上门清查再做决定呢。” 李掌柜无辜极了,说着还缓缓放慢了语速,生怕面前人听不清似的。 钱掌柜呆住。 乾方在这件事上并不打马虎眼,说了要去清查,就是今日这遭通过了的意思。 可,可这人还没见过齐掌柜啊,怎的…… 李掌柜对钱掌柜的反应很满意,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让开楼梯口,悠哉游哉地下了楼。 而这时,钱掌柜终于抓住了些什么。 他一把扯住李掌柜的衣袖,眯着眼睛道:“你说什么姑娘?那雅间里有位姑娘?!” 因为此前的泄密风波,乾方早已答应了商户们,谈账本的时候只会有负责的伙计和掌柜在场,其余人等一律不得入内,可乾方竟然安排了丫鬟旁听,这是毁约! 若是他拿这件事与齐同鹤谈条件…… 然而另一边李掌柜突然也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倏尔激动起来。 “怎么,你也不知道么?”李掌柜这次是真的讶异了,然后仿佛找到了难兄难弟一样,反手抓住了钱掌柜的衣袖,声音高了一个八度道:“原来你也不知道吗?!” “给我看账本的真的是位姑娘,仙女下凡一般的姑娘!” “她看着也就刚及笄,可天赋异禀,揪着的我家的帐本就是一通指指点点,问题一个接着一个,一个比一个犀利,我这老脸都快拉不下了!” 李掌柜终于找到了分享震惊的同路人,霎时间倒豆子一般说得唾沫横飞。 “……然后她就给我列了一张单子,让我额外提供信息,约定上门清查的时间。” “最后,我还专门问她,在这乾方柜坊,她说话可算数,你知道那姑娘说什么?” 钱掌柜下意识地摇摇头。 “她说,她比隔壁那位说话算数!” 另一边,刚推开门准备去后院用午食的齐同鹤:“……?” 虽然这话说得没错,但是,要不要这么嚣张啊! 他不要面子的吗? 要面子的齐掌柜顿了下,又黑着脸把门关了回去。 而他屋里依旧摆着那扇屏风,屏风后传来一声轻轻的闷笑。 “这小丫头。”少年新换了一支折扇,摇头笑着轻敲额角。 笑罢,又忍不住长叹一声。 他知晓,他的小先生困于浅滩,如今…… 是要遇水化龙啦。 而他,很荣幸可以见证这一幕。 * 李掌柜因为太过震惊,丝毫没有注意到周围不知何时变得有些过于安静了。 ——他的声音实在太大,眼下整个一层都知道了乾方二楼突然冒出个仙女下凡一般的美丽姑娘。 那姑娘将他怼红了脸,最后还大言不惭地说,她在乾方比齐掌柜说话还算数。 大堂静了一瞬,而后开始哄堂大笑。 开什么玩笑,这位李掌柜怕不是第一次借银,太过紧张做了个梦吧。 然而正在这时,二楼突然传来一声门轴转动的轻响。 这响声太过微小,以至于完全被淹没在了甚嚣尘上的笑谈声中。 于是,当二楼的栏杆边缘,突然冒出一张惊艳绝伦的小脸来的时候,一楼所有人都是懵逼的。 艹?真的有个姑娘! 真的美若天仙…… 人们几乎连呼吸的声音都放轻了,生怕惊走这不知什么时候下凡的仙女儿。 一楼上下的声音渐渐小了下来,最后落针可闻。 那姑娘懒洋洋地踱步过来,支着胳膊倚在了二楼栏杆上,居高临下望着,然后歪了歪头。 “不是梦哦,”姑娘笑起来,霎那芳华,可说出的话…… “我说话,真的比隔壁算数呢。” 众人:“……” 女孩的声音尚带着几分稚气,言谈却嚣张得吓人! 与此同时,齐同鹤所在的雅间里,少年抬手,折扇拨开屏风,黑嗔嗔的眸子望了齐同鹤一眼。 齐同鹤懂了祁长廷的意思,佯怒着冷笑了一声。 “老夫这一世英明呦。”男人叹了一声,却还是整整衣袖推门而出。 悠长的走廊响起稳重的脚步声,那位据传在一年之内一手推动了东都柜坊业变身的齐掌柜终于出现。 他目不斜视地经过还站在楼梯口,互相扯着袖子的两位掌柜,径直走到了白桥面前。 女孩站直了身子望过来,笑弯了的一双眸子里尽是狡黠。 齐同鹤原本还有些担心,怕事情闹得这般大不好收场,可他望进白桥那志在必得的眸子,便也好似突然有了信心,甚至也有些想笑。 男人险险忍住不要破功,面目沉肃地拱手一礼,轻轻唤了一声: “齐某,谢过白先生。” 夕水街,再次炸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夕水街:我被炸了几次了,都没人管管吗?!(掀地基.jpg) 没写到小老虎咬人的剧情,明天吧! 第67章 乾方有虎 · 乾方掌柜对一及笄女子毕恭毕敬。 乾方背后竟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姑娘当家。 齐掌柜金屋藏娇, 疑似私生女,抑或小情人。 烟雾弹还是噱头?带您瞧瞧乾方与盛和的恩怨情仇。 …… “差不多就是这些,刚开始的风向还算正常, 都集中在咱们柜坊上, 可后来就跑偏了, ”月兰一五一十地将自己打探来的消息报出来, 顿了下补充道:“最后那个是金昭街的茶楼新编的说书段子。” 白桥:“……” 蹭热度和搞颜色果然是从古代开始,就深埋在人类骨子里的东西啊。 这要是放在现代, 恐怕就是连着数日的微博头条飘红。 女孩无奈扶额,摆摆手说知道了,让月兰去忙她自己的事情。 门扉合上,白桥缓缓朝后靠在了圈椅上。 自她那日正式出现在公众视野中已经过去五日了——她也足足躲了五日。 东都人民的“闲情”实在有些骇人, 饶是做足了心理准备,还是不得不暂避锋芒。 她听闻还有东都的纨绔公子听说了这消息, 拿着自己零花钱找来乾方, 说只要能见她一面,就在乾方存银。 如果能共度……夜宵, 就去说服自家长辈将原本放在盛和的银两转到乾方来。 然后——他被伙计们乱棍打出去了。 听说归家路上还被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流民拖进巷子里劫财,衣物都扒得一干二净。 想到这里,白桥厌恶地蹙起了眉头, 但同时也有些发愁。 这么一直躲下去也不是事儿。 毕竟此番操作的最终目的是让她彻底融入乾方, 等祁景闵回来的时候,人们已经不会对乾方背后是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这件事感到违和。 五日前那一炸是为了提高他们的耐受阙值,而接下来却是个细水长流的过程。 而且…… 女孩不知想到了什么,面上突然露出疲惫之色, 抬手捂脸,用力揉了揉。 这几日她闲得发慌, 虽然努力想找些事做,比如继续拓宽乾方的业务,把保险什么的也搞起来,可只要一看到自己的羽毛笔,脑中就控制不住地浮现出那个不该存在的身影。 还有那双湿漉漉,黑嗔嗔,幽怨瞧着她的眸子。 朝她委屈巴巴地想讨个生辰礼物。 啊啊啊不行,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她需要工作,工作,努力拼搏! 白桥又狠狠搓了两把脸,打起精神来。 从桌上捡起一封被压在厚厚的账本最下面的一封信来。 之所以压在最下面,是因为这信,正是那个她千方百计想躲开的人写来的。 里面其实已经给出了降低乾方一事热度的办法,只是她实在不愿再欠他的人情,所以置之不理。 可眼下形势严峻,也不由她私人情绪作祟了。 反正,总归也都是为了乾方吧。 白桥硬着头皮给自己洗脑,然后去寻了齐同鹤。 * 齐姑娘横空出世的第六日,被她占据的“夕水街头条”终于有了新的竞争者。 不是别人,正是前些日子“皇子遇刺,伤濒死”的消息再次死灰复燃。 白桥到现在还不知道这皇子遇刺的消息究竟怎么回事,也完全不想知道,但并不妨碍她利用,强行转移一下这些人旺盛的注意力。 又过了三日,在乾方看热闹的人们因为从始至终等不到那小仙女了,总算放弃。 八月二十三,那襄阳城的李掌柜再次来到乾方的时候,白桥终于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二楼的雅间里。 这也是乾方的承诺,一家商户从始至终只能由乾方柜坊中的一人跟进,最大限度降低商户们机密泄露的风险。 因为有了心理准备,这次李掌柜从容了许多,提供了白桥要求的额外信息后,还与之相谈甚欢了小半个时辰,最后定下了上门清查的时间。 李掌柜心满意足地离开了乾方,就准备收拾收拾回襄阳城了。 谁知,待他寻到自家的马车旁,却见到了个眼熟却奇怪的人。 “你是……”李掌柜瞧着面前身材干瘦却双目炯炯有神的中年人,想起了七八日前自己在楼梯口拽住的那位掌柜。 “鄙人姓钱,呵呵呵,”钱掌柜笑得一脸褶子,拱手道:“兄台面露红光,想必借银一事进展不错,在下就先在这里,恭喜了。” 李掌柜对此人印象不算太好,但伸手不打笑脸人,便也笑着应下,心中却知此人特意来寻他可不是为了道一句恭喜。 果然,钱掌柜抬眼望了下天,“哎呀”了一声道:“瞧我这记性,今日来叨扰李兄,是特意要赔罪的,眼下也到了用午食的时候,李兄赏个脸,给愚弟一个弥补的机会,啊?” 李掌柜不知面前这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他确实有些心动。 来乾方借银的,都是有野心的人,而他的野心便是将自己在襄阳城的铺子挪到东都来。 经商一道,人脉至关要,虽说面前这人人品并不如何,但并不妨碍他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先探探路再说。 于是心思各异的两人立马称兄道弟了起来,一道往钱掌柜定下的酒楼行去。 乾方三楼,白桥刚伸了个懒腰从雅间里出来,准备去后院用午食。 走廊的飘窗开着,她视线一偏,刚好看到这一幕。 然而也只是一晃而过,她甚至根本没认出来与李掌柜一同离开那人八日前也来过乾方柜坊。 于是更未想到,这两人相交,最后竟然莫名其妙舞到了她头上。 * 乾方就这样安安稳稳又过了小半个月。 一切便如白桥当初的设想,如今夕水街的百姓们已经对乾方柜坊时不时有个美若天仙的小姑娘进进出出见怪不怪。 不过暗搓搓多看两眼,养养眼,却是必不可少,也无可厚非的,白桥便随着他们去了。 这日一早,她用早食时,齐同鹤突然过来寻她。 “行会?”女孩放下勺子,优雅地捻起帕子沾了沾嘴角,又给自己和齐同鹤都添了一杯薄荷茶。 “多谢,”齐同鹤双手接过,抿了一口继续道:“夕水街有自己的行会和一套规则制度,所有在夕水街有门面的商户每半年都需开一次会,下半年的便是今日。” “喔,”白桥点点头,“所以今日二楼就只我一人了?” 这下轮到齐同鹤挑眉,男人笑着悠悠道:“只剩我一人亦可,你难道没有去看看的兴趣么?” 然而出乎齐同鹤意料的是,小姑娘的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我可不去。”白桥撇嘴。 行会,一听就是那种水深得很,泥脏得很的地界,小说里可都这么写的。 她一个技术人员,并没有要掺和这些的兴趣。 齐同鹤见她的神色,遗憾地点头表示知道了。 这般做派让白桥深刻怀疑齐同鹤自己也不想去,所以才来找她当替罪羊。 但不管怎么样吧,今日的乾方二楼便是她一个人的了! 白桥乐呵呵地去寻预约的登记簿,看看今日有没有借银金额超过万两的商户。 平常负责预约的伙计被齐同鹤带着一起去参加行会了,今日临时换了月兰来负责预约。 别说,还真有一个。 “金池醉坊,做酒的啊。”白桥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便上了二楼。 半个时辰后,刻漏指向巳时初时,一个干瘦却一脸精明的中年男人拿着号牌走进了乾方。 嘴角扬起一丝得意洋洋的弧度。 * 钱掌柜,带着他的金池醉坊,在这个齐同鹤不在的日子里,再次造访了乾方柜坊。 而且如他所愿地,负责接待他的人并未认出他先前来过,于是径直带他去往了那位传言中的齐姑娘的雅间。 一切顺利。 事实上,钱掌柜从没想过一个小姑娘能有多厉害,夕水街传得神乎其神的谣言中,他正是那个“噱头论”的发起者。 哪怕那日想尽办法从襄阳城那外地人口中套话,对方对那姑娘赞不绝口,他也依旧没当回事,只觉那姓李的掌柜是被美色迷昏了头。 才学但且不论,那齐姑娘的脸蛋儿却真真是水灵。 那日惊鸿一瞥,若非她已然寄身于齐同鹤,他恐怕也是要动了收人的心思的。 不过今日他确非为了猎艳而来。 就算那女人只是噱头又如何呢?至少她在眼下的乾方是真有几分话语权,反正先骗她将契书签了,到时候齐同鹤回来也毫无办法了。 钱掌柜一边上楼,一边美滋滋地想着。 甚至…… 若齐同鹤一怒之下,将这女子赶出乾方,他还可以…… 呵呵呵呵。 “钱掌柜?”不远处脆生生的姑娘声音将他的神智唤回。 “账本带了吧,先做个自我介绍吧。” 白桥公事公办,哪怕面前这老头看她的眼神有些不太礼貌,也都勉强忍了。 然而接下来的发展,却完全出乎了她的意料。 女孩一言难尽地合上了账本,最后还是气不过,啪地一声将账本扔在了桌上。 “上个月卖了六千坛女儿红,你还真敢编啊。” 女儿红这种酒都是嫁女儿才会用,东都才多少人口,又有多少人成亲,所有的酒坊一个月总共卖出六千坛还差不多! “还有,收入四十万两,成本四万两,毛利率九成,酒坊能开成这样,你还在东都真是太可惜了。”白桥险些气笑。 这水平,得去外太空才放得下他! 若非确认自己没穿回去,她险些以为自己在看茅台小钢炮的财务报表。 女孩一脸冷笑地瞧着面前的男人。 “?”毛利率是什么东西。 不,这不要。 钱掌柜停住了吹嘘自己的话头,眉头深深蹙了起来,声音沉了沉,道:“你一个小姑娘,如何能懂酿酒的门道,账本上一笔一笔记得清清楚楚,你算算可有差池!” 男人一脸正义凌然,话罢又苦口婆心地叹了口气道:“你年纪还小,又是女子,许多事情不懂,这时便应不耻下问,而非不懂装懂充胖子,知道了吗?” 白桥:“……?” 年纪还小,女子,不懂装懂,充胖子? 哦天哪,这扑面而来的纯正爹味。 真是叫人火大啊! 钱掌柜丝毫没有意识道气氛的变化,还在滔滔不绝地劝谏,终于,在白桥的耐心将要告罄的时候,他说到了点子上。 “像你这么大的小姑娘,又已及笄,还是要多考虑几分婚事,相夫教子还是正理,在外抛头露面会遭婆家嫌弃,夫君轻贱,日后儿女也抬不起头……” 啪! 突然,有什么东西迎面朝他飞了过来。 男人一个激灵猛地朝后退了一步。 落在他脚边的是金池醉坊的账本。 随之而来的,还有姑娘的脚步声,和一字一顿的最后通牒。 “本姑娘生平—— 最恨催婚。” 尤其是,渣男催婚! * 井然有序的乾方柜坊,突然传出一阵巨大的声响。 不知什么地方的门被大力撞开,慌乱仓促的脚步声伴随着男人变了声调的求救和骂声。 众人悚然一惊,抬眼望去。 而后,缓缓石化。 “你,你这泼妇……” “泼的就是你,看你这么会挑刺,下次请你吃鱼好不好啊。” “女子如何能如此不堪入目地骂人!” “不客气,莫说当面骂你,你听不清我还能刻你碑上!” “你!” “我什么?看你人跟逃荒似的,体也很轻吧,毕竟没心没肺呢。” “……” “树不要皮必死无疑,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祁长廷巡逻,特意路过自家柜坊,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幕。 怒目横瞪的姑娘操着扫帚一把将男人扫出堂外,最后沉声喝出一句: “快有点儿AC数吧,拿着你的假账,滚!” 作者有话要说: 祁长廷:AC是什么东西。 白桥:……是礼貌的小朋友不该问的意思。 PS:怼人的话百度现找的! PS2:这章好卡,迟了好多,跪下.jpg 第68章 天凉钱破 · “滚!” 那杀气十足的字眼从女孩口中喝出, 恍惚间带了阵阵妖风,荡起一地尘土。 钱掌柜又气又怕,胀得脸红脖子粗, 在围观人群试图分辨他是谁的时候, 恶狠狠地扔下一句“你等着!”, 便抬起宽大的袖袍挡住了脸, 匆匆离去。 白桥拄着扫帚立在乾方门前的台阶上,重重呼出胸中一口恶气。 围观群众目瞪口呆, 直到钱掌柜冲出重围依旧没有反应过来,现场鸦雀无声。 原本为伊美貌倾倒,现如今方知人不可貌相。 这貌美如仙的姑娘,上一世怕是只老虎吧, 母的那种! 白桥全然不在意旁人看她的目光如何变化。 女孩方才狠狠骑脸输出了一通,突然觉得心中如同有一座大山挪了开。 这些日子因为某人而郁结在胸中的浊气始终寻不到源头, 今日这一骂, 倒是歪打正着地骂对了点子。 她方才怕是把钱掌柜当祁长廷骂了,虽然她也搞不清楚到底为什么想骂他。 或许, 是因为有一些失望吧。 原来哪怕是小说里,男女主也并非天注定就要在一起的,也可能会有变数。 但总之, 她绝不会成为那个变数。 女孩目光格外坚定。 不远处, 没敢凑近去看的少年人打了个喷嚏,而后目光终于从气势凌然的女孩身上挪开,缓缓扭头,沉沉朝已经快要消失在街角的男人望去。 时下九月, 已是入秋时节。 天凉了啊…… 少年跨在马上,冰冷玩味地瞧着那背影, 却没注意到,原本立在乾方门口的姑娘突然仰头望天,视线好巧不巧地划过他所在的方向,而后骤然愣了下。 白桥:“……?!” 他怎么在那儿! 什么时候来的…… 看到了多少? 女孩只觉手中的扫把倏然开始烫手,面色瞬间爆红,近乎慌乱地跑了回去。 乾方里面此时也是落针可闻,无论是商户还是伙计,都一脸惊愕地瞧着她。 白桥原本丝毫不在意这些人的想法,眼下却只觉心跳更快,闷头冲回了自己的房间。 不过叫她欣慰的是,大家如今对乾方的新闻耐受程度果然高了不少。 比起她人设崩塌这件事,他们的目光居然更多集中在她最后那句“拿着你的假账滚”这句话上,一时间许多人都开始讨论那掌柜究竟是谁。 可惜乾方哪怕对着无赖商户也依旧秉承着保密态度,半个字不肯多说。 只是霜降那日,夕水街西,一家名为“金池醉坊”的酒坊突然被五城兵马司查出偷税漏税,直接连铺子带宅子整个抄了个底朝天。 东都坊市一时间人人自危,无论是遵纪守法的还是偷奸耍滑的,都仔仔细细把自家账本又检查了数遍。 然而这也间接导致,需要借银的人更多了。 偷过税的掌柜们晚上睡也睡不好,生怕自家便是下个金池醉坊,第二日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想去乾方借银,暂且补上这窟窿。 当然,结果没成。 而且让他们又惊又惧的是,乾方那位小姑娘最近仿佛是迷上了痛骂他们这些试图做假账骗银的家伙,甚至在二楼没商户的时候还会主动跑到一楼来。 小姑娘不知从哪儿学来那么多杀伤力不大但侮辱性极强的话,闷在隔音极好的雅间里,将他们怼得一个个狗血淋头,生无可恋。 “短短几日过去,来乾方借银的商户质量肉眼可见地拔高了一个层次。”齐同鹤面带古怪笑意地冲祁长廷汇报,而后多嘴了一句,“白姑娘的妙语连珠还颇得东都世家女的亲睐,据殿下在各家的眼线说,这些大人们的后院里唇枪舌战都好听好看了许多呢。” 祁长廷:“……” 少年忍了又忍,最后还是没压住嘴角上翘。 齐同鹤幽幽在心中叹了一口:没想到自家殿下的口味如此之重呢。 想到这里,男人的面色忽而有些沉肃。 今日已是九月十八,马上又要九月二十,那位叶姑娘及笄后的第一个生辰。 今岁祁景闵与祁允政都不在东都,徽晟帝已经下旨,要祁长廷代表宫中,给叶丞相府送一份生辰礼。 这叶府也当真是沉得住气,姑娘已经十七,上门议亲的人更是踏破了门槛,可人家愣是半分消息也无,这便是且等着皇帝赐婚了。 而在这种时候,那徽晟帝将他家殿下推了出来,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齐同鹤抬眼去看祁长廷。 少年收敛了笑意,垂眸摩挲着手中一根纤长的羽毛,半晌后,将那羽毛贴身收进了怀里。 “无妨,我自有章程。” * 九月二十。 对于百姓而言,丞相府不撒钱的话,没人在意今日是不是叶家独女的生辰,可对于朝中大员而言,自叶浣及笄后的每个生辰,都是犹如大朝会一般的重要场合。 叶家家风严谨,男宾和女眷分得清明。 男人们在前院觥筹交错,时时注意着上首位那年轻三皇子的神色,而后院—— 此时,叶府后院的小花园里,京中大部分数得上名姓的贵女们正围坐在一条黄花遍生的长廊里,手中羽扇巾帕掩面轻笑。 “那日啊,我家小厮正巧路过那乾方柜坊,目睹了全过程,真是笑煞我等。”一人忍俊不禁道。 “是啊,这偌大的东都,可还从未见过如此没有教养的女子,”另一人附和,“莫瞧她面若芙蓉柳生枝,如此泼辣也是无人敢娶的,真不知是哪条泥沟沟里钻出来的。” “浣浣,你说是也不是?”那人话罢,意犹未尽,目光转向长廊正中的女子。 叶浣今日一身嫩黄色的襦裙,正静静品着一盏香茗,与身后的黄花丛相映成趣,简直像是从画中走出来的可人儿。 然而眼下这位可人儿却似乎在走神,全然没听到方才有人唤她。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后院通往前院的那扇月门,那门甚至都没有门扇,却是她身为女子此生都不可逾越的一道门。 她又有将近一年未见那少年了,自从去岁得了他的及笄贺礼,她便再少有机会见他。 往年在宫中或许还多少能有几次偶遇,可这一年却完全不见他的踪影。 不过叫她欣喜的是,少年像是突然又寻回了少年时的几分锋芒,只是聪明地将那锋芒用浑圆的蚌壳包裹。 短短一年,他得了圣上信重之名,太后纯孝之赞,前几日居然还领了东都五城兵马司都指挥使。 她身为朝中重臣嫡女,如何能不明白这位置意味着什么。 而相比之下,这一年的祁景闵却全然没了那么亮眼。 有一瞬,叶浣甚至恍惚回到了幼时学堂,那少年神采奕奕地笑着,将自己的兄长辩得无话可说。 他本就该是这般耀眼的,过去果然不过是在藏拙。 如今好似蒙尘的明珠开始逐渐洗去铅华,熠熠发光起来。 那么,他是为何而变的呢? 终于开始对那个位置有兴趣了吗,还是…… 叶浣自幼与祁长廷相识,再了解不过他。 既然他是故意藏拙,那么就说明他眼下有了足够的把握崭露头角。 这把握是什么,又或者是谁? 叶浣想起那个眼下在前院温和笑着游刃有余的少年,不由面色有些发粉。 他这是,决定争取她,争取丞相府了吗? 叶浣自认与皇宫、包括皇子之间都是叶府的利益牵扯。 可祁景闵势盛时,她心无波澜,如今祁长廷后来居上,她心中却产生了一种以往从未有过的骄傲,以及期待。 去岁祁长廷放下了礼物便匆匆离去,听闻今日他会在叶府一直呆到宴席结束。 若是她能去前院…… 可这世间女子,又有几人敢离经叛道呢。 “浣浣?浣浣!” “……”叶浣手指微僵,回过神来,而后瞬间收敛好了一切情绪。 “怎么了?”她笑着问道。 “乾方柜坊啊,”方才唤她的小姑娘兴致勃勃道:“浣浣也觉得那女子与东都格格不入吧?” 乾方柜坊…… 叶浣神色复杂了些许。 虽说是坊间事,本不干她们这些贵女的事,可因为太过耸人听闻,她也有所了解。 那位齐姑娘确实太没规矩了些,但…… “也算,勇气可嘉吧。” 她的目光再次飘向了那扇月门,淡淡道。 手帕交们显然没有意识道叶浣是真心诚意的,都只当她是在反讽,一时间笑得花枝乱颤。 不过还别说,浣浣这句话倒是与那女子怼人时有异曲同工之妙呢。 那叫什么? 对了,阴阳怪气! 不过这点当然不会有人说出来,毕竟,终归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闲时把玩,而已。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前院宴席正酣,后院姑娘们却已经准备打道回府了。 叶浣亲近有礼地送走了最后一位手帕交,既缓且长地松了口气。 今日,大约仍是见不到他了吧。 她如此想到。 可谁知甫一回身。 一身淡蓝色常服的少年郎正靠在小湖旁的假山石上,闭目小憩。 叶浣的心脏不可遏制地飞速跳动起来。 这里已经很靠近后院了,他不应该在前面应酬吗,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儿! 难道。 叶浣不由自主地朝那少年靠近了两步。 然而在第三步的时候,那人倏尔扭头望了过来。 眸中锋锐无匹,尽是生人勿近,可叶浣却鼻子一酸。 这才是幼时的祁长廷,她终于等到他回来了。 少年显然也没想到是她,顿了一瞬,转过身来,面上浮出温和笑意。 “叶姑娘。” 叶浣眉头微蹙,祁长廷幼时可都是叫她浣浣的。 不过她知晓眼下并不是说这个的时候,而且——她的目光被少年指间夹着的东西吸引了目光。 那是一根羽毛,足有她手掌长,羽杆虬劲有力,弯出不甚明显却漂亮的弧度。 羽色自上而下墨色渐染,在阳光照射下,低调却又掩不住奢华。 叶浣觉得,自己大概知道了祁长廷来此的目的。 事实上她从不缺,也不喜那些绫罗绸缎珠光宝气的生辰礼,少年指间这明显费了心思的小物,才真真是戳到了她的心坎。 “三殿下。”叶浣行了个再标准不过的福礼,然而轻轻歪头,纯然笑着朝他指间望去,“这羽毛好美。” 她挑起了话题,那么他便该顺水推舟,将这支羽毛赠予她了。 一切的台阶她都给他铺好,只需他从上面走下来,高高在上如同神祗。 然而…… 祁长廷明显一愣,而后不着痕迹地垂了眸子,指间翻转,那羽毛便消失不见。 “确实,很美。”他再抬眸,唇角带着弧度,认真道。 作者有话要说: 祁长廷:美吧?不给你。 叶浣:? 想想我们的桥桥也是有些惨,磕的cp都只把彼此当工具人呢(摊手.jpg) 祁长廷:所以快来投入反派的怀抱吧! P.S:很亲近的长辈昨天下午不在了,第一次学会折元宝竟然是因为这个…… 这章是最后一章存稿,最近三四天如果更新不稳定,请大家见谅,提前道歉。 第69章 周年店庆 · 秋风习习, 竹林簌簌作响。 姑娘的心呀,瓦凉瓦凉。 叶浣望着少年渐行渐远的背影,半晌没有缓过神来。 他拒绝了。 他拒绝了?! 今日可是她的生辰, 她就向他讨要一根羽毛, 他居然不给她? 叶浣深呼吸。 又深呼吸。 不就一根羽毛么! 她堂堂丞相嫡女, 想要什么没有, 待她翻遍东都,定要寻出根更出色的。 叶姑娘气鼓鼓地回了自己的房间, 高声唤了丫鬟进来听命,却半晌没等到回音。 她冷笑一声,丞相府可从来容不下闲人。 于是一封书信送去管家处,叫那丫鬟以后不必来伺候了。 只是叶浣万万未曾想到, 小丫鬟并非不想出声,只是…… 竹林深处, 少年修长有力的手指捏着折扇, 扇面大开,锋锐的边缘毫不留情地划过, 带起的风刃便瞬间划破了薄嫩的要害皮肤。 小丫鬟从未想过只是一次投机取巧,竟会将命都丢在这里。 去岁,她好不容易被派到大小姐身边做事, 只因提了一嘴是否要去打听一下三殿下从江都带回来的那位貌美若仙的商户女, 就被叶浣赶走了。 可谁知嬷嬷打了她一顿板子,却又将她放回了叶浣身边。 她不清楚为什么,可隐约感觉到,叶浣嘴上说得分明, 可心底里,似乎并不反感他们这些猜度主子心思的下人。 于是这次, 她变本加厉,趁祁长廷出来透气时,胆大包天地将他引到了后院附近。 可这位往日里温润如玉,传言里比任何贵人都好说话的三殿下,骨子里竟是个杀神! 只是她只能将这秘密带进泥地里了。 “奴婢再也不敢了,都是小姐让奴婢做的,殿下饶……” 颤抖的求饶声戛然而止,温热的鲜血瞬间喷了出来,却莫说少年衣角,便连折扇都不曾溅上一滴。 尸体仰面倒在染了几分枯黄的竹林里,双目大睁。 祁长廷望着缓缓渗进脚下泥地中的鲜红液体,讽刺地挑了下唇角。 叶浣,自幼便将叶律看菜下碟的本事继承了九成九。 现在的他,还衬不住这位东都第一贵女做出此等蠢事。 这位叶姑娘还是一如既往地喜欢在身边留一些心思不纯之人,叫他们猜着心思为虎作伥。 偌大的丞相府,酒宴正酣,竹林之中血光乍现并未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反而是悄无声息出去又回来的三殿下,始终牵扯着众人的心神。 次位上,叶律依旧笑得爽朗,目光不着痕迹地瞟过少年的神色。 恭维的话都说遍了,可这位不过十八岁的少年郎还是半分不飘,跟个滑不溜手的蚌壳一样,半分叶律想要的东西都透漏不出来。 往日里只觉陛下第三子唯唯诺诺不敢说话,如今方知棘手。 至于叶律想知道的事情,或许出乎大部分人的意料,正是乾方柜坊。 他不得不承认乾方的本事,可多年浸淫朝堂的直觉告诉他,哪怕乾方再有才,也无法支撑它在一年内,从祁景闵眼皮子底下崛起。 乾方背后必定有人。 但这人是谁,叶律不知道。 或许是某位大员,或许是皇帝,叶律甚至想过会不会是祁景闵自导自演,暗度陈仓。 唯独没想过祁长廷。 可今日,这念头却突然冒了出来。 尤其是想到近日的东都,乾方柜坊无论如何应该在这场宴会上拥有姓名,却总有人会状似无意地将话题引开。 叶律心底沉了沉,目光不着痕迹地瞟过一旁的吏部尚书,冲对方轻轻一颔首。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既然拐着弯地套不出话来,他便主动出击好了。 * 夕水街,乾方柜坊。 今日又是桥牌怼怼机努力工作的一天,只可惜眼下有些找不到输出对象了。 东都心思不正的商户大都被她挨个败走,如今见她跟耗子见猫似地。 白桥摊在自己的软榻上,长长地出了口气。 今儿个,是九月二十呢…… 男主肯定去丞相府了吧。 他应当认识到,温柔聪慧的女主,才是他这个土生土长的古代少年的良配了吧? 自己只是个试图产粮的无辜助攻,心甘情愿当他的ATM机。 白桥这般想着,却扯过一旁的薄被来盖住了脸。 又过了半晌,她隔着被子狠狠揉了揉脸。 当ATM机有什么情愿不情愿的,这是她的事业! 白花花的银子搂在怀里,不比虚无缥缈的男人贴心吗! 大约是最近太累了,动不动就开始胡思乱想。 白桥从被子里钻出来,给自己倒了杯薄荷凉茶醒脑。 如今乾方的处境,跟半年前正相反——想借银的人络绎不绝,存银的规模却遇上了瓶颈。 古代商业落后,银两流通滞涩,导致各个地区的银两总量其实是有限的。 而东都的银两,留在商户手中的几乎已经被乾方和盛和瓜分完毕,其余的便是官员手中的,和皇帝手中的。 别说什么一品大员的俸禄都不够养家,哪儿来的余钱放进柜坊生财。 那些京郊的庄子田地,绕几个弯,最后还不是尽数在那几个人手中么? 哦,除了常大人。 常大人的穷可不是装的,这也就是他没有子女,否则养养儿子姑娘,还能不能这么清廉就说不准了。 但除去这些个例,古代士农工商的阶级是钉死了的,尤其是东都,大量闲银都攥在高官手中,她却没有门道接触这些人,只能望银兴叹。 “啧。”女孩想到这里,忍不住蹙起了眉头。 虽说她是ATM机,但那家伙也不能全靠她吧! 这么好的皇子身份,好歹做个表率? 就算不能太过明目张胆,他也可以一碗水端平,在盛和和乾方都存一些嘛! 可恶。 她应该怎么暗示,才能自然又不做作地让那人主动帮她宣传一下呢。 不,为什么还要她暗示? 他不是很能猜她的心思么?这乾方可是他的,怎么能一主观能动性都没有! 女孩越想越气,重重将茶杯放下。 这时,门外刚好传来伙计唤她的声音。 “先生,二楼又来客商了,您……” “这就来!” 白桥高声应下,唇角挑起一丝冷笑,怀揣着不是从何而来的怒气,感觉自己又可以大战三百回合了。 * “阿嚏!” 空旷的大路上,一架驶向外城的马车里传来一声喷嚏。 何成回眸瞧了一眼,小心问道:“主子可是有些冷?马上要入冬,正是换季易病的时候,要不要属下抓些药来预防风寒?” 天知道何成说出这话时心里多忐忑。 过去这么多年,祁长廷因着胃病从不喝药,莫说预防,就是真染了风寒,也只能硬生生扛过去。 马车里静了一瞬,而后传来一声矜持的“嗯。” 何成笑着应下。 喝不喝是一回事,能答应开药回来便已是极大的进步。 而这一切都要多亏了白姑娘呀! 显然,车里那人同他想到了一处,很快又补充道:“给乾方那边也送一份。” 何成笑容又灿烂了几分,正要应是,那人突然又改了主意。 “罢,我亲自送去。” 马车里,少年指尖摩挲着羽毛根部细小的柔软绒毛,唇角荡起一丝笑意。 毕竟除了药方,还有一件大礼要送给他家小先生。 嗯,就当是庆祝乾方立足夕水街一周年。 是的,就在方才,齐同鹤给他递了消息,说白桥提出一个叫“周年店庆”的东西,还列了一系列章程,比如存五两银子就送一种叫“优惠券”的东西。 这优惠券种类繁多,什么满百两减三两,买两件折一成,等等,叫人眼花缭乱。 齐同鹤觉得“优惠券”觉得这个子十分精妙。 如今乾方不复落魄,一跃成为东都各家商铺都想搞好关系的香饽饽,合作出一些优惠是水到渠成的事。 更不必说优惠也意味着能给商户带来更多生意,双赢的事,谁会不愿意呢? 可他却仍心有疑虑。 这些日子乾方的存银数量进入瓶颈,齐掌柜也是看在眼里的,他觉得白桥这般动作,是将吸收存银的目标下沉到了普通百姓。 可整个东都,所有普通百姓手中的闲银零零碎碎,最后加起来都不一定能有一家夕水街的商铺有的闲银多,可乾方为了管理每一笔存银付出的精力却是相同的。 且不说乾方有没有那么多人力来完成这件事,最让他担忧的其实是百姓们太易于被煽动。 一旦白桥将未来放在百姓们的存银上,盛和若有心稍加鼓动,便很可能会引发恐慌,进而争相要将自己的银两重新拿回来。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对于有盛和虎视眈眈盯着的乾方而言,这样的风险实在太不可控。 所以他对于此事还是持保留态度。 少年捻着那一张信纸,目光划过女孩特意给出的“五两银子”的要求,还有那些暂时拟定的打算合作出优惠券的商铺名单,另一手指尖轻巧羽杆,却是缓慢露出了一个笑容。 他大概懂得了白桥的心思。 齐同鹤能想到的事情,他的小先生如何能毫无察觉?所以才刻意敲定了五两银子。 ——这是东都这些高门大户,手下仆役们的月银水平。 白桥并非要将重心转移到百姓身上,而是要将乾方的存在,如同细水长流,无处不在地送进他们的主子耳朵里啊。 少年忍不住笑着摇头。 有时真的想不通,她脑中如何会有这么多古灵精怪的想法,以至于…… 衬得他十分无用似的。 不过却是刚好凑巧,他送她的周年庆贺礼,又与她想到了一处。 毕竟是要掏空这些高门大户的存银,他身为皇子,如何能落于人后? 叶律如此老谋深算地想试探他,那他干脆指一条明路。 他,三皇子,早将自己的零花钱给了乾方,叶浣今年的生辰礼就是用息子买的。 像叶律这种人,他按着藏着,反而惹人生疑,可若光明正大地将这话放在这儿,那老狐狸反而多信几分。 反正祁景闵是盛和背后的人,这事儿在顶层圈子并不是秘密,就当他是为了捧祁景闵的竞争对手好了。 而至于这些高官们要不要把银子放进乾方—— 只要乾方一日没跟他扯上关系,祁景闵便不能过多苛责他们,只能怪自家经营无方。 此般里应外合。 完美。 祁长廷这厢为他与白桥的又一次默契对敌欣欣自喜,已经在想象女孩得到叶家存银后的欣喜。 却完全没想到,店庆当日,当他提着风寒药包进后门时,白桥给了他另一份更大的惊喜。 “……” “有人上门提亲?!” 作者有话要说: 祁长廷:我给你准备了惊喜,开心吗? 白桥:我给你准备了惊吓,刺激吗? 第70章 不速之客 · 九月二十五。 那个乾方柜坊又出幺蛾子了。 经过一年的魔鬼训练, 夕水街的各位已经能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大声朗读乾方贴出的告示。 乾方决定将每年的十月初一定为自家的“店庆日”,跟生辰差不多意思,只不过乾方过生辰无需别人送他贺礼, 反而要送别人贺礼——优惠券。 乾方愿意付出一定代价, 同各位商户合作推出优惠券, 有意向的商户可以在九月三十日前, 前往乾方一同商议。 下面跟了一系列“优惠券”的类别,引得大群人啧啧称奇。 城会玩儿啊。 ——这话也是跟白桥学的。 而正如齐同鹤所预料的那样, 夕水街的商户们很快发现了这优惠券的价值,纷纷前来试探,同时自发承担起了替乾方宣传的角色。 毕竟这些优惠券最终是要给他们带生意,自然要尽心尽力。 就这样, 五日时间眨眼而过。 九月三十晚上,乾方门口便挂起了红底黑字的大横幅, 而第二日一早, 不待柜坊开门,便已经排起了长长的队伍。 高门大户家里的仆役或许不会亲自来, 毕竟他们还要当值,可家中的父母姐弟却尽可安排出来,拿着他们这些年攒下的月银和赏银, 来乾方捡个便宜。 甚至还有些好奇心旺盛的, 左顾右盼能否一睹那位传闻中“貌美若仙”的虎仙子。 只可惜,白桥此时并无时间和兴趣满足他们的好奇心。 乾方二楼雅间里,女孩捧着一份存银的契书满脸不可置信。 “这,这是叶家的?” 女主叶浣的那个叶家? 东都第一权贵, 当朝丞相的那个叶家? 白桥目瞪口呆,几乎要以为自己在做梦。 照她的计划, 店庆攻势能在两个月内起作用,将东都位居三四品的底层大员吸引来几位就不错了,可她才刚拔出刀来,对方的头头居然直接举旗投诚了? “不,不是,你确定这是叶家的存银吗?” 存银并不像借银那般复杂,契书上只是一个户籍身份,“齐姑娘”已经亲身证明,这身份并不怎么靠谱。 然而齐同鹤却是笑着颔首。 按某人的意思,齐同鹤并未提及他的功劳,以防白桥猜到他身份不简单。 但白桥还是猜到了。 当然,她也不会说,万一叫祁长廷知道她知晓他身份怎么办。 就这样,双方彼此都认为对方不知道自己的底细,还十分开心地碰了一杯清茶。 而就在这时,窗外大街上,突然由远及近地传来吹吹打打的喧闹声响。 屋内静了一瞬。 白桥挑眉朝窗外瞟了一眼,奇道:“掌柜的还订了杂耍团撑场面吗?” 齐同鹤当然没有,他茫然摇头,心中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 因为那喧闹声,停在了乾方楼下后,不动了。 * 祁长廷今日一早去五城兵马司点了卯,便一身常服地往乾方柜坊——旁边的恒祥药铺行去。 这恒祥药铺就在乾方隔壁,方便他拿到药材后偷偷去乾方串门。 于是,在那串莫名其妙地队伍停在乾方楼下时,他正打算往乾方后门所在的巷子里走。 四周已经聚集了许多看热闹的百姓,其中一大半是来乾方排队等着领优惠券的,另外一半是尾随着这队伍一路行来的。 至于为什么要尾随? 因为—— 祁长廷瞳孔猛缩,盯着那队伍正中围着的那个系了大红绸缎的红木箱子,以及队伍正前方,那个眼熟的纨绔子,面色逐渐阴沉。 ——因为这队伍显然是来求亲的,跟着会有红包拿啊。 吏部尚书之子,秦知州。 在世二十年,一直是东都纨绔子弟们中的佼佼者,整日油头粉面,跨马游街。 科举自然是考不上的,这辈子都不可能考得上的,于是去年靠着他爹的关系,在兵部做了个吏员,实则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跟“兵”半分沾不上干系,抄个文书都能有数个错字。 若是重伤的祁允政知道负责军队后勤的兵部混了这么个东西,不知道会不会直接气得直接回光返照,八百里加急把自己送回来。 总之,那就是个妥妥的“废物”。 这样的废物正常情况自然入不了祁长廷的眼,可巧就巧在,这位秦公子,正是当初在乾方柜坊大放厥词,只要白桥肯陪他共进夜宵,他就说服秦家来存钱的那位。 在他骂骂咧咧的归家途中,祁长廷找了一波流民,将他暴揍一顿,扒光了衣裳扔在深秋的巷子里。 却未曾想,这家伙是真蠢,竟还敢来! 少年眸中杀意暴涨。 而秦知州只是打了个喷嚏,便趾高气昂地让小厮拨开人群,抬头挺胸地迈上了乾方门口的台阶,清清喉咙: “我乃……” 砰! 一道黑影自天而降,砰一声砸在了地上。 眼看他要开口,眼看他闭嘴了。 秦知州懵了,瓷器破碎的巨大声响几乎要震破他的耳膜。 青年半晌才惊醒一般踉跄着退开两步,哆哆嗦嗦地低头去看。 土红色的瓦片,足有成人手掌大小,自近三丈高的飞檐顶落下,擦着他的头皮,在地上碎成了一滩渣土。 秦知州毫不怀疑,如果方才他站的位置再错那么半寸,眼下地上可能就不只是碎瓦片,还有他五彩斑斓的头盖骨。 “刺客,有刺客!”秦知州后知后觉地鬼哭狼嚎起来。 四周家丁赶忙一拥而上,顶着刺眼的阳光往乾方楼顶死瞧。 却完全没发现有人动手脚的迹象。 天,天罚? 这乾方柜坊的齐姑娘难不成还真是虎仙子下凡,不容凡人亵渎的? 人们心中第一时间冒出了相同的念头。 秦知州面色惨白。 他,他可是吏部尚书之子,前些日子听闻家中不知为何突然改了主意,打算把一部分在盛和的存银,到期后转到息子更高的乾方来。 于是他打算借花献佛,给小娘子施个恩,顺便抱得美人归。 甚至为表重视,他还规规整整地带了一大箱聘礼来。 对方长得再好看,也不过一个商户之女,他已经给足了面子。 可老天爷似乎不大开心。 人群边缘,捏着扇子的少年轻轻动了下手指,眉间闪过一丝阴骛和可惜。 乾方雅间,女孩飞快地将自己抱着薄荷盆栽的手从窗外缩了回来,面带愕然。 好家伙好家伙。 难不成真的老天有眼,这般油腻的普信男,有神仙看不下去,替她出手了? 一旁的齐同鹤:“……?” 这姑娘怎地这么莽?! 男人目光飘过那盆幸免遇难的薄荷,以及秦知州的脑壳,抬手擦掉额上的冷汗,硬着头皮道:“你初入东都不认人,但那可是吏部尚书之子。” “!好厉害!”女孩瞪大了眼睛。 齐同鹤:“……”但凡你能有半分诚意。 然而白桥心中只是冷笑。 呵,区区吏部尚书之子而已,她老板还是当朝大皇子,卫冕新帝呢。 白桥拍拍胸口,展示自己的后怕,然后扔下一句“我先撤了”,便撒腿跑得不见人影。 徒留屋里的齐同鹤,长长吸了口气,精明的眸子微微眯起。 他不傻,他知道白桥更不傻。 可为何,这姑娘简直就像个知道自己有靠山的孩子,活得如此肆无忌惮。 他家殿下的身份,会不会…… 不可能不可能。 齐同鹤将疑问压下心底。 乾方门口发生了这样的事,他这个掌柜是一定要出面的。 不过好在那瓦片落下之前,秦知州并未来得及自报家门,如今他只要装作不认得此人,便是无知者无罪,并没有什么大事。 而另一边,白桥在走廊里正遇上匆匆赶来的白晓。 白晓听闻门口来了一队迎亲的队伍,便知道是冲着白桥来的,立马来寻她,而后被一把推进了屋里。 白桥先是猛灌了两盏热茶,方才重重松了口气。 “吓死老……本姑娘了。” 白晓:“……”他觉得门口那个什么吏部侍郎之子,好像被吓得更严重一点。 “这究竟怎么回事?”他蹙眉问道。 女孩闻言,放下茶杯,冷笑一声,“能怎么回事,见色起意的狗男人,我连见都没见过他,他就敢说要上门提亲?谁给他的勇气,梁静茹吗?” 梁静茹? 白晓不知道这是哪路神仙,还能赐人勇气的,但他没问。 还顺便将那句“你十日前其实见过他”也咽了回去,毕竟那也并非什么美好的回忆。 然而白晓不吭声,白桥却是还在气头上,怼人的功能一打开就彻底关不上了。 “瞧瞧他那模样,倒真是精心打扮了,打扮得从头到脚都透出一股子精致的土气。还有那皮肤,嚯,保养得真真是极好,比城墙还厚,我恨不能送他一句桃花依旧笑春风,普通又自信,还有还有……” 白晓木着脸,生无可恋地听着白桥吐槽。 突然便有几分理解,为什么这些话会在那些三妻四妾的男人们后院里广受欢迎了。 ——用白桥自己的话说:人家都是生在洞天福地,吸着天地灵气长大,你怕不是生在了八卦阵上,吸着阴阳怪气长大。 两人一人说得起劲,一人听得无奈,谁都没有注意到,窗纸上有人影,已经停驻了许久。 门外,少年人微皱着眉头,犹豫着低头打量着自己的穿着,除了颜色,好像同方才那吏部侍郎之子差不多。 但东都二十岁上下的少年们,差不多都是这个风格的穿着啊。 玉白发冠,云纹束腰,乌黑的皂角靴,腰间的玉佩、锦囊、抑或是折扇。 以往也没见他家小先生说什么。 土,土吗? 作者有话要说: 白桥:虎仙子,是个什么鬼? 祁长廷:大概就是跟萨摩耶差不多的东西吧(幽怨.jpg) PS:怼人的话又是网上现找的。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崔护《题都城南庄》 第71章 想嫁何人 · 土, 土吗? 少年低头打量着自己的衣裳,入目全是因为常年习武劲瘦的腰腹和长腿。 嗯,白桥的嫌弃大约只是对着那废物纨绔, 并不是说他。 少年心中情不自禁地泛起一丝淡淡的优越感, 可之后又探手摸了摸脸, 眉头微蹙。 关于白桥是否喜欢他这件事, 其实从始至终,对方都不曾在清醒的时候给过他一个明确的答复。 ——当然, 他也没敢在她清醒的时候问。 可之后,他便一厢情愿地觉得女孩喜欢他,似乎确实有些…… 人面不知何处去了。 祁长廷手中提着的药包不安地晃动两下。 他耳根爬上一抹绯色,神色复杂地转身, 可就在这时,一个敏感的话题突然传进了他的耳朵。 “吏部侍郎的儿子都被你说得一无是处, ”白晓叹息了一声, “虽然他也确实不是好东西,但是……” 他担忧地望向自己的妹妹, 总觉得自严童事件之后,白桥就对婚事变得无比抗拒。 可她已经及笄了,也到了该谈婚论嫁的年纪了。 “那阿桥, 你, 究竟想嫁什么样的男子呢?” “……” 屋里一时静默得落针可闻。 白桥当然想说什么样的男子也不嫁,打算跟白花花的银子共度余生,可对上兄长堪比实质的担忧,突然有些说不出口。 而且, 在听到这个问题的霎那,她脑中竟真的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只是太快了, 又或者白桥根本不想去抓住这东西。 “我啊,”女孩想了一会儿,躲闪开兄长的目光,扳着指头开始胡编,“一生一世一双人,这是必须的。文武双全,责任担当,也都要有,模样俊俏是极大的加分项,最好还能有几分性感,比如耳垂上……” “……”女孩骤然顿了下。 “咳,这不重要,”她不甚自然地换了个方面,“他需得爱笑,身材好,声音好听,手也好看,还总是热乎乎的,因为我的手经常是冰的。” “他还得会做饭,还要做得好吃,因为我不会做,但还总想吃好的。他有没有钱不重要,哦,在这个时候最好能有点儿权,除非朝廷开放女子科举,总之他不能只靠我养家,除非他来带孩子。” “嗯不不不,其实我不是太想要孩子,除非他来生。” 白晓:“……” 他听着白桥越来越离谱的念叨,忍不住笑出声来。 “傻丫头,”他揉了把妹妹的发髻,“哪有这样的男子,这得是神仙了。” “对!”然而白桥的眼睛却是一亮,“他得是个盖世英雄,有一天会驾着七彩祥云来娶我。” 白晓无奈摇头。 而窗外,祁长廷亦是哭笑不得,心里却很诚实,忍不住暗戳戳地一条条核对过去。 文武双全,责任担当,他自认都有,模样……也算不错吧。 但性感是个什么东西,他确实未曾涉猎,不过耳垂上…… 少年轻轻摸了摸自己的左耳耳垂,上面有一颗小小的痣。 他一直很厌恶这颗痣,因为祁景闵右耳上也有一颗差不多的。 但在江都时,女孩似乎很喜欢他这颗痣,动不动就会盯着发呆,还以为他全然不知。 少年想到这里,唇角不禁扬起一些弧度。 嗯,他爱笑,虽然不是真的爱笑,但确实笑得很多。 身材的话,八块腹肌算身材好吗? 声音也不晓得得多好听才能让小姑娘满意,至于手,虽然他手上有薄茧,或许不好看,但确实很热乎。 做饭的话,现在不会,但是可以学,钱权他都有,孩子也可以他来带,但生确实是生不大出来。 只是这盖世英雄…… 少年眉眼间拢上一层郁色。 他很清楚,自己不会是盖世英雄。 史书上,大概会将他写成一个谋权篡位的枭雄,甚至可能还有弑兄弑父,遗臭万年。 他从来不在意这些虚名,甚至早已做好了到时同常岑决裂的准备,但是…… 若是那个人不喜,他…… 少年手指轻轻覆上心口,半晌后挪了一步,朝后靠在了窗旁的墙边,昂首叹了口气。 而这时,屋里已经换了个话题。 被逼问了许久的白桥反客为主,不怀好意地笑着反问白晓:“那兄长呢,兄长也已经加冠了,以后想娶个什么样的女子?” “我?”白晓被问得猝不及防,怔愣半晌后,竟刷地一下红了脸。 白桥:“?!” 回东都的路上她偶然得知白晓有个白月光,是在漠北的时候一见钟情,所以一直以为自己今日这个问题会被搪塞过去,哪知白晓竟然一副旧情萌动的模样? 白桥眼睛亮了。 男女主暂时是磕不成了,自家哥哥不磕白不磕啊,她总不会因为磕cp太投入,对白晓产生不明不白的情感。 不,她对祁长廷也没有不明不白的情感。 女孩将胡思乱想抛诸脑后,她抓住了白晓的胳膊晃,撒娇道:“漠北那个是吧?说说啊,到底是什么时候遇见的,那时候她什么样子?” 白晓被晃得手足无措,几番推拒没有结果,最后没了脾气,无奈推了一把白桥的额头,淡淡道: “是五年前,那时我跟你阿爷上漠北,正碰上匈奴细作潜入城中作乱,她穿一身红衣,别一条银亮的长鞭,于混乱中救了我一命。” 好家伙好家伙,红衣女子,长鞭破空,美救英雄! 刺激啊! “哇~~~”白桥登时兴奋了,没想到是这么个惊心动魄的初遇,当即便想问更多。 然而白晓却是红着耳根,无论如何不肯说了,女孩只得意犹未尽地暂且放过他。 吱呀一声,门扉关上。 白晓终于从如狼似虎的妹妹房中逃出,被初冬的冷风一吹,热度才缓缓降下去。 他立在门外,没动步子。 当初形势危急,他甚至连对方的名字都未来得及问,只记得那一眼: 女子马尾高束,眸光伴衣带似火,霎那芳华。 青年抬眸,远眺北方,却只人海茫茫,毫无办法。 最后也只能轻叹一口,万般惆怅地回了自己屋里。 然而他看不到的是,身后长廊拐角处,祁长廷的眸子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微微眯了起来。 五年前。 漠北。 红衣。 银亮长鞭。 一个鲜明的人影几乎瞬间被这几个词勾了出来。 太像了。 时间地点装束都对得上,祁长廷几乎可以确定,白晓口中的应该就是那个人,五年前在漠北承恩公府掌管的北府军中历练,去年才带着一身军功凯旋而归。 当朝二皇子祁允政。 只不过他腰间的大约不是长鞭,而是软剑被盘起系在了腰间。 那个人幼时在宫中时确是用软剑的,等再回东都,却不知为何换了陌刀。 只是,女子? 少年手指捻了捻手中捆束药包的麻绳,掩下眸中探究。 大约是那白晓情急之下看错了吧,毕竟在本朝,女子着男装是风尚,北地更是如此,看错并不稀奇。 思及此,少年一时之间竟生出了几分惺惺相惜 可怜了白晓。 拢着心中的人影五六年,却不知根本只是妄念。 有冷风吹来,拂过少年的衣衫,仍有丝丝缕缕逸进了温暖的屋里。 白桥狠狠打了个哆嗦,转头去寻窗户,发现竟不知何时被打开了条缝。 她不满地嘟哝一声,赶忙起身去关,却在窗棱下发现一个药包。 上面压了一张大约有食指长度的纸条,上面是熟悉的清俊字迹。 立冬,保重。 * 眨眼间,又一个月过去。 十月底的时候,祁景闵终于带着据说是他亲自挑选打捞,又亲自运至寒山寺,诵经四十九日求得开光的太湖石回到了东都。 这时,东都已经彻底接受了乾方有位虎仙子的事实。 加之祁景闵为着颜面,并未同他在东都的下属们刻意强调,当初在江都让他三番四次吃了暗亏的是个女子,乾方虎仙子的事在下属们眼中就只是一桩无足轻重的八卦,是以谁都未曾同他提起。 白桥安安稳稳地在乾方迎来了又一个新年。 新年应当有新气象,白先生思来想去,如今乾方存银放银的业务已经比较成熟,或许可以再做些旁的业务了,比如保险。 于是,她又用了数日,精心准备了一份案卷,并着一个给“乾方柜坊”改名为“乾方钱庄”的提议,一同交由了齐同鹤。 其实这日祁长廷也在乾方,但白桥踌躇半晌,还是觉得心中是分别扭,没直接将东西给他。 以至于待她离开后,齐同鹤是硬顶着他家殿下的温和微笑,飞速阅读白桥的案卷的。 虽然没来得及细看,但已经够他啧啧称奇。 哪怕眼下他已经逐渐习惯白桥脑中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奇妙想法,仍是不由击节赞叹。 “此物利商又利民,实在是精巧绝伦,‘保险’二字亦是贴切至极,妙哉!” 乾方如今用来外放的银子全部来源于存银,哪怕继叶家之后,又陆陆续续有大小官员揣着自己的私房钱来投奔,可银子这种东西,哪有个够呢? 保险和存银一样,都是吸引人们将银子交到柜坊手中的手段,只不过前者吸引人们的是利息,而保险,是意外发生后的一份保障。 诚然,若契书规定的期限结束后,没有意外发生,这保险费就相当于打了水漂,可对于半富不穷的大多数普通人而言,若这些银两能换一份心中的安稳喜乐,也未必不值得。 齐同鹤如实同祁长廷说了自己的看法,可出乎他意料的是,往日里对白桥的想法几乎是无条件支持的祁长廷,这次竟罕见地沉默了。 “是个好主意,但此事先放一放吧,”少年的语气难得有些冷肃,“今日我来寻你是另有要事。” 齐同鹤神色微凛,“公子是说……” 祁长廷颔首,“她心思纯善,有些事情便须我们这些人来替她把关。” “东都暗流汹涌,她不能只做个单纯的聪明人。” 就像当初死在祁景闵手中那人一般。 齐同鹤点点头表示明白了,而后又问道:“那公子打算如何做?” 话题说到这里,少年难得地顿了下,而后一本正经地淡淡道:“你不必插手,我自会亲自同她说,如此才能叫她意识到此事的重要性。” 齐同鹤:“……” 男人目光在手边那沓厚厚的案卷上停留了几瞬,再望向自家殿下的目光便带了几分微妙。 他悠悠起身,好整以暇地将案卷重新整理整齐,塞进信封里,白桥给他的时候是什么样,眼下便还是什么样。 然后一把塞进了少年郎手中。 语气暧昧道:“遵命。” 作者有话要说: 白桥:不瞒你说,其实我想嫁的大概就是一只萨摩耶。 祁长廷:汪!(我鬼混回来了.jpg) 第72章 家有内鬼 · 这日, 白桥正在自己屋中写写画画。 她刚把保险一事的案卷呈递上去,眼下正仔细思量着是否有什么亟待补充的地方,好及时给老板答疑解惑。 可写来写去, 却总是集中不了精神。 那人现在, 应该已经看到了她的想法吧? 诚然, 她是将案卷交给了齐同鹤, 可却是特意寻了祁长廷在的这日交给齐同鹤的。 ——她一点儿也不放心齐同鹤的水平。 毕竟,哪怕她再躲着祁长廷, 也不得不承认,她穿越过来这么多年,唯一能有几分默契的便是他。 这种话不必多说,事不必多做, 处理不了的麻烦有人善后,难攻克的困难里应外合, 如同卯榫一般紧紧咬合的快感, 实在是世间难寻。 白桥又在纸上胡乱添了几道墨痕,终于放弃, 长长出了口气,将笔扔在了一旁。 而正在这时,外面传来敲门声, 还有熟悉的声音: “白姑娘, 我家公子有请。” 是何成! 白桥欻地一下跳了起来,而后呼吸一滞,狠狠啐了没出息的自己一口。 只是身体依旧很诚实,脚下生风地开门, 跟着何成去了齐同鹤的雅间。 只是她全然没想到,此时这雅间里竟只有一人。 少年一手执着折扇轻晃, 一手捻着她的方案仔细翻阅。 手指修长,指节分明,实在是一双十分养眼的好手,而且他的神色如此认真,仿佛整个人都散发着一圈沉稳的光晕。 “咳,”白桥飞速打断了自己有些跑偏的颜控手控声控等各种属性,保持着安全距离,规规矩矩拱手问好:“不知公子寻我前来,有何吩咐?” 祁长廷望着远远靠在门口不肯靠近的姑娘,眉间微微一拧,可又想起她上个月跟白桥抛出的那一大段择偶标准,突然感觉到一阵无力又想笑。 少年“嗯”了一声,温和道:“姑娘请坐。” 白桥这才心中松了口气,缓缓坐到了离祁长廷最远的一张圈椅上,等着他发问。 然而叫她意想不到的是,少年这次根本没有犹豫,直接道:“牌匾随时可改,皆由姑娘心意,但关于这‘保险’,我不觉得这是个好时机。” “?”白桥讶然抬眸。 女孩一双杏眸瞪得圆溜溜,叫少年看得有些心痒。 自己筹谋许久的方案被老板一票否决,终于将白桥心中那些崎里拐弯的小心思压了下去。 只见那秀气的柳眉一蹙,认真问道:“公子觉得有何不妥,我依着修改便是,保险此物利国利民,于乾方更是益处无穷,不必如此快就下定论。” 然而祁长廷并未接话,只是深深瞧了白桥一眼,手中折扇在桌沿轻轻磕了两下。 雅间的门应声被撞了开,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白桥愕然回眸,竟见何成一身煞气,两手各揪着一名学徒打扮的男人的衣领,拎小鸡崽似地将那二人推了进来。 两人均被五花大绑,口中塞着不知哪儿来的破布,脸上尽是淤青和伤痕,一个踉跄便在白桥面前摔了个五体投地。 白桥目光在两人身上逡巡许久,终于认出这正是去岁时,第一批招进乾方的那两名男子。 招人是她亲自提出的,人也是她挨个面试过去,再由祁长廷筛了一轮留下来的。 如今何成这种架势将他二人推出来,是何意思? 其实白桥已经想到了,只是一时有些不敢置信,下意识地懵懵望向祁长廷。 祁长廷猝不及防撞上女孩眸中的懵懂,其中显而易见的信任如同一根箭簇,瞬间射穿了他的心口。 哪怕她这些日子显然又在躲着他,可这时下意识地举动却全然做不得假。 少年只觉呼吸一滞,胸腔里砰砰跳动的坚硬物什顷刻间软成了一滩春水。 他狠狠掐了下手指,方才重新硬下心肠,冲何成轻轻扬了下下巴。 何成一脸冷肃,一手一个,粗鲁地将那二人口中破布拽了出来,带出大口的暗红色血块。 白桥倏地倒吸一口凉气,嚯地往后退了两步。 她自穿越过来,直接接触过的最凶悍的敌人也不过是当初在钟离郡时,那两个合起伙来毁她举报新政的农夫,哪里见过此等血腥场面。 而那两个男人口中没了破布便开始哭号,还膝行着往女孩那里爬。 他二人因为逼供时抱着侥幸心理嘴硬了两下,四颗大牙直接被夹煤块的钳子崩掉,如今说起话来口中流血,眼中含泪,脸颊肿胀,不成人言,听在女孩耳朵里简直就是古穿般釜山行。 白桥猛地捂住嘴偏过脸干呕了起来,险些压不住胃中翻滚,直接吐出来。 祁长廷:“!” 少年全然没想到白桥反应这么大,当即变了脸色,匆忙起身倒了杯清茶送到女孩口边。 茶是薄荷茶,清冽的味道瞬间舒缓了崩得千钧一发的神经。 白桥也顾不得计较递茶的人是谁了,直接探手扶住了递茶的那只手腕,就着那人的手,几口喝了干净,而后长长喘出一口气。 “可好些了?”少年压着懊恼轻声问道。 然而话音未落,那只着他腕子的冰凉小手便是一僵。 大约两个呼吸后…… “!”女孩如同被惊着的兔子嚯地跳开两步,惊怒地抬眸瞪他,满是斥责。 然而少年只觉那压在自己脉门上的柔软指腹消失,怅然若失,并未注意到女孩的不满。 他转向何成摆摆手,叫他将人重新堵上嘴带走,不想那方才还吓得小脸惨白的姑娘却是哑着声音叫了停。 “让他们说,怎么回事。”女孩声音嘶哑,还沁了几分凉意。 何成讷讷瞧了自家主子一眼,只见他眸中复杂,却又有几分藏不住的骄傲,便知道该如何做了。 两个男人忍着钻心的疼,哀嚎着同白桥讨饶告罪,半盏茶后,白桥终于从支离破碎的字句中拼凑出了这两人做的好事。 自从他们被招入乾方,便有不知何方势力找上了他们,要他们偷师乾方筛选放银铺子的法子,许重金。 两人起初还感念乾方知遇之恩,断然拒绝,可之后发觉自己在乾方只是写写算算,做着同那几名女子一般的活计,根本接触不到核心之后,便有些不满了。 这时那些人又来寻他们,同时加大了砝码,可他们仍忌惮乾方可能会对自己的亲眷不利,依旧不敢答应。 就这样又拖了半年多,与他们一同被招进来的那两名女子都已经分别跟着白晓外出考察过一次商铺了,他二人却仍旧只能在铺子里打杂,心中彻底失衡。 而就在三个月前,那诱惑他们的人终于摆明了身份,是盛和柜坊的大管事,答应他们只要他们按盛和的要求做事,事成后就将他二人招来盛和,做个小管事。 其中一人彻底心动了,一咬牙便应了下来,而另一人犹豫了两三日,便被同伴腰间突然多出的名贵玉佩吸摄了心神,据说这还只是个小小的见面礼。 他也心动了,上了贼船。 盛和要求他们想办法偷出来乾方筛选铺子的法门,两人答应说试一下。 便趁七月初七,众人为白桥庆生,醉得一塌糊涂之时,半夜偷溜出来潜入乾方的大伙计们日常工作的房间,希望能有所发现。 可这些暗卫出身的家伙,将机密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重,如何能叫这些人寻到蛛丝马迹。 于是这二人无功而返,反而留下了破绽。 ——那夜祁长廷在女孩屋中,眼瞧便要成了好事,便是被这人偷溜出门的声音打断。 起初祁长廷也只为是有人起夜,可因为实在气不过,还是着人去查,结果就查到了他二人头上。 祁长廷懒得打草惊蛇,瞧着他二人在铺子里抓耳挠腮也偷不到乾方的核心,便想方设法给经手的账目做手脚,试图误导白桥的判断,然而全是白费心思。 若非这些日子察觉到白桥不知为何有些焦躁,恨不能乾方一夜之间将盛和踩到泥地里,需要契机冷静一下,祁长廷依旧懒得管这些跳梁小丑。 白桥听罢,半晌默然无语。 祁长廷瞧了她一会儿,摆摆手让何成将那两个聒噪的家伙拖走。 屋里一时静得落针可闻。 女孩长长吸了口气,坐回圈椅上,疲惫抬手揉了揉太阳穴。 是她太过轻敌了。 现代社会一般没这么多幺蛾子,派奸细偷文件这种粗暴的犯罪手段也就在艺术作品里常见。 可法治不健全的古代,却正是这些手段的温室。 而且主要是…… 她实在太想找些事情来分散注意力了。 白桥察觉到不远处,有温和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可她一时间不敢与之对视。 这是个好老板,可她却辜负了他的期望,把私人感情带进工作里,实在是太不应该。 桌旁,少年静静端详着只露一个头顶给他的姑娘,唇角不由挑起一丝笑意。 会犯错,能长记性,这才是他的小先生。 他又给白桥倒了一杯茶,亲自递到她手边。 女孩犹豫着接了过来,依旧没抬眼瞧他,只是闷闷地道了声谢。 祁长廷轻叹一口,温和道:“先生乃我麾下大将,切记戒骄戒躁。” “乾方和我,都不急于一时。” 祁长廷为她太过冒进是因为急功近利? 白桥心中涌起丝丝怒气,分明是因为老板每日在她跟前晃! 她不轻不重地放下茶杯,显然对祁长廷的猜测很是不满。 这下轮到祁长廷稀奇了,“不是么?” 白桥:“……” 莽撞了,急功近利总比肖想老板美色好得多。 女孩神色变化尽数落在少年眼中,祁长廷忍不住唇角挑起笑意,得寸进尺地追问。 白桥大脑飞速转动,终于勉强寻出个借口道:“你若这么想也没错,如今政局不稳,你也说了那盛和背后的人不简单,我如何能不急。” 然而祁长廷并不信。 盛和背后的人不简单,他很久前就跟白桥通过气了,那时候他的小先生可全然不见焦灼,按部就班冷静得很。 白桥偷瞟了一眼祁长廷的神色,不由头大。 怎么办怎么办? 女孩焦头烂额,大脑飞速转动半晌,终于冒出个馊主意。 虽说她自从到了东都,一直尽量避免提及皇家事,生怕祁长廷发现她知道些什么不该知道的。 可如今她也来了一年了,有一些猜测,应该也不过分……吧? 白桥轻咳了一声,豁出去了缓缓道:“盛和背后之人恐怕不只是不简单吧。” 女孩摆出高深莫测的模样,抬眼望向祁长廷。 “它背后,是不是,某位皇子?” 作者有话要说: 白桥:我都跟盛和斗了一年了,再看不出盛和背后是位皇子就是傻!(强行气壮.jpg) 卧薪尝胆五年才知晓此事的祁长廷:……? PS.昨儿个入土为安了,明天起应该还是正常6:00更新哦。 第73章 垃圾皇子 · 祁长廷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震惊, 唇角都绷紧了。 白桥心中感到一丝不妙,难道这件事不是显而易见的吗? 盛和能在东都做的规模如此之大,就算背后只是一个朝臣, 这朝臣的地位也绝对不低。 处在这种位置上的大臣, 肯定是已经站过队的啊。 ——咳, 至少电视剧里都这么演的。 白桥终于忍不住偏开了视线, 硬着头皮转移话题道:“那么多皇子,皇位很难定下来, 若是你和常大人支持的那位失败了,乾方岂不是也要完蛋。” “公子可别忘了,去岁被派去南方治理水患的不止一位陛下嫡子,如今坊间都在传言, 那位三皇子虽为庶子,却体察民情, 不惧艰险, 以一己之力修坝清淤,才将去岁的凌汛扼杀在了摇篮里, 救了淮南数万百姓。” 白桥用词委婉含糊,生怕再多说什么叫祁长廷察觉出不对,只能言尽于此, 不过说起此事, 她心中实则早已气炸了。 那芸河湖分明是她帮着男主这个大皇子力主清淤的,当初都累得犯了胃病,可坊间不知为何,到处都传这是反派三皇子的功绩, 把人都快吹上天了。 白桥猜想这必是反派搞出的幺蛾子,仗着此湖在淮南郡境内, 百姓们又对官家事一知半解,便将功劳归在了那负责淮南郡的反派头上。 可偏生自家男主傻不愣登,半分要澄清的意思都没有,真真是叫她恨铁不成钢。 如今他主动提及此事,她也少不了要劝他上几分心,并不能因为自己占着嫡子的名头就学常岑那厮高枕无忧,只知低头做事。 古往今来的小说里,庶子弑父杀兄夺位的戏码比比皆是,可长点儿心吧! 白桥不由心中轻叹一口,自己这可真是拿着户部的俸禄,操着丞相的心。 但好在,眼前这人还能听进去。 只见少年神色复杂又奇异地望着她,一时竟不知该从何问起。 半晌后,还是如她所愿地隔过了最初的问题,轻声问道:“姑娘可知,大徽自古以来都是古礼为尊,嫡子继位,士族如此,商贾如此,皇家更是绝无例外。” 你缘何,觉得那岌岌无名的庶子有资格争夺那个位置呢。 白桥深吸一口气,语气沉了几分,郑重道:“凡事皆有例外,皇位诱人如同飞蛾扑火,一代两代或许有礼可依,但欲望,抑或是仇恨,终会将虚无缥缈的东西一点点蚕食殆尽。” 她依稀记得,书中反派便是为了报他母妃的仇才一心踏上反路。 那少年也是偏执,无论男主如何解释是意外病故,他都全然不信,最终兄弟阋墙,酿成大祸。 少年闻言,深深垂下了眸子,不着痕迹地掩下其中暗色。 他家小先生不涉朝政,可在大事面前,却敏锐得可怕,竟叫他一时之间不敢对视。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女孩突然又开口道:“再者说,皇帝本就该能者居之,什么嫡不嫡庶不庶的,能叫百姓当饭吃么?” 少年悚然抬眸,这般话岂能乱说! 然而白桥却是毫无躲闪之意地瞧着他,眸中竟隐隐透出几分固执。 白桥全然不懂嫡庶之别对大徽统治的意义,她只知,就算那反派才是嫡子,这般不干人事儿也迟早要完! 屋里沉默了良久,白桥有些不安地挪了下屁股,偏开视线,怀疑自己会不会说太多,引人怀疑了。 这时,祁长廷终于开口。 少年声音带了几分喑哑,又好似隐约藏着期待。 “那,姑娘如何看待坊间传言的那位三皇子呢?” 他是庶子,却自幼聪慧,可除了被祁景闵推进冰湖里的那人,再无人夸奖他,大家都只怜悯他,因为他是庶子。 后来他长大,这怜悯便成了忌惮,甚至包括他的授业恩师常岑,也时刻防着他生出夺嫡的野心。 他不服,便愈发耀眼,谁劝都不听。 终于,母妃用性命彻底敲醒了他。 他悟了。 自那之后,他便收起锋芒,一心蛰伏。 可在这过程中,却也不知何时丢了初心,以至于在江都时险些被仇恨蒙了眼,铸下大错。 是面前这姑娘生生将他拖了回来。 她还是第一个,站在他面前说,嫡庶不能让百姓当饭吃,那个位置就该能者居之! 这话大逆不道,却早已在他心中回旋千万遍。 既然她也如此想,那么,她究竟如何看待这位三皇子呢。 少年忐忑问出这话。 白桥:“!” 少年没有抬头,错过了女孩猛然发亮的眸子。 芜湖,这可是你自己问的! 她早有对着反派的一肚子火气无处抒发,今日总算找到了名正言顺的发泄口。 女孩深吸一口气,几乎是咬牙切齿般地一字一顿道: “那就是个大傻……”她险险咽回脏字,“大垃圾!” “超级大垃圾,活着浪费空气,死了浪费土地,不可回收不可降解毁人姻缘的无敌辣鸡!” 祁长廷:“……?” * 是夜,何成迎回了一个失魂落魄的主子。 但他什么也不敢问。 祁长廷一回府便将自己关在了书房里。 少年木着脸抽出一卷硕大的白宣铺在地上,又用左手执了一杆足有八岁小儿高的毛笔,在墨池里吸得沉甸,于纸上留下堪比剑痕的墨迹。 他自幼就是左撇子,启蒙后被宫中的先生用戒尺揍到右手写字,但他仍旧没放下左手字。 右手字规整恭敬,像是他的面具,左手字的凌厉锋芒,才是他自己。 乾方钱庄。 乾方的新牌匾。 他家小先生临走前交给他的任务。 想到这里,少年唇角滑起一丝带着怒色的笑。 虽然他不知道什么叫“超级”,亦不明白“不可回收降解”是何意思,但女孩的表情已然说明一切。 她无缘无故骂他那么狠,还叫他给她写牌匾! 她才是个超级无敌大…… 咔! “庄”字的最后一横落笔时突然歪倒。 足有婴儿手臂粗的笔杆从正中断开,木头茬子难看地露在外面,大约是像极了此刻如同刺猬一般的他。 少年捏着半根笔杆,突然气笑出来。 她又不知你是谁,缘何同她置气。 少年深吸一口染着薄荷和墨香的空气,轻叹一声。 罢……也是好事。 前些日子齐同鹤还说怀疑白桥知道了什么,面对吏部尚书家那个纨绔子都天不怕地不怕。 如今看来完全是他想多了。 想多喽…… * 转眼间,又是一年腊月,年关将至。 腊月初八那日,乾方正式贴出告示,说了大年初一要改名的事,而且为了庆祝,打算再出一波优惠券,欢迎大家合作。 过年本就是生意暴涨的时候,商户们也一回生二回熟,合作得无比丝滑。 而整个过程中,盛和这位老大爷就如同睡着了般,一旁静静瞧着,半分反应也没有。 盛和向来高冷,这原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可有乾方突然改名“钱庄”一事放在这儿,便隐隐透出一丝火药味了。 坊市皆知,自从乾方来了夕水街,便始终在引领新潮流,而盛和这个老字号反而一直是跟在屁股后面模仿吃灰的那个。 但生意嘛,有钱赚还不赶紧上? 模仿并不丢人。 可如今乾方却又快一步,认识到放银业务虽然脱胎于柜坊业,却已经完全是两个性质的行当,他们将自己的业务彻底与“柜坊”区分开来,还大大方方地给了个无比贴切的新名字。 这样一来,盛和还顶着“柜坊”的名头行“钱庄”之事,就有些尴尬了。 那难道盛和柜坊也改成盛和钱庄吗? 啧,更尴尬了。 这么多年的老字号,被一个入驻一年多的小家伙踩在头上,甚至改了名字,也太丢人了。 压力来到了盛和这边,大家不敢像打量乾方一样地对盛和,便偷偷关注。 然而盛和始终没动静,直至大年初一,乾方热热闹闹换牌匾的日子。 它在众人始料未及的目光中,办了一场比乾方还大的热闹。 乾方只有一块新牌匾,他搞了三块: 盛和两个大字高悬其上,下面分两个门,一个上面挂着柜坊,另一个上面挂着钱庄。 ——人家铺子大,有钱,任性,谁能管得着呢? 乾方只在牌匾上挂了红绸,盛和便干脆在屋檐上都加了装饰,堪比要出嫁的东都贵女。 乾方发优惠券,他们直接抬高了当日存银的利息。 乾方宴请邻里街坊,他们则直接请了自己的大客户。 之前便说过,来盛和存银的大都是体量极大,所以不敢冒风险的商户,那牌面,可不是一般人比得上的。 到最后,搞得好像乾方钱庄才是那个跟在后面模仿的似地。 如此一对比,大家再看向乾方的目光便颇有了几分怜悯。 然而乾方本方却半分不方。 白桥从来就没有将“钱庄”这件事揽在自己头上的想法。 说到底,无论是这模式还是“钱庄”这两个字,都是历史本身逐渐演变出来的,她不过顺应历史潮流,将之提前了而已。 能用这么一件小事逼得盛和再大出血一次,不值么? 更何况,盛和这次下了血本,也正是说明,他背后的人慌了。 ——想必他已经知道了叶府“投敌”的事,并且在过去一个多月里想方设法挽回过了。 可如今叶家那笔银子还好好地躺在乾方怀里,结果不言而喻。 女孩哼着不知哪儿来的小曲儿,交代着今晚乾方的庆功宴,唇角挑起满意的弧度。 等着瞧吧,这才是个开始呢,辣鸡反派! 祁长廷:“阿嚏!” 作者有话要说: 白桥:功劳都被辣鸡反派抢了,你可长点儿心吧! 祁长廷:欲言又止.jpg 第74章 恩将仇报 · 新年第一日, 夕水街的炮声从清晨响到天色擦黑。 一直到戌时初,东都城外还有小商贩源源不断地进城,竭尽全力想拽住新年的尾巴, 给家中多攒些积蓄。 就在这样的热闹祥和中, 东城门的官道尽头, 缓缓行来一队风尘仆仆的车队。 队中骑马者十六人, 均带着苍青色的斗笠,一身肃杀之气, 众星拱月般护着正中的粗布马车,与四周氛围格格不入,引来路人频频打量。 然而他们也只敢偷偷瞧两眼,因为车队为首那一人看起来实在有些凶。 哪怕斗笠将此人面庞遮得严严实实, 哪怕他看起来身材并不怎么魁梧,可生人勿近的气场已经足够叫人发怵。 眼瞧着他们气势汹汹地靠近, 众人已经做好了被被插队的准备。 然而出乎意料, 这队人马看着凶戾,行事却十分乖觉, 只是上前看了下情况,便回去规规矩矩地排在了最后。 期间有人似是等不及了,驱马向那为首之人请示, 大意是想同戍卫“打个招呼”, 好让他们先进城。 然而那人也只是默不吭声地瞥了提议之人一眼,目光沉静地望向面前高高的城墙。 两刻种后,这一行十六人外加一辆马车才终于成功入了城,那为首之人带着其中十四人先寻地方落脚, 其余一人则赶着那架马车往金昭街匆匆行去。 三棠药铺门口,萧晖早已挂好了打烊的牌子, 在后门兜了小半个时辰的圈子。 车轮辘辘压过青石板的声音响起时,他眸子一凛瞬间蹿了出去,紧盯着那架马车。 然而,下来的并不是他所想的那人。 一名看着年近花甲,一身南疆传统的彩色服饰,满头灰白小辫子的老人扶着车辕走了下来,劈头扔给萧晖一张药方。 萧晖也不敢问如今他家殿下情况如何,抓着药方便冲进了药房。 三棠的伙计们大约从未见过自家掌柜如此精把的时候。 足足占了一整面墙的柜子上是足足一百四十四个抽屉,上面并未标药名,可每种药材放在哪个抽屉里,萧晖根本不必分辨,甚至不用称,手指一抓便精准地手到擒来。 门外,替老人赶车的暗卫焦虑地盯着那扇半掩的门,他可太担心萧晖这里找不齐做解药的药材了。 祁允政在南疆时被自己人背刺中毒,此毒甚是阴狠,不会马上要人性命,却会一点点拖垮中毒之人的身体,是南疆这些毒师都觉得棘手的难搞东西。 莫看祁允政眼下还能自己骑马回东都,可一路上血都不知吐了多少回。 又过了半炷香的时间,青年觉得已经过了半下午,险些就要等不住,进去寻萧晖了,后者终于带着满头薄汗和一个药包风风火火地冲了出来。 同时带来一个噩耗: “不行,有一味产于东羯的全蝎我这里没有。” “那,那怎么办!”来送南医的青年竟是个感性的,闻言直接红了眼眶。 照他的想法,二殿下就应该直接去宫中寻太医来诊治,给人家看看伤口,说不得还有其他办法,为何非要自己苦熬呢? 然而萧晖却显然同自家殿下站在一起,语速飞快道:“去夕水街,一直往里走,便是整个东都最大的药铺,名叫恒祥,那里或许会有!” 刚被扑灭的小火苗又冒了一小撮青烟出来,一旁那南医却突然发话,说了一串稀里古怪的话。 萧晖没听懂,倒是那青年点了点头,而后脸色又白了几分。 “老先生说让殿下一同去药铺。”青年翻译了大概意思,便急匆匆地转身要离开,却被萧晖一把按住了肩膀。 萧晖并没有看向他,而是眸中毫不掩饰地露出警惕和敌意,直直望向那老者。 后者毫不畏惧地回看过来,眸中平静。 萧晖心底登时有些发冷——面前这老人显然什么都知道了。 然而他却无可奈何。 于是只顿了短短半息,便放开了那青年的肩膀,目送他二人重新上了马车。 就在轮子再次滚起来之时,萧晖突然又抓住了那青年的袖子。 他面色似是十足犹豫,可最终还是压低了声音含糊道:“若有什么阻碍,就跟主子说,若是去隔壁乾方柜……钱庄,寻一位姓齐的姑娘,或许可有一线生机。” 他不知道那位过去半年里名满东都的齐姑娘究竟有没有办法,但她背后的人或许有办法。 而若对方真有眼光,就该知道,如今徽晟帝三个儿子里,只有二殿下手上的兵权最实诚! 至于那三皇子的什么五城兵马司? 放在北府军跟前连个小拇指都比不上! 若那人够聪明,还不抓住这种时候雪中送炭么? 与此同时,正在宫中应付“家宴”的祁长廷:“阿嚏!” 少年同上首位的皇帝告了失礼,心中却思量着今年的冬格外冷,该送些宫中的银炭给他家小先生才是。 * 另一边,祁允政落脚的院子里正兵荒马乱。 之前带着众人规规矩矩入城的为首之人不见踪影,倒是榻上多了一个面无血色的病号。 祁允政接过下属递来的信草草看完,沉默了一会儿,终归还是点了点头。 “就依赫叔所言,但切记,若我失去意识,你们必定要守好了,不许任何人给我把脉!” 十四人高声应是,于是又分出两人赶了驾马车,一路护着祁允政朝夕水街飞驰而去。 大约是老天爷念在二殿下常年驻守大徽边疆,于国于民功不可没,他们竟真的在恒祥药铺寻到了那劳什子的东羯全蝎。 那位姓赫的南医当即借了恒祥平日里用来加工药材的药坊,短短一炷香的时间便将那只全蝎不知怎么鼓捣成了一小勺棕褐色的不明液体,叫祁允政服下。 众人都说药物若是难看些,味道便会多有弥补,可这全蝎却全然不是这么一回事。 仰脖子将那一小勺送进胃里,祁允政当即白了脸,也顾不得旁的,直接冲出马车,扶着车辕干呕起来。 但他也只能干呕,完全不敢吐。 恒祥也只有这一只全蝎,据那话痨的伙计说,还是年初时借了隔壁那乾方钱庄的银两,恒祥的掌柜才下定决心,派人往东北边走了一趟,购置了一批异族药材回来。 乾方,钱庄? 这钱庄是什么东西? 祁允政随意寻了个话题企图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却突然恍惚自己听到了什么熟悉的声音。 五年前,他身在北疆,被城中混入的突厥细作盯上。 对方想抓他要挟承恩公府,逼得他不得不在成衣铺里盗了一套女装,解下束带,而后强上了一名少年郎的车马,才险而又险地在一番打斗后逃出生天。 那大约是他有记忆以来,第一次以真面目示人。 母妃自幼告诉他,他必须是皇子,否则无论他再如何优秀,都会给所有人带来灾厄。 做个女子是这世间再糟糕不过的事了,祁允政觉得。 可那愣头青一般的少年郎却在亲眼看着他宰掉一个突厥细作后,瞪大着眼睛喃喃道: “我可真想成为像你一般的女子。” 这话听来搞笑,世间哪有男子想成为女子的? 祁允政知道对方并不是那个意思,但他还是怔住了。 这还是第一个,哪怕在他困于女子的躯壳之时,也毫不犹豫表达赞叹的人。 让他觉得,这座大山有那么一瞬,从心坎上挪开过。 药铺里,祁允政脑袋昏沉,下意识扭头,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然后缓缓瞪大了眼睛。 怀疑自己是不是赫叔的以毒攻毒之法失败了,叫他临死之际产生了幻觉。 然而他晃了晃脑袋,不远处的景象依旧一般无二,甚至更生动了些。 少年已经长成了青年,一身白袍,与年纪至少是他两轮的恒祥掌柜谈笑风生,比起前年在永福时的那番打斗,周身的气场更加沉稳。 祁允政立在角落里,惊醒一般地倏然收回视线,而街旁,青年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同一时间骤然往这边望来。 他机警地四周看了看,确认无异常,才踱着步子回了隔壁的乾方。 祁允政瞧着青年走进乾方钱庄那块巨大的牌匾下,眸中翻滚着惊涛骇浪。 这偶遇是美好的——如果白晓不是走进了乾方钱庄的话。 祁允政前年在永福亲自和白晓交过手,他再清楚不过,白晓是跟着谁来东都的,而眼下,他出现在了这家乾方钱庄里。 诚然,这也可能只是白晓自己谋的生路,与祁长廷无关。 可这是一家在短短一年时间里,就从祁景闵的盛和柜坊眼皮子底下强势崛起的铺子,真的可能跟祁长廷无关吗? 更别提,白晓居然还换了个身份。 祁允政深吸了一口气。 他这个三弟,真真是下了好大一局棋啊。 若非白晓于他而言不一样,叫他狠狠记住了那张脸,否则仅凭前年七月在永福的一面之缘,他绝不可能认出这位齐管事就是跟在祁长廷身边的那个小小步卒,自然也猜不到乾方背后居然是祁长廷。 青年想到这里,胸口突然又是一阵刺痛,腥甜的气息缓缓上浮, 白晓…… 投到谁门下不好,非要绞进这天底下最乱的朝局之中。 只要身在局中,那么迟早会同自己见面,那时他会不会认出自己? 又会不会,在撞破自己最大的秘密后,转头将之卖与祁长廷? 祁允政仰头,闭目深吸了一口气,再睁眼,眸中浮出淡薄的杀意。 恩将仇报…… 嗤,自己果然更适合做个男子吧。 他木然想到。 作者有话要说: 白晓:QAQ 今天还有一更 第75章 白晓遇袭 · 白晓从恒祥药铺出来后, 便回了乾方。 乾方眼下只留了几个看家的伙计和学徒,其余的人都已出发前往夕水街最大的长兴酒楼。 过去一年里乾方在东都广结善缘,有了不少合作伙伴, 年节这种联络感情的好时机自然不容错过。 齐同鹤带着白桥包下了整个二层, 只是因着白桥这半年里声名远播, 一群大男人也只敢远远地一睹仙子风采, 全然没有舔着脸上来讨好的胆量,倒叫白桥乐得清闲。 但商人们对仙子的善意还是要想办法传递出去的, 于是当白晓这个做兄长的一进门,便收到了来自四面八方的恭维。 白晓愣了一瞬,目光高高越过一众头顶,落在自家妹妹狡黠的笑上, 无奈摇头。 就这样,其乐融融的氛围伴随着酒气蒸腾愈发火热, 一个时辰后, 这些鬼精鬼精的商人们也都逐渐卸下了防备,勾肩搭背着敞开了嘴皮子扯天谈地。 白晓面色亦是微醺, 勉强端正着坐姿,听旁边一位中年人胡侃。 突然,对方压低了声音, 神秘兮兮地冲白晓压低了声音问道:“公子年少有为, 见解独到,不知对这朝局有何看法啊?” 朝局? 白晓酒醒了几分,笑得油滑,“在下一介草民, 连那些个官袍品级都认不全,可不敢妄议。” “啧, ”那中年男人皱起眉头,显然不信,但旁边有人可对这话题感兴趣,当即接了下来。 自此,席间的话题便逐渐转了风向,没过多久,居然转到了当今膝下的三个儿子身上。 听得白晓一阵阵地胆战心惊,却又愈发好奇。 其实东都坊间,百姓们也会偷偷八卦宫中的事,可若论及当朝三位皇子,经常出现的却只有大皇子和三皇子。 就比如去岁冬,淮南爆发了罕见的凌汛,多亏夏时大修了淮河水利和芸河湖,才免了又一次尸横遍野。 自那之后,东都便四处都在颂扬三皇子的仁德。 而平日里,关于大皇子的风流倜傥、温润如玉,更是许多贵女以及他们的丫鬟仆从口中津津乐道的上等话题。 唯有那位二皇子,在坊市间出现的频率极低。 大家只知他常年领兵在外,久而久之便将之想象成一位五大三粗,甚至残暴非常的蛮人。 包括这些已经站在东都,甚至整个大徽商圈顶端的商人们,也对这位二皇子讳莫如深。 “领兵这么多年,说他没有那种心思,谁信……唔。” “慎言!”邻座一人赶忙捂了同伴的嘴,恶狠狠地低声喝道:“真是几口黄汤便将你灌懵了,什么都敢说!” 那人同白晓讪笑着打哈哈,希望白晓能装作没听见。 白晓付之一笑,而后微垂了眸子。 这些在东都享乐的家伙啊,永远不知酷寒边远的北地,将士们如何拼了性命守护身后这片疆土。 要他说,若那二皇子真有旁的心思,大徽边境绝不可能安稳这么多年。 人骨子里都是自私自利的,只有在需要某个人的时候,才会想起那人的好。 所以与其兢兢业业地将边疆守得一丝不苟,不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出一些骚乱,才更能叫皇帝倚仗,进而要求更多的利益。 或许是酒精作祟,白晓回忆着自己五年前在漠北的见闻,一时间想得有些深了。 一群人一直闹到夜半子时,才东倒西歪地一个个在雅间里睡去。 白晓迷瞪着眼睛,被白桥拖了起来。 “走,咱们回家,不跟他们在这儿睡地板。”女孩脆生生地在他耳边道。 白晓半醉半醒间点了点头。 嗯,不跟这些人一起。 乾方的马车咕噜噜地载着兄妹二人,穿过夜色,消失在乾方所在的巷子里。 身后不远处的街拐角,马上的少年着一身五城兵马司的当值轻铠,目送他们安全到家。 祁长廷立在原地许久,直到女孩屋里的橘黄色火光亮起又熄灭,才缓缓呼出一口热气儿,在寒冷的冬夜里化成朦胧的白雾。 * 新年新气象,乾方的名声打出去后,周边郡县的生意愈发多,但白桥的手却卡得愈发地紧。 毕竟条件所限,古代的交通并不如现代如方便,商铺所在的位置越远,实地考察的成本便越高,可靠性也越差,强龙还压不过地头蛇呢,更何况他们还不是强龙。 每到这时候,白桥总会感慨,不知何时才能公布男主和乾方的关系。 瞧瞧人家盛和,哪怕被乾方压得灰头土脸,也没人敢多说什么,她也想试试在东都有特权阶级撑腰是什么感觉。 但很快,现实便给白桥狠狠泼了一桶冷水。 刚开春,乾方定下一家镖局,由白晓带着他们往南,给当初谈好了生意的襄城郡李掌柜押送银两。 他们头天早上出发,第二日一早,便有镖局的人浑身是血地跑回来。 “东家,被劫了,我们的镖队叫人劫了!” 绝望的哭号声整个乾方二楼都听得到。 咔。 正在屋里盘问商户写案卷的女孩险些撅折笔杆。 被劫了。 被劫了?! 她半晌才反应过来,瞳孔猛缩。 方才那不是白晓的声音,白晓呢?! 白桥甚至顾不得同面前的人告罪,撒腿便跑了出去,正碰上齐同鹤要来寻她。 男人面色难看,说出的第一句话便叫白桥如坠冰窟: “白公子被人刺中肩背,在医馆。” 白桥深吸了两口气才稳住心态,拒绝了齐同鹤同去的建议,自己带了个伙计策马往外城奔。 万幸,白晓只是受了些皮外伤。 伤口很长,有些骇人,但并不深,很快就能愈合。 白桥闻言,重重松了口气,眸中满是劫后余生,叫白晓十分欣慰。 然而下一句便听白桥感慨道:“还好本姑娘有先见之明,这次只是让你带了一小部分银两过去。” 白晓:“……?” 青年面色僵住半晌,最后彻底黑了脸,不肯再理会白桥。 另一边,镖队自知摊上了事儿,倒也没有赖账,按照契书的约定,赔偿了乾方八成的损失,然后又攒起一支身手更好的队伍,替乾方又跑了一次镖。 因为白晓受伤,乾方另派了伙计之一,也是祁长廷的暗卫之一去押送这趟银两,总算平安无事地到了襄城郡李家。 但乾方遇袭这件事还是十分严肃地被搬上了乾方开会时的例程,最后一致指向了隔壁的盛和。 屋内一时陷入寂静。 就连白桥也不由收敛了起初的义愤填膺。 因为实在是很尴尬。 她可以在其他各个方面把盛和按在地上摩擦,但只要对方真的开始破罐子破摔,拼武力来硬的,那么她再不愿也得承认,乾方确实无能为力,除非祁长廷出手。 不知是谁率先叹了口气,屋里便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叹息声。 白桥揉了揉眉心,缓缓道:“我再想想有没有别的办法,这期间加强守备,先把答应李家的银两尽数送去。” 若真是盛和,对方刚找了他们麻烦,想必短时间内不敢再有动作,否则就太显眼了。 众人应是,接下来的一周里又跑了两次襄城郡,带队之人依旧不是白晓,好在一切都如白桥所料,对方并没有再动手。 不过谨慎起见,乾方都没再接新的其他郡的生意,又或者同人家商议好了,乾方将银两备好,但不包邮,由对方雇人来取,大不了价格给他们算便宜一些。 如此这般,押银的队伍总算没有再遭匪,乾方又磕磕绊绊地过了两个月,业务竟还能稳步上升。 可事情在这个月月底,变得更加诡异了。 白晓时隔两月再次领队出东都,考察一个新安县城的商户。 此番可全然没带银两,一行人策马赶路,然而——又被劫了,而且白晓又一次挂了不轻不重的彩。 白桥觉得事情有些不太对了。 真的是盛和在搞鬼吗? 细想上次劫掠银两,镖局的人最多也只是伤重,并无一人丧命,若真是那个视人命为无物的原书反派,如何会留下这么多活口。 就算不为封口,也该杀一两个以示震慑才对。 而且根据暗卫们的口供,那群人来袭击他们时,似乎都若有若无地在针对白晓。 白桥狐疑的目光定在白晓身上,若有所思道:“兄长来东都这么久,可曾结下什么仇家?” 被问到的青年先是怔愣,蹙眉思索一会儿,而后不大确定地摇了摇头。 一旁的伙计们也都说白晓为人老练油滑,别看自己人面前像个老大哥一般憨实,到了外面便都是千年的狐狸,实在想不出会跟什么人结下如此仇怨。 虽然众人百思不得其解,但还是先让白晓常驻东都,避免外出。 然而就在三月的最后一日,白晓独自前往金昭街一个合作商铺处商谈续约时,躲在暗处的敌人彻底露出了獠牙。 大概是久久达不到对方想要的效果,终于耐心全无。 细长的雪亮剑刃削断青年发带的同时,留下一张被劈成两段的字条。 ——滚出东都,否则,死。 “来人黑巾蒙面,我险之又险地避开要害,也只来得及一鞘拍在对方右臂,便彻底失了那人行踪。”青年怀着沉重的心情如此道。 在场众人都垂着眸子不吭声,等着那一人发话。 可端坐首位的少年折扇轻敲掌心,也半晌不曾言语。 他环顾过在场众人,没有寻到那抹纤小的身影,有些不爽。 他知道那人恐怕也与他想到了一处,而眼下乾方势头够盛,几乎已经到了一家普通商铺——一家背后没有明确后台的普通商铺,所能达到的极限。 是时候将一些东西摆到明面上来了。 她分明知道,却为何不肯同他来讲? 还有之前提‘保险’一事的时候也是,要么直接交给齐同鹤,要么一定要齐同鹤在场的时候一同商议,半分不像从前,巴不得能同他单独交流。 祁长廷唇角挑起意味不明的笑,慢吞吞道:“敌暗我明,不宜妄动。” “既然对方这么说了,那白公子就先去躲躲吧,正巧前些日子江都的常大人传信来,有些东西想给我看,白公子替我跑一趟可好?” 白晓有些愕然望过来,他可不觉得此时按照对方的意愿离开东都是什么好事。 然而祁长廷就那么笑眯眯地瞧着他。 白桥确认对方不是在开玩笑,只得硬着头皮准备应下。 终于,就在他刚开口说了个“好”字时,门外传来了尴尬的敲门声。 女孩的声音弱弱响在外面。 “等等,我有些别的想法,想同公子商议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 白晓:祁长廷受伤的时候你可没一门心思只想着银子!(掀桌.jpg) 救命为何又这个点了!怒!今天还有一更!一定要在24:00的今天之前! 第76章 乾方姓祁 · 门外, 女孩声音甚是微弱。 屋里少年唇角微调,隔着门扇故作惊诧道:“白姑娘不是身子不适告假了么?” 不是为了躲他都装病了么?现在又来作甚? 白桥听出少年言语不善,无可奈何地抬手揉着眉心。 咳, 她那是信任他好吗! 以为会同以往无数次一样, 他同她想到一处去, 哪怕她不在, 他也会知道该怎么做对眼下的乾方最好,可谁知他突然出了这样的昏招! 祁长廷见门外沉默, 终于满意抿唇,大发慈悲道:“进。” 然后待得门被推开,又突然道:“你们都出去。” 白桥:“……?” 屋里转瞬间只剩她与祁长廷,还有一个白晓。 白晓不确定“齐公子”口中的“你们”包不包括他, 但他还是留了下来,目光警惕。 祁长廷心里嗤了一声, 终归没赶白晓出去。 少年慢吞吞掀起眼皮看了白桥一眼, “姑娘有什么话就说吧。” 白桥瞟了白晓一眼,偷偷松了口气, 这才定下心神,说出了那个祁长廷一早便猜到她会提出的计划。 “让我背后的大人跳出来,公开支持乾方?”少年笑得温和, 白桥却在其中听出了浓浓的恶劣。 “可我只是个小卒, 办成这事恐怕有些难,姑娘要如何报答我?” 白桥:“……” * 这日,祁景闵刚从朝梧殿出来,心情还不错。 过去半年多里他诸事不顺, 若非母后安抚,他可能便要沉不住气了。 而如今, 母后的话终于应验。 他那皇帝爹给祁长廷五城兵马司,果然不过是为了制衡老二。 上个月祁允政回来,徽晟帝起初还担忧二儿子的伤情,可慢慢地,这担忧便转移到了三儿子身上。 ——祁允政手中没了兵权,他还如何能忍祁长廷在他榻旁酣睡? 今晨,徽晟帝终于露出些想让祁长廷挪个位置的想法。 祁景闵自然不会拦,甚至准备添把火,可谁知他那三弟倒是识时务,直接告了病假,说最近太过操劳,希望五城兵马司能另寻能人暂代。 至于暂代多久,就凭父皇的意思了。 祁景闵心中暗自可惜,但还是心情甚好。 他哼着小曲儿穿过宫中长廊,一时之间觉得叶家偷偷往乾方存银都不是什么大问题了。 待得他寻到机会,彻底按死乾方,将那给乾方出谋划策的齐掌柜掳到自己这边来,看他还会不会屡次三番驳了他的颜面。 出了宫,大皇子府的车马就停在不远处,然而马旁有什么人,正一脸焦急地兜圈子。 青年心中划过一丝不大好的预感。 这预感在听到来人的话后成了真。 “你说什么?!”他几乎要失态揪住那人的衣领。 “回禀殿下,”那人快要哭出来,“三殿下派人去了乾方钱庄,想买下乾方一半干股!” 祁景闵深吸了两口气稳住温和从容的面具,缓和了声调问:“那乾方可有答应?” 不,他都不必问,定然不会答应。 他也动过买干股的心思,可那乾方的齐掌柜却如同粪坑里的石头一般,又硬又臭,完全说不通,如今祁长廷必然也碰了一鼻子灰! 他这般告诉自己,然而面前那人却直接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听闻,是……是应了。” * 此时此刻的夕水街,众多商户远远瞧着齐同鹤笑得谄媚,十八相送一般地送走那位衣着低调却自带气场的男子时,深刻地意识到,天要变了。 乾方过去再怎么厉害,再做出什么叫人惊为天人的事,也还是“人”,可如今,他们知道,这个刚来夕水街一年半的钱庄,一飞登“天”了。 那可是宫中的贵人,宫中啊! 哪怕对方从始至终不曾告诉乾方真实身份,可“宫中”两个字已经够了。 够任何人心惊胆战了,包括祁景闵。 旁人看到的是乾方祖坟上冒青烟,得了贵人青眼,可他却知道,乾方要的只是那一人的青眼。 这说明什么? 乾方从始至终就是那人的,眼下只不过做了个障眼法,来糊弄东都百姓、朝臣和高坐明堂的大徽皇帝。 以及他。 不,那人知道糊弄不了他,这是光明正大打在他脸上的一耳光。 原来祁长廷根本不曾变得平庸,这五年来他都在忍,像一条躲在草丛里的毒蛇,静静地瞧着他表演。 青年立在正午的阳光下,却觉得一股凉气从脚后跟攀上天灵盖。 像极了幼时,淹死他同父异母弟弟的那池冰湖水。 他慌了,慌得不可自抑。 身为嫡子,幼时最大的阴影便是庶弟比自己强,强得多,强到他自己都会心虚,究竟配不配得上那个位置。 “殿下,殿下?” 祁景闵被一叠声的“殿下”唤回了神志,有些茫然地扭头去瞧。 那是母后宫中的管事中官。 “就知道大殿下还没走,”那太监笑得满脸春花,递给他一个食盒,“娘娘特意为大殿下备的,助消化。” 他现在哪有心情吃点心? 祁景闵瞧着那阉人,眸中厌恶之色掩饰不住,就要退开,却被浮尘虚虚挡住了手。 “娘娘特意给殿下准备的,殿下真的不要么?” 阳光斜斜地照在砖红色的宫墙上,阴影遮住了中官一半面容。 祁景闵愣愣由着中官将食盒递给他,然后瞧着中官迈着小碎步重新隐没在深宫中。 他沉默着上了马车,取出食盒,将糕点一枚枚掰开,终于在最后一个里找到一张纸条。 “吾儿,你是大徽嫡子,犯嫡者,皆为逆,当斩。” 这就是大徽。 写在宗义上的礼仪教条,天定嫡子为幼龙,不容侵犯,只有他配得上那个位置。 祁景闵捏着那沾油的字条,面容在烛光中晦暗不明。 “殿下,到了。” 车外传来车夫的声音,到大皇子府了。 祁景闵回神,缓缓将纸条凑在烛火边上。 沾了油的细薄宣纸一触及火焰便会瞬间化作飞灰,然而在靠近毁灭的一瞬,那只手又将纸条收了回来。 青年将纸条用另一张干净的信纸包好,收进了怀里。 “去叶府。”他没有下车,直接对车夫道。 车夫应是。 祁景闵在微晃的马车中稳如磐石。 母后说得对,无论是朝臣,丞相,还是其他皇子,从来都不是他该费心的对象,而是他天生便该得到这些人的臣服。 否则,是为逆! * 叶府之中,叶律手中也拿着一张小纸条,面露震惊。 那位三皇子竟然买下了乾方五成干股?! 遥想去岁叶浣生辰时,祁长廷只是在乾方存了一大笔银两,还光明正大地告诉了他们,并以此为表率挑动了他们的贪心。 哪怕知道祁长廷是想给祁景闵添堵,可谁不想白得的银两多一些呢? 反正明面上盛和钱庄与祁景闵并无干系,怪只怪他给的息子没有人乾方高啊,优胜劣汰么。 可如今,祁长廷居然买下了乾方。 不,不对,真的是现在才买下吗。 叶律的神色变得凝重。 他处在这个位置上,可太清楚朝中这些弯弯绕了。 盛和被那乾方压得几无还手之力,靠着价格战才能两败俱伤,祁景闵怎么可能没想过兼并乾方。 但显然,他失败了。 可凭什么祁长廷成功了? 或许根本不是他成功了,而是根本那钱庄从一开始就是他的,这样才说得通! 叶律几乎要掩不住眸中震惊之色。 原以为那位三皇子只是伤仲永,却不想是卧薪尝胆,就连他堂堂丞相都看走了眼! 而且,他这时候将乾方的消息放出来,是什么意思? 叶律不由地有些手冷——这是要逼他们站队了。 “老爷,大殿下来了。”门外传来管家通传。 叶律惊得险些拔掉一根胡子。 他怔怔瞧着面前的茶盏,闭目深吸了一口气,目光逐渐沉凝。 祁长廷是个狠人,他深刻认识到了这一点,潜龙多年,静待时机,只用一纸薄薄的转让文书,便能叫朝堂震动,实乃厚积薄发。 大殿下是嫡子没错,可…… 那又如何呢? 前朝倒是不规定立嫡,但也规定要立贤,可大家争起那个位置来,再贤明也能给你说成昏庸乃至暴虐,更何况只是一个嫡庶的身份? 成王败寇的那一刹,大徽究竟还有没有嫡子,又或者那个嫡子究竟是不是皇室嫡子,可都是有待商榷的东西呢。 “老爷?”外面管家又唤。 “来了。”叶律起身,披上外袍,已经再次成为了面上云淡风轻的叶丞相。 不过眼下却还不到下定论的时候。 三皇子一鸣惊人,仍旧差了哥哥一线,毕竟祁景闵手中除了盛和,可还有个户部。 但看他接下来如何做吧。 叶律脚步带风地去往前厅,而与此同时,在前厅等候的祁景闵,也终于得知了一个几乎要震碎他肝胆的消息。 “您去寻太湖石那两个多月,乾方也就出了一件算不得正事的大事,是以盛掌柜没同您多言。” 祁景闵手心冒出汗来,几乎要咬碎了后槽牙。 “我叫你说!” 侍卫的头几乎垂在了衣领里,声若蚊蝇道:“乾方的齐掌柜,唤一貌若仙子的女子为先生,还说,乾方能有今日,全靠那女子提点。” 女子,女子…… 真的,又是那名女子。 祁景闵右手几乎要将茶盏捏碎,还有最后一丝理智吊着他不能在丞相府失态。 他碍着面子从未跟下属说过当初在江都时的具体情况,知道屡次让自己吃亏的是个女子的人唯有派去跟踪的那些暗卫,已经都叫他杀了。 而如今一切猜测落实,一年半前消失在东都的女人,原来一直藏在乾方钱庄,还趁他离开东都的时候将消息透露出去,正好避开。 祁长廷,祁长廷,祁长廷! 各种念头杂糅起来一闪而逝,青年手背上青筋暴起,恨不能将这三个字生啖血肉,以至于连逐渐靠近的脚步声都没听到。 “景闵哥哥?”女子淡雅又带着几分亲近的声音响起。 他下意识地抬眸去瞧,没来得及收敛眸中凶戾。 叶浣手中的托盘叮铃咣啷地掉在了地上,瓷片混着滚烫的茶水碎落一地。 厅里沉默得令人窒息。 两人都垂了眸子,一人凶狠与惊慌交错,另一人震惊又带了惧色。 叶浣从未见过祁景闵那副模样,眸子里仿佛住了一只恶鬼,随时可能冲出来将所有忤逆他的人撕咬成碎片。 他,他到底…… 叶浣心中惊涛骇浪,然而不过短短一瞬,她突然“嘶”了一声,苦笑着自嘲道:“真是在家中待得太久,连茶盏都端不稳了。 女子声音清朗,轻松中带了一丝活泼。 祁景闵的神经逐渐松缓下来,或许,她没有看见。 对,她应当是没有看见的,他也知道方才的自己多可怕,叶浣不过一个闺阁女子罢了,若真看到了,如何还能谈笑风生。 祁景闵重新抬眸,又是一派温和,笑着冲一旁小厮们佯怒道:“还不快过来收拾,难道叫你家小姐自己来么?” 空气重新活了过来,叶浣微微一福,说重新去端茶,祁景闵颔首。 他瞧着姑娘的背影,眸色逐渐变得幽深。 是了,他的当务之急还是赶紧争取到叶浣,不择手段将叶家拉上他的船。 叶浣步伐端庄地走出前厅所在的小院,腿一软便靠在了一旁的拱门上。 后背不知何时早已出了一身冷汗。 不,不能是祁景闵,他太吓人了。 以前还能看两兄弟谁更厉害,才能得到她,得到叶家的支持。 可如今,叶家到祁景闵手中会如何她不知道,但她定是活不好的。 果然还是祁长廷,还是幼时她的长廷哥哥,才是最合适的! 想归这样想,叶浣还是重新去端了茶盏,忍着心悸再次回到前厅。 叶律也已经到了,屋内隐隐传出两人的说话声。 叶浣步子微顿,突然鬼迷心窍般地方向一转,绕过正门的守卫,躲进了偏厅。 祁景闵温润的嗓音再次传进耳朵里,可配上方才那一瞬的暴戾,便显得格外诡异。 叶浣定了定心神,听他在说什么。 “那乾方说什么靠着一个貌美若仙的女子才能发展至今,”青年淡淡抿了口茶,悠悠道:“那女子我知道,就是当初三弟从江都带回来的那个,他怕是为了抬那女子的身价,才故作此事,也是胡闹。” “您那笔银子放在里面,可要小心哪日给您赔光了啊。”祁景闵笑着这般道。 他笑,叶律也笑,唯有隔壁的叶浣,捏紧了手中托盘。 他是,什么意思。 祁长廷要抬谁的身价? 难不成,他要娶那个江都的破落商户女?! 作者有话要说: 祁长廷:我只是个小卒,办不得姑娘的大事(生气了,快来哄我)。 P.S:我,实在太久没机会用存稿箱,又双叒忘了设发表时间,四点多才发现,所以又补了一千字算作补偿,6:00一起发出来吧…… 跪下.jpg(救命,以后再不立flag了) 第77章 钓鱼执法 · 叶浣愣在原地许久, 直到屋内人说起她的名字。 “浣浣说去端茶了,怎么还没回来?”祁景闵回头朝门口望去,正看到姑娘莲步轻移, 带笑走来。 祁景闵喝了茶, 又客套两句, 便起身告辞, 出门后面色阴沉地啐了一句老狐狸。 另一边,叶浣回了自己的屋子, 抬手揉着太阳穴。 她心神不宁,想查查那个被祁长廷藏在乾方的商户女,却又觉得对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女子上心有些掉价。 她不由想起前年分到自己身边的一个小丫鬟,十分精明, 心眼也多,但胜在会揣摩主子的意图, 这种事只要她稍加暗示, 那人便会替她办妥。 当时她对其稍加惩戒,叫对方知道揣摩也要有个度后, 便留在了身边。 可去年不知什么时候,那丫鬟突然不见了踪影。 ——是的,叶浣根本想不起那丫鬟什么时候消失的, 急着要用人时, 才发觉已经许久没人见过她。 罢,一个丫鬟而已。 叶浣眸子沉了沉。 都说吴郡江都一带有种特产叫扬州瘦马,专供贵族高官消遣,祁长廷怕不是着了那些人的道, 才会如此抬举一个商户女。 至于乾方钱庄是这女子一力撑起来的,这种鬼话也有人信? 祁长廷好不容易重新寻回锋芒, 理应有一位能真正给他助力的夫人,而非一个污点。 “来人。”叶浣终归还是唤来了心腹,“去查,那女子究竟什么来头。” 叶浣派人去查,祁景闵也派了人。 后者虽然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但还是不甘心那竟真是个女人,更无法接受,正是当初自己的轻视,才叫那女人活到了现在。 他们的调查都很顺利,因为乾方已经做好了所有准备,把任何人需要的“答案”摆在了明面上。 此事尘埃落定,坊市间看盛和的目光突然有些微妙。 商户们可不知道皇家的九曲回肠,更不知道盛和背后就是他们赞之“风流倜傥,陌上无双”的大皇子。 他们只知眼下不知哪儿冒出来个宫中贵人,在东都唯二的钱庄里选择了新秀乾方,而非老将盛和。 如此一来,乾方在东都的名声再次飘红。 此前,许多选择盛和存银的商户都是担心乾方风险太大,可如今有“宫中贵人”做背书,于百姓而言便像是有国库撑腰一般,他们甚至不需要知道这贵人是谁,胆子便突然大了起来。 乾方的存银数量彻底突破了去年十月以来的瓶颈,迎来又一波爆发。 白桥在屋里翘着二郎腿,美滋滋地翻着乾方的帐,暗赞男主给力。 毕竟是封建王朝,皇家参与,便是最大的招牌。 唯一让白桥有些焦虑的是——祁长廷最近算是彻底放飞自我了,隔三岔五往乾方跑。 以前他还顾及着不能让反派发现他跟乾方的关系,现在可好,她怀疑如果她不阻挠,他估计很乐意扔下富丽堂皇的皇子府不住,搬来乾方要个小套间。 就很烦。 但偏偏,有祁长廷在的这几天,白桥明显感觉自己肩上的担子轻了不是一星半点,都有时间抱着账本傻乐了。 就真的很烦! 但白桥还是忍着了。 因为白晓同那不明势力之间的恩怨还没搞清楚,许多事都需要祁长廷拿主意。 此前祁长廷安排白晓大剌剌地出东都,又偷偷绕了回来,最近过的是白桥刚到东都时藏头露尾的日子,苦不堪言。 但好消息是,乾方最近出去的队伍,果然再没被什么人袭击过。 只是这么拖着也不是办法,白晓便跟祁长廷请命,想再出去试试,毕竟不能防贼千日。 祁长廷允了,眼下正谋划着一场钓鱼行动,除了自己会武的白晓,还有一直和乾方合作的那家镖行随行。 但白桥还是不放心,把主意打到了祁长廷的暗卫上,皇子暗卫肯定比镖行靠谱多了! 她先让白晓跟祁长廷提一句,未曾想她的狗老板,居然笑眯眯地表示他又不是什么大人物,身边怎么可能会有暗卫。 实在是太烦了! 白桥前思后想,决定还是亲自跟他说道说道,毕竟关乎自家哥哥的生命安全。 而此时此刻,祁长廷正在齐同鹤专门给他收拾出来的屋子里,好整以暇地等着某人自投罗网。 白桥敲门进来的时候,便见少年唇角带着笑朝她望过来,就差哼小曲儿了。 白桥:“……” 没关系,她忍一时风平浪静。 他是男主,迟早会按照剧情,喜欢上叶浣的! 祁长廷一边听白桥陈述诉求,一边整理着自己的折扇,把细小的机关处拆开清灰,以防关键时刻掉链子。 “说完了?”少年挑眉望过来,细细打量着面前的姑娘。 他又有许久未见她了。 哪怕他来乾方的频率已经高了很多,但无奈有人刻意避着他,害他只能用这种不甚入流的方式请她主动过来。 如今好不容易见着了,还不拖着多说两句话? “正如此前同白公子说的,我一介布衣草民,不过仗着祖荫拜了常大人为师,哪有什么专门的护卫啊,姑娘确是有些强人所难了。” 白桥心里呵了一声,自然不会拆穿他。 “那公子可否费费心,借些暗卫来?当初回东都,在永福遇到刺客时,不就是公子的暗卫出手的吗,就像那时候一样,可好?” 嘶…… 祁长廷眉梢微挑,倒真是忘了,当初在永福的时候还有这么一遭。 “倒也不是不行,”少年终于放下了扇子,认真望过来,一本正经地瞎说道:“那是当初老师身为钦差的仪仗借给我了,如今回了东都,我只能向上面那位大人借些人手,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儿。 白桥听着这话耳熟。 想起此前她希望祁长廷能公开支持乾方的时候,他也这么说。 这话术,少年现在用得可真是熟练极了。 白桥有些气不过,他分明有人手,却非要为难她。 男人果然就是不能惯着,越惯越不够大! 白桥沉默了一会儿,目光突然落在祁长廷身后雕塑一般立着的何成身上,眸子亮了亮。 “公子若是没有暗卫,那何公子也行啊,”女孩笑得狡黠,“何公子身手甚好,有他跟着我兄长,便再放心不过了。” 何成早就在尽量降低存在感,万万没想到这把火突然就烧到了自己身上。 年轻的侍卫根本没过脑子,下意识便道:“不行,我走了公子怎么办。” 祁长廷原本还没反应过来,眼下赶忙跟着颔首,“是啊,何成走了我怎么办?” 白桥:“……” 为何有一种“我跟你哥哥一起掉水里你先救哪个”的既视感。 但是祁长廷明明有一整个专业的救援团,干嘛非抢何成? 白桥有些负气,低声嘟囔道:“……自然是我兄长。” 真当她没脾气啊,她跟白晓这都是为了谁的钱庄! 祁长廷:“……?” 少年眸子有些危险地眯了起来,原本只是开个玩笑,逗逗小丫头便罢了,他当然会另外派暗卫跟着白晓,谁知她竟口出如此虎狼之辞! 祁长廷可不知道白桥的底细,他一直以为在白桥眼里,自己就是个有些人脉的公子哥,可如今她不由分说要走他“唯一”的暗卫,就为了白晓。 诚然,亲兄妹感情天地可鉴,白晓此番也确实危险重重,但心里就是不舒坦。 何成在一旁在一旁悄悄咽了口唾沫,眼观鼻鼻观心,呼吸的声音都不敢大。 半晌,还是祁长廷先撑不住沉默的氛围,淡然开口道:“何成,即日起跟着白公子,他有任何差池,拿你是问。” “公子!”何成大惊失色。 祁长廷的处境也并不好,如今坊间虽然不知那“宫中贵人”是他,可祁景闵那些上层圈子肯定知道,万一气疯了要动手,他可信不过手底下那群家伙。 然而祁长廷并不看他,只是幽幽瞧着白桥,“白姑娘此番可满意了?” 这话字里行间带着刺儿,白桥也不明白自己究竟哪里戳到这小皇子了,干脆不理会,无视何成疯狂冲她使眼色,直接应了下来。 事情解决完了,白桥拱手告退,走得半分不拖泥带水。 “呵。”屋里,少年冷哼一声,朝后靠在了椅背上。 何成犹豫再三,还是开口劝道:“这不合适,您先前就该答应白姑娘,派些暗卫跟着就好了。” “哦,合着都是我的错。”祁长廷火大极了,冷冷瞥了何成一眼,“你怎么还在这儿,万一白晓这段时间出了差池,谁负责?” 何成被这样一噎,也不敢说话了。 本来就是件小事儿,这两人怎地还都较真了呢。 何成颇为无奈,反正白晓一时半会儿也不走,他还是先远离风暴中心吧。 于是何成行了礼,居然真的出去了。 祁长廷险些被这两个人气笑。 可气到最后,只余一声长叹。 * 白晓最后定下了三日后出发,前往西边的新安押送一批银两。 当日一早,队伍在小院里集合。 白桥有了上次的前车之鉴,颇为担忧,甚至动了将祁长廷送她的扇子先给白晓用的想法。 但想了想那东西颇复杂,对于从未接触过暗器的人而言,走火比退敌更容易,只得作罢。 而事实上,她该庆幸自己没那么做。 后院角落,少年带着墨蓝色的斗笠,抱臂瞧着兄妹二人你侬我侬,快要出发了才终于想起他来。 “何成,这便辛苦你了。”白桥冲少年拱手一礼,然而“何成”没理她。 白桥叹了口气,又小声道:“此次执意要你离开是我强求,但形势所迫,你也知晓。” 少年隔着斗笠瞥了她一眼,依旧没吭声。 女孩放软了态度,举起三根手指承诺道:“你且安心,你家公子在乾方好好的,我一定一定好好看着他,啊?” 她会看着他? 祁长廷手指动了动,突然有些不想跟着一起去了。 另一边,镖队吆喝着准备启程。 少年轻叹了一口,还是作罢。 他从来不信任白晓,于是专门有派人监视,可过去这么久,那些人从未发现什么异常。 所以他总觉得这位屡次截杀白晓的人没那么简单,到时,何成一人恐怕要应付不来。 临出发了,女孩殷切而真诚地瞧着“何成”。 少年又隔着斗笠,盯了她一眼,然后高冷地点了点头,一言不发地跟上队伍,迎着朝阳离开了。 少年走得潇洒,带起一阵微风,白桥突然抽了抽鼻子。 怎么好像闻到了薄荷味道? 是自己身上的吗? 作者有话要说: 祁长廷:所以,我跟白晓一起掉水里,你先救哪个? 白桥:……我打电话给叶浣,你看可好? P.S芜湖,这就补齐了!明儿起还是6:00更(咳,这不是个flag这不是个flag这不是个flag……) 另:不掉马哦,祁景闵知道,但他又不会到处说,百姓们也只知道是宫中贵人而已(就像我都不知道□□有几个孩子,更别提他们在干啥) 第78章 保你狗命 · 是自己身上的薄荷味吗? 不是。 白桥很快知道了这个答案, 因为她上楼之后,寻思着既然已经承诺了人家何成,那捏着鼻子也还是要做到, 于是深吸一口气, 主动去寻了祁长廷。 ——然后发现祁长廷这厮竟也不见了。 原本这是件普天同庆的好事, 可偏偏此人还给她留书一封。 白桥通读一遍, 只觉被灌了一杯煮得通透的抹茶奶昔,叫她又气, 却又还真的忍不住有些愧疚。 原来这家伙其实比她还上心,是她错怪他了。 而且他的处境,也确实算不上好。 “唉……”女孩一头仰倒在自己的床榻上,决定接下来的几日, 要认真工作,报答老板的恩德。 也希望努力工作, 可以让她不要再想那些有的没的……嗯等等。 女孩突然诈尸一般地从榻上跳了起来, 脸色精彩。 所以,方才那个“何成”就是祁长廷? 她居然对着祁长廷本人说了那么多软话?! 啊啊啊她的一世英名! 狗男主! 白桥气罢了, 想起两人告别时少年的模样,却又觉得有些想笑。 她几乎可以隔着斗笠想象出那张臭脸,跟去岁过生辰跟她讨公道的时候一般。 罢了, 他走了还不好么?虽说没人分担繁重的活计了, 但眼不见心不烦,心情愉快呀。 白桥摇摇头,坐回案前,准备执笔继续核账, 然而却一手抓了个空。 “?”她的羽毛笔呢? * 另一边,乾方的队伍一路顺顺利利地出了东都。 有了上次的经验, 所有人都打起了一百二十分的精神,然而意外的是,他们紧绷了一路的神经居然毫无用武之处。 他们全须全尾地看到了新安城的城楼。 白晓直到将押送的银两一锭不少地交到那商户手中,还觉得有些不现实。 原本气势汹汹嚷着说他如果不滚出东都就去死的强敌,居然就这样销声匿迹了。 难道就因为乾方钱庄突然有了那位齐公子背后的大人物撑腰? 镖行的伙计们倒是很乐观,还拍着白晓的肩膀调侃他不被揍一顿是不爽还是怎么着。 众人交了银两,等着对方清点完毕,签好接受银两的文书,已经天色擦黑,于是决定在新安城中住一晚,明日一早再启程。 新安城靠近东都,护卫东都的驻军有一部分就驻扎在这儿,治安很好,那匪徒就算还会动手,也绝不会是在城内。 众人放松绷紧了一整日的神经,寻了客栈沉沉入睡,准备第二日打道回府。 唯有白晓,总觉得心神不宁。 他同敌人交过手,对方武功高强,说不得还要在何成之上,这般强敌来历不会简单,既然大费周章要将他赶出东都,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就放弃? 他越想越觉得有些憋闷,起身行至窗前,想吹吹夜风松缓一下。 木制窗棂刚向内翻起一条小缝, 惊变骤生。 一道乌光伴着撕裂空气的尖锐声响,擦着青年的耳廓呼啸而过。 几缕鬓发被削下,飘飘扬扬地缓缓荡落在地。 白晓僵在原地,瞳孔猛缩。 他从未觉得离死亡如此近过。 刀剑交手时至少还有反抗的过程,可刚才那一瞬,若再偏半分,被贯穿而过的便是他的头颅。 青年后知后觉地猛然合上窗棂,半晌又想起去检查那支羽箭。 能精准命中如此窄的窗棂缝,没道理最后会偏开自己要害半分,那箭上恐怕…… “!” 被涂成乌黑的羽箭上系着另一支更加细短的小箭。 小箭尖端被削成了楔形,还隐约能看得到被浸了墨渍。 阿桥,这是阿桥那支羽毛笔。 白晓的心疯狂跳动起来,他心惊胆战地解下那支笔,发现上面缠了一张字条。 “城北五里。” 字条上只有短短四个字,没有时间,没有条件,甚至没有要挟他必须独身前往。 但却让白晓脑补出了更多。 但他不能不去,对方显然只是同他一人有过节,此前放过他许多次说明也不是生死仇敌,只要他去了,哪怕对方要他性命,总会放过阿桥。 都怪他太过自大,完全没想过对方会将主意打到阿桥身上! 青年攥紧了纸条的手心已经在冒冷汗,他换好夜行衣,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客栈。 新安城北五里是后山,名曰缺门山,紧邻谷水。 有山有水,杀人灭口的好地方,这是白晓到地方后的第一印象。 他循着山间小径一路往上,树丛逐渐茂密,隐隐绰绰地枝叶铺在头顶,月光投射下的影子晃荡,空气愈发地静了。 月亮偶然钻进了云雾中,四周登时暗了下来,白晓警惕地停住了步子,而后某一刻倏然横刀后挡。 金铁相交撞出银白的火星,尖锐的声响将紧绷的神经拉扯到了极致。 黑巾蒙面的刺客与他一触即分,而后又一个空翻迎上。 白晓甚至听不到他剧烈动作下有半分呼吸的声音,但招式狠绝,力若千斤,一双眸子盯住的是手到擒来的猎物,一言不发,更不会给对手任何喘息之机。 可不知为何,白晓却总有一种对方怒火大过杀意,看似凶戾,却总是放过他真正致命的破绽,好似在泄愤的感觉。 总之就是,勉强能扛,但根本不是对手,迟早要完! 白晓感受着迅速流失的体力,至少要先知道阿桥怎么样了。 青年咬紧了牙关,突然空门大开超前扑去,正迎上雪亮的剑刃。 谁知对方却是一愣,剑刃千钧一发之际偏开要害上挑,直直点在青年喉前半分。 一双桃花眼微微眯起,里面是捉摸不透的怒。 “现在,能谈谈了吗?”被剑尖指住的地方,泛起大片的鸡皮疙瘩,白晓连吞咽都不敢,僵着喉咙道。 那人不说话,直到白晓觉得对方下一秒就要挑破他的喉管时,终于响起一声冷笑。 “谈什么,谈你为何还不滚出东都么。” “不不不是,我妹妹呢,你把她怎么样了。”白晓字里行间都是急切。 他看到那刺客蒙面的布巾动了下,似乎在笑。 “你妹妹?白桥?” “!”白晓瞳孔猛缩,身体下意识地想要抬剑,可刚动便感觉对方剑尖点在了自己喉结上。 “你,果然。”果然不是来东都之后结下的仇家。 将近两年了,他和白桥用的都是祁长廷给的新身份,今日突然被来历不明的人戳穿。 青年眸中闪过冷意,还有杀意,只是这杀意无甚威胁罢了。 刺客又是冷笑,“今日是最后一次机会,穿过这片林子,往北走,再不回头,我留她一命。” “否则,便两人一起死。” 白晓没得选择,只得缓缓点头。 然而正在这时,空旷的林地里骤然响起一声尖锐的鸦唳。 刺客甫一分神,白晓眸光一厉骤然转身,抬剑挑向那人面巾。 然对方反应不可谓不快,剑刃随之擦过颈侧,霎时血流如注,但已经迟了。 白刃掀起面巾一角,而后猛然削开,在光滑如玉的皮肤上留下一道半指长的血痕。 白晓:“……?” 青年先是愣住,而后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甚至忘记了自己的伤口。 “你,你。”白晓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怎,怎么可能…… 夜风毫无阻碍地拂过面庞,祁允政呼吸一瞬间滞住。 而后眸中杀意暴涨,还沾着青年颈侧鲜血的白刃再度袭来,这次可不只是划破他颈侧一层油皮,而是真的要他性命! 白晓也不知是愣住了真的反应不及,还是压根没想着要动。 他静静立在原地,直到那人的剑刃如同冰冷的蝮蛇贴上他的脖颈,却再无法寸进。 月上中天,乳白的月光让幽深的树林也不再阴郁。 青年抬手,毫无顾忌地搭上面前人的剑刃,轻轻推开。 起初还有阻力,可半息后,那人也终于意识到,她终归做不到因为一己之私,杀掉当初的救命恩人,缓缓收回了长剑。 “好久不见。”青年的声音有些干涩,他总觉得这有些不真实。 那明明在漠北,触之不及的姑娘,怎就突然出现在面前,而且还是这种诡异的场合。 哪怕她换了男装,哪怕她身上好似已经半分姑娘气质也无,但白晓还是第一时间认出了人。 五年,不,七年了,原来你还记得我。 对方明明是要杀他,可白晓心中却不可遏制地涌起一丝喜来。 祁允政眸光复杂,来回变换,最后闭眼转身,“滚。” 再不滚,必定身首分离。 白晓有些尴尬,他当然是不想离开东都的,毕竟阿桥在那儿,他的小妹妹可不能孤身一人呆在乾方那个和尚窝里,却没有娘家人撑腰。 若对方真是敌,那他也只能先走,然后找机会回来。 可多亏方才那一声不知从何而来的凄惨鸦唳,叫他有机会认出故人,好歹也是当初一起从突厥手下惊险逃亡过的,总能商量一二吧。 白晓轻咳一声,小心道:“滚自然是要滚的,只是不知,为何姑娘……” 话音戛然而止,那染了自己的血还没干的剑刃再次搭了上来,快若闪电。 白晓深刻意识到,若面前这人真想杀他,开局半盏茶的时间便他凉透了。 所以,她扮作男装不是为了一时掩盖身份,而是真的在以男子之身行走于世? 白晓有些好奇,但又觉得应该尊重他人的秘密。 当然,他觉得自己也没那么多命能触碰这样的秘密。 “那,阁下,阁下三番四次要我离开东都,究竟是为何?”白晓终于忍不住,直接问道。 对面又是一声熟悉的冷笑。 “为了保你的狗命。” 作者有话要说: 祁长廷:煮茶么,无师自通。 P.S:很好,我可能进入了什么更新轮回,现在6:00-9:00更,然后过段时间变成9:00-12:00更……哦我可能要挨打(顶锅盖保证尽量让每个周期都飞得时间长一点) 第79章 风雨欲来 · “为了保你的狗命。”那人毫不客气道。 白晓:“……” 这般粗鲁的话从白桥口中出来倒是半分不违和, 可放在眼前人这里…… 居然也没有感觉多奇怪。 白晓更尴尬了,轻咳一声道:“可我妹妹在东都,你也知晓东都权贵林立, 谁都招惹不起, 我不能放她一个人。” 祁允政:“……?” 东都权贵再林, 也没几个能高过你家主子吧。 祁允政终于转过身来, 上下打量了青年两眼,终于意识到他还真把祁长廷当京商了, 根本不知道那是个什么人物。 就像他也不知道面前的自己是什么人一样。 堂堂二皇子殿下险些要叫他气笑。 “那就带你妹妹一起走。” 白晓默了默,仍是摇头,“我妹妹是有本事的,她喜欢呆在东都, 我没在她幼时尽过做兄长的责任,也只能现在尽力弥补, 所以……抱歉。” 看到祁允政变阴沉的脸色, 白晓又试探道:“但你若是因为此前那件事,我保证绝对不会说出去的。” “我不信。”然而迎来的是故人的断然拒绝。 祁允政怎么可能答应? 裹着这样一个惊天秘密活到加冠, 只有她自己知道有多难,就连始作俑者——她的母妃,也只是口中说一说“苦了我儿”, 心中其实半分体会不到。 若有朝一日, 白晓知道了她的身份,知道了她是祁长廷的竞争对手,会不会为了荣华富贵,又或者他妹妹, 将此事说与祁长廷邀功呢? 她背后是承恩公府上下数十条人命,那些人为了大徽北疆鞠躬尽瘁几辈人, 总不能因为这种荒唐事,给了那徽晟帝发难的借口。 她赌不起! 白晓闻言沉默,半晌,终归还是忍不住问道:“为何要这样呢。” “你作女……”他及时打住,换了个措辞,“你当年那般也很好,同如今的模样并无半分不如,为何一定要将自己束缚与这样的躯壳内?” 像阿桥,也是女子,哪怕是礼制森严的东都之中,那些酸儒也不过是口诛笔伐了一段时日,见阿桥才华横溢,不惧世俗,便也自讨没趣儿的歇下了,还口嫌体正直地往乾方存银。 当然,他们背地里说些什么难听的无可避免,但他敢肯定,阿桥不在意,她只愿问心无愧,过好自己的日子。 只要她不在意,这诛心之言便无甚可怖。 至于婚事,到时自有大把倒插门的男子供阿桥挑选,他这个做哥哥的早已看开,甚至逐渐觉得,这样比嫁进婆家相夫教子要好得多。 青年的疑问再真挚不过,竟叫祁允政忍不住偏开视线。 真的,无半分不如吗。 可…… 不,若她是公主,如何还能有如今的兵权。 若她是公主,北疆百姓只会说她添乱,断不会像如今这般敬她一句小将军。 祁允政动了动唇,最后闭目吸了口气,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冲白晓掷了过来。 “吃了它,以后每月我会给你解药。” 白晓下意识地伸手去接,被瓶子上的劲道打得手疼,险些没控制好表情。 他端详了几番那白玉瓶子,对上祁允政的视线,却是摇了摇头。 祁允政此番是真怒了,她笑得嘲讽,“既然口口声声说不会说,为何不敢。” 白晓却是蹙眉无奈道:“纵然撞破你的秘密是我莽撞,可我如今既是忠他人之事,便要对此负责。” 这显然不是祁允政满意的答案,白晓斟酌了一下措辞,又道:“我的意思是,阁下要我吃可以,但若有一日你我对上,我依旧不会泄露你的身份,但会将自己受你挟制一事如实告知我的雇主,让他重新评判对我的信任程度。” 祁允政:“……”这死脑筋!经个屁的商啊! 她气笑,而后骤然发难,手中不知何时也擒了一粒丹丸,欺身上前便要强喂。 白晓面色骤变,赶忙后撤。 可他哪里有祁允政快,眼瞧那修长手指便要将药丸塞进他口中,白晓只得空门大开地后仰躲闪。 然后被祁允政一脚踩在小腹,掀翻在地。 青年面若冰霜,居高临下地盯着他,脚掌在他小腹碾了碾,阴狠道:“若你敢说,我死前必定拉你垫背!” 下一瞬,沁了冷意的声音随着黑色的身影一同消失。 白晓摊在铺满落叶的林地里,冷汗落下,然后后知后觉地涨红了脸颊和脖子。 这家伙,这家伙…… 怎么乱踩啊! 此一番折腾,天边已然翻了鱼肚白。 白晓抬起胳膊挡了眼睛,唇角却露出些微笑意。 真是做梦一般,能再见着她,甚好。 至于她的身份,他言而有信,断然不会说出去。 更何况,那位齐公子和自己的故人,怎么瞧都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想必也没有会起冲突的一日。 白晓从草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落叶,纵身下山去。 半途中突然想起一桩事——她扔出来的装毒药的玉瓶还在自己身上。 他取出玉瓶,对着阳光照了照,色泽莹润,白若凝脂,好东西。 待改日有机会再还她吧,反正两人现在都在东都,应当还会有见面的机会的。 白晓将玉瓶重新收入怀中,突然眉头微蹙。 那姑娘方才扔玉瓶时,原本打算用右手的,后来突然换了左手…… 另一边,祁允政在山脚下一处隐蔽的山坳旁寻到了自己的马。 马儿见着主人开心极了,用脑袋来蹭,得了敷衍的一阵抚摸。 祁允政探左手入怀,想摸零嘴炒豆给它吃,结果摸了个空,方才想起装炒豆的瓶子被她一时兴起拿去唬白晓,结果忘记拿回来了。 她抬手扶额,又低骂了一句“死脑筋”,却也只得无可奈何。 这次真心诚意地撸了两把马鬃,她也并未第一时间上马回城,而是小心褪下右肩衣物,意料之中地看到伤口再次裂开,从纱布里透出有些发乌的血渍来。 被她称作赫叔的南医说,那东羯全蝎一只只够延缓伤情,将毒素控制在伤口附近,但至少还要一只才能彻底根除。 可这种古怪的药物,眼下整个东都都寻不出第二只,现去东羯找的话,等回来,她这条手臂恐怕就凉了。 “呼……”青年吐出一口浊气,而后面无表情地将衣物重新整理好,上马回城。 然而手指刚刚触碰到缰绳,却眸子一紧,骤然回头。 桃花眸锐利眯起,然林中影影绰绰,初晨的早雾逐渐升腾,除了鸟儿腾挪的身影,什么都看不到。 她视线扫过目所能及的每一寸疑点,确认方才被注视的感觉是错觉,喉间发出一声轻嗤。 翻身上马,轻夹马腹,马儿便乖巧地顺着小径疾驰起来,微凉的晨风舒缓了右肩一阵阵的闷痛。 祁允政漠然想到,若手臂真废了,或许母妃也不必在对她,或者说对他,抱有那种期望了。 只是可惜她一身武艺,可惜了北疆十万百姓,再见不到他们的小将军了。 各怀心思的两人从不同的方向下山,谁也没有注意到,林中最高的那棵老树上,一根婴儿手臂粗细的枝条前端,静静立着一个头戴斗笠的人影。 枝条随风晃荡,人影却如同长在上面了一般,巍然不动。 空气中传来一声似有若无的轻笑。 再一眨眼,人影消失不见。 白晓回到客栈时,天刚蒙蒙亮,院子里仍是一片寂静,他小心回了自己的屋子,没有惊动任何人,准备今日一早启程回东都。 而祁允政则是在新安城中换了伤药,又办了些杂事,才快马加鞭赶在傍晚新安城落锁前出了城,第二日一早回到东都。 眼下她伤情可控,已经入宫复命,重新住回了二皇子府。 可今日一进府,便听到有人在府中偏厅嚎啕大哭。 祁允政:“……” 若非她本人在这儿,恐怕要以为当朝二皇子不治身亡了。 她逆着光踏进偏厅,便见赫叔坐在圈椅上,手中捧着个打开的盒子嗅着什么。 而一旁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正是当初负责给赫叔赶车的那小亲卫。 亲卫听着动静,回头瞧见她,又一泡眼泪涌了出来。 祁允政正待哭笑不得,却听那小子断断续续道:“东羯全蝎,找着了,又找着一只,殿下手臂保住了!” * 与此同时,三皇子府。 何成敲门进来,然后小心回身关好屋门,方才拱手道:“回禀殿下,都办好了。” “嗯。”祁长廷微微颔首,再无他话。 然而何成却是憋不住寂寞的,抓心挠肝地想问主子那日一早跟着白晓出去,究竟看到了什么? 当初恒祥药铺一共进了两只东羯全蝎,让主子高价私购了一只,一回来却就交代他退回去。 还让他编理由说买回去发现用不了,这玩意儿又精贵,希望能退了银子回来。 府上缺银子吗? 那蝎子不是殿下用来给暗器用的吗? 啧,猜不透啊猜不透。 “另外还有一件事,”何成此番面色凝重了不少,上前两步才轻声道:“宫中密旨,要云游的长亦法师,入宫觐见。” 祁长廷捏着扇子的手指轻轻抽动了一下。 又缓缓放松下来。 “听闻长亦法师上次回来,是先帝驾崩时。”祁长廷突然没头没脑地问道。 何成说是。 祁长廷便笑了,“其实我一直奇怪,父皇明明是嫡子,占尽了嫡子继位的好处,却为何不愿早早立储呢。” 何成垂眸不敢言。 “下去吧。”少年头都没抬,继续摆弄自己的扇子。 还不到时候,但,快了。 因为—— 他怕了。 作者有话要说: 祁长廷:你妹妹把我当萨摩耶。 白晓:你姐姐给我喂马儿的零嘴。 啧,谁比谁高贵呢。 第80章 冤家路窄 · 长亦法师并不难找, 六月中便被送进了宫中。 但有趣的是,法师入宫时悄无声息,出宫时却不知何处走漏了消息, 被传得沸沸扬扬。 朝中老臣皆知, 长亦法师上次入宫还是先帝驾崩之时, 一时都提起了肝胆, 心思浮动。 何成送这个消息的时候,还顺手从怀中摸出一封淡青色的请柬:“顺义侯府的大姑娘定了七月初六办赏荷宴, 给您递了帖子。” 祁长廷眉头微挑。 顺义侯府? 先帝时还有些气候,如今儿孙不济,苟延残喘,说好听点是个闲散侯爷, 说难听点便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空架子, 稍微一动弹怕就要塌。 他要办宴会?还请了他? “还有谁?”祁长廷问。 何成一早便打探清楚了, “三位殿下都请了,还有吏部尚书家公子, 就是前些日子跟白姑娘求亲的那……” 祁长廷:“……” 这番补充被祁长廷一个眼刀削断,何成赶忙隔过去继续念道:“丞相府叶家嫡女叶浣,户部尚书黄家嫡长子……” 他又报了一串名字, 最后总结道:“东都有些头脸的高门都收到了, 而且……” 何成将帖子呈上来,小心觑了眼主子的神色,轻声道:“这还有一句话,您要不, 打开瞧瞧?” 祁长廷瞥了何成一眼,接过帖子, 划过最后一行墨迹。 ——携乾方钱庄齐姑娘,一同到访。 还请了白桥? 少年薄唇轻抿,起初的猜测突然有些不确定了。 他原以为顺义侯府突然办宴,是在替皇帝挖坑。 是的,他怀疑先帝之死与顺义侯府脱不开干系,徽晟帝和顺义侯府,早就是一条船上的人。 否则如何解释极度擅权的徽晟帝,竟留了这么大一个无用侯府在眼皮子底下呢? 如今宫中又是请长亦法师,又是突然纠集一帮子官宦子弟聚会,他那好父皇必然出了什么问题,怕外面乱起来,所以要试探一番群臣的心思,把不该有的都掐死在摇篮里。 可这都是官家的事,他家小先生是很耀眼,却万不会入了那些眼高于顶的家伙的视线。 事出反常必有妖。 祁长廷歇下了去这宴会探探情况的心思,干脆道: “不去。” 帖子啪一声被掷在桌上。 何成应是。 于是顺义侯府邀请了白桥的事,压根没有送到乾方。 莫说白桥,齐同鹤也不知晓。 可祁长廷万万没想到,顺义侯府接了自己的拒信,却还是在七月初六这日有了动作。 ——他们直接去了乾方。 接白桥。 * 顺义侯府再怎么落魄,也终归是侯府。 而且仗着徽晟帝的把柄,哪怕没有里子,面子却毫不怯场。 长宽都有五里的大花园里,挖了一眼看不到边的荷塘,沿岸长廊水榭,亭台楼阁,竟像是将那江南的烟雨水乡搬了一角来东都。 叶浣摇着团扇,有感而发地吟了一句诗,身旁人立马竭尽全力地夸赞。 顺义侯府的长女薛玲儿,是这场赏荷宴名义上的发起人。 顺义侯府恨急徽晟帝过河拆桥,事情办妥了便只让他们做个闲散侯爷,却又无可奈何。 闲散至少还能留下一条命,若真要去争,怕是胳膊拧不过大腿。 于是当朝最大的权臣,叶丞相,便成了他们极力想要讨好的对象。 如今机会终于来了。 当叶浣状似无意地说起最近那位名满夕水街,甚至整个东都坊市的乾方钱庄齐姑娘时,委婉表达了自己的好奇,以及一丝丝钦佩时,薛玲儿看到了机会。 不就是个商户女么?同那些个请来唱曲儿演戏法的戏子并无多大区别,既然叶浣感兴趣,她将人叫了来便是。 可这样的人单独发请柬实在太抬举她了,所以薛玲儿让三皇子带她来。 原本薛玲儿并不知道那乾方钱庄现在最大的金主是三皇子殿下,还是叶浣捎带提了一句,让她想到了这办法。 她发请柬时便同叶浣夸下海口能将那齐姑娘弄来,被叶浣好生感谢了一通,于是接到三皇子那日有事,不会来的时候,她整个人是懵逼的。 话已经说出去了,人不来,她脸往哪儿搁? 于是她只得给那位齐姑娘强行抬了身价,派家中最朴素的一辆马车亲自去接。 “那位齐姑娘,会来么?”叶浣柳眉弯弯,露出一丝期待。 她虽在问,却也全然没想过白桥会不来。 跟着祁长廷从江都跑来东都,还要祁长廷给她抬身价,必定是贪恋权势、趋炎附势之人,这样的人突然得到这么一个机会,怎么可能熟视无睹。 薛玲儿显然也这么想,她笑着点头,刚准备说“肯定会来”,便听到门外小厮回报: “小姐,人来了。” * 白桥听闻那什么顺义侯府办宴会,要邀请她的时候是懵逼的。 虽然她从未听过这侯府的名号,但也知道是有爵位的大人物。 这样的人来请她赴宴? 白桥觉得不太靠谱。 然而,对方居然说是丞相府嫡女叶姑娘赏识她,所以想见一面。 白桥:“……”呼吸停了一瞬。 老天爷,她在东都勤勤恳恳耕耘了快两年,终于引起女主的注意了吗?! 她起初的计划就是搭着男主的车来东都,然后投到女主门下,谁知丞相府根本没她落脚的地方,才不得已一直跟在了祁长廷身边,以至于如今…… 白桥想起自己和祁长廷尴尬的处境,还有自己心里不明不白的想法,以及可能插足了cp的罪恶感,如何跟在女主身边,几乎成了执念。 她根本来不及细想,便下意识地点了头。 与此同时,祁长廷正在萦阳“视察工作”。 他为了不去“赏荷宴”,便跑去了萦阳,正好亲身学习一下白桥说的“实地调查”。 大金主视察,乾方的掌柜不跟着不像话,于是齐同鹤跟着走了。 而白晓是这项活计的大管家,犹豫一番后也跟着走了。 ——乾方今日,没人能限制白桥的人身自由。 红木蓝蓬的马车载上了目标,一路朝顺义侯府疾驰而去。 乾方的伙计们惊疑不定,但他们没收到不许白桥出门的命令,也没敢拦,只是派了两人暗中保护,然后快马加鞭递消息给祁长廷。 马车咕噜噜地驶过青石板,期间白桥掀开帘子朝外看,不禁感叹古代权贵的奢靡日子。 这一栋园子放在现代,做私宅是天方夜谭,就算做旅游景点,沿途都得两个地铁站,一个叫“顺义王府西”,一个叫“顺义王府东”。 终于,半个时辰后,马车停下。 年轻男女们的喧闹客套声尽在耳畔,白桥下意识循着那声响过去,却被车夫抬手拦住。 “姑娘请。”他推开了一扇只容一人通过的小门。 白桥瞧瞧另一边石狮镇守的威严正门,再瞧瞧自己面前这寒酸不已的木头小门,意识到这可能就是传说中的角门。 女孩上下打量了车夫两眼,对方也奇怪地望过来,还示意她快进去。 很好,并非下仆故意刁难。 哪怕白桥是现代来的,也看出顺义侯府好像并没有真正把她当做送了请柬的客人。 白桥心中原本蓬勃燃烧的雄心壮志,突然就平和了下来。 好似灶台里停了鼓风机,大火爆炒变成了文火慢熬。 行吧,对下人们的要求不能太高,但女主一定不是这样的,她告诉自己。 女主主动邀请她,想必是存了请教或者挖墙脚的意思,不然白桥寻思着自己也没其他吸引人的地方了。 进了园子,那位车夫兼侯府小厮倒也尽心尽力地带路,若她有什么好奇之处,对方也能简单给她介绍一两句,就像是带了个自动导游机。 很快,小厮将她引到了一处小亭,然后便离开了,亭子不远处便是荷塘,荷塘旁还搭了一个巨大的戏台。 戏已开场,锣鼓齐鸣,角儿们咿咿呀呀地吟着她听不懂的方言。 白桥想问一句叶浣在哪儿,可接连几个丫鬟听了“叶浣”这名字,便露出看傻子一样的目光打量她,然后直接离开了。 白桥:“……”好气哦。 她无心赏荷,也无心听戏,干脆独自一人在亭子里坐了下来。 女主请她来的,她找不着女主,就等女主来找她吧。 身周有夏风刮过,带来荷塘上的清新水汽,有男男女女泛舟湖上,热闹非凡。 唯有她一人,与这热闹格格不入。 白桥突然觉得有些手足无措。 她不由回想起自从穿越过来后的日子,大部分都是有祁长廷在身边,或者祁长廷的人在身边,从来没有过孤零零地被扔在如此陌生的环境里。 这一刻,白桥不得不承认,她心里不可遏制地浮现出那个熟悉的身影。 他现在在哪儿呢? 她想起昨日白晓同她说,要带祁长廷一起去萦阳,看看那个乾方第一次放银给外地商户的布料铺子,可如今冷静下来再一想,既然女主在这儿,祁长廷怎么可能会去萦阳? 这家伙分明是寻了个借口,来见他的小女朋友! 可既然他来见叶浣,叶浣又为何要把她带来? 而且祁长廷既然心里是有叶浣的,又为何要搅乱她的心思? 渣男?还是她误会了?其实他对自己只是单纯关心,没有旁的意思? 白桥只觉得自己的脑子乱哄哄的,被日头一照更是晃得眼晕,以至于有人靠近都没注意到。 “呦,这是哪儿来的美人儿,下面戏班子的吗?” 熟悉的声音带着恶意在耳边响起。 白桥眯着眸子遮住阳光,定睛一瞧。 “艹?” 那个险些被她砸了脑袋的吏部尚书家儿子! 第81章 你喜欢她(小修) · 顺义侯府的荷塘有个很雅致的名字:云梦泽。 此时, 泽心正飘着一只三层画舫,源源不断有小船往上靠,送去精美的食物和酒水。 三层围栏处, 薛玲儿正举着个千里眼往岸上某个方向瞧。 很快, 她唇角挑起笑意, 姗姗然往舫内行去。 “浣浣, 秦知州果然对那商户女情根深种,这就凑上去了。” 薛玲儿掩唇笑着, 心中却划过一丝鄙夷。 她还当丞相府千金的贤淑名满东都,是个多好的姑娘呢,原来也是这等背后使绊子坏人清白之人。 叶浣正在专心致志煮茶,茶香伴着蒸汽升腾, 一时没顾上薛玲儿。 待得细细的竹签在茶面勾勒出形意皆备的花儿,方才停下来。 她抬眸望过来, 歪头问道:“玲儿方才说什么?” 薛玲儿噎了一下, 忍住不满,笑着重复了一遍, 谁知面前这位主大惊失色。 “秦知州?吏部尚书家的大公子?”担忧漫上叶浣面庞,“都是我不好,想着煮好茶再招待齐姑娘, 却忘了岸上还有虎狼!” 薛玲儿:“……?” 她同叶浣说乾方柜坊的齐姑娘到了的时候, 叶浣不紧不慢说让叶姑娘先在岸上等一等,难道就是为了煮茶给那姑娘? 薛玲儿觉得有点儿不对劲,但她来不及分辨,袖子便被轻轻捉住, 叶浣焦急的声音响在耳畔,“快, 玲儿备船,我亲自去接她。” 薛玲儿被叶浣的反应一唬也有些心虚,赶忙应下,一时也没想起来,若真要帮那齐姑娘,应往岸上传信,让人拦了秦知州才是,这可比她们现在赶过去快得多。 船儿缓缓靠岸,叶浣顺着薛玲儿指的方向快步行去,然而远远地,却瞧见情况似是不太对。 窈窕的身影抱臂立着,冷冷瞧着自己面前倒地喊痛的男子。 男子面上一道鲜红的巴掌印,正捂着自己的右腿胫骨打滚。 与她们想象中的情况正好颠倒。 薛玲儿懵了,赶忙上前询问伤情。 秦知州被薛玲儿找来的小厮扶着,勉强爬起来,面色阴狠地盯着白桥,想开口让人将她抓起来,却发现自己的喉咙哽住了一般,怎么都没法出声。 白桥心中冷笑,她看了那么多小说又不傻,来这种宴会怎么可能毫无防备。 古代没有防狼喷雾,她便去隔壁恒祥搜罗了一堆作用奇奇怪怪的药粉,效用各不相同,失明、失声、失聪都有,方才随意摸出一包便怼在了秦知州脸上。 只是不知秦知州为何会突然捂着腿倒在地上,以他的身份,总不至于是要碰瓷吧…… 远处刚扮作小厮混入侯府的乾方伙计兼暗卫:“……”心累。 另一边,秦知州说不出话,便直接指认凶手。 众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目光微晃,终于落在了一旁的姑娘身上。 而后便再挪不开眼。 千里眼只能瞧见个大概的影子,薛玲儿只知这传得“貌若仙子”的齐姑娘身材不错,如今离近了瞧,便是倒吸一口凉气。 肤若凝脂,貌若娇花,偏偏眉眼间又带了一丝她们这些闺阁女子没有的英气,眼下杏目一瞪,樱唇一抿,抱臂垂眸,居高临下地瞧着那倒在地上通得打滚的男人,气势骇人。 薛玲儿愣住了,她身旁的叶浣也是一个晃神。 这位齐姑娘生气时的动作,甚至抿唇的弧度,整个人的气势,都叫她莫名熟悉。 像极了小时候祁长廷生气时的神态。 这种耳濡目染出来的气场…… 他们到底在一起相处了多久。 叶浣心里一凉,赶忙晃了晃脑袋将这可怕的想法赶出去。 可想起自己原本的计划,又是一阵头痛。 她有心给白桥一个下马威,却也厌恶那等龌龊手段,于是折了个中,想着来一场雪中送炭、英雄救美,然后以一个正面的形象劝这位齐姑娘离开祁长廷。 可不曾想这姑娘竟凶悍至此,全然不像京中贵女半分。 难道祁长廷喜欢的就是这样的? 叶浣脑中冒出荒唐的想法。 秦知州的食指还执拗地指着姑娘的鼻尖,白桥冷冷开口: “指我作甚,公子上次无礼,险些被天降陨铁砸了脑袋,今日看来是要变哑巴了?” 这话着实不客气。 可白桥怕什么?区区一个吏部尚书公子罢了,自家…… 自家老板!自家老板可是堂堂皇子! 这声音清冷出尘,却又莫名好听,众人一时之间竟还真想起了月前的那桩传闻。 ——秦知州上乾方钱庄逼婚,结果被从天而降的一块砖瓦险些砸碎脑壳。 原来,眼前这姑娘便是那位乾方钱庄的齐姑娘,背后有三皇子撑腰的乾方钱庄的齐姑娘。 咳,这,说什么好呢。 雪中送炭的雪没下,美不等英雄登场便把自己给救了,叶浣着实无奈,可也只得硬着头皮站出来,主动挽住了白桥的胳膊。 “齐姑娘今日是我的客人,方才忙着煮茶,实在多有怠慢。”叶浣说到这里,不着痕迹地瞟了薛玲儿一眼。 薛玲儿面色一僵,只得迎上来承认,是顺义侯府待客不周。 两人一唱一和,白桥便这样稀里糊涂地被叶浣挽着,从看热闹的人群中离开了。 薛玲儿留下应付秦知州的怒火,心里不由啐了一口。 若先帝还在,她顺义侯府还用受一个吏部尚书的气?! 真实荒唐! 不过这都跟白桥没关系了。 荷塘漾漾,小船飘飘,船上姑娘,心跳八百。 白桥紧张得手心都在出汗。 救命,这是女主! 现在亲热挽着她,就像小姐妹一起去厕所的姑娘,就是女主! 苍天有眼,她终于见到女主了! 终于可以解脱了! 白桥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往叶浣脸上飘,却又生生忍住。 不行,盯着人家看,不礼貌! 就这样,她一路被叶浣牵着上了小舟,回到画舫,一直到坐在雅间的小榻上,才回过神来。 叶浣心中有些好笑,这姑娘怎地突然变了个人似地,让她觉得好像牵着个小孩子,竟处处透着股乖巧。 但她又很快警惕起来,这恐怕就是眼前人的手段! 白桥全然不知叶浣心中所想,她好不容易缓过神来,却突然想起另一桩事。 ——叶浣在她这里,为何祁长廷不在? 被压下许久的cp之魂熊熊燃起,白桥下意识地想问,又在脱口前生生憋住。 艹,差点儿露馅,她又不知道祁长廷是皇子,而“齐公子”怎么可能会出现在这种宴会上。 好累…… 如履薄冰的现状让心跳逐渐平缓,正巧叶浣那边递了茶给她,白桥赶忙探手接过。 叶浣忍不住笑出了声。 白桥微愣,抬眼望去。 她第一次,光明正大地瞧见了这位叶姑娘的真容。 确如书中所述般灵动美艳,笑起来明眸皓齿,望向她的时候还有几分媚眼如丝,举手投足都透着高门贵女的淑雅,递茶时小指微翘,那弧度似乎都是专门练过的。 是浸在骨子里的规矩,完全不像她在江都时三日速成的工业端庄。 然而…… 白桥心中莫名堵了一下。 看书的时候,只觉得那些文字描述得可真是个完美女主,可真人坐到了自己面前,请她喝茶,她却突然有些怜惜。 叶浣也不过刚刚及笄,放在现代高中还没毕业,怎就这样一副老成模样了? 都说嫁人后便只能守着一方后院,不得寸出,可眼前这姑娘,哪怕还没嫁人,与其的区别也只是发髻不同罢了。 叶浣若是现在立马挽一个妇人髻,白桥也不会觉得有丝毫违和。 叶浣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姑娘莫怪,只是第一次见姑娘,便觉得果真是在外做大事的,端茶都与我们这些人不同,反倒有一股外面那些男人们的爽朗。” “没有没有。”白桥下意识地谦虚,“姑娘在这东都之中也是做大事的。” 白桥还想再补一些事例,比如书里写的淮南冬日凌汛,叶浣带头捐粮捐布,可凌汛已被扼杀在摇篮里了。 再比如之后淮南粮仓大伤元气,引得突厥进犯,叶浣又想方设法替前线将士筹粮筹饷,但粮仓现在好好的,这大约也不会发生了…… 一时卡壳之后,话题便再接不上,白桥只得乖乖闭嘴喝茶,没注意到叶浣面上一闪而逝的错愕。 “做大事”、“爽朗”这些词本是好词,可放在女子身上,却全然不是那回事,这齐姑娘怎地……听不出她在讽刺么?还是懂了装没懂? 叶浣心下愈发警惕,猜想面前这是个劲敌,终于决定直接祭大招了。 她缓缓放下茶盏,落在桌上几乎没有声响,可整个人的气势却是瞬间拔高。 白桥下意识地抬眼望向她。 叶浣叹了口气,“姑娘真是纯善,也不问我为何邀请你来赴宴么?” “为何?”白桥微愣,她只顾着磕cp、见女主,闷头便来了,还真忘了想这个问题。 叶浣为何要请她来呢? 难道…… “因为,齐公子?”白桥心若擂鼓,小心翼翼地问道。 “祁公子?”叶浣抬眼,似是在确认白桥所言的真实性,“他是这样同你说的吗?” 这便是默认了。 白桥心里倒吸一口凉气,今日还真来对了,女主果然因为她对男主心存了芥蒂。 她赶忙点头。 是的没错,祁长廷跟她就是普通的老板员工关系,连真实身份都没说呢。 叶浣闻言垂眸,半晌突然道:“我与那位……齐公子,认识十五年了。” “家中高堂关系很好,所以小时候我在他家里借住过很长一段时间,十岁时才回自己家。” “我们……”叶浣说到这里,便住了口。 她依旧没有抬头,但自认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只要不是个傻的,就该知难而退。 然而,叶浣半晌没有等到白桥的答复。 终于,屋里又寂静了两息后,叶浣忍不住抬眼去瞧这不识抬举的商户女。 却见对方正目光灼灼地盯着她瞧,恍惚间,那双水盈盈的杏目里里几乎冒了绿光。 “你们认识这么久了啊,”那位齐姑娘几乎压不住嘴角的弧度,“快讲讲呀,你们小时候都发生过什么?” 叶浣:“……?” 确认过眼神,这是从未遇见过的敌人。 哪怕是进过宫,见过皇帝这种大场面的叶浣,一时也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 “你,你想听?” 白桥已经十分克制,但看在叶浣眼里,她几乎是在疯狂点头。 叶浣:“……” 叶姑娘深吸一口气。 行吧,不管对方打得什么主意,这总归是对自己有利的。 “小时候,殿……公子在家中……” 日头从高照,到西斜,橘红色的夕阳烧红了大片云朵,又映在云梦泽上,好似燃起了一场大火。 小姐公子们纷纷走出画舫的雅间,来到长廊上赏景。 唯有最高贵的那一间,一整个下午都没有半分动静。 有人看到薛玲儿,不由好奇问了一句,却见薛玲儿目光微妙地朝那屋子瞟了一眼,幽幽道了句:“忆往昔。” 两个貌似是情敌的女人,一起忆往昔。 这是什么神奇走向啊。 而屋里,叶浣同薛玲儿心中所想第一次完全对上了频率。 她瞧着面前女孩兴致丝毫不减,甚至还有要再问些细节的势头,终于感到了一丝绝望。 这是什么战术么? 问到最后,她竟恍然发觉,自己与祁长廷的故事似乎也就那么多,并没有她潜意识里觉得的那么青梅竹马,或者天生一对。 叶浣疲惫地揉揉眉心,喝尽了最后一口茶水,喉咙仍是疼得冒烟。 窗外天色彻底暗下来了,墨蓝色的空气和湖水,包裹着亮起灯笼的画舫,静谧,又难以靠近。 就在白桥再次提问“齐公子”为叶浣写的那篇文章时,叶浣终于受不了了。 她不想再回忆那些乏善可陈的过去,决定直接跟白桥摊牌。 “齐姑娘,”她打断白桥,一双眸子沉静,定定瞧着面前的女孩,开门见山道:“你要如何,才肯离开他。” 白桥怔住,她辛苦了两年,终于能磕上了这么一点点的糖…… 等等,她问什么? “如何,才肯离开他?”白桥的眸子再次亮了起来,“什么都可以吗?” 不交身契,跟在你身边做事也可以吗?! 天哪,这是瞌睡就有热炕头啊! 叶浣再次被白桥的反应打脸,强忍着不耐点头,然而听到白桥要求的那一瞬,表情还是忍不住裂开了。 她要跟在自己身边做事? 这到底是什么脑回路,难道她喜欢的不是祁长廷,是她? 叶浣惊疑不定地盯着白桥的脸,试图从上面找出一丝伪装的痕迹,然而白桥全然没有意识到,兴冲冲地环顾四周,生怕她反悔似地道: “有纸笔么?我们写一张契书,签字画押,不许反悔。” 上好的白宣铺在桌上,墨香肆意。 不用交身契,去账房做一个帮叶府打理家产的管家,名曰“理财顾问”,月俸只需二十两银,条件是叶浣能在去见心上人的时候带上她。 叶浣木头人一般按照白桥的要求写下契书的时候,脑子里是懵的,怎么会是这样的走向呢? 理财顾问是什么东西,她去见心上人的时候为何要带上她? 难道这位齐姑娘果然还是贼心不死地想见祁长廷吗?那留在祁长廷身边就好了,干嘛来她身边转这么大一个弯? 而且,这些莫名其妙的条款,真就换来了情敌倒戈? 叶浣觉得不真实,但又确实寻不到这契书对自己有半分的不利,于是又读两三遍,确定没有任何陷阱,才恍恍惚惚地签下了名字。 签完后,叶浣将手中羊毫递给白桥,让她签字画押。 却见面前那姑娘根本没有要接的意思,而是探手入怀,摸出了一根…… 羽毛。 羽毛…… 足有手掌长短,墨色渐染,烛火映在其上,淡淡地晕出金色的光晕。 叶浣呼吸陡然滞住。 这羽毛,怎么那么像,祁长廷在她生辰礼那日,从怀中取出的那支。 她后来差人寻遍东都,倒是寻到了相同颜色的羽毛,却无论如何没法做出那般光滑的色泽,为何如今会在这商户女手中见到一样的。 祁长廷送她的?! 不,不对。 叶浣看着白桥用那根羽毛沾了墨水,在白宣上行云流水地签下名字。 这东西竟是用来写字的,祁长廷从未用过这种东西。 可若不是祁长廷送她的,难道是她送祁长廷的?! 所以那日她同祁长廷讨要,祁长廷居然还不肯送她。 原来,原来…… 叶浣脑中一片空白。 他竟那么珍惜么,商户女送他的一根微不足道的廉价羽毛而已。 短短几瞬,叶浣周身好似血液逆流,手脚冰凉。 耳畔传来唤声:“叶姑娘?姑娘?有印泥么?要画押了。” 叶浣恍惚着僵硬颔首,起身去寻印泥,却在某一刻,突然感觉到后背一凉,接着传来一声为不可闻的闷响。 起风了? 她下意识地扭头望去,而后豁然瞪大了眼睛。 方才还乐得合不拢嘴的女孩,晃了两下,静悄悄地倒在少年的臂弯里。 窗子不知何时被打开,少年一身黑衣突兀地出现在屋里。 腰带勾勒出劲瘦的身材,哪怕黑巾蒙面,却仍是叫她一眼认了出来。 “长,长廷,哥哥。” 叶浣几乎不知道应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想温婉微笑,可少年眸中的冷意,让那笑容还未成型便彻底碎成一滩。 “你,你不是、不来么。”叶浣费劲全身力气,挤出这样一句话。 然而祁长廷没有回答。 少年将怀里的姑娘打横抱起,行至桌边,垂眸瞧着桌上的契书。 丞相府的账房先生? 月俸二十两银? 祁长廷眸中划过几分狠戾,他两指捻起薄薄的契书,直接凑到一旁的烛火上。 白宣碰到雀跃的火苗,瞬间化作飞灰,烧了个干净。 叶浣抬手想拦,却被少年目光生生止住。 恍惚间,她仿佛听到少年喉间传出一声短促的冷笑。 祁长廷烧完契书,转身便朝雅间窗旁走去,显然方才便是从那处来的。 他作势要离开时,叶浣终于寻回了自己的声音,在他跃出窗棂前,口中突然问出一句她自己都觉得心惊胆战的话: “你莫不是,喜欢她。” 喜欢,真正的喜欢,不只是玩玩而已。 分明是问句,但语气是颤抖的陈述。 祁长廷半蹲在窄窄的窗棂长,并未回头,只是微微垂眸,瞧了眼怀中的姑娘。 “是。” 尘埃落定的回复。 短得不似真实,随着少年的身影瞬间消失在夜色里。 是,我喜欢她。 想娶回来的那种喜欢。 作者有话要说: 叶浣:如果我有罪,请让法律制裁我,而不是让奇葩情敌折磨我还给我秀恩爱! P.S:云梦泽:湖北江汉平原上古代湖泊群的总称。 第82章 那我娶你(小修) · 夜半, 乾方钱庄是前所未有的寂静。 几个学徒们兴致骤起,去外面买了酒菜,打算今晚热闹一下, 结果还没出声, 便被师傅们一人一个暴栗赶回了屋里。 “今晚都给我夹着尾巴安静点儿!”伙计们恶狠狠地要挟自己的学徒。 待得学徒们讪讪点头, 伙计们方才回了各自的屋子, 连关门的时候都小心翼翼,生怕搞出半点噪音, 引来那位的注意力。 不一会儿,整个乾方,便只剩三楼的一间雅间里透出隐约的烛光。 正是白桥平日里工作的雅间。 只是此时,雅间的主人正躺在小榻上昏迷不醒, 而小榻对面的桌案前,一双黑黢黢的眸子一瞬不眨地盯着她。 祁长廷的心跳现在还没缓过来。 暗卫送信到襄城的时候已是半下午, 他惊得手脚冰凉。 现在东都中有多少人表面安分, 背地里却盯着自己的小先生,想探她的虚实, 甚至想要她的命。 就算他们不敢在赏荷宴上动手,可那些人都知道自己的身份,若是谁一个不长眼说漏了嘴, 叫她知道了自己就是那个被她骂得狗血淋头的当朝三皇子…… 他吓惨了, 快马加鞭往回赶,最后还是没来得及赶在城门关闭前入城。 晚上匆匆进城这件事有些显眼,他不想闹出的动静太大,于是干脆换了夜行衣, 翻墙入城,而后一路赶到顺义王府, 将白桥带走。 大约是因为太过心急,敲在女孩颈侧的那一下没把握好力道,叫她现在还没醒。 但祁长廷此刻情愿她醒得再迟一些。 那封给叶浣的契书他看到了。 白桥居然情愿放弃她一手建立的乾方钱庄,病急乱投医地跑去叶浣身边做事。 如此荒唐之举,除了他身份暴露,祁长廷想不到旁的理由。 当初白桥贬损三皇子的话还字字句句在耳,可她就那么厌恶三皇子吗。 他理解不了,明明他们相处一直都很好,很默契,那种无需费心解释,对方便能明了一切的感觉,做不得假。 在烛火里被吞噬殆尽的契书在脑海中挥之不去,祁长廷突然微微弓身,抬手按住了上腹。 胃部一阵阵痉挛,额上浮起一层薄薄的冷汗。 但他一声没吭。 于是床榻的方向,传来的那声微弱的嘤咛,便如同惊雷入耳。 少年一瞬间望过去,却又灼到了一般躲开视线。 窸窸窣窣的声响愈发地大,他的心跳也愈发地快。 身子僵住,他强抑着现在马上逃跑的冲动,还是决定要问个清楚。 白桥迷迷瞪瞪地睁眼,只觉颈侧一阵钝痛。 记忆缓慢回笼,她想起自己正在跟叶浣签契书,去叶府账房做“理财顾问”的事。 白桥心情欢快起来。 哪怕月俸只有二十两,但福利值得! 咳,当然,可能这样有些对不起旧主,但她真的不想继续留在他身边挑战自己的心了。 再者说,乾方也已经走上正轨,磕cp却是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回头再跟他解释,想必他可以理解。 大不了她还可以兼任一个乾方钱庄的风险管理顾问,不要月俸,还可以在两边跑的时候顺便帮男女主捎带个一两封的信件情书…… 芜湖,想想就很美啊! 屋里唯一的光源便是桌案上的一根蜡烛,白桥坐起身来望过去,唤了一声:“叶姑娘?” 逆着光,她看不清烛光后的人影,但很快,她看到了那只握上烛台的手,还有端着烛台朝她走来的颀长身影。 白桥:“……” 白桥:“!!!” 他怎么在这儿! 屋里静得落针可闻,少年落脚跟鬼魂似地没有半分声音,可那一个个脚印,却像是印在她的肝胆上。 九九九九九命! 这家伙一整个下午都没有出现,怎么这时候! 祁长廷借着烛光,逼自己去看女孩的脸。 他亲眼见证了女孩醒来时的欣喜,还有看到他时的惊恐。 胃腑抽痛得更厉害了,他停在床榻两步开外的地方,断断续续地轻喘了一口。 “为什么要走。”少年声音干涩,甚至隐隐带了一丝抖,“就因为我吗。” 就因为我是三皇子吗。 白桥愣住,因为他? 喔,不管是为了磕cp,还是为了躲开他似有若无的示好,以及断绝自己的龌龊心思,说到底也确是因为他。 但她没想到他竟直接问出来,一时也有些尴尬。 以为对方喜欢自己,所以想要躲开这种事,怎么说出口啊…… 白桥脑子乱哄哄的,撇开视线不敢看他,求生欲很强地摇了摇头。 “那是因为什么。”那人却执意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祁长廷捏着烛台的手指节泛白,若白桥肯认真瞧上他一眼,便能看到他的面色也同指节一般地苍白,唯有那双眸子,依旧黑黢黢地,执拗地等着一个答案。 哪怕是要在他心坎上捅个对穿的答案。 屋里的静默似是持续了一个世纪那么久,白桥终于咽了口唾沫,尽量义正言辞地开口道:“为了权势。” 权势? 祁长廷愣住。 为了权势,怎么可能是为了权势? 她不是已经知道自己是三皇子了吗,那为何还要想方设法躲开他,他不比那叶浣强? 不,等等。 祁长廷难得觉得自己的脑子一团浆糊。 所以他现在还是齐公子? 因为齐公子只是个小喽啰,所以她才想离开? 那,那…… 祁长廷只觉得心口有一团火熊熊烧起来。 若她只是为了权势,他大可给她这世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势,待得日后得登大宝,那一人之下便也不必做! 祁长廷也不知道自己的想法是怎么拐到这个方向上的,但有一日会失去面前这女孩的恐惧紧紧攥住了他的心脏,他的四肢百骸。 这恐惧已经肆虐了一整个下午。 不,或许从很早以前开始,从送她扇子,送她地契,从入东都诱她进乾方,甚至从更早,不惜一切代价从祁景闵那里藏好她,这恐惧便已经在他心底扎根。 他就知道,以前她说的那些都是哄人的,瞧吧,一有机会她便想走。 这样的姑娘,耀眼如骄阳的姑娘,他要怎么样,才能留得住她。 少年的呼吸渐渐变得急促,胃腑的病灶似乎也察觉到这具身体的异常情绪,愈发叫嚣。 祁长廷深吸一口气,在女孩坐着的小榻前半蹲下身子,把烛台放在了身旁的矮凳上。 这个角度,白桥终于看清了少年的脸。 “你,你脸色怎么这么差,哪里不舒服吗?”白桥一眼瞧见他满头薄薄的冷汗,有些不安。 然而祁长廷只是定定瞧着她的眼睛,说出了他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不会说出的话: 不就是想要权势吗,好啊。 “那我娶你。” 明媒正娶,皇子妃。 他这辈子唯一的妻子。 他不知道白桥为何会厌三皇子,但她也说过喜欢他,或许只是有什么误会,等娶了她,两人屋里面总能摊开了说清楚。 诚然,现在做他的妻子或许会有些危险,但他现在有乾方,有她,他能护得住她,只要…… 只要她不主动离开。 不要像今日只身前往顺义侯府,还同叶浣签下那混账契约一般, 主动离开。 话出口,少年却并没有感受到意料中的轻松,他攥紧了小榻上的锦被,过度的紧张已经让胃部痛得近乎麻木。 等一个答案。 * 白桥是懵逼的。 穿书两年了,第一次懵到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之前还都可以说是自己的臆想,可今日,面前的人明明白白说出来了。 娶她。 可,可…… 女孩瞪大了眼睛,几乎是下意识地反驳道:“你,你是要娶叶浣的啊!” 你是一部言情小说,一部有cp的言情小说! 小说里的cp还能改吗! 祁长廷也懵住了。 他为何要娶叶浣? 不,不对,白桥不是不知道他的身份吗? 区区一个齐公子,凭什么娶叶浣? 方才刚从深海里捞出来心脏,霎时又被恐惧攥住。 而白桥表情一僵,终于也意识到,自己方才似乎说了什么不该说的。 瞒了整整两年的秘密,终于在这平平无奇的一日露出的狰狞的面孔。 “你知道我是谁?”祁长廷眸中闪过震惊。 此前齐同鹤跟他说过的话尽数浮现在脑海。 她为何连秦知州都分毫不惧,为何自然而然地便同他讨皇亲贵戚才能养的暗卫,为何…… 但,怎么可能! 他面前,女孩眸中同样溢满了手足无措,大脑超负荷转动,试图寻一个“可能”。 半晌,她终于想起了这一切的发端。 “对!就是那年,您和叶姑娘一同游览江都,我看见了,很羡慕,所以想帮你们。”白桥越说越顺,深刻意识到话果然是要真真假假掺起来才好用。 “帮我们。”祁长廷机械般地重复白桥的话。 “对,帮你们,帮你们打败竞争者,顺利成婚!” 白桥话罢,小心打量着祁长廷的神色。 然而少年自幼养成的习惯便是心中越滔天海浪,面上越波澜不显。 白桥咽了口唾沫,逐渐意识到自己作为一个穿书者,作为一个知道这世界只是一本小说的上帝视角者,想法可能有些难以理解,但眼下也只能咬死了这一点。 于是她沉默着等待少年的反应。 殊不知,祁长廷眼下的想法,完全同她不在一个频道上。 叶姑娘,这东都之中只有一个叶姑娘——叶浣。 可他,不曾同叶浣一起游过江都。 过去的记忆这一刻仿佛成了一团乱麻,祁长廷努力转动滞涩的大脑,终于想起两年前何成说给他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消息。 ——祁景闵和叶浣下淮南后,一同游览了江都城。 当日万人空巷,许多百姓围观,郎才女貌,传作美谈。 少年恍然回神,目光在女孩面上定住。 所以,当日她也在场,她看到了祁景闵,然后…… 江都再见时,错认成了他。 所以,她一直知道自己是皇子,但是——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大皇子。 大皇子,祁景闵? 所以,以前的喜欢都是跟祁景闵说的,送的生辰礼都是给祁景闵的,她以为自己拼尽全力辅佐的都是他那个好哥哥,杀了他兄长和母妃的好哥哥, 祁景闵? ——小四,功课做完了吗,走,今儿个兄长带你出宫,体察民情。害,别怕父皇和先生,功课都是给做不完的人准备的,民生百态才是你该多学多看的。 ——长廷,母妃说过多少次,又跟你三哥偷偷出宫,民生不是你该关注的事,要惹来杀身之祸的! ——三哥?哪有什么三哥,母后知晓你母妃去世,太过悲痛,是烧糊涂了,但你父皇只有三个儿子,打今儿起,你便是这宫中的三皇子了,记住了吗? “你,你难道不是,大皇子吗?”女孩的声音讷讷响起,打断了思绪。 白桥望着少年骤然变得冰冷的神色,还有左耳垂妖冶的一点红痣,脑子里突然冒出可怕的想法。 他为何这副神情,好像她冤枉了他没做过的事一般。 白桥想到这里,心底突然泛起一股浓重的不安。 眼前这人…… 然而,少年并没有给她将这想法捋清楚的时间。 “是,我就是当朝大皇子。” 少年唇角轻轻扯起一个弧度。 祁景闵。 若这个名字,能叫他留下她,也算有点儿价值了。 但就是,有点儿恶心。 少年突然起身,快步往门外走去。 白桥被他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回过神来想跟上的时候,少年的身影已经彻底消失在了屋里。 所以,她也没有看到,在转过身的那一刻,祁长廷骤然变得惨白的面色。 他几乎是逃出了女孩的屋子,然后猛地弓身捂住了嘴。 鲜红的液体溢出指缝,划过少年青筋暴起的手背和手腕,最后沁进衣袖,或者滴滴答答地落在三楼的木制长廊上。 沾了血的手指扣住胃腑,他终是受不住,半跪在廊上,大口喘着粗气。 新月当空,微薄的月光映出地上难堪的污渍。 “何成。”他喘了两口,低低唤道。 黑影悄无声息地落在少年身边,一脸地焦急还有欲言又止。 然而祁长廷没工夫理会这些,他朝后靠坐在女孩的窗沿下头,袖口摸了一把唇角血迹,长长叹了口气。 这一口血吐出来,倒是好受了些许。 没沾到脏污的那只手入怀,摸出一个小匣子,塞进何成手里,朝身后屋门瞥了一眼。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子时正——” 临街的一面,传来打梆子的声音。 七月初七了。 “阿桥,生辰快乐。”他低低念道。 但生辰礼,还是让何成给你吧。 至于日后,日后再说日后吧。 作者有话要说: 四变三的事原本没想这个时候说,但居然有小天使发现了(受宠若惊.jpg),鉴于我可能把它写成了个bug,所以干脆直接说清吧(应该算说清了吧orz) 祁长廷(捂紧小马甲.jpg):QAQ你们没有心!你们只想扒我好不容易捂住的小马甲! 祁景闵:诶,今天有点儿冷,我马甲呢?什么?在祁长廷身上? 第83章 户部倒台 · 祁长廷当夜就歇在了乾方。 何成着急忙慌地替他去隔壁恒祥熬了药, 好说歹说地让他喝了。 药是苦的,若非当年在江都,女孩想方设法一点点喂给他, 他这辈子不会碰这黑乎乎的药汤。 可她当初那般尽心竭力地照顾, 都是因为把他当作了祁景闵, 当作了他不共戴天的仇人。 甚至她费尽心思要置之死地才是他。 少年心里一抽一抽地疼。 若白桥对他好根本是因为认错了人, 那么,他因着女孩对他的好而产生的这份喜欢, 是否也全然没了意义呢。 这样的认知让祁长廷在榻上蜷起了身体,哪怕喝了药,胃里仍是火烧火燎。 辗转反侧了整宿,他终于在天要蒙蒙亮的时候, 坐起身来,一双眼睛尽是血丝。 但已经放不下了, 哪怕是假的, 他也已经陷进去了。 “何成。” “属下在。” 侍卫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边,静静候着指示。 祁长廷沉默了一会儿, 终归还是道:“去告诉叶浣,今夜之事烂在肚肠里,别再想打白桥的主意, 否则——” 少年声音带了十足的冷意。 “否则, 就莫怪我不念旧情了。” * 另一边,白桥也一宿没睡。 何成送来生辰礼时,她心情复杂极了,甚至来不及追究为何她会突然昏倒, 又是怎么从顺义侯府回到乾方的。 更不必说发现祁长廷在她屋门口吐了血。 白桥现在满脑子都是祁长廷居然说要娶她,他真的说了要娶她。 他将叶浣置于何地? 之前在画舫上, 叶浣都同她说了,他们自幼相识,志趣相投,青梅竹马。 叶浣甚至委婉地表示了,她和“齐公子”的关系,是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长大之后成婚的那种。 穿书以来,这是她第一次,磕到自己想象中的cp。 可还没有半个时辰,故事里的男主角就跟她说,要娶她。 她从未觉得手中的生辰礼如此烫手,只恨何成跑得太快,根本没给她拒收的机会。 而最让她无法理解的是,瞧着这份生辰礼,扪心自问,自己竟一时间生不出怪他的心思。 叶浣口中所述的那个故事很美,两小无猜的感情很纯真,听的时候把她甜得嗷嗷叫。 可现在静下心回忆起来,却总让她生不出实感。 尤其是从十岁开始,叶浣口中她和祁长廷的故事就好像停滞了似地,寡淡无味,像极了东拼西凑出的强行按头。 而且…… 叶浣故事中的祁长廷,让她觉得陌生。 祁长廷是温润如玉,但也有杀伐果断的一面,他聪慧无两,但也有迷茫无助的时候。 可这些,在叶浣口中全然没有出现。 祁长廷在她的记忆里,就像是个完美的纸片人,没有喜怒哀乐。 叶浣真的喜欢他吗? 白桥有一瞬甚至忍不住想问。 女孩又低头去瞧着那锦盒,过去两年两人相处的情景走马灯般地溢满了脑袋,这一刻,她恍惚冒出大逆不道的念头。 ——若他不是男主,她或许真的会鼓足勇气同他试一试,也说不定。 “!”白桥狠狠摇了摇脑袋,固执地没有打开这份生辰礼。 她踩着凳子将它放在了博古架最上层,然后径自躺去了榻上。 睡觉! 不想这些有的没的。 白桥强行将这些东西赶出自己的大脑,而后终于想起了顶重要的另一桩事。 她今日,是暴露了吧。 暴露了早就知道祁长廷身份的事实。 隐瞒不报这么久,他会生气吗? 她该不会因为这个,被做掉吧…… 第二日,白桥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起身。 出门前,她闭眼对那个博古架拜了拜——都送她生辰礼了,应当不会再追究这件事才对。 与白桥心惊胆战地迎接新工作完全不同,乾方钱庄与往日却是没有半分不同。 齐同鹤例行听了伙计们汇报工作,便各就各位准备开张了。 白桥如坐针毡地在自己的雅间里呆了一天,然而没人来找她麻烦,更没人来同她解释昨日那句“娶你”是什么意思。 好像一切都只是那人心血来潮,一夜过去便作浮云尽数散去,反倒显得她的耿耿于怀十分奇怪。 白桥脑中突然冒出那句“认真你就输了”。 这却是有些让人窝火了,他好歹应该道个歉呀。 白桥心中装着无名火,晚饭都多吃了一碗,而后便悻悻回了自己的屋子。 却是没曾想,很快,她便连生气的精力都没有了。 “好家伙,这,这是谁家的账本,怎地这么厚!” 第二日,白桥望着自己桌上足有小臂高度的账本,目瞪口呆。 齐同鹤淡淡瞥了她一眼,右手食指轻轻竖在唇间,道:“二楼最近就交由我了,先生仔细看账,旁的,莫要多言。” 白桥喉头滚了下,大约明白了面前这坨账本的由来,艰难地点了下头。 原本担心祁长廷会因为起初的隐瞒忌惮她,却不曾想暴露了身份的祁长廷彻底肆无忌惮了。 不可言述的账本只是一个开始。 她桌上开始时不时地出现一些密信,信件连封口都有,可里面的内容简直让白桥手软。 它们大多数围绕同一个主题——如何架空现在的户部尚书黄盛。 少年将眼下户部的情况掰开了揉碎了喂给她,然后提出他想达到的效果。 白桥便是他没有感情的超级大脑,没日没夜地给他想办法,写案卷,誓要让黄盛这堂堂尚书,在自己的地盘上再无立锥之地。 这事儿有点难,白桥每日抓着头发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憋,可祁长廷的账本依旧照送不误。 终于,连着两个月连轴转后,丑时初,白桥刚刚清空了的案桌上又摆了两大摞的账本,还附了一张纸条,要她找出两摞账本之间有没有什么暗中勾契。 这仿佛回到了现代没日没夜加班的日子,一个月的加班费还只有二十两银,与此前她在乾方想休沐休沐,想上街上街的日子简直云泥之别,转变得半分过渡都没有。 又是一个无法早睡的夜晚,白桥看着伙计送来的二十两银票,终于怒了。 二十两,她当初承诺给叶浣的月俸,那厮铁定是故意来羞辱她的! 夜半三更的乾方二楼传来一声怒斥:“齐徵你这个辣鸡!” 把人当牲畜使的大垃圾! 然而迎接她的是窗外乌鸦的叫声,除此之外一片寂静。 白桥终于等到了祁长廷只将她当员工的这一日,只不过代价是惨痛的。 女孩抹了一把掉在案上的头发,恨不能将那银票揉成一团,几乎要被资本家的无耻气哭。 尤其是心眼及其小的资本家! 但面对邪恶势力,不能屈服,坚持住,她迟早要让那厮哭着跟她道歉! 女孩扶着账本狠狠吸了两口气,半晌后一咬牙,又重新坐回了桌旁。 这不正是她所希望的吗,纯纯的上下级关系! 如你所愿! 接下来的两个月,乾方二楼,白桥所在的雅间方圆十米都没有伙计敢靠近,包括白晓,生怕弄出一点儿声响,打扰到里面那个不分昼夜的“非人哉”。 信件雪花般地往来于三皇子府和乾方钱庄。 白桥咬着牙根憋着一口气,祁长廷敢问,她就敢写。 而只要她敢写,祁长廷就敢照着做。 不光是敢,少年还能照做得一丝不苟,甚至有些时候白桥都觉得自己给出的办法可行性似乎不太大,但只需稍等两日,便会有好消息静静躺在她的桌案上。 两人如同最适配的两粒齿轮,互相赌气般狠狠咬合着,用几乎要将对方身上撕下一块肉的狠劲,将手足无措的敌人一点点推到悬崖边上。 终于,阴历十一月底,东都迎来今年的第一场大雪时,女孩从如山般的账本堆里抬起头来,将又一封回信收好,长出一口气。 哪怕她身在坊市,也知道,这朝中的天,怕是要变了。 * 整整五个月,被逼着连轴转的不止是祁长廷和白桥,更焦头烂额的是黄盛和祁景闵。 这一日,黄盛千求万请,终于在盛和钱庄的一间密室里见到了祁景闵。 黄盛见着人的一瞬间,直接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深深俯下身去,痛哭流涕。 “殿下放微臣一条生路,让臣辞官吧!”黄盛重重磕了一个响头,也顾不得祁景闵会不会发怒,语速飞快地直言道:“户部真的保不住了,积重难返,杯水车薪,再这样下去,老臣一家,都需陪葬啊!” 黄盛说完,嘤嘤地哭了起来。 祁景闵目光阴沉地盯着这个跟了自己将近十年的元老。 十年间,黄盛操持户部,与坊市间的盛和钱庄互通有无,做着彼此的掩护,通过偷税漏税这一条线,洗白了国库不知多少银两。 因为账务太过复杂,盛和的盛掌柜和户部的黄盛通力协作造出的假账,朝中根本没人能寻出破绽——至少祁景闵和皇后一直是这样坚信的。 可近来几个月,御史台那些只知道掉书袋子的老古板们,就跟突然打通了任督二脉一般,揪户部账本的尾巴,一抓一个准。 祁景闵知道他们背后有人,甚至猜得到那人是谁。 但没有办法,所有的自救都像是螳臂当车,他那好弟弟跟突然疯了一样,拼着自己惹上一身伤,也死咬着他不放。 黄盛迫不得已一次又一次地断尾求生,到最后,整个户部已经没了他能用的,徒留尚书之位,百无一用。 而没了户部掩护,盛和这一季的税款必然暴涨,若继续作假不交,便会直接被敌人抓住把柄,告到御前,可若真足量交了,大幅变动的数字也会引起皇帝的注意。 如此,之前那么些年,盛和洗过的银两,怕是要彻底清算。 “殿下,走投无路了啊!”黄盛涕泪俱下。 然而,高高在上的青年眸中闪过一丝阴骛,却是淡淡道:“还有一条路可走。” 黄盛骤然抬眸,却听那恶鬼一般的薄唇轻启:“大人,该你断尾了。” “去自首,我会照顾好你的儿子,然后——” “替你报仇。” 密室里没烧碳炉,黄盛哭出的一身冷汗在这一刻凝结成冰。 “什,什么……”他抖索着嘴唇,半晌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青年垂眸,转过身去,轻轻摆摆手,侍卫大步走近,将黄盛拖走。 老大人的哀嚎和讨饶回荡在阴森的长廊里,久久不散。 祁景闵仰头闭目,长长吸了口气。 乾方钱庄,白桥。 这是你自找的! 他现在动不了祁长廷,还不动不得一个小姑娘么! 等着见阎王去吧! 作者有话要说: 祁景闵:相爱相杀的是你们,为何受伤的是我? 第84章 请君入瓮 · 腊八节, 东都的年味愈发地足了。 可巍峨宫城中,却全然不是这么一回事。 朝堂上,往日温吞如水的三皇子殿下, 也不知受了什么刺激, 竟拿着一本奏疏直接弹劾了大皇子。 群臣皆知长亦法师上半年才入过一次宫, 这不是什么好信号, 如今三皇子跳出来,当即便有老一派的大臣骂他不安好心, 犯上作乱。 就连徽晟帝的眼睛也微微眯了起来。 这半年来,御史台如有神助,抓住了户部不少小辫子,并且有证据隐隐指向自己的大儿子与户部关系匪浅。 他确实借此成功敲打了祁景闵, 让赏荷宴时便蠢蠢欲动的大皇子安分了些。 可这并不代表,三皇子便可摇身一变, 踩着兄长的肩膀上位了。 徽晟帝欣赏的是一心向着自己的幺子, 不是有野心的庶子。 后者让他胆寒,更让他想起十余年前, 自己继位时的心惊胆战。 朝上,祁长廷说罢有本要奏,奏的还是大皇子后, 皇帝便默不吭声了。 而他不问, 祁长廷便直挺挺地跪在朝上,肩背如松。 父子二人僵持了几个呼吸,徽晟帝淡淡摆了摆手,身旁中官便拉长了声音, 高喊“退朝”。 竟是直接无视了还在堂下跪着的祁长廷。 祁景闵心中冷笑,临走还不忘上前茶言茶语地刺了祁长廷两句。 可无论是他, 还是朝中批驳祁长廷行为的老臣们,都低估了此次祁长廷的决心。 当宫门口的登闻鼓响起时,他们都还没出宫。 陈旧的鼓皮震动时沉闷而短促,透过鼓膜震在心跳上,叫人喘不上气。 徽晟帝此时刚回了朝梧殿,屁股还没坐热,就被这鼓声惊得一个激灵。 登闻鼓起,天子垂堂,他只得又匆匆摆驾紫宸殿,半路上,看守宫门的侍卫小跑着上前,面色惊恐: “陛下,敲登闻鼓的,是,是三殿下!” * 刚空了不到两刻种的朝梧殿,再次站满了人。 少年依旧面无表情地跪在堂前,仿佛时间被拨回退朝的前一刻般。 祁景闵心中莫名有些不安。 上首位,徽晟帝亦是面色铁青——他不理会,祁长廷竟敢以此逼着他回来! 这个逆子! 皇帝气盛,祁景闵都看在眼里,他扭头往身后不远处瞥了一眼,恶狠狠地想到: 登闻鼓可不是谁人都能敲的…… “击鼓者,廷杖三十,方可登而上闻。”吏部秦尚书声音不大不小,刚够压过百官的小声低语,清晰地传到徽晟帝耳中。 有人尚有疑虑,毕竟是皇子,这样会不会,太过了。 然而徽晟帝垂着眸子瞧了一会儿岿然不动的祁长廷,,朝身旁中官抬了下下巴。 中官深吸一口气,正要宣皇帝口谕,堂下的少年终于开口了。 “儿臣领罚,但事情,恳请父皇单独听我说。” 皇子受刑,百官本也不得围观,他们列队于紫宸殿外的空地上,受着冬日冷风刺骨。 若非两柱香后,廷尉拿着杀威棒从殿中退出,棒上有血,他们都不知道今日受刑的究竟是谁了。 祁景闵也在下面候着,他看到棒上血迹的时候,几乎想要仰天长笑。 可之后,那扇厚重的殿门重新关上,他心中不安的愈发深重。 祁长廷今日究竟要告谁? 他此前一直以为是已经被自己放弃的黄盛,可方才真正见血的那一刻,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这三弟竟是认真的。 但黄盛如今强弩之末,祁长廷何至于此? 难道,祁长廷是要告他? 不,不可能! 祁景闵立马否决了这个可能,母后教了他许多,他做的最好的便是“谨慎”。 与盛和和户部的关系,哪怕下面百官猜得分明,却断无实证,甚至祁长廷到现在,也只是抓着户部做文章,拿盛和毫无办法。 撑死不过伤筋动骨,将偷漏的税款补齐便是,断然扯不到他。 除非,除非祁长廷有本事把盛和真正的暗账也搞到手。 但盛和的暗账保管在密室中,机关重重,没人闯得进去! 祁景闵掩下眸中一丝狠戾,一点点强令自己安下心来,就在这时—— “逆子……逆子!” 厚重的宫门中,突然传出皇帝的怒喝,打断了殿外所有的窃窃私语和无声思量。 紫宸殿的隔音很好,往日也只有百官山呼万岁的声音能传出来,上至叶律,下至中官,都忍不住好奇,往日棱角钝得跟个球似地三殿下,究竟做了什么,竟将皇帝气至如此。 唯有祁景闵,他立在百官之首,离殿门最近,狠狠打了个哆嗦。 隐隐约约的念头遏制不住地浮现在脑海——这“逆子”究竟是骂谁的? 而这个问题很快有了答案。 徽晟帝的贴身中官从紧闭的殿门缝里挤了出来,面色苍白如雪,显然吓得不轻,出来也没第一时间同百官打招呼,竟直接扑向了人群里最角落的太医院院正。 “陛下昏倒了,院正快去瞧瞧!” 场内静了一瞬,而后霎时一片哗然。 中官看着院正跑进殿里,抹了一把头上的冷汗,终于尽职尽责地立稳了身形,拿出腔调,传达了徽晟帝遣散百官的旨意。 然后,就在祁景闵也僵着步子要离开的时候,那中官鬼魅一般飘来了他身边。 “陛下请大殿下在宫中小住两日。” * 朝堂之变终归牵扯到了坊市。 腊月初九,突然有大批官兵,将往日里鼻孔朝天的盛和钱庄围了起来。 商户们先是震惊,而后便饶有兴趣地想看看热闹,可不知谁突然提了一句:这些军汉好像不是从城外驻兵所来的,而是宫城。 看热闹的人几个呼吸间散没了影。 唯有在盛和存了大笔银两的大户,以及朝中大员派来打探消息的仆役小厮们还两股战战地又围观了一会儿。 叶府,叶律怔在书房里,连面前叶浣给他递茶都没看到。 “父亲?”叶浣小心唤道:“今日怎地没有上朝?” 叶律恍然回神,长长叹了口气,“陛下病了。” 话罢,他又忍不住幽幽道:“好在当初谨慎,没有直接上船,否则……” “唉……” 一旁叶浣不知朝中事,听叶律这样说,好奇问他究竟出了何事,然后也变了脸色。 “大殿下被陛下软禁在了宫中?” 叶浣太过震惊,以至于连往日里“景闵哥哥”的称呼也丢了。 她第一时间想到了祁长廷。 叶浣紧紧捏住了茶盏,脑中浮现出的是那日赏荷宴,少年将那姑娘抱在怀里的场景。 此事已经过去半年了,可这一幕浮现在脑海中的时候,羞耻和酸痛依旧能胀满心脏。 祁长廷,在他心里,一个商户女都比自己强,这样轻重不分之人,没有自己的帮助,竟还真将祁景闵装进去了? 叶浣有些不敢信,更有一股子不甘心。 祁长廷没有叶家相助,是绝对不可能靠近那个位置的。 叶浣缓缓松下了僵硬的手指,摩挲了两下茶盏问道:“那陛下可有说是因为什么?” “尚未。”叶律答道,但其实他心里清楚,既然盛和被封了,想必是东窗事发。 然而叶浣却轻轻摇了摇头,“父亲此言为时过早。” “?”叶律挑眉看过来。 叶浣再次捏住了指尖,垂眸道:“景闵哥哥毕竟是嫡子,陛下若真动了不让他继位的心思,不会只是软禁,必然会将其所作所为添油加醋传遍大徽南北,如此才能让百姓相信,大徽自古以来嫡子继位的规则不是因为陛下有违祖训,而是嫡子失德。” “可如今百姓们压根不知发生了何事,还不够说明问题吗?” 徽晟帝,他是不敢啊! * “往日倒没想过,当今竟是如此畏首畏尾之人。” 三皇子府,何成刚刚送走了宫中派来的太医,愤愤不平地讥讽道。 屋内软榻上,少年赤着的上身已经缠好了绷带,仍有血迹透出来。 杀威棒杀的是威,见的是血,足足三十杖,又是皇帝在气头上下令执刑的,哪怕少年当时一声不吭,可待得回了府,还是何成从马车里将他背出来的。 “属下来吧。”何成瞧着祁长廷要自己穿衣,赶忙上前接过。 祁长廷抬了抬胳膊,便又是一头冷汗,终于放弃,由着何成帮他,然后冷不丁听他惋惜道:“此番怕是要留下疤痕了。” 反正是男子,留疤便留了,又不在脸上,何成此言也没有旁的意思。 可少年指尖微不可察地一顿,方才上药时都没动过一下的眉头微微蹙了起来,但又很快垂眸,将一闪而逝的神情掩下。 算了,反正也没人看。 何成替他更衣,顺便问之后的打算。 祁长廷其实早先便料到,此番不可能彻底扳倒祁景闵。 虽说他寻出的证据能证明祁景闵一直靠着盛和从皇帝的国库里掏洞,按理来说已经算是在太岁爷头上动土了,徽晟帝听到这个消息的第一时间,不就直接气倒了吗? 可偏偏徽晟帝从来没有魄力自己做大决定,若这时候,旁边还有人撺掇说祁景闵不过是儿子没钱了想向父亲讨,他也会觉得有道理,暂且按下不动。 哪怕这个人是儿子的母亲,是最大的利益相关者,皇后。 无妨,少年抬手自己整理衣领,反正他最大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年初时长亦法师入宫,朝中便都知晓了皇帝身子不适,如今又被祁景闵彻底气倒,某些人的人心终归是要再往上浮一浮了。 毕竟,徽晟帝懦弱,祁景闵可不是。 他会让徽晟帝知道,今日耳根子一软,未来等着的会是什么。 而事实上,祁景闵确实没让他等太久。 朝会足足停了二十日后,大年三十到了。 往年这个时候都要举办宫宴,而今年却始终没有消息传来。 一直到当日晌午,宫中传出了皇后的懿旨。 ——三位皇子代皇帝举宴,于东郊行宫宴请百官。 祁长廷领旨谢恩,接过圣旨就好似接过了一口锅。 一口能将所有人一锅炖了的大铁瓮。 宣旨中官离开,少年捏着卷轴许久未动。 准备了这么久,终于要有个了断了。 “何成,今夜你带二十个人守住乾方。”少年声音淡淡的,却尽是不容置疑。 何成瞬间抬眸,就要开口,却正正对上祁长廷的视线。 以往也有过两次要他离开,看着白桥的命令,可每次都无疾而终。 但这次……主子好像是认真的。 何成抿唇,喉咙动了动,却没有第一时间应下。 半晌,他终于抬眸,认真道:“殿下,瓮外,可不一定比翁里安全。” 小五当初因为擅自泄露白桥的事被赶进禁军,可他临走前问的那句话,却实实在在扎进了何成心里。 若有一日,祁长廷真的要让他在危急关头去保白桥呢? 何成想了许久,终于摸出来一条道。 “殿下,带白姑娘一起去吧。”这样既不必分散人手,又能保白桥安全。 “不可能。”然而祁长廷想都不想驳回了何成的提议。 宫宴可不是坊市,旁人随便一句“三殿下”都能把他钉死。 “可殿下难道打算就这么瞒着白姑娘一辈子吗!”何成声调都高了几分。 “放肆!”祁长廷豁然低声喝道。 “殿下!”何成咬牙,嗵一声跪在了地上。 “属下斗胆,看得清楚,这两年多的时间,同姑娘相处的是主子您,不是那一个名字!” 少年的拳头一瞬间攥住,仿佛被戳到了最隐蔽的伤处。 屋里静得连呼吸声都听不到了。 何成舔了舔嘴唇,终于鼓足勇气抬眸。 “至少名字破了,白姑娘才能看到您,不是吗。” 第85章 三殿下安 · 名字破了, 她才能看到他。 她能看到他。 这五个字如同不见天日的房间突然透过的一丝光,让已经快要被黑暗逼疯的人颤抖着探出一根手指。 可还未碰到那细弱的光束,便又豁然收回了手。 何成忐忑不安地等着主子的反应, 生怕他像对小五那样, 直接把自己赶走。 然而少年只是垂眸瞧了他一会儿, 再开口, 竟带了几分涩然: “可何成,若名字破了, 我可能就真的留不住她了。” 她处心积虑偶遇的是祁景闵,她殚精竭虑要帮的,也从来都是祁景闵。 若知晓自己从来不是她要找的人,甚至是那人的仇人, 最后还为了留住她冒领了身份。 她会恨他的吧。 祁长廷鲜少在下属面前表现出患得患失的一面,哪怕以往戴惯了犹豫不决的面具, 可骨子里仍是个果决的人。 就算是当初清淤一事事涉十万百姓, 若非白桥教他,他也便弃了。 大不了日后不得好死, 他只求大仇得报。 唯有在白桥一事上,左顾右盼。 何成也因为祁长廷突如其来的交心愣了下,他张了张嘴, 想要反驳, 可少年突然朝后撤了一步。 “就依你吧。” 他的声音低得几不可闻,话罢,便后退一步绕过何成离开了书房。 何成完全没反应过来,直到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方才确认自己听到了什么。 他心中惊喜, 几乎是从地上跳起来的,匆忙跟上祁长廷的脚步。 虽然不知道他家殿下为何突然改了主意, 但望着身前少年挺直的肩背和重新变得坚定的脚步,他的心情也松快起来,原本满腹想劝的话都安心藏在了肚子里。 殊不知,祁长廷与他想劝的全然不同,少年眸中尽是狠戾。 ——祁景闵迟早是要归西的。 他恶狠狠地想到。 待祁景闵死了,他的小先生便该收心了。 * 盛和被查封后,白桥晨起终于没再看到堆积成山的账本。 假期来了! 她几乎热泪盈眶,恨不能直接提着行李箱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 祁长廷的请柬就是这时送到她手上的。 沉香木细细雕琢的仙鹤祥云,打开后是一纸绛红色的痩金,末尾还盖了一方认不得的小印。 白桥起初只觉这请柬实在很有质感,拿来收藏也不错,直到读完整篇,险些手一软将其掉在地上。 宫宫宫宫宴! 她再去瞧那末尾的小印,突然便懂了——皇帝私印啊这是! 疯了吗拿这样的请柬给她! 白桥突然有些不确定祁长廷的用意。 这位主自从半年前扔下那句“娶你”后,突然跟变了个人似的,不但整整半年都没往她跟前凑,还开始把她当牲口使。 当初的戏言白桥已经不当回事,可他这又是什么意思? 女孩想了想,拿着请柬去找齐同鹤。 “老夫也不知公子的打算啊。”齐同鹤抚着胡子打哈哈。 他已经知道了两个小辈间的奇葩弯弯绕,但还是习惯称祁长廷为“公子”。 白桥蹙眉打量着齐同鹤的神色,又问:“那宫宴,都是什么人会在啊?” 齐同鹤笑得狡黠,“今岁圣上放权,宫宴由三位皇子主持,来的自然是朝中大员,不过……” 白桥竖起了耳朵。 齐同鹤却是顿住,意味深长地瞟了白桥一眼,方继续道:“不过三位皇子均未婚配,所以名门高阁,尚未婚配的姑娘也都会跟着父亲赴宴吧。” 名门高阁,尚未婚配? 白桥的眼睛倏尔亮了。 原来如此,叶府叶浣,完美符合条件啊。 半年前,叶浣与她的那一场促膝长谈,让她对这两人间的情感产生了一丝怀疑,但毕竟是书里写的cp,她觉得其中必有隐情,一直想着能再细细问问。 祁长廷真是难得贴心呢。 “那你,去是不去呢?”齐同鹤像个奸商一般笑眯眯地问道。 白桥没有半分犹豫,点头如小鸡啄米,还补充道:“让我扮作公子的丫鬟跟进去便好,不必麻烦的!” “扮作丫鬟?”齐同鹤一口茶水险些呛住。 他努力忍住往身旁屏风后飘的视线,奇道:“到时一众京中贵女都着盛装,你一个年方十七八的姑娘,难道半分攀比的心思也无吗?” 没曾想话落,白桥也奇道:“我为何要与她们攀比?” 齐同鹤:“……” 他强行将那句“因为她们都是瞄着三位殿下来的”咽下去,无奈摆摆手让白桥去忙她自己的。 得了齐同鹤应允,女孩雀跃着离开,丝毫没注意到桌上的两个茶盏。 两盏茶水都各自下了一半,还在冒着些许白雾,显然,方才这屋里是有两个人的。 屏风后,少年手边放着一个竖起来足有半人高的木盒,被漆成大红色的沉香木上镶着乌纹金边,仙鹤祥云盘旋其上,单单只是一个盒子,便已经让人感受到了皇家的威严。 不知什么样的华服才配得上这样的盒子。 祁长廷默默捏紧了盒子边缘,指尖都开始泛白,半晌才缓缓松了开。 他起身从屏风走出,扔下一句“照她说的做”。 她当真连争取一下的意思也无,就这样由着他跳进女人堆里! 手狠心黑大骗子! 想到这里,祁长廷突然停住了步子,偏头恶狠狠地交代何成道:“下午的马车只备一架。” 不是想要扮作丫鬟么,丫鬟可没资格单独坐一辆车。 * 申时正,除夕的日头已经开始靠近地平线,小商贩们都在收拾着摊上的东西,准备回家守岁。 可这种时候,城门口突然源源不断地冒出大批车马,排着队出城,引来百姓们频频驻足。 今岁的除夕宫宴定在东郊行宫,马车从东都正中过去要一个时辰。 酉时初开席,皇子能姗姗来迟,百官却连掐点都不敢试探,至少也提前了半个时辰出发。 于是,等三皇子府的马车悠悠地停在乾方门口时,东都中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已经走得差不多了。 两匹黢黑的高头大马在寒夜里打着响鼻,喷出两鼓白气,端得神骏非常。 白桥望着面前黑漆红木的皇家马车,忍不住轻轻吸了口气。 这还是祁长廷第一次在她面前摆出皇子的架势,印象里那个总爱闹些小脾气的少年郎,身影突然便拔高了一半,变得威严起来。 女孩一身淡青色的交领襦裙,总觉得自己与面前这车有些格格不入。 “我,坐这样的马车去赴宫宴?”她有些犹疑,“是不是太显眼了些。” 现场沉默了一个呼吸,众人奇怪地望向她。 白桥不明所以地回望,正在这时,车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开一角。 “要迟到了。”少年沉沉的嗓音传出,却生生让白桥听出了几分不怀好意。 白桥:“……?” 艹?!他怎么也在车里! 女孩一个激灵险些跳起来,一脸惊愕地望向一旁的何成。 何成莫名其妙,但还是小心翼翼冲她使了个眼色:主子心情不好,别磨蹭。 白桥:“……” 她想起来了,自己没多想,直接说要扮成个丫鬟,可丫鬟好像是得跟主子一辆车的。 从夕水街到那劳什子的东郊行宫,得挺长一段路程,她跟祁长廷…… 半年前,少年盯着她的眸子,说要娶她的那一幕,突然间恍如昨日。 白桥盯着那只揽在布帘上的手,心中退堂鼓敲得慌乱。 放在以前,莫说同乘一辆马车,便是他抱着她在夜里飞檐走壁,她也能扯出一句形势所迫。 可如今…… 她以为半年过去了,那句“娶你”已经叫她忘到了九霄云外。 可没曾想,她远比自己想象的更在意这句话。 这一刻的空气仿佛凝住了,直到白桥身后,皇子亲卫打扮的白晓都微微蹙起了眉头。 宫宴是小丫头执意要去的,丫鬟也是她点名要扮的,怎么劝都不听,怎地这时候突然不干了? 白晓是一个月前知道那位“齐公子”的真实身份的,当时险些咬掉舌头。 他猜到这位主可能身份不简单,但没想到竟是堂堂皇子。 若是白家那帮人知道了,恐怕求也要将他兄妹二人求回族谱,可他却十足后怕白桥会因此牵扯进那绞肉机一般的斗争里,如今白桥竟然还要跟着去参加宫宴。 他无论如何劝不动,只能强硬要求跟着一起去,最后何成给了他一个亲卫的名额。 青年抿了抿唇,不动声色地上前半步,低声道:“若是改主意了,现在还来得急。” 白晓的话点醒了白桥,女孩终于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深吸了一口气,突然大步上了马车。 白晓:“……” “启程,启程了!”何成赶忙大声喊道,心中吊着的那口气终于松了下来。 接下来,便是今夜要打的一场硬仗了。 无论是对他,还是对他家殿下。 白桥上马车的气势一往无前,实际上眼睛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车上的空间其实挺大,少年端坐最里面的软椅,离她跪坐的小软垫足有两米远。 马车晃晃悠悠地启程了。 两匹马拉的车比普通马车稳得多,也快得多,可待得出城走上官道后,仍是有些颠簸。 白桥被晃得昏昏欲睡。 大约是这半年来实在太累了,哪怕是要去磕cp,哪怕她正和其中的“男主”共处一室,仍旧扛不住疲惫,开始一下下地点着脑袋。 恍惚间,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撑住的她的下巴。 女孩努力撑着眼皮想瞧上一眼,最后还是被睡意席卷,耳边传来恍若隔世的呢喃: “阿桥,莫怪我。” 怪他,谁? 女孩睡得昏沉,还蹭了蹭梦里萨摩耶的雪白皮毛。 一个时辰的路程好似白驹过隙,某一刻,那托着自己下巴的力道突然消失不见,女孩一个点头,险些整个人栽倒在地。 而那声“三殿下驾到”,正巧完完整整地传进了耳朵里。 三殿下…… 女孩下意识地抹了下唇角,而后猛然回神。 三殿下,反派! 反派在外面! 睡意一扫而空,心弦瞬间绷紧,如同机警的小兔竖起了耳朵,两道目光恨不能穿透车帘,看看那传说中杀千刀的反派究竟长得什么模样。 可外面一派安静,什么都听不到。 吱呀。 马车突然晃了一晃,白桥下意识地抬头望去,正对上准备起身的少年郎幽深的目光。 半年了,白桥终于又一次看到了这张清俊出尘的脸,还有左耳垂上那颗颠倒众生的红色小痣。 少年今日一身红底黑纹的皇子制袍,同马车一般色系,也一般地锐气逼人。 哪怕袍服繁复,宽袖长摆,被肩宽腿长的少年郎一撑,便端得多了几分性感。 制服诱惑。 白桥脑子里控制不住地飘出这四个字。 再对比一下自己的丫鬟装,还有方才因为睡着险些栽倒的熊样,白桥后知后觉地有些羞赫。 而她愣神的几个呼吸,祁长廷已经走到了马车门口,见她还呆呆坐在软垫上,蹙眉望过来。 “跟紧我。”他淡淡道。 然而只有祁长廷自己知晓,说出这三个字已经耗费了他全部的勇气。 可偏偏,那叫他心惊胆战的姑娘还睁着一双懵懂的睡眼,无比乖巧道:“外面叫反派三殿下呢,公子下去干嘛?” 他是大皇子呀。 他是大皇子呀! 少年呼吸一瞬滞住,牙根咬紧,白桥甚至恍惚间觉得他的眼眶突然红了一瞬。 一只指节分明的大手探过来,隔着袖子握住了她的手腕,用力一拽。 女孩因为久跪双腿酸麻,险些腿一软跪在地上,然而那人丝毫不管不顾,就这样强拽着她下车。 白桥被没顶的酸麻激得眼泪都要冒出来,拼尽全力才在车帘掀起前甩开了少年的手,勉强按照齐同鹤教她的动作站好。 少年回眸,最后深深瞧了她一眼,攥紧的拳头悄无声息地掩在宽大的袖袍间。 白桥被这一眼里的复杂镇住,她还从未在这双常年黢黑的眸子里看到如此多而混乱的情绪。 不知为何,她的心脏突然也像上了发条一般疯狂跳动起来。 那帘薄薄的马车门,好似隔开了两个世界。 她下意识地探出手去,居然想将那人拽回来。 然而少年一条腿已经迈了出去,她听到外面传来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然后是汹涌澎拜的唱词。 ——“恭迎三殿下,三殿下安。” 盛大的,排山倒海般的皇家威仪压下来,叫人惊心动魄。 车帘被除夕夜的寒风吹开一条缝隙,白桥瞪大了眼睛,终于窥见了一角真实。 三殿下。 皇帝幺子,三殿下。 反派,三殿下。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故事进程四分之三了,大约还有十万字哦! 第86章 终有定数(二合一) · 我主动躺在高悬的铡刀下, 把一切都剖给你看。 你可以,不离开吗? * 少年黢黑的眸子里翻滚着如墨深渊。 他没有让众臣平身,甚至没有分给他们任何一个眼神, 下车之后便转回身来, 目光一瞬不错地盯着自己的马车。 仿佛那里面有什么稀世珍宝。 自从祁长廷拼着受了三十廷杖也要将祁景闵撕咬下一块肉来, 朝中对这位三皇子平庸懦弱的印象便碎了一地。 带血的杀威棒, 还有少年走出紫宸殿时挺直的脊梁,再没人敢把他当作数年如一日的小绵羊。 眼下少年不吭声, 他们便一动也不敢动,躬着身子的弧度都不敢有半分不同。 然而马车里始终半点动静也无。 祁长廷的心脏一点点往下沉,最后变成一潭死寂。 他喉头滚了滚,轻轻喘了一口, 在朝臣面前硬得如同一块钢板的少年,靠近马车一步, 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近乎哀求的口吻低声道: “跟紧我。” 哪怕只有今夜, 跟紧我。 祁长廷探出手去,没入车帘里, 轻柔得如同在招一只名贵的猫儿。 终于,几个呼吸后,那车帘动了动。 从另一边探出一只雪白细嫩的女子的手, 一身丫鬟装扮的姑娘钻出马车。 ——三殿下的车里竟真的开出了花来。 大臣们依旧躬着身子不敢抬头, 可一旁的树林边上,一伙悄悄躲在丛中,想一睹三位殿下风华的姑娘们,心中无一不生出这样的想法。 女孩面若新雪, 发若乌木,腰身盈盈一握, 细柳扶风,却又隐隐带着几分风骨。 比如——完全无视三殿下探出的手,径自从另一边下了马车。 这般嚣张,却又得三皇子这般信重,竟叫人一时都没注意到她居然是一身丫鬟打扮。 甚至连白桥自己,都忘了自己眼下是祁长廷的丫鬟来的。 他是三皇子,他是反派三皇子!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啊? 大脑先是一片空白,而后纷繁混乱的念头泄洪一般涌入。 雨夜被亲兄弟刺杀落难的是他,举手投足谦谦公子的是他,耳上有红痣的是他,为了筹粮清淤殚精竭虑的还是他。 这特么跟书里那个阴狠无情,草菅人命,视生民于无物的反派根本不一样! 甚至,就连此前在画舫上,叶浣之所以对她敌意那么大,也明显就是因为眼前这个人啊。 白桥手脚一片冰凉,试图寻出什么蛛丝马迹,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然而完全徒劳无功。 坚信不疑的认知一朝颠覆,白桥突然觉得齿冷。 书里写的不可能有错,那难道这么久,他都是装的吗? 装得她这个读过正本小说的外来者也半分破绽都看不出,这究竟是个怎样心机深沉的人。 这时,帘外突然传来少年人软软的哀求:“跟紧我。” 白桥手指抽动了一下,而后瞬间攥起了拳头。 跟紧他? 他怎么还说得出这种话! 白桥起身,决绝地避开那只探进来要扶她的手,自顾自地下了马车。 结果猝不及防地被少年身后躬身行礼的一众大臣惊了一跳。 这一跳,也终于让她想起了自己的处境。 她现在扮作了丫鬟,而祁长廷方才在众目睽睽之下伸手扶她一个“丫鬟”。 该死,他是故意的吧! 女孩目光恨不能在少年身上捅两个洞出来,然而祁长廷只是微垂着眸子不看她。 白桥深吸一口气,勉强稳下心神,强装做无事发生的模样立在了祁长廷身后。 于是,当大臣们终于直起身子时,一切已经正常得再不能正常了。 祁长廷是三位皇子中最后一个到的。 百官因为要循旧例,迎了帝后皇子后才能入席,此时的宴厅里空无一人,祁景闵和祁允政两人正在偏厅里对坐着默默无语。 两人身后站着各自的两名亲卫,空气很静。 祁允政虽也是庶子,但并不像以前的祁长廷那样圆滑,他背靠承恩公府,只自幼在战场上同突厥人打交道,性子被北疆的冰雪磨砺得又冷又硬。 终于,还是祁景闵先忍不住打破了僵局,屋里响起青年淡淡的笑声。 “长廷好大的排场,让两位兄长在这儿等他入席。” 祁允政不甚用心地嗯了一声,目光淡淡瞥过宴厅的二楼拐角,眉头微不可察地蹙起。 他常年领兵在外,对东都并不熟悉,但对于潜在的血腥和危机却有狼一般敏锐的直觉。 总觉得,事情不太对劲。 但有问题的,究竟是祁长廷还是祁景闵呢。 他对面,祁景闵微微眯起了眼睛,面色阴骛。 很好,都不将他放在眼里,那就莫怪他心狠手辣了。 青年起身,目光望向不远处的长廊,百官从四面八方涌向宴厅,祁长廷带着两名亲卫和一名丫鬟坠在最后。 那就是白桥么,祁长廷还真将她带来了。 确实貌若天仙,只是,可惜啊。 青年唇角挑起一个阴戾的笑来,没回头冲祁允政幽幽道:“二弟,开宴了,入席吧。” 祁允政抬眸瞧了两眼祁景闵的背影,抬步跟上,然后就在两人一前一后迈入前厅的一霎那—— 嗤! 泛着乌光的指长薄刃从斜上方飞驰而来,削断前面祁景闵的半缕鬓发,直冲祁允政喉间扎来。 同一时间,祁长廷因为是三位皇子中最后一个到的,正在官员的裹挟中步入宴厅。 “趴下!”少年一声厉喝,一把将身旁女孩扯入怀里。 说时迟那时快,祁允政一个闪腰避开暗器,然而这只是一个音符,宴厅的门在祁长廷身后轰然关上,而后细密的箭雨如同乐章,不论敌我地射向大厅里的活物。 厅中从一品丞相到三品尚书,都是动一个就能叫整个大徽颤三颤的人物,在突如其来的箭雨之下却只有大喊着“有刺客”哀嚎逃窜的份。 “来人,上二楼抓人!”祁景闵百般狼狈之中喝出这么一句。 趁着二楼箭矢稍歇,大队身着铜铠的侍卫在短短几个呼吸间扑上宴厅二楼,却是一无所获。 “回禀殿下,没有刺客,都是机关!”二楼此起彼伏的回报声将所有人的心沉到谷底。 官员们手忙脚乱地扶着官帽站起来,然后面面相觑。 ——果真是机关,除去两个胆子小吓昏过去的,其余人或许挂了小彩,但都还好好地竖着。 已经被侍卫们控制的机关没有再放出第二波攻击。 “多亏三殿下方才那一句趴下啊!”兵部尚书突然转身冲着祁长廷一拜,“机关设定的方向都是人站立的高度,殿下让人趴下,箭矢便大都在半空中互相对折,臣等才能逃过一命!” 此言一出,登时引起一片共鸣,然而被众人感谢的祁长廷却一脸沉肃,遥遥望向里面的祁景闵。 祁景闵迎着这目光淡笑,突然朗声道:“可三殿下,你是如何知道箭矢瞄准方向的呢。” 厅内的喧闹逐渐安静下来。 官员们陡然收声,听出祁景闵的言外之意,面带惊恐地朝祁长廷望去。 少年薄唇紧抿,右手还牢牢捉着那名“丫鬟”的手腕,一步都不肯放松。 这时,祁允政也突然发话了,“方才的箭矢或许是机关,但射向我与大殿下的那枚黑刃,” 他说着探出两指,从偏厅的门扇上将那枚食指长的小刀拔了下来,展示在众人面前。 “这种形状的暗器,还有方才的力道,绝不可能是机关所为。” 祁允政说到这里便再不肯多言,他只阐述事实,却也不说这事实究竟说明了什么。 没人注意到祁景闵眸中一闪而过的失望。 又过了一息,祁景闵终于再次开口道:“莫不是三弟设的机关不过是迷障,要混在其中杀我与二弟才是真!” “长廷,你是要反吗!”祁景闵一甩广袖,骤然发难。 百官闻言惊悚,祁长廷身周登时空出一圈。 然而少年还是一言不发。 就在大家以为祁长廷是默认了的时候,从始至终一直躲在他身后的“丫鬟”突然一把甩开了少年的手,冷声喝道: “胡扯!” 厅内众人都是一愣,少年也是一脸错愕,后知后觉地望向身旁的女孩。 白桥却一眼不看他,盯着祁景闵道:“正对门也有一架机关弩,他是因为提前看到了,才能及时出言警示的。” 祁景闵笑了下,“你如何知道。” “我也看到了,”白桥毫不示弱,“我一介商户女没见过世面,并不像诸位大人守礼不四处乱看,门关的时候,我清清楚楚看到正对厅门的二楼雅间窗子打开,里面探出一架弩机!” 祁景闵面上笑容逐渐淡去。 “你同他一伙,证词并不可信。” 女孩杏目一戾,被激起了火气,正要再开口,却被一只温热干燥的手掌捂住了嘴。 “唔。” “嘘。” 少年手掌大,几乎掩住了女孩半张小脸。 不知是不是错觉,白桥似乎在这一声气音中听出了笑意。 白桥:“……”救命她刚才在做什么! 那才是男主! 但已经迟了。 少年将突然变得安静的姑娘捂着脸半揽在怀里,淡淡道:“殿下也不必如此咄咄逼人,我也有疑惑希望殿下能解。” 他不待祁景闵回应,径自开口问道:“殿下唤进来的这些侍卫,为何会来得这么快。” 祁景闵瞳孔微缩,正要开口,却又被截断。 “殿下自然有殿下的理由,就像我有我的理由,但我只知道,”祁长廷说到这里,目光忽然缓缓越过祁景闵,落在了旁边的祁允政身上,“我只知道,这屋子里原本只有几架死物,可现在,还有了听命于大殿下的兵!” 过程复杂,不必多言,但结果对谁有利,一目了然。 祁景闵面色剧变,然下一瞬,脖间突然一凉。 方才还貌似站在他这边的祁允政突然不知从哪儿抽出一把短匕架在了他颈间。 紧接着,震掉厅内百官三观的一幕发生了。 原本没有表现出任何倾向的宴厅侍卫,突然动作一致径直将手中武器指向了祁允政。 祁景闵一句“不许妄动”卡在喉咙里,面色青白。 这些蠢货,看不出祁允政是在诈他们吗! 但已经迟了,下意识的反应做不了假。 这些人根本不是行宫原有的护卫,而是祁景闵自己的人! 大臣们哗然,除了围在兵部尚书周围的几个大员,其余人都往纷纷往后退去。 “都别动!”祁景闵彻底撕开了伪善的面具。 原本想着杀掉祁允政,再将事情栽到祁长廷头上,然后名正言顺地进宫请封太子,却不想终归走到了这一步! “二弟,刀子拿开,否则已经开驻后山的两千荥阳驻军,一个活口都不会留!”青年面色狰狞,全然不复往日温润公子模样。 祁允政瞳孔猛缩,“荥阳驻军,你当真是要反!” 祁景闵冷笑了两声并不作答,反而冲厅内百官低喝:“今夜,顺者昌,逆者亡!” 颈旁,匕首缓缓挪开,厅内,祁长廷也缓缓举起双手。 少年左手还攥着折扇,这一瞬,从二楼走廊角落和少年扇端分别射出的两道银光在厅内骤然撞上。 金铁相交的刺耳声响紧随着一声铁刃钉进木头的声音还有一声男人的惨叫。 身着黑衣的刺客从二楼拐角砸到一楼大厅,惊起官员们一阵哭嚎。 祁景闵脸色大变,“你!” 祁长廷何时还有这等本事了! 然而祁长廷并不给他再说话的机会,又一枚短刃直冲祁景闵眉心飞去。 祁景闵瞳孔猛缩。 他要杀他! 他敢杀他! 他不怕殿内数十侍卫,还有盘踞行宫外的两千荥阳驻军吗! 祁景闵来不及想明白这一点了,千钧一发之际,他下意识地向身边抓去,想要拉什么人来给他挡一下,然而他忘了,自己身侧是武功超绝的祁允政。 祁允政毫不客气地闪开祁景闵的手。 他看得清楚,祁长廷这一记暗器瞄的并非祁景闵的要害——如果他不乱动的话。 “啊——” 突然,一声夹杂的暴怒的惨叫响彻整个宴厅。 大厅里的官员们已经快被折磨成了神经衰弱,被这一声惨嚎吓得全都蹲到的地上。 高台上,大徽朝礼制上的下一任皇帝,现在的大皇子,捂着右边耳躬下了腰。 淅淅沥沥的血迹顺着他的手腕和小臂滑下。 “我的耳朵!”祁景闵痛得面目扭曲,“太医,太医呢!” 然而太医院院正现在还在东都宫城之中,守着生病的皇帝,哪里知晓行宫有人唤他? 祁景闵也终于意识到了这一点,同时,他还意识到了更可怕的一点。 ——身体残缺者,不能承祖制! 他很可能无法继位了! “祁长廷!”祁景闵暴怒,“给我杀了他!” 殿内数十名身披精铠的侍卫如同虎狼扑食,一股脑地冲着祁长廷扑去。 祁允政手指紧了紧,想下去帮忙,却又不知该不该搅进这混水。 正在这时,一声低喝突然叫他脑袋一空。 “阿桥躲在我身后!”亲卫装扮的青年同何成背靠背,将祁长廷和白桥牢牢护在中间。 祁允政:“……?!” 白晓?!他怎么也在! 祁允政愣神的一瞬,几十杆长/枪已劈下。 白晓会武,对上一两个侍卫都能招架,可眼下的情况却是一二十个人都试着从他找到突破口。 白晓甚至听到有人兴奋喊“这人弱,从这里!” 青年高高扬起长剑和剑鞘,挡住同时劈下的四柄长/枪,但还有两柄直冲他小腹捅来。 “兄长!”白桥惊呼出声。 正在这时,一柄细长的陌刀骤然斜插而入,一身红衣的青年飞身踩在四柄长/枪之上,巨大的重量将白晓压得躺倒在地,险险避过捅来的两支枪尖。 陌刀细长的刀身在空中划过一道艳红的弧线,鲜血四溅。 白晓箕坐在地上仰着头,愣愣瞧着从天而降挡在自己身前的熟悉身影,感觉自己在作梦。 什么鬼…… 她,她怎么可能会在这儿…… 这,这不是宫宴吗? 白晓是土生土长的古代人,对皇家的敬畏是刻在骨子里的,白桥进了宴厅敢四处乱瞧,他却始终追着祁长廷的影子走,根本没注意那高台上的是什么人。 是了,他竟一时间没认出来,方才说话那声音可不就是她么? 只是与在他面前有些不同,狠戾不再,却冷静而叫人信服。 但是,她居然也是皇子?! 而且,当朝二皇子?! 这个“也”字就很妙,白晓被这不可思议的消息劈得外焦里嫩,一时间都忘了动作。 他和白桥上辈子莫不是干了什么了不得的事,以至于这辈子掉进了皇子窝么?! 祁允政再次替他挡了一柄长/枪,终于忍不住将刀柄狠狠朝后一捅。 “不想活了就给老子死远点儿!” 白晓被刀柄撞在胸口,剧痛之下一个激灵回过神来。 他赶忙执起长剑,正要迎向下一支枪尖时,宴厅外面突然传来中官尖锐的声音。 “陛下有旨——” “二皇子接旨——” 中官的声音实在太具有穿透力,宴厅里的刀剑声竟都掩盖不住。 甚至侍卫们手中的动作都顿了一瞬。 中官?陛下有旨? 什么情况,他们现在是在谋逆现场不是吗? 一个谋逆现场唯一应该出现的跟现任皇帝有关的东西,应当是尸体吧…… 混乱的宴厅里一时陷入诡异的寂静。 目光一时间聚集向祁景闵,不是说外面有两千荥阳驻军吗?皇帝的旨意是怎么进来的? 总不能,是传位的旨意吧…… 想到这里,所有人心中猛然一凛,齐刷刷地望向二皇子。 让接旨的是二皇子! 祁允政挑眉,转头望向祁长廷,显然以为是他的手段。 可祁长廷却也微微蹙起了眉头,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宫中皇帝应当已经被皇后一党控制了,所以祁景闵才敢如此肆无忌惮,而祁景闵调来的荥阳两千驻军是他解决的,可这旨意却不知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门外,中官半晌等不到动静,再次高声喊道:“二皇子接旨——” 祁允政唇角微抿,望向还在同自己僵持的一名侍卫,略带奇异道:“我要接旨,你要拦吗?” 这话放在眼下的情景实在有些诡异。 那名侍卫愣了愣,转头望向自己的主子,可祁景闵捂着自己的耳朵双目猩红,显然不像要放行的样子。 可…… 侍卫心中不由打鼓,他不傻,他也知道己方最大的依仗是外面的两千驻军,可眼下,那两千驻军显然除了什么问题。 今夜这桩所谓逼宫,像极了一场笑话。 他手上的劲道不由松了松,而后缓缓挪开了长/枪。 一个人的动作就好似开关,场内余下的近二十个侍卫都犹豫着停下的动作。 祁允政就这样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出门后不忘反手关门,将厅内的一片狼藉挡住。 ——虽然也只是意思意思罢了。 而门外,随着中官宣旨的声音响起,门内的人俱是大惊失色。 “东突厥与西突厥联合进犯,西疆北疆同时告急,承恩公遭东突厥可汗暗算,被重伤,现令二皇子领兵马大将军,即刻带兵前往北疆布防,不得有误!” 厅内静了一瞬,而后喧哗起来。 “东突厥和西突厥向来不和,为何会突然同时入侵中原!”兵部尚书脸色青白,其余大臣更是不知所措。 没人注意到祁长廷身后的女孩身子骤然僵住。 东西突厥同时进犯大徽,这在书里是有写到的,可当时给出的理由是大徽因着凌汛淮南粮仓糟缝大创,饥荒不断,他们趁大徽后勤粮草空虚才举兵入侵。 可如今凌汛造成的后果并没有那么严重,为何还是来了! “今岁北方雪灾严重,突厥缺衣少粮,牛羊冻死无数,怕是因此才会大举起兵。”少年的声音低低响在耳畔,适时解了白桥的惑。 白桥下意识地抬眸望向少年侧脸。 或许是巧合,又或者真的是默契,这么久,他们对彼此的一举一动,一颦一蹙都熟悉到了骨子里。 他很好,至少装得很好。 如果他能一直装下去,那本就不怎么牢靠的cp她不磕了也罢。 可他偏偏是反派,是那个会被作者写死的反派。 结局是改不了的,就像这次突厥入侵,哪怕已经没了凌汛之灾,这个书里的世界依然会寻出其他动机来将一切引向最后的结局。 男主会当皇帝,女主会是皇后,而面前的少年郎会被仇恨冲昏头脑,惨死在那个雪夜。 滚烫的鲜血染红惨白的雪。 她若不知道便罢了,可她知道。 难道她要陪他赴死吗? 他们的关系没到那么亲密吧。 白桥的目光划过少年望向门外的侧脸,回头望向大厅里面的祁景闵,骤然瞳孔猛缩! “闪开!”她猛地推开身旁的少年。 祁景闵腕间的弩机骤然射出一道森冷的银光。 祁长廷被猝不及防地推了一个踉跄,豁然回首,心跳都要停住。 “阿桥!”他猛然探手,竟是要空手去拦那白刃。 然重心已经被女孩推开,他拼尽全力,手臂也不过将将擦过箭杆。 少年目眦欲裂,呼吸滞住,身旁突然有黑影闪过。 嗤。 铁刃插入血肉的声音与木桩扎进雪地的声音没什么差别。 只是前者,有鲜红的花绽开。 “唔。”白晓大张着手臂,将女孩虚虚搂在怀里,口中涌出一口鲜血。 女孩僵着脖子低头,眸子被透过薄甲,扎进青年后心的箭镞刺得血红。 “……兄长,兄长!” 她的牙齿在打颤,下一瞬,青年无力扑倒在她身上。 “哥……哥!” 作者有话要说: 祁长廷:多亏夫人救了我。 白晓:闪开轮到我了,夫人快来救我! 第87章 一箭双雕 · “哥!哥!”白桥努力撑住白晓的身体, 眼泪刷刷往下掉。 她为什么要不自量力推开祁长廷,那是反派,迟早要死, 若她不冲动, 白晓就不会…… 门外, 祁允政已经领了旨, 军情紧急,他当下便打算直接拿着旨意去调兵, 身后宴厅的门却突然被推开,是何成。 何成急匆匆地冲他抱拳一礼便要跑走,结果被细长的陌刀拦下。 “出什么事了。”祁允政蹙眉问道。 “我家殿下的亲卫被大殿下射中要害,我得去……”何成话没说完, 面前人已经消失不见。 祁允政大步跨入殿内,将手中圣旨一把塞给祁长廷, “去给我调兵。” 祁长廷:“……?” 少年背在身后的小臂也因为空手挡箭镞, 被划了一道大口子,眼下正顺着指尖淌血。 只是白桥和祁允政的注意力全在白晓身上, 都未注意到他。 祁允政半跪检查白晓的情况。 他在战场上摸爬滚打近十载,什么样的伤没见过,可看到白晓仍是心里重重一跳。 差一点, 就差一点便扎在心脉上了! 白晓被平放着趴在地上, 祁允政一手按着他伤处一手操刀,只听锵一声,箭杆齐齐断开,只余一小截露在外面。 “搭把手, 铠甲脱下来。”祁允政头也不抬冲旁边人道。 他没注意旁边是谁,却见一双纤细嫩白的手凑了过来, 不由侧头瞧了一眼。 只见女孩脸上一道血混着眼泪的抹痕,咬着牙关上来配合他,脸上的坚毅是他在东都这些娇生惯养的姑娘脸上从未见过的。 “倒是教出个好妹妹。”祁允政转回视线,低声念叨了一句。 铠甲褪下,伤情便清楚了,箭头避开了心脏,但大约是刺破了肺,短短几分钟时间,白晓的唇色已经肉眼可见地青紫起来,鼻下进气虽盛,但呼气微弱。 祁允政心里重重沉了下去。 被流矢刺破肺部的伤兵并不少见,这样的症状他再熟悉不过。 “取出箭镞后针灸,或者听天由命。”冰冷的字眼从他口中蹦出,没有半分情感。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攥着刀柄的手,指节泛白。 身旁的女孩大约是被他的话吓到了,转过头呆呆瞧他。 祁允政偏开视线,然而下一瞬,却见那姑娘突然从头上拔下银质的发簪,踉跄捧来最近的一盏蜡烛,然后将白晓翻过来,避开伤处靠在她腿上。 白晓的面色已经很难看,唇色彻底变成青紫,祁允政眉头微蹙,想让这姑娘冷静些,却冷不防被塞了那只银簪,然后对上了那双清亮的杏眸。 里面早已没了泪光,只剩倔强。 “劳烦把银簪在烛火表面烧过,然后——”女孩一把扯开青年的前襟,指着他胸口的某个位置,一字一顿道:“扎下去。” 扎下去?! 等太医赶过来或许还有微弱可能,但再在胸口扎个洞,人还能活? 祁允政眉头重重蹙起,然而他不动,那姑娘便一直盯着他。 白桥觉得自己的声音在抖,手也在抖,“来回至少要一个时辰,他等不了。” 白桥穿书前看电视剧,对这种经常出现的惊悚急救手段十分好奇,闲来无事查了一番。 ——张力性气胸,大肺泡破裂或其他损伤导致出气少进气多,伤者憋气直至窒息而亡,而急救方法是,锁骨中间往下第二肋间扎一个洞。 事实上她也记不清到底是第几根肋骨了,也记不清之后是不是还要做什么密封液体瓶,但没别的办法了,白晓是为了救她,不能叫他等死! 然而祁允政依旧不动。 白桥突然一咬牙,又从发间拔出另一支簪子,一头乌黑柔顺的长发瞬间披散下来,与强硬的口气形成鲜明对比。 “那我自己来!” 女孩探手将簪子放在火上烧,突然另一支银簪插进来,将她的那支轻巧挑落。 “他合该死在我手上。” 传闻中纵横漠北的二殿下眼梢被烛火映得橘红,同那一身红衣交相辉映。 红衣,漠北。 这一刻,白桥不由想起白晓那位在漠北初遇的白月光。 噗! 思绪被一声轻响打断,祁允政话音落下,簪子已经快准狠地扎进了白桥方才落指的位置。 白桥呼吸都停住了,死死盯着祁允政一点点将簪子从伤处抽出来。 喷射的气流带着少量血液喷出,白晓的呼吸几乎是肉眼可见地变得通畅,面色也缓和许多。 “呜——”女孩一声呜咽没忍住,哇一声嚎啕大哭出来。 围观人等啧啧称奇暂且不论,祁允政亦是面带惊异。 他唇角难得带了一丝笑,低头去打量那支神奇的银簪,却猛然间愣住。 簪头,一片乌黑。 祁允政瞳孔猛缩,簪上有毒?! 不对,是白晓血里有毒! 祁允政咬牙,低骂了一声该死,默不吭声地将银簪藏入袖中,转头去寻祁景闵。 祁景闵被姗姗来迟的行宫侍卫看守在偏厅,见到祁允政拿着那支发黑的银簪来寻他,笑得阴冷,配上残缺了一半的右边耳朵和半脸鲜血,恍若恶鬼。 陌刀出鞘,雪亮的刃抵着脆弱的脖颈,随时能将之捅个对穿。 “解药。”祁允政压低了声音冷喝。 然而祁景闵意料之内地摇摇头,淡淡道:“不知道。” 祁允政眸中难以掩饰地闪过一丝杀意,懒得废话,退一步道:“那告诉我是什么毒,若到时他能活,我也让你活。” 今夜百官为证,祁景闵偷鸡不成蚀把米,企图谋逆证据确凿,哪怕皇后在宫中把持大局,也不可能叫他轻轻松松脱身。 祁允政做好了祁景闵还要讨价还价一番的准备,却不想他这位兄长缓缓抬眸望向他,满是戏谑的恶意。 “虽然不知道那人同你有什么干系但是,”青年唇角勾起阴狠的弧度,幽幽道:“这是什么毒,二弟还不熟悉吗?” * 与此同时,五城兵马司。 祁长廷拿着圣旨,通过兵马司向北吾军传令。 按理说军情紧急,皇帝应将兵符交由兵马大将军,直接去营地调兵。 可如今皇帝被皇后一党控制,皇后又对祁允政戒备重重,能下旨拨援军已是不易,只能这般绕上一遭。 祁长廷当初从兵马司主动卸任后,新的都指挥使是个蓄着短硬胡须的中年男人,他瞧见三殿下半身染血夜闯兵马司惊得险些没跳起来,却也半分不敢多问,拿着圣旨匆匆去走流程。 祁长廷知晓这流程恐怕到天明才走得完,他放心不下行宫那边,便起身想先回去。 可甫一站起来,眼前便是一阵发黑。 少年一把扶住身旁的案几轻喘了一口。 大约是今夜发生了太多事,太累了。 他晃了晃脑袋,待视野清楚些了,往前迈出一步,却身子一晃摔在身后的座椅上。 怎,怎么了? 他觉得情况有些不妙,可脑袋却控制不住地愈发昏沉。 意识在空中飘飘荡荡,手臂上的伤口隐隐作痛,时刻彰显着存在感。 祁长廷恍惚间想起这遭,觉得应当处理一下,可拼尽全力都睁不开眼睛。 “殿下,殿下!殿下!”不知何人焦急的呼唤响在耳畔。 某一瞬,刺骨的寒意骤然落在额上,祁长廷一个激灵挣了出来。 “阿桥。”他含糊着哼了一声,才看清自己面前的人。 是何成。 何成手里抓着两把雪,想来方才那寒意便来源于此。 祁长廷抬手揉了把眼睛,才发觉面前这位跟了他快十年的暗卫头头,在昏暗的烛火下似乎眼眶有些发红。 “怎么了?”祁长廷最后一丝昏沉也被驱走,想起行宫的形势,不详的预感漫上心头,“郎中呢?不是让你去找郎中吗?” “白晓暂时已无性命之忧,”不待何成开口,又一个声音响起,“但很快就有了。” 何成身后另一个人影扶着腰间陌刀踱步过来,祁长廷神色微顿,起身唤了声二哥。 祁允政颔首,淡淡道:“听闻你受伤了,我看看。” 祁长廷眸中闪过一丝莫名,他同这位常年在北疆的“兄长”说不上交恶,但也绝不亲近,这是做什么? 这样的念头在少年脑中转了一圈,但又很快压下。 对上祁允政,他并不怕什么。 手臂抬起,约么半掌长的口子,血迹已经凝结,但伤口看起来比离开行宫时更骇人。 祁长廷自幼受过的伤并不少,也察觉到事情不太对,他心中隐隐有了答案,神色却无半分变化,静静望向祁允政。 后者微怔,而后轻叹一口,“救一个人需要两只东羯全蝎。” 祁长廷眸子动都没动,“时间。” “你大约能撑半年,但白晓最多只有两个月。”祁允政说着,紧盯祁长廷的神色。 然而少年只是淡淡撇开视线,轻声问道:“她知道了吗?” 祁允政眉梢微挑,“我只说了箭上有毒,需东羯全蝎方可解。” 但没说被那支箭伤到的人,究竟有几个。 少年闻言,眉峰软了软,倒是真心诚意地冲祁允政略一点头,便起身欲走。 “你要怎么做。”祁允政忽而探手去按少年的肩膀。 东羯全蝎在东突厥和西突厥都有踪迹,但仍是稀罕毒物,他当初几乎抱了必死的念头,能在恒祥药铺里遇上两只却是老天还不肯收他。 祁允政的手不可谓不快,却按了个空。 少年漫不经心地一错步子避开,波澜不惊的声音远远传来: “二哥守北疆,我自然请命去守西疆。” 祁长廷离开,何成也赶忙跟上,赶在祁长廷上马之前将他拦了下来。 “殿下伤重,万不可亲自冒险,”何成面色焦急,“且不论陛下和娘娘能否放殿下领兵,就算真给了您兵权,怕也是有去无回的买卖啊!” 如今祁景闵右耳伤残,他若想顺顺利利继位,除非两个兄弟都死在外面。 将领领兵在外,粮草药物等各种补给都要仰仗朝廷,这简直是送上去让人宰割! 然而祁长廷不理他,径自上马,往行宫赶去。 何成只得将话先咽回肚子里,只是他与祁长廷都万万没想到,此一去,居然会在城门口碰到一个此刻最不想碰到的人。 新年,所有地方官员都要回京述职,两年半以前上任江都郡守的常岑也不例外。 “三殿下?!”老大人中气十足的声音里满是惊异。 朴素的灰布马车在面前不远处停下,祁长廷的身子当即一僵。 潜心做事的老大人还不知,就在他离开东都的两年半间,天已经变了大半。 而搅动风云的,正是他以为已经被拗正了夺嫡之心的得意门生。 常岑虽然眼神不好,可城门处被灯笼高挂,还有火把,祁长廷染红了半身袍子的血迹分外显眼。 只是,他没看到的是少年黢黑的眸子里汹涌澎拜,却复又认命般平息的浪潮。 瞒不了的,待得天明,祁景闵回来,且不论他人,常岑一定不会放过他。 那还不如…… 常岑还没来得及说话,便见少年下马,行至他面前,问了个几乎要将他砸懵的问题: “老师,若大殿下有朝一日反了,您站陛下那边,还是殿下那边。” 祁长廷话音落下,身旁先传来一声钢铁划过地面的刺耳声响。 是旁边站着的戍卫被祁长廷口中的话惊得险些没拿稳长戟。 常岑刚回来,完全没搞清状况,这问题每个字都认识,可连起来…… 是表面意思,还是这混小子脑子里又在想什么有的没的? 但很快,祁长廷便给了他答案。 “他从荥阳调了两千兵马,围困了今夜参加宫宴的所有官员,还有我和二哥。”少年说到这里顿了下,直直看进常岑的眼睛。 “老师,你站哪边。” 祁长廷虽在问,可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胡扯!”果然,老大人的执拗是万年都不会变的,他瞪着眼睛胡子都快飞起来,“他是嫡子,等着继位就行了,为何要如此铤而走险!” 少年静静望着自家老师的眼睛,唇角扯了扯。 他突然觉得有些荒唐。 人家的老师都是择明主,鼎力支持自家的学生往上爬,唯有他这位老师,是择明主,然后死死压着他。 一直攥得死紧的拳头缓缓松开,他受够了,不想在任何人面前躲藏了。 “老师,”少年薄唇轻启,一字一顿,清清楚楚道: “是我吓的。” 火把在一旁发出“嘭”的一声爆响。 开玩笑吧,怎地……怎地! 常岑瞪大了眼睛,嘴唇翁动,胡子都在跟着颤。 “你,逼他,谋逆?!” “不是我逼他,是他自己怕了。”少年面无表情地纠正,火把将他的脸映成和衣裳一半的红,恍若修罗。 “他心虚,他心虚自己手上的人命,也知道自己配不上那个位置,配不上黎民百姓!” “荒唐!”常岑被气得险些一口气没喘上来,他颤颤巍巍指着祁长廷,而后高高扬起手来一耳光扇了上去。 “我常岑,没你这个学生!” 话罢,老大人慌慌张张地跑上马车。 “入宫,我要见陛下!” 夜半入城,原本还需查验许多东西,可师生二人闹了这么一通,戍卫们哪儿还敢拦,匆忙放了行,再望向门口的三殿下,目光多了几分惊惧。 然而少年只是默默望着马车消失的方向,自嘲般地勾了勾唇角。 只因他是庶子。 就因为他是庶子! “殿下,又来人了。”何成的声音倏尔响起,那是二皇子府上的马车,赶车的人他也不认识。 然而身旁少年却像是有所感应一般,手指狠狠抽动了两下,不由自主地朝前迈了半步。 杵在城门口的两人太过显眼,马车不得不缓缓停住,车帘掀开,祁长廷念了一晚上的女孩,依旧一身染血的丫鬟装扮,鬓发也乱得狼狈,却全须全尾地站在了他面前。 还冲他拱手一揖。 “给三殿下请安。” 陌生,疏远,隔着三四米远的距离,叫他三殿下。 祁长廷狠狠咬住了牙关,方才被常岑按到了泥地里都无甚感觉的那颗心骤然抽痛起来,连带着手臂上的伤口都疼得叫他发抖。 若非他当时挡了那箭杆,箭镞扎进的便是白晓后心。 而且,那支箭,那支箭当时…… 然而女孩并没有给他再说些什么的时间,又一揖道:“我兄长危在旦夕,若无旁的事,我便先离开了。” 女孩话罢便重新上了马车。 裹着皮革的木轮悄无声息地驶过东都的街道,没有半分留恋。 他的小先生啊。 被他惯得一口一个“我”,行礼都是同男子一般作揖,口中唤他“殿下”,却连“民女”、“家兄”这样的官话都不会说。 真好。 好到,他不甘心。 “殿下……”何成瞧着自家殿下的表情,有点儿害怕。 “走吧。”祁长廷翻身上马,进了城。 作者有话要说: 祁长廷:上次不甘心的时候亲亲了,这次又不甘心了,得结个婚吧(狗头)。 PS: 张力性气胸及其急救方式完全是网上查到的资料断章取义,千,万,别,当,真! 第88章 西疆告急 · 另一边, 白桥在马车里看顾着白晓,丝毫没有注意到马车的行进方向。 直到外面车夫唤了她一声,说“到了”, 她才恍然回神。 到哪儿了? 女孩心中划过一丝不祥的预感, 掀开车帘一瞧, 果然—— 乾方钱庄四个大字高高悬在门檐上。 白桥:“……” 她顿了下, 想问这位二皇子的车夫能不能送她到旁的客栈去,车夫却已经在催她。 “快去吧, 马车可不是好呆的地方,你兄长的伤势虽然已经处理过,但也经不起折腾了。” 车夫的话说到了白桥心坎里。 比起虚无缥缈的面子,还是白晓的身体更重要。 车夫送佛送到西, 帮着背起了白晓,白桥则上前敲门——她今日去赴宴, 可全然没想过再回来已是物是人非, 自己还需带着钥匙。 然而敲了半晌也没人理会。 白桥心底沉了沉,原来这面子不是她要不要, 而是乾方还给不给。 不愧是全书最大的反派,她在行宫刚甩了祁长廷脸子,这边便要还回来了。 白桥等不到回音, 后退两步, 正打算请车夫再送他们一程,身后突然传来马儿的响鼻声。 女孩身子一僵,没有回头。 却只见少年径自越过她,然后猛然间探手拔出身后何成腰间的刀。 锵! 金铁相交之声响彻夕水街的寒夜, 乾方门上厚重的挂锁应声断作两截,哗啦啦啦地落到地上, 堆成两坨。 祁长廷推开大门,自顾自走了进去。 然而只有紧跟在他身后的何成,看到了少年跨过门槛时微顿的步子,和生生克制了想要转身的别扭动作。 白桥被祁长廷突然的武力值爆表吓了一跳,倒是身旁二皇子府的车夫见怪不怪,催促她快带路到白晓的房间。 月上中天,细细的一轮新月散发着微弱的光晕。 安置好白晓已是一个时辰后了,白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终于察觉到自己嗓子已经渴得快要冒烟,于是想去外间倒杯茶水。 结果猝不及防被门边站着的一个人影吓得险些三魂升天七魄出窍。 “你……三殿下?”白桥眯着眼睛认出了那人的身形,然后后知后觉地闻到一股浓重的酒气。 “你,你喝酒了?”白桥下意识地便竖起了眉头,“喝这么多,你的胃……” 话音戛然而止。 白桥倏尔回神,攥紧了拳头,暗恨自己不争气。 物是人非了,白晓躺在里面都是因为面前这人。 喝吧,犯了胃病痛死才好。 白桥在心里念叨着这些话。 屋里光线昏暗,唯有里屋的烛火透出几不可察的微弱光晕,然而门边的少年却似乎已经看到了女孩面上的嫌弃和不耐。 “就这么讨厌我么。”少年大约是真的醉了,声音都有些含混,却步子坚定地往前迈了一步。 白桥还急着看顾白晓,并没有心情同醉鬼理论,她抱着手臂,眸中一片冷然,“不然呢,你骗我这两年,难道我还要感谢你吗。” 拆cp的事她已经不想说了,虽说自己给他们惹了不少麻烦,但叶浣也并不像书里写得那么专情,祁景闵更不似书里的光风霁月。 他眼里没有百姓,心里也没有叶浣,箭雨落下时连替女主挡上一挡的意思都没有,书里的甜美故事不过是因为从没有困难真正插足到他们中间。 祁景闵和叶浣这对说不清道不明的cp,在她心里的光环渐渐褪去,最终变成了落在实地上的,也会被玷污的普通情侣。 但白桥已经不在意这个了,眼下最重要的是她现在彻底跟原文男主站在了对立面。 诚然,祁景闵实际上是个辣鸡,连反派都不如的辣鸡,可他终归是男主! 这是一本书,命运捏在作者手里的书! 就像突厥进犯,哪怕已经没了淮南凌汛,没了粮仓大伤,作者动笔写了突厥会进犯,便躲不过去。 同样的道理,人家就要把祁景闵写成皇帝,就要把你写死,你待如何?甫一见面白晓便险些丢了命,再往后呢? 就算此前都怪她,怪她识人不明,因为不知情给祁景闵使了很多绊子,对方要报复,欲除她而后快也无可厚非。 可若非祁长廷最后骗她他就是大皇子,她不至于帮他寻出盛和和户部的账本勾契,彻底把男主推入绝境,以至于狗急跳墙。 她根本不敢想,几乎要委屈得落下泪来。 而少年垂眸,默默站在原地,好似比她还委屈。 白桥最见不得他这个样子,登时心头火起,恨恨低斥了一声“滚”。 对着堂堂皇子说“滚”。 世间大约只有这一人敢。 屋里静得只余女孩不稳的呼吸声。 “你就是仗着我喜欢你,才如此肆无忌惮。”祁长廷终于抬眼,眸中不辨悲喜。 他醉酒,却意外地一针见血。 女孩手指微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眉头一蹙便想反驳,那人却又开口道: “在江都时,我从未说过我是谁,是你非要闯进来,非要拉住我的手,现在倒是潇洒抽身而退,你让我怎么办。” 白桥气得手抖,合着她帮他还帮错了? 帮他是情分,难道她还不能认清形势抽身而退了吗? 而且他说得好听,若他不曾装作那般总爱笑着的温润少年郎,她如何会为他所骗! 祁长廷像是猜到了白桥的心思,抬眸望进姑娘瑟瑟的眼睛里。 “是,我是装的,可哪个人改变的伊始,不是‘装’之一字呢!装得习惯了,装一辈子,我又为何不能是你心里想往的那人。” “荒谬!”白桥简直要被他的歪理气笑。 然而祁长廷只是顿了短短一瞬,“好,就算这些都是荒谬,都是假的,那你对我呢?” “何成同我说,泡泡破了,你才能看到我。” “过去两年,什么都可以是假的,但你与我并肩是真的,你教我不后悔是真的,你哄我喝药是真的,替我涉险是真的,跟我来东都是真的,因为担忧我从荥阳夜驰东都是真的……” 他回过身,突然欺身上来,抓着女孩的手,将人压在了薄薄的门板上。 他凑得极近,近到白桥能感受到他的呼吸。 “白桥,”少年声音里带着几分哑,白桥竟恍惚在里面听出压抑的颤抖,“你到底有没有心!” “滚开!”然而女孩狠狠推开了他。 全错了,她当初就不该,她万不该那么草率! 少年被推得后腰撞在桌案上,痛得闷哼一声,忍不住微微弓身,轻喘了两口。 他克制住想要抬手按住抽痛胃腑的动作,将面子里子都彻底扔掉,非要将最后一句话说完: “你觉得祁景闵和叶浣是一对,所以不愿插足,可现在都清楚了,我不是祁景闵,我也不喜欢叶浣,我眼里心里从来只有……” 啪! 少年醉酒,本就站不稳,直接被这竭尽全力的耳光打得一个踉跄,白皙的面庞顿时浮出五个手指印。 白桥也被自己的动作吓了一跳,她只是受不了他再说下去。 女孩下意识地抬了下手想去扶他,却又陡然放下,紧紧捏住了手指。 他骗人,还有理了吗? 白晓就躺在里屋,能不能活下来还是问题,他就在这里仗着醉酒胡闹吗! 女孩疲惫地捏了捏眉心,抬起手指向门外,最后一次下了逐客令。 “殿下喝多了,就当方才什么都没发生过吧,别让我再看到你。” 女孩的声音很低,在寂静的屋子里却清晰得叫人心惊。 她察觉到少年有如实质的目光定在她身上,其中含着的情愫,还有渐渐冷却的最后一点温度…… 半晌,她听到少年低低的答复。 “好。” 短促的单音节轻得像是没有出现过,少年落在房间里的影子缓缓后退,最后彻底消失。 出了房门,祁长廷靠在墙边,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按住了胃腑。 少年唇色发白,额上冷汗干了又冒,颊上还有若隐若现的五指印。 走廊尽头响起金铁相交之声,何成身着黑铠,捧着另一副沉重的银铠朝祁长廷快步走来。 “二殿下连夜入宫,禀明承恩公府能力有限,只能护住北疆,西疆另需人手,然后举荐了殿下。”何成语速飞快,“皇后起初不愿,但眼下朝中实在没什么空余的将领,这才让陛下颁下旨意,着殿下领兵西征。” 何成话罢,顿了下,还是忍不住劝道:“要不还是算了,凭什么谋逆之人留在东都养伤,您却要!” 月光透过走廊的窗子照了进来,在少年面上一闪而过。 “!”何成的声音在目光在触及少年脸颊的一瞬戛然而止,“殿下……这,这是谁打的!” 然而不必祁长廷回答,何成已然猜到,他回头望向那间属于白晓的屋子。 常岑今夜发了那么大的脾气,都不曾在他家殿下脸上留下淤青,她怎么能,怎么能! 何成急了,他家殿下做错了什么,要连着被常岑和白桥这样对待! 侍卫大踏步便要往白桥屋里闯,却被祁长廷抬臂挡住。 “殿下!” 然而少年只是扯过他抱着的披挂,重新直起身来,沉默着往自己身上加负。 头盔戴好,遮掩了所有痕迹,少年的呓语飘在空中。 “终归是我骗了她,是我活该。” 天边隐隐翻了鱼肚白,城外十里,大军已经整装待发。 少年身着银甲,翻身跨上乌骓马,最后一次回头,遥遥望了一眼女孩的窗口。 然而紧闭的门窗没有留给他丝毫遐想的机会。 他苦笑一声,垂下眸子,半晌从怀里摸出一纸薄薄的红封,然后从袖中摸出还带着女孩体温的一小簇乌发,夹在了红封中。 他默默瞧了这红封两眼,最终轻轻抬手,放在唇边吻了一下。 “差人告诉她,若遇到解决不了的事,便看看我去岁送她的生辰礼,若她愿意,便凑合着用。” 若不愿意,大可怪他又耍手段,但也请忍耐一下吧。 尾音飘散在空中,少年猛地一夹马腹,在空无一人的夕水街上荡起一路尘土。 这样,哪怕他死在西疆…… 也安心了。 * 少年迎着地平线的阳光的出征时,女孩一宿没睡,直到天色大亮才恍然回神。 窗台上,萎靡的薄荷叶片在窗缝里溢进来的晨风中打了两个哆嗦。 薄荷,刚搬来乾方时,祁长廷摆在她房间的薄荷幼苗,已经长这么大了。 白桥眨了眨干涩的眼睛,觉得脸颊有些痒,探手一抹,细嫩的手背竟摸到两道已经干涸的粗糙泪痕。 “……?”她哭了?什么时候…… 女孩低头瞧见自己半伸展的右手手掌,怔了半晌,然后又深又缓地吸了口气。 她打了他,打的脸,用了十成十的力气,最后还让他滚。 少年压着声线的低语,全然不同于以往的镇定沉稳。 ——你就是仗着我喜欢你。 他喜欢她,所以她才如此肆无忌惮。 女孩右手抬起揉按着太阳穴。 昨夜在气头上,她是不是有些……过分了。 说到底,起初认错人的是她自己,先把满腔热情倾注进去的也是她,若真要论,祁长廷并非男主,心里没有旁的姑娘,她那般对他, 可能,确有叫人想多的嫌疑。 诚然,祁长廷最后不该撒谎骗她,可她也不该将责任全部推到他身上。 白桥更用力地按住了太阳穴,指尖发白。 她不得不承认,昨夜是她失态,是她恼羞成怒,因为少年正正戳到了她的痛处。 是不是,该道个歉啊。 哪怕是反派,也不能这样随意给他人背锅吧,否则,自己也太下作了。 白桥手指捏了捏扶手,最终还是站起身来,朝门外走去。 走到半中间,又翻回屋里的博古架前,将放在最上面正中间的两个锦盒拿了下来。 正是少年当初送她的两份生辰礼。 第一份是他常用的那把藏满暗器的扇子,另一份她还没打开。 不过如今也没有打开的必要了,正好借此机会,都说清楚,还回去好了。 若他还是不解气,大不了,她也给他打上一耳光。 白桥这样想着,一步半停地往齐同鹤的雅间走去,然后,得到了一个叫她万分震惊的消息。 “走了?去西疆了?!”白桥蹙紧了眉头,“他不是皇子吗?朝中就没有别的将军了?” 案桌前,齐同鹤正在用早茶,闻言似笑非笑地回过头来,半嘲半讽道:“姑娘是在关心他吗?” “……”白桥噎住,手中的锦盒突然有些烫手。 齐同鹤的目光在那两只盒子上扫过,淡淡道:“若姑娘是来划清界限的,老夫无法代劳,姑娘请回吧。” 男人说着展了展袍袖,是在下逐客令了。 ——比起她昨日对祁长廷,要礼貌委婉得多。 白桥脸上臊得慌,她想说自己是来道歉的,可人已经离开了,她这般说又有什么意义。 生平第一次,白桥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有些事不赶着做便可能来不及了”这句话的扎心。 她微垂了眸子,做了揖转身离开。 门开的时候,身后突然又传来齐同鹤的声音:“我家公子说了,他不会再要送出去的东西,姑娘不要便扔了吧。” “不过莫怪老夫没提醒你,扔了,这东都从今往后,便再没人能护你了。” 已经迈出了一条腿的女孩步子微顿,张了张嘴。 她本也没想祁长廷再护着她,等白晓醒了,她就会搬出乾方。 但不知怎地,最后还是没说出口。 正在这时,走廊尽头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小姐,小姐你在这儿啊,快去吧,少爷醒了!” 作者有话要说: 白桥:竟敢假传圣旨!你家公子是那么说的吗! 齐同鹤:啧。 红封……红封,里面装的会是什么呢? 第89章 生辰贺礼 · 白晓躺在榻上半睁着眼睛, 恍惚间认出这是乾方自己的房间。 他想要抬手,却被胸口剧烈的刺痛打断。 昏迷前的事情缓缓回笼,他倏尔瞪大眼睛。 阿桥! 青年咬牙挣扎着想起身, 屋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嘭一声门被推开, 他百般担心的小妹妹完好无损地站在了他面前。 就是眼眶很红。 白晓忍不住笑了, 轻声唤了一句“小丫头”, 然后被自己嘶哑虚弱的声音吓了一跳。 白桥心疼极了,赶忙倒了一杯热水, 一面拿汤匙为给白晓,一面哽咽道:“兄长醒来就好,我就不该救他,才害兄长受伤。” 白桥想起这事就火大, 颇有些唾弃自己没出息。 只是她垂着眸子,没注意到白晓微微蹙起的眉头。 榻上的青年轻轻吸了口气, 偏头示意水喝够了, 然后在白桥打算将碗放回桌上时,唤住了她。 “阿桥, ”白晓面色有些纠结,但还是如实道:“那支箭,并非是射向那位三殿下的。” “……啊?”白桥一时没明白白晓的意思。 而白晓的下一句话, 险些惊掉了她手里的小碗。 “阿桥, 那支箭,原本就是射向你的。” 青年的声音很低,却无异于在白桥脑中炸开一道惊雷。 “什么……”女孩的声音滞涩,“原本, 就是射向我的?” 白晓点点头。 当时白桥和祁长廷站得极近,普通人确是难以分辨箭矢方向上细微的差别。 但白晓是习武之人, 目力远非白桥能比,他清楚地看到了祁景闵开箭的方向,甚至看到祁景闵在白桥的身位因为推开祁长廷的动作有所改变后,还修正了弩机的方向。 ——但自始至终,追着的都是白桥。 祁景闵的目标从来不是祁长廷,而是白桥。 这乍一想似乎有些难以理解,毕竟射伤祁景闵耳朵的是祁长廷,要与他争位的也是祁长廷,祁长廷跟小喽啰白桥站在一起,目标为何会是后者? 白桥当时也是这么想的,以至于手比脑快,直接推开了祁长廷。 可如今被白晓一句话当头劈下,女孩恍然大悟。 祁景闵再怎么胆大包天,那日毕竟有百官和祁允政在场,众目睽睽之下,他如何敢真的去杀祁长廷,就像祁长廷也不敢杀他一样。 祁长廷掷出的那枚短刃不过是为了吓他,但凡他像个正常人一样吓得蹲下或者僵立不动都不会有事,谁知那厮偏偏生了歹心,大幅挪动去扯祁允政来挡刀,才会被伤了耳朵。 白桥呆呆地望了白晓半晌,倏然挪开了视线。 所以,白晓受伤并不是因为她鲁莽去救祁长廷,而是祁景闵那厮要她死。 那她昨夜还…… 女孩心乱如麻,昨夜打了少年一耳光本就有些愧疚,如今还没道歉便又添对他的误解。 白桥顿了下,却又偏开视线狠声道:“可那位大殿下之所以会想杀我,也都是因为齐徵他骗我他才是大皇子,我一直帮着他给真正的大皇子使绊子,大皇子才会对我动了杀心不是吗!” 这话说出来,白桥自己都有些心虚,但她咬着牙不吭声。 白晓抿了抿还有些干燥的嘴唇,轻轻道:“可阿桥,起初认错人的是你。” “可他半年前亲口骗我他是大皇子,若我知晓他不是男……”白桥想说不是男主,又很快打住,情急之下只得换成了:“若我知晓他不是嫡子,定然不会再那般帮他!” 白晓闻言轻叹一口,“阿桥,这话骗骗外人便罢了,兄长也不是嫡子,何时见你嫌弃过?” 女孩闻言一噎。 她当然不在意什么嫡子庶子,若男主是庶子,她就帮庶子了。 可这种事,要怎么跟白晓解释。 “而且,昨夜我观那位大皇子的为人,哪怕半年前你就知晓真相,离开乾方,他怕是也不会放过你。” 坊间其实有些许传闻,说当朝大皇子温润如玉,体恤下属,可白晓昨夜一见,显然不是那么回事,他相信白桥也能看得出来,只是不知为何,有些不想承认。 说实话,他觉得若白桥最开始跟着的真是祁景闵,下场恐怕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搞不好以妹妹的样貌和才情,清白还在不在都是问题。 白桥咬牙不说话,白晓又叹一声。 若他当初早知祁长廷的身份,无论如何不会让白桥跟着他做事,无论那是大皇子还是三皇子。 因为只要卷进皇家,便该知道,杀身之祸是随时可能降临的。 哪怕白桥当初跟的真的是大皇子,也会有二皇子…… 啊不,二皇子大概是不会来杀白桥的。 白晓忍不住眼神微晃。 除去二皇子,也会有当初的齐徵,如今的三皇子来杀她。 诚然,大徽自建朝起便是嫡子继位,可这两年跟着祁长廷,他如何还能不明白,庶子也有野心。 尤其是嫡子暴虐无道的情况下。 这般情景,庶子如何会坐视兄长手中有这样一员猛将,这可是一个能在两年间便活生生将嫡子原本的大好局面彻底击碎的狠人啊。 想到如今自己和白桥的处境,白晓神色凝重了些。 “阿桥,齐……三殿下呢?我有事想同他商议。”白晓努力想撑着身子坐起来,被回神的白桥赶忙按住。 “兄长别乱动,他,”女孩轻轻抿了下唇,“他如今不在东都,突厥入侵,他去西疆了。” 白晓先是微愣,而后下意识问道:“那二殿下呢?” “二殿下?”白桥没料到会听到这样的问题,不明所以道:“二殿下当然是去北疆了。” 青年怔了一下,而后缓缓“啊”了一声。 “兄长,你问二殿下……”白桥狐疑望过来,却被白晓打断。 青年正了正神色,道:“那你如今打算如何?” 打算如何? 白桥想说她打算搬出去。 可白晓方才的话点醒了她。 其实她也知道,祁景闵不会放过她的,无论在半年前还是半年后,她只不过是不敢承认如今的生死危机是自己的缘故,再加上白晓重伤,所以才…… “我,我想在乾方租两间屋子。”女孩吞吞吐吐道,然后清楚地听到了白晓的一声轻笑。 白桥登时炸了毛,气冲冲怒道:“兄长还笑,兄长就不怕吗?” 男主的人在外面虎视眈眈,只要她一出乾方,一出暗卫的层层保护,就有千百种方法让她“意外身亡”! 谁知青年又笑了笑,“可事情已经这样了,而且……” 而且,他在心底念了七年的人,也是“皇子”之一呢。 每每这样一想,白晓便惊奇地发现,那个身份的人,在他心里并不是如虎狼蛇蝎般可怕了。 另一边,女孩听到白晓的话,沉默不语。 她觉得白晓会这样说,完全是因为他不知道祁长廷的命运已经写好了。 她不想这样认命,不想兄长陪她一起送死。 至于祁长廷,他是个没那么坏的反派,甚至对她……很好。 可她…… “我先去找齐掌柜,谈一下租房的事。”女孩不敢再深想,脚步匆忙地离开了。 谁知见到了齐同鹤后,对方一脸莫名又嘲讽地瞧着她。 “姑娘这是来炫耀的吗?”齐同鹤比当初在江都初见她时的表情还不屑,“姑娘莫不是忘了,乾方的地契本就在姑娘名下。” 白桥:“……” 这原本是好事,可女孩心里却是狠狠一抽痛——乾方的地契是祁长廷送她的。 当时的情景不受控制地涌入脑海,竟还恍如昨日。 乾方搬家的前一日,大家在院中热闹,少年带着一身冷意从小屋里出来,又尴尬地退回去。 白桥当初完全不明白少年的奇葩举动是为何,可如今再想起,结合他这几日的表现,却突然有了个骇人的猜测。 他那时,是怕她不收吗? 他那时,是怕她离开吗? 白桥鼻子突然发酸,酸到发疼。 齐同鹤的冷笑着道:“怎么,难道姑娘对我家公子还会过意不去吗?” 白桥:“……没。” 齐同鹤的眼睛微微眯了眯,而后从案上抽出一封信,扔在了桌沿上,“公子留给你的,看看吧。” 齐同鹤面上不显,心中却忍不住有些惊异。 祁长廷临走时专门交代了他,若白桥之后再来,说不搬出乾方的事,就将这信件交给她。 只是齐同鹤也没看这信里到底写了什么,一时竟还有些好奇。 于是他边喝茶,边暗搓搓瞟着女孩的神色,亲眼见证了那张原本还有些愧疚的漂亮脸蛋,先是变得震惊,而后变成铁青,最后扬起一丝冷笑。 “军粮?!让我给他筹措军粮?!”白桥声调都高了几分,“开什么玩笑,他是真把我当ATM机了吗?!” 女孩一脸看傻子似地表情抬眸看齐同鹤,将手里那页纸抖得哗啦啦响,“大徽已经完蛋成这样了吗?连保卫边疆的军粮都出不起了?!” 齐同鹤没懂那ATM机是什么东西,但不影响他明白女孩的意思。 男人幽幽道:“姑娘冰雪聪明,不想救我家殿下和西疆数万百姓就直说,大可不必在这儿跟我装傻。” “?”白桥刚准备反驳自己没装傻,齐同鹤大可不必阴阳怪气,但脑中灵光一闪,却陡然明白了关键。 ——祁景闵。 如今二皇子和三皇子出征,东都之中只剩祁景闵一人,哪怕他因为众目睽睽之下谋逆被下狱,可毕竟徽晟帝已经被皇后一党挟持,想做些什么简直不要太简单。 他大可用粮草扼住两个弟弟的喉咙,叫他们拼命御敌后,死在关外。 可这样,会死多少边疆百姓,他并不在乎。 渣滓! 饶是白桥再如何知道那是男主,也不由骂了一句狗东西。 可目光再转回眼前的信纸,心中却陡然一沉。 若祁景闵真是这个打算,那若她帮了忙,分分钟会被千刀万剐吧。 “姑娘不肯?”齐同鹤看出白桥面上的犹豫,冷笑出声:“我早先便说,公子怕是看错人了,可他偏不信呢,孤身一人去了西疆那鸟不拉屎的地方救黎民苍生,如今总该死心了。” 白桥抬眸冷冷瞧他,“掌柜的倒也不必使这激将法。” “哦?怎么,难道我说错了?”齐同鹤一脸欠揍,“当年那个口中说着为了淮南百姓安居乐业执意清淤的小姑娘,不过只是为了权势罢了。” 淮南,清淤。 白桥牙关咬紧,却控制不住回忆涌入脑海。 坐在父亲脖子上找妈妈的小姑娘,还有失去妻子后连擦擦眼泪都力不从心的男人。 江都城的万家灯火,在去岁冬日凌汛时都未曾熄灭的灯火。 是真的很美啊。 白桥张了张嘴,垂眸低声问道:“随军的粮草,加上西疆驻地的存粮,能撑多久。” 齐同鹤神色不动,紧盯着白桥道:“十五日行军,十五日守城。” 白桥沉默了。 齐同鹤最终没有直接等到答案,白桥转身回了自己的屋子。 接下来的几日里,她专心致志地投身于照顾白晓,似乎全然将这些事忘在了脑后。 齐同鹤心里焦灼得不行,可展开手中的纸条 ——“我信她。” “孽缘啊。”男人起身望向窗外,幽幽叹道。 而这一瞧不要紧,他的瞳孔猛然一缩。 连接着宫城的长街尽头突然出现一队熟悉的队伍,一瞬间将齐同鹤带回了一年前那日——吏部尚书之子秦知州来荒唐提亲那日。 不,不是秦知州。 秦知州可没有那么大排场! 齐同鹤不知看到了什么,呼吸猛然滞住,被骇得往后退了一步。 “皇宫,皇宫的仪仗,祁景闵,他想做什么……” 面上血色瞬间褪尽,齐同鹤再管不了个人恩怨,提了衣摆便往外赶。 此时的白桥还未走出三楼长廊,身旁是大开的木窗,背后突然传来一声低喝。 “趴下!” 白桥:“……?” 女孩一时恍惚,自己穿的不是古代权谋文,而是民国抗战文,敌军马上要来空袭了。 但大约是因为前几日在行宫,已经经历了一次“趴下”,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听从了指挥,同时心里一凉,怀疑是不是祁景闵破罐子破摔来强攻乾方了。 然而身周久久没有动静。 女孩狐疑地回头,望向一脸灰白的齐同鹤。 然后,被齐同鹤一句话炸翻了天灵盖。 “祁景闵,不,大约是皇后,”男人咽了口唾沫,“眼见杀不了你,要来娶你了。” 白桥:“……” 白桥:??? 白桥:!!! “哈?!”女孩足足一个呼吸间没回过神来,而后险些跳起来,被齐同鹤一把按下。 “宣旨的队伍已经不远了,你藏好,别叫他们看见,我就说你已经被送回江都老家了!”齐同鹤语速飞快,“乾方藏资料的暗室,你带着白晓先躲进去!” 白桥来不及说更多。 她的脑子都是懵的,她恐婚,恐渣男,而眼下,火星撞地球,渣男来向她提亲了。 而且,渣男在书里有cp。 是她心心念念磕了两年多的cp。 这是什么魔幻剧情。 女孩像个木偶,茫然跟着齐同鹤弓着身子飞奔,伙计们去抬上了白晓,飞快地将两人塞进了密室。 乾方不止一间密室,地面上下都有,地面上的用来迷惑敌人,而最要紧的那间在地下。 为了防止别人敲地板找到这密室,坑洞挖得很深,合上门板后启动机关,靠近地面的三米便都是实土地,堪比墓穴,十分隐蔽。 头顶的门板合上的一瞬间,白桥恍惚间听到了外面中官尖锐的咏叹调。 “陛下有旨,大皇子德行有亏,贬为庶人,着东都齐氏与之为妻,不得有误——” 白桥:“……” 大皇子德行有失,所以就把她赐给大皇子做妻子? 什么狗逻辑! 她又不是个货物,更不是次品,凭什么要配垃圾! 而且这贬为庶人是什么东西,谁信祁景闵会真的被贬为庶人啊。 他都庶人了,皇后还好好在宫里坐着?糊弄鬼呢? 等祁长廷和祁允政死在前线,他们还不得再舔着脸把废物皇帝唯一血脉请回来? 什么?德行有亏,谋逆大罪,皇位不正? 开玩笑,那除夕夜的谋逆的是三殿下,大家都误会大殿下了,大殿下英明神武,含冤安在她家反派身上! 白桥气得手抖,这样的渣滓,这样的垃圾,要做皇帝?! 不过是个纸片人罢了,还是不可回收的,不,有害垃圾,她可受不了这个委屈! 女孩深吸一口气,从袖中取出一沓卷在小臂上的白宣,又摸出自己的羽毛笔,大步走回密室。 乾方的密室放着的密密麻麻都是案卷,正中有书桌和笔墨。 白桥翻阅着那小沓白宣——西疆百姓她终归做不到不管。 还有那个人,哪怕死,也该死在光明正大的力量之下,而非窝囊地冤死! 否则,她会后悔。 所以近几日她一边照顾白晓,一边写下的筹粮办法。 她不想牵扯进来,所以将方案做麻烦了许多,力求将自己摘出去。 可如今,对方一脚踩进了她的雷区。 求亲,求亲,祁长廷跟她求亲就算了,垃圾也跟她求亲! 白宣哗啦啦地翻过,女孩飞速摘出其中几页,然后直接在一旁的烛火上烧成了飞灰,然后起身熟练地在堆成了一面墙的案卷里翻找自己需要的。 ——少年的秘密,除了身份,从来没有对她有丝毫隐瞒。 “阿桥?”白晓没来过这密室,有些惊疑不定,这才注意到白桥的状态有些不对,担忧望过来。 女孩偏头,灿然一笑。 纤细的手指捏着纤长的羽毛笔,烛光在墨色的表面映出利刃一般的锋芒。 “兄长,这贼船,我上了。”女孩眸子里是经久阔别的熠熠生辉,唇角扯起一丝森然冷笑,“这船,翻了算我的。” 这话出口的时候,白桥觉得浑身都在抖。 不是因为害怕,而是浑身的血都好似沸了起来。 反派又如何。 这念头被扯开了一道口子,便颤抖着如同雨后春笋,一冒千丈。 祁景闵都能负叶浣,娶她为妻,谁说这书就是不能改的。 是了,她确实不想认命,磕cp算什么,她要把反派扶上王座,让那狗男主瞧瞧,什么样的人才配得上“男主”两个字! 女孩在这边奋笔疾书的时候,白晓也安静闭上了嘴。 突然,寂静的密室里传来“噗通”一声轻响。 白晓立马神色紧张地望了过去,却见白桥十分熟门熟路地寻到了一个管道口。 这管道与地面相连,是用来送东西的。 然而待得女孩将里面的东西拿出来,身子却是一僵。 那赫然是两个锦盒,两个她无比熟悉,想退给齐同鹤但没成功的锦盒。 少年送她的生辰礼。 ——“不过莫怪老夫没提醒你,扔了,这东都从今往后,便再没人能护你了。” 齐同鹤那日的话突然浮现在脑海。 老头语气虽然气人,可…… 白桥几乎能想象出来,少年拿着锦盒交代齐同鹤时的模样。 落寞,委屈,却始终不曾逼她做些什么决定。 捏着锦盒的手指逐渐收紧,白桥用袖子擦尽上面的灰,放下那个装着折扇的,喉头滚了滚,小心打开了那个她自去年起从未打开的锦盒。 盒子很轻,里面的东西更轻。 女孩的目光骤然凝固。 薄薄的一张红封,静悄悄地躺在纯黑的垫布上。 庄重又神秘。 遇到解决不了的事,就用生辰礼吧。 解决不了的事。 祁景闵的求亲。 可如果,她白桥,已经婚配了呢。 先来后到,哪怕是皇子,也只能把脏脚收回去。 他把一切都计划好了。 她应该厌恶他的算计的,尤其还是算计她的婚事,就像讨厌祁景闵突然上门求亲一样。 但…… 白桥手指发紧,缓缓将那薄薄的对折的纸张捻了起来。 生辰八字,最普通的喜字,夹着一截乌黑的发,还有一片薄荷叶,以及—— 两个交错着的掌印。 是民间最普通的婚书,但只要在官府立过案,就有效力。 她小心捻起那簇手掌长的乌发,凑在鼻端嗅了嗅,仿佛嗅到了那年生辰,晨起后发现榻上可能不止睡过她一人的味道。 还有一大一小两个巴掌,是不是也是那时候偷偷印上去的。 “那个混账。” 女孩骂着混账,却忍不住两行清泪淌下来。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哭,更不知道他究竟是怀着怎样一份心情把这样的东西给她。 所以,他一早知晓那份生辰礼她不曾打开对吗? 更不曾给他什么回礼。 “混账,活着回来给我退婚。”女孩抹了一把脸,狠狠道: “本姑娘这辈子还没打算结婚!” 作者有话要说: 祁长廷:那我还是……不要活着回来了吧(狗头 第90章 公子失踪 · “回老家了?”庶人祁景闵躺在小院里, 几个身着宫装的侍女围着他,又是添炭又是喂坚果,哪有半分庶人的模样? 分明只是从皇宫搬到了高级民宿! 而且这民宿还离皇宫没多远, 正是原先盛和的地盘。 盛和被封, 所有契书立即两清, 钱庄是彻底做不成了。 但盛和的掌柜躲过一劫, 如今建议祁景闵放弃东都,转回主业柜坊。 乾方不是盘踞东都吗?他们便改头换面广铺分部。 乾方受限于需要实地考察, 所以只能局限在东都附近,但柜坊不同。 以前的柜坊只局限于地方,换了郡县后开出的票据便很可能没了效力,以至于走南闯北的生意人带着大批银两危险又不便。 可若有一家柜坊, 有本事将分号开遍大徽数十郡,那便是绝对的壮举! 这买卖已经超越了柜坊看管银两的本质, 还能让银两以低成本更快地流通。 盛掌柜受白桥启发, 已经想好了这桩新生意的名字:票号。 柜坊收了银两,开出票来, 商户只需持票去外地的柜坊分号,便可兑出现银。 祁景闵应允,近些时日听盛掌柜说已经有了些成效。 他阴沉的心情原本因为这件事好了些许, 可眼下又被阴霾掩盖。 “乾方被监视得一只苍蝇都出不去, 她怎么回的老家,必定是乾方将她藏了起来,要怎么做还用我教你吗!” 青年发怒的时候,原本陷在大氅绒毛里的耳朵便露了出来。 少了半边的右耳, 没了当初一颗红痣的风流,反而像极了地痞流氓。 跪着禀报情况的侍从拼命忍着不让自己的目光望过去, 可有时候越想阻止越控制不住,他的视线倏尔从青年残缺的耳朵上飘过。 下一瞬,院子里静了一瞬,而后响起此起彼伏的尖叫声。 鲜血染红了青石板,侍女们跪伏于地惊惧不止。 祁景闵收起腕间的弩机,面色疯狂而阴骛。 * 乾方钱庄,齐同鹤早知拦不住搜查的人,拖延片刻后便放了禁军进来。 乾方的生意都在纸上,并没什么贵重物品供禁军打砸,倒也没闹出什么太大的动静。 禁军统领盯着齐同鹤谄媚的笑脸冷笑一声,亲自上手寻找密室的踪影。 他得到的命令是:哪怕娶不到白桥,也要将乾方里里外外查清楚,务必找到乾方偷窃户部账本的证据。 然而很可惜,这位统领大人找了足足三个时辰,从晌午到天色微昏,白桥的藏身之处依旧好好的,甚至地上的密室都没找全。 他在发现的密室里也找出一些案卷,但都是乾方正经生意相关的,所以他是既没寻着白桥,也没寻着证据,这样回去可没法交差啊…… 统领大人眸光变得危险,他开口沉声发难道:“东都齐氏,可是你齐家女?” “正是小老儿的本家亲戚。”齐同鹤点头哈腰道。 然而禁军统领冷笑一声:“撒谎!” “那女人分明是江都白家的庶女,两年多前改头换面偷渡到东都,不知有何龌龊目的,你乾方为她提供容身之所这么久,该当何罪!” 齐同鹤并不意外他们找到白桥的真实身份,但他脸上的意外比真的意外还要真三分。 “白家庶女?!”他瞪大了眼睛,煞有介事问:“可是姓白名桥的小姑娘?” 统领不知齐同鹤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还是点了点头。 便见齐同鹤陡然一击掌,面色古怪道:“您要寻的齐姑娘确实已经回了老家,她与那位白姑娘也并不是同一人啊。白姑娘她早已有了婚约,如何还能再嫁第二人,宫中的大人们竟不知吗?” 都不打听清楚就赐婚吗? 也太荒唐了。 偷偷围观的人群里一同生出了这样的想法。 那禁军统领愣住,有了婚约? 他和皇后都从来没想过这件事,所以压根没去衙门核查过。 “休要搪塞,”统领冷声道:“若是方才才口头立下的婚约,我皇家可不认!” 齐同鹤却是轻笑一声,缓缓挺直了脊梁,然后从怀里摸出一纸红封,悠悠道:“同我齐家儿郎齐徵,去岁七月便在官府备过案了,可是千真万确呢。” 齐同鹤的声音不算大,却足够周围偷偷看热闹的邻里街坊都听得清楚。 禁军统领不信,接过那红封一瞧,却还真真是加盖了官印的文书! 他眼皮一跳,心中暗骂皇后那女人出的馊主意,同时在脑中疯狂思索着破局之法。 可周围的百姓看他查了红封后的神色,便知那红封恐怕是真的,一时爆发出巨大的议论声。 百姓们并不知这位白姑娘和他们又恨又爱的虎仙子齐先生是同一个人,只当她就是个普通小娘子,于是注意力直接跳过八卦,转移到了禁军统领和今日这迎亲队伍上了。 “人家都有婚约了,宫里这是啥意思?” “而且那位大皇子究竟犯了什么错,就直接贬为庶人了,还要赐婚一个商户女?” “也是奇怪,贬为庶人了还搞这么大排场赐婚?这是作甚?寻个陪葬的人吗?” 大家声音不大,却让禁军统领无比难堪,最后只得闭上了嘴先撤。 而与此同时,白桥还在密室里沉默着奋笔疾书。 她对政治不敏感,但此事全然跟政治脱不开钩,她便模仿祁长廷的思考角度,试图揣摩朝廷下一步的举动。 祁景闵被贬为庶人,说明朝中大臣们的力量不弱,哪怕只是个名义,也确实是除死之外最严重的惩罚了。 既然不是皇后的一言堂,那么她若想克扣前线军粮,就必须有合情合理的借口。 比如,因着前年涝灾,国库终归空虚,粮草不足。 女孩羽毛笔扫着下巴,陷入沉思。 说没粮自然是假的,若能证明此事,朝廷威信一朝崩塌,敌人不攻自破。 可这有些难,而且很危险。 那么,若她将计就计,将之当成真的呢? 假设朝廷是真心想帮着两位殿下守护边疆的,只是实在心有余而力不足,那么…… 是不是该办场募捐? 国库没钱没粮,百官们积累了那么多年,想必私房钱存了不少。 国家有难,匹夫有责,既然国库出不起了,他们总该支援一些吧。 白桥想着,唇角泛起狡黠的笑。 她觉得这可行,只是,她身为商户女,同高官贵人们好似隔了东非大裂谷,她没法让旁人听到她的倡议。 她需要找一个合作者,发言人。 这个人需要在东都贵女圈中存在感很高,说话很管用。 白桥对东都贵女的圈子实在不了解,于是试图回忆一些小说中的情节,突然想起了原书女主,也就是叶浣的一条事业线。 原书中突厥同样入侵,那时朝廷是真的因为凌汛拿不出粮了,叶浣便在东都之内发起了募捐,还写了一篇感人至深,文采斐然的倡议书。 如此说来,这位叶姑娘其实是有心帮忙的? 白桥起初还觉得cp破碎跟叶浣心里并不只有祁景闵也有关系,可如今男主滤镜彻底破碎,白桥觉得叶浣要真像书里那样喜欢祁景闵才是滑天下之大稽。 不然,她想办法去见一见叶浣? * 丞相府的皆备依旧森严。 当朝丞相叶律和嫡女叶浣,作为那夜行宫之变的亲历者,已经五日未曾出府。 皇后在宫变的第二日召叶律入宫,再次谈起祁景闵和叶浣的婚事。 叶律当时都惊了,他身上肩负着叶氏一族的清誉,但凡祁景闵这事做得能有张遮羞布,他也不至于在准备联名朝中大臣上书治祁景闵的罪了。 皇后这种时候居然来跟他谈亲事。 他自然委婉地表示了拒绝,然后便委婉地“被生病”了。 只是虽说病了,丞相府的吃穿用度依旧不变,每日的生活用物都有人专人送货上门,甚至这日还有宫中的尚衣使亲自前来,替叶浣定制正月十五的新衣。 朝廷对叶府的态度,就像家长面对闹脾气的孩童一般,严厉却又纵容。 宫中尚衣使来时,叶浣正在屋里习字,侍女禀报后方才缓缓抬眸。 眸中神色复杂。 宫中,她现在也不知自己对宫中该报什么样的态度了。 原本以为祁长廷锋芒毕露,跟祁景闵应当有一战之力了,却不想…… 那人竟将如今的大好形势拱手让出,跑去了西疆抗突厥。 他就不能等等吗?捡了芝麻丢了西瓜这么明显的事,为何就拎不清呢? 叶浣专注想着自己的事情,以至于都没注意这次宫中派来的尚衣使都是什么人。 直到屋内不知何时安静下来,耳边传来一声熟悉的: “叶姑娘。” 叶浣先是一愣,而后像只受了惊的兔子往后跳了一步。 她僵着身子瞧着面前不远处的女子,面若桃花,眸若春水…… “齐,齐姑娘,”叶浣惊得说不出话来,“你怎么,你怎么会在这儿!” 叶浣脑中警铃大作,丞相府戒备森严,白桥是怎么进来的! 而且她和白桥严格来说可是情敌,情敌上门能有什么好事? 而事实证明,确实不是什么好事,但却也不是叶浣想象中的那种坏事。 “募捐?捐军粮?”叶浣觉得自己在听什么天方夜谭,“军粮自有朝廷筹备,为何要……” 叶浣话说一半,而后在白桥凝重的目光中缓缓顿住,瞳孔一阵紧缩。 她是官家女,自幼在叶家的熏陶下,朝中这些蝇营狗苟,白桥都能想得到,她如何会不明白。 如今的情形,祁景闵怕是不会放过祁长廷,而做这件事最好的办法,便是从大军的补给上动手。 叶浣一阵胆战心惊,她虽出生在叶家,可又何尝不是第一次接触血淋淋的皇位之争。 除夕夜过后,她做了足足三日的噩梦,而如今,居然有人要她再越雷池一步。 还是个女人,商户女,最离谱的是,她们二人理应是情敌来着。 某一瞬,对于白桥此举的用意居然压过了恐惧。 叶浣忍不住问:“为何是我,你应当知道,我们关系并不好。” 居然没问筹粮这等主要矛盾,而是直奔人物关系这种细枝末节的次要矛盾? 白桥先是一愣,而后心中一喜,这在她看来便是答应了主要矛盾的意思。 女主果然还是个胸怀大义的好姑娘,与祁景闵这渣滓截然不同,小说里真是委屈了她。 当然,虽然叶浣好像对祁长廷有意,但这件事,还是要祁长廷本人才说了算的。 女孩微微一笑,真心诚意道:“上次一见,便知姑娘古道热肠,胸怀百姓,若遇关乎黎民的大事,定然不会坐视不理。” 半盏茶前还在暗叹祁长廷捡芝麻丢西瓜的叶浣闻言,忍不住耳根泛红,但同时也忍不住更认真地打量面前这个女子。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容貌是这东都之中任何一个高门贵女都比之不及的,而且脑子里想的东西,也是高门贵女从不会想的。 自己院子里的那扇月门,挡了她十余年,可在面前这个人意识里,那大概真的就是一扇大开的门罢了。 面对面前人透亮的杏眸,叶浣不由自主地偏开了目光。 “此事,我要与家中商议。”她道。 白桥顿时喜笑颜开,拱手一礼,“那就等姑娘的好消息了。” 白桥已经习惯了男子的拱手礼,想都没想,行了礼便先撤了,毕竟她是靠着乾方伙计打昏真正的尚衣使冒名顶替进来的,不可久留。 留下叶浣愣在原地,回想着那个洒脱的拱手礼,竟一时不知应当同样回她拱手礼还是福礼。 叶浣低头,望向自己的手,生涩地抬起,一手握拳,一手半握拳,堆砌出一个拱手礼,然后骤然鼻子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 另一边,乾方钱庄。 几个伙计和齐同鹤围坐一桌,却谁都没有说话。 白桥昨夜跟他们说答应筹粮的决定时,众人本来是欣喜若狂的,可人家小姑娘却又幽幽加了一句:“只为边疆百姓,不为权势。” 齐同鹤脸色当即一僵,这可不正是他白日里激白桥的那话吗? 不为权势,那就不是为了他家公子呗? 但齐同鹤也不敢多说,讪讪笑了两下。 今日一早白桥出发后,便叫了自己的心腹伙计们来开会了。 不知过了多久,面前的热茶都不冒气了,齐同鹤终于幽幽叹了一声。 “是个好姑娘啊。”只是…… 与他家公子,最后也不知是个什么结果。 伙计里有个胆子大的瞧了齐同鹤一眼,嘟囔道:“还不是因为掌柜的您嘴毒,人家小娘子就算消气了也不会真说……诶呦!” 伙计灵活闪身躲开齐同鹤泼来的热茶,不敢吭声了。 “咳,说正事,”齐同鹤转移话题,“叶家不一定可信,得做二手准备,白姑娘今日一早拿了另一份方案给我,你们先传看一下,有什么不懂的,等白姑娘回来了尽快问。” 众人高声应是。 乾方就这样又平静了十日。 盛和退出东都的钱庄市场后,乾方的业务飞速膨胀,已经把后街的另一间门面也买了下来,中间打通,面积扩大了两倍。 而乾方的保险业务,也终于姗姗来迟地登上了东都的舞台。 提出的口号十分振奋人心,叫“万物皆可保”。 家中子弟上学可保,只要入学后每年交一笔费用,待得过了乡试、会试、殿试,乾方便会以更高的费率每年返还一笔费用。 健康安全可保,所有现在健康,但担忧以后会生大病的老百姓,都可以以现在每年的低费率,换取四十岁前生病时,乾方提供的一次性高额补偿款。 还有意外也可保,镖行的货物、镖师的人身安全,甚至商户财产,都可以现在每年缴纳费用,待得真出事了,得到乾方的定额补助。 只不过保险的费率和触发赔付的条款,都要根据乾方的调查来确定,出事风险越高的,费率也越高。 在相对现代动荡不安的古代,此事一出,轰动一时,无论是富商、官员还是百姓,谁不担心老天爷突然高兴了给自己一耳光?于是都跃跃欲试地想尝尝鲜。 然而就在新添保险业务的告示贴出来的第二日,百姓和富商们依然热情,可那些原先混在队伍里的官员府上小厮,突然都消失不见了。 不只是小厮,就连官员们之前存在乾方的存款,拼着提前终止契约,放弃利息并且支付柜坊业务的保管费,也要着急忙慌地取出来。 乾方一直贯彻着白桥的风险管控手段,所有存银只肯贷出去七成。 甚至盛和一朝倒闭后,这个比例更是缩减到了六成,所以如今应付突如其来的存款流失倒还能应付得来。 可白桥的脸色却是前所未有地凝重。 事情不对劲,这种异常的大规模取银一定是因为他们听到了什么消息,对乾方不利的消息,而且是现在只有这些高官们知道的。 不知为何,白桥的脑中不由自主便飘出了一年前,她为了躲祁长廷跑去荥阳考察,然后在路边听到“皇子遇刺,重伤濒死”的谣言。 右眼皮控制不住地跳,跳得和心脏一般地快。 女孩豁然抬眸,大步走出自己的屋子,然后变成小跑,往齐同鹤的雅间冲去。 快到时,白桥放慢了步子,因为雅间里隐隐传来谈话声。 齐同鹤的雅间也隔音,但他们离门很近,近到白桥贴在门板上也能听到一些。 声音的主人叫她狠狠打了个寒颤。 何成?! ——十五日前才从乾方启程前往前线的何成,他怎么会这个时候回来! 祁长廷呢? 白桥大脑一片空白,以至于根本没来得急想何成为何会站在门边。 下一瞬,屋门被猛地拉开。 浑身是血,狼狈不堪的年轻侍卫抱着一身干净衣裳,大概正准备去洗一洗,见到门口的姑娘,被吓得豁然退开一步。 “何成,真是你……”白桥瞳孔猛缩,近乎无声地喃喃道:“那他呢,三殿下呢?” 何成张了张嘴,什么都不敢说。 然而白桥已经猜到了什么。 怪不得今日那么多官员来取银,乾方背后是三皇子已经不是秘密,他们,他们知道了什么…… 白桥喉头动了动,紧紧盯住了何成,还有何成身后同样猝不及防的齐同鹤。 何成领了命令,绝不能让白桥知晓,可他不知道白桥听到了多少。 “殿下,殿下他忘了一件重要的东西,让我回来拿。”何成胡乱诹着,可突然,身后传来齐同鹤平静而低沉的声音。 “公子失踪了,姑娘,白先生,救救他。” 作者有话要说: 祁长廷:我的高光时刻,都是让老婆来救吗?!这男主当得有什么意思! P.S:万物皆可保,灵感取自“万物皆可说唱” 第91章 将计就计 · 正月刚过十五, 朝堂便陷入了短暂恐慌。 今日一早西疆传来军报,三皇子祁长廷带领的一众北吾军,刚到达伊吾郡的边上, 便遭到了西突厥的伏击。 没人知道西突厥的兵马是怎么悄无声息地越过了边境, 深入伊吾郡腹地, 更没人知道祁长廷带领的两万援军, 为何会被那支五千人的骑兵队伍打得四散奔逃,甚至于—— 主将失踪。 徽晟帝病情刚有好转, 上了一日朝,便被这消息又惊得当场喘咳不止。 老皇帝眸中划过怨毒和憎恨,他知道定是皇后那毒妇搞的鬼,妇道人家不懂家国, 扔了边疆也要弄死他的两个儿子! 然而徽晟帝万万想不到,此时此刻的纯和宫里, 皇后也是一脸惊诧。 突厥竟然闯入大徽境内截杀援军?! 怎会如此, 西府军是坐着吃干饭的吗?! 能将两万大军打得四散奔逃的突厥军队,他们竟然都没发现? 皇后一时之间甚至怀疑是不是祁景闵自作主张勾结西突厥, 将敌人放进来的。 而且,而且! 皇后曲起手指,长长的护甲几乎要在檀木妆案上刻出划痕。 她辛辛苦苦布下的局, 废了。 与白桥想的全然不同, 皇后并不打算在祁长廷这个没有母族撑腰的小野种身上费太多心思,在粮草和药材上做手脚都是抬举了他,那是给背靠承恩公府的祁允政准备的。 于是皇后直接在拨给北吾军的军马上做了手脚。 那批马都是染过病的,眼下看着还好, 可等到了西疆那边也就该发病了。 到时祁长廷没马,拿什么跟西突厥的骑兵拼? 他若要退兵, 朝廷便要治他的罪,若他强上,必然死无全尸,更甚者,若他直接反了,那就更好了。 祁景闵在行宫犯下的谋逆大罪也可以顺势扣在他头上,朝中名正言顺地派兵诛杀,顺势平了西疆。 多完美的计策啊。 皇后恨急。 可眼下也只能祈祷祁长廷不只是失踪,而是彻底死在了西突厥人的手里。 * 乾方柜坊,何成换过衣服后,重新回到齐同鹤的雅间,里面齐同鹤正在同白桥说具体情况。 “突厥深入伊吾郡境内,将公子和两万北吾军打得措手不及,绊马索下大量战马被废,”齐同鹤面色凝重。 “如今西疆缺的不止是粮了,还有马,前者挨饿还能多撑一段时日,可若没了马,将士和百姓们在突厥铁骑下便是纸糊的小人,毫无还手之力啊!” “姑娘可有办法?” 何成在门外听了一会儿,按在门上的手指关节有些发白。 这位齐大人已经不是在玩儿火了,是在玩儿炮仗啊,他不怕殿下将他活剥了吗? 屋里,齐同鹤对面,白桥抬手捏着眉心,烦躁道:“马什么的都是其次,眼下不应当是找到他人在哪儿才是第一要务吗?” 齐同鹤一噎,竟一时没接上来。 何成就在这时推门而入,打断了白桥的逼问。 他左眼下方被不知什么兵器划了一道口子,再差两分这只眼睛就保不住了,足以让白桥想象到当时情况之危急。 女孩深吸一口气,按下脑中那些有的没的,尽量放平了声音问道:“到底怎么回事,你家殿下旁的功夫不说,暗器和轻功该是一等一的,谁失踪也不该他失踪吧。” 女孩目光凌厉,紧盯着何成的每个表情。 她不信祁长廷会就此失踪,无论是书中写的反派,还是她眼中的少年,都不可能这么弱! 虽然不愿意承认,但打心底里,她信他。 齐同鹤在一边疯狂冲何成使眼色。 何成暗自吸了口气,垂着眸子拱手行了一礼,刚准备说话,便听白桥低声喝道:“抬起头来,看着我的眼睛说!” 何成:“!” 不知为何,何成这一刻竟有一种祁长廷在审问他的错觉,直接吓得一个激灵。 屋里一时沉默下来。 这两个人……这两个人,还真是。 何成眼眶突然有些发酸,他一咬牙,无视齐同鹤要杀人般的目光,低声道:“殿下他其实不是失踪了,是故意离开的。” “突厥深入伊吾郡腹地什么的都是假的,是为了迷惑皇后和大殿下。” 齐同鹤一口气噎在胸口,恨不得将手中的茶盏砸在何成头上。 是假的,是他布下的局。 白桥没有吭声,心里却像是有块石头重重落下,一时间手脚都有些发软。 何成咽了口唾沫,继续道:“是在快要入伊吾郡的时候,殿下的坐骑乌骓状态突然有些不对。” “殿下同那匹乌骓马相处七年,彼此都很熟悉对方,殿下起初怀疑是队伍中的食水出了问题,排查之后才发现问题出在随军的战马群里。” “马群里有数十匹病马,一路上几乎整个马群都或多或少地染了病。这样的马是绝不能带进西府军的,但西府军又急缺战马……” “所以他就假造了突厥袭击掳走战马,实际上自己带着那大群战马装成商队入突厥境内,想将这批马卖给突厥人。”白桥突然接下了话头道。 被白桥说破计划,何成吓了一跳,半晌才讷讷点头,补充道:“还打算,等突厥军收了这批战马,送往马场的时候,场门大开,他便可带一只小队突袭,将突厥马场的健康马匹抢回来。” 桌案后,女孩冷笑一声。 屋里的两个男人不约而同地擦了擦额上的冷汗,擦过汗后,面上不显,心都高高吊了起来。 “所以一开始的时候,你们两个都在骗我。” 白桥先望向何成,幽幽道:“你家殿下信不过我,不敢将买马一事交由我,所以干脆把我当旁人一般哄,只说他失踪了。” 何成一愣,当即便想反驳,白桥却径自转向齐同鹤,“而齐掌柜,信得过我的能力却信不过我的人品,怕我再像前些日子那样,因为惧怕朝堂势力转而叛逃,所以夸张了他的处境,想像逼我给西疆筹粮的时候一样,用西疆百姓要挟我拼命。” 何成:“不是!” 齐同鹤:“是。” 两个男人对视了一眼,何成先急匆匆开口道:“殿下不是信不过姑娘,只是买马不同于筹粮,不是有钱去买就行了,整个过程危险重重,殿下是怕……” “他怕个屁!”白桥骤然爆了粗口,眼眶哗地红了,“他就不怕他死在边疆,我在东都守活寡吗!” “……” 活,活寡…… 空气在这一瞬仿佛凝滞了,就连一旁噼啪作响的炭炉都好似突然闭上了嘴。 屋里陷入良久的沉寂,何成和齐同鹤对视一眼,眸中神色各异。 而白桥本人,恨不得将前一秒的自己活埋进乾方的银子堆里。 瞧瞧这说的是什么魔幻言论! 守寡?给祁长廷守寡?!脑子进水了吧! 不过脑子,不过脑子,叫你说话不过脑子! 方才还气势汹汹红了眼眶的白姑娘豁然起身,大步朝门外走去,冷笑一声,扔下最后一句惊悚发言: “他死了好啊,他死了,我就卖掉乾方的地契,去小倌馆包他一二三四五个小郎君!” “……” * 祁长廷不是真的失踪了,这对于白桥而言应当是个好消息。 可凡事都有双面性。 白桥脑中有些猜测,于是当日下午又想办法企图混入丞相府,探探叶浣的口风。 可丞相府的防备增强了不是一星半点,若非白桥机敏,险些都要被小厮抓个正着。 ——叶府的立场十分鲜明。 祁长廷都已经失踪了,生死未卜,谁还敢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 至于筹粮?西疆百姓?自己都顾不上了还管他们? 白桥原本还有些不死心,试图探听叶浣自己的意思,然而当夜送到乾方的一封信件,彻底浇灭了这个念头。 那是一封写了一半倡议书,还没有落款。 后面附有叶浣的一封信,委婉地表示了拒绝。 白桥当时正在密室里翻案卷,翻得头昏眼花几欲作呕。 白晓已经能起身了,亲自递给她这封信。 白桥一时不知该替原书作者悲哀,还是替他创造的这个世界悲哀。 火苗一点点吞噬了那同书中描写一般风骨傲然的字迹,映不亮女孩眸中的漠然。 有人拼了性命负重前行,有人绞尽脑汁蝇营狗苟。 还真是……令人暴躁。 白桥很暴躁,后果很严重。 立在一旁的白晓,第一次清楚明白地在自己的妹妹眼睛里看到一股杀意。 不肯主动拿钱出来,那就别怪她揍得他们吐钱出来了。 女孩指间转着羽毛笔,走到密室角落的管道旁,弯腰捡起今日最新的情报。 “票号。”女孩眉梢微挑。 她浅薄的历史知识告诉她,柜坊的下一阶段确实是票号,到了明清才正式演变成钱庄。 票号虽然看似只是柜坊的延申,但其实已经在一点点改变柜坊的“质”。 能想出这种变革的,一定不是一般人。 而很巧的是,这是一本书,一本书里不一般的人往往也就那么几个呢。 白桥唇角扬起一个明媚却有又有些阴森的笑意。 只是这位不一般的主还太嫩,哪怕经过了乾方的毒打,他大约还是没有认清这样一件事: 自古以来,战争固然可怕,却也只能是杀人于有形。 而金融,在带给这个世界无穷动力的同时, ——还可杀人于无形。 女孩口中哼起了不知名的歌谣,将这还热乎着的案卷重新封好,放到架子上对应的位置。 然后走回书桌旁,将自己方才写好的文书吹干,折了两折塞进衣袖里。 网已经撒好了。 鱼儿啊,你何时能上钩呢? 作者有话要说: 白桥:死了好,死了就可以光明正大去找小鲜肉了。 祁长廷:…… 新帝上位后,大家都在猜第一把火会往哪儿烧。 齐同鹤:贪官污吏? 常岑:黄河水利? 何成:仇人旧党? 祁长廷:呵,肤浅!朕要扫黄!大徽全境,全面肃清小倌馆! 第92章 鱼儿上钩 · 主将失踪这件事实在太大了, 而且将祁长廷放在了受害者的角度上。 哪怕皇后知道此事公布后,可以让乾方的钱庄业务大受打击,也不得不先按捺下来, 严禁百官将此事外传, 违者以祸乱民心之罪斩立决。 于是乾方前些日子搞起来的“保险”业务依旧风生水起。 “保险?”祁景闵张口衔了侍女递来的葡萄, 嗤笑一声:“还万物皆可保?真是想钱想疯了。” 他自认看透了本质, 保险和钱庄其实差不多么,都是现在收钱, 以后还钱,收来的钱再拿去借给旁人,获得更高的息子。 祁景闵呵了一声。 那个小丫头也是江郎才尽了,说到底换汤不换药。 乾方这是在给祁长廷筹救命钱啊, 只可惜…… 咚咚咚。 外面传来敲门声。 祁景闵使了个眼色,身后立马有人上前去开门。 来人没有进来, 只递来一个信封, 其上无名无姓。 于是祁景闵便知道了,这是盛掌柜给他写来的密文。 他伸出手来让侍女给他搽干净, 然后起身从书架上拿下一本薄薄的册子,对着册子一点点读出密文的内容,看着看着, 嘴角便扬起了笑容。 因为病马祸群的计策被突厥的莫名出现而中断, 只得将留着对付祁允政的办法先拿出来收拾了祁长廷。 西疆缺粮缺马,他便叫盛掌柜在外广铺票号的同时,大肆收购战马和粮草。 他祁景闵在徽晟帝的国库里钻了二十年,早就养得膘肥油厚。 徽晟帝前些日子抄了盛和的底确实叫他肉痛, 却还远远没有踩到他的底线。 可怜他父皇沾沾自喜了许久,却不知自己的儿子早已脱出了他的控制范围。 战马大多产自北疆胡地, 粮食则还需看淮南一带。 盛掌柜亲自前往北方各郡买马,而粮草则由身在江都的严家代劳。 严家两年多前自以为搭上了京中贵人的车,谁知之后便如同被遗忘了一般,在江都新任郡守常大人手下苦苦挣扎,半分猫腻都不敢搞。 今日他们终于派上了用场,据盛掌柜所说,对方对于自己终于能发挥点作用这件事简直是感激涕零,不过倒是没有拒绝东都提供的资金支持,毕竟严家在两年前就几乎是个空壳了。 双管齐下的效果很好,祁景闵派去监视乾方的人兴奋回禀,乾方这些日子派出去买马买粮的线人统统无功而返,已经准备去更偏远的地方打听情况了。 而在这期间,在伊吾郡失踪的三殿下,依旧什么消息都没有递回东都。 反倒是他带去西疆的两万北吾军,竟有一万七/八都顺利到了西府军的大营,给朝中送来了回信,详细描述了当时的场景。 据说是行到一处戈壁峡谷时,他们中了一群突厥人的埋伏。 对方人数不算太多,但身着汉装精通汉话,而且提前设下了大量绊马索和铁棘刺,将己方的阵型搅乱,然后便直冲三殿下所在的位置策马冲去。 几个小队拼死护卫三殿下,但无奈已失先机,乱作一团。 最后三殿下看出突厥人的目标是他,于是带了一些人杀出重围,引开了突厥的注意力,大部队由此得以幸存,在副将的带领下勉强到了西府军大本营。 只是大量马匹因为绊马索被滞留在峡谷,最后被突厥收缴成了战利品。 军报是在早朝的时候送进来的,宣读过后,朝中原本怒斥祁长廷不懂领兵、让敌方占了大便宜的风向登时一变,引来满堂的痛哭流涕。 “三殿下仁义”,“三殿下大义”之类的赞扬不绝于耳,让皇后又险些撅折了两根护甲。 但她面上当然还是要摆出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还为表诚心,不得不开口应下了“若祁长廷活着回来,就封其为王”这样的蠢事。 若非祁长廷大概率不会活着回来了这样的信念支撑着,她可能会直接再搞一场谋逆也说不准。 不过为了万无一失,皇后还是给在宫外的祁景闵传了信,要他死死咬住乾方的行踪,一定要把对方买马买粮的念头彻底按死在摇篮里。 祁景闵当然将这命令一字不差地传给了盛掌柜。 可盛掌柜的回复却是有些犯难了。 祁景闵是有钱,也可以说是背靠国库,可那也不足以将整个大徽的马和粮买下来啊。 更别说国库本也没有多少余银了。 他回信告诉祁景闵,乾方眼下是急了眼,已经又派出许多只队伍往更偏僻的地方寻找马源和粮草了,若他们再想跟,怕是就得想些非常之法了。 非常之法…… 祁景闵手指拂过自己的断耳,眸子眯了眯,翻到下一页。 盛掌柜没蠢到在这样的信里卖关子,这页信纸紧随其后便是他的“非常之法”。 四个字——重启钱庄。 如今盛和柜坊改头换面为通乐票号,在祁景闵的支持下,将近八个月的时间里,大徽三十五郡里有二十郡都或多或少地有了通乐票号的分部。 而当初摆在江塘柜坊面前的诱惑同样摆在了通乐面前,甚至更诱人了。 对于以前的江塘而言,江掌柜还需担忧若是商户们突然大批量地要将银子取出来怎么办。 可如今商户们将银子放在通乐,不必取银,可以直接拿着那张票去跟对方交易。 而收到票据的商户也不会选择把银子取出来,反正通乐票号到处都是,他转头也只用票据便可以进行接下来的买卖。 这样一来,通乐票号手中的银两积累了多半年,已经到了连盛掌柜这样见过大世面的人都要心惊胆战的程度。 虽然他们没有跟存放银两的商户签订类似钱庄的合约,没有这些银两的使用权,但…… 反正商户们也不知道,就算挪用一些,也不会暴露的。 非常时期,非常之法。 大不了,就当作是他们借的,由祁景闵和通乐签一份借银子的契书。 就算到时真走漏了风声,若能拿出契书,让商户们知道契书的另一边是当朝大皇子,再加上一些微薄利息,想必商户们也不会太过激动,以至于要通乐马上将他们的银子还出来。 盛掌柜在信件最后直接附上了拟好的借银契书。 他知道,祁景闵不会拒绝的。 其他人的利益祁景闵根本不在乎,能搞死祁长廷这一件事,能超越一切。 桌案前,祁景闵喉间溢出愉悦又带着几丝疯狂的笑声来。 他喜欢这种用特权将普通人踩在脚下的感觉。 他是当朝大皇子,皇帝嫡子,他就是要征用这些人的银两,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若非他那父皇老朽,他如今早就该是皇太子了,监国的皇太子! 谁敢拦,便视同谋逆又如何? 待得祁长廷和祁允政那两个野种都死在外面,那些当初痛骂他的官员们一定会跪着求他回去。 说当初错怪了他,他才是这大徽朝的拥有者。 青年唇角漾起微笑,仿佛那一日已经来临。 他欣欣然在契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然后将信件交还给了信使。 乾方能买到一粒米、一匹马,都算他输! 祁景闵忍不住开怀大笑,当夜搂着几个女子酩酊大醉了一宿。 没过两天,乾方那边果然又传了好消息回来。 乾方又贴出了告示,将保险的范围进一步扩大,现在他们甚至连契约也敢保了。 假若两方签了契约,一方担忧另一方违约,便可为这份契约买一份保险。 若日后对方真的违约了,则由乾方负责赔付一部分。 这时的东都,已经被乾方惊得麻木了。 告示一出,各家的伙计们按部就班地抄好一份,面无表情地拿回去给各家的掌舵人看。 而这放在祁景闵眼里,便是乾方已经走到了穷途末路的象征。 乾方已经缺钱缺得不行了,起初最起码保的还是实物,如今已经延伸到这种轻飘飘的契书关系上了。 快了,就快了! 祁景闵胸中憋着一口气,几乎想要仰天长笑。 这时,桌上一张巴掌大小的白宣突然跃入了他的视线中。 借银契书。 他和通乐票号签的借银契书。 契书……契书! 祁景闵的眼睛突然一亮。 这也是契书啊,也可以送到乾方去买保险啊! 祁景闵的心跳突然重重撞了两下。 这种轻飘飘的东西,可是最容易造假的。 若他能伪造一份契书,给契书买保险,然后在演戏让一方违反契约,乾方岂不是也得赔? 而眼前这份天价的借银契约,便是天上掉下来的机会! 祁景闵攥紧了拳头,他从没觉得自己的思路如此清晰过。 只要他同盛掌柜说一声,将这契书的借银方换一下,不要落他的名义,而是换成他们雇佣去各地高价买马买粮的马商粮商,然后送到乾方去买保险。 他原本还在担心手里囤积了这么多马和粮,之后要怎么处理。 如今却有了一箭双雕的法子。 若能确认了祁长廷的死讯,他便让那些马商和粮商将马匹和粮草以超低的价格卖出去。 然后由他买回来。 在马商粮商那边,相当于高价买,低价卖,当然就还不起通乐票号的银子了,可他们买了保险,这部分银子便只能由乾方来还。 乾方必定赔得倾家荡产,那叫白桥的小丫头也要死无全尸! 而在他这边,他大可说是自己找到的关系,将这批物资尽数捐给西府军。 到时候,便是他救了西府军! 完美,完美啊…… 这简直是一件巧夺天工的艺术品。 祁景闵甚至不愿叫下人来磨墨,而是亲自动手给盛掌柜写下自己的惊人计划。 短短数日,盛掌柜的回信便来了。 他在信中也对这办法表达了一百二十分的惊叹,并且马上着手安排。 白花花的银两在一道道看不见的命令之下,流淌在四通八达的商路上,然后, 汇入东都夕水街,地下的一间小小的密室。 白桥已经在密室里呆了五日,就在白晓几乎要担忧自家妹妹出了什么问题的时候。 白桥捧着一卷还热乎着的牛皮纸卷,低低笑出了声。 她将牛皮纸卷打开,瞧着上面短短的几列数字。 这是近几日来,送来乾方投保的各类契书,其中借贷银两的契书独树一帜,以飞快的速度增长起来。 他们名目繁多,有布料生意,有瓷器生意,有砖瓦生意…… 可查到最后,却都指向了两样东西——马匹和布料。 女孩颤抖着深吸一口密室里浑浊的空气,揉了揉布满血丝的眼睛,唇角挑起森冷的笑来。 鱼儿,终于,上钩了呢。 作者有话要说: 祁景闵:能独自撑起一部《创业失败反面案例》的男人。 第93章 远方来信 · 白桥压下唇角的阴森笑意, 抓起桌上的一沓纸便往密室出口快步行去。 密室空间有限,向上的阶梯十分陡峭且跨度极大,她大跨步地往上冲, 正要启动开门的机关, 眼前突然毫无预兆地一黑。 女孩下意识地挥舞着胳膊想扶住一旁的墙壁, 却只觉头重脚轻, 身子发麻地朝后栽去。 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幕,是淹没头顶的久违阳光, 还有一声好似远隔千里的…… “阿桥!” 混账东西。 女孩昏昏沉沉地骂道。 就知道拿她当牲口使。 * 西北方,与东都远隔千里的大戈壁上,雪粒夹杂着沙土割得人脸疼,一支商队牵着马缓缓西行。 这已经是西突厥境内, 商队人人穿着胡服,颈间厚厚的皮草将脸都遮住了大半, 可开口却是流利的中原话。 “主子, 我们……” “阿嚏!” 不合时宜的喷嚏声打断了他们的交谈。 少年揉了揉发疼的鼻子,狐疑转头, 朝东望去。 然而身前身后都只有漫无边际的戈壁滩,和一群不敢走快的马。 “怎么了?你继续说。”少年瞥了一眼身旁的人。 ——正是当初埋伏在峡谷上突袭北吾援军的“突厥人”之一。 此前被祁长廷点出来的两万北吾军里本就有一百个他的人,这一百人拔了萝卜带出泥, 最后竟有一千人愿意跟着祁长廷一起演这出峡谷埋伏的戏。 他们在夜间悄无声息地离开大队伍, 提前躲在北吾军的必经之路上,仗着出其不意和对北吾军的了解,将大部分的马都劫了下来。 原本他们打算好好吊着这批马,好歹等它们引起突厥军人的注意, 被送入马场后再病发,可前些日子, 祁长廷傍晚时接了一封密信,一宿没睡,第二日便改了主意。 行进速度骤然加快,也不顾这样强度的长途跋涉会不会让这批马提前显露出明显的病态。 再有两日路程,他们就能彻底深入西突厥腹地。 可现在,他还不知道祁长廷究竟有什么计划。 那人扭头,朝身后的马群瞟了一眼,有些不安。 “我们,真的不用去抢突厥人的马了吗?” 少年闻言,没吭声,拔出腰间的酒囊,仰头灌了一口。 然后面无表情地哑着嗓子道:“服从命令。” 那人身子一僵,默默退了回去。 祁长廷再次抬起酒囊想喝,却突然想起了什么似地,又缓缓放下。 同时唇角挑起一丝淡淡的弧度。 他信她。 只要她敢说,他就敢信。 阿桥,莫急,慢慢来。 至于时间,我会努力给你争取的。 * “白姑娘,白姑娘?” 白桥恍惚间见着一点光,便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自己面前晃,配上声音跟只苍蝇似的。 吵得她心烦意乱,最后实在不堪忍受,豁然抬手狠狠打了上去。 耳畔传来一声怪叫,将她彻底惊醒。 “白姑娘!”何成捂着被打红的手背,面露惊喜,刚准备回头辩驳自己的办法还是有效果的,便被齐同鹤扯着耳朵拉走了。 一直守在屋里的白晓和月兰赶忙围了上来,问她感觉怎么样。 感觉怎么样。 白桥揉了揉忍着有些发昏的太阳穴,记忆渐渐回笼。 “鱼……”女孩的声音哑得吓人。 “鱼?”白晓一时懵住,“是,想吃鱼吗?” 白桥:“……”不,是想钓鱼。 女孩就着兄长的手喝了两口水,便撑着身子想起来。 粮草,战马,兄长的毒…… 眼下可没有时间让她感觉怎么样。 白晓见白桥起来赶忙帮她垫高枕头,却不想人竟是直接要下地。 “我睡了几日了,那几个来给契书上保险的呢?”白桥一边低头找鞋,一边问道。 可找了半晌没找着,抬头一瞧,她的两只小靴子正可怜巴巴地在白晓手里晃荡。 白晓险些叫她气笑。 “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那些东西,”白晓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模样瞧着几乎是自己一手拉扯大的小妹妹,“你都因为劳累过度发了高热,命都差点儿赔进去,先给你自己买份保险吧!” 谁知女孩眉头微蹙,愣愣道:“那不能够,我们要亏钱的。” 白晓:“……” 青年深深吸了一口气,忍住想指着她鼻子骂的冲动。 真不知那皇子究竟给他妹妹灌了什么迷魂汤,累成这样了还想着帮他的忙! “诶呀好兄长,鞋给我呗,这件事拖不得,西疆那么多百姓的性命可就都系在我一人身上了。”女孩声音糯糯的,直接给白晓一颗铁石心肠泡化了。 白晓长叹一声,依旧没给鞋子,却走到一旁桌案上拿起一封信来,交给白桥。 幽幽道:“西疆百姓,可不止系在你一人身上。” 江山是他们祁家的江山,凭什么苦都要他的小妹妹来吃? 信件完好无损,还没被拆开过,久违的熟悉笔迹映入眼帘,头两句便是: “阿桥亲启。” “我一切安好。” 不知为何,这一刻,白桥突然有些眼眶发酸。 祁长廷的信件她收过许多,所有的都是工作相关的,这还是祁长廷第一次,在信件中主动提起自己的状态。 他眼下处于“失踪”阶段,来回寄一趟信件,比起以往更加不易。 却偏偏这时候想起与她说这些废话了。 “混账。”女孩又低低骂了一声,看到之后还有两页纸,突然冲白晓道:“晚上确实想吃鱼了,兄长可否受累跑一趟,去告知厨房?” 白晓当然没意见。 只是临走前警惕地又将靴子往墙根踢了踢,想了想不放心,干脆直接拎着走了。 房门轻轻关上,咔哒一声。 榻上的女孩曲起腿,抱住膝盖扬起了头。 依旧拦不住某些不争气的液体越聚越多。 最后只能抬起手来在自己眼旁扇风,企图叫他们提前蒸发掉。 足足两个呼吸后,眼前的视野才重新清晰。 白桥狠狠吸了下鼻子,重新看祁长廷的信。 之后的内容就比较正常了,仔仔细细说了他如今的情况甚至所处的位置。 白桥有些不敢想,他送给她这封信究竟冒了多大的风险,一旦中途被祁景闵发现,一切努力就全都白费了。 好在还算有价值。 据信中所说,他已经安全到了西府军军营附近,只是没有显露身份而已,不但处境安全,还机缘巧合之下寻到了东羯全蝎的踪迹,已经在差人追查。 他还说了,他会想办法让西突厥延缓出兵,西疆再节省一些粮食,便还能撑一阵子。 只要白桥能在接下来的一个月将粮草和马匹送到伊吾郡,便一切都来得及。 第二页纸到这里就结束了。 白桥捻着那页薄薄的纸,心中却有些不安。 一个月…… 他要如何做才能让西突厥延缓出兵一个月。 这次入侵是西突厥和北突厥商量好的行动,要做出这么大的改变必定不是容易的事。 白桥脑中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小说中常有的,派细作潜伏到对方的大本营,甚至成为对方首领的亲信,改变上层领导者的想法。 以前看小说的时候觉得步步惊心,如履薄冰,仅仅只是看着文字,都觉得肾上腺素飙升。 可真正成为亲身经历,白桥却只觉背后一层冷汗冒出来。 女孩将头埋在了膝间,中间隔着信纸,深深嗅了一口。 好在,祁长廷还没到那种地步。 虽然她实在有些想不到,这种事真的是安安稳稳呆在大徽境内就能办到的吗? 但既然他说了,说不准是手段通天,在西突厥境内有什么线人吧。 白桥定下心来,翻开第张信纸,却发现这张纸竟是空的。 女孩眉梢微挑,终归没有将之直接扔在一旁,目光在整张纸上逡巡,终于在右下角寻到一列小得几乎难以辨认的字迹。 白桥:“……” 若她还是前世的高度近视,定然发现不了这字迹。 她打起了精神。 能叫祁长廷费这功夫想必是顶重要的事。 女孩凑近了仔细瞧。 但……望…… 但望…… “!”刚瞧了两个字,女孩突然猛地抬起了头来。 然后活生生叫这一行小字给气笑了。 厚颜无耻的混账东西! 她作势便要将那纸揉成一团,却顿了一下,转而将之狠狠拍在了榻上。 女孩指缝间露出那一小列字迹。 各个小得像是害羞不敢出来见人。 ——但望夫人安好。 * 从西边远道而来的信件还是管用的。 白桥再没急着找靴子了,而是大被蒙头,昏天黑地地睡了整两日。 而正所谓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排。 她原本还担忧自己的怠慢会让祁景闵将试探的脑袋缩回去,却不想搞成了饥饿营销。 ——对方急了。 她抱病不起的这两日,那些人生怕她反悔一样,日日往乾方跑,有意无意地打探她的意思,跟伙计面前都混了脸熟。 终于,第日,白桥仍旧赖床到半上午才姗姗来迟。 懒洋洋地踱进了自己的雅间,听到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才不紧不慢地换上凝重的神色。 接下来的整整两个时辰,她对那些个祁景闵雇来的演员们进行了惨无人道的逼问和折磨。 同一个问题来来回回地问,终于在对方快要眼冒金星的时候为难地点了下头。 来人的眼睛肉眼可见地亮了,又马力全开地拍了白桥好一阵马屁,才终于将这保险的契书签了。 接下来的五六日,这样的情况每日都在上演。 终于,一月之期过去四分之一的时候,白桥点着纸上的数字,满意颔首。 “队伍都招募好了吧?”女孩气势昂扬地宣布,“明日起,随我北上!” 坑他个血本无归! 作者有话要说: 冲鸭! 鞠躬给现在还在追的小天使们! 第94章 虚虚实实 · 军队打仗, 尤其是跟突厥人打仗,军马与粮草缺一不可。 而马匹与粮草的采购又有所不同,打仗的粮草可以是粗粮, 管饱即可, 但马匹却要千挑万选, 绝不可马虎大意。 这也是盛掌柜为何敢将粮草交给严家, 却亲自北上买马的原因。 哪怕他不懂马,也要仔细盯着。 这日, 北方的密信再次敲开了祁景闵的门,是盛掌柜来例行汇报买马的情况。 事情比他想的乐观的多,动用了通乐票号里的大批银两后,影响终于波及到了整个北方, 马商们知晓有人在不计价格高价收马后,开始变得惜售, 进一步抬高马价。 “就算我们暂时停手, 以乾方的家底,也买不起多少健马了。” 盛掌柜在信里这样说道, 言语里满是自信。 这样的自信也感染了祁景闵。 青年满意微笑,从旁边又拿起另一封信件。 这是监视乾方那边的人送来的,说乾方这些日子又新派出了一批队伍去买马买粮。 放在以前, 祁景闵估计还要有些个担忧, 可如今,他却是巴不得乾方派出更多的人去撞南墙。 看着敌人如同被琥珀困住的小虫,将翅膀身体撕扯得头破血流也束手无策,最后只能绝望等待死亡的过程, 他光是想想都觉得兴奋。 “让他们去,我倒要瞧瞧, 是乾方先倒,还是祁长廷的死讯先到。” 青年恶狠狠地吩咐道。 * 时间就这样平静地流淌过去。 二月初,春寒料峭,逆着黄河一路向北,都多多少少有了些绿色。 而边疆的局势也突然稍有缓和。 不知为何,近些日子突厥对大徽边境的骚扰少了许多。 跟稀薄的春色比起来,大徽就好像一块些发硬的肉干,对蛮人们暂时失去了吸引力。 而生活一旦安稳,人们的心弦便松了,脑子也重新变得活络。 汾水一带,从上党,到太原,甚至北至雁门郡,近些日子都多了些奇怪的商人。 与那些赶着马群大老远地来找卖家的商队不同,他们不卖粮,也不卖马,而是来卖纸的。 而且那纸十分不一般,据说在东都之中都十分兴起,如今他们正是从东都人手里高价买来,让这些北方郡县也尝尝鲜。 “欸欸欸看就行了别乱碰,碰坏了你赔啊?” 太原郡汾阳城中心的一间茶馆里,一个袖着手穿着棉袄,一身暴发户气质的男子立在说书的高台旁边,满面不屑地抬脚挡开一个小痞子脏兮兮的手。 他面前摆着一张翘头案,是北方十分少见的精贵东西。 案上整整齐齐地码了八张巴掌大小的纸,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小字,最后还有不知什么人的一个手印。 百姓们不认字,可一看手印便知道,这大约是个什么契书。 那方才被踢开的小痞子不满卖东西的人的高傲,嗤笑道:“不过是一张破纸罢了,有什么好得意的,你当这纸是通乐的银票啊,碰都碰不得了还。” “通乐的银票?”卖纸的男人抬起头来。 那小痞子还以为他没听过通乐,登时笑了,口若悬河地给他科普了一通,说得通乐天下仅有,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通天呢。 小痞子说完了,等着瞧那男人吃瘪,却见对方抱着手臂似笑非笑,开口竟道:“不过是画虎不成反类猫,歪打正着想出来的点子,竟然被尔等愚民这般追捧,真是可笑,可笑之极!” 这话的辐射面积有些大,围观的人群里也有各地的商户来茶馆歇脚的,听到这话却是不高兴了。 通乐对于他们来说可是大善人,原本跑一趟商队要带着几大箱的银两,雇镖队价格昂贵,而且雇了还不一定能守住。 如今轻轻薄薄一张银票收在怀里,叫匪徒无处下手,别提多安心了。 他们如何能容忍有人这般诋毁通乐? 当即便有几个汉子想出来理论。 那卖纸的人打量了他们几眼,倒是面色认真了几分,问道: “尔等走南闯北,可去过东都?” 汉子们顿了一下,面面相觑,却也都没撒谎,摇了摇头。 “东都地界精贵,我们没去过,”其中一人抢白道:“可那又如何?东都周边的郡县,咱哥几个都跑过,怕你不成。” “诶?”那卖纸的男人闻言来了兴趣,手中折扇一敲,笑问道:“那荥阳的常欢布行,新安的华尚粮行,襄城的竹河酒坊,你们都听过吗?” 那汉子只当此人怀疑他撒谎,在考教他,当即自信一笑,“自然知道。” “我还知道,这三家铺子原先并没有特别出名,是因着在东都有个大善人,借给了他们大笔银两,还只收月息一分半,这才一鸣惊人的。” 汉子话落,他周围的同伴也连连点头。 “要说有人比通乐还厉害,那必定是东都的那家钱庄了,好像叫乾方吧。” “他家掌门人眼光可准,经他掌眼的铺子,各个都能飞升,堪比火眼金睛啊。” 这些人你一言我一句地说完,那卖纸人还没什么反应,周边的百姓先哗然一片。 “月息一分半?这简直是白送啊!真有这等好事?!” “骗人的吧,能同时借给三家大铺子那么多银两,他们得有多少银子?富可敌国?” “富能不能敌国不知道,但我可是听说,他家掌柜是个女子呢。” “女子?!” “他们说的真假我不知道,但你肯定是在吹牛!” 堂下很快热闹成了一片,而就在众人纠缠这究竟合不合理的时候,身前突然传来“啪!”的一声响。 这惊堂木的响声,经常来茶馆听说书的人都有了条件反应,立马抬眼瞧了过来。 只见那方才还龟缩在翘头案后的青年爬到了原本属于说书人的高台上,捻着手中那张薄薄的纸道:“瞧见上面这手印没?这手印,就是乾方掌柜……” 堂下立刻静下来,众人屏住了呼吸,难道这掌印是就是那掌柜的? 这么娇小,难不成真是个女子? “……乾方掌柜掌过眼的一家商户掌柜的手印!” 众人:“……” 若是他们手里有烂番茄,眼下大概已经全都砸到了那男人脸上。 可青年面上仍是笑意盈然,他目光在堂下逡巡,然后落到了方才找他茬的汉子身上,勾勾手指道:“咱们事实说话,你仔细念念,看看想不想买?” 那汉子原本是没什么兴趣的,可对方偏说是乾方掌过眼的,最终还是接了过来,然后眼睛逐渐瞪大。 “马价跌了,需赔跌价的十倍,可只要马价不跌,就每月给我十五两银子?!”他惊得声音都有些变了。 眼下有人大肆收马,甚至还说小马驹也能收,不计价格。 马驹长一长得大半年,也就是说这半年马价别说跌了,恐怕还要涨咧。 这契书上给出的期限是三个月,那岂不是稳赚不赔? 他惊愕抬眸望向那卖纸的人,后者一脸沉痛。 “现在知道这是好东西了吧?”卖纸人点了点那纸上的鲜红掌印,悠悠道:“这些契书都是在官府备过案的,不信你们可以去查,千真万确,我要不是急用银两,这东西你当我舍得拿出来?” 那大汉还是有些不敢信,犹豫着想将这契书放回去,但又有些舍不得,最后颇为无奈地问道:“所以这到底什么来历?瞧着根本无利可图的东西,这掌印的主人为何要弄这样的契约?” 那卖纸人便笑了:“得,今儿是碰着行家了,我就说实话了。” “其实那些东都人搞出来的东西,我也不太懂,我只知道这掌印呢,是原来每月能拿到这银两的人,但那人急需现银,就把拿到这笔银子的权利给卖了。” “这不,我正巧也急用钱,便找旁人来割爱了。”卖纸人摊摊手,顿了下,突然又道:“其实你倒也不必纠结,我不建议你买这东西。” “?”那汉子懵懵抬眼,方才还卖力推销,怎地突然又开始唱衰了? 只见那卖纸人站起来舒活了一下筋骨,突然开始整理案上的契书,卷成筒敲了敲自己的掌心,贼兮兮地笑道:“这玩意儿只要马价不跌,每月就能拿十五两银,我一张卖二十两不贵吧?” 那汉子摇摇头,确实不贵,他也能买得起。 便听那卖纸人又道:“可我急用银两,所以想找个大买家,一次性出掉,你……” “有那么多银子吗?” 汉子:“……?” “艹!那你还在这儿勾引老子!” * 一片骂声中,卖纸的青年拿着契书卷成的纸筒,朗笑着挤开人群离开了。 身后百姓都猜这人怕不是根本不想卖,就是来显摆的! 不然一整日的时间荒废在茶馆,一张契书都没有卖出去,还笑得那么开心? 只是他们不知道,这些日子同样的事情,太原郡、上党郡和雁门郡的不少县城中都在上演。 更无从发觉,卖纸人从不会涉足人口过万的大城镇,但只要是他们出现的县城中,必有通乐票号的分部。 茶馆靠窗的一个角落,坐着个小厮打扮的客人。 周围都是商街,小厮们也会倒班,到了休息的时候便经常来这附近的茶馆寻个清闲。 只是这小厮又与旁的小厮不同,衣着制式是下人,可布料却是上等。 他坐在靠窗的位置,摸着下巴若有所思。 他原本就是个汾阳城里的小混混,半年多前这城里突然开起“通乐”票号的时候,他靠着一些小聪明被招了进去,自此一跃成为了小厮中的人上人。 这期间他也诚惶诚恐地担忧过自己会被戳穿,可后来发现别说他了,就连他家掌柜,也并不是什么经商的材料。 只是这通乐票号开得着急,根本没太在意他们。 当然,安排他们办的事也都走走流程的小事罢了。 不过最近,却有一桩大事——买马。 汾阳城中无人知道,那四处高价买马的神秘商户正是他们通乐。 所以什么东都什么乾方他都不知道,可买马的事,他却再清楚不过。 上面有死命令,半年内绝不能放过任何一匹踏入汾阳的军马。 虽然不知道上面为何要这么做,但总之马价绝不会跌的。 若能买了那契书,每个月就是天上掉下来的银子啊! 诚然,他自己没钱吃下所有的契书,可通乐有啊。 什么?那些银子不是他的,只是人家暂存的? 嗤,那不还是被上面直接拿来买马了吗? 伙计下意识地摸了摸衣服上左胸绣着的纹样。 三足大鼎中间一个四四方方的古字“樂”。 有便宜不占王八蛋。 他这就回去跟掌柜说去! 作者有话要说: 小厮:打今儿起,我就姓韭了。 第95章 溃于蚁巢 · “汾阳进展顺利。” “榆次进展顺利。” “阳原进展顺利!” …… 雁门郡的首府雁门城城内的一家客栈里, 最大的院子被一支来自南方的商队包下了整整一个月。 院里三面都是二层小楼,此时在二楼正中的一间屋子里,被狐裘大氅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女孩正摩挲着下巴瞧着面前的巨幅地图。 屋门没关, 粗布麻衣的男人们进进出出, 用一旁的朱砂笔在地图上画下一个又一个的小红勾。 每个被钩住的城镇里, 都坐落着一间通乐票号的分部。 白桥探出莹白的手指又默点了一遍, 发现已经有十个对勾,唇角扬起愉悦的笑意。 北方六郡, 地广人稀,通乐也不过选择了各郡中最繁华的二十座城池设了分部,眼下咬中鱼饵的已有半数。 这才只是北方,商业更加繁华的南方, 通乐铺开的网点更是不计其数,不知那些跟着齐同鹤南下, 拿着粮草价格做赌注契约的队伍们是否也如北方这般顺利。 白桥手指拂过冰凉的图纸, 啧了一声。 其实那位盛掌柜也算是个人才,败而不馁, 锲而不舍,能如此之快地受到她的启发,想到票号这种大约还要再过近百年才会出现的东西, 实在不简单。 而且最让人钦佩的是, 此人还精准地抓住了票号的关键——广铺分部。 他不光想到了,还能在不到一年能做到这种地步,这要是放在前世,那家宇宙第一大行都得将之列为假想敌。 只可惜…… 女孩眉眼间闪过几分惋惜。 只可惜择主不明。 通乐这般与能力不相匹配的扩张, 听着倒是爽了,可冷静下来, 却意味着大量的风险。 首当其冲的,便是票号里雇佣的人员极其混杂,良莠不齐。 也不知那位盛掌柜不知受到了东都多大的压力,才会将步子大迈特迈到如此程度。 以至于整个北方,除了人口最多的两三个城镇还在通乐的掌控内,周边的小分部早已脱离了他们的监控。 想当初乾方只是想招几个学徒,都费了她和祁长廷九牛二虎之力,为了调查清楚家世,连暗卫都用上了,拖了近月才挑好。 而通乐却是要在短短十几日甚至几日里组建起一整个分部的人手。 质量可想而知。 搞不好连街边大字不识一个的小混混都能趁此机会翻身变凤凰。 作为一家不出售实物,靠着服务赚钱的票号,这样的架构足以让其在有心人的操作下顷刻崩塌。 毕竟,这些匆忙招募来的小喽啰,对东都之中那位掌舵人的真正心思可是一无所知呢。 他们只知道要买马,所以马价绝不会跌,却不知,那背后的人究竟打着什么样龌龊的主意。 又一个乾方的伙计小跑着进来,在地图上画下第十一个红色对勾。 十一个对勾,几乎已经可以将那三个真正在通乐控制下的红色圆圈彻底包围。 白桥微微眯了下眼睛,扬声唤来了何成。 “南方有消息送来了吗?” 何成正巧刚拿到齐同鹤的书信,郑重交到了白桥手中。 只见女孩不紧不慢地抽出里面的信纸,而后, 唇角轻挑,眉眼间略过一丝猎豹捕食前凶戾。 何成神色一凛,心脏突然都有些加速。 一身黑衣的侍卫精神抖擞,抱拳听命。 便见那姑娘轻轻甩开身后的大氅,沉声道: “收网!” * 汾阳城内,这三五日间一直有几个汉子,每天下午都来茶馆吃茶。 吃茶也吃得不认真,时不时往说书人的高台旁边瞟一眼。 明眼人都知道他们在找人,而茶馆的伙计更是清楚,他们是在找那日在那翘头案后卖纸的人,显然还在打着那一月十五两银的主意。 只可惜…… 伙计摇了摇头。 他们大概还不知道,那卖纸人手里所有的契书都被通乐票号吃下了。 这些外乡人对通乐票号还是不熟悉,他们本地人对里面的伙计却是低头不见抬头见,就比如那个每日来他们茶馆吃茶的通乐伙计。 嘿,那人原本就是个街边的小混混,谁知正巧赶上了通乐的车,一跃都能当他的客人了。 而这几日,更是尾巴翘到了天上,跟发了横财似地,连他们茶馆的说书都不看在眼里了,每日换了那能听戏的地方去吃茶。 大家原本都是一个阶层的人,怎能不眼红好奇,于是耐不住性子去问。 那人也是早就等着他们来问,推脱几次后,便神秘兮兮地从怀里摸出了整整五张印着红手印的契书。 五张! 那可是每月七十五两银子! 茶馆伙计觉得他可能一辈子都赚不来那么多银子! 若是他也能有,哪怕就一张! 虽然眼下那契书还未到发银两的时候,可就看那猛涨的马价,他几乎都能想象到日后盖个偌大的院子,还有老婆孩子甚至小妾的奢靡生活了。 可惜那些契书都到了通乐手里。 都到了那原本只是个小混混的家伙手里! 这一刻,伙计心里甚至忍不住冒出一丝恶意。 若是那马价,突然跌了…… 嘶,该是什么样的光景? 他不由想得有些深了,恍恍惚惚地擦着桌子,却猛然间听到门外远远地传来一声怒喝! “怎地就不收了!不是说接下来大半年都还会高价收马的吗?!” 这声音听着有些熟悉,茶馆伙计甚至有一瞬觉得自己可能因为嫉妒走火入魔,以至于听到了幻觉。 可紧接着,那声音再次响起,这次连声调都变了,甚至隐隐带着几分恐惧。 “什,什么,上面不光不买了,还要卖?!打五折卖?!” 汾阳城的大街上,都因为这句控制不住音量的话寂静了一瞬。 茶馆不远处便是鼎鼎有名的通乐票号,而眼下,那名他们十分熟悉又嫉妒的通乐伙计,正跟在自家掌柜身后,同一名衣着不凡的中年人大声吵嚷。 通乐伙计脸色涨红,而他跟前的通乐掌柜面色却是惨白。 掌柜的眼神发木,身子都在抖。 怎,怎么可能…… 不是说半年吗? 他瞒下上面的人,挪了通乐账上的一笔款项,将那批契书尽数吃下,就等着一个月后回本,再将账本悄无声息地填起来,然后走上通天大道。 这样的事他以前也做过,偷偷拿了主家的钱去赌,但他都赌赢还上了。 只怪他上个主家太刻薄,他都已经还上了,那人查出来后还是不肯放过他,将他暴打一顿赶了出来。 一年前他好不容易又寻到了通乐掌柜这样一份好差事,这次也不过是重复以前做过的事而已。 却怎地,怎地会这样。 马一卖,马价必然大跌。 莫说填不上买契书的一大笔银子,那怀里他当宝贝一样的契书,眼下每一页都是沉甸甸的一千两银子的债务啊! 而且,这些契书,他盖的都是通乐的公印。 那么多债务,那么多债务…… 把整个通乐掏空了,恐怕都还不上! 掌柜四肢发麻,眼前发黑,终于受不住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方才给他传达命令的那名中年人嫌恶地往后退了两步,同时心中划过一丝不祥的预感。 诚然,这卖马命令来得是有些急。 东都里那位原本打算等到三皇子的死讯再卖马,可如今过去了小二十天,实在等不住了,便提前动了手。 可他都说了,通乐高价买低价卖的损失会由东都来补偿,这掌柜为何还吓成这样? 通乐的掌柜昏倒引来的更多围观之人,中年人有些后悔因为不想进去这穷乡僻壤之地就在门外传达祁景闵的命令了。 而这时,周围的人靠近了,突然发现中年人左胸上也画着与那伙计一同的纹样,但却是金色的。 走南闯北的客商们一眼认了出来。 “那是府城通乐票号的人吧?” 不知是谁喃喃念叨了一句,而后街上突然如同涨潮一般响起巨大的议论声。 茶馆伙计只觉自家茶馆里寂静了一瞬,而后便要被骤然冲天的议论声给掀翻了! “不是,收不收马跟通乐有什么关系,你瞧那人话里的意思,难不成近些日子一直收马的就是通乐?” “嘶,不知道啊,但若真是通乐,那么多马啊,他们得多有钱啊!” “诶等等等等,这不是重点吧!” “旁的我不知道,但若那人说的是真的,这马价,该不会是要跌了吧……” 怪不得,怪不得那掌柜都吓得昏倒了! 这个弯一转过来,原本已经快要被掀翻的茶馆屋顶彻底遮不住这帮人了,大家伙放下茶杯一涌而出,都想看个究竟。 茶馆伙计还没从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里回过神来。 马价要跌了? 他愣愣拿着抹布,呆呆瞧着面前的桌子,而后余光扫到茶馆里还坐着几个人没出去看热闹。 他下意识地扭头一瞧: 四个大汉呆愣愣地坐在窗边,突然劫后余生般地捂脸大哭起来。 正是这几日一直在找那卖纸人的四个汉子。 茶馆伙计默了一会儿,而后缓缓捏紧了手里的抹布。 他头一次如此深刻地意识到,一夜暴富这件事有多荒唐。 果然,还是自己的力气最可靠吧。 * 这一日,不止茶馆伙计悟道了,甚至不止汾阳城悟道了。 大半个北方,都被通乐的一朝天堂,一朝地狱震惊了。 两日后,消息终于传到了远在东北边的博陵郡的盛掌柜耳中。 老人沉默了许久,最后叹了一句:“千里之堤,溃于蚁巢。” 又过五日,消息八百里加急送到了祁景闵案头。 是夜,盛和上空,血月当空。 作者有话要说: 多么痛的领悟~~~ 正所谓你不理财,财不离开你,在克服人类最可怕的本能之一——追涨杀跌之前,投资要谨慎啊朋友们! P.S:灵感来源,2008年金融危机 第96章 突厥来客 · 汾阳城中, 事情还远远没有结束。 祁景闵有心撤掉自己让马价大降的愚蠢命令,可古代消息闭塞,早已来不及了。 而各地的通乐票号将东都的命令奉为圭臬, 哪怕会因此赔得倾家荡产, 也只得战战兢兢地按着东都的意思半价卖马。 在他们的意识里, 既然马价大降已成定局, 至少卖马能先筹集一部分还清那契书的赔偿金,所以对此事竟还十分积极。 大批从各地千挑万选的上等良马挤满了马市, 挂出了几乎叫人惊掉下巴的价格疯狂甩卖。 可由于这么长时间以来,大家来汾阳都是卖马,一时间竟还没人接盘。 这样的情形其实是在祁景闵意料之内的,他原本就打算趁着没人买, 自己光明正大地将这批马买下来,送到西疆军中, 捞一个大功劳。 可如今, 乾方早已蓄势待发,短短半日时间内便用卖契书得来的银两飞速席卷了整座马市。 马市里的马都是通乐当初买来的, 千挑万选的上好健马,而且祁景闵当初为了方便自己日后回购,还下了命令要通乐将这些马仔细伺候着。 眼下乾方根本都不必再费时间挑, 拿着大麻袋闭眼往里塞就行了。 他们的唯一目标就是:务必要赶在东都, 甚至博陵的盛掌柜反应过来之前,买到足够的马。 东都的祁景闵被乾方先前的操作气得暴怒,满脑子都认为乾方此举就是为了搞倒通乐,根本没往后想马的事。 而盛掌柜也被乾方之前操作打懵了, 没想到乾方坑了通乐的银子,还要趁火打劫一批马。 等盛掌柜后知后觉地拍案而起, 要赶紧去买马的时候,不止汾阳城的马市,周边十一座有通乐分部的县城都已经遭到了乾方的洗劫。 原本六十两银才能买到一匹的军马,让乾方三十两银就收入囊中。 而最可恨的是,这三十两银还都是坑他们通乐得来的。 通乐费尽心思吸引马商千里迢迢赶来卖马,然后千挑万选出了其中的佼佼者,不惜做贼一般偷偷挪用商户们存在通乐的银两,又好生伺候了近两个月,最后拱手送到了乾方手中。 谁听了不得感动得涕泗横流? 空手套白狼。 盛掌柜第一次真正意识到了这句话的可怕之处,然而已经迟了,他甚至生不起气来,只余死灰一片。 毕竟,对面那是个只有十六七岁的小丫头而已。 与此同时,从各地购买的大批军马已经踏上了前往西疆的征途。 何成一早派出了传令兵,让西府军派人来接这浩浩荡荡的补给,同时也往西突厥境内送了密信。 祁长廷可以准备脱身了。 是的,祁长廷根本没在什么西府军军营附近,连那封给白桥的信都是在深入西突厥腹地的路上写的。 不得不说,祁长廷和白桥的脑回路确实惊人得合拍。 正如白桥所想,他没有什么好办法能拖住西突厥整整一个月,唯有 ——以身犯险。 * 春风终于从遥远的南方吹到了西北广袤的大草原上。 枯黄的草场染了蒙蒙的一层嫩绿,生机勃发。 草原没有中心,靠近水源的就是中心。 站在洛桑湖岸边,便能远远眺望到高大的突厥王帐。 西突厥地处西北,海拔又高,早晚温差极大,男男女女都穿着袖子可以随时拆下来的棉袍。 棉袍极其臃肿,人们的脸颊又被毒辣得日光晒得棕黑,实在称不上好看。 不过好在突厥人本就是以壮为美,倒也不怎么影响感官。 ——至少以前不怎么影响。 毕竟大家都是这样。 可就在一月前,来了一个与他们完全不同的少年郎。 他身形高俊却不魁梧,面如冠玉又不羸弱,臃肿的棉袍穿在他身上,居然连劲瘦的腰身都能勾勒出来,叫草原上的姑娘们总是忍不住偷偷打量。 而他总是礼貌地微笑,回应女郎们每一个好奇的探视,就如洛桑湖的水一般,温柔拂过她们的面庞,轻而易举地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叫人忍不住好奇,中原的儿郎们都是这般文雅…… 又能打吗? 是的,这位看似小白脸的少年郎,已经将王帐中可汗的四个儿子全部撂倒过一遍了。 这桩巨大的冲突要从他刚来的时候说起。 那日,可汗的小儿子带着一队巡逻的儿郎们抓住了一只形迹可疑的队伍。 他们穷困潦倒,面如菜色,据抓住他们的人说,当时那些人看到远处的洛桑湖,眼睛都快放绿光了。 冲到湖边就拔剑,眼瞧那里边是有鱼要遭殃,便被巡逻的卫兵给发现了。 洛桑湖的生灵都是神圣的大自然赐予的,普通人可不能随意杀生,只有王帐里的贵族们,或者贵族赏赐的勇士才能享用。 两拨人当即大打出手,那少年明显是队伍的领头人,自然对上了可汗的小儿子。 不过半炷香的时间,可汗的小儿子就被那少年郎压在了泥地里。 小儿子不堪受辱,放出了令箭,他的三个哥哥立马从不远处的三个小帐中赶来支援。 然后一一被那少年撂倒。 只是四战过后,那少年本就饿得头昏眼花,也没了余力,终于被闻讯赶来的可汗亲卫制服,五花大绑地押进了王帐。 本来亵渎洛桑湖的愚民是会被直接赐死的,更何况还是个外来者,可谁让这位把可汗的四个儿子都打趴了呢? 草原尊敬强者,他就这样受到了可汗的召见。 只是,据说可汗王原本也只是为了替贵族们抱不平,得知那少年竟是中原人后,小王子更是已经将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可那少年郎突然喊出一句中原话,可汗王竟抬手挡住了小儿子的动作。 可汗王以前也是个人物,年轻时混入过中原,学了一些中原话,听懂了那少年的意思。 ——我从东都来,我能帮你。 可汗王觊觎大徽的土地很久了,这次北突厥来找他合作,他几乎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 但他其实并不信任北突厥。 北突厥比西突厥激进得多,过往与中原打过的仗也多,更了解中原。 可他却对中原知之甚少,一直苦于找不到消息来源,整日担忧北突厥是不是在坑他。 这不,他刚打瞌睡,那助眠的羊奶便递到嘴边来了。 可汗当即开始用他生涩的中原话盘问那少年,比如在东都是做什么的,为何要来突厥,又为何毫无负担地说起要帮突厥人攻打大徽。 那少年一一答了。 说起他叫齐徵,说起他的外祖父曾是东都朝中高官的幕僚,那位高官为人清廉,家中还有一个女儿嫁入了皇帝宫中做了端妃,甚至还诞下了一名皇子。 少年全家都以为自己跟着那位大人,以后便可官运亨通了,谁知一朝惊变,那皇子居然生了重病死了。 而这皇子死了便死了,那位大人却也突然开始倒了大霉。 不断被人弹劾,贪污受贿,私吞公粮,甚至还有强抢民女这样的罪名,要逼他辞官。 那位大人自为官起便兢兢业业,一丝不苟,哪里做过这样的事,于是坚决不认。 谁知半月后,这位大人便被发现死在了家中,死因不明。 紧接着,那位大人的幕僚也要么辞官,要么一一离奇死亡,而他在宫中的女儿更是被丢入了冷宫,很快郁郁寡欢而亡。 可汗王听得入迷,但也很疑惑。 死去的皇子也是那位大人的外孙、大人女儿的儿子,骨肉身死,那位大人和他的女儿想必也很悲痛,难道不应该被安抚吗?为何大徽皇帝的所为却好像完全相反? 那少年没有说话,只是一双黑黢黢的眸子淡淡盯住了可汗王。 少年整整一月没有好好吃饭休息,更没有沐浴,面色实在说不上好,却透出一股浓浓的戾气。 可汗王永远忘不了少年当时的眸子。 淡漠,却又有无论如何都盖不住的不甘。 可汗王突然便懂了。 ——幕僚要么辞官,要么身死,也就是说…… “可汗,”少年抬手,按住自己的左胸,“人心,太脏了。” 端坐上位的可汗也下意识地按了按自己的心脏,然后冲那少年笑着伸出了手,用突厥话说道: “欢迎你,远道而来的勇士。” 那一夜,可汗的王帐迎来了来自远方,年轻却尊贵的客人。 客人当时很狼狈,因为远道而来的过程中,他们原本打算换盘缠的马不知为何都病死了,而他们在草原中迷了路,根本没有生存能力,才无意间冒犯了洛桑湖的生灵。 少年说起此事时,大约也有些羞赫,被风吹日晒的面庞隐约透出一丝红晕,终于露出些少年人的情态来。 可汗瞧了他一会儿,哈哈大笑起来,当场赦免了少年的罪,还将之引为上宾,赐了一尾洛桑湖的鱼,以及一整条烤得嫩滑的羊腿。 自此,少年经常出入王帐,可汗亲自给他请了老师教他突厥话,少年仅用四日时间便已经可以缓慢交流。 而一周后,当大王子提出应该抓紧时间攻下大徽时,少年郎竟然已经能操着一口怪味突厥话,不紧不慢地将大王子辩得哑口无言,甚至大王子最后竟也觉得有些道理。 于是当北突厥的使者再次来催促西突厥出兵时,居然吃了闭门羹。 只是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可汗也越来越频繁地问起少年,他口中东都那个快病死的徽晟帝,到底什么时候能死?远在边疆的二皇子和三皇子究竟什么时候会打回去? 西突厥何时才能等来西疆兵力空虚的那日? 很快,一个月过去了。 少年再次从王帐出来,冲着三位偷偷打量他的女郎们微笑,然后径自去了湖边。 清澈的洛桑湖映出熟悉的面庞,只是轮廓更加凌厉,皮肤也晒黑了。 少年摸了摸自己的脸,发现连左耳垂上的红痣都有些不显了。 他忍不住有些担忧。 阿桥会不会嫌弃他如今的模样? 祁长廷轻叹了一声,弯腰从湖中掬起一捧清水,敷在面上揉了一把。 不远处的女郎们还在悄悄欣赏着这副“美人出浴图”,王帐旁立着的小塔一般的亲卫,也目光如鹰般紧紧监视着这位来自东都的复仇者。 他们瞧见少年的肤色仍是没有变白,却瞧不见,在那捧水中,被油纸布细密包裹着系在石头上的,小小的纸卷。 水珠划过少年凌厉的下颌线和喉结,最后滚入衣领。 阳光倾洒其上,将少年唇角微微挑起的弧度映得熠熠生光。 他就知道,他的阿桥一定可以做到。 好了,该回家了。 我的夫人,可有想我吗? 作者有话要说: 白晓:对不起打扰一下,还有人记得中毒的哥哥吗?哥哥快死了啊! 第97章 以身饲虎 · “阿嚏!” 正在最后一次清点账本的女孩突然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险些将手中的笔扔出去。 “阿桥?没事吧。”一旁的白晓抬眸瞧她,“北地是有些冷,此事毕, 不然就先回去?” 白桥揉了揉鼻子摆摆手, “没事, 东都不一定比北地安全多少, 在这里还能随机应变。” 说着,女孩目光不着痕迹地划过青年的脸, 心下微沉。 已经一个月过去了,哪怕有药物调理,青年的面色仍是肉眼可见地开始变得苍白,颌骨也更突出了些, 这是毒性已经开始内耗身体的征兆。 据祁允政身边那位毒师的说法,若再过一个月, 白晓还是拿不到两只东羯全蝎的话, 便会彻底毒发,性命危矣。 眼下祁允政和祁长廷都在帮忙找, 她一直留在北地不回去,又何尝不是想一旦有消息的话,便可直接用药, 不必再等从边疆到东都的路程。 其实白晓也清楚其中的原因, 叹了一声,终归没有再说那些冠冕堂皇的话。 他们是亲兄妹,之间也不必说那些。 倒是白桥,想到这里, 突然又有些狐疑地觑了自家兄长一眼。 其实祁长廷会答应帮忙已经在她意料之外了,就姑且算他是愧疚于白晓和她都是因为他才去赴宴的吧。 可为何, 连堂堂二殿下都主动答应会帮白晓留意东羯全蝎? 还有当时在宴厅里也是,那好歹也是皇帝的儿子,居然亲自帮他三弟的亲卫治伤。 怎么想都不太正常。 女孩眉头微挑。 难道是因为都被祁景闵所伤,所以同病相怜,惺惺相惜? 还是…… “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青年乃习武之人,如何会察觉不到对面的目光。 白桥不动声色将头转开,手指摩挲着祁长廷当初送她的折扇。 半晌脆生生道:“无事!兄长安心呆着便好。” 更何况,除了白晓,她还有旁的疑虑。 祁长廷那厮,自从一月前给她传信说一切安好后,竟然再没有寄过旁的信件。 他不是说自己在西府军军营附近,很安全吗? 之前那么严峻的形势都知道报个平安,怎地眼下情况好转了,反而杳无音信了? 淡淡的不安蒙上女孩的心头,她有心想去问问何成,可又寻不到合适的理由。 正在她纠结之时,外面突然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不等白桥去开门,何成欣喜的声音便冒了进来: “白姑娘,找到了,找到一只东羯全蝎的下落了!” 吱—— 椅子划过地面的刺耳声响,伴着女孩的惊喜:“当真?!” 白桥已经很久没有露出过如此生动活泼的表情了,她转向白晓,原本想说些什么。 可嘴还没来得及张,眼眶和鼻子突然开始发酸。 女孩抬手抹了一把眼睛,转过身子仰起头,不敢再看。 白晓唇角也忍不住浮起一丝笑意,先递了纸巾给白桥,然后回头冲何成深深一礼。 他出于礼貌没有看何成的表情,自然错过了这位侍卫望向白桥时,眸中一闪而逝的失落。 何成打心眼里尊重白桥,拿到这消息原本是十分开心的。 可眼下看到白姑娘喜极而泣,他不由想起还远在西突厥腹地以身饲虎的自家殿下。 殿下当初为了救白姑娘,也中了那南疆的剧毒啊。 虽说比白晓的症状轻得多,还有四五个月的时间,可…… 殿下执意要瞒着白姑娘,可若有一日,白姑娘知晓了。 会像心疼她兄长一般,心疼自家殿下吗。 何成不知道。 他抿了下唇,将手中的密信放在桌上,悄然离开。 白桥的眼泪一时半会儿止不住,又不想在兄长面前丢脸,便赶他去拆信,念给她听。 听罢了,女孩的眼泪也止住了,因为信中并非全是好消息。 ——那蝎子虽然有了下落,想弄到手却还不易。 祁允政寻到的这只东羯全蝎是北突厥的一位毒师炮制了近五年,前些日子才制好的,据说品质上乘。 但当祁允政派人秘密去接触那人时,却得知对方昨日启程出使西突厥了,算上信件从北府军寄到白桥他们落脚的客栈的时间,这时候说不准已经快到了。 原来这位毒师还是北突厥可汗的亲信,因为西突厥这些日子对连横攻打大徽边疆的提议总是推脱,所以打算亲自去一探究竟,看看西突厥究竟什么意思。 祁允政觉得不太好打草惊蛇,便想等那人回来再做打算,反正已经有了下落,就算跑得了和尚也跑不了庙。 白桥虽然心急,但也知道南辕北辙的道理,点头表示理解。 被东羯全蝎的事一打岔,女孩的心思尽数飘到了这上头。 原本对于祁长廷始终不曾再报平安的疑虑也暂时被压了下去。 然而,很快她便知道,有些事情她忘了,迟早有一日会以更加惨烈的方式撞到她面前来。 又过了五日,白桥晨起,一时兴起去院子里散步,正碰到何成正在同客栈负责给他们院子送菜的老农说话。 这位老农也是祁长廷的暗卫之一,自从他们住到这院子,老农便一直负责秘密的对外联络。 白桥往那儿瞟了一眼,脑子里关于祁长廷的那些疑虑又涌了上来。 她有一瞬间竟然想凑过去偷听,毕竟她拉不下脸来特意去问祁长廷的情况。 但她又很快放弃了这想法。 倒不是因为良知有多高尚,只是因为他们交流都是靠一种特质的纸卷,她想偷听也做不到。 女孩颇为遗憾地踱步离开。 然而,正在这时,老农带着几分颤抖的声音突然隐隐约约地飘进了她的耳朵。 “出大事了,”老农已经尽量将声音放得平稳,却仍是在抖,“我不敢写在纸上,怕叫人截去。” 这句话落,院子里静了一瞬,似乎是那人深吸了一口气。 白桥也忍不住屏住了呼吸,步子不由自主的停住,悄悄竖起了耳朵。 下一瞬,一个极轻,却如同惊雷的消息,劈开了朗朗晴空。 “殿下暴露了。” “被,被突厥人抓了!” * 草原上,一阵稍大的风在洛桑湖面上拂起层层叠叠的涟漪。 “徵!”身后突然传来粗犷的喊声。 祁长廷遥遥回头,看到可汗的亲卫正在冲他招手。 少年高举手臂回应了一下,开始往王帐的方向走。 他看到亲卫身后似乎还有什么人正在王帐外,等着可汗接见。 祁长廷眯着眼睛望了下,心中不知为何突然有些不安。 待走得近了,他看到那一小队人都穿着纯黑色的斗篷,帽檐遮得低低的,背上搭着一条灰布坎子。 而正是这条灰布坎子,勾起了少年一些不太好的回忆。 将近八年前,让祁允政和白晓初遇的那场漠北细作之乱,他其实也被裹挟其中。 他月前同那可汗说的其实并非谎言,当时兄长和母妃接连过世,外祖一门也被欺凌得几乎在东都没了立锥之地,他心如死灰,机缘巧合之下来到漠北。 也正是那时,从突厥人手里救下了后来成为他暗卫之一的小五。 当时小五和他兄长正被蒙面突厥人逼问祁允政的下落。 祁长廷旁的没记住,却记得那人肩上同样披着一条灰布坎子。 不知那位兄长说了什么,突厥人突然狞笑掰开了青年的嘴,从坎子里取出什么东西便往里灌。 祁长廷不知道那具体是什么,但很快知道是一种毒。 青年痛苦地在地上打滚,额上爬满青筋,足足半盏茶的时间后,口中黑血伴随着内脏碎块涌出,彻底咽了气。 于是祁长廷知道,灰布坎子便是突厥毒师的象征。 那毒师杀了哥哥,又转向当时年纪还小的小五。 小少年瞧着自己兄长的尸体,目光起初是震惊夹杂着恐惧,后来便烧起了浓浓的恨意。 叫祁长廷似曾相识的恨意。 小五抖着手,抽出腰间的断刃时,眼看就要扑上去拼命时,祁长廷出手了。 少年当时还不甚成熟的暗器,直接削掉了那突厥毒师的一只手。 可惜毒师手段繁多,最后仍是从他手下逃走。 又一阵从湖面上刮来的早春寒风拂过面颊,吹回了祁长廷的思绪。 回忆结束,他也走到了王帐跟前。 毒师一行人已经进去了。 少年熟练地盈起无辜迷茫的眸子望向一旁的亲卫,想知道可汗为何又将他召了回来。 然而这位以前分明很好说话的亲卫大哥却第一次没有吃他这一套,只是眼神示意他先进去。 祁长廷放在帐门上的手顿了一瞬,面上仍带着笑意,却猛地后退了一步。 几乎是同一时间,帐内猛地飞出一根铁链制成的套马索。 套马索一击不中,王帐后面便冒出了十余名铁塔般地护卫,将少年所处团团围住。 祁长廷眸色冷了下来,惊怒交加地望向一旁的可汗亲卫。 却见对方也拔出了腰间的马刀,冲他兵刃相向。 王帐的布帘缓缓掀开。 一月前还冲他和蔼大笑的可汗踱步而出,身后跟着依旧黑袍遮面的毒师。 而伴随着这两人的脚步声,还有什么奇怪的声音。 少年凝神望去,而后瞳孔骤然紧缩。 毒师的右手袖子里,拖出一条长长的铁链,大约正是那条套马索。 可毒师再次抬手,拽起那根铁链时,袖袍落下,露出一截光秃秃的小臂,以及上面与白骨勾连的铁链。 这毒师,没有右手! “动手!”可汗亲卫一声令下,十几名卫兵手执套马索蜂拥而上。 可直至那些人扑到近前,少年仍是一动不动。 吓傻了似地。 唯有始终瞧着少年狞笑的毒师,一眼瞥见了那双漆黑漠然的眸子,以及里面的一丝嘲讽。 他藏在坎子里,完好的左手下意识地捏紧了杀手锏。 套马索被壮汉们舞得虎虎生风,可到了那少年脚下,竟全成了阶梯。 少年身轻如燕,脚尖点在绳索上猛然一绞,扯过其中一名护卫,而后踩着那人的肩膀倏然扑向帐前的大王子。 他唇角划过一丝冷笑。 反正拖延时间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既然没办法悄然离开,那就轰轰烈烈闹一场好了。 这帮人,还没有能拦住他的本事! 可就在少年手中匕首快要切到大王子的颈侧时,余光陡然闯进了什么熟悉的东西。 毒师突然从坎子里取出了一件带钩的东西。 少年的动作猛然一顿。 那是,东羯全蝎! 那夜,女孩抱着白晓哭得涕泗横流的画面骤然闯入脑海。 少年呼吸滞住。 不行,他要那只蝎子! 身形猛地一滞,身后终于有一条绳索赶了上来。 “抓到了!抓到细作了!” 凌乱的呼喊响彻耳畔,黑压压扑上来的卫兵遮挡了视线,少年被压在地上,喉头轻轻动了动。 阿桥,等我回来。 第98章 真相大白 · 何成被炸懵了。 明明都快结束了,已经成功了,只要殿下悄无声息地离开就行了。 怎么会, 怎么还是搞成了这样! 何成一时间手脚冰凉, 甚至都没有注意到背后的脚步声。 他头一次离开主子这么远, 日夜祈祷他不要出事, 可…… 与他面对面的老农作为传信者,继续尽职尽责地将西突厥腹地的消息传回来:“同殿下一同过去的也没说到底出了什么事, 但他们怀疑殿下是故意的,因为他们从始至终没见到那支用来传信求援的令信。” 祁长廷涉险前,带了一支用来求援的令信。 令信很小,平日里藏在袖角、靴边, 甚至发间都完全不会引人注意,使用时只需以内力驱动, 便可如同烟花一般飞上高空, 叫他们知晓出了紧急情况,要马上去接应。 “他们也托我问问你, 可有得到什么消息?”老农低声问道。 消息,消息…… 何成搜罗着最近汇集到自己手里的事,然后豁然抬头。 难道, 难道是为了! 何成猛然抬手按住了面前人的肩膀, 就要交代些什么,他面前的老农却骤然变了脸色,挥手捂上了何成的嘴。 何成急得冒汗,要抬手去掰老农的手, 便见对方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目光越过他的肩膀, 讪讪唤道: “白姑娘。” “!”何成身子猛然一僵。 院子里突然变得前所未有的静。 原本已经有了几分温度的春风都似乎在这一刻重新变得刺骨。 何成屏住呼吸,他背对着白桥不敢回头,试图从老农脸上看出些什么 而老农只是缓缓松开了捂住他嘴的手,然后便像一个真正的菜农一样,把收到的银角子放在口中咬了下,拉着推车灰溜溜一言不发地跑了。 完了。 何成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 “何成。”女孩唤他的声音如同索命的黑白无常,甚至连声音都阴森森得叫人背后汗毛倒立。 何成在心中思量白桥到底听到了多少,便听到女孩脚步声最后停在了他身后三步远。 “到底,怎么回事。” 小娘子的声音是强压着的镇定,里面仍是带了些微的抖。 不是何成想象中的质问,质问祁长廷为何又在信中骗她。 他松了口气,可紧接着又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姑娘,不都听到了吗,”他犹豫着转过了身子来,感受到钉在自己身上的两道视线,不敢抬头,闷闷道:“主要还是为了西府军的补给,为了……” 为了替白桥拖住突厥一个月的时间。 话未尽,但意思很明确了。 女孩的喉咙哽住,酸麻从鼻子冲到眼眶再攀到天灵盖。 他疯了吗。 白桥真想揪住那人的衣领问: 他疯了吗! 她可以不休息,再抓紧一些时间,未尝不能在半月内给他把补给凑齐! 他为何只为了给她争取一些休息的时间,就只身闯进虎穴! 她累一些不会死,可他这般站在敌人面前,是会死的啊! 密密麻麻的文字如同潮涌冲上脑海。 白桥踉跄了两步扶住一旁的高大杨树。 原书里,反派被男主逼到绝境,最后竟丧心病狂地做出了通敌之举。 可突厥人仍是在前线连连败退,只能同男主求和,还献上了反派的大好头颅,以表诚心。 祁长廷的头颅! 她接到他的那封信件时,得知他乖乖呆在大徽境内,她便信了。 毕竟眼下他们情形不错,他完全没必要再去通敌。 可谁曾想,谁曾想…… 无论理由是什么,他还是去了。 面对既定情节的无力感淹没了每一根神经,让白桥有些喘不上气来。 难道,真的改不了吗。 真的,改不了吗! “白姑娘……”何成忽然惊呼出声,他抬眸便见女孩五指扣在粗糙的树皮上,沁出了血迹。 他下意识地上前两步,却见白桥已经将手收了回来,在青白的树皮上留下五个棕黑的指印。 不,她不信。 一本书而已,她绝对不相信! 白桥觉得太阳穴一突一突地疼,可思路却前所未有地清晰。 原本在书里属于反派的不甚明晰的情节线一点点地浮出记忆,她试图找到一点救祁长廷的机会。 女孩忽然抬眸,眼眶通红,却一滴眼泪都没有,直勾勾地盯进了何成的眼睛。 “他轻功不是很好吗,为何还会被抓。” 书里当时对祁长廷的处境提了一嘴。 反派轻功卓绝,西突厥最引以为豪的套马索根本捉不住他,足足叫他逃了半个月,最后还是祁景闵请了一位药师,利用风向和药粉封了反派的内力,才将他当场格杀。 这件事在原书男主的事业线里不过是微不足道的一笔,所以并没有详细描写。 但千真万确,与眼下的情况有细微的不同。 而这一点点不一样的地方,或许会是契机! 然而这被白桥视作契机的东西,却是何成完全不敢言说的猜测。 “大约,大约就是大意了,”何成含糊道,刚想垂下眸子,面前的女孩一声厉喝。 “看着我的眼睛!” “!”何成一时间竟恍惚又回到了祁长廷失踪的消息将将传入东都的时候。 白桥也是这般逼问他的。 而他也终于在这一刻理解了祁长廷,为何当初小五只是犯了一次错,便直接被赶进了禁军,永不再用。 ——因为屈服这种事,从来只有第一次和之后的无数次。 他终归没办法真的做到眼里只有冷冰冰的命令。 他想救祁长廷,白桥和祁长廷之间,他…… 他选祁长廷。 “东羯全蝎。”何成的声音发涩。 “我也是猜测,但姑娘也知道,二殿下当时来信,说去西突厥的那名毒师使者手里有东羯全蝎,若是殿下凑巧碰到了那人,他会不会,会不会……” 何成越说越觉得有可能,而白桥听着,脸色惨白。 为了,东羯全蝎。 怎么可能…… 他为何,为何要做到这种地步。 是,这是给白晓的救命药,可偌大的突厥,难道还翻不出两只蝎子吗?要他拼上自己的性命! 更何况,白晓同他并没有什么干系,当时祁景闵要杀的是她,白晓是为了救她才受了这么重的伤。 若他真出了事。 他要她拿什么来还。 “他是不是故意的,两只蝎子而已,二殿下也在帮忙,不至于的,”白桥喃喃着不知在说给谁听,脑中浮出被自己深深锁在柜子里的那张红封,“婚书,他怕我退掉他的婚书,所以才……” 女孩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打懵了,她不敢信,她不敢受!。 恐婚的阴影藏匿许久,其实在心里从未散去。 她母亲那么好的人,二十多年父母琴瑟和鸣,她便以为是真的。 可最后呢,一旦没法满足那个男人的欲望,哪怕只是很小很小的一点欲望,背叛就在门缝里幽幽地瞧着她。 向她表示了心悦的男子为她做到如此地步,毫无目的吗? 世界上没有这样的人,也不可能有这样的情感。 是,她怕了,怂了,她还不起! 所以拼命想寻个理由出来。 却不想她对面,听到这喃喃细语的何成瞪大了眼睛。 她,她怎么能这么想他家殿下! 若只是两只蝎子,殿下何至于如此以身涉险! 可一共要的是四只! 炮制全蝎再快也要耗费五年,而且毒师们往往都将全蝎当宝贝,当命根子。 当初恒祥药铺寻到两只愿意出售的已经是运气逆天,可没过多久白晓又要两只,他家殿下很快也需要两只。 “哪有那么好找!”年轻的侍卫攥紧拳头涨红了脸,对上女孩茫然望过来的眸子。 “白姑娘,做人不能这么没良心的,”何成胸中一口气,替自己憋着,更替祁长廷憋着,如今彻底憋不住了。 白桥恍惚。 祁长廷似乎也这么问过她。 ——“白桥,你到底有没有心!” 少年猩红着眼睛将她按在门板上,带着酒气,带着决绝。 她有心吗? 左胸口下跳动着的那个东西,有正常人该有的温度吗。 白桥突然也有些怀疑。 不远处,何成又上前了一步。 他憋了许久,话匣子一旦打开,便彻底关不上了。 最后一个,祁长廷下了死命令,逼着知情者一个个发誓会封口的秘密: “白姑娘,你兄长是为了救你躺在病榻上,可我家殿下,当时也为了救你,被箭镞划烂了手臂!”何成说罢,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不稳的气息,从齿缝里咬出最后一句话: “白姑娘,我家殿下,也只有不到五个月了。” * 洛桑湖禁捕杀,可洛桑湖畔,从来不是从来只有风吹草低见牛羊。 一间厚重的羊皮毡围成的帐子里,昏暗无光,大概是用来关牲畜的铁笼放在帐子中央,浓重的血腥味被毡子围在近乎密闭的空间里。 令人作呕。 祁长廷也有些想吐,即使——那些血腥本就是从他身上而来。 “八年前,你到底去没去过漠北!”毒师阴森森的声音回荡在空荡荡的监牢里。 手中带着倒刺的荆棘泛着寒光。 “我早已说了我去过,那又如何。”少年轻喘了一口,却连一个眼神都没有分给毒师。 他分明痛得额上满是冷汗,却仍是面无表情地望向一旁的可汗,“所以您从未相信过我对吗,您的第一个念头不是我八年前偶遇了他,而是我有问题。” 可汗摩挲扳指的动作稍停。 现在想来,他确实有些冲动。 可若非这少年还没进帐子就想逃跑,像极了心虚,他又如何会满脑子想着先擒下他再说。 毒师新近见到仇人,别提多兴奋,闻言狞笑道:“如此巧言令色,怪不得可汗都会为你所骗。” 他话罢转向可汗王,举起自己残缺可怖的右手,“当初我在漠北被此人所伤,为报仇特意调查了此人,他确实是东都人,但绝不像他口中所说的那般落魄!” “我为他所伤后并未第一时间离开中原,暂且处理好伤势后便誓要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可他身边看似空无一人,实则重重护卫,这怎么可能是一个被大徽皇帝厌恶的世家所能有的待遇!” 毒师义愤填膺,看起来也不像在说假话。 可汗又重新将审视的目光投向那名叫齐徵的少年,看他如何解释。 然而少年面色仍是淡淡,用中原话说了四个字:“信口雌黄。” 不得不说,中原话自带一种威严和韵律,哪怕只是短短四个字,浓缩的也是嘲讽的精华。 毒师和可汗都学过中原话,对这个并不生僻的成语还算熟悉。 “我信口雌黄?”毒师难以置信地望向那张清冷的脸,不明白他为何能如此面不改色地说瞎话。 “好,好好,”毒师冷笑,“就算我的一面之词不可信,那我问你,若你真是为了复仇,为何八年后才来此!” “那要问问你们,为何八年后才终于鼓足勇气进犯大徽吧。” 少年言辞犀利,毒师一时涨红了脸庞,不知该再问些什么。 反倒是少年咧着森白的牙齿笑了笑,被脸上溅上的血点和左耳垂上的一点红痣衬得分外妖异。 “这位毒师大人,我听闻北突厥有一种奇药,名为梦魇,可叫人见到心里最恐惧的东西,是真的吗。” 毒师不知他的目的,眯着眼睛点了点头。 梦魇这毒他还挺熟,其中一味配毒便是东羯全蝎的一点毒液。 少年唇角的笑意又强了几分,转向了一旁的可汗王。 两人命运真正的掌控者。 “我还听闻,中了梦魇,浑浑噩噩之际,问什么便会答什么,可有此种说法。” “可汗,不若叫我们二人打个赌,都服下梦魇,看看……” “究竟,谁在说谎!” 作者有话要说: 何成:她怎么能这么想他家殿下! 祁长廷(美滋滋.jpg):wow,原来她嘴上不说,其实有这么这么(试图比划)想我吗? 论汉语的博大精深。 P.S:你们想象力好丰富,情节都走到这份上了还能咋虐! 第99章 我去救他 · “我们打个赌, 都服下梦魇,看看究竟谁在说谎!” 服下梦魇?! 毒师唯一完好的左手忍不住一抽。 他年轻时学毒,曾亲眼见过自己的师傅拿北突厥的俘虏试毒。 那俘虏也是硬得很, 身上没一块好皮肉了也一声不吭, 可被下了梦魇后…… 毒师狠狠打了一个寒颤。 梦魇那种东西, 他才不要服下! “尊敬的可汗王, ”他转向可汗,深深弯下腰去, 虔诚道:“中原人歹毒狡诈,其实这梦魇他一人服下便可证明真假,却偏偏要拉我也下水,可见心肠歹毒, 还请可汗切不可被他蒙蔽!” 然而,帐子里久久沉默。 唯有少年人因为伤口剧痛而略微急促的喘息。 祁长廷额上满是冷汗, 唇角却微微挑起。 可汗当然不会答应。 他不信任自己这个中原人, 难道就信任北突厥了吗。 如今好不容易有名正言顺的机会,能让他从北突厥可汗的亲信口中套话, 他求之不得。 果然,可汗意味深长地朝被捆束在木架上的少年投来一瞥,而后冷冷地下了最后通牒: “就照他说的做吧。” 毒师一瞬间面如死灰, 正想再说些什么, 却见可汗已经负手转身离开了昏暗的牢房。 他深吸了一口气,回头阴森森地盯了祁长廷一眼,快步跟了上去。 两人出去后,四名侍卫重新进来, 一人一个角守住了铁笼的四周。 铁索的声音响起,被高高吊起的少年终于重新脚踏实地, 然后腿一软靠坐在了身后的铁栅栏上。 好疼。 若是阿桥在,会不会有一丝一毫地心疼他呢。 少年唇角挑起一些自嘲的弧度,微微仰头,被汗水浸得潮湿的喉结难耐地滚了滚。 但愿,可汗不要让他失望。 帐中昏暗,一丝一毫的光线都透不进来。 少年不知时辰,只觉昏昏沉沉之间,有刺目的火光闯进来。 橘红色的火光将毒师的侧脸映得有几分诡谲。 “梦魇的制备需要十五日,”他的声音怨毒而阴森,“不过这十五日,你也别想好过!” 梦魇可以让人置身内心最恐惧的场景,但若想效果达到最好,被下毒之人的心智最好已经被摧残到了不堪一击的地步。 “你乃习武之人,意志比起我们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毒师强大许多,为了让这场赌约足够公平,”毒师嘴角扬起狞笑,“我制备梦魇的这十五日,好好享受属于你一人的盛宴吧。” 毒师紧盯着少年的神色,期待从上面能看出哪怕一分惊恐。 然而那张脸仍是面无表情,黢黑的眸子淡淡地映着他的狰狞,一言不发。 无言的嘲讽。 毒师眼角抽动了一下,终于再也呆不下去。 他恶狠狠道:“十五日后,你会后悔!” * 十五日后祁长廷会不会后悔毒师不知道,但眼下,白桥却是很少见地后悔了。 ——“白姑娘,我家殿下,也只剩下五个月了。” 何成的话一字一句地钉在她心坎上,将她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清晨的小院里,女孩盯着侍卫愤愤不平到有些涨红的面孔,瞳孔猛缩。 什么…… 祁长廷当时不是被她推开了吗,怎么会,怎么会! “白姑娘,我家殿下待你,真真是毫无保留了吧,”何成攥紧了拳头,“你当他当初为何要瞒你,不就是怕失去你吗!” “可哪怕他再怕,也仍旧不愿再欺骗你,所以选择在那样的大庭广众之下把所有的真相剖开给你看,他是怕自己后悔,他也在逼自己!” “白姑娘,这样的心意,你可曾感觉到分毫!” 北地的春天来得这样迟,春风仍旧带着几丝寒意拂过树上的嫩芽。 靠在树下的女孩也如同那嫩芽般轻轻颤着,忍不住想朝后退,却已经没了退路。 白桥脑子里乱哄哄的。 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应该想什么,过去零零散散的记忆混成一滩。 穿越前的,穿越后的。 和祁长廷的,和生身父母的。 简直快要将她的大脑撑得炸掉。 不远处,何成胡乱发泄了一通,终于渐渐冷静下来。 而后背上爬满了冷汗。 他,他都说了些什么…… 他把自家殿下的老底都给抖干净了! 何成呼吸滞住,几乎已经预见到等祁长廷回来后他的下场。 如果,祁长廷还能好好地回来的话。 何成深吸一口气,收敛心神。 眼下并不是谈论这些儿女情长的时候,白桥忘恩负义就算了,他们也不是非要她做些什么。 他家殿下身份暴露,西突厥定然会严加看管,那么原本派去接应殿下的人手定然就不够了。 他需得快些去西府军里收拢心腹,想办法救殿下回来! 何成最后望了白桥一眼,面色微沉,终归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 女孩垂着眸子和头颅,面色隐藏在阴影中,何成自然没注意到她苍白的脸色。 然而就在他快要走出院门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低微但斩钉截铁的声音。 “带上我。” “我去救他。” 女孩的声音比起那树上的嫩芽还没有说服力,何成心里轻嗤一声,步子一点没停。 眼下可是要去打仗,不是东都之中玩弄银两,她一个女子能帮上什么忙。 然而下一瞬,突如其来的劲风和杀机自耳后袭来。 何成身子一紧,险险一个旋身避开,惊悚回头去瞧那偷袭者。 便见那女子双目猩红,右手执扇直指他要害,薄唇紧抿,冷冷盯着他。 “我能救他。” 半日后,队伍策马奔腾在官道上时,何成还有一些恍惚。 他时不时回眸去瞧身后神色冷峻的姑娘,觉得有些荒唐。 他好像真的被这女子压得死死的,就像面对祁长廷时,完全生不出任何反抗的心思。 她不过是会用了主子送她的生辰礼而已,而且距离还那么近,能瞄准他完全没什么难度啊。 他为何还真被她吓住了,这样的女子到了战场上绝对是添乱啊。 身后,白桥完全不知道何成的想法。 她当然不可能跟着何成他们上战场,但一场战争,从来不是只关乎战场。 朝廷能用补给斩断祁长廷的退路,她同样可以用补给分散突厥的兵力。 但想做到这件事,呆在客栈里却是万万不可的。 他敢只身闯虎穴。 她又如何会龟缩在后面安稳度日。 不过是突厥罢了,瞧不起谁啊! 女孩狠狠咬住了牙根,又猛地一夹马腹。 * 而此时此刻,百里之外的突厥人,还不知道他们将要面对的会是什么。 大约五日后,西突厥的可汗王处理了祁长廷和毒师的问题,回到王帐有些疲惫地揉了揉额角。 门外传来亲卫的禀告声。 帐门被掀开,可汗掀开眼皮瞧了他一眼,问道:“去看过他了?” 亲卫身上还带着淡淡的血腥气,单膝冲可汗跪下,“看过了,但是……” 亲卫犹豫了一下,还是道:“那位毒师是否心存怨怼,下手太狠了?” 亲卫也不喜欢毒师这类人,只觉得他们像草原上冬季里偶尔醒来的毒蛇,阴森又没有原则。 前些日子那名毒师还只用了荆条,可随着梦魇的制备时间越来越近,毒师对梦魇的恐惧尽数倾倒在了那少年身上,手段愈发恶劣。 然而那少年只是默默忍着满头冷汗,一声不吭。 要知道,草原上最危险的动物从来不是乱吠的犬,而是沉默着猎杀的狼群。 “徵既然敢用梦魇做赌,或许他并没有撒谎,梦魇过后,万一徵记恨我们放任毒师如此折磨他,会不会,心存隔阂?” 帐中火把噼啪作响。 可汗扶额考虑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没有发表什么言论,问起了另一桩事。 “过去几个月,听闻草原上有许多牧民都带着成群的健马前往东边交易了?” 不得不说,西突厥的消息渠道是真的有够缓慢。 那边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都已经结束了,他才注意到已经熄灭的导火索。 亲卫点头,“确有此事,而且部落们为了私利,甚至有很多没有保留卖给王帐的份额,我们军中的儿郎们很快也到了换马的季节,恐怕还要另外采购,至于价格……” 亲卫顿了下,才道:“往年三十两一匹的普通马已经涨到了四十两,好一些的健马更是涨到了五十五两银。” 古代消息和运输都不便,通乐当初在东北边收马,于是西边的马商都赶着马去了东边,眼下还远不到回来的时候,西边的价格短时间内自然仍旧高居不下。 可汗的面色阴沉了一些。 亲卫赶忙又补充道:“不过我们军中的马倌前两日禀告说不必担心,他已经找到了低价购入马匹的渠道。” “是一名来自东边的中原马商,他说他愿意同我们签订一个合约,十日后以四十五两一匹的价格卖给我们军用的上等健马,虽然比往年这个时节的价格仍是贵了些许,但……” 但也是没办法啊。 这也是亲卫为何格外看重齐徵的原因,西突厥真的太缺一个及时的消息渠道了。 可汗手指摩挲着扳指半晌,冲亲卫摆了摆手。 暂且,就这样吧。 “等等,”可汗又叫住了准备退下的亲卫,沉声道:“与中原人做生意可以,但签合约和谈判的地点都必须定在我们突厥境内,明白了吗。” “遵命,王上。” 亲卫退下。 而远隔数百里的西疆边境,女孩换了一身精干利索的胡商装扮,带着何成等一伙人准备启程向西。 “白姑娘,你……”马儿将要迈步的时候,何成唤住了她。 女孩回眸瞧过来,一双透亮的眸子里沉静得如同头顶的天空。 何成将最后一句话咽了下去,垂下头拱手一礼。 第100章 调虎离山 · 大徽与西突厥的边境很长, 坐落于其上最繁华的是一座名为高昌的小城,位于伊吾郡西北角,也即西府军驻扎的营地。 眼下大徽与西突厥关系紧张, 这里的西城门已经彻底封锁戒严, 尤其是像买卖健马等军用物资的商队, 只能从东百里的蒲昌城经过。 西突厥定下的交易地点便是蒲昌城边境外二十里, 一个名为木鲁的小城镇。 大一早,马倌便带着几个军队里的儿郎等在了镇子上最大的酒楼里。 大西北的天黑得极晚, 然而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他们硬是从日上三竿等到日头西沉,仍旧没有等到那支来自大徽的商队。 耐心一点点被消磨,马倌几乎怀疑自己是被耍了, 门外终于传来吱呀呀的木制楼梯声。 他们包下了酒楼整个二层,这时候上来的, 定就是与他们交易之人了。 马倌捏住拳头, 关节处爆出劈里啪啦的响声,他有些火大, 想给这不守时的中原人一点下马威。 然而几个呼吸后,脚步声停在门前,那映在门上的身影却是叫他一愣。 这人看起来十分纤瘦, 而且个子也不高, 不像是商队首领,倒像是个……女子? 不会吧。 马倌刚这么想,然而下一秒门开,他便生生愣住了。 眉似远山, 面若芙蓉,柳腰可堪一握, 一双眸子盈盈望来,便如同洛桑湖的水一般透亮,风儿吹过都好似能揉起褶儿来。 身着男装,却是个叫人一眼就能溺进去的美人坯子。 可那周身气质却又与传言中柔弱不堪的中原女子不同,肩背挺拔,隐隐透着一股韧劲。 马倌不由咽了口唾沫,挺直了脊背,方才想的那些打打杀杀的事早不知被忘到了哪里,甚至有些担忧自己满脸络腮胡子会不会吓到这黄昏造访的精灵。 好在那进门的姑娘全然没有嫌弃的意思,她唇角挑起礼貌的弧度,冲他微微一颔首。 马倌觉得自己耳后有些烧得慌,而且脑子里没由来地想起了眼下正被关在王帐大牢的那个小白脸。 他一直不理解那些贵族出身心高气傲的女人们为何会频频对着一个小白脸脸红,可如今,却骤然理解了那种感受。 长得好看,气场也与众不同,他们似乎只是站在那里,便如同一道风景,叫人挪不开眼。 “姑娘……”马倌发觉自己的声音有些哑,赶忙清了清嗓子,用流利的中原话道:“姑娘路上可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这样的姑娘当然不可能放他的鸽子,一定是路上有事耽搁了。 果然,那名姑娘面上露出抱歉的神色,冲他拱手一礼。 “让贵客久等了真是抱歉,眼下确实有些麻烦,两族因为战事剑拔弩张,穿越边境着实费了一番周折。” 男扮女装的姑娘面上是十足的真诚,马倌朗朗笑了两声表示不在意,探手请她坐。 “无妨无妨,”马倌亲自给白桥斟了一杯茶,倒也没再继续闲扯,开门见山道:“我听闻姑娘放出消息,可以每匹四十五两的价格卖给我上等健马,可是当真?” “自然当真,”白桥也没打马虎眼,爽快认了,还直接从袖中取出她已经草拟好的契书摆在了桌上。 三根莹白的手指推着白宣写就的契书,划过乌木桌案。 马倌目光不由在那三个带着月牙的粉白指甲上多停留了几瞬,而后才恋恋不舍地将注意力集中到了契书上。 可这一瞧,却是大惊失色。 四十五两一匹确实还是四十五两一匹,可原本说好的十日后两边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眼下却变成了他们自己派人手去靠近西北突厥和大徽同时交界的一个小城去自提。 “那小城旁边新建了一座私人马场,我们到时会把马匹寄存在那里,阁下拿着契书去领马便是。” 白桥仍是笑意盈盈地补充道,可马倌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所以,需要我们派人去马场接马匹?”他的警惕之心渐起。 按理说面前这人不会知道他们的身份是突厥王庭,可都说中原人狡诈,万一…… 万一是想靠调虎离山削弱他们的兵力,然后搞突袭呢? “我知道提出这样的要求或许有些无礼,”然而白桥的声音响起,打断了他的思绪,“但阁下若愿意同我去看看这批马儿的成色,便知晓我为何非要这样安排了。” “你带了马来?”马倌抬眸。 面前的姑娘竖起五根手指,“不敢多带,只是从中抽了五十匹,他们伪装成我雇佣的镖队,才先一步将这五十匹马带出关,阁下可愿下去瞧瞧?” 马倌眯着眼睛打量了白桥两眼,谨慎地点了下头。 一行人出了酒楼,往东行不过数十步便是一片空地,只见一批懒懒散散、歪七扭八的伙计们正围坐成一圈分干粮。 于是他们不远处、那五十匹立得挺直、静默无声的健马便显得格外恢弘而震撼了。 马倌只是在浓重的夜色里大略瞧了一眼,瞳孔便是猛地一缩。 乌骓马,打头那五匹绝对是纯种的乌骓马! 心脏在胸口砰砰乱跳,马倌几乎是小跑着凑到那群马跟前,小心翼翼地抚摸马鬃毛,然后掰开嘴来检查牙口。 白桥踱着步子跟在他身边,长叹一声,“所以啊,贵客也看到了,这批马着实是好马,若非西府军此前已经购置了足量马匹,它们眼下怕是已经入了大徽的军籍,那时可就真是我放了您的鸽子了。” 西府军。 马倌瞳孔微缩,抚摸马鬃毛的动作停下。 不得不说,这句话直直戳到了他的肺管子上。 是啊,这批马的质量若真是如此好,又是战时,大徽的军队怎么可能允许它们从大徽的边境通过呢,难道真的是他强人所难了? 马倌有些意动,拳头攥紧又松开。 可若要王庭调兵去接马,这会不会,太过兴师动众了。 马倌还在犹豫,对面突然传来幽幽一声叹息。 他抬眸,便见女孩正摸着其中一匹通体黢黑的乌骓马的脑袋,而那匹马便低下头来蹭女孩的掌心。 乌骓果然是通灵性的马,还知道喜欢漂亮姑娘。 纯种的乌骓整个西突厥一年才能出五十匹啊。 “好,”马倌终于一咬牙,“成交,十日后,我会带人去领马,但有一个条件!” 白桥挑眉,“阁下请讲。” “五十匹马先让我带回西突厥,否则我们部落的首领怕是不会给我太多的人手。”马倌常年跟中原人打交道,终归还是不放心中原人的狡诈,他是想拿这五十匹马做抵押。 白桥微微蹙起了眉头。 马倌知道自己提出的要求也有些过了,静待白桥讨价还价。 哪怕不能让他把五十匹马全部带走,只一部分也行。 可下一瞬,他却见那姑娘思考了良久,竟点头答应下来。 “毕竟是我们提出的交易方式麻烦在先,我可以让你把这些马先带回去,但我的人必须也跟着去。”白桥目光灼灼地盯着马倌,“他们会给马匹喂一种特殊的草籽,马儿吃过之后便很难再适应寻常草料。” “等交易完成,他们便会把如何引导马儿戒掉草籽的办法留给你们,如何?” 把人也带过去? 马倌又有一瞬的犹疑和警惕。 他要去的可是王庭,带这么多中原人去王庭,会不会…… 这时,不远处伙计们围坐的地方突然爆发出一阵巨大的笑声。 马倌下意识望过去,便瞧着那五十个站没站样坐没坐样的伙计。 他心中怔愣了一下,而后嗤了一声。 啧,不过一群乌合之众,他在怕什么呢? “成交!” 夜色四合,浩浩荡荡的队伍连夜赶路,朝着西突厥腹地策马飞奔。 擦肩而过之时,被白桥摸过的那匹乌骓马步子微顿。 牵着的他的是个粗布麻衣的青年人,白桥忍不住扯了一下马儿的缰绳。 熟悉的面孔转过来,白桥却又身子僵住,全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何成微怔,拍了拍马儿的脊背,落后队伍半步,行到白桥跟前来。 女孩咬了咬牙,突然抬眸,压低了声音恨恨道: “告诉他,他活着回来,我便给他一个答案。” * 五十匹马和五十个伪装成伙计的暗卫离开了木鲁小镇。 余下两名暗卫,在马倌带着人消失在视线范围之后,懒散立马消失不见,如同沉默的影子,静静跟在了白桥身后。 马倌急着赶路,她也急着去北疆,毕竟…… 此时此刻的北府军军营门口,白晓正一脸无辜地迎着守门将士的打量。 “军情?还是紧急军情?要面见我们将军?” “是,劳烦您通报一声,就说是白晓受人之托有要事寻她,她一定会见我的。” 你是什么人啊就敢说我们将军会见你。 守门的将士真的很想这么说,可又此人信誓旦旦的模样实在不像作假,于是终归还是去通报了。 白晓在门外忐忑不安地等着。 按照白桥的计划,西突厥十日后会调兵来接马,因为靠近北疆,若是能说动祁允政抽出一部分兵力来拖住这些兵马,便能给王庭那边的行动赢得更大的生机。 可一炷香的时间后,那将士却是黑着脸回来,仔细看裤腿上还有没干的茶渍,不知是被谁拿茶水给砸了。 他恶狠狠地冲着白晓道:“我家将军说他并不认识什么叫白晓的,无关人等速速离开!” “啊,不是,我……” “你走不走!”将士长戟一竖,白晓讪讪后退了两步,只得先回去。 他满腹心事,以至于根本没发现自从进了城,他后面便跟上了两个人。 在路过一个小巷子的时候,麻袋兜头罩了下来,紧跟着便是一记手刀砍在颈侧。 白晓撑着挣扎了两下,不动了。 早已准备好的板车载上货物,与新鲜蔬果混作一处,远远朝着城中一座恢弘的府邸行去,赫然正是—— 承恩公府。 第101章 全篇副cp · 白晓是被鼻端淡淡的烧焦味道惊醒的。 然而睁眼却仍是一片漆黑。 四肢被绑缚在椅子一样的东西上半分动弹不得, 眼睛也被蒙住,唯有鼻端的烧焦味道愈发浓重,白晓记忆终于回笼, 登时心里一惊。 他这是被什么人给绑架了吗? 对方要点了囚禁他的屋子杀人灭口? 青年心跳都透着慌乱, 唯一能活动的手指在背后摸啊摸, 最终在袖子里摸到什么尖锐的东西。 是白桥临走前叫他带着防身的一柄指长短刃。 白晓在那短刃上认出了祁长廷的痕迹, 当时还有些别扭不太想用,眼下却无比庆幸他带了这玩意儿在身上。 刀刃虽断却极其锋利, 他几乎没费什么功夫就重获了自由。 他一把扯下蒙眼的布巾,然后…… 白晓:“……” 朴素正经的书房,看起来年代久远的书案,堆积如山的案卷被整理得井井有条。 而案卷后面, 长身玉立的年轻将军一身暗红色的缎袍,纯黑腰带上银黑虎纹, 袖口收紧, 修长的手指正夹着一封大约是军报之类的东西,凑在烛火旁烧。 白晓又抽动鼻子嗅了两下, 果然就是他方才闻到的烧焦味道。 白晓:“……” 是啊,他要是真被绑架了,身上的利器怎么会不被搜走呢? 想起自己方才慌张的呼吸和动作, 还有荒唐的想法, 他恨不得当场挖个坑把自己埋了。 “咳,”白晓努力压下脸上的热度,尴尬地咳了一声,想打个招呼。 结果甫一起身, 便被什么东西狠狠绊了一个踉跄。 “!”糟了,忘记脚腕还绑在椅子腿上了! 白晓一把按在将军的桌案旁才险险停住。 却挡不住原本整整齐齐码好的军报被他撞得如同山洪暴发, 霎那间铺了满桌。 那一刻,白晓只觉得房间里安静极了。 他不敢抬头,却能感受到桌案对面那人终于停下了手里的活计,两道不辨喜怒的目光钉在他身上。 “我,我给你收拾好。”白晓很想这么说,可刚探出手去,便瞧见桌上的每一封军报上都大大地写着一个用红色圆圈圈住的“密”字。 于是他又讪讪将手收了回来,老老实实解了脚上的束缚,然后站着不动了,等着祁允政发话。 不知过了多久,白晓只觉得自己腿都有些麻了,余光终于瞟到祁允政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他鼓足勇气抬眸望过去,便见那人也正面无表情地瞧着他。 “……”白晓喉头滚了滚,又将头低了下去。 对面那人终于大发慈悲地开口了。 祁允政声调波澜不惊,缓缓道:“你就是这般报我的救命之恩的?” 白晓:“……” 是哦,除夕夜的宫宴,好像是面前这人帮忙,他才侥幸活下来。 但是,他心里装着白桥交代给他的急事,忘记准备救命之恩了。 “喔,原来不是报救命之恩来的,”幽幽的声音再次响起。 “来人,”祁允政陡然提高了声调,“将这无关人等押出去!” “诶等等!”白晓急了,“我是有正事来的!” 白晓探手入怀,摸白桥写给祁允政的那封信还有何成交给他的能代表祁长廷身份的信物,却发现怀里空无一物。 “糟了,该不是当时掉在那个巷子里……”青年抬眸望向祁允政,然后愣住。 祁允政手里晃晃荡荡的是个小小的锦鲤玉坠,正是何成交给他的东西。 下一瞬,祁允政骤然松了手。 白晓:“!” 他瞪大了眼睛却来不及拦,只听“啪”一声脆响。 虽然桌案挡住了视线,但那后面的一地凌乱并不难想象得到。 白晓瞳孔微缩,骤然望向祁允政,明白了什么。 既然信物在她手里,那封信她八成也已经看过了,信物碎了,而方才她烧的那东西,八成就是他带来的信件吧。 “所以,你不同意?”白晓的声音有些滞涩。 这是他完全没想到的局面,在他印象里,祁允政虽然脾气有些怪,但从来都是个好人的,为何…… “我就当你今日没来过,走吧。”祁允政连一个眼神都没有再给白晓,下了逐客令。 白晓却仍是没动步子,他捏住了拳头,满脸不理解,“可西突厥会派兵来抢马,北府军就这样袖手旁观吗?!” “抢马?”祁允政轻笑了一声,“你们难不成还真的给那突厥人购置了一批马?要正正经经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白晓:“……没。”合约不过是哄他们的,乾方哪有那么多银两真给突厥人买马。 “但,但那是三殿下,是殿下的亲弟弟,总不能,总不能……” 白晓说着说着没了音量,因为桌案后那人忽然扭过了头来,一双黑沉沉的眸子盯住了他。 “白晓,你是当真不明白,还是在装傻。” 女扮男装之事在民间都是要吃家法跪祠堂的,在皇家,那便是杀身之祸! 诛九族的杀身之祸! 如今她被白晓撞破了身份,而白晓又因着白桥的关系跟祁长廷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 祁长廷,三皇子,她的亲弟弟。 就是因为是她的亲弟弟,所以才要杀。 她祁允政怎么可能放任这么大一个炸弹落在身旁。 白晓和祁长廷,必须只能活一个! “除夕夜你能活,主要还是靠了你妹妹,”祁允政沉沉开口,“此事过去,我们便彻底两清,再不相欠。” 屋子里静得让白晓有些发怵。 怎么,怎么会这样,怎么就成了他和祁长廷只能活一个…… “殿下,就为了一个女扮男装的秘密吗。”白晓觉得自己的声音有些抖,“还是,还是为了那个位置。” 如今东都之中,大皇子已经被罢黜了身份,若是祁长廷死了,那么,上位的便是二皇子出祁允政。 可她,怎么可能会是这样的人。 一个为了边疆可以默默无闻二十载,以女子之身扛起一国战神名号的人,被东都之中各种流言中伤却一声不辩的人,怎么可能会是那般蝇营狗苟之人。 “这两者没什么区别。”祁允政却是出乎意料地平淡,“坐上那个位置,是唯一能保住这个秘密的办法。” 白晓被她的漠然镇住,突然缓缓上前了一步。 不对,这不是八年前,那个一身戎装,于群敌之中救下他的女将军。 “好,就算皇家没什么亲情可言,”白晓声线逐渐平稳,“可若祁长廷真的死了,西疆怎么办,如今西突厥与北突厥都虎视眈眈地盯着大徽边陲,我们没有别的将军了。” 桌案后的将军难得地沉默了一下,可不过一个呼吸,仍是淡淡道:“那也没办法了。” 祁允政说得平淡,可唯有她自己知晓,藏在案后的双手,已经攥紧到指甲都嵌入了血肉。 这下白晓该死心了,她默默地想。 可出乎意料地,余光里的人影居然又上前了一步。 两人之间几乎只隔着一个军报凌乱的案几。 “殿下若是登上那个位置,可还会恢复女儿身。”白晓忽然驴唇不对马嘴地问道。 祁允政嘲讽一笑,“自然不会,女子立身不正,如何能坐得稳皇位。” “可当初,也不是殿下主动想要做皇子的。”白晓突然这样道。 祁允政瞳孔猛缩。 当然不是她主动想做皇子的,皇家之中想瞒住一个婴儿的性别是何等困难的事,小时候她不懂,母妃也只是抱着她说对不起。 可长大后她明白了,什么对不起,那是蓄谋已久的偷天换日,是外祖父押上整个家族的赌注,根本不是对不起! 可她又能如何,上了贼船,就下不来了! “殿下扪心自问,真的喜欢这样藏头露尾的日子吗。” 白晓还在说,没注意到祁允政额角有青筋在跳。 “女子有何不好,我阿妹白桥不也是女子,可乾方在东都之中闯出了名声,又有何人会在意她是女子!” “够了!” 一声怒喝伴着陌刀出鞘的声音。 雪亮的刀刃架在青年颈旁,白晓看到那人眼中已是猩红,骇人得如同恶鬼。 “别跟我提白桥!”祁允政恶狠狠道。 她此生欣赏的人不多,白桥算一个。 而她此生嫉妒的人更少,小时候是几个生来便是皇子的兄长,可见过白桥之后,她明白了。 她嫉妒的从来不是男子的身份,而是能以女子之身活得坦荡潇洒。 “她有祁长廷赏识我没有,她有平民的身份我没有!”年轻的将军几乎是从牙缝里将这几个字挤出来,“她,凭什么跟我比!” 我,又拿什么跟她比。 陌刀刀刃比起青年袖中的短刃不成多让,轻轻一碰便划出细细的血丝。 然而白晓定定望进姑娘的眼睛,缓缓抬手,一点点地推开了那把细长的陌刀。 “殿下,八年前,我便是对一个一身红衣的女子念念不忘,觉得阿桥能有那人身上的几分影子,实在是此生幸事。” “而今日,叫我牵肠挂肚,敢孑然一身来见的,也从来不是什么二殿下,而是当朝最英勇无畏的女将军。” “我绝不相信将军会置西疆数万百姓于不顾,”青年字句铿锵,“而且,若将军愿以女子之身称帝,白晓愿刀山火海,策马前驱,绝无二话。” 白晓话落,竟胆大包天的绕过案几,站在了祁允政面前。 将军积威深重,压得他几乎要喘不上气。 可甫一低头,便见一枚羊脂白玉雕成的小锦鲤,静悄悄地躺在将军的乌黑的靴尖上。 而一旁碎掉的,不过是个半指长的小挂饰。 白晓忍不住唇角挑起一丝笑意,顶着那人杀人一般的目光,蹲身去将那玉佩重新拾了起来,然后突然一屁股坐下不起来了。 “呼……吓得我腿都软了。”他自言自语地喃喃道。 作者有话要说: 救命,本来以为今天怎么着也写到男女主见面了,结果还是没到…… 所以,看看今天能不能加更一章吧。 第102章 罪有应得 · 西突厥, 王庭。 “塔图索!” 草原上遥遥地传来唤声,某个矮帐中,蒙在被子里的身影动了动, 然后瞪大眼睛嚯地坐了起来。 塔图索, 北突厥最富盛名的毒师, 在来到北突厥的短短半个月内, 好似受到了虐待。 眼底青黑,形容枯槁, 原本就阴戾的气质愈发像是来自地狱的恶鬼。 他从沉重的梦境中醒过神来,眼底却仍是血丝遍布。 今日是第十五日了,他答应那中原人的梦魇之约的最后一日。 梦魇其实在昨日就制备好了,可他却不敢将日子提前。 这十五日来, 他还未服下梦魇,却日日被梦魇的恐惧折磨。 当初那个服下梦魇的俘虏的惨叫声在梦里挥之不去, 然后逐渐和他自己的惨叫声重合。 八年前断手之痛的惨叫声。 塔图索阴沉着脸, 狠狠甩了一下残缺的右臂,挂在其上的铁链荡起阵阵泥土。 他爬起身来, 洗漱一番,准备去隔壁的帐子里最后检查一下梦魇。 事实上,他还抱了一线希望。 西突厥的可汗不懂毒, 于是他在制备梦魇时, 特意分了两份,一份药量加足,但另一份却大大降低的毒物的分量。 只要将两枚梦魇的外表做得差不多,或许…… 塔图索这般想着, 心情终于轻松一些,走出自己歇息的小帐, 前往可汗王临时差人搭建起来的,专门用做给他制毒的帐子。 后者离他的居所并不远,离囚禁那中原人的地方也不远,塔图索绕过一个小草丘便远远看到了那间帐子,却是突然心底一凉。 ——往日只有四人把守的帐子,今日却还有另外四人守在门口。 塔图索心中浮起不好的预感,他几乎是小跑向那间帐子,一把掀开帐帘,便见可汗王正带着羊皮手套,拿着两枚黑色的丹丸举在空中仔细观察,一副饶有兴趣的模样。 “王上!”塔图索的声音都变了调,他急忙冲过去,试图辨别两枚梦魇哪个才是药量足的那颗,却发觉自己的技术是真的不错,两枚药丸一模一样,以假乱真,连他自己都分不清楚了。 塔图索的脸色白得像秋霜之后的牧草。 “哦,来自北地的使者,”可汗王也在这时扭过头来,友好地冲他笑了笑,“本王一直仰慕制毒这门精密的艺术,所以忍不住来一探究竟,希望不会打搅到你。” 塔图索赶忙微垂下头颅,掩住眸中的怨毒和自己苍白的面色,深深鞠了一躬。 可汗笑了笑,重新将两枚梦魇放回了匣子里,带着人姗姗离去。 帐帘合上的一霎那,塔图索快步走上前去,然后揪过一个在旁边负责看管梦魇的学徒。 “可汗可有乱动这两枚梦魇的顺序!”他压低了声音恶狠狠问道。 学徒是他的随从,但也不知道他为自己制备假梦魇的事,闻言懵懵抬眸,说可汗一会儿拿起这个,一会儿拿起那个,一会儿又两枚都拿起来,他根本没注意。 塔图索的脸彻底白了。 他瞳孔紧缩,死死盯着那两枚一模一样的药丸,牙齿不知是在打颤还是磨动,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不对啊,可汗为何会突然趁他不在的时候来检查。 这样的问题突然出现在他的脑海。 一张满头冷汗,狼狈不堪,却总是冲他露出嘲讽笑意的脸浮现在眼前。 塔图索骤然抬头望向不知名的方向,呼吸急促了几分。 “那可汗来之前,可曾去过别的地方。”他一把揪住了学徒的坎子,压着声音近乎歇斯底里地问道。 学徒咽了口唾沫,终于是道:“好像,好像去见过了那个,那个中原人。” * 多少日了,祁长廷不知道。 什么时辰了,祁长廷也不知道。 不见天日,三餐不齐,要么是被冰水泼醒,要么是被活生生痛醒。 草原不像中原刑罚多得骇人,除了鞭笞,其余都是要命的法子,那毒师不敢用。 可只是鞭笞,也被玩儿出了花来,长棘上被涂了各种各样的毒,皮开肉绽的痛叠了难以描述的麻痒,发作起来好似虫子钻进肌骨,叫他恨不能一头撞昏在铁栅栏上。 突然,不知从哪儿溢进来的刺目光亮,激得少年一个哆嗦睁开了眼睛。 滚烫的橘红色火焰离瞳孔近在咫尺,几乎要灼伤眼球的温度又让他嚯地闭上眼睛偏开头。 然而橘红色的火苗依旧印在了眼睛里。 还有一张狰狞扭曲到了极致的阴森面孔。 少年低喘了两口,突然闭着眼睛笑了。 “啊,塔图索,”少年竟像是有些开心,“你果然来了。” 塔图索的眼角神经质般地抽动,“果然,果然是你搞的鬼!” “我搞的鬼,”少年嗓音里似乎有些不理解,可重新睁开的水润透亮的眸子里,那几乎满溢出来的嘲讽已经说明了一切。 轻笑声伴着剧烈的咳嗽声从喉咙溢出来,“这么说,你还真的备了两份不一样的梦魇,啊?眼下是不是分不清了?也只能两枚揉做一团,与我共赴赌约了吧。” 塔图索呼吸急促,眸中的阴戾如同燎原般生长,左手缓慢从坎子里取出了什么东西。 祁长廷眼前还飘着整片的橘红,什么都看不到。 他笑罢,头微微朝后仰,靠在铁栏杆上,突然身子猛地一僵,颈侧青筋暴起,猝不及防的呜咽溢出喉咙。 “呃!”少年瞪大了眼睛里是紧缩的瞳孔,脖子高高昂起,死死咬住牙关,呼吸都一并咬住,却仍是止不住痛呼。 被铁链固定在地锚上的左腿颤了颤,膝盖处有什么细细长长的东西扭动了一下,消失不见,随之而来的是从那一点爆开的剧烈的痛,好似生生将髌骨撬起来的痛。 “中原的天之骄子,轻功好像很不错,”恍惚间,耳畔传来蛇信一般滑腻的声音,“这叫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呜!呃!” 铁链晃动,镣铐在手腕处摩擦出殷红的血痕。 毒师幽幽起身,黑暗中,他看到少年左腿从膝盖开始泛起了恐怖的青紫,神经质地笑了笑。 可汗那老顽固,明里暗里警告他收着点,是个十足的蠢货! 他就是废了齐徵又如何,待得今夜梦魇发作…… “呵呵呵哈哈哈哈。”他笑得尖锐又癫狂。 熬过今夜,待得今夜齐徵的羊皮被扒下,他一定要亲自将其制成药人,叫他知道一切都才只是开始! 塔图索最后欣赏了一眼少年的挣扎,悠悠离开了牢帐。 “阿桥,阿桥……”昏暗的帐子里,少年干裂的嘴唇无声开合。 怎么办,他有些撑不住了。 你,什么时候才来接我啊。 * 这样的痛不知持续了多久,少年恍惚间觉得他的整条左腿,甚至整个左边身子都已经一点点失去了知觉,终于缓缓陷入了沉眠。 雕梁画栋,亭台楼阁,雕龙浮凤,巡池游廊。 他已经很久都没有回过这里了。 端唐阁。 整个皇宫之中,仅次于纯和宫的宫室,是当时盛宠一时的端妃住所。 而他…… “四殿下?四殿下!”嬷嬷的唤声由远及近,而后“诶呀”一声,又惊又怕道:“四殿下怎地又弄成这一身灰头土脸!” 四殿下。 少年晃了晃脑袋,下意识地低头去瞧。 带着几分稚嫩的手脚,袖口和靴子上果真都沾满了灰。 这一幕,有些熟悉。 他心有所感,回头望向一旁的高大银杏树,树上有个同样穿着锦袍的小公子,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然后一转身消失在了茂密的树冠里。 祁长诃。 少年脑子里骤然蹦出这三个字,心脏突然剧烈跳动起来。 “皇兄,皇兄!三皇兄!”他挣开嬷嬷的束缚,下意识地使出轻功身法,就要追过去,却被一把揪住了胳膊。 这时的他还是个十岁的小娃娃,所谓轻功不过是过家家,哪里能躲得过嬷嬷的铁掌? “四殿下又跟三殿下去厮混!”嬷嬷看起来生气极了,“你这样是要连累端妃娘娘的!” 小少年终于停住了挣扎。 端妃。 “母妃。”他像是在呓语,而后豁然瞪大了眼睛。 一双黑嗔嗔的眸子一瞬间放出了光彩。 母妃! 他再次想要挣开嬷嬷,发觉做不到后便开始扯着嬷嬷跑。 一切都那么熟悉,不是轩东三所冰冷的宫殿,而是有人等他,有人为他梳发髻,有人任由他赖在怀里撒娇的端唐阁。 “母妃!”他循着记忆里的小径,飞奔到那扇熟悉的门前,一把推开。 女人音容笑貌犹在,瞧他这副样子闯进来,笑骂了一声“小土猴”。 少年怔在门口,不知多少年都没有湿过的眸子骤然染上了一层薄雾。 女人拉过他的衣袖,拿了带着淡淡薄荷香气的帕子给他擦脸,然后又打散他的发髻,一边吩咐丫鬟打热水,一边先替他一点点擦掉灰尘。 女人的手舒服极了,一下下仿佛抚在他的心坎上。 他单膝跪在地上,一头撞进女人暖和的怀里,趴着不肯动了。 昏昏欲睡间,又有熟悉的味道钻进鼻子。 薄荷。 这薄荷,究竟是什么东西? 怎么好像没听过。 他恍惚着想到,但最终还是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他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却骤然被一阵尖锐的哭声惊醒。 这哭声也有些熟悉,熟悉到好似惊雷划过海面,瞬间撕裂了整片昏黑的天空。 他一个激灵醒过来。 他独自一人跪趴在床铺前,女人温暖的怀抱仿佛只是个梦。 浓重的不安密不透风地裹住了心脏,他踉踉跄跄地站起来想找人,却有零零散散的字句闯入耳朵。 “三皇子啊,那孩子也太可怜了。” “是啊,碧荷塘从来都只葬过不听话的丫鬟太监,哪里尝过这等高贵的性命啊。” 碧,碧荷塘。 少年的一颗心如坠冰窟。 他手脚冰凉,疯了似地冲出了端唐阁,沿着梦魇里走了无数次的路横冲直撞。 下雨了。 荷塘上细细密密的圆交错、重叠,一个踩着一个,荡起层层的涟漪,然后在碰到岸边那只苍白的手时停了下来。 与他四分相似的少年静静地躺在塘边的泥泞里。 面色青紫,锦袍湿透,了无生机。 兄长。 兄长! 怎么会,他只是回去看了一趟母妃啊,怎么会这样,怎么就这样了! 他软着步子想要上前,却不知为何离那安安静静的少年愈来愈远。 他看到少年鞋帮上不寻常的苔藓痕迹,他记得这痕迹。 大皇子那日匆匆赶到紫宸殿时,不知为何换了一双崭新的靴子。 他心有疑虑,偷偷溜到大皇子府附近,便看到一个小太监慌里慌张地提着一双同样踩满了青苔的靴子不知要去哪儿。 于是他全明白了。 他冲上前去想要拦下那小太监夺下靴子,却被什么人一把揽进怀里。 温暖席卷而来,但…… 金色的护甲又尖又长,带着令人作呕的脂粉味道,仿佛泛着恶臭泥泡的沼泽,要将他整个人陷下去。 “长廷,母后知晓你生母过世太过悲痛,但那都是她罪有应得。” “来,母后喂你喝药。” 什么,怎么就生母过世了。 少年只觉手脚发冷,冰冷的雨滴浸湿了衣裳甚至皮肤,刺骨的寒渗进心坎里。 啊,对了,好像是他不顾母亲阻拦,硬要将靴子一事当着朝臣的面捅到了御前,状告祁景闵嫉妒他兄长才华横溢,无法盖其锋芒,便使了阴招。 在此之前,他还训斥母亲凉薄无情,不配为人母。 然后,然后…… 外祖一家就突然被查出了贪污公款,私挪国库钱粮,领了欺君之罪,诛三族。 皇后彰显仁德,亲自向皇帝求情,留下了他一个龙种。 端妃乃欺君之罪,罪臣之女,不得入皇陵。 他靠着外祖父家的幕僚齐家,才险险逃出宫来送了母妃一程。 那日下了更大的雨,磅礴的雨点砸在脸上生疼。 少年痛得跪下了身子,五脏六腑都在翻滚。 母妃。 是他害了母亲和外祖一家。 “母妃,母妃!”少年猩红了眼睛,喃喃念道。 * 昏暗的牢帐里,可汗瞳孔猛缩。 那两个从少年口中蹦出来的字险些叫他跳起来。 母妃。 中原人,只有皇帝的儿子,才会将自己的母亲称作母妃吧! 好家伙,这可真是! “来人!”可汗王兴奋得脸色都有些泛红,几乎语无伦次道:“自即日起严加……” 嘭! 然而他话没说完,帐外突然传出巨大的声响。 伴随着汹涌磅礴的喊杀声和马蹄声。 “敌袭——护卫王上!”亲卫撕心裂肺的声音响起。 洛桑湖中,映起了橘红色的火光。 与落在其中的满天繁星相映衬,美得如同一场梦魇。 作者有话要说: 救命,为何还没到,一会儿再更一章,一定写到,三根手指发誓! 第103章 接他回家 · 深夜。 洛桑湖畔, 烽火袭人。 王庭位于整个草原的腹地,突如其来的敌袭让所有人都懵了。 他们根本没想过居然有这么多人能穿过西突厥的重重封锁,悄无声息地摸到王庭来。 昏暗的牢帐一时间乱作一团。 草原的儿郎们在亲卫的率领下拱卫在匆忙逃离的可汗身边, 而王子们亦是乱作一团, 唯有大王子嘶吼着要去调兵。 然而前些日子, 为了秘密从东边接回那两千匹上等健马, 王庭足足派出了一支三千人的队伍,如今周边能随时调动的兵马只余两千人, 剩余援兵都在各部落,最早也需两个时辰才能赶到。 可汗举目四望,西北的草原本就与戈壁夹杂,不如东边的水土丰富, 而今这个季节更是春意未盛,敌人在王庭周围四处点火, 烟火缭绕阻隔的视线, 又有磅礴的马蹄声响,看起来足有近千人的声势。 他们不敢妄动, 急急收拢阵势。 殊不知就在这时,有两个黑衣人同时窜入了两个相距不远的帐子。 毒师塔图索今夜在牢帐里服梦魇,怕弄坏坎子里的宝贝, 所以将坎子放在了自己的帐子里, 此时帐中只有几个还未出师的学徒奉命看守。 学徒哪里见过这等架势,敌人神色漠然,操着乌亮的利刃二话不说冲过来时,他们连毒物都来不及甩, 便被挨个抹了脖子。 手中的坎子还未落地,便被其中一人捞在怀里。 那人带了羊皮手套, 就着火光检查坎子里的东西,确认里面的东羯全蝎完好无损后,一个呼哨响彻云霄,而后身影如同夜风,迅速消失不见。 而另一边,何成一身黑衣,黑巾蒙面,两刀结果牢帐旁的护卫,劈头而入。 好在他们时机赶得巧,哪怕祁长廷身份暴露,那可汗也没来得及反应布置太多兵力。 牢帐之中只燃着两支火把,何成一眼瞥见了被锁在铁笼里浑身是血,被折磨得几乎没了一块好皮肉的少年,心里狠狠一揪! 下一秒,便瞧见少年似是怒急攻心,猛地喷出一口鲜血。 殷红的液体洒在蜷曲的腿上,将已经彻底变成青紫色的左腿映得格外诡谲。 “殿下,殿下!”何成骇得脚步都有些踉跄,慌乱扯下一旁尸体上挂着的钥匙,挨个试过去,终于用第三把钥匙打开了铁笼的锁。 少年似乎被那一口淤血激回了片刻神智,眸子奄奄一息地撑开一条缝。 阿桥。 他恍惚着动了动唇。 你,来接我,回家了吗。 “殿下,殿下坚持住!”何成声音都带了哭腔,他将手镣脚镣打开,没有第一时间蹲身将少年背起来,而是从怀里取出一根软软的银针,循着少年颈后某个位置,狠狠扎了下去。 “噗。”少年又猛地呕出一口暗红色的血来,眸中终于暂时有了几分光亮。 “坚持住求您了!白姑娘说了,只要您回去!”何成话说一半,顿住。 而后抹了把脸,狠狠咬牙道: “只要您回去,她就嫁您!” * 噩梦层层叠叠,反反复复,不见天日。 恍惚间,他听到有人在唤他。 “公子!” 女孩声音清甜,巧笑嫣然,手中挥舞着一本账册,站在老乾方的院子门前,远远地朝他招手。 账册被风吹开,里面飘出一片淡香连绵的薄荷叶。 可就在他忍不住唇角带起笑意,想迎上去时,那人却陡然退了一步。 他骤然看清了女孩的面色。 “骗子。”她面无表情,甚至带了几分恨道:“祁长廷,你就是个十足的骗子。” 骗子。 少年觉得喉头涌上一股腥甜,却无法反驳。 他就是个骗子。 装出光风霁月、温润如玉的模样,骗她给他筹粮、筹银,骗她给他赚钱、报仇。 最后自以为良心发现,主动坦白了身份,可很快又骗了她一封婚书。 他是个骗子,可, 若这个骗子愿意赎罪。 愿意付出一切来求她原谅。 哪怕,哪怕…… 身子逐渐麻木,他感觉有人在耳边喊他。 可太遥远了。 麻木从左膝一点点爬满整个身体、心脏,他觉得,可能这就是终点了。 但是,但是! 不甘心。 不甘心! 阿桥,阿桥! “殿下,你听听我,啊?”耳边的声音逐渐清晰起来,颈后好似有一股暖流灌下来。 身体又泛起细细密密的疼,可堵着耳畔的棉布罩也仿佛被取下来了一层,他听到熟悉的声音。 “何成。”少年近乎无声地喃喃道。 何成几乎喜极而泣,他又小心将少年颈后的银针拔了出来,弯下腰将人背了起来。 “白姑娘说了,只要您回去,只要您回去!她就嫁您!” 何成豁出去了。 其实他觉得白桥有些无情。 他家主子都为她做到这份上了,她还只是说给个答案。 那也怪不得他非常之期,用非常之法了。 少年趴在何成背上,胸前层层叠叠的伤口在后者的护甲上摩擦,左腿软绵绵地晃荡,伴着撕心裂肺的疼。 “嫁我。”他喃喃着重复。 何成侧着身子观察外面的情况,闻言眼眶泛红。 他重重点了下头,“只要您回去,白姑娘就嫁您!” 何成疯狂祈祷这句话能让主子撑住,谁知耳畔突然传来一声轻笑。 “扯谎。”,祁长廷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笑,像是自嘲,又像是真的高兴,喃喃道:“她那么骄傲,不会说出这种话的。” 那么骄傲的姑娘,叫他捧在心尖尖上的姑娘。 何成一瞬间愣住,而后眼泪再也止不住。 他长这么大,还没遇上过这么虐的事儿! 杀人都不眨一下眼的侍卫呜咽一声,终于说了实话:“白姑娘说了,只要您回去,她就给您一个答案。” 只要他回去,她就给他一个答案。 祁长廷唇角又挑了一下,这时候,他又忍不住想: 真是,哪怕他快要死了,她也不肯可怜他一下,直接应下么…… 但不知为何,身体里好像慢慢有股子气顶了上来。 不甘心。 听不到她亲口说出那个答案,果然还是不甘心! 夜风撩起帐帘,与此同时,一道响亮的呼哨响彻洛桑湖畔。 何成神情一凛,眼中那一层雾气倏尔消散。 这是他们约定的暗号。 东羯全蝎得手,他们开始集中精力吸引突厥人的注意力了,他和祁长廷得趁这段时间冲出去! 可就在这时,牢帐角落突然响起一声不似人声的哀嚎。 怎地还有别人! 何成吓了一跳,险些就要将腰间匕首冲声音的方向掷过去,却被神智恢复一些的祁长廷抬手按下。 少年声音虚弱,却格外坚定。 “那是个北突厥的毒师,带他一起走!” 何成被这命令惊掉了舌头。 “不行!带您一个人离开目标已经很大,不能再多人了!” 他背上,祁长廷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挣扎着要从上面下来。 “殿下!”何成怕伤到他的左腿根本不敢用力,只得任由少年一个踉跄按住他的肩膀自己站稳。 “银针呢。”祁长廷一双黑眸死死盯着何成。 何成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直觉不是什么好事,压住了不肯动弹。 突然,外面又传来一声呼哨。 外面的兄弟们最多还能争取一盏茶的功夫! 少年见他不动,便自己上手去找。 何成咬住了牙关但终究没拦。 祁长廷很快在他领口寻到那一抹银色,然后拔下来,冲着自己左腿根的某个位置毫不犹豫地扎了下去。 落针处在大腿根,可疼痛却是从膝盖一层一层铺开。 少年颈侧额角青筋暴起,原本的麻木被极致的痛取代,他忍不住喉咙里挤出一声呜咽,手却狠狠推了何成一把。 “还不快去!”祁长廷几乎是咬着牙念出这几个字。 真气灌下去的一瞬间,左腿的每一寸骨头都像是被碾碎了又重新胡乱粘好,少年几乎要痛得昏厥过去。 何成只得遵命,然后为了让那乱叫的毒师安静些,一拳打掉了对方两颗门牙。 * 兵荒马乱的一整个晚上。 突厥王庭的御用马倌被劫持,放出了马场里所有的马,让他们朝着王庭所在的方向飞奔,营造出千人之军的假象。 等斥候回来,可汗王狠狠一惊反应过来,赶回牢帐,已经彻底失去了两人的踪影。 来时是五十匹健马五十名暗卫,离开时却只剩了十余人。 少年冲出突厥王庭的控制范围,远远听到一声熟悉的马儿嘶鸣,便一头栽倒在地,再不省人事。 大徽与西突厥的边境,高昌城外十里,西府军营地。 将士们列着整齐的队伍,沉默着迎回这支壮烈的小队。 堂堂三殿下,为了他们这些普通军民的性命,孤身涉险,险死还生。 不知是谁第一个单膝跪地,人群如同多米诺骨牌,乌压压地瞬时矮了一半。 不远处,高昌城的城墙上。 一身黑衣男扮女装的姑娘远远望见他们,望见那个被暗卫们抬着夹道欢迎的担架,还有上面盖着白布的少年。 心跳仿佛停了一瞬。 盖着白布,是什么意思。 白桥瞳孔猛缩,大脑一片空白,牙齿咯吱咯吱地打着颤。 死了。 祁长廷,死了?! 女孩一把推开立在城梯下的戍卫,扯过城门边不知谁的马儿,连马鞍都来不及装好,便一夹马腹冲了出去。 怎么可能。 什么都准备好了,为什么,为什么他还是! 酸痛从鼻子冲上眼睛再冲出天灵盖,大西北的风沙混着女孩晶莹的眼泪落在声声马蹄下。 西府军都知道面前这女子便是一月内力挽狂澜,为他们筹马筹粮的女子,都敬她畏她,无一人敢拦。 马儿昂首嘶鸣停在沉默的队伍不远处。 女孩几乎是从马上摔下来,踉跄着跑到了何成和暗卫们抬着的担架跟前。 整个队伍因她而停下,所有人的目光聚在她一人身上。 “祁长廷?”女孩的声音在抖,手也在抖。 她不敢掀开那方白布,正如她不敢面对自己的心。 白桥咬紧了牙关,忍住一声都没哭,可眼泪却好似流不完,淅淅沥沥地如同今年的第一场春雨。 何成怔怔地往着面前无声哭泣的姑娘,也悄悄红了眼眶,忍不住抬手抹了一把。 这就如同一个开关,四周逐渐响起低泣之声,场面之悲壮,连戈壁滩上的风都呜呜作响。 何成抹了一把眼泪,将担架交给另一人,然后恭恭敬敬朝白桥单膝跪下,抱拳一礼。 白桥几乎都可以想象得到,何成下一句话怕不是“节哀顺变”。 毕竟,她现在还跟这少年有一纸婚书。 可下一瞬—— “殿下这条命有一半是姑娘救回来的,打今儿起,何成的命就是姑娘的了!” 年轻的侍卫斩钉截铁,言语之中是无所畏惧的忠诚和信服。 然而,面前的人却半晌没回应。 甚至连原本隐忍的抽泣声都不见了。 何成疑惑抬眼。 “……”白桥懵了,什么叫是她救回来的? 女孩愣愣瞧了一眼他们后面的担架,还有担架上随风飘荡的白布,喃喃道:“所以,他没死?” 何成也愣住了,下意识地点了点头,“是啊,多亏姑娘想办法送了人和马过去,还调走了王庭的三千兵马,所以……” 何成说着,也回头瞧了一眼他们抬着的担架,以及上面的白布,陡然明白了什么,重新望向白桥,轻轻嘶了一声。 所以,难道,不是吧…… 白桥懵了又醒了,眼泪还挂在风里,声音有些崩溃,“所以你们作甚盖一张白布啊!” “……”现场静了一瞬。 “啊,这个,”何成忍不住咽了口唾沫,讷讷道: “风沙太大了,呛人,我们正巧,只有白布了。” 白桥:“……?!” 作者有话要说: 白桥:口吐芬芳。 第104章 痼疾难收 · 众目睽睽之下, 白桥木着脸重新上马,怎么出城的又怎么回去了。 这一幕让何成觉得有些熟悉。 两年前,乾方还没搬到内城时, 堂堂三殿下为了送出一份夕水街商铺的地契, 不惜躲在小院侧厢暗中观察, 以为心爱的姑娘不肯收便一时冲动闯了出来, 又在尴尬之中默默缩了回去。 啧。 “何副将,疡医已经等在城里了, 现在过去吗?” 身旁传来下属的声音,何成回神,他心焦祁长廷的腿,当即加快脚步进了城。 但事情还是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 少年上身是层层叠叠的鞭痕, 凝固的血枷和新的血肉模糊混在一处。 一盆盆的清水端进来,变成血水端出去, 待得裹好绷带, 上身已经没了露在外面的好皮肉。 而这还只是皮外伤,祁长廷的左腿被草原上一种叫舟青的剧毒蛇在膝盖处留下两个血洞, 毒牙竟是直接扎进了髌骨下面。 定是那毒师故意的! 何成攥紧了拳头,气得发抖,恨不能马上将那人碎尸万断。 “这种蛇毒不会致命, 但对骨骼的摧残却是可怖, ”疡医眉头紧皱,时不时在昏迷的少年身上按下几个穴位,“每逢阴雨天发作不说,久而久之, 怕是只能瘫在榻上了。” “那,那怎么办啊!”何成骇得手脚冰凉。 他家殿下一身轻功, 一手暗器出神入化,若是日后只能躺在榻上,那! 疡医轻叹一口,“卑职尽力。” “另外,劳烦副将大人取来绳子,将殿下缚在榻上。”疡医又道:“清毒不比中毒好受,他大约会痛醒过来,但施针时绝不能乱动。” 听到会痛醒过来,何成脸色又白了两个度,半晌,艰难地点了点头。 一切安排好,疡医给何成写了一张药方,便赶了他离开。 何成捏着药方的手汗湿,闷头往隔壁的药铺赶,身后突然传来门开的声音。 他一个愣神顿住步子,回头一瞧,正捉到一袭女子的青衫消失在门扇间。 年轻的侍卫怔在原地,半晌,红着眼眶深吸了一口初春的暖风。 殿下,千万要熬过来啊。 * 梦外,晴空万里,春风拂面。 梦里,黑云压城,暴雨倾盆。 祁长廷只记得自己在噩梦中浮浮沉沉,一遍遍回顾兄长与母妃的惨死,皇后和皇帝扭曲丑恶的嘴脸,还有祁景闵丧心病狂的笑。 端唐阁,纯和宫,紫宸殿,还有空无一人的街道。 他茫然无措地站在雨里,有一瞬恍惚自己也会随着这瓢泼大雨,一同消失在天地间。 这时,一阵突如其来的剧痛猛地在身体里爆开。 这样的感觉并不陌生,祁长廷漠然地想。 好像已经很久了,久到他记不起具体的时间,每一日都在重复同样的折磨。 但很快他便觉得不大对劲了。 又一根银针经烛火仔细烧灼,轻而易举地穿透肌理,在疡医手中轻轻捻动。 “唔!”少年喉间猝不及防地溢出一声闷哼,眼睛终于睁开,神智彻底回笼。 入目是久违的亮,不是阴森的火把,而是满室阳光。鼻端也似乎终于没了令人作呕的血腥和潮湿,被褥淡淡的干燥味道还夹杂着一丝让他恍惚的薄荷清香。 少年下意识地想要起身往味道来源的方向看,却发现身体被牢牢缚在榻上。 剧痛几乎席卷了整个左边身子,在少年眸中杀气喷薄而出之前,年迈的疡医严肃又温和地望过来,“殿下忍一忍,舟青毒素入骨,想拔干净会有些疼。” 殿下…… 现实与梦境,光亮与黑暗混成一滩又交错分离。 啊,他好像,获救了。 祁长廷后知后觉地想起来。 而后,那个名字便第一时间跳进了脑海里。 阿桥,她在吗? 然而疡医并没有给他多少反应的时间,话音落下,最后一根银针落在脚踝。 少年身子猛地一抖,颈侧青筋暴起,牙关紧咬,手指揪紧了被褥,才堵住那一声痛呼。 疡医眼疾手快地在银针旁划开一道口子,近乎乌黑的毒血瞬间喷了出来,而后一点一滴地往外渗。 他最后调整了一下其中几根银针的深度,松了口气,冲祁长廷深深拱手一礼。“停针半个时辰,老夫再来。” 话罢也不等祁长廷应允,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像是迫不及待逃出去一样。 事实上,祁长廷也没有心力管疡医如何了。 屋里瞬间静了下来,他只能听到自己因为几乎要撕裂身体的剧痛而发出的短促喘息。 疼痛并没有随着□□的适应减弱,反而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少年憋红了脸颊,终是忍不住松开牙关,喘出一声痛呼。 这声音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带着几分哑,还有难以言喻的脆弱。 在他看不到的房间死角,女孩低垂着眸子,手指重重抽了抽。 连带着心脏也狠狠抽痛起来。 她是想来看看他,然后道一声谢谢, 还有抱歉的。 但,等他真的醒了,却又不知该如何面对。 毕竟此前夸下海口,说只要他回来,就给他一个答案。 可那个答案,她还没想好。 于是在少年睁眼的前一秒,一个闪身躲进了角落。 女孩僵着身子,竖着耳朵。 少年的每一声喘息都好似敲在心坎上,她听到他难捱地吞咽,听到他手指揪紧被褥,听到他喉咙里偶尔溢出的小兽一般的呜咽。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腿都开始发麻,外面的动静渐渐小了。 攥紧的拳头缓缓松开,被指甲磨破的掌心牵出尖锐绵延的痛。 她轻轻挪动了一步,想去看看他,屋外却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白桥警惕地望过去,好不容易迈出去的步子又缩了回来。 门开,何成的身影闪进来,随之而来的还有浓重的酸苦药味。 床榻的角度看不到房间角落,门口却能将屋里一览无余。 她心虚的目光与何成的惊诧交汇了一瞬,而后便赶忙转了开。 何成的步子顿了一下,终归没有多说什么。 侍卫再开口,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谁听。 “殿下又睡过去了,倒是方便喂药。” 白桥嘴张了张,想说他大约不是睡过去的,是痛得昏过去了。 心口的位置又狠狠抽痛了一下,女孩咬住了舌尖,终于迈出步子,静静走到了榻旁。 她终于瞧见了他。 过往许久,她一直猜想祁长廷的身材应当很不错,总是忍不住悄悄打量,甚至肖想过一睹为快,却从未想过是在这样的情境下。 绷带裹满了少年整个上身,已经因着方才的挣扎隐隐透出星星点点的血迹。 手脚被柔软的锦缎缚在了床头,左腿的中衣裤腿被裁下,骇人的青紫色纹路浮在薄薄的肌肤下,触目惊心。 六根银针镇在不同的穴位,脚踝的伤口如同滴漏,一点点地渗出黑红的血液。 饶是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女孩仍是忍不住紧紧捂了嘴。 哭不出声,但眼泪控制不住地涌出来。 白桥突然痛恨自己的懦弱。 明明在同何成说要给少年一个答案时,就已经想好了。 能为她做到这种的地步的少年,难道还不值得她迈出那一步试试看吗。 可临到头,她还是! 她的勇气,有这么昂贵吗?! 榻边,何成笨拙地拿着小勺,小心捏住少年下颌,撬开下意识紧咬的齿关。 然而汤药刚刚入喉,何成眼见少年喉头滚动,就要咽下去了,下一瞬却猛地喷了出来。 浓浓的戾气自漆黑的眸子里喷涌而出,骇得何成险些扔了勺子。 这熟悉的一幕。 何成心里一咯噔,前些年,没遇到白桥时,祁长廷被宫中的御医逼着喝药便是这幅光景。 可,可不是已经好了吗,怎么又! 女人带着金色护甲的手指撕开梦魇,带着药汁酸苦的味道钻进鼻腔,在脑海里烧起盛大的火。 少年头痛欲裂,只觉胃里一阵阵地痉挛和干呕。 “殿下,殿下?!”何成焦急地低呼全然没有半点效果。 “这,怎么办,汤药得在起针之前喂下去,他怎么又不喝了呢!” 何成六神无主之下,惶然回头望向白桥。 女孩匆忙擦了一把眼睛,将腰间的薄荷香囊扯下来凑到了祁长廷鼻端。 干呕渐渐平息下来,何成又试着送了一勺汤药过来,祁长廷却是嗅着薄荷的味道也不肯开口了。 何成心里凉了半截,陡然想到了什么,“梦魇,难道是因为梦魇。” 他知道自家殿下与毒师的梦魇赌约,毒师的梦魇是什么他不清楚,但自家殿下的…… 当年真正的三殿下是怎么死的,端妃和殿下外祖一家是怎么没的,殿下又是为何落下了喝不下药的痼疾。 何成神色灰败,懊悔几乎要将他淹没。 突然,手里的药碗一空。 他愣愣抬眸,便见白桥通红着眼眶,端着药碗单膝压在了祁长廷榻旁。 “张嘴。”女孩的声音里带着轻微的抖,可更多的是恶狠狠的坚定。 淡淡的薄荷香钻进鼻腔,少年牙关松了一瞬,却又很快更紧地咬了起来。 梦魇的药力涌上来,原本漆黑的眸子像是蒙了一层雾。 他不知看到了什么,摇着头拼命地往后缩,只是被缚着徒劳无功。 然而下一瞬,包裹着绷带的五指在腰间划过,少年瞳孔猛缩,手指揪紧了身下的被褥,身子却倏尔软了下去,控制不住地哼了一声。 呼吸交缠,唇齿相依,酸苦的药汁入喉。 女孩手指按在少年颈侧,一头乌发铺在雪白的绷带上。 少年瞪大的眼睛眸中蒙雾,眼尾泛红。 感官只余淡淡的薄荷香。 第105章 你的答案 · 瓢泼大雨里, 一身黑衣的少年立在空荡荡的街巷正中。 雨水自他的发梢眉间划过,紫白色的闪电撕开混沌,映出漠然的神情。 祁长廷想, 他大概还是当年那个一无是处, 只知惹祸的小皇子, 从没变过。 这样的认知让他觉得有些冷, 粘腻的布料被汤药味道的雨水浸透粘在身上,贴在隐隐作痛的胃腑处, 腥甜涌上喉头。 突然,一束温暖的薄荷香气叩响了他的心门。 他怔住,缓缓抬眸,有些奇怪为何一种味道会带了温暖的触感。 那触感好似心上人柔软的指腹, 划过他的唇,颈侧, 喉结, 带来战栗的酥麻。 最后落在腰侧。 轻轻地刮了一下。 “唔!”他瞪大了眼睛,听到自己发出近乎羞耻的低吟, 浑身的血都一瞬间沸了起来。 周围的景象忽而变得扭曲,街道不见了,大雨不见了, 连身体都不见了。 满目皆是雾蒙蒙的一片, 少年努力瞪大了眼睛,却只觉那淡淡的薄荷香又转回了唇边。 湿软温热的触感毫无预兆地压上来,封住了他的所有退路。 一股热流自口中灌入,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突如其来的警惕他有一瞬间想拒绝, 可其间夹杂的些许情思却叫他欲罢不能。 记忆里,似乎尝过这样的味道。 那是很久以前, 胆大包天的少年灌醉了心爱的女孩,想要一个答案。 然后,趁着夜色深沉,偷偷尝到了觊觎已久的禁果。 女孩喝了酒,酒气里带着淡淡的薄荷香,叫他醉得一塌糊涂。 那是他昏暗的人生中,掰着指头就能数出来的寥寥无几的亮色。 阿桥。 脑中突然闪出这样两个字。 阿桥! 这名字好似他手中最锋利的银刃,浓雾终于被撕出了一道缺口。 黑影不甚清晰地在眼前晃动,然后一点点变得凝细。 但,他好像依旧在做梦。 身体动弹不得,只能看到眼前的一方世界。 而这一方世界里,女孩透亮的眸子近在咫尺,带着盈盈水光,又一次俯身压了下来。 压在了他的唇上。 温软,湿润,清浅的呼吸交缠,抚在他的脸上,渡给他一口带着热度的液体。 血肉里仿佛在这一瞬着起了大火,他不想管自己咽下去的是什么,只觉得眼眶发酸,下意识地抬起脑袋回应。 做梦也好,妄想也罢。 身体在叫嚣,想将这一刻铭进骨子里,随他葬进坟墓里。 他低低地喘了一口,不管不顾地努力抬头,却不想还未咽下去的液体骤然呛进了气管。 “咳,咳呃。”少年吭哧吭哧地咳得眼角都泛了红。 女孩还未完全起身,他下意识地偏开脑袋,不想弄脏姑娘的脸,却不想下一瞬—— 温热的薄荷香再次猝不及防地靠近,唇齿相依,有什么比方才还要软,还要热的东西在他嘴角轻轻一勾。 棕褐色的药渍消失,变成一道浅浅的晶莹。 少年身子僵住,连呼吸都一并滞住,绯红从耳尖开始,短短几瞬便烧到了颈侧。 方,方才那是什么?! 好像,好像…… 脑中隐隐浮出什么叫他欣喜若狂的东西,可与此同时,前所未有的羞赫也占满了所有神经。 怎地,怎地会梦到这样的事。 阿桥肯亲亲他便已是天大的肖想,怎么可能……对他做这种事。 他,他真是太孟浪了! 少年心里满是慌张和唾弃,可更深的角落里,却有某个声音在低低地叫嚣。 她的唇,还有舌尖,都,好软。 还,还想要。 原本应该停在胃腑的汤药缓缓牵出连绵不绝的热,往更下面的地方烧去。 他从齿间轻轻喘了一口,而后僵着脖子,缓缓扭头。 他对上一双晶亮的眸子,闪着莹润的光,还有与他如出一辙的怔然, 和惊恐。 白桥几乎是从榻上跳起来的。 若非药碗已经空了,少年本就染了血的绷带怕是还要再遭一劫。 她,她方才,干了什么…… 屋里静到了极致,连心跳声都震耳欲聋。 一方淡蓝色的锦帕静静地躺在旁边的矮凳上,似乎也在奇怪自己怎地没派上用场。 白桥只觉得自己舌尖好似烧了起来。 她紧紧咬住了那一块软肉,对上少年懵懂的眸子,嚯地背过了身去。 救命,她,她是变态吗?! 白桥觉得自己应该还不到这个份上,可心底里却抑制不住地有可怕的声音蹿出来。 ——少年的唇,好软。 脸颊,也很软。 虽然汤药苦得要命,可落在少年绵软乖巧的脸颊上, 口感…… “!”白桥抬手一把捂住了嘴。 这是什么虎狼之词! 而她身后,少年缓缓眨了眨眼,左腿冰冷麻木的剧痛褪去,暖洋洋地热了起来。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什么。 好像,不是梦。 眸色微沉,薄唇轻抿,舌尖探出来,倏地在唇上扫过,汤药残留的酸苦味道,却远远盖不住女孩唇舌的软热清甜。 他恍惚间觉得渴,甚至有些想念梦魇中的倾盆大雨。 少年面色又红了几分,喉头滚了滚,张了张嘴。 “你……” “你……”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停下。 “你先说。” “你先说。” 白桥:“……” 这次她下定决心让少年先说,于是长久地闭上了嘴,于是屋里陷入了同样长久的沉寂。 静到两人的呼吸声落在耳中,都像是交颈而卧。 终于,在白桥觉得自己的脖子都要烧红了的时候,身后终于传来少年的声音。 “劳烦,姑娘了。” 他的声音有些僵硬,带着嘶哑,还有掩盖不住的疲累。 白桥倏尔想起之前的一个时辰,少年喉咙里挤出来的脆弱低吟,心里一抽,终于将那些有的没的旖旎和暧昧压了下去。 她想说一句不客气,或者应该的,门外却突然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好像是……何成?! 白桥后知后觉地想起何成。 自己突然暴起夺过药碗,将汤药嘴对嘴渡给祁长廷时,何成还在来着。 原本褪下的绯红又瞬间暴涨起来,她下意识地转身望向祁长廷…… 白桥:“……” 少年已经安然闭上了眼睛,连耳朵都掩在了披散的发丝里,俨然一副从来没醒过的模样。 行,你狠! 女孩恨恨磨了磨牙,只来得及抬手揉了两把滚烫的脸颊,门便被轻轻推开了。 白桥当即身子一僵,发现进来的不止是何成,后面还跟着疡医。 一个时辰已足,起针的时间到了。 女孩心脏倏地吊起来,原本的尴尬都被挤去了一旁。 榻上的少年呼吸绵长,郎中上前探了探少年的脉搏,面色微松,“这一遭算是熬下来了。” 心脏重重落回了肚子里,白桥长长吸了口气。 可还不待那口气吐出来,郎中接下来说的话便险些叫她咬了舌头。 “后厨还有一碗药,以作巩固之用,”郎中抚着灰白色的胡子,郑重冲她拱手一礼道:“还要劳烦姑娘喂给殿下了。” 白桥:“……” 他才是郎中,为什么这么熟练地劳烦她啊?! 郎中说完,便开始专心给少年取针,留下白桥立在原地,面色狰狞地吐出一口浊气。 何成悄悄地瞟了一眼姑娘的神色,聪明地没有吭声,拱手行了一礼,逃也似地跑了。 半刻钟后,女孩端着一碗新鲜出炉的汤药,立在了少年榻前。 郎中已经走了,屋里又只剩了两人。 针落了,缚着少年四肢的绳子也解了,锦被掖在少年臂下,将后者的睡颜衬得一派乖巧。 白桥静静瞧着祁长廷躺在榻上不肯睁眼,眼皮却颤得慌乱,原本的羞赫生生叫他给气笑出来。 祁长廷也不知自己究竟在期待些什么,又或者,在害怕什么。 但很快,他的害怕便被女孩亲口说了出来。 “起来,自己喝。”女孩冷冰冰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屋里的暧昧早已不见踪影,原本砰砰乱跳的心脏被这一盆冰水浇得沉寂下去。 祁长廷痛恨自己的矫情,却仍是忍不住这般想:果然,她方才只是为了喂他喝药而已。 她大概,厌恶极了这般与他接触。 少年默默坐起了身子,却也没有接过药碗。 汤药仍是那般酸苦,叫他只是闻着,口中都泛出了酸水。 胃腑翻江倒海,祁长廷发誓,他是真的想去接过那只碗的,可…… “!”他猛地抬手捂嘴转过头去,险些将方才喝下去的那一碗也吐出来。 梦里久违的无力感袭上心头,祁长廷心知肚明是梦魇在作祟,这种毒从来不止是要毁了梦,连同做梦的人也要一点点摧残殆尽。 可他…… 白桥默默瞧着少年面色渐渐有些发白,捏着碗沿的手指也有些发白。 女孩眸底聚起晦暗不明的光影,就要将碗拿回来,少年骨节分明的手却突然探过来,一把接过了药碗,仰头便要往口中灌。 祁长廷咬紧了牙关,已经做好了孤注一掷的准备,却突然被一只温软的手遮住了眼睛。 好不容易积聚的勇气瞬间破功,紧接着,熟悉的触感靠近,女孩半跪在他身旁,俯身吻上他的唇。 心脏停跳一拍,而后重重撞在心口。 药汁仍是酸苦,可在女孩口中转过一圈,就好像有了魔力,乖乖地滑进了腹中。 虽依旧激起一派翻江倒海,但终归不至于要吐出来。 少年红了耳尖,心跳好似敲在鼓膜上,可比起动情,面上更多的却是难堪。 “你,不必如此,”他声音滞涩,“我不需要。” 不需要她这般怜悯,甚至要违背心意做这种事。 “药只有一碗。”女孩果然没有半句废话,字里行间都是为了那一碗药。 祁长廷痛恨自己的矫情,可仍是忍不住那么想,心里的难过绵延不休,只是听着她的声音,都能想象得到女孩面上的一派冷漠。 少年低着头沉浸在自己的牛角尖里,却没发现,女孩喂过他第一口汤药,却迟迟没有起身。 某一瞬,他终于注意到鼻端熟悉的气息,抬眸,落入一双盈着柔和水波的杏眸。 是真的坠入,像是洛桑湖水一般,一刻不停地沉溺进去。 他恍惚那柔和会不会他的错觉,便听女孩道: “郎中说,药是解毒用的,本也带了些微毒性,我口中残留的药物停留超过半盏茶,便会沁入经络,你还要这样继续等下去吗?” “……”少年眸子微微瞪大,似乎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她,肯要为他冒这样的风险。 “不可思议吗?”女孩道出了他心里的话,眼眶鼻端俱是一酸。 她再次骤然靠近,不由分说地吻上前来。 没有苦得令人作呕的汤药,甚至残留在口中的酸苦都能渐渐尝出几分药香。 “你,唔。”少年口中的声音被尽数堵回喉中。 不同于喂药时的神智不清,少年被压在身后的迎枕上瞪大了眼睛。 齿关被那软热的物什轻而易举地撬开,唇舌相依,呼吸缠绵。 “还有药味吗。” 间隙,女孩轻轻凑在他耳畔问,如同夜里惑人心弦的精怪。 祁长廷哪里知道还有没有,少年眼尾都染上嫣红颜色,一双往日里如深渊一般的墨眸好似被银河灌满,水光盈盈。 他从没想过这样的情景,也从不敢想这样的情景。 甚至从不知道,男女之间还能有这样的情景。 “傻瓜,你要的答案,我不说,你就不问吗?”女孩在他耳边喷出温热的气息,声音里还带着些微的抖,“若我还是不敢,还是懦弱,你……” “我,”少年声音嘶哑,说出一个字,喉咙便好似哽住。 他要的答案,长久以来被自卑胡乱倾轧的心在这一刻仿佛有了归宿。 “阿桥,”长发披散,少年狼狈地闭上了眼睛,将脑袋埋进了女孩肩窝。 “阿桥,那我会一直,在原地等你。”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时间,咳,不敢说,说了,就不灵了orz QAQ 就,反正也就快完结了!还有最后一个剧情! 第106章 秀色可餐 · 碗里的汤药冒着腾腾的热气, 液面一点点矮下去。 一口,一口,又一口。 药碗见了底, 少年连锁骨处都蒙上了一层潮红。 不知是因为这碗药比方才那碗苦, 还是因为全过程都保持清醒, 哪怕注意力已经被女孩缠绵的亲吻吸引了大半, 口中还是不可遏制地泛起了酸水。 少年忍了又忍,最后还是厚着脸皮又将脑袋凑到了女孩颈窝, 也不吭声,只是轻轻地蹭了蹭。 白桥脑袋还在怔愣,手却像是早已有了准备,环住少年的肩背摸他的头发。 少年一头乌发披散, 光滑如同绸缎,还带着软和的体温, 比她这个打工人的头发手感好了不止一星半点。 白桥忍不住将手指穿梭其中, 舒适得几乎要叹息,半晌才反应过来两人眼下的一举一动, 像极了大型犬和它的铲屎官。 这样的想法突然冒出来,她莫名觉得熟悉。 曾几何时,梦里皮毛光滑柔软的雪白萨摩耶, 似乎也是这般凑在她跟前求抚摸, 有时候还把大脑袋凑过来,灼热的呼吸喷吐在她颈间,激起细密的战栗。 就像,现在这样…… 女孩老脸一红, 心里跳了跳,颇有些心虚地偏头, 悄悄打量了一下少年的神色。 却见他额角薄薄地洇出一层冷汗,还有一道青筋跳得欢快。 有点,难熬。 少年难过地想着,药汁的酸苦在身体里翻滚,叫他低喘着想将身子缩起来,死死按住不肯安生的胃腑,发出意味不明的吞咽声。 腿不舒服,胃也不舒服,想吐。 一种名叫委屈的情绪久违地灌满了心房,少年人不可遏制地想要那人哄哄他,却又觉得自己实在太过贪得无厌,而且十足孟浪,不知该如何开口。 少年眼尾染上淡淡的绯色,狠狠闭上了眼睛,试图气沉丹田,专心与药汁做斗争。 然而下一瞬,却陡然觉得身子一凉,那翻滚不休的地方却倏尔覆上了什么软热的东西。 他坐起身时,被子落到了胸口。 而眼下,没有隔着锦被,女孩温软的掌心隔着薄薄一层绷带轻轻抚上他的胃腑。 “!”少年身子陡然僵住,面色如同抹上了番茄酱般瞬间爆红,连呼吸都停住。 她,她! 虽然还隔着一层纱布,但是,但是…… 少年乃是土生土长的古代人,又自幼闷在自己的世界里一心复仇,当真是满身的纯良。 哪怕已经同心上人做过亲吻这般叫人羞赫的事,可像眼下这样抚摸身体,却是…… 却是…… 那只手许是察觉到他的反应,稍稍顿了一下,然后便开始又轻又柔地缓缓转圈。 温暖的掌心不轻不重地按压着躁动的酸苦,似乎想将里面的惊涛骇浪一一熨平。 祁长廷觉得自己的耳朵更热烈地烧了起来,恍惚间,他稀里糊涂地想到自己左耳上的红痣,大约都烧得看不到了。 但身体却在满足的叹息,因为, 真的,好舒服。 女孩的掌心又暖又软,他甚至羞耻地想要将中间隔着的纱布丢掉,让她的手能直接抚在他的身体上。 这样的想法让少年梗着的脖子都开始发红,想将脑袋埋进什么东西里,却发觉只有女孩的颈窝。 他一动不敢动,满耳都是自己如同擂鼓一般的心跳声,根本不敢睁眼。 而就在这时,那只手突然停了下来,然后—— 轻轻拍了拍。 少年身上肌肉坚实,腰身劲瘦,紧张之下微微隆起,浅浅的沟壑缩在掌下,被这一拍惊得颤了颤。 屋子里静得叫人发怵。 “呼吸。”女孩的声音伴着清浅的呼吸,在耳畔响起。 祁长廷:“……” 清亮的声线带着微不可察却真实存在的笑意,便愈发衬得少年的心跳慌乱不堪。 祁长廷觉得自己已经烧成了灰,恨不得当场被扬进洛桑湖里。 可他若能睁开眼睛扭头看,便会发觉女孩情况也好不到哪儿去。 原本只是有些红的耳尖已经彻底烧了起来,眼神乱飘就是不敢扭头看榻上,脸蛋带着引人遐想的粉,小巧的鼻尖还有细密的汗。 她右手钻进薄薄的锦被里,左手却紧紧攥着自己膝盖上的衣物。 薄薄的布料被压出褶子,又被汗渍浸湿,好不可怜。 她用掌心给他按揉胃腑,哪怕隔着一层绷带,也能轻而易举地感受到少年棱角分明的肌肉。 很薄,却十足坚韧,裹在劲瘦的腰身上,露出浅浅的沟壑。 救命,这手感,太好了吧! 少年显然紧张到了极点,连呼吸都无比僵硬,像是生锈的手风琴,要用十二分的力气才能僵硬地动一动。 而少年一紧张,白桥却反而渐渐地放松了几分,甚至开始有些危险的念头缓缓冒泡。 作为一个现代人,刚刚同一个纯情少年表了白,这就算确定关系了对吧? 面前这人现在是她的男朋友了。 这个想法意外地没有在她这个恐婚重度患者的心里留下隔阂,反而引来阵阵兴奋。 掌心的神经末梢没有指尖的发达,白桥自己都没有注意到,她的爪子揉着揉着,便成了“摸着摸着”。 女孩按揉的范围越来越大,指尖也开始变得不安分。 她起了色心,却也记得不要弄痛少年的伤口,于是力道放得轻之又轻,像是拿着一支羽毛笔,不时划过肌肉间的边缘,甚至是, 敏感的腰侧。 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少年黑亮的眸子里蒙了薄薄的雾,面色涨红,薄唇紧抿。 没有预兆,没有规律的刺激随时可能落在任何地方。 少年以前从不知道自己怕痒,直到碰到他放在心尖上的女孩,直到被她摸得浑身发软。 他死死忍住一不小心就要躲闪的冲动,还有险些出口的羞耻声音。 下巴搁在女孩的颈窝,呼吸从一开始的僵硬,变成抑制不住的轻喘,热气胡乱喷在女孩颈侧,带起淡淡的潮。 他觉得自己变得好奇怪。 明明觉得痛苦不堪,却忍不住想靠得更近,要得更多,想将自己整个人送进她手里。 祁长廷这般羞耻地想着,庆幸自己这样龌龊的心思,面前的姑娘并不知晓。 少年上身被塔图索折磨得几乎没了好皮肉,绷带包裹的严实,可仍有少许空隙。 某一刻,像是捅破了那层薄薄的窗纸,难以言喻的麻痒骤然放大,措手不及地过到四肢百骸。 “嗯!”少年喉间挤出猝不及防的闷哼,身子弹开一般倏地打了个颤。 屋里本就静得落针可闻,闷哼响在耳畔,每个细节都仿佛被放大了十倍,软糯里带着一丝沙哑,叫人听着都忍不住脸红心跳。 榻上的两个人同时僵住。 少年手指攥紧了被子的角落,僵坐半晌,生无可恋地闭上了眼。 而白桥…… 猛然醒过神来的白桥:“……!” 救命,她她她她,她在干啥! 女孩不安分的爪子尴尬停住,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最后,因为太过紧张,食指不由自主地轻轻一抽。 好死不死,正巧再次划过那为数不多裸露在绷带外的皮肤。 祁长廷:“……!” 他觉得白桥是想他死。 一声惊呼被死死咬在舌尖,险些没有脱口而出。 只是他不知道,这一瞬骤然乱掉的呼吸还是暴露了一切。 凌乱的热气喷在同样敏感的颈侧,被他靠在颈窝的姑娘后知后觉,险些咬了舌头。 救救救救救命! 白桥脑中空白了一瞬,第一个念头是说“对不起”,但下一秒就被pass掉。 开玩笑,她前世母胎solo二十年,是个半分男色都没沾过的皎皎小白花,怎么可能是故意对一个良家小少年上下其手的? 白桥决定先挽回自己岌岌可危的清誉。 但是,所以,她的爪子是为什么会摸到少年身上的? 白桥花了整整两个呼吸才想起这件事的初衷,然后灵机一动: “你,你还想吐吗?” 祁长廷:“……” 不,他不想吐了。 不光不想吐了,他想死。 所以,女孩只是好心好意想转移他的注意力,让他将这段恶心想吐的时间撑过去。 他却龌龊至极,孟浪至极,脑子里尽是不干不净的东西。 少年不动声色地轻轻深呼吸了一口,终于压下了身体里奇奇怪怪的冲动。 然后将自己的脑袋从女孩颈窝拔了出来,却也根本不敢抬头。 “已经,没事了,”他的声音滞涩,然后迫不及待地继续道:“先生累了一日,快去休息一下吧。” 眼下,这大概是对两人都好的事。 可话音落下,面前的人却半晌没有动静。 两人间的温度似乎又在缓缓升高,祁长廷额上都冒出了汗,终于忍不住抬眸偷瞧了一眼。 然后唇上便又被什么软软的东西啄了一下。 “殿下,莫不是叫错了人?”白桥看到祁长廷这般可人模样就忍不住想要逗逗他。 女孩又软又娇的声音响起,少年的耳朵又红了一个度。 可不是叫错了人?她眼下的模样,哪有半分先生的样子。 少年又重新将眸子垂下,唇角却忍不住挑起微不可察的弧度。 “阿桥。” 名字真的是一个神奇的东西,起之于心,宣诸于口,便好似有了魔力,叫人脚步都要飘起来。 白桥定定又瞧了面前的少年一个呼吸,终于直起身来,然后抬手,轻轻摸了摸少年的发顶。 “睡吧。”她道。 白桥话罢,又执意要看着少年重新躺好,给他掖好了被子,才转身离开。 咔哒一声,屋门关住。 祁长廷睁眼,怔怔瞧着那门,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 若是,那句“睡吧”后面,还能有一句“我陪着你”,该多好。 少年抬起左手,遮了眼睛,暗骂自己的自私。 好在,身周似乎还残留的姑娘的味道,他就着这淡淡的气息,缓缓打起了瞌睡。 过去半个月,突厥人用熬鹰一般的法子对他,甫一闭眼,睡意便汹涌而来。 梦魇虽然毒性剧烈,但只是急性毒,加之疡医的第二副药针对的便是梦魇,少年终于没有再回到叫他绝望的八年前。 只是梦里依旧下了小雨,雨里的江都城,灰瓦长桥隐隐绰绰。 城墙上,女孩骑着一匹雪白的骏马,与他和乌骓并骑而立,一同俯瞰这座他们初遇的城池。 不知不觉,两人的马越靠越近,女孩忽而牵起他的左手,要将他左臂的袖子往上推。 他心里一跳,立马要上手遮挡,却没来得及。 衣袖下,一道指长的伤疤露出来,因为毒素未清,虽然愈合,却泛着不正常的粉红。 “阿桥。”他想开口,想说不碍事,却大约因为在梦里,喉头全然不受控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而面前的姑娘微红了眼眶,一言不发,却珍之至重地俯下身去,在那道丑陋的伤口上落在轻轻的一吻。 这吻与方才情动时全然不同,却一样带着深入骨髓的暖和痒。 少年恍惚间,酸痛的眼皮撑开了一道缝隙。 然后怔住。 那本应只存在在梦里的姑娘,竟真的出现在榻旁,小心将他盖在眼睛上忘记收好的左臂拿下来。 在放回被子里之前,在那道伤口上,轻轻落下一吻。 唯一与梦里不同的是, 落在手臂上的,除了姑娘的吻,还有一滴滚烫的晶莹水珠。 “抱歉,我该早点勇敢些的。” 他听到女孩带着哭腔的声音,脑中不可遏制地回想起那个除夕,祁景闵的暗箭飞驰而至,那个什么都顾不得,一把推开他的那一幕。 白桥替祁长廷掖好被子,便准备站起身来。 她还没想好怎么就这件事正式给少年道歉,思来想去,还是忍不住想先看看他的伤口。 谁知就在她半站半蹲最吃不上力的时候,一股巨力顺着袖子,将她整个人拽倒向床榻的方向。 女孩惊住,却半分不敢出声,生怕吵醒熟睡的人。 下一秒,后背撞上一个坚实而温暖的怀抱。 窗外,日头渐渐西沉,昏黄的日光自窗棂透入,整间屋子都像铺了一层暖黄色的落叶。 白桥怔住,手指下意识地抚了抚抱在腰间的,少年劲瘦结实的小臂。 换来少年将她搂得更紧,若他真是一条巨大的萨摩耶,便是将最不设防的肚皮翻出来给她靠,恨不能将她整个人都埋进他柔软的皮毛里。 少年温热而绵长的呼吸喷在发顶,像是窗外的阳光。 女孩唇角挑起淡淡的弧度,轻轻闭上了眼。 晶莹的泪珠划下,带着夕阳的余晖消失在枕头上。 最后一滴泪了。 她悄悄地想。 好在,他们还是义无反顾地抱在一起了。 一切,刚刚好。 第107章 焉得虎子 · 祁长廷回到西府军之后的日子, 将士们个个像是打了鸡血,将城墙守得铁桶一般,四处都是欣欣向荣之景。 而城内, 伊吾郡都护府衙的阴暗地牢里, 传来凄厉的惨叫声。 “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啊!别过来!”男人尖锐的哭喊响彻整座大牢, 何成烦躁地捏紧了手中的长鞭,蹙眉揉了揉耳朵。 梦魇的效力有这么强吗?他家殿下都醒过来了, 这毒师怎地还是一副疯疯癫癫的模样。 若非此番是殿下特意交代,务必要问出东西来,他恨不能将那这张聒噪的臭嘴用厕纸堵住,然后直接拖出去乱棍打死。 半晌, 塔图索像是喊岔了气,又或者没力气喊了, 两一翻, 仰着脖子撅了过去。 牢房里安静下来,何成磨了磨牙, 抄起一旁的水瓢要将人弄醒,突然听到身后有踩在稻草上的脚步声。 “……白,白姑娘。”何成转身便是微愣。 下一瞬, 年轻的侍卫耳尖在墙壁上火把的映照下, 可疑地微微烧红。 面前,一身青色交领襦裙的姑娘冲他拱手一礼,同这阴暗潮湿的鬼地方半分不符。 何成脑子里不由自主地冒出来前些日子,在他家殿下屋里见到的那一幕。 如今想来, 还是忍不住赞叹,白姑娘真乃女中豪杰, 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人中龙凤,卧龙凤雏。 ——卧着的龙,被凤雏压了,压得死死的。 啧。 年轻的侍卫的思想在危险的边缘悬崖勒马,赶忙回了一礼,一边不动声色地挪动步子,挡住身后满身血污的男人,一边小心道:“姑娘怎地来此了,可是主子有什么话要交代我?” 白桥没说话,只是何成挪动步子时,她也跟着挪了挪,一双眸子不辨神色,打量着被锁在角落里的毒师。 “此地脏污,姑娘有什么事吩咐,不然我们出去说?”何成又挪动步子挡住了塔图索。 他知道白姑娘不似寻常女子,但也不敢把这样的世界展现在女孩面前。 生怕吓着人,坏了自家殿下的大事。 然而这次,白桥直接绕过了何成,一直行到塔图索跟前。 显然就是为此而来的。 何成抬了抬手,最终还是没拦。 只见年方十七八的小娘子面如玉琢,杏眸无辜,居高临下地歪头打量了狼狈的犯人一会儿,转到了一旁用来写供状的桌上,拿起几张未经裁剪的大幅生宣,翘着小指小心翼翼地折了几折,然后铺在了男人脸上。 何成一头雾水,正奇怪着,便见白桥抄起一旁水缸里飘着的大瓢,舀起满满一瓢冰水,兜头冲着男人的脸浇了下去。 下一瞬,便见那方才还死鱼一般的手指猛地抽动了一下。 塔图索还想继续装疯卖傻下去,然而中原的生宣浸了水后便仿佛变成了水本身,柔软又服帖的盖住了他脸上的每个角落。 塔图索心头跳了跳,但也没有过分惊慌。 他觉得这小娘子定是见不得血,所以想用这种办法让他窒息。 可宣纸再如何也是纸,他能寻到细小的缝隙苟且偷生。 然而正在他沾沾自喜之时,不知从哪儿透过来的一滴冰水猝不及防地叫他吸进了气道。 鼻腔如同被火燎了一下,他不可遏制地呛咳。 塔图索发誓,他的呼吸只乱了很短的一瞬,却像是瞬间打开了什么开关。 宣纸被那一瞬间急促的呼吸扯到了鼻端,彻底糊上了气道,而纸上浸饱的冰水夹杂着劣质宣纸的毛刺和空气随之冲了进来。 这比直接被溺死还要难过,前者至少可以闭气等死,而下他分明可以呼吸,却又好像不是在呼吸,而是在鼻子里捅刀子,剧痛顺着气道直冲天灵盖,然后呛进了更多的冰水。 塔图索再顾不得装疯了,他拼命蹬腿摇晃脑袋,试图将脸上的东西晃下来,如同砧板上的鱼。 锁链晃动的声音带着可怖的回响,男人喉咙里也发出奇怪的声音,再没法像方才那样中气十足地哭号。 何成目瞪口呆地看着面前的一切,他从没见过如此吓人的刑罚。 但他很快反应过来,赶忙想要按住这恶棍的脑袋叫他好好受着,谁知白桥先他一步,毫不客气地一脚踩上毒师胸口。 细嫩的小手毫不留情地拽起肮脏的毛发,三下五除二在后面的木桩上打了两个死结,最后优雅地补了一瓢水上去。 女孩整个过程面无表情。 但每个毛孔都在散发着冷意。 何成胳膊上狠狠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动或者不动,都要生不如死。 而偏偏,动或者不动,都由着人自己选。 分明没有多残暴,连血都没见,可…… 何成喉头僵硬地滚了滚,再望向白桥,腰背都不由自主地挺直了些。 白桥没有理会何成的反应,只是默默瞧了这闹剧一会儿,将手里的水瓢扔进何成怀里,裙摆飘飘,目不斜视地施施然离开了。 府衙大牢终于安静了下来。 而整整一天一夜之后,何成一身清爽地从地牢里跑了上来,里都在放光。 东羯全蝎,那毒师真的知道其他东羯全蝎的下落! 何成牵马便要往祁长廷的住处去报喜,却在府衙门口碰到了北疆的暗卫,正是当初留在白晓身边的。 来人面色凝重,叫何成心里一咯噔。 原本因为全蝎有下落的欣喜被压下,何成快马加鞭拿着暗卫给他的密信和塔图索的口供往祁长廷落脚之处赶去。 然而事态之严重还是超出了众人的预料。 或者说,祁允政起初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没有粮草,可以省吃俭用撑一阵,可没有药材,成千上万原本可以活下来的将士便都要完蛋。 朝廷终归是要对承恩公府动手了。 * 城内客栈。 祁长廷这些日子从梦魇里缓过来,已经能自己喝药了。 原本接近残废的左腿也能勉强在人前行走,而不被看出来受过伤。 少年接过密信,赤着脚走到窗前,就着未落的斜阳缓缓读罢,半晌没有吭声。 阳光落在他的睫毛上,在底洒下一片淡淡的阴影。 何成不知道主子在想什么,默默立在一旁像是雕塑。 半晌,少年仍未开口,只是拿着密信按进了何成怀里,然后淡淡道:“烧了,别让她知道。” 烧了? 何成一时没明白,于是垂眸去瞧怀里的信,吓得险些将信纸揉皱。 祁允政的信极其简练,第一句话说三棠药铺递来的消息,第二句话说了他的要求: 让白桥回东都,去帮三棠药铺的小掌柜筹银子买药材。 开什么玩笑,这时候的东都,是白桥能回去的地方吗?! 这位二殿下还真是狮子大开口。 虽然能顺利救出祁长廷来,还要多亏祁允政肯冒着北疆空虚的风险拖住了来接马的西突厥军队,但何成还是暗搓搓地骂了祁允政不地道。 “但是,”何成又有些不安,“毕竟是我们欠了二殿下人情,会不会……” “人情?”少年低低笑了一声,幽幽道:“去,写两封信,第一封给祁允政,告诉他当初那只救他命的全蝎是我送他的,第二封给白晓,就说二殿下要他妹妹去送死。” 他就不信,祁允政敢让白晓知道这件事。 就像下,他不敢让白桥知道一样。 祁长廷想着,忍不住舔了舔嘴唇。 他刚喝过药不久,郎中给他开的药总叫他腿上烧得慌,这也是为何他这两日染上了赤脚的习惯。 而那热气儿在腿上烧着烧着,便烧到了身子里,总叫他忍不住想起心上的姑娘。 就像当下,他嘴角分明还能尝到药汁的酸苦,却恍惚间还尝到了那日女孩口中的清甜。 祁长廷一时想得有些走神,何成同他请安告退都没听见。 何成偷瞟了自家殿下两,轻叹一口,打算静悄悄地离开。 然而他刚小心翼翼地拉开门—— “!”何成险些被面前的一幕吓得咬了舌头,见鬼似地又从门外摔了回来。 天色刚暗下来,走廊里还没有点灯,黑黢黢的过道,身形纤瘦的影子就那么靠在门边,抱臂瞧着何成轻笑。 何成:“……” 他有点儿害怕。 尤其是前两日见识过白桥杀人不见血的手段之后。 何成这边的动静终于惊动了浮想联翩的祁长廷,少年心里一咯噔,惊得险些跳起来。 白桥的目光扫过讪笑的何成,又瞟向一旁的少年郎,最后落在他正试图掩进袍子里的脚趾上。 少年的脚算不上好看,毕竟那一身绝顶的轻功不是凭空得来的。 但这般羞羞怯怯地想要缩进袍脚的脚趾,却怎么看都有几分可爱。 白桥按捺下心里奇奇怪怪的想法,抱臂冷笑一声,“殿下好兴致,郎中大人煞费苦心给你开药施针活络经脉,你转头就满地撒丫子乱跑。” 满地撒丫子乱跑…… 这形容也太。 何成觉得不大妥当,但何成不敢说话。 尤其是看到他家嚣张到不可一世的殿下跟只鹌鹑似地乖乖将靴子套好时。 何成捏紧了手里的信,想先开溜,然而就在祁长廷转头去穿靴子,何成也刚刚扭头准备离开时,白桥突然俯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何成手中的东西抽了出来。 何成:“!” 祁长廷:“……!” 屋里静极了,只有女孩拆信时哗啦啦的纸声。 白桥走到桌旁点了灯,一目十行地看完祁允政的信,声调都没有半分变化。 “我回去。”她的口气平淡得像是要回江都,而非那个龙潭虎穴的东都。 “不可!”祁长廷几乎是脱口而出。 两人搭档这许多日子,在正事上对彼此的心思都是通透,是以祁长廷从未如此激烈地反对过白桥。 而事实上,也正是因为他太过清楚白桥所思所想,才会如此避着她。 可白桥又何尝不是知晓祁长廷的心思,才来搞突袭。 女孩没有说话,只是淡淡地瞥着祁长廷的眉,直至他轻轻攥住了拳头,眸子里闪过不安。 “何公子,可以劳烦先出去吗?”女孩的声音极低,像是低吟。 何成早就想跑了,下的情况已经全然不是自己这个小喽啰能插手的。 他连神都没来得及留给祁长廷一个,倒是十分有色地关了门。 但何成却从未想过,这扇门被他一关,竟就是整整一夜。 没人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也没人敢凑上来问。 第二天早上,只有走廊尽头负责戒备的暗卫挠挠头,悄悄道:“昨夜,我听到屋子里有凳子被撞倒的声音……” 挺激烈。 这仨字他没敢说。 而当日下午,更叫他们大跌镜的事发生了。 他们从来说一不二的三殿下,目光幽幽地瞧着收拾行囊的姑娘,却始终没有再拦。 女孩面色飞扬,拍了拍何成呆滞的肩膀。 “那么,东都见。” 作者有话要说: 那么请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第108章 赶赴东都 · 伊吾郡地处西北, 风沙不是一般地大。 女孩收拾了一个小小的包袱斜背起来,翻身上马,风沙撩起她的鬓发, 端得英气十足。 白桥这些日子骑马已经骑成了熟练工, 为了赶时间自然不会再选马车这等行路慢的工具。 少年立在门前的台阶上, 不得不抬头去看她。 堂堂皇子, 除了那老皇帝,还从未遇到过哪个人, 敢让他仰望的。 更没有哪个人,能让他心甘情愿仰头去瞧。 负责同白桥一起启程的暗卫不知何时都不见了,四周只余瑟瑟的风声。 白桥也低头望向少年郎,在对方黑嗔嗔的眸子里看到自己的脸, 还有脑后飞扬的马尾辫。 女孩歪歪脑袋,忍不住笑了。 她突然又翻身下马, 两步走上台阶, 凑到祁长廷跟前。 “殿下可是有话要问我?”她挑起一双眼尾略俏的杏眸,水润润地望过去。 祁长廷呼吸一滞, 不知想到了什么,偏开脑袋后退半步。 白桥追上半步。 祁长廷又退。 终于在脚后跟触到门板时不得不停了下来。 少年似是有些羞恼,强行在眉眼间凝出一丝冷意, 殊不知, 他偏头时露在外面的耳朵,早已烧红了半边天。 “没有吗?”白桥忍住笑意,又问他,见少年依旧不答, 轻叹一口,“好吧, 那我就走了?” 女孩话罢,果然紧接着动了步子。 祁长廷更恼,却终于转过头来拦人,可甫一抬眼, 却见阳光下的小娘子始终不曾转过身去,连离开都是倒退着,一双透亮的眸子温温柔柔地瞧着他,却又分明带了几丝狡黠。 祁长廷这次终于没有躲开视线,他深吸一口气,上前两步,伸出了手。 白桥挑眉,十分配合地将手搭在了少年掌心,谁知下一秒猛地被拽了一个踉跄,吓得身子都僵住。 少年人坚实的手臂环着她的肩膀,将她的脑袋按在最薄弱的颈侧,却也同时将脑袋凑到了姑娘肩窝。 “阿桥。”祁长廷像是在呢喃,低低的声线像是带了钩子,牵着女孩的耳膜发痒。 “嗯。”白桥含糊应了一声,渐渐将有些僵硬的身子放松下来。 少年的手臂又收紧了些,白桥感觉到他腮帮动了动,像是在酝酿什么及其难为情的话。 她静静等着。 “你,”少年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十足的紧张,“你若只是为了你兄长,我真的可以保证,等他回到东都,将那只全蝎仔细交给他。” 是的,根据塔图索的招供,东都之中竟就有东羯全蝎的踪迹。 那还是塔图索年轻时,听他的老师说起,前些年北突厥的老可汗和大徽的关系还没有闹到那么僵,他老师的老师在随着队伍去东都出使时与太医院一位年轻的郎中一见如故。 使团在东都呆了足足半年,谁知人心诡谲,临走时,在践行宴上遭了刺客。 老毒师被一箭穿胸,临死之际,没有将自己最宝贵的东西留给徒弟,而是给了那名郎中。 那最宝贵的东西,正是一只东羯全蝎。 东羯全蝎炮制不易,而一旦制出来,便如同那陈皮,越放越毒。 若那名郎中还好好地保存着那只全蝎,眼下便已是将近四十年,一只说不准就能顶两只用。 白桥昨夜从何成手中夺过的除了祁允政的密信,便是这份塔图索的口供。 祁长廷不知道白桥究竟是为了那只能救白晓性命的东羯全蝎,还是为了她口中所谓的…… 少年脑中不可遏制地想起昨夜,耳朵烧得愈发烫了起来。 她对他做着那样的事,口中还说着那般情话,将他拿捏在手心里折腾得晕头转向,拼死才将声音尽数堵在喉咙,其余哪里还能招架? 等再回过神来,口中已经稀里糊涂地什么都答应了下来。 可今日看到白桥收拾行囊,他又恍惚自己昨夜听到的究竟是真是假。 若是假的,若她只是为了保证白晓能用到药,大可不必如此冒险。 祁长廷问罢,紧张地等着白桥地回复,一时却也不知自己究竟想听到哪个答案。 她若当真执意回去,说明昨夜的话都是真的,可另一方面,他又希望白桥能安安全全呆在自己身边,哪怕昨夜都是在诓骗他。 而白桥也只是静静趴在少年肩头,丝毫没有要给答复的意思。 祁长廷的心凉了半截,他突然想到另一种可能:她执意回去,也可能是因为根本不信任他,还是要亲眼瞧着白晓将那只全蝎拿下才放心。 她是个商人,从来擅长这种拿捏人心的事。 少年颓丧地想到。 白桥确实擅长拿捏人心。 却是除了祁长廷的。 似乎越是亲近的人,有时候越会忽视对方的想法。 若非如此,她此前也不会同他闹得那么僵。 两人就这般抱了许久,终于还是祁长廷先败下阵来。 少年轻吸了一口气,正要开口放她离开,女孩被他箍在怀里的手臂突然挣了出来,然后轻轻环住了他的脊背。 少年身子一僵,心脏怦怦跳了起来。 “我,有些事情现在还不能告诉你。”白桥的声音有些闷。 她确实瞒了祁长廷很多事,比如她来自书外面,比如她知道东都里那个是男主,而自己面前的是全书最大的反派,最后惨死在不知名的荒郊野岭。 她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和大反派纠缠在一起,但事情已经这样了,她扪心自问…… 又何尝放得下了? 诚然,逆天改命并没有那么容易,但有句话说得好,想打败魔法还得靠魔法。 虽然祁景闵有男主光环,可自己是上帝视角啊。 按照既定的剧情,反派会死。 可若她回到东都,发挥一些作用,或许,一切都还来得及。 白桥的声线不似昨夜轻挑和勾人,里面是前所未有的郑重。 “但祁长廷,”她第一次连名带姓,称呼他真正的名字,“请你相信,对于这份感情,我是真的想要赌上性命,来试一试的。” “赌上性命”和“试一试”,搭配起来似乎有些荒谬。 白桥最后三个字说出来,也有些紧张。 但她的试一试,真的已经耗费了所有的勇气,不敢承诺更多了,不知面前的少年会怎么想? 当少年温软的唇碰上她的颈侧时,白桥克制不住地轻轻抖了一下。 耳边是少年低沉的声线。 “那我等你,也请你,一定等着我。” 等着我回东都,等着我来接你。 空旷的街巷,带着黄沙的风,一匹雪白的骏马,带着少年心尖上的姑娘奔赴不见硝烟的战场。 马蹄声声,人影绰绰,终于消失在遥远的地平线上。 “阿桥,等我。” * 白桥离开伊吾郡的同时,祁长廷这边也将东羯全蝎可能在东都的消息告诉了祁允政,还将从塔图索身上缴来的那只蝎子也送了过去。 毕竟东都那只究竟还在不在,还能不能用,都要靠祁允政身边的毒师看到东西之后再判断,白晓近些日子已经从习武之人虚成了小白脸,怕是不敢再拖下去了。 白桥一行人在三日后到了东都西边的冯翊郡,与白晓一行人会和。 已经用了一只东羯全蝎的白晓面色看起来好了许多,但比起此前那个大家长一般的青年,仍是判若两人。 只是在见到白桥的那一瞬,白晓先是一愣,而后生生将白脸气得涨红。 可没人告诉他回东都的还有白桥! 而更气人的是,白桥一脸笑嘻嘻地挽住了他的胳膊,一张小嘴里跟抹了蜜似地,什么放心不下他,三殿下哪里有哥哥好,一股脑地往外倒。 远隔千里的祁长廷:“阿嚏!” 白晓气都撒不出来,更称论眼下已经离东都只余两三百里,回头都没办法。 他只得狠狠戳了戳女孩的额头,沉着脸上路。 又走了两日,他们终于看到了东都的城门。 一行人重新伪装成商队,与一早等在城外百里的三棠药铺接上了头,打扮成药铺进货的伙计一同进城。 白桥看着面前一副伙计打扮的三棠药铺掌柜萧晖,眉梢微挑。 “真是劳烦萧掌柜亲自来接我们了。”女孩拱手一礼。 萧晖不敢托大,赶忙回礼。 近来盛和、以及通乐的事他自然都是知晓的。 想当初,他和白桥的第一次见面还是在齐同鹤的床底下,实在有些荒唐。 可一想到面前这个小姑娘就是将祁景闵打趴在地上怕都爬不起来的罪魁祸首,哦不,是不世之功,便觉得不寒而栗。 更称论当年他自作主张调查白桥的身份,还得了一个黑衣人上门警告。 一地的雪白信鸽自那之后很久,都经常造访梦中,惊出一身冷汗。 萧晖收拾好心情,一边带着众人赶路,一边同白桥介绍东都如今的情况。 “你们家柜坊是肯定不能去了,当初你们扮作乾方外出采买粮马的队伍出城,祁景闵没有察觉,直到通乐被坑,他才发现你不见了,大发雷霆,只是早已失去你们的踪迹,只得自那之后便将乾方严密监视起来,想要守株待兔。” “嗯,”白桥点点头,“那我们去哪儿?” “诸位可以先在三棠药铺歇脚,待我寻到机会,将你们送到齐府,同齐掌柜见面。” 白桥颔首。 说话间,一行人已经到了城门口。 城门口的守卫看样子仍旧没有太大的变化,但白桥和白晓还是仔细易容了一番,算是有惊无险地进了城。 然而正在这时,一直跟在白桥身后的白晓身子突然一顿。 “怎么了?”白桥神经本就紧绷,不着痕迹地回头问道。 却只见白晓轻轻蹙了下眉头,“……没事,大约,是我看错了吧。” 但,方才巷子口那女子一晃而过,居然有些像…… 白卿? 作者有话要说: P.S:好像有人忘了白卿是谁:白家嫡女,出现在第4-23章。 白卿:你礼貌吗? 第109章 破釜沉舟 · 白晓晃了晃脑袋, 又往那个巷子口看,却已经全然没了踪影。 也是,青年缓缓放下心里的石头, 白家人怎么会突然来东都呢? 白晓松下了戒备, 白桥也没再深究, 随着萧晖将他们带入金昭街, 周围的人声逐渐鼎沸起来,众人的心也稍稍放下了些。 三棠药铺如今的规模比原先大了不少, 将左右两间小铺子都买了下来,离铺子还有数十米,便能嗅到中草药混合起来的清香。 闻到药香,白桥脑中又不由浮现出少年忍着苦闷头灌药时委屈的小表情, 唇角忍不住挑起一丝笑意。 “近些日子便委屈姑娘和诸位,先在伙计们住的地方落脚, ”萧晖的声音响起, 打断了白桥的遐想,“我此前已同齐掌柜通过信, 待得他抽出身来,便会来与各位碰头。” “齐掌柜?”白桥的注意力被吸引到正事上,挑眉问道:“倒是忘了, 当初兵分两路, 他南下筹粮后便直接回了东都,祁景闵可有为难他和乾方?” 白桥自从跟何成去了西疆,便一门心思扑在了营救祁长廷一事上,祁长廷回来后又彻底醉倒温柔乡, 东都之中的乾方属实是没顾过来,想来还有些对不起齐掌柜。 “岂止是为难, ”不出所料,萧晖闻言连连摇头,“通乐票号出事后,咱们那位皇子是彻底发了飙,不顾宫中阻拦,直接将三殿下失踪、凶多吉少的事丢了出来。” “此前坊市里都已经知道,你们乾方背后就是三殿下,一时之间来取银的人不计其数,”萧晖语气唏嘘,“据说,队伍一直从乾方门口排到了夕水街街口。” 萧晖一边说,一边小心打量着身旁女子的神色。 他是乾方的第一位顾客,自然知晓乾方于面前这姑娘的重要性。 如今背后的大树倒了,不知她……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白桥面色异常平静,察觉到萧晖的打量,还疑惑望了过来。 萧晖张了张嘴,还是忍不住直接问道:“姑娘不怕吗?” 但这问题一出口,萧晖便意识到这是个极蠢的问题。 ——她若是怕,就不会回来了。 可女孩的回答却再次超出的他的预料。 “怕啊,怎么不怕。”她口中虽这么说着,面上却仍旧是混不吝的模样,让人怀疑这话的真实性,“怎么,难道萧掌柜不怕么?” 萧晖原本侧过了身无奈轻笑,可骤然听到后一句话,身形微顿。 院子里,暗卫都去各司其职地戒备四周了,白晓连日赶路,也早已精力不济,回房歇息。 萧晖诧异瞧着女孩唇角一丝无甚温度的弧度,心中却缓缓划过一道暖流。 是啊,他又何尝不怕。 当初何成因为白桥的事来给他的那个下马威,都快把他吓死了,有时候回想过去这近十年,都有些恍惚自己究竟怎么撑下来的。 现在想来,无非是,有非做不可的事罢了。 萧晖轻轻吐出胸中的一口浊气,再次真心诚意地冲面前的姑娘一揖。 时间紧急,白桥回礼之后,两人便各自分头去做自己的事了。 萧晖自然是要抓紧时间同齐同鹤取得联系,而白桥则一人闷在屋里,揪着头发写写画画。 很快,日头落下,幕鼓声过,暮色逐渐笼罩了整座城池。 女孩身边已经堆了椅子腿高度的废纸团,眸中有过度疲累牵出的血丝蔓延。 不行,手里能用的东西实在太少了。 白桥有些发愁。 说到底,世间所有的坑都是被高额的利益掩盖起来的,而祁景闵已经被乾方抛出的饵骗了三次。 俗话说,事不过三,她眼下实在想不出还有旁的办法,能短时间内再狠狠坑祁景闵一笔。 那难道,真的要用那个法子吗。 女孩垂在身侧的手指焦虑地捏在一处,只是想想,心跳都开始加速。 若是那样,一切就彻底没有回头路了。 女孩屋里的灯光彻夜未熄,而齐同鹤就是在这个时候,悄悄造访三棠药铺的。 房门被敲响的时候,白桥恍惚自己是在幻听,而紧接着抬眸一瞧,便看到了映在窗纸上熟悉的富态身材。 齐同鹤,她认出来了。 可眼里看到的是齐同鹤,心里却不可遏制地想到了远在西疆的那个人。 汗湿的手掌轻轻攥成了拳。 女孩目光落在桌旁堆成小山了废纸上,那个大胆而荒唐的想法,在这一刻异常猛烈地熊熊燃烧起来。 她不是一个人。 “白姑娘?”门外是萧晖压低的声音。 白桥快步上前哗一声拉开门,便见身着黑色斗篷,好似与黑夜融为一体的老人静静立在门外。 短短数月不见,齐同鹤像是老了五岁不止,原本只是斑灰的胡子已经全白了。 白桥忍不住轻叹,正准备说一句辛苦了,谁知下一秒,便见老人手脚麻利地将帽兜摘下,抬手在下巴上一抹,白花花的胡子竟然就…… 消失了。 白桥:“……” 女孩脑中莫名浮现出那日祁长廷被救回伊吾郡时,身上盖着的那张白布,以及真情实感流下眼泪的自己。 救命,齐同鹤和何成是亲父子吧,为什么沙雕起来都是一个味道! 齐同鹤一边去掉脸上的其他伪装,一边有些奇怪地瞧着面前小姑娘的神色从一开始的沉重变得生无可恋。 白桥面无表情地请两人进来坐,等着齐同鹤解释为什么乾方都快完蛋了,他还一副神采奕奕的模样,像极了回光返照。 谁知齐同鹤难得见到白桥在他面前吃瘪的模样,回光返照得更厉害了,一边咂着唇挑剔萧晖泡的茶,一边颇为得意地解释了自己的远见。 而不得不说,在银两一事上,白桥或许敏感到无人能及,可对于整座东都的风吹草动,齐同鹤这只摸爬滚打了数十年的老狐狸,要比她强得多。 “姑娘你提出保险一事时,我便知道通乐要完,而以祁景闵那厮的性格,不可能再放任乾方逍遥下去,所以乾方最后一期借银收银的契书,我特意将交清的日子都集中在了这附近。” “所以当时的场面看起来颇为吓人,那几日之后,乾方账上也确实没什么生意了,但亏却是万万没亏的。” 齐同鹤在白桥面前早没了倚老卖老的资本,笑得颇为自得,当真是半分矜持也不要了。 事实上,他这些日子为了麻痹祁景闵,连原本的胡子都剃了,沾上颓丧的白胡子,装得也够累。 白桥望着齐同鹤,半晌没想出来该说些什么,但心底却油然升起一阵自豪。 半年前,得知祁长廷身份是反派后,她曾一度反思自己先前夸祁长廷的那些话,当真是眼盲心瞎脑子喂了狗。 可如今再想来,那些话又有哪句配不上他呢? 这等识人用人之能,甩了祁景闵八条街好吗? 那厢,齐同鹤终于喝完了茶,也炫耀够了,正色起来。 “此番姑娘回来,可有什么章程?如今的乾方虽然没什么生意,但想必有姑娘在,东山再起是迟早的事。” 事实上,白桥的存在,本也就是他敢使劲造的原因之一。 齐同鹤信心满满,他知道白桥此番回来是为了给北疆弄药材,想必已经有了诡计,不,是妙计。 他全心全意地信任白桥,于是忽略了女孩眼底的一丝心虚。 还有心虚之后的破釜沉舟。 “眼下确有两件事十分紧急,第一件是太医院的院正大人,不论用什么办法,我得见他一面。”白桥心里装着白晓的毒伤,不将这件事早日处理完,她心不安。 齐同鹤也知道这件事,闻言颔首,“虽然有些困难,但我们眼下腾出了人手,应当可以一试。” 试着在不惊动祁景闵的前提下,将院正大人在回府的路上请来小坐片刻。 齐同鹤话罢,白桥却是不可置否,径自又说了第二件事:“我希望可以尽快回到乾方,密室里的案卷很重要,我有大用处。” 这次,齐同鹤却是皱起了眉头,“这,却是有些麻烦。” 此话并非虚言,祁景闵被通乐一事激得发了狠,誓要守株待兔,抓住白桥的尾巴,而最近乾方门可罗雀,有什么可疑人等一眼就能看出来。 “而且乾方本就离祁景闵暂居的盛和不远,四周有人日夜盯守,我是今日一早,扮作一个来讨要存银的农户,才勉强混了出来。” 齐同鹤说着,习惯性地摸了摸下巴已经剃掉的胡子,觉得有些棘手。 他猜白桥应当是为了三棠药铺的事,才急需那些案卷,可眼下,实在是有些…… 齐同鹤还在为难,然而耳畔突然传来女孩的声音: “我有办法。” “哦?”齐同鹤微愣,抬眼望过来,心底突然惊了一下。 这次,他终于清清楚楚地看到了白桥眸子里氲着的那簇漆黑。 看着古井无波,却又恍惚是惊涛骇浪。 怎么瞧,都像极了祁长廷决心要去西突厥以身犯险时的目光。 齐同鹤不由挺直了腰背,咽了口唾沫,对于白桥接下来要说的话,突然有些不敢听下去。 “您方才说,祁景闵近几个月来还是住在盛和?”女孩的声音仍是清凌凌的。 齐同鹤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于是白桥笑了,笑得有些邪气,又好似狠狠吐出了一口恶气。 “那可真是太方便了,”白桥喃喃道,然后轻轻吸了下粉白可爱的鼻子,望进男人的眼睛,微笑道: “我希望,齐掌柜能将手里现在所有能用的人聚拢起来,三日后的晚上——” “刺杀祁景闵。” 第110章 栽赃嫁祸 · 月黑杀人夜, 风高放火天。 东都城里暗下来的时候,每个走在街上的夜行人都免不了有些心惊胆战。 可对于暗夜里的居心叵测者,这样的夜是最好的保护色。 乾方周围的隐蔽处, 几双眼睛时不时瞟过紧闭的大门, 但显而易见, 昏暗的夜色和长时间没有收获的颓丧, 已经渐渐放松了他们的警惕。 他们都是祁景闵麾下忠心耿耿的死士,哪怕主子被贬为庶人, 也依旧只懂得一丝不苟执行命令的机器。 当危险来临,他们可以豁出性命,但也因为早知终点是死亡,所以面对这种不会死却很无聊的任务, 便比任何人都容易松懈。 以至于当乾方东边数十丈的夕水街正中,爆出冲天的火光时, 他们中很多人正在打今夜的第十二个哈欠。 事实上, 东都夜间起火也并非什么特别稀罕的事,监视着们起初也并未太过在意。 然后呼吸静止了几秒后, 不知是谁突然喊了一句: “着火的好像是盛和!” 又一人撕心裂肺地喊道:“有人刺杀,救驾,快去救驾!” 死士死士, 为主子而死便是归宿。 “救驾”这两个字一沾耳朵, 身体几乎形成了条件反射,黑色的身影如同离弦的箭,一道道冲了出去。 或许有人犹疑过——他们的任务不是看守乾方钱庄吗? 可这样的想法很快被压下——主子若是死了,还看守什么乾方? “都撤走了。”死士们离开的角落, 鬼鬼祟祟地传出这样一道声音。 若他们还在,想必能听出来, 这声音的音色,同方才那个高喊“盛和着火”和“救驾”的有至少七八分相似。 声音落下,紧随其后的是一连串的人影。 高矮胖瘦,统统弓着身子,顺着后墙一溜烟蹿进了乾方的后门。 后院暗室机关打开的同时,不甚显眼的红色烟花悄无声息地在夜空中闪过。 东都的夜,就在这短短半盏茶间,从冲天的喧闹又恢复成寂静。 正如同祁景闵的心,从冲天的怒火到无处发泄的积郁。 青年的脸色阴沉,一部分是被着火的黑灰熏得,另一部分是被活生生气得。 左小臂处的袖口被什么利器划了一道极长的口子,破碎的布料晃荡间,鲜红的液体顺着手指往下滴。 “殿下这伤,属下这就去给您请郎中!”有丫鬟胆子大,眼泪汪汪地凑上来想要雪中送炭献殷勤。 谁知祁景闵突然抬手,一把掐住了她的脖子。 青年眸中泛着血丝,阴森道:“郎中,你打算去请什么郎中,嗯?” “本殿下的千金之躯,岂容那些市井郎中耽误!” 丫鬟被吓得花容失色,掐住的喉咙里半晌终于挤出两个字。 “太,医。” “呵。”祁景闵冷哼一声,一把将丫鬟扔到一旁。 “给我进宫,不,不必进宫,”祁景闵眸子微眯,“直接去太医院院正冯大人府上,将人给我带过来!” “是!”一旁赶忙有护卫跑走。 另一边,其他护卫以最快的速度扑灭了着火的屋子,正是祁景闵的寝屋。 与此同时,前去追杀刺客的下属也回来了,为首一人剑剑上滴血,面无表情地回禀: “是有预谋的撤退,方才空中闪过一道红光,像是军中常用的传信烟花,这批人便开始迅速逃亡,属下没来得及追。” 此人是宫中的禁军副统领,祖祖辈辈都是皇后一族的忠实簇拥。 自从通乐出了事,祁景闵便从皇后那里磨了堂堂副统领来,做他的私人护卫。 平日里,碍着皇后的面子,祁景闵敬这位副统领三分,可今日,他实在是忍不住了,一脚踢了过去。 “堂堂禁军副统领,本殿下遭了刺客,追不到你还有何脸面回来!” 副统领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下。 刺客有预谋的撤退,最可能的便是想要调虎离山,说不准方才便有另外一批人等着他们这些护卫离开,再突袭一波,到时祁景闵岂不毫无还手之力? 但这些话他没说出口,只是沉默着又将头往下低了低。 不想祁景闵的脸色更难看了。 其实他原先很喜欢那些自以为是的人低下头颅,可自从向来低下头颅的祁长廷翻起身来咬了他一口,他突然意识到那些人低头并非是真心诚意的。 青年阴沉沉地盯了副统领两眼,唇角突然扯了扯。 因为方才一想到祁长廷,他脑中倏尔冒出了个绝妙的主意。 “起来吧,是本殿考虑不周。”祁景闵淡淡道:“不过这刺客一事,还要劳烦副统领大人尽快查清了。” “臣定当竭尽所能。”副统领自然应是。 然后紧接着便听祁景闵又道:“那闪过天空的红光本殿其实也看到了,是西边,对不对?” 西边,统领微愣,确实是西边。 不过这位殿下能在那种时候注意到这件事,倒是让他有些意外。 “而且,本殿瞧统领剑上染血,所以,其实统领大人武功盖世,还是杀了一个刺客的,对吗?”祁景闵又问。 这……却是不曾,副统领面上微赫。 那些刺客战斗力似乎不是很强,但各个轻功非比寻常,他心急盛和的情况,所以只伤了一人,并未来得及将其杀死。 这是形势所逼,但也是自己实力不济,副统领刚想开口承认,却听祁景闵已经自顾自地继续说道:“喔,你已经看过了尸体,加上传信烟花是在西边,所以怀疑这刺客是乾方钱庄的人。” “?!”副统领全然愣住。 他没有啊,这怎么就跑到乾方钱庄身上了? 传信烟花是在西边升起不错,可具体的位置并不好判断,怎地就断言是乾方了? 然而他终归也是混迹东都官场近十年的人了,只是稍一停顿,便陡然意识到了祁景闵的目的。 乾方背后是三殿下! 这是要无中生有,栽赃嫁祸! 副统领头皮突然有些发麻,背后也出了一身冷汗。 这时,头顶再次传来青年幽幽的问话声:“所以,统领大人,您觉得,我说的,是也不是?” 副统领喉头滚了滚,余光瞟到祁景闵抽出一把长剑,小心擦拭。 他觉得自己敢说一个不字,那柄剑就会毫不留情地削下自己的脑袋,哪怕他是堂堂禁军副统领。 “……是,殿下所言,正是臣想说的。” 祁景闵笑了,笑得愉悦,发自内心的愉悦。 “好,很好,”青年声音亢奋,感觉手臂上的伤口都没那么痛了,“那就劳烦统领大人带兵,今夜就给我将乾方钱庄抄个底儿朝天,其中人等,不论职位,尽数拘押。” “一个不留!” * 刚寂静了一刻钟的夕水街再次乱了起来。 仍是火光冲天,可这次,不同的是,火光直接烧到了街上。 大批官兵倾巢而出,手中拿着密密麻麻的火把,若非脚步声震天响,当真堪比百鬼夜行。 前些日子刚遭了大灾的乾方柜坊,再次陷入了风雨飘摇之中。 不,或许这次,要直接塌了。 附近商铺里,胆子大的伙计偷偷瞧着街上的架势心惊胆战,看到官兵一脚踹开乾方的门,便骇得缩了回去。 而此时此刻,心惊胆战的并不止街坊邻居们。 乾方后院地下的隐蔽暗室里,钱庄的当事人,现任掌柜,齐同鹤,已经紧张得心脏都快吐出来了。 暗室里有直通乾方内部的隐秘铜管,任何动静都能传进来。 官兵们大肆打砸的声音几乎充斥了整间暗室。 “疯了,你真是疯了。”他哆嗦着手指指着白桥,“我早跟你说了,此番一定会激怒祁景闵,让他将计就计,干脆借此毁了乾方!” “不,不止乾方,这次禁军出动,彻底撕破了脸皮,搞不好连我们这间暗室都会被挖出来!” 齐同鹤说着,像是骇得喘不过气来了一样,不得不扶着墙歇息。 昨夜听到白桥的决定时,他是坚决反对的。 是,这般做是能达到他们所有的目的,无论是引出太医院院正,还是趁乱回到乾方。 可然后呢? 齐同鹤根本不敢想。 可他更没想到,白桥居然有祁长廷的令牌,可以越过他直接发号施令。 他那英明神武了十年的小主子,就败在这小丫头手里了! 齐同鹤绝望地想到。 在他不远处的桌案旁,暗淡的烛光在女孩的侧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 桌上摊着卷宗,但光线的亮度并不够阅读之用。 只有白桥自己知道,她的手心也早已被汗渍浸透。 “不会找到这间暗室的。”她说着,却不知是说给齐同鹤还是自己。 那日在屋里,她努力回想书里的剧情,想起祁景闵原本是打算放过祁长廷的,还当着众臣的面在朝堂上表了态,但后来遭了祁长廷刺杀,彻底寒了心,于是名正言顺地开始追杀祁长廷。 当时看得义愤填膺,可如今身在其中,却觉得处处蹊跷。 比如祁景闵凭什么断定那场刺杀是祁长廷主导的,再比如泼天的刺客要杀他一人,可他最后却毫发未伤。 白桥原本还以为自己遗漏了什么,可某一瞬,她突然意识到,可能错的不是她的记忆,而是这件事本就是自导自演。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便瞬间烧成了燎原的火。 白桥越想越觉得恐怕就是这样,若真如书里那般,祁长廷那时还能抽出如此多的刺客,如何会那般轻易惨死。 这就有些过分窝火了。 白桥磨着后槽牙思量了半晌,终于想到了今日这一计。 反正祁景闵迟早会用刺杀来逼乾方,那还不如将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 不是想被刺杀吗?好啊,那就给他来个真的! 当然,眼下就凭他们这些人,还杀不了祁景闵。 可若不叫他挂点彩,都对不起自己眼下这些糟心事。 白桥打定了主意,接下来唯一需要的担心的便是刺杀之后,他们要如何躲过祁景闵的追杀。 她第一个想到的便是乾方的密室。 按照原书的风格,若是乾方这个藏得如此之深的密室都被发现,是必然要为祁景闵歌功颂德一番的,可她确认之后的文字里,绝对没有这样的情节。 于是,事情便成了现在的模样。 除了两个负责联络三棠药铺的暗卫,其余人都躲在了这间不足三十平米的密室里,包括白晓和祁允政借给他们的那位毒师。 他们准备了充足的物资,活两个月都不是问题。 ——只要祁景闵找不到这间密室。 祁长廷亲自操刀设计的密室,他应当找不到的吧。 白桥在心里轻轻念叨着,摩挲着桌上那支做工精湛的折扇,终于后知后觉地感到了一丝后怕。 但却并不后悔。 所以她的三殿下,可千万不要叫她失望啊。 第111章 里应外合 · 西疆, 伊吾郡城外,大军列队,严阵以待。 对面没有敌人, 只有茫茫戈壁滩与稀疏草色的交杂, 而将士们的矛头, 直指草原深处。 竟是要主动出击。 城门前的校场上, 将士们寂静肃穆,一往无前, 可大军最前列,西府军统领眸中却有疑虑闪过。 大徽这么些年一直同西突厥保持着微妙的平衡,能不动干戈就不动干戈,毕竟他们是中原人, 很难适应戈壁和草原的生活,若是客场作战, 天时地利无一处占优。 虽然人和因为此前三殿下的英勇牺牲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但…… 他仍是有些担心。 统领眉头微蹙,望向他身前一身银铠的少年。 少年人牢牢握着腰间的佩剑, 肩背挺阔,背影都透着沉稳,其胯`下乌骓亦是沉静, 仿佛能感受到主人的心迹, 马蹄都不曾动过一下。 这是三殿下。 在内忧外患之下,孤身赴虎穴,救下整个西疆的三殿下。 不知怎地,统领那颗心突然就有些安稳了下来。 三殿下并没有躲在城里, 而是与他们一同迎敌,殿下不曾放弃西疆, 那他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整军完毕!” 高耸的旗楼上扬起红底金纹军旗,带起阵阵风声,传令兵们铿锵悠长的呼喝响起,如同回声,一个挨着一个地将旗语传遍全军。 祁长廷停住了摩挲剑柄的手指,墨眸微敛。 中原的儿郎们是不适合在草原上与突厥人周旋,可往年突厥劫掠大徽的边疆村镇,难道就多适应中原的地形和气候了吗? 无非是迅速出击,抢了就跑。 这种粗暴无礼的打法,他们也一样可以! 北疆缺药,不能放开手脚与北突厥打硬仗,那么便只能靠西疆施加更多压力,让还处在同盟中的西北突厥不得不调兵增援,以此缓解北疆的压力。 这样一来,阿桥在东都也能好过些。 “全军,出发。” 少年抬手扶正头甲,剑指西方,庞大的军队便如同远古巨兽,带着风尘迈出了步子,然后逐渐分散成十余个数百人的小队,如同满天繁星散进广袤的戈壁草原。 阿桥,放手做你想做的,其余, 都交给我。 * “好了,都别闲着了,给本姑娘起来干活!” 气氛紧张的密室里,突然响起女孩精神抖擞的呼喝,势如破竹地盖住了监听铜管里传来的打砸声。 铜管的声音其实并不大,往日里凑到跟前才能听得真切,只是眼下密室里的所有人都不自觉放轻了呼吸,才让外面的恐慌涌进来。 一时间,屋里的数双眼睛都望向了白桥。 哪怕这里都是跟着祁长廷出生入死过的暗卫,哪怕大家竭力掩饰,白桥还是轻而易举地看到了里面的不安和惶恐。 女孩轻轻吸了口气,沉声道:“我既然把你们带到这里来,便会对你们负责。若到时真的出了事,我必死在你们前头。” 这话却是说得有些重了,有一人犹豫着想要接腔,被白桥按下。 “这不是客套,我不是你们的主子,你们也没有责任挡在我身前,祁景闵的目标从来只是我,只要我没死,你们就都能活。” 若到时真的走头无路,她会站出去,用自己换这间密室里所有的人活。 这次,终于连齐同鹤都抬起了眼。 客套话谁都会说,可白桥竟像是真的在考虑这样的事。 而且,她说的没错,说到底,这间屋子里最危险的,从来都只有她一人。 齐同鹤心中原本焦虑到了极点,可眼下却又有些不落忍。 他们这些大男人,怎么可能让一个小姑娘挡在前面。 男人想开口说些什么,却陡然听白桥话音一转。 “只是,”女孩眉峰骤利,目光自密室里每个人的面上扫过,探手入怀,取出了祁长廷的令牌,“只是,只要我还没死,便还请各位不遗余力,执行命令。” “否则,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墙壁上,火把偶尔发出噼啪的响声,橘红色的火光将女孩的脸映得半明半暗。 不知是谁第一个单膝跪下,而后便像多米诺骨牌一般,除了白晓、祁允政的毒师,还有齐同鹤。 白桥的目光毫无波澜地落在齐同鹤面上。 齐同鹤静静回望那双映着星火的透亮眸子,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 他竟然觉得身体里仿佛有什么久违的东西,一点点地重新烧了起来。 或许,他们真的能赢呢? 男人手指有些发抖,微微挺直了身子,而后抱拳,拱手躬身。 “谨听姑娘吩咐。” “好,”白桥唇角终于扬起一丝笑意,转身走到层层叠叠的书架旁,准确无误地抽出一纸牛皮卷。 “东都之中共有书铺九十又四,其中与以前的盛和有过账务往来的共三十又八,都在这卷上标注清楚了,请诸位将这些书铺近半年的案卷分门别类规整好。” 令行禁止,密室里很快便忙乱了起来。 源源不断的账目一摞摞地码在了桌上,纸卷翻动的哗啦声将铜管里的绝望彻底掩埋,白桥也终于沉下心来,专攻案桌上的账目。 东都作为大徽首府,士族林立,学术氛围浓厚,书铺可谓是多如牛毛,在这东都的诸多商铺之中可以说是最不起眼的存在。 可偏偏就是这随处可见的书铺,在原书里,却是屡次三番被提到。 可惜白桥没有过目不忘的能耐,那日冥思苦想,也只记得这东都之中有家书铺有猫腻,可究竟是哪家书铺,有何猫腻,却是全然不知。 但没关系,她迟早能将这狐狸尾巴揪出来。 密室里,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而密室外,太医院院正冯尚,刚刚心惊胆战地给祁景闵看过伤,从盛和出来便坐在马车里直奔家中。 他总觉得大殿下这个人有些瘆得慌,不愿与之多待。 然而就在他于马车之上昏昏欲睡的时候,车子突然悄无声息地缓缓停在了街口的小巷子里。 耳畔有悉窸窣窣的声音,冯尚恍惚间以为到了,便要起身去掀帘子,可手指触上马车帘布的一瞬间,余光突然扫到身旁车窗被掀开,露出一张黑巾蒙面的脸。 冯尚吓了一跳,后背砰一声撞在了马车壁上。 “老大人,”那人居然还同他搭话,“大人可还记得,十余年前,有位叫作坎达罕的年轻毒师,临死前,给了大人一样东西?” “哦,好像是一只蝎子,有毒,还在不在?” 萧晖的声音温和有礼,口中说着死亡和遗物,面上却像是街上随处可见的问路的旅人。 可配上这寂静的夜,却是格外诡异阴森。 坎,坎达罕…… 按在马车壁上的手指突然不自觉地颤抖起来,冯尚觉得自己的牙齿都在打颤。 坎达罕,来找他了! 是的,十几年过去了,当年那个将突厥毒师引为知己的青年郎中早已不再年轻,却事业有成,做了大徽最尊贵的郎中——太医院院正。 大徽是个讲礼的国家,而太医院的晋升更是将资历排在了头等大事上, 冯尚却是早在十年前就已经成为了太医院的院正,比起他的前辈来,简直是紫薇星下凡。 可他的医术真的有那么厉害吗? 久违的噩梦在寂静的夜里,不可遏制地再次席卷了脑海。 冯尚瞳孔猛缩,喉咙里挤出两声意味不明的咯咯声,而后压低了声音惶然道:“不认识,我不认识什么坎达罕!” 他一口回绝,而后便想喊人来将这黑衣人拖出去,却发觉外面早已没了旁的人声。 马车窗边,萧晖嘶了一声。 还真叫人给猜准了,这老头心虚的样子未免太过明显。 既然如此…… “唔!” 一声闷响过后,夜色中,萧晖仔细拉好遮脸的黑巾,将冯尚像个麻袋一般背好,险之又险地赶在巡逻的五城兵马司官兵发现前跑走。 * 时间像是沙漏一样,一点点凌迟着埋在沙堆里的人。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十二个时辰。 整整一天一夜过去了,密室里,连接着乾方内部的铜管终于逐渐安静了下来。 事实上,此前禁军借着白桥身份一事,已经来乾方大肆搜查过一次,探索新事物的好奇心早就没有那么旺盛。 密室里不辨天日,但大家的眼睛都似有若无地紧盯着角落里的刻漏。 当刻漏里的最后一滴水落下,虽然没有人说话,但他们都知道,自己当是熬过了这一劫。 抄家这种事情,一样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只要躲过了第一次,之后别作死,被发现的风险便是微乎其微。 密室里卷宗翻动的声音没有停歇,但气氛却是肉眼可见地缓和下来。 案桌后,女孩唇角轻轻挑起一丝如释重负的弧度。 这一局,是她的上帝视角赢了。 之后…… 突然,手中的账本被一只熟悉的手抽走。 女孩顺着那只手的方向抬眸,便见白晓大约是刚刚施过了针,半披着外袍,神色复杂又欣慰地瞧着她。 “阿桥,乾方没了,可觉得惋惜。”半晌,青年低声问。 这几年来,他一点点看着白桥将乾方从小巷子带进夕水街,从名不见经传的票号带到享誉整个大徽的钱庄。 最后,又亲眼看着她将乾方推进火堆里。 杀伐果断,毫不留情。 但,心里真的不会惋惜吗。 惋惜…… 女孩没有开口,却不自觉地垂下了眼睑。 说不惋惜是假的。 但却也从不后悔。 她骨子里大约是个十足的冒险主义者,只不过以前的生活没有给她半分安全感,所以静静潜在心底引而不发。 可如今,一切在不知不觉间便生了变化。 有了那个人,哪怕他远在西疆,她也敢押上性命, 搏它一搏。 听着密室里哗啦哗啦的纸声,白桥忍下眼睛里的酸涩,恶狠狠道: “若这事能成,本姑娘定要那厮赔我一个户部尚书!” 作者有话要说: 祁长廷:求问,皇后能兼任户部尚书吗?在线等,很急! P.S:蠢作者快要开学,国外学校不给网课只能飞,最近航班频繁取消,重订了三四次了,搞得很头大,更新也拖得很迟,给各位跪下.jpg。 另,蠢作者后天的飞机(如果航班不取消的话QAQ),全程24小时,如果那天来不及更了就请假一天,提前跟大家说一声嗷! 第112章 神秘讯号 · 要讨个户部尚书? 看来气得不轻啊。 白晓有些想笑, 轻叹了一声,拢过女孩的脑袋轻轻拍了拍。 “来吧,兄长帮你一起看。” 接下来的十二个时辰, 刻漏又走了一轮, 铜管里再未传出太大的声响, 祁景闵似乎将整个乾方监管了起来, 却也没有旁的动静,颇有些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窘迫。 但反正入驻乾方密室的目的已经达到, 白桥眼下并没有心情和精力来管他,她在意的是,乾方如今的处境为三棠药铺提供了绝好的机会。 而这天夜里,往日角落里用来运送情报的管道突然发出了低低的嗡鸣。 有什么东西顺着管道滚下来了! 白桥原就紧绷着神经, 闻声一个激灵跳了起来,飞速冲到跟前, 发现落下来的是个被层层锦布包裹的小物件。 心脏剧烈跳动起来, 她刚准备上手去拿,肩膀突然被一只干枯的手按住。 “让老夫来。”毒师眼睛里泛着难得一见的精光, 干瘪地笑了两声,“老头子我,已经嗅到那股子不得了的味道了。” 白桥不敢逞强, 赶忙让出位置来, 待得锦布层层掀开,露出一钩蝎尾时,那颗心总算彻底落回了肚子里。 “管道里还有一封信,你等自拿去瞧吧。” 毒师眼睛都黏在了蝎子上, 信件碰都没碰,摆摆手走到了一旁临时搭建起来的药案后。 余下的人将信拆开, 正是萧晖的笔迹,里面除了说明东羯全蝎一事的经过,还详细描述了眼下东都的情况。 “乾方果然只是被贴了封条。”白桥轻轻松了口气,一个冷冷清清的乾方正是他们眼下最需要的。 左右不过一处驻地罢了,再过一两日,祁景闵便会彻底忘记这里,那时他们想出去做些什么也方便得多。 信里还说,她、白晓和齐同鹤的画像已经被贴了满城,只要有人检举,便赏千两银子。 当然,这千两银大约是从祁景闵自己的口袋里出,毕竟他现在只是一个庶人,私下里风光便罢了,可没事再大肆占用国库。 心里的石头彻底放下,众人又投入了清查书铺案卷的大业。 而就在当晚,终于叫他们寻到了些许猫腻。 “易忠书铺,”女孩手指划过案卷上的四个小字,转到下面的案卷内容上。 这家书铺一年前正式开张,落址在金昭街,然后便与盛和签订了存银的契书。 只是…… 这几个数字,看起来着实有些眼熟啊。 白桥轻轻拨弄算盘,又算出几个结果写在纸上,摩挲着下巴这般想到。 去岁年中,她花了足足半年的时间研究盛和和国库的账目,寻出的那些个可疑数字多少还有些印象。 就它了! 女孩指尖在这个名字上点了点,然后看了眼刻漏上的时辰,还是清晨。 只是可惜密室的消息只能往里送,不能往外传,否则让萧晖去探个究竟是最合适的。 但,不能等了。 白桥眸子微敛,下了决断。 就今日夜里,出两个人去易忠书铺看看情况。 暗卫们并无异议,他们做的便是这样的活计。 可让众人始料未及的是,就在这日下午,已经安静了整整一日的乾方,又传来巨大的喧闹声。 不是打砸的恐怖声响,而是人声鼎沸。 只是听着,都让人想起乾方开业那日的盛景。 甚至,从铜管里传出的声音来看,新开张的钱庄居然真的还叫乾方。 祁景闵想做什么?! 白桥和齐同鹤面面相觑,面色骤然难看起来。 乾方没了就没了,但至少从始至终都在他们手里,干干净净地来,干干净净地走,日后若有机会再开起来,还是一个好乾方。 可这种时候重新开张,背后的人显然就换成了祁景闵,他们不知道他想用乾方做什么,但想必不是好事。 “这混账东西!”齐同鹤一掌拍在了桌上,脸色青白。 这屋里所有的人,他与乾方相处的时间最长,这种感情是白桥都比不上的。 自从十年前祁长廷的母族被构陷入狱,齐家也被牵连,他负着灭门家恨开起乾方,小心翼翼,步步筹谋,同祁长廷一道扮猪吃老虎。 乾方伴着他和祁长廷度过了最艰难的那段日子,是他看着一点点变成这般模样的。 可如今却! 这种无力感,同十年前如出一辙的无力。 任凭齐同鹤在商事上摸爬滚打的大半辈子养出的强大心脏,也有些接受不了。 情至深,恨至切。 当这屋里有其他更沉不下气的人时,白桥反而更快冷静了下来。 “且不说祁景闵此举目的为何,但其中有一条,必定是想要激怒我们,”女孩面容沉肃,看进了齐同鹤的眼睛,“掌柜的可莫要上了当。” 密室里静下来,除了角落的毒师一门心思放在蝎子上,其余人都担忧地望了过来。 好在齐同鹤大喘了两口,终归是什么都没说,重新在自己的桌案后坐了下来。 没人说话,也没人开口安慰。 他们都知道,安慰大约是眼下最无用的东西。 “我没事,”半晌,齐同鹤终于开口。 而且出乎白桥的意料,他的下一句话竟然是:“既然乾方这些日子人多眼杂,那夜探易忠的事,还是缓缓吧。” 齐同鹤说着望向白桥,“白姑娘可有其他建议。” 男人面色有掩不住的颓丧,可那双眸子却是前所未有的坚定。 白桥悄悄松了口气,颔首同意,“既如此,这些日子便安排班次,监控铜管那头的信息,待得时机合适再往易忠去。” 安排好这件事,白桥便重新坐回案桌前。 易忠只是她看到的第一家可疑的书铺,其余还有十余家需要确认。 女孩揉揉眉心,打开下一案卷,谁知就在这时,铜管的方向突然传来一声喜气洋洋的: “白姑娘!” “?”虽然齐同鹤暂时想得开,但也不至于乐观到这种地步吧? 女孩有些奇怪地抬眸望去,谁知便见铜管旁,第一位负责监听的暗卫也正一脸懵逼地回望过来。 白桥心里一咯噔,突然闪过一丝不大好的预感。 而就在两人面面相觑的时候,铜管的方向又传来一声“白姑娘”。 暗卫没有开口,这次所有人都听清了,那声音分明就是从铜管里传进来的,而且说话之人离铜管的距离显然相当近。 铜管的所有出口,都在二楼的雅间里。 乾方的雅间里,又冒出一位白姑娘?! “白姑娘,都按您说的吩咐好了,木工师傅明日就来,定会给您打造成同吴郡一般无二的风尚。” 吴郡,白姑娘。 这厢白桥还没有反应过来,角落里被毒师拉着取血试药的白晓突然一个激灵站了起来。 吴郡,吴郡能被称为白姑娘的只有白家的姑娘…… 青年脑中瞬间闪过数日前,他们进城时,自己在巷子口看到的那个熟悉影子。 难道,当时不是他看错了,而是! 白晓目光惊骇地望向白桥。 距他们与吴郡白家彻底决裂已经过去近三年。 三年前,他自作主张写了分家文书,分文不取离开家,还趁着白家家主白益丰醉酒,偷偷按了两人的掌印。 三年不长,可其间的经历,让白晓回想起当初在白家的日子,都恍若隔世。 当时离开得干脆利落,可只有白晓自己知道,午夜梦回,他无数次梦到白家的祖祖辈辈都指着他的鼻子骂他不孝。 他想说分明是白家待他兄妹二人不好,父亲只将妹妹当作工具,分家只是为了活下去,可…… 可祖父在世时,最是疼他,早年间走南闯北做生意,大哥和二哥都不带,但却总是带着他这个三少爷,栽培他,教导他,甚至醉酒的时候,还说过要他振兴门楣这样的话。 可他却扔下家族,一人跑来了东都…… “兄长?” 突然,一只温软的手挡在的眼前,然后轻轻覆上了他的额头。 “脸色好差,没事吧?” 没,事…… 白晓回过神来,喉头滚了滚,习惯性地摇了摇头。 他看着面前歪头瞧他的白桥,脑中倏尔浮出三年前,他在外地听到家中传来的消息,说白桥被父亲许给了严家嫡子严童,他的阿桥不愿,竟被逼到撞墙自尽,眼看是活不下来了。 是的,哪怕那时阿桥躺在榻上生死未定,白家人依旧骗他说是阿桥性子烈要自尽。 他回城几番打听,才知道事情原委,是严童那厮求而不得,动手推了阿桥。 青年缓缓抬手,抚上面前妹妹带着温度的侧脸。 他的掌心感受到女孩笑起时,唇角牵起的弧度。 “兄长,是白家来东都了吗?” 白桥分明才是在这个家里遭受了最多苦难的人,可眼下提起白家,她却是在笑。 “我,那日以为自己看错了。”白晓声音有些滞涩。 白桥轻叹一口,拉着青年的胳膊将他拉到另一个角落。 密室里的其他人都很有眼力见地避开兄妹二人,做起了自己的事,将案卷翻得哗哗作响。 女孩拉着青年的胳膊甩了甩,突然轻声道:“爷爷想要的,不是你当时在的那个白家。” “!”白晓身子一僵,有些吃惊地低头望向白桥。 她,她怎地知道…… “除夕那时,哥哥为了救我重伤,烧得说了梦话,我就知道了。”白桥坦白。 比起白晓的羞赫,女孩面上倒是全然无甚所谓。 一来,她并没有真正在那个白家生活过,二来…… “兄长,你与白家分家,便是两个白家了,唯一的区别不过是他们那里姓白的人数多些罢了。”女孩耸耸肩,然后突然抬手,按在了白晓肩上。 女孩透亮的眸子映着墙壁上的火光,像是永远燃烧的战袍。 一字一顿,却又异常坚定道: “兄长,为何不在东都,造一个新的白家出来呢。” 新的,白家。 白晓被那眸子里的火光吸引,觉得方才便有些发冷的身子缓缓暖了过来。 是啊,他也姓白。 吴郡那个是白家,他当然也是另一个白家。 祖父说那个白家不行,他改不了,便再造一个他们心目中共同的白家,又有何不可? 不孝的可不一定是他,而是那个两面三刀,将儿女当筹码的白家家主。 半晌,白晓垂眸,唇角却是忍不住轻笑了起来。 “好,”青年回按了女孩的肩膀,沉声道:“我们再造一个新的白家。” 青年面上的斗志极大地满足了白桥的成就感,这么多年,她还是头一遭有些理解了,为何网络上有那么多鸡汤专家。 两人还想再说些什么,身后突然又传来暗卫的声音。 “白姑娘,白公子,你们要不要过来听听,”暗卫也不想打断这感人一幕,只是眼下的情况实在叫他有些费解,“我怎么觉得,外面这位白姑娘,有些奇怪呢?” 奇怪? 白桥眉目微敛,与白晓对视一眼,快步凑到了铜管跟前。 里面的声音小的很多,但若是凑上前去,还是很清晰地传进了耳朵里。 “在乾方门前立一个一人高的算盘,算珠一颗都不能少,而且要摆成我画的这样,记住了吗?” 果然是白卿的声音,这次白桥也听出来了。 白卿压低了声音,大约正同自己的丫鬟吩咐着什么。 算盘,倒是符合乾方钱庄的身份。 那为何要偷偷摸摸地做? 而且,算珠为何要特意摆成她要求的图案,她要求的图案又是什么? 白桥一头雾水,可身旁的白晓却若有所思地蹙起了眉头。 “不知诸位可听过,江南行商,早些年间水匪横行,于是商户们为了防止自己被盯上,便发明了一种暗语。” 青年说到这里,望向了桌上的…… 算盘。 “这种暗语我确有耳闻,”接话的是齐同鹤,“所以你是说,外面那位白卿,是想通过算盘上的算珠位置,给什么人传信?” 齐同鹤顿了下,又有些不解。 “可她在东都用这种暗语,要给谁看?且不说东都有没有淮南客商,就算有,为何要用暗语。” 为何要用暗语,自然是不想让不懂暗语的人知道信息的内容。 白桥脑子里倏尔闪过一个念头,有些不可思议地望向了白晓。 而白晓也适时回望过来,两人都在彼此眸中看到了想同的猜测。 齐同鹤目光在两人间转了转,终于明白了什么,匪夷所思道: “所以这信息,该不会是给你二人的吧!” 特意用了暗语,对象又是白家兄妹,那大概率就是不想让祁景闵那边的人看懂了。 不想让祁景闵知道,那就是他们这边的人。 可…… 齐同鹤眉梢微挑。 可那位白卿,不是同白桥有仇吗? 第113章 另辟蹊径 · 且不论对方是敌是友, 眼下可以确定的是: 乾方不光被抢,还落在了白家人手里。 齐同鹤对白家的恩恩怨怨也有所了解,此刻发现被膈应的不止他一个了, 登时饶有兴趣地望向一旁的白桥, 希望她也能露出些同他方才一样的不虞神色。 然而白桥注定是要叫他失望了。 被白卿自幼欺压的那个白桥并不是她, 就算是, 她早已见到了更广阔的世界,又为何还要拘泥于那一方院落的鸡鸣狗吠? 白桥心思尽数放在那不知名的讯号上。 他们只是通过铜管才能偶然知晓白卿想要传密给某人, 可再有通天的本事,也看不到密语的内容,同样无法传信给萧晖让他帮忙复述。 但可以确定的是,白卿当时的语气并不轻松, 那算盘想要传达的显然不是什么好事…… “夜探易忠的事,暂且放放吧, ”女孩右手捏着折扇轻敲桌沿, “且不论白卿究竟想说什么,避人耳目的意图是显而易见的, 我怀疑钱庄里并非只有伙计和白家人。” “你是说,”齐同鹤眉头微蹙,“还有什么厉害人物盯着乾方?” 这样的念头冒出来, 屋里众人登时惊出了一身冷汗。 “是我们莽撞了, ”白桥叹了一声,头一个检讨,“祁景闵激怒我们,抱的便是引我等现身的目的, 又岂会不在乾方安插不得了的眼线?” 祁景闵并不知道乾方一群人就躲在院子里,派人的第一目的大约还是盯着外面的可疑人物, 但必定是日夜不休地盯。 若他们夜里在院子里一冒头,那么便一切都前功尽弃了。 这道理并不难懂,众人都按下了蠢蠢欲动的心思。 可…… “可我们能等,边疆形势严峻,却是等不了多久,”密室角落里,赫叔的目光不知何时已经从东羯全蝎上挪开,垂着眸子缓缓道:“二殿下可还等着姑娘拿出法子来解西疆之急,怕是拖不了多久了。” 白桥心里嘶了一声,差点忘了,这里还有个二皇子的亲信。 赫叔一双幽黑如渊的眸子无悲无喜地盯着她,里面似乎还带了几分威胁。 显然,若白桥当真要不顾一切将此事往后拖,白晓的伤情,赫叔恐怕就不会再像以往那般尽心竭力。 而且,虽然最大的弱点在北地,可若北地真的出了问题,祁长廷的西疆又何尝不是唇亡齿寒? 这就有些麻烦了。 白桥手指捏紧了扇骨,轻抿薄唇,脑中疯狂转动,目光也习惯性地四处乱飘。 突然,视线划过堆在角落里的一只麻袋。 那只麻袋她见过,当初还好奇打开看过。 若没记错,里面好像是…… 女孩倏尔挑了眉角,望向一旁同样在冥思苦想的齐同鹤,问道: “齐掌柜,这间密室,据说是你家殿下一手设计的?” 齐同鹤先是顿了下,而后十分骄傲地颔首。 他家殿下于暗器和机关上的造诣那是举世无双的,无论是老乾方还是新乾方,最核心的密室都是殿下的得意之作。 ——同那两把扇子一样的得意之作。 “那密室的构造,除了他,还有旁的人知晓吗?”白桥赶忙又追问道。 “旁的人?”谁知齐同鹤闻言,目光微妙地回望过来,“旁的人大约是不知道的,可白姑娘……难道也不知道吗?” 在他家殿下眼里,除了白姑娘,其他都是旁的人。 “我?”白桥微怔。 她脑子里装着事,一时没反应过来齐同鹤的言外之意。 不过,祁长廷并不曾给过她什么有关密室的构造图啊。 “殿下统共没送过姑娘多少东西,姑娘不然再仔细想想?” 想想,想想…… 白桥看齐同鹤的神色并不像玩笑,只得硬着头皮一件件细数起来。 前年生辰,送了她扇子。 他贴身常用的暗器机关扇。 去年生辰,送了她…… 咳,送了张红色的奇奇怪怪的东西,十足孟浪。 再往后,再往后…… 便是将整个人都送她了,任由她揉圆搓扁,吻不还口,摸不还手。 女孩轻轻吸了口凉气,不知想到了什么,忍不住耳朵有些发烫,抬起手来扇了几阵小风。 不过,扇子她后来带在身边许久,祁长廷还给了她说明书,理应是差不多摸透了,并没有什么图纸一类的东西。 反倒是婚书,她一直没有仔细看,所以…… 女孩心虚般地轻咳一声,一本正经地走到密室角落的一个书架前。 当初她生祁长廷的气,要将两个锦盒还给齐同鹤,结果被齐同鹤狠狠挤兑了一通,还适逢祁景闵找上门来逼婚。 她被逼无奈便躲到了密室里,那两个锦盒便也一直留在了这里。 白桥轻轻转动书架后的一个小雕饰,嵌在墙上的暗格便被推了出来。 暗格不大,却刚好够整整齐齐摆上两只淡青色的锦盒。 机关密封得很好,里面的东西哪怕已经被遗忘数个月之久,仍是一尘不染。 白桥手指轻轻划过右边的那只,然后落在左边的盒子上,盖子轻轻打开,映入眼帘的正是那一纸红封。 两指捻出薄薄的红纸,白桥轻吸了一口气,尽量忽略上面的内容,专注地检查纸页本身是否有问题。 然而这婚书已经很薄了,实在没什么做手脚的余地,于是她又将目光转到了原本的锦盒身上。 白桥端着锦盒回忆祁长廷送她生辰礼时的场景,忽而觉得有些奇怪。 去岁她生辰时,两人的关系有到…… 谈婚论嫁的程度吗? 原先白桥还没什么感觉,可自从两人马马虎虎地确定了关系,她便深刻意识到,那少年看着老练,甚至有时还有些孟浪,但其实里面就是只再纯情不过的小奶狗。 以至于,她本身并不是爱主动的人,可一瞧见祁长廷那副模样,便连羞赫都能忘了,忍不住地想欺负他。 这样的人,怎会如此唐突地送她一封婚书? 越想越觉得可疑,更多细节涌进了女孩的脑海。 ——“若遇到解决不了的事,就用生辰礼吧。” 白桥呼吸一滞,突然想到了什么。 什么生辰礼,那根本不是原本的生辰礼吧。 那婚书显然是他临去西疆时预料到了祁景闵的意图,所以才塞进盒子里的! 那么,盒子里原本是什么? 白桥喉头滚了滚,先侧身避开众人目光,将那一纸薄薄的红封小心收进衣襟里,然后才拿起锦盒仔细查看。 果然,只是稍稍用些心思,锦盒下面的夹层立马便露了出来。 抽出一看,竟真的是一张图纸,一眼便能看出是乾方密室的布局,边角密密麻麻地标满了小字,熟悉的字迹正如其人,筋骨铮铮。 这不光是密室的设计图,还是手稿。 “找到了?”齐同鹤微妙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 白桥吓了一跳,一个激灵跳开一步。 “咳,找着了,”女孩摸了摸发烫的耳垂,清了清嗓子,终于回归正题道:“不论白卿究竟想说的是什么,是好事还是坏事,是陷阱还是好意,至少都说明外面不安全,所以……” 白桥说着,走到角落,拆开那个麻袋,抽出一把铁锹来,高高举起。 “我们有图纸,便能避开机关,所以,挖一条地道出去吧!” 或许是老天眷恋,又或者是否极泰来。 挖地道最大的麻烦就是响动可能会引起有心之人的疑心,可他们下决定的第二日,乾方也开始大张旗鼓地重新装修了。 毕竟是白家人奉了祁景闵的命令,要将乾方原来的痕迹彻底抹去,不留丝毫余地。 外面大肆动工的动静完美掩盖了密室里铁锹铲土的声音。 地道挖得太长不现实,暗卫们照着图纸和地图,规划出一条最短的路线,通往隔壁的恒祥药铺。 恒祥药铺有专门用来储藏一些特殊药材的地窖,与乾方的密室位置相隔不远。 而且药铺人来人往,他们只要小心些便能掩人耳目混出去。 就这样,乾方地上地下就开始一起动土了。 数日后,乾方的装修还远远没有结束时,伙计们的地道已经捅出了最后一铲子。 浓重的草药味道比光还快,几乎是一瞬间,透过那个小洞涌了进来。 两个暗卫同白桥拱手作揖,小心埋伏进了恒祥的地窖,只等恒祥有伙计来取药时,打晕两个,再混出去即可。 暗卫临走时,白桥特意叮嘱他们,回来时记得将乾方门口的算盘图案抄下来。 暗卫此番离开足足花了一整日的时间,头天晌午时分离开,第二日晌午时才回来。 悉窸窣窣的动静便透过地道,再次传进了密室,而与他们一通归来的,还有个不得了的大消息。 易忠书铺果然有问题,而且不是一般的问题。 “他们用来藏书的库房里,尽是军火!” 暗卫现在想来还觉得有些瘆人。 码得整整齐齐的□□箭矢堆满房间,甚至还有前些年才传入中原的一种叫火药的东西。 火药在边疆大军中还未普及,都是稀罕物什,可在易忠的库房里,竟足足装满了五个书箱。 火药。 这两个字再次勾起了白桥的一些记忆。 可不就是火药么? 原书里,祁景闵下令追杀祁长廷的起因是一起刺杀,而在这场刺杀中就曾有火药的影子出现。 这彻底印证了白桥之前的猜测,那根本不是祁长廷要刺杀祁景闵,而是祁景闵想方设法要将祁长廷钉死在耻辱柱上。 好在,这次叫她提前发现了。 女孩唇边扬起一丝冷笑。 “玩儿火,这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毕竟,这种东西一个搞不好,就会自焚呢。 作者有话要说: 九命,本来可以昨天更的,但我突然发现自己打不开晋江了,不知道是国外的问题还是晋江又崩了,所以鼓捣了好一阵才用app发出来,各位见谅QAQ! 第114章 细雨灰烟 · “再过两日, 我跟你们一起去易忠看看。” 白桥垂着眸子思量了一会儿,突然这般道。 这话把众人都吓了一跳,白晓第一个跳起来反对。 “白卿用算盘做出的暗语我看过了, 单字一个‘逃’, ”白晓面色严肃, “她大约是以为我们在外面, 所以警告我们不要靠近乾方。” 乾方都如此危险,那祁景闵用来存放火药那等要紧东西的地方又岂是随随便便就能去的, 一个搞不好便是粉身碎骨的下场! 而且难得的,祁允政的毒师赫叔竟也露出了几分不赞同。 “虽不知姑娘打算去做什么,但老夫对姑娘的手段有所耳闻,并不认为姑娘若是出了什么事, 我们这帮人能将后续银两相关的事情处理好。” 赫叔自始至终满心满眼地以为白桥会像以前帮祁长廷一样,如同天神下凡般整出一张又一张的银票, 给三棠药铺用来买药材。 却不知…… “后续, 银两相关?”女孩眉梢微挑,声音轻快, 却颇有些叫人不寒而栗地道:“后续可没有银两相关的事情了。” “易忠书铺和三棠药铺都在金昭街,我此去便是要亲□□代萧晖给西疆送信,”女孩转过身来, 笑得张扬, “我给他收拾了那么久的烂摊子,也该他来给我收拾收拾了。“ 俗话说的好,有时候最好的进攻便是防守。 过去这近十年,祁长廷都在祁景闵的阴影下被动防守, 就像在原书里,哪怕到了最后, 也没有一次主动还击的机会。 现在有了她,在银钱上或许稍有建树,但终归没有触及根本,否则也不会让祁景闵到了最后还能屯出这么大一批军火来。 若想彻底压垮祁景闵,唯有将他背后最大的靠山也一并拿下。 那么便只有一条路可走了。 ——逆天而行。 * “今儿看着,又要下雨了啊。” 叶府,后院里的荷塘边上,叶浣一袭淡紫色襦裙,轻轻喃喃道。 “是啊,看起来要下雨了。” 廊柱后,另一位姑娘轻声应和道。 正是白卿。 白卿稍稍转动目光,望向廊柱另一侧的叶浣。 她,一个吴郡商户之女,居然同堂堂丞相家嫡女站在一起,互相搭话。 放在两年前,她一定觉得这是天方夜谈。 但眼下,她真的就站在叶浣旁边,而且…… 并不觉得这样的日子有多好。 ——“这无关家世。” 白桥当年同她这样道。 说她若是仍旧一意孤行,将一身荣辱系于他人之身,那么哪怕她是京中贵女,甚至宫中子弟,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她觉得白桥纯粹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满口胡言乱语,只是诓骗她没见过大世面罢了。 可过去两年,严童娶了她之后色心不改,四处拈花惹草,她起初还想挣扎一番,可全无用处,甚至又一次还挨了打。 不知从何时起,白桥被祁长廷敬重的模样就像阴魂,久久萦绕在她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她想过像那样的日子。 她喜欢严童吗? 白卿扪心自问。 这问题很好回答。 毕竟,谁会喜欢那样的垃圾呢? 于是她换下了一身臃肿的妇人装,开始学。 学术数,学经商,学着像那个人一样,然后证明那些都是骗人的。 只要她往上爬,只要她能进了东都,就会不一样。 可如今,祁景闵一封潦草的书信,将严家和白家感恩戴德地召来了东都,她更是被直接送进了当朝丞相府。 要做的事,却是说服叶浣嫁给祁景闵。 祁景闵是当朝大皇子,为何不嫁,这还用说服吗? 她一直这样想,直到见到叶浣,从她口中听闻了这东都之中的许多事情。 原来,白桥当初说的,竟好像是真的。 哪怕是当朝丞相之女,哪怕是当朝皇子,也都在蝇营狗苟地求一场婚事。 而人,一旦将自己的命运寄托在他人身上,寄托在一场婚事上,果然便是要倒霉的。 叶浣不知白卿脑中所想,只是静静看着风在湖面上吹起涟漪。 叶大小姐自从祁景闵被贬为庶人,叶府在皇后的试探中立场不明后,就被软禁在了府中。 她对白桥的印象很复杂,如今见着据说是白桥嫡姐的女子,便也起了兴趣,同白卿说这东都的事,也观察白卿的反应。 见到白卿并不像白桥那样,露出时时刻刻让她出乎意料的反应,心里便多多少少能松快些。 这世上,并不都是白桥那样的人的。 至少九成九,都是像自己一样的普通女子。 “你前些日子,说想做但不敢做的那件事,做了吗?”叶浣突然想起什么,目光从湖上挪开,望向白卿。 可惜白卿当时无论如何也不肯告诉她那件事究竟是什么。 叶浣心里猜了一阵,又觉得猜一个商户女的心思有些掉价,遂作罢。 今日倒是又想了起来。 大约是廊柱遮挡了视线,叶浣没有看到白卿闻言后突然僵了一瞬的身子。 下雨了。 细若牛毛的雨丝落在湖面上,消失不见。 但立在乾方门口的石磨算盘不会。 白卿扭头,垂着眉眼摇了摇头,一副十足沮丧的模样。 叶浣没吭声,只是望向了身后的月牙门。 想做但不敢做的事,并不是她一个人啊。 “那……” 嘭! 叶浣正打算再问些什么,西南方向突然传来一声巨响。 如同夏夜暴雨中的惊雷,震得人耳膜发懵。 两人同时抬头望天,而后又同时望向响动传来的地方。 天色仍是灰蒙蒙的,并非打雷。 “那个方向好像是……” 金昭街? * 天色昏沉,金昭街上商铺的生意也不是很好,伙计们都昏昏欲睡的。 书铺作为下雨天最容易受潮的商铺,倒是紧张得很。 易忠书铺财大气粗,眼看下起雨来了,干脆拉起了巨大的油纸布,想要将书库里的东西尽数盖住。 可正在这时,耳边突然传来奇怪的声响。 有些像是老鼠贴着墙快速跑过的细碎动静。 伙计们对视一眼,眸底皆闪过不安。 他们都知道这屋子里放着怎样要紧又可怕的东西,于是赶忙上前去察看。 可紧接着,还不待众人靠近,房中骤然爆出巨大的声响和气浪。 嘭! 箭杆碎块夹杂着屋顶震落的泥土瓦片一股脑地蓬勃而出,伴随着灰白色的烟雾呛入口鼻。 来得及趴下的伙计们虽受了重伤但仍得以保全性命,可当时反应慢,没来得及动弹的几个,待得烟雾散去,已是连尸体都寻不到了。 火药。 这一定就是那种叫火药的东西! 幸存者心中满是惊骇,如此想到。 可火药好好地放在那里,上面的人明明说遇到过热的天气或是明火才会爆炸,今日哪个都不占啊,怎么可能! 金昭街的动静如此之大,远在北边的长乐街都听得到,更何况是就在附近的夕水街。 以及夕水街正中央的盛和。 祁景闵原本正在悠哉游哉地品着一壶宫中送来的贡酒,被这一声巨响险些惊得咬了舌头。 上好的清澈贡酒尽数洒在了衣袖上,男人面色阴沉,一把将整个酒壶都扫到了地上。 他正准备问怎么回事,脑中突然闪过些什么。 西南方。 这样的动静…… “!” “殿下,殿下不好了!” 然而不待他彻底将这件事捋清楚,便有侍卫带着满脸的惊骇冲进来,宣布了最后的噩耗。 “炸了,火药炸了!” “我们准备的□□、铠甲,都……都毁了!” 想在东都之中,天子脚下,百官眼前,悄无声息地藏匿一批军火并不容易。 是以皇后和祁景闵绞尽脑汁,也只做出易忠书铺这一处驻地来。 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 否则若是摔了,便只能剩个篮子了。 而更重要的是,别把可能会爆炸的东西和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 否则若是摔了,便连篮子都不会剩下了。 易忠书铺的房顶,姗姗来迟地冒出滚滚灰烟。 一时竟分不清是烟雾染灰了雨天,还是雨天吞没了灰烟。 祁景闵瞳孔猛缩,这一刻,他甚至都没来得及发火。 军火,没了。 那是他最后的退路了。 最后的! 盛和没了的时候,他不怕,他还有通乐。 通乐没了的时候,他亦不怕,他还能在除夕夜闹一场大的。 后来耳朵残缺,被贬为庶人,他还是不怕,他内有母后,外有军火,只要祁长廷和祁允政死在外面,那些人还能不让他登基是怎么着。 若是不让,他便打进宫去! 可如今,军火没了。 万一,万一祁长廷没死,万一祁允政败了北突厥,他们一定会打回来,那他…… 前所未有的恐惧死死攫住了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怎么可能,今日下雨,火药怎么可能会炸! “进宫,进宫,本殿要见皇后娘娘!” 祁景闵的耳朵被方才的巨响一震,还在嗡嗡作响,脑子也不甚清醒,以至于都忘了他现在只是个庶人,连宫门都没资格瞧上一眼。 但下属们哪里敢触祁景闵这时候的霉头,当即抬了轿子来送他入宫。 然而一行人还未见着宫门,便听到身后传来飞速靠近的马蹄声。 “八百里加急!”传信的将士口中呼喝有声,兴高采烈:“边疆大胜,三殿下险死还生,大败西突厥,现已带着当初调走的北吾军,启程回东都了!” 大胜。 祁长廷,大胜。 祁长廷不光没死,还打败了西突厥?! 而且,而且…… 轿子还在继续前进,里面的祁景闵却险些一口气没喘上来,手指控制不住地抽动。 祁长廷,带兵,来东都了! 第115章 节外生枝 · 三皇子祁长廷大胜西突厥, 要班师回东都了。 这消息自传信兵的口中出,瞬间传遍了大街小巷。 百姓们不知边疆战事,听着大胜就高兴, 欢呼雀跃, 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止不住的笑。 可这消息传回朝中, 却是一时间满堂寂静。 大胜是该高兴的, 当然是该高兴的,可偏偏—— 三殿下为何要在这时回东都呢? 还带回来了当初西行时调走的北吾军? 那可是北吾军, 是正正经经的军队呀! 朝臣们都知道,此次进犯的可不止西突厥,还有更难缠的北突厥。 西突厥大胜只是阶段性的,北疆危机不解, 战事就还远远没有结束。 这种时候,三殿下怎么能离开西疆? 可消息已经传回来了, 人已经启程了, 算着八百里加急的时间差,搞不好眼下大队伍已经出了伊吾郡。 大臣们讷讷不敢言语, 垂着眸子,眼珠子却止不住地往上瞟。 徽晟帝已经小半年没有上朝了。 高台上围起层层叠叠的帘幕,看不清面目的女人雍容华贵地静坐其中。 然而, 里面久久没有传出声音来。 若放在昨日, 皇后定然是要想方设法将祁长廷打作逆贼,只待他回来,便就地诛杀的。 可她那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儿子,居然连最后的底牌都守不住。 她甚至无暇顾及昨日究竟是意外还是人为, 各种事情像一团乱麻挤在脑中,无从分辨。 朝上又静了一段时间, 皇后终于坐不住了,她需要安静,需要好好想一想对策。 “退朝——” 中官悠长的唱腔直直传出紫宸殿。 朝臣们恍惚着行出大殿,迎接新一天的阳光,但没人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能持续多久。 唯有一人,目光坚定,脚步铿锵,走得虎虎生风。 “常大人?走这么急作甚?” 有人注意到那个气势汹汹的背影,目光微妙,唤了一声。 然而常岑头也不回,一股脑地往宫外冲。 唤他那人啧了一声,“常大人如今是不一样了,都不待搭理我们喽。” 三个皇子,当初端妃事发后,便再没人看好的三殿下,谁知被他捡了去,还能有今日。 众人心思各异,只可惜所有的猜测都落了空。 常岑脸上可半分春风得意都瞧不出。 老大人阴沉着一张脸,一副要将某人生吞活剥了的模样,一甩衣摆进了马车,拳头狠狠压在膝盖上。 为臣这么多年,眼下的异常他人看得出,他又怎会看不出。 祁长廷,这分明是要反了! 扔下边疆不管,也要反! 祁长廷,三殿下,他费尽心力教了那许多年,倾注了那许多心血的学生。 原本听到他安全无虞,还大胜西突厥,他心中是骄傲和欣慰的,可…… 可听到后面,便知道,自己终究还是养虎为患,养出了一个狼子野心的混账! 是,祁景闵大逆不道,已经是庶人了,可他前面还有二殿下,还有一位兄长。 可他呢?将兄长一人留在北疆,自己跑回来争权夺利。 这干的是人事儿吗? 啊? 常岑越想越觉得窝火,血一股股地往脑袋顶冲。 而正在这时,马车突然猛地一个急刹。 马匹嘶鸣,常岑一个没坐稳径直朝马车外的方向扑去,与此同时,一只陌生的手从帘外探出,准确无误地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 不是车夫! 常岑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脑子一懵,待得反应过来的时候,整个人已经被拖出了车外。 麻袋兜头罩下来,他只觉被什么人粗鲁地扛在了肩上,转头就跑。 被绑架了。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一点。 但是,为什么要绑他? 常岑心底一片瓦凉,然而还不待他想明白这个问题,突然又是一阵剧烈的颠簸。 他听到那个扛着他的人突然低低咒骂了一声,下一秒,失重的感觉便伴随着温热液体便扑面而来。 整个人直接摔在地上,但并不疼,因为身下似乎有旁的人垫着。 不,那或许已经不是一个人了,而是一具尸体。 有麻袋罩头,鲜血并未直接扑在脸上,可腥甜的味道涌入鼻腔,叫他几乎要吐出来。 他手脚无力地爬起身,想将麻袋从脑袋上揪下来。 正在这时,陡然听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名。 “白姑娘闪开!” * 时间回到半日前。 牛毛细雨间,冲天的浓烟几乎遮蔽了半条金昭街。 白桥觉得头很痛,耳朵嗡嗡作响,脚踝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碾过,只是站着不动都痛彻心扉。 但她必须跑。 身后是巨大的轰鸣声和冲天的烟雾,倒是隐藏了她和暗卫们的身形。 不,暗卫们不用烟雾也可以隐藏身形,他们甚至各自背着一箱火药都可以照旧行动自如。 至于火药是从哪儿来的,自然是易忠书铺。 火药是稀罕物件,她怎么舍得全部给祁景闵的军火陪葬。 书铺的伙计们没见过真正火药爆炸时的火光冲天,见到漫天烟雾,便以为是火药炸了,其实不过是白桥叫暗卫扛过去的面粉。 穿书前,新闻里叮嘱过许多次,面粉这种粉末极细的东西,在每立方米空气里弥漫十克,稍遇明火就会爆炸。 临行前,白桥同暗卫们解释了许久,但仍是无法叫他们清楚明白应该怎么做。 这种东西稍有差池便可能计划失败,白桥只得执意跟着一起来易忠书铺。 存放火药和军火的库房并不大,一袋面粉足矣。 一小包火药从屋里洒出一条细细的引线到墙边,紧接着,便只消少许明火,便可炸掉整座书铺。 然而就像书铺的伙计们不了解火药爆炸时的场景,白却同样不了解面粉爆炸的威力。 原本以为躲出围墙就安全无虞,可当巨大的声响只隔着一道围墙喷涌而来,瓦片四散纷飞,甚至越过高墙砸中她的脚踝的时候,白桥知道自己还是逞能了。 炸掉书铺和军火是在下午,之后便直接去了坐落在同一条街上的三棠药铺避风头。 众人在那里呆了一整夜,她的耳朵也嗡鸣了整夜,一直到天亮都丝毫没有好转的迹象。 三棠药铺坐堂的郎中是个疡医,诊脉的水平却是不高,只能先处理了白桥身上的外伤,打算第二日伪装成病人,往恒祥药铺去,正好借着恒祥的地道回乾方密室。 他们心里有鬼,所以特意选了人流量不是很大的巷子赶路,谁知正巧碰到祁景闵的人,同样选了人迹罕至的小巷绑架常岑。 老大人被麻袋兜头罩下的时候,白桥险些一口气背过去。 但其实这一步棋并不难理解,大约只有常岑自己想不明白。 皇后的目的是祁景闵登基,可如今祁景闵耳朵残缺,更是连皇子的身份都没了,若是祁长廷兵临城下,她根本没有转圜的余地。 那么便只能让祁长廷自己低头。 如何做? 找不到白桥,便只能用常岑了! 白桥深恨常岑存在感太低,自己忘了还有这一号人,撞见行凶现场的时候心里一惊,下意识地便让暗卫赶紧先将常岑救下来。 若是正常情况下,当周围出现异常,暗卫虽然一时赶不过来,她至少能听得到示警,听得到那句“白姑娘闪开”。 至少能暂时躲开,只需几个呼吸,暗卫便能赶来支援。 刀刃架在脖子上时,她终于恍过了神来。 耳朵里依旧嗡嗡作响,好似在火车站,耳畔有七八列火车同时呼啸而过,但铁器的冰凉架在脖子上,格外明显。 常岑终于将麻袋从头上扯了下来。 官帽掉了,发冠散了,老大人箕坐于地,呆愣愣地望着巷子角,那个代替他被刀架在脖子上,可他根本不认识的陌生男子。 抑或是,扮作男子的白桥。 白桥一行人已经做了十足的准备,身材、模样、性别,易容到亲妈都认不出。 可就这一个救常岑的行为,一切都成了泡影。 “咱家还道是哪儿冒出来个程咬金,原来就是大名鼎鼎的虎仙子啊。” 挟持白桥的人长着一脸络腮胡,一开口却是阴柔嗓音。 竟是宫中的人! 白桥听不到,但看到对面暗卫难看的面色,心里登时凉了半截。 挟持她的人似乎不会武,拿刀的手都有些晃,大约只是皇后实在太不放心,所以额外派来个监工的。 监工的,眼神极好。 其中一名暗卫的手指刚动了动,刀刃立马压下半厘。 只要轻轻一划,怕是就要血溅当场。 中官是要拿她去立功的,活着的功劳更大,可死了的,功劳也不会小。 “退后!”中官撕着嗓音要挟,“否则我现在就要她死!” 暗卫们不敢进,也不敢退,咬着牙僵持。 突然,旁边传来一个颤颤巍巍的声音。 常岑终于站了起来,官袍上满是灰尘,狼狈不堪,却是道:“你们要抓的不是我吗?我跟你们走,放了她。” 中官听到这话,直接笑了起来。 常岑本就是找不到白桥的无奈之举,眼下有了更好的,谁还要替代品啊。 常岑手指尖都凉了。 白桥是跟着祁长廷的,眼下豁出性命来救他的人,是祁长廷的。 常岑不知道自己心里在想些什么,只是有些一抽一抽地痛。 “常大人,”他突然听到白桥叫他。 他怔愣着抬头,便见着那姑娘张扬至极的笑。 “常大人,你信他一回。” 女孩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判断不了音量,这话几乎是喊出来的。 信他一回,他不是你想的那种人。 常岑愣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 白桥重新看向另一旁的暗卫,轻轻摇了摇头。 没关系,不过是敌营走一遭。 反正大局已定, 她信他。 第116章 大结局(上) · “常大人, 你信他一回!” 信他,信他什么? 常岑脑子都是白的,直到暗卫百般无奈之下离开, 到白桥被中官押上了一旁的马车, 都没回过神来。 大徽自建朝起就是嫡子即位, 防的便是皇家水深, 兄弟阋墙。 诚然,这样看似对其他皇子有些不公平, 毕竟只是晚出生了几年甚至几日,就与那位置失之交臂。 可问题是,坐不坐那位置又有什么干系? 左右都是为百姓造福,若能兄弟手足君臣齐心, 谁去坐那皇位又有什么差别? 更何况,比起兄弟自相残杀, 早早定下皇位继承人无疑是更好的选择。 若是祁长廷能听他的劝, 从一开始就专心做好自己的事,不要去觊觎那位置, 事情怎会闹到这般地步。 都是兄弟,还能有什么不共戴天的仇恨,非要闹得你死我活不成? 常岑在原地站了许久, 站到府中唯一的管家带着他夫人跑着找过来, 才终于动了动眼珠子。 他家中只娶了一位妻子,二十余年来琴瑟和鸣,互相扶持走到今日。 女人眼眶通红,跑来之前大约正在家中准备午食, 手腕还沾着一片菜叶。 常岑望了妻子许久,突然轻声问:“我错了吗。” 女人确认他无事, 深吸了一口气,却是答非所问。 “伴君如伴虎,这话的意思,夫君真的明白吗。” 君王便是那老虎,臣子们辅佐他,却终归只是猴子。 老虎年轻的时候,或许才思敏捷,一心为国,可一旦昏了头失了智,猴子拦得住吗? 就像他常岑,为官半生,兢兢业业,可是生是死,是兴是衰,都不过只是君王一句话罢了。 可曾讲过道理? 终归是不一样的。 那台上的人是谁,终归是不一样的。 “回家吧。”女人拉起了自家夫君还沾着血的手,赶在五城兵马司的巡逻官兵赶来之前,悄然消失在东都纵横交错的巷子里。 徒留满地鲜血,和凶徒的尸体。 怒目圆睁。 * 西平郡东,祁连山的东头山脚下,大军休整。 这是他们启程回东都的第七日了,行程已是过半。 清晨,大军还在准备拔营时,少年一人独自坐在帐篷里,小心摆弄着手里的扇子。 将里面的每一支暗器取出,打磨光滑后,再仔细放回去。 顺便想一想,他送出去的那把旧扇,眼下是否正被女孩捏在手中把玩。 想着想着,耳朵根便不由自主飘起了红,哪曾想一不留神…… “嘶。” 食指指腹上,鲜红的液体一点点渗出来。 在桌上雪白的毛毡上留下一刺目的圆点。 流血了。 十指连心,还挺疼。 少年望着那血点,明知只是小伤,可不知为何,忽然逐渐有些喘不上气来。 他明明从来不信这些有的没的,可这一刻,莫名有种后背汗毛倒竖的感觉。 眸色来回变换,手指捏紧了折扇,暗器上还沾着血,便被塞回原本在的位置。 少年忽然起身,扬声唤道: “何成!” 何成从来贴身跟着祁长廷,若有什么事需要离开,也必定会提前告知。 可祁长廷这一声唤,外面竟没有半分动静。 少年眉头微蹙,心跳愈发地快,快得他都有些发慌。 大步行向营帐外,他一把掀开帐帘。 正撞见何成惊慌失措的脸。 以及下意识地藏去身后的那封信。 祁长廷的心脏在这一瞬几乎停住。 何成跟了他这么久,对他再了解不过。 他最坏的打算都做好了,哪怕回到东都后等到的是祁景闵已经登基的消息,也没什么大不了,任何消息都没必要藏着掖着。 除非…… 除非,是白桥。 白桥出事了。 这念头冒出来的一瞬,少年几乎背过气去。 他轻轻喘了一口,连信都没看,直接转身往马厩跑去,因为转身太猛甚至打了踉跄。 “带上两千人,现在马上启程,连夜赶回东都!” 祁长廷觉得自己的声音在抖,手也在抖,踩着马镫上马时都踩脱了一次。 第二次的时候,袖子突然被拽住。 “殿下,您冷静……” 少年头都没回,一脚将试图拦他的何成踹翻了一跟头。 “我说什么,你没听到吗。” 他手中捏着缰绳,嗓音极低,极缓,面无表情,唯有那一双眸子里是深不见底的黑。 何成从没见过这般模样的三殿下,如同被深山里的凶狼盯住,浑身汗毛倒竖,动弹不得。 他一时间愣在地上,而祁长廷已经上了马,一夹马腹冲了出去。 “半日时间带人跟上来,否则就不必来了!” 话落,已经只剩了被乌骓扬在身后的尘土。 没有商量的余地,没有任何退路。 祁长廷恨不能给那日的自己两耳光,他就不该鬼迷心窍放她一人回东都! 眼下已是夏时五月,策马时刮来的风都是暖的,可吸进身体里,却冷冽得如同刀割。 刮得人心如刀绞,眼眶泛红。 阿桥, 千万,千万不要有事啊。 * “你有事?” 满是灰尘,没有窗子的阴暗厢房里,女孩翘着二郎腿,悠悠瞧着门口立着的男人。 从他身侧透过来的光线有些刺眼,如同耀眼的金箔上啃下一黑洞洞的人影。 甚是不美。 祁景闵没开口,只是面无表情地幽幽瞧着那女子。 这好像还是他第一次,同这毁了他一切的女人面对面。 说来也是可笑,当初在江都,他动动手指头就能碾死的蚂蚁,如今却将他逼到了这般境地,眼下还与他平起平坐。 呵,都不是平起平坐,他还站着呢,那女人却是屁股都没动一下,还往后靠在了椅背上。 “你觉得呢。”青年仍旧面无表情,声线都如同一潭死水,毫无波澜。 却只见那被反手绑在椅子上的姑娘唇角挑起一丝弧度,闭上眼睛不理他了。 那弧度显然不是什么友好的信号。 她在笑他。 祁景闵也觉得自己很可笑。 沦落到今天这样的地步很可笑。 被一女人坏了一手好牌很可笑! 白桥根本没听到祁景闵说了什么。 炸掉易忠书铺后已过数日,耳中嗡鸣小了些,可外面的声音仍是听不到。 不过,眼下也无需她听到什么。 自从祁景闵逼婚乾方,白桥的男主滤镜算是彻底碎成了渣渣。 渣男说话,何必听呢?闲得给自己找不痛快吗? 冲他冷笑就对了。 下一秒,白桥忽觉眼前刮过一阵阴风,紧接着,喉咙被死死扼在了椅背上。 “!”她被迫睁开了眼睛,觉得喉咙仿佛快断掉。 而离得近了,她也终于瞧见了祁景闵。 确实,只看五官,同祁长廷生得有几分相似,可气质却截然不同。 什么温润如玉,风流倜傥,早已只剩了骨子里的卑劣懦弱,自卑无能。 还有残缺的右耳可怖地挂着,看不到红痣,白桥猜想大约是在被祁长廷射掉的那半边上。 眼前开始有些发花,但这一刻,白桥却控制不住地想: 祁长廷该不会是知道她喜欢他耳垂上的红痣,所以除夕那夜才故意瞄着祁景闵的右耳动手的吧。 这念头实在有些好笑,于是她就笑了。 白桥觉得自己可能是被祁长廷传染了什么毛病,死到临头居然还笑得出来。 而这笑容让祁景闵彻底崩溃了。 花白的背景里,女孩勉强辨认出一张狰狞而歇斯底里的脸,还有隐隐约约传来的嘶吼。 白桥猜他是在嘶吼,否则自己也听不到。 但这嘶吼也属实太没营养。 “该死,我早该杀了你,一时心软酿成如今大错,我要杀了你——” 空荡荡的厢房,回荡着青年一人的嘶吼。 那双遍布血丝的猩红眼睛白桥已经看不到了,但女孩唇角的笑意却更甚几分。 “你,不,敢。” 她没发出声,但口型已经足够。 祁景闵不敢,她一早就知道。 这根本不是什么厢房,而是冷宫。 她是被皇后的人掳走的,祁景闵不过是听到消息恨不过,今日终于寻到机会混进宫来,要给她下马威。 可他不敢杀她。 要挟祁长廷可全靠她了,就算祁景闵失了智,皇后能允? “呵呵呵呵哈哈我不敢?”青年歇斯底里地笑,“是我留着你还有用!” “不过,眼下我有更好的主意。” “听说祁长廷用那叫齐徵的身份娶了你,嗯?”青年因为暴怒,声音都变得尖细,“他好像是真的喜欢你,是不是?” “那我就要毁了你!”祁景闵终于将扼在白桥脖子上的手拿开,然后一把捉住了她的衣襟。 “我当初上门求娶你不肯,如今,定要你悔不当初!” 捉在衣襟上的两只手狰狞着,眼看就要用力扯开不堪一击的布料。 可突然,女孩颈侧又多了一只手。 莹白细嫩的掌心里,藏着乌黑的短镖,抵在了颈侧。 ——她自己的颈侧。 那里已经泛起了乌黑的淤青,只是轻轻划破一层油皮,便有温热的液体滑了下来。 祁景闵不敢杀她,她却也是长了手的。 白桥喉咙疼得说不出话,可那一双眸子,仅在咫尺地牢牢钉在青年眼底。 平静,漆黑,深不见底。 像极了,那人。 祁景闵心口像是被狠狠捅了一刀。 为什么,凭什么,这到底是…… 不,她不敢的! 祁景闵猛地探出一只手去夺刀,于是下一秒,刀刃在脖子上划出一条足有寸长的血口。 鲜红的液体几乎瞬间浸透了衣襟,还带着温度,男人像被烫着了一样猛地放开了手,瞳孔猛缩。 刀刃仍横在伤口上。 再进一寸,便是真的要血溅三尺了。 祁景闵认出来了,那乌黑的短刃他见过。 同削掉他耳朵的是同一种,都是祁长廷的。 除夕夜,划过耳畔的冷风还恍如昨日。 他觉得自己原本应该愤怒,可不知为何,这一刻,只有彻骨的寒凉顺着脚后跟爬上天灵盖。 疯子,一两的,都是疯子! “怎么,为了他守身如玉?”祁景闵唇角挑起狰狞的冷笑,“可他说不准根本不会来救你。” “一皇子会在意区区一商户女吗?他跟我一样,不过是想利用你!” “他想要的从来都是皇位,其他的都是工具,都是工具!” 砰! 身后突然传来木门被撞开的声音。 中官尖细的声音惊慌失措地响起:“殿下快去看看吧,三殿下带着大军,到,到城外五里了!” 大约是中官的声音实在太有穿透力,这句话白桥却是清清楚楚地听到了。 紧绷的神经终于松了下来,眼前一阵阵发黑。 是生是死,可就都交到那一人手里了。 作者有话要说: 芜湖!明天结束了就是大结局(下),结束不了…… 就,就是大结局(中)! 狗头 第117章 大结局(中) · 徽晟二十三年夏。 农历五月十三, 在位二十三年的徽晟帝病入膏肓,签下退位诏书。 也只来得及签下退位诏书。 然后便一口气咽下去,再没出来。 这位大徽历史上独树一帜的老皇帝, 终于闭上了眼睛。 自建朝以来, 这片江山已经送走了十八位统治者, 每位统治者登基时的第一件事, 便是颁下诏令,立皇长子为太子。 唯有徽晟帝, 上位后对此事不闻不问,居然一直拖到咽气,都没有给出个明明白白的继承人。 不过倒也不是没有办法。 据那位亲自给徽晟帝送终、还哭撅过去的皇后娘娘说,陛下原本已经闭上了眼, 可有个不长眼的中官偏偏这时候来报祁长廷兵临城下的事。 徽晟帝一听这话,又陡然瞪大了眼睛, 口中吐出最后一个字。 “诛!” * 没人知道那个字究竟是什么, 但总之—— “三皇子谋逆,举兵攻城, 陛下遗旨,格杀勿论!” 传令兵策马飞奔,穿过东都最繁华的街道, 手中高举着明黄色的圣旨, 将这样的消息送至大街小巷,将百姓们砸得猝不及防。 “三殿下不是才打了胜仗吗?怎地又成逆贼了?”坊间一片哗然。 “谁知道,不是说举兵攻城了吗?”一位在街边摆摊的老翁轻叹一口,冲旁边人摆摆手就要收摊, “前些日子便看着不太平,果然要闹起来了, 赶紧躲好了别出门。” 自古以来,百姓们都有百姓们的活法。 盛世出,乱世藏,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哪怕心里觉得荒唐,也没人敢多说一句。 东都分内外两城,当内城大街上已是人烟稀少,外城的兵马也集结完毕。 东都作为整个大徽的心脏,自然是兵精粮足,徽晟帝旁的办不好,这桩事却是不辞劳苦百般琢磨的。 直至徽晟帝咽气,祁景闵都还只是个庶人,眼下自然也不能威风凛凛地统领大军,亲自给祁长廷些颜色瞧瞧。 可这不妨碍他跟着宫中的人视察城防军,然后轻轻松了口气。 若非他母后当机立断,杀伐果断地了结了徽晟帝,在百官根本反应不及时,抓住最后的机会将祁长廷打为逆贼,今日这些兵马可不一定是向着谁了。 到时,他动用不了城防军,自己的军火又尽数被那女人炸毁,哪怕有白桥可以要挟祁长廷,可谁又说得准究竟管不管用呢? 所以要说狠,还是这些女人更狠。 那可是皇帝! 说杀就杀了。 祁景闵止不住地攥紧拳头又松开,脑海里一遍遍滑过昨日朝梧殿里,他躲在屏风后,亲眼见到的那一幕。 “陛下该上路了。”女人声音温柔至极,说出的却是让人毛骨悚然的话。 皇后那日似是特意打扮过,雍容华贵,凤袍凤冠金步摇一件不差,隆重得像是要去参加封后大殿。 于是将那缠绵病榻,连眼珠都快僵得动不了,喉咙里只能发出难听的咯咯声的男人,衬得愈发可怜。 徽晟帝,那终归是他的父亲。 虽然他并不敬这位父亲,更不爱,可他是徽晟帝的第一个儿子,也是长得最像徽晟帝的儿子。 哪怕徽晟帝的那张脸已经苍老又丑陋,可稍稍细看,便能轻而易举地寻到那四五分的相似之处。 祁景闵看着那张脸,突然有些胆寒。 他的母后,真的爱过他父亲吗? 肯定没有吧。 母后步步筹谋,为的都是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甚至有时候祁景闵都怀疑自己也不过是母后揽权的工具,待得他登基,母后便会垂帘听政。 今日他坐看母后亲手了结了父皇,会不会有一日,那个凄惨狼狈躺在榻上的人就会变成他? 咚咚咚咚! 急促而沉闷的鼓点陡然惊醒了祁景闵的后怕。 战鼓响,外面开始攻城了! 祁景闵跑出戍所,忍不住仰头去看高高的城墙。 这只是内城墙,战火还远没有波及至此,可外墙上的喊杀声和惨叫声竟能清清楚楚地传过来。 喊杀声低沉雄浑,而惨叫声却是穿透力极强,如同箭矢直直钉进他耳朵里,还有投石机的响声,砰砰砰地砸在地上,好似砸在他心坎上。 一刻钟前还遗憾不能亲自率军迎战祁长廷的男人,眸色变了变,转回了戍所。 这些城防军真的管用吗。 祁景闵突然有些害怕。 徽晟帝连自己的国库都看不住,他养出来的城防军,真的管用吗? 若是城防军守不住,他的军火也没了,那…… 没事的吧,应该没事的吧! “破了,外城破了!退,退——” 高台上的旗兵声嘶力竭地喊出这样一句话,下一秒被不知从哪儿飞出来的流矢扎了个对穿。 祁景闵一口气险些没喘上来,以为自己听错了。 怎么可能,城防军至少两万人,还有投石车这些装备,祁长廷如此急行军,身边最多带个三四千人。 他们恐怕连攻城锤都没有,怎么可能攻破外城,还这么快! 戍所靠近内城边缘,眼下早已忙乱起来,他随手揪住一个背着包袱想跑路的老主簿的衣领。 “外城破了,怎么就破了!两万城防军是吃干饭的吗!”祁景闵崩溃问道。 “你才知道吗!” 谁知那主簿脸上的褶子都在抖,哆哆嗦嗦地喊道:“城防军早已被掏空了!” “是,两万人放在那儿,可手里连□□都拿不,更别说箭了,能撑半个时辰已是积福了!” 老主簿并不认识面前的人,发泄似地抖着手中的账簿,几乎是哭喊出来。 “军火,这些军火,从采买到制造,再到屯在库房里,每年盘查,每一步都会少一点,查一次少一点,这怎么打,啊?你说怎么打!” 主簿的口水都快要喷到祁景闵脸上。 祁景闵彻底愣住,他突然想起来什么。 自己私藏的那些军火,除了火药是托人搞来的,其他的呢,其他的是哪儿来的来着? 这些事情太过久远,抑或是太习以为常,他根本没放在心上。 手脚瞬间变得冰凉,男人突然觉得腿软,往后踉跄了一步。 那主簿感觉到领子上力道一松,赶忙挣脱开想跑。 “那投石车呢,不是还有投石车吗?”身后又传来问话声,“我听到投石车的声音了。” 投石车在这个时候,便是堪比火炮的重武器,摆几架放在那儿,哪怕不动,都能当杀手锏震慑敌人。 可。 “投石车?对,投石车是有,可石头呢?” 主簿冷笑一声,扔下最后一句话,背着包袱逃难去了。 没有投石车。 祁景闵的喉咙艰难地滚了一下。 那方才外面那些巨大的,什么东西砸在地上的声响,是什么? * 砰! 黑烟和火光在城楼上炸开,巨大的声响带着可怖的冲击波,还有从里面炸出来的铁片,轻而易举便能带走一大波敌人的性命。 没人知道那一个葫芦,为何会有如此威力。 就连祁长廷这边的人也忍不住啧啧赞叹。 “这就是火药啊,也太吓人了。”何成一脸黑灰,瞧着城楼上冒起的黑烟和火光,还有一片片跟割韭菜一样倒下的士兵,喃喃自语。 前些日子,送到伊吾郡的不止密信,还有好几个罐子。 只不过罐子太重,为了赶时间,密信先到了,他们在加急赶回东都的路上,才碰到送罐子的人马。 那时,他们已经赶了一昼夜的路,人受不了,马也受不了。 祁长廷手指碾了碾罐子里的东西,咬着牙轻轻吸了口气。 少年沉默良久,憋得眼眶都泛了猩红,终于下令安营休整一夜。 但后来事实证明,能休整的只有马,他们这些坐骑不如的人,还要被派出去买东西。 废铁,棉线,还有……葫芦。 废铁被砸成小铁片,混着火药和干燥沙土一起灌进葫芦里,被小心翼翼地包裹在厚厚的棉袄里,运到东都城下。 东都城外城城墙高八米,一个被灌满的葫芦重两斤。 能扔。 * 外城的城门是被火药炸开的。 有幸活下来的士卒们终于见到了火药爆炸的真面目。 冒出的不是灰烟,是黑烟。 里面溅出来的不是瓦片和木头渣子,是温热鲜红的血。 若他们手中还有足够的武器,背后还有强大的补给,那么大可用箭雨将敌人逼退至无法使用火药的远处。 但他们没有。 于是无人敢拦,也没必要再拦。 两千人,只是两千人,敲开了大徽国都,东都城的外城门。 城墙高八米,厚十二米,城门后是长长的拱洞。 乌骓马踱着步子,蹄铁踩在阴冷的青石砖上,让人忍不住从脚底升起寒气。 少年一身银铠,腰间挂剑,穿过长长的拱洞,面无表情地抬眸,望向城墙之上。 然后,意料之中地,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一路上都静如死水的眸子,终于在这一刻动了动。 自从伊吾郡一别,已是近月。 女孩穿的仍是那件离开时的衣裳,一头长发也不再柔顺,披散下来,被风吹得凌乱。 她是一个人走上城墙来的,但祁长廷知道,四面八方都有□□瞄准。 少年抬手,握住腰间的长剑。 咣啷。 金铁砸在地上,荡起大片尘土。 紧接着是头甲,而后是肩甲,胸铠,护心镜。 咣啷咣啷的声音不绝于耳,半分钟后,少年只剩一件再普通不过的黑色布袍,唯有腰间的玉白腰封,还能看出几分高门公子的模样。 祁长廷卸甲,白桥也终于走到了城墙最中间。 女孩转过身来,时隔一月,两人再次面对面。 “你来了。” “嗯,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九命真的没写完,但是我明天有一科期末考试,我还啥都不会,估计来不及更,跪下.jpg 请个假 第118章 大结局(下) · 咣啷! 最后一件是配在靴边的短匕。 少年卸着甲, 目光却没有一刻离开城墙上的身影。 他叫她受苦了。 哪怕两人之间隔着数十米的距离,祁长廷仍是一眼看到了女孩脖子上的青紫淤痕,甚至还有血迹。 触目惊心。 少年胸口像被人狠狠揍了一拳, 痛得几乎喘不上气来。 可甫一对上女孩那双平静的眸子, 还有依旧挺直从容的脊背, 又觉得有什么东西从心口涌起, 满满当当得能溢出来。 互相确认过心意的年轻男女,久别重逢, 哪怕只是对视,哪怕隔着遥远的距离,不经意散发的荷尔蒙也能在空气中擦出火花来。 “呵。”不知从哪儿传出一声冷笑。 祁长廷眉眼稍稍敛下,余光瞟到城墙上终于冒出了另一个脑袋。 祁景闵终归还是上了城墙。 说到底是皇帝, 不,是先帝的血脉, 他在先帝面前是庶民, 可先帝没了,只要他想, 这些真正的庶民谁敢拦他? 成王败寇,等他坐上那个位置,又有谁敢多说一句! “三弟藏得可真是深呐。”祁景闵不知何时换回了他还在宫中时穿的锦袍, 贵气逼人, “竟然能在皇城边上的北吾军里养出这么多叛徒来!” 男人话里透着嚣张,其实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 城墙上有墙垛,他下意识地在经过墙垛时停留更长的时间,将自己仔细藏在后面, 耳朵隐隐作痛。 他上来时问过了下属,祁长廷可有将他那把能发射暗器的扇子也交出来, 下属告诉他祁长廷根本没带。 他这才稍安下心上了城墙。 只是这副上不得台面的做派,不敢看的人虽然没看到,敢看的人却是干脆毫无顾忌。 已经站在城墙正中好一会儿的女孩,抽空将目光从少年身上分了一瞬过来,便直接笑出了声。 城墙上安安静静就的,连武器与地面摩擦的声音都听不到。 女孩这一声短促却发自内心的欢快笑,声顺着墙上的风声瞬间传遍了所有人的耳朵。 祁景闵:“……” 所以说啊,他有时候真的搞不懂这些人的脑回路。 明明已经是他砧板上的鱼肉了,为什么还一副得意洋洋的模样,好似他才是那个被玩弄与股掌之上的蝼蚁呢? 就因为他们曾经赢过他,将他踩在脚下过吗? 当年那个被他亲手推进荷塘里的弟弟是,祁允政也是,还有祁长廷。 原本他以为祁长廷变安分了,可没想到不过都是装的,祁长廷也从来没有看得起他。 现在又多了一个黄毛丫头。 一个卑贱的商户女出身的黄毛丫头! 他不懂,真的不懂。 他也不想懂! 冰冷的剑刃铮然出鞘,贴在了女孩颈侧。 “三弟真是有够孝顺,父皇刚刚殡天,护国寺的方丈还未进宫诵经,三弟便拼着西疆不要,带着兵马急匆匆地赶回来了。” 祁景闵冷笑一声,“三弟这是回来,给父皇披麻戴孝的吗?” 他不知是为了壮胆抑或是旁的原因,用尽了全身力气大吼,唾沫横飞,剑刃不稳,几次险些擦到女孩脖颈。 城下,少年按住有些发抖的手指,沉默了一会儿。 “若我说是,你会把剑放下吗?” 祁长廷声音不大,但瓮城空旷,哪怕只是回声也足够所有人听到。 祁景闵闻言先是愣了一下,似是完全没想到会这么顺利,颇有些意外地低头看了白桥一眼。 然而白桥只是垂着眸子,面上看不出什么感动,更没有大公无私地让祁长廷顾全大局舍了她。 祁景闵阴恻恻地笑了出来,偏头凑到女孩耳边。 “看来跟我一样,还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啊。” 他到现在,都始终认为是自己心善,当初在江都留了白桥一命,才会造成今日的局面。 “确实是英雄难过美人关,”方才一直沉默的女孩突然在这时开口,“只不过,跟你却是不太一样呢。” 祁长廷是英雄,她是美人,但并不想中间混进来什么奇怪的脏东西。 祁景闵:“……” 这该死的女人! 东都城中都说这女人嘴上毒得很,没曾想竟是毒到了这地步。 只是眼下还不是解决这件事的时候,祁景闵咽下一口恶气,重新转向城下的方向。 “既然是来披麻戴孝的,三弟穿这身衣裳入城恐怕不太合适吧,”青年拍拍手,瓮城下打开一道小门,竟有人拖着一捆荆条走了出来。 “自己把衣服和鞋脱了。” 肉坦负荆,这便是要认罪的意思了。 少年垂着眉眼顿了下,手指攥紧又松开,最后还是放在了衣襟上。 眼下已经是下午申时正,阳光炙烈。 薄薄的布料褪下,自腰封处垂下,被突厥人抓住时留下的伤疤还未全好,被厚重而不透气的铠甲捂了数日,叫汗渍浸得发白。 荆条分量很足,然而少年没有丝毫犹豫,一手掂起,直接背在了背上。 锋锐的长刺毫不留情地划破皮肤,甚至有些直接刺进身体,鲜红的液体浸入垂在腰间的衣衫,滴在地上。 少年一声不吭,但额上的晶莹细汗反射着太阳光,祁景闵笑了,仰天长笑。 让祁长廷脱掉上衣和鞋子自然不止是为了羞辱他,更是为了验明他没在身上藏那把扇子。 没了那把扇子,祁长廷便不可能在这么远的距离伤到自己! 他感觉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畅快地笑了,但, 这还不够。 “父皇殡天时你不在,现在便跪下,把该有的礼数补齐吧。”祁景闵悠悠道:“父皇看着呢。” 然而这次,少年不动了。 拳头捏得死紧,不止是痛的还是气的。 祁景闵面色冷了下来。 “跪下!”他高声喝道。 然而少年依旧不动,像是茅坑边的臭石头,肆无忌惮地挑战着上位者的权威。 徽晟帝当初便是因为祁长廷这样的性子几乎弃了这个儿子,而祁景闵同样最恨他这副样子。 火气一点点冲上头顶,而愤怒是一种很容易超出大脑控制的情绪。 祁景闵起初一直躲在墙垛后,可躲在后面气势上便弱了七分,于是这一秒,他下意识地往旁边迈了半步。 可他似乎忘了,自己手里还握着剑,剑下还有个从不按常理出牌的白桥。 剑上突然传来一股巨力,祁景闵低头一瞧,便见那人朝着剑刃撞了上来! “你!” 她死了,祁长廷就不会听话了。 经过方才祁长廷主动缴械和背荆条,这样的念头已经深深刻进了祁景闵的潜意识里。 大脑还没有思考,整个人已经后退一步,剑刃后挪三寸。 这一刻,祁景闵骤然觉得视野变得开阔。 原本被他挟持着挡在身前的女孩迎着剑刃,拼着会血溅三尺的风险蹲下了身。 而他也因为退出了墙垛的范围,彻底暴露在了祁长廷的视线之下。 凉气从脚后跟冒上天灵盖,他转头,与那人目光相接。 祁景闵不习武,目力远没有城下的少年精准,可这一刻,他分明看到了那人唇角挑起的冰冷弧度,还有摸向腰间玉白腰封的手指。 同他今日的装束格格不入的一件玉白腰封。 玉石易碎,谁会在打仗的时候用一枚玉白腰封呢? 闪开! 这是他的第一个反应。 但来不及了。 视野里骤然闪过一个黑点,而后倏地变成血红一片。 祁景闵甚至恍惚听到了眼球被刺破时的声响。 当啷! 长剑落地,男人抖着手摸上自己的脸,却只能摸到一手粘腻。 剧痛在一秒后姗姗来迟,鲜红的液体瞬间覆盖了半张脸。 “呃——啊!” “我的眼睛,我的眼睛!” 与此同时,祁长廷带来的北吾军突然疯了一样重新开始反抗,一窝蜂地涌进了瓮城。 “杀了他们,给我杀了他们!” “弓箭手,射啊!” 嘶吼声回荡在寂静的城墙上,听得人毛骨悚然。 退守内城的城防军们咬牙重新开弓,内城大门打开,守备东都城的士卒们背水一战。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瓮城吸引了,以至于,当祁景闵的长剑被一双纤细颤抖的手举起来时,无人察觉。 鬓发散乱的女孩从地上爬起,两手执起长剑,沉着脸一言不发,向着祁景闵后心,直直冲了过去。 嗤。 意料之中,却又猝不及防。 长剑入肉,溅出大蓬的鲜血。 瓮城里的将士们还在厮杀,可城墙上却骤然静了一刻。 祁景闵踉跄了两步,像被捏住了喉咙的鸭子,停住了吼叫。 他转过身来,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其中一只眼睛里还露着半截短刃,满脸都是血。 她怎么敢。 他可是皇子,皇帝的嫡长子,未来要做皇帝的男人。 她怎么敢的! 长剑还插在男人身体里,女孩的两只手却仍维持着拿剑的姿势。 是啊,她怎么敢的…… 白桥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在抖。 杀人了。 她杀人了。 城上无数箭矢指向祁长廷的那一刻,大脑一片空白。 等再回过神来,长剑已经停在了男人胸口。 女孩大口喘着气,两手僵在身前动弹不得。 她对上祁景闵一副死不瞑目的样子,头一次怕了,踉跄着后退,直至后背靠上冰冷的城墙。 祁景闵感觉,自己可能要死了。 被一个女人毁了一切,然后再被她杀死。 这一刻,祁景闵终于第一次直视了面前这个女人。 对于她的怨念,甚至超过了对祁长廷。 不,不行。 “杀了你,”他喃喃着,而后变成歇斯底里:“我要杀了你!” 浑身是血的男人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嘶吼出声,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力量,猛地冲了过来! 城墙之上墙垛很高,可其他地方大约只有一米三。 心里疯狂地想要躲开,可腿脚发软,像是被灌了铅。 重心偏倒,身子悬空,失重的心悸如约而至,耳畔是猎猎风声。 白桥甚至来不及惊呼一声。 她想,她终归还是要死了。 只是这样掉下去,大约不会死得太体面。 上一世,刚刚撞破父亲出轨,甚至在家里私会情人的时候,三观被撕得粉碎,她有一段时间曾控制不住地想,干脆从天台结束算了,感觉好像很快。 可她怕万一没死透,又疼又难看。 后来读了一篇公众号的推文,详细描述了跳楼者死前的全程感觉。 虽然不知道那篇推文的作者是怎么知道得这么详细的,但确实成功吓到了她。 遂作罢。 今日才知,原来那里面说的竟然是真的。 外人看起来的一瞬间,在当事人脑海里却是度秒如年。 恍惚间,她听到遥远而熟悉的唤声。 少年人目眦欲裂,声嘶力竭地喊她的名字,朝她奔过来。 但是来不及了,她想。 博尔特跑过来大约都要四五秒,可她着陆只需两秒。 来不及了。 来不及了。 可白桥念着来不及,到第三遍的时候,臆想之中的失去意识,抑或是剧痛还没有来。 她终于觉得有些不大对劲了。 这样的念头像是撕开了一层纸膜,被巨大的惊吓屏蔽的感官一点点回笼,女孩恍然“看到”自己眼前一片漆黑,可整个人却像是被什么温热的东西浑然包裹。 少年急促而滚烫的呼吸喷在她颈侧。 “郎中呢,郎中!” 她又一次听到了那种遥远而熟悉的嘶吼。 好像没死,这也不是幻听,只是因为她耳朵没好全。 至于眼前一片漆黑, 白桥轻轻喘了一口气,后知后觉地感觉眼皮酸痛——她从落下城墙开始就被吓得挤住了眼。 终于,眼皮小心翼翼地掀开,她对上那双漆黑漂亮的眸子, 还有里面翻滚的惊慌失措,以及劫后余生。 哦,想起来了,她的三殿下并不需要用跑的,他可以飞。 女孩突然就笑了,笑得眼眶发酸,几乎要落下泪来。 下一秒,被少年死死搂紧怀里。 他还没来得及穿上衣裳,肩膀上还有荆条划出的口子和血迹,体温毫无阻隔地传递过来,烧热了她的心。 “阿桥,阿桥。” 祁长廷带着兵马自西边而来,攻城时也没有丝毫花哨地直接攻了西华门。 城墙上火药炸开的硝烟散尽,已是酉时正,金乌西斜,霞光万丈。 女孩闭眼在少年怀里歇了几息,又睁眼。 目光越过少年的肩膀,划过他耳侧的红痣。 少年身后,被烧得橘红的祥云层层叠叠地挤在天边,夕阳最后的金色光辉从缝隙里挤出来,像是下一秒就要有金子流出来一样。 白桥走神了一瞬。 吏部尚书家的纨绔儿子来乾方提亲时,白晓曾问她: ——“那阿桥,你,究竟想嫁什么样的男子呢?” ——“我?我得嫁个盖世英雄,有一天驾着七彩祥云来娶我。” 七彩祥云啊。 白桥在少年颈侧蹭了蹭,轻吸一口气。 “祁长廷,”她带着些许鼻音呓语,像是在说梦话, “我改主意了,婚书,我不想退了。” “我的三殿下,” “我们,成亲吧。” ——————————————————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完结了!芜湖!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仰天长笑! 番外看每天早上6:00,如果有那就是有,如果没有,那当天就不会有了(顶锅盖)原因是番外还没想好写啥,因为大纲里没考虑这个QAQ,加上考完试就要开学了(是的国外就这么狗)可能会很忙。 有啥想看的可以点菜!会写的我就写!没有点菜就按我的口味了哈哈哈! 最后的最后,轻轻放下预收文案,都是纯情忠犬(是的改不了了,本命xp),喜欢的话文案页右上角专栏里收藏哦~ ------------------------下一本------------------------- 惊!穿成恶毒女配后,她苦求男主不得,竟一不做,二不休,大刀阔斧换了男主! 为拯救仙界,苏叶要穿进话本子里攻略男主,没曾想开局就是恶毒女配。 苏叶:告辞。 她当即想跑,可负责监工的仙灵一板一眼:要么与男主激情互动,要么与天雷亲密相拥。 苏叶:…… 苏叶只得绞尽脑汁苟命。 然而某日一时冲动,她为救一只小苍狼,将剧情推向了走投无路的深渊。 可天雷却并未降临,因为…… 仙灵好像不知为何,把男主跟那头小狼搞混了? 苏叶看着奶凶奶凶的小狼,笑容逐渐扩大。 躲不起,她换男主总行了吧! * 白止乃十万大山里的狼王幼子,狼生不幸,逃亡途中遇到一个挟恩图报的女人。 “为了救你我花了一大笔灵石,来亲一下。” “帮你突破我都破产了,跟我约会吧!” “给你报仇我债台高筑,你得以身相许吧?” 白止:瞳孔地震! 以,以身相许?! 苍狼一族一生一世一双人,选择道侣十分谨慎。 可……谁让他知恩图报呢? 月色绮丽,年轻的新任狼王通红着一张俊脸,舔了下唇边的犬齿,刚准备点头,却瞬间淹没在女人的欢呼中: “攻略成功,我可以回去了!” 白止:??? 他变回原身,猛地将小狐狸扑在身下。 微眯的湛蓝色眸子里映着圆月,锋锐犬齿厮磨着雪白颈窝,带着血腥的热气激起细密的颤栗,喷吐之间幽幽道: “亲亲,约会,都还没还清,王妃想回哪儿,嗯?” ------------------------下下一本------------------------- 程澈睁眼,发现自己竟然回到了高考前夕,美院专业考试刚刚结束。 上辈子,她高考后被醉汉骚扰,江川为了救她赔上了一只手,也赔上了一辈子的梦想。 重活一次,她一定要阻止这场悲剧! 只是她万万没想到,有了手的江川,居然会成为她的超级竞争对手。 * 江川觉得隔壁班那个叫程澈的女生有些奇怪。 高考前,她送他甜牛奶,笑得像只人畜无害的布偶猫; 没几天,他就亲眼目睹她用小雕刻刀抵在醉汉颈旁,幽幽道: “出来混,总是要还的。” 就,怪可爱的。 * 江川知道程澈对色彩有超出常人的感知能力,于画画一途是个天才,于是他拼尽全力想追赶。 可始料未及的是,他靠得太近,近到被她发觉了内心最自卑的隐秘。 “是,我是色盲,全色盲。”他咬牙承认,心如死灰。 然而迎接他的并不是想象中的怜悯、藐视甚至厌恶。 女孩儿靠近,踮脚轻轻拍了拍他的发顶。 “没关系,世上本就不只有色彩,还有黑白,还有你。” 从此,他的世界再不是只有黑白。 还有一个五彩斑斓的程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