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成他的眼镜 作者:折冬声 文案: 许某人认为以下这些人(?)全都不是特别靠谱的样子。 首先是程楚歌。 他以前对她好到不必要的程度,但某天不知怎么的,突然把她甩了。 其次是闺蜜方文意。 方文意用专业知识给许某人分析程某人为什么甩了她,最终结论是——“他得了绝症马上就要死了,不想让你年纪轻轻守寡,太伤心。” 这个结论当然并未符合实际,因为程楚歌一直好好的,反而——她许愿先死一步,挂掉了。 死了以后碰上更不靠谱的东西。 住在程楚歌的屋子里,一床胆小的被子,一只喜欢神曲的耳机和一本天□□人吐口水的安徒生童话。如果非要打架的话,她应该只打得过身材最小的耳机。 因为她变成了一副金丝眼镜。当然,和它们一样,也是住在他屋子里。 被子:作为物灵,最重要的原则是不能被主人发现。 耳机:更更重要的原则是要保护主人。 安徒生童话:你今天保护主人没有?你今天被主人发现没有? 金丝眼镜:去他的主人,我才是主人!你,去做饭! …… 金丝眼镜:能不能不要再擦来擦去的了我已经很干净了。 内容标签: 花季雨季 情有独钟 破镜重圆 都市异闻 搜索关键字:主角:程楚歌,许愿 ┃ 配角:其他 ┃ 其它:变成眼镜 一句话简介:请善待这副苦大仇深的眼镜 立意:万物有灵,我守护你 第1章 宿舍楼电梯骤然往下掉的时候,那阵失重感让许愿又想起程楚歌。 …… 高二的时候学校管得严。她课间时不知怎么的,想吃外面小街上的炸土豆——正门出不去,只能教学楼后面偷偷翻墙走。 程楚歌先翻过去了,在墙下面张开双手,等她跳下去。十七岁的少年那时候比她高不了多少,一双手臂说不上强壮。 但是她跳了,几乎没有犹豫。 一阵失重感。 一阵短暂的失重感。 继而是温暖的怀抱,他接住她,声音在她头顶上笑。 “你好沉啊。”他说。 她于是踩了他一脚,自己一个踉跄,绯红着脸。 但土豆没吃上,因为他们溜出来时太匆忙,居然谁也没带钱。准备回学校的时候遇上了程楚歌翘课去网吧的小表弟,小表弟被表哥抓包,吓着了。他于是笑眯眯地以封口费为名从小朋友那里骗了颗奶糖。 许愿那时说,“程表哥不要脸,连小学生都勒索。” 他慢悠悠地把糖纸打开,说,“程表嫂要是看不上勒索来的赃物,那我就自己吃了。” 她先是把糖一把夺过来塞进了嘴里,然后才反应过来他用什么称呼她。 她看着天,看着地,半天没说话。 脸上是烫的,嘴里是甜的。 …… 此时此刻,电梯在往下掉。 满耳还没来得及认识的大学新同学的尖叫声。 一阵失重感。 一阵强烈的失重感。 但这一次,没有人会在下面接着她。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好,我复活了(/≧▽≦)/ 第2章 一开始以为是阴曹地府里也有人做琐碎买卖,开店的中年夫妻成天吵嘴,不仅有个脾气极坏的六年级捣蛋儿子,还养了只会说“欢迎光临”的金色招财猫。 后来才发现那不是地府与人间太相似,而是,她就在人间。 这是一间普普通通的眼镜店,店门大概每天都大开着,但客人不多,倒是隔壁音像店的洗脑神曲来的勤快,调子清奇,歌里也唱得投入,以至于根本听不清词。 听着像是些什么——“哎呀,哎呀,你有一颗大白菜,我有一颗大青菜,大青菜啊大青菜,大白菜啊我的爱,不吃白菜不算爱……” 成天沐浴在这种即使音乐停了也能在脑子里继续转上好几天的古怪调子里,要是能跑,许愿早就跑了。 可惜她跑不了。因为她不再是人,成了眼镜店货架上的货物。 而且——是件无人问津的货物。 许愿趴在漆黑狭窄的盒子里,一天天完全动不了,只隔着一层厚厚的盖子时不时听见店主人嘀咕那个买她的人怎么还不来取东西。 他们家那个小男孩有时故意阴阳怪气地说,“是不是这副眼镜太丑了,那个大哥哥不想要啦?” “胡说!”他妈立马拍他脑袋,“这是我们店里最贵最好的眼镜!” 小男孩被打疼了,有点不高兴,顶嘴说,“明明就很丑!” “丑丑丑,我看你才丑,”那个有些暴脾气的爸爸说,“你作业写了没有!话这么多!” “写了!” “写个屁!昨天家长会老师才告诉我你数学考试又不及格!” “一码归一码,考试不及格跟我有没有写作业有什么关系!我考试没及格但我写了作业!” 小男孩数学虽然不好,逻辑却很清楚。 然而逻辑在暴怒的家长面前毫无作用。 爸爸大吼——“放屁!” 就这么一来二去的,顶嘴的儿子不出意外地被揍了一顿。许愿本来觉得这家常烟火有几分趣味,蹲在盒子里听热闹还挺高兴,结果那孩子认定自己是因为这么副丑眼镜才被打的,怀恨在心,好几次趁父母不注意,把她从盒子里拎出来,恶狠狠的盯着她。 这孩子看着还挺凶的。 许愿:“……” 要是还是个人,许愿当然不会怵个小孩子。 但她现在不过是一副除了能看能听,别的什么也做不了的眼镜,他要是把她往地上一摔,再一踩…… 好在这么惨的事倒是一直没发生。 最险的一次是他拎她出来的时候正好被他爸爸看见,父子两个都是暴脾气,当爸爸的一吼,当儿子的又一顶撞,店里瞬间□□味十足。 小男孩把许愿抓得直疼,倒了最气恼的时候他甚至忽的一下把她举高,那阵可怕的失重感几乎让她眼花。 “你敢砸!”他妈妈失声叫起来,那可是这间没什么生意的店里最贵的东西,“你敢砸,到时候那个大哥哥拿不到他的东西,揍死你!” 气得脸都红了的小男孩连他举着鸡毛掸子的爸都不怕,可听了那个买眼镜的人,竟是硬生生止住了砸眼镜的手,老老实实地把许愿放回盒子里了。 捡回一条命的许愿一面庆幸一面想,那个买眼镜的人得是个什么凶神恶煞,这么久没出现,也还能把孩子吓成这样。 有点像是童话里的野兽,父母总是对闹腾个不停的孩子说,再不听话,大灰狼来吃了你。 —— 那应是个天气不错的周末早晨。 许愿成天待在不见光的眼镜盒里,正睡得朦朦胧胧的。店主人一家三口都在,夫妻俩在看电视新闻,儿子坐在一边颇为不耐烦地写数学作业,铅笔在草稿纸哗哗哗地响。 “您好,欢迎光临。” 隔了一层盒子,机械招财猫的声音像往常那样响起来,也像往常那样听得不太清楚。 但眼镜店的主人并没像往常那样对上门的客人心不在焉地冒出一句“来点什么”,而是讶然噢了一声,有几分拘谨地说,“您终于来了。” 草稿纸上哗哗的声音立马无影无踪,像是写作业的小学生缩了脖子,别说制造噪音了,连动也不敢动。 那个把捣蛋鬼吓得不敢出声的人并未多话,只是把钱夹里的单据取出来放在桌上。 被店主从柜子里拿了起来,朦胧睡意里,许愿又感到一阵失重感。但这一次,失重感很快消失,被接住了。 是在人掌心里,很稳很安全。 那人拿着她走出去,她也在盒子里渐渐醒过来,听见隔壁音像店里的洗脑神曲越来越近又越来越远,这一次似乎唱的是——“你要吃个大勺子,我给你个大胖子,勺啊勺,胖啊胖,人到中年就怕胖啊就怕胖。” 许愿:“……” 不管这个买眼镜的人是个什么凶神恶煞大灰狼,以后不用听这些神曲就是好事。 音像店神曲旋律渐渐淡去,一阵模糊的车声人语,继而是开关车门的声音,一切喧嚣都被关在车外了。 车里很安静。 许愿暗自祈祷这人好好对待新眼镜,不要随手把她丢在副驾驶座上,她不喜欢那种被丢进半空的失重感。 好在这人大概有个好性子,没把她丢出去,是轻轻放下去的。 汽车发动。 不多时,这人开了车上的音乐。 在眼镜店里听了差不多一个月古怪洗脑神曲的许愿在听到那轻柔低缓的旋律时,耳朵像是被温水洗涤一般舒柔,而且,还有一种他乡遇了故知的惊喜。 《诉说》。 那是她最喜欢的一支曲子,高三备考压力最大时,经常就在课间趴在桌上小憩,耳朵里塞一只耳机,听的就是它。钢琴轻而温柔,大提琴沉而忧郁,高低婉转,一呼一吸,能让心里静下来。 当然,那时让心里静下去的不只是音乐,更重要的是抢了她另一只耳机的、跟她听同一支曲调的人。 他那时候还很喜欢她。 按理说,在这种物非人非的情境下想到把自己给甩了的初恋,很该文艺一把忧郁一下的。但眼镜没手没脚,显然缺少硬件条件。 —— 嗒。 到家了。 买眼镜的人不知是随手把她放在了什么地方,大概是桌子上。隔了一层眼镜盒,屋里所有的声音都听得不太真切,像梦一样。 一阵窸窣,那人脱了外衣。 脚步声。拉门声。 静了一会儿,淅淅沥沥的水声,是在洗澡。 虽然什么也看不见,但许愿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毕竟,作为威慑着捣蛋鬼的“大哥哥”,对方显然是个年轻男人。 男人洗澡的时间很长。也许他有洁癖。也许是累了,在莲蓬头热水冲刷身体的温度里休息。 水流停了。 又一会儿,拉门声。没听见脚步,可能他是赤着脚从浴室里走出来的,不知他走到哪里去安安静静地待了一会儿,屋里响起轻柔的音乐。 仍是,《诉说》。 房间里静极了,只有这音乐,高低婉转,一呼一吸,钢琴轻柔的乐符在林间优游,而低缓的提琴做着一场追不到的追逐。 这支曲子里其实是一个不太欢喜的故事。 一个姑娘和一个少年相恋,她喜欢在林间跳舞,而他坐在一边带笑画画,画她最美的样子。后来一场误会,她嫁给了别人,他愤然离开。四十年后,成名的老画家回到故乡,听闻年少时爱过的姑娘前不久去世了,一辈子凄苦,丈夫对她非打即骂,结婚没几年就失去了青春美貌,成了个哀哀戚戚的黄脸妇人,又穷。 他背着画板,脚步迟缓,走到四十年前两个人幽会的树林。 树林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家伐木场,太阳照出工厂铁门冰凉的金属光,门后丑陋的机器在嗡嗡作响。 他站在这里出神。 恍惚又看见少时最爱的姑娘,她穿着轻盈的白裙子,脚下一双红舞鞋,在复苏的林间无忧无虑地为他跳舞。 后来幻影中的姑娘渐渐停下来,转身对老画家微微一笑,在微笑中,在春日的夕阳里消失了。 一舞末了,乐曲终了。 时间会抹平一切么? 时间并没有如许力量。 有的人扎根在心里住下,哪怕后来再也不见面,思念的根系也只是越来越繁盛,穿透心脏,延伸到长长短短的血管里,揪住全身,日日不得安宁。 许愿又想起程楚歌。 —— 眼镜盒外的房间里没有开灯。 入夜了,宽大的玻璃落地窗下是一片华灯初上,交错的街灯,别家的灯火,到处都亮。 而这间黑漆漆的屋子里唯一的光亮是窗前男人手指间的烟头,红红的一个点,烫。 他赤着脚,浴袍裹得随意。他其实并没有抽烟,只是把烟拿在手上,看着窗外出神。 《诉说》的曲调仍在耳边响。 曲子里,一个故去的姑娘在林间起舞。 曲子外也有这样一个故去的姑娘。 她在窗户外面的夜影子里做了个文艺范,抬头假装专注地看着天上的星星,偶尔破功,回过头来冲他笑。 指间香烟渐渐燃尽了,红光倏地更亮了一下,继而熄灭。 屋里没有光了。 后来夜深了,城市的灯火也慢慢熄了下去,一片沉寂的黑暗里,窗外看星星的姑娘也终于不见了。 他终于低低说了一句话。 “……愿愿。” 第3章 人作为有意识的存在者,理应享有一觉睡到自然醒的权力——即使没有,至少也不应该大清早被人举在半空里擦个不停,浑身上下蹭得直痒。 然而眼镜是不可能有人权的。 眼镜盒里本来又黑又暖,许愿睡得正好。忽然盒子被打开,一阵强光刺在脸上,还没怎么清醒,又是一阵可怕的失重感。 像是睡得好好的,忽然被人丢上了正疾速上下翻腾的过山车,要不是出不了声,她一定尖叫出来了。 被人拿在半空里,什么睡意都没了。 对一副眼镜来说,这样的高度是相当骇人的。 这也就罢了,身上还被人拿柔白的眼镜布擦来擦去,力道不轻不重,比被绑在地上挠痒痒还难受,挣扎不得,晕得视线都花了。 这个人一定有洁癖,从镜架到镜片到托在鼻子上的两个小圆片镜托,一个角落也没有放过。许愿觉得自己几乎掉了一层皮。 她苦中作乐地想,好在他还不算太极端,没把她丢进滚烫沸水里高温消毒,要不然,真是地府没去成、惩治恶人的油锅里却走了一道了。 终于擦完了。头晕目眩里又一阵失重感,继而镜架和镜托贴上了一片温暖,有点像是她张开怀抱拥住了什么东西。 ……原来是被戴上了。 意识稍明,她就这样对上一双眼睛。 太近了。眼睛和眼镜的距离。 近得像是接吻时对视,看不清全脸,看得清那双眼睛里每一个细节。 许愿怔了一阵。 这双眼睛过于熟悉,仿佛她不是第一次以这样近的距离看这双眼睛,以前也看过。 但她只在这样近的距离看过一个人的眼睛,因为她只跟一个人面贴面接过吻。他那时候眼睛亮而柔软,每一寸光亮都在说喜欢她。 一模一样的一双眼睛,长而错落的眼睫几乎能扫着她身上。 只是此时此刻,眼前这双好看的眼睛里没有情绪,一点都不像记忆里那个总像是在笑的人。 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已经被他戴着到了卧房外一方围着黑色雕花栏杆的小阳台上,春日清晨天光灿烂,万里无云,这地方很高,有几只灰白鸽子从不远处经过,翅膀扑棱棱一阵响。 这座城市的早晨如记忆中一般明媚,但,如果这个人真是记忆中那个人……那他倒是变了不少。 阳台上有一座浅棕色的竹藤双人秋千,很干净,坐在上面,正可在阳光里俯视整座城市,还摆了两只抱起来一定很舒服的毛绒靠枕。 但他任它空着,坐在阳台另一端的椅子上,手里翻着一本厚书,毛绒封皮,应是难得的典藏版本。 许愿把视线从这双没有情绪的眼睛上移开,凑到镜片另一侧去看他在看什么书,好转移注意力,不再翻来覆去地想他到底是不是那个人。 书页干净平整,像新的一样,每一个字都清楚。 【老婆婆对她说,“我们生命结束的时候只是变成水面上的泡沫,消失无影,深海之底甚至没有一个我们所爱的人的坟墓。我们没有不灭的灵魂,我们消亡便不再复苏,我们就像绿色的海草,一旦被割掉就再也不能生长……除非有一个人是那样地爱你,所有的心思和全部的爱情都倾注到你身上,那时他的灵魂将成为你的灵魂,你从此永生,在大地上亡去后便升入天空灿烂星辰。” …… 她没有灵魂,如今她永远也不能得到一个灵魂。一直到半夜过去了很久,船上依然一片欢腾;婚宴中她和其他人一起大笑,跳舞。】 即使寥寥几行,许愿也认得出那是什么书。那是她很喜欢的书,从小就喜欢,即使到了高中也还时不时在课间翻看,为此被人笑过幼稚。 《安徒生童话》。 而眼下这一个故事,大家都耳熟能详——《小人鱼》。 高中的时候,学校办过一次话剧比赛,理科实验班是没人愿意花时间写原创剧本的,直接拿了市面上最新一版《小人鱼》的改编剧本来用。 许愿和程楚歌都参演了,但,她没演小人鱼,他也没演王子,两个人纯属吃瓜群众,演的是海底的两根水草,各自抱了个比人还高的毛绒绿草道具在舞台最后面站着。 那个时候还没在一起,话还没说破。 舞台正中,王子与公主上演着美丽悲伤的故事,虽然演员有些蹩脚,但灯光婉转明暗,音乐时喜时戚,倒也真有几分人间憾事的意味。 但两根水草当然一根也没心思去看。 灯光偏斜,她低头,看见他的影子恰好落在她脚上,觉得脚背上一阵发软。“不小心”转头看了他一眼,恰好对上视线,多漂亮的一双黑眼睛,他也在看她。 如果这个独自坐在阳台上看《小人鱼》的人真的是程楚歌,那么,他现在在想什么呢,他的眼睛里还是没有情绪。 童话书一页一页翻过,他看得很慢。 朝阳渐升,卧房那边传来《诉说》的乐声,他合上书,起身到屋里去接电话。那是一间很明亮的卧室,靠墙的床上本白色被子叠得异常齐整,另一边有个半身高的浅褐色小书架子,一尘不染,连木地板上也反射着一层光。 干净得几乎不像是住了人。 他走到床头柜边,没拿亮着屏幕的手机,拿了只白色小巧的蓝牙耳机。 电话接通,话都是电话另一头的人在说,他答得简短。 “不早了。” “在哪里?” “……我知道了。” 是熟悉的声线。 但,与记忆里的少年还是有差别。那时候他是声音温柔又爱开玩笑的校园优等生,这时候他是个已见了些风雨的成年男人,成熟冷淡,声音和眼睛里一样没有情绪起伏。 电话挂断。 他取下耳机,另一只手把她摘了下去,两只镜架随着他指上动作自然折叠在一起,他把她放回眼镜盒,嗒一声关了盒子。 短短几秒钟里,距离远了,强烈的失重感里许愿看清他的脸。 那就是程楚歌。 一个青涩不再、神情冷淡的程楚歌。 衬衫袖子如少年时习惯的那样,折在手肘往下两三寸的位置,但皮肤没像以前那样苍白,有些晒深了。 黑暗的眼镜盒里一切声音都听得模糊,门开而又关,他出门了。 —— 家里没了人,当然就该空空荡荡地安静下来了……但这其实是不可能的事。 你永远不知道你出门以后家里的东西究竟都在干什么。 黑暗中许愿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 有东西在打呵欠,叽叽咕咕地抱怨着什么,有东西在房间里飞,时不时撞在墙上,嗒嗒的好几声响。 甚至,过了不多久,客厅那边的小音箱里传来音乐声。 然而不是悠缓的《诉说》,而是—— “哎呀,哎呀,你有一颗大白菜,我有一颗大青菜,大青菜啊大青菜,大白菜啊我的爱,不吃白菜不算爱……” “你要吃个大勺子,我给你个大胖子,勺啊勺,胖啊胖,人到中年就怕胖啊就怕胖。” 看来这世上有两种东西是逃不掉的,一是死亡,二是可怕的洗脑神曲,无处不在,如影随形。 许愿:“……” ……怎么回事? 有个憨乎乎的声音贴着她的眼镜盒响起来,很低很小心,像是在说悄悄话。“里面好像有东西诶……” 另一个声音颇没好气。“呸,不是东西!” “是东西!” “不是东西!” “是东西是东西!阿被觉得里面有东西!” “没有没有没有!” 那个憨憨的声音似乎本来想怼回来,可忽然客厅里的音乐声停了,有东西嗖的一下破空而过落在床头柜上,继而是大门那边的钥匙声。 程楚歌这么快就回来了,刚才大概只是下楼去拿了一趟东西。 卧房里立马是簌簌几声,像捣蛋鬼们赶忙各归各位,等家里的主人开了门走进来,屋里已是一切如常,平静得仿佛刚才的古怪动静全是许愿的错觉。 那些说话的声音很奇怪,有些软绵绵的,带着一种很古怪的黏音,显然不是活人。 程楚歌在家里待了一天。 低微的键盘声一直在响,偶尔接几个电话,大概是在忙。他在这里,屋里便一直什么异常也没有,没有古怪的叽叽咕咕,也没有客厅的神曲。 晚上他睡得很晚。 也许是不易入睡,熄灯后许久,屋里也没有入眠后绵长的呼吸声,只有一片沉寂。 许愿这时候想起来自己是被摆在床头柜上。 夜居一室,离他还不到一米。 少年程楚歌以前带笑半真半假地向她求过婚,从那一天以后她夜里独自躺在床上就总是不自觉地幻想两个人结婚以后的日子,共居一席,入眠相依。 做人的时候被他甩了,结婚夜眠自然是没成的。 如今成了一副说不出话也动不了的眼镜,连个人也不是了,倒是如愿跟他在一个房间里过了一个晚上,距离还不到一米。 命数真是怪异的东西。 这座城市的夜晚这样安宁,他这样近。 仿佛一个绮丽的梦境。 不知过了多久,屋主人终于是睡着了,这时候许愿也已经困得半梦半醒。 眼镜盒外隐隐又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 那个憨憨的声音说,“今天好多瘴气啊……” “呸。” “我好累,扫不动了……” “呸呸呸!” 第4章 翌日一大早,程楚歌就接了个电话出了门,屋里又陷入无人的寂静里,盒子里的许愿小心竖起了耳朵听。 好半天没动静。 也许是那些古怪的小东西怕他又像昨天那样突然回来。 又过了一阵…… 嗒! 一声沉响在头顶上方荡起来,像是有东西毫不客气地跳上了眼镜盒子,盒子剧烈一抖,里面的许愿吓了一跳。 嗒! 又跳了一下。 嗒嗒嗒! 那东西简直是在她屋顶上蹦迪,盒子晃个不停,头都快晕了。 “童童,”一个颇为正经的声音说,“这样跟别人打招呼不好的。” “呸!”不耐烦的声音是在盒子上面响起来,显然来自那个不停蹦跶的东西,“谁在跟她打招呼,我在活动筋骨!” 正经声音缓缓道,“可是,第一,你没有筋骨,第二……” 这话还没说完,许愿便听见哗啦一阵响,继而是砰的一声。 正经声音不为所动,继续道,“第二,你好像就要摔下去了。” 那个不耐烦的声音这下是从地上传来的,咬着牙,大概是摔疼了。“……呸!” “唉,摔得这么惨,”正经声音说,“希望你没有弄坏自己的纸,不然会被主人发现的,毕竟他天天都要翻你。” “……” 嗒嗒。 眼镜盒上又传来声音,这一次却很轻很礼貌,像是敲门声。 许愿默默地看着前方。不是她关着门不想招待奇怪的客人,而是她根本动不了。 盒子里好一阵没动静,外面那个正经声音终于恍然大悟。“哎,忘了,新人还在虚弱期。阿被,你来给她开门吧。我们这么有礼貌讲文明,她肯定是很乐意见我们的。” 憨憨的声音听上去很欢乐。“好!” 许愿:“……” 吱呀—— 眼镜盒被笨拙地掰开了,但是,有一种眼镜盒不是可以像这样乱掰的,否则—— 啪! 眼镜盒开了是开了,但里面的许愿飞出去砸在了地上。 嗒。 她痛得眼睛都花了。 那个罪魁祸首把大敞着的眼镜盒拿在手上,望着她憨憨地说,“好奇怪,阿被觉得好奇怪,这个新人喜欢飞诶……” 许愿:“……” 大白天的,屋里阳光明媚,什么都看得清楚。从摔在地上的头晕目眩里缓过来的时候,许愿先是看见旁边和她一样摔在地上的东西。 一本书。 厚厚的典藏版,毛绒封皮——正是每天早上被程楚歌捧在手里看的《安徒生童话》。 可跟在他手上的时候不太一样,它这会儿有一双白雾似的细手和一双白雾似的细腿,封皮上还有两只黑溜溜的大眼睛和一张嘴。 那两只干净黑亮的大眼睛看着她,先是好奇地眨了眨,但也不过一两秒,眼珠子往一边撇过去,嘴里呸了一声,不屑说,“看什么看!没见过书摔跤?” 许愿:“……(说实话我还真没见过)” 嗒。 有东西从床头柜上轻盈地跳了下来。 那是程楚歌的白色蓝牙耳机。 大脑袋,细身体,还像童话书一样生了一对雾气似的小手小脚,眼睛细长像两条缝,笑眯眯的。走到她面前,还很有礼貌地鞠了个躬。 呼。 一大片阴影袭过来,把地上全笼在了黑暗里。许愿抬眼,看见一床被子飘在半空里,也是长了雾手雾脚,但又胖又短,被面上两只灰眼睛傻兮兮地睁着。 它们是什么东西? 蓝牙耳机又鞠了一躬,像欧洲宫廷里的管家似的,讲话语气礼貌到有些夸张,还抑扬顿挫。 “身为家庭大队长的我,先替童童向你道歉。它因为每天清早都被主人翻来翻去,睡不好觉,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脾气就越来越坏了。唉。” 童话书立马啐道。“呸!” 蓝牙耳机幽幽看了它一眼。“唉。” 安徒生童话:“……” 显然这童话书那声下意识的“呸”只是进一步证实了耳机的说法而已。 耳机又转回来对许愿一本正经地说,“你,是我们家的新成员。按照流程,就由身为家庭大队长的我来对你做一些新手常识指导。 “我们是物灵。 “物灵有两种。一件东西如果与一个人有了羁绊,就会拥有灵魂,变成他的物灵——这是第一种。人死了以后,如果对活着的人有放不下的牵念,灵魂就会从天上飞回来,依附在某件物品上,回到那个人身边——这是第二种。显然,我们是第一种,你是第二种。 “物灵存在的意义就是守护主人,越强大的物灵能做的事情就越多。比如童童和阿被,它们是九级物灵,能够在主人入睡后为他清扫烦恼瘴气,让他第二天起床的时候心情变好。而我,我身为荣幸的家庭大队长,是八级物灵,除了清扫烦恼瘴气,还可以在主人做噩梦的时候带大家潜入他的噩梦保护他……虽然目前还没有成功过。 “不过,只要努力向上,成为更高级更强大的物灵,总有一天我可以成功保护他! “等我成为四级物灵,我就不仅能驱除噩梦,还能凭空为他创造美梦,让他的整个世界都变成美好的音乐世界!等我成为最强大的一级物灵,我甚至就可以晋升守护灵,预知未来、为他改变命运!” 耳机越说越兴奋,语速越来越快,几乎就快要丢掉一本正经的假皮囊跳起桑巴舞来,忽然躺在一旁的童话书凉凉打断道,“然而你从八升七的企图已经连续失败八次了。” 耳机:“……” 耳机冷静下来,五官简单的脸上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威胁道,“为什么你总是要这样冒犯你的家庭大队长?” 童话书毫无礼貌。“呸。” “我下一次一定可以。” “呸。” “……安徒生童话。” “呸。” 眼见着地上两只物灵间越来越剑拔弩张,半空里的被子有点慌了,连忙说,“不要,不要生气,大家都是一家灵,要……” 可这试图劝架的被子手里本来还拿着许愿的眼镜盒,一慌张,手里无意中就松开了,沉甸甸的盒子啪地一下砸在童话书脸上,后者痛得发出一声扭曲尖叫,注意力瞬间被转移,。 “啊!!!死被子!!” “诶?对不起!” “去死!!!!” “阿被不想死啊,对不起!!” “去死去死去死!!!呸!!!!” “阿被还没有活够啊阿被不想死!!” “啊啊!!!” “啊啊啊!!!” 一书一被子就这样走火入魔似的嚎叫起来,两个声音此起彼伏,在卧房本该温暖明媚的春日空气里回荡着。 怎么说呢,从某种意义上来看,这其实也算是成功中断了耳机和童话书之间可能爆发的争吵。 许愿:“……(反正它们好像不太正常)” 刚刚差点跟童话书吵起来的耳机趁着这机会恢复仪态,继而优雅一跃飞上了半空,清了清嗓子。 安徒生童话:“啊啊啊啊!!!” 被子:“啊啊啊啊!!!” 耳机过度礼貌的声音在这种尖叫背景音中显得很是冷静。“叫这么大声,可是会被主人听见的。” 安徒生童话“……” 被子:“……” 安静了。 童话书与被子半张着的的嘴像是被冻住了似的不动了。 耳机又轻飘飘地落回地上,嗒,它动作很轻,但吵了半天的屋里突然间太安静,这轻轻的一声竟也听得分明。 耳机对仍趴在地上的许愿又是一鞠躬,道,“好了,新手常识最后一句,对物灵来说,最重要的就是绝对不能被主人发现,否则……灰飞烟灭。” 许愿:“……” 耳机说,“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许愿:“……(你明明知道我根本发不出声音)” 屋里沉默一阵。 耳机悠悠道,“既然都没事了,那么,现在我们就去各干各的吧。如果不是像昨天那样意外情况,主人他一般晚上九点多才会回来。” 说完它便又轻轻往地上一蹬,轻飘飘地往客厅那边飞过去了。 好不容易才从刚才满屋里“啊啊啊啊”的嚎叫声中解脱出来的许愿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 客厅的小音箱响了。 “哎呀,哎呀,你有一颗大白菜,我有一颗大青菜,大青菜啊大青菜,大白菜啊我的爱,不吃白菜不算爱……” “你要吃个大勺子,我给你个大胖子,勺啊勺,胖啊胖,人到中年就怕胖啊就怕胖。” 这耳机明明那么一副优雅礼貌做派,为什么会喜欢这种歌? —— 晚上九点多,天早就黑了,客厅门那边传来钥匙声音。 程楚歌果然在这个时候回来了。 嗖嗖嗖! 屋里到处嘻嘻哈哈玩了一天的物灵们反应极快。 阳台上荡秋千的“安徒生童话”立马止住晃荡的秋千,飞回书架上去。半空里跳舞的“阿被”也是身手敏捷,迅速溜到床上去把自己折好,豆腐块一样整齐。 蓝牙耳机也不愧为家庭大队长,就这么短短几秒钟,关了客厅的音响飞回来,还顺手把被迫再地上趴了一天的许愿塞回眼镜盒里,搬起来一块溜回床头柜上躺好。 等程楚歌走进来开了灯,屋里一切如常,处处都是干干净净的,靠墙的床上白被子叠得齐整,墙角小书架上书本也在原位,床头柜上的白色蓝牙耳机连朝向也和早上走时一模一样。 他带着一阵隐约的酒气走进来,手里揉皱的香烟包随手丢在床头柜上,在床上坐了。身体前倾,手肘撑在腿上,前额靠着手。闭了眼。 是头疼欲裂、在勉强忍耐的样子。 有个脚步声在他身后响起来。嗒嗒。是细高跟鞋落在地上的声音。 他竟然带了人回来。 盒子里的许愿听见一个略偏中性的女声。 “楚歌,你需要休息。” 他没答话。 女声道,“这个案子牵涉这么广,后面有的忙。你这样下去,很可能会撑不住。” 他还是不说话,静静地坐在床上,仿佛自己是一个人在屋里。 那女声于是也不再多劝了。“算了,你今天早点睡,明天局里还有那些无聊汇报要看。真不明白那些人为什么不能好好说话,每次写汇报都是一大堆废话。” 高跟鞋细细的声音往门口去了,却又停下来。那女声里带了三分调侃。“你今天喝得这么多,明天酒后头疼,未必有精神自己做饭吃。为了不让重金请来的大顾问饿死,我好心给你送点吃的?” 程楚歌终于说话了。“不必。” “好歹你我夫妻一场,照顾照顾你也是应该的。” “不必。” “好吧,那就说再见了。” 咔嗒一声门响,夜里明亮的屋里又陷入寂静。 盒子里的许愿半天没回过神来。 ……夫妻? 第5章 凌晨三点半了。 窗外夜色深沉,高楼下的整座城市都在睡梦里静默。该睡的人已经睡下,不眠人也该疲惫了。 房间里,灯仍是开着的,程楚歌也仍坐着。 但,安静的灯光里隐隐能听见平稳呼吸声。他坐着睡着了,但当然睡得并不太好。 屋里像是静止了。 他身后叠得整齐的被子忽然伸出一双雾手,憨憨地说,“唉,今天也好多瘴气啊,阿被觉得……” 床头柜上的蓝牙耳机立马嘘了一声。 被子辩解着,“主人已经睡着了。” “他睡得很浅,很容易被吵醒的。” 被子听话地把手收回去。“那再等等……” 等得不久。 差不多凌晨四点的时候,程楚歌缓缓睁开眼睛,一言不发地望着地上出了会儿神,终于起身去浴室冲了个澡,回来关了灯,上床和衣而眠。 但又是过了许久,房间里才听见入眠呼吸声。 这都快天亮了。 别人都快醒了,他却才刚勉强睡下。 盖在他身上的被子又伸出手来,胖乎乎的手指往他脸上戳了戳,说,“主人现在睡得好沉了。” 程楚歌果然睡得深了,被自家被子戳了脸,没反应。 “开工开工,”毛茸茸的安徒生童话立马从书架上飞出去,语气里很有些抱怨,“今天又是这么多瘴气,累死了。” 咔嗒。 许愿的眼镜盒被一把打开,黑暗中,她看见蓝牙耳机凑在面前的脑袋。 耳机说,“我们要给他清扫烦恼瘴气了,你好好看着。等你虚弱期结束了你应该就是最最新手的十级物灵,清扫瘴气是日常工作。” 说完它便飞走了。 黑暗里窸窣一阵,一股极难闻的气味从床上传过来,越来越重,许愿渐渐喘不过气来。 那大概就是人类烦恼瘴气的气味,他有这样多的烦恼。 她在床头柜上都觉得难受,三只小物灵离他那么近,更是几乎快晕过去了,不敢开口,憋气憋得眼睛都瞪了起来,手里抓着白雾状的小扫帚,唰唰唰地扫着。 天渐渐亮了起来,屋里的瘴气也慢慢消了下去,总算是能呼吸了,蓝牙耳机低声哼起歌来,安徒生童话也终于能开口叽叽咕咕抱怨几句。 —— 早上七点多。 春日的朝光来了,一抹淡金薄光从阳台落地窗进了屋,在地上拉出个斜方光影,床上这边仍还罩在朦胧昏暗里。 向来早起的人即使晚睡,醒得也很早。 初醒时程楚歌听见倏倏几声,像是有什么东西慌忙在空中飞过,但真睁了眼,房间里一切如常,东西都在该在的地方。 ……那声音大概是没清醒时的错觉吧。 他坐起身来,微微皱着眉头揉了揉太阳穴。 昨天意在跟嫌疑人套话的饭席上喝得多了,有些宿醉的头疼,但睡眠确是治疗情绪的良方,睡得虽不久,倒是没昨晚上那么烦闷了。 头疼稍缓后他下了床,鞋也还没穿便往浴室走过去。洁癖早上起来第一件事自然是去把自己弄干净。 过了一阵,淋浴水声从那边窸窣传来,卧房里一直紧绷着神经的三个物灵才算是松了口气。 把自己挤在书架上“安徒生童话”最先急急开口。“呸!吓死了!他睡醒前怎么老这样一点征兆都没有?” 被子也心有余悸,“真险啊,要是被发现,阿被就没啦。” 同样惊魂未定的蓝牙耳机从床头柜上轻轻飞起来,到卧房门口往浴室那边望了望,叹气。“瘴气还没扫完,像这样带着没扫完的旧瘴气就起床,他很快就会不高兴的。” 它顿了顿,自责起来。“要是我上个星期成功突破就好了……七级物灵扫瘴气很快的。” 这一阵声音低微的交谈持续得不长。 屋主人大早就要出门,洗澡洗得很快,不一会儿,浴室那边的淋浴声便停了。 拉门声。 带水的脚步声。 卧房里刚还在嘀嘀咕咕的物灵们全装出一副乖巧无事的样子,该在哪儿在哪儿,一点动静也没有。 春日清晨的阳光是微薄的,带着一层淡金色,落在人皮肤上像给人染了一层薄光。 耳机方才一时陷入自责,忘了把敞开的眼镜盒关上。 所以许愿有点疯了。 一个独居的男人洗澡时候忘了拿浴巾和换洗衣服,回了自己屋里来拿,当然不需要遮掩些什么。 她慌忙把视线转到看不见他的地方,但初做眼镜,对身体的掌控还不是很强——又或许她根本就是忍不住,目光总是一下一下地又往他那边瞟。 他是好看的。 肤色微暗,泛着热气的身体上肌肉线条起伏流畅,每一寸都蕴含着成年男人的力量。而且又是刚洗了澡,那皮肤上还有不停滑落的水印子。 身上还有伤痕,不多,但左手小臂上那条很狰狞,从视觉上来说倒又给这总是神色冷淡的人添了一份异样的野性与危险感。 男色是可以误人的。 许愿一面挣扎一面想,你好看,所以活该你倒霉被人看……我又不是故意要偷看你,谁让你自己引狼入室带我回家的。 ……不,等等,她不是狼。 好在——或者诚实一点说,可惜——程楚歌衣服穿得很快,而且穿好了衣服就早餐也不吃地出门了。 —— 客厅的神曲声音这么大,许愿实在想不通为什么程楚歌的邻居还不去投诉他。 “哎呀,哎呀,你有一颗大白菜,我有一颗大青菜,大青菜啊大青菜,大白菜啊我的爱,不吃白菜不算爱……” “你要吃个大勺子,我给你个大胖子,勺啊勺,胖啊胖,人到中年就怕胖啊就怕胖。” 只要主人不在家,家里就是物灵的天下。 程楚歌家里是童话书在阳台荡秋千,被子在半空里抖抖嗖嗖地跳舞,本该很有音乐品味的蓝牙耳机则在客厅里随着洗脑神曲的旋律优雅地晃来晃去,陶醉得很。 别人家里大概也是类似的混乱情景。反正,许愿刚才亲眼看见一口高压锅从窗外飞过,锅在拼命飞,锅里的空调遥控器则在尖声高喊——快啊快啊快啊主人就要回来了! 所以说,有时候要是突然找不到家里的什么东西,说不定就是它们趁你不在家的时候溜出去玩了,一时间没来得及赶回来,等什么时候你睡着了,才偷偷摸摸溜回来躺好。 下午三四点的时候许愿终于能动了,像在身上冻了很久的冰慢慢化开,全身回暖,有些酸麻。 这时候家里的另外三只物灵凑在眼镜盒前看着她,六只眼睛同时眨了眨,然后安徒生童话重重地呸了一声。 许愿:“……?” 蓝牙耳机很有几分羡慕。“你一出虚弱期就是七级物灵了啊……” 被子说,“好厉害啊,你以前一定跟主人很熟吧!” 许愿许久没说过话,开口时声音沙哑。“……七级?” 耳机指了指她脑袋顶上,“你有七级物灵的光环。” ……光环? 不是她想的那种吧? 她试着操纵硬邦邦的身体,没能像三个小伙伴一样长出雾气手脚,倒是两只细长的镜架微微一动,飞到了半空里。 人是不会飞的。 生平头一次无依无靠地悬在空气里,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稍一松懈就可能会摔下去。 许愿觉得四周的空气都是凉飕飕的。 她尽量不往下看,不太娴熟地上下晃悠着飞进了浴室,在墙上的方镜子里看见一副头上顶了个天使光环的眼镜。 光环十分圆,隐隐有一种神圣的光辉。 许愿:“……” 太傻了! 一只细长的雾手戳了戳那个光环,蓝牙耳机的声音在身后貌似礼貌地响起来。“借我戴一戴好不好!” 许愿本来张口就要说好,但顿了顿,改口说,“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这个光环你玩多久都可以,但客厅音箱里放什么音乐由我说了算。” 蓝牙耳机想了很久。作为一副耳机,没有美妙的音乐它是活不下去的,但七级物灵的光环又是想要了很久的东西。 程楚歌是洁癖,他浴室里的镜子自然十分干净,干净到不必要的程度,把什么东西都照得清清楚楚的,那个小光环在镜子里简直是熠熠生辉。 这么圆。 这么神圣。 耳机屈服了。 “成交。” 于是自从一个月前变成眼镜店里的眼镜之后,许愿终于过上了不用成天听神曲的快活日子。 她飞到客厅去,用细长的镜架把音箱按了暂停,快乐得就像在小山堆般的假期作业上落下最后一个字。 然后她快乐地试图向几个物灵套话,想知道那个已经长大的少年这几年过得怎么样。但一无所获。 人与人之间尚且时常沟通不易,跨物种的交流就更难上一层楼。这话不管怎么说都是驴头不对马嘴。 许愿问,“他有没有每天按时吃东西?” “吃东西!”被子很开心地说,“东西好好吃,阿被最喜欢吃东西了!” “安徒生童话”说,“吃吃吃,人类就知道吃,呸。” 许愿问,“他有没有晚上哭过?” “啊……”被子难过起来,“哭会好伤心的,伤心很不好受的,阿被不要哭啦……” “安徒生童话”说,“哭哭哭,人类就知道哭,呸。” 许愿问,“昨天晚上那个据说跟他有夫妻关系的人,你们以前见过没有?” “夫妻!”被子莫名叫起来,唰地一下从床上立起来把自己打了个麻花结,一副扭扭捏捏的样子,“哎呀,夫妻……嗯……夫妻……哎呀,真不好意思……” “安徒生童话”说,“夫夫夫,妻妻妻,人类就知道夫妻夫妻夫妻,思想堕落,趣味低级,呸!” …… 而当她艰难地与这两个脑回路古怪的物灵说话的时候,家庭大队长蓝牙耳机一直喜悠悠在镜子前晃来晃去,欣赏脑袋上那个玛丽苏的天使光环。 许愿:“……” 三个共事的物灵,一个小傻瓜,一个死傲娇,一个神经病。 快乐不起来了。 第6章 晚上程楚歌回来的时候,大半天套话失败的许愿正在半空里颓然练习飞行,晃晃悠悠的,两只镜架一动一动。 听见钥匙开门声,屋里乱玩的物灵们纷纷各归其位,装出个无事发生的乖巧样子。 就是,“安徒生童话”飞回书架的时候有点急,不小心把几根封面上的装饰绒毛扯住了,痛得慌,低低哎哟一声叫喊,想把毛扯顺了。可这时候程楚歌已经走进卧室开了灯,它不能再动。 那仿佛是手指紧紧夹在了门缝里。 惨。 许愿默默地同情了一下。 这同情并没有维持太久,因为面上微有疲惫的程楚歌随手把外套脱在椅背上,便毫无预兆地对上了她的视线。 他的眼睛好漂亮。 以前笑起来的时候像是有光,现在不笑了,就成了深沉,看不清那眼底究竟藏着什么。 不知眼下究竟算不算是数年未见,算不算是阴阳相隔,总之视线相对,愈来愈烈的情绪在心底一阵一阵涌上来,分不清那是什么。 与他有关,所有的情绪都与他有关。 想要他抱。 而他竟然,也真的忽然向她伸出手,指腹温暖近乎灼人。她今天才好不容易能动,想在他手指上蹭。 这复杂的心绪也没有持续太久,因为——他嗒的一下把她关进了眼镜盒里,她眼前一黑。 许愿:“……” 当然了。 在他眼里她只是副刚买回来的眼镜,眼镜自然是要放在眼镜盒里。 她颇为暗郁地在盒子里待了许久,隔着一层眼镜盒听他在外面的声音。 打了个电话。从头到尾都是对面在说,他只在开头打招呼叫了句“秦队”,间或说几个“然后呢”,然后便是最后的“我知道了,明天见”。 明明当年他也算是很善谈的人,现在寡言成这样。 又开了电脑,一阵键盘轻响,时断时续,偶尔伴着几个系统滴滴声。 许愿想,他是在工作吧。 想看他认真工作的样子。 在学校的时候就经常有意无意地看他,校服少年坐在位置上微微低头看书、做题,那专注的样子会让偷看他的人忍不住专注地就这样看下去。 有时候看得太久,视线会被他抓到。他不会立马便看过来,仍是低头看着他的书,但嘴边笑意越来越深,她自己也就知道自己的偷窥被发现了,拿书捂着脸移开视线。 她一直很喜欢他低头认真做什么事的模样。 许愿心里涌起一阵冲动,想把眼镜盒子偷偷开一条缝,借着细缝看看他。 会被发现吗? 被发现就完了。 但是,忍不住了。 她心里低咳一声振作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去顶脑袋上的眼镜盒盖子,有点沉,她有点吃力。 一线光慢慢露进来。 这条缝很小,看人看不太清楚,但她不敢再继续往上顶了,艰难地卡在这里。 他坐在床上。 笔记本电脑摆在膝上,手指在键盘上的速度近乎飞舞。那双手修长好看,动作像是弹钢琴。 她喜悠悠地看了一阵他漂亮的手,视线抬高,去看他的脸。 屋内灯光明亮,他脸上没表情。 但眼睛里很专注,显然脑子里在飞速分析着电脑屏幕上复杂的信息,手指在键盘上作出回应。 这个人一直都是好看的,认真的时候最好看。 可惜……许愿心里微微一沉地想起来,他已经不是她的了。 —— 程楚歌昨天只睡了差不多三个小时,今天却还是一直到午夜才关了电脑睡下。屋里黑了,被子里也是许久没动静,将近一点才有入眠后规律的呼吸声微微响起。 主人睡了,物灵们也终于可以动了。 书架那边传来咒骂声。安徒生童话的绒毛被卡了好几个小时,痛得已几乎到了忍耐极限。“呸!呸!呸!” 蓝牙耳机连忙说,“小声点,主人好不容易才睡,别吵醒了。” “哼。” 许愿不需要提醒,自己用力推开眼镜盒盖子,跳了出来。动作还是不太熟练,砸在桌子上嗒的响了一声,也被边上的家庭大队长瞪了一眼。 “抱歉。”她说。 耳机晃了晃,示意她跟上。他们低低飞离床头柜,与书架那边过来的安徒生童话一起落在了程楚歌的被子上。 许愿有点不好意思。 喜欢的人就安安静静地睡在下面,呼吸的温度隐隐雾了她的镜片。这么近。 耳机没做过人,丝毫感受不到她的小心思,低声严肃说,“今天是你第一次参加瘴气大扫除,我会教你,你要认真学。” “谢谢。” 耳机凭空伸出两只小细手,手里捧了个东西,“拿着。” 那是一只雾气小扫帚。 许愿试图像耳机那样凭空长出好用的手来,可仍是怎么也做不到,只得勉强用两只镜架去接了。 另一边,“安徒生童话”和被子已经把烦恼瘴气从程楚歌身体里慢慢引出来,令人沉闷的难闻气味扑在许愿镜片上。 他有这样多的烦恼。 耳机很认真地说,“你看,就像这样。” 它抓着另一只雾气扫帚在瘴气里刷刷扫了两下。 许愿看得看认真,以为那里面有什么高深的东西,但是——那确乎就是寻常人扫地的姿势。 “……我好像会了。” 耳机讶异道,“这么快?” “……是啊。” 脑袋上仍顶着从她那儿借来的天使光环的耳机由衷赞叹。“不愧是七级物灵!” 唰。唰。唰。 许愿用细长的镜架举着小扫帚,与三个各有各的不靠谱的物灵一起清扫起程楚歌的烦恼瘴气来,那瘴气像是源源不断,怎么扫也扫不完。 安徒生童话刚才痛了半天,很快就颓然了,“好累,扫不动了。” 被子说,“阿被为你加油!” 安徒生童话还记着昨天被被子砸了的仇,没好气。“呸。” 许愿在污浊的瘴气里举着小扫帚,很认真,在熟睡的人身上划来划去,唰,唰,唰,一面扫一面想象他明早一觉起来烦恼尽消、神清气爽的感觉。 真好。 这种感觉她是很熟悉的,睡前有再多的难过,睡一觉起来就好了。不知她活着的时候是不是也有物灵在夜里为她忙碌。 耳机在黑暗里偏着脑袋看了她一眼,说,“七级物灵扫瘴气果然很快啊……” 许愿四下看了看,确实,三个小物灵那里都还是浓浓一片瘴气,她这里却淡薄了不少。她一面继续扫,一面压低了声音说,“我记得你说过,除了清扫瘴气,你还能在他做噩梦的时候去他梦里。” “是呀。” “他很经常做噩梦吗?” “不算太经常,”耳机认真地说,“一周五六次而已,我们还有一两天能休息呢。” 许愿:“……” 按照人类的标准,这已经是比很经常还经常的经常了。 正想开口再问点别的,忽然,小扫帚下好不容易才转淡的瘴气骤然变浓了。 恐怖的味道倏地扑在许愿身上,那气息不是恶臭,倒更像是烧灼,金属镜架上一阵滋滋低响,她觉得疼。 举着的扫帚都快在这瘴气里化了。 许愿有点睁不开眼睛,开口艰难。“那是什么?” 被子哭了。 蓝牙耳机抓着手里的小扫帚,吸了吸鼻子。“你刚刚不是还在问么。他又做噩梦了。” 第7章 噩梦。 噩梦是什么呢? 被深海包围的幽灵孤岛,鬼影重重,费尽心机逃不掉。血迹阴森的白骨宫殿,嘀嗒,一滴血落在脸上,听见头顶梁上一阵低笑。登上一列空无一人的火车,驶入永无止境的黑暗隧道…… 可当许愿在程楚歌的噩梦里睁开眼,看见的却是高中熟悉的大门。初秋的清晨万里无云,麻雀叽叽喳喳的,敞开的校门前拉了红色大横幅,写着“欢迎新同学入学”。 新生报到日很热闹,门外大道边停满了车,家长们领着自家高一新生,拉着寄宿行礼不断往校门里走。 不过,这些来来往往的人里,大多没有面孔,脸上是平的。 也对。 如果这是一个关于高中时代的噩梦,那么那些梦境主人不曾认识的人便是路人,路人没有脸。 许愿一偏头看到校门前公告栏上极为张扬的大红榜,笑了。 她的高中母校是市里最好的中学,不知是不是喜欢向后面第二第三的学校炫耀生源,高调不已,年年把新生里中考成绩在市前100的列在公告栏里,同时也供路过校门外的初中生们对着榜上优等生心向往之。 她第一次看到程楚歌的名字便是报到那天在这张公告栏上,因为他们的名字是紧挨着的。不仅是挨着的,而且,挨得很是巧合——两个人中考里语数外理综四门课的成绩,竟然是一模一样,语文127,数学150,英语145,理综140。 她那时没想太多,只觉得,真巧。 她现在想再去看一眼。 可乍从眼镜恢复成人身,有点没太适应,重心往前一倾,差点倒在地上。好在是被自己背着的书包拉住了。 转头一看,背着的哪里是书包,是团白被子。 被子说,“啊啊啊别动别动,阿被好怕。” 被子里塞着的童话书强行镇定着说,“怕怕怕,怕什么怕,呸!” 被子里又飞出个耳机自觉地挂在了她耳朵里,低声说,“这个梦我们以前来过好多次。” “出了什么事吗?” “一开始……呃,很正常,就是,很正常……然后就会突然不知怎么的,嗯……” 它找不到合适的措辞,被子里的童话书于是没好气地接了一句,“然后就会突然世界末日。” “好可怕!阿被好怕!有时候是僵尸,有时候是洪水,有时候有好大好大的火,有时候啊啊啊……” 耳机叱道,“小声点!” 被子可怜巴巴地住了口。 耳机继续对许愿说,“再然后,主人他会在什么僵尸潮、大洪水、大烈火里站着,也不挣扎,到天亮才会醒。” 梦虽然是假的,可那疼恐怕是真的。 但即使在梦境里事情也不该是无缘无故的,那些“世界末日”的到来一定有一个原因,而那原因一定就在眼前这所学校里。 她要找到这个原因,结束他的噩梦。 许愿耐着性子把一直哆哆嗦嗦的被子哄好了,穿过大多没有面孔的人群,到了公告板前面。 虽说是炫耀生源,可公告上的措辞却很平淡,字体也是中规中矩——这是装得低调的炫耀。 从上往下数着看,第一个名字是中考状元,再往下是第二名、第三名……到了第十七名,那里本该有两个并列的名字,程楚歌,许愿,后面跟着他们命中契合般一模一样的中考分数。 但是,没有“许愿”。 第十七名只有个孤零零的程楚歌。 许愿怔了怔。 他梦里没有她。 她抬眼,在公告玻璃窗的反光里看见自己此时此刻的模样。 没有五官。脸上是平的。 她与那些他从来不曾认识的路人是一样的。 —— 许愿走在校园开学日熙熙攘攘的人群里,都不需要看路,脚下本能地便往高一时的教室走,迎面碰上了几个有五官的人,他们是她高中三年的同班同学,有些在初中就认识了。 可他们嬉闹聊着天走过她身边,就像是没看见她。 仿佛她在梦境主人认识的世界里隐形了,消失了。 走过一段斜坡,到了体育馆门前的岔口往左走,进了第三教学楼正门,右拐,上楼梯,到了三楼便直走,第三间教室。 理科实验班,高一14班。 窗外恰好对着教学楼下来大梧桐树的树冠,绿森森的,总有麻雀在里面吵闹,有时甚至会飞进来。 许愿走进去,在昔日的同学们中间找了自己当初的位置坐下,满教室的人她全认识,满教室的人里只有她没有脸。 谁也没来跟她搭话,谁也没看她一眼。 她耐心地等,她记得这一天。 九点了。 走廊尽头略显刺耳的铃声骤然响起来,教室里静了,刚与新同学搭了会儿话的新生们老实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做好,略微紧张地等班主任进来。 教室里还有一个位置是空的,就在许愿左手边隔了一段走道再往后数两排的位置。因为有个人迟到了。 嗒,门开了,班主任秦老师走进来,讲台上威严而不失友好的开场白说了没两句,教室门被轻轻敲响,有人在门外带笑说了句不好意思。 许愿抬头看过去,就像当年那样。 一模一样的教室,一模一样的九月阳光,一模一样的门外迟到的清瘦少年。 十五岁。 开学第一天就迟到,这样窘迫的事情,他却不慌不忙,脸上的歉意有恰到好处的礼貌,又带着笑,谁能对着他生起气来? 秦老师反正没生气,说了句没关系,抬抬手让他进来了。 他在全班的注视下全然没有紧张的样子,单肩背着书包从容进了门。满了人的教室里只有一个空位置,那么显眼,他本该一眼就看到。 可是他当年在这间秋阳倾落的教室里第一眼看见的不是他的空位置,是与那个位置隔了右手边一条走道再往前数两排的姑娘。视线相对只一瞬,她低头移开视线,他脚下微微一慢。 但在这个梦里,他根本没有看见她,路过她身侧,径直到位置上坐好了。 讲台上的秦老师继续着她届复一届的开场白,内容无非是鼓励大家要好好学习,心无旁骛,偶尔适当地参与学校的文体活动,比如话剧比赛。 许愿没听。 当年没听,现在也没听,低着头看指甲,回想他刚才路过身侧时的脚步声。指甲上落过他的影子,仿佛就有了一份看不见的分量。 秦老师说完了开场白,又说接下来选班干部。 理科实验班里好像没几个人热衷于做班干,除了班长是三选一,其他基本是等额选举,一个位置只有一个人报名。 一圈名目的班干部选下来,最后是两个生活委员,要一个男生,一个女生。 生活委员负责的事情又多又杂,要收班费,要照管教室里的饮水机换水,要把各寝室每周的查寝分数统计好报给老师,要是有什么需要大家凑钱的班级活动,还得算半天帐。 没什么人愿意做。 当年,是许愿觉得半天没人举手,教室里太尴尬,于是低声举手报了名,才说完便听见左边后排有个好听的声音,说他可以做男生活委员。 那是程楚歌。 后来的事都是顺理成章的。都是优等生,都是生活委员,时不时找个请教数学题的借口、找个一起算寝室卫生分的借口就搭话,直到有一天她生理痛,体育课请假一个人趴在教室桌上休息,他翘课回来,拿她的小保温瓶给她倒了水。 瓶子轻轻放在桌子上,他低声说喜欢她。 许愿说,“哦。” 拿过水瓶,本来是要喝热水镇一镇肚子疼,结果手是抖的,水撒了一桌子。心思显而易见。 但是,此时此刻,这个梦境世界的教室里没有许愿。 于是当拿着班干部名表的秦老师问“有人愿意做生活委员吗”,教室里一片安静,始终没人回应。 安静。越来越安静。 先只是教室里没人说话的安静,再然后,连教室外面也跟着静下来了,窗外梧桐树里麻雀像是被冻住了,不叫唤。 静。 越来越静。 教室里的同学们仿佛被冻住,一动不动了,表情也僵在脸上。 世界被按了暂停。 物灵蓝牙耳机在许愿耳边低低叹了口气,说,“来了。” 许愿转身看向梦境的主人。 他仍坐在那里,脸上带着他那时特有的若有若无的笑,手指间一下一下地转着笔。异样的世界里只有他一切如常。 假装没发现这阳光灿烂的世界在摇摇欲坠。 黑色签字笔在指间转了一圈又一圈,转得越来越慢,少年脸上的笑意从眼里渐渐退下去,终于,他轻轻把笔放在桌子上,褪去年少时的柔光,神色冷淡如成现实世界中已经成年的那个男人,盯着面前的桌子一言不发。 远处隐隐传来轰鸣声。 一阵洪水般的东西从天际涌过来,铺天盖地,但那不是水,是火。暴烈的火,颜色深烈,声势浩大地烧毁了火焰里所有的东西。 它们是冲着他来的。 但程楚歌安静坐在位置上,一点逃的意思也没有。 许愿慌忙起身跑过去,顾不上别的,拉起他的手就想带他往外跑,可他毫无反应,她根本拉不动。 “程楚歌!” 他还是没动。 她又叫了几次,急了,连三个小物灵也飞出来用力推他。这边胶着着,窗外的火海已近了,几乎已经探到窗外,梧桐树上烧出一片赤红火树影子,微微一阵响,听得人发慌。 “程楚歌!” 许愿一直往外用力的手上忽然受了一股力,他毫无预兆地反手拉了她一下,她一个跌撞撞到他身上。 他身上是暖的。 抬眼,那双漂亮的眼睛正看着她。 不是像外面现实世界里一个人类和一副眼镜在巧合下的视线相对,是他真的在看着她。 他注视她,缓缓收紧拉着她的手,平静的神色像被什么东西渐渐染开。 “……愿愿?” 许愿怔了怔。他以前从来没这么亲昵地叫过她的名字,他们总是刻意似的直呼对方全名,程楚歌,许愿,程楚歌,许愿。 她说,“我在。” “……愿愿。” “嗯。” 世界又安静下来。 窗外洪水般的烈火静止了,像是时间暂停。 程楚歌慢慢伸手揉了许愿的头发,她发丝是软的,他掌心温暖。他说,“你回来了。” “嗯。” 被人拥进怀里的时候,许愿忽然意识到这噩梦是什么意思。 噩梦就是,没有她在。 作者有话要说:天呐,有人了,我好惊喜! (因为发了前面几章之后好几天都是0点击,我就溜了o(*////▽////*)q) 第8章 两个人在安静的校园里走,风止树息,教学楼、行道路、体育馆,周围的一切都凝固了,连路上笑嘻嘻跳在半空里打闹的几个新生也一动不动,僵着笑脸停在半空里。 像是时间静止。 又像是天底下就剩两个人还活着。 很静,静得听得见身旁人的呼吸声。 若是再小心些,还听得见身后遥远处三个物灵一面试图跟上、一面试图躲藏时窸窸窣窣的声响。 绕过体育馆,又从藏书楼中间的林道上穿过,许愿忍不住问,“我们去哪儿?” 梦境世界里少年模样的程楚歌转头看她一眼,露出他那个时候特有的带着三分揶揄的笑,说,“刚才不是你说要去外面偷吃炸土豆吗?” 许愿一想,那是高二时候的事情了。 梦总是不连续的,才几分钟,这位梦境主人便从刚入学跳跃到两年后了。 她又想起一件事。“……你这次带钱了吗?” “没带。” “……我也没有。” 他微微一笑。“噢。” “……不回教室拿钱吗?” 程楚歌在一处花坛边上停下脚步,带笑看她,过了一阵,说,“其实我带了。” “……?” “但是我觉得太油腻的东西吃太多了不好,所以骗你。” “!!!!” “而且像你这样的小孩子,吃奶糖比较合适。” ……也就是说他当年根本就是故意的。当她摸着空空的口袋望着街边冒着香气的炸土豆嘴馋时,他有钱却不拿出来,估计一面在嘴上温声安慰,一面却在心里毫无良心地觉得她那样子好笑。 可恶。 许愿又想起一支神曲——“知道真相的我眼泪掉下来。” 她一言不发地盯着他。 程楚歌顶着她越来越不善的视线,一点也没觉得怕,反而破功笑出了声,心情颇好地伸手往她脑袋上揉。 许愿冷声说,“放手。” 程楚歌微微偏头,露出有些困惑的表情。“你昨天洗头发了吗?” “……干嘛?” “好像有点油。” 这家伙高中时候就有点洁癖迹象的。 许愿皱着眉头往自己头发上蹭了蹭,他又骗人,她头发顺得很,一点都不油。但伸出去的手还没来得及收回来,被人捉住了。 他手指温暖。 梦里安宁,九月天光灿烂,不远处还有几片落在半空里一动不动的金叶子,视线相对肌肤相触时很该有一番温情的。 但没等许愿生出什么浪漫的文艺想法,说出什么好听的浪漫话,程楚歌微一翻手,把她的手按在掌下,又往她头顶上微微用力。 许愿微一怔愣,本来想嘲笑他幼稚,结果——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慢慢压矮了。 ……毕竟梦境是不会遵循物理学定律的。这个家伙是梦境的主人,有时候可以为所欲为。 她越来越矮,越来越矮,终于是到了他胸口的高度。 许愿冷冷道,“你做什么美梦?” “嗯?” “我明明就跟你差不多高,我要是站在花坛台阶上,你想亲我还得踮脚。” “是么?” 许愿张了张嘴,终于没说话。 他们确实差不多高——十五岁的时候。一过高一,她不动了,男孩子却还在长,等毕业的时候已经像这样高她一个头还多了,每次说话都是俯视。 觉得自己也曾经跟他势均力敌的许愿很不服气。 她微微气恼的时候总是面无表情,眼睛却是亮的,黑眼珠往上睇着他。像一块漂亮的冰酥糕,看着冷,但轻轻一碰就碎了。 程楚歌像给猫顺毛似的把掌心里姑娘纤细的手指揉了一阵,冰酥糕就这么样化开,她眼睛往旁边无关紧要的地方一瞥,但脸上藏不住笑了。 但她还是掩耳盗铃似的绷着声音,说,“不行。” “什么不行?” “你不能剥夺我的身高……除非补偿我。” “嗯,想要什么?” “我要吃炸土豆。” “那么油的东西。” 许愿瞥他一眼,加重声音重复一遍。“我要吃炸土豆。” 他笑起来。“好。” —— 程楚歌跃出校园不高的墙后,世界忽然活了起来,风吹树动,校外不远处的小吃街上熙熙攘攘,小摊子上不健康的油炸食品的气息随风送过来,坐在墙头的许愿轻轻一吸鼻子,觉得饿了。 墙下清瘦的少年张开双手。 他眼睛好亮。 许愿想起身为眼镜被他夹在鼻子上时看见的那双已经没有情绪的眼睛,不由微微敛起笑容。 她瞅着他出神,半天没跳下来,他也不收手,笑说,“你觉得我会把你摔在地上?” 她想,你可能不知道,但昨天你的被子确实把我摔在地上了。痛死了。 许愿微微动了动,说,“我要下去了。” “嗯。” 一阵失重感。 一阵短暂的失重感。 继而是温暖的怀抱,他接住她,声音在她头顶上笑。 他说,“怎么变矮以后还是这么沉,体积变小,密度增加?” 许愿又踩了他一脚,继而一偏身脱出怀抱,说,“再多嘴就揍你。” “那我确实应该害怕。” “怕我了吧。” “怕你?怎么会?我是怕秦老师。”他顿了顿,“班干部带头打人,班级考评分是加倍扣的,我怕他发现我们这周得了年级倒数,来找我麻烦。” “……!” 许愿往上睇着他默然一阵,说,“程楚歌,钱拿来吧。” “嗯?” “钱给我,我自己去买炸土豆。你已经没用了,可以走了。” “我走了你怎么翻回去?” “我走正门。” “那不就是自首,让门卫知道你刚才偷偷溜出去了?” “我会说我是高二14班的程楚歌,请他好好记我一过,然后报给教导主任在周一升旗的时候全校通报批评。” 这主意当然是行不通的。但反正不过是斗嘴,她随口一说。 程楚歌看着她,半晌没说话。 许愿说,“……干嘛?” 他的声音微微放轻。“我只是觉得,你冠了我的名字,好像很……”很亲昵,让人心里微微一动,想起欧美姑娘嫁人以后改做丈夫的姓氏。但他没这么说,说出来的是,“有趣。” 许愿听出那言外之意,偏过脸,说,“走了。” 她抬脚就往小吃街那边走,没几步,听见身后的少年跟了上来,不近不远的距离,他像是遛猫。 梦境世界里,许愿终于在这次翻墙后吃到了炸土豆,热乎乎的纸盒子捧在手里,装满了淋着辣椒酱料的土豆,吸一口气便是一阵香。 她拿木签子扎了一块送进嘴里,心满意足。 好吃。 她知道他是不爱吃这些街边油炸食品的,没分给他,在他视线下乐悠悠地一块一块吃完了。 吃完以后又想起一件事。 她指了指自己满嘴油腻,说,“你带纸巾了吗?” “嗯。”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包半个巴掌大的餐巾纸,取出一张来递给她。但她伸手去接,他却不松手。 许愿:“……?” 他微微垂着眼睛,拿着纸巾的手慢慢伸过来,动作轻柔地给她擦了嘴。 然后,他把用完的纸巾丢在她手中空盒子里,接了微微油腻的纸盒子,另去一张纸巾给她抹掉了手指上不小心蹭到的油。 他自己拿着纸盒子的手指被油蹭脏了,他是有些许洁癖的。 许愿嘀咕了一句,“我又不是小孩子。” 他没说话。 她看着地上,忽然发觉地上的阳光好像比先前更亮了些。抬眼往天上看去,不知何时,东天竟是泛起一层红霞薄光,好像第二轮太阳即将从那里升起。 那是因为,梦境外的现实世界里,太阳确实快出来了。 许愿对上程楚歌的眼睛。 那么亮的一双眼睛,还微微在笑。 她不由捏紧刚被他细心擦干净的手指,那手指上隐隐还有刚才被拂过的触感。她终于忍不住问,“程楚歌,什么情况下你会跟我分开?” 这问题问出来,他眼里笑意微微僵住。 像是有什么东西碎开,隐隐挣扎,与此同时,东天的太阳升起来,却是黑沉的,不多久便染黑了整个天边。 头顶上赤红的太阳掉下来了,落在半空里,化开,消散像一团烟花。 —— 天亮了,梦醒了。 作者有话要说:前面改了一下(/≧▽≦)/ 搞完期末就可以固定时间更新了!一周三更,每周星期二、星期五和星期天晚上五点左右。MUA~ 第9章 作者有话要说:因为前面的章节改过了,但是有些片段很重要(很好笑)我不太想全删,所以这里重复了出现了一次! 以及我发现说五点更新有个问题,虽然我五点发,但我压根不知道审核什么时候才能过OUQ 以及,期末到了,大家考试加油啊! 说是天亮,其实屋里也还昏暗,因为夜里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雨,淅淅沥沥的,到日出还没停。 天上抹了灰云,一片浓,一片淡,隔着玻璃窗上挂着的道道条纹,都成了歪歪扭扭的,看不清。 像梦。 卧房里很静。 被子里的人醒了,但没睁眼,好半天也没动一动。 被子覆在他身上,也没动。书架上毛绒绒的典藏版童话书老老实实地夹在两本厚厚的德文书之间,床头柜上,蓝牙耳机和盒子里的眼镜也乖乖待在该在的位置上,像死物。 沉暗,仿佛屋里就他一个人。 梦总是刚醒的时候记得最清楚,但过不了多久,对做梦的人来说,那些本就支离破碎的片段便如浓云散去,缓坠深渊,一点一点想不起来了。 雨还在下。 程楚歌掀开被子,起了身到浴室去。屋里光线不明,他也本来就没什么表情,暗中观察的几个物灵谁也猜不出他在想什么。 天色昏暗,浴室那边电动牙刷的声音响了一阵,又传来淋浴声,跟窗外的雨声融在一起。 是稍微活动活动的安全时机了。 安徒生童话立马从两本大部头德文书里蹭了出来,半空里把自己抖了抖,嘴里低声抱怨着“挤死了能不能给我换个位置”,被子一下跳起来,虚着声音说,“我们成功驱散了一次噩梦诶!” 蓝牙耳机啪地一下撞在一旁的眼镜盒上,声音又低又快,听上去也很兴奋。“里程碑!这是我们迈向守护灵的第一步!”顿了顿,语气不变地又补了一句,“……虽然我没看出我们到底做了什么。” 被子欢乐得把自己扭成了一个团子,“而且在梦里的时候主人他笑了诶!阿被从来没看他笑过。” “不过,奇怪,怎么他醒了以后看起来也不是很高兴的样子。” “可是阿被好高兴!” “而且他好像不仅不高兴,还比以前更不高兴。” “可是阿被好高兴!” 外面的小物灵们嘀嘀咕咕说话的时候,许愿一直趴在盒子里没动静。她半空着脑子,在回想那个梦。 九月熙攘的高中校园。阳光。小吃街上的炸土豆。少年动作轻柔的手。 这些,好像无论如何也没办法跟后来那句不容抗拒的话连在一起,天差地别,就像安徒生童话里不该出现喜羊羊和灰太狼。 高考结束没几天,他说我们还是不要在一起了。 那是最长的一个暑假,太阳刺眼,热得地都在冒气,时不时下一场暴雨,而且一直紧盯着的手机屏幕一次也没有因为他而亮起来。 有一天她跟闺蜜方文意坐在奶茶店里,她望着杯中乳白的椰子奶茶一直发呆,方文意叽叽喳喳地分析着一向对她好过头的程楚歌为什么会甩了她。 方文意先是正儿八经地说,“人与人之间分手一般是因为不喜欢了,但这一点肯定不适合程楚歌,他那么喜欢你。” 顿了顿,她没反应,方文意便吸了一大口奶茶,开始胡说八道了,一面嚼着珍珠一面掰着手指头一一数来,“根据我看过的言情小说,这种有隐情的分手背后有很多可能。 “第一种,也是最流行的一种,俗名叫做‘给你三百万离开我儿子’。不是我冒犯,但你家许爹明明有钱却总是穿得如此……朴素,可能程楚歌他妈妈是个势利眼,家长会上见了许爹觉得你们家真的很穷,以为你是灰姑娘要扒上她儿子,很不喜欢你,强行逼迫他跟你分手。他努力抗争,但他妈妈又说,要是不分手,就动用他们家的势力篡改你的高考成绩,他为了你的前途,不得不妥协。 “第二种,也是最小家子气的一种,学名叫做‘你到底有几个好哥哥’。你,许愿,人长得漂亮,成绩又好,小学的时候泡泡堂还玩得可厉害,一手带大了全班人,简直就是一代女神。很多男生喜欢你啊,程楚歌觉得很危险,所以假意分手试探试探你。 “第三种就不需要太担心,他在跟狐朋狗友玩大冒险游戏,内容是对女朋友说分手。这样的话,他再过几天肯定就会打电话找你求复合。 “第四种很结合时事,这不,咱们前两周才考完试嘛,再过几天就出成绩了,程楚歌他忘记填英语选择题答题卡,高考彻底考砸了,不能跟你一起去A大,落榜生他不想拖累你。 “而第五种,是我觉得最有可能的,”方文意呼啦地又吸了一口奶茶,咽下去,嘻嘻一笑。“他得了绝症马上就要死了,不想让你年纪轻轻守寡,太伤心。” ……瞎扯。 然而方文意是瞎扯,许愿那时却有些被吓着了,后来居然还辗转去向人打听程楚歌是不是真得了什么病,生怕他真的生病受罪,结果又在别人一脸莫名其妙地说他好得很的时候,唾弃自己身为前女友想太多。 她到死都没想明白他怎么就不要她了。 浴室那边的水声停了。 四处舒展筋骨的物灵们反应迅速,等湿着头发的程楚歌走进来换衣服的时候,除了窗外仍没个消停迹象的细雨,屋里什么动静也没有。 他换衣服,擦头发,动作从容利落,脸上始终波澜不惊。 过程里还顺手接了个电话,那边抱怨说局里花大钱新买的定位仪居然进了雨,正在抢修,他可以晚点再过去。 他说知道了。 八点半。 按理说是该去吃早饭。 他没去厨房,走到小书架前,俯身把一本毛绒绒的典藏童话书从两本德文刑侦笔记间取出来,书看着还是新书,但,其实已经买了五年了,没能送出去,保存得悉心。 推开小阳台的落地窗,一阵湿润雨气扑在脸上,春寒走了不久,隐隐还有些凉意。 有顶篷,外面虽下雨,阳台上倒还干净,他捧着书在椅子上坐了,雨声里翻了两页,这才想起来忘记戴眼镜了。 倒不是视力出了什么问题,只是今年以来状态不好,眼睛有时候看得不如以前清楚。 刑侦局不远处的眼镜店里随手买的新眼镜是金丝细框、薄镜片,看着虽然普通,却是好物,因为轻盈,戴起来没什么太大的感觉,仿佛它并不在这里。 童话书一页一页翻过,有时觉得架在耳朵上的细长镜架隐隐动了动,仿佛是在蹭他。 有时候还觉得翻页的时候手指上碰了些若有若无的阻力,像是书在闹脾气,暗地里使绊子,不给看。 ……昨天睡得不算好,是错觉吧。 雨声如旧,屋里忽然响起手机铃声,那声音有些突兀。 而且,刑侦局刚刚才来过电话,这么短的时间,不会打扰他第二次。 他放下书到里面去拿了蓝牙耳机听电话,那时恰有一阵凉风递进来,他觉得在耳朵里听见个小小的声音打了个没藏住的喷嚏。 ——啊啾。 程楚歌:“……” 他抬手揉了揉耳机,但,耳机就是耳机,再没有任何异常了。 ……也许今天晚上需要早点睡了。 电话接通。 那一头先是沉默许久,没人说话,只有一条断断续续的滋滋声,像一台放着破碎磁带的老式录音机。 滋……滋…… 他知道是谁了。 他不疾不缓地走到阳台去拿回放在椅子上的童话书,把它重新在书架上小心放好,然后关上了落地窗。 他往外看。 隔着一层玻璃,灰蒙蒙的铅云下面,一切都有些模糊。天在下雨,这样绵长的一场雨,刑侦局新买的那台定位仪很容易就“坏了”。 电话那头仍不说话,于是他先开了口。“喜欢捉迷藏?” 滋……滋…… 良久的沉默。 程楚歌抬手看了表,九点。 他说,“他们在阁楼里找到一个微笑布娃娃,没有手,没有脚,眼睛也被挖出来了。” 滋……滋…… “哈……” 古怪的声音里,隐隐一阵压抑的笑。 电话断了。 —— 程楚歌一出门,被重新装回眼镜盒的许愿立马便推开盖子钻了出来。 刚才那个古怪电话接通的时候,她贴在他脸上,明明什么也听不见,却觉得身上像是被缠了水草一样难受,挣脱不得。 即使现在也还觉得有点头晕。 那是什么人? 她用力把自己抖了抖,四下张望一阵,想找稍微靠谱些的耳机问问,却到处也没看见它。 看来是被程楚歌戴着出去了。 再一转头,看见被子把自己团成了一个团,在床上瑟瑟发抖。 她凑过去。“阿被?” “啊啊啊啊!!!” 被子嗖的一下竖起来,把自己整张贴在了墙上,像锅里一张雪白的大饼。 怪可怜的。 许愿猜这大概也是刚才那个古怪电话的影响。 她不再叨扰胆小的被子,飞到书架上去,伸出镜架戳了戳又被夹在大部头间的童话书,“你知不知道刚才打电话的是什么人?” 安徒生童话大概也怕,取暖似的甘愿挤在这里,连手脚也没伸出来。“呸。不是人。” “是鬼?” “是堕落的守护灵。” “它为什么要找他?” “你晚上问耳耳,”安徒生童话又往里缩了缩,“我跟阿被又不出门。” 第10章 物灵在能力上有高低之分,从十级到一级,初级的小物灵只能做些清扫瘴气、驱散噩梦一类的日常琐事,但成长之后便会越来越强大,降灾消恶,甚至化为人形。 只有最强大的物灵有可能成为守护灵。守护灵是物灵中的神,几乎有无所不能的意味。一个不怀好意的守护灵哪怕远远一个电话,也能把别人家的初级小物灵吓得好半天回不过神来。 “不过守护灵很容易死的。”被子说。 许愿问,“为什么?” “为什么……”被子想了老半天,什么也没想起来,于是转头说,“童童,耳耳说的是为什么来着?” “因为你们人类很脆弱,”安徒生童话嗤了一声,“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被车撞了、被人捅了、被莫名其妙的怪病送进抢救室,简而言之你们根本就是多灾多难。守护灵预知未来、更改命运是要付出代价的。” “也就是说,要是有一个人快死了,他的守护灵可以出手替他挡掉这一次灾祸,以命换命?” “差不多,”安徒生童话这会儿已经从书架上出来了,正趴在柔软的被子上懒洋洋地打呵欠,“反正就没听说过能活过十年的守护灵。” “但是,如果守护灵对主人那么忠诚,愿意以命换命,又为什么会有堕落的守护灵?” 堕落的守护灵。 这几个字一说出来,仿佛就把那个莫名其妙的电话带来的阴冷气又招了回来,屋里瞬间静了静,安徒生童话的呵欠打在一半僵住了。 过了好一阵,它以一种貌似并不在乎的语气说,“因为你们人类不仅多灾多难还寡情寡义。跟了人类这么多年,不着痕迹做牛做马,结果本体脏了旧了,就被人随手扔掉了。再强大的物灵也是有情绪的。” “被丢掉本体的物灵就会堕落?” 安徒生童话微微抬高了声音。“被丢掉的物灵很可怜的!没有主人,到处流浪,就像被丢在马路上的老年痴呆一样,越来越虚弱,很快就死了。” 它顿了顿,封面上的黑亮眼睛往没人的墙那边撇过去,又咕哝说,“就算是这样也不会起报复心,自己孤零零地死了就死了……除非那个人实在是太过分了。” “他不会丢掉你的。” 近在咫尺的声音把童话书吓了一跳。不知什么时候,晃在半空里的金丝眼镜也凑在了被子上,跟它就不到十厘米的距离。 安徒生童话大叫一声,“你吓到我了!” 许愿眯起眼睛一笑。“不好意思啊。” “呸!” “他不会丢掉你的,你不要没有安全感。” “你说谁没有安全感!” 许愿先是笑眯眯地说,“我我我我,我没有安全感。” 这句话本来只是想给被戳了秘密心事的童话书一个台阶下,可又一想,这话好像不小心戳中了真相。 那个没有安全感的确实该是她。 毕竟,人家安徒生童话可是程楚歌悉心保存了五年的东西,每天早上都要拿出来翻一翻,爱惜得不得了。而她呢,她是他一脚踹了的前女友。 许愿:“……(好像我才是需要被安慰的那一个)” 安徒生童话仍在叽叽歪歪个没完,许愿没再听了,反正,这种时候的死傲娇说的还能是什么呢,无非是翻来覆去地强调“你才没有安全感呢我好得很呸”。 她飞离被子,半空里沉思一阵。 心底闪过一缕做贼心虚的感觉,但这缕感觉太孱弱,闪一下就熄了火。 ——是程楚歌自己把我带进家的,我翻翻他的东西怎么了? ——再说了,身正不怕影子斜,他要是没干过亏心事,就没有理由反抗。 强词夺理一番把自己劝好了,她立马开始行动。 结果都是白费。 里里外外忙活了一天,除了在卧室书架上找到个德文毕业证知道他大学是在德国念的,其他居然什么值得深究的线索也没有。 什、么、也、没、有。 没有日记本。没有旧书信。没有任何一种能够说明住在屋里的这个人最近有什么新喜好、正在跟什么样的人交朋友、过去五年里过着一种什么样的生活的东西。 到处都干净得不像是住了人。这种干净,一是没有灰尘的干净,二是没有私人生活痕迹的干净。 仿佛这里不是家,只是个落脚之地,要走随时就走了。 连冰箱都是空的。 这么一副无牵无挂的样子,难怪做他物灵的安徒生童话会没有安全感,觉得自己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被丢了,在外面孤零零地死掉。 —— 程楚歌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两点多了,趁着他去洗澡,大家立马凑到耳机那里去打听那个古怪的堕落守护灵为什么要打电话给他。 跟他出去了一天的耳机累瘫在床头柜上,讲话有气无力的。“不知道啊……啊……那个,那个堕灵,从上个月开始就老打电话过来,但什么都没说过……” 许愿追问,“它每次打完电话,程楚歌都是什么反应?” “没反应。” “……就像今天这样?” “就像今天这样。”耳机打了个呵欠,又咕哝了一句,“反正他差不多对所有事都没什么反应…… 这倒也是。 “那,他今天都去做了些什么?” 耳机想了想。“开车。跟人说话。吃饭。跟人说话。嗯……跟人说话。开车。回家。” “……你记得他们说了什么吗?” “不记得。”耳机说,“不过他们那附近有家店放的歌还挺好听的,‘大青菜啊大青菜,大白菜啊我的爱,不吃白菜不算爱’……” 说着说着还就唱了起来,精神了不少。 许愿想起眼镜店旁边那家一天到晚放神曲的音像店。也许他工作的地方也就在那附近,某天顺便去买的她。这么说来,那段时间里她一个人趴在眼镜店里靠听那一家三口吵嘴打发日子的时候,他可能就在几百米不远处。 挺近的。 她一转眼,瞥见他脱在卧房里的衣服,心里又是微微一动。白天在屋里到处没找着什么东西,也许他贴身的衣服里会有些什么呢? 比如巨额银行账单——她心怀歹念地想。 她凑过去,先记好了衣服被随手脱下来时的皱褶轮廓,待会好还原,避免露馅,便伸出细长的镜架翻他的口袋。 空的。 空的。 有个薄钱夹。 她往浴室那边看了一眼,觉得他一时半会应该不会出来,便颇为吃力地把钱夹扒拉出来,打开了。 ……挺有钱。 崭新的钞票只有薄薄一叠,但境内境外的银行金卡挺多的。看上去可以买很多很多炸土豆吃。 耳机仍在床头柜上唱它的神曲,安徒生童话不想听了,跳过来,没好气地问,“你在干什么?” 许愿乐悠悠地说,“炸土豆好吃!” 安徒生童话:“……?” 正对着钱夹和幻象中的炸土豆流口水,许愿忽然无意中看见这件被微微翻乱了的格子衬衫背上好像有一抹红。 血红。 安徒生童话也看见了,嘟哝着说怎么大洁癖今天把自己衣服弄脏了。 细长的金丝镜架轻轻伸过去,把男人的衬衫慢慢翻了过来。 一个阴森的血色印记,两个巴掌那么大,上面一个线条歪扭的大圆,下面接了一个形状不太规整的椭圆,那大圆还有中间有一条黑色弧线。看上去像个…… ——“他们在阁楼里找到一个微笑布娃娃,没有手,没有脚,眼睛也被挖出来了。” 许愿与咽了口口水的安徒生童话对视一眼,背上一寒,忍不住抖了抖。 这个印记到底是…… 浴室那边的水声停了。 安徒生童话立马往书架那边飞过去,许愿手忙脚乱地把钱夹塞回口袋,又仓促把衣服恢复到原先的样子,终于是在程楚歌走进卧室的前一秒飞进眼镜盒子关上了盖子。 没完全关上,留了细细的一条缝,她好往外面偷看。 这个人的浴袍穿得真够松散随意的,头发上还在滴水,锁骨下的领口都有点湿了。暗中窥视的许愿默默想到一个可能有些不太恰当的词——美人出浴,还是深夜里。 他微微俯身去拿床上的衬衫,大概是准备丢进洗衣机里去洗掉,可拿了衣服,却没往浴室走,而是对着衣服微微眯起眼睛。 他看到衬衫背后那个不知何时出现的殷红印记。 然而耳机说得很对,他确实是一个对世界上的大多数事情没什么反应的人。 这么一桩满怀恶意的怪事落到头上,也不过是拎在手里看了一阵,找了个刑侦局装证据用的透明袋子把衣服叠好了装进去,便搁置一旁不再理会了。 倒是熄灯前他忽然毫无预兆地往书架那边走去。 书架上的安徒生童话装得一副乖兮兮的样子,夹在大部头之间紧张不已,以为是自己露出什么破绽被发现了。 他伸出手,但没碰它,而是触上了搁在边上的大学毕业证。 这动作让正趴在床头柜那边窥视的许愿心里咯噔一下。她下午在书架上乱翻的时候可能一时疏忽,忘记把毕业证摆回原位了。 ——事实上作为一副眼镜,她用那两只细细的镜架把东西摸出来就已经很不容易了,遑论把它们原封不动地装回去。 ——所以说还是从一开始不应该背地里乱翻人家的东西。 程楚歌依稀记得毕业证是放在书架第二层的。但现在,它却被摆在第一层。 日常生活里有很多这样的琐碎小事,比如毕业证在书架上茬了层,比如明明记得装在包里的钥匙在床底下出现,比如好几周没找到的圆珠笔某天忽然在桌子上看见了。 大家总是一笑置之,觉得自己大概是记错了。 程楚歌也没想太多,把毕业证从那个错误的位置上抽出来,放回原位,以为是自己某天拿书的时候无意中随手把它放错了地方。 熄灯睡了觉。 —— 蓝牙耳机刚回来就已经快累趴下了,又一时兴奋唱了挺久的神曲,到了夜间清扫烦恼瘴气时,它早就没力气了。 嘀咕了几句完全没注意到究竟是谁在主人衣服上乱写,它阖上眼睛打起呼噜,很快睡过去了。 许愿本来打算明天早上等它休息好了,再等程楚歌出门,仔细问问它程楚歌白日里究竟去过什么地方,好分析分析那个看着挺吓人的印记是怎么来的。 结果没找到这个机会。 因为她和耳机、那件被装在透明袋子里的衬衫一起,被程楚歌带出门了。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把别人毕业证放错地方差点被发现破绽这件事。 许愿:我下次还敢! 第11章 初阳薄光。 门出得早,再加上这一片也不是A市最人多热闹的地段,路上还算是通畅。车走得不紧不慢,车窗外城市未醒,车窗里近乎寂静。 车主人总是独来独往,而且没有自言自语的习惯,现在他一个人坐在车里,平静地看着前方路口倒数秒数的红灯。 他没有喝酒,而且还系了安全带,任谁看了也得说此情此景没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符合交通法规和唯物主义世界观。 ——假如不是在细微处,他耳朵上挂了一只正努力克制着打呵欠冲动的耳机,并且前窗下的眼镜盒开了一条细缝、里面有副金丝眼镜正眯着眼睛悄悄往外看的话。 蓝牙耳机现在很辛苦。这世界上至少有三种东西是很难藏得住的,一是考试不及格的卷子,二是平生第一次心动的爱情,三是刚起床时候的呵欠。 它认为三件事的难度显然是递增的。 许愿也很辛苦。 程楚歌放眼镜的习惯是镜架交叠在下、镜片在上,而镜架又不像人的手臂那样可以轻松自如地屈直拉伸,因此每当要推开眼镜盒子往外看的时候,她需要用底下的镜架抵着眼镜盒底发力,用镜框往上顶。 这个动作并不复杂,一般来说也不会出什么问题,但今天有一个小小的意外。 她要往上顶开盒子,但车里又这样安静,因此动作必须很轻很小心。要是顶开的细缝过大,有可能会被发现异常,因此还得往下默默缩回来一些,要是缩得太多了,细缝过小看不清,因此又要再往上顶一顶。 像做贼一样,有点紧张。人一紧张就容易出岔子,一会儿往上顶,一会儿往下缩,动来动去的,一不小心,她的一只镜架挂住了另一边镜框的桩头。 许愿:“……” 要是把这副金丝眼镜现在的姿势类比到一个人身上,那就是往上抬腿的时候不小心用力过猛,越过脑袋,把腿卡在了脖子后面。 眼镜盒里就这么点可供腾挪的狭窄空间,束手束脚的,好像收不回来了。 许愿:“……(这愚蠢的处境!)” 目前看来摆脱这个愚蠢处境的办法有两个。 第一条路比较保险,那就是等程楚歌到了他的目的地下车,随手把她放在一个没人的地方,她好推开盒子飞出去,在广阔的半空里把镜架收回来,然后乖乖飞回来关上盒子,假装无事发生。 第二条路比较冒险,那就是等程楚歌到了他的目的地下车,随手打开眼镜盒,她可以试图在脱离狭窄眼镜盒的那一霎那把镜架迅速收回来,假装无事发生。这个办法比较冒险,因为是在人眼皮子底下办事。 不幸的是,究竟是第一条路还是第二条路由不得她做主,这取决于程楚歌到了地方以后是随手把她丢在一个没人的地方还是把她取出来戴上。 更不幸的是,不管是第一个还是第二个,都得等他到他的目的地停车下车。而程楚歌这个人从来都不是急性子,车开得并不快。 而且他好像运气不太好,一路上走走停停,凡是十字路口就一定会恰好遇上红灯。 许愿已经快抽筋了——假如她还有筋的话。 ——这位朋友你能不能把车开快一点。 ——前面那个绿灯还有十秒,踩油门!冲啊冲过去!踩啊!踩!啊啊啊啊啊! ——为什么你反而如此淡定地减速了啊。 ——这个红灯有足足九十秒我不活了。 …… 总之当程楚歌不慌不忙地把车开进A市刑侦大楼停车场的时候,他的耳机已经憋呵欠憋到即将窒息,他的眼镜已经抽筋抽到快没知觉了。 两个物灵都很希望他可以尽快下车,把他们放在一个没人的地方,他们好放松放松。 车停了。 嗒。 这一声“嗒”落在耳朵里,两个物灵仿佛听见了救苦救难的天使之音。 但他们很快发现这并不是车门打开的声音,而是——车里的视频电话设备弹出的声音。 耳机:“……” 许愿:“……(不是吧?)” 滴滴几声后,视频接通了,一个语速略快的年轻男声响起来,似乎是程楚歌的实习助手,要向他汇报最近几天的调查进展。 从许愿的角度看不见视频上那个实习生长什么样子,但她听得见那边有翻纸页的声音。要是一件事需要汇报人用好几页纸记下来,那么这件事一定是一时半会说不完的。 许愿透过眼镜盒的细缝与程楚歌耳朵上的蓝牙耳机对视一眼,彼此都感觉到了对方生无可恋的情绪。 然而程楚歌对此一无所知,他只是认真地在听汇报,手放在方向盘上,手指在边缘一下一下轻敲。 实习生说,“我们在‘青山园’那间房子里搜了两天,但,除了阁楼里那个被虐待的布娃娃,各处并无异常,厨房里是柴米油盐和好几天没洗的锅,小孩卧室里是满地臭袜子和藏得不太好的不及格试卷,寻常人家里有什么,那座房子里就是什么。 “我们也对住在那里的一家三口做了调查。房主秦先生以前坐过一年半的牢,据说他坐牢的时候妻儿两个在外面过得很艰难。出来以后他做了点小生意,没耍过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纯粹是运气好,赚了一笔,家里的日子渐渐好起来,所以前几年才有钱买了‘青山园’的房子。 “秦先生入狱的缘由我们也仔细查过,那并不是他的过错。那是九年前的事,跟人喝了酒,深夜回家的路上看见有小流氓纠缠一个女孩,见义勇为,但因为酒晕了脑子,手下没轻重,把那个小流氓打成了重伤,被人反咬一口告上了法庭。那个女孩被救之后就消失了,并没有出现在证人席上,法官认为所谓的见义勇为可能是撒谎,很可能他只是酒后打人而已,所以送他进了监狱。 “秦太太是个典型的家庭主妇,没什么主见也没什么谋生的手段,这段时间住在招待所里一直在哭,邻里朋友都说她性子很软,从不跟人起冲突。确实如此,只要跟她说几句话,就会觉得她是那种绝对不会得罪别人的人。 “他们家的孩子秦越越十四岁,挺活泼也挺讨人喜欢的一个孩子,跟他那个年纪的其他小男孩差不多,不爱干净、不爱学习,但心地很善良,因为经常主动出手帮人所以在同学间很受欢迎,还经常跟小区里那些退休老太太一块在后山上喂流浪猫狗。 …… “总之是很寻常的一家人,遭此厄运,蛮可怜的。” 视频那边的助手轻咳一声关上了手中的资料夹,车里恢复安静。汇报结束了,暗地里忍了这好半天的两个物灵以为自己终于看到了曙光。 但程楚歌没有说话,一言不发地看着视频里的人。 助手被看得越来越紧张,喉结微微一动。“呃,老大?” “重来。” 助手:“……重来?” (耳机:“……(重来?)”) (许愿:“……(重来?)”) “调查汇报不允许夹带私人情绪。重来。” 可怜的实习生望着这边愣了半晌,而后低下头,缓缓翻开手中的资料夹,说,“我们在‘青山园’那幢房子里搜了两天……” 程楚歌出言打断。“从头开始。” “……第一页?” “第一页。只陈述调查事实,不要夹带你自己的评判。” “好的。” 视频里的实习生慢慢深呼吸一口气,听话地在脑子里重新整理思路,而车里的两个物灵已经不想活了。 而造成这一切悲剧的男人面无表情,手指在方向盘上一下一下没声地轻敲。车是停在大树底下,树影落在前窗上,把他也隐隐罩在阴影里。 实习生这次开口时几乎带着试探的小心意味。 “根据受害人的陈述,事情发生在今年三月十六号的晚上。三人外出归家,开门开灯后发现自家客厅里忽然多出来一面镜子,很大的一面镜子,恰好可以把三个人从头到脚照在里面。 “他们以为是家里没人的时候,有人入室偷窃并恶作剧。由于不确定窃贼是否已经离开,室内又是否有其他危险物品,秦先生并未轻举妄动,站在门口拨了110。 “电话通了。 “秦太太确定自己的丈夫不可能拨错号码,但电话那一端并没有响起警局接线员的声音,只有断断续续的滋滋声,不管说什么都没有人应答。 “他挂了电话。 “就在这个时候,三人身后的大门忽然关上,客厅的灯熄灭了,继而是一片黑暗里玻璃破碎的声音。 “那面诡异的镜子碎了,碎片飞刺而来。灯再自顾自亮起的时候,满身玻璃碎片的秦先生倒在血泼里,秦太太手臂被刺透,秦越越毫发无损但受到了严重的惊吓。 “邻居听到尖叫声赶来帮忙,将一家三口送进医院,并帮忙报了警。 “秦先生抢救无效,当天深夜确认死亡,秦太太和秦越越目前住在警局辖下的招待所里,没有回家,每周需要定期接受心理医生的治疗。 …… “案件进展缓慢,因此于四月二日转入刑侦局特别调查组。也就从那一天开始,调查组组员屡次接到不明电话,常规定位手段无法确认电话拨出者的位置,因此申请购买了高级定位仪,但没来得及使用,定位仪芯片便被雨水浸湿,彻底损坏了。 “四月三日,特别调查组在秦家人居住的‘青山园’房子里进行了第一次搜查,并在上锁的储物阁楼里找到一个损坏严重的布娃娃,没有手,没有脚,眼睛也被挖出来了。 “四月七日和四月十日、十一日两天,在房子里分别进行了第二、三次搜查,一无所获。 ……” 老老实实的实习生用不夹带私人评判的语言把手中资料上的内容从头到尾复述了一遍,说不上一丝不苟,但也没遗漏任何一个细节——从许愿和蓝牙耳机的角度来说就是唠唠叨叨说了很久很久。 终于是说完了。 蓝牙耳机这时候已经没事了。呵欠忍了太久,不困了,慢慢好起来了,就是有点累。但许愿已经在心中小账本上给程楚歌记了一百八十个大过,每过一秒,被卡在桩头上的镜架就更难受。 她受不了了。 好在程楚歌没让手底下战战兢兢的实习生重新再说一遍,只是又问了几个案件相关的问题,便点点头切断了视频。 嗒。 这次终于是车门打开的声音,他拿着他的眼镜盒和装在透明袋子里的血印衬衫下了车。 刑侦大楼并不高,只有七层,但程楚歌从颇为宽阔的停车场走进去,步子和他开的车一样不疾不缓。 他手中眼镜盒里的倒霉鬼暗自咬牙,觉得这段从停车场到私人办公室的路他走了一千年,而且路上还跟几个熟人说了几句话,语速和步子一样不疾不缓——那加起来就是两千年。 许愿想,再不给我个机会让我把镜架掰回来,我就要变成木乃伊了。 程楚歌开了办公室的门,即使待在盒子里,许愿也能感觉到屋里那扑面而来的寂静气息,这是一间即使有人在,一天里也不会有什么动静的屋子。 他随手把眼镜盒和袋子放在大书桌上,拾起桌上新送来的资料夹到窗边的椅子上坐了,翻开,一页一页安静地看。 他似乎既没有离开办公室的打算,也没有打开眼镜盒的打算。 仍在盒子里卡着的许愿两条路都被堵死了。 屋里安静极了,只有纸页翻过的轻微声响,眼镜盒里但凡有一丝一毫的动静都逃不过人的耳朵,连挣扎都不成。 走到绝路上的许愿苦哈哈地向鬼知道到底存不存在的上帝祈祷,说,求你了,让他出去吧,我愿意以三年不吃炸土豆作为代价。 这可是很重的代价。 ……虽然说,作为一副眼镜,她本来也就不可能再吃炸土豆了。 不知道是不是心诚则灵,又或许是白日里见了鬼,这话在心底刚落了音,程楚歌办公室的门响了。 有人来找他,他可能终于要出去了。许愿喜极而泣。 他走过去开了门。 门外站着一个短发的年轻姑娘,一身宽松随意的灰色运动装,脚上穿了一双男式灰球鞋,左耳耳垂戴了个赤红耳钉。 很中性的衣着,她五官神态也很英气,斜靠在门外,姿态微带懒散。 “去休息室喝咖啡吗?”她说。 ——“好歹你我夫妻一场,照顾照顾你也是应该的。” 眼镜盒里的许愿僵了一下。这个声音,就是前不久在程楚歌家里听过的声音,是那个据说跟他有夫妻关系的人。 程楚歌的回复里没什么情绪起伏。“他们又要开收支会?” “所以我们快跑,让他们找不到。” 片刻后,许愿听见一阵脚步声,不是往外走远,而是往里走近。 但那并不是因为程楚歌拒绝了来人的邀请,而是因为他走回来拿他放在窗边椅子上的资料夹和大书桌上装了血印衬衫的透明袋子。 如她所愿,他真的要出去了,而且不带她。 但许愿根本笑不出来。 第12章 所谓的休息室并不是真的休息室。 短发姑娘和程楚歌出了他的顾问办公室,没往人多的办事大厅那边走,转了个弯,沿着一处僻静无人的走道走到一个没什么人用的小电梯前面,进去了。 叮。 电梯门关上,短发姑娘伸手按了负三层。 电梯下行,一阵轻微的失重感。 她靠着灰光金属墙,抱起手臂,眼睛盯着小显示屏上缓慢跳动的楼层,说,“很奇怪,我总觉得你每次坐电梯好像都不太高兴。” 他没说话。 她又说,“幽闭恐惧症?电梯里见过鬼?” 他还是没答话,一言不发地看着显示屏上缓缓下落的楼层,看不出在想什么。 短发姑娘并没把这无视放在心上,人人都知道局里重金请来的这个年轻顾问是不跟人聊闲话的。她漫不经心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条口香糖,撕开箔纸塞进嘴里,很是悠闲。 叮。 电梯到了。金属门平稳地往两侧打开,刑侦楼地下室大厅的老式灯泡光线微微泛黄,有些昏暗,而且没有人声。 这一层是专门储存陈年疑案资料的地方,很少有人来。一来,既是陈年旧案,八成就已全然断了线索,无人问津了。二来,这种怎么破也破不开的老案子里有很多冤案血案,暗藏着这个城市里无人知道的秘密,与之相关的证据也显得阴森森的,局里很多人暗地里说总觉得这地方有鬼气。 所以很适合躲人。 两个人出了电梯,走过昏黄灯光里的空阔档案大厅,又拐了几个弯,到了一条漆黑走道前边。说是漆黑倒也不尽然,虽然走廊上没开灯,不远处却有一个房间是亮着的,雪亮的灯光透过底下的门缝洒出来,暗色里染出一片光。 他们走过去,也不敲门,短发姑娘伸手径直扭了门把手,开了门走进去,里面宽敞明亮,天花板上四条崭新的LED白色照明灯在长椭圆会议桌上落下四个长光影。 “哎!”房间里坐在会议长桌边看着电脑屏幕的长发男人被突如其来的开门声吓了一跳,抬头抱怨说,“刑队长你干嘛老吓人啊?” “我进个门而已,怎么就吓着你了?” “这地方本来就鬼气森森的让人心里发毛,我一个人坐在这儿,门突然开了,我还以为是鬼。” 短发姑娘手在桌子上轻轻一撑,跳坐在桌子上,居高临下地幽幽盯着他,半晌,说,“我果然长得很像那个姓刑的警官吧。” 长发男人闻言脸色煞白。 “你真好骗。”她嚼着口香糖得意地笑起来,抬头往天花板上看了看,说,“诶,这会议室里什么时候换的新灯啊?” 那四条LED白灯实在很亮。 “……” 长发男人脸上一沉,根本懒得理她的话,转头去跟刚拉开椅子坐下的程楚歌打招呼。“老大,早。” 程楚歌微一点头。“早。” “哎,老大你手上拿的什么?” “线索。” “线索?” 程楚歌把手里的透明袋子打开,取出里面的血印衬衫丢在长发男人身前,后者两手把衣服展开,抖了抖,转了转,明晃晃的LED灯光下看见衣服背面的怪异殷红印记。 上面一个大圆,下面一个椭圆,大圆上还有一条两端微微向上扬的黑线。 长发男人想了想,道,“是在暗指阁楼里那个破损的布娃娃?砍断了四肢,挖掉了眼睛,像人彘。” 短发姑娘凑过来,看了看衣服上的血印,又看了看坐在一边的程楚歌,说,“他们在威胁你——‘再不收手,下场就是这个布娃娃’。” 话刚说完,她微微一怔,道,“这不就是你昨天穿的衣服吗?” “是。” “……那他们是怎么画上去的?” “不知道。” 短发姑娘微微皱眉。“有人在你无知无觉的情况下给你画了个人彘威胁,你是不是应该意思意思,紧张一下?” 他抬眼看了她一眼,没说话,但那意思显然是——不觉得。 短发姑娘:“……” 长发男人把衣服放在会议桌上铺好,手指微微点着下巴,若有所思。“看来调查比我们想象的更有进展,一定有一些不得了的东西已经在我们手上,他们怕了。不然他们没必要威胁老大。” 程楚歌点头。“所以是线索。” “可这个线索到底指的是什么东西?” “不太确定。”程楚歌顿了顿,又说,“但可能与死者秦时九年前坐牢的事有关。” “为什么?” “我昨天早上去了一趟他当年待过的静山监狱,晚上就出现了人彘娃娃印记。” 短发姑娘来了兴致。“你在监狱那边有什么发现吗?” 程楚歌从资料夹里翻出一张照片,上面是调查组第一次去秦家搜查时拍下的死者秦时的一摞信件,都已经很旧了。 他指着那摞信件里被挤在中间的一封,那封看着虽是最新的,但上面也已经有了暗淡的霉印子。 “这封信我拆开看过,是八年前一个叫‘颜七山’的人写给秦时。那个人是他的狱友,在监狱里很照顾他。‘颜七山’这封信里,先是追忆了颜秦两人在监狱里的一些往事,然后告诉他自己出狱后去首都J市打工,收入不错,过得很好,让秦时不要担心他。” 短发姑娘点点头,“这封信我也看了。而且,这不是颜七山写给秦时的唯一一封信,他们关系好像还不错,两个人之间的信件来往差不多有一年,一月一通信。” “但是监狱说没有‘颜七山’这个人。” 短发姑娘和长发男人闻言都是一愣。 程楚歌继续道,“静山监狱的电脑系统、纸质名册里,过去二十年都没有记录过一个叫‘颜七山’的犯人。他们那里还有几个工作了十几年的老狱警,我问他们记不记得秦时,他们回想说那是一个性子很直的人,嗓门高,力气大,劳作时非常努力,因为想争取减刑。但当我又问到‘颜七山’……他们却都说没有一点印象。” “莫非……”长发男人犹疑道,“‘颜七山’是秦时自己杜撰出来的?就像有些小孩子因为太孤独了没有朋友,所以在脑袋里给自己幻想出一个朋友来,还自己扮作这个朋友给自己写信。” 但刚说完他便自己使劲摇摇头否定了。“不太可能。第一,‘颜七山’的字迹跟秦时完全不一样,秦时是个粗人,写字乱糟糟的,‘颜七山’的字却很秀气。第二,据说秦时这个人爽朗豪放,不像那种会给自己臆想出一个朋友的神经敏感纤细的人。第三,‘颜七山’的信上盖了J市的邮戳,信应该确实是从J市寄来的,秦时总不可能为了杜撰这个朋友,专门跑到跨了好几个省的J市去给自己寄信吧。‘颜七山’应该是真的。” 短发姑娘把信件照片拿在手上,放在眼前凑近了仔细看,眯着眼睛说,“但如果静山监狱的档案里完全没有‘颜七山’这个人,而且也没人记得他……那么他又应该是假的。” 程楚歌点头。“一个既真又假的人。” 短发姑娘偏头去看他,“你是怎么发现这个疑点的?” “‘颜七山’信封上J市的邮戳错了。他盖的是上世纪以J市为背景的黑白老电影里经常出现的老邮戳,但进入新世纪以后J市换了新邮戳。” 短发姑娘往椅背上一靠,仰起脸,把手里的照片悠悠举在眼前,有一下没一下地嚼着口香糖。“所以,如果‘颜七山’八年前确实在J市,信封上应该是新邮戳。而如果盖的是老邮戳……就说明寄信的人根本不在J市,只是看过一些黑白老电影,笨兮兮地仿制了一个。” “真是件怪事……”长发男人喃喃道,“而且唯一能告诉我们‘颜七山’这个又真又假的人到底是怎么回事的,是跟他通过信的秦时,但秦时已经死了。”他忽然眼睛一亮,“说不定秦时就是因为这个才被那面古怪的镜子刺死的……而且老大也是在昨天发现这个疑点之后才被威胁。” 程楚歌道,“有可能,但不一定。” 短发姑娘问,“除了‘颜七山’这个问题,你昨天还有别的发现吗?” “应该没有。” “你昨天除了静山监狱还去哪儿了?” “刑侦大楼和白湖公墓。” “你去白湖公墓干什么?”短发姑娘疑道,“秦时的尸体还在法医那儿没下葬,而且那地方那么远,一来一回得四五个小时吧?” 程楚歌说得很平静。“与案件无关。” 短发姑娘本来下意识地要开口追问,被身后的长发男人狠狠拽了一下袖子,于是嚼吧着口香糖闭了嘴。 室内一时寂静。 有那么几秒钟里,这寂静像针一样刺在空气里。 但大家都是成年人,知道掩饰情绪,这寂静也不过几秒而已。 几秒钟后室内回到无事发生的模样,LED长灯明亮的光线下,程楚歌坐在椅子上自顾自地翻着案件调查资料夹,短发姑娘靠在椅背上一会儿揉头发一会儿玩手指,长发男人则继续盯着他的电脑屏幕,时不时敲敲键盘。 但偶尔开口时隐隐还有小心翼翼的意味。“老大,呃,刑侦局给你新招的那个实习生表现怎么样?我在填他这个月的评价表。” “很认真。” “那就……优秀?优秀的话他有额外津贴可以拿。” “嗯。” “不过这样的话你好像得亲自手写一张评语表,我发在你邮箱里,你记得打印出来填上。” “好。” “诶等等……”长发男人把屏幕上那个简陋粗糙的刑侦局人事页面往下一拉,立时有些讪讪,“评语要求至少500字,手写,还得找秦大队长盖章签字,好像有点麻烦。” “没关系。” “噢……你觉得没事就行。” 三个人是为了翘掉局里无聊的收支报告会才溜到这里来的,算着时间差不多了便准备收东西走了,长发男人合上笔记本电脑,忽然手臂上被人拍了一下。 转头,看见短发姑娘盯着他的衣服有些发怔。 他心里有点发毛。“……干嘛?” 短发姑娘缓缓道,“你今天早上出门的时候,确定衣服上是干净的吗?” “……我从晾衣杆上直接取下来的,昨天才洗。” 她指了指他衣服背面。 长发男人背上一僵,一股凉意从脚底直窜上尾椎。但很快凉意变作恼意,压着火气说,“刑若薇刑小队长你不要老是吓人好不好?” ——拜托,人彘娃娃印记出现在老大的衣服上问题不大,反正他经常会收到类似的死亡威胁,但要是换个人,吓都吓死了,这么恐怖的事情是能开玩笑的吗? 但短发姑娘刑若薇脸上一丝成功捉弄人的笑意都没有。 “我是说真的,”她说,“而且我猜现在我衣服上也有一个。” 她很确定直到走进这间地下三层的大会议室之前,她衣服背后都是干干净净的。可四下里望出去,灯光明亮,室内寂静,明明屋里从头到尾都只有他们三个人。 这印记到底是怎么来的? 长发男人僵着脖子去看坐在另一边的程楚歌,后者微微点了点头,示意刑若薇这次并没有说假话。 寂静。 就在这个时候,天花板上的四条LED白色照明灯倏地一闪,同时熄灭了。 一阵破碎声。 第13章 许愿趴在窗口默默望天。 四月天是春晴天,风轻云淡,天穹之上一抹一抹蓝,阳光软得像是张了嘴就能咬进嘴里去,绵甜。 A市的春天一向明媚,但她有点高兴不起来。 刚才有只麻雀打窗外飞过,不知是觉得一副金丝眼镜趴在窗边有些古怪好玩还是纯粹巧合,它凑了过来,隔着一层玻璃与她大眼瞪小眼。 在许愿眼里,这只麻雀是个跟自己差不多大的庞然大物,扑腾着翅膀的鸟影子罩在身上,连阳光都遮住了。 这时候她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了。 不再是城市钢筋水泥森林里为梦想而忙碌的年轻姑娘,没有会跳动的心脏,没有温暖的血管,冰冷生硬的身体里是二氧化硅,是钛合金,死气沉沉。 她再也不可能用属于人类的两条长腿在长街上忽快忽慢地走,不可能像一个寻常的年轻女孩那样为今天该穿什么衣服而在衣柜前苦恼万分,也不可能坐在大学明亮宽敞的教室里听白发苍苍的老教授悠悠说起关于旧时代的故事。 她死了。 窗外的麻雀兴致索然地转身飞走的时候,阳光重新落在身上,一阵四月天的温暖里许愿想起爸爸。 电梯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去,她的尸体一定很难看吧,爸爸看了以后多难过。 那天本来是大学入学的好日子,九月秋高,她跟第一次见面的大学室友们生疏而雀跃地交换了初见礼物,出了门,走到热热闹闹的宿舍楼一楼大厅才想起来忘了带新发的校园一卡通,跟等在宿舍大门外面的爸爸挥了挥手说得回去拿。 爸爸难得穿了一身新衣服,笑着说好。 但她上了电梯,就再也没出来。 爸爸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 妈妈去世后,他一个人把她带大。单身的中年男人勉强学会了做家务,但衣着打扮仍是一窍不通,一年一年里穿的都是亡妻逝世前买的旧衣物,衣色渐渐泛白,还是舍不得换。 她用暑期画稿赚来的钱给爸爸买了新衣服,本来父女俩要高高兴兴地在A大对街的美食城里吃一顿午饭,然后一起到A市南郊的白湖公墓去看妈妈,告诉妈妈他们现在过得很好,在天上不要太牵挂。 结果呢,她自己也成了一捧灰,躺在妈妈旁边的小墓碑下面,爸爸要一个人开几个小时的车,带两份祭礼去看两个人。 没有人陪他。 为什么人要在路还没有走完的时候死掉呢? 春天真冷。 “眼眼!”许愿正失神时,蓝牙耳机急切的声音在身后炸开,“快回盒子里,主人好像回来了!” 许愿恍惚回神,果然听见门外渐渐靠近的脚步声,收拾好情绪,嗖的一下飞回眼镜盒把自己藏好了。 两个物灵屏息以待。 但,来人并不是程楚歌,因为没人会在自己的办公室门口敲门。 咚咚。 门外的中年女声很冷淡。“程顾问,收支报告会已经开始了。” 没人应答。 门外那人等了一阵,也许程楚歌这时候不在是常事,只又敲了一次门便转身走了。那渐渐远去的脚步声很平稳。 程楚歌的顾问办公室在刑侦大楼五楼的僻静处,来人一走,这里便又安静下来,隐隐听得见不远处街道边音像店里的音乐声。 今天放的不是《大白菜大青菜》,是首新歌,歌手唱得叽里咕噜的,很是陶醉,但听歌的人完全听不清他到底在唱什么。 但,管它呢,旋律够味就行。放松了警惕的蓝牙耳机在半空里跟着音乐慢悠悠地晃荡,扭来扭去,一个接一个地打着早上欠下来的呵欠,连本带息地还。 许愿从眼镜盒里弹了个镜片出来。“耳耳。” “眼眼。” “物灵可以在晚上偷偷离开家吗?” 耳机身形一滞。“你要干什么?” “我想去看我爸爸。” “不可以的,”耳机想也没想,“物灵不能私自离家。” 许愿颓了。 物灵既不能私自离家,又不能被主人发现——因此也不可能得到许可而离家。那就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走的意思。 想见爸爸,除非程楚歌带她去。可他五年前就甩了她,现在当然也就不可能跟她爸爸有来往。 颓了。 她缩回去,在盒子里颓了老半天,勉强把去见爸爸的念头压下去,开口时几乎有气无力。“耳耳,你真的不知道程楚歌……”虽然直呼大名让她被耳机瞪了一眼,但她根本没法用“主人”二字称呼他,“他昨天在干什么?” “真的不清楚,”耳机自己说起来也有些丧气,“主人把车开来去开,早上出了城好远好远,然后把我落在车上,不知道下车干什么去了。中午又开车回来,在这座大楼里待了一会儿,然后又开车出城去了,这次更远更远,又是把我落在车上,不知道一个人干什么去了,天都全黑了还在外面。” 顿了顿,它半空里抖了抖,“而且那个地方阴森森的。” “那是……” 才说了两个字,门外又是一阵脚步声,这一次有些凌乱,因为来人不止一个。许愿立马把盒子关好,蓝牙耳机也溜回桌上躺尸。 脚步声在门外停下,没敲门,因为没人会在自己的办公室门口敲门。 滴滴两声门卡检测声后,程楚歌走进来,身后跟了一个短发姑娘和一个长发男人。 —— 除了长发及腰的年轻男人手臂上被划了一道刚破了点皮的血口子,另外两个人身上一点伤也没有。 程楚歌到桌后的高木柜那边去给受伤的人找小医药应急箱,而刑若薇把怀里的大透明袋子丢在茶几上,一屁股陷在沙发里,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抖了一根出来,点了烟,狠狠吸了一口,又把烟圈狠狠吐了出来。 “见鬼!”她说。 “见鬼。”受伤的男人望着手上的伤口喃喃应和了一句。 “天花板上那四个LED灯明明就莫名其妙碎了,碎片还划伤了你,”她指着男人手上仍在渗血的伤口,“明摆着的证据还在这儿!” 长发男人有点恍惚。“嗯,说实话还挺痛的。” “可我们从那鬼地方出来,找人回去细查的时候,”她又狠狠吸了一口手里的烟,咬牙道,“那间地下会议室里居然一切正常……天花板上亮的是四盏老式旧灯泡,根本没有破碎LED新灯的影子。他们都以为我又在骗人。” 长发男人道,“反正我怀疑我在做梦。” 刑若薇往前探身,不耐烦地把烟按灭在烟灰缸里,又把烟灰缸啪地一下放在地上,划开茶几上的大透明袋子,把里面的三件衣服抖出来。 三件被画了人彘娃娃印记的衣服,一件是程楚歌的,另两件是他们刚换下来的。三个印记一模一样,大小、线条、颜色深度,全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诡异极了。 “见鬼。”她又低声啐了一句。 这时候程楚歌拎着小医药箱走过来,开了箱子,从里面取出棉签和一瓶尚未开封的碘酊。 本还有些失神的长发男人望着那瓶红棕色的碘酊,像被人泼了冰水,瞬间清醒。他咽了口口水。“老大……有别的药吗?” 碘酊很痛的。 程楚歌视线扫过来看他一眼。“没有。” 长发男人捏着手臂,颇为沉痛地闭上了眼睛。 刑若薇道,“那四个灯动作也不快,你怎么会躲不过的?” 长发男人仍死死闭着眼睛,等待棉签上的碘酊触上伤口时的酷刑。“……因为我是文员,不是武官。” 他顿了顿,眼睛睁开一条小缝,看了看一左一右两个毫发无损的人,小声又补了一句,“确切地说,因为我是普通人不是怪物。” 天花板上的LED灯炸开的时候这两个怪物反应也太快了,而且他老大不仅自己躲了,黑暗里还顺手拉了他一把,不然他现在可能已经是第二个受害人秦时,身上扎满碎片像个血窟窿。 余惊未定。 刑若薇正色道,“不管怎么样,我觉得你需要进行体育锻炼了。这个案子结束以前,这见鬼的事只会多不会少。” 长发男人正色道,“我每天都在进行极限体育锻炼,一早一晚两次。” “喔?” “我挤高峰期的一号线地铁上下班。” 刑若薇翻了个白眼。 窸窸窣窣一阵棉签包装袋的声音,碘酊盖子打开的声音,低到几乎听不见的棉签蘸了碘酊的声音,屋里这会儿挺安静。 继而是一声嚎叫。 “啊!!!!!” 长发男人失去理智的痛呼里,程楚歌一手牢牢地按着他,另一手消毒的动作很是平稳,抹完了碘酊抹乙醇,然后是伤药,撕开纱布包扎伤口。 一番熟练操作后上药的人波澜不惊地把东西收回医药箱,被上药的人满头大汗虚脱瘫在沙发上。 刑若薇一面掏出一只不太好使的银质打火机试图点第二支烟,一面眼睛骨碌转着在两个性格迥异的男人间左右看了一阵,趁着程楚歌走到高柜那边去放医药箱,她伸脚轻轻踢了一下沙发上瘫软的人,低声奇道,“他到底为什么会找你做助手?” “我们在德国是大学同校,关系还不错。” “可你看上去比他老很多。” 长发男人被这句不假思索的话噎了一下。“……因为我是博士,他是本科生。” 刑若薇更奇。“那为什么是你给他打工,而不是他给你打工?” “因为我的专业是欧洲古典学,主要研究方向是赫拉克利特残卷中‘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现存的一百六十二种解读方式以及第一百六十三种解读方式可能会是什么以及这么多解读方式到底有什么意义。” 他一口气说完这么一大段,喘了口气又补了一句,“……以及残卷3.55.33.4455中的第二行第七个希腊词到底是什么意思。” 刑若薇:“……?” 她沉思一阵,道,“你的意思是,你毕业后根本找不到工作,于是来抱了学弟的大腿。他出于情面收留了你。” “……是的。” “你今年多大?” “二十八。” “二十八岁的博士?真厉害,”刑若薇抽着烟假惺惺地夸了这一句,然后毫无愧色地说,“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来着,我又忘了。” “柳郑南白。” “好名字。”刑若薇说。 然而她缓缓吐出一个烟圈,心里想的是——这什么名字,怪不得我老记不住。 程楚歌把医药箱在墙边高柜里放好,路过书桌时顺手拿了他的眼镜盒子,走回烟气弥漫的茶几边坐下。 茶几上堆着三件被莫名画了血印的衣服。 他这一回来,方才背着他暗地里一阵插科打诨的两个人随即正色起来,柳郑南白吸了吸鼻子直起身体坐好,刑若薇把烟夹在手指间,不再抽了。 程楚歌把三件衣服依次铺平。衣服是全然不一样的衣服,一件格子衬衫,一件灰色长袖运动服,一件蓝灰冲锋衣。可那上面的印记却是一模一样的,仿佛月印万川,不同的河流,同一个月亮。 不似人为。 柳郑南白小心道,“你们觉不觉得,这个世界上……可能真的有鬼。” 程楚歌道,“即使中间有鬼,最终也还是和人有关。” 他打开眼镜盒,取出里面的金丝眼镜。这副眼镜现在没有哪一边的镜架卡在桩头上,乖得很,就是摸起来好像有点凉,镜片也有点水雾雾的。 要不是在国内受过十几年的唯物主义教育,他会以为这副金丝眼镜现在有点不高兴。他拿了眼镜布开始擦,一面思索一面擦,两边都不疾不缓。 刑若薇道,“问题也许就在‘颜七山’这个人身上。程大顾问你的印记是昨天发现监狱里没有‘颜七山’后出现的,我和柳白……”她稍微回想了一下,“柳郑南白的印记则是出现在你把这件事告诉我们之后。” 柳郑南白若有所思。“仿佛‘颜七山’是个不能触碰的秘密,谁知道了,谁就会被画人彘娃娃血印威胁……而且不仅仅是威胁,是真的有危险。” 程楚歌说,“但也可能只是声东击西。” “你的意思是,对方也许只是想骗我们往神神秘秘的‘颜七山’身上去花心思,从而忽略真正的线索?” “对。但无论如何,‘颜七山’的事最好止步在我们这里。”程楚歌朝他的博士学长助手点了点头,“南白,现在开电脑,给你自己申请一间刑侦局的单人宿舍。” “啊?” “如果你不想挤高峰期地铁回家以后看见客厅中央突然出现一面镜子的话。” 死者秦时就是被客厅里莫名其妙出现的大镜子扎死的。 柳郑南白不自觉地颤了颤。他是一个人在老小区住,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要真在那里出了事,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好歹刑侦局单人宿舍左右住的都是身手矫健的年轻刑侦警员,警报系统也很灵敏,安全比较有保障。 他很是利落地开了电脑。 刑若薇举起夹着香烟的手。“我也要。” 柳郑南白瞟她一眼,“你不是很厉害吗?” “我不想连累我爸妈。”她说,“而且如果你需要的话,你可以申请让我们俩做邻居,我救人很快的。” 柳郑南白一面想,我是男人你是女人,我才不需要你救,一面打开申请系统,老老实实地给他自己和身手过人的刑队长申请了隔壁宿舍间。 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人也活不了两次。他很惜命。 他按下确认申请才后知后觉地抬起头,道,“呃,老大,你呢?给你也申请一间?” “不必。” “万一他们找上你呢?” “那就正好看看他们想干什么。” 程楚歌还在擦手里的眼镜。这副倒霉的金丝眼镜早就被擦得光鲜干净得不得了了,简直是镜片水灵灵、镜框泛金光——活像脱了一层皮。但他没完没了,手指仍在眼镜上每一个角落蹭来蹭去。 刑若薇往他手上看过去,不由道,“我觉得如果你手上那副眼镜有性别而且是个姑娘的话,她可能会告你性骚扰。” ——某个已经被弄得头晕目眩的眼镜在心里疯狂点头。(“这个疑似你老婆但又好像跟你不是特别熟的人说得对,我要是还有机会变成人,我一定把你告到倾家荡产。”) 但程楚歌本人显然觉得这句毫不现实的玩笑话没有回复的必要,连头也没抬。 刑若薇也不过随口一说,耸耸肩便回到正题上了。“那么现在是怎么样?先把这三件衣服送到研究室去检查,看看这些红印记是什么成分,然后我们明面上跟着大部队的路子继续查案,暗地里调查‘颜七山’?” “可以。” 见程楚歌点了头,他的古典学博士助手柳郑南白俯身在茶几抽屉里拿了个相机,先是站起身来从各个角度给三件衣服拍照片,然后把它们仔细叠好装回透明袋子里,封口。 手上虽然有伤,动作却还利索。 刑若薇若有所思喃喃道,“也许我也需要一个助手,不仅能做点杂事,还能替我去开那些无聊的会议……说到会议,今天虽然撞了鬼,但好歹也是翘掉了收支会,不亏。” 柳郑南白虽然受了伤,但也很是赞同。“宁愿撞鬼也不想开会。” 这时候门外一阵脚步声渐渐近了,很平稳。 继而是敲门声。 柳郑南白反应迅速地把血印衣服袋子藏在茶几底下。程楚歌终于放下眼镜布,随手把手里的眼镜戴上,走过去开了门。 门外站着一个中年女人,身高不到一米五,又瘦又小,表情却很严肃。 那是特别调查组的行政秘书,姓齐。 齐秘书把屋里扫视一圈,冷冷道,“程顾问,刑队长,柳助手,开会时间快到了。” 手里还夹着烟的刑若薇不可思议地看着她。 柳郑南白愣愣道,“……我以为这个时候收支报告会已经开完了?” “收支报告会确实已经结束了,”站在程楚歌身边像个小矮人的齐秘书人矮气不矮,眼神极凌厉,“但今天是周五,还有一场组会。另外,刑九队,刑侦大楼是无烟建筑,室内禁止吸烟,散会后交三百块罚款给我。” “……” 作者有话要说:四人组首次欢(?)聚一堂! ……虽然某个倒霉鬼到现在连条腿都没有。 (/≧▽≦)/ 第14章 刑侦大楼是上世纪末的老建筑,数来有二三十年了,虽几经修整,也买了不少高科技设备,但仍留了那个年代的绿漆白墙和一条条灯光微黄的长廊,走在这里像是进了老电影,让人觉得角落里藏着些影影绰绰的旧故事。 许愿扒在程楚歌脸上,好奇地打量他工作的这个地方,偷听——不,光明正大地听——他和同路的这几个人交谈。 可他几乎一言不发,都是别人在说话。 长廊上不算安静,时不时能听见某间办公室里电话骤然铃响起来,接电话的声音却融在人声嘈杂里有些模糊。 身高不到一米五的一小只齐秘书走在最前面,头发盘得可谓一丝不乱,脚下穿的是很有年代感的平底黑布鞋,许愿认为除了刑侦局秘书,这位女士很可以去附近高中兼职做一个专门抓风纪的教导主任。 但教导主任这件事有一个问题…… 齐秘书当然不会知道一副眼镜在暗地里想什么。她头也没回,语调是冷冷的。“可不可以请问一下,早上开收支报告会的时候三位到底在哪里?” 刑若薇答得不假思索。“休息室喝咖啡。新买的这一批咖啡太好喝了,一不小心就忘了时间,真不好意思啊。” 齐秘书道,“可我找遍了这栋楼里每一间休息室,根本没有看见你们的影子。” “喔,事情是这样的。我们先是在五楼的休息室,但是五楼休息室虽然有咖啡包却没有热水,于是我们带着东西到四楼去了。四楼呢,很不巧,四楼有热水却没有咖啡包,于是我们只好去了三楼,可是三楼既没有咖啡包也没有热水,所以我们最后去了七楼,七楼什么都有。”刑若薇撒谎撒得面不改色,“可能就这样不小心跟齐秘书一再错过了吧。” 齐秘书停下脚步,回过头来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 刑若薇镇定道,“真的。” 她伸出胳膊肘子撞了撞身旁的长发男人,又说,“对吧,柳……” ……柳什么来着? 柳郑南白顶着齐秘书针一样的视线,目光闪烁,硬着头皮低头说,“是啊是啊。” 齐秘书平静地说,“你们三个已经两个月没有参加过收支报告会了。下次我一定会找到你们的。” 柳郑南白不知该如何应对,哈哈干笑两声。 齐秘书把目光转移到程楚歌身上,露出显而易见的不悦神色,道,“程顾问,我本来以为你是个正经人,怎么你也跟着他们胡闹?收支报告会是很严肃的事。“ “嗯。“ “如果你们不清楚这周交了多少水电费、网费、电话费、卫生费、人工费,不清楚食堂最近买了多少钱的鸡毛、蒜皮和大葱杆子,你们怎么能够对你们所工作的这栋大楼产生一个清晰的认识呢?“ “嗯。” “如果你们不能够对你们所工作的这栋大楼产生一个清晰的认识,你们怎么能够顺利工作呢?” “嗯。” “如果你们不能够顺利工作,你们怎么开心得起来呢,怎么能过上幸福快乐的生活呢?怎么能够为建设新社会出一份力呢?怎么能够成为万众瞩目的新世纪人才呢?” “嗯。” “程顾问,你说我说的有没有道理?” “嗯。” “我说的对吧?” “嗯。” “……对吧?” “嗯。” 油盐不进。 齐秘书放弃了。“……今天组会在517室,就在那儿,别迟到了。” “嗯。” “……” 许愿默默同情了一把可怜的齐秘书。 齐秘书在风格上确实很像一个教导主任,但教导主任这件事有一个问题,那就是从来没有哪个教导主任能够成功教训程楚歌。 眼见着黑衣黑鞋的齐秘书迈着她平稳的步伐消失在走廊尽头,刑若薇靠着半漆绿的墙,抱着手臂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我要翘掉组会。” 柳郑南白探头往走廊的另一个方向看了一眼,诚恳道,“我建议不要。“ “为什么?“ 古典学博士讲起道理来很有条理。“两个理由。第一个比较弱一点——不同于百分百鸡毛蒜皮的收支报告会,组会还是很有必要的,大家要在组会上交流案件调查进展。“ “现在是互联网时代,明明大家每天都有把新线索和新进展写在内部交流群里,为什么还要专门开一场组会,把人人都已经知道了的东西重复一遍?“ “这个我专门查过,据说刑侦局开组会的习惯是上世纪传下来的,那个时候没有互联网也没有电话,交流只能靠坐在一起开会。” “但是现在有互联网也有电话了。” “但是习惯已经改不过来了。” 刑若薇翻了个白眼。“理由不成立,已阅,驳回。我要走了。” 柳郑南白道,“等一下,我还有第二个理由,这个理由比较强一点。” “什么理由?” 柳郑南白往他刚才探头的方向抬了抬下巴。“秦大队长正站在517会议室门口看着你。” 刑若薇僵了。 这时候程楚歌也往那边看过去,架在他眼前的许愿于是也看见那个人。三十岁上下,T恤衫,牛仔裤,面上沉稳。身形之高大,恐怕得四个齐秘书摞在一起才能产生差不多的视觉效果。 许愿想,是个狠人,而且一定很能打。 特别调查组的一把手都站在会议室门口往这边盯着了,三个人不再磨蹭,往那边走过去。程楚歌是一如既往的面无表情不疾不缓,柳郑南白搓着手有点紧张,刑若薇走在最后面,一路低着头。 到了门前,高大的男人微微点头。“楚歌。” “秦队。” 秦队长看见柳郑南白手臂上抱着的纱布。“南白怎么受伤了?” 柳郑南白不太娴熟地打了个哈哈,说刚才不小心摔了个杯子,被碎片划了一下。他不擅长说谎,表情里的漏洞多得像个筛子,但秦队长看了他一阵,没有追问,只是说了句下次小心一点,便转身进了会议室。 长桌会议室里坐了十几个人,每个人面前都摆了矿泉水和一本厚厚的蓝色资料夹,他们是到的最晚的。 秦队长在首座坐下,左手侧两个空位是专留给重金请来的顾问和他的助手,而刑若薇作为最年轻的小队长,自觉地沿着过道一路往后走,拉开了靠近末位的椅子。 人到齐了,会议开始。 秦队长右侧下首扎马尾辫的女警员大概是会议助理,随手翻开身前的蓝色资料夹,开场词说得极其流利。 “很高兴大家能抽空参加今天的组会,A市刑侦局特别调查组手上目前有三个案子。第一桩,牛家村血色婚礼案,由一小队和二小队共同负责,嫌疑人已经锁定,案件接近尾声。第二桩,游乐场鬼屋案,由六小队负责,目前进展平稳。第三桩,青山园镜子杀人案,进展十分缓慢,除刚刚提到的一小队二小队和六小队,所有人都在追查这个案子。介绍完毕。” “秦队?”她朝为首的男人看过去。 秦队长也翻开了手里的资料夹,“从镜子杀人案开始。” 女警员点点头。 窸窣一阵动静,参会的所有人都把资料夹翻到相应的位置。程楚歌当然也不例外。 那么一瞬间里,许愿差点尖叫一声从他脸上掉下去。 特别调查组的内部资料上是不会回避什么东西的,没有马赛克,一个全身插满玻璃碎片的人的清晰近照就这样出现在眼前。 那么密集的碎玻璃扎着一滩殷红模糊的血肉,若不是那血肉还有个人形轮廓,几乎看不出那是一个人。 甚至全身照边上还有几张局部放大的细节照,从中割开的舌头、破碎的眼球、脱离身体的一节脚趾……难以想象死者生前的痛楚。 多大的仇、多深的怨,要这样折磨一个人? 许愿两只镜架紧紧扒在程楚歌耳边,不敢往那图字清晰的资料夹上再看一眼,目光从镜片外侧转向内侧,对上他的眼睛。 ——这个人被画了一个人彘娃娃威胁印记,而且不久前才从发生了古怪状况的地下会议室出来。 谁也说不准照片上那人的样子会不会就是他的下场。 但他很平静,就像会议室里其他所有人那样。 扎马尾辫的女警员说,“青山园镜子杀人案发生于本年度三月十六日晚八点左右,受害人秦时当天宣告死亡。根据秦时妻子精神尚还正常时的回忆,杀人的是一面莫名出现在客厅的镜子,于大门自动关闭、照明灯熄灭后突然破碎,并几乎准确无误地扎入死者身体上所有要害部位。下面请各小组依次汇报调查进展。” 一个五十多岁的老警员说,“三小队。从死者身体中取出的镜片已送入研究室,分析结果显示杀人镜片在成分上与寻常镜子并无差异。汇报完毕。” 一个很干练的中年高个女人说,“四小队。第一阶段人际关系调查已经完成,目前锁定三个嫌疑人——林某,九年前导致受害人秦时入狱的小混混,两人间仇怨很深;郑某,受害人秦时在生意上的竞争对手;金某,常年游荡在青山园小区的无业游民,曾经对受害人的妻子有非分之想。但三人都有案发当晚的不在场证据。汇报完毕。” “……” “……” 依次轮下去,最后是刑若薇。此前的每个小队长发言的时候都是侧着脸往首座那边看的,因为这组会实际上是在向大队长汇报工作。但她说话的时候看的是窗外。 “九小队。目前已经在案件发生的房子里进行三次搜查并在储物阁楼里找到一个可疑的布娃娃,被剪去四肢、挖出眼睛,损坏痕迹是新近的。根据受害人妻子的辨认,这只娃娃是九年前秦时坐牢时儿子秦越越最喜欢的东西,他曾说过那是他最好的朋友,这些年来一家三口没有做过任何损坏娃娃的事。因此初步推测娃娃的损坏可能与凶手有关。” 话音落,会议室里沉默一阵,只听见认真负责的顾问助手柳郑南白和扎马尾辫的女警员在电脑上做会议记录时噼里啪啦的键盘声。 女警员利落地敲下最后一个空格键,朝秦队长看过去。秦队长问,“楚歌,你那边有什么新发现么?” 柳郑南白敲键盘的声音顿了顿。 程楚歌面色如常。“没有。” 秦队长向女警员微微点头,示意会议进入下一个阶段。 女警员把电脑边上的资料夹往后翻了几页。“下面进行总结陈述,该案件目前存在两个可能的突破点。第一,阁楼里的布娃娃。第二,案发当晚受害人试图报警时的电话异常和调查组成员近来接到的古怪电话。现在围绕突破点进入案情讨论环节。” 会议室里的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起来,时不时有颇为激烈的争论,做会议记录的女警员键盘敲得飞快,间或抬起头来提醒发言的人不要太激动。 一阵一阵争论声里,程楚歌什么也没有说,始终微微垂着眼睛浏览手里的资料夹,一行一行,一页一页。 他翻页的动作忽然停住了,停了很久。 许愿心里有点怕,但好奇之下还是不由自主地目光一转,往镜片外侧看了过去,看见资料夹上这一页的内容。 一张照片。 一张布娃娃的照片。 也许很多年前它也曾是一只漂亮的布娃娃,但如今断了四肢,空了眼睛,又旧又脏,身体上甚至隐隐有暗黄的霉斑——储藏室里被人遗忘的旧物。 照片上那双没有眼珠的眼睛往下凹陷着,黑洞洞的。却像是死死盯着照片外的人。 而且它嘴边还在笑。 ……有点吓人。 许愿默默扒紧了程楚歌的耳朵。 程楚歌微微抬起手,会议室里的争论声随着他这个动作像退潮一样消了下去,扎马尾辫的女警员从电脑屏幕前抬头,有些讶然。“程顾问?” “易警官,我要再看看这个娃娃。” “娃娃目前作为案件证据封存在资料室的密码柜里,我叫人去拿过来。” “谢谢。” 不多时,会议室的门被轻轻敲响,一个年轻警员推开门走进来,手里拿着一只透明大袋子。 袋子里装着那只人彘娃娃。 一种古怪的气息从那个方向侵袭过来,会议室里其他人都没有反应,但作为物灵的许愿渐渐有点头晕。 她想起程楚歌接到堕落守护灵电话时那种像被缠了水草一样难受的感觉。 此时此刻的感觉和那时候不太像,但是…… 她不小心对上娃娃那双被挖空了的黑眼窝,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柳郑南白、柳郑南白、柳郑南白,让我们短暂地记住他的真实姓名(/≧▽≦)/ 第15章 “呸!你怎么睡这么久!” 意识朦胧中,一阵温热的气息扑在脸上。许愿打了个嗝,醒了,发现自己被一本毛绒绒童话书的影子罩着,耳边是不远处浴室传来的淋浴声。 原来已经到家了。 她被摆在卧房的床头柜上,身前簇着满脸不耐烦的安徒生童话和瞪着大眼睛的被子。 许愿四下里看了看。“那个娃娃呢?” “什么娃娃?” “就是那个娃……”许愿想起来那个人彘布娃娃是刑侦局的案件证据,这会儿应该早就被人放回密码柜里锁着了,当然不可能被程楚歌带回家里。“呃……” “你怎么回事,睡得这么久,”安徒生童话没好气地说,“叫你半天了,一点反应都没有。” “我不是睡觉,我是晕过去了。” 安徒生童话露出疑惑不解的表情。“你干嘛要晕过去?” 许愿再次感受到自己这个人类转物灵跟正儿八经的原生物灵之间有时候存在一定的交流障碍。“我并不是故意要晕过去的。” “那你为什么会晕过去?” “我看见一个布娃娃。” 安徒生童话先是面带不解,低声碎碎念了一阵“什么乱七八糟的”,然后毫无预兆地跳了起来,差点咣当一下从床头柜上掉下去。“难道是那那那那那个堕落守护灵?!” 它想起不久前自家主人接到的古怪电话。一个堕落守护灵即使身处电话遥远的另一端,也足以让它难受了很久,到现在都在后怕。 安徒生童话吓得封面上的绒毛全立了起来。 “堕落守护灵!”胆小的被子嗖的一下扑到床上去,面朝下把自己缩成了一团,棉絮在窣窣打颤。 许愿认真回想了一阵。“说真的,我感觉不太像……” 但两个已经被吓住的物灵完全听不见她在说什么,一个僵硬在床头柜上疯狂脑补关于堕灵的恐怖情节,另一个蜷在床上自顾自地快哭出来了。 安徒生童话牙齿隐隐打颤。“堕堕堕堕堕落守护灵……” 被子发抖。“啊啊啊——” 许愿试图解释道,“真的不太像,打电话的堕灵让人觉得很阴沉,但那个娃娃……”她面对脑海里那个眼窝空洞的人彘娃娃实在说不出“阳光”二字,“呃,感觉没那么阴沉……” 安徒生童话牙齿仍在隐隐打颤。“堕堕堕堕堕落守护灵……” 被子仍在发抖。“啊啊啊——” 许愿:“我是说真的。” 安徒生童话:“堕堕堕堕堕落守护灵……” 被子:“啊啊啊——” 许愿:“……我是不是不小心把你们吓着了?” “堕堕堕堕堕落守护灵……” “啊啊啊——” 许愿:“……” 果然吓坏了。 正要出声试图安抚两个小物灵,许愿身上莫名一凉,像是什么东西正盯着她。她心里有点寒,下意识地看过去,却发现原来那是飘在卧房门口的蓝牙耳机。 她松了一口气。“诶,耳耳是你啊。” “嗯。” 耳机往这边飞过来,许愿本以为它是要跟她说些什么,可几乎就是耳机落在床头柜上的同时,浴室水声停了。 程楚歌要出来了。 屋里仍在惊吓中的两只小物灵凭着本能把自己在原来的位置上摆好,书缩回书架上,被子叠在床脚。 耳机缓缓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你的盒子。” 许愿轻轻合上了眼镜盒。 浴室门打开,程楚歌的脚步声不疾不缓地从里面出来,到了卧房里。 许愿想起他衣服上的血印记。 一同被画下血印记的短发姑娘刑若薇和长发男人柳郑南白大概已经在防卫设施齐全的刑侦局宿舍里住下了,要是真出了什么意外还能互相搭个手、帮个忙。 可他却一个人回了独居的公寓里,而且当时也没人开口劝他。 她想,这是有恃无恐还是不要命了? 一个神神秘秘的‘颜七山’,一只被人撕扯的布娃娃,还有那个不知怎么出现在衣服后背的血印记……这个人现在的处境一定很危险,可她只是个七级物灵,除了晚上扫扫瘴气,好像什么忙也帮不上。 —— 程楚歌今天睡得很早,但睡得并不沉。毕竟是处在血印威胁之下的人,要是屋里有什么动静,需要立时清醒过来。 所以物灵们今天晚上的瘴气清扫必须非常小心,几乎蹑手蹑脚。 许愿轻悄悄地顶开眼镜盒子,与童话书、耳机一起飞落在被子上,耳机伸出灰雾的细手细脚,立了一根手指支在嘴边,示意今晚不能高声交谈。 另外三只物灵眨眨眼,示意知道了。 虽然按物灵等级来说许愿比耳机更高一层,但它是一直以来的家庭物灵大队长,知道的东西也多,大家仍是习惯性地以它为首。 它从空气里抓出四支扫帚,一人分了一支,大家就这样清扫起来。 今天的瘴气和往常一样多,从睡着的人身上源源不断地渗出来,整个床铺上都有些雾蒙蒙的。 被子和安徒生童话仍有些处在惊吓中没回过神来,手下清扫瘴气的动作有一下没一下的,几乎没出上什么力。 许愿和前几天一样扫得很认真。 但是,很奇怪,明明瘴气总量没变,她的工作效率没变,而且被子和安徒生童话的动作还变慢了——今天的瘴气却扫得很快。 往常要到黎明时分才能结束的清扫工作,才刚到凌晨两点多,竟然就宣告结束了。瘴气扫得干干净净,被子底下的人舒展了眉宇。 耳机今天的速度也太快了。 许愿把小扫帚交还给耳机的时候,本来想说些什么,但耳机在嘴边支起手指,示意她不要说话,睡着的人说不定什么时候就醒。 ——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程楚歌的生活平淡得像一杯白水。 每天都是差不多早上七点醒,去浴室洗个晨澡,换一身干净衣服出来,晨光里坐在阳台上安静地翻几页安徒生童话,然后去雇了他的刑侦局上班。 在那里,经手的案子都是扑朔迷离的案子,有爱恨情仇,有血怨枪杀,有跌宕起伏的案件情节。 但,那都是别人的故事。 他只是平静地旁观,分析案情时只动用理智,不牵掀情感。哪怕引祸上身,衣服上被画了古怪的印记,好像也没给他的生活掀起什么波澜。 这天早上也并不例外。 许愿在眼镜盒子里听见他起了身、洗了澡,又被他取出来戴在脸上看了书。将近八点多,他把书放回小书架上,随手拿起床头柜上的蓝牙耳机便出了门。 今天的天气也很不错。 此前几次进出门她都是被放在狭窄的眼镜盒里什么也看不见,这会儿却是被戴在脸上,因此既没有不小心把自己卡住的风险,还有机会光明正大地观察他的日常生活。 他住的这个地方是“临冬苑”公寓27楼。 这里其实并不是一个人情淡薄的地方。许愿看见从不同门牌号里走出来的人互相笑着说早安,有时还打趣几句,显然大家邻里之间蛮亲近。 但程楚歌从家里走出来,他自顾自走自己的路,没往任何人看一眼。虽有不少人暗地里往他身上看,但终究是没有任何人来和他说话。 他跟谁都不熟。 这一点也不像高中时代那个人缘极好的优等生。 今天出门没昨天那么早,临近高峰期,电梯间里已站了不少等电梯的人。他没去排队,穿过人群径直走过电梯间,推开了楼梯间的门。 步行下楼。 也许是知道暗地里有古怪的东西正对自己虎视眈眈,觉得要是坐电梯,电梯万一掉下去,会连累别人。 电梯楼的楼梯间大多阴暗狭窄又安静,因为几乎没什么人会来。 他一步一步往下走,不疾不缓,周遭寂静里只有自己一个人的脚步声,就像人生路上。 许愿默默扒紧了他的耳朵。 —— 到了刑侦局,程楚歌从钱夹里取出门卡开了办公室的门,走进去,随手把金丝眼镜取下来放在书桌上,揉了揉鼻梁。 刚开始戴眼镜的人还不习惯,总是会觉得鼻梁不太舒服。 他办公室里太安静,刑侦局不远处那家音像店里传来的神曲这会儿竟是听得分明——“你要吃个大勺子,我给你个大胖子,勺啊勺,胖啊胖,人到中年就怕胖啊就怕胖。” 许愿恨不得把耳朵堵上。 乱糟糟的神曲之中,办公室里一阵轻柔的音乐声响起来。 《诉说》。 是刑侦局给程楚歌派的那个实习助手打电话过来汇报工作。 其实他并不需要那样一个做事有些笨手笨脚的助手,与其说是那个刑侦局的实习生在帮他,倒不如说是他在给刑侦局带新人。 ——事实上,即使他正儿八经的助手柳郑南白在大多数时候也是多余的。 他把从家里带出来的蓝牙耳机戴上,接了电话。 桌子上的许愿听不见对面的实习生在说什么,只看见程楚歌坐在窗边一面翻资料一面听,偶尔出声纠正对方的小错误。 飘扬在空气里的洗脑神曲好像对他没一点影响。 过了一会儿,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开了门,门外站着睡得不太好的柳郑南白,强打着精神说前不久处理的那个“牛家村血色婚礼案”有个知情人来找他。 程楚歌这边电话还没打完。他点了点头,耳机仍戴在耳朵里,就这样一边继续跟汇报工作的实习生打电话,一边跟着柳郑南白走出去了。 门关了。 昨天晚上虽然瘴气扫完得早,但许愿记挂着人彘娃娃血印的事,后半夜休息得并不安宁,这会儿还有点困。 是睡一觉,还是趁着这个机会翻一翻他的办公室? 她正思考着,忽然,空无一人的办公室里,书桌抽屉被推开了。 嗒。 一只白色小巧的蓝牙耳机从里面飞出来,抱怨着说,“哎,刚才吓死我了,都怪我太热爱音乐。” 许愿:“……?” 耳机一面欢快地跟着音像店那边传来的神曲在半空里晃荡,一面朝她挥了挥手小雾手。“早啊,眼眼!” 许愿惊得差点把自己吞进肚子里。“……你谁?” 耳机觉得自己这个正儿八经的原生物灵跟她那种人类转物灵之间有时候确实存在一定的交流障碍。它很好脾气地说,“我是耳耳呀,热爱音乐的蓝牙耳机,光荣的物灵家庭大队长。” 它往空气里一抓,凭空抓出个天使小光环。“你看,你送我玩的七级物灵小光环还在呢。” 许愿:“!!!!” 她愣了半晌。“……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耳机一头雾水。“我为什么不在这里?” “你怎么……在他的抽屉里?” “我当然在主人的抽屉里啊,”耳机觉得她今天可奇怪,“他昨天把我放在那里,没有带我回家,我在这儿过了一个晚上。哎,刚刚他进来以前我还在听歌呢,差点来不及躲回去。” 许愿望了望半空里随着音乐晃荡个不停的白色小耳机,又望了望紧闭的办公室大门。 如果程楚歌的耳机实际上一直被他放在抽屉里,那么,昨天那个被他带回家的、刚才那个被他带出去的……是什么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不知道该说什么,卖个萌吧,(o゜▽゜)o☆ 第16章 许愿陷入惶恐。 她望着那扇沉默的办公室大门,想着刚才被程楚歌戴在耳朵上的“白色耳机”,几乎觉得头皮发麻。 那个东西昨天堂而皇之地进了家门,还跟他们一起给程楚歌清扫了烦恼瘴气。而与真耳机朝夕相处的物灵们那时候没有发觉一点异常。 程楚歌当然就更不会,在人类眼睛里,所有的耳机长得都差不多,他没有一点防备。 一只小小的耳机能对人造成威胁吗? ——当然可以。 一个人身手再好,躲得了天花板上碎裂的LED灯,也不可能躲得了耳朵里炸开的蓝牙耳机。太近了。 说不定会把半个脑袋都炸开,血溅在墙上。 许愿身上一阵一阵凉,但凡办公室外面传来一点动静,她都怀疑是爆炸声。 怎么办?冲出去告诉他? 虽然他可能不会相信一副眼镜的胡言乱语——甚至不能相信一副眼镜飘在半空里叽里咕噜地对他说话,但也许多少能让他警觉起来。 “耳耳。”许愿缓缓叫了一声。 随着神曲旋律在空中不停欢快摇摆的耳机抽空看了过来。“眼眼?” “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哈?” “被人发现的物灵会灰飞烟灭,对吧?” “呃……虽然‘灰飞烟灭’实际上只是个用来吓人的修辞说法,不过也差不多……暴露身份的物灵下场会很惨很惨很惨很……” “我要走了。” “……哈?” “我……” 门外一阵脚步声近了,应是一前一后的两个人。 耳机反应极为迅速,一道白色残影划过半空,顷刻间便已冲进了半开着的抽屉,还顺带轻轻把自己关上了。 许愿半张着嘴,对着空无一耳机的空气发了两秒钟的呆。 这家伙跑得也太快了。 脚步声在门外停下,滴滴两声响,程楚歌和打着呵欠的柳郑南白走了进来,后者神色倦怠,连一头长发看上去都像是在点着头打瞌睡,显然昨天生平头一次被血印威胁后睡得挺糟糕。 许愿一眼就盯住了程楚歌手上那个白白的东西。 那只“耳机”。 它这会儿看上去就是一只普通的耳机,毫无生气。但她一想到这东西昨晚上就睡在她身边,身上便又是一阵一阵发寒。 它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程楚歌随手把它放在金丝眼镜边上,从桌上高高堆起的资料夹里翻了一本黑红色的出来,拿在手里,到沙发那边去跟柳郑南白一块坐下了。 他们开始讨论黑红资料夹里的“牛家村血色婚礼案”,但许愿全然没听,她的注意力全在离自己只有十几厘米远的“耳机”上。 她目光如炬,它毫无反应。 不知是不是程楚歌今天没有呆在办公室里的运气,刚才在窗边跟实习生打电话才打到一半的时候柳郑南白就来找他出去,这会儿好不容易跟柳郑南白坐下来讨论案子,没几分钟,又有人来找他。 门被咚咚敲响,柳郑南白起身去开了门。 门外站着的是昨天组会上那个扎着马尾辫做会议记录的女警员,似乎事态紧急,她一路跑着来的,微微喘着粗气,额上有汗。 “程顾问。” “怎么了?” “资料室密码柜里有东西不见了。” “什么东西?” “那个布娃娃,那个断手断脚没有眼睛的布娃娃。” 柳郑南白脸上露出惊恐的神情。“资,资料室的密码柜可是,可是比银行保险柜还安全的地方。” “对,”女警员点点头,神色有几分凝重,“用来保存关键证据的密码柜是最高级别的储存设备,昨天散会后我是亲自带人去把娃娃放回去的。” “监控录像查过了吗?” “查过了。我们把娃娃放进去之后,没有任何人接近过那个密码柜。” “我知道了。”程楚歌合上手里的案件资料夹,不慌不忙地站起身来,出了这么一桩诡异事件,他好像还是很平静。 但他走到书桌这边把黑红夹子放回原位的时候,许愿看见他微微捏紧手指,抿了一下嘴唇。 这是他面对不太确定的事情时候的小动作。 ——很久以前他第一次约她去公园骑单车的时候也是这样的神色。 程楚歌转过身去对来找他的女警员说话时,面上已经恢复如常。“我过去看看。南白,你自己去找刑队长吃早饭,不用跟过来。” “喔……好。” 几个人往门外走了,办公室门被余惊未定的柳郑南白轻轻关上。嗒。不知什么时候,音像店那边的神曲已经停了,室内余下一片寂静。 很静。 静默里,书桌抽屉里隐隐传来咚的一声,大概是真耳机想趁着主人出门溜出来玩。抽屉之前都是一撞就开了,可这次,它撞了半天,抽屉连动也没动一下。 因为有东西在压制它。 这一声一声咚咚轻响让室内显得更加安静了。 如果许愿还有脖子,她这时候一定已经颈后汗毛倒竖了。 那个诡异的人彘娃娃消失了——与此同时出现了一个假耳机。 ……而且那“耳机”现在只跟她隔了不到二十厘米。 许愿想着,好吧,现在程楚歌没有脑袋炸开的危险了,但是她有变成眼镜屑屑的可能。而且当程楚歌从资料室回来看见书桌上一滩金属和玻璃残渣的时候,他肯定甚至不会皱一皱眉头,随手就丢进垃圾箱里了。 太惨了吧。 身侧的假“耳机”那里终于传来窸窣动静的时候,许愿嗖的一下飞进了半空里,紧张过头,不小心撞在了墙上。 咚! ——痛! “你好像不太聪明。”一个平淡的声音平淡地说。 许愿本以为她会一睁眼便看见一只眼窝空洞的残破娃娃坐在书桌上远远盯着她,但事实上没有。 因为娃娃就坐在她面前。 许愿:“……!” 这只一臂高的布娃娃仍是没手没脚,身上发霉,但嘴边诡异的微笑没了,只是轻轻闭着。 许愿坐在它的影子里,张着嘴欲言又止半天,最后冒出一句——“……你有事吗?” “有。” “杀人?放火?”她顿了顿,“……还是回收金属和玻璃?” “我要和你……”娃娃咳了一下,身体晃了晃,断臂出掉出几缕棉絮,“做一笔生意。” “我是良民,不跟□□打交道。” 娃娃沉默一阵。“……我并不是堕灵。” 这可能是真的。 虽然许愿也在这只布娃娃身上感受到一种不可忽视的压制感,但,没有旁听堕灵电话时的那种恶意和阴沉。 “……你做什么生意?” 莫非是打算给她一碗炸土豆,然后强行换取她的手脚?就像小人鱼故事里巫婆用药水换人鱼的声音。 ……等等,一副眼镜哪里来的手脚。 娃娃说话的声音很平很慢。“我可以让你在两个月内成为四级物灵,作为交换,你必须帮我在青山园门口的肯德基捡一本数学作业。” ……哈? “……在青山园门口的肯德基捡一本数学作业?” “我的小主人会在五十七天后遗失一本数学作业,那是他的人生转折点。如果作业找不回来,他会被老师当众羞辱,从此误入歧途。” 许愿想了想。 娃娃的小主人是“青山园镜子杀人案”里十四岁的少年秦越越,父亲惨死,母亲似乎也已经精神不太正常,他家里什么都没有了。这样无依无靠的悲惨境遇下,要是再在学校被羞辱一通,在全班同学面前失去尊严,说不定就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搞不好要反社会的。 她问,“你是他的守护灵,预见了他的未来,想要改变他未来的人生轨迹?” “是。” 她看着眼前这只又破又脏、被人虐待的布娃娃,它显然受过很深的折磨,“可你既然是强大的守护灵,为什么会……” 娃娃打断道,“不该问的东西就不要问。” 刚说完这一句,它又开始咳嗽,断臂残肢处落出来的碎棉絮在空气里悠悠地飘。要是换在人身上,那便是身体里不断流出来的血。 也许对这样一只即将走到生命尽头的守护灵来说,逃出人类密不透风的密码柜,把自己变成耳机的样子跟着一个不是自己主人的人过了一天,其实是很费力气的事。 娃娃说,“我的时间不多了。你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许愿问,“为什么选我?” 娃娃很坦诚。“因为凑巧。原生的一类物灵做不了这件事,只有生前做过人类的二类物灵才可以。但这两天,这座楼里只有你一个二类物灵。” “……” “答应还是不答应?” 这件事似乎没什么拒绝的理由。 完成一个守护灵的遗愿,解救一个可能会陷入人生困境的少年人,而且——“我可以让你在两个月内成为四级物灵”——可以变得更强大,守护喜欢的人。 但是…… 许愿低头看了看自己僵硬寒凉的身体,透明的镜片,细长的镜架,别说捡一本指不定有多厚的数学作业了,前几天在程楚歌家里拿他薄薄的大学毕业证都拿得勉强。 再说了,肯德基那种二十四小时都有人的热闹地方,要是一副眼镜自顾自地飘在半空里拿自己细长的镜架不停地试图去扒地上的数学作业本,肯定会引起恐慌的。 说不定她还会被恐慌的群众一脚踩碎,像踩死一只突然开口说人话的蟑螂精一样。 她沉默一阵。 “但是一副眼镜要怎么帮人在肯德基捡数学作业呢?” 布娃娃微微偏了偏头。“当然是变成人。” 作者有话要说:说真的我好想吃肯德基! 第17章 上一秒,许愿说,“可以。” 下一秒,她飞出了窗外。 这近乎跳楼,她并不是自愿的。 五楼,程楚歌的办公室在五楼。一个普通人类的身高大概在一米五到一米九之间,至于一副平摆在地上的眼镜,高度上来说可能差不多三五厘米。 也就是说,这于活人而言五层楼的高度,在一副金丝眼镜看来实际上至少是一百五十层高的摩天大厦。 试想毫无准备地被人从一百五十楼楼顶推下去的感觉。 世界的一切都在迅速向上退去,她在往下坠落。风在呼啸,眼前一片模糊。五楼。四楼。 可怕的失重感。 三楼。二楼。 一楼! 坚实的地面在视野里越来越近,几乎像是恶狠狠地要撞上来。 还差五厘米就粉身碎骨。 ……停了。 许愿朝着几乎贴在眼前的水泥地面发了两秒钟的呆,然后试探性地伸出镜架碰了碰地面,硬的,是真的。 嗒! 她从这最后不到一厘米的高度摔在地上。 “!” 一厘米也还是有点疼的。 没手没脚的始作俑者坐在她身边,虽然没有眼睛,但也看得出它此时十分平静。 许愿幽幽道,“你下次推我跳楼的时候,事先打个招呼怎么样?” “没有下次了,”布娃娃说,“我只有三个小时。” 它语气平静无波,仿佛是在说三个小时后要关灯睡觉。然后又轻轻咳嗽一下,断臂里漏出些许棉缕。 一个将死的生灵。 许愿看着它,慢慢收起所有半不正经的情绪。 布娃娃缓缓动了动脑袋,空洞的眼睛四下里看了看,没人,他们正坐在刑侦局大楼底下的树荫僻静处,附近也没有摄像头。 “我会把你的意识从这副眼镜里抽离出来,为你制造一个人类身体,”它说,“但是这只在白天生效,到了晚上,等太阳完全落山的时候,你的人类身体会消失,意识回到这副眼镜里。” 这听上去有点像某个童话故事——你必须在午夜降临前赶回家,否则万众瞩目的公主会变回无人问津的灰姑娘。 可童话故事里也不过是从一个人变成另一个人,而不是一个大活人在众目睽睽之下砰的一下……没了。 布娃娃又说,“因此你必须看清每天的太阳,小心一点,不要露馅。否则太阳消失的时候,恐怕也就是你丧命的时候。” “……好的。” “在人类世界里你已经死了,为了避免被人认出来,我为你创造的身体必须和你以前的身体不一样,但是,也不能差得太远。” “好的。” “关于这个身体,你有什么特别的需求吗?” 许愿第一个念头是——程楚歌身高一米八四,所以,“我要身高一米八五。” 布娃娃语气平静。“刚才说过了,不能跟你以前差得太远。”言下之意,小矮人就别妄想翻身做主人了。 许愿有些忿忿,她一米六二,其实也不算矮吧。 佛了。 “……我没有别的需求了。你随意吧。” 反正,一个曾经很漂亮的布娃娃的审美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布娃娃微微点头。 一种暖而奇异的感觉渐渐缠在金丝眼镜身上,仿佛坐在浴缸里,冒着白气的热水慢慢涨起来包裹住身体,淹过了脑袋,呼吸不顺。 她眼前一黑。 一阵令人反胃的头晕后她睁开眼睛,看见一双贴在地上的人类的手。她的手。纤长而苍白,温暖的,鲜活的。 她正以人类的身体趴在地上。 做了这么久的眼镜,如今回到人的身体里,有一种死而复生的奇异感。 ——但这份复生的喜悦只持续了三秒钟。 因为三秒钟后她低头,发现自己身上穿着一件广场舞大妈风格的大红碎花紫蓝裙,配色之庸俗,款式之老旧,足以让人做噩梦。 活脱脱一个刚进城的小村姑。 “这衣服……”许愿僵硬着连扯了扯身上这条裙子,“能换么……” “我没力气给你换了,”布娃娃的声音是在她肩上传来,“你可以自己去另买一条。” 她转头看去,肩上并没坐着断手断脚的布娃娃,只有一抹看上去随时都会被风吹散的白烟。 “我匿了形,也匿了声,从现在开始只有你能看见我、听见我。”白烟说,“现在我们走到这座大楼里去,我会帮你伪造身份。接下来的两个月里,除了去捡数学作业的那一天,你最好待在这里。” “待在这里?” “你的本体是那个人的眼镜,你不能离本体太远。” “喔……” 那岂不是要跟他朝夕…… “但你也最好不要离那个人太近。”娃娃说。 “……为什么?” “他太聪明,可能会看出破绽。” “喔……” 许愿颇为失落地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手臂上的灰,尽力不去低头看身上那条奶奶床单风格的花裙子。 她忽然想起什么,往头上摸了摸。 ……果然。 完蛋了,两根麻花辫。 小村姑的一切元素都到齐了。 如今她站在刑侦大楼外的树荫底下,麻花辫,花裙子,脚上穿的还是绣花红布鞋,活像个刚从村里高中毕业出来打工的小可怜。 花裙小村姑许愿转头看着坐在自己肩上的白烟。这些原生物灵在种种方面是跟正常人类存在鸿沟的,看来审美也是其中之一,即使一个漂亮的布娃娃也不例外。 “就这样进去?”她丧丧地说。 “嗯。” 她往地上看了看。 “诶,我本体好像不见了。” “我已经把它放回那个人的书桌了。” “喔……” —— 今天是周六,刑侦大楼里人不算太多,走廊上即使碰上一两个人,也都是一面打着电话、一面行色匆匆赶时间的样子。 饶是如此,见了许愿的人毫无例外地都偏过头来多看了她两眼。 许愿假装浑不在意,在娃娃的引导下镇定地在大楼里转来转去,要到人事处那边去报道。但她心里想——我现在看上去与其说是打工的,可能更像个村里出了血案,辗转到城里来求大老爷们鸣冤雪恨的村丫头。 ——民女有冤呐老爷! 她脑补了一下自己哭天抢地地跪在一身封建官服的程楚歌面前的场景,她扎着麻花辫、穿着灰不溜秋的村花裙子在地上哭得真情实感昏天黑地,而他一脸冷漠地坐在椅子上嗑瓜子,并把瓜子壳随手丢在她乱糟糟的麻花辫里。 这可真是……太过分了。 ——有瓜子为什么不分给我吃! 许愿默默中断了这个脑补。 人事档案处也在五楼,但恰与程楚歌的顾问办公室在最远的对角线上。一扇棕黑的大木门紧紧关着,但隐隐能听见门后噼里啪啦的键盘声和电话铃响。 “敲门。”娃娃说。 许愿于是敲了门。 咚咚。 门后的动静微微顿了顿,一个脚步声近了,开了门。 许愿发现自己与眼前身高不到一米五的小矮子齐秘书是平视状态。 ——说好的“不能跟你以前差得太远”呢,变高不可以,变矮就可以? “……” 一身黑衣黑鞋的齐秘书皱着眉头上下打量她。 “告诉她你是来应聘的。”娃娃说。 许愿鹦鹉学舌。“我是来应聘的。” 齐秘书脸上露出怀疑神色。“我们什么时候说要招聘……”她线条冷硬的脸上忽然恍惚一阵。“……喔……进来吧。” 齐秘书转身走进办公室,许愿在后面跟上。大办公室里坐了四五个人,见行政秘书领了个麻花辫小村姑走进来,都看了过来,很有几分疑惑。 但他们和齐秘书一样,恍惚一阵,便又毫无异样地继续工作了。 白烟安静地坐在许愿肩上。她想,守护灵果然很厉害。 齐秘书的办公桌和她高高盘起的头发一样干净整齐,几乎能反光。她拉开自己的椅子坐下来,敲了敲键盘,打开电脑屏幕上刑侦局的人事页面。 那上面的表格里全是空的。 但齐秘书熟练地滑动着鼠标,敲击着键盘,仿佛那上面有什么似的。 “你就是天兰仙?”齐秘书说。 ……天兰仙? 这玛丽苏古代小说里勾栏卖笑姑娘似的古怪名字让许愿头皮一麻。“……哈?” 齐秘书指了指空空如也的电脑屏幕,“这是你的照片,这是你的名字,不对吗?” 许愿僵着脖子看向肩上的白烟。 她目光如炬,它很是平静。“这个名字不好吗?”白烟说,“我觉得很美很好听,还有一种仙气缭绕一般的缥缈感,所以好心给你起了这个名字。” 问题现在是二十一世纪啊!这封建时代青楼里脸上涂满胭脂的头牌姑娘一样的名字,这过时武侠小说里活不过三章的有脸无脑女配角般的名字,这是什么鬼啦! 避免被齐秘书听见,许愿的声音是从牙缝里溜出来的。“……我不觉得。” “但是我改不了了。”白烟淡定地说,“刚才让这里所有人产生有个叫天兰仙的人要来这里工作的幻觉,我已经耗尽全力了。” 许愿脑补了一个画面——宾客盈门的江南勾栏画舫上,灯火通明,到处都是杯盏相碰的暧昧声音,一个脸上涂了厚厚一层粉像个僵尸的老鸨扭着手绢尖笑道,“天兰仙姑娘,出来给客人跳舞啦!” ……可怕。 见她僵着脸半天不说话,齐秘书的眉头紧得快能夹死苍蝇了。“你到底是不是我们招聘来的天兰仙?” 许愿硬着头皮说是。 齐秘书刮她一眼,起身走到不远处装满蓝色大资料夹的高柜子前,打开玻璃柜门,从里面抽出一个资料夹走了回来。 她从资料夹里取出三张表格放在桌子上,推到许愿身前。“把表填了。” 这种入职表还挺复杂,从姓名性别到身高学历到病史犯罪史,事无巨细。许愿拿起桌上的黑色中性笔,刚打开笔盖子,便听见肩上的白烟说,“什么都不要写。” “啊?” “你的人类形态只能维持两个月,两个月后他们会忘记你。不要留下任何痕迹。” “……喔。” “拿着笔假装写一下就好了,我会给她制造幻觉,让她以为表格里有字。” “好。” 许愿手里握着笔,像模像样地在上面“写”了一阵,三张纸都糊弄完了,她把仍是空白的表格递给齐秘书。 齐秘书看着什么也没写的入职表,眼神先是一厉,似乎张口就要骂人,但很快便又是恍惚一下,接过这些表格把它们放在面前,鼠标打开电脑上另一个页面,把表格里的信息一一录入人事系统。 当然,电脑屏幕上其实也是空的。 一个莫名其妙的“天兰仙”在刑侦局入了职,但无论是纸质档案还是电脑系统,统统不会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 齐秘书最后按下回车键,把“新入职信息”保存好,站起身来一面把“填完了的”纸质表格装回蓝色文件夹里,一面头也没抬地说,“昨天正好刑九队说想要个助理,你去找她吧,在528室。” “……喔。” 刑九队刑若薇,一个短发偏中性的姑娘,她本人倒是没什么,似乎也挺好相处,但是…… ——“好歹你我夫妻一场,照顾照顾你也是应该的。” 夫妻。 虽然昨天作为眼镜在办公室围观的时候,他们两个看上去似乎并不怎么熟,但是…… 心里难免有点小疙瘩。 ——我人死了也就罢了,死了以后还要去给我的疑似情敌打工。 ——“天兰仙,快去扫地!” ——“天兰仙,快去洗碗!” ——“天兰仙,你这什么破名字?” 齐秘书把文件夹装回档案柜,一回头发现新来的小村姑仍站在自己桌前没动弹,有些不耐烦了。“发什么呆呢,还不快去!” “……喔。” 在人事处众人暗中好奇的注视下,许愿转身走出了门,轻轻把门带上,隔绝了里面所有的视线。 528室并不难找,刑侦局内里的建筑结构虽然复杂,各条走道绕来绕去,但岔路口的指示牌写得很清楚。 许愿按着指示牌一路走到楼梯口附近的一处岔路时,肩上已经有些有气无力的白烟忽然出声道,“左转。” “啊?” “那个人不太好对付。我刚花了力气给你制造假身份,很虚弱,他可能会发现我。” 许愿于是利落地侧身溜进左手边的小走道里藏了起来。 一阵脚步声近了。 不疾不缓。 她偏头看过去,一个影子渐渐出现在视野里,白日里显得有些暗淡,先是头顶,然后是脸,脖子…… 影子的尽头是一个人,黑白格衬衫袖子如少年时习惯的那样,折在手肘往下两三寸的位置。 他路过她身侧,没有往这边看一眼。 作者有话要说:化为人形,喜提美名!! 布娃娃(冷静无辜):“这个名字难道不是很仙很飘逸吗?” 许愿:“我不要这破名字!!!” —— 我改笔名了!之前那个键盘上随手打的名字实在是太像起点写三国文的男作者了qvq。 以及,旧文那边最近修了一下,这两周会补几个番外,补完以后再过一段时间可能会入完结v(o゜▽゜)o☆ 第18章 528室在刑侦局的位置几乎可以等同于闹市中心,被好几间电话铃响个不停的嘈杂办公室围在中间,附近还有个楼梯口。 这间小办公室的门此时半开着,里面一男一女的聊天声在门外不远就能听见。 一开始还是在说正事,讲的是什么“牛家村血色婚礼案”的结案报告云云,不一会儿,这话题就歪了。 刑若薇的身影被门挡着看不见,大概是一边在填表一边漫不经心地念着笔下写的东西,“援助调查人——程楚歌,刑若薇,柳……” “……” 去他的,柳什么来着? 她沉默半晌。 半晌后她偏中性的低沉声音若无其事地响起来。“柳这位……你全名是什么来着,我又忘了。” 一旁捧着咖啡杯看书的“柳这位”脾气倒还挺好的。“柳郑南白。” 刑若薇把这个复杂难记的名字念叨了几遍写在表格里,唰唰的笔划声,而后她顿了顿,随手把笔丢在桌子上。 “柳郑南白,”她说,“商量件事。” “什么事?” “你的名字实在是太难记了,我以后换一种方式称呼你,怎么样?” 柳郑南白这会儿还没意识到什么不对劲,挺友善地说,“行啊。” “你以后就叫小明。” 小明? 是说数学课本里面那个经常一边给池子放水一边给池子加水然后问你池子里的水什么时候会满的那个神经病小明吗? 柳郑南白怔了怔,“……啊?” 刑若薇解释道,“中国上下五千年名字那么多,小明是最好记的了,你不觉得吗?” 一个人叫小明,就像一只小狗叫阿汪,谁也不会忘记的,而且还很亲切。 一代书生柳郑南白本还想再争辩一下,把手里咖啡杯放下来,脑子里片刻间便有了千万般的大道理,试图条理清晰地论证一番,好保住自己的名字。然而刑若薇抬眼一句“或者你想叫小白”便让他住了嘴。 好歹“小明”一般是个人,“小白”么,很容易让人想起上世纪知名动画里某个流氓小孩家的阿汪。 古典学博士遇上刑侦小队长,是秀才遇着兵,大道理是没用的,拳头比较好说话。 柳小明默默重又捧起咖啡杯,接受了他的新名字。 刑若薇往后靠在椅背上伸了个懒腰,沐浴在窗边阳光里觉得自己心情大好,身边终于没有叫怪名字的人了,安逸。 这时候,半开着的办公室门被敲响了。 刑若薇道,“进来。” 门被轻轻推开,一个五官还蛮清秀的小姑娘扒着门探了个脑袋进来,两条麻花辫垂落颈边,这扮相过时是过时了一点,倒还有几分灵动可爱。 用脑袋把办公室里打量完了,许愿硬着头皮把穿着碎花裙子的脖子以下部位也从门后边挪了出来。 麻花辫,碎花裙,红布鞋——小村姑。 柳小明怀疑是上世纪乡村电影里的小女主角从电视里爬出来站在他面前,下一秒就要哭唧唧地问天呐这里是哪里你们有没有看见我家的小黄牛? 刑若薇也颇为讶然地把许愿打量了一番。“你是?” 许愿不自觉地把手负在身后,左手右手勾在一起。“齐秘书说我是你新来的助手。” 刑若薇想了想,昨天她见程楚歌有小明博士帮忙,心生羡慕,下班前在人事处办宿舍入住手续的时候确实跟齐秘书随口提了一句也想要个助手。齐秘书的效率可真够高的,今天早上人就来了。 就是,这小姑娘看上去有点小。 “喔,”刑若薇尽量露了个不吓人的笑,“你叫什么名字啊?” 许愿喉咙动了动,没说话。这太难以启齿了。 刑若薇以为自己把人吓着了,放轻了声音,又问了一遍。 许愿的声音比蚊子还小。“……天兰仙。” 刑若薇没听清楚。“什么?” “天兰仙。” 刑若薇这次听清楚了,但是她本能地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许愿一咬牙抬高了声音。“天兰仙!我的天呐的天,我的兰花的兰,我的仙人掌的仙!” “……” 528办公室里陷入沉默。 这寂静里,附近几间办公室的电话铃响听得格外清晰,隐约还能听见某个不知名秘书耐心地向电话那头的报案人确认名字——“您叫什么?喔,郑郑郑郑……诶,您别口吃啊……什么?您就叫郑郑郑郑?……啊?不是啊,哦……第一个是耳刀旁的郑,第二个是地震的震,第三个是皇帝的朕,第四个是结婚证的证,您不是郑郑郑郑,您叫郑震朕证……” 这些人起的都是什么鬼名字? 刑若薇沉默许久,向许愿问道,“你们那时候皇帝是谁?” 合着以为她是穿越来的。 “……我是二十一世纪的。” “喔。” 又是沉默。 片刻后,刑若薇觉得自己实在无法面对一个“古里古气的仙女名”,反正刚才也蛮不讲理地给柳某某按了个“小明”,那么,“你以后,就叫小红好不好?” 背着手的小村姑许愿默然一阵。 ——小红?你是说小学数学课本里面那个永远搞不清楚笼子里有几只兔子几只鸡、算不明白两斤苹果加六斤香蕉多少钱、而且经常和神经病小明一起一会儿拔掉池子的塞子一会儿又往池子里灌水然后问一脸懵逼的小学生该池子什么时候会满水的小红吗? 许愿权衡了一下。 算了,数学课本的神经病工具人总好过勾栏卖笑的天兰仙姑娘。 “……好的。”她说。 “真可惜,”一个平静的声音从许愿肩上几乎就要飘散的白烟处传过来,“我那时候花了整整十三秒才给你想出这么好的名字。” 结果还不到一个小时就被人改掉了。 当着小办公室里另两人的面,许愿不好对这审美有问题的守护灵说什么,只能假装肩膀酸似的往它身上拍了拍。 白烟叹了口气。 “那就这样定了,”刑若薇把几分钟前填完的《牛家村血色婚礼案结案报告》拿在手里,往桌上随手敲了敲把这几张没装订的A4纸勉强敲整齐,“你来得正好,你把这个拿着,再到533室的程楚歌顾问那边去把他的表拿了,然后一起交到人事处的齐秘书那里。” ——“再到程楚歌顾问那边去把他的表拿了”。 然而,没等小红对要上门去找那个人这件事有什么反应,柳小明啜了一口咖啡,道,“不用去找老大,我们的结案报告昨天就交了。” 两个姑娘都喔了一声,短发的是随口,麻花辫的有点失落。 —— 又从528室磨磨蹭蹭地走向人事处。 高速通信时代,手机里各种各样的聊天软件这么好用,才不到半个小时,一个叫“天兰仙”的古怪女孩入职刑侦局的事便传遍了,据说有好几个喜欢八卦的年轻警员兴奋不已地赌了一杯奶茶钱说她肯定是穿越来的——古代怨女,现世寻仇,埋伏在刑侦局是为了把没了前世记忆的负心汉一刀解决掉。 那么,很有可能程楚歌也知道今天有奇怪的新人来了。 许愿花了两秒钟脑补他会有什么反应,但这脑补两秒钟后便结束了,因为根据她对那个人少年时的了解,他根本不会有任何反应。 程少年对这种“某人有个怪名字”或者“某人穿着怪衣服”这样的琐碎事从来都是没有一点兴趣的。再说了,他俩现在也不认识。 到了人事处总办公室棕黑的大木门前,许愿抬手敲了门。 咚咚。 来开门的仍是一脸严肃的齐秘书。 齐秘书不愧是效率极高的行政秘书,对找上门来的各项事务有着猫见毛线团般的敏锐,一低头就看见许愿手上的报告表,一把抓了过去。 许愿眼睁睁地看着几秒前才打开的门在自己脸前啪地一下又关回去了,紧闭的棕黑木门后面隐约传来齐秘书冷漠的声音。“表格交了,你可以走了。” 事情结束得太快,有点反应不过来。 许愿对着这扇门发了几秒钟的呆。 可刚要走,这扇门又呼啦一下被打开了。先是个手里拿了大红纸袋子的光头小青年莫名其妙朝她嘿嘿一笑,从里面走出来走远了,继而是小矮人齐秘书严肃的脸。 齐秘书手上拿了一份《牛家村血色婚礼案结案报告》,但,不是许愿刚才交上去的那份。 刑若薇不拘小节,她那份报告是几张光秃秃的A4纸表格随手写的,都懒得拿订书机稍微订一下,甚至还沾了点咖啡渍。而齐秘书手上这份却包了一层透明塑料封皮,干净得几乎能反光。 齐秘书强行把这份干净的结案报告往许愿手里塞,道,“到533室去拿给那个大顾问,让他重新写一份交上来。” “……啊?” 齐秘书道,“牛家村那个破地方有个破传统,只有结了婚的人才能进他们那个破后山的破林子,当时找了刑九队和大顾问假扮夫妻去支援调查,偏偏那个破民政局死活不愿意配合,最后花了两千块在街上找了个□□的才蒙混过关。让他在调查记录里把□□这件事写清楚,不然那两千块怎么报销?” 这一连串没好气的“破”“破”“破”差点把口水喷在许愿脸上,但她丝毫不介意,反而云开雾散,快活极了。 原来真的是假结婚。 可她正要伸手去接那份结案报告,却有一只修长的手提前一步拿住了它。这只手上,黑白格衬衫袖子在手肘下微微挽起,小臂上一道狰狞旧疤痕。 一个低沉的声音在斜后方响起来。“直接给我吧。” 作者有话要说:我们最后一次念出“柳这位”的原名,然后就可以把这件事情忘记了o(*≧▽≦)ツ 柳小明:…… 第19章 程楚歌的出现让一人一守护灵都僵了一下。 许愿肩上的白烟守护灵下意识地往她温暖的脖子这边靠了过来,取暖。眼下实在太虚弱,竟是没察觉这人是什么时候走过来的。 小村姑颇为紧张地捏紧了自己的小裙子,没回头看他。 可那人却对自己给别人造成的影响毫无察觉,从一脸冷色的齐秘书手上拿了结案报告,问了几句还有什么要改的地方,得了回复后转身就走了。 春日光清,那个远去的背影高而清隽,一手拿着结案报告一手随意揣在口袋里,走得不疾不缓,脚步声越来越低。 竟是看也没看今天把刑侦局各大微信群惹得格外热闹的小新人一眼。 她像是白紧张了。 许愿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是一个人站在人事处紧闭着的大门外面,齐秘书早关了门不理她了,廊上也空无一人。 ……仿佛被抛弃。 许愿咬牙——程楚歌你真是好生嚣张! “这是好事,”肩上的白烟道,“不要跟他走太近了。” 许愿心道他今天压根儿没理过我。她转身往刑若薇的528室那边走,趁着周围没人,对白烟低声道,“我听人说,守护灵很少能活过十年。” “嗯。” “那你今年……” “正好是第十年。” 十年已到,即将消失。但那并不是因为寿命有度,而是因了预知未来、给人逆命,必须付出代价。 许愿一面慢慢地走,一面想起这缕白烟的本体。一只被关在储藏室里发霉的布娃娃。瞧那陈旧模样,显然已有很多年没人碰过了。 这布娃娃在刑侦局里抓人帮它的小主人改变命运,但那个被守护的小主人……恐怕早就忘记它了。 值得吗? 守护灵又开始咳嗽,声音很低,听上去它很难受,有些行将奄奄一息的意味。 许愿忽然想起昨天她卡在程楚歌的眼镜盒里听见刑侦局的实习助手跟他视频电话,汇报说那场诡异的镜子杀人案里,秦先生是当晚死亡,秦太太也手臂上也受了伤,而他们家的孩子秦越越虽受了惊吓,身体上却是毫发无损。 他本人没有受伤,但他的守护灵被人断了手脚、挖了眼睛。这里面……会不会有关联? 许愿低声道,“你的眼睛……” 守护灵咳嗽着说,“闭嘴。” “不能说?” “……不能说。” “有黑恶势力在威胁你?” “……” “那个黑恶势力就是那个给刑侦局警员打骚扰电话的堕灵?” “……” “他们到底想要什么?” “……” 许愿问了一连串的问题,终于到了528室门口的时候,得了守护灵的回复——“闭嘴。” 看来事情十分复杂。连她肩上这个能把刑侦局里的人类们骗得团团转的守护灵在那个“黑恶势力”面前也毫无还手之力,只能临死前暗地里找个来了没几天的新物灵最后一次守护它可怜的小主人,肯德基里捡一本数学作业。 —— 528室的刑若薇没有关办公室门的习惯,是以,这门和刚才一样是半开着的。 但许愿没进去。 她到了门前,脚步忽的一顿,转身几步跑到个没人的地方,一边使劲儿揉着手臂一边对肩上止了咳的守护灵道,“我是不是病了?” “嗯?” “我手臂上忽然有点热!” 确切的说,从肩端到指尖,这一路的皮肤都是热的,像两条手臂自顾自地发烧了,而且还有一种古怪的像是被什么东西贴着的感觉。 许愿摸不着头脑,守护灵却很淡定。白烟道,“说明他把你的本体戴上了。” 某间办公室里,金丝眼镜细长而冰凉的镜架贴在男人温热的皮肤上,变热了。于是她也要热。 许愿先是哦了一声,礼貌地谢谢守护灵的解释,继而便僵住了。 等等。 “……你的意思是,他碰我本体的时候,我会有触感?!” “当然。那是你的本体。” 许愿今天醒来以后第二次陷入惶恐。 程楚歌那个洁癖,他可是每天都要把眼镜擦上好几次,而且是翻来覆去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角落,皮都能给她擦掉一层。 这万一她好好地走在路上跟人有说有笑地聊天,忽然待在自己办公室里的那个洁癖又开始擦眼镜…… ——“哎呀,天兰仙你怎么了,怎么忽然脸这么红?是不是发烧了?” ——“小红你这是出什么毛病了?出这么多汗,抱着膝盖哼哼什么呢?” “不过你不用太担心,”白烟平静的声音打断了许愿的脑补,“由于某种不可名状的原因,本体传过来的触感只会存在于手臂和脖子以上部位,绝不打擦边球。” “……喔。” “你听上去好像有一点失望。” “你听错了。” —— 528室。 刚才过来唠嗑的柳小明这会儿已经走了,刑若薇一个人坐在乱糟糟的办公桌后面,翘着二郎腿,一面在黑皮椅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转,一面把手里的案件资料有一下没一下地翻。 咚咚。 门轻响两声,她新来的小助理又先是探了个麻花辫脑袋进来把室内打量一圈,然后才不情不愿似的把藏在门板后面穿了花裙子的身体也挪了进来。 刑若薇抬眼看了看,有点想笑。 她低下头继续看手里这看了不知道多少遍的案情资料,道,“小红,你的入职资料袋在沙发上,刚才人事处的张秘书送过来的。” 许愿往那边看过去,早晨的阳光十分明媚,只见一只大红纸袋子乖兮兮地躺在沙发上,上面有个浮夸的“礼”字。 这个袋子有点眼熟。 “小红”挠了挠脑袋,道,“那个张秘书,是不是很年轻,男的,光头?” “对。” “……?” 那不就是刚才在人事处的时候在齐秘书前面溜出来,还莫名其妙冲她嘿嘿一笑的小年轻吗,他那时候手里拿的就是这只准备给她的袋子。 许愿纳闷道,“我刚才就在人事处,他们怎么不直接给我?” “这么多年里他们一直是让张秘书把东西给新人亲自送上门。” 许愿重复了一次,“可是我刚才就在人事处。” “但是他们已经习惯了,改不过来了。” “……” 人事处怕不是神经病吧? 许愿走到沙发边上去坐下,把大红纸袋子放在膝盖上打开,这人事处在某些方面虽然有神经病的嫌疑,但给新人准备的东西还是很贴心的。 一张公交卡。 一张电话卡。 一张528办公室门卡。 一张银行卡(虽然里面现在不一定有钱)。 一张社保病历卡。 一张饭卡。 一张没有照片(而且好像也没有用)的职员卡。 …… 整整一大把卡。 因为卡太多了,所以还给配了卡包。亮粉色塑料皮的,上面还印了一只hello kitty和七颗亮闪闪的小桃心。 许愿:(“打死我也不会用这玩意。”) 除了这些抓在手里沉甸甸的卡,还有一大堆表格,什么劳动雇佣合同书、入职手册、附近小饭馆的菜单等等。 虽然东西并不全都有用,但许愿喜欢这种大礼包般的感觉,喜悠悠地在袋子里翻了好半天。 过了一阵,听着沙发上翻来翻去的动静渐渐消下去,低头看资料的刑若薇估摸着她看得差不多了,也没抬头,道,“如果人事处的行事风格跟五年前还是一样的话,那个袋子底下应该还压着一张皱巴巴的纸,上面是局里几个重要微信群的二维码,你记得加一下。” 许愿下意识地应了一声,然后抱着袋子沉默了。 微信群。 要加入一个微信群,首先,你得有个微信。 要有个微信,首先,你得有个手机。 ……她哪里有手机? 许愿缓缓转头看向肩上的白烟。 守护灵这时候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个小疏忽,信息时代,光变个活人是不够的,还得给她配个手机,不然寸步难行。 问题是…… “我不会做智能手机。”守护灵诚实地说。 许愿:“……!” 但守护灵接着又说,“虽然我没办法给你做一个新手机,但我可以给你复制一个。你想复制谁的?” 许愿先是下意识地往办公桌上刑若薇的手机看过去,薄薄的一只,纯黑色,玻璃后板在日光下微微反光,像一滩清水一样剔透。 对许愿这样一个死在五年前、全然不知科技新潮流的人来说,这只新手机看上去实在是很高级。 但是智能手机跟十几年前那种只能打电话的通讯工具不一样,里面装满了照片、聊天记录、指纹信息等等很隐私的东西,甚至能借着外卖APP的订单记录得知手机主人近来吃的是什么。 刑侦局这栋楼里百分之九十九都是陌生人,拿别人的手机就是闯进了别人的私人空间,这可不太好。 ——所以得坑熟人。 许愿往自己仍有些发烫的手臂上摸了摸,向肩上的白烟示意。 白烟道,“戴着你本体的那个人的手机?” 许愿点头。 “等我三分钟。” 白烟说完以后并没有消失,而是半空里一动不动了,像是进入了某种冥想状态,三分钟后,一只银白轻薄的手机落在许愿掌心里。 白烟也恢复如常。“这只手机是他手上那只的副本,为了让你能正常用,得先改一下指纹和密码。” 说完,许愿手里这只全屏无按键的银白手机便亮了起来,像只刚买回来的手机一样出现了指纹和密码确认页面。 她按着屏幕上的步骤认真按指纹、输密码的时候,白烟道,“但是,虽然录了你的指纹,它也只是个副本。” 许愿抬头瞟了它一眼。 “副本”。 这似乎是贬义词,意思是说“副本”是比原手机次一级的东西。 它继续道,“所以被复制的那只手机上的数据会一直传过来,而你的不会传过去。” 许愿又抬头瞟了它一眼,但这次眼睛是亮的。 “副本”。 这哪里有什么负面的东西,简直太好了。程楚歌手机上所有的东西都会即时出现在她这里,他拍了什么照片、跟什么人打了电话、淘宝上买了什么东西,她一戳开手机就一清二楚。 几乎是把他的手机拿在手上,想怎么翻就怎么翻。 有那么两三秒里,许愿想起五年前她还没死的时候看到某论坛有过一段争论,主题是女朋友到底有没有资格去翻男朋友的手机,当时广大男性用户认为显然不可以,因为那是隐私。 但她的歉疚也就存活了这么两三秒。 ——这是我的手机,他的数据不过是恰好在这里罢了,我翻我的手机有什么不可以的? 强词夺理。 密码输完了,指纹录完了,手机屏幕上出现“请稍后”三个字。 正在开机。 屏幕暗了一下,然后亮了起来。 许愿握着这只复制来的手机微微一怔。 手机是复制来的,因此出现在眼前的锁屏界面实际上是程楚歌手机的锁屏界面。 一张照片,有些模糊,还背了光,当年大概是随手拍的。 一个穿着校服的姑娘趴在堆满了辅导书的课桌上睡得正香,刘海乱了,鼻尖上还冒着个痘痘,手底下压着一张新出炉的月考数学试卷,143,对这位女学霸来说考得不太好,因为那次数学考试里拍她睡觉照片的这个人比她高4分。 是个很漂亮的姑娘。 对手机的主人来说,她已经死了五年了。 ——只剩这些旧照片还可以看。 作者有话要说:(o゜▽゜)o☆ 第20章 寻常人的手机里装满了各种各样的APP。 所以,戳开淘宝,就能知道这人最近剁了什么手,戳开外卖APP,就能知道这人往肚子里塞过什么食物,然后再看看有什么手机游戏,又能推断出这人爱玩些什么。 然而,若是抱着探究秘密的心情戳开这只从程楚歌那里复制来的手机,那是一定会失望的。 这里面基本上可以说是什么也没有。 除了手机出厂自带的必备软件和刑侦局内部交流用的几个专门APP,他这里就什么也没了,干干净净,就像那个洁癖住的那间地板几乎能反光的公寓。 戳开备忘录,里面全是工作记录。 戳开照片,里面除了专门作了备注的案件相关图片,就是一个穿着校服的、连妆也还不会化的、人早就没了的姑娘。 ——哪怕抱着一种偷窥的心情小心戳开了微信,但一直划到最底部,联系人也全是只有公事来往的同事。最能称得上私人来往的,是柳小明有一天问他,给他带的牛肉饭里要不要加葱。 由此看来,这人一来是没什么朋友,二来……他的家人到哪里去了,为什么手机上一点联络痕迹都没有? 许愿记得程楚歌的母亲是一个盘着头发、言谈举止很优雅的阿姨,他那时候偶尔谈及父母,也都是微笑的表情,显然家里关系很好。 是出什么事了吗? “小红,”刑若薇的声音打断了许愿的思绪,“你进群了吗?” “哦,马上!” 许愿立马装出一副正在认真做事的样子,把“大礼包”里的新电话卡迅速塞进手机里,三十秒钟不到就给自己弄了个叫“天小红”的微信号,扫完了所有的群聊二维码。 一共也就三个群,“A市刑侦局全员”,“A市刑侦局通知群(请勿回复)”,“A市刑侦局特别调查组”。 【天小红通过扫描二维码加入群聊】 刚进特别调查组这个群,就有人发了个“哇”的表情,说,“是今天新来的小仙子吗?” 这人微信名叫“诶嗨嗨”,头像是个光头青年——就是那个多此一举亲自给她把“大礼包”送过来的人事处张秘书。 ……但“小仙子”是什么鬼称呼?守护灵起出来的大名“天兰仙”已经够古早玛丽苏的了,“小仙子”就更是让人不由抖了三抖。 然而张秘书起了这个头,接下来连着好几个人都是管她叫“小仙子”,什么“欢迎小仙子”,“欢迎小仙子下凡”,“小仙子你是哪个朝代的啊”,“小仙子你对科技如此发达的现代人类社会有什么感想吗”…… ——我真的不是古人! 许愿戳开键盘,刚要打字,忽然群里又出现一条新消息。 【行政老齐:你们干什么。】 虽然今天是周六,但最近这个案子比较棘手,特别调查组的人都得来加班。还没到午休时间,一帮人上班时间玩手机被行政秘书抓了个正着,方才还热热闹闹的群里立马就安静了。 片刻后。 【诶嗨嗨撤回一条消息】 【三组阿平撤回一条消息】 【我不吃肉粽子撤回一条消息】 撤到最后,群里就剩个最顶上的“天小红通过扫描二维码加入群聊”和最底下的“你们干什么”,中间全是灰溜溜的“xx撤回一条消息”。 仿佛一大片尸体。 许愿佩服不已——这就是一招清场的齐秘书的威力吗!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齐秘书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冒出脑袋来,说明她自己也正在看手机吧? “上班时间最好不要在这个官方群里说话,齐秘书抓人很快的,”大概是看见了微信群的消息,办公室另一头的刑若薇又出了声,“你加一下我,我拉你进另一个群。” “哦,好。” 许愿没花多少工夫就在群成员里找到了刑若薇,后者的微信名和真名一字不差,头像是一只翻白眼的手绘奶猫。 【刑若薇通过了你的好友验证请求,现在可以开始聊天了】 【刑若薇邀请你加入群聊“A市刑侦局特别调查组无秦大队、无齐秘书民间欢乐群”】 这个“民间欢乐群”说白了就是把老大和齐秘书排除在外、一群人偷偷上班摸鱼(或者编排老大坏话)用的群。 许愿戳下“同意”,感叹道,“这个群名字好长。” “以前更长,”刑若薇说,“以前叫‘A市刑侦局特别调查组无秦大队、无齐秘书、无程顾问民间欢乐群’。” 合着以前程楚歌也是被排除在外的人。 “那他后来是怎么混进来的?”许愿问。 “程大顾问吗,”刑若薇想了想,“他这个人比较冷,做事又特别认真,一开始大家都以为他不好惹。后来发现虽然不好惹是真的,但人还挺好的,就放他进来了。” “喔……” 【刑若薇邀请天小红加入群聊】 【三吨兔子:哦呀!小仙子来啦】 【我不吃肉粽子:欢迎欢迎!】 【天小红:大家好(o゜▽゜)o☆】 【诶嗨嗨:欢迎!】 【五七六:欢迎~】 【董也:欢迎。】 【三组阿平:欢迎欢迎!】 【三组阿平:@诶嗨嗨,都怪你刚才在大群说话!我都没看清楚,就直接跟着发了!】 【我不吃肉粽子:@诶嗨嗨,同上】 【诶嗨嗨:@三组阿平@我不吃肉粽子,给您二老跪下了】 【三组阿平:@诶嗨嗨,儿子乖,发个红包爸爸就不气了】 许愿用自己的号卖着萌回了几个欢迎她入群的人,然后暗搓搓地把微信切换到程楚歌那边,用他的账号点开了这个群。 果然,在程大顾问那里,这个过于话多又不正经的群是处于消息免打扰状态的,自入群以来,他一句话都没在这里说过。 也就是说,其实这个改名为“A市刑侦局特别调查组无秦大队、无齐秘书民间欢乐群”的微信群,在某种意义上仍然是最初的 “A市刑侦局特别调查组无秦大队、无齐秘书、无程顾问民间欢乐群”,因为程某人根本就不在场。 白瞎了别人好心放他入群。 正拿着程楚歌的账号在群里小心戳戳点点的时候,左上方忽然冒出一个小红点,有人找他。 头像是深夜里的月亮,是个没见过的人。 刚才翻他微信聊天记录的时候,没见到这人跟他有过什么联络,而且戳开聊天框,消息也确实是第一条消息,仿佛这人是第一次跟他说话。 发过来的这条消息挺长的,占了整整一个页面。 程楚歌回得很快,许愿刚戳进来没多久,聊天框里就多出个绿框,很简短,不到三行。 那边也回复了,也许是从什么地方复制粘贴过来的内容,又是个长条消息。 真想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但两个人用的都是德文。 许愿:“……” ——身在祖国的土地上,为什么要使用异邦文字! 程楚歌和那个不知身份的人聊了大概七八分钟,然后——许愿眼睁睁地看着这个聊天框消失了。 他那边把这段聊天记录删掉了。 怪不得她之前没看见他跟这个人之间的来往。 这两个人到底说了些什么,需要谨慎到“阅过即焚”,对话一结束就把聊天记录彻底删掉? “小红,”刑若薇的声音再次打断了许愿的思绪,“你帮我把这个东西拿到文印室去复印两份。” “哦,好!” 许愿连忙把手机微信切回自己的账号,锁了屏,起身到办公桌那边去拿文件。 刑若薇对她笑了一下,“中午一起吃饭吗?” “啊,好啊好啊。” “那我们十一点半去食堂。” “嗯嗯。” 许愿想了想,其实这个上司脾气也真是蛮好的了,新来的小助手什么也没做,就坐在沙发上戳了大半天的手机,她也没说什么。 - 去食堂吃午饭之前,许愿借口说去趟卫生间,溜出了办公室。大楼里四处绕了一阵,终于找到个没什么人来的小楼梯间,铁门一关上,很安静。 肩上安安静静坐着的白烟守护灵就要消失了,温度越来越低,终于像一团寒意。 许愿伸手摸了它一下,它很乖。 它平静地说,“你会记得帮我去捡数学作业的吧?” “一定记得!” 它晃了一下,大概是点头。“白天时化为人身是三级物灵的能力,现在我帮你超前体验了,你会成长得很快。等这两个月过去,你至少会成为四级物灵。” “嗯嗯!” “记住,这两个月里不要留下任何痕迹。” “好。” “注意太阳。” “好。” 它开始变淡了,像浓雾化在水里,无声无息。 许愿眼眶微微一热,认真地说,“谢谢你。” 虽然是这只守护灵主动找上门来“做一笔生意”,但说到底是它帮她更多,于人类而言,所谓的肯德基里捡数学作业不过举手之劳。 但,直到彻底消失,这只守护灵也什么都没有再说。 安静的楼梯间里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许愿对着守护灵消失的地方出了会儿神,这是生平第二次,有活生生的灵魂在她面前消逝,方才还有温度、还在说话的一个生命,忽然就不见了,再也不会回来。 ——第一次是妈妈。 - 回过神来的时候,许愿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太对劲的地方,像某个很关键的问题一时半会想不起来了,刺在心里让全身都觉得不太舒服。 但一件想不起来了的事是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的,否则,它也就不是一件想不起来了的事了。 回到办公室的时候,她没想起来。 拿着饭卡跟着刑若薇一起到一楼的食堂去吃饭的时候,她没想起来。 下午坐在办公室沙发上摸鱼发呆的时候,她没想起来。 五点半的时候该下班了,她把“大礼包”和复制来的手机在沙发上摆好,又装作下班回家的样子,跟刑若薇道了别,出了办公室就溜进卫生间躲起来,等着太阳落山。她还是没想起来。 日已西沉,天黑了。 太阳光芒消失的瞬间,许愿的人类身体也跟着消失了,眼前一花,再睁眼时又变成了一副眼镜,正被装在黑漆漆的眼镜盒里,隐隐能听见外面汽车行驶的声音。 程楚歌正在回家的路上,她被放在副驾驶座。 这时候她终于想起来那件不对劲的事情是什么了。 晚上太阳落山落得晚,她大可以提前躲在刑侦局没人的厕所里,等着人类身体自行消失、灵魂回到眼镜上来。 但是,日落晚便意味着日出早。 也就是说,明天早上太阳出来的时候、她从眼镜变成人的时候——程楚歌可能还没出门。 也就是说,她搞不好会在他的卧室里(甚至他眼皮子底下)大变活人。 ——这可怎么办?! 作者有话要说:可怜的天小红此时还没有意识到,化为人身这件事的问题还有很多很多…… o(*////▽////*)q 第21章 临冬苑公寓27楼。 从外面看上去,这间公寓与寻常的唯物主义公寓并无不同,然而…… 房子的主人刚进浴室洗澡,关了灯的卧房里立马便有一副金丝眼镜推开眼镜盒钻出来,飘在半空里,黑暗中借着浴室淋浴水声的掩饰大喊了一句——“朋友们!你们在哪里!” 窸窣。 床上慢慢升起一张傻不溜秋的黑影子,一本书磨磨蹭蹭地从书架上挪了出来,一只耳机利索地从空气里掏了个天使光环戴在自己脑袋上。 物灵们再次背着主人聚集在一起,偷偷摸摸的气氛很像是几个不太聪明的贼在破庙里互相勾结。 金丝眼镜悲痛道,“我遇到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 精装童话书冷冷道,“你是说你的脑子?” 金丝眼镜沉默一下,但很快决定眼下不想抬扛,于是没理会,抹了抹并不存在的眼泪继续道,“事情是这样的,今天白天我遇到一个守护灵……” “守护灵!”被子惊喜十足地大叫一声,“阿被也想见守护灵!” “嗯嗯,以后会的,”眼镜朝被子敷衍了一句,又说,“它跟我做了个交易,我需要在五十七天以后到某家炸鸡店给它捡东西,而它会把我变成人。” “变成人!”被子又惊呼一声,“变成人!” “嗯嗯,变成人,”眼镜又敷衍着应了它一句,“但是这个把我变成人的术法有一个小小的问题,那就是我只能在从太阳升起到太阳落下的这段时间保持人身。” “人参,人参好啊,”被子很开心地说,“人参是很有奉献精神的药材,长得丑,所以大家见了它以后都会对自己的外貌燃起十足信心。奉献自己,治愈他人,眼眼你真是个根正苗红的小红领巾!” “……?” 明明就挺漂亮的金丝眼镜沉默片刻。 ——然后无视了被子这番乱七八糟没有逻辑的话。 眼镜继续正经道,“我仔细想了想,太阳落山的时候从人变成眼镜,这个问题不大,只要躲在没人的地方就行。但是太阳出来的时候从眼镜变成人,这件事问题就很大了。” 被子再次惊讶接话道,“问题?好大一个……” “阿被你可以暂时不要说话吗。”眼镜道。 “哦……” 眼镜看向黑暗里另外两只物灵。毛绒绒一本安徒生童话冷冷的,没有表情。耳机摸着脑袋上的光环,似是沉思。 半晌,耳机恍然大悟,道,“如果你在太阳出来的时候就会变成人,那个时候主人可能还没有出门呢……” 啪。 眼镜啪地一下把一支镜架敲在镜片上,就像不少人类在悲伤的时候会拍向自己的脑门。“所以我有可能会在变成人的时候直接被他在房间里抓住!” 耳机担忧道,“这样一来你就暴露了。” “是的!” 安徒生童话冷冷道,“这样一来你就完蛋了。” “……是的。” 众物灵沉默一阵。 浴室那边传来的水声依然平稳,正在洗澡的屋子主人丝毫不知道自己卧房里有一条小命正在为自己的前途命运而感到忧虑。 而后。 金丝眼镜用并不存在的鼻子缓缓长吸了一口气,道,“你们说,明天早上小小的我在床头柜上变成了个大大的人,然后床上的程楚歌醒了,他有没有可能看不见我?” “有。”安徒生童话忽然开口。 眼镜闻言,眼睛一亮。“真的吗?” “要是在他看向你的前一秒,他身体里有个基因突然莫名其妙地变异了,然后在接下来的一秒钟内,这个变异基因在他身体里迅速蔓延、彻底破坏掉他的视觉系统,那么他就会在瞬间变成一个瞎子。这样一来他就看不见你了。” 眼镜沉默一阵。“……这件事的可能性高吗?” 安徒生童话冷冷道,“你觉得呢?” “……” ——不太高的样子。 眼镜不说话了。 在这危机时刻,一众物灵里,果然还是家庭大队长蓝牙耳机最靠谱。沉思良久后,它似乎终于要开口说些有用的东西了。它很严肃。“为了保下眼眼的命,我们需要配合。” “怎么配合?” 耳机很有条理。“首先确认一下,眼眼,你从眼镜变成人的时候,人类身体是出现在本体旁边,对吧?” “对。” “那么,你的人类身体是好端端地出现在地上,还是半空里砸下来?” 这两者之间区别很大,前者是无声无息的,后者却会发出咚的一声——然后把睡梦中的屋子主人吵醒。 金丝眼镜回想了一下。“我似乎是出现在地上。” “那就好,”耳机道,“那么我们就不用提前把你转移到其他房间去。”然后它转向一旁傻乎乎的被子,语气很是郑重,“所以阿被,那就全交给你了。” 被子道,“啊?” 耳机解释道,“你看啊,我们家主人是从来不用闹钟的,起床都是窗户外面的太阳光落在脸上以后自然醒。” “所以呢?” “所以,可以这样说,一般都是早上的阳光把他叫醒的。” 被子认真想了想——但还是没想明白。“……所以呢?” “所以,”耳机很耐心,“只要把阳光遮住,就可以让他醒得晚一点。” “呃……” “你明白了吗?” “不明白。”被子老实地说,“耳耳你可不可以不要兜圈子,直接告诉阿被到底要做什么。” 耳机长叹一口气,往窗户那边晃了晃。“明天早上太阳出来的时候,阿被你过去把窗户盖上。” ——你看啊,程楚歌人是被太阳光叫醒的,那么要是被子去把窗户遮上,阳光进不来,他不就醒不过来了吗? ——等眼镜变成人悄悄摸摸地溜出卧室,然后被子再回来、阳光再进来、程楚歌再醒来,他不就看不到她了吗? ——耳机觉得自己可实在是太有逻辑太聪明了。 这馊主意馊得可真好,屋里另三只物灵全都愣了。 “……哈?” 耳机补充道,“而且,只要窗户严严实实地盖上了,房间里面就是黑的,即使主人他醒了睁开眼睛也是什么也看不见。” 说不定他会以为自己还没醒,然后眼睛一闭又睡过去了。 这个主意不管怎么听都像是在开玩笑——但耳机它是认真的。 被子:“……” 安徒生童话:“……” 金丝眼镜:“……” 那画面想想就很不靠谱。 ——外面天亮了,但小屋里仍是黑漆麻黑,床上安静躺了个即将苏醒的年轻男人,他宽大的被子紧张不已地贴在窗户上。而一只刚从眼镜变过来的姑娘正悄咪咪地在地上爬,一步一步无声无息地爬出房间去。 过了一会儿,安徒生童话抱起雾气小手臂,道,“但是万一主人在阿被还没去挡光的时候就醒了呢?” 或者更糟糕一点,要是被子正飘在半空里的时候他醒了呢? 耳机沉默一下,承认道,“这也是有可能的。” 安徒生童话道,“哼。” “但难道你们有更好的办法吗?” “……哼。” “反正……” 耳机这句话里这个“正”字的韵母还没从嘴里吐出来,一旁的金丝眼镜忽然压低了声音,“浴室!” 浴室的水声停了。 家庭危机会议还没开完的物灵们连忙各归各位,黑暗混乱里童话书不小心撞上了金丝眼镜,咚的一下,两个物灵都是咬着牙才没痛叫出来。 一切恢复正常。 不多时,房间的主人穿着睡衣走进来,脚步平稳,面色沉静,头发上犹有未干的水滴。他点了一支烟走到阳台那边去,天光暗淡,晚风带凉,他一个人在没开灯的夜色里站了许久。 他当然很平静。 因为他一点儿不知道明天早上他房子里就要多出个不太正常的人来。 —— 这晚上过得略显混乱。 程楚歌睡下以后,物灵们一面拿小扫帚给他清扫烦恼瘴气,一面低声叽叽喳喳地讨论明天早上到底怎么办。 吵吵闹闹的,一系列极不可靠的方案里,最后居然还是耳机的“被子堵窗”计划脱颖而出。 到时候被子去窗户那边挡太阳光,耳机和安徒生童话凑在床边近距离观察程楚歌,算是望风,而金丝眼镜趁着这个机会溜到房间外面去。 至于溜出卧室以后…… “主人每天早上的行动轨迹是很固定的,”耳机说,“他会先去浴室,然后在卧室这边翻一翻童童,很偶尔很偶尔还会在隔壁书房里找点东西。最后他就出门了。” 金丝眼镜若有所思道,“也就是说,这座房子里有一个地方是他早上从来不会去的。” 耳机点点头。 “厨房。” 程楚歌这人连冰箱都是空的,早上当然也就不会在屋里吃东西,正好半开放的厨房里那个大橱柜能让人缩成一团藏在后面。 被子道,“但是万一主人破天荒地去了厨房呢。” 安徒生童话毫无感情地戳破了真相——“那就完蛋了。” 金丝眼镜:“……” —— 天快亮了。 四点多的时候被子就开始紧张,嘀嘀咕咕地自言自语。床头柜上的耳机低声叱了它好几句,生怕它把主人给吵醒了。 五点多的时候,眼镜盒里的金丝眼镜也开始紧张了,越想越觉得这个连夜制定出来的东西与其说是个精致的行动计划,不如说是在瞎玩。 好不容易变成人,该不会倒霉到第二天就被抓住吧? 作者有话要说:许愿:……我觉得我的同伙好像不太靠谱。 耳机&童话书&被子:你以为我们的不靠谱只有这点程度吗。 第22章 晨光将至。 黑暗中的卧房很静,听得见屋主人低而绵长的呼吸声,他睡时很安静,一晚上没怎么动过。 一个带着古怪黏音的声音在床头柜上响起,是嘘着的,有几分急促。 “阿被,快,差不多了。小心一点。” 闻言,屋主人身上的被子动了动,像是试探。 屋主人仍沉睡着,没反应,呼吸安宁。 于是这张白白的被子大着胆子在黑暗里伸出一对雾手雾脚,轻轻从屋主人身上飞了起来,朝着窗户去了。它整个儿张开,把窗户遮得严严实实。 虽说被子不比钢铁,多少还是有些透光,可反正太阳刚出来的时候光线并不强,这么一张被子,很够遮光了。 屋子里继续静默着。 很黑。 屋外,城市同屋主人一样仍未苏醒,满城街灯安静地亮着,照不见几个人影。 不多时,东天泛白了。那熹光微弱,进不了这间屋子。 窸窸。 床头柜上的眼镜盒动了动。 下一秒,本只睡着房子合法主人程楚歌的卧室里忽然多出个人来,这人看上去只有一小只,身穿小碎花裙,回过神时差点叫出声。 许愿的人类身体确实是在本体金丝眼镜附近出现的。 ——但是这个“附近”究竟具体“附近”在什么位置,似乎不是人力所能控制的事情。 所以她一睁眼睛就发现自己侧躺在一个年轻男人的床上,几乎跟他面贴面。这人仍闭着眼,温热的气息拂在她脸上。 许愿:“……!” 许愿觉得自己此时此刻的表情一定很扭曲。 一是因为太近了。 二是因为屋里现在黑漆麻黑的,明明都这么近了却看不清他的脸。 有点亏。 那个带着古怪黏音的声音再次在床头柜上响起,嘘着声音催促。“眼眼,别发呆了!” 眼下是多危险的情况,程楚歌什么也不需要做,一睁眼就能看见个黑影子杵在自己面前,再一伸手,她就被抓住了。 许愿连忙收起不合时宜的绮念,慢慢往床下退,动作很小心。 到了床边,她是手先着地,爬下去的。再然后本该是站起来踮着脚走出去,但也许是太紧张脑子一抽,她就这么一直爬了。 一步。一步。 像只猫,无声无息地绕过程楚歌的床,爬过地板,又往上伸手,做贼似的开了门。 咔嗒。 门把手发出一声不大不小的响,在黑暗里听得格外清晰。 床上的呼吸声低了低。 许愿立马僵住了,手还在门把手上没收回来。窗户上贴着的被子也下意识紧张地缩了缩。 很静。 程楚歌的呼吸声渐渐恢复如常,没有苏醒迹象。 许愿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地继续开门,一条缝慢慢变大,客厅寂静了一晚上的空气拂在脸上,微微凉,抹去了方才几乎面贴面时的热气。 她爬出去了,把卧室门在身后小心关好。 卧房外面的姑娘往厨房溜去时,卧房里面,被子嗖的一下从窗户上飞过来,轻飘飘地在主人身上重新盖好,床边望风的安徒生童话和耳机也悄悄各归各位了。 此时熹光尚薄,屋子里很安静,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 许愿躲在厨房的大橱柜后面。 这厨房作为屋主人除了打扫卫生之外便决不踏足的地方,实在是很干净的,唯一不好的就是……待在这里容易饿。 厨房和食物之间的关联太紧密,由不得人不联想。 昨晚上没吃晚饭的许愿揉了揉肚子,嘱咐它在程楚歌出来的时候千万别叫出声。 她和她的肚子在这里等得不久。 不到七点,卧室的门开了,一个不疾不缓的脚步声走出来,朝着浴室去了。浴室门打开,浴室门关上,电动牙刷低嗡,继而淋浴水声响起。 许愿一动不动地蹲在厨房里。 那位程姓爱干净人士的晨澡洗得不算久——相对于他的晚澡来说——差不多十分钟后,水声停了,再过一会儿,他走了出来。 许愿提起了心,怕他往厨房这边来。 好在他早间的行动轨迹确实很固定,洗完了澡,便朝着卧室那边去了。他进去没多久,许愿两只手臂上一阵触感奇异的温热,知道他把金丝眼镜戴上了。 接下来一定是去阳台上翻书。 她很有耐心地蹲在这里,偶尔小心舒缓舒缓有些酸麻的腿,尽量不让自己去看冰箱。太饿了,一看到冰箱就想起炸土豆、红油水煮鱼、鸳鸯火锅……种种在刑侦局食堂里吃不到的东西。 ——好想吃炸土豆,尤其是高中时候学校外面那家小摊上的,外酥里嫩不油腻,浇点辣椒美滋滋。 然后又想起当初跟某个优等生课间翻墙出去买东西吃的事情。她那么想吃炸土豆,他口袋里也明明有钱,但是他居然“觉得太油腻的东西吃太多了不好”,毫无破绽地骗她说没带钱买不了,事后只拿了颗从小表弟那里坑来的奶糖做补偿。 而她是在死后五年才得知真相。 ——真的好饿。越想越饿。 ——其实那颗奶糖也还挺好吃的。 嗒。嗒。 程楚歌从卧室里出来了,许愿晃了晃脑袋把念头全晃出去,抱紧膝盖,在橱柜阴影里装石头。 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这人早上从来不进厨房,她在这里很安全,但谁都有个突发奇思妙想——或者说脑子抽了——的时候,会做出些与往常不同的事情来。 万一他今天突然想在家里吃早饭,决定来厨房煮碗面条呢? 万一他今天突然得了妄想症以为厨房里爬了很多蟑螂,拎着杀虫剂来杀蟑螂呢? 万一他…… 没有万一了。 程楚歌这个人果然对厨房毫无兴趣,出了卧室便直接朝着大门那边走了,走得干脆利落,啪,门关了。 许愿:“……” ——白紧张了的样子。 她小心翼翼地站起身来探出个脑袋往屋里扫视,没人,真走了。以防万一,她没立马便走出去,又蹲下去安安静静地等了一会儿,确认他不会回来,才彻底放下了心。 她往地上一坐,皱着脸捏腿。腿麻了。 嗖。 有什么东西从半空里飞过来,许愿一抬眼,看见童话书飘在橱柜上边看着她。 “我活下来了!”许愿眼睛亮亮的,“谢谢童童你来关心我!” “呸,”安徒生童话道,“谁关心你了。” 可这话刚说完,它移开视线,貌似满不在乎地问,“你下午打算怎么回来?” 许愿这时候没想太多,道,“就和昨天一样,变回眼镜被他带回来。” “哦。” “谢谢你关心我。” “谁关心你了!” 安徒生童话飞走了。 许愿笑眯眯地拍拍衣服站了起来,伸了个懒腰。往窗户那边看过去,天还没大亮,但看得出天气很好,万里无云。 复生以后,第一次以人的模样站在程楚歌的屋子里。 真好。 她从厨房走出去,到了客厅里就开始到处乱摸乱戳,他昨晚上刚洗的烟灰缸、他坐过的沙发、他用过的空调遥控器…… 人类温暖的手指果然与镜架生硬的触感不一样,东西虽是凉的,却觉得能摸到他的气息。 虽不能和他见面,但,也算是住在一起了。 许愿正喜悠悠着,忽然半空里传来一声冷笑。 又是安徒生童话。 “磨磨蹭蹭的,你不需要去上班吗?”它抱着手臂说。 她笑容僵硬在脸上。 - 临冬苑公寓27楼里最不好相处的年轻男人的家门被从里面打开了。 一条不宽的缝。 过了几秒,一颗脑袋从门后面探了出来,扎着过时的麻花辫,五官倒还挺清秀,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 这双亮黑眼睛的主人确认周围没人,安全,便把身体也挪了出来,门在身后轻轻关上了。 临冬苑公寓是这一带的高级住宅区,很大很宽敞,一层有十几家住户,内里走道结构颇为复杂,但都明亮干净,到处都有鲜亮绿植。 昨天作为眼镜被程楚歌戴在脸上走过一次,许愿挺认路,没怎么看指示牌便走到了电梯间。 奇怪,明明已临近上班高峰期,电梯间里却只有寥寥几个人。 这几个人一面等电梯,一面互相聊着天,很热络。见了这陌生的麻花辫小姑娘,他们不免暗中好奇打量了几眼,但出于礼貌,目光并不热切。 许愿脚步没慢,像昨天的程楚歌一样径直往楼梯间去了。她毕竟是在电梯里死过一次的人,觉得不能把那电梯坠落的倒霉运气带到这些无辜人士脑袋上来。 楼梯间狭窄而安静。 许愿摸着楼梯扶手一路往下走得很快。虽然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自己就是个鬼,但她还是怕鬼。 一层到了。 推开沉重的楼梯间门,一楼大厅宽敞明亮,人并不多。一眼看过去,只有那么一两个显然是刚爬起来,胡乱穿了衣服就往外冲着,生怕迟到的。 跟昨天很不一样。 许愿没多想,穿过一楼大厅快步走出去了,临冬苑公寓小区环境很好,绿树茵茵,花草繁茂,有不少孩子在玩闹。 天已大晴。 许愿走在树间小路上,心情很好,阳光细碎地落在脚边,不知何处的麻雀在叫。 她的笑容是在走到小区门口的时候消失的。 她要去刑侦局上班。 那地方挺远的。 昨天去刑侦局是作为眼镜坐着程楚歌的车去的。但今天她不是眼镜,她是人,而且他早就走了,因此没坐上他的车。 刑侦局给她发了一张公交卡。 但是她没带回来。 ——当然带不回来,她昨天傍晚是直接从人变成眼镜回到他身边的,什么也拿不了。 总之现在身上不仅没有公交卡,而且还没有钱。 许愿:“……” 怎么办。 许愿不由自主地摸了摸鼻子,回头看了看临冬苑公寓一言不发的大楼,又转回来看了看车来车往的马路。 ——社会情景问题:你需要去一个四五公里外的地方上班,但是你身无分文,而且谁都不认识。 强行上公交是行不通的。现在公交车都是上车打卡。没卡就往上挤,万一被司机当众赶下车,岂不是很丢脸? 搭顺风车也是行不通的。手里没有手机,用不了专门的顺风车APP,直接在街上招手的话,即使人家确实顺路,一个年方十八、手无寸铁的小姑娘上陌生人的车,怎么想也不太安全。 地铁就更行不通了。没有交通卡,地铁站都进不去。 思来想去,好像只有一个办法了。 这个办法原始而朴素,零碳排放,环保安全,就是有点累。 ——走着去。 作为步行距离,四五公里真是挺远的,没两三个小时不一定走得完。 好在A市作为繁华大城市,岔路口的路标很多。再不行,还可以到路边的书报亭去翻一翻城市地图,寻找方向。 许愿估摸着自己从八点多走到了十点多。四月的太阳不算晒,但她没钱买水,又没吃早餐,实在是很累了。 十点多时走到了东辰商场大街,意味着已经走了三分之二的路了。这地方是个最热闹的商业区,各家购物中心全挤在一起,高楼与广告牌林立,到处是拎着购物袋的人。 许愿忽然停下脚步。 她抬头,看见某家商场挂着的花里胡哨降价大横幅——“欢乐星期天,全场立减百分之二十!” ——欢乐星期天,全场立减百分之二十。 ——欢乐星期天。 ——星期天。 怪不得今天早上出来的时候等电梯的没几个人,怪不得一群小孩子不上学、在小区里跑来跑去,怪不得购物中心这边人这么多。 今天星期天。 就连996的互联网公司在星期天时也大多是休息状态,除了程楚歌那种需要每天待命的特聘顾问和少数工作狂,没有人需要在今天上班。包括她自己。 许愿:“……” 但是路已经走了三分之二了,要是现在转身往回走,好像很亏。 许愿立在原地陷入沉思。 作者有话要说:安徒生童话:什么星期天不星期天的关我什么事,他天天都去上班,所以我很自然地以为你也该去上班啊! 第23章 当一个穿着碎花裙子的小姑娘出现在刑侦局大楼门口的时候,已经快中午十一点了。 好端端的一个温暖四月天,这姑娘满额是汗,嘴唇发干,连眼睛看着也有点恍惚,活像是七月大太阳底下被罚站了半个多小时——或者四月小太阳底下神经病一样走了三个多小时。 不知这姑娘自己心里怎么想,反正门岗小屋里看门的老大爷看见她,觉得很是欣慰。老大爷抽着老烟斗。“小姑娘,今天也来上班啊?” “是啊。” “上进,有冲劲儿!”经过风历过雨的老大爷讲起话来铿锵有力,“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就需要你这样奋发向上的年轻人!” 这小姑娘垂下眼睛沉默一阵,继而朝大爷露出个十足真诚的表情。“大爷您也是啊,您这么大把年纪了还星期天赶来局里上班,是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的领路人啊!” “哦,我啊,我就不是了,”大爷随手往身后的床铺指了指,“我在这儿是因为我就住这儿。” 小姑娘:“……” ——大爷这话无意中让周末还赶着来上班的她显得更加神经病了。 这小姑娘沉默一阵,礼貌留了句“总之您辛苦了”,便默默抬脚朝着大楼走去了。 - 今天是星期天,虽然刑侦局不比一到周末就大门紧闭、怎么找也找不到的某些有关部门,但也挺冷清的,整栋七层大楼里的人估计一双手加一双脚就能数得过来。 安静,偶尔才能听见不知哪间办公室里的电话铃响。 许愿进了楼,上了楼梯,一路上什么人也没碰见便走到了刑若薇的528办公室门口,然后发现门是关着的。 刑若薇是没有关门习惯的。 因此,如果门是关着的,就说明那位特别调查组小队长今天根本没来。 许愿:“……” 所以现在面临的情况是这样的—— ①如果一个人想进一间办公室,那么她需要开门。 ②如果门是锁着的,那么她需要一张门卡。 ③她确实有528办公室的门卡,是昨天人事处放在红色大礼包里给她的。 ④问题是那张门卡和整个大礼包都在这间办公室里。 由①②得:想开门进办公室,需要门卡。 由③④得:想要拿到门卡,必须先开门。 综上①②③④:完了。 这是一个死循环。 许愿伸手推了推看上去很可能会纹丝不动的门。它果然纹丝不动。 于是她转身朝着人事处去了。门卡是人事处给的,因此人事处可能会有多余的门卡,给她开门放她进去。 周日的长廊格外安静,到处都没个人影。 许愿半道里拐弯去了一趟(还好没锁门的)茶水间,柜子里翻出一次性纸杯,一口气在饮水机前喝了三杯水。 不渴了,但还饿着。 出了茶水间又走几步路到了人事处门前,她伸手敲门,觉得这敲门声不比肚子咕咕声来得响亮。 咚咚。 没人应。 ……该不会连人事处都没人吧? 咚咚。她又敲了敲。 这次有声音了,但声音是从身后传来的。 “你来干什么?” 这是齐秘书的声音。不需要回头都知道这位头发永远梳得一丝不乱、总是一身黑的中年女秘书板着脸皱着眉。 许愿回头看她,诚实道,“我来上班。” “你是刑九队的助手,你的上班地点在528室,不在人事处。” “但是528室的门锁了,我进不去。” “有一种叫门卡的东西是用来开门的,昨天给你的纸袋子里恰好就有这么一个东西。” “但是这个东西和装着这个东西的纸袋子全都在门锁了的528室里。” “……” 齐秘书横了许愿一眼。 她迈开穿着小黑布鞋的脚走过来,从口袋里摸出人事处门卡,滴滴一声开了这扇棕黑色的大门。“进来。” 许愿乖乖地跟在齐秘书身后进了这间大办公室。 这间办公室宽敞明亮,摆了很多张或乱或整齐的办公桌,平日里大概有六七个人在这里工作。但现在只有齐秘书一个人。星期天,正常人都不上班。 齐秘书走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打开了电脑,鼠标敲了敲,键盘敲了敲,过了一阵子,完全没有到什么地方去找门卡的迹象。 许愿颇有些难为情。“齐秘书……” “干嘛。”齐秘书声音很冷。 “人事处这边有528室的门卡吗。” “有。” “那……” 齐秘书打断了她的话。“但是不能借给你。” “……为什么?” “因为今天是星期天,门卡出借系统不开放。” “……” 齐秘书又敲了敲键盘,电脑页面上出现个颇为复杂的本楼层地图,上面标着奇奇怪怪的数字和图标。 齐秘书眯着眼睛看了一阵。 地图上的数据显示,自本日零点以来,本楼层大多数办公室都没有刷卡开门记录,没人来上班。 只有一个例外。 “除了人事处,现在只有533室有人,”齐秘书道,“我今天没空收留你,你到533室去。” 533室,那是特别调查组的特聘顾问办公室。 许愿出于社交礼貌说了一句,“那样的话,太打扰程顾问了吧。” “你知道就好。” “……” “你怎么还不走?” “我是在想,我是不是需要个证明之类的,”许愿道,“不然他可能会误会。” “误会什么?” “误以为我并不是不小心忘了带自己办公室的门卡,而是纯心要去骚扰他。” 齐秘书一脸不悦地把许愿盯了一阵,然后俯身在脚边的A4纸大袋子里取了一张纸出来,拿起笔唰唰唰写了一行字。 ——“证明:天兰仙不是去骚扰程楚歌的。” 末了,还盖了红色大公章,落了个自己的大名——齐高。 许愿接过这张“证明”,看了看椅子上不到一米五的齐秘书,又看了看纸上的签名,理智地没有发表任何评论。 - 刑侦局大楼廊道结构颇为复杂,散落各处的各间办公室也是有大有小,没个规律。533室很大,但位置堪称角落中的角落,工作日时尚且称得上寂静,这会儿就更没人声。 许愿捏着齐秘书给的“证明”,走着走着,不知为何有些紧张。 ——第一,我确实是进不了自己的办公室。 ——第二,我确实不是来骚扰他的, ——第三,第一和第二都是真的,对吧? ……也许吧。 她走到门前停下脚步,踌躇片刻,抬手敲了敲。 咚咚。 紧张不已,手下力道不大,那声音很轻,仿佛门是被风吹动的。 没人来应门。 许愿转念一想,我又没欠他什么,再说了,以前抱在一起亲都亲过不知道多少次了,现在不过是在工作场合见个面而已,没什么好紧张的。 于是她再次抬手敲了门。 咚咚。 ……然而依然很轻。 她还是紧张。 有人来应了门。门咔嗒一下开了,露出个打着呵欠的长发古典学博士——柳小明,手上还裹了一条白纱布包扎着前两天的伤口。 柳小明见了门外的麻花辫小姑娘,很是讶异,打完了呵欠便问,“喔,是小红啊,你有什么事?” 当小明和小红凑在一起,联想是自然而然的事。 “小红”张口就想说已知笼子里共有六个脑袋和十六条腿,求问笼子里究竟有几只兔子、几只鸡。 忍住了。 她把手里的“证明”递过去,认真道,“我进不了自己的办公室,齐秘书让我来这里。” 柳小明把字条接过来,看清上面的奇怪内容时,他微微抽了抽鼻子,但博士生见多识广,很快便回过神来。 他转过头往办公室里说了一句,“老大,齐秘书让你收留个小姑娘。” 也许是因为这地方太安静,一切都像是在静水里融开,变长又变长,短短几秒竟有些难等待。 许愿下意识地攥紧了手。 屋里终于说,“可以。” 柳小明把盖了章的“证明”还给许愿,手一推,门全开了,又朝里面偏了偏头,笑道,“进来吧。” 许愿跟在柳博士身后蹭了进去。533室宽敞明亮,但东西不多,又干净安静,因此显得有点空荡。 一个年轻男人坐在办公桌后面,正低着头看报告,她磨磨蹭蹭走到沙发上坐下了,他看也没看她一眼。 柳博士也坐在沙发上了,不过是在她对面,茶几上摆着电脑,一坐下就在键盘上噼里啪啦地敲了起来。 很静。 许愿低头看了看自己空空如也无事可做的手,又看了看屋里显然各有各的事在忙的两个人,有点尴尬。 她杵在这儿好像有些突兀。 好在柳小明敲了几分钟键盘便合上了电脑,大概是手里的事暂时告一段落。他抬头对她说,“你进不了528,那工作资料之类的大概也不在手上?” “是的。” “所以现在应该是无事可做?” “……是的。” 她怀疑他下一步就要问她那你为什么不回家呢。事实上她自己也开始反省,在东辰商城大街发现事情不对劲的时候——到底为什么不转身往回走? 柳小明起身到程楚歌办公桌上抱了三个厚厚的资料夹过来放在茶几上,夹子里的东西像是胡乱堆起来的,一张张大大小小的纸可以说是参差错落,要在这里面找东西,其难度无异于你发现钥匙不见了之后满屋子到处找钥匙——不可能找到的。 柳小明道,“我早上把这些东西从资料室抱过来的时候,手一滑,全摔地上了,捡起来以后全乱了。你帮我个忙行吗?” 许愿松了一口气,终于有事可做了。“行呀。” 柳小明把三个夹子翻开,乱七八糟的大小纸张全倒在桌子上,“很简单的,这些B5纸的是案情记录,上面标了页码,那些A4纸的是几份证人口供,也有页码,然后这些小照片背后写了时间。我们一起把它们各自分开,然而按顺序重新排好。” “好。” 手刚伸出去碰了东西,便听见咕咕咕的声音。这间顾问办公室室这么安静,这声音听得格外清晰。 许愿下意识尴尬了一下,但很快意识到这肚子饿的声音不是从她这里传来的,是柳小明。 柳小明皱着眉头揉了揉肚子,抬头看向墙上的挂钟。 十一点半了。 “老大,该吃饭了。”他朝着办公桌那边说了一句。 办公桌那边的人头也没抬。“嗯。” 柳小明转回来朝着许愿道,“我们先吃午饭吧,吃完再弄。” 饿极了的许愿立马点头。“好!” 柳小明道,“我到街上去买,你们在屋里等我。你吃什么?” “你们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行。” 柳小明把刚抱进怀里的乱糟糟的纸堆放回更加乱糟糟的茶几,随手拿了自己放在沙发角落的手机就出去了。 咔嗒。 门关上了。 屋里剩两个人。很静。比刚才还静。 许愿盯着乱糟糟的茶几,听见办公桌那边的人也起身往门走过去,以为他也要出门。咔嗒,门开了,但他没出去,而是走回了办公桌,继续忙他自己的事。 是了。工作场所一男一女独处,是要把门敞开、避嫌的。 她听见他手指下低微的翻页声,听见他偶尔打开钢笔在纸上写字的声音,听见窗外有鸽子路过,扑腾翅膀。 不知道是不是前天跟她大眼瞪小眼的那一只。 很静。 她坐在沙发上低头玩手指,他一直没说话。 许愿忽然意识到为什么在东辰商城大街发现事情不对劲的时候自己没有转身往回走,而是苦哈哈地顶着太阳一路走了过来。 ——为的不就是这可能会发生的短短几十分钟的独处么。 又或许连独处也没有奢想过,只是很单纯地觉得他在这里,来了就有机会见到。 他好安静。 此时此刻,在他眼里她只是一个昨天才入职的小助手,打过几次照面,但迄今为止一句话也没说过,完完全全的陌生人。 不知过了多久,办公桌上那只老式红电话的电话忽然铃响了。 叮叮。 作者有话要说:齐秘书(冷漠脸):怎么了,我不能叫齐高吗? 许愿:您请您请…… 第24章 屋里安静,老式电话铃声响得格外突兀。 本就暗中把注意力放在办公桌那边的许愿被吓了一跳,立马想起三天前那个诡异的堕灵电话和当晚便出现在程楚歌衬衫背后的血印子。 身上不由一阵寒。 好在这只是个正常的人类电话。程楚歌把电话听筒拎起来后,许愿没感觉到那股阴森而不祥的堕灵气息,而他安静地听着对方说话。 电话似乎是某个政府档案部门打来的。 “对,那个人叫颜七山,”他对电话那边说,“颜色的颜,数字七,三竖山。” 颜七山。许愿记得两天前她还是金丝眼镜的时候,程楚歌在这间办公室里与柳小明、刑若薇提过这个人,似乎这个人便是程楚歌被画血印记的缘由,神神秘秘的。他们那天的最后结论是——“‘颜七山’的事最好止步在我们这里。” 那边絮絮叨叨说了很久。许愿暗中看了看程楚歌的表情,他神色平静,看不出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末了,他只说了一句,“我知道了,谢谢”,然后挂了电话,顺手取了只笔在某张空白A4纸上写了些什么。几分钟后,角落里的传真机传来声响,几张图文并茂的纸从出口落下来,想来是方才打电话的人传过来的资料。 许愿假装伸懒腰,借着这姿势扬着下巴往那边看,但太远了,什么也看不清。 程楚歌起身到传真机那边取了打印完毕的资料,回了办公桌后面,拿在手里一张一张看得很认真。 这份资料不过薄薄几张纸,他很快就看完了,把它摊开放在桌子上。他面色未改,眼神平静如常,寻常人从他脸上分辨不出这纸上的东西究竟意味着好事还是坏事。 但许愿知道。 因为程楚歌把这几张纸放在桌子上后仍看着它们,还拿了支中性笔在手上,一下一下地在手指间转。 他只有看着自己不喜欢的东西时才会是这副模样。 ——比如高二会考前夕复习思想政治的时候。什么笔记也没写过的课本干干净净地摊在桌面上,从来都不喜欢思政课的程同学一只手里转着笔,另一只手不疾不缓地翻着页。一整个晚自习过去了,鬼知道书上的东西他到底看进去没有。 很静。 许愿假装玩头发,借着余光看他,屋里只听得见中性笔在修长手指间缓缓转动的细微声音,笔身轻轻敲在指甲上。 嗒。嗒。 那声音。 一下。一下。 若是闭上眼睛,看不见了眼前有几分空荡的刑侦局办公室,只听着那声音,也许会错以为回到了高二的晚自习,老师不在,他跟她后桌的男生换了位置,手里拿着中性笔,在她后面一下一下地转。 ——她会觉得吵,转身瞪他。 ——他会笑,不再转手里的笔,转而用它给她写字迹飘逸的小纸条,说她瞪眼睛的时候像猫。 ——她会把纸条揉成一团砸在他身上,装作根本不想理他,转过身去继续专心写自己的数学题。 ——过不了太久,他会再次拍她的背,递给她第二张纸条。 ——那上面会什么字也没有写。 ——那上面会画一只猫。猫咪趴在课桌前,对着一道做不出来的数学竞赛题愁眉苦脸,边上还有个小云朵里画了心不在焉的猫咪此时心里所思所想:不想写了,想吃一碗炸土豆。 许愿倏地眼睛一热,假装是鞋子上有灰尘得擦,俯身下去抱住了膝盖,暗地里用裙摆擦了眼角。 不知什么时候,转笔的声音停了。 很安静。 那中性笔一下一下敲在指甲上的声音不见了,就像那些冬寒夏暑里全心全意只为一场考试的高中时光也不见了。 没有做不出数学题的姑娘,没有带笑传纸条的少年。睁开眼睛,四月阳光里,只有待人有礼而疏远的刑侦局特聘顾问和一个忘了带自己办公室门卡的新人助手,从来没说过话,以后也不一定会有什么交集。 她忽然想到一件很可怕的事。 她是一副金丝眼镜、一个物灵,也许会像昨天的布娃娃守护灵那样活上十年。等一年一年过去,她光泽变暗,也许会亲眼看着他慢慢放下过去、遇到新的心上人,甚至,婚礼时他眼前戴了她这副旧眼镜,温柔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却没有停留,穿过她透明的身体,尽数给了陌生而明艳的新娘。 不知,若那时他向即将共度一生的妻子说起早逝的初恋,会是什么样的神情。 许愿把下巴磕在膝盖,抱紧了腿,手底下一点一点捏皱了齐秘书给的那张滑稽“证明”。 - 柳小明是十二点多的时候回来的,手里拎了三个大塑料袋,还提了一杯温奶茶。 他走进来时,程楚歌仍坐在办公桌后面专心看报告,被收留的528室小姑娘坐在沙发上玩头发,眼睛有点红。但她不停地打着呵欠,眼睛那红大概是困出来的。 “吃饭啦吃饭啦。” 柳小明拎着东西走到茶几这边,许愿动手把桌面上乱糟糟的资料收到空沙发上,好让他把袋子放下来。 一阵食物香气从袋中外卖盒子里飘出来,许愿又听见肚子咕咕一声,这次是她自己。 柳小明买的是卤肉饭。 盖子打开,圆圆的一团白米饭在左,淋着黑红酱汁的肉块在右,中间两颗青翠透绿的小青菜和切开的卤蛋。营养均衡,色鲜味美。 柳小明又把那杯奶茶推到许愿身前,说,“小姑娘是不是都喜欢喝这个来着,我看见那家店里排了好多跟你差不多大的小女孩,就给你带了一杯。” 许愿眼睛一亮。“谢谢!” 奶茶是momo人气最高的茉香奶茶,芬芳入口,清甜不腻,回味里一阵茉莉淡香。好喝。 柳博士真是贴心人。 这边饥肠辘辘的小红小明迫不及待地开了盒子、拿了筷子吃了好几口下去,有个人却还是没过来。柳小明咽下嘴里一口饭,往办公桌那边催了一声,“老大,吃饭了!” “嗯。” 程楚歌应是应了,但还是没动,手里的报告又翻了一页。 许愿朝那边瞥了一眼,默默往嘴里塞了棵青菜。他手上那份报告挺厚的,等他看完,估计菜都凉了。 柳小明摇摇头。 不过,这小明小红二人,一个是慢条斯理的博士,一个是细嚼慢咽的姑娘,等程楚歌放下手里的事务过来的时候,他们饭盒子里还剩一大半。 程楚歌拿了筷子和食盒子在柳小明身侧坐下,食不言,谁也没说话。 某些人长得好看,吃东西的样子也好看,筷子在修长的指间拿着,让人觉得筷子底下那青菜都比别处翠上三分。而且他很从容。但——速度确实很快。 等程楚歌把空盒子盖上盖子放回袋子里,小明小红低头看了看自己这里,饭盒子里仍剩着一大半。 柳小明道,“老大,昨天我看了一篇七十页的医学论文,核心观点是吃太快了对胃不好。” “嗯。” “你知不知道费恩教授每次请你去他家吃饭之后,都会发邮件向我抱怨。” 大概是不知道,所以程楚歌看向同校学长柳博士。 柳博士继续道,“因为你吃东西的时候总是面无表情,而且吃得又很快,仿佛师母费了那么多力气做的食物在你眼里只是一块没有味道的石头。教授很伤心。” 程楚歌道,“我向他道歉。” 说完他便又回办公桌那边去了,继续看报告前花了几分钟在电脑键盘上敲了一阵,估计是给那个很喜欢他的老教授发道歉邮件。 柳小明咬着筷子沉默一阵。“……老大。刚才我要向你表达的核心观点不是你需要向费恩教授道歉,而是你吃东西的时候应该慢一点,细心品尝一下食物的味道,而不是仅仅用它们果腹。” 言下之意他抓错重点了。 “嗯。” 没别的反应了。 柳小明:“……” 柳小明一直认为这世界上大概根本不存在能教训或劝说他这位学弟老大的人。 在某人不疾不缓的翻页声里,小明小红沉默着把饭盒子里仍剩着一大半的卤肉饭吃完了,然后小红主动把装了三个空盒子的袋子拎到外面去丢掉——她绝对没有趁着没人看的机会在某人碰过的饭盒子上(干净的地方)暗搓搓地摸,而小明负责擦桌子。 丢完垃圾又在卫生间洗了手回来以后,许愿向柳小明说起还钱的问题。虽然现在她身上一分钱也没有……但等月底发了工资,还是可以还的。 柳小明说用不着还,请她下午帮忙整理资料,请吃饭是应该的。 许愿这会儿唇齿间还有他那杯茉香奶茶的清甜回味,觉得柳小明实在是个好人。 她是真诚的。 但这个真诚的想法在一个多小时后彻底消失了。 因为两个人围着乱糟糟的茶几一面整理资料、一面低声闲聊的时候,柳小明说起在德国时有一次一个华人学生团体组织大家去邻国奥地利的某个小山林里野营,帐篷没带够,他跟关系还不错的程楚歌挤过一张床。 他还说程楚歌睡觉时很安静,但他却不太老实,一晚上睡梦里不小心把边上的程楚歌打醒了好几次。 许愿一面嘴上应和,一面在心底沉了脸。 ——除了今天早上短短几秒钟的意外,我都没有跟他睡过一张床! 阶级敌人柳小明。 - 整理的这些乱糟糟的资料自然是与“青山园镜子杀人案”有关,B5纸上是追案的各个小队做的调查记录和线索推测,A4纸上是不同证人的口供,小照片则零零散散的有一百多张。 这个案件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什么大进展。 死者秦时是被客厅中央不属于自己家的碎裂镜子扎死的,但镜子只是普通镜子,很难解释为什么在一面普普通通的镜子碎裂后,那些玻璃碎片不是掉落在原地,而是全数飞向了一家三口所在的大门口。 案发现场没有找到任何能够操控镜子和碎片的现代设备,仿佛那面镜子是自己有生命、自己要杀秦时。 调查组目前锁定的三个嫌疑人分别是九年前陷害秦时入狱的林某、秦时的生意竞争对手郑某和数月前骚扰过秦太太的金某。三个人都做了口供,虽有些慌乱但逻辑都还清楚,有确凿的不在场证据。 这案子便成了个大疑案,既弄不明白凶手到底是如何杀的人,也查不出凶手到底是什么身份。 到现在,打给调查组成员的诡异无声电话还在继续,但关键证据——阁楼里找到的人彘娃娃——竟然凭空消失了,而且是在密封的高级密码柜里消失的。 几个小队长的调查报告里都写到,调查已经走到了僵局。 许愿面色不惊地和阶级敌人柳小明一起整理着这些资料,心里倒是有些想法。 在调查组这些信奉唯物主义世界观的刑侦员看来这个案子当然很诡异,因为很多东西用常理解释不清,但换一个角度就不是如此了。 她想,那面杀人的镜子显然是一个物灵,撕碎自己,以命换命杀一个人类。 但是,为什么呢? 秦太太的口供里说她从来没有见过那面镜子,因此那个镜子物灵大概也并不认识他们,那么,为什么要搭上自己的性命、以如此残忍的方式夺取一个陌生人类的生命呢? 还有布娃娃。它是一个强大的守护灵,强大到在临死前数小时那样虚弱的情况下仍可以把刑侦局的人骗得团团转,完美地给她伪造了一个身份。可它却被人断了手足、挖了眼睛。 这个案子背后究竟是什么人?那个人——或者说那些人——又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三点多的时候,一直在看各式案件报告的程楚歌忽然从办公桌后起身,到衣帽架那边去拿了外套。 柳小明正数着照片,抬眼看过去,倒也不算太讶异。“老大,你去哪儿?” “静山监狱。” “你又找到疑点了?” “嗯。” “是颜七……” 柳小明话刚说了一半便下意识瞟了一眼茶几对面貌似什么也不知道的许愿,立马咬住了嘴,没继续问出来。颜七山的事太危险,不要卷入更多的人。 程楚歌穿了外套,在办公桌上拿了几份薄薄的资料便往门外走了,“早点回去。” 柳小明答,“知道的。” 他出去了。 脚步声渐渐远去,清隽背影终于在走廊尽头消失。 许愿抱着刚理好的秦太太口供,四下看了看这间窗明几净的533办公室,觉得它更空荡了。 几个小时,他从头到尾就没看过她一眼。 第25章 资料全部整理完,又给柳小明打下手做了些琐事,才四点多。 沙发对面的柳小明显然已经把要做的事做完了,但无论是出于礼貌还是出于防备,都不可能把一个还不太熟的小姑娘独自留在程楚歌办公室里,她要是不走,他也回不了家,只能陪在这里一块坐着。 但也不可能开口赶她走。 许愿看见柳小明隐隐有些为难的样子,主动从沙发上起身,说自己打算回家了。 柳小明起身把她送到办公室门口。 “哦对了,”这长发书生看着有些犹豫,但最后还是说了,“那个,刑侦局大楼里的灯都是老式灯泡,要是你哪天推开某间办公室的门,发现天花板上是长条LED灯,马上转身逃跑。” 许愿偏头看他一阵。 就在周五,程柳刑三个人在办公室里谈到“颜七山”之前,她的上司刑若薇确实抱怨过一阵关于LED灯的事,似乎是某个地方的LED灯炸开划伤了柳小明,但再回去查探的时候那些伤人的灯却不见了。 看柳小明那副有难言之隐的样子,她什么也没问,乖巧点头。“好的。” 柳小明笑了笑。“路上注意安全。” “好的,今天谢谢柳助手了。你也早点回家,路上注意安全。” “好。” 曲折安静的走道上走了一阵,许愿见四下没人,一闪身躲进了卫生间。根本无处可去,只能在这鬼地方等着太阳下山了。 - 许愿坐在被清洁阿姨擦得很干净的洗手台上,双手撑在身体两侧,颇为无聊地晃荡着腿。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静极了。 本就是周日,大楼里没什么人,现在大概连齐秘书和柳小明也都走了。再过一阵子,说不定大楼里会只剩下她一个人。 想到这里,许愿背上有些寒。 刑侦大楼是老建筑,买再多再新的高科技设备也抹不掉砖墙钢筋里那些泛黄的年岁,这绿漆白墙哪怕一次次重粉刷得像新的一样,隐秘角落里也会有薄薄一层青苔,像是藏不住的、渗出来的陈旧。 老故事总说旧东西会积淀出自己的灵魂。 在刑侦局这种专跟罪恶事件打交道的地方若真长出来什么东西,那可未必是好东西。 天色渐沉了,日光褪去,寂静蔓延。 许愿不由自主地抱住了手臂。 她想着,现在,可能整层楼真就只有她自己一个人,周身几十米内全是空空荡荡的房间,昏暗里没开灯,窗帘被窗缝的风吹得微微动,仿佛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在后面缓缓呼吸。 可能楼下也没有人,只有零零散散无声无息的空房间。 可能楼上也没有人,只有一条条阴影浓淡相叠的走道。 她被寂静包围了。 寂静似有实质,上面压着,下面裹着,左右也挤了过来,逃不掉,浓得像山雾。 卫生间里的光一点点暗下去,洗手台下自己的影子也慢慢变长、模糊,像是要与即将到来的黑暗融在一起,又或许是被它吞没。 只剩一抹夕阳余晖从小窗外落进来,有气无力。 静极了。 就在这寂静里,昏暗卫生间天花板上的老式灯泡忽然滋滋响了起来。很低,但那声音拖得很长,像一条不怀好意的线,一起一伏,左藏右躲,不知道会把人拖向哪里。 滋——滋—— 许愿缓缓抬头看过去,想起几个小时前柳小明的叮嘱。 ——“要是你哪天推开某间办公室的门,发现天花板上是LED灯,马上转身逃跑。” 她手心发凉。 就在她眼前,巴掌大的旧灯泡像是被什么东西融开,一点一点消失了。 很暗。 有什么东西正从天花板上面爬出来,慢慢隆起个形状不祥的轮廓,即将刺破墙体。 它是碰巧出现在这里,还是……特意来寻她的? 她想起程楚歌衬衫背后的血印子。 断手。断脚。挖出眼睛。 滋——滋—— 就在那东西露面的前一秒,遥远处的太阳终于从地平线上消失,许愿眼前一花,先它一步消失了。 - “一下,两下,三下……十八,是十八诶……” “十九。” “明明就是十八……” “呸。十九。” 许愿睁眼时是在家中床头柜的眼镜盒里,很黑,隔着一层眼镜盒能隐约听见外面两只守家的小物灵在嘀嘀咕咕。看来程楚歌今天没把她的本体金丝眼镜带出门。 许愿余惊未定。 刚才逃得很险。刑侦局那幢老楼里,一旦没了活人,在里面四处游荡的究竟有多少怪东西?那个差一秒就会在她面前露出真面目的,到底是什么? 金丝眼镜本来就是冰凉的二氧化硅和钛合金,她心里一寒,就越来越冷,而且僵硬。 诡异的滋滋声。 LED灯爆炸。 空空荡荡的大楼。 ——算了,别慌张。 ——最多也不过是死而已。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这种事有经验,没必要像个新手一样慌慌张张。 许愿把脑子里那些阴森画面晃掉,支起镜架推开眼镜盒。太阳已经落山了,屋里也没开灯,很黑。 但,借着窗外的城市灯火,可以看见两个一大一小的黑影子趴在窗户前往外看。 被子和安徒生童话。 许愿飞过去落在被子柔软的脑袋上,道,“嗨。” 被子看见她,很高兴,圆滚的眼珠子往上看着,声音憨憨的,“嗨,眼眼你回来啦。” 安徒生童话瞥了金丝眼镜一眼,冷哼一声什么也没说。 许愿道,“你们在这里干什么呢。” 被子眼珠子一动,又往窗外看了。黄昏已过,天幕昏沉,繁华城市灯火初上,车灯街灯与楼灯织出一片灿烂光影。日落是归时。 被子望着高楼底下那些喧嚷通明的行车道,眼睛亮亮地说,“我们在等主人回家呀。” 安徒生童话道,“哼。” 被子又道,“眼眼你看那边有个大红灯。” 许愿往窗外看过去,一眼便知道这“大红灯”不是交通灯,而是不远处某座购物中心顶上的霓虹灯,光影变幻,一下一下地闪。 被子道,“它一分钟闪十八次,阿被数了的。” “十九。”安徒生童话说。 “十八。” “十九。” “明明就是十八。” “十九,呸!” “不管啦,”被子说,“反正阿被每次等主人回家的时候都会数大红灯,数不到四百的时候他就会回来啦。” 安徒生童话道,“哼。明明是五百。” 然而冷哼归冷哼,这嘴上永远没个好气的童话书也和傻乎乎的被子一样,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座大楼顶上的霓虹,显然暗地里也是在数。 ——“数不到四百的时候他就会回来啦。” 这句话是真的。 许愿听着被子嘀嘀咕咕地数着,每次数到两三百的时候它就会搞不清楚自己刚才到底数到了哪里,于是又从一开始重新数。 “一,二,三,四……” “六十七,六十八,六十九,五十,五十一……” “三百六十五,三百六十六,三百六十三……咦,刚才是什么……一,二,三……” 物灵等主人回家的时候就这么趴在窗边一直数、一直数,数到街上行车渐渐变少,数到缺了一角的月亮慢慢上了中天。 她后来跟着它们一起数。 一,二,三……九十九……一百六十三……三百九十九。 一,二,三……九十九……一百六十三……三百九十九。 一直一直数,数出一个又一个三百九十九,循环里的千百个数字在时间中渐渐交织在一起,云聚雨凝,恍惚在耳边凝出一声一声的响,记忆里有人在背后转笔,嗒,嗒,笔身轻轻撞在指甲上,那笔很快就要在纸上画一只猫。 他说她像猫。 一,二,三……九十九……一百六十三……三百九十九。 根本就不是在数数字,分明是借着念数字的口吻读他的名字。三百九十九。三百九十九。程楚歌。三百九十九。 天很黑了。 终于,客厅那边传来开门声。他回来了。 - 但,黑暗里匆忙各归各位时,嗅觉极敏的物灵们闻到了血腥味。 第26章 血的气息。 开了灯走进卧房的人受伤了,左手衬衫袖子上全是血,袖口湿透,殷红的血滴在地板上。 但他面上没什么表情,耳朵里塞了个蓝牙耳机,一面不疾不缓地走到柜子边去拿家用医药箱,一面还在通过耳机跟人打电话。 “很像,”他说,“‘颜七山’出现在静山监狱的那段时间里,监狱门前画着上世纪的反犯罪宣传墙画,上面的红字宣传语是‘击毁七座人性恶山,塑造当代良好公民’。” 那边说了些什么,他听着。 他脱了血衬衫。本就带疤的左手小臂上添了两三道约莫一指长的新痕,看着像是皮肉伤,但出了很多血。 医药箱打开,他从里面取了止血棉、纱布和伤药,上药时微微抿着嘴,但动作熟练而利落,仿佛是在给别人处理伤口,没疼在自己身上。 “对,宣传画和宣传语是相配的,”他对电话那边说,“画上也是七座高山,画家姓言,言论的言,落了款。确实很像是有人一时编不出名字,往窗外看了一眼,看见那幅宣传画,想到‘颜七山’这个名字。” 他顿了顿,又道,“统计局那边给的资料上,九年前A市确实有一个叫‘颜七山’的人,但那是个刚出生三个月的婴儿,应与此事无关。‘” 电话那边这次说了很久很久。 程楚歌包扎完伤口,关上医药箱放回柜子里,又到卫生间仔细洗了手,到客厅阳台去拿了圆盘式的智能拖地机器人把进门一路地上的血迹擦干净,那边仍在说个不停。 他处理完一切琐事回到灯光明亮的卧室里,站在窗前往外看,听得很耐心。窗外夜沉,不远处那栋高楼上的红色霓虹灯仍在一下一下地闪,一分钟十八次——有时是十九。 那边大概终于是说完了。 “没有什么大碍,”他说,“你们也注意安全。” 那边又说了些什么,也许是听闻他受伤,在絮絮叨叨嘱咐。 他停了一阵。“我知道了。时间不早了,你们早点睡。” 电话挂了。 程楚歌把耳朵里的白耳机和口袋里的手机取出来放在床头柜上,到衣柜里拿了换洗衣服,像往常一样到浴室去洗澡。受了伤不能用淋浴,以免淋湿伤口——但仍可以用浴缸。有一种人是永远不可能不洗澡就睡觉的。 浴室门关上,卧房里一片静,灯还开着,但谁也不敢动。往常淋浴时有水声的遮挡,敢背着他在屋里叽叽咕咕,但浴缸却是放完了水就没声了,瞎折腾容易暴露。 床头柜上耳机一动不动,眼镜盒里眼镜安静地躺着,书架里童话书装得乖巧,床上的被子也把自己叠得很整齐。 手机屏幕一亮,是方才打电话的柳小明发微信再次提醒屋主人注意安全。微信消息不过小小一个框,更显眼的是屏保上那个趴在桌子上睡觉的姑娘。 夜已深。 屋子的主人从浴室走回来熄灯睡觉时,快凌晨两点了。 - 三点。 四个大大小小的黑影子簇在熟睡的屋主人身边,白纱布下的鲜血气息搅合在浓稠的瘴气里,把这四个黑影子熏得头晕,开口说话都困难。 “怎么……回事……”一副金丝眼镜艰难地捏着声音道。 “!” 被问话的白色蓝牙耳机似乎回想起当时的情景,立马抖了一抖,继而噗的一下把自己埋进了白被子里。发抖。 被子的声音里有哭腔。“怎么会这样的,主人怎么会受伤的,好多血,阿被好怕……他会不会死啊……” “呸,”安徒生童话道,“谁要死了,才不会死呢。”它讲话速度微快,不小心吸了一口瘴气把自己呛住了,咳了两声,又补了一次,“才不会死呢。” 这本童话书根本不了解人类的身体,以为搞不好自家主人真的会流血至死,在强行安慰自己。 ——不过这伤疼归疼,实际上确实是死不了人的。 金丝眼镜伸出镜架拍了拍装死的耳机,又艰难开口道,“到底怎么回事。” 耳机抬起头来,道,“……噫。” 然后又把自己在被子里埋起来了。 继续发抖。 金丝眼镜低声道,“有人来抢劫?” “……” 耳机没回应。 金丝眼镜又道,“他撞树上了?” “……” 耳机还是没反应。 于是金丝眼镜小心试探道,“……堕灵袭击?” 这次有反应了。“……噫。” 堕灵。 一旁的童话书和底下的被子都本能地颤了颤。屋里更静了,什么都没动静,只有人类熟睡时散出的昏黄烦恼瘴气在空气里渐渐蔓延。 金丝眼镜道,“怎么袭击的?” 耳机过了老半天才答,声音埋在被子里,嗡嗡的。“……玻璃。” “玻璃?” “……车窗玻璃。炸了。”耳机的声音微微揪起来,仿佛不愿回想当时的情景,“在高速路上的时候。” 高速路上行车,事情来得突然,又是这么近,那是完全来不及反应的。屋里这人当时躲得已经很快,不过是被一块玻璃碎片划伤了手臂。若是换一个人,也许已经满身玻璃碎片地跟着急速行驶的车一块撞出车道去了。 车毁人亡。 金丝眼镜一阵后怕。“……然后呢。” “然后?”耳机道,“然后就回家了。” “……” 金丝眼镜沉默一阵。“你是说,他差点被玻璃扎死,躲过了,然后就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很淡定地继续开车回家了?” “是啊。” “……” 金丝眼镜看向黑暗中呼吸绵长的人。 ——这位朋友,你不觉得你应该像个人一样,多少惊慌失措一番吗?你看你的小物灵都吓成这样了,到现在还埋在被子里不愿意起来。 ——真的,生死大事,你别这么淡定。好歹冒点冷汗,意思意思。 ——不然费尽心思去袭击你的堕灵多尴尬。 夜沉屋静,寄居在金丝眼镜里的灵魂靠着这些胡思乱想占据思绪,生怕往那人裹着纱布的手臂上看上一眼。 好多血。 疼。 蓦地,黑影堆叠的床铺上带着血腥气的烦恼瘴气变了,浓烈至极,扑面而来的是令人恐惧的郁气和灼烧感。 噩梦瘴气。 已是凌晨三点,按着这位屋主人的作息习惯,短短三四个小时后他就要起床了。但外面的烦恼瘴气还有这么多。 被瘴气团团包裹的金丝眼镜下意识地要用手捂上鼻子,细长镜架一动,才想起来自己现在既没有手也没有鼻子。“……我进去看看,你们在外面清扫。” 被子道,“就眼眼你一个人?” “我们要是一起进去的话,外面的瘴气可能会扫不完。” “有道理,”被子道,“那你要小心啊。” “嗯。” - 噩梦。 人类的噩梦千奇百怪,因为人类千奇百怪。有人怕古老的深海,有人怕孤岛的鬼怪,有人怕千辛万苦走到心爱的火锅店却发现个奇形怪状的火锅怪守在门口,说必须要出示结婚证才给进门——单身的话就滚吧。 程楚歌的噩梦里,上次是阳光熙攘的九月高中校园,这次……却真有个噩梦的样子了。 铅灰色的天是低沉的,薄薄一层乌云里似乎是酝酿着雨。郊外人迹罕,处处树影慢,一座小别墅立在梦境中央,民国时期的建筑风格,中西皆俱,中式的青瓦白漆墙,西式的透亮大圆窗。 屋前庭院里有秋千,草木荣盛,角落里桃花开了三两枝。 这是他的家。 但这里此时无光无明,没有人声,静得像一副墙上的古画。 到了梦境里便恢复了原本模样的许愿往前走了两步,沙沙,脚步声在天地静寂里突兀响起来,仿佛意味着她是个入侵客。 她走到庭院大门前,伸手推开了半掩着的黑色雕花铁门。门是无声的。院里清寂,角落里的桃花像是死了,一动不动。 她没有来过这里,但,听他说起过。总是带着笑说的。他说过小时候在花园里用从书房偷出来的天文望远镜看星星,说过和家里的老猫一块在秋千底下打盹。 说过有一天会牵她的手走进方才那扇铁门。 很静。 天色昏沉,阴雨将至,乌云渐渐凝在一起,像是随时会掉下来。 许愿走到半敞着的别墅大门前,迟疑一下,推开门走了进去。里面没有开灯,很暗,屋屋角角的影子叠在一起,像是藏了什么东西。 虽然这梦境之地静而诡异,而且她怕鬼,但是……这里是他的家,是他长大的地方,是他承诺过会带她把每一间屋子一一走遍的地方。 她走得很小心,几乎是踮手踮脚。 入门时是宽敞无物的小前厅,温黄的大理石地面上阳光昏浊,她的影子又淡又长。往左看去,大书房里排排黑木书架顶着了天花板,里面全是书,往右看去,铺了棕色地毯的客室里厚重窗帘微微起伏,但茶几边没有人,空空荡荡的。 前方是通往二楼的楼梯,蜿蜒般绕了半个圈,曲折着从上面砌下来。站在下边看不清上边,仿似犹抱琵琶半遮面,是建筑里偶有的一种含蓄,适合捉迷藏。 嗒。嗒。嗒。 寂静里终于出现了声音,是从那含蓄的楼梯上传来的,很低,几乎听不见。 许愿屏着呼吸走过去。 楼梯底下的大理石地面是干净的。 第一级梯阶是干净的。 第二级梯阶是干净的。 第三级不是。 寂静里的低微声音正来自这第三级梯阶,殷红的液体从上面的梯沿一滴一滴落在这里。 许愿抬头看过去,从第三级梯阶起,上面全是血,殷红一片,连墙也不干净。 嗒…… 楼梯是曲折的,站在下边看不清上边,仿似犹抱琵琶半遮面,是建筑里偶有的一种恐怖,适合闹鬼。 她抓着扶手,踩着血往上走了两步,又走了两步,曲折的楼梯转了个小弯,隐隐能看见顶上的状况。 有个影子。 有个人影子。 有一个人坐在上面。 第27章 寂静的屋子,带血的楼梯,一个人影。 许愿抓着棕木扶手拾级而上,鞋底下沾了血,走得很慢。嗒。嗒。底下,殷红鲜血滑过第三级梯阶,落到第二级去了,滴血声低,但房子太静,这声音似乎有回音。 嗒。嗒。 楼梯昏暗曲折,爬满鲜血的梯阶上屏息走了五六阶,她终于看清那个人影子。 十八岁的少年程楚歌。 他坐在楼梯上,手里抱着一碗猫粮。 光线稀薄。 许愿倏地停下脚步,一下抓紧了手下的扶手才没尖声叫出来。 清俊的少年身边趴着一只可怖之物。血肉模糊,四分五裂,整个楼梯上的血全是从那东西里来的。 一只被虐杀惨死的猫。 ——就像秦家阁楼里那只旧布娃娃。 她走到这里时,死寂的梦境像是蓦然回过神,活了起来。屋里的灯全开了,各式各样的声响一齐涌了起来,或清晰或模糊的人影渐渐出现。 尖叫声,警鸣声,哭泣声。 而他只静静地望着猫尸出神。 少年身后、楼梯间的窗户前,头发高高盘起、一身旗袍的程妈妈捂着脸在哭,几个穿着警员制服的人在问她问题。另一边,几个佣人惶惶失措,程爸爸死皱着眉头在抽烟,警方的调查人员在四处拍照、搜索证据。 不多时,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从楼梯底下跑着小碎步上来,满脸皱纹,裤腿上全沾了血也没管,哎哟一声叫了句小楚,把抱着猫粮的少年拉起来,几步便抱离了惨状猫尸。 猫粮碗摔落在地上,咣当一下,颗颗粒粒跌进了满梯猫血里,更显阴森。 它死了。 老太太急声安慰,而少年始终没有表情。 鲜血,人声,一片混乱。 “不知道,一点声音都没有,一点都没有……”程妈妈哭得嗓子哑,围着她做笔录的女警员也皱着眉头,“我们每天早上,每天早上带它一起在花园吃早餐,今天等了半天它也不来……” 她呜咽几句,声音几乎听不清,“我进屋叫它,门厅里叫了好几声也没听见它跑过来,走到楼梯这里一看……” 就看见满楼梯鲜血和惨死的猫。 猫是家里养了好几年的老猫,谁都对它有感情,连一周三天来打扫卫生、收拾花园的佣人也喜欢逗它玩。 它平素神色冷淡,但一看见猫粮就会迈着小短腿呼哧呼哧地跑过来给人任揉任摸,下午时分喜欢趴在秋千底下打瞌睡。 是谁要以这种毫无仁善的方式杀一只无害的猫? 程妈妈失声痛哭起来,安慰孙子许久却没个成效的程奶奶连忙又跑过去安慰媳妇。 混乱。 这时候,少年嘴唇翕动,像是低声说了一句什么,但,人人都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谁也没看他一眼。 他又说了一次。 通明灯火骤然熄灭。 嘈杂声消失,慌乱哀戚的人影也全都不见了。 四周回归到原先死寂模样,鲜血在楼梯上缓缓地淌,少年孤零零一个人站在空空荡荡的房子里。 屋外终于下雨了,淅淅沥沥。 许愿小心地朝他走过去。 她的影子落在他身上,他忽然抬头,说,“宁陶。” 宁陶。像是个人名。 她微微一怔,“……嗯?” 看见她,他也微微一怔。 “你怎么在这里?”他说。 许愿默然一阵。“……路过。” “喔。” 沉默。 沉默间,荡着血腥味的屋子像融化一般渐渐消失了,梦境景象一变,一个姑娘和一个少年站在荒原中央。 天地无色,四周无声。 他没说话。 数年前的噩事在梦里消散,没了下文,但那后续轻易便可猜出。当年的事想来是无论如何也找不出弑猫的凶手,案子不了了之。程家换了一批佣人,买了更新的安保设备,再然后就没有了。 谁也不再提。 许愿低声道,“谁是……宁陶?” 他答得很快。“没什么。” 她又问了几次,但他不答。 少年忽然道,“是你真的在这里,还是,你是我想象出来的?” “……真的。” 他抬起头来看她。“真的?” 许愿微微一恼。“我又不像你天天骗人,我这么老实!” 他看她一阵,笑了。 “我就骗了你那么几次,你怎么记这么久?” “你不是‘就骗了我那么几次’,”她气恼时语速微快,“是‘你骗了我并且被我发现’的就那么几次,谁知道没发现的还有多少。” 骗她说没带钱,害她吃不了炸土豆。 骗她说有一道导数题做不出来,向她请教,顺势跟她同桌换了位置在她身边坐了一整个晚自习。结果她算得心疲力尽算不出来,他接过草稿纸,慢悠悠几笔就解出了答案。 骗她说笔没有墨了,找她借笔,然后就再也没有还过,把她最喜欢的笔握在手里用了整整一个学期,后来被她自己不小心摔坏了才算完。 四周静谧,梦境荒原的天渐渐变沉、变黑,继而出现了星星,成千上万,一闪一闪,连成一个个有着奇异神话故事的古老星座。 灿烂星海。 她微微恍了神。 程楚歌道,“你想不想看流星雨?” 真俗。 然而她还是立马点了头。“想。” 话音才落,千万里苍穹之上划出点点星火,繁星降落,坠而不散,团团簇簇有如天海盛放。 这流星雨有声音。 星星一颗一颗落下来,一颗一颗划出音符声,千百万个音符合在一起吟出一支乐曲。 《诉说》。 钢琴音轻柔,提琴声低缓,乐曲故事里被人眷恋的姑娘在林间跳舞,翩转,踮足,回眸一笑。 光声璀璨,天地盛大。 许愿仰头看得目不转睛。 有人从后面伸手抱她,下巴磕在她头顶上。高她一个脑袋,抱起来一切都是恰好。 怀抱温暖。 她把手放在他手上,侧过脸,试图在星光里对上他的眼睛。笑。“真好看。” “嗯。” “在这里你是不是什么都可以做?” “也许。” 她眼睛更亮。“那,明天带我去南极看企鹅好不好?” 他笑起来。“好。” 梦入荒原,天光有声,绚丽的星火像是能抹去所有的噩梦痕迹。怀里的姑娘仰着脸冲他笑了一阵,但那笑容不多久便敛了起来,大概是识破了他用甜甜腻腻的东西把她注意力从先前猫尸噩梦中转移开的意图。 她皱了皱脸,像是要开口表示不满,又像是要继续追问“宁陶”是谁。 可她忽然不见了。 - 黎明夜寂,临冬苑公寓27楼某间卧室里有窸窸窣窣的声音。 许愿是被强行拽出梦境的,小小一只蓝牙耳机伸着雾手拖着她,颇为吃力,声音压得很低,“快快,快回盒子里,快天亮了。” 她恍惚一下,眼前仿佛依稀还能看见盛大的星火,但很快回过神来,脱出耳机的手,自己嗖的一下飞回了眼镜盒子。 盒子盖上了。 很静。 床铺上的烦恼瘴气已经清扫干净,噩梦也结束了,但屋主人睡得并不安稳,他翻了个身,呼吸声低微,将醒未醒。 窗外漆黑的天渐渐被一层薄光染开,快天亮了。 床头柜上的耳机忍不住出声催促。“阿被!” 被子颤着伸出一只雾手在空气里晃了晃,示意主人睡得不沉,它不敢动,说不定微微一动就把他给闹醒了。 ——这怎么办? 耳机正要说话,看见被子的雾手倏地收了回去,于是装出个什么也不知道的普通耳机模样,乖巧安静。 程楚歌慢慢睁开眼睛。 星火已散,眼前是现实世界的暗,他只睡了三个多小时,一场噩梦加另一场噩梦。陪伴多年的猫死了,怀里的姑娘也死了,他们现实里走了还不算,梦境里重又消失一次给他看。 他没动,窗外的天色一点点亮起来,太阳就要出来了。 屋子里有一种若有似无的紧张气氛。 他睡得不好,没注意。 终于,在太阳即将露面的时候,他起身下床,到卫生间洗漱去了。 他脚步声在浴室停下的同一时刻,遥远的地平线上露了一丝赤红朝阳,近处的卧房地上出现一个姑娘。 姑娘是一宿没休息的姑娘,昏昏沉沉,手臂贴在地上,凉。 浴室里电动牙刷的声音响起,她借着这声音的掩护,悄悄往厨房的方向爬,一步,一步,爬到卫生间附近时忽然停下了。 因为他没有关门。 灯光从门里落出来,在地上洒出一片温黄。 ——试想,当你在卫生间里看着镜子刷牙的时候,有个东西从门口慢慢爬过,你看不见这东西的几率是多少? 这可能取决于镜子的位置。 要是镜子里照着的是卫生间的某面瓷砖墙,那大概就没什么。可要是镜子恰好就照着卫生间门,那么一个东西从门外爬过的时候,是一定会被你在镜子里看见的。 不巧。 程楚歌这间公寓里,那卫生间的镜子就是对着门的。而且他的镜子很干净,能把所有东西照得清清楚楚,清楚到不必要的程度。 许愿默默趴在不远处的地上不动了。 灯光就在眼前,可一旦进了这光被他看见,估计就完了。 电动牙刷的声音停了。 她心里一紧。 但凡他这时候走出卫生间,一眼就能看见个半陌生的姑娘趴在他家地上,埋着脸装鸵鸟不敢抬头。 嗒。 一小声。大概是把牙刷放回洗漱台。 ——你可千万别出来。她咬牙想。 嗒。嗒。 脚步声。 她手心里全是汗,脑子里一团浆糊,胡乱想着要是被从这么高的地方丢下去那是一定会死的。 摔死前先吓死。 好在那脚步声不是往外来的,而是往里走,呲呲,他开了浴缸的水龙头。 她很耐心地等着他放完水,听着他脱了衣服坐进水里的声音,才静悄悄地继续往前爬。房子里只有卫生间开了灯,爬过门口时影子朝外不朝里,她顺利地一路爬到了厨房。 真险。 第28章 程楚歌出门以后,许愿揉着酸麻的腿从厨房橱柜后面站起来,走了几步路,站在客厅中央伸了一个懒腰。 很困。 物灵的精力比寻常人类好些,但也是要休息的。她这几天连轴转,根本没怎么合眼。 而且待会还得去上班。今天周一。 她叹了口气,两手一张便瘫坐在沙发上,眼睛盯着天花板,整个人活像个不想动弹的T字。 ——宁陶。 ——死去的猫。 她想,这次被他用庸俗的流星雨和庸俗的美人计躲过了,今晚上一定追根问底。 安徒生童话从卧房里慢悠悠地飞出来,在她脸前停下挡了她视线,先是按例呸了一声,继而道,“你怎么还不走?” “累。” “呸!累就可以不上班?” “唉。” “快点走,你要是迟到,丢的是他的脸。” “啊。” 怎么会丢他的脸呢,许愿想着,在刑侦局那边他根本就没跟我说过话,搞不好连我叫什么都没记住。 ——等等。“天兰仙”这破名字这么别致,他应该还是记住了的吧? “快点,走了走了!” 见她半天没反应,安徒生童话凑过来用力推她的脑袋。它是本典藏童话书,书壳上裹了一层绒绒的毛,像只小动物,蹭得她直痒。 许愿被迫起身,不情不愿地被一本书推着往门走过去,一步,两步,三步,她忽然停下脚步,微微一闪避开它的力道,转身走了回来。 安徒生童话扑了个空,差点撞在墙上。“你干什么!” 许愿严肃道,“我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 她昨天去了刑侦局,但没进528办公室,因此那张发给她的公交卡现在依然不在她手上。要是就这么身无分文地出门……岂不是要像昨天一样又环保又健康地用脚走着去? 想想都头皮发麻。 安徒生童话又飞到她身前,抱着雾气小手臂。“什么重要的事?” 许愿四处打量着晨光尚薄的客厅,“你记不记得程楚歌放钱的地方在哪里?” “记得。” 她闻言一喜。“在哪里?” “银行。” “……” 许愿再一想,其实它这回答在逻辑上也没什么错误。她补充道,“我是说,他在家里的时候是把钱放在哪里的?床头柜?茶几?或者冰箱?” 她记得前几天在家里乱翻的时候,确实是在某个地方翻到了钱的。但当时的目的不是找钱,睡一觉醒来就忘了是哪里。 安徒生童话微微想了想。“好像是书房大书桌的抽屉吧。” 她眼睛一亮。“对对对,就是书房!” 这次换许愿推着安徒生童话走了。 书房在卧房隔壁,两个满满当当的高宽书架子靠着墙,一张大书桌上干干净净,堆了些此前没有的手稿,但用的是德文,看不明白写的是什么。 许愿大步走进来,一俯身拉开了大书桌的一个小抽屉,里面有个漆木盒子,崭新,显然不太经常被打开。 里面全是钱,有欧元也有人民币,垒得整整齐齐。 ……但,这里有一个不大不小的问题。 这里面不管是欧元还是人民币,都只有大面额的。没有可以用来坐公交乘地铁的零钱。 许愿沉默一阵。 事情是这样的——这毕竟是背着屋主人拿他的钱。要是一块两块,那还都是小事情。但一百块……会不会就要和“偷”这个不好听的字挂上关系了? 安徒生童话道,“你怎么不拿?” 许愿犹豫一下,还是从里面摸了一张出来。 ——不是偷啊。等我月底发了工资,我肯定会还给你的。 她把钱折好,本要揣进口袋,但又想起来这件古怪的衣服根本没有口袋,于是捏在了手里。 出门了。 和昨天一样,她很谨慎,门先是开了一条小小的缝,探个脑袋出去上下八方看,确认周围没人,才溜一样走出来。 然而。 今天她刚走出来,正要把门在身后关上,隔壁邻居家的门忽然开了。 是个相貌普通又很温和的青年,背上背着画板。 虽然程楚歌从来不跟邻居们说话,但大家毕竟住在一起,抬头不见低头见,某个相貌出众的程姓年轻人是单身,大家都是知道的。 因此这青年邻居看见程楚歌家里走出来个姑娘,很是讶异。 许愿心里一寒,手里出汗。 青年犹疑道,“呃……是程太太吗,早啊。” 她硬着头皮。“……早。” 也许是她这副清秀小姑娘的模样看上去很可信,青年打量她一阵,露出一个笑,信了她真是程太太。 于是寒暄了几句。“程太太是出门吗?” ——为什么国人寒暄的时候总是会问一些很像是废话的问题? “是啊。”许愿镇定着,做出一副跟邻居闲聊的轻松样子,“对了,您怎么称呼?” “我姓刘。” “噢,刘先生,”她看见他背着的画板,“出门画画吗?” “是啊,”他笑了笑,“去白湖那边写生。” 不熟的邻居,这么三两句话很够了,她礼貌道了个别,先往楼梯间那边走了。 手心里全是汗,拿着的钱都微微润了,面上还得装出个轻松愉悦的样子。 她被他的邻居抓了个正着。要是那个刘姓青年某天看见程楚歌的时候多嘴,说句什么程太太怎样怎样……那可就有的玩了。 她下楼梯,出小区,坐地铁去刑侦局,一路都僵硬。 - 叮—— 528室的电话铃响了。 正在手里翻着青山园现场照片的刑若薇随手拎起听筒,按下免提,然后继续看照片。 电话那边没人声。 滋滋——滋滋—— 只有像是老式录音机放着空磁带的古怪声响。 咔嗒。像电话那端有什么东西掉在地上,刻意吸引她的注意力。 她抬眼,看见身前干干净净的办公桌上忽然像是沾了水,变润了,一个水湿的印记慢慢现出轮廓来,没有手,没有脚,一个可怖的布娃娃印记。 就像那天出现在衣服上的血痕。 刑若薇也不过是瞟了一这么眼,继而觉得无聊似的打了个呵欠,继续看照片。 桌上尚未成型的印记像是顿了顿,默默把自己画完了。 电话还没挂,古怪的滋滋声响在办公室里轻荡,一下一下拖长,时而高,时而低,像恶意低语。 她一直懒得理会,该打呵欠打呵欠,该喝水喝水,该跷二郎腿跷二郎腿,甚至靠着皮椅哼了支小曲,悠闲自在得很。 这种人是最让恐怖片导演尴尬的。 电话那边的滋滋声响微微低了下去,再一会儿,自己挂了。 滴—— 断线声。 刑若薇耸耸肩,把电话听筒放回去,又扯了张餐巾纸把桌上的水痕擦了。这水真是来的正好,恰好擦干净了桌子。 再过一会儿,半敞着的办公室门被敲了敲,麻花辫小助手一脸灰心丧气地走了进来,手里攥着一大把零钱。 刑若薇道,“早,小红。” “早。” “你昨天睡得不好吗?” 小助手在沙发上坐下,把自己放在茶几上的红色新人大礼包抱在膝上,闷闷说了句,“不太好。” “那你要不要睡一觉?” “可以睡?” “当然可以。”刑若薇说,“没什么需要你做的事。” 于是……这小助手就真的在沙发上睡了。阳光晒在身上,睡得香甜,没什么动静,呼吸声很低。 这一觉就睡到了十一点,半梦半醒间听见柳小明进来,跟刑若薇说程楚歌下午准备再到青山园那座房子里去看看,问她要不要一起去。她立马拒绝了,说自己那份“牛家村血色婚礼案”结案报告刚才被齐秘书丢回来重写,正头疼。 于是他就走了。 午饭饭点时许愿终于悠悠转醒,饿的。 刑若薇道,“醒了。” “嗯。” “等我一会,我把这鬼东西写完跟你一块去食堂。” “嗯嗯。” 两个人一块到食堂去吃饭,这地方的饭菜味道不怎么样,但好处是可以刷饭卡,一张饭卡每月有一千块的额度。 许愿吞着淡无味道的食堂白米饭,想起昨天中午的卤肉饭、一双夹着小青菜的筷子和拿着筷子的那只手。 他的手很漂亮。 继而又想起他那只手转着中性笔,嗒,嗒,一下一下的声音撞在耳朵里,耳朵还没怎么的,心却跳个不停。 那个人这会儿大概已经到青山园了,好远。 刑若薇一面吃饭,一面出于照顾小助手的心理跟她搭讪,怕她在沉默里觉得尴尬。“今天早上有个H省的案子转过来了。” “什么案子?” “古籍失窃。没出人命,但那批欧洲古籍很珍贵,所以跨了省转过来托给我们。”刑若薇道,“要是被安排到这个案子的话,大概得出差,很远。” “喔……” - 下午三四点的时候,刑侦局的微信群里热闹了一阵。 调查一直没进展,众小队不管是留守在局里的还是在外面奔忙的,这几天什么也没找出来。于是程顾问到出了镜子杀人案的青山园房子里去走了一趟。 找到了新线索。 当初找到布娃娃的阁楼里,柜子底下的木地板上竟有个极不起眼的小暗格,里面藏了一把剪刀。 剪刀刃上犹有棉缕,也许正是剪断布娃娃手脚的那把凶器。 更重要的是——这把剪刀的手柄上提取到了一枚指纹,一枚新近的指纹。 可能正是凶手的指纹。 据说这枚指纹与受害人一家三口和目前有嫌疑的三个人都不相符,所以送到了公安指纹库那边,等待用大数据排查。 这年头不算太平,天天都要给人查指纹的指纹库也很忙。等结果出来,需要三天。 第29章 ——宁陶。 ——死去的猫。 许愿盘算着要对这件事追根问底,结果一连三天,程楚歌居然根本没回家。 据时常留守在家的两只小物灵说,这也不是什么罕见事,最长的一次,那位大忙人整整半个月没见着人影。 许愿白日里向刑若薇旁敲侧击地打听了一番,原来是到之前提到的那个H省的古籍失窃案现场去考察去了,只是些早期搜集线索的工作,案子实际上倒未必会全交给他。 刑若薇说程顾问过几天就会回来,毕竟,青山园的案子才是目前的重头戏。 许愿那时一面给女上司整理案件照片,一面点了点头,好似并不在意,毕竟她跟大顾问“不熟”,只是随便问问的。 然而过不了多久,趁着刑若薇没注意,她立马掏出那只复制来的手机,下了个网络地图,查那没听说过的案发地点到底有多远。 四百多公里。 六个小时的车程。真远。 连天气都跟这边不一样,今天的A市万里无云,阳光明媚,那边却在下小雨,是个微微沉的阴天。 不管是距离还是天气,都远。 那只复制来的手机上静悄悄的,没什么人找他,也看不出他在做什么。 - 主人不在家,物灵们无事可做,到了晚上,除了第一天是趴在窗前数大红灯,左等右等他没回来,后来就是被子趴在床上打瞌睡,安徒生童话借着窗外聊胜于无的光读它自己,金丝眼镜在屋里不厌其烦地翻来翻去。 翻他的衣柜,翻他的抽屉,甚至在某个晚上颇费力气地把一本德文辞典从书架上挪下来,趴在书房大书桌上的新手稿前,一个词一个词地查他最近到底写了些什么。 查了很久才查了两行字。 然而——果然是无趣的案情笔记。某年某月某地,什么人被杀了,怎么杀的,凶手是谁……种种。用词客观、严谨,没有私人情绪。 她伸着细长的镜架把手稿重新理好,试图把沉甸甸的辞典重新放回书架,然后发现作为一副眼镜,这件事实在是有些困难。 卧房里,力气最大的被子已经睡着了,于是她找上了正面无表情读自己的安徒生童话。 安徒生童话道,“呸。你先给我把这个故事解释一下,我再帮你放辞典。” “什么故事?” “这个。” 它灰雾状的手指了指自己摊开的书页。 许愿凑过去看。 【人鱼姐姐出现在海面上,手里握着一柄锋利的刀。“在太阳出来以前,你必须把它扎进他的心脏,当热血落在你双脚上,你将重获自幼而伴的鱼尾,回到海底的家园。快。太阳就要升起,那时不是他死就是你死。” …… 王子在梦中呢喃的仍是新娘的名字,握着刀的小人鱼最后看了他一眼,从船上跳进了茫茫大海。 朝阳初起,海面上,一缕泡沫消失无影了。】 《小人鱼》。 据说人类的爱情将赋予人鱼以不朽的灵魂,可她在大地上走了一遭,什么也没有得到,反而连性命也丢了。 安徒生童话道,“她为什么死了?” “因为她跳海了。” “她为什么要跳海?” “因为她不想杀王子。” “为什么她不想杀王子?”安徒生童话颇为不解地指着人鱼姐姐那段话,“不是说杀了王子她就可以回家了吗?” “可是她喜欢他啊。” 安徒生童话想了想,继而用圆滚滚的眼睛瞅着她。“就像你喜欢我家主人?” ——我家主人。 它这语气,很像是它跟程楚歌才是一个屋子里的,而她是后来者,是外面人。因此许愿第一反应是——大家都是他的物灵,什么你家主人,他也是我家…… 不对。 呸。程楚歌是什么主人。她才是主人。他是答应过要给她端茶送水洗衣做饭无微不至的。 ——结果所谓的结婚八字还没一撇,就先把她给甩了。 许愿心里折腾了千万般思绪,最后出口的是冷冷一句,“哼。” 安徒生童话不解地打量一阵眼前这只显然陷入了古怪思绪的金丝眼镜。 “走了,”童话书把自己合上,飘进了半空里,“你把辞典放哪儿了?” “……书房。” 跟在安徒生童话身后飘进书房的时候,刚才胡思乱想了半天的许愿忽然停了下来,啪地一下,一根镜架拍上了镜片。 她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这件事让程楚歌三个字暂时从她脑子里消失了。 “童童,”她颇为惊恐,“我发现一件事。” “什么?” “我变成人类的时候是吃了东西的。” “哦。” “但是我没有上过厕所!” 她每次去卫生间都只是为了躲人,属于占着xx不xx的行为。 安徒生童话道,“哦。” 许愿惊得整个眼镜都凉了,“可能我的人类皮里根本就没有消化系统。那这样的话,我吃的喝的东西都去哪里了?” 安徒生童话头也没回。“显然是脑子。” 许愿:“……” 等童话书帮忙摆完了德文辞典,不看手稿了,许愿又闲下来,无聊得很。她喜欢看书,但程楚歌家里除了一本安徒生童话,其余全是无趣又枯燥的大部头。 半空里无所事事地晃了半天,她只好给自己开了电视,结果连换了好几个台,放的全都是男情女爱的肥皂剧。 肥皂剧没什么可怕的。 可怕的是一看见别人卿卿我我,她就想起距离这里四百多公里的一个人。他也曾经认真地牵她的手,抬手给她捡去头发上的叶片,就像电视里演的那样。 可是他现在好远。 “童童,”许愿关了电视,往卧房那边叫了一声,“我不想看电视了,我想看你。” “滚,”那边传来安徒生童话的回应,“我要睡觉了。” “喔……” 于是她只好重新把电视打开,细长的镜架在遥控器上戳了半天,电视屏幕的光在黑暗的客厅里变幻出一片光影,各台的人声一一跳跃,哪个也不停留。 她孤零零一个眼镜坐在空荡客厅里。 终于找到个与男情女爱无关的台。 中央七台,农业频道,讲的是某村居民养猪发家致富的故事。 “俺家这猪儿好啊,”长相朴实的青年男农民很骄傲地说,“一窝,能下好几个,肥得很喔!” 但是,才过了几分钟,这个颇为励志的发家致富故事就播到了下一集——有钱了,所以娶个媳妇。 许愿面无表情地看着屏幕上那个长相朴实的青年男农民满面笑容地向电视台记者介绍自家长相同样朴实的媳妇,说起两人间的甜蜜相遇与美好未来…… 她啪地一下关了电视。 安静了。 她一个人在黑暗里坐了一会儿,飞回卧室,在他枕头上睡了。枕头是柔软的,依稀有气息。 但睡得不太好。 他不在的时候实在是很无聊。 - 程楚歌是星期三深夜回来的。 那时候三个物灵正在家里无法无天地当山大王,一个在客厅阳台朝天上数星星,一个在茶几上整理自己封面上的绒毛,一个正对着电视美食节目里的火锅特写流口水。 静夜里,门外的脚步声听得清楚。那声音不疾不缓,是屋主人无疑。 众物灵手忙脚乱地关了电视,冲回卧房里该在的位置上躺好。 钥匙声。 开门声。 三天未归的人一面跟人打电话一面走进来,这么晚了也不显疲意,声音平稳,思路清晰,讲着的是古籍失窃案的事。 手臂上仍缠着纱布,但,至少已经没带着血了。 他没立马进卧房,而是在客厅阳台上找了扫地机器人、拖地机器人等大大小小的玩意,让它们有条不紊地打扫起卫生来。 机器们按着程序乖乖地在各个房间里打扫,嗡鸣声很低很有规律。 他点了一支烟,开了电脑,继续跟人打着电话,偶尔依着对方说话的内容在键盘上敲两下。 在这令人安心的声音里,卧房眼镜盒的灵魂睡着了。终于是睡得很沉。 - 周四。 坐在椅子上的刑若薇再次随手接了电话,按了免提,那边仍是没个人声,只有怪异的滋滋声响。 她仍是懒得理会,该干什么干什么。 电话自讨没趣地挂了。 九点,她的小助手踩着点到了,看上去心情很好。两个人笑眯眯互相问了早安,然后各做各的事。 刑若薇很照顾这个小助手,事情安排得不多,很清闲。 这是一个美好的周四上午——假如“上午”二字的定义仅仅是从九点到九点一刻的话。 九点一刻。 咚咚咚。半掩着的办公室门被敲响了,继而是柳小明的声音。“开组会了。” 刑若薇方才还挂在脸上的笑容一僵。她厌恶开会。“……今天不是周四吗?” “是啊。” “组会不是周五吗?” “特殊情况,”柳小明推开门进来了,“好像是周一时候我老大提取到的那个指纹找到匹配者了,说是指纹库一大早上发来的消息。” 然而他微微皱着眉头。 刑若薇疑道,“新线索是好事,你怎么这幅表情?” 柳小明也露出一副很是不解的神色,茫然抬手揉了揉他自己的长头发。“因为我看刚才秦大队的表情,好像情况……不太乐观。” 确实很不乐观。 组会仍是在517室,等所有人都到了,上次主持会议的那个马尾辫女警员走过去把门关了个严实。 灯开得很暗,没人说话。 她开了投影仪。 会议室正前方的屏幕上出现两张图片,一张是指纹放大图,另一张是一个女孩的生活照,骑在马背上,个头很高,有些高傲的样子。 女警员道,“指纹库那边反复查了很多次,每一次的结果都是一样的。与青山园阁楼剪刀上发现的新近指纹相契合的女孩叫洛文佳。再强调一次,指纹是新近的,不超过三个月。但……” 她顿了顿,声音很低很缓慢。 “照片上这个叫洛文佳的女孩……是五年前A大女生宿舍楼电梯坠落事故中的死者。” 第30章 五年前的A大电梯坠落事故是一桩轰动一时的大事。出事的是全国一等学府,惨死的是些芳华正茂的女孩,而且,又是在新生报到日这样热闹的时候。 据说那天天气很好,平素宁静的大学校园里难得熙攘,到处是拖着行李的新生和杵在校园复杂地图前琢磨的新生家长。 出事的宿舍楼有十二层高,是个庞然大物,前一年新建好的,校方斥资极高,设施条件很好,被戏称做“公主楼”。内里,每层十二间大屋,四人一个大屋,每间大屋里有公用的休息室、卫生间和浴室,而各人独住的小房间是独立的,单人间,宽床高柜和阳台一应俱全,还给配了穿衣镜。 新生入住前,大楼里的消防、安保设施是专人一再检查过的,电梯更是检查中的重点项目,从暑假到开学查了好几次,每次都说是没有问题。 然而就在九月一号最热闹的时候,一楼门厅里尚还站满了等着坐电梯上楼入住的新生,叽叽喳喳地互相介绍着自己的来历和专业,倏地便听见一阵刺耳的金属声,继而是关起来的尖叫和一声巨响,载满了人的大电梯从十一楼直坠入负二层。 速度之快,远超正常坠物。 九个女孩,全是大一新生,无一幸存。恰逢年少,又是考入高等学府的佼佼者,她们本该有一片光明的前途。 救援人员赶到负二层时,地下灯光昏暗,紧闭的电梯寂静无声,唯有殷红的血从门缝里缓缓流淌出来。门被消防员撬开,里面堆在一起的人死状惨烈。 事后调查发现,电梯上面的承重钢丝绳是被齐齐割断,断面平整如镜,而底部的缓冲器则呈烧毁状,然而几分米之外的墙壁却完好无损,没有高温痕迹。 诡异极了。 学校管理部门和大楼施工单位的高层被全数撤职,然而历时几个月的多方调查全无成果,除了施工过程中有个小包工头得了两天感冒然后伪造病历本在社保局多报销了两百块钱这种芝麻大的小事,别的什么也没查到。 到了十二月,社会舆论关注度始终居高不下,调查方只得对外宣称是某个螺丝钉没钉好,相关人员已经问责云云。草草了事了。 没过多久,得了“解释”的公众便淡忘了这件事。 但在公安系统内部,这仍是一件记录在册的悬案。 …… 坐了不少人的517会议室里没开灯,窗帘关着,大门锁着,投影屏上的幻灯片缓缓放着当年的案件照片。 满是鲜血的电梯,血肉模糊的尸体,悲哀欲绝的家长。 空气里很静,只有主持台上扎马尾辫的女警员低沉的声音。 “遇难的九个女孩来自全国各地,只有洛文佳和一个姓许的女孩是A市本地人。九个人在家庭背景、学科专业方面没有任何相似之处。 “洛文佳毕业于本市一所相当昂贵的私立高中,因父亲投资失败,家中一时资金困难,无法按原计划赴英国留学,退而求其次参加高考,以艺术特长生的身份考入A大美院。 “据当年美术学院报到处负责人的说法,事发当天,没有人陪同洛文佳入学。也许是新生对新环境不熟悉,洛文佳在报到时显得格外紧张,有些手忙脚乱。而且,人脸录入系统在轮到她的时候忽然出了故障,画面一片模糊,连人影都看不见。 “电梯坠落后,洛文佳的母亲在当天下午乘飞机从H省赶到,哭了很久,很绝望。似乎父母女儿三个人在那段时间关系闹得很僵,父母正准备离婚,女儿独自赴学。直到下葬,洛文佳的父亲洛斌都没有出现。” 她说完了。 此时,昏暗的会议室里,屏幕上的幻灯片在最后一张定格。 一个在郊外马场骑着马的高个女孩。家世优越,擅长马术,她一身飒爽的骑装,直视镜头,微微抬着下巴,神色从容,是个高傲的人。 这个叫洛文佳的女孩已经死了。 但,她的指纹出现在死后五年一桩谋杀案里的剪刀上,而且指纹痕迹很新。 很静。很久没人说话。 许愿坐在会议室最角落,坐在微蹙眉头的刑若薇的影子里。所幸这时候人人都陷在自己的思绪与震骇里,没有看见她的表情。 面色发白,额上有冷汗。像一根紧绷的弦。 任谁坐在刑侦局听别人语气严肃地议论自己的死亡事故,又在屏幕上看见当年的种种照片,都不会太好受的。 更何况,刚才她在事故照片里看见了爸爸。从来没有见过那副模样的爸爸,总以为爸爸那样顶天立地的人是不会哭的。 还看见自己的尸体。 难看极了。哪里还有个人的形状,破碎成了个膏状物,一眼看去血糊糊的找不到脸,再一看,原来正对着镜头的就是脸,五官全都模糊了。 吓人。 ——好在那时候死亡是一瞬间的事,没什么疼的印象。 只记得可怖的下坠失重感。 会议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良久良久。 扎马尾的女警员走上主持台,动了动鼠标,关掉了刚才的幻灯片,点开了桌面上的另一个文件夹。 里面是一些旧视频,是五年前警方调查那起事故时四处搜集的。有当天宿舍楼一楼大厅的监控录像,有学生会在报到处录制的迎新视频素材,有事故后的家长访谈。 这些视频和刚才的幻灯片都是五年前的事故调查组用过的,那时候分析来分析去,几个月过去了,什么也没分析出来,东西最后全存在旧档案里几乎无人问津。 女警员点开了那个迎新视频。 “秋高气爽,九月金阳,今天是A大新一届学弟学妹们入学的日子,有道是长江后浪推前浪,让我们看看……” 投影屏幕上,A大学生会新闻中心的学生主持手里拿着话筒,站在人来人往的广场前,脸上照着九月的阳光,兴高采烈。 她欢快而期待的声音与此时此刻会议室里的寂静恰成对照。 出了那样惨痛的死亡事故,据说那年的迎新视频最终没有做,只剩下这些还没剪辑过的长采访素材。 画面随着女主持朝着新生报道的大广场靠近。广场上阳光灿烂,各学院有序摆了桌椅棚子,顶上挂着学院名大横幅。新生在横幅前排着队,有的刚互相认识,正出于礼貌而有说有笑着,有的腼腆,只跟身边的家长说话。 女主持走向财政金融学院的棚子。 这里排了很多人。 也许是好看的人总能在人群中被人一眼看见,女主持没犹豫地走向一个手里拿着学校新地图挡太阳的姑娘。 这姑娘很漂亮,但脸上表情有些尴尬,正打着哈哈应付着前面男生的殷勤。 “真的很不错的,”那男生说,“我直系学长说他们家的土豆泥是一绝。” “啊,是吧……哈哈……” “你要是有时间的话,改天一起去啊,我带路。” “不了不了。”大概是怕被拒绝的人尴尬,这姑娘顿了顿,又瞎补了一句,“我土豆过敏的,哈哈……” 男生露出失望的表情。“喔……” 这时候女主持走到了,手往姑娘肩上轻轻一敲,笑道,“学妹你好!” “诶?”那被敲肩膀的姑娘看了看满脸笑容的女主持,又朝着镜头这边看了一眼,知道自己正被拍,倒也没拘谨,笑了。“学姐好!” “学妹是财金的新生吧,哪里人啊?” “本地的。” “噢,那就不巧了,”学生主持露出个夸张的节目式失望表情,“漂亮的小学妹是本地人,心怀不轨的学长学姐们就没办法借带你熟悉环境的借口套近乎了,你肯定对这附近好吃的好玩的了如指掌,对吧?” 姑娘略怔了怔,然后才答,“……是啊。” “那你有什么好地方推荐给同级的外地新同学呢?” 姑娘稍微想了想,很认真地一一说了起来,大餐厅,小馆子,公园,博物馆,方圆几公里内的地方好像就没她不知道的。 ——当然没有她不知道的。 跟人约好了一起考A大之后,她迫不及待地把这附近好玩的去处全都查遍了,心心念念要跟他一起去,甚至连各家餐厅的尝吃顺序都拿纸仔细写好了。 结果她是一个人来的。所有的计划都作废了。 学生主持笑说,“学妹说得这么详细,我们新闻中心都可以省掉自己做‘周边介绍’这个栏目的力气了,直接把你放出来就行。” 姑娘笑了笑。 两个人又说了几句,学生主持带着摄影师往另一边走了,去采访别处的新生。 屏幕上九月秋晴,惨事还没有发生,广场上熙熙攘攘,学生主持热情而欢快,被采访的新生有的腼腆有的健谈,展望的都是美好的未来四年。 视频又放了七八分钟,昏暗的517会议室里,有人微微抬起一只手。 主持台上的女警员微微一怔,鼠标按下暂停。“……程顾问?” 她怔愣不是因为这个人抬了手,而是因为没见过这个一向波澜不惊的年轻人如此难看的脸色。会议刚开始时他的神色就已经很沉,这会儿就更是。 声音和脸色一样沉。“放大视频左下角。” 女警员照做了。 视频上的学生主持已经在广场上走了一大圈,左下角恰是方才财政金融学院的位置,仍是排着很多人。但距离远了,那一块已经很小,很不显眼了。 “再放大。” “好的。” 连着放大几次之后,视频变得有些模糊,财政金融学院的横幅在画面正中,新生们说着话排队。 这模模糊糊的静止画面看上去没有任何异常。 “播放。”他说。 “好。” 按下播放后,画面上这块被放大数倍的地方动了起来,有人扇风,有人打呵欠,学生主持欢快的声音正采访着远处法学院的新生,跟财金学院这一片角落里的画面毫无关系。 刚才被采访的那个漂亮姑娘仍在这里,面容模糊看不清,但从她的肢体动作来看,她正跟什么人说着话,因为她方才用来挡太阳的地图这时候展开了,她一手拿着地图,一手在图上指,像是在告诉什么人某个地方该怎么去。 但是—— 她说话的那个方向,没有人。 但她绝不是在自言自语。 她说着说着,也许是什么地方说的不明白,揉了揉头发,大概是有些伤脑筋的样子。于是前面那个之前试图邀请她出去玩的男生也转过身来,朝她说话的那个方向说了些什么,帮她作补充。 视频上,他们像是对着空气说话。 几分钟后,也许是说完了,男生转过身去,漂亮姑娘继续用折起来的地图挡太阳。但财政金融学院前的几条长队忽然依次让开一个一人宽的通道,像是什么人从中走过,朝着视频边缘走过去了。 但是,没有人。 视频结束了。 画面定格在最后一秒,财政金融学院前的几条长队让出通路,却看不见是什么人从中走过。 会议室里静极了。 扎马尾的女警员望着屏幕上那个无人走过的通道微微张着嘴,活像是白日里见了鬼。 说不定真是鬼。 “程顾问……”她半天回不过神来,“是怎么看见这里有异常的?” 这是原视频画面里很小很小的一个部分,若不是专盯着这里看、看得很认真,哪里会发现有人对着空气说话的异样场景? 他没有回答。 他当然会一直看。 站在这不起眼角落里那个拿地图挡太阳、刚才跟学生主持说了半天A大附近好吃好玩去处的、对着空气说个不停的,是他爱的姑娘。 刚才的视频大概是她在世上留下的最后的影像。 - 散会后,程楚歌走得很快,不知是去了哪里。 许愿跟在皱着眉头的刑若薇身后往办公室走的时候,路上听见有人低声议论他。 “程顾问今天怎么脸色这么难看?” “当然的吧,谁想得到青山园这个案子会莫名其妙和五年前A大的事扯上关系。听说他家里人已经移居德国,去年独自受邀回国,跟秦大队提的一个条件就是要查A大电梯事故的内部资料。” “为什么?” “好像去世的学生里有他认识的人,说不定是表妹?” 才不是表妹呢,许愿心想,是他女朋友——被他甩了的那种。 她开始回想报到那天她在广场上究竟是在跟什么人说话,怎么视频上看上去她像个对着空气指手画脚的傻子。 记不太清了。 再想了想,那时候貌似是有人问路。 ——个子很高。 ——一个女孩。 ——拖着一大堆行李,没人在身边搭把手,很辛苦的样子。 ——背上还背了个画板,可能是美院的。 ……后来还见过一次,好像是在电梯里,那女孩行李太多了,占了很大一块位置,很醒目。 许愿背上一凉,蓦地脚步一顿。 ——洛文佳。 第31章 “如果今天上午A大迎新视频上那个看不见的人是洛文佳,那么她和青山园镜子杀人案受害者秦时的‘老朋友’颜七山有一个共同点……” 这是柳小明的声音。 他接着道,“他们都无法被摄像头捕捉到。” “怎么说?” 这是刑若薇的声音。 柳小明道,“你记不记得颜七山写给秦时的某封信里提到过监狱的一次拔河比赛?” 刑若薇想了想。“记得。好像是那年劳动节的时候,监狱长放他们休息,办了一次运动会。然后,好像是说秦时和颜七山他们那队赢了?” “对,”柳小明道,“而且颜七山还回忆说他跟秦时站得很近,齐心协力什么的。” “然后呢?” “然后,那场拔河比赛有录像,老大把那段录像从静山监狱拷出来以后,我们至少看了三遍,照着名单一一核对了视频上的人。” 刑若薇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但是上面没有颜七山?” “没有,”柳小明道,“录像上的每一个人都能在当年的名册上找到,而且,秦时附近确实有一个位置显得很空,像是本来应该有一个人在那里。” 刑若薇道,“有意思。” 这是一场线上小型讨论会议,许愿也在场。不过既然程楚歌说过颜七山的事止步在程柳刑三个人间,显然小助手“天兰仙”是不可能在的。 因此在场的是一副谁也没太在意的金丝眼镜,乖噜噜地待在床头柜上,一动不动,一面偷听,一面做出个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 这是晚上,程楚歌在家里,电脑开了视频,视频另一端是坐在刑侦局宿舍楼某单间的沙发上的柳刑二人。 画面上,柳小明坐得端端正正,手里还拿着笔记本记笔记,而刑若薇没个正行儿地翘着腿,舒舒服服地靠着沙发背。 视频这一端,程楚歌独自倚在阳台上,刚从浴室出来,头发上还在滴水,手里拿了一根烟。夜色为隐,他没有开灯,屋里只有电脑屏幕的光亮。摄像头也照不着他,柳刑两个人只隐约看得见这边黑乎乎的一面墙。 他抽着烟,一言不发,屋里只有电脑里传来的柳刑两个人的声音。 柳小明道,“有意思在哪里?” 刑若薇道,“有意思在,说不定他们真的是鬼。” 柳小明微微抬高了声音。“这叫恐怖,不叫有意思!” “有意思跟恐怖并不互相排斥,”刑若薇道,“这件事又恐怖又有意思。” 柳小明没声音,大概是用看怪物的眼神看了刑若薇一眼。 刑若薇道,“不过,她跟颜七山仍然有一个不同点。” 柳小明大概点了头,“对。洛文佳有亲人有朋友有人记得她,而颜七山却像是石头里蹦出来的,消失以后,就谁也不记得这么一个人了。” 视频那一端,住在宿舍楼隔壁间的两个人又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了一阵,这一端却始终没有半点动静。 程楚歌在阳台上抽烟。 身形掩在夜色里,烟雾半遮了表情,指间烟头是红烫的一个点。他的屋子一向是干干净净的,此时,脚下却凌乱着散了好几个烟头,风小,连烟灰也吹不散。 手里烟头陡然变亮,尼古丁入喉,也入肺,身体里绕了一圈,什么也没化开。 连指尖都在疼。 又一根燃到了尽头的香烟落在地上,没声响,他从口袋里掏出烟盒子,可能是没拿稳,也可能是它有点滑,盒子掉下去,嗒的一声,在地上低低扬起一阵烟尘。 倚着阳台的年轻人没俯身去捡,垂着眼睛,没动,神色不明。 没开灯的屋子里,电脑视频那边的两个人已经从身份可疑的洛文佳和颜七山说到了镜子杀人案中的受害人秦时,一个性情豪爽的生意人,有一副侠客心肠,当年是因为救一个女孩而被人污蔑入狱的。 出狱后他做起了生意,运气很好,家底渐渐殷实起来。 “不过……”柳小明迟疑着说道,“上周我跟老大查过秦时店里的账目和他的银行私人账户,有点奇怪。” 刑若薇道,“他账目有问题吗” “没有任何问题,”柳小明道,“店里账目上没有假账,没有欠款,所有项目都能轻轻松松追查到根源,每一个都清清楚楚。他的私人存款里偶尔会有几笔数目惊人的进账,但也都有再合理不过的原因,什么古董街上意外淘到了宝之类的。” “所以呢?” “太轻易了。每一笔账目的相关信息就像被人事先整理好了放在你手边一样,一查就查出来了,而且一眼就能望到头,什么都清楚明白。” 刑若薇想了一阵。“但也说不定是因为秦时确实是一个心思很简单的人,所以他的账目也很简单,干干净净,一目了然。” 柳小明语气里显然不太确定。“大概也有可能吧。” 他并不太相信世上会有这么简单的账目和这么简单的人。可目前看来秦时的账目却根本没有破绽。 两个人说完了秦时和他的账目,又说起受害人家里十四岁的少年秦越越,人还没长大,家里出这么大的事,真是可怜。 他们从这个点讨论到那个点,又从那个点讨论到下一个点,这桩离奇的镜子杀人案错综复杂,看起来是什么都有问题,但偏偏又暂时说不出这问题究竟在哪里。 然而他们说得热闹,屏幕的另一端,临冬苑公寓这边却始终没有声音。夜已沉了,屋主人站在阳台上,像是半融进夜色里。 不知过了多久,电脑里传来柳小明试探似的声音。“老大?” 阳台上的年轻人嗯了一声。 “喔,你还在啊,”柳小明像是松了口气,可立马又犹犹疑疑起来,小心道,“呃……你没喝酒吧?” “没有。” “喔……那,你下午去A大,有发现什么吗?” “没有。” “喔……” 柳小明不说话了。 这下子,屏幕的这一端和那一端都沉默起来,一时间,静得能隐隐听见远处夜出的鸽子翅膀扇腾的声音。 过了许久,是刑若薇先开了口。她听上去很困了。“时间也不早了,要不今天就到这儿吧。” 这边没声音。 于是她加了一句。“楚歌?” “嗯。” “那我们关视频了。你早点休息。” 她并没有再多说什么。知道有些人是劝不了的,说什么都没用。 视频断了。 没了正在运行的程序,不多久,电脑屏幕黑了下去,待机了。 屋里不再有光。 寂静里,床头柜上的某个盒子里有个灵魂正安静地等着要进他梦里。 物灵们也在等。 这屋主人前几天不在家,它们清不了烦恼瘴气,他被那东西缠了好几天,显然心情糟糕极了。 等他进来睡了,它们静悄悄地把瘴气扫干净,他会稍微好一点。 然而他就那样在阳台上静静地站了一整个晚上。 临到日出前,他缓步去客厅拿了扫地机器人过来清理地上的烟头,自己进了浴室。 - 许愿周五早上是带着黑眼圈走进办公室的。 等了一晚上没合眼,虽然没等着人,但好歹他日出前离开了卧室,没逮着她化作人形。 ——不然真是没了夫人又没了命。 “早,刑队。” 许愿打了个呵欠,往沙发上一坐,只觉得沙发柔软无比催人入眠,一阖眼就能睡着了。 “早,小红。” 刑若薇仍是在办公桌后面看案件照片,很认真。看得出她对青山园这个案子很感兴趣也很下工夫。 电话铃响了。 刑若薇以为又是无聊的骚扰电话,随手拿了听筒,按下免提键。 然而—— 不是古怪的滋滋声,桌子上也没出现人彘娃娃印子。 是齐秘书的电话。 ——刑若薇认为后者显然比前者恐怖多了。 齐秘书的声音永远是冷冷的。“刑九队。” “……在。” “秦队长通知你,马上收拾行李,随便带个人陪你,今天天黑以前赶到H省古籍失窃案现场。” 刑若薇一怔,微微抬高了声音。“我?” “你。” “为什么是我?”刑若薇把手里的案件照片丢在桌子上往后一靠,语气里是显而易见的不满。 她对那种写得密密麻麻的无聊欧洲古籍毫无兴趣,对究竟是哪些无聊的人偷走了那些无聊的书更不感兴趣。 更何况前几天程大顾问在那边走了一趟,所有的线索都整理好了,剩下的只是些繁琐无聊的排查工作。 齐秘书道,“不知道。” “那……” 齐秘书毫不留情地打断了她的话。“但秦队长是这么说的。” 然后,不等刑若薇反应,齐秘书把电话挂了。 滴—— 刑若薇:“……” 她咬牙看着手里的电话听筒,几次把手伸向拨号盘,似乎是要给自己讨个公道,但——“但秦队长是这么说的。” 秦队长。 ……她怂了。 听筒往电话上一搁,短发的年轻小队长靠在椅背上仰天长叹。 办公室里两个姑娘,一个在沙发上,一个在椅子上,两张脸都是耷拉着的,一个是因为困,一个是因为烦。 刑若薇忽然严肃道,“小红。” 趴在沙发上的许愿有气无力。“啊。” “你觉得程顾问怎么样?” 许愿吓了一跳,立马坐直了身体,清醒了。“啊!?” “让你跟着他,能忍吗?” “……啊?” 刑若薇又叹了口气。“我被安排出差到H省去查那个无聊的欧洲古籍失窃案,那地方很偏僻,住的条件很差,不适合你这样的小女孩去。正好程大顾问家的助手是个古典学博士,不拎着他去简直可惜了。” “啊……” “但是,借走了他的助手,总不能……” 刑若薇没说出来,但那意思是显而易见的——总不能不还吧? 借一个助手,还什么好呢? ——当然是还一个助手。 许愿一想——柳小明作为程楚歌的助手,那可是字面意义上的近距离相处,每天都待在同一间办公室里,吃饭也是在一起。 她可以取代柳小明的位置。 瞬间没了困意。 虽然之前布娃娃守护灵提醒过她不要跟程楚歌走得太近以免被那个聪明人看出破绽,但是……管它呢。 朝九晚五,每天八小时的共处,而且是一对一。 她很矜持地说了好。 刑若薇于是给程楚歌的533室打电话,按的是免提。 她先说了想跟他借柳小明去H省查失窃案。他问柳小明想不想去,柳小明说行,于是他也说了可以。 然后,刑若薇说,“我这个人是很有原则的,带走了你的助手,我也不会让你吃亏。我们家小红暂时交给你。” 许愿心跳个不停。 刑若薇又道,“她虽然年纪小,但很聪明,可以帮你很多的。” 许愿仍是心跳个不停。 然而程楚歌那边根本没有犹豫。他说—— “没必要。” 然后他挂电话了。 刑若薇:“……” 许愿:“……” 许愿:“!!!” - 半个小时后,准备出差的刑若薇和柳小明回宿舍收拾行李去了,而没了自家上司的小助手“天兰仙”站在人事处的大办公室里。 刑若薇出差,程楚歌又不要她,理所当然地,她被安排到杂事最忙碌的人事处来打杂,一会儿是把这个那个报表送到某某某办公室,一会儿是把那个这个表格复印三份,一份A4纸大,一份B5纸大,还有一份也是A4纸大。 入职的第七天,她终于体会到什么叫被人使唤得团团转。 再次被斤斤计较的齐秘书冷嘲热讽一番后,许愿暗地里咬碎了一口小白牙。 ——程楚歌,你给我等着! 第32章 “天兰仙,五分钟内把这个送到208去。” “天兰仙,半小时内把这个复印三十一份,五楼每间办公室发一份。533例外。” “天兰仙,倒点水过来。” “天兰仙……” 齐秘书真是个恶魔。 许愿一上午就抱着各种莫名其妙的东西在大楼里跑来跑去,连水都没喝上,累得很。当她第x次(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