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欲期 作者 无虞 文案 失格白月光竟是我自己 *温柔腹黑假冰山x外冷内热小神仙 白切黑x黑切白,真实性格仅对方可见。 边缘社恐人恋爱,轻松日常向,慢热,很甜。 有失忆,不典型的破镜重圆 关于孤僻、依赖、中二纯情幻想,以及幼稚与成熟的共生。双箭头互宠,前缘再续,没有舔狗。 攻:枕霄。写作高冷,读作社恐。自理能力低下的自闭学霸,爱捉弄人的撒娇大狗狗,兼具年上恋人的温柔可靠与年下的黏人与甜 受:夏惊蛰。写作锋芒毕露,读作社恐。外冷内热的暴躁善良人,传闻中的不良少年,蜚短流长下干净倔强的灵魂 “孤独的灵魂终将寻得团圆。” “眼前的这个人,扮猪吃老虎一把好手,最擅长藏着坏心思又软绵绵地撒娇,捉弄起人来毫不留情——可他偏偏吃这一套。” 一些预警: 是跳出舒适圈的一次尝试,写得不太理想但很开心,还有诸多不足,欢迎友好建议。 本质甜文,不想讲大道理,所以对一些沉重现实性的问题进行了理想化/童话化处理;是从不成熟向成熟转变的漫长过程,纯情中二,记得避雷。 使用了“口欲期”中有关依赖、孤僻和咬食癖好的引申含义,与名词概念不完全吻合。 主角都成年了。涉及抽烟打架等行为,剧情需要,未成年人和三观未健全者谨慎观看,请勿模仿。 第1章 并非初见 以吻止戈,皆大欢喜——故事结局如此。 至于其中针锋相对的吵闹、曲折坎坷的诸多事件,还有互为磨牙棒的不良嗜好与后知后觉的心动……就留待日后说明吧。 乍见光明的十九岁,离经叛道的十八岁。 - 周遭混乱却安静,所有人的目光聚焦向同一个角落,让整间教室沉寂得落针可闻。 引线迸出星火,没人知道线的另一端连接着什么——殃及四野的烈性炸药,又或者澄明满月。 夏惊蛰垂下视线,在一片死寂里轻声问:“姓枕的,我是不是撞死过你爸妈?” 被他抓着头发被迫抬头的人面色沉静,话音不冷不热,陈述愿望一般语气诚恳:“是就好了。” 开学第三天,大扫除,被新同桌抓着头发咄咄逼问——很新鲜的感受。 施暴者一哽,看着他额间无从遮掩的纱布贴,颊侧的肌肉由于咬牙而微微鼓动:“信不信我让你脑袋再开一个口……” 他的话音很低,似乎是为了避开周遭的耳朵,于是本该清澈的嗓音显出危险的低沉意味,带着他这个年纪不该有的血气,直直落在对方耳边……太轻也太近,以至于呼吸相缠,让针锋相对的场景显出几分荒唐的暧昧来。 枕霄静如死水的目光在听完这句话后产生了些许动摇,流溢出合乎年龄的挑衅意味来,一晃而过:“那你试试看。” 下一秒下巴被人捏住,冷而坚硬的手指握在两颊,让他被迫噤声。 “上一个这么跟我说话的人还没出院,”夏惊蛰巧妙地偷换概念,拎出部分事实陈述道,“你确定么?” 然而对方似乎并未理解他话里的威胁,眼底挑衅不减,甚至带上了些许冷淡的笑意。 像是早早布下陷阱的猎人,被猎物咬住喉咙也有恃无恐——无端让他觉得熟悉。 曾经也有个人总对他的威胁充耳不闻,会平静地注视他片刻,然后煞有介事地委屈起来,蹭到他身边撒娇讨饶,墨玉般的眼里笑意浅淡,像什么狡猾的动物,又像得逞的猎人…… 对峙良久,夏惊蛰松开手,一把将人推进座椅里,先前的怒意沉入眼底,被某种更为复杂的情绪淹没。 枕霄收起笑意,面无表情地恢复了原先的坐姿,也不再看他——白净的侧颊浮现起指状红印,痛意隐隐,他却恍若未觉。 他在想引线燃尽,对方眼里映出的白炽灯光,亮而澄澈的,像清辉无声洒落,似曾相识。 留在这里无事可做,平白扰了别人安宁……夏惊蛰意识到这一事实,情绪无甚起伏,转身向后门走去——到门口时发现众人依旧噤声窥视,略一皱眉,带着未竟的火气给了金属门板一拳,冷喝道:“打扫不完当心挨骂。” 周围的目光这才四散而去。 枕霄注意到身后还站着个拖垃圾桶的人——某种意义上真正的始作俑者——面无表情地把椅子往前挪了挪,给人让路。 尽管并无四处讹人的癖好,但倘若真被揍上一拳再换笔医药费,倒也能让他接下来的几天好过些……少年不无可惜地想,却也看破了对方本性——看似张牙舞爪,实则根本不想动手——不再寄希望于可遇不可求的矛盾。 罢了,少吃一顿也饿不死。他垂下视线,复又拿起笔,如是想道。 - 时间回到两天前,某个寻常的秋日,九月开学。 枕霄复读,转来这所学校,穿着与周遭蓝白校服格格不入的一身黑,随着人潮走向教学楼。 他的眉眼生得温和,颇有些桃花入目的意思,只是不笑,骨相端正而明晰,显得比同龄人更锋利些,两种迥异的气质糅合在一起,其实很引人注目——常有探寻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他却毫无反应,始终低着头,半张脸藏在有意拉起的衣领里,将外套拉链顶端那一小片金属咬得轻轻摇晃。 一种格格不入者的常态,读作高冷,写作“社恐”。 直到路过楼侧的喷泉,社恐人漠然的视线才有所转动,落在喷泉雕像脚下的某件物品上。 那是一只信封,赫然放在堆叠废弃的旧书旁,显得格外崭新——同他一样浑身黑色,同他一样格格不入。 “把装有委托的黑信封放在学校东南角的喷泉雕塑旁,并做好支付未知报酬的觉悟,就能心想事成。”——浏览学校信息时偶然瞥见的传闻涌入脑海,随之而来的还有某处神经崩裂般的疼痛,来势汹汹,促使他抬手按了按太阳穴。 心想事成……还有这么荒唐的传闻吗? 倘若真实存在的话,又能否—— 梧桐叶无声落下,覆住信函一角,惊扰了少年未竟的迷思。 - 枕霄被安排在教室角落多余的位置,和玻璃窗隔了一套空桌椅——他起先以为空着就是空着,没有人坐,直到两天后夏惊蛰出现在教室里,才彻底打消坐到窗边的念头。 这两天里他听了不少闲言碎语,蜚短流长,不外乎是提醒他新同桌劣迹斑斑,是个全校有名的不良少年,“听说经常熄灯后才翻墙回寝室、去年打架被开除才转学来的、身上总有烟味”——行走的反面教材。 “听说要不是家里有钱,在学校也有人脉,暂时还没被抓到犯事的证据……” 他对此不置可否,只是听见某个关键词,便在心底淡淡地记了一笔。 开学第三天,传闻中的劣迹少年走进教室,干干净净的白短袖灰长裤,肩上挂着一件校服,并不像传闻中那么面容可怖,反倒看起来面容白净,眉目俊秀,颇有些人畜无害的意思,只是被过长的额发半掩着,令人看不分明。 大概因为头发太长,脑后还低低地扎起一绺,乍一看去像个模样清秀的女生。 枕霄略有错愕,不小心看久了些,对上来人的视线,才堪堪将对方与传闻联系起来——那一瞥像敛起锋芒的刀,冷而薄,无端锐利。 有些眼熟。 夏惊蛰拉开椅子,在他身边坐下,身上果然带着浅淡的烟味,薄荷烟,甜得腻人。 枕霄略微皱眉,不动声色地挪远了些——换来对方不明所以的视线。 那是上午的最后一节自习,临近午饭时间,教室里也渐渐生出细碎的杂音,越来越响,终于在铃声响起的瞬间达到顶峰,随后一部分人蜂拥而出,另一部分则安然留在座位上,低头学习。 枕霄属于后者,而他的新同桌则两者皆非——这个人不紧不慢地放下漫画,披上校服,看起来对吃饭毫不关心,还有余裕同他搭话:“喂,沈霄是吧——你知道食堂在哪吗?” “枕。” “什么?” “我姓枕,漱石枕流的枕。”枕霄翻过试卷,面无表情地回答他上一个问题,“不知道,不熟。” 姓枕……夏惊蛰思考良久,才勉强想出“漱石枕流”这四个字该怎么写,有些无语地随口嘀咕:“不就是枕头的枕么,装什么。” 说着便站起身,自顾自向后门走去——理所当然地无视了身后某人用力放下笔发出的“啪嗒”一声。 他倒是没有邀人一起吃饭的闲心,只是同为转学生,知道这所学校的食堂位置偏僻,才心血来潮多嘴问一句,免得对方像去年的自己一样绕路。 不料这个叫枕霄的家伙非但不领情,还无端摆出对他一副敌意颇深的模样——火气窜上心头,又碍于先前叫错人名的失礼不能发泄,他也只好转身离去。 找不到就别吃饭了,一张臭脸,活该。夏惊蛰暗自腹诽,余光扫见他人的目光,又沉着脸加快步伐,任由额前过长的刘海挡住了脸。 不知从何时起,这所学校流传开有关他的传闻,版本不一,其中的恶意倒是出奇一致,以至于常有陌生的视线落在他身上,有意无意,忌惮又畏惧,恶意也鲜明。 他不算生性冷淡的人,刚转来时也曾怀着重新开始的念头,尝试友善地与人交往,可惜对方往往急于甩脱他这样的异类,即使多说几句也别有企图,比记忆中无疾而终的友情更加让人失望,一来二去,他也就死了这条心,漠然处之。 “不对他人抱有期待,不向他人付出真心”——这是他的行事准则。 少年独自穿过教学楼中庭,在操场前停下脚步,远远看了一眼食堂大门,随即调转方向,向位于教学楼北侧的综合副楼走去。 ——他还是不喜欢人来人往的场合,宁愿躲在教学楼角落吃泡面,也不想成为人群排斥的对象,面对如刀如林的打量。 秋风落叶之中突兀的一抹清墨,手中却仿佛合该握着刀——少年的背影隐入红枫与石榴间种的小路,大抵如此。 格格不入者的另一种常态,读作锋芒毕露,写作望而却步。 或是“社恐”。 - 头很痛。 枕霄放下笔,被阵阵隐痛打扰,本能地想伸手去揉,又想起额角纱布贴下未愈的伤口,抬起的手顿在半空,片刻后又放下了。 寸长的血口,缝六针,留下时隐时现的疼痛与思维阻涩的新疾——拜这道伤口所赐,从前擅长的学科变得晦涩难懂,稍一过度思考便会引来疼痛。 倒是捡回一条命,让他还能转来这里复读,依照常理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 只是这种幸运,不要也罢。 临近午休,去吃饭的同学也三三两两地回了教室,细碎的交谈让这方寸之地趋于热闹,又在午休铃声响起的同时重归于安静。 他不喜社交,自然也不会交到什么朋友,独自坐在这一方安静的角落里,并不觉得寂寞。 身边的座位依然空缺,与过去几天相比只多了一只书包,仿佛上午走进教室的那个人不过是一名配角,临时出场匆匆而过,顺带和他发生些不甚愉快的摩擦,又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枕霄无意探究,缓了缓神继续看书做题。 他其实并没有必须一刻不停学习的理由,高三的内容已经学过一次,复读也并非因为成绩不理想,只是生活惯性使然,除了学习他也无事可做。 如果非要说的话,下午有大扫除和开学典礼,晚自习前要交的作业只能趁午休写完——倒也算个理由。 他写完最后一道数学题,收起试卷,又翻开另一本习题册,一边核对页数,一边面无表情地想,没吃午饭,似乎有些饿了。 - 夏惊蛰在下午第一节 课前回到教室,映入眼帘的却不是午睡后特有的安静教室,恰恰相反,目光所及之处,无不混乱且热闹。 大扫除。他默默得出结论,绕过桌椅和站在课桌上擦玻璃窗的人,径直走向自己的座位——征用了更远的桌椅,却并未贸然使用他靠窗的位置,甚至有所忌惮般刻意避开了那扇窗户,让他所处的位置变成热闹教室里一方突兀的“净土”……倒也在情理之中。 只是现在置身事外的人多了一个。他的新同桌同样没有参与大扫除,面无表情地坐在原位,让他想起不久前那番短暂却不甚愉快的交流来,便觉得对方事不关己的模样无端惹人厌烦。 少年扔下外套,拉开椅子坐下,不期然听见对方指向明确的咋舌声,心头的火气便盛了一分——咋舌也就罢了,一看到他就像遇见什么脏东西般挪开一截,脸上的嫌恶毫不掩饰,几乎让他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哪里招惹过这个人。 可真的对上视线,却还是漠然得令人火大,仿佛对周遭包括他在内的一切事物都不感兴趣,连目光也淡淡的,看着他又像越过了他,望向某个虚无的方向,不给他发火的机会便无声收回。 “有病。”夏惊蛰小声嘀咕——以他的性格,如果倒退两年,这时候就该大骂出声了,也亏得现在心性成熟,习惯了各类缘由不明的仇视,才不至于当众爆发。 来都来了,也没什么事情可做,夏惊蛰不再搭理身边浑身写满“生人勿近”的古怪同桌,从书包里翻出上午没看完的漫画,随手翻了几页。 身后传来走动声,负责倒垃圾的同学走近他,避让野兽般放轻了动作,试图在不惊扰这只危险动物的情况下取走他身后那两只垃圾桶。 只是座位后的空间本就狭窄,垃圾箱旁还有一架立式空调,实在很难做到只拖出笨重的箱型分类垃圾桶,而不碰到坐在前面的人。 夏惊蛰有时琢磨不透这些人的想法,分明不了解他,对真相也一无所知,却还要先入为主地对他心有忌惮,做出一副不想同他沾染上关系又遮遮藏藏的模样来,实在令人烦躁——比起那些畏缩的仇视,他甚至更欣赏新同桌直白的嫌恶,尽管同样缘由不明,但至少坦荡明晰。 他在心底里叹了口气,还是略微起身,将座椅往前拉了拉,给人让出取走垃圾桶的位置。金属质的椅脚摩擦地面,发出短促又尖锐的动静来,像一句意味不明的脏话。 值日生如蒙大赦,连忙上前拖出垃圾桶——然而一放松便闯了祸,一时用力过猛,最上层本就摇摇欲坠的垃圾终于失衡,演化为灾难般的滑坡现场,稀里哗啦掉了一地。 混乱中一只空塑料瓶落地又弹起,不偏不倚砸向夏惊蛰的小腿。 夏惊蛰一惊,下意识往一旁躲去,却忘了这个学期自己已经不是单人单桌,身边还有个对他意见不小的麻烦同桌,一时反应不及,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栽倒在人身上。 笔尖划破纸面,发出刺耳的撕裂声,而后是耳边响起的低声咒骂与以这个角落为中心、层层扩散开去的突兀沉默。 少年气性,一点就着的。 “对,对不起——”回过神来的罪魁祸首意识到大事不妙,连忙道歉,手里的垃圾桶拿也不是放也不是,平白攥出一手心的冷汗。 似乎常有类似的小说情节,不小心惹怒了危险的校园流氓,被当场羞辱也就罢了,放学后还会被拦在学校后的小巷揍一顿,甚至之后的整个高中生活都无法摆脱报复,战战兢兢活在阴影之中…… 被自己的脑补吓得近乎崩溃,语言系统也在挣扎说出一句道歉后彻底宕机,值日生呆立在原地,在一片寂静中放弃了挣扎,等待自己的宿命。 然 第2章 定情巧克力 矛盾在前,下午的开学典礼却还是要参加——对夏惊蛰来说这样一场接一场的讲话缺乏实际意义,会去坐两个小时也只是因为要点名,缺席的人会被通报批评。 已经够臭名远扬的了,还是少让自己的名字出现在别人耳朵里吧,尤其是以这种方式……如果不是座位恰好被安排在某人旁边,他其实也没那么排斥这些活动。 开学典礼在正礼堂举行。说是礼堂,实则不过是个宽敞到足以容纳全校学生的教室,座椅紧密排列,桌子也连成一排,将空间利用到最大化,留给每个人的位置便有些狭窄了。 不久前才被他抓着头发威胁一顿的人坐在他左手边,再往左就是墙。 枕霄靠在墙上,低着头不看他,似乎在竭力避免同他产生任何抽象或具象的接触,但对过分紧凑的座位而言于事无补,两人间的距离还是越过了仇人该有的社交界线,导致他即使不刻意关注,也依然能感觉到对方散发出的冰冷嫌恶,无关畏惧,只是看他不爽。 都是一样的。 夏惊蛰皱了皱眉,压下心头渐起的火气,决定暂时无视这个麻烦——反正他右手边那位同学同样对他退避三舍,他也习惯了——摸出手机搜索先前那本漫画的网络版,随手点了一章继续看下去。 口袋里还有两块巧克力,不知是什么时候放进去的,已经有些化了。几分钟后他又拿出其中一块,撕开包装塞进嘴里。 讲话冗长又无趣,大部分人都不会愿意在这上面耗费两个小时,尤其是高三的学生。 枕霄面前也放了一本习题册,只是他本人并未把全部注意力放在其中的题目上,而是以一种懒倦的姿势倚着墙,面无表情地盯着纸面,偶尔拿起笔填上一个数字,然后又回到静止不动的状态。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夏惊蛰总是觉得,这个人看似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模样,却每隔几分钟就会不动声色地偷偷打量他。 莫名其妙…… 不知过了多久,第三次察觉到对方窥视的眼神时,夏惊蛰终于忍无可忍,放下手机,面色不善地转头看着他:“有事?” 他没有刻意放低音量,所幸台上老师慷慨激昂的讲话声通过音箱环绕在整个礼堂内,恰好盖过了他的声音。 枕霄抬起眼,缓缓对上他的视线,还是一脸冷漠,盯着他看了几秒,又垂下了眼睫——他还没有想好该如何既不丢人又合乎情理地达到目的,就被撞破了。 玻璃珠般澄黑的瞳仁被睫毛敛藏,让人无端想起被浓雾与森林遮蔽的湖面。 夏惊蛰:? “综上所述,希望同学们在新的一学年心无旁骛,打起精神,共同创造辉煌的——”校长致辞进入尾声,而后是既定程序般如期响起的掌声。 少年在一片无机质的混乱中,敏锐地捕捉到了某个声音——从他左侧传来,短促却无法忽视的“咕噜”一声。 “你……饿了?”夏惊蛰迟疑地问。 “没有。” 枕霄低下头,下意识衔起外套拉链,把那一小片金属制品咬得微微晃动——他的校服拉链拉到最高,立起的领口在这样的动作下掩住下巴,也一并遮挡了嘴角可能显露出的情绪。 如果不是早上到现在粒米未进,他也不会被巧克力这种八岁就不吃了的东西吸引。 死鸭子嘴硬。夏惊蛰一时无话,沉默片刻,从外套口袋里摸出另一块巧克力,给猫投食似的伸到他面前,语气罕见地有些别扭:“让你不吃午饭,活该……最后一块了,要吗?” 如果那时他抬头看一眼对方的话,就会发现,枕霄的眼神在看到那块巧克力的瞬间发生了些许动摇,懒倦阴沉的寒雾之下,水波清泠一荡,泛起了近乎柔软的涟漪。 - “你好呀,我叫夏惊蛰。” “你好……妈妈不让我把名字告诉陌生人,对不起。” 身穿橙色毛衣的小男孩摇摇头,为了让对方安心似的,扬起一个明亮又温暖的微笑来,露出尖尖的虎牙:“没关系,不要哭啦——你怎么了,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里,你妈妈呢?” “走丢了……”另一个小小的男孩子低着头,无意识地用手指绞动衣摆,话音有些颤抖,却还是努力把话说完整,“我迷路了,等了很久,妈妈还没有来找我……” 像只小兔子,浣熊,或是别的什么怕生的小动物,过长的刘海挡住了那双黑水晶一般澄澈的眼睛,落日的余晖洒落在上面,泛出橘子色的柔软的光来。 名叫夏惊蛰的男孩点点头,笑着说:“那我带你回家!没关系,这附近的路我都很熟,一定能找到的!” 小动物似的男孩终于抬起头,白净的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微笑,毫无防备地相信了眼前这个明明比他还矮一些、说话却像小大人般让人安心的孩子,用干净的奶音重复道:“夏……惊蛰。” “嗯,”夏惊蛰拉起他的袖子,想了想,又略微下移些,牵住了对方冰凉的小手,语气明朗,“怎么啦?哦,对了,在这里等很久了吧,你饿不饿——我只有一块巧克力了,要吃吗?” 如果他还记得的话,那是一个晴朗的春日,橙花盛开,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牛奶巧克力味道,是甜的。 寂静童年里平平无奇的某一天,他遇见了他的小太阳,阳光澄澈直白,穿过浓重的孤独与羞怯,就这么毫无防备地,幸福地,来到他面前。 第3章 把柄 “请告诉我独自活着的意义。” 一整张信纸上只写一句话,似乎有些过于奢侈,然而除此之外,落笔者也实在想不出还能补充些什么——如果他能想出来,也就没必要写这封荒唐的“委托函”了。 枕霄放下笔,面无表情地将信纸对折再对折,放进事先准备好的黑色信封里——黑色记号笔涂满旧报纸,再将就叠成个类于信封的形状——起身向后门走去。 “把装有委托的黑信封放在学校东南角的喷泉雕塑旁,并做好支付未知报酬的觉悟,就能心想事成”……传言如此,他不算太相信,只是被连日盘桓于脑海的问题折磨得心力交瘁,才不得不出此下策。 不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又何必寄希望于虚无缥缈的神灵。 何况那传闻中的神灵并不人尽皆知,还要收取未知数量的报酬,倒更像是什么校园怪谈。 午休时分,绝大部分学生穿梭于食堂和教学楼之间,主楼侧后方的雕塑旁倒是空无一人——说是雕塑,其实早已破败,喷泉装置也不再喷水,偌大的盆装景观被历届学生用于堆放毕业时带不走的书籍,也偶尔会有新生来此碰碰运气,指望捡回一本笔记完备的学霸手迹……历代更迭,甚至衍生出了某种神圣的传承意味,校方也就放任不管了。 少年望着斑斓堆叠的旧书,习惯性咬着嘴边的外套拉链,墨黑的瞳仁如同玻璃珠一般,映出周遭世界无机质的颜色:不甚晴朗的天,高大的破败雕塑,书,还有这个季节红得明艳的枫枝——最终停留在雕塑盆状的围栏上、一处书与书分隔而出的间隙中。 他走近那一小方空隙,将手中的信封填入,一边漫无目的地想,放在这么不起眼的地方,就算没有被所谓的“黑信封办事处”看到,好像也无可厚非。 - 夏惊蛰像往常一样不去食堂,独自坐在废弃办公室里画漫画,半长的黑发高高扎起,嘴里叼着一小块压缩饼干,正试图对照手边那本漫画书的风格,将各个分镜用尽可能类同的画风展现出来。 这是他不久前接到的委托。 “追了十几年的漫画烂尾了,不甘心却又请不起有偿画师,希望能帮忙画出理想中的Happy Ending”——内容大致如此,之后是大段对理想结局的描写,关于主角死亡的场景其实是一个梦,醒来后觉醒力量拯救世界,顺便同有情人终成眷属,如此云云。 不算太有趣,但内容恰好合乎专业领域,他也乐得作为日常练笔消遣。 从收下信函到完成委托花了不到两天,在他上一秒放下自动铅笔到时候,对方理想中的结局就算绘制完成了。 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按照委托函上的方式联系对方,交付作品,再收取报酬……不过他并不指望什么报酬,只是要求对方不对外透露委托的过程和结果,对他的身份也严格保密,免得贪婪的人涌上门来,借着委托的名义把无关紧要的小事丢给他。 人性如此,有这种想法也不难预料,吃过几次亏,久而久之他索性放任了“未知报酬”这样骇人听闻的说法,恰好对委托的内容进行过滤,让黑色信封里只剩下真正重要的愿望。 毕竟不是真的神灵,也没有善良到为所有人的愿望奔走,他只是独行太久,才会在过去的某天心血来潮,给自己找些近于社交的事做,也顺便借此获取漫画素材,不让他唯一的爱好蒙尘。 传闻中抽烟喝酒打架无所不为的小混混,最喜欢的事是呆在天台的废弃办公室独自画漫画,还会在暗处帮孤立他的人解决问题实现愿望——这种话说出来大概也不会有人信。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仿佛只有从“夏惊蛰”的立场中跳脱出来,成为黑色信封背后某个虚无缥缈的神灵,他才能摆脱标签,获得平等社交的权利,不至于熄灭在长久不见终日的寂寥中。 身穿黑色短袖的少年收起画纸,装进信封里,同自动铅笔和橡皮碎屑一起扫到一旁,大功告成之后调整了个更为舒适的坐姿,将自己摊开在老旧的皮革沙发上,仰头活动僵硬的颈椎,随手撩起额前的头发,一股脑抓到头顶,难得露出那张明秀得近于女气的脸来,另一只手娴熟地磕出一支薄荷烟,衔在嘴角,却迟迟没有点燃。 他没有烟瘾,初入叛逆期时误以为这是不良少年的标配,会故意点燃了将味道留在衣服上,又觉得难闻不肯真的去抽,一不小心买得多了,到现在还剩下一些。 成年之后观念转变了些,创作遭遇瓶颈压力过大的时候,或是像现在这样刚刚结束工作、心神懒倦又需要些许更实质的刺激时,也会偶尔在无人的地方尝一根。 午休临近结束,也该回教室了——下午第一节 课的老师麻烦得很,动不动就拿通报批评威胁人,还是少招惹为妙。 夏惊蛰懒懒起身,随手将还未点过的烟扔进垃圾桶,像他来时那样,从连通天台的窗户里翻了出去——门早锈死了,这是唯一的出入方式。 - 平平无奇的一天,平平无奇的生活,如果不生变故,大概还属于平凡但美好的范畴。 变故发生在傍晚时分,安然坐在教室听了一下午金属摇滚的夏惊蛰心血来潮,决定溜出校门吃顿晚饭犒劳自己,顺便补充临近弹尽粮绝的天台储备库——甜食、泡面和压缩饼干。 还要顺便买几罐可乐……他的思绪陡然一顿,以某种野兽般敏锐的直觉意识到了什么,本能地压低身体往前一躲。 堪堪躲过夹风横扫而来的棒球杆。 “现在流行用这玩意儿偷袭吗?”敏捷地翻滚落地,夏惊蛰缓缓站起身,望着不远处三个手握棍棒、看起来比他年长许多的社会青年,眼底浮起一抹发自内心的调侃,“就这?” “少说废话,人呢?”为首的小混混一把撂下铁杆,金属制品的末端撞击地面,发出让人牙寒的动静,在无人宽巷间隐约回荡。 “找人就去报警,”他无意闹大,也懒得浪费时间,面无表情地上前两步,站在对方的攻击范围之内,几乎是面对相贴,眼底的戏谑烟消云散,只剩下刀锋寒芒般锐利的冰冷——分明是平视的角度,却如同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对手一般,“我也接这种委托,前提是你,不,你们那个老大……付得起报酬。” 说罢,还未等对方有所反应,夏惊蛰蓦然伸手抓住那根拄地的铁杆,借着抓握的力道扭身而上,一脚踩上找茬者的额头,干净利落,不留余地。 失去平衡的混混眼前一黑,向后仰倒,不偏不倚砸向其中一个同伴。在他丧失视野的几秒间,一声惨叫从耳边传来,是另一个同伴被他手中的铁杆殃及,捂着腹部发出的。 “好好养伤,”少年清澈的嗓音如同丧钟,自遥远的地方传来,令人心惊,“还想进急诊室吗。” - 天色渐晚,夕阳沉进夜色里,融成漫漫一片血红,有些倒胃口。 被飞来横祸般的插曲影响了心情,夏惊蛰也不想再回学校上晚自习,打算随便找个地方解决晚餐——反正傍晚直接回家的走读生多了去了,也不差他一个。 然而还没等他想出个目的地来,视野边缘陡然一晃,闪过了某个熟悉的身影。 他停下脚步,一时间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睛——黑外套,似曾相识的书包,还有额间明晃晃的纱布贴…… 是个傻逼,姓枕。 对方显然也看见了他,脚步一顿,直直向他走来。 冤家路窄,想无视也晚了,夏惊蛰抓了抓头发,无端有些烦躁——他看惯了来自他人的恶意,其实已经很少这么明确地感到心烦了,然而或许因为时机特殊,枕霄对他的厌恶太直白又太莫名其妙,短短一瞬的对视里,他居然尝到了某种久违的、陡然炸开的不爽。 可能还带了一点儿幼稚的连坐心理。 对方在距他一步的地方停下来,背对着夕阳,看不清神色,似乎在等他先开口。 夏惊蛰不想看他的眼睛,只能转而望向别的地方,并不想跟他浪费时间,语气冷硬:“你怎么在这?” 枕霄漠然道:“回家。” “……你看见了?”他指的是几分钟前那段称不上打架的插曲。 枕霄双手插兜,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不点头也不摇头,似乎觉得这么吊着他很有意思——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夏惊蛰忍无可忍,握紧拳头作势要动手,他才退后一步,坦然道:“嗯,看到了,你一个打三个,很厉害。” “他们先找麻烦的,再说我也没动手,脱身而已。”意识到自己的解释有些多余,夏惊蛰皱了皱眉,话锋一转,冷声道,“别传出去。” “嗯?凭什么。” “凭我给了你一块巧克力,傻逼。” 枕霄对他话里的怒意置若罔闻,沉默片刻,无辜又理直气壮地略微歪头:“不够。” 眼底划过一抹意味深长的狡黠,又被大片橘红云霞的倒影吞没。 “但我现在饿了,”他看着对方半长的黑发,慢悠悠地补充道,“一顿饭,等价交换,怎么……” “知道了,”夏惊蛰没好气地打断他,“吃完就把刚才的事带进棺材里——吃什么?” 说来奇怪,两个排斥社交、寡言到近于自闭的人,才认识第一天,倒是呛得你来我往,颇有“风生水起”之势。 第4章 威胁、捉弄与乐在其中 本想直接离开,撞上对方略显慌乱的眼神时,又被微妙的新鲜感驱使、起了捉弄的念头,鬼使神差走上前去;再后来“福至心灵”,以替人保守秘密为条件解决了尚无着落的晚饭…… 报复也好,一时兴起也罢,他不是热衷于欺负人的恶徒,也一向懒得和人扯上关系,节外生枝到这个程度,本该到此为止了。 直到很久很久之后,枕霄都没能彻底想明白,那时的自己究竟为何转变了心思,会想将威胁与被威胁的关系维持下去——明明那个黄昏降临时,他还很讨厌夏惊蛰身上的烟味,也很讨厌张牙舞爪的新同桌本人。 如果一定要说的话,除去“生活太无聊,找个吵闹的麻烦给自己增添些乐趣”这样自讨苦吃似的理由,或许也只能归因于夏惊蛰身上无端的熟悉感,还有年少时候转瞬而逝、连神灵也无法解释的心动了。 只不过,在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两人间的关系早已不能用单纯的“威胁和被威胁”来概括了。 大概每个人记忆中都留有这样的画面:满心喜欢却不肯开口、热衷于捉弄对方来变相表达心意的少年,还有被捉弄得心烦意乱苦不堪言、却不知不觉习惯了对方存在、最终陷入爱河的少女——很不幸,在后来的日子里,他毫无防备地成为了“少年”中的一人,而他所面对的“少女”……是个既锋利又柔软,从各种意义上说都很棘手的人。 ——都是后话了,至少这一刻黄昏未尽,还无人察觉异样。 “给,你要的套餐。”夏惊蛰拿出属于自己的部分,然后把剩下的食物连同托盘一起重重推到枕霄面前,冷声道,“这次够了没有?” 对方不置可否,托着下巴抬头看向他,答非所问道:“你要走了?” “不然呢?我没兴趣跟你这种傻逼一起吃饭,倒胃口。” “是吗……”枕霄慢条斯理地拿起鸡块,几秒后又放回原处,用指尖叩了叩手边装有可乐的塑料杯,“走之前帮我拿根吸管,还有蘸酱的盒子,我弄不开。” 或许很快夏惊蛰就会知道,对方看似无理的要求并不全然故意为之——至少他可能真的撕不开那一小盒酱料——然而此时此刻,面对着得寸进尺的要求与对方意味深长的目光,他毫无意外地将这句话理解成了挑衅,眉梢微抬,压抑良久的烦躁再次涌上心头。 一秒,两秒,三秒。 红蓝色的可乐杯上,水雾凝成一股,沿着杯壁缓缓滑下,在餐垫纸中央晕开一小团水迹。 “不需要的手就趁早剁了,”夏惊蛰深吸一口气,暂止停止了这场无意义的对峙,强忍着把冰淇淋糊到他脸上的冲动轻声道,“你最好没有别的要求了……” 分明是意在威胁的话语,却像提醒了对方一般,枕霄煞有介事地“哦”了一声,补充道:“对了,我还想吃薯条,帮我买一份。” 身处人来人往的快餐店,又有把柄在人手中,除了忍气吞声、默默记下一笔深仇,他似乎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只是他手上还有个散发浓郁奶香的冰淇淋,圆锥状的蛋筒无法直立放置,眼前也没有什么能架住它的地方……夏惊蛰沉默片刻,把甜筒递到枕霄面前:“拿着。” “给我吃?” “不,只是让你拿着。” “那算了,除非——”枕霄很快领会了他的意图,略微弯起嘴角,“我也想吃,每种一个。” 大脑中那根名为理智的弦,终于“啪嗒”一声,崩断了。 夏惊蛰手起刀落,将冰淇淋大头朝下怼在未开封的可乐上,脆皮蛋筒发出不祥的碎裂声,奶油状的冰淇淋本体也流得一片狼藉。 他一把捏住枕霄的下巴逼他抬起头,以某种似曾相识的姿势弯腰俯视着他,一字一顿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有人在看,”枕霄似笑非笑地回视他,轻声提醒,“在别人看来,就是你单方面对我施暴了。” 如果传出去,传到某个不相干的人耳中……臆想中的威胁被无限放大,指向某个既定的事实,像是一只无形的手,在他内心深处最柔软的地方狠狠攥了一把,提醒他曾犯下过不可弥补的错误。 然后一点一点,将他崩断的理智重新找回,强硬地接回原状。 短暂的对峙后,对方果然如他所料松了手,目光冰冷地看了他一眼,转身向前台走去——这次似乎真的生气了。 枕霄抬手揉了揉被捏出红印的下巴,将顶着倒立冰淇淋的可乐推到一边,又往嘴里送了一块鸡块。 说到底,他其实无法解释自己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对方,像个热衷于拽前排女生马尾辫的幼稚小学生——就像他同样无法解释,为什么在彻底激怒夏惊蛰之后,看着对方转身离去的背影,他的心口会像被攥了一把般,毫无征兆地隐隐作痛起来。 很奇怪。 如果蓄意挑衅尚且能用嫌恶解释,那这种心疼一般的陌生情绪,又该怎么解释呢…… 他不能思考太多,一旦思虑过度,额角那道伤疤留下的后遗症就会让他头痛欲裂——然而这一次,直到夏惊蛰短暂离开又端着第二个托盘回到他面前,枕霄都没有停止思考,强忍着某处神经剧烈的跳痛,试图在纷乱思绪中寻求一个合理的答案。 ——无济于事,他什么也想不起来。 “喂,你怎么了,”察觉到他的脸色苍白得反常,夏惊蛰迟疑片刻,还是伸手戳了戳他的肩膀,“给你,吸管和薯条,三个冰淇淋不方便拿,换成杯装的了……不会吧,我下手有这么重吗?” 枕霄有气无力地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声音虚弱得几乎带上几分乖巧:“抱歉,刚才不是故意的。” “谁信啊……算了,看讨厌的人生气就一直挑衅他,这种蠢事我干得多了,确实挺爽的,懒得跟你计较——真没事吗?” 倒是替他找了个合乎情理的理由,还挺体贴。 枕霄不置可否,默默拿过冰淇淋,舀起一勺送进嘴里,同时条分缕析地反驳自己:不,不是这样的。 如果只是讨厌面前这个人,讨厌他身上的烟味,他不会主动做出这些毫无意义的举动来……在他一时兴起捉弄夏惊蛰的时候,盘踞在心头的既不是嫌恶,也不是不满,而是某种更加鲜活的、与他的思考常态格格不入的感情。 就像是……有人事先贴在耳边告诉他,眼前的这个人一旦被捉弄,就会露出很有趣的表情,比世界上所有柔软的可爱动物还要柔软可爱,试一试吧,你一定不会后悔…… 而他对此深信不疑,仿佛亲身经历过一般。 思绪一滞,少年终于在大脑铺天盖地的疼痛中败下阵来,毫无征兆伏倒在了桌面上。 - “小惊蛰,对不起……”穿着黑外套的小男孩声音隐隐颤抖,像是下一秒就会急得哭出来般,“不要生气了好不好,我不是故意的……” “打翻别人的饮料还嫁祸给我也不是故意的吗?还有昨天,我明明就在公园里,为什么骗人说我不在,也不是故意的吗!” 男孩皱着眉,站在离夏惊蛰很近的地方,却始终不敢触碰对方,柔软的手指绞着衣角,终于忍不住抽泣起来:“我只是……不想让你和别人玩……呜,对不起……” 落日的余晖洒在他身上,像打翻的橘子汁,既酸也甜。 夏惊蛰一愣,神情终于有所松动,懊恼似的抓抓头发,上前一步,伸手去擦对方落下的眼泪:“好啦好啦,原谅你了,下不为例哦……不许哭了,真拿你没办法,又要吃巧克力吗?” “想吃……冰淇淋……”男孩抽噎着,白净的小脸涨成粉色,委屈巴巴地小声控诉,“明明以前也打翻过小惊蛰的饮料,也经常和小惊蛰开玩笑,为什么只有这次、只有这次吼我……” 上周打翻饮料的时候,夏惊蛰不但没有怪他,还带他去便利店买了两罐新的——起初只是想捉弄他,看他像炸开尾巴的小猫一样生气,最后却变得像单方面撒娇一般。 还有上上周,故意吃完最后一块对方喜欢的甜饼干时,虽然气鼓鼓地说了他好久,夏惊蛰最后也还是回家拿来了一包新的送他。 还有还有,之前每次他说鬼故事吓唬人的时候,小惊蛰都会乖乖上钩,以为他说的都是真的,露出很可爱的被吓坏的表情来——然后又恼羞成怒地要揍他,看起来一脸生气,其实根本舍不得凶他。 “笨蛋……”夏惊蛰把男孩柔软的头发揉得乱七八糟,又捏了捏他同样柔软的脸颊,别扭地轻声嘀咕,“欺负别人和欺负我,哪里一样了……” 第5章 关于神灵也无法解释的心动 “醒了?” 病床上的少年自昏睡中幽幽转醒,迷茫的视线扫过点滴瓶和自己扎着针的手背,又转回眼前的人身上:“我……” “在快餐店饿晕过去了,”夏惊蛰在病床边缘坐下,指指见底的点滴瓶,言简意赅地解释,“葡萄糖。” 医生叮嘱过他醒来后急需摄入食物,即使万般不情愿,夏惊蛰还是替人跑了一趟腿,去便利店买了两份速食饭——被人在快餐店耍得团团转,又发生了意外事件,不得不手忙脚乱地把人带到附近诊所,几个小时下来,他自己也没顾上吃东西。 枕霄皱了皱眉,不见血色的脸变红一点也十分明显,不知是出于羞耻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他缓缓坐起身,接过尚且温热的速食盒饭,一只手挂着点滴无法食用,单手打开盒盖又有些困难,苦恼片刻,还是向夏惊蛰投去了求助的眼神。 “也有你求我的时候。”夏惊蛰小声嘀咕一句,替他打开盒盖又拆开一次性餐具,本着好人做到底的原则,腾出一只手来替他端着盒饭,另一只手则随意把玩着早已通关的单机游戏,让本该一片寂静的病房添了些欢快的噪音,显得不那么尴尬。 天早就黑了,这间小诊所病人寥寥,静得近乎安谧。手上还挂着点滴的少年一言不发,就着同伴的手进食,吃相斯文,像什么乖巧接受投喂的动物,暖黄的灯光落在他眉眼发梢间,勾勒出意外柔软的弧度。 然后夏惊蛰意识到,眼前的这个人不摆臭脸也不蓄意挑衅的时候,眉眼其实生得很温柔,甚至颇有几分勾动人心的风流意味,偏偏骨相锋利分明,两相中和,看起来倒是很顺眼,让人想起古老文辞中“面如冠玉”的说法。 他说不清那种荒唐的熟悉感从何而来,只是偶然视线相接,便会觉得有些恍惚,想起儿时因缘复杂的玩伴——那个惯常沉默寡言,在他面前却像变了个人、格外擅长软绵绵地欺负他的小孩子…… 长相记不清了,性格也不太像,如果非要说的话,也只有那双眼睛有几分相似了。 黑宝石一样清澈又神秘的眼睛,一丝细微的情绪都会在其中层层折射,变得让人捉摸不透,看向他的时候,眼里就只有他一个人,像是要用流溢的情绪裹住他,比情人的目光还要专注…… 身处安静的氛围,人多少会卸下防备,暂时将不愉快的过往抛诸脑后——夏惊蛰生性爱恨分明,也没有记仇的习惯,端了太久盒饭手有些酸,索性放下手机,将饭盒换到另一只手上,鬼使神差地开口道:“好点儿了吗?” 枕霄对他突如其来的关心有些无所适从,愣了片刻才点点头:“嗯。” “说起来,”他看着对方将一块糖醋里脊放进嘴里,吃相斯文地慢慢嚼,突然觉得这个人也没有那么讨厌了,“姓枕的,你到底为什么不吃饭?” 枕霄放下筷子,示意自己已经饱了——右手挂着点滴,他却还能自如地用左手吃饭,似乎也并不觉得有何不妥——对上夏惊蛰探寻的目光,眼底闪过一丝不自然的情绪,轻声道:“和你没关系……” “讹了我两顿饭加一块巧克力,这叫没关系?” 枕霄一时语塞,转开视线不再看他,仰躺回病床里,针锋相对地堵回去:“那你为什么这么怕我告诉别人你打架?” 成年人多少有些不能言说的秘密,话说到这个份上,夏惊蛰倒也不想追问了,赌气似的将空饭盒重重放回桌上,语气沉下些许:“那换个问题,你为什么一见面就这么讨厌我——这和我有关系了吧?” 灯色安谧,周遭的陈设简洁干净,只有对方身上的衣服色彩鲜明,枕霄垂下视线,漫无目的地扫过那些繁复图案,没有回答。 要说为什么……连他自己都不确定他还是不是真的讨厌,或是嫌恶对方了——确实看不惯他动不动就张牙舞爪的做派,也确实不喜欢他身上的烟草味道,但如果像刚才一样,这个人不穿沾有烟味的衣服,也不用烦躁的目光瞪着他的话,他那摇摇欲坠的嫌恶之下,又藏着什么呢…… 良久,少年无声地叹了口气,放弃了理性思考,妥协般实话实说道:“不喜欢你身上的味道,薄荷烟,和——不,就这样。” 和他生母身上的味道如出一辙,以至于第一次闻到的时候,几乎让他产生了同等厌恶的联想。 是个意料之外的答案。夏惊蛰沉默片刻,缓缓挑眉,用一种和小学生对话的语气问他:“就这?” “嗯。” “也太幼稚了,”除了幼稚,他实在找不出别的什么形容词,“因为身上的味道讨厌别人,你是狗吗……” “你说谁是狗?” “你啊,”夏惊蛰把一杯温热的泡腾片橙汁递到他面前,“喝了,医生开的,补充维生素——这里离学校不远,打完点滴自己回去吧,我还有事,先走了。” 不对他人抱有期待,不向他人付出真心——多管闲事到这个份上,也该到此为止了。即使从对方眼中窥见了些许令人放松的熟悉感,也不该对其怀有过多的期待,否则只会像以前一样自作自受……对他这样的人来说,社交本就是遥不可及的奢望。 为对方戒烟的荒唐念头一晃而过,又被他漠然按回心底,像一声无意义的叹息。 “等等——” 还未等他起身,衣袖却突然被人拉住,生硬地拽了拽又松开。夏惊蛰不明所以地低头看去,恰好撞上枕霄欲言又止的眼神,疑惑道:“还有事吗?” 有事吗,好像没有,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在看到对方意欲离开时,心头会掠过一丝陌生的慌张,促使他伸手去挽留——但他确实这么做了。 所幸这次聪明的大脑没有掉链子,很快递给他一个“只是不想再饿到进医院了而已”的理由——为自己反常的行为找到合理解释,他说话的底气都似乎足了几分,状似认真地提醒道:“之前的事还没翻篇。” 夏惊蛰一愣:“什么……” “帮你保密的代价。” “不是请你吃过饭了吗?” “没吃到。” “那不是给你买盒饭了吗?” “这是被你吓进医院的合理赔偿。” “什么叫被吓进医院,你明明是自己饿晕的……” “那就是同情我被饿晕的施舍,”枕霄游刃有余地歪了歪头,眼底晃动着几不可察的狡黠笑意,似乎觉得看他生气很有意思,“反正不是一码事,你还是要请我吃饭。” 夏惊蛰无言以对,怀着“这人是不是饿坏脑子了”的想法沉默良久,觉得自己可能是犯了太岁,撞上这么个麻烦,隐忍着怒意道:“那你想干什么……” “吃饭啊,但我现在不饿,先帮我倒杯水吧——否则我明天就把你打架的事告诉老师。” “你是小学生吗还玩告状那一套!” 只要不触及真正的雷区,眼前这个看似暴躁的人其实很好说话,底线比想象中还要深——这是以身试险两次后枕霄得出的结论,依据就是对方并未把他扔在快餐店不管,也没有因为他表现出的嫌恶不给他巧克力吃…… 看起来张牙舞爪的,其实共情能力并不弱,甚至称得上善良,不,也可能是热衷于多管闲事。 “还有,泡腾片太酸,我想吃点儿甜的东西……”枕霄觑着他的神色,又有恃无恐地补上一句。 “知道了知道了,甜不死你,”怀着去网上订一整个果篮,不,花圈的冲动,夏惊蛰轻咬舌尖,冷声道,“还有什么要求赶紧说完——别那么看着我,怪欠揍的。” “还有……”枕霄佯装思考几秒,道,“我不认识回学校的路,也没力气,只能麻烦你背我回去了——” 干净利落的一拳之后,世界安静了。 “想都别想,带你走回去就不错了,水果和饭明天再说……喂,你怎么了?” 他不过出于恐吓的心理揍了一拳,没用多少力气,眼前的人却像是受到了重击一般,弓身捂着肚子久久没有说话,散乱的头发与枕头间露出一小片侧脸,苍白得毫无血色,白得几乎与额角的纱布贴融为一体。 夏惊蛰愣了愣,一时间有些怀疑自己对力量的认知,皱眉道:“别装了,我没用力。” 难不成有什么隐疾……并非没有可能,会绝食到晕倒,说不定是消化系统出了问题。夏惊蛰眉头微蹙,小心翼翼地伸手碰了碰他肩膀,语气不自觉放软了:“没事吧,别吓我……” 对方的肩膀似乎僵了一下,煞有介事的低弱呻吟也停下来——短暂的沉默过后,枕霄松开手,从侧卧着蜷成一团的姿势坐起来,避开他的视线,指了指高悬的点滴瓶:“吓唬你的……见底了,叫护士来拔针吧。” “咚!”——这次是结结实实给了他一下,少年留下一句脏话,气鼓鼓地转身出去了。 枕霄抬起手,没去管挨揍的部分,只是若有所思地摸了摸肩膀,摩挲着不久前被夏惊蛰碰过的地方。 怎么回事,魔怔了吗……那个人被捉弄到气结又拿他没有办法的模样,还有眼神慌张关心他的模样——红着耳朵,眉头微蹙,瞳仁中映出浅浅晃动的暖色灯光,像水一样…… 好像确实挺可爱的。 第6章 所谓男友力与夕阳下的表白 “枕霄同学,那个……你好,我是六班的班长,”少女将一张纸放在少年面前,语气不知为何有些紧张,“可以抽空填一下这张调查表吗?关于转学生的情况,傍晚放学之前要上交,交给我就好啦……” “嗯。”枕霄翻过一页漫画,如是回答。 “哦对了,还有你的校服,已经发下来了,我去拿……” “嗯。” 女生面带失落,嘴角却依然顽强地扬起,转身离去。 “难得有人主动跟你说话,倒是对人家礼貌一点,何况还是女生,”夏惊蛰伸手捞过他面前的漫画——准确来说是几张画有漫画的白纸——轻声道,“还有,别不经允许看我的东西,当心挨揍。” “不礼貌吗?” “不礼貌,好歹笑着说声谢谢,别板着张死人脸,没人教过你么?” “记不清了,我很少跟人说话,”枕霄揉了揉嘴角,若有所思道,“这算是在教我社交礼仪吗……被你这种见面第一天就拽头发骂人的人教,嗯,很新奇的体验。” 还未等夏惊蛰说出反驳的话来,少女再次回到两人的课桌前,将崭新的校服递给枕霄:“给,你的校服。” 这一次,不知是不是因为漫画早已被人抽走,枕霄抬起头,看着对方的眼睛,不甚熟练地弯起嘴角,露出个礼貌又人畜无害的笑容来:“谢谢。” “啊不,不客气!有什么问题随时来找我,我等你,不是,那个,随时恭候!”少女脸颊飞红,强自镇定地转身,落荒而逃。 这小子……那张脸就这么讨人喜欢吗。目睹了全过程的夏惊蛰一时无言,怀着某种近于长兄终于教会幼弟基本礼貌的微妙的欣慰,将画了一半的漫画按照顺序整理好,夹回笔记本里:“这不是学得挺快的——说起来,你比我大吧,怎么跟个小屁孩似的?” 出生在单亲家庭,被性格强硬的母亲独自抚养长大,从小到大一切教导都围绕着学习,连交朋友都不被允许,自然也没有人教过他这些。枕霄皱了皱眉,伸手抚上额角的纱布贴,语气很淡:“谁知道呢。” 意识到对方的语气有些不对,夏惊蛰觑他一眼,无奈道:“不给你看漫画就不高兴了?” “没有。” 喜怒无常,稍有波动就把自己藏回冰封的面具之下,像个小孩子似的不理人……从各种意义上说,都和那个记忆中的某个人有些相似,如果再眼泪汪汪地粘着他不放,大概就更像了。 “给给给,”被某些柔软的记忆触动,少年叹了口气,还是将夹有漫画原稿的笔记本甩到他面前,“都是些简陋的分镜,没什么好看的。” “嗯?”枕霄饶有兴趣地翻开笔记本,找到先前没看完的那一张,望着上面似曾相识的字迹,“这是你画的?” “不然呢,除了原作者谁还会有这种草稿。” 视线从对方白净的耳尖掠过,透过额发找到那双眼睛,递给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枕霄又翻了一页,故意评价道:“那算了,剧情无聊画技又差,看也是浪费时间。” 事实上正相反,尽管被称为“草稿”、还处在不甚完善的初期状态,眼前的几页漫画也足以体现出作者的水准,无论是流畅精准的线条还是恰到好处的剧情过渡,都能看出落笔者是个灵气与经验并存的人——只是对他来说,对方听完这话后的表情似乎比漫画本身更有意思。 “欣赏不了就别看,有眼无珠的……” 枕霄打断他:“画得很好看。” “别说自相矛盾的话!”读懂对方话里浓重的敷衍,夏惊蛰忍无可忍,伸手去抢他手里的画稿——不花一分钱看了付费漫画的原稿,还对原作者阴阳怪气,岂有此理。 “好歹说句谢谢,别板着张死人脸,”枕霄配合地松开手,眼神却一刻不离地黏着他,将他先前的话复述一遍,意有所指,“真没礼貌。” 夏惊蛰:…… “说起来,”暗自记下画稿中提及的人名,枕霄不再纠结他手上的几张纸,不紧不慢地转移话题,“你今天……身上没有烟味?” “是啊,换衣服了,养狗也得顾及狗的感受,”夏惊蛰将画稿塞进书包,没好气道。 枕霄微怔:“你……” “夏惊蛰同学,你,那个,老师叫你,在后门……”离开不久的班长再次折返,这次找的却是夏惊蛰——看得出对他畏惧颇深,连话音都有些颤抖。 虽然做长辈的应该言传身教,但看着对方一脸急于逃离的模样,夏惊蛰还是放弃了真诚道谢的礼仪——毕竟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不管多礼貌,也能在传进对方耳朵时自动转化为脏话和恐吓。 在这一点上枕霄就很好,反其道而行之,把他的脏话威胁自动转化成……鬼知道他转化成了什么,才能笑得出来。 上课铃声恰好响起,教室很快恢复了安静。夏惊蛰站起身,在一片安静中向后门走去,过长的刘海遮住眉眼,也一并遮住了他眼底复杂的情绪。 - “夏惊蛰同学,有人匿名举报打架斗殴,昨天傍晚你在哪里?” 如果他的班主任位居“最麻烦的班主任榜单”第二名的话,那第一名一定是因为太不得人心而被学生联合“镇压”了。 盛气凌人,趋炎附势,动不动把“我下课就去告诉教务处”挂在嘴边,平均每天都要强调一次自己是校领导的亲戚,转脸到了家长面前又是另一幅模样,伪善一把好手……除了麻烦,似乎什么词语都不足以完全概括她——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他甚至很难相信教师行业还会混入这种败类。 世界上的好老师这么多,连隔壁的班主任都是出了名的善解人意……但凡他能遇到一个,现在说不定也不会变成这样了。夏惊蛰低着头,鬼使神差地想。 “在学校附近吃饭,然后去了诊所。” “你知道未经允许擅自出校是违反校纪校规的吗,信不信……” “我是走读生,”夏惊蛰看她一眼,语气冰冷,“贵校由于我‘情况特殊’不予办理住校手续,只安排了一张被人堆满杂物的空床,您忘了吗——还是说,什么时候有了走读生都不许傍晚回家的新规定?” 和不喜欢的人说话的时候,他的敌意总是非常明显,从来不会出于社交地位或是别的什么原因违心收敛,披上谄媚无害的羊皮。 “你那副表情是什么意思,信不信我现在就去告诉教务处?” “去吧,只要监控拍得到。” “别以为家里有钱就能为所欲为,”女人冷哼,“再说了,校外打架斗殴也一样违反校规,这你怎么解释?” 匿名举报……昨晚被找麻烦的那条巷子位置偏僻,行人稀少,印象中他也没看到监控,只是毕竟离学校近,被过往的学生看到也不无可能——正当防卫与蓄意斗殴,两者在结果上表现出的行为差别甚微,没有司法介入的情况下根本无从追溯,同样的事他是经历过的。 又来了,混淆黑白,先入为主地带有偏见,听信一面之词…… 少年深吸一口气,低声道:“我没有,是他们先动手挑衅的。” “哦?有证据吗?” 秋风拂过,短暂掀起少年的额发,让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怒意无从遁形。他盯着眼前人的鞋尖,藏在衣袋中的手紧紧握拳,按出骨骼锁紧般令人心惊的响动。 有证人,一个从见面第一天起就讨厌他、热衷于捉弄威胁他的傻逼……把人叫来了又如何,反正整天把告发秘密挂在嘴边,有了这么好的机会大概巴不得赶紧宣扬出去,更遑论替他作证…… 他想起枕霄的眼睛,心底燃起的些许希望就陡然灭了。 长久的沉默过后,夏惊蛰无声松开了握拳的手——他闭上眼,用一种被磨碎了般轻而又轻的声音回答道:“没……” “有,我看到了,”却有另一道声音盖过他未竟的话语,“昨天傍晚五点四十分左右,他被三个人围堵,出于自卫还手后很快离开了——有录像,要看一下吗?” 声音的主人靠在门边,不动声色地将他往后拉了拉,挡在两人之间——从夏惊蛰的角度,只能看到对方的小半侧脸,从略微扬起的嘴角看来,他大概是笑着的。 “枕霄?你怎么也擅自出校……”不知为何,同他说话的时候,刚才还咄咄逼人的班主任像是换了个人,语气也温和起来。 也对,看他写作业的速度,成绩应该挺好的。夏惊蛰漫无目的地想着,视线落在对方垂下的手上——皮肤白得近于病态,手背中央的青筋旁有一点暗红,是昨天扎针留下的痕迹…… “我有校医证明,每天要去之前的医院换药,顺便复查。”枕霄不以为意地抬起手,指指额角的位置,语气平静。 于是夏惊蛰的视线再次失去了落点。 之后两人的对话在神游中变得模糊,大概是些浮于表面的关心与叮嘱。班主任对成绩好的学生格外信任,很快相信了枕霄的说辞,也没有更多抓着他刁难的理由,又将陈词滥调炒了一番,便转身离开了。 于是他自始至终都没看见枕霄的正脸,也自然没能看到对方直白而漠然、与嘴角弧度全然不符的眼神——再转身面向他的时候,这个人已经恢复人畜无害的冰山状态了。 “你……录像了?” “骗她的,怎么可能,谁要偷拍你,”枕霄眉梢微抬,见他没有回教室的意思,反而自顾自转身向楼梯走去,倒是毫不犹豫地跟上了,“要去哪?” “天台,透透气——好学生要陪我逃课吗?” “最后一节自习了,上不上都一样。”他的语气和刚才一样平静。 秋意渐浓,梧桐叶簌簌作响,将黄昏时分的阳光分割成细碎金箔,在少年发梢间晃动。 夏惊蛰在最后一级台阶前停下脚步,转过身,借着两级台阶带来的高度差俯视对方,心情复杂。 倘若是恶意,那么畏缩不明也好,直白讨嫌也罢,他总能找到漠然处之的办法,或许是长久无力后自欺欺人的悲悯,又或者架起浑身锋芒,以最不讨喜的方式保护自己——即使枕霄是个意外,像记忆中弃他而去的玩伴那样,能轻易挑起他的怒意,他也总是能克制的。 但那不是恶意,恰恰相反,是一种直白的、令他如坐针毡的善意,目的不明,甚至可能没有目的。 他看着枕霄,斟酌良久,语气罕见地有些别扭:“……为什么不告发我?” “不告发就能一直威胁你,”枕霄迎上他的视线,眼底的笑意一晃而过,“又欠我一个人情,慢慢还吧。” 夏惊蛰别开视线,望着他身后大片云霞烧灼的天,眼底映出细碎的橙红,或许是周遭温暖的色调使然,他惯常锋利如刀的眼神也在不知不觉中变得柔和,被某种更为暧昧的紧张取代——然后枕霄意识到,今天他没有像平时那样将头发扎成一绺,柔软的发丝散落下来,将将挡住了少年泛红的耳廓。 不那么锋芒毕露的时候,他其实很好看。 “不管怎么说,”夏惊蛰咬了咬下唇,让自己的语气不那么生硬,泛白的齿痕短暂浮现,随后又被更加明艳的红取代,“刚才的事谢了,晚上请你吃饭……自愿的。” 枕霄怔怔地看着他的嘴唇,过了几秒才回过神来,视线从他低垂的眼睫间晃过,近于慌乱地匆匆转开,难得没有冷淡应付或是调侃挖苦,甚至磕巴了一下:“嗯……” 那一刻,两个人心中不约而同地浮现出一个念头——明明只是道个谢,为什么气氛会这么像表白呢。 夕阳,枫枝,楼梯尽头,泛红的耳朵与刻意躲避的视线,还有不知为何加速的心跳…… 橙色,金色,玫瑰色。 称之为表白现场,似乎也无可厚非。 作者有话说: 恪尽职守的教师值得尊敬,但德不配位的失格者也应遭到唾弃。没有抹黑教师行业的意思,现实生活中绝大多数的老师都是以教书育人为己任、可敬可爱的人,但少数的行业败类也确实存在,身边有过类似的经历,所以写出来了。请不要太上纲上线,分清小说和现实的区别。 后续还会写到这个班主任的剧情,不会有好下场,为免招致误会就先解释一下,大家应该能明白的。 第7章 当然只会对在意的人自证清白 “门锈死了,只能从这里爬进去,”夏惊蛰拉开天台墙角那扇只有正常人半截腿高的窗户,解释道,“抓着窗框,脸朝上,这样滑进去,懂了吗?” 如果是两个月前,不,哪怕两天前,有人告诉他不久后的将来他会心甘情愿地把人带回他的“秘密基地”,并且手把手地帮助对方翻窗,他一定会觉得对方在痴人说梦——但比梦还要魔幻的事实,确实是发生了。 枕霄显然不是擅长体能运动的那一类,如果忽略他脸上惯常冷淡到近于漠然的神情,只看那张脸的话,甚至颇有几分孱弱的俊朗,很像古老故事里风流却不能见光的妖怪,如果笑起来,应该是很受小姑娘欢迎的类型——他还没有掌握“抓着窗口滑进去”这样高难度的操作,也不想去掌握,聪明地选择了另一种方式:蹲在窗户旁,寻找合适的角度踩上房间内的桌子,再顺势弯腰低头坐进去。 房间不大,过去大概是某个人的私人办公室,陈设搬得七七八八,除了窗边的长桌,就只剩下一张沙发和沙发前充当桌子的矮柜。 枕霄颇为自来熟地走到矮柜旁,拿起一小袋独立包装的饼干棒,转头看着夏惊蛰:“能吃吗?” “随你,”房间里还有一点未散的烟味,夏惊蛰径直绕到他身后开了窗,随口道。 “那我就不客气了——说起来,叫我来这里干什么?” “没人叫你,是你自己跟上来的。” “是吗,”少年咬断饼干棒,发出一声脆响,“但你当时的背影明明写满了‘快跟上来’……” “滚。”夏惊蛰站在窗口透气,先前罕见的柔软神色早已消散,然而不知是因为云霞太红,还是恰好被说中了心事,脸上依然余留着一层薄红。 枕霄哼笑一声,不再恶意捉弄他,窝回沙发里继续吃他的饼干棒,视线漫无目的地扫过四周——不大的房间,真正利用到的面积则更少,似乎只有这张沙发方圆一米的地方。斑驳氧化的旧沙发上有一床薄毯,一团校服,以及几张散落的画稿,矮桌上则围了一圈零食、未开封的可乐罐、装有不同型号铅笔和橡皮的笔盒、空白稿纸、有线耳机……各种杂物中央,是一台连有数位板的笔记本电脑。 不愧是漫画家。 枕霄这么想着,摸出手机打开浏览器,在搜索栏中输入了先前记下的名字——果不其然,短暂的加载过后,屏幕上跳出了“热门连载漫画——非典型校园烦恼”云云的字样,从缩略封面图来看,绘画风格确实与之前他看过的那几张原稿如出一辙。 “喂,”原稿的主人不知何时来到他身后,打断了他的思绪——下一秒,另一只手机横到他面前,某外卖软件的点单界面映入眼帘,“你要吃什么?” “嗯?”怀着些许做贼心虚的尴尬,枕霄不动声色地将手机锁屏,清了清嗓子,“我都可以……” “都可以?我都做好被你乱提一通要求然后动手揍你的准备了。”夏惊蛰嘀咕道,“那我就点自己想吃的味道了,蜂蜜芥末和芝士酱,还有奶油布丁……” 不知为何脑补出了“芥末味奶油布丁”的口感,枕霄皱了皱眉,疑惑道:“那是什么……” “炸鸡啊,没吃过吗?” 复读前的生活是学校与家两点一线,三餐都受到严格的控制,只吃营养均衡的健康食品,复读后则因为生活费骤减,连学校食堂都变成了一种奢侈,为了省下医药费只能买便宜的临期面包吃,更遑论点外卖……对于枕霄而言,炸鸡也好,奶油布丁也罢,确实是陌生而遥远的概念。 不想牵扯出更深层的原因,少年只好若无其事地再次清清嗓子,转开话题:“学校能点外卖吗?” “送不进来,趁保安不在的时候去后门拿就行了,从这里能看到,”夏惊蛰指了指天台的方向,“偷偷摸摸点的人也不少,学校不知道而已。” 说罢,又突然想起什么来:“对了,你刚才不是说每天要去复查……” “骗她的,”枕霄摆了摆手,面无表情地解释,“周末有时间才去,谁会每天往医院跑。” - 蜂蜜芥末味道的炸鸡,对于某个出生至今从未尝过芥末的人来说依然是不小的挑战——不仅如此,由于他无法接受甜口芝士酱与咸口炸鸡混合的奇妙味道,另一盒炸鸡也被推到了夏惊蛰那边。 “你到底还能吃什么,傻逼,”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夏惊蛰将倒入热水的泡面放到他面前,“不喜欢吃就早说啊,点了这么多,我一个人也吃不完……” 自知理亏,枕霄罕见地没有呛回去,挖了一勺布丁送进嘴里,沉默装死。 夏惊蛰距离他较远的那一侧沙发扶手上坐下来,戴上塑料手套自顾自吃炸鸡,一边腹诽“怎么会有人不喜欢芝士配炸鸡”,一边有些别扭地开口道:“不管怎么说,饭还是请你吃了……” “嗯。” “作为交换,能听我说几句废话吗?” “嗯?” “别多想,我没有向你这种人倾诉衷肠的兴趣,”对上枕霄不明所以的目光,少年眼底闪过一丝慌乱,“只是太久没和人说话,有点……” 孤独,寂寞,无聊,抑或是别的什么形容词——似乎都不足以概括他鬼使神差说出这些话的动机。 就像他同样无法解释,为什么自己与这个人素昧平生,却会觉得对方值得信任,是个哪怕不刻意去找借口,也能安心相处的人——是个例外,以至于让他产生了某种久违的急切,急于在认识对方的第三天自证清白,解释些他从来不屑于去解释的过往。 或许是社恐动物的直觉。 “知道了,说吧,送上门来的把柄,不要白不要。”许久没等到下文,枕霄也不追问,支着下巴道。 “你这人是真的欠揍!”说着让人咬牙切齿的话,语气却无辜得近乎乖巧,眼底带着软绵绵的笑意,专注又直白地看着他……和那个小孩子一模一样。 始作俑者不以为意,揭开泡面的封口纸,慢条斯理地尝了一口。 于是,接下来的半个小时中,怀着宣泄倾诉欲般幼稚的心情,夏惊蛰开始了他的讲述。 从两年前,步入迟来的叛逆期那天开始。 “昨天遇上的那几个人,我不是第一次见到他们了。上次见面是去年转来这里之前,那天回家路上,我撞见一群人围着一个女生,说话很难听,还想动手,那三个人也在里面……他们长得挺着急的,其实只比我大一届,当时还是学生,对,和你一样大,已经毕业了。” “可能不该多管闲事,但当时我没想这么多,见他们想动手就冲上去了。我学过柔道,技艺不精,一个人对付他们十几个人还是有点困难,所以耍了点儿小把戏,趁他们扑上来像揍我的时候绊倒了一个人,趁乱把自己的衣服蒙到他头上,转移了其他人的火力。幸好当时是冬天,天黑得早,愤怒上头的时候人也没什么脑子,不,他们本来就没脑子——等他们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把自家老大打得走不了路,我也带着那个女生逃掉了。” “你应该听说过很多关于我的传闻吧,打架被开除,抽烟喝酒纹身,听说现在已经上升到动手杀人了。打架被开除是刚才说的那件事,那是我唯一一次打架,抽烟是成年后的事,不过最近也没兴趣了,高一那会儿只是把烟点着了在衣服上留味道而已,酒也一样,无色白酒倒在衬衫上,穿在其他衣服里,就会显得像酒味是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一样,纹身是贴的,染发倒是真染过,觉得太丑没过两天又染回去了……是不是挺傻逼的?” “原因啊……原因也很傻逼。我是外婆带大的,她老人家腿脚不便,所以多数时候还是保姆在照顾我,或者说互相照顾吧,爸妈在国外开公司,很少回国,也不管我,生我纯粹是为了延续血脉……所以从小到大,我都很羡慕那些有家长管教、回家晚一点都会被爸妈唠叨的普通小孩。” “我高一读的是K中,就是那所风评很差、大多是纨绔子弟用来混文凭的高中,但我爸妈根本没有调查过这些,只是想当然地以为,那是学费最贵的高中,必然也是最好的,就让我填了那个志愿……” “后来,我在那里认识了完全不一样的人,也就是所谓的不良少年。三天两头犯事,被叫家长,被父母接回去……很傻逼,又蠢又毫无意义,可是我居然有点羡慕——那个时候我突然意识到,爸妈一直做生意放养我,会不会是因为我太听话、太安分了。” “然后我就开始学着他们闹事,不想打架,所以只学了表面上的那些不良行为,让自己看起来和周围人一样堕落。” “结果呢,你应该也猜到了吧,结果就是被老师发现,叫家长,但根本没有人来,他们只会用钱打发人,送红包,送礼金,息事宁人……” “再后来,就是那次打架了。我说了没动手,信不信都随你,但结果就是那帮混混的头儿进了医院,跟班们也一蹶不振了,最近又来找茬,可能是那个傻逼出院了吧。他是富商子弟,学校为了息事宁人,只能把我开除了。” “……我当然不是这么好欺负的人,如果我不想走,天王老子来了也开除不了我……我是自愿的。” “出事那天,外婆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我打架,急着出门找我,不小心从楼梯上摔下去了……脑溢血,差一点就没能抢救回来。” “我妈从国外放下生意赶回来,见面给了我一巴掌,把我打醒了。” 少年轻叹,毫无征兆地结束了这场倾诉,视线停留在眼前的最后一块炸鸡上,沉默片刻,又欲盖弥彰般补上一句:“说出来就舒服多了。这些话不是说给你听的,听完就忘了吧,我只是……攒了很久,想再见面的时候,说给一个人听,说完再狠狠揍他一顿而已,攒得太久有点儿受不了了,先在你这里预演一遍。” ——真假掺半。 “现在要狠狠揍我一顿了吗,”听完了一个漫长的故事,枕霄却并未表现出什么情绪,只是顺手把吃完的泡面盒推到他那边,就事论事道,“先说好,我很不经打,受到过度刺激就会头晕头痛,还有可能像上次一样晕倒,手下留情。” “这是重点吗?一般人听了这种话,不是应该嘲笑我,或者……” “一般人不会听你说完这些话,”枕霄随手把玩着棱球状的橡皮,一语中的,语气如常淡漠——他不笑的时候,整个人都环绕着某种与周遭世界格格不入的冷漠感,即使是在说与自己相关的事,也漠然得如同陈述事实的旁观者,“反正不是说给我听的,我也没有评价的义务。” 冷漠的表象之下,似乎是悄然打翻的醋坛子。 对当事人都不自知的醋意浑然未觉,夏惊蛰对上他的视线,有些失落地想,果然只是错觉罢了。 恶劣也好温柔也罢,都只是一闪而过的错觉,就像冰山一样,从表面上看是纯粹的冰,只有与水面交接的那一圈有所变化,偶尔折射出不同的光来,让人产生层冰消融、窥见真身的错觉——而水面之下,隐藏着的终究还是更多坚冰。 自证清白与否,于他而言不过是陌生人的自白,毫无意义。 也无所谓了。“不对他人抱有期待,不向他人付出真心”,被人拿捏住把柄又一再捉弄的关系而已,没什么可期待的,不用太较真…… 他不会再像小时候那样,全心全意地对一个人好,最终却落得被抛弃的下场了——就算枕霄和那个人很像,也不可能重蹈覆辙。 “不过……”无言良久,枕霄突然开口,打破了突兀的沉默。 “嗯?”夏惊蛰没好气地反问。 “一转学来这里就受人非议,还莫名其妙地被孤立,”再是不擅长察言观色的人,这时候也隐约发现了对方的低落——枕霄对这样安静的低落无所适从,只好说些本不该由他来说的话缓解气氛,“你难道不觉得有些蹊跷吗?” “无所谓了,反正结果又不会改变,”夏惊蛰摆摆手,站起身,将垃圾拎到门口放下,“我早就习惯了。” “但不是寂寞吗?” “寂寞个屁,又不是深闺怨妇,”碍于对方额角的伤,本该落在头顶的手刀转而落在肩膀,夏惊蛰活动着手腕道,“而且我每天都很忙,没有悲春伤秋的时间。” “很忙……”枕霄看着桌上散落的漫画原稿,若有所悟,“忙着画漫画?” “嗯,偶尔也会学习,省得成绩太差丢人,还有——”怀着对对方保密能力的信任,不,或许是某种更为幼稚的炫耀心理,短暂地卖了个关子后,夏惊蛰问,“你听说过‘黑信封办事处’吗?” 直觉认为对方不会无缘无故提及这个名词,少年心念一转,神色有一瞬的僵硬,说出了自己的猜想:“你……也是其中一员吗?” “怎么可能……”——枕霄松了口气。 “我是这玩意儿的创始人。”——呛到了。 “顺便一提,自始至终都只有我一个人,‘办事处’的所在地是这间废弃办公室——不过我很少约人见面,非见不可的话也会约在外面的天台。” 回想起昨天自己亲手放在废弃雕塑下的黑色信封,以及信封里丢人的求助,枕霄眨了眨眼,觉得自己惯常无波无澜的内心可能在前一秒,发生了前所未有的巨大波动。 “那你……都会满足那些,呃,愿望吗?”他不动声色地试探道。 “不一定,有个不成文的要求是必须留下联系方式,后续联系不上的话,我也懒得浪费时间。”——枕霄再次松了口气。 “不过还是会看一眼的,对了,这里还有两封刚收到的委托没来得及拆,要看看吗?”——再次呛到了。 幸好没有留下联系方式,以夏惊蛰对他几乎为零的了解,应该也猜不到那封信是他留下的……就让这件事烂进棺材里吧,总好过让这种人来当人生导师解答他的疑 第8章 失物寻找、注视与不自知的心动 “所以呢,你打算怎么办?” 枕霄指的是昨天夏惊蛰接到的那封委托函——当然不是指他自己写的那封,而是另一封以“失物寻找”为主题的、按照规定写明了内容和联系方式的委托。 “不知道,还没想好,”夏惊蛰咬了一口面包,道,“昨晚按照她留的微信加好友联系了一下,说是丢在操场附近了,前天下午上体育课的时候……” “请帮我找到丢失的钥匙扣,上面有一个宇航员造型、黄蓝相间的挂坠,宇航员手里拿着刻字的星星,这是我最好的朋友送给我的生日礼物,对我来说真的很重要,拜托了,我愿意支付任何报酬。”——这是委托的内容。 “不能查监控么?” “监控又不是普通学生想查就能查的——我问了,她说监控室的老师很凶,不仅不帮忙还扬言要以不务正业的名义叫家长,这所学校就是这样的,沉闷死板得要命,一边想改变现状,一边又无时无刻不在压抑学生,很无趣。” 对他的批判不置可否,枕霄学着他的样子,慢慢地吃奶油面包中间那一条奶油,一边含混不清地说:“不能查监控,钥匙扣这么小的东西,掉到哪个角落里就够难找了,还不排除被人误捡的可能性……一定要接这种委托吗?” “嗯,”夏惊蛰言简意赅道,突然想起什么来,略带警惕地看着他,“你怎么关心起这个来了,无事献殷勤……” “不,我只是在跟长期饭票搞好关系。” “什么玩意?” 枕霄扬了扬手里的奶油面包,无辜道:“你啊,长期饭票。” 夏惊蛰:…… 这人以前也这么风趣吗。 “言归正传,”把最后一口面包塞进嘴里,枕霄将包装纸揉成一团,塞到他手边,佯装正色道,“非接不可的话,我不建议采取‘把那段时间上体育课的班级找出来然后一个个问’的蠢办法,效率太低,而且以他们对你的偏见程度,就算去问也问不出结果的。” 心中所想被人看破,夏惊蛰有些烦躁地住了抓头发,没好气道:“那你想怎么办?” “一顿饭。” “滚,”把枕霄不知何时塞过来的包装纸团代替他本人扔进垃圾桶,夏惊蛰恍然道,“对哦,我在操场附近揍你一顿,再拒不承认,校方就会去查监控了……” “你倒是考虑考虑我的安全问题,”枕霄一脸漠然,“而且打架会被处分,你不是怕家里人知道你犯事儿吗?” “……也是。” “换我揍你就可以。” “也不是不行……等等,那你被处分了怎么办?” “无所谓,”枕霄的表情不像说谎,“只要能揍你一顿,让我退学都行……不过我有个办法,想听吗?” “嗯?” “一顿饭。”枕霄竖起一根食指,在他面前晃了晃。 强忍着将这根手指掰断的冲动,夏惊蛰别开视线,点了点头。 “和你的思路差不多,但不是打架,是意外受伤。”枕霄撩起前额的头发,露出额角的纱布贴,“这道伤留下的后遗症,我很容易头晕,只要像上次在快餐店那样晕倒就行——人在意识不清的时候会产生幻觉,我的‘幻觉’就是有人推了我,所以出于害怕或者愤怒的心情想查监控找出真凶,这样就能去监控室了,毕竟如果真是有人蓄意加害,导致伤情恶化的话,校方也躲不开责任,你觉得呢?” “听起来还行……”夏惊蛰思索片刻,道,“但有个问题,他们不可能放你一个人在监控室想查什么查什么,毕竟是虚构出来的事,不会真的被监控拍到,一查不就露馅了……” 枕霄意味不明地扯了扯嘴角,似乎在笑,眼底却毫无笑意:“那就真的摔一次好了。” “可是……” “前天下午的事,所以今天下午去摔一次,明天再查——”少年看着他,解释道,“日期记不清了,所以开学至今每天的那个时候都要查一遍……放心吧,没人会责怪一个这里有病的人记混日期。” 他抬起手,修长而白皙的食指抵住夏惊蛰的太阳穴,轻轻点了点。 双眼不自觉地略微睁大,望着对方眼中映出的自己的身影,夏惊蛰一时间忘了躲避,鬼使神差地想,这个人笑起来的时候,似乎还挺好看的。 额发保持着被撩起后自然散乱的状态,露出明晰的眉眼,即使只是假笑,那双好看的眼睛也会略微眯起,眼尾呈现出勾动人心的弧度,目光专注,让人看不透其中的情绪,无端想起浩渺星空,或是深不见底的墨色寒潭。 怪不得那些女生和他说话的时候,会莫名其妙地脸红…… “有这么好看吗?”良久,始作俑者收回手,将弄乱的刘海整理好,笑着问道——这一次,尽管笑意同作势扯出的假笑相比模糊得几乎难以捕捉,却直直洇入了眼底。 “没有,少自恋了,我只是不习惯别人碰我……”还有这么专注地看着他。 枕霄不置可否,视线扫过对方略微泛红的耳尖,无端联想到了昨晚看的漫画——夏惊蛰的连载作品,恰好看到主角告白的情节。 艺术来源于生活……吗。 漫画家本人并不关心他的想法,心烦意乱地站起身,将两人吃剩的包装袋和易拉罐一股脑放进塑料袋,再扔到枕霄怀里,语气不善:“吃完了就赶紧回你的教室,别忘了下午两点去操场假摔。” “我不回去。”斩钉截铁。 “想挨揍吗?”隐忍怒意。 “挨揍也比回去好,只能做以前做过一遍的题,太无聊了,”枕霄把塑料袋放回桌上,往后一仰,找了个舒适的姿势窝进沙发角落,语气懒倦地自我放空,“快点,打我一拳,然后让我在这里睡个午觉。” 夏惊蛰:…… 且不论他愿不愿意真的动手,眼前这个人自称脑袋有病动不动就会晕倒,看那张苍白的脸和额头的纱布贴也不像假话,要是真打出个好歹来……他还不想对这种人终身负责。 “睡吧。”终究还是妥协了。少年叹了口气,决定无视身边的人,面无表情地打开电脑,开始绘制新一章的漫画内容。 不知是不是错觉,相较于第一天见面时剑拔弩张的不对付,他们现在的状态似乎和睦了许多,比起仇人,更像寻常打闹互呛的朋友了——夏惊蛰看着电脑屏幕一角映出的身影,漫无目的地想,这好像是这么多年以来,第一个值得他思考“社交关系”的人。 一个突然出现的例外,像八岁那年遇到的那个小孩子一样,突然出现在他的世界里,对视一眼,就成了惶惶孤寂里唯一的例外。 枕霄这个人,和小时候背弃他的玩伴实在太像,即使知道不是同一个人,他也难免恶其余胥,不得不时常提醒自己切勿迁怒,免得殃及池鱼。 然而,也正是因为相似,他才会在枕霄身上看到过往的影子,尝到睽违已久的、由熟悉感催生而出的心安。 这种心安不需要明确的理由,更不需要所谓“黑信封办事处”之类的伪装,这个人站在那里,看着他,就足以让他暂时放下防备,相信即使剑拔弩张,对方也不会真的伤害自己。 足以让他不那么孤独、在长久无人近身的寂静中悄然熄灭了。 不抱有期待,不付出真心,即使对方能满足他偶尔不自知的期待,能勾动他无声溢出的真心……他不是个理性的人,也不愿去打破现状,良久的沉思之后,终究还是放弃了思考。 等到重蹈覆辙的那天再及时止损吧。交个朋友而已,好兄弟,好哥们儿,没有那么吓人——少年看着画稿角落注解的“友情”二字,如是想到。 第9章 甚至可以为你受伤 拜自习课所赐,两人如期到达了操场——为了防止牵扯到夏惊蛰,让他再背上什么莫须有的罪名,枕霄提出让他等在监控拍不到的地方,自己独自前往失物地点附近,佯装体力不支而摔倒,躺个十几分钟再爬起来。 “真的不用去扶你吗?”夏惊蛰抱着手臂倚在墙上,挑眉道,“假装摔倒也很难控制程度,而且你额头上那个伤不能正面朝下摔,后脑勺落地也会有风险,只能侧着摔倒了。” 枕霄点点头,似笑非笑:“你好像很懂……” “常识——要不还是我来吧,我好歹练过一点,知道怎么不让自己受伤。” “那监控室就不会让你查了,还会用阴谋论那一套恶意揣测你。”或许是因为自上而下俯视的角度,从枕霄的视角看来,对方半扎不扎的黑发似乎格外柔软,让人忍不住想拍一拍——他也确实这么做了,换来一下毫不留情的击打,落在他手背正中。 “别动手动脚的!” “真凶,”少年嘟囔一句,无端起了捉弄他的念头,眼底饶有兴味的笑意一闪而过,故作可怜道,“好心冒着受伤的危险帮你演戏,连拍拍脑袋都不行,太残忍了……” 拍哪里不好,非要拍脑袋,他又不是什么小猫小狗……不,这个人说不定就是在暗示这个。夏惊蛰沉默良久,强忍着窜上心头的火气,突然抓起他的手,用了几分力气拉到自己头顶,“手动”抓着他拍了两下,又很快松开,敷衍都写在了脸上:“满意了吧?” 对方却似乎有些怔,过了几秒才放下僵在半空的手,看着他笑起来:“不太满意,希望演完再来一次——那我过去了。” “嗯,时间差不多了,”夏惊蛰看着他干脆离去的背影,咬了咬嘴唇,还是轻声补上一句,“注意安全,别真出事了。” 枕霄抬起手朝他挥了挥,没说什么。 初秋的阳光还很浓烈,落在他身上,显得那只手白得近乎透明——这么面无血色的一个人,少吃两顿饭都能饿晕在人来人往的快餐店里,要是真摔出个什么事来……夏惊蛰摇摇头,甩去脑海中不祥的念头,藏在教学楼出口的拐角处,专注地望着枕霄的背影。 对方好像比他想象中更擅长干这些糊弄人的事,一走进阳光里,身形便不甚明显地晃了一下,抬手去挡阳光,脚步虚浮得煞有介事,偶尔还会短暂地停下片刻,似乎是实在体力不支,走到计划中那个该重点调查的位置时,摇摇晃晃的人终于“无力支撑”,猝不及防地向前倒去…… 没看错的话,尽管用手撑了一下作为缓冲,他还是脸着地了。 夏惊蛰一惊,看着枕霄死鱼似的躺在原地,几分钟过去依然没有丝毫要“苏醒过来”的意思,好看的眉头一点一点皱起,不禁有些担心对方的死活——只是见识过对方逼真的演技,有“被他轻轻碰一下便半死不活”的教训在前,他还是没有贸然行动,在心底默默地想,再数十个数,如果还不起来的话,就过去看看。 十,九,八…… ——暖风乍起,梧桐叶纷纷而落,其中一片恰好覆在少年身上,让他看起来愈发像一条被人遗弃于此的死鱼。 七,六,五…… ——有提前下课的学生路过附近,所幸没人发现那里倒着一具“尸体”。 四,三,二…… ——下课铃声陡然响起,让夏惊蛰将将迈出的脚步一顿。 一。 像是被欢快的铃声吵醒一般,伏在地上的少年缓缓支起身子,抓着一旁的围栏站起身。从夏惊蛰的角度,恰好能看见他脸上兼具茫然与愤怒、恰到好处得足够以假乱真的神情。 这就是影帝吗…… 出于人道,尽管无法判定对方向他走来时一瘸一拐的步伐是否也是演戏的一部分,夏惊蛰还是上前两步,在监控死角的边缘扶住了他:“你没事吧——嘶,你的脸……” 枕霄顺着他的视线摸了摸脸颊,略显讶异地抬了抬眉,却还是面无表情:“蹭破了,皮外伤,膝盖好像也破了,疼得厉害。” “真的假的?我看看……” “别,”枕霄按住他的手,稍稍借力,将自己从他肩膀上挪开,转而靠在了墙上,笑起来会扯到脸颊的伤,只好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别人看到会被误解,你不想明天又听见什么‘那个夏惊蛰殴打转学生’之类的风言风语吧——去医务室吧,趁我还能走路。” 夏惊蛰心情复杂地看着他,目光从脸颊上那片突兀的、血与灰尘糊成一片的擦伤转移到他膝盖附近,又幽幽转了脸上,盯着他的古井无波的眼睛:“你不疼吗?” “疼啊,”枕霄坦然道——说得理直气壮,但如果忽略脸颊的擦伤、只看他的神情,却又全然看不出一点疼痛的样子,“所以你得帮我报销医药费,还要多请我吃一顿饭……” “知道了知道了,闭嘴吧,”夏惊蛰生生咽下涌到嘴边的道谢,满脸烦躁地打断他,“走,自己能走是吧,那我就不背你了。” 说得绝情,他最终也还是半带强迫地抓住枕霄的手臂,扶着他一点一点挪向了医务室——不能被同一个摄像头拍到,于是还得绕一段路。 “疼,”受伤的人用似笑非笑的语气轻轻抱怨,“我觉得手也有点扭伤了。” “真的假的?!”夏惊蛰连忙松手。 “骗你的……” “……” “你抓得太紧了,好疼。” “……别搞颜色。” “嗯?什么颜色?” “不,算了,没什么……” 一时无话。枕霄执意不让他扶,夏惊蛰便也不再坚持了,顺着他的脚步慢慢地走,穿过教学楼后落满梧桐叶的小路,在拐角处不动声色地抬眼看他。 阳光浓郁,自林荫间投下零落的光斑,落在少年的发梢与眼睫间,水似的一晃而过。枕霄垂着视线,目光平静得近于淡漠,不知在想什么,脸上蹭破的伤结了一层薄痂,暗红色,显得皮肤更白,仿佛所有血色都集中到了那一小片伤疤上。 或许是因为才被帮了忙,夏惊蛰看着看着,突然觉得他也不那么恼人了,反而有些招人心疼,像游荡在烈日下、近于透明的一只孤魂,藏着沉重的心事,踽踽穿行于人世间。 不也挺靠谱的么…… 孤魂察觉他的视线,面无表情地望向他:“看我干什么?” “……谁看你了,别自作多情。” 枕霄不置可否,以为他还在担心,语气平常地解释:“其实没那么痛,刚才是骗你的。” 煞有介事地骗一顿饭,也乐得看对方为自己着急——剩下的话没说出口,他自己却心知肚明。 夏惊蛰默然几秒,视线从他的侧脸移到膝盖附近,又移回脸上,似乎不甚相信:“少嘴硬了……对了,你要是不方便走路,这两天我可以帮你带饭,就当报酬了。” 语气强硬,却将他鲜见的柔软暴露无遗。 - 枕霄的伤比想象中严重一些。 两边膝盖各破了鸡蛋大小的一块,碘伏消毒后面积更大了些,红色与褐色混成一团,加上伤口附近将现未显的淤青,看起来惨不忍睹——他的腿常年不见日光,原本就白,更显得青一块红一块的伤处触目惊心。 手臂倒是没有扭伤,额头上原本有的伤疤也没受到波及,只是右颊的擦伤太深,又在极醒目的位置,倘若恢复不好,大概会有毁容的危险。 医生手法利落地给他消了毒,打补丁似的在每处伤口上贴了新的纱布贴——脸上那两块遥相呼应,说不出的凄惨。 夏惊蛰默默站在一旁,看到大夫干脆利落毫不留情的手法就倒吸凉气,又觑见枕霄面无表情的脸,不由得肃然起敬——他看起来是真的一点儿也不痛,神情平静,仿佛事不关己。 “好了,”大夫大功告成,推了推眼镜,叮嘱道,“结痂之前尽量别碰水,给你开一瓶碘伏棉球,还有一包纱布贴,自己看着剪成合适的尺寸,每天消毒然后贴上去就行了。” 枕霄点点头,想起来什么似的,又换上他那副乖巧无害的笑容,说了声谢谢。 这次比上次熟练多了。夏惊蛰鬼使神差地想。 “你呢,什么毛病?” 是错觉吗,总觉得这句话暗含嘲讽……突然被点名的夏惊蛰愣了愣,实话实说:“我是陪他来的。” “小情侣啊,”大夫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们一眼,笑着道,“不错,金童玉女。” 身旁传来“噗呲”一声,似乎是某人没忍住,笑出了声。 “……您看错了,我也是男生。”夏惊蛰只好顶着一头黑线解释道——小时候长相女气又留长发,确实一度被人误会性别,但那也只是变声期之前的事,没想到过了这么久,居然还有人能在听过他的声音之后继续我行我素地误解,实在有些令人敬佩。 “啊,是吗,”老大夫再次推推眼镜,不尴不尬地笑道,“我耳背,眼睛也不好使,看错啦……” 得有多眼花才能觉得他和身边这个人很配……夏惊蛰叹了口气,拎着枕霄颈后到衣领提了提,示意他该回去上课了。 也不错,送路上捡到的同桌去医务室,称得上迟到的正当理由了。 第10章 丢失之物 “你没事吧?”从医务室出来已经临近三点,上课下课又上课,正是学校最安静的时候,夏惊蛰顶着午后热烈的阳光,抬手把头发散开又重新扎起,不让碎发黏在鬓角乱蹭,一边随口问道。 “没事,我不怕痛,”枕霄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已经没感觉了。” “是吗,你小时候可不这样……” 枕霄没听清他的小声嘟哝:“嗯?” 意识到自己不小心混淆了对方与记忆中的儿时玩伴,还傻逼似的说了出来,夏惊蛰恼火地抓抓头发,飞快道:“不,没什么。” 怎么可能一样,那个小东西被他掐两下脸颊都会泪汪汪地手足无措,要是真摔一跤蹭破两边膝盖,大概会哭得一发不可收拾吧…… “夏惊蛰。” 突然被点到名字,夏惊蛰一愣,从不着边际的臆想中回过神来,不明所以地看向他——这是记忆中枕霄第一次叫他的名字,带着好听的鼻音强调,语气清冷却经心,像压在舌尖一块圆润的薄荷糖。 少年在他不明所以的注视下抬起手,不打招呼也不解释,拍小猫小狗似的拍了两下他的头顶,手掌根部就落在他额间,凉的,在初秋余热尚存的阳光里凉得他心神一荡。 “答应我的,”枕霄收回手,碍于脸上的纱布贴做不出什么表情,眼底却含着明晃晃的得逞似的笑意,“等下课再回去吧,我不太想被人当怪物看。” 他其实不介意,众目睽睽之下走进教室也好,站在门口接受老师的盘问也罢,于他而言都没什么所谓——但夏惊蛰应该挺介意的,他想。 也算一拍即合,姑且抵消了被人当成小动物摸的不爽。夏惊蛰点点头,问他想去哪。 “带我这个转学生逛逛学校,比如食堂在哪?” “算了吧,”夏惊蛰看一眼他的膝盖,“等你的腿好了再说——我知道有个地方能坐,没太阳,跟我来吧。” 他说的是教学楼后那处废弃的喷泉雕塑,他捡委托函的地方。 - 确实没有太阳,笼罩在教学楼的阴影下,又被几棵高大的梧桐树遮挡,让这一小方荒废之处阴凉得万无一失。 弯曲膝盖会扯到伤口,枕霄索性横坐在雕像围石上,两条腿伸长了,放在几堆旧书之间,也不说话,面无表情地望着喷泉雕塑,不知在想什么。 夏惊蛰坐在他常坐的一叠书上,比他略高些,目光就自然而然地落在他身上,从脸颊隐隐渗出褐色的纱布贴上扫过,鬼使神差地想那是碘伏还是伤口的血。 几天相处下来,他也渐渐摸清了对方的脾性——枕霄这个人,一天里绝大多数时候都是安静的,安静地做题或是安静地发呆,神情冷淡,整个人像是笼在山里的雾中,冷而沉重,让人看不分明。 但他的眉眼又生得温柔,眼皮薄而下撇,眼角下缘有一颗浅浅的痣,透着一股涉世未深的无辜的少年气,即使眼神冰冷,也总会无端惹来桃花。 少数一两分不安静时候就是和他说话,提起一点劲儿来捉弄他,那双眼睛里点了各种各样的笑,真的假的虚的实的,无辜的狡黠的,诡计得逞的或是意味不明的——或许是职业病,夏惊蛰习惯于观察他人,也擅长,却总看不透眼前这个人,有时候觉得他单纯的很,会听话地跟人说谢谢也会因为一些幼稚的把戏得逞露出笑来,有时候又觉得那单纯之外蒙了一层沉重的东西,像他脸上的纱布贴一样,密密实实地掩住了什么过往,却也一眼能看出那底下是伤疤。 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热衷于捉弄自己,像小时候那个总黏着他的小孩子,讨厌得人牙痒痒,又恨不起来……夏惊蛰看着投落在他眉眼间的、被树叶分割成不规则碎片的阳光,将眼前的自闭少年同记忆中同样安静的玩伴联系在一起,第不知多少次感慨,确实很像。 察觉他的视线,枕霄从漫无目的的神游回到现实,随口说:“我发现一件事。” “嗯?”夏惊蛰一怔,“什么?” “你话还挺多的,”枕霄看着头顶的树叶,顿了顿又补充道,“开学那天看到你的时候,我以为你不喜欢说话。” 这个人的前后反差分明比他还大,初见时候冷得像块冰,谁知道底下泛着热衷于捉弄人的坏水,也不见得高冷到哪里去……夏惊蛰无语片刻,觉得这个话题由他提起,多少沾了些不识好歹:“你也一样。” “是么。”枕霄不置可否,轻声道,“但我确实不喜欢说话。” ——只是说不清道不明地对你例外,仿佛从一开始,寒冰之下的一切鲜活情绪,怪癖与温柔,耐性与执拗,就都是留给你的。 夏惊蛰没听清:“嗯?” “没什么……说起来,这个委托这么麻烦,一定要接吗?” 如果不是恰好认识了他,这时候的夏惊蛰大概正在疲于收集每个班级的课表,试图找出那天下午两点有体育课的所有班级吧。 “倒是没有一定要接的规矩,不接也不会怎么样,但他们诚心来找我,一般都是走投无路了,闲着也是闲着,就尽力帮一帮,”夏惊蛰话音一顿,声音低了几分,让他的后半句话听起来更像自言自语,“而且……弄丢朋友的礼物这种蠢事,我也干过。” “嗯?”枕霄没听清。 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告诉他倒也无妨——夏惊蛰想着,几不可察地深吸一口气,答非所问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排斥社交吗?” “不是因为先被别人排斥了吗……” “不全是,”少年摇摇头,别在耳后发丝随着动作掉下一缕,掩住了他嘴角可能露出的情绪,“我小的时候,有一个很好很好的朋友,偶然认识的,那天在街上看到一个迷路的小孩子,看起来可怜巴巴的,正好附近的路我都很熟,就送他回家了……是个小傻子,记不清路,指什么方向都不太对,问他家长什么样也说不出来,最后绕了一大圈,到了才发现他家就在我家隔壁小区。” “后来呢……” “后来啊,后来就缠上我了呗,”夏惊蛰低下头,似乎是笑了一下,语气也变得柔软许多,“他没什么朋友,一天到晚都在写作业,我觉得他可怜,有时候就趁他妈还没回家,偷偷翻进他家后院里,给他带零食啊陪他玩捉迷藏什么的,后来直接帮他翻了出去,然后带他去了我经常去玩的公园……那时候我以为,我们会一直这么要好下去。” 意识到对方的语气有些失落,枕霄生平第一次尝到了些许紧张的味道,放在衣兜里的手不自觉握紧了,不知是因为夏惊蛰的话,还是他反常的情绪本身。 “但有一天他失踪了,搬家,电话号码也换了,毫无征兆地不告而别,就这么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了——说来可笑,一起玩了那么多天,我却直到现在都不知道他叫什么,因为他妈管得很严,不让他告诉别人自己的名字,”夏惊蛰自嘲似的扯了扯嘴角,鞋尖抵着一块碎石来回地碾,又不轻不重地踢了出去,“他送过我一件礼物,一只熊,小孩子刚好能抱在怀里的那种毛绒玩偶,穿着小婚纱——发现他不告而别的那天我把它扔了,河里,后来跑去下游找了好久也没找到,现在想想真挺傻逼的,一码归一码,何必一点念想也不给自己留。” 枕霄看着他掩在头发阴影下的眉眼,似乎从中找到些许明确的情绪,却一无所获,斟酌良久才开口道:“那……你那天说的话,是想留着说给他听的吗?” 然后狠狠揍他一拳,再一笔勾销。 “嗯,不过现在这些是说给你听的,”夏惊蛰站起身,看向他,眼底含着一点意味不明的笑,“有时候觉得你们很像,想想就火大。” 太阳穴一阵跳痛,像是大脑深处的神经被人拧在一起,又牵连出了更为尖锐的疼痛。枕霄皱了皱眉,抬手去揉额角,随口遮掩内心无法解释的陌生情绪:“我可不会缠着你玩。” “是吗,那你整天阴魂不散的做什么?” “和长期饭票搞好关系……”又是这个狡猾又堂皇的借口。 下课铃声恰好响起,打断了少年未竟的话语,枕霄嘴唇紧抿,无法理解这次头痛为什么来得猛烈又毫无征兆,只好归因于不久前结结实实摔的那一跤——他听见夏惊蛰说“走了”,下意识松了口气,也跟着站起身,若无其事地跟在人身后,向教学楼走去。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刚才夏惊蛰说的故事他是听过的,似曾相识又不完全,像是有人在他耳边讲过一遍,讲的却是截然不同的版本,让他在某一刻甚至生出了反驳的念头。 不,不是这样的——那又是怎样呢?这样的追问他又全然无法回答。 答案不是没有,只是太荒唐了,还不如没有。“母亲管得很严”“记不清路”“一天到晚都在写作业”……太像了,像得仿佛世界上另一个他,依照夏惊蛰的说法,大概不光这些特征,他们连外貌都有几分相像。 是他恰好失去了的那部分记忆吗…… “两个陌生人相遇的几率是0.0487”,这是他在某本科普读物上看到过的,如果真如他猜想的那样,偶遇失散又在失忆的情况下再次偶遇,那这不到百分之五的概率还要再添一个平方——不到百分之一的概率,真的会这么巧吗。 于是,在两人走进教学楼里的时候,怀着某种微妙的心虚,枕霄还是轻轻咬着拉链,状似无意地含混问了一句:“那你恨他吗?” “谁?” “那个……跟我很像的人。” “多少有一点吧,也不全是因为他不辞而别,主要是……算了,”夏惊蛰看他一眼,道,“反正我这人不记仇,都过去这么久了,也没那么记恨了,差不多就是揍一拳能两清的程度吧。” 枕霄点点头,松了口气。 梧桐叶悄然落下,不偏不倚,掉在夏惊蛰肩膀的位置,他垂下视线,拿起这枚橙黄的“不速之客”,随手放在走廊的栏杆上。小小的插曲短暂又浪漫,将他堪堪出口的话掩回了心底。 就是尝过一次那种滋味,我大概再也不会和谁深交了。 少年望着红黄间杂的落叶,默默想道。 第11章 捉弄怕鬼的人会被投怀送抱 之后的事进行得比想象中顺利。不知是因为枕霄脸上的伤太过触目惊心,还是他本人演技太好,监控室的老师并未过多刁难,顺着他的意思将开学第一天至今、每天下午两点左右在操场出口处的监控都看了一遍,找到了疑似捡走失物的是一个身穿红白校服的短发女生,也看到了他摔倒是由于自身“体力不支”,皆大欢喜。 他们学校各个年级校服颜色不同,红白属于高二——那个时间点上体育课的高二班级只有两个,戴眼镜又是短发的女生就更少,凭着对监控画面中对方长相的大致记忆,枕霄很快找到了他们想找的人。 无意前去吓唬对方,枕霄又铁了心不肯和陌生人说话,夏惊蛰索性记下了女生所在的班级和位置坐标,明明白白发给东西的失主,让人自己去交涉——后来听说那枚丢失的钥匙扣已经被送到了女寝的宿管阿姨那里,正等着被失物招领,也算是个平顺的结局。 至于那些在夏惊蛰看来有些言过其实的道谢,还有不顾他拒绝、在某个中午送到了废弃雕塑下的报酬……就是后话了。 “报酬,”夏惊蛰拎起那袋作为回礼的饼干——看起来是手工制作的——塞进枕霄怀里,道,“这次我没出什么力,给你了。” 爱吃甜食的又不是他……枕霄默然想着,将装着饼干的塑料纸捻出细碎声响,正想开口说些什么逗他奓毛,又听见夏惊蛰状似漫不经心地抛过来一句:“对了,你的脑子还挺好用的,要加入——咳,‘黑信封办事处’吗?” 枕霄挑眉,没有评论他过于中二的说辞,语气诚挚地调侃他:“你的脑子不太好用?” “滚,我只是懒得想那些弯弯绕绕的,”夏惊蛰坐在雕塑围石上,闻言抬起腿不轻不重地给了他一下,以示威胁,“别不识抬举,不想合作就算了,晚上再请你吃顿饭,两清——以后中午别来天台烦我。” 他大概不是在开玩笑,欲擒故纵这样高级的把戏不会出现在夏惊蛰嘴里……枕霄默默想着,拎着饼干权衡片刻,嘴角弯起一点若有若无的弧度,看着他道:“加入了有什么好处?” “没有好处,接委托没报酬,”夏惊蛰指指他手上的饼干,说,“这也是我第一次收到东西——但每次做完委托能请你吃顿饭,如果表现好的话。” 那就真成长期饭票了。 半晌,枕霄点点头,眼底晃动着意味不明的笑意,轻声道:“行啊——不过我思考太多会头痛,别太压榨我。” “知道了。”夏惊蛰垂下视线,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 终于说出来了……幸好枕霄没有发现,否则,以这个人恶劣的脾性,十有八九又会嘲笑他吧。 但他也无法否认,和对方待在一起的时间比独来独往时侯有趣得多,委托也会解决得更加顺利。难得遇到肯与他“同流合污”的人,他还是不想就此两清。 - “你还不走吗?” 距离晚自习下课已经过去十几分钟,最勤奋的学生都早已离开,夏惊蛰却依然留在座位上,埋头画他还未画完的原稿。 教室白炽灯管的光落在他脸上,让那黑发下露出的一小片脸颊白得近乎透明——从枕霄的角度看不清他的神情,只知道他唇角紧绷,握着自动铅笔作画的手既快又稳,和以往或张扬或孤僻的模样都不尽相同。 闻言,夏惊蛰头也不抬道:“你先回去吧,我还早。” 说得像是谁和他约好放学一起走了似的,幼稚。枕霄挑眉,故意呛他:“今天轮到我关灯,不然才懒得问你——不会有人以为我在邀请他一起回去吧?” 夏惊蛰终于放下笔,抬手将落下的头发别到耳后,无语似的瞪了他一眼:“赶紧滚,灯我关。” 枕霄“哦”了一声,不紧不慢地整理好书包,却没有起身离开的意思,依然坐在位置上,背靠着椅子,视线黏在他身上,意有所指道:“你上次说,学校只给你安排了一张‘堆满杂物的空床’——那你现在睡哪儿?” “我没手不会搬么,早就清出来了,”提到这件事就火大,夏惊蛰笔尖一顿,泄愤似的重重加了两笔阴影,“但那个宿舍还有别人住,我一回去他们就紧张得跟什么似的,所以我一般等门禁之后再翻进去。” “看不出来你还挺贴心……” “贴心个屁,”夏惊蛰扯扯嘴角,皮笑肉不笑,“只是懒得跟他们计较。一帮傻逼,从我搬进去那天起就成天想着怎么把我排挤出去,害得我三天两头丢东西,床单底下还翻出过针。” 他的语气很淡,似乎在说什么同自己不相干的事,字句间流露出的来自他人的恶意却鲜明又触目惊心——很少有人能将冷与热两种迥异的气质融合得那么自然,一点就着是真的,淡漠悲悯也是真的,像燃不到尽头的引线,线的尽头连着一潭池水,浮冰摇晃,明月清晖。 枕霄摆弄外套拉链的手一顿,几不可察地眯起眼,眼底闪过一丝连他自己都未能察觉的沉重情绪:“后来呢……” “后来我就不往那放东西了,冷水洗脸,牙膏牙刷都带着走,天热的时侯就在床板上将就一晚,等天冷了再去天台那个办公室过夜,虽然没有暖气,窗户还漏风,但总冷不过那些防不胜防的害人之心。” “我以为你会教训他们呢……” 画完一页,夏惊蛰将几张纸叠在一起,随手夹进笔记本里,将自动笔的铅芯按到最长,又抵着桌面收回去,盯着崭新的白纸沉默良久,才道:“没必要,在我看来最蠢的事,一是自证清白,二就是以暴制暴。” 窗外手电筒的灯光一晃,是保安大爷来检查了。夏惊蛰沉默着站起身,将最后一张白纸揉成一团,狠狠甩进垃圾桶里,咬着牙轻声道:“走吧——我说多了,出了教室门就忘了吧。” 然而还未等他迈步,手腕却突然一紧——对上夏惊蛰压抑着烦躁的视线,枕霄又识趣地屈起手指,将强行抓住他手腕的行为转变成趋于弱势的“拉衣袖”,目光也刻意放软了,不在这时候挑衅他:“我现在一个人住,插班生,所以被安排在旧宿舍楼的最顶层,听说那幢楼要翻修了,现在只出不进,不会再安排别人住进来,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以搬过来。” 夏惊蛰直直看着他,似乎花了几秒来消化他话里的意思,随后略微挑眉,冷笑道:“你什么时候这么好心了?” 谁知道呢,或许是因为看到他独自离去的背影,觉得他有点儿可怜吧——像无处可去的流浪猫,受人欺负还要忍气吞声、甚至在暗地里帮那些可能诋毁过他的人实现愿望,让人挺想摸摸他的。 “不是无偿的,”枕霄别开视线,不去看对方被白炽灯照得毛茸茸的头发,面无表情道,“分你一半房间,代价是每天请我吃三顿饭——对我来说没什么损失,稳赚不赔的生意,不做白不做。” 眼看着窗外手电筒晃动的灯光越来越近,保安大爷的脚步声也逐渐清晰,夏惊蛰低着头,视线停留在拉住他衣袖的那两根手指上,默然片刻,点了点头:“成交。” - “姓枕的,来之前那你可没告诉我,你住在这么个鬼……鬼地方……” 几十年前建校时候一同修建的旧宿舍楼,没有电梯,一侧的楼梯也被封了,只能从偏僻的西楼梯走上顶楼——自然也没有声控灯,每走一层都要手动按一层的楼道灯,他们回来得太晚,堪堪赶上门禁的时间,唯二有人住的两层楼都已经关门熄灯,安静得恍若无人,更遑论枕霄所住的四楼。 “我说了啊,”被控诉的人按亮最后一层楼道灯,语气无辜,“旧宿舍楼的最顶层,之前住在这两层的人都毕业搬走了,本来应该住三楼,可惜……” “可惜?” 枕霄看着他紧绷的下颌,脚步一顿,无端起了捉弄他的心思,于是清清嗓子,用一种更为神秘的语气轻声道:“可惜听说三楼闹鬼,经常莫名其妙地停电……唔,好疼。” 低头便撞上对方杀心渐起的目光——夏惊蛰维持着随手能伸手给他一拳的姿势,眉头紧蹙,恶狠狠道:“你是傻逼吗,闭嘴,赶紧……” 老旧的楼道灯陡然一暗,明明灭灭地闪动起来,生生打断了他未说完的脏话。本就苍白瘆人的灯光映着白墙,将墙皮受潮脱落痕迹照得斑驳一片,同两人瘦长的影子叠在一起,显得愈发可怖。 夏惊蛰下意识后退一步,后腰撞上楼梯拐角的扶手,被意料之外的触感吓得一踉跄,溢到喉咙口的惊叫被自尊心生生压下,变成了一句含混不清的脏话。 某种意义上的始作俑者站在原地,饶有趣味地看着他,像孩童得了稀罕的玩具,轻声问:“你怕鬼吗?” “滚……” “行啊,那我滚了,”枕霄偏过身子,作势要绕过他上楼,“四楼最尽头的房间,从这里走要穿过一、整、条走廊,我等你。哦,对了,忘了说,这里的灯不到一分钟就会定时熄灭,算起来应该马上就要……” 话音未尽,两人头顶的灯回光返照似的陡然一亮,彻底熄灭了。 “我走了,灯的开关在下面,还要往下走半层才能开,下去的时候当心别踩空了。”枕霄在黑暗中拍拍夏惊蛰的肩膀,顺势绕过他,煞有介事地提醒道。 下一秒,耳边传来意料之中的咒骂声,手腕被人狠狠握住,有什么柔软的东西扑到他身上,温热的,看起来不是鬼。 “疼……”枕霄摸摸他的后背,无奈道,“膝盖还没长好,别撞我的伤口。” “闭嘴,去开灯。”夏惊蛰低着头,闷闷地说。 “抱着你去开?” “……” 连人心都不怕的人,居然还会怕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真奇怪。枕霄一只手被他拽着挣脱不了,只好姿势别扭地用左手去摸右边口袋,凭着记忆打开手机上的手电筒功能,塞进夏惊蛰手里:“拿着,我去开。” 手机被人攥住,对方抓着他的手却丝毫没有松开的意思,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似乎还握得更紧了些。 丝毫没有安慰他人的经验积累,枕霄愣了片刻,发现自己居然拿他毫无办法——早知道吓唬他两句反应能这么大,就不多嘴了。 于是,罪魁祸首沉默良久,怀着某种近于玩脱后忐忑的愧疚心理,认真开导道:“世界上是没有鬼这种东西的,如果有的话,恐怖片里的鬼就不会是人的模样了。再说了,我都在这里住了快一个星期了,什么事也没有,真的,你别怕了好不好……你这个样子,我有点不适应。” 夏惊蛰似乎接受了这番说辞,也可能只是单纯地对最后一句有了反应,总之,几秒过后,他还是缓缓松开了颤抖的手,盯着手机发出的暖光,轻声道:“给你三秒,快点。” 他的五官本就生得清秀,这么受了欺负似的皱起眉头,眼睫不安地眨动着,冰冷锋芒荡然无存,就平白多了几分楚楚可怜的意思。 枕霄一愣,被什么烫着了似的飞快转开视线,脱下外套盖在他头上,动作毫不温柔,甚至有些粗鲁,说出的话却连自己都心虚:“我腿上有伤,怕你等不到我回来。” 他的衣服上总是裹着某种古怪的味道,像洗完了没有晒干,又像放多了洗衣液没有洗净,在正常的社交距离下感觉不出,偶尔凑近些许却能闻到,潮湿又甜腻,重得呛人。 然而这一次,不知是因为凑得实在太近,还是这件衣服恰好晾干了,外套内里并没有泛潮的味道,只剩下过分浓重的洗衣液香味,像橘子又像什么甜味的花,被残留的体温烘热了,密不透风地裹住他,生生驱散了他心底的不安与恐惧。 等到回过神来,蒙在头上的衣服已经被人掀起一角,枕霄略微弯下腰,歪着脑袋,通过被掀起的衣料空隙看着他,嘴里嘟囔着惯常欠打的话语:“好像在掀新娘子的盖头……” “新娘”一把拽下头上的衣服,面色不善地扔进他怀里,转身走了。 “真绝情啊,亏我还特意上去一趟帮你开了走廊的灯。”被抛弃的“新郎”耸耸肩,随手披上外套,看着对方离去的背影,思考片刻,还是决定等在原地,以免某人走到一半灯就熄灭,他还得可怜巴巴地跑回来重新按一次开关。 下次得换种方法欺负他,否则捉弄了人还要负责善后,越想越觉得自讨苦吃。 第12章 同居的第一个夜晚 枕霄的房间很好找,四楼最东侧的那一间,隔壁就是公用的阳台和晾衣房,不知从何而起的水声滴答作响,听起来有些瘆人,夏惊蛰咬住舌尖,压下心底隐隐冒头的可怖幻想,伸手打开了房门。 ——没有上锁,房间内一片漆黑,充斥着某种和枕霄的衣服如出一辙的潮湿甜香,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被洗衣液浸泡入味过。 进门时候夏惊蛰还有些忐忑,犹豫了半秒这么贸然开门会不会有些不礼貌,然而等他打开灯、看见房间内的景象后,那点忐忑就被某种更为复杂的情绪完全取代了——如果不是这几天相处得还算融洽,他都要怀疑枕霄在刻意刁难他了。 房间很乱,比他见过的任何一幅抽象派画作都要乱,并且乱得毫无美感,只让人觉得糟心。 也不知道枕霄是怎么做到的,居然凭借一己之力让这间四人寝混乱得像被十个人连续折腾了三天三夜,衣服杂物堆满三张床不说,还有几件散落在房间中央的长桌上,四张椅子也各自放满了书和看不出名堂的纸,上铺的床单和被子垂挂下来,枕头更是离谱地掉在了地上——这个人大概不知道隔壁还有晾衣房,洗过的衣服也尽数挂在靠窗的床栏上,不堪重负的衣架上缠着几坨原型不明的布料,无声解释着那股潮湿味道的来源。 除此之外,受灾最严重的大概就是那张桌子了,桌上密集分布着揉成一团的毛巾、翻开的课外书、不知为何会出现在这里的牙刷、写到一半的练习卷,还有一袋写着“临期打折”字样的便利店面包……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面包都还没有拆封,视线所及之处也看不到食物存在的痕迹,至少暂时还不用做好偶遇什么生物的心理准备。 倒是不脏,只是乱,属实天赋异禀。 夏惊蛰上前两步,拎起那袋打折面包,沉默地端详良久,又放回原处,转身对上房间主人的视线,神色阴晴不定地变了几轮,终究还是选择先开口询问他最关心的问题:“所以……我睡哪里?” 总共四张床,排除那张垂着床单、看起来疑似已有归属的,剩下三张都堆满了杂物,情况也不比当时校方分配给他的那张床好多少。 枕霄哑然,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有些不自然地别开视线,反手关上了门:“哪里都行,只要你——咳,只要你不介意。” 不介意才是真见鬼了。 虽说自幼家境优越,饮食起居有佣人照料,但毕竟被放养得久了,夏惊蛰的自理能力比起同龄的学生来还是高出一大截,也自认为接受能力良好,能适应包括漏风的天台办公室在内、各种条件参差不齐的居住环境。 最初短暂的震惊过后,他看着眼前抽象派艺术似的场景,居然也渐渐接受了现实,开始认真考虑该做些什么才能改变现状,至少不让自己高中最后的时光在杂物堆里度过。 看来确实摊上了大麻烦,枕霄这种人,大概是上天派来考验他的。少年走到窗边,缓缓推开笨重生锈的窗户,麻木地想道。 “我睡你下铺,给你十分钟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全搬到对面那两张床上,衣服叠好放抽屉里,冬季校服之类不方便叠的就拿衣架挂在床尾,还有那些没晾干的衣服,隔壁就是晾衣房,都搬过去——等等,姓枕的,你一般是怎么洗衣服的?” 枕霄愣在原地,表情看起来有些茫然,似乎还在消化他刚才说的内容,被点了名才慢半拍地回过神来,回忆道:“把衣服放进水池里,倒洗衣液,泡一个晚上,然后拿出来拧干……” “……上一个这么‘擅长’洗衣服的人,是我那个比我小十岁的表妹——还是她上幼儿园的时候,”夏惊蛰将“擅长”二字咬得极重,“你倒多少洗衣液?” “一瓶盖……洗衣液瓶子上是这么写的。” 且不论洗衣液为什么会倒在椅子下面……夏惊蛰坐在床尾方才腾出的角落里,捞起他口中的洗衣液瓶子扫了一眼,冷笑道:“人家的意思是装满一洗衣机滚筒的衣服刚好倒一瓶盖——学霸,你的自理能力和智商是反着来的吧?” 这些知识对枕霄而言的确有些超纲。被调侃的人罕见地没有当即呛回去,默默走到床边,依照夏惊蛰的指示拿起一件衣服,试图领悟将其妥善折起的诀窍,看起来安静得有些乖——他倒是很想针锋相对地呛回去,告诉对方“不想住就出去”,可惜一日三餐被人握在手里,他暂时还没有硬气的资格。 都欺负他这么多次了,听两句唠叨也不会少块肉……少年如是想道,有些泄气地蹲在床边,看着被自己团成一团的衣服,在心底里叹了口气,彻底放弃了尊严,轻声道:“我不会叠衣服。” 夏惊蛰倒是没有什么反应,似乎已经接受了他自理能力为零的现实,懒得嘲笑他了,只是起身走到他身后,垂下一只手,当着他的面用细白的手指捻住衣服,用一种教幼儿园小孩般诡异的耐心言传身教:“先把这边的袖子拉过来,然后对折,另一边也一样,拉过来,对折,再对折,最后这么折起来……还有其他办法,但我猜你学不会,先掌握这一种最简单的就够了,懂了吗?” 手臂就在他的耳边,柔软的棉质衣料蹭过脸颊,有些痒。 枕霄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说懂了。 “那就慢慢叠吧,不对,你还剩八分钟——”难得找到将对方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机会,夏惊蛰自然不会手下留情,学着枕霄从前捉弄他的语气,不紧不慢道,“超时影响我睡觉的话,明天就不请你吃饭了,五分钟一顿饭,怎么样?” 可惜他忽略了一点,枕霄和他不一样的地方在于,这个人并没有他这么过剩的自尊心,尤其是对于自理能力低下这样无关紧要的小事——换了他或许倔强得厉害,越被捉弄就越不会服软,但对于枕霄来说,只要最终的结果对自己有利,适时地服软示弱、甚至动用一点撒娇的伎俩,都是无伤大雅的。 在其他人面前说不定还要权衡再三,但对象是夏惊蛰这么吃软不吃硬的人,示弱反而是占据主动地位的权宜之计。 于是,状似乖巧地叠了两件衣服之后,枕霄站起身,清了清嗓子,朝着夏惊蛰的方向道:“太多了,我叠不完……” “那就先放床上,明天再说,”夏惊蛰从网页漫画中抬起头,扫他一眼,看起来对他的处境毫不关心,“你加油。” “搬起来也太重了,而且下铺放不下,还要搬上去……” “没事,你可以的。” 这次似乎有点儿套路不进了。枕霄眨了眨眼,决定动用最后的筹码——他原本不想拿腿上的伤说事,觉得矫情,奈何夏惊蛰不肯上套,只好出此下策。 擅长欺哄的狐狸走到猎物身边,略微弯下腰,敛去眼底一晃而过的狡黠,只剩下足够以假乱真的央求,还有被人戳到伤处又强装淡然的、若有若无的控诉意味:“可是我腿上还有伤,蹲下已经很痛了,还要爬上爬下的……” “少来,你刚才蹲着的时候怎么不说这话,”夏惊蛰掀起眼皮看他一眼,放下手机,不留情面地揭穿,“我不吃这套了,演技收一收吧。” 或许是因为室内温暖,周遭也没有什么潜藏的恶意,他懒懒地倚在床尾,没有平时那么一点就着,整个人看起来放松又柔软,连眼神都是软的,从枕霄的角度恰好能看见那过分宽大的衣领随着他放下手机的动势下滑,露出大片白净的皮肤,散乱的发尾绕过脖颈,搭在锁骨左右,显出几分声色犬马的缱绻意味来。 枕霄看着那一缕弯起的黑发,涌到嘴边的反驳不知为何哑了膛,只剩下一句语焉不详的“算了”,像是仓皇而逃的借口。 夏惊蛰得逞似的哼笑一声,没有再拿起手机,换了个更舒适的姿势,猫似的盘腿坐在床边,看枕霄苦苦整理的背影。 活该,让他装神弄鬼吓唬人,自讨苦吃。 其实以他的脾性,嘴上嚷嚷着“不与人深交”都还是会多管闲事,落得个转学的下场,又何况叠衣服整理房间这样的小事,倘若枕霄真的诚恳求助,他大概并不会袖手旁观。 只是这个人总想着套路他,又有故意吓他的前科,难得找到机会报复,他还是不想这么早出手帮忙,正中某人下怀。 不过……夏惊蛰看着枕霄颊侧突兀的纱布贴,在心底里叹了口气,默默想道——再等十分钟,如果这个傻逼还没叠完他那一床衣服,就勉强帮帮他吧。 把几件厚重外套拖到上铺,对于身体健康的人来说都尚且有些困难,更遑论枕霄这种伤患。 于是,爬了一次楼梯后,他就放弃了这种笨拙的方法,而是选择仗着身高优势,站在床边投篮似的将衣服扔到上铺——床边的围栏太高,他只能伸长胳膊略微跃起,以免衣服不上不下地挂在栏杆上。 倒是不累,只是跳得次数多了,膝盖有些疼。 夏惊蛰察觉到他的异样是在五分钟后,他不知第几次跳起来去扔一件厚重的羽绒衣,落地时候膝盖微妙地僵了一下,以至于没有站稳,扶着爬梯的栏杆晃了晃——从夏惊蛰的角度看不清他的神情,只知道他抓着栏杆的手骨节泛白,似乎用了很大的力气。 “喂,没事吧?” 枕霄摆摆手,转过身后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弯腰去整理被他摊在桌上的书,问话的语气像个没主见的小孩子:“这些呢,放在哪里……” “随你啊,想放哪放哪,别这么摊着占地方就行。”还来不及松一口气,夏惊蛰突然想起不久前这个人摔伤时候的情景——看起来也这么面无表情,其实摔得比想象中还要严重——迟疑地皱了皱眉,还是起身走到枕霄身边,伸手把人拉了起来,“过来,坐床上。” 意识到这话听起来有些歧义,又心虚似的补上一句:“我看看你的伤。” 好在枕霄对这些“搞颜色”的话题一窍不通,认知程度和他的自理能力一样约等于零,没有往什么奇怪的地方想,只是不动声色地挪远了些,道:“没事,不用看。” 有意骗人的时候装得煞有介事,真觉得疼了又装没事人。 夏惊蛰看他一眼,直觉他这么安分一定有事,索性不再跟他废话,毫无征兆地伸手抓住枕霄的手腕,借着巧劲一拧一按,压在床沿上,另一只手顺势拉起他的裤管。 碰到对方的那一刻他其实有所察觉,枕霄的力气远比他想象中大,和他那副病秧子似的外表很不相符,以至于最开始他险些没能控制住这个人,只是不知为何,对方很快撤了力气,放弃抵抗一般任由他制服了,也没有用尚且自由的另一只手阻拦他。 他还来不及多想,便被枕霄腿上那块渗出血色来的纱布贴转移了注意——上次看见的时候还没有这么明显,只是隐隐透出了一点褐色,让人分不清是碘伏还是伤口的血,然而现在纱布贴上却多了一小片醒目的红,似乎是伤口崩开了,才透过纱布渗出了血迹,红得斑驳又触目惊心。 “你是傻逼吗,疼不会说啊……”夏惊蛰点点他没受伤的那一边额头,气结道,“别说又是想讹我医药费——上次校医给你开的药呢,还有纱布贴,放哪了?” 被人戳穿了,枕霄索性也不再藏着掖着,将另一边的裤腿也拉到膝盖以上,随口调侃道:“你一天天的,哪来这么多气可生……在我书包里,应该带回来了。” “谁会为了你生气,我自己良心过不去而已,”夏惊蛰从他书包里翻出那瓶碘伏棉球和新的纱布贴,走到他面前,自然而然地单膝跪下来,咬开一张纱布贴的包装纸,又娴熟地拧开碘伏瓶盖放到一旁,“早点告诉我会死吗,你知不知道伤口崩开有多麻烦,不消毒会感染的,又不是贴着这玩意就万事大吉了,截肢了要我对你下半生负责吗?傻逼……” 这个人到底知不知道,他着急慌乱的时候话会变多,说一堆毫无意义的废话,却根本藏不住底下一窥就现的真实想法。 意识到自己的嘴角似乎隐隐有上扬的趋势,枕霄若无其事地清了清嗓子,无辜道:“我之前就说了,你说不吃这套。” 闻言,夏惊蛰本来轻缓撕开他腿上旧纱布贴的手一顿,报复似的狠狠撕到了底,听见对方没能忍住的抽气声,才满意地冷笑一声,道:“谁让你说那些神神鬼鬼的吓唬我——本来打算过十分钟就大发慈悲帮帮你的,谁知道你这么废物。再说了,下面还有这么多衣服没叠,谁让你先往上铺搬东西的。” “可是叠衣服好麻烦,每件衣服长得都不一样,我不会……” 原来不是技能失效,只是他在生气啊。枕霄默默想着,盯着夏惊蛰柔软的发顶,松了口气。 从他的角度看不清夏惊蛰的神情,只能看到对方垂下的眼睫,看起来黑而柔软,让人想起什么幼禽翼下的绒毛,其中几簇格外长一些,无端有些勾人——少年换药的动作利落又娴熟,揭下旧纱布贴后用浸满碘伏的棉球细细擦过伤口,又妥帖地换上新的,第二片刚撕下背纸的纱布贴被他咬着一角衔在嘴里,暂时剥夺了他说话的权力。 “被你咬过再贴到伤口上,万一感染狂犬病怎么办……”枕霄就趁机逗他。 “你给我滚,”嘴里咬着东西,说话也含混,夏惊蛰只好加快了消毒的速度,贴上纱布贴又泄愤似的用力按了一下,才没好气道,“我咬的是纸,碰不到伤口,还有,你说谁是狗呢。” 字句间不自然地顿了一下,似乎是咽下了某个脏字。 枕霄挑眉,对他能听懂言外之意的智商表示肯定,下一秒就被人呛了回来:“连衣服都不会叠的人有什么资格说别人——说起来,你哪来这么多衣服,搬家吗?” “差不多,”枕霄神色一黯,又很快恢复了常态,轻描淡写道,“不会再回家了,就把东西都带过来了。” 夏惊蛰点点头,倒是出乎意料地没有追问原 第13章 少年与神灵 和枕霄一起过夜的感觉,比和那几个他之前所谓的室友共处一室要让人安心得多,不用担心上铺的人因为他在故意把床翻得咯吱作响,也不会半夜被人恶意吵醒,听到些有关于他的刻意议论。 枕霄这个人,睡觉的时候和他自我放空一样安静,连呼吸声都听不到,仿佛从他爬上上铺的那一刻起,就从人间原地消失了。 只是……夏惊蛰第三次翻身,面朝着空无一物的白墙,有意用被子捂住了耳朵,却还是能听见窗外隐约传来的、滴滴答答的水声——做画漫画这一行,有利也有弊,好处是想象力得以锻炼,也能从生活中观察体会到更多东西,而坏处……大概就是有时候想象力实在太丰富,容易将平平无奇的生活现象同灵异鬼怪联想到一起,平白把自己吓得不轻。 比如现在,他听着窗外的水声,还有偶尔呼啸而起的风声,就已经自顾自脑补出了恐怖片的场景,尤其是窗边好巧不巧挂着衣服,衣角被风吹动,从他的视角看去,想不联想到鬼影都难。 “咳,姓枕的,你还醒着么……” “你这么翻来覆去的,谁睡得着。” 听到熟悉的声音,夏惊蛰松了口气,语气也放松了些:“谁让你一点动静都没有,像具尸体似的……” 几秒的安静过后,枕霄的声音再次从上铺传来,幽幽地说:“你怎么知道……不是呢?” 夏惊蛰一僵,放松不过三秒的神经再次紧绷起来,在心里骂了一万句脏话,蒙着被子缓了很久才闷着声音开口:“……你别吓唬我了。” 又凶又委屈,听起来可怜兮兮的,大概真是被吓惨了。 枕霄忍不住弯起嘴角,看着眼前的天花板,见好就收:“要我陪你睡吗?” “不要,我没有跟男生挤一张床的兴趣……”夏惊蛰又翻了个身,把被子团成一团,抱在怀里,轻声道,“跟我说说话吧,不然太安静了,我会胡思乱想。” 想到有鬼挂在窗户上吓唬他,爬上他的床,窗外滴答的水声是杀人狂魔刀尖血滴落下的声音——现在还多了一条:睡在他上铺的是一具尸体。 “好吧,不过我有点困了,可能说着说着就睡着了。”枕霄思考片刻,道,“我不太喜欢讲自己的事,也没什么可讲的,倒是有一件事一直很想问问你……” “什么事?” “去操场假摔的那天下午,我睡醒之后,看到你不在房间里,就出去找你,发现你坐在天台中央那间储藏室的屋顶上……那个时候,你在看什么?” “怎么想起问这个了,”夏惊蛰缓缓拉下蒙住脸的被子,看着一片空茫的黑暗,回忆道,“我记得那天……下午前两节都是自习课,我就没回去,画完了一章的内容,打算出去透透气,不能抽烟,所以吃了一颗牛奶糖——我没什么事做的时候,都会爬到那个屋顶上坐着,反正四面都是天台的地,也很安全,全校最高的地方,听起来还挺酷的,对吧?” “至于在看什么……随便看看,积累素材罢了。看看那些对我退避三舍的同学,在我面前从来没有好脸色的校领导,还有几个不在意我是谁、对我还算友善的老师……平时看不到的东西,偶尔远远地观察一下,也很有意思。” 他的语气很淡,全然听不出一点同“有意思”三个字沾边的情绪,甚至因为太过平淡,隐隐染上了些许低落的意味。 这次枕霄沉默了很久,久到夏惊蛰都险些以为他睡着了,他才突然开口,语气罕见地郑重:“我还是觉得,世界上不会有无缘无故的极端恶意,你这么‘臭名远扬’,可能……有些蹊跷。” “嗯,我知道,我又不傻,”夏惊蛰望着头顶的床板,轻声道,“但是无所谓了。真心厌恶也好,被人利用也罢,我不恨他们,只觉得他们可怜,连凭借自己的判断力评价他人都做不到,考试算对几个答案、蒙出几道题,又有什么意义呢——再说了,不管被怎么添油加醋,最开始干过的那些蠢事都是我自己选的,怪不得别人,不能要求所有人都知道事实的真相,都来听我作自我介绍,这不是他们的义务。” “而且……如果真有机会,我也挺想和他们好好相处的,可惜只有借着黑信封的名头,才能从现在的立场里跳脱出来,这么戴着面具去跟人交往,是不是挺犯贱的……多少有点儿受不了孤独吧,认识你之前,我其实很久没有和谁这么好好说过话了——枕霄,这是我找到的平衡,我单方面地对他们冰释前嫌,告诉自己没必要计较,远远看着就好,这样我会好受些。” “当然了,主动权并不在我。” 他太平静了,说这话的时候不像谈论偏见,倒像说起什么毫无威胁的小猫小狗,和平时动不动就火气上涌、锐利又暴躁的模样截然不同。 枕霄默默听着他清冷的话音,鬼使神差地想,之前每一次提及儿时不告而别的那位朋友的时候,他好像也这么平静。 “你知道吗,”枕霄侧过身,好让声音更清晰地落下去,传进对方的耳朵里,“我第一次听到‘黑信封办事处’这玩意的时候,心里想的是,这也太荒唐了,装神弄鬼的,真的有人会信吗……” “后来偶尔听到班里有人谈论这件事,听着他们的语气,我又想,说不定真的有神灵呢,对于山穷水尽的人来说,所谓的神灵,比起信仰,大概会更像一种安慰,就像那个传说中的办事处一样,留下信封的时候,就能理直气壮地告诉自己,我已经尽力了,连未知的天价报酬都愿意赌一赌,就算被拒绝,也没有遗憾了。” “再后来,知道你就是那玩意背后的人之后……说实话,有点失望,原来所谓的神灵只是个普通人,脾气还特别不好,又凶又暴躁,怎么能把愿望寄托给这种人呢……” “不过现在……我又开始觉得,这个神秘兮兮的办事处,还有它背后的创始人,还是和神灵沾了一点边的。” 难得说这么多话,对方却久久没有应答,枕霄心情复杂地翻过身,将自己摊平在床上,语气颇有几分无奈:“夏惊蛰……睡着了?” 没有回答,只有对方安稳的呼吸声,与窗外隐约响起的风声。 “没想到我还有催眠的功能……算了,好好睡吧,别想那些神神鬼鬼的事情了,你自己也是小神仙,怪丢人的。” - 秋风渐起,少年独自一人坐在学校的最高处,垂眸望着地面上往来的人群,神情平静,仿佛在观看一场默剧。 清冷的风拂动他的鬓发,将他宽大的外套吹得哗哗作响,一片梧桐叶自远方辗转而来,在他的肩头稍作停息,又随风而去。 上课铃声响起,少年不再凝望地面的人群,将视线转向天空,那墨玉般澄澈的眼底映出大片碧蓝的天。他咬碎含在口中的硬质糖果,尝到浓郁的牛奶味道,餍足地眯起眼,嘴角弯起合乎年龄的愉快弧度。 他暴躁又柔软,是出鞘的刀也是盛放的夏花,干净、坦荡、热烈,是最像凡人的神。 他不信人也不爱人,背负流言,远观人群,做着所谓以德报怨的“蠢事”,善良也慈悲,是最像神灵的人。 三月惊蛰,春雷始鸣。 这是他还未结束的十八岁。 第14章 差别对待 寻常晴朗的午后,一堂冗长的数学课方才结束,整个班级也陷入了反常的安静中——不知是因为刚刚公布的测验成绩满地飘红,还是一整天的主课催得人身心疲惫,大部分人都选择了趴在桌上休息片刻,或是走出教室自我放松。 枕霄是个例外,他的测验分数不仅不飘红,还以超出第二名十几分的优势高居班级第一,除了最后一题空着扣了八分,其他部分几乎与标准答案一模一样。 “这就是复读大佬吗,”夏惊蛰看看他作答工整的试卷,又看看自己的,不无感慨地嘀咕一句,又道,“借我订正一下……算了,不想抄,你帮我解决了吧。” 枕霄面无表情地看他一眼,懒得解释这个分数与是否复读无关,就算第一次做他也能写到满分,最后那题空着也仅仅是因为不想思考到头疼,知道自己会做便放到一边了——现在却还要履行“代写作业以换取自理能力教学”的交易承诺,在夏惊蛰的试卷上完完整整再“订正”一遍,考试时候他倒是没想到这一茬。 那张试卷被一只细白的手推到他桌上,手上戴了一枚中指与无名指相连的戒指样的装饰,方形金属戒圈上突出几棱尖角,让人想起小说里描写的什么暗器来——手的主人嘴角啜笑,看起来正因把大麻烦丢给了他而感到心情愉悦,枕霄挑眉,刚想说些什么逗他垮脸,却被眼前递来的另一张试卷打断了施法。 “枕霄同学,那个……最后一道选择题老师没讲,听说我们班只有你做对了,可以给我讲一下吗?” 好像是班长来着。枕霄抬头看了一眼,没想起少女的名字,又面无表情地低下了头,看着她试卷的某处:“没讲吗?” “嗯,老师说情况太复杂,就不讲了……” “确实很复杂,没必要纠结这种题。” 他不喜欢与人交流,也没有太多经验,并不知道与他人——尤其是曾经帮助过他的友好异性——说话时候应当表现得友善些,至少笑一笑,让语气显得不那么冷淡无情,即使多数时候他的笑容也多少掺着狡黠敌对的意味。 少女愣了愣,似乎有些失落,却还不认为他说的话意味着拒绝:“只要告诉我大概的思路就好,我还是想弄懂这题,否则没法安心……” 是一道概率题,分三种情况讨论,每种可能又需要大量的计算,一旦混淆其中的逻辑关系就很容易走进死胡同——脑袋还完好的时候他参加奥赛,练过比这更难的题,倒也不觉得有什么,左右不过是列出各个条件的逻辑链,再一一推算罢了。 但讲解起来有些繁琐,他并不太情愿和夏惊蛰以外的人说这么多话,权衡一秒,还是决定借着即将响起的上课铃声敷衍过去,让对方自己去问老师。 反正下节是自习课,去趟办公室也不算远……这么想着,少年抬起头,正欲念出想好的说辞,却被突然发生的异动第二次打断了施法——有人踹了一脚他的椅子腿,然后某个近于嘲讽的声音从左后方传来:“你不会是蒙的吧?” ——来自他那个正翘着椅子晃晃悠悠玩手机的同桌。 “……选C。”枕霄一脸漠然地拿起笔,随手扯过张草稿纸,边写边道,“根据题意分三种可能,第一种是公司直接聘请,第二种是递交简历后在一定概率下被剔除,这里的筛选有一到多轮不等,需要计算,第三种是受人引荐,默认是公司的单向选择,根据引荐人的不同,被录取的概率也不同,具体的数据可以从题目得出,所以……这条线有一个分岔,这条有两个,这条……每处分岔都要进行计算,算出来的结果是C,听懂了吗?” 最后四个字隐隐加重了力气,显然不只是说给眼前的少女听的。 他认真说话时候的声音还是冷,却在娓娓道来的过程中显出了少有的耐心,让漠然的语气也变得不那么不近人情,和他无端含情的眉眼一样,是春冰将融未融的冷,意外地很讨人喜欢——少女脸颊飞红,听得云里雾里,却还是紧紧捏着他递给自己的草稿纸,轻声道:“嗯,好像明白了……谢谢!” 上课铃声适时响起,缓解了他才学会如何道谢、还未掌握“接受他人感谢”这一技能的尴尬。 “你帮别人的时候倒是挺干脆的。”直到少女匆匆回到座位,夏惊蛰才不冷不热地评论一句,恢复了正常的坐姿。 枕霄闻言,替他订正试卷的手一顿,又继续一笔一划地书写,刻意压低了声音,却还是能听出话里针锋相对的意思:“不是你让我讲的吗?” 踹他椅子的那一脚可不轻,威胁之意昭然。 “敷衍人不礼貌,社交也是自理能力的一部分,”夏惊蛰轻声嘀咕,“……两码事。” 语气似乎有些酸。 也难怪。眼前这个人,从见他第一面起就没有什么好脸色,不是恶意嘲讽就是漠然相待,最近相处和平了些,却又不知从哪里染上了捉弄人的坏习惯,每次帮他干些什么,即使是举手之劳,也总有一大堆前置条件,热衷于招惹到他发火的前一秒才见好就收,再用“稳赚不赔的平等交易”这样充满火药味的形式帮他的忙……和老老实实给人讲题的模样比起来,根本就是两码事。 面前传来纸张轻响的动静,打断了他藏在心底的抱怨——枕霄将订正完的试卷放回他桌上,意味深长地评论道:“错的全是客观题,真省心。” 分数不高也不低,在人均飘红的测验分数里大概能排到半数以前,就是选择题错了四五道,当然也包括枕霄几分钟前才给人讲解过的最后一题。 订正试卷的要求是写上过程,想也知道他不会太好心,订正的过程简而又简,字迹十分潦草——最末那个“C”比其他字母都大一圈,用红笔写在极显眼的位置,孤零零的没有注解,像一句无声的嘲讽。 “要再给你讲一遍吗?”枕霄支着下巴看向他,轻声问道。 强忍着将这张纸揉成一团的冲动,夏惊蛰瞪他一眼,把试卷塞进课桌抽屉,又翻开先前没看完的漫画,语气冷硬:“不、用。” 对方娴熟地见好就收,耸耸肩,转头去订正自己的试卷了——只有一道题。 一节课过得相安无事,夏惊蛰身上贴着这样那样的标签,不熟的人以为他是易燃易爆品,或者什么生性凶恶的野生动物,他本人却并不按着这些标签生长,也没有别人想象中这么锋芒毕露,至少上自习课的时候安安静静,捧着一本漫画看得入神,唯一的小动作是用食指挑起一缕头发,有一下没一下地绕在指尖打转。 墨黑的发丝隐而复现,看起来出乎意料地柔软。 枕霄订正完了试卷又写完了作业,一时间没什么事做,盯着草稿纸的一角自我放空,放着放着突然想起什么来,又自发自觉地转向夏惊蛰那边,从他堆在桌角作掩护的一叠书里翻出两本,履行他那个替人写“不费脑力的作业”的职责。 夏惊蛰就看他一眼,意有所指:“这么自觉?” 说话间下课铃声响起,枕霄的回答也就恢复了正常音量:“今天教我什么自理能力,夏老师?” “教你最基本的社交礼貌,比如接受别人请求的时候别冷嘲热讽拐弯抹角——不过看起来你已经学会了。” 话里有话,和他平时说话的风格有些不同。枕霄对他的转变尚算敏锐,闻言默默看了他一会,没觉出有哪里不对。 以夏惊蛰的脾气,如果哪里被招惹了,就算拿他没辙,也一定会将不满明明白白发泄出来,夹带脏字地呛他两句,如果没有,那大致上可以分为两种可能,一种是没往心里去也懒得发火,像处于舒适环境下的猫,不那么容易炸毛,另一种可能就是心有不满却不肯说,就像他对某些沉重过往的态度一样。 从现状来看,大概是第二种。 参透人心比思考数理化题目难得多,所幸夏惊蛰这个人对他而言没有这么难懂。枕霄觑着他的脸色,直觉认为现在不是顶嘴的时候,该说些煞有介事的软话来试探他:“那你……” ——第三次打断施法。 “枕霄同学,还有一道题想请教你……” “去吧。”夏惊蛰似笑非笑地转过身,往墙上一靠,用竖起的漫画书挡住侧脸,也一并挡住了眼底一晃而过的烦躁。 枕霄若有所思的视线在他身上兜转一圈,才缓缓转向眼前的少女:“哪题?” “这题!” 身边猛地响起桌椅挪动的声音,他的同桌从抽屉里抽出水瓶,似乎意欲离开。 少年视线一沉,伸出手,在旁人看不到的地方握住了他的手腕,紧扣着不让他走,语气却如常漠然:“第二道填空,老师上课讲了,不懂就去办公室问吧——我还有事,不想浪费时间。” 他还是没学会所谓“基本的社交礼仪”,并且近于刻意地展示着自己的“无礼”。 少女紧抿着嘴唇点点头,抓起试卷仓皇离开了。 枕霄沉默了一秒,松开钳制住夏惊蛰的手,颇识时务地转而拉住他的衣袖,靠着椅背转过身,对上夏惊蛰的目光,眼底含着一点软绵绵的笑意,终究看透了他的心思。 “别生气了,”他轻声道,“我拒绝别人也挺干脆的,但从来没有拒绝过你。” 夏惊蛰一怔,甩开他的手,扯过椅子重重坐下,半空半满的塑料水瓶撞进课桌抽屉,发出一声闷响,盖过了他嘴角吐出的脏字。 “夏惊蛰……” “说。” “你还在生气吗?” “说了没生气。” “我觉得我每次帮你也挺干脆的。” “摸着良心说话……” “夏惊蛰。” “?” “我饿了……” “关我屁事。” “你口袋里有巧克力……” “……” “不生气了吗?” “闭嘴,吃你的,傻逼。” 第15章 被欺负的人 下午五点十五分,距离最后一节自习下课还有五分钟,少年坐在老旧氧化的沙发里,看了一眼时间,动作娴熟地保存画布又关闭软件,合上了运作良久、隐隐有些发烫的电脑。 枕霄不在,没人跟他抢另一半沙发,或是趁他不注意窸窸窣窣翻他的零食吃,于是他选了几首吵闹的金属摇滚作为背景音,好让这间只有他一个人的废弃办公室看起来不那么冷清。 近来他们两个人的关系称不上亲近,也称不上疏远,卡在某条微妙的界线上,让一同吃饭睡觉这样绑定行程似的行为看起来顺理成章,却又不至于一天到晚黏在一起——比如现在,他要来这里用电脑画预定的连载章节,而枕霄选择留在教室里提前写之后的作业,各干各的,也很顺理成章。 不过五分钟后他就要去履行“长期饭票”的职责,下楼找某个生活不能自理的人吃饭了。食堂,刷他的饭卡不说,还会指手画脚地差遣他打饭拿餐具,动不动就拿膝盖的伤口说事,烦得要命。 夏惊蛰向后一仰,动作夸张地伸了个懒腰,活动僵硬的颈椎,想起对方不喜欢烟的味道,习惯性伸手摸烟的手便顿了顿,转而拿起近旁的一片泡泡糖——苹果味的,他不喜欢也不讨厌,只是给懒倦的神经找些甜头,无所事事地消磨这最后五分钟。 - 距离下课还有两分钟。 枕霄写完最后一题,放下笔,默然审视着眼前的作业本,觉得有点儿像初中或者小学时候写的暑假作业,每门课一本,恰好是一天一页的内容,他却不会按照框定的计划去做,通常在假期开始的第一天便全部写完了,等到开学时候听见周遭同学“完了我的作业还没补完”之类的抱怨,也觉得陌生又荒谬。 后来又听到他们分享暑假去了哪里旅行,玩了什么新的游戏,才对某种纷繁鲜活的生活有了模糊的理解,开始觉得暑假作业拖到最后一天似乎也无可厚非——只是对他来说,所谓的假期只有日复一日的补习、母亲另行布置的作业和比上学时候更加严苛的计划表,早早写完作业和留到最后一天再写,其实并没有什么差别。 唯一的不同在于,倘若他没有比别人家的孩子更早写完作业,母亲就会用冗长且声泪俱下的说教惩罚他,再丢给他一本新买的、对他而言其实毫无意义的教辅。 令人窒息。 下课铃响起,打断了他无意义的迷思。少年站起身,打算像往常一样去楼梯口等人——等他的长期饭票带他去食堂——刚迈出一步却听见身后传来陌生的声音,叫着他的名字,语气不善。 眉梢一动,枕霄不紧不慢地转过身,对上来者不善的视线:“你是……” 谁来着,同班同学,记不清名字。 “跟我走一趟,”对方走上前来,面色阴沉地抓住他的胳膊,被他下意识一把甩开,有些挂不住面子,又低声威胁,“别给脸不要脸……” 同样是威胁,这张脸比几天前扬言要让他下不了地的那位逊色多了——枕霄鬼使神差地想着,摆了摆手示意自己能走,也懒得多问眼前的人为什么前来找茬,率先转身向后门走去,像个言听计从的乖巧俘虏。 他倒是想起来了,这个人叫程方吴,因为名字奇特常常被数学老师调侃,似乎坐在那位班长的后桌。 顺着对方的意思来到走廊尽头,胁迫者却还没有停下脚步的意思,直到将他带到厕所旁监控拍不到的角落,名为程方吴的男生才突然停住,猝不及防地转身一把拽起他的衣领,将他推搡进墙角。 枕霄挑眉,垂眸对上他恶狠狠的视线,倒是没有急于发火,只是抬起手,一根一根掰开抓着他衣领的手指,又一把甩开——他看起来一副病恹恹的模样,仿佛一只手就能制服,却还是比眼前这位高出一个头,俯视的目光毫无情绪,压迫意味昭然。 下一秒,仿佛被他的视线激怒一般,对方猝然给了他一拳,正落在颊侧的伤口处,外力导致他的头歪向一边,额角撞上墙壁,不偏不倚,又恰好是纱布贴覆盖的位置。 一句脏话落在耳边,还有随之而来的怒骂:“呸,小白脸,就凭你也配……” - 距离下课铃响起已经过去五分钟。 夏惊蛰站在平常等人的楼梯口,却没有等来意料之中的人,摸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确定自己没有弄错,才在心底骂骂咧咧地抱怨起对方不守时,一边朝教室的方向走去。 然而下一秒,不知是不是他的幻觉,身后似乎传来了某个熟悉的声音——很低,低得听不清说了什么,只知道那话音戛然而止,又被另一道呵斥取代。 少年茫然地挑了挑眉,在“上前多管闲事”和“去教室找人”之间犹豫半秒,选择了前者。 - “都说了我和她不熟,”枕霄弯下腰,看着被他踹了一脚腹部就蹲地不起的人,抬手抚上额角的纱布贴,从触感判断似乎又隐隐渗出了血,语气也沉下几分,似笑非笑,挖苦一般,“再说了,长得这么糟心,人品又低劣,你那位品学兼优的班长女神……看不上你也情有可原,和我的出现没有什么必然联系。” 不在夏惊蛰面前的时候,他向来懒得掩饰自己性格中的冷漠与恶意,也懒得装出一副柔软无害的模样骗取某人心软,仿佛所有堪称鲜活的情绪都仅一人可见,淡漠才是他留给世界的惯常伪装。 看见对方被他有意为之的话语激怒,再次起身意欲对他大打出手,少年脸上嘲弄的笑意陡然淡去,被一晃而过的狠戾取代,抓住对方袭来的手臂,生生停在半空,甚至讽刺似的推回半寸,动作干净利落,却不容挣扎。 然而下一秒,视线越过攻击者的肩头,瞥见某个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身影时,那铁箍似的手却猝然卸了力气,怒气冲冲的拳头落到近前,被他偏过身子、以稳妥的形式用肩骨接下了。 “别打啦,”他垂下眼睫,用只有彼此能听清的音量小声提醒,“罩着我的人来了。” 以暴制暴是最愚蠢的事之一,但他还是干了蠢事。 夏惊蛰的思维停滞了一秒,等到回过神来,他已经扭着施暴者的胳膊将人掼在地上,膝击既狠又准,顶在后背让人直不起身子,只能以一种扭曲的姿势跪在地上。 “他打我……”不久前才仗着狠戾冷嘲热讽的人换了副面孔,可怜巴巴地靠在墙上,语气虚弱,“疼。” 脸上的两处纱布贴渗出新鲜的血色,红得触目惊心。 见义勇为到此为止,再继续就是打架斗殴了。夏惊蛰深吸一口气,警告自己不能越线、对同班同学大打出手,咬着舌尖克制冲动,过了几秒才直起身子,拽着程方吴的手臂逼他跪直,低头看着他的眼睛,警告道:“我不管你想干什么,再碰他一下,后果自负。” 贴着不良少年的标签,眼神又沉冷得有如实质,已经足够吓得对方连连讨饶。 听见那几句颤抖的“对不起再也不敢了”,夏惊蛰略微眯眼,正想松手,余光却瞥见身边的人蹲下身来,与程方吴视线齐平,歪了歪头。 “医药费,”他用那种惯常冷漠的、似笑非笑的语气道,“复查一次一千三,加上换药的钱,就算你一千五吧……今天结束之前转给我,微信号在班群里,不想私了的话,我就告诉班主任了。” - “疼吗……” 枕霄额头的伤口不出意料地崩裂了——那道伤很怪,像是缝过针,又还余留着针痂以外的、硬币大小的伤口,夏惊蛰依着他的意思揭开纱布贴看了一眼,又拍了照给他看,不敢多碰,只能小心翼翼地撕下纱布贴,又换上一块新的。 “疼,”枕霄看着伤口的照片,淡淡地说,“不过没什么大事,被他打那一拳撞到墙上,又崩开了而已,本来都已经结痂了……反正明天本来就要去复查,顺便问问医生好了。” 事发突然,夏惊蛰怕他再出什么事——比如像之前他自己说的那样,受一点磕碰就晕过去——还是不顾他的说辞把人押回了宿舍,然后用一顿自选外卖堵了他的嘴。 脸颊上的伤口毕竟只是擦伤,用碘伏擦一擦再换张纱布贴就能处理,但他额头的伤显然没那么简单……血是止住了,可看着那处一塌糊涂的伤口,还是让人放不下心。 当事人自己倒是并不太在意,靠在床的栏杆上给医生发微信,修长的手指在屏幕上点点划划,至少看起来智商没有受到什么影响。 夏惊蛰坐在一边,看着他微微肿起的那侧脸颊,眉头紧锁:“到底怎么回事?” “没怎么,下课想去找你吃饭,结果被挟持了,”枕霄放下手机,目光恹恹地看向他,将自己塑造成一个毫无还手之力的可怜受害者,“他暗恋那个班长,说人家这几天经常来找我,对他都爱答不理的,所以决定把怒气撒在我身上,就这样。” 又是这种幼稚的剧情,追不到喜欢的人却不会从自己身上找原因,只知道加害无辜的人……夏惊蛰神色一沉,似乎想起了什么极不愉快的过往,沉默良久才轻声道:“我就不该这么轻易放过他。” 话里带着锐利的怒意,像是从牙缝间磨碎又狠狠拼凑而成的。 枕霄愣了愣,不明所以地看了他一眼,受宠若惊:“这么在意我吗?” “跟你没关系。”——倒也不能算全无关系,看到对方崩裂的伤口那一刻,他还是多少起了“杀心”。 枕霄就凑过去一点,宽慰似的拍拍他的大腿,眼底晃过一点软绵绵的笑意,和他说出的话十分不符:“放心吧,恶人自有恶人磨,我不会轻易放过他的——不用为了我破戒,说实话,你能为了我出手、咳,出手制服他,我已经很感动了。” “都说了不是为了你——算了,就当我多管闲事吧,反正……”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后半句话没入异常的沉默里,枕霄没能听清,却也多少猜到了,识趣地不去追问,转开话题:“饿了,饭呢?” “还有十分钟送到,”夏惊蛰抓抓头发,将散落的鬓发别到耳后,站起身,“我去拿。” 作者有话说: 枕霄:只要我演技够好,老婆就会对我充满保护欲 第16章 心疼 双休日,难得不用早起,夏惊蛰在床上心安理得赖到了临近中午,半梦半醒间感觉到有人下床带来的床栏晃动,才终于睁开眼,想起今天是什么日子。 他的室友兼同桌坐在对面放满衣服的床上,面无表情,看起来也不是很清醒。 “早,”他打着哈欠坐起身,摸过手机看了一眼,发现已经过了十一点,又改口道,“也不早了——今天不是约了复查吗,怎么还不走?” 枕霄恹恹地“嗯”了一声,尾音拖得很长,带着刚睡醒时候特有的沙哑,猫呼噜似的没什么实际意义,过了几秒才吐出第二个字来:“饿。” 也是,让本就身体欠佳的伤员饿着肚子独自去医院,有些不合情理。夏惊蛰如是想道,又想起周六食堂的饭菜总是格外潦草,不适合作为复查前的最后一餐,便顺手打开外卖软件,懒倦地问他:“吃什么,去检查有忌口吗——我想吃披萨。” 他屈起膝盖坐在床上,歪着头,脸颊隔着不甚柔软的被子搁在膝盖上,颊侧就被推挤出一小团软肉,惯常扎起一绺的头发也披散着,睡得乱翘,整个人看起来比平时无害得多,像什么懒洋洋的小动物。 枕霄看着看着,想起某次揉他头发的柔软触感来,放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动了动,回答得文不对题:“披萨是什么?” “……学霸,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么,”夏惊蛰被他逗乐了,闷着笑意调侃,“我自己吃,等会给你尝一块,你的话……有番茄意面,这总该知道吧?” 对方罕见地没顶嘴,点点头,起身洗漱去了。 据枕霄自己说,他预约的复查时间是下午两点半,离现在还有三个多小时,医院也离学校不远,走十几分钟就能到。 下单付款,夏惊蛰放下手机,伸了个懒腰,又顺势倒回床里,打算在外卖送达前再睡个回笼觉,一边扬声道:“送到西门,宿舍楼后面的那个门,星期六没有保安巡逻,等会儿外卖到了你下去拿。” 卫生间里的水声停了一秒,随后响起玻璃杯碰到瓷砖台面的声音——没有拒绝,那就是答应了。 还真是从来没有拒绝过他……夏惊蛰翻了个身,拉起被子躲避刺眼的阳光,又鬼使神差想起这句话来,忍不住弯了弯嘴角。 从某种意义上说,也算是个好人。 再次醒来的时候外卖已经放在了桌上,看起来是枕霄接了电话又没有吵醒他,十分自觉地下去拿了——拿外卖的人丝毫不跟他客气,嘴里叼着一块本该属于他的披萨,看见他醒了就含含糊糊地跟他商量,说自己更喜欢这个,要和他换。 “你不是不喜欢芝士么……”夏惊蛰摆了摆手,不和他计较,起身打算换衣服,又想起今天周末,他没有什么出门的安排,就这么穿着充当睡衣的短袖也无妨,便作罢了。 “对了……”枕霄像是猜到了他的想法,突然问,“你今天有事吗?” “没什么事,整理一下剧情大纲,画漫画,或者打游戏——怎么了?” 枕霄慢慢咬着那块披萨,似乎在斟酌什么,最终却只是点点头,没再说话。 是要让他陪着去医院吗……夏惊蛰觑着他的脸色,心想——其实也无不可,虽然枕霄额头上的伤与他无关,但剩下的几处伤口毕竟还是因他而起,尤其是膝盖上影响走路的擦伤。 而且……相处得久了,知道这个人嘴里真话假话五五开,对自己的身体状况更是从来没有真话,只会煞有介事地吓唬他,难得有机会,他还是挺想知道枕霄的身体情况究竟如何的。 不是关心,单纯地探清底细、以免哪天真出了事又束手无策罢了…… 于是,他起身下了床,走到桌边拿起块披萨咬了一大口,语气自然地问:“要我陪你去?” “不用,我只是……咳,不太熟悉去医院的路,”枕霄别开视线,灌了口冰可乐,道,“打车就行。” 尽管事实上他并没有打车的钱,等到出了校门,十有八九还是要按着地图艰难地走去医院。 难得非但不主动占人便宜,还拒绝了送上门来的好意,看起来有些反常。夏惊蛰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将这种反常归因为死鸭子嘴硬,和他开学典礼时候明明很饿却还若无其事的行径差不多,心生狐疑,便有意诈他:“真的不用?我记得从学校到医院要过一条步行街,开车绕路挺麻烦的,红绿灯多还容易堵车,要花的时间可能比走路还多,到了医院还要挂号什么的,已经快两点了,来得及吗?” 事实当然没有这么夸张,但枕霄这种生活白痴一定会当真。 果不其然,短暂的沉默过后,对方还是松了口,望着窗外过分热烈的阳光,轻声道:“随你,只要你不嫌折腾……” - “进去吧,我在门口等你。” 枕霄这个人,生活自理能力低下,对就医的流程倒是熟门熟路,似乎已经来过很多次,从挂号到找到对应的诊科都没让人操心。夏惊蛰跟着他走到门口,觉得自己没有陪同进去的必要,便拍了拍他的肩膀,如是说道。 枕霄点点头,没说什么,转身敲开了诊室的门——门打开又掩上,身穿黑色卫衣的少年就消失在了一片素白的视野里。 隔了一堵墙,里面的对话也很难听清。夏惊蛰抱着探究对方底细的心思来,却没有听墙角的不良嗜好,觉得枕霄一时半会还出不来,便走到门旁的长椅上坐下,摸出手机,打开了平时常玩的单机游戏消磨时间。 只是门没有完全关上,那侧的说话声也难免漏出一两句,传进他耳朵里。听着听着,少年默然放下了手机,看向门缝的方向,神情有些凝重。 “没有头晕恶心或者意识出现障碍的感觉吧……嗯,那就好……还是那句话,减少思虑……你这种情况也比较罕见,但从检查结果看来,颅内是没有什么明显的损伤的……嗯,也不排除是心理问题……” “……记忆……暂时没有太好的方法,就像我微信上和你说的……分很多种情况……可能是对你来说比较宝贵的记忆……也可能是你潜意识想遗忘的记忆……不要太纠结,器质性原因导致的失忆呢,是很少能够治愈的……但就像你说的,有模糊的感觉……嗯,是,特定条件下可能想起来……” “……你母亲那边……听说目前情况良好,只是不能见人……恐怕短期内你们不适合见面……也别恨她……未必是她自己的意志……” “仇视么……说不好,八月份那次……” “这次是皮外伤,没有大碍……脸上……和人打架啦?……还是要注意安全……也亏得你对疼痛比较耐受,上礼拜我有个病人……” “……那边,一开始是认为你有自闭倾向的……我坚定地跟人家说你没有……嗯,你的眼神和自闭的孩子不一样,我看得出来……多和人说说话……交到朋友了,那就好,你这个年纪,是该多交朋友……” “嗯,对了,我家那小子托我谢谢你来着……说是微信上拍题目问你,你教得挺好……不不,治病救人是天职,是该我说谢谢……” “有些事……过去就过去了,朝前看吧。” …… 他几乎能想象出枕霄的神情——淡漠的,或许比往常更平和些,却也不会带上那些真真假假的笑意,显出与年龄不符的落寞来,像个远离现世的孤魂,默默听着对方说话,仿佛在听什么与自己不相干的故事,偶尔情绪稍有波动,又很快恢复到事不关己的漠然与疏离中…… 诊室的门被推开,那个熟悉的身影又回到视线中,他却突然有些不知该如何面对枕霄了。 一出门便撞上他的视线,枕霄愣了愣,面色如常道:“走吧。” 他脸上的纱布贴都换了新的,看起来材质更厚,也更柔软,没有隐隐渗出的暗色痕迹,贴在血色淡薄的皮肤上,并不很突兀,看在夏惊蛰眼里却依然觉得刺眼。 “你……没事吧?” “复查而已,能有什么事,”枕霄挑眉,低头看着他——他今天没有穿校服外套,只有一件黑色卫衣,习惯性想衔些什么,便选择了用卫衣绳末端的一小段金属作为替代,话音也含混,“怎么了?” 不算明知故问,至少这一秒他的确不明白对方为何止步不前,然而下一秒,等到夏惊蛰复又抬起脸来同他对视,他就知道原因了。 眼前的人并不擅长隐藏情绪,至少在他看来很好懂,想法都写在脸上,一眼就能看穿。几分钟前医生的话语在脑海中粗略闪过,同对方眼中的担忧情绪两相重合,倒也算合乎情理。 枕霄静默片刻,似乎无声地叹了口气:“……你都听到了?” 夏惊蛰点了点头。 并没有向他人暴露伤疤的兴趣,也不想外扬家丑,枕霄对自己的过往总是保持缄默,即使面对的人是夏惊蛰——这个让他隐隐感到熟悉、认为值得信任的“一丘之貉”——他也只会让对方看到那些他有意展露且无伤大雅的弱点,至于真正的伤疤,则总是掩饰得滴水不漏,以免招来不必要的怜悯,平白让他不悦。 然而这一次,望着对方眼里澄净的担忧,他却有些动摇了。 这算是在关心他吗……没有居高临下的怜悯,纯粹得近于小心翼翼的关心,这样柔软的情绪通过夏惊蛰的视线落在身上,不偏不倚,触动了他心底某根锈死的弦。 也罢,就当是对他从前向自己倾诉那么多过往的回报吧,尽管那些话并不是真的想说给他听——不,说不定就是说给他听的。 “我没事,身体健康,心理也很健康,”枕霄伸手拍拍他的发顶,打发什么小猫小狗似的揉了揉,看着柔软的发丝被他弄乱,满意地略微眯起眼,道,“先走吧,路上慢慢说。” 夏惊蛰皱了皱眉,破天荒地没有甩开他的手。 第17章 各种意义上的脆弱和敏感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复读吗?” 其实还不到吃晚饭的时候,只是枕霄抱怨阳光太烈,想吃些冰凉的东西解热,夏惊蛰才把人带到了这家常来的甜品店,一人一份蛋糕冰淇淋,还有一碟说不出名字但味道不错的糕点。 恰好午后店内安静,狭小的包厢内两人独处,让略显沉重的话题得以稳妥安放。 夏惊蛰闻言,划开冰淇淋的手顿了顿,金属制的细勺磕到碗沿,发出低而清脆的响动:“不知道……” 原以为是高考成绩不够理想之类的原因,现在看来,大概还有隐情。 阳光正盛,被仿古的窗纸滤得柔和,又被雕窗分割为不规整的碎块,落在木质桌面上,将浮尘照得细细发光。少年的手指划过几片碎光,在阴影处停下来,无意义地轻叩桌面,让他的话语变得虚幻而遥远,像是人间是非渺远,自孤魂口中娓娓而来。 “我错过第一次高考,是因为考试前几天,大概是三天或四天的时候,班里组织了最后一次摸底测验……数学,满分一百五,我考了一百四十八,扣的两分是因为我觉得那题有问题,没有答案。”枕霄抬起头,看着他,问,“是不是也挺好的了?” 就算不是试卷问题,只是单纯地做错题目扣了两分,这个分数也已经是很多人难以企及的高度了——夏惊蛰点点头,肯定道:“那当然,我这辈子都没见过活的一百四十八分。” “是啊,我也觉得,”枕霄似乎笑了一下,只是那笑意很淡,更像苦涩至极的无奈,曝露在阳光下,看起来就变了味,“但我妈不满意,她觉得差两分就是满分了,为什么我就考不到呢……” “然后,她在知道成绩的那晚,也就是高考前一晚,崩溃了。” 夏惊蛰一愣,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什么意思?” “她的精神有些问题,我一直都知道,”枕霄意味不明地扯了扯嘴角,将一大勺冰淇淋送进嘴里,被冰得皱眉——似乎只是通过这样简单的举动,他就从沉重的情绪中挣了出来,恢复了一贯事不关己的漠然,轻描淡写道,“只是一直觉得还能忍受,就没有送她去医院——我父亲很早就过世了,住院也没人照顾她。” “所以……” “那晚她像平时一样,边哭边骂,说了我几个小时,说全部心血都给了我、对我失望透顶之类的……第二天就是高考,我想早一点休息,所以第一次顶了嘴——嗯,她动手了,用烟灰缸,玻璃的,砸了这里。” 少年撩起额前的头发,露出底下的纱布贴,自嘲似的笑了笑:“当时闹得挺大的,因为邻居听见她歇斯底里的声音,报警了……她被收进精神病院,我也在医院躺了半个月,其实本来没那么严重,缝了几针,出院的时候早就愈合了,但是……” - “你给我滚!滚啊——” “我辛辛苦苦养你十几年,啊!你怎么报答我,把我送进精神病院!我没疯!我是你亲妈……” “如果当年没生下你这个怪物……” “我这辈子——我这辈子全毁在你手里了!” 女人歇斯底里的喊叫还在继续,邻床的病人拍着手,以不和年龄的幼稚行径围观这场闹剧,医护人员匆匆赶来,却没能阻止惨剧的发生…… 金属饭盒应声而落,尚且温热的汤水顺着头发淋漓流下,让人一时混淆了血与外物的触感——少年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目光漠然,额角赫然横着一道伤口,触目惊心地淌出血来。 他看着女人脸上歇斯底里后的诡异笑容,缓缓抬起手,摘下粘在脸颊的一片菜叶,于是流下的血凝成一股,顺着他分明的颌骨轮廓滴落,没入肩头黑色的衣料中。 脸上的血色迅速褪去,被护士拉出病房的那一刻,他闭上了眼。 - “本来想着带着饭菜去看她一眼,做个了结,结果……”枕霄苦恼似的抬起手,轻轻抚了抚额角的纱布贴,轻声道,“她对我敌意太重了,不知是因为肌肉记忆还是什么,又用饭盒给了我一下,不偏不倚,还是之前的位置——伤上加伤,可能还有些烫伤的影响,拖到现在都没长好。” “八月底的时候,离现在……十几天吧。” 长久刻意忽视的弦终于被拨响,发出冗长而锈死的噪声,一曲终了,又再次归于寂静。少年垂下眼睫,有些刻意地将头发抓成一绺,挡在额角纱布贴的位置,拿起搁置良久的勺子,搅拌着将将融化的冰淇淋,把本该装饰在最顶端的草莓推进碗底。 夏已入秋,天却还暗得很晚,窗外的日色只比午后正盛时淡了一点,斜落进这间朝南的狭小包厢,依然显得绰绰有余,足够将这方寸空间假饰出和煦温暖的意味。 没有人说话,只有窸窣响起的衣料声——夏惊蛰站起身,走到他面前,借着一站一坐的姿势,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然后顺势向下拢住他的脖颈,略微用力迫使他倾身靠在自己身上,给了他一个不甚完整的拥抱。 记忆中儿时的玩伴也曾向他抱怨母亲严厉,那时他总会这么抱抱对方——以更加亲密且无所保留的姿势,任由那个清冷又爱哭的孩童抓着他的衣服,将眼泪尽数抹到他身上,闷着哭声流露稚嫩的脆弱。 如果可以,他倒也不介意那样抱抱枕霄……不过对方大约会介意。 猝然被人揽入怀中的少年略微睁大了眼,却也没有抗拒,垂在身侧的手僵了片刻,终于缓缓抬起,牵住了对方外套的一角。 “也没什么,都过去了。”他听见自己的话音,有些闷,“对我来说……未尝不是解脱。” 从长久压抑而窒息的成长环境中解脱出来,生活不再只有学习和母亲的指责哀怨,有了手机,开始同外界有所联系,也不用再为成绩如履薄冰、担心一点吹毛求疵的失误便引来怒骂——一道伤疤换来重见天日的自由,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只是……他这样一个除了学习一事无成的人,没有朋友,不善交际,连最基本的自理能力都欠缺得令人发指,甚至背负着高昂的复查费用,也没有收入来源……这样的怪物,真的需要所谓的自由吗。 “请告诉我独自活着的意义”——时常盘踞心头的问题,依旧没能找到答案。 夏惊蛰实在不算擅长安慰人的那一类,说不出什么振奋人心的好话来。他知道眼前的人并没有自己说的那么风轻云淡,却不敢贸然揣度对方的苦处,再说些自以为是且冠冕堂皇的鼓励言辞——没用的,鼓励也好,安慰也罢,对于真hu正身陷泥淖的人而言,旁人的话语纵使真心,也起不到什么实质作用,他是知道的。 于是,斟酌良久,他终究也没能说出什么“没事,都会过去的”之类宽慰人心的话,只是小心翼翼地摸了摸枕霄的头发,轻声道:“痊愈之前的医药费,还有其他饮食起居的费用,我可以先替你出,等以后你找到工作或者有能力了再还我就行……还清之前,答应我好好活着,好吗?” 也不知从哪里解读出了他想寻死的多余信息,何况他们的关系真的能持续到他有能力偿还的那天吗,未免也太自信了……枕霄漫无目的地想着,却没有真的说出来,只是闭上眼,嗅着对方身上浅淡的洗衣液味道,点了点头。 明明用的是同一瓶洗衣液,为什么这样的味道落在夏惊蛰身上,就异常地令人安心呢。 他又想起开学次日,学校附近的小诊所里,这个人看着他挂葡萄糖,浑身锋芒收敛进暖黄灯光里,也是这么无端地让人安心。 不是没有人接近他,但像夏惊蛰这么纯粹地多管闲事的,还是第一个。 于是理所当然地,有资格窥见他本性的人,夏惊蛰也是第一个。 唯一一个。 他生于囹圄,周遭自始至终只有静默坚冰,安静到他不知孤独为何物,也从未想过逃离。 然而现在他知道了——有个人走近他的牢笼,将坚冰叩开一隙,让他得以窥见熙攘世界,惊觉自己并非不孤独,只是经久麻木,麻木到唯独遇见对方,这种漫长无期的孤独才得以消弥,他才得以松一口气,去触碰所谓迟到已久的自由与温暖。 人间繁芜,春和景明,都与一人相关。 温热的体温自布料另一侧传来,隐约能听见平稳的心跳声——天气尚暖,少年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短袖,腰腹韧而紧实,比看起来更细一些…… 枕霄垂下视线,牵着人衣角的手鬼使神差地偏移些许,猝然在他腰间掐了一把。 “嘶——你干什么?!”少年一惊,下意识退开两步,撞上对方的视线,又被他眼底浅淡的水光噎住,生生咽下了后半句怒骂。 始作俑者眼角弯起,似乎觉得他的反应很有意思,随手拈起一块冷落良久的糕点,起身塞到他嘴边:“谢礼。” 夏惊蛰瞪他一眼,无法拒绝送到嘴边的甜软味道,抿了抿嘴还是张口衔住——清甜的桂花香味随着豆沙甜香一并抿碎在舌尖,让眼前的阳光也染上几分恍惚的桂枝香。 站在阳光里的少年眉眼含笑,柔软又狡黠,眼底晃动着碎金一般粼粼的暖意,连周身常年不散的沉冷都化了三分。 夏惊蛰怔怔看了他几秒,又猛地回过神来,飞快转开视线,后知后觉地松了口气——有余力捉弄他,看起来是恢复正常了。 又忍不住弯起嘴角,在甜腻的糕点味道里暗自腹诽:幼稚。 明明比他还大一岁,却像个小孩子,热衷于玩这些幼稚的小伎俩,一点甜头就能哄好…… 幼稚的人坐回原位,将沾满融化冰淇淋的草莓送进嘴里,扫了一眼他腰腹的位置,意味深长地评论道:“你好敏感。” “只是被吓了一跳。” “是么……不是怕痒?” “不是。” “……别这么盯着我看!” 作者有话说: 合理猜测:很快枕哥就会熟练掌握博取老婆同情的方法,并且用在包括但不限于挠人痒痒肉晚脱后的各种服软场合(并不会写) 第18章 关于亲吻的委托 周一,午休时间,天台废弃办公室。 终于赶在十二点前画完了预定的章节,和编辑确认无误后,少年大功告成地合起电脑,向后一仰,毫无形象地瘫倒进沙发里,过长的额发垂落下来挡住眉眼,也挡住了眼下浓重的黑眼圈。 原本周三截稿的漫画,由于增刊紧急提前到了周一中午,导致他昨晚加班加点赶了一个通宵,上午的课都听得半梦半醒,午饭也来不及吃,赶来这里画完了最后一点内容——神经紧绷的时候尚且觉不出疲倦,可等到工作结束,积压的疲倦同时涌来,险些让他就这么睡过去。 听见电脑合起的声音,占据着另外半边沙发的少年抬起头,看了一眼死鱼般陷进沙发里的同伴,放下手里的小说:“画完了?” 夏惊蛰有气无力地点点头,突然想起什么,又拖着声音道:“来不及点外卖了,抽屉里有泡面,自己凑合吧,顺便帮我泡一碗……” 枕霄坐起身,从桌角捞过一块巧克力,撕开包装掰成两半,将其中一半递到夏惊蛰嘴边——自从周六在甜品店喂了那块桂花糕,他就像发现了什么新玩具似的,开始热衷于给对方喂食,觉得夏惊蛰满脸别扭又不得不张嘴吃下的模样很有意思。 不过现在精疲力尽的某人连别扭的力气都没有,有东西递到嘴边便毫无防备地张嘴吃了,象征性嚼了两下,又迷迷糊糊忘了咀嚼,半块巧克力在他颊侧顶起一块不大不小的鼓包,像什么接受投食的小动物。 “对了,”枕霄收回手,从小说的夹页里翻出个信封来——比之前他自己做的那个精致得多,似乎还残留着浅淡的香味——放在夏惊蛰怀里,“给,刚才捡到的。” 夏惊蛰随手摸了一下,话音懒倦含混:“念……” 枕霄挑眉,被他小少爷似的做派逗乐了,忍不住逗他:“我不。” “那不管了,”小少爷把信封扔回他那边,翻了个身,拉过用宽大的校服遮住脸,后半句话埋在衣料里,闷闷的,“去泡面,饿了。” 风水轮流转。 枕霄故作夸张地叹了口气,把信封放到一旁,起身泡面去了。 - “接吻的感觉……喂,姓枕的,你知道接吻是什么感觉吗?” 被点名的人正慢条斯理地吃面,闻言被烫得一呛,咳了好几下才找回说话的能力:“我怎么会知道?” 别说接吻,他说过话的异性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其中还有一半叫不出名字。 夏惊蛰沉默了一秒,意识到自己问了个蠢问题:“也是。” 大概实在是饿了,原本昏昏欲睡的人安静了几分钟,又在闻到泡面香味的时候睁开了眼,回光返照似的狼吞虎咽几口,一边被烫得直吐舌头,一边顺手拆开了那封新到的委托函。 内容不长,字迹娟秀,看得出委托者是个女生——“男朋友想接吻,但我有点洁癖,理解不了这种交换唾液一样的行为,也无法接受……但他觉得这是不够喜欢的表现,说如果实在无法接受就到此为止。我也上网查了很多资料,众说纷纭,不知该相信哪种说法,也不好意思开口问身边的朋友……所以我想知道尽可能真实的感受,也就是接吻到底是怎样的感觉,麻烦了”,信函的内容大致如此。 “说起来,”夏惊蛰放下信纸,喝了一口橙汁,没头没尾地说,“以前好像也接过一封委托,说是女朋友不能接受亲密行为,连牵手都会紧张到排斥……也不知道是不是同一对。” “是吗,那应该取得了不小的进展,至少这次问的是接吻了,”枕霄淡淡应承,扫过他眼下浓重的青黑,又落在桌上的两桶泡面间,话锋一转,“你不累吗?” 没想到这种近于关心的话能从他嘴里吐出来,夏惊蛰还愣了一下,语气都有些不自然了:“……不累,还好,就是有点儿困。” “困就睡觉,何必在这种问题上浪费时间。”——私人因素占比极大,吃力不讨好的。 夏惊蛰眉梢一动,似乎并不能理解他理性分析的结果,正色道:“严重到危及他们关系的问题,不算浪费时间。” “但午休时间只有那么长……” “我不太喜欢敷衍别人。” 枕霄对上他的视线,一怔,到嘴边的话就没能说出来。 相较于熟稔后一点就着的性格,夏惊蛰的表情其实反倒没有那么丰富,多数时候总是清淡的,有些冷,像一把刀,平时刀锋向外,令人敬而远之,而心情愉悦时刀背示人,便不那么锋利可怖——翻来覆去都是这么一把刀,以至于枕霄只能从细微处观察他的情绪,譬如偶尔泛红的耳廓、烦躁时紧蹙的眉头,或是其他。 从前他觉得这个人很矛盾,本性分明是烫的,热忱暴躁,任谁都看得出来,偏偏要给自己蒙上一层冰壳,维持着那种不伦不类的冷漠,一碰就化了,像是自欺欺人。 后来知道那是对方的保护罩,是刺猬柔软躯体外的一层尖刺,疑惑才得以释然,逐渐转变为某种更为复杂的陌生情绪,盘绕在他心头。 或许因为熬夜赶工,夏惊蛰今天的表情更淡,始终浮着一层薄薄的倦意——说这话时懒倦沉落,便有什么别的东西浮现而出,自他砚石般深而匀的眸底晃过,同样陌生。 夏惊蛰的世界里,有一些他从未见过的东西,超出理性范畴,无法用逻辑演绎,更无法定论。 执着,认真,多管闲事,为他人不相干的愿望奔走,单方面的冰释前嫌,还有他的漫画,一些荒唐的、不合时宜的梦想…… “请告诉我独自活着的意义”——现在有一组答案摆放在他面前,不期而至,醍醐灌顶。 他下意识想追问什么,却发现无从问起,还未等猝然无序的思绪成型,一旁的手机却突然响起了通知声,夏惊蛰看了一眼,轻轻笑出声来:“有点意思。” “嗯?”塑料叉掉进碗里,溅起几滴尚嫌滚烫的汤汁,枕霄一惊,像从某个短暂的梦境陡然回神,花了几秒才想起他们先前讨论的话题。 “你看她朋友圈转发的东西,”夏惊蛰拿起手机在他面前晃了晃,笑着解释,“不是老师就是工作人员——我觉得高中生不会在朋友圈转职工福利这种东西。” 枕霄看了一眼,将注意力强转回眼前的委托上,配合道:“嗯,我也觉得。” 好友申请通过,对方发来一个表情,似乎对问题的答案充满期待,夏惊蛰却后知后觉地有些犯了难。 这次的委托对他自己而言也有些超纲——枕霄不通感情,他自己也不见得好到哪里去,无非是画漫画积累了些经验,是个理论上的巨人,一旦问题超出理论范畴,需要用实际经历解答,他也就束手无策了。 何况他的情况还更特殊些——枕霄至少不用考虑性取向的问题。 “枕霄,你倒是也想想办法……” 被点名的人从神游回到现实,脑海里仍盘踞着“人生意义”之类渺远而伟大的问题,语气也虚无缥缈:“我不知道。” 毕竟是个自理能力低下又不懂礼貌的疑似母胎单身,确实不该对其抱太大希望。夏惊蛰默然叹气:“也是,看你那样也不像能找到对象的。” 枕霄捏着塑料叉的手一顿,渺远而伟大的诸多问题就陡然被这句评价击散了。 “是啊,”他盯着清汤寡水的面汤,像在和某段葱花较劲,“我又不是你——反正你能找到,去找一个试试不就知道了,何必为难我。” “你以为谈恋爱是做数学题吗,哪有这么简单,”夏惊蛰没想通他突如其来的怨气从何而起,只好理解为寻常拌嘴,懒得跟他计较,“就算找到了那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咳,就能接吻的。” 给不通人情世故的傻子科普男女感情,倒是把自己说脸红了。 “是么。” “当然啊,首先要尊重女生的意愿,再说这种事情要一步步来……靠,我跟你说这些干什么。” 枕霄终于肯抬头看他一眼,用做数学题的思维反问:“那就这么告诉她不行吗——要尊重女生的意愿,她那个男朋友把她逼到给陌生人下委托的地步,对方还有可能就是她自己的学生……也不是什么好人,分手算了。” “你啊……”夏惊蛰无言以对,觉得自己摊上的不是麻烦,是个幼稚直男,“人家来找我们是为了解决问题,不是终结问题。” “有区别吗?” “当然有!”一脸无辜地问出这种话,实在有些令人恼火,夏惊蛰烦躁地抓抓头发,灌了一口橙汁压下火气,“如果你惹我生气了,想尽办法也不知道怎么才能和好,去找人问——虽然也不存在这种人——结果人家告诉你别想了,能跟你吵架我也不是个好人,绝交算了……你怎么想?” 阴差阳错又回到先前的问题上,少年略显不满地眯起眼,答非所问:“我就这么不招你喜欢吗……” 语气刻意放软了,含着真假掺半的委屈,听起来有些可怜。 夏惊蛰一碰到他的目光,浮躁的怒气便熄灭了大半,剩下那一点只够支撑他别开视线,语气别扭地否认:“假设而已……我的意思是,她会找我问这样的问题,就说明对男友还抱有感情,只是出现了矛盾,所以想解决,劝她分手是没意义的,再说了……我们也不了解她的男朋友是什么样的人,就凭这么几句话贸然断定他不值得交往,太不负责任了……” 每次他紧张别扭的时候,就会说一大堆无关紧要的话,借此掩饰内心的不自然——枕霄饶有兴致地看着他,那一点微妙的醋意被安抚妥帖,只剩下得寸进尺的捉弄欲:“那你的意思是,假设我们出现了矛盾,你也会对我抱有感情、想方设法修补关系么?” 实在是强词夺理,连主宾关系都颠倒过来,偏偏夏惊蛰被他绕进陷阱,又困得大脑迟钝,一时间反应不及,不尴不尬地清了清嗓子:“嗯……” “那是不是说明,我也挺招你喜欢的?” “嗯……等等,少他妈自作多情了,我只是,咳,至少不讨厌你。” 枕霄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得到了满意的答案,不再为难他——尽管对“你这种人找不到对象”的评价尚存芥蒂,但评价者亲口承认的“喜欢”微妙填补了这一点失落,姑且能既往不咎——状似友善地提醒道:“你不补觉吗,下午还要上课……” 距离午休结束还有一个小时。 “嗯,我睡一会。”被他的话语拨动了什么开关一般,夏惊蛰打了个哈欠,话音含混,“睡醒再问问别人好了,虽然问我妈这种问题可能有点尴尬,还有认识的编辑……” 话音未尽,已经没入平稳的呼吸声中。 枕霄看着他“一秒入睡”的模样,略显诧异地眨眨眼,怀疑他方才喋喋不休的精力可能真的是回光返照,本着严谨的态度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确定对方那安稳的呼吸声并非错觉,才站起身,自发自觉地端起两碗泡面,打算出门倒掉剩余的残汤。 他还是更喜欢对方这么鲜活的模样,没有自欺欺人的冰层遮掩,露出柔软的内里来,有什么心思都写在脸上……很有意思。 第19章 意料之外的亲吻 “冷……” 枕霄一怔,从网页漫画中抬起头,怀疑自己听错了——事实证明那并非错觉,声音的来源迷迷糊糊翻了个身,发出梦呓般模糊的哼声,嘀咕着冷。 也难怪,九月近半的时候,不久前才降了温,他只穿一件单薄的短袖,后腰处的衣料还被自己睡得掀起,大剌剌地露出一截腰腹——人睡着时更容易觉得冷,他这么梦话几句,也无可厚非。 作为眼下唯一能帮到他的人,枕霄默默看了他两秒,自觉该有所作为,便起身朝他走去,打算把人怀里抱着的外套扯出来,充当毯子盖在身上。 说起来,这里本来不是有一条毯子么……少年疑惑地环视一周,目光落在熟睡的人身上,有些无奈地得出答案:真正的毯子被团作一团,用来充当枕头了。 他走到沙发背后,俯下身,伸出的手碰到对方怀中的外套一角,却突然顿住了,视线黏在夏惊蛰熟睡的侧脸上,迟迟不能移动分毫。 平时冷硬又暴躁的人,睡着时候倒是很安静,抱着自己的外套蜷起身子,陷进沙发一角,入睡匆忙,头上的皮筋还未解开,只有几缕过长的额发散落下来,将他明秀的眉眼遮了大半,露出的半张脸白净分明,嘴角啜着浅淡的笑意,似乎做了好梦。 不是冷么,怎么还笑得出来…… 枕霄闭了闭眼,压下心头泛起的陌生情绪,不愿贸然惊动熟睡的人、扯出他紧紧抱住的衣服,只好脱下自己的外套,打算先斩后奏地披到人身上,再预想一个夏惊蛰睡醒后可能需要的解释。 或许是感知到了身边有人靠近,熟睡的少年突然低低地“唔”了一声,从侧卧转变为仰躺,怀里的衣服被他压在身下,短袖下摆却变本加厉地向上卷起,露出一大截白得晃眼的腰腹。 和想象中一样细,似乎一把就能握住,隐隐能看出腹肌线条的痕迹,并不甚分明。 枕霄下意识垂眸看了一眼,又像被烫着了般飞快别开视线,伸手替他拉好衣服,听着对方含混不清的抱怨,无端起了荒唐的捉弄心思。 或许是因为那封委托,或许是因为某些不合时宜的幻想,等到他回过神来,脑海中一晃而过的荒谬念头已经说出了口:“冷啊……亲我一下就给你衣服。” 如果放在平时,这时候夏惊蛰大概已经伸手给他一拳了。 然而睡着的人比清醒时坦率得多,闻言便抬起手,不清不楚地搂住他脖颈,借力略微起身亲了他一下——柔软的触感蹭过嘴角,不过一瞬的时间,已经顺着皮肤烧到耳根。 看似浑身带刺的人,嘴唇却很软。 他在干什么,发生了什么…… 被认识不到一周的同性亲了嘴角,还是个关系不甚融洽的同龄人,他的心跳有必要这么急促吗…… 少年茫然地眨了眨眼,循着麻木的本能撑起身,把脱下的外套盖在人身上,又尽善尽美地替他拉拉衣摆、确保足够妥帖,然后心情复杂地走到窗边,望着窗外大片晴朗的天,自我放空。 夏惊蛰倒是心里没鬼,对他也不设防,随便哄一句就傻乎乎地上钩了,大概真觉得亲一下熟悉的同学无伤大雅——那他呢,也这么坦荡吗。 从他冥冥之中预感到捉弄夏惊蛰会很有趣、并且付诸行动开始,自始至终,都这么坦荡吗…… 大脑深处的某处神经隐隐作痛,警告他不该再继续思考,纷乱的思绪被强行驱散,少年低下头,贴着冰冷的玻璃窗,沉重而缓慢地叹了口气。 应该不是吧。 - “醒了?” 距离午休结束的铃声响起大概还有几分钟,枕霄看了一眼时间,正想说“你可以再睡一会”,撞上对方的视线,就突然忘了到嘴边的话。 夏惊蛰显然还没睡醒,靠在沙发角落目光涣散地看着他,一边肩头还搭着他的外套,眼角有些红,沉黑的瞳仁前蒙了一层水雾,像什么目光柔软的小动物。 “早……”看起来神志也不是很清醒。 “快下午了,”枕霄罕见地没顺着话茬嘲讽他,觉得自己大概也出了什么问题,对方眼底水雾一晃,他的心居然就跟着波澜起伏,“困就接着睡吧,如果有老师问起,我就说你身体不舒服,请假了——反正下午一半自习,你是个刺头,他们也不会多问。” 夏惊蛰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会,似乎在消化他说的话,过了良久才吐出几个字来:“你才是刺头……” “嗯,我也是——睡吧,反正你回了教室也一样补觉。” 这次夏惊蛰被说服了,卸了骨头似的往后一仰,又倒进沙发里。 “对了,”枕霄走到他身边,随手扯了一把他掀得乱七八糟的衣服,道,“我建议你合理利用衣服和毯子,否则会着凉——还有,那个委托问题的答案我写在纸上了,压在你的手机下面,记得看。” 说罢,又欲盖弥彰般补上一句:“网上查到的,应该可信。” 夏惊蛰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也不知道听进去多少,倒是依言扯出了垫在脑袋下的那团毯子,乖乖往身上拉——手大概有些软了,扯了半天也不得章法,毯子依然皱作一团。 对外锋芒毕露,冷得像把生人勿近的刀,混熟之后脾性直率,热忱又暴躁,已经挺矛盾了。 以前怎么没发现他还有更矛盾的时候,譬如现在,浮冰消融,焰火未起,就这么将将卡在冷与热之间,温的,毫无防备,看起来很柔软…… 是一种让人心满意足,甚至觉得“果真如此”的,逃不开的可爱。 枕霄站在一旁,饶有兴味地看着他折腾,直到下课铃声远远传来,才终于良心发现,伸手帮他摊开了毯子,好好盖在身上:“那我走了,傍晚再来找你。” 这次连充作应答的语气词也没有,夏惊蛰歪着脑袋,一侧脸颊埋进柔软的外套里,已经睡着了。 - 夏惊蛰是被一阵遥远的铃声唤醒的——一觉起来已经不知几点,自然也不知道这是第几节课的什么铃声。他有些恍惚地坐起身,手指触及身边团成一团的陌生外套,愣了愣,记忆缓缓回笼。 似乎是枕霄的衣服……那人临走前还跟他说了什么,睡得迷糊,有些记不清了。 他解下早已移位的发绳,随手整理睡乱的头发,另一只手从桌角摸过一块汽水糖,娴熟地捻开包装送进嘴里,又听见窗外模糊的人声,想起该看看时间,却被压在手机下的一张纸转走了注意力。 是张他画草稿剩下的废纸,空白的地方写了两行字。 “被人亲吻的感觉不可怕,除了让大脑空白没有任何负面影响,难以接受的话,可以先从吻嘴角开始,循序渐进。” 工整的字迹似曾相识,毫无疑问出自枕霄之手——合理,却似乎不太合情。 学霸还知道这个吗…… 夏惊蛰眉梢微抬,将信将疑地来回看了两遍,觉不出有什么问题,似乎也算个合宜的答案,犹豫片刻,还是拿过手机,找到不久前才通过好友申请的委托人,把这句话原封不动地输入对话框发给了对方。 通知音很快响起,却不是回复,而是负责联系他的编辑发来了消息:“夏老师,我们打算把您之前已经完结的那两部作品以单行本的形式出版,需要您画一个十页左右的番外,还有封面和宣传图。” “当然,如果您不介意,封面和宣插我们也可以约请其他的画师绘制。” 夏惊蛰靠着沙发,一根一根往嘴里送饼干条,懒得打字,便发过去一条语音:“不用麻烦了,我自己来。” “好的!截稿时间在这月底,您可以慢慢来,不用太着急。” 编辑是个比他大不了几岁的女生,听说最近在筹备婚礼,偶尔也会在聊天时候透露这个信息。 夏惊蛰点开她的朋友圈,翻了几条近期的照片,望着合影中恩爱的情侣若有所思,过了许久才放下手里的饼干,将聊天窗口切换到文字输入的模式,一个字一个字地打道:“陈编,问你个问题”。 “您说。” “你知道接吻是什么感觉吗?” 聊天窗口那头的人显然激动起来,一连打了三个感叹号,附带一串花里胡哨的兔子跳舞表情:“夏老师,您终于情窦初开啦?!” “不,只是找些参考素材……” “是剧情需要吗?” 他打字的手顿了顿,还是输入了一个“嗯”。 “接吻啊……怪害羞的,那种感觉有点儿像在吃棉花糖,甜甜的软软的,不过有时候又觉得像在被棉花糖吃,”这次换成了语音输入,清晰的女声自聊天框中传来,带着深陷热恋的甜蜜笑意,“会意识不到时间的流逝,感觉像是做梦一样!” 怪不得在网上找不到答案,如果都是这么抽象的形容,大概哪一条都难以令人信服。 还不如枕霄那个简单粗暴的方法论……夏惊蛰小声嘀咕一句,无意再听她秀恩爱,回复了一句“谢谢,我去画原稿了”便切出了聊天界面。 委托人依然没有回复——大概还在上课。 沙发尚算柔软,却没有什么支撑,睡得久了浑身僵硬,脖子也有些难受。夏惊蛰起身走到窗边,猫似的伸长胳膊伸了个懒腰,揉着被衣料硌出痕迹的脸颊,瞥见操场一角来往的学生,才想起时间似乎已经过了五点半,是吃晚饭的时候了。 他低头咬着发绳,抬手将黑发拢成一束,打算扎起头发再下楼去找某个视他为长期饭票的同伴——还没等梳理完全,身后却突然响起了窗户被人推开的响动,似乎是对方先一步找上门来了。 第20章 乍见温柔 那是怎样的情景呢。 清俊的少年站在傍晚时分将暗未暗的天幕前,抬起手,露出一截以往难以窥见的白皙上臂,肌肉线条薄而流畅,牵连向同样白净的手,指间绕着墨色的发丝,黑白分明,柔软又扎眼——他低着头,视线就这么自下而上地扫来,眼底映出一点模糊的暖金日色,似乎连睫毛都沾上了夕阳的痕迹。 或许是因为方才睡醒,少年形状好看的嘴唇比平时更红一些,衔着细细的黑色发圈,几乎染上几分明艳的暗示意味…… 暗示什么呢,午休时候半梦半醒的亲吻,还是蛰伏在某人心底将近十年的遥远眷恋,大概谁也说不分明。 枕霄保持着翻窗而入后坐在桌角的姿势,怔愣间忘记了接下来的动作——他鬼使神差地想起某个漫画分镜,对方笔下长发及腰的女生咬着发绳,毫无防备地跪坐在床边,看向推门而入的男友,眼底笑意盈盈,撒娇似的要来人亲手帮自己扎起头发…… 记忆中的情节与现实陡然重合,提醒他之后的剧情逃不开拥抱亲吻,是他挥之不去的心魔。 “发什么愣呢,不吃饭吗?”魔怔的对象却已经熟练地扎好头发,走到他面前打了个响指,语气不无调侃,“读书读傻了?” 枕霄一怔,下意识后退了些,面无表情地跃下桌子,想起自己不该这么轻易吃了口舌之亏,又慢半拍地补上一句“读多少书也没有你傻”,以免被对方察觉自己的异样。 所幸夏惊蛰并未多想,摆摆手示意他让开些,自顾自翻出了窗:“走,吃饭——饿死我了。” 尾音拖得很长,不似以往冷硬,像慵懒又大摇大摆的猫。 早知道就不多此一举地翻进来了……枕霄暗自腹诽,又坐上桌沿将自己挪到窗外,三步并两步追上夏惊蛰,看着他脑后那一绺晃晃悠悠的头发,心情复杂。 第一次见面时候他还觉得奇怪,想一个男生留这么长的头发多少有些娘娘腔,熟悉之后才意识到对方过长的额发是某种意义上的自我保护,能在人群中掩住眼底的情绪,也一并遮挡旁人或忌惮或厌恶的目光,同他自己总将衣领拉高、衔住拉链遮挡一部分脸的习惯有异曲同工之处,理解之余,也不过有些同病相怜的感慨,与喜恶无关。 然而现在……那一绺被发绳松松扎起的头发像小动物的尾巴、羽毛、催眠用的链坠或者别的什么东西,晃晃悠悠落进他眼里,心跳就跟着乱了一拍。 摸起来是什么感觉,会不会也像羽毛一样…… “嘶,你干什么!”头发突然被人扯动,少年一惊,下意识停住脚步,架起手肘撞向偷袭者的位置——身后传来一声闷哼,转头便看见他那位恶质的同伴弯着腰,一手捂在腹部,看起来很疼。 同样的把戏玩过几次,夏惊蛰早就看穿了他的套路——这个人对疼痛的耐受程度和演技不相上下,又死要面子,能这么夸张表现出来的疼痛多半都是装的——毫不留情地伸手拍拍他的脑袋,过了一把平时碍于身高差距无法尽兴的手瘾:“揪别人头发好玩吗?” 像古早电视剧里热衷于揪前桌马尾辫的恶质男生,唯一的区别大概就是剧中的角色对捉弄对象尚存爱慕之心,而枕霄这么做十有八九只是出于好玩。 见他没有上当的意思,枕霄面无表情地直起身子,收了神通:“这么凶干什么,摸一下又不会少块肉。” “嗯,是啊,”夏惊蛰看着他的表情,心血来潮,起了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报复心思,话音一顿,才学着他以往的语气继续道,“但你弄疼我了。” 他大概不知道自己并不擅长说谎,那一点得意洋洋的狡黠掩藏不周,暴露在略微眯起的眼睛里,被人看得分明。 枕霄挑眉,不去揭穿他,配合地装出一脸紧张来:“很疼吗……没事吧?” 被他故作温柔的语气激出一身鸡皮疙瘩,夏惊蛰揉揉手臂,语气立时冷下来,皱眉道:“你别恶心我了。” “我这明明是关心你……”枕霄的语气听起来有些失落。 “别,受不起。”夏惊蛰摆摆手,瞥了眼天色,话锋一转,“这个时间去食堂也没什么可吃的了……对了,我最近会多一笔稿费,出去吃饭呗?我请你。” 枕霄的思绪还停留在先前他脱口而出的“恶心”二字上,闻言也没什么反应,点点头,跟上了他的脚步。 尽管故作关心时多少存了些捉弄人的心思,但恶趣味是一码事,真被心存魔怔的对象这么评价,就又是另一码事了。 少年望着眼前人晃晃悠悠的发尾,眼底的失落一晃而过,又被周全掩藏。 - 两个人在学校对面的一排商铺间兜兜转转,最后走进了街道转角处的一间拉面店。 这个过程花费了将近二十分钟,原因是某人不知为何突然犯了小孩子脾性,嫌炸鸡油腻又嫌家常小炒人挤人,每到一家店都能挑出些刺来,在夏惊蛰理智崩断的边缘反复试探。 最后“长期饭票”忍无可忍,在老板目瞪口呆的注视下拽着衣领将他拖进这家日式拉面店,一把扔进最靠角落的木质长椅里,语气冷硬地低声威胁:“再说一个字我就不付钱了,自己在这洗盘子抵债吧,傻逼。” 枕霄靠在墙上,故作乖巧地点点头,用他能听清的音量小声嘀咕:“真凶……” 回答他的是对方狠狠摔下手机的闷响。 他目送着夏惊蛰走向点餐处,视线像黏在了对方身上一般,一寸也不肯偏离——最终得出结论,这个人凶他的时候看起来十足危险,转身却还是红了耳朵。 众目睽睽,多少有些尴尬。 这是家自助式的拉面店,也兼卖些天妇罗之类的日式小吃,很显然拽他进门的时候夏惊蛰并未察觉——又或者察觉了,只是单纯决定剥夺他的自主选餐权,提防他再节外生枝。 就不怕选到自己忌口的东西么……枕霄看着他将某只碗放入餐盘,默默地想。 他还是觉得夏惊蛰有趣,被他气得不轻又毫无办法的模样有趣,低着头认真选择拉面口味的模样有趣,生气时候眼角微微泛红、目光既凶又明亮的模样也有趣,和最初开始热衷于捉弄他的时候别无二致。 这种有趣来源于夏惊蛰对他与对别人的迥异态度,看似冰冷锋利、颇受畏惧的人,会在他面前变得有些“话痨”,显露出本性中热闹的一面,实在很有意思。 只是……或许是因为那天在甜品店气氛异常,这个惯常脾气不好的人给了他一个近于温情的“拥抱”,让他得以窥见对方刺猬外壳下的某些别的东西,又或者是因为几小时前那个莫名其妙印在他嘴角的吻,和自那之前就时常隐现在他心头、说不清缘由的情感,他总觉得,从某个不甚具体的时间点起,那习以为常的“有趣”之上,似乎又蒙了一层别的什么东西。 暧昧的,柔软的,有些烫。 使得他开始注意到一些之前从来不会放在心上的东西,比如夏惊蛰无意间脱口而出的某个字眼,他的情绪,甚至他身上的某些部分。 柔软的发尾、睫毛,又或者掩藏在宽大衣服下那一截比同龄人更细的腰…… 为什么呢……因为越来越确定自己曾在儿时同他有过一段因缘么,还是由那渺远的因缘催生而出的、其他新鲜而陌生的感情呢…… “减少思虑”,谨遵医嘱,即使习惯了理性分析,他不该再想下去了。 ——想也不会有答案,就像他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自己儿时是否真的见过夏惊蛰,又是否真的如对方所言,“背弃朋友不告而别”。 那段记忆遗失于烟灰缸落下的深夜,而他唯一能询问线索的人,他的生母,是个对他痛下决心狠手的疯子。 唯一能确定的是,夏惊蛰这个人是特殊的,拥有他从未见过的一些东西,热闹的,澄澈的,不理性也不寻常……隐隐指向某个他试图追寻的答案。 眼前光影一晃,桌上多了一只餐盘,拉面香气浓郁,打断了他的思绪——一碗表面浮着叉烧与半个溏心蛋的骨汤拉面、一碟炸虾,还有一杯看起来像是橙汁的饮料,是夏惊蛰替他安排的晚餐。 “不知道你爱吃什么,随便拿的,”长期饭票本人不动声色地清了清嗓子,道,“还想吃什么就自己去拿,反正是自助,多少都一样。” 枕霄点点头,许久不曾这么强迫自己理性分析,想得深了便有些疲倦,也不太想说话,拿起筷子将那半颗温泉蛋推进面汤里,一言不发地乖乖吃饭,和不久前指指点点的麻烦精判若两人。 夏惊蛰略带讶异地看他一眼,以为是这家店歪打正着合了他的胃口,觉得有些好笑:“你多大了?” “嗯?” “吃到好吃的就安分了,跟小孩子似的,嘶——” 话音戛然而止,枕霄疑惑地抬起头,就看见上一秒还评价他幼稚的人吐着舌尖夸张地抽气,似乎是被辣狠了,耳朵都有些红。 目光扫过对方面前那碗冒着热气的赤色拉面,他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枕霄支着下巴,把自己那杯冰橙汁推到夏惊蛰手边,没什么趁机调侃人的精神,淡淡道:“喝吧。” 夏惊蛰一怔,似乎有些意外,愣了两秒才接过橙汁,含混地道了声谢。 枕霄“嗯”了一声,屈起食指弹在他碗沿,发出低低的脆响,语气依旧很淡:“要换一碗吗?” 这个走向好像不太对,他这时候不是该说“求求我就勉强和你换”之类欠揍的话,或者煞有介事地提个什么要求吗……夏惊蛰受宠若惊,茫然望向他的眼睛,却发现对方的眼睫低垂,将眼底的情绪掩藏得严严实实,看不分明。 “呃,不用——这个特别辣,你受得了吗……” 照顾别人的时候游刃有余,看起来却不太擅长应付来自他人的好意,像什么凭直觉行事的野生动物……枕霄漫无目的地想着,点点头:“辛辣本质上是一种疼痛,我的痛感很迟钝。” 不代表他喜欢吃辣,只是不介意。 夏惊蛰啜着橙汁沉默几秒,还是点了点头,看着对方端起面碗平稳地交换位置,突然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他还是窥见了枕霄眼底的情绪——短短一瞬目光相接,对方的眼神如常清冷,像是两片漆黑的玻璃,映出面前烟火热闹的食物轮廓,只是玻璃之上蒙了一层雾,极清极淡,晃动着他从未见过的、近于温柔的沉静情绪。 他摸不清枕霄的性格,难以判断这个人什么时候有心情折腾,什么时候又会藏回浮冰重雾里,安静得不似生灵——同样地,这个性格古怪的人偶尔良心发现,不作妖也不刻意刁难,对他温柔一点,似乎也在合理的范畴之内。 说不定只是在用看情人的目光看重辣拉面里的溏心蛋——夏惊蛰默默想着,余光无意间扫到了什么,疑惑地抬起头:“你笑什么?” 古怪的人面色平静:“没有。” “放屁,你明明笑了……” “吃饭吧。” ——因为“其实他也不讨厌被我关心”之类矫情的事实忍不住弯起嘴角,这种理由还是不必说给当事人听了。 第21章 会对你负责 委托人的回复姗姗来迟,通知音响起时夏惊蛰已经回了寝室,正坐在床上打游戏,一时没有理会,等到一局游戏结束才想起这茬,点进去看了一眼,不由得松了口气:“她说她去试试。” 枕霄抬起头:“谁?” “委托人,关于接吻的,”少年放下手机,活动着有些僵硬的手腕,突然想起什么来,又随口问道,“对了,那个答案……你是怎么知道的?” 被询问的人正在替他抄“无关紧要”的英语单词,闻言笔尖一顿,斩钉截铁道:“网上看到的。” “是吗,还以为是亲身经历呢,说得挺像那么回事。” 是错觉吗,他总觉得枕霄的神情闪过一丝古怪——这个人现在倒是有力气阴阳怪气了,沉默一秒又幽幽地呛了一句:“我这种人怎么可能有亲身经历。” 有些耳熟。夏惊蛰性格直率些,却也擅长察言观色,很快便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有些无奈:“还在生气呢?” “没有。”——那就是有了。 也不知道是哪个词触到了他的逆鳞……夏惊蛰靠在墙上,短暂地思考片刻,自认为理清其中关窍,语气有些别扭:“其实你也,咳,没有那么不行——至少长得挺帅,正经的时候对人也挺好的,如果一直保持那个状态,想找个女朋友应该不成问题,毕竟那些女生平时和你说话都脸红,上次被那个谁找麻烦,不就是烂桃花惹的么,对吧?” 枕霄放下笔,抬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听起来问得很诚恳:“保持那个状态,是指……” “就,挺靠谱的状态,跟我换那碗面,还有替我去假摔,之类的……”看着对方眼底的笑意越来越浓,想被他表扬的心思显露无疑,夏惊蛰忍无可忍地别开脸,转移话题,“对了,你的伤怎么样了,还影响走路吗?” “早好了,那天复查的时候就结痂了。”被他别扭夸奖的感觉还不错,枕霄饶有兴致地支着下巴,一边继续抄着手上的单词,一边状似无意道,“那你呢,也觉得我保持那样比较好?” 夏惊蛰沉默了一会,似乎是在想象他一直那么正经省事的场景,几秒过后还是摇摇头:“算了吧,有点奇怪,我又不是小女生。” 他本就不甚擅长接受别人的好意,又不愿意欠人情,觉得心里有愧,一点小事都会想办法等价报偿,反倒是和枕霄这样打打闹闹的相处状态更让他安心,知道对方对他的好都会自行索取报酬,也就不用思考太多。 不过……夏惊蛰想了想,又补上一句:“不过,你要是平时省心的时候再多一点,我会很欣慰——还有,虽说条件不差,但以你现在的性格,还有自理能力……最好还是别去祸害人家女孩子了。” 阴晴不定又喜欢捉弄人,冷漠起来也丝毫不顾及别人的感受,像个待人接物还需要人教的小孩子。 “小孩子”本人倒是不甚介意他这样的评价,反而因为他的话语嘴角上扬,觉得很有意思:“那祸害你就没关系了?” “我命犯太岁,活该被你祸害——她又发消息来了,看来是尝试完了,”夏惊蛰拿起手机看了一眼,神色有些古怪,逐字念出屏幕上的消息,“‘卓有成效,让我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非常感谢您的建议,请问报酬’……不,没有报酬,不杀狗就谢天谢地了。” “杀狗?” “把狗骗进来杀,”意识到对方可能不太了解这些网络用语,夏惊蛰想了想,又解释道,“狗就是单身狗,有时候单身的人会这么自嘲,在单身狗的面前秀恩爱,属于‘杀’狗的行为。” 枕霄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并不太在意这个词语本身,只是借口问出了另一个他关心的问题:“那我什么时候会被杀?” “什么玩意?” “……听不懂吗,就是你什么时候会秀恩爱,”枕霄敛下视线,指尖有些神经质地顶开笔盖又合上,如此反复,“反正你看起来很懂这些事,找女朋友也是迟早的事……” 毕业前,或者毕业后的某一天——那时他又该以什么样的身份出现在夏惊蛰身边呢,送上祝福的友人吗,又或者被骗进去杀的狗。 夏惊蛰微怔,很快回复完手上的消息,目光却还落在屏幕上,自嘲似的笑了笑:“我就不去祸害别人了,本来就臭名远扬,何必连累无辜的人,而且……” 而且他的性取向生来与旁人不同,早在十年前捡到某个迷路的小麻烦时,他就知道了。 等了半天也没能等来下文,枕霄疑惑地抬起头:“而且?” “不,没什么——反正我暂时还没有这方面的打算,顺其自然吧。放心,就算哪天找了对象,我也会对你负责的。” 说罢,觉得这话有哪里不对,夏惊蛰清了清嗓子,又欲盖弥彰般解释道:“我的意思是……对你的自理能力和一日三餐负责。” “是吗。”良久的沉默过后,枕霄垂下眼睫,看着纸面上机械反复的手写单词,不置可否,表面看来尚且无波无澜,心底却已经掀起惊涛骇浪——这次他可以肯定,夏惊蛰话里的某些字句,他一定在生命的某个时期听到过,不止一次。 “就算找到对象,我也会对你负责的,而且……” 而且……什么呢? 孩童收到玩具熊时笑逐言开的脸,还有信誓旦旦的稚嫩承诺,随着似曾相识的话语变得清晰,却又很快没了痕迹,像是一滴清水偶然落在漫长白卷的某个角落,渗洇开来,透出画卷之下的另一层内容,又很快恢复了干燥的茫白。 第22章 玩游戏的人和被玩弄的人 枕霄人在浴室洗澡,放在桌上的手机却叮叮咚咚响个不停——彼时夏惊蛰正被人坑得连输两把,心烦意乱的厉害,便忍不住朝浴室里的人大声抱怨道 :“姓枕的,你的手机好吵!” 倒是对他不设防,几秒后水声停下,浴室门开了一道缝,熟悉的声音从门缝中传来:“那你关静音吧。” 夏惊蛰应了一声,起身捞过他的手机,发现屏幕上的消息并非他想象中的什么垃圾广告,而是来自一个似曾相识的群。 班级群么……好像是有这么个东西,开学之初那个班长也曾出于责任邀请他进群,没过几天他又被莫名其妙地移了出来,也不见得有人交代原因。 少年烦躁地“啧”了一声,眼不见为净,将手机调至静音又放回桌上,心底的好奇却冒了头,有些后悔没能看清聊天最末的内容——似乎是句脏话,不知道和谁有关。 枕霄头顶着一块毛巾走出浴室,看见的就是他皱着眉一脸不悦的模样,忍不住调侃了一句:“谁又招惹你了?” “有个傻逼辅助,全程跟他对象不跟我,还抢我人头,”夏惊蛰冷着脸,嘀嘀咕咕地跟他抱怨,“还有……想到了些以前的事。” “嗯?什么事……” 他指指桌上屏幕复又亮起的手机,心情复杂:“那个群,以前有人拉我进去,结果没过两天又把我踢了,也不说为什么,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驱邪……” 枕霄看了一眼手机,走到距离他最近的凳子上坐下,伸手拍拍他的头发——被人一脸不满地躲开了,也不恼,自顾自拆了一包夹心饼干,拿出一块递到夏惊蛰嘴边,看着他低低地说:“啊——” 瞥见对方眼底清冷之下的浅淡笑意,烦躁便鬼使神差熄灭了大半,锋利的眼神也跟着软下来,像什么被顺了毛的猫。夏惊蛰叹了口气,不情不愿地咬住了那块饼干,含混道:“算了,无所谓,我也不想知道他们在聊什么。” “没什么好看的,”枕霄看着手机屏幕,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平时也没人说话,今天不知道为什么热闹了一点,好像是因为前两天英语测验的事。” “英语测验?” “嗯,说是有些人的分数高得离谱,一问才知道是那个班主任私下透题,”枕霄把聊天记录划到最初的部分,递给他,“你看,收红包、私自补课,有些家庭条件不好的付不起那个钱,就被恶意给了低分……” 夏惊蛰看着看着,缓缓皱起眉:“早知道她恶心,没想到这么……没人举报吗?” “没有,充其量也就是在这个群里匿名骂两句了——真被提前透题的人不会承认,想举报也拿不到证据,再说了,高中最后一年去举报班主任,不会有人这么想不开。” 确实如此,班级群里聊得热火朝天,也终究停止在一句“实在不行咱们谁去校长室告发她”,之后便如石沉大海一般,没有人再接话了。 夏惊蛰把手机递还给他,语气罕见地有些沉重,比起愤怒更像是怜悯:“躲在人群中倒是气势汹汹,结果谁也不敢站到明面上来,对付我也一样……说不定在他们看来,我和她也没什么差别。” 那只接过手机的手似乎顿了一下,他抬起眼,却并未来得及捕捉对方眼底一闪而过的寒芒——枕霄垂着视线,手指在屏幕上敲敲打打,似乎在输入什么东西。 “和谁聊天呢?”被人微妙地冷落了——夏惊蛰有些不满,没好气地嘀咕道。 “没什么,查一个白天记不清的公式。”枕霄放下手机,又给他投喂了一块饼干,状似无意地问道:“说起来,那个班主任……还干过其它什么招人恨的事吗?” 夏惊蛰以为他想了解避雷经验,思考了几秒才回答:“我也是去年才转来的,之前不知道,来了之后……仗着自己有关系动不动搬出教务处说话,有时候芝麻大点儿的小事都会闹得很大,之前逼得一个同学差点退学……还有就是虚伪吧,对成绩好的学生笑脸相迎,像你这种成绩好又不惹事的,就算私下干些什么她也不会追究,这一点倒不用太担心,就是如果哪天你成绩下降,要做好被她找麻烦的准备——哦,对了,她还会骂学生,挺难听的,我有幸旁听过一次,只能说深受震撼。” 仗势欺人,区别对待,辱骂学生。 枕霄默默在心底记下三条,没评论什么,只是道:“那她欺负过你吗?” “那倒没有,大概觉得我无药可救了,”夏惊蛰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或者看我不爽也没什么把柄,毕竟我也没犯什么真出格的事,也算安分守己了。” “嗯,安分守己,除了逃几节自习课还要我帮着圆谎,‘偶尔’翻墙拿外卖,上课看漫画玩手机……”枕霄意味深长地点点头,“还有,晚上十一点寝室还亮着灯,明目张胆地打游戏。” “还不是你住的地方太偏,宿管大叔都不来查寝……”夏惊蛰小声嘀咕一句,懒得反驳他,翻了个身又倒回床里,拿过手机打算开一局新的游戏。 某人却还不肯罢休,凑过来看了一眼他的屏幕,像什么趁主人不注意悄无声息探出脑袋的猫:“好玩吗?” “还行,只要不碰到傻逼队友,”夏惊蛰当着他的面登录上号,在大厅界面来回切换几个常玩的角色,“你想试试看吗?” 游戏对枕霄而言显然是极其新鲜的领域——他对游戏本身没什么兴趣,只是觉得夏惊蛰一脸投入又冷着脸骂骂咧咧的反应有趣,回想起不久前对方那句“辅助跟他对象不跟我还抢人头”,若有所思地眨了眨眼:“好啊。” 于是,几分钟后游戏下载完毕,枕霄毫不犹豫地选择跳过新手教程,加入了夏惊蛰的房间。 “你知道怎么玩吗……”夏惊蛰有些惊讶,“别坑我。” 枕霄点点头,表示自己胸有成竹,绝不会拖后腿。 ——才怪。 这次辅助倒是如愿以偿地全程跟着他——身边的人选了个奶妈角色,在他身边的草丛里晃晃悠悠,不探视野也不点灯,看他快要死了才不紧不慢加一口血,其余时候都热衷于扮演草丛中悠闲度日的野生动物。 技能倒是放得很准,仅限于他死后补足那一点伤害——写作补伤害,读作抢人头的那种。 几次三番下来,夏惊蛰的耐心终于告罄,忍无可忍地狠狠给了他一下:“操,别卖我!” 挨打的人神情无辜,闻言果然乖乖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任凭角色站在地图中央挨打,最后屏幕一暗,彻底死亡。 一回合结束,进入短暂的中场休息时间,用以更换角色或购买装备——枕霄的角色尚且处在死亡冷却中,屏幕无法操作,他索性不再干等,切出去看了一眼推送的新闻。 夏惊蛰难得生出几分放弃的念头,扔下手机叹了口气,看着枕霄:“你是故意的吗?” 不用问也知道,一定是。 始作俑者伸手摸摸他的头发,平静的语气下强忍笑意:“别生气,头发都翘了。” “滚!”夏惊蛰一把拍开他的手,警告道,“再坑我就不要你了,我去打别的位置,你自己跟着陌生人混吧——被骂了我也不会替你说话的。” 这次的威胁似乎起了些效果,枕霄沉默几秒,揉揉被打红的手背,切回了游戏界面——装备繁杂,还有不少提供特殊效果的药剂,留给他的购买时间却不多,他草草看了一眼每件推荐装备的介绍,点了几件看起来合理的,卡着中场休息结束的倒计时回到了游戏地图。 “这不是玩得挺好的么……”玩一个操作最简单的奶妈对枕霄而言显然还是绰绰有余,除去本职的加血工作,他甚至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去点地图盲区的灯——夏惊蛰怀着某种微妙的欣慰之情,点点头,勉强夸了他一句。 可惜上一回合拉开的差距太大,路人队友的实力又不及对方,十分钟过去,劣势依旧没能被追平——死亡次数率先到达二十四的队伍会被判定失败,而他们全队已经死亡十九次了。 不过输赢对夏惊蛰而言意义不大,他更在意游戏体验——有个妥帖到位的辅助跟在身边,这样就不错,反正拖输全队的人不是他,对面的ADC已经战绩倒数了。 事实证明,他还是放心得为时过早了。 第二回 合结束,夏惊蛰瞥了一眼身边默默挑选装备的人,善意地提醒道:“按照推荐买就行了,奶妈没什么装备套路。” “嗯,我知道。”枕霄状似乖巧地点点头,下一秒却背着他偷偷卖掉了所有装备,换成清一色的输出法装——二手卖出的装备会折价,所幸第一回 合拿的经济够多,换了一轮装备法术伤害倒也够看。 他一个刚注册的新号,碰到的人自然不会太强,对方六个人中除了一个法师和夏惊蛰一样是混在新手局里炸鱼,其他对手都没有什么技术,装备也买得乱七八糟——夏惊蛰注意到这个事实,是在敌方的被击杀数一连跳了三次的时候。 “……等等,枕霄,为什么是你拿的人头,你他妈又跑去祸害谁了?” “为什么你一个奶妈要绕后切他们的AD啊?我靠你还真切到了!” “你哪来这么多钱买法装?!” “你输出都比我们都法师高了……” ——这局游戏终究还是赢了,得益于某个状似无害的辅助全地图乱晃,晃着晃着就完成了釜底抽薪。 作者有话说: 游戏没有特定原型,是我自己捏造(?)的,可能会是之后某篇电竞文里虚构的设定,还不完善,先拿来用一下,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第24章 青春期的生理反应 “小惊蛰,给你,生日礼物!” 身穿黑色连帽卫衣的男孩把一只玩具熊捧到玩伴面前,眼里闪动着少见的鲜活情绪,露出与年龄相符的愉快笑意来,又有些不好意思,嘀嘀咕咕地小声补充:“我想了好久也不知道该送你什么,小惊蛰家里什么都有……不过你的玩具屋里全是遥控车和变形金刚,好像没有这样的小熊,我就偷偷跑去商场买过来了。” 走错了路,绕了好大一圈,还给自己买了另一只能凑成一对的小熊——送给夏惊蛰的那只穿着小婚纱,手里捧着柔软的白色玫瑰,被他放在卧室床头的那只则身穿礼服,怀里抱着戒指盒。 填满作业和试卷的世界不会告诉他婚纱与礼服意味着什么,他只知道广告牌上写着“一生挚爱”的字样,与他对夏惊蛰的感情不谋而合,于是就算多绕一点路、被售货员姐姐笑着调侃“这不是小朋友该买的东西哦”,他也还是坚定地把这两只熊抱回了家。 什么都值得——夏惊蛰笑着扑到他身上、把他连熊带人一起抱住的时候,九岁的枕霄想,什么都值得。 这是他的“一生挚爱”。 - 陪夏惊蛰打游戏到凌晨两点,看着对方哈欠连天又倔强着要求“再赢一把就睡”的模样,枕霄无可奈何地放下手机,煞有介事地吓唬他:“打游戏会影响对手指的操控能力,你不画漫画了?” “少来,偶尔打两把能有什么事,”夏惊蛰忍着哈欠反驳他,寻常用于伪装的冷硬锋芒褪尽,倒是显出合乎年龄的耍赖脾性来,“最后一把,赢了就睡觉。” “那要是这把再输呢?” “不可能,刚才那把就是因为法师实在太菜了——你明明拿辅助都能carry,干嘛不直接玩法师啊?” 因为不能理所当然地黏着ADC,也听不到夏惊蛰残血时候别扭地说“哥你奶我一口”……这样的理由他当然不会说,只能拿“法师操作太难了”之类鬼都不信的借口搪塞过去,一边顺着夏惊蛰的意思接受了一局新的游戏,有些委屈地小声嘀咕:“可是我困了,我明天还要帮你抄课文呢……” 刻意放软的话音传进耳朵里,像什么小动物似的轻轻挠了一下他心口。夏惊蛰一愣,改口道:“那……要不还是先睡觉吧,反正我也没那么在意输赢。” “你不是嫌输了游戏睡不着觉么……” “也不早了,”那一点不甘心和伤员的休息比起来,似乎也不足挂齿——倒不如说,枕霄能这么安分地陪他玩几个小时,已经挺让他过意不去的了,沉迷游戏的时候尚且没有想到这一茬,现在被人不轻不重地提出来,他就有些愧疚,“睡觉吧,不打了。” 枕霄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会,似乎在琢磨他的真实想法,屏幕上的游戏界面还未退出,角色语音在背景音乐中时隐时现,让沉默的气氛显得不那么尴尬。 几秒过后,枕霄没头没尾地问:“这个游戏有单挑的模式吗?” 夏惊蛰愣了愣:“有……” “那就单挑一把,反正你肯定能赢我,”枕霄说,“把我打得落花流水可比赢一局路人爽多了,对吧?” 仔细一想似乎的确是这么回事……“那你不准放水。” “知道了,我拿法师——不过这是我第一次玩,手下留情。” - 凌晨两点还亮着灯、唯二两个成员一边拌嘴一边在游戏里单挑的宿舍,大概放眼全校都找不出第二个。 幸好这间房间位于顶层尽头,近两层宿舍只有这里有人住,也阴差阳错绕开了宿管的管理,不用担心吵到其他人,或是被半夜敲门。 “呼——终于赢了,真不容易,”夏惊蛰扔下手机,伸了个夸张的懒腰,顺势倒到枕霄身上,勾住他的肩膀感慨道,“你还挺有天赋的,第一次上手都能和我打得五五开。” 或许是因为兴致正高,他的界限感没有平时这么分明,就这么像普通朋友一样和人勾肩搭背也不觉得有哪里不对,吓得枕霄下意识后退——坐了太久,脊背也有些发僵,被人一躲失去借力点,一时平衡不稳,他就这么直直倒进了枕霄怀里。 以一种狼狈又稍显暧昧的姿势。 枕霄连忙接住他,意识到他手的位置有些微妙,僵在半空的手就突然忘了扶起对方——夏惊蛰的手腕抵在某个难以名状的地方,即使隔着睡裤,也能感觉到腕骨的突起,还有相较于大腿更高的体温。 夏惊蛰还未察觉他的异样,大概确实是困了,整个人看起来懒倦无害,也没有像平时那样自觉冒犯便很快惊跳起身,赖了一会才嘀嘀咕咕地抱怨道:“你的腿枕起来好硌……” “那就赶紧起来,”枕霄不动声色地挪开他那只手,靠在墙上,觉得自己可能才是不正常的那一个,看着他那副模样又不忍心动手赶人,只好这么不上不下地僵在床角,后悔先前答应对方的游戏邀请,“你不是困么,赶紧回床上睡觉。” “不想刷牙……” “关我屁事,”甚至难得爆了粗口,“快起来……” 如果他不这么反复强调,说不定夏惊蛰还会早一点起身,然而他的行为这么反常,看起来不像厌恶又不像调侃,就多少勾动了某人的顽劣心思:“不要。” 难得见他吃一次哑巴亏,感觉还挺新鲜——夏惊蛰想了想,又学着他平时的口吻补上一句:“枕一下怎么了,又不会少一条腿。” 是,不会少,会多一条腿,蓬勃生长。 枕霄默不作声地盯着他看了几秒,视线从他精巧的耳廓扫到后颈,再陷进滑落的衣领深处,觉得自己病得不轻,并且大有病入膏肓的趋势,终于忍无可忍,伸手揪住他的后领,提猫似的一把提起来,毫不留情。 在这么下去似乎有窒息的风险,夏惊蛰见好就收,顺势撑着他的大腿打算起身——手指却突然一僵,神色也变得趋于复杂:“你硬……” 下一秒天旋地转,他被某个看似弱不禁风的人连根拽起,丢进了床里。 - “枕霄,”夏惊蛰伸长胳膊,穿过上铺的栏杆戳戳他的后背,用一种“过来人”般深表理解的语气对他说,“你别太在意,没事的,青春期嘛,很正常……” “那你倒是别笑。” “我不笑,好啦,都是男生,我理解你——你看,我都不在意,你在意什么?” 在意他丢人的生理现象并非源于夏惊蛰所谓的“这个年纪的男生本来就敏感得莫名其妙”,而是因为摔到他身上的人——还有那只阴差阳错碰到某个部位的手。 细而白净,腕骨分明,缠着醒目的青色血管,血管旁有一颗小痣…… 床铺太高,他又面对着墙,夏惊蛰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强忍着调侃的冲动又戳戳他:“真的没什么,别介意了,我又不会嘲笑你……小朋友,你在烦恼什么呀,有什么烦恼说给我听听。” 睡在你上铺的小朋友对你产生了不可描述的幻想,并且快要莫名其妙地喜欢上你了——枕霄无声地叹了口气,觉得这种烦恼说出来夏惊蛰会比他更难接受,心情复杂地翻了个身,看着天花板明晃晃的白,问他:“你知道这所学校有个传说么?” “嗯?什么……” “说是半夜两点一过,这幢宿舍楼就会传来鬼魂梳洗打扮的声音——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 夏惊蛰一愣,在骤然降临的安静中分辨出了什么模糊的东西,淅淅沥沥,像水流声又不尽然。 “听见了吗?”枕霄就贴心地补充道,“是不是很像有人在洗头……嘶,疼。” “都说了少装神弄鬼的吓唬我,”夏惊蛰抓着他的手臂,语气冰冷,声音却不自知地发颤,“你他妈是吓唬我呢吧?不是真的吧……” “想什么呢,厕所的水龙头没关紧,还不快去关。” 恶人自有恶人磨。 对方大概是咽下了一句脏话,抓着他手臂的手狠狠一掐,才骂骂咧咧地转身走了。 “哦,对了,”枕霄揉着被掐疼的手臂,突然想起了什么,又道,“我明天晚上不在这里睡,你一个人——咳,注意安全。” “嗯?你要去哪……” “回趟以前住的地方,找点东西,”枕霄闭上眼,语气平静,“趁还没租出去。” 第24章 错失的记忆 上一次踏进这个房间,似乎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久到少年有些不敢确定,那书桌上成沓的练习卷究竟写了多久,整整一墙定罪书般奖状又到底写了谁的名字。 是他吗,生命最为鲜活的十八年里,他就只留下了这些死气沉沉的痕迹吗…… 枕霄没有开灯,借着身后客厅延伸而来的亮色缓缓环视四周,有些不知该从何找起。 记忆里收拾行李搬去学校时他带走了绝大多数东西,带不走的留在房间里,也不过是些做过的习题之类毫无意义的旧物,没有记错的话,现在那张书桌的抽屉大多空空如也,床头柜里可能还剩下些杂物,除此之外,整个房间便再没有能储藏物品的地方了。 凭空寻找一件可能从未见过的东西,听起来似乎有些荒谬,和“从旧衣服的口袋里找出备用钥匙”的荒唐程度不相上下,不过他好不容易找到钥匙开了门,总还是该调动“应当减少思虑”的大脑加一会班,理性分析寻找之物可能会在哪里。 如果也能写封委托就好了,让夏惊蛰来替他找,那个精力旺盛又爱多管闲事的人大概会将整间屋子翻个底朝天,再从某个意想不到的角落找到他臆想中“穿着礼服的玩具熊”吧。 他会回到这里并非心血来潮,对记忆的探究欲会让他把带到宿舍的行李翻得乱七八糟,却不足以驱使他回到这间盛满沉重过往的公寓中,更何况是在确定整个房间都差不多被自己清空了的情况下。 真正的原因要追溯到几天前的周日,彼时某人正因为突然提前的截稿期加班画画,没有什么供他捉弄解闷的余裕,不能打扰对方,又没有什么别的事可做,他只好坐在上铺百无聊赖地刷手机,怀着一点微妙的好奇,打开了夏惊蛰主页里一本先前早已完结的漫画。 他就不该好奇的。 漫画的主角是两个少年,十四五岁的模样,故事开始于某个春日,其中一个主角在陌生的城市迷了路,被另一个主角偶然撞见。 之后的发展他在作者本人口中听过,绕一大圈才发现目的地就在自己家附近、成为了要好的朋友、常常翻墙去找对方…… 是夏惊蛰同他儿时那位玩伴的故事,无非是变动了年龄,让感情线从纯粹的友情向某些更为青涩暧昧的方向转变。 然后他发现,漫画家主页里的作品按照时间先后排序,这是夏惊蛰的第一部 漫画,算算时间,大概正是十四五岁的时候。 截至那时都没有哪里不对,他甚至无端有些嫉妒夏惊蛰笔下的友人,因为漫画描写的内容显然比对方的叙述更加细腻,还包含了许多夏惊蛰不会告诉他的内容。 即使两个主角谁也不挑明,依然能看出他们彼此间的爱慕与依赖——身处囹圄的少年期盼玩伴的到来,在封闭的寂静中写下一封封书信,而写信的对象本人则将一切自由与偏爱都给了对方,在日复一日的照顾陪伴中产生了初萌的爱意,心生动摇,担心不合时宜的爱意吓跑对方,又忍不住想要变本加厉地靠近…… 只是随着剧情的发展,心底的违和却越来越明显——在两人间窗户纸将破未破的某个节点,其中一位主角却毫无征兆地不告而别,那段还未来得及挑明的感情也无疾而终…… 从漫画的剧情来看,夏惊蛰对友人离去的态度显然没有嘴上说的那么云淡风轻,被“背叛”的主角在对方离开后疯了一般四处寻找,甚至几次三番回到两人相遇的路口,妄想对方会再次出现——这个原本活泼开朗的人也因此性情大变,不再信任身边的朋友,拒绝对任何人袒露真心…… 故事的结局更是他从未听过的版本。 多年后代表夏惊蛰自己的主人公回到故乡,心血来潮找到友人曾居住过的地方,在房东的允许下走进了那个熟悉又陌生的房间,偶然在旧物中翻出一沓书信,才得以了解多年前事情的真相:友人身患重病,写下告知病情的信却不忍寄出,直到生命临近尽头,被母亲带去更遥远的城市治疗……他循着信上提及的地址前去寻找,找到的却是意料之中的噩耗,那位曾让他爱恨交织的友人早已离去,墓碑上的照片停留在十六岁,是与他分别的年龄。 这实在不是什么好结局,评论区里满屏的“意难平”里,位居第一条的内容是“只有我一个人吃到刀里的糖了吗呜呜呜……最后一章第五页的抽屉里,书信旁边有一只小熊,穿的是西装,和之前那只穿婚纱的玩具熊是一对的啊,他早就在心里娶你了呜呜呜!我不管,四舍五入就是婚礼现场……” 于是他翻回那一页,果然看见抽屉角落里躺着一只玩具熊——和他臆想中的那只不太一样,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熊的手里该抱着什么,比如戒指盒…… 尘封的记忆陡然苏醒,随之而来的就是同样猝不及防的剧痛——疼得他没忍住闷哼出声,还被夏惊蛰听见了,险些没能圆回来。 他其实并不记得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对那些所谓的“在路上捡到迷路的人”或是“经常翻墙来找他玩”都没有印象,脑海里只有些支离破碎的记忆片段,提醒他对夏惊蛰冥冥中的信任和依赖并非空穴来风,他的生命里也确实有过这样一段结局不甚完满的经历。 但他知道事情的真相不是夏惊蛰画的那样,至少不告而别之下的隐情并非“身患疾病”,他的生命也没有结束在十六岁……不,如果夏惊蛰画的时候有意改动过时间的话,事实上在对方心里他应该“病故”在了八九岁的时候。 不对,不是这样,他还活生生站在这里,即使失去记忆也依然从意识深处信任对方,更遑论所谓的背弃——但不是这样又是怎样呢,他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他是极理智的人,性格中几乎没有感情用事的成分,自幼背负着“天才”的光环长大,习惯了用解答数学题般缜密的逻辑推演问题,拆解一切理性或感性的事物,理智得近于无情。 偏偏夏惊蛰出现在他世界里,是个例外,几乎牵动了他所有关乎感性的神经——这个人的存在本身就不理性,满是新鲜谜团,他拆解不了,更无从分析推演。 唯一的线索就是那只熊,那只在他臆想中该穿着正装礼服手捧戒指的熊,驱使他回到这处满心排斥的住所,试图在早已搬空的记忆中寻得答案。 他的卧室和想象中一样空荡,翻遍了每个抽屉都没能找到目标——也在意料之中,枕霄面无表情地合上抽屉,不觉得有多失望,在隐隐发霉的木床板上坐下来,思考下一步寻找的方向。 如果夏惊蛰说的是真的,那至少在对方看来,自己当年的行为——如果那个人真的是他——应该无异于不告而别,至少确实是因为某些原因突然离开了,并且走得匆忙,没来得及好好道别。 八九岁的时候么……少年望着墙上的某张奖状,默默地想,八九岁的时候他的生活应该很单调,那时母亲还没有变成后来极端又神经质的模样,只是在他身上寄托了太多期望,要求他一心学习、多参加少儿奥数之类的竞赛…… 如果像漫画里说的那样,夏惊蛰捡到他是在春天,那他应该是要上学的,那个年纪刚上小学没多久,他的生活会很规律,白天上学傍晚回家,好像也不上补习班——思绪一顿,少年望着被奖状占据的白墙,大脑深处的某处神经突然隐隐作痛,让他不得不抬手按住太阳穴,好让疼痛有所缓解。 他放学后不是直接回家的,那时信息技术比赛盛行,很多家长都会送孩子去辅导机构培训,他母亲也不例外,所以每天傍晚他都要去一个什么地方上辅导班,再被机构的老师送回家…… 那种小地方举办的比赛应该不会太难,参加了却没能拿奖的可能性对他来说微乎其微,但眼前却没有符合条件的奖状,有些奇怪。 这面墙是他母亲眼中的功勋录,也是用来惩罚他的最终法门,每一次没能达到她的期待,女人便会要求他跪在满墙奖状前,一一细数他的“罪证”与过去的荣光,仿佛这面墙就是他人生唯一的痕迹,他存在的意义。 每张奖状都不会落下,每次搬家不惜得罪房东也要原封不动地贴上,其中几张甚至因为多次撕下再粘贴产生了破损,这么强的执念,不该唯独落下那一张的…… 夏惊蛰说他的离开是以搬家的形式,那是什么促使他母亲宁可放弃眼前的比赛都要带他搬家呢,天灾人祸么…… 心底隐隐生出某个不详的念头,将两件本该毫无关联的事联系到了一起,遥远的记忆陡然在眼前复现,仿佛他就跪在某一面同样贴满奖状的墙前,低头听着女人歇斯底里的责问与怒骂。 “我花那么多钱供你读书,交这个报名费那个资料费,你呢,你怎么对我?!我是不是说过比赛的奖金全都要交给我,你哪里来的钱……” “买玩具是吧!我让你买!让你买……” “还有一只呢?别装,我去那家店问过了,你买了两只是不是!还有一只呢?拿出来,别让我说第二遍……” “送人?你有什么人可送的……” “怪不得上次连满分都考不到了,怪不得成绩下降……交朋友是吧,我让你交朋友!整天跟那种人鬼混!小小年纪就知道说谎……” “玩物丧志!” 僵坐良久,少年脱力一般狼狈地抽着气,扯下衣服看向肩膀的位置,目光落在肩头一小片异样的皮肤上,翻滚着从未有过的情绪。 怪不得他忘了——最珍贵也最痛苦的记忆,医生说的两条原因,每条都符合。 作者有话说: 咋说呢,这是他俩本来的结局,然后小枕虽然身体这不好那不好,但不会再查出什么隐疾强行BE了,放心食用叭。 第25章 熊都破成这样了,你还要吗 “枕霄啊枕霄,你一天天的究竟在想什么?我一个人辛辛苦苦拉扯你长大,没日没夜地工作,就为了供你读书成才,你呢,你怎么报答我……不务正业,藏私房钱买这些不三不四的东西,还交朋友,我看是跟着狐朋狗友误入歧途,连成绩都下降了,别以为我不知道,辅导班的老师都告诉我了,以前每天都留下问问题最后一个才走,现在呢?啊,天天一放学就往外跑,成绩也下降了,我看你那个朋友准不是什么好人……” 女人喋喋不休的指责仍在继续,而被指责的孩童跪在她面前,身旁是一整面贴满辉煌奖状的墙,红黄相间的奖状给他半边脸强染上一丝血色,而另外半边则曝露在白炽灯下,白得近于透明,墨色的瞳仁像一对无机质的玻璃片,静静映出女人的鞋尖,还有鞋尖旁一只被人撕扯掉两边胳膊、淌出棉絮来的玩具熊。 他本该习惯这样的斥责了,然而不知是听清了那个字眼,那双无波无澜的眼底突然浮起一丝情绪——即使跪了很久也依然脊背挺直的孩童猛地抬起头,一字一顿地反驳:“他不是坏人。” 小惊蛰不是坏人,是他暗无天日的生活里唯一的亮色,是来救他的人,他的“一生挚爱”——他可以为之生平第一次顶嘴的人。 然而这破天荒的反驳显然激怒了女人,下一秒,那只残破的玩具熊被人狠狠踢到他脚边,情绪稍有平静的女人再次歇斯底里起来,抓着他的肩膀声泪俱下:“你敢顶嘴了是不是!你这是什么眼神?啊!我是你妈,你亲妈,难不成我会害你吗?你走的路都是我一步步走过的,什么朋友,根本就是害你野了心的害人精……那是个女生对不对,枕霄,你这么护着她,是因为你喜欢上她了是不是?!怪不得,怪不得这只熊长成这副贱样……” 夜色深沉,无声窥视着这一出遥远的人间闹剧,十年间星移斗转,夜空却依然如约而至,仿佛亘古不变的背景。 少年坐在空荡的客厅中央,望着静默如初的夜空,手里是一只胳膊将掉未掉、仅被几簇线头险险牵连的玩具熊,熊的怀里抱着戒指盒,倒像是只宁愿断臂也要保护戒指的英雄小熊。 后来的事,他已经记不太清了——那才是他第一次顶撞母亲,第一次招来生母歇斯底里的辱骂和报复,女人在哭骂声中推搡他、拿起手边的一切东西摔向他,甚至点起烟头烫他的手臂和肩膀、逼他松手。 而他能做的只有死死抱住这只玩具熊、无论怎么打骂都不肯松手被她抢走罢了。 最终还是失败了,女人抓住熊的一条胳膊,像拔除什么祸害般拼了命地拽,逼他不得不松了手——这只熊被扔到了楼下,他是在灌木丛里找到的。 那是他生平第一次翻窗,跃下二楼,为此走路一瘸一拐了好几天,树枝上的尖刺划破了他的手臂,留下几道血痕,险些没能痊愈。 后来的事不用想也知道,他母亲认为他早恋,被所谓的朋友迷昏头脑,一边监视软禁他一边匆匆带他搬了家,而这只熊被他小心翼翼地藏起,搬了几次家都没有被她发现,一直藏到了今天——在沙发的隔层深处,一只被旧报纸和杂物层层遮掩的抽屉里。 旧事经年,加害者早已被送进精神病院,十年前的伤痛现在也惊不起什么波澜,只是…… 枕霄看着手中又脏又破的熊,嘴角扯出近于哀伤的苦涩弧度来,自言自语道:“怎么会忘记呢……” 他曾经这么喜欢的人,恨不得刻在心头珍而重之的名字,就这么真真切切地出现在他生活里,和他朝夕相处——他怎么就忘记了呢。 忘记也就罢了,还从重逢第一天起就对人恶言相向,不止一次地说讨厌他,乐此不疲地捉弄他……明明早就察觉了自己对他反常的依赖和信任,甚至不知不觉动了心,怎么就没能早一点想起来呢。 他当然会动心,命中注定要动心的,这个人藏在他记忆深处,是他受伤时候连身体本能都孤注一掷选择保护的人——他那么喜欢夏惊蛰,十年前还分不清“友情”与“爱情”的年纪就认定了这是他的一生挚爱,即使失去这段记忆,也还是会义无反顾地再次爱上他。 可是…… “怎么办呢,”少年捧起小熊,像在对熊说话,又像自言自语,语气柔软得近于叹息,“都破成这样了,他还要我们吗……” 都在漫画里把他画死了,大概是不要了吧。 - “小惊蛰,今天家里来了一个我不认识的男人,我妈妈让我先出来,自己去图书馆学习,不过我才不想去,就来找你啦。” “笨蛋,”夏惊蛰踮起脚,摸摸他的头,语气有些凶,脸上却带着开心的笑意,“怎么自己过来了,不怕迷路吗?” “来小惊蛰家的路我都记住了,才不会迷路,”小枕霄乖乖低下头去让他摸,一边软着声音问,“你说,为什么今天妈妈肯放我一个人出来了呀?” 夏惊蛰拉着他的手走进自家花园,从花果盘里找出他喜欢的橘子低头剥皮,闻言停下来想了想,迟疑道:“可能……是在谈恋爱吧。” “谈恋爱?” “我也不太明白,不过经常在电视上看到,”夏惊蛰把剥好的橘子放进他手里,道,“大概就是两个互相喜欢的人,每天都想看到对方,会手拉手……对了,还会亲亲!” 眼前的人明明比他还高一个头,看起来却比他更像涉世未深的小孩子,乖乖咬着橘子,抬起清澈沉黑的眼睛看向他:“亲亲……是什么?” “就是用嘴唇碰对方啊,不光是‘谈恋爱’,好朋友之间也可以亲亲,是电视里说的……唔!” 话音未尽,枕霄突然凑过来,在他的一边脸颊上小小地啄了一下。 被他碰过的地方立刻红起来,夏惊蛰捂着脸,下意识向后躲去,转过头却恰好撞上对方无辜的眼神——那双好看的黑眼睛在过近的距离下看着他,眼神专注又真诚,眼睛的主人话音软软的,像一块甜软的橘子味棉花糖:“小惊蛰,我们不是好朋友吗?” “是,当然是,可是……” “那你喜欢我吗?” “当然喜欢……”话音越来越轻,枕霄却还是听得一清二楚,嘴角弯起餍足的笑意,再次凑上前去亲了亲他的右脸。 ——好软,甚至忍不住小小地咬了一口。 被袭击的孩童惊呼出声,眼里蒙上一层水雾,氤氤氲氲地瞪着他,想要控诉,一时间却没能想出合适的话语——这次他捡来的小麻烦肉眼可见地失落起来,乖乖直起身子走到他面前,弯腰来牵他的衣袖,一言不发地直直看着他,仿佛眼里的整个世界只有他一个人,目光又湿又软,含着软绵绵的撒娇意味。 这是他最擅长的把戏,只要这么软软地看上一会,夏惊蛰一定会败下阵来。 “可以再亲一下吗?”察觉对方的神色稍有松动,小麻烦又可怜巴巴地添上砝码,“小惊蛰是我最好的朋友……”“亲吧亲吧,真拿你没办法——不许咬!” 这次是额头。孩童俯下身来,近于虔诚地在他额间落下一吻,嘴上答应得好好的,却还是忍不住得寸进尺,用尖尖的虎牙蹭了蹭。 “小惊蛰,你的脸好红,是生病了吗……” “……” “小惊蛰?” “不许问!” - 枕霄最近有些奇怪。 夏惊蛰说不出他到底哪里奇怪,只是直觉认为这个人近来不太对劲,尽管依旧热衷于捉弄他,但似乎让人省心了许多,没有那么多稀奇古怪的要求,给什么吃什么,甚至会自发自觉地帮忙扔垃圾。 他越来越常窥见那层冰壳下流露出的温柔,令人分不清是真是幻、又如坐针毡的温柔。 他心里藏不住事,越想越觉得奇怪,终于在某个两人独处的夜晚忍无可忍,状似无意地问出了口:“姓枕的,你是不是……干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 从某种意义上说,他的直觉准得可怕——被询问的人猛地愣住,勉强维持着脸上的面无表情,斩钉截铁道:“没有。” 夏惊蛰觑着他的神色,又问:“那……你是不是查出了什么病?” “没有,你到底想说什么?” 房间里静得落针可闻,一秒,两秒,三秒——三秒后夏惊蛰终于清了清嗓子,斟酌道:“我觉得你最近有点儿不正常,不,太正常了。” “是么,”枕霄不置可否,低下头继续写他的作业,若无其事地试探道,“正常一点不好吗?” 少了个成天憋着坏水膈应他的麻烦,似乎是件好事,可是——夏惊蛰垂下视线,听见自己轻声回答:“没什么,挺好的。” 可是总会让他想起某个人来——那个他早已埋葬在记忆深处、却又难以自制地期待着重逢的人。 作者有话说: 气氛突然就火葬场了起来…… 第26章 关于叫醒暴躁的猫这件事 临近午夜两点,旧宿舍四楼尽头的寝室却还亮着灯——不同于以往多少充斥着游戏声或说话声的热闹,这晚,房间里安静得反常。 “你最近很忙吗?”黑发的少年坐在上铺,靠着墙看书,视线却并未落在眼前的纸面上,而是自然而然地垂下,望向寝室中央正伏案疾笔的室友,斟酌良久,方才开口打破了沉默。 “是啊,有两本之前画的漫画要出实体,本来新画几个番外就行了,出版社那边又说结局也要改,还有些台词之类的……”夏惊蛰撑着额头,将碍事的刘海抓到头顶,眉头不自知地略微皱起,看起来情况比他说的还要麻烦,“我换过电脑,之前的有些原稿也找不到了,只能重新画——这些都无所谓,最烦的还是逼我改结局,真受不了……” “不能不改吗?” 夏惊蛰就抬头看他一眼,似笑非笑:“不改就不能出版,挣不了钱谁养你?” 枕霄一噎,看着他眼底那一点笑意,有些说不出话来——依照常态,这时候他应该想方设法呛对方两句,佯装出一副恩将仇报的模样来,或者故意说些软绵绵的好话,腻得夏惊蛰揉着鸡皮疙瘩让他闭嘴,然而他毕竟已经想起了两人间的过往,即使存了刻意伪装的心思,现在看着心上人眼下隐隐的青黑,也实在说不出那些话来了。 甚至有些后悔,夏惊蛰本来就对他不告而别芥蒂颇深,还被恶意捉弄了这么长时间,对他的印象大概更差了——偏偏他还不敢贸然改变现状,生怕对方察觉异样,逼他说出态度转变的原因,也不像之前说的那样揍他一顿就能两清,就这么把他从自己的世界里拉黑了…… 怎么办呢,从小喜欢的人就在眼前,他却要装作完全不熟,还要昧着本心欺负对方来维持人设……就算夏惊蛰被他捉弄的模样确实很可爱,但心境转变太多,态度细微处流露的破绽也只会更多,他迟早是要瞒不住的。 半天没听见他回答,夏惊蛰以为是戳到了他的伤心处,无端想起不久前还放在桌角的那袋临期面包来,笔尖一顿,怀着微妙的愧疚慌忙补救道:“那什么,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别多想——画漫画本来就是我的爱好,有机会出版当然要争取一下,和你没关系的……” “嗯,我知道,”他还不至于蠢到把一句调侃当真——枕霄起身爬下床,像平时一样面无表情地呛他,“夏老师这么有钱,包养一个我还是绰绰有余的,可惜我提供不了什么特殊服务,只会蹭吃蹭喝,注定是笔赔钱买卖。” 夏惊蛰不知想到了什么,神色不自然了一瞬,舌头也有些打结:“谁要你提供特殊服务啊,别搞颜色!” “嗯?我是说提供漫画参考,生活经历之类的,”枕霄把一杯泡好的热咖啡放到他手边,语气意味深长,“你想到哪里去了?” 夏惊蛰:…… 看在咖啡的份上,他可以暂时不计较对方给他下套——说起来,这人什么时候学会了给一巴掌再塞颗甜枣的套路,害得他都有点儿不好意思发火了。 “对了,”夏惊蛰啜了一口咖啡,嫌苦,又往里加了块不伦不类的奶糖,企图用咖啡的温度融化它,一边复又拿起笔道,“我明天上完下午的课就走了,编辑约了吃饭,谈出版的事,你自己去食堂吃晚饭吧,饭卡在我课桌抽屉里。” 枕霄点点头,识趣地不再打扰他,觉得自己有些像被父母安置在家的留守儿童,或者等丈夫外出工作回家的贤惠妻子,还会帮忙泡咖啡。 夜阑深静,连夏惊蛰自己都说不出什么时候才会休息,枕霄自然也不干等他画完之类的傻事——等他终于确定完修改剧情的分镜,时间已经不知不觉临近四点,他站起身,头昏脑胀地倒进床里,后腰却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挣扎着摸出来才发现是两本作业本。 怎么会在这里……夏惊蛰揉着腰坐起来,以为是无意间放错了地方,正打算扔回书包里,又突然想起什么,鬼使神差地翻开看了一眼——果不其然,作业本的某页夹了一张练习卷,是他们老师布置的作业之一,收了答案的整本试卷放在他们这里,要求一天一张……作业本上夹有试卷的那两页都填满了,另一本也一样,字迹熟悉又陌生,大概是枕霄模仿他的笔迹写完的。 替他提前完成了今天的作业,也算帮了大忙……只是这并不属于他们先前约定过的范畴,更何况还贴心地改变了字迹——夏惊蛰抬起头,望着空无一物的床板,心情有些复杂:果然不是错觉,枕霄最近对他越来越好了。 他太久不与人深交,本能地有些排斥这样的好意,怕自己陷得深了,又落得受人背弃的下场,可对方已经明确否认过一次,他又不想再多嘴去问,“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之类的问题既矫情又伤人,还有些自作多情之嫌,以枕霄的性格一定不会承认,多半还会趁机挖苦两句,平白招惹嘲笑……人与人的社交关系实在比画漫画复杂得多,他一个被粉丝喻为擅长描写感情的人,居然也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真的只是良心发现吗,或者如他所想,有什么疾病之类的隐情……夏惊蛰漫无目的地想着,困到过载的大脑有些昏沉,大概受了不久前强行改为圆满结局的剧情影响,思绪也鬼使神差偏向了奇怪的方向——如果他是个寻常的女孩子,那枕霄那些捉弄人的行为倒是出乎意料地都能解释通了,可惜他不是,世界上也没这么多无缘无故的一见钟情…… 耳边突然响起床板咯吱的响动,是睡在上铺的人翻了个身。少年一惊,从无意义的迷思中回过神来,无端有些烦躁,揉揉先前画漫画时候被自己抓乱的头发,再次倒进床里,自言自语般轻声嘀咕:“想什么呢……” 有什么好可惜的。 四点才过,距离平时上学起床还有不到两个半小时……他就这么昏昏沉沉地睡过去,忘了洗漱,也就一并忘了定一个闹钟。 - 在这天到来之前,枕霄从未想过“早上叫人起床”这项工作会落在自己身上——在和夏惊蛰同居,不,同寝而居的这些日子里,通常他才是喜欢赖床的那一个,夏惊蛰这个看似不良的人生活习惯其实很好,按时起床保持整洁,也没有什么不良嗜好,自理能力比他强了不知多少,也擅长照顾人,嘴上说着教他如何自理,不知不觉间却还是如他所想变成了一手代劳,直到现在也没教会他洗衣服该倒多少洗衣液。 每天早上也总是夏惊蛰叫他起床,尽管手段堪称残忍、连撒娇的余地都不给他留,但叫醒他之后还是会肉眼可见地变得温和一些,姑且满足他那些帮忙挤牙膏之类的刁难请求。 然而今天,直到他自己设定的闹钟响起,夏惊蛰都还没有像往常一样来暴力扯他起床。 少了供他撒娇捉弄的对象,枕霄倒也安分下来,面无表情地自顾自起了床,换衣服前探出脑袋看了一眼,瞥见对方尚且伸在床外的两条腿,便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轻手轻脚地换好衣服又爬下床,看着夏惊蛰横躺进下铺的古怪姿势和眼下愈发浓重的青黑,还是没有直接叫醒他。 错过早读倒是没什么,语文老师佛得很,一早上也不见得会来班里几趟,事后解释两句就没事了,不过第一节 是那个班主任的课……枕霄含着牙刷看了一眼时间,稍加斟酌,得出了再过二十分钟叫醒对方的最优解。 ——只是他漏掉了一个条件:睡眠不足又被人叫醒的夏惊蛰起床气颇重,不是一两分钟就能解决的。 那种感觉像什么呢……就像当街偶遇了一只脾气不好的大猫,猫睡得正熟,稍一被吵闹便会在梦中呲牙亮爪,偏偏背后是比刀山火海更可怖的威胁,左右只有这一条路可走,而一旦上前就必定要吵醒沉睡的猫。 所幸枕霄的恐惧意识和他的痛觉一样迟钝,倒是阴差阳错规避了这些威胁——面对夏惊蛰半梦半醒的烦躁,他只犹豫了一秒,就继续了把人晃醒的动作。 将醒未醒的人实在很凶,抓着他胳膊的手实打实掐进了他肉里,大有推不开就同归于尽的意思,嘴里含混说着无意义的脏话,大概是他清醒时候的十倍有余。 也实在可爱,像什么骂骂咧咧的小动物,顶着一头乱毛闹脾气——至少在枕霄看来是这样,以至于他在被又抓又咬之余,还腾出手来揉了两把夏惊蛰睡乱的头发。 僵持了不下十分钟,他终究还是略胜一筹,成功晃醒了睡梦中的人,代价是手臂上一片清晰的指印、深而散落的指甲掐痕……还有一个同样很深的牙印。 夏惊蛰几乎是在睁开眼的瞬间清醒过来,盯着他手臂上狼狈斑驳的痕迹愣了几秒,神情恍惚:“抱歉,我刚才梦到了有鬼在抓我……” 被他暴力反抗的人眼角一弯,不急也不恼,注视着他的目光甚至带着些许温柔,然后用惯常平静的语气轻声道:“做好补偿我的准备吧。 夏惊蛰:……” ——至于拖着某个讨厌体力运动的人跑到教室,已经是第一节 课过半的时候了。 第27章 交付真心 “夏惊蛰,现在才来你倒不如不来,省得碍我的眼,”女人放下手里的书,鞋跟跺在大理石地面上,磕出刻薄的动静来,“这次又是什么借口?生病?——枕霄,你怎么也跟着他胡闹,被这种同桌带坏了是不是,还是身体不舒服……” 是个人都能看出来的区别对待,她似乎也没有遮掩的意思,整个教室三十几人的视线同时落在身上,少年下意识皱眉,却又被拿住了话柄:“怎么,带坏好学生被我说中了?” 好学生本人从未经历过这种场面,一时间有些无措,站在夏惊蛰半步后,看着他脸侧头发随着低头的动作缓缓滑落,心口陡然发紧,下意识想解释:“不是,我……” “你先进来,”站在讲台上的女人打断道,“偶尔一次我不追究,像他这种惯犯才要好好立一立规矩——夏惊蛰,把头抬起来,看着我说话。” 没什么可说的,本来就是他睡过头又连累枕霄迟到——少年狠狠咬住舌尖,垂在身侧的手一点一点握紧了拳,终究还是抬起头,侧身给人让出通过的位置,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轻轻拍了拍枕霄的后背,示意他不用多管闲事。 身边的人却像没听懂他的暗示,默不作声上前一步,停在将将遮住他的位置,也一并挡住了周围人意味复杂的目光,语气平静地扯谎:“老师,我早上头疼得厉害,麻烦他照顾了我一会,抱歉。” “真的吗?”女人狐疑的视线在两人间来回转动,“我记得你们不是同一幢宿舍的……” “他交了住宿费,是学校没有安排他的床位,之前暂住的宿舍友人恶意排挤他,我就邀请他搬到我的寝室了——又不是正规的住校生,住在哪里都一样吧,还是您像我一样关心他,愿意彻查一下之前的室友在他床里藏针、往他的水杯里倒不明药物的事?” 他的语气其实很冷漠,只是脸上挂着状似真诚又乖巧的笑,让话语听起来也毫无锋芒,像什么一本正经的解释——眼前的女人并不敢得罪权贵,而夏惊蛰从前的室友里恰好有权贵子弟,他是知道的。 果不其然,短暂的慌张过后,对方看似恢复了盛气凌人的镇定,话语中的气焰却显然低了几分:“……不管怎样,迟到就是违纪,这节课出去罚站吧,枕霄,你身体不适,可以不去。” 身后传来极低的叹气声,而后衣风一动,少年的脚步声渐远。 枕霄垂下视线,意识到比起旁人的恶意和刁难,他似乎更不擅长应对情绪低落的夏惊蛰。 “不用,头已经不疼了。” 他转身追上夏惊蛰,望着对方被风拂起的黑发,无端产生了一种倘若稍一错目,眼前的人就会融进秋风就此消失的错觉。 - “为什么帮我说谎?”夏惊蛰在后门旁停下脚步,站在靠近走廊外墙的那一侧,似乎没想到他会跟上来,眼底晃过一丝讶异,又很快恢复了平静,轻声道,“说谎是不对的,没人教过你吗?” 语气很淡,听不出是调侃还是发自真心的教导——枕霄走到他身边站定,默默观察了几秒,认为大概率是前者,在心底里松了口气,话音轻却坚定:“如果不这么说,她还会借题发挥,让事态变成你最不想面对的样子——没人教过我是非对错,我只知道我要保护你。” 这其实不像他会说的话。 夏惊蛰愣了愣,错愕片刻,才意味复杂地弯起嘴角:“看来以后要好好教你了……” “嗯,洗耳恭听。”少年对上他的视线,眼瞳清澈,墨玉一般映出他的身影,还有他身后大片澄净的天。 眼前的人高而瘦,穿着蓝白校服,比他高许多,说出的话分明没什么情绪,嗓音也低沉,却无端与记忆中某个柔软的声音重合了。 ——很多年以前,也有一个人对他说过这样的话,说自己什么也不懂,没人教过他怎么和别的小朋友相处,什么叫打闹玩笑,只知道有人要欺负他,不准别人欺负他。 是命中注定么,兜兜转转这么多年,神灵又将一个这样的人送到了他面前…… 枕霄在良久的沉默中回过神来,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刚才说了什么,眼底闪过一丝微妙的懊恼,不甚自然地清了清嗓子:“我刚才的意思是,要保证我的长期饭票不被退学……” 夏惊蛰点点头,强忍着笑意转开视线,配合地说:“嗯,我知道。” 初秋早晨的阳光是浅金色的,随着时间推移逐渐变得浓郁,大片铺落下来,让人想起将红未红的枫叶。 枕霄不动声色地偏过头,视线顺着落在夏惊蛰发间的阳光缓缓游移,最终落在他白而精巧的鼻梁上。 那一点阳光透过对方的发丝落下,边缘呈现出细微的橘子色,亮得近于明艳,像一片恍惚发光的羽毛,或是正在燃烧的蝴蝶。 “其实吧,”夏惊蛰缓缓抬起头,蝴蝶便辗转落在他锁骨间——他用一种讲故事般娓娓道来的语气轻声道,“我早改过自新了,根本不像她说的那样,是个惯犯。别说逃课了,就连迟到都还是转来之后第一次——当然,自习不算,但你知道为什么不算吗?” 枕霄一惊,像偷窥被撞破般慌乱地收回视线,下意识循着他的话反问:“为什么?” 夏惊蛰闭上眼,睫毛盛着阳光,让他看起来澄澈得不似在人间:“因为她亲口说,我坐在那里就是妨碍别人学习,弄得前桌的同学战战兢兢,让我滚出教室——那之后我就不怎么上自习课了。” “怎么办呢,我也尽力了,但哪怕什么都不做,在她眼里也还是会变成惯犯的。”他的话音低得仿佛自言自语,眼皮略微掀起,望向玻璃窗那一侧正敲着黑板大声训斥的女人,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有时候我会想,说不定哪天会收到她的委托函,如果真有那天,我该怎么办呢……” 枕霄看着他的眼睛,无端想起了俯视人间的神灵——明明只是个不甚完美的高中生,也会因为熬夜太久睡过头、因为迟到在走廊上罚站,喜欢吃甜食,有这样那样别扭不肯明说的心思…… 却会那样看着本该仇视的人,眼神平静而淡漠,近于悲悯。 “枕霄。”突如其来的点名打断了他的思绪。 这一次被点名的人却没有收回视线,依旧望着他眼睫间细碎的阳光——或许是因为阳光刺眼,又或者是感受到了他的目光,夏惊蛰抬起手臂挡在面前,在那一方狭窄的阴影中睁开眼,直直看向了他:“你是相信我的,对吧?” 枕霄默不作声地同他对视,一秒,两秒,三秒,然后点了点头,以一种向神灵起誓般郑重的语气道:“我一直相信你。” ——“虽然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你会一直陪着我的,对吧?” 那时他说了什么呢…… 大概回答得比现在更快,却不如现在虔诚。 夏惊蛰笑着眯起眼,伸长胳膊,透过手指的缝隙看着太阳——没想到他会回答得这么认真,先前准备好的自嘲也没了用武之地,反倒像被人击中了弱点,耳根都隐隐有些发烫了。 “不对他人抱有期待,不向他人付出真心”,他终究还是破戒了——终于还是卸下了锋芒毕露的保护壳,甘愿袒露柔软的内里,安然付出真心。 不,或许早就破戒了。 他被微妙的直觉驱使,鬼使神差地在对方面前卸下冷硬伪装,像个寻常高中生一样展露性格里暴躁、柔软或感性的部分,其实不过是他们认识约莫三天时的事。 枕霄于他而言,从一开始,就是不一样的。 一个例外,一个让他安心的例外。 - “对了,你手臂上的伤……没事吧?” “有事,很疼,疼到写不了字了。” “少来这套——说认真的,没事吗,用不用去医务室?” “没破皮,不会感染,你又不是真的猫……” “那就好……还有,你之前说的补偿是什么意思?” “我说过吗,哦,好像是有这么回事来着,那你想好了吗?” “为什么是我想?!” “医生让我减少思虑——想不好就用身体补偿算了。” “……别他妈搞颜色!” “我是说,你的头发手感不错,以后无条件让我揉的话……” “姓枕的,你绝对是故意的。” “嗯?什么故意——说起来,我一直挺想问的,你经常说的那个搞、颜、色——是什么意思?” “傻逼!你就是故意的!” …… “到底要什么补偿啊,摸头发就行了?” “嗯?还有别的选项吗?” “……我也想不好,但就是觉得,害你迟到陪我罚站不说,还把你的手弄成那样,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不太够当赔偿——要不这样吧,我可以答应你一个要求,等你哪天想好了再说吧。” “什么要求都行吗?” “别太过分就行,也不能太丢人……你刚才笑了是吧?” “没有。” “少来,你就是笑了,别故意刁难我,听见没有?” “知道了知道了,要求真多,也不知道谁补偿谁。” “还不是因为你前科太多了!” …… “对了,还有……” “嗯?” “今天的事,谢了。” 谢谢你替我说话,选择站在我这边,让我不必独自噤声,有所依靠。 谢谢你相信我。 ——至此,浮冰消融,万物始春。 作者有话说: 恭喜二位进入双箭头part…… 第28章 唯一能放心依赖的人 语文老师是个临近退休的老教师,上课不甚严厉,十节课里八节把学生当羊放,刚上课时候看一眼教材,便开始信口漫谈——被这么放了一个学期的羊,他们班的成绩倒也不差,语文课听故事已经成了常态,不少人边听边顾自己写别的作业,或是干些其他不相关的事,其中自然也包括夏惊蛰。 以往他大概会看看漫画消磨时间,然而昨晚熬夜太过,一早又被长达一节半课的罚站耗尽了精力,等到第三节 上课语文老师走进教室的那一刻,他就像被人塞了一颗安眠药般,不出半秒便已经趴倒在了桌上、神智恍惚起来。 动静有些大,以至于枕霄下意识看了他一眼——这个人和他一样没吃早饭,又陪他在阳光下罚站了一个小时,现在脸色差得可怜,连嘴唇都血色淡薄。 夏惊蛰对上他的视线,有些过意不去,从抽屉里翻出一袋蛋黄饼干,抛进他怀里:“只有这个了,凑合吃吧……” “你不饿吗?” “不饿,太困了,觉不出,”所幸语文课和英语一样连上两节,午饭前的最后一节课也是自习,他还能补一会觉——夏惊蛰迷迷糊糊地想,“第五节 下课再叫醒我。” 他的同桌点点头,不知想起了什么,似笑非笑地轻声道:“还会咬我吗?” “……不会,放心吧。” - 夏惊蛰其实很少在课上睡觉。 原因无他,处在这样一个充满敌意的环境里,即使周围人的视线不落在他身上,他也依然觉得烦躁,静不下心来。 然而这一次,不知是因为实在太困,还是身边多了一个可以信任的人,那种常伴左右的烦躁居然没有像往常一样缠绕住他——他就这么以并不甚舒适的姿势趴在桌上,听着老先生悠悠的话语声,思绪一点一点下沉,最后留在脑海里的念头无关不安,只是隐隐觉得有些冷。 九月过半的时候,还未抽冷,今天格外晴热一些,教室里开了空调。 这一点微妙的不适就这么不轻不重地牵着他,让他维持着些许模糊的清醒,不至于彻底沉睡过去,却也懒得再醒来做些什么。 直到不知过了多久,头顶恼人的冷风似乎被什么挡住,突然消停下来,随后某种熟悉的味道笼罩住他,意外地让人安心。 思绪清泠一晃,夏惊蛰缓缓睁开眼,抬手抓住那只横在他眼前的手臂,眼底含着些许懒倦的笑意:“干什么呢?” 枕霄愣了愣,松开手指,任由外套披落在他头上——已经下课了,他却还是刻意放低了声音,夏惊蛰听不太清,从口型依稀分辨出他说了什么,眼底的笑意便更浓:“这么好心么?” “还不是你自己一直嚷嚷嫌冷……” “是吗。”夏惊蛰不置可否,放开他的手臂,指尖勾着外套一角又向上拉了拉,整个人都缩进衣服里,只露出几绺细细的黑发,搭在小臂上,让人想起什么可爱动物的毛发。 枕霄沉默许久,终究还是在这罕见的可爱前败下阵来,趁着上课铃响起无人注意,伸出手,隔着衣服轻而又轻地摸了摸他的脑袋。 是错觉吗,总觉得和之前相比,今天的夏惊蛰有哪里不太一样。 似乎……变得更柔软了。 - “那我走了,饭卡在抽屉里,自己去食堂吧——记得路吗?” 他只是方向感不好,又不是智力缺陷,怎么会连教学楼到食堂的路都不记得……枕霄暗自腹诽,觉得夏惊蛰对他的智商可能存在一些误解,忍不住面无表情地呛了一句:“托你的福,每天教我走一遍,已经记住了。” 夏惊蛰似乎没听出这是嘲讽,和他对视两秒,满意地点点头,转身走了。 ——截至目前,这还只是稍有波动却还称不上糟糕的一天。 枕霄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对是在晚上十点整,他从教室回到寝室,打开房门却没有看到某个早先答应他会尽快回来的人,然后想起这一晚上夏惊蛰都反常地安静,聊天框里的最后一条消息停留在“有作业就帮我带回寝室”,时间是八点零五分,此后便再没了下文。 倒也怪他已读不回……枕霄默默想着,走进寝室关上门,回了一句“你什么时候回来”,又添上一个夏惊蛰常发给他的表情包,画的似乎是某个游戏角色。 十分钟过去,依然没有回复。 是还在谈工作么——少年放下手机,望着空空如也的寝室,暗自腹诽:一顿饭从傍晚吃到现在,流水席也该转过好几轮了吧。 - 意识到自己被人围堵在窄巷尽头的时候,夏惊蛰心里闪过了不少念头,其中最为鲜明的一条无关危险或恐惧,而是“幸好先把编辑送上了车”。 为首的人他认识,是被他一手送进医院的,看来最近出院了,才有空来找他的麻烦——身后没有退路,四下也看不见监控和灯,少年索性后退一步,倚在高墙前,面无表情地望着对方,等来人先开口。 “哟,夏惊蛰,”高启炀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意味深长,“好久不见。” 实在不是个好日子。 “客套话我就不说了,奉劝你一句,最好乖乖告诉我她的下落,否则……今天就别想站着走出这条巷子了。” 他身后围着七八个混混打扮的青年,手上都操着武器,如果没看错的话,其中还有一个握着脱刃而出的弹簧刀。 “我说过了,找人就去报警。”夏惊蛰垂下视线,眼底映出那一线刀刃的反光,语气森冷,“……八个人,有一个算一个,敢碰我一下试试。” 拜上一次被人围堵的经验所赐,他对这片巷区的地形倒是足够熟悉,只要趁乱打破被包围的窘境,就能借着不远处的杂物堆翻上墙头,再绕回人多眼杂的大路上,周围没有监控,这一次也绝对不会被人“偶然撞见”再匿名举报……嘴上说着挑衅的话,他的思路却出奇清晰,甚至借着远处昏暗的灯光给自己规划了一条逃走的合理路线。 少年缓缓抬起眼,迎上虎视眈眈的一众视线,神情淡漠,平静得近于悲悯。 以暴制暴是愚蠢的事,但在借机脱身之前,他也不介意正当防卫一下。 - 太不对劲了。 第三次拨通电话却无人应答后,枕霄终于有些坐不住,来回翻着两人先前的聊天记录,确定在那句“有作业就帮我带回寝室”之前,夏惊蛰说的话都没有任何异常,被他问“能不能用你的饭卡买蛋糕”之类无聊的问题也都会很快回复——他并不是会已读不回的那类人,也不会刻意让人担心。 十点半,大门早就关了,他倒是知道夏惊蛰平时会从哪个地方翻墙进学校,也知道寝室一楼尽头公共厕所的窗户不能上锁、可以在门禁后翻出去……但知道归知道,实践起来却还是有些难度,夏惊蛰能凭着柔道的技巧平稳落地,换了他就不一定了。 算了,十年前就为了他跳过窗了,也不差这一次——枕霄心情复杂地想着,最后看了一眼连续三次未接的通话记录,起身向门口走去,心底不期然闪过某个鬼使神差的念头:这次轮到他找不到人了么。 - 夜色深重,街巷寂然。方向感天生不佳的少年几经辗转,终于循着地图找到了记忆中的窄巷——他没有什么依据,也不知道这时候该去哪里找一个没了音讯的人,尽管一再暗示自己对方可能只是恰好手机没电,或是有什么别的原因耽搁,心底的隐忧却还是越来越鲜明,指引他来到了这个曾经目睹他人围堵夏惊蛰的地方。 所幸他的直觉还算正确,一路摸索进昏暗的巷尾,终究还是在某个拐角前听见了异样的声音。 口音似曾相识,是之前找过夏惊蛰麻烦的某个青年——不,对他来说也只是同龄人。 少年几不可察地皱起眉头,眼底闪过近于森冷的锐利,轻手轻脚靠近声音传来的方向,才听清对方的挑衅与威胁。 脏得厉害,其中一句格外刺耳,“有娘生没娘养的野狗”——戛然而止。 - 在听到某句话之前,直到对方挥舞着棍棒朝他劈来,夏惊蛰都没有起过一点真的动手的念头,甚至没有还手,只是弯腰躲开,冷静地伺机脱身。 他不是会被一句话触了逆鳞就失去理智的小孩子,只是某些长久积压的情绪到了临界点,最后一根稻草落下,心里那头清醒自制的骆驼就垮了。 以一敌多,白刃空手,他不过学了几年柔道,怎么也不会是七八个武器齐全的年长者对手,何况早已被人占了先机……偏偏他凶得厉害,刀尖抵上后腰也只盯着那一个人下手,拳拳到肉又避开要害,眼神冷得像疯子手里的刀。 “我操,老大,好像有人说话……” 高启炀一愣,循着声音转头望向身后昏暗的角落,挥手喝止手下人夹杂辱骂的殴打——于是某个冷淡的声音远远传来,话音清晰,似乎是故意提高了音量:“对,我是刚才报警的,警车不方便开进来的话,可以从商场后门的岔道进来……” 另一个声音由远及近,在寂静空巷中隐隐回荡——似乎真的是警笛声。 “啧,麻烦,”高启炀狠狠唾了口痰,“算你走运,姓夏的,你给我等着——走!” 第29章 “很生气吗?” 枕霄在夏惊蛰面前蹲下来,试探着整理他前额的头发——没有反应,看起来还算冷静。 夏惊蛰坐在地上,抱着自己的膝盖,眼界低垂,望着昏暗中某个不知名的角落,与刚才发了狠打人的少年判若两人。 枕霄草草检查一遍,确定他身上没有什么见血的皮外伤,暗自松了口气,也懒得维持针锋相对的人设,揉了揉头发聊作安抚,语气温和:“先回去吧,到时候他们发现外面没有警车,再折回来怎么办……我也打不过他们。” 少年失焦的视线终于稍有变化,抬头看了他一眼,突兀道:“我不是故意的。” 像个意欲辩解的小孩子,语气诚恳得近于急切,分明是在朝着他说话,目光却恍惚越过他,似乎在向某个臆想中的人自证清白。 枕霄神色动摇,无言片刻,倾身将他拉进怀里,学着像之前某个下午他曾做过的那样,给了他一个不甚完整的拥抱:“嗯,我知道。” “他骂我……” “我知道,都知道,”枕霄轻轻抚着他的后背,语气异常温柔,“不是你的错,我相信你。” 肩头一重,夏惊蛰埋进他肩窝里,发出了难以自抑的细微抽气声。 去他妈的折回来找麻烦——枕霄看了一眼巷口的方向,轻轻抚着他的脊背,一边漠然想道:如果敢回来,有一个算一个,都别想站着走出这条巷子。 “生气就咬我吧,”良久,他听见自己轻声道,“我不怕疼。” ——是极遥远的印象了,他依稀记得小时候的夏惊蛰嘴硬得厉害,被父母冷落受了委屈也不肯倾诉,只会抱着他闷闷不乐,用他肩头的衣服磨牙,像什么未过的小孩子,不,本来就是小孩子。 那尖尖的虎牙偶尔会蹭过他皮肉,不疼,有些痒,他就配合地做出一脸哭相来,夏惊蛰被他唬得愣住,又会很快回归到照顾人的那一方角色里,也就忘了难过。 现在也还是未过的小孩子,依赖、富于幻想,还有鲜明的口欲习惯…… 预想中的疼痛如期而至,枕霄垂下眼睫,一动不动地乖乖任他咬,甚至配合地拉下衣服,露出领口肩颈处大片的皮肤,无端想起了古老传说里的吸血鬼,觉得自己有点儿像被吸血的人。 “吸血鬼”本人却并不像传说那般优雅,啃咬他的动作近于粗鲁,不用想也知道留下了多少狼狈的牙印,含混的呜咽声自唇齿间溢出,越来越重,终于化作意义不明的悲鸣。 ——还掺杂着某种暧昧的气声,混在吐息里,是烫的。 枕霄被他咬得受不了,撑着地面仰起脖颈,喉结一滚,沾了一点不甚明晰月色,又很快被怀中人毫无章法的啃咬遮蔽了。 午夜时分的空巷尽头,不久前的斗殴现场,身影交缠,听起来还颇有几分浪漫——如果能用别的什么行为代替啃咬磨牙就好了。 - 夏惊蛰的情况比他看起来糟糕些,后背肿了巴掌大的一块,一碰就疼,大概是混乱中被人用什么钝物重击过,此外还有些零零落落的小伤,不见血,只是红一块紫一块的,看起来有些可怜。 在他一再强调自己没有皮外伤也不需要去医院、只想找个地方安静睡觉之后,枕霄还是放弃了带人去诊所检查的想法——背着这么一身伤走路都嫌疼,翻墙回学校大概不现实,又没人带着身份证,连去医院凑合到天亮的备用方案都被人否决,他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问:“那现在去哪?” “……我家在附近应该有间公寓,本来是扔给我住的,所以离学校很近,”夏惊蛰肩上披着他的外套,走路比平时慢许多,脊背却还挺得很直,嗓音是哑的,“没人住,保洁定期打扫,放心。” “钥匙呢?” “密码锁。” 也是,毕竟家境富裕,多几套房也不奇怪——枕霄看着他略显狼狈的脚步,又斟酌道:“要我背你吗?” 夏惊蛰瞥了他一眼,眼里的怀疑不言自明:背得动么。 “看不起谁呢,”大概是平时装得太过,虚弱无力需要照顾的人设已经深入人心……枕霄懒得反驳,走到他面前站定,低头看着他,面无表情道,“你走得太慢了——背还是抱,自己选一个吧。” 意识到他嘴里的“抱”大概率会是公主抱一类的姿势,比被人背着走还要丢人,夏惊蛰盯着他身前的衣服沉默片刻,还是选择了前者。 这次枕霄倒是没有刁难他,也不提什么煞有介事的交换条件,一言不发地点点头,转身在他面前半蹲下来,无声示意——他留给人的固有印象太过苍白,仿佛一碰就能倒,也很少有强硬锐利的时候,以至于夏惊蛰看着他单薄衣服下支棱的两截蝴蝶骨,几乎产生了某种怜香惜玉般荒唐的倒错感,愣了几秒才俯下身,小心翼翼地趴了上去。 然而对方的力气比他想象中大一些,背起他走路出乎意料地稳,还有余力顺口调侃一句:“你也太轻了。” 夏惊蛰:? “走吧,去哪……” 被人这么稳妥地背着,肩上还披着他的衣服,身前身后都是熟悉的味道,意外地让人安心——夏惊蛰垂下视线,略微侧过脸,寻了个舒适的姿势枕进他肩窝里,语气也放松下来,染上些许懒倦:“就在商场楼上,那幢最高的楼,过了马路一直走,进门的地方左边有家理发店。” 枕霄在心底重复了一遍这句话,觉得自己应该能找到,便点点头:“你困了么……” “嗯,有一点,昨晚睡得太少了,”夏惊蛰看着外套一角晃晃悠悠的拉链,话音渐渐低下来,“在你身上睡着就麻烦了,和我说说话吧——你不是有话想问我吗。” 是半个小时前的事了,那时他心头火起,忍不住多嘴问了一句那帮人为什么几次三番地来找人麻烦,夏惊蛰咬着他的衣服没说话——他原以为是对方不想说,也就断了追问的念头,没想到现在夏惊蛰主动提起来,反而让他有些讶异:“没什么,我也没那么想听。” “骗人,”背上的人似乎笑了一下,又哭又咬地折腾了半天,他现在反倒敛了浑身的锋芒,处在某种大喜大悲后反常的平静里,看起来比平时温和些,“爱听不听,以后可就没机会了。” 路边的灯一截又一截,在他身上投下规律变化的光影,像什么催人入梦的魔法——不知过了多久,在夏惊蛰堪堪睡过去的前一秒,枕霄终于开了口:“你说吧。”“现在又想听了?” “嗯,别睡着,”枕霄托着他膝弯的手动了动,让他趴得更稳妥些,说出的话却与动作截然相反,“不然我会在你自己滑下去之前扔你下去。” 夏惊蛰懒得拆穿他,抬眼望向灯火通明的商场,语气懒倦又平静,像是在讲什么与他无关的老旧故事:“他们来找我,是想从我嘴里打听一个人的下落……” “还记得我上次说,被退学是因为见义勇为么,就是那个被我救了的女生,当时是高启炀的女朋友,当然,是他一厢情愿的,女生根本没有接受过他的追求——哦对,高启炀就是他们那帮人的头儿,被手下小弟误伤进医院的那个,最近出院了。” “所以他们就找上门来了?” “嗯,本来不会那么明目张胆,他们自己也知道两三个人拦不住我,而且成分复杂,不是个个家里都有钱有势,也怕闹大了不好收场,”夏惊蛰猫似的动了动,缩进外套里,话音就闷闷地落在他耳边,“这次来得这么齐,大概是想一雪前耻吧……上次出事之后那个女生和我一起转学了,我是被退学,她……听说是自己转走的,刚好是同一天,太巧了,他们就以为是我把人带走了——嗯,英雄救美,然后互生情愫,那种狗血戏码吧。” 枕霄脚步一顿,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互生情愫?” “逗你的,我连人家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也没问,”夏惊蛰被他话里的别扭情绪逗笑了,忍不住抬手揉揉他的头发,像在安抚什么爱吃醋的小孩子,也不知是想起了谁,“我只是觉得,他们来找我麻烦总比去找她好,就一直没说实话,让他们以为是我把人藏起来了。” 其实不用想也知道,那个女生肯定是去了很远的地方,至少不会留在本市,否则凭夏惊蛰一个高中生,就算家里条件再好,也不可能有能力凭空藏起一个人——枕霄眉梢微动,觉得那帮混混的智商堪忧,过了几秒才幽幽评价一句:“没书读也是有原因的。” 夏惊蛰没听清:“嗯?” “没什么,”枕霄停下脚步,抬了抬下巴示意不远处的旋转灯柱,“理发店,是这家吗?” 秒针不紧不慢越过“12”,这一天才刚刚结束。 第30章 独处危险但安心 “嘶!轻、轻点儿——姓枕的,你报复我呢是吧?!” 枕霄一惊,连忙抬起手,有些心虚地别开视线,轻声解释:“我没帮别人做过这些,不是故意的……” 他手上拿着临时买来的冰棍,隔着一层毛巾给人冰敷,又不能直接压上对方后背肿起的地方,只能一直有意提着,稍一晃神手松开了些,便惊起了夏惊蛰的痛呼。 可眼前的人就这么趴在那里,脱了上衣毫无防备地露出整片后背,常年不见阳光的皮肤白而细嫩,横着一道肿起的、略微显出淤紫的伤痕与零落几处撞击留下的痕迹,漫出异常的红来,落在他骨相精巧的颈背与腰间,几乎染上些许旖旎的意味,勾动了少年人莽撞不可言说的幻想——偏偏是他的心上人,两人独处,不浮想联翩都很难。 他的语气一软,夏惊蛰便没了计较的念头,有气无力地摆摆手,指着茶几上的云南白药:“先喷药吧,盒子里应该有说明书,自己看看——轻点儿,我可不如你皮糙肉厚。” 是,很敏感……枕霄鬼使神差想起这个词来,心神一晃,险些没控制住无药可救的遐想,连忙别开视线,后知后觉应了一声,转身研究那瓶喷雾去了。 一时无话,隔音良好的室内安静下来,气氛便显得有些尴尬。夏惊蛰无所事事地趴在沙发上,手臂不能用力,也就没法撑着玩手机,只好说些有的没的来转移疼痛:“枕霄——” “嗯?”少年正低着头认真研究那张说明书,看起来比他做题时候都严谨。 “我渴了,”夏惊蛰看着他道,话尾有意无意地拖长了,隐隐带着笑意,“想喝橙汁,刚才买了吗?” 他算是尝到了借着伤病对人呼来喝去的甜头,指挥枕霄帮他出门买药不说,还让人顺路去了趟便利店,美其名曰买冰棍用于冰敷,暗地里多少藏了些差人跑腿的心思,暗示明显得就差写在脸上——以枕霄的智商自然能看穿他的言外之意,回来时候手上拎了两只塑料袋,自然不止一瓶喷雾和几根棒冰。 枕霄瞥他一眼,没说什么,从塑料袋里拎出一罐橙汁,放在他面前的沙发扶手上:“说明书上写的是根据伤情酌情增减,要喷多少?” “两个来回就行,喷多了会很冷,”夏惊蛰抬眼对上的他视线,又将话题拨了回去,“我没手开不了,帮我,还有,晚上编辑选的餐厅不合我胃口,现在有点儿饿了,你还买了什么?” “薯片、饼干,还有一盒泡面,”枕霄替他打开易拉罐又放回手边,照着他的说法在那道红肿的伤痕上喷了两个来回的药,“别这么看着我,这话你刚才说过一遍了,不是饿么。” “不,只是没想到你这么聪明,还能猜到我想吃什么……”夏惊蛰心情复杂地啜了一口橙汁——趴着的姿势不适合饮水,只能啜一口尝尝味道——又想起之前不熟的时候枕霄是如何刁难他的来,强行压下心底冒头的感动,清了清嗓子道,“我想吃饼干,喂我,还有帮我泡面……” 这个场景有些似曾相识。枕霄终于觉出异样,眉梢微抬,默不作声看了他一会,觉得夏惊蛰有点儿考虑欠周——对他来说,给喜欢的人喂食倒也算不上什么亏本买卖。 “行啊,”枕霄点点头,起身从塑料袋里捞出那袋饼干,咬着包装撕开,认真道,“不过我手上沾到药了,用嘴咬着一头喂你,可以吗?” 长方形的甜饼干,夹心酥脆,在不碰到对方的情况下直接咬断也并不算难,枕霄既然敢这么说,心里大概是不介意的……夏惊蛰觑了一眼他的神情,看不出什么恶意捉弄的意思,怕拒绝了反而暴露自己心里有鬼,便也不再多想,点了点头:“啊……” 事实证明,他是该多想一点的。 少年衔着那块饼干凑过来的时候,不知出于什么心情闭上了眼,长而直的睫毛静静垂敛,停在过近的距离下,吐息铺落在他唇角,有些痒——巧克力香味浓郁,比想象中还要甜,腻得人心就发痒。 太近了…… 夏惊蛰肩膀一僵,意识到对方这样略微偏过头、闭上双眼的模样比起喂食更像索吻,耳根便陡然烧了起来。然而枕霄已经弯下腰来,他也没有拒绝的余地了,只好一边在心底里警告自己不要想歪,一边自食苦果,仰起头去咬饼干条的另一端。 仿佛察觉了他的靠近,枕霄突然悄无声息地睁开了眼,沉黑的眼底映出他身影,还有身后不甚明亮的暖色灯光,就这么直直看着他,似乎在笑,像调侃又不尽然——眼角那颗小痣像什么勾动人心的迷魂药,轻轻一晃,夏惊蛰便跟着恍惚了一瞬。 下一秒,饼干条被人咬着一端折断,发出极轻的“咔嚓”脆响。太轻了,没能掩住少年嘴角哼出的轻笑。 怔愣良久,夏惊蛰猛地回过神来,咬着饼干含混质问:“你故意的是不是……” 被质问的人神情无辜,正帮他撕开调料包倒进泡面里,被海鲜粉呛得打了个喷嚏,眼里便蒙上一层薄薄的水雾,配上以假乱真的疑惑,倒像什么祸国殃民却偏偏骗过君王的狐狸:“嗯?” 夏惊蛰视线扫过他眼皮下缘的小痣,又像被什么烫到了一般很快移开,盯着那盒“罪魁祸首”,许久才憋出几个字来:“你就是故意的。” 枕霄不置可否,趁他受制于姿势反抗不能,顺路伸手揉了揉他红透的耳尖:“让你使唤我,又不是无偿的。” “……就不能心疼一下伤员吗?!” “心疼啊,”枕霄就拉下一边衣领,露出肩上从颈侧一直蔓延到胳膊的牙印,意味深长道,“已经很心疼了。” 夏惊蛰低下头,把脸埋进沙发角落里,彻底没法面对他了。 - 看得出来,夏惊蛰父母再甩给他这间公寓之前,还是多少花了些心思,尽管空间不大,装修也是常见的自带精装、并不太符合正常高中生的审美,但至少厨房添置了微波炉和电水壶,不至于连一碗泡面都解决不了。 然而枕霄站在桌台前,却还是有些犯难,犹豫片刻,选择了转回门边向夏惊蛰求助:“怎么烧热水?” 对方还停留在某种微妙的羞耻情绪里,闻言也没有抬头的意思,话音从沙发里闷闷地传出来:“往水壶里灌满自来水,然后连接电源,按开关,记得先洗两遍……” 顿了顿,又补上一句:“能给我拿件衣服么,我好冷,不是使唤你,真的冷。” 话里带着淡淡的鼻音,听起来有些可怜。 枕霄忍不住弯了弯嘴角,回到沙发前把人扶起来,看着夏惊蛰像个机器人似的僵坐在沙发上,好笑之余又觉得心疼:“你之前的衣服脏了,有新的吗?” “有,在卧室衣柜里,那个房间……”他说着说着,话音却突然不自然地停住了,对上枕霄疑惑的眼神,才清了清嗓子,继续道,“我忘了,这边只有一张床,客卧被改成书房了——你睡吧,我在沙发上将就一晚就行。” 似乎没有让伤员睡沙发上道理,但他们的关系又似乎还不到能睡一张床的程度,某个越线的念头一晃而过,被枕霄生生按了回去:“我睡沙发吧,你……好好补觉。” 其实已经不早了,所幸是周六,这话听起来倒也不算太怪。 夏惊蛰没有再反驳,点点头,目送他走向卧室,直到那道高瘦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处,才缓缓收回视线,有些受宠若惊。 这还是那个见面第一天就对他满是嫌恶、每天不是不理人就是变着花样捉弄他的人吗,这么听话,总觉得像转了性……他靠在沙发上,回想着过去几个小时里枕霄的言行,试图解释始终萦绕在心头的违和感,直到卧室房门第二次打开又关上,才终于得出一个堪称荒谬的结论:今天,不,昨天枕霄对他干的那些事,比起捉弄,好像更像调情…… 视线一暗,是一件衬衫当头落下,蒙住了他的脑袋。 算了,谁调情的手段会这么粗鲁——夏惊蛰在心底默默收回前言,觉得自己最近越来越容易自作多情了。 之后的时间说快也慢,他怀着差遣对方的心思嚷嚷饿,自己却在水烧开前窸窸窣窣吃饼干吃到了八分饱,等到泡好的面放在面前,又嫌太烫吃得累,尝了两口便推给枕霄,自己洗漱睡觉去了——这次是真的补觉,身心都处在安静放松的环境里,温度适宜,第二天也不用早起,足够他睡个好觉。 枕霄嘴上抱怨两句,却还是乖乖做了他的垃圾桶。等到夏惊蛰洗漱完毕又替他抱了干净备用的被子回客厅,那碗泡面已经被他吃得七七八八,调制香料的味道随着热气腾升到半空,若有若无地弥漫开来,意外地熨帖人心。 少年坐在沙发一角,脸上是如常淡漠的平静,不知在想什么,听见脚步声到了近前才缓缓抬起头,对上他的视线,眼角便几不可察地弯起一点,笑意如清墨入水,一晃便散了。 “你也早点睡,”夏惊蛰愣了愣,把蓬松的被子放在他身边,寻常到嘴边的话却突然绊了一下,被临时替换成了另一句,“明天见。” ——他是想说晚安的。 枕霄点点头,看着他眼角哭过留下的红,过了几秒才转开视线,轻声道:“明天见,晚安。” 夏惊蛰转身走了。 - 隔一堵墙,各怀鬼胎,内容也不尽相同。 陷进柔软床里的少年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狠狠揉了揉发烫的耳朵,想起记忆里极遥远的某个场景来——那时他不知看了哪本小说,又处在刚学完拼音没多久、对拼读音调敏感又沾沾自喜的阶段,生平第一次从书里看到“‘晚安’的拼音拆开就是‘我爱你爱你’”这样俗套的知识,第二天转头便告诉了枕霄,哄着比他大一岁却还涉世未深的玩伴对他说晚安。 对感情尚且懵懂的年纪,他也还未真的理解那些话术背后的含义,只知道看似平常的祝福语同某种隐秘又暧昧的感情有所关联,而这种关联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持续至今。 ——直到今天,他偶尔也还会在说出这两个字时恍惚一下,怀疑气氛是不是歪向了某个暧昧的方向,对方又是否过度解读了他的意思,像个思春期心思细腻的小女生……以往没有对别人道晚安的机会,以前睡前对枕霄随口一说也不会觉得奇怪,唯独今天,这种睽违已久的“偶尔”又鬼使神差地出现了。 身心困乏,思维却异常活跃,两相中和,导致的结果就是他明明严重缺乏睡眠、躺在舒适的床上,却罕见地失眠了。 至于枕霄……他倒是没想到什么劳什子“晚安”,只是嫌沙发太躺不下,不得不委屈地侧身蜷起,睡得腰酸背痛——顺带反思了一分钟自己脑海里的过分想法罢了。 看到夏惊蛰身上的伤就浮想联翩,想留下些别的什么痕迹,看他眼角发红又想换种方式弄哭他,让他被欺负得炸毛又没有办法,还要反过来向自己寻求依靠……这种念头还是别让当事人知道为好。 第31章 难以解释的醋意与心里的鬼 前一晚毕竟熬得狠了,夏惊蛰睡醒时候已经过了中午,还是被饿醒的——在睡梦里同生理本能几番挣扎,终于还是在错过两个饭点后挣扎着醒了过来。 睡到自然醒,也没有什么起床气,只是饿得昏沉,昨晚留下的伤消了肿,却比之前更疼了,不用想也知道背后是一副怎样青紫交错的狼狈景象。他小心翼翼地扶着床边坐起来,以免伤处磕着碰着,瞥见房门的时候愣了一下,猛地回过神来,想起家里还有一个人。 以枕霄那家伙的自理能力,指望他自己下楼觅食是不可能了——昨天差遣他出去,还是靠着视频电话一步一步指的路,往哪里走买什么药,就差直接隔着屏幕和店员交流了——没有地址也点不了外卖,这个点大概已经饿坏了。 不知为何,一把枕霄和“饿”这个字联系到一起,他就格外觉得心疼,想起什么吃苦挨饿可怜巴巴的小孩子来,心疼里又掺杂了一点心虚,促使他没顾上换衣服便径直去了客厅找人。 倒是没有想象中的可怜情景,枕霄还是坐在沙发一角,顶着一头睡乱的头发玩手机,身边放着开封的薯片,看起来还不到饿得奄奄一息的地步,只是脸色有些发白。 夏惊蛰松了口气,觉出后背隐隐约约的痛来,便放慢了脚步,慢吞吞地挪到他身后,想吃薯片又没法弯腰,只能求助于对方。 “醒了?”枕霄放下手机,屏幕上同什么人聊天的界面一晃而过,似乎是刻意不让他看见——依言拿起薯片递到他嘴边,看他毫无防备地吃了,又递上一片新的,如此反复五六次,夏惊蛰才终于从饿过头的恍惚里缓过来,含混问他想吃什么,点外卖。 他睡前穿了件衬衫,衣领太硬磨得伤处疼,便解开了好几颗扣子,看起来有些衣冠不整。枕霄瞥见他领口露出的白皙皮肉,狠狠一怔,略显慌乱地别开视线,答非所问:“你先把衣服穿好……” 夏惊蛰低头看了一眼,也有些耳根发烫,却还是强装镇定道:“这么激动干嘛,又不是没见过。” 确实见过——看见过他露出整个后背、肩上横着红肿伤痕的模样,也见过他平时在寝室随便套一件短袖、宽大的领口随着动势偶然下滑露出锁骨肩膀的模样。不光见过,还原原本本带到了昨晚的梦里,甚至稍有发挥,让本该寻常的画面自顾自染上了旖旎意味…… 现在又多了一个素材,是他梦里的少年衣衫不整,衬衫解开三四颗纽扣,露出胸口常年不见阳光的白净皮肤,墨色的发尾搭在脖颈间,最长的几绺就这么蜿蜒垂下,在锁骨的位置折了一折,黑白分明,像在强调昨晚梦境的动荡声色。 枕霄看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无声地叹了口气,发现自己的想象力可能有些过于丰富,居然能凭空补足对方抬起手、纤细的手指缠着衣扣一粒一粒扣上的画面。 不太对劲。 放在茶几上的手机一震,将他从逐渐跑偏的臆想拉回现实——夏惊蛰恰好咬着牙刷从卫生间出来,见他低头回消息觉得新奇,便含混地随口问了一句:“跟谁聊天呢?” “没什么,不熟的人,”枕霄很快打了几个字,切出聊天界面,似乎在有意转移话题,“什么时候点外卖,我好饿——” 爱说不说。夏惊蛰抓抓头发,压下心底冒出的微妙酸意,故意呛他:“我手机在床头柜上,自己去拿,密码0407。” “嗯?你生日么?” 对方的神色似乎黯了一瞬,又很快恢复寻常,摇了摇头没说什么,转身洗漱去了。 枕霄愣了愣,回想起他漫画里的某一幕情节,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四月七日,春天…… 是他们初次遇见对方的那天么。 夏惊蛰洗漱完出来,见他还坐在沙发上没有动弹,有些疑惑:“不是饿么?” “嗯,”枕霄点点头,认真道,“我不知道你想吃什么。” “我随便啊,别太辣就行——不过说起来,楼下就是商场,还点外卖好像有点儿亏,要下去看看么?” 对方瞥了一眼他的肩膀,意有所指道:“你下得去吗……” 也是,走路时候隐隐牵扯到伤处都觉得疼,更不要说外出觅食,只是不吃外卖的念头已经起了,捱过饿到最难熬的时候,他又突然对外卖失去了兴趣,思索片刻,心血来潮地问道:“对了,你连泡面都不会,是不是也不会做饭啊?” 察觉对方话里隐约的调侃意味,枕霄迟疑了几秒,还是点点头,实话实说:“不会。” “那可不行,做饭是自理能力很重要的组成部分——而且追女孩子还能加分,”夏惊蛰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难得有机会,我教你吧,这里好像是有电磁炉之类的东西。” 也不知从哪里得出了他对“追女孩子的加分项”感兴趣的结论……枕霄看着他兴致勃勃的表情,又生生咽回涌到嘴边的反驳,将信将疑地改口道:“你会做饭么?” “会做些简单的家常菜,小时候阿姨忙着照顾外婆,我怕麻烦她们,就学了一点——喂,你那是什么表情,就算称不上精湛,甩你十条八条街还是绰绰有余的好吗!” “没有,我不质疑你的厨艺,”枕霄转开视线,幽幽道,“这么擅长的话,追女生应该很加分吧……” - 面对着空空如也的冰箱平地起锅炉,似乎还是有些困难。 出门买菜是不可能了,且不论夏惊蛰能不能自如外出,光是想到他们两个男高中生混进菜市场、在一群叔叔阿姨之间艰难穿行的场景,他就有些难以接受,何况带着枕霄这么个自理废物,别说帮忙买菜,不添乱就不错了。 而且这里空有电磁炉和锅碗,却连最基本的油盐调料都缺……夏惊蛰看着空荡的厨房,思索良久,还是决定用外卖的方式解决食材和调料。 “用得完么……”枕霄站在一旁拿着手机,依着他的指示将一样样食材加入购物车,瞥见花生油下备注的“500ml”,有些迟疑,“这也太多了。” 夏惊蛰瞥他一眼:“你觉得自己一顿就能学会做饭么?” 有人对他的学习能力提出了前所未有的质疑,偏偏这不是能用拿过多少竞赛奖状或者考了几个满分反驳的问题——枕霄无言以对,面无表情地把那瓶油放进了购物车。 “再说了,又不是只吃一顿,来都来了周一再回学校吧,我也不想回去睡硬床板——你看,两天加起来少说四五餐吧,调料放着也不会坏,下次放假来这里也还能用,”夏惊蛰嘀嘀咕咕地解释,“不是也快到小长假了么?没记错的话,好像是这个月底。” 枕霄眨了眨眼,敏锐地捕捉到某个关键词:“下次?” 他倒是不用睡硬板床,有人替他睡沙发。 “嗯……”夏惊蛰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话音越来越低,最后不尴不尬地清了清嗓子,“下次再说,先买菜,我饿了。” 只有一间能睡人的卧室,他也不能一直让枕霄睡沙发,唯一的床倒是足够宽敞,睡下两个人绰绰有余,但他们的关系似乎还不到能拼一张床的程度——放在寻常同性朋友之间,两个男生问心无愧,睡一张床没什么奇怪,可他真的问心无愧么…… 直到选完食材支付下单,他都没能想出这个问题的答案。 - 半个小时后,外卖小哥如期而至,送来了满满当当的两大袋——夏惊蛰挑食材一半看菜谱一半凭感觉,预感到了教对方做饭不会是一蹴而就的事,还顺便买了一袋饺子,以免翻车饿肚子。 这次枕霄倒是很乖,大概是生平第一次看到冻生的猪肉和这么多未经处理的蔬菜,还在消化眼前发生的事,也知道自己没什么发言权,就依着夏惊蛰的意思打开塑料袋,把那些食材分门别类地放进冰箱,又一一拆开调料包装,整齐放在围桌一角,听话得像个机器人。 夏惊蛰乐得差遣他,远远坐在椅子上,观察他认真解开捆葱的塑料条,神情投入得如临大敌,忍不住轻笑出声:“它又不会跳起来打你。” “……我不想学了,”枕霄放下那捆葱,转头看向他,眼底晃动着煞有介事的求饶意味,软绵绵的,无辜又诚恳,“我又不追女生。” 夏惊蛰挑眉:“那你刚才跟谁聊天呢,这么起劲?” 原来是在这儿等着他。 尝到对方话里不自知的酸,枕霄眼里的笑意便又深了几分,无端起了捉弄他的心思,结巴得以假乱真:“都说了不熟,咳,你别问了。” 夏惊蛰果然上了钩,表情肉眼可见地不悦起来:“爱说不说——把菜洗了,废话真多。” “嗯?要洗哪些?” “不是发给你食谱了么,手机就在边上,没长眼睛么不会自己看,”夏惊蛰起身向客厅走去,烦躁就差写在脸上,“洗完再叫我!” 第32章 苦肉计适用于对付吃软不吃硬的人 “室友兼同桌疑似有了喜欢的人该怎么办,在线等,挺急的。” 后背的伤不能压不能碰,夏惊蛰只能像之前一样趴在沙发上,艰难地支起一条手臂玩手机趴着趴着想起还没上药,又拉不下脸去找枕霄帮忙,便愈发觉得后背疼得难受。 屏幕上跳出的答案大多逃不开“僚机”二字,教人怎么做一个合格到位的助攻,帮朋友追心上人——他强忍着烦躁看了两条,试着代入了一下僚机的身份,越想越觉得不爽,心情复杂地关掉了网页。 令他烦躁的罪魁祸首还在厨房洗菜,低头认真的模样不像清洗食材,倒像在为心爱的人梳洗打扮。夏惊蛰默默盯了他一会儿,想起先前闲谈时候偶然聊起未来,这个人是说过如果第一次高考前没出意外的话,会去读物理化学之类的专业,每天泡在实验室里,理所当然地远离社交,乐得清净。 确实很合适,枕霄这家伙平日里性格恶劣,长了张能气死人的嘴,认真做事时候却算得上靠谱,看一颗西兰花的眼神都温柔……说起来,像他这种真得不错性格又好的男生,在同龄人之间应该很受欢迎吧。 会是谁呢——夏惊蛰收回视线,漫无目的地想,那个和枕霄聊得那么起劲、能让惯常无波无澜的人说话都磕巴的女生,会是谁呢…… 是网恋么,还是哪个同班的女孩子,比如那个班长——不管是谁,能被他这么放在心上,应该也是个不错的人吧。 怎么办呢,“室友兼同桌疑似有了喜欢的人”,他又该以什么立场去面对这件事呢…… 脚步声由远及近,打断了他未竟的沉思。枕霄拍了拍他的脑袋,面无表情地报告道:“洗完了。” “啊,哦,”夏惊蛰一愣,还没有从先前的思绪里回过神来,险些脱口问出“你到底喜欢上谁了”之类的蠢话,咬住舌尖顿了片刻,才道,“……你想先学什么?” 让枕霄洗的食材参考了网上一个家常食谱,三菜一汤,打了适合初学者的标题,也恰好在夏惊蛰会做的范畴之内——汤是西红柿鸡蛋汤,不用什么技巧,留到最后也无妨,倒是该教教这个人怎么煮饺子之类的主食,免得往后独居饿死自己,至于剩下那三道菜…… “追女生的加分项”,他突然就不想教了。 枕霄却似乎对学做饭这项活动并无兴趣,闻言看了一眼他的后背:“先帮你上药。” 还未等他回答,不远处突然响起手机震动的声音,夏惊蛰目光一沉,脸上的表情也随之由晴转阴:“不用了,已经不疼了——回你的消息去吧。” 枕霄眼底闪过一丝错愕,随后又卷起意味不明的笑意来,觉得他这么暗暗吃醋的模样可爱极了,忍不住想变本加厉地逗逗他:“那好吧……对了,你会做可乐鸡翅吗?” 夏惊蛰点点头,没说话。 “晚上教教我吧,”枕霄走到一旁拿起手机,煞有介事地在屏幕上敲敲打打,一边放软了声音道,“行吗?” “你不是不想学么?” “嗯……有个人喜欢吃,”少年垂下眼睫,话里带上些许真假掺半的羞涩意味,“教教我嘛……” 刚才是谁口口声声说的不追女生,现在又来这套——夏惊蛰在心底了骂了句脏话,拿他软着声音撒娇的技俩没有办法,狠不下心拒绝,只能恶声恶气地嘴上呛他两句:“教教教,记得真清楚,你怎么就不记得我也爱吃可乐鸡翅!” 抬头却对上枕霄似笑非笑的视线,那双沉黑的眼睛就这么注视着他,既专注又柔软,像他几分钟前看着那颗花菜的目光,又像在看情人:“你怎么知道我不记得?” 夏惊蛰撑着沙发起身的动作陡然顿住,牵扯到后背的伤,疼得倒抽一口凉气,说话的声音也弱了几分,比起生气倒更像无可奈何:“你别捉弄我了……” 明明有了喜欢的人,还要对他说这些暧昧不清的话,无端惹他自作多情,很有意思吗。 枕霄没想到他反应这么大,连忙上前扶住他,还来不及解释什么,下一秒搀住他胳膊的手却被一把甩开——夏惊蛰看他一眼,神情罕见地严肃,没头没尾道:“有件事一直没告诉你,我是弯的,喜欢同性,所以少开那些有歧义玩笑……趁我现在还能把你当普通兄弟看。” 说罢便自顾自扶着沙发站直了,转身向厨房走去。 枕霄眨了眨眼,看着他略显僵硬的背影,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似乎是玩脱了。 普通兄弟,么…… - 厨房足够宽敞,站下两个人也绰绰有余——尽管如此,夏惊蛰还是选择了远远站在一边,看枕霄面对烧开的油锅束手无策,或是对照着视频教程一步步摸索、谨慎得仿佛在做实验,偶尔实在看不下去,才忍不住开口提点一句,告诉他再不翻面就要糊锅了。 和想象中的教学不太一样,说不定夏惊蛰起初是打算手把手教他来着,现在心情欠佳,才改为了让他对照着教程自学……枕霄默默想着,倒是不觉得做菜有多难,看一遍也就会了,心底微妙的挫败感主要来源于他明明装得这么像,就差把“做饭真的好难我学不会”写在脸上了,夏惊蛰却还是抱着手站在一旁无动于衷,看起来毫不关心他的感受。 都是些简单的家常菜,鱼香肉丝、清炒西兰花和糖醋里脊,切菜费些时间,之后的烹饪过程二十分钟足矣——他就这么认认真真演了二十分钟,直到三道菜出锅装盘,夏惊蛰也依旧没有什么反应,甚至从他身边移动到了餐桌附近,自顾自玩起了手机。 平时好歹该夸他两句……枕霄垂下视线,望着眼前几盘严格遵照教程烹饪得到的、卖相都同视频相差无几的菜,不动声色地叹了口气。 怎么办呢,又不能坦白自己喜欢他,假装有喜欢的人也是故意说给他听的,因为觉得他吃醋在意的模样可爱——且不说夏惊蛰对他的态度如何,连他自己都还没做好捅破这层窗户纸的心理准备,小时候不告而别的结局毕竟还横在两人之间,他瞒不住,也不想去瞒。 倒不如说,正因为还未做好准备,又隐约察觉了对方态度的转变,担心夏惊蛰对他模模糊糊的好感成了真,他才会将错就错地任由对方误会。 “普通兄弟”间不该有近于醋意的柔软情感,也不该因为他偶尔越线的行为耳朵通红落荒而逃,这他还是知道的。 将对儿时玩伴的喜欢转移到他这个“陌生人”身上也好,真的对他产生好感也罢,以夏惊蛰的性格,倘若哪天真的想通,难保不会干出直接表白之类的事来……用不存在的追求对象作为借口,还能挡一挡这些意外发展的到来,总好过到了那时再告诉对方“我就是小时候丢下你不告而别的那个人”。 如果真是那样……不用想也知道,他大概要被夏惊蛰从人生规划里永久除名了。 只是没想到醋意来得这么汹涌,还牵扯出了另一个更为严肃的问题,不好好解释清楚的话,他就要背上“明明有想追求的人,却还和取向为同性的朋友暧昧不清”的罪名了…… 从某种意义上说,是更加意料之外的发展。 倒也还不算走投无路——只是八岁就用烂的套路,到了十九岁还要故技重施,总觉得有些丢人。 少年在心底里摇了摇头,将做好的三盘菜推到一边,又转身从冰箱里拿出两个西红柿,视线在面前一套刀具间缓缓扫过,最终停在了今天还未用过的某一把上。 几秒过后,一声隐忍的痛呼传进夏惊蛰的耳朵,他犹豫片刻,还是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然后倒抽一口凉气:“你是傻逼吗?!” 枕霄站在案板前,右手还握着水果刀,左手僵在半空,白净的手背上一道突兀又蜿蜒的红,来源于食指触目惊心的豁口。他似乎浑然不觉疼痛,闻言后知后觉放下手里的刀,任由夏惊蛰慌忙捏起他的手去自来水下冲,直到指尖变得冰凉,不自觉地微微蜷起,才在水流声中打断了对方的数落,轻声问道:“你在生气吗?” 一时无言。伤口的血迹被水冲淡,逐渐变成浅淡的粉色,同水流一起被卷入水池深处,最终渐渐止住,留下泛白的一小道疤。 夏惊蛰松开他的手,大概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语气也有些不自然:“没有。” “真的没有吗?” “都说了没有,有完没完……” 还未等他重新找回强硬的立场,枕霄却突然伸手牵住了他的衣袖,那道不深不浅的伤口就蹭在袖口处,洇开一点浅淡的红,让他一时间不敢抽离——他对自己身上那些磕磕碰碰不以为意,却本能地不想看见枕霄受伤,即使对方的痛觉比他迟钝许多。 痛觉迟钝的人就这么拉着他的衣袖,像个做错了事又不知错在哪里的小孩子,低头看着他,眼睫低敛,语气柔软得近于央求:“别生气了,我不是故意的……” 作者有话说: 小枕,苦肉计大师… 第33章 勾动真心 一顿饭从中午等到傍晚,早就过了能觉出饿的时候,夏惊蛰花了五分钟向枕霄解释“吃饭并不一定非要像教程写的那样做三菜一汤”,以及“切菜都能伤到手的人还是别再进厨房了”,然后熟练地煮了一锅饺子作为主食,宣布吃饭。 “这不是学得挺快么,怎么还是个生活白痴……”他尝了尝枕霄自学的成果,小声嘀咕——菜还是热的,咸淡适中,挑不出什么缺点,至少比若干年前他自己第一次学做菜鼓捣出的东西正常得多,或许是因为的确饿了,他居然还觉得有些好吃。 肯夸他就说明没那么生气了。枕霄暗自松了口气,不想贸然接他的话茬,怕说着说着又从厨艺转回“追女生的加分项”上,便有意答非所问:“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生气……” “嗯?”夏惊蛰抬头看他一眼,似乎有些疑惑,“不是告诉你了吗。” 对方的疑惑却比他更真情实感,并且颇无辜地眨了眨眼:“你只说了自己喜欢同性,让我别开有歧义的玩笑……我什么时候开过有歧义的玩笑了?” 厚颜无耻。 夏惊蛰皱眉,咬着饺子含混反驳:“摸着你的良心说话!” 于是下一秒,他眼睁睁看着对方抬起手,按在自己胸口偏左的位置,神情真诚得近于郑重:“我没有。” 夏惊蛰:…… 水饺是玉米猪肉馅儿的,有些烫,他灌了口橙汁压下心头同样发烫的烦躁,开始回想枕霄的过往“罪行”。 厨房灯色暖黄,盛满久违的烟火气,让人不自觉放松下来,夏惊蛰咬着筷子尖,一条一条悉数他的行为,像在解一道没头没尾的证明题,严谨也荒谬:“你说记得我喜欢吃可乐鸡翅。” “是啊,怎么了?” “你说你想追的人也喜欢……” “我没有,是你自己先入为主了,从一开始我指的就是你——你喜欢吃的东西那么多,记住一两样也很正常吧?” “那用嘴喂我饼干呢?” “又不会碰到,都是男生,再说我手上沾了药,是你要我喂的。” “……那你之前帮我写作业。” “不是之前说好的交易内容吗?” “还为了我说谎,说——咳,说什么只知道要保护我……” “都说了是保证我的长期饭票不被退学。” 夏惊蛰对上他坦然的视线,话音越来越低:“那你还让我咬,也不生气……” “我打不过你,而且也不疼,有什么可生气的——又不是你,一点就着,我不喜欢生气。” 好像都解释的通,甚至不用搬出朋友或兄弟的名义,更无关乎什么感情……是他错怪枕霄了吗,错把对方寻常的关心当成了图谋不轨的越界,平白侮辱了那些好意。 少年垂下视线,望着眼前尚算可口的饭菜,沉默许久,底气不足地念出了最后一条罪状:“那你开的那些带颜色的玩笑……” “不如你多,要不是因为你,我都不知道什么叫‘搞颜色’。” 夏惊蛰长出一口气,彻底被他绕进陷阱里了,却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心有不甘地小声嘀咕:“那你也太分不清界限了,哪有这么对朋友好的……” 就像小时候那个玩伴一样,明明什么也不懂,还会送他穿婚纱的熊这样象征意味明确又暧昧的礼物。 然而下一秒,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猛地抬起头——果不其然,恰好捕捉到对方一晃而过的落寞神情。枕霄察觉他的视线,也不遮掩,苦笑似的扯了扯嘴角:“是啊,没人教我,你是我第一个朋友。” ——任何意义上的。 “好了好了,没有怪你的意思,是我想太多了,”夏惊蛰最受不了他这个样子,心口一紧,语气也不自觉放软了,“我不介意,你也别太放在心上,现在这样就挺好的——不过想追喜欢的人的话,还是要注意分寸,别让人误会,到时候被当成变态就麻烦了。” 后半句话说得违心,像什么过场的客套话,三言两语便将自己挪到了好友僚机的立场,让他有些怅然若失。 枕霄点点头,也不知听进去没有,过了许久才复又开口,问的却是全然不相干的问题:“所以……等会儿还要帮你上药吗?” 这次没有收获一句斩钉截铁的拒绝,夏惊蛰点点头,话音含混:“要,麻烦你了。” 从枕霄的角度,只能看见他低着头,长而直的睫毛垂下来,饺子汤热气腾升,让他的眉眼看起来格外温和——几分钟前夏惊蛰执意帮他贴上创可贴,也是这么低着头,专注又经心…… 这么轻易就相信了他的鬼话,相信他的行为只是出于对普通朋友的好意,是不是有些太低估自己的吸引力了。 - 或许是因为“说开了”,夏惊蛰看起来放松了许多,吃完饭后像之前一样趴在沙发上,脱下衣服让枕霄帮忙喷药,还有余裕状似无意地试探两句,问他喜欢的人性格如何,打算怎么追。 “性格啊,比较活泼,有时候挺暴躁的,外冷内热,不过长得很好看……” 有“普通朋友”和“缺少社交界限感”这两个标签作挡箭牌,枕霄也懒得花心思杜撰一个不存在的暗恋对象,就照着夏惊蛰的模样描述,免得给自己挖坑,往后还要解释自己当初为什么如是虚构、是不是还有过别的心上人。 夏惊蛰似乎没听出异样,只是被喷雾凉得一惊,又有气无力地摊回沙发上:“听起来有点儿难搞啊……” 确实难搞。枕霄忍不住弯起嘴角,对他的评价深以为然:“是啊,那你觉得这种性格的人该怎么追……说实话,我觉得你们挺像的。” “是吗,”夏惊蛰闭上眼睛,压下心底冒头的迟疑,警告自己别自作多情,沉默片刻才自嘲般回答道,“如果是我这种人,应该挺好追的吧,被欺负惯了,对社交也不抱期望,偶尔有人对我好一点,我就上钩了。” 可惜对他好的人心有所属,勾动了他的真心却只把他当普通朋友。 枕霄看着他后背的伤,鬼使神差地将那道青紫痕迹同“欺负”二字联系到一起,语气便几不可察地一沉:“以后不会了……” 夏惊蛰没听清,低低地“嗯”了一声,以示反问。 “没什么——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对他好,教教我吧。” “这算是在给我下委托么……”对方似乎笑了一下,喷完了药却还赖在沙发上,脊背随着呼吸浅浅起伏,后腰凹陷处盛着暖白灯光,看起来手感很好,“不用教,你已经很会了,怎么对我就怎么对他,一定会上钩的。” 意识到自己的话听起来像别有暗示,他又摆了摆手,补上一句:“放心,我知道你对我没意思,没多想……” 枕霄碰了碰他的伤处,确定喷雾已经干了,才拿过搭在一旁的衬衫披在他背上,刻意将那截细白的后腰挡得严严实实,一边漫不经心道:“我不会照顾人,只会气人。” 也算实话,小时候久远的记忆略过不算,这一次刚“认识”夏惊蛰没几天的时候,他觉得对方眼熟,莫名其妙地想欺负他捉弄他,却全然没想到还有其它表达亲近的方法,还是捡回记忆之后幡然醒悟,花了几天时间恶补夏惊蛰画的漫画,试图从中参透他喜欢的相处模式,然后依样画葫芦——画得不太像,他还是忍不住捉弄对方,不过至少找到了更讨喜的方式,还算小有成效。 夏惊蛰被他精准的自我认知逗笑了:“知道就好,改改你的破毛病吧,不过我也没追过人,没什么经验,教不了你。” 是教不了还是不想教,他自己心知肚明。 枕霄原本也不指望从他嘴里听到答案,“嗯”了一声,没说什么,起身收拾拆开的药剂——夏惊蛰不能洗碗,别的餐具尚且能用洗碗机解决,却还剩下一只要刷的锅,自然也落在了他头上。 “对了,”夏惊蛰突然道,“明天周日,你是不是还要去复查来着?” “嗯,约了下午检查……想起了一些事情,和医生聊聊。” 之前似乎是听他说起过失去了部分记忆的事,对方看起来不愿多说,他也不再追问,识趣地点点头:“我就不陪你去了,耽误了一天,明天还有东西要画,知道怎么打车吧?” 枕霄半信半疑地看他一眼:“我又不是傻——你背上的伤还没好,不影响画画么。” “不影响,幸好挨打的是左边……” 消息提示音突然响起,打断了他的话。他看了一眼茶几上屏幕亮起的手机,眉梢微抬,示意枕霄看消息,后知后觉想起他该以朋友的立场说些起哄调侃的话,却已经过了恰当的时机,只好作罢。 枕霄拿起手机,像是察觉了什么,又多嘴解释了一句:“是医生,让我明天晚一点再去——嗯,打电话来了。” 夏惊蛰一怔,默然看着他接起电话走向阳台,心情复杂。 普通朋友之间也会这么报备似的交代一句吗,未免也太缺乏界限感了…… 作者有话说: 双开了《吻我》,所以之后一天更一篇交替着来,是关于小狐狸撩动斯文败类哥哥的故事,又甜又欲那种,欢迎入股 第34章 不走了 距离月底的截稿期还有一周,漫画的剧情改得七七八八,只剩下封面和宣传插图要画,夏惊蛰看着桌面上的几个文件,觉得时间尚且宽裕,便打消了原先的打算,决定干些细化剧情之类不那么“费手”的工作。 后背的伤不在右边,却多少会影响作画的质量,他也不想为难自己。 手头上这本连载漫画的大纲是早就想好的,取材于他过去半年接的那些委托,将高中生常见或不那么常见的烦恼以章节漫画的形式呈现出来,顺带穿插着男女主人公感情线的发展——现在到了表白的那一步,却迟迟没能想出合适的场景,对着电脑僵坐几个小时后,他有些无奈地意识到,自己似乎陷入了久违的瓶颈。 不算毫无头绪,只是无论想到什么,思路最终都会拐回自己身上,无可避免地指向某个让他心烦意乱的人。 少年无声地叹了口气,合上电脑,将原因归结为“这台电脑在这里闲置太久用起来不顺手”,便起身走到床边,放弃挣扎似的趴进了床里。 自己还未成形的感情刚被人搅得稀碎,就要他去写别人完满的表白情节,未免也太残忍了。 他其实不太确定自己对枕霄抱了什么心思,确实被昨天早上对方帮他说话又陪他罚站的行为勾动了真心,但他向来分不清友情与爱情的界线,小时候如此,过了十年依旧如此,甚至偏偏栽在两个性格相似的人身上,堪称重蹈覆辙…… 上一次在捅破窗户纸前惨遭背弃,这一次则是还没来得及想清楚就得知对方有了喜欢想追的人,又不得不把自己强行挪回朋友僚机的立场——如果一定要选的话,他倒宁愿对方不告而别,也好过近在咫尺地吊着他,让他不得不去面对这个问题,还要提防随时可能喂到嘴边的、搀着醋味儿的狗粮。 起先觉得枕霄与记忆中的玩伴有几分相似,也确实动了将对方当成替身的念头,不知不觉打闹出了友情,但他心知肚明的,从某个时间节点开始,他隐秘变化的心情就已经脱离了熟悉感的范畴,开始因为枕霄的行为本身而有所动摇了。 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大概是在察觉枕霄对他的态度也有所转变的时候吧。 这个人性格恶劣,喜欢捉弄他,还会搬出这样那样的理由扬言威胁他,让他的生活鸡犬不宁,可偏偏能勾动他心底柔软的情绪,待人好的时候也是真的周全可靠,注视他的目光专注又经心,偶尔温柔乍现,仿佛在看情人,缺乏界限感是真的,越线时候让他心跳加速也是真的……还有那张脸,眉眼温柔也风流,其实很讨人喜欢。 如果没有那个据说和他有几分相似、让对方坦言想追求的聊天对象的话,枕霄再这么对他好下去,他说不定真的会重蹈覆辙,在某个晚上意识到心里的友情已经变了质,然后再想办法挑明心意…… 后背的伤处还有些疼,让他不能翻身仰躺,只能保持着趴在床上的姿势,把脸埋进柔软的床被里,然后放任自己一点一点下滑,直到滑下床沿、形状古怪地跪在床边,双手直直前伸,像在参拜什么并不存在的神灵。 ——枕霄推开房门,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没什么,你继续,”对上夏惊蛰略显呆滞的眼神,枕霄愣了愣,有些尴尬地掩上房门,隔着门缝解释道,“就是想借个充电器,我晚点再来。” 意识到误会有些深,夏惊蛰连忙撑着床头柜直起身,动作间牵扯到背后的伤处,又疼得肩膀一僵,抽着气轻声道:“我只是滑下来了,嘶,充电器在床头柜上,自己过来拿。” 枕霄走到他身边,却没顾上什么充电器,先伸手扶住了他,让他得以借力站起来,不那么尴尬地坐在床上——枕霄的力气比他想象中大些,撑着他这么个一米八的男生手也很稳,只是姿势亲密得近于暧昧,让他有些无所适从。 “有这么疼吗?”察觉他的耳廓有些红,枕霄一怔,小心翼翼地伸手碰了碰他的伤处,“好像也没肿……” “没事,刚才扯到了。”夏惊蛰眼睫低垂,不自然地略微颤动着,下意识想退开又生生忍住,只觉得对方放在他身后的手比伤处本身更烫,像是把他所有触感绞成了一团,不偏不倚落在那个点上。 枕霄觑着他的神色,将信将疑,过了几秒才收回手,起身去给手机充电,一边状似无意道:“对了,我看了你之前的漫画,第一本……” 夏惊蛰松了口气,终于找回理智思考的余裕,回忆片刻:“那本黑历史啊,怎么突然看这个?” 确实是黑历史,他的第一部 连载漫画,大概是三四年前的产物了,当时风格还不成熟,也没有像样的工具,剧情拖沓又无趣,结局还不圆满,以现在的视角来看,几乎称得上一无是处。 枕霄却似乎并不这么觉得,闻言也不置可否,在他对面的小沙发上坐下来,低头摆弄手机,语气平静如常:“挺好看的,就是结局不太好,你那个朋友……” 话没说完,夏惊蛰却还是听懂了他的意思,略显苦涩地扯了扯嘴角:“他没死——不,我也不知道他怎么样了,那个结局是我杜撰的,我和他的故事你不也知道么,分开之后就结束了。” 不知为何,今晚眼前的人看起来有些不同,像是收敛下浑身锋芒的刺猬,或是别的什么茫然又无害的动物,柔软得令人不安。枕霄看着他轻轻眨动的眼睫,喉咙一哽,却还是强迫自己问出了他进门来找对方的初衷:“那为什么还要画这个结局?” 为什么要用病亡这样沉重又无奈的理由为他洗脱罪名,像是已经原谅了他,又像决意将他从自己的人生轨迹中除去,再也不可能原谅他。 夜色深沉,尚且有万家灯火点缀,而这方卧室宽敞又明亮,却仿佛陷入了遥远沉寂的晦暗中。 良久,夏惊蛰松开紧抓床单的手,将布料的褶皱一点一点抚平,眼底苦涩的笑意又中了几分,比起无奈更像自嘲:“因为这是我唯一能接受的结局了,如果再也不会见面,至少这样我不会恨他。” 枕霄一愣,下意识追问道:“那如果还有机会见面呢?” 对方似乎叹了口气,抬头看向他:“枕霄,如果是你,全心全意地对一个人好了半年,好到恨不得星星月亮都给他,连友情和爱情都分不清,只知道想喜欢他一辈子,那个人却突然扔下你走了,什么交代都没有,从此人间蒸发,让你在最该交朋友的年纪变得不信任别人,差点儿再也走不出来——你会想再见到他吗?” “像老朋友一样再见面,假装无事发生,还是对他好,或者变成最熟悉的陌生人,见一面就老死不相往来……有什么意义呢,留下的影响又不会消失,还不如不见了。” 枕霄从未见过他这样的眼神,哀伤得近于沉重,却残留着柔软的温度,仿佛在他身上看见了什么人的影子——几秒后臆想褪去,又平静地移开,望向了他身后无星无月的天幕。 他在说谎。 枕霄嘴唇紧抿,咽下堪堪出口的反驳,用尽可能事不关己的语气陈述道:“但你之前说,攒了很多话想讲给他听,再揍他一顿一笔勾销……” 夏惊蛰一愣,似乎没想到他还记得,过了几秒才轻声道:“嗯,那也是真话。” 他有很多用于说服旁人的话,却从来没能真正说服自己。 “行了,不聊这个了,怪难受的,”他摆了摆手,强行打断对方的追问,故作轻松,“又不是我想见他就能见的,否则这么多年也不至于找不到他——不早了,洗洗睡吧。” 枕霄看着他嘴角别扭的笑意,差一点就脱口而出:不是的,只要你想,我现在就能让你“见到他”,然后把过去的事一五一十都告诉你,再给你道歉,要杀要剐都随你……只要你还肯原谅我。 最终也没能说出口,他心知肚明的,夏惊蛰不想原谅他——不是不会,是不想。 他垂下视线,看了一眼电量还未过半的手机,说出的话言不由衷:“嗯,你也早点睡,明天我去复查,没什么事就别出门了,省得再被人找麻烦。” 夏惊蛰眉梢微抬,小声嘀咕:“说得跟只有你在才能保护我似的……” “我至少能背你回来,”枕霄拿着手机站起身,路过他时若无其事地伸手拍了拍他的头顶,动作温柔,像安慰又不尽然,“晚安。” 对方却顺势握住了他的手腕,自下而上地抬眸看向他,墨色的眼底盛了一线灯光,亮得咄咄逼人:“枕霄,你呢?” “什么……” 他喜欢又愧疚的人就这么直直望着他,像什么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小动物,话音强作镇定,却能听出底下透出的软:“你会走吗,像他一样突然消失,或者不知不觉地疏远我——等你追到喜欢的人,也不需要我的那天……” 不会有那一天的,占据主导权的人从来都不是他。 枕霄眼睫垂敛,望着眼前缺乏安全感的心上人,对腕骨间的疼痛恍若未觉,只是略微屈起指尖,再次抚了抚他的发顶,学着他从前的话语,低而郑重地承诺道:“不会,我会对你负责的,放心吧。” ——对儿时给你留下的创伤负责,也对你无从安放的感情负责,如果可以的话,还有你的余生。 这次不会食言了。 第35章 出柜 降温的消息还没传开,这座城市就毫无征兆地入了秋。 枕霄穿一件薄卫衣,觉得有些冷,便将自己挪到了临窗的阳光下,安安静静等着医生来——熟识的大夫临时有病人要看,说花不了多少时间,嘱咐他在诊室坐一会,饮水机里有温水。 几分钟后门被推开,许晴招呼一声:“小枕。” “许大夫。”少年站起身,正欲将椅子拖回办公桌前,又被对方制止了:“不用不用,就坐那儿吧,正好晒晒太阳,聊起来也轻松些。” 许晴比他母亲年轻些,是当时负责他的医师,有个上初中的儿子。那时伤愈之后他错过高考,糊里糊涂地和准大学生一起放了近三个月的假,假期里闲来无事,上门给她儿子辅导过功课,也蹭了几顿饭,按理该叫声阿姨,只是他生性如此,还是习惯称呼得疏远些,不轻易越过人情交往的那条线。 何况今天的话题有些严肃,不是寻常问诊。 许晴给两人各倒了一杯水,又将自己那张椅子搬到窗边,同他面对面晒太阳,一边道:“上次你说记起了些东西,是什么情况?” 枕霄握着那半杯温水,垂眸啜了一口,道:“回了趟以前住的地方,触景生情,就想起来了……您说得对,大多是不太好的回忆,没有什么记得的必要。” “是……关于你母亲?” “嗯,差不多,”少年扯了扯嘴角,没笑出来,“还有另一个人,一个我小时候的……朋友。” 许晴看着他的神色,直觉这个故事会有些漫长,斟酌片刻,还是伸手覆上他的手背,轻轻拍了拍:“你慢慢讲。” 故事并不很长,关于儿时偶然迷路,遇见一个开朗可靠的同龄人,一来二去成了朋友,却被母亲施压、被迫不告而别,不成想再相见时阴差阳错成了同学,失忆期间做了不少招惹对方的蠢事,现在想起来了,又不知如何是好。 “其实我后来试过从家里逃出去找他,您也知道,我……自理能力很差,不认路也不会坐火车,当时连手机都没有,找不到也是意料之中的结果,”枕霄抬手揉了揉太阳穴,轻声道,“他可能不会原谅我了。” 自始至终不提情爱,可许晴一个过来人,又哪会听不出少年藏在话里的喜欢。 她心疼这个惯常神情淡漠的小病人,有时觉得命运不公,分明不比自家儿子大几岁,却早早吃了亡父疯母的苦,还有这么一段因缘在前,十八九岁本该广交朋友的年纪,又多了一重顾忌。 “怎么会呢,”沉默良久,她还是拍了拍枕霄的肩膀,宽慰道,“既然是开朗可靠的人,总不会太不明事理,把前因后果讲清楚了,我想对方也会理解的。” 理解又如何呢,就像夏惊蛰自己说的,什么都解释得通,但创伤已经留下了,不是解释两句就弥补得了的,理解和原谅从来都不互为充要条件。 “到时再说吧,我还没想好该怎么开口,不,可能只是没做好永远不被他原谅的心理准备,”枕霄苦笑道,“扯远了,还是聊聊病情吧,昨天我看了一眼,已经结痂了,您看看……” 和蔼的女医生遂不再多言,起身轻轻撩开他的刘海,去揭那层纱布贴,过了片刻又道:“月底言言生日,我打算在家做些饭菜庆祝,到时如果有空,你也来看看他,带上你那朋友一起……中秋了,总该寻处团圆。” 枕霄应了一声,突然理解了夏惊蛰之前的说法,有些话闷在心里久了不吐不快,找个人说一说,哪怕对方无法给出答案,也能觉得轻松些,攒足将那些话语继续藏在心底、一个人苦守的力气。 - 枕霄回到公寓时天已经暗了——原本不会这么晚,只是路上收到夏惊蛰的消息,说想吃某家蛋糕店的布丁,就在医院附近,地点和路线都替他标清楚了,便绕了些路去买,到店里才发现对方藏着坏心思,一杯布丁要排许久的号,不用想也知道是某人平时懒得自己排,难得多了一个劳动力,物尽其用。 他把装了甜品的塑料袋放在夏惊蛰面前,煞有介事地抱怨:“好多人。” 始作俑者自知理亏,心虚地拆开袋子,转移话题:“知道辛苦你了,晚上我来做饭。” “算了吧,你的手金贵,”枕霄伸手碰了碰他背后的伤处,又问,“好点儿了吗?” 夏惊蛰一僵,不习惯他突如其来的触碰,拆塑料勺的手顿了顿,才道:“……好多了——你呢,大夫怎么说?” “快结痂了,不出意外的话,过几天就不用贴着纱布了。”枕霄知道他在问什么,却偏偏不往恢复记忆的事上答,在他身旁坐下来,指了指藏在塑料袋最内侧的泡芙,说想吃这个。 夏惊蛰没再追问,拎出那两只泡芙放进他怀里。 有时候人与人的关系玄妙,总让他觉得神奇,明明不久前还是剑拔弩张的关系,恨不得把嫌恶写在脸上、说两句话都夹枪带棒,现在两个人却成了形影不离的朋友,不仅在学校睡上下铺、分享同一间废弃办公室,就连一同坐在沙发上边吃甜点边讨论晚上的菜谱,似乎也变成了寻常的场景。 枕霄靠在沙发里,面无表情地咬着泡芙,看他一个视频一个视频地往下滑,滑到自己感兴趣的菜便点点头,让他加进收藏里——偶尔滑到与烹饪教程不相干的东西,还会饶有兴致地看一会,然后清清嗓子意有所指,问他是不是喜欢这样的人。 “都说了是系统推送的,而且这是游戏直播,我连他的脸都看不清……” 被喜欢的人如此调侃,倒像是在变相提醒他“暗恋还没开始就结束了”的事实。夏惊蛰心情复杂地滑走那个视频,顿了顿,又滑回去点了“不感兴趣”。 枕霄默默看着他的一系列行为,觉得很有意思,又忍不住开口逗他,状似无意地说:“说起来,他也喜欢吃甜食……” “谁?”一问出口他就后悔了,还能是谁,自然是枕霄那个和他很像的暗恋对象。 他扔下手机转头望去,果不其然对上一双含笑的眼睛,枕霄就这么看着他,眼底映出的光被睫毛拦碎了,潋潋而动,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深情,不像在说别的什么人,倒像是每个字都同他有关:“明知故问。” 夏惊蛰一时语塞,过了几秒才道:“喜欢就给她买,投其所好,不是挺好的么。” “但我不太了解甜品,尤其是……”枕霄就有意无意地加重语气,“你们这类人,喜欢什么。” 其实没什么可问的,他知道答案,夏惊蛰喜欢奶味浓重的甜食,尤其是鲜奶油和芝士,水果里偏好香蕉和芒果,不吃酸的,并且格外喜欢抹茶。 只是每次对方听了他的问题心生别扭,又出于性格不自觉地想要认真回答,将自己代入进去,像个合格的僚机一样帮他想办法——那副模样总是格外可爱,会让他产生某种奇异的错乱感,仿佛自己正隔着一层单面的玻璃和对方交往,玻璃那头的人看不见他,他却看得一清二楚。 夏惊蛰似乎是叹了口气,后背靠上沙发会觉得疼,只能抱着膝盖坐,下巴在膝头一点一点,想了片刻才回答:“性格和喜好没有必然联系,我喜欢的不代表她也喜欢……我觉得,送女生的话,可爱一点的纸杯蛋糕还不错,或者手烤的曲奇,但如果她比较注意体重,那最好别送太多……” 枕霄支着下巴默默听他说完,神情认真,似乎在仔细参考他的意见:“还有呢?” “还有……我喜欢动物奶油和芝士,牛奶冰淇淋之类的,不过这些热量都比较高。” 察觉对方的顾虑,枕霄眉梢微动,适时补充道:“他应该不介意。” “那就容易了,楼下商场里就有家甜品店,做古早蛋糕的,他家芝士鲜奶挞味道很好,还有步行街尽头那家上次被你说像理发店的,也是开了十几年的老店了,基本不会出错,”夏惊蛰越说越起劲,倒像是把自己说动了,“网购的话,等会儿推你几家店,很多都是当天送达,也很好吃……” 说着说着意识到自己的情绪有些过于高涨,又后知后觉停下来,有些别扭地找补道:“我也没那么贪吃,就是觉得吃甜食能让自己心情好一点……” 枕霄忍不住弯起嘴角,又很快恢复了面无表情,拍拍他的肩膀:“小朋友都喜欢吃甜食,我不嘲笑你——不过有一点,谁告诉你我想追的人是个女生?” 夏惊蛰一怔,对他前半句话的反驳险些出口,又僵在了嘴边:“你……” 从神情看来,对方的惊讶程度大概并不亚于昨天傍晚的他。 “嗯,男生,”少年坦然道,“我对异性没有兴趣,还以为你早就知道了。” 第36章 俗事 “我对异性没有兴趣,还以为你早就知道了。” 说这话的时候枕霄分明面无表情,夏惊蛰却总觉得他在笑,眼底的笑意沉下去,就有别的什么更为郑重的东西浮现出来,让他一时间有些无措,觉得自己的影子被包裹在那层温情之中,显得鸠占鹊巢,分外格格不入。 他想说“我怎么会知道”,转念一想,又觉得枕霄平时的表现确实不像对异性有兴趣——倒不如说是对万事万物都兴致缺缺,唯独捉弄他的时候才会提起一点儿兴趣。 理智告诉他“别像之前那样什么都往自己身上套”,直觉却并不允许,他分明觉得枕霄的话意有所指,就是在牵着他往暧昧的方向想。 “我现在知道了,”良久,他垂下视线,淡淡地回答,“不早了,做饭去吧。” 枕霄抬眉:“只有这点评价么?” “不然呢,我自己弯成回形针,也没资格说你。”——只是有些不甘心,既然都是男生,为什么那个人不能是他。 不是他也就算了,还要故意说些模棱两可的话,生怕他心里舒服似的。 枕霄默然片刻,看着他逐渐沉重的神情,觉得该见好就收,再说下去他就要炸毛了。 “西红柿炒鸡蛋、红烧茄子,还有什么……”他站起身,伸手戳了戳夏惊蛰的肩膀,转开话题,“太难了,来教教我。” 这次夏惊蛰没有拒绝。 - 接下来的几天无波无澜,夏惊蛰后背的伤好得还算彻底,很快就不影响画画了,反倒是工作上出了些小问题,他的责编临近婚期,常常联系不上,觉得抱歉又给他安排了个实习生,结果交流效率不见得提高多少,反而因为信息不对等徒增了许多麻烦。 所幸画功到位,出版社那边没有太为难他,试发行的版本也印了出来,作为粉丝福利抽取赠送了一些,反响不错——毕竟是把原先意难平的结局改成了Happy Ending,讨人喜欢也在情理之中。 提前完成了工作,接下来就只等正式发行,他也得空休息几天,补一补先前落下的功课、做完耽搁许久的游戏活动,还有充当枕霄的“僚机”。 前二者尚在放松身心的范畴内,最后一条却有些勉强。 枕霄看起来并不急于追求那位“暗恋对象”,除了每天发发消息,也不见他有什么别的行动,就连之前提到过的买甜点,也被他以“我不认路你又不肯带我去”的理由搁置了。 倒是常常问些有的没的,大多围绕“如果是你……”“你觉得一个跟你很像的人……”和“换了你你会怎么做”展开,烦得他一度无话可说,恨不得抓着对方衣领质问他:“跟我这么像为什么不干脆喜欢我?是我长得不行还是哪里比不上他?” 冷静下来后又庆幸还好没问出口,毕竟他成绩不好为人又暴躁,还有些排斥社交,大概没有什么枕霄看得上的优点,问了反倒自取其辱。 不过枕霄用在聊天上的时间倒是渐渐变多了,洗个澡的时间手机都能震个五六次,也不知哪里来这么多话题可聊。 相比之下,他和对方那寥寥无几、大多都围绕着如何追求别人展开的日常交流,就显得单薄许多了。 夏惊蛰叹了口气,按灭手里燃到一半的烟,心情复杂。 他坐在天台的最高处,一条腿支起,另一条则垂在半空晃晃悠悠,四下没有建筑物遮挡,便像是坐在了夕阳灼烧的天幕里,看起来闲散自在,外套一角被风掀起又落下,黑发拂动,像个闲坐云端的小神仙。 神仙心头却绕着凡尘俗事,桩桩件件,逃不开一个寻常高中生。 五点二十分,差不多到了枕霄上来找他吃饭的时候。烟是灭了,身上的味道却还没有消,他犹豫片刻,还是跃回地面,脱下了身上的外套——抽屉里有一支香水,是之前买什么东西送的赠品,味道太腻,他并不喜欢,但胜在足够浓郁,能掩盖身上的烟味。 第一次用是上学期的家长会,他没想到常年忙于工作的母亲会回国来亲自参加,匆忙间出此下策——第二次就是现在,他被绕在心上的人烦到借烟消愁,却还要为了这个人掩盖烟味,佯装无事发生。 枕霄不喜欢烟味,他也不喜欢对方闻到他身上烟味时嫌恶的表情。 然而还没等他找到扔烟头的地方,身后却突然传来了脚步声。夏惊蛰一怔,只来得及摸出张用过的纸巾包起“犯罪证据”,就听见对方叫他名字,如常平静地解释今天提前下课,因为学校的铃声出了问题。 “给,路过捡到的,”枕霄把一只信封递到他面前,瞥见他手里的东西,疑惑道,“感冒了?” “没有。”夏惊蛰将那团纸巾塞进口袋,没顾上想会不会弄脏裤子,接过信封转身就走,指望身上的烟味能被风吹向远离枕霄的方向。 枕霄却突然握住他的手腕,扭犯人似的捉起来闻了一下,肯定道:“你抽烟了。” 有什么东西蹭过腕内细嫩的皮肉,温热的,分不清是鼻尖还是嘴唇。夏惊蛰被碰得一抖,生平第一次怀疑起自己是不是真像对方说的过分“敏感”了,却也忘了挣开。 枕霄看着他过激的反应,以为是自己吓着他了,连忙松开手,一时间有些说不出话来。 他是讨厌烟味,尤其讨厌薄荷烟,但那清冽带甜的味道在夏惊蛰身上浅浅淡淡挂了一挂,与记忆中劣质的臭味不尽相同,似乎又没那么讨厌了。 至少在看见对方小动物般紧张的反应后,他就完全忘记烟味这一茬了。 过了几秒夏惊蛰才转过身来,手里捏着那只黑色信封,强自镇定:“我又没说过戒烟,谁让你提前上来,活该……” 他心里想的是给人道个歉,毕竟触及了对方的伤处,有意无意都理亏,然而自尊心作祟,话到了嘴边又有些说不出来,憋了半天也只憋出这么一句火上浇油的反驳。 话一出口心虚更甚,又不敢去看枕霄的神情,怕对方脸上露出睽违已久的嫌恶,转身落荒而逃。 被留在原地的人不明所以,还以为是近于反剪手臂的动作惹恼了他,暗暗腹诽自己也没用多少力气,不是挺温柔的么。 几分钟后夏惊蛰再次翻窗出来,看见他还站在那里,有些惊讶——他以为枕霄对他抵触至极,应该早就离开了。 也是,毕竟是“长期饭票”。 夕阳沉落,橙红与墨蓝间晕出一段紫色,月亮就冒了头,少年背对着他,站在那片玫瑰调的紫红里,身型挺拔分明,说不出的好看。 夏惊蛰迟疑片刻,还是走上前去,裹着一身过分浓郁的牛奶甜香,伸手戳了戳他的后背。 “走吧,我好饿,”枕霄出乎意料地没有评价他身上的味道,也不提抽烟的事,目光在他手臂间一晃而过,又淡淡地收了回去,“现在去食堂人会很多,回寝室吃泡面吧,我今天不上晚自习。” 夏惊蛰一怔,追上他的脚步,欲言又止:“你……” “嗯?” “你不介意么?” 枕霄似乎看了他一眼,自顾自走下楼梯,语气平静:“不介意。” 对方显然不信:“怎么可能,你以前这么讨厌烟味……” 这要他怎么解释呢,总不能说“因为现在很喜欢你所以烟味也显得没那么讨厌了”——枕霄在心底里叹了口气,觉得他和夏惊蛰的情感问题道阻且长,一路上大概会招致许多有口难言的误会:“爱信不信,我想起了一些事,所以没那么讨厌了。” 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其实没撒谎,也知道事关他的过往,夏惊蛰不会追问,只是没想到对方这么在意他的想法,甚至因为这个回答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有些受宠若惊。 他瞥见心上人柔软的神情,心神一晃,怕自己陷得深了再说出什么不合时宜的话来,连忙转移话题:“说起来,那个委托……” “嗯?哦,那个啊,”夏惊蛰摸了摸口袋,想起信纸被自己随手放在桌上了,回忆道,“只来得及大致看了一眼,好像跟下个月的艺术节有关系,说是今年要求每个班策划不同的活动,他们班借鉴潮流,在大教室弄了个密室逃脱,想找人体验一下。” 枕霄讶异:“有必要找你吗?” “说是还没说服班主任,怕走漏风声——毕竟是个解密类的活动,班里的人多少都知道内容,找其他班又不稳妥,最后决定来我这碰碰运气。”他也是第一次碰到这样的愿望,有些拿不定主意,“不过据说还挺难的,我有点儿懒得接。” 这和他惯常的作风相去甚远,枕霄瞥他一眼,毫不留情地戳穿:“怕走不出来么,还是怕密室里有鬼?” “……闭嘴,”夏惊蛰作势给了他一下,“又不是我一个人的事,去也是一起去,还想不想吃饭了。” 第37章 孤独的灵魂总该寻处团圆 “枕霄同学,这是艺术节服装的尺码统计表,你根据自己的身高体重对应一下,把尺码填在这里。” 眼前无端被人塞了张纸,覆住他原本在写的作业,纸的边缘碰到笔尖,留下不长不短的一道痕迹。枕霄几不可察地皱起眉,不看表上的字,却抬头望向打扰他的人,目光淡漠:“什么服装?” 他依稀记得眼前这个人姓郑,成绩吊车尾,但家里条件不错,所以开学之初就被内定为班委,身兼体育委员和文艺委员两职——不用想也知道,和那个趋炎附势的班主任脱不了干系。 “昨天班长不是在群里发了吗,咱们班打算在艺术节上表演合唱,要买统一的演出服,赶紧的,就差你了。” 身边传来纸页翻动的声音,叹息一般落进耳里,枕霄拿笔的手就顿了一顿:“一定要参加么?” “当然,集体活动,全班都要参加,”郑柯海挑眉,提高声音道,“不准无故请假。” 不准无故请假,却能无故把人排除在外,还说得正大光明。 “我不参加了。”枕霄把统计表推回他那边,垂下视线,继续写先前被打断的方程答案,语气平静,连理由都懒得编。 他并不想争什么“全班都参加的活动凭什么把夏惊蛰排除在外”之类的问题,答案谁都心知肚明,夏惊蛰也不会想听——替对方正名是迟早的事,但时机未到,他能做的也只有陪着夏惊蛰一起被孤立。 然而下一秒,那张纸却被再次塞进他的视野里,郑柯海隐忍怒意的声音就在耳边:“我说了不准无故请假,别浪费时间!” 本是午自习开始前的尚算嘈杂的时候,那些谈话声却像被他一句话喝断了般,陡然安静下来。枕霄挑眉,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只是现在冲他大呼小叫的人相貌平平,和夏惊蛰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扯个借口并不难,他头上的伤、困窘的经济状况或是性格本身,随便哪条都足以让对方闭嘴,然而被这么一吼,他反而彻底打消了敷衍的念头,抬眼看向对方,手中的笔重重拍在桌面,像一声简短的冷笑。 “礼貌一点,”他一字一顿道,“艺术节之后就是月考,碰我一下就让你们班平均分从年级第一到垫底——你猜那个班主任更在乎分数还是你家的钱?” 夏惊蛰微怔,下意识看了他一眼,心情有些复杂——他似乎又从对方身上看见了初见时的影子,那个淡漠到仿佛无痛无惧的少年,善于挑衅他人痛处的猎人,游刃有余,狡猾又无辜…… 被温和相待久了,他都险些忘了这是个与他“同流合污”的人。 郑柯海成绩不好,为此遭了家里爹妈不少骂,闻言果然被激怒,想也没想他话里的意思,一把揪起他的衣领,将这个身型高瘦的少年提得半起,课桌掀动,桌上的纸笔哗啦散落一地。 枕霄似乎笑了一下,轻声提醒:“成绩垫底还打架,又得花不少钱摆平吧?” 他的眼睛是极深的黑,黑而澄澈,像打磨精巧的玻璃珠,映出外界无机质的轮廓——眼前的人怒目圆睁,握紧了拳头向他挥来,似乎有人扑上前拦架,视野一角晃过少女捂住了嘴…… “我操你——” 郑柯海那句脏话没能骂完,举在半空的拳头就被人陡然接住,一抓一扭卸了力气,狼狈地向后倒去,带翻了前来劝架的人,双双狼狈地摔在地上。 “别碰他。”身后的人声音清冷,却字字如刀。 枕霄一怔,突然没了挑衅人时候的游刃有余。 他忘了在对方眼里,自己还是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废物,只有挨打的份,受了欺负是需要人保护的。 这不是夏惊蛰第一次为他破戒了。 上课铃声响起,门外巡逻老师的警告终止了这场闹剧,枕霄沉着脸弯下腰,逐一捡起他散落一地的东西,唯独剩下那张统计表留在原地,孤零零的——上面没有夏惊蛰的名字。 他听见椅脚摩擦地面的响动,然后瞥见一道身影路过他,走向后门,愣了愣,不假思索地追了出去。 这是他第三次听到夏惊蛰在班级众人前公然说话——第一次是开学那天大扫除,他说“打扫不完当心挨骂”,第二次是迟到后被班主任恶意刁难,第三次则是今天。 然后他突然意识到,夏惊蛰其实没有在他面前表现的那么暴躁,那么柔软,那么感情用事。 在认识他之前,这个人冷漠而锋利,伪装得万无一失。 ——他其实不想说话的。 - 连日阴雨,先前繁茂的梧桐树已经被打得零零落落,少年肩上披着校服,走在雨声里,发尾被风拂起些许,也像摇摇欲坠的梧桐叶,仿佛下一秒阴云遮天,他就要消失在雨幕里了。 枕霄跟在他两步后,不近不远地缀着,像个做错了事的小孩子。 临近楼梯拐角的时候夏惊蛰放慢脚步,回头看了他一眼,无奈道:“你那是什么表情……” 枕霄这才三两步追上去,不知该说什么,沉默良久,才小心翼翼地抬起手,抚了抚他的发顶——对方走在比他高两级的台阶上,让这个行为实施起来有些别扭——轻声道 :“怪我。” 这话倒在意料之外。夏惊蛰挑眉,对他的诚意受宠若惊:“怪你什么?” “让你破戒了……在这么多人面前动手。” “那叫拦架,你哪只眼睛看见我还手了,”夏惊蛰意味深长道,“又不是第一次,之前怎么不见你这么诚恳?” 枕霄一时语塞,心想总不能说是因为现在喜欢他了,看不得他落寞难受——何况在无人的楼梯间“英雄救美”,和在众目睽睽之下公然“拦架”,并不是同等程度的事。 两人一前一后走上天台,翻窗进入废弃办公室前淋了一小段雨,头发都有些湿。夏惊蛰偎进沙发里,随手扯两张纸巾擦了擦,没头没尾地苦笑道:“去年好歹还挂了个名,今年……” 那笑意淡得近于自嘲,不达眼底,像水上蒙了一层油,将底下的情绪闷得密不透风。 枕霄看着他垂敛的眼睫,突然明白了夏惊蛰身上那种孤独感从何而来——与他生来不喜社交的性格不同,眼前的人其实从未对人群抱以恶意,只是看透又失望,最终选择了远离。 他在看人,人却不看他。 如果换了他,被身边的同学这么偏见孤立,却还默默在暗处做些替人实现愿望的蠢事,不图名利也不图报偿……他大概是做不到的。 那一刻他看着夏惊蛰被雨水沾湿、略微发颤的睫毛,其实很想说些“没关系,我们一样孤独,我陪着你”之类的废话,然而话到嘴边,才想起他是最没有资格这么说的人。 “那种节目有什么可参加的,”最后他也只是在夏惊蛰身边坐下来,递给他一张干燥的纸巾,平静道,“费时费力,还出丑——你月底不是很忙么。” 夏惊蛰却摇摇头:“不忙,都画得差不多了,十月初编辑结婚,怕耽误她,提前解决了。” 枕霄“嗯”了一声,突然想起什么来:“对了,不忙的话……” “什么?” 中秋将至,枕霄看着他的眼睛,突然觉得明月团圆的景象也没有这么遥远,只是思绪鬼使神差拐到“花好月圆”四个字上,怔了一怔,才道:“月底……中秋的时候,我主治医生的儿子生日,打算在家设宴,邀请我去。” ——都是孤独的灵魂,“总该寻处团圆”。 夏惊蛰闻言有些茫然,以为他在报备行程,正想说“那就去啊”,却被他的下一句话堵得一愣:“和你一起。” “可以是可以,但……”枕霄去算客人,那他一个八杆子打不着的人,最多只隔了一堵墙隐约听过对方说话,去了又算什么,“还是算了,怪尴尬的。” “不会,她知道我们的关系。” 说这话的时候枕霄明明在看他,视线却微妙地错了一下,无端让他想起记忆里的某个小孩子——平时撒娇讨宠游刃有余,却会在某些他也理解不了的时候害羞,看着他的目光盛满专注,那一点羞赧也是淡淡的,像缠满橘子的络。 夏惊蛰别开视线,听到自己轻声问,什么关系。 答案不用想也知道,室友,同桌,亲近的朋友……臆想中的回答从对方口中原封不动地说出来,他也并不觉得多失落,只是平静地呼了口气:“知道了,到时候再说吧。” 这就是同意了。 枕霄察觉他的情绪,有些后悔言多有失,想说些什么找补的话,还没想好就听夏惊蛰问:“那你呢,下个月五号我的编辑结婚,小长假最后一天,去吗?” “……去。”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一系列行为其实很像互见家长——将对方带入自己的社交圈里,带到重要的人面前,让他们之间原本毫无牵绊的关系有了“见证者”,从而变不那么容易摆脱。 只是此时此刻,还没有人察觉。 第38章 撞破第一个秘密 试玩密室逃脱的日期定在小长假的第一天——今年中秋和国庆两个节日的时间相近,假期连在一起,长得对于高中生而言有些奢侈,假后返校不久又是艺术节,尽管该写的作业一点不少,整个学校却还是弥漫着少见的轻快意味。 除了夏惊蛰,他不仅不觉得轻松,反而有些紧张。 “枕霄,要不……你还是一个人去吧。”他看着委托人发来的主题介绍,声音有些僵硬。 被点名的人凑过去看了一眼,瞥见屏幕上“恐怖主题”“冤魂复仇”的字样,毫不留情地发出一声嗤笑,又很快恢复平静,认真道:“我会迷路。” “一间教室而已,有什么可迷路的!” “不是说分隔成了三个房间么,”枕霄在他床边坐下,学着他先前的口吻道,“又不是我一个人的事,去也是一起去……” 夏惊蛰:…… “打游戏么?”对方又扬了扬手机,看着他问,“他最近也玩那个游戏,找我一起,但我太菜了,先练练。” 夏惊蛰愣了愣,才将对方口中的“他”和那个名不见经传的追求对象联系起来,本就烦躁的心情雪上加霜,皱眉道:“我不想玩。” “但你昨天不是还……” “昨天是昨天,”夏惊蛰扔下手机,翻身背对他,扯过被子蒙住脑袋,声音闷着火气,“昨天他们缺人非拉我一起,今天又不一样。” 枕霄终于找到机会问他想问的:“谁?” “网友,以前合作过一本漫画,”夏惊蛰没察觉他话里淡淡的醋意,随口答道,“人情往来拒绝不了,我其实没那么想玩。” 怪不得昨天连麦时候只能听见某个男声从头说到尾,夏惊蛰却很少接话——只是对方叫他“惊蛰”,明知只是笔名,枕霄还是觉得很不舒服,像听见了什么他没资格叫的昵称。 他毕竟没有真实存在的“追求对象”,更不用为了谁去练习游戏,得到合理的解释,便也心满意足地作罢了,伸手戳戳夏惊蛰床上鼓起的一团被子,温声道:“别气了,我陪你去。” “……你本来就要陪我去。”——他还不是要面对恐怖的场景。 枕霄无从反驳,正想说些什么宽慰他,又听见被子里传来闷闷的一句:“还不如约你那个喜欢的人一起去,机会难得,在那种环境下独处本来就很适合培养感情……” “嗯?你怎么知道……” “漫画里都是这么画的。” 夜色已深,风雨声被拦在窗外,房间里就只剩下暂歇的话音,还有床被掀动的窸窣声响。枕霄看着他探出脑袋,背对着自己玩手机,头发被蹭乱了,小半张脸映着屏幕荧荧的光,无端联想到什么安静赌气的小动物,心口一软,又起了捉弄的心思:“算了吧,他怕鬼。” 对方脸上果然露出可爱的神情,细白的手指松开,手机就落在床上滚了一滚。 他知道夏惊蛰想说什么——“舍不得他担惊受怕,怎么不想想我也怕鬼”。 夏惊蛰却没问,只偏过头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太沉重,像是一张素纸落入水墨深深的池潭,浸湿了染透了,一点一点沉下去,便成一团看不清原貌的东西,悬在水里,浮不起来也沉不到底。 他一直知道夏惊蛰长得清秀,只是没想到遮着半张脸的时候,只看那一双眉眼,会这么好看——好看到让人心惊。 “知道了,”他听到夏惊蛰说,“那就跟我去吧。” - 凌晨三点,上铺的人如常安静,不知是醒是睡。 夏惊蛰翻了个身,给手机充电,看着屏幕亮起又熄灭,无声地叹了口气。 喜欢甜食,怕鬼,打同一个游戏,性格也相似……他有时候很想问问枕霄是不是把自己当傻子,说谎都说得那么拙劣,一点不像能拉高全班平均分的学霸——又怕自己真是那个傻子,自作多情自以为是,到头来还要被打脸。 但他一个画漫画为生、常被粉丝称赞描摹感情细腻的人,最擅长的就是观透人心,又哪里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认错。 枕霄说那些话的时候,眼里明明只有他。 雨还没停,淅淅沥沥下了一夜,他也彻夜无眠,直到天色微明才将将睡去——再睁眼时窗外依旧阴沉,看不清几时几分,枕霄坐在桌前,背对着他,似乎正在写作业。 “醒了?” “嗯……”夏惊蛰做了乱梦,翻来覆去绕不开他,看见真人便觉得有些恍惚,“几点了?” 枕霄放下笔,转身看着他:“十二点十八。” “那还早,和他们约了两点。”夏惊蛰伸了个夸张的懒腰,裹着被子靠在墙角——最近降温,他还来不及换厚被子,有些冷——一边含混道,“吃什么?” “都可以,和你一样。”枕霄扫过他裸露的侧颈,视线一顿,又很快若无其事地移开了。 “算了吧,我吃的那些你都不吃……去食堂吧,听说中秋送月饼。” 夏惊蛰扯过床边的一件薄毛衣,迷迷糊糊套上,本就睡乱的头发被静电招惹,变得愈发蓬乱,枕霄看了一会,忍住直接上手替他整理的冲动,只轻声提醒了一句,头发乱了。 他说这话时咬字很轻,分明没有什么情绪,却带着说不出的温柔——夏惊蛰微怔,猝然想起不久前那个荒唐混乱的梦来。 梦里枕霄和他儿时的玩伴身份交叠,像七八岁时短暂的心动延续至今,诸多荒谬,却终究是个好梦。 - “在看什么?” 梦里的枕霄坐在窗边,偌大的教室只有他们两个人,窗帘一晃,反光陡然增强,就掩住了他手机屏幕上的画面。 像是被他吓了一跳,枕霄下意识锁了屏,若无其事道:“没什么……” 话音却分明有些心虚。 他皱眉,对枕霄遮掩的态度感到不悦,伸手去抢那只手机——锁屏密码是他的生日,不用猜也知道。 枕霄也不拦,装模作样地躲了两下,见他有平衡不稳的趋势便很快缴械投降,故作可怜道:“那你不许生气。” 倒像是偷看什么美女图片的中年男人,被家妻抓了现行。 他顺势趴在枕霄背上,枕着他的肩膀,嘴里说着“敢看什么不该看的就揍你”,一边熟练地解锁,从后台软件里找到了对方最近浏览的画面。 然后狠狠一怔,耳朵就烧了起来。 那是他的照片,偷拍的,一整个相册,几百张。 “要揍我了么?”枕霄摸摸他的头发,笑意温柔,又软绵绵地欺负他,“下手轻点儿,我怕疼。” 他似乎低低地骂了一声傻逼,却也没动手,任由对方转过身来,隔着椅背揽住他的腰——他这才知道枕霄眼底惯常淡漠的坚冰也有消融的时候,融成一池春水,映出潋潋的暖意,很像一支他用尽心思去画,却怎么也画不好的桃花。 于是他俯身去吻那双眼睛,枕霄微怔,随后顺从地闭上了眼,睫毛蹭过唇角,有些痒。 夕阳沉落,他想起第一次见到“对方”的场景,那也是一个晴朗的春天,傍晚,云霞烂漫,像融化的橘子糖。 窗外的雨似乎突然下大了,风声卷上窗户,发出隐隐磕碰的响动。夏惊蛰一惊,从漫长的思绪里回过神来,对上枕霄的视线,松了口气。 春水未融,果然是梦,他想。 倘若枕霄真是儿时不辞而别的玩伴,他反倒有些不知如何面对了——喜欢是真的,留恋也是真的,但两种不尽相同的感情落在同一个人身上,便沉重得令他难以面对。 无法若无其事地原谅放下、成为再无交集的故友,也不能再像从前那样纯粹地去恨他……他好不容易从怨恨里走出来,做好了不会再见的心理准备,即使偶然重逢,也有一百个理由说服自己原谅对方,充其量“揍一拳再一笔勾销”,然后渐行渐远,心照不宣地淡出彼此生活。 以前他还有想倾诉的事,视对方为唯一能依赖的人,现在却多了个枕霄,渐渐替代了那个儿时玩伴在他心里的地位——倘若真是同一个人,那他那些淡去的怨恨与转移的眷恋,又有何意义呢。 枕霄见他坐在床上久久不说话,有些奇怪:“怎么了?作业都帮你写完了,吃饭去吧……” 夏惊蛰垂下视线,低低唤了一声他的名字。 “嗯?” “你的手机……借我用一下,昨晚忘了充电。”他挡住自己尚且连着充电线的手机,扯不出什么像样的理由,只能寄希望于对方不多追问——所幸枕霄没有起疑,闻言便把手机递给了他,还贴心地解锁了。 他接过来,手指一动复又锁屏,然后不自觉地屏住呼吸,在逐渐清晰的心跳声里缓缓输入了四个数字——他的生日。 屏幕一亮,成功解锁。 他怔怔看着枕霄的壁纸,几乎以为是画上的夕阳烧进了他心里,心跳才会这么灼烫,烫得思绪一片空白。 下一秒聊天消息跳出,是那串他瞥见过很多次、却从未真正看清的名字——哪里是联系人,分明是一个连名字都没改、由几个不同id组成的群。 第39章 恐怖主题的密室与打情骂俏 委托邀请他们去的密室逃脱的确是恐怖主题,没有真人NPC,背景故事围绕含恨而死的冤魂展开,由三个屏风分隔而成的房间组成,开门看见的就是第一个房间,黑红色调,看起来有模有样。 夏惊蛰心里藏着事,被工作人员领进门时倒不觉得多可怕,低垂着视线面无表情,直到身后的门被关上,广播里夹杂哭声的解说音响起,他才猛地回过神来,下意识后退一步,就撞到了枕霄身上。 “半天没反应,还以为你转性了。”枕霄扶住他,似笑非笑地调侃道。 夏惊蛰深吸一口气,堪堪稳住心神,手却还扣在他肩头,像抓住救命稻草般不肯松开。 有些疼,枕霄却恍若未觉,适应了屋内昏暗的光线,便略微眯起眼,环视一圈,找到了先前工作人员提醒他们应该最先探索的首饰盒。 盒顶有面铜镜,天花板的角落里则遥遥挂着另一面,而进门前给了他们一盏有手电筒功能的灯……如果没猜错的话,大概是利用反射原理让两面镜子同时被照到,首饰盒就会打开。 身上挂着个人,枕霄也不急于去试,漫无目的地想着“为什么古宅背景的游戏会用手电筒解密”,思绪一转,又回到昨晚夏惊蛰那句“在那种环境下独处本来就很适合培养感情”上。 确实很适合。他看着攀在他身上调整呼吸的人,几不可察地弯起嘴角,默默想道。 毕竟是学生自己做的解密,剧情不甚完善,配音质量也低,加上被吓得失魂落魄,夏惊蛰听了半天也没听懂是个什么剧情,只知道周围布置得像电视剧里阴森破旧的古宅,仿佛随时都会有鬼窜出来。 “没有真人NPC,也没有吓人的环节,只是布置得恐怖,”枕霄像是洞悉了他心中所想,适时安抚道,“怕就在这里坐着,我去走一圈?” 他指的是门口一把木交椅,夏惊蛰看了一眼,恰好同交椅后的画像对上眼,看着画里眼白霍霍的女鬼一哆嗦,忍不住骂了句脏话。 这次枕霄真没想逗他,只是单纯地没看见——自作自受地挨了一爪子,他也不能什么怨言,把灯光转向另一边,转移话题道:“你说这里有没有监控?” 夏惊蛰还有些怔,紧闭着眼,用了两秒理解他的话:“……有吧。” “那你现在的样子都被人看见了,”枕霄就碰了碰他扣在自己肩头的手,意有所指道,“不怕丢人么。” 女鬼不似人的脸还在脑海中反复浮现,夏惊蛰贴在他身上,第一次这么痛恨自己的想象力,“丢人”二字只来得及晃了一晃,就被更为真实的恐惧吞没了——“无所谓……” 枕霄失笑,没有立场伸手去抱他,便只能摸摸他的头发,又问那不往前走了吗。 “往前走的话,我应该能在二十分钟之内带你出去,但如果一直停在这里……听说耗时太久会被惩罚,也不知道——唔,疼。” 夏惊蛰是真怕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察觉他话里的调侃便有些炸毛,下意识掐了一把他手臂,抓住了又不肯松开,倒像是攀着人胳膊撒娇——枕霄被自己的想象激得心口一软,语气也变得温柔:“不闹了,走吧。” 被人一手攀着肩膀,另一只手抓着手臂,咫尺相贴……这样的姿势其实很像拥抱,以至于夏惊蛰依言松手的时候,枕霄还微妙地失落了一秒。 他很想问一句“用不用牵着你走”,却怕露出端倪,最后也只是默默拿起了那盏灯,切换到手电模式,按照先前的猜想照亮了两面镜子——下一秒首饰盒应声而开,弹出一把旧式的黄铜钥匙,被一只手状的白骨模型托着,他拿出钥匙,在夏惊蛰看见之前重新合上了首饰盒。 似乎触发了什么剧情,背景音乐随之变得嘈杂,传来女子的哀泣。 大概是从网上找了素材,哭声和说话声融合得并不好,分辨起来比之前容易得多,枕霄凝神听着女子的哭诉,很快便察觉了其中暗含的方位信息,顺着线索看了一圈,房间两个斜斜相对的角落果然各有一只矮柜。 “二选一,开对了能拿到关键线索,开错有惩罚,”他转向夏惊蛰,温声道,“我分不出来,哪个是东南角?” 夏惊蛰低着头,嘴唇紧抿,还是一副惶惶不安的模样,脸色却看起来好了很多,闻言思考片刻,指了指靠近自己的那个角落:“这边。” “这你也知道?”枕霄就有意同他说话。 “方向感,”夏惊蛰站在原地,看着他走到柜前蹲下,借着昏暗的灯光插钥匙,想起不久前这人把灯塞进他手里时的表情,心神一动,突然觉得四周的黑也没那么吓人了,“你觉得……还有多久?” 他指的方向果然没错,枕霄从敞开的矮柜里拿出本东西,没管后面那团被牵连滚出的不明物体,走到他身边,逐页翻看得到的笔记本:“应该是这个房间最后的解密了——好像是主角的日记,这些符号和那面墙上的一一对应,稍等,我去看看。” 夏惊蛰拎着那盏灯,却并不能从昏暗的冷光里汲取多少安慰,见他要走下意识跟上去,迈步却一踉跄,像是被什么绊住了脚,慌乱间平衡不稳,第二次狼狈地扑在了枕霄身上。 难得有能狠狠嘲笑他的机会,枕霄却显得出奇平静,耐心得近于温柔,保持着被他“背刺”的姿势低头看了一眼,宽慰道:“电线而已,别怕。” “……谁怕了,我只是没看见。” 明明呼吸都在颤抖,却还要死鸭子嘴硬——枕霄也不拆穿,静静等着身后的人松开手,又不动声色地牵上他衣摆,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很像小时候他借个什么理由黏着夏惊蛰,亦步亦趋不肯松开。 不过那时他多半是装的,而眼下对方手指冰凉,看得出是真吓着了。 他带着人往前走了两步,查看墙上的图案,对照日记里的解释翻译成一串数字,又根据提示加加减减,得出最后的密码——带密码锁的盒子就在墙角,他抬手一一输入,短暂的停顿后盒盖“咔嗒”弹开,里面果然是房门钥匙。 夏惊蛰凑过来看了一眼:“你还挺厉害。” 类似的肯定枕霄其实听过很多,只是不知为何,同样的话从夏惊蛰嘴里说出来,似乎就格外动听一些,甚至让他产生了一点新鲜的卖弄欲:“是啊,我考了三年全校第一,在一中。” “给点儿阳光就灿烂……”嘴上说着吐槽的话,夏惊蛰倒也不觉得酸——作为长这么大从未考过什么第一的中游混子,这样的成绩对他而言太过遥远,何况枕霄的分数不仅与天赋有关,也是数十年如一日被生母苛刻要求的结果,有时候他甚至觉得,如果这个人不那么聪明,说不定也惯不出他妈神经质的毛病,不会因为一次荒唐的148分被送进医院,人生说不定也会大不相同…… “想什么呢,”枕霄摸清了开门的办法,转头看见他一脸平静,不仅不慌反倒想得入神,有些讶异,“过来,这里要合作,你想插钥匙还是拉着弹簧?” 夏惊蛰茫然抬头:“什么意思?” “意思是,这里有上下两个锁孔,”枕霄指了指门的下三分之一处,又指指门中央,“锁孔前面挡着的木块能移开,但有弹簧,一松手又会复原,也就是归零。我没想错的话,这两个锁孔插钥匙的次数和顺序都是特定的,和你背后墙上的照片人数对应……算了,别回头看了,你会害怕——总的来说,就是要有个人拉着两块木头不让它复原,另一个人按顺序开锁,明白了吗?” 夏惊蛰眉头微蹙,表情复杂地看着他:“你……是不是提前看过剧本?” “我看起来很喜欢和陌生人说话么?”枕霄笑了一下,权当他这是夸奖,“给的提示很明显,没有多余信息,如果不是恐怖主题,你来解也是一样的。” 或许是在这里待得久了,凄厉的背景音也许久不曾响起,夏惊蛰逐渐适应了周遭的环境,闻言将信将疑地点点头,松开一直牵着他衣摆的手,走到门前,推开了那两块遮挡的木块:“那你开门吧。” 只是他忘了一句话,叫做暴风雨前的平静。 金属制的长钥匙插进锁孔,转动间发出令人牙酸的动静,他看着枕霄在两个锁孔间交替转了三四圈,直到插销弹开,门顺势开了一条缝,才松开发僵的手指,还来不及说些什么,心头陡然掠过一丝不好的预感。 有的人能察觉到身边细微的变化,继而感知即将降临的危险,譬如下一秒要落在身上的棍棒或是其他——夏惊蛰恰好属于这一类人,只是变故发生太快,即使有所感知,他也只来得及拽着枕霄后退一步,没能拉住打开的门。 下一秒有什么东西当头倒下,软的,头发缠乱,依稀是一具仿真的“尸体”。 作者有话说: 密室俺也不太了解,凭想象随便写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有bug欢迎讨论。 不过现实中应该不会有这么简单的解密吧嗐…… 还是强调一下世界上没有鬼啦,希望大家别(像我一样因为看了恐怖片)做噩梦!晚安。 第40章 牵手带来的安全感 “还好吗?” 夏惊蛰看着那具被他下意识踹到墙角的“尸体”,惊魂未定,闻言也不说话,脸色一片苍白。 幸好不是真人扮演,否则碰上这种应激的暴力玩家,十个人也不够用……枕霄漫无目的地想着,一边上前一步,挡住了他惊惧的视线,也不知是想保护道具还是保护他。 开门当头掉下一具不明物体,对不怕鬼的人来说尚且有些刺激,更不要说夏惊蛰。 两厢沉默片刻,他还是在背景音响起的同时捂住了对方的耳朵,怀着“有什么话出去再解释”的想法顺势靠近些许,把人揽进了自己怀里。 夏惊蛰一怔,耳边凄厉的哭叫声被人挡住听不分明,却能听清自己的心跳——错了一拍,然后陡然变重,似乎比“开门见鬼”的那一刻还要急促。 枕霄比他高出一截,这样的姿势,他又略微低着头,视野就被对方周全地挡住,什么也看不清了。 他闭上眼,始终徘徊在臆想中的恐怖画面陡然模糊,被更为清晰的意向取代——关于心上人衣领间好闻的洗衣液味道,拢在他身后的手,分明的喉结轻轻滚动,蹭过他耳廓,就烧起一把明火,亮堂堂地驱散了冤魂邪说。 不是错觉,他想。 世界上可能有很多巧合,性格、爱好、生活习惯甚至外表,都可能与另一个灵魂相似,但他不会恰好感知到对方同样急促的心跳——一个不怕鬼神、泰山崩于前都如常镇定的人,唯独在拥抱某个人时乱了方寸,连呼吸都加重几分,像个寻常情窦初开的少年…… 他不相信这样的例外不止一个,而他恰好只是其中之一。 就像枕霄与记忆中儿时的玩伴那么相似,相似到他一度爱屋及乌、生出荒唐的替代感来,可最终回忆散去,让他动心破戒的却还是眼前这个人本身。 装什么,明明喜欢的就是他。 夏惊蛰心神一晃,突然没那么后悔接下这个委托了。 有“二十分钟带你出去”的承诺在前,即使气氛暧昧,枕霄还是不得不分神去听背景的话音——第二个房间似乎不那么恐怖,是主角少女时期的闺房,藏着许多过往的秘密,只是尘封已久,其中的怨念积压深重,也带上几分平静的诡异味道。 怀里的人安安静静,顺从地贴在他身上,肩膀隐隐发颤,让他想起不久前的某个晚上,夏惊蛰被人挑衅得失去理智,跪在寂静的空巷深处,也是这么低着头,声息颤抖,话音都带着哭腔。 那时是愤怒,现在则是恐惧,唯一相同的是那层惯常冷硬的外壳破碎崩塌,露出难以窥见的内里来,无助又柔软,毫无保留地依赖着他。 枕霄垂下视线,等到背景音结束,房间复又安静下来,才放下捂住他耳朵的手,转而拥住他的后背,安抚般轻轻拍了拍:“怕就咬我。” 不会哭不会闹,从小到大,这是他唯一在夏惊蛰身上窥见过的、堪堪算得上发泄的行为。 对方却摇了摇头。 “走吧,”几秒后夏惊蛰松开一直攀着他肩膀的手,轻声道,“二十分钟,出不去就揍你。” 枕霄挑眉,疑心自己是不是有点儿惯着他了,怎么被吓坏的人还敢反过来恶声威胁自己——瞥见夏惊蛰的神情却又松了口气,心想有精神威胁总好过惶惶不安。 下一秒有什么冰凉的东西攀上他指尖,他就忘了回呛。 “发什么呆,”夏惊蛰抓着他的手,似乎有些别扭,顿了顿又低声解释,“太暗了,我怕再绊到什么。” 怎么还是跟小时候一样,一言不发就上手…… 枕霄微怔,这次想起维持人设了:“牵着你走是额外服务,不免费。” “知道了,我付得起。” - “又是日记……”一只手被人握着,枕霄只能将灯放在一边,不甚顺手地翻动书页,“八岁被人凌辱,父母怕得罪权贵不肯追究……十五岁遇到心上人,被辜负……十八指婚嫁作人妇,却遇人不淑……十九岁难产而死……怪不得变成冤魂,换了我我也不甘心——密码08151819,在你背后,输一下。” 夏惊蛰抿紧嘴唇,想起不久前牵连出不明物体的密码盒,摇了摇头。 枕霄只好自己动手,解开密码拿出第一块拼图,思考片刻,放在了桌上三处凹槽的第二处。 身后的人有些疑惑:“为什么是这里?” “不知道,猜的,错了到时再换,”枕霄继续翻日记,一边面无表情地吐槽道,“除了文字就没有其他东西了么,怪简陋的。” “一个艺术节的节目而已,布置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夏惊蛰凑上来跟他一起看,一边嘀咕,“又不都是你,看一眼就知道答案……” 第二部 分的解密提示很直白,是第一人称写下的记录,说将珍宝藏在床下,等待有缘人发现——通常来说,环节设计总有其意图,复杂的解密考验智商,那么简单直白的……大约就有些考验玩家的胆量了。 枕霄看了一眼横在角落的床,只能依稀透过床帏看见里面有什么东西,一时判断不出与床下“珍宝”有何关联,便晃了晃夏惊蛰的手:“我过去看看?” 是让他松手等在原地的意思。 夏惊蛰凝眉望向他指的地方,不甚情愿,又不敢跟过去,恍惚间回到了第一次跟枕霄回寝室那晚,楼道的灯熄灭,他被对方恶意的玩笑吓得挪不动腿,不肯松手又要枕霄去开灯——那时对方调侃他“抱着你去开啊”,大概自己都没想到不怀好意的嘲笑有一天会成了真。 倒也没抱他,只是远远牵着手,让他走近几步闭眼等着,做个毫无用处的工具人。 四下安静,只有枕霄的脚步声与灯与地面相碰的动静——牵着他的那只手角度下沉,似乎是对方蹲下身,在按照日记的提示查看床底。 “果然没东西,”片刻后枕霄又站起来,平静地汇报道,“我猜这张床上又是她的‘尸体’,那个珍宝应该被她抱着,或者在她身边,床底下有电线,所以这玩意十有八九会跳起来,你最好别睁眼。” 夏惊蛰点点头,感觉到牵着他的手紧了紧,适时打断了他险些成型的脑补。 下一秒尖叫声骤起,夹杂着什么东西弹开的响动,然后灯光一晃,耳边传来枕霄的声音:“好了。” “吓死我了,”这个人一脸平静地说,“她好像不想给我,所以就着她的手把盒子打开了。” 床帏已经被妥善地拉紧,夏惊蛰本能地看了一眼,望见里面原本躺着的东西似乎坐了起来,倒抽一口凉气,又很快别开视线,声音有些抖:“……怎么开的,没弄坏人家的道具吧?” “没有啊,就是个机关锁——你玩过华容道么,和那个差不多。” 夏惊蛰麻木地点点头,已经不想探究他是如何做到在女鬼凄厉的尖叫声里镇定解锁的了。 第三块拼图的获取依旧与那本日记有关,需要将日记卷成一定弧度,根据侧页呈现出的手绘地图回到第一个房间,在对应的地方找到拼图。 这次倒是没那么困难,拼图就贴在桌下,一摸就能找到——只是摸的过程中难免碰到些别的东西,枕霄迟疑片刻,还是选择了不告诉夏惊蛰这件事。 唯一的卡顿出现在放上第三块拼图时,三块拼图归位,门却没有打开。 枕霄略显讶异地挑眉,没说什么,将首尾两块拼图交换了位置——下一秒门应声而开,夏惊蛰茫然道:“你怎么知道……” “有线索,但没必要找,排列组合也只有六种情况,”枕霄平静地解释道,“以前做题的时候第一步通常都在中间,我猜的。” 夏惊蛰不疑有他,扫了一眼门的方向,对先前落下的“尸体”心有余悸,牵着他的手便下意识握紧了些。 有点儿像和对象一起看恐怖片的小女朋友,所有安全感都来源于对方的体温。 枕霄在心底里叹了口气,突然有些后悔——早知道就说一个小时了。 然而二十分钟的时限将至,他怕看见对方失望的表情,也只能不甚情愿地往前走,有意无意地挡在夏惊蛰之前,看了一圈才道:“好像是她难产而死的地方。” 相较于前两个,第三个房间反而没什么解密。 背景声隐隐约约,夹杂着孩童的哭啼,是一段临终者漫长的回忆录,女人娓娓讲述着自己短暂而悲惨的一生,似哀似泣,从家门不幸说到母子俱亡——悲叹命运不公,也恨自己生前怯懦,自始至终没能鼓起抗争的勇气,若有来世…… 冤魂盘桓于此,只待有人倾听一段,解开冤死之谜,便得以安息。 直到最后一道门——教室自带的后门——豁然打开,夏惊蛰才意识到,唯一的解密无需动手,只是要求他们站在原地,不走动也不说话,等待录音放完。 门打开的那一瞬间,枕霄松开了始终牵着他的手。 “走吧,”他背对着明亮天光,拍拍某个感性的人,轻声道,“十九分钟,已经结束了。” 作者有话说: 其实想传达一些东西,最后写得也不是很满意,总之希望大家都能变得勇敢,对鬼或是对人……别解读太深啦! 第41章 最完满的月色在心上人眼中 从密室逃脱里出来,委托内容就算完成一大半了,剩下的事与夏惊蛰无甚关系,他只负责站在一旁听着,听枕霄条分缕析地建议“开门掉尸体的环节有些过于刺激”“三块拼图的地方可以加入几块无用的拼图混淆视听否则很容易蒙对”——诸如此类的建议,心想这人玩得像神仙开挂,倒还挺体谅他们普通人的感受。 “别的么……”不知是不是错觉,枕霄似乎瞥了他一眼,冷淡的话音带上些许笑意,像是意有所指的调侃,“地上的电线容易绊到人,最好布置得隐蔽些。” “好嘞,多谢多谢!”委托人是个模样憨厚的男生,脾气极好,听了他一连串的意见又一一记下,笑容诚恳,“关于报酬……” 始终安静等在一旁的少年这才答话,神情无波无澜,似乎已经说过很多遍:“没有报酬,但请别对外透露委托的细节和我——我们的身份。” 委托人连连点头,对上他的视线,若有所思:“诶,你是那个……” 那个传说中抽烟打架的小混混,还是那个坐在教室就影响别人自习的不良少年——夏惊蛰无意探寻,摆了摆手打断对方的话,转身离开了。 “那个被鬼吓得大惊小怪的,”枕霄面无表情地补上一句,将话题牵引向另一个煞有介事的方向,“别嘲笑他了,他脸皮薄。” 对方不明所以地应下,又往小本本里记了一条。 - “别气了,我不是在帮你说话么,”枕霄三两步追上夏惊蛰,语气诚恳,眼里却挂着笑意,“怕还不让人说……” 夏惊蛰停下脚步,面色不善地给了他一下,不重,威胁意味却昭然。 枕霄也不躲,平静接下他的拳头,心想有精神动手总好过吓得木然,夏惊蛰那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可爱是可爱,他终归还是有些不适应。 只是……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进密室前和出了密室后的夏惊蛰,隐约有哪里不太一样。 正值假期,校园里行人寥寥,鸟雀却多,一步踩上梧桐叶,落叶碎裂的响动便能惊起三四只,从夹道树荫的间隙望出去,天色晴好,阳光是浓郁的暖金色。 “今晚的月亮应该很好,”夏惊蛰没头没尾地说,“中秋了。” 晚上还要去许大夫家,赴她儿子的生日宴——枕霄想起这一茬来,觉得有必要告诉他一声:“晚上的饭……其实许言的生日是明天,只不过撞上中秋,合成一天过了,可能会守到零点给他庆生,你要是嫌麻烦,可以提前走。” 夏惊蛰摇摇头:“热闹的好事,有什么麻烦。” 说这话时一片光斑掠过他眉间,枕霄恰好瞥见,又冷不丁想起在走廊罚站的那个清晨来,也有一小团阳光晃过,像明艳燃烧的蝴蝶。 - 约定的时间是六点,许晴家离他们学校不远,时间尚早,还来得及去趟商场、给小孩子挑选生日礼物——初中生,除了学习也没什么特别的兴趣爱好,可供挑选的方向便很有限,两个社恐患者在商场负一层的书店转了一圈,最终决定速战速决,一人选一套教辅就算作罢。 “再买盒月饼吧,毕竟是中秋,”结账付款,夏惊蛰自然而然地把一袋书塞进他怀里,刷着外卖软件道,“二楼有家甜品店,去看看。” 枕霄默默接住那一袋书,心想果然不是错觉,这个人刚对他避嫌两天,玩个密室又得寸进尺了。 半个小时后他们拎着大袋小袋下了出租车,远远望见一户人家院子里摆了酒席,桌子中央还放着生日蛋糕,便知道是许晴家了。 “来得正好,准时开饭,”许晴今天没穿白大褂,一身浅色的毛衣配长裙,系了围裙,整个人的气质也柔和许多,瞥见枕霄手上的袋子便皱眉,“怎么还带东西来,不是早告诉你我不收礼……” “是给许言的生日礼物,”枕霄面色平静,“他上次说缺一套提升难度的教辅,让我帮忙选——还有月饼,晚上赏月时候一起吃,会热闹些。” 前半句自由发挥,后半句则是几分钟前在出租车上,夏惊蛰临时教的。 教学效果一般,还是说得生硬,背台词似的,听得夏老师暗暗扶额,深感教此人生活自理任重道远。 许晴这才点点头,侧身迎他们进去,笑着道:“许言这孩子,中秋还躲屋里做题,说什么限时训练,不让我打扰,正好你来了,替我叫一叫他——哎,这是小夏吧,听枕霄说起过,说……” 被枕霄状似无意的轻咳打断了:“嗯,就是他。” 也不知是好话还是坏话……夏惊蛰心下在意,却也不便追问,只能在许晴看不见的地方掐了他一把,脸上挂着乖巧的笑意:“许阿姨,我是他同桌,中秋来蹭饭的。” 枕霄看着他的表情,眨了眨眼,无端生出一种带人见家长的错觉来——还是个虚伪的儿媳,人前一套背后一套,联手长辈欺负他一个老实人。 “都是家常菜,你们小孩子爱吃的——枕霄尝过我的手艺,还不错,对吧?” 被点名的人一怔,还陷在不着边际的幻想里,下意识点点头,又想起许晴一家是南方人,口味偏甜,夏惊蛰大概会很喜欢。 - 请的人不多,除了许晴一家,还有她带的一个实习生、两个以前的患者,都是团圆时节无处可去,被一并邀请来了——一桌的人都亲善,桂花酒倒了一圈,几个还读书的杯里被换成橙汁,玻璃杯碰得叮当响。 圆月当空,月下是满桌热气腾腾的菜肴,鸡汤澄黄,醋鱼的香气从圆桌这一端漫到那一端,尽管最初难免拘束,酒过三巡,少年人悬在半空的心还是安定下来,渐渐习惯了周遭久违的温馨氛围。 今宵团圆夜,桂樽初空玉轮满,游子酣眠时。 只是——夏惊蛰迟疑良久,还是忍不住碰了碰枕霄的胳膊,凑近些许,轻声问道:“许言的父亲……” “早两年失踪了,抛妻弃子,他改过姓,”枕霄避开他盛着桂花味道的吐息,挑眉道,“你怎么也喝了?” “尝了一口。” 夏惊蛰是感性的人,一旦卸下那层生硬的保护壳,他的喜怒就会变得很好懂,也容易受环境影响,或许是因为喝了酒,他的眼角蒙了一层薄红,像是哭过。 枕霄瞥见他用力揉眼睛,有些看不下去,伸手握住他的手腕:“别揉了,不是很注意感染不感染那一套么。” 他说的是上次弄伤膝盖,对方以感染为由的那一通数落。 “心口有点儿堵,”夏惊蛰挣开他的手,倒是不揉了,转而提起杯子,把橙汁当酒喝,声音有些哑,“小时候外婆跟我说,等到中秋团圆,我爸妈就回国来看我……骗子,一次都没有。” 说着说着又看向他,支着下巴,咧出个苦兮兮的笑来,眼底映着月色,却一片落寞:“我忘了,你也没有,抱歉。” 枕霄亲缘淡薄,早习惯了,也理解不了他眼里的落寞,只能伸手抹去人嘴角沾上的水液,视线游移,像往常一样呛他:“尝一口就醉了,真没出息。” 醉人的是酒,是月色,还是中秋时节圆桌中央点了蜡烛的生日蛋糕——真真假假,谁也说不分明。 夏惊蛰摇了摇头,不去辩解,看着明亮如灯的月亮,诉苦似的:“其实有人陪我过过生日,当时他说以后一直陪我,现在也不知去哪儿了……” 枕霄狠狠一怔,握着筷子的手陡然攒紧了,关节青白,几不可察地发颤。 按理他该说些什么,宽慰也好,开解也罢,再不济陪夏惊蛰一起骂过去的自己,都总好过沉默——然而喉咙像被堵死了,沉默良久,他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蜡烛吹灭,众人鼓着掌祝小寿星生日快乐,又不知是谁起了头,唱那首生日快乐歌。夏惊蛰撑着脑袋,似乎唱得格外响一些,鼻音浓重,声音还是清朗,只有他一个人在调上。 枕霄装模作样地对口型,心思全然不在庆生上——他想抱抱夏惊蛰,像下午在密室里那样,或是更久以前,烟尘蓬飞的空巷,午后阳光明媚的甜品店包厢,儿时盛着夕阳的秋千架…… 不用太亲密,哪怕只是堪堪相贴。 有心疼,愧疚更甚。 阖桌热闹里,天边炸亮一朵烟花,金红掺杂,是这座城市少有的璀璨。夏惊蛰嘴里咬着半块可乐鸡翅,闻声抬头,颊侧被顶出一小团柔软的突起,墨色的眼底焰色闪动——他似乎是笑了一下。 “也挺好的,”枕霄听见他含混的话音,“现在有你了。” 就这么借着半真半假的醉意,说出了他想说却不敢开口的话。 “不只是现在……”少年低低的话音被烟花炸裂声淹没,身后觥筹交错,似乎是有谁在借着佳节朗声祝福。 夏惊蛰转头看向他,眯起眼:“没听清!” “那就算了,”枕霄伸手揉乱他的头发,动作不甚温柔,在一片温暖的嘈杂中提高声音,赌气似的呛了回去,“听不清就算了。” 这是他们一同度过的,第一个中秋。 作者有话说: 刚好凑在这天还挺不容易,大家中秋快乐! 第42章 共枕而不眠 和关系并不融洽的暗恋对象同床共枕,应当如何表现才显得比较自然——在已知对方也喜欢自己的前提下…… 像个伪命题,如果真的发到网上,大概会被人吐槽秀恩爱。 夏惊蛰长叹一口气,顿觉糟心。 前因后果要从一个小时前说起,许言的生日蛋糕早吃完了,也并不执意让一桌人等到零点,只是吃吃喝喝转眼几个小时过去,天已经黑透了,许晴想着高中学校门禁,便留他们住一晚,说恰好有间空房,本就常常收拾着,备给客人留宿用的。 其实没有必要,门禁拦不拦得住他们是一码事,再不济他还能去之前住过的公寓,反正都是横竖都是一张床,好歹不用麻烦别人——然而还没等他拒绝,枕霄就先一口答应下了。 “太晚了,混混中秋又不放假,”对方如是解释,“我可不想再被你连累,大晚上提心吊胆。” 于是一个小时后他坐在客房唯一的沙发里,洗完了澡,身上穿着略嫌宽大的短袖——是许晴买给前夫的,还很新,据说是一次也没穿过。 现在换枕霄洗澡去了,水声隔着一扇门隐约传来,将他的思绪搅得一团混乱。 明明已经当了那么多天室友,也不是没在外面过过夜,连上药之类亲密更甚的事都做过了……夏惊蛰抬起头,视线落在面前足够宽大、睡下两个人也绰绰有余的床上,意识到问题的核心似乎不在留宿,而是在于他早已转变的心态。 察觉对方的心意之前,尚且能用普通朋友关系自欺欺人,可锁屏密码是他的生日,身体相贴时心跳加速的也不止他一个人——他又不是傻,明晰到这个地步,再是自欺欺人也骗不过自己的。 借着那半杯桂花酒耍醉疯的时候,他其实差一点点,就要问出藏在心底的话了。 你喜欢我对不对。 那要不要在一起。 “问不出来啊……”少年站起身,走到窗边,凝视着遥远却清晰的圆月,无声地叹了口气——不对他人抱有期待,不向他人付出真心,儿时受到背弃的苦痛犹在,杯中弓影也似蛇,他实在问不出口。 身后模糊的水声停歇,浴室门被打开,奶香浓郁的沐浴露味道裹着水汽悄然弥漫,打断了他的沉思。 枕霄顶着块毛巾走出来,见他还没睡,似乎有些讶异:“不是头晕么,怎么还醒着?” “没刷牙。”夏惊蛰从他身边匆匆挤过,带着几分落荒而逃的狼狈意味。 “莫名其妙……”枕霄险险避开他,走到床边坐下,又隔着门问他,“你想睡里面还是外面?” 门里的人沉默片刻,叼着牙刷含混应道:“靠墙。” - 最终还是并排躺下来,枕霄睡在靠窗的那侧,合衣而眠,身上搭了一件外套,不跟他抢被子。 夏惊蛰侧躺着,面对墙,心绪却还是无可救药地动荡——他发觉这个人睡觉也并不是毫无声息,只是很轻,上下铺时听不分明,现在近在咫尺满室寂静,却有些难以忽视。 所幸那半杯酒的后劲犹在,昏昏沉沉地陷在床被里,双眼一阖,脑袋就有些转不动了。 或许是本能驱使,将将沉入梦里时候,他还是翻了个身,转向了枕霄那边——一条胳膊无意识前伸,碰到什么温暖的东西,便心满意足地黏了上去,忘了收回。 枕霄睁开眼,望着空无一物的天花板,犹豫良久,还是放任了那只搭在他腰间的手。 窗帘只拉了一半,从他的角度还能看见月亮,嵌在墨色的天幕里,似乎不如席间亮了——他看着被流云遮挡又显现的圆月,无端想起八岁那年的某个晚上,不是中秋,甚至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很寻常的某一天,他写完补习班额外布置的作业,听见院子里有什么东西在响,满怀欣喜地跑到窗前,果然看见了他日夜期盼的那个人,披着一身月色,翻过墙栏,轻轻巧巧地跃入花草间,拂落肩头沾上的树叶,抬头朝他比了个手势,看起来又帅又可爱。 他不记得那晚的月亮是缺是满,只知道暖白的清辉落入夏惊蛰眼里,既清且亮,是他见过最完满的月色。 冷不丁想起来,才发现他曾经遗忘了那么多,险些错过倥偬世间至胜的光景。 - 凌晨时分,夏惊蛰被自己压麻了腿,迷迷糊糊醒过来,一惊,几乎以为还在梦里——窗外掠过一片白晃晃的影子,飘来荡去,似乎就在距他们咫尺的地方。 不久前密室逃脱里的惊骇骤然涌上来,同脑海中出奇清晰的想象重合,陡然扼断了他的呼吸,连同堪堪出口的一句脏话。 冰凉的手指下意识蜷起,他才察觉自己攥着某人的衣服,偏高的体温自指尖传入,略微抚平了他的惊骇——枕霄就这么任他架着胳膊,睡得正熟。 夜深人静时候,他总不能扰了旁人安眠……夏惊蛰强迫自己闭上眼睛,不去想窗外飘乎的鬼影,就当那是半梦半醒间荒谬的幻觉,然而他实在怕鬼,即使有意转移思绪,过分逼真的画面还是在眼前反复闪回,从窗外的白影到开门落下的“尸体”,再到更为久远却依旧清晰的记忆,就这么毫无规律地复现轮转,将他的睡意驱散一空。 良久,他还是没能忍住,屏着呼吸挪动些许,贴到了枕霄身边,试图借此汲取一点安全感。 贴得有些紧了,其实不太礼貌——他并不想吵醒对方,却又忍不住心存侥幸,希望枕霄睡得不那么沉,能醒过来“管管他”,总好过被臆想中的鬼影缠得喘不过气,一个人熬到天明。 不知是不是感觉到了什么,在夏惊蛰默数到三百三十一的时候,被他压着的手臂动了动,少年低哑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无波无澜,似乎有些茫然:“你是醒了还是梦游?” 夏惊蛰“嗯”了一声,示意自己十分清醒,却不敢睁眼抬头。 于是对方的话音放软了些:“做噩梦了?” “没有,”他用了咬住舌尖,几秒后才稳下声息,道,“窗户外面……” 那一刻甚至有荒唐的念头闪过,想他是不是惊动了鬼魂,会不会被缠上。 枕霄被他贴着,动弹不得,总觉得手背可能碰到了什么不该碰的,又不能明说,只好顺着他的意思看向窗外——倒确实看见一道白影,晃晃悠悠的,依稀是个人的形状。 “白大褂,可能是洗完晾在那儿了,”他沉默片刻,有些无奈,“你看看旁边是不是还有两件,一个只有上半身,另一个只有下半——疼……” 夏惊蛰悻悻收手:“别装神弄鬼的!” “毛衣和裤子啊,”枕霄无声叹气,觉得对方有点儿冤枉他,自己这么可怜兮兮地贴过来,谁能忍住不逗两句,“别怕了,我在呢——我去把窗帘拉上?” 他动了动手臂,夏惊蛰才意识到有些不对,刚才被吓得神志恍惚,好像不小心把对方的手臂夹在了两腿之间——所幸位置偏下,还不至于牵扯出更暧昧的误会。 “快去,”他连忙松开,欲盖弥彰般躺平了,意识到自己有些暴躁,又低低补上一句,“不是故意的……” 驴唇不对马嘴。 枕霄也不拆穿他,动了动僵麻的手臂,起身走向窗边,觉得比起莫须有的鬼魂,夏惊蛰可能更应该提防他这个心猿意马的青春期少年。 窗帘被人拉起,房间便彻底暗下来,夏惊蛰看不清,隐约感觉到床的另外半边一陷,才松了口气,心想这个人脾气还挺好,被他吵醒又使唤一趟,居然不生气。 然后混乱的大脑清明乍现,又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哦,他喜欢我,怪不得。 瞌睡是吓没了,理智却又不那么理智,后来夏惊蛰回想这一晚,除了坎坷起伏,还颇惊讶自己的勇气——他居然就这么半醒不醒地问了一句:“枕霄,你那个喜欢的人呢,怎么不一起叫来过中秋?” 对方显然是愣了一下,可不愧是学霸,逻辑依然清晰得无可辩驳:“许大夫只说让我带你一起,不合适。” “是吗,”他其实没有那么多问题,只是想听枕霄说话,觉得这么聊着聊着,心头的余悸便能慢慢消散,“那你是怎么和她说我的?” 少年惯常清朗的声音放低了,有些哑,让人无端想起平时叫声尖锐的猫,被自己的尾巴吓着,蔫声蔫气地跑到人前求安慰。 “没说什么,”枕霄语气平静,心虚也不显露分毫,“就说有个跟我一样没人管的同桌,脾气不太好,在学校又被孤立,怪可怜的——我总不能让你自己留在寝室过中秋吧。” 身边传来一阵窸窣的响动,又很快归于安静,似乎是可怜的人翻了个身——于是对方的话音更近了些,答非所问:“我好像从来没跟你提过,为什么那么久没跟谁交往,偏偏对你破例了……想听吗?” 枕霄微怔,下意识点了点头,想起他看不见,又轻轻地“嗯”了一声。 第43章 无法弥补的遗憾 “我以前的性格……怎么说呢,”夏惊蛰翻了个身,似乎在思考该如何措辞,话音断断续续的,也不像平时那样清晰,“其实不像现在那么差。” 枕霄应了一声,示意自己在听。 “可能是叛逆期来得太晚,上高中之前我一直挺乖的,爸妈常年不在,外婆身体又不好,所以只能早点儿懂事,省心一点,不添麻烦,”他抬起一条手臂,挡在隐隐发烫的眼皮上,轻叹出声,“虽说没人管,但毕竟……家里条件不错,也没遭过什么苦,从小到大都挺单纯的,容易相信别人,有什么话就说,现在想想可能是缺心眼。” 枕霄在黑暗里眨眨眼,把那句“你现在也差不多”咽了回去。 “……也一直没什么朋友,有时候和别人一起玩,看起来相处得好好的,不知不觉又会被排除在外,好像他们有个无形的圈子,我融不进去——起先我以为问题在我,是我性子太直,想和谁交朋友就会一个劲儿地对他好,不懂分寸,让别人不舒服了,后来……” 哦,你还对别人一个劲儿地好过——枕霄还是没说出口,鬼使神差地想起他的某本漫画,主角性格和他话里描述的有几分相似,评论区一众的“心疼”“讨好型人格”还有“我也一样”。 难怪初看时候他就不怎么喜欢那本漫画,要不是作者身份特殊,大约不到三页他就会退出去了。 这次夏惊蛰顿了很久,甚至产生了跳过这个话题的想法,终究还是深吸一口气,在长久的静默中攒足了回看过往的勇气:“后来才知道,是有人在背后说三道四,说我是父母遗弃的野孩子……” 父亲入狱、母亲出轨、私生子——什么版本的揣测都有,造谣不花一分钱,但倘若众人一同造谣团体中的某一个人,就能从虚假的谈资中获得更多“利益”。 “我那么怕鬼,就是因为那个时候,他们不喜欢我,会趁天黑躲在我家门口,装鬼吓唬我,”少年一讪,像是自嘲,“乐此不疲……可能觉得看我丢人很有意思。” “这是幼儿园时候的事了,后来我上小学,搬去了另一个地方,身边的同学也就换了一群,没人知道我的家世,也就不会被造谣,但……可能是被说怕了,那个时候就算相处融洽,我也还是觉得别扭,觉得背后有人在议论我——既想和所有人好好相处、生怕自己哪里惹对方不满,又很想躲起来,谁也不交往……” 一片沉寂的黑暗里,有一只手轻轻抚上他的发顶,同样温柔地摸了摸。 “发自内心的开朗和强装出来的,多少还是会有区别,他们也不傻,久而久之就看清了我的本性——也不是没有朋友,只是没有那种,怎么说呢,交心的朋友。” “直到遇见他。” 察觉对方话语间浅淡的笑意,枕霄放在他头顶的手一僵,又若无其事地继续了,像在安抚什么舔舐伤口的小动物。 “他和别人都不一样,是个明明才第一次见面,就不管不顾相信我的小傻子,会认真听我说话,说什么就信什么,也不管我是什么样的人、家里条件如何,可能都没想过我会不会害他……”夏惊蛰放下手臂,望着眼前空茫的黑暗,却想起七岁那年春日的黄昏来,夕阳浓郁,给经久的记忆都镀上一层暖光,“他的眼睛很好看,看着我的时候,目光总是特别专注,好像世界上只有我一个人。” “后来我有时候会想,如果上高中之前,我爸妈,我那些同学,哪怕随便哪个陌生人,有谁像他那样认认真真地看着我、听我说完想说的话,一次也行……我可能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了。” “你上次问我怎么想他,其实我没有那么介意他不辞而别的事,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人总是会离开的,我只是想不通,既然迟早要走,为什么还要让我看到那样的眼神,让我尝到被人真心对待的滋味……真挺生气的,但没办法,每次一想起他那双眼睛,我就又心软了,又原谅他了。” “这就是最开始那个问题的答案——枕霄,你看我的眼神和他很像。” 所以就算你性格冷漠又恶劣,总变着花样捉弄我,见面第一天就结了仇,到现在也没能两清……我也还是会重蹈覆辙,向你交出锈死的真心。 算表白吗,好像不算,倒更像吐了一阵苦水,让人接不出下茬。夏惊蛰闭上眼,循着飘乎的记忆去想那个人,却发现自己无意间撒了个不大不小的谎。 他有些记不清儿时玩伴的眼睛了,笑的哭的,温柔的专注的——一旦沾上那些标签,最后浮现出的总是枕霄的脸,一双平静如水的眼睛,寒雾笼罩,雾里藏着真真假假的笑意,太过朦胧,恍惚间便也像是深情。 良久没人说话,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什么,一怔,又讪讪地解释道:“不是把你当替代品,没那个意思,但……总有个过程,对吧,就像——” 枕霄温声打断他:“我知道。” 有些人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平静,是个无辜的倾听者——只是演技良好,还未被察觉。 一时无话。 “不早了,睡吧,又让你听半天废话,”夏惊蛰翻了个身,在黑暗里望着他的方向,声音似乎变得清晰了一点儿,带上些许微妙的纵容意味,又像寻常的调侃,“不过你这人也挺没礼貌的,听了半天一点回应也没有,半斤八两。” 床被摩擦的窸窣声短暂响起,又很快恢复安静,他似乎真的睡了。 枕霄没有收回那只搭在他枕头上的手,就这么不远不近地、别扭地放在那里,分明差一点就能碰到枕边人柔软的发丝,他却像个坐怀不乱的君子,没有越线分毫。 说什么呢,说他其实就是那个不告而别的玩伴,那次离开并非背弃,背后另有苦衷,这么多年来尝试着找过他很多次,只是能力不足始终没找到,还被亲妈砸失忆了,所以才会认不出他,干出那些兵戈相向的蠢事。 他也还是像小时候一样相信他,能给他所期待的注视,而且再也不会离开了…… 心底里有个声音喋喋不休,近于蛊惑,提醒他夏惊蛰嘴硬心软,对儿时的他尚存余情,不会真的不原谅他,说出来顶多挨一顿揍,放低尊严自食苦果——其实也没有那么糟。 少年心情复杂地望向窗外,才记起窗帘早已拉起,看不见月亮了。 良久,他无声地叹了口气,远离枕边人的那只手紧紧握拳,指甲扎进掌心里,语气却如常平静,甚至刻意放轻了,像是怕惊醒对方:“夏——” 几乎同时,夏惊蛰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陡然亮起,铃声吵闹,盖过了他的话音。 对方似乎低低骂了句脏话,过了两秒才伸手去接,看着屏幕上的来电信息视线一沉,下意识开了灯:“我妈……这个时间,怎么回事……” 视野骤亮,枕霄这才察觉他的眼眶很红,隐隐有些肿——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接起那个电话之后,对方原本就白净的脸似乎又白了一层,血色褪尽,便显得眼睛更红了。 电话那头一直有人说话,夏惊蛰却不应不答,只默默听着,一只手抓着被子,越扣越紧,关节白得发青。 枕霄觑着他的神色,迟疑片刻,还是伸出手,覆在他冰冷的手背上,轻而又轻地拍了拍。 然而下一秒,夏惊蛰突然攥住了他的手,攀依浮木般用力得隐隐发抖,手心被汗浸湿了,很凉,像一株绝望的水草。 “嗯,我知道了……”沉默良久的人终于开口,话音勉强维持着平静,呼吸却是颤抖的。 电话挂断,手机直直掉进床里,夏惊蛰低下头,抱着膝盖缓缓蜷缩起来,攥着他的手却没有松开。 “我外婆……不太好,在抢救,”枕霄听见他的声音,断成一截一截,从被子里闷闷地传出来,“他们给我买了七点的机票,差不多要走了,许阿姨那边……” 可能是想起了临睡前许晴那句“明早煮粥给你们喝”,他的话音一哽,又低低地补上了一句“抱歉”,像个失约的小孩子。 “没事,我去说,你……” 抓着他的手一紧,打断了他未竟的话语。 夏惊蛰偏头看向他,眼里蓄着湿意,像落雨前水汽将凝未凝,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来——十年前离开他不辞而别的时候,也是天明以前,这样的天气。 “枕霄,”少年轻声问,“我能咬你一口吗?” ——“怕就咬我。” 枕霄微怔,第一次那么不想从他嘴里听见自己的名字,沉默片刻,突然伸手将他带进了怀里——任由对方尖利的虎牙扎进肉里,疼的却不是肩膀。 想什么呢。 尝过被人重视的感觉又一朝失去,才会那样渴望父母关注,动手打架,留下难以弥补的遗憾…… 他凭什么觉得夏惊蛰会原谅他。 第44章 蜚短流长 夏惊蛰的“一口”不止一口,倒像是要用咬痕将他肩膀锁骨的轮廓描摹个遍,用力却很轻,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几乎没留印,呼吸潮湿发颤,衣服倒是湿了一片。 他没能发泄多久,第二个电话很快打来,说司机到校门口了,问他在哪。 枕霄看着他垂下视线,手指一根一根松开,肩膀明明在抖,语气却沉静得近于乖巧——突然就理解了那句“早点懂事”是什么意思。 夏惊蛰他爸妈面前应该很听话,是那种受了天大的委屈也会藏在心里,表面上若无其事好让家长放心的孩子。 太省心也不好——枕霄想起那个被他自己“惯”进精神病院的生母,尝到了些许荒谬的感同身受。 “那我先走了,”连续几声语气词后,夏惊蛰挂断了电话,看向他道,“不知道会去多久,你……好好照顾自己,钱不够就跟我说,算了,我再转你点儿。不想住寝室的话可以去之前的公寓,还记得路吗,钥匙在我书包里,还有……” 枕霄伸手揉了一把他的头发,打断他过于周到的叮嘱:“又不是不回来了,管好你自己吧。” 紧张成那个样子,居然还有心思管他小长假何去何从——被叮嘱的人在心底叹了口气,觉得他能喜欢上同一个人两次是有原因的。 夏惊蛰却像没听见般,微微一顿,又叫了声“枕霄”。 “嗯?”那只手还被他握在掌心,已经不那么凉了,只是在长久的紧密相贴中洇出了汗,扣着他的手,指甲钝钝地扎进皮肉,像一枚潮湿的苍耳。 “枕霄……”他听见对方轻声问道,“我外婆……不会有事的,对吧?” 像个做了噩梦的小孩子,惊醒过来,抓着最相信的人寻求安慰,想要一个谁都无法给出的回答——小心翼翼的,不安与依赖都要溢出来。 枕霄看着他的眼神,沉默良久,终究还是没能说出合乎社交情理的答案,只是在那双眼里涌上失望前抬起手,温和又强硬地抱了抱他。 “别怕,”他说,“我等你回来。” - “起了啊,来吃饭——哎,怎么只剩你了,小夏呢?” 枕霄拉开椅子坐下,望着眼前过于丰盛的早餐,怔了怔,才想起来回答:“他有事先走了,一早的飞机。” 熬得浓稠的薏仁莲子粥,撒了薄薄一层糖桂花,边上是小笼屉装着的蒸饺和包子,还有几盘昨晚只动了几筷子的菜,他们来时买的月饼被另放在一旁,有一个切开了,枕霄瞥见一团澄黄,依稀想起买的是什么流心奶黄月饼,夏惊蛰好像很感兴趣。 没吃到,可惜了。 他尝了一口粥,觉得有些烫,又鬼使神差地去拿月饼,中途看见手机屏幕亮了,伸出的手便一拐,划开了手机锁屏。 是那个他拿“暗恋对象”的名义蒙夏惊蛰的群,或许因为放假,群里的人也比往常活跃些,披着五花八门的马甲,一早上便聊得热闹。 “听说她又私下办补习班,我靠,一小时五百,怎么不去抢” “对啊对啊!还说下次月考的命题人就是她” “这不是明着威胁我们去” “可不,昨天还给我爸打电话了,问我怎么不交钱” “那你交了没?” “哪交得起啊,我家这个月生意巨差,店都关了一家……” “我也是,一个小时五百,一天一千五,我妈半个月工资都搭进去了” “最离谱的是” “她一听我爸想拒绝,立马开始找老子茬,说我上课睡觉作业不交” “幸亏我爸没信” “否则现在你们都见不着我” “你这都算好了” “郑柯海那才叫惨,回回上赶着送钱,补课一次不落,结果还不是被叫家长了,一顿批” “听说他爸差点儿没在办公室动手揍他” “他怎么了?” “打人啊,挑事儿” “挑谁不好,非惹那个枕霄,也不想想人家是尊什么佛,全班第一啊” 瞥见自己的名字,少年眉梢微动,放下咬了两口的月饼,将手机挪到面前——果不其然,屏幕上很快出现了另一个他更为在意的名字。 “其实我觉得郑柯海挺冤枉的” “他又没真动手” “对啊,还被那谁教训了” “哪谁?我又错过什么瓜了??” “夏惊蛰啊,还能有谁” “那一下可真狠,直接给人撂地上了,幸亏平时没惹他” “就是就是,他当时那眼神……” “不瞒你说,我腿都软了” 枕霄支着下巴,想起夏惊蛰临走前看他的眼神,忍不住弯起嘴角,在二者的反差中尝到了莫大的满足感——对外凶神恶煞的人,招惹老师同学都不计后果,眼神锐利如刀,却会对他露出柔软可爱的弱点来,要他牵着走出密室,会像小动物似的轻轻啃他肩膀…… 怎么在他面前就那么软呢。 屏幕上的聊天还在继续,话题却隐隐有些跑偏。 “哎,同样是动手,你们说她咋就不找夏惊蛰麻烦呢” “不是家里有钱么” “对啊,听说爸妈在国外开公司,花钱跟洒水似的”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我听说他妈和校长有一腿,当年使了不少办法才把他塞进咱们班的” “哦?哪方面的办法……” “你懂的嘛” “还有啊,我听同学说,他私底下生活也特别混乱” “女朋友一大把?” “岂止,男女通吃!” “也是啊,他那张脸……说实话,挺娘的” “谁知道他们有钱人平时干什么呢” “不过你们看他平时都不在教室待着,一放学就往外跑,指不定上哪逍遥去了” “还是离他远点儿吧,传染什么病就不好了” “就是就是” …… 少年眸色微沉,飞快地打了一行字,加入他们的对话,将话题牵引回“班主任私下强迫学生补课”上——然后锁屏静音,将手机推到了一边。 他算是知道夏惊蛰提起过往谣言的时候,表情为什么会那么凝重了。 一群十七八岁的高中生,想象力丰富得让他匪夷所思,甚至有点儿想问一句,编排杜撰的天赋如此之高,语文作文怎么还是不及格。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字里行间充斥着直白且荒唐的恶意……然而这还只是他偶然看见的,冰山一角。 不是不能反驳,他不知道夏惊蛰父母到底给他多少零花钱,却知道他并非挥霍无度的人,平时吃的用的都是自己的稿费,最大的支出是每周买一次零食,会为“冰淇淋是吃芝士还是榴莲味”之类琐碎的问题认真权衡,除了漫画和摇滚乐,甚至没有什么需要花钱的爱好。 日常生活也简单得近于寡淡,听课、写作业,间歇性地认真学习,偶尔打打游戏,剩下的时间大多用在看漫画和画漫画上,有时候走路也在构思剧情,就连那每周的一两个委托都称得上调剂了。 至于他母亲和校长究竟有没有一腿……一个放养儿子十几年的女强人,又哪里会做出这么大的牺牲。 然而反驳又如何呢,都是披着马甲的人,谁也不知道谁的身份,他所谓的真相与他人的流言一样,不过是轻飘飘几句话,又会有谁真的相信,因此对夏惊蛰改观呢。 “在我看来最蠢的事,一是自证清白,二是以暴制暴”——如果反驳有用,他大概也不会从夏惊蛰嘴里听见这句话了。 良久,直到许晴都发觉他的不对,走过来问是不是早饭不合胃口,少年才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摇摇头,闷头喝了小半碗粥。 等他再次拿起手机,屏幕上的消息已经99+,似乎是他转移话题的那句“听说她打算给所有没补课的人打低分”起了效果,至少最新跳出的那一条已经与夏惊蛰无关,换成了“摊上她这种班主任真是倒了三辈子霉”。 枕霄没去理会,面无表情地切出窗口,点开了唯一置顶联系人的对话框——话到心头,却突然不知该从何说起了。 说什么呢,说自己建了个群,把那些对班主任有意见的同学都拉了进来,匿名聊天,收集她不配为人师的证据,结果意外看见了他们讨论他,才知道蜚短流长如此不堪,脏得能杀人——不甘心,却还不到反驳的时候,在拿到压倒性的证据以前,他都只能放任这群人造谣抹黑,连替他说话的立场都没有。 还是说自己心口发疼,后悔没能早一点想起来,早点找到他,然后保护他,替他分担恶意,哪怕只是倾听也好,总好过反过来伤害他…… 光标闪了又闪,删删改改五六次,他终究还是没想出什么合适的话来,只发了一个表情。 还是以前夏惊蛰发给他的,一只猫抱着另一只猫——说是借他活跃气氛,可以发给那个传说中的“暗恋对象”。 夏惊蛰现在还在飞机上,跨国航班没有那么快,据说直到傍晚对方才能看到他的消息。 他看着顶端备注里的“惊蛰”二字,第一次如此期待傍晚的降临。 第45章 保护与寻找的方法 收到夏惊蛰回复的时候枕霄已经回了寝室,正在思考晚饭应当何去何从——他原本觉得在学校混过一个小长假也无可厚非,甚至做好了下楼买速食面包充当晚饭的心理准备,然而放下笔时瞥见夏惊蛰的书包,又想起他那句“不想住寝室的话可以去之前的公寓”来。 手指碰到书包拉链的同时,不远处的手机一震,惊扰了他的思绪。 枕霄微怔,暂时搁置了翻找钥匙的想法,拿过手机,走到空床边坐下。 对方的回复比他想象中长一些:刚下飞机,你怎么了? 看来并未理解他暗含的安慰意味,也不知曲解成了什么。 他没有屏蔽那个群聊的消息,只是白天没什么人聊天,他又专注于替某个必然不会有时间写作业的人未雨绸缪,才始终没去看群里的对话,任凭消息堆积到了99+——一时不知该如何向夏惊蛰解释,他索性没有回复,转而切进群聊,翻到上次浏览过的位置,一条一条地往下看。 消息不少,聊的话题却只有那几个,抱怨小长假的作业太多要写断手、玩手机又被爸妈发现,或是些真假掺杂的传闻,关于隔壁班的谁和谁谈恋爱、谁和谁又分手云云。 高中时期寻常也不寻常的琐碎小事,被收进小小的对话框里,白底黑字,逐条下滑,映进少年明澈的眼底,像是晃过水晶球的世间俗杂,看不出因果逻辑,也不会留下痕迹。 他看着看着,指尖却陡然顿住,略微皱起了眉。 眼底映出一条偏长些的消息:“我靠,你们还记得上学期转学的齐莎莎吗,听说她不是成绩太差才转走的,是被那个老女人打了!” “打了一巴掌,手上的戒指刮到她眼睛里,视网膜破损,差点儿瞎了” “学校都不知道,听说给了她家不少钱,私了的” 他的手上有一幅偌大的拼图,图案初现,只差最后关键的一块——现在似乎已经完整了。 枕霄闭上眼,在落针可闻的安静中整理思绪,有一下没一下地揉着太阳穴,良久,才重新拿起手机,给那个“爆料者”发去了好友申请。 要先确定消息真实,然后联系受害者……去年的事,应该还能查到监控,凭私人力量查不到也没关系,有就医记录和受害者的口述,足以让校方重视此事,再加上之前收集的那些证据,聊天记录、私自补课的照片、辱骂学生的录音…… 不能闹得太大,夏惊蛰不会想被那么多人关注,最好控制在这个班级之内…… 联名举报。 即使事关自身利益,以这个班级以往的状态,签名大概已经足够耗尽他们的愤怒,而实名举报需要一个站出来的人,去和学校对质——到时他就能顺理成章地推出“黑信封办事处”,说服群里的二十几个人,把留有签名的举报信和证据一起放进信封。 至于之后的事,就交由夏惊蛰自己选择了,保持现状,或是让失德者受到应有的惩罚——以夏惊蛰的性格,如果所有筹码都送到了眼前,他大概是会选后者的。 “不会受理没有留下联系方式的委托”,因此这二十几人里,势必会有人和夏惊蛰直接接触,即使有保密的要求在前,只要稍加引导,譬如在群里放出“我听说那个收下委托信的人就是夏惊蛰”之类的风声,总会有人相信的。 他人对夏惊蛰的成见是一座空山,看似压倒而来坚不可摧,实则一旦出现缺口,就会一再扩散,直至轰然倒塌——用流言击溃流言,这是他能想到最合乎情理的办法。 毕竟那些负面的谣言没有证据,而正面的言论则确实有益于旁观者,都是高中生了,总该有些分辨是非的能力。 手机一震,是爆料的同学通过了他的好友申请,发来一个头冒问号的表情。 少年垂下眼睫,从漫长的计划中回过神来,用力揉了几下太阳穴,才拿起手机,阐明意图。 “我家亲戚是眼科医生,说不定能帮到齐莎莎,你有她的微信吗?” 打完一行字,对方良久没有回复,他也不急,切回了夏惊蛰的聊天框,语气一转:“没什么,不记得去你家的路了”。 发出去才意识到有些歧义,蓦地让他心口一沉,想起许久以前的事来。 他告诉许晴的话不假,再分别十年的时间里,失忆之前,他确实试过去找夏惊蛰,不止一次。 第一次是搬走不到一个月的时候,他趁母亲加班,带着手上仅有的一笔钱出了门——那时候没有自己的手机,地图按本卖,每个区都不一样,也不会标注夏惊蛰家在哪个小区,他妈又格外提防他再次“误入歧途”,连电脑都不许他碰。 于是只能凭借过去和同学的对话判断自己身处哪个城市,以前居住的地方又在哪里,然后趁上学放学的机会记下公交车站牌,确定去火车站该坐什么车。 最后没能去成,他还太小,买不了火车票,公交车也坐不到夏惊蛰所在的城市。 第二次是十四岁,初一,他报了一个隔壁省组织的数学竞赛,才发现决赛的地点就在他从前住的城市——那种级别的比赛对他来说已经不算难,最终他也确实得偿所愿,在一个月后去到了夏惊蛰所在的城市,也就是这里。 然而记忆中的街道都变了模样,他原本就记不清路,连公交车的路线都改了,找人便更加困难,加上比赛有老师带队,日程安排得很紧,也不允许他们私自行动。 他趁唯一一个夜晚摸黑出门,公交已经停运,便沿着公交站牌一个个走,走了二十站——还不算走岔的——磨出十几个水泡,最终还是迷了路,走到了一处他从未去过的乡野。 第二天还要比赛,没有成绩便会惹来母亲的怀疑,他不得不在天亮前原路返回,所幸中途遇到了第一班公交,脚上的水泡不至于再多十几个。 夜深露重,十四岁的男孩子肩膀还单薄,就这么冒着夜风,走向一个又一个看不清前路的公交站牌,孤注一掷,像觉不出冷也觉不出疼。 之后的几次大同小异,同样的竞赛每年举办一次,他每次都参加,直到高二那年竞赛停办,加起来总共四次,走到了四处不同的陌生地方,却始终没能找到他以前住的小区,或是夏惊蛰。 问过路,也买过很多次地图,甚至高二那次同行者里有人有手机,他还借来查过路,特意提前一个小时交卷去坐公交,辗转几十站,终于到了记忆里离夏惊蛰家最近的一站。 下了车才发现周遭早已变了,从前的公园修成了商场,那条走过很多次的路也变成了观赏湖,湖边一片绿意盎然,每棵树都让他心凉一截,经久的期待就这么散在了冷风里。 他惯常不喜欢与人交往,是个从小“社恐”到大的人,那天却问了很多路人,从观赏湖问到商场门口,几乎是每看到一个行人就会上前去问,脸自始至终都是烫的,袖口和衣摆被自己攥到皱得不成样子,终于还是从买菜回家的大爷嘴里打听到了答案,说是就在隔壁小区,可以带他一起过去。 那次他其实找到了。 只是从傍晚等到天黑,夏惊蛰家都始终黑着——现在想起来,那可能就是对方高一自寻堕落的那几年,晚上会有意夜不归宿,在家附近找个网吧画漫画,他们恰好错过了。 后来的结局荒谬又沉重,带队老师发现他不见报了警,循着监控追到这里,把他带了回去,到家又是母亲连夜的哭骂,让他跪在那面贴满奖状的墙前,将他数落得一文不值。 但那晚他并不觉得难过,甚至隐隐有些高兴,因为找到了路,知道该坐公交到哪站也知道下了公交要往哪里走了,记不住也没关系,总能再问到路的。 前路漫长也崎岖,终点却始终高悬着一盏灯,是他心向往之的明月。 后来那些被母亲变本加厉限制自由的时间里,他甚至想过,等到高中毕业,自己成年有了身份证,就能买火车票去邻省,按照这条路找到夏惊蛰——那时没有带队老师,就算母亲亲自来抓,他也不回去,就这么一直等到夏惊蛰出现,一切就都能说清楚了。 可惜他没能等到那一天,伤口和失忆接踵而来,拦腰斩断了他的幻想。 夏惊蛰回了消息,说自己刚到医院,外婆已经做完手术了。 惊蛰:手术挺成功的 惊蛰:食物中毒,不是因为脑溢血 惊蛰:我爸妈还要工作,请了护工,但我不太放心,打算再陪几天 惊蛰:大概在编辑结婚的前一天回去 惊蛰:去公寓的路……我先把定位发给你 惊蛰:[位置信息] 惊蛰:从学校出门,左拐,一直往前走,等到第二个红绿灯再右拐,往商场的方向走,能看见牌子的 “正在输入中”的字样闪了又闪,枕霄默默看着,良久,终于忍不住打断了他,怀着某种微妙的私心,发过去一句:我看不懂,能打电话么,像上次一样,视频,你教我怎么走。 他只是想看看对方。 作者有话说: 这本其实,怎么说呢,前期两个孤独小孩心里都有事,感情线会比较寡淡,建议大家囤到一定章节再看,走完剧情他俩谈恋爱超甜,参考小时候的状态,互宠+撒娇+占有欲嗯(因为我跳了一段没写剧情,先把后面谈恋爱写完了哈哈哈) 第46章 成为情侣前的电话粥 “正在输入中”的字样闪了闪,消失了。 枕霄看着手机,漫无目的地数数,数到二十的时候屏幕一晃,夏惊蛰的视频电话打了过来。 他很快接起,后置镜头对着宿舍地面,并不急于走——对方只露出半张脸,背景比他更潦草些,看起来在医院的楼梯间。 “你在抽烟?”这是寒暄。 夏惊蛰摇摇头,想不通他从哪里推理出了屏幕外的烟,闻言也不别扭地躲镜头了,把手机拿远些,大大方方露出整张脸,细而白的手指夹着一支烟,却没有点燃:“医院禁烟,我不抽,就是尝尝味道。” 枕霄瞥见他通红的眼眶,没说什么,觉得此时他大概确实需要尼古丁麻痹情绪。 “不是问路吗?”镜头晃了晃,又挪远些许,随后平稳下来,似乎是被放置在了某处墙角,画面中央的人随手将烟揣回口袋,抱着膝盖坐在楼梯上,偏过头看向他,“你怎么还在寝室?” 分明看不见他,对方眼里却还是氤着些许笑意,像是身处异国他乡,精神疲倦到了极点,看见熟悉的人不自觉放松下来,那一点轻松在眼底漫开,就成了若有若无的笑。 枕霄被他看得心口一软,涌到嘴边的回呛就哑了声,轻咳两下,才道:“外面下雨,等雨停了再走。” 夏惊蛰就这么默不作声地看着镜头,似乎透过宿舍空无一物的地面看见了他,也不问他为什么雨还没停就要打电话,过了几秒,没头没尾地说:“我外婆现在挺好的,刚睡着了,不让探望太久,我其实是出来吃饭的。” 枕霄微怔,一时不知作何回答,斟酌良久,只想出一句不尴不尬的“恭喜”。 “噗……”视频那头的人被他逗笑了,一手扶额,看起来很无奈,“傻逼,哪有人这时候说恭喜的。” “那该说什么?” 这倒是问住他了——夏惊蛰坐了二十几小时的飞机,刚出机场又马不停蹄赶到医院,一直熬到现在,前一晚睡眠质量堪忧,攒下的那点精神早耗尽了,能撑到现在纯属安不下心,思维也是一团乱麻,连刚才给人指路都回忆了很久,现在问题的答案模模糊糊蜷在脑后,他想了半天,还是没能想出个所以然来。 “不知道,”良久,他破罐子破摔似的摆了摆手,嘴角却还啜着笑,“反正不是恭喜,你以后要是跟谁这么说话被揍了,千万别说是我教的。” 枕霄看着他脸上的笑,心底那根说不清道不明、却始终暗暗绷着的弦终于彻底松了,装模作样地看了一眼窗外,道:“雨停了,走吧。” - 上次视频指路是夏惊蛰后背有伤不能动弹,不得不托枕霄出门买药和冰敷的东西,尚且称得上情有可原情势所迫,加上夜色已深,在街上举着手机视频聊天也没有那么尴尬。 然而这一次是白天,从学校走到商场,一路趋于繁华热闹,周围人越来越多,枕霄终究还是在微妙的羞耻心前败下阵来,将视频通话切换到了语音模式。 “嗯?怎么突然暗了?”耳机里夏惊蛰问。 “这段路我还认识,”他拉起拉链,用领口挡住小半张脸,衔着那一小枚金属环含混扯谎,“等走到下个十字路口再让你看。” 夏惊蛰困得厉害,没有闲心较真,闻言点了点头,意识到对方看不见,又低低地“嗯”了一声,想随口牵个话题,让自己不至于在楼梯间里睡过去,一不小心却说了心里话:“枕霄,我其实……挺害怕的。” 枕霄脚步一顿,又若无其事地继续往前走,声音低了几分:“害怕什么?” “怕外婆这次手术真是因为脑溢血,是为我留下的病根,打电话来的时候我妈不说,我也不敢问……幸好不是。” 或许是因为隔着电话,他总觉得枕霄的声音比平时好听一些,像攒了一把细碎的磁砂缓缓磨蹭,磨出几分缱绻的意味来,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新鲜的性感,就这么落在耳边,让他觉得很喜欢。 他听见枕霄说“既然不是,就别再多想了”,过了几秒又补上一句“以后也不会是”,心想这人真是不太擅长安慰别人,如果换个计较的,这时候说不定该冷战了。 幸好不是。 还不知道枕霄喜欢的人是他的时候,每次看着对方和别人聊得起劲,表现出那些对他都没有的耐心,或是把他当替代品,问那些以“如果是你会怎么样”开头的问题,他就忍不住心里泛酸,烦得厉害。即使偶尔察觉枕霄流露出的温柔,也会将其归结为不知分寸者的无心之失,难免自作多情,又觉得更加心烦。 但现在知道了,那些若有若无的琐碎温情便串联起来,成了让他心安的佐证。 惯常淡漠又不喜社交的人,会在他情绪低落时不甚熟练地安慰他,借不存在的暗恋对象试探他的喜好,双标得明目张胆,显出冰山之下鲜活的恶劣、温柔与可靠,连看他的眼神都与看别人不同,仿佛无机质的水晶球,只有映出他的身影时,才会流转光华,星辰散布。 枕霄对他和对别人,还是很不一样的——少年忍不住弯起嘴角,偏过头,把脸埋进臂弯里,突然觉得比起尼古丁,他可能更对电话那头的人上瘾。 - 在回到这间公寓之前,枕霄其实并没有那么想来——只是在某个瞬间想起冰箱里那些菜,又自然而然想起夏惊蛰之前那句“小长假还能来住”,便产生了鬼使神差的想法,觉得就算夏惊蛰不在,他也该过来住几天,至少消耗完冰箱里的菜。 然而挂断电话、将钥匙插进锁孔的那一刻,他却无端有些情怯,始终平静的脑海里晃过了一串近于旖旎的想法。 他好像可以睡夏惊蛰的床了。 明明前一晚还称得上同床共枕,但在这个想法落地生根的那一刻,少年惯常平稳的心跳还是乱了一拍,像是第一次得到了拥抱心上人的许可,紧张得莫名其妙。 推门走进公寓,他学着夏惊蛰之前的模样开窗通风,又第一时间打开电视,像个热衷于模仿的小孩子,亦步亦趋,循着记忆中对方的行为一一效仿,并从这一系列无聊的效仿里尝到了异样的餍足。 原来夏惊蛰不在的时候,自己能无聊到这种程度,连探寻对方生活轨迹这样近于痴汉的事都做得有滋有味——意识到这个事实,枕霄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停下洗菜的手,觉得自己似乎太过兴奋了些,幼稚且不可理喻。 他其实不太饿,只是醒得太早,有些困。 于是思绪一拐,自然而然回到最初的念头上,他踌躇片刻,终于下定决心,回到客厅吵闹的电视前拿起手机,敲敲点点,给夏惊蛰发过去一条“我能睡你的床吗”。 似乎太过直白了些,但以他对夏惊蛰的了解,越是直白,这个人反而越不会起疑。 果不其然,对方很快回了消息,是一条语音,长十三秒。 “睡呗,”夏惊蛰在那头道,“不过前两天降温了,最上面那个衣柜里有厚被子,你可以盖,里面也有换洗的衣服……洗衣机在阳台,怎么用就不用我教了吧?” 最后半句话隐隐带了笑意,像是调侃。 枕霄察觉了,却没有反驳,甚至出奇乖巧地回了一个表情,是只乖乖点头的猫——从独自踏入这间公寓的那一刻起,他整个人都有些魔怔,以往的理性和淡漠只剩一层薄薄的壳,存在感变得极低。 他并非不知道自己的异样,就像寒冰内里点了一簇无名焰火,表面上或许一时看不出,却瞒不过自己——只是一时想不通,他的状态也不宜思虑过多,只好暂时将这些缘由不明的兴奋归结到“能睡夏惊蛰的床”上,姑且接受了自己癖好迥异的可能。 直到洗漱结束,裹着一身熟悉的味道躺进对方床里,枕霄才陡然想起什么,厘清了他无端兴奋的前因后果。 不是因为这张床,而是……与“睡夏惊蛰的床”这件事相关的,别的什么东西。 夕阳的余晖还未燃尽,正是天幕将暗未暗的时候,他侧躺在床上,盯着一隙床帘外太阳的余影,眼睛被灼得生疼,却还不肯就此移开——像是有人拿着一把梳子,试图强硬梳开他纠缠锈死的神经,却始终不得章法,只牵连出一片血肉模糊的疼痛,从角膜一路刺到了神经深处。 直到阳光彻底没入云霞,他才缓缓闭上眼,长出一口气,吐息发颤,像溺水前一秒险险挣脱,精疲力尽地将自己平摊在床上,才发现拿梳子的人就是他自己。 独自进入对方的家,做一系列近于效仿的无聊事,然后穿上对方的衣服,睡他的床——十年前的某一天,一模一样的事,他是经历过一次的。 那是黄昏散尽后初沉的夜晚,月色才上柳梢。 第47章 橘子汽水糖 那晚他上的补习班临时停课,早早放他们回家,他自然不想乖乖回到牢笼中去,只在自家小区门口踌躇一秒,便调转方向去了夏惊蛰家——所幸补习班负责接送的大巴只停在小区门口,他母亲也恰好出差,这场自作主张的出逃才没被发现。 夏惊蛰不在家,是家里的阿姨开的门,说老太太腿脚不好,小少爷陪着复查去了,约莫要晚些时候才回来。 那时他和夏惊蛰已经玩得很熟,被人带回家过几次,便也被自然而然地当成寻常玩伴上门,安置在了客厅。 他怕生,在不熟的大人面前怯懦得很,也尚未修炼出长大后冷脸待人以掩饰社恐的本事,坐在偌大的客厅里,守着一盘水果,浑身上下都不自在——大概是看出了他的紧张,不久后阿姨打过电话,又按着夏惊蛰的意思把他带到了二楼,让他在夏惊蛰的房间独自等候。 那不是他第一次走进对方的房间,却是第一次独自踏足,第一次过夜。 怀着某种近于缱绻的痴迷兴趣,房门关上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学着房间主人以往的模样,走到洗手台前夸张地洗了把脸,凉水扑上脸颊,却丝毫未能缓解他满脸发烫的狼狈。 走到电视前、打开常年连接的游戏机、拆一颗糖果盘里的棒棒糖……他一一效仿,毫不满足,却也保持着小心翼翼的拘谨,像牵着某片臆想中的衣摆,亦步亦趋,一步也不敢越过。 大约八点过半时候,房门被人敲响,他无意义的模仿才不得不暂时中断——保姆拿了电话来,说小少爷想自己和他聊。 接过电话的时候他甚至有些紧张,像犯事被人抓了现形,见不得光的贪念都暴露在阳光下,对方稍一错眼就能察觉。 电话那头,夏惊蛰的声音却如常轻快,告诉他自己还要坐很久的车才能到家,如果他愿意留宿,可以用房间里的浴室,穿衣柜里干净的睡衣。 “你妈妈还在出差,今天就不要回家啦,反正明天不上学,你不说我不说,就不会有人发现的!”他的小惊蛰话音带笑,像一把澄澈的砂糖,既甜又直白,含着让他心跳加速的明晃晃的期待,“好不好嘛,我的床很宽,两个人睡也不会挤哦……” 他当然答应了,听电话的那侧耳朵烫得快要烧起来,整个人被突如其来的幸福包裹,满足得如坠梦境——如果没记错的话,那是夏惊蛰生日的前三天,他独自跑去商场买那对玩具熊的前两天,是他身处牢笼的年岁里,最后有迹可循的庞大幸福。 三天后夏惊蛰过生日,一周后他们的关系被发现,他被迫搬家。 思绪戛然而止。 枕霄靠在床头,艰难回想之后的事,却无论如何也记不起来了——心头蒙了一团隐隐的阴云,告诉他那晚并非如他所能料想的那般顺遂,至少一定发生过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才会让他回想起这段经历时,最先感受到的不是当时的兴奋满足,而是近于抵触的沉重。 还有愧疚。 回想无果,头却已经疼得厉害,阻止他继续思考。别无他法,连月亮都悄然偏移,挪出了他的视野,少年只好闭上眼,短暂地放过了自己。 床是软的,枕头也柔软,比睡沙发舒适得多,然而他靠在那里,却只觉得如坐针毡。 良久,头痛稍有缓解,他摸过床头的手机,循着本能点开夏惊蛰的对话框,才发现有个未接电话,似乎是刚才错过了。 依照以往他的性格——或是人设——错过的电话即使看见,他多半也不会放在心上,如果对方不做解释,甚至连个问号都不会回。然而这一次,或许因为思绪倦怠,实在没了思考的余力,尽管未接通话后只有一片空白,他还是鬼使神差地打了回去。 几秒后电话接通,那头的背景声有些嘈杂,过了一会才响起夏惊蛰的声音,也不甚清晰:“枕霄?” “嗯,”察觉对方话里的惊讶,少年揉着眉心,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确实有些反常,只能佯装镇定,反客为主,“你有事么……” “哦,我刚才打的……没什么大事,就是突然想起来冰箱还有菜,你看看坏了没,坏了记得扔。” 他的逻辑分明很清晰,然而枕霄听着听着,还是觉出了些许古怪——这个人说话似乎比平时更碎了些,尾音黏连,像是含着好几重情绪,叠在一起,反而让人捉摸不透。 “知道了,”他随口应着,突然想起了什么,话锋一转,“你是不是喝酒了?” ——差不多的语气他听到过一次,就在昨晚,被两口桂花酒灌醉的人视线迷离,缠着他这么说话。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夏惊蛰似乎笑了一下,答非所问:“枕霄,你有没有发现一件事……” “什么?” “你好像……挺黏我的,依赖我,对吧?” 绝对是醉了。 隐秘的心思被戳穿,枕霄却一时没能顾上作何反应,心情复杂地揉了揉额角,决定不跟醉鬼计较:“你在哪?” “酒吧,”这次倒是肯回答了,“没喝醉,就一杯……来散散心。” 枕霄皱眉:“一个人?” 像是听到了什么令人愉快的话,夏惊蛰低低笑出了声,等玻璃碰撞的声音响了两下,才道:“司机跟着——刚才的问题呢,你还没回答。” 枕霄略微一怔,想起他的“问题”,便陡然没了咄咄逼人的底气,再开口时居然有些磕巴:“我……” 对方却没给他搪塞反驳的机会,笑意渐止,又叹息似的自答道:“其实我也是。” 不知为何,枕霄眼前突然就浮现出了他的模样——撑着下巴,小孩子似的皱起眉,望着眼前喝空的酒杯自言自语,眼眶泛红,纠结又执拗…… 明明是酒后不能当真的话,这么毫无夸饰地砸进心里,却比什么甜言蜜语海誓山盟都让他心软。 “没事就挂了,别耽误我思考人生,”夏惊蛰却不给他心软的时间,将醉鬼无理取闹的特权发挥到极致,“你早点睡,晚安!” 像阴晴不定,更像落荒而逃。 真没出息。 夏惊蛰扔下手机,看着眼前只动了一口、在灯下静静折射橙黄微光的酒苹果酒,在心底嘲讽了自己一句。 没有司机,也没有那么多人生要思考,他不过是失眠又不想回住处,才逃来这里喝酒,指望酒精能麻痹过于兴奋的神经。 大起大落,心有余悸,而枕霄是余悸里一颗炸开的橘子汽水糖——之前安安静静躺在那里,像块人畜无害的寻常水果糖,偶然撞破后才发觉后劲这么大,能无声炸开,流溢充满他整颗心脏。 食髓知味,得寸进尺。 以前他画漫画,总嫌自己顾虑太多,把感情线描绘得过于繁琐纠结,即使被粉丝称赞为“温柔细腻”,也依旧不以为然,认为太矫情。 直到同样繁琐纠结的感情线落到自己头上,他才近乎无奈地意识到,从前他对感情的理解非但不矫情,或许还嫌单薄了——现实生活既不温柔也不细腻,没有必然完满的结局,更没有胜券在握胸有成竹的勇气,即使明知对方同样喜欢自己,他能做的也依然只有边打哈欠边失眠,对着一杯苹果酒发呆。 昨天之前尚且没有那么纠结,总觉得来日方长,不急在一时,然而坐在病房外的几个小时万籁俱寂,他渐渐从应激状态里缓过来,却恍然意识到世事无常,并非万事万物都禁得起一个“等”字。 如果枕霄喜欢上别人呢? 又或者像小时候那样,在他找到机会表明心迹之前,对方就离开了呢? 不知道枕霄想法的时候,尚且还能强迫自己知足,但他现在知道了——见过一隙天光,他真的还甘心留在阴影里吗。 “怎么可能……”少年闭上眼,仰头灌了两口酒,叹息一般反驳自己,“鬼才甘心。” 但凡他有一点甘心的意思,也就不至于听着枕霄的声音犯迷糊,借酒问出那句越线的真心话了。 岂止依赖,那分明是明晃晃的、自欺欺人都骗不过彼此的喜欢。 摊牌算了。他迷迷糊糊地想——反正酒壮怂人胆,喝得半醉什么都敢说,说出来了没什么损失,如果还是说不出来,也只能说明他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说服不了自己的潜意识,没什么可遗憾的了。 - 临近八点,枕霄给自己煮了碗半生不熟的饺子,无波无澜地吃完了,还是放心不下,给夏惊蛰发了条消息,让他别喝太多,早点回家。 违背人设的话,不合时宜的关心,偏偏不能不发。 夏惊蛰很久没回,久到他疑心真出了什么事、险些打算给人打电话,手机才悠悠一震,跳出一条过长的消息。 “明天外婆出院,不用我留下照顾,漫画也鸽了好几天……后天一早我就回去,落地大概是半夜,你别锁门。” 第48章 结局未定 小惊蛰的家,小惊蛰的衣服,小惊蛰的床。 什么都是柔软的,带着他喜欢的甜牛奶的味道。 男孩满心欢喜地扑进床里,又不想弄乱床上的被子和大大小小堆满墙角的玩偶,想了想还是坐起来,拉开被子,给自己腾了一个不大不小的角落,恰好能抱着膝盖坐在里面,等夏惊蛰回家。 电视里还播放着游戏的待机动画,他却丝毫没有心思去玩,就这么乖乖坐在那里,看着窗外明亮的圆月,暗自猜想夏惊蛰现在在做什么,车开到哪里,还有多久才会到家。 他还太小,没有留宿的概念,更不明白自己的心跳为何始终比以往快一些,活跃的思绪围绕着一个名字打转,怎么也平静不下来——他只隐隐约约地知道,能被允许独自待在对方的卧室里,晚上和他睡同一张床,是很特殊也很让他高兴的新鲜待遇。 一个小时还是太长,他将夏惊蛰可能的反应猜想了个遍,甚至预想好了卧室门被打开的时候自己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要和对方分享哪些事,还有什么能捉弄对方却不惹他生气的新办法——时间却才只将将过去二十分钟。 男孩叹了口气,想起自己还没有吃晚饭,正想起身去拿阿姨送来的点心,手指却意外碰到了什么,转移了他的注意。 是一本封面空无一字的笔记本,压在枕头下,已经有些变形了,似乎写了很多页,也翻动过很多次。 九岁的枕霄猛地怔住,脑海中浮现出“日记本”三个大字,连忙被烫了手般仓皇地扔回枕头,将那个笔记本遮得严严实实——然而即使看不见,枕头下的笔记本却依然像有魔力一般,抢走了他全部的想象力与好奇心,仿佛一闭上眼睛,那简洁无字的封面就会出现在他眼前,无声引诱他去窥探。 还有半个多小时,只是翻一翻,看一眼……小惊蛰不会发现的。 被发现也没关系,大不了被凶两句,小惊蛰脾气那么好,也不会追究。 说不定只是普通的作业本呢,看一下也不会怎么样。 不,都放在枕头下面了,一定不是普通的东西……对小惊蛰来说那么特别的东西,过了今天,说不定就再也没有机会看到了。 再说了,反正小惊蛰这么惯着他,如果他想看,也一定会让他看的吧…… 只是提前一点而已,一点点。 良久,男孩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掀开枕头,拿出了那本笔记本,怀着参加奥数竞赛都少有的郑重和谨慎,翻开了第一页。 是画。 只有寥寥几笔简洁的线条,依稀勾勒出两个少年的模样,画旁有将近半页的文字注解,他只读了一行,整张脸就红了。 是关于他——他们的故事。 笔记本很厚,夏惊蛰足足画了大半本,有的一整页都是画,也有的注解偏多,像一个他知道开头却不知结局的故事,以直白而稚嫩的方式娓娓展开,编织出一个完满的好梦。 他看得入神,浑然不觉时间流逝,直到不远处传来门锁转动的声音,才猛地回过神来——已经来不及恢复原样,他只能怔怔捧着翻了大半的笔记本,看着门被打开,他心心念念的男孩跑进来,扑到床里给了他一个如常夸张的拥抱:“我回来啦!给你带了好吃的,汉堡薯条冰淇淋,还有你上次说喜欢的蛋挞……” 察觉两人之间还隔着一本笔记本,夏惊蛰似乎愣了一下,低头看去——他这才慢半拍地惊慌起来,说不出辩解的话,只能怯怯拉住对方的衣袖,小声道歉。 “小惊蛰,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他看见夏惊蛰笑了,耳朵有些红,接过他手里的本子放到了一边,似乎还揉了揉他的头发以示宽慰,嘴唇张合,说出的话他却一个字也听不清…… 只知道自己的心跳很响很响,不是因为紧张,也不是愧疚,而是——快要藏不住的喜悦。 思绪一沉,枕霄猛地惊醒过来。 没有夏惊蛰,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炸鸡蛋挞,更没有封面空无一物的笔记本,房间空空荡荡,窗外天色将明,连月亮的影子都不给他剩。 少年缓缓地吐了一口气,看着天花板上那道薄薄的光,意识到自己的心跳确实很响,却与梦中的喜悦毫无关系。 怪不得会忘记——怪不得他对这段记忆心存抵触,怎么也想不起来。 因为他见过现实与幻想背道而驰,见过狼狈潦倒以至于被全然更改的结局,知道自己终究辜负了对方,辜负了某些珍贵的、被他亲手杀死的东西。 夏惊蛰那本处女作漫画的结局,最初并不像网上发出的那样,是无疾而终的悲剧。 笔记本里的大纲稚嫩却清晰,勾勒出一个更为完整顺遂的故事——少年对玩伴心生眷恋,无人理解的孤独得以安放,视对方为唯一能够真心相待的人,友情也在情窦初开的年纪悄然转变,变成了藏在朝夕相处中的、热烈而澄澈的爱慕之情。 他不知道心思单纯的玩伴是否同样喜欢自己,在日常相处中一次次大胆试探,最终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决心表白。 之后的故事美好也俗套,是八九岁孩童能想到最好的结局——一起上学,在同一个城市工作,同居,朝夕相伴,共度余生…… 甚至没有多少成年人场合的浪漫桥段,更遑论所谓的“搞颜色”,感情线止于纯粹懵懂的喜欢,而“对方恰好也喜欢自己”就是那时的夏惊蛰最完满的梦。 原来从那个时候就喜欢上他了。 亏他什么都不懂,还买了个“一生所爱”的玩具熊当作生日礼物……夏惊蛰收到的时候得有多惊喜…… ——找不到他的时候又得多难受啊。 睡前手机忘了充电,此时早已自动关机。枕霄坐起身,神情平静地开灯,从床头柜里找出充电器,连上插头,默默坐在床边等手机重新启动。 然而在屏幕亮起的同时,他看见那条跳出的聊天消息,那层冰封的、情绪淡漠的平静却陡然垮了。 他弯下腰,将脸埋进掌心,深深地叹了口气,呼吸颤抖。 太丢人了——他想。 要是现在夏惊蛰在他身边,看见他这副表情,一定会嘲笑他。 不,在对方嘲笑之前,他惯常引以为傲的理智就会崩塌——他会不计后果地抱住夏惊蛰,向他道歉,自食苦果。 幸好他不在。 记忆苏醒的过程是一座独木桥,吊在悬崖之上,山谷之间,脚下是万丈深渊,只有这一条路,他不能不走。 每走一步,心底的紧张、愧疚与恐惧就加深一分,将他鲜活的喜欢扼死尘封,连带着那一点时不时冒头的、荒唐而毫无用处的勇气。 有些时候他甚至会想,还不如从一开始就别想起来了——就当他们的故事是从高三开始,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前缘,他会循着最初缘由不明的熟悉感捉弄对方,像个热衷于扯前桌女生马尾辫的幼稚少年,在鸡飞狗跳的打闹中逐渐熟识。 他们依旧是两个孤独的灵魂,互相吸引,互相依赖,也依旧会陷入重蹈覆辙的喜欢——然后没有顾忌地在一起,至少他没有顾忌,即使夏惊蛰创伤尚存,一时不敢交付真心,他也能做些什么,总好过连坦白爱意都不敢。 可那是潘多拉的魔盒,装猫的箱子,已经打开了,是他自己亲手打开的。 他哪里都对不起夏惊蛰。 他什么也没有,他什么都给不出,还不起。 - 夏惊蛰买了凌晨的机票,在飞机上囫囵睡了一觉,落地已经是深夜,整条商业街空空荡荡,全然没有白天的繁华,只剩下二十四小时便利店还亮着灯。 回家之前他拐去便利店买了三罐啤酒,坐在店后路灯照不到的矮墙上,就着月亮一罐一罐喝完了。 索然无味,有些苦,灌得他浑身发烫,心跳响得烦人。 有点儿像大考之前,该准备的准备完了,学不会的也听天由命了,紧张忐忑都没用,还要苦苦熬着,熬到考试开始——他不知道自己高考的前一晚会不会也这么狼狈,但保守估计,至少不会喝酒。 也不太一样,这次是开卷考,答案他早就知道了——要做的题和枕霄没什么关系,是他自己出给自己的,清醒时候做不出来,破罐子破摔指望喝醉了,梦里能答对。 挺傻逼的。 他放下最后一个喝空的易拉罐,又重新拿起来,远远抛进不远处开着一条缝的垃圾箱。 不偏不倚,投中了。 于是另外两个易拉罐也没能幸免,一前一后被扔了出去——扔最后一个的时候他用了几分狠劲,薄薄的金属罐被拦腰捏扁了,撞上垃圾箱,发出“嘭”的一声闷响,却独独没扔进去。 半醉不醉。 少年撑着墙头翻身落地,随手解开扎起的头发,让自己显得更醉一些,最后看了一眼沉默的月亮,调转方向,向“考场”走去。 第49章 恃醉答题 凌晨三点,醉鬼连摁十几下门铃,成功吵醒了沙发上惯常浅眠的“监考官”。 幸好楼上楼下都不住人,否则明天大概要被投诉了——枕霄揉着眼睛给他开门,一边神智不清地想。 “本来想等你回来再睡,没想到你说的半夜是指凌晨三点……你怎么了?” 甫一开门,啤酒呛人的味道先扑了他满身,酒鬼本人紧随其后,就这么毫无征兆地倒进了他怀里。枕霄吓了一跳,连忙接住,才发现他整个人烫得不像样,没骨头似的挂在他身上,也不知道喝了多少。 “姓枕的……”没骨头的人认出了他,伸手扯着他的领子,艰难抬头,眼睛湿漉漉的,却还是很凶,“我有话跟你说!” 枕霄对上他的视线,心跳就跟着重了一拍。 只一眼,他就知道夏惊蛰想说什么了。 “外面很冷,先进来再说,”他听见自己挺没骨气地转移话题,“你饿吗,冰箱里还有饺子……” 夏惊蛰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站不住,扒着门框的手却很有力气,浑身上下写着拒绝,却也不说话,就这么沉默地同他对峙——直到长久无声,身后的声控灯自动熄灭,他才如梦初醒般眨了眨眼,叫了一声“枕霄”。 枕霄彻底没脾气了:“你说吧。” “说什么?” “……不是有话跟我说吗?” “哦……”夏惊蛰恍然大悟,一脸“我也不记得我想说什么了”的表情,松开了扒着门框的手,转而环住他的脖颈,把脸埋进了他肩窝里,小动物似的蹭了蹭,学着他的口吻,“你说。” 枕霄:? 这么僵在门口也不是事,枕霄无语良久,还是放弃了好言相劝,不甚温柔地一把架起他,将人往里拖了拖,然后很快关上了门。 也不知是哪一步激活了对方的神志,这次夏惊蛰居然知道放开他、自己脱了鞋往客厅走了——可惜不得章法,走着走着便歪到墙上,并且丝毫不觉得自己已经偏航,大有南墙不倒势不回头的意思。 枕霄生平第一次面对醉鬼,向来优越的头脑丝毫帮不上忙,觉得自己离宕机也不远了。 “这边,”他扶着夏惊蛰的肩膀调转方向,一边暗忖再走错就上手抱他,一边耐着性子哄道,“你喝多了,先睡觉,有什么事明天起来再说,好不好?” 夏惊蛰却突然停住脚步,用力摇了摇头:“不……行……” 他有话要说,不能拖到明天——醒了就再也说不出来了。 枕霄拿他没办法,只能开了灯,顺着他的意思把人扶到沙发边,鬼使神差地想到以前似乎做过哪篇英语阅读教怎么快速醒酒,第一个单词还没想出来,就被人用力一拽,也跟着平衡不稳,险些摔进沙发里。 所幸下意识撑了一把,不至于太狼狈——然而下一秒他认清局势,心底方才成型的“幸好”二字就陡然四分五裂了。 夏惊蛰靠在宽大的沙发扶手上,仰头面向他,两人的距离至多不过十厘米,那双惯常寒芒隐现、锐利如刀的黑眸就这么直直盯着他,聚焦虚晃,盛着半昏半暗的灯光,柔软得让人心惊。 像是怕他逃走一般,喝醉的人突然抬起手,抓住了他的衣襟。 “太凶了……”枕霄听见他小声嘀咕了一句,模模糊糊的,依稀是这么三个字——然后那只抓着他衣服的手突然松开,有些别扭地向上挪了挪,攀住了他的肩膀。 像拥抱,又不尽然。 又是一轮僵持,这次枕霄却没有刻意打破,只鬼迷心窍似的伸出手,替他整理散乱的额发,将几缕过长的黑发别至他耳后,动作谨慎,轻柔得近于缱绻。 直到所有乱发都被整理妥帖,露出少年明晰而清秀的整张脸,他才停下动作,安抚似的揉了揉对方红透的耳廓:“难受吗?” 夏惊蛰摇摇头,又点点头:“想吐……” 想了想又补上一句:“你别这么看着我。” 毫无关联的两句话,被他这么强扯在一起,倒是衍生出某种别样的意味。枕霄一怔,拿不准二者到底有没有因果关系,认为大概率是没有的,却还是循着本能逗了他一句,作势起身要走:“那我不看你了。” 下一秒,攀着他肩膀的手却陡然收紧,醉鬼耍赖似的皱起眉,话音染上哭腔:“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我知道,”枕霄哪里应付过这种阵仗,下意识就慌了,连忙辩解,“我只是想去给你倒杯热水——” “枕霄,我喜欢你。” 星河静默,月色无声。 在这一刻之前,枕霄是不相信“怦然心动”这个说法的,认为人体机能有其上限与下限,至少不会那么夸张——然而那六个字清清楚楚落进他耳朵里,砸上鼓膜,就炸成了一串连绵盛大的烟花。 只是他的心动成分复杂,掺杂着一语道不尽的愧疚、悔恨与恐惧,以至于烟花还未燃尽,就被一场同样连绵盛大的骤雨扑灭了。 短短六个字,像是耗尽了醉鬼的全部力气,真心剖白袒露,便再没什么能维持清明的东西了——夏惊蛰甚至没有等他回答的概念,冷不丁说出这句话,就毫无征兆地松了手,脑袋一歪,睡着了。 滚烫的额头贴上枕霄手腕内侧,恰好是太阳穴的位置,脉搏两厢碰撞,他竟有些分不清谁的更快一些。 然后他意识到一件事,夏惊蛰的体温这么高,似乎不仅仅是喝酒的缘故。 他直起身子,心情复杂地探了探对方额头,证实了自己的猜想,然后怀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心情冲进卫生间,给人拧了条冷毛巾,妥帖地敷在额上,又想起什么来,抱起昏昏沉睡的人回了卧室。 “睡吧,”他看着睡熟的夏惊蛰,替他掖好被角,松了口气,轻声道,“你不会原谅我的。” - 夏惊蛰一觉睡到第二天下午,做了一夜荒唐的梦,从爬山雪崩到火车脱轨,层层嵌套,睡得他胆战心惊,睁眼时候太阳穴还突突地跳,险些喘不过气来。 窗帘紧紧拉起,却挡不住窗外的阳光,他大脑空白地缓了一会,凭借本能判断出再过几个小时天都要黑了,还没等意识回笼,某个突兀的念头就陡然扎进脑海。 他在心底神智不清地重复一遍:我到底说了没有。 喝断片了,吹了几个小时冷风,好像还吹感冒了——那到底说了没有。 手脚虚软得厉害,他攒了许久,才勉强攒足离开温暖被窝的力气,撑着床垫试图坐起来——无果,被子像被什么东西压住了,压得严严实实,阻止了他的动作。 夏惊蛰胳膊一软,又倒回床里,不甚清晰地偏头看去,才意识到是怎么回事。 确实被压住了,有个人枕着胳膊趴在他床边,不知是跪着还是坐着,眉头紧蹙,睡得正熟。 是枕霄。 他一惊,猛地清醒过来,躺在原处不敢动弹,心情复杂地环视一周,才发现床头柜上堆了两块拧成一团的毛巾、一只碗、几个玻璃杯和一板药, 碗里剩了几只饺子,玻璃杯还碎了一个。 ……他喝醉之后有那么折磨人吗。 床边一沉,别扭睡着的人睁开眼,话音出离清醒:“你醒了?” 夏惊蛰讪讪点头,听着他比自己还有气无力的声音,难得有些心虚:“我昨天……” “喝醉了,还有点发烧,”枕霄揉着太阳穴,言简意赅道,“药过期了,没敢让你吃,现在好些了吗,用不用去医院?” 夏惊蛰的重点却不在这上面,摇摇头,咬牙问道:“我是说,我昨天是不是……挺折腾人的?” “是啊。”枕霄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眼下青黑浓重,显然被折磨得不轻,“平均每隔半个小时醒一次,看不到我就哭,还觉得自己能亲自下厨,非要动手煮饺子……厨房现在还乱七八糟的,我没力气收拾了,你可以自己看。” “那你怎么没……” 没什么呢,没撂下他不管还是没动手揍他——好像都不是枕霄能干出来的事。 “是啊,为什么呢。”大概是因为每次折磨完他,又会手软脚软地缠着抱住他,翻来覆去地说喜欢他吧。 枕霄不置可否,活动被自己压麻的手臂,然后平静起身,给他倒了杯水,“我去沙发上睡一会,有事叫我——这次醒了没有?” 夏惊蛰连忙点头,表示自己醒得不能再醒了,突然想起什么来,又不尴不尬地轻咳一声:“等等……” “嗯?” “枕霄……”翻来覆去说了一夜喜欢他的人眼神躲闪,轻声问道,“我昨天……说了吗?” 少年微怔,沉默着收拾好一片狼藉的床头柜,又转身走到窗边,拉开窗帘,让阳光洒满卧室——做完这一系列欲盖弥彰的动作,他才用力咬了咬舌尖,压下心头复杂的情绪,用如常平静的语气反问:“说了什么?” “不,没什么。”他听见床被窸窣,似乎是身后的人翻了个身。 呼气声一晃而散,不知是松了口气,还是叹息。 第50章 破罐子破摔 门被阖起,卧室归于安静,夏惊蛰闭目养神片刻,实在睡不着了,只好又手软脚软地坐起来,拿过床头柜上那半杯水一饮而尽。 头脑昏沉,隐隐有些痛,不知是因为宿醉还是感冒——烧倒是退了,只是喉咙疼得厉害,之前还没察觉,喝水时候吞咽牵扯,火烧火燎的痛立刻卷起来,激得他皱眉。 所幸水凉得惊心,算是彻底压下了他心头纷乱的思绪。 夏惊蛰靠在床头,给自己扯了个抱枕垫着,好坐得稳妥些,思绪迟钝地审视现状。 床头柜附近一片狼藉,他自己也不见得好到哪里去,不用看也知道头发乱得像鸡窝,身上还穿着下飞机时候的卫衣长裤,连袜子都没少一只,厚卫衣不知被汗浸透了几次,此刻依然黏糊糊地贴在身上,里面那件用作打底的短袖则早已潮透了。 最后清醒的记忆停留在室外,他跃下墙头之前——准确来说,那三只喝空的易拉罐,前两只被投进垃圾箱的画面他尚有印象,到了第三只,记忆便已经糊成一团马赛克了。 到底扔进去没有啊……他瞪着空无一物的白墙,纠结了几秒这个莫名其妙的问题,几秒后思绪一转,又变成了另一个句式相仿,重要程度却截然不同的问题。 到底说出来没有啊。 他对时间的估计很准,阳光明朗澄澈的状态只持续了十几分钟,便渐渐转变成了更为浓郁的金色,落在墙上,被窗栏分割成不甚规则的形状,像一幅兼具写意与写实的自然画作。 暖橙色,昏暗交错,很像客厅的灯光落在枕霄眼里,安谧得近于温柔。 又不是不喜欢他,没必要在他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说谎,刚才反问他的时候语气自然,似乎也没有丝毫异样,不像明知故问。 可……如果他最终也没能成功借醉表白的话,那断片后一片空茫的记忆里,又为什么会多出一段突兀而清晰、暧昧到稍一回想就让他心跳变快的画面呢…… 那是在客厅暖色的灯光里,他喜欢的人离他极近,自上而下地,用那种他最受不了的眼神注视着他,桃花潋潋,春冰初融。 专注而深情,缱绻得近于哀伤。 他从未见过的,又像梦见过许多次。 良久,落日偏移,白墙上光影散去,少年垂下视线,心情复杂地长叹一口气,然后撑着尚且虚软的身体下床,向门口走去。 先洗个澡吧,他想——下次表白之前,还是别喝醉了。 - 厨房诚如枕霄所言,用一片狼藉来形容都算轻的了。 夏惊蛰扶着门,视线缓缓扫过散落一地还碎了两只的碗盘、桌上被剁得看不出原形的蔬菜,还有锅盖不知去向的锅与电磁炉附近未干的水渍,神情凝重,产生了前所未有的茫然——与羞耻。 思绪空白一秒,整张脸就陡然烫了。 刚才脑袋里的事太多,他居然忘了这一茬,折腾得枕霄一夜未眠也就罢了,还耍酒疯到这种地步……也不知道丢了多大的人。 从第一天见面掐到现在,本来形象也不见得有多好,现在……夏惊蛰倒抽一口凉气,直觉这个问题不能深思,正想用实际行动弥补现状、动手去收拾不成样子的厨房,又想起沙发上的人睡得正熟,此时去收拾那些硬质的厨具显然不太合适。 犹豫片刻,他还是在“岌岌可危的形象”与“避免吵醒枕霄”之间选择了后者,心情复杂地调转方向,向浴室走去。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纵使他尽力保持安静,甚至有意把水流关小了许多,宿醉又生病的身体还是掉了链子——洗完澡后失手弄倒沐浴露,又因为弯腰去捡时平衡不稳、连带着撞倒置物架时,他的脑海里已经只剩下“破罐子破摔”几个大字了。 金属置物架撞上瓷砖,发出的动静有如雷鸣,始作俑者一脸麻木,扶起架子又一件一件归置物品——不用想也知道,枕霄肯定被他吵醒了。 果不其然,浴室门很快被人敲响,被吵醒的人隔着一扇门叫他的名字,语气罕见地有些急:“你怎么了?没事吧?” “没事……”张口才发现声音哑得厉害,察觉对方有开门查看的意思,夏惊蛰连忙清清嗓子,险些呛着,“我没事,已经洗完了,你别进来!” 对方将信将疑地“嗯”了一声,似乎并未离开。 倒像什么良家小姑娘惨遭调戏的戏码——荒唐的联想冷不丁闪过,他本就被蒸汽熏热的脸便更烫了几分,夏惊蛰用力摇了摇头,扶着墙站起来,扯过宽大的浴巾披在身上,才想起进来时忘了带更换的衣服,先前的衣物在地上躺成一团,显然是不能再穿了。 真是病傻了……他暗自腹诽,只觉得既烦又累,烦躁里还掺了微妙的羞耻,竟尝出几分久违的挫败感来,五味杂陈,又受感冒影响,简直要麻木了。 几秒后,麻木的人倚在门后长叹一声,有气无力地试探:“枕霄?” “怎么了?” 果然没走。 现在让这个人帮忙拿衣服,也不知道会不会被趁机报复,像以前那样受捉弄——不,对他有意思的话,似乎该称之调戏了……夏惊蛰五味杂陈地想着,破罐子摔到了底,轻声道:“我没拿衣服,头有点儿晕……衣柜里,随便帮忙拿两件,谢了。” 门对面的人沉默一秒,语气似乎比他还犹豫:“你先开门。” 说罢,怕他误解似的,又连忙补上一句:“头晕可能是缺氧导致的,或者低血糖,你先开门透透气,我不看你。” 话都比平时长了一截,不知道的还以为接下来的场面有多旖旎,能让他避嫌至此。夏惊蛰叹了口气,觉得事已至此,他那个破罐子索性也别要了,没再说什么,面无表情地打开门,裹着浴巾走了出去。 相较于热气蒸腾的浴室,客厅还是有些冷,他打了个颤,毫无征兆的喷嚏紧随其后,反而把枕霄吓了一跳,一时找不出合适的形容词,破天荒爆了句粗:“你傻逼吗……” 夏惊蛰平静地点点头,光脚穿过客厅,将自己一把撂倒在沙发上,侧身蜷成一团,声音很闷:“衣服。” 水迹未干,留下一串湿淋淋的印。 枕霄无言以对,转身给他拿衣服去了。 宿醉才醒的人空腹洗热水澡是一码事,感冒烧退不久的人没擦干就出门是一码事,只裹一条浴巾在他眼前招摇而过又是另一码事……桩桩件件累加起来,冲击过大,以至于让惯常理智的少年都产生了一瞬的冲动,有些后悔昨晚没答应对方表白,以至于现在没名没分,不能以男朋友的身份加以管教。 只能心不在焉地抓了两件衣服,连同吹风机一起扔给对方,连多看一眼都不敢。 心心念念的人对他毫无防备,裹着一条松垮的浴巾,露出胸口大片的皮肤与两条白生生的腿,本就白净的皮肤被热气蒸红了,透出近于旖旎的色泽来,看起来潮湿又柔软,直白干净,声色犬马,比一切他能想象到的场景还要勾人——于是刻意搁置的记忆卷土重来,他又想起天色将明未明时候,夏惊蛰醉得迷糊,缠着抱他,翻来覆去地说喜欢他。 “枕霄,你明明也喜欢我,为什么……不答应?” 他哪里敢。 吹风机的动静响起,暂时填补了沉默空气——佯装对玻璃窗产生莫大兴趣的人终于能松一口气,在远离夏惊蛰的侧沙发上坐下来,欲盖弥彰般扯了扯宽大的卫衣下摆,挡住某处不可言说的生理反应,然后拿过手机,漫无目的地刷。 “吃东西吗?”余光瞥见对方已经穿好衣服,并且颇为自觉地裹得严严实实,枕霄的语气也自然了许多,等他吹完头发,适时问道,“还有感冒药。” 夏惊蛰的破罐子摔得稀碎,暂时没了理性思考的能力,自理本能却还未丧失,闻言抬手探了探自己的额头,又清清嗓子:“喉咙痛,只是着凉,多喝热水就好了,我吃药反应很大,一般不吃……点外卖吧,帮我点碗粥,清淡些就好。” 他原本想说水饺,想起床头柜和厨房的惨状,还是选择了不说。 枕霄点点头,显然在几天独居生活里自学成才,掌握了点外卖的技能,几分钟后走到他身边,把手机递给他过目,屏幕上是一家他们之前吃过的家常菜馆,购物车里一份青菜瘦肉粥,一份南瓜饼,还有一份水饺。 对上他意味复杂的眼神,枕霄似乎看懂了他的疑惑,平静解释:“我自己吃,在这住了那么多天,冰箱里的饺子都浪费完了,还没吃到过一只正常的——我去给你倒水。” 说罢,揉了一把他的头发,拿起沙发上尚且潮湿的浴巾,转身走了。 夏惊蛰眨了眨眼,有些茫然地转头看向他,迟钝已久的破罐子终于有所反应,慢半拍地转起来。 是错觉吗,怎么感觉他不对劲,枕霄也不见得多正常…… 作者有话说: 九月日更了一个月,十一休息几天,俺得缓缓……进入有实无名别扭小情侣副本了,祝大家吃糖开心! 第51章 双向暗恋 夏惊蛰破罐子破摔的状态没能持续太久,原因无他,连载漫画拖更太久,粉丝已经催翻天了。 他向来算不上多理性的人,连表白这么重要的事都能交给醉酒后只剩直觉的自己定夺,跳过对亲密关系或过往阴影的理智思考,相信答案自来,走一步算一步——然而经此一役,再是不愿去想,他也还是不得不沉下心来,条分缕析地同自己掰扯些什么了。 掰扯的主题围绕一件事:如何在自身情感不顺的情况下,画好浓情蜜意的情侣相处桥段。 漫画大纲是早就定下的,几经细化,情节依照设想展开,也顺理成章到了男女主角互表心意后你侬我侬的相处日常——笔下的女主角骄矜强势,是个性格完美的大小姐,同他本人相去甚远,先前偏重推理叙事时他尚且能把握,现在主线剧情结束,进入粉丝期待的“婚后生活”,他却反而有些不知从何画起了。 并非没有想法,以他过硬的职业素养,只要不脱离人设,编也是能编到结局的,只是亲身经历后才发现,谈恋爱并不像他想象中那么简单,许多原本烂熟于心的细节被情绪搅动,反而成了一片空白,怎么想都不太对劲。 简言之,他一个“三分靠理性,七分靠感性”的天赋型选手,在感性历程一团乱麻的打击下,瓶颈了。 导致他瓶颈的罪魁祸首坐在客厅,与他一墙之隔,大约正埋头苦写两人份的作业——已经三个小时没有和他说过一句话。 从某种意义上说,也算他自讨苦吃。 事情要从三个小时前说起,不,准确来说是四五个小时前,点完外卖之后,他发觉厨房的一地狼藉还未收拾,正打算做些什么弥补现状,却被一杯放到面前的温水打断了施法。 枕霄显然是猜到了他想做什么,却没有像以往那样出言调侃,也没有宽慰病人的意思,只是默然起身,向厨房走去。 他不明所以,觉得以对方的自理能力,恐怕应付不了厨房的惨状,犹豫片刻还是跟上去——于是毫无防备地被人关在了门外,关他的人隔着一扇玻璃门同他对视,眼神平静,语气温和:“我来吧。” 他受宠若惊,并且更加觉得枕霄不对劲,太不对劲了。 这种不对劲持续了一段时间。在那几个小时里,对方一反常态,几乎不和他说话,甚至避免与他共处一室,自发自觉地收拾完了厨房又转战卧室,最后甚至去阳台呆了十几分钟,消磨外卖送达前的尴尬时光。 ——却会时不时记得给他倒杯热水,一言不发地放在他手边,偶尔视线相接,他便能捕捉到一晃而过的鲜见的无措,还有某种更为沉重的、与枕霄这个人格格不入的情绪。 温柔,殷勤——倘若直觉准确,甚至还带了些许他无法理解的愧疚。 这些陌生的情绪让他如坐针毡,内心的疑惑甚至一度超过了醉酒失态带来的羞耻,或者他是否成功表白的纠结本身,偏偏情势尴尬,他又不能抓住对方问一句“你到底怎么了,今天怎么不太对劲”。 毕竟他自己也不见得多正常。 枕霄的反常持续了一段时间,从两人对坐、出奇安静地吃完那顿外卖,到后来他回房间画稿,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这个人至少给他倒了五杯温水——温度适宜,时机妥当,只是形式有些单一。 他对此并无异议,毕竟以枕霄的成长经历,这可能确实是他唯一能想到的表达关心的方式了。 这个人在不动声色地躲他,一边躲,一边又想关心他,笨拙地对他好……这是回到房间后他得出的结论。 一个令他心软,无措却更甚的结论。 他并不擅长应付这样缘由不明的好意,尤其是当这样的好意放在枕霄身上——这太沉重了,也太陌生,几乎让他感到慌乱,疑心是山雨欲来的平静。 于是三个小时前,在枕霄最后一次用行动向他表达“多喝热水”的时候,他心乱如麻,提出了自己需要静一静,暂时不需要人端茶送水的要求。 这次枕霄很听话。 没有数位板,没有用惯的电脑,他唯一的工具是去年留在这里的备用平板,内存极小,版本老旧,平均每画五笔就会在缩放间卡顿一次,卡得他心头火起,思路便愈发不顺,最后电量告罄,他索性撂了笔,瞪着电脑屏幕上寥寥几字的大纲发呆。 “确定关系后的第一个夜晚,一起做饭,共进晚餐;对女友予取予求,跑腿乐在其中。” 确实是第一个夜晚,确定他们没有关系的第一个夜晚——宿醉还着凉,他连表白的话都没说出来。 确实一起做过饭,丝毫没有一点甜蜜回忆,只有现在想来毫无意义的醋味儿,枕霄那个傻逼好像还弄伤了手。 共进晚餐……几个小时前确实一起吃了饭,寡淡如水的一碗粥,太烫,给本就发炎疼痛的喉咙雪上加霜。 予取予求,跑腿,乐在其中…… 枕霄是十有八九喜欢他没错,但以那个人的性格,对外又冷又傲慢,对他是好说话些,坏心思却也不见少——别说予取予求乐在其中,单是“让枕霄毫无怨言地跑腿”这一项,恐怕都很难实施。 何况依照剧情设定,这里的“跑腿”并不能用照顾病人之类的行为偷换概念,是不掺水分的情趣戏码,性格骄矜的女友故意为难心上人,呼来喝去,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 不是“看在我生病的份上帮我做些什么”,而是“我想吃切成花的水果,只要玫瑰花,现在就去买去切,否则你就是不爱我”。 前者不是他能干出的事,后者……恐怕是刚认识那会枕霄能干出来的。 良久,夏惊蛰揉着胀痛的太阳穴,意识到一个更为严肃的问题。 代入自己也就算了,他为什么代入的是女主角那一方。 - 身为创作者,在作品中过多代入自己的情感可能导致角色失衡,有太过主观之嫌,其实是很危险的行为。 然而瓶颈就是瓶颈,意料之外的阻塞来势汹——夏惊蛰拖着混沌的大脑将先前的章节复看一遍,依然没能想出什么既贴合纲要情节又合理自然的细节,几番犹豫之后,终于还是作罢,一气喝完手边早已凉透的水,打算出门找找灵感。 促使他做出决定的最后一根稻草倒是合情合理,若干天前的某个赶稿夜,对方不知怎么良心发现,主动给他泡了一杯热咖啡,话题在“包养”与“报偿”间几经回转,似乎也曾出现过“提供生活经历以供参考”的字样。 细节记不清了,他只记得对方给个巴掌再塞颗甜枣的眼神——那时他对这样唐突的好意还不甚习惯,也没能发现枕霄反常的行为背后,或许藏着别的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更为柔软的转变。 比如什么时候喜欢上了他。 耳廓一烫,夏惊蛰推开房门,远远望见沙发上坐姿端正的某人,觉得心里的橘子糖又久违地融化一点,既酸又甜,缓缓流入他的破罐子,他陷于瓶颈的玻璃瓶。 他的感情……好像也没有那么不顺。 察觉开门的动静,枕霄从手机屏幕上抬起头,瞥见夏惊蛰的脸色,几不可察地蹙眉,却还是保持着反常的静默,没有说话——直到对方叫了他的名字。 “怎么了?”语气有些生硬,说出的话也不见多顺耳,但以夏惊蛰对他的了解,这已经是挺温柔的状态了。 自尊心作祟,不被人触及软肋的时候,夏惊蛰是个能将“逞强”二字贯彻到底的人。他面色平静,强压下扁桃体发炎带来的不适,让自己看起来像个健康的人,走到沙发旁坐下,以便实行他来客厅的本意。 起先只是为了取材,还有些难以代入人设,然而现在喜欢的人就在眼前,反而催生出些许幼稚的兴趣,让他跃跃欲试起来。 这个人不会拒绝他,那如果是刻意为之的刁难,或者情侣间才能有的愿打愿挨的情趣呢…… 尽管此时的夏惊蛰还没有意识到,这种新鲜感并非空穴来风——在他的成长历程中,他总是安分的、懂事的、满足他人撒娇欲的那一方,少有的叛逆也畏手畏脚,停留在自食其果的理智范畴内,并不会有谁来接住他的无理取闹,放任他在潜意识里成为安然索取的人。 除了枕霄——现在十九岁的枕霄。 当然,这种借由取材催生出的兴趣是突如其来的,并不能促使他突然转性,真的成为漫画里颐指气使的“大小姐”。在开始表演之前,夏惊蛰还是给人提了个醒,告诉他自己接下来可能会有些不太正常。 “什么意思?”枕霄不明所以地看向他——从眼神来看,比起好奇他的目的本身,倒更像在隐晦地探究他是不是烧糊涂了。 “漫画里的有些情节,我不确定怎么描绘比较打动人,所以……”夏惊蛰顿了顿,刻意避开两人对应角色之间的关系,语气有些生硬,“反正你不用刻意配合,给我真实反应就可以。” 他只是在探究一种可能,如果枕霄能像漫画里的男生那样予取予求,那当然是意料之外的惊喜,但如果不是,他其实也并不觉得有什么关系。 显然,在思考问题这方面,枕霄比他理性得多,很快抓到了问题的关键:“我又不是温柔忠犬,或者傲娇大小姐,真实反应有什么参考价值么?” 温柔忠犬,傲娇大小姐——这两个词从他嘴里像复述解题条件般一本正经地念出来,实在有些离谱。 夏惊蛰一脸震惊,问题太多,一时间竟不知该从何问起,过了几秒才找回语言能力,挑了个眼下他最关心的:“……你他妈看过?” 没记错的话,这两个词条他确实见过,在漫画的推荐语里,是某个临近婚期的少女心编辑强塞给他的“热门标签”。 但枕霄怎么会知道,还记得那么清楚…… 察觉自己似乎无意间暴露了什么,枕霄一怔,又很快掩饰周全,若无其事地反问:“不能看吗?” ——不仅看了,还抱着了解心上人过往历程的目的,以理科生严谨的逻辑思维分析理解过一遍,将他所有完结的连载的漫画都参透了个遍,学了不少夏老师“亲自”教授的恋爱常识,包括且不限于“搞颜色”等新鲜词汇,并且深入浅出广泛拓展,从某种意义上说,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凡此种种,还是别让当事人知道了。 对视良久,夏惊蛰终究还是先败下阵来——他实在受不了对方无辜又专注、几乎带上央求意味的眼神——硬邦邦地叹了口气:“随你随你,但是这本画得不好,题材不讨喜,感情线也乱七八糟的……你最好别抱太大期望。” 说罢,他又猛地想起什么来,神色一僵,先前那点儿鬼使神差的尝试欲就尽数变成了羞耻。 他既然会看,那今晚的取材对应了什么情节,他们又分别对应什么身份……岂不是傻子都看得出来他居心何在。 羞耻的人别开视线,试图不留痕迹地转移话题:“那我先回去——” 话音未尽,却陡然被人牵住了衣袖。 那只修长好看的手勾住他袖子一角,意味深长地晃了晃,又上移些许,隔着衣料虚虚握住了他的手腕,手的主人语气诚恳,眼里却晃过许久不见的、近于恶质的玩味:“不是取材吗?” 夏惊蛰一怔,第一反应却并非慌乱,而是发自内心地——松了口气。 正常多了,他想,这个人会看破他的想法,会捉弄他,像个界线不明、自带暧昧滤镜的小孩子,让他既喜欢又无可奈何,甚至有点儿恼火……这样才对。 总好过莫名其妙地对他好,沉重且恪守分寸,令人如坐针毡。 但……短暂的安心一晃而过,又很快被眼下情势强行替换为了苦恼,他望见枕霄眼底几不可察的笑意,脑海中就浮现出一个没头没尾的、比起烦恼更像秀恩爱的问题。 暗恋的人太聪明,什么心思都被拿捏死了怎么办——在线等,已经来不及了。 作者有话说: 总的说来,生病了所以更新会慢一点 第52章 取材 “跑腿,乐在其中……原来你喜欢这样的。”枕霄就着夏惊蛰的手机看完那几行大纲,抬头望向他,脸上无甚表情,眼神却有些复杂——间于疑惑与了然之间,像是理解了什么,又像一无所获。 一个不通感情的人,对爱情的认知几乎完全来源于对方,有所疑惑也无可厚非。短暂的矛盾过后,他眨了眨眼,又像有所顿悟一般,自言自语似的补上一句:“不太公平,但如果你喜欢,我也不介意……” “打住,你想多了。”夏惊蛰收回手,有些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语气生硬,“说了只是取材——等我感冒好了再给你科普爱情观,在那之前少想些有的没的。” 这句警告并非空穴来风,以枕霄那种除了学习其余领域都是一张白纸、偏偏自学能力又颇高的特殊情况,如果不事先说明,恐怕他真会有所误解,然后擅自依葫芦画瓢,对世俗爱情产生什么不必要的偏见。 别的也就算了,偏偏是傲娇大小姐的剧本——一想到对方可能把自己和“颐指气使”“傲慢刁难”之类的关键词扯上关系,他就心有戚戚。 在心上人眼里的形象已经够差了,还是别再添什么莫须有的罪名了。 枕霄依然看着他,眼神平静又专注,似乎又回到了先前过分安静的状态里,过了几秒才略微抬起眉梢,轻声问道:“那你喜欢什么样的?” 语气很淡,像是随口一问。 然而问题的内容和他这个人联系到一起,就全然没了寻常闲谈的意思。 夏惊蛰张了张嘴,又闭上,意识到这个问题可能没有他直觉的那么简单——至少并不能随口敷衍过去。 那你喜欢什么样的? 没头没尾,缺乏宾语,可以指代很多。 譬如喜欢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亲密关系,交往状态,或者…… 这似乎是他们第一次这么直白地谈及这个话题——在互相暗恋、彼此也都心知肚明的情况下,像隔着一层玻璃,都以为玻璃是单面的,殊不知自己的所思所想早已在一片清明中显露无疑。 答案其实很简单,对夏惊蛰而言只需要一个字就能周全概括,只是前创犹在,顾虑诸多,他始终没能找到真正合宜的时机,也没能攒足说服自己重蹈覆辙的勇气——醉酒时候倒是攒足了,可惜对方心里的鬼比他更不可见人,醒来依旧付诸东流——然而现在机会居然就这么被毫无征兆地、恰到好处地递到了他面前,好像只要他说出一个字,那道坎就过去了。 枕霄是喜欢他的,至少现在喜欢。 ——那以后呢? ——管他妈的以后…… 夏惊蛰一怔,像是被心底冥冥的暴躁发言刺了一下,抬眸对上枕霄的视线,才发觉对方依然在看着自己——用那种他最受不了的、一度误以为是深情的眼神。 目光沉静,隐隐带着探究,专注又直白,像一只安静窥探的猫。 他实在很受不了这个人一本正经的模样,看一眼就会陷进去,理智出走,脑补出什么衔着人衣角可怜巴巴等待答案的小动物来。 “我喜欢你……” “嗯?” 太轻了,连他自己都没能听清。 偏偏灯影一晃,窗外风声忽响,同幢楼的某户人家阖上了门——回过神来的那一刻,周遭世界一切鲜活或沉寂的变动,就都成了阻碍他说出实话的绊脚石。 “没什么,别问了,”他一哽,喉咙口刀剜似的生疼,像发炎的扁桃体在惩罚他的怯懦,再开口时声音便弱了许多,“我这种人有什么资格说喜欢,能有个人陪我就不错了,同流合污也行,让我不用一个人,咳,一个人面对那些……我就知足了。” 他自认为这是个稳妥又委婉的答案,至少不会出错——毕竟从某种意义上说,不框定形式的陪伴,其实不过是恋爱关系里最基本的义务——尽管对他而言有些奢侈,但枕霄应该不会多想。 然而偏偏是这么个滴水不漏的答案,传进戴罪者的耳中,却无异于心头一刀。 眼看着对方眼里的笑意陡然凝固,又很快垂下视线不再看他,夏惊蛰愣了愣,陡然产生了某种“好像说错话了”的直觉,下意识道:“怎么了?” “还是取材吧,”枕霄幅度轻微地摇了摇头,望向窗外被流云遮掩过半的月亮,语气如常,“我会尽量乐在其中的。” 夏惊蛰缓缓蹙眉,觑着他的神色,沉默良久,才清了清痛到不像话的喉咙,就地取材:“那……先去给我倒杯水。” 被支使的人默然起身,似乎为了表示“乐在其中”,还回头冲他笑了一下——然而那笑容实在生硬得不像话,像始终冷着一张脸的人,故作镇定的冰层融了一隙,就快要哭出来似的。 是错觉么……夏惊蛰拧着眉头,抬手揉按隐隐作痛的额角,一边断断续续地想:总觉得枕霄像是短暂地回魂了一会,现在看起来反倒比之前更消沉了。 那显然不是错觉。几分钟后少年端着一杯温水回到他身边,眉目低垂地站在一旁,像什么立侍在侧的下位者,也不说话,就这么状似无意地一眼一眼看他,无声流露出某种掺杂着委屈与愧疚的失落情绪——看得夏惊蛰如坐针毡,不由得在心底回想了一遍先前的对话,觉得自己似乎也没说错什么,便愈发觉得无措,一杯水喝得不知滋味,倒险些被呛着。 不是愿打愿挨的热恋情趣,更像……他也说不出像什么了,只知道情况尴尬,随便说些什么也好过这么沉默着面面相觑,不,互相偷窥——他有点儿受不了对方这幅可怜巴巴又强作镇定的模样。 “枕霄,”一杯水喝尽,他放下玻璃杯,用尽可能自然的语气念台本,“我想吃水果,橘子要剥好的,剥到一点橘络都看不见,香蕉和苹果去皮,切成适口的小块,葡萄也要剥皮,不准弄破。” 台词原封不动地念完,对方却并未像他设想中那般露出讶异或纵容的表情,依旧冷着一张脸,面无表情地点点头:“附近有水果店吗?” “……有,在这条街对面,还挺远的,”忘了他是个路痴,“我跟你一起去吧。” 路痴摇摇头,按着肩膀将他压回沙发里:“感冒就别吹风了,找不到路我会问你。” 说罢,他似乎犹豫了一下,还是抬起手,动作轻柔地摸了摸夏惊蛰的头发,弯起眼角,看着他道:“真拿你没办法。” ——是句照本宣科的台词,被他念得毫无热恋期特有的宠溺与纵容,其实很偏离初衷。 然而偏偏少年人眉眼生得温柔,一点笑意便足以折射出以假乱真的深情,本就暧昧的话抵在舌尖,被他一字一句缓缓念出,几乎产生了某种冷淡的、蛊惑人心的认真。 夏惊蛰撞见他眼里自己的影子,狠狠一怔,甚至没能听清自己恍惚间说了什么——回过神时枕霄已经走了,阖上门前依稀抱怨了一句冷,还折回来拿了他的外套披上。 直到门彻底关上,安静的客厅只剩下他一个人,夏惊蛰才被陡然降临的喷嚏惊醒,从心上人那个过分引人陷落的眼神里回过神来。 或许算歪打正着,借口“取材”时他多少存了想听这一句话的心思,也做好了枕霄的反应会与漫画内容大相径庭的心理准备——只是没想到心心念念的话真从对方嘴里说出来,会那么让他心满意足。 这是第一次有人为他留足余地,对他显露出明晃晃的偏袒与纵容——哪怕只是做戏,念一句台词,也足以让他心跳加速、久久不能回神了。 何况……那一刻枕霄看他的眼神,也许并不只是做戏。 - 一场秋雨一场寒,气温已经降至令人混淆秋冬的程度,夜风更是彻骨,饶是枕霄不甚怕冷,也依旧在扎进风里时被吹得皱眉,下意识裹紧外套,像往常一样将拉链拉至最高。 对夏惊蛰来说尚显宽大的衣服,穿在他身上只是将将合身——说起来,夏惊蛰似乎经常穿一些相较于身形偏大的衣服,还总有些花里胡哨的装饰,各种绳子链子晃晃悠悠,在人群里一眼就能看见…… 在他的思绪逐渐跑偏、险些拐到“喜欢穿偏大的衣服那是不是也能穿我的”——之类危险想法的前一秒,少年脚步一顿,突然按灭了用于导航的手机,耳机里指路的女声安静下来,身后隐约的窸窣动静便直直传进了他耳朵里。 野猫野狗,还是…… 下一秒,他惯常平静的神情终于出现些许波澜,极厌恶似的皱起眉,脚步不停,却刻意选择了通往亮处的方向——夏惊蛰的这处住所并不在寻常小区内,只是商场的附属楼房之一,上楼需要密码验证,至少没有被人跟踪上门的风险,以现在的位置来看,跟踪者似乎也并不是在他家楼下蹲点,倒更像守在这一条路上……而路的尽头通向那条夏惊蛰几次遭人围堵的空巷。 被跟踪了,因为他穿了夏惊蛰的外套。 对方身上有恼人的烟味,劣质烟,难闻得似曾相识。 第53章 委屈与愧疚 “回来了?我以为你真迷路了,刚想打电话。” 枕霄回到公寓的时候,夏惊蛰已经把他工作用的家当——笔记本电脑、旧平板和一沓收在活页夹里的草稿——全部搬到了客厅,拖了只软垫盘腿坐在地上,就着茶几画漫画。 大概因为嫌冷,他还多裹了一件外套,戴着宽大的兜帽,只露出半张脸与前额的头发,手掌缩在过长的衣袖里,只露出几根细而白的手指,握着笔,在屏幕上勾勾画画。 枕霄看着他将自己几乎整个缩进外套里的模样,鬼使神差地想到蜷起的黑猫,忍不住弯了弯嘴角,短暂放下被人跟踪的沉重情绪,道:“下楼就能看到那家店,我又不是傻。” 他依着夏惊蛰的意思买了那一堆水果,又出于检验跟踪者的心思拐去了街另一头的便利店,随便选了些即食的小吃,见对方在工作也不去打扰,乖乖放下几袋采购成果,拎出一串看起来清淡些的鸡肉丸递到夏惊蛰嘴边,又给他投喂了一个热红薯。 这个人认真工作的时候总是专注又乖,对他不设防备,给什么吃什么,就更像素日脾气不好又露出反差的猫。他看着对方被烫得抽气,猫似的吐了吐舌头,才后知后觉补上一句:“小心烫。” “……你倒是早点说。”有脾气也被安抚得软了下来,夏惊蛰看着他那张脸,早就说不出从前那样毫无顾忌的暴躁发言,甚至对过去自己的言行产生了某种微妙的懊悔,一时间却也无从弥补,只能提醒自己少说脏话举止得体,至少别再给喜欢的人留下什么坏印象。 这样刻意的转变落在枕霄眼里,就成了缘由不明的柔软,和记忆中某个时期的夏惊蛰重合,无端让人心神一荡——他别开视线,不再看对方咬食时候被烫到隐隐发红的嘴唇,自讨苦吃似的提醒道:“还要取材吗?” 其实不用了,第一次尝到了被人纵容的滋味,已经足以让他循着新鲜的思路画下去、描绘男女主人公之间你情我愿的诸多戏码——然而听见那句话时,他执笔的手一顿,还是做贼心虚般切换了画布,咬着鸡肉丸含混道:“还没找到思路……之前到哪儿了来着?” “橘子要剥好的,没有橘络,香蕉和苹果切块,葡萄剥皮,”枕霄平静提醒,仿佛这一系列磨难都与他无关——事实上他也确实不甚在意,“还有吗?” 语气听起来正常多了,至少不像之前那么消沉,一个字两个字地往外蹦,也没了那种莫名其妙的歉疚……夏惊蛰暗自松了口气,摇头道:“没了,你小心点儿,别像上次似的切到手。” 闻言,枕霄拿东西的手一顿,塑料袋窸窣作响的动静陡然停止,过了几秒才复又响起。 “你一点都不像刁蛮大小姐。”夏惊蛰听见他轻声评论。 “是吗,”被称赞的人正忙于低头勾线,一条线撤销重画了四五遍,没有太多心思能分给他,说出的话也像敷衍什么宠物,“那我像什么?” 像什么——像团成一团的刺猬,冷脸示人的猫,无人信奉的孤独神灵,或者与梦想打交道的小孩子……随便哪一条都不适合作为答案,枕霄迟疑片刻,还是摇了摇头,拿着一袋水果转身走了。 他其实并不希望夏惊蛰变成现在这样——他记忆里的夏惊蛰直率又热忱,像个不断输出爱的小太阳,即使遭受过同龄人的社交欺凌,在他面前也总是那副热情洋溢的模样,会主动牵着他的手走向阳光……然而一切都是他一手造成的,他心心念念的人因为他性情大变,连表白都只敢借醉坦诚——他才是戴罪者。 短暂离开的愧疚再次回到心头,磐石般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少年剥橘子的手一僵,险些捏碎那片橙黄柔软的水果。 他垂眸望着缠在指尖的橘络,良久,鬼使神差地捻起一条送到嘴边,尝了尝,又被涩得皱眉。 - 瓶颈期这种东西,过不去的时候嫌脑跟不上手,一旦越过某道无形界线,又开始嫌画得太慢,跟不上大脑流转的想法——毕竟还是个感冒未愈的病人,夏惊蛰埋头苦画两页,体力就有些跟不上了,只好暂且记下几个尚未成型的脑洞,以文字的形式搁置在一边,然后不情不愿地放下笔,靠在沙发旁休息。 从他的角度恰好能看见厨房半开的玻璃门,一道身影侧对着他,正低头侍弄那些水果——他看不清对方到底在做什么,只知道少年身形挺拔,低头耐心做事的模样看起来很养眼。 夏惊蛰默默看了一会,觉得自己不仅过了不知情为何物的瓶颈期,还颇有才思泉涌的征兆,为免过劳而死,只能暂时挪开视线,盯着玻璃门旁的白墙出神。 他其实很想问问枕霄到底怎么了,为什么看起来不太对劲——那种隐忍之下既委屈又愧疚的情绪他只在一种场合见到过,是儿时的玩伴热衷于捉弄他,有时候不小心捉弄得过了火、真把他惹急了,被他带着哭腔吼上一通,那张白嫩的小脸上就会露出类似的神情。 然后憋着眼泪来牵他的衣角,可怜巴巴地道歉,用小孩子为数不多的办法示好……说起来,枕霄默不作声充当倒热水机器的时候,好像也确实是在示好。 那个时候他会怎么办呢……大概是每次一看见对方的眼泪就心软了半截,反过去巴巴地哄人了,也用不着花太多心思,那个小孩子单纯得很,被他抱一抱、摸摸脑袋就会止住抽噎,软着声音说“小惊蛰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之类的话——下次当然还敢,但他是个过时就忘的性子,当下两厢和解,便也不会再往心里去。 只可惜“抱一抱”也好,“摸摸脑袋”也罢,都不适用于眼下的场景。 时过境迁,小时候能毫无负担说出口的话,现在却早已成了无法浮出水面的潜台词,怎么想怎么别扭——多少受了玩伴离开的影响,自那件事之后,他似乎越来越不擅长敞开心扉、像儿时那样坦率待人了。 “谁凶你了啊……”良久,他抬手遮住眼睛,往后一仰,叹息般轻声嘀咕着,话里几乎带了些许自暴自弃的意思。 除了醉酒之后记忆断片,他实在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凶”过对方,哪怕是喝醉了神智不清,以他当时满脑子表白的状态,也不至于真干出什么让枕霄委屈又愧疚的事来吧…… 思维陡然一顿,仿佛在一团乱麻中抓住了某个关键词,又艰难倒带——夏惊蛰缓缓放下挡脸的手臂,被日光灯蛰得眯起眼,却忘了移开视线,思绪被一个突然冒出的假设牵绊缠绕,险些绊得他咬了舌头。 万一真干了什么呢。 酒后失德之类的俗套剧情他又不是没见过…… 既然是愧疚,那说明枕霄自认为有错,而委屈……也是,以他的性格,大概就算喝醉也不会任人宰割,倘若被占了便宜,十有八九是要骂回去的…… 怪不得他为数不多的记忆碎片里,有一幕格外清晰,是枕霄在极近的距离下看着他,背对灯光,暧昧又深情——那样的姿势和距离,不是某些越线行为的前兆又是什么。 此时此刻,漫画家优越的脑补能力便显现出来,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于是模糊的假设陡然疯长,成了有理有据的具像化情景:酒醉失德者不设防备,做出宽衣解带之类“放浪形骸”的行为,无意间引诱少年失足,被引诱的人同样一时冲动,心急吃了热豆腐,然后被狠狠教训,委屈之余心生愧疚,第二天才格外消沉…… 是了,毕竟是十八九岁血气方刚的青少年,喜欢的人喝醉了酒神智不清,本来就是对理智的一大挑衅,倘若再做出什么引人误会的事来……夏惊蛰盯着惨白的顶灯,思维活跃,眼神却逐渐呆滞,大彻大悟一般,产生了放任思绪自流疯长的想法。 然后疯长的思绪里又冷不丁冒出一条:如果不是无意引诱呢? 万一是他的潜意识故意勾引,不小心玩脱了还倒打一耙,把枕霄祸害成那副愧疚颇深的模样——那自己岂不是成了罪人。 - 枕霄花了十分钟除去橘子的络、五分钟剥香蕉切块、二十分钟领悟削苹果皮的真谛,又花了一分钟和葡萄面面相觑,最后决定故技重施——给自己的食指开了一小道口,又自力更生地冲了凉水贴上创可贴,心想如果夏惊蛰问起葡萄的事,就拿这道伤口卖个苦肉计,合理逃避给葡萄剥皮的苦差事。 ——不是他不想,只是水平有限,他并不觉得以自己那削一个苹果只留下半个的水准,能成功对付一整串吹弹可破的葡萄。 他在厨房鼓捣了将近一个小时,始终没听见夏惊蛰的动静,以为对方沉迷工作,出去前还有些顾虑,回到客厅却发现夏惊蛰并未拿笔,坐在地上靠着沙发,眉头紧锁,神情格外冷峻。 “怎么了?”枕霄把鼓捣一个小时的成果放在茶几上,随口道,“地上不冷么?” 一低头却对上夏惊蛰沉黑的眼睛——眼底翻涌着前所未有的复杂情绪,看得他一惊,还来不及尝试理解,先被人抓着手臂堵了一句更没头没尾的:“枕霄,我知道你不是那种人!” 枕霄:? 无虞 很想更新但耳鸣实在太难熬了…… 第54章 一个迟到的拥抱 “枕霄,我知道你不是那种人!” 继“你喜欢什么样的”和“那我像什么”之后,问题的荒谬程度似乎又上了一层楼——枕霄抽了张纸巾抹净手上残留的水珠,犹豫片刻,还是没能理解这没头没尾的信任从何而来,眉梢微抬:“哪种人?” 夏惊蛰这么抱着膝盖蜷成一团的模样好招人喜欢,下巴搁在膝头,黑发弯弯绕绕地堆积在颈窝附近,脸颊被灯光照亮了一小块,看起来白净又软,自下而上看来的眼神也是软的……枕霄的视线扫过他鼻尖,堪堪成型的“可爱”二字又被沉重心绪压垮,转变成更为落魄的做贼心虚,只好转而看向眼前人压低的兜帽,将帽子上花里胡哨的字母来回拼了三四遍,按下心头不合时宜的触碰欲。 始作俑者捕捉到他的心虚,“阴差阳错”证实了自己的猜想,耳廓就烫了几分,下意识抬手拽了拽帽沿,习惯性地将自己藏进一团阴影里,亮出拒人千里的锋芒掩饰羞赧,又想起这一套对枕霄并不适用,只好复又放下手,用一种自认为滴水不漏、客观又温和的语气表明态度:“我是说,我知道你不是那种趁人之危的人……咳,就算你真干了什么,肯定也有我一半的原因,别太自责了……” 微妙的自责心理被戳破,尽管对方并未说明原因,却还是让枕霄一惊——他还没有蠢到认为夏惊蛰是认出了他的身份又决定原谅他,那些过往显然不是能这么平静地说出口的,只是一时想不出对方究竟在说什么,思绪一沉,便隐隐有些混乱起来。 他垂下视线,若无其事地走到沙发旁坐下,觉得两人一高一低的位置有些古怪,又顺着沙发滑下来,一并盘腿坐在地上,和夏惊蛰隔着茶几互成直角,不动声色地观察他的表情,一边强自镇定道:“我干什么了?” 夏惊蛰似乎比他还迷茫,闻言张了张嘴,还没说出什么来,脸颊就隐隐有些红了——他生得白,一点情绪都很容易上脸,从某种意义上说倒是和本性一样坦诚——清了清嗓子,跟他打太极:“干了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还有脸问我……” “……”那反应至少不像受人背弃又欺瞒许久的愤怒,倒像什么良家小姑娘被心上人戏弄,红着脸欲拒还迎…… 枕霄沉默片刻,不确定自己是该松一口气还是立刻负荆请罪不打自招,理智分析一遭,还是觉得此时不宜坦诚旧事,万一夏惊蛰一气之下赶他出去,他就要露宿街头了——却又实在想不通对方在红着脸控诉些什么,怎么就一副“我什么都明白”的圣人模样原谅了他,恍惚觉得最刁钻晦涩的阅读理解也不过如此,答案全凭出卷人定夺,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的。 “抱歉,”他也只好先煞有介事地服了软,一边藏着私心试探,排除最不利的那个选项,“你……想起来了?” “……没有,”也算歪打正着,夏惊蛰摇摇头,欲盖弥彰地拿起笔,发现平板电脑早就没电,又尴尬放下,抵着桌面来回滚动笔杆,话音很低,“想不起来,喝断片了,只记得你当时看着我,距离很近……” 也亏得枕霄是个完形填空常年做满分的人,三言两语便听出了他未尽的意思,一愣,觉得额角的伤疤久违地跳痛起来:“我——” “真没事,”夏惊蛰灌了一口水,豁出去似的打断他,又补充道,“也是人之常情,说到底还是怪我喝醉了——呃,我不会问你干了什么的,这事就翻篇吧。” 自说自话间坐实了他的罪名,不知道的还以为他真干了什么…… 枕霄望着那张开开合合的嘴唇,觉得在这么放任下去,对方或许还会说出“我知道你把我当成了他的替身”之类更解释不清的话——尽管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夏惊蛰已经识破了所谓替身的拙劣把戏——只好揉着额角无奈反问:“你在想什么?” “啊?” 瞥见夏惊蛰茫然的神情,他还是没忍住,伸手隔着兜帽摸了摸他的脑袋——外套衣料绵软,手感和他想象中一样好。 “你觉得我干什么了?”然后他若无其事地收回手,支着下巴,将那盘被冷落已久的水果推到两人之间,投喂小动物似的叉起一块喂给夏惊蛰,话音还是冷,却染上了些许若有若无的浅淡笑意,“醒的时候衣服不是穿得好好的么,想什么呢?” 夏惊蛰眨了眨眼,颊侧被苹果顶起一小块,说话也含混:“那你怎么一直魂不守舍的,跟犯事儿了似的……” 原来是担心他。 本以为自己一贯是面无表情的状态,那些情绪也掩饰得很好,没想到夏惊蛰比他想象中还要敏锐,和小时候一样,一眼能看出他周全藏起的消沉…… 该说是这么多年来毫无长进,还是对方的直觉实在太过犯规呢——枕霄默然想着,又给人喂了块香蕉,语气不自觉放软了:“我没有,只是一夜没睡,有些累了。” 夏惊蛰抿着嘴拒绝投喂,神情冷峻而狐疑:“真的?” “真的。” “那你为什么……那样看着我?” 直觉话题再这么进行下去,十有八九会拐到他无法面对的“喜不喜欢”和“喜欢为什么不说”上,枕霄收回手,无辜得煞有介事:“我什么时候看你了?” 难不成也是做梦……夏惊蛰一愣,无言以对,藏在兜帽里的耳朵却变本加厉地烫起来,激得他忍不住抬手用力揉了两把,找回一点清醒的余地:“不对啊,那你委屈什么?” 事已至此,枕霄倒是知道怎么堵他的嘴了,抬眼看向他,熟练端起那副面无表情的无辜相来:“折腾了我一整晚,见不到人就不肯罢休,还不准委屈了吗……” 被迫回想起醉酒后难堪的过往,夏惊蛰哽了哽,喉咙愈发烧得厉害,却还觉得有所疑虑,索性底气不足地问到了底:“那为什么突然对我那么好?” 类似的话他曾经问过,从某种意义上说,也算直觉得当、恰合时宜——前一次是枕霄想起儿时的事,满心愧疚人设不稳,以至于表现得太过“正常”,被他觉出异样;这一次则是被他醉酒表白后揣着明白装糊涂,愧疚程度几何增长,笨拙地想要补偿又不得其法,反倒招来了天马行空的怀疑。 可惜面对枕霄的时候,他很少是更清醒的那一个。 就像现在夜色安静,他们以同样别扭的方式坐在沙发与茶几的狭小间隙里,少年人身高腿长,怎么看都有些委屈,偏偏各自浑然不觉,全部注意力都放在对方身上——枕霄比他更委屈些,要撑着茶几略微弯腰才能保持平衡,神色却如常平静,撑着下巴偏头看向他,不远不近的距离,眼里只盛得下他一个人。 冷色的灯光无声扑落,被额发拦碎了,掠过明晦不清的阴影投进他眼底,温情潋潋,像笑意又不尽然。 那眼神太专注,以至于万籁俱寂之间,他几乎在那双墨玉般澄澈的瞳眸中读出了答案——“因为喜欢你”。 然而下一秒灯影一闪,是心上人眼睫眨动,惊扰了一池暧昧春水,回过神时问题的答案已经传进耳中,与臆想同道殊途:“因为……不能浪费一张长期饭票。” 骗子。 夏惊蛰猛地别开视线,察觉自己的心跳响得无可救药,浑身尖刺都险些竖起来,语气冷硬,说出的话却丢人:“你别这么看着我。” 他自诩不是什么颜控,见的人多了,长得好看的也不在少数,偏偏枕霄从一开始就是个例外,用他那位熟识多年的少女心编辑的话说,就是“简直长在了他的审美上”——相看两厌的时候就会因为对方一个眼神没了脾气,更何况现在动了真心,夜深人静又是独处…… 他毕竟也是个十八九岁血气方刚的男孩子。 似乎看出他的失态,枕霄乖乖收了神通,伸手拍拍他浑身的刺,自觉转开话题:“不是粉丝催更么,画完了吗?” “嗯,明天差不多能发,”夏惊蛰还是不太自在,戳了两块略微氧化的苹果堵自己的嘴,声音闷闷的,“就是小长假的作业……” “都帮你写完了。” “啊?” 枕霄就指了指茶几边缘的一小叠试卷:“写完了,你回来之前那几天闲得没事,哦,还顺便看了看你以前的试卷,把你经常做错的基础题归纳了一下,解题思路整理在草稿本上了,还有理综知识点对应的教材位置,下次考前可以看看——英语和语文就算了,我看你做得还可以。” 这就是学霸的课余生活吗…… 夏惊蛰肃然起敬,连先前那一点心跳加速的不自在都抛到了脑后,伸手够过他说的那本草稿,草草翻了几眼,难以置信:“这么多?!” 枕霄对他的反应很是受用,点点头,趁机投喂了一瓣橘子,笑而不语。 一本草稿本,手写了足足几十页,字迹端正俊逸,并不是枕霄平时帮他写作业时候潦草糊弄的那一种,不少题目旁还有配图,看起来也不是信手画的——夏惊蛰默默翻了一会,将一片甜得过分的橘子咽下去,才清了清嗓子,麻木地问:“你们学霸都是这么做笔记的吗?” 这还是他第一次如此清晰且直观地感受到“枕霄的脑子其实很好用”这一事实——仔细想想,这个人本该分配给社交能力和自理能力的技能点全点在了学习上,其实也挺可怕的。 可怕的人却摇摇头,平静道:“我不太做笔记,小时候被逼着刷题,后来开始排斥动笔写字,一般都是记下来,或者看着理解……不过被砸了两下脑袋,本来记住的东西也忘得差不多了。” 怪不得开学典礼的时候他面前明明摊着作业本,却很少动笔演算,半天才填一个答案,还有余裕分神看旁边的人。 夏惊蛰想起他平时写作业时候半死不活的模样,突然有些愧疚:“那你还帮我抄那些作业,还有这个……” “两码事,”枕霄看着他道,“说起来……你刚才说我像犯事了,确实有件事。” 夏惊蛰抬起头:“什么?” “取材结束了吗?” 他早忘了取材这码事,等枕霄切水果的时候心情复杂,还一个人吃完了桌上的红薯和小吃,现在都有些饱了——夏惊蛰点点头,有些不好意思:“结束了。” 下一秒视线一暗,他就被拉进一个唐突却温暖的怀抱里,拿着草稿本的手僵在半空,本子连带着其中夹的试卷一同散落,铺了茶几一角。 兜帽遮掩,他看不清对方的神色,只知道圈在他后背的手并不用力,倒更像什么克制的安抚。 “那天你被叫回去的时候,”他听见枕霄的声音,隔着衣料闷闷地传进耳朵里,也像蒙了一层绵软的温情,“应该多抱你一会的。” 这是前一阶段的愧疚——在夏惊蛰借醉说喜欢他之前,他的愧疚是纯粹的苦,指向一个拥抱。 被他猝然抱住的人似乎愣了很久,紧绷的肩膀才逐渐放松下来,然后缓缓低下头,像个寻得了满意答案的小孩子般,轻轻“嗯”了一声。 无虞 近期身体抱恙+现实生活比较忙,又是两本一起更新,所以可能做不到像上个月那样日更了(可以写快一点但质量会下降,这本修文修了很久大家也是知道的嗐),病愈之后尽量做到每周更新一万字吧,希望看得开心! 第55章 无声告罪 “空调好像开不了,”夏惊蛰在空调面板和电闸间往返几趟,有些抱歉地转头道,“我也不确定怎么回事,之前没想到真会来住……” 枕霄还在无所事事地刷手机,闻言抬头看向他,神色平静:“没事,我不怕冷。” 夏惊蛰看了一眼沙发角落堆成一团的薄被,又想起中秋那晚在许晴家留宿,这个人也是合衣而眠、不跟自己抢被子,微妙地有些愧疚:“但天气预报说晚上降温,只有不到十度,要是你也着凉了怎么办,明天还要去陈编的婚礼。” 枕霄很喜欢他话里掺杂的那一点温和又不自知的关切,像什么惯常脾气不好的猫,偶尔遭逢骤雨,又会舔毛似的臭着脸来舔养猫人——想着想着就忍不住弯起嘴角,不以为意地宽慰他:“着凉也不影响正常生活,我又不是你。” 他说的也算实话,从小到大接受母亲的极端教育,即使烧到睁不开眼也依然要按时上学,写那一沓又一沓与年龄不相符的习题,毫无松懈休息的余地。 以至于他都习惯了无人关心的生活,复读之后遇到夏惊蛰,才知道生病受伤的人其实可以休息,也会有人骂骂咧咧地替他处理伤口、把他这个伤员拎到一边——反而有些受宠若惊。 “我怎么了,”夏惊蛰挑眉,“不就是多睡了一会儿,还是因为宿醉,现在都快好了。” “嗯,你最厉害了,”枕霄放下手机,突然想起什么来,又道,“真那么担心我的话,让我和你一起睡好了,被子分我一半,怎么样?” 这才是夏惊蛰眼里他该说的话——只是一旦出了戏,再入戏便僵硬得厉害,心里藏着这样那样的顾虑,以至于语气也不像从前那样恶质,不知不觉地软下来,倒像什么发自内心的询问。 所幸演技得道,被“蒙骗”的人没察觉这微妙的异样,以为他终于恢复了正常,也跟着松了口气,心想让他抱一抱就能打起精神,这人有时候还挺好对付的,跟小孩子一样。 想着想着心念一转,才意识到他刚才说了什么,心底那一点欣慰便陡然被动摇取代——不是第一次同床共枕了,抱过,甚至在对方身上留过牙印,然而“一起睡”三个字砸进心里,却还是能让他猛一恍惚,想象力就跟着开了花。 枕霄瞥见他矛盾的神色,视线掠过那略微抿起又放松、陡然泛出艳色的嘴唇,眉梢微抬,抢在他之前开了口:“我开玩笑的,不跟病号抢被子——早点儿睡吧,不用管我。” 他先前“开玩笑”的时候眼里不见笑意,现在却唐突地笑起来,眼角弯起一点,墨玉似的瞳仁被睫毛遮了小半,眼底笑意清泠一漾,将两人间的距离陡然拉近。 这是他特有的温柔,夏惊蛰见过的——在某个不甚久远的梦里。 “……进来睡吧,”怔愣片刻,夏惊蛰垂下视线,轻声道,“那床被子很宽,两个人也能盖。” 但床是单人床,枕头只有一个,即使在抽冷的夜里,“抱团取暖”之类暧昧的行为也不该出现在他们之间。 枕霄似乎也愣了一下,却没再假意推辞,看着他逃似的匆匆走向卧室,良久,才重新拿起手机,觉得自己该早些洗澡,免得再过一会夏惊蛰后悔,又说出什么“要不我还是把被子给你我们分开睡”之类的话来。 昨晚那个迟来的拥抱,好像消解了他们之间的一些生硬气氛,是很合乎时宜的聪明理由,而他只要像之前一样披起麻烦精的人设,仿佛不曾听过对方醉酒后缠连一夜的“我喜欢你”,他们就能正常地相处……是这样吗。 似乎所有理性分析的答案都指向“是”,然而偏偏这一次直觉占了上风,冥冥之中有个声音告诉他,不,不是的。 量变终将引起质变,有过的波折也不能因为最终消解而视作无事发生,总有一天他要面对一场处刑,坦诚儿时犯下的过错,直视平静之下隐患颇多的感情……他不过是在勉力维持一段又一段短暂的平静,而平静终将被打破,他无能为力。 手机屏幕上的消息还在飞快跳动,在他们谈话的短短几分钟里,便不知不觉增加了几十条——他解锁看了一眼,发现大半来源于那个班级群,而另外几条来自齐莎莎,那个被他们的班主任打到视网膜破损、转走后休学至今的女生。 “她当时给了我家一笔钱,我不知道有多少,但为了给我治眼睛,我爸妈还是欠了一屁股债……应该没有多少钱吧” “但我弟弟才上高一,她说要是我们再追究,就让我弟弟也读不下去……” “只找到了诊断证明,我拍了照” “她真的会受到惩罚吗?我做梦都想……” 屏幕的最下方,赫然陈列着一张照片,白底黑字,看起来拍得很匆忙。 他点开照片,保存,又仔细浏览良久,将有效信息一一记录进便签里,又将那篇已经写了很久的便签从头到尾复看一遍——做完这一切,才将页面切回聊天窗口,望着对方最后的问题出神。 诚然,他并没有答案。 他做的这一切,收集证据也好,暗中窥探详情也罢,目的都不是纯粹的打抱不平,其中藏了极庸俗的私心——他不是夏惊蛰,没有那么多煞有介事的正义感,不会为孤立自己的人实现愿望,也不会为了保护素昧平生的人甘受跟踪之苦,说到底不过是个共情能力薄弱、理性得近于冷漠的怪物,如果不是“告发扳倒班主任”这件事恰好能为心上人正名,他根本懒得去做。 如果夏惊蛰最后拒绝了这些证据,说不定他也就解散那个群,删除好友,权当做无事发生了。 就像他会联系夏惊蛰以前的老师、打听那几个混混的信息,也做好了这几桩事尘埃落定后转头报复夏惊蛰曾经的室友、甚至找出传播谣言的人一并收拾的准备。 甚至如果不是夏惊蛰说“以暴制暴是最蠢的事之一”,他说不定早就找上那些苍蝇似的跟踪者,选择打一架再一起进医院或是进监狱了。 没人教过他所谓的道德观,他也并不珍惜自己的天赋、羽毛或是未来,许多学习以外的东西是遇到夏惊蛰之后才形成的,也自然而然围绕着夏惊蛰展开,凌驾于他与生俱来的理性之上——对夏惊蛰有益的事就值得去做,对夏惊蛰有害的事物就该铲除,从小如此。 相比之下,或许他才是不理智的那一个。 所幸毕竟朝夕相处了一个多月,他原本一片空白的共情窗口多少还是被对方强塞了些东西,让他在短暂的出神过后,能找到一句合情合理的回答,而不是直愣愣地回复“我也不知道”了。 “嗯,如果有人愿意站出来的话,”——少年垂下视线,一字一句地打道,“我认为会有人站出来的。” 月色清冷,无声窥视荒唐人间。 幸好月亮不会说话,揭露不了他一颗凡俗私心。 他放下手机,望着窗外的月亮,又想起住在学校时的某个夜里,晚自习,夏惊蛰画完漫画,去天台透气休息,架起一条腿坐在学校最高的高台上,肩上的校服猎猎而动,侧影被月色勾勒得锋利又明晰——他会咬着一根用于替代烟草的棒棒糖,略微眯起眼,借着遥远的路灯光观察那樽旧雕塑,在成堆书籍间寻找或许存在的黑色信封,半长的头发散落下来,被风带起,很像臆想中神灵翩跹的衣角或羽梢。 夏惊蛰似乎从小就是这样,无所顾忌,自由自在的,会披着夜色坐在他家墙头,笑意盈盈地带他逃出囹圄,也会为了送他一支自家花园开得正好的花,或是偶然尝到的好吃糖果,半夜来敲他的窗户——那是二楼,他始终没想明白夏惊蛰是怎么攀上来的,或许他真的是神灵,真的会飞。 不是没有心事,第一次遇见他前被邻家的孩子们孤立,第二次遇见他前被儿时不告而别的他伤害……偏偏那些心事被周全掩藏在明媚笑意之下,如果夏惊蛰不想显露,谁也发现不了。 就是这样一个自在的小神仙似的人,现在却因为他落了凡尘,会灌醉了自己来表白爱意,因为他罕见的消沉分心,生出这样那样的纠结来,变得不敢真心待人,披上了锋芒毕露的保护壳…… ——他是罪人,罪不可…… “枕霄?”少年的话音陡然响起,打断了他泥淖般阴沉的无声告罪,“你洗澡吗,不洗的话我先去洗了。” 他猛地回过神来,才发现临近十点,距离他回复齐莎莎的消息已经过去十几分钟。 “你先吧,”他早忘了先前的小算盘,语气不甚自然,所幸夏惊蛰没有察觉,“我还……有些别的事。” 班级群里的消息累积到了99+,他一手创建的群聊也热闹非凡,似乎与那位班主任脱不了干系。 第56章 吹头发、搂腰与吻后颈 “告密?” “嗯,”枕霄把手机递给夏惊蛰,示意他看屏幕中央的消息,简短解释道,“他们商量好了小长假最后一天在少年宫集合排练,结果今天下午的时候班主任不知从哪里知道了这件事,然后告诉了家长们,现在似乎闹得很厉害。” 夏惊蛰扫了一眼,没什么兴趣,却在看向他时拧起眉头,伸手捻了捻他被水迹粘成一缕的发尾,又不甚温柔地揉了两把:“洗完头就赶紧吹干,不怕明天头疼么?” 话题转移得有些突然,枕霄愣了愣,看着他长及肩膀的黑发,下意识想反驳“我的头发没那么长可以自然干”,又在对方的注视下不甘不愿咽了回去,换成一句“吹风机在哪”。 “浴室,进门的架子上。”有洗完澡头昏脑胀弄倒架子的前车之鉴,他现在把金属架转移到了门口安全的位置。 枕霄点点头,颇为听话地起身走了,几分钟后又推门回来,手上多了一只吹风机——夏惊蛰参不透他抱了什么心思才决定回卧室吹头发,倒也懒得计较,将他早已熄屏的手机放到床头柜上,自顾自拉开被子上了床。 “你不看吗?”枕霄挑眉,指了指自己的手机——他以为夏惊蛰对班里的事多少会有些兴趣,哪怕是站在旁观者幸灾乐祸的角度。 “懒得看,”夏惊蛰靠在床头和墙壁形成的角落,倚着枕头,随手捞了一本枕头旁的漫画书翻看,语气平静,“吵来吵去都是窝里斗,也没胆子去找班主任对质,挺傻逼的。” 枕霄一哽,不动声色地试探道:“……那你呢?” “嗯?”夏惊蛰掀起眼皮,懒倦地望向他。 他穿了一件宽松的黑色长袖充当睡衣,头发柔软地散在脑后,或许因为才洗了澡,整个人看起来比平时慵懒一些,像只窝在床角的猫,脸上浮着一层浅淡的、被热气蒸出的红,自鼻间掠过眼皮下缘再到耳廓,逐渐加深,最终呈现出勾人心魂的浓郁来。 枕霄抿着嘴别开视线,鬼使神差地想起自己在对方之后洗澡,进浴室时雾汽蒸腾,水龙头停留在高温一档——他似乎习惯用偏烫的水洗澡。 被心上人一个眼神勾动得不知前言后语,其实挺丢人的——过了几秒他才想起自己的初衷,清了清嗓子,重新发问:“如果是你,会去找班主任对质吗?” “可能吧,”夏惊蛰似乎认真思考了一会,才回答道,“看心情,如果看不下去,可能会去当那只出头鸟。” 很符合他性格的答案。 枕霄点点头,没再说什么,在桌旁坐下又插上吹风机,依着他的意思认真吹头发。 这对他而言其实是很新奇的体验,印象里他只在小的时候,大约是十岁之前留过一段时间小男孩的“蘑菇头”,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忙于学业,他母亲认为不该把心思浪费在发型打扮上,便一直让他保持短发,洗完澡随手一擦就能干的,自然也用不到吹风机。 直到高考前夕的那场意外,他脱离母亲的束缚,也没有什么打理自己的概念,加上额角留了伤疤,便索性放任头发长长了——就这么自然生长了四个月,前额的头发耷拉下来几乎有些扎眼睛,他也没想过要去修剪,或是偶尔影响做题时候想到了,随手抓到头顶揉得乱七八糟,偏硬的头发便会翘起来,不再遮挡视线,于是不久后他便又忘了这码事。 所幸那张脸撑得起发型,否则哪怕成绩再好,大约也不会有那么多女生来问他题目了。 四个月里跨了一个夏天,天气足够热,洗了头发擦上一通也会很快自然干,不到动用吹风机的程度——现在天气抽冷是一码事,夏惊蛰的要求又是另一码事,至于促使他乖乖坐下来研究吹风机的原因,后者大约占百分之九十。 闷闷的风声响起来,夏惊蛰抬头看了一眼,便看见他举着吹风机不得章法地乱晃,长长的线缠在胳膊上也不自知,神情无辜,活像只被毛线缠了一身的猫,没忍住笑了出来,声音也有些发抖:“枕霄……” 被毛线纠缠的猫转头看他一眼,似乎也有些苦恼,求救之意不言自明。 那一眼茫然又可怜,与记忆中小男孩水汪汪的注视陡然重合,就戳得他心口一软,调侃的话也没了下文。夏惊蛰放下漫画,起身趿拉着拖鞋走到他身后,接过他手里嗡嗡作响的罪魁祸首,笑着道:“我来吧。” 少年就坐直了,乖乖抬着头让他吹——从他的角度看不清枕霄的表情,只知道一头乱发下长而黑的睫毛隐隐颤动,鼻梁直挺,耳廓被热风吹得有些泛红。 分明挡住那双眼睛时该是很有攻击性的长相,从俯视的角度看下去,却显得很乖。 夏惊蛰垂下视线,将风口抬远了些,以指作梳,耐心散开他有些扎手的乱发,又用两根手指夹起一束,轻声嘀咕:“有点儿长了啊……” 也不知枕霄是怎么从风声里捕捉到了他的话音,有些疑惑地“嗯”了一声。 “我说,你的头发有点儿长了,”他就提高声音,一边给宠物吹毛似的晃着手腕给他吹头发,一边道,“改天有时间去剪剪吧,还是说你想像我一样留长了扎起来?” 其实并不是谁都有他这么清冷又柔和的长相、适合留长头发的。枕霄仰头看了他一眼,很快脑补出自己像他那样扎起一绺头发的模样又很快放弃,果断摇头:“还是算了。” 倒是有个鬼使神差的念头蹿进脑海里——他在想夏惊蛰散下头发的时候,发尾会一直挂进衣领里,挡住脖子,而如果偶尔扎高了,或是被人撩起来,就会露出一截修长而白净的脖颈,颈后的骨头略微突起,如果吻上去,用些力气留下印迹,这个敏感怕痒的人大概会很受不了…… 是对即将到来的同床共枕太期待了么,怎么一晚上都在想些莫名其妙的东西。 他深吸一口气,咬着舌尖压下心头隐隐发烫的悸动,又摆回乖巧陈列品的模样,警告自己少脑补些有的没的,否则不如出去睡沙发——早知道就不自作主张去学习那些“搞颜色”的知识了,至少一张白纸,想象也不会那么具体。 夏惊蛰对十九岁青少年的低俗臆想毫无察觉,很快解决了他半干不干的头发,又揉了两把过手瘾,才意犹未尽地放下吹风机,打算离开:“行了,睡觉吧。” 下一秒却被人扯住衣角,枕霄转过身来,毫无征兆地抱住他的腰,借着一站一坐的姿势将脸埋在他腰腹前,不说话也不动,就这么低头抱着,像什么竖着蓬松尾巴的大型犬。 夏惊蛰一怔,生生按下骤起的反击本能,才意识到圈在腰后的手搂得很紧,他其实未必能挣开,枕霄的头发隔着柔软衣料蹭上腰腹间的细嫩皮肤,扎得有些痒。 “怎么了?”他喉结一滚,过了几秒才轻声问道。 枕霄嗅着他身上浅淡的沐浴露味道,发现自己解释不了——他小时候倒是经常这么没头没尾地抱住对方,原因无他,只是纯粹地喜欢夏惊蛰,喜欢他的体温和抱起来的触感,不自觉地想蹭着他撒娇。 只是小时候能堂而皇之说出口的理由,现在再说,却有些像耍流氓了。 于是他只能缓缓松开了禁锢对方的手,语气别扭地扯了个理由,连自己听来都觉得荒谬:“热风吹到脸了,很难受。” 声音闷在衣料里,有些含混。 夏惊蛰被他的呼吸激得脊背一僵,觉得吐息扑落的位置燃了一小簇火,隐隐有扩散进四肢百骸的趋势,声音也不见得多自然,倒更像走过场的回击:“你几岁了……” “十九。”也可能是九岁——枕霄默默想着,松开他,很快恢复了面无表情的常态,眼神却有意无意地躲开了,“我困了,睡觉吧……明天要几点起?” 其实已经过了零点,该称之为“今天”了。夏惊蛰揉着隐隐发烫的耳朵,回到床边坐下,思索片刻,道:“去那里的话,坐地铁大约要一个小时,你也在,就不让司机送了,去之前还要带你回趟我家,收拾收拾换身衣服……十点吧,起来吃个早午饭就出门。” 枕霄一愣:“换衣服?” “嗯,穿得正式些,”意识到眼前的人大概从未有过穿正装的经历,夏惊蛰顿了顿,补充道,“我需要穿得正式些,帮陈编撑撑场面。之前好像没和你提起过,她父母离异,和家里的关系也不太好,去参加婚礼的亲友不多,我算是以弟弟的身份出席,也算是个委托吧——装得凶一点儿,免得她嫁过去受偏见,刚出道画漫画那会儿她帮了我很多,结婚又是人生大事,帮忙也是分内之事,你就不用穿得太正式了,不过……” “不过什么?”枕霄对上他的视线,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 “不过,要是你穿得太随便,就不能和我一起坐主桌了,”夏惊蛰有些抱歉地笑了笑,“到时候找个偏僻的位置安顿你吧,抢不到菜吃就忍一忍,婚礼结束之后带你去吃夜宵。” 说得他像什么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孩子……枕霄对能不能吃饱毫不关心,关注点全落在他的前半句话上,不自觉脑补出离开了夏惊蛰、独自坐在一群陌生人间、甚至围着一张桌子吃饭的场景,排斥心骤起,断然拒绝:“不行。” 夏惊蛰挑眉:“怎么了?” “……都是不认识的人,”枕霄清了清嗓子,掀开被子,像之前一样占据了床边的一小块空间,似乎决意离他很远,“我能跟你一起……撑场面吗?” “行啊,她会高兴的,”同为社恐人,夏惊蛰倒是很快理解了他的言下之意,宽慰似的拍了拍他肩膀,也并排躺下来,“那早点儿睡吧,灯在你那边,关一下。” 于是床被窸窣一阵,视野陡然暗下——这一次窗帘拉得严实,气温偏冷,好在棉被厚实,两个人分享一张单人床,尽管彼此都小心翼翼地刻意避免碰到对方,却也没有人觉得冷。 夏惊蛰的感冒还没好,白天强撑着画了一天,沉迷工作的时候尚且没有察觉,现在放松下来,沾了枕头便有些头脑发晕,又被不久前枕霄抱着腰撒娇似的行为刺激得难免胡思乱想,脑海里几个念头转魔方似的绕,绕着绕着成了一片五彩斑斓的马赛克,便渐渐沉入了同样斑斓混乱的梦里——甚至没能分出多少心思去想“和喜欢的人睡了一张床”这一事实。 反倒是枕霄失眠了。 意识到枕边人的呼吸逐渐平稳,他终于敢睁开眼,小心翼翼地偏过头去看夏惊蛰——对方背对着他,低着头,几乎整个人缩进被子里,似乎已经睡熟了。 窗帘不厚,窗外商业街不寐的灯光隐隐透进来,落在他身上,隐隐勾勒出脖颈的轮廓,后颈白得像蒙了一层光,甚至能看清散乱黑发之下、略微突起的那一截骨头…… 于是臆想中的画面与现实陡然重合,狠狠撞进少年眼底,心跳就跟着乱了一拍,无可救药地急促起来。 几岁了——十九岁。 胡思乱想的年纪,莽撞冲动的年纪,不合时宜的心理。 如果真的咬上去…… 良久,枕霄垂下视线,以一种自欺欺人的、低得不能再低的气声轻轻唤道:“夏惊蛰……” 没有回应,只有愈发绵长的呼吸声,助长他的掩耳盗铃。 于是他撑起身子,轻手轻脚地凑近些许,像臆想中那样,极尽轻柔地撩开那几缕乱发,然后俯下身去,在少年白净的颈后落下一吻,温柔得近于虔诚。 终究还是没有咬下去,他想留下印迹,却更怕惊动对方——惊扰这个过分完满的好梦。短暂停留片刻,他心满意足地无声退开,躺回床里,却比之前距离夏惊蛰更近了一些。 一片空白的脑海里,一轮明月悄然浮现,而后繁星灿灿,安静地、不合逻辑地洒了漫天。 无虞 平静的时候总是很甜 第57章 半梦半醒的撒娇 或许因为睡着前最后的记忆太过完满,枕霄难得做了个好梦,放在枕边的手机响了好几个闹钟也没听见,最后还是夏惊蛰先醒了,夹在他与墙之间,进退两难。 睡到自然醒,夏惊蛰也没什么起床气,只是嫌冷,蜷在被子里磨蹭了半天醒盹,才发现一床偏厚的棉被几乎全堆在自己身上,枕霄只分到一个角——这个人躺在床的边沿,一翻身就能掉下去,怎么看怎么局促,睡相却安然。 其实今天比昨晚暖和了不止一星半点,阳光从薄薄的窗帘里透出来,显然是个晴天,然而夏惊蛰瞥见他那副可怜相,心就跟着软了一下,整个人清醒过来,怀着微妙的歉意扯过被子,把熟睡的少年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个脑袋。 这人有时候还挺绅士的,该守分寸的时候一点也不越线,挺招人喜欢——他盯着心上人平静的睡颜,默默想道。 闹钟响了几次,他却还不想起床,摸过手机给许久不联系的保姆阿姨去了条消息,说中午带个朋友回家吃饭,帮忙开个火——这样能省下点外卖吃饭的时间,他就能理直气壮地多赖一会儿,看着身边人发呆。 说来奇怪,他和枕霄朝夕相处了一个多月,却很少有机会这么仔细地观察对方,醒着的时候不是吵吵闹闹相看两厌,就是开了窍心里有鬼,视线不敢在对方脸上过多停留。 这么闭上眼睛的时候,枕霄的骨相其实比他印象里还要锋利一些,是那种端正的、有些距离感的锋利,很难想象内里是个温柔也恶劣的人。 职业病使然,他看一个人时总会先看对方的轮廓,从鼻梁到颌骨,然后才是眉梢眼角之类的细节。现实中很少有人能这么符合他的审美,仿佛每一寸轮廓都生得恰到好处,甚至一度让他产生荒唐的错觉,误以为对方是从漫画里走出来的——也是,如果真的生在漫画里,他这种长得好看的高冷学霸大概会很受欢迎。 现实里也挺受欢迎,明明端着一张死人脸,却还是有女生隔三差五地过来问问题,平时学习也不见得多上心,成绩可能还不如他这个画漫画的半吊子,问题目倒是跑得勤——不过最近少了些,大概是被这个人情商低下的反应怼怕了。 他又想起被人缠着问题目的时候,枕霄总是面无表情的,配合着看一眼,听对方说完那一连串客套话,不知是真的耐心还是在神游——十有八九是后者——然后平静地吐出几个字,明示对方上课没听,或是题目太简单,戳穿那些不在酒的醉翁之意。 有时候也会认真解答,前提是他这个同桌不表现出明显的烦躁,问题目的人也是真心求教,倒像是被他无形驯养的宠物,觑着他的脸色行事,只在他默许时勉强接受陌生人的投食。 于是有时候他就会分不清,想枕霄究竟是真的不通人情世故还是故意装傻,心里什么都清楚,只是嘴上不说,顺着他那一点同样说不出口的介意。 大概两两掺半吧,傻逼的时候是真傻逼,聪明的时候也是真聪明,能提前一个小时交卷还考满分,也能被吹风机的线缠得没脾气……他轻手轻脚地换了个姿势,活动撑麻的胳膊,放任脑海里这样那样的片段一一闪回,总绕不开枕霄二字,想一想便觉得心满意足。 明明才认识一个月,却像已经朝夕相处了很久。 直到他设定的最后一个闹钟响起来,到了不得不起床的时候,他才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坐起身来,着手叫人起床。 以前在宿舍的时候睡上下铺,他叫枕霄的手段总是十分简单粗暴,伸长了胳膊抓住上铺的人一顿乱晃,骂骂咧咧地叫人起床,没想到现在时移势易,居然也有了心甘情愿耐下性子的一天,唤对方名字的语气听得他自己都一阵肉麻。 “嗯……”半梦半醒的人皱了皱眉,不甚情愿地掀开一点眼皮,被阳光刺到了似的,又很快抬起胳膊挡住,嘴里含含糊糊应着,却显然一副下一秒又要沉回梦里的耍赖模样。 真是和小时候的某位玩伴如出一辙,不过那位还会更得寸进尺些,软手软脚地凑过来抱他,八爪鱼似的缠上来,力气出奇地大,那时还没学柔道的他根本挣脱不开——也没法挣脱,稍微一动便会听见怀里传来可怜巴巴的哭腔,鼻音浓重地叫他“小惊蛰”,带着刚睡醒时候撒娇似的黏连感,叫得他立时没了脾气,只能别扭地给人顺毛,直到对方抱够了才自己顶着一头乱毛起床…… 然而下一秒,像是要让他生生咽回那口松出的气似的,腰上突然多了一只手——枕霄逃避亮光似的翻了个身,然后借着搂腰的姿势蹭到他身边,就这么迷迷糊糊抱上来,熟练得令人匪夷所思。 夏惊蛰倒吸一口凉气,浑身的毛都炸起来,偏偏被他箍着手臂动弹不得,怀里像被塞了个滚烫的定时炸弹,炸弹内里却是甜腻的橘子糖汁,一不小心就会炸开来,流溢膨胀,生生淹没他。 什么玩意。 他在做梦吗。 到底是谁没睡醒…… 昨晚他亲手吹顺的头发现在被枕霄睡得乱七八糟,毛蓬蓬地蹭在他胸口,与儿时遥远的记忆重合得分毫不差,唯一的区别是八爪鱼没叫他的名字,只偶尔发出些许含混的气声,水汽充盈,带着这个年纪特有的、介于青年与少年之间的低沉性感,闷闷地攻击他的耳膜。 他大约是不清醒的,思绪乱作一团,其中最清晰的一条居然不是如何解决现状,而是心跳那么快那么响,会不会被人听见…… 可他居然有些贪恋这突如其来的意外,甚至产生了一瞬妄想,想将这个瞬间延续至无限长。 丘比特真是靠谱,时隔数年,居然还能给他射中一个与从前一模一样的人。 “……枕霄,”良久,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丢人地颤抖着,“松手,喘不过气了——” 呼吸急促是因为箍着他的手太用力,还是拥抱他的人——答案在血管里四处炸烟花,他心知肚明的。 人总是对自己的名字格外敏感,倘若是从在乎的人嘴里说出来,敏锐程度便又添了一个次方——被点名的那一瞬枕霄就醒了,从梦境跌回现实的醒,清醒得差一点就咬断自己的舌头。 他一贯是理性自持的人,十九年来少数几次的不理性大约都折在了九岁那年、在囹圄囚牢中期盼夏惊蛰的几个月里,现在又多了一条,秋冬之交,小长假的最后一天,半梦半醒时候,光天化日,不知几时几分。 因为做了好梦,一时没能分清梦与现实,然后把夏惊蛰当成了梦里的人抱上去——这理由也太蠢了。 那一刻他预想了很多种可能,从“立刻放开对方戴罪道歉”到“装病混过去”,甚至是“假装又睡着了然后若无其事地松手”——最终却一条也没采纳,只默默放松了对夏惊蛰的禁锢,然后意犹未尽似的蹭了蹭他的衣服,捕捉到对方片刻的僵硬之后,面无表情地放开他坐了起来。 “做噩梦了,”他垂下视线,软着声音低低解释,“抱歉。” 睡醒时候喉咙有些哑,显出几分恰到好处的可怜来,就为他睁眼说瞎话的解释添了几分煞有介事。 夏惊蛰是吃软不吃硬的人,被他这么可怜巴巴地道声歉,心头那一点儿别扭的火气便也偃旗息鼓了——他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意识到自己现在大约脸红得厉害,先自乱阵脚地别过头,往后退了些许,靠在墙上平复呼吸,半晌才憋出两个字来:“没事。” 顿了顿又补充道:“……别怕,做梦而已,已经结束了。” 枕霄不敢看他的表情,又忍不住偷偷瞥了一眼,扫见他眼角一小片浓重的红,好不容易捡回的理智便跟着磕绊一下,闷着声音转移话题:“几点了?” 其实依照人设,他这时候该顺势调侃两句,装出一副对夏惊蛰毫无兴趣的模样来——然而他毕竟不是什么影帝,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该这么做,却也已经说不出来了。 “……十点半,”夏惊蛰拿起手机,如蒙大赦般低下头,似乎对屏幕上的例行新闻产生了莫大的兴趣,“没事,我和阿姨说了回家吃饭,不用点外卖了。” 枕霄点点头,安安静静地下了床,随手拿过一件外套披在肩上,向门口走去——开门时想起自己摇摇欲坠的人设来,觉得或许该抢救一下,犹豫片刻,还是面无表情地回过头,抛了一句恶质调侃:“你抱起来……还挺舒服的。” 什么玩意,他明明还有个传说中的“暗恋对象”,这时候不是该说“你抱起来没他舒服”之类的反话么——怎么就一不小心说出了真心话…… 所幸夏惊蛰也没有察觉,红着脸反手一个枕头朝他甩来,暂时打破了两厢不自在的暧昧局面。 无虞 太喜欢写这种黏黏糊糊的小日常了…… 这周很忙,所以趁周末熬了几晚上把要发的三章提前写完发了,所以所以下周见……其实不用等更新啦,囤着慢慢看就好。 第58章 惊鸿一瞥 上一次踏进这处住所是什么时候——枕霄还记得,却有些不想再去回忆了。 夏惊蛰家还在原来的地方,十年前首屈一指的富人区,现在周遭环境都变了样,这方区域却还是老样子,连来时路上见到其他住客遛着狗路过,那张牙舞爪的大型犬都似曾相识。 太多记忆压在心头,掺杂着近于酸涩的情怯,让他有些喘不过气来,又怕被身边的人察觉异样,只好拉起衣领,将小半张脸藏进黑色卫衣的帽领里,眼睫低垂,刻意压下翻涌而起的委屈与迁就。 短短十几分钟的路,几乎耗尽了他全部力气。 听见夏惊蛰说“到了”的那一刻,他甚至有些恍惚,分不出今夕何夕——记忆里七八岁的夏惊蛰第一次带他回家,似乎也是这么回过头来,眼梢带笑地告诉他“到了”,笑意或许更浓郁些,映出橘子色的夕阳与将将亮起的路灯光…… “发什么呆呢?”夏惊蛰抬手在他眼前晃了两下,那似真似幻的梦就陡然散了,现实还是秋冬之交只余明亮却毫不温暖的晴天,梦里的人眼底笑意消散,只剩下看傻子似的探究,不清不重地戳在他心里。 想什么呢,怎么可能有重来一次的好事——枕霄默默腹诽,别开视线,冷着声音呛回去,好让自己看起来正常些:“开门啊,没带钥匙?” “……指纹锁,傻逼。” 沉重的木革门换成了指纹锁,推门后的陈设却与枕霄印象里别无二致,还是华光灿灿的水晶吊灯与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砖,将客厅一众规矩的红木家具衬出些许冰冷的阴沉意味来,外界明亮的阳光照不进屋里,哪里都是昏暗的,像极他遥远记忆的某一处,阴霾笼罩,寸尘不染。 “这里很久没人住了,阿姨也只是定期来打扫,”察觉枕霄一晃而过的瑟缩神情,夏惊蛰以为他冷——也确实有些阴冷——略显抱歉地皱了皱眉,看着他道,“我没想到那么冷,要开地暖么,或者去我房间开热空调?” 枕霄摇摇头,下半张脸更深地埋进衣领里,跟着他的脚步踏进偌大客厅,亦步亦趋,怕走散了似的,良久才吐出个字来,饿。 夏惊蛰噼里啪啦开了一路的灯,暂且驱散了挥之不去的昏暗,闻言方向一转,直接把他带到了餐厅,看着桌上准备好的菜松了口气:“吃吧,阿姨已经走了,自便就好。” 倒像投喂什么好打发的小动物。 枕霄没说什么——他从进门起便安静得反常,仿佛那张嘴暂时没了说话的功能,只用于进食——就这么在他安排的位置上坐下来,低着头乖乖吃饭,只碰距离自己最近的那一盘菜,也不去动手边已经放好、就差打开瓶盖的饮料。 “……”夏惊蛰看着他那副自闭儿童似的模样就没辙,暗自揣测他或许是不适应新环境,犹豫片刻,索性跳过了“劝人自便”的环节,用自己尚未碰过的碗筷给他夹了一圈的菜,满满当当放到面前,又转去厨房拿来两只空碗,盛了一人一碗的玉米排骨汤。 说出的话却别扭得理直气壮:“阿姨做这么一桌菜不容易,别辜负她老人家的心意。” 枕霄愣了愣,手指搭在碗旁,被热气升腾的汤烫得一惊,又不自然地屈起来,语气也不太自然:“那替我谢谢她……老人家。” 还是夏惊蛰教他的,别人为他费心费力的时候得说谢谢,最好笑着说。 “你怎么不谢谢我,”自理能力教学卓有成效,夏惊蛰有点儿得意,眉梢微挑,顿了顿才按下笑意,道,“也没什么,我很久不带朋友回家,她看着我长大,大概也是高兴,一早上才做了这么多菜。” 于是那把刀又不偏不倚落在他心上,锋芒毕露的,磨蹭一下又悬回半空,不太疼,只是有些冷。 枕霄抿了一口汤,被烫得吐舌头,又听见夏惊蛰嘀嘀咕咕地数落他是不是小孩子,明知道烫还要喝——心想他当然知道,知道才不吹一吹,知道才要迎着热气喝下去,顺理成章地逃开话题,冲淡心头恼人的寒意。 但过了几秒,他还是自己把话题牵回来,嚼着嘴里咸淡适中清脆可口的空心菜,含含混混地说:“那也谢谢你。” 夏惊蛰就伸过手来揉了一把他的头发,打发小动物似的,耳根蒙上淡淡的红:“少肉麻了,赶紧吃饭,吃完还得换衣服——不早了。” - 一顿饭吃得七七八八,夏惊蛰喝完最后一口甜粥,擦了擦嘴,道:“我房间在二楼,更衣室也在二楼,吃完就上去吧。” 枕霄习惯了和他同桌吃饭后被丢个洗碗的差事,乍一轻松反倒有些无所适从,指了指满桌的残羹剩饭:“不用收拾吗?” “不用,晚点阿姨还会来,”夏惊蛰站起身,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又补充道,“不过炒虾仁和排骨都没怎么动,还有汤……我去拿保鲜膜包起来,说不定她还要带回自己家热一热当晚饭。” 枕霄看着他走向厨房的背影,鬼使神差地想,他确实不适合骄矜大小姐的剧本——明明是个含着金汤匙出生、被人叫“小少爷”的富家子弟,却好像更习惯于照顾别人。 这个没头没尾的想法一直持续到他跟着夏惊蛰上了楼,云里雾里地被安置在桌前,任由对方弯腰摆弄他的头发,用夹棒熟练地折腾完刘海,再捻着发尾一点一点抹发胶。 “真的有点儿长了,”夏惊蛰靠坐在桌沿上,一番折腾后直起身子离远了些,捏着他的下巴左右偏转,看着看着又重复了一遍昨晚说过的话,“得找个时间带你去剪头发,等明天放学?或者……” 然而下一秒枕霄抬眼看向他,尚未出口的半截话就陡然哑了膛。 其实没有那么长,自然垂落时略微挡住眼睛的额发在夹棒的作用下卷至恰到好处,又被他按着自己的审美撩起一半,露出少年人未受伤的那一侧额头,露出清晰好看的眉眼与分明骨相,睫毛掀起,墨色的眼睛自下而上向他望来,便像春和景明时候湖水初融,沉静清明,映出满湖将开未开的桃花来。 或许因为枕霄“社恐”惯了,平时总一副恨不得把枕张脸都藏进衣领的模样,刘海也常常遮着眉眼,五官乍一清晰地露出来,迎着温润灯光,才让人觉得恍若云销雨霁,明俊得慑人心魂。 明明昨晚还是个顶着一头蓬松炸毛、怎么看怎么柔软无害的人,怎么稍微打理一下就这么招人喜欢…… “或者?”枕霄被他捏着下巴瞪了半天,想起开学之初某个类似的场面来,还来不及感叹时移势易、夏惊蛰捏他脸的动作都温柔了许多,便被对方毫无征兆地推开些许,被迫把脸别到了一边。 “没什么,留着吧,长一点儿也挺好的。”夏惊蛰复又低下身去,接着折腾他还有些蓬乱的其他头发,一边冷着声音道——他本来是想说“或者晚上我帮你剪两刀凑合”来着。 还是算了,省得被人看见,再平白多出几个情敌来。 “……真凶。”枕霄不知道他又在烦躁什么,抬手揉揉颊侧被他捏过的位置,没忍住小声嘀咕了一句——这次不全是维持人设,他确实无辜。 夏惊蛰就有意用力,报复似的扯了扯手里那一撮头发:“别乱动,不然被夹板烫着可别怪我。” 于是被摆弄的人被迫安静下来,像前一晚让他吹头发时候那样坐着一动不动,不知又在神游什么。 先前吵闹时候尚且觉不出,现在安静下来,空气里就又漫上自“打理头发”这个行为衍生出的微妙暧昧,若有若无地笼在两人之间,与发胶无机质的味道不谋而合,甜得有些腻人。 ——这还是早两年他装不良少年时候心血来潮买的东西,当时买回来又懒得用,没过几天就闲置了,没想到再拿出来会是这种场合。 被那惊鸿一瞥般的对视打断,夏惊蛰突然就没了好好“收拾”他的心思,动作也染上几分潦草,以指作梳,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绕着发尾,将那一头黑发理顺再随便抹上薄薄一层发胶——到最后潦草得他自己都有些心虚,擦了擦手把镜子推到枕霄面前示意他看,心里想着要是不满意就给他换个发型,和之前那样自闭儿童似的算了。 所幸枕霄对此毫无概念,唯一的反应是抬手拨开了几根扎眼皮的碎发,让他松了口气。 “那就这样,”夏惊蛰拍了拍手,怕他后悔似的很快宣布,“我去给你拿衣服……不过我的尺码对你来说可能小了点儿,可能得穿我爸的了——西装对他来说就是家居服,消耗品,很多都是买了不穿、以后也不会再穿的,放心吧。” 枕霄点点头,却没有坐在原地等,也跟着站起来,像要和他一起去衣帽间。 “怎么了?” “……没什么,”身后的人亦步亦趋跟上来,顶着他折腾出的新鲜发型,看起来分明比平时成熟不少,眼神却像个无措的小孩子,“我不太想……一个人待在你房间里。” 后半句话没入怅然气声,夏惊蛰没能听清。 第59章 系领带为什么不接吻 “黑的还是白的,”夏惊蛰将两套正装举到枕霄面前,看着他道,“选一套。” 衣服是枕霄毫无概念的金贵材质,剪裁简洁,对他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来说有些过于板正了——他的视线在黑白两色间周转一圈,无端想起记忆里某只身着白色西服的玩具熊来,思绪就顿了一顿,生出几分苦涩的逃避意味,驱使他垂下视线,抬手指了指黑色的那一边。 夏惊蛰却没有依言把衣服给他,微妙地沉默了几秒,没头没尾道:“我觉得你更适合白色。” 穿惯了深色的人乍一换上白色,大概会很好看——他想起枕霄平时穿蓝白校服时候整洁的白色袖口,衣袖下露出白净的指节,话里就藏了些许晦暗不清的私心。 源于经久记忆里孩童无心提起的话语,止于眼前人清俊乍现的眼角眉梢。 那倒是从一开始就别让他选……枕霄暗自腹诽,到底也没跟他僵持,乖乖伸手拢过缀着衣架的白色正装,察觉比想象中重一些,才发现外套内里除了衬衫,还有一件相配套的杏色马甲。 “都要穿吗?”他晃晃衣服,没忍住问了一句。 “嗯,这个天气都穿上可能还有点儿冷,不过室内有空调,”夏惊蛰眯眼打量他的头发,又随手替他整理两下,才指了指不远处更衣室的内间,“去换吧,我在这里等你,不走。” 枕霄有点儿黏他,从上了二楼开始就一刻不离地跟着,似乎并不肯让他离开视线范围——他能明晰地感觉到,却暂时想不出缘由,只好将对方这种反常的状态归结为初入新环境怕生,也就纵容了这一点不清不楚的黏。 枕霄就抱着衣服点点头,向他指的方向走去,门无声打开又关上,几分钟后他推门出来,那套金贵的白色正装就穿在了身上。 比想象中更合适,从尺码到颜色无一不合衬,就像是为他量身定制的。 夏惊蛰眨眨眼,第一反应里三成是惊艳,剩下七成反倒是释然——像是眼前的人与臆想中的某个影子重合了,某个曾经被他抱在怀里、贴着他耳朵用柔软奶音说“我还买了另一只成对的小熊,穿着白色西装”的小孩子。 如果儿时的玩伴现在还在他身边,穿上正装时大概也会和枕霄一样好看,肩膀端正又挺拔,十几岁的年纪也能撑起板正衣料,被柔软杏白衬出不和年龄的英俊感来,实在很养眼…… 然而下一秒对方走到他面前,把什么东西放进他怀里,他才猛地回过神来,察觉了什么先前在滤镜之下没能察觉的事实——然后忍不住弯起嘴角,无奈似的渐渐笑出了声。 乍看上去穿得有模有样,走近一看却哪里都不太对劲,像个第一次学会自己穿衣服的小朋友,肩线对不齐整也就算了,似乎还扣错了扣子。 “过来,”他坐在岛台边缘,却无端坐出了在课桌上晃悠两条腿的自在,招了招手让人走到近前,这个姿势比枕霄矮了不止一个头,他只好直起身子去替人整理衣着,一边整理一边忍不住吐槽他,“这颗扣子是要扣起来的——哎,你怎么连衬衫都能穿得乱七八糟,不知道的还以为被谁欺负了呢。” 有点儿像给什么大型犬梳毛,或是给宠物穿那些符合个人癖好的装饰衣服——倒也确实是他的个人癖好,依照自己的审美将心上人从头到脚摆弄个遍,还挺有成就感的。 枕霄起先还会还两句嘴,到后来越说越理亏,索性安静下来,低头默默看他整理,从衬衫袖口到外套翻起的后领一一收拾妥帖。 替他整理后衣领的时候,夏惊蛰略微探过身子,双手环到他颈后,手指摸索间发出一点窸窸窣窣的暧昧动静,很像个不自知的拥抱。 “好了,还有领带,我就知道你不会系。”整理妥当后夏惊蛰拿起他先前扔在自己腿上的那团领带,抬手解开人腰腹间两颗马甲扣,才意识到自己刚才有些鬼迷心窍,似乎也被枕霄带跑,忘了穿衣服的正确步骤——至少没法穿着外套打领带。 然而好不容易收拾好了,再穿脱一次却也麻烦,他思忖片刻,还是放弃了让枕霄脱下外套从头再来的念头,指尖捻着他的一侧衣领,将板正的布料略微掀开些许,轻声示意:“脱下来一点儿,把衬衫领口露出来。” 枕霄微怔,视线掠过他低垂的眼睫与依然搭载自己腰腹间的细白手指,生平不知第几次后悔起先前补充知识过了头,新世界的大门一旦打开就再也关不上,还总催生出不合时宜的妄想来,让人进退两难。 “愣着干嘛?”夏惊蛰抬眼看向他,眼底鲜亮的疑惑晃过,他心里的鬼就明晰一分。 “……没什么,”他依着对方的意思掀开衣领,将外套半脱不脱地挂在手臂间,后知后觉补上一句调侃,语气平稳,无辜得让人牙痒,“你好像在占我便宜。” 夏惊蛰正解开他的第一颗衬衫扣,好让衣领更顺畅地翻起来,闻言指尖一顿,原本尚算轻柔的动作就掺进几分粗鲁,瞪着他恶声恶气道:“也不知道是谁连领带都不会系,少得了便宜还卖乖。” 枕霄就抬眉,性格里的恶质被他挑起来,忍不住呛回去:“那你不想吗?” “……闭嘴,我想个屁。”夏惊蛰的视线与他领口齐平,看着那轮廓分明的喉结上下滚动,没由来地尝出几分心虚,手上便不自觉用了些力气,险些让温情如系领带的场景变成一场谋杀。 “是吗。”枕霄不置可否,乖乖闭上嘴,视线却变本加厉地黏在他身上,缠上那几根从宽大的毛衣袖口下伸出的、勾着领带灵活摆弄的手指。 他不说的时候夏惊蛰还没往歧路里想,左不过觉得是照顾自理能力低下的宠物,这些小事替人代劳也无可厚非。 然而现在不合时宜的联想被人开了个头,周遭暧昧的滤镜就陡然浓重起来,像是两个人的吐息都化为实质,缠在彼此过近的距离间,让他打温莎结的动作都无端生硬起来,险些忘了这项本该烂熟于心的技能。 但他似乎还是第一次帮别人系领带。 白净熨帖的衬衫领口被掀开,露出内里的皮肤与锁骨轮廓,大约是平时不晒太阳也疏于锻炼的缘故,枕霄比很多同龄人都白一些,那一小片皮肉带着微妙的纤细感,与他的人设相符又不太相符,无端让人心感亵渎。 夏惊蛰画了这么多年漫画,没吃过猪肉也算看惯了猪跑,当然知道系领带这一场景暗含了多少甜蜜衍生,不自觉将自己代入进去,执着领带一端的手便像握了烫手山芋,陡然尝出几分无措来。 似乎常有系完领带后顺势亲吻对方的情节,适用于新婚燕尔的夫妇或者热恋期的小情侣。 而现在枕霄就站在他面前,呼吸自然而然扑落下来,落至耳边时余温还未散尽,其实是很适合…… 枕霄看着他柔软黑发下泛红的耳廓,心想这个人实在脸皮薄,一点害羞的情绪都会被耳朵出卖彻底。 下一秒意识到自己似乎也不见得好到哪里去,暴露心情的不止耳朵,还有些其他不可言说的部位。 幸好夏惊蛰还算熟练,手指僵硬也没有影响他很快系好领带再别上领带夹——却在碰到马甲衣扣时晃了神,心虚似的甩下一句“你自己扣”,就从他和岛台间的空隙里挤出去,像是落荒而逃。 枕霄呼吸一滞,忘了调侃他丢人的行径,静静穿好外套,低头去扣腰腹间的扣子,被他碰过的地方像点了一团火,又被领带夹冷硬的金属质感压下,不伦不类地细细烧着,烧得他心神不宁。 逃走的人抱着衣服转身进了更衣间,依照常理,这时候他似乎该乖乖等在这里,等夏惊蛰收拾完自己,再一起出发去赴那位编辑的婚宴。 然而惯常优越的头脑却像中了邪般误入歧途,无视理智管辖,自顾自想象起门后更衣间内的情景来——几分钟前他才从那里走出来,对其中狭窄却有秩的陈设布局记忆清晰,甚至能想出夏惊蛰是如何脱下身上宽松的毛衣,换成合乎尺寸的衬衫,还有其他他从未见过的金贵配饰…… 这个人似乎习惯抓着衣领将衣服自下而上地脱下,衣摆掀起时会露出一截白净的腰,腰上覆着一层薄薄的肌肉,线条流畅又有力,而那几根陷在柔软毛衣里的手指不久前还搭在他腰腹间,替他解开扣错的衣扣,动作灵活又细致,指节微微泛着红…… 刚才系领带的时候,好像很适合低头去亲他。 被自己莫名其妙的念头吓了一跳,枕霄猛地抬起头,做贼心虚般扫视一圈,确定夏惊蛰还在换衣服才松了口气,到底没再放任自己的臆想疯长,起身去敲更衣室的门,象征性问了一句:“洗手间在哪?” “出门左拐,”夏惊蛰的声音从门那侧传过来,有些闷,“走到底就是。” 第60章 幼稚 夏惊蛰家还是他记忆里的模样,然而或许因为年岁渐长,记忆中迷宫一般似乎永远也探索不完的屋宅,现在看来也不过是处寻常的四层别墅——据夏惊蛰说,他外婆出事之后被接到国外疗养,他也从走读变为住校,这处住所便再没有人居住了。 从更衣室到洗手间要穿过长长的走廊,能越过扶栏看见一楼的光景,整个房子的色调都是深沉且暗的,实木居多,墙又是突兀的白,走在其中多少令人觉得压抑,像被关进古时门庭深深的阴冷宅院里,即使处处装点假花,灯光也充足,却依然笼罩在阴沉昏暗里,见不到阳光。 这样的成长环境,又没有父母陪在身边,到底怎么才能养出那样一个小太阳似的人来——小时候没来得及深思,现在他终于有余裕去想,却似乎早已错失时机,答案也无从追溯了。 现在的夏惊蛰在人前十足冰冷,疏离又锋芒毕露的模样,反倒与这里阴冷的氛围“不谋而合”。 周遭陈设熟悉得令人如坐针毡,又催生出物是人非的愧疚来,枕霄一刻也不想多待,先前萦绕在心头的火终于彻底熄灭,被灌注的阴沉取代,一路凉到了指尖。 却也没有回到更衣室也能心如止水的底气,只好走过场似的去了洗手间又回来,站在走廊一侧背对着衣帽间的方向消磨时间——所幸换衣服时没忘了把手机放进现在的外套口袋,还能拿出来刷一刷,总好过真的罚站。 他没什么固定的联系人,平时有联系的除了夏惊蛰就是群,此刻堆积在屏幕上的消息也自然来源于那两个群聊,内容不出意料,关于那场本该安排在最后一天却被人告密、终究不得不取消的校外排练。 倒也不全是为了排练,先前群里讨论时有人提过“聚餐”“去KTV”之类的其他活动,也不知道最后有没有被提上日程——少年垂下视线,很快掠过屏幕上长长短短的聊天消息,如是想道。 反正到头来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提不提似乎也无关紧要……对他而言寻常高中生的小小期盼陌生又遥远,不过是凝结在对话框里无机质的字句,从玻璃般澄净的瞳眸中滑过,激不起半分波澜。 或许因为结局已定,班级群里义愤填膺的讨论没持续多久,很快便被作业之类更为沉重的内容淹没了。他草草翻看一遍,没找到什么有用的信息,也不失望,面无表情地退出聊天窗口,点开了另一个他一手建立的匿名聊天群。 相比之下,这个群里的内容就丰富得多,也露骨,十几分钟前还有人说话,多半是些宣泄不满的脏话,还有对告密者身份的猜测。 他顺着最后一条消息往上翻,完成任务似的对那些聊天记录做阅读理解,翻着翻着指尖一顿,眼角就陡然眯起来,像是看见了什么不堪入目的脏东西。 屏幕中央赫然陈列着来源于同一个人的阴谋论,围绕他的名字展开,将告密者的身份生硬又毫无道理地扣在了他头上。 “老女人对他多好啊,就差把偏袒写脸上了,那种小白脸,背地里肯定耍了不少花招” “而且理智分析,他之前不是退节目了吗” “肯定是嫉妒我们排练得那么好,还组团出去玩,偷偷告密去了” “自己人没必要卖自己人啊,但他又不是自己人” 原来被人造谣泼脏水是这种感觉——蜚短流长,人言可畏,他不是不知道,然而第一次站在受害者的角度亲身体验,才觉出其中的无力与屈辱,又想起夏惊蛰提起往事时候似笑非笑的表情来,心口一涩,就后知后觉尝到了疼。 煞有介事的猜测持续了十几条,也引起了其他人的附和,聊天者开了匿名,他看不见对方的信息,却能从遣词造句的习惯猜测一二——只是懒得去猜,他没有多少自证清白的兴趣,看见自己的名字时烦躁一晃而过,怒意也很快被压回沉冰之下再起不能,只留下些许理性使然的好奇,关于为什么突然提到了他,又将莫须有的罪名扣到他头上。 往上翻了几行,答案便不期然闯进视野,将他堪堪压下的火气揉成一团,一时间不知该发作还是彻底熄灭。 …… “换个角度想,说不定不是内鬼呢?比如那个夏惊蛰” “但他不在班群里啊” “那他同桌总在吧” “反正全班就他俩没参加,而且那小子平时就挺不合群的,也不说话,鬼知道他都在想什么” ——从某种意义上说,算是李代桃僵么,他好像替夏惊蛰承受了一条莫须有的罪名。 拿着手机的手顿在半空,少年回过头,看向衣帽间半掩的房门,心情突然有些复杂,心疼与愤怒两相掺半,浮在最上层的念头却与两者都无关,尤其荒唐——幸好,最终被造谣的人是他,不是夏惊蛰。 或许是心灵感应,或者别的什么冥冥中的神灵使然,下一秒半掩的门被人推开,占据他全部私心的人就这么走进他视野里,穿着白衬衫与深浅灰条纹的马甲,黑发扎起,和平时相似又不尽然。 他一怔,脑海里纷纷扬扬的念头就这么沉淀下来,悄无声息地凝结让路,腾出大片澄明的空白来,像是要将眼前的人完完整整装进里面,珍而重之。 “里面刚好有定型喷雾,就随便弄了一下,”夏惊蛰走到他面前,略微仰头看着他,语气难得迟疑,“不难看吧?会不会显得很娘?” 于是那明晰的五官就凑到近前,惯常被刘海遮掩的眉眼显露在灯光下,陡然驱散了空气中挥之不去的阴沉——枕霄下意识想后退,又不知为何没能成功,生生怔在原地,鬼使神差地想,也是,无关乎环境的,他本来就是太阳。 “不会的,很好看,”他听见自己低低的话音,急于证明什么一般,又刻意提高了,“你这样很好看。” 夏惊蛰才惊觉凑得过于近了,故作镇定地退后一步,抬手将落下的鬓发别到耳后,掩饰那一点暧昧不清的尴尬,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咬着舌尖抽了口气,才吐出完整的两个字来:“傻逼。” 平时别扭又捉摸不透,怎么突然打直球——上一次被莫名其妙的直球攻势击溃还是两人一起在教室外罚站那天,他被对方一句过分直白的“保护你”晃了心神,就这么一时冲动交出了真心。 偏偏他又很吃这一套,小时候受不了玩伴偶尔不加遮掩的直白亲昵,长大也不见得长进多少,还是会被突如其来的真心话夸得心跳加速无所适从。 尤其是心上人被收拾成最合乎他审美的模样,用那种他向来受不了的眼神看着他,专注又认真的,勾人陷落。 枕霄却像是没察觉自己说了什么,依旧着了魔似的直直看着他,直到他被缠得受不了,抬起胳膊作势要动手,对方才慢半拍地回过神来,握住他伸到半空的手腕,没头没尾地添上一句:“你这样挺好的。” 夏惊蛰:? “挺好的,”枕霄就用那种专注的、让他如坐针毡的眼神看着他,一字一顿地重复,“不用管别人怎么看,你很好。” 抓着他手腕的手比他想象中更有力,以至于他晃了晃,居然没能挣脱开。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枕霄的眼神和平时不太一样,似乎更认真些,和这个人的动作一样强硬得不容置喙——如果这么看着他的人不是枕霄,而是随便什么不识好歹的陌生人,又或者现在他还没对眼前的人动心,这样的眼神大约能激起他十足的烦躁。 然而偏偏是枕霄。 于是他不得不耐下性子,应和突如其来的让他觉得有点儿别扭的肯定,劝哄什么坏脾气的动物般动了动手臂,看着他道:“松手,弄疼我了。” 或许因为累赘的额发被完全扎起,他的眼睛比以往更清亮些,这么掀起眼皮自下而上地望过来,便像墨玉之上蒙了一层水——枕霄一怔,彻底回过神来,连忙松开他的手,自觉退到了离他两步远的地方。 夏惊蛰被他魔怔似的行为弄得没了脾气,看着他低头站在那里,也不说话,做错了事似的一眼一眼扫过来,莫名觉得有些好笑,嘴角就忍不住弯起来,语气也放软几分:“你怎么了,怎么突然神神叨叨的?” “……没什么,”枕霄仗着他不在班级群里,随口扯了个半真半假的理由,“就是看见有人诋毁你,班群里,有些……不舒服。” 夏惊蛰只穿了衬衫马甲,想的是单一件西装外套对他来说太单薄,他也不太习惯穿得那么正式,索性换成厚一些的常服,到了婚礼现场再脱了装正经——在没有暖气的走廊上杵了半天,这时候觉出冷来,就带着他往回走,语气平静得到像反过来宽慰他:“又不是第一次知道了,怎么反应那么大,还以为你被鬼附身了……说我什么了?” “说计划败露是你告的密,就是他们今天原本打算一起出去排练的计划,”枕霄跟上他的脚步,像是没听出他语气里的不以为意,又连忙补充道,“不过后来他们又觉得是我,就没再议论你了。” 本来平静的人却突然停下脚步,难以置信似的转头看向他,拧着眉头反问:“觉得是你?凭什么?” 枕霄的视线还黏在他耳朵上,想他怎么只有一边有耳洞、戴一枚耳钉,被一晃而过的璀璨晃了神,眨眨眼才反应过来他为什么突然不悦,十分受用似的略微弯起眼角,又摆出那副无辜相来:“说我是小白脸,班主任对我那么好一定事出有因,背地里耍了很多花招……” 奇怪,他明明是心疼夏惊蛰,怎么又犯了老毛病,不自觉地想榨取夏惊蛰对他的心疼,想看这个人为了他皱眉,为他鸣不平,对他明目张胆满心的保护欲…… 大约是人的劣根性,他吃这一套,夏惊蛰也不会拒绝。 “一群傻逼。”对方果然向他走来,眼底的寒芒锐利如刀,摸他头发的动作却轻柔,带着十足的安抚意味,“别管他们了,一天天的就知道嚼舌根,没必要去在意那帮俗人的看法。” 可他真的不在意吗。 流畅到像在心底排练过千万遍,一字一句磨出来的自我安慰——他真的不在意吗。 对视良久,夏惊蛰抿了抿唇,放在他头顶的手略微下移,覆在他脸侧,又抬起另一只手重复动作,捧着他的脸不轻不重地揉了揉,语气生硬也软:“……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我知道还不够么,何必再去管不相干的人怎么想。” 枕霄微怔,像听见了什么梦里才有的好话,思绪都有些恍惚,沉默片刻才想起反问:“那你呢?” 说罢,没给夏惊蛰狡辩的机会,他看着那双墨玉般澄澈的眼睛,又认真补充道:“我也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我不管他们怎么想,你也不许管,怎么样?” 像个锱铢必较的小孩子,像开学之初他们针锋相对的“等价交换”……随便什么,他终究还是要把讨来的心疼还回去,原封不动,甚至加倍偿还。 夏惊蛰对上他的视线,觉得这个人下一秒就要说出“不然我就看着他们诋毁我,委屈到哭给你看”之类不讲道理的幼稚话来,还是招架不住,报复似的用力揉了两把那张好看的脸:“知道了知道了,是不是还要跟你拉钩啊?” 枕霄也不恼,随他搓扁揉圆,话音被脸颊牵动得含混:“也不是不行……” “别搞,你几岁了?” “十九。” …… 磨磨蹭蹭终于出了门,夏惊蛰到底还是决定放弃公共交通,托司机送他们过去——原因无他,喜欢的人太招人喜欢,他实在不想带着对方“招摇过市”。 ——在这一点上,枕霄倒是和他达成了意外的共识。 第61章 与时俱进的安抚方法 陈编辑的婚礼租了一幢小洋楼,宴席从一楼的客厅一直延续到室外,二楼则用于让远来的客人留宿,整个场地被气球和仿真花装点成粉白色,点缀着细细碎碎的金,灯火通明地嵌在夜色里,像一场梦里的仲夏夜花园。 诚如夏惊蛰所言,他们是去“撑场面”的,婚礼现场的宾客组成很明确,八成是新郎那方的亲朋好友,新娘子家庭情况特殊又是远嫁,能请到的就只有公司的同事和三两位好友——夏惊蛰就是那三两位之一,算她在本地为数不多的半个熟人。 婚礼从简,比起仪式更像寻常亲朋好友间的聚会,枕霄生平第一次参与这样的活动,看着周遭往来欢笑的生面孔,像只被放进陌生环境里应激的猫,难得显出几分小孩子似的无措来,偏偏被打扮成自己也不适应的模样,服帖的正装领口遮不住脸,眼前的额发也被掀起来,就将他无处遁逃的怯意拔高到了顶点。 更糟的是,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今天落在身上的眼神似乎比平时多了许多,也热切不少,让他有些如坐针毡。 夏惊蛰自己也社恐,但比起他来要好一些,生性习惯了去照顾别人,倘若身边的人看起来比他更需要庇护,不知不觉间他就会将那种想远离人群的冲动抛到一旁,转而去安抚对方的情绪。 “去屋里吧,我们的位置在最里面,”他就拍了拍枕霄的肩膀,想装作没察觉对方快要把头埋进地里的异样,到底还是于心不忍,又有点儿别扭地补上一句,“害羞什么,很帅啊。” 枕霄点点头,没说话,恍惚间错以为又回到了小时候,他第一次被夏惊蛰带去公园里玩——那是个对孩童而言十分宽敞的地方,游乐器械很多,甚至有一架旋转木马,闪动着他只在书里见过的新奇的光,周围都是同龄人,在那一片五彩斑斓的乐土上嬉笑打闹,让他羞怯的安静显得分外格格不入,于是他只好低着头,紧张得快要哭出来,抓着夏惊蛰衣袖的手用了十分力气,生怕下一秒对方就丢下他不管,去和其他的小朋友玩。 现在倒是没有那么怕生了,也不爱哭,就算夏惊蛰把他放在一边,转身去找新娘或是别的宾客聊工作,他也不会那么介意…… 只是那只同记忆中一样白而修长的手就在他身旁,落在他低垂的视野里小幅度的晃,覆盖住半截手背的衣袖也是宽松的棉质布料,和印象里如出一辙——但他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做出牵衣袖的蠢事来,便还是有些怅然若失。 夏惊蛰把他带到靠近小舞台偏左的圆桌,找到两人的名字对应着坐下来,像隔壁桌安抚哭闹孩童的家长似的,把餐巾叠成乱七八糟却层次分明的一团,递给他玩。 枕霄看他一眼:“这是什么?” “花……吧,玫瑰花,”夏惊蛰自己也有点儿心虚,拿起另一块餐巾如法炮制,手法精细许多,最终叠出一团看起来层次更分明、至少能看出是花的东西,解释道,“这个材质太软了,用纸折就会好很多,其实我还会折千纸鹤,你要吗?” 枕霄接过他手里的“艺术品”,低头看了一会儿,又看向他,眼底沉冷一路的层冰终于融化些许,显出隐隐晃动的笑意来——不是寒冰消融万物归春的那一种,倒更像半冷不热的调侃:“夏惊蛰,你觉得我几岁了?” 小时候就拿这套哄他,怎么长大了十岁非但毫无长进,还退步了——八岁的夏惊蛰明明还会折蝴蝶和兔子。 夏惊蛰暗自松了口气,心想解决社恐最好的办法果然是把他带到角落里,再拿些逗小孩子的把戏故意逗他:“谁知道呢,人一多就连路都不会走了,也不知道是几岁的小朋友,那么怕生。” “还不是你让我穿成这样,像行走的反光板,他们都在看我……”枕霄扫了一眼自己身上的白色正装,又想起那只玩具熊来,胸口就有些发堵,后知后觉地找茬,“再说这颜色也太浅了,吃饭的时候弄脏了怎么办,我可赔不起。” 整天蹭他吃蹭他住的时候呢,怎么不想想赔不赔得起那一套——夏惊蛰挑眉,突然意识到他们似乎已经很久没有说起过“长期饭票”之类的话题,枕霄蹭他蹭得心安理得,他也不以为意,平时不觉得有什么,突然跳脱出来看一眼,居然有点儿像狗血故事里金主包养小情人的情节。 “赔不起就一起欠着,反正不差这一点儿,”于是他清了清嗓子,将原本那句“反正都要送去干洗店”的宽慰换成警告,煞有介事地说,“还清之前别想逃了。” 枕霄把两团餐巾玫瑰花放在桌上,伸出根手指在其中一朵的花心处有一下没一下地绕,闻言就掀起眼皮看他一眼,似笑非笑地反问:“我能逃到哪里去?” 早做好了缠他一辈子的准备,哪怕夏惊蛰暂时不原谅他,他也不会再像之前那样突然离开了。 夏惊蛰被他看得一怔,来不及看清虚浮笑意下一晃而过的认真,回过神来就已经陷入被动的境地里,下意识撇开视线,话音听起来有些心虚:“谁知道你啊,不是还有暗恋的人要追吗,说不定哪天用不着我,就负债潜逃了也说不定……” 枕霄才记起这一茬来,心想择日不如撞日,也该给这个乌龙似的借口收尾了,就故作失落地沉默几秒,才用一种被戳了痛处又隐忍不发的语气缓缓道:“其实我已经打算放弃了。” 夏惊蛰就默默看着他演:“嗯?前两天不是还聊得挺欢吗,怎么回事,说来听听?” 他的演技远不如枕霄精湛,话里那点儿笑意藏不住,却阴差阳错地唬过了对方——枕霄以为他是幸灾乐祸,脸上煞有介事的失落就加重几分,委屈似的:“他嫌我太笨了,不会关心人,还怕生。” 夏惊蛰就拍拍他的脑袋,怕弄乱发型没敢太用力,玩笑话里掺着一半真心:“怎么会呢,你成绩那么好,谁敢说你笨啊,再说跟我在一块儿的时候不是挺会照顾人的吗,是那小子有眼不识泰山,别往心里去。” 枕霄对他的表扬很是受用,又要装出一副为情所困的模样,一时有些错乱,只好沉默了几秒调整状态,才不动声色地接着讨夸:“可是他嫌我不会说话,甜言蜜语之类的……说跟我聊天很没意思,一点儿也不心动。” 不会说话还那么招人喜欢,只用那双眼睛都能把人撩得神魂颠倒,也亏他好意思说——夏惊蛰的视线从他眉眼间掠过,觉得自己被他拿捏成这样,也不全是因为没出息或者情人眼里出西施的,便有些分不清这个人是真对自己认知有误,还是故意说些反话来博取他的安慰了。 暗恋对象是假的,那这些说辞十有八九也不会有多真,然而他对枕霄又总是纵容,被心上人用那种委屈又认真的眼神盯上一会儿,还是软下心来,顺着他的意思道:“都说了是他有眼不识泰山,你——你他妈的明明很会……” 语气别扭得厉害,不知不觉就带上几分色厉内荏的凶,不像夸人,倒像剖出滚烫的心里话来,强硬往别人耳朵里灌。 他害羞的时候小动作会变多,攥着袖子视线乱晃,澄黑的眼里落了细碎暖光,呈现出波光粼粼的质感来——枕霄微怔,被他少有的可爱反应激得心软,性格中恶劣的部分却又忍不住冒出来,促使他得寸进尺地追问更多:“会什么?” 这就是明晃晃的捉弄了。夏惊蛰一哽,心想要不是知道他那个“暗恋对象”是个群,自己恐怕还真会上钩,挫败之余生出几分烦躁来,威胁似的瞪了他一眼,强行终止这个话题:“自己想去——有个一起画漫画的朋友,我得趁现在去见一面,否则等会坐下人就多了,我还不想被别人知道马甲……很快就回来,乖乖在这儿等我。” 宾客确实陆陆续续地来了,室内的人也多起来,他们这一桌不知何时多了两个女生,意料之中的生面孔,大概是新娘现实里的朋友。 枕霄点点头,被他一番话哄得心满意足,也就没那么社恐了,等他离开后把座椅往阴暗处拖了拖,安安静静地低头刷手机,极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扮演一个面若冰霜的自闭少年。 然而穿着一身白色,扎进暗处只会显得更加突兀,被模糊暖光衬出月色般的清冷与皎洁来,愈发惹人注意。 于是等到几分钟后夏惊蛰回来,看见的就是自己座位上多了个人,似乎是先前同桌的女生换了位置,正面朝枕霄说些什么——从他的角度看不清两人的表情,只知道女生手机屏幕上的画面似曾相识,是加好友用的二维码。 第62章 无效搭讪与有效服软 上次是几天前来着,体育课,他难得去上一次,跑完两圈热身赶上老师组织篮球赛,说要为了运动会挑人。 像他这样“凶神恶煞”到影响别人发挥的自然被排除在外,十分自觉地躲去了一旁的树荫下看漫画,枕霄想和他一起装透明人,然而身高不允许,被体育老师强行盯上了,要他无论如何先投两个球再说。 明明技术也不怎么样,简直对不起他那比别人多长一年、将将逼近一米九的身高,投三分的手法跟小孩子套圈似的,一看就是从小到大泡在圣贤书里,锻炼也只为了不旷课和体育中考的乖宝宝,摸没摸过篮球还另说。 但偏偏那张脸讨人喜欢,校服外套的拉链难得敞开,袖子也卷起来,显得那道迎着光的影子高瘦挺拔,能代入进随便哪本以青春校园为主题的漫画里,就招来一圈小姑娘围着看,投不进的时候窸窸窣窣夸他可爱,投进去了就爆发出一阵欢呼来——与事实毫不匹配的激动。 听得他有点儿烦了,就低头去揪身边无辜的草,把其中最长的一根打了结又解开,重复无意义的动作压抑烦躁。 重复到第五次的时候枕霄过来了,钻进他身旁更远离人群的阴影里,蹲下来看着他,问他讨巧克力吃,素来白净的脸上隐隐泛着红,不知是因为运动还是别人的目光——从这个人热身时候毫无波澜的呼吸情况来看,十有八九是后者。 有些像被人围观夸奖了一顿又乖乖跑回主人身边的猫——这个认知让他的心情略微好了一点,摸了摸口袋只找到一颗水果糖,就随手抛进他怀里,说只有这个了,爱吃不吃吧。 枕霄就在他边上坐下来,低头捻开包装的玻璃纸,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人远远地叫了名字。既不是体委也不是班长的女孩子小跑过来,清清嗓子:“枕霄同学,模拟赛还缺一个人,麻烦你来陪练一下吧。” 那是个晴天的下午,阳光格外明媚,晒得他忍不住皱眉,明知道枕霄看他的眼神是征求许可,却憋着一口气故意不理他,等到女生走了才凑过去,惩罚似的叼走了他手里剥好的糖,咔嚓一声咬碎了,硬糖壳内里汽水质的夹心就溢出来,酸得厉害:“去呗,看我干嘛。” 其实挺无理取闹的,偏偏他对枕霄没什么脾气,被人摸着脑袋哄一哄就好了——枕霄看他的眼神委屈巴巴的,像开玩笑又像较真:“不去了,明明就不缺我一个,再说我对规则一窍不通,还不如留在这里陪你……夏惊蛰,你不会是要赶我走吧?” 现在呢,怎么又开始了。 走上前去说出那句“抱歉,这里有人了”的时候,夏惊蛰觉得自己挺傻逼的,明明名牌就放在座位前,那么醒目的位置,对方怎么可能是坐错了才出现在这里——说了又如何,难道站起来就不能加好友了吗。 可他又确实没什么别的话可说,总不能告诉人家,抱歉,这个人是我包养的小宠物,吃我的用我的,加他微信要先经过我同意……吧。 “哦哦,抱歉,”女孩子很快站起来,却显然也没有要放弃的意思,依旧将亮着二维码名片的手机屏放在枕霄手边,认真道,“先生,我真的不是骗子,加一下好友也不会损失什么,多个朋友多条路嘛……如果您有兴趣领养宠物的话,找我还能优惠很多,我们是正规猫舍,小猫咪的品相都很好哦!” 推销啊……夏惊蛰暗自松了口气,为自己的过激揣测忏悔一秒,庆幸还好只说了这个位置有人,没再说出什么丢脸的话来,正想顺水推舟打个圆场,把某个社恐人从被异性推销的尴尬境地里拯救出来,就听见枕霄用一种比她更平静、更认真的语气问道:“可是领养小猫为什么要问我你的口红色号?” 夏惊蛰:? “啊,那个啊,那不是想跟你玩个游戏嘛……” “抱歉,我家已经有一只猫了,”枕霄就抬起视线,用颇为礼貌的说辞极不礼貌地打断她,“他的领地意识比较强,很容易吃醋,接受不了被其他的猫分宠,麻烦另找他人吧。” 说到最后几个字时,夏惊蛰就察觉他的眼神从自己身上一晃而过,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像是意有所指。 临近婚礼开场,同桌的宾客也渐渐坐齐了,自称猫舍推销的女孩子被他噎了一下,到底还是放弃了,又干巴巴地客套两句,转身回了自己的位置。 结果还不是搭讪加好友……夏惊蛰有点儿烦,又不能表现出来,沉默半天还是说反话似的夸了他一句:“警惕意识很高啊,看来不用担心你哪天被人拐跑了——我以为你会乖乖上钩呢,毕竟平时看你也挺喜欢猫。” 枕霄倒是没再提“家里有哪只猫”的话题,闻言就拿起手机划拉两下,把屏幕递到他面前。 上面赫然是一篇推文,标题简明扼要——“如何向心动男嘉宾搭讪才显得自然可爱不落俗套”。 内容前有个目录概览,第一条就是“让他猜猜你的口红色号”,而那个自称猫舍的方法被排在第三,看来他们还没聊多久。 “怎么会想到猜口红色号啊,不尴尬吗……”夏惊蛰没忍住嘀咕了一句,又突然意识到什么,皱眉道,“你怎么会看这种东西,还记得那么清楚?” 平时不是只有别人搭讪他的份吗,再说他们俩算是不打不相识,也用不着什么搭讪技巧啊。 枕霄就睁着眼睛说瞎话:“这个啊,之前刚认识‘他’的时候不知道怎么搭话,就了解了一下……” 要不是知道这个人背地里喜欢自己,他都要信了——夏惊蛰在心底里冷笑,转念一想,逻辑又似乎不太通顺,既然所谓的暗恋对象是空穴来风,那他关注这些是为了什么…… 于是另一个假设就自然而然冒出来:不会在他之前真对谁动过心思、想去搭讪吧——毕竟是快二十岁的人了,他们认识也不过一个多月,他也很少去探知对方的过往,九月之前的事谁又知道呢。 “真不愧是学霸,探索能力那么强,被你喜欢上的人肯定很幸福吧,都不用自己费劲调教了,”他喝了一口面前的茶,被苦得皱眉,语气也有些不善,“真好,我也想那么省心。” 说罢,摸出手机来开了一把游戏,就差把“不想聊了”四个大字明晃晃写在脸上。 枕霄一哽,心想这个人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演技很差,心思一眼能看穿,别扭的时候还会说很多无关紧要的话来刺人——但夏惊蛰就像刻意堵他的嘴似的,一把游戏开得飞快,转眼已经到了选技能的环节,都不给他说话的余地。 不能打扰正在打游戏又炸毛的猫,这个常识他还是明白的。 于是他也只好乖乖安静下来,坐在一旁明目张胆地偷看,视线从对方低垂的眼睫毛一直黏到骂骂咧咧的嘴唇,像另一只蹲在边上等主人搭理的猫。 从某种意义上说,向他推荐猫舍的确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夏惊蛰受不了被他这么盯着,中场休息的时候还是没忍住回头看了他一眼,猝然撞进对方浸满温柔的专注目光里,心跳一顿,就错过了冷脸相对的最佳时机。 “别气了,”枕霄就伸手碰了碰他的衣袖,话音故意软下来,不给他拒绝的机会,“我说还不行吗……” 然后再次把手机屏幕递过来,让他看自己的浏览记录——看那篇推文是几天前的事,推文的上一条也是同一个账号写的,内容是“如何向一个对自己来说很重要的人开口道歉,才能获取对方的原谅”。 “只是不小心划到了,就记下来了,”枕霄就叹了口气,看着他说,“你也知道的,我有时候记忆力很好,如果之前没伤到脑袋的话,还算过目不忘。” 这样真假掺半的苦肉计对夏惊蛰总是很有效,被撒娇的人怔了怔,那点儿无理取闹似的醋意就陡然偃旗息鼓了,声音也有些底气不足:“我没生气……” 说起来,前两天枕霄确实说过对不起他之类的话来着,尽管原因在他看来无关痛痒,并不是什么大事。 确实挺省心的。 这就算是哄好了——枕霄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庆幸他没追问“有什么要道歉的”之类的话,就这么两厢瞒了过去,也算平和。 周遭灯光一暗,小舞台上的聚光灯却亮起来,背景音乐也换成了更为激昂浪漫的另一首,似乎是婚礼终于要开始了。 察觉身边的人看着舞台的方向半天没什么动静,枕霄眉梢微抬,没忍住提醒了他一句:“不是还在打游戏吗?” 夏惊蛰似乎愣了一下,手指搭上手机屏幕,摩挲片刻,却没有解锁——然后清了清嗓子,有些别扭地压低了声音道:“没关系,我开的是人机。” 无虞 这周会多更一点,晚上应该还有三章的样子,记得夸我/// 第63章 第一次清醒状态下的模糊表白 一桌十二个人,异性居多,除了夏惊蛰那位同是画漫画的朋友,其余的人他们谁也不认识,便多少有些尴尬——所幸新娘子给他们安排了“脾气不好的叛逆期弟弟”这么个身份,只要面无表情坐着就好,也算缓解了社恐人的一部分尴尬,总好过还要对陌生人笑脸相迎、硬着头皮聊天应承。 但怎么说也是婚礼现场,夏惊蛰脸上的表情还是比平时柔和不少,没显出锋芒毕露的敌意来,看着新娘手捧鲜花走上台时,眼底明亮的笑意一晃而过,不像比她还小六七岁的工作伙伴,倒更像什么看着妹妹出嫁的兄长。 那一抹笑意撞进视野的时候,枕霄鬼使神差地想,如果他真有个弟弟或是妹妹的话,大概会很宠他们,说不定也就不会去装抽烟打架之类的不良行径了,还会在小朋友面前生生咽下很多脏话,生怕带坏对方。 漫无目的的思绪飘到一半,却听见耳边压低的话音——夏惊蛰凑到他身边,没头没尾地感叹道:“这样的场面还挺新鲜的,以前参加婚礼都有人跟着,周围全是我爸妈生意场上的朋友,我还要提前背台词,如果他们问我问题,答不好就会给家里丢脸……幸好上高中之后堕落了,他们就干脆不让我去了,也挺好的。” 话里浅淡的失落没能瞒过枕霄——他看着夏惊蛰闪动的睫毛,沾了一点落雪模样的氛围灯,无端读出几分寂寥来,就默默地想,这个人嘴上说着挺好,心里大概还是挺想去的。 毕竟那是他和家庭为数不多的关联了。 于是他伸手抚上对方的肩膀,隔着硬挺的马甲布料捏了捏,还没想出什么安慰的说辞,便看见夏惊蛰抬起视线向台上望去,似乎被什么东西吸引了注意力。 那双墨玉似的眼睛就突然亮起来,像看见了漂亮景色的小孩子,立马把失落抛到一旁。 枕霄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正好赶上新郎单膝下跪,捧起新娘的手,虔诚地戴上一枚戒指,身后的司仪适时渲染气氛,一口气说了一长串祝福,语气激动得仿佛是自己被求婚一般,又带头鼓掌。 “真好啊,”他就听到夏惊蛰笑着感叹,“下次就知道该怎么画了。” ——似乎和想象中不太一样。听见前半句话时枕霄还动摇了一下,以为他指的是求婚的氛围美好幸福,甚至产生了一瞬克服社恐给他弄个同款的冲动,结果之后的发展与想象毫无关系,居然是出于画漫画的考量。 以至于他没忍住“啊?”了一声。 夏惊蛰显然没领会他一波三折的脑回路,倒是不知为何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笑了一下,轻声解释道:“就是……怎么说呢,画东西的时候难免会碰到自己没经历过的场景,就得去查资料看视频,或者找过来人取材,怕自己画得不切实际——但毕竟是听来的,肯定不如这样现场看到来得真实,对吧。” 他的世界是虚幻与现实的交接融合,漫画占了很大一部分,仿佛什么都能和稿纸与勾线笔扯上关系,就多了几分为故事而活的荒唐勇敢。 有时候枕霄会想,如果他不是所谓的富二代,家里穷得揭不开锅,父母也不那么放养他,这个人还不会不会把大部分时间用在看漫画和画漫画上,连学习都敷衍,也不去想未来要从事什么工作、画漫画能不能养活自己,好像在十八岁时就早早框定了自己的一生。 于是心念一转,不合时宜的问题就出了口:“既然那么麻烦,为什么还要去画?” 出乎意料地,夏惊蛰没被他门外汉似的冒犯发言激怒,大概是类似的言论听多了,也就习惯了,只是沉默地看了一会儿舞台的方向,等到交换戒指的环节结束,新郎的父亲上台致辞,才终于回过神来似的,端起面前的可乐尝了一口,用一种与之相似的、清凉之余冒着细碎气泡的语气说:“不能说麻烦吧,我挺乐在其中的。一开始只是想画一个故事,关于小时候那位朋友的,在脑子里想了很久,十五岁生日的时候想着总要有个结局,就画了,后来发现自己挺享受这个过程的,把脑袋里的念头画出来,像故事一样讲给别人听……我不是说除了你都没人会有耐心听我说话吗,但在网上就不一样,不管画得多烂,只要最后画完了,总还是会有那么几个人喜欢,然后给我一点儿回应的——那么一点儿就足够了,我知道有人在看,就不会觉得那么,咳,那么孤单了。” “后来发现自己还算有点儿天赋,很少遇到他们说的瓶颈期,看我漫画的人也越来越多了,有一天陈编辑找到我,问我有没有签约合作的意向,先一本一本地签,等我成年了再入驻他们网站,长期合作……”少年话音一顿,望向台上白纱捧花、满脸幸福笑意的新娘,像是被那灿烂的笑容感染,嘴角就跟着弯起些许,仿佛透过台上完满的场景,想起了某段同样温暖的过往,“那段时间唯一跟我有交流的就是她了,帮我看分镜啊、讨论剧情什么的,偶尔也会聊聊生活上的事,怎么说呢,如果遇到的第一个编辑不是她,说不定我也只是画着玩玩,不会想长期发展下去了吧……后来画得多了,不知不觉就有点儿名气了,成年那天收到很多读者的祝福,那时候就想,幸好选了画漫画这条路,不然今年的生日肯定又是一个人过,可能连给自己买蛋糕的兴致都没有了。” “好像有点儿跑题了。要说为什么那么麻烦还要画嘛……其实我画的那些角色多多少少有些相似,性格都不是很好,成长经历也挺糟糕的,热度高了之后也被人说过千篇一律,好像不沾点儿毛病就不会画了似的——我就是觉得吧,我也不会成为什么大师,没有扬名立万的野心,只想讲些自己脑袋里的故事,把以前的一些经历画到漫画里,再塑造一个别的什么角色,或者一个现实里不会出现的转机,让那些不好的经历好起来,有个不错的结局……” “但那毕竟是虚构的,我只知道阴暗的部分有多糟糕,夜晚有多难熬,却没有真的亲眼见过天亮起来的时候,也很难一开始就画好,这可能就是所谓的‘麻烦’之处吧。” “不过没事啊,正因为是虚构的,我才能让一切向着自己想要的方向发展——在幻想中一遍遍拯救自己,再把这个过程画出来,去拯救其他人,这不是挺好的嘛……虽然能力有限,每个人遭受的痛苦也各不相同,有时候会被人说幼稚,被当成无病呻吟,但每次夜里画稿的时候收到私信,看到他们说谢谢我创造了这个故事的时候,我就想,还是有意义的。” 大约是察觉自己的语气有些沉重,夏惊蛰顿了顿,又灌了一口可乐,在昏暗灯光里抬眸看向他:“再说了,现在也不完全是虚构的了。” 枕霄很喜欢他讲这些过往的事,像是循着话音将对方生命里自己错失的十年一一走过,多少补足遗憾——听得太入神,以至于听见最后一句的时候,惯常聪敏的大脑居然没有反应过来、及时解读出对方的言下之意,就下意识追问道:“为什么?” 台上进行到现场互动的环节,参与的都是些宾客家的小朋友,气氛洋溢又热闹,显出某种纯粹的坦诚来——夏惊蛰是感性的人,也容易受周遭氛围影响,猝然对上他的视线,本该藏在心里的话晃了一晃,便自然而然说了出来:“因为认识你了啊。” 不是长久囿于阴冷黑夜的人骤然见到了太阳,而是另一个人披着星光走进他的世界里,夜色交叠,就织出一片仅彼此可见的明亮璀璨。 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的时候,夏惊蛰愣了一下,没有急于出言找补,反而鬼使神差地松了口气——终于说出来了。 好像也不算表白,甚至和爱情毫不沾边,如果不是刚好处在婚礼现场这么个气氛里,他可能都不会往那上面想。 但他心知肚明的,对于眼下的场合而言,这已经是他能说出的最坦诚也最真切的“表白”了。 可惜羞赧与释然一并到来,导致他下意识别开视线,没能看清枕霄的反应——也就错过了少年眼底一晃而过的惊喜,以及随之而来的沉重歉疚。 “我还以为认识我只能影响你画漫画呢,你都拖更多久了,”到底也只说出这么一句心口不一的回答来,把尚未成型的暧昧淡淡揭过,再扼死于玩笑之中,“如果你指的是从我身上取材卓有成效的话,记得付辛苦费——也不用太多,这里的菜不合我的胃口,晚上再请我吃顿夜宵就行。” 想也知道他不会正面回答,能不能听懂都另说——夏惊蛰被他过分不解风情的回答气笑了,就近夹起一筷子炒菜心塞进他碗里:“谁告诉你小孩子能不吃正餐净惦记夜宵的,赶紧吃,别叨叨了,傻逼。” 第64章 婚纱 饭局结束后就是敬酒喝酒的成年人环节,坐在主宾的一桌,敬酒是逃不过了,新娘敬到夏惊蛰的时候还停了一会儿,用一种亲生姐姐似的语气拍着他肩膀叮嘱他,也老大不小了,该开始考虑终身幸福的大事了。 是来撑场面的,就自然不能露怯,碰杯之后夏惊蛰还是一口气喝完了那半杯葡萄酒,耳朵立时就红了,脸上却还端着面无表情的模样,有点儿无奈地说:“姐,哪有跟高中生说这个的……” 枕霄对他的酒量极度不信任,知道他是个不能喝还爱硬撑的性格,走完过场后怕他再喝,索性找了个“屋子里太闷,想出去走走”的借口把人骗了出来。 只是没想到真有人能被半杯酒灌醉,走着走着又开始说胡话,指着天上的月亮说它都不圆了,明明中秋才过去没几天。 冷风一吹却又清醒些许,抓过枕霄冰凉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上降温,话音还有些含混:“姓枕的,你手好凉。” 是啊,谁会穿着正装出来吹冷风,又不像他还裹着厚外套……枕霄就顺势掐了掐他颊侧的软肉,用了几分力气逼出他一声惊呼,带点儿恶劣地问:“现在酒醒了吗?” “早就醒了,少动手动脚的!”夏惊蛰反手给了他一下不轻不重的肘击,视线落在他的衣服上,就没忍住多看了两眼,“你是真的衣冠禽兽。” “明明是你先动手的……”也不知道是谁突然来牵他的手,还烫得他一恍惚。 夏惊蛰不说话了,就这么直直盯着他,大约还是有几分醉,过了一会儿才没头没尾地开口:“枕霄,其实你穿黑色会更好一点——穿成这样太招人了,让我很烦。” 说得好像这是他自己选的……枕霄没忍住哼笑一声,正想出言呛他两句,就听见半醉不醉的人清了清嗓子,又说,但我又很想看你穿白色正装。 “本来你不扮成这样也没事的,我跟陈姐说一声就行了……我就是找了个借口,趁机满足自己的私心,是不是挺狡猾的?” 枕霄一怔,心跳突然毫无征兆地加快了,下意识想阻止这个话题:“也是人之常情,你——” “但我觉得,如果你穿上这套衣服的话,会和他很像——我那个小时候的朋友,他送过我一只穿婚纱的玩具熊,说给自己也买了一只,穿的是配套的白西装……哦,我好像跟你说过来着。” 他喝酒容易上脸,哪怕只是玩笑似的半杯,也能把白净的脸颊染红一大片,再无可救药地蔓延到耳廓,明艳得让人心惊,尤其是像现在这样,半长的黑发被完全扎起,露出他清秀到近于女气的五官来,迷蒙的酒意无处遁形,直直撞进枕霄眼底,就牵扯出更多压抑的贪念与私心。 然而那贪念之下缀着更为沉重的歉疚,影影绰绰,不得超生。 “嗯,说过,”他只好咬紧舌尖,强迫自己转开视线,去看天上不完满的月亮,说出的话苦到自己都喉咙发涩,“你还是忘不了他啊……” 夏惊蛰似乎误会了什么,突然激动起来,大声反驳:“没有,我早就忘了……” 说着说着话音又低下去,也不知道是在说服他还是说服自己:“再说了,我也没把你当成谁的替身——一开始是有点,谁让你们那么像,但慢慢地就不那么觉得了啊,你是你他是他,我知道你的名字,也知道你不会像他似的哪天就人间蒸发了……” 醉鬼拽着他的衣袖停下来,强行和他对视,眼里蒙了一层雾,又映出一团路灯暖白的光,像盛着一轮天上也寻不到的满月:“我是想说,让你穿这身衣服的时候,就像是给他和我的故事写了个结局,等你回家把这玩意儿脱下来,在我眼里你就——我靠,你干嘛?!” 枕霄就突然上手扒他的外套,还算有些良心,知道走近些替他挡着风——让本该荒谬又粗暴的行径显出几分暧昧来,像是给了他一个不甚温情的拥抱。 然后用更加粗鲁的方式脱下自己身上的白色西服,将两个人明面上装束调换过来,耍了几分小孩子脾气,把一身衣服弄得乱七八糟。 他第一次看到枕霄露出那么严肃的神情,被吓了一跳,酒意就陡然散了,怔怔地由着他胡作非为,直到匪徒过境似的动静终于停下来,才意识到自己心跳很响,似乎不全是酒精的功劳。 “夏惊蛰,”枕霄扳过他的肩膀,垂眸看着他,那双惯常藏了桃花似的眼睛像一朝入了冬,“你就当他死了。” 说话的语气和安慰毫不沾边,倒像是上一秒才亲手了结了“那个人”的性命,又或者下一秒就要转身去取人项上首级。 夏惊蛰被他弄得满心茫然,肩膀有些疼,又不知该不该说,对视几秒才意识到这个幼稚的人可能是吃醋了,就抬手牵了牵他的衣角,想开口哄两句。 然而下一秒视野一晃,他就猝然撞进对方冰冷的怀抱里,被那同样过速的心跳扼住了声息般,忘了下文。 他听见枕霄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很轻很轻,比梦里的月色还要虚无。 但他确实听到了。 ——“我喜欢你”。 真是个胆小鬼。 到底还是没能鼓起坦白的勇气,被莽撞的冲动所支配,盲目地,无可救药地,越过了那条线。 夏惊蛰沉默了很久,好像被这意料之外的四个字撞懵了,直到不远处的小别墅里突然爆出一阵欢笑声,才陡然恢复运转似的,用力挣开他的拥抱,反手拽着眼前的领带逼他低头:“你他妈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怎么跟要打架似的,”枕霄被他拽得一踉跄,还没从乱成一团的自我谴责里缓过劲来,被他过激的反应吓了一跳,就自然而然代入了前一句话,“字面意思啊,反正人间蒸发了那么久,又是个给你留下一堆阴影的人渣,你就当他死了不行吗?” 夏惊蛰看着他的眼神湿漉漉的,语气明明很凶,却不知为何带给他一种快要哭出来的错觉:“谁他妈问你这个了……” 枕霄这才意识到他在说什么,怔愣一秒,抬手覆住了他的眼睛,有点儿无奈:“别哭啊,丢不丢人——我说我喜欢你,听清楚了吗,没有的话我再说一遍,我喜欢你。” 可胆小鬼的贪念都是真的,既庸俗又纯粹,还是尝到越线的甜头,忍不住笑出来。 至少在那罅隙短暂的几秒里,他是真的动了狡猾念头,想将过去的自己扼死在记忆中,再也不提起从前犯下的罪与心底的鬼。 “谁哭了,”夏惊蛰就甩开他的手,又像只口是心非朝令夕改的猫,一头扎进他怀里,声音闷闷的,“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什么暗恋对象,傻子才信。” “嗯,是,你最聪明了,”也不知道是谁醋得厉害,害他没忍住顺水推舟——枕霄摸了摸他的脑袋,将碍事的发绳解开,让柔软的黑发自然散落下来,又忍不住揉得乱七八糟,话音一顿,玩笑似的纵容就沉落下来,显出少年人少有的认真与经心,“那你要和我这样的傻子在一起吗?我和‘他’可不一样,被我缠上的话,这辈子就都搭进去了——考虑清楚再回答,嗯?” “考虑个屁,我巴不得……”夏惊蛰咬着他的衣领,将昂贵的衬衫布料弄得乱七八糟,尖尖的犬齿抵在他颈侧动脉旁,随着话音有一下没一下地磨蹭,“敢反悔我就咬你了,食言也不行,听见没有?” “嗯,听到了。” ——再也不会食言了。 婚宴似乎结束了,宾客三三两两地走出来,夹杂着欢笑的交谈声就渐渐充满了不大的花园,夏惊蛰脸皮薄,赖了一会儿还是乖乖松手,退后一步,躲进花台和气球的阴影里。 “说起来,”他看着背光而立的枕霄,终于想起两个人换了外套,没忍住好奇,“你给我披这玩意儿干嘛,那么讨厌的话扔了不行吗?醋精……” 枕霄就静静地看着他,眼神专注又缱绻,显出几分蛊惑人心的深情来。 “婚纱。” 无虞 说起来,给喜欢的女孩子披白外套说那是婚纱的笨蛋事情我也干过啊,太青春了唉,老年人感叹(?) 第65章 我也是第一次谈恋爱,兴奋怎么了 直到回家路上夏惊蛰还是懵懵的,像猝然摔进一个好梦里,一个他求而不得追逐许久的梦,沉不下去醒不过来,只能钻牛角尖似的一遍遍问枕霄,你喜欢我啊,为什么喜欢,什么时候的事—— 枕霄被他的小学生行为逗笑了,脱下身上的厚外套物归原主,连同那件“婚纱”一起,把他裹成个球:“不是聪明吗,你猜啊。” 夏惊蛰就看着他,耍赖似的皱眉:“猜不出来,快说!” 却也不能怪他,缺爱缺了十八年的人,突然被这么直白地告知“喜欢”,还不偏不倚是他的心上人——撞破暗恋是一码事,等到窗户纸真的被捅破了,大片的天光照进来,就还是亮得他心生恍惚,不敢轻易相信。 “嗯,为什么啊……”枕霄就只好动用理科生的逻辑思维,做数学题似的分点答题,“长得好看,会照顾人,有一技之长,还很有钱——网上那些优质对象该有的优点你全都符合,又是同桌又是室友,天天这么黏在一起,喜欢上你不也是很正常的事吗。” 夏惊蛰眨了眨眼,觉得他说的好像是这么回事,又好像有哪里不对,过了几秒才反驳道:“但我脾气不好,人缘也不好,还……” “真巧,我也一样,”枕霄就弯起眼角,略微歪了歪脑袋,像动画片里蛊惑人心的狐狸,“那就同流合污好了。” “……你哪里一样了,成绩又好又招女生喜欢,你本来可以前途无量的,”夏惊蛰垂下视线,不去看他的眼睛,倒豆似的嘀咕,“但跟我在一起就会被排挤,被人说闲话……” 说着说着话音就低下去——枕霄又不是第一天知道,哪里用得着他来提醒。 “嗯,是啊,那又如何呢,”枕霄揉揉他的头发,将一缕长到挡住眼睛的鬓发别到他耳后,语气难得温柔,“我如果介意,从一开始就不会问你要不要搬去我的寝室住,也不会退出什么艺术节活动陪你一起——都是些颠倒黑白人云亦云的人,我活着又不是为了跟他们打好关系,也不是为了招谁喜欢,别为了这种人的判断贬低自己……不是你说的吗,我相信你就足够了,对不对?现在再加一条,我不光相信你,还很喜欢你。” “你他妈到底从哪儿学来的这一套一套,”夏惊蛰受不了他的视线,终于在两盏路灯间的阴影里停下脚步,伸手去抱他,有种自己被蒙骗了的感觉,嘀嘀咕咕地抱怨,“不是对人情世故一窍不通吗,不是什么都不知道吗……以前撩了我还说自己不懂,怎么说起喜欢来脸都不红一下,你就是装的无辜是不是……” 身前的人就低低地笑起来,抬手把他往自己胸前按了按,话音透过两层单薄的布料,同心跳一起传进他耳朵里:“我都快要心跳过速导致休克了,你觉得呢?” “……活该,”夏惊蛰理智上知道自己不该像个漫画里恋爱脑的女主角似的,做出些娘啦吧唧的动作来,偏偏手脚都不听话,环着他肩膀的手还是忍不住收紧了,“但我这人真的挺多缺点的,有时候很冲动,纠结起来又连自己都烦——” “那你要反悔吗?”枕霄就顺着他的意思问,话里的笑意不加掩饰,十足恶劣。 “不要,”这次倒是回答得毫不纠结,果断得连夏惊蛰自己都愣了一下,然后沉默几秒,忍不住低低地笑起来,“算了,我是傻逼。” “是啊,傻逼才在气温不到十五度的晚上让我穿这个吹冷风,”枕霄就顺势牵开话题,故作可怜道,“还很饿。” 本来就容易心软,现在多了一层男朋友的身份,夏惊蛰对他这样的语气就更加有求必应了,闻言连忙松了手,想把外套脱给他:“抱歉,我……” “前面好像有吃东西的地方,是步行街吗,”枕霄十分自然地牵过他一只手,把他脱外套的想法扼杀在摇篮中,语气平常,“我想吃火锅,以前只有写作文的时候背到过这个词的英文,据说很适合在天冷的时候吃……” “走走走……”夏惊蛰恨不得下一秒就搬个火锅店到他面前来,早忘了一个小时前自己口口声声说的话,像个十足溺爱孩子的家长,不仅不计较孩子吃饭敷衍,甚至能答应晚上十点带人去吃火锅。 - “吃啊,看我干嘛?” 指望枕霄这样的高分低能儿童学会自己涮火锅是不可能了,夏惊蛰倒也乐得替他代劳,只是不太习惯对方直白黏在自己身上的视线——一两分钟也就算了,从坐下来到汤底开锅,再到食材都涮熟盛了满满一碟,那道视线始终寸步不离地黏着他,简直比小时候那个玩伴还要过分。 救命,以前怎么没发现他这么黏人,合着过去那些不经意的撒娇都是冰山一角,底下还藏着他无法想象的东西吗…… 偏偏窥视者理不直气也壮,被他说了就乖乖收回视线,故作听话地低头吃两口,然后再次抬起头来,熟练地拿眼神腻味他。 “没什么,只是觉得很高兴,”枕霄看着他把一筷子金针菇放进番茄汤里,觉得他对自己至少比对火锅食材有耐心一些,就半真半假地委屈起来,“以前没想到在一起之后会那么……高兴。” 没想到短暂地放下心里枷锁,放任自己陷进朝不保夕的甜蜜里,是一件那么令人上瘾的事——即使引线随时会燃到尽头,让他的过错暴露在空气里无可遁形,他依旧觉得高兴。 夏惊蛰拿筷子的手顿了顿,又捞起一块肥牛放进他碗里,语气微妙:“那你怎么不早点儿表白?” 枕霄不答反问:“你怎么知道我早就喜欢你?”——印象中他似乎也没有露出过什么破绽,即使当时越了线,也应该很快圆回来了才对。 “嗯……做梦梦到的,”夏惊蛰像被自己的说法逗笑了,顿了顿才继续,“梦到你手机的锁屏密码是我生日,心血来潮试了一下,结果还真是——哎,你那个所谓的暗恋对象,不会有二十多个人吧?” 枕霄难得被他噎住,露出略显苦恼的可爱表情来,叹了口气:“不是暗恋对象……解释起来很复杂,过几天你就知道了,反正不是什么对不起你的事。” “知道了知道了,我也没说怀疑你……不过说实话,枕霄同学,我可真是小瞧你了,还知道装有什么暗恋对象来套我的话,套路那么深,都够我画一本漫画了。”夏惊蛰自己不太饿,倒是对这家火锅店的红糖糍粑情有独钟,黏黏糊糊地含在嘴里,说话也含糊,“对了,说到锁屏密码,我好像也该改一个了——你生日是几月几号?” “记不清了,十二月吧。” 夏惊蛰挑眉,以为自己这样十几年不过生日的已经算少见了:“这还能记不清吗?” “嗯,也不是什么特殊的日期。”——倒是他那位现在身处精神病院的生母总把“儿的生日是母亲的受难日”之类的说辞挂在嘴边,每年生日前后总不会让他好过,恨不得他小小年纪就攀上人生巅峰,身价过亿回来自己的养育之恩。 枕霄用筷子尖挑开金针菇,将可怜的菌菇分成一缕一缕,又摆弄成个爱心的形状,回过神来发现这个行为有点儿傻,就重新堆成一撮,夹起来送进嘴里,嚼完咽下去了才继续道:“就当是十月七号吧。”——是这一天的日期。 至少在今天之前,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能坐在深夜的火锅店里,没有门禁也没有成堆的作业,就这么坐在热气腾腾的汤锅前,隔着温暖升腾的雾气,一抬头就能看见心心念念的人——这个人还会有点儿不好意思地朝他笑,难得耐心地把食物送到他碗里…… 别说生日,让他死了都行。 夏惊蛰一怔,隐约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却还是摇摇头,垂眸看着细细沸腾的番茄汤,轻声道:“今天就来不及了。” “来不及什么?” “给你过生日……再说了,今天是陈编的结婚纪念日,哪有这么撞日子的。” 于是两个人就像扮家家酒的小朋友似的,围着手机日历研究起枕霄的生日该定在哪一天——刚见面那天闹得停不愉快,寓意不好;中秋算是第一次同床共枕,但第二天凌晨被一通电话打破安宁,好像也不合适;其他的日子吵吵闹闹里夹杂着甜,似乎都是再普通不过的日常了,也不足以特意摘出来作为枕霄的生日。 到最后夏惊蛰自己都没了办法,在日历界面上百无聊赖地来回翻,一边翻一边撑着脑袋道:“干脆就明天算了,回去月考的日子——靠,明天就月考了,我们居然还在吃火锅。” “行啊,”枕霄对什么时候过生日无甚兴趣,只是乐得看他纠结,就这么十分随意地定下了自己的“生日”,揉了揉他的脑袋,温声道,“还有半个小时就到明天了,你要在火锅店祝我生日快乐了。” 夏惊蛰看了他一会儿,似乎在思考什么,然后下定决心似的站起来:“我去问问他们这个点还给不给过生日——” “别去了,”“寿星”本人连忙拉住他,失笑道,“早点儿吃完回去吧,不是说明天还考试吗……我怎么觉得你比我还亢奋?” “肯定啊……”夏惊蛰不情不愿地坐下来,接着往锅里下食材,一副没有蛋糕就要拿土豆片和肉喂饱他的模样,过了几秒才小声说,“我也是第一次谈恋爱,兴奋一点儿怎么了。” 第66章 双向歉疚 从火锅店出来已经过了零点,店里暖气熨帖,便显得室外愈发寒冷异常,夏惊蛰被那一阵冷风刺得缩脖子,拽着枕霄躲回门里打车,手都伸不出来,勉强用一根手指点点划划地戳屏幕,好不容易付款成功,又看着屏幕上“前方5人排队”的提示咬牙切齿。 枕霄看着他蹲在那里蜷成一团,白净的后颈从乱发间漏出些许,无端起了捉弄的心思,就十分幼稚地走过去,突然将冰凉的手塞进他衣领里。 夏惊蛰一激灵,下意识爆了句短促的脏话,骂到一半又生生咽回去,猫似的转过头来看他——自下而上的角度,双眼皮薄薄的褶皱被压成一线,显得那双眼睛格外圆,又被火锅店里清一色饱和度过高的暖黄灯光簇拥,蒙上水波一般粼粼的潋滟,委屈与无辜就要溢出来。 很难得,枕霄没有从中捕捉到任何同暴躁有关的情绪——难得到他自己也愣了一下,被烫着了般猛地抽手退开,又同样反常地后知后觉道了声歉。 “……没什么,”夏惊蛰垂下视线,看了一眼手机屏幕,嘀咕着站起来,语气出奇温和,“你的手好冷。” 话音未落,那只始终蜷缩在衣袖里、尚且称得上温暖的手就攀上他的指尖,然后自然而然地上移些许,像小时候那样牵上来——又不太一样,这次是十指相扣。 小漫画家指间有薄薄的茧,还硌着一圈形状怪异的金属尾戒,和记忆中孩童细嫩柔软的手相去甚远,然而手指被人握住的那一瞬,似曾相识的温暖还是涌上来,让他想起某个夕阳流溢的傍晚,春天,还要穿毛衣的季节,夏惊蛰牵着他找回家的路,手心的温度也是那么熨帖。 这算什么,男朋友的特权吗…… 他以为对方至少会生气,猫一样炸毛,或者骂骂咧咧地扑上来报复他——即使他身上只有薄薄两层衣料,已经没什么可报复的了。 然而夏惊蛰只是牵着他往外走,找到来接他们的车,才暂时松了手去拉车门。 话音也平和,跟司机师傅确认完目的地后顺口问他:“其实我一直挺好奇的,你是不是除了社交,什么也不怕啊?” 痛觉迟钝,不怕鬼神,也不怕冷,对别人的威胁更是置若罔闻,简直像个设定古怪的机器人——那种因为一项功能不达标,就被丢出工厂自生自灭的残次品。 枕霄还陷在微妙的受宠若惊里,想起他小时候的直率与几天前还一身尖刺的暴躁,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人谈了恋爱就像转了性,被错乱感蒙得无端心虚——如果夏惊蛰每次都用那种眼神看他,再反过来对他好,像什么无条件原谅世人过错的神灵,那他心底的愧疚就更加无从开脱了。 但本能的反应又骗不过自己,他一边歉疚,一边又对心上人显露出的反差食髓知味,尝到了从未有过的幸福感,就忍不住想再逗一逗对方,然后奉上千倍百倍的甜枣,牢牢圈占这份独属于他的柔软。 “不是,”过了许久他才听见自己回答,“我怕很多东西。” ——比如你真的生气,或是不原谅我。 夏惊蛰瞥见他的神情,从那万年如一的面无表情里读出几分沉重,以为戳到了他的伤心处,就识趣地避而不谈:“至少不怕冷,我都冻死了……哎,早知道晚上降温,出门前就让你多穿点儿了。” “……习惯了而已,”枕霄暂时不能像之前一样毫无负担地去腻味他,又怕消沉久了被人看出端倪,只好顺着情绪往下说,用某些他其实并不那么介怀的过往掩饰心中所想,“小时候家里条件不好,她把绝大多数收入花在了培养我读书上,交不起暖气费,衣服也都是别人穿剩下的,质量没有那么好——其实很矛盾,一方面浪费钱买没必要的教辅,送我上这样那样的补习班,另一方面……饮食起居上又只考虑自己,我是顺带的。初中住校的时候别人大包小包地往宿舍里搬,我只有校服和学校发的那种最薄的被子,反正一年四季都是这么过来,已经习惯了。” 卖惨可耻但有用,倘若放在一个月前,自尊心必然不会允许他说出这些过往,但眼下总要说些什么,好让他快要溢出来的愧疚被掩饰成别的东西,以免就此败露,连将功补过的机会都不给他留。 其实话的内容是次要的,他也并没有刻意撒娇乞怜的想法,只是同夏惊蛰说话的时候,他的语速总是会不自觉放慢一些,尾音若有若无地拖长了,变得格外让人心软,就不偏不倚戳中了某人的同情心。 “怪不得你床上……”夏惊蛰自言自语似的嘀咕一句,没再接话,摸出手机打开某个购物软件,划拉两下又退出去,转而切换成和自家管家阿姨的聊天框。 枕霄半天没等到下文,忍不住疑惑地“嗯”了一声。 “给你置办点儿嫁妆,”夏惊蛰低头打字,一边随口道,“过两天就入冬了,那幢楼通不通暖气都难说,总不能让你盖那玩意儿过冬,也太薄了……还有衣服,顺便买两双鞋。” 他的语气分明很自然,连那点心疼都不甚别扭,大剌剌摊在明面上,然而枕霄听着听着,就觉得“包养”二字传进耳朵,就差写上他的名字再昭告天下了。 不熟的时候敲诈仇人是一码事,到底是青春期自尊过盛的男孩子,交往之后又哪里有软饭硬吃的道理。枕霄一怔,刚想开口拒绝,就被伸到面前的手机屏幕晃了神——夏惊蛰在三张照片间来回划了一轮,问他喜欢哪个颜色。 “不准拒绝,敢说都不喜欢就揍——不是,就挑到你说喜欢为止,”他的新晋小男朋友凑近些许,用只有彼此能听见的音量低声威胁,“或者都买下来,反正我那些稿费存着不花,给你买两床被子还是够的。” 不光是包养,还是个强买强卖的新鲜剧本。 试图包养他的人顿了顿,又软硬兼施地补上一句:“再说了,就当是生日礼物,不行吗?” “谁生日送羽绒被啊,”枕霄有些无奈,顺着他的意思点了点屏幕,还是没忍住去套他的话,“这个吧,我都行……怎么突然对我那么好,你这样好像要把我养肥了吃掉的狼外婆。” 放在以往这样嘴欠的话大约会招来白眼,然而这一次被招惹的人不仅不回呛他,还点了点头。 “是啊,细皮嫩肉的,我恨不得一口咬穿你,”夏惊蛰扫了一眼他被衬衫衣领妥帖包裹的脖颈,眼神在喉结附近逡巡片刻,就几不可察地暗了暗,“都行最好,那我就照自己的审美挑了,到时候不许不穿。” 说罢,又低下头去敲敲打打地发消息,对他的问题置若罔闻——直到两人下车,连枕霄自己都快忘了这一茬,夏惊蛰才别扭似的清了清嗓子,没头没尾地抛给他一句:“没有理由,我就是想对你好一点。” 夜风渐起,将他散落的黑发扬起些许,就露出发丝下隐隐泛红的耳廓。“没有理由”这种话骗不过讲求逻辑周全的理科生,更不用说枕霄有多了解他,又哪里会觉不出他的异样。 枕霄心里有一架天平,一端坠着经久的愧疚,另一端盛着朝不保夕的甜蜜——察觉夏惊蛰眼底一晃而过的羞怯,一边倒的平衡就被短暂打破,驱使他意味深长地反问回去,却也没忘了上前一步,替人挡住凛冽的夜风。 “是吗……” 临近一点,临街的商铺早就打烊,显出与白天相去甚远的安静与萧条来,只剩下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利店,夏惊蛰远远瞥见招牌上红蓝的光,就想起不久前那场玩笑似的自命题表白,把他生生吹到感冒发烧的冷风,还有墙头上的三罐啤酒。 “也不全是,”他想起那天乱成一团的思想斗争来,被臆想中的酒意驱使,到底还是开了口,“很幼稚的理由……你其实能猜到的,对吧?” 天冷,脚步就不自禁地加快,走得急了又呛着冷风,让他的话音有些发抖:“我小时候性子很直,每次被他——你别吃醋啊,是你问了我才说的,被那个朋友捉弄就老是生气,一生气就凶他,弄得他好几次眼泪汪汪的……当时觉得是他先欺负我,被凶了也是他活该,肯哄他就不错了,后来想想,他应该也挺难受的,可惜没机会道歉了……” “是他活该,”枕霄就忍不住皱眉,语气冷得和那句“你就当他死了”如出一辙,“不怪你,不用道歉。” “又吃醋啊——听我说完嘛,我是想说,小时候不懂事才会反应那么大,现在知道克制了,就不凶你了……之前脾气不好,吓着你了,我尽量改。” 枕霄一惊,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他的“之前”是指过去一个月,没想通他从哪里得出自己能被那种程度的暴躁吓到的结论,正想反驳,转头却发觉他的神情有些异样,似乎与愧疚或温情都相去甚远。 然而还没等他看清,那一晃而过的冰冷情绪就被妥善掩藏,消失殆尽了。 第67章 矫枉过正 “大半夜的蹲在这儿,冷不冷啊?” 手腕被人扣住的时候青年还在打字,联系人的备注是“高启炀”——下一秒他的拇指被人倏然反折,手机“啪嗒”一声摔到地上,随之而来的就是近于骨骼碎裂的不祥动静。 始作俑者撑着膝盖弯下腰来看他,略微歪着脑袋,墨黑的眼底锋芒如刀,正是他所谓的跟踪对象。 “我操!姓夏的——”钳着他拇指的手不知用了什么技巧,始终维持着让他疼痛难忍却不伤及骨头的角度,青年发了狠地挣扎,竟没能挣脱对方的钳制,反倒被趁势掀翻,狠戾的膝击砸在下腹,逼出他一声惨叫。 “怎么又是你,”夏惊蛰松了手,转而捏着他的下巴逼他和自己对视,半跪在他身上冷声道,“刘颂是吧,我记得你妹当时在医院哭着找你来着,怎么出来了还是跟着那个傻逼混,不怕哪天把自己混进局子吗。” 他到底不想真的动手,哪怕是夜深人静的街巷岔路,他依然错觉黑暗处有一双眼睛,一刻不离地盯着他,将他一切过错记录在案——青年的拳头裹着风袭来,被他面无表情地偏头躲过,还有余裕在心里吐槽一句前摇过长,实在上不了台面。 “你也知道我家有钱,”夏惊蛰看着他说,“我的柔道教练带出过不止一个世界冠军,也不会放任我绣花枕头似的就出师来丢他的人,没有武器,跟我单打独斗的胜算有几成,你自己想。” 刘颂啐了一口,呲牙冷笑:“娘娘腔,装什么逼呢,你敢吗?” “妹妹还在上小学吧,今年的学费凑够了吗,”夏惊蛰垂下视线,卡着人下巴的手略微下移,握住他喉咙处急促的脉搏,话里带着浅淡的怜悯,仿佛透过他看向一群类同的人,平静地答非所问,“我不知道高启炀能给你什么,但如果你想,我可以在家里的分公司给你和你妈找个活干,有员工宿舍,足够你们一家三口住,高启炀也不敢去那里找你的麻烦。” “少唬我了,你这种人哪来那么好心……” 夏惊蛰似乎想笑,最终也只是轻哼一声,略微眯起眼,猫似的盯着他看:“我是哪种人?” ——“你怎么知道没人叫我活菩萨?” 青年眼底的动摇一晃而过,又被狐疑取代,甩开他早已放松的手,拧眉反问:“画饼谁不会啊,你当我是你这种傻逼高中生吗?” “签合同入职,临时工,年后能不能做下去全凭你自己表现,我只是提供机会,”夏惊蛰语气平常,无端想起不久前枕霄说他打架也像调情,就一跃起身,向后退了两步,“如果我想画饼,会现在就给你转一笔钱,明天再去报警,或者告诉你妈,说你半夜打劫——刘颂,我就是这种以德报怨的傻逼,要降温了,想接着在冷风里蹲我,还是规律地工作下班就能回家,你自己选吧。” 长久静默,只剩下风声呼啸,卷走两人间若有若无的对峙。 刘颂捂着腹部翻了个身,起不来似的赖在地上,良久,吐出一团浑浊的热气,自嘲似的哼笑一声:“……你当是什么热血漫画吗,还嘴炮,以德服人……” 夏惊蛰没说话,嫌冷又不能表现出来,藏在厚外套里的手指摸摸索索,攥紧了原本属于枕霄的那层西服——这套说辞最初只是个备选方案,他的planA是对包括高启炀在内的所有人视若无睹,捱到高中毕业就出国,当个彻头彻尾的英勇懦夫,走之前说不定还会去找一找当时被他救下的那个女生,确定她会如自己所言考上大学离开这个城市,彻底摆脱这帮混混的纠缠。 但这仅限于他孤身一人随时能走的时候,现在时移势易,多了个名正言顺的男朋友,远走高飞那一套是用不上了,还要担心身后的烂摊子连累到枕霄。 他对旁人的视线格外敏感,察觉被人跟踪的时候却还是结结实实吓了一跳,险些忘了先前的话题,偏偏枕霄走在他半步前的地方,不能被发现,他只好走上前去挡住对方的视线,磕磕巴巴地说些不熟练的真心话,“我尽量改……温柔一点儿,少发火,差不多就那样吧……” 但他现在的行为哪里和温柔沾一点儿边——夏惊蛰自己都觉得好笑,抬手揉了揉冻僵的耳朵,顺便把头发松松垮垮扎起来,听见地上的人叫他名字,就随口应了一声。 “借个火,这玩意摔哑了。”刘颂嘴里叼着根烟,冲他半死不活地扬了扬打火机,仿佛之前掐下巴踹肚子的闹剧从未发生,“哎,你说的那个合同,上哪儿签啊……” 烟早就戒了,他自然也不会带什么打火机,倒是从外套口袋里摸出颗糖来,就顺手扔了过去:“过两天安排好了就联系你,放心,我没必要骗你……对了,你有高启炀的联系方式吗,给他打个电话。” “……现在?” “嗯,”夏惊蛰看着不甚完满的月亮,轻声道,“给他一个私了的机会,没空陪他玩猫捉老鼠了。” 刘颂沉默了一会儿,拆开那颗糖丢进嘴里,咔嚓咔嚓地咬碎了,终于坐起来,去捞先前摔在地上的手机,一边含混地问:“其实我一直挺奇怪的,你不是富二代吗,怎么那么怂?” 夏惊蛰挑眉:“高启炀没告诉过你们?” “记不清了,老大就说放心干,你不敢闹大……我看你这样也不像真胆小的人啊。” ——如果真的胆小怕事,至少不该手无寸铁地独自前来,在这里跟他耗着,也不担心他叫人似的。 “你不也怕家里人知道你打架吗,”夏惊蛰就半蹲下来,戴上兜帽挡风,视线从压低的帽檐下静静扫向对方,“单亲家庭是吧,还有个妹妹……别那么看着我,没非法调查你,在医院恰好碰到了听她说两句而已——我也差不多吧,我外婆身体不好,怕莫须有的事情传出去,让她老人家挂心。” “那你现在怎么……”刘颂对他意料之外的坦诚显得很讶异。 “现在也不想闹大,所以给他个私了的机会,”夏惊蛰从他手机里找出高启炀的联系方式,点开那串数字,堪堪停留在拨通的前一步,嗓音分明如常清朗,语气却冷得像刀,锋芒凛然,“但我外婆毕竟在国外,这些破事没那么容易传进她耳朵里——人的耐心毕竟是有限的。” 他只是终于攒足了直视过往的勇气,开始走出矫枉过正的怪圈了。 电话拨通,那头嘈杂的厉害,让人分不清是酒局还是网吧,高启炀的声音传过来,劈头盖脸是句说到半截的脏话,之后才疑惑似的叫了声“刘颂”,问有什么事要这个点说。 “高启炀,”夏惊蛰瞥了一眼身边人惊恐的眼神,直觉刘颂现在对他的态度说不定已经比对姓高的亲近,觉得有些讽刺,话音就带上几分嘲弄似的冷笑,“打一架吧——单挑,带什么东西都随你,我输了就告诉你人在哪儿,赢了这件事到此为止,别再纠缠我了,怎么样?” 第68章 下蛊 “不是买烤肠吗,肠呢?” 意识到自家客厅还亮着灯的时候,夏惊蛰其实已经意识到有些不对,然而已经走到门口,再让他折回冷风里走一趟也不现实,就只好硬着头皮开了门,撞进灯火明彻的温暖里,等着他的就是这么一句似笑非笑的质问。 枕霄已经洗漱完了,又换回柔软无害的家居服,洗过的头发半干不干,散发出好闻的味道,像被烘热的甜橘子——然后夏惊蛰想起前两天新买的洗发水是橙花味道,相似又不尽然,只是被套用在这个人身上,就让他联想到甜得发腻还溏心的橘子硬糖。 “回来路上吃完了,”他就慢吞吞地低头换鞋,盯着自己毛茸茸的拖鞋睁眼说瞎话,“我以为你不喜欢黑胡椒的味道。” 枕霄不置可否,靠在玄关处的模样有点儿像蹲守主人回家的大型犬,不知何时默不作声地凑上来,害得他一起身就撞进陌生也熟悉的怀抱里,吓了一跳。 于是湿漉漉的橙花味道缠上来,还掺着牙膏清淡的薄荷味儿——枕霄用下巴蹭他头顶,声音刻意放软了,像委屈又像煞有介事的撒娇:“四十三分十五秒,你今天陪烤肠的时间都比陪我久了。” “……我错了我错了,不该和烤肠厮混冷落正宫——快起来,洗完头也不知道吹干,不怕感冒吗。”夏惊蛰被他腻得没办法,挣脱不开,只好顺着他的意思哄,暗自腹诽这个人实在阴晴不定,在车上还一副心情欠佳要跟他客客气气的模样,现在又知道腻味人了。 枕霄低低“嗯”了一声,也不知道哄好没有,就圈着他半推半抱地往里走,蹭到沙发旁坐下,指了指茶几上早就插上电源的吹风机,眼底笑意晃动,看起来甚至有些乖巧。 夏惊蛰揣着心虚,暂时懒得跟他理论谁预判了谁的预判之类无意义的问题,任命地蹂躏两下他的头发,起身拿吹风机去了。 他想自己可能是有点儿人妻属性的,尤其是在面对枕霄这样自理能力欠佳的大龄儿童时候,就不知不觉没了脾气,反倒对心上人并不宣之于口的依赖很受用——这个认知激起他一层的鸡皮疙瘩,拨散人头发的手就用力几分,牵扯出一声闷哼。 “你走神了,”枕霄仰起头来看他,半开玩笑地问,“想什么呢,烤肠吗?” “想我在给宠物吹毛,服务是不是太周到了,”夏惊蛰用热风最后扫了一遍他蓬松的发尾,又满意地揉了两把,才关了吹风机放到一旁,道,“一开始不是说学怎么生活自理吗,怎么变成撒娇耍赖了?” 枕霄转过身来牵他的手,冰凉的手指伸进他衣袖里,在腕内细嫩的皮肉间轻轻摩挲,像什么意味深长的暗示,偏偏表情无辜:“那我也帮你吹头发……夏老师。” “算了吧,睡不睡了,明天还有考试,”夏惊蛰对他的自理能力丝毫不抱期望,打发小孩子似的拍了拍他脑袋,起身要走,“我去冲个澡。” “小孩子”顺势拉住他的袖子,轻轻晃了晃,目光毫无遮掩地直直缠上来,春冰消融,缱绻潋潋:“那我今天还能睡你的床吗?” “能啊,为什么不……”说到一半夏惊蛰才意识到今时不同往日,两个人的关系已经不能用借宿二字简单概括,像被陡然蔓延的暧昧呛了一下,说话就有些磕巴起来,“几个小时而已,总比着凉感冒好——先说好啊,我可没想搞颜色,只是睡觉而已。” 毕竟是个口口声声接吻都要以交往几个月为前提的人——枕霄想起几个星期前那封关于接吻的委托函,又想到夏惊蛰最近那本男女主人公甫一表白就接吻的连载漫画,摸不清他的接受底线到底在哪儿,满脸无辜地自证清白:“我什么都没说啊……” “也是,你懂什么……”夏惊蛰还把他当一张白纸,揉了揉脸驱散满脑子旖旎联想,嘀咕着向浴室走去,某一瞬间觉得自己像恶意揣度纯良少年的臭流氓,还是自我感觉颇为良好、下意识把自己代入了被动方的那一种。 也就自然而然忽视了枕霄缠着他背影的视线,与其中一晃而过的晦暗与狐疑。 - 夏惊蛰怕冷,习惯用偏热的水洗澡,被升腾的水汽蒸得发懵,钝钝地回想不久前那通电话——周五晚上找个地方,时间地点随对方选。 纠缠几个月的矛盾用单挑作结,说出来他自己都觉得幼稚荒唐,但这也确实是他能想到的唯一一个既不至于闹大、又能打破现状的办法,总好过哪天跟踪他们的人从一个变成一群,再殃及枕霄。 他倒是没想到高启炀会那么爽快地答应他打一架,唯一能想到的解释就是自己长得太具迷惑性,看起来像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娘娘腔,才让对方觉得和他单挑是捡了便宜,顺理成章答应下来。 对他而言其实没有多少所谓,无非是找个由头了结这桩事端,能如他所想赢了对方到此为止最好,高启炀死要面子,结结实实吃过一次亏大约就消停了,如果不能,他也懒得再玩这些猫捉老鼠的游戏,大不了把事情闹到明面上——他爸妈再忙于工作没空管他,也不会放任他这个唯一的血脉继承人处在整天被人跟踪找茬的境地里,否则哪天真出了意外,他家就绝后了。 更奇怪的是他走之前刘颂没头没尾抛过来的一句话:“其实老大最近没提动手的事,就让我们轮流跟踪你来着。” “什么傻逼事儿啊……”夏惊蛰晃了晃脑袋,一头扎进热水里,被馥郁的橙花香味糊了一脸,怎么闻怎么觉得这味道和枕霄身上的不太一样,就突然怀念起对方温暖的拥抱来,心想漫画书诚不我欺,心情不安定的时候果然会格外渴望亲密接触。 然后他突然意识到,原来自己也有能依赖的人了。 这个认知像炸开在脑海边缘的一小簇烟花,既不明亮也不惹眼,但的的确确让他晃了神,过了几秒才理清这句话的前因后果——然后长久寂寥的夜空被烟花填满,五颜六色噼里啪啦,把那些让他心烦意乱的思绪燃烧殆尽,只剩下炫目的彩色光点,星云一般在眼前盘绕。 下一秒他扶着瓷砖墙一个踉跄,反应过来那些烟花也不全是情绪使然——低着头冲了半天热水,他有点儿晕了。 走出浴室的时候夏惊蛰被冻得一激灵,脑海里就多了个没头没尾的念头,关于熬了那么多天夜的当代高中生到底能不能说早睡就早睡,尤其是在这么个特殊的情境下。 和暗恋对象交往的第一天,不,第二天——还是同床共枕。 能就见鬼了。 他被趋暖的本能催使,径直向卧室走去,心底微妙的依赖欲在开门看到枕霄的那一刻满到了顶点,摇摇晃晃地险些溢出来,所幸不过几步路的距离,扑进床里再顺势滚到人身上只需要不到三秒,还不至于让他太失态。 枕霄微怔,下意识伸手抱住他,有些无奈:“你自己怎么不记得吹头发……” 夏惊蛰闷闷地“嗯”了一声,满脑子都是他身上的味道果然比纯粹的洗发水沐浴露都好闻,对他的话左耳进右耳出,十足的耍赖模样。 他岂止是忘了吹干头发,分明连擦都没擦两下,湿透的黑发还凝着水珠,就这么乱七八糟地贴在颈后,宽大的衣领下露出大片皮肤,肩背连接处的骨骼薄而起伏,像是精心雕琢的白玉,两侧肩胛骨之间有一片凹陷,随着动势愈发分明,暖黄灯光落在微微凹陷的脊椎处,又被零星水渍沾染折射,显出引人遐想的明晦光影来。 喉结一滚,枕霄垂下视线,在顺势实施计划和替人吹干头发以免着凉之间选择了后者,伸手把他潮湿的发尾拨到一旁,又拉起衣领将那片皮肤妥善盖住,然后欲盖弥彰般加上一层被子:“我去拿吹风机。” 大约是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些反常了,夏惊蛰沉默了几秒,然后理智回笼似的,突然一把扯过被子蒙住脑袋,声音闷闷的听不出情绪:“……我自己会吹。” ——到底还是没拗过枕霄,被他仗着身高差摆弄成个十分别扭的姿势接受吹毛,像个被人圈在身前的洋娃娃,或者什么坐在主人怀里的宠物。 夏惊蛰优越的画面想象能力在此刻发挥得淋漓尽致,哪怕不刻意去想,也能将两人此刻过分暧昧的模样脑补得七七八八。他受不了对方扑落在他耳侧的、比热风还要灼烫缱绻的呼吸,下意识撑着枕霄的大腿坐直了,又被背后的人恶劣地圈住腰腹,带回到后仰的角度。 枕霄的动作分明很直白,只是那么圈抱着,也没有趁机作乱的意思,然而被他隔着衣服碰到的地方还是无可救药地热起来,牵连出臆想中更甚于抚摸的暧昧。 “……你是流氓吗?!”夏惊蛰听见自己隐隐发抖的声音,像从喉咙底里挤出来,哑得厉害。 “不是,”枕霄就把风调小一档,好让自己的声音更理直气壮地传进他耳朵里,“是你男朋友——你说过要对我好一点儿的,不能生气。” 不是耍流氓,是名正言顺的调情。 夏惊蛰心想自己哪里是生气——要生气也该是恼羞成怒,第二个字占了百分之八十——却被他那句“男朋友”晃得一怔,到底没能说出反驳的话来,像是被他过分自然的语气绕了进去,开始接受此情此景其实并没有什么问题的荒诞事实,也就不再试图挣扎,不知不觉放松下来,枕在对方温暖的怀抱里,像被妥善顺毛就忘了脾气的猫。 直到头发干得七七八八,对方却依然没有停下的意思,反倒将风调整到最热的一档,不远不近地在他耳朵附近徘徊,烫得他有些难耐,才忍不住开口阻止:“已经干了,别吹了……” 枕霄知道他耳朵敏感,听清了也装作没听清,低下头去凑到他耳边问:“说什么?” 惯常清冷的嗓音乍一变得温柔,实在是比刻意引诱更加犯规的反差——夏惊蛰肩膀一僵,下意识扭头想躲,却又撞上另一旁吹风机无机质的热风,脏话就不自觉漏出来,既软又哑,比起威胁更像示弱求饶。 枕霄终于肯关了吹风机,好脾气似的抬手来替他揉耳朵,像什么煞有介事的安慰,然而手指是凉的,覆上滚烫的耳廓只会让他抖得更厉害,说出的话也碎成一段一段,十足狼狈:“你他妈……到底想干嘛?” 后来的事他其实有些记不清了,只知道枕霄伏在他耳边又说了些什么,明晃晃的颠倒黑白,却又不给他反驳的余地,恼得他扭身去推,试图暴力反制得寸进尺的新晋男友。 ……回过神来灯已经暗了,只剩下床头昏黄的一盏,勾勒出身下人温柔的眉眼轮廓——他坐在枕霄身上,却丝毫没有一点主动权,倒像是赶鸭子上架,而被他压着的人游刃有余,靠在床头抬眼看向他,眼底映出晃动的暖光,像一把细碎的星星。 枕霄似乎说了什么,没有出声,口型让他联想到萦绕在两人之间的湿润气息,橙,脐橙。 然后他猛地反应过来,脑海里充盈的橘子糖就炸成橘黄废料,甜腻得他喘不过气来——枕霄就满脸无辜地坐起来抱他,将他搂进怀里,贴着他的耳朵轻声问,想到什么了,脸好红。 “……你不是什么都不懂吗?”直到这时候他还有余裕想自己被骗得血本无归,咬牙切齿地逼问,只是声音断断续续,听起来毫无震慑力,反而有些丢人。 下一秒就彻底没力气想了——耳廓被什么湿热的东西缠上,然后陷入一片温凉的潮湿里,枕霄叼起那一片薄薄的耳垂,磨牙似的用犬齿摩挲,然后用气声反问他,我为什么不懂。 “自学了一点儿皮毛,剩下的还要等夏老师教我,”枕霄安抚似的揉了揉他僵直的后背,在腰侧停下来,有一下没一下地捏,“比如在一起第几天才能接吻——这本漫画是第一天,上一本是第五天,上上本……在一起之前就亲过了——夏老师,那你呢?” 夏惊蛰被他咬得迷迷糊糊,思考都困难,下意识想推开他的手,却又被心底那点儿改过自新的觉悟拦着,不敢太用力,最终演变成不尴不尬地抓着他手腕,倒像是欲拒还迎:“我不知道……随你喜欢,我操,你松手……痒……” 说到最后都沾了哭腔,理智也分崩离析,根本听不清自己说了什么。 他那些用于混淆视听的锋芒失效之后,余下的内里其实是很柔软、柔软到不堪一击的。 枕霄到底舍不得欺人太甚,暂时依着他的意思松了手,也不再折磨他通红的耳朵,等他急促的呼吸略微平复,才复又凑上前去,轻声重复他之前的话:“随我喜欢啊……” “也不是……”夏惊蛰想不通他今天怎么回事,明明平时不是多追求亲密接触的人,黏人总是点到为止,看起来也没有急色的意思,倒像是憋了坏心思刻意欺负自己,要逼他说出什么话来。 然而缠着水生调的呼吸落在唇边时,他还是忘了拒绝,甚至无可救药地闭上眼,听见自己丢人的讨价还价:“那至少、别伸舌头……” 臆想中的亲吻却迟迟没有落下。 一秒,两秒,三秒。 他耐不住疑惑,眼皮掀开一隙,就看见对方轮廓漂亮的嘴唇沾了灯光,下蛊似的轻轻开合,话音残忍又温柔:“夏惊蛰,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第69章 以吻封缄 “夏惊蛰,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被点名的人一惊,终于反应过来对方既不是心血来潮也不是吃错了药,只是单纯地拿这些暧昧招数套路他,好趁他心神动摇哄他说实话——那点儿压抑许久的反抗欲被戏弄催长,就后知后觉窜升起来,险些将他的理智一把烧穿。 枕霄就像早猜到了他要炸毛,话音一落便凑上来抱他,制住他手腕的手比想象中更有力,说出的话却很软:“有什么是连我都不能说的,你不相信我吗……” “不是,两码事,”夏惊蛰皱着眉挣开他的手,脸还是烫,解释也底气不足,绕了一圈才想起自己该否定的,“什么都没瞒你——姓枕的你放我下来,再这样我要生气了。” 记忆里对付某个小孩办法果然对大孩子也奏效,被他佯装愠怒地警告一句,枕霄到底还是乖乖松了手,视线却依旧咬着他不放,过分的专注与探求,像要从他不敢松懈的神情里强行寻出破绽。 夏惊蛰盯着床单角落里的一团褶皱,鬼使神差地想这玩意好像抽象的玫瑰花,不说话也不敢看他——生气是没法真的生气,他不占什么道理,可以枕霄的性格,眼下的情形似乎也不是他沉默就能混过去的。 更让人心烦的是生理本能,缠在嘴角迟迟不肯散去的浅淡热意,还在提醒他那个险些落下的吻,将他一晃而过的丢人期待拉出来反复鞭尸。 枕霄伸手来牵他的衣摆,把妥协两个大字陈列得明明白白:“你说过不生气的……” “我说过吗?”夏惊蛰皱眉。 “应该吧,”枕霄就面不改色地糊弄他,惯常沉冷的眼里蒙了一层雾,若有若无地裹上他,“在气什么?骑——唔,疼……” 夏惊蛰捏着他脸侧薄薄的软肉晃,神情古怪:“谁他妈教你把这种低俗词汇挂在嘴边的,给我咽下去!” 也不知道出口成脏和少儿不宜哪个更低俗——枕霄就乖顺地点头,全然没了开学被他掐下巴时候针锋相对的冷漠,等他松了手却还要来逗他:“那是怪我不亲你?嗯……我以为你闭眼是拒绝的意思。” 夏惊蛰都要分不清他是恶意曲解还是真不解风情了,咬了咬牙还是没中计,被自己一言不合就耳朵发烫的体质扰得心烦,就瞪着他不说话,心想有本事就举一反三,闭眼是拒绝那直愣愣盯着你看又算什么。 却不期然撞进那汪沉黑的深潭里,眼睛的主人保持着被他捏脸的姿势,靠坐在那里略微抬头看他,说不出地乖巧听话,就让人想起什么安静注视主人的大型犬来——于是下一秒他又忘了初衷,鬼使神差地想这个人的眼型好像也不是标准的桃花眼,抬眸望过来的时候眼角有一道深邃而短的阴影,是他那种自然而然的无辜感的来源。 然后那道阴影变得更深,枕霄轻轻笑了一下,借着本该充满威胁的姿势蹭他手指,将他心里的话一五一十说出来,反将一军。 ——闭眼是拒绝的话,你现在是不是要亲我了? 他在想夏惊蛰最讨厌激将法,进行到这一步也该差不多见好就收了,可小男朋友的心思似乎比他更直白过火,下一秒呼吸一紧,他被人以某种似曾相识的方式抓着衣领拉过去,意料之外的亲吻就撞上来——理论大师把儿童的恶劣癖好贯彻得十成十,在他下唇留了个小小的牙印就罢休,全然没有初吻该有的青涩或缱绻,反倒像什么故意为之的报复:“是啊……” 又不是只有你会玩转移注意声东击西那一套。 然而一句话没来得及说完,刚才还乖顺到有点儿腻歪的人突然转了性子,抓着他的手好用力,像要嵌进他骨骼里再留下独属于这一天的痕迹——下一秒他被人按着肩膀推进床里,主动权就再次颠倒倾覆,少年温热的吐息从鼻梁一路描到他唇边,是与报复或玩闹都截然不同的、纯粹的痴缠。 “夏老师,教的不对吧,”枕霄的声息不复平稳,说话间嘴唇开合,在他嘴边若有若无地蹭,像要将一团火渡进他唇舌间,“你明明不是这么画的。” 优等生记忆力优越悟性又高,天赋都用在“旁门左道”上,把他画过的那些暧昧分镜一五一十记下来,用更加缱绻的方式复述呈现。 夏惊蛰快被他清润话音里少有的热意蛊疯了,又怀着某种创作者本能的羞耻,不想去听他描述自己那些考据拼凑出的黑历史,到底还是耐不住,勾着他的脖子仰头亲上去,用正中对方圈套的方式堵了他的嘴。 他当然知道接吻要由浅至深、要伸舌头要极尽缠绵——但为了画漫画补过课是一码事,真的落成实践又是另一码事,嘴唇相贴的时候他的大脑还是一片空白,只知道依从本能磨牙似的咬,迷迷糊糊地想事情一开始好像不是这样,到底是谁不对劲,才让兴师问罪变成了接吻。 然后他意识到,枕霄的学习能力可能真的比他强——很多。 那团火是橙子味的,他们共用的那管牙膏的味道,但枕霄嘴里的似乎比他甜很多,像度数偏高的水果酒,燃着温和无害的焰火,一渡进他嘴里便被稀释,温度陡然升高,甜腻的酒意就弥散开来,烫得他心神恍惚。 到后来他都记不起自己究竟画过什么,只知道现实同罗曼蒂克幻想毫无干系,同样的行为放在他们之间像打架,缠绵的谁也不肯先松手求饶的打架,枕霄咬得他舌尖都发麻,臆想中的铁锈味道掺进甜腻里——却还会用空出的那只手来牵他,一点一点磨成十指相扣的姿势,摩挲他指腹的茧和指侧细嫩的皮肉,像要遍历他所有粗粝的尖锐的柔软的细腻的部分,一一留下温柔烙痕。 最后他快要溺死在过载的探寻里,求生本能占了主导,把对方咬出血来,才终于叫停这个荒谬的吻。 枕霄也不恼,低低地哼了一声,撑着床的手松了力气,就耍赖似的倒在他身上,低头埋进他颈窝里,洗过的头发蓬松得有点儿扎人,带着熨帖好闻的洗发水香气。 牵着他的手却愈发收紧,攥得他有些疼。 “……错了,”他听见身上人没头没尾的呓语,声音很低,哑得像在哭,“对不起。” 夏惊蛰微怔,想不通你情我愿的事他有什么可道歉的,思绪却还沉在醉酒似的混乱里,迟钝得派不上用场,潜意识还把枕霄当成要哄的小孩子,就抬手拍了拍那颗毛茸茸的脑袋,用小学生般直来直往的话术安抚他:“没关系,你别哭啊。” 枕霄沉默了几秒,在他肩窝处轻轻咬了一口,含混自证:“没哭。” 说罢,怕他不相信似的,又撑起身子来同他对视,目光缠连得如有实质,绸缎一样蒙覆在他眉眼间。 这是夏惊蛰第一次看清枕霄眼底的情绪——透过那层终年不散的寒雾窥见池底,或者搅散所有迷蒙折射的玻璃,看清那无机质的澄明假象之下,被周全藏起的东西。 那是他的影子。 只一眼,他就恍然明白了为什么这个人寻常的注视都像漾着深情——原来从前他隐约察觉到的深情珍重,不过是几经掩藏折射才流溢出的、万分之一的踪迹而已。 所以浅淡得让人难以捉摸,所以像逢场作戏。 那不是暧昧,是藏不住。 “枕……” “该睡觉了,”枕霄垂下眼睫,敛住那些过分直白的情绪,又低下身亲了亲他的嘴角——唇舌间还带着浅淡的铁锈味道,成功噎住了他本就意味不明的追问,“不要影响我考试。” 于是问题一拐,变成了“你不是不在乎成绩了吗”。 “现在在乎了,我觉得他们说的不无道理,高考是实现人生跃迁的有效途径……以前觉得一辈子赖着你也不错,现在不想吃软饭了。” 他开始理解一些从前只在教科书里见过的东西,譬如同亏欠共生的弥补与责任,譬如依赖与爱至少该是正向的。 夏惊蛰没听清他的后半句话,还没来得及追问视野就陡然暗下来,枕霄一卷被子把他从头到脚裹起来,又隔着那层柔软的棉与羽绒,猫似的缠上来抱他。 “夏老师,你还是没教会我怎么接吻……”声音放低了,掺着笑意的调侃。 “是吗,我觉得我教得不错,”夏惊蛰闷闷地呛他,“都快把某些人亲哭了。” 枕霄似乎无语了一下,到底还是没跟他计较谁把谁亲哭的问题,就顺着话茬下套:“那下次也教教我,怎么弄哭你……” 他的尾音不自觉拖长了,声线介于青年与少年之间,是很招人喜欢的好听,哪怕说着撩火的话,也很难让人真的心生不悦——夏惊蛰听着他有一句没一句地说,浮躁一天的思绪就渐渐沉下来,像要陷进梦里。 最后一线清明也摇摇欲坠,是个盘桓许久的疑问。 ——不是逼供吗,他怎么不问下去了…… ——也好。 无虞 顺带一提我的微博是出租欢喜,偶尔会发小作文然后很无聊的一个日常博,可以来看我自己逗自己玩。 第70章 甜刑逼供 事实证明,夏惊蛰的那口气还是松得为时过早了。 他睡得不太踏实,大概是前一天发生太多事,心绪跌宕起伏过了头,第二天没捱到闹钟响起就醒了——他的枕边人兼新晋男朋友还陷在梦里,一只手隔着被子松松揽住他的腰,占有欲不显山不露水,看起来十分点到为止,却在他意欲起身时猛地收紧,像圈占猎物的狡猾狐狸。 这样微妙的反差无端让他心情愉悦,也就姑且忽略了腰侧隐隐约约的不适,一点一点把几乎全裹在他身上的被子抽出来,平均分配给对方一半。 于是枕霄隔着被子抱他的手就被顺势挪开,又不依不饶地缠上来,这次没有遮挡,是结结实实拦腰圈住他,偏凉的温度洇进皮肉里,就让他觉得自己更烫了。 以前怎么没发现他这么黏…… 也不是完全没发现,枕霄在他面前显出的依赖欲有迹可循,但以前毕竟还没在一起,依赖也蒙着这样那样的借口,不像现在直白又自然,像跳过了小情侣交往之初该有的青涩别扭,理直气壮到仿佛他们已经熟识很久。 他刻意不去想儿时玩伴的事,然而熟悉感还是猝不及防地冒了头——夏惊蛰借着昏暗天光摹望枕边人的眉眼,就想起一吻止歇时对方湿漉漉的眼神来,不自觉地感叹自己实在很吃这一套,相隔十年都能两次栽倒在同一类人身上,如果哪天枕霄也学会带着哭腔扮猪吃老虎那一套,他可能就真“万劫不复”了。 下一秒思绪被闹钟打断,某首不太应景的金属摇滚响起来,又被他掐断在前奏结束之前。 枕霄似乎被吵到,皱着眉低低“嗯”了一声,把脸埋进枕头和被子堆成的柔软空隙里,逃避逐渐亮起的天光,抱着他的手臂就动了动,让他以为这个人终于良心发现要还他自由,然而下一秒禁锢变本加厉,还连带着抓住了他的手。 “起床了,”夏惊蛰想起他昨晚那句要认真学习的豪言壮语,本着负责家长的心态去催他,“今天考试。” 枕霄显然是醒了,却还装出一副半梦半醒的模样来,明晃晃地耍赖,温热的吐息扑进他颈窝里,让黏连的话语都落成实质一般:“上午只考语文,九点之前都是自习……你又不去教室。” 说得像急着去学校的人是他。夏惊蛰一时语塞,又不能像以前一样暴力叫人起床,沉默片刻还是揉了揉他的头发,姑且让步:“那再睡十分钟?” 枕霄不置可否,在他锁骨上留了个浅浅的咬痕,才拖着声音没头没尾道:“上次叫你起床,整条手臂都是牙印……” “苦肉计是吧?”夏惊蛰想起那桩阴差阳错的丢人往事来,羞耻得耳根发烫,却还要嘴硬回呛,“那我也让你咬胳膊,咬够了就起床——你是狗吗,拿这个当筹码。” 这番对话其实没什么逻辑可言,细想之下离谱得厉害,像小学生有一句回一句的幼稚拌嘴,偏偏有人乐得幼稚,就顺势去捏他藏在被子里的手臂,在薄而流畅的小臂肌肉间摩挲,语气十足温柔:“舍不得。” 夏惊蛰被他腻得鸡皮疙瘩都要起来,心想这人果然黏得不对劲,十有八九还要玩昨晚的伎俩,哄得他心神迷乱再来套话——可认知清醒是一码事,身体本能又是另一码事,上小学之后他就再没怎么跟人亲密接触过,对这样越线的触碰本就无所适从,更何况碰他的人是枕霄,体温偏低的手从袖口伸进去,顺着手臂一点一点攀上来,被人探索的感觉太直白也太陌生,就让他将将清明一瞬的理智又跌进浆糊里,被搅成潮湿滚烫一团。 十八九岁的男孩子,清晨时分,能保持理智就怪了。 枕霄却像对他逐渐发紧的呼吸置若罔闻,还有余裕问他怎么不说话,十分钟要到了,还去学校吗。 “……你有本事就别他妈起反应,”夏惊蛰如梦初醒,猛地挣开他的手,就差把色令智昏四个大字甩到他脸上,“第一天接吻,第二天——咳,枕霄同学,你觉得这还叫谈恋爱吗?!” 被他凶了一顿的人就眨眨眼,顺手捞过靠枕抱在怀里,很知道见好就收,目光落在他宽大滑落的衣领间,无辜又缱绻:“可我什么都没干……那第二天该干什么,夏老师教教我?” 即使事实矛盾诸多,夏惊蛰还是会在看见他这样的眼神时恍惚一瞬,五迷三道地被他套进去,想到对方久居象牙塔,说不定是真没往岔路上想,责问的底气就弱了几分,被某种微妙的责任感取代,脏字在舌尖绕了又绕,最终没骨气地绕成了“算了”——“起床吧,以后有的是时间教你。” 他生得白净,又常年不见阳光,体育课十节里有八节躲在树荫下逃避集体活动,久而久之养得像只小吸血鬼,一脸红就格外明显,从耳根一路红到鼻梁,像素宣上打翻的朱砂水墨。枕霄看着他眼皮下缘都染上红,沉默片刻,到底还是没再得寸进尺,垂下视线点了点头。 心底压着一桩未了的罪行,即使意在骗供,他也还不敢恶劣的本性完全付诸现实——夏惊蛰比他更容易受感性支配,也更冲动,再撩下去说不定真会干出什么不计后果的事来。 他在心底里叹了口气,随手抓了件不知是谁的卫衣套上,指尖逆着衣袖内里柔软的细绒磨蹭,似曾相识的话就逐字逐句滚过脑海——算了,以后有的是时间。 - 夏惊蛰想这可能是他第一次重新认识枕霄——认识遇见他之前的枕霄。 座位被拖换成单人单桌,于是他们从同桌变成隔了一段距离的斜对桌,枕霄坐在他左前方,从他的角度就只能看见对方握笔的手、小半侧脸与身后玻璃窗外晴蓝的天幕。 他印象里的枕霄是个理直气壮的吃老本选手,大约是被关在象牙塔里久了,即使嘴上不说,他还是能感觉到这个人多少有些厌学,即使百无聊赖时候会去看书做题,也仅限于旁观似的看着,偶尔提笔写个答案,过程都少有,混熟之后多半是在替他写作业,称不上多敷衍但也绝对不算认真,倒更像是分出一点儿心神来机械工作,放任剩下的灵魂百里神游。 这还是他第一次看见枕霄像其他认真复习的学生一样坐直了,规规矩矩地拿笔,穿着他的灰卫衣外面又套了蓝白校服,整个人看起来端正又清爽,是很讨人喜欢的没有锋芒的少年气——可他又能猜想到对方此时的神情,垂敛的专注视线和略微抿起的嘴唇,碍事的额发垂下来,又会被随手撩上去,露出白净额头和额角的疤……十有八九是面无表情,孤魂一样的冷淡。 说起来,他的伤好了没有…… 离考试开始还有一个多小时,月考要换教室,提前二十分钟就要出门,剩下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对夏惊蛰这样只求成绩中游、基础也确实不差的人而言意义甚微——平时这个时候他应该在画漫画,随便画些什么练手,或者构思当天的剧情要如何表现、分镜应该怎么安排,然而今天转性的不止枕霄一个,惯常懒散摸鱼的人变得认真,反倒是他这个沉迷“副业”的小工作狂心生倦怠,不务正业起来。 也可能是色令智昏。 他画过很多暗恋期隐秘窥视的剧情,却还是第一次切身体会,才知道原来视野真的会在某一小片区域陷落,像星星靠近黑洞,被区域中心的某个身影吸引吞噬,连时间都变的不再均匀,像一眼万年又像转瞬而逝——回过神来又觉得自己好像思春期少女,盯了人十几分钟想东想西,耳朵就有些烧起来,欲盖弥彰地别开视线,去看枕霄手里移动的笔。 以他平庸的资质,倒是想不出考语文之前有什么可奋笔疾书的,转念又联想到对方额头那道痊愈不久的伤疤,得出个姑且称得上合乎逻辑的解释:可能是受伤之后记忆力衰退,又不习惯读背出声,才选择用默写的方式加深记忆。 这个结论让他觉得有点儿心疼,一半是心疼枕霄的伤,一半是同病相怜。 ——他还记得小长假前的某个下午,前桌的同学突然转过来,一脸夸张的恍然,问枕霄是不是那个中考满分的枕霄,上过地方报纸,读高中就有多少奖学金,又问他那么厉害为什么不跳级,还在这儿跟他们当同学,好像也没有传说中那么逆天…… 枕霄回答的时候语气很淡,像在陈述什么与自己无关的故事。 是,不知道,家里不让,确实没有。 预备铃响起,骤然惊扰了他的思绪,生长到半途的心疼就被生生打断,迷途羔羊似的乱转——转到一半被一张伸到面前的草稿纸接住,纸上的字迹似曾相识,内容却陌生。 他顺着递过纸的那只手看上去,就对上枕霄晃着浅淡笑意的眼睛,同样清清淡淡的温柔和真诚,和他想象中对方看书看试卷的眼神都相去甚远。 “什么啊?” 周围有点儿吵了,枕霄要低下身来说话,才能让声音完完整整清清楚楚地安放进他耳朵:“写给你的,很无聊的情书,考完再看吧。” 就像小孩子捧给他一束花,告诉他卖花的阿姨说要养在水里,第二天清早才会开——可我还是买下来,想现在就送给你。 夏惊蛰一怔,五味杂陈的心绪晃了又晃,最终还是接下来,有点儿别扭地说谢谢,觉得自己刚才的心路历程像白瞎了,又好像不是很亏:“但你不是要复习吗……” “复习了,过了一遍课本,以前她对我的要求是一字不差背下整本书,还有每篇课文的释义和解读,看的时候会想到她,时间长了就有点儿不舒服,”枕霄就低头看着他,语气乖巧地慢慢解释,又指指他手里那张纸,“写这个的时候满脑子都是你,会好受些——就当是作文练笔吧。” 第71章 降落 考试难度中等,对夏惊蛰来说就是寻常的“能填满,对不对就不知道了”——拜枕霄之前替他整理的那一碟资料所赐,下午考数学的时候他甚至觉得自己超常发挥了一把,居然连最后一道大题都敢做到第二小问了。 唯一有点儿折磨人的是考了一天,考场和教室来回跑,午饭也是去食堂解决,两个人没多少完全独处的时间,他也就始终没找到机会问纸上那几句文言文是什么意思。 “说喜欢你的意思,”直到傍晚数学和英语都考完,其他学生不是奔向食堂就是背包回家,留下他们两个虚假的走读生窝在教室角落等外卖,他才终于得到回答——逐字翻译的时候枕霄坐在他前一桌的位置,转过身来趴在他桌上,抬眼看他的目光软乎乎的,话音也软,“像山里的鱼喜欢溪流一样,喜欢你。” 夏惊蛰还是不习惯被他这样注视,别扭着顾左右而言他,问为什么是山里的鱼,海里不行吗。 “嗯……因为山里的溪流很窄,对鱼来说只有这么一段水源,离不开也逃不开,但海是无边无际的,”枕霄顿了顿,用一种“我也编不下去了”的微妙语气糊弄他,“可能吧,我也不记得当时为什么要写这个,说不定只是为了押韵。” 夏惊蛰想他不愧是文言文阅读题都能做到接近满分的怪物,和自己这种蒙对几个词解就万事大吉的人实在不在一个世界,又学着他的样子趴下来,半张脸埋进臂弯里,用笔尾点了点纸上的下一句话:“那这个呢?” 枕霄就平直对上他的目光,眼角略微弯起来:“你是真的看不懂吗?” “……怎么可能,猜也能猜到,”隐秘的心思被拆穿,夏惊蛰索性也不再遮掩,大大方方地承认了,“想听你亲口说,不行吗?” 教室里只剩下三三两两几个人,围在前门商量不知什么事,离他们还有一段距离,就显得他们这个角落离世界很远,方寸之间缠着什么仅彼此可见的黏糊糊的东西,比如枕霄看他的视线,不知何时牵上来玩他袖口的手指,还有慢吞吞说出来的话。 可以啊,但你是不是也要说点儿什么,等价交换。 ——幼稚死了,第一天见面的时候就“等价交换”,这么多天过去冤家变成心上人,这个烂梗怎么还没过去。 夏惊蛰就垂下视线,把手上冷冰冰的铆钉戒指嵌进他手心里,揣着明白装糊涂:“我又不是学霸,语文考个三位数就万事大吉了,不会说这些好听的。” 他能感觉到枕霄调情似的话音底下藏着其他东西,一晃而过的暗示和试探,又被虚浮的无害掩饰周全——和他这个人一模一样,能腻味人的温柔总是假的,用来掩藏内里的明确目的,或者别的什么心事。 但情书是真的,目的之下沉沉的经心也是真的,怎么装都还是小孩子,会无意识地来牵他衣袖的小孩子,不计后果替他说话的小孩子,有点儿恶劣的小孩子。 枕霄陪他打太极,反过来握住他的手,用无名指尖最细嫩的皮肉蹭他手指的茧,像在提醒他证据确凿:“但你是漫画家。” “谁告诉你漫画家的门槛那么低,”到底还是在教室里,夏惊蛰做不到像他这么不顾及场合,在姿势演变成十指相扣之前抽回手,把那张“情书”仔细叠好,一边道,“画过几个故事而已。” “那也是画过。”言下之意是你画别人的爱情都那么得心应手,又哪里会说不出区区几句情话。 夏惊蛰看了他一眼,在那沉黑的眼底寻见似曾相识的执拗,就不知为何笑了起来,难得有耐心跟他解释:“不是一码事,有很多人就是现实里不如意,才会去画漫画,或者找别的事情寄托幻想,哪怕我画过一万个所谓的青春恋爱故事,也不代表我有多擅长谈恋爱……说起来,我倒是很想采访你一下,枕霄同学,为什么你嘴上说着前十八年除了读书什么也没干,现在撩起人来还是一套一套的,嗯?” 打着“暗恋对象和你很像”的幌子来试探他的喜好,时不时做出些摸脸之类越线的行为来,放任不合时宜的纵容与暧昧悄然生长——当时还能理直气壮地用一脸无辜相混过去,仿佛是真对交往界线一窍不通,那现在呢。 反正要说他什么也不懂,夏惊蛰是不信的。 枕霄沉默了几秒,觉得就这么坦白自己已经喜欢他很久似乎也没什么损失,正想找个浮夸的说辞来腻歪他,就听见身后传来什么重物轰然翻倒的动静,下一秒某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来,似曾相识的冒犯与强硬:“别以为不吭声就能混过去!不是你还能是谁?” 他原本对这些“别人的事”不抱多少兴趣,听清郑柯海那句话的时候就猜出他们在吵什么,心里某个念头无波无澜地飘过去,“原来他不止对陌生人莽撞无礼”——抬头却看见夏惊蛰正盯着那个方向,眼尾略略眯起来,看得很认真。 于是他不得不顺着夏惊蛰的视线看过去,撞见的就是有个男生被郑柯海拽着衣领提起来,抵在门上用力地晃,后脑勺磕上金属制的门框,发出骇人的闷响——门口,监控死角的位置,周围还堵着两个人,就显得这一幕愈发似曾相识。 然后他听见耳边响起短促的咋舌,心脏没由来地一紧。 也是这一秒,他从几个人身形错开的空隙里看清了那个男生的脸——猴子似的皱成一团,耷拉着一边眼皮吸鼻涕,是夏惊蛰曾经的室友之一。 “理他们干嘛啊……”都是曾经加害于你的人——他像个被冷落的小孩子,碰了碰对方的手试图讨回关注,声音低下来的时候像撒娇,话尾的语气词就变成有点儿黏的“呀”。 夏惊蛰低低“嗯”了一声,紧蹙着眉头站起来,显然是没听进去,却在离开前摸了摸他的头,像什么粗略一瞬的安抚,或是教训。 事后想起来,对方大概是在表达对他那句状似袖手旁观的发言的不认同。 夏惊蛰拉架的方式比打架直接得多,没了那些限制发挥的顾虑,他就能干净利落地把人扭到一边,反剪着手臂制伏郑柯海的过程像绑起一只色厉内荏的公鸡——把人拉开就算了事,也没有再节外生枝的闲情逸致,倒是包括受害者在内的剩下三个人忌惮他,悄无声息地趁乱溜之大吉。 “怎么他妈的又是你?!” “屈打成招,真他妈厉害,”夏惊蛰就学着他的语气说话,把两个脏字咬得十成十相似,嘲讽意味昭然,“遇见点儿什么事就只知道靠打架解决吗?真羡慕你爸妈对你那么好,到现在还没跟你断绝关系。” 枕霄很久没见过他这副锋芒毕露的面具,再看见就觉得哪里都不太顺眼,从因为考试扎起来的黑发到一侧的耳钉,再到手上夸张到仿佛要坠断手指的金属戒,还有后背印着浮夸荧光图案的一身黑——他想这些东西拼凑出一个假的夏惊蛰,像空气人身上悬浮的装饰品,说不出的荒诞怪异,让人看得心口发堵。 冷言冷语的讽刺也像假的,是通过某个外置的器官发出来的、早就编排好的无机质的话,声音的主人想说的根本不是这些,不是“你有这个胆子就试试看”也不是什么“以暴制暴就是傻逼”。 夏惊蛰会想的是外卖还有多久送到,晚上的漫画该连载到哪一章,明天考理综能不能像语文英语一样凭直觉混到差不多的分数,还有该不该为了喂公寓楼下那只野猫翻墙回一趟家。 但世人都先入为主,他的“先”在十年前,他的“主”是记忆里纯善可爱的小小神灵,而其他人的“先”始于蜚短流长,“主”在夏惊蛰被迫表现出的一身刺猬锋芒。 “心情不好吗?” 和夏惊蛰一起往天台走的感觉有点儿像抱回一只脾气不好的猫,刚和别的什么小动物打过架,张牙舞爪凶狠得厉害,转而到他怀里又是安静的,安安静静地低落,垂着眼睫一言不发。 “就不该掺和的,”猫叹了口气,对他总是有什么说什么,“到时候又该有闲言碎语了,那边还没监控,谁知道我又要背什么锅……但我总不能看着他们打吧,撞后脑勺,闹出人命怎么办?” 枕霄看着他轻车熟路地翻窗,“流”进废弃办公室里,就愈发觉得他像只猫,一边胡思乱想一边用周全的逻辑分析宽慰他:“他不是已经被你吓着了么,不敢再找事的,再说了,教室的监控拍不到不代表所有监控都拍不到,再不济还有走廊的,真查起来没那么多冤假错案。” “就是怕真查起来啊……”夏惊蛰就晃了晃脑袋,烦得厉害,“我又不是怕他们怎么着,小打小闹的早就习惯了,只是不想我爸妈——算了算了,他应该比我更忌惮家里人,不想了……” 枕霄从几个外卖碗的间隙里抽出一张便签,看着上面手写的几行字沉默片刻,又递到他面前,没头没尾地说:“你看,他送了我们一个荷包蛋。” “熟客,送你们一个……”夏惊蛰一个字一个字念过去,周身隐隐萦绕的消沉气息就陡然散了大半,“对哦,这家海南鸡饭前两天才点过。” 枕霄暗自松了口气,在他身边坐下来,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上次你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恐吓我,怎么不怕我找你麻烦啊。” 夏惊蛰拆筷子的手一顿,似乎花了几秒来回忆他说的场景:“有一半是装的,想跟你划清关系,省得他们连你一起孤立……谁知道你那么能黏人啊,凑上来甩都甩不掉——算了,我也没那么好心,还有一半是真不爽。” 又自嘲似的扯了扯嘴角,话里泛起隐隐的涩意:“但最多也就那样了,你也知道,我不会真的动手。” 枕霄心想一半一半吧,前半截的隐情他是真不知道,还一度觉得他一点就着,比想象中还要幼稚——察觉对方稍微扬起一点儿的情绪又要沉下去,就有意说些无关紧要的话来逗他,迟到了一个多月的撒娇自然而然淌出来,掺着言过其实的可怜:“但你那天掐得我好痛。” 这样肉麻的表述从他嘴里说出来一点也不真实,更不用说夏惊蛰知道他痛觉迟钝,听也知道他是故意的,还是忍不住笑出来,配合着凑过去摸摸他的脸:“这里痛啊?” 也不知道是谁哄谁开心。 于是距离被拉得很近,近到不接吻都说不过去。 他捕捉到恋人眼底一晃而过的动摇,突然觉得遇见枕霄之后自己变得很好哄,不再像以前那样为一点小事消沉很久,要藏起来画一夜漫画才能走出牛角尖——现在很无聊的甜头都能让他心情好起来,比如对方眼里没能好好藏住的想亲他的本能,比如一个自然发生的吻。 第72章 接吻习惯 从顶楼办公室的窗户望出去,能看见很远的地方快要没入天幕的山——这是枕霄对这天最明确的印象。 还有就是夏惊蛰亲人喜欢咬人舌头,很轻很轻地厮磨一样地咬,像小动物。 谁也说不清为什么一个好端端的、对坐在沙发上合乎情理的吻会演变成后来那样,像是一场架从沙发打到窗边,跌跌撞撞踉踉跄跄,带歪了过路的椅子和垃圾桶。 但最后确实变成一站一坐的姿势,他撑着矮桌俯身去亲坐在桌上的小男朋友,夏惊蛰仰头凑上来的模样好乖,浓金色的夕阳从他墨黑的睫毛上淌下来,再落进半阖的眼睛里,就让他想到拖曳出一尾残阳的粼粼湖面,想到流星降落,不偏不倚落进他怀里的漂亮神灵。 大约是察觉他分心,夏惊蛰伸手来搂他的脖子,把他往下压一点儿,亲吻就带上几分耍赖似的发泄意味,得寸进尺地来咬他舌尖。 枕霄抬起一根手指,在他握拳的手背上蹭了蹭,于是那只冰凉的手自然而然缠上来,攥得有些紧,他却只觉得烫。 星星落在手心里的时候会不会也这么烫——他鬼使神差地想。 亲吻停歇的时候他瞥见夏惊蛰脸好红,从眼眶到耳尖红了一片,下一秒就被拽着衣领被迫弯下腰去,脸红的人把半张脸埋进他肩窝,话音闷闷地传出来,像顺着脖颈爬进他耳朵里:“枕霄,我好烦……” 这个人只有同他独处时才能完全放松下来,卸下那层用于震慑别人的冰冷皮相,袒露出柔软无害的内里来,毫无防备地任他施为——也不算完全任凭,被他摸后颈的时候夏惊蛰还是会僵一下,像被人捏住要害的猫。 他听见自己哄孩子似的问“怎么了”,语气柔软得自己都陌生。 “高启炀那些破事啊,没完没了的,还有我爸妈……”夏惊蛰无声叹气,“刚才那事也挺糟心的,月考完就是艺术节,我总觉得没那么顺利。” 枕霄有一下没一下地捏他耳朵,有些惊讶人的耳朵怎么能红成这样,看起来都要透明了,一边温声宽慰:“不顺利也不干你的事,操心他们干嘛。” “谁知道呢,我多管闲事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夏惊蛰自嘲似的扯了扯嘴角,不想把这些负面情绪传染给他,沉默片刻还是转开话题,半开玩笑道,“不然也不会被你赖上嘛,对不对?” 枕霄眨眨眼,顺着他的意思讨论这个有点儿无聊的问题,故作严谨地逗他开心:“话也帮你说了,作业也帮你写了,还排了那么久的队给你买蛋糕……怎么说得像我单方面赖着你?” 夏惊蛰失笑,直起身子来和他对视,眼角还是泛着一层薄薄的红,笑意却漫起来:“现在肯承认是替我买的了?上次不还说是买给暗恋对象又不好意思给,勉强便宜我了……” 距离太近,就显得不掺其他意味的对视也像调情,枕霄看着他眼底的笑意有些发愣,目光从他眼皮下缘小小的泪痣扫过去,那个想亲他的念头又自然而然回到脑海里。 ——他好像突然对夏惊蛰那句“你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有了共鸣。 “暗恋对象也是你。”他听见自己这么回答——回过神来那双墨玉般的眼睛已经被他抬手挡住,睫毛在他手心轻轻扫动,有些痒。 于是他松了手,低下头去在对方眼睑间印了个吻,觉得自己有点儿魔怔了,明明这时候该安慰对方,或是干些复习之类的正事,可思绪兜兜转转又回到一片甜腻里,像个融进黄昏里的昏沉的梦。 夏惊蛰的耳朵又红了,下意识用手背去挡被他亲过的地方,咬牙嘀咕:“腻不腻味啊你……” 枕霄不置可否,将他锁在桌面与手臂围成的一小方空间里,安安静静地垂眸看他——就让他想起以前在公寓楼下喂的那只黑猫,被他喂熟了就黏上他,却也不爱叫,只蹲在墙根上静静地望着他,要他晃着猫粮袋子对峙半天才能哄下来。 下来之后又会来蹭他的裤腿,轻轻呼噜着让他挠下巴,发觉他要走就默默缀在他身后,一回头就能看见,执拗得让人有点头疼。 ——或是心疼。 夏惊蛰被他不动声色地腻歪半天,觉得这个人大约是上天派来磨自己的,到底还是心生动摇,遂了他的意,慢吞吞地凑上去,将对方眼底意欲讨吻的明示付诸现实。 “复习去,”亲完又摆摆手翻脸不认人,不轻不重地踹了他一下以示威胁,“明天还考试呢……” 枕霄心满意足地“嗯”了一声,转身收拾桌上先前吃完的外卖碗筷去了:“那你今天干嘛,要不要回寝室?” “不用,电脑和板都在这里,”夏惊蛰还是要画他每日例行的漫画章节,“趁这两天考试没留作业就多画点儿,等寒假……今年应该不出国了,反正他们也忙,寒假就留下陪你,四处走走转转之类的,旅游也行。” 枕霄收拾东西的手一顿:“怎么突然说这个?” “你不是说前十九年除了读书什么也没干吗,带你出去走走,沾点儿烟火气,不然总像个孤魂野鬼似的,”夏惊蛰见他神色无甚波动,转念一想,又补充道,“嗯,也是,你还要高考,应该没空——” 话音未尽就被打断了——孤魂野鬼一错不错地盯着他,认真道:“有空。” 夏惊蛰又想起那只猫,盯着他讨鸡肉肠吃的时候也是这个表情,无端觉得有点可爱,就伸长胳膊调戏似的挠了挠他下巴,哄小朋友似的:“知道啦,叫声好哥哥就带你去好不好?” 很多时候他确实在潜意识里把枕霄当成小朋友,有点儿单纯又有点儿执拗,还很喜欢玩撒娇讨宠那一套,像家里性格顽劣外表却乖巧、让人生不起气来的弟弟。 枕霄倒是意外地不抵触这个设定,从善如流地点点头,在他身边坐下来:“好。” 夏惊蛰在诸多草稿里找要用的那一张,闻言就挑眉道:“你们学霸都这么踩点答题啊,能及格吗?” 下一秒就被人拢着胳膊搂进怀里。枕霄好像很喜欢这种快要把他整个人包裹起来的拥抱方式,那点儿不成言的占有欲就显露得明明白白,又顺势低下头来跟他咬耳朵,用一种认真到有些天真的语气叫哥哥,说好哥哥带我去嘛,带我出去玩。 心里想的却与嘴上说的毫无干系——他在想怎么会有夏惊蛰这么敏感的人,拥抱时候碰到腰会倒抽气,在耳边说两句悄悄话就脸红。 还要强装做无事发生,轻声吐槽一句“恶不恶心”,尾音不自觉拖得好长,就让人很想欺负他。 不过现在枕霄已经无需动用那些别扭的手段去捉弄对方,一个很单调的蜻蜓点水似的吻就足以让怀里的人红着耳朵说不出话来,还会无意识地去摸被他碰到的地方,手指并在一起捂着额头,松松垮垮的衣袖就挂下来,挡住本该照到眉眼的灯光,就显得眼睫更加浓黑,眨动间像能摄人心魂。 也只有这时候他才能短暂地从愧疚里挣脱出来,觉得在坦白过错前交往一段时间也不错——就算夏惊蛰最终不肯原谅他,这短短几天也足够成为他一生为数不多的美好回忆了。 开始画稿之前夏惊蛰照例要去天台顶上坐一会儿,看着夜幕与万家灯火找找感觉——以前他还会点根烟,或是含在嘴里不点只尝味道,现在这项煞有介事的喜好被枕霄变相剥夺,他就只能叼根棒棒糖作为替代,戴着兜帽用厚卫衣将自己裹起来,晃着腿漫无目的地神游。 枕霄被他以“乖乖复习别让我分心”为由留在了室内,从窗户看出去就只能看见他晃悠的腿,同样漫无目的地想他好像很喜欢穿这样宽松的衣裤,暗色布料上花里胡哨的装饰与图案,像小朋友穿大人衣服,被风一吹就在身上晃荡。 以前他也喜欢盯着夏惊蛰看,但似乎从来不会注意到这些无关紧要的细节,更多的是想这个人冷着脸不说话的模样和本性相差好大,像一把冰雕刻成的刀,看起来锋利又寒冷,偶尔还会故意伤人。 捂热之后又化成水,比想象中温暖许多,很不符合常理。 然后他无师自通地意识到今天风有些大,入夜快要降温了,似乎该去给独坐高台的艺术家送件外套。 夏惊蛰的外套横搭在沙发扶手上,很潦草地团成一团,好像还是吃饭之前它的主人坐在沙发上亲他,不知不觉间弄乱的——枕霄怀着些许微妙的歉意拎起那件外套,还没来得及分辨里外首尾,就有什么东西滑落出来,亮光一晃,是夏惊蛰的手机。 屏幕上横着一条消息,没头没尾的七个字,发送者的备注直直扎进他眼睛里,就让他下意识皱眉。 “晚上八点,滑板街”。 高启炀。 无虞 突然发这章主要是想提醒一下追更的朋友们,记得看置顶评论哦! 第73章 退路与依赖欲 夏惊蛰翻窗而入的时候,枕霄坐在本该属于他的那一半沙发上,面前放了一张空白试卷,试卷上压着他的手机。 “……怎么了?”意识到对方的表情有些凝重,夏惊蛰随口问了一句,走到他背后拿自己的外套——在天台吹了半个小时的风,他的手都有些冻僵了。 下一秒那只手被枕霄握住,他就猝然撞进一片沉黑的静默里,被暌违已久的执拗攫住,一愣。 枕霄什么也不说,安安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又低下头,用额头蹭了蹭他手腕内侧细嫩的皮肉,叹息似的轻吟飘出来,不轻不重地落在他手心里。 “为什么不相信我。” 夏惊蛰张了张嘴,没来得及回答,余光瞥见桌上的手机亮起来,下意识看了一眼,视线从“高启炀”三个字上扫过去,就突然明白了什么。 “怎么就不相信你了,”他无声叹了口气,抬手摸摸枕霄的头,觉得自己像在安抚一只心情欠佳的大型犬,“本来就跟你没关系,怕牵扯到你而已……再说也不是什么大事,说说清楚做个了结,永绝后患嘛。” 枕霄掀起眼皮看他,显然没那么好糊弄:“有什么话非要当面说?” 手腕还是被人握着,带给他某种柔软的威胁感。夏惊蛰沉默一秒,觉得执意隐瞒并不是当下情况的最优解——他倒是想自始至终瞒着枕霄解决掉这桩旧事,也做好了任凭“逼供”绝不松口的心理准备,但偏偏事与愿违,消息已经被看见了,他总不能反过去怪对方偷看他手机。 太无理取闹,他干不出来。 “……也没什么,单挑打一架,”到底还是实话实说,夏惊蛰清了清嗓子,让语气听起来尽可能平常,“我输了告诉他他想知道的,我赢了就到此为止……放心,输不了。” 枕霄大约也想到了是这么个结果,看起来不太惊讶,只是依然握着他的手不放,像什么无声的僵持——他其实没有要求夏惊蛰必须坦诚的立场,毕竟真的追溯起来,他所隐瞒的事远比对方多得多,目的也是纯粹的自私与怯懦,不像对方还有个“为了你好”的限定词。 他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只手,看夏惊蛰手上常年握笔留下的茧、用于缓解腱鞘炎的白色药贴,还有那些看起来重得能压断手指的金属戒,就想起若干个月前他们第一次“重逢”,被跟踪者缠上又利落脱身的少年,从阴暗窄巷走进日暮黄昏里,冷静又柔韧,像一只黑猫。 有时候他觉得夏惊蛰什么都不在乎了,能放任随时可能出现的跟踪和骚扰,也不介意周围充斥的谣言,有时候又觉得这个世界上还有许多他在乎的东西,比如动辄画到凌晨两三点的漫画,私信里需要他去开导的那些粉丝,他的父母,他的外婆。 现在似乎又多了一样,让他开始介意原本无所谓的跟踪者,其中的契机不言自明,就让枕霄心口一软,彻底没了指责的底气。 只能晃晃他的衣袖,煞有介事地抱怨一句,怎么宁可相信混混信守承诺,都不肯相信我。 夏惊蛰就撑着沙发靠背翻过去,在他身边坐下来,捏着他两边脸扯成个滑稽的鬼脸,手动扯垮他那点儿不高兴:“说了没不相信你,两码事——再说了,谁说我相信他,给自己画个句号而已,要是他真的食言,我也不介意再闹大一点儿,闹到我爸妈都知道,或者报警……不是什么大事,你别想太多。” 枕霄没想到他会主动提起父母,愣了愣,讶异道:“你不是最不想让父母知道……” “无所谓了,”夏惊蛰扯了扯嘴角,话音就带上些许自嘲似的笑意,“知不知道都一样,他们也没那么在乎——反正我这辈子都达不到他们的期望,只知道装乖,安分守己,没能力继承家业也不讨人喜欢……乖不乖都一样,我现在也没那么在意他们的看法了。” 他说谎的时候总是会说很多话,眼神却低垂着,不让旁人窥探。 枕霄看着他略微颤抖的睫毛,突然有些说不出话来,只能伸手去抱他,把又露出柔软锋芒的刺猬揉进怀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后背作为安慰。 然后他听见夏惊蛰闷闷的声音,没头没尾的一句。 “我其实挺想让他们知道真相的。” 当时他外婆身体抱恙,他也没心情计较,不知道高启炀家在他父母面前如何歪曲事实,泼了他多少脏水——从结果看来大概诋毁得不轻,直到现在他妈依然觉得是他主动挑事,转学也是自讨苦吃,如果不是中秋时候他外婆突然进了医院,他大概连见父母一面的机会都不会有,更遑论找个时间旧事重提,洗脱“冤屈”。 但有时候他想起母亲的脸,又觉得说不说都是一样的,也不会改变自己在父母眼中的既定印象,解释反而像不懂事,说谎,浪费他们的时间。 说起来其实很讽刺,他能开导很多人,用笔下的故事为他人指明方向,实现别人或宏大或渺小的愿望,却唯独看不清自己的前路,也开导不了自己。 “会知道的,”枕霄的话音很轻,像安慰他又不尽然,“都会知道的。” 夏惊蛰紧绷的肩膀终于渐渐放松下来,像只卸下防备的猫,就任他抱着,消遣开始工作前少有的拖延:“不知道也没关系,你知道就够了。” 枕霄就弯下身来亲他,拂开他散乱的额发,在额间印了个吻:“嗯,我知道。” 他有时候想不通,明明认识枕霄也没多久,为什么自己总能在这个人面前放松下来,不介意暴露真实的自己,也没由来地信任对方——说“他像从前的玩伴”都有些自欺欺人,他甚至怀疑枕霄就是那个人,才能解释这种冥冥中的信赖。 但如果枕霄真是他那个玩伴,“冥冥”二字就又要加上后来同背弃相关联的诸多情绪,变得复杂许多。 枕霄总会在他情绪欠佳的时候变得很温柔,让人不自觉感到安心的温柔与可靠,像个为他量身定制的陪伴人偶,神灵赠予他的礼物——夏惊蛰有一茬没一茬地想着,突然觉得周五那场荒唐的单挑,或者之后可能发生的其他事也没那么糟心,无力垂落良久的手指终于像重新装上骨头,轻轻勾了勾。 “手机……”声音也懒倦,尾音略微拖长了,少有地柔软,“我先看看私信。” “差遣我啊,”枕霄似乎笑了一下,看他充满电有了精神才有意逗他,“这算是跟我撒娇吗?” 第74章 充电 最后一场考理综,从两点半考到五点,终于交卷的时候夏惊蛰困得眼睛都有些睁不开,在心底里警告自己以后画稿不能再拖延,至少别因为沉迷谈恋爱把工作拖到凌晨三四点。 几分钟后他的沉迷对象走过来,还是像前一天那样拉开他前面的椅子坐下,轻车熟路地趴在桌面上,伸手勾勾他的衣袖,手指就停在他腕骨处的白色药贴上。 不同的是今天教室里没有其他人留下来,或许因为月考彻底结束,平时晚饭时间还会留晚些复习的学生也都去了食堂,就只剩他们两个人,像为明目张胆地亲密接触创造契机。 “怎么又贴这个啊……” “不贴就真成腱鞘炎了,”夏惊蛰扫了一眼,不以为意地解释,“只是这两天画多了,怕负担太重,加上考试……不过我刚才空了好多题,太困了,题目都看不懂。” 说着说着又打了个哈欠,像为找借口似的发言提供证据。 枕霄看着他睫毛挂上细碎的泪珠,心想这个人缺觉少眠的时候看起来比平时更没有防备,让人很想摸摸他的头再陪他一起补觉——就自然而然地将想法付诸现实,伸手拍拍小男朋友的脑袋,又顺手抹去他眼角的泪花:“空着也没事,反正写不写分数都差不多……回寝室吧,睡会儿。” “你自己听听说的是人话吗,什么叫写不写都差不多,基础题我还是会做的……”夏惊蛰瞪他一眼,却没躲开贴在脸颊的手,“饿不饿?现在食堂人太多,没那么饿的话就点外卖了。” 枕霄似乎想说什么,看了一眼他泛了血丝的眼睛却还是摇摇头:“不饿,等你睡醒再说吧。” “行,我也就补一会儿,晚上还要画稿,”夏惊蛰顿了顿,突然想起什么来,语气就煞有介事地严肃几分,“今天不许影响我工作了,听见没有?” - 事实证明夏惊蛰嘴里的“一会儿”不止几十分钟,再睁眼的时候天都暗了,他瞪着灰蒙蒙的空气恍惚了许久,才想起摸过手机看一眼时间——幸好是七点刚进入夜晚,不是凌晨四五点黎明前的黑暗。 “醒了?”枕霄的声音在昏暗里响起来,由远及近,最后落在他耳边,“两个闹钟也没叫醒你,太吵了,我就关掉了。” “嗯……天黑了都不开灯,干嘛呢——唔,你干嘛?” 前一个问题针对对方坐在黑暗里无所事事的迷惑行为,后者则是因为坐起身的时候突然被抱住,吓了他一跳。 枕霄两个都没有回答,一言不发地埋在他肩窝里,圈在他身后的手不自觉搂紧了,像什么宣示主权的大型犬。 夏惊蛰一怔,下意识抬手揉了两把他的头发,语气也放软许多:“怎么了?” “没什么,考累了。”原因有点儿没头没尾,然而从枕霄嘴里说出来,话音低低的哑哑的,又显出几分真实。 “累了睡觉啊,”夏惊蛰哄猫似的捏他后颈,也不开灯,放任气氛逐渐变得浓稠又暧昧,不太较真地嘀咕一句,“以前怎么没见你累……” 枕霄沉默片刻,在油嘴滑舌和适当地实话实说之间选择了前者,圈在他后背的手就滑到腰间,像整个人脱力地占据他的怀抱,明晃晃地黏:“你画过的,考试结束可以这样充电——不过刚才看你太困了,良心上不太过得去。” 夏惊蛰哑然,想说“不累就别充电了”,又直觉他这么反常不全是演的,联想起睡醒时候看见的那道在窗前发呆的影子,斟酌片刻,还是伸出根手指按了按对方的太阳穴:“真不累?那我要起床了……” 他想枕霄这个人有时候也挺矛盾的,讨宠的时候示弱张口就来,真有什么不舒服又要藏着掖着,仿佛要强行割断二者间的因果关系。 就像现在被他戳穿了还要嘴硬,沉默着摇摇头,却又不肯放开他,执拗得像耍赖的小朋友。 但头疼也是真的——出院后忌深思多虑,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认真地去做题,自始至终每一道都答得周全,像亲手拿着梳子梳通脉络里的血痂,也就自始至终头疼了一天。 所幸是隐隐作痛,还在可以忍受的范围之内。 他听见夏惊蛰很轻的笑,意外地不带调侃意味,似乎只是单纯地觉得有趣——放在他额角的手指是凉的,同样轻柔地打转,又安抚似的摸摸他脸颊,就让他松了口气。 “头疼就不学了嘛,又不是养不起你。” 枕霄摇摇头,没说什么,心想这不是养不养的事,很单纯的尊严问题——何况今天考试时候他能感觉到自己的理解能力有所降低,一道题要翻来覆去读几遍才能彻底明白,实在不算什么好的预兆。 “算了,也随你吧,”夏惊蛰也不跟他杠,话音一顿,又道,“说起来,画完这本我打算停一段时间,跟一下第三轮复习,等高考完再开新的,已经和编辑商量好了。” 枕霄愣了愣,抬起头,却没能在黑暗里看清他的神情:“为什么?” “一开始就是这么打算的,毕竟得给家里一个交代,现在也不太想出国——再说了,以你的水平怎么着也能考个不错的大学吧,我不想离你太远……咳,是地理位置上的别太远,考到同一所学校是不太可能了,我自己也知道。” 真假掺半的谎言是最能糊弄人的,就连枕霄都被他唬过去,没再深究。 但他还是说了谎——关于自己并非从一开始就想过中断梦想去迁就现实。 “所以这两天还是要多画点儿……”他在心底里松了口气,抬手拍拍人形挂件的脑袋,“饿不饿,先吃饭吧。” “说起来,明天就是艺术节了。” 第75章 公费约会(一) 他们学校的艺术节和其他高中不太一样,最初是校领导为了改善校内沉闷压抑的氛围、模仿隔壁小学强行设立的——把小学生乐在其中的游园会形式强行搬到高中,想也知道效果不会太理想,所幸不算照搬照抄,还给了每个班级自主选择白天组织活动或是晚上在礼堂集体表演的权利,让苦于升学压力的高三学生不必花太多时间准备,能用合唱之类的形式糊弄过去。 高一高二所在的教学楼和高三隔一个操场,整幢楼被海报与展板布置得颇有节日氛围,每个班级的主题活动也五花八门,从趣味竞赛到烘焙体验应有尽有,就显得高三这边愈发安静沉寂,很鲜明的对比。 “我转来的时候还没闹那么大,可能是这届新生比较活泼”——夏惊蛰在画纸角落里一笔一画地写,觉得趁自习时候给人传纸条的感觉也挺新鲜。 不过传纸条的对象是自己的同桌,两个人的手机都大剌剌放在抽屉里,真要聊天似乎也不必动用纸笔,就给无聊的行为蒙上些许别的含义,像逐字逐句记录下暧昧的证据。 枕霄显然对艺术节无甚兴趣,倒是更关心手上的数学题用哪种解法更简便,拿到纸条也只看了一眼,在底下补上三个字,想去吗。 夏惊蛰偏过头,远远望向窗外另一幢教学楼的方向,对热闹场景的幻想在脑海里一晃而过,就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算了,人太多”。 写完却又有些迟疑,想起身边的人久居象牙塔,大概从未体验过艺术节之类能称得上丰富多彩的活动,就自然而然地将枕霄那句“想去吗”误解成含蓄恳求,并且在误会的道路上越走越远,过度脑补出一个想去又不好意思直说的小朋友,拉着他的衣袖轻声试探…… 回过神来下课铃声已经响了,身边的人三三两两结伴出了教室,目的地显然是操场对面的教学楼——他犹豫一秒,还是重新拿起笔,将先前写下的那行字三两下划去,看向枕霄道:“去看看吧。” - 最初确实只想看看的——如果走进教学楼看见的第一张海报不是“DIY面具游园”。 规则挺简单,戴着自己画的面具走完全程,再在指定时间去指定地点完成两个小任务,就算挑战成功,能拿奖励。 设计者的本意大约是拿面具当羞耻挑战,毕竟戴着自己画的怪东西走来走去还是需要些勇气,然而看见海报的时候夏惊蛰还是停下脚步,自言自语似的问了一句,这样是不是就没人能认出我了。 枕霄望见他眼底晃动的情绪,想说“其实高一这边本来也没什么人知道”,余光却瞥见拉着同伴快速路过他们的几个女生,到了嘴边的话还是生生咽回去,换成一个语焉不详的语气词:“嗯。” 就不期然想起某个傍晚坐在黄昏里的夏惊蛰,抱着膝盖垂眸望向操场的方向,看着来来往往的学生,眼里掺杂茫然的落寞看得人很心疼,就忍不住想抱抱他。 但眼下的场景不太适合拥抱,他只能碰了碰对方的胳膊代替牵手,把人带向摊位的方向:“走吧,反正我也要戴面具,这件衣服的领口太短,遮不住脸。” 带你融入人群或许有些难,但至少现在我能陪你一起站在人群之外。 不知是奖品太次还是活动本身太社死,教室里画面具的人寥寥无几,他们从工作人员手里领了两张空白的纸壳面具,在最角落的位置坐下来,又看着桌上的唯一一盒油画棒不约而同地沉默。 “怪不得没人来,”夏惊蛰拎起其中一根,挺中肯地评价,“校门口的小店里五块钱一盒,这么一根涂两下就没了。” 枕霄不明所以地点点头,想说自己也不介意戴着空白面具,话未出口就看见他从塑料盒里挑出几根油画棒,耐心地由红到黄一字排开:“但可以给你展示一下我小时候自学成才的第一张画。” 题目叫夕阳,主要技法是乱涂乱抹,再用纸巾蹭成虚实结合煞有介事的模样,十分钟就能糊弄出来。 “不过现在还是进步了一点的,”抹完之后他拿起根金黄色的油画棒,顺着云层晕开的轮廓一点一点地描,仿佛阳光真的从云后洇出来,“你看,是不是挺像那么回事的……” 枕霄撞上他抬起的视线,鬼使神差的念头就从心底晃过去,关于阳光好像也和他眼底的笑意不谋而合,都是细碎又明亮的温暖。 他好像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样纯粹的情绪出现在夏惊蛰眼睛里——合乎年龄的纯粹的高兴,和小时候相去无几。 然后视野一晃,那张面具被盖到他脸上,夏惊蛰顺手勾了勾他的下巴,半开玩笑地评价:“还不错嘛……饱和度低也挺好的,怎么画都不会出错。” 事实证明这个结论还是下得有些为时过早了——他也没想到枕霄这个看起来学什么都挺快的人能在画面具上翻车,明明用的工具都一样,乱涂乱画出的结果却大相径庭,和他那张颇有些艺术氛围的“夕阳”比起来,枕霄画的面具就像被丢进洗笔桶里晃了两圈又拿出来,很狼狈的作品。 一开始夏惊蛰还试图好好教他,到后来自己也忍不住笑得发抖,看着他认认真真地握笔低头,用对待数学题的态度和那张面具死磕,就无端觉得有些可爱。 “别笑了,”枕霄叹了口气,手指被沾得红一块黄一块,只好用手背碰了碰夏惊蛰的脸颊,看起来少有地挫败,“帮帮忙……” 夏惊蛰就心情颇好地蹭蹭他手背,眼里的笑意都要淌出来:“叫声好哥哥就帮你画。” 放在平时枕霄对于这种称呼其实不太抗拒,撒娇也张口就来,然而这一次,或许是被挫败感激出了胜负欲,开口的时候他居然有些别扭,像那个自尊心过剩的小孩子又回到身体里,要故意使坏把颜料抹到对方脸上,才扳回一城似的终于肯服软,很低很低地叫了声哥,好哥哥,帮帮我。 这次夏惊蛰真的怔住,福至心灵地悟到了什么叫摘星星摘月亮都能答应下来,愣了几秒才伸手去拿他的面具,指尖捻着油画棒滚了几圈,滚出一句“犯规”。犯规的人趴在桌上看他画,头上顶着已经完成的另一张面具,像夕阳下的什么妖怪化了型,看起来安静又专注——目光却渐渐从面具本身转移到画面具的人脸上,很直白地盯着看。 他在想夏惊蛰确实更适合这样坐在阳光里,专心致志地做些自己感兴趣的事,穿着干净简洁的厚卫衣,也没有那么多花里胡哨的配饰,抱起来会很柔软,没有锋芒的真实的柔软。 劣质的油画棒没有多少覆盖力,想彻底拯救一团狼狈的作品也很难,十几分钟后夏惊蛰放下笔,把整体变成橘黄色的面具放到他面前,笑着道:“就当这是橘子吧,看起来挺像的——想戴哪个?” 两张面具被放在一起,其实颇有些浓淡相宜的呼应感,出乎意料地还算好看。枕霄把发挥正常那张推到他面前,用行动表示自己打算自食苦果,当一下午行走的橘子。 “行,走吧,”戴上面具后夏惊蛰似乎放松不少,站在窗边伸了个小小的懒腰,望着走廊上琳琅一片的光景,轻声道,“希望不会被人认出来……算了,无所谓,反正这辈子也只能体验一次,不亏。” 枕霄揉了揉他弄乱的黑发,心想这么走在路上收到的视线似乎不比平时少,所幸戴面具的人渐渐多起来,他们也就显得没那么突兀了。 “第一个任务三点开始,还有半个小时……慢慢走过去吧,边走边逛。” 两个身高腿长的男生,又不穿校服,在人群里一眼能看见,戴着面具也像行走的NPC,还是能合影留念的那一种——真被人拉住的时候夏惊蛰吓了一跳,险些下意识反手制服对方,定睛一看才发现面前是免费试吃的小蛋糕,托着蛋糕的女生笑意明朗,认真推销傍晚还有体验亲手制作霜糖饼干的活动,有兴趣的话欢迎来试试看。 “啊,嗯,好……”他捧纸盘的动作有些僵硬,像双手捧起价逾千金的烫手山芋,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却也没忘了道谢。 相比之下枕霄的反应倒是很自然,像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只负责点头微笑说谢谢,再把蛋糕转手递给夏惊蛰——他看着小男朋友肉眼可见红起来的耳朵,心想夏惊蛰这个人实在很好懂,尤其是害羞的时候,就差明明白白写在脸上了,面具都遮不住。 幸好面具也遮不住嘴,不影响人进食——毕竟一楼有好几个教室的活动都是试吃,蛋糕和自制奶茶还算正常,不正常的就是奇形怪状的现包饺子,还有只从外表无法判断口味的整蛊糖。 无虞 年底了清清存稿…… 第76章 公费约会(二) 教室太多,饶是两个人本着“看看不参与”的心态穿过走廊,一路下来手上还是多了不少这样那样的吃食,还有五颜六色的宣传单,或者自制电影票。 “夏老师,”枕霄看他快要把自己挂成个行走的置物架,还是忍不住伸手替他分担些,一边故意调侃道,“我今天才发现你是个老好人……拒绝我的时候挺绝情的啊,怎么一换成别人就给什么要什么了?” 低头就看见夏惊蛰的耳朵还是红,扎起的头发被面具绳磨得快要散开,就给羞赧蒙上一层薄薄的易碎感。 “谁知道呢,”话音也有些哑,出乎意料地没反过来呛他,“可能太久没在学校这么……正常地跟人说话了,有点儿不习惯。” 其实也不算正常,更像是久违地被人热情对待,反倒有些无所适从起来,说话都磕巴。 枕霄一怔,终于意识到他的反常不全是出于害羞或尴尬,想去替人别起鬓发的手就上移些许,把本就松垮扎着的头发揉得更乱,仿佛这样就能揉散他耳廓充斥的血色。 “别哭嘛。” “谁哭了,”夏惊蛰把手上几张宣传单塞进他怀里,略微仰起头,不知在看哪里,话里隐隐约约的哑却还是藏不住,“第一张那个数独比赛,有个奖品我挺想要的,等会儿去看看吧。” 面具下那双墨玉似的眼睛朝他看过来,蒙了一层薄薄的水汽,又随着眼睫眨动消散在云的倒影中,变成色厉内荏的凶。 挺明显的转移话题,就差把“不配合就揍你”写在脸上了。 枕霄也只好配合,顺着他的目光低头去看那张宣传单——高一六班举办的数独比赛,三点半开始,一等奖是学校对面炸鸡店的霸王餐,二等奖是某漫画家亲笔签名的手稿集,三等奖是任选课外书…… “这个二等奖,除了你真会有别人想要么……” 夏惊蛰就伸手指了指传单底部的小字:“鸣谢,班主任提供的,可能是从哪儿没收的吧,或者别人送的——这个漫画家在业内很有名,签名还算有收藏价值,反正我挺想要的。” 说完才回过味来,又欲盖弥彰地清了清嗓子:“也不是非要不可,就是去看看。” “好啊,去看看,”枕霄就憋着坏逗他,“不过我对霸王餐还是挺感兴趣的,就拿个一等奖吧。” 他在心底里数三个数——三秒后那种介于烦躁和别扭之间的可爱表情果然出现在夏惊蛰脸上,可惜被面具遮去一半,只能通过略微抿起的嘴唇脑补周全。 “姓枕的,”这似乎还是交往以来对方第一次这么叫他——之后的流程也似曾相识,趁着无人注意把他推进墙角里,拿“壁咚”的姿势威胁他,“吃霸王餐是吧,那以后别指望我请你吃饭了,白眼儿狼。” 上半张脸被面具挡住,就让人自然而然地将视线聚焦到他嘴唇上。 然后枕霄突然意识到,夏惊蛰之所以看起来清秀到几乎显得女气,其实很大一部分原因就在于他的嘴唇。 同龄男生里少见的柔软,在白净皮肤上呈现出近于明艳的红,边缘不甚清晰,像水墨画里自然而然晕开的一团朱砂,带着同样清淡的性感意味,这样开合说话的时候能看见舌尖,就让人很想亲上去。 他也确实这么做了,蜻蜓点水似的印了个吻,成功让对方在彻底烦躁前噤声。 “二等奖二等奖,”也不管周围是否有人经过、监控会不会拍到,又得寸进尺地往他嘴里塞了颗整蛊糖,“但我这么劳神费力,是不是也得给我一点儿奖励啊?” 糖是薄荷味,凉得夏惊蛰抽了口气,又不能吐出来,只好强忍着呲牙咧嘴的冲动含混呛他:“拿到了再说吧,当心到时候被打脸。” 枕霄不置可否,低头看了一眼时间,就指指脸上的面具:“快到三点了,去做这玩意儿的任务吧,不想吃就吐——唔……” 薄荷的味道猝然在舌尖散开,让他一时间竟有些分不清是凉还是烫,却从中尝到了毫无道理的甜。 来源于将糖渡进他嘴里的罪魁祸首。 罪魁祸首就眨了眨眼,用一种大仇得报的满意表情看着他,又绝口不提糖的事,仿佛刚才的越线举动从未发生:“走吧,四楼最西边的教室,盲行。” 枕霄当然不肯善罢甘休,没等他走出一步又拉着胳膊生生把人拽回来,搂进监控拍不到的死角里,行云流水的一套像为打架做准备,最终目的却变成偷情。 滚烫的薄荷硬糖就一点一点化成水,在彼此的唇舌间流溢,挑衅青春期少年本就一点就着的神经,让这个吻带上些许火药味。 到底还是怕被人看见,糖彻底化开的时候夏惊蛰忍不住去推他,在心底里骂了不知多少遍不怀好意的整蛊糖——太凉也太辣了,激得他眼眶都有些酸。 枕霄不太情愿地放开他,眼神也是湿漉漉的,一错不错地黏着他,就让他想起痴情的小狗,或者把占有欲表露得很鲜明的猫。 “干嘛,”他还是受不了被这么盯着看,抬手去挡枕霄的眼睛,声音有些哑,“明明是你使坏,装什么可怜……” 枕霄握住他的手腕,手指轻轻的摩挲,看起来是真的可怜巴巴:“二等奖就让我亲一下,可以吗?” 不合时宜的联想就冒出来,关于儿时牵着他的手小心翼翼说想吃糖的玩伴,或者刚认识时头上还贴着纱布的自闭少年——心疼悄然弥漫,给本该甜腻的场景蒙上一层淡淡的落寞,就让他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只是有些想不通,以前说句真心话还要拐弯抹角、拿捉弄当借口的人,现在怎么油嘴滑舌成这副模样——想来还是他自己“教导有方”。 “行吧,就一下。” - “面具游园”的规则很简单,戴着面具自始至终走完全程,至少不能被途中可能经过的检查人员发现,同时在指定时间——也就是下午三点和四点——到指定地点完成相应的任务,第一个任务是“盲行”,第二个则被称为“盲人摸象”。 “……现在请大家自行分组,两人为一组,其中一个人扮演‘盲人’,用黑布蒙住面具的眼孔,另一个人扮演引导者;引导者不能说话,但可以通过任何语言之外的形式引导‘盲人’,目标是根据主持人的提示带领‘盲人’走完全程。也就是说,主持人会带大家从这里出发,沿一条规划好的路线行走,最后再回到这里,在这个过程中引导者要看好自己所引导的‘盲人’,帮助他安全地走完全程。” “行进的途中主持人可能会为大家制造障碍,此时引导者就需要带着‘盲人’越过障碍,或者完成主持人提示的行为。因此,请大家务必注意安全,如果中途感到不适可以随时摘下面具表示弃权,当然,这也就意味着放弃了整个‘面具游园’活动的最终奖励;另外如果现在就开始感到社恐,也可以提前退出。” “‘盲行’活动没有胜负之分,只要按照规则走完全程就算达标,设计这个环节主要是为了让大家感受残疾人世界的不易,体验依赖他人的感觉,当然,如果大家有什么意外收获,尤其是和异性组队的同学——那就更好了。” “以上就是‘盲行’游戏的规则,那么请分好组并且决定好谁来扮演‘盲人’、谁扮演引导者的同学来我这里领取道具,游戏将在十分钟后正式开始!” 一群人戴着面具浩浩荡荡穿过人群,这个画面听起来就挺尴尬,周围也不乏商量着想就此弃权的人——枕霄倒不觉得有什么,但还是碰了碰夏惊蛰的手,走过场似的问了一句:“要参加吗?” “要啊,不然面具就没了。”夏惊蛰顿了顿,似乎觉得他们这个反其道而行之的逻辑有些荒唐,明明别人都嫌戴着面具太丢人,怎么到了他这里反倒变成通行证——但事实证明戴着面具确实起了效果,至少截至目前还没有人认出他,就连以往关系挺僵的同学和他们擦肩而过,也没有投来好奇之外的目光。 枕霄见他一脸复杂,以为他纠结的是该扮演盲人还是引导者,陪着他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自告奋勇”:“我当盲人吧,带路就算了。” “嗯?哦,行啊,”夏惊蛰从不着边际的思绪里回过神来,恰好听见枕霄嘀咕了句“导盲犬”,就伸手去教训不听话的未来盲人,“说话放尊重点儿,不然等会儿就让你体验什么叫障碍翻倍。” 枕霄看着他握拳的手,心想障碍翻倍也挺好的,能光明正大地一路牵着手——尽管也不能排除这个人打算拽着他衣领暴力走完全程的可能性,但以他对夏惊蛰的了解,如果真要对一个“盲人”负责,对方大概会比他想象中还要温柔些。 无虞 清存稿x2 第77章 公费约会(三) 原来在人群中牵手的时候,真的会产生全世界只剩下彼此的错觉——走出准备教室时夏惊蛰垂下视线,望着那只缠在他指间的手,鬼使神差地想道。 或许因为视野受限,枕霄牵他用了几分力气,就暴露出诚实的依赖欲,像个要紧紧抓住他袖子才敢抬头穿过人群的小孩子。 从他的角度能看见对方略微抿起的唇,半张脸被深色面具衬得白净,看起来很乖。 他在想眼前这个人久居象牙塔,在方向感上天生少一根筋,被蒙上眼睛走在陌生的楼道里,穿过熙攘的人群与周遭目光,本就稀薄的安全感大约已经所剩无几——却还是对他表现出十足的信任,不像其他“盲人”那样对同伴问个不停,甚至比平时更加安静,好招人喜欢。 引导者不能说话,于是他只好晃了晃手臂提醒枕霄有台阶,又忍不住夹带私货似的凑近些许,学着对方以往的方式捏了捏他后颈,充当无声的宽慰。 枕霄似乎愣了一下,被蒙住眼睛后第一次开口,用只有彼此能听清的音量轻声要求:“两只手。” 尾音不自觉晃了晃,像什么别扭的撒娇。 夏惊蛰看着他摊在半空的手,一时间有些分不清这算正当需求还是单纯的调情——以他对枕霄的了解该是后者,然而情况特殊,放在盲行这样的情景里,又似乎合情合理。 他犹豫片刻,到底还是伸手牵上去,满足了彼此那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私心。 穿过走廊,盲行队伍进入看起来尚算空旷无害的小天台,主持人一边说着注意安全,一边又开始增加游戏难度,暗示引导者带着“盲人”在一众花坛的空隙间蛇行,再穿过狭窄的廊道,走向天台角落里直通向下一层的室外楼梯。 “当心不要被脚下的水管绊倒哦,这里很考验引导者的耐心——不要忘了你的‘盲人’什么也看不见,你是他感知这个世界唯一的渠道,请不要操之过急……” “感知世界的唯一渠道,”枕霄将这几个字低低地重复一遍,若有所思道,“那我还挺幸运的。” 夏惊蛰没听清,在他手心画了个问号,又牵着他放慢脚步,示意他面前有障碍物,小心些。 “没什么……几步,左还是右?”枕霄左右晃晃他的手,似乎想通过简短的游戏创造一套交流密码——倒也确实不失为一种行之有效的方法。 他只是想起开学时候将自己裹在一身锋芒里的夏惊蛰,总是冷着一张脸,将情绪藏在留长的额发下,看起来对什么都无所谓也不耐烦,根本看不出内里的灵魂多柔软,是个有耐心一连好几天蹲在楼下等流浪猫、或是花一晚上开导私信里失意粉丝的矛盾的人。 现在也出乎意料地有耐心,也不介意他被古怪的方向感带偏、走向回头路的方向,就这么引导着他一步一步往前走,让耳边的惊叫与抱怨都变得很遥远,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故事。 ——如果他与世界唯一的联系是这样一个人,从十年前到十年后,那确实挺幸运的。 无虞 也是先写了一点找感觉,顺便提醒大家记得看置顶评论 第78章 公费约会(四) 盲行路线绕教学楼一圈,中途还去了小操场,走进阳光里的时候夏惊蛰终于理解策划者的原始企图——被过路行人盯着看的感觉的确奇怪,尤其是久违地被人搭话、问起他们在做什么他却不能回答,只好支支吾吾地揭过去,耳朵就烫起来。 原本或许也没那么尴尬,但能说话的人不开口,坏心思都写在脸上,被他掐了手心才笑出声来,凑到他耳边小声讨饶,后面跟着变本加厉的玩笑话,欺负他作为引导者不能开口,像是掌握了游戏的隐藏玩法。 “不说话就当你答应了啊,亲一下,随时随地的那种。” 夏惊蛰被他逗得心烦,又不能开口呛回去,索性甩开了牵着他的手,一副要放任他自生自灭的模样——主持人设计的最后一个“关卡”是走看台,走上操场的观众台再从另一侧走下,一级台阶有寻常的几倍高,显然不是“盲人”能自力更生的。 枕霄脸上的表情肉眼可见地空白了一瞬,停在半空的手下意识来牵他,却意料之中地扑了个空。 “夏老师……”这时候撒娇倒信手拈来,也听不出多慌张,似乎确信夏惊蛰不会真的弃他不顾,“错了错了,你别生气。” 距离看台还有一段路,夏惊蛰也不急,背着手走在他一步外,不远不近地跟着,就突然理解了平时枕霄那么热衷于逗他的缘由——看着心上人被逗得着急又不得不依赖自己,这种感觉确实很有意思。 但更有意思的是几秒后枕霄安静下来,不再念叨耍嘴皮子的废话,似乎真的开始反省,抿着唇默默往前走的模样说不出地乖,被蒙住眼睛又不太敢迈步,就忍不住轻轻叫他的名字,像只脖颈上缠了红绳的脆弱动物,想将绳的另一端交到他手里,就将性命的选择权也一并送给他。 夏惊蛰看着阳光掠过他额发,被面具遮挡一段,又恰好落在唇间,随着话音小幅度地移跃,就无端联想到某个夕阳笼罩的场景,泪水从孩童脸颊滑落,湿淋淋地沾在嘴唇和下巴上,实在很招人心疼。 好奇怪,他又莫名其妙地把枕霄带入到同儿时玩伴的记忆里,却并非俗套的替身戏码,倒更像是因果颠倒,情窦初开的对象不知不觉换了人。 他晃晃脑袋驱散不合时宜的联想,回过神来才发现身体比想象中更没出息,不知何时已经重新牵住对方——十指相扣的姿势。 枕霄还是低着头,嘴角几不可察地弯起来,得逞似的笑。 夏惊蛰就在他手背上点了点,无声警告他别得意太早,然后率先跃上第一级台阶,撑着膝盖弯下腰,看他怎么爬上来。 但枕霄比他想象中聪明许多,似乎已经根据周遭环境判断出身处哪里,另一只手碰了碰身边的铁栏杆,就知道这时候该往高处走——然后恶意使坏,报复似的猛一借力,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想把人拽下来。 倒也没有真的拽动,就顺势上了一级台阶,比起周围其他被高度绊倒的“盲人”来已经称得上行云流水。 之后的半程顺风顺水,唯一的变故是主持人刻意制造的方向混乱,要引导者带着自家“盲人”在看台顶端原地绕三圈,被某个居心不良的“盲人”玩得变了味,就变成摸着男朋友肩膀的变相拥抱,生出几分荒诞的腻味来。 但夏惊蛰总要找办法报复回去,比如转完了三圈下台阶,最后一级趋于平缓,他就再次故意松了手,让枕霄自己下来。 但下楼不比上楼,到底还是有踩空的风险,于是不太放心的引导者就站在台阶下,憋着笑意抬头看向“盲人”,做好了以防万一要接住他的准备。 枕霄大概是感觉到了台阶,迈出半步又退回去,低头朝臆想中他在的方向开口:“干嘛啊,又来……” 夏惊蛰看着他不说话,阳光清清淡淡地点睫毛上,像眨散的笑落进眼睛里,亮晶晶的。 “接的住我吗?” “那我下去了。” 第一个问题是走过场,至少从动作来看枕霄丝毫没有犹豫的意思,信任都直白捧在手上,和命运的红绳一起递给他。 最后一秒夏惊蛰还是张开手臂,让对方稳稳当当摔进他怀里,又被带着后退两步,靠上身后的墙——像什么蓄意而为的变相壁咚。 幸好这个人的体重和身高不算太成正比,不然会不会变成一起摔倒的结局还另说——夏惊蛰鬼使神差地想,听见不远处有人小声起哄,又眼睁睁看着起哄的人被罚出局,才意识到眼下的情景有点儿奇怪,就拍拍枕霄的后背示意他松手。 偏偏枕霄像是真的吓着了,还是扒在他身上不肯松手,呼吸就扑进他颈窝里,几不可察地有些乱,搅成一句软绵绵的“喜欢”。 “我喜欢你。” 很拙劣的报复心理,吃了亏就要换种方法讨回来——但即使心知肚明,夏惊蛰还是难以自抑地倒抽一口气,庆幸有面具挡着,别人看不见他发烫的脸。 最后还是多亏主持人控场,他才得以牵着不识好歹的逾龄儿童继续前进。 然而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摔过一次之后,枕霄抓着他的手似乎更用力了,也不再说些有的没的来逗他,只亦步亦趋地跟着,生怕再被松开一次似的。 尤其是最后上楼梯的时候,他都怀疑指骨要被捏断,忍无可忍地转过头想警告一番,才发现枕霄低着头,嘴唇是紧抿的。 类似的神情他在“另一个人”脸上见过很多次——一个不认路又怕生的小孩子,人多的时候总会把头埋得很低,然后紧紧抓住他的手,手心很凉。 也是,毕竟看不见,方向感又差,说不定是真的害怕。 他犹豫了一秒,决定不去管什么游戏规则,还是凑上去轻轻问了一声,没事吧。 这时候枕霄倒是嘴硬不开口了,只低声提醒他别犯规,说话时候嘴唇略微分开,抿唇带来的苍白就陡然被血色填充,像什么慢放的定格电影,无声暴露他没说出口的答案。 夏惊蛰就闭上嘴,带着他一步一步往上走,步伐刻意放得很慢,心想再等五秒,走完这层就严刑逼供。 但枕霄在五秒结束前停下来,将将站在最后一级台阶前,不打自招似的轻声道:“刚才摔下去的时候有点儿晕,我以为有很多级,会更高,碰到地面的时候就恍惚了一下,头晕……现在没事了。” 他的信任比想象中更偏激也更郑重,是超出玩笑意义的郑重。 夏惊蛰怔了怔,突然有些说不出话来,沉默片刻,还是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想安慰的事还是放到游戏结束之后再说,否则现在他只能想到抱抱对方——人太多,不太合适。 却又有个不合时宜的念头从心底里晃过去,关于就这样似乎也不错,至少枕霄能在阳光之下牵住他的手,显露出平时少见的不安来,能也只能依赖他。 一场盲行走了半个小时,坚持到最后的参与者其实并不多,连举办方准备的小礼品都还剩了好几份——接过那两只挂着毛绒小熊的钥匙扣的时候,夏惊蛰还心情复杂地叹了口气,心想自己也不算完全没犯规,实在受之有愧。 抬头却发现枕霄的表情比他更复杂,看着挂在指尖的熊一言不发,眼神看起来甚至有些沉重。 “怎么了?” “……没什么,”枕霄摇头,把自己那只熊塞进他手里,若无其事地清了清嗓子,“给你。” 他在想如果记忆也是能等比置换的东西就好了,这只熊能代替从前不谙世事时候轻率送出的那一只,或者被夏惊蛰丢掉的那一只——但想也知道不可能,就连他自己那只穿白西装的玩具熊都还躺在抽屉深处,被粗糙针法缝补得一团糟,狼狈得拿不出手。 但夏惊蛰看起来还是很高兴,嘴上说着“给我有什么用”,却还是将钥匙环扣在腕间的金属手镯上,丁零当啷地坠在那里,像什么审美奇特的配饰。 枕霄就故作敷衍地“嗯”了两声,有点儿不习惯恢复视力后不能光明正大牵手的生活,就借着衣袖遮掩伸出根手指,不动声色地勾上他衣摆:“走吧,不是要去数独比赛么……哪个班?” “哦,三楼,好像是高二五班……”夏惊蛰有一下没一下地摆弄那两只熊,玩着玩着突然想起什么来,就突然放慢了脚步,转头看向他,“头还晕吗?” 其实早就没什么事了。 然而视线相交,枕霄看清他眼底没能妥善藏好的担忧,到嘴边的“不晕”就生生急转一百八十度,变成一句煞有介事的“嗯,难受”。 “少来。”夏惊蛰已经很擅长分辨他这些低级伎俩,伸手揉了两把他被面具弄乱的头发,又随手替他整理正常,语气里的不自然一晃而过,“知道了,下次不会了。” 无虞 从今天开始恢复日更,明天会双更补上前两天鸽了的部分,之后也会不定期加更,请假会在置顶评论说,那么祝大家看得开心! 另外我的灵感up期在天黑之后,所以最迟会到凌晨两点左右更新,也是算前一天的,不熬夜的朋友可以第二天睡醒再看哦 第79章 公费约会(五) 还挺帅的。 夏惊蛰坐在教室不起眼的角落里,看着黑板前那道拿着粉笔一字一顿书写的高瘦背影,这四个字就从他脑海里晃过去,惊起一圈不大不小的波澜。 阳光从他身侧的窗户里映进来,是深秋少有的、令人感到灼烫的温暖,他在课桌上趴下来,摊开手心,让那两只挂在手镯上的毛绒熊坐进他手心里,沐浴明晃晃的阳光,然后从这个角度抬眸看过去,就让错位视差下的枕霄看起来和小熊挂坠差不多高,像定格在童话故事里小场景。 故事的主角站在黑板前写数独,思路流畅得像事先排练过,不打草稿就填满一整张题板,连主持人都忍不住发出惊叹,感叹再这样下去一等奖都要配不上他。 还挺帅的——夏惊蛰看着阳光落在他发梢,又随着低头写字的动作淌进衣领里,第二次在心底里如是感叹。 下一秒就听见身边传来落成实质的声音,像是有人洞察他心中所想,还吓了他一跳。 “最左边那个男生又写完了,好厉害啊,看背影还挺帅的,可惜看不到脸……” “啊,我记得他校服里面的那件衣服,好像是我隔壁班的。” “你们隔壁……这学期新来的那个?” “对对对,是听说他成绩很好来着,复读大佬……” “那就是了嘛,本人颜值也很高——可惜听我朋友说,他有点儿乖僻啊,性格不太好的样子……” “高冷帅哥?” “差不多,而且不合群,经常失踪来着……哦对,晚上他们班不是班级表演吗,他好像也不参加,倒是经常跟他同桌混在一起……” “他同桌……嘶,不会是那个吧?” 被迫听了半天墙角的当事人默默转身,把脸埋进臂弯里假装透明人,有些庆幸今天穿了校服,不至于被人从背后认出来——却还是在听见最后几个字时无声地叹了口气,反手拢住那两只毛绒熊握进手心里,赌气似的捏了捏,又用衣袖遮住。 下一秒意料之中的言论果然溜进耳朵里,“嗯,那个混混,好像是他来着”。 “哦,他啊……听说之前还打女生,闹出事了才转过来的,是不是有暴力倾向啊,怪吓人的……” “打女生?我只知道他们班主任很讨厌他,给我们班上课的时候还拿他当反面教材来着——打女生又是什么瓜?展开说说……” 不远处传来计时结束的吵嚷动静,却被只言片语隔绝得很遥远。夏惊蛰盯着眼前一小片虚焦的光影,听见自己的心跳不可自抑地急促起来,像在催促他转身反驳,将颠倒黑白的谣言解释清楚。 很吵。 但自证清白是毫无意义的,流言有千万个版本,再怎么澄清也不会有人听进去,反倒像个跳梁小丑,又成为加倍的谈资——他是知道的。 同误解和平共处太久,能被几句话激怒的阶段对他而言也早就过去了,只是在这样热闹的场景里亲耳听见,又陡然坠入冰窟,就让他觉得有点儿寂寞。 枕霄在就好了……他闭上眼,漫无目的地想着,揉了揉手里被体温烘热的毛绒熊,又尝到些许聊胜于无的慰藉。 身边窃窃的话音又响起来,加害者毫无自觉,话题一转就变得无关痛痒。 “到决赛了诶,就剩两个人了,他旁边那个男生也挺厉害的,不知道谁会赢……” “这次的题看起来好难啊——诶,他怎么不动了?” “连笔都放下了,这算是弃权了吗……” “不过是听说他考试经常不写最后几题,就是那种前面都做全对,大题就空着不写,然后提前交卷——他们班数学是我们老班教的,还让我们别跟他学来着。” “啊?凭什么,炫技吗?拳头硬了……” “也不是啦,听说是以前受过伤,身体不好……等等,这就是传说中的美强惨人设吗,我又可以了!” “但你不是说他脾气很怪吗?” “嗯……可能是被他同桌带坏了吧,近墨者黑嘛……” “唉,好可怜啊,复读还摊上这种人……” 决赛倒计时结束,枕霄从主持人手里接过意料之中的二等奖奖品,被接踵而至的起哄逼得局促,目光就下意识去找夏惊蛰——却只看见对方低着头快步离开,带着黄昏面具的身影在后门处一晃而过,像一片云消失在天空角落。 “来采访一下这位同学,最后一轮是发生了什么状况吗,为什么突然掉线了?”主持人还在穷追不舍,手握话筒状凑到他嘴边,一副指望他说出什么惊人发言的模样。 “嗯……没什么,我想要二等奖。”他晃晃手里的几页纸,面无表情地拨开人群,丝毫不享受成为人群焦点的感觉,反倒只想尽快逃离。 追出去才发现夏惊蛰在楼梯拐角等他,一片薄薄的夕云停在阳光里,突兀又不合时宜,看起来好落寞。 “怎么了?”他把奖品塞进夏惊蛰怀里,直觉对方此刻大概不想被人围观,就拉着他往上走——楼上的连廊通向另一幢楼,这时候反而不会有人经过。 夏惊蛰看着他的背影,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视线就漫无目的地停在他脑后——连接面具的红绳穿过黑发,打成一个小小的蝴蝶结,看起来不太对称,是只一瘸一拐的蝴蝶。 还是他自己亲手系上的。 他被这个莫名其妙的想法逗笑,沉重的心情放松些许,三步并两步追上枕霄,才注意到两个人的手还牵着,就下意识甩开:“被别人看到怎么办?” “那就看到吧,”枕霄看了一眼自己的手,似乎有些失落,“也不会怎么样……你介意吗?” “也不是介意……”和他身上那些莫名其妙的谣言比起来,早恋反而显得没那么严重了,他父母亲缘淡薄,思想也还算开放,大约也不太介意他这个不成器的儿子找个男朋友。 只是……亲耳听到之后,他才陡然意识到,枕霄选择远离人群和他朝夕相伴,遭受的非议似乎比他想象中更多。 “也不是介意,”他清了清嗓子,重新开口,“就是……被别人看到的话,他们会觉得你跟我混在一起,也不是什么好人……” 枕霄似乎愣了一下,在比他高一级的台阶停下脚步,撑着膝盖略微低下身来同他对视,像在和小朋友对话:“又不是第一天了,我不在乎别人怎么觉得。” “不会觉得压力很大吗?” “不会啊。”枕霄的回答果断得像在心里预演过很多遍,“看到你的时候,就看不见其他人了。” 他是个很单纯的人,在象牙塔里长大,十九岁之前的世界里只有白纸黑字和红色的分数,所以目光也很“狭隘”,只能装下一个人——十年前牵住对方的手就孤注一掷地跟上去,十年后毫不犹豫倾倒向一端的天平,始终如此。 夏惊蛰捏着画稿的手就紧了紧,似乎想反驳什么,又在视线相接的那一刻噤了声。 他又撞进那片墨色的海里,专注的,深情的,仿佛只能装下他一个人的海,与几个月前相去无几,甚至让他产生恍若经年的错觉。 “没有为什么,”枕霄像猜到了他要问什么,就先一步“不打自招”,抱小孩子似的伸手将他抱起来,转身安放在比自己更高一级的台阶上,又借着四下无人,倾身拥住他,“因为我喜欢你。” 夏惊蛰没想到他抱起自己会那么不费力气,面具下的脸就隐隐烧起来,转念又觉得他才是小孩子,会执拗地一遍一遍说喜欢的小孩子,不分场合也要腻味着打直球的小孩子。 逾龄儿童把脸埋进他颈窝里,用鼻梁蹭蹭他侧颈,很轻很轻地叫他名字,呼吸就掺上痴缠的颤抖意味,溢于言表的眷恋。 “不相信也没关系,以后还有很多时间来证明,”夏惊蛰听到他低声说,“至于现在……夏老师,之前答应我的,二等奖就让我亲一下——不会食言的,对吧?” 他太擅长扮猪吃老虎,装出一副柔软无害的深情相来,仿佛只要听见一句“不对”就会乖乖停下来,偏偏圈住对方的手又很用力,一点一点将人带进监控都拍不到的角落里,又不给人留实质性的反抗余地。 但夏惊蛰原本也没什么反抗的意思,只把这种行为理解成大型犬科动物的撒娇,倒是被无可奈何的情绪带出感动怪圈外,不再纠结先前的顾虑,抬手搂住他的肩膀,用腕间晃晃悠悠的小熊蹭了蹭他后颈。 “不食言。” 这时候的夏惊蛰总是比想象中更坦率,明明红透了耳朵却还是会主动亲上来,毫不避讳地直直看着他,让他看清眼底闪动的柔软笑意。 楼梯间真是奇怪的地方——枕霄拢住他的侧颈,将动脉鲜活的搏动收进掌心,一边鬼使神差地想,两个月前他们还在楼梯间里对峙,一上一下隔着漫溢的夕阳,道谢也像荒诞的表白,现在却已经避开人群,在静默的阳光里接吻。 可他还是觉得两个月太久、太漫长也太难熬了。 无虞 晚点还有一更 越是临近完结就越舍不得啊,这两个崽子太招人喜欢了…… 第80章 公费约会(六) “面具挑战”的第二个任务点叫“盲人摸象”,规则也挺简单,两人一组,自行组队或是随机分组,其中一个人被蒙住眼睛扮演“盲人”,尝试通过触摸在一众参与者中找出自己的同伴,另一个人则是能走动的“自由人”,绕着坐成一圈的“盲人”行走。 为了防止尴尬,参与者被分成男女两组,“盲人”只能主动触摸对方的手,然后在对方的引导下触碰其他部位,每次接触不能超过两分钟,到时间后就强制更换自由人,也会有参与者之外的工作人员混淆视听。 “这个环节依然没有先后胜负之分,只要能在规定时间内找到自己的同伴就算通过——那么现在给大家一分钟的时间决定角色,一分钟后游戏正式开始。” “认出来就算通过,那不是很简单嘛……”夏惊蛰摘下手上那些会被判定作弊的饰品,丁零当啷地塞进枕霄衣袋里,抬头对上他的视线,就直觉有些不对,“干嘛这么看我——别搞些有的没的啊,好好玩游戏。” 枕霄就点点头,十分听话地答应下来:“放心,我会很快认出你的。” 夏惊蛰半信半疑地看他一眼,想起盲行时候自己欺负人的行径,就无端有些心虚。 但枕霄应该不至于太过分,毕竟视线受阻,也玩不出什么花来——他目送着对方向“盲人”的队伍走去,在心底里默默地想。 但事实证明,他这一口气还是松得有些为时过早了。 都是十七八岁的男生,也没有什么特征性的标记,其实很难根据粗略的触碰分辨谁是谁。 夏惊蛰就看着之前几个自由人在枕霄面前停下来,不过几秒又走向下一个“盲人”,实在想不通对方是怎么摸一摸手就确定面前的人不是他的——倒是隐隐约约猜到了枕霄执意不让他当“盲人”的缘由。 如果换了他,大概每经过一个人都会摸很久,足够某个领地意识浓重的人酿一缸醋了。 那怎么不介意别人摸他……他一边引导着排在枕霄前一位的人触摸自己,一边漫无目的地想着——也只能理解为枕霄对他很放心,知道他不喜欢被人接近,也只会让别人象征性地碰一碰衣服就叫停。 但被迫让人越过社交距离的感觉还是有些奇怪,尤其是眼前这个人玩得格外认真,明明隔了两层衣服,还是一副要摸出他骨骼走向的架势,就让他有点儿烦燥。 赶紧结束算了——终于走到枕霄面前的时候他松了口气,不无解脱地想。 枕霄碰他之前的每个人都是“浅尝辄止”,摸一摸手指就会停下,任由时间过去对方自己离开,于是被认认真真从指间摸到手腕的时候,夏惊蛰不由得放下心来,想这个人十有八九已经认出自己了。 然而规则摆在那里,枕霄不说结束,他就还是要站着任对方“上下其手”,甚至主动引导对方触碰自己的其他部位。 起初他以为枕霄只是不确定,还认真思考了几秒碰哪里能让对方确定是他——思考的结果是枕霄平时好像喜欢摸他的脖子,就一本正经地弯下腰,握着枕霄的手带到自己颈间。 枕霄似乎愣了一下,才像平时一样拢住他后颈,意味深长地捏了捏。 于是夏惊蛰很快反应过来,这个人大概从一开始就确定了,只是单纯地在逗他玩。 他在心底里嘀咕了一句脏话,威胁似的掐了一把枕霄的手腕,然后毫不留情甩开起身,无声警告对方差不多得了,别等到两分钟结束再让他去被下一个人摸。 枕霄却置若罔闻,第二次来找他的手,仿佛认人程序一旦中断就要从头开始——姿势却不再是先前那样点到为止的触碰,而是用双手捧着拉到近前,像捧起什么金贵的珍宝。 然后从纤细的手腕开始,一寸一寸地摩挲向下,最后缱绻地握在指间,像执行什么过分繁复的吻手礼,还要加上诸多前缀。 夏惊蛰被他腻得肉麻,恍惚觉得被他碰过的地方都要烧起来,是潮湿的电流顺着腕间的血管一路蔓延到指尖。 可偏偏枕霄的动作好虔诚,像是被蒙住了双眼,便要用其余的感官来极力感知他——他看着对方面具之下微张的嘴唇,下唇留着一个浅浅的裂口,就想起不久前他们还在一墙之隔的楼梯间里接吻,枕霄被他咬得疼,呼吸都有些颤抖,又变本加厉地报复回来,要让他喘不过气才肯罢休。 那个时候他的手在做什么——好像是放在他身后,已经顺着衣摆探进去…… 下一秒主持人的通报声将他拉回现实,距离两分钟结束还有十秒,“十,九,八,七……” 枕霄就在倒计时里低下头,近于虔诚地碰了碰他的手背。 旁人看来会误认为嗅闻,只有他知道这是亲吻。 数到“一”的时候枕霄终于站起来,向裁判示意自己认出来了——蒙眼布条被解开的时候,夏惊蛰就看见他眼里晃动的狡黠笑意,还有笑意之下的,某种更甚于深情的东西。 像恶作剧得逞,像好梦成真。 很久之后他才想起问枕霄,“盲人摸象”的时候到底在想什么,怎么突然那么腻味。 枕霄就情景再现似的捧起他的手,从手腕一路摸到漫画家金贵的指尖,然后在他手背上印了个吻。 “嗯……也没什么,其实再往前一点就在想了,‘盲行’的时候。” “在想——如果你是我和世界唯一的联系,那我也太幸运了。” ——倒也不耽误他现在捏着枕霄的脸秋后算账,故作严肃地板着脸问他“是不是故意的”“还是换了别人你也会这么摸”。 两个问题互相矛盾,选哪个都免不了挨一顿凶。枕霄犹豫一秒,还是选了不那么严重的那一边:“怎么可能,我一开始就认出来了……两分钟而已嘛,又没占你什么便宜。” “是啊,我就是单纯地不爽,”夏惊蛰甩了甩胳膊,试图甩去手背上挥之不去的热意,耳廓还是有些红,“怎么认出来的,证据呢?” 枕霄看着他暴露心情的耳朵就想笑,又硬生生憋住,故作诚恳地按点作答:“你的手比其他人细一点,手指上的茧没那么厚,但是手腕下面有茧,贴过药贴的地方摸起来比别的地方软……还有,身上有好闻的味道。” 说前半句话的时候,夏惊蛰还在随着他的描述认真观察自己的手,听到最后几个字却又停下来,意味深长地反问:“好闻的味道?”“嗯,一种很甜的味道,像水果,或者糖……”印象里夏惊蛰有点儿像没过去的小朋友,总喜欢在嘴里咬些什么,吃棒棒糖喜欢叼着那根塑料棒晃悠半天,画稿的时候也喜欢在手边放两颗糖,像被甜食腌入了味。 夏惊蛰不接他的茬,一边把叮当作响的戒指和手镯一件一件戴回原位,一边随口呛回去:“刚认识那会儿你可不是这么说的——说什么来着,讨厌我是因为我身上有烟味……” 也是无可反驳的事实,那时候他确实一度很排斥夏惊蛰,因为对方身上薄荷烟的味道实在和他母亲太像,连带着让人恶心。 只是没想到夏惊蛰会这么干脆地戒了烟,即使那时候他们还不太熟,也没有为他戒烟的义务。 “不就说过一次嘛,别记仇了……”枕霄想起他还没恢复记忆时候说的那些话就后悔,生怕夏惊蛰再往下翻旧账,只好伸手晃晃他的衣摆,试图通过撒娇揭过这一茬,“任务都做完了,离回去集合也还早,有什么其他想去的地方吗?” 夏惊蛰“哼”了一声,勉强配合他转移话题,抬头环顾一圈,对周围几个班级的活动都没什么兴趣,就拉着他往前走:“边走边看吧……” 不知是不是提前策划过,这层楼的活动似乎离不开“恐怖”二字,还有个班在门口挂了恐怖电影的海报,窗帘都拉得死死的,还吓了他一跳。 “……算了,什么癖好,”没走几步他就开始后悔,正想找个借口不那么丢人地原路返回,突然想起什么,就煞有介事地看着枕霄道,“对了,刚进来的时候是不是有个什么做饼干的活动,让我们记得参加来着……” 枕霄看着他一边装作若无其事、一边又默默伸手来拉自己的胳膊,就忍不住弯起嘴角,故意唱反调:“也没说吃了就一定要参加——这个电影看起来挺有意思的,不去看看吗?” “滚,电影有意思还是看我被吓有意思?”夏惊蛰索性也不装了,甩开他转身就走,像个赌气丢下宠物离开的主人,“那你自己慢慢看吧,我走了。” 走出两步又不动声色地放慢脚步,在心底里数着数等宠物跟上来——数到“三”的时候身边果然多了个人,自相矛盾地发表废话:“嗯,做饼干也挺有意思的……” 第81章 公费约会(七) 十分钟后夏惊蛰握着裱花袋,开始后悔自己不理智的病急乱投医行为——要投也该投个“正常”点儿的地方,两个一米八几的男生混在女孩子堆里、系着花边围裙往小饼干上挤霜糖算怎么回事。 尤其是他留了半长的头发,做饼干时候为了不碍事不得不扎起来,身型又比同龄人清瘦一些,坐在那里看不出身高,戴上面具就更像安静清秀的女生,连工作人员第一眼都管他叫“小姐姐”——下一秒就被开口说话的“小姐姐”吓了一跳。 枕霄对自己的手艺颇有自知之明,也不想尝试,从一开始就把自己那份推给了夏惊蛰,坐在他对面扮演无所事事的工具人,听着听着都要忍不住笑出声来,等工作人员走了才在课桌底下戳戳他大腿,意味深长地重复一遍:“小姐姐……”“滚!”夏惊蛰的耳朵都红透了,嘴唇也在窘迫中被自己咬得充血,乍一看确实有点儿像女孩子,只从半张脸就能看出漂亮的女孩子。 圆形饼干胚是预先烤好的,一人分到三块,还有几支装了不同颜色糖霜的裱花袋,也没有参考图鉴,能画出什么来全看个人发挥,或许因为免费试吃,这间教室的人气还挺火爆,他们来的时候恰好赶上前一组做完,才堪堪躲过排队的命运,没过多久站在一旁等待的人又多起来——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夏惊蛰总觉得围在边上看他画饼干的人也变多了。 事实证明不是错觉,几分钟后两个工作人员走到他面前,递给他一小盒空白的饼干胚,没等他发问便先一步开口,语气十分诚恳:“同学,我们觉得你画得特别好,可不可以……咳咳,可不可以也帮我们画几块?” 他很久没有被人这么热情地主动搭话——除了几个小时前在走廊里收到派送传单的时候——身体比心情更无所适从,拿着裱花袋的手下意识攥紧了,狼狈地挤出一团黄色糖霜,就像是给一片空白的画作蒙上一层过分甜腻的浓重色彩,边缘都满溢的太阳。 膝盖被人碰了碰,他才猛地回过神来,有些磕绊地答应:“嗯,好,放在这里吧……” 对方心满意足的笑脸透过面具映入视野,才让他紧绷的神经放松些许,在心底里暗暗自我催眠,想这和接下委托满足别人的愿望是一样的,不用太紧张。 但他真的太久没有被人这样正常地、平等地、友善地对待过了——像做梦一样。 后来的发展也像梦,围观他画饼干的人不减反增,甚至还隔三差五有人带着自己的饼干来找他,请他帮忙画一块——他不会拒绝,没过多久桌上的饼干胚就堆成一座小山,还是工作人员看不下去替他解围,才没让饼干数量继续增加。 毕竟同本职工作直接相关,掌握挤霜糖的技巧后画些简单的小图案对他来说还是游刃有余——他就一边往勾出的轮廓里填色,一边分出一点神来漫无目的地想,如果以后他出名到能开签售会,场景会不会也和现在差不多。 大概也不一样吧,签售会上会有更多人,更多认识他的为他而来的人,不是萍水相逢也不是有求于他,而是真的用爱包围他。 他其实很少想到以后,对自己的未来总有些破罐子破摔,一边做着要画一辈子漫画的白日梦,用天马行空的故事向别人传达些什么,一边又觉得未来好像也就那样了,说不定总要接父母的班,说不定总要对家人负责的——总归不是为了他自己而活,也并不太期待。 然而今天或许被久违的温暖氛围带得有些飘飘然,他居然也开始幻想些遥远的场景,关于盛大的绚烂的不切实际的梦想,关于梦里会不会有人爱他,关于梦想成真的那一天枕霄还会不会陪在他身边。 会的吧——他抬起头,看向专注于帮他把饼干排列整齐的枕霄,默默地想。 从一开始他就有这样的直觉,他们命里有很深的因缘,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厘清的——明明距离第一次见面才过去几个月,他却总觉得他们已经认识很多年。 “发什么呆呢?”枕霄察觉他的视线,轻声问道。 夏惊蛰一惊,像偷看被抓了现行似的慌忙低下头,一句“没什么”翻来覆去地滚了两圈,又变成“是不是该走了?” “嗯,还要去那个画面具的地方打个卡——走吗?” 他点点头,放下已经快要用空的裱花袋,把最后一块饼干推到枕霄那边,大功告成地伸了个懒腰:“走吧,也不知道哪块是谁的了,先在这儿晾着吧,跟工作人员说一声好了……笑什么?” “没什么,”枕霄手上捏着一块饼干,眼神专注得仿佛要看穿饼干的祖宗三代,嘴角的笑意也意味深长,察觉他伸手来抢才不紧不慢地躲开,把有图案的那一面翻给他看,一边故作认真地评论道,“夏老师,我发现你有时候还挺纯情的……” 比如会在饼干上写他的名字再画颗小小的爱心,放在一群图案花哨色彩缤纷的完成品里像个半成品,却又一眼能看到。 夏惊蛰抿着嘴沉默几秒,似乎在思考怎么狡辩——思考无果,最后还是一把夺过他手里的饼干,然后站起来,垂眼对上他的视线,一口一口地吃掉了这块犯罪证据。 “不是给你的,”他嚼着饼干含含糊糊地放狠话,“我自己吃,傻逼。” 说罢,也不给对方反驳的机会,随手捞起做饼干时候摘下放在桌角的几枚戒指,一把塞进衣袋里,转身就走——一天里摘了又戴太多次,他已经懒得再重复了。 “……我的意思是,这种程度的东西我也能画,”枕霄就一边嘀嘀咕咕地哄他,一边从一众饼干里挑出最开始属于他们的那几块,收进纸袋里,“不劳烦你亲自动手的,夏老师。” ——如果梦在这里结束就好了。 之后几分钟里发生的事像一场默剧,周遭熙攘的声音都被按了暂停键,只剩下画面不近人情地继续播放,和臆想中的残酷现实向交叠——走到门口的时候工作人员追上来,给他试吃用的甜品作为答谢,却不知为何被绊倒,慌乱中抓到他脸上的面具。 细绳绑成的蝴蝶结不算太结实,不出意料地被扯开,脆弱的伪装就陡然被撕碎,像好梦戛然而止。 这算什么烂俗桥段。夏惊蛰看着掉在脚边的面具,有些恍惚地想。 然后巨大的绝望从心底里涨起来,潮湿地冰冷地无处可逃地攫住他,让他快要喘不过气来,抓住门框的手骨节都泛白,乱七八糟的念头在脑海里滚动播放,一半是“会有人认出来吧”“是不是又要被讨厌了”“那刚才就算白画了吧”,另一半是“算了,没事的,早就习惯了”。 第82章 公费约会(八) 但臆想中如刀如林的视线并没有落到他身上。 工作人员一边说着“抱歉”,一边捡起面具,和赠送的甜品一起递到他面前,尚未降临的严寒就陡然被驱散,变成裹在暖阳里明媚又温暖的早春。 他有些恍惚地接过,下意识朝枕霄的方向看去,遥遥撞上对方的眼神,看清他眼底浅淡的笑意,才敢确定自己所感知到的一切不是幻觉,靠在门框上脱力似的松了口气。 然后暂停的熙攘终于重新播放,回潮一般涌进他耳朵里,其中一句格外清晰,是他左手边的女生在和同伴窃窃感叹,说原来画画好看的人长得也很漂亮。 是在说他吗,那他用不用道谢…… 不合时宜的迷思没能得出答案,回过神来他已经被枕霄带出教室,站在远离人群的小天台上,手里还拿着那只面具。 他被转凉的风吹得一激灵,本能地低下头,用散下的额发挡住眼睛,想把面具戴回脸上,抬手碰到脸颊才意识不是风冷,是他的脸在发烫。 枕霄撑着栏杆靠在一旁,默默看着他有些慌乱地戴上面具,才伸手替他拨开弄乱的鬓发,轻柔地别到耳后:“还戴啊?” “……嗯。”夏惊蛰知道他在说什么,沉默片刻还是点点头,看着远处染上橘色的流云,轻声回答,“刚才只是走运,那间教室没人知道我,不代表……不代表所有人都不知道。” 比如数独比赛时候传进耳朵里的谣言,比如来时路上遇到的同班同学——正面的例子或许有很多,但只要有一个反例,就足以打破他不堪一击的好梦。 枕霄“嗯”了一声,没说什么,也不提还要回去打卡的事,就安安静静地陪他站着,视线落在他衣领间,看见他校服领口露出一小块里面的衣服,想起那件卫衣上夸张的图案,很花哨的荧光黄绿色,和反光贴布一起陈列在黑色衣料上,像动物抵御敌人的伪装。 只穿一件卫衣的夏惊蛰很单薄,站在夜幕里仿佛随时都会被风掀走,他见过很多次,也抱过很多次。 但眼下的场景显然不太适合拥抱——他这么想着,就退而求其次,借着衣袖的遮掩去牵夏惊蛰的手。 “嗯?”被牵住的人本能地想抽手,反应过来是他才放下戒备,话里有浅淡的鼻音,像才从一场梦里醒来,“怎么了——哦,对,面具……” 枕霄握着他难得不戴戒指也没有药贴的手,沉默一秒,还是咽下原本想说的话,换成一句“嗯,走吧。” 其实已经有些超时,大概赶不上先到先得的奖品,但两个人都醉翁之意不在酒,对奖品本身无甚兴趣,便也没有多着急,只当是回去路上走个过场——回到起点时不出意料地晚了十几分钟,排队领奖品的人也只剩寥寥几个。 “还真有人边尴尬边戴啊……”夏惊蛰看着领到奖品的人如释重负地摘下面具,忍不住轻声嘀咕,“我以为没几个人能坚持戴一下午来着。” 枕霄处在放空状态的时候总是很安静,被问到问题才像考试似的按点答题:“可能想吃面包吧。”——奖品是学校对面那家面包房的兑换券,二十元内种类任选。 如果放在几个月前,他还要为了付医药费省吃俭用的时候,说不定真的会为几个面包抛弃尊严,硬着头皮戴上面具去参加那些丢人的游戏。 夏惊蛰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想说那家面包店也没什么值得一吃的,还没开口就听见身后传来工作人员的声音,说奖品只剩最后三份,可能不够。 听见的人显然不止他一个,排在他们后面的两个女生就肉眼可见地失落起来,踮着脚数前面还剩几个人。 “算了,我们走吧,”他就伸手戳戳枕霄的胳膊,轻声道,“反正我的面具也掉下来过,虽然不是故意的,但还是违规了嘛……” 枕霄倒是没跟他唱反调,出奇听话地乖乖被他拉走,看着他脑后细绳绑成的蝴蝶结随着脚步上下晃动,心想这个人有时候实在很单纯,善良得有点儿不合常理。 也是,否则也不至于十年前捡他回家又被他缠上,十年后还重蹈覆辙。 但他很喜欢这样的夏惊蛰,会捡个麻烦回家的夏惊蛰,善良到有点儿多管闲事的夏惊蛰——所以即使失去记忆,他也依然会被对方吸引,义无反顾地坠入爱河。 - 日暮西沉,教学楼也渐渐安静下来,显露出热闹过后特有的冷清——穿过操场的时候他们又看见似曾相识的人,是之前下委托邀请他们试玩密室逃脱的男生正扛着道具往回走。 “他看起来还挺高兴的,反响应该不错吧……”夏惊蛰转头看着对方远去的背影,若有所思道,“这个点该吃晚饭了吧,去食堂吗?” 枕霄就屈起手指,弹了一下他脸上的面具,语气调侃:“戴着这个去?” “……算了,”夏惊蛰想象了一秒戴着面具出现在食堂的死亡场景,果断摇头,“回天台吧,点外卖。” 枕霄没想到他“算了”的结果是这个,难以置信地挑眉:“还戴啊?” 夏惊蛰沉默片刻,还是“嗯”了一声:“再戴一会儿吧,反正没什么人。” 其实戴着面具也没有多大意义,摘了面具的枕霄跟他走在一起,认识的人还是能一眼认出他来——他只是有些舍不得,像筵席散尽前迟迟不肯下桌的小孩子,总觉得只要不站起来,筵席就不会结束。 他想枕霄很聪明,不会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却没等来想象中的下一句话,抬起头才发现他们不知何时已经拐了弯,前面的路并不通向教学楼。 “要去哪儿啊,出校吗?” 枕霄不置可否,被发现了索性光明正大地拉着他往前走,直到拐进教学楼后的小路才停下来,让他站在阳光能照到的地方。 “摘了吧,”他听到枕霄轻声说,“总要摘下来的。” 他看着对方眼睛里映出小小的自己,脸上的面具鲜艳又夸张,像什么荒诞剧——张了张嘴,到底还是没说出什么来,只是后退一步,也不介意墙灰弄脏头发,抵着墙仰头看天。 视线有些模糊,蒙了一层湿漉漉的滤镜,让天上的夕阳看起来和他画的有点儿像。然后视野一晃,蒙住眼睛的水雾被眨落,就让纸糊的面具潮了一小块——枕霄把他拉进怀里,安抚似的摸了摸他的脑袋,下一秒却毫无征兆地解开绳结,不等他反应过来便拿下了他的面具。 于是潮湿夕阳从面具淌进天幕里,像是一道抽象的证明题,证明世界是他的伪装也是他的依仗。 “你很好,”温柔的吻落在他眼睑上,少年的话音认真得近于虔诚,仿佛在向怀中的神灵起誓,“没有偏见的人还是会喜欢你,以后遇到的所有人都会喜欢你。” 他听见自己颤抖的呼吸声,刻意忽视已久的无力感陡然涌上来,几乎让他有些站不住,说话也是抖的:“可周围都是有偏见的人……” 枕霄似乎叹了口气,用手心揉了揉他发烫的脸颊,然后退开些许,垂眸看着他说:“我知道,装睡的人是叫不醒的。” 夏惊蛰睁开眼,对上他的视线,眼眶就更酸了。 “但总会有人能叫醒,总会有人醒着,”他听见枕霄轻声说,“也总会有人爱你……” 后半句话落在他唇间,却像落进他心底最柔软的角落,留下长久不息的温柔回响。 “不要对这个爱你的世界失望。” 十几分钟后哭得脱力的夏惊蛰终于想起丢人,拽着枕霄快步往回走,走着走着突然想起什么来,就猛地停下脚步。 “……等等,你刚才说的那些话,”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枕霄,迟疑道,“是鸡汤吗,我怎么好像在哪听过……” 枕霄就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看天看地看手里的面具,斟酌几秒还是决定坦白从宽,从口袋里摸出手机,划了几下又翻过屏幕给他看:“是你自己说的。” 屏幕上是一个月前他伪装成粉丝给夏惊蛰发的私信,内容真假掺半,林林总总有好几页。 最后的几句确实似曾相识,是夏惊蛰发给他的。 ——“总会有人爱你。” ——“不要对这个爱你的世界失望。” 夏惊蛰低头看了一会儿,再抬起头时表情就肉眼可见地变得复杂:“那他妈是你啊?——亏我那天还熬夜开导……靠,你有病是不是?!” 然后扑上去作势要揍他,却又被耍赖的人拦腰抱住,一边煞有介事地求饶一边搂进怀里。 “说明我认真听讲嘛,你说的话都一字不差记住了。” “嗯?那我今天早上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唔!” “别走着走着突然亲我啊,被看见怎么办……” - ——他一直知道的,只是医者不能自医,难免当局者迷。 ——但现在他等到来医治他的人了。 无虞 这张还挺关键的所以修修改改写了很久,虽然最后发出来已经凌晨五点半了但还是算昨天的更新哦 第83章 童话之外 “说起来,晚上是不是还有文艺汇演……去看吗?” 听到这句话时夏惊蛰已经坐在数位板前,正剥开一颗汽水糖、做开始工作前的心理准备,闻言就意味不明地“嗯”了一声,抬头把糖丢进嘴里,咬开硬壳里的夹心才说话:“本来没什么兴趣……” “本来”之后必然还有下半句——枕霄就安静地等下文,写字的手不停,将自己练习册上的答案原封不动搬到夏惊蛰那本上。 “……但也是这辈子最后一次了,”夏惊蛰看着电脑屏幕上画到一半的线稿,拿笔的手扣了扣桌面,还是放下了数位笔,“去年也没敢进去,那就去看看吧。” 其实“去年”和“今年”本质上没有什么区别,该怵他的人还是怵他,不认识他的人也还是会有意无意地打量他,嘀咕这个人看起来像个混混,不穿校服还戴着耳钉晃悠,头发看起来能遮住半张脸,行走的“生人勿近”。 但这次就不是一个人了嘛——夏惊蛰在心里反驳似的想,拿过校服披在卫衣外,低头看了一眼零落放在桌角的戒指和耳环,犹豫一秒,还是没有伸手去拿。 天冷,金属也是冷冰冰的,还是算了。 反正也是戴着吓唬人。 走到门口却又突然想起什么来,用舌尖滚着糖含含混混地问了一句:“你呢,不是怕去人多的地方吗?” 他还记得刚认识的时候枕霄连体育课都不会去上,拿额头上的伤光明正大地请假,原因却和伤病无甚关系,只是单纯地不想与人接触,参与那些热闹的集体活动——后来假条到期又不想找班主任续,才无可奈何地拉着他一起去上课,太阳再大也不肯脱外套,就用校服衣领挡着半张脸,自闭儿童似的站在阴影里咬拉链头。 “不是怕,”枕霄说这话的时候还是用衣领挡住脸,像欲盖弥彰,“只是不太喜欢……很小的时候她让我去比赛,拿了比当时的年龄段高一级的奖,一等奖,后来就被采访了,被灯照着的感觉很难受,很多人围在我周围,他们让我笑着说话,我笑不出来,晚上又被——算了,反正那之后我就不喜欢人多,尤其是陌生人,被人看着的感觉很难受。”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很淡,像在陈述遥远时间里一段乏善可陈的往事。 但事实大概不会那么平淡,毕竟他头上“神童”的光环直到成年才被打碎,这之前的成绩在这个小地方优秀得突兀,是个直到高三还觉得数学考满分是基本操作的高分低能儿童,这样的场合大概不止一次,而他到最后也没有学会笑着与陌生人共处。 夏惊蛰很少听他提起以前的事,偶尔提起也不是什么好事,像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捡玻璃,捡起一块是碎的,另一块沾了血,东拼西凑地呈现出一段残缺记忆,灰暗得让人忍不住替他着急,幻想下一块玻璃会不会好一点儿,能让他前十八年的人生看起来不那么令人难受。 但他不能主动伸手去捡玻璃,就只好在翻出窗户前停下来,转过身,坐在窗台上给了对方一个有点儿唐突的拥抱。 “不想笑就不笑嘛,”他贴着枕霄的耳朵说,语气听起来像不良少年教坏小孩子,“那我们不去了。” 比他还高一个头的小孩子低下脑袋,用鼻梁蹭了蹭他颈侧,话音透过他的兜帽闷闷地传出来:“现在早就不在意了。” 他是个很单纯的人,单纯到眼里只能装下一件事一个人,如果喜欢的人在身边,能朝朝暮暮常相见,他就不会有注意周遭目光的闲心。 十分钟后他们还是走进礼堂,没有按照班级分布乖乖就座,在二楼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趴在栏杆上远远地看舞台——来的有些晚了,高一高二为数不多的几个节目都已经表演完,轮到几乎所有班级都选择用集体表演代替组织游园活动的高三,台上是他们隔壁再隔壁的班级,节目是个有点儿俗套的情景剧,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 白雪公主是个身高一米九的男生,穿着不太合身的公主裙,手臂肌肉将衣袖绷得很紧,就让童话故事看起来多了几分暴力色彩。 “怎么了?”察觉夏惊蛰的神情看起来有些古怪,枕霄戳戳他的手肘,轻声问。 “……也没什么,”夏惊蛰就撑着下巴,出奇专注地看着舞台的方向,过了几秒才回答,“就是……总觉得这个剧情和我之前画的一篇漫画很像,不是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的部分,是反串,还有那些跟原本的童话故事不一样的剧情——你应该没看过,是之前画给杂志的特辑,只在微博上发过,现在也半年可见了。” 如果没记错的话,那个故事是他在童话基础上改编的“话中话”,以班级表演“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的情景剧为背景,讲述了一个常年因为性别认知差异受人孤立、通过扮演反串的公主角色消除误解再融入班级的故事。 倘若只是单纯凑巧、在杂志上看过也就算了,但如果…… “是你的粉丝?”枕霄看着他神情复杂的侧脸,很快抓住重点,“世界真小。” 情景剧接近尾声,剧情发展不出意料,是他曾经画过的故事——漫画里长相女气又有异装情结的少年被送上舞台,变成身型颇有几分健硕的体育生,用夸张的尖细嗓音说着“无知本身就是一种加害,不是你们大发慈悲地接纳我,而是我大发慈悲地原谅你们”,就让这个场景变得很荒诞,像大写加粗的魔幻现实。 “……还是别了,”夏惊蛰无声地叹了口气,收回视线,心情复杂地盘腿坐下,透过栏杆望着礼堂一楼捧腹大笑的人群,“最好不是——喜剧的内核是悲剧,但我从一开始就没想着画喜剧。” 他当然没有权利干涉他人如何解读,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创造这个故事的初衷并不是将少数人的世界摊开在主流文化面前,以差异的对冲博人一笑。 无虞 前天份的 第84章 收集癖 “喜剧的内核是悲剧,但我从一开始就没想着画喜剧。” 夏惊蛰说完这句话的时候表演恰好结束,台下掺杂着起哄与挪揄的掌声比想象中更热烈,先前为了烘托氛围所熄灭的场灯同时亮起,就让他眼底一晃而过的落寞无从遁形。 这大概是独属于创作者的无力感——枕霄默默想着,直觉这时候还是不说话得好,就陪着他坐下来,伸手揉了一把他的头发。 然后他意识到出来之前夏惊蛰把头发扎起来了,不是以前那种随手一扎、看起来像下一秒就会散开的方式,而是认认真真地拢到脑后,束成一个食指长的小尾巴。 于是以往总长得戳眼睛的额发就被梳进去,露出少年人漂亮到近于精致的眉眼——他的眼尾是略微上扬的,笑起来很像心满意足的猫,不笑的时候又没有丝毫柔和的地方,反而将低落的情绪暴露得一清二楚。 “算了,也没什么,早就习惯了,一千个人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嘛,古人诚不我欺,”等到掌声平息、下一个节目开始,他才重新抬起头,自我欺骗似的轻声念叨,“有人愿意拿我画的东西当剧本,还这么用心演出来,我应该高兴的——那条裙子看起来不便宜。” 但他言不由衷的时候会说很多话,用长篇大论带过情绪,这一点枕霄还是知道的。 于是场灯重新暗下的时候,他往夏惊蛰的方向移了移,借着昏暗环境的掩护抬起一根手指,碰了碰对方搭在地面的手,然后自然而然地牵上去,将小男朋友发凉的手拢进掌心。 “该不该高兴我不知道,但确实挺用心的,编排节目的人应该仔细研究过你那篇漫画。”他屈起腿,把脸靠在自己的膝盖上,偏过头看着昏暗里的夏惊蛰,认真道。 夏惊蛰就瞥他一眼,无声地反问“你怎么知道”。 “那条裙子和你画的很像,还有小矮人的衣服和帽子、角色的站位、说台词时候的姿势……连桌上的道具都还原了。” 夏惊蛰似乎花了几秒来回忆他说的内容,几秒后脸上落寞的神情就全然被难以置信取代:“真的假的?你怎么知道……少来,那些细节我自己都不记得了。” “嗯,可是我记得,”枕霄不紧不慢地看着他道,“只要是你画的我都会记住,伤到脑袋之后我的记忆力衰退了很多,为数不多的脑容量都用来记这些了。” “……”夏惊蛰沉默片刻,一时间不知该感动还是骂他有病,突然又想起什么来,挑眉道,“等等,我们认识也没多久,那篇漫画是去年发的,我的微博也是半年可见——蒙我呢是不是?” “去年9月12号那期《正向成长线索》,第23到25页,杂志有网络版,”枕霄用背书似的平稳语调轻声陈述,“我手机上还有浏览记录,要看吗?” 说到“网络版”的时候夏惊蛰其实已经信了,毕竟对方是个考完语文过一个小时还能记得试卷上文言文原文的人,真对他上心些的话,要记住他画过的漫画也无可厚非——然而听见“浏览记录”四个字,他还是饶有兴致地抬起头,看着枕霄意味深长地反问:“随我查浏览记录,你确定?” 他确实有点儿好奇枕霄平时会看些什么,尤其是和他在一起之后——尽管枕霄对他没什么防备,独处时候手机总是随手放着,解锁密码他也早就知道,但目的从“借你手机一用”变成“查手机”,性质就微妙地有些不同了。 “也不是随你……”聪明人难得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话音就在他的注视下磕绊一下,“算了,随你查吧——但是先说好,别嘲笑我。” 夏惊蛰就弯起嘴角,煞有介事地点点头,伸手接过他的手机,看起来已经忘了先前那段不甚愉快的魔幻现实,不知是被转移了注意力还是单纯地被枕霄那句“仔细研究过你的漫画”哄好了。 枕霄的手机他的干净得多,除了一个之前陪他玩过几次的游戏便再没有什么娱乐软件,似乎只是单纯地用于通讯和查资料——浏览记录里也没有他想象中的以“第一次谈恋爱应该……”之类开头的羞耻问题,默认收藏夹里密密麻麻陈列的都是与他相关的东西,从他画连载漫画的网站到零碎网刊,像个钟情于他的狂热粉丝。 “都是从哪儿找来的……”翻到某一条的时候夏惊蛰的手指顿了顿,真的尝出几分感动来,“这篇……我记得还是很久以前画的,第一次投给杂志……” 收藏时间是两个月前,那个时候他们还没有在一起——从某种意义上说他甚至还没有动心,对方却已经在针锋相对的吵闹里偷偷了解他。 他揉了揉有些发烫的眼眶,觉得这个意外撞破的秘密有点儿超出他的感性阈限,不敢接着看下去,就抬头望向枕霄,才发现对方一直保持着先前的姿势注视他,眼神是近于深情的专注——他最动心也最受不了的专注。 于是琐碎的网站地址就陡然交织成画面,他几乎能想象出枕霄是怎么将这些零落的东西收集起来的——大概也会是在这样昏暗的夜里,用相似的专注目光屏幕,搜索与他相关的关键词,再逐篇翻阅他画过的故事,像透过漫画看向他本身。 台上的节目不知表演到哪里,牵扯出观众席吵嚷的哄笑,又在传进他耳朵里之前陡然消散,让周遭世界都安静得有些失真,只能听清对方启唇而出的话语,仿佛全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这就哭了?”枕霄就伸手碰了碰他的眼角,嘴上说着调侃的话,笑意却十足温柔,“不至于吧,夏老师——唔……” 后半句话就被淹没在突然而至的亲吻里,夏惊蛰亲他的方式一如既往地粗暴,拽住他领口像要打架,嘴里却是没有化尽的水果硬糖味道。 无虞 这是昨天份的 晚点还有一章,今天白天还是有事所以还没写完,可能又会到凌晨一两点才发,不过明天开始休假了所以之后应该每天都是这个时间(21:00)更新,到完结为止。 第85章 世俗里 在一起之后夏惊蛰很少再对枕霄表现出那种色厉内荏的凶,像一颗将熟未熟的荔枝将自己剥开来,露出尖刺之下柔软的果肉,不尽然的酸也不尽然的甜,还掺着些许心理上更成熟一方的年上感,不自觉地纵容对方,甚至称得上温柔。 也只有接吻的时候才会露出尖牙,让人怀疑他是不是肉食系——比如在举办文艺汇演的大礼堂不管不顾地亲上来,抓着衣领把人推倒在地,或者又在接吻时咬破对方的下唇,让本该甜腻的水果糖味道糅进血气。 他捧着枕霄的侧脸,手指顺着少年清晰的下颌骨线游移到下巴,又一点一点抚下去,勾勒过颈线与喉结,停留在两段锁骨中央的凹陷里,像嵌入解锁的钥匙,就能借此触及对方内里隐秘的角落。 枕霄被他摸得气息不稳,几乎狼狈地抽了口气,抬手捏住他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就逼出他一声同样狼狈的轻哼。 楼下的节目表演完毕,观众席又响起掌声,之后某个关键字传进他耳朵里,将将绊住他快要逃逸的理智——是他们班要表演的合唱,那首歌他在排练时候听过一次,唱得很不尽人意。 夏惊蛰闭了闭眼,撑着地面略微起身,呼吸还是乱七八糟的,才发现枕霄不知何时已经被他推倒在地,而他趴坐在对方身上,整个画面看起来暧昧不堪,像什么白日偷欢的闹剧。 枕霄比他好一些,至少没有表现出多少狼狈,安静地仰躺在地上,一错不错地看着他,只是下唇被咬破了一个小口,隐隐渗出血来,让本就暧昧的场景变得更加一言难尽。 拽着对方接吻的时候夏惊蛰没觉得多羞耻,理智被感动推升到摇摇欲坠的临界线,也不剩多少思考的余裕,这时候脸却突然烫起来,像陡然从春天的梦里惊醒,心跳仓皇得快要过载——枕霄看他的目光实在太蛊惑人心,既直白又痴缠,显出少有的情迷意乱来,让他甚至不敢低头对视,怕一眼就陷进万劫不复的甜腻深渊。 但枕霄不放过他,又在合唱曲前奏响起时抬手揽住他,不容置疑地往下压,像蛇缠上心仪的猎物,再安静地一点一点拆吃入腹。 “嗯,别……”夏惊蛰后知后觉地想起他们在哪里,下意识伸手捂住他的眼睛,试图挡住他过分灼热的视线,犹豫半秒又往下移,选择更直接地捂住他的嘴。 枕霄略微眯起眼,似乎有些委屈,却也不挣扎,就这么静静地盯着他看,眼底晃动着十一分的深情,像夜色里潋滟而开的一束桃花。 每当这个时候他就会产生某种错觉,想枕霄明明比他还大一岁,却更像个痴情又执拗的小孩子,捧出纯粹的真心来送给他,让人很没有办法。 “不闹了,回去再说,”夏惊蛰到底还是在无声的对峙里败下阵来,挺没出息地别开视线,用尽可能平稳的语气开口,“被人看见怎么办……” 但先不理智的人是他,这个事实明明白白摆在那里,就让每个字听起来都没什么底气,比起劝哄更像立场不坚的拖延借口。 枕霄偏过脸,挣开他松松捂在自己唇上的掌心,低哑的话音从他指缝间溢出来,蹭得他有些痒:“也不知道是谁先亲我的……” 夏惊蛰的耳朵就更烫了,下意识抽回手,正想逻辑混乱地反驳两句,下一秒听见楼下传来某段似曾相识的歌声,愣了愣,就不合时宜地“噗嗤”笑出了声。 枕霄起先没什么反应,看着他越笑越收不住,低着头肩膀都在颤抖,才像被他传染似的,也忍不住弯起嘴角,撑着地板坐起来。 “怎么能那么难听啊……”夏惊蛰站起身,走到栏杆旁确认这是他们班的节目,“我记得上次也没那么垮。” 枕霄走到他身边:“上次?” “嗯,前天吧,上体育课之前他们在操场练来着,刚好听到了——哦,那时候你躲体育馆看书去了,”夏惊蛰支着下巴,吃瓜似的看一楼笑到前俯后仰的观众席,不忍回忆,“那次他们唱这一段就唱得群魔乱舞,我还以为是节目效果来着,没想到——咳,毕竟是高音嘛,分声部,他们也没怎么练,可以理解。” 枕霄沉默片刻,似乎对合唱好听与否没有什么概念,只是单纯地在理解他说的话,然后转头看着他,轻声反问:“你真的在帮他们说话?” 过分超越人类审美的表演终于磕磕绊绊地结束,连主持人都没能说出什么好听的承接语,只好不尴不尬地称赞一句服装很用心,至少态度是真诚的。 夏惊蛰就趴在栏杆上跟着点头,想起订服装时候那场不大不小的闹剧,又意味不明地笑出来,观察台上那些神色各异的同班同学,等所有人都下了台才开口:“不啊,我只是觉得他们活该,还很可怜,等会儿大概又要挨骂。” 枕霄挑眉:“挨骂?” “嗯,被他们亲爱的班主任教育——她很在意这些有的没的荣誉,而且只看结果,去年好像也发了脾气,但那次至少是三等奖,这次……”夏惊蛰仰起头,看着天花板上人群模糊的反光,意味深长地轻声感叹,“我以前还觉得被孤立在外很难受,多少想过有一天能融入他们,至少上台张个嘴——好像还没跟你说过,我刚转来的时候不是现在这样,比现在老实多了,有人跟我说话就巴巴地贴上去,还会请人吃饭,也短暂地有过一两个朋友……应该算朋友吧,请客买零食换来的。” 枕霄沉默片刻,伸手搂住他的肩膀,轻轻捏了捏:“后来呢?” “后来……谣言就传开了嘛,不知道是从哪里开始的,反正越传越难听,本来关系还算好的那几个人也避嫌跑了,嗯,其中一个还是我之前的室友。”夏惊蛰深吸一口气,像要强行驱散空气中未成行的凝重,转头朝他咧出个笑,“算了,早就过去了——我现在觉得离他们远远的也挺好,至少不用被连累挨骂……” “说实话,枕霄,认识你之后我就不觉得孤独了。” 第86章 上帝视角 他们班的节目意料之中地没获奖,文艺汇演结束后其他班的人纷纷离开,只剩下他们班参演的一群人留在原位,整整齐齐地占据礼堂观众席一角,低头听班主任不讲道理的指责,看起来突兀得有点儿可怜。 “不走吗?”察觉身边人没有走的意思,枕霄戳了戳他的胳膊轻声问。 “再看看,”夏惊蛰在栏杆旁盘腿坐下来,像只躲进阴影里的猫,饶有兴致地支着下巴观望,“难得换我开一次上帝视角——以前都是我站在那儿挨骂,被他们围观。” 枕霄对旁人的事无甚兴趣,比起吃瓜更想回寝室待着,顺便补一补离开前没写完的数学作业,听他这么说又不能拒绝,只好陪他坐在地上“隔岸观火”——也不看楼下,反而用某种似曾相识的姿势偏过脸,枕着自己屈起的膝盖,视线就毫无遮掩地黏在他身上,专注得仿佛能借由空气亲吻他。 他在想夏惊蛰还是这样比较好看,头发就松垮地散下来,再在脑后低低扎起一绺,看起来很柔软,手感也不错。 这么想着他真的伸手去摸,换来对方不明所以的一瞥:“干嘛?别有事没事摸我脑袋,我还想再长高点儿呢。” 枕霄点点头,不跟他争论谁更热衷于摸头杀之类无意义的问题,全然看不出几个月前针锋相对到一句话都能呛半天的模样,只默默在心里想他不长高也很好,现在的身高差恰好能让他在并肩走路时暗暗低头看对方而不被发现——否则以夏惊蛰的脾性,这个人大概又会红透耳朵,一边嘟囔着“有什么好看的”一边伸手要揍他。 礼堂的人已经彻底散了,连舞台灯都暗下来,观众席角落里的那一簇人却依然没有离开的意思,一言不发地低着头。女人严厉的话音跨过大半个礼堂遥遥传过来,夏惊蛰听不太清,只能依稀辨认出几个关键词,再尝试着组合成一段话,理解其中的意思。 “好像是怪他们浪费时间,”他撑着下巴歪了歪头,轻声总结,“‘给了你们那么多时间准备,又是订服装又是排队形,最后还是一塌糊涂’……好像也没给多少时间啊,不是说小长假那会儿想出门还胎死腹中了吗。” “嗯,说是有人告密,到最后也没找出是谁。”——还渐渐推到两个无关的人身上,不知道的还以为拿了什么大逃杀剧本。 “没找到吗?”夏惊蛰用手指顶起自己颊侧的一小块软肉,盘棉花糖似的有一下没一下地推,让话音都变得有些模糊,像小朋友含混不清的牙语,“其实如果让我猜,我会猜是郑柯海。” 枕霄默默观察他过分可爱的行为,观察得太过专注,以至于回答都慢了半拍:“为什么?” “你不觉得他特别上心吗?”夏惊蛰看他一眼,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就不尴不尬地收回手指,装作无事发生,认真道,“……你想啊,趁放假集体出门排练这种事情又没什么长远意义,等今天过了谁还会记得,高密被抓就被抓了嘛,也不会损失什么,但他就一直揪着不放,不知道是正义感太重还是欲盖弥彰转移视线——算了,只是我的直觉而已,夏惊蛰为他妄自揣测他人的行为诚恳道歉。” 枕霄被他突兀的人称转变逗笑,又忍不住伸手揉了一把他的脑袋,把本就散乱的头发揉得更加乱七八糟,然后在受害者伸爪子挠他之前地躲开,一本正经地转移话题:“是不是该走了,刚才好像听到保安来关门的声音了——你看,他们都走了。” “……行,”夏惊蛰随手把散下的刘海撩上去,彻底放弃维护发型,一边默默盘算着什么时候该出校去剪个头发,一边起身跟上他的脚步,“哦,对了,我还要回趟教室。” “怎么了?” “耳机落在抽屉里了,”他从口袋里摸出个小物件,摊开到枕霄面前,给他看空有外壳没有耳机的耳机仓,又“啪嗒”一声合上,“我不听歌就很难专心工作。” 枕霄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心想他明明是个行走的小工作狂,给一支铅笔一张草稿纸都能随时进入状态,除了吃饭和恶意打扰没人叫得出来,一坐就是几个小时,等到放下笔手边的糖纸都堆成一座小山——但他早过了对拌嘴兴致勃勃的年纪,对自家小男朋友的纵容也不知不觉从内里溢出来,变成自然而为的常规操作,也就没有选择再呛回去,或是反问一句“到底是为了那耳机还是现场吃瓜”。 第87章 置身事外 幸好不是真的为了拿耳机。 夏惊蛰站在紧闭的教室后门外,倚着冰凉的金属门板听门后的动静,一边心情复杂地想。 其实已经到了临近放学的时候,又是艺术节,文艺汇演结束后有不少班级已经顺着难得的放松氛围提前散场,这层楼只剩下他们一个教室还亮着灯,争执声突兀地扎进寂静夜色里,显得很不合时宜。 于是他也就不能推门进去,像预想中那样趁着混乱拿耳机,顺便坐在角落里围观可能发生的闹剧——只好被迫待在一门之隔的“观众席”,听门那边你一言我一语的争执。 起初是对班主任不讲道理的指责心有不甘,小范围地扎堆声讨,靠近后门的这一堆格外激动,几句“她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之类的过激言论就穿过门板传进他耳朵里。 后来渐渐演变成意义不明的互相指责,像一场披着讨论外皮的混乱群架,主题也乱七八糟地到处游移,关于为什么花那么多钱订衣服买道具最后却没能拿奖,是不是有人从一开始态度就不端正,或者小长假那次到底是谁说漏了嘴,害他们没能去排练。 “你看,有共同敌人的时候他们就好得穿一条裤子,那个词怎么说来着……哦,同仇敌忾,”夏惊蛰在走廊拐角的阴影里蹲下来,猫抓玩具似的摆弄枕霄衣摆的抽绳,一边轻声道,“但如果没有那个共同的敌人,就像现在他们怕被监控拍到不敢骂老师了,那这些人就能立马翻脸,窝里斗到通宵——鄙人不才,近一年来一直扮演着‘共同的敌人’这一重要角色,为班集体的和谐稳定作出了巨大的贡献。” 他说话的语气很淡,也听不出自嘲的意思,端着古怪的遣词造句像在玩什么黑色幽默的梗,甚至还有几分严谨的意思,仿佛已经站在旁观者的角度,从结果出发为自己的灰暗过往下一个荒唐的定义。 枕霄有些受不了他用这种云淡风轻事不关己的方式揭伤疤玩,心想这样的夏惊蛰比哭得哽咽时候还要招人心疼,就伸手拢住他抓着自己衣摆的手,安抚似的用力握了握——还没来得及开口,蹲在墙角的人突然站起来,毫无征兆地退后几步,拉着他一起躲进了楼梯间。 “嘘,”怕惊扰声控灯,夏惊蛰只能用气声说话,竖起一根食指在他嘴边晃了晃,看着他道,“对面办公室门口的灯亮了,应该是她要过来了。” 枕霄被他堵在墙角,下意识抬手搂住他,就全然没能听清他的后半句话,脑海里只剩下一个莫名其妙的念头,关于夏惊蛰的腰好像比想象中还要细——尤其是在一片黑暗里,不依赖视觉、只靠肢体接触来感受的时候,即使隔着一层厚厚的卫衣,也还是给人一种稍一用力就会握断的错觉。 于是他很有自知之明地松了松手,免得真的弄疼对方。 夏惊蛰似乎误解了他的意思,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们这么贴在黑暗角落里有些奇怪,像什么小情侣放学后躲在教学楼不走的偷情戏码——画了四五年漫画积累下的职业素养不合时宜地发挥作用,将零星关键词填补成画面,顺带构思到了之后几个分镜该有的剧情,比如进一步的拥抱,或者在迫近的脚步声里接吻。 他被自己完成度过高的脑补烫得一惊,下意识抽回还贴在人嘴边的手,颇为狼狈地退开几步,才想起摆出一副无事发生的模样来,装作自己只是对隔壁教室里发生了什么感兴趣,而不是被自己过度脑补出的亲密画面激得脸红。 然而枕霄偏偏不让他如愿,不知是故意为之还是真的缺乏界限感,不知何时又贴上来,仗着夜色深重肆无忌惮地搂住他,下巴搁在他肩膀上,呼吸就浅浅洒进他颈窝。 “干嘛,”他不能出声,就只好警告性地用手肘捅了捅身后的人,用不至于惊动声控灯的音量小声质问,“你怎么那么黏糊?” 枕霄就煞有介事地抬起手,用食指蹭了蹭他嘴唇,小声跟他咬耳朵,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把原本很快能说完的话语拖得无限长:“冷,听不清。” 夏惊蛰彻底看出来他是故意的,偏偏无从反驳,耳根被他的呼吸缠得既痒又烫,连带着腿都有些站不稳,索性不再理他,耍赖似的往后一靠,低着头认真听墙角。 一墙之隔的教室安静得落针可闻,只有女人尖锐的话音喋喋不止,从“当初要订服装的时候是怎么跟我说的”到“高三这时候了怎么还不知道抓紧时间”,再到“给了你们时间又不认真准备给我丢人”——都是礼堂里炒过一轮的陈词滥调,不同的是当时还有路过的老师看不下去,好心劝她别那么较真,而现在全世界都仿佛只剩下这么几个人,埋头挨训沉默不语的人,还有置身事外听墙角的人。 枕霄对这些事没有太多兴趣,听着听着又开始左耳进右耳出,视线落在怀中人清瘦的后颈上——夏惊蛰穿着黑色卫衣站在同样昏沉的夜色里,再往上是松垮扎起的黑发,就衬得中间露出的一小段脖颈白得惹眼,像蒙了一层朦胧的莹光,骨骼的突起也清晰分明。 他垂了垂眼睫,鬼使神差地想如果现在夏惊蛰转过头,大概又要说他的目光太腻歪像个变态。然后同样鬼使神差地低下头,在对方颈后第三节 突起的骨头上印了个吻。 夏惊蛰就猛地抽了口气,唇舌间飞快地滚过一句脏话,匆忙想挣开他的模样像炸毛的猫——不知是挣扎的动静太大还是骂得太响,下一秒声控灯应声亮起,就让他红透耳朵的狼狈相无可遁形。 “嘘——”枕霄在他骂出第二句前及时制止,把人揽进怀里再揉乱他头发的行为也像安抚炸毛的猫,“……你听里面,是不是有人在说话?” 第88章 坦白局 “……你听里面,是不是有人在说话?” 说出这句话只是临时发挥,单纯地吃定了夏惊蛰是个单线程思考的人,注意力没法同时顾及两件事,然而或许是天意——冥冥之中有神明护佑他少挨一顿揍——话音落下时隔壁真的传来另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老师,我们也不想拿倒数第一的啊,还不是确实没时间练……” “又是他啊,”夏惊蛰愣了愣,果然被暂时转移了注意力,凝神分辨说话的人是谁,“郑柯海?” 枕霄自己也愣了一下:“嗯,好像是。” “勇气可嘉啊,我第一次听到有人敢这么跟她顶嘴——唔,除了你,”夏惊蛰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小声感慨,“……还有,姓枕的,你的手能松开了没有?” 如果放在刚开学那会儿,夏惊蛰对他的耐心大概在声控灯亮起的那一瞬间就清零了,连转移注意的机会都不会留给他——从这种意义上说,现在夏惊蛰对他的容忍程度简直称得上温柔了。 但温柔也只能惯得他得寸进尺,一边在心底里暗自高兴,一边变本加厉地抱上去,装出饶有兴趣的模样问为什么没人敢顶嘴,不是说只要成绩足够好就不会被为难么。 “话是这么说,但又不都是你这样的,”夏惊蛰抬手想弹他脑门,猛地记起他额头受过伤,就临时改成了揉他头发,“人家要是有你这么好的成绩、被她当宝贝宠着,大概巴不得更努力讨她欢心吧,哪有人跟你似的十九岁才到叛逆期啊,拿着受宠学霸的剧本不要,还有空替别人顶撞老师……算了,没办法,你那时候暗恋我嘛。” 枕霄听着他不自觉飘起来的尾音,久违地被挑起了胜负欲,就松开抱着他的手,一本正经地跟他唱反调:“是吗……说实话,刚开学那会儿我对你没兴趣,会帮你说话也只是单纯地想骗顿饭吃,少自恋了。” 一番话说得真假掺半,也不全是在撒谎,毕竟那时候他还没有恢复记忆,对夏惊蛰的印象停留在“脾气暴躁、动不动抓人衣领又会给巧克力吃的矛盾的人”,喜欢也藏在潜意识里,让很多行为不能用纯粹的目的来概括——比如“换顿饭吃”之类的说法算不算自欺欺人,答案连他自己也不得而知。 夏惊蛰倚着墙沉默了一会儿,不知是在专心听教室里逐渐嘈杂的动静还是在观察他,直到声控灯在长久的静默里熄灭,他才清了清嗓子,用不惊扰灯光的音量轻声道:“跟自不自恋没关系,就算你那个时候对我没兴趣,我也会觉得你是个好人。其实……算了,等会儿再说。” 现下的环境似乎不适合坦白局——至少不适合在教室里那句掷地有声的控诉之后聊起恋爱话题,尽管控诉本身和他们无甚关系。 ——“从定下节目到上台演出,这么多天以来我们只排练了五遍,老师,你既然那么想让我们拿奖,为什么每次都说排练是浪费时间,只准我们自己跟体育老师商量、用体育课之前那几分钟排练,而且——” 女人的声音和下课铃声同时响起来,说不出的尖锐与嘲讽:“好了,郑柯海,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实话告诉你,我去看过你们排练的样子,嘻嘻哈哈装模作样,半天唱不完一遍,给你们再多时间也不见得你们能排出什么东西来,弄到最后还不是浪费时间——高三了还那么分不清主次,怪不得那天你爸妈急得给我打电话,说你们放假不在家专心复习,还要打个集体排练的幌子出去玩,我看那次就是你搞的鬼。” 话音到这里戛然而止,之后是门被推开的“吱呀”响动与一串同样尖锐的鞋跟声,像给这场争辩划下一个近于惨痛的句号。 教室里安静了很久,偶尔响起细碎的桌椅拖动声,大概是有人收拾完了东西准备走,后门却始终没被打开——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人说话,模模糊糊地听不太清,似乎是一句不甚友善的嘲讽,又像意在调侃气氛的玩笑话。 “内鬼竟在我身边。” 到底没能等来什么义愤填膺联合指责的过激桥段,一半原因在于已经放学,另一半则因为所谓的“告密者”是班里的中心人物。 夏惊蛰靠在墙边默默听了一会儿,等后门被打开时还是摇摇头,拉着枕霄打算回寝室。 “不拿耳机了?” “嗯,寝室里有备用的,”他把冰凉的手塞进卫衣兜里,很庆幸刚才没选择戴戒指,“今天的稿还没画——嗯?” 枕霄跟他一起停下脚步:“怎么了?” “刚才那一声……感觉像桌子翻了,”夏惊蛰看了一眼教室的方向,察觉楼梯上有同伴的同学正在往下走,犹豫半秒还是拉着他往下跑了半层,离开楼梯间所属的范畴,才压低声音问道,“是不是打起来了?” 如果没听错的话,课桌翻倒前他似乎还听到郑柯海厉声的反驳,说自己被发现还挨了顿揍,凭什么到头来都是他背锅,要怪也该怪那个不讲理的班主任——中间掺了不少歇斯底里的脏字,听起来倒像是咒骂之余顺便自我辩白。 枕霄更关心他先前说到半截的话头,也不想知道无关紧要的人有没有打起来,闻言“嗯”了一声,用某种小孩子被大人冷落了似的委屈语气跟他撒娇:“谁敢跟他打啊,再说打起来还有那么多人看着,总会有人劝架的,轮不到你——回去了,冷风吹得我头疼。” 他倒是没说谎,脑袋被砸伤两次留了不少后遗症,偶尔起风时候也会隐隐作痛。 夏惊蛰半信半疑地看他一眼,到底还是选择无条件进他的圈套,伸出手指放在他太阳穴上轻轻揉了揉:“很疼么?那走吧……换条路,从对面走。” 这次必然不是幻听了。他说话的时候身后恰好有人下楼,小声议论着教室里爆发的闹剧,关于某个被他们当成告密者怀疑了很久的男生终于翻身报仇,反过来调侃真正的罪魁祸首,结果被恼羞成怒的郑柯海揍了一圈,东西都倒了…… “其实我也觉得不能都怪他,是老师太过分了——唉,还要被她教一年……” “就是啊,分到这个班也太倒霉了,我现在反而觉得那个谁没那么恐怖了,人家好歹不挑事啊,还敢跟她唱反调。” “谁跟谁啊?” “夏惊蛰啊,跟我们那个倒血霉的班主任……” ——起先枕霄以为当事人没听到这些话,毕竟夏惊蛰自始至终没表现出什么情绪,只是沉默地牵着他往前走,还把冰凉的手塞进他口袋里,意识到他的体温也没好到哪儿去之后还得寸进尺,钻他袖口取暖。 但很快他意识到夏惊蛰是听到了的,只是单纯地藏起了情绪起伏,只在不经意处暴露出一点儿端倪——比如话尾略微扬起的尾音,还有一边欺负他、一边又故意抱怨他手臂也没有热到能拿来取暖的幼稚行径,少有的小孩子行为。 这个人情绪波动的时候废话会变多,这一点他还是知道的。 但夏惊蛰不说,他也不主动点破,就乖乖抬起手臂,保持着任由对方把手塞进他衣袖里的古怪姿势往前走,在心底里盘算教室里事态可能的发展方向——真能把矛盾转移到班主任身上、趁这个机会让大多数人意识到“想办法换个班主任才是明智之举”就最好,但如果这一茬过了今晚就自然而然揭过去了,那他似乎还要找个机会跟郑柯海本人聊一聊,发挥焦点人物的剩余价值。 “想什么呢,”踏进操场后夏惊蛰绷着的弦才松开些许,抽出赖在他袖管里的手,又顺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很疼吗?” 枕霄摇摇头,对尚处在阈值范围内的疼痛一概当无事发生处理,语气平静地开口:“你刚才想说什么?” 夏惊蛰愣了一下,似乎在思考指的是什么,然后慢慢收回抵在他额间的手,不自然地晃了晃:“也没什么,不是什么大事,不说也无所谓的……” 下一秒手腕被人抓住,始作俑者煞有介事地皱起眉,轻声肯定道:“那我头疼。” “有病啊……”夏惊蛰甩开他的手,不轻不重地给了他一下,难得浮现的柔软情绪也跟着烟消云散,变成破罐子破摔似的麻木语调,“我刚才说什么了——哦,跟自不自恋没关系,就算你那个时候对我没兴趣,我也会觉得你是个好人……” 枕霄望着他低垂的睫毛,数他眨眼的次数,一边轻声问:“然后呢?” “然后……其实吧,枕霄,我后来想过自己是什么时候喜欢上你的,但一直没想通。”夏惊蛰深吸一口气,自嘲似的笑了笑,“说是从那天起会不会太没出息了,毕竟才认识第二天,但要是真算起来……嗯,你别生气啊,要是真算起来的话,那天有那么一个瞬间我把你当成‘他’了,好像也是在那个瞬间,我有点喜欢上你了。” “不是把你当成‘他’的替身的那种喜欢,而是那种……怎么说呢,就像那段经历已经死成灰了,然后上天又突然给了我一个死灰复燃的机会,我就觉得这次怎么也不能再重蹈覆辙了,那种喜欢。” “上次是我太天真了,都忘了问‘他’的名字,所以这次刚认识你的时候,第一天,我跟你说的第一句话就是确认你叫什么——不过你的姓实在太少见了,光靠听的我也没听出是哪个字,只能拐弯抹角地试探一下……嗯,我也没想到我们会因为那个闹矛盾。” “我一直很想找个机会跟你解释这件事,但——那段时间关系确实不好,我也不想主动去提,这次难得说起来,就索性把想说的都说了吧,毕竟你那么爱吃醋,说不定也会吃‘他’的醋……你们很像,但我喜欢你不是因为你像‘他’,而是你是我喜欢的那一类,‘他’也是,渐渐地我就把对回忆里的‘他’的喜欢转移到你身上了,当然还有对你本身的、从零开始的喜欢。” “……好像说得乱七八糟的,哎,说实话我自己也没太搞明白,总觉得哪里有个我想不通的BUG,导致整个逻辑都很混乱——反正总结来说就是,我只是觉得你像‘他’,但真的很少把你们弄混,也不是因为你们很像才喜欢上你的,顶多就是觉得你和‘他’是一类人,不由自主地就对你放下防备了……” “现在‘他’在我心里早就翻篇了,我也……咳,我也只喜欢你,从现在到以后,所以你别吃醋啊。” 他的话音很轻,也因此显出少有温柔,像说起一段格外珍重的往事,每个字都浸在浅淡的笑意里,难得直白的实话。 逻辑也确实颠倒混乱,导致枕霄都用了几秒来理解他的意思——并不算太难理解,毕竟在恢复记忆以前,他对夏惊蛰的感觉其实也差不多如此,没由来的信任与没由来的依赖欲,或是偶尔冒出让人心口发软的熟悉感。 但当然有BUG——理清逻辑后他闭了闭眼,短暂地思考自己该如何表现,才不会让对方起疑——当然有BUG,矛盾的焦点在于他不是谁的替代也不是谁的预演,自始至终都是他本身。 所以夏惊蛰不自觉会跳过“代替品”的阶段,直接将他当成命中注定重来一次的机会,然后义无反顾地坠入爱河——或是重蹈覆辙。 他似乎该高兴的,毕竟这是对方难得不别扭的真心话,然而这个只有他知道的BUG横在那里,就让一切本该让人高兴的告白变得既苦又涩,让他连扯出个笑都勉强,甚至听不清自己本能地说了句什么。 第89章 窥见端倪 当晚两个人都有些失眠。 白天过得太充实,夏惊蛰久违地没有熬夜画稿,早早画完第二天要更新的部分就去洗了澡,回到床上却还是睡不着,瞪着昏暗灯光里上铺的床板出神,脑海里翻来覆去地复现几个小时前发生的事,关于对他而言有些过分丰富的校园生活,文艺汇演后的闹剧,还有回来路上走过操场时他逻辑混乱的自白——最后殊途同归,落在枕霄那句语焉不详的玩笑话上,就给玩笑本身添上几分荒唐的真实色彩。 “那有没有一种可能,我和‘他’是同一个人?” 大概察觉他当时的表情太过僵硬,枕霄很快笑了笑,一边把他的头发揉得乱七八糟,一边变本加厉地补上下一句,明明白白告诉他这是个玩笑别想太多:“再严谨一点的话,我说不定是‘他’投胎转世的结果——你想啊,我失忆过一段时间,说不定失忆之后就被人附身了,现在跟你说话的也不是我,而是‘他’……” 那时他被这套神神鬼鬼的言论唬得心里发毛,第一反应是给枕霄一拳中止施法,也就没来及的细想对方之前说的那些话——但他毕竟不是傻子,从某种意义上说甚至有强于一般人的言语逻辑,至少足够支撑他写那么多漫画脚本,之前没往这方面想是一码事,现在两条无关的线陡然被人拨到一起,哪怕只有转瞬而逝的联系,也足以让他有所察觉。 何况他也不是从来没有怀疑过。 良久,他从漫长的神游里回过神来,不动声色地偏过头,看向不远处桌前伏案学习的枕霄——据枕霄本人说他这两天在刷以前做过的竞赛题,目的是让大脑逐渐习惯正常的思考强度,免得到时候晕倒在考场上。 于是他少有地从主观滤镜里跳脱出来,从旁观者的视角去观察对方,一一比对眼前的人与记忆中儿时玩伴的相似之处。 不得不说他们实在很相似,尤其是这样低头写字的时候,大概因为家教严格,总是坐得很端正,纸笔也没有一点倾斜,和他这个常年坐姿洒脱不羁、画到入神时候能转体一百八十度的人比起来几乎称得上严苛。 但也有不同的地方啊——夏惊蛰闭了闭眼,在心里默默反驳自己——比如枕霄有时候会用左手写字,尽管写出来的东西歪歪扭扭不堪入目,但至少他小时候那位玩伴是不会这么做的。 于是他犹豫片刻,还是怀着小心求证的想法轻声发问:“枕霄,你为什么能用左手写字啊?” “许大夫说这样可能有利于脑功能恢复,”枕霄顿了顿,把右手的笔换到左手,写了两个字又换回去,认真道,“但我觉得没什么效果,而且左手写字像画天书,写了几天就放弃了。” 第一次求证失败。 夏惊蛰在心里暗自画个叉,索性翻了个身面向他,观察实验品似的继续深入研究,思考还有什么拿得出来的证据。 ——思考无果。不去刻意追究的时候想不到两个人能有多像,只是单纯地觉得似曾相识,然而真的深究起来,他才发现原来那些似曾相识的即视感都是由这样那样的细节拼凑而成的,以至于大部分重合的细节变成铁证,所谓的不相同点反而能用“成长”和“受伤”两个关键词轻易推翻。 尤其是交往之后,没了那层刻意冷漠以待的空壳,枕霄开始对他显露出真实的温柔与偏袒,就更加接近他记忆中那个同样执拗又柔软、热衷于软绵绵地欺负他又孤注一掷喜欢他玩伴。 真有人会那么相像吗……他眨了眨酸涩的眼睛,无端尝出几分毛骨悚然的意味来,陡然意识到自己之前偶尔闪现的直觉可能是对的,推测则恰恰相反——以前听到枕霄的家庭状况时他想过为什么两个人的成长背景惊人地重合,以为是相似的成长环境造就了类同的性格,现在想来或许完全相反,正因为他们是同一个人,才会描述出相同的成长环境来。 何况枕霄失忆过,一开始认不出他也情有可原…… 思绪到这里戛然而止,他皱了皱眉,觉得自己似乎找到了矛盾的关键所在——一开始失忆了认不出他也就算了,现在明明已经恢复记忆了,为什么枕霄还是只字不提过去的事,甚至会对他那个记忆中的玩伴表现出真实的醋意,仿佛完全事不关己。 难道是恢复了别的记忆,却唯独忘记了和他有关的那部分么……这也太荒唐了,他又没有虐待过人家,也不见得对对方造成过什么创伤,小时候一起玩过一两年而已,不至于这么急着忘记他吧。 夏惊蛰深吸一口气,觉得自己已经无限接近问题的核心,像在黑暗里摸索一幅拼图,距离完成只剩下最后零星的几块,被挠得心痒难耐,到底还是忍不住爬起来,朝枕霄招了招手,认真道:“枕霄,你过来一下……” “怎么了?”不热衷于逗他生气时的枕霄总是很安静,周身萦绕着某种沉静的寂寞氛围,语气也是淡淡的,有点儿像刚开机的机器人,需要过几秒才能启动该有的情绪——那些仅他可见的温柔和专注,“睡不着么?” 这一点上也很像。 夏惊蛰藏不住话,也不觉得这个话题有什么可藏着掖着,闻言就点点头,坦然承认:“在想你刚才说的那句话。” 枕霄似乎愣了一下,才伸出手,用两根手指夹住他摊开的手掌,玩猫肉垫似的有一下没一下的捏:“哪句?” “就是那句,如果你就是他呢……”夏惊蛰对上他的视线,认真陈述自己刚才胡乱思考的结果,“你听我说,我刚才想了很久,发现你和他……怎么说呢,你们真的很像,不是外貌或者性格上的相似,而是很多无意识的小动作小习惯,比如喜欢咬拉链头——然后我想了一下,你不是失忆过吗,那有没有一种可能,其实你们两个就是同一个人,只是你忘记了那段时间的经历,才一直没发现……” 枕霄默不作声地看着他,也不说话,目光专注得让他有点儿心虚,顿了顿还是补上一句:“我知道这样有点儿不尊重你,就是提供一种可能性嘛,没有要把‘他’强加到你身上的意思,别不高兴。” 然而出乎意料地,枕霄并没有太在意尊重不尊重的问题,像是虚心接受了他的猜想,反过来顺着他的推测进行下去:“那……要是哪天我想起来了,发现事实就是你说的那样,你会怎么办?” “嗯?我会怎么办……”夏惊蛰挑了挑眉,有些被他问住了,“不会怎么办啊,这样不是挺好的嘛,皆大欢喜,省得你再吃醋,我也不用担心‘他’后来过得怎么样——咳,就是单纯地关心一下,毕竟小时候喜欢过嘛,现在没那么在意了,你别多想。” 枕霄“嗯”了一声,反常地没呛他:“我知道。” 夏惊蛰欣慰地点点头,突然想起什么来,又伸手捏了一把他颊侧的软肉:“不过吧……虽说这样挺好的,但我还是希望之后的剧情别这么走,否则我好不容易放下了,又要被迫想起来,重新说服自己原谅你,嗯……原谅‘你们’一次,那也太心累了——到时候可就不是我自说自话能解决的问题了,如果真有那么一天,那你最好认真想想该怎么补偿我,诚意不够的话我也不会轻易原谅你哦。” 无虞 补了前两天份的更新。 最近身体状况不稳定,还是不夸海口说日更了,反正还是每周至少一万字这样吧,免得我再因为熬夜耳鸣进一次医院…… 第90章 高攻低防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那你最好认真想想该怎么补偿我,诚意不够的话我也不会轻易原谅你哦。” 枕霄愣了愣,难得没有反抗地任由他捏脸,嘴角被扯出个怪异到有些可爱的弧度,眼神却专注得过分,一错不错落在他身上,望着他眉眼之间被额发分割出的细碎阴影。 夏惊蛰被他看得心痒,不太自在地收回手,在床单上无意识地蹭:“干嘛?” “没什么,”枕霄垂了垂眼,倾身去抱他,又变回那副黏人小狗似的撒娇样,仿佛离了肢体接触就不能活,语气却温柔又正经,“你该睡了,最近一直在熬夜。” 那个词叫什么来着,年下爹系男友……夏惊蛰鬼使神差地想起这个词条,又暗自摇了摇头,想枕霄明明比他还大一岁,只是心智不太成熟,有时候太爱撒娇——上次听到这个词还是从陈编嘴里,正处在蜜月期的陈小姐百忙之中抽空敷衍他,说他漫画里的男主角最近越来越符合这个设定,倒是很讨观众喜欢。 当时他正因为不想写数学题忙着跟枕霄讨价还价,也就没太往心里去,事后回想起来才意识到自己根本没有更改设定的意思,只是自然而然地拿枕霄取材,把对方的某些行为和反应画进了漫画里。 于是他伸手抱住枕霄,乖乖任由对方把他放倒在床上,却不肯松手让人起身,一边学着某人平时的模样,不太熟练地撒了个娇:“不睡嘛,一个人睡太孤单了,床很冷……” 枕霄肉眼可见地愣了一下,撑着床沿挣扎的手就渐渐卸了力气,低头伏在他身上,半天才憋出一句:“……你跟谁学的?” 夏惊蛰倒是没想到他那么吃这一套,后知后觉地尝到几分羞耻,默默把头别到一旁,闷声道:“你啊——唔!” 事实证明枕霄在撒娇这件事上属于高攻低防的那一类,自己黏起人来得心应手,然而一旦换到被撒娇的立场上,脸皮薄的本质就很容易暴露无遗。 不过他应对害羞的办法很简单——简单地堵住夏惊蛰的嘴,然后反客为主地欺负回去,八爪鱼似的黏着对方不让人动弹,不知不觉就夺回主动权。 回过神来夏惊蛰已经被他整个箍在怀里,学校寝室的单人床要容纳两个成年人还是窄了些,何况还是在一床同样狭窄的单人被里。 夏惊蛰艰难地动了动,别过头去不让他亲,却依然挣脱不开,彼此身上相似又不甚相同的洗衣液味道被体温蒸得弥漫,萦绕在温热的床被间,几乎让他产生了某种近于潮湿的错觉。 下一秒视野倾覆,枕霄抓着他两只手腕拉到床头,翻身压在他身上,动作倒是很温柔,却丝毫不给他挣开的余地,也没有下一步的动作,就这么安静又唐突地垂眸望着他,目光专注得仿佛要把他盯穿。 这个人的力气比看起来大得多,和那副病秧子似的苍白皮囊毫不匹配,这一点夏惊蛰还是知道的——他也知道这种形势下该如何反击,比如扭身剪住对方的腰,或者接连膝击让人失去平衡,但对方毕竟是他男朋友,又没有弄疼他的意思,他也懒得破坏氛围。 何况……他抿了抿唇,望着对方近在咫尺的漂亮眉眼,挺没出息地自我认知——何况枕霄生了一张长在他审美上的脸,还拿这种他最吃不消的深情目光盯着他看,他倒也没觉得多吃亏,就是脸有点儿烫…… 还有点儿渴。 这个念头持续到枕霄第二次俯身凑近他——大概该归因于求生本能,他的第一反应是闭眼,等待臆想中近在咫尺的亲吻。 然而现实和想象相去甚远,枕霄只是停在同他呼吸相缠的距离,沉默片刻,嘲讽似的轻轻笑出了声。 “不亲你,”他听见对方压低的话音,尾音不甚清晰地黏连在一起,也像是撒娇,“刚才不是有话要说?” 夏惊蛰哽了哽,险些以为沾到他呼吸的那片皮肤都要烧起来,花了几秒才从混乱思绪里捡出自己先前要说的话——关于以枕霄为原型改造的漫画人物挺受欢迎,他有点儿吃醋。 然而甫一开口、还没等说出第一个字,枕霄又低头堵住了他的嘴唇。 “夏老师……”这次某人把黏人的本性宣泄了十成十,在唇舌交缠的间隙一遍一遍念他的名字,起先还掺了几个这样那样的外号,到最后只剩三个字。 夏惊蛰,夏惊蛰,夏惊蛰。 不知是不是错觉,长久的相处以来,他总觉得枕霄这个人身上缠着某种挥之不去的怅然气质,平时打闹烦人的时候感觉不出,但一旦安静下来,无论说什么做什么,哪怕温柔得近乎腻人,他也总能在某些细枝末节的瞬间捕捉到对方身上的怅然——落寞,难过,或者别的什么东西。 就像现在枕霄这么温柔地辗转吻他,丝毫没有冒犯的意思,甚至带上几分近于珍重的虔诚意味,语气也十足深情,他却依然能感觉到对方少有的情绪不稳。 只是来不及多想,又被逐渐加深的亲吻淹没。 手臂长时间被人压着举过头顶,带来细密的麻木感,实在不太好受。 第十二次听见自己的名字的时候夏惊蛰终于忍不住,溢出几声难耐的气声,克制着用指尖轻轻抓他手背——他有些闲不住嘴的咬食癖好,有糖的时候吃糖,没糖就喜欢咬嘴唇,又不爱喝水,唇间总多多少少留着干裂的细口,现在这些裂口都被过分浸润,蔓生出细密又滚烫的酥麻感,连带着下颔都发麻,不受控制地溢出某些丢人声响——还有液体。 这次枕霄倒是很乖,听话地松开他手腕,又黏糊糊地蹭了蹭他的嘴唇才起身,从 过分狭窄的床被间撤出去,然后售后良好地替他盖上了被子。 “还冷吗?”他听见枕霄似笑非笑地问他。 答案显而易见,他甚至丢人地觉得自己有点儿烫——但这样的答案说出来更丢人,他也只好借着活动手臂的姿势抱住被子,不自觉地蹭了蹭,摆出言不由衷的冷酷表情来让对方该干嘛干嘛。 枕霄也不揭穿他,伸手揉了一把他的头发,转身朝书桌的方向走去——还没等迈步又被人抓住了手,漫画家纤细的手指缠进他指缝间,不甚温柔地拉了拉。 “你刚才……”夏惊蛰陷在柔软的枕头里,散落的头发被他折腾得乱七八糟,唇角漫开朱砂点水似的淡红,连带着语气都变得柔软,像什么小动物谨慎的试探,“在想什么,心情不好?” 枕霄挑眉,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又开始煞有介事地跑火车:“在想住学校里晚上就不能睡一张床,很可惜。” “少来,”也不知道住在校外的时候是谁怕擦枪走火,晚上还要多此一举地睡沙发——夏惊蛰被他身后的灯光刺得眯了眯眼,到底还是没有接着问下去,收回了放在被子外一秒都嫌冷的手,“爱说不说……那我睡了,关灯吧。” 算是他们寝室少有的按时熄灯。 枕霄意味复杂地看了他一眼,点点头,转身走了。 或许因为熄灯前那一番折腾,或者某人效果良好的暖床行为,关灯之后夏惊蛰终于尝到几分困意,听着卫生间里模糊传来的水声闭上眼,漫无目的地胡思乱想——这次倒是和枕霄失不失忆无甚关系,只是习惯性地在睡前想想漫画的剧情,指望借着无意义的发散思维找到一点儿新的思路。 但他连着熬了几天的夜,困意也来势汹汹,不由分说地要将他拉进梦里,并不给他思考的余裕——最后的意识停在“后天就是周五,傍晚还有什么安排”,便再也没有后续了。 另一段印象更像梦的开端,是他听见枕霄问“睡着了吗”,就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句,也没听清对方后来还说了什么。 第91章 噩梦 枕霄洗完澡从浴室出来的时候,夏惊蛰似乎已经睡着了。 他愣了愣,下意识放慢了动作,轻手轻脚地走到对方床边,半跪下来看了一会儿,像只蹲在主人床头暗中观察的猫。 直到“主人”皱了皱眉,嫌冷似的翻了个身又往被子里缩了缩,他才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试探着轻声问道:“睡着了吗?” 不知是哪根强装清醒的神经作祟,夏惊蛰闭着眼答了句“没有”,话音含混,还吃了半个字。 ——和喝醉的时候一模一样。 他被这个莫名其妙的念头逗笑,又觉得自己这么单腿跪在人床边默默窥视的行为也挺荒唐,就小心翼翼地站起身,搬过把椅子光明正大地看——甚至伸出一只手探进对方的被子里,摸索着贴上夏惊蛰的手臂,像个过分依赖肢体接触的小孩子。 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儿时的愿望之一就是能自由地走出家门,像其他寻常的孩子一样去好朋友家过夜,也不奢求太多,只要能待在夏惊蛰房间里、一同入睡再默默看他醒来就很好。 可惜唯一一次愿望成真在别离前,没有留下太多美好印象,他甚至不太敢回忆。 然而现在愿望实现多少次都不算多,夏惊蛰就睡在距离他咫尺的位置,体温比醒着时更高一些,通过相贴的手指涌进他身体里,很令人安心的温暖。 他垂下视线,望着心上人熟睡的侧颜,目光一寸一寸勾勒过对方的眉眼鼻梁,甚至同每一簇散落的黑发交缠,深情得近于虔诚。 尝过好梦成真的滋味,他才意识到自己有多懦弱,多害怕再次失去心心念念的人——然而也正因如此,他心底里那根欺瞒的针才越扎越深,叫嚣着提醒他及时止损,承认自己的过错,像夏惊蛰坦诚对他一样,完全坦诚地、毫无保留也毫无防备地面对对方。 良久,他无声地叹了口气,突然理解了那个时候夏惊蛰为什么要灌醉自己再跟他表白——就像现在他确定对方已经睡熟,反而有了坦白的勇气。 就当是预演吧,他咬着舌尖默默地想——就当是预演,说不定夏惊蛰会听到呢。 于是他闭上眼,握住对方床被下温热的手,轻声开口。 “夏老师,有件事一直瞒着你,我很抱歉……” - “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就是当时不喜欢了——也可能是突然意识到那不叫喜欢,只是单纯地没有人陪,你又刚好在那时候凑上来。” 眼前的人好陌生,分明长着一张他再熟悉不过的脸,同儿时也相去无几,脸上的表情却冷漠得让他心慌,像是被其中似笑非笑的嘲讽意味刺到,心跳都不自觉地发紧。 很奇怪,他明明见过很多次冷着脸的枕霄,也不是没在对方脸上见过比这更鲜明更纯粹的厌恶,却第一次觉出不适,像某块横在心底柔软角落的伤疤结了痂,又被人亲手撕开来,一遍一遍地抓挠,而他还不甘心,只能放任加害者对他的二次伤害,然后抓住对方的手,狼狈地质疑与辩驳。 夏惊蛰后退一步,望着坐在旧书堆里的枕霄,听不清自己说了什么——大概是句挺丢人的反驳,少骗人了。 “没骗你啊,”枕霄笑了笑,目光却一片冰冷,缓缓划破他不堪一击的心理防线,“是你在自欺欺人——不然这么多年了我为什么不来找你,开学那会儿对你也没什么好脸色……夏老师,你真的很没出息啊,兜来转去怎么还是喜欢上我了,嗯?” 这是个初冬时候少有的艳阳天,周遭温暖得反常,夏惊蛰站在原地,像溺水的人攀依浮木一般,毫无目的地伸出手,却被身旁的树干凉得一惊。 似乎察觉了他的狼狈,枕霄跃下喷泉围石,起身朝他走来,一边语气平稳地继续陈述道:“不过说实话,我也不见得比你好多少,失忆之后还是重蹈覆辙,嫌一个人待着太寂寞,又缠上你了——谁让你好骗呢,又有钱……” “不过现在我想起来了,也没那么喜欢你,就这样吧——谁会喜欢上抛弃过一次的人呢,你说对吧?” 夏惊蛰哽了哽,下意识反驳道:“但你之前说等价交换,你的医药费……” 然后他陡然意识到,其实抛却他们之间那些进展过于迅速、谁也说不清原因的复杂感情,他和枕霄不过是两个萍水相逢的、才认识将将三个月的过路人,他不了解对方的身世过往,不知道对方未来会去哪里、有什么追求,能搬上台面的也只有最初那些幼稚的“等价交换”,说出来甚至显得像他单方面倒贴。 对方显然也这么想,只是不屑于说,平静地歪了歪头,对上他酸涩的视线,轻声道:“我的伤早就好了,也不缺那点儿生活费——对了,学校给了我破格保送的名额,明天我就走了。” “我们不会再见了。” 少年的话语消散在陡然浓烈的阳光里,夏惊蛰被刺得眼前一花,再睁开眼时周遭却只剩下一片空蒙的黑暗——以至于他倒抽一口凉气,第一反应居然是环顾四周,确定自己只是在做梦,而不是瞎了。 下一秒某个突兀的身影闯入视野,就结结实实地给他造成了二次伤害。 “……你他妈有病啊,”他瞪着坐在他床边的枕霄,觉得现实好像比梦更刺激一点儿,没忍住骂了句脏话,捂着心口缓了半天,才找回纯净的语言功能,“干嘛?半夜不睡觉在这儿坐着,守灵呢?” “天快亮了。”枕霄倒是没被他吓着,指了指窗帘缝隙里透进的天光,老老实实地按点答题,“我醒了,睡不着。” 说罢,也不给他追问的机会,枕霄不由分说地伸出手,把他拢进怀里,哄小朋友似的拍了拍他的后背:“做噩梦了?” 夏惊蛰一怔,梦里那些委屈与无措终于慢半拍地涌出来,一发不可收拾。 他抬手搂住枕霄的肩膀,在感知到对方温热体温的那一刻松了口气,像溺水的人终于触及臆想中的浮木——又想起梦里那个冷言冷语戳他伤口的“枕霄”,居然尝出几分失而复得的欣喜来,眼眶却有些泛酸。 “梦到你了。”他听见自己闷闷地说,“梦到傻逼了。” ——其实是很不讲道理的控诉,毕竟二次伤害他的不是眼前的枕霄,而是他内心深处埋藏已久的不安与恐惧。 枕霄圈着他的手又收紧些许,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拍他脊背,不甚熟练地安抚他,也不计较他颠倒黑白的控诉,半天才憋出一句,那你要不要咬我。 第92章 “好好学习” “不要。”夏惊蛰摇摇头,把几滴不听话的眼泪蹭在他衣服上,吸了吸鼻子装作无事发生,接着跟他倒苦水——仿佛只有将梦见的荒唐场景全部说出来,得到对方亲口的否认,他才能真的回到现实,不被困在冰冷梦境里。 “我梦到你……不对,准确来说是我小时候那个朋友,梦到你们真的是同一个人——说你拿到了什么保送名额,要走,也不差我这点儿医药费,”他低下头,把脸埋进枕霄肩窝里,嗅着对方衣领间好闻的洗衣液味道,像在补充说下去的力气,声音也闷闷的,“还说之前丢下我不辞而别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只是单纯地厌倦了……” 枕霄圈在他身后的手一僵,偏过头亲了亲他发烫的侧颊,轻声问道:“然后呢?” “然后……现在跟我在一起也不是真的喜欢我,只是太孤独了想找个人作伴,我刚好有钱又比较好骗。”夏惊蛰顿了顿,威胁似的加重语气,“梦里没来得及动手,姓枕的,要是现实中你也这么想,那最好趁早告诉我,免得到时候耽误投胎。” 但他的声音还有些哑,带着浓重的鼻音,嘴里威胁的话也没什么杀伤力,像还没长大的猫伸出爪子,到头来却变成讨抱。 于是枕霄牵住他的手,妥帖地扣进柔软床被里,顺着他的话茬严谨反驳:“不会的,我现在身无分文,还离不开你。” 夏惊蛰哽了一秒,才反应过来他是在一本正经地开玩笑,没忍住用力攥了一把他的手指:“谁问你这个了……意思是等你有钱就能离开我远走高飞了是吧?行,今天就送你进医院,我倒要看看你靠自己能付几天的医药费。” 他真的心情低落的时候不爱说话,现在滚车轱辘似的滚了一通,大概是缓过来。 枕霄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也不接着呛他,退开些许对上他的视线,温声道:“以后也离不开你——放心吧,我不敢说世界上所有梦是相反的,但至少这个梦不会成真……别哭了。” 夏惊蛰眨了眨眼,似乎想问他“为什么”,到底也没开口,只是伸手环住他的肩膀,卸了力气把自己丢进他怀里,毫无意义地反驳:“没哭。” 枕霄看他的眼神和梦里的人不一样,只这一点就足以驱散他心底的不安,回过神来甚至有点儿瞧不起梦里的自己,无法理解那个时候怎么那么容易就被带节奏,自顾自地钻牛角尖。 明明是大写加粗的双箭头,两情相悦,要患得患失也轮不到他。 然而几分钟后他还是伸手戳戳枕霄,怀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态度轻声问道:“那你以后也不会走了,对吧?就算哪天恢复记忆,发现我们小时候真的认识过……” 枕霄愣了愣,没想通这个“就算”从何算起——就算真有那么一天,主动权也该在对方手里,轮不到他来决定是走是留。 但夏惊蛰毕竟误打误撞说了实话,他多少做贼心虚,也就没有再追究其中的逻辑关系,斟酌片刻,还是认真道:“不会,除非你赶我走……算了,赶我我也不走。” 夏惊蛰似乎对他的回答很满意,最后一根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才后知后觉地觉出困意,抱着他晃了晃:“几点了,够睡个回笼觉吗……” “六点十五,五分钟跑到教室的话你还能睡半个小时,”枕霄回忆片刻,又补充道,“不过前提是你想去上早读——今天是语文,上午的主课应该都是用来讲试卷,也没有班主任的课,其实不去也没关系。” “算了,过二十分钟叫我吧……”说话的间隙里夏惊蛰已经躺回床上,拉起被子挡住大半张脸,连带着后半句话也变得模糊,“我要好好学习。” 枕霄挑眉,怀疑自己听见了什么惊世骇俗的梦话:“什么?” 夏惊蛰就从被窝里伸出一只手,不耐烦地摆了摆:“我说我要好好学习……” “为什么?” “……因为梦到你了。”夏惊蛰翻了个身,隔着被子轻轻踹他,无声警告他别再接着问下去,回笼觉的二十分钟比任何时候都珍贵。 反正以枕霄的智商,靠着一句话和前言后语猜出他的心路历程大概也不难——梦到喜欢的人拿到保送名额要走,意识到自己也得努力些,不让两个人的联系断绝在高考那天,挺俗套的逻辑。 - 就像枕霄猜的那样,上午的五节主课确实不约而同地安排了讲月考卷,于是对自己的成绩放养已久的夏惊蛰久违地体验到公布成绩的忐忑,还有发试卷前那几分钟不上不下的微妙煎熬。 枕霄倒是没什么反应,也不介意发到试卷时先被他抢过去看,陪他玩现场估分的小游戏。 “数学多少?” “138,”枕霄看也不看桌上反扣的试卷,只盯着他对答如流,“空了三小题,头疼,懒得写。” 夏惊蛰半信半疑地掀起试卷一角,看清答题卷上的分数,脸上的怀疑就被惊讶取代:“还真是……都快是我的两倍了,你是人吗?” 数学老师敲了敲讲台示意安静,打断了发试卷前后特有的短暂嘈杂,于是枕霄只能把想说的话写在试卷角落,默不作声地递到他那边。 “不空题的话确实是你的两倍,但你的目标不是满分,别太紧张”。 夏惊蛰把指间的笔转了两圈又转回去,瞪着自己试卷上七开头的分数叹了口气,心想他也不是很紧张,就是有点儿郁闷——以前顾及着要向家里交差分数不能太难看,这个分数好歹也是三位数起步的,偶尔撞大运蒙对几题,甚至还能窜上120。 然而这一次……考砸的原因是考试时候沉迷恋爱,盯着男朋友的背影发了半天的呆——他自己都觉得羞耻。 枕霄上课向来都是挂着一只耳朵干别的,今天也没例外,看了一眼试卷就放到一边,挑了本压轴题汇编的习题集打发时间——以往这时候夏惊蛰应该窝在墙上看漫画,或者摊着张草稿纸涂涂画画,时不时凑过来骚扰他一下,给他看某段他无法理解的漫画情节。 不过今时不同往昔,熟悉的戳手肘环节过后递来的居然不是漫画,而是夏惊蛰的数学试卷。 试卷一角用红笔写了行醒目的标注,还特意圈了出来:帮我看看订正得对不对。 枕霄眉梢微抬,终于想通了今天若有若无的违和感出自何处——夏惊蛰居然选择了自己订正,而不是在试卷发下来的那一刻甩到他桌上,让他帮忙解决。 不愧是要“好好学习”的人。 他接过试卷,垂眸浏览一遍,有些惊讶地发现大部分订正后的答案居然都是对的,少数几题没有求得最终解,过程却也合乎逻辑,看起来是深思熟虑后的结果。 察觉他意味复杂的目光,夏惊蛰挑了挑眉,凑过去不无得意地跟他咬耳朵:“都说了是发挥失常……但倒数第二题的最后一小题,还有最后一题我空着的那些,那几题我是真不会,学霸,帮帮忙。” 下一秒下课铃声响起,老师刚好讲完填空题——枕霄扫了一眼他说的题目,觉得自己作为工具人的用途似乎又多了一项,心情复杂地点了点头。 题目本身不算太难,至少对他来说不难,只是有些弯绕,函数题分类讨论的情况太多,在考场上遇到这样的题他多半会选择直接跳过,免得牵连出头疼再影响之后的考试。 现在做也会头疼,但毕竟是自家小男朋友的要求,他也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其实已经到了午饭时候,教室里的人也走得七七八八,夏惊蛰却没有走的意思,靠在一旁默默看他做题,过了半天冒出一句,枕霄,你有没有觉得这个场景很似曾相识。 “嗯,刚认识的时候也帮你订正过试卷,后来就变成我的常规工作了,”枕霄支着下巴一行一行地写答案,思路流畅得仿佛背过一次标答,“我记得某些人还吃醋了……” 夏惊蛰不轻不重地踢了一脚他的椅子腿,欲盖弥彰似的转移话题:“那次……算了,你现在做这些题头还疼吗?疼就别做了,我自己上网查。” 枕霄写字的手就顿了顿,抬头看向他,话里掺上些许意味深长的笑意,毫不掩饰地点头承认:“疼。” 夏惊蛰对上他的视线,眨了眨眼,直觉有什么不妙的事要发生。 “很疼,所以……”枕霄放下笔,一脸无辜地凑近些许,用只有彼此能听清的音量补上后半句,“写一题亲一下,不过分吧?” 第93章 意料之外的委托 “给,拿外卖的时候顺便带上来的。” 久违的黑色信封,上次接到委托还是一个月前——夏惊蛰接过那只信封,不无感叹地想。 “里面好像有别的东西,”枕霄似乎对外卖的牛肉面更感兴趣,坐在他边上自顾自低头拆包装,一边状似无意地提醒道,“拆开看看吧,我都怀疑不是给我们的。” 夏惊蛰点点头,依言拆开信封,从里面拿出个小小的U盘,有些惊讶地挑了挑眉:“现在的委托函都那么高级么……” 枕霄扫了一眼,指指他手里的信封,示意他里面还有张纸,U盘只是附带的,又顺手给他投喂了半个牛肉面汤里的鹌鹑蛋。 于是夏惊蛰暂时把U盘放到一边,按下心里的好奇转头读信——看着看着却略微瞪大了眼睛,也没顾上嘴里嚼到一半的鹌鹑蛋,将信上那短短几行文字来回看了三四遍,才递到枕霄面前,难以置信地确认道:“郑柯海?” 枕霄接过信纸,神色自然地浏览一遍,又表现出一点儿恰到好处的惊讶:“联名举报,证据在U盘里,还有签名……意思是需要找个人出面去跟校方交涉,但班里没人自愿当出头鸟,所以找到这儿来了。” 从某种意义上说也算殊途同归——如果整件事从头到尾不是他一手策划的话。 夏惊蛰点点头,不疑有他,抱过桌上的笔记本电脑插上U盘,怀着微妙的围观心理,打算先看看所谓的“证据”是什么。 U盘里干干净净,只有一个文件夹,显然是特意准备的——点开那个文件夹的时候他其实没抱多少期望,毕竟同班相处了一年,他也不觉得这些人能掀出什么水花。 然而文件夹里的内容多得有些出乎他意料——不光是多,还分门别类地命好了名,贴心过头,仿佛生怕他懒得看。 “和家长的聊天截图……”他点开其中一张图片,又接连看了几张,觉得信息量有些过载,“这应该算什么,行贿么……哦,他写了老师不能私自收红包,那应该算一条——收得还挺多的。”枕霄不置可否,表现出一副只对午饭感兴趣的模样,顺手替他拆了外卖的包装,一边吃饭一边不动声色地观察他——文件夹里的内容是他亲手整理的,有什么他也心知肚明。 比如私收贿赂的转账记录,比如辱骂学生的音频,还有打伤学生留下的医院证明……加起来林林总总五六项,再加上带着全班几乎所有人签名的联名举报信,应该足够给他们的班主任留下些教训了。 但前提是夏惊蛰愿意当那只出头鸟,出面向校方反映这件事——他没有那么多替人愤愤不平的正义感,收集这些证据也不过是为了给夏惊蛰创造一个自证清白的机会,如果夏惊蛰最终选择拒绝这份委托,那他也只会解散那个存在了两个多月的“情报群”,删掉所有证据,权当做无事发生。 察觉对方越看越沉默,枕霄放下手里的碗筷,凑到他身边跟他分享屏幕,一边状似无意地问道:“那你想答应吗——毕竟是跟老师对着干,还得在这里读半年,不答应也没关系,不会有人怪你。” 电脑屏幕上是一张放大的伤情鉴定报告。 夏惊蛰一怔,像是被他这番话惊醒,才意识到图片已经滑到最后一张,文件夹里的内容只剩下一段音频——不用听也知道,大概是所谓“辱骂学生”的证据。 但他还是点开那段音频,把电脑放到一旁,屈起腿窝进沙发里,安安静静地垂眸听着。 短暂的杂音过后,意料之中的尖利嗓音划破沉默,内容熟悉也陌生,不外乎是说某个学生不守纪律拖了班级后腿,成绩又差,不知道的还以为爹妈去得早没人管教——类似的侮辱性字眼他听过很多次,面对面地,或是当着全班人的面,铺天盖地地砸向他,没有反驳的余地。 音频只有不到半分钟,以同样混乱的杂音作结,吵闹过后是更加沉重的安静。 他保持着先前的姿势坐在一片寂静里,沉默良久,还是点了点头。 “就当是帮他们实现愿望……也是帮我自己,”他拿起手机,看了一眼委托函上的联系方式,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慢慢输入,在发送好友申请的那一刻扯了扯嘴角,露出个意味复杂的苦笑,“还得见一面,也不知道他看到我会是什么反应。” 枕霄愣了愣,没想到他会这么干脆地答应下来,却也直觉这时候不该再追问更多,就顺着他的话茬接下去:“那你打算什么时候约他见面,我陪你去。” 还是午休时候,想也知道好友申请不会那么快通过。夏惊蛰放下手机,拿过已经放凉的午饭扒了一口,也不嫌冷饭难吃,面无表情地含混答到:“就今晚吧,晚自习之后,让他来天台找我……” 说罢,他古怪地顿了顿,转头看向枕霄,嘴里的炒饭还没有咽下去,两颊都被塞得微微鼓起,话音也含糊,让人听不清底下的情绪。 他说:“枕霄,今天接下这个委托,明天再去跟高启炀打一架——大事小事都凑在这两天了,是不是说明我的坏运气快要到头了?” 枕霄望着他略微泛红的眼眶,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沉默片刻,还是接过他手里的碗筷放到一旁,然后伸手抱住了他。 “算命的说我十八岁会转运,”夏惊蛰攀上他的肩膀,话音有些颤抖,不知是出于喜悦还是难过,或者别的什么更加复杂的情绪,“一开始我以为这句话的意思是指高中毕业,我能换个环境安静生活……后来我以为是指能遇到你……原来还不只是这些啊……” “嗯,不止这些。”枕霄望着尚未息屏的电脑,闭了闭眼,承诺一般在他耳边轻声道,“转运也只是个开始,以后还有很多好事——比如一直和我在一起。” 无虞 先把说好的周万发了,这周剩下的几天就看身体状况随缘加更啦…… 顺便被锁的下一章是网卡重复发了一次,不用理会 第94章 转运替罪羊 枕霄见过很多次夏惊蛰独自待在天台上的样子,倚着栏杆往下看,或者坐在天台中央那方小小的高台上,撑着手看天——多半是在傍晚,有时也在中午或是晚自习结束后的夜里,用夏惊蛰的话说,他需要看看天,看看会动的人,才能收获意外掉落的灵感,不至于被束缚在数位板和电脑屏幕搭建出的狭小世界里。 但他也只是看着,坐在漫漫的天幕里,望着将他排除在外的热闹人群,衣摆被风吹得乱飘,整个人薄得像一张纸,叠了一层又一层浅淡寂寞的纸,就让人几乎要怀疑他或许不属于这个维度的世界。 这次似乎也没有太多区别,他看着夏惊蛰站在夜色里,被荧光色外套勾勒出个单薄的轮廓,胸前的卫衣绳都被风掀起来——大概因为夜风太冷,夏惊蛰始终低着头,用卫衣兜帽挡住了大半侧脸,也一并挡住了被他洞悉情绪的可能性。 于是他只能毫无根据地猜想,猜夏惊蛰现在耳机里放着某首重鼓点的金属摇滚,正低头看晚自习下课前一分钟的教学楼,或许会在心里默默地数秒,或是将目光聚焦到精准的某一点——约好放学后来天台和他见面的同班同学。 然后漫无目的的猜想被下课铃声打断,他看着夏惊蛰摘下兜帽,转身朝他走过来。 隔着一扇蒙尘的玻璃窗,看起来像探监……他这么想着,就伸手去开窗,猝不及防地被夜风灌了一脸。 大概是察觉他克制的瑟缩,夏惊蛰很轻地笑了一下,用温热的掌心贴上他脸颊——他的小男朋友体质独特,不论气温多低手也总是热的,好处是一起走夜路时很适合用来暖手,坏处是夏惊蛰也因此变得更怕冷,大概是因为体温高的人更容易感知到环境的低温。 “你说他看到我会怎么想……”夏惊蛰看着他,轻声问道。 枕霄愣了愣,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见他手里的手机接连响了几声。 “来了,”夏惊蛰低头看了一眼,把手机递给他,顺手摸了摸他的头,语气还是很淡,听不出什么情绪,“那我过去了——马上就回来,记得帮我收拾书包。” 十分钟前他们还并排坐在那张旧沙发上,争论一道挺抽象的几何题——准确来说是夏惊蛰单方面跟他争论,想不通为什么他能跳过好几个步骤直接得出答案,于是他不得不从头开始画辅助线,教小朋友似的耐心讲解,语气太夸张,还被对方弹了一下脑袋。 那个时候的夏惊蛰比现在鲜活得多。 他垂了垂眼,被这个莫名其妙的念头弄得呼吸一哽,下意识伸手拉住夏惊蛰,把已经迈出一步的人生生拽回窗前,然后迎着对方疑惑的目光低下头,在夏惊蛰温热的手背上印了个吻。 “十八岁会转运,”他用近于虔诚的语气轻声重复一遍,“以后还有很多好事。” 夏惊蛰似乎愣了一下,看着他张了张嘴,到底还是没说出什么来,抿着嘴点点头,转身走进了夜幕里。 “你好,请问是……‘黑信封办事处’吗?我是白天说的……” 每次从别人嘴里听到“黑信封办事处”这个词语,夏惊蛰还是会难以自制地尝到一阵羞耻,后悔当时为什么不提前取个正常些的名字,以至于被人问起时只好临时拿这个凑数,还莫名其妙地传开了。 但人都找上门来了,他也只好回答一句“是我”,起身跃下高台,走到来人面前——一男一女,两个人他都认识,男生是负责联系他的郑柯海,女生是他们班班长,叫史莹。 “你们给的东西我都看过了,没什么问题——有问题也不是我说了算,”夏惊蛰看了一眼面面相觑的两个人,决定暂时无视他们脸上惊惧交加的表情,先念完自己概念的台词,“找你们来主要是想确定一下,具体需要我做什么。” “你,你……”郑柯海还是一副见了鬼似的表情,下意识后退一步,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显然也没太听清他说了什么,半天才拼凑出一句有意义的答非所问,“……为什么是你?” 史莹也跟着往后退了退,显然对他忌惮更甚。 算了,月黑风高夜,在这种没人的危险地方遇到反面教材,确实挺吓人的——他在心底里叹了口气,举起手臂做了个投降的手势,配合地后退几步,用尽可能温和的语气看着两人道:“放心,我没有暴力倾向,也没打算干嘛,就是单纯地过来接个委托……有话说话,别浪费时间,行吗?” 大概是被他公事公办的语气唬住,两人对视一眼,终于决定暂且相信他。于是郑柯海看着他,清了清嗓子,压抑着情绪问道:“有话说话……你要说什么?” “我要说的已经说完了,”夏惊蛰立刻收起那点儿温和,转身回到高台前,一撑手坐上去,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语调清晰且平稳,“接下来轮到你们了——为什么下这个委托,接下来打算怎么做,说来听听?” 长久以来的共同敌人突然成了救命稻草,其中的反差大概任谁都会不适应。 郑柯海和史莹小声商量许久,不知得出了什么结论,才终于豁出去似的上前几步,用讨论机密似的音量轻声道:“既然是你,那应该知道我们为什么受不了她吧……” “起义”的原因和他想象中差不多,受不了这个班主任过分高压的管理方式,想在正式复习开始前换个老师、免得影响高考——只是其中几句话有些出乎他意料。 “但这些证据其实不是我们收集的,是之前有人拉了个匿名群,就是吃瓜群嘛,老师不在里面,很多时候都是拿来吐槽她……前几天那个群主突然找到我,问我想不想彻底推翻她,然后就给我发了那些照片和录音,还告诉我可以来找你们下委托……” “……差不多就是这样,你就负责帮我们把这些东西交到校长室,然后别说漏嘴就行。”意识到这样的行为其实无意义拿他当替罪羊,郑柯海有些心虚地顿了顿,飞快地转移话题,“哦对了,你要的报酬呢?” 然而夏惊蛰的关注点似乎并不在这上面,闻言也只是看他一眼,若有所思地摇摇头:“没有报酬。” 第95章 选择权 或许因为疑惑太过,直到目送两人消失在楼梯转角,夏惊蛰才想起自己忘了说那些要求保密的台词。 算了,说出去也不会有人信——他犹豫一秒,还是在心底里摇了摇头,放弃了追上去节外生枝的念——反正这大概是最后一次,他的面具摘下来了,漫画不缺素材,也不再需要通过这种方式维持虚假的社交来排解孤独,这大概是他接下的最后一个委托,也无所谓会不会被人泄密。 但是……他转头看了一眼亮着灯的窗户,瞥见枕霄的身影又很快转开目光,望向一片静默的夜空,心情复杂地叹了口气,又想起刚才郑柯海说的那些话来。 “群里是匿名的,他找我们也是匿名拉小群,没有私聊过,不知道他是谁。” “下委托也是他教我们的……以前我听别人说过,说在那个喷泉底下放信封就会心想事成,但没怎么当真,也不知道具体该怎么做,是他说要用黑色的信封、中午去放,还要留下联系方式……” “说实话,如果不是他提起来,我们也想不到这茬——或者说根本想不了这么周全,别说收集证据,能想到写联名信就不错了……嗯,联名信也是他让我们写的。” “应该是我们班的人吧,具体是谁就不知道了。” 还能是谁呢,同班同学,会带手机进办公室录音,还那么了解他,除了枕霄也不会有第二个人。 他只是想不通枕霄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明明已经收集到了足够的证据,只差临门一脚,又何必多此一举把最后的决定权交给他——再说得极端些,如果他不肯接这个委托,拿了证据当无事发生,不就前功尽弃了么…… 他闭了闭眼,握着衣兜里那只染上体温的U盘,在心底里条分缕析地反驳自己:也不会前功尽弃,证据有一份就能有第二份,再不济枕霄自己也能去当那只出头鸟,从讲求成功率的角度来说,他可能只是倒数第二道保险。 但枕霄真的会拿他当挡箭牌么——或者说,枕霄真的会花那么多心思收集证据、把那些平时根本不屑于社交的同班同学拉拢起来,就为了扳倒一个没有正面针对过他、也不见得有多讨厌的班主任么…… 他画过那么多故事,构建过诸多角色的因果,可等事情降临到自己身上却还是当局者迷,甚至不确定他该不该怀疑对方,当面问清楚,或者佯装做无事发生。 下一秒有什么冰凉的东西贴上他脖颈,就凉得他一惊,险些炸了毛。 “想什么呢?”枕霄不知何时走到他身边,将一件大一号的校服外套披在他身上,又隔着外套抱了抱他,“他们说什么了?” “……没什么,就是告诉我接下来该做些什么,把东西交到校长办公室,要求他当面看完给出答复……之类的,有的可行有的不可行,我还在考虑,还有就是——嗯,没什么。” 他在枕霄面前藏不住话,心底的疑虑险些顺着话头说出来,又生硬地原地打住,神色就变得有些不自然。 他还没想通该不该怀疑枕霄,只是本能地不想去怀疑,也不想贸然捅破那层窗户纸,弄得彼此都下不来台。 枕霄沉默片刻,不置可否地抬起手,用指腹柔软的地方蹭了蹭他下唇,似乎在提醒他太久不喝水嘴唇起了干皮——于是他下意识抿了抿唇,思绪恍惚了一秒,险些没能听清对方说了什么。 “不想去就不去了,”他听见枕霄说,“不去也没人会怪你,是他们自己太懦弱,不敢真的站出来,才把希望寄托在虚无缥缈的东西上。” 类似的话他不久前也听到过,是对方告诉他“不想接委托就不接,也不用跟不想见的人见面”——枕霄似乎真的把决定权交到他手上,也没有把他当成可利用的挡箭牌。 可是为什么……他对上枕霄的视线,试图在那双深如寒潭的眼睛里找出些许端倪——无果,对方的目光还是很平静,倒是夜风卷过,冷得他不自觉缩了缩。 “回去吧,”枕霄就替他拢紧衣领,用少见的温和语气道,“有什么话回去再说。” “等等……”他垂下视线,一边出于趋暖的本能靠近对方,一边又说起质疑的话,自己都觉得矛盾——以至于出口的话也被夜风刮得语焉不详,像什么模糊又破碎的暗语,“那些东西,是你……我在你手机里见过那个匿名聊天的群。” 或许是错觉,枕霄似乎松了口气——也可能是叹气。 “是啊,除了我还能是谁。”承认起来却出乎意料地坦然,仿佛早料想到他会这么问。 夏惊蛰愣了愣,反而被他意外的坦诚噎住,不知该从何追问——他想说“那为什么要让我来”,却又隐约觉得答案已经浮现在他的直觉里,没有再追问的必要了。 但枕霄总是能读懂他的,即使他不开口。 “所以你不想去也没关系,至少我不会介意,他们也没资格介意,”枕霄揽着他的肩膀推他往回走,话音没什么起伏,语速却比平时快一些——后来他才意识到那是在害羞,“至于原因……两个月前我觉得你会想要一个自证清白,或者说‘证明自己不是坏人’的契机,所以拉了那个群,观察他们的想法,陆陆续续收集了一些证据,也一直在等一个足以煽动他们公愤的时机,比如这次的合唱……但时机来得有点儿晚,拖到现在我又觉得你大概已经不需要这些了,所以最后交给你来决定,就这样。” 一番话恰好消磨完穿过大半个天台的距离,夏惊蛰在窗前停下脚步,突兀地转身,就像是蓄意伸手抱他,或者粗鲁地一头扎进他怀里。 “需要的,”他听见自己隐隐颤抖的声音,含着某着同样不稳定的情绪,像长篇大段的想法到了嘴边,却只能挤出几个字来,“我需要的……” “谢谢你。” 第96章 黎明前夜 “这是我最后一次接委托了。” 重新听完最后一段音频,夏惊蛰半合起电脑,抱着膝盖缩回床里,没头没尾地冒出这么一句话。 枕霄正在研究他的试卷——白天夏惊蛰突发奇想,想看看自己目前的水平认真考试能拿到几分,索性花了一下午自习课的时间写了两张试卷,数学和英语,加上晚自习时候重新写了一遍的月考理综卷,煞有介事地拿来给他“过目”。 “为什么?”枕霄在英语试卷的空白处用红笔写了几行字,一边随口问道。 “没必要了,以前干这些是一个人闲得无聊,怕生活太单调画出来的东西也没意思,”夏惊蛰翻身下床,趿拉着拖鞋凑过来看他改试卷,嘴里咬着根棒棒糖,说出的话也含混不清,像尾音被糖腻得糊到了一起,“现在就没必要了,每天都挺充实的……而且我打算下学期好好复习来着,趁暑假把该画的稿收个尾,下学期就不画新的了。” 枕霄不置可否地挑眉,手指夹着笔尾晃悠两下,在他那张数学试卷的某道题上点了点:“有时间规划两个月后的事,还不如过来看看错题——夏老师,你的真实水平是106分,就这还想跟我考一个学校?” “谁想跟你考一个学校……”夏惊蛰弯腰趴在他背上,应付着看了几眼,被最后半页上东一个西一个的红叉晃得眼晕,就转头跟他耍赖,“今天白天已经努力过了,晚上就放过我吧,错题明天在看——” 枕霄显然很受不了他少有的撒娇,微妙地停滞了几秒才恢复运转,语气也带上几分哄劝似的无奈:“明天你就不记得了,不要逃避错题,掌握做错的题目才是你做这张试卷的意义,否则做了也是浪费时间,下次还是不会——再说了,都高三了,其他人白天努力完晚上也还是在挑灯夜战,高考可不会因为你会画漫画就给你加分。” 夏惊蛰还是第一次被他这么说教,闻言就愣了愣,本能地想反驳——然而枕霄说的都是实话,似乎也是站在为了他好的立场,没有什么可反驳的地方,于是他思考片刻,也只能没什么底气地小声嘀咕一句,你不也跟我一样划水。 “但我数学不会只考106,”枕霄用笔尾敲了一下他额头,拉过一旁的空椅子示意他坐下,又把试卷推到他面前,“订正完再睡,否则以后别指望我给你讲题了。” 单凭力气夏惊蛰拗不过他,也舍不得跟他硬拗,只好顺着他的意思坐下,象征性地看了一眼带着红叉的第一道题。 “说起来,那些证据……是从两个多月前开始收集的,”他像个沉不下心的坏学生,坐在课桌前还要不死心地没事找事,“那时候我们也才刚认识几天,为什么你会突然对我那么上心啊?” 枕霄不知何时已经换到了他斜对面的位置,刚翻开一本笔记本,闻言就微妙地沉默几秒,才语气平常地回答:“暗恋你啊。” 他这么直白地承认,夏惊蛰反而没了办法,只好收回视线,乖乖低头看题——也就错过了他在纸页上写下的第一行字。 ——“委托函”。 “喜欢的人给自己讲题”这种情节只有在偶像剧里才显得浪漫,至少发生在他们身上就与浪漫毫无关系,枕霄没有那种凡事予取予求的温柔——刚开始带着他复习的时候或许有,但现在也彻底消耗殆尽了——让他订正就是单纯地给他试卷和笔、让他坐在一旁自己领悟,悟不出来再看参考答案,答案写了“略”才会给他讲讲思路,讲也不是从头讲到尾,提点两句就算完,此外的时间就是各干各的,夏惊蛰订正自己的错题,他顾自己坐在一旁、光明正大地观察心上人低头写字。 夏惊蛰对此没什么意见,久而久之已经练就了暂时无视他视线的本事,也乐得自己探索,并不需要一个从头带他学到尾的好好先生,听多了还会嫌烦。 他唯一有意见的是偶尔遇到确实做不出来的题、不得不去找枕霄请教,这个人就会得寸进尺地“为难”他,讨个吻或是要求点儿别的什么,讨价还价的时间有时候比讲题本身还要长,总要闹到他作势要动手才肯罢休——结果换来的答案只是轻飘飘几个字,或者一条辅助线,像是枕霄替他拧了一下钥匙,开门之后的路还要他自己走。 就像现在,他对着最后一道选择题的图象研究了十分钟,排除了两个选项却依然算不出正确答案,视线就开始不自觉地往枕霄那边飘,在适当服软和继续硬着头皮算下去之间犹豫不决。 枕霄今天倒是没盯着他消磨时间,正在低头写什么东西,看起来不像试卷也不太像作业,倒像是写了整整一页的随笔。 他又看了一眼草稿纸上越写越怪的方程式,斟酌片刻,还是决定战术性低头,先找个话题切入:“枕霄……” “嗯?” “你在干嘛,今天的作业有小作文?” 枕霄写字的手一顿,又神色自然地翻过一页纸,接着往下写:“月考的时候怕头疼,作文写得很潦草,现在找找感觉。” “嗯?给我看看,”夏惊蛰就饶有兴致地朝他那边凑,“我还挺想知道学霸写作文是什么风格的……” 枕霄逗猫似的将笔记本挪远些许,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你订正完了?” “……没有,还剩两道题,”心思被揭穿,夏惊蛰有些尴尬地清了清嗓子,把试卷推到他面前,“最后一题放弃了,那么难我肯定做不出来,现在做出来了到考场上也不会做,不想浪费时间了,还有选择题的最后一道——咳,我不太会,参考答案也写得莫名其妙的,给我讲讲?” 枕霄“嗯”了一声,却不看试卷,只抬头看向他,语气意味深长:“讲也不是白讲的。” 又来了。 夏惊蛰放下笔,怀着一点儿微妙的感激心理懒得跟他计较,拿“都在一起了亲一下也很正常”麻痹自己,起身绕到他那边,打算直截了当地碰一碰嘴唇应付过去。 然而意外地,枕霄只是在他倾身前张手抱住他,然后借着一站一坐的姿势,用一种吸猫肚皮似的方式把脸埋进了他衣服里。 像在撒娇。 夏惊蛰被他弄得痒,又挣脱不开,只能啼笑皆非地拍了拍他肩膀:“干嘛?” “……我怕以后就抱不到了。”枕霄话里带着柔软的撒娇意味,手臂却箍得很紧,让这番话听起来不像纯粹的玩笑。 夏惊蛰愣了愣,以为他指的是明天他要去找高启炀单挑,沉默片刻还是忍不住轻笑出声,抬手揉了一把他的头发:“想什么呢,我又不是打不过——打不过也能跑,他找人堵我都不是一次两次了,我不也活得好好的么。” “不是这个……” “嗯?”话音太轻,夏惊蛰没听清。 然而枕霄也没有重复一遍的意思,依然保持着这个姿势,手指有意无意地摆弄他衣角,像是能从这样寻常的肢体接触里获取莫大的安心。 不知过了多久,知道夏惊蛰都以为他要睡着,他才松开手,若无其事地跳过解释环节,重新拿起了那张试卷:“好了,看题吧。” “……干嘛啊。”夏惊蛰小声嘀咕一句,倒是习惯了他偶尔没头没尾的乱蹭行为,也无意再深究,揉了揉自己发烫的脸颊,顺着他笔尖所指的方向看过去——那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条辅助线,是他先前想过却没能想出什么所以然的方式。 “这里我刚才也试过……” “然后呢?” 他拉开椅子坐下来,随手找了张草稿纸:“就是这样……” 时间将将越过零点,距离他定下的时间还有二十个小时——至少现在夜色安谧,灯光也是温暖的。 第97章 单挑 这个城市的初冬总是很干燥,冷风刮在脸上像不太锋利的刀——夏惊蛰漫无目的地想着,坐在墙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晃腿,把最后一口冰可乐咽进喉咙,又觉得夜风也没有那么冷了。 他上一次来这条街还是转学前,从之前学校回家的必经之路,再往前几步就是他“英雄救美”的见证地。 那时候这里是周围繁华商区里唯一的步行街,地形平整,总有人在这里练滑板,久而久之就多了个“滑板街”的外号。现在附近开始建地铁,平整的街道也变得坑洼不平,没了练滑板的作用,也就没什么人来,只剩零星几家店还亮着灯,大概也快要收摊。 距离约好的八点整还有两分钟。 他垂下视线,把手里的易拉罐捏成个拦腰崴断似的古怪形状,抛进不远处的垃圾箱里,然后鬼使神差地想,其实没喝醉的时候他的准头也挺好,那天没投中只是个意外。 然后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视野一角,打断了他关于醉酒或是表白的无端联想。 “来得挺早——操!你干嘛……” 高启炀大概也没想到以往总磨磨叽叽不肯动手的人会一见面就揪他衣领,下意识举起胳膊反击,才意识到夏惊蛰的目标不是他,而是他手里棒球棍。 “我跟你没什么可说的。”球棍落地的同时膝盖又挨了一脚,少年低却清晰的话音从他耳边掠过去,无端让他想到出鞘的短刀。 高启炀啐了句脏话,彻底没了嘲讽的余裕,踉跄着站直了扭身要挥拳,又被干净利落地躲过——不同的是这一次夏惊蛰不光是侧身躲开,还反手给了他一拳,不偏不倚落在腹部,是从未有过的直白还击。 胜负的天平从一开始就倾斜,之后也丝毫没有反转的趋势,夏惊蛰的躲避和反制都太游刃有余,像只夜色里神出鬼没的猫,偏偏攻击发了狠,不过几下就掌握了主动权。 唯一一次平衡不稳,是高启炀仗着地形优势将他推进墙角的杂物堆,又抓着一边脚踝拎起来——然而下一秒夏惊蛰就猛地扭身而起,蹬着墙面顺势给了他一脚,彻底将他砌进被动的境地里。 那一秒他对上夏惊蛰的视线,被对方眼里的血气吓得一怔,几乎产生了某种夜里独行遇上亡命徒的错觉,回过神来已经摔倒在地,一边手臂疼得厉害,已经抬不起来。 夏惊蛰走到他身边,面无表情地弯下腰,呼吸是剧烈运动后狼狈的起伏,语气却很冷:“高启炀,我转学之后那些莫名其妙的谣言都是你找人搞的鬼,我没猜错吧?” 高启炀抬头看向他,控制不住地抽凉气,却不知为何丝毫没有慌乱的意思,反倒在听完他的话后弯起嘴角,像听见了什么有意思的事:“……那又如何?” 下一秒他的视野陡然一歪,耳根就浮起撕裂似的疼痛。夏惊蛰收回手,面若冰霜地直起身,像在叙述什么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事实:“不如何,单挑是我赢了,这样就算两清了——就这样吧。” 高启炀却冷笑一声,挣扎着翻过身,用尚且能动的左手抓住他脚踝:“谁说是你赢了?” 夏惊蛰一怔,下意识挣开他的手,堪堪踩下的脚却猛地停在半空,像临近结尾的电影陡然被掐停,然后毫无征兆地开始逆流倒转——不远处打烊的店铺下不知何时站了七八个人,影子被苍白路灯拉得很长,依稀能分辨出手里的棍棒,还有刀锋一晃而过的寒芒。 “别那么容易上钩啊,缺心眼儿,”高启炀看着他轻声道,“再给你一次机会,告诉我她人在哪儿——老子对她早没兴趣了,顶多找她见面‘吃顿饭’,也不打算纠缠她,告诉我也无妨,嗯?” 面前的路被堵死了,再往前就是闹市区,被人看见说不定会报警,身后是死路,也不像学校对面那条窄巷那样能翻墙逃脱,唯一的“墙”是他先前坐过的那一堵,墙后是河堤…… 夏惊蛰垂下视线,轻轻呼了口气,才察觉腹腔内的某个地方隐隐泛着痛,连带着呼吸都染上了铁锈味道。 飙升的肾上腺素降回正常值,先前被短暂无视的疼痛也同理智一起回笼,不由分说地侵袭他四肢百骸,又被夜风灌得麻木。 确实挺好骗的——真的被人围到死角,他的内心反而变得异常平静,只剩下这样一个念头漫无目的地转,像什么不合时宜的嘲讽。 之后的剧情似乎和他回答与否都无甚关系,高启炀被他打成这副模样,显然也不会轻易放他走。 于是他扯了扯嘴角,怀着某种荒唐的绅士心态退开几步,想对方倒地不起已经够惨了,倘若还要被群殴殃及那未免太可怜。 不远处围住他的那帮人显然和他顾虑相似,察觉他走开便蠢蠢欲动起来,铁棍划过空气发出骇人空响,像暂停的电影重新启动的信号。 夏惊蛰深吸一口气,接住迎面而来的拳头,凭着某种独行野兽般对危险的感知本能猛地退开,下一秒布帛撕裂的声音掠过耳际,是背后刺来的匕首划破了他外套一角,又同金属拉链碰撞出令人牙酸的尖锐动静来。 电影也终止在这一秒。 鸣笛声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须臾间又驶到他们身旁,然后车灯亮起来,让一场过分不计后果的幼稚闹剧无从遁形。 夏惊蛰被晃得眯起眼,险些骂出脏话来,却又在看清车牌的同时猛地噤声,像整个人被冻在原地,连带着思绪都冻结,只剩下某种“大事不妙”的预感悄然浮现,是他空手迎上七八个人时都不曾有的、藏在本能里的恐惧与不安。 然后他看见车门打开,身穿黑色风衣的女人款款下车,在保镖的簇拥下朝他走来,高跟鞋踩过水泥路面,留下一串清脆声响,又终止于一记更加清脆也突兀的掌掴声。 夏惊蛰保持着被打到偏过头的姿势,咽下口腔陡然泛起的血气,垂下视线,轻轻动了动嘴。 “妈……” 第98章 告罪书(下章完结) 直到躺在病床、左手被挂了点滴,夏惊蛰才终于尝到一点“电影结束”的实感,像是从某个荒唐的片场回到了现实,浑身泛着疼,思绪也乱作一团。 所幸全身上下最重的也就是摔进杂物堆那一下后背撞出的一大片伤,没有骨折也没有内出血,算是很好的结果——如果他母亲再晚来十分钟,这时候他躺的大概就不是普通病房,而是手术室了。 单人病房的门被推开,进来的人他认识却也不熟,是他妈新换的秘书。 板着一张扑克脸的中年女人走到他床边,放下一盒不知从哪里加急买来的糕点,用公事公办的语气对他陈述:“少爷,董事长很担心你。” “少爷”指他,“董事长”指他母亲,分别属于两套不同系统的生硬称呼。 夏惊蛰点点头,难得对昂贵甜点没什么兴趣,看了一眼还剩大半的点滴瓶,轻声问道:“我妈呢?”——像试图越过两套称呼系统,把他们的关系拉回到血缘本身上来。 对方显然没察觉他小小的挣扎,依然用公事公办的语气回答他:“董事长已经到高家了,正在处理您和……您那位朋友的矛盾。” 脸颊早已消退的疼痛又隐隐冒出来,他碰了碰自己裂开的耳根,想他妈这一巴掌扇得实在很重,偏偏说出的话又让他委屈不起来——他那位衣着光鲜、妆容精致的母亲站在夜色里,披着苍白的路灯光,脸上却浮现出与寻常母亲类同的疲惫神色,红着眼眶问他,为什么不早点儿说清楚所有事的原委,为什么一个人憋着都不肯和爸爸妈妈说。 “血缘意义上唯一的后代,再是扶不起来也不该烂在无人问津的夜里”——当时他是这么理解的,然而现在想起来,他母亲想表达的大概不止这些。 于是他抿了抿唇,有些神经质地咬破下唇干裂的小口,直到细细的铁锈味道渗进嘴里,才轻声开口:“她怎么知道……怎么突然回来了?” “昨晚董事长收到了一封邮件,是当时您救下的受害者发来的,上面交代了您见义勇为的原委,以及这段时间来您受到的骚扰和影响。收到邮件后董事长立刻推迟了今明两天的工作,买了机票回来……看您。” 想也知道不可能,当时的“受害者”大概连他转学去了哪里都不清楚,又怎么可能知道他妈的联系邮箱——就算那是工作邮箱,网上也能查到,但知道邮箱地址和发出这封邮件根本是两码事,何况上面还写了他的近况…… “那……邮件上也写了我今晚那个时候会在那条街跟人打架么?” “是的,晚上八点,”秘书迟疑片刻,有些为难地补充道,“但航班落地时已经是七点过半,我们尽可能快地赶到那里,也还是迟了一刻钟,抱歉。” 夏惊蛰摆了摆手,想说自己在意的不是这件事,余光却瞥见某个熟悉的身影在门口一晃而过——他迟疑片刻,还是将到了嘴边的话悉数咽回去,换成一句“我有点儿饿了。” “想吃面,学校对面那家店的蟹黄面,我把地址发给你,去帮我打包一份可以吗?太远了,这里大概叫不到外卖……放心,我一个成年人在这儿打个点滴也不会出事,是我让你去的,出什么事我来负责。” 秘书沉吟片刻,还是被他真诚的目光说服,点了点头,转身向门口走去。 直到目送着对方关上门,夏惊蛰才松了口气,默数十秒,然后重新拿起手机,给唯一的置顶联系人发了个表情。 “进来吧,没人了。” 几秒后门果然被推开,用衣领挡着半张脸的枕霄低着头,悄无声息地走进来,又悄无声息地关上门,整个过程看起来比起探望更像蓄意行凶,或者盗窃。 或许因为周围有了熟悉的人,夏惊蛰不自觉地放松下来,避开背后的伤歪着身子靠在床头,朝他招了招手:“过来。” 这种时候的枕霄总会让他想到小狗,或者什么安静的大型犬,乖乖地招之即来,要同他有肢体接触才会安心——尽管他也想不通这次对方为什么这么安静,就只能把原因都归结到“有事瞒着他”上。 “邮件是你发的吗?”身体疲惫太过,连带着心理也懒得弯绕太多,他看着枕霄刻意避开椅子、在他的病床边单膝跪下来,就伸手揉揉对方的头发,直白问道。 枕霄点点头,还是不看他,声音也闷闷的:“嗯。” “好了,没事,我又没怪你,”夏惊蛰用一根手指抬起他的下巴,强行跟他对视,又忍不住笑出来,“真的,我其实挺高兴的。” 他说的是实话,如果没有枕霄这封邮件,他大概还要花很长时间,几个月或是几年,才能做好和父母好好聊一聊的心理准备,说服自己去直面臆想中的消极结果——但结果比他想象中好得多,甚至让他有些受宠若惊,他母亲没有追究他这次打架的意思,看起来也并未因此对他多失望,反倒出面替他去解决和高启炀之间的纠葛,很自然而然地选择了站在他这边。 说来讽刺,常人家里“父母会站出来为儿女撑腰”的铁则,对他而言却是不敢抱有期待的意外之喜。 见对方依然没有说话的意思,夏惊蛰拍拍他的肩膀,倒像是反过来安慰他:“别想太多了,你又没做错什么,归根结底不还是为了我好嘛,我又不是那么不知好歹的人……” 枕霄却摇摇头,握住他的手,掌心冷得像一块柔软的冰,似乎在夜风里吹了很久。 大概是察觉了彼此的温差,枕霄抿了抿唇,还是在他开口前过分自觉地松了手,然后从口袋里摸出什么来,塞进他手里。 ——是一只黑色信封,被体温烘得温热,和枕霄的手比起来几乎称得上灼烫了。 夏惊蛰一怔,不明所以地接过来:“委托?” “嗯,”枕霄垂下视线,似乎终于找回一点儿油嘴滑舌的底气,“上次那封委托的要求你还没做完,所以现在还不算退休……接不接另说,好歹打开看看吧。” “……我才刚跟人打了一架,现在走路都成问题,还要强迫我劳动,真有你的……”夏惊蛰抱怨似的嘀咕两句,还是依言拆开信封——信纸上的字似曾相识,他只看了一行,就猛地抬起头,神情复杂地看向枕霄,“等等,这是……” 枕霄避开他的视线,伸手牵了牵他柔软的病号服,话音低得像是恳求:“你先看完。” 夏惊蛰深深看了他一眼,到底还是没说什么,顺着他的意思将目光转回信纸上——上面的字迹他太熟悉了,无数次出现在他作业本和试卷上的笔迹,也曾经出现在情书里,或是这样那样无聊的小纸条上……是枕霄的笔迹。 然而信上的内容却太出乎他意料,以至于他只读了一行,就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我喜欢上一个人,也是男生,从九岁那年见到他的第一眼起,我就喜欢上他了。 “后来因为一场意外,我失去了关于他的全部记忆,医生说可能的原因有两种,一是我对这部分经历感到痛苦,二是我格外珍惜,因此在身体在生死之际本能地选择了封存。 “诚然,二者兼而有之。 “珍惜当然是因为我爱他,毫不夸张地说,和他相处的那段时光,是我漫长且苍白的前半生里唯一的慰藉,后来我做过的所有好梦都与他有关。 “至于痛苦……大概是因为儿时朝夕相伴的时光没能持续多久,几个月后我被迫搬家,和他断绝了联系,不辞而别。 “之后的十年里我一直在尝试找他,但就像他说的,我的自理能力不如小学生,又很难从家里逃出来,找也是无用功。 “直到那场意外降临,我错过了高考、不得不转校复读,才因此重新遇见他,并且很幸运地和他做了同桌。 “但不幸的是,那时的我已经不记得他,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琐事视他为眼中钉,干了不少冒犯他的事,还一度出言不逊、乐此不疲地挑衅他……” 信纸翻页,枕霄在纸页翻动的轻响里抿了抿唇,几乎是小心翼翼地抬头望去——果不其然看见夏惊蛰沉冷的神色,他就在心底里叹了口气。 他太了解夏惊蛰了,这个人的坦诚直率都不全是真的,尤其是在涉及另一个人的时候,他其实很擅长将尖刺和矛盾朝向自己,用装出来的坦然粉饰太平,免得伤害到对方。 比如告诉他自己已经原谅了儿时不辞而别的玩伴,比如很多这样那样的“不在意”——他还是在意的,所以才会在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忍不住皱起眉头,露出许久不曾展露的、冰冷又克制的防备姿态来。 “现在我们在一起了,但我依然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向他坦白——怕他不肯原谅十年前不辞而别的我,后悔和我交往,也怕旧事重提,成为彼此的负担。 “所以我写了这封委托函。 “关于十年前不辞而别的原因,还有过去几个月里我对你的诸多冒犯,我做好了用余下几十年来检讨的心理准备。 “请问我的白月光,你还愿意给我一个检讨的机会吗? “以上是我的委托。” “顺带一提……”许久没能等到回答,枕霄垂下视线,不得不试着用油嘴滑舌的伎俩试探对方,就撑着病床轻声道,“两个月前你答应我来着,给我一个要什么你都答应的机会……理论上你是不能拒绝这个要求的。” 夏惊蛰放下信纸,眼眶似乎有些红,却还是冷着脸,眉梢微抬,用一种介于挪揄与问罪之间的语气答非所问:“出言不逊……我记不太清了,说来听听——别起来,就这么跪着说,反正你做好检讨几十年的准备了,也不差这一天,是吧?” 第99章 日后谈[正文完结] 夏惊蛰没受多重的伤,却还是被他妈押着在家住满了三天——三天里他详细交代了自己从叛逆到自闭再到自我妥协的整个心路历程,一半是聊天,一半是单方面的质问与被质问。 他母亲生疏地学着如何了解他,而他只觉得受宠若惊,然后刺猬似的一点一点摊开肚皮,做好了坦诚之后一无所获甚至被反扎一刀的心理准备。 所幸臆想中的质疑并未降临,他妈对他被迫接受跟人“单挑”以至于险些发展成群殴的事格外后怕,对他也怀着某种失而复得的补偿心理,毫无障碍地接受了他的说法,只是偶尔责备他为什么不早说,问着问着又想起什么来,就微妙地止住了话头。 后来他和枕霄聊起这两天,给出的评价是“很魔幻也很现实”,至少他不敢在漫画里这么画,但真发生在自己身上又觉得没那么荒唐。 同样魔幻的例证还有很多,比如他父母和高启炀家的某个近亲居然有商业往来,让原本幼稚的小孩子打架斗殴上升到利益高度,就彻底不再是他说了算,也不再需要他来负什么责任;再比如拜他母亲迟来的、同她性格一样强势的控制欲与补偿欲所赐,他们班挺顺利地借着那些证据翻了盘,如愿以偿换了班主任,原先那位也被学校辞退、没法再祸害学生。 成年人的作风远比他想象中锋利,又滴水不漏,像悄无声息卷过的一场雨,回过神来很多东西熄灭在雨势里,而雨水蒸发殆尽,只剩下百口不一的传闻,关于雷声,关于所谓的操纵雨的神灵。 等夏惊蛰送走他母亲、一个人晃悠着从机场回到学校,关于他的诸多英雄事迹也已经像当时的谣言那样传开来,不受他控制,让人分不清是好事还是坏事。 他倒是已经不太在意这些,走进后门时候被他们班班长阵仗颇大地塞了封道歉信,他的第一反应还是尴尬,捏着信封生硬地道谢,也不抬头看人家,看起来更像是做错了事的那一方,幸好那时候上课铃声恰好响起,才将他从微妙的凝固气氛里拯救出来。 第二反应是找枕霄——然后他看着身边空缺的座位,慢半拍地想起他们还在“吵架”,已经三天没有联系过对方。 说冷战其实不太恰当,毕竟他们断联也不是因为闹矛盾——直接原因是某人走得匆忙,把手机落在了他的病房里,根本原因则是他单方面的别扭,不想面对他们之间的过往,或是那几天里无暇分心去面对。 于是他刻意忽略了手机上一连几个陌生号码的来电,没有去追究枕霄是借了谁的手机给他打电话,有没有记住他的号码,自然也就没有拨回去,像单方面开启了一场冷战。 但他给枕霄的手机充了电,用早就知道的密码解了锁,仗着那点儿对方有愧于自己的无形底气把手机里的东西翻了个遍,从枕霄和医生的聊天到那些与他有关的浏览记录,再到一个个因他而起的无意义的“局”——越看就越生不起气,甚至反而有些心疼对方。 毕竟忘了他是因为受伤失忆,毕竟这十年里枕霄也一直在找他,热衷于欺负他是小男孩扯心上人头花的把戏,他也心知肚明。 他没有枕霄想象中那么耽于回忆,在看完信的那一刻起,他其实已经释怀了。 至于为什么还要冷战似的吊着对方……夏惊蛰叹了口气,从书包里拿出一只脏成灰白色、胳膊用粗劣针法勉强缝在身子上的玩具熊,和那天游园会上赢到的钥匙扣并排放在一起,然后望着一大一小两只熊,默默地得出结论——大概因为他也是热衷于扯心上人头花的小男生。 总要给人留点儿教训嘛,难得有他单方面掌握主动权的时候。 他原本打算趁这节自习课的时间想想说辞,下课再上楼去找枕霄象征性地算一算账,结果意外地发现自己并没有太多感想,像是很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甚至有种“果然如此”的安心感。 就像他之前宽慰自己时候想的那样,枕霄和他儿时的玩伴是同一个人也不错,至少谁都不用再吃醋,他也自然洗脱了移情别恋或是把人当替身的罪名,只是单纯地“无论何时遇见都逃不过坠入爱河”,很纯情的桥段。 之前他介意对方不告而别,给自己留下诸多阴影,对社交产生了深重的不信任感,但那天枕霄已经说得很明白,连几岁时候用什么借口尝试着去找过他都一一列举分明,他也不能再苛责更多。 至于阴影,说到底他已经走出来了——是枕霄带他走出来的。 于是等到下课铃声响起,他已经彻底没了算账的心思,只剩下热恋期情侣“小别胜新婚”的微妙急切,还有一点儿更微妙的愧疚——毕竟不打招呼就晾了对方三天,以枕霄骨子里黏他的性格,大概会很难熬。 - 踏进天台的时候一朵云恰好散开,阳光清清淡淡地落下来,却是初冬时候少有的温暖。夏惊蛰压低身子,透过蒙尘的窗户往里看,果然找到那个熟悉的身影,背对着他,不知在看什么书。 在这里混迹太久,他早就掌握了不发出半点声音就翻进窗里的技能,这一次却故意没有施展,宣告来意似的弄出不少噪音。 于是他意料之中地没能落地,坐在窗沿就被枕霄接住——慌忙走上前来抱他的人膝盖撞上矮桌,顺便带翻了垃圾桶,自己却觉不出狼狈似的,箍着他的手臂太用力,倒是害他忍不住哼了声疼。 “抱歉……”枕霄立刻听话地松开,退后半步,却又不敢抬头看他,低垂的眼睫轻轻颤动着,就让他想起很多年前,大概也是这样的晴天,不善言辞的小孩子牵着他衣袖,黑而长的睫毛投下一小片阴影,敛住眼底晃动的脆弱情绪。 委屈,歉疚,或是更加炽热又不敢让他看清的喜欢。 夏惊蛰看见他的神情心就软了半截,说不出什么责备的话来,就朝他勾了勾手指:“过来吧。” 枕霄似乎松了口气,却还是没有照做,只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墨黑的眼里蒙着一层水汽,看起来可怜巴巴的,像耷拉着耳朵的小狗,或者别的什么生怕被主人抛弃的小动物。 “不过来就算了,”夏惊蛰挑眉,有点儿受不了他的目光,就撑着窗框作势要往后倒,“那我走了——” 下一秒果然被人搂进怀里,枕霄用冰凉的脸颊贴上他侧颈,话音就闷闷地传进他耳朵里:“对不起。” “道歉听腻了,”夏惊蛰拍拍他的脑袋,憋着笑逗他,“就没有别的话要跟我说么?” “有……”枕霄出奇配合地蹭了蹭他手心,说话时候嘴唇轻轻开合,像在他颈侧落下一串连绵又小心翼翼的亲吻,“但你还没说原谅我。” “我说过看你表现的嘛,”夏惊蛰顿了顿,突然想起什么来,话里的笑意就加深几分,“嗯……这两天在家没机会点外卖,我想吃步行街那家店的蛋糕,去帮我买,具体是哪一种你自己猜,没猜对的话再去一趟,嗯?” 风水轮流转,开学时候在快餐店转走的风水现在终于转回他这边。 不过眼下枕霄的态度显然和当时的他相去甚远,非但不会生气,还如蒙大赦似的松了口气:“嗯,放学就去。” ——却依然没有松开他的意思,反而在察觉他并不介意后不动声色地收紧手臂,像煮青蛙的温水,或是缠上猎物又意欲圈养的蛇。 夏惊蛰很喜欢他这样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占有欲,察觉到了也不阻拦,就颇为纵容地听之任之——潜意识骗不了人,他对枕霄没有多少芥蒂,否则现在也不会坐在这方狭窄的窗台上,交出自己的全部平衡,还不由自主地放松下来,望着对方身后另一扇窗户里的阳光出神。 过了很久他才开口,说起另一个不相干的话题:“说起来,这学期刚开始的时候我收到过一封委托,好像还是当着你的面拆的,问我独自活着的意义是什么……是你写的吧,笔迹很像。” 枕霄一僵,还是在随口糊弄过去和老实承认之间选择了后者,乖乖点了点头。 然而出乎他意料地,夏惊蛰似乎没有嘲笑的意思,只轻轻“嗯”了一声,又问他,那现在找到了吗。 枕霄沉默着退开些许,在将将能对焦的距离里望着他,看见一小缕阳光落在他睫毛上,就想起燃烧振翅的蝴蝶——在他漫长记忆里烙连绵痕迹的蝴蝶。 “看我干什么,”夏惊蛰别开视线,到底还是没绷住,不太自然地明知故问,“别说是我啊,太俗了……” 视野就不动声色地暗下来,恍惚间他错以为是太阳被云遮住,回过神才察觉是枕霄低头靠近他,在他唇角印了个吻。 “嗯,确实很俗。” 无虞 完结啦,这个故事会保持现状,不打算换成重写后的版本了,请放心食用。 剩下的废话(?)等写完番外再聊吧,在我心里他俩还能腻歪很久…… 下一个故事是《花》,开了预收,感兴趣的话也请移步一看。 下次见! 已经是最后一章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