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怪妖龙太貌美》 作者:紫玉轻霜 文案 身为玉京宫清阙真人的女弟子,颜惜月有两件烦心事:一、对其他弟子都和颜悦色的师尊,看她的眼神却总是疏离。 二、某个讨厌的妖一直默不作声跟在她身边阻挠行事,她却狠不下心将他赶走。 后来,让颜惜月窃喜的是,原来这自称上古神裔的妖怪,空有冷艳的样貌,却是个毫无生活技能还死要面子的傲娇。 男主属性如上↑↑↑ 仙侠言情,1v1。 内容标签:仙侠修真 灵异神怪 情有独钟 因缘邂逅搜索关键字:主角:颜惜月,夙渊 ┃ 配角:清阙,幽霞,灵霈…… ┃ 其它: 第一章 彭蠡泽水光浩渺,弥望无涯。已是黄昏时分,血红的夕阳染遍绮丽晚霞,又铺洒下万千金色鳞波。有雪白水鸟翩然掠过,尖爪一探,就抓起不断跃动的小鱼,随风飞远。 夕阳一分分下坠,满湖霞光荡漾变幻。西风渐紧,吹皱湖色,原本宁静的水面变得动荡,天光云影渐次化为碎片。 不多时,浪卷翻飞,湖面上空的云层渐厚,逐渐吞噬了夕阳,遮蔽了整片天空。 风中传来愤怒的叫喊,十多条大小船只穿过风浪,齐齐朝着同一方向疾行。最前的渔船上,手持长矛的健壮男人伏在船边张望许久,焦急回头问道:“水妖呢?怎么一眨眼就看不到踪迹?” 其余众人纷纷摇头,有的没耐心的甚至咒骂起来,似乎这样就可以激怒他们要追寻的妖物,让它显身出水。 然而此时已是乌云满布,暗灰的水面汹涌起伏,一浪接着一浪打来,白色水沫四溅,就连风声也越加凌厉。船老大顶着巨风刚站上船头,一个大浪袭来,险些将他卷下水去,引得众人连声叫喊。 “噤声!” 不起眼的船舷下,有个低微却又清澈的声音响起。 船上的人不由回头,那个坐在角落里的紫衣少女原先一直望着湖面不出声,此时却缓缓站起身来。 粉颊似玉,眼眸灵动,眉心间五瓣小梅宛如朱砂。风吹得她的衣衫簌簌起舞,她左手轻轻一抬,身前就出现了一簇幽蓝的光。 星星点点,忽聚忽散。 “去!”指尖一动,蓝光随即飞射向斜前方的漩涡。 船老大惊愕地问:“这是仙子从玉京宫带来的宝物?它能帮我们抓住水妖?” 少女没有回答,只是朝着四周船上的人喊:“小心了,那东西可能要比你们想象得厉害。” 话音未落,晦暗的湖水深处突现大片大片的蓝色光芒,水浪忽而急涌,渔船上的人们在惊慌中死死抓住船舷桅杆,否则必定要被甩下船去。 一声巨响,有硕大无比的黑影自湖底破水而出,状如蟒蛇,却身长数丈,粗如合抱之木,更有一双长满尖刺的巨翅,盘旋间卷起滔天浪潮,将附近的小船顷刻打翻。 * 原先还斗志满满的渔民们从未见过这样可怕的景象,吓得面无人色。有大胆的奋力掷出钢叉长矛,但打在那怪物身上毫无作用,全数掉入了水中。 双翼巨蛇张开翅膀,震出水珠如箭,血口一开,径直咬向落水的那几个渔民。 船上已是哭喊连连,只有那个少女紧盯着巨蛇,双手骤然挽出日轮印,刹那间数道蓝光自水下激射而出,直刺向巨蛇的翅膀。 血光飞溅,巨蛇震颤了一下,旋即掉转方向朝着这条渔船扑来。它在空中扫出长尾,锋利如弯刀,只消一下就能将整船击毁。 然而少女忽振起云袖,踏着翻涌的波浪远离了船队。 在半空飘舞的蓝光绵延成线,一端回到了少女掌中,另一端则扑缠住巨蛇脖颈。 巨蛇翻卷起粗壮的尾部,横扫水面,水花扑天席卷,笼罩了少女全身。但她仍竭力控制着蓝光,同时拔出了背后盘印古纹的雪亮长剑。 拈诀,剑如疾电破空飞去,耀出刺目的亮光。 巨蛇被蓝光所束,正在翻腾挣扎之际,头顶乌云漫卷,雷声隐隐,身下的湖水急剧盘旋下沉,将渔船尽数吸入。渔民们的哀嚎还未飘散,再一瞬间,水柱冲天而起,将困束巨蛇的蓝光顷刻冲断。 长剑亦被这股强大的力量冲击地倒飞而出,少女掠过水面牢牢握住剑柄,再一次向巨蛇刺去。 然而那水柱竟像是有了生命一般,急速地朝着少女所在之处卷来。轰隆隆雷声不断,天际一道闪电直劈而下,这耀眼光亮闪现的瞬间,她竟然看到了在那水柱中央,隐约有黑影闪现。 那轮廓,竟像是一个人! 她已顾不上那条巨蛇,手持利剑朝着水柱劈斩而下,用尽了全身力气。 雪浪纷纷,水柱中的“人”轻轻抬手,隔着薄薄的水色屏障,抵住了这一剑。 剑身耀出夺目白光,然而到了被“他”抵住的剑尖,光芒骤然黯淡。 趁着这个时机,双翼巨蛇振翅昂头,摆动长尾划过浪涛,朝着远方的岛屿飞腾而去。 水柱随即崩塌纷落,湖面上狂风肆虐,电闪雷鸣。 她像水珠般被甩出去几丈开外,再起身之际,四周尽是水浪扑卷,不见那“人”踪影。 * 瓢泼大雨倾倒而下,侥幸捡回性命的渔民们再不敢往前追踪,只有颜惜月驾着破败的小船独自驶向湖中心的小岛。 七点蓝光如萤火虫似的在船头飞舞,时而汇成莲花形状,时而聚集如火焰跃动,但不管风雨多大,始终都在指引着她的方向。 “本来只以为是条成精的水蛇,看那样子,竟像是上古遗留的妖物。”她朝着荧光托腮自语,“要是能将它收服,这次的试炼可算大有收获,你说是不是?” 她向来勤于修炼,但不知为何,师尊始终对她有所疏离。幼时的几年中,她甚至独自被留在宝丰岩,好像被人遗忘了一样。此番若不是师伯发话,只怕她连下山试炼的机会都得不到。 如今她筑基已成,却还未突破通智阶段,若是此番试炼能有所作为,回山后便能得到师尊亲自指引,想必定能有所大成。 遐想间,空中的荧光却不以为然地摇曳了几下,发出幼小的声音:“痴心妄想。” 她瞥了它一眼,又想到刚才那突如其来的水柱,以及隐藏在其中的人影,不由有些忐忑。 “水柱里的也是妖物?” 荧光静止在半空中,似乎难以回答这个问题。 这倒是从未遇到过的情形。 非人?非妖? 颜惜月皱了皱眉,朝着前方望去。此时的湖面虽是风雨交加,却没有任何异动,只是云层间不时闪现的电光,还给她的心头增添了几分阴霾。 * 弃船登岸的时候,她特意回望了一眼,渔村早已没了踪影,一波一波的水浪下不知蕴含着什么景象。 据说,原本这一带很是太平,但今年开始,只要有船只靠近此岛,便会船毁人无。渔民们起先只是敬畏神灵,不敢再有所接近,可是上月以来,在其他水域捕鱼的渔民也渐次失踪,有人曾亲眼看到水中出现黑影,将人拖拽下去生生吞噬。 如今,眼前的这个孤岛在雷雨中仿佛蜷缩不语的巨鳌,满山的草木随风猛烈起伏,风声雨声雷声浪声交杂在一起,又像是有猛兽在咆哮。 “小七,我们走。”她握紧了长剑,抬手召唤了那团荧光,朝着岛上行进。 地上极为湿滑,杂草藤蔓交错生长,越是往里走,越是能感觉到草木被雨水浸透后的那种青涩气息。歪扭的树木枝桠在闪电光影中忽隐忽现,好几次都让她以为是有妖物隐藏其间。 荧光跳动着,在前方慢慢停了下来。 她环顾四周,在一株古树上发现了踪迹。 有闪着银光的鳞片贴在枝桠间,她捻起闻了闻,带着明显的腥臭,还有血的味道。 顺着这株大树往前,穿过一片茂密的草丛,又有鳞片掉落在地。 果然,那条巨蛇受了伤,逃回了这个岛屿藏身。 颜惜月加快了脚步,一路寻找着残留的痕迹,只是越往林子深处,能找到的鳞片与血痕却越来越少。当她来到一处陡坡前的时候,前方已没有去路,而周围,尽是有半人多高的野草。 她狐疑地回过头看着在雨中闪烁着的荧光,刚想发问,却又闻到了一阵若隐若现的血腥味。 雨刷刷地下着,颜惜月仔细辨别着味道传来的方向,终于确定了,那血腥味来自斜后方的草丛中。 她小心翼翼地往那边走了几步,刚想用剑拨开身前的野草,忽然脚下一空,整个人往下坠去。 * 荧光爆出蓝芒,她在情急之中横过长剑,剑鞘贴着土石急速摩擦,减缓了她下坠的速度。饶是如此,跌落底部的那一刻,她还是被撞得头晕目眩。 上面长满野草,竟没料到这其中还有一个隐藏极深的地下洞穴。 她忍痛揉了揉撞伤的膝盖,扶着洞壁慢慢站起,借着那团幽蓝的光芒,隐约看到面前是绵长幽深的洞道,而在那洞口一侧,竟横七竖八的散落着血肉白骨,也不知是被那巨蛇拖来的渔民还是岛上原来的野兽。 有冰凉的风从幽深的洞道内吹来,带着浓厚的腥臭味。为了追寻到巨蛇的踪迹,她强忍着不适一步步朝里探寻。 头顶上的洞壁有天然的裂缝,雨水滴滴答答地落下,在黑暗中激起诡异的回响。幽蓝的荧光本来一直跟随在她身边,可渐渐地,漂浮的速度却慢了下来。 “怎么?”颜惜月察觉到了异样,同时停下了脚步。 于是四周只剩下雨滴落地的声音,寂静得可怕。然而就在这寂静之中,却又有一种声音自洞穴深处隐隐传来,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摩擦着地面行进。 沙沙沙沙,越来越近,越来越快。 颜惜月手中的长剑嗡嗡轻颤,珠玉般的流光贯穿剑身,身前七点蓝芒不待发令已倾泻而出,在半空盘旋照耀。 凹凸不平的石洞四壁上,大大小小的黑蛇飞速地从暗处涌出,如同翻涌起伏的黑色洪水。 她在震惊之余剑扫四方,和着蓝色光焰震飞无数黑蛇,但后继者依旧源源不断地朝着洞口方向急速行进,甚至没有停下来对她采取任何攻击。 甚至还有几条小蛇受伤从洞壁上跌落之后,又拼了命一样朝前滑动。 都是在亡命逃离? 就在这时,从石洞深处忽然传来了凄厉的嘶鸣,尖利而又痛苦。 荧光陡然放出耀眼的亮色,颜惜月知道,它必定是感觉到了妖物的气息。 还未及思索过多,整个石洞已经隆隆作响,有碎石从头顶砸落。洞穴的最深处,似乎正在发生着恶斗。 * 她飞奔在幽黑的石洞,身边的荧光一明一暗,频率越来越快。 深处的嘶鸣声一阵接着一阵,时不时地震得碎石掉落在她脚边。 前方已是道路尽头,忽一转弯,穿过一个狭小的洞穴,眼前竟是偌大的空旷地带,足有她们玉京宫习剑场一半以上大小。其间碎石遍地,间露白骨,中央有着一池寒水,巨大的双翼黑蛇正悬于水池半空,长满倒刺的翅膀却被两把利剑死死钉在了洞壁之上。 它扭动着粗壮的尾部,一次次地拍击水面,口中发出沉重的喘息。 而在它的正前方,有一块巨石耸立于碧清水中,石上一人背朝洞口而立。身姿挺拔,穿暗金盘纹的整肃黑衣,银冠巍然,乌发如墨。 他的右手微微抬起,三把流转金光的短剑在手边来回盘旋,摇曳出奇妙的光痕。 “什么人?!”颜惜月持剑而问,他本是负在背后的左手往斜处一划,无形的屏障从天而降,仿佛铜钟铁罩一般,将她死死困在原处。 面前的景象依旧清晰,巨蛇的嘶鸣却变得模糊不清,像是隔着重重山岩。她拼尽全力竟无法抬手迈步,甚至连声音都发不出,这在十多年的修炼生涯中,是从未有过的恐惧。 那个人从始至终都没回头看她一眼,右手边的光剑还在半空徐徐浮动。 “幽霞在哪?” 他朝着巨蛇发问,声音清冷,如春寒料峭,带着几分雪意。 第二章 巨蛇吐着血红的信子,卷起长尾朝他扫来。他身形未动,手边急旋的光剑倏然飞出,重重地将那长尾钉在了石壁间。巨蛇痛苦挣扎,震得洞顶的碎石再度纷落如雨。 “还想顽抗?”他轻轻说了一句,剩下的两把光剑陡然耸立,作势待发。 “不……不知道幽霞是谁……”灭了威风的巨蛇忽然吐着红信,发出人类的沙哑声音。 “一百七十年前,你本在赤泽修炼,后来做过了什么,总该记得!”他一边说着,一边屈起手指,钉在蛇身上的光剑,突然间暴涨了数倍。 “嗬……嗬……”巨蛇挣扎着,碧绿的眼睛紧盯于他,“那是奉翼叫我做的,一百多年过去了,我怎么会知道幽霞去了哪里……” “奉翼?”他似乎略微怔了怔,随即追问,“那他,现在何处?” “和幽霞一样,都再也没见过。”巨蛇才说出这句,好像害怕他再度出手,紧接着喘息道,“小妖们前些年似乎看到过他,就在彭蠡泽以南的地界。” 他沉默片刻没再说话,右手忽然一攥,两把光剑飞速刺入巨蛇心脏,溅出污血满地。再一抬臂,所有的光剑尽数飞回到他背后,如游龙般首尾相连,徐徐盘行。 跌落在池水中的巨蛇还在苟延残喘,被困在洞口的颜惜月浑身发冷。 那个人直至此时才仿佛再度留意到了她的存在,微微侧过脸,“不自量力的小妖,来此地做甚?” ——居然以为她是妖?这般行事狠辣,明明是他更像妖才对! 颜惜月心中气愤,可是那股力量还未散去,她勉强张开嘴,只发出喑哑的声音。 他冷哂了一声,一撩长袍,转身飞跃下巨石。 有细碎水珠在他身边飞溅散出,犹如数不清的一闪而逝的星光。 池水涟漪未止,他像空山冰雪,又似瑶池仙草,沾不得人间烟火,容不得半点亵渎。眼眸则是千年沉碧的潭水,倒映着苍穹寒月,静廖而深渺。 他朝着她一步步走来,水珠还在沿着墨黑衣襟缓缓滑落。那双深邃的眼始终平静地望着颜惜月,直至到了她近前。 颜惜月的神识似乎被某种强大的力量死死控制。一刹那头痛欲裂,仿佛坠入碧海深处,浪卷浪翻,铺天盖地将她包围,几乎就要把她撕碎成片。 这是……什么妖术? 在神志不清的时分,颜惜月用仅存的力气狠狠咬了自己的舌尖。 一阵刺痛,鲜血涌出。她才略微清醒,挣扎着倒退半步,哑声道:“摄心术?” “狐妖才会施此等低劣法术。”他显出鄙薄的神情,再度踏近一步,仔仔细细地审度着她,忽而扬起俊秀的眉,略带失望道:“奇怪……你不是妖?” “你才是妖!”颜惜月避开他的视线厉声道,“我是洞宫山玉京宫弟子。之前在湖上卷起水柱,阻碍我擒拿妖蛇的就是你。对不对?!” 他丝毫没有触动,极为平静地点了点头,随意地一指已经死透不动的巨蛇,“现今它已经死了,要如何处置,随你喜欢。” 说罢,也再未瞧她一眼,径直从她身边走向洞口。 颜惜月想要追赶,然而全身却还是僵硬无力,耳听着微风一过,整个人才算从那种束缚中挣脱开来。而那个黑衣人,早就已经消失不见。 * 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她才从那种恍惚的境况中慢慢恢复过来。 起初很是惶惑,甚至开始怀疑自己这么脆弱,是不是真的学术不精。然而再看看低垂在身边的荧光,就连它也黯淡了许多,便确信自己是遇到了真正厉害的敌手。 “喂,你看得出对方到底是什么来历吗?”她用手捅了捅荧光。它却缩了一下,飘到角落里不吭声,过了一阵才慢吞吞道:“懒得去看。” 颜惜月无语,知道其实它也不知对方真身,却还故作高傲。七盏莲华是灵霈师兄失踪前遗留下来的法宝,原本早已放回森罗塔内,但此次她与众师兄弟们下山试炼,师尊特意传以每人不同的防身法宝。因灵霈在洞宫山时最关照的人就是惜月,师尊便将此物转赐于她,好令她有所依护。 一路上,七盏莲华果然多次庇佑于她,然而在那个人强大的气势前,它竟也失去了力量。 ——究竟是什么样的妖物,才能死死压制住七盏莲华,并有本领幻化成如此不染尘烟的美貌? 在她想来,能拥有这般俊秀脱俗样貌的只怕就是传说中的狐仙了,可他却一言否认。若是有幸将他打回原形,不知是何等样的凶狠丑陋…… 她思忖着出了石洞,因怕还有其他蛇类修炼成妖为害渔民,便以符火燃了那隐藏的洞穴,再沿着岛屿寻了一圈,虽未再遇到那人,心里倒也有了盘算。 奉翼。彭蠡泽以南。 那条巨蛇是这般告诉他的。 看他那气势汹汹的样子,必定是要去寻找那什么奉翼和幽霞。因此,她也有了追踪的方向。 * 上一次追踪妖物,还是在前月为了抓到一只白额蝙蝠妖。她施行法术急追过三座山峦,才收了它的元神,锁入随身携带的钧天宝镜之中。宝镜至今还轻盈无比,里面仅仅锁住了两只妖物的元神,按照这种进展,她就算在人间再周游几年,也难以在师尊面前交出满意的答卷。 若不是黑衣人从中作梗,或许她拼尽全力能斩获巨蛇,像这样凶猛的上古妖物,岂是轻易就能遇到?妖物一死,元神俱灭,她总不能拖着庞大的死蛇飞回洞宫山,冒名顶替说是自己所杀。 想来真是不能就这样放过黑衣人,也或许,更该潜行追踪,看他到底是何妖物。若他为害人间,凭着自身力量无法击败,便得急速回山加以禀告。 施法追踪三天之后,七盏莲华前行的速度也慢了下来。 “寻不到他的妖气了?”她问它,荧光没精打采地摇了摇,缩成一团,像是耗尽了精力。 颜惜月无奈,果然传闻没错,这法宝通了人性,对温文尔雅的灵霈师兄死心塌地。有人说,它甚至还会跟着灵霈吟诗诵对,简直是个奇宝。可惜师兄失踪以后,它便一蹶不振,整日里光彩黯淡,好似失去了人生希望。此番带它重新出山,倒是希望能一振它昔日风华,更希望能凭着这点灵性找回灵霈师兄。然而被黑衣男子震慑后,莲华又陷入了萎靡之中。 她跃上高处眺望,又是黄昏时分,远山近水皆染了橘红,有寒泉自山间而来,潺潺流向前方。四野空旷,天际鸟群匆匆飞过,在急切地寻找着落脚之处。 忽一声短笛幽然,在山谷间回荡摇曳,继而有轻渺歌声响起,似吟哦,又似倾诉,高高低低,萦绕哀婉。 颜惜月循声望去,背阴的山间小道上,有一少女侧身骑骡缓缓行来。岩石间的树木遮挡了夕阳,斑驳灰影落在她黛绿衣衫上,印出千变万化的花。 她有着一张秀气的脸,肌肤微白,眉眼楚楚,低首轻唱时,鬓边的长发散落了几缕,似也带着惆怅。 空山中兀然出现了这样一个少女,令颜惜月有些迟疑。还未等她开口,少女恰抬头望到了站在山峦上的她,于是止了歌吟,隔着泉流问:“客人从山外来?” 颜惜月怔了怔,含糊着点了点头。 “可曾见过子谦?”少女扬起脸,黑如点漆的眸子望着她,满含期盼。 “子谦?”颜惜月被她这没头没脑的问题弄得有些愕然,忽而想起了黑衣男子,“是个穿着金纹黑衣的男人吗?出手很厉害,手中有数把光剑,可自由出没……” 少女却怅惘摇头:“那不是我的子谦,他从不出手伤人,只会读书作诗。” “那倒不认识。我也是偶然路经此地,并不是本乡人。”颜惜月说着,轻盈盈跃下山峦,到了少女近前。 离得近了,更觉她肌肤苍白,眸子倒是黑得浓郁。衣裙素雅,鬓角只簪了一朵鹅黄色的花,颈下却戴着大颗珠玉串成的项链,润洁如月。 “山野荒凉,姑娘怎么独自在这徘徊?”颜惜月打量着她,试探问道。 少女微微一笑,指着前方斜岔的小路,“我叫小夏,就住在前面,家中开了个小酒馆,要是不嫌弃乡野穷僻,可以过来歇歇脚。” “酒馆?”她举目四望,山影重重,暮色已降,“这荒山野岭的,你开着酒馆能有生意吗?” “此时虽没人,可有的时候,南来北往的客商很多,他们都喜爱我酿的酒。”小夏轻轻拍了拍灰骡的脑袋,侧过脸朝她眉眼弯弯,“到了夜间会非常热闹呢,不信的话,你也可来看看。” 说罢,便骑着灰骡缓缓朝前方小路行去。 颜惜月瞥了一眼身侧,此前还黯淡无光的七盏莲华,簌簌然闪动蓝芒。 第三章 长满青藤的山峦下有两间小屋,木色古旧,看上去已有不少年月。门前点着暗红的灯笼,在夜风中飘飘摇摇,转个不停。 小夏将灰骡拴在门边之后,就撩起帘子请颜惜月进那间稍大一点的屋子。 屋内摆着数套桌椅,沿墙排列了众多酒坛,整个屋子都氤氲着浓郁醉人的酒香。 “坐呀。”她温柔地招呼着颜惜月,又拿起抹布干起活来。 她手脚麻利,干活一丝不苟,然而颜惜月趁着这个机会打量四周,却见窗户间满是灰尘,墙角还结了蛛网。 “这里就你一个人住?”她握着剑柄,慢慢踱到小夏身后。 小夏还在擦拭桌椅,头也没抬,“不是,还有我爹爹和子谦。” “那他们人呢?” 小夏手里的动作停了下来,她缓缓抬头,看了看颜惜月,道:“我爹爹死了。子谦……他说要进城买些笔墨,可我等了他很久,也没见他回来。” 颜惜月不知她所说的是否属实,无意间望到了墙上挂着的一幅书画,纸张已经发黄斑驳,还印有雨水侵染的痕迹,只隐约看得出画的是山水。 极普通的一张画,小夏见她在看,眼里却露出欣悦的光润,“这是子谦送给我的,画的怎么样?” 颜惜月只好勉强赞美了几句,转而问道:“他是你丈夫?” 小夏的脸颊上浮现微红,低首道:“还未正式拜堂呢。”她又抬手摸了摸戴着的珠玉项链,轻声含笑:“这也是他送的。” 有很大的细爪蜘蛛慢慢从屋梁垂下,再爬过颜惜月裙边。她不惧妖精,却唯独恶心这种多足动物,不由往后退了退。小夏转而又搬来酒坛,想要请她饮酒,她瞅见酒坛边结着的蛛网,急忙婉言谢绝。 小夏有些失望,点亮了桌上的蜡烛。 “那么,到夜间客人们都来了,你再过来坐坐,这样热闹些。”烛火映照着她的侧脸,有种久陷寂寞的哀愁。 “好。” * 天渐渐黑了下来,满山树木为风吹动,哗哗作响。 颜惜月独自留在另一间小屋内,对面那间酒馆内一直很安静,除了偶尔传来小夏的歌声,断断续续,听不真切。 七盏莲华闪着微光飘在屋中,来来回回,最后停在她肩头,好像也累了。她抱着长剑倚床而坐,慢慢地困意袭来,神识开始迷糊。 恍惚中似乎又回到了那个石洞,穿着黑衣的年轻男子站在巨石上,神情倨傲,数把金色光剑在背后盘旋。她看他的时候好像隔着重重叠叠的纱,可是他一抬手,那些光剑便如离弦之箭般朝她心口刺来。 痛。 颜惜月挣扎着睁开眼,冷汗涔涔,虽是幻梦,醒后却还头痛欲裂,好像自己的灵魂被撕扯了似的。 风吹得窗纸微微抖动,外面传来了错杂的脚步声。 她怔了一怔,随后又听到了骡马叫声,男人们的谈笑声,以及小夏的招呼声。 ——竟真有客人前来这深山酒馆歇脚? 透过窗户缝隙,她看到对面那间小屋前的灯笼越加明亮,屋内人影幢幢,杯盘交错间,时不时爆发出一阵欢笑。 “走,去看看。”她轻声唤来了七盏莲华,将它收入袖中,推门走了出去。 * 芬芳的酒香从屋中满溢而出,颜惜月还未掀开那道门帘,便能感觉到里面的热闹场景。但她心中始终怀疑这屋内是否真有客商在饮酒欢闹。 轻轻撩起厚布帘子,光亮倾泻到身上,她站在门口,屋内的一群男人都回头望向这边。 高矮胖瘦皆有,看打扮确实是过路的商旅,地上还散放着行囊。小夏站在他们中间,手中还端着菜肴,朝着她微笑:“进来一起啊。” 她默默地点头,走到屋角,坐了下来。 男人们的目光始终追随于她,攫取般的,闪着异样的兴趣。屋子里很快又充满了谈笑,他们一边划拳,一边偷瞥着颜惜月。小夏忙里忙外的,忽又停下脚步,问那些人,“你们见过子谦吗?” “怎么他还没回来?”喧哗中,有人不经意地问道。 小夏寂寥地摇摇头,转身给颜惜月端来了酒与菜。颜惜月低头看了看,乌绿浓汁流淌在漆黑的菜叶上,也不知究竟是以什么东西做成。倒是那杯清酒,醇香透亮,晶莹如玉液。 然而还是不敢喝。 “你的子谦走了多久?”她抬头问小夏。 小夏屈起手指算了又算,末了才叹:“记不清,他只是去买笔墨,叫我在这等他回来开酒馆,可为什么一去就不返了呢?” “你……难道一直在这里,没有出去找过?” 她愣了愣神,好像这是个从未考虑过的问题,过了许久,才讪讪地笑了笑,转过身子。“山外的路太多,我找不到方向。” * 屋外的风越来越大,小夏说是去厨房收拾,很快离开了屋子。那些客商们还在狼吞虎咽地吃喝,好像已经饿了好多天。 有人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端着酒杯来到颜惜月身前,要她也喝下杯中酒。 她不愿,众人竟纷纷站起,手中提着酒坛,将她围堵在角落。“喝下这美酒,保管你无忧无虑。”有人嘻嘻笑着凑过来,口中一股阴湿气味。 颜惜月盯着他们,忽而问道:“今天未曾下雨,为什么你们的衣服却在滴水?” 客商们顿时安静了下来。 屋内烛火通明,每一个人的衣衫下摆都滴滴答答地落着水珠,地上已经印染了清晰的痕迹。他们的脸色变得尴尬而又恐慌,忽然间,地上的水渍猛地暴涨如海,无数道污水自地下喷出,如箭一般射向颜惜月。 颜惜月早有防备,挥剑护身急退,剑光盛放出银亮丝网,污水喷射其上,化为阵阵黑雾。 袖间的七盏莲华倏然飞出,分射向近前众人,蓝色的光芒之下,那几个客商皮相尽散,俱是森森白骨。 整个屋子的地面的泥浆都已化开,商旅们面青牙白,一齐扑向颜惜月。尖利的指骨迫在眼前,她仰身后翻,蕴虹长剑震出万千光华,削过那一双双白骨手掌,斩落寸寸碎片。 丢了手掌的商旅们发出嚎叫,有人唇角裂开直至耳后,露出错杂的獠牙朝着她手腕咬去。 颜惜月侧身一让,手指弹动,一朵蓝光自斜后方急旋而来,嗤的一声穿透他面门。须臾之间,他的整个脑袋都爆裂开来,骨头碎片飞了一地。剑起剑落,一节又一节白骨断落于地。颜惜月催动口诀,七盏莲华的光芒亦越来越盛,终至满屋华光,耀得那些白骨商旅哀叫出声。 忽又有凄切歌声响起,梁间落下道道细流,水雾弥漫了整间小屋。 颜惜月急忙扬剑遮挡,待得水雾散去,她眼前已是空空荡荡。商旅、小屋均已不见,只剩满地泥泞,间杂诸多枯骨。 七盏莲华敛了光彩,在周围盘旋一阵,颇有些意兴阑珊地哼哼:“无胆鬼怪。” 颜惜月抬头,残月高悬,山岩黢黑。那缕缥缈哀伤的歌声似乎还在耳畔萦绕,但静下心来再辨别,却只听到风吹叶动,萧萧呜咽。 她有些怅然,皱着眉问莲华:“小夏与他们是一伙的?那她说的子谦究竟是人还是鬼?” “关我何事?”莲华依旧保持高傲姿态,飞啊飞的落在了枝叶间,一明一灭,像极夜光蝴蝶。 “除了灵霈师兄,世上就再没别的能引起你兴趣了?!”她屈起手指狠狠弹了它一下,提着剑朝前走。 莲华扑簌簌在树叶间打了个滚,见她头也不回,随即晃晃悠悠追了上去,袅袅叫道:“等等我啊……” 颜惜月故意不理它,在幽黑的林子里走得飞快,到了小路尽头,踏着嶙峋的山石爬到高处,找了个避风的地方坐下。莲华在山岩下磨蹭了一会儿,自感没趣地飞起来,像蝴蝶一样轻轻落在她肩侧的石头上。 她瞥了它一眼,支着头问:“森罗塔里待了那么久,你天天都在做什么?” 莲华的光彩黯淡了一下,微微闪烁着,道:“睡觉,发呆。” “不想着重见天日,再遇到灵霈师兄吗?” 本来还在起伏的莲华静止了下来,忽而一分二,二分四,变成了数不清的星点,随后慢慢凝聚成一个小小的、无瑕的幽蓝人形。 它只有蝴蝶大小,却俨然是精致而透明的少女模样。 颜惜月还是第一次见它幻化成人,有些惊讶,好奇地伸手碰触了一下,冰凉的,像是雪粒一般。 天上星河灿然,莲华飞到更高处,落在月光下,怅惘地道:“感觉不到。” “感觉不到什么?”颜惜月愣了愣,心中隐约不安,放低了声音问,“灵霈师兄的神识,连你都感觉不到了?” 莲华没有回答,恹恹地,独自转向那轮寒月。 ——师兄,不会死的吧…… 颜惜月心中默念,抱着双膝出神。树叶间漏下点点月影,寒意是渐渐浓重了,尽管困乏不已,她却难以入眠。 一阵风过,枝摇影碎,不知何方又起歌谣。 她悚然,握剑挺直了腰身,莲华人形一散,化作七点光芒,环绕在她身边。 空气中湿气弥散,濛濛的,沾湿了她的额发。 “小夏?”颜惜月望着前方黑暗,感觉到有气息在那里穿流。 第四章 树叶微微动了动,就像有人坐在上面一样。有声音怯生生地道:“你要走了吗?” “你到底是……”颜惜月话问了一半,却不知如何措词,转而道,“那些商人,与你是一伙的?” “他们是过路人,每天都来喝酒啊……”小夏的声音依旧纤柔,似乎完全不明白她问话的含义。 颜惜月冷笑:“若我是个平常人,只怕早就被害了性命吧?” 小夏忙道:“他们喝醉了,若是打搅了你,我替他们道歉。” 颜惜月抬了抬手中剑,“不管你们到底是鬼还是妖,但如果还想为非作歹,我定不会轻易作罢。” 此话说罢,过了许久也没再听到小夏开口,就在颜惜月以为她已被震慑得退去之时,却又听到那极细弱的声音道:“我们……都出不了这座山了,你要是见到了外面的人,能不能帮我打听一下子谦的下落……我真的,等了他很久。” “我又不认识,怎么打听?”颜惜月有些厌烦。 “陆子谦,山外的人都认识他。求你了。”小夏哀求着。 山间的湿意如风流转,一层层笼过来。颜惜月还未回答,七盏莲华骤然盛艳,闪出灼灼的光华。那湿意为之一散,水雾似的,转瞬即逝。 而小夏的声音,也没再响起。 * 金线似的阳光穿透云朵,照亮了层峦叠翠。 颜惜月带着莲华走出了山林。 四野还是荒凉,她沿着蜿蜒的小路行了半日,路边农田才开始出现收割粮食的村民。虽然昨夜的遭遇令人不悦,但心头的疑惑始终未能消散。她试着问了几个村民,却没人知道陆子谦,更没人听说过小夏。 倒是他们听她从那山里来,便面露惊讶,连连称她命大。 “我们就算是绕远路,也不会走到那山林里去!听说好多年前有几个人进去采药,后来无端端的没了踪影,也不知是被野兽吃了,还是被山鬼抓走……” “山里有鬼?可曾有人见过那模样?”颜惜月问道。 村民吓得摆手,“嗬,谁会见过鬼的模样?只不过以前晚上的时候,在山脚能听到有人呜呜咽咽的唱歌,别提多渗人了!”“是啊,原先住在那边的人家都搬走了,那山就更荒凉了。” 颜惜月蹙眉,走了几步又不甘心,重新问道:“你们真没听说过陆子谦这个人吗?” 有个中年妇人费力地想了想,这才道:“咱们这姓陆的不多,要不,你去前面义庄找老陆头问问,说不定他能知道。” 义庄? 颜惜月感觉自己真是见了鬼,才从妖林中出来,又要去死人躺尸的地方。但既然已经到了这里,光天白日的应该也不会有什么鬼魂作祟,便谢过了众人,朝着他们指点的方向行去。 兜兜转转走了一阵,才找到了那个所谓的义庄。此处其实已经离镇子不远,但四周还是很荒芜,仅有那几间房子伫立着,墙体破败,木门两侧长满野草,风一吹过就瑟瑟发抖。 义庄内寂静无声,颜惜月站在义庄外犹豫了片刻,轻轻叩了叩门。里面响起了挪动凳子的声音,过了好一阵,才有人慢吞吞地走来,把木门开了一条缝。 “家里死人了?”门后面的老头弯腰驼背,眯着眼费劲地看她。 “不,不是。”颜惜月一边打量着门里的情形,一边道,“是想来向您打听个人。陆子谦,您认识吗?” “陆……子谦?”老头明显地愣了一愣,过了片刻才纳闷道,“你是他什么人?” 听这语气,竟真是知道这个名字的!颜惜月忙道:“我也是受人之托来找他,听说他离开家很久都没回去,老伯可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老头浓眉紧皱,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小丫头,你听谁胡说的?什么离家已久,他可在京师待了几十年,我爹当年就一直伺候着他们全家!” “……几十年?”颜惜月思绪有些混乱,“那他其实……” * 老陆头拄着拐杖带颜惜月去了义庄后山的坟地。 与寻常百姓那种简陋的坟墓不同,这里的坟墓建构宏大,石料俱是上乘。她跟着他走过寂静的青石板路,来到了陆子谦的墓前。 老陆头朝墓碑拜了拜,向颜惜月解释道:“陆家是书香门第,旧宅就在前面的镇上。陆公子原先也在那儿住着,没到二十岁,就随着陆老爷进了京师,再后来他也做了官,从此再没回来,直到病故了才叶落归根葬回家乡。他们陆家本来就人丁不盛,公子一家去了京师后,旧宅也空了,又隔了那么多年,那些种地的只知道咱们这出过做官的陆大人,自然不知道他的名讳。” 颜惜月看着墓碑,有些怅惘。 那上面的抬头是“显考显妣”,分明是做儿子的给父母合葬所镌刻的墓碑。 这坟里睡着的是陆子谦与他的夫人王氏。 “陆夫人是什么样?您见过吗?”她这样问的时候,脑海里浮现的是小夏的模样。 老陆头擦擦眼角,“当然见过,夫人是真正的大家闺秀,那叫一个端庄贤惠,没人不敬重!”他顾自念叨了好一会儿,见颜惜月沉默不语,不由道:“你刚才说有人要打听陆公子,那到底是谁啊?” “……小夏。” “小夏是谁?没听说过啊!”老陆头晃了晃腰,捶着背往回走。颜惜月看了一眼坟墓,站在原地叫住了他:“她住在这附近的山里,说认识陆公子……您真的没听说过这个姑娘吗?” 老陆头停下脚步,细细想了片刻,迟疑道:“我只听我爹说起过,他曾经好几次陪着陆公子进山打猎,有一回还差点摔下悬崖。可山里的什么姑娘,却从来没提过。”说到这里,他又想起了什么似的,惊讶地望着颜惜月,“你莫不是在开玩笑?就算有人跟陆公子是旧相识,那你算算得有多少年纪了?!” * 颜惜月在村镇上又向许多老人询问,得到的讯息都与老陆头说的差不多。陆子谦十八岁随父进京,此后中举为官,又娶了门当户对的贤妻,直至去世才归葬故乡。而小夏,却无人记起。 倒是有个老人无意间说到,许多年前这里曾有一次山洪暴发,据说有商队误了住宿,恰好在山腰过夜,结果死得一个不剩。 那座山,从此渐渐荒凉,没人轻易敢进。 一天的时间很快过去,当她再度踏上进山道路的时候,又是黄昏时分。 夕阳沉到了断崖边,树木密密层层,光线昏暗,有不知名的鸟儿在幽深处里咕咕叫着,一声高,一声低。 七盏莲华悄无声息地跟在她身边,忽然没好气地道:“回来作甚?” 颜惜月吓了一跳,“开口前麻烦打个招呼!突然说话我还以为有鬼!” “你还怕鬼?”它上下飘飞了几下,摆出嘲讽姿态。 颜惜月只冷哼不回答,她还是沿着之前的小径走,可是直至夕阳坠落,天色发黑,也没听到小夏的歌声。她爬上山峦往四下张望,竟发现在那山坡下,昨夜消失的小酒馆重又出现了。 门前还是飘着艳红的灯笼,烛火幽幽亮起,映着门前的路。 只是今夜很是安静,弯月初升,小酒馆布帘低垂,一个客人都没来。 甚至没看到小夏进出忙碌,不知她是否还在。 颜惜月飞身轻轻跃下,躲到了对面的树林。酒馆里只有烛光亮着,一点声音也无。又等了一阵,却忽见有人自山上而来,踏着落叶,步履匆忙。 清冷的月光下,这年轻男子一身儒衫,面容清癯,颇为斯文。 他在山坡前停留了一下,环顾四周,随后来到酒馆前,敲响门扉。 “谁?”屋里传来了小夏的声音,带着些惶惑。 男子轻轻掀起布帘,朝着里面笑了笑,“小夏,是我回来了。” 屋里一声轻响,像是小夏错愕间打翻了什么。很快的,她的身影出现在门内,手中还拿着未来得及放下的抹布,眼里满是惊喜。 “子谦?!”她这才扔下抹布,一下子抱住了他,微微扬起脸,细细看他。 子谦握了握她的手腕,低声道:“是我,让你久等了。” “你去了哪里?为什么那么久不回来?我还给你种了甜瓜,知道你只爱吃刚摘下的,很新鲜……”她絮絮说着,抬手想去抚摸他的面颊,却被他按住了手。 “进屋里说。”他温柔地说着,挽着她进了门。 木门被关上了,颜惜月愣了半晌,想起白天在陆子谦墓前说的话,心道这男人莫非一直不知小夏在山中苦等,听到了她与老头的对话,才心怀歉意,故此魂魄来和小夏重见? 小酒馆的窗户上有影影绰绰的影子,让她心中很是好奇。踟蹰了一会儿,怕靠近后惊扰了他们,便从背后的包裹里取出一面手掌大小的古镜。七盏莲华见了,幽幽飞到镜上,镜面被蓝色光芒映照,很快浮现碧水波纹,荡漾后逐渐显出酒馆中的景象。 烛火摇曳,子谦坐在桌前,小夏站在他身后,低眉间含着幽怨。“你可知道我在这儿有多孤单?你走后不久,爹爹就过世了,只剩我一个人,守着这屋子……我怕你回来后找不到我,一直都没搬。你说的酒馆,我也独自开了起来,可你却一点音讯也没有……” “是我的错,不该丢下你不管。”子谦叹着气,将她拉到身前,攥着她的手放到心前,“从今以后,我就在这陪着你。” 小夏的眼眸亮了许多,脸颊也微微泛红。“这次不会再走了?” “自然不会。”他说着,视线移到了她颈下的珠玉项链那里。烛光下,这项链更是流光如水,尤其是中间最大的一颗明珠,烁烁生姿,隐泛绯红。 “你一直都戴着?”子谦微笑着站起,低声道,“摘下来,让我再仔细看看。” 小夏忸怩了一下,抬手去解,却一时取不下来。 “我来吧。”子谦说着,揽着她转过来,想要从后方替她取下项链。小夏顺从地低头站着,乖巧温柔,像是在枝头静静栖息的小雀。 子谦凝神屏息在解那搭扣,然而晃动的光影下,他双肩后的衣衫下却有尖耸的东西慢慢顶起。 衣衫被悄无声息地顶破,苍绿虬曲的树藤自他肩后生出,蔓延,突然间碧叶乱长,如蟒蛇般缠向小夏脖颈。 第五章 肆意暴长的树藤攫住了小夏的项链。 她惊叫着挣扎,但尖长如细爪的叶子飞速伸展,将那绯红色的珍珠死死裹住,猛地拽向前方。 “砰”的一声巨响,窗棂四散飞出,碎屑中七盏莲华凝聚如箭,直射向子谦肩后。他霍然转身,一瞬间肋下又钻出无数条藤蔓,啸叫着卷成旋涡,想将莲华狠狠搅碎。 莲华灵巧地穿过藤叶缝隙,颜惜月自窗外飞剑直入,藤蔓盘曲着重又卷向她的腰身。她剑光一闪,斩落数条藤蔓,子谦眉间厉色突现,背后钻出更为粗壮的树藤,一下子将小夏的项链卷了过来。 巨大的树叶包裹住了绯红珠子,突然间,那枚珠子竟暴发出鲜红的光芒,包着它的碧叶犹如被烈火灼烧了似的,散着白烟蜷曲掉落。子谦脸色一变,颜惜月趁势出剑挑向他心口。 子谦双臂暴长,化为扭曲的树枝缠住了剑锋。颜惜月左指挽诀,半空中的七盏莲华汇聚成火焰,飞扑进藤蔓根部。 熊熊的蓝色光焰转眼燃起,子谦的心口渐变乌黑,哀嚎着连连倒退,枯叶散落飞旋。 颜惜月震剑出手,虹光笼罩之下,子谦身上的藤蔓尽数蜷缩,渐渐被七盏莲华的蓝光燃遍全身。在他的哀嚎声中,小夏苍白着脸想要上前,却被颜惜月迅速阻止。 “你还以为他是陆子谦?” 小夏惊慌失措,半张着唇说不出话,望着在光焰中逐渐干枯变形的子谦,眼里泛起隐隐泪光。 藤叶在蓝火中散飞成灰,子谦扭曲着身子,最后奋力挣扎着冲出几步,但刚刚到了门外就扑倒在地,乌烟弥漫,终至化为碎屑枯叶。 那颗绯红珠子滴溜溜在地上转了几圈,缓缓的,停在了小夏裙边。 她呆滞地俯身捡拾起珠子,紧紧攥在手中。 “好像是树妖。”颜惜月持着剑来到她身侧,看了看那堆枯叶残灰,“它想夺取你身上的珠子,这东西,到底有什么用?” 小夏的手微微发颤,她慢慢朝前走了几步,屋前的灯笼还在风中轻轻晃动,投下变幻的微光。 “我……我不知道。”她吃力地说着,满是疲惫,“为什么不是子谦……他到底在哪里,为什么不回来找我?” 颜惜月看着她单薄的背影,犹豫了一下,说道:“他早已去世了,你真的不知道吗?” 小夏震了震,那瞬间好像停止了呼吸。颜惜月等了片刻,她却始终未曾出声,也未曾回头,就像泥塑一般站在不断摇曳的灯影里。 “我见到了他的坟墓,就在前面的镇外。”颜惜月谨慎地向前走了一步,还待再说下去,小夏却忽然侧过脸,目光冷厉如针。 “不可能!”她咬牙切齿,声音竟变得低哑沉重,与原先判如两人。 颜惜月硬下心肠,继续道:“很多年前,他就已经去世,你何必还滞留在这里?他不会回来了,小夏,你也该赴往黄泉,早日归入轮回……” “别说了!别说了!什么黄泉?什么轮回?我只知道他要我在山里等着,哪里都不去!”光影下的小夏重重地喘息着,原先娇美的脸颊上渐渐浮现青紫色斑痕,条条缕缕,状如蛛网。 “你也早就死了,跟那些商人一样,死在山洪中,是不是?!”颜惜月提高声音,将剑缓缓提起,剑锋隐隐颤动,寒光烁烁。“去该去的地方吧,别再留在这里苦等!” “我没有死,我不是鬼!”小夏怒喊着,霍然回头。 她的眼里满是血红,脸色煞白,青紫色的斑痕已经爬满面颊,一头青丝倏然散飞,如无数触须在夜色中张开。 “我让你打听他的下落,不是让你回来告诉我他已经死了!他还没有与我拜堂,怎么可以死?!你在骗我!”小夏面容扭曲,双手成爪掐向颜惜月咽喉。 颜惜月挽剑一挡急速后退,小夏青丝暴长,如海草般卷向颜惜月。七盏莲华急速飞来,弧光过处,青丝寸寸断落。然而小夏不顾一切地再度扑来,颜惜月背后已是陡坡,她仰身一倒已无退路,如流星般直坠下去。 风声凄厉,枝桠在身下急速断裂,小夏的灰影亦紧追而来,在半空中探爪伸向她的双目。 她足点山崖刚想出剑,却听有物自后方破空而来,寒意四起间,一道耀目金光紧贴着她的脸颊飞过,毫不停顿地正中小夏手掌。 小夏的手掌被那金光射穿,露出森森白骨。她惨叫着,发疯般再度出掌,又一道金光疾速飞来。这一次,直接射进了她的胸膛,将她死死钉在了陡峭的山崖上。 颜惜月落在岩石间,喘息着抬头。 苍松覆压的山崖上,寒月朗照。有人寂静地站在最险峻处,墨黑衣衫被山风拂动,与夜色相融。三把浅金色的剑在他的背后缓缓环绕浮行,漾着忽明忽暗的光。 小夏被胸前的利剑穿透了,发出痛楚的嘶叫。 “又是你!”颜惜月惊愕地望着那人。他似是低眉瞥了她一眼,随后身影一动,便出现在了她近前的枯松上。 浅金色的光晕如水云浮涌,那三把小剑就像是有生命的鱼,在空灵澄净中来回游动。 他却并未与她说话,朝着小夏冷淡道:“万物归宗,既已身死,为何还在这荒山淹留?就算你再等上百年千年,也是枉费时间。他死去已久,早就再世为人,你却还执迷不悟?” 缭乱的长发披覆了小夏的脸庞,她好似已被抽去了全部精力,隔了许久才虚弱地笑:“我以为,就算他死了,也会像我一样,忘不了许下的承诺,最终还会回到这里,找我……他说过,不喜欢城里的繁闹,愿意与我一起住在山中,再开个酒馆,请他的好友们过来喝我酿的酒……” 他冷哂,语声平静地不起一丝涟漪,“过了忘川,前尘往事俱已遗忘。你早该去往轮回,却在此化为怨鬼,难道想要永世不得轮回?” “入了轮回我也找不到子谦了……”小夏以血红的眼睛幽幽看着颜惜月,祈问道,“他……是如何去世的?” 男子看了看颜惜月,颜惜月迟疑了一下,答道:“离开你不久之后,陆子谦就遇到意外而死,都没来得及跟家人说起过你。” 小夏牵动唇角,似是想要笑,可是泪水却涟涟而下,从布满瘢痕的脸上滑落。 “爹爹死了,他走了,只有我一个人留在这里……我哪里也不去,可是山洪来了,隆隆的水夹着石头从山上冲下,我逃不了……” 她还在呓语,颜惜月有些不忍,男子已低垂眼帘,右手捻诀。 刺在她胸口的剑金光愈亮,刹那间化作万千星芒,飞快地穿透她全身。小夏痛苦地挣扎着,长发凌乱飞起,脸上的紫色瘢痕却渐渐消散。金色星芒越来越盛,骤然耀亮夜色,裹挟着一小团灿白的光,直飞向遥远的苍穹。 夜空下,那道光痕曳出长长的痕迹,最终与天河汇合,然后隐没不见。 颜惜月放下遮挡眼睛的手,对面的山崖上已经空无一物,但黢黑的松枝上方,却有一点绯红的光轻轻浮动。 讶异间,黑衣男子抬起手,那点红光好似还留恋那处,徘徊许久之后,才慢慢飞到他身前。 正是之前小夏佩戴的那颗珠子。 他翻掌将红珠收入,颜惜月见状,忍不住发声:“这是小夏的东西,你不能带走!” 男子侧过脸,眼里有寂静星芒。“没看到她的魂魄已去往地府了吗?” “那也可以把珠子埋在山里,凭什么要被你收为己有?”颜惜月纵身掠到他近前,微微扬起下颔看他。半伸出悬崖的松枝在风中起伏,他却依旧身姿挺拔,站得平稳。 修长的手指一展,绯红的珠子在他掌心上方幽幽浮动,如水月光无声流转。 “这是穆棱东珠,对于凡人而言只是装饰,并无什么作用。但在夜间可吸纳星月光华,妖类若是得到了此物,对修炼大有裨益。” 颜惜月滞了滞,不信任地盯着他,道:“那你要将它带走?我又不知你到底是什么来历……” “难道还要放在这里,让那些树妖狐精夺去?”他说着,身形已倏然掠向远处沉翠山峦。 “不说清楚又要走?!”颜惜月眼含愠怒紧追不舍。寒月下,他在苍松翠柏间潇然穿掠,背后的剑光洒落一地星辉。 前方是莽莽青山,那身影却忽而凌空斜掠,在山岩尽头消失了踪影。颜惜月身形一顿,急唤:“小七!” “看我本事!”莲华蓝光四溢,在夜色下旋转片刻,随即朝着西南方向的山峦直飞而去。 颜惜月循着它的踪迹掠过一座又一座山峦,穿过幽黑深林,踏过寒冷山溪,直追到夜色殆尽,东方微明。最后一道高崖就在眼前,西风荡荡,吹得人肌骨生寒。她已然精疲力尽,但见莲华飞到悬崖尽头倏然下坠,当即奋不顾身地扑掠向下,袖间银索斜射缠住崖间松树,身子便在风中来回摇晃。 “怎么回事?”她奋力攀着上方的树干,七盏莲华却在她头顶徘徊。 “不会又追丢了吧?”颜惜月懊恼沮丧,弯腰发力,想要跃上山崖。可这时,却忽觉自己紧紧抓住的那古松轻轻一沉。 有黑影覆压于上方。 “有妖有妖!”莲华在周围飞来飞去。颜惜月的心为之一沉,屏住呼吸抬头往上看。 于是,正撞上他俯视的目光。 东方云层透亮,赤彤色朝阳耀出千万道光芒,映射于他的晶莹眼眸。 他原是负手站在松枝上,斜睨间对七盏莲华有了兴趣,似乎想去触摸。悬在半空的颜惜月眼见莲华骤然紧缩,急得大叫:“别去摸它!” 可惜他置若罔闻,还是伸出了手,轻摸了它一下。 “禽兽禽兽!”莲华又羞又恼,狠命朝他撞了过去。蓝光流转中,他惊愕之余反身掠出,却正踏断了足下松枝。颜惜月才发出半声惊叫,就已经坠向深渺山底。 第六章 风在她耳畔疾速呼啸,袖间银索倏地弹出,却扣不住任何依凭。仓皇间,有黑影追随身旁,在她腰间托了一把。她借力翻纵,这才落到了积满枯叶的山底。 莲华晃晃悠悠飞下,叹道:“好险好险……” 颜惜月瞪它一眼,却听斜上方传来他的声音。“它会说话?真身是水精?” 抬头望去,他坐在高树碧叶间,身后的剑在树叶缝隙中盘旋生光。颜惜月招手将莲华唤回身后,警惕地望着他道:“你看得出它的来历?” 他只微微点头,忽又伸出右手,绯红的东珠浮现于掌心。 “这个给你,水精给我。如何?” “想得美!”颜惜月赶紧屈指将莲华收入袖中,“这东珠本来就是你抢夺的,现在倒成了交易的东西?再说,你知道这七盏莲华有多宝贵吗?就算拿一千颗东珠来换,我也绝不会给你!” 他手一撑树枝,翩然跃下。指尖微动,左掌上方竟有水雾涌动,渐渐地,波光流转,竟成了一个圆形的碧蓝水球。更奇特的是,在那水中央,还有一尾艳丽小鱼缓缓游动,白首红嘴,本该长着鱼鳍的地方却有一双鸟翼,漾出道道水波。 他朝着看呆了的颜惜月道:“这是文鳐,生于西海,夜间能飞,声如鸾凤。要不要?” 她的目光一直跟随着游动的小鱼,但听他问了,还是强迫自己侧过脸,冷冷道:“光是好玩有什么用?我的水精作用大得很!” 他想了想,正色道:“文鳐肉甘酸可口,食之可治疯病……” 颜惜月惊愕地看着他,过了一阵才道:“我看你应该自己留着用。” “什么意思?”他皱眉,似乎真的很难理解她的想法,于是手指一收,那蓝色水球连同小鱼一同消失无影。颜惜月正待开口,他的掌心又缓缓长出一株黄色小花,状如海棠,婀娜多姿,周围隐隐有光。 “沙棠。果实可御水,食之使人不溺。”他的声音低沉动听,几乎就要让颜惜月缴械投降。 可她装出不屑一顾地神情抬头望天,“我会游水。” “深海之中也能闭气潜行?”他看破她心虚似的嘲讽。 “我为什么要进深海?!我是人,又不是鱼!”颜惜月愠怒。 那掌心的沙棠倏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样又一样奇珍异物:符禺山的可治耳聋的文茎,天帝山的可以加速的杜蘅,还有身如鹊鸟长有十双翅膀的鰼鰼鱼,可以用来御火…… 这些东西都是颜惜月幼时在师兄那里听闻过的,人生在世还是头一次亲眼看到,绚丽的光华在他手心不断闪耀,撩拨得她心间发痒。 “怎么样?如果愿意,这些都可以给你。我只要那个水精。”他略扬起眉梢,等她回答。 她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硬下心肠道:“说了不会跟你交换的,死心吧!” “……那你想要什么?”他追问。 颜惜月双眉紧锁,“这法宝,原本是师尊赐予师兄的,你给我再多宝物我也不能交换。” “哦?那你叫水精主人来。” “他……失踪好些年了,我带着这七盏莲华就是为了能更快找到他的下落,明白吗?”颜惜月看了他一眼,忍不住问道,“你既然有那么多宝物,为什么偏偏还想要它?” 他低着眼帘,将掌心光华收起,默然不语。 颜惜月怕他又要突然离去,上前道:“莫非与那条巨蛇说的话有关?” 他眉眼间隐隐流露抗拒之色,转身似是想要离开,才举步却又停下,回头道:“你还想杀更多的鬼怪吗?” 她想到试炼的要求,不由怔怔点了点头。他紧接着又道:“我可替你出手,但必要时你借我水精一用。” “要是你出手了,那还算是我的成就吗?”颜惜月才说了一句,他蹙了蹙眉道:“那就只同行,不出手。” “可我为什么要……”她错愕不已。 他却已经从容向前,一本正经自说自话:“好,就这样决定了。” ****** 他竟然真就如此跟着颜惜月出了山谷。 朝阳渐渐升起,颜惜月一边走着,一边拿眼角余光窥视。转变来得太突然,让她有些摸不着头脑,起初不是自己一路追踪他吗?而现在他主动同行,她却满怀敌意,时时刻刻都不敢放松。 心里有事,脚步就慢了一些,他离得近了,颜惜月立马警觉回头,低声喝道:“想干什么?” 他愣了愣,什么都没说,顾自从她身侧走了过去。 只是走了一程,便停下脚步,站在浓浅不一的树影下看她,眼神寂静。 她提心吊胆地避开那目光,故作自然地走着,问道:“喂,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夙渊。”他淡漠回答,慢慢跟在她身后。颜惜月等了一会儿,也没等到他的回问,便努起嘴:“难道你不想知道我叫什么吗?” 他静默片刻,答道:“不想。” “……” 与这样的人同行实在不是件愉快的事情。非但要提防着他有所异动,还时常会被气得无语。她带着他进了村镇,始终神情漠然的他,却时常呆望着街道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就连举着糖葫芦跑过的毛孩子,都能令他看上许久。 沿街的面馆生意兴隆,不断有客人进进出出,想必味道不错。颜惜月已经一天一夜没吃什么东西,刚踏进面馆,想起了身后的夙渊,勉强叫了他一声:“你要吃吗?” 他摇了摇头,却还是跟着她坐了下来。 过不多时,热气腾腾淋着葱油的面条摆在了桌上,颜惜月低头开始慢慢吃,可怎么吃,怎么觉着浑身别扭。抬眼一看,夙渊果然极其认真地看着她,像是在研究什么一样。 “你……真的不饿吗?”她讪讪地放下筷子,“我好像也没见你吃过东西。” “我不吃这些。” 眼前虽然还是那张精致的脸,颜惜月的脑海里却忽然浮现可怕的画面。月光下夙渊显出原形,浑身长毛青面獠牙,嘶吼着把人撕成血淋淋的两半,一口咬了下去。 暖意融融的面馆里,她不禁打了个寒颤。 “这附近哪里有鱼?”他却忽然问道。 “鱼?”颜惜月愣了愣,“你问这个干什么?”可这时过来倒茶水的店小二听到了两人的对话,热情地指着斜对面,“走过这条街,前面就有卖鱼摊子,客官您记得去第三个摊位找胡大嫂,她的鱼最好!” “鱼多吗?”夙渊抬头问。 “多!河里游的都有……咱们店就经常……”小二还在津津乐道,黑影一闪,夙渊早就出了大门。 ——什么情况? 颜惜月一头雾水,下意识看看自己袖中的七盏莲华,它被憋了半天没法出来,正灰沉沉地睡着。周围应该没有什么异常,唯一异常的“人”忽然之间离开,难道要用鱼施行什么法术? 她三口两口吞了面条,出了馆子朝那条大街走。 早市正兴旺,人群络绎,颜惜月才到街角,却听前面一阵吵嚷。看热闹的人都朝着那边奔去,喧哗之中,有个尖利的女人嗓音喊道:“什么玩意儿?!白长得那么漂亮,光天化日的竟敢来这偷鱼,简直是吃了豹子胆!” 周围的人啧啧议论,颜惜月挤进去一看,一个人高马大的妇人正拎着一桶水,朝着摊位前的那人“哗啦”一下当头浇下。 “……夙渊?!” 望着那个背影,颜惜月惊的不轻。 * 好不容易把他从群嘲中带出城,颜惜月看着被淋得浑身湿透的夙渊简直气不打一处来。 “你是强盗吗?不给钱就拿人家的鱼,怎么想的呢?!如果你是修道之人,就更不应该做这样无耻的事!”她看看他还在滴水的衣衫,“行啊,就算你是妖吧。不会变点钱出来买东西吗?怎么能这样肆无忌惮地去抢?” 他抬手,掌心又浮出一枝晕着光环的碧绿小草。“我问她要不要杜蘅,她看都没看说不要,我就直接拿鱼了。” “……卖鱼的要这干嘛?”她都不忍看他那双漂亮眼睛了,“人家要的是钱!” 夙渊愣了愣,“什么是钱?” 颜惜月无语,从怀里取出几枚铜钱,在他眼前摊开手掌。“看清楚没有?从没见过那么笨的妖。” 他却不悦起来,“我不是妖,以后不准这样说。” “不是妖?那还能是什么?”她笑嘻嘻地将钱收回,“难道是天界的上仙?不食人间烟火,所以连钱都不知道。” “也不是。”他不耐烦地转过身,走到路边拧了拧袖子上的水,又低头看看自己,忽然一言不发地,就把上衣脱了下来。 第七章 一声断喝,让他堪堪将衣服脱在了一半的地方。 “你……你要干嘛啊?!还有没有羞耻之心?”对方强健有力的肩背暴露在她眼前,颜惜月绯红了脸,急忙找了棵大树挡住自己的视线。 “穿着不舒服。”他诧异地回头,见颜惜月躲在树后,不由道,“有什么好害怕的?我这还是人的身体,遇水不会变化。” 颜惜月不想跟他多啰嗦,捡起一块小石头就朝那边扔过去,“快把衣服穿上!” 石头砸在他脚边,夙渊闷闷地将湿漉漉的衣衫重新穿好,坐在了路边草丛前。颜惜月这才从树后走出,用剑柄点着他道:“人的世界里男女有别,男人不可以随随便便在女人面前脱衣服,记住没有?” 他只瞥了她一眼,默不作声盘坐在那儿。掌心浮现出一颗透明的水球,先是幽幽飞起,随后幻化成一圈,轻轻地在他身子周围转来转去。很快的,他那被淋湿的黑衣又恢复了原样,小水球们汇聚起来,重又合为一颗,回到了他手里。 “你不会是装傻吧?怎么什么都不懂?”颜惜月疑惑道。 夙渊好似又回到了最初的神情,冷峻而漠然,一言不发地站起身来,独自往前走。 她追了几步,跟在他身后也不作声。隔了片刻看着他的孤单背影,莫名有些怜悯,于是拿剑拍拍他肩头,道:“看你这样,要是自己一个人在世间行走,还不知道会落魄成什么样呢!空有一身法术,却连拿钱买东西都不懂,真是笨妖……” 夙渊的脚步迟缓了一些,微微侧过头,耀眼的阳光浮起在他的眸中,竟折射出隐隐的墨绿,深渺似海。 “眼睛绿了……”她一惊,谨慎地提醒他,不知是什么状况。 夙渊怔了一下,随即闭上眼,静静呼吸了几下。再度睁眼之后,他的眼眸又恢复到了寻常的墨黑晶莹。 ——他的眼睛会变化色泽? 颜惜月暗自揣测,忽又想到之前的闹剧,不经意问道:“刚才为什么要去找鱼?” 他起先不回答,可越是这样,她越是好奇。再度追问一遍之后,夙渊才略显烦躁地道:“你自己饿了要吃东西,我就不能去找?” “为了吃鱼?”她万万没想到居然是这样的答案,然而脑海里很快蹦出一个词,使她终于想通了夙渊的真身。 原来是个猫妖! * 同行几天之后,颜惜月对夙渊的戒心还未减轻,七盏莲华趁着夜间飞出她的袖子,在星空下熠熠生辉。其时夙渊暂时离开,她正在空地上点燃篝火,见状急忙低声道:“小七回来!万一他看到了,又想把你占为己有怎么办?” 莲华怏怏不乐地飞落在她身前,一闪一闪的,“想念灵霈。” “……我也一样。”她伸出手指微微碰了碰它,“我答应你,一定要找回灵霈师兄,但你也不能任性……”话还没说完,隐隐听到脚步声响,便急忙又将莲华藏回袖中。 夜色下,夙渊站在草丛前,看了看她,淡漠道:“附近没有野兽,你可以睡觉了。” 颜惜月红着脸点头,钻进了身后简陋的帐篷。隔着薄薄的布幔,她看到夙渊独自坐在了篝火前,留下微微晃动的影子。 寂静中,火苗哔啵作响,她刚刚躺下,却听夙渊在外面道:“这几天,你的水精都没感觉到周围有妖气吗?” 她撑起身子,“又不是每一个地方都有鬼怪妖精的,再说它最近一直在睡着,也没出来转过……”说到这里有些后悔,果然夙渊接下去道:“那你明天将它放出来。”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我不会抢。” 许多疑惑在颜惜月心头萦绕,她克制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你要借助莲华找什么?就是上次逼问黑蛇的那个幽霞?” 夙渊没有回话。 颜惜月撩起布幔,朝着他的背影道:“既然要莲华帮忙,总得让我知道你究竟想要做什么吧?我总不能帮你为非作歹。” 他折断手中的枯枝扔进火里,溅起星星火苗。“我只是要找到幽霞而已,你不要乱想。” “那个……那个幽霞,与你是什么关系?” 夙渊回过头望她,眼神里有些迷茫,好像听不懂她的这个问题。 颜惜月正想要给他解释“关系”的意思,帐篷前的篝火忽忽蹿起,映得夙渊的身影也晃个不休。他凝神不语,侧身望向前方茫茫原野。 漆黑的夜幕下,连片的野草如同浪潮般起伏,有细小的声音随风而来。起先像是窃窃私语,渐渐地近了,竟是幼童清脆的笑声。 颜惜月紧抓着剑柄,半蹲在布幔后,低声道:“夙渊,你听到没有?” 他默默点头,俯身单膝跪地,右掌一按地面,水样波纹无声蔓延,转眼间升起透明的半圆形屏障,将他们两人笼罩其间。 “它们看不到我们了。” * 流云如絮轻移,露出半轮冰月。风中又响起铜铃阵阵,伴随着不绝于耳的嬉笑声,竟有七八个穿着红肚兜的娃娃出现在荒径尽头。 粉雕玉琢,欢闹蹦跳。这西风渐紧的肃杀秋夜,娃娃们浑身上下只穿着鲜红的肚兜,白藕似的的胳膊与腿赤|裸着,却浑然不觉寒冷。有一个娃娃手中挑起青竹,末端晃晃悠悠悬着一串铜铃,荡漾出悦耳声响。众孩童一边嘻嘻笑着,一边拍着手唱起歌谣。 “稻田东,稻田西,春山娘娘来听戏;风不停,雨不止,春山娘娘息息怒……”歌声稚嫩,和着那勾魂似的铜铃声,在这寂静夜间格外诡异。 “这是……过路的精灵?”颜惜月挪到夙渊身边,抱膝蹲着。 他摇头不语,此时七盏莲华像是感应到了外界的异常,徐徐从她袖中飞出,紧贴着那层透明屏障上下浮动,可惜就是出不去。 “有些奇怪。”夙渊抬起下颔,示意她再仔细看看。 她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娃娃们依旧边唱边跳,已经走到了小径那端。然而就在这时,颜惜月也发现了其中的异常。虽然每个娃娃都在拍手前行,但跟在最后的那个胖娃娃却与其他孩童不同,他的动作明显缓慢迟钝,唇角虽也带着笑,看起来却僵硬无比。 她悄悄伸出手,按在了透明屏障上,冷得像冰,手心却隐约有水流动之感。 夙渊瞥了她一眼,“不要枉费心力。” 颜惜月拧眉,用力再推了推,看似薄如蝉翼的屏障却纹丝不动。眼见那群奇怪的娃娃已经唱着歌谣越走越远,她不禁着急道:“就这样放他们走?” 夙渊反问:“你要抓他们?这些只是小妖,恐怕才修炼了一两百年,元神弄来了也没什么大作用。” “知道是妖为什么还不抓?!再说我觉得其中有古怪!”颜惜月站起身,持剑朝着屏障凝神注力,剑尖与屏障相接处银光流动,好似平静的水面起了涟漪。她咬牙再度出剑,那道银光越来越强,波纹亦晃动不已。夙渊见状,拈指一挥,半圆形的屏障顿时消散,颜惜月一收长剑,纵身掠出。 可当她掠过成片的野草追到小径尽头,才发现那群娃娃早就没了踪影,飘渺的铜铃声一震一荡,也在转瞬间被风吹散。 她放出七盏莲华,它翩翩然在半空飞了一圈,却停在了道边叶间。 “怎么?找不到妖气了?”她上前托起莲华问道。 莲华似是十分沮丧,一声不出地蜷在她指尖。 身后响起脚步声,夙渊走了过来。颜惜月本就心情不悦,他却还很平常地说道:“大概是用了遁地术,因此莲华也感知不到了。” “谁叫你起先不准我出去的?”她转过头瞪他,“前些天是谁使劲浑身解数跟在我身边的?说什么要帮我捉妖,我本就不要你插手,现在可好了,竟然又像在彭蠡泽那样横加阻拦,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他墨黑的瞳孔收缩了一下,沉声道:“彭蠡泽的钩蛇凭你自己根本打不过,刚才那些小妖又没妨碍到你,何必一定要抓?” 颜惜月从他的话语里听出了藐视,就像洞宫山上的师兄师弟们一样,不由恨声道:“大的说我打不过,小的又说没必要抓!照你这样,我还在外面飘荡什么?不如早早回去,再守着后山打坐十年!” “十年算很久吗?彭蠡泽的钩蛇至少修炼了八百年,你这浅薄的修为,在它面前可不就是弱不禁风一般?当初要不是我出手,只怕你早就死在了蛇洞,现在居然还来怪我?”夙渊似也发了怒,只是语声稍稍提高,很快又按捺下去。 他攥着拳在她身边走了几步,余光扫过,却见她紧抿着唇,眼里微微泛起晶莹。 他不懂那是什么,只觉得她的眼睛这样看上去格外美丽。可隐隐间,又觉得她似是情绪低落,有意想要安慰一下,但不知应该如何才能缓和气氛,只好故作不屑地道:“大不了下次帮你降服一个大妖,好让你回山交差,这样就两不相欠。” 颜惜月强忍着泪水,声音也喑哑了许多。“不用!既然看不起我,就别死皮赖脸跟着,我不想再见到你!” 夙渊怔了怔,她没再说话,头也不回地朝着茫茫前方走。莲华闪着微光,悄无声息地随之飞去,只剩了他一人站在原处。 * 直到天亮后进了城,她也没回头看过一眼。川流不息的人群中,她独自前行,又像以前一样。 袖中的莲华似乎又在沉睡,安静无声,只带着一丝凉意。 街边的商贩们在卖力的吆喝,让久居深山的她不胜其烦。可若是以往,夙渊定又会停下脚步,目不转睛地看着这喧嚣的一切。他就像是从未来到过世间一般,虽有着精致的面容,却在某些方面迟钝而笨拙,偏偏却还自负骄傲,好似主宰了一切。 “翡翠鱼片羹,又滑又鲜……”临街的饭馆门口香气扑鼻,小伙计在高声揽客。颜惜月听到鱼,就不由自主地放缓了脚步,侧身回头望了一眼。街上人来人往,有背着货物的商贩,挎着菜篮的老妪,挑着柴火的壮汉,可就是没有了夙渊的身影。 他竟真的没再跟着她了。 第八章 “菜来了!”小伙计托着盘子一路小跑过来,将清爽的素菜放在了颜惜月桌上。因为在玉京宫也吃不到多少美食,在她看来,这寻常小城的饭菜已经很是可口,但她慢吞吞吃了许久,还是高兴不起来。 沿街的窗户打开着,叫卖声中却忽然有人在哭喊。 “你们谁见了我家阿巧?天还没亮就出了门,到现在找不到了……”身着破旧布裙的妇人神情仓惶,抓着路边行人哭问。 很快就有许多人围住她问长问短,“你怎么敢让她一个人出门,没听说最近城里城外都有孩子被拐走吗?”“阿巧是去干什么的?会不会贪玩忘记了时间?”“赶紧去报官吧!”“报官有什么用?那些衙役都是饭桶,先前那几个孩子一个都没找回来呢……” 妇人急得直抹泪,“她说趁着天没亮去多采些果子,好卖个高价……我想跟她一块儿出去的,可孩子爹病了,我还得熬药,一转眼的功夫她就自己背着箩筐出门了!” 众人有的叹气,有的还在出主意,“薛员外家特意请了两位过路的道长出城搜寻,看那架势,说不定孩子们都是被鬼怪给抓走了!要不你也去找找他们?” 妇人心慌意乱地问着那两名道士的去处,但众人也给不出确切的答案。 颜惜月叫来伙计,指着窗外询问此事。伙计也连连摇头,“要我说这事还真奇怪,先前几个孩子丢了之后,人人都叮嘱自家小孩不准跟陌生人走。可就在昨天,薛员外的小孙子原本好端端在院子里玩,丫鬟才走开一会儿,他就这样凭空没了!也难怪薛员外要找道士帮忙了。” 孩子……颜惜月想到昨夜荒郊中忽然出现的那群娃娃,心中起了深深的怀疑。 街上的妇人还在无助地哭泣,她也吃不下饭菜,给过钱之后匆匆离去。 * 出了城之后,见四下无人,她才敢放出七盏莲华。白天的莲华看起来光彩略浅,甫一出袖,便如蝴蝶般飞向远处。颜惜月全力追踪,最后却发现又回到了昨晚休息的地方。 篝火残留的痕迹还在,野草萧萧,周围很是平静。 她踢了踢地上的枯枝,回头见莲华落在了枝头,不由问道:“为什么又回到这里?难道此处有妖气?” 莲华躲在阴影里,像一团小小的蓝色火焰。颜惜月又问了几遍,它既不出声,也不飞向别处,好似要在此处安家一样,动都不肯动。 颜惜月在四周搜寻一阵,也没发现有什么古怪。她想要抓住莲华再往别处,它却滴溜溜转来转去,就是躲着她不离开此处。颜惜月满心疑惑,却又不能丢下它不管,心想或许它真的感知到某种异常,只是妖气尚弱,故此只能先在此地静待。 于是也只得抱着宝剑倚在树后养精蓄锐,闭上眼睛,听着西风飒飒,深秋的寒意是愈加浓重了。 隐约间,好像有人在她身旁坐着。她一凛,睁目四顾,却唯有金黄的落叶从枝头飘下,划过肩前发缕,落在了裙边。 秋意染黄了片片树叶,远眺之下,浓浓浅浅,映着略显单薄的阳光,深沉寂静。 她想起了洞宫山那并无寒意的秋天,漫山遍野的紫荆树开了花,秾丽绚烂。站在高高山崖上眺望,绵延无尽的花海间,有师兄弟们凌亮的剑光。 而她那时还年幼,时常只是独自守着宝丰岩竹海,很多天都见不到一个人影。 只有灵霈师兄会抽空前来看她,带着从山下买来的新奇东西。泥娃娃、小风车,甚至还有过小金鱼。 她将小金鱼轻轻放进了化剑池,赤着双足在池畔高兴地转圈,溅起细小的水珠。他就坐在池边白石上,拉过她来,替她拭去脸上的水迹。 那时他大约有十五六岁,容貌清隽,长羽为簪,已俨然有着出尘的风范,而她才刚刚大病初愈,连自己究竟几岁都记不清了。 “师兄,你再去求求师尊,把我放出宝丰岩吧……在这里好孤单,都没人来说话。”她伏在灵霈膝前,睁着黑亮亮的眸子哀求。 他低头,阳光剪出柔和的轮廓,带着少年的青涩。“我昨天还跟师尊提起过,但他只是说,你需要静养,不能离开此地。” “可我觉得自己的病已经好了呀,为什么还不让我出去?”她沮丧至极,将小石子踢进池中。 灵霈抚了抚她头顶双髻,道:“何必那么心急?我会时常来看你,还有小七。”说着,他紫衫轻扬,数点蓝光幽幽飞起,幻化成一朵莹亮的莲花,开在他手心。 “咦,你终于学会怎么控制它了?!”颜惜月惊喜地睁大了眼睛,伸出手想去触碰,那莲花却微微晃动,好似害羞。灵霈笑了笑,“近日苦练碎星宝轴上的心法,总算能与它有所亲近,只是修为尚浅,还无法与它心灵相通。” “师兄那么聪明,一定可以练成更深的修为。”颜惜月说着,想到自己,不免又低落下去,“可师尊却不肯教我,我不知是什么地方做错了,让他不高兴……” “哪里话,他只是在等你复原……过不了几年,惜月也能与我一同修炼,到那时,七盏莲华也该能听懂我的话语了。” 师兄当日是这样说的,后来,他的修为果然日益精进,七盏莲华也越来越有灵性。而师尊在某个深夜竟然也来到了寂静的化剑池畔,开始传授她碎星宝轴的心法……一切似乎都在朝着梦想中的方向徐徐进展,可是,再后来,灵霈师兄却一去不再复返…… 颜惜月用力捏了捏眉心,迫使自己从回忆的惘然之中清醒过来。 回头望去,七盏莲华又合拢为含苞莲花,晶莹剔透,栖息在叶尖。 * 夜色笼罩了荒野,晚归的鸟雀飞远之后,四下陷入了彻底的寂静。 寒意愈重,却愈能使她全神贯注。她潜藏在草丛后,时刻留心着周围的变化。随着时间的推移,七盏莲华的光芒在悄无声息地闪耀着,色彩从浅蓝变至了深紫。 果然没过多久,夜风中又有稚嫩清脆的声音唱着歌谣。 “稻田东,稻田西,春山娘娘来听戏;风不停,雨不止,春山娘娘息息怒……”惨淡的月光下,白白嫩嫩的娃娃们依旧喜笑颜开而来,最前方的铜铃也依旧在青竹梢头泠泠作响。 “一、二、三、四、五、六……”颜惜月透过草叶间隙,默默数着人数,竟比昨夜又多了一个。细看之下,原先跟在最后的那个行动木讷的孩子旁边,又增加了一个梳着丫髻的女童,一样地拍手唱歌,神情也很呆滞。 她悄悄朝前挪动,正待出手之际,却听铜铃一阵疾响。那举着青竹的领头娃娃忽然停下脚步,朝着大家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奶声奶气道:“春山娘娘等不及了,怪我们走得太慢,再不把礼物送去,她可要生气了!” “快走快走,娘娘发怒,我们遭殃!”小娃娃们叽叽喳喳乱跳,牵着手飞奔几步,顿化为数道灰影,直飞向幽暗前方。颜惜月飞身疾追,那群灰影好似发觉有人追踪,竟一下子分散逃窜。颜惜月早已认准了最前的那个,故此不管它如何钻林过河,始终都紧盯不放。 那灰影越行越快,如旋风般卷过沟壑,转眼间便投入黢黑密林。七盏莲华在空中遥遥跟随,颜惜月又追了一程,见灰影没入土丘之后不再出来,便纵身跃上树梢,伏在暗处观察四周情形。此处地形起伏不平,树木茂密,杂草丛生,其间又有河流蜿蜒缓行,映着那清冷月光,偶尔泛起点点水泡。 不多时,数道灰影自四面八方汇聚到此,落地即化为原先那群娃娃,却神色紧张,没了先前的愉悦。颜惜月正在诧异时,河流那头铃声回旋,有八名赤足黄衫的幼童踏着浅水,抬着软轿朝这边行来。 那软轿四角铜铃震颤,上有轻纱笼罩,中间一名丰肌杏目的绿衣美妇,虽神情慵懒地斜倚在湘妃竹椅上,目光之中却隐含寒意。 穿着红肚兜的娃娃们见了她,更是瑟缩在一起不敢吱声,倒是土丘后又钻出那个领头的娃娃,手中青竹一挥,板着脸道:“还不快给娘娘献上大礼?” 娃娃们如梦初醒,这才将后面那一男一女两个娃娃推出来,叽叽喳喳作揖道:“娘娘你看,同年同月同日生的男女娃娃已经找到了!” 春山娘娘支起腰身,抬手托着下颔,鲜红的指甲长而锋利。她审视了一番,嗤道:“呆头呆脑的,你们找来的是傻子吗?” 领头娃娃摆摆手,蹦跳着来到那两个孩子身前,青竹杖频频点头,铜铃不断发出响声。一男一女两个孩童好似听从了命令一般,竟笑逐颜开地跟着那铃声起舞,手牵手来到软轿前,叩拜道:“春山娘娘。” 春山娘娘俯身,用长长的指甲撩拨着孩童的脸颊,唇边这才露出笑意。“甚好,白白嫩嫩,眼神活泛。待我炼出他们的魂魄,剩下的身子就赏给你们吃了。” 众娃娃欢呼雀跃,春山娘娘玉手一挥,抬着轿子的孩童们齐齐转身。 颜惜月躲在树上看得真切,就在那一对孩童听着铃音迈步跟上之际,迅疾间弹指生风,七盏莲华便朝着春山娘娘那白皙的后颈疾飞而去。 蓝光四射,小娃娃们惊叫连连。 软轿上的春山娘娘倏然回头,朱唇一开,竟朝着莲华卷出足有两尺长的鲜红细舌。 * 猩红的细舌扑卷而来,莲华急速下沉才躲过一击。春山娘娘的长舌还待卷出,颜惜月已从树梢飞掠而下,长剑啸响,那软轿横杆当即断落。春山娘娘飞身而出,黄衫孩童们扑涌上来,却被她剑气扫荡,一个个震得倒滚出去,随即化为尘烟,凭空消失。 小娃娃们扔下那一男一女孩童顾自奔逃,七盏莲华似是惧怕那鲜红长舌,弃了春山娘娘朝着他们追去。而此时那春山娘娘自树间再度掠来,细长红舌骤然伸出,颜惜月恰好追击而上,见那猩红长舌扑面撩来,急忙仰身闪避。 木叶纷飞,红舌紧贴着她额头飞速掠过,颜惜月趁此机会挥出长剑。春山娘娘后退不及,舌尖生生被砍下一段,痛得她嘶声叫喊。眼见春山娘娘神情痛楚连连倒退,颜惜月念动金光咒,手中长剑隐隐震荡,便欲将她降服。 谁料这身材婀娜的美人嘶吼一声,转眼间就现出原形。 竟是一只巨大无比的蜥蜴。身长足有丈余,浑身碧绿,满是尖刺鳞甲,一双血红的眼睛瞪得老大。不等颜惜月出手,粗壮的四肢猛然蹬地,张开大嘴便扑了过来。 颜惜月身形急速后移,长剑自掌中盘旋飞出,带着漫天寒光直刺向蜥蜴利爪。那蜥蜴腿力惊人,竟避开一剑,长尾横扫而来。颜惜月攀着树枝凌空荡起,足尖猛地一扬,正踢中蜥蜴面部。 蜥蜴纵跃飞起,尖利的爪子一下子撕裂颜惜月小腿,鲜血顿时流注一地。她却咬牙借力纵出,抄起盘飞回来的长剑,反手就插|进了蜥蜴头顶。 寒光暴涨,巨大的蜥蜴在地上拼命翻滚,接连撞断几棵大树。颜惜月本已取下腰后的钧天宝镜,想要将蜥蜴元神收入,可余光一扫,却惊见那一对被*术所惑的孩童还愣愣地站在林中,眼看倒掉的大树要向他们砸去,她急忙飞身去救。 大树轰然倒地,她拖着两个孩子从枝叶间钻出。那蜥蜴已然奄奄一息,倒在河流边垂死挣扎。 颜惜月松了一口气,一瘸一拐地朝那边走去,双指一抹钧天宝镜,镜面水波生纹。岂料此时林间忽然穿射出一道赤红光焰,飞至蜥蜴上方急速盘旋,本来还在扭动的蜥蜴顿时高昂头颅,也就在这刹那间,一点灵光自其体内幽然飞出,被那道赤红光焰顷刻吞灭。 那光焰竟抢先一步收了蜥蜴元神! 颜惜月大惊失色,扬剑直指密林,高声喝问:“是谁在林中作法?” 幽暗的树林中有人轻笑一声,慢条斯理道:“看你的装束,莫非是洞宫山玉京宫门下?” 第九章 说话间,自晃动的树木后走出两个道士,素衣黑巾,背负长剑。前面的一人年纪略长,面容瘦削,双眼深邃。他打量了颜惜月几眼,指尖微动,那道赤红光焰便飞回他手,原是一张灵符。 “正是,不知两位道友来自何方宫观?”颜惜月心怀疑惑地问道。 那人却置若罔闻,转手就将灵符交于身后的少年道士。颜惜月见状,急忙上前一步,抬手作势,“道长,这蜥蜴妖怪是我击败的,请将它的元神交还给我,我还要回山复命。” 那人扬唇一笑,向少年道士道:“这倒奇怪,有谁看到是她出手?分明是见我们收妖,想来占个便宜吧!” 少年道士连连点头,“师兄说的一点没错,我们辛辛苦苦搜寻遍山,终于降服此妖,没想到竟有人想不劳而获。这玉京宫的清阙真人也太没本事,竟教出了这样的门人!” 颜惜月听得他居然这样说话,长剑一震便挡在两人身前。 “非但抢我功劳,还敢对师尊出言不逊?!”她脸上稚气未尽,眉眼间却寒意森森,就连眉心那朵红梅亦好似染上了霜雪。 少年道士后退一步,那瘦削道士抬手,漫不经心道:“师弟莫怕,我倒要看看她敢不敢朝我们动手。” 见他们如此有恃无恐,颜惜月又气又怒,霍然扬起剑尖,直指向那瘦削道士。“你们到底是何门派?” “怎么,还真要比试比试?”瘦削道士浓眉一挑擎剑在手,耀出如火赤光,随即侧脸厉声道,“师弟,将朱雀灵符好生收起,切莫被她抢夺了去!” “是!”少年道士应了一声,便将灵符收入袖中。 颜惜月忍无可忍,奋然出剑! 剑影如细丝银网,泼泼洒洒笼向那瘦削道士。他冷笑着袍袖震风,道道朱红灵符扑卷而出,飞在半空分化成无数火焰,尽朝着颜惜月攒射而去。她足踏枯树辗转挪移,剑光触处,火影暴涨,竟沿着寒凉剑身蔓延直上。 火舌狂舞间,眼前仿佛出现赤色巨蛇,怒睁圆目张开血口。 ——幻像?! “太上台星,应变无停。驱邪缚魅,保命护身!”她急速后掠,在烟雾中疾诵符咒。一声剑吟,寒光如注,她不顾半空飞火缭乱,持剑冲出。那瘦削道士双指一紧,手中赤剑应声刺出,直取颜惜月面门。 她以剑格挡,腰下却空出,在旁观战的少年道士见此机会自然不肯放过,右手一扬便射出凌厉白光。 颜惜月已无暇分招,闪避间身形未定,对方的剑光又侵袭而至。 却在此时,后方满林树叶狂飞,如风雷滚动,席卷一切。数道金芒呼啸着自她头顶飞过,倏然缠向瘦削道士手中长剑。那道士脸色一变,左手拈诀右手凛然出剑,却见金芒肆意盘旋,猛然间汇聚成五爪蟠龙,口中红珠顿现,将那宝剑寒光尽数吸去。 一旁的少年道士急忙出剑相助,蟠龙霍然回首,红珠激射。他只觉强大光焰冲击而来,一下子倒跌进数丈外的水中,脸上尽是乌黑伤口。 瘦削道士情急之下连连出剑,无奈剑光已灭,被那蟠龙咆哮着一爪擒住,连人带剑猛力抛出,正撞在那死去的蜥蜴身上,沾了一身污血。 “何方妖物作祟?!”他撑起身子,哑着声音怒喊。 风吹叶落,金色蟠龙低吟着飞至颜惜月近旁。她正在惊诧,光华流转间,身穿黑衣的年轻人忽然站在了她身前。那蟠龙绕着他盘飞一圈,便化作五把金色短剑,倏然飞回他的背后。 他背对着颜惜月,没有与她说话,只慢慢朝前一步,朝着对方沉声道:“把蜥蜴的元神还给她。” * 瘦削道士唇角抽动几下,死死盯着夙渊,忽而冷笑起来。 “竟敢在此威胁本道爷?”他抓过掉在血泊中的宝剑,重重喘了几口气,“没想到玉京宫的人还会偷袭,简直是无耻之极!” “你有什么资格这样说?!”颜惜月越过夙渊就想往前去,却被他抬臂拦住。 “何必废话?”他冷冷睨了道士一眼,右掌凭空一抓,满地落叶忽然簌簌颤动。那道士察觉不妙想要逃离,却觉双足一沉,根本无法举步。低头一看,原本坚实的泥土不知何时竟变成了泥沼,无数棵碧绿的藤蔓自泥水中钻出,如蟒蛇般自他双腿直缠至腰间。 他惊慌挣扎,但越是发力,藤蔓越是纠缠入骨,转瞬间就将他半个身子拖拽进泥潭。 “云松师兄!”少年道士骇然,跌跌撞撞奔来,眼见泥水不断涌动,已经没到了他那师兄的心口。而此时藤蔓越发粗壮,枝叶间更是生出朵朵花苞,瘦削道士浑身发冷,嘶喊着挥剑去砍,谁料那嫣红花苞骤然绽开,里面竟是森森利齿,顿时就咬住了他的手臂。 云松不禁惨叫,少年道士吓得面无人色,焦急喊道:“我把那元神交还,快将我师兄放了!” 夙渊冷哂:“口气倒还是狂妄。” 藤蔓已将云松咽喉死死缠住,少年道士无计可施,只得取出那张朱色灵符,哭丧着脸道:“请上仙饶命!小道们再也不敢抢夺妖物元神了!” 颜惜月贴近夙渊身边,小声道:“不要真的害他性命。” 夙渊一抬手,那张灵符便悠悠飞来,飘到颜惜月身前。她默念心诀,钧天宝镜的镜面变幻千万,如湖水一波一波荡出清涟。忽一瞬间华光璀璨,宝镜自行浮起,那灵符中有一点红光若隐若现,最终挣脱束缚,被宝镜缓缓吸入。 失去了法力的朱雀灵符迅速枯萎,碎成灰烬飘然散去。 与此同时,已将云松缠得半死的碧绿藤蔓倏然消失,地面上亦恢复原样,仍是落叶纷杂,竟不见半点泥水。 可云松却早已瘫倒在地,脸色发白,半天站不起来。 夙渊负手藐视,“不是擅使幻术吗?竟连这景象是真是假都看不出。如此修行还敢说来降妖除魔,真正可笑。” “你,你在道爷面前使诈,看我不……”云松还待嘴硬,少年道士赶忙与他附耳低语,随后将他扶起。云松瞥了瞥夙渊与颜惜月,哼了一声,这才悻悻然踉跄离去。 * 直到那两人的身影远去,颜惜月才从那光怪陆离的景象中回过神来。抬头望了望静默在旁的夙渊,原是想要感谢,但想起自己先前对他说过的气话,又尴尬万分。 两人一时都没开口,昏暗之中,却有点点蓝光从远处飞来。颜惜月见了,不由又气恼:“小七,关键时候你跑哪里去了?!真是贪生怕死!” 七盏莲华委屈至极,嘤嘤道:“人家胆小……” “以前跟着灵霈师兄的时候可不是这样。”颜惜月低声嘀咕,又皱起秀眉。之前听那道士说到朱雀灵符,如今想来这两人莫非是太符观弟子? 这太符观亦是修仙门派中的翘楚,但隶属北派,向来以炼心炼性为始基,与南派的玉京宫并非同类。加之前代观主与颜惜月的师祖曾因除妖之事有过嫌隙,两派之间就更少来往。倘若刚才那两人正是太符观弟子,只怕不会就此罢休…… 她正在思忖,七盏莲华却又转回来时方向,忽闪忽闪地飞去,像是要带她去寻找什么。颜惜月心中疑惑,跟着它走了几步又想起那先前救下的孩子,回头看时,却见夙渊背后金光飞出,如细索般绕着他们一圈又一圈,很快那两个孩子就已消失无踪。 “你把他们怎么了?”颜惜月惊愕道。 “送回城了,你不是也想着这样做?”夙渊一边说,一边随着莲华慢慢走。 她惊讶于夙渊竟好似能看透她的心思,忽担心道:“但我看他们痴痴呆呆的,不知道能不能恢复……” “魂魄还完整,应该只是被幻术迷了心神,妖物已死,他们自然会渐渐复原……”他说着,感觉到颜惜月没有跟上,便回过身望了一眼。 她正咬着牙撑住身旁大树。 刚才被那巨型蜥蜴狠狠抓伤了左侧小腿,后来又奋力打斗,倒是忘记了伤痛。如今一旦放松下来,这伤口撕扯得厉害,她弯腰一摸,满手是血。 她抹了抹额上冷汗,瘸着腿才迈步,却听夙渊说道:“等一下。” 颜惜月愣了愣,抬头看他。参天的枝叶遮挡了月色,他等了一会儿,见她怔怔站着不动,便一言不发地走到她身边,随后蹲了下去。 “你干嘛……”颜惜月话还没说完,夙渊已经伸出了手,轻触了她伤口一下。她痛得倒吸一口冷气,不禁往后退了半步,倚着树干坐在了荒草丛中。他却依然沉默不言,屈膝半跪于地,右手覆在她伤处上方,仅有寸余的距离。 雾气飘渺如轻纱,一粒粒的澄澈水滴宛如明珠,绕着她的数道伤口缓缓浮动。这些水滴虽未碰到伤处,但一丝丝清冷渗入肌肤,就好像使得那痛感也凝结了一般。 天上行云缓缓,枝叶间疏落月华,寂静之中,她颇为忐忑。但夙渊却什么都没感觉到一样,只是静静地半跪着,低着眉眼,专心致志地为她疗伤。 看着他的侧颜,颜惜月的心跳忽忽慢了几拍,随即又连跳了几下。 自有完整记忆以来,除了灵霈师兄,很少有人会如此温柔相待。 然而就在昨夜,她还冷着脸面地将夙渊赶走,说再也不想见到他。 夜风浮起晶莹水珠,颜惜月垂下眼帘,心中的感觉难以言说。似是有风微动,缭绕起霭霭云烟,轻轻拂过眉睫,却又转瞬不见。 第十章 沿河流上行了许久,她终于在莲华的指引下找到了一个深凹的洞穴。洞口狭小,望进去一片漆黑。夙渊抬手,穆棱东珠灼灼生光,宛如绯红明烛。 借着这光亮,颜惜月看到里面横七竖八倒毙着小兽的尸体,皆是黄色皮毛,身子瘦长,拖着细细的尾巴。 她小心翼翼地踢了踢,“黄鼬?” 夙渊却不回应,只是看着它们,像是从未见过一样。她数了数黄鼬尸体的个数,回头问莲华:“这就是那群小娃娃?” 莲华上下浮动表示正确,不等颜惜月再问,很快地飞入了洞穴深处。她与夙渊紧随其后,在最深处的圆洞内,竟发现还有两个男娃,都只有四五岁大小,站在阴暗的角落,神情呆滞。 颜惜月上前摸了摸他们的脸颊,柔声道:“妖怪已经被打死了,送你们回家可好?” 两个孩子却一言不发地瞪着前方,一点反应都没有。 “他们也是被幻术迷惑了神志?”她蹙眉回头问道。 夙渊静静地站在那儿,背后五把光剑依旧徐徐浮动,光华由浅入深,忽而一亮,随即又黯淡了几分。 他摇了摇头,望着孩子道:“没有用了。” “怎么……”颜惜月心头一紧。他走过来,身后光华曳动,“他们的三魂七魄如今只剩主掌寿命的生魂,因此等同于两具无知无觉的躯壳。” 颜惜月想起春山娘娘之前说过的炼魂之事,再看看两个面无表情的孩子,焦急道:“那怎么办?其余魂魄找不回来,这两个孩子就只能这样木呆呆的活着了吗?”说话间,又取下腰畔悬着的钧天镜,双指一点镜面,便默念心诀。 “做什么?”夙渊皱眉。 镜面微起涟漪,颜惜月目不转睛地看着,头也不抬地道:“那妖物用童男童女来炼魂提升修为,我将她的元神放出来,还回孩子魂魄。” 夙渊却一下子按住镜面,“她既然已将魂魄炼出,便已经与她自己的元神融为一体。你就算将其放出,难道要把蜥蜴的魂魄一分为二给这两个孩子?到时候他们成了半人半妖,根本不会恢复原状。” 颜惜月心底一沉,无力地倚在洞壁间,望着两个没有了知觉的孩子发怔。 夙渊略一思索,慢慢抬起右手,背后光剑随之上升。颜惜月忽然回过神来,惊愕发问:“你想干什么?” 他微微侧过脸,“既然已经形同僵尸,不如就此了断,以免……” “你怎么能杀了他们?!”颜惜月骇然,一把抓住身旁孩子的小手,举得高高的,“他还在呼吸,活生生地站着!我们本是来除妖救人的,怎能就这样取他们性命?!” “除了呼吸,他们还剩什么?”夙渊反问,“无知无觉地活下去,难道就比重新轮回要好?” “……可是,这不该由你我做主……”她内心异常痛苦,颓然低下了头。 * 她最终还是将这两个男童带回了城里。 先前的那一对童男童女正是薛员外的孙子与那穷苦妇人的女儿阿巧,两人出现在街上后,马上就被惊讶的人们送回了家中。如今颜惜月带着另外两个孩子回城,立即引来众人围观,过不多时,孩子的家人们闻讯飞奔而来,抱着两个男童悲喜交加。 围观的人们纷纷感谢她出手相助,她自觉有愧,神情黯淡。 很快,男童们的家人发觉了孩子的异常,不停地唤着他们的小名,却得不到半点回应。有母亲焦急哭问这是怎么回事,她却不忍说出真相,犹豫许久才道:“被妖物迷惑了心神,所以认不得亲人了……” “哦哦,刚才阿巧也是这样,但回到家不久就认出她爹娘了!不要紧,不要紧!”“是啊,回去给他抓点药,安安神就没事了。”热心的街坊在边上劝慰。那两个孩子的家人这才略微放下心里石头,朝着颜惜月千恩万谢。 看着孩子母亲的泪眼,又听着周围人的赞誉,她简直心如刀割,勉强应了几声,便挤出人群。 想想又不放心,忍不住回头道:“若是今后还有异常,带孩子们来洞宫山玉京宫,我再请师尊想办法救治。” 除了做父母的再度道谢,其他人没把这话放在心上,只顾着逗引两个孩子开口。 朝阳初升,街市渐渐热闹起来。她情绪低落地踽踽而行,在街角处看到了静默等候的夙渊。 颜惜月没有说话,依旧低着头往前走,他就慢慢地跟在她身后。 直至出了城门,面对绵延向远方的道路,她才怔然站住,仿佛不知该往哪里去。 晴云飘渺,秋阳的光芒落在眼里,格外刺目。刚才那两户人家抱着孩子又喜又悲的面容,始终留在她心里,难以挥去。 她黯然,眼睫湿润,沾上星星点点的晶莹。 “你还在怪我之前的举动?”夙渊的话音带着几分犹豫。 颜惜月摇摇头,深深呼吸了一下,哑声道:“其实现在……我也不知道将那两个孩子还给家人,到底对不对……也许他们这辈子都不能恢复正常,就像行尸走肉一般……我真想帮他们,可是,丢失的魂魄又怎么找的回来?” 她第一次感到无助,原来世上还有许多事是再厉害的法术都难以弥补的。 夙渊静默片刻,道:“你的师尊,会移魂之术?” 她怔了怔,苦涩道:“那是禁术,任何人不得随意修习。我只是,想让孩子的父母发现真相后不至于太过绝望,也或许师尊能有别的办法帮助他们……”说到此,她声音越加低落,含在眼里的泪水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 夙渊走到她身前,这才发觉了她的异样。 “这是……”他迟疑着抬手,拂过她脸颊,指间沾了她温热的泪水。 她一惊,侧过脸去,他却看着那滴泪水从指间缓缓滑落,“这就是眼泪?要怎样才会流出来?” 颜惜月自觉有些难堪,低声道:“自然是伤心的时候。你周围难道没人掉过泪水,怎么连这也不懂?” 夙渊遥望着天际浮云,似是认真地想了想,隔了片刻才道:“果真没见过,我不懂什么叫做伤心。” * 此后的许多天,颜惜月都郁郁寡欢,就连七盏莲华变幻出各种姿态,都没法吸引她的目光。 夙渊却还是不远不近地跟在她身边。 其时他们已经到了彭蠡最南端,浩瀚万顷的水泽分岔出众多河流湖泊,青岚湖便如澄澈碧玉般铺陈于苍莽秋色之中。迎风站在湖畔,远处山抹微云,峰岭绵延,青山金叶落影水面,摇幻出无穷绚丽。 她觉得累了,便坐在了湖边,身后是层层如雪的芦苇,在风里轻轻起伏。 平静的水面微起涟漪,有锦鳞鱼儿吐着水泡游过,画出道道波痕。颜惜月抱着双膝出了一会儿神,夙渊亦坐在了不远处的石头上,侧颜被苇丛掩映。 莲华灵巧如蝴蝶,忽高忽低地绕着她盘飞,待她侧过脸来看,便曳出长长的蓝影,往夙渊那边飞去。 “……夙渊。”她犹豫着叫了他一声,他闻声望来,颜惜月才又道:“这些天莲华好像一直寻不到什么妖气……那条黑蛇不会是在骗你吧?” 他摇了摇头,“不管是真是假,我也只能先在彭蠡泽以南寻找。奉翼修为不浅,身上的妖气应该也能隐藏大半,因此我才需要借助七盏莲华探寻它的下落。” “你说的奉翼,比之前的那个春山娘娘要厉害很多?” “那是自然。”夙渊的眼神中带些不屑,“那蜥蜴最多不过五百年修为,但一百多年前幽霞向我提及奉翼时,就说他法力高深,足以幻化千般了。” 颜惜月摸了摸微冷的脸颊,脑子还是有点乱。“幽霞到底是你什么人?” 夙渊侧过脸来,微微蹙眉,似乎这问题让他很难解答。过了片刻,他才迟疑道:“很久以前我独自守在无涯,幽霞经过那里的时候,会告诉我外面的天地是怎样的。” 第十一章 颜惜月愣了一会儿,才问道:“你为什么要在那里?” 他沉了沉眉,只道:“奉命守着而已。” “……那你在无涯,独自守了多久?” “三百多年吧,记不清了。”他答的轻描淡写。 颜惜月忍不住打量他一番,托着腮探问:“那……你活了至少有三百年?” 他站起来,很随意地扔出一块小石子,溅起朵朵水花。“不止,那只是先前驻守无涯的时光。” 她内心惊诧,起身后背着双手小心翼翼挪到他身边,“那你到底有多大?” 湖上的风徐徐吹来,带着她的气息,萦绕在他近前。他却回过头,微微抬起下颔,倨傲道:“不想说,以免吓坏了你。” * 尽管夙渊一谈到自己便又充满傲娇,颜惜月还是从只言片语中捕捉到奇怪的信息。似乎他与幽霞以及奉翼之间发生过复杂的过往。 芦苇丛丛绵延无尽,他在其间慢慢走,风中时不时飘过软絮,像初雪降临。 她带着莲华在后面跟着,紧接着刚才的话题。 “幽霞是女的吗?” 夙渊思索了一下,不确定地道:“应该是吧。” 颜惜月愣了愣:“你跟幽霞不是认识很久吗?怎么是男是女都不清楚?” 夙渊却漫不经心,边走边道:“男女本就是你们人类才有的分别,有些妖类不分雌雄,想变什么外形都是随心所欲,哪里来那么多讲究。” 他又指了指悬在半空中的莲华,“就像这个水精,你能说它到底是男还是女?” 颜惜月无语,莲华却负气大叫:“胡说八道!” “只有人类才诸多规矩,越是讲究还越是短寿,活不到百年就魂归地府,还得再经轮回,往复不已。”他穿过一大片苇丛,拂了拂落在衣衫上的苇絮。 “……可是人有亲情,妖也有吗?”颜惜月拨开面前的芦苇追上去,不服地辩驳。 湖光山色中,他斜着视线睨她,“亲情有什么用?经历生离死别时,只能徒增伤感。” 颜惜月气极,反唇相讥:“那你既然这样洒脱,什么情感都不需要,为什么还非要找到奉翼和幽霞?” 夙渊转过脸,只留给她冷漠的侧颜,“那是我的事,跟情感无关。” “奉翼又是什么人?也是你的朋友?” “我从没见过他。” 颜惜月愣了愣,随即叫道:“什么?!……那你怎么找?!” 他不耐烦地回头:“听幽霞说过他很多次,我自己心里知道就行。” 颜惜月品味着他的神情与语气,心里好像有几分明白。 ——孤独的三百多年中,只有幽霞时常来看他,为他开启了一扇透着光亮的窗。然而幽霞与他聊了那么多,最后却都是关于奉翼。 颜惜月看着夙渊的背影,想到他那伪装的高傲,怜悯心四起。 “那个,其实这世上有很多事都是不公平的。”她揣摩着自己的用词,故作老练又洒脱地从旁开导,“拿最简单的来说吧,你心里悄悄爱慕一个人,时时刻刻想着她,但她不一定非要喜欢你啊,她也可以有自己的选择……就像我们所说的,道法自然,一切都该顺应天意,何必对几百年前的小小挫败还耿耿于怀?” 她自认为讲得很有玄机,夙渊却回眸,满脸的莫名其妙。 “不要用你们凡人的那些乱七八糟自以为是的想法来揣度我。” * 傲娇与死要面子似乎成了夙渊在颜惜月心里的最典型印象,但因为之前他曾出手相助,她还是小心翼翼地维护了他作为男妖的尊严。 只是有一点,绝对不能忍。 在野外露宿的时候,他用柳枝钓了一尾大鱼,颇为得意地给颜惜月看。 “等我生火,烤了给你吃。”她起身想去捡些柴火。夙渊却不解:“为什么一定要生火?”他用手指夹起还在活蹦乱跳的大鱼,递到她面前。 鱼尾巴一甩,溅得颜惜月一脸水珠。她叫起来:“你不会想要活剥生吃吧?” 夙渊以沉默印证了她的猜测…… 结果的结果,自然是她强行抢走了他手中的鱼,然后飞快地架起石头,点燃篝火。用宝剑削去鱼鳞,剖开鱼腹,里里外外清洗过后,才将大鱼串在枝干上慢慢烧烤。 她做这一切的时候,夙渊就坐在边上默默看。 “喏,好了。”闻到烤鱼滋滋冒出的香味,颜惜月吹了吹,将串着鱼的树枝给了夙渊。 他皱着眉看了又看,分明带着嫌弃。“腹部都烧焦了。” “……焦了才香!不懂就别多说话,快吃!”她扬起柳眉。 大鱼还在冒着热气,夙渊审度了半饷,才在颜惜月的催促下试探性地咬了一口。 “怎么样?活了几百年从来没有吃到过这样的滋味吧?”她并拢了双膝,托着腮笑嘻嘻地看他。 他神情复杂地将口中的鱼肉费劲咽了下去,才冷着脸道:“确实从来没有吃到过这样的滋味。”顿了顿,补了一句,“以后也不想再尝到。” 颜惜月睁大眼睛,一把夺过叉着鱼的树枝,自己咬了一小口,抬起头狐疑地道:“那么香的东西竟然不要吃?” “……”他懒得解释,背倚着大树闭目养神。 她望着手里的烤鱼,泄气地道:“不吃算了,但以后你在我面前也不准生吃活物,我看着恶心。” 夙渊睁开眼看看她,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闭目不语。 * 尽管如此,在这以后他随她进城,到了该吃饭的时候,通常都是颜惜月主吃,夙渊只坐在一边看。 几天过后,他好像再也坚持不了,终于在她低头吃菜的时候,默不作声地喝了第一口粥。 颜惜月其实已经瞟到,嘴角微微扬起笑意,假装什么都没发现,继续吃自己的饭菜。 这酒楼在进贤县中虽不算大,客人倒是不少,吆五喝六地甚为喧闹。临近的一桌看穿戴应该都是小富人家子弟,正高声谈笑间,又有个高个男子从外面进来,见了他们便眉飞色舞地招呼。 “哎哎,哥几个,猜我刚才在街角当铺遇到了谁?” “谁啊?”“呵,看他这得意的模样,想来定是又看到了寻真小娘子?” 那男子哈哈一笑,拍着那人肩膀道:“还是刘兄知道我的心意!寻真娘子越发标致了,叫人看一眼就忘不掉啊!” “小点声,你没听有人说她是狐妖变成的吗?不然邝博阳能娶到她?” 高个子不乐意了,“什么狐妖,我看是那些婆子们闲磕牙故意诋毁她的!” “你还别不信,我婶婶就亲眼看到过!邝博阳病得走路都晃晃悠悠了,寻真伸手在他眉间摸了一下,第二天他就能出门……” 两人正在争辩不休,一旁的瘦子朝着大门口连连使眼色,他们忙止了话语,同时朝那边望去。 阳光浅淡地照在门口,一身素青的年轻女子挎着小竹篮轻轻走进来,如微风拂柳,临水照花。 颜惜月在玉京宫也有几位师姐,都是风姿不俗之人,但与这女子相比,竟还少了几分灵气。相形之下,倒像是凡尘花朵遇到了天山雪莲一般。 ——想不到这看似普通的青岚湖畔,竟也有这样脱俗的美人…… 边上的那桌人交头接耳,尤其是那个后来的高个子,更是按捺不住地朝那女子频频望去。但女子仿佛根本没察觉似的,径直走到了店小二近前,轻声细语地说了几句。 店小二忙不迭去了厨房,她就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低着眉睫,没向四周多看一眼。 颜惜月对她有几分好奇,耳听得边上又传来议论声:“唉,这等漂亮的姑娘却跟了那个没用的邝博阳……简直是鲜花插在牛粪上!”“你有本事怎么不去跟她说说话?也许还能让她转了心思呢……”“你以为我没试过?怎奈寻真她根本不愿与别人搭话啊……” “这些男人真是好色。”颜惜月撑着脸颊,小声地向夙渊嘀咕。 然而原本还默默喝粥的夙渊,却不知何时也发现了那个女子,竟微微蹙了眉,目不转睛地望向寻真。 “……夙渊?”颜惜月愕然。 她说话的声音极低,完全被四周人声湮没,可站在门边的寻真却好似感觉到了什么似的,也侧过脸望向这边。 目光扫过其他几桌的时候并无异样,但当她的视线落在夙渊身上后,就连颜惜月都能觉察出那一瞬间的震惊。 酒馆中的划拳聊天声此起彼伏,寻真很快收回了目光,侧过身站在原处。但她挎着竹篮的手臂微微收紧,秀气的双眉也不经意地颦起,整个人都处于不安之中。 “你们……认识?”颜惜月背对着门口,试探问道。 夙渊不动声色,倒是略显笨拙地拿起了筷子,给自己夹了一点冷菜。可还没吃到嘴里,店小二已经端着盘子从厨房跑出来。 “刚热好的酱汁八宝鸭,娘子拿好了!” 寻真道了个谢,将那荷叶包着的八宝鸭放入竹篮,付过钱之后便转身离去。 颜惜月一直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对面的小巷,回过头来,却见夙渊还没收回视线。 她心里直嘀咕,口中却道:“行了行了,看够了就吃……” “你在此等候,我去去就来。”还没等颜惜月说完,夙渊就已经起身快步走出,只留她一人守着一桌子饭菜目瞪口呆。 第十二章 小巷两侧院墙高立,有风姿窈窕的丹枫自墙头探出,层层朱色浓浅有致,秀雅脱俗。寻真挎着竹篮沿墙边慢慢走,乌黑的发髻上银钗轻颤,钗头是一朵半开含羞的荷花。 迎面走来一个矮胖的中年人,面上潮红,穿着褐色锦衣,腰里悬着鼓囊囊的钱袋。见了她,便停下脚步斜着眼睛喊:“寻真娘子!” 寻真瞥他一眼,低下头加快了脚步。中年胖子又叫她一声,见她不理,随即追上前一把抓住她的衣袖,笑道:“成日里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怎么到了这儿就装作不认识了?” “马掌柜。”她见躲不过,只好作了个福,神情却还是拘束。 马掌柜手指来回摩挲她那袖口,眯着眼凑过去仔细瞧了瞧,堆笑道:“看你长得那么漂亮,怎么总穿这些劣等衣料做的衣衫?是不是你家邝博阳拿不出钱来?其实我这人最怜香惜玉,寻真娘子喜欢,再好的料子我都能便宜给你,只要你来……” 寻真猛地抽回袖子,往后退让一步,敛容道:“多谢马掌柜美意,但我习惯了现在的装束,不喜欢华丽衣衫。”说罢,转身便走。 “哎哎,怎么这般不领情?”马掌柜眉毛一抬,上前便拦住她的去路,涎着脸道,“咱们本就住的近,平日里要多多来往才是……”一边说着,那只肉手就又往寻真腰间搭去。 她警觉避让,他却纠缠不休,正要再度伸手之际,却忽觉浑身一凛,好似周围刹那间凝结成冰。寻真娘子惊诧地望着他,马掌柜的手就停在离她不到两寸的地方,僵硬地纹丝不动。非但如此,他脸上的笑容也完全凝固,整个人就像泥胎木雕一般,矗立在寻真近前。 只有透过他的眼睛才能感到其内心的万般慌恐。 寻真往四周扫视一眼,见无人走过,犹豫了一下之后,指尖处露出一点荧光,慢慢飞到了马掌柜额头。 僵硬在原处的马掌柜这才轰然跌倒,手足抽搐不已。 “什……什么妖法?!”他颤着爬起,惊魂未定地看了寻真两眼,飞也似的逃离了小巷。 她却还是站在那儿,略一抬头,朝着斜上方的红枫道:“你不该随意使用法术。” * 原本空荡荡的院墙上慢慢显出了夙渊的身影,他屈起左腿坐在那儿,黑衫微扬。斜生的红枫使他身形影影绰绰,掩映疏淡倒是美妙如画。 “只是吓唬他一下。”夙渊略一停顿,朝下望着她,“我们应该见过,那年你来过无涯。” 寻真低声道:“果然还是被你认了出来……一百多年未见,没想到你也已经化成人形。” 他淡淡地颔首,“你不在汉水修行,为何到了这里过上了平常人的日子?” 她意有踌躇,紧了紧手中的竹篮,道:“我有要事在身,完成之后自然还会回到汉水。倒是你……”寻真扬起脸细细打量着夙渊,“当初你因凤凰螺的事获罪被关押,神女心里亦是不忍,但禺疆大神下令,她也无法劝阻。那么多年过去了,禺疆大神是否将你重新召回身边?” 夙渊垂下眼帘,漠然道:“上神身边还有我兄长效命,我服罪已满,便禀明了鲲后,自行出来探寻一些事情。” “哦?你素来不入人间,怎么……”寻真还待细问,却听巷子那头有人犹犹豫豫地喊了一声,“寻、寻真?” 她急忙回头,脸上已经带上了柔和笑意,朝着那人抬了抬臂弯间的竹篮,遥遥地道:“你怎么来了?我帮你去醉仙居买了你最喜欢的八宝鸭子,正打算回去做饭呢!” 那人不过二十来岁,容貌还算清爽,身上的青布衣衫却洗的都已泛白。 他朝寻真走来,跛着左腿。 “我、我刚才怎么听、听到你在跟谁说话?”邝博阳结结巴巴地说着,满怀疑惑地四下张望。小巷前后安安静静,没有其他人影,墙上的红枫簌簌轻摇,落下斑斑阴影。 寻真挽住他,强迫着他转过身子,“哪有别人?是我自己在哼歌,你听错了。” “可是……” “别可是了,你还没告诉我,怎么丢下摊子跑到这儿来?”她握了握邝博阳的手,带他慢慢朝前走。 他忧心忡忡地回头望了望,疑惑道:“我、我看到马掌柜了……他说、他说你在这儿,这儿有鬼……我吓坏了,就、就赶紧过来看看!” “才不是呢,他自己喝多了,遇到我还想调戏,被我推了一把。这老酒鬼!以后别听他乱说。”她掩唇轻笑了一声,与他一同走出了小巷。 两人的身影逐渐远去,红枫枝叶一晃,夙渊才又现身,轻轻一撑跃下高墙。 转回身,却见一抹浅紫衣裙露在墙角。 他皱眉,“不是叫你在那等着吗?” 背着包裹的颜惜月从院墙后探出半个身子,朝他板起脸:“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突然又出去做些奇怪的事?就像上次偷鱼被淋了……” “以后不准提此事!”他立即横眉冷眼地打断了她的话语,一震袍袖就往巷口走。颜惜月连忙追上,“其实我刚到,没听见多少。那个寻真难道就是你要找的幽霞?” “不是。” “……那你认识的姑娘倒不少。”颜惜月讪讪地道,“还都长得挺美。” 夙渊将脚步缓了缓,侧过脸看她,“你又没见过幽霞。” 颜惜月愣了愣,想想也对,但还是道:“听这名字就应该是个美人……是吗?” 他却没有回答,独自走进了来来往往的人群。 * 不到一天的功夫,小巷闹鬼的消息就传遍了县城。就连颜惜月走在路上都能听到街坊大婶们的议论纷纷。 “哎哎,听说了没有?马掌柜在李家巷子撞鬼了,好像那女鬼附在了寻真的身上!差点没把他给害死!” “我怎么听人说不是女鬼啊?是那个寻真用妖术迷惑马掌柜……” “是吗?平日里看她就跟我们一般人不一样,我就说她古里古怪的!哎呀,听说这些天城外有好几个人都死无全尸,有的被找到时就剩了半个脑袋!莫不是她夜间出去作祟?!吓死人了!” “那邝博阳的小命还能保住吗?我家儿子还老羡慕他找了个那么美的媳妇呢,真是……” 她朝那群聚在一起嘁嘁喳喳的大婶瞥了一眼,见夙渊却还是漠然处之,不禁问道:“那个寻真,真的是妖?” 夙渊漠然向前,不予理会。 “……那她们刚才说的有人被吃剩了一半脑袋,应该不会有假吧?” “怎么?又想去看?” 颜惜月正待回答,一群孩子奔跑着从街道岔口追打而来,险些撞在她身上。他们本是在互相嬉闹,头先一个望到了从临街面铺走出的年轻男子,便叉着腰道:“邝博阳,你媳妇是妖怪!晚上会把你吃了!” 邝博阳听了此话不由一愣,但看到周围人都以似笑非笑的神情望向自己,便低着头匆匆走下台阶。 孩子们却找到了乐趣,追着他叫嚷:“妖怪吃人咯!妖怪吃人咯!难怪能找漂亮媳妇,原来是个妖怪!” 他瘸着腿走了好一段,听那群孩子还不依不饶地在身后喊,便回过头怒道:“再、再敢胡说,我找你们、你们爹娘算账!” “呀哈,结巴还发火了!”“还敢找我爹娘?小心把你另外一条腿也打断!”两个最年长的孩子捡起路上的小石子,气冲冲朝他砸过去,另外一个则在边上学他说话,“我、祖上是做官的,不是普通百姓!” 孩子们以及路边的行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邝博阳白皙的脸上浮起愤怒的神色,眼神里却带着痛楚。他张了张嘴还想说点什么,但最终还是强忍了下去,拎着篮子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 逃离了满街的嘲笑,他又走了许久,才回到了城西北那个破旧的家。 太阳已经西落,屋内只点了一支小小的蜡烛,昏暗的光线下,寻真却还在认真地织布。梭子在丝线间灵巧来回,屋子里漂浮着纤尘。 “回来了?”她笑盈盈地抬头,眼眸含情。 邝博阳闷闷地应了一声,转身将食篮放下,坐在了门口。寻真怔了怔,起身到他身后,问道:“你怎么了?出去了一趟又不开心……是不是还有人在说早上的事?” 他撑着门框站起来,只低落道:“这几天……你、你也别出门了。” 寻真想要解释,可话到嘴边又咽下,她默默地点点头,提起食篮道:“我帮你下面条去,今天是你生日,一定要吃长寿面的。” 邝博阳看着她的背影,忽然道:“寻真,你为、为什么会嫁给我?” 第十三章 她微微侧过脸,柔声道:“因为你会念诗,不是一开始就说过了吗……” 邝博阳苦涩地笑了笑,看看窗前摆放的整整齐齐的诗书,“只会念诗,又有什么用?我这个、这个样子,没法科举,没法做官。” “我从未在意那些啊。”寻真转回身,伏在他肩前,“就喜欢听你念诗,很久很久了。” 他垂下眉睫看看怀中温软如玉的人,自第一眼见到她起,就震惊于这种不染凡尘的美丽,可那时从未想过她会主动来到身边,并说喜欢他。共同生活了两年多,直至今日还始终害怕自己只是活在梦里。 “寻真。”邝博阳小心翼翼地抚过她的乌发,“我、我在店里听说,秦尚书最近还乡祭祖,就在隔壁镇上,他以前可是我祖父的朋友。我想、想去找他,替祖父洗刷罪名,到、到那时候,邝家的人再不会被嘲笑,我们也能,也能过上好日子了。” 寻真抬头望着他,隐约有些担忧:“人家可是朝中大官,还会搭理你吗……” 他紧锁双眉,“这是仅有的机会,我、我不能错过。” “既然如此……”寻真揽着他的腰,眼波柔和,“你一定要去的话,我就陪你一同去。” 邝博阳高兴起来,“那好,我们……明天就去!” * “他们的感情真好……”小屋附近的树顶,颜惜月透过钧天镜看到了屋中的景象,夙渊亦低头看着,只是不发表议论。镜面如水,微微荡漾,印出邝博阳抚至寻真下颔,轻轻托起,低头吻她的唇。 颜惜月吓了一跳,运指如风,在刹那间点破了镜中幻像。两个相互依偎的人影晃动了几下,镜子很快恢复了原状。 夙渊却不满:“为什么忽然收了法术?” “这些场景怎么可以随便乱看?”她脸颊微热,将钧天镜藏了起来。 他坐在树枝上,一脸不屑:“有什么好避讳的?” 颜惜月飞了他一眼,“你知道那是什么吗就不懂装懂!” 夙渊冷冷道:“怎会不知?人与兽类都一样,互相纠缠之后,无非想要交尾。” ——交、交尾?! 颜惜月先是一愣,随即明白了他说的意思,一下子承受不住,险些从树上跌下去。 “夙渊!你简直太下作了!”她愤怒咆哮。 “小点声!” “离我远点!”她警惕地背靠树干,见他不动,便双足一点往下跃去。可人还在半空,却被他一把抓住了手腕。 “干什么你?”颜惜月压低声音奋力挣扎,发间的紫色丝带在晚风中乱飞。 “天黑了,你不想出城找妖?” “……那你放手。” 他果然放手,颜惜月在半空朝前纵出,带着七盏莲华摇曳出的蓝色光痕飞向月下。 夜色渐沉,进贤县的一座座房屋在身下退过。风卷起她长发间的流苏丝带,颜惜月回过头,夙渊从容地伴随在她身后,黑色华服猎猎扬动。 想起刚才他说的话,颜惜月有意道:“不准跟着我。” 他不言不语瞥她一眼,眼眸清如秋泓,随即背负了手,刹那间化为一道淡金色光芒,飞向遥远的前方。 “……等我学会了御剑之术,一定能追上你!”颜惜月负气,朝着那光芒的方向竭力追赶。 金光飞掠虽快,却未曾彻底消失在她的视线内。它时不时地有所停留,在夜空下转着圈儿徘徊,待她快要追上之时却又倏然飞远。 就像一颗星,指引着她的方向,不太近,又不太远。 * 一夜过后,灰蒙蒙的天际乍露微光,距离邝博阳家不远的一个小院里却响起了哭喊声。 城西北住的都是些穷苦人,本来这时候也都已起床准备干活,听到动静后很快聚集到那破落的小院门口。这里本住着相依为命的张姓爷俩,父亲已年过半百,只有一个儿子刚满十五岁,平日体弱多病,也不太出门。 此时院门大开,却只见那张大爹瘫坐在血泊中痛哭,手里还紧紧抓着一只鞋子。 众人进去询问,张大爹哭诉说,昨天他出城去探望亲戚,因儿子感了风寒就独自留在家里,谁知他今早回来敲门也无人回应,好不容易翻过墙头一看,就见斑斑血痕从房中一直拖到院里,地上还有他儿子的一只布鞋。 邻居们急忙帮着四下寻找,无奈那血痕从院子中央就断了去向,不知张家儿子被拖去了哪里。众人正在惶恐着急之际,门口有妇人叫道:“昨天半夜的时候我听得屋顶哗啦啦直响,也没敢开门去看,早上一看掉了好多瓦片,莫不是跟这事有关系?” 她这一说,当即又有好几人也纷纷表示听到了异响,还有人说望到了巨大的黑影掠向远处,围观者听了更觉可怕。正议论之时,邝博阳从巷子里走出,见他们围在这里,便也上前来看。街坊们一见他来,马上问起有没有听到或看到异常,邝博阳茫然道:“昨夜、我、我喝了点酒所以睡得很沉,倒是、倒是一点声音也没听到……” “也不知是不是真的没听到!”有人小声嘀咕着朝着其他街坊使眼色,又有人问道:“那你娘子现在在哪里?” “她?她还在家里……”邝博阳似乎也觉得他们的问题有些古怪,说完之后转身便走。然而那群人望着他的背影更是议论不休。 他装作什么都没听到的样子,匆忙又回到了家中。一进门,便望见寻真站在屋檐下的小水缸边,纤纤素手滴着水珠,轻轻拂过红莲。 这水缸中无论春夏秋冬都养着一株红莲,是寻真嫁给他的时候带来的,说是家乡特有。奇怪的是,此花两年来无论春夏秋冬始终不会枯败,却总是含苞待放,未曾真正盛开。 寻真如今就望着红莲,神情渺远,似是有所思虑。 他唤了一声,她才抬头看他,问道:“外面闹哄哄的出了什么事?” “张家、张家的那个儿子不知道被什么给、给拖走了,院子里都是血……” 邝博阳一边说一边打量寻真,她却好像并无意外,只是叹息了一下。“这里不太平了……你不是说要去拜访那个秦尚书吗?我们现在就动身吧。” “好……”邝博阳应着,神情却不太自然。 * 他们出城的时候,正迎面遇到了回城的颜惜月与夙渊。寻真很平静地从夙渊身边经过,就像从未见过他一般。倒是颜惜月忍不住回头看了看,等两人走出城门后才道:“像是穿戴一新的样子,不知是要做什么去?” “怎么什么都要问?”夙渊陪着她在野外找了大半夜也未有什么异常发现,熬到早上已然发了困,只是强打精神不愿被她看穿。如今见她又起好奇心,不由沉了脸。 “……我以为你们是故交所以才关心一下。”她没趣地回了一句,沿着大街往前想要找客栈休息,却听前面有人高声叫嚷,说的正是张家儿子莫名失踪的事情,不少人听了之后纷纷赶去观望。颜惜月停了脚步,道:“之前不是说城外发现了残缺的尸体吗?怎么现在连城里也不安全了?” “未必是同样的原因。”夙渊说着就朝前面的客栈走。 颜惜月其实也困得很,可怪事就在眼前发生,又将她的心思吊起。“夙渊……”她跟在后边叫他一声,见他还是顾自进了客栈门口,只好自己随着众人而去。 走不多远,听得身后不紧不慢的脚步声响起。 回头一看,是面无表情负手而行的夙渊。 “你怎么来了?” “钱都在你身上!” * 寻到张家小院时,张大爹已经在邻居的搀扶下去了官府报案。大门虽是关闭了,可围观者倒还是不少,都站在门前交头接耳。夙渊在僻静处等了片刻,见看热闹的人走了一群又来一群,不由恼了:“这些人哪来那么多话要说!” “那总不能出去将他们赶跑。”颜惜月无奈地靠在墙边,夙渊忽而又问:“学过隐身术吗?” 她脸一红,“还没有……” 他什么都没说,似是已经预料在心,屈起右手三指拈了个诀,指尖便飘起点点水珠,如杨花柳絮般绕着他飘扬起来。 颜惜月眼见那些小水珠浮到何处,他的身子就渐渐变得透明,正惊讶间,夙渊却抬手在她眉心花瓣处轻轻按了一下。一丝凉意沁入肌肤,她正想说话,眼前的他却已完全消失。 颜惜月一惊,可再一低头,发现自己竟也已经变得透明,她甚至都能透过自己望到身后的斑驳围墙。 “还不进去?” 身边传来了夙渊的话语,可她却看不到他究竟在哪里。只是感觉到身边有风拂过,便随之跃进了张家小院。 此时的院子里空空荡荡,地上的血痕格外触目惊心,自房间里扭曲着拖到院中,可见当时的惨烈。她既看不到夙渊身影,便只能自己进了屋子。后窗几乎整个被拽下,七零八落地挂在墙上,已经不成样子,床上的被褥也掉在了地上,但除此之外并无打斗痕迹。 她想绕到屋后,却听夙渊的声音在窗外响起。“去屋顶看看。” * 用浮空术到了屋顶,在阳光下才隐隐能看到漂浮着的小水珠,使她能确定了夙渊所在之处。 她小心翼翼地走到那边,见瓦片碎了许多,而那轮廓望上去竟像是被一只巨大的脚踩出一般。 “这是什么怪物?大得吓人。”颜惜月衡量了一下,可望了望四周,却又奇怪,“但为什么只有一个脚印?” 小水珠却又浮动起来,很快就漂浮到了对面的屋顶。她赶紧追上,果然过了不久,听得夙渊道:“这里有血迹,循着它应该能知道妖物逃往了何处。” “好!那现在就走。” 她说罢,只觉前方有风卷过,便知夙渊已经先行一步。 于是不怕他隐身无踪,颜惜月细心寻找着屋顶上的血痕,不知不觉间已越过了数十家的屋顶。可那血痕却忽然又断了去处,她站在飞檐之上茫然四顾,前方的水珠忽又飘回。 “怎么又停下?” “找不到血痕了啊。”她虽然已经变成透明,可还是能感觉到一丝心虚。 细小的水珠在阳光下渐渐聚拢,勾勒出夙渊浅淡的身形,隐隐含着光华。 “跟我来。”他朝着颜惜月伸出手,示意她握住。 她微微发愣,竟有些犹豫。 第十四章 夙渊却不解其意:“发什么呆?到底走不走?”说话间,便想将手收回。 颜惜月眼见他的身形又即将淡去,连忙握住了他的手指。 与想象中的感觉截然不同,许是使用了法术的缘故,两手相握的瞬间,她竟感受不到他的一丝暖意。 很奇怪,就像是盈握水珠,比冰雪多几分柔和,只是依旧微冷。 夙渊却似乎体会不到她的讶异,带着她掠过邻近的楼阁,纵向更远的地方。 在晨曦下,颜惜月望着身前浅淡的水影,好奇问道:“为什么我也隐身了,你却能看到?” 他微微回过头,“隐身术是我施用的,我还会找不到你在哪里?” * 血痕果然又在某处出现,此后时断时续,两人一路追寻,直至出了县城,来到了河流交叉口。这河水由青岚湖分源而出,如丝带般绕着附近的林子流向远处山丘。 最后一滴血就落在这河畔的草丛间,还是颜惜月率先找到并告诉了夙渊。于是两人入了树林,又在一棵大树下发现了那个巨大的脚印。 这次看得清晰,这脚印足能抵得上四五个强壮男子的脚那么大。颜惜月四下寻望,袖子里的七盏莲华悄无声息地飞出,滴溜溜地在半空中旋转,发现竟然看不到颜惜月了,不由惊叫:“人呢人呢?” “在这里。”颜惜月伸手摸了摸它,莲华吓得一颤,这才反应过来,绕着她所在之处上下飞舞。颜惜月道:“这里可有妖怪留下的气息?” 莲华定了半晌,随后钻进了更幽深的灌木丛中,忽地发出小小的惊叫,躲在暗处幽幽发光。颜惜月刚想上前,却忽听夙渊的声音在前方响起:“还是别过来为好。” “怎么?” 她迟疑了一下,还是朝着莲华发光处走了过去。 密密层层的灌木后是长满野草的空地,再往后则是通往河边的小径。颜惜月才刚刚走近,就闻到了血腥气味。停步一望,在那潮湿的草地上,竟躺着一具残缺不全的尸体,脑袋歪在一边,整个下半身已经荡然无存,周围满是零散的血肉骨头以及撕成碎片的衣服。 颜惜月顿时背脊发寒,不由自主地倒退一步,却觉肩后一沉,有人轻轻按了按。她惶恐回头却又看不到对方,这才哑着嗓子问:“夙渊,是你?” “自然是我。”夙渊不知何时转到了她身后,“叫你别过来的。” 她定了定心,觑着那尸体,“这……这个人莫非就是他们说的张家儿子?怎么死得如此惨?” 夙渊道:“看来那妖物是将他拖到此处后再加以啃食,只不过……似乎只吃了一半,还把尸体故意藏在隐蔽处,或许还会回来。” 颜惜月愤恨道:“这妖物太可恨,我们不如就守在附近,看它会不会再来。” 夙渊还未说话,躲在一边的莲华却呜咽起来:“不要在这……” “胆小鬼!”颜惜月走上前,俯身将它托起,“我也在这儿,又不是丢下你不管。” “不准隐身!”莲华伏在她手心撒娇。于是颜惜月只得道:“夙渊,现在不需要再用隐身术了吧……” “嗯。”他应了一声,不知又用了何许法术,颜惜月的周围渐渐浮起无数晶莹剔透的水珠,如明珠累累,环绕不止。水珠忽而随风飘散,她低头看去,只见自己的上半身已经慢慢显现。 却正在此时,后方传来一声凄厉惊叫,吓得她连忙回头。 “鬼啊!”一个牵着水牛的少年恰从草地后经过,显然是看到了地上倒卧的半截尸体,又见颜惜月只有上半身漂浮在半空,便惨叫着连滚带爬飞快逃走。 “我不是鬼!”颜惜月在后面叫喊,但那少年哪里还敢停留,不多时便奔得不见人影,只剩水牛还在原地发怔。 此时颜惜月的身子才完全显露,夙渊又同样施法使自己也恢复了过来,望着地上的尸首道:“那人逃走后只怕会将此事传播出去,本来还想借着这尸首来等那妖物……” “也许他吓破了胆子不敢跟人说呢。”颜惜月无奈,带着莲华出了灌木丛,找了个隐蔽的地方坐了下来。 夙渊坐在她对面的树下,闭着眼睛不再言语。颜惜月本来还有不少话想问他,可想到昨夜他几乎就没睡觉,便也斜身倚着大树不说话了。过了片刻,夙渊却感觉浑身不自在,好像有目光始终注视于身。他猛地睁开眼,竟见颜惜月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 他忍不住道:“不是很困吗?看我做什么?” 她弯着月牙眼,抿唇笑了笑:“我在想,妖怪睡熟了会不会现出原形……” “这里哪来妖怪……”夙渊忽又醒悟过来,叱道,“说多少次了我不是妖怪。” “可你也不是神啊!而且最早的时候,莲华每次都能感觉到你的气息,不是妖还是什么?” 夙渊懒得再跟她争论,闭上眼睛不搭理。她叹了口气,只好靠着坚硬的大树出神,正觉眼皮发沉,却又听他问:“如果我也是妖,你还会不会施法收了我?” 她立即坐正了身子,想了想,才道:“要是你不做坏事,我也可以不收你。” 他睨了她一眼,唇角不由浮起一丝笑意,却如飞花逐水般很快消逝不见。颜惜月呆了呆,激动道:“夙渊你笑了!” 此时的夙渊早已恢复原来神情,皱眉道:“干什么这样大喊大叫?” “你好像还是第一次笑啊……”她说着,也摆正姿势朝他做了个笑脸,“本来我以为你连笑都不会。” 他思索了一下,似乎自己的真身确实不会笑,化为人形后倒是多了各种神情。 心里这样想的,嘴上却仍傲娇:“我怎会不知?刚才我朝你露出的是冷笑,嘲笑,挖苦的笑。” “哼,强词夺理的功夫倒学会了。看来妖怪变成人时间久了,也越来越像个人样。”颜惜月居然不再被他轻易就气到,扬起眉梢瞥他一眼,就背转了身子闭目养神起来。 * 到了下午,原先寂静的河畔忽然嘈杂。两人望见一大群人黑压压朝着这边奔来,只得再行法术隐去了身形。 夙渊之前猜测的果然没错,那个放牛少年回去后大肆宣扬自己所见,而城中的官差因为张老爹的事情正在到处盘查,闻讯后立即带着张老爹赶往这里。其他邻居听说了此事,也纷纷尾随而来。 尽管尸首已经残缺不全,但毕竟头颅还在,张老爹一见便嚎啕大哭,不多时竟昏倒在地。周围的人搀扶的搀扶,抬尸的抬尸,一时间将那灌木丛踩得稀烂。 那个放牛少年也跟在旁边,还在不断跟人描述自己所见的“女鬼”,张老爹的邻居们听了,不由惊慌道:“漂亮的女鬼?难道真是寻真?”“准没错,早上邝博阳还故意说昨夜什么动静都没听到,必定是心虚了。”“那可怎么办?赶紧回去请个法师来捉鬼啊!”“我怎么之前看到他们夫妇两人出城了,是不是怕被发现逃走了啊?” 颜惜月有心想要出来,可自己又已是透明,贸然出声只怕更吓坏了这些人。好不容易等到人群散去,林子又恢复了安静,她才气愤道:“这些人真会捕风捉影!” 夙渊撤去了隐身术,走到那已经空空荡荡的灌木丛边,颜惜月问:“现在尸体没了,我们还在这儿守着吗?” 夙渊回头,道:“没了还可以再有。” 颜惜月愣了一下,他已抬足踢来几块碎石,拈诀默念之间,那碎石便又化作了刚才的尸首,几乎一模一样。 “真像!”颜惜月不由赞美。 他负着手绕着尸首一圈,又一弹指,被踩得东倒西歪的灌木丛亦随即恢复了原状,转而向颜惜月道:“这也不会?要不要求我教你?” 颜惜月抿了抿唇,道:“不要。” “为什么?” “我是玉京宫弟子,当然只能学习师门法术,怎么可以随便乱学?” 他觉得好笑,“你到现在连隐身、御剑之术都不会,要是他们永远不肯教,你这辈子岂不是废了?” “怎么可能永远都不肯教我?”颜惜月不服,“我这次出来试炼,等到回山之后,师尊就会传授我其他法术的!” “好,那你就继续等下去吧。”夙渊说着,又回到了之前的树下坐着,似是有所思索。颜惜月站了一会儿,蹑到他身边,问道:“干什么?不肯跟你学法术,你就生气了?” “有什么好生气的,学不学是你自己的事。”他顿了顿,又道,“反正现在没事,你回城一趟,去看看寻真回来了没有。” “你怕那些人真的去请法师捉她?” 夙渊摇头,“普通法师应该也不会将她怎样……不过,我总觉得她身上的灵气比以前微弱了许多。” “她到底是什么来历?” 他静默片刻,道:“她是汉水神女身边的侍女。昔日我在无涯守护凤凰螺,神女曾带着她来过,因此认得。后来……再没见过,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离开了汉水,来到这里成为了普通人。” 第十五章 颜惜月回到进贤县城的时候,邝博阳和寻真还未回来。她在附近转了几圈,最后只好坐在了角落,这里家家户户都门户紧闭,似是被张大爹儿子的惨死吓得不轻。 天色将晚时,邝博阳的身影才出现在巷口,寻真则低着头跟在他身后,两人的神情都有些疲倦,也不像之前那样亲密。 颜惜月正待上前,却见巷口一户人家的围墙上有人探出身子,手中还端着个木盆,也不知装着什么,朝着寻真当头就泼了下去。 寻真惊觉抬头,被邝博阳奋力挡在身后,可那木盆里满是污血,将两人淋得浑身都是。 “干什么?!”邝博阳朝着那人怒喊。 那人却不理他,朝着四周大叫:“快出来抓鬼啊!我已经泼了黑狗血了!” 这一嗓子下去,巷子里竟冲出不少男女老幼,一个个手持木棍长叉,中间甚至还簇拥了一名和尚。寻真满脸惊愕,后退数步道:“你们凭什么这样做?!” “凭什么?早就看你妖里妖气,原本以为是个狐狸精,现在看来还是个厉鬼!”“邝博阳,你闪开点,小心女鬼连你也吃了!” 邝博阳气道:“你们,你们简直欺人太甚!是,是有意诬陷她!” “你还敢帮她说话?看来是鬼迷心窍了。”一名胖妇人竖起眉毛骂着,又退后一步朝着和尚道,“大师快替我们抓鬼呀!” 和尚手持佛珠正待上前,忽听得后方一声清叱:“住手!” 众人闻声回头,见是一名身穿紫衣的少女从暗处走出,肌肤如雪,眉心一朵五瓣红梅明艳无双。只是她眼含愠怒,叫人看了不由生寒。 颜惜月拿剑柄指着他们,厉声道:“没有真凭实据就说人家是什么女鬼,有你们这样糊涂鲁莽的吗?” 胖妇人双手叉腰,“你又是什么人?!跑到这儿来指手画脚?!” “我?我只是来找寻真,不想却看到你们在这胡闹。”颜惜月说着,便往前走。忽而有个年轻人叫嚷道:“不好,我下午听那放牛人说了,他在城外看到的女鬼就是穿了紫色衣服,额头上画了朵红梅,却只有半个身子飘在空中……” 他这一说,原本对颜惜月还摸不透底细的众人哗然后退,“女,女鬼来了!” 那和尚被众人推到前面,朝着颜惜月怒目以视:“你究竟是人是鬼?” “我当然是人,大师还请让让。”颜惜月说着,又踏上一步,离众人只剩一两尺的距离。众人又怒又怕,纷纷拿起木棍长叉对着她,那和尚急速念经想要超度冤魂,对颜惜月自然毫无作用,在最前面的数人眼见法师不灵,竟急红了眼挥起木棍就朝颜惜月头顶砸去。 颜惜月不愿与他们真正动手,只抽出蕴虹宝剑加以格挡。但那些人见她拔剑,更是一拥而上,什么木棍长叉柴刀斧头,都恨不能将颜惜月就地打回地府。颜惜月恼怒起来,长剑一挥便闪出数道银光,那些人手中的武器叮叮当当断落一地,她再一卷袖,无形罡风从人群中穿过,将原本挤在一处的众人生生推散,横七竖八地跌出去几丈之远。 那和尚见势不妙跑得飞快,众人眼见法师都无济于事,吓得各自逃回家中乒乒乓乓关紧了大门,再不敢贸然出来。 “这都是些什么人啊!”颜惜月望着空空荡荡的巷子叹息。 邝博阳目睹此景,已然是怔在了原地,倒是寻真抹去了脸上的血迹,上前几步作福道:“娘子,早上我好像见过你……” 颜惜月先是一愣,继而想起清早她与夙渊进城时,正与寻真擦肩而过,但当时她装作不认识夙渊的样子,没想到却连夙渊的身边人都记在心里。 “嗯。是他叫我来看看你。” 邝博阳这时才回过神,疑惑地问寻真:“你们,你们认识?” 寻真并未回答,只是低头道:“请娘子到家里去说吧。” * 进了小院,他们两人先去洗掉身上污血,颜惜月便站在屋檐下看那株红莲。 清水漪漪,红莲含苞,在这寒秋里竟是从未有过的景象。 她不由轻轻伸手触碰了一下,却觉丝丝灵气自花瓣内不断渗出,如看不见的云烟一般在水面上氤氲起伏。颜惜月正在惊讶之际,又听房中传来邝博阳的低声话语。 “寻真,你,你再想想,等到明天就,就真的晚了。” 寻真沉默片刻,才道:“你还是不死心?” “我,我也没办法啊寻真!”邝博阳似是还想解释,寻真却端着洗衣木盆从房中走了出来,朝着颜惜月颔首示意。颜惜月想要问个清楚,但见邝博阳还在房中,便向寻真低声道:“随我来。” 寻真随着她走出家门,颜惜月默念心诀,灵光自身边漫出,两人转瞬消失,待到再出现时,却已到了巷子外的僻静角落。 “为何带我来这里?”寻真望着她道。 “本想带你去城外的,夙渊就在那里,但我法术不够,还去不了那么远。”颜惜月踌躇了一下,问道,“他将你的身份告诉了我,其实他也想知道,为什么你会留在这县城里……” 晚风吹过,寻真掠了掠鬓发,微笑着道:“哦?他何时也会关心起别人来?” “怎么?” “我以前见他时,他就在茫茫无涯独自守着凤凰螺,就算汉水神女亲自到来,都不曾露出半分惊喜,好像一切都与他毫无关系似的。” 颜惜月怔了怔:“为什么要守着凤凰螺?” 寻真意有犹豫,说道:“因为他的主人想将凤凰螺中的珠母送给汉水神女,而凤凰螺常会游走无踪,其珠母乃是奇珍异宝,所以需得有人专门守护。” 颜惜月本也听他提到过守护之事,但一直都以为关系重大,此时得知了原因,实在有些意外。“那夙渊就独自在那守着凤凰螺,过了三百多年?” “其实,本来凤凰螺生珠母只需一百七十四年,但就在珠母快要成熟前,他却不知怎的疏于守护,使凤凰螺遭受袭击,珠母也彻底粉碎。”寻真叹了一声,“上神震怒,夙渊因此负罪,重又被禁锢在无涯,等待凤凰螺再度生珠。我所知道的,就是这些了。” 虽只是寥寥数语,三百多年时光却如弹指飞逝。颜惜月听了之后,心头沉甸甸的,有许多话想问,却也问不出来。过了片刻,才又道:“那么你呢?” “我?”寻真静了静,道,“我是自己恳求神女,放我来这凡尘一趟。只是现在……” 话语未完,远处却传来了渺渺的焦急呼唤,听那声音像是邝博阳。 “他在找我了。”寻真笑了笑,眼里却隐隐带着忧虑,“回去跟夙渊说,我一切都好,即便有事也会自行决断。” “好……” 颜惜月才应了一声,寻真手挽莲花印,忽有星星点点的绛红灵光自她裙边浮起,转瞬间飞扬如花叶,她已消失了身影。 * 邝博阳从那条小巷子里跑出来,迎面正遇上了寻真。 他满脸惊讶,“你,你去了哪里?怎么,怎么眨眼就不见了?” 街边不断有人朝着他们指指点点。她匆匆往家中走,只道:“跟刚才的娘子出去说了些事情。” “那她呢?” “走了。” 邝博阳一阵茫然,紧跟着寻真回到了家中,见她神情低落,便上前抚着她的肩膀,“这里待不下去了,我们,我们换个地方。” 寻真抬眸望着他,眸色清明。“你不再去找那个秦尚书了?” “我……”他却支支吾吾起来,过了半晌,才道,“他,他不是说,想请你随着入京城,专门替他,替他治头痛吗?你走了,我也跟着离开这里。” 寻真心底一沉,“说来说去,你还是要把我送给他?” 邝博阳涨红了脸,“什么,什么送?不要说得那样难听!他可是我祖父的朋友!” “你难道没看见他那种眼神吗?”寻真想到之前陪着他去拜见那个还乡祭祖的秦尚书,心中就一阵难受。邝博阳本是好心说起她曾为自己治好了头痛病,然而那原本态度傲慢冷淡的秦尚书自从一见到她,浑浊的双眼便熠熠生光,几乎当时就想将她留下。她原以为邝博阳见了也会心生厌恶,可没想到他却低头沉默,最后秦尚书提出想让她跟随在身边随时治病,邝博阳竟然只说回去再商量一下,毫无果决之意。 邝博阳郁闷地坐在桌前,烦躁不安地将书册推到一边,“你要知道,只要他,他肯帮忙,我们邝家这些年受的委屈,就,就都能洗雪!到那时候,我再,再把你接回来……” “接回来?你怎么说的如此轻巧?”寻真背转了身子,双肩微微颤抖,“博阳,两年多了,我以为你对我也是真心实意,可现在……” “我,我必须两者选一!”邝博阳压抑着声音,一拳重重捶在桌上,“我对你,也是真心。可,可失去了这个机会,我就再没法翻身!你不会明白,家道中落,成天被人嘲笑是什么滋味!你也想象不到,小时候就为了,为了给母亲偷一点吃的,我是怎样被人,被人打断了腿!” “我知道……可是你就不担心我被他带走后会怎样?”寻真喑哑着嗓子道。 他却忽而站起来,瘸着走到她身后,急切道:“寻真,你,你不是妖吗?你会法术的!你能保护自己!” 她背朝着他,没了声音,慢慢转过脸来,一双眸子又黑又深。 第十六章 颜惜月回到了河流畔的林子,借着月光望到了坐在树下的夙渊,走到他身边默默坐了下来。 夙渊侧过脸看看她,有些奇怪。“发生什么事了?” 她摇摇头,“也没什么大事,那些街坊都说寻真就是女鬼,还折腾了一阵,被我赶走了。” “那为何还闷闷不乐?” 她单手撑着下颔望向远方沉蓝夜幕,想了想,道:“夙渊,你被独自留在无涯守着凤凰螺的时候,会不会觉得不公?” 他略显意外,“我为何要觉得不公?” “我向寻真问了一些过往……”她谨慎观察着他的神色,这才继续说,“你的主人想要把凤凰螺的珠母送给汉水神女,就让你足足守了三百多年。” 他眉宇间浮现一丝不解,“这有什么?他是我的主人,我自然要为之效力。” “可是为什么不是轮换着去看守?非要将这差事落在你一个人身上,到最后,还……” 夙渊垂下眼帘,似是不愿细说,只道:“有些事你不明白,也无需细究。” 颜惜月失落地道:“我都没法想象,要是将我一个人留在宝丰岩几百年,该是多可怕……” “三百多年而已,对你来说自然是无可企及的岁月长度,但我可以活得很久,等到再回首时,这三百多年也不过是过眼云烟罢了。” 她愣了愣,抱着双膝沉默片刻,才问道:“那你找到幽霞之后,是不是就要回到主人身边?” “嗯。” “……世间还有那么多的妖魔鬼怪,你也不想去收服它们?” 他望着夜空中的浩瀚寒星,慢慢道:“收妖降魔是你要做的,我也有自己得完成的事情。” “那回去之后,再也不会出来了?” 夙渊看看她,道:“就算再出来,也已经过了许多年……除非你修仙成功,否则大概是不会再见面了。” 他说完之后,颜惜月没再问什么,只是与他一同坐在影落斑驳的树下。夜风吹过,她有些怅惘。 * 夜风一阵冷似一阵,颜惜月已经倚着大树睡着了,身子蜷缩得小小,下意识地保持一些暖意。莲华依旧像蝴蝶一样停在她肩头,光华微弱,偶尔还会闪烁一下。 夙渊直起身子,如以前一样右手轻按地面,透明的波纹便如潮水涌起,在颜惜月身边渐渐形成半圆屏障,为她抵御了寒风。 独坐片刻后,他起身走到灌木丛后,由石头变成的尸首还摆在那里,却也不知道那怪物是否还会再来。 正思忖间,忽听得远处河流水声异常,像是有巨兽迈着沉重的步子朝这边迫近。树下的颜惜月此时也被异响惊醒,却发现自己又被关进了那个水波屏障,正在着急之际,夙渊已闪身回来,在那屏障上迅疾地画出某种字符之后,轻而易举地就钻了进来。 这屏障本身就小,两人同坐几乎身子挨着身子,颜惜月急忙往边上躲了躲,他却似乎没感觉一样,顾自望着河流方向,道:“总算没有白等。” “听这脚步声,像是极大的野兽……可它是怎么能进入县城的?”颜惜月侧耳倾听,水花飞溅声已经越来越近,地面都微微颤动起来。 莲华在屏障中来回地转动,像是感觉到了强烈的妖气。 随着震颤声不断增强,矮树丛猛地一阵摇晃,一个漆黑的身形出现在了不远处。这黑影状似人类,却要比寻常人高大一半以上,头颅尖耸,膀大腰圆,果然甚是强壮。 奇怪的是,此物似乎只长了一条粗壮的腿,尽管如此,它的行动却异常灵便。颜惜月眼看着它跳过低矮的树丛,如移动的巨石般朝这边而来,不由地抬头看看水纹屏障,生怕那怪物发现了他们。 不过夙渊的法术从未失灵,那怪物哧哧喘着跳来,正从他们身前经过,却被那屏障所阻,根本看不到还有人躲藏在里面。它在灌木丛四周先是逡巡一番,似也在查看有没有人到过此地,幸亏夙渊早有防备,将灌木丛恢复得与原来一模一样,才未被这怪物看出破绽。 它确信四周并无异常之后,这才伸出细长的双臂,将那尸首抓了起来,张开血盆大口便贪婪咬下。 “走!”夙渊手指一弹,屏障顿时消失,两人身形如电,朝那怪物疾掠而去。 颜惜月人在半空,蕴虹长剑已倏然飞出,带着凛凛寒光破空划过,那怪物已然发现上当,嗷叫着高高弹起,长臂一扬便抓向剑锋。蕴虹剑锋利无比,但见血光四溅,怪物已被斩落两指,又狂吼着向颜惜月扑来。 颜惜月自它身下飞速穿过,接住了盘旋飞回的长剑,而此时夙渊猛地出拳,正对撞上怪物朝着颜惜月砸下的拳头。 “咔嚓”一声,这怪物的手腕当即折断,庞大的身子连连摇晃,猛然间单腿一蹦,朝着河流方向亡命奔逃。 颜惜月仗剑急追,那怪物一边逃窜一边甩开双臂横扫两侧,树木纷纷倒下,却阻止不了两人的追击。 眼见它即将跃入河流,夙渊身后的光剑飞速出击,直落在怪物身前,溅起水花如刀。 怪物嘶吼着闪躲,颜惜月趁势翻纵过去,手中剑招灵翩连贯,逼得那怪物不停跳跃,找不到前扑的机会。蓦地一声狂吼,怪物按捺不住,迎着剑锋直冲上来,两条已经受伤的胳膊疯狂挥动,看那样子像是要把颜惜月砸个粉碎。 颜惜月左手一挽日轮诀,剑锋横扫,寒光四射。那怪物本已扑至近前,被法术定住了身形,惊恐得哇哇大叫,竟再不能挪动半分。 夙渊站在河岸上,随即道:“先别杀它。” 颜惜月扬眉,“这是什么妖怪?我怎么看着像是山魈?” “它们通常应该只在山林出没,如今竟会进了县城?”夙渊略有不解,颜惜月拿剑指着怪物道:“你到底是不是山魈?” 那怪物被法术定住了身形,只能以含糊不清的声音道:“上仙饶命!上仙说的没错……” “进贤县城内外惨死的那些人,都是你吃的?” “是……”山魈似是自知难逃罪责,急忙道,“是因为山君不准我们吃南台村的人,山里的野兽又都被其他妖类吃光,小妖实在没办法了,只能偷偷下山到这里来了!” 夙渊皱眉,“山君是谁?此处的山神?” “山君不是神,但他太厉害,弟兄们本来不服,却合起来都打不过他。”山魈说到这里,竟瑟瑟发抖,露出极为惊恐的神色。 颜惜月实在不明白这所谓的山君到底是何妖物,不禁追问:“山君从何处来?” “好像以前生活在南边,山君很是神秘,他……他还在洞府里关了一个人……”它似是急于向颜惜月表明诚意,不料话还未说完,不知何处卷来一阵猛烈旋风,还挟着漫天尘土,霎时间迷蒙了四周。 * 颜惜月一惊,挺身出剑。谁料那旋风竟似有灵,裹挟的尘土与飞溅的水花融汇一体,猛然化为巨兽头脸,张开大口便将她的手臂一下吞进。 突如其来的猛力几乎将她手臂绞断,剧痛之下,她手中长剑铛然落地。忽觉身后一紧,是夙渊用力扣住了她的腰带。与此同时,他背后光剑疾飞,自四面呼啸盘削,顷刻间刺入巨兽头颅。那幻化出的巨兽仰天嘶吼,随即卷起大风,随着水花飞散不见。 同时消失的还有那个山魈。 寒冷水珠纷纷扬扬落下,颜惜月的眼睛进了砂砾,又酸又涩,右臂更像是被折断了一般,无力地垂在身边。她站在黑暗里难过地揉着眼,夙渊审度了一下手中的光剑,沉声道:“刚才有些大意了,不然不会让它将山魈带走。” “那旋风巨兽是什么怪物?”她惊魂未定。 “不清楚,应该只是个分|身。但既然在我面前如此妄为,我自然要破他真身。”光剑飞回到夙渊的背后,他抬头看了看颜惜月,“你伤得怎样?” “没事,还可以追踪。”颜惜月用力揉眼,却还是看不清。七盏莲华飞过来,映出幽幽光芒,夙渊走到她身前,看看她那发红的眼睛,道:“抬头。” “……”颜惜月愣了愣,却还是下意识地听了他的话。 她微微扬起脸,视线还是朦胧,只觉眼前一阵凉意拂过,像夏夜雨后的水面荡起涟漪。 她甚至清晰的感觉到了他的呼吸。 微亮的荧光下,夙渊缓缓收回手,注视了她一瞬,随后侧过脸,道:“好了吗?” “好,好了。”颜惜月忽然心慌,胡乱点了点头,弯腰就想捡起长剑,但右臂一抬之下,胀痛感直贯肩膀,竟动都动不得了。 冷汗不断冒出,她紧咬牙关再度弯腰,夙渊却已替她捡起了长剑,道:“看来你不能再追了。” 她失望得想哭,又恨自己无能,哑声道:“那你小心,我在这里等你。” 他却讶异,“我怎会独自去追?” “可是,等了一天才等来山魈的!现在它被带走,只怕那更大的妖兽就是山君,再拖延下去就追不到了。” 夙渊却淡然:“你放心,我说过要与那山君再次交手,必定不会就此轻易放过。” * 繁星漫天的夜,伏山岭上除了秋虫鸣叫之外,一片寂静。 风初起,叶已落。 后山密密层层的松林间,有无数碧绿的眼闪动。 “砰”的一声响,那个山魈已被抛到碎石堆下,浑身是伤,只能张着嘴喘气。在它四周,还零零散散地有其他几只山魈,身形大小各异,都抖抖索索地趴在地上不敢动弹。 它惊恐地望着不远处的那个灰影,也禁不住地发抖。灰影背对着它,寒声道:“在外人面前话倒是不少,你的修行也到头了。” “山、山君请饶命……”山魈哀嚎起来,细长的胳膊不住颤抖。 山君头也没回,冷哼一声,右掌如爪凭空一握。那身形巨大的山魈竟被某种力量平平托起,悬浮到了半空。它拼命挣扎,怎奈身体已经不听使唤,两条胳膊如扭麻花一般歪至身后,它惊恐地嘶叫起来。 山君右手再度一紧,“咔嚓”一声,山魈的脖子凭空拗断,硕大的脑袋垂了下来,挂在半空中。 其他的山魈吓得紧紧贴在地面,连头都不敢抬了。 “教会你们说话,看来是件错事。”山君缓缓说着,右臂放了下去。那个山魈的尸体重重砸落,四周那些碧绿眼睛烁烁生光,喘息声更盛。 “吃吧,这些天你们也饿坏了。”山君这才转过身,朝着幽暗的松林微笑了一下。 数不清的灰影从林中窜出,转眼间将那山魈的尸体撕咬得粉碎。 第十七章 夙渊给颜惜月找了个土地庙休息,蒙蒙月光下,那土地公土地婆的塑像早已蒙上了厚厚的灰尘,却依旧满脸微笑,好似没有任何烦恼。 颜惜月捂着右臂坐在香案边,夙渊在她面前坐下,弹指点燃了身后烛火,见她脸色很不好,便问道:“要我替你疗伤吗?” 她摇了摇头,自己闭目盘坐,存神静观,万念归一。心中银芒璀璨,碎星卷轴在眼前徐徐浮现,其间字符一一飘起,如灵光般印入她周身要穴,护佑她灵气流转,祛除伤痛。 静坐许久,才睁开眼,却见烛火摇曳之下,夙渊还是像之前那样坐在面前,似乎动都没动过。 她有些尴尬,“看着我干什么?” “没什么,看你怎样给自己疗伤的。”他说罢,就站了起来,走到门口望着远处。 颜惜月知道他其实还是很想去追踪山君的下落,只是被自己拖累了而已,但自己虽已运转灵气疗治伤处,那右臂却还是隐隐作痛,使不出几分力气。正忧虑时,那烛火忽忽晃动,她下意识地看了看,却见原本空荡荡的窗前竟朦朦胧胧地浮现出人影。 颜惜月不由抓过长剑,夙渊亦闻声回头。此时那浅淡的人影已能辨清容貌,秀眉杏眼,青裙袅袅。 “寻真?!”颜惜月愕然站起,“你怎么会到这儿来……” 寻真的身影随着烛火光晕微微起伏,轻如烟霭。她朝着两人作礼,低声道:“我是来与你们道别的。” 夙渊皱了皱眉,上前几步,“你要去哪里?” 她低眉,眼眸含忧,“明日一早,我就要离开此地,或许再不会回来。只是还有一事想要拜托,因此半夜元神离体寻到此处。” 颜惜月想起之前她与邝博阳所受的欺负,便道:“其实我们刚才几乎就要抓到吃人的怪物,可惜被它跑了,你只要再等几天,我们一定会替你洗清冤屈。” 寻真却微微摇头,似乎对此事毫不在意,继而伸出纤纤素手,漫漫星光在掌心飘悬舞动,半空中渐渐浮现小巧透明的琉璃水缸,其间还长着一株娇艳含苞的红莲。 “这是我家中红莲,需以灵力浇濯护养,三年方可盛开。但我明日即将离去,此花只怕等不到盛开便要枯败。”她顿了顿,朝着夙渊缓缓下拜,“虽知失礼,却想向你请求暂借几分灵力。待到你有空时,可来汉水解佩亭,我当以十倍相还。” 夙渊看着那支红莲,它的四周灵气氤氲,滋润着娇嫩欲滴的花苞。 “这些时间,是你用自己的灵力在养活它?”夙渊打量了她一下,“你如今灵力衰微,为何会这样?” “因我执意要离开汉水,神女便将我大部分灵力封存,亦不允许我擅用法术。因此,只能请你相助。”寻真说话间,神情甚是不安,甚至还带着几分悲愁。 他平静地问道:“这红莲开花之后,又有何用?” 她勉强笑了笑,“脱胎换骨,祛除痛苦。” 夙渊略一思忖,似乎明白了她种植此莲的用意。他径直走上前去,浅金色光华自指间静静流泄,如缥缈云雾凝成泉水,徐徐注入那朵红莲之中。 颜惜月看到此,忍不住问:“寻真,你是跟邝博阳一同回汉水吗?” 寻真闻言一怔,眼神忽的沉寂下来。“……不,明日请将此红莲转交于邝博阳,让他好生守着,等待莲开。” 颜惜月大为意外,明白她明日必将孤身远去,却不知为何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夙渊道:“还有一事始终不明……” “是关于我为什么要在这里生活两年?”寻真淡淡一笑,左手指尖一点,在那墙壁上的影子竟如水墨般流淌,最终化为一幅图景。 ——杨柳垂烟,莲叶无穷,一叶小舟横在碧波之中。有少年手持书卷坐在船头,在他身侧,则有一株红莲静静绽放。 “我本是生长于汉水解佩亭畔的红莲,历经风霜雨露,遇见无数过客。他叫安智,是江边穷苦人家的孩子,却喜欢佛家经文,常来我生长之处低声吟诵。我本已年岁久长,聆听佛经后心有感悟,只是不能变化人形,无法与他交谈,便只是每日等待着他的到来。十年之后,汉水神女偶然路过,见我灵性已通,便将我带回护养,使我终于得以修炼得道,幻化成人。” “我感念当年的安智,返回解佩亭找他,才知他后来出家云游四方,却在乱战中为了救一个孩子而被叛军杀死……”寻真停顿半晌,才又道,“我心中始终无法释怀,便恳求汉水神女准我再入尘世,以报恩情。” “然后,你找到了邝博阳?”颜惜月小心翼翼地问道。 她点头,“他正是安智的转世。本想还他十年岁月,只可惜……”她忽又展颜微笑,“或许是我太过执着,只记着安智的一切,却忽略了人过忘川便前尘皆无,即便魂魄转世,也再不是以前的那个人了。” 语罢,寻真再拜,浮在空中的琉璃缸如星光般散去,化成一点银珠,落入夙渊手心。 “有劳了。”她的身影渐渐淡去,连同着墙上的那幅水墨图景,一起归于虚无。 颜惜月望着空荡荡的墙壁,心情沉重。 * 天色初明的时候,邝博阳替寻真收拾了包袱,送她去秦尚书家。 他们走过那条狭窄阴暗的小巷,两侧门后探出脑袋,朝着两人唾弃咒骂。但他与她都像没听到一样,默默地走了出去。 他找来牛车,让寻真坐在后面,持鞭驶出了进贤城。城外道路曲折漫长,两人一路寂静,直至行到青岚湖畔,寻真忽而道:“博阳,在这里停一下。” “什,什么事?”他握着鞭子回头看她。她下了牛车,注视着他,“还记得你是在哪里见到我的吗?” 他一怔,望向湖畔的那座小山。两年前他上山砍柴,忽遇大蛇袭击,是寻真出现赶走了大蛇,并替他包扎伤口。那时的他,还以为自己遇到了仙女…… 她朝着那座山慢慢走去,“我想再去看看。” 邝博阳怀着复杂的心情随着她上了小山。 山顶除了丛生的草木外并无美景,只有转到一侧,才可望见如天落碧玉般的青岚湖。 秋阳出云,山间来风,水面涟漪不止,满目皆是璀璨如星。远山渺茫,只余一抹青色,横斜天际。 邝博阳站在寻真身后,见她许久不说话,知道她内心难过,也不由低落道:“寻真……我,我知道自己的决定让你伤心,可,可也是无奈。你去了秦尚书那里,要,要好好保护自己……” 她背对着他,静默片刻,才道:“当初你第一次见我,傻傻地问我是不是仙子,就在这儿,对吗?” “……是。”他疑惑不解,不知道她为何会问起此事。 她转过身,望着邝博阳,“那现在,你还信吗?” 他尴尬地后退一步,“说这个干什么?你,你也知道,那是玩笑。” “那别人说我是妖,是鬼,你怎就信了?”寻真寒了声音,眼里满是悲哀。 “我……”邝博阳为掩饰心虚,提高了嗓门,“我都不知道你的,你的真正来历!再说,再说你怎么可能真是仙子?仙子,怎么可能看得上这样一无是处的我?!” 她望着他紧张苍白的脸,不由失神,过了许久,才喃喃道:“你要记得,等家中的红莲开放后,将那莲瓣碾碎,再以清酒与冰雪一同浸泡三年。饮下那酒之后,你身上的残疾就会……” 邝博阳却心烦意乱,转过身道:“我们……别在这儿浪费时间了。” “安智!”她在身后忽然叫了一声。 他茫然回头,寻真却望着他,轻声说道:“再会。” 随后,她决然转身,朝着崖下波光粼粼的青岚湖飞跃而去。 “寻真?!”邝博阳惊呼着扑上前去,拼命抓住了她的手腕,岂料竟也一下子跌出了山崖。迅猛的山风席卷而来,在这猝不及防之际,惊愕中的寻真却还是挥出长袖。 耀眼光华如莲叶般平铺展开,将邝博阳稳稳托起。 而她自己则如受伤云燕般径直坠下。 风吹起她的青青衣裙,寻真的眼里有刹那的遗憾。最后一丝灵力自她指尖流出,转眼间她的身子竟化为无数嫣红莲瓣,被风卷起,又零落飘散。 * 那一点灵力随风飘飞,如残雪般,最终飘到了青岚湖边的夙渊身前。他伸出手,掌心缓缓浮现那株含苞的红莲,微弱的灵力轻轻落在瓣尖,与周围氤氲的灵力融汇如雾。 山崖上,邝博阳发出绝望的呼喊。 颜惜月还未从震惊中恢复过来,望着坠入湖水的飘零红莲,怔怔道:“她这样……是回到汉水神女身边去了吗?” 夙渊垂下眼帘,“她刚才耗尽了灵力,只怕归路迢迢,已难以回去。” “什么?那她会怎样?”颜惜月不敢相信,呼吸为之一阻。眼前忽又浮现昨夜寻真道别的场景。那时的寻真,或许只是想要离开这里,回到汉水…… 夙渊没有回答,只是静静俯身。他的指尖触及湖水,烁烁微光持续不断地流注蔓延。漂浮于水面的数瓣红莲轻轻起伏,在那微光的萦绕下,最终飘向远处。 他这才站起身子,将手中犹自含苞待放的红莲转交于她,转身朝着青岚湖的另一侧慢慢走去。“你去将红莲给他吧。” * 颜惜月忘不掉将红莲交给邝博阳时候,他那种惊愕而又悔恨的眼神。 她交待着寻真之前的叮嘱,但他却好像已经失去了所有生气,整个人都是木的。 “那么,我走了。”她也不便再多说什么,转身便要离去。邝博阳却好像忽然从梦中惊醒,追了几步,颤声问道:“寻真呢?为什么,为什么她会变成,变成许多花瓣……” 颜惜月回首望着淡蓝天际,低落道:“她是仙子啊……只是不愿再在凡尘停留,回到原先生活的地方去了。” 她说罢,离开了那座山。 邝博阳跌坐在地,失声痛哭,怀里还抱着那株蕴含了无数灵力的红莲。 第十八章 “如果你是邝博阳,等到半年后红莲盛开,你会将它碾碎化酒吗?”颜惜月下山之后走出很远,还不由回头望向山丘。 夙渊缓了缓脚步,“为何问我?” 她意态失落,垂着长长眼睫道:“只是想知道你们男人的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的想法或许和他完全不同,问我也是无用。” “你!”颜惜月心中本就烦闷,见他丝毫不能体会自己的感怀,更是不想再说话。她独自往前行去,夙渊却没有追上,隔了一会儿,她下意识回过头去,见夙渊还站在原来那里,沉着脸远远望着她。 颜惜月无奈,只好又折返回去,皱眉道:“你这是要干嘛?” “我答得没错,他是他,我是我……”他居然还想辩驳。 颜惜月失望道:“不说就不说了,我又没强迫你。” 湖水拍打着岸边卵石,波声起伏,水浪卷涌。她慢慢前行,心中始终还想着寻真与邝博阳的事,不免又觉得自己多愁善感,或许对于修仙之人来说,这并非好事,反倒会成为很大的干扰。 想到此,颜惜月不由得停下了脚步,望着渺茫的青岚湖出神。 夙渊自后方走来,默默站在她身边。 西风吹落萧萧木叶,湖面上的光亮渐渐黯淡,不知何处飘来数朵雨云,飘洒下如丝如絮的细雨,拂过脸颊,又转瞬即逝。 静默间,夙渊忽道:“我不会把红莲碾碎。” 颜惜月愣了一下之后才反应过来,“都问过那么久了,还回答?” 他没再说话,湖面上吹来潮湿的风,淅淅沥沥的雨又落了下来。 “走吧。”颜惜月说。 他点点头,依旧像以前那样跟在她身后。细雨与水雾交织氤氲,颜惜月的身影也朦胧起来,夙渊静静弹指,细密雨丝悄然划过,未曾沾湿她的衣裙,就好像有透明的伞飘在半空,如影随形。 她讶然回头,站在濛濛秋雨中,眉心小梅嫣红。 “给你。”夙渊说罢,半空中荧光微闪,有洁白的纸伞徐徐飘下,像一朵盛开的白莲。 颜惜月伸出手,那纸伞就飘落于她掌中。雨点稍稍大了起来,滴滴答答的打在薄透的伞纸上,她犹豫了一下,向着夙渊道:“你不过来吗?” 他走上前,却没有与她同在伞下,只是站在旁边。 “雨淋不到我。”夙渊的眼里有些许的骄傲。 纷纷扬扬的雨珠在他身子周围溅起又落下,果然不能打湿半分。 于是两人在微凉的秋雨中前行,她撑着那柄素白纸伞,他就在旁跟随。 * 因昨夜被那怪风聚成的妖兽偷袭成功,山魈亦被带走,颜惜月自感愧疚,便提出要继续追踪山魈的下落。夙渊对那山魈其实没怎么在意,倒是那后来出现的妖兽引起了他的兴趣。 “你的手臂还疼吗?”他见颜惜月还是用左手撑伞,不由问道。 “好多了,只是还略微酸痛。” “嗯。”夙渊没再多问,望了望远山黛影,“那就先去南台村看看,也不急着动手。” “南台村?”颜惜月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却记不清到底在哪里听过。夙渊瞥她一眼,“昨夜那个山魈说过,因为山君不允许它们吃南台村的百姓,它才跑到这里来。” 她恍然:“看来山魈平时肯定是在南台村附近了。” “那是当然。山魈并不可怕,只不过昨夜那飓风化成的妖兽若真是山君分|身,此妖倒比之前所遇到的都要厉害。” “我不怕。”颜惜月自然而然地道,“再说,不是还有你吗?” 夙渊看看她,眼神有些奇怪,她愣了愣,“怎么了?” “没什么。”他回避似的转过脸去。 颜惜月却撑着伞走到他身前,看他一眼就发现了异样。“夙渊,你眼睛又绿了!” 他无端懊丧起来,“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为什么有时候会变成墨绿色啊?” “不知道。” “你自己的眼睛,自己会不知道?” “没有什么原因,想变就变了。” “……” * 经过多次问路,午后时分,颜惜月才带着夙渊找到了那个位置偏僻的南台村。 因地势高低错落,村中田地不多,小径复杂交错,蜿蜒通往村后的山岭。雨水刚停,已有村民背着箩筐进山。一辆牛车正往村外去,赶车的年轻人看到娉婷如仙的颜惜月,不由回过头多看了几眼,继续又停下牛车,问道:“娘子是从哪里来的,到我们这儿找人吗?” 颜惜月颦眉道:“赶路的时候跌伤了手臂,痛得厉害,不知道哪里可以容我们休息一晚?” 那年轻人眼睛放亮,连忙道:“我家房子大,娘子要是愿意,我这就带你去休息。” 颜惜月还未回答,夙渊的脸色已经有些发沉,坐在牛车上的另一老者却回过头正色道:“外来的客人要在村子里住,也先得去拜见了族长才行,不要坏了规矩。” 年轻人叹了一声,悻悻然地指了指远处的大槐树,“行,那娘子就先去族长家吧。” “族长?”颜惜月看了看村子,“你们这村子都是同一家的?” “是啊,咱们这村多数都是姓耿的。倒是也有外姓,只不过很少。” 老者似是不耐听他闲聊,催着往前赶路,年轻人只得扬起鞭子,赶车往前而去。 颜惜月顺着刚才所指的方向慢慢走,夙渊不声不响跟在她身后。他背后的光剑暂时隐没,看上去消减了几分寒意,但还是让人不敢亲近。村民们隔着很远朝他们指指点点,小声议论着,似乎很少会见到外来者进入这个僻静的村庄。 粗壮的大槐树枝叶盘曲,如苍龙般覆压在屋顶。 颜惜月抬手,叩响门扉。 “谁?”门后的院子里传来问话声,过了一阵,才有人将门打开。 * 开门的是个面目黢黑的中年妇人,听颜惜月道明了来意,面无表情地说了声“在这先等着”,随后转身进去。颜惜月有些尴尬,回头看夙渊,他却正扬起脸注视着村后的山峦。 等候了片刻,那妇人才返回门口,将他们带了进去。 与其他农家相比,这院子还算宽敞整洁,堂屋檐下悬挂着不少野味山货,看上去日子过得很是殷实。一个头发斑白的老者背着手站在台阶上,见他们来了,便颔首道:“家中简陋,还请客人不要嫌弃。” 听了这语气,颜惜月便知他的身份,连忙行礼,“耿族长,是我们冒昧打搅了。本来还想赶路,可下雨之后山路难走,我又受了伤,只得找地方借宿一宿。” 老者正是南台村族长耿通,他哈哈一笑,朝里边做了个手势。“哪里话,我们这小村庄平日很少有外客到访,两位不必拘束,就当是到朋友家里作客一般。”说话间,又吩咐那仆妇去厨房泡茶,看起来倒是好客。 颜惜月与夙渊跟在他身后进了堂屋,却听里侧门后传来又急又快的脚步,奔出来一个穿着素花布袄的小女童,不过三四岁上下,圆眼粉唇,甚是可人。 “爹爹,爹爹!”她挥动着小手扑过来,竟一下子抱住了夙渊的腿。 向来冷静的夙渊措不及防地怔在原地,小女童努力抬起脸看看他,随即歪了歪头,松开手胆怯地往后躲。 “怎么连自己的爹都能认错?”耿通沉着脸斥了一句,小女童不敢吱声,咬着手指扭来扭去。 “盼儿!你跑出去干什么?”后屋很快又有年轻女子一路小跑追出,见了陌生人,连忙低头行礼,随后将小女童拽到身后,贴着墙角而站。 “这是我儿媳瑞娘,出身低微,见了外人就害羞。”耿通很随意地说着,朝女子望了一眼,眼神隐带不悦。 她长得娇小柔美,此时手足无措地站在那儿,脸颊微微发红,视线也始终落在下方。 “爹爹呢?”盼儿从她身后探出小脑袋,好奇地打量颜惜月与夙渊。 瑞娘忙回过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低声道:“爹爹他,很快就回来了。” 第十九章 稍做休息之后,颜惜月找了个借口,与夙渊一同出了耿通家,沿着村中小径前行。 村里的人多数都出去干活了,路上倒是安静。她见四下无人,想要放七盏莲华出来,夙渊却道:“不要在村庄里显露,免得被人看到。” “……想快些寻到山君躲藏之处。”她顿了顿,“你不觉得那个族长对孙女好像一点都不喜欢的样子?” “为什么?”他不紧不慢地走在树影下,似乎没有任何感受。 “我怎么知道?”颜惜月拨弄着腰间浅色流苏正在思索,却听他又说了一句,“我是问,你为什么总在意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 “……”她无语,停下了脚步,他却继续前行,仿佛自己什么都没说过似的。青山碧水间,这玄黑背影挺拔利落,倒像是画中人一般,可颜惜月心情却又被他打乱。 见他走得远了,她才有些气恼地追上去,在他身后说:“果然猫是不会理解人的!根本没有那么多情感!” 他本是走得洒脱,听了此话脚步忽地一滞。回过头,用极为奇怪的眼神望着她,“你说什么?” 颜惜月看到他这神色,自觉戳准了他的软肋,不由得意地露齿笑起来,伸出双手,在两腮边做了个动作。“早就被我看穿了,还自以为神秘高傲呢!不就是只黑猫吗?” 他不发一词地看她,末了,才按捺着内心翻滚的情绪,一字一字道:“我什么时候,说自己是黑猫了?” 颜惜月怔了怔,打量他几眼,“难道是白猫?” 夙渊快要气疯,“简直胡言乱语!” “恼羞成怒了?”颜惜月哼了一声,“其实最早我看你到处找鱼的时候就猜到了,只不过没说穿而已。你的主人还真奇怪,竟会叫一只黑猫去看守什么宝贝,还在无涯待了一百多年!我只知道狗会看家,没想到猫成了妖之后也这样忠诚……” 她说到最后,又忍不住背着手笑。 天色正碧青,飒飒金风拂动她的乌黑长发,身后的杏黄剑穗随之飘飞。夙渊自遇到她以来,还是头一次见她这样开心,她笑的时候眼睛弯弯,瞳仁明亮,映着面前的他。 他开始还想辩驳,但话到嘴边又忍了回去,只道:“你竟至今也不知无涯到底是什么地方?” 她想了想,“……以前从没人跟我说起。可这跟你的真身又有什么关系?你不要扯开话题!” 夙渊冷哂:“要是知道无涯,就根本不会以为我是什么黑猫。你那师尊,未免太误人子弟!只怕自己也孤陋寡闻,所以门下弟子连无涯都没听说过。” 颜惜月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愠恼。“好端端的为什么忽然说我师尊坏话?他掌管玉京宫诸多事务,哪有时间给我谈天说地?” 夙渊愣了愣,没有预料到触及了她的逆鳞。颜惜月瞪了他一眼,大好的心情都被搅乱,转过身就往山间去。 他踟蹰一会儿,跟上去走了一段,见山路陡峭崎岖,便出声道:“山上情况不明,你不要走在前面。” 颜惜月沉着脸瞥了瞥他,没有理睬,继续向前。 “你不想知道无涯究竟在何处吗?”他想了半晌,才问出这样一句。 她还是顾自走路,连看都不看他了。 夙渊郁闷,站定在小径转弯处,遥遥地道:“你的师尊是说不得的?” 颜惜月正色回首,“他是我的恩师,也是玉京宫的掌门!许多年前要不是他与诸位前辈联手抵御了魔君烈枫,洞宫山以及众多修仙门派恐怕都要被魔君率众践踏。也正因此,他才能够执掌玉京宫,这身份,不是随随便能够诋毁的。” 她别过脸,看着山路上随风摇曳的小小花朵,又道:“我只是他门下不出众的一个弟子,也很少能够得到师尊的亲自指点……可我始终牢记着,当年我病重垂危,大家都束手无策,是师尊将我带到了宝丰岩,不眠不休地施法将我救活。因此,哪怕他后来没教我多少法术,可我还是愿意一辈子留在玉京宫……你不是也说,只要能为你的主人效力就在所不辞吗?在我心中,师尊也是无可取代的。” 夙渊站在瑟瑟秋草间,静默了片刻,道:“我知道了。” * 两人此后都情绪低落,颜惜月闷闷不乐地爬上村后山丘搜寻了一遍,也没发现什么异样。她又放出七盏莲华,莲华在山间飞了一圈又一圈,最后也慢慢飞回,停在她肩头失望道:“没有妖气。” 一无所获的两人回到了耿家,仆妇正端着茶水准备送进屋子,见他们进来,连忙道:“你们总算回来了!老爷刚才还在找你们。” “有什么事吗?”颜惜月不解。 耿通听到说话声,从堂屋走出道:“回来就好,我之前听人说看到你们两个到山上去了,因此有些担心。要不是你们现在回来了,我还打算叫人去找。” 颜惜月讶异道:“怎么?难道这后山不能去吗?可我没觉得有什么危险……” 耿通负手走下台阶,“这村后的山丘倒没什么,村庄里的人也时常进山打猎摘果。只不过你们是外客,怕是不知道哪条路该走,哪条路不该走……万一贪看风光,走到了伏山岭去,那就不好办了。” “哦?”夙渊扬起眉梢,“伏山岭上有不寻常之处?” 耿通叹息一声,“伏山岭离我们南台村有六七里远,以往因为那里的竹子长得特别好,村民们会结伴去砍下竹子编制家具卖钱。但前几年上山的人很多都遭遇野兽袭击,有几人甚至死无全尸,因此我们这儿的人都不敢再去。” 夙渊颔首,朝着颜惜月看了一眼,她心中明白了几分,脸上却微笑:“多谢族长提醒,我们只是在附近走走,不会跑那么远的。” “那就好。”耿通呵呵一笑,转身要往回走。 颜惜月假装无意地询问道:“对了,在到南台村的路上,我曾听说这里有山魈吃人,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啊?” 耿通停在了台阶前,背着手皱眉回头:“哪里来的山魈?只是以前山里的野兽饿急了就将进山的村民给害了,也是难得才发生一两次,怎么会被外面的人传成是山魈?” “那……村里可有人无故失踪?” 耿通摇头:“并未听说,娘子为什么问这些?” 颜惜月连忙道:“没事没事,想来是别人加油添醋才传岔了。” 说话间,穿着花布袄的盼儿又颠颠跑来,头上的丫髻晃晃悠悠,手中还握着一个木头雕成的小羊。她在耿通身边绕了一圈,挥动着双手道:“爷爷爷爷!爹爹什么时候回来?盼儿想他了。” “快了。”耿通只简单地应了一句,见盼儿衣衫上沾着泥土,不禁叱道,“钻到哪个角落去了?你娘呢?怎么也不管?” 说罢,又扬声喊道:“瑞娘,瑞娘!” “来了!”瑞娘急匆匆地从里院出来,满脸不安,忙向耿通道歉,“我想着庆生就要回来,就在屋里给他翻找厚一些的衣服……” “好好看着!不准放她乱走!”耿通沉声吩咐了,也没多看盼儿几眼,就回了正屋。 瑞娘低头后退,见颜惜月正瞧着这边,只好尴尬地笑了笑,又将盼儿拉过来,替她拍去身上尘土。 颜惜月蹲在盼儿身前,指着那个木头小羊道:“这小羊真漂亮,就像活的一样!是从哪儿买来的呀?” 盼儿抱紧了小羊,又低头亲了亲它,“是爹爹给我做的,因为我也属羊!” “咦,你爹真厉害啊。”颜惜月故作惊讶的样子引得盼儿嘻嘻直笑,瑞娘起身,略带羞赧道:“我们这乡野人家也没什么好东西,她天天抱着小羊,睡觉都放在枕头边。” 盼儿的黑眼睛滴溜溜的,一会儿看看颜惜月,一会儿又看看夙渊,忽而抿唇笑道:“你身上有光,真漂亮!” 颜惜月一愣,她与夙渊都早已收了法术,看上去与常人一般无二,但又不知道她到底指的是谁,便上前一步,问道:“是说我吗?” “不是。”盼儿摇摇头,白嫩的小手一指夙渊,“他的身上有光,金灿灿的,在游来游去。” 夙渊亦颇为意外,他背后的光剑此时并未显现,可这小女童竟能一眼看出,着实非同寻常。 可还没等他开口,瑞娘已一下子捂住了盼儿的嘴巴,拧眉道:“不准再说谎话,爷爷听到了又要不高兴!快跟我进去!” “哎……”颜惜月想要问个清楚,瑞娘已经拉着盼儿朝她行礼,“对不住,她就喜欢胡说八道。”说罢,便急忙带着她回了屋子。 * 日暮时分,天色重又阴沉,不多久就淅淅沥沥下起了秋雨。 耿家摆起了满满一桌酒菜,算是对远道而来的客人的正式欢迎。然而入座的除了颜惜月与夙渊之外,也只有耿通一人。瑞娘早早地就去了厨房帮忙,盼儿则独自在廊下玩耍。 因为拘束的缘故,颜惜月没怎么吃菜,转眸偷偷瞥着身边的夙渊。他还是不会用筷子,手指指节突出,看上去用了很大的力气,可两根筷子不是分得极开,就是撞在一起打架,连夹了几次都没夹起一棵菜。 耿通目光疑惑,“这位……这位郎君是不是手不方便?” 夙渊没吭声,颜惜月忍着笑,道:“是呀,不过反正他吃得也不多。” 耿通叫仆妇给夙渊送来了勺子,“这个应该好握一些。” 恰好又有一大盘滑溜鱼丸端了上来,夙渊默默接过勺子,朝着鱼丸就是用力一挑。富有弹性的鱼丸腾地滚出盘子,哧溜一下就掉下了桌角。 “……”颜惜月不无悲哀地看着他,夙渊抿紧了唇放下勺子,端坐在了那里。 耿通笑呵呵地叫仆妇来替夙渊舀些菜肴,颜惜月却抬手道:“不劳您老费心了,他这个人有些矫情,还挑食得很呢!”说着,一把拿过夙渊面前的瓷碗,飞快地替他舀了几个鱼丸,又放回他面前。 “喏,吃吧。” 他抬眸看了看她,颜惜月却早已侧过脸,顾自吃着东西。 第二十章 雨下得越来越大了,檐下很快流注成帘,灯笼在风中乱晃。外面忽然响起了敲门声,仆人还未过去询问,蹲在廊下玩耍的盼儿却已经抱起小木头羊叫道:“爹爹回来啦!” 仆人忙跑去将门开了,身穿蓝色长衫的年轻男子从门外撑着伞快步进来,身后背着包裹,风尘仆仆的样子。盼儿冒着大雨奔上前,举起手中的小羊,欣喜喊道:“爹爹!” 男子将伞移到她上方,俯身看看,刚想要应答,却又敛容走过她身边,径直来到了堂屋里。 “父亲。”他放下伞,在耿通身前垂手而立,眉目颇为英俊,只是精神有些疲惫。 耿通捻须笑了笑,问道:“下着大雨怎么还连夜回来?钱款都收回来了?” “都收回了。启程的时候并未料到下雨,既然快到家了,就也没再留宿别处,索性赶了回来,也没什么事。”耿庆生规规矩矩地回答了,随后又望向颜惜月与夙渊。 “哦,这两位是途径此地的客人,因为受了伤所以借宿休息。”耿通介绍着,耿庆生便向两人问好。 颜惜月应得却有些心不在焉,目光还落在廊下的盼儿身上。 浑身湿漉漉的她已经跑了回来,站在门口眼巴巴地望着耿庆生的背影,手中还紧紧抱着小羊,刘海上慢慢地滴着水珠。 * 因儿子回来,耿通分外高兴,又命仆人拿来了久藏的高粱酒,请颜惜月与夙渊品尝。颜惜月推说不善饮酒,耿通却很热情地又倒了一碗,向夙渊道:“这是本地的特产,两位既然有缘到了南台村,一定要尝尝这酒的滋味。” “他也不会喝酒。”颜惜月谨慎地说,可夙渊却接过满满的一碗酒,低下头就喝了一口。 “如何?”耿通饶有兴致地看着夙渊。 他微微蹙了蹙眉,但很快平静了神色,抬头道:“滋味很好。” “那就好,既然喜欢,就多喝点,哈哈哈!”耿通很是得意,不停地向夙渊劝酒,而夙渊竟真的一口接一口地将整碗酒都喝了下去。 颜惜月看呆了,之前她甚至怀疑他是否知晓酒是什么东西做成的。可他喝罢之后,居然面色如常,实在让她吃惊。 酒席将尽时,在厨房忙碌了许久的瑞娘终于得空过来,还将盼儿也带到了桌边。 而耿庆生还在与父亲闲谈,似乎并未在意她的目光。 “爹爹……”盼儿怯怯地靠在椅子边,伸手拉了拉耿庆生的衣袖。她已经换了干净的衣衫,头发还有些湿漉漉的,看起来可怜兮兮。 耿庆生正端着酒杯,低头看了她一眼,没有应声。 盼儿讨好似的将木头小羊举得高高的,软声软气道:“爹爹,我天天抱着小羊睡觉。” “拿到这里干什么?还不放回屋子去?”耿庆生却很是冷淡,甚至有些不耐烦。 盼儿呆呆地看着他,不知所措。瑞娘握了握她的小手,凑到她耳边小声说了几句,才叫仆妇将盼儿带了回去。 盼儿一边走,一边还不忘回头看耿庆生,可耿庆生始终背对着她。 颜惜月看着,不由有些难过,此时耿通却又扫视了夫妇一眼,道:“今年已经快要过去,我还得等多久才能抱上孙子?” 瑞娘绯红了脸低头不语,耿庆生略显尴尬地笑了笑,也没回话。 耿通沉了沉双眉,语重心长道:“不要让我在族中丢脸!” “是。”耿庆生替他倒酒,又看看酒席上的两人,向父亲陪着笑脸,“有客人在此,父亲说这私事做什么?” “传宗接代是天经地义的事,有什么好避讳的?”耿通已经有些醉意,指着颜惜月与夙渊,提高了嗓门,“不信你问问这两位,是不是也巴望着早日生个白白胖胖的儿子?!” 颜惜月窘迫异常,急忙道:“不,我们不是……” “不必害羞,要不是一对儿,孤男寡女怎么会在一起?”耿通哈哈笑着,拍着夙渊的肩膀,“这位小郎君虽然手有些不方便,可长得还是很俊俏……” 颜惜月简直要无地自容了,夙渊的目光有些散,却还撑着精神轻咳一声,端起酒碗,“多谢夸奖……我再敬族长一碗。” 颜惜月瞪他一眼,“你不能再喝了……”话才说了一半,眼光落处瞥见了他从墨黑衣袖中露出的手腕,心头猛地一跳,竟不假思索地一把将其握住。 夙渊一惊,“干什么?” “你喝醉了,赶紧回去休息!”颜惜月板着脸将他一把拽起,向耿通父子辞谢。耿通见状也不便强留,便让一旁的仆人搀扶夙渊回房,颜惜月却还紧紧握着夙渊袖口,婉言谢绝之后带着他匆匆离开。 * 回后院的路上,她一手打伞,一手抓着夙渊,身上被淋湿大半,很是狼狈。他显然有些迷糊了,一路上只是发呆,走路都飘。 他们借住的两间厢房本是相邻,颜惜月径直将夙渊推进了门,随后反手落了门闩,压低声音急切道:“你手上是怎么回事?!” 屋子里尚未点灯,夙渊站在门口发怔,颜惜月忙又去点亮油灯,举到他近前晃了又晃,着急道:“夙渊,夙渊!” “什么……”他只觉头晕眼花,下意识地抬手遮挡光亮,颜惜月顿足,扯着他的袖子,“你自己看看这是什么?” 他这才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腕,慢悠悠地“啊”了一声,随后坐到了床边,道:“怎么冒出来了……” 颜惜月快要哭出来了,刚才在客堂里一眼望去,只觉他手腕发黑,惊吓之下也没细看。当时第一反应就是妖怪喝醉后法力减弱,时常一下子暴露原形,故此来不及多想就拽着他赶紧回来。 如今在灯光下细细一瞧,他那手腕上显出的竟是一片片墨黑光亮的鳞甲,有的甚至已经蔓延到了手背之上。 “那酒有毒?你有没有觉得难受?”颜惜月急得快步走到床前,夙渊却扬起脸看她,怔怔地不说话。她见他痴痴呆呆的,更是担忧,却又不敢再撩起他的衣袖。 夙渊却笑了一下,顾自躺了下去。“没有毒……这就是酒吗?以前时常听他们说……鲲后宴请上神时候也会有美酒……可我一次都没去过……” 他自言自语着,唇角微扬,眼眸晶亮。 颜惜月这才放松了些,试探地拽拽他的衣袖,“难道这些鳞甲,是你本身就有的?” “是啊……很奇怪?”他睨着眼睛看她,神情竟与平素截然不同,犹带着少年的稚气。 “……呃,猫也会生这么吓人的鳞甲?成了妖就变了模样?”她看着他修长好看的手指,其上已经有几片小小的黑色鳞甲悄悄显出。颜惜月心里发怵,侧过脸不敢再看。 夙渊又皱眉,负气道:“说了不是猫!你怎么这样笨?!我是上古神裔,岂是一般妖物?!” 她背着手往前挪了挪,“那你是什么变的?” 灯火在她身后跳跃摇曳,在夙渊望去,颜惜月好似在云端霞光间。他忘记了回答,怔笑着伸出手,叫道:“颜惜月。” 她很是意外,虽然早就跟他说过自己的名字,可平素他总是寡言少语,从不肯轻易叫她。可现在却极为自然地叫她名字,语声甘醇,又带了几分醉意。 夙渊见她不回应,又喊了一遍:“颜惜月。” “喊什么?”她颦眉,“我不是在这里吗?” “你过来。”他还伸着手,微微扬起眉,简直就是个固执又自负的少年郎。 可那双眼睛真美,眸子深处又隐隐透出深深墨绿,是倒映了璀璨星辰的一池春水,揉碎了珠光流彩的无瑕琉璃。 颜惜月鬼使神差地伸出手,轻轻握住了他的手指。 于是他高兴地笑,用了几分力将她拉近身前,道:“你跟我去北溟吗?无涯,就在北溟最深处。” “北溟?”颜惜月一愣,手指也紧了紧,“有鲲鹏的北溟吗?难道你以前就是在那看守东西,待了三百多年?” 他又孩子气似地笑,“不是三百,我在北溟……已经独自住了一千多年了……” “一千?!我……我不知道你活了那么长时间!”颜惜月的心砰砰乱跳,脑海里也混乱一片,一时间不知道应该再说些什么,不由自主地想将手收回。 可是夙渊却紧紧握住了,颠三倒四地道:“别怕……其实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上岸来……许多的东西,我见都未见过,还有许多的事情,我想都没想过……颜惜月,你不要总是笑我。” 她胡乱地点头,心有小鹿乱撞。 他这才释颜,侧转身子正对着她躺着,手还是不肯松开。颜惜月脸上发热,见他双腿斜搁在床沿,靴子也没脱掉,便尴尬地道:“就这样睡觉了吗?” 夙渊只是傻傻看她,她羞赧起来,俯身哄孩子似的说:“我帮你去打点水来洗脸,好吗?” 他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她才得以将手抽出,然后端起床边架子上的铜盆悄悄走了出去。 第二十一章 屋外雨势虽已减小,但夜深之后寒意侵骨,让她不禁微微发颤。 心绪却仍是纷杂,她竟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喜还是惊,亦或是两者皆有,另还有许许多多难以言说的情感,就像无数红线交织萦绕,理都理不清。 去井边打水的时候,她都还未平静下来,整个人有些发怔,神思完全不在身上。 待等端着水盆回到夙渊房里,灯火还闪烁,他却已经闭着双目睡着了。 安静得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 颜惜月怔立了一会儿,心底有几分遗憾与失落,但很快又平复。她并未转身离去,而是将他靴子脱下,又沾湿了手巾,谨慎地替他擦拭了脸与手。 碰到他手的时候,她心中还是有些畏惧的。那手背上长出的鳞甲虽小,可她的指尖不经意拂过,只觉得一阵寒凉。她也没敢再多看,赶紧替他盖上了被子,之后悄然离开。 * 耿家大院已经一片寂静,想来是他们已撤去酒菜,各自安歇。 回到自己的房间后,颜惜月也早早就睡下,可躺在床上听那窗外秋雨连绵,却怎么也无法入眠。 她烦躁不安地翻身,默念心诀,放缓呼吸……可还是无济于事,脑海中来回浮现的全是之前在夙渊房中的景象。末了,她终于放弃了努力,无奈地在黑暗中睁着眼睛。 风雨扑打着薄薄的窗纸,她转过脸望向窗户的方向,却惊讶地发现,原本敛了光的七盏莲华正幽幽浮在房中,一闪一闪地放出浅蓝色光芒。 “小七?”她低声唤着,小心翼翼地起身。 七盏莲华轻轻浮动,星星点点的蓝光已逐渐散开,绕着本体一圈又一圈,化成了盛开的莲花。颜惜月心知必有异动,背起长剑便跃下床来。此时屋外雨声骤紧,忽然间一阵狂风掠过,吹得窗纸扑簌作响。 七盏莲华倏然间破窗而出。颜惜月连忙开门,庭院中空空荡荡,唯有风雨一阵紧似一阵,可莲华却势如流星,越过屋脊朝着北边急速飞去。 颜惜月冲进夙渊房间连声唤他,他却毫无反应,她又猛推几下,见他还是睡得正沉,只能重新奔出门去,追向莲华飞逝的北方。 * 寒风冷雨扑面袭来,行得越快就越是艰难,但眼看着莲华的幽幽光焰在前方时隐时没,她便顾不得考虑自身,提着劲在风雨中疾掠。湿滑的野草在下方飞逝,颜惜月已追至村后山丘顶端,莲华的幽光又是一闪,很快没入另一侧的密林。 她穿过密林,沿着狭长的小道追行数里,不觉又进入了连绵山岭。 其间山石林立,势如猛兽,又有风雨萧萧,状似咆哮。黑暗中不知何处传来水声隆隆,像是瀑布涨水,撞击着岩石奔涌而下。 颜惜月在半山间的转弯处略停了停,莲华忽而朝下飞落,渺茫几不可见,只余下一道浅淡的光痕。她疑惑着探身而望,下面的山谷黢黑幽深,水流潺潺不绝于耳。此时风雨暂小,颜惜月抓着石间钻出的藤萝便往那谷底慢慢滑去。 双脚落地时,就能明显觉出此地必然人迹罕至。潮湿的泥地上不知积了多少的枯枝落叶,有的早已腐烂,在这雨天更散发出浓郁的味道。 她不敢掉以轻心,手持长剑沿着山壁而行。 莲华不知道飞去了哪里,四周是死一般的沉寂黑暗。 每一步踏出,厚厚的落叶间都渗出湿滑泥水,让她行进格外吃力。随着越来越往深处走,先前听到的瀑布声也越来越响,震耳欲聋的回荡在这空谷之间。 前方是交错密集的竹林,她侧着身子小心穿行,隐隐看到弥漫的水雾后有数点蓝光闪烁。 不远处湍急的瀑布自山顶倾泻而下,溅出无数水沫,飞散在湿润的空气中。七盏莲华就像夏夜的萤火虫一样停在了瀑布旁边的石壁间,一明一暗。 颜惜月犹豫了一下,紧贴着山壁朝那边挪去。可直至到了莲华所在的岩石前,四周也还是如常,瀑布依旧喧嚣,水意依旧四溢。她诧异地绕着那瀑布又搜寻一圈,还是没有任何发现。 “小七,是不是又追丢了?”她不放心地低声问着,伸手托起莲华。 七盏莲华却从她指尖滑落,重新飞到了那石壁间。颜惜月蹙着眉,将手心贴了过去,石壁湿冷粗糙,似乎并无异常。但当她抽出长剑轻轻划过之时,原先黝黑的石壁间竟隐有暗红光芒,盘曲连绵的符文如水中倒影般晃动浮现,瞬时间侵满了整块岩石。 ——有人在此布下了结界。 她确信妖物就隐藏于这石壁内部,然而里面情形究竟如何,却无从得知。略一思忖,她矮身退避,在暗处取出了钧天宝镜,念动碎星诀。 镜面掠过涟漪,来回盘旋的暗红符文如帘幔漂浮,有影子在深处幽幽晃动。她凝神聚灵再度默念碎星诀,镜中景象才慢慢展现,只是因结界法力高强,一切都朦朦胧胧,好似隔了数重白纱。 厚重的山壁内部竟另有洞天。 青竹如海,碧草如茵,白墙黛瓦的小院门户半开。院子中,有身穿蓝袍的男子背朝外蹲在屋檐下,以手中的玩具逗着身前的女童。 站在檐下的女童身穿红衫,虽是面朝这边,容貌却看不清楚,正举着双手去抢那玩具。 “把小羊还给我!”她抢了几次抢不到,便生气地抓住男子的衣袖使劲晃,“你是个坏爹爹!” 他笑了起来,展开双臂将她抱进怀中,“为了一只小羊就骂我?” “你把小羊抢走了……呜呜……”女童说着说着就抹眼泪。男子叹了一声,手掌一展,便多了几枚红艳艳的果子,“好,我是个坏爹爹,但不知道盼儿还想吃这果子吗?” “酸酸果!”女童高兴地伸手去抓果子。 石壁外的颜惜月看到此,不由心神一惊。 “什么人?!”男子警觉起身,霍然回首间袍袖一卷,刹那间钧天宝镜中的景象剧烈震荡。颜惜月未及出手,石壁间暗红符文猛然暴涨,竟如无数条光索般束住了她的手脚。 七盏莲华见状急速飞来,却被耀目的红光反震向对面山壁。 颜惜月惊呼一声,被铺天盖地的暗红符文笼罩全身,须臾之间就消失在石壁前。 * 无尽漆黑吞噬了一切。 令人心惊的暗红符文不知何时已经散去,但比起陷于不断转圈的符文中更可怕的是,她如今连自己身在何处都不知道,无论朝前朝后,都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她抬手触摸四周,却空空荡荡什么都碰不到。 颜惜月觉得自己的呼吸也有些吃力了,这无尽的黑暗好像巨石压顶,沉得让人喘不出气。她挣不出,逃不掉,只能凭着感觉往前走。 然而前方亦是无穷无尽的黑暗。 她不知自己走了多久,冷汗不断地从额间流下,脚步也越来越沉。寂静中,她忍不住大喊:“有没有人?” 没有任何人回应,只有她的喊声来回飘荡,更显出这漫无边际的空旷。 颜惜月不由慌张起来,握着剑快步向前,直至咬牙飞奔。 孤单的脚步声紧随身畔,这死寂的空间内只有她一人。 最后,她终于撞到了坚硬的障碍。伸手去摸,却是湿冷粗糙,正如之前在外面摸到的石壁。 颜惜月不敢相信自己的感觉,跑了许久终于找到这坚硬的尽头,可最终还是被同样的障碍挡住了去路。 挥剑猛砍,剑上的光芒转瞬就被无声无息地吞灭。她心生寒意,撑着长剑慢慢坐下。 ——那符文,竟将她困死在了这里。 * 夙渊睁开眼睛的时候,窗纸已被阳光映得透白。身子是前所未有的发沉,他躺在床上望着床顶愣了半晌,才模模糊糊记起昨夜的一些片段。 似乎是自己喝了酒,然后就莫名其妙地被颜惜月拽回了房间。 再后来,记忆就更为凌乱…… 抬起手看看,醉后显现的黑色鳞甲已经褪去,一切还如原先那样。 他若有所思地起了床,在穿靴子的时候又想到了颜惜月。按照她的性格,恐怕等不到他自然醒来,应该早就来敲门了。犹豫了一会儿,他还是开了门去找她。 然而她房中被子散乱,人却不在。 他迅速查看一遍,就连七盏莲华和佩剑都不见踪影。 原本还昏沉的夙渊震了震,转身就奔往前院。耿通正叫仆人来请他们用早饭,听说颜惜月不见,也是惊讶异常。问遍家中人员,都说自昨夜酒席过后就各自回屋,没人看到颜惜月,而大门一直紧闭,她也不可能自己出去。 耿通还在盘问下人,夙渊迅疾道:“不必再多问了,我心中有数,这就去找她。” “你自己能行?”耿通愕然,“还是找些村子里的年轻人帮忙为好……” “多谢族长,但寻常人去了没用。”夙渊无暇解释,随即便跨出客堂,迎面正见耿庆生快步走来。 夙渊朝他望了一眼,还未走出几步,却听耿庆生道:“郎君一个人要找到何时?我这就带人与你一起去。” 第二十二章 【含入V通知】 耿庆生果然领着南台村的人在附近帮着寻找起来,夙渊看了一圈不见异象,想起耿通曾说过的伏山岭,向身边的村民打听了详细方向后,便也不管那人劝阻,独自往北边行去。 远离了众人,自然可以施行法术,再崎岖的山路也不在话下。 虽行动迅疾,但沿途亦处处留心,只是寻遍林间山后,都不见颜惜月踪迹。他心下焦躁起来,倏忽间足踏光剑上了云间,乘风前行不多时,远望见下方山头箭竹如海,心知已到了伏山岭界内。 落下云头到了山腰,四周竹林森森,一夜秋雨后枝叶潮湿,远处水声隆隆,在山间不断回响。他沿着几乎被荒草湮没的石径慢慢往上,行至山道转弯处,眼角余光扫过,见山崖边垂下几根粗壮的树藤,枝叶半落,似是被外力牵扯过。 夙渊不由停下脚步,俯身往下方望去。 水雾如烟,影影绰绰,瀑布的声响似乎就从这山谷深处传来。 他攀着树藤纵身跃下,落足之处湿软厚重。举目四望,苍绿箭竹肆意生长,地上水流错杂,潺潺汩汩,如同蛛网。夙渊循着隆隆的瀑布水声曲折前行,隔着甚远就发现崖下草丛间隐有蓝光,正待再往前探寻,身后却风声骤起。 夙渊朝斜侧疾闪,手中光剑顿现,淡金色剑锋回旋横扫,霎时间光焰如火,直袭向后方的偷袭者。 那物急忙翻滚闪避,身形巨大,尖头獠牙,竟又是一只山魈。夙渊持剑出击,山魈怪叫着从光焰上方越过,单腿一蹬近旁竹子,凌空就咬向他的咽喉。 他负手侧身,在山魈扑到近前的瞬间飞速出掌,一下子就擒住了它的长臂。 “去!”夙渊振声一推,身形庞大的山魈就如石块般被他顷刻掷向竹林。“咔咔”声连响,十多根箭竹接连被撞断,那山魈哀嚎着重重砸在山石上,顿时头壳碎裂。 与此同时,竟又有十多道灰影自山岩上腾跃而下,白森森的利齿在半空显露,齐齐扑向夙渊后背。 夙渊霍然回身,冲在最前的山狼双眼碧绿,尖牙如交错利刃,爪子已扣向夙渊肩头。他迅疾后退,扬剑斜挑,那山狼灵活异常,竟闪过光剑再度率领众狼扑咬上来。 夙渊背后光华大盛,刹那间幻化出金色蟠龙破空出击,利爪落处擒住几头山狼,几下就撕得粉碎。鲜血自半空洒落,那领头的山狼躲过袭击却不后退,嘶叫着从蟠龙身下飞速穿过,后腿猛蹬,高高跃起,尖爪便抓向夙渊脸面。 他双手持剑直落而下,但见金光倏然划过,眼看就要将那山狼劈成两半。却在这时,山谷深处狂风骤起,挟着萧萧竹叶席卷而来。那瀑布飞流随之倾洒如雨,无数水珠在空中凝结成形,竟化为巨大无比的恶狼头颅,张开血盆大口就要将夙渊整个吞噬。 金色蟠龙矫然回转,夙渊飞身跃上,手中光剑直飞而出,正中那水影恶狼眉心。 谁知那恶狼原本就是幻化而成,遭此猛击顿时破散,水珠漫天飞扬。每一颗水珠中忽又浮现暗红符文,光芒一盛,便如天罗地网般罩下,将夙渊顷刻吞灭。 * 漫无边际的黑暗中,颜惜月正默念心诀盘腿打坐,却忽觉震荡如山崩地裂,无数道红光自天而降,霎时间充斥了这整片混沌天地。她被惊得抓起长剑护住了面门。还未来得及看清究竟发生何事,无数水珠飞散盘旋,打得她浑身发冷。 她愕然张开双目,只见原先的黑暗山壁已荡然无存,眼前是青翠竹海,不远处瀑布如练奔涌湍急,而自己则正悬浮于水意氤氲的半空。 ——景象虽是陌生,然而瀑布与竹林,却让她不禁想起昨夜所在的山谷。 难道结界已破,自己无形中闯了出去? 她又惊又喜,急忙想要落足于地,可身子就像绵软的白云一样,只是缓缓飘行,不曾下落本分。颜惜月急得竭力前纵,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攀住一支箭竹,刚想要顺着光滑的竹子往下滑落,却觉斜上方风声忽起,还未及抬头去看,已被突如其来的猛力撞得倒飞出去。 这一跌,几乎没摔断她的腰。 她忍着痛撑起身子,却望到弥漫的水雾中,有一人出现在之前的箭竹之下。 黑衣俊颜,乌发银冠。身后五剑如游龙,周而复始徐徐盘旋。 “夙渊?!”颜惜月惊呼。 他本来还略带迷茫,看到草丛中的她,不由也面露诧异,但很快又恢复了波澜不惊的神色,走上前道:“你受伤了?” “还不是被你冲进来时候撞的!”她皱着眉爬起,打量他一眼,“你怎么也到了这里?” 夙渊负手于背后,傲然道:“自然是窥破真相,知道你被摄入了结界,因此闯进来搭救。” 颜惜月没想到他竟能一眼就看破山壁的奥秘,想到自己的疏忽大意,心中微有惭愧。顺手一抽长剑,却见剑锋光华黯淡,竟还像昨夜一样,不由讶然道:“难道你并未打破结界?我们现在还是被困在其中?” 夙渊眉头一收,转过身去,“急躁什么?我能进来自然就能出去。” 说罢,便朝着那瀑布方向快步行去,颜惜月正撑着长剑准备追上,他又忽而停下脚步,“用不着过来,在那歇着就是。” 颜惜月脑海中浮现昨夜他醉酒之后的情形,不由红了红脸,默默坐在了竹林前。 等了许久,也不见夙渊回来,空中弥漫的水雾却越来越浓,放眼望去如在仙境。腰背上的疼痛已经减轻了许多,她等得心焦,才站起身想去寻找,夙渊却从瀑布的另一侧转了回来。 看他的神情就知道也未找到出路。 颜惜月上前道:“是不是四面八方都被石壁挡住?” 他却摇头,领着她沿着瀑布后的竹林小径一直往前。竹叶青翠如玉,叶尖水珠不断滚落,人在其间行走,就如在雨帘中穿行。颜惜月随着他走了许久,还是望不到竹林尽头,正待询问之际,却听前方水声震耳。她加紧脚步上前探看,竟又是湍急的瀑布倾泻而下,与先前的景致一般无二。 “我们一直都在往前,怎么会又绕回了原处?!”颜惜月惊愕回头,夙渊望着四周箭竹,道,“这结界中的景致似乎会不断重复,箭竹连着箭竹,瀑布连着瀑布,故此我们并未绕回,看到的却是同样的东西。” 颜惜月想到之前自己的遭遇,道:“为什么昨晚我就像是在黑暗的山中一样,而你闯入之后,这里却变成了山谷竹林?” 夙渊想了想,问道:“你被困进来之前,周围是什么景象?” “我就躲在山壁后,然后暗红的符文出现了……” “哦,那应该就是结界会随着被困之人先前所见之景而变幻。我被符文摄中时正好处在……”他说到一半,却忽然停了话语,背转身道,“还是找找出路吧……” 颜惜月一愣,很快叫道:“之前你不是说看破了奥秘才闯进结界救我吗?居然也是被符文困进来的!” 夙渊脸覆寒霜,振声道:“那是因为我预先知晓你也在结界内,为了闯入而故意被符文摄中!你已在此被困多时,应该尽快想法出去才是,怎么还在这种细枝末节上斤斤计较?” 他严肃的时候果然凛然不可小觑,颜惜月虽还心有怀疑,却也不敢再有所质问,恹恹地抽出长剑挥舞了几下,“走又走不出,武器都没了灵光,连强行闯出都困难了。” 夙渊却偏不相信,在她话音刚落之时便骤然出手。背后光剑化龙腾飞,蓦地发出清啸龙吟,挥动长尾横扫山崖。 一时间山摇地动,碎石滚砸,瀑布水流如银蛇狂舞,顷刻间就被蟠龙搅得铺洒漫天。颜惜月连退几步扬袖庇身,耳听得身后“咔咔”声起,竟是箭竹折断后朝着他们倒下。她连忙拽着夙渊飞身纵出,两人被迎面而来的瀑布冲得睁不开眼,落入瀑布后方的山洞才觉彼此狼狈不堪。 “都说了无法强行闯出,你还这么鲁莽干什么?!”颜惜月抹着满脸水痕,朝着夙渊竖眉。 瀑布前的山石还在纷纷砸落,但这座山好像没有倒塌的样子,夙渊显然有些失落,但马上又寒着脸道:“以你的法术攻不破,未必我就不能行。” “哦?那你现在不是试过了吗?差点没把自己砸死……”她哼了一声,背过身去坐在了洞角。夙渊一时语塞,在她身后来回踱了几次,才背着手走上前道:“你昨晚为什么忽然不见?” 颜惜月抓起地上的石子抛了几下,斜眼睨着他,心里想到的却又是他躺在床上满含青涩的模样。 夙渊摸不透她的心思,见她不说话,以为还在生气,便板着脸也坐在了她身边。颜惜月朝里面挪了挪,与他隔着半尺的距离,“小七察觉了妖气,我就追着它出了耿家,一路到了这里。啊,对了,我在山壁前发现了由符文构起的结界,用钧天宝镜观察时,竟然看到那山壁中另有天地。里面有树木有房屋,还有一对父女!” 夙渊微扬起眉梢,颜惜月继续道:“好像就是耿庆生与盼儿!后来那耿庆生察觉到了异样,袖子一震,我就被符文困住,再也出不去。还有,之前我们在耿家,不是见耿庆生对盼儿很是冷漠吗?可我在山壁幻境中所看到的耿庆生却对盼儿很疼爱,两人玩得正欢。” “哦?那你的意思……” “我想了很久,是不是南台村的那个其实并不是盼儿的父亲,而我在山壁中看到的才是真正的耿庆生!可是他为什么会法术呢……”颜惜月紧锁双眉,苦苦思索。 夙渊却没在意她说的这些,只是不悦道:“你夜间出去,为什么不叫我一起?” “你?醉成什么样自己都不知道?先是胡言乱语一番……之后就怎么叫都叫不醒!”颜惜月一边说着,一边觑着他的眼睛。此时他的眼眸倒是又恢复了墨黑,不见半点绿色。 他正身端坐着,脸颊竟也微微泛红,不屑道:“我怎会喝醉?” “怎么不是?你还对我说……”说到此,她急急收了声,却引来夙渊紧张追问:“说什么?” 第二十三章 颜惜月见他好似全然不记得昨夜的情形,不由怫然站起,“就是说什么无涯,北溟的,你难道全忘了?” 夙渊哑口无言,坐在那儿兀自出神。颜惜月在洞内转了一圈,望着洞口碎玉般的水花,忽而回头问:“你之前说,进来时看到什么景象,这结界也会随之变化?” “应该是,否则现在我们怎会进入了山谷幻境?” 颜惜月眼睛一亮,“我想起来了,我曾在碎星卷轴中看到过!这种八荒斗转术由施法者布下符文形成结界,只要有人闯入,结界中的景象便会随之变幻,并不断吸收被困者乃至法宝的灵力!”她又蹙眉冥思,“若是……若是只凭借法术想要从内部攻破极为困难,必须找到关联着施法者心神之处,那也是最易被攻破之处。” 夙渊迅疾起身,“那就去找。” * 两人掠出瀑布,沿着小径重返竹林,一路走来一路探寻,但这结界似乎与天地相融,找不到任何破绽。 夙渊背后的光剑越发黯淡,颜惜月心中暗暗着急,却不能表现出来。忽而想起昨夜被困之前所见之境,连忙带着夙渊奔向那山壁之下,“最初的结界符文就出现在山壁中,不如去试试。” 四周依旧杂草丛生,水流横陈,石壁上水痕斑斑,抬头望去只能望到错杂的藤蔓。 夙渊抬手按在山壁上,背后光剑不断旋转游走,随着速度渐渐加快,剑鸣清音亦越加震荡。 光华流转之中,颜惜月右手持剑,左手屈指,凝神默念心诀。 一声龙啸,夙渊背后金色蟠龙腾飞而出,猛然摆尾间口中宝珠红光骤放,那原先黢黑的石壁中陡然浮现一幅画境。绿树成荫,白墙绕院,只是那景象如水波般上下起伏,颜惜月急道:“就是这里!” 蟠龙清啸着闯入画境,夙渊当即拉着她亦随之而去。 这幻境虚无缥缈,两人走到小院门口仍觉身如轻叶,眼前虽有蓝天白云,绿树碧草,却是一片寂静,见不到半点活物。颜惜月快走几步推开院门,见檐下还悬着铃铛,四周却空空荡荡,并未再见到昨夜的父女。 “这是结界中的结界,也是幻境。”夙渊抬手,金色蟠龙在院子上方呼啸盘旋,所到之处,无论屋舍树木,竟都在瞬间支离破碎,飞散四方。 颜惜月还在惊诧,已被他抓住手臂穿过破碎的小院。 她回头望着那已成漫天碎屑的地方,待等再望向前方时,却惊见前方已是爬满藤萝的山岩。 “不会又被困在里面吧?”颜惜月紧张起来。夙渊却摇头,指尖金光隐隐,那跟随着的蟠龙绕着山岩腾飞,长着青苔的山壁上竟现出一个缺口,只是被道道铁栅栏挡住了去路。 颜惜月上前一步,正想持剑砍断铁栅栏,那洞内却忽有黑影朝她扑来。 她连忙扬剑后退,那黑影抓着铁栅栏,哑着声音急叫:“快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她万没想到这结界中的幻境里还有其他人存在,此时一看,那人蓬头垢面,满脸胡子,根本看不清容貌与年纪。 夙渊抬臂挡在她身前,向那人冷声道:“你是何人?” 那人紧张不已,使劲晃着铁栅栏叫喊:“我是南台村的,被妖物抓了关在这里!你们是不是我爹请来救我的?!快将这铁栏斩断,不然妖物回来就晚了!” “南台村?”颜惜月一怔,觉得此人声音听起来极为熟悉,可想起耿通曾说村中并无人失踪,不由诧异,“你叫什么名字?” “耿庆生!我爹就是族长耿通!” “什么?”颜惜月震惊不已,上下打量着那人,“那我们之前在耿家见到的耿庆生,难道……” 自称耿庆生的男人倒抽一口冷气,继而咬牙切齿,“这妖怪竟到现在还待在我家中?!快把我放出去,我要与它拼命!” “就凭你,怎能与它拼命?”夙渊说着,伸手一拂,那手臂粗的铁栅栏就此纷纷断落。男子大喜过望,连声道:“多谢多谢!等回去后我爹定有重金……” 还没等他说完,整座山崖却隆隆震响,无数碎石断木连续砸下,好似这幻境即将破灭。那男子吓得紧贴山壁不敢动弹,夙渊一卷衣袖,蟠龙穿云而落,在山岩前昂首吐珠。 “念咒。”他转眸望向颜惜月。 她当即站定身形,持剑疾诵。 “八方威神,使我自然。灵宝符命,普告九天。乾罗答那,洞罡太玄。斩妖缚邪,度人万千!” 蟠龙游舞,风起山裂。她剑尖灵光乍现,却仍时隐时灭,夙渊忽而握住了她持剑的手。他周身环绕的金色流光迅速注入剑身,与白光汇聚成一,颜惜月奋力挥剑,“破境!” 霹雳光起而复落,整座山岭发出惊天动地的崩塌之声,他们所在之处陡然四分五裂,尽化为盘旋飞转的碎片。 * 安静的耿家大院内,瑞娘正给睡在床上的盼儿擦着汗,身后房门骤开,回首间耿庆生迅疾闪来。 他脸色苍白,一把抓住瑞娘的手臂,低声道:“瑞娘,快随我离开这里。” “出什么事了?!”她惊愕站起,“你的脸色怎么这样差?” “结界已破,那两人果然法力高强,再不走就来不及了!”他急切说着,俯身便将熟睡的盼儿抱起,拉着瑞娘就往外走。盼儿被突然惊醒,吓得大哭起来。瑞娘急道:“她昨夜淋湿了,今早就发了烧……” “顾不得这些了!”耿庆生欲施法术,却见窗外金光大作,风雷过处已有人掠进窗户,持剑迫来。 瑞娘惊慌失措,耿庆生一把将她护在身后,手边尘沙飞卷,顷刻间幻化为一柄暗红长刀。 “你这妖物变化成耿庆生模样,还敢回到这里?!”颜惜月以剑直指,厉声喝问。 耿庆生紧握着瑞娘不断发抖的手,冷笑一声:“此事与你们无关,何必步步紧逼?!” “霸占人|妻,为非作歹,怎会与我无关?!”说话间,颜惜月已抬手出剑,寒光分颤,直取其眉心而去。耿庆生面若寒霜,手中长刀势如雷电,起落间数番格挡,已将颜惜月进攻一一化解。 耿庆生厉喝一声,长刀急旋而出,颜惜月剑划半圆护住身前。不料那长刀撞在剑上后忽化为无数黄尘,席卷起狂风扑面,颜惜月被迷住了视线,耿庆生趁此机会化作一道灰影,挟着瑞娘与盼儿冲出房屋。 冲出迷障的颜惜月返身掠至院中,但见碧空中金影游动,蟠龙已朝着他逃离的方向倏忽追去。而在那龙背之上,一身黑衣的夙渊正负手站立,任飒飒秋风扬起衣裾。 望着他乘龙远去的身影,她心底有所触动,随即又掠出急追。 * 灰影挟着瑞娘与盼儿急逃数里,眼看又回到伏山岭上空。后方的夙渊已乘着蟠龙追赶而上。龙身腾起,啸鸣间疾风横扫,利爪猛然落下,那灰影被龙身环绕缠卷,顿时如流星般朝着下方斜斜坠去。 落地瞬间,抱着盼儿的瑞娘惊呼出声,灰影迅疾化为耿庆生模样,紧紧护着她娘俩翻身滚落草丛。 盼儿哭得声音嘶哑,他手指一按其眉间,令她转瞬昏睡,随即拽着瑞娘飞奔向后山深林。古树在两侧急速后退,瑞娘仓皇间抬头,上空金龙盘旋,正紧追不舍。 “现在怎么办?!”她噙着眼泪急问。 他紧盯着前方,沉声道:“我送你们去安全的地方,你不必担心。” “他们不会伤我,要抓的是你……”瑞娘喘息着看他脸庞,“要不你自己先逃吧,带着我们你根本走不了!等他们走了,你再回来……” 他却不理,只带着她一味往前。跃过山溪,掠过沟壑,上空的蟠龙始终紧追却未攻击,似是顾忌着他身边的瑞娘与盼儿。 山风猛烈,他带着瑞娘逃至更为高峻陡峭的后山。松涛阵阵,山石嶙峋,前方有一幽深山洞,他将抱着盼儿的瑞娘推了进去,随即闪身而入,一挥袍袖,流光屏障顿时将洞口封锁。 “去了别处,记得要隐姓埋名,不要让人知晓你与盼儿的身份。”他眉宇间含着隐隐忧虑,闭上眼睛默念心诀。 无数暗红符文自瑞娘裙边的石头间幽幽浮起,就像扑闪的蝴蝶般环绕四周。 “宗峻!我不能让你独自留下!”瑞娘想要冲出,却被红光困在其间,顿时泪落如雨,“他们会杀了你!” 他的眉间微微蹙起,却仍紧闭双目施行法术。瑞娘急得大哭,眼看红光越来越盛,就要将她与盼儿送往他处,突然间山峰震动,土石崩裂。那红光骤然消减,瑞娘与盼儿跌倒在地。 “在这躲着!”他一惊,奋而抬掌,暗红长刀倏忽在手,扬身便出了山洞。 * 洞外蟠龙怒飞,后山已是林倒石碎,众多野兽飞鸟仓皇逃窜。他振刀怒视着站在蟠龙背上的夙渊,“瑞娘与盼儿俱是无辜,你不能伤害她们!” 夙渊居高临下,语声冷淡:“你就是山君?当初被你逃走,今日可再不会放过。刚才要不是你用她们来要挟,我早在半路就已将你擒下。” “要挟?”他冷笑,“早知如此,就该在你们被困结界时痛下狠手,以绝后患!” “那倒要看你有没有这本事了!”夙渊说罢,抬手间光剑陡长,震出无数金芒,朝着男子穿射而去。男子飞身纵起袍袖震荡,长刀啸起狂风,激浪般连连扑卷。 夙渊自上岸来倒是未遇到过这般狠辣的对手,两人在松林上方招招连环。他虽是乘龙作战占尽优势,却嫌不能近身交战,索性扬臂扣掌,身下金色蟠龙长吼一声,转瞬化为又一把光剑,呼啸着刺向正迎身进攻的山君。 暗红长刀绽放万千血花,扑天溅地的血珠汇聚如线,裹挟着追击而来的光剑,如蚕茧般将其紧紧围困。 山君趁势双手紧握长刀,朝夙渊头顶猛地斩下。 第二十四章 一霎间地动山摇,金色光焰冲天而起,照亮了阴霾天空。 原本空翠的山谷上方已是妖气弥漫。光剑震碎束缚,使得无数血珠四散飞扬。数道金芒在夙渊周身环绕盘旋,他凌空挥剑,直斫向化为耿庆生的山君。 山君眼中含煞,以暗红长刀格挡反攻,刀剑相交之际声声震耳,金芒如狂蝶乱舞。俄而袍袖飞卷,漫天血珠骤然集聚,忽如万箭齐发,朝着夙渊激射而去。 夙渊刹那间后移数丈,手中光剑横扫,那一道刺目金光顿时化为无边屏障,将激射而来的血珠尽数格挡。山君眼见如此,挟起尘烟遮天蔽日,笼罩了整个山谷。 夙渊正待持剑冲出,却听那飞卷的黄沙间有兽嚎叫,紧接着便是一匹灰毛白额的巨狼破空扑来,绿眼幽幽,利齿交错。 “这便是你的原形?”夙渊冷笑,两道金色光剑交叠飞刺,半空中龙吟阵阵,震得那水流激荡。而巨狼却丝毫不见畏惧,不顾性命连连扑咬,不离夙渊尺寸。夙渊斜刺出招,那巨狼忽又发出嚎叫,空中竟同时出现十多匹一模一样的巨狼,从四面八方汇聚扑下。 夙渊手中光剑顿化为金色蟠龙,与那巨狼的诸多分|身在空中腾跃交战。蟠龙身形矫健,游走如风,巨狼来势汹汹,扑咬狠辣,直斗得风卷云涌,天阴欲倾。 颜惜月亦已赶到,隔着甚远就望见山谷上空的恶斗场面。正欲出手之时,金色蟠龙清啸一声,震动山野,巨狼同时扑上,却被其长尾扫中,震退跌散。半空中夙渊迅疾出剑,光芒横扫间但见狼群灰飞烟灭,只剩下最后一头仍腾跃直起,身子四周乍现数把血刀,直击向夙渊双眼。 “小心!”颜惜月飞身跃下山坡,急忙出声警醒。 那血刀快如雷电,四周犹弥散赤红光焰。夙渊却更为迅捷,左手起诀,玄袖飞震出数道金光,但听得“铮铮”震响,血刀碎裂乱飞,迷溅于他眼前。而金光则长驱直入,瞬间便刺入巨狼右前爪。 那巨狼嘶吼着坠下半空,正跌在山洞近前。与此同时,洞前的屏障顿时消散,脸色惨白的瑞娘立刻扑到它身边,哀声唤道:“宗峻!宗峻!” 蟠龙飞回夙渊背后,他大步上前,剑指受伤的巨狼。可那瑞娘却猛然站起,伸开双臂挡在巨狼身前,厉声道:“你不能杀它!” 夙渊还未开口,颜惜月已飞奔过来,焦急道:“瑞娘,你难道没看见这是狼妖?他根本不是耿庆生!你真正的夫君早就被他关起,现在已被送回家中!” 瑞娘看了她一眼,却神色漠然:“我……早就知道。” 颜惜月与夙渊皆感意外,那巨狼此时已奋力爬起,受伤的前爪却已无法用力,只能歪斜着身子靠在瑞娘身上,痛苦地喘息。 “你,你知道他是狼妖变的,还这么护着他?”颜惜月望着那双眼幽绿白牙森然的巨狼,心生寒意。 瑞娘却毫无退缩之意,依旧用自己娇小的身子护佑在它面前,眼中满是悲哀。“没错,他是狼妖,可他对我好,对盼儿好。求你们放过他,他并没有害人!” “将真正的耿庆生关在结界之中,也不算害人吗?”夙渊瞥了瞥她,“若不是我们将那结界震破,只怕他要在里面待上一辈子吧?” “不……不会的。我们,我们本来已经打算过段时间就走,到那时,耿庆生会被放出来。”瑞娘泪水涟涟,慢慢跪倒在地,抱着那山狼抽泣。 “你是不是被他施用了什么法术?怎能认妖为夫?”颜惜月说着,便想往前将她拉开。 瑞娘却趴在山狼身上,寒声道:“他就是我的夫君,你们要想杀他,就先杀了我!” 远处却又传来喧闹的人声,间杂骡马鸣叫,竟是南台村的人循着踪迹找到此地。瑞娘听到了耿通斥责仆人的声音,顿时惊慌无比,托住山狼的下颔,急道:“快走!不要让他们发现你!” 山狼呜咽数声,竟伏倒在她跟前,不愿起身。 “还想走?”夙渊挥指如风,便朝他们射去。瑞娘却竟然真的丝毫不避,那疾风划过她脸颊,击飞身边石块。她又奋力将山狼一推,悲切喊道:“走啊!” 山狼身子一颤,以幽绿的眼睛望了她一眼,转瞬间化为虚无。 瑞娘随即扑向夙渊,竟妄想将他阻拦,可夙渊刹那间化为金色光影,倏然飞上天际,朝着远方追去。 瑞娘瘫坐在地,掩面哭泣。 “你……到底发生了什么?”颜惜月犹豫着上前。山洞内的盼儿渐渐苏醒,摇摇晃晃地走到瑞娘身边,拉着她的手问道:“爹爹呢?” “他,有事先走了。”瑞娘抱住盼儿呜咽。 此时山坡上的村民们已经发现了她们,有几人攀着树藤率先跃下,朝这里奔来。 不多时,耿通父子亦在众人簇拥下赶到。那耿庆生虽还有些虚弱,可一见到瑞娘,便眼露恨意,走上前来扬手便给了她一个耳光:“不要脸的贱妇!你想让我死?没那么容易!” 盼儿惊恐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抱住瑞娘抽泣起来。 * 耿通下令,将瑞娘与盼儿带回了南台村。 颜惜月虽对瑞娘刚才刻意阻拦有所不悦,可眼看弱不禁风的她被人推搡着关进屋子,又不免怜悯。盼儿在门外哇哇哭泣,耿庆生烦躁得将她一脚踢翻,吼道:“哭什么?!我又没死!” “爹爹,爹爹!”因耿庆生还长着满脸胡子,盼儿认不得他,只顾到处寻找心目中的父亲。 颜惜月忍不住将她拉到身后,朝着耿庆生道:“你为什么对自己女儿发火?她才那么小,根本分不清谁是父亲!” “谁知道她是不是……”耿庆生说到一半,咬牙忍了回去。耿通皱眉,叫其他人先回去休息,随后才对颜惜月道:“多谢你们搭救了庆生,但此事关乎我们耿家的颜面,瑞娘她竟与妖同处一屋,实在令人难以忍受……此后的事情,娘子不必再多问了。” 颜惜月欲言又止,也没把瑞娘阻拦夙渊之事说出来,暂且回到了自己所住的后院。 此后,耿庆生倒是梳洗干净了,带着耿通所送的钱财前来感谢。 他的身材长相果然和先前那个人几乎一模一样,只是由于在结界中煎熬了许久,所以略显瘦削。颜惜月因之前看到他踢盼儿,不太愿意与他多说什么,可他却愤愤然地说道:“那个狼妖当初就想害我性命,也不知道瑞娘到底是怎么想的,到现在还哭哭啼啼的,好像是我们亏待了她一样!” 颜惜月不由问道:“你是怎么被关起来的?” 他冷哼一声,“半年前我与瑞娘去进贤县的寺庙烧香拜佛,回来的路上因天气阴沉像要下雨,便从山间小路抄了近道。谁料山坡上忽然窜出一头巨狼,当时就向我扑来,瑞娘在一边大喊,那巨狼忽地变成人形,却是个陌生的男子。我还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就被他施法弄昏了过去,等到再醒来时就已经在那个山洞里了。后来,他竟变成我的样子又来看我,瑞娘也曾跟着来过几次。他们看上去就是一对恩爱夫妻,我这个真正的丈夫却不见天日,简直好笑!” “你先前没见过那个狼妖吗?无冤无仇的他为何要害你……” “我怎么可能见过他?”耿庆生越说越恼火,索性站起身来,“妖怪害人哪里还需要原因?我看必定是他觊觎瑞娘的姿色,所以就使出这偷梁换柱的法子,冒充我住在了耿家。最可恨的是瑞娘明明知道这是个妖怪,居然还愿意帮他隐瞒,实在是昏头至极!” 颜惜月没吭声,他又问道:“对了,与你同行的那位黑衣郎君是去追踪狼妖了吗?他是不是很厉害,一定能将狼妖杀死吧?” “这……倒也说不准。” 耿庆生有些失望,“可千万不能放过那个狼妖……既然这样,等他回来再说。”说罢,便离开了屋子。 * 颜惜月待在屋中很是烦闷,一会儿想着夙渊为何还不回来,一会儿又想着瑞娘与狼妖的事情,心中始终有许多疑惑未能解开。她从袖中取出之前找回的七盏莲华,原本浅蓝色的莲华此时却接近纯白,恹恹地浮在半空,失去了往日的光彩。 “好好休息吧。”她轻轻抚摸了一下,正想将它收起,却见门口探着一个小脑袋,正往里面张望。 “盼儿?”她起身走上前,盼儿却往后瑟缩了一下,眼睛还红肿着,想来是哭了很久。 颜惜月蹲在她面前,摸了摸她的头,“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她没有回答,还是望着悬浮在屋中的莲华,颜惜月便拉着她的手将她带进屋子,取过莲华放在她手心,“小心点,它生病了。” 她小心翼翼地用手指头摸了摸莲华,抬头惊讶道:“它冷得像冰!” “是啊,所以说生病了嘛。”颜惜月笑了笑。盼儿忽而道:“爹爹以前在山上给我玩的东西,也会浮起来,还能飞来飞去。” “你昨晚也是跟着他去了山上?” 盼儿点点头,“对啊,每次爹爹说,要去山上的家了,我就闭上眼睛,等到睁开眼睛,我们就已经不在这里了。” 颜惜月明白她说的就是山壁中的结界幻境,又问道:“那……你觉得爹爹凶吗?” “……”盼儿的眼里流露出一丝犹豫,像是害怕着什么,过了一会儿,才贴近颜惜月小声道,“我喜欢山上的爹爹,家里的爹爹很凶。” 颜惜月心绪有些复杂,她揉了揉盼儿的小脸,道:“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跑出来了?你没找你娘?” “她的房间关起来了,门口的人不让我进去。”盼儿沮丧地道,“爷爷和爹爹也把房门关的紧紧的,不知道在说什么。” 颜惜月沉默片刻,道:“我带你去找你娘吧。” 然而就连颜惜月都没能见到瑞娘,那房间被人上了锁,门口还有人守着,俨然就是将瑞娘囚禁了起来。她正生气时,听得前面有人说是夙渊回来了,便连忙赶往了前厅。 才一进去,就见夙渊正背朝外站在堂中,他听得脚步声响,便回头望了一眼。 颜惜月见他左眼角有一抹淡淡的血痕,不由吓了一跳,“你受伤了?” 他愣了愣,“没有。” “那是……”她走上前,小心地指了指那处,他抬手擦了一下,不在意道:“打斗时候溅上的吧。” 她松了口气,正想问是否追到了狼妖,耿通父子也闻讯赶来,同样急急忙忙问起此事。 夙渊却平静道:“没追到,被它跑了。” “什么?!”耿庆生震惊不已,“我还以为十拿九稳。郎君法术如此高强,怎么会被狼妖给跑了呢?!这妖怪心狠手辣,要是再回来报复可怎么办?!” 第二十五章 夙渊沉了沉脸,“这附近山峦众多,我又不认得方向,自然是它跑得比我快。” 耿通见状皱眉道:“庆生,郎君能将你救出已经是很不容易,你不要太焦虑了。” “我只是担心狼妖回来后更麻烦!”耿庆生叹着气,耿通也掩饰不住脸上的担忧,向夙渊拱手道:“庆生说的也不无道理,那妖怪受伤逃窜,难保不会去而复返。我们这村庄里虽有壮汉,可遇到怪物却也不是对手,还恳请两位多待些日子,以保全村平安啊!” 夙渊朝颜惜月看看,颜惜月踌躇了一下,道:“好,那我们暂时先不走。” 耿家父子听了此话自然高兴,连忙叫仆人再备酒菜好好招待。夙渊与颜惜月却都提不起兴致,简单地吃了一些就回了后院。 * 夙渊才进屋,却见颜惜月跟了进来,不由奇怪道:“你不回去休息一会儿?” 她背着双手在他面前走了几步,忽而问道:“狼妖呢?” “……不是说了跑了吗?”他皱了皱眉,坐在了桌边。颜惜月却道:“它都受了伤,你居然追不上?骗骗耿家父子可以,骗我却不行。” 夙渊语塞,起身又躺到了床上去,闭着眼睛不说话。 “起来!”颜惜月追过去叫他,他却装睡,连眼都不睁开。她扯他袖子也没用,便返身用手巾沾湿了冷水,蓦地往他脸上一盖。 夙渊倒抽一口气,一下子坐起身来,“干什么你?!” 他的脸上还淌着小水珠,眉睫更显浓黑如画,颜惜月哼了一声,“翻山越岭的脏死了,也不洗洗干净就往床上躺,真配不上你这张脸。” “这跟脸又有什么关系?”夙渊将手巾扔到桌上,“累了自然要躺,你怎么什么都要管?” “那你先回答了我刚才问的,我就不管你。” “……”他朝她瞟了一眼,重又倚靠着床栏,面无表情地道,“追丢了。” 颜惜月气道:“你等着吧!”说罢,头也不回地出了屋子,只剩下惊惶莫名的夙渊坐在床上发愣。 * 直至这天天黑,一切都还算平静,只是颜惜月偶尔经过前院,会隐约听到里边传来瑞娘的哭声。 次日天才刚亮,南台村就出事了。 先是有村民架着满身是血的樵夫来找耿通,说是一早打算上山砍柴,结果才出村子没多远就被山狼袭击,险些丢了性命。耿通连忙叫人去拿伤药给樵夫包扎,可还没处理完毕,被山狼咬伤的人就接二连三地登门。 一时间耿家的前厅伤员遍地,哀号不断。 耿庆生急得团团转,吩咐仆人赶紧准备好利刃,时刻带着以备不测。正忙乱间,数名村民神色慌张地跑来,朝着耿通叫道:“不好了!不好了!村口那条路被狼群堵住了,这可怎么办呀!” 耿通脸色发沉,当即令人将夙渊与颜惜月请来,与他们一同去了村口。 原先这个时候,正是村民们下地干活的热闹时分,现在老人妇女幼儿都躲在了家里,一群壮年男子虽守在通往村外的那条路上,却也不敢单独行动。见耿通带着人来到便立即围上来,指着前方叫他们看。 果不其然,虽是白天,但道路两侧草丛间不时有灰影闪现。耿通才刚往前去,立刻便有数头山狼自暗处窜出,绿眼之中满是恶意,随时要向他扑来的样子。 “岂有此理!这些恶狼竟如此猖狂,给我狠狠打!”耿通后退一步,朝着身边的村民喊道。 颜惜月急呼:“不可!” 但村民们仗着人多势众,操起柴刀斧头便向狼群冲去。却见山狼身子一弓,以急速的弹跃扑向村民,最前方的两人还未及挥动柴刀,便已被山狼扑倒在地。眼见那白森森的利齿就要咬断他们的咽喉,剑光一闪,颜惜月已冲到近前,手起剑落,当即砍下山狼的头颅。 污血四溅,群狼愤怒,追着剩下的村民疯狂扑咬。 耿通在仆人的保护下急退一边,只有颜惜月还在奋力搏杀,站在后方的夙渊袍袖一震,紧追而来的狼群被震退一丈开外。数道金芒在空中交错成线,转瞬间便织成细密罗网,将反扑过来的狼群阻在了外面。 那些恶狼在金线丝网外嚎叫奔跑,虽暂时无法冲进村子,却毫无离开之意。 村民们早已脱力瘫倒,一个个捂着伤口叫苦连连,此时又听后方有人高声呼喊,耿通闻声望去,原来是耿庆生带着数人匆匆赶来。 “村后的山路上也有狼!”耿庆生气喘不已,脸色发白,“已经冲了进来,被我们拼死堵在了祠堂那边,爹快去看看!” 耿通狠狠顿足,“真是疯了!”说罢又转向颜惜月与夙渊,苦着脸道,“还请两位使用法术,将恶狼斩尽杀绝,不然的话靠我们自己用柴刀斧头去打,只怕死伤惨重啊!” 颜惜月踌躇了一下,低声道:“我觉得它们是因为瑞娘而来的……” 她话还未说完,耿庆生已怒冲冲地道:“难道它们还想把瑞娘抢走不成?” 颜惜月沉默不语,还是夙渊提议先去祠堂那边看看,众人这才转往村后而去。 * 耿氏祠堂坐落在村后背靠大山之处,原本场所整洁,香火缭绕,而如今却已是遍地狼藉,残破不堪。 恶狼们在耿庆生离开之后就冲出了围堵,村民在惊慌之中逃进了祠堂,狼群却又从窗户扑进,非但将村民咬伤,还将祠堂弄得不成样子。耿通看着倒在地上的祖宗牌位,气得直哆嗦。 但狼群已经逃回山林,村民们又不敢贸然追击,只能在村庄四面严防死守,不敢掉以轻心。在耿通的恳请之下,颜惜月在村庄四周皆布下灵阵,与夙渊之前留下的金线丝网一同将整个南台村护得严严实实。 一时间狼群虽无法进村,但村里的人也不能出去,村庄笼罩在深深的恐惧之中。 眼看天色渐渐阴沉,村外山丘上狼群的绿眼又开始闪现,时不时传来阵阵嚎叫。村民们越加害怕,耿庆生提议,晚上众人轮流把守,以免狼妖出现,破坏结界冲进村来。 因颜惜月也已忙碌了一天,夙渊让她先回去休息一阵,等半夜时再换她出来。于是众人留在各处,她独自先回了耿家,经过前院时,忽听得瑞娘在房中连连拍门,四周却无仆人。 “怎么了?”颜惜月上前问道。 “是你?”房中的瑞娘显然焦急万分,“我之前听到仆人议论,说村子被狼群给围住了,是吗?” “是。现在村子里的青壮年都去各处守着了,因此家中仆人也少。你……有什么事吗?” 瑞娘带着哭音道:“那你有没有见到他?我让他走得远远的,为什么还会有狼群出现?” 颜惜月蹙眉,略施法术将那门上铜锁打开,身子一闪就进了房间。一天没见,瑞娘已经形容憔悴,两眼浮肿。颜惜月道:“暂时还没看到他,但狼群必定是他指挥而来,倒不像是刻意报复……而是,试图以此逼迫。” 瑞娘攥着衣袖倒退一步,倚在桌边无力道:“逼迫什么……难道他以为耿家会放我走?” 颜惜月想了想,道:“我听耿庆生说,他是在半年前与你回村的路上,莫名其妙被狼妖抓走,关进了山间的结界。而狼妖此后就变成了他的模样,与你一起生活。我怎么觉得有些不太合情理呢?就算你当时被狼妖胁迫,可回到村里你也会替他隐瞒?” 瑞娘扭过脸去,“怎么可能是莫名其妙就被抓走?他自己,当然不会跟你说实话。”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瑞娘疲惫地坐了下来,神色凄楚:“自从我生下盼儿之后,他与我公公就满心不悦,后来因盼儿经常能看到一些神鬼异象,他们更是对她憎恶厌弃。那天去进贤城烧香拜佛,回来的路上,耿庆生又恶狠狠地告诫我,如果一年内不能给他生个儿子,就要将我和盼儿赶出家门。我向他恳求,却换来斥责与殴打,也正是在那时,山狼就从林间扑出,一下子将他按倒在地。我当时吓得大叫,山狼却化为了人形,还让我不要惊慌。” 她说到这里,眼神明显有了变化,从原先的痛苦渐渐转为愧疚。“我从未见过他,他却对我的生活十分了解,将耿庆生平日里对我的冷淡与对盼儿的厌弃都说了出来。庆生气恼异常,扑上来还想拼命,那人却只一拳就将他打得跌了出去。他走上前说要杀了庆生,可我胆子小,又不忍庆生死在眼前,就求他不要杀人。于是那人就施法将庆生关进了山壁中,说那是结界,寻常人根本找不到。” 颜惜月终于明白了当日之事,却又疑惑道:“耿庆生虽然可恨,但狼妖为什么会知道你的事情?难道他一直在暗中观察你?” 瑞娘犹豫了一下,小声道:“我那日也问过他,他告诉我,多年前他被道士追捕,身受重伤倒在林间,附近的猎户见了就想将它剥皮卖钱……后来,有个进山采药的女孩子看它浑身是血很是可怜,就用刚采到的药材与猎人交换,以此让他逃过一劫。他伤好之后就到处寻找那个女孩子,但她一家却因饥荒离开了村庄,等找到之时,她早就长大,并已嫁为人妇。” “原来你曾对他有救命之恩?!”颜惜月惊叹道。 她怯怯地点头,“可要不是他说起,我根本早就忘记。那时候我还在老家,只是一时心软不想让它被活活剥皮,后来哪里还记得这事……” “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还要回到南台村?摆脱了耿庆生,自己寻个出路岂不是更好?” 她低下头去,满是悔恨。“宗峻……他也这样说过。他说可以把我们母女送到别处,再不用受气。可是在这南台村中,我还有年老多病的母亲与尚未成年的弟弟,我们是早年逃难至此的外姓人,亏得耿族长照顾,才得以在此安身。要是我丢下母亲和弟弟走了,只怕他们在村中遭人白眼,难以生存。可如果将他们也带走,又没法解释清楚。我就是因为这些顾虑,所以当时不肯离开,宗峻就变化成了庆生的模样,与我一同回了耿家……现在想起来,如果不是因为我优柔寡断,或许也不会弄成现在这样!” “所以他一直在这儿待了半年,盼儿也只当他是自己的父亲……” “是。为了不让人怀疑,他在耿家对我与盼儿仍装出冷淡的样子,与原先并无多少差别。”瑞娘顿了顿,眼圈微微泛红,“但是……他会在夜间施用法术,将我们带到伏山岭的幽谷中,就在那道山壁间,他给我们变幻出了另一个家,盼儿在那里过得十分开心。” 颜惜月听着听着,便不由想到了之前盼儿说过的山上的爹爹与家里的爹爹,脑海中又慢慢浮现那夜在幻境中所见的景象。她沉默片刻,再抬头看着瑞娘时,心中竟有些后悔。 她正心事重重,瑞娘却又含泪恳求道:“宗峻他虽是妖类,可到了南台村后并未害人,还曾下令手下的小妖们也不得伤害这里的村民。我知道你们都是法力高强之人,他之前又已经受伤,要是他真的再次到来,请你无论如何留他一条生路。如果他不肯走,就说是我让他离开,再也不要回来!” 第二十六章 夜深时分,南台村四面八方响起了凄厉的狼嚎。 寂寥的天幕之间,寒星隐隐,浮云层层,惨白的月光覆压全村,家家户户都紧闭了屋门,躲在黑暗中瑟瑟发抖。 那狼嚎钻入云霄,一声连着一声,在空旷的夜空下此起彼伏,恍如鬼哭。 颜惜月回到了村口,却只见耿庆生带着几个少年守在那里,不由问道:“夙渊去了哪里?” 耿庆生恼怒道:“那些野狼狡猾得很,趁着我们赶到村口,另一群又从山坡上冲下。我爹刚才派人来说,后山附近的灵符已被毁坏,夙渊就去了那里。” “灵符已被毁坏?”颜惜月心中一惊,若是寻常的山狼根本无法靠近灵符,要想将之毁坏,除非也要施用法术……莫非,那受伤的山君去而复返? 她抬头四顾,夙渊布下的金线罗网在夜间看来格外明显,而就在不远处,一双双绿油油的狼眼正在草丛间浮动,时刻盯着这边。 “我也去那里看看。”颜惜月说着就想离开,耿庆生急忙道:“他一个人去了够了,你要是不在这里,我们……” 话音未落,忽听狼嚎又起,紧接着,一头高大的山狼便从黑暗的小路那端慢慢走来。它的右前腿仍是无力,行动时一瘸一拐,但那双幽绿阴狠的眼睛中,却透着冷厉坚硬的光。 它朝着金线罗网走来,路边草丛中的狼群都一一停止了嚎叫,臣服似的退后数步。 “狼,狼妖!”耿庆生一眼认出了仇人,又惊又怕。他身后的少年们亦满脸惊恐,手持砍刀纷纷围拢。 颜惜月握着蕴虹剑走上几步,隔着流光罗网对那山狼道:“瑞娘她……已经把事情原委都告诉我了。” 山狼的瞳仁明显的收缩了一下,却并未后退。 颜惜月蹲下来,急速而又低声道:“你叫宗峻是吗?你是斗不过夙渊的,还不快带着狼群离开?” 山狼低吼了一声,紧盯着她,还是没有离开的意思。颜惜月还想劝阻,却听耿庆生在后面焦急叫道:“还在跟它说什么话?快,快杀了它啊!” 颜惜月含怒回头:“你住嘴!” 耿庆生一惊,手握木棍走上前,指着罗网外的山狼,“要是再被狼群围上几天,村子里断了水源,大家都没命!你不是道行高深吗?为什么看到它来了,却还不动手?!难道要等着狼妖把我们都活活逼死?!” 颜惜月看他如此蛮横,心中就腾起火苗。“它虽是妖,却要比你好很多!” “你说什么?!”耿庆生怒极,“我耿庆生难道还不如一个狼妖?你拿了我爹给的谢礼就翻脸不认人了?” “那些钱财我都放在桌上,一文钱都没动过!”颜惜月瞪着他道,“你对瑞娘做过些什么,自己心里清楚。狼妖还懂得知恩图报,可你身为丈夫却对妻子非打即骂,要不是狼妖出手相救,只怕瑞娘已被你折磨得不成人样!” 罗网外的山狼抬起头望着颜惜月,耿庆生攥紧拳头,喘着粗气道:“什么知恩图报?不过是头畜生,竟还学起人来?!”说罢,他竟挥起手中木棍就朝着山狼狠狠打去。 那山狼隔着罗网也不躲闪,相反嚎叫一声径直冲上。耿庆生的木棍才一触到罗网,便觉对面一股强力陡然撞来,竟连人带棍倒飞出一丈开外。山狼亦被震退数步,却还朝着跌倒在地的耿庆生凶狠嚎叫。 颜惜月瞥了他一眼,并未说话,倒是几个少年人赶紧上前搀扶。那耿庆生在众人面前丢了脸,又见颜惜月也不相助,气得将木棍砸在地上,恼怒离去。 * 村中一片寂静,耿庆生愤愤不平地回转家门,二话不说地就直冲到前院,一脚踢开了房门,将躺在床上的瑞娘拖拽起来,正正反反地连打四个耳光。 “你又要发什么疯?!”瑞娘悲声叫着,跌坐在地,嘴角都流出血来。 “我是看你发疯才是!”耿庆生一把抓住她的手臂,使劲将她拖起,“你是不是觉得跟一头畜生也比跟我强?我不在的日子里,你与那狼妖同床共枕得很欢啊?还说什么知恩图报……原来你跟他早就不清不楚了?既然这样,为什么还假惺惺嫁到我家?!” 瑞娘被他摇晃得几乎喘不过气,“我,我没有!是他将你关进去之后,才跟我说了过去的事情!” “要不是我爹收留你们,你现在还在街上要饭!竟敢帮着妖怪把我囚禁起来,还与他卿卿我我,你这不要脸的女人!害我在村里再也抬不起头来!”耿庆生一想到自身所受的屈辱,便又疯狂起来,将瑞娘拖到床边,几下就撕开了她的衣衫。 瑞娘趴在地上哭着求救,这动静早就惊醒了院中的丫鬟,却没人敢来劝阻。 隔壁房间的盼儿从睡梦中醒来,蹬蹬地跑到门口,见母亲被父亲压在地上呼救,吓得奔上前使劲拉着耿庆生的衣衫,叫道:“爹爹!不要欺负娘!” 耿庆生抡起胳膊就将她打翻在地,怒道:“谁是你爹?!你爹是那个灰毛畜生!” 盼儿在床边哭了起来,瑞娘愤怒道:“你不要胡说八道!她就是你的亲生女儿!” “亲生女儿?”耿庆生忽的松开了瑞娘,转身却将哭泣的盼儿揪着衣领提到半空,咬牙切齿地道,“难怪她从小就总能看到不干净的东西,原来是你跟那个妖怪交|配出来的杂种!我还被你们蒙在鼓里,当了这几年的绿毛龟!” 盼儿在半空中吓得直叫,瑞娘抓住他的手臂,厉声道:“耿庆生,你快把她放下来!” “滚开!”耿庆生怒从心头起,一脚踢倒瑞娘,抓着盼儿就往地上狠狠砸下。盼儿只惨叫了一声就歪在了瑞娘裙边,顿时没了声音。 瑞娘浑身发抖,扑上去抱着盼儿连连呼叫,可盼儿鼻腔流出鲜血,手都垂了下来。 她放声痛哭,心都碎了,一时间好似天塌地陷。 门外传来丫鬟焦急的询问声,耿庆生朝外面怒吼:“将杨瑞娘的家里人叫来!把这贱妇现在就给我领回去!” 丫鬟吓得飞快逃走,耿庆生怒火未消,在门口来回走动,听着瑞娘撕心裂肺的哭声,禁不住冷笑道:“这就是你跟妖怪鬼混的报应!” 一言未毕,却忽觉脑后一阵剧痛,像是有尖利的东西直刺脑髓。 他艰难地回头,见满脸是泪的瑞娘手持滴着血的黄铜烛台,正圆睁着发红的眼站在他面前。滚烫的烛油流淌到她的手上,她却像没了知觉一样,又举起沉重的烛台向他面门砸去。 耿庆生愤怒地抬手去挡,瑞娘发狠继续砸打,一声声地钝响中,蜡烛断裂滚落到他身上,和着烛油转眼就起了熊熊火焰。 浑身是火的耿庆生惨叫着向瑞娘扑去,瑞娘抛下已经歪曲的烛台惊恐后退,终于跌倒在地。他向前冲了几步,就摔倒在床前,痛苦地不断翻滚。 火苗燃着了床单被子,这个原本属于他们的房间很快就蔓延成一片火海。 瑞娘哆哆嗦嗦地爬到了盼儿身边,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呆滞地望着这一切,无力地瘫坐于地。 * “失火了!失火了!”耿家的仆人冲出宅子大声呼救,乌黑的浓烟与赤红的火焰滚滚直上,没多久就熏染了半边天空。 南台村一片混乱,原本守在村口的年轻人们抛下武器便往村内赶去。狼群骚动不安,那狼妖望见起火的方向,忽地发出一声嚎叫,脚下竟隐隐升腾起红色光焰,转瞬间飞身跃起,朝着金线罗网便猛撞过来。 颜惜月挥袖抵挡,金线罗网紧缩之后复又弹起,震得那山狼跌出数丈。然而它竟然昂头猛嚎,率领着群狼再度朝着罗网冲击。 金芒乱飞,群狼触及即伤,狼妖亦被灼伤了皮毛,却还一次又一次地狠命冲撞,直至血流满面。 颜惜月被这景象所震惊,不禁后退数步,忽而转身亦朝着耿家奔去。 山狼眼见无法撞破罗网,便拖着受伤的腿沿着村外草丛疯狂奔跑。因村子周围都布下了灵符阵法,它无法闯入,却依旧奔到了离耿通家最近的小山丘上,朝着那个方向哀声嚎叫。 群狼追随而至,聚集在他身后,亦都望向滚滚浓烟升起的地方。 田间小路上,耿通闻讯带人匆匆赶回,夙渊在后面走着,到了那山丘下却停住了脚步。 孤月高悬,一身是血的山狼也望到了他,隔着不断闪动的灵符,它在山丘上后退一步,夙渊以为它又要攻击,背后的光剑已悄然浮动。可那山狼却未曾跃起,而是慢慢地伏下了前腿。 “你这是……”夙渊愕然。 山狼悲切哀叫,睁着幽绿的眼,朝着他跪拜了下来。 夙渊怔立在月光下,忽而风动树影,转身就往村中而去。 * 颜惜月冲进耿家宅院的时候,火势已不可控制。她仗着灵力护体直冲进瑞娘的房间,却只见火舌肆意舞动,浓烟弥漫了满屋,根本看不清房中景象。 她大声呼唤,被浓烟呛得流出了眼泪。忽听头顶一声巨响,竟是烧断的房梁猛地砸落。 颜惜月闪身后退,挥剑格挡了飞溅的火花,却觉脚下一绊,低头望去竟是一具焦黑蜷缩的尸体。她惊得浑身冒汗,正想俯身细看,又是喀喇喇数声响起,这房屋已然毁坏不堪,马上就要倒塌。 正在此时,却听外面雷声隆隆,震动天地,忽而霹雳划破黑暗,豆大的雨点重重地砸落下来。 她讶然回望,身后有金色流光飞舞盘旋,渐渐幻化出夙渊的身影。火光熊熊,他一身黑衣站在其前,沉静如墨。 “在这等着烧死吗?”他皱着眉,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她一惊,急道:“可是……” “跟我走。” 夙渊不容她再多说一个字,拉着她就跃出了窗口。 第二十七章 这一场大火因突如其来的雷雨渐渐熄灭,忙碌了半夜的村民们累得瘫倒在地,耿通急忙带着人冲进了被烧得不成样的宅子。 他们在前院房间里找到了那具焦黑的尸体,耿通自从没见到儿子之后就陷入了极度不安,如今见了那已经辨认不出模样的尸首,更是如遭雷击,抱着焦尸痛哭不已。 丫鬟说起当时听到夫妇吵闹,众人又忙着寻找瑞娘与盼儿的尸体,可在废墟中查找半晌,都没见娘俩的踪迹。 耿通大放悲声,“定是杨瑞娘杀了我儿,带着孩子逃出了家门!恶妇,恶妇!早知如此,就该先把她沉到河里死个干净!” 村民们都已得知狼妖假冒成耿庆生之事,现在见真正的耿庆生活活烧死,而杨瑞娘母女却不知所踪,便都痛骂她心狠手辣,与山上的狼妖勾结在一起,谋杀了亲夫。 忽又有人问起之前帮助耿庆生逃出山壁的那两个过路人,众人四下寻找,才发现颜惜月与夙渊也已经不见踪影。一时间众说纷纭,有人说这外人果然信不过,谁知道他们到底是好是坏,也有人说也许这两位只是不管俗事的仙人,事情已了就悄悄离去。 耿通却顿足大骂:“我看他们说不定和那狼妖本是一伙,先是骗取钱财,后又害死我儿,要不然为什么突然就没了踪影!” * 南台村的村民们在耿通的带领下,拿着柴刀木棍又开始追捕杀人凶手。 而在相隔数里之外的伏山岭深谷,颜惜月透过钧天宝镜看到了这一切。她默默叹了一口气,恍然觉得之前经历的事情就像一场梦。从一心要抓住山君,到被困结界之中,再至救出耿庆生,却没想到他出来后不久,还是死在了大火之中。 但对于他,却始终同情不起来。 雨后的瀑布水势盛大,水花飘飞到她眉间,她站起身来,听到身后有草木晃动之声。回头间,浑身是伤的山狼正缓缓走来。它的头上血迹斑斑,前腿还是瘸着,眼里满是疲惫。 而夙渊,则走在它身边。 “终于找到你了。”颜惜月如释重负,朝着山狼扬了扬手,随后带着它朝竹林走去。 成千翠竹掩映光影,两人一狼静静前行,穿过了幽深的山谷,直至到了藤萝遍布的山洞前。颜惜月弯腰进去,过了一会儿,搀扶出一个素衣女子。 她披散着长发,脸上手上都有灼伤的痕迹,正是在大火后失踪的瑞娘。一见到山狼,瑞娘便冲上去搂着它,眼泪簌簌而下。 山狼低着头,默默地倚靠在她肩前,温顺地看不出一点野性。 “宗峻。”瑞娘抚着它的脖颈,像对人说话一样,“我们走吧。” 山狼望着她,却迟迟没有动作,眼中似乎含有悲哀。瑞娘湿润了眼眶,同样望着它,道:“你不能变成人形了,是吗?” 它沉默着,慢慢低下头去。 颜惜月心中难受,低声道:“它本来就受了重伤,昨夜又拼命施法想要冲进村子……所以修为受损,只能以原形出现了。抱歉……” 瑞娘点点头,并未像她想象中那样悲伤欲绝,只是道:“我明白,如不是你们,我也根本活不下来。”她又正视着山狼,轻声道:“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还以为你是条大狗,因此不准猎人剥你的皮毛。你看,我当时就没有害怕……以后也不会。等你伤好了,再慢慢修炼,十年也好,二十年也好,我等你变回原来的模样。” 山狼发出低沉的呜咽,深深埋着头,受伤的前爪微微颤抖。 颜惜月又转身进了山洞,抱出了还在昏睡中的盼儿。她头上缠着白布,其间还有隐隐血痕。 瑞娘将盼儿抱到怀里,摸了摸她幼嫩的脸颊。夙渊抬手,指尖微光浮现,如萤火般飘到盼儿眉间。盼儿紧紧皱眉,过了不久,便睁开了眼睛。 “娘……”她虚弱地叫了一声,蜷缩在瑞娘怀中,神色还带着不安。 山狼见了她,不由抬起头来,眼巴巴地望着,显得有些焦躁。瑞娘抱着盼儿蹲下来,盼儿看到了山狼,吓得紧紧抱住瑞娘,小小的身子不住发抖。 山狼怯怯地往后退着,不敢再靠近。 瑞娘拍着盼儿的背,忍着眼泪,哽咽道:“盼儿别怕,这是你爹爹,山上的爹爹。” 盼儿却还是瑟缩不已,“不是!它不是爹爹!爹爹是人,不是大狗!”她忽又抬起手,摸摸瑞娘脸上的淤青,蹙着眉道,“可是爹爹昨天为什么要打人?他还会再来吗?” 瑞娘语塞,一时不知如何解释。颜惜月想了想,凑到盼儿耳边道:“昨天那个发疯打人的其实不是你爹,是妖怪变的。”她又指指满是不安的山狼,“盼儿,这真的是你爹爹,是他冲进大火救了你,却被妖怪变成了这样……” 盼儿惊讶地看看颜惜月,小声道:“真的是爹爹?” 颜惜月点点头,她才紧张地回过头,偷偷望了望山狼,却还是不敢细看。山狼踌躇着,想要上前但又后退了几步,忽而转过身子,一瘸一拐地钻进了灌木丛。 “宗峻!”瑞娘一惊,抱着盼儿便想追去。夙渊却抬手示意,“它不是离开。” 瑞娘满怀担忧地望着它离去的方向,却见灌木丛微微晃动,过不多时,山狼果然又钻了出来,口中还衔着一串鲜红欲滴的山果,正是当时颜惜月看到他给盼儿吃的那种。 它慢慢走到瑞娘身边,衔着山果望向盼儿。 “酸酸果!”盼儿惊喜地叫着。 瑞娘将盼儿放下来,她摇摇晃晃站着,似乎想伸手去拿,可又胆怯地看着山狼。山狼低头,用未受伤的前爪在地上画了几下,便勾勒出木头小羊的形状。 “这是……小羊?”盼儿目不转睛地看着,忽而抬头望着山狼的眼睛,叫道,“爹爹?” 它昂起头来,将山果送至她面前,盼儿鼓起勇气接了过去,浅浅地咬了一口,随后酸得眯起眼,却又抿着嘴笑。 “是爹爹呀,只有爹爹才会给我摘果子。”她说着,便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摸摸山狼的耳朵。 山狼呆了呆,然后轻轻侧过头来,用耳朵蹭她的小手。 * 伤势好转之后,瑞娘来向夙渊与颜惜月辞别。 颜惜月问道:“你们打算去哪里?” 瑞娘摇摇头,“不知道,只要能找个僻静之地容身就够了。” 随后,她出了山洞,瀑布前盼儿正与山狼戏水玩耍。瑞娘朝她们招手,盼儿便跟着山狼跑过来,脸上带着笑。 夙渊道:“我送你们去别处,以免再遇上南台村的人。” “多谢。”瑞娘向他行礼,想要抱起盼儿,山狼却伏下前腿,让盼儿爬到了自己背上。 夙渊拈指施法,在那山路前方出现了金色的灵阵,光华流转,闪烁如星。盼儿惊奇不已,瑞娘向夙渊与颜惜月道别,带着她慢慢向前走去。 颜惜月望着她们的背影,竟也有些不舍。 “稍等。”夙渊忽又出声,瑞娘诧异地回过头来。他走上前看了看山狼,随后伸出了右手。 一枚绯红的珠子缓缓悬浮于掌心,周身透着微寒光晕。 “穆棱东珠,可吸收日月光华,对修炼有所裨益。”他低声说罢,那珠子便飞到了山狼面前,随后渐渐隐入它的头顶。 瑞娘深深做了个万福,感激道:“希望以后还能再会。” 夙渊并没回答什么,她转身离去,牵着盼儿的手,与山狼一同走向山路尽头。 霞光流彩,盼儿咬着山果,回过头来向颜惜月挥手。在那一瞬间,颜惜月看到的却不是山狼驮着盼儿,恍惚中似乎是个陌生的男子让盼儿骑在肩上,与瑞娘并肩远去。 金色灵阵升起缥缈绚丽的光痕,瑞娘一家踏足入内,身影渐渐消失不见。 * 山风徐来,满坡草木簌动,灵阵已经黯淡退去,颜惜月却还望着那个方向。 夙渊走回来,“这次可是你自己放弃了夺去妖物元神的机会。” “都什么时候了还说元神……”她瞥了他一眼,又蹙眉问道,“那个狼妖想要修回人身得多久?” 夙渊凝视远山,道:“不知道,或许几年,也或许几十年。” 她怅然,慢慢走向山路的另一端,忽又回头问他:“你刚才走过去给了它什么东西?我怎么看到红光闪动,是不是之前你在小夏那里得到的东珠?” 夙渊慢悠悠地跟在后面,挑眉道:“哪有?分明是你看错。” “那你把东珠拿出来给我瞧瞧。” “……那么多东西找起来太烦。” “什么!本来就是我的,被你抢走了而已,现在居然还嫌烦?” “嗯。” “……” “对了,那夜我喝醉了,到底说了些什么?” “你自己说的话记不得了,我又为什么要告诉你?” “……只是说了无涯和北溟?” 颜惜月脚步顿了顿,侧脸望他,“你在害怕什么?怕喝醉了,说了不该说的话吗?” “我有什么不该说的。”夙渊避开她的目光,故作从容地从她身边走过。颜惜月埋怨似的追上几步,在他身后大声道:“你对我说——你小时候不穿衣服在水里乱游的事情!” 夙渊那洒脱的身形为之一滞,过了半晌才回头,以惊愕的目光望着她。 “我怎么可能说这个?!” 颜惜月看着他的神情,忍不住笑了起来。“原来真是这样啊……” 夙渊冷笑:“好像你一出生就穿好衣服似的!” 落日融金,曳下长影,两人一前一后走向远方。伏山岭幽谷很快又恢复了寂静,水流缓缓,飞鸟归巢,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 千里之外,亦是夕阳西沉,南飞的雁群穿过如絮白云,寻找着栖息之地。 秀拔奇伟的洞宫山在晚霞映照之下遍染绮丽,其间险峰激流,幽潭石桥,无不清幽出尘。数百丈的高崖之上,云雾缭绕,松涛阵阵,雁群掠过山峰,飞向空谷中那一池澄澈。 雁鸣声声,秋水荡漾,潋滟倒影间有人坐于湖中央八角高台,廊台铜铃轻响,青烟袅袅。雁群自山峰间飞来,落于湖水浅滩处,却惊扰了原本在此踱步的一双白鹤。 白鹤飞起徘徊,发出阵阵唳叫,高台上的人缓缓起身走上前,淡然道:“气量如此狭小?远来之客,理应盛情相待才是。” 碧清湖水映出他皎皎容貌,着一袭素白深衣,衣襟缀以深紫锦纹,乌发间碧玉竹节簪通透明澈。 那一双白鹤翩然而来,绕着高台飞翔一圈,随后收翅幽幽落在他身边。他负着双手,似是看穿了白鹤的心思,说道:“既然此处被雁群占了,那就准你们今夜去宝丰岩栖息。只是需记得一点,不得搅乱化剑池中水流。” 两只白鹤颇通人性,点点头颅便潇洒飞向白云深处去了。 他眺望白鹤飞去之处,忽又微微侧过脸,“有事?” 湖畔竹林间隐现人影,朝他拜道:“太符观掌门有信送来,请师尊过目。” “太符观?”他微蹙双眉,“昆逸真人素来与我交情甚淡,忽然来信倒是蹊跷。” 那人犹豫了一下,低声道:“听送信之人说,似乎是惜月在外惹是生非,将太符观两名弟子打至重伤。” 他沉默不言,眼底深处却有轻微不悦之色浮现,略一抬手,那人掌中的书信便徐徐飞来,悬在了半空。 阅毕,他喟叹挥袖,“当初就不该放她下山。” 素白信纸在晚风中飘飞,倏忽间燃起点点红焰,无声地化为零落火蝶。 第二十八章 离开伏山岭之后,颜惜月取出了七盏莲华,它的光亮比先前有所增强,可在空中飞不了多远便又折返回来,恹恹地落在她手心。 “没有力气。”它小声哼哼,收拢如含苞花朵。 颜惜月叹了一声:“看来灵力还未完全恢复,也不知要等到几时……” 夙渊倒也未曾流露出焦急的神色,见路边有石头,便坐了下来。颜惜月看看他,奇怪道:“你现在怎么不催着我使用莲华了?以前不是急着要找人吗?” 他平静道:“急又有何用?它灵气受损,寻不到妖气,也只能再等些日子。反正我时间还多。” 颜惜月见他这样说了,也只得将莲华小心收起。 这夜他们没有寻找到可住的地方,便留在了莽莽山间。 颜惜月坐在树下拨弄着点燃的篝火,抬头看着碧叶间的夙渊。这两日来他几乎就没休息过,如今才得以片刻安宁,枕着手仰卧在树杈间,竟然很快就睡着了。 冰轮当空,寒白月色透过狭长的叶子缝隙落下,在他墨黑的衣衫上摇印了浅色的圆光。从颜惜月所在之处望过去,虽只能望见他轮廓清隽的侧脸,却觉恰如沉睡的冰莲,不敢有所惊扰。 忽又想起那夜他喝醉后,亮着眼睛拉着她的手胡言乱语,后来也是这样安静的睡去,醒来后却忘记了之前说的一切。 关于无涯,关于北溟,关于那长达一千多年的光阴。 颜惜月低眉,原来,自己对他还真是了解得太少。可从遇见开始,似乎也只是把他当做一个同行者,并未真正想过他到底有过怎样的经历,又会走向何方。 她悄悄走到大树底下,伸手摸了摸他垂下的黑衫。 很奇怪的衣服,墨色底子暗金盘纹,触及的时候像是有冰凉的水从指尖流淌而过,那种真实的感觉甚至使她不由看着自己的手指,却并未发现有水珠的痕迹。 颜惜月疑惑不解,又好奇地捻捻他的衣衫,来回玩了几次之后,一抬头,却惊见夙渊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正一言不发地斜着视线望着自己。 她吓得赶紧松开了手,那墨黑的衣裾便飘然垂下。 “我……我看看你衣服好像脏了。” 他却还是居高临下地睨着她,“脏不了,它不会沾灰。” “是吗……”颜惜月尴尬地道,“这是用什么布料做的?好像很特殊。” 他直起身子,淡淡道:“鲛纱,故此遇水不濡。” “鲛纱?”颜惜月想到了传说中的美丽图景,“就是能落泪成珠的鲛人织成的纱?你住的地方也有鲛人?” “那倒没有,鲛人只居于南海,北溟太冷,她们无法生存。但每隔一段时间,南海海主派人会送来鲛纱,鲲后也同样以礼相还。”他说着,便从树上轻轻跃下,站在了她近前。 颜惜月眼前浮现出了浩瀚碧蓝的海面与望月流泪的鲛女,可是关于深海的景致却实在难以想象。夙渊见她出神,不由皱了皱眉,道:“你又在发呆?” “没有。”她的幻想被他打破,不免有些不悦,“我在想事情,怎么叫发呆?” “在想什么?” “……为什么要告诉你?”她一边说,一边走向飞玉碎雪般的山泉。夙渊跟在后面,想了想才道:“难道是什么不好的事情,故此不好意思说给我听?” 她气恼回头,“呸,说的就像我什么都得告诉你一样!你不是也有很多事都没说清楚?” 夙渊愣了愣,道:“有些事情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还想问些什么?” 颜惜月欲言又止,想着不能就这样急吼吼地显出自己的疑虑,便故意背过身道:“我现在已经不想再多问了。” 他倒被这淡漠的态度激起了浪花,扬起眉梢道:“你还是想问我为什么要一直寻找幽霞,对不对?” 她心里一晃,嘴上却还坚硬,“谁说的?你找不找幽霞,为何要找,关我什么事?” 夙渊看看她的背影,却难得的叹了一口气,转身去坐在了山泉边。颜惜月等了片刻也不见他再说话,回头望了望,只好走到他身前。 月光遍洒,他坐在山石上,抬头看看颜惜月,颜惜月也看看他。 两人似乎都想说点什么,可又有些茫然。 颜惜月望着他那双浸透了明月光华的眼,忽而不由自主地道:“夙渊,你的眼睛真好看。” 他微微一怔,好像从没人这样说过一样,呆滞了半晌,挖空心思想出一句:“多谢夸奖。” 不知为何,他说了之后,颜惜月好像有点泄气。夙渊又补充道:“我还可以变成其他模样的,你要不要看?” “不要!”她一惊,“还是现在这样最好。” “为什么?说不定还能更漂亮点……” “你一个男妖,变得那么漂亮干嘛?要懂得知足,明白吗?”颜惜月认真地点点他,“再说,我已经习惯了你的模样。” * 数日之后,七盏莲华的灵力慢慢恢复,颜惜月将它放飞之后,它便翩翩然往东南方向而去。她经过询问得知,再朝东南行去便是临川城,附近亦有小镇林立,只不知莲华到底要往何处。 于是一路南下,不几日到了白露镇,离临川也不过两三日路程。此镇房屋多为依河而筑,白墙黛瓦,胜似水乡。颜惜月在镇上找到了住宿的客栈,先让夙渊住了进去,随后又说要出去准备一些吃的路上带着。 夙渊近日来因为常在山野行走,只能吃她所带的干粮,听颜惜月说还要再出去购买,竟从床上坐起来道:“不要胡饼。” “怎么了?这几天不是看你吃了两个吗?”颜惜月诧异道。 他颓然皱眉,“又干又硬,实在饿了才咽下去。” “那要吃什么?” 夙渊正在苦苦思索,听到窗外传来吆喝声。他探身一望,见楼下摊子上正有人捧着热气腾腾的碗吃得酣畅,不由道:“那是什么?你怎么没给我吃过?” 颜惜月看了看,好笑道:“那是馎饦,要和着汤吃的,难道我路上还带着锅碗瓢盆给你煮?” 他有些不信任地又望了一眼,只得重新躺回床上,百无聊赖道:“那算了,只要不再吃胡饼。” “一个妖怪还要求那么高,胡饼有什么不好?总比你生吃大鱼强!”颜惜月哼了一声,转身便出了房间。 * 白露镇虽是个小镇,但水路畅通,故此南来北往的客人还不少。沿街开着各种各样的商铺食肆,颜惜月转了好几圈也没想好到底给夙渊带些什么回去,正犹豫间,身边两个食客的对话却引起了她的注意。 其中一个老汉说道:“听说那算卦的仙人实在灵验,只要将生辰八字写在纸上,他就能把你过去的大小事情都说得丝毫不差。” “哦?看来还真是逍遥山的得道高人,哪天我也去请他算上一卦。” “咳,你倒不晓得,仙人在这儿停留不了几天,听说很快就要走了。” 那人听了连连叹息,颜惜月在一旁却觉奇怪。洪州逍遥山与她所在的洞宫山均是七十二福地之一,门下弟子却寥寥无几,且都恪守清规,从不轻易下山,从未听说过会周游四方替人算卦。她一时好奇,便向那老汉打听道:“两位刚才说的仙人说自己来自逍遥山?” 老汉点头道:“正是,听说逍遥山上有神仙,这一位看上去就知不是寻常人。” 颜惜月略一忖度,问清了仙人所在之处,便出了食肆往那边行去。 沿着白露镇最宽阔的街道一直向西,又过了一座石桥,穿过狭长的小巷,行人就渐渐稀少了起来。前方一株大柳树,树后有小楼临河,窗户半开,竹帘低垂,传说中的逍遥山仙人便暂居于此。 她正要往前,从小楼上下来一名男子,颜惜月想起刚才老汉说的话,便上前询问:“请问这楼上住的是不是能算卦的仙人?” 那男子却对颜惜月不闻不问,径直从她身边走过,颜惜月疑惑不解,又在他身后叫了一声,此人才如梦初醒似的转过头来,愣愣地问道:“你说什么?” “我是想问问,你刚才是去楼上算卦了吗?” 那人原本呆滞的双眼陡然亮了起来,神情兴奋不已。“灵,真灵!仙人神机妙算,连我小时候跌到河里的事情都说得清清楚楚,一点儿都不含糊!” 颜惜月被他这突然的转变吓了一跳,还待再问下去,那人却已转身离去,嘴里还不断喃喃自语。 她蹙了蹙眉,便走进了那座小楼。 * 才推开虚掩的大门,一名青衣道童上前迎接,简单询问几句后,便将她引上楼去。她在门外等了片刻,从房中又走出两个算完卦的人,也是神情呆滞,好似大梦未醒一般。 道童进去通报,隔了一会儿,才听房中有低沉的声音道:“请客人进来。” 木门轻启,颜惜月在道童的指引下踏入了房间,那窗下端坐着一名身着白袍的老者,面容清瘦,长须飘飘。四周则熏香绵绵,使人如在梦中。 老者面前摆有檀木矮几,上有黄铜罗盘,笺纸一叠。颜惜月扫视一眼之后,跪坐在了近前蒲团上。 “不知客人想算什么?”那老者抬起眼望了望,神情淡然。 颜惜月不假思索道:“寻人。” “好。”老者颔首,示意道童将桌上的纸笔递了过来。狼毫小笔,洒金笺纸,颜惜月才一落字,似远似近的熏香便又沉浮氤氲,她的视线有那么一瞬变得模糊不清,慢慢的,眼前的笺纸仿佛飘飞在了半空。 “将你的生辰八字写在纸上,我自会替你算卦。”老者的声音也变得极为遥远,好似来自天外。 颜惜月闭了闭眼睛,极其缓慢地写下一行生辰八字。也不知哪里吹来一阵风,面前的笺纸便徐徐飞起,飘到了老者手中。 他默念一遍,矮几上的黄铜罗盘竟自行转动,发出“咔咔”之声。 过不多时,老者看着那命盘,轻笑一声:“真是有意思,客人既然过来算卦,怎么毫无诚心?” 颜惜月皱眉,反问道:“为何这样说?” “这纸上的生辰八字,恐怕不是你的吧?”他伸出手指,在罗盘上轻轻一叩,铮铮作响。“命盘非生非死,难道娘子你也正是这样?” 第二十九章 颜惜月一凛,挺直身子追问:“仙人既然神机妙算,可知道这生辰八字属于何人?” 老者往后倚靠,宽袖一覆命盘,“自然是对你重要之人。我看娘子并非真心算卦,既然如此,还请不要消遣老夫。” 颜惜月不禁道:“还请仙人明示,何谓非生非死?” 他扬起浓眉:“老夫只能言尽于此,看你也是修仙之人,难道连这都不懂?”说罢,他竟起身叫来道童,让其即刻送颜惜月离去。 颜惜月亦站起身来,“听闻仙人来自洪州逍遥山,倒不知与掌门明光先生如何称呼?” 那老者微一皱眉,漫声道:“明光先生与我乃是老友。” “哦?师尊曾提及明光先生有一位老友,道法高深,常在深山炼丹。”颜惜月顿了顿,似努力回忆了一下,才道,“对了,这位高人道号白鹤子,莫非就是阁下?” 老者神情倨傲,颔首道:“不错,正是老夫。” “原来如此……”颜惜月说着,便弯腰行礼。那老者负手仰脸,却正在此时,颜惜月忽又抬眸盯着他道:“逍遥山根本就没有白鹤子这号人物,你到底是何来历?” 话音未落,那老者脸色骤变,宽袖一拂,几案上的黄铜罗盘猛然暴涨金光,一时间充斥满屋,如同电光霹雳。 颜惜月早有准备,蕴虹长剑飞旋而出,耀出寒白之光,直刺向老者面门。 与此同时,后方的道童拂尘一震,卷向颜惜月手中长剑。她抽身回击,剑光横斜间已将道童迫至墙角,而身后又听疾风呼啸,回首间那黄铜罗盘疾旋而来,径直削向她的咽喉。 颜惜月翻身跃起,蕴虹长剑剑气凛然,陡然间寒光四射,将那罗盘生生摄在空中。老者猛喝一声,那罗盘金光再涨,刺得颜惜月几乎睁不开双眼,他趁势一收罗盘,化为一道黑影,冲出窗口逃窜而去。 颜惜月急欲追出,却被那道童扑上阻拦,当即拈诀出剑,寒光之下只见那道童委顿倒地,竟是白纸剪成的人形。 * 顾不得去找夙渊,颜惜月借助莲华的指引,循着黑影冲去的方向急速追赶。这小楼本就已临近镇边,她追了不久便已离开了白露镇,沿着河流下行不出两里,遥望见那黑影窜入杂木树林,追至近前却无发现。 莲华在空中来回飞舞,忽而往上升起,闪烁发光。 她抬头一望,却见头顶树叶晃动,有一物飞速窜行。颜惜月手持长剑疾诵心诀,那蕴虹剑倏然飞出,带着虹光直击那物后心。但听一声尖叫,那物闪避间被剑气伤及后背,却仍拼命掠向前方。 颜惜月飞身追去,半空中握剑猛刺,那物陡然回首,原来是只长毛棕黑猿猴。此时它已怒火攻心,掷出黄铜罗盘,直撞向那刺来的长剑。 黄铜罗盘疾旋生风,上面的八卦指针竟突然飞至半空,尖啸着卷起金光如同潮涌,铺天盖地向颜惜月冲去。 颜惜月急退拈诀,数道灵光自腰后钧天宝镜中盘旋而出,正与那金光撞个正着。顷刻间风声大作,树木剧颤,她不由闪避数步,但见猿猴不顾罗盘飞身逃去。 却在这时,自远处射来一团火焰,恰中猿猴前心。 黑毛猿猴惨叫着坠落于地,那火焰却不燃及全身,只在原处熊熊燃烧,其间还有幽幽蓝光闪现不断。 颜惜月正待上前,已有一道身影穿林踏叶掠至近前,她看清此人之后,不禁一惊。来人紫衫白袷,样貌周正,见那猿猴在地上翻滚,袍袖一扬,空中便现出一枚灵光四射的铜铃。 那铜铃嗡嗡一震,猿猴心上的火焰烧得更猛。转瞬间一点红光自猿猴头颅间浮出,被那铜铃摄入。而此时猿猴心口火焰顿灭,它亦抽搐了几下便不再动弹。 那人抬手将铜铃收回,看了看颜惜月,不悦道:“一只小小的猿精都降服得这样艰难,可见你平日不肯吃苦修炼。” 颜惜月局促不安,行礼道:“灵佑师兄,你怎么会到了这里?” 灵佑冷笑一声,道:“自然是因为你在外惹是生非,师尊才命我前来寻你。” 颜惜月惊愕不已:“我怎么惹是生非了?” “我且问你,是否曾遇到过太符观的云松与云常两名弟子?” “……是。”颜惜月这才想起当日之事,急忙解释,“但那两人先出手抢夺我打败的妖怪元神,还辱及师尊,我才与他们交手……” “那还不算惹是生非?”灵佑双眉紧锁,“你该知道太符观本就与我玉京宫有嫌隙,平时互不来往,如今他们的观主写信给了师尊,大有兴师问罪之意!故此师尊让我找到你之后,带你同去太符观将事情说个清楚。” “要去太符观?”颜惜月心头一沉,灵佑却冷冷道:“怎么,你还不敢了?还有,那两名弟子回去后说了,不仅是你出手伤人,更还有一名男子暗中偷袭,这才使得云松重伤在身。师尊特意命我查清,那又是何方人物?” 颜惜月手脚发凉,没想到师尊都知晓了此事,而灵佑向来嫉恶如仇,眼里容不得沙子,若是被他知晓夙渊并非人类,只怕当场便要与之交手。 故此她镇定了心神,装作平静地道:“哪里是什么偷袭,是一位过路的同道中人看不惯那两人的行为,帮我出手教训了他们而已。” “同道中人?”灵佑打量她一番,“你可问了是何方道友?” “这……”颜惜月想了想,道,“他只说自己修仙已久,游历五湖四海,并不愿透露名姓。我想他一定是位隐逸之士,也没有多问,后来便分道扬镳,再没见过。” 灵佑将信将疑,颜惜月忙走到那黑猿近前,捡起罗盘道:“这猿妖假冒逍遥山神仙替人算卦,我见出来的人都有些神志恍惚,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神志恍惚?”灵佑微一皱眉,“他是在何处算卦的?你是否去过?” 颜惜月便将之前的经过简单叙述一遍,灵佑道:“曾听闻有一种妖术可通过生辰八字,在夜间吸取他人精气,且作法时需得点燃至宝香,只怕这黑猿用的就是此法。你随我同去它先前算卦的地方加以确认,若真是这样,算过卦的人都得用灵符祛除身上的妖气,否则黑猿虽死,但妖气缠身,对这些百姓大为不利。” 他素来行动果决,说罢之后便要颜惜月与他同去,可颜惜月忽想起自己离开客栈已久,倘若与灵佑一同返回白露镇,只怕要碰上夙渊。 “你还在发什么愣?”灵佑沉声问道。 “不是不是。”颜惜月忙将那罗盘交给灵佑,“要不师兄现在就去那小楼查探一番,我还是去热闹的地方尽快告知大家,让算过卦的人都去你那儿,以免耽搁时间。” 灵佑有所怀疑道:“为什么要分开行动?难不成你想借机溜走?” “师兄相隔千里都能找到我,我在这镇上还能逃走?”颜惜月说着,又将七盏莲华唤到身边,“我把莲华暂留在你这里,这样师兄总不会担心了。” 灵佑见她将七盏莲华都留了下来,预料她也不会逃走,便自己先去那小楼确认之前的猜测,而颜惜月则飞快赶回了客栈。 * 才一进门,她便先将黑猿之事告知了掌柜,让他立即转告镇上居民。掌柜骇然,颜惜月也顾不得详细解释,三步并作两步奔上楼去,推开房门却不见夙渊身影。 她问了多人,才有伙计说起见他不久前出了客栈,颜惜月正着急时,却见夙渊自楼梯上来,一脸愠怒。 “你去了哪里?!” 两人几乎同时质问,继而又都尴尬万分。 “是不是又自己偷偷出去捉妖?”夙渊咳了一声,恢复了原先的冷静。 颜惜月赶紧将房门关起:“妖不妖的先别管了,我告诉你,师尊命灵佑师兄下山找我。此刻他就在镇上,说不定马上就要过来。” 夙渊怔了怔,“那又怎样?” “你不能出现在他面前!”颜惜月急道,“先前抢夺蜥蜴元神的两个道士果然是太符观的,已经在师尊那里恶人先告状。灵佑师兄还追问出手伤人的到底是谁,我编了个谎话没将你说出来。他道法比我高深,要是见了你,说不定就能觉察出你身上的妖气,那还能善罢甘休?” “……你的意思是叫我躲起来?”他面带霜意,微有不悦,“我并不是寻常妖类,他根本不会察觉。” “那也不准出来。”颜惜月板起脸来,又顿了顿,“我现在就去与师兄汇合,很快会离开这里。他要带我去太符观……你要不就自己留在白露镇,等师兄处理完这件事之后,我再想办法回来找你……” 夙渊沉着脸,一言不发地望着她。 颜惜月看他这样子似乎有点孩子气,像是被突然抛弃了一样,可这时候又没空过多解释,只有低声道:“你先前帮过我好几次,我记在心里,不会就此不回。” 说罢,又看了他一眼,便打开了房门。 夙渊紧抿着唇站在那儿,没有想到颜惜月竟也有这样雷厉风行的时候,本以为她只是说说罢了,可见她果真开门就走,他却忽然感到仓皇若失。 “颜惜月!”他在后面压低声音叫了一下。 她愕然回头,眼里有着犹疑。 他却自己发了愣,过了片刻才愠道:“说好的带吃的给我呢?你什么都没拿回来。” 颜惜月低头看看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心里不免愧疚,“突然发生了好多事,我给忘记了……”她从怀中取出钱,“给你,剩下的日子省着点花。” 夙渊却没有接,黝黑的眼睛还是盯着她。 她的心头沉浮不已,像是有什么牵绊住了似的,可最终还是狠狠心,抓住他微冷的手,将钱硬塞了过去。 “你……买东西的时候要先问价格,觉得贵了可以跟人讲价,别被人骗。”她认真地说着,其实心里还有很多需要交待,却又怕师兄寻到此处,说罢之后,不敢看他的眼睛,慢慢松开手,走出门去。 * 房门吱吱呀呀地作响,夙渊听得她下楼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又怔立了半晌,才坐回桌边。 心里有一团火,四周却被海水包围,冷与热的交替来回冲撞,无端的烦闷找不到出路。 她的忽然离去,居然让他有一种被丢弃的感觉,夙渊觉得不可思议。 脑海中有一个声音在愤愤然催着自己:跟上去看看,她那个师兄到底有多厉害,竟让她如此畏惧! 可又有一个声音漠然应答:有什么好看的?本来就是人间过客,迟早都要分道扬镳,以后的路,你还得一个人独自走完。 他破天荒地感到了沮丧。 也不知过了多久,却又听有人轻轻地敲了敲门。夙渊诧异回头,房门被人小心推开,却是个胖胖的孩童,手里还端着个瓷碗,正呼呼的冒着热气。 “干什么?”他皱了皱眉。 那孩童笑嘻嘻地进来,将碗放在了桌上,指了指楼下,“有个穿紫色裙子的姐姐在我爹爹那儿买了一碗馎饦,叫我给你送上来。” 夙渊愕然。 孩童蹦蹦跳跳地走了。那碗里满满的汤汁配着光洁嫩白的馎饦,他默默地看了几回,才慢慢舀起,吃了一口。 鲜香爽滑,是以前从未尝到过的味道。 可屋中只剩他一个。 第三十章 颜惜月赶到那小楼后不久,听闻消息的镇民便陆陆续续到来。此时灵佑已确认了屋中点燃的香丸正是至宝丹,而先前那一叠纸上写着的生辰八字都已洇染上了淡淡的血痕。百姓们起先还不敢相信,等看到黑猿的尸体和与那纸上的变化,不由心生惊恐,纷纷向灵佑求救。 灵佑为那些人祛除附体妖气,待等纸上的生辰八字不再洇染血痕,那些百姓才渐渐离去。而那桌上还剩下一张笺纸,上面同样有着生辰八字,却并无任何异象。 “这是什么人的?为何不曾沾染妖气?”灵佑拿起最后这张笺纸,细细审视。 颜惜月见楼上已无他人,便慢慢走到灵佑身边,低声道:“师兄……那是我刚才为了跟猿妖套话,故意写的。” “哦?是你自己的?” “不……”她看了一眼纸上的字迹,垂下眼帘,“是灵霈师兄的。” 灵佑双眉一扬,作色道:“你怎么可以将灵霈的生辰八字交与猿妖?” “我起先并不知道他是猿妖,只是觉得有些古怪,别人又说他算卦很灵……我想借此机会看看能不能算出灵霈师兄的下落。”颜惜月焦虑起来,“可那猿妖看了之后,竟说……竟说灵霈师兄已是非生非死!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说得离奇,还是师兄他真的……” 灵佑将那笺纸抛在桌上,起身喟叹道:“灵霈已经失踪多年,师尊自然也曾替他排卦占卜,若是还能找得到,早就已经命我们四处探查。可那么多年过去了,师尊对灵霈的下落已不再提及,只怕是……” 颜惜月黯然伤神,灵佑又皱着眉道:“以后不要再追查灵霈之事了,先管好自己。既然猿妖余下的妖法已破,你现在就跟我走一趟太符观。” “现在就出发?”颜惜月微有不舍地望了望窗外。 “你还要等到几时?太符观的人可没那么多耐心。”灵佑说罢,拿起长剑便出了门去。颜惜月走了几步,又返身偷偷将写有灵霈生辰八字的笺纸收入怀中,急匆匆追随而上。 * 灵佑带着颜惜月就此离开了白露镇。 他已习得御剑之术,到了无人之处便施行法术,背后的晶露剑徐徐飞出,在半空中幻化生云,四周隐现灵光。 他自行跃上剑身,又向颜惜月道:“上来。” 颜惜月尴尬了一下,但为了尽早赶到太符观,也只能掠至灵佑身后,只是那剑身狭长,让她站得有些胆战心惊。灵佑却没管她的情绪,顾自拈诀施法,晶露剑灵光流转,载着两人倏然飞向云间。 寒风猎猎,吹得她长发飘飞,在即将远离白露镇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回望一眼。 隔着云纱只能隐约望到蜿蜒的河流绕镇流淌,街道上的行人都变得极为渺小,也不知道夙渊是否还独自留在那客栈…… 晶露剑带着她穿云而过,而颜惜月脑海中浮现的却是之前她在追踪妖物,而夙渊则化为一道金色光痕,忽远忽近地在前方飞行的场景。 莫名感到有几分失落。 除了他以外,自己下山来的这些时间,还从没与其他人同行过那么久,说过那么多的话。 然而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想来他也说过,等找到幽霞之后就要回到主人身边,就算再到人间,也得经过许多许多年,而那时的自己,只怕早就不复存在…… 她忽又惊觉,为何自己会想到这些?果然相处的时间多了,离别就会徒增不舍?就像当初在玉京宫看着其他下山的人一一归来,却再也等不回温文尔雅的灵霈师兄,那种惊慌与失望是难以言喻的悲伤。 这辈子,都不想再经历无尽的等待。 * 太符观虽离白露镇甚远,但两人御剑而行,亦不过一天就已抵达其所在地汾州。时已日暮,灵佑在汾州城外收了法术,晶露剑承着两人缓缓落下,此处虽距离主城还有一段距离,但汾州乃是繁华之地,远处官道通衢,人来车往,好不热闹。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汾州城,正是晚饭时候,两边酒馆飘香,夜风含醉。因见天色已晚,而太符观又在汾州城北的杏花镇上,灵佑便带着颜惜月在城中找了个客栈先行落脚。 两人在楼下用些简单的餐饭,灵佑一路上都神情严肃,颜惜月也不敢与他多说话。他是清阙师尊座下颇为器重的弟子之一,排行亦在灵霈之上,在众人之中最为沉稳刚直。从小到大,颜惜月一直都对他敬重有加,且又带了几分畏惧。 此次师尊派他出来,想必也是动了怒气。只不知明日到了太符观,对方又会是怎样的态度…… 她心不在焉地吃着,灵佑瞥她一眼,沉声教训道:“在玉京宫的时候难道没教过你,用餐时要静心敛神吗?” 她闷闷地点头,“知道。我只是因为明天就要去太符观,所以心里有些忐忑。” “还不是你自己惹出的麻烦?当初要是不与他们交手,就不会有如今的不安。” 颜惜月咬了咬唇,小声道:“可对方咄咄逼人,还在言语间轻慢了师尊,在那样的情形之下,我又能怎样?” 灵佑冷冷道:“大不了回去后禀告师尊,再请太符观的掌门惩戒不肖门人。这样一来,他们也无话可说,哪里还能兴师问罪?” 她没再吱声,知道再说也是无益。灵佑拿起晶露剑,起身道:“先上楼休息,等明天到了太符观,你少说为妙,我自会向昆逸真人解释事情原委。” 颜惜月只得跟着他上了楼,回到自己房间之后却无心休息,听着楼下各种叫卖声,便不由打开了窗子眺望。 华灯初上,夜市如昼,远处有商铺门前放着各种祭祖用的东西,她看到后才想起再过几日就是下元节。以往在玉京宫时,每逢此节必定要设坛供斋蘸神,借以求福免灾。每个人都有各自忙碌的事务,而她也总是做着最平凡的一员,在远处望着师尊与众师兄师姐潇然入殿,宛如神仙。 “鸡汤馎饦,来一碗御寒吧!”一阵叫卖声打断了她的思绪,往斜对面一望,果然也有用青布支起的棚子,里面正有人煮着馎饦。 她双肘撑在窗台上,托着脸颊出神。 很自然地又想到了被留在白露镇的夙渊,也不知道他吃了那碗馎饦没有,是不是还会像以前那样口味奇怪,挑三拣四。 想到此,抑郁了一天的颜惜月抿着唇笑了笑。 晚风微寒,她在窗口趴了一会儿,忽见一只蝴蝶从夜空下翩翩飞来,墨黑的翅膀上如画一般遍洒幽蓝。它绕着檐下飞了一圈之后,便无声无息地落在了窗上。 颜惜月颇为诧异,伸出手指在它近前晃了晃,它却只收拢了双翅,顾自在窗上栖息。 “小七,看像不像你?”她将七盏莲华从袖中取出,莲华幽幽飞到蝴蝶身前,幻化出璀璨光影,亦争奇斗艳地变成了蝴蝶模样,熠熠生出紫蓝的光芒。 而那蝴蝶似也感受到了七盏莲华的媲美之意,一振双翅飞舞风中,继而又停落在颜惜月手边,安静而恬美。 “天这么冷了,你为什么还出来呢?”她蹙着眉问它,它却只微微扇了扇翅膀。 “孤零零的,也像我一样,没有家人吗?”颜惜月摊开手掌,想让它飞到手心,可这时风中却飘下点点秋雨,夜市上的行人形色匆忙起来。 那黑翅蓝影的蝴蝶在她手心轻轻飞过,转而投向渐渐密集的雨中,很快就消失在夜色之间。 * 次日一早,颜惜月便跟着灵佑出了汾州城,往东北方向又行了一程,这才来到了太符观门前。 太符观建筑恢弘,雄浑俊逸,门前道士听闻两人来历之后,打量了一番便匆匆进去通报。过不多时,有人来将两人引领入内。观中石径四通,古木森幽,颜惜月不敢多看,只随着灵佑径直前行。 引路人将他们带到一座斗拱高檐的大殿前,颜惜月抬头,只见殿上悬着匾额,书有“昊天玉皇殿”五个大字,看里面神像肃然,香烛缭绕,便知此乃太符观正殿。而此时钟罄齐鸣,一名身穿道家法衣的精瘦老者在众弟子的簇拥之下缓缓走出,朝着两侧扫视一遍,随后坐在了正殿之上。 灵佑躬身上前,拜道:“晚辈玉京宫灵佑,不知座上可是太符观昆逸真人?” 那精瘦老者抬了抬眼皮,沙哑着嗓子道:“难得玉京宫的人还认识老夫,我与你们清阙真人已多年未见,听说他的修行越发高深,也教出了不少好弟子。” 灵佑听出他话里藏话,却也只当不知,笑了笑道:“真人谬奖了,晚辈们整日随着师尊打坐修炼,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今日灵佑前来拜访,是因为前些日子收到了真人给师尊的书信,那信中所说之事让师尊很是意外,特地命晚辈下山,带着那闯祸的师妹前来太符观赔罪。” 昆逸真人此时才瞟了颜惜月一眼,哼道:“这就是你的师妹?看上去年纪尚小,这样的弟子你们玉京宫怎能随便放下山来?” “正是因为年幼无知,才一时鲁莽得罪了两位道友。”灵佑一边说,一边望向颜惜月。她低着头行礼,道:“真人,之前晚辈在彭蠡泽附近遇到了您的两位高徒,因言语不和而动了手……” 她话还未说完,昆逸真人身后的一名中年道士却已冷冷道:“只是言语不和吗?我怎么听说是你看到云松降妖,却趁机想要抢夺妖物元神?” 颜惜月一怔,气愤道:“分明是他们来抢夺我打伤的蜥蜴元神,怎么反而将罪名推到了我身上?” 灵佑眉峰一挑,向昆逸真人道:“可否请当初被打伤的两位道友出来一谈?” 昆逸很是淡然地向那中年道士吩咐了一句,那人便匆匆而去,不一会儿,之前与颜惜月交手的那两名年轻道士便跟随而来。那唤作云松的手臂上还缠着绷带,脸颊也是伤疤累累,显然伤得不轻。 他一见到颜惜月,便气得咬牙切齿,连忙向昆逸道:“师傅,就是她出手伤人,把弟子千辛万苦得到的妖物元神给夺了去,就连您赐予弟子的朱雀灵符都被毁坏了!” “你简直是颠倒黑白!”颜惜月攥着拳上前一步,云松往后一退,跟着他过来的那个师弟云常亦帮腔道:“云松师兄说的没错,我们受了薛员外的委托四处搜寻妖怪,结果她倒趁着我们不防备的时候暗中出手。师兄要与她理论,却被她带来的帮手打至重伤!” 第三十一章 颜惜月才想争辩,灵佑抬手阻止,正色道:“真人,虽然师妹年幼无知,但平日里也不是胡作非为的人。如今双方各执一词,真人若是只相信自己的门人,对我们未免有些不公了。” 昆逸依旧面无表情,眼神中却流露几分不满,“你的意思是说老夫护短?何况当初将我徒弟打伤的另有其人,你现在只带了她过来,又是何用意?” 灵佑蹙了蹙眉,“那伤人的并非玉京宫门下,听师妹说,只是个云游四方的隐逸之士。晚辈在此不敢说什么护短不护短的,只希望真人也能听听我师妹的话,切莫被人蒙蔽耳目。” “你胡说!”云松一指颜惜月,“那个穿黑衣的男子分明就是与她一伙儿的,哪里是什么隐逸之士?说是要来赔罪,结果还遮遮掩掩……师傅,他们是不把我们太符观放在眼里!” “你且不必多言,我自有判断。”昆逸沉声说着,手持拂尘站起身来,向灵佑道,“之前到底是如何动手已查无对证,但我两名弟子伤成这样,你玉京宫难辞其咎。既然你们执意要说那伤人的已经找寻不到,老夫也不会为难你们这两个晚辈,那就请将夺去的元神交还出来,也算是了却了先前的恩怨。” 颜惜月抗声道:“真人这样说,明显就是认为那元神确实是我强行抢夺的了?那本就是我打败妖怪所得的东西,为什么要交给你们?” 云松等人面露不屑,昆逸真人扬起下颔冷笑,“老夫与你师尊乃是平辈,你在此大呼小叫是何道理?难道老夫还眼红一个小妖的元神?你愿意交出就罢,若是不肯,那今日便休想轻易离开。” 颜惜月脸色发白,灵佑上前振声道:“真人这是要强行逼迫了?家师倒是一片诚意想让我带着师妹前来道歉,但真人这样做,令晚辈实在无法信服。以后传扬出去,只怕太符观的名声也不太好听。” 昆逸真人还未开口,却又有一名身材矮小的短须道人怒扬双眉,“小子,你们玉京宫上一辈就在除妖时害得我师祖断了胳膊,这些年倒是风生水起,但这仇恨我等绝对不会忘记。刚才我师傅已经发话,不留下妖物元神,就让这丫头与我们斗一斗法术,看看到底是不是厉害无比!” 灵佑已再三忍让,见他们还是咄咄逼人,也不由动了怒气:“既然如此,那就请云松道友出来,与我师妹对练几招。” 云松指着自己缠满绷带的手臂,道:“你倒是会挑人,明摆着看我受伤不便,怎能再与人动手?!” 昆逸颔首,朝着边上道:“云铭,你去与她比试一番!” 先前那个中年道士应声上前,袍袖一震,鼓荡生风。灵佑见此人目光炯炯,道行并不在自己之下,便作色道:“真人,你叫这般年纪的人来与我师妹交手,恐怕以大欺小了吧?” 云铭颇为不耐烦,手持长剑道:“你师妹找人偷袭我两位师弟,现在还装什么可怜?”话音未落,已一剑刺出,抖出数朵雪白剑花,朝着颜惜月缠去。 颜惜月闪身拔剑,蕴虹剑绕身疾旋,耀出道道虹光,将对方刺出的剑势封堵在外。那云铭毕竟已有几十年的修行,见蕴虹剑护住了她的全身,便拈诀施法,顿时长剑飞出,寒光激射,直撞向绕在颜惜月身前的蕴虹宝剑。 双剑相撞之下,蕴虹剑剑光骤然一暗,颜惜月只觉对面一阵巨力如浪潮涌来,竟不由自主连退数步。 眼见长剑即将刺中颜惜月,灵佑陡然出手,半空铜铃乍现,金光四射中将云铭的长剑死死镇住。那长剑剧烈颤抖,猛然间寒光暴涨,竟化为无数剑影,如飞梭般朝着灵佑与颜惜月迅疾射去。 颜惜月挥剑抵挡,但对方那剑影成百上千连成一片,竟将她护体剑气瞬间击破。 幸得灵佑的铜铃急速飞来,在她身前挡了一下,她虽跌出门去,却未被剑影击中要害。那铜铃变化出无数幻影,嗡嗡之声震荡全殿,云铭的长剑亦颤出龙吟之声,无数光影重回剑身,亮出耀眼寒光,陡然间呼啸生风,竟将那挡在前方的铜铃撞得倒飞出去。 灵佑袍袖一展,已将铜铃收到手中。然而此时云铭长剑已至面前,他手腕一转,将那铜铃格住剑尖,却也被对方的猛力冲得直退到墙边。 云铭还欲拈诀施法,灵佑背抵墙壁左手拔剑,晶露长剑飞速斜来,震出万道流光,便罩向云铭全身。此时那在旁观战的短须道人却忽然抬手射出一道灵符,那灵符隐现黑光,猛然间飞至晶露长剑上方,竟将其流光吸去大半。 云铭趁势还击,剑光如电,顷刻间已将灵佑击飞出去。 “师兄!”倒在门外的颜惜月惊呼出声,灵佑重重跌倒在她身前,半晌才勉强抬手一擦嘴边,竟有斑斑血痕。 颜惜月忍痛怒斥:“当初与我交手的时候也想暗箭伤人,如今见要落败又是故伎重演,你们太符观的门风就是这样的吗?” 云松见她落败黯然,不由得意起来,“明明技不如人却还不肯认输,我云亮师兄出手堂堂正正,怎能算是暗箭伤人?” 颜惜月握着剑的手都在发抖,她原先以为只要在此说清事实便可将事情解决,没想到这太符观上下皆是颠倒是非之人,如今即便自己有心强拼,但灵佑受伤在旁,几乎没有冲出去的可能。 那短须道人却还不依不饶,上前冷嘲道:“怎么?我与云铭师弟对招你们两人,又没以多胜少。斗法败了就不要嘴硬,还不快将元神交出,向云松师弟赔罪?” 说话间,太符观众弟子皆已手按剑柄,眼神之中尽是寒意。 她紧握长剑,呼吸急促,一时间竟不知自己到底该不该交出那蜥蜴元神。却在此时,又有一名年轻道士从门外赶来,向昆逸真人禀报:“师傅,外面有人到访,自称是玄冥子座下弟子。” 昆逸皱了皱眉头,善于察言观色的云松立即道:“没见这里正有要事?请那位客人先到前殿旁休息,师傅有空了再去。” 那道士却为难起来:“可是,那位道友说正是为了玉京宫的事情而来。” 众人诧异,云铭不解道:“师傅,玄冥子又是何方高人?弟子怎么没听说过。” 昆逸其实也不认识什么玄冥子,但在门人面前却依旧摆出姿态,冷冷道:“世间寻仙访道之人众多,你又怎会一一知晓?且请他进来,看看究竟是何来意。” * 既有外人到来,太符观众人也不好做出太过强横的样子,于是依旧罗立于昆逸真人身边,唯有颜惜月与灵佑忍着伤痛站在了门边。 未过多久,小道士引路而至,身后一人不过二十出头的样貌,身穿银缎长袍,发束白玉冠簪,凤目修眉,丰神俊逸。 他飒沓走过颜惜月与灵佑的身边,未曾多看一眼,而是径直向昆逸真人行礼道:“见过前辈。” 昆逸真人端详他一番,问道:“小道友如何称呼?” “晚辈是玄冥子门人,唤作瀚音。” “请恕老夫孤陋寡闻,玄冥子是何方神圣,在何处修行?” 瀚音淡淡一笑:“家师素在北方寒冷之地修行,甚少来到中原,因此前辈不知他的名号,也并不奇怪。” “既然如此……”昆逸真人目光烁烁,“那小道友到我太符观所为何事?难道也与玉京宫的人有关?” 瀚音这才侧过脸,用眼角余光扫视了颜惜月一下,还是不紧不慢地道:“晚辈虽然不认识他们,但前些时候,师弟到彭蠡泽一代游历,碰巧看到一名玉京宫女弟子被人欺负,便出手赶走了那两个抢夺元神的修道之人。后来他遇到了我说起此事,我想着师傅曾经提及过晋地有一太符观,善于运用灵符作法,便想来询问一下,不知道我那师弟所碰到是不是太符观弟子。” 在旁的云松神色尴尬,想起那日被打的情形却又不敢发怒。昆逸真人咳嗽一下,沉稳道:“说来也巧,你身后的两位正是玉京宫弟子,我们刚才就在说起此事。当日是我门下弟子先打败了妖物,那玉京宫女弟子才出手抢夺,结果你师弟却将我徒儿打伤。” “是这样?”瀚音扬起剑眉,“师弟说的可是清清楚楚,怎么会到了这里就变了黑白?” 云松紧紧盯着他:“我师傅乃是一观之主,难道还会空口说谎?” “那现在又该如何处理此事?”瀚音皱眉问道。 云铭道:“当然是让她交还元神,你那个什么师弟,也该到我们这儿来向云松师弟道歉才是!” 瀚音叹了一声,转回身走到一脸讶然的颜惜月近前,淡然道:“那就请将蜥蜴的元神放出来,它虽是妖物,总还分得清到底是谁将它击败。” 颜惜月一愣,刚才事发突然,对方又强势逼人,自己竟没想到这个方法。灵佑亦撑着剑道:“惜月,就按照这位道友说的去做吧。” 她取下腰间的钧天宝镜,拈诀作法。此时云松与他那师弟却不安起来,急忙向昆逸真人道:“师傅,妖物的话怎能相信?” 瀚音转眸望向两人,似笑非笑地说道:“妖物尚未出现,你怎知它会说出怎样的事实?” 云松哑口无言,此时钧天宝镜已泛起光痕涟漪,自深处浮现数点红色光芒,起起落落,仿佛湖中游鱼。 颜惜月右手双指一点镜面,其中一个红点徐徐升起,在半空中渐渐幻化为少妇轮廓,依稀可辨正是当日被击杀的蜥蜴妖春山娘娘。 她初初显身,仍是惊魂未定,看到颜惜月便下跪:“还请仙子放过小妖,小妖被困在这镜中甚是难受。” 灵佑急忙道:“当日寻踪到树林,并与你交手的究竟是谁?” 春山娘娘讶异,望着颜惜月,“自然是这位……” 话音未落,一道光痕自云松指间悄然疾飞,直奔春山娘娘而去。颜惜月惊愕之下忙将那元神收回镜中。 瀚音冷哂一声,袍袖一卷,便将那光痕收入掌中,继而又一弹指,数点金光呼啸生风,扑向云松面门。 第三十二章 云松手臂带伤无法还击,当即闪身退让。一旁的云铭快速出剑,岂料那数点金光竟似看到了剑锋所在,在半空中飞速散开后又直冲云松而去。而此时那唤作云亮的袍袖一震,数道灵符四散飞出,在众人身前罩上一层雄浑灵力。 金光撞至灵力之上,骤然间震得罡风四起,众人衣衫激扬,整个玉皇殿中满是呼啸之音。 昆逸真人眼神一沉,立即道:“布阵!” 太符观众弟子听命掠出,除了受伤的云松之外都仗剑在手,一时间步伐交错,寒光四射。而那一道道灵符更是在半空之中绽放红芒,如同无形罗网一般,将他们护在其下。 瀚音面露不屑,指掌一翻,那数道金光盘旋飞腾间,云亮射出的灵符震抖如风中残叶。眼看护体灵气行将破败,云铭手中长剑忽如灵蛇穿梭飞出,所过之处霜意生寒,众人皆如突坠冰窟。 颜惜月怕瀚音独自一人难以抵挡,不由握剑想要上前,却被灵佑一把按住手臂。此时瀚音袍袖一震,所控的金光已在瞬间汇聚如龙,但觉风声隆隆,竟已将云铭掷出的长剑阻在半空。那长剑周身覆满寒霜,猛然间爆裂四旋,一道道冰棱朝着瀚音冲击而去,却在金光席卷之下碎成白屑,疾飞散落。 众人惊恐之下掩面退避,唯见瀚音银衫随风起落,身姿依旧挺直。 云亮急道:“师傅,不能放过此人!” 昆逸真人冷笑数声,盯着瀚音道:“原来这一位也是要来我太符观寻衅的不成?” 瀚音皱了皱眉,“怎是寻衅?刚才分明已经看得清楚,那蜥蜴妖自己也说是败在玉京宫弟子手下,而这位道友却因心虚忽然出手。我这才加以还击,倘若不然,只怕他是要当着真人的面硬行将蜥蜴妖的元神都给毁灭了。” “我,我只不过是见到妖物就恨之入骨,因此才忍不住出手!”云松还想狡辩,可语气却先虚了几分。 昆逸真人愠怒低斥:“还不闭嘴?!” 云松只得退避一旁,面露畏惧之色。云铭见状,便哼了一声,“云松,你对师傅可有隐瞒?若是还敢撒谎,小心将你逐出门去!” 云松吓得跪在昆逸真人身边,却支支吾吾不敢直言。昆逸真人看到这情景,脸色一寒,叱道:“劣徒不知好歹,待事后我再与你细算!” 颜惜月不由道:“本就是他信口雌黄,你们还……” 昆逸却没等她将话说完,就朝着灵佑道:“原是一场误会,你可回去转告清阙,就说我自会惩戒门人……这等小小争端,还望他不要放在心上。” 灵佑本还想说上几句,无奈体内灵气乱窜,站在这里已是强撑,只得咬牙道:“真人的话我自会带回,但今日之事,只怕并非简单的误解。我玉京宫自问平日与太符观并无纠葛,此次我定会将事情原原本本禀报师尊。” 昆逸真人听出他的不满,只闷声一笑,“好好好,你尽管回去说清原委,老夫料想清阙素来淡泊无争,总也不会亲自上门追问。” 言已至此,再无话可谈,灵佑在颜惜月的搀扶下慢慢走向殿外。 瀚音朝着昆逸真人略一行礼,亦要准备告辞。 昆逸真人冷眼看他,忽而道:“小道友法术了得,只怕不是普通的修道之人。若是有机会,老夫倒想见一见你那师傅玄冥子。” 瀚音微微一笑,“我自会在北地等待前辈到来。”说罢,衣袂生风地走出了玉皇殿。 云亮见这三人就此离开,不由气愤难当,“师傅为何就这样放那个瀚音走?!此人来历不明,说不准那身份也是假的!” 昆逸真人叱道:“之前他并未真正使出全力,你们却已险些不支。我见此人身带妖血,却又有仙家气息,故此才不与他多做纠缠。光是玉京宫的清阙就已不容易对付,若是再加上其他门派,本观岂非要四面树敌?这等考量之下,才让他们离开,你们又懂什么?!” 他这一发话,众人竟也面面相觑,只不知瀚音到底是何身份。 * 颜惜月扶着灵佑出了太符观,见他双眉紧锁,便想带他回汾州城客栈尽快打坐静修,以便将涣散的真气引导归一。但灵佑法力受损,一时之间也使不出御剑之术,倒是随后而出的瀚音望到了,慢慢走上前道:“要回汾州?” 颜惜月点头,看看他,迟疑着问道:“你……你能带我们回去?” 瀚音轻轻一抬手,颜惜月背后的蕴虹剑徐徐飞起,剑身透出阵阵灵光,兼有漫溢云气。 “多谢。”灵佑向瀚音颔首致谢,与颜惜月借助此飞剑,这才得以回到汾州。而瀚音则始终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一路上也未曾说话。 等回到先前的客栈,灵佑在房中打坐吐纳,颜惜月起先不太放心,在屋里待了一会儿,见他并无异常,才悄悄出了房间。 未料一开门,却见瀚音正在门外静静站着。她一时紧张,打了个招呼就从他身边走过,没行几步,又回头望望,却见他也正在瞧着自己。 瀚音的样貌要比夙渊柔和几分,凤目微挑,尤显得眼眸如水。 “你……你是夙渊的师兄?”颜惜月小声问道。 他点点头,背着手走过来,行经她身旁时不经意地说道:“你不是也受了伤,怎么还不回去休息?” “哦,师兄伤的比我严重,我自然要先照看一下。”她走到自己的房间门口,见瀚音还在楼梯前未走,便犹疑道,“可是我先前从来没听夙渊说过还有师傅师兄什么的,他不是生活在北溟吗?” 瀚音正色道:“北溟也有道术高超之人,他难道是天生就会法术的?自然也要拜师求学。” “那玄冥子就是夙渊之前说起过的主人?” 他怔了怔,略显勉强地点头,“他这样说过,那也算是吧。” 颜惜月皱着眉头打量他一番,“你刚才在太符观说,他在打伤云松之后曾遇到过你,因此你才得知了那件事。但我记得那之后和夙渊并没有不在一起啊……” 瀚音却扬起眉梢,“你现在不就是没与他在一起吗?” 颜惜月讶然,他又紧接着道:“我正是在白露镇上遇到了夙渊,听他说起此事,才找到了太符观。” “他现在还在白露镇吗?” “那就不知道了。”瀚音随意地道,“反正他也习惯独来独往,说不定已经自行离去,我也管不了他。” 颜惜月抿了抿唇,心里无端起了阴云,“他不会走的。” 瀚音看着她,淡淡道:“何以见得?” 她低了低头,眼睫微微扑簌,声音也小了几分,语调却执拗。“我说过要回去找他的,他怎么可能自己走掉?” “那也未必。”他负着手,明珠似的眸子望了她几眼,“等得无趣了,自己离开有什么不可?”说罢,便施施然走向楼梯。 颜惜月心里冒火,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愠恼地叫道:“猫妖!” 瀚音本是洒脱下楼,听了这一声身影一僵,隔了半晌才转过身,错愕地望着她,“你喊什么?” “黑猫妖!”颜惜月见他这般神情,故意又喊了一声,随后打开房门便躲了进去。 岂料瀚音闪身冲来,一把将门挡住:“谁是猫妖?” “你!”颜惜月作势要用力关门,他却挤了进来,一下子将她困在原地,压低声音道,“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准乱叫!” 颜惜月不禁扬起唇角,“夙渊,你露馅了。” 他神情一滞,继而又冷哂,“那又怎样?是我不想再装了而已。” 颜惜月就站在他近前,抬起下颔,看着他哼了一声道:“什么瀚音,玄虚子……在太符观的时候,我就觉得是你了。只是要看你演到什么时候。” “怎么可能?”夙渊大为意外,“你刚才与我说话时,分明还犹犹豫豫,现在却装出了然于心的样子?” “我只是没想到你竟编造出一个师傅来,还那么会说话。” 他却端正了神色,“玄虚本是我主人的字号,你们凡夫俗子自然不会晓得。” 颜惜月瞅瞅他,有意鄙夷道:“居然还真能改变自己的容貌……跟以前完全不同了。” “这样子难道不好看?”他疑惑着,伸手就想去拿颜惜月腰后的镜子。她闪避开了,叫道:“干什么?” 夙渊却认真道:“看看是否变差了模样。我之前在水面照过,长得还不错,你居然不喜欢?” “什么不喜欢啊……”颜惜月忽而红了红脸,背过身子嘀咕,“这跟喜欢不喜欢的又有什么关系?叫你好好待在白露镇,为什么偷偷跟过来?” 夙渊冷声道:“我不能跟过来吗?连容貌都换了,又没在你那个什么师兄面前显出破绽。” 她偷偷回望了他一眼,“谁说的,连我都看出来了,也许师兄早觉得蹊跷,只是因为受伤才没空追究。” 他不耐烦起来:“认出就认出了,我难道还见不得人?” “没……”颜惜月见他似乎动气了,转回身又看他。夙渊却只低着视线斜睨着颜惜月,并不说话。 两人离得极近,她拽了拽他的袍袖,他无情无绪:“干什么?” 颜惜月小心翼翼地问:“昨晚那只黑色的蝴蝶,也是你吗?” 他的身子又僵了僵,紧紧倚着房门,“……什么蝴蝶?” “难道不是么?还在我手心飞来飞去。” “我只变过这一次!”夙渊义正辞严地说罢,打开门就要走,却被颜惜月拉住了。他诧异地回过头,“又怎么了?” 她站在门里,轻声细语地道:“谢谢你呀,夙渊。” “……谢什么?” “来太符观救了我们。”她顿了顿,又认真道,“你救我好几次了,我却一直没真正感谢过你。” 他竟一时不知说什么,过了片刻,才故作镇定地道:“说这些做什么?” “没什么,只是记得你的好。”颜惜月没敢看他,低着眼帘,眸中有柔柔波光。 向来冷静的夙渊不知为何感觉呼吸加快,只闷闷说了句“知道了”就匆匆忙忙开门而去,下楼的背影还有几分惊惶不安。 * 这之后,颜惜月在客栈住了下来,等待灵佑恢复元气。夙渊却很少在她面前出现,直至两天后灵佑出了房间,找到颜惜月:“那位玄冥子的门人可还在客栈?” “啊?在。”她愣了愣神,“师兄的伤势已经好了?” 灵佑点头,“将他请来。” “……好。”她这才去楼下找到了夙渊,并告诫道,“在师兄面前可得小心些。” 夙渊自然没有慌乱,镇定自若地去见了灵佑,言谈举止很有些修仙之人的风范。灵佑还是问及他的师承与所谓的师弟,夙渊自己夸奖自己道:“夙渊师弟法术不在我之下,但素来如同闲云野鹤,很少会待在一个地方,因此就连我也难得与他见上一次。令师妹能遇到他出手相助,真算是福分了。” 灵佑道:“这是自然,只是我却也没听说过玄冥子前辈的名号,倒不知他习的是什么法术?” 夙渊稍一思忖,随即道:“家师法力高强,甚至可以呼风唤雨,已是神仙一般了。” 灵佑大为佩服,与夙渊竟谈得投机。此后不久,他受损的真气已然复原,因为之前在太符观发生的事情出乎意料,便要回转玉京宫禀告师尊。颜惜月将他送至汾州城外,他因问道:“师尊对你独自在外不太放心,你是否愿意与我一起回去?” 第三十三章 颜惜月连忙道:“我到现在还没遇到几个厉害的妖怪,就这样回去只怕收获太少……” “厉害的妖物你又怎能降服?”灵佑又看看夙渊,“瀚音道友在此也耽搁了几天,不知有何打算?” 夙渊淡淡一笑:“我也不会在此长留,稍后便要回转北方。” “那只能有缘再会了。”灵佑说罢,又叮嘱了颜惜月几句,便施用御剑之术,先行返回玉京宫去了。 * 他这一走,此地只剩颜惜月与夙渊两人。颜惜月提醒他道:“我师兄已经走了,你怎么还不变回原样?” 夙渊睨她一眼,“现在这样不入你眼?” “现在也好看,可是没有以前看的习惯。”她言笑晏晏,明眸闪亮。他抵挡不住,只得消无声息地又变化回去。 依旧黑衣肃然,冷艳出尘。 颜惜月绕着他走了一圈,很是高兴的样子。他颇为无奈,问道:“接下去做什么?” “回临川?之前本来就是要去那儿的,结果被师兄带来汾州了。” 他叹了一声,“好吧。” 颜惜月疑惑:“怎么不愿意?” “倒也不是,只不过又要赶路。”他背着双手朝汾州城慢慢走,颜惜月就跟在他身后。 她到了汾州虽也有几天,但之前心事重重,后来又担忧灵佑伤势,始终没有出去玩过。如今进了城门,难得有了空闲时间,便放慢了脚步看着沿街的店铺。夙渊走着走着,也随之放缓了前行的速度,回过身看她。 她正站定在一个摊位前,看着许许多多形状不同的盒子。夙渊不知道那是什么,走过去扫视一眼,见那些盒子有圆有方,上面还以各种色彩绘着花鸟之类的图案。颜惜月打开其中一个,里面是嫣红的膏脂,还散发着香味。 “这是什么东西?”他诧异问道。 “女子用的。”她只简单应答了一下,便又开了另外一盒,轻轻地嗅了嗅。夙渊见状,只好在一边等着,可她却换了一盒又一盒,每种都要先看后闻,也不知在做些什么。终于他等得不耐烦了,“这些东西能吃吗?为什么闻了一遍又一遍,也不尝尝味道?” 颜惜月还没回答,卖东西的人已经哈哈大笑。她只好将手里的两盒递到夙渊面前,“你觉得哪个颜色好看?” 他看了看,更是一头雾水,“不都是红的吗?有什么分别?” “……明明这个颜色深那个颜色浅好不好?”颜惜月失望地将盒子再递近一些,“好好闻一下,香味也不同!” 夙渊无奈,挨个闻了一下,犹豫着道:“其实我觉得,味道……” “也一样?你的眼睛和鼻子都白长了……”颜惜月拿他没办法,只好将左手的盒子举了举,向商贩道,“那我要这个。” 商贩才应了一声,夙渊却又指着她放下的另一盒道:“那个好闻。” 她纳闷地回头,“你不是觉得都一样吗?” “我之前又没说完。那个似乎香一些。” “唔,你确定?” “大概……是这样吧。” 于是颜惜月便买了他说的那一盒,夙渊见她要放进怀里,又向她要过来,聚精会神看了几遍。颜惜月只觉好笑,听到前边锣鼓声响,便张望了几眼,但等再回过头时,竟发现夙渊用手指蘸了盒子里嫣红的胭脂,正想放到唇间去尝,惊得她一下子按住了他的手,“干什么你?怎么什么都想吃?” “尝尝味道不成吗?”他皱着眉,将盒子还给了她。 “这是胭脂,女孩子打扮自己用的,又不是食物。”她撇着嘴看了他一眼,却见他指尖的嫣红已经蹭到了自己手上,便小小地哼了一声。 夙渊见了,却不以为意地重又拉起她的手,用自己干净的左手替她擦着。街上人来人往,甚是喧闹,似乎无人注意到两人的小小举动,可颜惜月站在那儿,脸颊绯红得胜似抹了胭脂水粉,手心都不由发了烫。 他还抓着她的手,颜惜月不由弯了弯手指,夙渊却嫌弃她不听话,又将她的手指一一扳直,直至拭去了胭脂痕迹,才得意道:“都干净了。” “嗯……”她的声音小得很,软软地收回手,却站在街边不走。 夙渊不解其意,见她低垂着头,脸上红艳艳的,神色也不同寻常,便认真想了想,问道:“你是生病了?” “哪有生病。”她见他如此木讷,只能垂头丧气地往前去,他在后面追上来,遥遥望见前面就是所住的客栈,而在那楼下卖馎饦的正在招呼客人。 “饿了吗?去吃那个。”他指指前方,示意要吃馎饦去。 颜惜月无端又红了脸,背着手小声问道:“白露镇上给你买的馎饦吃了吗?” “吃了,为什么忽然问到这个?” 他有些疑惑地看看她,觉得今日的颜惜月与往日不太一样,却又说不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她眼巴巴地望着夙渊,“那么,这次是你请我?” “请?可是钱都在你身上……”他怔了怔,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从怀中取出几枚铜钱,“险些忘记了,你在白露镇走之前留给我的,我一个都没用掉。” 说罢,没等颜惜月回话,便已经顾自拽着她的袖子往那边走去。 他只望着那个摊位,却没看到颜惜月在后面抿着唇微微笑。 * 馎饦端上来之后,夙渊在那慢慢吃,筷子依旧用得不好。颜惜月没吃几口就发怔,时不时地望他一眼。 他抬起头发觉了她的目光,也不自在起来,吃得格外细致,不敢显出自己的笨拙手法。 颜惜月撑着下颔指点他,“手拿筷子不要那么用力,往上一点,对,就是这里。” 他捏着筷子交错动了动,眼眸晶亮:“比之前省力。” “本来就该这样。”颜惜月见他有了笑意,便也高兴起来。于是两人一同吃,他还是吃得慢一些,颜惜月吃完了,就坐在那儿不声不响地等着。 他用颜惜月留下的钱付账,随后又略显局促地道:“这似乎也不算是我请你吃的。” “没有关系,我觉得是你请的就行了。”她顿了顿,问道,“你喜欢吃馎饦了?” 夙渊想了想,道:“比胡饼什么的好吃。” “那……你要是回到北溟,可就再也吃不到了。” 他愣了一下,犹豫着道:“那就以后再出来吃。” 颜惜月原本亮盈盈的眼睛黯淡了下去,想说些什么,却又觉得说了也毫无用处。她恹恹地站起来,走了出去。 夙渊不明所以地跟在后面,她在川流不息的行人中逆行,不知为何,那背影让他想到了以前在北溟见过的逆流而上的孤独的鱼。 他们很快回到客栈门口,台阶下有农夫挑着担子在卖小鸡小鹅,笼子里还有几只雪团似的小兔。 都是毛茸茸的,身子挨着身子挤在一起,互相取暖。 她蹲下来,伸手去摸了摸小兔。兔子应该还未满月,每一只都有红宝石一般的眼睛,此时阳光正强,便都眯缝起来,粉嫩的耳朵竖起又落下。 颜惜月对这些小东西简直爱到心底里去,农夫见了,便不失时机地向她兜售。 夙渊见她半晌不肯站起,却又不买,便取出还没用完的钱,递上去道:“我帮你买,好吗?” 颜惜月却没去拿,闷闷不乐地站了起来,“不买。” “不是喜欢么?”他还未说完,她却已沉默着走进了客栈。 * 夙渊被她忽而喜悦忽而低落的情绪弄得很是迷茫。 眼见她上楼开门进屋,他迟疑了一下,还是推门跟了进去。 她看看他,没有说话,站在屋子中央,背后的蕴虹剑也没取下。 夙渊觉得气氛有些沉闷,上前问道:“之前不是还好好的,为何忽然又不高兴?那个兔子你不想要吗?” 颜惜月望着他,眼里竟慢慢浮起濛濛水雾。 他不安起来,她之前就告诉过他,难过的时候才会有眼泪。可是他真的不知道,为何吃着馎饦,说了无关紧要的话之后,她就变得郁郁寡欢。 “是我说错了什么?”夙渊无措地问她。 她却只摇了摇头,并不回话。 “那你为什么又这样了?”他焦急起来,在房里走了几步,“我给你买兔子上来玩。”说罢,便开门想走。 “不要兔子!”颜惜月忽然在背后哽咽着出声。 “怎么了你,不是在那儿看了许久吗?” “买来了又没有时间没有地方养,难道只陪我玩几天,就把它放走吗?”她越想越伤心,眼泪扑簌簌地掉了下来,“我喜欢的东西是留不住的。” 夙渊愕然。 她既恨他不懂人心,却又懊恼自己太过在意,难过得转身扑到了床上,也不再说话。 他在那儿站了许久才自行离去,反复想着她说的那句话,神情也黯淡了下去。 * 整个下午他都没来找过颜惜月,她哭了一场之后,心情反而冷静了下来,甚至有些后悔在他面前流露了太多情绪。 其实他已经说过多次,办完事之后是要回北溟去的,是她心里太过在乎,却使自己越加难过。若是始终维持原来的那种状态,也许还可以自在地相处下去,可如今哪怕他还是没明白自己的心意,她总觉得两人之间会多了隔膜。 于是她忧心忡忡地在屋子里独坐至天黑,草草吃了点东西,又没精打采地躺在了床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正处睡意朦胧之际,却隐约听到有人敲着房门。颜惜月揉揉眼睛坐起身,问道:“是谁?” “……我。” 竟然是夙渊。 颜惜月的心又不由自主加快了跳动,可一想到中午时自己的表现,只觉难堪尴尬,便闷闷地问:“有什么事吗?” 他静默了一会儿,只道:“你把门打开。” 她看看窗外已然天黑,问他又不肯说到底来做什么,索性狠狠心,道:“太晚了,明天再说吧。” 门外没了声音,夙渊似乎已经离去。颜惜月呆坐在床上,失落与后悔交织难解,既讨厌自己的胆小退避,又担心如果放任这份不该有的情愫,会带来更多的伤怀…… 房中的烛火轻轻跃动,她倚在床头胡思乱想,却忽觉窗纸上映出淡淡黑影。颜惜月陡然一惊,抓着长剑悄然下床来到窗前,才想推窗查看,却被人从外面猛然将窗户拉开。 “为什么不给我开门?”夜色下,窗外竟是一脸寒霜的夙渊。 颜惜月望着他,震惊不已,“你……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他踩着光剑悠悠浮在半空,双臂抱胸,微微抬起下颔,“你不开门,我自然就找后窗了。” 她结结巴巴道:“不是,不是问你干什么了吗,你又不说……” 他哼了一声,光剑承着他在窗外小小转了一圈。颜惜月见远处灯火点点,不由道:“别被人看到了,人家还以为是鬼怪呢。” “那你出来。” “啊?” “你不肯让我进去,难道还不愿出来?”说话间,他足下的光剑又开始沉沉浮浮,离窗子远了几分。 “欸……”颜惜月心头一荡,连忙放下长剑,手一撑便坐到了窗台上。紫色长裙悬在半空,在夜风中飘飞如幽美的花。他踏着光剑往她那侧移动了一下,道:“跳下来。” 她看看那极其秀丽的小小光剑,有些害怕。他却蹙眉,“不会摔下去的。你跟你那个师兄都一起御剑飞行了,到我这里就不敢了么?” “哪有……”她看准了方向,朝着他身后跃了过去。足尖才踏到光剑边缘,却觉刺骨寒意四散氤氲,颜惜月身子一晃,吓得急忙抓住了夙渊的手臂。 第三十四章 他微微回过头,眼眸在黑夜里犹显透亮。“抓住了。” 她才红着脸点了点头,脚下光剑倏然一动,已朝着前方迅疾飞去。 汾州城沉静如画,闪闪烁烁的灯火犹如倒置的繁星,夙渊带着颜惜月御剑而飞,离客栈越来越远。 光剑曳出长长金色痕迹,在深蓝夜幕中宛如流星过空,更洒落点点余辉。 她站在夙渊的身后,紧紧抓着他的手臂,脸上被寒风吹得微痛,却近乎荒唐地奢望这飞行可以永远不要结束。 前方是高耸的五重鼓楼,飞檐流丹,古朴巍峨。光剑绕着鼓楼飞了一圈,随后缓缓停落在上翘的檐角处。夙渊带着她跃下,坐在了鼓楼屋脊之上,光剑则又回到了他的背后。 颜惜月侧身坐着,肩后发丝随风而起,耳下小小的碧玉坠子微微生光。 她偷偷望了一眼夙渊,见他屈膝坐在那儿遥望着远处星空,不由问道:“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他这才转过脸,看了她一会儿,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递到她面前。 颜惜月愣了一下,低头却见他手心里静静躺着红线穿起的无瑕大珠,似玉而非玉,纯澈透明。她小心翼翼地取过来,才触及之际就觉其间竟好像还含着水波,举起来对着月亮一看,果然珠子中心荡荡悠悠,有着淡蓝色的一汪水。更为奇特的是,在那水面之上,又飘着一团白光。 “这是,这是什么?”她讶异地抬头问。 夙渊只蹙了蹙眉,“里面藏着的没看清吗?” 她再细细一看,这才发现那藏在最中心的白光竟是一只极小的兔子。 正如在客栈前看到的那样,小兔白得像雪团,有两粒红艳艳的眼珠,一双翘翘的耳朵。 她惊喜万分,捧着珠子爱不释手,“夙渊,你在哪里买的?” 他却不乐意,“怎么买得到?这是碧海藏珠,只有北溟才有。” “那里面的小兔呢?”她讶异地看他。 他垂下手臂,别过脸道:“当然是我设法做出的。” “你怎么这么聪明!”颜惜月抿着唇笑,夙渊睨着她道,“现在高兴了?” 她愣了一下,想起先前的别扭,不由低着眼帘不说话。他伸手,将她摊开的手指握了起来,“不要难过,这个送给你。” 颜惜月抬起眼眸无声地望他,月光下,他轮廓柔和,眉黑眼亮,更有高山积雪似的清寒。 他的手还覆在她指间,与以前一样带着冷意。 颜惜月不由轻轻地握了握他的手指,“你的手一直是这样冷的吗?” “嗯?”他似乎没明白她问话的用意,扬起眉梢。颜惜月只好解释道:“好像比我要冷上许多,与一般人不同。” “是吗?”夙渊说罢,竟握着她的手,在自己脸上放了一放,“这样也冷?” 她惊得不轻,手指都微微发抖,急忙道:“不……不可以乱摸!” 他皱皱眉头,不管她的反对,抬手又碰了碰她的脸颊。颜惜月更是惊慌失措,脸颊一片滚烫,夙渊认真地想了想,才道:“你确实比我热。” 她挣扎了一下,沮丧道:“干什么摸我的脸?” “为什么不可以?以前你只说过男女之间不能脱衣服……” 颜惜月气得打了一下他的肩膀,“不想跟我好,就不要乱动!” “什么叫跟你好……” “是你跟我好!” “……有什么区别……”他简直茫然不知东南西北了。颜惜月恼羞成怒似的背过身子不理他,他紧锁了双眉将她扳过来,正视着她道:“干什么又不跟我说话?” “说了你也不懂。”她失望低头,手里紧紧握着海珠。 “那你慢慢讲,我慢慢想。” 颜惜月飞快地瞥了他一下,抿唇小声道:“讲什么?” “就讲什么是跟我好。” 她愣了半晌,心乱如麻,红着脸道:“你们北溟,难道没有男妖女妖在一起吗?” “应该有,可我很少离开无涯,看到的少。”夙渊想了想,道,“我见过一对比目鱼天天在一起游来游去,天晴的时候一起浮到海面上去看日出,电闪雷鸣的时候公的就带着母的躲到海底,后来还生了许许多多小比目鱼。” 颜惜月叹了一口气,托腮望着他道:“看来还不是太蠢。” 他故意板起脸,“我又不是真的什么都不懂。” 她哼了一声,“那你为什么老惹我生气?” 他用黑黝黝的眼睛望到她眼眸深处,“我没有。” 颜惜月心虚地别过脸去,看着手中的藏珠,忽而低落道:“可是你如果回到北溟,我以后就见不到你了。” 夙渊怔了怔,道:“你不是也要回洞宫山吗?” 颜惜月有些泄气,却又听他说道:“如果……你不急着回去,要不要去北溟看看?” 她的心砰砰直跳,紧张地抱着双腿,却还故作随意,“可以带外人去吗?” “应该可以吧。” “也可以去你待过的无涯?” “……那里太冷,你会受不了。” “可是我想去。”颜惜月低着头小声说道。 “为什么?无涯是北溟最深处,并没什么好看的景致,连活物都很少。” 她却可怜兮兮地望着他,眼神柔软又充满期待。“想看看你住过的地方。” 夙渊叹了一声,没有立即回答。她又道:“带我去吗?” 他这才默默地点点头。于是颜惜月的眼里盛开了欢悦的花,她用指尖挑起红线穿起的海珠,在月光下轻轻摇晃,看浮在海水上方的兔子一荡一荡。 夙渊静静地看着披拂着纯白月色的她,情不自禁地伸手,摸了摸颜惜月的长发。 她略显意外地侧过脸来,他似是怕她生气,将手收了回来。颜惜月却低着眼帘,伸出手指在他手背上轻轻划了一下,那种酥酥|痒痒的感觉让夙渊忍不住微笑了一下。 他的眼里有星光璀璨。 颜惜月用指尖在他手上划来划去,忽而想起了上次他喝醉后的场景,问道:“你只有喝醉之后才会长出黑色的鳞甲吗?” “……大概是吧。”夙渊的神色有些不太自然,“或者是法力衰弱时,但还没有遇到过。” 她出了一会儿神,仔细看着他,“夙渊,你的真身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一定要知道?” “你不想说吗?” 他考虑了一瞬,还是道:“我怕你见到之后会害怕。” 颜惜月小小地吃惊了一下,“怎么?很吓人?” “……对于你而言或许是的。”他倚在背后的屋脊上,问她,“你觉得我真身应该是怎样的?” 她想了想,犹豫道:“海里长着鳞片的……很凶的大鱼么?” 他愣了愣,随后很难得的笑了起来,竟像春风拂去了冰雪,暖意晕染了江南。 “对,我是大鱼,黑色的。” * 霜意深浓时,他带着颜惜月离开了那座鼓楼,在夜幕下缓缓御剑而飞。 漫天的星光洒落一身,颜惜月在他身后问道:“夙渊,你到底为什么要找幽霞?她以前不也是北溟的吗?怎么就离开了?” 他静默了一会儿,才道:“因为凤凰螺。” “凤凰螺?”她想起以前寻真说过的事,“就是你的主人命你看守的那个?与幽霞也有关?” 夙渊微微点了点头,声音有些发沉,“其实,我在无涯守护了那么久,本不该有外人知晓凤凰螺究竟在何处。但是那天强敌入侵北溟,其中就有当日你在彭蠡泽遇到的那条钩蛇,鲲后又恰好不在,北溟众人与外敌奋战,竟落了下风。眼看鲲后的宝殿都将被侵占,幽霞急匆匆地来无涯找我,告诉我上面发生的事情,请我赶紧去肃清强敌,由她帮我看守凤凰螺。” “然后,你就离开了无涯?” “嗯……是不是很冲动?”他侧了脸问她。 “也不是……”颜惜月为难地道,“毕竟大敌在前,你要是死守着无涯的凤凰螺,或许他们打败了北溟的人,最终还是会闯入你的地盘。” 他却还是背负了愧疚,“但不管如何,是我擅自离开。等我打退外敌回到无涯,凤凰螺已经受损破碎,即将生长成熟的珠母也无影无踪。后来,禺疆大神发怒,便让我重新守护凤凰螺,等它恢复生机,再结出珠母方可离去。” 颜惜月不禁追问:“那幽霞呢?” “不见了。找遍北溟都没有她的下落。” “什么?”颜惜月愕然,“那难道不是她勾结了外敌,故意设计骗你离开无涯,然后再盗走了珠母吗?你的主人为什么只责罚你一个,却不去追查幽霞?” “……禺疆大神并不知幽霞其人。”夙渊停顿了一下,意态落寞,“鲲后并没有将事情原委全部告诉他,只是说我擅自离开了无涯,使得凤凰螺珠母被盗。” 颜惜月简直气炸,“为什么把罪名推在你一人身上?” “幽霞是她最喜欢的侍女。如果禺疆大神知道此事还和其他人有关,或许会对北溟有所不满……他是天神,掌管北方,鲲后只是替他驻守北溟,心有顾虑也是常理。而且……”他说到此,却又忽然止住了话语,回过头道,“不要再问以前的事了,多说无益,你听了又会生气。” 颜惜月果然心绪沉重,以前寻真说的只言片语仅仅是让她觉得夙渊独自看守凤凰螺很不容易,可如今得知了所谓的受罚真相,却更让她愤愤不平。然而他却依旧冷静少言,似乎这些不公落在自己身上,也并没有造成多大的伤害。 三百年光阴不知他是如何独自度过,而离开北溟之后,还是他一个人四处寻找着久已失踪的幽霞…… 颜惜月心绪低沉,想着想着,便不由轻轻地靠在夙渊肩头。 他惊讶回头,看到的却是她闭着眼睛,好似安睡的模样。 他以为她是累了,困了,便扬起手,布下了透明的光帘,遮挡在身前。 光剑承载着他们在风中前行,浅金色的光芒飞舞起来,追着夜风蹁跹起伏。 第三十五章 直至回到客栈躺到床上,颜惜月还觉得刚才好似做了一场虚幻而又美好的梦。 此时夙渊不在,屋中只有快要燃尽的蜡烛,幽幽晃动着光影。她望着那不断闪烁的烛火,脑海中全是夙渊带着她御剑而飞的画面,那浅金色的光痕似乎现在还环绕于身边。 她甚至不舍得睡去,唯恐睡着后醒来,发现真的只是自己在做梦。 莹莹发光的碧海藏珠还在手中,微微凉意萦绕不散,她趴在枕上将它看了又看,才小心地收起,放在了最里侧。 …… 次日一早,她是被外面的叫卖声吵醒的,睁开眼睛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昨夜的那颗藏珠。 幸好还在枕边。 阳光透过薄薄的窗纸洒到床上,这浑圆的珠子越加晶莹无瑕,里面漾着的海水也越加碧蓝澄澈,如梦似幻,映照着那只小小的兔子。 她起了床,很难得的坐在镜子前耗费了许多时间,之前买的胭脂也终于派上了用处。却不敢多抹,只淡淡地点缀几分,不想被人看出有过刻意的装扮。 * 她在屋里待了许久,却也不见夙渊过来,按捺不住心里的焦急,只得自己去敲开了他的房门。 夙渊开门时稍稍发愣,看了她一会儿,才问道:“已经要出发了?” “我不来找你,你就不知道来找我吗……”颜惜月虽是语带不满,瞟向他的眼神却与以前不同,少了些厉害,多了点羞赧。 他却纳闷,“我以为你还没有醒。” 她嘟着嘴看看他,夙渊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退,“我……我怎么觉得你跟先前不大一样了?” 颜惜月抿了抿粉红的唇,背着双手有意扬起精致的小脸,“是吗?哪里不一样?” “不知道,反正就是奇怪。”他一边朝屋子里走,一边回头看她,“说话语气都变了。” ——简直是不解风情!颜惜月在心里怒骂一句,脸上也覆了霜,“那你不喜欢现在的我?” 他想了想,道:“我觉得,还是以前的好。” “夙渊!”颜惜月无语至极,气哼哼地转身就走。他惊了一惊,急忙拉住她的手腕,“这又是怎么了?你为什么老是发脾气?” 颜惜月白他一眼,“你还可以再呆滞些!” 他一脸诧异,完全没搞懂的样子。她也无法解释,只好冷冰冰地道:“走了,去楼下结账。” “这就要走?我还没有吃东西。” “结账了也可以吃啊。” “……那今天你请我?” 颜惜月哼哼冷笑:“昨天某人也是用我的钱来请我吃了一碗馎饦。” 他却高兴起来,黑眼睛亮着光。“那你今天再请我吃一碗馎饦。” “……离了馎饦你就要饿死了吗?!” * 然而出了客栈之后,看着他踟蹰于那个小摊前不走的模样,颜惜月最终还是又请他吃了馎饦。 “北溟没有这样的食物。”他虽是很喜欢这滋味,吃的时候还是慢条斯理,一点儿也不着急。颜惜月连吃了两天馎饦,已经有点提不起兴致,托着腮看他,“你不会以后每天都要吃这个吧?” 夙渊抬头,“为什么不可以?” “每天都吃一样的东西会腻啊!”她想了想,问道,“你以前……天天都吃海里的小鱼?” 他略有尴尬地放下筷子,“还有小虾。” “真是自相残杀。”她叹了一口气,指指那碗,“还是吃这个吧,不杀生。” 说话间,对面的点心摊子上刚刚出炉了一些芝麻酥饼,早有等待的人挤上去购买。他不由望着那边,过了片刻,又转脸看着颜惜月。 她皱起眉头,“怎么回事?这馎饦还没吃完,难道又要买酥饼去?” 夙渊却道:“带着路上吃。” 她起先不肯,可他就坐在那儿一直望着对面,吃的速度越发慢起来。颜惜月无奈,只好又去给他买来几个酥饼,包好后放进了行囊。他这才满意,匆匆将馎饦吃罢,起身道:“去临川。” 颜惜月背起长剑跟在他身边,狐疑道:“你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爱吃了?刚开始的时候几天都不吃东西,莫不是装的?” 夙渊慢悠悠地道:“那时不习惯而已。不过,总有些东西我至今也不想再吃。” “什么?”她愣了愣。 他觑着她,说道:“比如你烤的鱼。” “……” * 颜惜月简直怀疑乘着夜风御剑而飞的到底是不是夙渊,为什么晚上的他如此温柔,白天又恢复了原状。为了这,她故意不搭理他,可是出了汾州城要往临川去,却还得借助于他才能启程。 夙渊倒是没什么异常,依旧找了个僻静之处,背后隐藏的光剑渐渐浮现。他拈诀沉心,又一道金色光痕自背后飞出,静静浮动于半空,如一叶悠长飘逸的羽毛。 “随我来。”他轻跃于上,又回身叫颜惜月。她迟疑了一下,夙渊便伸出手,“昨晚不是试过了吗?又不会掉下去。” 她小声嘀咕:“还记得昨晚啊?” 夙渊疑惑,她没好意思再说,抓住他的手,纵身跃上光剑之尾。 “画个符,免得被人看到。”她在背后提醒,他漫不经心地施行隐身术,两人的身影逐渐化为透明,四周漂浮着小小的水珠。 清风袭来,光剑微微上浮,忽而承着两人倏然飞上云间,只留下一道淡影。 颜惜月昨夜虽然已经与他一同飞行过,可毕竟夜色深沉,望不到四周景象。如今低头望去,地面上的一切渐渐变远变小,而身前的夙渊却又隐去了身影,她不由紧紧抓住了他的腰带,闭着眼睛不敢再往下看。 光剑飞行的速度越来越迅速,凌厉西风扑卷云端,夙渊的声音忽而响起,“在云间了,地上的人看不到我们。” “欸?”她还未曾反应过来,近前的他已经撤去法术,身影逐渐显现。 “风好大。”她嗫嚅了一句,低着头,埋在他肩后。 他微微低下头,如昨夜那般缀起光影,反手披拂在她身上,如一件霞光珠影的彩衣。 * 抵达临川之前,光剑载着他们缓缓浮行,从云间眺望这座三面环山的古城。 水如玉带,山峦起伏,城中高台楼阁星罗棋布,虽尚未近观,却已能感觉到那一派古朴繁盛景象。远处夕阳将坠,火红霞云如画似锦,映着黛色山峰,光艳明目。 颜惜月看得入神,便对夙渊说:“这里好像并没有什么妖气,很是宁静的样子。” 夙渊却未回答,脚下飞剑继续朝着南边行去。颜惜月诧异道:“怎么还不下去?” “感觉有些异样。”他简单地说了一句,示意她往下望去。 此时光剑距离地面已经不算太远,行进的速度也慢了下来。她透过薄薄烟霭望下,只见荒野空旷,野草丛生,显然已是城外。光剑绕着此处徐徐而飞,离得更近了一些,颜惜月才望到在那枯败衰颓的草丛间,有着许多高低起伏的坟包,地上亦散落着断裂的墓碑。 “这里,像是无人修葺的墓地?”颜惜月问道,“有什么异常之处吗?” 夙渊蹙了蹙眉,“说不上来,但觉放眼望去,其他各处都明朗清晰,只有望到这个方向时,眼前好像蒙上了迷雾,阴沉灰暗。” 她思忖了一下,将袖中的七盏莲华放了出来。莲华在风中飘飞如蝶,忽而穿过云霭,朝着墓地的方向缓缓飞去。他们跟在莲华之后,眼见它在墓地上空飞行了一周,光色竟渐渐变暗。 “小七!”颜惜月见势不妙,急忙出声呼喊。然而那七盏莲华却越飞越慢,几乎快要停滞不前。 夙渊一抬手,光剑瞬间前进至它身边,颜惜月这才将它收回手心。 莲华静静地躺在她手中,忽然剧烈颤抖,挣出耀眼的蓝光。 “这里有妖物隐藏?!”颜惜月一惊,朝着四周望去。余晖已淡,天色昏黄,墓地间荒草连绵,唯有风声掠过,萧萧飒飒。 夙渊却摇头:“竟不像是妖气,更像是有一种无形的怨气,压制住了一切。故此莲华飞到墓地上空,便好似被凝固住了一样。” 她愕然,过了片刻,忽从腰后取下钧天宝镜,“如果是奇怪的灵力,或许用这可以一看。” 说罢,颜惜月闭目拈诀。那宝镜的镜面幽幽生光,如水的波纹渐次涌动,忽而放出烁烁光芒,映照向那片荒芜墓地。 随风起伏的野草中隐隐显出了星星点点的黑色光影,一个个浮在草尖,如同墨染的露珠。秋风瑟瑟,草叶飘飞,那些黑色光芒亦随之起起落落,逐渐朝着半空汇聚。 暮色一分分浓郁,半空中的黑色光芒也越来越多。它们有的来自草丛,有的来自坟墓,却都像听从了命令一般,在风中兜兜转转之后,最终融汇成光芒更盛的“黑蝶”,虚虚幻幻,如梦似影。 寂静之中,不知何方传来苍凉箫声,清空缥缈,似有似无。那无数的黑色光芒集聚起来,朝着北边缓缓飞去,就像数不清的黑蝶成群,最终消失在云间。 直至它们消失之后,颜惜月手中的七盏莲华才渐渐恢复了光芒,轻轻飞了起来。 “很沉很沉。”它在风中小声说着,好似刚刚被噩梦缠身。 钧天宝镜间的光焰也慢慢熄灭,颜惜月望着黑影消失的方向,神色凝重。 “你可知道那些黑影到底是什么?”夙渊问道。 她伸手抚摸了一下冰凉的镜子,犹疑道:“似乎都是魂魄,却又被某种法术束缚住了,无法去往轮回。” 他微微颔首,“确实是魂魄,但束缚住它们的,并不是普通的妖类。” “那是什么?”她讶异不已。 “只怕是,比妖更厉害的魔物……” “哎?你怎么知道?” 夙渊却并未回答,神色难得的凝重起来,过了片刻才道:“北溟被入侵时,我也曾见到过这样的黑影。” 第三十六章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后台审核完毕,已替换!抱歉! 夜幕初降,华灯渐亮。临川本是风韵文雅之地,虽是深秋夜寒,城中依旧笙箫婉转,歌吟欢畅。青石铺就的街道两侧皆悬起累累明灯,就连商铺也多数都是卖着文房四宝,书画卷轴。 颜惜月走在曲声飞扬的街上,未免觉得自己与这风雅之城格格不入,回头看了看,夙渊不知为何正望向远处暗蓝的天幕。灯火映照下的他清寒依旧,如霜似玉。 只是眉宇间却还是隐含郁色。 这在先前是从未有过的情形,哪怕是当初被困于结界,他也丝毫不曾在意。颜惜月在原地等了片刻,见他还是沉思不语,便走过去小声问道:“怎么了?” 他这才回过神,示意她继续往前,“没什么,只是想起了一些过去。” 颜惜月一怔,“过去?就是你之前说的在北溟也见过黑影?” 他见四周人来人往,便低着眉睫道:“等会儿再说。” 于是颜惜月只得先带着他去寻了客栈安住下来,楼下还是欢饮声喧,上楼后关了房门,才算清净了不少。她来不及休息一下,即刻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夙渊犹豫了一下,道:“昨夜我跟你说过,北溟曾受强敌入侵,因此我才离开无涯致使凤凰螺珠母被盗。而那些敌人,虽都是水中怪物,可有一些被我杀死之后,身上也曾浮起黑色光点……” “与刚才我们在城外墓地看到的一样?” “嗯。”夙渊点点头,“后来我曾问过鲲后,她说无论人类还是妖类,一旦被魔气渗入,宿主死后魂魄就无法去往地府,会变成黑色光影,堕入魔道。” 颜惜月大感意外,“那这样说来……当初袭击北溟的水妖,很多都是已经入魔了?这样可怕的事情,为什么鲲后还不追究下去?” “其实妖类甚至人类在修炼时常会走火入魔,意志强大之辈或许还能抵御魔气附体,稍薄弱一些的便会成为魔物,或者是沦为魔界中人驱使奴役的对象。在鲲后看来,强敌既然已经退去,便不想再节外生枝。再者说,能与天界抗衡的魔界,当时已经几乎覆灭……魔君烈烽不正是被你师尊除掉的吗?”夙渊瞥了她一眼,“上次在南台村时,就因我说了几句对你师尊不敬的话,你还狠狠骂我。” “……你居然还记得那么清楚!真是小气!”颜惜月一蹙眉,又转为担忧,“照你这样说来,这临川城外的墓地已被魔气侵蚀,说不定还与当初入侵北溟的妖物也有关联?” 他的神情也较为凝重,但想了片刻,又摇头道:“也不必先入为主,或许只是巧合,但不过……那些黑色光点后来被箫声引去,却不知那人要这些受魔气侵蚀的魂魄有何用处。” 颜惜月坐在床前兀自发怔,隐隐感觉到这附近潜藏着的不管是人还是魔,都不是轻易能战胜的对手。 夙渊见她不言语,便问道:“怎么闷闷不乐?难道说了几句就被吓到了?” 她喟叹道:“好像我们遇到的妖物越来越厉害了呢……如果只是我独自一人,只怕根本没有办法到达这里……” 他静了静,在她面前坐了下来,“你……若是信得过我,就不用再担心什么。” “嗯?”颜惜月抬起眼眸望着他。 夙渊却又矜持起来,含糊不清地道:“反正,反正不会让妖魔鬼怪之类的伤到你。” 她的眼里隐含笑意。他的神情倒更是不自然了,装作平静自如的样子坐在那儿,只是不说话。 * 次日午后出了客栈,颜惜月与夙渊就在城中四处留意,想寻找一些蛛丝马迹。但临川城中一片安乐祥和,并不见什么离奇之处。转了一圈之后,她去为夙渊买些吃的,顺便向食肆老板打听城外那片墓地的事情。 老板看了看她,似乎觉得她一个外乡少女打听此事很是奇怪,但还是告诉她道:“那里其实就是个乱葬岗,城里城外找不到风水好的地方安葬亲人的,就只能把坟墓建在那里。有的甚至连棺材都没有,死了之后拿席子一裹,就挖个坑埋了。” “那……你们有没有见过那坟地里有什么奇怪的景象?” 老板一愣,“你问这个干什么?” 她连忙解释道:“我是奉师命下山试炼,若是有妖魔鬼怪的,我可以替你们除去。” “你年纪那么小,哪里能打得过鬼怪?”那老板嗤笑一声,继而又压低声音,“实话跟你说,那坟地确实有些古怪,寻常人走过的时候都觉得阴寒刺骨。特别是前些年城里发了疫病,死的可是一大批一大批啊,当时连造墓地都来不及,很多人就只好草草地葬在了那里。自从那以后,那坟地就更加尸骨累累,还曾经有人在夜里看到白骨架子在草丛里摇摇晃晃地行走,吓得几乎丢了性命。” 一旁的食客听到这儿,也不由凑过来道:“对对对,那几年我们连白天都不敢打那儿经过,幸好后来豫和观的妙善女道长去了乱葬岗作法,这才渐渐太平了下来。” “豫和观?”颜惜月有了兴致,因问道,“也是建在临川城中的吗?” “那倒不是,豫和观是在临川城南边的麻姑山中,离这儿有二十来里地。但因为那女道长本事十分了得,又宅心仁厚,所以城中百姓有什么难处,都会去找她帮忙。”老板说到此,又指了指正在里外忙碌的小伙计,“你看他,上个月还病怏怏的成天没力气,到豫和观那儿住了两天,喝了几口沉仙井的神水之后,现在比以前还强健。” 颜惜月扬起眉梢,“真有这样灵验?” “何止是灵验?妙善道长的样貌几十年来没变样,最近我还觉得她越来越年轻漂亮了呢,这不是活神仙吗?”老板摆摆手,“听了不信的话,你自己去看看就知道。” 正说话间,那边的小伙计却不知为何和客人大吵了起来,老板忙不迭过去劝解,颜惜月只好就此离开。 * 她一边想着事情一边出了食肆的大门,原本等在对面的夙渊却没了踪影。颜惜月四下张望,见不远处街角围了一大圈人,都在争先恐后地看着什么。 她急忙拎着刚买来的包子挤进人群,原来场地中央正有人在卖艺乞钱。杂七杂八的器具前,有一瘦骨伶仃的女孩将身子反弯成圆圈,双脚搁在脸颊两侧,口中还衔着一只破碗,正用双手撑着自己匍匐挪动,向看客们讨要铜钱。在她身边则有一个矮小的男人手持铜锣高声吆喝着,只要那女孩动作稍稍变慢,就重重地敲击一下,震得颜惜月耳畔嗡嗡作响。 此时那女孩已经爬了将近一圈,细弱的手臂微微发抖,费力地抬起头来,用一双充满祈求的眼睛望着看客们。看热闹的众人却多数不肯掏钱,只有零零散散的几个铜板丢进了破碗。 女孩的眼神黯淡下去,那矮个男人见收不到多少钱,便忙敲响铜锣,口中叫道:“秀儿,还不把看家本领拿出来,让大伙儿看看?” 名叫秀儿的女孩听到此话,只得双手一撑地面爬起身,还没等站稳,就跟着锣声在场地中不停地翻起筋斗。 伴着响亮的锣声,秀儿的筋斗越翻越快,四周的看客们亦不断喝彩。那男子得意起来,翘着大拇指道:“只要各位高兴,她就能一直翻下去!” 可是从颜惜月所在的角度望过去,已经明显能感觉到秀儿完全是在依靠一口气强撑下去。她心疼那女孩的处境,见众人却都看得起劲,不由出声道:“别翻了,她都快受不住了。” 矮个男人朝她翻了个白眼,伸出手来半笑不笑地道:“娘子心善就多给点赏钱,咱们穷人只能靠这个活命。” 颜惜月咬了咬唇,从怀中取出一些铜钱,男人一把接过,躬身连连作揖,可转身又敲起铜锣,继续向其他人讨要起赏钱来。却在此时,自颜惜月身后传来一个清朗的声音。 “这个女孩,我要带走。” 她与众人皆讶然回头,有人惊呼道:“是他?” 年轻男子正在人群间负手而立,水蓝宽袖长袍随风微扬,淡雅不凡,眼眸明丽。 矮个男人闻言一愣,秀儿也不由停了下来。男人朝着年轻人嘿嘿笑道:“郎君莫要开玩笑,这丫头可帮我挣了不少钱……” “这些可够用?”年轻人没等他说罢,便淡淡地丢出一锭银子,掉落在他脚边。男人忙不迭捡起银子,还没来得及再思量一下,却见那年轻人从人群后走上前,朝着秀儿伸出了手。 “跟我走,可好?”他语声温和,唇角带笑。 秀儿胆怯地往后退了几步,似是不相信发生的这一切。此时周围的看客却叫道:“这不是妙善女道长的师弟吗?”“小丫头,跟他走可算你运气!” 秀儿眼神犹豫,年轻人又上前一步,微微弯下腰,牵住了她发黑的小手。 “带你去一个再也不会受苦的地方。”他在她耳畔低语,又抬起那双粲然的笑眼,朝着一旁的矮个男人瞥去。那男人本还想开口,可不知怎的,竟一时呆滞,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秀儿跟着那年轻人走出场地。 人们还在啧啧议论,颜惜月不禁问道:“这个人,你们都熟悉?他会将女孩带到哪里?” “那当然,豫和观妙善女道长经常收留无家可归的穷苦女孩,这是她的师弟,谁没见过?” 此时人群已渐渐散开,场地中间只剩那矮个男子捧着银子发怔。颜惜月朝着远处望去,那宽袖长袍的年轻人已带着秀儿走入熙熙攘攘的人潮,渐渐的只余一道水蓝背影。 卖艺的男人此时才好似回过神来,迅速地收拾起器具准备离开。颜惜月正踌躇不前,却又听有人在身后道:“说是买吃的去,怎么跑来这里发愣?” 这声音不需回头就知道是谁。她回转身,朝着夙渊道:“还说我?你自己呢?我进去一会儿出来就找不到你了!” 他正色道:“你进去不止一会儿,我等着无聊,就去别处探听一下那墓地的事情。” “是吗?”她斜着身子朝他反背在身后的手望了望,忍不住瞥他一眼,“你又去买吃的了?满满的一包是什么?!” 夙渊略显尴尬,将手中的东西抛给颜惜月,漫不经心地道:“没见过,买来给你尝尝,又不是自己要吃。”说罢,转身便走。颜惜月只好捧着先前自己买的包子和他买的不知什么糕点追上去,叫道:“我还想去一个地方呢!” 他停下脚步,“哪里?” “豫和观。” 第三十七章 去豫和观的路上,她咬着夙渊买来的桂花糕,嘴里甜的发腻。夙渊的眼角眉梢却带着几分骄傲,问道:“是不是很美味?” “……有点甜……”她费力地咽下一口,看着剩下的半块发呆。他皱了皱眉,“你不喜欢?” 颜惜月不忍拂他的意,只好道:“没,先前吃了包子,肚子不饿了。” 他有些失望地点点头,默默朝前。此时两人已到了城外,天云渺渺,小溪潺潺,颜惜月加快脚步追到他身边,举起桂花糕晃了晃,“你喜欢的话就吃吧。” 夙渊看了那糕一眼,却没说话。她疑惑地拽拽他的袖子,“是嫌弃我咬过了?”说话间,就要将咬过的地方掰掉,他却抬手阻住,随后低下头吃掉了她手里的那半块桂花糕。 “原来你喜欢吃这些甜腻腻的糕饼?怎么像女孩子?”颜惜月看着他笑盈盈问道。 他还未将嘴里的咽下,听了此话险些呛死,费劲道:“没有道理。你不也是女的吗?” “……”颜惜月无言以对。 * 麻姑山峰峦翠峭,溪泉飞溅。莽莽苍松掩映石碑古迹,青石山路蜿蜒入云,两人行走其间,只觉身在画中,如临仙境。从山脚往上途中,不时有人背着瓶瓶罐罐往下走,颜惜月回头看着,想起食肆老板曾说起小伙计病后喝了豫和观的井水便能恢复健康,便向一个正经过身边的人问起此事。 那人连连点头,举起手中的罐子,“我也是刚刚去求了神水,城里很多人都喝!” “那妙善道长现在就在观中?” “对,她轻易不会离开道观。你们要去就别在山里闲逛,日落之后道观就关门,不再接待客人了。” 颜惜月谢过那人之后,若有所思地往上慢慢走。夙渊走在她身旁,“为何会想要去那道观?” “城里既然找不到什么异常,听人说这位女道长法术高超,就想去向她求教一下。”她说着,又向夙渊讲到了之前在街上遇到的那个清朗温和的年轻男子。 夙渊抬了抬眉梢,“你对他也很好奇?” 颜惜月莫名感到一股森森寒意,不由怔怔道:“只是想看看他是不是真的把女孩送到道观来了,这又有什么?” 他却没再吭声,背着手顾自朝山林深处而去。 * 日光渐渐黯淡,豫和观背倚青峰坐拥松林,所在之处幽静深邈,唯有飞鸟群群,在林间鸣叫不已。 朱红色大门半开,有年少的道姑送出几个百姓,随后便想将大门关闭起来。颜惜月快走几步上前,向她行礼道:“听闻观中有座古井很是奇妙,不知道可否让我们进去看看?” 那小道姑打量两人几眼,“看样子你们并不是临川城来的……” 颜惜月连忙道:“我从闽地而来,也是潜心修道之人。听说了妙善道长的名声,便想拜访一下。” 小道姑点点头,转身作了手势,“既然是远方来的道友,那就请入观,不过天黑之前就得离开。” 两人随着她慢慢步入,朱色大门悄然而闭。此时闲人都已离去,豫和观清幽寂静,似乎只有他们三人的脚步声渐次响起。小道姑领着两人穿过香烛袅袅的正殿,又经过宽敞的场地,才来到一座幽深偏殿前。 “师傅正在里面休息,过会儿就要去正殿打坐。”小道姑说着,将殿门轻轻推开,示意两人入内。 颜惜月朝夙渊望了一眼,举步进入偏殿。但见正中神像乃是端庄女仙模样,在其之前摆有香烛莲台,正有一名身披麻衣道袍的女子背对着两人坐于蒲团之上。 颜惜月还未开口,那女子已静静回过头来。 玉簪贯发,神态温和,只是面色稍显苍白。那娟秀的眉眼看似不过三十左右,却又自有世外高人的淡然风范,竟让人看不透她到底有多大年纪。 “听我徒弟说,小道友来自于闽地,却不知师承何派?”那女道缓缓起身,道袍轻轻垂落,晕散出缕缕清香。 “……晚辈是玉京宫弟子。”颜惜月面对着她无形中感到几分压力,轻声道,“您就是妙善道长?” 她细细端详了颜惜月一番,颔首道:“玉京宫?现在可还是清阙掌管?” 颜惜月恭敬道:“对,他正是我的师尊。” 妙善眉梢微微一动,脸上却还是不经尘烟似的平静。“原来是清阙门人,甚是巧遇。” “道长与师尊认识?” 妙善淡淡一笑,侧过脸望着神像前的灯火,“许多年前有过一面之缘。” 颜惜月还想再问,她却已转目望向夙渊,“这一位……难道也是玉京宫弟子?” 颜惜月本来想说夙渊也是同门,可听她语气却好似看出了些什么,这一愣之下,夙渊已回答道:“并非。晚辈自北方海岛而来,师承玄冥子。” “玄冥子?”妙善念了一遍,唇边还带着笑意。颜惜月忙岔开话题,问道:“晚辈们途经临川城,却望到城外乱葬岗有黑影点点,后来又随着箫声飞远不见。不知道长是否见过此景?” “原来是为此事而来。”妙善请两人坐下,喟然道,“不瞒两位,那乱葬岗上因为长年累月有枉死屈死的人埋入,久而久之便集聚了众多冤魂。我也曾去念咒贴符,希望鬼魂不致侵害城中百姓,但我因除妖而法力受损,近年来那些鬼魂已渐渐不受控制,你们所见的黑影只怕就是它们……但所说的箫声,我倒是不知从何而来,或许也有道友经过,见怨魂不散,便引走了一些?” 夙渊沉声道:“但那些黑影,只怕不是简单的怨魂。” “哦?何以见得?”妙善听了此言,不由又望着他。 夙渊并未说出北溟之事,只是道:“晚辈能感觉到,似乎怨魂已被魔气侵袭,纠缠不散,更为可怕。” “魔气?”妙善眼中流露出几分惊讶之色,“小道友当真没看错?” 夙渊微微点头,“应该没错。” “道长没有察觉到临川城外有魔气萦绕吗?”颜惜月不由问道。 妙善手扶着案几,叹了一声:“看来是我法力衰微,竟不曾察觉。” 颜惜月见她脸色不是很好,便关切问起情形。妙善迟疑了一下,面露悲哀:“这豫和观中本是我与师姐二人同住,多年前也是因为除妖伏魔,师姐不幸遇害,我也受了重伤。因此我长年居于此观,也不太下山,只是尽力帮助临川百姓消灾减病罢了。” 颜惜月不由对她肃然起敬,又想起之前见到的年轻人,便问起此事。妙善怔了怔,莞尔一笑:“那是我同门中年纪最小的师弟,名唤飞烟。他知道我愿意收留穷苦无依的女孩子,有时在外看到了就会替我带回来。” “他如今不在这里?” “虽是师弟,毕竟男女有别,他只是偶尔会在白天来小坐片刻,并不住在本观。” 说到此,刚才那小道姑端着茶水进来,妙善便道:“去将秀儿领来。” 小道姑应了一声退出门去,过不多时,便领着一个身穿宽大衣衫的女孩走了进来。颜惜月细细一看,果然正是先前在街头卖艺的秀儿,只不过原来她脸上满是尘土汗水,再加上衣衫破旧,显得干瘦枯黄。而今洗净梳妆了起来,倒比之前耐看了不少。 秀儿一见妙善便跪倒在地,妙善上前将她搀扶起来,又抚摸着秀儿的肩膀,“这也是个可怜的孩子,从小失去了父母,被叔叔领养虐待。从此以后,只管在我身边修行,虽过不上富贵日子,却也有个安身之处。” 秀儿低头含泪道:“谢谢道长,秀儿以后一定好好在这里干活。” “哪里需要你干什么活。”妙善一笑,继而又抬手指着那端来的茶水,向颜惜月与夙渊道,“这茶是由观中沉仙井的井水泡制而成,甘香微苦,饮后令人神清气爽,两位若不嫌弃可以品味一下。” 颜惜月端起素白茶杯,只见那青茶根根直立悬浮于澄碧水中,轻轻抿了一口,果然舌尖微苦,却掩不住香味悠远。她本来在上山前吃了太过甜腻的糕点,如今饮到这茶水,越发觉得齿颊留香,便不由又多饮了几口。 夙渊却只喝了一下便将茶杯放在手边,妙善瞥了他一眼,“小道友不爱这茶叶滋味?” “我……不太习惯喝茶。” 颜惜月道:“他向来有些挑剔……对了道长,一路上就听闻那沉仙井的奇妙,晚辈很想去看看。” “却是不巧,日暮之时沉仙井中灵气翻涌,不便让人接近。”妙善顿了顿,又看着颜惜月道,“若是你愿意,今夜可住在本观,待到月明升起,那井水灵气平息,又吸取了月光精华,对我们修仙之人很有裨益。” 颜惜月听了倒是高兴,“这样的话,那我们就留在观中打搅一晚。” 妙善看了看夙渊,又面露难色,“只不过,因本观只有女流,这位小道友不能留下。” 夙渊一怔,皱了皱眉,低声向颜惜月道:“你难道要独自住在这里?” 颜惜月踌躇片刻,只得婉言谢绝了妙善的邀请,说道:“如果方便的话,我们明天赶早再来叨扰,今日就先告辞了。” 妙善也未介意,意态仍是闲雅。 * 颜惜月与夙渊出了道观,那朱红色大门慢慢合拢关闭。飞鸟远去,枝叶簌动,四周又是一片寂静。 两人一前一后走下台阶,夙渊脚步略快,可过了片刻却不见颜惜月赶上。回头一看,却见她正站着不动,他疑惑地走回去,“怎么回事?” “你……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她的神色有些不安。夙渊诧异道:“哪里有什么声音?这四周安静得很。” 她却朝着四周张望,继而又独自朝前走去,也不与夙渊说话。夙渊见状,加快脚步追赶上去,问道:“为何神思恍惚?你到底听到了什么?” 颜惜月此时只顾低头前行,用力摇了摇头,道:“没什么了,现在已经好了。” 可在夙渊看来,她的脸色还是不佳,于是便抬手摸向颜惜月额头。不料颜惜月却猛地扬手将他挡开,“干什么?” 夙渊愣了一愣,她却已经顾自走下台阶。这一路下山,颜惜月都不曾露出笑颜,夙渊又不知她到底为何转变了心情。待等回到临川城客栈,她开了房门要进去,夙渊默不作声地跟在后面,颜惜月却回头瞪着他道:“为什么总是跟在我身边?我要睡觉了,你回自己房间去。” “你自从喝过妙善泡的茶之后就神魂不定,不能让你独自待着。”夙渊说着,便硬挤进门。 她气哼哼地在房中转了几圈,显得烦躁不安。“我哪里不对劲了?是你自己疑神疑鬼!” “坐下!”夙渊恼了起来,一把抓住她的手,将她强行按坐在床边。颜惜月还待挣扎,却被他微冷的手覆上额头,重重地压住了动弹不得。 夙渊强按住她,指尖一点金光钻入颜惜月眉间。她惊恐喊叫,他只能用另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同时加紧了诀咒速度。颜惜月的额头不断冒出冷汗,脸色变得格外苍白,但浑身上下失去了力气,再也无法挣脱夙渊的禁锢。 寂静的屋中只剩两人急促的呼吸声,那金光忽又从颜惜月眉心小花中钻出,回到了夙渊指尖。他再次摸了摸她的脸颊,她无力地看着他,和先前相比似是安静了不少。 “没事了。不要害怕。”他低声说着,将颜惜月慢慢放置在床。她怔怔地点点头,却忽然又惊恐地睁大了眼。 夙渊一皱眉,忽觉她眼眸间倒映出一道人影,似是穿着鲜红长裙的女子,正在他背后慢慢浮现。 他猛地一震,霍然回身去看。 桌上灯火闪耀,背后空空荡荡,并无他人存在。 可就在此时,他却在隐约中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有人怯怯走来,又不敢接近。 “谁?”他紧握着颜惜月的手,站起身回望。 原先明亮的灯火跳动了数下,随后竟好像被什么力量强压了一般,那火苗越来越低,直至濒临熄灭。 昏暗的光线下,有细弱的女子声音在半空飘忽。 “夙渊……是你吗?”那声音带着无限哀伤,又隐含着低低悲泣。 夙渊僵立在床前,过了片刻,才哑声道:“……幽霞?” 第三十八章 烛火倏然熄灭,屋中陷入黑暗。 夙渊再度发问,却听不到任何回应,他焦急起来,“幽霞,是不是你来了?” 窗纸簌簌而动,似乎有声音在窗外萦回。他快步上前推开窗子,外面已是沉沉黑夜,夜色中,有一点黯淡的红色光芒微微浮动。 随后,慢慢飘向遥远的星空。 夙渊急欲追赶,却又不放心颜惜月,故此迅速在她床前布下金光流转的结界,将她牢牢护佑在内。此时那红光已经越来越远,几乎就要融于茫茫黑暗之中。 夙渊自窗口掠出,瞬间化为一道光影,朝着红光远去的方向追逐而去。 然而就在他即将追上的那一刻,遥远的夜空中又忽然响起渺渺箫声,空灵如山间云起,弥散了满目翠意。那一点红光陡然一颤,竟忽然分散成无数光点,只在夙渊身边环绕一瞬,便随风乱舞,转眼消失不见。 他停在半空,一时失神。 却在此时,怅然的心境中忽觉无端震动,他一惊,急又抽身返回。才接近那客栈,便见原先那灭了灯火的房中瞬间亮起刺目蓝芒,正是七盏莲华爆发出的光芒。 夙渊破窗而入,但见颜惜月床前的结界已黯淡破碎,唯有深蓝色的七盏莲华在半空飞速盘旋。他急忙俯身去看颜惜月情形,却觉背后一道阴风飒然袭来,夙渊反身间背后光剑迅疾飞旋,直撞上对方袭来的罡风。 一瞬间光焰忽现,对方抬袖掩住面孔隐入墙壁,只露出一双枯瘦焦黄的手不断扭曲。无数道红色火影自其指甲间攒飞而出,如疯狂扑舞的毒虫,忽又聚成数不清的鲜红细线,朝着夙渊张扑射去。 夙渊身形一隐,数道金光在半空交错如网,那些鲜红火影触及金光,竟发出焦枯的味道。与此同时,对面墙壁间的影子忽然消失不见,夙渊正待上前,却听床后咔咔作响,回头间竟见那一双鬼手不知何时已从床内的墙壁中伸出,径直抓向颜惜月。 幸得七盏莲华正在床前徘徊,绽放出层层莲瓣,将颜惜月护在其后。但那双爪子竟直接穿透莲瓣,生长出无数黑色触手,眼看就要将颜惜月吞噬进去。却在此时,夙渊扬剑怒斩,数道已缠上颜惜月身子的触手惨叫着断落,床铺立即燃起阵阵刺鼻的黑烟。 触手骤然缩回,那躲藏在墙壁中的“人”亦在瞬间隐没,不留半点痕迹。 * 夙渊坐到床头,将昏昏沉沉的颜惜月扶坐起来,检视一遍后才发现被触手碰过的衣衫都已焦黑破烂,她腰间的肌肤隐隐发红。七盏莲华幽幽飞来,在床前叫道:“她受伤了!” 他皱起眉头,探手覆上那裸|露在外的肌肤,掌心微微生寒。 颜惜月一蹙眉,迷迷糊糊醒来,借着莲华的光亮看到夙渊,不由愣了愣。 “黑漆漆的不点灯……哎,你怎么还没走?” 夙渊看她这样子,方知她已经清醒过来,只问道:“你还记得之前发生了什么吗?” 她吃力地眨眨眼,“好像,我们从麻姑山回来,然后我想睡觉,你却不愿走……”正说着,她觉得腰间刺痛,低头一看,却见衣衫碎裂,夙渊却正将手覆在她腰间肌肤之上。 一声尖叫,颜惜月跌倒在床,喊道:“你要干什么?!” 夙渊狼狈不堪,抓住她的脚踝,压低声音道:“吵什么?没见自己受伤了吗?” 颜惜月一愣,伸手摸了摸腰间,惊愕道:“这是怎么回事?” 夙渊还未回答,莲华已经抢着道:“有鬼抓你!” “鬼?”她更是疑惑不解,“什么时候出现的?” 夙渊沉默片刻,道:“之前你神志不清时,我好像听到了有人在喊我……” “谁?” 他没立刻答复,过了一会儿,才道:“像是幽霞的声音。” 颜惜月愣了半晌,“然后呢?” “我追了出去,却寻不到她。等察觉异常时赶回来,房间里有魔物想将你拖走。” 莲华愤然补充道:“调虎离山!” 夙渊有些无奈,神情亦低落了几分。颜惜月听了亦感后怕,垂着头道:“那要是晚回来一会儿,你或许……都见不到我了呢……” “不会。”他想都不想地回答。 “不是险些被抓走了吗?”颜惜月揉着刺痛的地方说道。 他垂下眼帘,道:“那我也会把你找回来。” 她瞥了他一眼,又顾自躺在了床上,幽幽叹道:“你觉得,那真的是幽霞吗?莫非她就在附近?” 夙渊静默了一阵,随后说:“像是要来找我,却又被奇怪的箫声引走。”他顿了顿,问道,“你在豫和观饮了那茶之后,不觉得自己有异样?” 颜惜月乏力地转过脸,看着他的身影,“好像,总有悲伤的哭声在耳畔萦绕,弄得我心烦意乱。” “哭声?”夙渊想起之前那近似幽霞的声音响起时,也隐隐含着悲声。他默默叹了一口气,没再言语。颜惜月见他沉默下去,心情亦复杂难解。两人就在昏暗中静了许久,只有七盏莲华还在四周慢慢飞舞,似是对他们的情形充满诧异。 “会不会,幽霞与豫和观有关?”寂静中,颜惜月抬眼望向夙渊。 他回转身看着她朦胧的脸庞,点了点头。“我也有此想法。” “那……我们明天再去?”她的语气带着试探。 夙渊颇为意外,“你刚刚恢复,还是不要再冒险。” “只是小伤,明天就不痛了。”颜惜月说着,还用力撑坐了起来。“再说万一魔物再来,你又不在,怎么办?” 夙渊无语。 “你是不愿意让我看到幽霞吗?”颜惜月心里酸酸的,一动不动地望着他在光亮下黑如宝石的眼睛。 他却愕然,明显不了解她的心意。“为何忽然这样问?” 她瘪瘪嘴,“那就带我一起去。” “……好。” 颜惜月又皱眉,“可是明天就算能见到沉仙井,妙善和小道姑必定跟在边上,我们又怎么探查?” 夙渊思忖了一下,道:“那就施用隐身术进去?” 颜惜月想到先前隐身之后,要找到他都困难,不由又有几分担心。过了片刻,她忽而扬起小眉,道:“其实最好的办法就是我们住在豫和观,趁着夜深人静之时潜行探查,这样或许更能发现沉仙井到底是否有所玄机。” “可那妙善不是说了吗?她只能容你住在观中,不肯让我留下。” 颜惜月托腮想了想,抿唇朝他一笑。“只要你愿意,自然可以跟我一同住进去。” * 次日早晨,颜惜月再度来到豫和观门前时,却见大门紧闭,连进出的百姓都一个皆无。 她诧异地敲响大门,过了许久,昨天见到的那小道姑才探出身子。颜惜月问道:“今日观中是有什么事情?怎么大门紧闭,也不见百姓往来?” 小道姑行礼道:“没什么大事,只不过因飞烟师叔有事相邀,师傅一早就下山去了。”她一边说着,一边朝着颜惜月打量,“今天前来,还是为了要看那沉仙井?” 颜惜月道:“昨天因为天色已晚,没能好好看一下那古井,也未能向道长多讨教除妖之法。所以今天特意再来拜访,可惜道长却出门去了……” “这倒不要紧,师傅走前告诉过我,若是你来了,尽管进来等待就是。”小道姑说着,却又看向她身后的人,面带疑惑,“只不过,这个是……” 颜惜月一转身,将躲在背后的小女孩拽了出来,向小道姑微笑道:“她叫素素。昨天不是听说妙善道长乐于收留孤儿吗?倒是巧了,我住的客栈里来了个要饭的女孩子。我看她小小年纪就如此可怜,又不能带着她走,就想问问道长能否也容她住在观中?” 小道姑一怔,细细端详那女孩。深秋时节她只穿了件单薄的青布衫,头上用红线扎着小小的丫髻,长得倒是眉目清秀,却垂头不语,看上去好像满腹心事,闷闷不乐。 “既然是这样,那也一同进来,等师傅回山后再行决断。” * 颜惜月带着女孩子进了豫和观。 今日观中更是寂静,阶前落叶飘飞,带着几分霜寒之意。偶有飞鸟落到枝头,亦不会多作停留,很快便展翅飞离。 在偏殿休息片刻之后,颜惜月提出想要去看看沉仙井。小道姑答应之后,见那小女孩也跟着站起,便道:“你先在此坐着,我叫秀儿过来陪你说说话。” 那女孩却牵着颜惜月的衣服,哼哼唧唧道:“我也想去看。” 颜惜月笑了笑,摸摸她的头,“她也是害怕,不敢独自在这儿待着,不如就带着一起出去走走。” 小道姑只得领着两人一同出了偏殿,沿着一条白石铺就的小路蜿蜒向东而行。 走了许久,眼见四周殿堂渐少,再往前去似乎已快要到观中荒僻之地,颜惜月便问及沉仙井所在。那小道姑指着前方掩映的木门,“就在不远处,我带你过去。” “有劳。” 金风瑟瑟,木叶坠落,两人跟着她穿过寂静的院落,最终来到豫和观最深处。 虬曲参天的老树下,有古井静静等待他们的到来。蔓生的青藤爬满井沿,甚至于掩盖了井口四周,只隐约显出古砖斑驳。而在那井口之上,竟升腾着如烟似雾的灵气,在半空徐徐运转。 “果然有独特之处……”颜惜月不由向前,想要再接近细看。谁知刚踏足于那片方砖铺就的地面,忽觉一股巨力自前方扑涌而来,竟生生将她阻挡在外。 她连退数步才稳住身形,讶然道:“这是怎么回事?”小道姑连忙行礼:“怪我没说清楚,此井只能由师傅接近取水,我们最多站在这里看上一眼,却是近不了的。” 颜惜月怅然,有心想要上前细细查看,却没法强行冲破妙善留下的法阵结界。 且这小道姑站在一边形同监视,因而她只得问道:“这古井中的水,也是由你师傅施法的?” “这是神水,原本就有灵气。”小道姑说着,又抬头望了望天色,“我得去打扫庭院,两位可以在附近随便走走,只是不要再接近古井。” “好……” 颜惜月目送她身影远去,转身却见那小女孩指尖隐隐冒出金光,正想朝着沉仙井施法。她压低嗓子急道:“住手!” 女孩一怔,已飞至半空的金光骤然一灭。她身量不高,只能抬起头看着颜惜月,脸上满是不悦:“怎么?她不是走了吗?” 颜惜月伸手戳了她额头一下,正告道:“那你也不能胡来!难道要施法硬撞开妙善布下的法阵?” 女孩子哼了一声,撇了撇嘴,抱着双臂站到一边,顾自望着那古井。 颜惜月抬眼望去,那沉仙井上的灵气还在不断流转,隐约间霞光烁烁。而她微一举步往前,那古井四周顿时又起无形罡风,满地落叶皆竖立悬浮,如同一枚一枚的利刃。 作者有话要说: 惜月你为何又带来一个小妞子?!→_→PS:看到论坛有人说IOS系统的APP会不显示更换的章节内容,如果有这样的情况,试着清除缓存应该可以了。 第三十九章 她也对此古井深有怀疑,但妙善说是不在观中,却留下了厉害的法阵。若是强行攻破,还不知道会引来什么麻烦……正为难之间,却见小女孩神色一凛,双眉紧皱。 颜惜月疑惑着走到她身旁,小声叫道:“夙渊,怎么了?” 变幻成女孩子的夙渊这才略一回神,脸色却显苍白。 “你……你没听见那声音?”他问道。 颜惜月诧异地问:“什么声音?” 他深深吸气,道:“哭声。” 她愣了愣,环顾四周一片寂静,忽而想起之前的幻觉,不由道:“昨天我饮下茶水后,也似乎总有人在耳边啼哭,难道你刚才也听到了?” 夙渊迟疑着点点头,她又换了个方向去看那古井,并未受到任何幻觉的影响。 然而夙渊站在树影之下,却再度听到了那极其诡异的声响。 那并非只是一个人的悲泣,而是无数人,甚至夹杂着无数兽类的绝望悲鸣。嘶吼着,痛哭着,如海浪般汹涌起伏,无穷无尽。 * 他们在古井边停留许久,妙善还是不曾回来。观中冷冷清清,也没其他人走动。颜惜月与夙渊又沿着另一条小路穿行,不久之后来到了一个幽静的园子外。 有一瘦小的女孩正在为花木浇水,抬头见到颜惜月,腼腆地笑了笑。颜惜月见正是秀儿,朝她招了招手,她便放下木勺子小跑了过来。 “秀儿,你在这过得怎样?”颜惜月轻声问道。 “道长很和气,还给我新衣服穿。”秀儿扬起宽大的衣袖,脸上都是笑意,“她说我太瘦了,要多吃一些才行呢!”正说着,她也注意到了颜惜月身后的女孩,不禁问道,“她是谁呀?” 颜惜月略显尴尬地笑了笑,“呃……她叫素素,也是个无家可归的孩子,我见她沿街乞讨,就把她带来这儿了。” 秀儿高兴起来,上前一拉夙渊的小手,晃了晃,道:“那真好,以后我们可以作伴了。” 夙渊却神情僵硬,不说也不笑。颜惜月忙推了推她,又向秀儿道:“她胆子小,怕与陌生人说话……对了,这观内除了道长师徒外,就只有你一个?其他被收留的孩子呢?” 秀儿很是纳闷,“不知道,这儿就只有我。” 正说话间,却听不远处脚步声响起,那小道姑寻到了此处,向颜惜月行礼道:“师傅今日大概是回不来了,两位是否愿意留在本观休息一晚,说不定明天早上师傅就会回山。” 颜惜月正有此意,便带着夙渊跟随她离开了园子,来到一处僻静厢房。 小道姑开门后为她们整理房间,却听颜惜月问道:“妙善道长的师弟平时不住此地,又是在哪里修行?” “……应该是在离这儿不远的碧玉湖畔,我也只是听师傅说起过。”她收拾完被褥,便想转身离去,颜惜月又问:“之前曾听妙善道长说起收养了许多女孩,怎么现在观中只有秀儿一人?” 小道姑笑了笑,道:“原先是收留过一些,但观中不能久居,她们在师傅这里学会了手艺,长大后就陆陆续续离开了本观,到山下谋生去了。” * 此后太平无事,直至黄昏时分,小道姑带着秀儿送来晚饭,不久之后又离开。 夜色初降,豫和观中万籁俱寂,唯有秋风吹动草木,窸窸窣窣。 夙渊还是未变回原样,穿着青布衫子端坐在床上,因为身量还小,两只脚只能悬在半空。颜惜月回头看看这一本正经的女孩子,忍不住又笑。他斜睨着她,用娇嫩的童声冷冷道:“看了一天了,还有什么好笑?” 她走过去,伸手撸了撸红线扎起的丫髻,他却立即红了脸,气道:“不要乘人之危!” “什么啊?这还是我给你扎的呢!”颜惜月见其中一根红线松了下来,坐在床边给他重新梳起,可低头间却见夙渊抿着小嘴一动不动,眼眸又隐隐泛起墨绿之色,连忙用身子挡住他,小声道,“当心一点,别被发现了。” 他别扭地往床里侧挪了挪,哼道:“等到天完全黑了,我就变回原样,再不受这委屈。” “这不是挺好看的吗?”颜惜月叹了一声,斜倚在床头道,“先休息一会儿,等半夜了还要去探寻沉仙井。” 夙渊也不答话,生着闷气坐在床尾等待了一阵,觉得时间过得格外漫长。侧身想跟颜惜月说话,却见她闭着双目,似乎已经睡着。 他愣了一下,又不敢把她吵醒,只好蹬掉布鞋,撑着身子爬到床内,小心翼翼地蜷起来睡在她旁边。夜色一分分浓郁,他本想也安睡片刻,可屋后秋虫凄切鸣叫,扰得他心神不定。他无奈地翻了个身,直愣愣地望着床顶,又不觉想起了白天在沉仙井畔听到的无尽悲泣,以及昨夜在客栈中听到的那一声呼唤。 四周寂静如深海。 他躺在那儿,竟好似回到了自幼生长的北溟,回到了一百七十多年前。 在沉静无声的海底,寒冷幽暗的无涯,也是如此度过漫长的岁月。 因为离海面过于遥远,无涯常年昏暗,根本分不清什么是白天,什么是黑夜。 凤凰螺默无声息地随着海水起起伏伏,稍不留意便会远离,他便盘踞在珊瑚丛前,布下法阵长久地守护,不允许它逃出无涯。 无涯很是寒冷,连鱼类都甚少游过。只有他对颜惜月说起过的那对比目鱼夫妇,其中的雌鱼最初迷失了方向闯入进来,那时他正百无聊赖,抓住了它想要作为玩伴,那条傻头傻脑的雄鱼却不顾生死地冲了过来,在他这庞然大物面前大叫大嚷,好像他是要吃了那雌鱼一般。 他只需轻轻一抬爪子就能使这两条笨鱼肚皮朝天,可却难得地发了善心,不仅未曾伤害,还将他们送出了无涯。 后来,比目鱼夫妇有时便会回来,在他面前游来游去,追逐嬉戏。再后来,他们又带回了许许多多的小比目鱼,成群结队,说是他们的子女。再后来的后来,那两条傻鱼不再出现,他知道,他们是不会再回来了。 确实,与他自己这长得过分的寿命相比,这些普通鱼类的生命实在短暂无比,就像千百年中的一刹那,转眼即逝。 …… 风吹进窗缝呜呜作响,颜惜月好似还未醒来。夙渊侧过身子看看她,莫名地感觉忧伤。 甚至连他都不清楚,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受。 或许是之前想到了那对比目鱼夫妇?想到了那些曾经在身边出现,最后却又一个个消失的生命? 他有些烦乱,重又躺着不动。 可是颜惜月却翻转身子,面对着他而睡。她的呼吸平缓,睫毛微微簌动,眉心小梅嫣红如丹。夙渊睁着眼睛正对着她,竟渐渐地感到自己心中好像有火焰燃起。 他惊了一下,急忙闭上双眼,拽过被子压住自己,咬牙平复烦躁的心绪。 不巧的是,颜惜月恰好微微睁开眼,愣愣地看着他,小声道:“你在干什么?” “没什么,不是正在歇息吗?”他没好气地背过身子,留给她一个小小的背影。 “瞪着眼睛直勾勾盯着我,这还叫歇息?”颜惜月纳闷地伸过手,碰了碰他的额头,“居然不冷!你是不是发热了?” “不是。”他将被子往上扯,几乎要把脸蒙住。颜惜月却按住他,“要把自己闷死?”说着,给他整顿了一下乱糟糟的被子,撑着脸颊一笑:“我怎么觉得自己像是个爱操心的母亲?” 夙渊怔了半晌,才意识到自己还是小女孩模样,不由有几分沮丧,垂着眼帘不说话。 颜惜月有意逗他开心,可见夙渊还是郁郁寡欢的样子,便也只能叹了一口气,道:“就是因为我叫你变成小女孩才不高兴吗?” 他摇了摇头。颜惜月见他的小手搁在枕头边,很自然地拉过来,放在自己手心。 “这样子的夙渊很是可爱。”她平日不太敢与他亲昵,只因夙渊太过高冷,可眼前这软绵绵躺着的小女孩,却让她消除了顾虑,越发凑到了他的近前。 夙渊听得到自己心跳加快,见颜惜月离自己越发近了,不由浑身尴尬,可又有一种道不明的感觉,让他不舍得往后退让。 她大着胆子在他脸颊上戳了一戳,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小声道:“眼睛怎么老是变绿?” 他一愣,赶紧闭上双眼。颜惜月哼了一声,抓住他的手心挠了挠,“你还没有告诉我,为什么眼睛会变绿?是害羞了才会这样?” “……胡说八道。”他裹着被子板起脸来。 “那到底是为什么?” 夙渊却不吭声,颜惜月揪住他嫩嫩的小脸轻轻朝两侧扯。他恼了,忽然抓住她的手指,一口咬住。 她吓了一跳,可夙渊却挑衅似的抿着她的指尖,眼里满是得意。 “……大鱼要吃人了?”颜惜月吓了一跳,推推他的肩膀。 他在她指尖轻轻咬了一下,然后点点头。 “你……”她刚想继续说下去,屋外却忽然传来奇怪的声响。 那声音嘤嘤嗡嗡,时有时无,似风声又不是风声,正如潮水涨落一般,在空寂的夜里萦绕不散。 颜惜月迅速收回手,低声道:“这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 夙渊认真思索了片刻,木然道:“道观太大,我分不清方向……” “……那出去看看。”颜惜月说罢,背起蕴虹剑便跳下床去。回头一看,夙渊手脚并用正从厚厚的被子里钻出,急得她一把将他抱下床,说了声“跟上”就闪身出了房间。 他无语至极,本想变回原样,却又怕被人发现,只得还是以这小女孩的模样追随于颜惜月身后。 * 颜惜月循声往前出了院子,此时道观中灯火俱灭,尤显得空旷寂寥。 黑暗中殿堂森然,却像是巨大的猛兽怪物在伺机等待。 颜惜月躲在廊柱后细细辨听,那宛如潮声的动静此时更清晰了几分,她拉过夙渊的袖子,指指斜前方,“似乎就在沉仙井所在的方向。” 夙渊一蹙眉,“过去看看。” 在夜间寻找只去过一次的地方未免有些难度,好在颜惜月还算认路,绕了一圈后便望到了那株形状奇特的古树。正待走入那院子,却见黑暗之中的沉仙井井口忽涌起一阵水雾,与原本就氤氲不散的灵气融汇合一,正如缥缈云纱,浮浮荡荡。 过不多时,那水雾又被井口吞进,只剩丝丝缕缕的白气在上方浮动。这一起一落之间,便有声响忽高忽低,正是将他们引来的动静。 颜惜月伏在树后,压低声音道:“妙善之前说过,这古井能吸收月华,看来果然没错。可为什么我喝下井水泡制的茶之后,就会听到奇怪的哭声?” 夙渊紧盯着那井口升腾又落下的水雾,过了片刻,竟缓缓朝前走去。 颜惜月连忙在后面低声叫道:“回来,你忘记妙善布下的结界了吗?” 他却置之不理,只不过在即将踏足那片白石地面时,堪堪停了下来。此时那水雾已越聚越浓,不断在井口上空流转盘旋,在月色映照之下,竟渐渐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纯白光球。在那光球四周,还有缥缈灵气随着夜风微微起伏,正如云絮一般。 第四十章 颜惜月看得出神,却见夙渊忽而变回了原来的模样,抬起手来,朝着那沉仙井轻轻一挥。 幽幽光影扑飞而去,古井四周风声顿起,满地落叶急速旋转。但那金色光影流注如水,绕着古井缓缓而行,那原本凌厉的罡风竟随着这光影徐徐流淌,直至升上半空,化为虚无。 “你……把结界破了?”她惊愕道。 “嗯。”夙渊点点头,依旧背对着她,目光始终落在井口。 水雾凝成的光球慢慢升起,吸引着澄澈月光。明月朗照,光球流转,天上地下,形如对镜映照,浑然无二。 然而夜风吹过,站在沉仙井前的他,却再次听到了令人不安的声音。 压抑而又纷杂的哭声,似乎是从井中最深处涌出,嘤嘤嗡嗡,震荡不已。 而在这满含悲痛的哭声之间,又有一个细弱哀伤的声音在叫着他。 “夙渊……” 颜惜月也听到那声音,不禁惊愕地望向夙渊。“这是……谁在喊你?” 他犹豫了一下,低声道:“像是幽霞的声音。” “难道在井里……”颜惜月心中暗惊,却见夙渊又往前一步,已站到了沉仙井畔。 抬头望去,那巨大的光球已渐渐下落,即将回到井口。 颜惜月觉得有些蹊跷,连忙道:“不要离它太近,小心……” 话音刚落,自井口忽然伸出无数黑色触手,竟将那光球死死缠住,顷刻间就拽下井去。而随着那光球消失于井口,原先涌动不已的哭声亦忽然消失,紧接着,又传来女子的悲声,渺然绝望。 “你留在这里,我很快回来。”夙渊迅疾说罢,已踏上井栏。她一把拽着他的手:“要干什么?不能下去!” “为何?”他扬起眉梢,似有意外。 颜惜月一愣,急切道:“这井下不知有什么怪物,幽霞当初就勾结外敌盗取珠母,现在你还不顾一切要去见她?” “……并非你想的那样。”夙渊的眼里浮现一丝怅然,“只是想要问清过去的事情而已,我寻找至今,难道就此放弃?” 她心头酸涩,忽道:“那我跟你一起下去。” “不用,井下险恶,你留在此地等我。”他说话间,扬手便想施法将颜惜月护在其内,却被她一下子挡住。 月光下,颜惜月眼神坚硬,又带着几分愤懑。“你要是再不让我跟着,以后就也别找我。” 夙渊愕然。 随后,握住她的手,一同跃下了沉仙井。 * 井水寒冷刺骨,他给颜惜月服下了避水沙棠,与她一起慢慢下潜。 湿滑的井壁越来越窄,先前那些黑色触手倒是踪迹全无,不知去了哪里。就连巨大的光球也不见踪影,看到的只是无尽的黑暗。 四周水流撞击,他想看看颜惜月,却望不到她的模样,只能凭着感觉紧握着她的左手,带着她再度下潜。 身在水中也无法交流,夙渊能够感觉到数次深深下潜之后,似乎已经接近了井底,但水流却越来越猛,竟像是另有源头一般。他探手触摸井壁,竟发觉原来最底层的井壁只有一半,另一半则是这井水的出口。 他带着颜惜月朝那边游去,才一出那半圆的空缺之处,前方水势奔涌,如江潮般朝两人冲卷而来。 颜惜月毕竟未曾到过这样黑暗的水底,下意识地紧抓住夙渊的手掌。他奋力往前游了一程,才发现这沉仙井底原是一条暗河,也不知源头究竟在何方。 两人暂时浮出水面,七盏莲华亦悄悄升起,它先是静静悬浮于水上散发幽光,随后渐渐展现成莲花盛放的模样,自莲心处攒射出无数光焰,照亮了眼前这片幽暗之境。 在七盏莲华的光耀之下,幽深的水中竟有零落黑光幽幽浮动,犹如水生的孑孓。这些黑色光点与原先他们在临川城外坟地看到的几乎一样,只是稀少寥落,更为缥缈。它们起先只是在水中轻微颤抖,继而好似畏惧莲华射出的蓝光一般,竟汇集如蝶,皆朝着暗河另一端飞去。 “这井水之中,竟也有被魔气侵染的魂魄……”颜惜月轻声说着,抹了抹脸上冰冷的水珠。 “只怕现在所见的只是飘散的一部分而已。” 他说了一声,便继续往前游去。颜惜月跟在身后,看着那身影朦胧不清,心里还是有些忐忑。 “夙渊。”她小声叫着。 他回身望来。 幽暗蓝影下水波摇动,映着他眉目清晰,印在颜惜月眼里心头。 “如果……如果你在这里找到了幽霞,而她其实当初并没有欺骗你,那又会怎样?”她小心翼翼地问着,语声也显不安。 夙渊一愣,“那不是很好?我原本就不愿相信她与外敌串通骗了我。” 她看着他,又问:“那,你也会带她一起回北溟吗?” 他想也不想就答:“北溟也是她的故乡,如果她愿意回去,为何不可?” 颜惜月眼里有些发涩,鼓起勇气最后问道:“那我呢?” 夙渊似乎不明白她为何会问那么多,神情间已有些困惑:“之前不是答应过你,也会带你去北溟吗?为什么还反复问起?我又不会反悔。” 颜惜月怅惘地点点头,道:“你不要忘记啊,夙渊。” “怎会忘记?我连数百年前的事都能记得。”他很浅淡地笑了笑,又朝前而去。 * 在幽暗的水中潜行了许久,水面开始变得开阔,水流也更加湍急。颜惜月毕竟不适应这冰冷的潜游,奋力跟着夙渊游了一程,却觉身下旋流四起,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将她往下扯去。 “夙渊!”她惊慌中急喊。夙渊才一回身,水下竟钻出无数黑色触手,猛地朝他翻卷而来。 夙渊背后光剑陡然飞出,在水面横掠出数道波痕。金光明灭,触手纷落,水下却激流奔涌,一时间波浪狂卷,将他生生冲退出一丈开外。他隐约间听得颜惜月最后一声悲呼,七盏莲华的光亮也瞬间熄灭,四周顿时陷入黑暗。 水浪还在不断翻卷,他急忙施法使得光剑化为蟠龙,在水面盘旋飞翔,这才映照出幽深的水中竟有无数黑影上下起伏。那些触手刚才虽缩回水下,却还并未消失。 但颜惜月却已不见踪影。 他震怒之下,金色蟠龙猛然冲入水中。潜伏着的黑色触手再度出击,像群生的妖魔般缠向蟠龙。蟠龙怒而摆尾。清吟之中扣住其中一条最为疯狂的触手,刹那间就将其撕裂粉碎。其余触手就此倏然收回,竟在转眼间便缩进了水底,只留波浪涌动。 夙渊在水中四处寻找颜惜月的身影,忽见前方一缕紫色缓缓飘过,伸手抓住,正是她平日束发的缎带。 他开始惊慌,可四周除了翻涌的水声之外,别无其他动静。 他深吸气之后潜入冰凉的水底,在那里寻觅许久,也没有任何踪迹。可就在他准备再游向前方寻找的时候,却有一只手自身后抓住了他的衣衫。 夙渊惊觉回身,黑暗中只能察觉到水波浮沉,那人紧紧拽着他的衣衫不松手,像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 “惜月?!”他试探着问了一下。 “是我……”她声含惊惶,朝着他靠近了一些。 夙渊连忙抓住了她的手臂,“你刚才被抓到哪里去了?” “我也不知道……”她声音很小,微微颤抖,似乎还未恢复平静。夙渊略松了一口气,将她带在身边,握了握她的手心,道:“就这样跟住我,不能再远离。” “好……”她扣住了他的手指,跟着他慢慢游向前方。 * 数点金芒在水上引路,夙渊带着颜惜月穿过阴暗的河道,最终来到了极为宽阔的水域。 奋力浮出水面之后,他才发现自己此时竟身处于一片深邈沉碧的湖泊之中。两侧群峰耸立,这湖泊就如天坠佩玉般静静躺在盆地之间,四周草木茂密,寂静无声。 月光洒落湖面,伴着水上寒气,漾起薄薄银雾,弥散幽远。 静谧的湖心上空则悬浮着那颗巨大的纯白光球,与先前在沉仙井畔看到的相比,此时的光球已越加明亮,而萦绕在其四周的水雾竟好似触手一般,弯弯曲曲地探入了湖水深处。 随着水波上下起伏,那光球亦微微颤动。夜风中飘来了渺远的箫声,似有怅惘,又似有哀伤。 夙渊蹙眉寻找,却只见群山寂静,古树森然,全无人影踪迹。 “此处似是魔物巢穴……”他回过头,想叮嘱颜惜月小心一些,可在这朗月光照之下,才惊觉她脸色发白,神情也与平时完全不同。 “怎么了?”他握了握颜惜月的手,她却痴痴望着那巨大的光球,道:“我们过去看看。” 夙渊明显察觉到她的异样,此时颜惜月却已不等他回话,径直牵住他的手就往那光球处游去。光球底下的透明触手开始不停簌动,水面荡漾出变幻莫测的波纹。 夙渊忽一把按住她的手臂,厉声道:“你究竟是谁?颜惜月去了何处?” 她讶然回头,看着他许久,忽而颦着秀眉凑到他近前,纤手一伸便揽住了他的腰。 “夙渊,你怎么连我都不认识了?”她搂住他,语含娇嗔,眼波如烟。 他身子一僵,猛然将她推开,叱道:“魔物!” 话音未落,手中光剑已现,直抵住她眉心小梅。 她飞速后退,掠过水面升上半空,卷起数道水波缠绕于身,继而水花散落,显出了一张丰腴美丽的脸容。 光洁如玉的脸颊上还缓缓滴着水珠,她踏着水面再度朝夙渊缓缓而来,嫣红长裙在碧波间飘舞似盛放的牡丹。 “夙渊,是我。”她语声缥缈空灵,身子慢慢下沉,与夙渊面对着浮在水间。他惊愕地愣在那里,她却抬起手,撩过他的下颔,轻声道:“我是幽霞,你难道已经忘记?” 第四十一章 他深深呼吸着:“你……怎会在此地?为何要变成她的模样?” 她低眉,叹道:“我也是被囚禁在这儿,想尽方法才与你相见。” “那颜惜月呢?”夙渊盯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脸容,心情无法平静。 “她?”幽霞嗤笑一声,“你对她真是挂念,才分开一会儿就如此着急。” “是你设计将她抓走?”夙渊扣住她的手,追问道,“为何这样做?她现在究竟在哪里?” 她有所畏惧地往后退了退,眼眸转动,示意他向那光球看去。“不,我只是奉命行事……你要找她,就得进入那里。” 夙渊一怔,幽霞却趁势挣脱了他,朝着那悬浮在半空的纯白光球而去。渺渺箫声又起,月色下,无数黑色光点从湖中升起,皆围着那光球飞舞聚拢。 “幽霞!”夙渊在水中叫着她的名字。 她已到了那光球之下,缓缓回头看他,说道:“过来啊,夙渊。” 说话间,那纯白光球下的透明水雾已环绕其身,那一抹嫣红身影转瞬即逝,似是进入了光球之中。 夙渊眼见幽霞亦就此消失,径直涉水飞掠,背着光剑朝前闯去。那光球绽放刺目亮色,水雾翻涌如波浪,顷刻间便将夙渊吞噬。 * 众多绵长的触手穿过幽深湖水,一直探入阴寒湖底。与澄碧宁静的湖面截然不同,这湖底地势起伏,暗流涌动,其间更散落了诸多白骨,横斜交错着躺在碎石水草之中。 而在这些白骨上方,竟有一颗同样巨大的光球在水中不断起伏,只不过通体墨黑,隐隐生寒。连接着它与湖上那白色光球的,正是丝丝缕缕的触手。 阴暗的湖心有箫声穿透了水波,引得湖中的无数黑色光影缓缓下沉,如黑蝶自风中坠落。 一只干枯焦黄的手从光球中间慢慢伸出,指甲却是鲜艳的朱红。 有人吹着碧箫,从湖心暗处走来,衣袂舞动,眉目清隽。 在水中飞舞的黑蝶随着箫声起伏旋转,渐渐汇集至光球四周,最后都落在了那干枯如鬼爪的手臂上,将之完全覆盖。 吹箫人低眉入神,曼妙曲声自碧光流转的洞箫中萦散而飞,那些黑蝶扑闪着翅膀,忽而闪现环绕的光影,最后粉碎成灰。 而那原本枯黄无力的手臂却已变得细滑白嫩,宛如二八少女的玉臂。 光球中有女子在痛苦叹息。吹箫人停了下来,垂手站立一侧,低声道:“再忍耐一阵,夙渊已被摄入日光界,他的灵气足够你用来疗治旧伤。” “你怎会知道我的痛楚……”蜷缩在光球中的女子声音低沉,又有难以言喻的怨恨,“这身子日渐衰老残破……我恨不能快些换掉……” “不是已经找到替身了吗?等到阴日阴时我吹起引魂箫,临川城中那些已被魔气附体之人的魂魄皆会聚集至此,到那时,你借助那强大灵力将她的魂魄吞噬,就不必再受苦。”吹箫人顿了顿,有所犹豫地问道,“只是,你若是用了她的身体,岂非很容易就被识破?” “你怕夙渊?”她沙哑着嗓子笑了笑。 “不,我说的是她的师尊。”他抬起眼,却不敢放任自己的目光在她那玉臂间停留太久,“或者,你本就要寄居在她的身子里,回到玉京宫去?” 女子低笑数声,手指微微展开,放飞出最后一只黑蝶。 “这可是最好的机会……要不然,我该如何再见到清阙呢?” * 黑蝶穿过水底,缓慢地飞到光球下的石缝间。 而在那狭长的石缝底下,另有低洼盆地。其上全被斑驳岩石覆盖,如同倒扣的巨碗一般沉睡在湖底。 这片晦暗之处隔绝了水流,空空荡荡全无光亮,只有穿透黑色光球的触须深深探入其间,最后生长在一潭荡漾着五色灵光的脂液之中。 正是这潭脂液,与湖上的白色光球上下相合,才使得湖心的黑色光球得以汲取灵气,化枯骨为美艳。 而此时,已陷入昏迷的颜惜月正被粗壮的触手紧紧缠住,悬浮在那潭脂液上方,衣裙低垂,落在半空。 * 放眼望去,全是无尽的白。 夙渊在那光球中行走了不知多久,能看到的只是茫茫云烟,霭霭白雾。 这个世界似乎没有任何活物,甚至听不到一丝声音。 他的眼睛开始酸涩,可是只要脚步略微一慢,踏足之处便会急速旋转,让他无法停下。他只得施法唤出金色蟠龙,乘坐其上飞腾而起。 蟠龙载着他在漫无边际的云层里穿梭,他能感觉到自身的力量正在慢慢减弱,视线也渐渐不清。 然而无论是幽霞还是颜惜月,都没有一丝踪迹。 前方烟霭纷纷,忽一阵风来,四散飘远。而在那云层深处,竟忽然出现了一座悬浮于空中的宫殿。 那宫殿巍峨壮丽,碧瓦朱檐,长长台阶直贯白云,四周灵光浮沉,钟声回荡。 他怔然,这景象……似乎在何时曾经见过…… 上空却忽然响起低沉的声音:“夙渊,你为何又擅自离开了北溟?” 座下金色蟠龙飞旋低舞,夙渊抬头望去,云层间黑龙探爪,其背上站立着面目威严,长袍飘飞的神祇。 “上神?”他惊愕万分,然而禺疆上神满是怒容,拂袖再叱:“你本该留在无涯,怎会来到这里?” “凤凰螺再度结出珠母,上神不是已取走送予汉水神女了吗?”夙渊顿了顿,又道,“我在出来之前,是禀告过鲲后的,只是想要查清当年外敌入侵北溟的真相……” 禺疆上神道:“你的职责便是看守凤凰螺,等到珠母生成,就要代替你兄长来天界服役千年,你可还记得?” 寒意自心间升起,夙渊却无法反驳,“……我,不敢忘记对上神的承诺。” 禺疆上神座下黑龙双目闪烁,在云间缓缓盘旋。夙渊抬头望了一眼,压抑了情绪,低声道:“但请上神再给我一些时间,等我救出了颜惜月之后,就会去往天界履行诺言。” “区区一个凡人,你救得了她一时,还能救她一世?”云雾渐浓,禺疆上神的面容逐渐模糊,声音却响彻耳畔。“更何况,等到救出她之后,你是否真会即刻返回天界?夙渊,休要在我面前敷衍了事!” 夙渊心底一沉,急忙想要再度解释,却见那云层后的黑龙已咆哮飞去,禺疆上神的身影亦模糊不清。 “上神?”他惊慌着要追,可转眼间风起云涌,天上的宫殿竟忽然崩塌,碧瓦朱檐尽化为碎屑飘扬远去。 钻心的刺痛贯穿于他的头脑,他在恍惚中明白刚才的景象只是幻觉,但禺疆大神说的那番话,却正是他内心隐藏的惶恐。 座下的金色蟠龙忽而消散不见,夙渊落在云间诧异回望,身后的光剑亦没了踪影。 他急速飞掠,想要冲破这个结界,但无论去往哪一个方向,都是无边无垠的白云,连尽头都无法寻到。 “夙渊?”白云深处又有少女清盈的声音响起,带着些惶惑与不安。他知道那是颜惜月在喊他,却望不见她的身影。他在厚厚的云絮中奔跑,身体内的灵气不断流逝,最后只能喘息着停在了浩渺云海中。 可是又有人在背后牵住了他的袖子,轻轻唤道:“夙渊,你看看我,变成这样可算得上漂亮?” 他回过身子,烟霭之中,幽霞穿着嫣红的衣裙,将头发挽成高髻,妆点了闪亮发光的海贝玳瑁。 她笑得开心,眼里满是柔情憧憬。 “奉翼会喜欢这样的我吗?”她在他面前转圈,扬起绣着凤纹的云袖,忽而又疑惑地望着他道,“夙渊,你长大了,变成人形了……可你为什么不理我呢?” “……是你和外敌串通盗取了珠母,对吗?”夙渊吃力地发问,眼前的景象已重重叠叠。 她却摇头,叹息道:“珠母本就是北溟的宝物,上神为什么一定要将它送给汉水神女呢?既然他可以拿去做礼物,我为什么不能?” “你……”他后退一步,强忍着头脑间的刺痛道,“把颜惜月还给我!” “还给你?她不在这里。”幽霞微微一笑,转身走向云端的背后,缓缓道,“她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你找不到她了……就算找到,她也不会再认得你。” 随着她的话语声逐渐远去,那本来静谧的白云竟忽然升腾变化,如浪潮似的疯狂卷涌,朝着夙渊覆压而下。 云层的力量竟无穷之大,厚重而又冰凉,全没有一丝温度。夙渊振袖后退,那云层如猛兽般再度扑来,将他彻底裹挟其间。 软絮四扬,形如触须,深深地扎进他的身体,贪婪地吸取剩余的灵力。 他越是挣扎,越是无力,猛然间嘶声震吼,竟显出原身冲破束缚,疯狂地直冲九霄之上。 四面八方的白云都越积越厚,很快就要将整片天空淹没。他知道到那时就再也无法出去,于是只能奋力地飞翔,直至面前出现了九道刺目光环,阻挡住了他的去路。 身后的云层已经张开无数触须,有许多已卷上他的身子。 而前方那九道光环炙热难挡,犹如熊熊火焰。 他却不管,呼啸着撞向第一道光环,只觉身子灼热异常,连呼吸都困难。白云的触须似乎也感知到了这一切,使出全力将他死死缠住。他嘶吼着回身,将那些触须震得断裂,盘旋飞翔着继续撞击,终于那光环发出剧烈的震动,如琉璃般碎裂坠落。 刺目的光亮瞬间黯淡,整个结界陷入黑暗。 * 湖心的黑色光球四周隆隆震动,触须们颤抖摇晃,就连飘散在水中的黑色光影也浮动不已,似是感觉到了惊慌。 吹箫人抬头望着通往湖面的方向,低声道:“阴后,日光界只怕困不住夙渊。” 光球中的女子咬牙道:“只可惜我法力受损,要不然早就使得他心神错乱,怎会还有余力挣扎?你上去看看究竟是怎样的情形,若是真的无法压制住他,我只能尽快侵占了颜惜月的身体,免得功亏一篑。” 那人一怔,“但阴后你的伤势还未复原,若是强行夺舍,恐怕有损法力……” “虽然冒险,却也只能一试。”她语声果决,没有一丝犹豫,“飞烟,你去拖延时间,不能让夙渊下到湖底。” 飞烟喟叹一声,“那属下先助阴后一臂之力。” 他重又吹响碧箫,水波震荡起伏,堆堆白骨间又渐渐生出黑色光影,细小孱弱,徐徐漂浮到了那光球表面,随后全数吸附其上。 黑色光球内传来女子轻轻的呻|吟,那悬在外面的纤纤玉手张开了五指,指尖蔻丹红的艳丽如血。 “去吧,别让我失望……” “是。阴后,多保重……属下,这就前往日光界。”他再度望了那玉臂一眼,转眼消失了踪迹。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看明白了木有? PS:应邀为《倩女幽魂》玄幻手游活动写了篇一万多字的短篇小说,发在我的微博上,有兴趣的可以看看,名叫《栖寒枝》。 感谢 深蓝8816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8-18 23:54:24 西曛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8-20 06:56:14 第四十二章 光球拼命吸收着来自黑色光影的怨气,数不清的触须伸下地缝,肆意吸吮着那潭流转灵气的脂液。那脂液渐起波澜,上方的灵气不断翻涌,竟好像也承受着无尽的痛苦。 而此时,捆着颜惜月的那根触须已越来越粗大,勒得她呼吸艰难,脸色发白。 先前夙渊送给她的碧海藏珠自颈下垂落出来,悬在空中轻轻摇晃,在黑暗中竟发出了微蓝的光芒。 在她下方的脂液涌动不已,一个个水泡生出又灭,却自水底孕出无数暗红的光点。 那些光点微弱而渺小,凭借着脂液上空的灵气才得以飘起,最终汇聚成一团虚幻身影,浮到了颜惜月身边。它伸出同样形似触须的手臂,犹犹豫豫地触向她颈下的珠子。 碧海藏珠内部的海水再度震荡,射出幽幽光亮。 它受惊似的往后退避,而颜惜月也因着这动静微微睁开了眼睛。 模糊不清的视线内,那团奇怪丑陋的虚影首先便使得她惊愕万分。 它没有具体的形状,只是一团泡沫形成的影子。勉强可以看出头部近似人形,身体却只是一个圆球,周围伸出许多的触手,像一团乱草似的浮在半空。 “你,你想干什么?”颜惜月寒意凛凛地问道。 它的触须再次伸出,轻轻落在那颗碧蓝的珠子上,反复抚摸着。颜惜月浑身发冷,正不知所措间,却听到了一个细弱而又缥缈的声音。 “这是夙渊给你的吗……” 颜惜月一怔,这才发现眼前这团暗红幻影的头颅似乎正扬起来看着她。她迟疑着点点头,低声道:“你怎么知道?” 它收回触手,往下方沉了沉,用近似叹息般的语声说道:“碧海藏珠,是北溟才有的奇珍……也是我曾带给他解闷的东西。” “你?”颜惜月惊诧地看着它,“你是……” 泡沫聚成的幻影离她远了一些,幽幽浮在昏暗的脂液上方,似是垂下了头颅。 “我叫幽霞,曾经是……夙渊的朋友。” “幽霞?!”颜惜月望着这团形状模糊不成人样的东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所见所闻。在她心目中,幽霞总该是个美丽的女妖,却怎么也没想到竟是这般模样。 它静默片刻,以极低的声音道:“他,对你说过我?” “是……”颜惜月还是有所怀疑,抬头四顾周围,见那些触须正在吸吮潭中脂液,通体发出幽黑的光亮,不由道,“你为什么要把我抓到这来?!” 幽霞摇了摇头,“不是我……我离开北溟之后,就被困在此处,已经很久很久……” “怎么,你也是被抓来的?”颜惜月费力地仰起脸望去,触须自石缝间钻入,上方不知是何情形,只能隐约感觉到这空间在不停震动。“那些黑色的触须又是怎么回事?” “那是供给月光界灵气的触手。”幽霞慢慢浮到那些触手边,却不敢靠近,“月光界是阴后扶婵藏身养伤之处,她需要许多的灵气与怨魂加以融合,才能修复支离破碎的身体。而这些触手,则上通日光界,下通此地,将她所需的养分源源不断地输送至月光界之中。” 颜惜月听到此,不由皱紧了双眉,吃力道:“阴后……难道就是魔界之母?魔君的妻子?” “正是。当初魔君被洞宫山清阙真人斩杀,形神俱灭。阴后肉身被毁,残魂却得以逃脱。最近这些年她栖居于麻姑山上,借沉仙井水将魔气依附于百姓魂魄之中,那些人虽看似一时身强体壮,实则加速走向死亡。待等死后,魂魄亦不能再度轮回,都被引到此处,成为了湖底怨魂,以此帮助她来稳固元神。” “那你……为何会在这里?夙渊说过,之前北溟受到外敌入侵,是你去找他,使得他离开了无涯,最后……” 泡沫幻影紧缩成一团,声音也发抖。“是我……是我为了盗取凤凰螺的珠母,有意引开了他。可是我没有想到,最后自己也会落到这样的下场!” 它痛苦地皱起又展开,触手不断簌动,慢慢沉到那潭脂液之间,哑声道:“你看到了吗?这被化为脂液的,才是我真正的身体。” * 透明的脂液涌起波纹,一个个的水泡犹如即将被淹死的人发出的最后呼喊,转瞬即灭。 颜惜月倒抽一口气,“这……这是你的身体?为什么会成这样?” 泡沫幻影的四周浮现出星星点点的暗红光芒,却照不亮这昏暗石窟。 “是的。”它自带嘲笑地道,“我花了数百年修成人形,第一次浮出海面就遇见了一个受伤的男人,他说他需要避难的地方,从此住在了海边。我每天都会去看他,后来,他说希望能与我生活在一起,带我离开北溟。我虽已能变幻,却无法长期离开海水。为了增强法力,也为了变得更美,便听了他的话,引入外敌迫使夙渊离开无涯,趁机盗走了凤凰螺结出的珠母……” “那个男人,就是奉翼?” 它涩声道:“他的真名叫飞烟,原是魔界阴后的部属。正是为了替阴后重塑肉身才来北溟,我却成了他计谋中的一枚棋子。我骗走夙渊后吞下了珠母,变幻成最为美丽动人的模样离开了北溟去见奉翼。但他要的只是珠母,不是我……他恼恨我私自吞食了珠母,于是施用法术将我带来此处。我无法挣脱,最后……眼睁睁看着他将我的身体强行溶解,化成了一潭脂液。” 它伸出细长的触须,“你看,阴后需要珠母常年供给的灵气,而我的身子则变成了养料。只是上百年过去,珠母的灵气即将耗尽,我的残魂也很快就会消失无踪……” 此时石窟上方的震动越加明显,黑色的触须不断扭动,大肆吸取脂液间的灵气。 “她现在到底想要做什么?”她咬牙道。 幽霞沉默片刻,道:“她自己的肉身早已不复存在,只有一团魂魄,依靠飞烟的箫声吸引怨魂滋养才得以存活。而她后来强行夺舍占据了另一人的身子,但时间久远之后,那身体已经开始腐烂衰败,所以她必须重新寻找适合寄居的肉身。近几年来,她与飞烟时常会带着少女至此,却都不能顺利夺舍,最后只能将她们弃尸湖底。如今……” 它说到此,抬起那轮廓不清的头颅,似是望了望颜惜月,“若我猜的没错,她将你困在这里,或许就是看中了你的身体。” 颜惜月惊得背脊发寒,不由奋力挣扎,但那触手粗壮无比,已将她手臂死死缠住。她环顾四周找不到任何凭借,就连七盏莲华也不知去了哪里。情急之下默念碎星决数遍,不久之后,忽见头顶石缝间有幽幽光亮闪动,竟是七盏莲华寻踪而来。 “小七,快进来!”她着急不已,七盏莲华从石缝间穿梭进来,在她身边盘旋飞行,惊讶道:“此是何物?” “别问那么多了,快想办法放我出去。” 七盏莲华上下浮动,似在思索方法。幽霞却漠然道:“没有用的,这小小灵物根本不足以对抗阴后的力量。” 七盏莲华哼了一声,忽而绽开晶莹花瓣,如冰莲般在颜惜月身前急速旋转,投射出无数道蓝色光线。那些光线迅疾如飞刀,一一划过捆在她身上的黑色触手。 那触手猛然紧缩,勒得颜惜月只能咬牙强忍。七盏莲华旋转的速度越来越快,黑色触手在那光刀剧烈地冲击下骤然松开,颜惜月趁此机会奋力挣脱,飞身掠过半空,落在了那脂液旁的岩石上。 然而那触手随即大力抽来,颜惜月翻身急闪,扑到另一侧地面,抓起掉落在地的长剑,回首便是一击。 剑光凛冽,触手迅速闪避,七盏莲华趁势耀出光芒,挟着疾风冲向那触手。 却在此时,石窟上方震动连连,整个石窟中顷刻充满了尖利的啸叫之音,像是有无数人发出的绝望哀嚎。 触手直耸半空,猛地朝着七盏莲华击去。颜惜月飞身出剑挡住它的一击,然而那无穷无尽的哀嚎声震得石窟嗡嗡作响,无数碎石断裂坠落,砸得脂液溅起无数飞沫。 “这是什么声音?!”她一边抵挡着触手疯狂的进攻,一边急切询问。 脂液发出低沉的喘息,幽霞的幻影亦扭曲不已,似乎正经历着莫大的苦痛。 “怨魂齐哭……”它恐惧地说,“是阴后,要从月光界出来了。” * 湖心上方的日光界之中,却已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夙渊虽然撞碎了那光环,可是整个结界还未破裂,他的法力已经不能支持变回人形,便由着真身在黑暗中疯狂撞击。空寂的结界上方忽而电闪雷鸣,一道道电光如错生的利剑般在他身旁劈下,好几次险些刺透他的身体。 他开始意识到这结界绝非自己原来想象的那么简单易破,施法者的法力亦不同寻常。但更为可怕的是,他的力量已经被抽取了许多,而在这混沌一片的世界中,他竟无法找到可以冲破的薄弱之处。 隆隆的雷声回荡不已,他在苍白的闪电间游走,却忽然感觉到有人在他心底急切呼唤。 “夙渊……你在哪里?” 他知道那是颜惜月。可他出不去,找不到她。 刺目的闪电再度劈下,他奋力飞低,才躲过了一劫。心底的声音却越发焦急:“不要被幻觉迷住了心神,你越是愤怒,它越会吸走你的法力。” 他怔然停在半空,此时又一道闪电就在近前炸裂,他并未闪躲,却也只是感觉到一阵刺痛,并未像想象中那样严重。 ——还是幻觉? 混沌的深处,闪电交错丛生。他振起身形,穿过茫茫幽暗,飞一般冲向最可怕的地方。 震耳欲聋的雷声在头顶响起,一道道闪电当空劈下,他却忘记了一切,只是朝着前方再前方不停地飞去。终于,眼前的昏暗忽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茫茫雾霭。 穿过了这层雾霭,他的面前却骤然出现了深蓝的大海。 潮声起落,浩瀚的海面上白鸟飞翔,在一块黑色礁石上,有身穿水蓝色长袍的年轻男子静静站立。浪花卷起,海水中有长发如藻的女子伏在那礁石边缘,仰起脸来,以满是爱慕的眼神望着身前的男子。 “幽霞……” 夙渊停在了半空,不知道为何在此处又见到了她…… 礁石上的男子慢慢回过身,手中持着缀着流苏的碧箫。俊眉修目,棱角分明。衣衫飘飞,神情淡然。 “你就是夙渊?”他扬起唇角,微微一笑。 夙渊心头一沉,“奉翼?” 男子眼眸清明,如海水似的透澈,又含有几分笑意。“是我。你找了我一百多年,终于还是遇到了。” 说话间,海浪忽而汹涌澎湃,伏在礁石边的幽霞只是朝着夙渊笑了一下,便渐渐化为泡沫,飞散风中。 夙渊飞速穿过翻涌的海水,而那礁石上的奉翼已踏着海浪缓缓升起。他朝着夙渊颔首:“果然是上古应龙之后,天界对你一族如此不公,你为何还要甘愿听命守诺,何不随我而去,换个自在天地?” 作者有话要说: 现在应该明白前因后果了吧?大龙从开始一直在找的幽霞和奉翼,终于真正出现了。 ~~o(>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