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可知佩意 作者:亦怀叁省 文案: 梨花幽香闻十里,不见安女一挽眉。敌国文相之子和靖国武将之女的感情纠葛?身份悬殊也就罢了,几日的感情怎么抵得上国破家亡的残情?但熟不知,爱情就是从来只有情难尽,何事名为情尽桥,人生若只如初见,曾经沧海也难为水。 领略异国风光,感慨将门精魂。 内容标签: 搜索关键字:主角:宗伯寄安、荀付 ┃ 配角:宗伯龑、魏良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武将之女和敌国俘虏的情感纠缠 第1章 壹 “燕去衡阳,霜菊满地,羽衣犹在战衣续。 雨落黄沙经别离,四山风卷弓刀骑。 击鼓其镗,穷伐三载,岁岁短景催悲壮。 万野雷殷突枪灭,南凉兵胄满痍创。” 脍炙人口的歌谣传响于靖国上下,歌颂勇猛的靖国士兵经过三年苦斗,东倚镇关,南压何渠,南凉受不住靖国千骑的铁蹄,节节败退,终于举起了求和的白旗,连让靖国十五城。 时靖四十七年,拓宽疆域七百顷。 靖国崇武,为庆战事喜功,大赦天下,摆宴七天,举国欢愉, 国宴的第一天,宗伯武将的长女难耐宴会的无趣,独自出城想要迎接凯旋归来的父亲。 古人有训,女子会音律,懂棋语,善女工,方可称良,然武将宗伯之女却偏不同于世俗,年芳十三即可骑射一绝,一袭红衣穿于市井,成为靖国都城人人称道的奇事。 午时半刻,城门将开,宗伯寄安驾马绝尘而去。 城外是一片树林,树林往南山峦不绝。寄安知道,在山峦的尽头便是烽烟四起的战场,遍地白骨,四处精魂。战胜的捷报早已送达都城,仔细算来,父亲该于今日午时回城,于是寄安出城来寻。 身下的马儿发出嘶嘶的低吟,影子被拉长了几寸后,终于在山脚转弯处,看到靖国的旗帜点点冒头,身后随行大批军队,军队正前方的棕红宝骑上坐着一位身穿铠甲的人,森森寒光在黄沙中惹人注目,寄安心中一喜:“驾!”,挥鞭朝军队奔走去。 “阿爹!” 寄安走近才看清楚父亲铠甲上的血渍,岁月悠长,已经全都发黑,想必是经历了一场恶战才至于此。 宗伯龑将头盔摘下来,双眉竖立:“阿女来了,怎么不和你母亲在都城等父爹!” “见阿爹迟迟不到,女儿心急,特此出来迎接。”寄安拨转马头。 军队走过的路上卷起黄沙,蔓延到空气中一片混沌,但还是能看清军队后方拴着一个和自己年岁相仿的少年,他的手被麻绳捆着,衣着有些狼狈,但很明显是一位官宦子弟,因为跟不上行军速度,走路有些跌撞。 寄安不解,扭过头问宗伯龑:“阿爹,囚者何人,所犯何事?” “寄安,你可能猜出一二?” “看装束……想必是南凉人质?” “非也,此人是南凉文相荀卧之子荀付,大靖攻城略地,荀卧将一家老小打发出关外欲乘舟南下,谁知路遇山匪,人丁尽亡,这可怜的小儿慌不择路,竟跑到靖国疆域,被我部下捉拿,以私自越国判处罪刑。” “阿爹,以大靖律法,岂不是要处以极刑?”寄安神色有了一丝慌乱。 宗伯龑点点头:“国家大事,万不是你一介女流可评可论的,日后当心。” “是。”寄安叹了口气,又回头去看军队后方的少年:少年脸颊蒙灰,年岁尚轻,想必不知大靖对私自越国者都会尽数斩杀,于是寄安心中升起些许哀惋。 宗伯龑看出了寄安的低落,问道:“怎么,敌国的人也值得同情吗?”寄安将目光收回来,感觉父亲意有所指:“女儿只是觉得可惜了一副俊俏面庞,只怪他生错了地界吧。” “非也,人并不以国界分贵贱,不同的只是成王败寇的道理。”宗伯龑看寄安依旧不解,遂又道:“泱泱靖国,气度何至于此,南凉已然求和,万没有趁势逼饶的道理,何况两国交战,拿孩子挡在中间有失大国风范,故你一会儿先将他带入府中,剩下的父爹自会和王上交代。” 寄安听不懂宗伯龑讲的大道,只是明白身后的少年能免于受刑法之苦,于是愉悦之间开口道:“阿爹!既不是人质,这样捆着同样有失大国气度,女儿将他解下来!” 得到宗伯龑的默许后,寄安调转马头,向军队后方骑去。 第2章 贰 那是荀付第一次见到宗伯寄安,看不见头的军队前方出现了一抹红衣,清澈又带些蛮横的一声令下,自己手腕上的束缚便解开了,荀付不知道为什么周围的士兵会听从面前这位女子的命令,只知道在自己体力不支即将倒地的时候,面前的女子向自己伸出了白净的手。 于是借力上了马,坐在宗伯寄安的身后。因长久呼吸地面的污浊之气,猛然闻到上空的清新,一时不适应,不觉历声咳嗽起来。 “……你可无恙?别死在我的马背上。”寄安侧过头问。 “咳咳……死?现在死去倒也轻松。”荀付擦去脸上的灰尘,小心打量身前女子的侧脸。两个人的距离很近,近到能看清女子脸上的绒毛和细黑的长睫,荀付的呼吸慢了半拍。 “你可知你接下来会如何?” “靖国的律法,你不比我更清楚?” “大胆!你可知我是何人,小小敌贼竟敢如此同我讲话!”声音有些气恼,荀付心中微惊,连忙道歉:“恕……咳咳……恕罪。” 谁知女子竟笑了起来,似铜铃轻响于行军队伍上空,十分悦耳:“蠢材,你可曾听出我是逗你的?不必多礼,你们南凉就是旁余礼数繁杂,不像我们大靖行为率真坦直。” 荀付有些愠色,被人取笑便罢了,还捎带说南凉的不是,遂道:“我们南凉女子笑声似娇云曼垂,芙蓉晕波,断不像姑娘这般。” 话音落下半晌,女子毫无应答,倒是耳垂红了三分,荀付有些愧意:何故如此刁难?没有半点大丈夫风气。于是荀付往前凑了凑道:“不过姑娘灵巧善辩,远胜南凉女子万分。” 寄安羞涩,回过头:“灵巧善辩的是你罢!”遂又目视前方,耳朵红到了耳根处。 军队进城,乐声齐奏,歌谣漫天,百姓皆呼。 “下马!”寄安一跃轻落在地,荀付握着马鞍的把手,行动笨拙。 “你在南凉竟不习马术?”寄安将马栓到城门外。 “我家世代为文臣,只阅书典不碰兵械。”荀付有些难堪,区区男儿倒让女子见笑。 “这马,并不只是打仗用的,它还……算了,说了你也不懂。”寄安看着面前衣衫破烂的少年:“一会儿跟紧我,骑马太招摇过市,你的身份又不大方便,可曾明白?” 荀付连连点头,明明只是一位瘦弱的女子,说出的话却像命令一般让人难以违抗。 城内礼乐声渐去,军队掀起的尘土也已经沉淀下来,荀付紧紧跟在宗伯寄安的身后进了城。 毕竟是国宴大典,百姓都跟在军队后面庆贺,街巷中反倒人少,尽管如此,依然有一些游走的百姓发现了荀付,低声讨论:“那不是南凉的越帛缎锦吗,南凉人来靖国作甚?” “可要脸呼?杀了我靖国多少忠勇!还敢双脚踏上大靖厚土?” “滚出靖国!” “八成是来求和的,南凉无勇,竟然派孩子来议和,其可怪哉!” 荀付在这些议论声下压力巨大,步伐有些迟疑,寄安像是感觉到了什么,转过身握住荀付的手:“别怕,有我在呢。”说罢拉着他大步向前走去。 “寄安小姐,你可知你身后是什么人?”有百姓提醒道:“他穿得可是越帛缎锦!他是南凉人!” 宗伯寄安抬起头:“国家大事,休予置评。”于是握着荀付的手更紧了一紧。 荀付有些诧异,他盯着面前这位叫寄安的女子,心中趟下数条暖流。 寄安带着荀付来到了宗伯府,身后少说跟了几十号人,对着荀付指指点点,待两人进了府邸,门口的百姓才缓缓散去。 合上大门,一群丫鬟仆人涌上来:“小姐,这……这是南凉人?这要是传出去可不得了!” “你也知道不得了,还不闭嘴,快些准备饭食和浴汤。” “是。”众人闻声退下。寄安这才撒开荀付的手:“你怎么跟块木头似的,连句话也不说,难不成吓傻了?” “我本是敌国囚犯,小姐又何必引火上身,弄得难堪?”荀付脑袋低垂,不去看寄安的脸。 “具体的我是不清楚,但靖国暂时是不会杀你的,两国刚休战,靖国没理由再挑起战事。”寄安打量着荀付,黛蓝的大摆宽袖上绣着白鹭,银色的丝线泛着光泽,只是日夜奔走,让本华丽的宽袖衫袍变成乞服一般:“你们南凉人的服饰都是这样吗?” “南凉崇文,百姓趋之,故多着宽袖衫,成为传统。只是……我日夜奔袭,又被捆绑一路,实在狼狈,衣衫故呈此态。” 荀付面色憔悴,衣衫破缕,但言语却依旧是细韵的文人口吻,合在一起好大的不搭,寄安被逗笑了,露出两颗犬齿,没有半点女子的嗔羞,荀付却被这笑融了心,定定站着不动。 第3章 叁 荀付沐浴之时寄安一直等候在门外的凉椅上,心中纳闷:这男子沐浴也同女子一般,耗时良久?寄安听着房内时时作响的水声,心却如何也静不下来。 “他进去多久了?”寄安侧头问身畔的丫鬟。 “回小姐,大抵有两刻钟。” 又过了半晌,房内的水声停了,寄安起身想去瞧瞧,走到房门口后又觉不妥,刚想转身,房门却突然打开,被荀付撞个正着,荀付抬眼看寄安:“不想靖国女子如此狂放,劳小姐费心,在门口等候多时。” 寄安被噎得双颊泛红,一时说不出话来。 洗浴后的荀付没有了刚才的狼狈之态,面如桃瓣,目若秋波,真真是一副俊俏面庞,只是一身靖国服饰实在大不相配,除此以外,可算完人。 寄安咳嗽了两声来掩饰尴尬:“你们南凉人都如此巧舌如簧,无半点风骨,服饰乃国家象征,怎可轻易弃如敝履?”寄安面色饱含不满,转身向饭堂走去,步履稍快,将荀付落在后面,忽而又顿了顿,回过头道:“饭毕。我带你去个地方。”荀付倒也没说话,只是行了南凉特有的礼数来表示服从。 饭饱过后,寄安带荀付去了布庄。 裁缝量了荀付的肩宽体长,应寄安要求给荀付裁了一身南凉服饰。 “宗伯小姐,毕竟是南凉服饰,多年不做,手生的很,小人承诺,最晚七日成衣,待衣物做成,小人定亲自送于府上,” “有劳严伯。”寄安颔首行了礼,转身出了布庄,荀付紧随其后。 荀付一身靖国仆从装束,行走在大街上自如了许多,寄安依旧快步走在前面,看背影怒气并未消散,于是荀付上前了两步道:“多谢宗伯小姐破费,如若我能回到南凉,定当报以涌泉。” 寄安停住脚步,抬眼盯着荀付:“那你且说,你都回南凉了,又怎么报以涌泉呢?” “两国既然议和,互通指日可待,到时可带些南凉的珍奇异物。”荀付垂眼回看过去:“不知宗伯小姐意下如何?” 两人离得有些近,寄安看到荀付眼角有一处不太明显的疤痕。 寄安将目光移开:“谁稀罕你们南凉的东西。”话虽如此说,胸腔的心脏却暴跳不止,半晌又轻声问:“话可当真?” “必然当真。”荀付嘴角一抹轻笑,皓皓如日月入怀。 待两人回到府上,宗伯龑已经在厅堂喝进两盏茶了。荀付上前叩谢求情之恩,宗伯龑让下人续上了第三盏茶。 荀付双手抱拳半跪在厅堂中央,半晌不见宗伯龑说话,寄安有些着急,碰了碰宗伯龑:“阿爹!” 宗伯龑用盅盖撇去浮头的茶叶,也不去看跪在地上的荀付,低沉又威严的声调道:“你可知我是宗伯武将。” “武将骁勇,早有耳闻。” 宗伯龑抬头:“那你可知,是我带领将士夺下南凉十五城的?如今你在靖国跪我,可有愤恨?” “两国交战,胜败乃常事,空余愤恨,庸人所为,我跪武将,乃为您仁在先,故我义在后,因此无愤恨。”略带青稚的嗓音温润如玉,没有半点忌惮。 “起来吧,有容魄,识大体,将才也。”宗伯龑抿了一口茶,对寄安道:“来者皆为客,明日带他去严伯那儿裁身南凉服饰。” “阿爹,女儿今日已照办了。” “不错,待客之道看来你已掌握。”宗伯龑将茶盏放下,对荀付道:“过不了几日,南凉就会派使臣来议和,到时你方可归国。” 荀付向宗伯龑行了南凉礼数后便退下了,没有注意到寄安的脸色黯淡了几分。 第4章 肆 翌日清晨,用过早膳后,寄安在庭院里对着草靶练习远射。 射箭亦有技巧,需依据与草靶的距离来判断箭落下的位置,寄安来回调整距离,几箭射中草人四肢,却依旧射不到草人胸前的环佩,寄安轻叹一口气,转身取箭,却结结实实被身后的人影吓了一跳,连忙后退两步:“混账,你站在那里作甚?” 荀付站在不远处的草坪上看得正出神,倒是被寄安吓了一跳,于是双手合抱:“本无意叨扰,宗伯小姐恕罪。” 寄安没说话,从箭筒中取下一支箭:“你看了多久。” “一刻钟上下。”荀付手上的礼数未散。 寄安张开弓对准荀付,箭头从脚向上移,绕过荀付腰间悬着的佩章,划过胸前衣衫的纹路,从喉颈向上到达眉心,荀付却面色平静,毫无动容,倒让寄安觉得没趣,于是将箭头挪开,松了手里的弓。 寄安看着荀付的脸,面如敷粉,唇若施脂,倒是手巧,给自己挽了一个不错的发髻:“可来一试?” 见荀付有些踌躇,寄安又道:“我可以教你。” 荀付这才上前。 寄安将弓递到荀付手上,转身腾开一片位置:“双脚开立,同肩齐宽,手臂持平。” “宗伯小姐的箭术可是将军教的?”荀付凝神盯着前方的草靶。 寄安抬眸看了一眼荀付:“自然。”又将荀付的箭头往下压了压:“你可以直接叫我寄安。” 荀付没有回应:“可是要射到那胸前的环佩?” “是。”寄安扭头看了眼草人项上的环佩:“你可以直接以草人为靶,环佩碎小,实难射中。” 庭院有鸟在树上窸窸窣窣,日光透过枝叶缝隙穿洒下来,落到两人身上。 荀付左手持弓,将弦拉满,静止在寄安面前。 “对,在稍微往下点。”寄安轻声在荀付耳下指导。 以前寄安在书中读过: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当时不信世间还有这般人等,如今却在荀付身旁呆住了,果真郎艳独绝,世无其二。如果凑得再近些,荀付就能听到寄安震耳的心跳,于是寄安站远了半分。 ‘唰’地一声,箭透过环佩中间的孔直直插进草靶胸膛。 寄安还没有反应过来,荀付便将她手里的另一支箭拿过来搭在弓上,转势将弓拉满。第二次果然没有第一次顺利,可能是因为弓弦太紧,导致荀付的手臂一直在抖,抖动幅度越来越大,寄安在一旁不敢说话,生怕自己的一丝气运不受控制而影响荀付的准度。 又是‘唰’地一声,箭射断了系环佩的珠钏,玉珠渐次跌落在地,滚向四处,只有环佩被卡在箭上,仿佛嵌在草靶中一般。 荀付拿弓的手垂下,接着有两三滴血滴到草坪上,滚落的血珠蒙上了一层土。如若仔细看,就能发现荀付额头已经冒了一层细汗,眉头微锁,喉间发出一声吃痛地闷哼。 寄安上前将弓抢过掷在地上,一把抓起荀付的手,掀开窄袖,血红的伤口展现在眼前:“你受伤了?怎么不知会我?” “区区小伤,何足挂齿?”荀付挣脱寄安的手,转身背对她,将袖子勉下来。 寄安绕到荀付面前盯着他的双眼:“想必是山匪留下的刀伤,再不处理恐有大患!”见荀付未应,于是寄安一把抓起荀付的手用力一扯,窄袖竟被撕裂成两半:“来人,拿药箱!” 寄安不由分说地拉荀付到凉亭就坐,用药瓶的细粉仔细撒到患处:“你是怕泱泱大靖稀缺这低贱的药粉吗,如此糟践自个儿。”寄安说话间没抬头,只是用余光瞧出荀付正盯着自己,倒让施医的手有些不自在。 “劳驾寄安小姐费神,在下属实惶恐” 寄安将药粉涂好,抬起头来,撞上荀付的眼神:“惶恐?我倒是觉出你与昨日有些许不同,昨日你目光闪躲,我倒是姑且认为你身在异国,行为谨慎,可就一天,你目光怎可如此放肆,盯着我不放。” 荀付神色有些慌张,眼睛从对方脸上移开,声调微颤:“昨日衣冠不整,面容狼狈,回避小姐乃礼数也;今日不同,故言语评谈多神目交汇,皆礼数使然。” “巧言善辩罢。”寄安浅笑着低下头,将药瓶装好,半晌抬头问:“素听闻荀相家世代文臣,你可也习过箭术,技艺竟如此精湛?” “未曾。但见寄安小姐箭术过人,在下只照猫画虎罢了。” “你竟未习过箭术?那想必定是天赋使然。都说大丈夫胸怀天下,荀付,我且问你,你可也有抱负?” 荀付轻叹一口气,将目光投向庭院一隅:“南凉文臣权倾朝野,倒行逆施,武将不受重用,此为兵败大靖的第一重因,要说抱负也不必,区区小儿未及弱冠,如若将来能以一己之力大振南凉军队,此可算梦醒将歇,毕生所愿。” “恢弘大志。”寄安将药箱递给下人。 “寄安小姐可也有抱负?” “一介女流有何抱负可谈,唯一便只是……寻个好人家罢了。” 荀付点了点头,起身行了礼便退下了。 寄安托着腮,看着荀付远去的背影独自愣神道:“我将来的夫婿,定要是个识大体,有容魄的将才。” 第5章 伍 到底是文臣的儿子,来靖国不出两日便病倒了,一是因靖国水生,水土不服所致,二是因手臂刀口感染,引发体热所致。 伤病四日,昏睡在床不曾苏醒,梦中山匪时时作乱,偶有两国交战兵械碰撞之声在耳畔响起,似有大刀砍来,又无伤痛之感,浑身困乏,难以睁眼,浑浑噩噩之间有汤药喂于嘴中,又听不到任何声响,再睁眼时,已经是不知多少日后的傍晚。 荀付出了房门,有暖风扑面而来,丫鬟惊诧:“公子醒了,奴婢去知会小姐。” 荀付急忙拉住:“不必惊扰她,我就是出来走走。” “公子恕罪,小姐有吩咐,公子醒了要立刻禀报。” 荀付收回了手:“我睡了有几日?” “回公子,睡了整整四日半。” 荀付低头沉思:“那这几日的汤药?” “这几日的汤药都是小姐亲自喂的。公子自从病倒,每日总说胡话,梦魇之时紧紧抓着小姐的手不放,小姐没法离去,所以整日不出房门,公子的汤药只得小姐亲自喂下。” 荀付面色有些不自然,咳嗽了两声:“你家小姐在哪儿,我去寻她。” 丫鬟指了指□□院东角的凉亭。 宗伯府邸大之可观,荀付按照指引,穿过□□的廊架,在花园中心的凉亭里看到了一抹红衣。寄安斜坐在石台上,靠着身后的红柱闭目养神。 天光晦暗,暮色微合,只是四周的风依旧卷袭着暑气,荀付走近,向身边的婢女做了噤声的手势,然后脚步轻盈地坐在寄安对面。 天色又暗了几分,寄安闭着眼问道:“当下几时了?” “未过酉时。”荀付答道。 寄安猛然睁眼,看到荀付坐在对面,虽说大病初愈面色固然憔悴,但一双泛着神采的眼却让整个人看起来精神不少,寄安起身正坐:“你醒了?怎么下人也不来禀报!” “是我制止了他们。我久病多日,谢过寄安小姐每日照拂。” “不必多礼,你大病刚好,不宜吹风,现下快些回去吧,风过会儿该凉了。” “我想在外面多坐坐。” 寄安挥手让婢女取来一件披风,起身给荀付披上。 “听说我病的这几日,总说胡话,可有此事?” 寄安心里一惊,眼神闪躲:“……是,总说一些我听不懂的话。” 寄安坐回到对面,抬眼看着他:“可能你梦到了两国交战,途遇山匪……都是一些只言片语……” “那我病的这几日,汤药可都是小姐喂的?” “……是。”寄安脸颊微烫,好在天色已黑,不易察觉。 荀付清了清嗓子:“你可知……” “你可以……” 两人同时出口,荀付示意寄安先请。 “……你可以直接叫我寄安,明日南凉使臣就要来了,寄安今日贺公子大病初愈,归国之喜。”寄安没抬头,四周烛火昏暗,看不到她的脸。 荀付沉默半晌,没有说话。 “你刚才想说什么?”寄安抬头问道。 “哦,没什么。只是寄安小……的恩情无以为报。”说罢荀付起身半跪,双手合抱行南凉礼数。 “你快起来,病才刚好,都说不必多礼。”寄安将荀付扶起:“你可知明日来的是南凉文相荀卧。本想早些告知,奈何你一病不起,倒少欢喜了些时日。” “我本猜测得出,没什么可欢喜的。” “回了南凉望你可早日实现抱负,你家世代从文,想必习武之路难上加难,虽两国曾兵戈相见,但我还是愿南凉好的。” 荀付点头:“借小姐吉言,我也本应祝你些什么,敢问小姐可有婚事?” 寄安别过身子,声音有些恼:“尚未及笄,谈何婚事。” “那小姐可知,在南凉,男子若握了女子的手,是要将该女子娶回府的。” “……”寄安转过身看着荀付,有些动容:“你们南凉寻得什么礼。” “婚配之礼。” “你……”寄安脸颊绯红:“荀付公子可是在取笑我?” “并未……”话还未毕便被寄安打断。 “寄安先行告退。”她向荀付微微颔首,行了自见面以来第一个礼数,转身出了凉亭。 翌日一早,都城万人空巷,百姓齐挤在宗伯府门口,只为一睹南凉失城的垂丧模样。南凉文相荀卧从皇城出来后,已和宗伯龑在府内交谈近一个时辰,荀付在厅堂上坐立不安。 为何今早没有在庭院中看到她射箭?明知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相见,难不成昨日话语有失分寸,直到今早气还未消? 转眼间荀卧和宗伯龑拱手告辞,荀付在仆从的簇拥下上了南凉的马车。 马车良久未动,荀付掀开帷裳问车边的仆从:“为何迟迟不动身?” “回禀公子,马匹正在装鞍,不过多时即可行进。” 荀付将帷裳放下。 “公子归国之心如此切迫,可记得还有东西没拿?” 荀付猛然扯开帷裳,看到寄安抱着一件衣服站在马车旁,荀付连忙起身出了马车:“我当今日再难见小姐一面。” 寄安将手中的宽袖衫袍递与荀付:“这算是靖国上好的衣料,虽不比越帛锦缎珍贵,但确是我大靖的待客之道,望公子收下。” “这其中可有小姐一丝它意?”荀付接过衣物:“昨日是在下唐突了,望小姐恕罪。” “我今日多方催促才将衣物赶出来,还想着怕是赶不及公子的马车,如此奔波可有它意……公子当知一二。” 荀付笑了笑,将衣物递给仆从,又将身上的流光行佩摘下,递到寄安手中:“《礼记》有云,女子十五及笄,二十而嫁,待你初成,我便来靖国寻你。” “话可当真?” “必然当真。” 时靖四十七年,南凉派来使议和,献越帛锦缎百余匹,沉檀香木、珠宝玉器,不计其数,两国结好,边境安宁。 第6章 陆 寄安每日都会将流光行佩擦拭一遍,白日藏于袖中,夜晚摆于枕边。 及笄礼成,女子便深居闺中,再不得出露于人前,期间不断有人上门提亲,宗伯府都一一回绝,渐渐有传闻流于市井,道: 宗伯之女,绰约轻盈,梨花幽香闻十里,不见安女一挽眉。 又过两年,传言更甚,有人不惜万里来靖,只为一睹安女倾城颜容,自是失败而归,人流更络绎不绝。 时靖五十二年,初逢大旱,又遇国丧,新王继位。 民间有俗语:大旱之后,必有大灾。 新王无道:增徭役、加赋税、贪女色、罢忠贤、天怒人怨。纸醉金迷、军心涣散,欺压弱国、群国不满,遂起兵围攻,靖国兵力一度消减,再无往日昌盛。 又过两年,南凉不满靖国朝贡压榨,一举起兵推翻两国交好局面,夺下昔日十五城。 武将宗伯再度披甲冲锋,为国征战。 寄安已满二十,整日在深闺凝视流光行佩,希冀有朝一日两国能再次讲和,荀付以使臣之名踏入靖国疆域迎娶自己。 可日日期盼,盼来的不是郎君,而是父亲战死的噩耗;推开宗伯府大门的不是荀付,而是浑身沾血的士兵,送来的是宗伯龑破损的头盔和随行的佩剑。 寄安寄安,捎寄平安,如今安犹在,人未还。 战场险阻,尸身难以运回,棺椁里只放着宗伯龑平时穿的几件衣物。 牌匾挂上了白布,宗伯府中上下素白,哀嚎遍天,寄安不知哭过多少场,哭累了便靠在棺椁旁浑浑噩噩的睡去,睡醒又泪眼婆娑难以自顾,于是抬手拭泪,不想流光行佩顺着袖口滚落在地,寄安将行佩捡起,物件怎会通人愿?渡彩的光泽并不因白丧削减半分。 两国交战,儿女之事显得渺茫而荒谬,寄安甩手一掷,行佩裂为两半滚落在厅堂前。 祸不单行,两日后,侍卫站在宗伯府中宣读靖王口谕:诏曰:武将宗伯龑征战有功,追封一品,特念宗伯之女素有佳名,温婉淑良,封为采女,即刻入宫。 靖王荒淫,无所禁止,丑声秽行,著闻于外。 宗伯夫人切齿握拳,起身将寄安护于身后:“国难当头,忠臣战死!庸王无度,孝女怎可素衣白缟侍奉驾前?靖国无望也!” “放肆!宗伯夫人出言不逊,应一齐带于驾前,听凭发落!”说罢五六侍卫上前夺人,混乱之间寄安将地上躺了两日的流光行佩快速拾起。 宗伯夫人以一挡十,反手将寄安推于身后一丈远:“寄安,□□有快马,远离靖国另寻他处。” 见寄安未动,宗伯夫人大喊:“快!” 寄安看着眼前纠缠的乱景,来不及讲话,转身向□□跑去,身后传来侍卫佩刀相继出鞘的声音,寄安想回头,却听到母亲仰天长呼:“黄泉路凉,宗伯晋氏这便来寻将军!” 紧接着有头颅撞击棺椁然后倒地的声音,侍女们一拥上前齐喊夫人,一时间啜泣遍天。 寄安强忍泪水,骑上快马向城门奔去,百姓无知,纷纷涌上街头,看成百铁骑追在一匹良马尾后,相继奔出城去。 寄安一路向南奔逃,口中呜咽因马背颠簸而断断续续,只是身后马蹄声不曾消失,故不敢停下脚步。 不知跑了几个日夜,良马疲累,倒地而亡,寄安被甩出三丈之远,她从地上爬起,仰头观天,许是天将要白,四周杂草丛生,依稀可辨明方向,于是继续向前跌绊着行进。 腹中不知饥渴,脚下不觉疲倦,天光又暗,耳边似有夜禽出袭,心内微恐之时,前方旷野惊显点点火光,轻烟袅袅,似有人家,于是寄安疯狂的向前跑去。 ‘嗖’的一声,羽箭插在自己脚前不过半尺,寄安后退几步,再抬头时,金戈铁马将自己团团围住,马前襟系着南凉战旗,仔细看去,点点火光原为南凉营帐,袅袅轻烟竟是军火狼烟,领头的将领斥声询问:“来者何人?为何来此?可是靖国奸细?”寄安全然听不清,几日的旅途辛劳已将浑身精力耗尽,东西不可辨,南北不可近,命该如此,何故怨天? 寄安环顾四周,南凉士兵均持弓相对,将门精魂,女犹刚烈,怎能惨死于敌国乱箭之下?寄安将袖中仅剩的一半行佩拿在手中,将锋利的一面举于颈间,便就此给自己一个了断罢。 第7章 后记:魏良独白 和荀付相识是在十五岁的军营,本想文相之子何不子承父业?后来觉出其真可谓将才:年仅十二便随父亲临北疆,北疆失落,陷于山匪,十五从敌国归来,遂入军营,整日修炼。 其刀法独到,箭术妙绝,每驰骋沙场,无不凯旋得归,尊将领,让下兵,勇谋参半,战术无瑕,凉王重视之,仅五年,封为大将。 又两年,靖国贪欲无度,凉王遂派荀付领兵前往向北,我为副将,辅之一举夺回北疆十五城。 素听闻荀付有块上等佳玉,名唤流光行佩,此玉之罕,南凉仅两块,荀付赠与靖国知友,承诺只等一举灭靖,遂可使我一见。万没想到此等佳玉竟被旷野一浑身素白女子拿在手中,玉已然断裂成双,女子欲以其自刎,问其三声俱无应答,鲜血还未溅,便体力不支跌躺在地。 兵将们收弓四顾,着实不知应如何处置,便唤来荀付大将察观一二。 谁知荀付竟将此女子留养于帐中,真不知成何体统。 一连几日,四处寻探才知,此女正是其靖国知友。说是知友,三餐衣饰却照拂得事无巨细,竟让旁人觉出了举案齐眉的意味,在兵场实为荒谬。 刀枪无眼,整日征战,靖国兵力疲弱,不出一月,城门大开,靖王无勇,刀□□死于阶前,南凉大胜。 军队次日班师回朝,那女子坐于荀付马前,浅声说道:“靖国已然覆灭,将军又何故囚一亡国孤女于马上?可有风骨?” 只听荀付竖眉嗔怒道:“大胆!你可知我是何人,小小贼女竟敢同本大将如此讲话?” “荀付将军恕罪。” 不料荀付却将女子的手握于掌中:“寻南凉婚配之礼,姑娘此次定要嫁于我府上了。” 似有铜铃般悦耳笑声轻响于军队上方,那酸腐之气,真真叫人鸡皮竖立,我便驱马远离,还我双耳清净。 我曾听人言,流光行佩此物之奇,能渡人愿,成佳事,促善财,保平安,如今一看,想必为真。 荀付将一半行佩拿在手中:“寄安,可知佩意?” “不知佩意。” 马在前方发出嘶嘶的低吟,荀付握着寄安的手更紧了紧,像极了当年在靖国,小寄安握着小荀付的手从靖国百姓的唾骂声中一路走过,那份坚定如出一辙。 “流光行佩,寓意执手相长远,无事可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