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名:史官无从下笔 作者:清潭深深 文案 多年后史官盘腿坐在街头乞讨,“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我也曾见证过这个皇朝最波云诡谲的斗争,最荒诞不经的奇事,以及位处权力巅峰的大人物.......可惜我遇到了一个妖怪,那妖怪非要让我把他载入史册,简直是笑话.......” “这就是你被赶出皇宫乞讨的理由?” “不,我只是在史册上多写了三个字——含羞草。” ①切开黑的美人史官受 X 伪阴狠真圣父的妖怪权臣攻 ②本文30章-53章已全部修改完毕,欢迎读者君重新阅读,此后文章恢复正常更新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仙侠修真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崔景行,慕疏风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史官无从下笔 ================== 第1章 史馆修撰 浓墨一般的乌云在天上翻涌,遮住了日头,天地一片昏沉。几只寒鸦尖叫着飞入荒山里。 崔景行一身单衣站在山脚,他不知自己怎么来到了这里,也不知这是什么地方,四周杳无人烟。 他望了望上山的路,他不应该再继续往前走了,可山上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呼唤他,他犹豫片刻还是循着崎岖的小路走进了荒山。 荒山里古树森森,枝繁叶茂遮天连碧,他刚一进山,明明是三伏的天气,天上却飘起了大雪。 崔景行伸手,雪花旋转着落在指尖,竟然是鲜红色的,如同血滴。他仰头望去,数不清的红色雪花从树杈间飘落。 这可不是个好兆头,崔景行心里发慌,裹紧了单衣,便欲折身下山。他一转身,身后下山的小路却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望无际的乱葬岗。 乱葬岗本应该没有墓碑,但最前面的坟前却立着一方石碑,上面只刻着一个“穆”字。 崔景行蓦地被吓了一跳,后退两步跌坐在地上。 阴风刮过,乱葬岗的坟头上隐隐约约多了百余道人影。他觑着眼睛仔细看了看,正欲开口呼救,突然发现那群人的脖颈上根本就没有头颅! “啊!”崔景行猛地一个哆嗦,只听吧嗒一声,木质的笔杆摔在地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崔景行睁开眼睛,茫然地望着四周的一排排书架,意识慢慢回笼。他垂眸看着被压在手下的刑部文书,方才不过是他做的一场噩梦罢了。 “这崔景行到底是什么来头儿?”沈修撰一边修改着手里的史稿,一边头也不抬地问道,“自从到我们史馆上任以来,一个多月十句话都没说上,整天不是窝在藏书库,就是窝在藏书库。” “交代给他的活儿,他不都干了吗?” “干了是干了。”沈修撰放下手里的笔,免得墨汁滴下来弄脏了纸,继续道,“可白修撰,你不觉得他有点呆吗?” 白修撰道:“我听闻崔修撰以前是翰林院的,经史子集倒背如流,无论是多冷僻的书,他都能给你背出来。” 沈修撰惊讶不已,“如此学富五车的人怎么会沦落到咱们这个养老衙门?” “唉,可惜啊,崔修撰这个人会背书也只会背书,是个实实在在的书呆子,连纸上谈兵都谈不了,百无一用。” “就凭他脑子里的东西,留在翰林院校对文书也无不可。” 白修撰不停地摇着头,“你看看他那张脸不知能得罪多少的人。” 沈修撰沉默下来,崔景行长得不难看,恰恰相反,他长得阴柔秀美,一双桃花眼若有波光流转,一瞥眼俯首抬头间风流自现,可惜这个人木讷的很,硬是把这双有神的眼睛给衬得黯淡无光。 不过即便是呆滞的美人也是美人,翰林院多得是老古板,最是讨厌崔景行这种男生女相的容貌过于亮眼的男人。而崔景行又为人木讷不会讨好人,一来二去就被排挤到了史馆。 沈修撰回过神,低头看着手里写到一半的史稿,“明天是初一了吧?” 如今的大兴国,皇帝年幼登基又庸碌无能,皆由右丞相慕疏风把持朝政,皇太后倒是也想插上一手,可慕疏风着实霸道,他主宰的朝堂,旁人说不上一句话,若是有人敢说上一句反对,那明日那人轻则丢了官服重则没了脑袋。 而慕疏风又兼任史馆监修,每月初一必来史馆审阅史稿,原本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甚至还是一个可以趁机巴结慕疏风的好机会,但慕疏风为人阴晴不定又手段狠厉,搞不好一句话一个动作,就能惹得慕疏风不快。所以每到初一,史馆里人人提心吊胆,生怕得罪了这位煞星。 白修撰道:“不错,慕大人明日来过局,向慕大人呈递文书陈述职事一事,咱们都轮过了,明日该轮到崔修撰了。”没有人愿意和慕疏风共处一室,史馆的几位修撰只能轮着来,原先是三个人,现在加了崔景行。 沈修撰道:“崔修撰从来没见过慕大人,我去跟他交代交代,免得明日他犯了错,惹恼了慕大人。” “也好。” 崔景行的行踪很好找,九成就是在藏书库里,他整日窝在藏书库,搞得典书都没地方呆了。沈修撰敲了敲门,听到里面有动静,便推门进去,“崔修撰。” 崔景行抬头望向他,手里还拿着一支笔,脸上都糊了墨汁也不知道,整个一读书读傻了的书呆子。 沈修撰笑道:“明日是初一,慕大人按例来过局,该轮到你去述职呈递文书了,我来给你交代交代规矩。” 崔景行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多谢沈修撰。” 沈修撰拉着椅子做到他旁边,“明日慕大人来了,你先用干净的手帕把桌椅擦一遍,记住要当着慕大人的面儿,慕大人尤其喜洁。” 崔景行用笔工工整整地记下来。 这种事居然也要用笔记下来,真是呆头呆脑的,迂腐得紧,沈修撰觉得好笑,但也没有多说什么,便随他去了,“慕大人问你你就回答,不问你你不要多说话......唉,我说这个干嘛,他问你的时候,你能多说两句就谢天谢地了。 ” 崔景行抬起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沈修撰都不知道自己怎么从这张阴柔秀美的脸上看出了憨厚,书呆子真是不可用常理揣摩,“慕大人不喜欢喝茶,茶壶里会备好热水,若是凉了,你便把壶端出来,外面有人等着换。他处理事务的时候不会分心,你不必担心应付其他事情。主要的问题就是这些,其他的你随机应变吧。” 崔景行认真地点了点头。他越是认真,沈修撰心里越是发毛,于是补充道:“若是慕大人问了你不知如何回答的话,便说‘下官惭愧,大人英明’,若是慕大人让你做你不知如何做的事,你便说‘下官愚钝,请大人明示’,等慕大人指点完了,你要说‘大人英明’。” 崔景行又笑了,“沈修撰,这些我知道的。” 沈修撰有些尴尬,这小子呆是呆但却不傻,他一不留神把崔景行给当傻子了。他干咳一声,讪讪地别开目光,扫了一眼桌子上摊开的卷宗文书,目光停在上面微微一顿,“梁史案?”这不是二十年前的案子吗? 二十年前的史馆监修穆平生,奉命修著前朝史,不知他写了些什么,最后被株连九族,一百多口人全部斩首示众,一时之间整个京城都是悲哭哀嚎声,过了半个多月,一到阴雨天,菜市口地下的血腥味儿还能反出来。从那以后,史馆就从炙手可热的地位沦落到了末流衙门,而修著前朝史一事也没人敢再提了。 二十年前那个时候沈修撰刚刚入朝为官,原本势头正盛的穆平生一夜之间家破人亡,可惜那些无辜的九族亲近也被牵连。 还有穆平生唯一的幼子,不过七岁大,明明是个识文断字而过目不忘的神童,最后夭折在了法场,在一堆死人堆里连尸身都凑不全。 沈修撰摇了摇头,“真是晦气,怎么把它翻出来了?”梁史案就是一把挂在史馆头上的血淋淋的刀,史馆也不敢对此事过多着墨,刑部把案子的总结文书送过来以后,史馆对梁史案的记录不过寥寥数笔便带过去了。 崔景行低头看着手下压着的刑部文书,“不小心翻到的,便拿来看看。” 沈修撰见崔景行太呆不知分寸,便好心提醒道:“和前朝史有关的玩意儿,你看看便罢了,可不要轻易沾手。” 崔景行摇头道:“无妨,史馆里没有前朝的书册。” 沈修撰听罢点头道:“倒也是,自从梁史案后,先皇便把和前朝有关的书册都焚毁了,连带着穆平生留下来的遗稿也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崔景行低声道:“可惜了......那么多书都没了。” 沈修撰心里一个激灵,又一次告诫道:“这话你可别出去乱说,先皇虽然焚书,但很多书都留了一份,只不过锁进了秘阁里。”真是个书呆子,什么大逆不道的话都敢说,幸好自己提醒了他一句。 崔景行腼腆地笑了笑。 沈修撰被他笑得耳朵发热,他轻咳一声,起身道:“时辰不早了,史馆里没有别的事儿,早点回家歇着吧,养足了精神,明日见慕大人的时候不要失态。” 崔景行点了点头,把桌子上的文书卷宗都合起来,规规整整的放回了书架原来的位置,待桌子上的纸墨笔砚都收理好,也不知道和其他人打声招呼,把一本刚抄录下来的书卷揣进袖子里,闷声离开了史馆。 他走路的时候身姿倒是端的正,腰杆挺直,双手揣进宽阔的袖口握着书卷,低着头不管周围的东西,步子也慢的很,走出了一种自己的节奏。若不是在大街上,他仿佛随时能把书拿出,摇头晃脑的背起来,实在像个端着架子迂腐至极的书呆子。 崔景行为官不到十载俸禄不多,宅子买的偏,也没有马车,就这么顺着街道不紧不慢地走回去。他走一会儿站在路边的小摊前休息一会儿,见前方的糕点铺子前一阵骚动,便伸头望了望。 只见一个身姿挺拔的青年从人群中走过来,他看上去还不到三十岁,如刀一般的眉峰下生着一双细长的凤眼,薄唇微泯,双目淡淡一扫不怒自威,衬上一身墨绿色的长衫,令人望之生畏。 青年本就面相凉薄,走起路来又虎虎生威,带着一股子冷然杀气,九成是上位已久的权贵。 这里是闹市,来来往往的百姓不少,他们有一大部分人并不认识那青年,却不妨碍被气势震慑,你推我搡地往路两边挤,下意识给青年让出一条路。 崔景行原本站的远远的,但他常年窝在屋子里看书,本来身子骨就弱,周围的百姓力气也不小,推推搡搡就把他给挤了出去,一个没站稳便冲着青年扑了过去。 青年来不及避闪,被崔景行扑了个正着。 崔景行那一下子就像是扑到了空气上,直接把“轻飘飘”的人给压倒了。 青年的眼神呆滞了几息,随后嘴角微微下沉,一张脸依旧没有什么表情,目光如同利剑一般落在崔景行的身上停住,然后一言不发,周身的气压低到了极点。 “你可知道我是何人?”青年的嗓音十分低沉悦耳,可偏偏带着冰冷的杀意,让人胆寒。 崔景行不知道此人是谁,但也知道这是一个惹不起的人,他身体微僵,突然两眼一闭,脑袋一歪,栽倒在他身上“昏迷”了。 青年愣了下,极为嫌弃地用指尖戳着崔景行白皙的额头,戳出了一个红印也不见对方醒过来,他脸色漆黑一巴掌把崔景行从身上推开。 青年站起身后一直阴沉着脸,凝视着崔景行,看到那对浓密的睫毛勾勒出一道流水一般的弧线,如此天造的一双眼睛着实少见。他微微一怔,站在原地不知回想着什么,最后拿出手帕擦着手指,一句话也没说就转身离开了。 街口站着一个身着官袍的人,他见青年走过来,脸上露出些许惊讶,连忙行礼,“慕大人。” 慕疏风微微颔首,侧头瞥了一眼远处还躺在地上的崔景行,微微上挑的眼角仿佛一把弯刀扎在崔景行的身上,“查明这个人的身份,稍后去尚书府找我。” “是。”那名官员恭恭敬敬地行礼,直到慕疏风的影子拐入街角再也看不见,他才站直身子,有些纳闷地小声嘟囔,“奇了怪了,慕狗怎么突然到这儿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给读者君一个么么哒(づ ̄ 3 ̄)づ 对文中各种官职有困惑的读者君,请看下面的大致概括: 本文史馆制度,参考唐朝史馆制度:宰相监修,平日里干本职工作,每隔一段时间去史馆兼职监修,负责审阅或总编史稿,再者和史官开个小会。史馆内固定官职设有:史馆修撰、直史馆,以及其他杂勤官职若干。具体职务暂不赘述,在本文中一切以本文所写为准(不会与唐制有太大出入),么么哒~(* ̄з ̄)。 (本文非正剧) 第2章 两面修撰 周围的百姓还以为崔景行中了暑,七手八脚把崔景行抬到阴凉的地方,从糕点铺子那里讨了一碗绿豆汤,给他灌了下去。 崔景行缓缓睁开眼睛,他腿上使不出力气,躺了片刻才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他斜眼用余光瞥了一眼那人离开的方向,今日着实不走运,不过既然那人已经离开,日后他们也不会有机会再见了。 还未散去的百姓忍不住叮嘱道:“读书人还是要练好身子骨,动不动就中暑可不行啊。” 崔景行脸颊微红,对着一圈百姓作了个揖,“多谢各位兄台相助。” 百姓交头接耳地对崔景行指指点点,“这个读书人长得可真俊。” 崔景行听罢脸色更红了,一副被调戏了的大姑娘的模样。被众人团团围住盯着看,他呐呐半晌磕磕巴巴道:“子曰‘非礼勿视’,诸位如此......如此......”。 “人长得挺俊,可他这是说点啥玩意儿?”一个妇人抓着瓜子怼了怼旁边的人。 崔景行满脸通红,急的低着头从人群里钻出去,走远一些又挺直腰杆还像方才一样不紧不慢地往家走。 崔景行无父无母,家中只有一个管家崔恩。崔恩一早就在门口守着,远远地看到他,连忙去搀扶,“少爷今日怎么回来的这么晚?” 崔景行摆摆手往屋里走,“路上遇到点事,耽搁了一些。” 崔恩微微一怔,跟着崔景行进屋替他脱下外衣,“少爷,我听闻右丞相慕疏风明日要去史馆。” 崔景行靠着椅子随意坐下,他端着茶杯小啜一口压下疲倦,然后拿出一方手帕,按了按额头上的细汗,抓起桌子上的一把折扇展开。他举手投足间没了白日里的呆滞,反而带着一股风流,淡淡地说道:“他只是按例来审查史稿,和我没有什么关系。” 崔恩听罢轻吐一口气,道:“那就好,史馆同僚事先和少爷嘱咐过慕疏风的喜恶吗?” 崔景行道:“说过一些,不过不太详尽。” 崔恩听罢道:“少爷,慕疏风自先皇在世时便已受重用,如今在朝堂上举重若轻,就连皇帝和太后也不会轻易驳了他面子。此人性情阴情难测,不过若不是主动去招惹,他也不会去搭理别人。而且慕疏风尤其喜洁,最厌恶别人与他有肌肤接触,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他如今年近而立却还未曾有过妻妾。” 崔景行慢慢摇着扇子,赶走夏日的闷热,沉思片刻点头道:“如此倒是好相处,左右我不会去招惹他,更不会与他有什么过密的接触。” 崔恩道:“可慕疏风到底喜怒无常,少爷万事还是要谨慎行事才好。” 崔景行慢慢把折扇合上,半张脸掩在余晖的阴影里,眸光忽明忽暗。 次日崔景行起了个大早,眼底还带着黑眼圈,迷迷糊糊地就去上衙了。他走路慢,又没有马车,每到史馆的时候,其他人早就到了。不过他在史馆里就像是影子一样,没人注意什么时候来,也没人注意他什么时候走。 史馆今日的氛围大不相同,诸人端端正正地威襟正坐,或看书或写字,往日里史馆可没有这么安静,哼小曲的聊天的都有。 崔景行走到一半被这僵冷的氛围给镇住,他站在正屋的门口没进去,揣摩着缘故。 典书从他身后绕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崔大人?怎么在这儿发上呆了?慕大人一大早就到了。” 崔景行闻言手忙脚乱地作了个揖,道:“多谢提醒。” 典书笑了笑转身去了藏书室,走远一些才摇头叹息,这个崔修撰真是读书读傻了,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搞那些虚礼。 崔景行撩起衣摆迈进门槛,只见一个薄唇凤目的青年正坐在正中,往下一看那青年身着深紫官袍,定是右丞相慕疏风无疑。 但如此眼熟的面孔......崔景行眼皮跳了跳,这不就是昨日他撞倒的那个人吗?那人竟然就是慕疏风!他沉默一瞬,见屋里没人注意到他,不动声色地后退。 慕疏风正在喝茶,他低头用压着杯盖轻轻吹了一口气,拂去水面的一层茶叶沫,头也不抬地说道:“崔修撰。” 崔景行脚步猛地一顿差点摔倒,他若无其事地上前两步,拱手行礼做了个长揖,带着一脸书海中的迂腐之气道:“下官崔景行见过慕大人。” 慕疏风把茶杯放在一旁的桌子上,看着门外的崔景行,从怀里拿出一方手帕擦着每一根手指,“崔修撰。” 崔景行依旧呆头呆脑地保持着行礼的姿势,仿佛看不懂别人的眼色,把一旁的沈修撰急的想一本书拍在他的脑袋上,把这个榆木疙瘩砸开窍。 慕疏风这才抬眼看他,弹了弹官袍上不存在的灰尘,起身走到崔景行旁边,略微低头靠近崔景行,斜眼盯着他看了两眼,“不敢看我?” 崔景行目光茫然地看向他,语气里带着不解,“大人没让我抬头。” 慕疏风嗤笑一声,道:“我不让你抬头你就不抬头,我让你去死,你去不去死呢?” 崔景行慢吞吞地眨着眼睛,浓密的睫毛如同落在花心的碟翅扇动,仿佛能勾人魂魄。半天后他才露出些许为难,道:“董子有云‘君要臣死,臣不死是为不忠’,可慕大人不是君。” 慕疏风把持朝政,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崔景行此言一出是明晃晃地打在了慕疏风的脸上,史馆众人差点吓得晕过去,他们脑子里只剩下一句话——书呆子为何要做官啊?害人害己! 慕疏风奇怪地没有动怒,他站直身子,面无表情地出了门。 众人面面相觑,这是生气了还是没生气?他们有点搞不明白慕疏风这又是唱的哪出戏,果真是喜怒无常。 崔景行仿佛没有意识到自己方才闯了大祸,他弯腰抱起整理好的史稿,不紧不慢地送去隔壁慕疏风的书房。 这间书房,慕疏风不常来,里面也没有多少陈设,只有最基本的一套家具,一张桌子,两张椅子,西墙摆着一张休息的小榻,旁边还立着一排书架。 慕疏风进屋后没有坐下,等崔景行过来了,他才把手绢扔到桌子上,“把桌椅擦一遍。” 崔景行他把手里的书册放下,老老实实把桌椅认真的抹了一遍,“慕大人,干净了。” 慕疏风一直在旁边看着他的动作,确认他擦的干净才坐下,见崔景行又一动不动了实在不会来事儿,慕疏风心道,还真是个书呆子,便伸手点了点砚台,“研磨。” 崔景行勤勤恳恳研磨,过了一会儿放下墨条,他犹豫许久才开口道:“慕大人,下官昨日撞到您是无心之失,还望大人能多多担待。” “你觉得我很像睚眦必报之人?” 崔景行沉默不语,神态为难,似乎在纠结如何应答,片刻后终于开口答道:“大人英明。” “......”慕疏风愠怒,抬头看着崔景行呆头呆脑的样子,恐怕就算他发火,崔景行也不明白为什么,他气极反笑,“这恭维之话也是从书上学的?” 崔景行茫然地看向他,“是沈修撰教我的。” “他怎么教你的?”慕疏风不信史馆那几个人敢这么教这个书呆子,定然是这书呆子理解错了。 崔景行把沈修撰的原话描述了一遍。 慕疏风不知该如何评价,半晌后才开口道:“你能当这么多年的官儿也是不易。” 崔景行道:“多谢大人体恤。” “......”我是在体恤你吗?我是在挖苦你。慕疏风低头审阅手里的史稿,没有回应,过了半晌,他才翻了一页说道:“传言我听得多了,左右我是奸臣,青史上少不了骂名。” 崔景行道:“大人不是正在修改青史吗?” 慕疏风打量着他,这人到底真是个书呆子,还是在一语双关的骂他乱篡史纲文过饰非? 崔景行眼神呆滞地回视,“大人,可是有什么吩咐?” 看来是他想多了,这还真是个书呆子,慕疏风忽然问道:“如果我不是史馆监修,你会写什么?”很少有人在他面前说真话,他想听听这书呆子的真话。 崔景行道:“几位修撰不让我直接参与国史修著。”众人都知道他的呆板,怕他乱写,最后落得和穆平生一样株连九族的下场,还要牵连史馆同僚。 慕疏风突然无可辩驳,他转而说道:“你应该听过穆平生的名号吧?” 崔景行心跳一顿,他压制着呼吸的节奏,脸上依旧神色如常,心里万般猜测不显,“二十年前被株连九族的罪臣?” 慕疏风收回目光,语气里多了几分失望,似叹非叹道,“二十年前的罪臣穆平生尚且知道秉笔直书,如今你们这些修史的人只知道阿谀奉承粉饰太平,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崔景行闻言硬邦邦地说道:“大人英明。” “把这一段重新写一遍,准书法不隐,我不是随随便便就发脾气的人,不然你昨天就保不住你那身官服了。”慕疏风抽出一沓稿子推向对面。 崔景行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开始认认真真地修改史稿,不消片刻功夫就把新的稿子交上去了。 慕疏风看着字里行间,每隔几句话就蹦出来的一句慕狗,脸色越来越黑,最后把稿子拍在桌子上,“给我继续改。” 若不是看这个崔修撰呆头呆脑木讷的很,慕疏风必以为此人在几次三番的借机辱骂他! 这一次每一回崔景行改完了,慕疏风都不再看了,直接把稿子压下让他继续改。 崔景行也不辩驳,依旧老老实实地继续改着稿子。 慕疏风抬眼看他,盯着那双带着弧线的浓密睫毛凝视半天,明明一双天造美目是个绝世公子,偏偏眼睛里尽是呆板成了个迂腐书生。 他缓缓收回目光,有皮无骨,眉眼再像,也终非故人。 第3章 逃犯修撰 书呆子万般不好,但胜在有一点好,那就是做事认真。崔景行不厌其烦,一遍一遍修改着根本不会有人审阅的史稿。 慕疏风把手边这一摞的史稿审阅完,抬头看崔景行还在那里涂涂写写,对方那一双眼睛隔了半天才慢吞吞地眨一下,就像是他已经腐朽的脑子一样总是转得那么慢,这样一个木讷的人很难引人注意,但慕疏风的目光却几次三番在他的眉眼上扫过。 崔景行很专注,似乎没有察觉到对面的视线。 慕疏风见他这样专注,怔了怔有些出神,恍惚间看到对面那人手里拿着的不是一支笔,而是一只盛满水的长颈花浇,花浇里的水缓缓倒入下面的花盆,那人凝视着花盆是那样的专注认真。 崔景行工工整整地把修改的史稿抄录完,将笔在笔架上摆好,这才吹了吹墨迹,双手递过去,“慕大人,下官改完了。” 慕疏风回过神,对面没有花盆,没有花浇,更没有故人,只有一个与故人眉眼相似的书呆子。 “大人?” 慕疏风没有流露出异样情绪,他把稿子接过来,字迹清秀干净看上去很舒心,做事还真认真,他却把稿子又压下,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罢了,还是用最开始那一版吧。” 崔景行辛苦了一天,最后还是原封不动的用了最初那版,是个人都难免窝火,他却只是微微抿了一下嘴角,一言不发地收拾桌子上的笔墨。 慕疏风道:“还生气了?” 崔景行站起身,捋了捋袖子,行了个十分酸腐刻板的大礼,正色道:“下官不知哪里得罪了大人。” “你的确得罪我了,但我却并不是因此而折腾你。”慕疏风把他写过的稿子摊开,“你看,你博闻强识虽有史学,却辞章凡凡,一无史才,照本宣科亦无史识,如此又与负责记录的职官有何区别?” 崔景行想不到慕疏风会说出这番话,他暗自揣测却没有插嘴,依旧木着脸似在听训。 慕疏风继续说道:“各司将事务的记录文书封送史馆,以便史馆摘取写作国史。如起居郎记录皇上言、行、国事商议,若只负责照本记录,那为何还要把起居注送到史馆再做删改?如此费时费力岂非多此一举?” 崔景行看着慕疏风的侧脸,慕疏风不似在玩笑反而极为认真。 慕疏风道:“古之良史,史学、史才、史识缺一不可,史馆不单单是对时事进行记录,还要对前史今史进行编簒,你......” 他抬头看向崔景行,对上一双木讷无光的眼睛,说到一半戛然而止。有皮无骨,终非故人。 “慕大人?” 慕疏风眼中难掩失望之色,他把手里的稿子扔回桌子上,弹了弹衣服上的灰尘,起身道:“把这里收拾干净。”说罢,他便整理了一下衣襟,转身离开了。 史馆门口早早地就停了一辆马车,一个灵秀可爱的少年站在马车前,冲慕疏风招了招手,“主子!” 慕疏风走过去,“祭品都买了吗?” “都买齐了,是老爷亲自去买的。哎?主子,你今日怎么不高兴了?” “遇见了一个人。”慕疏风钻进马车里,掀开窗帘望了望外面,马车缓缓离开。 慕七听罢更加惊讶了,除却今日,他从未见过主子失态,于是隔着车帘问道:“是故人?” “很像故人,终究不是。”说罢,慕疏风便不再继续说了。 书房里只剩下崔景行一人,他低头看着一桌子的史稿,眼中浮现出疑色,“慕疏风到底是什么意思?”看上去似乎生气了,又似乎没生气,最后对他说了那么多话不像是在发火,反而像是想要教他做史? “真是......性情难测,喜怒无常。”崔景行摇了摇头,他把废纸收起来,看了一眼天色,便去了趟茅厕,准备打道回府。 天气闷热,崔景行蹲在茅厕里,单手捂着鼻子,眉头微蹙似乎在苦思什么事情,半天后他才猛地喘了一口气,看样子憋得够呛。 就在这时,隔壁的茅厕忽然传来了一丝有人踏步的声响。他在这里蹲了这么久,可没听到有人进出,怎么隔壁突然出现了踏步声?崔景行吓了一跳,他屏息侧耳细听,隔壁又没有动静了。 青天老日下,崔景行出了一身的冷汗,他硬着头皮高声问道:“何,何人在隔壁?” “是我。”隔壁传来了有气无力的回答。 崔景行微微一怔,“老修撰?”老修撰不姓老,但他年纪最大,头发胡子都白花花的,史馆便都叫他老修撰。 “不然你以为我是鬼吗?” 崔景行呐呐道:“我没听到您进来。” 老修撰长叹一声,“今天是初一。” 每月初一,慕疏风来史馆过局,每月初一,老修撰都要在茅厕里蹲上一天。 崔景行道:“初一如何?” “我可不想看到慕狗。” 崔景行闻言顿时了然,他沉默一会儿道:“其实慕大人并非嗜杀之人。” 老修撰冷哼一声,“我岂是贪生怕死?可恨手中无利剑,斩得奸佞祭英灵。小子,你也是个庸碌无能之辈,既然你那么喜欢跪慕狗,便不要再同我讲话。” 崔景行吭哧吭哧半天,满脸通红,却说不出半句话来,活脱脱的一个笨嘴呆书生。 气氛静默片刻,老修撰意识到隔壁这位平日里就孤僻木讷不怎么会说话,他心道,自己和这么个书呆子置什么气?老修撰主动开口道:“慕狗走了吗?” “走了。”崔景行老老实实地答道,双目一直冷漠清明,嘴上却犹犹豫豫地问道:“我想去秘阁找点书,您资历最老,可有什么法子吗?” 自打二十年前的史馆监修因为修著前朝史被株连九族,收集皇家藏书和禁书的秘阁便不随意开放了,想要进去看书,就要找人托关系,偷偷摸摸的进去看上一阵。 崔景行一向孤僻很少主动求别人帮忙,老修撰倒是有心帮一把,但他突然沉默了,半晌后才开口道:“如今总管秘阁的人是慕狗,你想看什么书?难道我们史馆里没有吗?” 史馆负责修著国史,为了方便查阅和撰写,全国大部分的书籍在这里都有储藏。 “没有。” 老修撰又沉默了,这一次过了更长的时间,他才继续道:“崔小子,你是不是要动梁史?” 普天之下,能让史馆里的人查无可查的书籍,也只有是和前朝有关的了,自打二十年前秘阁被封闭,有关前朝的书册也一同被锁进了秘阁里,而修撰前朝史一事也不再有人提起,从此原本炙手可热的史馆也沦为了末流衙门。 崔景行目瞪口呆,半天后道,“老修撰,我怎么敢.....敢动那要命的东西?” “哼,你知道最好,你可别忘了二十年前的穆平生是怎么死的?”老修撰顿了下道,“不过看你的样子,也不是这么有骨气的人。” 崔景行道:“我只是喜欢古籍。” “哼,你要进秘阁就去找慕狗,反正你们喜欢跪他。” 崔景行皱起眉头,慕疏风?这一天相处下来,他便看出慕疏风可与传闻中的不太一样,请慕疏风帮忙恐怕不太容易。 管家崔恩知道今日慕疏风来史馆,他一早就守在门口,看到崔景行回来,连忙迎上去问道:“少爷,慕疏风没有为难你吧?” “算不上为难。”崔景行道,“他这个人真是难以捉摸。” 崔恩笑道:“反正日后少爷也不会与他有什么交集。” “那可未必,还得有劳你帮我打探一下慕疏风的喜好,我该日要找个由头去拜访。” 崔恩微微一怔,“少爷,您往他跟前儿凑什么?” 崔景行看了他一眼,“我要进秘阁。先皇将前朝典册付之一炬,如今能看得到的寥寥无几,我也只有去秘阁碰碰运气,否则如何修成梁史?” “少爷......”崔恩一脸担忧。 崔景行摆手制止他的劝慰,道:“崔叔,这些年多亏有你照顾我,我朝不保夕的,你还是早日娶妻生子,来日也好有人养老送终。” “少爷怎么又说这样的话?”崔恩皱眉道,“老爷生前对我有大恩,他遭逢大难,我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替他将您抚养成人。我如今别无他求,只希望能看到少爷平平安安的活着,来日看到少爷妻儿圆满。” 崔景行轻叹一声,“崔叔,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梁史未成,先父遗志未了,我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像平常人一样活着。” 崔恩低头道:“我知道少爷不会改变想法,只求少爷能万事谨慎而行。” 崔景行点燃一盏油灯,看着灯芯上明灭晃动的火花,“我会谨慎的,一晃都过了二十年了。” 崔恩抬头看向他,欲言又止。 “崔叔,祭品准备好了吗?” “今天是恩公的祭日,我一早就准备好了。” 崔景行起身拍拍衣服,打开衣柜,下面的格子里放着一套白色的孝服,他的手停在孝服上摩挲了许久,似在回忆,过了很长时间,他才把孝服双手捧出来。 崔恩退出屋子,在院子里拜了香烛等祭品,等他摆完,崔景行也出来了。 崔景行手里捧着一块牌位,一步一步走向祭桌,小心翼翼地将牌位摆上去,然后后退两步,双手抬起跪伏在地上行了个大礼,过了许久他才抬起头看向牌位上的名字——穆平生。 作者有话要说:备注:本文史才三长论(史学、史才、史识)见于[唐]刘知幾《史通》以及《旧唐书.刘子玄传》。 刘知幾:“史才须有三长,世无其人,故史才少也。三长谓才也、学也、识也。”——《旧唐书.刘子玄传》。 (本文所出现的一切观点、制度仅代表文中适时所需以及角色的三观,不代表其绝对正确。) 第4章 狐妖修撰 夜里突降一场暴雨,电闪雷鸣,狂风鬼泣。崔景行的卧房里滴滴答答的漏起了雨水。 这个时辰崔恩都已经熟睡了,崔景行便没有声张,自己拿了一个盆放在卧房里接着水滴。 这一折腾便睡不着了,崔景行干脆起身点了一盏油灯,拿出笔墨纸砚,沉吟许久,落下一行清秀小字:“......灭人国而不可灭史,无史,后世不知前事,前事不知,不可彰往而察来。故承先父遗志,今稽古而撰《春秋断纪》,其断限起自梁太-祖,迄于今.....” 崔景行笔下微顿,修史自然要用到前朝有关的典册,可如今典册难寻,他突然想起慕疏风的那张脸。 直接言明进入秘阁,慕疏风必会生疑心,得先套好关系才行,也不知该找个什么样的借口去拜会此人。 鸡鸣三声,房内的油灯才熄灭,崔景行小憩一个时辰,或许是想的太投入,这一个时辰梦到的全是慕疏风。他起床后神情有些恍惚,简单用了点饭,就往史馆去了。 一夜暴雨过后,洗刷了昨日的闷热,空气清凉,史馆里的人也都精神了许多。崔景行一到史馆门口,便听到里面几位修撰吵吵嚷嚷的谈笑声,他脚步没有停歇,低着头便往藏书室走,却被沈修撰隔窗叫住。 沈修撰笑道:“今日吏部将各州县报送的记录文书送过来了,崔修撰,你也过来帮忙筛查吧。” 崔景行老实的点了点头,然后慢吞吞地反身进了屋。 “哈哈哈,”白修撰忽然大笑,他拿着一本文书笑道,“这个有意思,静县出了一个半人高的长毛怪,这长毛怪身手敏捷却不害人,单单喜欢偷妇人衣物。” 老修撰冷哼一声,“伤风败俗。” 沈修撰道:“你们听听这个,闵和县有一个异士,有金刚之身,不怕火不怕水,有一日邻村一户人家失火,他便冲进火场救人,可惜啊,火是烧不着他,但却被烟给呛死了。” 老修撰摇头叹息,“可敬可叹。” 崔景行坐在角落里,专心审查手里的文书,时不时地在纸上写两笔,仿佛史馆内的热闹与他无关一般。 白修撰看了崔景行一眼,对沈修撰挑了一下眉。 沈修撰干咳一声,把文书放下,看向崔景行笑道:“崔修撰啊,你别总是一个人闷着,闷久了小心真成了呆子。” 崔景行抬头看看他,目露茫然之色,慢慢点了点头。 “喵。”尖细的猫叫从门外传来。 众人望过去,一只花色野猫蹲在门槛上。 沈修撰啧了一声,“呦,这是哪儿来的花猫啊?” 花猫瞥了沈修撰一眼,便立刻别开头,这模样嫌弃的不得了,最后它把目光定在崔景行身上。 “它还嫌弃我。”沈修撰失笑道。 白修撰捏着笔,在纸上刷刷画了两笔,一只花猫活灵活现地跃然纸上,道:“这还成精了。” 花猫突然起身,竖起了尾巴,跑了两步,轻巧地跳上了桌子,踩着桌子上的书卷奔着崔景行跑过去,还故意喵喵喵地叫个不停。 “不好!文书!”沈修撰猛然起身,但为时已晚,昨日刚下过雨,那猫爪子全是泥水,把桌子上的文书给踩出了一个个花印。 “快抓住它!” “喵。”花猫跳到崔景行脑袋上,一顿乱刨,然后跳下去满屋子跑。 崔景行捂着已经散开的发髻,见几位修撰满屋子抓猫,他也挽起袖子,慢腾腾地走过去堵猫,一众人看到他的动作心里都着急。 花猫的动作很灵敏,从桌子跳到架子,从架子跳到房梁,从房梁又跳到桌子,一众人抓了半天连尾巴都摸不到,整个屋子兵荒马乱。半晌后花猫叫了一声,仿佛在嘲笑他们,然后便跑向门口。 崔景行被溜了半天,心里也起了火,他气的哆哆嗦嗦,“简直,简直......”他是个书呆子,口齿不伶俐,简直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 最后他也不再慢腾腾的了,当下往门口小跑了两步,却突然左脚一空,直接摔倒了地上,这一跤摔得他半天都爬不起来。 花猫站在门槛上愣了一会儿,见其他人追过来便跑了。 崔景行被几位修撰扶起来,发丝散乱,衣衫不整,原本就过于阴柔秀美的脸,又增添了几分艳丽之色。 几人齐齐沉默一下,最后沈修撰摆摆手,“你摔了一跤,去隔壁歇一会儿吧。” 崔景行点了点头,一瘸一拐地出了门。 花猫跳上房顶,一路踩着瓦片,最后跑到了不远处的尚书府,它直接从窗缝钻进了一间屋子。 屋子里一个凤眸薄唇的青年官员在批阅文书,正是右丞相慕疏风。他头也不抬地说道:“又到哪里闯祸了?” “喵。” “史馆?”慕疏风瞥眼看向它。 花猫低头,一只前爪划拉着地,看起来十分心虚,它不过是想看看那个与主子的故人模样相似的修撰罢了,“喵喵喵。” “你把崔景行给遛的摔了一跤?” “喵喵喵!”是他自己腿脚不好的! 慕疏风放下笔,回想着昨日见到的那个书呆子。他知道这花猫一向喜欢捉弄人,想必那书呆子定然又急又气却又不知如何表达,他轻笑一声,也不知那双形似桃花一样的眼睛有没有像桃花一样泛红。 慕疏风轻轻敲击着桌面,道:“崔景行呆头呆脑的,你逗他做什么?你就这么想被关禁闭?” “喵!”花猫尖叫一声,随后低下声音,“喵喵喵。” 慕疏风似笑非笑道:“你去禁闭,我身边自然还有其他人伺候。” “喵。”花猫的叫声十分萎靡。 慕疏风不再与它搭话了,拿起笔继续做方才的事。 花猫趴在地上,歪头回想着方才的事情,那个好看的修撰也不知摔得怎么样?它越想越心虚,越想越愧疚,无精打采的摇着尾巴。 过了许久,等慕疏风再去看它,地上的花猫又没了影子。 崔景行在休息室躺了一会儿,坐起来揉了揉火辣辣疼的脚腕,隔着裤子吹吹气,也不知能缓解几分痛楚。 “噗通!”窗外掉进来一个东西。 崔景行一看竟然是那只花猫,它的嘴里还叼着一枚玉佩。 花猫把玉佩放在崔景行脚下,“喵。” 崔景行微微一怔,大概明白这花猫是来给他道歉的,不由得失笑,他很少这样开怀的笑过,这一笑没有以往的呆木,连屋外姹紫嫣红的繁花都失了颜色。 花猫仰头看的呆住了,片刻后,它全身的毛毛都炸起来,法力好强大的狐妖! 崔景行下床把玉佩捡起来,摩挲了一会儿,自言自语道:“这花纹怎么如此熟悉?” 他自小便有着过目不忘的本事,稍一回想便记起昨日慕疏风腰间的玉佩花纹与它十分相似,这该不会是慕疏风养的猫吧? 花猫戒备绕着崔景行走了一圈,没有闻到妖气,最后还是忍不住轻悄悄地靠过去,脑袋贴着崔景行的靴子蹭了蹭。 崔景行俯身把它抱起来,看了一眼手里的玉佩眸光微动,这只猫就算不是慕府的,但八成也是与慕疏风有关系,他正好可以借着这个借口去拜会慕疏风。 他动作娴熟地挠了挠花猫的下巴,一下一下撸着它的毛。 “咪......”花猫闭着眼睛,舒服的扬起了头,伸舌头舔了一下崔景行的手腕,不一会儿便在他怀里睡着了。 崔景行嘴角微勾,抱着花猫去处理史馆的事务,见那猫醒了便喂它点东西,过一会儿又把它哄得睡着了。 花猫就这样在崔景行怀里醉生梦死,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 “崔修撰,”沈修撰神色古怪道,“这小畜生方才差点毁了咱们的文书,你还抱着它,快把它扔出去。” 崔景行抱着猫,固执的摇着头,他嘟囔着,“子曰,‘上天有好生之德,大地有载物之厚,君子有成人之美’,身为君子,要胸中有气量。” 好似在回应崔景行的话,花猫在睡梦中,用一只前爪按了按崔景行的胸膛。 沈修撰闻言没再继续劝阻,心里叹道,这个书呆子。 崔景行低头看着它,慢吞吞地眨了一下眼睛,然后压着书卷继续翻阅。 史馆平日里也没什么大事,一天的功夫一晃就过去了。崔景行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单手抱着猫,将桌子上的纸墨笔砚整理好,然后才离开史馆。 尚书府离史馆不远,他路过尚书府的时候顿了顿脚步,那里就是慕疏风所在的衙门,最后他还是没有走过去,而是直接去了慕府。 这个时辰,慕疏风也应该回府了。 崔景行挺着腰杆,微微低头目不斜视,四方步子不紧不慢地迈着。他端着身姿,仿佛手里抱着的不是一只猫,而是一本圣贤书,张口便能之乎者也。 花猫闭着眼睛,有一下没一下地甩着尾巴,毛茸茸的尾巴时不时地扫过崔景行的下巴,衬得崔景行一本正经的姿态反而十分古怪可笑。 慕府在京城北面,那里几乎全是权贵府邸。来来往往的人也都是见惯了世面的,见到崔景行这迂腐滑稽的样子,都忍不住想去嘲笑,可看到崔景行低头露出来的半张脸,也都顿时息了声。 待崔景行走远后,路人才回过神,心里痒痒的,忍不住想上前搭讪,便先问了问同伴,“他是何人?端的一副好相貌。” “从未见过,不过看他的去向,似乎是要去慕府。” “慕府?”路人愣了下,这条街上哪里还有第二个慕府?他立时噤若寒蝉,赶紧拉着同伴走了,他们可招惹不起慕狗。 第5章 府中之林 狰狞兽面嵌于朱漆高门,半出辅首,口中叼着一个锡环,周围雕刻着仙鹤异草,可见门后的这户人家有多么富贵显赫。 崔景行站在门口,把花猫往咯吱窝一夹,挽着袖口,捏起锡环轻叩。 “嘎吱——”高门开了一道缝,一个狼目窄脸的汉子从门缝打量着崔景行,“干什么的?” 这汉子的眼睛实在可怕好似野外恶狼,令人不寒而栗。崔景行抱着猫后退两步道:“我是史馆修撰,前来拜会慕大人。” 那汉子嘴角一撇正欲拒绝,可瞥了一眼他怀里的猫,却改变主意,侧身让开路,“进来吧。” 慕疏风几乎不接待访客,来过慕家的人也寥寥无几,大多数人只能从外面看着慕府庞大的占地,但真正进入其中的人才能发现慕府值得惊叹的不仅仅是整个宅院的方圆面积,还有里面奇花异草。 崔景行一进大门,一股草木清香扑鼻而来,放眼望去一片望不断的宅中林苑映入眼帘。 古树恣意生长,藤蔓从树枝上垂下,脚下只有一条蜿蜒小路,路旁长满了野草野花。清脆的鸟鸣在树间此起彼伏,虫蚁在草下排队穿行。这看上去不像是高官府邸,反而像极了野林,就连房子都看不见。 崔景行一时惊讶,愣了下,纵观南北,他还从未见过这样的宅院,慕疏风不但性情古怪,品味也异于常人。 “喵。”花猫突然从他臂弯里跳下去,顺着小路跑了。 崔景行赶紧追过去,可他步子慢又迈的小,没过多久就看不见花猫的影子了,他回头一看,那开门的汉子也没跟上来,他只好孤身一人继续往前走。 这宅中林美则美矣,一个人在里面走却是有点瘆得慌。 突然出现的凄厉鸟鸣时不时传入崔景行的耳中,他走了半天也看不到人影,但他苦守书海多年不问世事,最不缺少的就是耐心。崔景行挽起袖子,拎着宽大的衣摆,沿小路走下去,周围偶尔没了鸟鸣便静的可怕。 “哗啦。”树叶突然被惊动。崔景行的脑袋被砸了一下,他抬手一抓,一条藤蔓抓在了手里。 “原来是青藤掉下来了。”崔景行放开藤蔓,抬手轻轻揉揉被砸的发疼的脑袋,扶着旁边的大树歇了一会儿,才继续往前走。 他前脚刚走,后面那棵大树的树枝就像发了疯一样疯狂摇晃起来。崔景行听到声音,回头看去,那棵大树又恢复了常态,只是还在飘摇的树叶表明崔景行方才没有听错。 这时,崔景行突然想起有关慕疏风的那个传闻。 慕疏风被人唾弃,文武百官当面俯首帖耳,背地里无人不对其痛骂,这不仅仅是因为慕疏风挟天子以令诸侯。真正有才学凭真本事上位的权臣,即便有很多人不满,也不会出现这种一面倒的风评。其实最主要的原因是因为慕疏风上位的手段并不光彩。 先帝晚年昏庸,沉溺于寻仙问道之中,朝纲混乱,这个时候与崔景行同年考上进士的慕疏风横空出世。慕疏风精通一些把戏,能隔空取物、操控花草禽兽,把先帝哄的封他做了国师。当然也有些忠义之臣想要拆穿慕疏风的那些把戏,但最后都找不到慕疏风是如何做的手脚,反而让先帝更加宠幸慕疏风。 后来先帝临终之际,慕疏风一反常态,突然把揽了所有朝政,让已经糊涂的先帝给自己封了个丞相,大刀阔斧的改革,废除国师之职,此后新帝登基三年,整个朝堂在明面上已经再也听不到一点的反对之声了。 如今的朝中也没有多少人敢提起慕疏风当国师的那些往事了。 崔景行望着身后那棵古怪的大树,他从不信鬼神之说,慕疏风的那些把戏在民间也有人玩过,无非是些机关阵术的道理,但背后的机关真相却是那些人从不外传的,毕竟这些卖艺的人还要靠这些惊奇的把戏赚钱。 难怪他来慕府这么长时间没有看到护卫,原来慕疏风将那些机关阵术放到了自己的宅子里当做防卫,也不知这棵大树是什么机关构造? 崔景行倒是读过有关机关阵术一类的杂书,但还从未真正接触过这类东西。他心生好奇,将衣摆一角往腰带上一掖,正欲返回去去研究一下,忽然听到前方传来了一声猫叫。他只好收手,有些遗憾地叹口气,转身循着猫叫离开。 “喵喵喵!”花猫的叫声越来越急促,似乎是受到了威胁。 崔景行还是慢腾腾的走着,但步姿已经没有方才的端庄了,他满头大汗,终于绕过这几棵大树,一转角猛地看见一只白色的狐狸蹲坐在路口。 白狐静静的凝望着崔景行,它的脚下踩着那只花猫。那花猫一动不敢动,只在那儿喵喵喵叫个不停,看见崔景行过来,便叫的更大声了。 崔景行小声呢喃,“好大的狐狸。”这狐狸足足有半人高,体型也大,仿佛成了精一般,想不到慕疏风居然在府里养这个东西。 他要从这白狐脚下把花猫救出来,恐怕免不了一场搏斗。崔景行抬手把掖在腰带上的衣摆用力塞了塞,确定它不会掉下来,这才一步一步靠近白狐。 白狐盯着崔景行的动作,突然张开嘴,“汪!” “......”崔景行苦读万卷诗书,言行举止无论是否经过刻意伪装,他都从来不会说粗鄙之语,可今日他却忍不住在心里暗骂了一句,谁把好好的狗毛给剪了?弄得跟个狐狸似的。 白狗见崔景行突然停下,就又叫了两声,“汪汪汪!” 这时慕疏风的声音从前方传来,“有人来了?” “汪汪汪!” “嗯?”慕疏风穿着一身浅绿色便服出现,他看到崔景行那熟悉的眉眼,怔了怔,随后意识到眼前的人是崔景行,他移开目光,将所有的失望都隐藏起来。 崔景行手忙脚乱地把衣摆从腰带里扯出来放下,行了个刻板又标准的礼,“下官见过慕大人。” 慕疏风眉头微皱,负手道:“不必多礼,你突然拜访可是有什么事?”他丝毫没有在意崔景行自己在府中乱走,看来往日里府里也是没有下人带路的。 崔景行不慌不忙把玉佩从怀里拿出去,“我在史馆捡到一只猫,这猫给了我一枚玉佩。这玉佩和大人腰间的很像。” 慕疏风没有接那玉佩,“你特意来还它?” 崔景行一脸正色,“子曰‘非礼勿动’,这本不是我的东西,自然要归还主人。” 慕疏风想不到这世上会有人呆板成这样,朝中那些老古板和这书呆子比起来都逊色了。他看了一眼白狗脚下的花猫,道,“不必,这玉佩是我赏给这只猫的。它既然给了你,你便收着吧。” 崔景行闻言神情犹豫,似乎想要推辞,他正要开口引经据典。 慕疏风看出他的意图,打断他道:“你可还有其他事情?” 崔景行道:“本来有一些史稿修订的问题,但今日下官没有准备,不知大人何时有空闲,下官再来拜会?” “监修史馆也是我的职责,你有事随时可以去尚书府寻我。” 崔景行得了他这个承诺,顿时露出了一个诚恳的笑容,“多谢大人,” 慕疏风见他满头大汗气息不稳,道:“进屋歇一会儿再走吧。” 容不得崔景行回应,那只白狗突然跑过去,咬着崔景行的裤子,拖着他去了客堂。一路上,崔景行目不斜视,端着自己的步子,偶尔被焦急的白狗给拖得踉跄了一下,但他站稳了以后还是徐徐前行。 慕疏风走在前面,不得不时不时停下来等一等崔景行,他打量着崔景行,忽然道:“你左腿用力不稳?” 崔景行用袖子擦了擦头上的汗,脚步微顿,脑海中闪过一座阴冷幽暗的地牢,那些血迹斑斑的刑具在眼前飞速略过,年纪小的自然不必受罚,可受罚不代表有人会善待他们。本以为有些往事可以遗忘,但一提起却依旧历历在目。 崔景行垂眸,浓密纤长的睫毛挡住了眼睛,“下官幼时左腿受了点伤,家境贫寒,一时筹不到钱医治,便落下了病根,不过平日里慢些走也看不出什么。” 慕疏风听罢没再继续多问。 客堂倒是和正常权贵府邸的客堂一样,只不过客堂里外却没有看到伺候的下人。崔景行落座后,那只白狗就势趴在了他的脚边。 慕疏风在主位坐下,轻轻敲了下桌子,“百灵,看茶。” “是。”窗外忽然出现一道婉转清亮的少女声,半晌后,一个十五六岁的俏丽少女端着茶盏进来,在桌子上摆好。 崔景行目送少女离开,原来这侍女方才一直站在窗外吗?他怎么没有看到外面有人? 慕疏风端着茶盏,打趣道:“子曰‘非礼勿视’,崔大人盯着一个姑娘看,未免失礼了吧?” 崔景行回过神,满脸通红,嘴唇颤动半晌也说不出一句话。 慕疏风嘴角微抽,他真是被崔景行那张脸给迷惑了,自己没事逗着个书呆子做什么?他放下茶盏,“玩笑罢了,崔大人不必如此当真。” 崔景行固执的摇头道:“大人说的没错,我方才的确失礼了,还请大人替我向那位姑娘转告歉意。” “......”慕疏风喝了口茶盏里的白水,不打算接他的话, “喵呜。”花猫从窗户钻进来,稳稳地跳进了崔景行的怀里,舒适地眯着眼睛。 白狗听到动静,蹲坐起来,抬起前爪把花猫拍下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速用后腿踩住花猫,然后又懒洋洋的趴下。 “喵喵喵!”花猫挣扎不得,垂头丧气地叫了两声,看样子时常被欺压。 崔景行忍俊不禁,忍不住俯身摸了摸狗毛,心中多了些许怀念,曾经他家也养过一只白色的小奶狗。 只是……崔景行收回手,只是那时他年纪小不懂事,看到他新养的那盆含羞草合起了叶子下方的叶子枯黄,还以为那草死了,便把含泪把含羞草从花盆里□□,一边哭一边喂给了饿的嗷嗷叫的小奶狗。 那时候他想着,父亲常说做人要节俭清廉,什么东西都不能浪费。 他不知道含羞草有毒,虽然小奶狗最后把含羞草吐了,但那一身的白毛还是掉了一大半。从此小奶狗见到他便躲得远远的,而那盆含羞草也被他爹放在了高处,免得哪日他自己塞进嘴里。 慕疏风打量着崔景行的侧脸,这书呆子这幅样子倒是鲜活多了,不过放眼朝堂内外,畏惧他的人数不胜数,这个书呆子真呆,居然敢跑到他家里来,坐了半天似乎也没有别的目的,就为了还一枚玉佩。 这样直接的视线盯着崔景行,崔景行不可能没有察觉,但他却没有立刻做出反应,片刻后才转头正好和慕疏风的视线撞上,吓得呆了呆,“大,大人,您盯着下官看什么?” 慕疏风移开目光,“史馆今日可有什么事?” 崔景行认真回想半天,一丝不苟地把今天的事情给复述了一遍,他事无巨细,听得慕疏风昏昏欲睡。 “大人,”崔景行复述后继续说道,“昨日您和我说的史才三长,我回去仔细想了一夜,可还有许多不解。” 慕疏风这回才抬眼正视他,眼中闪烁着惊喜的光芒,半晌后光芒退去只剩下失望,他缓缓开口道:“勤,不能补拙。大凡良史大多天生,史识不是说有就有的。你觉得单凭你自己,能想得出‘成一家之言’这种有眼界的话吗?” 崔景行听罢大为受挫,重新低下头,半天一言不发,似乎羞愧至极,“我,我自然比不了太史公。” 慕疏风沉默不语,这个书呆子终究不是那位天资聪颖的故人,他又何必用过高的标准去要求崔景行?慕疏风收敛所有情绪,继续道:“你也不必介怀,太史公那样的良史百年未必出的了一个。做不成太史公,你也可以像齐太史、董狐那样做个秉笔直书的史官。有直笔勇气的史官同样不可多得。” “多谢大人指点。”崔景行笑了一下。 慕疏风看着这熟悉的眉眼,心中微微一动,即便无骨也有皮,这与故人相似的容貌让他难免多了几分平日没有的耐心,“可还有其他不解?” 崔景行又提了两个问题,慕疏风一一解答。旁边的白狗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靠着崔景行的腿睡着了。二人就这样一问一答,气氛和谐融洽,时间不知不觉流逝,终于天色日暮。 崔景行起身,拱手行礼道:“今日叨扰了,天色已晚,下官告辞了。” 慕疏风微微颔首。 “轰隆隆——”一道惊雷落下,随后突然下起了急雨。 这六月天说变就变,谁也预料不到。崔景行愣了下,“大人可否借我一把伞?” “府中无伞。” 这个时辰街边卖伞的小贩应该还没有收摊,崔景行扯着袖子挡住脑袋,冒雨出了门。 白狗被雷声惊醒,跳起来叫了一声。花猫也被它弄醒了,趴在地上打了哈欠。 慕疏风望着崔景行在雨幕里渐渐消失的单薄背影,就这书呆子的腿脚,只怕暴雨停了都未必能走到家。他只是在朝堂上独断专行,却没有苛待下属的习惯,“慕七,把他叫回来,让他等雨停了再走吧。” “喵。” 作者有话要说:文中关于含羞草的毒性进行了夸大,正常的含羞草没有那么大毒性(含羞草含有含羞草碱的有毒氨基酸,接触过多!过多!可能导致眉毛稀疏、毛发变黄,甚至引起毛发脱落,并且毛发可能不会再生)。 含羞草代言人慕疏风:爱他就是要抱紧他,抱到他无发可脱。(/o\)嘻嘻,羞涩(/o\) 崔景行 :莫挨老子!Σ( ° △ °|||)︴ (对话纯属虚构,本文不会出现脱发情节。) 第6章 暴雨之后 电闪雷鸣,暴雨如同冰雹一样砸在地上,砸出了一个个洼坑。崔景行没走多远,雨水就糊了一脸,让他有些看不清视线,脚步慢了些,可即便如此走路的时候还是歪歪晃晃。 这时,小路两旁枝繁叶茂的古树突然向中间倾斜,交错的枝杈合在一起,树叶相叠形成了一把天然的“树伞”,遮住了天空,落在小路上的雨水瞬间变小了。 崔景行抹了把脸,仰头望望不见天日的“树伞”,不由自主地露出了一个笑容,慕府的机关还真是通人性,能制造出这样机关的人不应该只是一个暴戾恣睢的奸臣。 耳听未必实,眼见未必真,若要了解全貌,单单从一个方面去作为考量是绝对不可以的,无论是可信的消息还是可疑的消息都要去了解,看人如此,修史亦如此。崔景行微微出神,又想起了往事。 他很小的时候,他爹穆平生便拿修史之事对他耳提面命,最常说的一句话便是“信以传信,疑以传疑”,无论是可信的还是不可信的消息都不能忽略,要原原本本的将这些消息记载下来,这样才能为史不失公允,为人不失明-慧。 崔景行在雨中静立良久,他不应该对慕疏风心怀偏见,《春秋断纪》中有关慕疏风的那一篇应该重写了。 “哎!”身后有人叫他。崔景行还没来得及回头,后背就被小石头砸了一下,他回头一看,身后站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 少年圆脸猫眼,一双眼睛转来转去,机灵又调皮。崔景行莫名觉得这个少年和慕疏风的那只花猫很像,都是一样的圆圆小脸,一样的活泼好动。 慕七叉腰道:“主子让你回去等雨停了再走。”喊完,他就蹦蹦跳跳跑过去,弯腰抱起崔景行的腿,把他往肩膀上一扛,又脚步轻盈蹦蹦跳跳的往回走,回到客堂才把他放下来。 一路上,崔景行被颠的头晕眼花,他扶着桌子有些反胃,捂着腹部闭眼歇了一会儿。 慕疏风瞥了慕七一眼。慕七哆嗦了一下,转身就往窗户跑。 慕疏风敲了下桌子,“走门。” 慕七踉跄了一下,老老实实的垂着头从门出去了。 崔景行胃里难受,没有注意到那边的事情,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打了个喷嚏。 慕疏风道:“百灵,带崔大人去换身干衣服。” “多谢慕大人。”崔景行说完又打了个喷嚏。 “是。”那名为百灵的少女走进来,扶着崔景行去了客房。 暴雨越下越急,屋子里渐渐昏暗下来,慕疏风走到门口,负手望着门外的雨幕,豆大的雨滴噼里啪啦打在瓦片上。 慕疏风伸手,一滴雨滴顺着房檐滑落滴在掌心,记忆深处的那个小童面容依旧清晰,一双大眼睛灵动可爱,小小年纪就已经能看出日后的风姿该是如何绝代。 “爹爹,”小童蹲在路边,华丽的绸缎衣角垂在地上,他小心翼翼地摸着路边被人拔下来的一颗野草,“这是什么草?” 与小童眉眼相似的儒雅文人弯腰摸着他的脑袋,笑道:“你看它的叶子并列合起,蜷缩下垂,这叫含羞草。” “它被拔下来,是不是就要死了?” “你可以把它带回去重新种起来。” 小童捧起柔弱的小草,上面的断叶随着他的动作抖落下来,小童赶紧把它揽进怀里,用小胳膊挡着风,回到家里找了个瓷盆重新种下,盛了一碗清水缓缓浇进花盆里。 “啪嗒。”又一滴雨滴砸在掌心上,慕疏风缓缓收回手握起来,再摊开手掌,掌心的水滴已经蒸干,他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握住。 半晌后崔景行换完衣服过来,慕疏风道:“这雨怕是停不下来了,慕府有客房,你留宿一夜吧。” 崔景行听罢拒绝道:“子曰“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家中有老人,我来慕府之前尚未告知他,若彻夜不归,怕是他会担心。” 慕疏风有些无语,道:“你还没出京城。” 崔景行道:“以下官的腿脚,已经算远了。” “慕七,派辆车送他。”慕疏风知道崔景行是个古板,多说无益便也不再为难他。 “是。”方才那圆脸猫眼的少年,蹦蹦跳跳的从隔壁的屋子里跑出来,直接跑进了雨幕里。 崔景行微惊,担忧道:“他不会被雨浇出病吧?” “慕府的人不怕雨。” 崔景行望着慕七渐渐消失的背影,也不知这慕疏风平时如何训练下人。 慕府的马车自然是奢华无比的,车内上面镶着夜明珠,下面固定一张小桌子,桌子上摆着糕点和书籍,车壁上还有几个小格子。一只萤火虫趴在车厢上没有动弹,只是偶尔扇动一下翅膀。 崔景行上车后看了一眼那只萤火虫,也没有驱赶它,抱着湿漉漉的官袍盘腿在车角。 萤火虫调转了一个方向,把脑袋对着崔景行,黑漆漆的小眼睛盯着崔景行的一举一动,可崔景行一动不动。他正襟危坐,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摸,充分表现了什么叫“非礼勿动”。 崔景行被暴雨淋了一场,回到家中后连打了几个喷嚏,即便崔恩给他熬了一碗姜汤,第二日还是发热了。他躺在床上有气无力的咳嗽两声,“崔叔,官袍干了吗?” 崔恩摸了摸他的额头,用凉水浸了浸手帕,给他擦着脸,一脸愁容,担忧地说道:“今日别去衙门了,一会儿我去衙门给你告个假,正好买两副药。” 崔景行身上难受,一时也起不来,他想了想便同意了,然后闭上眼睛继续沉睡。 他这一觉睡到了好几个时辰,崔恩回来的时候见他已经退热便没有吵醒他。一直到下午时分,窗外吵吵闹闹的,崔景行从噩梦中惊醒,他隔着窗往外张望。 片刻后一个穿着官袍的青年风尘仆仆地推门进来,崔恩走在后面端着一碗药汤。 崔景行从床上爬起来,靠着枕头坐着,“方兄,你怎么来了?” 崔景行终年埋身书海,几乎与人没有什么相交,眼前这个叫方齐的人还是他从参加科举便相识的,崔景行也不大和人出去参加集会,大家的关系也就淡了,最多不过点头之交。不过方齐这个人自来熟,便是崔景行冷淡,他也能自说自话一天一夜。 “我听说你今日没来衙门,料想是生了病,便来看看你。”方齐此话不假,崔景行的家很偏,他连回家换身衣服的功夫都没有。 崔景行笑道:“多谢方兄。不过这两日暴雨连绵,路上很滑,你回去的时候可要小心些。” “你不必担心我。”方齐摸了摸崔景行的额头,“退热了就好,快把药喝了。”他回身把崔恩手里的药接过来,递给崔景行。 崔景行端着药碗,眼睛一眨不眨地把药喝下去,他的动作并不粗鲁,喝的速度也不快,但中间却一口气都不换,直到一碗药都喝干净。 方齐坐在旁边,暗道,有些人喝药犹如恶鬼嗜血,有些人喝药却像是仙人饮露,而崔景行就是后者,让人看了便也想上去喝一口。他眼睛微睁,嘴角上扬,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册子,拿着笔刷刷刷地写了几笔。 崔景行已经见怪不怪了,这个方齐到哪里都要带着这个小册子,灵感一来,想起什么诗句就写上去,甚至还出了诗集。 方齐写完,吹干纸,把小册子收回袖子里,笑道:“我听闻前几日慕狗派人调查过你。” 崔景行微微一怔,“调查我?” 方齐点头道:“你是不是得罪他了?” 崔景行沉思半晌,老老实实地说道:“大概是因为前几日我在街上撞到了他,他才派人去调查我的身份。”难怪那日他一踏入史馆的门,慕疏风就认出了他的身份。 方齐接过药碗,不解地歪了下头,“虽说慕狗喜洁,但只是撞了他一下,他不至于记仇吧?” 崔景行慢腾腾地补充道:“我把他撞倒了。” “撞倒了?”方齐语调一转。 “压在了身下。” “啊!”方齐怪叫一声。 崔景行道:“不过他没有计较。” 方齐惊魂未定,轻吐一口气,碎碎念道:“这天底下不知有多少人想置慕狗于死地,你居然差点就成功了,唉,你要是再胖点就好了,直接压死他。” “......” “哈哈哈,说笑而已。”方齐笑着摸了摸下巴,“你没事就好,想不到慕狗的脾气也没有那么差。对了,压着慕狗的感觉如何?” 崔景行仔细回想了一番,“很轻,不像是人。” 方齐比了比拇指,笑道:“读书多骂人都不一样。” “......”崔景行和他解释不通,便不再解释,他低着头回想着那日的情景。半晌后他回过神,下床去穿衣服,“出去走走吧,再睡也睡不着了。” 方齐从衣架上拿了一个斗篷,把崔景行一裹,“在门口走走就得了。” “去渭堤转转。”崔景行把斗篷的帽子推下去。 方齐把帽子重新给崔景行带回去,“去渭堤做什么?” “这两日暴雨连绵,渭河河水应该会上涨,恐生水患,我去看看。” 大兴国都兴安城纵垮渭河南北,以渭水为界,北为皇宫、各司衙门、权贵宅邸、市坊等所在,南为普通百姓及小富之户所居。崔景行的俸禄自然买不起渭北的宅子,不过不论渭河南北,一旦渭河泛滥起来,南北沿岸都要受到牵连。 “慕狗会及时应变的。” “水情有变也是要载入国史的,我去记录一下。”崔景行说着就要出门。 方齐知道这个书呆子的固执,只好无奈道:“好吧,我陪你。” 崔恩跟在后面送他们出门,忍不住叮嘱道:“少爷,早点回来。” “嗯。”崔景行把帽子又推下去,挺着腰板慢吞吞走着,维持着自己刻板有礼的步姿。 方齐头也没转就给他把帽子重新兜上去,风这么大,天这么冷,走路好看有个屁用? “......” 崔景行沿着渭堤走了一圈,最后在渭堤的柱子上摊开手里一直攥着的那张纸,抬手拔下插在头发里的毛笔,捻了捻笔尖,开始记录降雨水势和渭水两岸的水情。 几缕没有束好的发丝垂下,挡住了崔景行的侧脸,多情的桃花眼在发丝下若隐若现,他这幅样子少了往日的呆板端庄,反而多了几分风流韵味。 “掩叶芙蓉半遮面,雾里看花花更娇。”方齐看着他的侧脸,忍不住感叹其风姿,灵感一来编了两句诗,随后连忙拿出小册子记下,趁着灵感没有消退,把整首诗编全。 崔景行记录完了就要离开。 方齐叫住他,“站那儿别动,等我写完诗。”他偶尔抬头打量崔景行两眼,然后继续在小册子上修修改改。 崔景行已经习惯了时不时被当成方齐的作诗素材,他揣着袖子站在渭河边四处观赏,目光在渭堤上微微一顿,远处,一个青衣凤眸的男子从渭北走来。 “慕疏风。”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君起名废,文中地名、河流名称等特有名词若与现实重合,纯属借鉴,不要当真,么么哒(^_^)/ 备注:“信以传信.疑以传疑”出自《谷梁传》:“春秋之义,信以传信,疑以传疑。”(文献资料择取的标准之一:在对文献资料进行择取时,采取客观慎重的态度,可信的就作为可信的传留下去;可疑的作为可疑的传留下去。) 第7章 庸俗至极 方齐听到崔景行的嘀咕,不明所以抬头看了一眼,手腕一抖册子掉在了地上,这一眼吓了他一大跳,“慕慕......” 崔景行左手挽着袖子,慢慢弯腰把小册子捡起来,他的动作十分悠闲,丝毫不在意慕疏风正在走近。 方齐见慕疏风看过来,立刻闭嘴低头,拉着崔景行的胳膊就往旁边的小路里走。 崔景行走路慢有些跟不上,急着把胳膊扯回来,拉扯间步伐歪歪扭扭,他拂袖甩开方齐,皱眉正色道:“方兄,成何体统!” “唉,你这个古板!”方齐恨不得把崔景行扛起来。 崔景行不紧不慢地整理衣袖,一本正经道:“‘君子坦荡荡’,方兄何必惊慌?” 方齐喉咙一哽,若不是了解崔兄只是喜欢读死书,他必然以为对方在讽刺他是戚戚小人。他无奈地叹了口气,见慕疏风已经走过来了,这下也躲不开了,他便抬手帮崔景行整理整理帽子,慕疏风最讨厌脏乱,“你以后还是少说话吧。” 崔景行不解地看着方齐,他的话本就不多。 和书呆子是讲不通道理的,方齐也不打算讲道理,于是糊弄道:“君子德如松柏,性如芝兰。你几时见到松柏芝兰说过话?” 崔景行皱眉苦思半晌道:“我觉得你说的不对。” “哪里不对?” 崔景行沉默,两句话拆开的确没有一处不对,但合在一起又处处不对,最后他憋的满脸通红,拂袖道:“诡辩之谈。” 方齐得意地笑出了声,却见崔景行的眼神有些古怪,他正在疑惑,突然不知被谁拍了肩膀。方齐一回头,旁边的那棵油松向他倾倒,枝条在他肩上拍打。 树的方向传来了一道略带青涩的少年声,“谁说我不说话?” 这场景着实诡异,方齐一边扭着脖子惊恐地瞪着油松,一边往前扑了两步,鞋底没留神踩着了石头,来不及反应便狠狠地摔在了地上,“妖怪啊......” “哪里有妖怪?”慕疏风负手走过来,斜眼看着地上的方齐。 崔景行对慕疏风行了个礼,然后半蹲下把方齐扶着坐起来。 方齐惊魂未定神情恍惚,连慕疏风过来,他都顾不上去行礼。 慕疏风看向崔景行,“你不害怕吗?” 崔景行道:“慕大人曾经是国师。”方才那油松的异象一看就是慕疏风搞出来的,只是他暂时还搞不清楚背后的门道,曾经能把先帝哄的团团转的慕疏风懂的也自然不会是普通把戏。 方齐浑浑间听到崔景行这句话顿时明悟,他怎么就忘了这里有一个精通机关玄学的慕狗呢?方齐刚松了口气,脑子里又浮现出另一件事,慕狗方才是在给崔兄出气? 晴天霹雳!这比闹鬼还要惊悚啊! 慕疏风笑意不明地勾了勾唇角,“看来你也不是那么笨。” 崔景行道:“可是下官有一事不解。” “说。” “眼睛或许可以被机关阵术迷惑,但耳朵却不能,方才那油松是如何发出的声音?”崔景行说着,拿出怀里的那张纸,捏着笔,一本正经地就要记录下来。 书呆子,慕疏风心中无语,居然是想问这个,他不知心情如何,但总归还是不超乎他的意料,毕竟他能指望书呆子问什么学术之外的问题? 慕疏风看向那棵油松,淡淡地呵斥道:“不要胡闹。” 一个圆脸猫眼的少年垂头丧气地从树后走出来。 崔景行捏着笔愣住了,最后若有所思道:“原来是慕大人的小厮站在树后,难怪方才那声音如此耳熟。” 慕疏风道:“他最喜欢捉弄人,不必搭理他。” 慕七听完更加无精打采了。 方齐的眼睛在他们的身上转来转去,思忖着这两个人的关系。 崔景行扶着方齐的胳膊道:“方兄能站起来吗?” 方齐回过神,刚一动,腰部就一阵酸痛,疼得他抽了口冷气。 慕疏风道:“慕七,送方大人回府。” 慕七两步跳到方齐身边,一把把他拎起来。 崔景行被慕七扛过,知道那滋味不好受,赶紧嘱托道:“轻一点慢一点。” 慕七不高兴地撅了下嘴。 慕疏风瞥了慕七一眼,道:“轻拿轻放。” “......”瞧瞧,这是人话吗?方齐一阵气闷,他又不是个物件儿。 慕疏风扫了一眼崔景行手里的纸,见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一堆小字,“你在记录水情?” 崔景行道:“若水情变动大也要载入国史。” 慕疏风微微颔首,“水情如何?” 崔景行一一道来,末了问道:“大人今日是来查看渭河水情的?” “嗯。”慕疏风道,“正好今日事务不多。你刚来史馆上任有些事情不太了解,日后你不必亲自来记录了。都水监每日会记录水情,若水情有变,都水监会将记录下来的水情文书送到史馆的。” 崔景行低头慢吞吞地把纸折起来道:“下官记住了。” 任谁做了白工都难免气馁,慕疏风宽慰道:“遇事不明,细问核查也是史馆之职。” 崔景行呆呆愣愣地看着慕疏风,眼中情绪万千,似乎有千言万语不知如何说出口。 看这书呆子感动的样子,慕疏风心中慰贴,自己好心安慰他,这书呆子总算知道感恩。 崔景行迟疑片刻,最后认真回道:“大人不必开导我,子曰‘过而不改,是谓过矣’。” 慕疏风望着涛涛河水静默半晌,“方齐说的没错,你以后少说点话吧。” “......” 慕疏风负手沿着河边走,“和我一起走走吧。” “下官腿脚不好。”崔景行慢腾腾地跟在后面。 “不要说话。” “......” 慕疏风突然停住,回头去看他,“怎么不回答我?” 崔景行两手缩着袖子,梗着脖子道:“下官不知道该不该说话。” 慕疏风没控制住自己,抬手敲了一下他的脑袋,这个榆木脑袋,就不知道捡点别人爱听的说吗?“你真是......” 崔景行捂着脑袋,把帽子往下一拉挡住了眼睛。 “不听不听,王八念经。”一个小童突然跑过来,躲在崔景行身前,冲着他身后的小童做了个鬼脸,用手指头堵住耳朵。 后面的那个小童追不上他,急的直跳脚,在那里边追边骂。 慕疏风意味深长地看着崔景行,“我觉得你在骂我。” 崔景行低着头道:“下官没有说话。” “骂了就骂了。”慕疏风转回身,继续往前走,“骂我的人多了去了,我若计较也计较不过来。” 崔景行怎么可能听了这两句就承认心里的想法?他可没忘记上次慕疏风让他秉笔直书,他写了几句慕狗,慕疏风就让他改了一天的史稿。明明慕疏风是想听别人夸他,还要让别人承认是真心话。 二人一前一后,一路静默无言,慕疏风有心放慢了脚步,让崔景行在后面慢慢跟着。 夕阳渐沉,金色的余晖照在河面上,波光粼粼。二人走到一堆乱石堆积的岸边,慕疏风道:“坐下歇歇吧。” “是。”崔景行撩起衣摆,找了块方正的石头正襟危坐,从怀里掏出一块手帕擦擦额头的汗,捶了捶左腿,看样子有些疲倦,但却还是维持着他那平日里迂腐书生的刻板形象。他突然打了个喷嚏,咳嗽两声揉揉鼻子。 慕疏风低头去看他,见崔景行脸颊比寻常还要红润许多,一双桃花眼里水汪汪的,他微微敛眉,摸了摸崔景行的额头,滚烫的厉害。 崔景行不习惯这样亲近接触,他稍稍后仰脑袋,“慕大人。” “你发热了,府邸离这里远吗?” “不远。” “我送你回去。” 崔景行默默无声,他不得不承认一件事,慕疏风对他的态度似乎不同于他人。以慕疏风这样出色的容貌,他若是见过定会过目不忘,所以他以前绝对不认识慕疏风。 慕疏风见他不动身,有些不耐道,“怎么了?” 崔景行道:“慕大人,你为何待我如此宽和?” 慕疏风低头看着他的眼睛,“因为你的脸。” “我的......脸?”崔景行的语调一转,眉头一皱面露愠怒地看着崔景行,他自小就知道自己长得不错,而且像个小姑娘,这么多年若不是他浸□□海不怎么与人接触,受到的骚扰绝对不会少。 慕疏风耳根微红,冷淡地说道:“你想多了,我不是断袖,只是因为你长得像我的一位故人罢了。回府吃药。” “可是......” “没有可是,庸俗!”慕疏风恼羞成怒开口呵斥,世人只晓得男欢女爱,简直庸俗至极! 崔景行只好闭上嘴,只要慕疏风没有其他心思就行,既然这张脸能为他带来好处,他不介意利用,反正是自己的脸。他起身走在慕疏风旁边带路,“慕大人,其实下官自己就能回去。” “走吧,反正也不远。” 路是不远,但天不遂人愿,二人刚一迈进崔家的院门,天就下起了瓢泼大雨。 第8章 何来书呆 “轰隆隆——”惊雷炸起,紫红色的闪电如同飞龙在上方盘旋,暴雨倾盆而至。 崔恩听到有人开门,赶紧到门口,手里还拿着一把伞似乎正要出门。 “崔叔,你要出门?”崔景行一身湿漉漉的走进来,他运气不大好,进了院子就下了暴雨,都还没来得及躲进屋子,正好被淋了个正着。 “我见天要下雨,正要去接你。”崔恩赶紧把伞立在门口,扶着崔景行回房换衣服。 崔景行本就发着热,脑袋晕晕乎乎的,总觉得自己有什么疏漏,可现在脑子转的慢,回卧房换完了衣服,才想起来他把慕疏风给忘了。 “崔叔,”崔景行一个激灵,“和我一起回来的那个人呢?” 崔恩微微一怔,端起茶壶,探了探壶身的温度,有些愧疚地笑道:“方才我顾着担心少爷,没有留意。是少爷的朋友吗?我马上给他找一身干净的衣服。” “是慕疏风。” 崔恩倒茶的动作陡然一顿,“少爷,你......慕疏风此人身居高位,又性情古怪喜怒无常,这种人很不适合结交。我知道你想要进秘阁,可也不必做如此大的牺牲,我再给你找找其他门路如何?” 崔景行扶额闭眼道:“这算什么牺牲?结交一个人罢了。” 崔恩低头倒茶,心生不宁地将茶水倒在了杯外,他若无其事地将桌子擦干,苦口婆心道:“少爷,你和慕疏风不是一路人。你万事力求低调,可慕疏风不同,他位高权重做起事来又独断专行,是一个高调到一举一动都能牵制世人目光的人。” 崔景行沉默半晌,揉了揉隐隐作痛的额头,“此事我会把握好分寸的。”和慕疏风相处的这几日,他已经改变主意了,与慕疏风相交不仅仅是为了进入秘阁。 私自修著国史在本朝是重罪,他修著出来,想要将史书流传于世很难。而慕疏风位高权重,若是能让他支持此事,定然会方便许多。 “少爷,我.....” “崔叔,我知道你的意思。这些年你待我如同亲父,我知道你担心我的安危。”崔景行勉强露出一个笑容,“我侥幸活下来,还想做很多事,自然不会轻贱自己这条命。走吧,出去看看慕疏风,别让他等急了。” “......是。”崔恩紧紧捏着茶壶的弯月壶柄,慢慢将茶壶按在桌子上。 崔景行被淋了一身,慕疏风也不能幸免,雨滴从他的睫毛滑下来,他负手站在门口,和雨幕融为了一体,带着微凉的寒气孑然独立。幽暗的微光从门口映在他的身上,拉长他的影子,连带着门口的风景都显得异常冷寂孤独。 崔景行一到客堂便行礼道:“慕大人,失礼了。” 慕疏风转回身,“无妨,吃药了吗?” 崔恩看向崔景行,见其脸色不似寻常红润,显然是发了热,顿时懊恼自己方才走神没有留心观察。 “少爷,你先用冷水敷敷,我去给你熬药。”崔恩一边说一边往厨房走,说完这句话人已经不见了。 崔景行想要叫住他,结果一转眼崔恩没影了,他只好看向慕疏风,“慕大人,我这里没有新衣服,你若是不介意,可以换一身我以前的衣服。” 满朝皆知慕疏风喜洁,就连平时用的桌椅都要擦拭一遍才用,果然他听完崔景行的话后,皱起了眉头,“不必。” 崔景行固执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慕大人,您怎么能因一时喜恶而愧对父母呢?” 慕疏风最不喜欢别人对他指手画脚,抬手要打他,结果看见那双水汪汪的桃花眼,巴掌落在崔景行的脑门上,声音僵硬的转折道:“去敷冷水。” 崔景行正要引经据典,刚张开嘴就被慕疏风用手帕捂住了。 慕疏风隔着手帕捂着崔景行的嘴,“走。” 崔景行慢吞吞地眨了下眼睛,见慕疏风不放开他,只好转身被慕疏风“压”着回了卧房。 “书呆子。”慕疏风放开他,把手帕扔到水盆里。 崔景行走过去洗手帕,低头嘟囔道:“博览而广知,不出门户,亦可知古今万里之事,分明枯坐书斋之人最为聪慧明达,何来‘书呆’一说?” 慕疏风道:“少在那儿嘀咕,何时傻子会说自己是傻子?” 崔景行回头看他,“大人是傻子吗?” “.......”慕疏风回答“是”也不对,回答“不是”也不对,他负手打量着崔景行,“突然机灵了?” 崔景行正色道:“大人如何说我,我便如何回之。” “哼。”慕疏风轻哼一声,“胆子倒是不小。” 崔景行一本正经地站起来,挺直了脊梁骨,掷地有声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 慕疏风望着他,怔了怔,转头看向窗外,“你现在倒是像极了一个人。” 崔景行不解地看向他。 “穆平生。” 崔景行心头一跳,面不改色地直视着他。 慕疏风负手走向崔景行,他高了半个头,垂眼看向崔景行,“不知道穆平生被判以株连九族之时,是否还是绷直了这根脊梁骨。”他点了点崔景行的胸膛。 崔景行好歹经历过生死,他克制着呼吸节奏,没有露出异样,只是抿了下嘴唇,将视线微微下移。 慕疏风越过他走向门口,把房门关严,“夸你呢。” “大人见过穆平生?” 慕疏风道:“他死的时候我才六岁,怎么跑到京城看他?听说过罢了。”说罢,他开始解自己的腰带。 崔景行见状,去衣柜里拿了一身干净的衣服,递给慕疏风。 慕疏风避开他的手,嫌弃道:“我不穿。” “......”谁惯得臭毛病?崔景行把衣服收回来,抱着衣服道,“大人就这么光着身子吗?” 慕疏风穿着亵裤绕着崔景行走了一圈,张开双臂从容自信地笑着,仿佛手握天下大权,顷刻间便能决人生死,“有何妨?” 崔景行觉得慕疏风有的时候挺缺心眼的,不过这话他不会说出来,有些为难道:“大人,你这样未免有失体面。” “坦荡荡的来,坦荡荡的活着,坦荡荡的离开,有何不对?”慕疏风擦干净椅子坐下道。 崔景行无法反驳,他把衣服放在床上,等一会儿慕疏风被冻得哆嗦了,就知道人活着不必那么“坦荡”。非礼勿视,接下来崔景行把目光挪到窗外。 说出去都不会有人信,“暴吝恣睢”的奸相私底下居然是这么缺心眼的作风。崔景行都不知道该如何在《春秋断纪》中下笔,慕相其人私好裸行?大概大兴朝会因为有这么个丞相而沦为笑柄吧。 过了半晌,崔恩端着药碗进来,一进门就看到慕疏风袒胸露背坐在椅子上,因为对方太过坦荡,他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神色如常地把药端给崔景行。 过了片刻,崔恩猛然回头去看慕疏风,张了张嘴半天也不知该说些什么,男人脱了衣服本没什么,炎热的时候他也脱。可在别人家里,若非关系要好到莫逆之交,绝对不会做出这样无礼的事情,而他恰恰不希望他家少爷和慕疏风成为莫逆之交。 崔景行把碗放在桌子上,扣出声音唤回崔恩,“崔叔,我饿了。” 崔恩回过神,“晚饭已经做好了,我端进来?免得冻着慕大人。”他把“冻”字咬的很重,似乎在提醒慕疏风此时的不雅。 崔景行点头道:“好。” 慕疏风霸道惯了,做事我行我素从来不屑去解释,可看到崔景行久久刻意回避的视线,他才觉得有些事情可能需要解释一下,“我穿别人的衣服会痒。” 崔景行微微一怔,随后意识到这是慕疏风再跟他解释,于是道:“要不我让崔叔找一捆新布,给您缠上?” 慕疏风沉默片刻,“罢了,我穿你的衣服吧,我先回府了。”早知送崔景行回家会遇到这样的事情,他绝对不会过来。 “可外面还下着雨,渭堤路滑不好走。” “无妨。”慕疏风咬着牙换上了崔景行的衣服,他愣了下,挥了挥胳膊,居然没有不舒服的感觉。 “慕大人?”崔景行不解地看着他。 衣服上有淡淡的药草香,慕疏风轻嗅衣袖,也许就是这股药草的香气让他皮肤感觉到了亲近,没有出现瘙痒。他看向崔景行,“你经常吃药?” 崔景行摇头道:“小时候总是生病,如今不大生病了,但已经养成了药浴的习惯。” 慕疏风道:“是个好习惯。” 崔景行起身望向窗外,水洼越来越深,“大人,渭南没有轿子可以借用,这外面着实不好走。” 慕疏风道:“那便不走了。” “......”每当崔景行自以为已经了解了慕疏风的喜怒无常,这人总是能再一次证明他还可以更加喜怒无常。 崔恩把饭菜端进来,见慕疏风已经穿上了衣服,脸色终于自然了,他把碗筷摆上,“粗茶淡饭,还望慕大人不要嫌弃。” “无妨。”慕疏风把筷子擦干净,低头用膳。 崔景行一向食不言寝不语,他不说话,饭桌上也就没了声音。三人安安静静地用完饭,崔恩把饭菜撤去。 崔景行见外面还在下雨,轻轻皱眉道,“大人,令尊是否会担心?。” 整个朝堂都知道慕疏风枉顾君臣伦理不是个好东西,但他却出奇的孝顺他那个老爹慕白。 慕疏风道:“公务繁忙的时候,我偶尔也会夜不归宿。” “外面的雨一时半刻也停不下来,大人留宿一夜如何?” “也好。” 作者有话要说:慕疏风:“药浴是个好习惯。” 崔景行:“我拿你同伴的尸体泡澡,你这么开心吗?” 慕疏风低头,一桌子的青菜,他握着筷子顿觉无味。 备注:“身体发肤......孝之始也。”出自《孝经》。 第9章 留宿崔家 崔家的宅子很小,只有一个院子一套房子,房子里东西有两间卧房,中间一间客堂,后面还有一间厨房。若慕疏风要留宿,崔景行只好把自己的卧房腾出来。 崔恩把崔景行的被褥叠起来,要打包抱到自己的房间,然后给慕疏风换上新被褥。他自是不大高兴,这慕疏风一来倒是把他家少爷给挤走了,还用了他家少爷的新被褥,那套被褥本打算过年才换上的。不过他并没有把不高兴表露出来,他可不能因为一时意气害了他家少爷。 崔景行倒是不在意这些,住过死牢的人才能知道,以后再住什么地方都无所谓了。 慕疏风坐在椅子上,手边放着茶盏但他没有动,“不必如此麻烦,这床也挺大的足够两个人躺下了。” 崔恩听罢更不愿意了,忙笑着拒绝道:“让慕大人住在寒舍已是羞愧,若在和人挤一张床就更加不好了。” 慕疏风道:“我也不是什么金贵身子。”他看向靠窗而立的崔景行。 崔恩心中警惕,又开口笑道:“这未免也太失礼了,况且我家少爷感染风寒,若是再传给大人就不好了。” 慕疏风看着崔恩,“他还没断奶吗?” 崔恩意识到自己今日话太过多了,讪讪一笑道:“少爷终日埋身书海,不通晓人情世故,我只是担心他不善言辞,惹恼了慕大人。” 慕疏风似笑非笑道:“你觉得他还没有惹恼我?” 崔景行呆呆地看着他道:“我怎会惹恼大人?” 慕疏风懒得和书呆子掰扯,他看着崔恩道:“我不是一个喜欢斤斤计较的人。我看这房子简陋,想必最好的房间就是崔修撰的卧房了,他如今患病自然要休息好。” 崔景行道:“崔叔,你去休息吧。若是半夜有事,我会去叫你。” “这......”崔恩迟疑许久,被崔景行看了一眼,才重新把被褥铺回去。 慕疏风道:“你父母不在京城?” 崔景行道:“我自幼便父母早亡,家中只有崔叔一人。” 父母早亡?慕疏风心跳一顿,凝视着崔景行那张似曾相识的脸,呼吸渐渐平缓,片刻后才开口问道:“你的家乡在哪里?” 崔景行神色如常道:“苏州,家中原有父母留下的一个小铺子糊口,在我赶考的时候就卖了。” 慕疏风收回目光,掩去心里的失望,世界上怎么可能有那么巧的事?当年的菜市口要杀的人太多,朝廷派了很多官兵把守,怎么可能还有漏网之鱼?更何况崔景行出了容貌与那位故人相似,其他的地方半点不像。 那位故人自幼便熟背四书五经,读书习字过目不忘,可谓是天生聪慧,平日里也是机灵古怪的,惹得许多人喜爱,哪会像这书呆子一样呢? 崔景行不解道:“大人,怎么了?” 慕疏风收敛心中的失落,敷衍地回道:“你的京城口音倒是很地道。” 崔景行道:“在朝为官这么多年,把口音改过来是分内之职。”如果满朝文武不学官话,操着各地方言,又该如何交流? “你不是每日都呆在藏书室档案室?何时需要和其他官员交流了?”慕疏风早已经把崔景行在京城这些年做了什么调查的清清楚楚。 崔景行呐呐半晌,面红耳赤道:“翰林院很清闲,同僚们都用不上我帮忙。” “翰林院可不清闲。”慕疏风道,“人家那是不想搭理你。” 崔景行又羞又恼,脸红脖子粗地转头望向窗外,梗着脖子慢悠悠地朗声道:“‘君子之交淡若水,小人之交甘若醴;君子淡以亲,小人甘以绝’。”君子相交本来就应该淡泊疏远,黏黏腻腻的结党成群不过是早晚会一拍两散的交情罢了。 慕疏风道:“‘君子矜而不争,群而不党’,你怎么只记住了‘不争’和‘不党’却忘了前面的要与人合群?书呆子,与人相交有度,不宜过于亲近而结党营私,也不宜过于疏远孤僻,成了个孤家寡人。你整天把‘子曰’‘子曰’挂在嘴边,怎么忘了子曰‘群而不党’的‘群’呢?即便是一个小捕头都不会孤僻,他也要去了解好自己手底下的捕快。” 若真是那位故人在世,绝对不会沦落到像这书呆子成了半个孤家寡人。慕疏风此刻越看越觉得崔景行的性格处事和那人没有一点相似。 崔景行原本以为慕疏风是想要挖苦他,可听到这里又觉得不像,难道慕疏风像上次一样在教他为人处世?这个猜测让崔景行心里不知是何感受,这慕疏风不但不如传闻中暴戾恣睢便罢了,怎么还这么古道热肠? 慕疏风见他不说话,便道:“怎么?我指点你,你还生气了?” 崔景行本想要利用慕疏风,如此一时之间倒是心生愧疚了,他心里万般想法,脸上却不解地问道:“大人为何指点我?” “你真想一辈子窝在藏书室档案室?” 原来慕疏风是想要提拔他,这个真相可比方才的猜测还要不可思议。崔景行下意识摸了下自己这张脸颊,慕疏风总不能是为了这张脸要提拔他吧? 崔景行低下头,似乎被慕疏风怼的无话可接。 慕疏风不再继续逼迫他,转头看了一眼门口的花盆,“你喜欢养草吗?” “大街上都是草,为何要养?” 慕疏风不悦地皱了下眉头,“每一棵草都是不一样的。” 崔景行道:“都不会开花。” “......”庸俗,慕疏风不再说话了。 崔景行好似没有察觉到慕疏风的不悦,他站在窗口正要关窗,突然看见一只色彩斑斓的百灵鸟在窗外盘旋。 这么大的雨,这只鸟怎么不回巢?崔景行望向窗外摇曳的大树,暗道,想必这只鸟的巢穴被风雨打落了,他想了想便侧开身子,让那只百灵鸟飞进来躲雨。 “啾啾啾——”百灵鸟婉转地叫着,它落在崔景行的手背,尖尖的短喙轻轻点了点崔景行的手指,仰头望着崔景行,亮晶晶的小眼睛仿佛闪着星光。 这小东西好似通晓人性,崔景行不禁失声笑了一下,微启的嘴唇如同绽放的牡丹。 百灵鸟兴奋地飞起来,要去碰崔景行的嘴唇。 慕疏风端起茶盏轻叩,叩出了“叮当”的清脆声。 百灵鸟仿佛受到了惊吓,突然扑腾着翅膀到了桌子上。 慕疏风斜眼看它,把茶盏随手放下,“今夜我睡在床内侧。” “好的。”崔景行合上窗户。 百灵鸟叫唤了两声,从窗户缝溜走了。 崔景行开窗一看那百灵鸟没影了,这鸟是从哪儿飞来的? 慕疏风起身负手走到床榻前,低头请嗅,淡淡的药草香气充斥鼻翼间,他淡淡地笑了一下,合衣上床,靠在最里面躺下。 慕疏风闭上了眼睛,白日里的锐气尽退,如今这张脸在灯下显得愈发俊美。崔景行只是看了一眼就移开目光,仿佛只是看了一眼路边的野草石头,没有丝毫惊叹留恋。 崔景行吹灭灯火,和慕疏风隔着一个人的距离躺下,半天也睡不。他转头看了一眼慕疏风,若几天前有人说他会和当朝慕相同塌而眠,他一定会以为有人在戏弄他,毕竟那个时候他连慕疏风长得是方是圆都不知道。 屋子里一片漆黑,但紫红色的闪电一阵阵照亮了屋子。慕疏风蜷缩在床角,整个人在被子里团成了一个团,睡着时安安静静,不但不霸道张扬,反而纯良无害。 这个时候崔景行才想起来,慕疏风比他还要小一岁呢。 好似一棵一到夜晚就蜷缩起来的含羞草,崔景行看了一会儿,缓缓闭上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备注:“君子之交......小人甘以绝”出自《庄子》。“君子矜而不争,群而不党”出自《论语》。 第10章 同寝而眠 冷风呼啸,随着电闪雷鸣,暴雨越下越大,门外哗哗啦啦的雨声从未间断过。到了半夜,屋子里又出现滴滴答答的漏雨声。 崔景行被一道惊雷振醒,他捂着眼睛喘息片刻,起身去拿木盆接着漏下来雨水。 旁边的崔景行一动身,慕疏风也就醒了,他半眯着眼睛拉开床幔,见崔景行拿着几个盆在地上一瘸一拐地跑来跑去,便问道:“梦游?” 崔景行放慢脚步道:“房子漏雨了。” 慕疏风很不能理解,“房子不是遮风挡雨的?为何还会漏雨?” “......”崔景行道:“天下大旱,饿殍遍野,晋惠帝曾言‘何不食肉糜?’。” 慕疏风这回彻底清醒了,“你在讽刺我?” 崔景行慢吞吞地把木盆放好,继续说道:“只是感叹大人命好,和惠帝一样不识人间疾苦。” 慕疏风沉默片刻道:“失礼了。”他住过的房子都不漏雨,还以为房子和山洞一样,根本不会漏雨。 崔景行起身的动作微微一僵,惊讶地看了看慕疏风,这人居然还会道歉。 闪电穿透屋子,慕疏风看清崔景行的表情,顿时皱了下眉:“为何吃惊?我就是那么不讲理的人吗?” “传闻中是。” “哼。”慕疏风放下床幔躺了回去,他也没有辩解的意思。 崔景行道:“街市本无虎,三人传言有虎,然后人人皆信街市有虎,可见传闻不可轻信。” 慕疏风没有说话。 崔景行把木盆都放好后,打了个喷嚏才上床慢腾腾地躺下。 “咚咚咚......”有急有缓的雨水滴进木桶里,敲出了节奏,在这黑夜中显得格外刺耳。 屋内除却风声雨声,二人都缄默不语,似乎已经入睡,但半晌后慕疏风却忽然道:“传闻不可尽信,但也有几分真。敢毫无芥蒂地躺在我旁边的人,你还是第一个。” “大人此言何意?” “感叹罢了。”慕疏风道,“我挟天子独揽朝政多年,我以为像你们这样古板的书呆子最看不惯我。” 崔景行听着雨声沉默半晌道:“季氏将其国君鲁昭公驱逐出境,鲁昭公至死不得归国,然而臣民无不臣服于季氏,也无人对季氏指责。只因君庸碌无为,民不识君;臣勤奋持政,百姓信服。史墨曾言‘社稷无常奉,君臣无常位’,阴阳轮转,日月交替,本就没有固定不变的道理,王侯三代之后也有可能成了庶人,寒门三代之后也有可能成了显贵。” 慕疏风侧头看向旁边的崔景行,可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他抿了下嘴唇,“你赞同我的做法,觉得我并非奸佞?” 他不太相信这书呆子能有这样大胆的想法,朝堂之上与这书呆子相似的老古板可各个都在背地里对他喊打喊杀。 果然崔景行沉默了。 慕疏风心下微沉,淡淡地说道:“说吧,我不会怪罪你的。” 崔景行道:“季氏驱逐鲁昭公,夺其君主之位。而后季氏亡,季氏家臣阳虎囚禁季氏之子,又夺君位。三年后,季氏之子驱逐阳虎重夺君位。又过一年,侯犯又欲夺政......如此乱象,皆因君臣不守其位,上梁不正下梁歪。季氏夺取君位之时,也应该想到他的家臣也会效仿他。” 慕疏风没有打断他。 崔景行继续轻声慢语道:“子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君主就应该行好君道,臣子就应该行好臣道,各安其位,各司其职,如此才能天下太平。如果君主昏庸,能臣便会生异心,如此便有乱世出现。” 慕疏风听他停下来,语气如常便道:“继续。” 崔景行道:“下官以为‘君臣无常位’这种情况是存在的,但为君为臣要做的就是杜绝这种情况出现,这不仅仅是单凭臣子或单凭君主就能办到的事情。大人经营朝政多年,下官觉得大人并没有篡位之心。大人承担起了臣道,但当今皇上却年幼无为,他承担不起君道,以至于君臣失衡。” “所以下官认为,如今朝堂内外传言大人独断专权,问题不是出在大人身上,而是出在皇上身上。” 慕疏风一开始心中有些恼火,但听到这里愈发舒心,如果不是皇上昏昏碌碌,他又怎么会成为独断专权的奸臣?明明他也可以成为像房玄龄、杜如晦那样的贤臣。 慕疏风的脸上已经隐隐露出了笑意,但他的声音依旧冷冷清清,“你倒是有点见识,那些书也不算白看,留在史馆修史倒是浪费人才。” 崔景行闻言道:“修著国史便是下官毕生愿望。若皇上行君道,大人这样的臣子行臣道,那我等史官行的便是监督之道。” 慕疏风道:“所以你愿意一辈子留在史馆?” “一辈子留在史馆倒没什么,下官是怕自己写不出监督君臣、震慑小人、警示后世的史书。” 慕疏风愣了下,闪电划过崔景行的脸庞,那张脸渐渐与记忆里的那个人重叠。片刻后他忽然笑出了声,“既然你有这样的志向,以后若是在修史时遇到了什么麻烦便来找我。” 崔景行正色道:“大人英明。” “我怎么英明了?” “大人能毫无私心地支持国史修著,实在让下官佩服。” 慕疏风听了这句话,笑道:“我不是心胸狭小之人。” 崔景行捂着嘴咳嗽了两声,正欲继续说话,却被慕疏风止住。 “你感染风寒,早点休息吧。” “嗯。”崔景行看了慕疏风一眼,慢慢合上了眼睛,他没有继续申请进入秘阁,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今日的交谈能得到这样的结果,已经让他很满意了,来日方长。 过了片刻,慕疏风忽然道:“你方才说了一大堆,莫不是在拐着弯的拍我的马屁?” 崔景行面不改色道:“大人何出此言?” 慕疏风说完也觉得自己的猜测有点离谱,且不论这个书呆子会不会拍马屁,就算会,崔景行也没有理由拍他的马屁,若是崔景行想要巴结他升官便罢了,可崔景行分明就想守着史馆那一亩三分地。他微微皱了下眉,“无事,是我多想了。” “嗯。”崔景行翻了个身背对他,轻轻擦了下嘴角。 作者有话要说:慕疏风:“你当年是不是真的在拍马屁?” 崔景行:“别问,问就是真情实感。” 慕疏风:“......” 备注:“社稷无常奉,君臣无常位”出自《左传.昭公三十二年》:(史墨)“鲁君世从其失,季氏世修其勤,民忘君矣。虽死于外,其谁矜之?社稷无常奉,君臣无常位,自古以然。故《诗》曰:‘高岸为谷,深谷为陵。’三后之姓,于今为庶,王所知也。” 第11章 流言蜚语 夏日里昼长夜短,晨鸡未鸣,天色已经蒙蒙亮了。崔景行嗓子发痒,咳嗽两声从被窝里爬起来,清晨的凉气直往他的脖子里钻。 崔景行哆嗦了一下,下床开始梳洗,等到差不多吃早饭的时候他才去叫慕疏风。 慕疏风还保持着昨天入睡的姿势,缩在床角一动不动。 崔景行叫了两声没反应,便用指尖轻轻碰了碰他的肩膀,“大人,天亮了。” 慕疏风没有睁眼睛,却缩了缩身子,半梦半醒地咕哝道:“太阳出来了,我的花开了......”后面他又说了一大堆,但实在太含糊难以听清。 崔景行想起慕府那座宅中林苑,这慕疏风未免呀太喜欢花花草草了,他还以为慕疏风在梦里也是忧国忧民呢。他无奈地摇了摇头,这人怎么还有懒床的习惯?看来当朝皇上真是早朝开的太少,崔景行左手挽着袖子又拍了拍慕疏风的被子。 “百灵——”慕疏风皱着眉喊道一半,突然想起来自己这是在哪里。他睁开眼睛,看见崔景行那张脸,然后沉着冷静地坐起来,“几时了?” 崔景行道:“卯时。” 慕疏风下床穿好衣服,他昨日去渭堤巡视穿的是便服,再回府里取官服显然来不及了,他想了想便也不再纠结,反正也没人管得了他。慕疏风梳洗完,和崔景行简单吃了点早饭,二人并肩去衙门。 崔景行腿脚不好走路慢,慕疏风便放慢脚步等他。 大街小巷的水洼还没有干,路面湿滑,慕疏风看了一眼路边有些萎蔫的野草,微不可查地皱了下眉,忽然道:“昨夜的雨下的不小。” 崔景行掩面吸了吸鼻子,道:“房子漏了一夜,自然不小。” “.......”慕疏风道,“你昨夜的机灵呢?怎么今日太阳一出来说话又这么不中听?” 崔景行面露困惑,慢吞吞地眨了下眼睛,半晌后才问道:“下官怎样想便怎样说,句句不失礼数。还望大人明示,为何夜里高兴,白日不高兴?” 慕疏风横了他一眼,讥笑道:“书呆子。” “下官在史馆修史,自当熟知各类典籍,以备不时之需。”崔景行道,“子曰‘生而知之者,上也;学而知之者,次也;困而学之,又其次也’。下官虽不能天生便知万事,但还可以不断地去研读学习,等到遇到困难再学习便亡羊补牢为时已晚了。” 慕疏风想要敲他的头,但转头看崔景行挺着背一点一点迈着步子,明明腿脚不利索却还要保持着他那个儒生傲骨,慕疏风又不自觉地流露出几分笑意,人是笨了点比不了那位故人,但倒也难得踏实认真。 快到渭堤,崔景行脚步忽然顿住,他望着渭堤边那个修在水中靠岸之地的石碑,“大人,河水漫过水则碑的线了。” 水则碑是衡量水势的一道水中的“尺子”,一旦水面漫过了那条线,那么就代表着水情右边,可能会出现洪水。 慕疏风看向水则碑,神色渐渐凝重起来。 二人不再闲聊,尽量走的快一些。崔景行时走着走着一脚踩空,慕疏风眼疾手快扶住他,可也抵不住崔景行接二连三的踩空。后来慕疏风干脆拿出手帕垫在崔景行的胳膊上,然后伸手压在手绢上,扶着他走路。 崔景行很不自在,“大人,这有失礼数。” 慕疏风道:“无妨。” 崔景行的胳膊还是紧绷着,没有放松下来。 慕疏风看了他一眼,“你是在嫌弃我?” “下官不敢。” “哼,我看你没有什么不敢的。” 都水监站在尚书府门口,原本他焦急地踱步走来走去,时不时地拍一下手,愁容满面。结果他一转身看到慕丞相走过来,旁边还跟着一个容貌姣好的官员,这倒也罢了,慕丞相居然还扶着那人,这简直是见所未见的空前奇闻。 慕丞相一个洁癖到连婚都不成的人,居然还会扶别人?都水监呆呆愣愣地看着二人走过来,直到慕疏风走到面前,他完全忘记了正事,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他看到不该看的,明日不会丢了这身官袍吧? 崔景行行礼道:“下官告辞。” 慕疏风微微颔首,目送崔景行往史馆去,然后看向都水监,“你为渭河水情而来?” 都水监回过神,额头出了一层冷汗,连忙行礼道:“下官今日按例派人观测水则碑,发觉水势有变,便立刻前来与大人商议。” 慕疏风道:“进去说吧。” “是。” 崔景行到史馆把自己的分内之事做完,便往藏书库去,又想像往日一呆就是一整天。但中午吃过饭后,白修撰却拉住他,看着他欲言又止。 崔景行茫然地回视。 白修撰道:“崔修撰,你今日是不是同慕大人一道来的?” 崔景行老实地点了点头,“有何不妥吗?” 白修撰道:“外面有一些风言风语你不要在意,同僚们都知道你不是那种奴颜媚骨之人。” 崔景行听到这里大概已经明白了,他长得的确偏阴柔了一些,所以也最听不得有人拿他的容貌去做那种下三滥的讨论。他心中恼火,但多年来已经养成了隐忍的习惯,面上依旧十分不解地问道:“风言风语?” 白修撰见他当真不知,便松了口气,道:“罢了,你不知道更好。” 沈修撰道:“白修撰啊,不是人人都像你一样喜欢听这些街谈巷语通的。” 白修撰郁闷至极,他就好这口儿,也是好心来提醒的。 “哼。”正在审阅文书的老修撰冷哼一声,他鲜少插嘴年轻人的闲聊,但此时却不悦道,“小人闲居为不善。”都是吃饱了撑的! 崔景行道:“因为我和慕大人走的太近?” 沈修撰笑道:“和慕大人走的近的人多了,左丞相日日与慕大人相对,何时有人传过他们之间的流言蜚语?” “那是为何?” 白修撰嗑着瓜子道:“左丞相都六十多岁了。” 沈修撰给白修撰倒了一杯茶,“多喝茶,少说话,保护好嗓子。” “......” 老修撰语气不善道:“你若是能爬到左丞相那个位子,也没有人会说你的不是了。” 沈修撰笑道:“老修撰说的不错,众人非议你,无非是因为你和慕大人站在一起不像是在同等交流,反而像是你在巴结着他。” 白修撰点头附和,“相亲还讲究个门当户对呢。” 众人不约而同看向白修撰,哪壶不开提哪壶。 白修撰默默闭上了嘴。 第12章 一日丞相 崔景行大概是明白过来所谓的“风言风语”是什么了,他一张白皙的脸瞬间气的通红,闷了半晌,终于拂袖道:“无稽之谈!” “......”书呆子都是慢半拍的吗?沈修撰劝解道,“都是一群嘴碎的小人罢了,你不必为他们动怒。” 崔景行气的哆哆嗦嗦,“道听途说,无中生有,小人行径!”他这回气的不轻,连“子曰”“子曰”都不说了。 老修撰跟着义愤填膺,怒道:“眼界不同,井蛙不可语海,夏虫不可语冰。德行教养不同,不与小人论短长!” 崔景行闭着嘴,喘着粗气。 沈修撰还得安抚老修撰,免得对方一大把年纪,再气出个好歹来。 白修撰忽然道:“慕大人若是知道此事会不会动怒?” 沈修撰沉思片刻道:“若是慕大人迁怒崔修撰就不好了。崔修撰,我觉得你最好找个机会跟慕大人解释一下。” 以这两日崔景行对慕疏风的了解,这个人虽然喜欢记仇,但不喜欢计较,多半只是听听就过去了,所以他并不担心慕疏风会迁怒他。 白修撰看着崔景行,道:“不过话说回来。崔大人,你都年近而立了,怎么还不成亲?若是成亲了,大概也不会有这种传言了。” 崔景行沉默半晌,才讪讪地抓着自己的袖子,很是不解道:“原本是相过几个姑娘的,但接触过一段时间,最后不知为何,她们都不和我成亲。” 桃花眼原本就传神,崔景行稍微做一个表情便能牵动人的情绪。 众人看到他这个样子,顿时感受到了对方的委屈。他们心里知道大概是因为崔景行太呆板,眼睛里除了书就是书,惹得女方不高兴,他们也不忍心继续问下去,纷纷安慰崔景行来日方长。 崔景行拿起一本书,貌似赌气道:“书中自有颜如玉,不成亲便不成亲。” 众人神色各异。 崔修撰能找到媳妇就怪了,沈修撰暗暗摇头,书呆子。 白修撰暗道,这苦行僧的想法,还真跟慕疏风是绝配。 老修撰就直接表现出来,“哼,小小年纪就说出如此大不孝的话!” 崔景行听到老修撰说他年纪小,他攥着书,憋了片刻才道:“我已二十有七了。” “你还好意思说?” 书呆子反应慢,引经据典还可以,但真正吵架的时候可就不够看了。崔景行拿着书,闷声半晌,转身回藏书库了,背影十分落寞。 尚书府里,预防水患事宜刚刚定下来,都水监已经派人向下游传递预防水患的消息,巩固河堤,疏通分水渠之事也提快了进程。 等议事的大臣都散去,慕疏风靠着椅子,闭目养了一会儿精神。 “当当当。”有人轻轻敲了敲门。 慕疏风睁开眼睛,收起疲惫,“进来。” 慕七拎着食盒走进来,“主子,吃点东西吧。” 原本慕七送的是午膳,因为屋里一直在议事,慕七便没进来。食盒打开后,里面的饭菜早已经凉了,原本色香味俱全的菜品已经失去了味道。 慕疏风看着已经积水的炒菜,顿时没了胃口,“收起来吧,一会儿我就回府了。” “主子,我在外面听到了很多流言。” “我的流言何时没有过?”慕疏风端起茶杯,杯子里装的都是白水,便是凉了也无妨。 慕七摇头道:“这一次不同。” 慕疏风抬眼看向他,“说。” “是关于您和崔景行的。”慕七道,“他们说您和崔景行有一腿。” 慕疏风皱眉,颇为不解道:“人都有两条腿,为何说我和他有一条腿?他们是在骂我和崔景行一样残疾?”那个书呆子确实左腿不大灵活,但拿人痛处说笑,未免太过下作。 慕七道:“此有一腿非彼有一腿,说的是你们俩有奸情。” 慕疏风一口水还没咽下去就呛住了,他拿出手帕擦了擦嘴,嘴角微微下压,周身的气场变得阴沉可怖。他把手帕扔给慕七,脸色漆黑道:“何人宣扬的?” 慕七道:“很多人。” “典型。” 慕七报了一串官名。 慕疏风看着面前的官印,食指轻轻点着桌子,沉思良久。 窗外飞进来一只蝴蝶,慕七伸手去抓,满屋子乱跑。 慕疏风有些心烦,重重敲了一下桌面。 慕七吓得手一缩,背着手看向慕疏风。 慕疏风道:“你去叫人请吏部尚书过来。” “是。” 当天下午,慕疏风贬了几个人,有的下放到偏远县城,有的直接免了官。慕疏风从来都不是真的心慈手软之人,他以前不计较,不代表永远不计较。 慕疏风脾气阴晴不定,手腕狠厉决绝,一般人绝对不敢正面惹他。但总有人不服气,去尚书府送礼求饶无果,斥责慕疏风公报私仇。 反正官都丢了,他们就是普通百姓,而慕疏风从来不会草菅人命。 慕疏风看着面前的官员道:“你不服?” “官职任免皆有缘故,下官一没玩忽职守,二没贪赃枉法,大人如此未免有失公允。” 慕疏风道:“道听途说,得言不察,奉谗言妄语为金科玉律,如此小人行径,如何为官为臣?为官,你不察不明稀里糊涂,愧对百姓。为臣,你颠倒黑白欺上瞒下,愧对皇上。‘亲贤臣,远小人’,当今皇上年幼,尚不能辨明是非曲直,我等老臣自当为其监督。” 那人被慕疏风一席话怼的面红耳赤,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 慕疏风懒的理他,挥挥手让人把他带下去。 尚书府里的人吓得大气都不敢喘,生怕自己被慕疏风迁怒。 慕疏风并没有就此罢手,他想了一会儿,让吏部尚书弄了个临时调令。 吏部尚书擦了擦额头的汗珠,强颜欢笑道:“大人请讲。” “擢史馆修撰崔景行,兼任参政知事,在尚书府听命。” 参政知事虽说是个临时差遣,但也算有丞相实权了,吏部尚书心中微惊,他想要劝解,却又不敢开口。 慕疏风看了他一眼,“有话直说。” 吏部尚书犹豫一下道:“大人,这但凡提拔官员总要有个由头,这崔景行一无功绩,二无才学。” 慕疏风道:“只派遣一日罢了。” 吏部尚书听罢便心安了,慕大人这是想敲山震虎,不会让崔景行兼任太久。 外面不是传他和崔景行的流言吗?那他就偏偏把崔景行提拔到身边,大家可以继续说,只是要看看前面那几个嘴碎官员的下场。只是吏部尚书不明白,慕大人向来不在乎流言蜚语,怎么今日突然大动干戈呢? 慕疏风看着桌子上的笔墨,那群人便是传些流言蜚语,对他也不会造成什么影响,但那个书呆子却不是了。那个书呆子无权无势,又不会说好话讨好人,若是今日他不出面把流言摆平,来日必会有人为难那书呆子。 第13章 升任调令 崔景行接到调令的时候刚收拾完桌子,正要打道回府。一道调令下来,他一脸茫然,昨日他不是已经和慕疏风说过,他喜欢在史馆任职吗? 来传调令的官员笑道:“崔大人,可是没有听清?” 崔景行迟疑着问道:“兼任参政知事一日?” 史馆同僚也具是一惊,他们都忍不住怀疑崔景行是不是真的巴结了慕疏风了,要不然怎么会凭空升任呢?可这升任却又只升任一日,着实像个玩笑。 那官员见众人神色各异,便好心跟他们说了一下几个官员被贬官的事,末了,淡淡地笑道:“为官为人当谨言慎行。” 众人这下明白慕疏风这是恼火了,想要敲山震虎。不过即便崔景行是慕疏风利用的一颗棋子,但同在史馆的众人也与有荣焉,升任的调令啊,他们多少年没见过了。 崔景行还是第一次切身感受到慕疏风的狠决,他心中微微惊讶慕疏风突然的发火,一句话也没说领了调令,然后继续收拾东西。他把抄录的册子塞进袖子里,闷声离开了史馆。 老修撰冷哼一声,不过是一纸调令罢了,崔小子总算没有因此而兴奋失态,他满意地负手回了屋。 白修撰跟在崔景行身后出了大门,“崔修撰,你这是要去哪儿?” 崔景行一脸不解,“到了打道回府的时辰了。”他腿脚不好,每日都要掐着时辰离开,不然到家就黑了。 白修撰心中无语,“好不容易升任,难道你就没什么别的感觉吗?” 崔景行道:“在何处都是为皇上效命。” “你倒是好安排。” “不过是一日罢了。”崔景行摇头。 但仅仅是一日,崔景行也体会到了决然不同的人情冷暖。往日里他走在大街上,泯然于众,可今日却频频有人向他打招呼,他连那些人是谁都不认识。还有人要请他赴宴,崔景行自然要拒绝。 崔景行拉了拉被人扯乱的官袍,低头掩去眉眼。 一顶软轿和他擦肩而过,轿中人掀开帘子看了看崔景行的身影,叫住轿夫,然后下轿走到崔景行面前。 崔景行被人拦住了路,抬头一看是一个身着紫色官袍的儒士。这人四十岁上下,大概养尊处优,保养的不错,长须美鬓儒雅至极。他不认识这人是谁,但能认出这人比他的官儿大,于是行了个礼。 那人上上下下打量了崔景行一般,“的确有个好模样。” 崔景行不咸不淡地回道:“大人过奖。” “在史馆任职可有不便?” “尚可。” 那人又问了很多话,像是在关怀崔景行。崔景行偶尔回上一两句。 那人见崔景行宠辱不惊,心中甚是满意,只要不是个奴颜媚骨顺杆往上爬的就挺好,慕疏风如此在意此人,若真是那样的奸佞之人,只怕是朝中不幸。“日后若是遇到什么难处便来找我。” 崔景行抬头看了看他,“大人,你是谁?” “......”那人被噎了一下,半天才回过神,“你不知道我是谁?” 崔景行沉默不语,他若是知道就不问了。为史当博学广知,过去的几年他一直潜心攻读各类书籍。 “你不知道你和我说这么半天的话?” “打断被人说话很失礼。”所以他一直都没有的打断那人。 那人气的哭笑不得,片刻后说道:“我是吏部尚书。”一般人见了他都要诚惶诚恐,这人怎么跟个呆子似的?真是白白浪费了一副好相貌。 崔景行神色如常,“下官见过尚书大人。” 吏部尚书幽幽地看着他,“你不会不知道我姓什么吧?” 崔景行脸颊微红,张了张嘴不知如何作答。 “我姓方。”方知仁顿了下道,“我是方齐的父亲。你和他是好友,难道他没有提过我?” 崔景行这回倒是有些惊讶了,他看了看方知仁,对方的眉眼的确与方齐有些相似,“方兄从不提起自己的家世,下官也不会多问。” “倒是个知礼的好孩子。”方知仁笑道,“小儿的腰扭伤了,你过两日可以来府中探望。”若是一般人说出这句话,那定然是没皮没脸倚老卖老。但方知仁是二品高官,他开口说这句话,那就是明摆着想要照拂崔景行了,多少人送上拜帖也进不去方府的大门。 崔景行却仿佛不明白这句话背后的含义,呆呆地说道:“此事是我疏忽了,昨日与方兄分别后,忘记慰问他的伤势。待过两日清闲了,我会去探望方兄。” 方知仁心道书呆子,但却很满意崔景行的老实本分。 崔景行神色犹豫了一下。 方知仁道:“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崔景行道:“方大人为何如此关照下官?” 方知仁笑道:“我能图你什么?只希望你日后在慕大人身边,能多劝着慕大人收敛自己的脾气,他是个难得的能臣,但过刚易折,这朝中上上下下都盯着他呢。” 崔景行见方知仁的神情不似作假,沉默片刻道:“可是慕大人恐怕不会听劝。” “他会听你的劝告的。” “为何?” 方知仁别有深意地笑了笑,给了崔景行一个大家都懂但大家都不说的眼神,“缘分吧。” “......”崔景行很是怀疑慕疏风此举真的可以洗白他们的关系吗? 方知仁拍了拍崔景行的肩膀,转身回了轿子里。 软轿离开,崔景行还站在原地思考。 “喵。” 崔景行回过神,脚下趴着一只眼熟的花猫,他笑了笑弯腰把花猫抱起来,“怎么到处乱跑?” 花猫蹭了蹭他的衣服。 崔景行摸了摸猫毛,捏了捏自己的荷包,给它买了点肉干。吃完了肉干,花猫才恋恋不舍地离开,它甚至还有点想叛主。 慕疏风正在浇花,听到花猫从房檐上跳下来,头也不转地问道:“那书呆子有没有感激涕零。” 花猫舔着爪子嘲笑主人自作多情,片刻后才“喵”了几声,人家和往常一样,根本不知道自己被传绯闻了呢。 慕疏风把花浇放下,擦了擦手,“书呆子。” 第14章 蚂蚁讲话 崔景行入朝为官近十年,除了自己那一亩三分地,哪里都不曾走动,今日还是他第一次进尚书府。一踏入尚书府的院门,便能感觉到这里的气氛与他处大不相同,连带着崔景行原本就慢腾腾的脚步更加慢了。 慕疏风坐在屋子里,捏着笔侧头看着窗外的崔景行,半晌后才开口道:“你可以走的再慢些,正好到回家的时辰。” 崔景行闻言便快了些,进屋后看了慕疏风两眼,“大人,不知下官可以做什么?” 慕疏风道:“审阅奏折会吗?” 崔景行神情茫然。 慕疏风一阵无语,半晌后从书架上拿下来一本册子,道:“这是我每日记下来的政要。你把它们整理出来,明日送到史馆。” 记录政要、国之大事等为时政令,这件事原本应该是丞相来做的,每月都要将记录完毕的时政令送往史馆,以便国史修撰。崔景行接过册子,心里明白慕疏风这是给他临时找个活糊弄他呢,他没说什么,在旁边的小桌子上坐好,开始研磨。 慕疏风办公的时候心无旁骛,一整天仿佛忘记旁边还坐了一个人。崔景行也是安静至极的一个人,整个人比风的存在感都低。好歹风吹乱了慕疏风的头发,慕疏风还知道扒拉扒拉。 日落西方的时候,慕疏风伸了个懒腰,一转头差点被吓了一跳,“你怎么在这里?” “......”崔景行沉默一瞬,突然无话可接。 好在慕疏风自己反应过来,他若无其事地起身道:“时辰不早了,这里还有事没做完。一日在尚书府做事,就要一日尽职尽责。” 崔景行听明白了,这是要让他加班。 慕疏风不仅让崔景行加班,还要让整个尚书府一起加班,不过看其他人愁眉苦脸的样子,似乎早平日里不会经常加班。难道是出了什么事情?崔景行微微皱了下眉头,把疑问问了出来。 慕疏风道:“渭河水情随时可能有变,为了以防万一,这几天最好在尚书府多呆一会儿,若是有突发之事,也好及时应对。” 崔景行看了慕疏风一眼,不管怎么说这个丞相还是很尽职尽责的。 尚书府里的人熬到了半夜,终于被放回家。夜里本就路滑,城内也不敢保证绝对安全,更何况崔景行那张容易惹祸的脸,慕疏风便把他带回了慕府,让百灵给崔景行安排了客房。 崔景行刚躺下,正要入睡时,突然听到屋外十分喧嚷,似乎很热闹的样子。他的瞌睡一下子就没了,这大半夜的,幕府的人这么精神吗? 他翻了个身,堵住耳朵,可外面的嬉笑声实在太大,他觉轻睡不着,便起身要去屋外请他们小点声。崔景行一开门,屋外风吹柳梢,空无一人,万籁寂静。 “喵~” 崔景行转头看去,那只长得像狐狸一样的白狗站在不远处,花猫被它踩在脚下。 白狗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看了半天。 这慕府着实诡异,崔景行冷静地关上门,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外面的嬉笑声又出现了。 崔景行这一次轻手轻脚走到窗边,小心打开一道窗缝。 数百只萤火虫在院子里飞舞,组成了一盏一盏小灯。 一排排黑色的蚂蚁从树下排着队爬向窗户这儿。 这原本是夜间最普通不过的场景,可那群蚂蚁却口吐人言!它们齐刷刷地喊着口号,“哎嘿哎嘿,打雷又下雨,安卧地下巢。日日不知愁,夜夜雨不休。可怜巢被淹,搬家到窗前,哎嘿哎嘿......” 月光渐渐被乌云笼罩。 蚂蚁群大喊一声,“快点搬!快点搬!” 密密麻麻的蚂蚁呼啸向崔景行爬来。 崔景行身体微僵,趴在窗台前失去了意识。 次日天色大亮,崔景行醒过来的时候,被风吹了一夜浑身酸痛。他揉了揉太阳穴,忽然动作一僵,指尖微微颤抖推开窗户。 “哎!”慕七突然从窗外露出一张脸,“主子叫你去用早饭。” 崔景行轻吐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服,出门后扫了一眼窗前,窗前果然多了几堆蚁穴。 慕七见他看着蚂蚁窝发呆,笑嘻嘻地说道:“你昨天听到蚂蚁说话了?” 崔景行心中微微警惕。 慕七眨了眨眼睛歪头道:“好玩吗?” “不必理他。”慕疏风负手走过来,“他最喜欢捉弄人,昨夜是他躲在暗处吓你的。” 慕七鼓了鼓嘴,似乎要开口辩解。 慕疏风打断他的话,看着崔景行道:“不然你真以为这世上有妖怪?” 崔景行沉默片刻,他向来不信鬼神,不然当年穆家九族惨死,为何鬼神不曾显灵? 慕疏风嗤笑一声,“我是不信。” 崔景行漠然道:“我也不信。” “吃饭去吧。”慕疏风斜了慕七一眼。 慕七委屈地跑远了。 偏厅里已经坐了一个人,那人五十多岁,须发皆白,穿着一身素白的长衫,整个人透着儒雅和善,想必是慕疏风的爹慕白了。崔景行站在门口,不知该怎么打招呼。 果然,慕白笑道:“进来吧,我是他爹。你叫我伯父即可,不必拘束。” 这是一位脾气很好的长者,崔景行心中放松下来,“伯父好。”行完礼,他才入座。 慕白给崔景行夹菜,和蔼地看着崔景行,笑道:“疏风从不带人回来过夜,看来你是他第一个朋友。” 崔景行呆呆愣愣地回道:“是慕大人体恤下属。” 慕白笑道:“不必拘束,想吃什么就夹吧。” “多谢伯父。”崔景行有些想不明白,慕白这么和善的人,怎么能养出慕疏风这样脾气古怪的儿子呢? “喵~”花猫蹲在门槛上叫了一声,然后弓着身子走向崔景行。 慕白垂眸看了它一眼,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脚把花猫踩在了脚下,动作之熟练,这幼稚的举动着实不像五十多岁的老人。 花猫生无可恋地叫了两声,萎靡不振趴在地上。 “......”崔景行心中讶异慕家家风奇特,他见那猫叫的可怜,弯腰喂了它一块肉。 “喵!”花猫重新精神焕发。 第15章 突变 暴雨连绵了数日,但京中预防得当,渭河倒也没出什么险情。崔景行回到史馆后,重新回归了平静的养老生活,可聚集在他身上的目光却没有因此减少,崔景行只当做看不见,依旧我行我素。 五日后,正值沐休,崔景行便去书铺转转看看有没有什么遗漏的古籍,但今日的街上却多了许多乞丐。崔景行不解地打量了两眼那群乞丐,莫非是哪里出事了?他微微皱眉,低着头回了家。 崔恩站在门口,把手里的馒头施舍给门口的乞丐,回头看见崔景行回来,便匆匆把馒头发放完,然后拍了拍手道:“少爷,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转了一圈就回来了。”崔景行扫了一眼几个乞丐道,“难民?” 崔恩点了点头,“是临河县发水患了。” “慕大人不是已经通知下游防范水患了吗?”崔景行沉默一瞬道,“看来这次水患不小。” “哼!”不远处传来一声冷哼。 崔景行转头看去,一个衣衫褴褛的青年扶墙站起来,对方虽然看上去狼狈,但也能看出其风姿不是常人,九成是读过不少书的。 那青年刚站起来,还没立稳就晕了过去。 崔恩上前检查,“少爷,是饿晕的,想必过一会儿他就醒了。” 崔景行道:“把他扶进去吧。” 崔恩不赞同道:“此人来历不明,我们还是不要轻易招惹为好。” 崔景行道:“他方才对水患颇有微词,想必是知道其他内幕。” “可这与我等无关,慕大人自然会处置。” 崔景行看了看崔恩,有些无奈道:“崔叔。” 无论崔景行如何说,崔恩都不肯松口,他施舍粥饭已经仁至义尽,若是把这些来历不明的难民往府里引,崔恩无论如何都不会答应,万一惹了一身骚怎么办?这世上的歹人多了去了。 二人僵持之际,那青年又自己醒过来了,他缓了一会儿道:“多谢兄台好意,我此番来京城是为了求见慕大人,不知兄台可否帮个忙?日后在下定当重谢。” 崔景行打量着他,“你让我送你过去?” 青年有些不好意思,拱了拱手,“在下实在没有力气了。” “你是何人?” 青年沉默一瞬,声音微颤道:“在下临河县县令之子,赵真。” 崔景行还在思忖时,崔恩给了赵真一个馒头,“吃饱了自己去。” “......”赵真看了一眼呆呆的崔景行,默默把馒头咽下。 崔景行忽然道:“你认识我?” 赵真动作微顿。 京城不小,但也不大,但赵真偏偏倒在了崔景行的门前,明明接受了施舍却还是要崔景行陪同,看来是有意为之的了。崔景行想起自己最近的风评——慕疏风身边的红人,看来赵真是想让他引荐。 崔景行神情严肃道:“在朝为官,无论是什么官职,都是在为君分忧,为民谋福,你若是堂堂正正的登门请我帮忙,我自然会帮忙。但阁下此举未免太过小人行径。” 赵真也是被无他法,一般能成为“红人”的人,大多脾气或娇纵或圆滑,想让这种人帮忙,他不敢保证登门拜访会不会碰一鼻子灰。可他万万没想到崔景行竟然是这么耿直的脾气,他以小人之心度他人之腹,一时之间赵真又羞又愧。 崔景行见赵真无地自容,料想此人本性不坏,算计被人这种事也可能只是第一次做,他面色稍缓,“既然事关水患必然是大事,我带你去见慕大人,只是阁下日后也莫要再与我碰面了。” 赵真身体微僵,行了个大礼,“多谢崔大人深明大义。” 崔恩想要阻拦,崔景行拍了拍他的手臂。 赵真缩着身子跟在崔景行身后,他一句话也不敢说,敬畏地望着崔景行的背影,朝中能如此公私分明的好官实在太少了。 崔景行忽然低声问道:“临河县的水患有内情?” 赵真这才敢开口,他连连点头道:“家父为官十余载,一向爱民如子......” 崔景行的眉毛微不可查地动了一下,“重点呢?” 赵真顿了下继续道:“数日前,家父接到上游传来的消息,预防渭河水患。于是家父便同河渠令张远准备此事。可哪曾想张远贪墨巩固堤坝的银两,导致堤坝崩溃,河道淤泥也未曾及时清理,酿成惨祸。” 崔景行道:“你孤身来京,你爹呢?” 赵真沉默良久,“家父在疏导灾民的时候,不幸卷入洪水中......”说着,他抬起袖子抹了抹眼睛,“所以我孤身来京就是为了揭举张远的罪行。给我爹一个交代,还那些家破人亡的百姓一个公道。” 崔景行点了一下头,把他带到慕府后便离开了。 慕疏风了解完此事后,便着手让人去安顿灾民,处理水患一事。至于贪污案还要另做处理,他没有留赵真住在府里,而是把赵真安排在了驿馆。 赵真临走前,迟疑一下道:“慕大人,草民有个不情之请。” 慕疏风看了他一眼,“说。” “查贪污案时,可否让崔大人作为监督?” 慕疏风挑了一下眉。 赵真道:“虽然只与崔大人相处半日,但草民知道他绝对不会偏袒任何人,而且他是慕大人的亲信,想必在调查此案时,也不会受到阻挠。” 慕疏风道:“你在担心官官相护?” 赵真神情犹豫不知该如何回答,想要处置一个贪官远比扶持一个清官要难得多,因为贪官从来不是一个人在贪,他背后必定会有一张网在护着他,网上连接着不知多少人。 “此事我会考虑的。” 慕疏风沉着脸,看样子气的不轻。朝中无人不知慕疏风独断专权,若是他决定好的政策,下面的人敢有一丝违抗,那便等着被慕疏风清算吧。 慕七盘腿坐在院子里,他捧着一面镜子。大白狗蹲坐在镜子前,爪子上绑着一把剪刀、一把木梳,它小心翼翼地整理着毛发。 慕疏风一出门差点踩到白狗,他一时无语,“别捯饬了,你是狗,不是狐狸。” 白狗甩了他一尾巴。 慕七甩了甩捧镜子捧到发酸的手,“唉,您崇敬的为何是苏妲己啊?哮天犬不好吗?您可是公的啊!” 白狗一爪子把慕七拍趴下。 慕疏风道:“慕七,去请崔景行过来。” “好嘞!”慕七欢天喜地地爬起来。 第16章 贿赂 崔景行脚程慢,还没走到家,就被慕七追上了。他一点茫然地看向慕七,慕七也没解释扛起他往回跑。 “什么世道啊?”路边的乞丐望着被“绑架”的崔景行,摇了摇脑袋,京城也不过如此。 到了慕府,崔景行的胆汁差点没吐出来。慕疏风斜了慕七一眼,等崔景行缓过来一些,才道:“我有意让你去调查临河县水患一事。” 崔景行道:“这并非下官专长。” 慕疏风道:“查案的事自然有人去做,你只要负责监督就好。” 崔景行看了慕疏风一会儿,眼睛偶尔眨一下,他虽然没有说话,但眼睛已经流露出问意。 慕疏风一看到这双眼睛,下意识解释道:“我希望你能帮我如实记录临河县的情况,不仅仅是张远,还有其他人。”他最讨厌阳奉阴违的人,临河县这群大大小小的官员,有一个算一个,他都要彻彻底底的清查! 崔景行看着慕疏风,也不说话。 慕疏风道:“你若是办好了这件差事,我会重赏你。” 崔景行慢吞吞地眨了一下眼睛,十分专注地看着慕疏风,问道:“什么条件都可以吗?”他的眼睛很传神,当他注视着一个人,那个人仿佛就是他的全世界。 慕疏风耳根微红,正色道:“违法乱纪不行。” 崔景行想了想道:“大人,下官不想要别的赏赐,只想进秘阁看一看。” 慕疏风眉头一跳,“秘阁?”二十年前那件株连九族的案子实在太过深入人心,提起秘阁很难让人不去联想。 崔景行道:“下官尤好古籍。” 慕疏风回想了一下秘阁里的典籍,里面并没有什么敏感的□□,于是他微微颔首道:“好,我可以答应你。” “多谢慕大人。”崔景行起身行了个礼,“下官定不辱使命。” 慕疏风忽然道:“你想过修前朝史吗?” 崔景行呆呆地看向慕疏风,“大人为何如此为难下官?”谁不知道动什么都不能动梁史? 慕疏风神色如常道:“你回家准备吧,明日便有调令下来。” “是。” 同往临河县的还有特使刑部侍郎孟隐,和临河县县令之子赵真。崔景行回家收拾好行礼,被崔恩唠叨了一整夜,第二日还是跟随特使一起往临河县去了。崔恩心中万般不愿意也只能跟着,他准备了许多草药,以防崔景行有个病祸。 临河县如今不太平,众人也轻车简行,一共带了两辆马车。赵真和行礼一起坐在一辆马车里,特使孟隐和崔景行等人坐在一辆马车里。 孟隐打量着崔景行,发觉此人只是呆了一点,为人品行并不坏,于是也跟着说了几句玩笑,“赵真似乎有些畏惧崔大人。”否则赵真也不会宁可和行礼挤在一起,也不来这个马车了。 崔景行看了他一眼,一本正经道:“孟大人若是同我一样一身正气,他也会畏惧。” “......”话题聊死了,孟隐换了个话题,“崔大人似乎与慕大人交情不菲。”这话可不好答,若是承认了,那边会让人误会崔景行几次三番被重用是走了后门,若是不承认,那慕疏风听说以后心里定然会犯膈应。 孟隐不想为难崔景行,可他真的好奇,能成为慕疏风身边的红人,崔景行当真只是一个书呆子吗?他很好奇崔景行会如何回答。 崔景行道:“慕大人欣赏我一身正气,若孟大人同我一样一身正气,他也会欣赏你的。” “.......”崔景行几次三番扯到“一身正气”这四个字,让孟隐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特别猥琐,才会让崔景行几次强调。他嘴角微抽,见崔景行一本正经,似乎真的没有故意贬低他,这让他连骂回去的理由都没有。 马车里终于安静了,崔景行从包袱里拿出一本书,靠着车厢慢悠悠地翻阅。 临河县似乎对京城会派来特使早有准备,他们到的时候早已经安排好了接风洗尘。崔景行到了饭桌上便埋头吃饭,别人敬酒半天才肯回一句。倒是孟隐与众人谈笑风生。 主簿和河渠令张远对视一眼,看向崔景行的目光里多了许多忌惮,这个人傲慢无比又城府极深,看来不大好应对。 崔景行饿了一路,终于吃饱了以后,看向众人,慢吞吞地说道:“我住在哪儿?” 这样有城府的人,怎么可能问的只是一个普通的问题?而且还是宴席半途突然发问?主簿心思一动,意味深长地笑道:“大人,下官早就为大人准备好了。来人,带崔大人去驿馆。” 崔景行抱着小包袱,崔恩背着大包袱跟在带路人的身后。带路人给他们分别安排了住处。崔恩替崔景行把被子铺好,然后换上了一壶热水,小心叮嘱道:“少爷,半夜若是有事就去叫我。” “嗯。”崔景行摸了摸床铺,褥子地下硌得慌。待崔恩离去后,崔景行掀开褥子,下面摆着一排雪白的银子。 崔景行弯腰捏起一块银子,嗤笑一声,把银子扔了回去,然后坐在凳子上吹灭了蜡烛。 过了半个时辰,房门被轻叩,一个身姿婀娜的美人轻声走进来。她走到床边,伸手探向被子向前一倒,“哎呦,什么东西这么硌人?” 崔景行缓缓开口,“你压断了我的手。” “大,大人?”屋里黑灯瞎火,美人摸了摸枕头没有人,“您不在床上?” “当然在。” “那您.....怎么不枕枕头?”美人脊背发凉,她微微缩了缩手指。 “我怎么不......我的头呢?” 美人还没来得及惨叫,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崔景行挑了下眉,把崔恩找来,将美人放到了隔壁的空房,一夜好眠。 次日主簿早早地就来看望崔景行,别有深意地笑道:“崔大人昨夜睡得可好?” 崔景行呆呆地看着他,从袖子里拿出银子,真诚地说道:“除却硌得慌一切都好。” 主簿的脸一阵青一阵白,这是嫌弃他送的少了? 正说话间,隔壁的房间传来一声惨叫,美人狼狈地从房间里跑出来,一把抓住主簿的袖子,“大人救命啊!” 这人不应该在崔景行的房里吗?主簿心下微沉,“你在隔壁做什么?” “我,我......”美人微微一怔,随后涕泪不止道,“大人,有鬼!” 崔景行不悦地皱眉,拂袖道:“子不语怪力乱神,荒唐至极!” 美人连连摇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只顾着抽泣。 崔景行继续问道:“良家姑娘为何在我隔壁?” 美人自然不是良家妇女。主簿道:“崔大人,此女居心叵测,下官这就带下去重审。” 崔景行点头道:“驿馆着实不安全。” 主簿陪笑道:“是下官思虑不周,下官一定会派人把守好驿馆。” 第17章 保驾护航 崔景行还是一脸的不高兴,他沉默了一会儿,才梗着脖子点了下头,“驿馆的防卫一定要加固。” “大人说的是。”主簿连连赔笑,把崔景行安抚好了以后才离开。 崔景行来临河县只负责监督,并不负责审理案件。他只要等孟隐把结果调查出来,然后一起审问就可以。 贪污案不大好查,一不小心就会打草惊蛇,孟隐要不断与临河县的人周旋,这个案子查起来可不是一天两天就能结束的。崔景行在驿馆里坐的无聊,便想要出门去转转。 守卫驿馆的官差听说了以后,立刻去告知主簿。主簿连忙过来带着崔景行游览临河县。 崔景行腿脚不好,走了一会儿便歇歇,他看向主簿,“你总跟着我做什么?” 主簿笑道:“大人初来乍到,下官能做个导引。” 崔景行没再说话,他来到一个茶馆,要了一壶茶坐下。 主簿坐在他对面,见他看过来,便咧嘴笑。 崔景行心中无语,这人是来监视他的? 小二看了主簿两眼,颤颤巍巍把茶壶放在桌子上,这一会儿的功夫,茶馆里的人都散去了。 崔景行扫了一圈,若无其事地喝了口茶水,然后从袖子里拿出一本书,开始慢慢翻阅。 主簿盯了一个时辰,最后揉了揉酸涩的眼睛,笑着寻找话题,“大人博学多才,下官佩服。” 崔景行道:“你若是佩服,不如来和我一起读书。” 主簿眼睛一转道:“大人,临河县还有许多其他的景色,您不再去看看吗?” “我只喜欢读书。” 主簿心中懊恼,自己平日里只喜欢收集古董,却不喜欢收集古籍。但他不能一直这么干坐着,思考了半晌又开口道:“大人,说起来您和临河县还真是投缘,您可听闻临河县以前的名号?” 崔景行放下书,抬眼去看他。 主簿见崔景行感兴趣,继续笑道:“在前朝的时候,临河县是一个王爷的封邑,那位王爷也同您一样喜欢读书,举办了不少文会和集书会,这里藏着的孤本都可以与前朝朝廷媲美了。” 崔景行道:“这倒是看不出来。”如今的临河县破败的很。 主簿笑道:“都几十年了,那位王爷过世后,大部分典籍都随葬入墓了。之后没过几年,就赶上局势动荡,临河县也就渐渐衰败下来了。这些事在县志里都有记载,大人要不要看看?” 崔景行思忖片刻点头道:“好。” “那我把县志给大人送到驿馆。” “好。” 崔景行又坐了一会儿便回了驿馆休息,主簿就去县衙找县志。 “少爷。”崔恩给崔景行倒了热水,替他把外衣脱下。 崔景行摆摆手,捏了捏眉心闭目养神。 崔恩道:“主簿大人一直在监视少爷?” 崔景行微微颔首。 “难道临河县真的上上下下都有贪污之嫌?” 崔景行睁开眼睛,“未必。这个主簿不像是在监视我,倒像是在讨好我,或许只是一想要往上爬的谄媚小官罢了。” 崔恩见崔景行神态疲惫,便去把刚熬好的补身汤端过来,正巧遇上送县志的主簿,等对方离开后他才进门。 崔景行翻着县志,停在其中一页,静坐良久,直到崔恩再三提醒汤要凉了,他才回过神。 崔景行端起汤碗,眼睛停在书上记载的有关那位王爷墓地的几行字上,他忽然开口道:“崔叔,你认识什么探穴倒斗的人吗?” 崔恩有些错愕地看了看崔景行,“少爷,这种可是丧尽天良的事儿,要断子绝孙的,您可不能去碰。” 崔景行笑了下道:“突发奇想随便说说罢了。”他放下汤碗,将县志合上,不再提及此事。 京城里,慕疏风刚刚惩治了两个无能的官员,他掐指算了算日子,一晃崔景行都走了快半个月了,“临河县那边怎么样了?” 他下方站着一个官员,“赈灾一事并没有出什么乱子,至于贪污案一事,孟大人没有传回消息。” 慕疏风知道孟隐的办事能力,并不担心此事,他想问问崔景行,可最后也没开口。 好在这官员脑袋一转,立刻想到了那位与慕疏风交情匪浅的“监督”大人,想必慕大人想问的是这个,他从容不迫地笑道:“崔大人应该也一切安好,只是他身边只跟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家仆,那家仆年纪又大了,恐怕有时会照顾不周。不如下官派人去临河县一趟,顺便打听一下查案的进度?” 崔恩的确是个体贴细心的管家,但终究没有武功,遇到危险恐怕顾不上崔景行。慕疏风沉默一瞬却道:“不必了。” 那官员也不敢问,便笑道:“是。” 当天夜里,崔景行正要入睡,一阵风突然吹开了窗户。 一只白羽小鸟落在了桌子上。 崔景行看着白羽小鸟头上绿油油的草叶,静立片刻,伸手去摘,可那片草叶却像是长在了小鸟的脑袋上根本拔不下来,他只好松手。 这一松手,草叶颤颤巍巍地蜷缩起来,无......无礼至极! 崔景行心里纳闷至极,“这是什么鸟?”头上还带长草的。 小鸟飞到崔景行的头顶,在他的脑袋上刨了刨,低头把草叶放在了刚刨好的“坑”里,然后就飞走了。 崔景行扒拉扒拉脑袋,什么也没扒拉出来,他只好去睡觉。 次日一早,崔景行吃饭的时候,对面的崔恩频频看他。 “崔叔,怎么了?” 崔恩摇了摇头,“我总觉得少爷脑袋里沾了一片草叶子,仔细一看什么也没有。”方才他看见崔景行的鬓角若隐若现着一抹绿色,可定眼一看又什么也没有了。 崔景行手下一顿,放下筷子,挠了挠头发。 草叶子碰了碰崔景行的指尖,跟他“击”了个掌,我罩着你。 崔景行合指去捏,草叶子又钻进头发深处不见了。 “......”崔景行呆了呆,心里一片空白,过了半晌突然意识到这世界上可能真的有妖怪。 第18章 小妖怪 “少爷,怎么了?”崔恩见崔景行久久不动,有些紧张地问道。 崔景行回过神,手心出了一层细汗,若真有妖物,那是否危险尚未可知,他不能把崔恩牵扯进来。崔景行摇了摇头,神色如常道:“只是突然想起了一些事情,无碍。” 崔恩没有看出异常,点了点头便继续用饭。 崔景行匆匆吃完早饭,便回了自己的卧房。他解开发簪,顺滑的墨发如同瀑布倾泻而下。 草叶子顺着发丝滑下去,它连忙曲身一卷,卷住了一根头发,这才没掉下去。 不过接下来崔景行却两手梳理头发,寻找那片草叶子。 草叶子东躲西藏,几次从指缝溜走,被崔景行抓住它就要被扔出去了,它又不傻。 崔景行思忖片刻,心中有了主意,他让人准备热水,打算把头发洗一遍。 草叶子明白了他的打算,气的卷着他的头发一扯,扯得崔景行头皮发痛。 崔景行捂着头发,表情颇为无奈道:“不知阁下是何方神圣,在下已经许久不曾洗过头了,既然阁下喜欢在在下的头发里呆着,在下也不能怠慢。” 草叶顿时一僵,如同失去神智一样,团成一个球掉了下来。 崔景行把小绿球从衣领上摘下来,心中嗤笑,这妖怪的头脑不大灵光,便是妖怪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草叶子被放在桌子上,它静止了半晌,抑郁寡欢地跳进水杯里“泡澡”。 崔景行洗完头以后,戳了戳茶杯里的草叶子,“阁下是何方神圣?所为何来?” 草叶子也不回答,它翻了个身继续泡澡,戳什么戳?都戳脏了! 崔景行心中警惕起来,但他不知道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也不敢轻举妄动,便由着它去了,只是平日举止间再也没有以往的随意了,无论是人前人后,他都成了一个书呆子。 他每日不是看书就是去买书,身上的银子不多,买的还都是一些破破烂烂的便宜书。草叶子也不嫌弃无聊,陪着崔景行读书,若是崔景行读的快了,它便在翻页前跳到书上让崔景行等一等它。 崔景行低头看着霸占着书页的草叶子,心道,这还是一个有文化的妖怪。 草叶子在字里行间爬来爬去,终于把一页书读完,然后乘着风飞到崔景行的头上,示意他继续翻页。 崔景行翻了页,过一会儿草叶子又跳到书上,在一句话上反复地爬来爬去。 这是在给他划重点?崔景行的心情很是复杂,这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草叶子见崔景行没有反应,便选了几个字跳来跳去。崔景行把几个字连起来——你是木头猪吗? “......”这怎么还骂上人了呢?崔景行看着草叶子,他忽然打了个喷嚏,一下子把草叶子喷飞了。 半晌后草叶子乘着风飞回来,这一页缺少自己想骂的字,它气的在书上乱跳。 崔景行把书合上,将草叶子压了一会儿,才放开它,一本正经地严肃说道:“士可杀不可辱!” 草叶子直接从窗户飞走了,它再也不回来了,书呆子去自生自灭吧! 崔景行望了望窗外的夜幕,见它出走了,也没有去追,静坐半晌后把窗户关上,低头继续看自己的书。 一扇窗户将屋内屋外隔绝成了两个世界,屋外是人间喧嚣,屋内是与世隔绝的孤寂。灯花晃动,暗黄色的光线衬得崔景行的脸庞愈发柔美,更添了几分无助无辜的可怜之意。 他一个人一间房很久了,方才的小妖怪不过是一段插曲,曲终人散了,生活还是会像从前一样平静。 窗户缝里露出一角绿色,草叶子趴在窗户缝上看了一会儿,烛光中的崔景行十分瘦小,那副与世格格不入的样子,让它心里一阵怜爱,书呆子。 崔景行以拳抵唇,微微打了个哈欠,眼睛里蓄上了一层泪光。 瞧这可怜样,这书呆子定然是后悔得罪它了,草叶子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大人不记小人过,它顺着窗户缝钻进去。 崔景行看着突然出现在书页上的草叶子,沉默一瞬,没有把它弹走。 草叶子也仿佛忘记了刚才的不愉快,若无其事地跳到崔景行的脑袋上,拔了一下他的头发,然后找了个“窝”睡觉。 草叶子有心隐瞒自己的身份,崔景行心存戒备,一时之间倒也无法了解对方,不过这样相处的倒是另类和谐。 草叶子特别爱干净,每日都要沐浴,因为要住在崔景行的身上,也要求崔景行每日沐浴洗头。若是崔景行耽搁了一日,草叶子便要拔他的头发。 崔景行以前也每日都要药浴,所以并不会有不耐烦,只是每次帮草叶子洗澡的时候,让他有一种很诡异的感觉。 草叶子舒舒服服地浸泡在茶杯中,它的叶片微微蜷缩,自由躺在水中,看起来惬意至极。 崔景行把准备好的素白手帕放在一边,看着杯子里正在泡澡的草叶子,心中很是好奇,这草叶子哪里是头哪里是尾?这样泡在水里真的不会迷眼睛吗? “当当当.....”有人轻轻敲了敲门。 崔景行转头看向门口,“请进。” 特使孟隐轻手轻脚走进来,他返身望了望走廊无人,这才小心把门关严。 崔景行起身道:“孟大人可是有什么事?” 孟隐坐下道:“但凡贪污,贪污款项必回有去向,来临河县这几日我一直在调查此事。” 草叶子突然立起来,专注地“听”着孟隐的话。 “河渠令张远的宅邸很清贫普通,”孟隐道,“若是找不到破绽,那贪污的罪名便很难成立。钱款不知去向,张远此人顶多也就算是渎职。” 崔景行安安静静地听着他说话,他知道孟隐应该是找到了破绽,不然也不可能大半夜来找他。 孟隐道:“就在这两天,我得到了一条消息,张远把这笔银子藏在了几里外的一座荒山上。” 崔景行道:“落星山?” “崔大人怎么知道?” 崔景行道:“几日前我读过临河县县志,几里外的落星山上埋着前朝的一位王爷。” 孟隐表情有些羞愧,他摸着桌子上的茶杯,片刻后才说道:“实不相瞒,这消息我就是从几个盗墓贼嘴里得知的。他们痛恨害死那么多人的贪官,便悄悄来找我举报。”这实在不是什么光彩的途径。 “盗墓贼呢?” 孟隐更加羞愧了,“他们走了,我也不知去了哪里。”按理说他应该把那些贼抓起来的,可这实在有违君子道义,他是觉得崔景行是一个嘴严的人,才会把这件事告诉对方。 崔景行点了下头道:“孟大人和我说这么多做什么?” “......”孟隐一口气噎住差点没喘上来,他说了这么一大堆,崔景行到底有没有听懂?这人怎么这么呆? 崔景行十分不解地看着孟隐,手里抽过一本书,很质疑孟隐为何耽误他读书的时间。 孟隐沉默片刻,同行之时他就已经了解了崔景行的“呆”了,他开门见山道:“今夜我要同人去落星山搜查,若是张远找过来,你要替我拖延。” 崔景行的表情恍然大悟,郑重地点了点头。 他这样郑重,孟隐更加不放心了,早知道这样,孟隐就该和崔恩交代。 罢了,死马当活马医吧,过了明日,便一切都尘埃落定了。孟隐长吁一口气,下意识端起茶杯仰头饮尽。 崔景行呆呆地看着他,根本没来得及阻止。 孟隐放下茶杯,“崔大人,告辞。” 草叶子死死地扒着茶杯壁,这才没被孟隐灌到肚子里。等孟隐离开后,它微微抖着叶片跳到崔景行的头上,心有余悸地望了望下面的茶杯。 崔景行抿住嘴角,抑制住自己的笑意,否则他的头发又要遭殃了。 草叶子紧紧地卷住崔景行的头发,如果不是崔景行的发丝还在颤动,它此时应该很是平静的。 崔景行摇了摇头,便要回床睡觉。 这时,身后突然传来异响,一把长刀穿透房门砍向崔景行。 崔景行的头上泛出一道绿光,与长刀碰撞之后,把长刀弹了回去。 草叶子从头发里跳出来,散发着淡淡的绿光笼罩住崔景行。 杀手一击不成没有放弃,他干脆踢开门,举刀向崔景行砍去。 崔景行后退两步绊到了椅子上,刀刃向他的眼睛砍来,他瞳孔微缩,几乎能感觉到刀刃上的寒气刺进眼睛里,崔景行突然脑袋发昏,控制不住地昏迷过去,眼睛彻底闭上之前,似乎看到了一抹浅绿色的衣袖在眼前拂过。 杀手看到眼前突然出现的凤眸薄唇的青年,顿时一愣,回过神后,吓得连握刀的手都不稳了,这......这人到底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哼。”青年拂袖一卷将杀手卷进了袖子里,随后离开了房间。 “少爷!”崔恩听到了动静,连忙跑过来,见崔景行躺在地上,连忙去摸他的脉门,好在只是昏迷。 崔景行悠悠转醒,他捂着脑袋坐起来。 崔恩后怕不已,悔恨交加地抓着他的胳膊,“少爷,怎么样?” “无碍。”崔景行扫了一眼狼狈的门口,摸了摸头发,头发里没有草叶子和他“击掌”,意识到救他的应该是那个小妖怪,只是那个小妖怪去哪儿了? 第19章 苦肉计 小妖怪最终一夜也没有回来。崔景行这里不安全,崔恩不大放心他,便让崔景行去他屋里躺着,然后他睡在地上陪着崔景行,“少爷,你身体虚弱,今夜暂且休息,一切等明日天亮再说。” 崔景行点了点头,他坐在床上捧着书等了一会儿,那片草叶子还是没有出现,他只好躺下休息。 次日一早,崔景行一睁眼,掌心多了一片指甲盖大小的细长小草叶,他微微一怔,用食指点了点小草叶。 草叶子一卷,裹住了他的指尖。 崔景行微微一笑,把它放进头发里,然后起床梳洗。 “少爷,您醒了。”崔恩正好端着热粥进门,“今日一大早,我就去找县衙报案了,县衙现在有点事情,稍后会派人来这边。” 驿馆出了岔子,这可不是小事,县衙那边能有什么事会大过这里?崔景行拿着擦脸布,沉思片刻道:“县衙出了什么事?” “今日凌晨,有人在县衙门口发现了一具全身赤-裸的尸体。” 崔景行有些惊讶道:“怎么死的?” “看不出伤口,我听仵作说是突发心疾惊吓致死。” 惊吓致死?崔景行心中有了些许猜测,“男人?” “男人。” “他身边是不是还有一把刀?” 崔恩有些惊讶,“少爷,你怎么知道?” 草叶子翻了个身,趴在发簪上得意洋洋地晃动着叶子。 崔景行道:“我只是在猜他和昨夜的杀手会不会是同一个人,现在看来果然如此。” 崔恩知道他家少爷聪明,可他还是不能理解为何崔景行会作此猜想,而且那杀手为何会猝死在县衙门口? 崔景行无意透漏小妖怪的事情,他看出崔恩的疑惑却没有回答,简单吃了两口粥饭,便让崔恩撤下。他看了一会儿书,听到楼下传来吵吵嚷嚷的声音,推开窗户看到了一群衙役。 他抬手把趴在发簪上的草叶子也按下去,然后关上了窗户。 没过多久,那群衙役便进了驿馆,为首的是捕快敲门进来后,首先状似无意地扫了一圈屋里。 崔景行放下书,不紧不慢地说道:“别看了,这里不是我的房间。” 捕快笑着行礼道:“大人受惊了,衙门里出了点事,所以耽搁了一些时辰。主簿大人稍后就到。” 崔景行嘴角微微下垂,很是不满道:“前几日主簿大人信誓旦旦保证驿馆的安全。” 捕快赔笑道:“这的确是我等的疏忽,出现杀手这种事我们也是第一次遇到,一时之间有些措手不及,我们一定会彻查到底。不知大人可还记得昨夜遇到的那个杀手的容貌?” 崔景行皱眉道:“我若是记得也不必等你们来查案了。” 捕快仿佛没有听出崔景行的语气不善,继续问道:“那大人可还记得他有什么特征?” “黑咕隆咚的,能看得清什么?” 捕快沉思片刻,道:“若是没有特征就比较难查了,大人来临河县的这几日可遇到过什么特殊的人或事情?” 崔景行道:“我每日就在房中看书,要么出门买书。” “那杀手不应该是冲着大人来的。”捕快忽然问道,“孟隐孟大人可在驿馆?” 崔景行道:“他几时出门也要知会我了?” 马上有一个小衙役跑去找孟隐,不到一会儿功夫就回来摇了摇头,孟隐不在。 崔景行道:“孟大人这几日一直在忙着查案,或许出门去了吧。你的意思是说这杀手是冲着孟大人了的?” “下官不敢。” 崔景行低着头,呆呆地自言自语道:“这倒未必没有可能,孟大人的外表确实不像好人,不过以貌取人未免小人作风。我虽与孟大人没什么交情,也没见过几次面,但也能感觉到孟大人其实是一个很热心的人的,怎么会有人恨他恨到这种地步?” “还是要找到孟大人才能下定论,大人可知道孟大人去了哪里?” 崔景行摇了摇头,“他每日早出晚归,我已经好几天没有见过他了。” 正说话间,主簿急匆匆地走进来,连连给崔景行道歉问候,一张嘴像是鞭炮一样,噼里啪啦地停不下来。捕快带着衙役默默告退,他们在走廊里恰巧遇到了县令的那个儿子赵真。 “表弟,”捕快停下来打量着他道,“这段时间你去哪儿了?我们都担心坏了。” 原来捕快是赵家的一个远方亲戚,也正是这个缘故,他才得以留在临河县,留在县令赵诚手底下当差。 赵真一见到故人,就想起他的亡父,心里一阵难过,他低落地摇了摇头,“我没事,你们不必担心我。你去忙你的吧,我去看看崔大人。” 捕快怕了拍赵真的肩膀,轻叹了一口气,然后带着人离开了。 主簿一口水也没有喝,即便崔景行不搭理他,他也自说自话地说了一上午,到了午饭的时候甚至还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就连赵真几次想插嘴都插不上。 草叶子渐渐地有些不耐烦了,卷着崔景行的头发一摇一晃。 崔景行怕别人发现异常,漫不经心地按住它,然后捏出来攥在掌心里。他神情认真诚恳,似乎在侧耳细听,可其实一个字都没到他的耳朵里,他的注意力几乎全被掌心那个翻身打滚的小草叶给吸引走了。 还好赵真看到崔恩站在门口欲言又止,便在旁边打断主簿的话。主簿才起身告辞,约定明日再来探望崔大人。 赵真无可奈何地笑道:“我父亲生前最不喜欢下属阿谀奉承,看来是把他给憋坏了。” 崔景行道:“赵大人倒是个好官。” 赵真神色落寞道:“所有人都说他是个好官。”他既敬佩他的父亲,可又希望他父亲可以不那么好,那样他父亲就不会为了疏散百姓而被洪水冲走了。 崔恩走进来笑道:“赵公子留下一起用饭?” 虽然都是驿馆提供的饭菜,可也会按照每个人的喜好提供,崔景行偏好甜食和油大的菜,赵真要守孝吃的都是清淡的饭菜。他摇了摇头道:“我等一会儿再吃,崔大人请慢用。在下告辞。” 崔景行忽然按住他的手,看了他一会儿,半晌后终于开口道:“夜里锁好门窗。” 夜里刚刚出事自然要锁好门窗,崔大人为何要多嘱咐一句?赵真觉得崔景行这句话别有深意,可他实在琢磨不出来,想要多问但见崔景行的样子不像是想要往下说,他只好起身道谢。 这临河县的水可不浅,前有河渠令张远涉嫌贪污,后有孟隐刚得到赃款的消息就招来杀手,今日那捕快的言辞更像是种种试探,试探崔景行对孟隐所打听到的消息知道多少。貌似与贪污案有嫌疑的主簿又好似没有任何关系,只是一个想要往上爬的小人。 崔景行把小草叶重新放到头顶上,小小县城倒出了一盘乱局,棋子厮杀,黑白难辨。 他望了一眼门口赵真离开的方向,这个人倒是这乱局里难得的局外之人,可惜不大聪明。崔景行为了避免节外生枝,也不能多做提醒,只能提醒那一句让他小心驿馆内外的人,也不知这人能不能听懂。 草叶子趴在崔景行的额头上,顺着他的鼻梁滑下来,正好落到书案上,立在书上跳了两下。 这八成是有话要说,崔景行便找了一页字最多的翻开,“这些字够用吗?” 草叶子跳了跳,够用。 崔景行看着草叶子一蹦一跳找出来的字,最后连成话,“求援?” 崔景行愣了下,摇头道:“我没有亲朋好友。” “......”草叶子怒了,它在书上暴走起来。枉慕疏风把这书呆子引为知己,没想到这书呆子根本没把他当回事儿。 崔景行道:“这样也好,若是我死在临河县,也省的有亲朋好友伤怀。” 草叶子停住,仰头望着崔景行,那张柔美的脸与二十年前那个惨死菜市口的小童慢慢重叠,二十年前它救不了那位故人是它最大的遗憾和悔恨,当它看到崔景行这张与故人相似的眉眼,它就决定一定要照顾好他,也不知是为了弥补对那位故人的遗憾,还是为了能让自己悔恨的心好受一些。 崔景行垂眸看着草叶子,阳光在他的眼睛里折射出琥珀色的光辉,宛如月光静美,却莫名可怜巴巴的。 草叶子忽然乘风飞起来,轻轻贴了贴崔景行的脸颊,我会帮你的。 一只手捏住草叶子,崔恩一手端着饭菜,一手捏着它,皱眉道,“这是哪儿飞进来的?怪脏的。”他抬手把草叶子从窗户扔出去。 天知道崔恩一个普通仆人哪里来的那么大的力气?草叶子根本没有来得及反抗,等它回过神已经躺在大街上了,它自从成了妖以后还没受过这委屈,要不是为了伪装身份......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落地的凤凰不如鸡。 崔景行的苦肉计正进行到关键时刻,被崔恩这一打断也不知能不能成功,但崔恩不知情,这件事也不能怪他。崔景行沉默片刻,“崔叔,吃饭吧。” “好。” 第20章 偷梁换柱 过了许久,一阵清风从窗户刮进来,绿色的小草叶乘着风飞进来,这一次它稳稳地落在崔恩的头发上,从它僵直的叶片可以看出来,这小妖怪此时应该一肚子火,八成是要拔崔恩的头发。 崔景行抬头看了看,自然不能放任他崔叔变成秃子,委婉地提醒道:“崔叔,你头上有点绿。” 崔恩沉默一瞬道,“少爷,不要开这种玩笑。” 草叶子卷着一根头发,对着崔景行扭了一下,耀武扬威一番之后才飞回崔景行的手里。 驿馆给崔景行换了新房间,但崔恩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坚决不同意让他家少爷一个人睡觉。崔景行也担心小妖怪半夜会跑去揪崔恩的头发,便让崔恩一同在房间里住下。 “崔叔,这床上大得很,你夜里就睡床上吧。” 崔恩摇了摇头道:“我身体好,在地上打个地铺就行。少爷,你晚上得好好休息,明日才有精神。” “可您年纪也不小了,腰腿容易受寒。” 崔恩依旧拒绝,在他心里崔景行永远是他的主子,主子就是主子,怎么可以和下人同床?即便在过去二人穷困潦倒之际,崔恩也从来不曾逾越过。 崔景行叹了口气,他崔叔固执起来真的很难办,只好再三嘱托崔恩多铺两层褥子。 草叶子趴在崔景行的头上,叶尾卷着发梢,陷入了沉思。慕疏风已经派人调查过崔景行的家世,崔景行的确是来自苏州的一个偏远小村子,家里在城里有一个门店,可那门店着实不大,便是卖了也不过刚刚凑够赶考的费用。 主仆二人活的素来清贫,门店也没赚过什么钱,崔景行没当上官之前,二人几乎吃糠咽菜度日,就连过冬的时候都会冻出冻疮。可看崔恩这样子却是受过大户人家的专门培训,不然怎么会把主仆界线划分的这么清晰呢? “少爷,早点睡吧。” 崔景行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孟隐已经一日没有消息了,难道他早已遭遇不测了吗? 灯火熄灭,崔景行摸到躺在胸口的小草叶,心里稍稍安定了一些。 夜深人静,门口忽然传来了撬动房锁的声音。屋子里的人还没有睡着,崔景行听到动静后,紧张地攥紧了小草叶,他压低声音道:“崔叔,外面有人,我们先躲起来。” 崔恩道:“少爷,你躲在床底下。我来应付,若是来人看不到屋子里的人必定会搜查,届时你便危险了。” “不行!”崔景行的语气前所未有的严厉,“你手无寸铁又如何应对这群杀手?你我相依为命多年,我早已把你看作是我的父亲,我如何能眼看着你替我去送死?” “少爷.....”崔恩眼眶有些湿润,他转过身,抬起中衣的袖子抹了抹眼睛。 草叶子不能理解,这不是有它在吗?搞得像是生死离别似的。 “吱呀——”房门被撬开,一个黑衣人拿着一把短刀轻手轻脚走进来。 草叶子放出淡淡的绿光,示意崔景行放开它,不要打扰它出去打架。 崔景行识趣地摊开手掌。 就在这时,又一道白影在屋内闪过,只听叮咣几声,那白影就把黑衣人反手绞住,短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借着月光,崔景行看到了那白影熟悉的脸,正是崔恩。 崔恩身着一身白色中衣,动作熟练地一脚踢在黑衣人的腿弯,把对方按着跪在地下。 “......”草叶子默默收回光芒,你这么猛,你家少爷知道吗? 他家少爷显然不知道,崔景行愣了半晌才回过神,他没有在这个时候追问崔恩的身手,而是下床点了一盏灯。 “大人,饶命!”黑衣人突然叫道,“我不是杀手。” 崔恩踢了他一脚,冷声道:“不是杀手拿着刀做什么?” “这刀是用来溜门撬锁的!不信你看它都没有开锋!” 崔恩侧头瞥了一眼,果然如此。 崔景行道:“你深更半夜穿成这样私闯驿馆,不要骗我你是来偷东西的。” 黑衣人连忙点头,他想要起身,可被身后的崔恩压制着无法动弹,只好跪在地上道:“我是前几日给孟大人通风报信的盗墓贼,您是孟大人的同僚,想必他已经与您通过气了。就在今天,我打听到孟大人被人关进了死牢,可临河县县衙沆瀣一气,我求助无门,只好来偷偷求见您。” 崔景行道:“胡说八道!孟大人是朝廷派来的特使,如何能把他关进死牢?” “明着自然不行。”黑衣人急切地说道,“可这世上多得是偷梁换柱之人。死牢里的刑犯有想要金蝉脱壳的,自然要找个替死鬼。那县衙的贪官也就趁机将孟大人换了进去。” 崔景行道:“凭你空口污蔑朝廷衙门,我为何相信你?” 黑衣人急的半死,他挣扎了半天,依旧无法挣脱崔恩的桎楛,“崔大人!我知道我得到消息的手段并不光彩,可事关重大,若真的让好官枉死,贪官逍遥,你配不上你身上这层官皮!你读了这么多年的圣贤书,还不如去当一个要饭花子!” 崔景行似乎被气的满脸通红,他哽了半晌,“若你说的有半句谎言,我定会将你盗墓一事一同问罪。” 草叶子摇了一下,书呆子,这是刑部的事儿,不归你管。 黑衣人连连点头,“大人,可以先放开我吗?” 崔景行看了一眼崔恩。 崔恩卸了黑衣人两条胳膊,然后才放开他。 黑衣人看着双双脱臼的手臂,欲哭无泪道:“大人,我真的没有骗你。” 崔景行道:“你可还有什么同伙?” 黑衣人迟疑一瞬,摇了摇头。 崔恩踢了他一脚。 黑衣人往前一扑差点趴在地上,他怒而转头,所有的表情瞬间凝滞,难以置信地看着崔恩,磕磕巴巴道:“你,你是崔.......” 崔恩眼中冷光一闪。 黑衣人的嗓子就像是被堵住了一般,再也无法说出一个字,他慢慢转回头,有些畏惧地往崔景行身边凑了凑。 崔景行若有所思地看了崔恩一眼,与崔恩相处多年,他也从来不知道崔恩过去是什么人。他第一次见到崔恩就是在死牢里。 那个时候,他一身囚衣,因为年纪小被胡乱关进了一间死牢。崔恩穿着锦衣华服站在牢房外,手里拿着一个肉饼,摸了摸崔景行的脑袋,把肉饼塞进他的手里,然后抱着他离开了牢房。从那以后二人便开始隐姓埋名四处奔波,直到来到苏州定居下来。 无论崔恩过去是什么人,崔景行永远也不会怀疑他的用心,若是崔恩想要隐瞒,那必定也是因为有苦衷,崔景行也不会去追问。 崔恩厉声道:“老实交代!” 黑衣人偷偷瞄了瞄他,犹豫了许久才开口道:“回大人,我的确有几个同伴。”但他没有交代出那些人的下落,想要救孟隐是他一个人的事,他不会把同伴牵扯进来。 崔景行道:“你这几日先留在我这里,我身边没有什么人手。” 黑衣人迟疑着看了看自己的两条胳膊。 崔恩道:“你若是老实听话,我自然会把你的胳膊接回去,不然你的下巴也未必在原来的位置了。” 黑衣人连忙摇头,不该说的他一句话都不会说的。 崔恩沉思半晌道:“若孟大人真被偷梁换柱换进了死牢,那岂不是整个临河县上上下下都没有可信之人?少爷,我看咱们还是回京让慕大人派其他人来吧?这滩浑水实在危险。” 黑衣人难以置信地看向崔恩,他想象不到这贪生怕死的话居然会从这个人嘴里说出来。 崔景行摇头道:“孟大人恐怕等不了我们回京搬救兵。算算日子,离死刑犯处斩的时间也剩不了几天了。” “可这里......” 崔景行笑道:“崔叔,我知道你担心我。可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抛弃同僚,枉顾百姓请命,与见利忘义的小人有何区别?我会好好珍重自己这条小命的,但也不会轻易退缩。” 若他是一个喜欢缩在龟壳里苟活的小人,又何必去冒着被发现逃犯身份的危险去考取功名?难道躲在苏州一角开着小店苟活不好吗?可他不想那样,他想要继承他父亲的遗志,他想要写出一本可以安天下怯小人的史书。 草叶子从崔景行的指缝往外望了望,看着崔景行的下巴,这个角度着实不是一个看人的好角度,但崔景行是个难得的美人,即便这样看也能看出其风姿一角,它心中微凛,忍不住露出笑意,书呆子真呆,不过倒是比那些光说不做的老迂腐顺眼多了。 黑衣人看了崔景行半晌,见其态度十分认真,与那些只口上说说的人完全不一样,他心中忍不住敬佩,“大人深明大义,草民佩服。” 崔景行转头看向他,“你叫什么名字?” “草民无名无姓,自小就是山头儿长大的野孩子,大伙儿都管我叫野猴儿。” “野猴儿。”崔景行念了一遍,忍不住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你去隔壁睡吧,明日我去衙门探探口风。” 野猴儿不明白为啥还要和衙门接触,明明衙门里没有一个好人,可他看了看崔景行,觉得这个长得跟神仙似的人绝对不会骗他,更何况能让崔恩认作主人的人一定不会是一个大奸大恶的小人。他自认脑子不如崔景行灵光,只好人家指哪儿他打哪儿。 崔景行看向崔恩道:“崔叔,你去陪着野猴儿吧,还有两个时辰天就亮了,估计杀手也不会再来了。” 崔恩看了野猴儿一眼,他的确有些私事想和野猴儿说,他家少爷向来心细,不过他还是放心不下崔景行,犹豫了许久,最后决定跟野猴儿说完事儿,他再悄悄回来陪着他家少爷。 二人离开后,崔景行把草叶子放出来,感激地说道:“多谢阁下昨夜的救命之恩。” 草叶子在桌子上立起来,慢慢地“踱步”,似乎十分有大将风范地说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崔景行道:“我读书的时候,看到妖精都能化成人形,不知阁下是不是也能如此?”若他没有记错,他昏迷前确确实实看到了一个绿色的人影。 草叶子弯了一下,指了指不远处的一本书。 崔景行自觉地把书翻开,让小妖怪在上面点字。 草叶子扫了一眼,点了一个字,“呵。” “......”您的回答真高贵,崔景行哭笑不得。 草叶子又点了几个字,“你那个仆人是何身份?” 莫说崔景行不知道,便是他知道也不会告诉一个只认识几天的小妖怪,他摇了下头,一脸真诚道:“我也不知道,我自小无父无母,便是崔叔把我抚养成人的。” “呵。” 崔景行看见草叶子的话,愈发真诚道:“若是阁下不信,我也没有办法解释。” “呵。” 崔景行无意惹恼它,只好沉默一下继续装聋作哑道:“恕我愚钝,实在不明白阁下的意思。” 这回草叶子跳了两下——“呵呵。” “......”这阴阳怪气的嘲讽,崔景行越看越觉得和慕疏风神似,不过即便慕疏风精通阵术机关,也不可能真的操控一只小妖怪吧?更何况这只妖怪看起来不是很好驯服。 一人一妖相对沉默半晌,崔景行忽然问道:“阁下可曾认得慕疏风慕大人?慕大人是一个阴阳玄学的行家,风姿也出于常人,我觉得阁下定然与他会有许多话题。” 草叶子顿了顿,跳到一个字上,“哼。”想不到书呆子在背后居然真的没有骂他。 这个是个语气词,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崔景行依照小妖怪往日的作风,自动把其归纳为不屑,这个小妖怪不屑知道慕疏风这个人,如此一来他素日行事倒是少了一些顾忌。 草叶子飞起来,卷着崔景行的一根头发,把他往床上拉,该睡觉了。 崔景行见它飞的艰辛,笑着把它抓回来,然后回床躺下,他把一缕头发放在胸口上。 草叶子熟练地跳到那缕头发上躺好,然后草尾一勾,勾起几根头发盖在它的身上。崔景行全身上下胸口最暖,头发最软。 真会享受,崔景行见它这么舒服,自己都想躺上去试试了。 夜已过半,此时远在京城的慕府依旧灯火通明,院子里觥筹交错,百余位各色美人或坐在台阶前,或半卧在屋檐上,又或者站在树下、斜靠在树枝上,他们载歌载舞,微风和煦生机勃勃。 慕疏风坐在台阶上,他忽然眸光微动,神色渐渐凝重起来,孟隐居然被抓起来了?临河县出了这么大的纰漏! 白须白发的慕白坐在他旁边,二人皆没有饮酒作乐的心思。 “崔景行他们遇到麻烦了。”慕疏风开口道。 慕白对崔景行的印象很深,听罢也忍不住担忧道:“是为了临河县的事情?” “不错。”慕疏风道,“我打算再给他派两个帮手。” “这样也好,免得那书呆子走不出临河县。”慕白忽然道:“这次的洪灾损失很大。” 慕疏风道:“我已经派人去解决了。” “亡羊补牢?” 慕疏风道:“下面的官员那么多,难免会有些人阳奉阴违。” “你曾说过你可以创造一个海晏河清的太平盛世。” 慕疏风看向他道:“我正在做。” 慕白看了看还在发呆的慕疏风,心里隐隐难过,其实他不是慕疏风的亲爹,但也是看着慕疏风长大的,这个孩子怎么努力适应这个世界他都看在眼里,可他们终究志不同道不合。这个孩子有他自己的理想,但慕白活着却只为了一个人,那个人就是他已故的主人。 是他的主人说想要一个太平盛世,所以他才会选择与慕疏风合作,他来当慕疏风的爹,给慕疏风一个身份,与此同时,他也不得破坏慕疏风一切的行动。 慕白道:“我相信你的话,所以才愿意等你。你说过,比起报仇来,主人可能更喜欢见到一个太平盛世,所以我愿意等你去实现他心中的那个天平盛世。可你若无法做到,我也做不到,所以也只能用我的方式去为主人报仇。” 慕疏风仰头望着星空沉默良久,其实有的时候他也怀疑自己能不能做到,可他不愿意放弃。疏风,医书有言,疏风者,驱散风邪也。这也是他为何取这个名字的原因, 慕疏风忽然开口道:“我其实一直把你当成我的亲爹。” 慕白沉默不语。 慕疏风拿起一个酒壶,仰面饮了一口,片刻后他面色红润起来。 慕白拍了拍他,“屋里睡觉去吧。” “我不能移动。” “头晕?” “我是草。”慕疏风哭丧着一张脸。 “......”慕白一阵无语,抬手叫来两个人把慕疏风抬进去,“不能喝酒下次就不要喝。” 夜过子时,崔景行已经睡熟,草叶子悄悄跳起来,它飞到窗户前,顺着缝隙跑出去。 夜莺落在树枝上,正在唱歌,时不时地扭头,用尖尖的嘴梳理着自己并不多彩的羽毛,它热爱一切美好的东西,在它眼里所有的东西都很美好,包括身上这些灰扑扑的羽毛。 突然一片小草叶悄无声息地落在夜莺的头上。 夜莺知道这世上唯一不美好的生灵来了,它叫了一声,“老大,咋地了?” 小草叶静立半晌,“你什么时候把你的口音改改?” “咋地了?” 小草叶说不通这种鸟脑袋,它干脆放弃,“此地不妙。” “那可咋整?” 小草叶继续说道:“你去死牢一趟,看看有没有孟隐的踪迹,若是有想办法把他弄出来。” “行,那老大我先走了。” “嗯。”小草叶跳下来,在树梢上站了一会儿,最后顺着窗户缝飞了回去。它一进屋就看见崔恩躺在地上,如今它已经知道崔恩的身手不错,所以飞回去的时候更加谨慎,免得惊扰了崔恩。 临河县风起云涌,京城那边也不大安生。慕疏风一大早就醒酒了,他立刻召集了几个官员去尚书府议事,一个时辰后几道调令从尚书府传出,又派了一队人前往临河县,这一次还加了两百官兵。 临行前,崔景行给领队的官员一道密令,“化整为零散在城外,暗中与崔景行接触,随时见机行事。” 心中有事,崔景行也睡不了太久,千里之外京城的尚书府正在议事时,他便已经梳洗完毕了。今日他依旧穿着插了一根木簪,木簪的尾端嵌着一个惟妙惟肖的小草叶,那小草叶仿佛跟真的一样还会随风摆动,衬得崔景行更加生动。 崔景行昂首向门外走去。 野猴儿站在门口,看见崔景行的打扮,不禁愣了一会儿,被崔恩踢了一脚才连忙跟上去,“崔大人,等等我!” 街边的姑娘看见崔景行,都忍不住“巧合”地从他身边一再路过。好看的人,便是男人也忍不住看上两眼,四周不断有意无意看过来的视线让崔景行有些无奈,他只好重新低下头,恢复了他往日里缩袖垂头的步姿。 草叶子有些恼火,它发出淡淡的绿光遮住了崔景行的脸,这些绿光凡人看不到,在凡人眼里只不过是崔景行的脸上多了一层雾气罢了。这样一来果然看过来的人少了,草叶子也就自在许多。 崔景行不明白其中关节,他走了半天终于走到了县衙。 野猴儿在后面擦了一把脑袋上的汗,小声嘀咕道:“唉,这崔大人哪儿都好,就是腿脚太慢,可累死我了。” 崔恩突然回头瞪了他一眼。 野猴儿虽然不知道怎么回事,但还是识趣地闭上了嘴。 “呦,崔大人!”一个衙役看到崔景行过来,连忙上前迎过去,“崔大人,您先在后衙坐坐,我这就去叫几位大人过来。” 崔景行道:“多谢。” “您这也还客气了。” 不多时,几个大人急匆匆地过来,依次跟崔景行行礼,“崔大人。” 崔景行道:“前天夜里驿馆突然出现杀手,我很担心孟大人的安危,所以特意留心了一下,可孟大人昨夜竟然彻夜未归。” 师爷皱眉道:“孟大人昨日没有来县衙。” 主簿见第一句话被抢了,连忙抢着表现道:“还不赶紧把赵捕头找过来问问?崔大人,您先别急,孟大人是朝廷命官,定然不会有人敢动他。” 崔景行知道主簿只不过是屡杆爬的场面话,也没有把他怼回去,只是脸上忧愁不减,敷衍地点了点头。 片刻后捕头过来,对崔景行行了个礼道:“崔大人,我已经让手底下的人去找了,相信很快就会有消息。” 崔景行道:“孟大人昨日同谁在一起?” 众人面面相觑,昨日孟大人还真没叫他们任何一个人。 崔景行又问了几个问题,才愁眉不展地离开了驿馆。 野猴儿跑到崔景行跟前道:“崔大人,您怎么看?” 崔景行道:“我不知道,他们不肯说实话。” 这不是废话吗?要是肯说实话也不会把孟大人抓起来了,野猴儿有些怀疑到底是自己低估了自己的智商,还是高估了崔景行的脑袋。 “野猴儿。”崔景行忽然道,“你记得我方才问话的那几个人吗?” 野猴儿是个盗墓的,别的不敢说,记性绝对好,这什么年份的古董,什么方位的古墓他都如数家珍,“记着呢,大人,您有什么吩咐?” 崔景行道:“我想请你帮我查查他们的家世和人际往来,包括河渠令张远。” 崔恩道:“少爷,你怀疑整个临河县的官员都可能有问题?” “话不能这么说。”崔景行摇头道,“若真的是整个临河县有问题,那身为临河县县令的赵诚又怎么可能独善其身?” 野猴儿急道:“崔大人,咱们不先救孟大人吗?” 崔恩瞥了他一眼,“斩草要除根,不除了这根除了这草,你以为能救得出被困在草里的孟大人吗?” 野猴儿挠了挠脑袋,实在听不明白,他干脆放弃思考,直接听崔景行的安排。 三人来到一个小面馆儿。 野猴儿拍了一下桌子,“大人,您随便点,这顿饭我请了。” “用你刨坟的钱?”崔恩瞥了他一眼。 周围的人看过来。野猴儿连忙向周围赔笑,“玩笑,玩笑。” 崔景行点了几道菜,看向小二道:“我听闻临河县前一阵发大水,县令都被冲走了?” 小二笑道:“客官,您这消息可真灵通。” “这种好县令可真是少有。” 崔景行这句话挑起了周围人的共鸣,周围的百姓纷纷称赞感叹县令赵诚的事迹,最后免不了一阵惋惜。 第21章 骗子 “大人,”野猴儿小声问道,“您可是打听出什么来了?” 崔景行摇头道:“闲聊罢了。” 崔恩瞪了野猴儿一眼,“如今少爷的一举一动都在别人的监视之下,你想让少爷涉险吗?” 野猴儿神情为难,从孟大人被换入死牢时,他就知道这些个特使也难压地头蛇,可他这不也是没别的办法了吗? 崔景行道“野猴儿,你的那些同伴还在临河县吗?” 野猴儿神情犹豫。 崔景行道:“我不会让他们涉险,只是想让他们调查出那批被贪墨的官银在哪里。孟大人打草惊蛇之后,这批官银必定会被转移到其他地方。” 野猴儿听罢点头笑道:“这个没问题,包在我身上。”他说完便要去找主人,却被崔恩按住。 这么冲动的性子是怎么干得了他那行儿的?崔恩心中无语,低声训斥道:“你如今是少爷身边的侍从,你若是现在离开,难保不会有人跟踪你,还是等到半夜吧。” 野猴儿听罢后背出了一层冷汗,他差点害了他那群同伴。他连连点头,“多谢崔.....崔管家提醒。” 崔景行把碗里的面条全都吃了,这才回驿馆。 野猴儿的人脉广,他和他那群同伴不到一夜的功夫就查到了官银所在,只是手段上不了台面,在禀告崔景行的时候,将这个过程忽略了。 崔景行也知道野猴儿下九流的身份,所以没有多问其中曲折。 天色微亮,崔景行房中没有点灯,崔恩站在门外把手,房间里只剩下崔景行和刚刚归来的野猴儿。 野猴儿道:“张远的妻弟名下有一个铁匠铺子,那批官银被运到了铺子里。铺子里新打造了一批融银的工具和银范,张远八成是想把这批官银全都融了,打造成其他东西,然后分散到其他地方,这样就难查了。” “能偷出来吗?” 野猴儿挠了挠脑袋,“这,这倒不是不能,只是那银子着实不少,若是全都偷出来恐怕会有困难。大人,您不能联系到知府大人吗?” 崔景行倒也不是不能去和临河县上属州知府联系,但他不敢保证知府是不是和张远早已沆瀣一气。他沉思片刻道:“你先下去吧。” 野猴儿迟疑着看了他一会儿,见崔景行没有其他话了,有些泄气道:“是。” 崔景行的头发柔顺地散开,草叶子卷着一根头发荡来荡去。 崔景行一把抓住它,抿了下嘴唇,“阁下可否帮我一个忙?” 草叶子动了一下,它倒要看看这个书呆子平日里隐瞒了多少城府,真是让它“大开眼界啊,呵——呵——。 崔景行见它没有反对,沉默了一会儿才语气沉重地继续说道:“劳烦阁下替我去京城走一趟,见到慕大人对他将临河县这里的事一一说明,再替我说一句,‘有负所托,实在抱歉’。” 草叶子愣了片刻。 崔景行打开一本书,让草叶子点点字。 “你不打算回京了吗?” 崔景行呆了一会儿,最后摇了摇头,“我恐怕回不去了。我若是离开,他们随后便会威胁到孟大人的性命然后嫁祸给我,我若是不离开,他们也保不准会对我做些什么。” “两个特使若是都死在这里,朝廷必定震怒。” 崔景行道:“所以背后之人不会让我死在这里,他可能会把孟大人的死和贪污一事最后都栽赃到我的头上。我也怕死,可我更怕我枉死,却让真正的恶徒继续为祸百姓,如此一来,我来临河县一程倒真是一事无成。子曰:‘行己有耻,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可谓士矣。’我知道自己没有大贤之才,但也想魂归地府后不愧对身上穿过的这身官袍,见到冤死在渭河里的百姓,依然能抬得起头挺得起腰。” 草叶子半晌后也没有动弹。 崔景行继续说道:“阁下代我去告知慕大人,我在这里安抚住临河县这些人,若是新特使来得及赶到,或许还能保我和孟大人一命。”这一来一回肯定是来不及了,若是来得及,崔景行昨日便派人回京了,此时他去县衙试探过后,发觉自己孤立无援,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崔景行这视死如归的样子愈发与二十年前的穆平生相像,草叶子翻了个身背对崔景行。 半晌后,崔景行看到书页上有一点点湿润,他把草叶子捧起来放到茶杯里,眼睛都看不见,这眼泪是从哪儿流出来的? 过了许久,草叶子贴了贴崔景行的脸,在书页上蹦蹦跳跳点道:“不必如此,我会帮你的,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若是出了事,我替你解决。” 崔景行看了他一会儿,轻叹一声,摸了摸草叶子,这么好忽悠的小妖怪,若是遇到了歹人岂不是被骗的团团转? 草叶子碰了碰崔景行的掌心,安抚他,瞧把这书呆子给感动的。 然后崔景行就叫来野猴儿和崔恩,给他们交代了一番之后,准备太阳出山后搜查铁匠铺。反正有了小妖怪的保证,那他一定死不了。 “......”草叶子觉得自己被骗了,它气的跳到崔景行的头上,绿光一闪,崔景行的头上长满了嫩绿的小草,小草周边还点缀着各色的小花,看起来崔景行就像是带了一个花环帽子。 还好野猴儿出门了,崔景行哭笑不得,他摸了摸头上的花花草草,发觉这些东西和头皮连着,也不能应拔,他只好放弃。小妖怪正在生气,还是让它发发火好了,天色离大亮还有一段时间,崔景行上床再休息一会儿。 他一躺下便熟练地将一缕头发放在胸口。 草叶子正在生气,原本正在想如何教训这个骗子一下,见到熟悉的“床位”后,下意识飞过去躺下,草尾一勾,几根发丝盖住自己。等回过神后,草叶子发现自己又被套路了,它正要跳起来继续教训崔景行。 崔景行抬起右手,轻轻抚草叶子,咳嗽了两声,有些虚弱道:“让我再休息一会儿。” 草叶子不甘心地翻了个身,不动弹了。 第22章 消失的官银 清晨街上的人还不多,野猴儿拿着一个小包袱塞进怀里,看了看周围没有人,悄悄从驿馆后门溜出去。他找了个僻静的巷子,换了身乞丐服,把脸涂黑,解开发带,扒拉扒拉乱糟糟的头发,然后一瘸一拐地往驿馆走去。 驿馆的守卫拦住他,“干什么的?” 野猴儿觑着眼睛看他,“俺来找孟大人。” 守卫对视一眼,“你是什么人?” “孟大人曾经说过,如果有官银的线索就来找他,说会重赏俺。咋?这么大个官儿还赖账?” 守卫道:“孟大人不在。我带你去衙门吧。” 这去了衙门没准儿他也被弄死牢里去了,野猴儿躺在地上撒泼打滚,“官老爷赖账啦,官老爷赖账啦!还要把俺抓起来打板子啦!” 住在街边的百姓推开窗户围观。 守卫骑虎难下,僵着脸道:“你先起来,去衙门等孟大人过来。” “俺不管!俺不管!官老爷说他就在这里!你们别想骗俺。” 再让这乞丐吵下去,就把崔大人给吵醒了,两个守卫几步走过去,要把他抓起来。 崔景行在楼上推开窗户,见野猴儿耍无赖那劲儿,摇头笑了笑,然后高声道:“怎么了?” 守卫仰头行了个礼,“是一个讨饭的乞丐。” 野猴儿反驳道:“是讨赏的!是孟大人叫俺来的。” 崔景行似乎在思考,片刻后说道:“让他上来吧。” 守卫对视一下,“是。”一个守卫送野猴儿上楼,另一个跑去衙门叫人。 野猴儿上楼后对崔景行行了个大礼,然后才贪婪地看着他道:“这孟大人不在,您做主?” 崔景行道:“说吧,若是你说的线索是真的,我会替孟大人奖赏你。” “您是官老爷,您可不能赖账!” 崔景行神色有些不耐,“孟大人如今不在,你爱说不说。” 守卫踢了野猴儿一脚,“崔大人问什么,你就答什么。” 野猴儿耸了下肩,“昨个儿半夜,俺看到有一群人抬着几个箱子去城西的铁匠铺了,八成抬得就是银子。” “你大半夜的为何在街上乱转?”门口传来一声呵斥,赵捕头带刀进来,对崔景行行了个礼。 野猴儿瑟缩了一下,缩着脖子,小声埋怨道:“说的倒是轻巧,您给俺找房子住啊?” 崔景行道:“半夜三更抬着几口大箱子,即便里面装的不是官银,那也很可疑。赵捕头,去查一下吧。” “是。”赵捕头转身就要走。 崔景行叫住他,“事关官银,我同你一道去。” 赵捕头有些犹豫道:“外面炎热......” “无妨。”崔景行起身,拉了拉身上披着的披风,把披风的帽子往下扯了扯,遮住差点露出来的花花草草。 崔恩想要上前帮崔景行整理衣服,却被崔景行抬手挡住,“走吧。” 赵真在门口听到动静,也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一行人往铁匠铺子走去,刚到铁匠铺子门口,赵捕头一声令下,“给我搜!” 铁匠铺子的伙计想要问话,却被衙役推开,外面的百姓慢慢聚集过来。 赵捕头小声道:“大人,如此大张旗鼓,若是里面没有官银,恐怕难以向百姓交代。” 崔景行不动声色地把锅甩回去,道:“你下令太快了,我还没来得及说话。” “......” 赵真突然插话道:“搜都搜了,表哥做事太过瞻前顾后了。” “......” 铁匠铺子不小,但也只用半个时辰就里里外外的搜完了,里面除了新收购的材料,完全没有其他异常。 崔景行看了野猴儿一眼。 野猴儿信誓旦旦道:“俺绝对没有看错!” 崔景行没有说话,今日若是找不出线索,日后他想要继续查下去就没有公信,更加难办了。他撩起衣摆走进去,绕着铁匠铺子走了一圈,时不时地到处摸摸。 铁匠铺子的老板跟在他身后,不停地碎碎念,“大人,小人可是安分守己的老实人......” 崔景行突然顿住脚步,他停在一个架子前,架子落在地上,几把斧头靠着架子立在地上。 “大人,这是昨个儿新打出来的,一会儿就有人来取货了。” 崔景行弯腰捡起一把斧头,还挺重,差点闪了他的腰。他扶着腰不动声色地把斧头放回去,然后拿起第二把。 草叶子贴在他的胸口,晃了晃,嘲笑崔景行力气小,然后发出一道绿光附在崔景行的手臂上。 崔景行再拿起斧头的时候,顿时觉得轻松许多,他漫不经心地拍了拍胸口的衣服,依次拿起第三把。直到他拿起第四把的时候,那斧头突然就拿不动了,仿佛长在了地上一样。 崔景行回头去看赵捕头,“你把它拿起来。” 赵捕头早已派人把周围的百姓驱散,他慢蹭蹭地走过去,握着斧柄一抬没有抬起来,然后双手握住也没有拎动。 崔景行看向老板。 或许是铺子里太热,老板的额头蒸出了一层细汗,他时不时地用手抹一把额头,不停地眨着眼睛道:“这个,这个斧头不是一般人用的,所以重了些。” 草叶子不屑地扭头,顺着崔景行的衣服爬到他的袖口处,贴着他的手腕。 崔景行察觉到草叶子的动作,配合着它又去拿一遍斧头,这一次他拿起来了,只不过只拉起来斧柄,斧柄连接着一条铁链,斧头中空,链子藏在斧头里一直埋入地下的青石板里。 崔景行握着斧柄,慢慢把链子拉出来,只听不远处的地面发出轰隆隆的声音,不一会儿那处露出了一个地窖。 “这......”赵真几步走过去,地窖里摆着四口大箱子,他笨拙地跳下去,将箱子打开,里面露出雪白的官银。 崔景行看了已经腿软的老板一眼,“在下不才,略通机关之术。把这些箱子抬回驿馆,将临河县往年的账本一同送到驿馆。这个铁匠铺子里的人暂时收押。” “大人!”赵真手忙脚乱地从地窖里爬出来,“这铁匠铺子的老板是河渠令张远的妻弟,此事定然与张远逃脱不了干系!” 崔景行点头道:“本官会一一详查。”说罢,崔景行也不给其他人说话的机会,转身就回了驿馆。 过了两个时辰,账本和官银一同被送到了驿馆。崔恩和赵真拿着秤将银子一一称重,仔细检查数额。崔景行翻阅账本核对官银损失。 银子多,账本更多,三人一直查到半夜才全都弄完。 崔景行合上账本,揉了揉酸涩的眼睛。 赵真死死地握着一块官银,咬牙道:“就是为了这些东西害了那么多人,张远真是该死!” 崔景行忽然道:“错了。” 赵真看向他,双目赤红道:“大人觉得张远不该死?” “自有国法治他。”崔景行看向账本道,“但该治的不止是他一个。这些官银的数额与账本不符,按照账本核查下来,应该还有一倍之多的官银下落不明。”所以涉及贪污的应该不止张远一人。 崔恩微微一怔道:“会不会是账本造假?” 崔景行道:“账本造假只会把缺款往少了造,不会往多了造。去牢房提审铁匠铺老板。” “可半夜三更外面寒气太重了。”崔恩不赞同崔景行半夜跑出去。 崔景行道:“夜长梦多,保不准有人要杀人灭口。速战速决没准儿还能打个措手不及。” 崔恩只好多给崔景行穿几件衣服,把护膝给他戴上,“若是腿疼了,少爷可一定要说。” 崔景行点了点头。 即便是提审犯人也有个章程,像崔景行这样突然半夜造访的实在不合规矩,但他官儿大,耍起官威来,这些小狱卒也不敢怎么着。他们只好放崔景行进去,然后去通知衙门里的大人。 一个狱卒领着崔景行往老板的牢房里走去。 崔景行不紧不慢地跟着,打量着牢房里的景象,“死囚也在这里?” 狱卒笑道:“死囚自然不能跟他们关在一起。不过大人想要看死囚的话,真得去和衙门要文书了,这我们实在做不了主。” 崔景行道:“好好带路吧。” “是。” 第23章 杀手 铁匠铺老板被单独关押在一个牢房里,他四周的牢房里都没有人。 崔景行站在牢房外,看了看他,这老板的形容已经十分憔悴了。 狱卒敲了敲门,“大人要问话。” 老板哆嗦了一下回过神,看向崔景行,却没有说话。 崔景行道:“你铺子里那些银子是谁的?” 老板一直摇头也不开口。 崔景行继续道:“你不说不代表就会没事,总有人想要灭口。” 老板身体微僵。 崔景行看向狱卒,“你先回避一下。” “是。” 崔景行道:“若是检举有功,没准儿你的罪过会轻一些。包庇犯罪和盗窃官银的罪名可不一样,犯不着为了别人把自己牵扯进去。我看你还年轻,以后还有大把的好日子,何苦折在这里?” 老板犹豫许久终于开口道:“是......张远。” 崔景行拿出纸笔记录下来。 老板深吸一口气,小声道:“那天张远和我说要发一笔大财,也不会牵扯到我,只要借我的铺子重新熔炼一批银子,届时他就会给我五十两银子。大人,我是真的没想过那些都是用来修固堤坝的官银啊。” “你还知道其他的有关官银的事情吗?” 老板摇头,他顿了下忽然道:“对了,昨天晚上来送银子的时候,那群人虽然蒙着脸,但我看有两个人的身形和赵捕头的下属很像。” 崔景行若有所思地点了下头,将老板的每一句话都记录下来之后,把纸笔递给他,“签个字吧,我会酌情为你减轻罪行的。” 老板哆哆嗦嗦地接过笔,扫了几眼纸上的字,只是他此时已经什么都看不进去了,只是习惯性看了两眼,便签了自己的名字,还识趣地按了个手印。 崔景行把纸揣进怀里,“一会儿有人问你,你不要把我们之间的谈话说出去,要不然我此时也保不住你。” “小人明白,小人明白。” 还没等衙门来人,崔景行便回驿馆了,他给野猴儿传了个信,让野猴儿去调查赵捕头名下的所有财产。把所有事情处理完都已经五更天了,崔景行打了个哈欠,迷迷糊糊地说道:“小妖怪。” 草叶子一蜷身子,然后猛地一张开,把自己弹到了崔景行的脑门上,给崔景行敲了个脑瓜崩,叫谁小妖怪呢?没上没下的! 崔景行一下子就清醒了,他轻咳一声道:“你能不能帮我去死牢里看看孟大人?” 草叶子扭过身子不看他。 崔景行低声道歉,“方才是我不对,是我困迷糊了,阁下大人不计小人过。” 瞧这“能屈能伸”的样子,草叶子气的又让崔景行脑袋上长了一层草,自己以前竟然会以为这个书呆子直来直去不懂变通! 崔景行摸了摸脑袋,无奈地叹了口气。 草叶子跳到他的脑袋上折腾了一会儿,终于消消气之后,才答应崔景行的请求,看了一眼外面蒙蒙亮的天色,觉得应该不会再出什么乱子了,便从窗户飞出去,一路飞向死牢。 崔景行把窗户关好,然后上床休息,刚一躺下他就睡着了。 就在这时,房门被刀划开,两个黑衣人一前一后溜进来,他们手持长刀,便要向床上砍去。 “大哥,这,这刺杀朝廷命官......”一个黑衣人有些下不去手。 另一个黑衣人有些嫌弃他磨叽,不耐烦道:“他若是不死,那死的就是我们了。更何况出了什么事都有赵捕头担着。你怕什么?”说罢他撩开床幔。 借着微亮的天色,二人看清床上那人的脸,这张柔美至极的脸着实少见,让人不由得有些心软。 “大哥?” 片刻后那黑衣人才开口道:“反正以后也不会让他再在这个世上露面,这么杀了倒是可惜。” “啊?” “我们不如把他卖到暗娼那里,凭这份姿色,没准儿能买个一百两。” “可,可这......” 二人正在低声商量的时候,谁也没有注意到他们身后多了一个一身水绿的青年。 青年见他们肆无忌惮,似乎已经把崔景行当做囊中之物,最终忍无可忍地一手按住一个人的肩膀。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青年就已经抓着他们,把他们扔到了半空,然后一转身袖子里飞出两条藤蔓,紧紧地将二人缠住。 藤蔓慢慢收缩,二人挣扎半晌,最终被藤蔓活活勒死。 这番动静若是崔景行还没醒,那他真是已经死了。崔景行撑着床坐起来,看着那青年的背影,莫名觉得有些眼熟,“阁下是......” 青年身体微僵,并没有接话。 崔景行回想起那日自己昏迷前见到的绿色衣袖,心中已经有了猜想,“阁下不是去死牢了吗?” 青年依旧没有说话。 崔景行却已经确认了,他起床披了一件衣服,笑道:“多谢阁下救命之恩。呃,阁下可是不会讲人语?” 说着,崔景行就要绕到那人身前,看看他的模样,听说妖怪长得都不差,不然也不会勾人心魄。 青年转了个身,不给崔景行看脸。 崔景行心道,这还害羞了。他正要继续说话,突然嗖嗖两声,两支□□从窗户外射进来。 青年蓦地一转身,一下子把崔景行拉过来拦在怀里,飞扬起来的墨发还未全都落下,他又立刻把崔景行的脑袋按在自己的肩头上,拂袖将两支箭挡回去。 崔景行还没反应过来,一股清新的草木香气扑鼻而来,然后他的鼻子就磕在了那人的肩膀上,磕的泪花都出来了。 紧接着又有数十支箭穿透窗户射进来,把好好地窗户射出了许多窟窿,但那些箭都被青年一一挡下,最后青年有些不耐烦,一把将所有的箭从窗户扔了回去,终于外面的杀手安静了。 屋内只剩下青年突兀的心跳声。 崔景行心中无语,被刺杀的是我,你打的那么开心,紧张个什么劲儿? “少爷!”门外传来了崔恩的喊声。 青年化作一道绿光,变成一片小草叶钻进了崔景行的衣服里蜷缩起来。 崔景行最终也没有看到他的脸,只看到了一个红到滴血的脖颈和耳朵,他伸到衣服里去抓小草叶,但蜷缩成球的小草叶却死也不肯出来,滚来滚去不让崔景行抓。 眼看着崔恩就要进来了,崔景行只好作罢。 “少爷!”崔恩看着一屋子的狼藉,心都凉了一半,见到崔景行完好地站在那里,这才找回呼吸,只是双腿已经软了,他扶着门框颤声道,“少爷,你没事吧?” 崔景行摇了摇头,“方才有一位义士救了我,可是他不愿意露面就走了。” 崔恩总是有再多心眼儿,但此刻哪里还顾得上多想,只顾得上对那位义士感激涕零,“少爷,太危险了,以后你还是和我睡一起吧。” 崔景行点了头,“崔叔,你怎么会过来?” 崔恩这才想起正事,“少爷去牢房提审的时候,有一个人悄悄过来找少爷,说是朝廷派来帮少爷破案的。” 还真是缺什么来什么,他正缺人手呢。崔景行眼前一亮,“他在哪里?” “还在我房间里藏着。” 崔景行看了一眼自己的房间,这显然已经不能呆人了,“崔叔,把这里收拾干净。不用去衙门报案了,我大概已经知道对方的来头了。越着急的人越缺少本钱,我们便装作不知道方才派来的杀手,让对方探不出我们的深浅。” “也好。”崔恩知道他家少爷聪明,所以大部分事情都听崔景行的安排。 “我去你房间会一会那个人。” 第24章 结案 崔恩房里坐着一个身高体壮的青年,他见到崔景行进门,几乎没有怀疑便起身行礼,“崔大人,在下冯正奉命来临河县协助大人办案,另有一百兵卒在城外驻扎。” 崔景行心中惊讶不已,慕疏风怎么知道他在临河县遇到了困难?他抬手回礼,“冯大人请入座。” 冯正也没再客套,“不知案子可有眉目了?” 崔景行道:“的确有些眉目,可孟大人失踪了。” “什么?”冯正愣了下,随后怒不可揭地拍了一下桌子,这群小人,连朝廷命官都敢动,“放肆!”他起身便要出门。 崔景行拦住他道:“冯大人稍安勿躁。原本我这里缺人手,既然冯大人过来,那就好办多了。我这里有人证物证,河渠令张远涉案已经证据确凿,还请冯大人将其捉拿归案。” 冯正的怒火平息稍许,“此案可是了了?” 崔景行摇头道:“应该还有其他人涉案,为防再生纰漏,还是先把张远抓起来吧。” 冯正点了点头,“孟大人可有下落?” 利用盗墓贼办案可不是什么正经手段,崔景行决意暂且隐瞒,神色如常道:“张远或许知道。” “我这就带人去拿人。” 待冯正离开后,崔景行转头看向崔恩,笑道:“还真是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有了帮手,那他行事起来就没有不便和顾虑了,那么办案之法也该调整了。 崔恩也挺高兴,慕疏风派了人,那他家少爷就不必这样涉险了,“少爷,离天亮还有一会儿,你再休息一会儿吧。” “嗯。”崔景行直接在崔恩的床上睡下,可他躺了一会儿怎么也睡不着,便摸着草叶子思前想后。 草叶子不耐烦地从他指缝里溜出来,然后藏进了崔景行的头发里。 崔景行轻叹一声,把长发在枕头上铺好。 冯正连夜带人把张远给抓了,他手里有一道密旨,可以便宜行事,也就顺带把张家彻底搜查了一番。崔景行直接在衙门里把张远给审了一番,然而张远却什么也不肯说,即便铁证如山也不肯吐露一字。 崔景行揉了揉隐隐作痛的额头,昨夜没有休息好,他的身体一直不大舒服,“先把张远关进大牢。” “是。” 就在崔景行打算从其他人那里入手时,张远却突然招供了,只不过这一次张远将所有罪行都揽到了自己身上。他将如何贪污,如何遮掩,如何谋害特使一一交代的清清楚楚,就连孟隐被换进了大牢的事情也交代了,可他却没有咬出自己还有其他同伙。 崔景行不信这样的亡命之徒会这么有义气,难道他背后的人是他不敢招认出来的?还是张远觉得背后之刃还能救他一把?崔景行发觉自己小看这个案子了,涉案的应该不止临河县。 崔景行道:“主簿,你去死牢里接孟大人。” “哎,是。”主簿觉得自己双腿发软,这个杀千刀的河渠令,居然连特使都敢谋害,这要是孟大人死在这里,他们也难辞其咎。 崔景行看向张远,“你说这些事皆由你一人所为。可为何那日我提审铁匠铺老板时,他曾说运送官银的人是县衙里的衙役呢?赵捕头!” 赵捕头跪在了地上,“下官失职。” “好一个失职!”冯正拍案而起,他顾不得自己在县衙大堂上,直接走过去踹了赵捕头一脚,“若是没有你的牵线,这些衙役怎么能私下勾搭上河渠令?就算他们勾搭上,你真的会一无所知?” 崔景行道:“据我所知,赵捕头在职以来一直尽心尽力,把下面的人管教的服服帖帖,怎么就失职了呢?” 正审问间,衙门外传来了击鼓声。 崔景行看向门口,“若非急事,让击鼓之人明日再来。” 这儿气氛正紧张,一个衙役不敢惹崔景行发火,连忙跑出去,但没过多久他又跑回来,“大,大人,击鼓之人说他要状告赵捕头。” 崔景行沉默一瞬,扫了赵捕头一眼,“让他进来。” 片刻后,一个衣衫褴褛的瘦小青年走进来,他一开口正是野猴儿,“大人,小人叫张二狗。” 崔景行微微颔首,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野猴儿继续道:“我家就在赵捕头家附近,前一阵儿见赵捕头家似乎突然变得富有起来,我心里纳闷,便多留意了两眼。” 冯正没有怀疑,毕竟这年头的确嫉妒别人突然赚钱的人有很多,盯着人家也没有什么罪过。 野猴儿道:“我听说了官银被贪污一事,想着赵捕头也在衙门里当差,会不会就与此事有关,便让我家娘们去赵家串串门打听打听。” 赵捕头突然呵斥道:“你是何人?我家从来没有你这个邻居?” 崔景行不悦地皱了下眉,“赵捕头,不要喧哗!” “大人!” 崔景行对野猴儿点了点头,“你继续说。” 野猴儿被赵捕头的一声暴喝吓了一跳,他找了一会儿话头,才继续说道:“就在昨天,我家娘们和赵家的一起绣东西的时候,在他家看到了这个。”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了一个账本。 崔景行示意衙役把账本呈上来,他翻开查看了一番,目光犀利地看向赵捕头,“你还有何话可说?” “大人!我根本就没见过这个人!” 冯正皱眉道:“把他压下去。” 大堂上发生的事实在反转太快,衙役正在迟疑时,冯正带来的人已经把赵捕头压下去了。 崔景行道:“这账本还得核对一下真假。” 冯正道:“今日先审到这里吧,咱们去看看孟大人。” “好。” 多日不见,孟隐在死牢里身心都受着折磨,他整个人再也没有来时的意气风发,面黄肌瘦还极不安稳,见到崔景行后,死死地抱着崔景行不放手。 “孟大人,受惊了。”崔景行拍了拍他的后背。 孟隐听到这话,眼泪刷地一下子就掉下来了,他锤着崔景行的后背,“小人可杀!” 冯正见崔景行被锤的脸色都苍白了,干咳一声道:“孟大人,张远和赵捕头已经被捉拿归案,剩下的便是核对账本,看看参与此案的还有其他什么人。” 孟隐放开崔景行,抹了一把脸,脸上余怒未消,红着眼眶道:“剩下的事情就交给我吧。” 崔景行知道孟隐恨极,也没有反对,只是对方此刻的状态着实不适合办案,他便留下来同孟隐一起核实账本。 不核实不知道,这一核实屋子里的人都惊了一跳,这账本上记载的不仅仅是这一次的官银贪墨,还有以往几年的贪污往来,涉案者上到京官,下到衙役,共计数十名不止,涉案金额累计上万两白银。 “这么多银子,这,这是从拿儿来的?”孟隐的后怕和怒气全都没了,只剩下深深的惊讶。 “打点占了大头。”冯正有些头疼,“这里面相互往来的打点就有不少银子,临河县往年的刑案断狱肯定也有一大笔烂账!” 崔景行道:“这账本上虽然没有赵诚的名字,但临河县县令赵诚可能什么也不知道吗?” 冯正沉默片刻道:“我想搜查赵诚家。” 崔景行道:“这次的案子就是赵诚之子赵真上京举报的,就算赵诚同样涉案,那他儿子一无所知,便说明他家中应该没有什么线索。还是先查查赵诚以往的行踪和来往关系吧。” 冯正点头道:“我这就派人去查。” 崔景行看着手里的账本。 突然,房门一下子被推开,赵真满眼通红地跑进来,跑了两步就跪在地上,“崔大人,我爹不可能参与其中!他为了疏散百姓不幸遇难,怎么可能还去贪墨这些东西?” 孟隐被吓了一哆嗦,他现在实在受不了惊吓,语气有些不好道:“就算赵诚没有涉案,那在他眼皮子底下出现这么多的篓子,他也逃脱不了干系!” 一直默默无声的崔恩把他扶起来,“是非自有公断,几位大人不会污蔑赵大人的。” 崔景行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抚孟隐的情绪,然后看向赵真道:“你先回去休息吧,我等自会查明。” 赵真还要继续说下去,却被崔恩强硬拉走了。 这么一大堆的陈年旧账,只要有心去查一定能查出蛛丝马迹,很快冯正的人就传回了消息,找到了赵诚在百里之外的富庶之县买的庄园,庄园里尽是美人和宝物,平日里就用来接待来往的达官显贵。 铁证如山,证据确凿,缺失的账目也都一一对上了,至此临河县贪污案也彻底结案,最后的判决还要回京等刑部决定。只是由此案牵扯出来的其他案子,也要回京城让刑部接手。 马上就要回京了,崔恩的心情可谓是拨云见日,他难得高兴地带着崔景行去街上买了些临河县的特产,“少爷,你喜欢什么,咱们多买点回去。” 崔景行总觉得哪里有疏漏,他心不在焉地看着街上的小摊,他停在一个卖陶罐的小摊前,拿起一个形状可爱的陶罐,陶罐下正好有一个小口,可以充当花盆,“这个怎么卖的?” 小贩见崔景行长得好看,不禁跟着笑道:“二十文钱一个。” “这么贵?”崔景行有些惊讶。 “买了。”一只粗糙干瘦的手递过来二十文。 崔景行转头看去,竟然是野猴儿,“现在冯正正在四处找你,你还在大街上转悠?” 野猴儿毫不在乎地笑道:“反正我也要离开这里了,对了,崔少爷,以后你要是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不要不好意思,只要随便去赌坊打听一下我野猴儿的名号就行了。” 小贩把陶罐递给野猴儿,野猴儿转手塞进崔景行的怀里,“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崔景行目送野猴儿离开,他低头看了看怀里的陶罐,忽然想明白了那处疏漏的地方。 崔恩道:“怎么了?少爷。” 崔景行道:“以赵诚的俸禄,即便加上贪污所得,他奉养得起那个庄园吗?” 崔恩恍然大悟,“赵诚只是一个替罪羊?” “未必是替罪羊,但是是掩人耳目的棋子倒是真。”崔景行道,“敢随意指使人刺杀特使,与账本上那么多官员有所往来,这个幕后之人的地位可不低。” 崔恩道:“慕大人不是傻子,他会处理好后面的事的。” 崔景行沉默片刻点了下头,后面的事即便他想管也不归他管了,“对了,崔叔,你看到赵真了吗?” 崔恩摇头道:“赵真不见了,他会不会躲起来了?” “他不像那种人。”崔景行沉思许久,最后摸了摸贴在胸口上的草叶子,他就要回京了,想必这个小妖精也要走了。 第25章 含羞草 草叶子一直没有说要离开。崔景行也一直对此事沉默,想处了这么长时间,这小妖精又救过他多次,他其实心中也有些不舍。 马车陪着押送的犯人一同返京,这一次回去的人多,马车也多。崔景行单独坐在一辆车里,他摩挲着掌心的草叶子。草叶子时而团成一个球滚来滚去,时而蜷缩起来包住崔景行的指尖。 眼看着离京城越来越紧,崔景行最后还是先开口了,“阁下若是没有其他地方可以去,我府中虽然简陋,但也不会慢待阁下。” 草叶子飞起来,贴了贴崔景行的脸颊。 车窗帘突然被风吹开,草叶子乘着风从窗户飞走了。 崔景行撩起帘子往外张望,那片草叶子没有停下来,直到再也看不见踪影,他才放下帘子,慢慢闭上了眼睛。 草叶子顺着风穿过林野,一直飞到入了京中,它绕着渭堤巡视了一圈,然后转头飞向了渭北尚书府。 慕疏风坐在尚书府中,手里批阅着公文,嘴唇有些失血的苍白,不过这点异常不会有人观察到,因为一般的人根本不敢与他对视太久。忽然他停下笔,抬起右手,摊开掌心。 绿色的草叶顺着窗户飞进来,落在慕疏风的指尖,突然闪出一点绿色星光,然后没入指尖消失不见。 慕疏风原本苍白的嘴唇瞬间红润起来,他望向天际,仿佛看到了一排车马驶来。 “崔大人,京城到了。”冯正骑着高头大马,在马车外笑道。 崔景行睁开眼睛,一双桃花眉目少了许多神采,他在马车里拱了拱手开口道:“多谢冯大人提醒。” 冯正有些摸不着头脑,他明明是在寻找话茬,不过叫崔景行这么一谢,他倒是什么话都说不下去了。 崔景行在临河县的所作所为,除了小妖精、崔恩和野猴儿,没有另一个人能完完全全的知晓。即便是在审案时,冯正和孟隐也不过仅仅与他接触半日,所以在众人眼中,他依旧是那个只知道读死书的书呆子。 崔景行让崔恩先回府收拾东西,他随着孟隐等人去进宫面圣。 崔景行只见过两次皇帝,第一次科举中榜,但他名次靠后,只是远远地望了一眼皇帝,说是见,其实也不过只瞧见了一个小黄点。第二次是他受封翰林院,那次也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先帝,之后直到先帝驾崩,他都没有再见过。 而对于这个仅仅只登基三年的新帝,崔景行是十分陌生的,新帝登基时他也只能远远一望,便是上朝也轮不到他,这三年来他每日除了读书就是背书,面圣的机会从来没有。 新帝并非先皇所立太子,只是先皇在世时太子便去世了,没过两个月先帝也驾崩了,加上外戚运作,和慕疏风有意立傀儡,便扶了新帝登基上位。传言新帝十分昏庸无能,万事不通,只知道吃喝玩乐,他虽然才十七岁,却已经有了两个小皇子三个小公主。 崔景行在脑子里勾勒着新帝的模样,应该是一个纵情声色的胖墩吧? 可见到新帝的那一刻却让崔景行有些惊讶,纵情声色的新帝不但不是个胖墩,而是一个十分病弱可亲的少年。 小皇帝坐在御书房的小榻上,手里捧着一本书,似乎正在研习功课。 “诸位爱卿此番为了临河县的案子都辛苦了。”小皇帝说了一句话,转头看了看坐在一旁凳子上的慕疏风。 慕疏风端起桌子上的茶盏,茶盏里按照他的习惯装着温水。 小皇帝继续说道:“结案的折子刑部已经呈递给朕了,此案已然了结,他日朕定会论功行赏。” 孟隐忽然上前一步,行礼道:“陛下,此案虽然已了,但牵扯出来的其他案子却还没有了结。” 小皇帝想了想道:“便让刑部和大理寺......”他说着说着,突然停下来,转头打量着慕疏风的脸色。 孟隐心中十分恼火,但他知道皇帝式微,奈何不了慕狗,只能忍气吞声当做没有看见。 慕疏风喝了一口水,放下茶盏道:“陛下所言极是,就让刑部和大理寺共同接手剩下的案子,你们可还有其他的事情?” 崔景行微微皱了下眉头,难道慕疏风没有看出来赵诚有问题?他犹豫许久,紧紧抿着嘴唇。 慕疏风道:“崔大人有事?” 崔景行垂首道:“陛下,臣虽不聪慧,但也知不能有负君名,所以回京的路上一直在一遍遍核对账本以防有所疏漏,发现一处纰漏。” 小皇帝抱着书点头道:“崔爱卿请讲。” 崔景行继续说道:“臣发现,以赵诚贪污所得供养不起他那个庄园,所以庄园的主人应该另有其人,不知贪污修固堤坝官银一事,那庄园真正的主人是否也参与其中。” 慕疏风中多了几分欣赏之色,他嘴唇微勾,“陛下,此事还需彻查。” 小皇帝点头,“以相父之见应当如何?” 慕疏风道:“此事不如交给大理寺调查。” “可。” 慕疏风转头看向孟隐等人,“各位车马劳顿,今日先回府中休息吧。” “相父。”小皇帝突然叫住慕疏风,“朕想和崔大人再说一会儿。” 慕疏风道:“这种小事陛下不必过问臣,臣只受先帝所托,行监国之事。” 崔景行一头雾水,他第一次和小皇帝见面,这小皇帝为何要单独见他?难道是对他方才陈述之事还有疑问?但他没有把疑问表现出来,依旧维持着标准的人臣之礼,站在原处一动也不动。 待屋子里的人都退去后,小皇帝才笑道:“崔爱卿,临河县可有什么好玩的事情?” 崔景行板着脸道:“臣奉旨查案,并未在其他事情上分神。” “那你给朕讲讲查案的过程吧。” “是。”崔景行一板一眼将查案过程简略描述了一遍,基本上和刑部的公文别无二样,而且还多了许多之乎者也,听得小皇帝昏昏欲睡。 好不容易等崔景行讲完,小皇帝有些不高兴道:“崔爱卿,你怎么长得这样好看,说起来的故事却这样无聊?” 崔景行道:“臣只是实事求是。” 小皇帝抓着书本,低头沉默半晌道:“原本朕见你生的好看,想让你入宫教朕读书,可你比相父还能唠叨。” 慕疏风会唠叨?崔景行回想起自己过去几次与慕疏风之间的相处,慕疏风的确不少言寡语,但说起话来着实看不出来这是一个会唠叨的人,看不顺眼的便要出言讽刺,而且还是提问式嘲讽,骂你笨不会直接骂你笨,而是问你比猪聪明多少?哪里会去唠叨你? 崔景行不动声色地两手缩着袖子,没有接小皇帝的话茬。 小皇帝看了崔景行一会儿,见他虽然相貌不凡,但一脸呆滞着实无趣,便心烦意乱地挥挥手让他退下了。 崔景行离开皇宫后正要打道回府,却正好遇见慕疏风。 慕疏风站在宫门口,似乎一直没有离开过,不知在等谁。他见崔景行过来,便站正了身子,似乎有话要说。 崔景行走近后,恭恭敬敬地行礼道:“慕大人。” 慕疏风将原本想要客套的话全都咽回了肚子里,看着崔景行的发顶,发觉自己和这人之间依旧十分陌生,半晌后只说了一句,“崔大人此去临河县辛苦了。” 崔景行板着一张脸,眼神平静无波没有光彩,呆滞迂腐地说道:“居庙堂之高,这是下官的本分。” 慕疏风抿了下薄唇,突然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崔景行搞不明白慕疏风这又是谁惹他不高兴了,不过他没有细想,毕竟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他也没有多管闲事的意思,低着头缩着袖子往家走了。 崔家一个来月家中无人,房子里灰尘大,崔恩回去之后把房子里里外外都收拾了一遍,将院子里那几盆快要落的花都搬进去。 崔景行到家的时候,家里基本上都收拾完了,他习惯性地劝道:“崔叔,你年纪也不小了,等我回来,一起慢慢收拾就行,万一累着......”他说到这里忽然停住了。 崔恩举着一口大缸,干咳一声放在了地上,自从暴露了自己的身手,他在崔景行面前也没有什么隐瞒了。 崔景行却还有点不太适应,但他察觉崔恩更加不自在,便笑着打趣缓解气氛,“崔叔,若早知你有这身手,当年便是卖艺也不至于饿肚子。” 崔恩心中略微放松下来,笑道:“少爷过奖,不过是一些三脚猫的功夫,上不得台面。”他没有解释自己这身武功的意思。 崔景行已经答应崔恩不会逼迫他,自然也不会穷追不放,他沉默片刻后说道:“崔叔,谢谢你这些年对我的照顾,无论你以前是什么人,你都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崔恩身体微僵,鼻子有些发酸,他家少爷和恩公一样心善。想起恩公穆平生,他一时情绪激动差点将藏起来的往事脱口而出,可他最后还是没有说出口,半晌后才说道:“少爷,你是要做一个流芳百世的史官的人,我以前的身份实在上不得台面,若有一日我行将就木,届时会将所有事都告诉你。” 崔景行根本不在乎那些,可他知道崔恩的固执,最后长叹一声,拍了拍他的肩膀,回屋换上便服,把屋子里的花花草草剪剪枝。 他平日里除了读书没有什么爱好,可他爹穆平生生前喜欢侍弄这些花花草草,他幼时也就跟着喜欢,可长大了家破人亡也就没有这个心思。如今他早已在京城安定下来,无法为亡父立牌位,只能借此途径怀念亡父。 这屋子里的每一盆花草,他都了如指掌,然而今日浇着浇着水,花盆中间却多了一盆嫩绿的鲜草。 崔景行看着那盆多出来的草,觉得这草的模样很是眼熟,他伸手碰了碰叶子,草叶瞬间合拢下垂如同萎蔫,有些惊讶道:“含羞草?” 崔景行不记得自己有养过,难道是崔叔弄进来的?他没有多做怀疑,俯身把含羞草慢吞吞地搬到了屋外窗台下,这含羞草有毒,可不能放在屋子里。 “......”含羞草突然从土里蹦出来,跳到崔景行头上,对其一顿抽打,然后十分伤心地跑了。 崔景行有点懵还没有回过神,他下意识一把抓住要跑远的含羞草,待他回过神开,一下子摔了手里的花盆。 世界上的妖怪哪有那么多?缠上他的恐怕也只有那一个。崔景行看着含羞草合在一起的叶子,这叶子的形状的确与那小妖精长得一样。 崔景行犹豫一下,小声问道:“你是......在临河县救我多次的那只小妖精吗?” 含羞草用力拍着他的手背。 崔景行见状已经确认了,这的确是那小妖精的作风。他有些愧疚地笑道:“我没有想到会是你,我以为你离开这里了。” 含羞草扭了一下身子,看样子还没消气。 崔景行眉眼的笑意遮不住,他捧着含羞草回屋,“你喜欢什么样的土?黑土?黄土?” 含羞草探出一根茎,点了点崔景行的胸口。 崔景行哭笑不得道:“你以前是叶子躺在我胸口便罢了,如今还带着根,若是不放在土里,恐怕会萎蔫。” 含羞草卷起崔景行的一缕头发,用力一拉。 崔景行痛的倒吸一口凉气,这小祖宗一不顺心就爱拔人头发的毛病还真是改不了了。他无奈只好找了一个干净的瓶子,在里面灌上水,对含羞草说道:“若是缺水了,便把根放进去。不过你这身形恐怕有些大,先试试能不能进去吧。” 含羞草不屑地跳到桌子上,它没有进瓶子里,而是散发出点点绿光,然后整棵草缩小了一半,几乎成了一个拳头大小,多余的茎叶和根也消失不见。 崔景行惊讶不已,妖怪果然和普通花草不一样。 缩小了的含羞草跳到崔景行的脑袋上,找到自己熟悉的“窝”,重新老老实实地呆在那里,傲然挺立宣告着这片领土的主权,可没过一会儿茎叶就软软地趴下来贴着崔景行的头发,看样子是睡着了。 崔景行忍俊不禁,但让他顶着这一头绿着实乍眼,他想了想,于是给头发重新盘了一个发髻,将含羞草遮起来。 含羞草用一根茎按了按崔景行的头皮,对新“房间”很满意。 第26章 小妖精? 崔景行走到书架前,指尖在一本本书脊上划过,停在一本蓝色封面的杂书上,他把书抽出来,坐在书桌前翻阅。 他看着书上的字,可过了许久也没有翻页。忽然崔景行合上书,他拿起笔在空白的草纸上刷刷地勾勒几笔,一棵含羞草在跃然纸上。 崔景行嘴角泛起一抹笑意,他将墨迹吹干,把这张画叠起来放在了书桌匣里压好。 天色渐晚,崔景行吃过晚饭后,便在院子里转了几圈,将院子里的野草修剪修剪,这些野草长在这里,他便不会轻易把它们除去。 “少爷,”崔恩抱着刚晒完的被子,正要把它们放进屋里,见崔景行还在外面,便劝道,“天色不早了。你辛苦了好几日,早点休息吧。” “嗯。”崔景行抱着一个十分漂亮的花盆回了屋,他从院子里挖出一些土铺在花盆里,也没有多说,就把花盆摆在床头的案几上。小妖精有点好面子有些事不肯直说,崔景行便事先预备出来这个花盆,若是小妖精想钻进去就钻进去。 含羞草趴在崔景行的头上还在睡觉,似乎这些天劳累至极。 崔景行散开发髻,将含羞草放在桌子上,下面垫上一块柔软洁白的手帕。然后他拿出一沓纸,开始撰写有关这次渭河水灾的史稿。 崔景行写到一半,就用一支干净的毛笔从茶杯里沾点水,涂在含羞草的根部。 含羞草缩了缩叶子,卷住毛笔。 崔景行无奈地摇了摇头,笑着把毛笔抽出来,他的动作十分轻柔,没有惊动睡梦中的含羞草。 “怎么这么累?”崔景行点了点含羞草的叶子。 含羞草的一片叶子抬起来颤抖了一下,又重新落了下去。 崔景行哭笑不得,不再逗它了,转头专心把手头的史稿写完。等他写完已经到半夜了,崔景行打了个哈欠,将书桌收拾好,这才捧着含羞草回床休息。 他把含羞草放在腋窝旁边,转头看了它一眼,慢慢合上眼睛,一夜好梦。明日一早还得早些去史馆,没准儿皇帝赏赐的圣旨就下来了。 次日崔景行依旧早早地便起来了,他眼底多了两个淡淡的黑眼圈,转头一看含羞草竟然不见了,他下床找了一圈,发现小妖怪真的走了。 “还真是来去匆匆。”崔景行看了一眼案几上的空花盆,摸了摸盆沿,最终还是没有把它撤下去。他静立一会儿,道,“崔叔,我去衙门了。” “少爷!吃了早饭再走吧。”崔恩在厨房里喊道。 崔景行此时突然也没什么胃口了,便编了个借口,“史馆还有些事,来不及了。” 崔恩拿着铁勺匆匆忙忙从厨房里出来,“那少爷多带些钱,路上买些烧饼。” “好。” 史馆还是最清闲的衙门,几位修撰每日整理完手里的东西,便没事儿坐着闲聊。 “算算日子,崔修撰都走了一个多月了。”沈修撰抓了一把瓜子道。 白修撰有些羡慕道:“我听说崔修撰他们这次的差事办得好,没准儿来日就要升官儿了。” 沈修撰摇头道:“就崔修撰那书呆性子,若这一辈子都踏踏实实地做个文职还好,若真让他当个要职,怕是要得罪很多人。” 白修撰道:“那不是还有慕大人罩着他吗?” “哼。”老修撰冷哼一声,他是最看不惯慕狗的。 正说话间,崔景行就悄无声息地从窗户走过去了,他又奔向了藏书库。 还好白修撰对着窗户看到他,连忙叫住他,“崔修撰!这怎么刚回来又蹲起来看书?” 崔景行停住脚步,转头看向他,愣了一会儿道:“子曰‘君子博学于文,约之以礼......’。” “唉!”白修撰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打断崔景行的话,“崔修撰啊崔修撰,你若是日后还这样迂腐,没过几日就会被慕大人给赶回来。” 崔景行不明所以,“我不就在史馆?还要回何处?” 沈修撰转身看向他,笑道:“崔修撰,我等先提前恭贺你高升了。” 崔景行听罢微微一怔,连连摆手,摇头道:“我只喜欢修撰史稿,不会去他处。” “哼哼。”老修撰满意地哼哼了两声,给崔景行露出了一点笑容,“崔小子,记住你今天说的话。人可食无肉,不可行无骨。” 崔景行知道老修撰看不上慕疏风,也不和他争辩,老实地点了点头,然后进屋和诸位同僚交接了一下这几日的职务,不过见着他得了上面的人的眼缘,史馆里的人也不敢支使他干活,只有老修撰给他安排了点事做。 一转眼一上午就过去了,崔景行落下最后一笔,肚子就开始咕噜噜地叫个不停。 “崔修撰,”沈修撰笑道,“一起去公厨用饭吧。” 崔景行慢腾腾地把笔涮好,然后说道:“好。” 每个衙门都有自己的后厨,不过每个公厨的厨子不一样,做出来的口感也不同,史馆的公厨倒也还行,吃起来比不上崔恩的手艺,但也算得上色香俱全。 往日里史馆公厨用饭时都热热闹闹,但今日崔景行一进门,屋子里的死寂让他心头一跳,然后就看到了一道熟悉的背影背对他坐在一张桌子前。 崔景行的脑海里浮现出一道绿色的背影,他低声自语,“小妖精?” “小妖精”慢慢转回头,露出了那张和慕疏风一模一样的脸。 公厨众人一脸佩服、震惊地看向崔景行,这人居然敢调戏慕狗? 第27章 君美甚 慕疏风微微眯眼,起身走向崔景行,他比崔景行要高一些,低头看着对方时自带一股压迫感。慕疏风薄唇轻启,声音低沉,“小妖精?” 若换作他人这副姿态必定是调戏,可换做是慕疏风,这每一个字都夹刀带剑,崔景行只觉一股凉气从尾椎骨直窜脑门,他慢吞吞地眨了一下眼睛,神色如常道:“大人此言何意?” 慕疏风已经知道崔景行是一只披着羊皮的狼,他本想看看这只狼还要如何伪装,没想到对方如此不要脸,居然直接假装自己什么都没说过,转而把这调侃转嫁给他。慕疏风冷哼一声,“崔大人,这话可是从你嘴里说出来的,我只不过是复述一遍而已,你反过来问我,难道是未老先衰脑子不能用了吗?若这脑袋不能用也不必留着了。” 沈修撰扯了一下崔景行的衣襟,赔笑道:“慕大人,崔修撰他只是一时口误。崔修撰,还不给慕大人陪个不是?” 崔景行满脸通红,梗着脖子道:“下官并非口误。” 沈修撰腿一软,差点栽倒,这个书呆子! 慕疏风负手看着他,“哦?” “下官前两日梦到一个妖仙,方才看到慕大人的背影与梦中妖仙十分相像,所以才会脱口而出。”崔景行不紧不慢地说道。 老狐狸,慕疏风嗤笑一声,不依不饶地问道:“那崔大人觉得我是像妖还是像仙?” 崔景行缓缓抬眼看了慕疏风一会儿。 慕疏风道:“但说无妨。” “倾城妖颜,仙人之姿。”崔景行的脸更红了,“下官惭愧。” 嘴里没有一句正经话!慕疏风冷哼一声,耳根却微微发红。 沈修撰听到这里松了一口气,他这短短一刻钟,简直在生死线上来回跳跃。 崔景行道:“不知慕大人怎么会来这里?” 慕疏风道:“我找你有一些事情,正好到午膳时辰,便顺便在这里等你。” 公厨内众人神色各异地看向崔景行,却也毫不意外,在崔景行从临河县归来时,他们便知道日后崔景行怕就是慕疏风眼前的红人了。 沈修撰怕崔景行乱说话,连忙先一步笑道:“慕大人请入座。” 慕疏风回身坐到自己方才坐着的地方,这块地方特意擦过的。 沈修撰和白修撰连忙给慕疏风布筷。崔景行像是个榆木疙瘩,也不知道上前献殷勤,他直接坐在慕疏风旁边,拿起碗筷,低头吃了起来。而这张桌子上的其他人连筷子都握不稳了,木质的筷子当当当地敲在碗上。 慕疏风听得闹心,眉头轻敛。 众人见状呼吸一窒,连忙两口扒完碗里的饭,和慕疏风打了个招呼就匆匆退下了。 崔景行倒像是毫无所觉,依旧慢吞吞地小口小口吃着碗里的饭。 慕疏风侧头看他,“你倒是吃的香。” 崔景行道:“下官早上没有吃饭。”他只是平常诉说而已,可配上他那双惹人怜爱的桃花眼,偏偏像是委屈至极。 慕疏风闻言手腕微微一顿,给他夹了些油水大的菜。 崔景行心里很是惊讶,慕疏风不是有洁癖吗?他何时与慕疏风这么熟了? 慕疏风冷漠地收回手,“快点吃,吃完了就去做事。” 崔景行道:“大人有什么事便尽管说,下官听着。” 慕疏风道:“皇上想让你教他读书。” 崔景行惊讶道:“可那日皇上对下官说不想让下官教他了。” 皇帝的确不想让崔景行教他了,但慕疏风让皇帝在他和崔景行之间选一个,小皇帝才选了崔景行。慕疏风道:“圣意难测。不过这对你也是好事,你想要修好史书,最好还是要得到皇上的信任和肯定。” 崔景行握着筷子,心情颇为复杂,他与慕疏风交往甚少,慕疏风却一再对他如此优待,他却不能坦诚相见,心里难免有些过意不去,“慕大人,您为何如此为下官着想?” 慕疏风道:“我早就说过,你与我的一位故友长得很像,不然你以为凭你的这个榆木脑袋会让我另眼相看吗?” “那他......” “他早已过世多年。”慕疏风眉头一敛,显然不想在此事上多提。 崔景行不是真正的书呆子,自然也不会往慕疏风的逆鳞上撞,他识趣地不再继续问下去,心里却已经有了猜测,仅凭着一张脸就能让慕疏风再三优待,可见慕疏风与那位的故友交情绝非一般。 许是想起故友,慕疏风沉默良久,才开口继续说道:“我来找你,就是和你叮嘱一些关于教导皇上的事情。皇上年幼,以前都是我带着他,如今事务繁多,我无法过多分心,你便替我监督他。你资历浅,虽然不会给你封号,但实权还是有的。” 慕疏风又交代了许多细节问题,末了说道:“史馆的职务你依旧兼任。” “是。”崔景行斜眼看了看慕疏风,心里思绪纷杂。过了一会儿,他的眼睛里只剩下慕疏风那张俊美非凡的侧脸,忽然想道:若是小妖精化为人形,不知道与慕疏风比起来谁更胜一筹? 崔景行想了半天,私心里还是觉得小妖精会更好看一些的。 慕疏风早已察觉到崔景行的目光,本想让他随意打量一会儿,结果没想到对方没完没了了,他冷哼一声一言不发地起身离开了,只是离开的时候双腿没迈好,差点把自己绊了一跤。 崔景行抿唇轻笑,慕疏风这样子倒是少见。 作者有话要说:本文将于12日(后天)入v,明日存稿,感谢读者君对正版的支持,么么哒~ *********新文预收************ 《前任道侣又追杀我》 前任道侣是一界道尊,法力通天,日天日地却从不双修,乐玄觉得他八成是个人妖。后来,这位前任看乐玄的眼神越来越不对,和离后,依然拎着剑对乐玄不依不饶。 几番死里逃生后,乐玄悟出了一个道理:“果然不举让人变态,道侣不能双修,便要杀了证道。” 楚疏尘:“......”您能告诉我,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您都脑补了什么吗? *********新文预收************ 《我为自己折腰》 邪尊危楼身陨道消,其属下用傀儡术招魂,结果时空错乱不仅招来了危楼,还招来了另一个魂魄——徐辰星。 修道界无人知晓,邪尊危楼是夺舍之人,夺舍前名曰——徐辰星。 ①根正苗红仙修受X邪尊攻 ②自攻自受 第28章 第一更 崔景行可没忘记自己去临河县之前, 慕疏风曾承诺他归来时让他进秘阁。他把剩下的饭吃完, 回史馆处理完自己手头的事务,看了看时辰便理了理衣服去尚书府拜会,结果听闻慕疏风早已回府, 他只好前往慕府。 这是他第二次来慕府,相较于上一次, 慕府的古树草木略显衰败。崔景行打量着府里萎蔫的草木, 心里微微惊讶, 这离立秋还有一个月呢,这草木怎么就这样了? “喵~”花猫从树上跳下来,稳稳地落到崔景行的怀里。 崔景行摸了摸猫毛,抱着他沿着上次的路去客堂。还未走到客堂, 他便隐约听到争吵声,待走进了,才看到余怒未消的慕家父子。 崔景行十分不解, 慕疏风不是很孝顺吗?这父子二人怎么会吵成这样?不过崔景行不是好管他人家事的人, 他只当没看出来, 拱手行礼道:“后生见过慕老爷,下官见过慕大人。” 慕疏风脸上的怒火还没退去,说话时难免严厉几分, “你有何事?” 崔景行觉得自己要是提起秘阁之事, 没准儿慕疏风一个生气就毁诺了。 慕白道:“疏风,不得失礼。” 慕疏风侧身微微点头,然后看向崔景行, “有什么事就直说吧。” 崔景行迟疑一下道:“慕大人曾答应下官允入秘阁。” 慕疏风道:“原来是这件事,我答应了你自然就不会食言,明日我便给你一道文书。” “多谢大人。” 慕疏风道:“我虽然同意你进秘阁,但你日后还有教导皇上的重任在身,不可整日窝在秘阁玩忽职守。” “下官明白。” 慕白忽然道:“小崔,留下来用晚饭吧。” 慕家父子刚刚吵完架,又恰巧被崔景行撞见,崔景行自然尴尬至极,他也不差这口吃的,便婉拒了,“家里有老人等我回去。” 慕白微微颔首,下巴上的白胡子随之颤抖,“既然如此我也不便勉强。” 花猫极为小声地叫了一声,勾着崔景行的衣服不愿意离开,这里的气氛太可怕,他想跟着这个狐狸精一起离开。 慕疏风冷眼看向它。 花猫身上的毛毛都炸了起来,它嗖地一下飞跳出去,然后跑远了。 崔景行忍俊不禁,勉强维持着严肃的神情,告辞离开。 崔景行离开后,刚刚缓和的气氛又紧张起来。 慕疏风揉着眉心,指甲把眉心抠出了两个小月牙儿,“渭河水灾的事情我已经处理的差不多了。” “可又生匪乱。”慕白冷着脸道。 慕疏风道:“这世上哪有永远的太平?但只要尽力而为,总能有太平盛世。” 慕白道:“这就是你尽力而为的结果?” “我......” “慕疏风。”慕白的语气愈发严厉,“这些年你让我等,等你实现太平盛世的那一天,可你看看,你如今荣登高位只手遮天,可这天下却越来越乱。我看你根本就是利欲熏心,早就忘记了自己当初的诺言!” “慕白!”慕疏风拍案而起,他喘了几口粗气,抿了下嘴唇,一言不发向门口走去。 慕白闭上眼睛道:“你不是我的亲儿子,也不用和我说那些大道理,我听不懂也不想听。我说过,我和你不一样,你有你的抱负,可我活着只为了主人。若我见不到实现主人心愿的希望,那我更愿意拉着这个王朝给主人陪葬!” 慕疏风脚步微顿,最终什么话也没说就离开了。 崔景行走路慢,又去了慕府一趟,回到家的时候天都已经黑了。他用手绢浸了水,擦了一把脸,“崔叔,下次我回来晚就不要等我一起吃饭了。” 崔恩把饭菜端上来,“自己吃有什么意思?少爷,你不必担心我,我身体好着呢。倒是你,若是日后回来的晚了,便在外面吃吧,可别饿着肚子。” 崔景行手下动作一顿,这才想起来,他还是以前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他,而崔叔早已经不是年事已高的老管家了。自从崔恩不再隐瞒武功,崔家被他打理的更加好了,便是修补房子都轻轻松松的。 崔恩一边给崔景行夹菜,一边说道:“少爷,我想做点小本买卖贴补家用。” 崔景行想起当年初见时崔恩那一身绸缎锦衣,想必崔恩以前的身份不会低,如今散尽家财陪着他委屈了二十年,崔景行一时之间心头发酸,“崔叔,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明日我便要教导皇帝读书了,只要把握好机会,无论日后是慕疏风执政,还是皇帝掌权,都不会牵扯到我们身上,我们也不必像从前那样躲躲藏藏。” 崔恩不赞同道:“把自己的性命拴在掌权者手里是最不明智的做法,少爷不要忘了恩公的教训。” 当年的穆平生何等风光?与先皇一起打下天下,是先皇的军师智囊,立国后更是身居丞相高位,监任史馆监修,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即便如此到头来还是落得个株连九族的下场。 崔景行垂眸道:“家父那么聪明的人怎么可能预料不到日后自己的下场?过去我眼界小不懂,只以为家父是为了修撰前朝史不小心触怒了先皇。可如今与慕疏风接触的多了,我却有些理解了,有些事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皆因身居其位。家父是一朝宰相,他眼界很宽,对前路看的明白通透,可也因为他是一朝宰相,即便前面是刀山火海,他也不能停下来。” 崔恩不能理解这种想法,可他想起穆平生,却又无法将反驳的话说出口。 崔景行道:“崔叔,自打在临河县走一遭,我突然明白了我作《春秋断纪》不应该是为了家父遗愿,丞相有丞相不得不为的职责,而我作为史官也应该履行好我自己的职责。过去我只想着要查出前朝史,查出家父为何被株连九族,再将这些事原原本本的写出来,可一心想着秉笔直书便形成了执念,本身就已经会有失偏颇了。‘心存执念’是修史之人的大忌。” 崔恩安安静静地听着,他见崔景行的双眼光彩逼人,不似往日虽有目标却很是消沉。 崔景行继续说道:“修史之人在未修史之前,首当其冲的便应该学会‘养心’,‘气昌而情挚,天下之至文也’,若心不平气不和,情绪激荡被私人情感左右,那写出来的东西也有失偏颇,最后‘害义而违道,其人犹不自知’。过去我常常被先父的事影响,如今我已放下前事,只想修身养心,谨慎修史。” 崔恩其实听不太懂他家少爷的话,但他见他家少爷此刻犹如脱胎换骨,心中高兴至极,也不再继续揪着方才的问题不放,他家少爷和恩公一样都是固执的人,劝解一事急不来。 崔景行看着桌子上的饭菜道:“崔叔,以后做些清淡的菜吧。” 这句话崔恩听明白了,他哭笑不得道:“少爷,即便你想要修养心性,也得把身体补好再说。” 崔景行心里有些郁闷,早知崔恩会武功,他小时候就应该跟着学学把身体锻炼好。他吃了半碗饭便放下碗筷,然后回房点了一盏灯读书。 灯花跳动,映得崔景行面庞愈发柔和,他看书的时候十分专注,看在别人眼中这比他平日里不经意流露的风情更为吸引人。 含羞草从窗户爬进来,见到屋内的崔景行,不由得愣了一下,片刻后扑打着茎叶飞过去,碰了碰崔景行的脸颊,然后稳稳地落在书上。 崔景行回过神摸了摸它,看着叶子合拢起来,笑道:“我还要看书,去一边玩。” 含羞草不挪动,它卷起一支毛笔在纸上写道:“伤眼。”灯下读书的确伤眼,崔景行的眼神再好也经不起这么糟蹋。 崔景行有些惊讶这小妖精的字写得倒是不错,他无奈地笑了笑,拿起含羞草把书合上,然后洗了把脸上床休息。 含羞草跳到他的胸口上,卷起一缕头发,一下一下地轻轻扯着。 崔景行见状问道:“怎么不高兴了?” 含羞草缩在他怀里不动弹了,看来是真不高兴了。 “和其他妖精打架打输了?” 含羞草用力扯了一下他的头发。 崔景行揉了揉头皮,“你再扯我就秃了。” 含羞草闻言立刻松开他的头发,勾住他的衣带,有一下没有下地扯着,把衣带都扯松了。 崔景行叹了口气道:“你还记得我和你说过的慕大人吗?” 含羞草动作微顿。 “我今日瞧着他的身形与你十分相像。”崔景行道,“你们妖精化形会找参照之人吗?”这小妖精怕不是看慕疏风长得好,就照着人家变吧?这要是让慕疏风知道了还不得气死? 含羞草一动不动似乎睡着了,也不知道有没有听清崔景行的问题。 崔景行戳了戳它,看样子真的睡死了。他也不知这小妖精是真的睡着了还是假的睡着了,原本他还打算求小妖精给他变个身看看,不过今日小妖精心情不好,他也不再继续打扰它了。崔景行拉上薄被,打了个哈欠也入睡了。 次日,崔景行刚到史馆,便有人带着圣旨来让他入宫面圣。崔景行早有准备,片刻也没耽搁便跟着那人进宫了。史馆其他人早就知道以崔景行现在的样子,根本不可能安居史馆一隅了,所以他们看着崔景行入宫,心中也只有些许羡慕,却没有惊讶。 那人带着崔景行直接去了皇帝的书房。小皇帝拿着一本书,百无聊赖地胡乱翻着,见到崔景行过来,也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崔景行行礼道:“臣崔景行拜见皇上。” 皇帝没有理他,过了好一会儿才抬了下手,“免礼。” 崔景行维持着行礼的姿态,胳膊都酸了,不过他收回胳膊后没有露出异样,神色如常道:“臣奉命前来教皇上读书。” 皇帝道:“崔爱卿坐吧。”说罢他便不说下一句了。 对方是一国之君,崔景行也不好催促。 二人僵坐了半个时辰,外面突然传来骚动声,片刻后慕疏风板着一张脸进来了。 小皇帝看到他便紧张,手脚都不值该怎么放,“相、相父......” 慕疏风扫了一眼崔景行道:“日后你便从四书五经教起,书一会儿我让人送过来。皇上,臣会随时过来。” 小皇帝想说什么,但看了慕疏风两眼又不敢说了。 慕疏风眉头轻敛,“皇上可是还有什么话?” 小皇帝小声道:“母后说,朕学的应该是为君之道。” 这话分明是在挑拨离间了,皇帝学的自然应该是为君之道,但慕疏风却拿着四书五经来教育他,搞得好像慕疏风要把小皇帝养废了似的。 慕疏风闻言倒也没有生气,太后时不时在背后挑拨皇帝,他都已经习惯了,左右也干预不了慕疏风,他也不在乎这些反对他的话。若是他一一在乎,那整个朝堂都是反对他的声音,只要那些人安安分分不干预他做事就行,他没有兴趣管别人高不高兴。 慕疏风看着小皇帝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同样是四书五经,臣能看出臣道,君能看出君道。上古时,君臣皆读三坟五典,典籍一样,有区别的只是个人眼界罢了。只要陛下用心背读,这经史子集皆是帝王之璞。崔大人,日后除了四书五经,还有各类经史子集也要教给皇上。” 崔景行看向皇帝,他日后又不能单指望慕疏风做靠山,日后的天下终究是皇帝的,他没有直接答应,而是先停顿片刻等皇帝回复。 小皇帝蔫蔫地说道:“朕知道了。” 崔景行便依言教导皇帝,他书读得多,懂得也不少,但真正教起学生来,还是有些不适,再加上皇帝不专心听讲,这一天的功夫才讲了一篇文章。 皇帝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高兴地说道:“时辰不早了,崔爱卿今日先回去吧。” “是。”崔景行看着吊儿郎当的皇帝,这若是把国家交到这样的皇帝手里,那这个国家也就算是完了,他觉得自己还是得跟慕疏风商讨一下如何教导皇帝。 离开皇宫后,崔景行没有立刻去找慕疏风,而是改路去了秘阁。慕疏风已经把允入秘阁的文书给他了,他直接把文书递给看守秘阁的官员,然后立刻被放进去了。 秘阁书库有三层楼高,这秘阁里的书虽然不轻易示人,但基本的保养还是会做的,所以里面并没有腐烂的味道。一踏入其中,一股陈旧的书香味便涌入鼻翼间,崔景行的心情都变好了。 他看着上面经史子集的分类标志,越过一排排书架,来到史部书架前。 史部书架上已经按照朝代区分好典籍了,他直接来到梁朝书架这里。其他朝代的史部典籍最少也占了一整排的书架,可梁朝却少的可怜,只占了一小块地方,连半个书架都没有占满。 崔景行拿起第一本书,这本书记载着梁□□到梁朝第四任皇帝时期的所有政令律法,他自小便有过目不忘的本事,秘阁里的书不让带出去,他便在这里直接背下来,回去再写在纸上。 背完一本书后,外面的天要黑了,崔景行把书放回去,然后便离开了。 崔景行刚离开不久,看守秘阁的一个官员便悄悄走进去。那官员没有去别的书架,而是径直走到梁朝史部的书架前,看着上面被翻动的痕迹,他摸着书脊,神情微冷。 入夜后,万家百姓已休息,但安平王依旧歌舞彻夜,灯火通明。在慕疏风霸道执政时,纸醉金迷也是皇族唯一能做的事情了。 安平王是当今皇帝的兄长,虽然是兄长,但比小皇帝却大了十五岁,如今已有三十有二,样貌随了先皇英俊非常,一举一动带着一股沙场上下来的野性。他是先皇打下天下之前出生的,幼时没过过什么好日子,但又聪明懂事,很受先皇宠爱。不过即便先皇再宠爱他,也没有把皇位传给他的意思,这也让很多人都十分费解。 安平王搂着一个漂亮的姬妾,端起凝脂白玉的杯子,杯子里装的是西域进贡的葡萄酒。他用手捏了捏那姬妾的腰肢。那姬妾身子一软倒在了安平王的身上,她轻轻打了安平王的胸口以下,娇媚地嗔怪道:“王爷。” 安平王大笑两声,仰头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 “王爷。”管家走到安平王旁边,小声道,“秘阁冯大人求见。” 安平王放下酒杯,怀里的姬妾识趣地站起来,“让他过来。” “是。” 屋子里还有很多身姿妖娆的舞姬,但冯大人一进来,直接目不斜视地低头行礼,“王爷。” 安平王笑道:“冯大人深夜来访可是有什么事?” 冯大人欲言又止。 安平王见他这为难的模样,起身道:“跟我来书房吧。” “是。” 书房里的脂粉味依旧不减多少,可见平日里来书房的姬妾也不会少,但冯大人却好似没有察觉安平王的作风,依旧维持着拘谨严肃的姿态。 安平王随意坐在椅子上,喝了一口茶水,“这书房里外都是我的亲信,有什么话就说吧。” “是。”冯大人道,“王爷,似乎有人想要动前朝史。” 安平王手做一顿,眸光微暗,“何人?” “史馆修撰崔景行。” “史馆。”安平王冷笑道,“还真是有人贼心不死。” “这......” 安平王看向他,“下去领赏吧。” “多谢王爷。” 管家没有离开,而是站在安平王身边等候吩咐,过了片刻他依然不见安平王发话,犹豫一下问道:“王爷,是否要将此人除去?” 安平王沉默片刻,看向明灭摇曳的灯花,伸手弹了一下那灯花差点就被熄灭,“区区烛火,何需动射日之箭?他既然在史馆当值,那就让人给他挑个错,扒了他这身官袍。” “不过我听说他与慕狗走的很近。” “哦?” 管家继续说道:“最近这位崔大人可是朝里的红人,他几次被慕狗提携,如今更是时不时地就去慕府走动,看样子和慕狗关系匪浅。有慕狗照拂,恐怕想要把他踢出京城不大容易。” 安平王脸色微沉。 “王爷,”管家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安平王,“动前朝史这事儿会不会是慕狗暗中授意?” 安平王盯着着方才一指可灭的烛火,周身的气场愈发阴沉,“又是慕疏风......无妨,秋后蚂蚱,他也跳不了多久了。进贡的美人挑选的怎么样了?” 管家道:“都挑选的差不多了,只是还没有经过训练。” 安平王皱眉道:“南蛮进贡的队伍马上就要入京了,速度快一点,不然如何把人混进队伍里?” “是。”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读者君对正版的支持,晚上还有一章更新,么么哒~ 备注:“气昌而情挚,天下之至文也。”出自章学诚《文史通义》(史德范畴,指做史之人要修炼心术,气平 情正,不以私人情绪影响修史公正。) 第29章 第二更 崔景行回到家中后匆匆吃了一口饭, 便立刻将所背典籍默写下来。 每次崔景行写东西的时候, 崔恩都不会在旁边看,但这一次崔恩却几次三番从崔景行背后经过,便是崔景行想要不发现异常都难。 崔景行放下笔, 看向崔恩笑道:“崔叔,有什么事吗?” 崔恩犹豫下才问道:“少爷在写梁史?” “只是搜集资料罢了。”崔景行道, “崔叔, 你我之间不必如此生分, 有什么话便直说就行。” 崔恩沉默一下道:“少爷可发现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 崔景行一点就透,立刻明白崔恩未竟之语,想必对方是想问当年他爹穆平生到底因何被株连九族。崔景行想起往事,心中便有些低落, 他淡淡地笑了一下,“我今日看的不过是梁朝政令律法罢了,更何况这些日子我放下心结后仔细想了想, 当年家父身居高位, 岂能仅仅因为修著前朝史而被株连九族?” “那是因为什么?”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 你我所见只是其中之一。”崔景行看着崔恩,“我猜测,当年先帝登基后便愈发纵情声色之中, 家父身为一国丞相自然看不惯, 在政令朝堂上家父与先帝多有不和,只是家父身居其位无法回避这些矛盾,最终累积到梁史一事上, 先帝才会将往日里诸多不满一起发泄出来。” 崔恩紧紧抿着嘴唇,半晌后才咬牙道:“所以即便日后当今皇帝允许少爷修前朝史,那也无法为恩公翻案?” 崔景行摇头道:“崔叔,你可听说过北魏国史案?” 崔恩道:“从前与恩公相交时,曾听恩公说过一段。北魏时期,崔浩惊才艳艳深受器重,当政主修国史,结果因其贪污受贿,再加上修史时不懂避讳,随意听从小人谗言,为标榜其直笔而书,将有辱北魏的国史刻在了石碑之上,所以被株连九族。不过当时朝局混乱,恩公说崔浩之死也与政党势力有些许关系。” 崔景行道:“崔叔,你可知不久后北魏皇帝如何看待?” 崔恩道:“恩公没有说。” “皇帝后悔了,”崔恩道,“不过即便皇帝后悔,也只说了一句‘崔司徒可惜’,从未有翻案一说。” 崔恩沉默良久,最后冷哼一声,“这群狗皇帝都是一个样儿。”崔恩这语气与以往的温和口吻不同,无端带了几分匪气。 崔景行惊讶地看了他一眼,心里对崔恩以前的身份有了些许猜测,最后说道:“往事不可追,后人心里自有公道,家父也不在乎那些虚名。” 可崔恩始终意难平,他给崔景行端了一碗补身汤,然后大半夜的就去院子里劈柴了。 崔景行摸着汤碗,觉得崔恩劈的不是柴而是先皇的骨头渣。 崔景行把汤喝完了,正好含羞草从窗户跳进来,结果窗户缝有点窄把含羞草给卡住了。 崔景行忍不住笑了一声,把刚背写完的纸张放进书匣里,然后走过去把窗户推开一些,“要不我在窗户上给你开一个小门吧。” 含羞草的叶子都合拢了起来,它又羞又恼,气的跳起来扯崔景行的头发。它刚扯了一下,突然想起昨日崔景行说他会秃,连忙按了按崔景行的头皮,想把头发都按回去。 崔景行笑着把它拿下来,然后用盆子给它洗洗澡,他与这小妖精相处起来很轻松,不用顾虑太多,所以一见到它就忍不住大吐苦水,“今日我去教皇上读书,这个小皇帝明年便要亲自执政了,如今还像个不成才的纨绔子弟似的。” 含羞草抬起叶子碰了碰崔景行的额头。 崔景行笑了笑,有些好奇地问道:“你平日里早出晚归的都在做什么?” 含羞草扭过身子不看他了。 崔景行见它不想回答,也不继续追问,“你若是进得去皇宫,便帮我吓唬吓唬他吧,让他好好读书。” 含羞草面向崔景行,以前它怎么不知道这人不但城府深,而且还这么缺德? 片刻后崔景行把含羞草从水里捞出来,然后给它擦了擦身子。 含羞草跳到桌子上,勾起一支毛笔写道:“妖也有妖的规矩。”言下之意便是不能帮崔景行去吓唬皇帝了。它虽然是妖,但也没有通天之能,若是被凡人抓到,也是会死的。它不怕一个十个凡人,却怕成百上千的凡人一起围殴,再加上那些稀奇古怪的兵器,简直是妖的噩梦,凡人太凶残了。 崔景行笑道:“我只是在说玩笑罢了。” 含羞草敲了敲他的脑袋,你呀。 崔景行捧着它上床休息,一想起明日还要教导小皇帝,他就头疼的睡不着觉。 含羞草按了按他的胸口,身上发着淡淡的绿光一闪一闪,似乎在沉思什么。 崔景行这一觉睡得不太好,含羞草压住了他的脖子,他有些喘不上气,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到身上趴着一个十分俊美的青年,他实在太困也没有深究。 第二日崔景行醒过来,回想起昨日半梦半醒间的梦境,他心跳都要停止了,他、他居然看到慕疏风趴在他身上! 崔景行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这实在太荒诞了,绝对是他做的一个梦,不过就算是梦也未免可怕。 崔恩给他端来洗脸水,见状问道:“少爷,怎么了?” “无碍,做了个噩梦。”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崔景行觉得自己要多想想别的,比如小妖精之类的,总好过慕疏风。 今日崔景行入宫后,皇帝异常用功。事反必有妖,崔景行暗中试探了一番,果不其然,早晨的时候慕疏风过来把皇帝给教训了一番。 崔景行不由得赞叹慕疏风对皇帝的惰性很了解,这样一来,倒是给他省去了许多麻烦。 但本性难移,皇帝也不过正经了一上午,下午时分他侧头看着崔景行道:“崔爱卿,朕听闻过几日南蛮会来进贡许多美人。” 崔景行道:‘臣并未听闻此事。’ 皇帝打量着他的眉眼,他不是第一次见到男生女相的人,却是第一次见到这样明艳动人的眉眼,忽然问道:“崔爱卿,你成亲了吗?” 崔景行板着脸道:“不曾。” 皇帝有些惊讶,“你倒是和相父像的很,朕见相父很是维护你,难不成......” 崔景行皱眉道:“皇上,臣与慕大人是君子之交。” “这么说来相父对崔爱卿没有其他想法了?” 崔景行起身行礼,“皇上。” 皇帝起身拖着他的胳膊扶他站起来,伸手轻轻擦了一下崔景行的耳边,贴近他轻笑道:“朕和你说着玩呢,崔爱卿真是一点玩笑也开不得。” 崔景行心头一跳,下意识后退半步。 皇帝顺势抓住他的胳膊,低声笑道:“崔爱卿可要站稳了。” “多谢皇上。”崔景行挣扎要行礼。 皇帝却不肯放手,反而欺身凑过去,“崔爱卿,你长得这样好,爱慕你的姑娘应该有不少吧?” “皇上!”崔景行脸色隐隐发白,他后退几步,没想到皇帝居然跟了过来,他再退就要贴在墙上了,他心里万分恼怒,可又不好直接发火,咬了咬牙道,“皇上,臣还有事,先告退了。” 皇帝伸手捏了捏他的脸颊,“崔爱卿可知欺君之罪是何下场?” 风吹窗帘,打在窗户框上噼啪作响,这不仅不显烦躁,反而衬得屋内的气氛更加死寂僵冷,崔景行遇到过对他有不轨之心的人,但从未遇到过如此明目张胆的人! 崔景行侧过头避开皇帝的手,心里的恶心的要命。 “嘭!”书房的门被一脚踹开,慕疏风一脸阴沉地站在门口。 崔景行一甩手,轻轻松松地把皇帝的手甩下去了。 慕疏风脸色漆黑地走进来,“皇上的功课是不是少了点?” 皇帝转身看向他,若无其事地笑道:“相父,朕只是在和崔爱卿说笑罢了。” 崔景行理了理袖子,低着头不再说话。 先皇子嗣单薄,大多夭折,慕疏风倒是动过换个皇帝扶持的念头,只是其他的皇子王爷还不如这位呢,他以为这位年纪小一点,只要好好教导终究能掰过来,现在看来果然是天生劣根! 慕疏风眸光微暗,如今细想下来,就算找一个不合适的人,也好比扶持一个昏君。 “相父......” 慕疏风打断皇帝的话,道:“崔大人身兼史馆之职,日后每日上午在宫中教导皇上,下午就回史馆做事吧。” 崔景行知道这是慕疏风在替他解围,他也不是不识趣的人,便拱手道:“下官知道了。” 慕疏风给小皇帝布置了许多功课,然后带着崔景行离开了皇宫。 长长的廊道通向宫门,二人一前一后安静无声。今日实在丢脸,崔景行一句话也不想说,此时又外人在身边,崔景行一向要强不喜欢示弱,所以没有流露出异样的情绪。 慕疏风从怀里拿出一个素净的手绢,落后半步等崔景行跟上来,然后把手绢递给他。 “多谢慕大人。”崔景行会意地接过手绢,攥紧手帕擦了擦脸颊,手帕上面似有若无的青草香让他的心平静了一些。 慕疏风沉默片刻道:“我不知他会如此。”他原本只是想让崔景行在小皇帝面前露个脸,让小皇帝对崔景行重视一些,毕竟他不可能一辈子呆在朝堂里,若是没有他的照拂,这个老狐狸再狡猾也会因为势单力薄而被人欺负。 崔景行神态冷漠地说道:“下官的容貌确实不够粗犷。” 慕疏风愠怒地瞪了他一眼,恨得牙根痒痒,这个老狐狸不是很聪明吗?今日他若是没有凑巧进宫,又该怎么脱身?现在还故作轻松地开起了玩笑,他想起来都后怕。 “慕大人。”崔景行平复了一下心情,然后问道,“下官听皇上说过几天南蛮会进贡美人?”、 “不错。” 崔景行犹豫一下,皱眉道:“以皇上如今的心性,若真有美人进贡入宫,恐怕皇上从此以后更会纵情声色,最后误国误民。” 慕疏风冷笑一声,这个皇位他也坐不了多久了。 崔景行见慕疏风没有回答,打量了一下对方的脸色,料想慕疏风已经有了应对之法,他很放心慕疏风的能力,只是他实在放心不下这个皇帝,不知若是爹爹在世该如何应对? 二人并肩行走了一会儿,慕疏风忽然问道:“若我有朝一日做出枉顾人臣之事,你会不会在史书上写我一笔奸佞?” 崔景行看了慕疏风一眼,然后继续低头看着脚下的路,半晌后才回道:“是非评判不可一概而论,古有项羽、曹操,岂可单一从一方面评判?” 慕疏风闻言露出一抹笑意,他熟稔地抬起手去扯崔景行的头发,再接触到发丝的那一刻,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现在在做什么,随即立刻顿住动作,然后若无其事地放下了手。 崔景行不明所以地看向他,“大人的手抽筋了?” 慕疏风敲了一下崔景行的头,然后拿出一块手帕擦着手。 崔景行下意识看向慕疏风的胸口,他想知道那衣襟里到底装了多少手帕。 这人今日想必受了很大的惊吓,慕疏风想了想便没有回尚书府,而是忙里偷闲送崔景行走了一段,路过糕点铺子时,他进去买了些糕点糖块送给崔景行。 崔景行自小便喜好甜品,他推辞几番,最后还是接过来了,眼睛时不时地往袋子里看两眼,看样子若不是慕疏风还在身边,想必崔景行都已经拿出来吃了。 慕疏风见他馋的厉害,笑了笑从袋子拿出一颗乳糖喂给崔景行,“高兴一些了吗?” 崔景行注视着慕疏风的手指,那根手指刚刚差点碰到他的口水,慕疏风这么洁癖的人居然会喂别人东西? 慕疏风回过神后也是尴尬不已,他瞪了崔景行一眼,呵斥道:“快吃!” 崔景行吓了一跳,被糕点噎了一下,他咳嗽几声,脸色微红,“多谢慕大人关心。” 慕疏风负手看着长街熙熙攘攘,忽然感慨道:“你和他真的很像。”一样的眉眼,一样的机灵,就连口味都差不多。 崔景行有些好奇道:“是大人的那位故友?” “嗯。”慕疏风道,“每次他被他爹教训或者受伤了,只要喂他吃一些甜品,他就活蹦乱跳了。” 慕疏风这形容可真不像是个正常人,崔景行暗道,如此幼稚的作风,那人该不会是个傻子吧?他没有把这个猜测问出去,毕竟这很不尊重人。 慕疏风道:“第一次看到你,我还以为是他回来了。” 崔景行犹豫一下道:“我记得大人曾说过那人已经过世。” 慕疏风没有说话,即便身边没有任何一个人能体谅他,但慕疏风从不觉得孤独,只是每一次从糕点铺子里出来,看到来来往往的人群,心里觉得很难过,他总觉得一转身至少应该能看到那个人,和那个人说说这街上的风光。可这长街人来人往,终究没有他想遇到的那个人,即便旁边站着个万分相似的人,但终究不是他想陪伴的那一个。 “慕大人如此惦念着他,若那位故友泉下有知,想必也是很高兴的。” 慕疏风转头看了看崔景行,“多谢。明日我派个人和你一起入宫,你不必担心今日之事还会发生。” “多谢慕大人。” “早点回家休息吧,我还有公务在身就不继续送你了。”慕疏风说罢也没有离开,直到目送崔景行走远。 崔景行回到家中后,终于忍不住吐了出来,他吐了一刻钟才停下来,一张本就瘦削的脸苍白下来,愈显病弱怜人。 崔恩心疼地拍着他的后背,“少爷,这是怎么了?” 崔景行不想让崔恩担心,没有将宫中发生的事说出来,他摆了摆手,“身体突然有些不适罢了,大概是中暑,崔叔,你给我熬点绿豆汤吧。” “好,我这就去。” 崔景行等崔恩离开后,看着桌子上的书册,突然一挥手全都扫到了地上。他深吸一口气,然后弯腰将东西捡起来放回原位。 屋子里有一面铜镜,过去崔景行并不在乎仪容,这镜子自打买回来也不曾换过,所以照起人来也不大清晰。崔景行手持铜镜,用手在脸上比比划划。 崔恩进来的时候吓了一跳,“少爷,你这是在做什么?” “崔叔,你说我留个胡子怎么样?” 崔恩想了想道:“恩公生前便留过长须,倒是显得很是儒雅。” 崔景行想起他爹那张温润儒雅的脸,有些泄气看着手里的镜子,“我爹长得那么儒雅,我怎么就长成了这个样子?” “少爷容貌也很好。”崔恩仔细看了看,顿了下道,“不过除去嘴唇鼻子,少爷的确不大像恩公,看来是随夫人的多。” 崔景行自打出生起便没有见过他的亲娘,听说是病逝了,他爹也没有再续弦,“崔叔,你以前见过我娘吗?” 崔恩摇头道:“我没见过,不过我听说过一些关于夫人的事情。听闻夫人长得犹如天仙下凡,不过也因为其容貌太过出众,所以也不怎么见人,免得给恩公招来祸患。” 崔景行很费解,“言过其实,一个人怎么会因为容貌而给夫家招来祸患?” 崔恩欲言又止地看着崔景行,片刻后还是忍不住说道:“少爷,你没事多看看女人吧,不是每一个人都像您一样只爱书籍的。古有祸国妲己,后有貂蝉西施,三十六计里还有美人计呢。” 崔景行沉默片刻道:“还是读书有趣。” “......” 崔景行又想起南蛮进贡美人一事,“崔叔,你说这四海诸国进贡,大多进贡有些奇珍异宝或特产,怎么这一次南蛮突然想起进贡美人了?” “少爷此言何意?” 崔景行道:“我是怕真被你给说中了——美人计。南蛮偏居边境之外,生活环境恶劣,他们怎么可能真的打算永远这么消停下去?”不过那个昏君,便不是美人计,只要是个美人他自己就能给自己找个圈套钻进去。 崔恩道:“天塌下来还有慕大人顶着。” 崔景行回想起方才与慕疏风一路并肩而行,轻叹一口气,低声道:“他也是人,所有事都让他担着,他总会有累的那一天。” 崔恩闻言警觉起来,“少爷,你可不要轻易插手此事。” “我明白。” 崔恩松了口气,随即又提心吊胆起来,“少爷,你怎么和慕疏风如此熟稔?”他家少爷竟然还会为慕疏风着想了! 崔景行哭笑不得道:“崔叔,我只是很佩服他而已。” 那就好,崔恩起身把汤碗端出去。 崔景行提笔练字,他要修身养心,绝对不能轻易破功,今日皇帝靠近他的那一刻,他竟然动了弑君的心思,还好慕疏风及时进来。想起慕疏风,崔景行有些走神,笔下的字渐渐变成翻来覆去重复的三个字——慕疏风。 他写到半夜终于撑不住,看着纸上一片的慕疏风,心中有些尴尬,连忙把纸都烧了,然后回床睡觉。今夜不知为何,小妖精竟然没有回来,崔景行依旧把窗户留着一道缝,等含羞草半夜跑回来。 第30章 父子反目 安平王府内依旧夜夜笙歌, 可安平王却没有坐在屋中观赏歌舞, 他让乐师们继续弹奏,自己却起身去了书房, 他来到书房后屏退下人, 然后握着墙上的一把弓箭用力一拉,地面轻轻颤动, 片刻后墙角露出了一个通往地下的阶梯。安平王顺着阶梯来到地下室。 地下室里站着七名容貌绝佳的少女, 她们长得都不错, 但各有特色,有清纯者有妩媚者,有英气者也有温婉者,她们见到安平王后齐齐欠身。 安平王打量着这七位各有千秋的少女, 眉头轻敛,似乎不大满意。 这时管家也从阶梯上走下来了,“王爷。” 安平王头也不回地挑剔问道:“这就是你挑选多日训练多日的人?” 管家道:“王爷, 这几个美人都代表了各种不同的美, 相信入宫后, 小皇帝总会喜欢一类。” 安平王摇头道:“还差点感觉。这些美人美则美矣,却缺少能让人眼前一亮的感觉。” “这......”管家不大明白安平王的要求,他将这些原本不算绝色的美人训练到今天, 明明已经到了倾国倾城的地步, 王爷怎么还会说不合适呢? “真正的美石无需刻意雕琢。”阶梯上突然出现一道声音,那声音十分悦耳,犹如一坛刚刚开封的美酒, 让人一听便先醉了一半,他的语调不紧不慢,好似再吟诵一篇诗文。 这地下室只有安平王的几个亲信知道,但安平王身边从来没有人是这个声音。安平王先是一愣,随后眼中带了些许杀气,他转头看向阶梯。 一个身子修长的男子手持一盏玲珑灯站在阶梯上,他一身雪白的长衫,外披一件白毛领的披风,头上随意簪带着一个木簪,松散的头发从鬓角垂下。这谪仙一般的气势,乍一看令人心神一荡,但仔细看去这人的容貌却只是清俊秀气,就连地下室里的几个美人都比他更美。 此人来历古怪,突然出现在这里,安平王没有立刻下杀手,他惊艳一瞬随后十分淡定地笑道:“阁下是何人?” 那人将玲珑灯换到左手,一步一步沿着阶梯走下来,“你不必知道我是谁,你只要知道我同你有一样的目的。” 安平王紧张地攥着拳头,悄悄扫了管家一眼,“我实在听不懂阁下的话。”、 “你难道不想造反吗?” 安平王脸色微沉,这人如此笃定,看来是有备而来。 那人走到安平王面前,玲珑灯里发出的光芒照在他的下巴上,他没有笑,被这灯光显得很是诡异,“正巧,我也不喜欢这个皇帝。” 安平王没有后退,而是凝视着那人的双眼,压低声音似带威胁道:“阁下到底是什么人?” “心有不平之人。”那人转头看了两眼那些美人,既没有嘲笑也没有赞叹,直接说道,“我要皇帝的命,你要皇位,不如你我合作,我来作为美人计的棋子,亲自入局为你开路。” 安平王道:“阁下不肯严明身份,我如何信得过你?” “过去的浮名何须惦记?日后你只要记住我名为苏狐便是了。” 安平王怎么可能轻易和一个刚见面的人合作?他已经暗示管家派人将书房围住,只待此人一出去便就地格杀。 苏狐大概也知道自己并不能让人信服,他抬手按在安平王的胸口上,轻轻一抓,安平王只觉整个心脏像是被一只手抓住了一般又闷又痛。 “噗!”安平王吐了一大口的血,后退两步又惊又怒地看着苏狐。 苏狐直到这时才露出一抹笑容,“古有妖狐妲己,如今怎么就不能再出一个呢?” 安平王心里有了一个十分荒诞的猜测,难道此人根本就不是人?他脑海里一浮现这个想法,身上立时出了一层冷汗,却不觉得热只觉得周围阵阵发冷,安平王故作淡定道:“阁下......” 苏狐打断他的话,不耐烦道:“我若是要害你,方才就能要了你的命。” 安平王一时之间思绪纷乱,他咬了下舌头,强自镇定下来,“阁下可否容我考虑考虑。” “好,明夜我再来找你。”说罢,苏狐提着玲珑灯,折身返回书房。 安平王松了一口气,瘫坐在地上,忽然他想起外面布置的杀手,若这妖怪误会了岂非要恼怒?他连忙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跑出去,只见外面的那些亲信还埋伏在书房外。 安平王脸色发白道:“你们有没有看到一个人出去?” 众人面面相觑。管家愣了下道:“那人走了?” 安平王抿了抿嘴,沉着脸道:“今日之事不准说出去。” “是。” “里面那几个美人......”安平王微微眯眼,“不能让她们走出去。” “是。”两个亲信领命后去了地下室,紧接着地下室传出数声惨叫。其他人才走进去将尸体一一抬出来。 “王爷,这......”管家有些惋惜地看着一具一具被抬出来的尸体。 “我自有分寸。”安平王瞥了管家一眼。 管家立时噤声,若他再多说一句,他的下场就和那几个美人一样了。 过了许久,书房前的人终于散去。一只超乎寻常大的白色雪狐从房梁上跳下来,它回头看了一眼地下室入口的方向,眼中带了些许轻蔑,然后从窗户钻了出去。 与安平王府相距不远的慕府今日早早地就熄灯了,府里没有一点生息,所有的草木都萎蔫起来好似在尽量缩小自己的存在感,仿佛准备迎接一场即将到来的暴雨之夜。 房前摆了一张椅子,慕疏风坐在上面一动不动,他手里拄着一根树条,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周身数十步连一只蚂蚁都不敢靠近。 月影移动,一只硕大的雪狐从墙头上跳下来,它十分优雅地走过去,看到房前的慕疏风,脚步微微一顿。 慕疏风眼睛微转,与雪狐对视一眼,他突然抬手,手里的树条飞向了雪狐。 雪狐从容不迫地跳起来躲过树条的攻击,微微眯眼地回视慕疏风。 慕疏风指尖一弹,周围刮起了阵阵妖风。妖风形成一个个小旋风袭向雪狐。 雪狐转了几个圈圈在小旋风中间周旋,片刻后它身上白光一闪,突然变成了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正是慕疏风的“父亲”慕白。 慕白冷哼一声,身影一转来到慕疏风面前,抬手打出一掌。 慕疏风屁股下的椅子瞬间成了碎末,他转了半个圈,衣袂还未落下,便立刻将这一掌回接。 二人的手掌打在一起,撞击出了一道白光和青光。两道光芒四散,将周围的草木瞬间斩断。他们彼此都没有退让,也没有收手。 慕白冷眼看着他,“你要拦我?” 慕疏风微微点头,“你若真的想搅乱太平河山,造成生灵涂炭,只怕这恶果最后会反噬到自己身上” 慕白道:“当年穆平生将我带回家,我便认定了他是我的主人,我活着是为了他,死自然也愿意为了他死。我知道我没读过什么书,做不到像你一样位极人臣,所以也没办法实现主人海晏河清的抱负。但主人枉死皇城数十年,这个仇我却不能不报。慕疏风,我等了太多年了。” 慕疏风手下微顿,正欲继续劝阻。 慕白忽然问道:“慕疏风,你饱读诗书,应该听说过‘朝闻道夕死可矣’这句话,主人就是我的‘道’。我不会管你做什么,你也不要管我。若是有朝一日你我站在对立面,即便我不敌你,最后身死,我也无怨无悔,总好过在这里做缩头乌龟苟且偷生。” 慕疏风抿着嘴唇不说话,但他依旧没有停下来的动作已经表明了他的态度。 慕白见状,手腕一抖,一道更猛烈的白光从掌心打向慕疏风。 阴风阵阵,周围的草木狂舞,白光斩断了慕疏风的发带,墨发散在风中。 慕疏风不甘示弱也放出了一道更强的青光。 慕白早有准备,他立刻回击。 青光和白光撞击在一起,爆发出更加猛烈的余波,直接将二人震得各自后退两步。 慕白捂着胸口,吐了一口鲜血,苍老的面容瞬间变了模样,他依旧一头雪白长发,但脸却变得十分年轻俊秀,若是安平王在此,定然会认出慕白就是今夜的不速之客——苏狐。 慕疏风倒是没有吐血,但紧紧抿着的嘴唇却渗出了血迹,他眼睛的颜色不断变换,最终还是变成了墨绿色,皮肤也更加雪白,发丝拂过脸颊,衬得慕疏风宛如艳鬼。 “好啊。”慕白用手擦了一把嘴,看着手心上的血迹。 慕疏风喉咙一动,将口中的鲜血咽下,他也受了不轻的伤,但他强撑着说道:“我扶你进屋休息。”他走过去扶住慕白的胳膊。 慕白侧头看了他一眼,对方那双墨绿色的眼睛清澈的犹如碧波湖水,但他却没有丝毫留恋,突然一掌打在了慕疏风的左肋。 慕疏风瞬间回掌打向慕白。慕白对掌一接,随后借力跳起,眨眼间跃过了围墙,消失在夜色里。 慕疏风只觉一阵气血翻涌,他捂着胸口呕出一大口鲜血。 “主子!”偷偷蹲在角落里的慕七扑过来,赶紧扶住慕疏风。 慕疏风挥开慕七的手,墨绿的眼眸沉了沉,咬牙切齿地盯着慕白消失的方向,“慕白。” 第31章 受伤 慕疏风被慕白偷袭, 身上伤的不轻, 但他不知道慕白到底想要做什么,一时之间也不敢离了朝堂,第二日依旧忍着伤去了衙门。好在衙门里的人也不敢正视他, 所以也没人看出慕疏风脸色病态。 午后,门外有人敲了敲门。 慕疏风放下手里的折子, “进来。” 来人看了慕疏风一眼, 他愣了下, 怎么今日慕大人的脸色这么苍白?不过他没有多问,反正多说多错,少说少错,不说不错。他低头道:“大人, 今日初一,可还去史馆审查?” 慕疏风压着嗓子咳嗽两声,他不能露出太多病态, 否则这朝中就乱了套了。还是一切如常吧, 想罢, 慕疏风将折子合上,“恩。” 崔景行给小皇帝上完课,前脚刚到史馆, 后脚就被几个修撰推去应付慕疏风了。崔景行心中哭笑不得, 脸上却皱着眉头,“又轮到我给慕大人送稿子了吗?” 白修撰嘿嘿笑道:“你也知道,咱们和慕大人也套不上近乎, 唯恐惹恼了慕大人。正好你和慕大人相处得来,你过去送稿子,也省的慕大人发脾气。放心,你手底下的那些活,我们帮你做了。” 崔景行推辞两遍无果,只好应下来,反正如今他对慕疏风的感官也不错,并不讨厌这个差事。 午后的阳光总是很温柔,连带着坐在窗边的慕疏风眉眼也柔和了许多,没有了以往的凌厉。 崔景行刚一推开门,就看到这幅活美人图,他神情恍惚了一下,压下心中偶然一瞬的悸动,“慕大人,这是上个月的史稿。” 慕疏风抬眼看向他,“放下吧。” 崔景行手里的稿子,扫了一眼慕疏风的脸色,犹豫一下道:“大人保重身体。” 慕疏风呼吸微顿,片刻后应了一声,“偶感风寒,无妨。”说着,他压着嗓子咳嗽了两声,咽下嗓子眼的腥甜。 崔景行看他的样子可不像是没事,想来别人也不敢劝,他坐在慕疏风对面,一边修改着慕疏风圈出来的史稿错误,一边思考该怎么再劝劝。 慕疏风忽然放下手里的笔,“有事直说,何必吞吞吐吐?” 崔景行道:“大人若是不适,就去小榻上休息片刻吧。” “无碍。” 在很多时候,慕疏风都是一个很固执的人,否则也不会传出他在朝堂上独断专行的流言。崔景行也不好继续劝,便不再说话了。 崔景行安静一会儿,慕疏风又开始搭话了,“你方才是在担心我的身体吗?” 崔景行心里纳闷,他表现的很不明显吗? 慕疏风沉默片刻,“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很久没有人为我担心过了。”说到这里,他嗤笑一声,觉得自己真是在重伤后就变得矫情。 “慕伯父也是担心您的。” 慕疏风自嘲地笑了一声,慕白在意的只有穆平生一人罢了。 崔景行听完这笑声,隐约明白了穆慕家父子并没有表面的那么父慈子孝,他心里有点不是滋味,虽然自己过得苦,但还是有崔恩对他关怀备至的,想不到慕疏风还不如他。 即便慕疏风再位高权重又如何?全天下都在盼着他早点死,当真是......高处不胜寒。 慕疏风揉了揉眉心,心烦意乱道:“喜欢逛街吗?” 崔景行摸不准慕疏风这话是什么意思,各种阴谋论在脑海里转了转,最后回道:“偶尔去书铺走一走。” “好,下衙陪我走一走。” “......是。” 第32章 醉酒 下衙后, 慕疏风带着崔景行去了一家大书铺。这个书铺来的经常是一些学子和进京赶考的考生, 所以里面人虽然多但却并不吵闹,老板也不会围着你转。 当然,与这家书铺的格调成正比的就是里面的价格, 一杯茶水就要半两银子,一本书更是相当于崔景行半个月的俸禄, 不过在书铺里面看倒是不收钱, 只是不能损毁书籍, 否则会罚两倍。 崔景行和慕疏风各拿一本书,默契地坐在一张小桌子上翻阅。 隔壁桌的学子压着声音论辩,从书本上的一句话,论到了朝局, 原本吵的面红耳赤的二人,最后一致开始骂起了慕疏风,左一句“慕狗居心叵测”, 右一句“慕狗不得善终”, 竟然诡异的形成了另一种和谐的氛围。 慕疏风充耳不闻, 好像被骂的人不是他,只是安静地低头看着手里的书。 崔景行微微皱眉,瞥了慕疏风一眼, 随后轻咳一声, “慕......” “霁清。”慕疏风打断他,顿了下道,“我的字。” 崔景行心中诧异万分, 他和慕疏风的关系已经好到可以交换字了吗?不过伸手不打笑脸人,于情于理,他也不会驳了对方的面子,“下官字浩然。”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慕疏风嘴角微勾,“想不到你这样的书呆子,居然能取这样硬气的字。” 崔景行听这话就不乐意了,之乎者也地说了一堆。 慕疏风敷衍地应了一声。 “......”崔景行在心里掐了自己一把,早就知道慕疏风说话不中听,让你嘴贱去搭理他。 “浩然,”慕疏风忽然道,“今日多谢你。” “慕......您何出此言?” 慕疏风神色微微尴尬,抿了下嘴唇,勉强回道:“多谢你陪我走一走。”显然说出这样矫情的话让他很难堪,若他还是棵草就罢了,可用人形对崔景行说这样矫情的话,他方才实在是脑袋一热。 “您心情不好?” “恩。”慕疏风没有继续解释。 旁边的两个学子越骂越激动,两句话不离“慕狗”。崔景行不悦地皱了下眉,道:“这里嘈杂的很,不如去酒馆走走?” 慕疏风沉默一瞬,点了下头,“走吧。只是你这身板恐怕酒量不好。” 崔景行的酒量确实不好,他正色道:“自古以来,过多饮酒并非好事,古时尚有酒禁警告世人。” 慕疏风听罢露出嘲讽一笑。 “......”难怪这么多人想杀了他,崔景行觉得自己都有些手痒了。 二人来到一个僻静的小酒馆,这里终于没有人骂“慕狗不得好死”了,崔景行松了口气。 慕疏风坐在靠窗的位置,担心崔景行不善饮酒,便只要了一壶女儿红。 女儿红酒性温和,其味甘美,并不会轻易让人喝醉。 崔景行坐在他对面,见小二把酒端上来,便给慕疏风倒了一杯。 慕疏风望着窗外,端起酒杯饮了一口。半晌后忽然放下酒杯,凝视着崔景行,“球球,我喜欢你。” 崔景行没听清前面的名字,但听清了后面的话,他看着那张熟悉的脸,心头一跳,“大人,您不会喝醉了吧?” 慕疏风仰头一口将杯中酒灌下,脸颊微微泛红,他起身捉住崔景行的手腕,“别走。” 崔景行连忙抽手,可却挣不开。 慕疏风微微低头,凑到崔景行的脸前,微微眯眼低声道:“我现在是万人之上的宰相,没人能伤害你了,你回来好不好?” 崔景行听明白了,这慕疏风保不准把他给当成谁了,他心里顿时升起一股火,低头狠狠地咬上慕疏风的手腕。 慕疏风的手腕已经见血了,可他还是紧紧地攥着崔景行的手,不肯放开,神色难过至极,“花盆里都没有水了,你也不来看看我,他们对我都不好。” 崔景行尝出血腥味,他连忙松口,心里不禁懊悔起来,早知道慕疏风是一杯倒,他就不该来这酒馆。 慕疏风两眼慢慢聚焦,似乎清醒了一些,放开崔景行,“你不是他.......” 崔景行神色冰冷地抽回手,揉着手腕道:“大人酒醒了就好。” 慕疏风拿起桌子上的酒壶,仰头把酒壶里的酒灌下去。 崔景行下意识地想拦他,可是没拦住,等慕疏风放下酒壶,他赶紧端起酒壶倒了倒,检查酒壶里还剩多少酒。 壶嘴滴酒未落,崔景行打开壶盖,闭着一只眼睛往里瞧了瞧,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 崔景行抬头去看慕疏风,结果对面的凳子上却没有人影。崔景行微微一怔,起身向四处张望,目光在凳子旁边停住。 慕疏风坐在凳子旁边,双手抱膝,下巴在膝盖上一搭。他坐在地上缩成一团,几乎和凳子一般高,看上去又可怜又可笑,难怪崔景行方才没看到他。 崔景行愣了下道:“慕大人,你这是在做什么?” 慕疏风的身体在微微摇晃,仿佛没有听到崔景行的问话,一句话也不肯说。 这是醉了?崔景行低头看他,“慕大人?” 慕疏风摇着头,“我不能说话。” “这是为何?” “我是草。”慕疏风抬起一根手指挡住了嘴唇。 “......”崔景行弯腰去扶他,结果慕疏风一动不动。 “我是草,我是草,我是草,我是......” 崔景行无可奈何,蹲在他旁边。 慕疏风歪头看他,“你学我?” “我也是草。” 慕疏风呆了下,“你是什么草?” 崔景行眨了下眼睛,“我是断肠草,你呢?” 慕疏风突然用手捂住了脸。 “你这是......” “我是含羞草。”慕疏风捂着脸说道。 “......”崔景行把他的手扒下来,“你看我,我能站起来。”说罢他站起来,还走了两步,“你也能站起来。” 慕疏风将信将疑地起身,学着崔景行走了两步,还没等他高兴,一阵微风从窗口吹过来,慕疏风忽然张开双臂,顺着风跑了,“我飞了!我被吹飞了!” “......” 崔景行哭笑不得赶紧追出去,可他腿脚不利索,一直追到小巷子里等慕疏风自己停下来才追上,他气喘吁吁地扶着墙,“慕,慕大人。” 慕疏风蹲在避风的小巷子里一动不动。过往的人群时不时地打量着二人。 崔景行沉默片刻,默默地和慕疏风拉开了距离。 过了一会儿,一个大腹便便的富商路过,随手扔给慕疏风几个铜板。又过了一会儿,出来几个人在慕疏风面前放了几个馒头。原来大家把他当成家道中落的乞丐了。 四周无人经过,崔景行上前拉了拉慕疏风的袖子,见对方纹丝未动,他便加重了几分力气。 慕疏风嘴角微微下垂,显然不悦,他不耐烦地一卷袖子,直接将崔景行给带到了面前,随后迅速捏住崔景行后脖颈。 崔景行半跪在地上,双手撑着慕疏风身后的墙面才没有直接压在对方的身上,他正想起身,结果后脖颈一被掐住就动不了了。 慕疏风微微眯眼,捏着崔景行靠近自己,二人的鼻子碰到一起,“球球。” 崔景行心中顿时乱了起来,不禁有些失神。他出生在一个大雪天,刚一生下来就雪白可爱,身上肉乎乎的,像个雪球儿一样,所以自幼的时候家里人就给他取了个乳名——球球,只是家破人亡二十载,他已经许久不曾听过了。 “求求你不要走。”慕疏风声音颤抖。 崔景行回过神,心中松了口气,原来是慕疏风说话大喘气,否则慕疏风怎么可能知道他的乳名呢?果然是他想多了。 “主子!”慕七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他大喊一声,连跑带跳地跑过来。 方才暧昧的气氛瞬间被打破,崔景行赶紧挣脱慕疏风的桎楛。他若无其事地站起来,“慕大人喝多了。” 慕七翻了个白眼,“我又不瞎。” “......”慕家的主仆一样说话讨人嫌。 见慕七过来接人,崔景行便告辞离开了,他慢腾腾地趁着日落回到家里。 坐在卧房里,崔景行始终心绪不宁,总是想起午后阳光里慕疏风那张侧脸,以及临别前二人鼻尖相触的触感。 崔景行尴尬地捏起一本书,开始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哒哒哒......”窗外似乎有人在敲窗,崔景行起身将窗户开了一道缝,一片草叶子探了进来。 崔景行见状赶紧把缝开大点,片刻后一整株含羞草钻了进来。 “小妖精?” 含羞草扑到崔景行身上打滚。 这副模样倒是少见,崔景行把它抓起来,“怎么了?和别的妖精打架打输了?” 含羞草没有说话,但所有的叶子并拢到一起,看上去蔫巴巴的。 崔景行放下它。 含羞草又开始打滚,然后摊在崔景行的腿上,叶片微微抽动,似乎在哇哇大哭。 崔景行哭笑不得,将慕疏风的事情扔到了脑后,赶紧去哄这位大爷,免得自己的头发又被拔。他一边安抚着含羞草,一边说道:“小妖精,我怎么觉得你今天的叶子变少了?”说着,他检查了一下其他部位,发现含羞草的草茎似乎被什么东西碾过,有些地方都已经折断了,看起来伤的不轻。 崔景行心中有些恼火,但又懊恼自己帮不上什么忙。他只好赶紧把含羞草放在床上,“小妖精,你能敷伤药吗?” 含羞草摇了摇叶子,不能。 “这该如何是好......也不知兽医能不能治?” 含羞草勾了勾崔景行的头发,在空中比划了几个字——我他妈是草。 “......”和慕疏风一样讨嫌! 第33章 谢罪 含羞草拍了拍崔景行的胸口, 示意他不要紧张, 它这伤并非一般的药物可以治疗,只能自己慢慢修养。 崔景行好歹和含羞草相处了那么长时间,立刻看懂了它的意思, 但始终难放下心,便不再继续读书, 收拾收拾躺下, 轻轻抱着含羞草睡觉了。 月上柳梢, 皎洁的光芒透过窗户照在床上,含羞草的叶子抽搐了一下,似乎做了什么噩梦。 崔景行咕哝了一声。 含羞草嫌他吵,用叶子按着他的嘴唇不动了。 次日崔景行觉得嘴上痒痒的, 舔了下嘴唇,舌尖在草叶子上划过,留下柔软湿润的触感。 半梦半醒间含羞草翻了个身, 迷迷糊糊地想着刚才那个触感.......突然它瞬间炸开了叶子, 整棵草清醒的不能再清醒了。它恼羞成怒地瞪着崔景行, 这个书呆子,真是......真是无礼至极! 崔景行打了个哈欠,今儿个这小祖宗怎么醒的怎么早? 含羞草觉得自己最近真是对崔景行太纵容了, 它得给崔景行一个警告, 免得这个人忘了自己的身份。于是它高贵冷艳地瞥了崔景行一眼,整棵草团城一个球从窗户跳走了,这段时间它再也不来看他了!让这个书呆子好好反思! 崔景行没当回事儿, 只当含羞草像往常一样出门玩了,于是清醒清醒后,起身穿衣服进宫给小皇帝授课。 小皇帝被慕疏风警告过之后,倒也不敢再唐突崔景行,每日听讲的时候倒也认真,只是听着听着就睡着了。崔景行也不怎么管小皇帝,他知道自己管不了,看来过两天得去和慕疏风说说,让慕疏风管一管。 巧的是,崔景行下午刚出宫门,恰好碰到入宫的慕疏风。但慕疏风没有像往日一样与他搭话,而是带着几分恼色瞥了崔景行一眼,冷笑一声便走了,这段时间他打算晾一晾崔景行,让这个人不要恃宠而骄。 崔景行摸不着头脑,低声自语道:“难道是昨日撞见他撒酒疯,所以被记恨上了?”他心中不由得有些忐忑,这慕疏风权倾朝野,日后修撰前朝史还得靠着他扶持,好不容易才和慕疏风交好,可不能栽在一顿酒上。 思及至此,崔景行决定回去买点礼品,得去慕府拜访一下,慕疏风虽然喜怒无常,但好歹也能讲讲道理。 下衙之后,崔景行去街上买了点糕点,他记得慕疏风喜欢这些东西,然后慢吞吞地迈着步子王慕府走。慕府所在正是官宅的聚集之地,周围路过的大多都是一些达官显贵,这些人时不时地看崔景行几眼,崔景行低着头不想与人搭话。 “那就是史馆那个崔修撰?”刚从马车上下来的紫衣青年望了一眼崔景行的背影,忽然阴阳怪气地笑了一声,“难怪能爬上慕狗的床,倒是有几分资本。” 旁边那人道:“以色侍人,色驰之时终究受人唾弃。” “不过崔修撰确实是天人之姿。”不知是谁插了一句嘴。 那人皱眉道:“徒有其表罢了。”说到此处,他回头去看插话那人,顿时一脸惊讶,“方齐?” 方齐拄着一根拐杖,他向来喜欢交友,所以无论对谁都是一脸笑意,但此时一张脸却冷得令人发寒,“继续说。” 那人脸色微微发青,“我听人说你刚把腰养好,结果出门又把腿摔伤了,怎么不好好养着?” 方齐道:“看猴儿。” “哪儿有猴儿?” 方齐看着他,不回答。 那人不解地与方齐对望,片刻后反应过来方齐是在骂他,“方齐,你他娘......别仗着你爹是吏部尚书就随便乱吠,吏部尚书算个屁!” 紫衣青年拉着那人的袖子,“小侯爷。” 小侯爷甩开他的手,几步冲到方齐面前。 方齐一拐杖敲在小侯爷的头上,“今天我看看你的脑袋里装的是脑子还是豆花!”二人撕打起来。方齐知道自己腿正瘸着,站着打不合算,便把拐杖一扔,一翻身将对方压倒,然后开始扭打。 崔景行不耳背,他隐约听到了好友方齐的声音,回头看了一眼,这一看心里一惊,怎么打起来了?要知道方齐可是出了名的八面玲珑,以前方齐对他多有照顾,他自然不能扔下对方不管,于是赶紧过去拉架。 崔景行走的急了些,左腿用不上力,便有些坡脚。 紫衣青年急的满头大汗,赶紧叫人过来拉架,但对面两个人打得火热,一众小厮谁也不敢上前。 “慕大人,”吏部尚书方知仁下衙后恰好和慕疏风遇到,两个人便弃了马车,边走边聊朝政,“临河县一案已经告一段落,朝中也该尽快给临河县派一个县令过去。” 慕疏风倒是出奇的有耐心,居然心平气和地解释道:“再等一等,今年科考应该很快就开始了,朝中如今的人不堪大用,临河县那边一团乱麻,还得找个有能力的人过去。” “大人所言甚是,是我考虑不周了。”不得不说,方知仁之所以能和慕疏风聊下去,还是因为他说话实在令人喜欢,从来不会说出令慕疏风反感的话,也难怪慕疏风与他交谈时会多几分耐心。 方知仁正要开口说起另一件事,忽然听到远处传来自己那个儿子的喊声,他脚步微顿,神情有些紧张。 慕疏风瞥了他一眼,“过去看看。” “多谢大人。”方知仁也不再端着步子,急匆匆地拐出小路去看方齐,结果就看到方齐和人打成了一团,旁边的崔景行上来拉架还被人一下子推趴下了。 “方齐!”方知仁怒喝一声,他平时教导方齐要有君子风度,想不到这小兔崽子大庭广众之下就做出如此失礼的事情! “崔兄!”方齐紧张地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崔景行,随后听到他爹的声音,然后一拳把小侯爷打倒,翻身压住他,“爹!快叫人来弄死这孙子!” 方知仁气得胡子都要炸开了,不复往日的儒雅。 小侯爷打不过方齐,知道方齐腿受伤了,便一脚踢在他的腿上,然后咕噜一圈滚到旁边,捡起地上的拐杖往方齐腿上砸。 崔景行下意识扑过去挡了一下。 负手走来的慕疏风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小侯爷也不管下面的人是谁,举起拐杖还要打。突然,他手腕被人抓住,回头就要骂人,结果对上了慕疏风那张死人脸。 慕疏风嘴角下垂,手一缩,只听“嘎嘣嘎嘣”两声,小侯爷的手腕就被捏碎了。他抬腿一扫,将小侯爷绊倒,慕疏风顺势放手,眼神冰冷地看着地上小侯爷。 小侯爷疼的汗都滴下来了,可他不敢哀叫,慕狗不是文官吗?怎么这么大的力气? 气氛紧绷许久后,慕疏风终于开口道:“如今百废待兴,国库耗损颇多。” 冷静下来的方知仁没有搭理自己的儿子,上前几步,顺着慕疏风的话道:“先皇建国时为忠臣义士封赏诸多。” “如今已经过去三十余载了。”慕疏风眸光微动,看向崔景行,“是时候把侯爵封号收一收了。”这每一个封号的背后不仅仅是荣耀,还是更多的俸禄和封赏。 “慕......”小侯爷伸手想去抓慕疏风的衣角,但手耷拉下来,痛的他晕了过去。 方齐扶着崔景行坐起来,一脸懊恼道:“崔兄,你怎么样?” 崔景行摇摇头,“不妨事。”不过是被敲了一棍子,以前穆府被收押天牢的时候,他受过的苦比这多的多,腿被废了也没要死要活。 慕疏风扫了一圈地上散落的糕点,心中隐隐明白崔景行是来找他来了,还知道赔礼道歉,他也不是斤斤计较的人,便原谅这书呆子早上的失礼了,他可真大度。 “还能站起来吗?”慕疏风负手道。 崔景行撑着地要站起来,“我可......” “你不能。”自己回答完,慕疏风俯身把他抱起来往慕府走,亏着这人背地里心眼儿那么多,结果还是栽到别人手里,真不知道是怎么活到这么大的。 “......” 方家父子面面相觑,方齐正要开口拦住他们,却被他爹踹了一脚。方知仁扯着方齐的耳朵,“小兔崽子,给我滚回去抄书!” “唉,爹,我腿疼!” 崔景行尴尬不已,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慕大人,您把我放下来吧。” “恩?” 崔景行怕慕疏风又小心眼儿,忙道:“大人一向喜洁,下官身上脏,怕污了大人的手。” “别逼我把你扔掉。”慕疏风自然不放心他自己走了,方才那小侯爷的一拐杖打的可不轻。 二人静默一会儿,崔景行有些尴尬地打破安静,“大人,昨日我不知你不能饮酒。”更不是有意见到你撒酒疯。 慕疏风低头看了看他,眼中露出些许笑意,不在意地说道:“无妨,我酒量一向不好。不过好在酒品还行,喝多了只是睡一觉。” “.......”您不是酒量不行,您这酒后的记性也不太行。崔景行决定把昨天的事情烂在肚子里。 门口,慕七正在迎着慕疏风,见他抱着崔景行回来,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慕疏风懒得和他解释,“拿点伤药到客房。” “是!”慕七连跑带跳地去拿药了。 慕疏风把崔景行放下后,就赶紧去洗澡了,看样子能忍着洁癖把崔景行抱回来真的不容易。 崔景行脱了外衣,抱着被子回想起方才的事情,一时之间摸不清慕疏风现在到底是什么态度。“到底生不生气了?”他摸了摸隐隐发烫的脸,暗道,慕疏风真是喜怒无常。 慕疏风洗澡很快,他换了身水绿色的衣服,衬得整个人如同青葱少年,一点也看不出在朝堂上呼风唤雨的威风样子。 “主子,药。”慕七从窗户外把药扔给他。 慕疏风接过药道:“查一查方齐他们为何打起来了?” “是!” 慕疏风拿着药转头看向崔景行,“把内衣脱了。” 崔景行抱着被子不撒手,硬着头皮道:“大人,我自己来就好了。” “呵。”慕疏风似乎想开口嘲讽他,但想到崔景行身上有伤,便忍了回去,“脱!” 第34章 身份暴露 “如此未免有失体面。”崔景行一面嘀咕着, 一面慢腾腾地脱衣服。 随着衣服被脱下, 后背一大片青紫露了出来。 慕疏风沉默片刻,沾了点药膏抹上去,“疼了就喊。” “恩。”崔景行趴在床上, 紧紧抓着枕头,闷哼一声, 顿时额头的汗珠就滚了下来, 喘息间都带着痛意, “大人.......” “呵,喊了也没用。”慕疏风抹药的手毫不留情。 “......”崔景行将脏话慢慢咽回去。 “方才怎么那么能逞英雄?” 崔景行颤声道:“方齐腿伤未愈,若是再被棍子打一下,恐怕难以恢复了。” 慕疏风动作微顿, “和你当一对瘸子兄弟不好吗?难兄难弟。” 崔景行没有接话,待药快涂完才说道:“他还年轻,不应该做个瘸子。” “那你呢?”慕疏风没来由地冒出一股火, “这一棍子要是敲在你脑袋上, 你就成傻子了。” 崔景行抓着枕头, 头也不回道:“‘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 舍生而取义者也’。”其实他方才也是下意识地去挡了一下。 “呵。”慕疏风冷笑, “你这腿不会也是‘舍生取义’瘸的吧?” 自然不是,崔景行的左腿下意识动了一下,这是在死牢里残的, 可他不能说,说了便说出了自己是死里逃生的漏网之鱼,届时不但自身性命难保,还会牵连到崔叔的安危。自他从死牢里出来的那一刻,他便与穆这个姓氏再无关联了。 崔景行翻身坐起来,行礼道:“多谢大人的药,改日下官再来拜会。” 慕疏风道:“天黑了,你这腿脚走到家恐怕街上都没人了。留下休息吧,崔府我会派人告知一声。” 崔景行有些为难。 慕疏风已经派人去送信了,他坐在椅子上点了烛花,苍白的脸色在灯下愈显疲倦。 崔景行微微一怔,“大人,您身体不适吗?” “风寒而已。”慕疏风用手帕捂着嘴咳嗽两声,将手帕上的血迹折叠。 崔景行犹豫半晌,“大人,还是要及时服药。” “恩。”慕疏风揉了揉眉心,待烛火烧的差不多了,走过去躺在了崔景行旁边,“睡觉。” 他说过要给崔景行一个教训,最近不会以含羞草的样子看崔景行了,但人的形态还是可以的。 这是崔景行第二次和慕疏风同床共枕,虽然不知道慕疏风为何要陪他睡客房,但他也不好主动问,免得把慕疏风给问的恼羞成怒,反倒不好了。罢了,又不是没睡过,崔景行翻了个身多给慕疏风一点空间。 半夜,慕疏风贴到崔景行身上,一只手按着崔景行的嘴唇,整个人紧紧压着他的胸口,夜半梦中呢喃,“球球......” 崔景行被“鬼”压了一夜的床,第二日大半的身子都麻了,他严重怀疑慕疏风让他留下就是为了当抱枕。 慕疏风见崔景行行动不便,心中也有些愧疚,便让崔景行坐了他的马车。 崔景行神色微秒地婉拒了,本来他和慕疏风之间就不清不楚,若是大早上再坐一辆马车去衙门,只怕他就再也洗不清了。 “慕大人,今日宫中选妃?”崔景行看着慕疏风整理官袍。 慕疏风微微颔首,“那日我已告诉你我的字,叫我霁清就好。确有此事,怎么了?” 崔景行假装没有听到前面那句话,他虽然要抱上慕疏风这条大腿,但也要保持距离,交换字这件事说说便罢了,日常没必要真的叫慕疏风的字,否则他总觉得一旦有些界限模糊了,那么日后就会有更多令他头疼的事情。 “慕大人,此事下官不宜参与。” “你今日上午不必入宫教导皇帝了。” “是。” 慕疏风见崔景行不愿与他同乘,便先走一步了,毕竟最近朝中的事情不少,他得早点去衙门,至于小皇帝选妃的事情,就让后宫的人去折腾吧,反正无论选什么样的妃子,最后都与他无关,更与朝中的事情无关。 “主子。”慕七跟着马车跑跑跳跳,“您让我查的事情已经查完了。” “恩?” “昨日那二人在背后贬低崔修撰,被方齐听到后说了两句,那个小侯爷就和方齐打起来了。” 慕疏风不解道:“贬低?” “就是骂的意思,他们骂崔景行勾搭你,说你和崔景行有一腿。” “无稽之谈!”慕疏风皱眉,看来上次杀鸡儆猴的效果并不算好,朝中养的蛀虫实在是太多了,整日无所事事,真得趁着会试得换一换血了。 慕七赞同地点头道:“可不是嘛,谁能看上您呐。” “......”慕疏风只当自己没听到,气得闭目养神,崔景行可喜欢他的原型喜欢的不得了呢。 主人不在家,崔景行也不好多留。上午不用进宫,他收拾完便从慕府出来,转道去了史馆,本以为一大早史馆不会有什么人,结果就看到老修撰在收拾东西。 老修撰听到脚步声,回头看了看他,面色僵硬半晌后,点头道:“崔修撰。” 崔景行回礼。 老修撰忽然长叹一声,“崔修撰,我知你不是攀附权贵之人,如今你与慕狗走的过近终究不是什么好事。” 崔景行板着一张脸道:“我与慕大人乃君子之交。” “呸,慕狗就是个小人。”老修撰顿了顿道,“临河县是我的故土,前几月发大水,我一直不能抽身回去看看我母亲,如今史馆的事务已经快交接完了,我也要告老还乡了。你是个不错的孩子,所以临别前我还是想嘱托你两句,与虎谋皮终究不是明智之举。” 崔景行指尖轻颤,他表面波澜不惊地看向老修撰,难道老修撰看出来他刻意接近慕疏风了? 老修撰别有深意地回视,片刻后摇摇头,“三十五年前,穆平生曾对我有恩。” 崔景行心里沉了沉,难免有些心慌,不过不可能有人认出来他。他强自镇定下来,茫然地看向老修撰,“老修撰此言何意?” “只是觉得崔修撰与穆夫人很像。” 崔景行嗓子有些紧,“世界上长得像的人很多。” “大概如此吧。”老修撰一边回头收拾东西,一边道,“若慕疏风没有谋逆之心,那么待皇帝把持朝政的时候,追随慕疏风的人就会和慕疏风一样万劫不复。可若是慕疏风有谋逆之心,他又怎么容得下你这样的史官呢?” 崔景行沉默不语。 老修撰继续道:“帝王能容忍史官记下他的污点,那是因为污点在他的容忍底线之上。若是越过了这条线......穆平生就是下场。慕疏风若要谋权篡位,用的手段必然不会光彩,他会留下知晓他肮脏行径的人吗?与他走的越近,将来的下场也就越惨。” 史馆的人都知道老修撰性格耿直,一向喜欢直言不讳,但若真的一点头脑都没有,老修撰有怎么可能平平稳稳地当了这么多年的史官?崔景行不敢苟同老修撰明哲保身的想法,反正他要修撰前朝史,即便不攀附慕疏风,最后只怕也是死路一条。 崔景行假装没有听懂老修撰的暗示,他转而问道:“老修撰,您知道穆平生当年到底写了什么而得罪先帝?” 老修撰沉默良久,这个秘密他已经埋藏许多年了。从见到崔景行第一眼起他便认出了这个孩子的身份,可是他不能相认,也不能说出来,平日里只好偶尔对其维护一二,只希望穆大人唯一的血脉能够平平安安地活下去。 “老修撰?” 老修撰回过神道:“若是有朝一日你辞官,不再过问朝事,便来临河县找我。届时我会将一切都告诉你。” “我.......”崔景行听到门口传来白修撰的声音,便收住口了。 白修撰和沈修撰一起进来,惊讶地看着屋里的两个人,“呦,你们今天怎么来这么早?” 老修撰冷哼一声,“今日就能交接完了,终于不用看慕狗的脸色了。” 白修撰笑道:“慕大人来的时候,您不都是躲在厕所里吗?” 老修撰瞪了他一眼。 沈修撰憋笑憋得脸通红,他干咳两声道:“改日我等为老修撰践行。” 崔景行看着老修撰忙忙碌碌的背影,无端地想起来几个月前他第一次和老修撰说话。那个时候他想进入秘阁调查前朝史,便问了老修撰有关秘阁的事情。老修撰第一反应居然就是他要去动前朝史,并用穆平生的下场来威胁他。 当初崔景行并没有疑心老修撰为何会那么想,如今看来老修撰早就认出了他的身份,也知道他是为了前朝史而回到京城。崔景行一向疑心病很重,可也知道老修撰并没有恶意,甚至也在默默地保护着他,否则当初就不会替他隐瞒身份。 自穆家家破人亡后,崔景行自己也被废了一条腿,那些京城里的故人对他爹闭口不谈,他也曾为他爹心寒过,现在想来还是有很多人在念着他爹的好,也有很多人在无声地用行动去感激他爹当年的恩惠,如同散尽家财带着他四处逃亡的崔恩,如同暗中维护他的老修撰。 崔景行阴郁多年的心不知不觉间明亮了许多,他低头微微扬起唇角,路过老修撰的时候忽然说道:“虽千万人,吾往矣。”纵使前方有千军万马阻挡,纵使未来是万丈深渊,他也不会放弃修撰前朝史,这是他爹曾经的事业,也是他如今的理想。 老修撰看了他一眼,张了张嘴,最终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第35章 掉马 皇帝选妃一事并没有耗费太多时间, 没用几天就已经落定。慕疏风倒是没有插手此事, 毕竟后宫之人还干涉不到前朝朝政,他没必要在这种事情上浪费时间,尤其是当他已经决定放弃这个小皇帝的时候, 更没有必要教导小皇帝去“远小人”。 少了慕疏风的管教,小皇帝便一日比一日放肆了, 也不再继续听崔景行授课, 每日在后宫厮混, 就连上朝的次数也少了许多。 崔景行并不喜欢这个皇帝,但是皇室血脉稀薄,看着当朝皇帝如此堕落,他心中难免生出几分恼火郁闷, 有心想请慕疏风约束皇帝一二,但慕疏风一日比一日忙,几乎见不到什么面。 如此过了一个多月, 崔景行终于在街上与慕疏风偶遇, 这一天他正打算去方府看望方齐, 没成想看碰见慕疏风站在一棵柳树下低着脑袋不知道在看什么。 “慕大人。”崔景行不紧不慢地走过去。 慕疏风转身看向他,微微颔首打了个招呼。 崔景行扫了一眼慕疏风的脚下,一群蚂蚁围成了一个圈似乎在交头接耳, 他忽然想起第一次在慕府留宿时, 半梦半醒见到的那群说话的蚂蚁。崔景行脚步微顿,先帝在世时,慕疏风还不是一朝宰相, 而是通晓玄学阵术的国师,那么那天他看见的会说话的蚂蚁,真的仅仅是错觉吗? 过去崔景行不相信鬼神之事,但自从与含羞草这个小妖精相识,他就不得不信了。 慕疏风见他不说话,便问道:“你来找我所为何事?” 崔景行不是来找他的,但此时也不好回绝,想了想便默认下来,“大人,皇上这几日未曾召下官去授课。” 慕疏风神色淡淡道:“那便不必去了。” “可......皇上终日沉溺于后宫,终究于国不利。” 慕疏风忽然反问道:“三国鼎立,缘何蜀汉先亡?” 是蜀汉不得民心吗?是蜀汉人才不济吗?崔景行是一个史官,做史官的前提就是饱览群书,他自燃知道蜀汉之亡,亡于后主刘禅,慕疏风不会突然提起此事......莫非慕疏风已经有了不臣之心?想要将皇帝废掉?可若真是如此,又怎么会把这么重要的事情告诉他? 崔景行心中惊疑不定,突然有些后悔过来打招呼了。 慕疏风似笑非笑道:“看来你也不是一个真书呆子。”难得看到这老狐狸露出尾巴。 崔景行端着架子,呆呆地说道:“下官不懂大人这话是何意。” “我能和你说,自然不怕你和别人说。”慕疏风道,“普天之下,谁不知我是一个‘乱臣奸佞’,你同别人说我没有谋逆之心,他们才不会信。我只是好奇,你身为史官,又该如何评价我?” 崔景行道:“下官只是一个史官,自当尽史官之责,一切当以事实秉笔直书。更何况大人行事从不会顾及他人评价,下官怎么评价重要吗?” 慕疏风沉默不语。微风拂过柳梢,衬得他单薄的身影愈显寂寥。 半晌后,慕疏风终于开口,“不重要。”不管崔景行怎么评价,他都不会改变主意,可他为何想要听听崔景行对他的看法呢?难道真仅仅是因为那与故人球球相似的容貌? 慕疏风在心里否定了这个理由,因为他清清楚楚地知道崔景行与球球是两个不同的人。或许是因为他以另一个身份与这个书呆子相处的太融洽了......原本从来不曾想过会有人理解他、支持他,崔景行却突然闯进他的世界,这是一个聪明的人,也是少有的对他很好的人,让他难免会产生一些错觉,好像这条路上终于能有一个人会理解他,原来自始至终都是他的痴心妄想。 反正他永远被人唾弃、辱骂,也不差史官这一两笔。 慕疏风神色如常道:“你不必惶恐。我既然答应过你,支持你修撰史书,无论何时都不会食言。”说罢,他转身走了。 崔景行望着慕疏风的背影,微微抿了一下嘴唇,心里突然好像憋着一口闷气,堵得他难受至极。 树下的小蚂蚁们聚在一堆瑟瑟发抖。 直到慕疏风离开许久后,崔景行才回过神。地上的蚂蚁还没有离开,它们聚成一团,头上的小触角点来点去,似乎在议论什么事情。 崔景行半蹲下来,盯着它们观察了半晌,“你们也会说人话吗?” 所有的蚂蚁刹那间僵住,片刻后飞快地往树洞里跑。 崔景行眼疾手快抓住一只蚂蚁,“看来是会说话。”瞧这群蚂蚁的样子,活脱脱的此地无银。 那是一只红色的蚂蚁,只有半个指甲盖那么大,不断挥舞着几只脚。过了一会儿,见自己装傻无望,哭丧着问道:“你到底是什么妖怪?” 崔景行沉默一瞬道:“含羞草。” 红蚂蚁愣了下,“你也是含羞草?你和方才那个大魔头是什么关系?” “大魔头?”崔景行扫了一眼慕疏风离开的方向,“你说的可是慕大人?” “废话,若不是他把我们召来,我又怎么会沦落到你的手里?” 崔景行心跳的速度加快了几分,他屏住一口气,眸光微动,“你方才说的是‘也’,难道那个大魔头也是含羞草妖?” 红蚂蚁意识到自己似乎说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它尖叫一声,连忙反驳,“不是我说的!” 那就是它说的了,崔景行的心跳无法平复,反而呼吸都乱了起来,世界上当真有如此巧合的事情吗?慕疏风居然也是含羞草妖?他不相信与慕疏风与小妖精没有关联,难怪慕疏风的身形和小妖精的人形十分相似,难怪最近慕疏风对他十分熟稔亲近.......可慕疏风的性格与小妖精未免相差太多了。 不过崔景行并没有在性格差异方面思索太久,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他自己不也是习惯了在人前伪装吗?可慕疏风若真是小妖精,那他方才的回答未免有些过于冷漠无情了,也不知它在背地里会怎么委屈,崔景行想到这里懊悔已经掩盖住了惊讶。 红蚂蚁一直在注意崔景行的表情变化,它见崔景行很快就冷静下来,有些纳闷道:“你好像并不怎么惊讶?” 崔景行的脑子里浮现出许多念头,一时在想慕疏风扮成小妖精潜伏到他身边到底是何用意,一时又在想慕疏风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心不在焉地回道:“惊讶并不能解决问题,有惊讶的时间,不妨用来思考。” “虽然我听不懂你在说啥,但我觉得你说的很有道理,所以你能把我放了吗?” 崔景行笑了一下,原本就十分俊美的脸更加光彩夺目了,“我再问你一个问题,你若是答得好,我就放了你。” 红蚂蚁纠结地握起了前足,两根触须一晃一晃,“好吧。” “方才慕大人在和你们商讨什么事情?” 红蚂蚁道:“大魔头在和我们打听一件事。” “打听什么?” “这是第二个问题。”言下之意就是不打算回答了。 崔景行道:“那我就再问一个问题。” “你方才说你只问一个!” 崔景行轻轻弹了一下红蚂蚁,“我为刀俎,你为鱼肉。” “.......”它早该知道,和大魔头认识的人能是什么好人,恐怕它今日要折在这里了,红蚂蚁一边抽泣一边道,“他在打听皇室血脉,想要找一个年龄在六岁左右、被人忽视、头脑聪明的皇室血脉。你不要问我为什么,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崔景行立刻明白了慕疏风的用意,对方这是想要另立新皇,他还以为慕疏风想要自己做皇帝,不过若慕疏风真是含羞草妖,也的确做不了皇帝。 其实他也并不在意谁做皇帝,只要国泰民安就好。崔景行不习惯轻易袒露自己的心声,但小妖精是个例外,它以另一种姿态强势介入他的人生,短短几个月就成为了崔景行一生难得的知交,很多崔景行不愿意在人类面前展露的东西,全都在小妖精面前一点一点显露。 崔景行放下红蚂蚁,怔怔地望着前方,方才那道熟悉的身影早已消失在拐角,他突然觉得自己有必要和慕疏风重新阐述一下自己的观点,他并不对此行径痛恨鄙夷。不过登门拜访未免有些刻意,“看来得等他变成含羞草再谈谈了。” 思及此处,崔景行也没了继续探望方齐的心思,转身便回家了。 夜半时分,刺骨寒风从窗户缝钻进来,崔景行等了大半夜也没见含羞草妖回来,他坐在灯下哆嗦了一下,犹豫许久放下手里的书,起身推开窗户。 一股寒风卷着初雪扑向崔景行的脸,窗外月光皎洁,与白雪相映,衬得夜晚都明亮几分。一颗嫩绿的小草缩在墙角,在白雪里十分醒目。 崔景行指尖微抖,盯着小草望了良久,最终无奈地叹了口气,出门走向墙角。 见崔景行出屋,小草往雪地里缩了缩。 崔景行把它挖出来,含羞草的叶子都耷拉了,看起来比上次见面还要凄惨,“怎么不进屋?” 小草抖抖抖,看样子被冻的不轻。 崔景行赶紧把它塞进怀里,匆匆回屋,不大好使的左腿走快了一瘸一拐。 进屋后,崔景行突然想起来,这小草已经不单纯是一只含羞草妖了,它还是在朝堂上独断专行的慕宰相。崔景行的身体僵硬一瞬,小草从他怀里跳出来。 “咳。”崔景行回过神,突然不知该怎么打招呼了。 小草不知崔景行心里怎么想,它跳到崔景行身上,噼里啪啦地一顿抽打,把崔景行身上的雪给拍下去,心道,不穿外衣就跑出去,这书呆子不会真呆了吧?于是小草又在崔景行的脑袋上狠狠拍了两下。 崔景行被拍的有些发懵,晕头转向地被小草牵着头发上了床。 将崔景行安顿好,小草钻进崔景行的被窝里,卷着一缕头发扎进了咯吱窝里,不停地扯着,看样子心情很不好。 崔景行看着小草这熟练的动作,半晌后也没有说话,因为他不知该怎么说,如果直接点明慕疏风的身份,依照对方以往的作风只怕是要恼羞成怒.......看来只好将计就计陪着慕大人装疯卖傻了。 “今日我见到了慕大人。” 小草突然不动了。 崔景行继续说道:“当朝皇帝昏庸无能,如今慕大人在朝还好,若有朝一日慕大人退隐归田,只怕朝堂就乱了套了,如果能另立明君倒也是一件好事。可惜皇室血脉稀薄,只怕明君也不是那么好寻的。” 慕疏风听完崔景行的话,心中的郁气顿时散了不少,情绪也不像白日里那么低落了,他差点忘了崔景行在外面一直伪装成忠君爱国的书呆子,又怎么会轻易坦露心迹?也只有对他这个含羞草原型才能显出几分真情。 小草叶的叶子立了起来,一摇一摇地看起来十分愉悦。 但没过多久,慕疏风却觉得更加郁闷,难道他一朝宰相的身份还比不上一个妖怪吗?这书呆子宁可和妖怪相交,也不愿与他多来往。 小草叶子突然用茎抽了一下崔景行的脸,翻个身跳到花盆里不理他了。 崔景行的眼泪都快被抽出来了,他郁闷地揉了揉脸,话都说开了,怎么还打他?这慕疏风果然是喜怒无常,即便变回了原型也是本性难移,他怎么会觉得慕疏风与小妖精的性格不一样呢?明明像的很! 第36章 杀机四起 次日一早, 花盆里已经空空荡荡, 含羞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崔景行看了看花盆,还是觉得慕疏风和小妖精是一个人这件事有点离奇。崔景行满脸郁闷地嘀咕道:“他图什么啊?” 阳光在镜子上反射,晃得崔景行眼睛疼, 他抬手挡住眼帘,望着镜子的方向愣了下, “难道仅仅是因为我这张脸?”慕疏风说过他和一位故人长得像, 仅仅因为一张相似的脸就能让慕疏风不惜以原型留在他身边, 想必那位故人的身份非比寻常。 从前崔景行一向不喜欢关心别人的事,如今倒是有些好奇慕疏风那位故人的容颜了。 “少爷,”崔恩推开门,端着洗脸水, “昨夜下大雪了,今天您多添件衣服。” “恩。”崔景行挡住嘴打了个哈欠,下床梳洗一番后就赶紧往衙门赶了, 他这副腿脚碰到下雪下雨的天气, 总要比他人要在路上多耗些时间。 老修撰已经交接完手里的事务了, 所以也不再来衙门,今日的史馆冷清了几分。沈修撰笑道:“少了老修撰喝茶水的声儿,还怪不习惯呢。” 白修撰道:“听说过两天还要过来一个修撰, 也不知哪个倒霉蛋要来?” “史馆的事务清闲, 若是没什么往上攀爬的心思,来这儿也挺好的。”沈修撰看向崔景行,笑了声, “崔修撰,你说呢?” 崔景行抱着小手炉,正低头看着书,烤着手,他茫然地抬头看了一眼。 沈修撰叹了口气,“崔修撰,你可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也不知这性子是怎么和慕疏风搅和到一起的。 崔景行不赞同地摇了摇头,“书中自有妙趣。” 沈修撰无奈地笑道:“你怎么这么喜欢读书?我听说你最近经常去秘阁,这回你倒是找到了乐子。” 崔景行认真地点了点头,“秘阁中的藏书的确丰富。” “今天还去吗?” “去秘阁的机会不易,自然要去。”虽然秘阁中有关前朝史的书籍差不多都翻遍了,但崔景行还是想仔细再读一读,没准儿会有什么收获。 沈修撰看着他,忽然问道:“崔修撰去秘阁仅仅是为了读书吗?” 崔景行心中微紧,面上平静如常反问,“不然能为什么?” “秘阁中倒是有许多外面没有的藏书。”沈修撰意味深长道。 崔景行神色淡然没有继续接话,心里却提防了几分,这沈修撰今日好生奇怪,好似在故意套他的话,难道是在试探他有没有查前朝史?可是这件事与沈修撰有什么关联呢? 崔景行想不通此事,但心里已经决定于沈修撰拉开距离,不再过多接触。 下午时分,崔景行结束了手里的事务,收拾收拾东西便提前去秘阁了。秘阁中依旧没有什么人,他和看守秘阁的冯大人打了声招呼,然后熟门熟路地来到前朝典籍摆放的位置,接着上次看到的地方继续扫阅,几乎是一目十行,虽然他看得快,但记忆力好每个字都没有落下。 忽然崔景行的手在典籍上微微一顿,“昭明十年冬,腊月十三,孟皇后过桑野而诞公主乐安。”作为一个史官,崔景行对年份是最为敏感的,更何况这个日子是每一个本朝史官都牢记于心的,因为本朝的太-祖皇帝就是在这一天出生。 “太-祖皇帝居然和前朝公主生在同一天。”或许一般人看见只能说是巧合,但是史官的心思总是比别人要多几分,更何况这段话是整个秘阁典籍中唯一本朝和前朝有交集的地方,崔景行将这段文字牢记于心,然后又看了一会儿书便打道回府了。 崔景行前脚刚离开,看守秘阁的冯大人就从暗处走过来,翻开崔景行方才停留片刻的那本典籍,将典籍悄悄塞进袖子里离开了秘阁。 安平王府依旧是夜夜笙歌,冯大人从侧门被带去了书房,等了半晌后终于看到安平王衣带宽散地走进来。他连忙起身上前,将袖子里的典籍递过去,“王爷,下官最近一直在盯着崔景行,今日他多看了一会儿这本典籍。” “哦?”安平王知晓崔景行八成是在查前朝史,只是他从来不觉得那个小史官能查到什么,所以也没把那个小史官当回事儿。 安平王撩起衣摆靠在椅子上,单手拿过来典籍翻了翻。忽然他目光微顿——昭明十年冬,腊月十三,孟皇后过桑野而诞公主乐安。 他脸上闪过一瞬怒意,片刻后神色如常地将典籍按在书案上,低声笑道:“本想等事成之后再处置他,如今看来是等不了了。” 冯大人好奇地望了一眼那页典籍。 安平王眸中冷意渐深。 冯大人后知后觉赶紧收回目光,收在袖子里的手发起了抖。 安平王忽然笑道:“不过是一本书,冯大人不必如此紧张。”说罢,他将典籍还给了冯大人。 冯大人抹了把额头的冷汗,干笑着双手把典籍捧过来,“下官告退。” 安平王挥了挥手,低头看着灯花,半天后叫来一个侍卫低声嘱咐了两句。 夜色已经很深了,冯大人每次来找安平王都是偷偷过来,所以也不敢坐轿子,便孤身一人往回走。皎洁的月光映在路边的雪堆上,回家的路倒也没有那么黑,但冯大人却总觉得四周阴森森的,比往日要可怕许多。 前方路过一个小吃摊,摊主正要准备收摊。冯大人看见了人影,心里便放松了许多。 摊主见冯大人气度不凡,想必是个有钱人,便笑着招呼,“老爷,买点桂花酥吧。” 秘阁的差事清闲,平日里也难有收受贿赂的机会,所以冯大人不是什么有钱的官员,这桂花的味道对他来说就是山珍海味,想了想便拿出几个铜板买了点。 桂花酥一入口,浓郁的桂花香气在口中蔓延。冯大人正要称赞摊主,突然觉得喉咙一紧,那桂花酥就像是利刃一般卡在喉咙里,他想咽下去却觉得浑身僵硬,猛地吐出一口黑血,倒在了地上。 摊主弯腰将他怀里的典籍拿出来,转身回了安平王府。 “阿嚏!”崔景行刚吃完晚饭,忽然鼻子一酸,赶紧挡住嘴打了个喷嚏。 崔恩放下手里的碗筷,担忧地看着他,“少爷,是不是穿的少了?我一会儿去请个郎中。” 崔景行抬手制止他,“无碍。” 崔恩哪里能放心?他起身麻利地将碗筷收拾收拾,“少爷,我去郎中那儿拿点药。”说完,他不等崔景行拒绝,便出了门。 崔景行轻叹一声,对自己这个动不动就生病的身体真是无可奈何。郎中住的地方离崔家有点远,崔景行自然不能在客堂一直干等,便回屋去整理典籍资料。 灯花跳动,崔景行侧头拨弄了一下,继续提笔。 忽然,一阵烧焦的烟味在屋子里渐渐弥漫开来,崔景行皱了下眉,“崔叔?” 崔恩没有回答,看样子是还没回来。 崔景行便出门去看看,一拉开门,一股浓烟涌入卧房。只见对面的屋子里大火汹涌,火焰顺着木头柱子窜上去,不消片刻,整个屋顶都被烧着了。崔景行心中一惊,赶紧回屋去拿史料,等他再跑到门口火势已经蔓延开,大火将整个卧房都包围了。 崔景行一边抱着史料,一边被浓烟呛得不住咳嗽。他转身跑向卧室的窗户,突然一支短箭破窗而入,直取崔景行的胸口。 崔景行霎时脸色一白。 就在这个时候,一道绿光挡在崔景行面前闪过,短箭被那道绿光拦了下来。但可能射箭的人也不指望一支箭就能射中,随即接二连三的短箭从窗□□进来。 崔景行下意识后退两步,眼看着后腰就要撞在桌角上。 忽然一缕墨绿的长发从眼前飞过,一只手拦住崔景行的腰,咣当一声将桌子撞歪了。崔景行整个人都被一个高大的人影包裹起来。 崔景行微微抬头,望向面前突然出现的这个人。此人生的几乎与慕疏风一样,细长的丹凤眼略微上挑,长眉如刀冷峻超凡,但肌肤胜之更白皙几分,墨绿的长发显得他比慕疏风多了几分妖魅。 射进来的短箭都被那人挡了下来,没过多久射箭的人终于停了下来。 那人放开崔景行的腰,手背都被桌角撞青了,但却好似没有感觉到疼痛,冷着一张脸,表情丝毫没有变动。 崔景行暗暗打量对方,这人明显不是凡人,可他认识的妖怪只有慕疏风一个,再加上这一模一样的脸,恐怕这个人就是慕疏风本人了。想必是慕疏风像往日一样变成含羞草过来睡觉,结果碰上了这种事,情急之下变成了人形。 慕疏风也意识到自己突然变成人形,八成是要露馅,他心里有点慌,但脸上却没有什么表现,“火烧进来了。” 崔景行回过神,小心问道:“您能施个法把火灭了吗?” 慕疏风冷眼道:“你知道我是谁?” 崔景行沉默一瞬,没有戳穿慕疏风的身份,“你是含羞草妖。不过你人形和慕大人挺像的。” “哼。我见你总念叨那慕疏风,想必他的人形不错,便照着幻化的。” “原来如此。”崔景行心中叹息,慕大人此时撒谎撒的欢,日后若是露馅恐怕就要恼羞成怒,杀他灭口了。 慕疏风微微颔首。 崔景行被浓烟呛得咳嗽了几声,“那您能施个法把火灭了吗?” 慕疏风轻轻抿了一下嘴唇,“我不会。” “你不是妖怪吗?”崔景行呆了呆。 慕疏风皱眉,“谁告诉你妖怪就会灭火?”他是含羞草妖,又不是水妖,不被火烤的动不了就不错了,还想让他灭火? “话,话本里都这么写。” 慕疏风嗤笑一声,“话本里还写你们穷书生都能娶到娇妻美眷呢,你不还是这副德行。” “.......”这阴阳怪气冷嘲热讽的语气,果然是慕大人没错了。 慕疏风催促道:“快点跑。”随后他化作一道绿光,变成了含羞草缩进崔景行的怀里。 崔景行只好笨手笨脚地爬上窗台,从窗户翻了出去。 崔景行将史料放在地上,扶着院墙喘息,回头再看,整个房子都已经被大火吞噬了,到底是谁想要杀他。 含羞草探出几片叶子,往着火的房子那里张望,“你得罪什么人了?” 崔景行摇摇头,“我平日里只看书,从来不接触什么人。” “那慕疏风呢?” 崔景行面不改色道:“慕大人宅心仁厚、明辨事理,是个睿智的好人,从来不会在背后对我下杀手。”慕疏风权倾朝野,就算要杀他,也就直接找个罪名把他拉出去砍了,哪会费这回事? 慕疏风不知崔景行心中所想,但是被对方这番吹捧,心里十分慰贴,决定明日给崔景行补偿个新房子,不然这书呆子恐怕就要睡大街了,这实在有损朝廷官员的颜面。 崔家的火势很大,很快就被路过的打更人发现了,对方赶紧敲敲锣。四周的街坊邻居听到动静,赶紧拎着水桶跑过来救火。 “少爷!”人群里突然传来崔恩惊慌的呼声。 崔景行高声回应,然后把含羞草露在外面的小叶子往衣服里塞了塞。 崔恩穿过人群跑到崔景行这里,吓得手脚都发抖,“少爷,你没事吧?” “我没事,崔叔,你先去救火吧。” 崔恩不放心他,便和邻居打了声招呼,先送崔景行去客栈休息。周围的邻居和崔恩相处的还可以,在加上同情他家里着了火,便让他先送人,灭火的事情他们先帮忙。 第37章 借住慕府 崔景行腿脚不利索, 留下来也帮不了什么忙, 便抱着史料老老实实地去客栈了。崔恩将崔景行安顿好,便也回去救火。 客栈的条件比崔家好多了,但是崔景行却辗转难眠, 任谁差点被射杀且家还被一把火给烧了都睡不着,到底是谁想要杀他? 没过一会儿含羞草想起了什么, 突然从崔景行怀里跳出来, 卷着他的头发往床外飞, 看样子急得不得了。 崔景行赶紧按着头皮起身,免得被它扯秃了。 含羞草伸出一根小茎指了指茶壶。 “你要喝水?”崔景行下床去倒茶,却被含羞草拍了一下脑门。 “......”崔景行无奈地叹了口气,“你现在不是能说话了吗?” 慕疏风装哑巴装惯了, 竟然忘记自己已经现过人形了,于是开口道:“我要洗澡。方才火焰里的灰沾了我一身。” 崔景行沉默不语,他差点忘了慕大人有洁癖, 于是管小二要了一盆干净的温水。 刚将含羞草轻轻泡进水里, 含羞草便伸出两根小茎扶着盆沿, 靠在洗脸盆上舒舒服服的泡澡。不过这幅样子看上去可并不享受,因为它整棵草都十分萎靡,一些茎上伤痕累累, 叶片都掉落了许多, 还有一根茎直接折了下来。 崔景行觉得慕疏风的伤势有严重了几分,他有些担忧道:“你不用吃点疗伤的药吗?” “无碍,一般的伤药对我没用。” 崔景行看着就觉得凄惨, 下意识地碰了碰破损的草叶,小声问道:“不疼吗?” 慕疏风怔了下没有回答,转而问道:“你明天打算怎么办?” 崔景行也意识到自己失态,接着话回道:“先去报案,然后请个假收拾收拾东西,找个住处再说。” 慕疏风道:“你若是找不到住处,可以去求你那个慕大人。” 崔景行假装不知道慕疏风的身份,故作无奈道:“慕大人日理万机,怎么会管我这种闲事?” 慕疏风轻叹一声,“虽然你能力一般、才华一般、话术一般、家境一般,但还是要对自己有信心。” 崔景行咬牙笑道:“我真是谢谢你。” “不必客气。”慕疏风毫不在意地摇了摇叶子,不过是几句安慰的话,何足挂齿? “......您看上去不像是经常安慰人。” 含羞草的叶子缩了缩,看样子有些害羞,慕疏风声音镇定道:“你不必受宠若惊。” “.......” 崔家不是不小心失火,而是有人故意纵火伤人,崔景行次日一早就去衙门报案了。朝廷命官家里被人烧了,这可不是一件小事,更何况崔景行还是慕疏风跟前的红人,若是换做往日衙门里的人必定对其嘘寒问暖,但今天这些衙役却很敷衍,而且办案的时候还有点心不在焉。 崔景行不是一个好奇的人,但这些衙役实在反常,很可能是发生了关乎京中安定的事情,他便打听了一下,“可是京中出了什么事?” 这位可是慕宰相跟前的红人,一个衙役赶紧巴结着回道:“崔大人有所不知,昨天夜里有人发现秘阁的一位大人死在街头了。” “恩?”崔景行去秘阁的次数多了,对那里值勤的几个官员倒是略知一二,“不知是哪位大人?” “好像是一位姓冯的大人。” 崔景行沉默一瞬,昨天秘阁值勤的那位好像就姓冯?当真有如此巧合的事情吗?他昨日刚去过秘阁,值勤的冯大人就死了,夜里还有杀手来烧他家的房子,说是两件事没有联系,恐怕鬼都不信。 “不知冯大人是怎么没的?” “听说是吃了带毒的东西,可这深更半夜的,估计是找不到凶手了。” 崔景行心中微沉,“多谢。” “崔大人客气了。” 崔景行心事重重地去告假,往日只要崔恩去史馆知会一声就行了,但如今崔景行可能要多请几天假,所以需要去他们的直系上司史馆监修慕疏风那里去请假。 慕疏风很爽快地批准了,但是却叫住了正要离开的崔景行,“你家中因何失火?” 崔景行也跟着装疯卖傻,“下官不知,只是昨日有人趁着火情,对下官放冷箭。” “报案了吗?” “早上已经去过衙门了。”崔景行顿了下道,“下官以为是和前朝史有关。” “恩?”慕疏风倒是不知还有这种隐情,“你为何作此猜测?” “昨日下官从秘阁出来后,秘阁值勤的冯大人就死了,随即半夜便有人来下官家中纵火伤人。” 慕疏风道:“你在秘阁里来来回回走了这么多天,怎么今天突然有人想杀你?” 崔景行怀疑自己查到了幕后之人敏感的事情,但是他一时之间不能断定,只好摇头道:“下官不知。” 慕疏风按着手里的奏折道:“此事我会派人彻查。” “多谢慕大人。”崔景行恭恭敬敬的拱手行礼,低头见瞥见慕疏风发青发紫的手背,这样子看上去是磕伤?昨日慕疏风在救他时似乎撞到了桌子。崔景行眼皮一跳,这么多年除了崔恩,这还是第二个肯为他舍生入死的人,人非草木心中怎么可能没有触动? 但崔恩如今是他的至亲,那他又该以什么身份去看待慕疏风? “无妨,我既然支持你修撰史书,自然会给你提供帮助。”慕疏风眸光微冷,“若是有人从中作梗,我也自会解决。” “多谢大人。” 慕疏风看着崔景行的眼睛,“你害怕了吗?” “下官自打算修史以来便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崔景行顿了下道,“所以下官便是害怕过,也九死无悔,永远不会后退。” “看不出来,你这书呆子倒是有颗圣人心。” “若百姓退,则家宅平安;若武官退,则国将不存;若史官退,则后世将乱。”崔景行道,“下官只是居其位思其职。” 慕疏风道:“若穆平生在世,想必最欣赏你这样的史官。” 崔景行没有接话。 慕疏风沉默半天,也不见崔景行不求他帮忙,只好主动问道:“你今天夜里住哪儿?”昨天不是已经让这书呆子来找他帮忙了吗?都进来半天了也不开口。 崔景行道:“看看周围的邻居有没有空屋子,暂时借住几日。” “为何不买一座新宅子?” 崔景行一阵无语,“数月前大人留宿下官宅邸,下官的房子还在漏雨。” “你倒是恋旧。”原来是舍不得那破房子。 崔景行见慕疏风实在不食人间烟火,只好挑明,“下官并非恋旧,只是囊中羞涩。” “.......”慕疏风一瞬间没有出声,片刻后说道,“抱歉,我忘记你说过了。总是借住百姓家里未免有些于礼不和,我还有套小别院,你这一阵先住下吧。” “这......恐怕唐突大人。” “原本就想卖给你,想必你也买不起。无妨,你就先住着吧,那别院空着也是空着。”慕疏风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更何况大多百姓的家中总是有许多灰尘,住着也不舒服。” 崔景行听明白了,这是慕大人自己有洁癖,怕晚上来蹭床的时候沾灰。有好房子谁不想住?于是他也不再推辞,“那就多谢慕大人了。” “我已经让慕七去找你那个管家崔恩了,你回去收拾东西吧。” “是,下官告退。” 慕疏风处理完手里几个公文,然后让人去把刑部尚书叫过来,跟对方嘱托了两句冯大人身死案子以及崔家纵火案。 这两个案子虽然是比较大的案子,但到底也不归刑部尚书直接管,慕疏风只是嘱咐了几句,让刑部把案子揽过来,然后刑部尚书去催催下面的人,总不能慕疏风堂堂一个宰相亲自跑过去监督查案。 “下官明白。”刑部尚书连连应下,心中却估摸着,崔景行在慕疏风那里的地位恐怕要比外人传的更高,果然是红颜祸水,国之不幸。 崔景行还不知道慕疏风这边的事,更不知道自己和慕疏风原本就暧昧的关系更加不清不楚了,他正抱着史料和崔恩搬家。崔家的东西几乎一把大火都烧干净了,除了崔恩随身携带的一个钱袋和崔景行抱出来的史料,主仆二人已经两袖清风了。 “想不到慕大人居然如此宅心仁厚,”崔恩感叹道,“果然那些谣言不可尽信。” 崔景行没有反驳,毕竟如今人在慕府屋檐下,“崔叔,世事眼见未必实,更何况是民间谣言,古有三人成虎之说。” 崔恩也明白这个道理,但是人活在世上哪能真不被流言影响?他叹了口气,“少爷说的是。少爷,你且放宽心借住几日,我这两天做点小生意,过一阵儿咱们就能搬出去了。” 崔景行以前听说过崔恩极具经商天赋,过去还是江南一带有名的富商,可是知道他爹穆平生在京城出事后,便立刻散尽万贯家财,孤身上京将他从牢里捞出来。此后二人一直在奔波逃命,崔恩为了保全崔景行,也不敢高调经商,二人苦巴巴的过了二十多年。 崔景行想起往事,心中难免低落,脸上却依然笑道:“我相信崔叔。” 第38章 交心 “崔叔, ”崔景行压低声音道, “昨夜火灾乃人为,我猜测是与前朝史有关,恐怕对方不会善罢甘休, 如今敌暗我明,你平日里出门要多加小心。” 崔恩慎重地点了点头, “少爷, 如今朝堂内外谁不知道您与慕大人亲近, 可依然有人对您暗下杀手,对方来头八成不小,您在朝中也要多加小心。” “恩。”崔景行顿了顿道,“只是一日不知晓幕后之人是谁, 我便一日不能心安。崔叔,你可认识什么擅长打探消息的人?” “便是少爷不说,我也会找人去查着幕后黑手。” 崔景行闻言笑了一下, 他知道慕疏风肯定会帮他查, 但万事总不能指望别人, 即便他与慕疏风关系再好,但亲兄弟还有阋墙之时,更何况他们人妖殊途?过分依赖一个人便总有翻车的时候。 “喂!”慕七隔着栏杆在不远处大喊了一声, “你们两个在嘀咕什么?快看看缺不缺啥?主子让我把你们安顿好才能回家吃饭。” 崔恩笑道:“多谢小哥, 此地已经很好,不需要在置办什么了,你要不要留下来一起吃晚饭?” “不用了!”慕七直接从栏杆翻下来, 蹦蹦跳跳要离开。 崔景行拱手行礼道:“多谢,替我向慕大人和慕老爷问好。” 慕七转身,神色古怪地看着他,“这话我怕是不能带给慕老爷了。” “为何?” 慕七正要回答,忽然听到背后传来慕疏风的呵斥声,“慕七。” 崔景行和崔恩望向大门口,见慕疏风穿着朝服站那儿,怕是还没回府就过来了,主仆二人赶紧行礼,“慕大人。” 慕疏风走向崔景行,淡淡地扫了慕七一眼,“回去领罚。” 慕七小小地咪了一声,宛如猫叫。 慕疏风看向崔景行,“不必多礼,叫我霁清便可。我父亲近来身体不大好,已经回老家养病了。住在这里可还习惯?” 崔景行笑道:“多谢大人关怀,这里比我的住处好很多。” “那便住着吧。”慕疏风顿了顿,看向崔恩道,“是你带大浩然的?” 浩然是崔景行的字,这件事崔恩也知道,只是这么多年来他很少听到有人这么称呼,他免不了愣了下,但很快反应过来,“是,大人可是有什么事情?” 慕疏风称赞道:“你挺会养孩子的。”他就不行了,养了个小皇帝,养成了现在这个德行。 “......”崔恩闻言皱了下眉头,这话听着不像是在夸他,而是在夸少爷,难道这慕大人真的对少爷有什么非分之想不成? 崔景行尴尬不已,“大人,我比你还大一岁呢。”能别孩子孩子的叫吗? 慕疏风不明所以道:“你幼时难道不是个娃娃?” “......这话倒也没错。” 慕疏风继续说道:“我这儿有个孩子想让你带一下。” 崔恩惊讶不已,“我只是一个下人,恐怕带不好慕大人的孩子。” “你看着带就是,每个月我都会送一些月钱,这个宅子你们免费住就可以。”慕疏风实在怕自己再带出来一个昏君,他不大会养孩子,看着崔景行现在的样子就很不错。 “这......” 慕疏风决定的事情,别人是不容拒绝的,交代慕七回府把孩子带过来,然后自己陪崔景行看了卧房之后,让崔景行平日里注意好保持卧房干净,才满意地离开。 日暮之后,慕七才牵着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过来,将小男孩放在别院之后,就迫不及待地跑了。 小男孩被扔在了一个陌生的地方,有点怯生生的,一动也不敢动。他咬着自己的袖子,紧张的望着崔景行和崔恩。 崔景行温和地笑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男孩咬着袖子,口齿不清道:“顾春风。” 崔恩皱眉道:“慕顾春风?这名字怎么四个字?” 崔景行忍笑道:“崔叔,这不是慕大人的孩子。” “啊?”崔恩惊讶不已,“想不到慕大人居然有给别人养孩子的嗜好。” “这孩子姓顾。” “那又如何......”崔恩忽然顿住,当今皇族的姓氏便是顾姓。 崔景行见崔恩已经明白,便点头道:“若我没有猜错,这孩子应该是皇室中人。”看来慕疏风想要另立新帝,选择就是这个孩子了。 慕疏风不会无缘无故养一个皇室的孩子,崔恩此时也明白事关重大,他沉默片刻便不继续说下去了,不想被慕疏风连累,他们只能知道的越少越好,不要过多猜测或议论,只是这个孩子着实是个麻烦。 崔景行叹了口气道:“众人皆知我与慕疏风走的近,即便想撇干净也干净不了了。既然如此,崔叔,你不必过于焦虑,只管把这孩子当成普通娃娃教养吧。”放在慕疏风那儿也教养不好,看看小皇帝现在都昏庸成什么样了?慕疏风教育孩子的质量若是堪忧。 “唉,只能如此了。”崔恩咬了咬牙,若真出了事,他便带着少爷躲起来, 崔景行弯腰捏了捏顾春风的小肩膀,把小孩捏的泪花都出来了,“若此后有人问你,你便说自己叫春风。” “恩。”小孩被捏疼了也不敢哭。 崔景行没有虐待孩子的习惯,他只是想看看这个孩子的性格和心态,如今看来资质尚可,遇事不乱条理清晰,小小年纪但聪慧已显。他揉了揉小男孩的脑袋,“敢自己一个人睡觉吗?” 顾春风点了下头,泪珠一低头掉了下来,他赶紧抹了一把脸,“敢的,以前我也是一个人睡。” 崔景行看着他,不知怎么想起了幼时的自己,若不是没人宠着,谁小小年纪就敢一个人睡?他心中一软,“我叫崔景行,你叫我崔叔叔就好,这位是崔恩爷爷。以后有什么事情就找崔恩爷爷。” “恩。”顾春风用力地点了点头。 “崔叔,把他安置在我隔壁的屋子里吧。” “是,少爷。” 入夜后,含羞草熟门熟路地跳进崔景行的卧室里。崔景行忍不住调笑道:“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的?” 含羞草整棵草瞬间僵硬了,暗道要遭。 调笑两句就算了,慕大人的面子还是要给的,崔景行轻咳一声,带着几分笑意给了个台阶,“你果然是个厉害的妖怪。” 含羞草顺着这个台阶下,接话道:“那是自然。” 崔景行忍不住抹了含羞草的叶子。 含羞草抖了抖,叶子瞬间合拢起来,呵斥道:“不要乱摸!” 崔景行忽然意识到眼前的草是慕疏风,他讪讪地收回手,暗道该不会摸到不该摸的地方了吧?现在去洗个手会不会显得太刻意? 慕疏风好不容易安抚好自己的草叶子,没办法这原型着实敏感。结果他抬头一看崔景行眼神飘忽,顿时恼羞成怒地跳起来,“你摸到的只是叶子!你在想什么?” 崔景行自然不敢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我在想到底是谁要杀我。” 慕疏风闻言沉声道:“不管是谁,我都会让他付出代价。” 崔景行闻言愣了下,笑道:“你我萍水相逢,你昨夜舍身救我,如今还要帮我报仇,到底是为何?”仅仅是因为一张与故人相似的脸吗? “你是我看上的人,岂能让别人欺负了去?” 崔景行一口气没喘上来,差点被口水呛死,整张脸都憋红了,“不要这么说,看上和看重不是一个意思,感谢草兄看重我。” 慕疏风不悦道:“你这人对我着实不诚实。我比你读书多,自然知道它们是一个意思。”言下之意指责崔景行在忽悠他。 崔景行哭笑不得,“草兄这么多年可曾有过心仪之人?” 慕疏风忽然不说话了。 崔景行也想起来,慕疏风似乎说过他倾慕的那位故人已经过世了。他沉默片刻,有些尴尬地笑道:“看上的意思更偏向于男女之情。草兄不通晓人情世故,虽然你读书多,但有些词的含义并不在书中。” “那你喜欢过什么人吗?” 崔景行想也不想地摇头,“不曾。” “那你还真是奇怪,人都有七情六欲。” 崔景行道:“书中自有颜如玉。” “那颜如玉好看吗?” 崔景行忽然想起曾经在书缝间爬拉爬去的小草叶,脑海里便浮现出慕疏风的脸,顿时一个激灵回过神,“没见过。” “那就是没有。”慕疏风想了想道,“不喜欢人也挺好,人类没什么好的,死的又早。” 崔景行低头道:“我也是人,人和人在一起很好,一起死得早。” 慕疏风一怔,想起日后崔景行也终将离世,心中忽然有些难过,“那你抓紧生个娃娃吧,等你死了以后,我继续保佑你的娃娃。”话虽这么说,但慕疏风心里却觉得有些堵,他根本不想去想象崔景行的娃娃会是什么模样。 “.......你这是要当保家仙吗?”崔景行觉得话题越来越诡异了,他赶紧打住,“恐怕不能如草兄的愿了。修撰前朝史九死一生,我不愿牵连无辜的姑娘,此生怕是不会成婚了。” 慕疏风顿时高兴了,他怕打着小草叶,“那我就保佑你一个人,做你的护身仙。” 崔景行的心微微一颤,眸中多了几分情绪,显得明亮的双目愈发多情。 慕疏风被那双桃花眼晃了神,立时也愣住了。 忽然窗外传来了一阵低声人语,崔景行回过神。他尴尬地转身走向窗边,掩饰着自己的情绪,生硬地寻找话题道:“这么晚了,难道是慕大人派来的人?” 但推开窗户后,窗外却空无一人,只有几只小鸟落在树梢,歪着头看向崔景行。 崔景行的脊背顿时窜起了一股凉风,慕疏风不是人,他别院里的花鸟鱼虫恐怕也不普通,这满院子该不会都是妖怪吧? 含羞草跳到崔景行的头上,扯着他的头发道:“有什么好看的?” “草兄,这院子里有妖怪吗?” 慕疏风不屑道:“一些精怪罢了,还算不上妖。”这些精怪也没什么自保的能力,他便让它们住在慕府和别院里了,正好也可以看家护院。 “......”崔景行只觉毛骨悚然,好像每日有成千上百双眼睛盯着他,着实令人难安。 慕疏风用小叶子拍了拍他的脑门:“这些精怪正好可以帮你看家,不过它们没什么能力,改日还是得安排.......让慕疏风安排两个护卫。” 崔景行沉默良久问道:“我每日吃的青菜,难道里面也有精怪吗?”生物有灵就算半个人,他这心里难免膈应。 “没有。” 崔景行松了口气。 “有也成尸体了。” “.......”崔景行差点吐了,他面色发青地关上窗户,“睡觉吧。” “好吧。”慕疏风有些可惜,它还打算多给崔景行介绍一下它们妖怪的事情呢。 躺在床上,崔景行辗转安眠,过了许久才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但这一觉崔景行却谁的并不安稳,甚至还做起了噩梦。 在梦里有一大桌子素菜,崔景行只觉腹中饥饿难耐,便一盘菜一盘菜地吃下去,却越吃越饿,吃着吃着嘴里的口感却不大对,好像咬在了人的胳膊上。 崔景行抬头一看,雪肤翠发的慕疏风坐在桌子上,而他正咬着慕疏风的胳膊。 慕疏风略微低头,鼻尖便与崔景行的脸只有几寸之距,细长的丹凤眼带了几分笑意,“好吃吗?” 崔景行后缩一下。 慕疏风回手拿起一只盘子,将里面的菜往崔景行嘴里塞,“吃吧吃吧,吃肥了,就该我吃你了。天道好轮回,哈哈哈......” 崔景行顿时被吓醒了,侧头一看对上了慕疏风那张俊美无双的脸,吓得一口气差点憋过去。 慕疏风不知何时变成了人形,双手双脚地把崔景行给揽住,将人给当成了抱枕。他呼吸间,气息扑在崔景行的额头上,让崔景行的碎发一摇一晃。 难道以前他睡得太死?否则怎么没发现慕大人睡姿如此差?崔景行知道慕疏风好害羞,便没敢叫醒他,悄悄调整自己的呼吸,一点一点从慕疏风怀里钻出去。 第39章 吃醋 次日一大早, 慕疏风的一缕头发垂落在自己的鼻子上, 他皱眉抬手将头发拨走,随即动作一顿,突然意识到自己似乎变成人了, 立刻惊醒。 他赶紧抬头看看,见崔景行还在睡觉, 便松了一口气, 最近的他伤势有些严重, 连妖形和人形都没办法完全控制了,看来最近是不能再来这里了。想到这里,慕疏风变成了含羞草,鬼鬼祟祟地从窗户逃走了。 崔景行醒来后见身边没有慕疏风的影子, 倒也没有惊讶,反而是松了一口气,不然他也不知道该怎么配合慕大人演戏了。 想要杀他的人还没有找到, 如果真是因为前朝史, 那么对方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正好崔景行请了几天的假,这几日便打算窝在慕府别院。不过崔景行也没有闲着,他开始整理手里的史料, 尤其是在秘阁里看到的那些典籍, 他早都一一默写下来了。 “先帝既然想要遮掩前朝史,那必定是有见不得人的事情。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经将有关前朝史的典籍付之一炬,秘阁中也不可能残留, 除非是有什么疏漏。”崔景行一时片刻想不到自己忽略了什么事情,便将所有默写下来的秘阁典籍拿出来,逐字斟句地重新查阅一遍。 前朝最后一任皇帝在位时的典籍已经一无所存了,无论是律法、新政,还是史料、刑狱都已经被先帝付之一炬,而秘阁中浩如烟海的众多典籍中,只有一句和那段时期有关。 崔景行翻回昨日记录下来的那页纸,“昭明十年冬,腊月十三,孟皇后过桑野而诞公主乐安。”这段话很好理解,说的是在昭明十年腊月十三的这一天,正在怀孕的前朝孟皇后去桑野祈福,结果半路上生下了乐安公主。 有关前朝的史册已经不存,但一些传说还是有的,相传前朝末帝昏庸无道,可却对青梅竹马的孟皇后十分情深,所以即便有后宫三千绝色,还是没有生出废后的心思,甚至在孟皇后想去桑野祈福的时候,让自己的一位宠妃一同前往。而当时孟皇后与宠妃同时怀有身孕,分别生下来一位公主和一位皇子。 只是传说终究是传说,并没有详细记载过孟皇后生下乐安公主的时间,崔景行直到今天才在这本记载着礼法的典籍中看到这处遗迹。好巧不巧的是,先帝,也就是本朝的太-祖皇帝也是在昭和十年腊月十三出生的。 “难道先帝和孟皇后或乐安公主有什么关系吗?”崔景行记得小的时候他曾听父亲说过几句,好像孟皇后在前朝亡国前便死了,而有关乐安公主的传说更是半句也没有。 崔景行推测到这里,心知自己就算再猜下去也猜不出结果了,修史之人虽然可大胆推测,却最忌凭空想象。他将自己想到的事情写在了草稿里,然后把史料整理好塞进了小柜子,在上面压上了几叠衣服。 崔景行忽然有一个大胆的想法,想要杀他的人必定是了解这段前朝史,他若是用自己做饵,没准儿能钓出来那人,再从那人口中了解前朝史自然就简单多了。 “仅凭我自己定然奈何不了幕后的杀手,恐怕做饵不成,反倒赔了夫人又折兵。”崔景行沉思半晌,决定晚上和慕疏风商量商量。 直到吃完晚饭多时,慕疏风也没有过来,院子里的白雪还没有融化,莹莹雪光却没有那抹绿意出现。也许慕大人今天有事吧?崔景行心里有些失望地关上窗户,也不知是失望慕疏风没有来这儿睡觉,还是失望他的计划不能尽快实施。 “当当当。”卧房的门被敲了两下。 崔景行眼前一亮,急忙去开门,不大灵活的左脚有些坡,但打开房门后并没有慕疏风的影子,反而看见了一个小不点。 小不点顾春风双手揪在一起,他一抬头眼泪汪汪地。 崔景行收敛情绪,弯腰道:“怎么不睡觉。” 顾春风瘪了瘪嘴,忍着哭声道:“哥哥,有妖怪。” “恩?”崔景行心中一惊,慕大人跑错屋了? “窗外有妖怪说话。” 崔景行松了口气,“那是慕大人派来的暗卫。不是妖怪。” “暗卫?”顾春风有些听不明白这是个什么东西。 崔景行继续瞎编,“就是护卫的意思。” “那我白天没有看到他们。” “暗卫,就是偷偷的护卫,自然不会让我们看到。” “原来是这样。”顾春风点了点头,心中还是有些害怕,“哥哥,我,我能和你一起睡吗?” “当然可以,不过我比你大二十多岁,你应该叫我叔叔。” 顾春风从善如流,“崔叔淑。” 崔景行意味深长地看着他,这孩子表面看着呆滞内向,内里的心眼儿可不少,早在昨日他便告知顾春风如何称呼,但顾春风今日为了讨他欢喜还是叫了哥哥,被指正错误后,也不做过多的狡辩,这样知进退的孩子即便心眼儿多,也难以让人讨厌。 难怪慕疏风会选择这个小孩儿作为新皇。崔景行揉了揉顾春风的脑袋,牵着他的小手回了屋,“叔叔这里只有一床被子,不要嫌弃。” 顾春风连忙摇头,“谢谢崔叔淑。” 崔景行把顾春风抱上床,让他在里面躺好,然后自己才上床给两人盖好被子。 顾春风躺在床上后一动不敢动,他怕吵到崔景行,就这样僵着身子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崔景行听到均匀的呼吸声,这才侧头看了这孩子一眼,顿时有些哭笑不得,这孩子察言观色如此谨慎,恐怕以前的日子并不好过。 他神情有些恍然,自从穆府倒了以后,他也是在察言观色里长大的。不管是崔恩还是白修撰,之所以善待他护着他,也都是因为他爹穆平生的缘故,而并不是为了他这个人。如今恐怕所有人都不记得他曾经叫过什么名字了,就连他自己也想不起来了。 崔景行并不觉得应该埋怨,毕竟当年他只是一个七岁小童,别人也没必要单纯为了一个小童去相救、掩护,即便是看在他爹穆平生的面子,这些恩情他也不会忘记。 崔景行摸着顾春风的头发,小声念道:“日后也不管如何,也不要忘记今天的自己,不然也不会有人帮你记着。” 顾春风已经睡熟了,没有听到崔景行的话,但是在梦里还是吸了吸鼻子。 慕府的别院灯火已熄,但慕府却还灯火通明。慕疏风坐在卧室的书桌前,望着窗外的皑皑白雪,单手掩着嘴唇咳嗽,“慕七,安排两个人去别院,保护好那个书呆子。” “喵~”花猫从房梁上跑出去。 一只蝙蝠倒挂在屋檐上,“你怎么不自己去呢?” “我如今人形不稳。” 蝙蝠不能理解,“我们妖形也挺漂亮的。” “妖形也不稳。” “慕白可真绝情。这么多年的情分了,说打就打。”蝙蝠抱臂,脸上露出几分怒意,“要不是我打不过他,那天我肯定帮你揍他。” “......”慕疏风领了他的心意,这些妖怪说的并不是客套话,成了妖的动物有了人性,知晓什么是仁什么是义,但动物终究是动物,趋利避害是每一个动物的本能,妖也不例外,畏惧强敌是他们的天性,当有强敌来袭时,它们恐怕动也动不了。 蝙蝠看着慕疏风咳咳咳,有些同情道:“不过你这伤要养好久吧?” “无妨,慕白也被我伤的不轻。即便他现在进了皇宫,但也做不了什么。” 蝙蝠啐了口唾沫,“呸,谁担心它了。我是说你一直躲起来养伤,你媳妇该不会跑了吧?” 慕疏风咳得更厉害了,“什么媳妇?” “崔什么来着,崔恩!” 慕疏风想起崔恩的胡子,想也不想地反驳道:“是崔景行。” “哦,是崔景行啊。” 慕疏风头疼不已,这只蝙蝠真是一如既往的每个正经,“你不要乱说,他只是我的好友。” “我看别的人类可不那么交朋友。” “你不懂。”慕疏风低头,袖子露出来左手手腕,一根破旧的五彩绳系在手腕上。 这五彩绳看上去有年头了,已经破旧不堪,按照慕疏风洁癖的性子不可能把它戴在身上,但谁也不知道,就是这样的绳子却被慕疏风寸步不离的带了二十多年。 “如果喜欢好友的那种喜欢,也算是爱的话,那我爱的人早就死了。”慕疏风神色有些落寞,连微微扬起的丹凤眼都失去了气势。 蝙蝠接连呸了好几下,”呸呸呸,死心眼。“ 慕疏风回过神,皱眉道:“不要乱吐口水。” “死洁癖!”骂是骂着,但蝙蝠却不敢再吐了。 慕疏风合上窗户,回床上躺着却翻来福气也睡不着觉,他摸着手腕的五彩绳,又想起了当年的往事。 那时候刚刚过端午节,慕疏风虽然还没有学会化人形,但已经能从土里跑出来了。那个长的像汤圆的穆府小娃娃带着五彩绳四处跑,慕疏风就悄悄跟在后面。 民间有个规矩,五彩绳是辟邪的东西,但是在端午节那一天带过后却要扔掉,这样才能保佑平安顺遂。穆府的小娃娃将五彩绳扔在了一个偏僻的角落里,因为他很爱干净,不想扔在路上。小娃娃离开后,慕疏风悄悄跟过去,将五彩绳捡回来,藏在了自己的花盆里。 含羞草往花盆里一扎根,谁也不知道根下面还有一根五彩绳。 可惜如今五彩绳陈旧不已,不知再过多少年就会腐烂消散,当年的小娃娃也早已不见了。慕疏风心里很难过,若是球球还活着,他现在该是什么模样?会不会和崔景行一样生的祸国殃民? 这个答案他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了。慕疏风深吸一口气,拉下来袖子将五彩绳遮住。他辗转反侧许久后,还是睡不着,最后打算去别院看一眼崔景行。 窗外的月色很亮,雪地荧光映得世界宛如清晨白昼。慕疏风变成含羞草,悄悄推开别院的窗户缝,月光照在没有床幔的床上,映出来一大一小两颗脑袋。 顿时,慕疏风感时伤秋的心思就没了,一股火腾地一下窜上来,这......这书呆子,居然趁他不再,敢让别人躺在他的位置上! 含羞草嗖的一下跳进去,落到崔景行的脑袋上,开始拔头发。 崔景行被吓醒了,他赶紧把含羞草拿下来,无奈地打了哈欠,“原来是你啊。” “哼。”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慕疏风顿时不满,“你不给我解释解释这个小东西哪儿来的吗?” 哪儿来的?还不是您送过来的,崔景行嘴角微抽,“这是慕大人送来的,让着崔叔帮忙教养。他今夜害怕,便来和我凑合一宿。” 崔景行没有另做他想,以为慕疏风的洁癖犯了,毕竟这位慕大人除了他,还从来不让别人近身,“这小孩儿上床前已经检查过了,很干净也没有异味。” 慕疏风介意的不是这个,可他说不出自己介意什么,便不满胡诌,“我讨厌人味儿。” 崔景行暗道原来如此,他以前经常药浴,想必身上的药草味儿遮住了人味儿,只是不知道人味儿是什么味儿,于是他忍不住问了慕疏风。 慕疏风瞥了他一眼,语气阴冷地说道:“你多日不曾进食,突然闻到了一只烧鸡的味道。” “......”崔景行可再也不敢把顾春风往床上抱了,万一慕大人控制不住自己可怎么办。 慕疏风看见他的神情,满意地收回了目光,人味儿自然不是烧鸡味儿,他是吓唬崔景行的,至于人味儿是什么味儿,他哪儿知道?都是瞎编的。 “草兄,今日先凑合一夜吧。明日我重新给这孩子送回住的地方。”崔景行安抚好慕疏风,然后才躺下继续睡觉。 慕疏风躺在崔景行的另一侧。 顾春风半梦半醒好像听见崔叔淑在说话,他从床上坐起来,见崔景行闭着眼睛睡的正香,便当自己睡糊涂了,又重新躺了回去。 第40章 密谋造反 不提含羞草的缘故, 崔景行自身有许多秘密, 每夜都要整理史料,修撰前朝史书,自然不能让顾春风睡在自己的卧房, 于是在崔恩的卧房里添了一张床,将顾春风安置在了那里。 入夜后慕疏风再来检查, 见卧房里只有崔景行在低头看书, 心里头便舒服多了, 于是熟门熟路地从窗缝跳进去,稳稳地落在书桌上,挡住了崔景行看书的视线。 崔景行被他吓了一跳,看清书上落着的含羞草后, 不禁露出一抹无奈地笑意,“草兄,今日回来的倒是早。” 慕疏风道:“时辰已经不早了, 你怎么还没睡觉?”难不成是在等他。 “我在等你。” 含羞草的叶子边缘微微卷起, 似乎有几分害羞。 “有些事情想同草兄商议。” 含羞草的叶子瞬间舒展开, 哦,原来不是特意等他。 崔景行继续说道:“那想杀我的幕后之人藏得很深,仅凭官府恐怕要查上许久, 也未必查得出来。” “你有何想法?” “引蛇出洞。” 慕疏风闻言声音微沉, “引蛇出洞,自当有饵。” 崔景行自信地说道:“以我为饵如何。” 这书呆子不怕死吗?一个失误就可能丢了性命!慕疏风忍了忍,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静一些, 可说话时还是带了几分怒意,“你周围有慕疏风的人保护你,你那么着急查幕后凶手做什么?” 崔景行道:“我是怕最终官府也查不出幕后之人的身份。” “他不会再有对你下手的机会。”慕疏风已经派了两个狼妖跟随在崔景行身边。 崔景行摇头道:“我倒是不怕他来杀我,我怕他不来。那幕后之人对我下杀手,极有可能是因为前朝史,而我修撰前朝史时遇到了困境,有很多有关前朝末帝时期的史料都不清楚。如果以我为饵引蛇出洞,将幕后之人钓出来,届时我说不定就可以从他口中了解那些史料。” 慕疏风终于忍不住怒斥,“为了套出史料,你就以身犯险,难道没有想过即便找到幕后真凶,他也不会将那些事告诉你吗?” 崔景行被骂的怔了下,“自然想过,他既然要杀我也不会轻易把史料告诉我,可只是目前唯一能得到史料的机会。” “如果出现失误,你死了,史料也没拿到怎么办?” 崔景行垂眸,望着手里的史册,“自我打算修撰前朝史的那一日起,便已做好为修史赴死的准备了。慕大人曾说过,修史之人最重要的就是有胆识,敢于秉笔直书。” 慕疏风闻言被气笑了,“慕大人还让你管他叫霁清,你怎么不听?” 崔景行意识到慕疏风生气了,便开了个玩笑缓解气氛,“我挑我爱听的听。” “......”慕疏风听完更生气了,跳起来拔崔景行的头发。 崔景行先一步熟练地抱住脑袋。 慕疏风嗤笑一声,“怂!” “是能屈能伸。”崔景行反驳道。 “怂。”慕疏风不解气,又补了一句,“又怂又笨。” 崔景行没有接话,半晌后迟疑着问道:“草兄生气是担心我的安危吗?” “呵。”慕疏风冷笑一声,倒也没有否认。 崔景行的眼睛弯了下,笑道:“若某日崔某身死,也会记得草兄这份情谊。” “你若真想死,便把这条命卖给我,前朝史料的事情我帮你查。” “这......”这倒是意外之喜了,崔景行还真没想过慕疏风能为他做这些,他以为他只是慕疏风的一个普通友人。 慕疏风现在见到崔景行那张脸就生气,“滚去睡觉。”这书呆子这么闲,闲的都在想办法作死,看来还是让他早点回史馆吧。 崔景行的美好假期就在慕疏风这么个思忖间不见了,次日一早慕疏风就派人来叫崔景行回衙门,说是史馆事务繁多忙不过来。崔景行心知这是借口,但谁让人家是上司,上司的决定再突然再没头脑,他也得遵守。 史馆的新修撰还没派过来,崔景行回到史馆后,就受到了白修撰和沈修撰的热切招待,倒不是因为史馆太忙终于有人来分担,而是史馆太清闲,终于又来了个活人。 崔景行心中莞尔一笑,脸上板着神情接受了二人倒的茶水。 沈修撰关切地问道:“崔修撰,听说你家中走水,如今住在哪里?” 崔景行道:“慕大人慷慨,我暂住在他的别院。” “崔修撰,你和慕大人的关系真......”白修撰憋了半天,最后憋出来两个字,“不错。” “是慕大人宅心仁厚体恤我家中贫寒。” 沈修撰似乎想反驳,却被白修撰突然打断,“对对对。哎,这都到季末了,起居注怎么还没送过来?崔修撰,不如你去中书府问问?” 崔景行微微皱眉,这件差事怎么也轮不到他的头上? 白修撰继续说道:“这中书府比邻尚书府,没准儿一走一过还会碰到慕大人,你也知道史馆这些人都有点怵慕大人,也只有你敢和慕大人交谈两句。” 崔景行闻言只好同意,史馆里的人却是怕慕疏风怕的要死,仿佛每月月初慕疏风不是来审稿而是来判刑。 把崔景行支走后,白修撰终于可以和沈修撰讨论慕疏风和崔景行不可言说的二三事了,议论琐事也是史馆里唯一的消遣了。 大兴朝的太祖皇帝建国后,将国家的政治中心从中书省移到了尚书省,又恢复了宰相制度,隶属尚书省,任命穆平生为第一任大兴宰相。此后中书省的地位逐渐削减,如今虽然不算是清闲衙门,但也比不上尚书省了。原本中书省的人就看不上尚书省的人,现在他们更是看慕疏风这个宰相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崔景行与慕疏风走得近,去中书府的时候反而受了冷待,被中书府的人几番推脱,过了大半个时辰还是拿不到起居注。崔景行心知自己在这儿磨也磨不出个结果,于是准备去找慕疏风告状,好歹慕疏风也是史馆的直属上司。 不巧的是,慕疏风去了皇宫。崔景行本打算离开,但却被一个官员拦下,说是慕疏凤有交代,若崔景行来找他,便带着直接去宫里就行。还不等崔景行拒绝,就被这个狗腿热情的官员给送进了宫门口,反正离的也不远。 崔景行一阵无语,皇宫是慕疏风开的吗?想进就进想出就出?他转身打算换条出宫,免得被那狗腿的官员缠住,结果半路上却听到树丛里传来一阵人语。 崔景行并不是一个好奇心重的人,他放慢脚步打算悄悄离开。 “慕......不能留。”断断续续的声音穿过来,崔景行听到了几个字,心中微惊,他迟疑一瞬最后还是偷偷凑过去,躲在灌木丛里,抬头望了一眼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男人穿着亲王的官服,容姿英俊威武,应该是常年习武。女人则穿着后宫繁复的衣裙,却难掩其仙人姿态,看其打扮应该是传说中的新晋宠妃苏狐。 安平王低声道:“慕疏风是篡位最大的阻碍。” 苏狐道:“你杀不了他,我也杀不了。” 安平王道:“慕疏风经常入宫教导小皇帝,他轻易不喝外人倒的水,但在那里呆的时间长,难免有口渴的时候,你只要悄悄下点毒,再给皇帝吹吹枕边风,也不会有人怀疑到你身上。” “毒药还毒不死他。” “不试试怎么知道?就算毒不死,让他躺两天也行,足够我们改写朝中局势了。” 苏狐秀美微蹙。 “你好好想想,你和我合作不就是为了让这大兴变一变天吗?慕疏风不除,就一日无法改变这局势。” 崔景行在旁边听得心凉,这皇帝的宠妃居然和亲王私联谋反,甚至还在算计慕疏风,他稳住呼吸,压下心中的惊骇,悄悄退出灌木丛,急匆匆地返回皇宫找慕疏风。 苏狐突然眉目一抬,望向崔景行曾停留过的灌木丛,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好,我同意。” 安平王被她的笑容晃了晃眼,忍不住抬手去抚摸苏狐的脸颊,“你这任意变换男女的法术可真......” 苏狐一手握住安平王的手腕,轻轻一掰就咔嚓一声,冷笑一声。 “抱歉,本王方才只是一时失意。”安平王惹不起这个神出鬼没的妖怪,只好脸色难看地道了歉,然后将手缩进了袖子里转身离开。总有一天,他要让这个妖怪付出代价,到时候关在笼子里还不是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如今且让它得意一会儿。 苏狐深吸一口气,她恨的是整个大兴朝,所以才不在乎谁篡位呢,她只想让这个王朝乱掉,越乱越好。她不会阻止崔景行通风报信,慕疏风知道此事,没准儿朝局就更乱了,那岂不是更有意思? “娘娘!”苏狐的贴身侍女都要急哭了,才终于找打苏狐,“娘娘,您怎么走到前朝这里了?” “随便走走,回去吧。” 慕疏风正在书房看着小皇帝批阅奏折,其实大部分奏折都是慕疏风代为批阅的,但从前为了锻炼小皇帝的执政能力,所以也会留一些奏折让他批。即便现在慕疏风想要废帝,却也没直接把心思表露出来,还是像往常一样来看着小皇帝批奏折。 小皇帝心里像长了草一样,一点也不想看这些折子,只想回去陪苏狐画画,而且这些折子都是被慕狗批过剩下来的,无非是一些没用的折子,有用的折子慕狗怎么会让他批?不过是在糊弄他罢了。 慕疏风在旁边冷眼旁观,并没有像以前一样指点小皇帝。 “皇上,慕大人。”一个近侍低着头弯腰进来,“史馆的崔大人在外面求见。” 小皇帝转头看向慕疏风,心里顿时高兴的不得了,慕狗最喜欢这崔修撰,想必崔修撰找过来,慕狗就不会再盯着他了。他眼睛亮晶晶地说道:“相父,是崔修撰。莫非崔修撰有急事?您去同他议事吧,这些折子朕自己一会儿就能批完了。” 慕疏风也没有训斥他,转身便走了。 小皇帝松了口气,这慕狗最近怎么这么好说话?难道是转性了?他没有多想,把笔一扔去找后宫苏狐了,奏折哪里比得上美人好。 慕疏风出门后,见到崔景行一向呆滞的脸居然有几分着急的意思,心中有些惊讶,走过去打了声招呼,“崔修撰,可是有什么急事?” 崔景行低声道:“是一些私事,可否请慕大人借一步说话?” 慕疏风闻言点点头,同崔景行慢步走到一处无人的地方,“浩然,有什么事就直说吧。” 崔景行也不再兜圈子,直接说道:“今日下官进宫来找慕大人,半路上偶然撞见了两个人,一个是一位亲王,另一个似乎是后宫宠妃,他们在密谋造反,似乎还对慕大人有不法之心。” 慕疏风闻言皱了下眉,“此事我会处理。” 崔景行闻言点了点头,但还是忍不住叮嘱道:“慕大人,皇宫里的水恐怕不是很干净。” 慕疏风看了看崔景行,眼中流露出一抹笑意,“我会注意。不过你今日入宫找我是为了什么?” 崔景行想起这茬,有点不好意思地别过头,“倒也不是什么急事,就是到季末了,但中书省还没把起居注送到史馆,下官过去要的时候又遇到几番推脱,所以便来请示大人。” 慕疏风闻言道:“你先回去吧,我会派人去中书府走一趟。”他平时对这群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曾想这群人却蹬鼻子上脸,居然还欺负起人来了,慕疏风越想越生气,决定回去撸下去两个官。 “是。”崔景行拱手道别,然后同慕疏风一前一后离开皇宫。 第41章 抓住一棵草 崔景行早上出门去拿起居注, 中午时才两手空空回来, 白修撰和沈修撰好奇地打量着他,两个人虽然都没说话,但是眼睛里却有无尽的说法。 崔景行倒是有心忽略他们的目光, 可那两道视线着实炙热,他无奈地叹了口气, “二位同僚可是有事?” 一向好事儿的白修撰忍不住问道:“崔修撰, 你怎么去了大半天才回来?”关键是起居注也没取过来。 崔景行闻言, 嘴一撇,冷哼一声道:“那中书省几番推脱,我等了许久也没人给我拿来。” “这怎么可能?”白修撰拍案道,“谁不知你是慕大人跟前儿的红人?他们居然敢为难你?” 崔景行皱了下眉道:“我与慕大人并没有深交, 不过是慕大人惜才。” “.......”若是别人说惜才白修撰还能信一信,但崔书呆子?他哪里来的才?但这话白修撰不能说,说了必然得罪人。 沈修撰温和地笑道:“既然如此, 过一会儿我再去问问。” 崔景行摇头道:“不必了, 我偶然遇到慕大人, 慕大人说会派人去催。” “呃......这......恩......”白修撰嗯嗯啊啊了半天,才小声问出来,“崔修撰, 你和慕大人真的只是泛泛之交吗?” 崔景行转头看他, 一双桃花眼没有半分魅惑,反而清澈正直至极,衬得白修撰也猥琐至极。 白修撰再厚脸皮, 也不好意思对着这个书呆子开什么玩笑了。 没过多久,中书省就派人把起居注送过来了,态度恭敬的不得了,和上午面对崔景行时判若两人。末了,来人还恭维崔景行两句,“方才有劳崔大人走一趟了,我们整理完就赶紧送过来了。” 崔景行心知这是慕疏风在背后给他撑腰,这些人表面对他恭敬的不得了,背地里指不定怎么贬低他,他顿时觉得可笑,“贵司做事还真快。” 这话明着夸他们,但中书省来人又不傻,自然也听出来崔景行的话外之意,现在这么快整理出来,早干嘛去了? 即便畏惧慕疏风,但中书省的人也一向嚣张惯了,他好不容易给一个区区修撰低头弯腰,结果却换来对方的讽刺,此时他也难免有些脸冷,生硬地回道:“崔大人过奖了。” 白修撰和沈修撰惊讶不已,朝堂上的人谁不知道慕大人说话总是阴阳怪气地带着讽刺,这书呆子和慕大人走得近,居然也学会讽刺人了? 崔景行严肃地看着他,义正言辞道:“我是真心称赞。若是换做是我,恐怕十天也整理不完。” 中书省的人被他耿直的目光一看,突然也摸不准崔景行是不是在讽刺他们了,想要驳回去,但又找不到反驳的理由,他憋着一口气,露出一个不算好看的笑容,“崔大人真会说笑。” 沈修撰上前打圆场笑道:“时辰不早了,崔修撰,我们去把起居注整理整理吧。” “好。”崔景行没有继续搭理那个人,低头去翻起居注了。 然而一份起居注引起的后果并没有结束,没过半日,中书省的几个官员就被贬职了,虽然只是玩忽职守尸餐素位,但大家都知道这是中书省得罪了慕大人的红人,一时之间崔景行的名称在朝堂内外更响亮了,就连街头巷尾都流传着一些流言蜚语。 二十年里,崔景行和崔恩为了活命,低调地东奔西走,如今因为慕疏风的缘故,反而高调的一举一动都引人注目。但崔景行却并没有觉得哪里不对,反倒是崔恩先反应过来。 “少爷,”崔恩笑道,“您真是比以前多了几分人情味儿。”以前的崔景行在外面低调的已经没有了人味儿了,仿佛只是一个木头人,只知道读书背书,每日心里装的都是前朝史。有时他看到这样的崔景行,心里一阵难受。 崔景行微微一怔,回头想想似乎他真的有些变了,若是换做以前,中书省的人刁难就刁难了,他绝对不会讽刺回去。如今并不是他的性格变的尖锐了,而是隐藏在骨子里的穆府少爷的脾气显露出来,从前他只敢在家中流露一二,在外面依旧伪装的很好,但现在他的伪装却不知不觉间撤去了几分。 崔恩见崔景行在沉思,笑道:“少爷这样很好。那件事已经过去二十年了,如今物是人非,少爷回到京城也没有什么人能认出来,便是高调一些,张扬一些也无妨。您过去没有经历过少年人的朝气,如今倒是补回来了。” 而崔景行这一系列的转变,都是和慕疏风相识开始的。崔恩过去很反对崔景行和这样的人走的太近,如今看来也未必是什么坏事,少爷的处境并没有因为慕疏风的存在变得更差,反而因为慕疏风的出现变得更好一些了。 崔景行目光微动,“把自己的命系于他人之手,无异于赌桌求财,搞不好一念成空。”自从知道慕疏风就是含羞草妖,他又被对方几次相救,便相信慕疏风绝对不会害他。可他依然不敢将自己的全部都系在慕疏风的身上,他总觉得那样自己会失衡。 人性如此,总有贪得无厌的时候,别人给了糖就会感激,吃惯了别人给的糖就会依赖,若是有一天这糖没有了,那就是因恩生怨的时候了。他不想慕疏风帮了自己,自己最后却因为一点意难平的事情而埋怨慕疏风。 刚刚溜到门口的含羞草顿住,隔着门,它看不到里面的人,却仿佛已经在脑子里想出了崔景行冷漠无情的表情,突然在想自己急匆匆地翘班过来干什么呢?为了安慰这书呆子被中书省慢待的事吗?恐怕对方从来都不需要它的安慰。 “少爷.......” 崔景行闭上眼睛,慕疏风不该对他这么好,好到他现在有些害怕了。 屋子里的两个人没有继续说话,屋内屋外安静了许久。含羞草回过神,它的叶片不知不觉蜷缩起来,转身便要离开了,却突然听到屋里又传来崔恩的说话声。 崔恩见状沉默良久,最终长叹一声“若是二十年前恩公没有出事就好了,您还能当一个无忧无虑的少爷,如今小小少爷只怕都和春风一样大了。” 含羞草愣了下,崔景行不是普通百姓出生吗?怎么听着好像另有隐情。 过了一会儿,崔景行开口道:“往者不可谏。”他没有多说什么感慨,但语气里却带着几分惆怅和不甘。 含羞草有些走神,这书呆子不仅表里不一,脸上的面具是假的,恐怕背后的身世都是假的。慕疏风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不过黯然伤神并不是他的作风,便在心里决定回头派人再查查崔景行的背景。 正在思考间,含羞草突然感觉自己被人抓住了腰,它惊得叶子都炸开了, “崔爷爷!崔叔叔!”顾春风举着手里的含羞草,推门跑进去,“我抓到了一棵草!” 慕疏风:“.......”顾春风,你死了。 崔恩无奈地看着他,这孩子性格倒是开朗了不少,但脑子好像有点坏了,“那叫拔了一颗草,不叫抓。” 顾春风茫然了一瞬,摇头道:“这棵草一直在门口!我过来的时候,它好像要跑掉。” 崔景行原本没注意这孩子在说什么,听到这句话,抬眼撇了一眼他手里的草,一口气没喘上来,差点憋过去。 慕疏风:“.......”妈的。 崔景行手指颤抖着指着顾春风,脸上的表情要笑不笑的,“你,你,你......”这小子是不想当皇帝了吧? “崔叔叔,你怎么了?” 崔景行勉强控制好自己的表情,忍住笑意道:“万物皆有灵,这草不管长在哪里,那都是它的命,你怎么能随随便便把它拔起来,断了它的生机呢?” 顾春风到底是年纪小,即便心眼多,此刻也被崔景行忽悠的有些慌了,他愧疚地看着手里的含羞草,“对不起。” 崔景行把含羞草要过来,“这草我拿回去看看有没有救。” “多谢崔叔叔。”顾春风急忙双手把含羞草递给崔景行。 崔景行看着他,别有深意道:“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此言何解?” 顾春风已经随崔恩读过书了,想了一会儿答道:“这句话出自《诗经·小雅》,是说天底下都是君王的土地,在这些土地上的人都是君王的臣民。” 崔景行点头道:“孺子可教。但率土之滨,却并不仅仅是人,它还应该包括着王土之上的所有生灵。做这首诗的人只是一个普通人,他所思考的仅仅是普通人、个人的利益,所以后面还有一句话‘大夫不均,我从事独贤’,意味抱怨上位者分配劳役不公。但站在高位上的君王,看到的并不仅仅是眼前的一隅之地,而是要把目光放的更加长远,需要公正对待的不仅仅是眼前的臣子、百姓,还应该包括每一棵树,每一棵草,让它们都能够得到应有的待遇。” 顾春风听得更加迷惑了,“崔叔叔,怎么对花草树木公正呢?” 崔景行道:“造化自有其规律,我们不要过多干涉,让应该呆在山上的树就呆在山上,让应该呆在河里的鱼就呆在河里,这对花草树木来说就是最大的公正。” 顾春风有些听明白了,脸上飘了两坨红晕,“我以后不会再拔草了。” “不仅仅不该随便拔草。”崔景行既然已经说到了这里,便索性都说明白,“淮南为橘,淮北为枳,本该长在淮南的橘树不该大费人力物力挪到淮北。荔枝本就该长在适合生长的地方,但当年杨贵妃为吃荔枝,耗费了本不该耗费的财力和物力,将荔枝运到了长安。” “我知道,这是对荔枝不公平了!”顾春风抢答,他见崔景行露出满意的神色,想了想便举一反三道,“前朝皇帝大兴土木,将原本生长在山上的树木砍伐殆尽,这也是对树木的不公平了。为王者当爱护天下臣民,包括山里的树、河里的稀珍野味,不应该因一己之私打扰它们。大兴土木、饕餮珍馐本就是错的。” 第42章 以心交心 慕疏风在一旁静听, 明白些许崔景行话中含义, 只是想要教育顾春风节俭忌奢,何必如此大费周章?在他看来,只要告诉顾春风奢侈浪费的事情不要做就好了。 崔景行赞许了顾春风两句, 这孩子的确是个聪明的娃娃,可惜出身不好, 没有生在后宫, 既不是皇帝的亲儿子, 背后的母族势力也不强大,不然即便不用慕疏风帮助,日后也能成为一个贤良君王。 顾春风被夸了之后,高兴地跑回书房去练字了。 崔景行则捧着含羞草回了卧房, 进门前深吸一口气,视死如归地推开门,将含羞草放在花盆上, “草兄, 你今日怎么回来的如此早?” 慕疏风冷哼一声, “闲来无事,便回来了。” 崔景行一时无语,最近国事繁忙, 皇帝不管事, 明明他这个宰相都要忙疯了,居然还说闲来无事? 慕疏风好面子,不想提起自己被顾春风抓到了事情, 便不提这个话茬,谈论起方才自己在心中的疑虑,“一个国家想要长远发展,个别人牺牲利益在所难免,更何况是花草树木飞禽走兽?想要仁爱天下是根本不可能做到的事情,你若是想教导他节俭忌奢,不必如此大费周章。” 谈论起正经事,崔景行就没办法继续顺着他了,“可是慕大人如此教导当今圣上的结果如何?” 慕疏风心头一跳,“我的说话,关慕疏风什么事?” 崔景行陪着他装傻,“自然不关慕大人的事,我只是在拿他做个例子。慕大人的确有经邦治国的大才,可他作为老师却实在不称职。别人说慕大人内怀野心,但我与慕大人相交多时,自然知晓慕大人的为人,他是真的想教好皇帝,可惜结果却不尽如人意。”这也是慕疏风被朝臣诟病的主要原因之一——刻意养废皇帝。 慕疏风也知道自己教孩子不行,所以才把人扔到崔景行这里,可他不明白自己到底哪里做错了。 崔景行道:“皇帝也是人,既然是人自然就难免有逆反心理,更何况他是万人之上的那个人,我以为教育这种人堵不如疏,不妨试试用他能接受的话,去引导他。更主要的原因是,我心中的明君应该是仁爱天下的,他做不到顾及所有人的利益,但却能本着仁爱天下的本心去治国,将所有百姓、草木、禽兽当做自己的父母子女。” 慕疏风行事风格一向霸道,他敬佩崔景行的想法,但却不敢苟同,“只要大的方向没有错,最终的结果是天下太平,本心不本心并没有那么重要。”所以他才要把揽天下大权,因为他只需要让事态按照他的规划走,最后天下太平就可以了,没必要去顾及什么仁爱本心。 崔景行道:“没有了本心的人则心念不定,宛如水中浮萍随风飘摇,一念成魔,一念成佛。以慕大人这种霸道独行的治国之策,若是有一丝私心,只怕最后就真成了乱国之源了。这种人治国的风险太大,有一分偏颇,都是国家和百姓承受不起的损失。” 慕疏风能把揽朝政多年没有私心,大兴国的大方向发展没有错误,还真多亏了慕疏风是个妖精,毕竟妖精的寿命很漫长,它们的欲望也没有人类那么复杂。 慕疏风沉默良久。 崔景行低头看着花盆里的含羞草,草叶子上的伤痕恢复的很慢,现在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他叹了口气道:“更何况,若是以前不知道草木有灵还好,自从与草兄相识,我也没办法真的将草芥视如无物了。所以也希望新的皇帝,能够对草兄的同类友好一些。” 含羞草下面的小叶子颤抖了一下,“你.......” 崔景行安安静静地等着它继续说话。 慕疏风想要问崔景行,是不是为了他才这么大费周章地教导顾春风?但话到嘴边,他却不知该怎么说,毕竟刚刚才偷听到崔景行疏离的言论,若是他问出口反而像自作多情。 “你带我去洗澡。”最后慕疏风还是将自己的话茬压了下来。 崔景行伺候草大爷的时间久了,洗澡倒也没什么不习惯的,只是想到这是慕疏风的身体,他免不了面红耳赤心中尴尬,最后将含羞草泡在水盆里,就转身别过头去看书了。 慕疏风第一次受到冷待,也有点生气了,这书呆子就巴不得和他划清界限吗?若不是方才他在门口偷听,还不知道崔景行到现在都不能信任他! 可是慕疏风一着急却忘了,他偷听到的是崔景行想要和“慕疏风”疏离,而不是和他含羞草疏离。只是此时慕疏风一时情绪激动,气得直接从水里跳出来化作人形,跳到崔景行面前,一把将他按在椅子上,双手撑着两侧的椅子扶手,将崔景行圈在了怀里。 崔景行看着凤目翠眸的慕疏风,呼吸微微一顿,不自在地撇开脸,干笑道:“草兄,怎么化成人形也不打个招呼?” 慕疏风冷着脸道:“你把我当做什么?”这么多年,他还是第一次这么真心诚意地善待一个人类!连自己的字都告诉崔景行了,可是崔景行居然还想着疏离他,根本就不信任他! 崔景行听出慕疏风似乎生气了,不解地问道:“草兄这话是何意?” “我......”慕疏风此刻冷静了些许,发觉他现在实在没有立场指责崔景行,因为他还是不是“慕疏风”,憋了半天最后冷哼一声,“自己反省!” “......”崔景行轻轻咳嗽了一声,“要不给点提示?” 慕疏风直起身子,抱臂冷笑,“你看到我这张脸,你不觉得愧疚吗?慕疏风对你那么好,你却还把他当成外人,说什么把命拴在他身上,就像是在下赌注,他就那么不值得你交付真心?” 崔景行心里很惊讶慕疏风突然的质问,但转而想到可能是他和崔恩的对话被慕疏风偷听了去,但他也没法解释自己的私心,只在面上犹豫道:“可是慕大人对我好,那是因为我长得像他的故人。” “天底下长得像的人多了去了。” “那依草兄之见,慕大人为何对我如此特例?”崔景行脑子一热便问了出来,问出后心中免不了有些后悔自己的唐突,可却又忍不住想听听慕疏风的答案。 慕疏风闻言愣了下,含糊不清地说了一句,“或许一开始是为了那张脸,但后来他把你当成了至交好友。” 崔景行一时到不知该怎么接话了,心里莫名有些失落,他都不知自己方才在期待着什么,最后说道:“你又不是慕疏风,怎知他心中所想?” “......”慕疏风这辈子都没憋过这气,想要讽刺都不知从何讽刺,毕竟最初想要隐瞒身份的是他,如今变着法的圆谎的也是他,被自己的谎话给坑到的还是他。 崔景行推开慕疏风,起身想要离开这个逼仄的空间。 慕疏风垂眸看着崔景行的脑袋瓜子,怎么看怎么举得像块榆木,气得一巴掌扣在崔景行的脑袋上,用力捏了两下。 “吱呀——”卧房的门板被推开,崔恩端着茶壶愣在了门口,屋里那身材修长的人虽然头发有点绿,眼睛有点绿,但样子是慕疏风没错,“慕,慕,慕大人?你们.......” 崔景行瞥了慕疏风一眼,咬着牙笑,编,接着编。 慕疏风活了几十年,从未像今日这般狼狈过,他装作冷静地对着崔恩点了下头,然后负手离开了这里。 崔恩茫然了,“少爷。” 崔景行摆了摆手,“闹着玩呢。” “呃,慕大人真是童心未泯。”崔恩尴尬地笑了笑,一时竟忘了问慕疏风的头发怎么变绿了。 慕疏风狼狈地回了慕府,府里的妖怪发现他神色不对,也没有人敢上前来问。慕疏风叫来一只麻雀,“查一下崔景行的身世。” 麻雀歪了下脑袋,“主子,打探消息这种事,蚂蚁比较在行。” 慕疏风道:“年代已久,而且崔景行以前并不在京城。” “那我现在就联络全国的麻雀去查查。” “恩。”慕疏风顿了下道,“重点查一下二十年前崔景行的经历。” “是。” 慕疏风食指轻叩桌面,心里也有些纳闷,自己居然如此重视崔景行,若说是好友未免有些越界了,过去他和慕白相处也未必能做到这种地步。 “噗通!”一只花猫从屋檐上掉下来。 慕疏风被打扰了思路,皱了下眉,“查出是谁想要对崔景行下杀手了吗?” 花猫喵喵喵了一阵。 慕疏风凤眸一抬,一字一顿地低声默念,“安平王。” 第43章 算计 慕疏风实在没想到, 居然是安平王对崔景行暗下杀手, 要知道安平王虽手掌兵权,但却喜好淫乐,所以平日里就在自己府里厮混, 可没见过崔景行的面。 不过那书呆子说此事可能与前朝史有关,安平王怎么会和前朝扯上关系?他可是先皇最宠爱的一个儿子, 只可惜自始至终先皇都没有提过立他为储君。慕疏风沉思片刻, 今日上午崔景行在皇宫内碰到一个亲王和嫔妃谋反, 想必也是安平王了,果真没有人能舍弃得了那万人之上的宝座,更何况是安平王。 慕疏风倒是不怕他谋反,这大兴国内内外外都被他掌控, 料想安平王也蹦跶不了多久,只是对方既然盯上了崔景行,那他也不能放任此人继续蹦跶了。 安平王敢在慕疏风眼皮子底下谋反, 自然也是有底气的, 那边慕疏风派人查他, 他便得到了消息。慕疏风深不可测,朝堂内外谁不避其锋芒?安平王脸色不由得沉了沉,连夜偷偷进宫去找苏狐商议对策。 苏狐正在陪小皇帝吃宵夜, 安平王安排在她身边的小侍女附耳说了两句话。苏狐找了借口, 出门和安平王碰面。 安平王脸色已经缓和了不少,看样子冷静了许多,“慕疏风查到我身上了, 他可能发觉了什么。” 苏狐倒是不意外,她知道今日那个姓崔的小子偷听到了他们的话。 借着幽暗的灯光,安平王看清苏狐清冷的脸,心里感觉不大舒服,似乎自己被人利用了。他嘴角微微低垂,“你似乎一点也不惊讶。” 苏狐道:“为何惊讶?他本就是一个聪明人。” 安平王定眼看着她,“我倒是觉得你更像和慕疏风是同盟。” 苏狐道:“慕疏风本就执掌天下,我和他是同盟,此刻到处耀武扬威也没有人敢说一个不字,何必入宫化作女子的模样蒙骗皇帝?” 安平王多疑的心安定了一些,“不管怎么样,慕疏风是留不得了,这两日你找个好机会就动手除掉他吧。若不是慕疏风周围有暗卫,只有在入宫后才稍有松懈,我也不必等你动手。” “一般的毒药还毒不死他。”苏狐道,“我知你畏惧慕疏风的权势,所以想韬光养晦避其锋芒。但如今慕疏风已经发现了你的野心,你还能像从前那样徐徐图之吗?” “你有何意?” 苏狐嫣然一笑,艳丽的脸美的不可形容,“王爷手掌兵权,这就是最大的依仗。慕疏风再厉害也不过是一介文人,人人都说王爷有太-祖风姿,要知道太-祖皇帝可是在马上打的江山。” 安平王心烦意乱地挥挥手,“如果我有十全的把握,此刻又何必在这里虚与委蛇?更何况如今天下安宁,我贸贸然出兵,只怕师出无名,反倒落得个乱臣的骂名。” 苏狐又不是真的希望安平王当皇帝,她要的就是天下大乱,于是笑道:“王爷不必担心,你只管安心练兵。我来到这宫中,为的不就是给王爷一个出师之名吗?” 安平王不是一个蠢人,他立刻明白苏狐是想学那妲己,祸乱超纲,搞得天下大乱,他才有了清君侧的出兵借口。 可安平王想不明白,“你为何如此帮我?” 苏狐道:“我只是为了报仇,你我恰好目的相同罢了。我要回去了,一会儿小皇帝又该找我了,且放宽心,不出两月,我必会给你一个出师之名。” 安平王沉默一瞬,努力让自己的心静下来,“好,我最多等你两个月。” 想要让祸乱超纲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苏妲己能成功,那是因为纣王有实权,如今小皇帝只不过是慕疏风的一个傀儡。可办法都是人想出来的,苏狐想了想决定还是先让慕疏风自乱阵脚。 没有人比苏狐更了解慕疏风,蛇有七寸,慕疏风的七寸就是崔景行。 崔景行还不知道自己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次日苏狐随意说起了修史一事,便忽悠着小皇帝把崔景行叫进了宫里。 小皇帝揽着苏狐笑道:“崔爱卿,你在史馆修撰史书,可曾写过后宫嫔妃的传记?” 崔景行一直没有抬头,但鼻子里已经闻到了胭脂味,料想后宫哪位娘娘就在这书房里,便更加不敢抬头了,“史册中并无后宫嫔妃的传记。” “如此倒是有所疏漏了。”小皇帝看着苏狐,“苏爱妃,想着能在史册上留个名。” 崔景行微微皱眉,“陛下,这于礼不和。” 小皇帝被慕疏风唠叨了好几年,此刻最听不得的第二听不得的就是礼,第一听不得的就是别人的劝谏,“朕才是皇帝!” 崔景行抬头看向他,突然看见苏狐的脸,发觉这就是那日谋逆的那个宠妃,心里惊了一跳,察觉今日他恐怕不妙。 苏狐莞尔露出一个别有深意的笑容,笑的崔景行后背冷汗直流。 小皇帝以为是自己把崔景行给吓唬住了,心里不免得意,“这个月就把苏爱妃的传记修出来。” 崔景行让自己镇定下来,这妖妃应该不知道自己偷听的事情。他听到小皇帝的话后,心里自然不愿意,这小皇帝也太胡闹了,当年孔子做春秋,乱臣贼子才心生畏惧,不再过分放肆,可如今如果史书没了史书的底线,那还怎么镇住那些奸佞小人? 苏狐垂眸,眼中蓄出来一层水汽,低声抽噎道:“陛下,若崔大人不愿便算了,不要寒了忠臣义士的心。” 小皇帝闻言脸立刻冷了,“他算什么忠臣,不过是.......”慕狗跟前的一条走狗。 “崔景行,你当真不肯写?”小皇帝语气里的怒意压也压不住。 崔景行抿紧嘴唇,“请陛下三思。” “好,好,好!既然你不肯写,那就再也不必写了!”小皇帝也是气疯了,他平日里被慕疏风压着,如今连慕疏风的走狗都敢爬到他的头上来,“来人,把这个逆臣的手砍了!” 崔景行的心猛地跳了跳,脸色刷地白了,他嘴唇动了动想要辩解,可最后只是不甘地闭上眼睛,心中闪过万般思绪。 皇帝在没什么用也是君,崔景行大可答应下来,虚与委蛇保全自己。可他终究什么也没有答应,一步退步步退,普通百姓可以为了保全自己退一步开阔天空,可史官若是退一步便置青史万劫不复。 史书不仅仅是一个记录着前事的载体,它更主要的作用就是警戒今人、警示后人。如果史册可以随意修改,随意增添,不管什么人都能被写进青史里,那么史书就没有史书的意义了,天底下的奸佞小人也就彻底没了羞耻心,届时必定会天下大乱,君将不君,臣将不臣,弑君改朝之事必定屡禁不止,甚至这动乱会延续数十年,直到青史被拨乱反正,就像是春秋之时。 所以崔景行不能退,他退一步,损失的是整个青史的威信,更会成为青史崩坏的开端。崔景行撩起衣摆,跪在地上,颤声道:“请陛下三思。” 小皇帝猛地起身,一挥袖桌子上的砚台被他打翻,随手抓起毛笔往崔景行的身上砸,“来人!” 第44章 换脸 “陛下。”苏狐挽着小皇帝的胳膊, 一个劲的安抚着他, “陛下有此等忠臣,乃国之幸事。” 崔景行听到苏狐这求情的话,心里不但没有松懈, 反而更加沉重,这妖妃可不是什么好人, 前几日还和一个亲王在私会谋逆。 小皇帝绷着脸, 显然还不高兴。 苏狐继续劝慰道:“陛下, 臣妾近日觉得脸上多了几道皱纹,您就饶了崔大人,便当是为臣妾积福。” 小皇帝闻言神色有些松动,低头看向她摸着她的脸, 耳朵微微泛红,“爱妃依旧明艳动人。” 苏狐羞涩地低下头。 小皇帝的脸颊也有些泛红,挥了挥袖子, “滚下去吧。” 崔景行依旧板着一张脸, 宠辱不惊地行礼, “臣告退。”随后起身退出书房。 崔景行离开皇宫后便没将此事继续放在心上,这小皇帝胡闹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他今日侥幸死里逃生, 大不了以后觐见的时候找个借口推脱调, 这小皇帝也不敢出宫抓他,实权还在慕疏风那儿呢。 崔景行没有再留意宫里的消息,自然不知道自他离开后, 妖妃苏狐就生了一场怪病,脸上的肌肤衰老的很快,没过多久,白日里那妖艳妩媚的容姿几乎看不见痕迹了。 宫里的内侍宫女吓得半死,失手打翻了架子上的花瓶。小皇帝原本正在苏狐身边看话本,听到宫女的呼声,侧头一看,脸都吓白了,但过了一会儿缓过神倒也没叫人把苏狐拖出去,“爱,爱妃你怎么了?” 苏狐不明所以低看向他,“陛下?” “娘娘!你的脸.......”安平王安插在她身边的宫女如茵最先缓过神,哆哆嗦嗦地指着苏狐的脸。 苏狐不明所以低抬手摸了摸脸颊,入手不是光滑的肌肤,而是凹凸不平的沟壑,她猛地喘了一口气,眼睛一闭仰面晕倒在床上。 小皇帝急的忙派人去叫御医过来。 御医匆匆忙忙赶过来,急诊了一番,可苏狐的脉象却是十分平稳,甚至比小皇帝还要健康。 小皇帝倒也没嫌弃苏狐此时爬满了皱纹的脸,抱着苏狐,急的脖子都红了,“既然如此,爱妃她怎会突然如此?” 御医也从来没有见过这种病,他倒是听说过有一种人的确会比常人衰老的快,但衰老到苏娘娘现在这样,也至少需要半年的时间,根本不会突然衰老,就好像是被人夺去了寿命。 小皇帝再没用也是个皇帝,御医不想摊上麻烦,急中生智道:“陛下,苏娘娘此刻到不像是病症,而是招惹了什么邪祟。臣听闻慕大人当年是精通玄学的国师,或许他有办法医治苏娘娘。” 苏狐不知何时已经醒了,突然抓住小皇帝的衣衫,把脸埋进了他的怀里,“陛下,慕大人向来不喜臣妾,如今定然也不肯为臣妾医治。更何况臣妾今日一直在您身边,哪里有什么邪祟近身?” 小皇帝原本急的满头大汗,听到苏狐的话后突然愣了下,他想起了崔景行,今日苏爱妃刚刚说过为她积福,没想到晚上就发生了这种事......慕疏风向来通晓玄学之术,那崔景行必定是向慕疏风告状了,此刻爱妃的脸没准就是他们弄的! 小皇帝又急又气,破口大骂地要去找慕疏风算账,但苏狐还抓着他的衣服。 苏狐还在小皇帝抽泣,谁也没有注意到她指尖白光一闪,一根细小的绒毛顺着空气飘到宫女如茵的耳朵上。 原本正在惊惧中的如茵突然听到了苏狐在耳边低语,可苏狐明明就在床上啊!她吓得脸都白了,但作为安平王精心培养的探子,她还是维持住了镇定,努力去听耳边那道低语。 正当小皇帝即将失去理智的时候,如茵脸色苍白地走过去,勉强冷静下来的声音里带了几分颤声,“陛下,奴婢幼时曾在老家见过娘娘的这种病症。” “快说!” “奴婢冒犯。”如茵垂首走到小皇帝身边,躬身附耳说道,“这病乃邪症,并非药石可医,唯有找到合适的人能够替娘娘过病。” 小皇帝不耐烦地打断她,“到底是什么人,快说!” 如茵沉默一下,咬了咬牙继续说道:“如今娘娘伤的是脸,娘娘容姿天下绝伦,唯有能找到与娘娘容颜想等的人,才能够为娘娘过病。” 小皇帝闻言好不容易有些振奋的心突然陷入了低谷,苏狐的美貌实属罕见,这世上哪有其他人能够与之相论? 如茵继续补充道:“其实男人也可以。” 小皇帝怔了下,脑海里立刻出现了崔景行的脸。苏狐是天下间罕见的绝色,其实崔景行也不遑多让,只是崔景行平日里低调死板,反倒是遮掩了容貌上的光彩。若不是那些日字崔景行在小皇帝这里教书,小皇帝也没有注意到他。 “只是男人与女人不同。如果是男人就需要把面皮割下,然后敷在娘娘的脸上。” 小皇帝闻言眼睛瞪起来,被这血腥的画面震惊的不能言语。他当了大半辈子慕疏风的傀儡,周围的人虽然不曾轻待他,可却始终没有真正的尊经过他,唯有苏狐......一直以来,唯有苏狐敬他爱他,当他是夫是君。 便是崔景行与慕疏风交好又如何?如果救不了苏狐,他这个皇帝不当也罢!更何况这件事很有可能就是崔景行搞出来的,于是小皇帝气得叫人,“把崔景行给朕叫进宫。” 不远处的近侍没有听见如茵的话,犹豫了一下道:“陛下,今夜皇宫已经落锁.......” 小皇帝没有说话,只是眼神冰冷地看着他。 近侍心头一梗,赶紧拿着令牌出宫找人。 苏狐抓紧小皇帝的袖子,“陛下,为什么.......”如茵说话的声音小,苏狐仿佛也没听见方才的对话。 小皇帝不忍心让娇弱的美人知道如此血腥的治病之法,便道:“只是让崔景行问问相父可有法子。” 第45章 风雨飘摇 时值深夜, 慕府灯火通明, 慕疏风低头看着手里薄薄的一张纸,这上面记载了崔景行这些年来所有的轨迹,有人类能查到的, 也有人类查不到的。 一只小小的麻雀落在下手的凳子上,估摸着主子看的差不多了才开口道:“主子, 难怪您让我去查这件事, 崔家主仆二人多年前一直隐姓埋名四处奔波, 直到后来才慢慢安定下来,若是换做人类去查,恐怕真的查不出什么。” 慕疏风并不意外,从那日他偷听了崔景行和崔恩的谈话便知道背后定有隐情, 只是没想到崔景行居然真的四处奔逃了那么多地方,到底是在躲着谁?可麻雀调查的结果中断在了崔景行七岁那年。 “七岁?”慕疏风心头一跳。 麻雀道:“说来也奇怪,我们麻雀族的情报横跨大江南北, 无论是多久之前的信息都能查得到, 但却找不到崔大人七岁之前的资料。” 慕疏风皱了下眉, “以前有过这种情况吗?” “有过,在二十多年前,这个朝代的太-祖皇帝将宰相穆平生满门抄斩, 天道降下天谴, 但□□皇帝龙气加身并没有什么影响,可怜京城里那些无辜的小妖精却全都因为天谴死了。” 这件事慕疏风并不陌生,天谴降临时, 他还没来得及化形,最后在慕白的掩护下逃离了京城,躲进了一座深山修炼。 麻雀说到这里忽然顿住,“主子,我们查不到崔景行的身份,会不会是因为他七岁之前其实一直都是在京城.......”它没继续说下去,因为慕疏风的脸色非常吓人。 慕疏风握紧了手里的纸,算算时间,穆府被满门抄斩的时候,球球也正好七岁。他早该想到的,早就该去查一查崔景行的身世,毕竟.......这世上怎么可能真的有长得那么像的人?是他太自负了。 一阵轻微的爆炸声想起,慕疏风手里那张纸被灵力炸成了碎片,一双凤眸前所未有地慌乱起来,少了几分凌冽的气质,突然起身匆匆出了门。 崔景行房中灯火未熄,他低头伏案整理着手里的史料,半夜三更突然听到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皱了下眉正欲去开门,但崔恩已经把人接进来了。 来的是四个人,衣料不俗,观其着装好似宫中内侍和侍卫。 为首的内侍道:“崔大人,陛下传见。” 崔景行心里一沉。 内侍看出崔景行在犹豫,回头看了一眼身边的侍卫,催促道:“崔大人,请吧。” 三个侍卫蠢蠢欲动,要上前去抓崔景行。 崔恩察觉气氛不对,横身挡在崔景行面前。 崔景行按住崔恩的肩膀,突然道:“稍等,容我去换身衣服。” 内侍笑着点了点头。 崔景行把崔恩拉到卧房,低声道:“崔叔,若我天明前还没有回来,你便去慕府请慕大人。” “可.......” “崔叔。”崔景行无奈道,“外面的人来势汹汹,就算你能打赢他们,可那岂不成了我藐视皇权的证据?如今我和慕大人是一条线上的蚂蚱,他已经在风口浪尖了,我绝对不能再给他添一把火。更何况我今夜进宫也未必是什么要命的坏事,我身在朝中,人在屋檐下哪得不低头?” 崔恩咬了咬牙,“少爷,最多清晨,我就去找慕大人。” “好。” 崔景行穿好官袍,想了想给慕疏风留了一封信,没准儿一会儿慕大人会变成含羞草过来。做好一切准备后,崔景行才在内侍的再三催促下进宫。 崔景行刚走没多久,慕疏风就孤身一人过来了,发丝有些凌乱,身上因为疾走沾染了一声的寒气。今夜崔府的大门没关,但慕疏风心中乱的很,没有注意到这些细节,直接走进去正好撞见院子里的崔恩。 “慕大人!”崔恩好似看到了神迹,一把抓住了慕疏风的衣服。 慕疏风心中察觉不对,“崔景行呢?” 崔景行坐着马车,随内侍进宫,差不多晃悠了半个多时辰终于到了皇帝的寝宫里。 崔景行站在寝宫门口有些犹豫,“这未免于礼不和。” “陛下等着呢,崔大人就不要在乎这些虚礼了。” 躲也躲不过去,崔景行便不躲了,在内侍通报之后,他便进了寝宫。 苏狐早已经哭累躺下入睡了,床边放下来青色的纱幔。小皇帝坐在椅子上,看着刚刚进门的崔景行,这张脸的漂亮果然是人间少有,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崔爱卿,你们这些文人说着忠君爱国,那你们忠的到底是哪个君?” 小皇帝是真的想知道,这么多年来,他不是不知道这些人在骂慕疏风,可他看来看去,这些人效忠的还是慕疏风,甚至于他这个皇帝说过什么都一点也不关心。 崔景行躬身行礼道:“君为臣纲,臣自当以陛下马首是瞻。” 小皇帝忽然轻蔑一笑,“既然崔爱卿如此忠君,可曾听说过比干献心的故事?” 崔景行抿了下嘴唇,“不过是一些民间传说,不可当做正史。” “那也可见其忠心。”小皇帝不耐烦地打断他,“不知崔爱卿有没有这份忠心?” 崔景行摸不准小皇帝要做什么,只能安抚道:“臣效忠陛下,陛下可以要臣的性命,但臣却不能陷陛下于不仁,今日臣为陛下剖心,只怕最后陛下会被人写成第二个商纣暴君,臣自然不能如此。” “可朕却不在乎那些名声。暴君也总好过无能之辈,好歹青史.......”小皇帝看了一眼床上青色的纱幔,停住了话头,“崔爱卿,朕不要你剖心,也不要你的命,只想要你的脸。” 慕疏风见崔恩神色不好,忙问道:“崔景行呢?” 崔恩松开慕疏风的衣服,攥着拳头恨道:“方才宫里突然传少爷入宫,我看那样子来者非善。” “为何不去找我?” “少爷要等到清晨时再去找您。” 慕疏风怔了下,又恨又无奈,“他总是这么怕给我添麻烦。”可那小皇帝如今的心性早已不同从前,自从和妖妃苏狐混在一起,一直在往暴君的方向成长,崔景行哪里能应付得了他? 慕疏风都怕崔景行多等一刻便会出事,随即他召来一只麻雀,化作含羞草跳到麻雀的身上,“进宫。” “啾啾啾~” 崔恩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一幕,这,这......都说慕疏风从前是国师精通玄学,可这未免也太过玄妙了吧? 皇宫里,崔景行被小皇帝步步紧逼,可眼看着长夜将尽,小皇帝也不和崔景行扯嘴了,反正这张脸他必须得要,于是就叫来两个内侍把崔景行压到偏房取下脸皮。 过去慕疏风从未在皇宫里安插过人手,所以这小皇帝身边的内侍算不上忠心,但也不会一味听慕疏风的话,如今听到皇帝如此吩咐,便把崔景行压下去了,顺便堵上了他的嘴。 崔景行不知道小皇帝为什么会有如此残暴的想法,但心知自己不能离开寝宫这个门槛,一旦离开了就真的没有余地了,于是他挣扎着要挣脱内侍的束缚。 苏狐似乎要醒转,小皇帝忙跑到床边去看她。 崔景行扭着脑袋终于露出了嘴,“大兴国将亡于你手!” 小皇帝神色冷淡道:“早就亡了。” 崔景行的眼睛里流露着深深的失望,就好似当年穆平生看着先帝一样,他闭上眼睛道:“我生不逢时,今日至此心无怨恨。但你荒淫暴戾,为君当不起君,为人不配做人,他当年......怎么就选了你这么个皇帝?” 小皇帝的背后的确有太后支持,但先皇最初意属的太子并不是小皇帝,后来慕疏风当了国师,帮助先皇选了太子,在先皇死后扶持小皇帝登基。 小皇帝最不喜欢听被人提起慕疏风,闻言整个人身上的气息更加阴郁了,“滚!” “陛下......”苏狐被这骂声惊醒。 崔景行仰天苦笑,“可怜.......”可怜他父亲大半生为了大兴鞠躬尽瘁不得善终,如今大兴国不过二世便已走到末路,他算是看明白了,这个大兴国风雨飘扬,如今慕疏风不过是在步他爹穆平生的后尘。 就算另立新君又如何?这个皇室早已经从根上烂透了。 世人皆以为史官古板,但朝堂内外最不古板的人就是史官了,他们虽修史严格认真,却有着超人的史识洞察先机,从来不会没有真正愚忠过人任何人。崔景行也是如此,他如今算是对大兴国彻底死心了。 “滚!”小皇帝随手抓起一个东西扔过去。 突然空气中绿光一闪,那东西被绿光挡开,随后一道清亮的巴掌声打在了小皇帝的脸上。 第46章 妖怪 这一巴掌的力气着实不小, 把小皇帝扇的直接栽倒了床上。 “慕.......慕大人!”在场之人惊惧不已, 这慕疏风到底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居然真的敢打皇帝!他们还以为是谣言夸大其词的。 苏狐侧过头,发丝挡住了脸,嘴角勾出一抹笑意, 他果然来了。想着,她手上白光一闪, 又一根狐狸毛毛悄悄飞了出去。 白色的绒毛贴着地面, 就连慕疏风也没有察觉到它的存在, 它顺着一个方向飞到了太后所在的慈宁宫。此时虽然已经深更半夜,但太后寝宫里的灯火还没有熄灭。 太后身边的宫女道:“太后娘娘,夜色已深,您还是早些入睡吧。” 太后虽然已经年近四十, 但模样到是年轻,看上去也不过三十来岁端庄美丽,她揉了揉眉心, “今日皇帝那边吵吵闹闹的是怎么了?” “听说是苏娘娘病了。” 太后闻言眉头皱的更紧了, 前朝朝政被慕疏风把的死死的, 她根本插不上手,这皇帝也不让人省心,整日沉溺于后宫女色, 几年前她还有着垂帘听政的打算, 如今她心里却是失望透顶了,用这样的皇帝怎么跟慕疏风争? “罢了。”先帝在世时,太后就斗不过慕疏风, 更何况如今慕疏风已经将朝政全部把揽。想熬死慕疏风?可慕疏风如今还未到而立之年,只怕等她死了,慕疏风还在壮年。太后挥散宫女,揉着脑袋躺上了床。 这时,白色的绒毛从窗户缝飞进来,落到太后的耳边。 太后刚刚闭眼,突然听到一道清亮的男声在耳边说道:“欲除慕疏风,速调侍卫至乾清宫。” “何人说话?”太后猛地坐起来。 小绒毛悄无声息地化成了灰烬。 没有人回答太后,但太后却并未将那道声音忽略,她害怕的抓紧锦被,难道是鬼......不,不对,不是鬼,这不是鬼.......是神迹! 惊惧退去,太后心中一阵狂喜,这是上天在帮她除掉慕疏风!皇帝乃真龙天子,她是至高无上的太后,这大兴的江山本来就应该是他们的! “慕疏风.......天也要亡你!”太后好似久病之人突然听到了转机,根本没有过多的考虑,或者说她根本不想考虑,一心希望这就是神迹。 慕疏风神色冰冷地看着小皇帝,一双墨绿色的瞳孔还没来的及变回去,看上去更加阴森诡异。 小皇帝对上那双眼睛,下意识地哆嗦了一下,随后便知道今日已经不能善了了,可事到临头他反而不怕了,仔细想来他也没有什么好怕的,害怕是因为有留恋不舍,可他除了苏狐便也没有什么留恋的。 于是小皇帝重新站起来,咬了咬嘴唇,神色漠然道:“相父,你深更半夜私闯皇宫未免于礼不和。” 慕疏风怒道:“宠幸奸佞,残害忠良,就是你的礼?” 小皇帝低着头自嘲地苦笑道:“只怕他是你的忠良。” 慕疏风一向不屑去解释,转身去拉崔景行。但崔景行却不忍心看着慕疏风承受这份骂名,便道:“慕大人从未想过篡位,只是皇上甘愿蒙蔽自己的眼睛,错把虎狼当同伴!”说着他隔着纱幔怒视苏狐。 慕疏风看了崔景行一眼,拉住他的手,冷淡地道:“说那些做什么?回去。” 崔景行被他抓的有些不好意思,觉得手腕有些发烫,他故作淡定地抽了抽手,反而被慕疏风握得更紧了,“慕大人,您怎么突然来了?”难道崔叔连夜去慕府了? 想起这个人就是他失而复得的球球,慕疏风压制住动荡的心,语气不由得轻柔了几分,“我不来,你怎么办?” 崔景行的心脏跳了跳,别过头没有和他对视。 “啪啪啪!”门口忽然出现不急不缓的击掌声,随即一道中年贵气的女声传来,“慕大人真是好功夫,在这深宫之中神出鬼没。” 众人看向门口,随后屋子里的内侍纷纷行礼,“太后娘娘。” 太后微微颔首,“我听闻皇上这里闹了一夜,便过来瞧瞧,没想到不过片刻功夫,慕大人也进了宫。夜色已深,也不知这宫门都落了锁,慕大人怎么突然进宫了?” 慕疏风一向不喜欢这个女人,有心机就算了,偏偏蠢的要命,逮到一点机会就恨不得把自己的心机露出来。他嗤笑一声,如同往常一样阴阳怪气道:“我年轻,我乐意。” “.......”太后又被他气得噎了一下。 崔景行低头咬牙憋着笑,只要慕疏风的阴阳怪气不对着自己,其实听起来也挺有趣的。 太后的脸色有些难看,这慕疏风说话还是一如既往的不中听,可她随后就冷静下来,反而笑道:“慕疏风,你夜闯皇宫居心叵测,来人,把他拿下。” 慕疏风不屑地轻笑一声,“我有先皇遗诏,可随时入宫行走。更何况我乃朝中一品大臣,岂是你一个后宫妇人动的了的?” 太后道:“我知道你身边有几个神出鬼没的护卫,但你今日匆匆进宫,只怕没有带上他们吧?慕疏风,你嚣张跋扈惯了,天底下想除掉你的人不知凡几,平日里你带着那些高手,别人不能把你怎么着了,可今日就是你这乱臣贼子的伏法之日!” 慕疏风那时情绪激动,的确忘了这茬了。 崔景行和慕疏风都是聪明人,太后这话音未落,他们突然明白这是一个圈套了,利用崔景行做饵,吸引慕疏风匆忙来到皇宫入套,而皇宫中早就已经布下了天罗地网,就等着没有防备的慕疏风进来。 他们唯一没有猜到的是,这一切都不过是苏狐的推动,虽然皇宫此时有侍卫埋伏着慕疏风,但因为时间仓促,还算不上天罗地网。所以当第一批侍卫持刀冲上来的时候,慕疏风没有过多周旋,就想着立刻速战速决先逃宫外,免得被天罗地网彻底包围,于是将崔景行护在身后,抬手一劈,夺下一把长刀,厮杀出一条出路。 就在此时,苏狐抬手打出一道白光,直奔慕疏风的丹田。 崔景行余光扫到一道白光,心中一惊向慕疏风扑过去,“慕.......” 可惜这道光的速度,是凡人根本来不及反应的,慕疏风就被那道白光击中,原本重伤未愈的他此时彻底维持不住人身了,乌黑的头发瞬间变成了墨绿色,一双刚刚转黑的眼珠又变得翠绿摄魂,再加上白皙胜雪的皮肤,一看便不像是凡人。 “妖......妖怪啊!”不远处的宫女惊叫一声。 太后吓得脸色苍白后退了两步,她过去就知道慕疏风擅长玄学道术,可没想到这人竟然根本就不是人! 就连周围的侍卫一时之间也不敢上前了,只是拿着长刀将慕疏风围成一圈。 “慕大人!”崔景行没有迟疑或惊讶的表现,他立刻扶住慕疏风。 第47章 我喜欢你 慕疏风嘴唇动了下, 一抹鲜红的血迹从嘴角渗出来, 他没有看周围的侍卫,而是回头望向寝殿,隔着窗户与屋里的苏狐遥遥对望。 “慕大人。”崔景行扶稳慕疏风的胳膊。 慕疏风低头看他, 摇了下头,“我没事。” 崔景行怎么可能信?要知道慕疏风的原型, 也就是那颗含羞草十分凄惨, 一看就是重伤未愈, 早知道他就不应该让崔恩去找慕疏风,左右他这条命都是捡来的,多活了二十多年已是不易,若是身死, 唯一的遗憾就是史书未成,但天命如此。 崔景行红着眼眶,“慕大人, 下官.......” 慕疏风抬手碰了碰他的眼角, 似乎叹了口气, “你看到我这幅样子难道一点也不惊讶吗?” “.......”糟糕,要露馅。 “看来你早就猜出来了。”慕疏风回想起自己当草时的行为,心里尴尬的要窒息, 但看球球似乎并不介意他是个妖怪, 反倒是松了口气。 崔景行小声道:“我也只是前几日才猜出来慕大人就是草兄的。” 慕疏风捂住崔景行的嘴,越发尴尬道:“别说话了。”他都知道,这个人狡猾的像只狐狸, 保不准他什么时候就已经露馅了。 崔景行哭笑不得,“慕大人,您能变成草,就赶紧脱身吧。” “放心,我不会丢下你。”慕疏风以为崔景行是怕被抛下,便安慰着他。 崔景行微微一怔,心里暖暖的,“我知道,只是你不必为我冒性命风险。” 慕疏风定眼看着他,片刻后说道:“我错过了一次为你豁命的机会,不想错过第二次。” “第二次?”自从结识慕疏风一来,每一次自己有难都是慕疏风成功相助,哪里来的第一次?崔景行有些怀疑自己的记忆力,难道他以前就见过慕疏风? 崔景行的眼睛里难得露出茫然,看上去十分可怜又可爱。慕疏风一时情动,“球球,我喜欢你。”说完他咬了下舌尖。 崔景行震惊的瞳孔一缩,球球是他的乳名,是他还是穆府小少爷时的乳名,“你.......” “别说了。”慕疏风脸颊通红地又一次捂住他的嘴,然后将崔景行往后背一扔,“抱紧。” 崔景行下意识地搂住慕疏风的脖子。 慕疏风转头看了一眼太后,目光冷冽如同刺骨冰刀。 太后吓得后退两步,心里突然有些后悔来这里了。 慕疏风长刀一横,“我会回来讨你们的命。”随后他身影一晃,如同鬼魅一般在侍卫中穿梭,所过之处血光涌动,不到半个时辰就杀到了宫门。 此时禁军还没有被调动,这也给了慕疏风逃出去的机会。周围的侍卫还当是慕疏风的妖法,心中本来就有些胆怯不敢上前,打起架来更是畏手畏脚,给了慕疏风冲出去的机会。 可崔景行却看得一清二楚,慕疏风的并没有借用太多妖法,反而是凭借着一身的功夫,可这么多人围着,即便功夫再高也难免被伤到。他心里着急,但自己做不了什么,只能老老实实地趴在慕疏风背上,不给对方添乱。 周围刀光剑影,可慕疏风的后背却十分安宁,没有让崔景行受到一丝一毫的干扰,仿佛将那处与外界隔离成了一小块净土。 崔景行的脸窝在慕疏风的肩膀上,一行清泪阴湿了慕疏风的衣服,他是真的后悔让崔恩去找慕疏风了,不然慕疏风好好地当一个权臣多轻松。 “别怕。”慕疏风低声安慰道,“我不会让你死在这里。” 紧闭的宫门外突然传来轰隆隆的撞击声,没过多久宫门就轰然倒下,外面站着一堆呲牙的凶猛野兽。 这时天上飞过一群群小鸟,每一只小鸟的嘴里都衔着一根带着火苗的树枝,它们飞进了皇宫,将树枝扔到了房子上,过了不久,皇宫内浓烟四起。火势实在太大,着火点也多,原本还想过来击杀慕疏风的人,此刻不得不返回去帮忙救火。 “主子!”飞禽走兽还是第一次看见慕疏风这幅凄凄惨惨的模样,心里后怕不已。 慕疏风小心翼翼把崔景行放在一只白熊的身上,吩咐道:“离开京城。” 崔景行惊了一跳,“那你怎么.......”没等他说完,慕疏风变成一颗小草落到了崔景行的怀里,原来他说的是一起离开京城,害的崔景行惊了一身冷汗。 含羞草此刻的样子比上次更凄惨了,叶片掉的就剩一片了,看上去一副命不久矣的模样。崔景行小心翼翼把它捧在怀里,原本多年不曾流泪的眼睛,此刻就像许久才开闸的水库,一滴一滴眼泪掉下来,砸的小草一颤一颤。 崔景行赶紧抹了把眼睛,用手帕把小草包裹上。 一众飞禽走兽带着崔景行奔向城外的深山老林,认识崔景行的妖怪知道事情不对,便叫了几个同伴回去接崔恩等人,顺便把慕府的值钱玩意儿拿走。 这座深山老林距离京城很远,是慕疏风等妖怪以前的“家”,此刻众妖熟门熟路地摸回了以前的洞府巢穴。 白熊跑到山顶,不同于其他密密麻麻紧挨的洞口,一个独立的洞口立在临近山顶的穴壁上。它将崔景行放下来,彬彬有礼道:“先生,这就是主子以前的居所。主子喜净,我就不进去了。如果先生有事,就出门喊一声,门口有守夜的飞禽。先生的家人已经派人去接了,等人到了便来告诉先生。” “有没有伤药?” “先生受伤了吗?” 崔景行道:“不是我,是慕大人受伤了。” 白熊道:“我们妖怪和凡人体质不同,像主子这样的植物类妖怪,是用不了人的伤药的。您帮忙把主子埋进洞府的花盆里,主子自己就能慢慢愈合伤口。” 崔景行顿了顿道:“可他伤口愈合的很慢。”以前的旧伤一直不见得痊愈。 白熊闻言道:“那是主子一直在操劳朝廷里的事,所以怎么在土里好好休养,晚上还喜欢到您那儿留宿,伤势才好的慢。” “多谢。”崔景行抿着嘴,心情复杂地带着慕疏风进了洞穴,洞穴往下是石阶通道。他走进去后一尊可爱小巧的圆形白玉花盆摆在石桌上。 崔景行小心翼翼挖开土,将小草的根系插进去,然后将土埋上。他见小草没反应,便知道慕疏风已经陷入了昏迷。 崔景行拨了拨小草的茎,“你什么时候能多为自己分分心?”不是操心这个,就是操心那个,自己一身伤还到处跑。 小草被扒拉的摇了摇,却没有其他动静。 崔景行起身打量着周围的环境,这方洞穴十分净雅,没有什么过多的家具装饰。整个洞府内靠着镶嵌的夜明珠照亮,左侧有一条垂下来的瀑布,瀑布里的水落到下面的水池里,水里面没有鱼。右侧是从洞顶爬下来的藤蔓,藤蔓一直垂到下面的白玉床,床上连被子也没有。 崔景行抱着白玉花盆来到水池边,小心翼翼地捧起水往花盆里淋水。 小草舒服地晃动了一下仅剩的一片小叶子,然后小叶子就被它晃掉了。 “.......”崔景行把小叶子捡起来,考虑怎么安回去好。 手心里的小叶子还没有完全失去生机,害羞地蜷缩成了一团。 崔景行觉得这有些眼熟,“含羞草,含羞草。”他猛然想起小时候自己养的那盆草,以前自己以为那草的叶子蜷缩起来就是要死了,然后差点把那草喂狗,他爹就放在高处不让他看了。 “难道是.......”难怪慕疏风说他以前认识自己,恐怕他口中的故人也就是幼时的自己吧,只是不知道何时知晓了自己的身份,崔景行心里不知该说什么好,最后戳了戳小草,哭笑不得道:“差点把你喂狗,你还这么惦记我。” 柔弱纤细的小草茎轻轻卷了一下崔景行的手指,因为是你把路边的我捡回家的呀。 崔景行小心翼翼地又给小草淋了点水,小草舒服的不得了,摇了摇小茎,让他继续浇。 崔景行无奈地笑道:“再浇就要涝了。”他抱着花盆坐到床上,又惊又吓了一个晚上,他打算休息一下。 这白玉床一点也不觉得冰凉,反而暖暖的,也不知是什么玉。 小草突然从土里跳出来,蹭蹭蹭直奔水池。 崔景行赶紧一瘸一拐地跑过去把它捞回来,然后重新埋在土里,这才安心地躺下。他还记得当年他爹说过,给含羞草浇水不能浇太频繁,不然再耐涝的草也被浇死了。 没过一会儿,小草又跳了出来,趁崔景行没注意跳进了水池里。 这回崔景行是看到了,但他犹豫一下并没有阻拦,毕竟慕疏风那么聪明,没准是因为在水池里能修养的更好才再三跳进去的。 可用不上多久,小草就从水里浮上来,随着水流起起伏伏地飘荡,一副溺水身亡的样子。 “.......”崔景行赶紧再把它捞上来,他确定现在慕疏风的智商不正常,跳进水里不是为了养伤,而是为了贪图舒服,结果水泡多了差点把自己给淹死。 这回崔景行不敢休息了,他把小草埋进花盆里,然后盯紧了它。 小草大概也有些不好意思,小茎都垂了下来,害羞的一动不动。 第48章 养草 大概过了一个时辰, 崔恩也被接上山了, 他还没从慕疏风变成草中回过神,就看到一堆妖怪冲进来,抓着他和顾春风来到了这深山老林。 崔景行听到消息, 就抱着小花盆过去找崔恩。 “少爷,这.......”崔恩有些懵了, 怎么他们家少爷一点也不惊讶。 崔景行简单解释了一下现在的情况, “崔叔, 你和春风现在山上待着,待慕大人苏醒后,我们再想办法。” 崔恩慎重地点了点头,心不在焉地把怀里抱着的崔景行的书递过去, 他还是有点接受不了,这世上居然真的有妖怪?而且妖怪还坐上了国家高位? 顾春风缩在崔恩怀里一动也不敢动,好奇地打量着崔景行手里的花盆, 这棵草好像是那颗被他抓到的草, 没想到崔叔淑还真把它养活了。 皇宫的火势凶猛, 扑灭后已经烧毁了大半的宫殿,民间出现了很多谣言,大抵意思就是奸臣当道, 皇帝宠幸妖妃, 大兴国怕是要完了。一时之间民心惶惶,各地匪患渐起,就连四周的小国也蠢蠢欲动。安平王便被派往边塞严防。 小皇帝没有急着安抚民心, 反而立刻下了对崔景行和慕疏风下了通缉令,奸臣突然成了逆贼,人们受到的冲击更大了,就怕慕疏风真的要造反搞得民不聊生,所以民间反而更慌了。 皇帝始终不肯上朝,最后太后垂帘听政。朝中的官员早就适应了慕疏风独断专权的行政方式,只听上面的人吩咐,然后下面的人才去做事,可太后治国能力平平,不到一个月,大兴国内忧外患。 就在这个时候,原本在边塞驻守的安平王突然反了,但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他打上京的过程并没有那么容易。虽然朝局混乱,安平王手里的乱军也不少,但以前慕疏风安排在各个地方的驻守军队却不是吃素的,眼看着甚至更胜一筹。 外面的世道一片混乱,深山里却自成一方天地,宁静至极。崔景行每日护理小草,看看史料,写写史书,是他二十年来最难得最舒心的一段日子。 也不知是山里的水好,还是崔景行照顾得好,小草成长的速度很快,没过多久便已经抽芽长出嫩呢的小叶尖了,一阵风吹过,小叶尖缩成一团十分可爱。 崔景行抱着花盆坐在山洞外面,让含羞草多晒晒太阳,顺便帮它松松土,“慕大人,你还是不能说话吗?” 小草摇晃着小茎,看起来不是很聪明的样子。 一只小麻雀停在树枝上,闻言说道:“先生,主子的灵智还没有完全恢复。” 崔景行有些担忧,“他要多久才能养好?” “主子天赋异禀,应该用不了多久,等到叶子都长出来就好的差不多了。” 崔景行轻叹一声,“最近山下有什么动静吗?” “现在外面很乱,先生和主子都被通缉了。” 崔景行一点也不相信小皇帝的执政能力,恐怕最后受罪的还是民间的百姓。小草对此没什么反应,还在那儿摇着小茎,欣赏着自己的影子。 崔景行看着在臭美的小草,开始考虑是不是要给慕疏风施点肥,但.......慕疏风洁癖严重,恐怕恢复灵智后会疯掉。崔景行打消施肥的念头,靠着石头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啪嗒,啪嗒。”一滴一滴水滴在了四周,崔景行的脸上也被滴了个正着,他睡眼惺忪地看了看四周,竟然是要下雨了,这大冬天的下雨可不是什么常见的事儿。 崔景行赶紧抱起来花盆,用袖子遮住雨水,冬天的雨水是很凉的,他弯着腰进了洞府。 但小草被雨水浇过之后,才一天的功夫,叶芽就长大了。崔景行又浇了几天水,小草的叶子已经浓密了许多,眼看着就有当初那么茂盛了。 崔景行估摸着慕疏风这两日就要恢复灵智,便呵护的更加用心了,见风怕吹着,见光怕晒着。晚上也要放在枕头旁边看着。 这一天半夜,小草蜷缩起来的叶子突然抖开,它扭着小茎从花盆里跳出来,缩进了崔景行的衣服里。 第二天崔景行一睁眼,花盆里空无一物只剩下被翻动的泥土,吓得心都要跳出来了,他赶紧掀开被子四处翻找,后来跑到水池子里找了一圈也没看到小草的影子。崔景行正要出门去叫人,却见衣衫里颤颤巍巍探出一片小叶子。 崔景行虚惊一场,靠着桌子坐下,哭笑不得道:“慕大人。” 慕疏风也不好意思继续呆在里面了,它跳出来化作人形,“叫我霁清就好。”日暮天地冷,雨霁山河清,他一直想要的只是肃清天下,打造一个太平盛世。 崔景行低着头没有叫。 二人彻底知道了对方的身份,此刻竟然不知该说些什么。半晌后,还是崔景行主动开口道:“你到底是谁?” 慕疏风道:“你还记不记得你小时候在路边捡到的那棵草?” 崔景行早就想到了,“记得。” “若不是你,我还没等修炼好,便已经死在他人的脚下了。”慕疏风有些紧张地背着手,“我一直都想要跟你说一声感谢,可我还以为你早已经在二十年前就......” 崔景行闻言神色落寞道:“二十年前我的确被关进了死牢,后来是崔叔散尽家财,上京把我给救出来,我们一直在隐姓埋名,等风波过去才安定下来。” 慕疏风闻言愈发感激崔恩了,“好在他救了你,要不是那个时候天降天谴,我也是要去救你的。” “你那个时候还不能化形吧?” 慕疏风认真地说道:“不能救你,也可以和你死在一起。” 居然真的有人不是因为他爹才帮他,而仅仅是因为他这个人而惦记着他,崔景行不可能不感动,更何况慕疏风一直以来为他做了那么多事,“当年我只是举手之劳,你不必连性命都不顾了。” 慕疏风道:“我可能只是你养的那些花草中的一盆,但你却是我唯一的恩人。” 崔景行被震撼住,半晌后才说出话,“你也太实诚了,不怕我利用你吗?” “你不会的。”慕疏风一脸正色道。 在慕疏风高风亮节之下,崔景行都觉得自己是小人了,他有些羞愧道:“其实一开始我接近你,的确存了利用的心思,我想借你的力去修撰前朝史。” 慕疏风道:“我是史馆监修,修撰前朝史本身就是我的指责所在,只是一直以来我都没有得出空来管理此事,此事算不上利用,你也不必羞愧。如今知道你还活着就更好了,你自小就有过目不忘的本事,无论是才学还是见识都很广博,是最适合主持修撰前朝史的人选。” “我.......” 慕疏风继续说道:“我姓慕是因为你,要不是因为先皇过于敏感,我会直接用‘穆’来作为自己的姓氏。疏风是疏散风邪的治病之法,一直以来我的确将这个国家当做了病邪在医治,一则是穆大人生前的遗愿,二则就是想创造一个太平盛世。如果世上真的有轮回,我希望来世的你能在这个太平盛世下平安快乐地长大。” 崔景行眼睛有些发热,“谢谢你。” 慕疏风忽然笑了,这次的笑不包含着阴阳怪气,看上去令人心动,“我休养了这么久,想必外面已经乱套了。不过你不必担心,我已经安排好了,等到时机一到我们就可以拨乱反正。如今暂且让他们乱一会儿,不把毒疮挖出来,又怎么治得好病?” 第49章 下山 “接下来这段时间你有什么打算?”慕疏风问道, “我们还要在等一阵, 你是想下山转转,还是在山里写史书?” 崔景行道:“我们被通缉了。” 慕疏风道:“这倒不是什么难事,如今内忧外患恐怕也没心思严查, 再加上见过你我的人不多,只要避开人多的地方就好。” 崔景行思忖片刻道:“我想去一趟临河县。” “临河县?” “没错。”崔景行道, “史馆的老修撰的故乡就是临河县, 他似乎知道有关前朝史的事情, 不过一定要我辞官后才告诉我。如今正好我人不在朝中,趁着这个功夫可以向他打听打听。” 慕疏风皱了下眉,他记得他没少被那个老头在背后骂,“万一他心怀不轨怎么办?” “他认出我来了, 知道我的真实身份。” 慕疏风想不到居然有人比他先认出来崔景行,顿时有些挫败,“我那个时候没多想, 要不我也认出你来了。” 崔景行笑道:“我相信你。” 慕疏风轻咳一声, “既然如此, 那我们准备准备就去临河县吧。” 人越多就越容易引人注意,这一趟崔景行没让崔恩跟着,他和慕疏风只带上了慕七一起下了山。当然为了以防万一, 周围还是跟着一堆不起眼的麻雀的。 临河县黄昏沉沉, 一辆马车从京城方向驶来,这倒是一件新鲜事儿。自打几个月前临河县受水灾影响后,还没有恢复元气, 整个临河县都萧条的很,怎么会有人从京城特地赶过来? 马车只是在干粮铺稍微停留片刻,那车夫买了一袋干粮,便驾着马车出了城,看样子是往落星山的方向去了。 “落星山不是荒山吗?”灰衣青年揣着袖子,倚着干粮铺子的门框道。 老板摇头道:“怪人,不过那车夫的模样到是不错。” 灰衣青年不屑地笑了两声,“再俊俏能比得上崔大人吗?” 崔景行来临河县走一遭,那张脸倒是比他惩奸除恶的功绩还要出名,只是老百姓在他面前不敢多说,他自己也不知道这回事儿。 老板顿了顿道:“那倒是比不上。” 马车外的马夫轻轻将草帽往上一抬,露出来原本被遮住的半张脸,灵动的猫眼瞥了一眼马车车帘,这马夫竟然与慕疏风的小厮慕七长得一模一样!那车里坐着的必然是崔景行和慕疏风。 崔景行掀开车帘,抱着小包袱往车外瞧,“想不到老修撰居然住在落星山脚下。” 慕疏风道:“他在此地倒是有些名望,不然我们也找不到他的居所。” 崔景行笑了笑,然后道:“说起来我曾在县志上看到过,这落星山是前朝一位亲王的陵墓。” 慕疏风道:“难道你想进去看看?” 崔景行倒是真有那个心思。 慕疏风打趣道:“这可不是君子所为啊。” 崔景行道:“当年若非不准盗魏王墓,后来怎会有《汲冢书》传世?墓穴中有很多修史时可以参考的东西。盗墓之行不可取,但如果能不损坏墓穴和陪葬,就可以进去考察一番便好了。” 这话倒也不矛盾,盗墓贼进了墓室后必定会大加破坏,可考察仅仅是去观摩见识,不想给墓穴造成多大的损失。但这种想法未免有些不容于世俗,崔景行也只有在慕疏风面前才敢说说。 慕疏风点头道:“若是有机会,可以进去转转。”他的机会都是自己创造出来的。 “主子!”慕七在马车外叫了一声,“前面应该就是那老头儿家了。” 老修撰的家很好找,整个落星山下只有他一户人家,远远地一个茅草屋建在山脚下,周围还圈了一圈栅栏。马车驾到了栅栏外,崔景行慢腾腾地从马车里爬下来,隔着栅栏喊了声老修撰。 老修撰听到声音就赶紧出来了,惊道:“你,你这孩子,满大街都在通缉你,你怎么还到处跑?” 崔景行笑了笑,“无妨,我在路上对脸做过修饰。” 老修撰闻言替他松了口气,“你怎么和慕狗扯到一起了?还被通缉.......” 老修撰话还没说完,慕疏风不紧不慢地从马车里出来了,似笑非笑地看着老修撰。 老修撰难得脸红,他没好气地冷哼一声。 崔景行只好打圆场道:“若非有慕大人相助,恐怕我就已经死在京城了。” 老修撰这才正眼看了看慕疏风。 崔景行道:“晚辈这次来,是想请教您有关家父所修前朝史的事情。”说着他用胳膊碰了碰慕疏风。 慕疏风这才满脸不情愿地施了个礼。 老修撰没搭理慕疏风,而是叹了口气道:“当初我让你辞官才能来找我,就是怕你在京城出事,没想到你最后还是卷进了京城这摊浑水。” 崔景行道:“人生在世,哪有那么多安稳的时候?” “也罢,事已至此,你便随我进来吧。” 第50章 前朝秘闻 老修撰把他们迎进了屋, 但是却不许慕疏风跟过来, 看样子一时半刻真是难以对慕疏风有所改观。 崔景行歉疚地对慕疏风笑了笑。 慕疏风摆手道:“你们去书房吧,我在这里等你。” 老修撰虽然看不上他,但到底不敢真的慢待慕疏风, 让自己的夫人去给慕疏风泡茶,然后带着崔景行去了隔壁书房。 “你呀, 还真是和你爹一样倔强。”老修撰感叹道, “非要知道那么多。” 崔景行笑道:“您不也正是因此而敬佩家父吗?” 老修撰没有否认。 “更何况如今天下大乱, 我纵使想退隐山林,不过问前尘往事,不撰写前朝史。但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大厦将倾之时,谁又能独善其身?”崔景行垂眸, 神色有些落寞。 他爹穆平生是一朝宰相,修史书想的是能让天下安乱臣贼子惧。他虽然不仅仅是为此修史,但也知道他爹最大的心愿就是天下太平, 而当今的朝局, 也只有慕疏风才能够拨乱反正了。 老修撰沉默了, 崔景行说的没错,如果真的天下大乱,那么哪里又能是净土呢?当初他一心希望慕疏风能从那个位子上退下去, 没想到如今慕疏风真的脱离朝堂了, 但朝中却乱成了这个样子,他有时候都不知自己过去的想法是不是错了。 崔景行道:“老前辈,当初您在京城说您知道我父亲因何得罪了先帝, 是不是和前朝史有关?” “你猜的没错。”老修撰顿了下道,“只是此事颇为复杂,你想从哪里听起?” 崔景行怔了怔,自己追寻了二十年的答案,此刻竟然就如此轻易地被解开了,他沉默半晌后才说道:“那就讲讲本朝太-祖皇帝的事吧。” 老修撰有些惊讶地看着他,“你怎么想知道这件事?先帝立国的事情在本朝史书上便有记载。” 崔景行道:“我觉得应该另有隐情。当初我去秘阁查询前朝史史料,本来相安无事,但查到前朝乐安公主的出生日期与太-祖皇帝是同一天,便有人派了杀手。猜想这其中可能有所关联。” 老修撰闻言立刻紧张了起来,“你没事吧?” 崔景行摇头道:“我没什么事,最后慕大人救了我,并派人保护我,我并没有收到什么伤害。” 老修撰闻言松了口气,“说起先帝顾舟,我的确知道一些辛密,这些辛密也与你父亲出事有一些关联。” 崔景行道:“晚辈愿闻其详。” 顾舟早就把历史给抹了,如今知道的人恐怕也就剩下两三个老骨头了,老修撰憋了半天骂道:“他自然要灭前朝史,如果不灭史的话,那顾舟就是一个弑父杀兄奸辱胞妹的畜生。” 崔景行嘴角微抽,老修撰的脾气还真是一如既往的暴躁,连先帝也敢骂。崔景行并没有怀疑老修撰在骗他,毕竟世人皆说太-祖皇帝是一个文武双全的传奇人物,可如果真是一个没有污点的人,后来又怎么会恨不得将他穆府上上下下满门抄斩呢? 老修撰越回忆越生气,站在那儿骂了半天。 崔景行赶紧安抚老修撰,免得对方气出个好歹来。 “这些事情我本以为就要烂到肚子里,没想到还有重见光明的一天。”老修撰道,“你可知顾舟本不应该姓顾,他应该姓宋。” 宋是前朝皇族的姓氏,崔景行皱眉道:“他是前朝皇族人?” “不仅是皇族人,还本该是皇室的皇子,甚至是太子。”老修撰停下来给了崔景行一段震惊的时间,然后继续说道,“当年前朝皇帝昏庸无度,不仅仅是朝纲崩坏,就连宫中内外的礼仪秩序都一片混乱,所以也导致后宫的争斗更加荒唐。” 崔景行微微颔首,这段历史他虽然不能详细了解,但也略微听说一二。 “顾舟生母是前朝皇后,可却与太后常年不合,可帝后年少情深,即便皇帝登基后昏庸无度也不曾想过废后。所以太后就扶植了两个宠妃与皇后作对,后来皇后和两位宠妃同时怀有身孕。” 这倒是前朝后宫的秘闻了。 “不巧的是在生产那天,皇后和其中一名宠妃出门祈福,恰好路过桑野。皇后生下了一个皇子,而宠妃生的却是一个公主。太后平派来的随身嬷嬷将龙凤调转,此事也无人知晓。而那位被换给皇后的公主,也就是你方才所说的乐安公主。” “照此说来,太-祖皇帝即便被人改了生母,但他依然是皇子,怎么会改姓顾?” “这是因为没过几日另一位宠妃也生下了一个儿子,太后见手里已经有了立储的棋子,越发看皇后生的那个皇子不顺眼,便让人将偷梁换柱的小皇子给扔掉,谎称孩子夭折。可那孩子命不该绝,扔孩子的那人心中不忍将他交给了乞丐抚养。” 崔景行点头,太-祖皇帝在起义之前,的确是乞丐出身。 “龙生龙凤生凤,这皇帝的孩子到底不一般,即便做乞丐也了不得,和一个富家子弟混成了拜把子兄弟,然后被富家子弟资助进学堂读书识字,在街上又拉帮结伙,原本想进京赶考混个小县官儿当当,可在京城误打误撞与男扮女装的乐安公主结识。” 崔景行舀汤的手腕一抖,汤汁洒了出来,即便乐安公主不是皇后所生,但也是顾舟同父异母的胞妹。 “如果换做是其他人就是当驸马的好事儿,可偏偏顾舟的身份不一般,他与皇后的模样很相似,一进宫就被当年偷梁换柱的人认了出来。接下来事情败漏,皇帝是个糊涂人,不但没有生气,反而本着你好我好大家好的心态,想要认回顾舟就了事。可太后却不这么想。在太后等人的算计下,最终皇后为保护顾舟香消玉殒,顾舟怒而揭竿起义。” 崔景行大概能理解弑父杀兄的事情了,可偷梁换柱之事已经真相大白,怎么还会与胞妹发生那种事呢? “前朝虽然朝局混乱、民不聊生,但是兵力还是十分雄厚的,顾舟那点起义兵充其量就是土匪,一露面就让朝廷一锅端了。”老修撰道,“不过这个时候顾舟认识了一个贵人,这个贵人帮他出谋划策,先是让顾舟联合其他起义军,壮大自己的势力,并一路打向京城。” 崔景行点头,这一点倒是和本朝史记载的一样。 “但前朝守军也不是善茬,一座关卡城池久攻不下。”老修撰停了停继续说道,“那位贵人便提了一条谏言,也就是让顾舟暗中与乐安公主私会,诱骗公主偷取前朝兵符......最后顾舟在那位贵人的帮助下势力越来越庞大,我隐居的时候就差不多能猜到顾舟会夺得天下了。” 崔景行皱眉道:“这事倒是没有记载过,本朝史册中记载,太-祖皇帝智勇双全,联合其他起义军,还劝服各地前朝守军,最后直入京城。” “哼,没有兵符,他拿什么劝服?不过这事儿实在不光彩,难怪顾舟不让你爹往史册里写。” 崔景行摸着茶杯走了一会儿神,“那贵人为太-祖皇帝做了这么多腌臜事,□□皇帝岂能容下他?” 老修撰道:“那位贵人虽说骗兵符这个主意出的不怎么样,但是他还帮助顾舟做了许多其他事情,甚至被誉为顾舟身边的智囊神算,这些功绩是顾舟想抹也抹不掉的。” 论起陪太-祖皇帝建国立业的功绩,本朝恐怕还没有人比得过......崔景行眼皮一跳,心里有了一个十分不妙的猜测,“敢问老修撰,那贵人是何人?” 第51章 安平王 “你猜的没错, 就是你爹穆平生。”老修撰叹息道, 真是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唉, 难怪说伴君如伴虎,自古以来这陪皇帝打天下的军师还真没几个有好下场的。” 穆平生早已经不是一个曾经存在于世间的人, 他成为了很多人心中不同的符号, 对于百姓来说, 他是帮助百姓安居乐业的好官;对于史官来说,他是直言不讳却惨遭灭门的楷模;对于千万学子来说,他是智绝无双胸怀天下的圣人......每一个人都了解穆平生,但每一个人都不曾真正了解穆平生。 曾经, 崔景行以为他是唯一一个了解他父亲的人,褪去那些光环后,他爹只是一个和善的儒雅文人, 可他从来没有想过, 他爹居然会想出那种骗取兵符的方法, 不仅有违人伦,更有违君子之义。 “崔小子”老修撰意味深长道,“我看你挺机灵, 还是离那个姓慕的远一点吧, 你这么拥护他,没准儿他哪天篡位,第一个杀的就是你。” 崔景行回过神, 摇了摇头,“他不会的。” “当年你爹也是这么想的。” 崔景行道:“虽然我对我爹的了解不是那么的深,但我知道他是一个聪明人。他自然也看的出来□□皇帝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只是......我爹他对心中的‘道’有很深的坚持,即便前方有刀山火海,也不会放弃他的‘道’。”即便他并不认同他爹当年关于乐安公主的谏言,可他依然敬佩他爹的勇气。 老修撰闻言道:“你倒是和你爹一样‘固执’。” “毕竟是父子。”崔景行笑了笑。 老修撰想起穆平生,又忍不住叹了口气,半晌后忽然想起来一件事,“说起来还有一件事,这件事也是在你们家出事以后,我才偷偷查出来的。” 崔景行怔了下,不由得正色起来。 老修撰压低声音道:“当年你爹出事后,先帝命人焚书。我恰好被派过去,便冒死偷看了一眼你爹的手稿,发现先帝和乐安公主产有一子。” “什么?”崔景行惊道,他愣了半天,“这,这未免.......” “当年前朝皇帝想认回先帝这个儿子,可惜还没来得及公布,就被前朝太后搅和完了。乐安公主一直被先帝蒙蔽,产下一子后,先帝恰好攻入京城。这个时候她才得知自己和先帝有血缘关系,她不堪受辱在宫中焚火自尽。” 崔景行眉头越皱越紧,“那孩子......” “你爹谏言将孩子送走,可先帝最后还是留下了。” 崔景行沉思半晌,有些失神道:“难道是安平王?” 老修撰惊疑地打量着他,“你怎么猜到的?” 崔景行道:“一则安平王的年龄最接近;二则当年先帝对安平王的宠爱是人人可见的,但最后却没有传位给安平王,这背后的原因必定不同寻常;三则当我去秘阁查阅典籍时,想要杀我的人就是安平王。” 老修撰点头笑道:“你倒是和你爹一样聪明。我听闻安平王如今反了,可惜他来历不正、品行不端,实非为君之材。” 崔景行道:“他当不了皇帝。” 老修撰看着他道:“崔小子,我知道你不爱听,可慕疏风此人也绝非善类,他虽有经邦伟略之才,但做事独断,不喜听人劝谏。我不忍看故人之子最后也落得不得好死的下场。” 崔景行知道老修撰对慕疏风的成见根深蒂固,一时半刻可能改正不过来,他无奈地笑道:“前辈,谁都可以带着成见去看人,唯有我们这些修史之人不行。圣人尚且有看走眼的时候,更何况我等普通人呢?” 老修撰闻言犹如当头棒喝,他沉默良久,最后苦笑道:“你说的不错,我果然没有修史的资质。”秉笔直书不是一味忠直,矫枉过正的正直忠心,反而会有碍史书的公正性。 第52章 落星山陵墓 等崔景行和老修撰从书房里出来, 时间已过了一个时辰了。慕七憋得在院子里追鸡撵狗, 慕疏风靠着椅子闭目养神。 崔景行出来后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久等了。” “无妨。”慕疏风睁开眼睛,“都谈完了?” “差不多了。” “去客栈。”慕疏风道。 老修撰不大待见慕疏风, 但此刻二人都被通缉,也不好在人前露面, 他知道轻重缓急, 皱眉道:“你们还被通缉, 还是住在这里吧。” 慕疏风拒绝道:“无妨,我有办法。” 崔景行当慕疏风是有什么事,便附和道:“前辈,我们会小心的。” 老修撰有些放心不下, 但也知道慕疏风的性格和能力,只好答应下来,“崔小子, 若是不方便就来我这里。” “多谢前辈。”崔景行行了个礼。 二人离开老修撰家里后, 崔景行便问道:“可是有什么事着急离开?” 慕疏风道:“你不是想去落星山的陵墓里转转?” 崔景行心里微微一怔, 随后笑道:“我只是随口一说。” “你说的话我都会放在心上。” 崔景行心里触动,“谢谢。我已经从老修撰那里了解过前朝史了,可仅凭道听途说就下笔修史还是有些不妥, 若是能去那陵墓里考察一二自然极好。” “那就走吧。”慕疏风吩咐慕七去客栈等着, 他转身带着崔景行上山走一圈。 崔景行问道:“能找到陵墓入口吗?” “上次那几个盗墓贼不是说他们挖了动吗?”慕疏风道,“如果有盗洞,我便能找到。” 大概过了半个时辰, 慕疏风找到了盗墓贼以前留下的洞。由于时间过久,这盗洞都已经被破坏了,慕疏风抬手一挥,一道绿光将洞口炸开,“下去吧。”说罢,他先跳下去探路。 二人一前一后钻进去,但洞口有些高,崔景行腿脚不利索直接掉下去了。先进去的慕疏风抬手接住他,二人撞成了一团,呼吸都有些乱。 崔景行匆匆忙忙后退两步,尴尬地笑了笑,“这里好黑啊。”他低头翻出包袱里的火折子,点了一根蜡烛后,小心翼翼地沿着墓道前行。 慕疏风不言不语地跟在后面,表面很淡定,但脸上却红的不行,还好这里光线昏暗。他打量着周围,在黑暗里依旧能看清东西,不像崔景行需要借助火光。 逼仄狭长的墓道终于走到了尽头,尽头是被炸开的墓室门。在决定来这里之前,崔景行就已经在秘阁中仔细研究过前朝的墓葬习惯了,只要让他确定其中一个墓室的作用,那么他就能差不多推断出藏有典籍书册的墓室在哪里。 崔景行将衣摆夹在腰间,然后钻进墓室的门中,一进去就看到墓室顶端镶嵌着无数的夜明珠,那些夜明珠如同日月星辰一样照亮了整个墓室,在墓室的左边放着两排剑架,剑架上长短、形态不一的剑具还完好如初,可以清晰看见上面镶嵌着的金银宝石,随便拿出去都价值不菲,而墓室的右边放着一排箱子。 但是崔景行的目光只是在那些珍贵的宝物上匆匆掠过,随后皱起了眉头。 慕疏风原本想要去拿一把剑看看,见崔景行突然不动了,便转头问道:“怎么了?” “你看这墓室的门明显是被炸开的,但是里面的东西却还是和下葬的时候一样。” “那又怎么了?”慕疏风现在还有点心不在焉,刚才被崔景行撞得晕晕乎乎的,回答问题的时候都没怎么思考。 崔景行的目光停在墓室中央的那口大木棺上,心中微沉,“进来的盗墓贼去哪儿了?” 这群盗墓贼炸开了门却没有碰里面的东西,这事说出去谁也不信,可若是碰了,里面的东西怎么可能还这么完好? 慕疏风也发现了不妥,他望了望干净的墓室,“没有人进来的痕迹,连根骨头都没有。莫非这里有妖怪?” “只怕有机关。我先进去试试。”崔景行迈着小步,试探着走进墓室中,好似一切都没有异样发生,但是他头上的夜明珠却悄无声息地慢慢暗淡下来。 就在这时,安静的墓室里突兀地出现了木板摩擦的声音,这声音正是从木棺的方向传出来的,好似有什么东西正在打开木棺的棺材盖。 崔景行神色微变,他头上冒出来一层冷汗,那棺材盖虽是木质的,但却不是普通的木头,其重量至少要四个人才能抬起来,总不会死人真的能诈尸? 棺材盖缓缓被推动,一双惨白的手伸出来,按着棺材盖用力一推,将棺材盖彻底推开。 崔景行见过死人,他不怕死人,但是却没见过腐烂成白骨的死人,做了二十多年的人,他多多少少心里还是有点胆颤的,他压着慕疏风的肩膀,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小声道:“慕......霁清,我们出去。” 他话音刚落,从墓室的顶端就掉下来两具看不清模样的尸体,这尸体不偏不倚地掉在门口挡住了他们的退路。 慕疏风侧身挡住崔景行的视线,不耐烦地骂道:“滚出来。” 棺材里传来了一道沙哑的嗓音,“来者是客,何必如此匆忙?” 夜明珠的光芒瞬间消失了大半。 片刻后棺材里坐起来一个人影,在夜明珠的微光下,勉强能看清那人影身上华丽的衣着。人影抬起手挥了挥,一阵稀稀疏疏的声音从墓室顶端传来,随后夜明珠的光芒恢复了正常。 崔景行下意识抬头去看,恰好看见几只没来得及完全撤退的腐尸,原来方才就是这些腐尸趴在室顶挡住了光,他的后背瞬间冒了一阵冷风。 夜明珠照亮了那坐在棺材里的人影,意料之外的并不是阴森白骨,而是一张俊秀贵气的青年人的脸。 “我乃临河顺王宋含灵。” 崔景行眼睛在棺材上的刻字一扫,对上了名字,这便是墓主临河顺王? “你居然不害怕?”顺王微微惊讶。 慕疏风嗤笑一声。 顺王看向他。 看到人模人样的顺王,崔景行反倒是镇定下来,他即便再不想承认,也不得不说看到顺王这张俊秀的脸,即便知道对方是个鬼也不怕了。他拱手行礼道:“在下崔景行,曾任史馆修撰,如今与同伴贸然造访只为借王爷的藏书一观,以便修史。” 顺王回头去瞧崔景行,道:“修史的材料都应该在史馆存放,你到我这儿找什么?” 第53章 灵芝 作者有话要说:本文从30章到53章(即本章)已全部修改完毕,欢迎读者君重新阅读,并恢复正常更新 崔景行犹豫一下道:“王爷有所不知, 如今外面已经物事迁移改朝换代, 本朝先皇灭前史,如今已经没有什么修史的材料存于世上了。” 顺王怔了怔,沉默良久, 不知在想什么。半晌后他长叹一声,“罢了, 盛衰兴亡皆有定数, 你扶我起来吧, 我带你去找典籍。” 崔景行想不到顺王这么和善,他心情复杂地走过去,正要去搀顺王,却看见顺王腿上压着数不清的金子和玉器。 “......”难怪方才顺王不站起来, 原来是被压得站不起来。崔景行再一看,方才顺王躺着的地方也堆满了宝贝,可怜的顺王居然一直躺在夹缝里。 顺王低头看着自己已经被掩埋的腿, 叹息一声, “活着的时候舍不得, 死了才知道是累赘。先把这些东西扔出去吧。” “也好。”崔景行没有扔,他将那些宝贝放在了地上,一枚金子没有放稳, 滚了一圈翻身掉在地面, 露出了底部的刻字。 县志上并没有记载清楚顺王是何时去世的,大概是因为赶上了兵乱,所以记载有了缺失, 但是却详细写出了顺王的出生年份。崔景行盯着那金子的刻图,上面的刻字是前朝倒数第二任皇帝在位的年号,若这金子是顺王的陪葬,那么算下来顺王在下葬的时候至少也应该七十多岁了,怎么可能如此年轻俊美? 这人究竟是谁?崔景行不动声色地将金子放好,然后扶着“顺王”出来。 顺王低声笑了笑,“多谢。” “王爷,请。” 顺王点了点头,然后走在前面,带着崔景行往其他墓室走去。 崔景行背对顺王,看了慕疏风一眼,也不知这个顺王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慕疏风摇了摇头,暗示崔景行稍安勿躁,来都来了,不能让球球白走一趟,他倒要看看这个“顺王”想干什么。 崔景行便不再出声了,看来慕疏风是有把握对付这个顺访。 顺王停下来,回神看向远远落在后面的崔景行和慕疏风。 崔景行面上略带歉意地笑道:“抱歉,我腿脚不太好。” 顺王别有深意地勾了勾嘴角,然后转身继续带路。 墓道里不算崎岖,但是也设计的很有对称感,这样一来反倒成了迷宫,无论走到哪里都感觉一模一样。崔景行跟在后面在暗中记下道路,结果发现自己即便过目不忘也有些吃力。 “这里就是放置藏书的墓室了。”顺王停在一个墓室的门口,门是用大石头堵着的,他抬手一挥,大石头瞬间移向旁边。 一阵灰尘落定后,门内的藏书室露了出来,一排排书架,仿佛顺王还活在这座坟墓里,而这里不过是一间书房。 崔景行迟疑着没有进去,他还在猜测这假冒顺王的东西有何用意。 顺王转头看他,“怎么了?” 崔景行抿了下嘴唇,神色如常地笑道:“只是有些惊讶,过去这么多年,这里的书籍还是保存的这么完好。” 顺王没有搭话,而是目光锐利地盯着崔景行,仿佛对方若是不进去,他就要直接吃了崔景行。 崔景行心中微沉,慢腾腾地迈进了墓室中。 就在这时,墓室底部的砖缝里突然伸出密密麻麻触须,这些触须好似植物的根系一般,它们飞快地顺着崔景行的脚腕缠上去,并且不断攀爬。 “浩然!”慕疏风突然喊了一声。 慕疏风话音未落,地上的触须已经将崔景行的半身都缠住,触须的根部正在试图刺破崔景行的皮肤。 崔景行本能地抓着触须,咬牙道:“阁下到底有何目的?我们不妨来谈一谈。” 顺王撸着手里扑腾的花猫,笑道:“你吃鸡的时候,鸡也是这么说的吗?” 这话听来是将崔景行当成食物了。触须已经穿破衣服,崔景行睫毛微微抖动,正欲想办法和顺王沟通,突然周身一阵绿光大作。 “嘭!”突然爆开的绿光将周围的触须全都震断,连带着崔景行也被这震波撞得飞了出去。 慕疏风脚尖轻点,跳起来接住崔景行。 顺王扶住门框才勉强站稳,他眉头微皱,嘴角渗出一丝血迹。 绿光散去后,顺王这才看清一个体态修长的男人身影抱着崔景行,正站在自己面前,对方墨绿长发飞扬,绿色长衣的袖子在震后余波中浮动,看模样和方才崔景行一起进来的那个同伴一模一样。 “你是什么人?”顺王后退半步,他真是在墓穴里住的太久,脑子都不灵光了,还真以为这人方才眼高于顶,只是一个娇惯的二世祖,没想到竟然也是个妖怪,而且法力不在他之下。 慕疏风慢慢将崔景行放在地上,负手垂眸看着顺王,脸色冰冷的和朝堂上人人唾弃的慕狗一模一样,只是那双本应该带着淡淡琥珀色光辉的眼睛,此刻却如同墨玉一般碧绿。 崔景行觉得慕疏风现在这幅表情既熟悉又陌生,毕竟慕疏风已经很久没在他面前做这幅表情了,可他现在却一点也不觉得害怕。 慕疏风眼皮一抬,回手将顺王隔空抓来,“区区灵芝也敢在我面前放肆。”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慕疏风嘴角勾起一抹笑意,但神色却愈发冰冷,“我乃当朝宰相......” “咳咳。”崔景行捂着胸口咳嗽了两声,身为一个妖怪,慕疏风的权力欲望到底有多重啊? 慕疏风看了崔景行一眼,见他没事才松了口气,然后顺便气得踢了顺王一脚。 顺王挣扎了一下,没有挣脱慕疏风的手,只好无奈地说道:“大家都是妖怪,吃人也不过是为了混口饭,你又何必多管闲事?” 慕疏风皱着眉头,“我不吃人。” 顺王想骂人,但人在屋檐下,他咬了咬牙道:“你不吃鸡肉,难道全天下一起跟着你不吃?” 慕疏风挑了下眉,“有何不可?” 崔景行掩唇笑了笑,慕疏风的确有这个能力,也有这个权利。 “你......” 慕疏风踢了顺王一脚。 顺王急了,“要杀要剐随便你!再踢我我就骂你了。” 慕疏风又踢了他一脚。 顺王气得直喘粗气,可又不敢真说话。 慕疏风手里绿光一闪,将顺王变成了一颗肉色灵芝,“我把它禁锢原型了,这墓室里没有其他危险的东西了。浩然,你想看什么书就去看吧。” 第54章 青史评说 墓主的藏书很丰富, 而且每一本书的价值都是有价无市的。可惜这间墓室里的许多典籍, 如今都已经被先皇付之一炬了。崔景行将没有读过的书都默背下来,他自小便有着过目不忘的本事,如果不一边读一边思考的话, 想要快速默记下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慕疏风跟在他身后,随后拿起一本书册翻阅。还没等他看完, 崔景行就揉了揉太阳穴, “可以了。” “你小时候背书都没有这么快。” 崔景行道:“小时候字没认全, 记字形比记句子费力。” 慕疏风垂眸看着手里的书,若是穆平生没有出事,想必球球现在应该是一个受尽天下学子崇敬的人。 崔景行心思通透,他见慕疏风没有接话, 便知道对方是想起了以前的事情,笑道:“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更何况我并不以为年龄会影响我做事情。少年时未能修的史, 如今不也正在修吗?” 慕疏风闻言将手里的书放回书架上, 认真地说道:“以后没有人能阻拦你做任何事情。” 崔景行心里听得羞耻, 他揉着脑袋往门口走,“我们再去其他墓室转转?” “好。”慕疏风跟上他。 顺王的地下墓穴并不小,但大多都是空室, 随葬品没有多少, 书册典籍居多,可见顺王本人是很喜欢收藏书的。 崔景行看罢道:“临河县也曾流传过顺王为人好奢,可如今看来, 流言未必不可信。” 慕疏风道:“所以我从来不在乎别人的评价。” 崔景行闻言了调侃道:“史官的评价也不在乎吗?” 慕疏风微微低头与他对视,“如果你是史官,那我便在乎。” “.......”崔景行若无其事地转头看向另一个墓室,两个人都没有再出生,暧昧的气氛充斥着墓穴,让人手脚发热。 过了半晌,慕疏风忽然道:“但你已经被通缉了,当不成史官了。” 暧昧的氛围瞬间被打破,崔景行听完想踹慕疏风一脚。 “所以我做什么也没有人管得了。”慕疏风忽然来了这么一句,不知在表达什么。 崔景行的脚步顿了下,若是换做油嘴滑舌的方齐说这话,那崔景行必定会以为自己被调戏了,但他知道慕疏风本质是很简单的人,除了在讽刺别人的时候阴阳怪气,其他时候都是有一说一,不会暗暗调戏别人。 所以慕疏风这是要有什么动作?而且还是不小的动作。崔景行立刻和朝廷联系起来,结合慕疏风前一段时间的行为,片刻功夫他便推断,慕疏风这是打算反了,谋逆叛国自古都是青史之耻,但慕疏风此刻不怕那群人怎么落笔了。 猜到这个结果,崔景行倒是一点也不惊讶更不觉反感,他和慕疏风本质上都一样不是什么忠君之人。 崔景行说话间不经意流露出几分无奈,“我所修撰的前朝史,时间一直截断到现在,肯定也会把你写进去的。” 慕疏风问道:“如果我有不臣之心,你要骂我吗?” 崔景行道:“我写的是史书,不是演义传奇。我只负责将事实写上去,并不负责评价。” “可只要是人就逃不了七情六欲。”慕疏风道,“再秉笔直书的史官,也难免会带着几分偏见。浩然,我知道你天资很高,希望你保持相对的公正。” 崔景行轻叹一声道:“慕大人说了这么多,是想让我在史册上少骂你两句吗?” 慕疏风震惊地看着他,“我是想让你在史册里少夸我两句。”说完,他的表情有点难过,原来是他自作多情了,还以为球球会夸他,原来球球只想骂他。 崔景行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玩笑罢了。如今朝局混乱,你能挺身而出算不得谋逆,算是.......拨乱反正?” 慕疏风闻言板起了脸,负手道:“但写史册的时候倒也不必吹嘘的太厉害,我毕竟也有污点。” 崔景行看着慕疏风,忽然想起他们在史馆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慕疏风让他修改史稿,说是要秉笔直书,可他真的把骂慕疏风的话写进去以后,对方反而恼羞成怒了.......还真是口是心非。崔景行掩唇笑了笑,眼睛都弯了起来。 肉灵芝听这两个人的对话,听得一直在心里翻白眼,我呸,道貌岸然的老妖怪。 作者有话要说:久等了,本文从30章到53章已全部修改完毕,么么哒^3^ 第55章 叛军 日暮西山, 晚林城外的荒林里驻扎着安平王的叛军大营, 大营里升起篝火。安平王将身上的铠甲扯开,看着行军图一阵烦躁。 营帐里众人一时之间也没有出声,本以为他们会一路势如破竹攻入京城, 哪曾想刚拉下去慕疏风,结果有碰到了慕疏风以前留下来的这些铁钉子, 区区一个晚林城居然攻了七日还没有攻下来。 “主公。”一个谋士上前一步道, “若要硬攻并非不可, 只是如此一来损兵折将得不偿失。更何况我等还不知道其他关卡有没有这样厉害的守将。” 安平王的食指敲了敲行军图,“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那谋士笑道:“心病还须心药医,解铃还须系铃人。既然问题出在朝廷里,自然也要由朝廷解决。” 众人立刻明白了谋士的意思, 这是打算让京城的内线挑拨离间,将这些慕疏风留下来的守军将领都撤走,届时别说是晚林城, 就是其他关卡城池也就是一盘散沙。 “可小皇帝也不是傻子。”赵将领脾气有些急, 快言快语道, “现在这晚林城受守的这么好。小皇帝能撤掉守将?莫说小皇帝不想撤掉,就算想撤掉,那太后和朝中的一群老杂碎都不能同意。” 那谋士并不着急, 继续不急不缓地说道:“靠天吃饭等同于等死, 机会是人创造的。” 赵将领这急脾气可听不得他这慢悠悠的说话,一拍桌子道:“老方,你有话直说, 拐歪磨脚听的人心急。” 安平王笑着拍了拍赵将领的肩膀,“听方先生把话说完。” 方谋士对安平王行了个礼,笑道:“那在下便长话短说。实则虚之,虚则实之,明日我等可以撤兵到三十里外的荒山,留下数百兵卒攻打晚林城。晚林城中有二万守军,届时攻城的兵卒必定会大败,此刻朝廷也会放松警惕。这个时候再让内线趁虚而入,在朝中离间,将慕疏风留下的各个城池的守将调走,我等便可高枕无忧了。” 旁边一个将领冷笑一声道:“朝廷的那群狗官都是卸磨杀驴,打仗的时候想起来我们这群武将,等到仗打完了又恨不得我们立刻消失。还是王爷仁厚。” 安平王笑了笑没有接话。 次日大半的叛军悄悄撤离,林子里只剩下一堆空空的营帐、一个将领、数百兵卒,这些足够迷惑晚林城的守军了。当天那位将领带着兵卒一轮又一轮地前往晚林城攻城,在多次的车轮战中,晚林城守军彻底筋疲力尽。这时那位将领带着剩余的几个兵卒逃走,倒也没有人有心思留心太多异常。 只是守将还是觉得不对,“乱贼数日前嚣张得很,今日怎么会就这么收手了?” 旁边的副将抹了把脸大笑道:“再打下去可真就守不住了,谁知道他们咋想的?赶紧往朝中发捷报,再催催增援。” 那守将神情不定。 副将累的瘫坐在墙根下,脸上没有多少胜利后的喜悦,“唉,你想的再多,咱不也得叫增援?不管乱贼有没有阴谋,如今我们能走的路只剩下这一条了。如果过两日叛军卷土重来,你我怕是要以身殉城了。这城里头的粮食早就不够了,兄弟们也都好几天没有睡过觉了。” 那守将望着摊成一堆一堆的兵卒,张了张嘴,最后妥协了,他不妥协也没有别的办法。副将说的没错,此时守军已经没有力气和精力再守下去了。 晚林城的捷报传回京城,其他县城也多多少少知道了一点消息。 崔景行和慕疏风带着假胡子去书铺买书,听到了街上再说这件事,崔景行有些纳闷道:“虽然我对安平王了解不深,但他能有造反的决心,恐怕不会就这么放弃吧?” 慕疏风挑眉道:“晚林城的守将可是我提拔的。” “.......”崔景行顺势夸赞道,“佩服。” “过奖。”慕疏风顿了下道:“除了晚林城,还有其他几个关卡的守将都是能人,只要朝廷里的人脑子还清醒,不把这些守将换掉,再多增派一些援军,那安平王也成不了什么气候。” 崔景行拿着书静默片刻,“我似乎知道安平王的打算了。” 慕疏风突然骂了句脏话。 “霁清,你打算何时出手?” 慕疏风气得绷着脸,将书放回了书架上,“时机未到。” 第56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随着安平王撤军, 大兴似乎恢复了一些往日的安宁, 但崔景行心里清楚,这一切不过是表象,在平静的海面之下, 依旧是暗流汹涌。 和老修撰了解完前朝之事后,崔景行和慕疏风在临河县停留两日便回深山了, 他想抓紧这段安宁的时间将搜集到的史料整理一下。而慕疏风每日就陪着崔景行一起整理, 偶尔出去办点事, 但也很快就回来了。 如此过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崔景行才得出空闲,和慕疏风在深山里散散步。 山林间的野风卷着树叶,空气中夹杂着湿气。 “山雨欲来风满楼。”崔景行抬头, 透过交叉的树枝望向有些阴沉的天空。 慕疏风道:“不破不立,很快就会雨过天晴。” 崔景行没有继续说话,而是抬头望了一会儿天, 忽然道:“霁清, 权利和决策都集中在一个人的身上并非好事。” 慕疏风私下里的性格还算不错, 但在朝堂上做事也的确超乎寻常的独断。能力出色的宰相也有许多,喜欢专权的更是数不胜数,但能做到想慕疏风那样事无巨细的独断, 什么事都不信任下面的人, 根本不听下面的人的意见的还真是少之又少。崔景行都替他活得累。 如今大兴国风雨飘摇,一部分原因可以说是皇帝昏庸无道,安平王包藏祸心, 还有一部分原因就是慕疏风把权利把得太死。即便慕疏风没有私心,也没有滥用权力,但他独断专权一天,那么有决策能力的官员就一天没办法出头,只剩下一群“听话”大臣,等到慕疏风出了事,下面就立刻乱套了。 慕疏风原本并没有觉得哪里不妥,可经过了这么多,他可能也发现自己有些问题。他沉默一瞬道:“当年我只是想用最快的方法实现那个盛世,却没想到操之过急反而求之不得。”不但把小皇帝教育成那样,就连朝廷中央的官员也一个比如一个,还不如被他外派的那些武将。 崔景行犹豫了一下,还是委婉地劝道:“霁清,你可以多读一读过去的史书。史官修撰史书不仅仅是为了记录时事,更多时候也是为了让后人明辨得失,史书里记载的那些都是千百年先人们积累的经验。好比史馆制度的推行,也是结合了前人修史机构的经验,不断完善才衍生出来的。仅仅凭借着自己的想法去治国,而不参考前人的经验和教训循序渐进,最终必然是要付出惨重的代价的。” 其实小妖精的想法很简单,慕疏风之所以如此独断,就是因为他对人类不要了解,他看似博学多才,但对人类的历史并没有那么深刻的感触,所以凭借着自己的想法去办事。 慕疏风忽然笑了,“浩然,以前你从来不会过问我的事情,也不会对我说什么谏言。我很高兴,你现在终于把我当成自己人了。你的话我都会听的,带平定此番祸乱后,我就会改正。” 崔景行有点不自在,他转身去看树叶,“霁清,你还是像以前一样目中无人比较好。”最近慕疏风说话实在让人容易误解。 “目中无人?” 崔景行的语气里带了几分笑意,“你难道没发现你每次和别人说话,都很敷衍吗?眼睛都快瞥到天上去了。” 慕疏风闻言脸上微热,略微尴尬道:“我只是不喜欢和他们说废话。” “.......”崔景行的笑容有些僵硬,你阴阳怪气讽刺人的时候,废话可不少。 慕疏风心眼小,一眼就看穿崔景行在心里嘀咕他。他嘴唇动了动,最终把嘲讽的话吞进了肚子里,暗道,眼前的是球球,自己说话时要注意分寸。 慕疏风轻轻吸了一口气,刻意换了个话题道:“浩然,过几日我要下山一趟,这一次可能要一个月才回来,你安心留在山上。这山脚下我已经派了几个妖怪守着,不会有人闯上来。” 崔景行嗓子有些发紧,“你要准备动手了?” 慕疏风的笑容有些发苦,“原本打算一切都尘埃落定后,再告诉你,你竟然都猜到了。浩然,你不必担心,且在山上安心修史,教导好顾春风,等我来接你下山回朝。” 崔景行闻言道:“你放心,即便你如实告诉我,我也不会强硬地跟着你下山。毕竟我只是一个瘸子,就算下了山,也是给安平王送人头。” 慕疏风皱了下眉,“以后我会治好你的腿。” 崔景行摇头道:“我只是一个凡人,没有妖的自愈能力,这条腿想要复原并没有那么容易,反正已经习惯了。更何况我都要三十岁了,人不过才活两个三十年。我孑然一身,也不想娶妻生子拖累人家姑娘,剩下一半的时间只想把史书修完,腿好不好对我来说并没有那么重要。” 慕疏风听完心里有些发堵,他想发脾气也不知发什么,最后夹着怒意道:”治腿的事情我来想办法。“ 崔景行没有继续纠缠这个话题,他知道继续说下去也是说不通的,其实也不是他不想治,只是根本不可能治愈了,他不想给慕疏风压力。 二人沉默一会儿后,慕疏风平复了一下情绪,说道:“等我回来。” “好。”崔景行停顿片刻,“万事小心。” 慕疏风忽然伸手抱住他,微微躬身,下巴垫着他的肩膀,闭着眼睛道:“我想永远呆在你的怀里。”哪怕永远只能做一棵小草。 崔景行身体僵硬一瞬,多了许久拍了拍慕疏风的后背,笑道:“好啊。”可惜凡人的寿命没有那么漫长。 慕疏风的睫毛抖了抖。 第57章 大结局(上) 自从安平王息鼓偃旗, 大兴国也渐渐恢复了表面的宁静, 偶尔有几处匪患,但也构不成太大危害。可安平王这次叛乱留下来的影响着实深入人心,便有人进谏, 各地边防着实松懈,这才有了让安平王趁虚而为的机会, 所以此时应当立刻整顿各地驻军。 这个提议的确不错, 就算脑子再笨的人也明白, 安平王一路势如破竹,还不是因为各地驻军不顶事?这些人早就该整顿了,于是文臣武将都没有反对。 小皇帝懒的管这些事,便同意了这个意见, 随便将这个差事扔给了兵部尚书,就不再继续过问了。 吏部尚书方知仁觉得此举有些冲动,无论是文臣还是武将, 想要调任、升贬都要有个规矩, 贸贸然去动各地驻军, 恐怕会有疏漏。他便去皇帝的书房言明自己的意见。 皇帝身侧的妖妃苏狐看了眼一旁的兵部尚书,和他对视一眼,便各自移开目光。 兵部尚书上前一步, 不认同道:“方大人久坐书斋中, 恐怕早已忘了如今河山的安定,可都是各地兵将守出来的。太-祖皇帝生前便常常提及军部为国之重器,如今军中出了岔子, 自然要尽快拨乱反正。有一个安平王,就难保没有第二个安平王。更何况如今安平王及其党羽还未抓获,难保他们不会卷土重来。” 方知仁在朝中一向不喜欢与人生怨,听完这话心里虽然不高兴,但表面也没有动怒,只是笑了笑说道:“我自然不会反对调整军中,只是认为如今匪乱方定,就急于对军中整顿,难保不会出现什么疏漏意外。” 兵部尚书不认同道:“有了错不及时改正,难保小错不会成为大错,需知千里之堤毁于蚁穴的道理。” 方知仁正要继续开口,却被小皇帝打断,也没办法继续争辩下去。 方知仁回到家中后依旧愁眉不展,换做是往日他必定去找慕疏风商议,可惜如今慕疏风已经成了被通缉的逆贼。 方齐原本坐在院子里看话本,见他爹回来,吓得赶紧把书丢到草丛里。结果方知仁根本没有搭理他,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方齐心里察觉到不对劲,便跑过去问,“爹,咱们要被抄家了吗?” 方知仁一脚踢在他的屁股上,“就说那倒霉的话。” “那你今天怎么魂不守舍的?” 方知仁看着他,沉默半刻道:“你觉得慕疏风此人如何?” 方齐愣了下,随后试探着说道:“狗贼必死。” 方知仁又踹了一脚。 方齐委委屈屈地站的远一点,他爹可真难搞,“我又不了解他,我听的都是一些传闻。不过崔兄和他走的很近,崔兄一向迂腐,不至于和奸佞小人交好。我想慕疏风大概也没有传闻中的那么坏。” 方知仁闻言倒没有抬脚。 方齐这次说对了,便继续说道:“虽然慕疏风现在被通缉,但我觉得他未必真有不臣之心,不然他早就反了。更何况自从慕疏风离开朝中之后,这朝局就越来越乱,恐怕谋逆一事背后尚有蹊跷之处。” 方知仁不言不语良久,才说道:“你平日里喜欢在外面野玩,三教九流都有接触。现在我交给你一个差事。” 方齐哪儿敢反对,“爹,有事您开口。” 方知仁道:“你现在出京去寻慕疏风,告诉他若有需要,我会帮他平反回朝。切记此事不可让他人知晓。” 方齐震惊道:“爹,你是疯了吗?” 方知仁瞥了他一眼,“朝中可以没有慕疏风,但至少不是现在。”如今小皇帝还未能立事,朝中又没有多少可用之人,还是得有个能主事的出来。 方齐只好答应下来,他转念想到崔景行,如今崔景行和慕疏风一起被通缉,找到慕疏风就找到了崔兄,瞬间变不再纠结了。 慕疏风的踪迹并不是那么好找,否则早就有人去抓了。方齐到处跑了半个月,才偶然听闻慕疏风疑似在西北出现,他又赶紧跑到西北打听,结果人还没找到,自己就被荒郊野岭的黑店给骗了。 这黑店抢了他的钱财不说,还把他给绑了起来。方齐想起话本里的人肉包子,又惊又俱破口大骂。 黑店老板烦躁地扣了扣耳朵,“把这小子的嘴给我塞上!叫个人去看看主子怎么还没来?”娘的,烦死。 方齐被塞上嘴,遮住眼睛后,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将他带到了厨房扒干净放到了一只大木桶里。 方齐被饿的浑身没有力气,脸色显得更加苍白憔悴了,紧紧抓着桶沿,“这是什么桶?” 一个壮汉走过来,手里拿着毛刷子,一把抓住方齐开始刷他的身体,“烫猪皮、退鸡毛的。” “.......”方齐两眼一黑差点昏过去,“我爹是吏部尚书,我爹是吏部尚书。” 壮汉看了他一眼,觉得这个人莫名其妙,要不是主子喜净,谁愿意给他洗澡? 过了半晌壮汉把方齐从桶里拎出来,然后套上一身泛黄的粗布衣裳,将他拎到了二楼的客房。 方齐精神恍惚了半天,回过神看到慕疏风坐在小榻上,顿时好似看到了沙漠里的毒蘑菇,虽然它毒,但这种熟悉感真让人感觉亲切,语无伦次道:“慕......慕大人,您也被黑店抓了?” 慕疏风靠着靠枕,手边摆着一盏白开水,“你在找我?” 方齐连连点头,随后意识到好像不是他和慕疏风被抓了,而是他被慕疏风给抓了。 “为何?”慕疏风轻轻叩着桌面,似乎方齐的回答要是不能让他满意,下一刻方齐就能成人肉包子。 方齐抖了下,“都,都是我爹让我找的。” “方知仁?”满朝文武中,慕疏风也看对方知仁还算比较顺眼,他挑了下眉。 方齐用力点着头,“我爹说他可以帮您平反。”虽然现在看来慕疏风完全不需要平反。 慕疏风也是个聪明人,听到这话稍加思索就明白了方知仁的意思,这是想请他回朝。他坐直了身子道:“我给你爹写一封信,你带回去亲自交给他。” “哎?哎!”方齐听说自己能平安离开这鬼地方,连忙答应下来。 慕疏风要回朝自然也是带着兵回朝,不可能以如此和平的方式回去,所以他直接告诉方知仁自己想要另立新皇,方知仁同意便帮忙里应外合,不同意也不必再寻他了。慕疏风倒是没想过方知仁会把他的藏身之处泄露出去,更何况他这里大部分人都是妖精,大不了变回原形。 果然,方知仁在接到密信后没有泄露慕疏风的行踪,只是纠结了半个月还是没有给慕疏风回信。 半个多月后,兵部尚书陆陆续续调任了许多人,更是不知不觉间,将慕疏风以前留下来的守将给罢免或调走了。没过多久,本来已经仓皇败逃的安平王死灰复燃,带着大量的叛军直攻京师,此时各地守军早就成了一盘散沙,安平王一路势如破竹。 告急的战书一日连发好几封到京城。小皇帝依旧没有什么表示,任凭前朝的大臣急成一锅乱粥,小皇帝依旧自顾自地和苏狐在后宫玩乐。 踟蹰了多日的方知仁终于下定决心和慕疏风联手,于是叫方齐给慕疏风送了回信。 “陛下,”苏狐道,“如今战事吃紧,您不打算增兵吗?” 小皇帝满不在乎道:“无妨。” “陛下。”苏狐想的是天下大乱,而不是安平王真的打进京城,随随便摆就当了皇帝。 小皇帝咬着葡萄,靠着苏狐道:“如果朕不是皇帝了,你还愿意跟着朕吗?” 苏狐冷声道:“就算陛下想做一个普通人,恐怕安平王也不会放过您。” 小皇帝笑了笑没有说话,过了半晌后忽然问道,“爱妃和兵部尚书认识?” 苏狐侧头看他。 小皇帝起身捏着葡萄,他的确笨,怎么做都比不上慕疏风,可他不是傻子。 “今年的葡萄倒是甘甜。”小皇帝笑道。 苏狐没有继续接话。 朝廷没有派援军,安平王的攻势愈发猛烈,不到半个月就已经吞了大兴国一大半的国土,眼看着就要逼入京城。而此时慕疏风也开始派收编的兵将偷偷前往失地,打算悄然收回国土,并同时带着一批军队前往京城。 第58章 完结(中) 东风渐暖, 初雨至, 立春。大兴国风雨飘摇,安平王围困京城三日有余,小皇帝已多日不曾上朝, 朝堂内外人心惶惶,更有甚者想要大开城门投敌。 慕疏风的手下在方知仁的安排下, 一部分已经潜入了京城。 吏部尚书方知仁已经提前给慕疏风传了安平王围城消息, 收到对方的回信后, 心里才安定下来,随后严格约束家里的人最近不要出府。 如此僵持到了第四天,以兵部尚书为首的一批官员进宫,请小皇帝体恤黎民百姓, 打开城门迎安平王入宫,尽量减少损失。 小皇帝坐在书房里,被一群人围在中间, 嗤笑一声道:“慕疏风在时, 你们装的跟个孙子似的, 现在狐狸尾巴漏出来了?” 兵部尚书脸色铁青,上前一步正欲开口,却被一柄几寸长的匕首拦住, 他看向匕首的主人, 愣了下随即冷色道:“苏妃娘娘,如今正是危机之时,后宫之人......” 苏狐动了下匕首。 兵部尚书闭上了嘴, 眼睛却看向小皇帝。 小皇帝略微惊讶地瞧了瞧苏狐。 苏狐收回匕首,一手拿着削到一半的苹果,一手转着匕首道:“大人似乎忘了这天下依旧姓顾。” 兵部尚书摸不准苏狐的意思,这妖妃不是王爷的内应吗?怎么突然倒戈? 小皇帝收回目光,笑了声道:“君王死社稷,若是安平王想要登上宝座,就让他踏着朕的尸体。”言下之意就是不同意投降议和了。 兵部尚书见小皇帝心意已决,心知劝阻无益,便带人离开去通知安平王了。 小皇帝这才继续看向苏狐,“慕疏风以前说的对,朕的确是个愚人。”当不好一国之君,也看不透枕边之人。 苏狐朱唇轻启,半晌后似有若无地轻叹一声。 小皇帝道:“你要走就快些走吧。或许用不到明日,安平王就打进皇宫了。” “臣妾.......”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小皇帝道,“你虽然是安平王的人,但难保他功成之时不会对你下杀手。当年西施受勾践之命,为吴王设下美人计,最终可有好结果?” 苏狐沉默良久,轻声道:“陛下何时猜到的?” 小皇帝茫然地望着房梁,“或许没多久,你太笨了,和兵部尚书传递消息根本不怎么避讳。真笨,笨死了。”就算真是奸细,哪怕不让他发现也好。 苏狐心中发闷,她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可发现自己没有什么好解释的,小皇帝说的没有错,她不避讳人就是因为不在乎小皇帝有没有发现,反正只要能天下大乱就好了,可如今突然被小皇帝拆穿,心里反而不舒服。 小皇帝道:“你不走吗?” 苏狐看着小皇帝的侧脸,还有几个月小皇帝就到18岁了,可那张脸依旧稚嫩的很。她没有回答,小皇帝也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十五夜半,月光皎洁,京城城门突然被打开,安平王长驱直入奔向皇宫。厮杀声在皇宫内响彻,火光照亮了大半个京城的天空。 躺在床上睡觉的小皇帝听到了外面的喊声,吓得哆嗦了一下,但很快就被苏狐抱了下。 “陛下害怕吗?”美人的声音依旧妩媚婉转,如同噬骨之毒。 “尚可。”小皇帝道,“你还不走吗?” 苏狐不解地看着他,眼睛里流露着茫然,“陛下既然已经知晓我的身份,又何必为我担心?” “你的美人计真的很烂,魅惑人的功夫也很烂,可是......”小皇帝顿了下,垂眸掩去眼中的泪光,“朕偏偏喜欢你。” 听到小皇帝的话,苏狐的心愈发烦躁了,“因为我的脸?” 小皇帝没有回答。 苏狐等了一会儿,终于耐心告罄,冷眼看着小皇帝,“可惜都是假的。”她话音刚落,身上浮现一阵白光,待白光散去后,原本妖娆妩媚的美女变成了一个清雅俊秀的青年。 小皇帝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青年的声音有些低沉,“现在看清了吗?你还喜欢我吗?” “你.......你......” “没错,我不是人。”将小皇帝最后的期待打破,苏狐畅快地笑了出来,似乎这样笑着就能忽略掉心里的不安。 小皇帝哆哆嗦嗦地往后缩了缩,有些反应不过来是怎么回事。 苏狐定眼看着他,“蠢。” 小皇帝咬着嘴唇,眼泪刷地流了出来。 “嘭!”安平王一脚踹开寝宫的大门,身上夹杂着血腥气走进来,张嘴笑了一下,“陛下——别来无恙。” 皇宫内声势嘈杂,宫外一片死寂。微凉的风夹杂着细雨,宫门外的长街尽头,慕疏风撑着伞伫立许久,此时宫门大开,地上摊着许多尸体,门口留着一支巡逻的队把守。 慕疏风抬了下手,身后训练有素的兵将悄无声息地杀入皇宫。 皇宫内,安平王沉浸在喜悦中,颇为享受地看着惊慌的小皇帝,虚伪地寒暄了半天,“陛下宠幸奸佞,德行有失,宜退位让贤。皇叔已经为你准备好王府,日后的吃穿用度虽比不上宫里,但也差不了多少。” 小皇帝咬紧牙关,当了婊子还想立牌坊,真是比慕疏风还不要脸。 “只是奸佞之人确实留不得。”安平王话音未落,一抬手腕,袖子里飞出一支利箭,这是他早就专门为苏狐打造的袖箭,以短小、锋利、迅速为主。 苏狐侧身一翻,躲过利箭。 安平王早就料到一支箭还杀不死这妖怪,一拍袖子里的机关,又有三只利箭射了出去。这三支利箭的角度不同,将苏狐的退路彻底封死。 苏狐没有丝毫惊怒,早在入宫前,他就没打算活着离开了,如今看到安平王这幅德行,想必大兴的江山也长不了,想着他忽然笑出了声。 就在这时,小皇帝突然起身扑在了苏狐的身上。 苏狐下意识地接住他。 “嗖嗖嗖!”三支利箭穿透了小皇帝的身体,刺入苏狐的皮肉中,只是被小皇帝挡了这一下,却没有伤及肺腑。 安平王微微皱了下眉,眼中带着厌恶,“废物。”说着他又抬起袖箭,正要按下按钮,突然一把长刀从空中飞过来,还未等安平王闪避就直接斩断了他的胳膊。他闷哼一声踉跄了两步。 当啷一声,长刀掉在了地上。 小皇帝回头看了一眼,一张嘴一大口血从嘴里涌了出来,喃喃道:“相父。” 慕疏风负手站在门口,瞥了他一眼,看向安平王。 安平王愣神一瞬,随后意识到自己这是被慕疏风给算计了,这么多年的算计,最后反倒是给慕疏风做了嫁衣,霎时堵住了一口淤血,根本感觉不到手臂的疼痛,功败垂成啊,功败垂成!他忽然仰天大笑起来,“慕疏风,很好!”他急促地喘着气,脸色又青又白。 慕疏风道:“你还没有资格当皇帝。” 安平王双目赤红,“放你娘的屁!” 慕疏风神色不变道:“难道王爷也不知自己的身世吗?” 安平王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显然是知道的。 “当年先帝如何宠爱王爷,最后又为何不肯传位给王爷,看来王爷是一清二楚的。”慕疏风面无表情地说道,“不伦之物又如何登得上大雅之堂?” 安平王登时吐了一口淤血。 慕疏风懒得和他继续说,随后抽出旁边近兵的刀,抬手一扔插在了安平王的胸口上,“逆王伏诛。” 他越过安平王的尸体,走进寝宫,屏退了其他人。 小皇帝脸色灰白地躺在苏狐的怀里,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慕疏风。 苏狐戳了戳小皇帝的睫毛,对方却没有什么动静。 “他死了。”慕疏风道。 苏狐停下了动作,看着小皇帝的脸,不知在想什么。 慕疏风道:“穆平生尚有遗孤。” 苏狐瞳孔微缩,猛地抬眼。 “他现在姓崔。”慕疏风没有直接点明,但苏狐已经猜到这个遗孤是谁了。 慕疏风嘴唇轻动,叹息一声,抬手打出一道绿光。 绿光直奔苏狐,没入了他的眉心,片刻后青年变成了一只硕大的狐狸犬,只是这一次干净的白色毛毛沾染了许多鲜血。 慕疏风道:“你我往日恩情早已断尽,如今我将你的修为散去,你自寻生路吧,若是想重新修炼,我也绝不会干预。” 狐狸犬舔了舔前腿上毛毛的血渍,喉咙里发出一阵悲鸣。 慕疏风转身离开,走到门口忽然道:“依照礼法,皇帝死后皆归葬于城外皇陵。” 第59章 完结(下) 一宿夜雨洗刷京城, 清晨时分, 原本应该熙熙攘攘的长街却空无一人,百姓都躲在家里不敢出来。 不知何时,某个小巷子里一声婴儿的啼哭打破了京城的死寂, 几队巡逻的差役在街上敲着铜锣奔走相告,言说逆王谋反已经伏诛。人们这才逐渐扒开门缝往外张望, 见街上确实没有乱军, 这才陆陆续续地出门。 小皇帝驾崩的消息还没有传出皇宫, 慕疏风得先将京城的事情处理处理,才好去迎回顾春风登基,但在这个过程中,国不可一日无主, 小皇帝驾崩这件事也暂时被压了下来。以往慕疏风也是独掌朝堂,所以重新上朝的官员也不敢说什么,就连慕疏风为何洗脱了逃犯的身份都不敢问。 待半个月后, 四方稍稍安定下来, 慕疏风这才宣布小皇帝受惊过度病中身亡的消息, 一面让礼部的人准备葬礼,另一面亲自带着人前往荒山迎接新皇顾春风。 在山下巡逻的麻雀精早就得了消息,便赶紧飞回山上告知崔景行。 崔景行神情恍惚片刻, 不知不觉握紧了手里的书, 情绪少有地激动起来,就连脸颊都开始泛红,小妖精.......回来了。 崔景行深吸一口气平复心情, 然后放下书,去安排回京事宜。 迎接新皇的排场必定是很大的,浩浩荡荡的仪仗停在山下,慕疏风带着几个重要官员上山,见到了早已在山上等候多时的众人。 其他人在看顾春风,心道这孩子不过才几岁大,看来慕狗打算继续挟天子令诸侯了,也不知是天下之幸,还是天下之祸。 而慕疏风却在看崔景行,一直神色傲然的脸上露出一抹微不可查的笑意。 崔景行的眼睛弯了一下,“慕大人” 慕疏风抬手虚虚行了个礼,“辛苦崔大人护驾。” “下官本分。”崔景行拱手一板一眼地回了个礼。 顾春风抬头看着他们的互动,脸上露出些许一言难尽的表情。 周围的官员心中震惊不已,有生之年他们居然还能从慕狗口中听到谢这个字。 慕疏风收回手,看向顾春风道:“陛下,天色将晚,我们下山吧。” 顾春风板着小脸点了点头。 慕疏风早年的手腕狠辣,如今辅佐顾春风登基就很顺利了,基本上听不到什么人反对,也没有什么人敢反对。新皇登基后,慕疏风依旧任宰相之职,崔景行官复原职后又加封了一堆虚职,不过崔景行决心修史无意正事,也就封了个伯爵的封号,没有兼任其他重要官位。 新皇登基后第五年,为开国宰相穆平生修坟,破例将穆平生的衣冠冢迁到了皇陵,这是至高无上的荣誉,并追封穆平生王位,封号定安。朝堂内外皆知这是为穆平生平反,但这事儿根本没有平反翻案的说法,只能对死人表达追悼,算是皇室的另类认错。 同年崔景行恢复了穆平生独子的身份,并主修前朝史和本朝史,再加上他和慕疏风的关系好,又是护驾的功臣,一时之间成为了京城炙手可热的人物,每日来摆放巴结的人不断。 崔景行被烦的每日跑到慕府躲清静,和慕疏风一起研究研究如何修史,没事的时候谈天说地泡泡茶,可惜慕疏风依旧不肯喝茶水,崔景行只好给慕疏风倒了一杯白开水。 慕疏风道:“再不过十年,天下安定,海晏河清。” 崔景行笑道:“我觉得五年足够。” 慕疏风也笑了笑,“重回朝中后,我提拔了一些可用的人才,即便我不在朝中,朝廷也不会再乱套了。等天下安定后,你我离开京城四处云游如何?” 崔景行想了想道:“十年时间,足够修完史书了。不过你怎么突然想起要去云游了?” 慕疏风凝望着他,半晌后轻声道:“我想和你到处看看。” “好啊。”崔景行笑了出来,即便三十多岁的眼角多了几道笑纹,但却愈发动人。 慕疏风手指碰到了崔景行的手背,颤抖了一下。 崔景行没拿稳热水茶壶,热水洒了出来,赶紧手忙脚乱地起来用茶巾擦水。 洁癖严重的慕疏风沉默一瞬,拿着干净的手帕擦拭桌子,末了又掏出一张干净的手帕,握着崔景行的手,一根一根地擦着手指。 擦了半天,崔景行尴尬地想要收回手,却反被慕疏风握紧。 崔景行忽然问道:“凡人一般能活多少年。” 慕疏风早就了解过,喉结动了动,“六十年。” “那你愿意再陪我三十年吗?” 慕疏风忽然把他拉进了怀里,“我喜欢你,未来不止三十年。” 崔景行沉默良久,低声呢喃,“我也是。” 作者有话要说:本文至此已全部完结,这一年流年不利,时不时地断更,感谢读者君对正版的支持,么么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