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喜》作者:青铜穗 起点VIP2023.08.11完结 95.89万字 27.82万总推荐 登上了起点女生网首页的编辑封推2022-07-18 登上了起点女生网首页的强推2022-06-12 登上了起点女生网首页的大封推2022-06-05 登上了起点女生网首页的编辑封推2022-05-30 登上了起点女生网首页的强推2022-05-29 登上了起点女生网首页的青云2022-05-08 作品简介 一个有点技能的拽巴女×一个总想证明自己不是只适合吃祖荫的凶巴男~ 燕京苏家的大姑娘从田庄养完病回府后,似乎跟从前不一样了,她不仅令顽劣反叛的亲弟弟对其俯首贴耳,还使得京城赫赫有名的纨绔秦三爷甘心为其鞍前马后地跑腿。 与此同时在锁器一行具有霸主地位的苏家却正面临发家以来最严峻的考验:京城突然间冒出一位号称“鬼手”的制锁高手,传说制出的锁器比苏家的锁具更加复杂精密,已令城中大户不惜千金上门求锁,名气已经直逼当年苏家的开山祖师爷! 东林卫镇抚使韩陌有个从小与皇帝同吃同住的父亲,打小就在京城横着走,传说他插手的事情,说好要在三更办,就决不留人到五更,朝野上下莫不谈“韩”色变。 但韩大人最近也霉运缠身,自从被个丫头片子害得当街摔了个嘴啃泥,他丢脸丢大发了,还被反扣了一顶构陷朝臣的帽子。所以当再次遇上那臭丫头时,他怎么舍得不给她点颜色瞧瞧呢? 只是当他得偿所愿之后,前去拜请那位名噪京师、但经三请三顾才终于肯施舍一面的“鬼手”出山相助办案之时,面纱下露出来的那半张脸,看起来怎么有点眼熟??…… 标签:HE 女强 欢喜冤家 轻松 重生 第1章 你完了! “这锁是改制的四簧锁,两重锁栓,如今市面常见的仓房锁具大多只有三簧片,要么就是一道锁栓,比如顺天府府衙案卷库房,用的就是双栓三簧锁。 “卢掌柜,‘鬼手’给你特制的这把锁构造比起府衙来都复杂精密,可保你仓房无忧。你这五百两银子花出来,赚大发了!” 茶馆的窗下坐着两个人,左首的白衫少年举着茶,斜坐的姿态透着散漫。 对坐的商贾捧着一把崭新的两寸长福禄寿喜花旗锁,眉间喜色掩饰不住,颤着声点头:“想那鬼手神龙见首不见尾,我等哪有机会拜见?全靠秦公子从中牵线,在下才能如愿以偿!这份恩德,在下不会忘的!——这是五百两银票,公子请收好!” 苏婼从商贾麻溜掏出的那一沓银票上收回目光,低头慢条斯理地啜起茶来。 茶盅放下,对面的少年就已经到了跟前,坐下的同时,啪地把银票摆在了面前茶桌上。 “瑞祥银庄的票,我验过了,你点个数!” 那边厢商贾已经走了,窗下空荡荡。苏婼拿起银票,哗啦啦数了两遍,然后麻溜抽出八成的份额收下,把剩下推过去:“交代他守住口风不曾?” “这点你放心!小爷我办起事来什么时候出过差错?”秦烨摊开银票放到嘴边亲了两口,然后一把塞进怀里。“话说回来,我竟然不知道你还有这么一手技艺!要是每个月有十来回这样的进账,小爷我可就发财啦!” 苏婼没理他,看了眼门外纷飞的大雪,把最后一口茶喝完,然后起身拿起斗蓬。“等我回了苏家,你要找我就递信进来。” “知道了!”秦烨拍了颗碎银在桌上,跟着起身。 走到茶馆外头,门廊下等着各自的马车。 看到苏婼手里拿着把铜钱大小的小锁,秦烨又伸手来拿:“这是什么?” 苏婼拍掉他的爪子:“起开!” “起什么开?什么宝贝,碰都不能碰?” 苏婼把挂在璎珞上的锁举高,挑眉道:“我说不能,当然就不能。” 秦烨送她一个大白眼。 立春过后的这场大雪,把京城又拉回了冬天。从昨夜到今早,雪就没停过,从北城门通往内城的这条主道上,街上人迹罕至。 城门下,此时正冒着风雪急驶进来三匹骏马,马蹄扬起的积雪混合着泥泞,溅起一路黄瀑。 “大人,我们是直接去苏家还是先去衙门?” 三匹马呈品字形前行,位于后方左侧的蓝衫青年扬声问着前方着玄服的少年:“罗智在朝混迹多年,与三司不少官员都有交情,这些老滑头,知道证据都被锁在铜箱里,只要打不开箱子,证据就取不出来,他们多半会想办法拖延。” “苏家有宋延在,老家伙们再滑头,我就不信能翻得过我韩陌的五指山!”玄衣人勒马,顺眼望着前方茶馆屋檐下一双正说着话的男女,一张棱角利落的脸上,又透出几分不羁还有烦恼,“我得先去衙门,你回府跟夫人报个平安。” 往日人头涌动的这条大街上,此时因为下雪,整条街只有这间茶馆下还站着人,韩陌原本昨夜就该到家,因故推迟了半日,母亲此时只怕又已在府里念叨他。想到这里韩陌也有些无可奈何,他已经进东林卫当差有大半年,但母亲还是不赞同他的决定。 蓝衫人浮出一脸的理解,深深点头道:“那属下先行一步!” 韩陌看着他疾驶而去,也扬鞭启程,精选出来的蒙古骏马立刻又以风驰电掣的速度疾驰在街头。 苏婼眯眼对着天光,凝视着挂上了铜锁的璎珞:“我这锁有灵气,像你这样五毒俱全的人,碰了是会坏它的风水的。” 秦烨白眼快翻到了天上!“说得好像你有多纯洁似的!” 苏婼目光剜他,正要收回双手,“关爱”他几句,城门那边突然而来的马蹄声却压住了她的声线。她抬眼望去,这马蹄声却已经到了耳边!也就是一个错眼的工夫,一匹枣红烈马居然擦着她的衣角,如同闪电般疾驶而过,带起的一股风拉扯着她往前栽! 秦烨连忙扯住她衣袖! 一个踉跄后她好歹稳住身子,但等她回过神来,手上却已经抓了空!——原本被她握在手中的璎珞,此时竟被勾住在了最前方那匹枣红马的马鞍上! “哪来的恶徒?!” 当街纵马不说,居然还带走她的东西?! 苏婼怒从心中起,追了几步后看着疾驰中离她越来越远的马匹,她又恶向胆边生!瞅准路旁被铁链锁住的一堆用来建房子的木头,拔下头上金簪,果断探入缚在铁链上的铁锁的锁孔—— 这堆砍伐下来的树木少说有上百棵,靠墙竖立放着,只凭一条铁链锁住,这时候那铁锁叭啦弹开,就听哗啦一声响,铁链啪嗒掉落在地上!而说时迟那时快,一阵排山倒海般的响声震耳欲聋,松开的树木立刻哗啦啦四散倒去! 韩陌急于赶路,又碰上这飞雪街头没有什么行人,手下便没有松懈。到了站着人的茶馆面前,为免撞到人,他还特意缓下了速度,只是惯势之下马儿踏雪打滑,还是走偏了点方向,朝着那路人冲了过去! 不过他旋即勒紧马缰,及时将它拉了回来,所以并没有造成什么损伤。 可没等他走上几步,就听到后头陡然传来雷霆巨响,下意识地将马勒住,余光中只见靠着茶馆墙边安放的一大堆木头,这时居然如洪水般朝着自己翻滚而来! “大人!……” 作为从小习武的武将子弟,韩陌自然练就了几分观察力,方才过来这一路,他就已经留意那堆被铁链和锁拴住的木头。那木头都被捆得好好的,他不明白怎么会突然间就倒了! 但是情势刻不容缓,他不能不先以最快速度避到街对面再说! 街这边,目睹了这一幕的秦烨在认清楚那枣红马上的人之后,一双正待替苏婼鼓掌喝彩的手掌倏然停在半空,而且还蓦然睁大了眼睛!…… 韩陌几乎没有在毫无防备下遇见过如此紧急而莫名的状况,他甚至来不及回味那百余棵比屋顶还高的木头以山崩地裂之势压向自己的窒息感,视线就不由自主地投向了奔向自己而来的那道纤秀的、而又明显透露出怒意的身影! 这是个十多岁,梳着双丫鬟的少女,穿着藕合色裙袄,有着一副让人印象深刻的相貌,所以如果他没有记错,这应该是先前冒着风雪站在茶馆门前与男子说说笑笑的那个丫头。 韩陌也绝不记得自己与她曾经有过交集,所以他不明白她为何要停在自己马前,仰着头,气恼地瞪着他,那神情活似是他先前瞅了她一眼的工夫,就掠走了她的家财…… 被无故这样对待的韩陌也没有什么好心情,但他还没说话,那绷着脸不发一语的少女,就突然间伸手探向他马鞍下方! 身旁的杨旭刷地抽出剑来:“你干什么!” 韩陌倒是不至于被个弱不禁风的小丫头吓倒,但这丫头却无视杨旭的长剑,居然直接在他马鞍底下摸索起来! 他又惊又怒,仿佛她摸的不是马的脖子,而是他的脖子!还没想好以什么法子逼退她,她就已收回手掌,在那只小巧而红润的掌心里,竟赫然躺着一串挂在璎珞上的小铜锁!…… 韩陌着实惊了:“这是哪来的?!” 苏婼简直想啐他一口!顺走了她的东西,还问东西哪来的?她倒想问问他是哪里来的脸! 也不想跟他废话,瞪他两眼,她在衣衫上小心翼翼地擦拭干净铜锁上的灰尘,转身就走。 “你站住!” 就这么任她莫名其妙地来了,又莫名其妙地走了,韩陌顺不来这口气,必须唤住她问个究竟不可! 他竟然还不依不饶? 苏婼脸色越发不好看了,她脚步停下来。 秦烨一个箭步冲到她面前,白着脸拽住她衣袖往回拖:“算了算了!快走吧!” 算了?在城内纵马,害她当街失仪,还顺走了她的东西,居然让她算了?!哪有这么好的事!放在衙门公堂上都不占理的事情,她苏婼可不会惯着! 她转过身,冲马上人咧嘴笑了下,然后慢步走回他马下,猛地一个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抬腿就朝他马臀上踹了过去!…… “该死!” 饶是韩陌功夫再纯熟,也顶不住他压根没想过这一着!电光火石之间,惊怒之中的他迅速拉紧马缰,但也没能顶住这份猝不及防!咒骂声刚落地,他就在仰天狂嘶的马鸣声里,连人带马如箭般地飞了出去!…… “大人!” 杨旭惊恐万状,当下就策马飞奔了上去! 苏婼直到亲眼看见枣红马上的人跟个棒槌似的,一头扑进了雪泥之中,才满意地拍拍手掌,披上斗蓬。 而她旁边的秦烨却双手抱着脸,已经只剩进气没有出气! 苏婼皱眉:“你这是做什么?” “你完啦!” 秦烨怪叫着跳起来,惊恐地望着她,然后掉转头,如同避瘟神一样地跑了!只有漫天风雪捎来他抖得稀碎的一句话:“以后千万别说你认识我!”…… 第2章 把京城翻个边,也要把她找出来! 赶上来的丫鬟扶桑眺望着秦烨消失的街头,疑惑道:“秦公子这是怎么了?” “我哪知道?”苏婼耸肩,登上回府的马车。 秦烨一向都奇奇怪怪的,比方说苏婼第一次看见他时,他坐在吴家二小姐的绣帐之内,不但被锁链扣着双腕,而且身旁还躺着睡熟了的吴二小姐。 第二次看到他,他则是顶着半边脸的胭脂,从他小娘的姨侄女的房梁上滚下来。 所以就算他刚才跟见了鬼似的跑了,苏婼也不是很吃惊,最主要的还是她不想过多花心思去琢磨一个神经病的行为。 倒是耽搁了这半天,她得赶紧回去了。 不然特地拿捏好的归府的时间,也就白拿捏了。 城北苏家前院里的红梅,此时开得正旺,梅树下一座刻着巨锁形状的石雕,已经披上了四五寸厚的积雪。 刻这锁形石雕,是因为苏家祖上是代代相传的锁匠。本来一直普普通通,混口吃的罢了,但是家业到了曾祖爷手上时,他却把技艺研习到至臻之境,并凭着一手绝妙的开锁技艺,替杀进城来的太祖皇帝解了大难。 后来曾祖爷为太祖皇帝所用,有了官职,苏家还获赐赦造“天工圣手”匾额一幅。成了大周的“功臣”后,苏家又被钦点为朝廷御用的巧匠,苏家曾祖爷在世时,还曾是太祖太宗两代先皇御书房的常客,还根据毕生经验著书多部,相助三司刑案。 论家世地位,苏家自然是不能与公侯之家相比,但在大周它也算举足轻重。于宦海游历日久的曾祖爷又看得更加深远,他深知天姿因人而异,于是早早地做了两手准备,一面敦促子弟研习祖业,一面延请名师教习诗书。如此若将来后辈子弟无人有接掌祖业衣钵的天份,起码还多一条路可走。 后来苏家果真在科举路上渐渐走开了,如今苏家的掌家人苏绶,他二十岁就高中进士,随后一路青云,如今不过三十八岁,就坐上了大理寺少卿的位子,苏家在御用工匠的名号上,便又多添了一重清贵之气。 这大雪纷飞的早上,这位年轻的三品大员苏绶,坐在“天工圣手”的御赐镶金匾额下,望着厅堂中央地上摆放着的一只尺余长的铜匣,以及铜匣上挂着一只麒麟铜锁,却是眉头紧锁,毫无一点得意之色。 东林卫镇抚使韩陌状告定远将军罗智与东林卫的一个名唤袁清的百户的妻子通奸,并且谋杀了袁清。眼下他状告的物证就在这个铜匣子里锁着,但是,锁钥却找不到了,而铜箱里竟然还设有藏着火药的机括。 苏家是朝廷钦定的锁器行家,天牢里的机括都是苏家制作的,苏绶又正好担着大理寺少卿之职,这烫手山芋,就被三司一众官员弄到了苏家来,都希望苏家能在不引爆火药、又没有锁钥的情况下顺利打开这个箱子,取出证据顺利办案。 “干坐着也不是办法,还是得拿个主意出来。” 眼下苏家大宅的前堂里,坐满了从今日早朝上直接过来的三司官员。而说话的是坐于左首上位的一名锦袍年轻人,他不过二十岁上下,双目中却隐含威严:“总得确保证据到了诸位大人手上,在下才好回去交差。” 苏绶的弟弟,苏家二老爷苏缵闻言忍不住道:“宋公子,风险太大,这个主意实在是不好拿呀。” 苏家虽说是行家,也经不住是个血肉之躯不是?! 宋延望着他:“苏主簿,我记得当年令曾祖爷在世时,曾于两刻钟时间里徒手打开连设了三处火药关卡的地库,如今这么个小小的铜锁,难道还能难倒二位苏大人?” 这话苏缵可就不好怎么答了。他们曾祖爷天赋异禀,多少年才能出一个?苏家要是代代都有子弟媲美曾祖爷,那还用费那老鼻子劲去考功名吗? 宋延深吸气,又说道:“在下也并非有意刁难。只是眼下居然有人敢朝东林卫里的官员下手,这是揣着多大的胆子?我们大人都已经把证据送到了诸位大人手上,只差开箱取出来而已,三司衙门要是眼下这点事都办不到,那也太说不过去了!” 苏缵如坐针毡。曾祖爷在世的确赚下了许多名声,可打从曾祖爷过世后,这三代里就没有一个能在祖传技艺上有建树的,眼下这困境,有谁能解?这不是把人往死胡同里逼嘛! 他无奈看向苏绶。一直没有说话的苏绶定坐片刻,随后抬头:“去把祯哥儿佑哥儿传过来,一起参详参详。” “大哥……” 苏祯苏佑都是他们下辈的子弟了,如今年岁不过十来岁,资质也是马马虎虎,传他们来能顶什么用?就是冒险,也没有让小辈们冒险的道理呀! 苏绶沉下声:“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 宋延望着苏缵离去,顺眼望见一辆大马车恰好在这时候驶进苏家,茂密雪花里,车上下来的一主一仆裹得跟两只毛球一样严实,便想起来问护卫:“大人回府了吗?” 韩陌踏进位于内城南端的镇国公府,前来迎接的窦尹在角门下刚一看到他,一向温文的他就大张着嘴巴,早就准备好的一席话也突然噎住在喉底。 “看什么看!见鬼了吗?!” 韩陌铁青脸瞪着他,然后沿着无人路过的院落,大步朝自己的安庆堂走去。 走了几步他又猛地在门槛处停下,然后咬牙切齿地转身面向杨旭:“先前那堆木头一定有问题!去查清楚是怎么散开的,还有,那死丫头穿戴不俗,定是个官户女子,到底是哪家的,去把京城翻个边也给我找出来!” “是!” 杨旭麻溜退了。 窦尹跟进:“世子……” “你还有什么事!” 窦尹沉气:“一刻钟前宋延传信回来,说苏家已经想过各种办法,都没能在确保不引爆机关的情况下顺利打开箱子……” 第3章 三急? 位于通往安庆堂必经之路上的小偏厅中,镇国公夫人杨氏此时手抚着案上新剪的红梅,脸色不豫。 陪坐的娘子拂云连看了她几眼,忍不住道:“世子武功盖世,去的地方又不远,想来是因为风雪走得慢些,不至于出意外,太太不必担心。” “他自然不会吃亏!他要是能吃几个亏,倒好了!” 杨氏闻言愈发恼火。“打三岁以后他就没让我省过心,不是得罪了这家就是得罪了那家,这些年他老子赚的俸禄都快替他赔礼赔光了!偏他还要瞒着我进东林卫,那地方是他能进的吗?从前闯祸,好歹也就是跟公子哥儿们打个架拆个台,我跟他老子出面,人家多少要给个面子。 “这东林卫是什么地方?动辙是要丢人乌纱帽的!挡了人家的前程,那是说几句好话能了结的吗?先前护卫就说一刻钟能到府,这都几刻钟过去了,人影也没见,谁知道他又去哪里耍威风了!” 杨夫人说着把梅枝拍在了案上,仍然风韵绝佳的脸上,满是怒容。 拂云连忙站起来:“世子大了,知道分寸了。再说眼下是替皇上办事,皇上都敢用,那自然无妨。”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你忘了上个月他才把李家那儿子打断了腿吗?现在咱们还替李家担着医药费呢!他还有理,还说本来就是李家儿子不该欺负良家妇女!老天爷,我怎么就生了这么个祸根?” 拂云笑着给她递着摊好了的乳羹:“世子锄强扶弱,有好的品行,这是好事啊。皇上还夸奖来着。” “他倒好了,我却愁死了。把人都得罪光,有什么好处?不行,早晚我得让他从衙门里退出来,在家给我本本份份守着家业!” 杨氏撑着额头叹气。随后想到一事,又抬起头:“老爷上哪儿去了?我让他去李家问候几句,他去了不曾?……” “十几个脑袋想不出个办法?!” 屋里话音刚落,外头就传来震破天的一道怒斥。 杨氏顿住,腾地起身:“是他回来了?” 韩陌一脚踹在门下花架上,一只鸡翅木做就的架子,瞬间被踢散了架。“都有哪些人在?” 窦尹垂首说了一串名字。 韩陌冷笑起来:“倒个个都是办案的能吏呢!” “阿瞒!” 前方廊下传来呼喊,韩陌扭头,只见杨氏正急步从前方走过来。 他看了一眼自己身上,随后急转身,指着窦尹:“去备车!两刻钟后去苏家!” 杨氏追到跟前,看着他逃也似的背影,疑惑地望着窦尹:“他跑什么?” 窦尹屏息看着手指尖上半片烂菜叶子,缓声道:“想必,是三急?” …… 街头的不愉快没给苏婼带来任何后续烦恼。毕竟回府后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须关心。 下了马车,她先站在苏家影壁下打量。 建造了已有好几十年的府第依旧坚固阔绰,门楣上描金的“苏府”两个大字应是旧年重新上过漆,看上去十分新净。角门半敞着,门口的树下停着好些马匹车辆,而门口内外,偶有不同服色的家丁下人冒着雪在进出。 苏婼收回目光:“你去找木槿,我在东边天井里等你们。” 按照既定规矩,回府后苏婼应该先去正院先见过长辈。但她越过正院,直接走向了东跨院最顶前的天井。 天井里有株老梅树,一树猩红花朵绽开在风雪中。 她站在冰雪压枝的梅树后方,踮起脚尖,差不多能看到前院那边的光景。有雪花阻挡,庭院里景物看上去不算很分明,只能辨出府里的下人,此时都聚在前院忙碌。但那股凝重严肃的气氛,风雪却无法挡住。 今日是大周顺康十八年正月初十,离苏婼出府养病那日,已经过去六个月十八天。之所以把这个日子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选择今日回府,是这几个月里她反覆推敲过决定的。 抬头看看四面的青瓦高墙,这里一草一木,都比记忆里要新净,没有人知道,他人眼里这短短六个月,她苏婼已重来了一遍人生。 按照她人生原来的轨迹,十四岁那年——也就是去年,继母徐氏正待分娩之前,她忽然染病,咳嗽了许久也不见好。 于是她便在徐氏生产过后,主动提出先搬到庄子上休养调理。一来免得过了病气给苏礼,二来则是苏母三年孝期将满,她正好在那里抄抄经书,静待除服。 三个月后,她如期回来出席了苏礼的百日宴。那场宴会办得十分热闹,苏家不是顶流的权贵,但却细水长流,恩荣不断,所以捧场的人也多,其中还有相中了她的未婚夫吕家。 接下来她遵从父命议婚定亲,直到又三个月以后的今日——那一世的今日,府里突然来了这么多人,也有着这么样的气氛。 但苏婼身处内宅,只像往常一样做着女红,筹备着婚礼,浑然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 她只知道苏绶和二叔苏缵一整日没有归家。继母徐氏难得没有来传她的丫鬟去训话,住在安福堂的苏家老太太也在佛堂里颂了一整日的经。 就连她的弟弟苏祈,也没有闯祸,而是惶惑地在院子里遛达,余下时间就在房间里读书。 后来苏绶照常上衙上朝,日子好像并没有什么改变,但从那以后,苏家锁道圣手的名声就不那么响亮了,原先由苏家承制的御门里那套天牢机括,没多久就由神机营和将造局接了手。 苏绶原本有望在仕途上青云直上,再过不久,他的恩师就会推举他升迁为六部侍郎,但后来一直到病逝,他一直都在四五品官之间徘徊。 苏家依然是苏家,但却由前程似锦而变得疲沓下来。原本订好亲的苏婼,更是在此过程里被退婚。 于是多年以后苏婼坐在灯下摆弄着满桌的锁钥簧片、于郁郁中追溯起这混蛋的前半生时,便总觉得顺康十八年正月初十这一日,对她来说并不是毫不相干。 第4章 小阎王 反正都要回府,苏婼就选在了今日。 果然,这门里门外的状况看着就不寻常。 根据已有线索,不难判断今日之事定跟苏家祖传技有关,就是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 “姑娘!” 刚站了片刻,耳畔就传来咯吱咯吱雪地里行走的声音,扶桑引着与她服饰相当的一个俏脸丫鬟走来了:“木槿来了!” 两个丫鬟这半年里与她寸步不离,也是前世后来那二十多年时光里患难与共的伙伴。 为了提前弄个明白。昨日一早苏婼以回府拾掇屋子为由,提前打发了木槿回来探听消息。 “怎么样?”她问道。 木槿口齿利索地回答起来:“姑娘,您猜中了!苏家眼下正有麻烦。东林卫镇抚使状告定远将军罗智谋杀,闹到皇上跟前,昨日一上朝就开始公审,韩大人当场提交了证物,却是个锁得严严的铜箱,东西都在里面,钥匙却找不到了。 “三司的大人们忙乎了一日没有结果,朝上皇上又问起,大人们就把这箱子直接弄到了苏家来,所以如今前院都坐满了官员!” 名声在外的苏家居然是被开不了的箱给难住了。 苏婼刚想问清楚,话到嘴边她一顿,又问道:“韩大人?是韩陌?” 木槿吓了一跳:“姑娘小声点!您忘了这韩大人的外号么?” 这怎么能忘?外号“小阎王”呗! 太祖立国初期,于京畿四十二卫中另设东林卫,受命于皇帝,专掌内外巡察,不属刑司,却兼刑司之能,在大周,东林卫就是个不一般的存在。 东林卫上一任指挥使镇国公,是皇帝发小,幼时便在东宫伴读,后来还曾于火场救过御驾,是皇帝最为信任的心腹。这位“韩大人”韩陌,便是镇国公世子,在镇国公被皇帝调去中军都督府任佥事后,韩陌就进了东林卫,担任镇抚使之职。 苏婼虽然没有见过这位名震四野的镇国公世子,但是关于他的轶闻,在街头巷尾酒楼茶肆那可是听过不少。甚至早就知道之所以称他为“小阎王”,是从“阎王叫你三更死,不会留你到五更”的典故中来。 传说他办事,放出口的号令,从来没有转圜的余地。此外还有一层,就是这位爷,非常地难缠,让他瞧不顺眼的事,总得跟你死磕到底不可。 但是苏婼并不怕这厮。因为她记得很清楚,最多半个月后,韩陌就会解任归府,去接掌家业,吃他的祖荫,从此不问政事。 一个不掌实权的公侯子弟,不过就是个纸老虎罢了!以后就算当街撞上不过是见个礼的事儿,有什么好怕的? 只是今日苏家这事竟是跟韩陌相关,还是有些出乎苏婼意料。 “韩大人怎么会管这种案子?” 有韩陌参与的事情,就意味着不简单,但苏婼目前更想知道事情的所有细节。 “因为这回死的是东林卫的一名百户,是韩大人的属下。”木槿语气变得凝重,“那百户没有后台,当初是顶了其亡父的职入的东林卫,平日也只是替韩大人办办事,大约那犯事的人也是没想到韩大人竟然会如此护短,竟到了纡尊降贵替死者出头的份上,才敢这么大胆。” “既是只要打开箱子取证即可,为何不强破?” “那可不成!箱子里头有机括,装着火药。强行破拆,里面的证据必然也就毁了。那‘小阎王’还不得把苏家给拆了?”木槿吐起了舌头。 紧接着她看看左右,又八卦兮兮地说起来:“奴婢还听说,这案子犯得还不太体面,据说是因这百户的妻子跟那个定远将军罗智勾搭上了,被这死者发觉,二人就合谋把人给杀了。 “但他们没想到死者生前竟然拿到了他们通奸的把柄,本来他是打算看在儿女面上争取妻子回头的,可惜自己先丢了性命。所幸他生前留过话给同僚,说是证据装在这么个箱子里,这边厢出了事故,他这同僚立即就禀了韩大人。这不,韩大人就着人把这箱子取了来,去都察院告状了。” 当着自家小姐的面,说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事,要是让老爷知道,得扒了她们的皮不可!但是自从去庄子上养病以来,从前凡事都要较真的小姐,竟然越来越不在意这些,这就也壮大了她们的胆子,以至于觉得在小姐面前无论说什么都是正常的了。 不过她自己也有些臊,所以紧接着就说道:“听正院的人说,那铜锁极复杂,簧片是好几层的,而且需得两把钥匙才能打开。老爷和二老爷可是眼下苏家技艺最精湛的人了,然而他们看过,竟也没有法子。奴婢方才回来时,老爷他们还没辙呢,不得已把小爷们也传去尝试了。 “而这么危险的事,让小爷们上不是更没把握么?” 她说到这里,又旁侧的扶桑对视一眼,然后同时看向了苏婼。 苏家所有子弟打从启蒙就得开始学习锁道,所以他们也是会的。但任何技艺都需要时间锤炼,把年轻一辈的子弟都传到前堂,这确属没有办法的办法了。但箱子里藏有火药,动辙就有危险,苏绶身为当家老爷,也不敢真让子弟们去冒险罢? 苏婼眉头锁得紧紧的。 事情已明摆着,苏家眼下的麻烦,就是来自于这只打不开的箱子。她看不到那把锁,事实上她也绝不能去看,但苏家的表现好像已经说明了一些问题。 锁道机括这类,其实百变不离其宗,端靠里头设置的关卡进行联动。寻常锁匠无可奈何的事,对苏家来说,不应该成问题,因为几乎所有的锁器机括构造,几乎都经苏家曾祖爷在世梳理过。 但是苏家却拖了这么久都没辙,执意要替属下查明死因的韩陌,所有破案的期望都在这只箱子里,拿不到它,十有八九会请皇帝裁决——因为东林卫是皇帝的亲兵,皇帝自己的人死得不明不白,负责办案的人还如此不力,打不开锁,以至于取不了证的苏家,没有任何一个君王会和稀泥。 第5章 他不去就打到他去 到时候受斥的是谁呢?绝对不会是韩陌。 一直深受恩宠的苏家虽说不至于因此罢官,但终究是让皇帝失望了。失去了御匠的光环,苏家便只是个普通的官户。 苏绶绝对明白这个道理,他只是没有办法。如果苏家日后能培养出个锁器方面的英才,那倒还有翻身之日,但遗憾的是,苏婼从前世后来那几十年的平淡里,已看出来苏家子弟没一个成器的。 所以不是因为韩陌的强横导致了苏家名声受损,曾祖爷留下的技艺被荒废、子孙一代不如一代的事实被披露,这才是使得苏家后期由盛转衰的根本原因,也是苏家必然的走向。毕竟朝中有才的读书人不少,精通锁器机括且又有才华的读书人却不多。 想到这里苏婼凉凉扯起了嘴角,被祖训所缚,她身为苏家女儿,前世从来不知道这祖传的技艺究竟传承得如何,父亲和叔父们也绝不会跟她提及这些,于是直到此刻她才看明白了,合着苏家正厅里挂着的那块匾,早已经名不符实! 想起自己前世那些年,她顿时没有了兴趣,掉转头往石阶上走去。 苏家技艺传男不传女,前世她颠沛流离的时候,苏家人依然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只要苏家目前倒不了,她操那心作甚? “姑娘快看!” 刚踏上两步阶段,落在后方的扶桑忽然指着窗户外边道:“又有人来了!” 苏婼扭头,眯眼透过窗花看去。 花墙的那头已经传来了声势浩大的脚步声,进来的这群人足有一二十个,大多是配着剑的武士。 细看走在最前面的是管家吴淳,在他们引路之下,以及苏婼的二叔苏缵,在他们浑身都透着恭谨的行动中,一把描着岁寒四友的油纸伞,遮住身着玄色绣银云纹锦袍的人走进来。 纸伞遮挡,看不到胸膛以上,但是那双长腿以及极其合身的锦衣却无一不彰显著这是个男人,还是个身形十分挺拔,肌肉也相当紧实的男人……又或者还算不上“男人”,因为他从身侧露出来的手背皮肤还是紧致的,骨节也很精致,并没有年岁渐长后暴出的青筋。 “肯定是韩大人!”木槿把声音压得很低,“后面跟着的武士穿的衣服,跟前院里那位宋公子身边两个东林卫武士穿的一模一样!” 苏婼还以为被称为“小阎王”的韩陌是个五大三粗的糙汉子,没想到不但仪态不错,且有副这么样的好身材。 不过也没准儿,有这样的身段却得了那样的恶号,搞不好是因为长了张猪头脸呢? “这下惨了,这小阎王都亲自来了,老爷肯定更头疼了。” 扶桑的喃喃自语使苏婼心思转了回来。 韩陌搅和的事情就没有能善了的,他这一来,苏家是连半点推脱的机会也没有了。他这么大一番阵仗,如果前世也来了苏家,那她肯定也会耳闻。既然没有,那就是说,事情在这世有了改变。 为了减少她重生带来的变化,她都在田庄多住了三个月。那这个与她毫无交集的韩大人,怎么又突然会到苏家来呢? “完了,他连二老爷也没理,直接去前院了!” 木槿报告着最新进展。 苏婼攀着梅枝,也看到了这一幕。 这简直来势汹汹啊! 虽然知道韩陌嚣张不了多久了,但是眼下这会儿他的表现,谁知道他会把事情闹成什么样子? 她想了下:“先前你说传去的只有佑哥儿和祯哥儿,这么说祈哥儿还在禁足?” 木槿点头:“二爷自昨日起一直在房里读书,洗墨寸步不离地守在房门口,奴婢昨儿看到三爷打发小厮过去探望来着,洗墨死活都不肯放人进去,看得出来这次怡志堂的人都不敢有疏忽了。不过二爷在房里可没消停!” 苏婼示意扶桑:“你去找秦烨,跟他说一声,让他替我去建安坊内麻鸭胡同里,把周姓人家一个叫阿吉的底细摸清楚,然后来回我。” 扶桑不知她想做什么,讷讷道:“秦公子会去吗?” 毕竟先前都那副样子了。 “那你带把笤帚,他不去就打到他去。” 扶桑无语。 苏婼说完看了眼木槿,又说道:“回房把我的家伙什儿找出来,送到怡志堂。” 听到这里,丫鬟俩都惊了:“您要做什么?” “开锁呀。” 苏婼施施然把手从梅枝上收回来,仿佛做这个决定天经地义,而先前打算不操心的人,压根不是她。 扶桑急得抓住了她的手腕:“姑娘可不能暴露自己,这不关您的事!老爷肯定有办法解决的!您忘了苏家祖训有多严苛吗?老爷本来就…… “总之奴婢可以肯定,您会制锁的秘密要是泄露了出去,绝对会有大麻烦!老爷知道了只会反过来以祖训严惩于您!您千万别冲动行事!” 木槿也道:“就是!” “啰嗦什么?”苏婼理理袖子,“照办就是。” …… 苏家三房仍然合住在祖宅,老太爷过世后,身为长子的苏绶居了正院,二老爷苏缵住了东院,三老爷苏缨则住了西院。二爷苏祈与苏婼同胞一母生,苏婼长他四岁,三年前母亲过世之后,苏祈就搬到了与清芷堂隔着一座敞轩的怡志堂。 苏婼到达门下,眉心长着颗痣的小厮洗墨顿时目露惊色,好一会儿才喊“大姑娘”。 苏婼示意把门打开。他便麻溜地开了锁,并将门推开了。 雪天的屋里是昏暗的,除了薰香,还散发着一股浓烈的墨汁的味道。苏婼皱着鼻子打量屋里,目光刚落到满地的墨渍与打翻的砚池上头,忽而一只枕头就飞到了跟前,咆哮声也跟着传了过来:“谁让你进来的?给爷滚!” 苏婼眼疾手快,一伸手就稳稳抓住了枕头。 绕过帘栊走进去,只见才过了十一岁生辰不久的半高少年怒容满面立在屋中,目光在对上她的一刹那,他一身气焰下意识收了收。 眼里也有同样的惊诧之色,但是紧接着他的表情又更加恶狠狠起来:“你回来的正好,我正要找你!为什么告我的状?!” 苏婼把枕头扔回床上,照着他后脑勺啪啪扇了两巴掌:“几个月不见,能耐了?!” 第6章 这是亲姐姐吗! 苏祈脑袋被拍得梆梆响!随后像头发怒的狮子一样跳起来:“你竟然打我!” 苏婼冷笑。“打你怎么了?又不是第一次打。让我看不顺眼,我还扇你呢!” 苏祈拳头抡得老高,但在她阴冷目光下,到底没能砸下来。 转而他却跳得更高了,怒吼声也更大了:“阿吉有多可怜你知道吗?她父母双亡,寄人篱下,看人脸色过活!生了病都没有人管,我只是逃学替她请了个大夫而已啊,你居然去告我的状!你人住在庄子里,一双眼还盯着我,专门找我的把柄!你不是我姐姐,你是个索命鬼!” 苏婼双手环胸,斜眼睨他:“我就问,你想不想出门?” 苏祈瞪她,一个字都不想搭腔。 他不答也没关系。苏婼扬起下巴,冲前院方向指了指,直接下命令:“家里的事你肯定早就知道了吧?方才佑哥儿和祯哥儿都被父亲传到前院去参详那把锁了,我要你也去前院毛遂自荐一把。要是你把事情办好了,我有办法放你出门。” “你疯了吧!”苏祈跳起来,“父亲和二叔都没办法解的锁,你让我去解?!” “不是让你解,你也没那个能耐!”苏婼摩挲着手中杯子,漫声道:“你老老实实过去,把那锁仔细瞧清楚,包括每一条缝每一道纹路,最好,是能找个物件探探那锁孔。总之回来之后,你要无一错漏地把这些画出来给我看,讲出来给我听。” 苏祈甩给她后脑勺:“我不去!我才不送过去丢脸!” 苏婼端茶:“去了你就可以恢复自由,要是不去——” 她目光透过窗户,落在窗外的飞雪上,“那你那个阿吉,可就危险了!” 苏祈愣住了,片刻他又跳起脚来:“你威胁我?!” “你说是就是。” 苏祈颤抖起来了:“苏婼!” 苏婼伸出指头掏了掏耳朵,不紧不慢道:“你当然也可以不听。不过,你应该也很清楚,我一向说得到做得到,要是不去,明天早上,你的阿吉就不一定还能留在京城了。” 苏祈手指头指着她,都快被她一句话给撂翻过去了。 苏婼起身走向他,睥睨道:“说吧,你去还是不去?” 苏祈与她对峙半晌,到底把手给垂下来了。 这样的架势,苏祈还能不去吗?! 她居然拿阿吉来威胁他! 姐弟十一年,前些年也倒罢了,无非是念叨念叨,可最近几个月她简直变了个人,对他百般折磨,不是告状就是挤兑!处处盯着他,把他拿捏得死死的,哪怕隔着一座城墙,都没能阻挡住她探过来的魔爪,她放出来的话,还能有怀疑的余地吗?! 他一口钢牙咬得咯吱作响,不甘心的还想说些什么,可是在她凉凉的目光之下,只觉得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了。 …… 韩陌走进苏家,苏绶就迎出来了。 都是干清宫的常客,彼此当然认识。 但苏绶此刻顶着巨大压力,自然也就无法给出笑脸来。苏缵的担忧他怎么会不知道?皇上那边他倒不惧被发落,但是苏家名声在外,宋延已经把话放到了这份上,他要是再不动手,苏家颜面何在?世人日后又将如何看待苏家? 更何况韩陌实在不是什么善类——所以他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把子弟都传出来试试。作用肯定是起不了什么作用,但最起码,不也证明了苏家实在尽力了吗? 听到门房通报消息他就到达了影壁下,看到油纸伞下这少年面目寒凉,双手紧握,一身玄色锦衣衬得本就有“小阎王”之称的他越发凌厉冷峻,心下叹气,上前躬身道:“不知韩大人驾到,苏某有失远迎!” 韩陌颔首:“苏大人,在下不请自到,打扰了。” “大人言重。” 前往厅堂的路上,韩陌问道:“一天都过去一半了,那箱子如今什么情况?” 苏绶硬着头皮回应:“我等正在想办法。” 韩陌停在门下,抬起头来,目光刚好落在厅堂正面的“天工圣手”御赐镶金匾额之上。他说出来的话透露着不高兴:“你们苏家是朝中顶级的巧匠,当年你们祖上靠着一手技艺给你们攒下这家业,苏大人不要告诉我,如今连这么一把锁,你们都拿它无可奈何。” 这番话不止苏绶难堪,厅内一众站起来准备拱手的官员,亦都纷纷停在原地。 宋延走上来:“世子……” 韩陌抬手阻止了他的说话:“诸位大人都是朝中栋梁,我不信这点小小的难题都解决不了。听说在座好几位大人与罗智都有交情,一个箱子居然难倒了你们这么多人,莫不是你们当中有人并不想我拿到证据罢?” 要论扣帽子,谁能扣得过东林卫这帮土匪?! 众人暗暗咬牙之余,韩陌目光又一一从他们脸上扫过:“我只有半天的时间。天黑之前若还打不开,那就只好请诸位大人一同去面圣了。” 他年岁虽轻,但身材高大,从小习武,腰身挺拔。且又常伴天子身侧,一身贵气早就养了出来,年龄对于他来说,哪里是什么可欺之处?这么一群资历不算浅的官员在他面前,竟只有沉默无语的份! 东林卫的存在意味着什么,朝野上下都有数。在座都是混迹仕途多年的老吏,谁能保证自己没有点纰漏呢?真闹到去面圣的地步,谁都讨不着好果子吃。 苏绶以往也不是没与韩陌打过交道,虽说印象中的他一贯都是这么跋扈,但今日的他看起来,似乎犹为不好对付。看了看旁侧的苏缵,还有早就证明是多余的苏祯和苏佑,他反覆地深吸了几气,然后沉下气息,握起了双掌。 管家吴淳忽然走到他身边,声音里带着异常的起伏:“老爷,二爷……毛遂自茬,请求看看这铜锁。” 苏绶正在焦灼关头,闻言厉斥道:“他瞎胡闹什么?” 吴淳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道:“二爷十分坚持,说非得来看看不可。”说着他往门口递了递眼色。 第7章 你莫非在耍我! 韩陌早就听到了,他朝门口看去,只见十来岁的一个孩子,直立在门槛外,长得倒是落落大方,双眼里露着忿意,一看就不是个消停小子。 他没有插言。 他在想别的心思。 之前他撂下那番狠话,苏绶竟然没能立刻拿出主意,令他感到十分意外,苏家名声在外,几代以来都可说是大周锁道上的扛鼎名家,所以他是根本不相信苏绶解不开这个锁的,心里一直以为是这帮老滑头有意帮着罗智,但现在看来却不太是这么回事…… 苏家虽说在京城权贵里也算有个名号,可是根基不深,还不到能故意跟东林卫相抗衡的程度,所以他们执意不拿出法子来,到底是有别的顾虑,还是当真在锁器一方面没有了底气? 他又抬头看了看厅堂上方那块匾额,说道:“既是令郎有这份勇气,苏大人何不让他试试?” 到底自己所求的是拿到证据袁清申冤,不是真要拿捏这些人,哪怕是个孩子,也是苏家的孩子,他不想错过任何机会。再者,苏绶不拿主意,他不想顺他的意。 苏绶张嘴想拒绝,又哪能拒绝?他最终又还是看向苏祈,不耐地唤了他进来。 苏祈这一路腮帮子都咬到酸胀了。都说长姐如母,有姐姐福气,啊呸!这话谁说的,看他不打死他!他就没见过苏婼这么冷血无情又恶毒的人,变着法的欺负他!处处跟他过不去,这三年来,天知道他外表光鲜,私底下在她手上,却是过的什么鬼日子! “见过诸位大人。” 垂首进内,甫进门他就差点被这宛如阎罗殿一般阵仗震到腿软,目光也情不自禁停留在坐于客首的冷眉冷眼的韩陌身上——举京上下,除了宫中太子,再没有谁能有镇国公府这位爷这么牛气哄哄,不过没想到他还这么年轻。 苏绶肃声道:“你好生上前参详参详这锁,就当是研习。” 苏祈称是,提袍上前,围着这铜锁走起圈来。 苏家子弟三岁起就要接触锁具,熟识各种类型的锁,到六岁启蒙就学习制锁技艺。苏祈算起来也学了好几年了,不说解锁,看样记样的功夫还是有的。他围着看了几圈,而后停在铜锁前,小心翼翼拿起它,端详了几轮,最后从怀里取了片软木片,往里轻轻捅了捅。 苏绶看得紧张起来:“你别乱动!” 韩陌不满地睃着他。他旁侧的窦尹说道:“苏二爷莫非是已经有解?” 苏祈卖了个关子:“在下仔细看了几遍,的确有了些模糊想法,只是还待反覆斟酌,请容在下先且回房,两刻钟后再回来向诸位大人覆命。” 满屋子人清起了嗓子。 看到这会儿,也早就猜到了!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怎么可能解得开这锁?什么有了模糊想法,还待斟酌,明摆着就是托辞!苏家也真是的,到底搞什么明堂呢?明知道没有结果的事,何苦如此折腾? 韩陌虽然没跟着他们嘘声,但眉头也越皱越紧。 就这么坐着的工夫,已经过去了半个时辰,下雪天黑得早,要是天黑之前还是没打开,他便是能把在座这些人全都套上小鞋,谋杀袁清的凶手不还是没法伏法么?倘若苏家实在没有办法,下一步他又该如何呢? “快回去读你的书!” 苏绶觉得苏祈就是前来丢人现眼的,没有好气。 苏祈出了厅堂,揣着一肚子气奔回怡志堂,一脚踹开房门。 苏婼正坐在炉火畔吃茶,茶水被惊得挨着她的脸畔溅出来。 她瞪了他一眼,把茶喝了才拭拭脸抬头:“看清楚了?” 苏祈且没顾上答话,为了阿吉,他忍辱负重拖来纸笔,在纸上画了起来。 纸上画着五个图案,前四个分别是铜锁四面的模样,第五个是放大的锁孔处的图。图画得不可谓不精细,连锁的每个面上落下的划痕他都给照样画了出来,锁孔处更是能清晰看到肉眼可见的那截部位。这些年他正经书没读,这写写画画的玩意儿看来倒是没耽误。 苏祈画完将笔一拍,见苏婼逐张仔细地看,凝起的双眉与闪烁着锐利光芒的双眼,与素日懒散漠然的样子截然不同,倒像是换了个人似的。他不由哼道:“少装模作样了,你莫非也会锁道不成?苏家至今还没有任何一个女子有资格传承这门技艺,你看了也是白看!” 苏婼没搭理他。兀自接过扶桑回房接来的一只三寸长小木匣子。打开之后,里头竟有好几十把长短形状都不一的簧片。 苏祈皱眉:“你哪来的这些?” 看苏婼仍是不搭理,而是从中挑了几枝趁手的簧片在手里比较,然后拿着小钳子小磨石开始打磨,他越发看不上眼了:“便是素日从我们口中听得了一些窍门,看得懂这些图,莫非你就有办法了? “跟你讲,如今前头父亲和二叔都拿它束手无策,要想不触动箱子里的机关,引爆火药,同时又能顺利开箱取得那些证据,除非是曾祖爷还在世!” 苏婼把打磨过的一根簧片拿起来吹了一下,吹起来的其实看不见的粉尘噗到了他脸上。看到他狼狈躲壁,苏婼扬了扬唇。 “你莫不是在耍我!”苏祈怒而起身,“告诉你,我可不是好欺负的!你要是没完——” “砰啷”两声,两根落在桌面的锁钥打断了他的下文。 “拿去前院。短的这把往下紧靠锁壁先插入,等抵到末端,再把长的这把从上方插入,同样抵到位,锁就开了。”苏婼说完看了眼漏刻,“不到两刻钟,刚好还剩了点时间容你赶过去。” 苏祈愣住了,拿着这两片锁钥在手,眼里充满了惊疑:“你当真的?!” 苏婼一巴掌挥在他后脑勺上!瞬间将他扇了个脸贴桌:“麻溜地给我死去前院,把锁开了立刻滚回来!要是敢对人说出半个字这锁钥的来历——实话告诉你,你那个阿吉祖宗八代都已经被我扒出来了,要是你敢把我的事吐露出去,我定会让她今天夜里就得消失在京城!” 痛感那么直接,苏祈脖子都缩进去了半截! 第8章 她竟然有这么神?! 距离苏祈被威胁过后不到半个时辰,他居然又被苏婼给削了! 想他苏二爷大小也是荣安坊内能隍着走的人物,没想到他竟然在苏府被苏婼拎住了后颈皮! 是可忍孰不可忍啊,行走在前往前院的路上时,他每个毛孔每一根筋都在冒火! 攥着手里的锁钥,他恨不能拿着它倒回去刮她的皮!她到底哪来的信心,就凭这两个破锁片就能把那把锁打开? 真是不自量力,给他等着!回头要是开不了,看他回来怎么收拾她! “我要见父亲。” 回到前院门下,他咬牙按捺住心中的躁怒,让管家吴淳递话。 吴淳看到他后立刻惊了:“二爷怎么又回来了?” 苏祈不耐烦:“听不懂人话吗?我是来开锁的!” 吴淳眼珠子都快跌下地来:“……二爷您当真?” 苏祈已经不想跟他啰嗦了,拨开他就进了屋里。 “父亲,我回来了。” 堂上的苏绶已经走到了铜箱旁侧,正打算强行试一把,猛地听到这句话,他抬起头,正打算怒斥,苏祈却已经走到了桌旁,拿着不知哪来的两片做工粗糙的锁钥在那比试来比试去的。 “你搞什么明堂?!” 苏绶十分惊怒,他来开锁?简直滑天下之大稽!“回去!再过来就打断你的腿!” 苏绶为人严肃,苏祈向来不敢在他面前乱来。眼下听他越来越浓重的怒意,还是有些胆怯的。但他也知道自己无功而返意味着什么!他怎么能就这么回去呢?阿吉的生计都拿捏在苏婼手里!要是这么容易放弃,他刚才就不会过来了! 他当作没听到苏绶的话,扭头望着韩陌,躬身道:“敢问韩大人,您确定这箱子里有火药,也有您要的证据是么?” 韩陌皱了下眉头:“当然。” 要不然他这兴师动众的是干什么? 东林卫的人办事还能有差错? “好!”苏祈点头。 既然成败在此一举,他又还有什么理由反对?父亲再生气,只要箱子打开了,他也不可能重罚他! 转过身后,苏祈看准锁上的孔眼,先按照苏婼交代的,把短的那把取出来,不由分说,紧贴着锁孔下壁插了进去!…… “祈哥儿!” 看他如此任性莽撞,苏绶和苏缵怒吼的声音都变形了!满屋子也顿时响起此起彼伏的惊呼声,好些人都忍不住震惊站了起来!更有些还做出避让之势,生怕万一引爆了火气,结果却伤及了自己! 但与此同时,一道并不算响亮的“啪嗒”声却从锁腔中传了出来,精于锁道的苏绶敏锐地听见,那分明就是熟悉的簧片弹开的声音! 苏祈心头好像涌上了一股热血,他不再停顿,当下把另一把锁钥也插进去!随后便听得再度传来两声轻响,而后铜锁的锁梁跳开了!那把两寸来长的沉甸甸的铜铛“匡当”掉落在地!惊呆的众人没有一个想到接住它,它便跳落在地上,弹跳出一串更加清脆响亮的声响来! “真的打开了!” 不知谁的一声惊呼,刹时安静的厅堂又瞬间沸腾! 原先端坐的官员躬着身子从座位上向前探看,一双双眼睛瞪得有如铜锣那般大,它们从地上的锁移到苏祈身上,又从苏祈身上移回锁身上,如此往复,紧接着便有呼哧呼哧激动的气喘声响起来,还有从脚跟挪动椅子的各种摩擦声,不到片刻,屋里所有人就都围到了桌子周围! 韩陌在原地略坐,随后在宋延与窦尹伴随下大步走近。 确定铜箱完好而且铜锁已经顺利打开,他看向苏绶的目光更加迷惑了! 苏家这是搞什么?这不明明能打开吗?家里一个半大孩子出来都能解决的事,他们却拖了这么久,是故意的吗?! 合着先前不让苏祈出来,是他心里有数,担心这孩子坏他的事吧? 苏绶这老狐狸! 韩陌深深看了一眼苏家兄弟,再转向苏祈,拍拍他的肩膀说道:“祈哥儿是吧?明天你来镇国公府,我请你吃茶。今日之事回头要是谁敢为难你,只管来告诉本官!” 看在最终还是苏家人给他解决了难题的份上,他就不为难苏绶了。但要是谁还敢回过头来苛责苏祈,那可就是明摆着跟他过不去了! 把手收回来,他冲门外道:“来人,开箱!” 得到了小阎王关照的苏祈一动也不敢动! 面对着一双双投过来的惊叹的目光,他已经呆了,完全说不出话来了! 虽然也曾心存侥幸这箱子能打开,但理论上来说基本上不存在任何可能啊! 他没想到真的打开了! 苏婼居然根本不用到现场,只藉着他一双手,就把这箱子给打开了! 她……竟然有这么神? 完了! 先前他是那样地嘲讽她,刺激她…… 一旁望着他的苏绶同样是震惊得无语形容! 他与苏缵参研了一日的锁,居然苏祈只是看过一回之后,就解开了,而前后竟然才只花了两刻钟工夫! 自己这个生性顽劣的儿子拥有如此天资,他竟然从来都没有看出来过! 这中间到底出了什么差错? 对祖传技艺的传承看得比什么都重的他,绝不相信自己有可能看走眼! 深咽了一下喉头,他走到苏祈面前:“你是怎么做到的?!” “大人!” 这句话刚问出口,后来就突然响起来一道惊呼。 苏绶扭头,只见开箱的两名东林卫武士目露惊讶之色,手抓着两把从箱子里拿出来的白纸,迅速走向了韩陌:“大人请看!……” …… 打发苏祈出去,苏婼就坐在廊栏上,无聊把玩着璎珞上那把锁。 木槿与传话回来的扶桑穿过梅树,俱带着喜色匆匆而来:“姑娘,锁开了!二爷当着所有人的面,把锁打开了!方才祯大爷亲口说的,锁开之后,二老爷就打发人进后院报喜来了,又把大爷三爷也唤了回来,如今各个院子都知道了!前院里当差的下人们也都喜翻天了!” 虽然事前百般劝阻,但麻烦在苏婼手上又得到了完美解决,她们又由衷地感到骄傲起来。 苏婼站起来:“这么说老爷也该回房了,走,咱们去正院请安。” 苏祈已轰动内院,她正好趁着大伙欢天喜地时,夹在其中去露个面,也省得还要打起精神应对。 “哎,姑娘等等!” 她刚起身丫鬟俩就把她拉了回去:“暂且不必去,老爷还回不来!” “什么意思”?” “眼下锁是解了,苏家的心头之患也确实去了,但是韩大人带来的那铜箱里头,竟然没有火药,也压根没有什么死者妻子与罗智勾且的证据,而只有一堆无字白纸!老爷他们都还在前院里头呢!” “……没有证据?” 苏婼讷然。 第9章 解释! 此刻苏家的正厅里,又重现了半个时辰前的凝重和静默。不同的是这次表情坦然姿态放松的是苏绶兄弟与一众三司官员,而怔然无语,甚至是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的是来势汹汹的韩陌! 望着两手抓着的白纸,以及空荡荡没有丝毫火药影子的箱子内部,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一切。 为什么明明这箱子是他的人按照朝袁清生前线索,从袁家找出来的,结果却出了这么大的篓子? 东林卫办事一向以严谨著称,但眼下不但事出在东林卫,且还是他韩陌负责的事项,如此一来非但袁清的冤案受到了审理的阻碍,他也不得抽身…… 他回想着事情始末,记得箱子找出来的时候连袁清的妻子何氏都震惊且诧异,如果是她做了手脚,那她完全可以把证据毁了,完全不必伪造一个放在那里。可如果连何氏都没有触碰过,不曾掉过包,那难道袁清还会说谎吗? “韩大人,这箱子怎么回事,还得请您给出个解释。您口口声声说这箱子里装的是证据,可不但证据没有,火药也没有,我等回去也不知该如何向皇上交差了。” 刑部郎中潘松龄咳嗽着打破了这幕安静,其余人也陆陆贯续续地跟着有了反应,目光灼灼地看向韩陌,多少带着点幸灾乐祸的意思。毕竟一刻钟前,到底又是谁逼着他们拿主意开锁的呢?如今锁开了,却没有他所说的证据,他们要个解释难道不应该? 韩陌抬头睃着他,走到他面前,然后抬脚踏上他面前的凳子:“我韩陌是个粗人,不通文墨,要不你先教教我,解释两个字怎么写?” 潘松龄虽说年岁稍大,但他是个文人,不光是身量还是气势,在这少年面前竟然都矮了一截! 韩陌冷冷目光定在他脸上,另一手挟起了箱子:“我就是要解释,也轮不到潘大人来听这个解释。你要是不教,那我可就撤了!” 潘松龄面对这如山般压迫,哪里说得出话来?只能是由着他带领人马,又浩浩荡荡地离去了! …… 韩陌顶着一脸晦气,挟着箱子回到府里,整个安庆堂的气氛立刻凝重得像是压住了一座山。 窦尹与宋延随后走进来,看看箱子又看向韩陌:“袁清生前的确是这么说的,箱子被他埋在库房的青石地砖下,一尺长半尺宽,箱子外壁铸有一只蝙蝠。除去里面所装之物,以及嵌有火药机括,这箱子完全符合他所说的。” 他一边说,一边把有蝙蝠的这一面转过来给他看。 韩陌沮丧坐下,摆摆手表示并不想再看。该看的刚才在苏家他就已经看过了,有问题不会等到现在。 再说从他十二岁起,窦尹和宋延都开始跟随他,三个人配合默契,他们也深知他的心思。所以他也不认为窦尹会连这一点都弄错,可是他确实也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又会出现这样的变故? 袁清既然生前有发觉妻子何氏与罗智通奸,那他必然会设法留下证据。所以这个证据肯定是存在的,只是它如今不再存放于这个铜箱里。 “袁清死的突然,会不会是他死前觉得不安全,所以又换了地方搁置?” 宋延试着推测。 韩陌望着他:“你看过袁清的尸首,确定他是死于他杀吗?” 宋延郑重点头:“尸首发现于护城河内,他口腔里有酒气,事发当晚,与他同桌喝酒的是卫所的弟兄,他回府确实要路过护城河,加上他确实不会水性,醉酒失足这个说法,看上去是说得通的。 “但是我查看过发现,他脚上一只靴子没了,脚趾甲缝里有些许青苔,而且,我也去实地看过,失事的那片水域并不深。这说明,袁清在落水之后还是有机会逃生的,至少可以呼救。最关键的是,他的鼻腔后部没有污泥。” 见韩陌目光渐显深邃,他继续往下道:“如果是正常溺水,刚落水的当口,他难免会大口呼吸,而当河水不深,那他就必然会吸入河底污泥。也就是说,凭借目前表象以下的证据,我坚信袁清是死于谋杀。” 韩陌抚起了后脑勺。 窦尹站片刻,接着宋延的话头道:“既然已确认袁清死于他杀,那此事因罗智与何氏通奸而起,明明是替袁清申冤的事,结果麻烦却绕到了咱们头上,我担心,这会不会是个局?” 宋延道:“是谁作局?” 窦尹微默,随后道:“如果是罗智呢?目的是冲着东林卫,或者是世子。因为很明显,假称箱子里有火药,世子急于取证,就会施压于三司,这也等于迫使世子得罪三司官员。如果这箱子开不了,世子就会认为证据在里头,只是无法拿出来,从而袁清的死也会因为缺乏证据不了了之,他的死也是白死。而如果打开了,那就是眼下这状况,直接把世子推到风口浪尖。” 韩陌支着下颌,眉头深深地拧了起来。 “世子!” 这时候小厮良喜跨进门来,脸上还有慌色:“护卫来报,定远将军罗智方才在承天门下击鼓喊冤,告世子捏造证据,诬告朝臣。皇上已召三司负责审理袁清一案的官员都进宫了,太子殿下着人出来传话,说让世子仔细这身皮!” 一席话说得屋里尽皆静默! 韩陌站起来,阴青的脸色直接沉成了黑色:“好一个罗智!如今想让我相信不是他做局都不成了!” 窦尹也凝重上前:“他必然是从苏家离去的官员中闻到了风声,又或者今日在苏家里就有他的人,如今连太子殿下都遣人来传话提醒世子,还不知那罗智在皇上面前已经闹成了什么样!” “世子,世子!” 话音刚落,这时又有护卫拔腿往屋里冲来:“夫人往安庆堂来了!手里还拿着藤条!” 韩陌听到罗智告御状都未能失态,此时听到杨夫人过来,顿时就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糟了!母亲一定也是听到消息来找我,她一定会以此为由又怪责我闯祸,然后数落我不该进东林卫!” 说完他走到后窗之下,跳上窗台:“我出去避避,你们俩先替我顶着!” 第10章 第010 继母 苏婼没料到韩陌那只箱子还会出这样的岔子,按照前世种种,这箱子最终应该是没有被打开的,她不知道韩陌后来解职回家吃祖荫,跟它有没有关系,但箱子在她手上打开后,就有了这样的变化,应该是让所有人都想不到的。 就凭韩陌在外那个恶名,也可以想见,接下来等待他的也不会有什么好事了。 好在这已经跟她无关。 前院人散后,后宅就因为苏祈而喜翻了天,不管大伙有多么不相信苏祈拥有比苏绶苏缵还高的解锁技艺,这也是摆在眼前的事实。 苏祈当着那么多官员,尤其是当着那位活阎王的面三两下就把锁开了,虽然最后证明里面并没有机括,但他在事先不知道的情况下勇敢地出了手,这又说明他是拥有多么足的底气! 怡志堂这一下晌的门槛都快让人踏破了,因此苏婼归府的事情也没有引起关注。苏婼打发木槿去前院走了一趟,继母徐氏忙着打点怡志堂的事务,而父亲苏绶则忙着对苏祈耳提面命,苏婼索性留在房里收拾行李。 别的倒罢了,要紧的是还有揣在怀里这把银票,得赶紧藏起来啊! 五百两银子,分给秦烨两成,再扣除成本,她还能净赚三百多两。苏家家业丰厚,产业遍布江北,作为苏家大小姐,她的月例,年节时长辈们的赏赐,使她的日子过得绝不拮据。但是,谁又会嫌银子烫手呢?何况,前世她确实曾经经历过一段窘迫的日子。 凝望着琉璃灯的光晕,她支着下颌寻思片刻,然后按下桌旗下的金贴片儿,从弹开的暗格里取出另一只一尺来长的包了绸缎的楠木箱子。 箱子里已经压了小半箱面额不等的银票,手上这一沓放进去,立刻又上升了一个高度。 “姑娘。” 正抚着箱盖出神,扶桑就敲敲门走进来,手里还端着碗热腾腾的驱寒汤。 苏婼放了箱子,看到她放在旁边的桂圆,接了汤问道:“这会儿时节,哪来的鲜果?” “三太太给的,“上晌三爷从任上遣人回京探望,捎了好些岭南的果子,三太太着人往各屋都分了些,方才奴婢去串门,便捎了回来。” “三婶人还好么?”苏婼喝完汤问。 “好着呢,也为今日二爷的事高兴来着,留着奴婢夸了二爷好久。” 说到这里,扶桑勾下身子来道:“方才二老爷他们都聚在怡志堂,夸赞着二爷为府里争了脸面,如今被老爷传去了书房说话,但老爷脸上也是欢悦的。奴婢可从来没见过老爷对姑娘和二爷如此和蔼过,也不知道二爷会不会高兴过头把姑娘供出去?” 先前苏婼虽说叮嘱过苏祈,但她可不太放心。 “他不敢。”苏婼徒手捏开一只果子,“即便他说了,又有谁会相信呢?” 因为家里那条祖训,而苏绶又把这条祖训贯彻得极好,从来没有给过机会苏婼,让她打听和接近过家里这门技艺,她哪里会有途径去学会这门技艺? 且,谁又会相信她会制锁,技艺还这么高超呢? 就算认为她有辗转的法子偷学,那么连苏绶修习了小半辈子都未曾精通,如何她一个刚刚及笄的女娃儿就能强过他了? 一听就是很扯嘛! 这么一想,扶桑也觉得有道理。不过转头她又说道:“还有件事……姑娘不是早立了规矩不过问苏家事,也交代过秦公子咱们对外不插手官府事么?奴婢相信您就算不出事,苏家也不会有大碍,那怎么这回您又……” 苏婼面不改色:“那位韩大人咱们惹不起,也不能惹。有关他以及东林卫行事作风的传闻肯定不是捕风捉影,他们确实有那个操控事态发展的实力。总之这件事耗下去,受损的是苏家。对于我来说,是没有好处的。” 扶桑觉得这解释有些官方,但也没毛病。惹毛了那活阎王,可不就是捅了马蜂窝嘛! 但是苏家也不至于就这么弱呀…… 苏婼不给她胡思乱想的机会,把箱子收起来,站起来往外走:“太太应该忙完了,咱们去正院。” 韩陌这番变故,究竟会带来什么后果,会不会波及苏家?苏婼觉得还是应该关注一下。而眼下最便捷的消息渠道,只能是正院了。 扶桑不敢怠慢,从还未来得及收拾完的行李中,取出一只精致的小锦盒揣上,随她出了房门。 府里到处喜气洋洋,关注点都在苏祈身上,但是每个人看到苏婼,又都从容地行着礼。可见她回来的消息传是都传开了,只不过苏祈为苏家做的“贡献”太大,光芒强到已经把她撇到了十七八里外! 想到苏祈先前在她面前那样嚣张,苏婼就觉得跟他的天还没聊完呢。不过不急,接下来她还有的是时间。 踏进正院,打起了帘子的房里就传出来声音来:“……也大了,怡志堂是否有些小?回头让二爷挑个大些的院子,再多传两个人去服侍。二爷要什么,只管来禀我。” 透过开启的窗户,可以看到屋里站着个三十上下的妇人,眉眼平淡,穿一身团花锦袄,发髻上只简单簪着两枝金钗,只有腕上一双翠绿镯子透着大户人家当家主母的贵气。 妇人说着话,一边伸手来接旁边奶娘怀里的半大婴儿,刚抱在手上,她就看到了门口的苏婼,目光停顿一下,她立刻又把娃儿还了给奶妈,走出门来。 “婼姐儿?” 苏婼刚好走到门槛下:“太太。” 苏母过世的翌年,苏绶就新娶了妻子。面前这位“太太”,是苏绶的填房,城南徐家的女儿。徐氏曾经守着望门寡,后来父母皆亡,兄嫂只能勉强维持家业,她便又起了再嫁之意,如今已为苏绶生下次子苏礼,这是她生育之后,苏婼与她第一次相见。 进了屋,徐氏招呼苏婼落坐:“怎么赶上这么大雪天的回来?早上我打发人去庄子里传话,让你索性过几天再回,你莫非是没有遇见他?” 第11章 这样的父女关系 “我出门早,怕是错过了。昨日行李都收拾好了,我也就懒得再开箱。左右路途不远。” “没出什么事就好。你二婶这几日恰好也回娘家了,你打小就与她亲近,不然有她接应你,也好些。” “无妨,太太打点的很妥当。” 不咸不淡的对着话,丫鬟把茶点奉上来了。 徐氏虽说人至中年,却也为妻为人母不久,与这继女的相处多少透着些不自如。等上了茶,她道:“前院里的事,想必你也听说了,我先前忙着张罗茶水饭食,没有来得及去招呼你,怕是有所疏忽。房里可有什么缺的?让丫鬟们直接来找银杏,她会送过去。” 苏婼皆应着,道着“多谢”,又说:“我因听说太太忙碌,便先去了趟怡志堂,教训了他几句,这才来给太太请安,失了礼数,还望太太莫怪我。” “你去过怡志堂了?”徐氏讶异。 苏婼笑了下:“去过了,还让他去了前院。他是长房嫡长子,祯哥儿佑哥儿他们都去了,没道理他却躲在后方不作为。我是长姐,敦促他是应该的。” 徐氏望她半晌,点头道:“难怪。” 苏祈一向不肯在苏绶跟前露面,何况是这样的场合?原来是苏婼催促的。 回想起过去他们姐弟的相处,她又说道:“先前祯哥儿来说,祈哥儿把锁解开了,他替你父亲,也替苏家解决了大难题。那箱子那样棘手,动辙就是要受皇上斥责的事,你父亲愁得头发都快白了,只差上折子向圣上请罪,他有这样的本事,你父亲已经琢磨着要褒奖他了。想必这些事你也都知道罢?” 苏婼道:“小孩子当虚心为上,不宜给过多的赞誉,不然就容易骄傲了。不过,他一向受批评打击较多,受到一回赞赏也不容易,我以为适当激励下也可。” 既然是褒奖,不要白不要嘛,先让他收着,回头她再去取他的孝敬。 徐氏听她不紧不慢地说话,回应得滴水不漏,游刃有余,话题渐渐有些难以为继。 她没有做母亲的经验,又隔着个早逝的原配夫人在其中,哪里能有那么亲近? 印象中的苏婼温柔娴静,乖巧听话,并不曾给自己添过堵。很是省心。但除去她的好性情好相貌之外,这位大小姐其实与谁都称不上亲近。出府了半年归来也是,好像总跟人隔着一层——倒也罢了,毕竟是幼年丧母,总归是有些失意。 可是除此之外,这个十几岁的少女,眼底似乎幽深得过份,让人看不穿。你说她沉着冷漠,她又与你言笑晏晏,说她热情天真,目光所及之处,却不管是人还是物,不管是飞鸟花木还是家具器皿,又似都不在她的关心范围内。 徐氏也不想过多地研究她,但她毕竟及笄了,也到了议婚时候,过不多久她就要出阁,意味着彼此没有多少时间共同生活了,那她这个当继母的,便很该尽心尽责,留个好名声罢? 想到这里她又探究地看过去,对坐的少女不知在看什么,目光逐寸地在屋里游移,像是温习着脑海里对这屋子已经不太深刻的印象。在这样的审视中,那股超出年龄之外的沉着也就更明显了。 “太太,老爷回来了,说晚饭多备几个菜,要奖赏二爷。” 丫鬟银杏撩帘进来禀道。 苏婼听闻,问道:“皇上没传父亲也进宫么?” “暂且还没消息来呢。不传不是更好?你父亲一向不愿意对这些事卷入太深。” 徐氏说完,朝丫鬟挥手:“你去厨院里传个话。大姑娘正好回府,再备几个大姑娘爱吃的菜。”说着她与苏婼道:“祈哥儿真是给苏家长了脸。难得今儿这样高兴,我晚饭就在正院里吃罢。许久不见你父亲,父女俩也好好说说话。” 徐氏眼里的苏祈,打小就性子执拗,又贪玩厌学,无论是学堂里功课还是祖传的技艺,都从来没有好生对待过。今日前院剑拔驽张,苏绶苏缵都可说是被形势逼到了绝路,都未曾想到开解之法,他苏祈一去就迎刃而解了,她也不敢相信,但不信也得信。 苏婼回道:“原不该拒了太太的爱意,但父亲今日应该挺忙的,也没法叙话,干脆就免了吧。” 韩陌弄出这么大个乌龙,摆明是递出了把柄让人捉,先前来的时候她已经听说罗智等人已进宫告起了御状,苏绶身为大理寺少卿,又是打开铜箱的见证人,只怕他想不卷进去都难。眼下纵然皇帝还没传他进宫,他也没有闲心跟她叙话吧? 退一步说,即便他有这闲心,苏婼也是不稀罕的。 在她人生里,父亲这个词就相当于一个符号。从记事起,苏绶就在外地任职,他不带妻儿赴任,见他面的次数也屈指可数。且就是回来了,也总是住在书房,并不怎么回这个正院。 苏婼初见父亲时也曾很亲热,很期待,但每次到他面前,他要么是视若未见,要么伸手抱一抱,也是冷着脸不耐烦,搁膝上坐坐就放了下来。到她四岁时,母亲生了苏祈,长房里终于有了传宗接代的人,父亲更是几年都难得回来一次。 直到最后他回京任职,她都已经十二岁了,而那个时候很多事情都变了。 这样的父女关系,有什么叙话的必要? 这个正院,这个房间,所有的记忆都是她和母亲,没有父亲的存在。 而现在,连母亲的影子也让他快速地娶回来的徐氏给代替了。 苏婼从来不否认自己是苏家人,是受家族的庇佑拥有着这样的生活与身份。所以她不管前世今生,不管在哪里,都以维护苏家名声为首要准则,先前也藉着苏祈的手化解了韩陌给予的危机,但她并不认为她该接受这样一个父亲。这是两码事。 苏婼从扶桑手上接过那只两寸见方的锦盒,打开放到桌上:“我特地请人打了这把长命锁,给礼哥儿求个好福气。太太事忙,我就先回房了。” 说着她站了起来。 第12章 飞到脸上来的唾沫星子 徐氏看到盒子里的锁,一寸大小,呈祥云状,赤金做就,面上刻着鱼鳞,一看又是只胖嘟嘟的鲤鱼,鱼眼还镶着红宝。 因为实在精致,不由拿在手上把玩,发现刻着有“宝祥号”的字样,知道是城中最老字号的金器铺出品,价值不菲。 她当下也起身道:“这怎么使得?你一个姑娘家,动辙对一个小孩子出手这么阔绰,没得惯坏了他!” 苏婼在门口回头:“我花钱的地方少,您要是看得上,就让礼哥儿挂着罢,不妨事。” 真不妨事!一把锁而已。 要知道她之所以能够拥有手上这门技艺,她徐氏要占上一份功劳。 前世苏婼被退婚后,她也没打算再议婚。 但苏绶显然有他自己的想法,她不想议也得议,于是几经辗转,把她嫁了个五品京官的儿子。 婚后公公外调,合家南迁,结果丈夫在路上就遇上瘟疫死了,那时候他们成亲才三个月,连儿女都未及留下一个,更别说结下什么深厚的夫妻之情。 夫家要求她守寡,那会儿她才十六岁呀!有没有男人无所谓,关键是她要在一个陌生的家庭困禁一辈子,不自由啊! 所以她当然不肯,想着还有娘家可投奔,几乎是不假思索就带着丫鬟一起逃回了京师。可苏绶觉得她丢脸,不让她进门。最后她借由二婶黄氏悄悄带进门,决定拿取母亲的遗物后就远走他乡。 那个月黑风高夜,开库房的时候居然惊动了苏绶,伴随他前来察看的徐氏,在那千钧一发的当口竟然悄悄将她推进公中的库房藏了起来! 当时苏婼都懵了!她完全没想过这个接触不多、更谈不上深的继母居然会推她这一把! 就是这一藏,使她平生第一次看到了曾祖爷留下的著作,并且一眼就深陷了进去。 出府的时候她把书也带了出去。后来几十年,她揣着这几本书在人世间徘徊,为了翻身,她吃尽苦头,终于修出一手绝佳技艺,还把锁器铺开遍了整个江南。“鬼手”的名号,实则是前世世人所赠予她的,不过是被她提前带到了这一世。 就冲着徐氏在苏绶眼皮底下把她那一推,十把这样的金锁她也值得。当然随着她阅历渐深,也想过徐氏当年藏她也可能是有她自己的私心,但无所谓了,总之是因为徐氏,她才有了后来的福分。 “你怎么在这儿?” 刚出院门,迎面就撞上一人,他目中微露惊色,眉头习惯皱起,似生怕旁人不知道他并不想看到这个女儿。 苏婼镇定如常,目光往苏绶面上一驻,然后就低头道:“父亲。” 苏绶静默了片刻,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寻思什么话题,反正最后什么也没说,嗯了一声他便抬脚进了屋。 苏婼也没有停顿,脚下生风地走了。 听到院门开了又响,苏绶在门槛内回头,只见空荡荡的门下只有雪花纷飞。 徐氏唤了声“老爷”。 苏绶看到她手上的锁,问道:“这是何物?” “是婼姐儿特地给礼哥儿的礼。您看看!”徐氏连忙塞给他。 苏绶垂眸瞄了一眼,而后就走开了。 “更衣,我要进宫。” 徐氏愣住:“到底还是要进宫?” “嗯。”苏绶望着铜镜里的自己,抿住双唇也不再做声。 …… 苏婼出了正院,脚步就从容起来了。 跟继母相比,亲爹反倒成了不相干的人了,她也很无奈。不过如今对她来说已经不算事,有前世几十年时间,她早已经对事实麻木。既然知道了他有多么无情,那她只需要谨守子女的本份就好了,至于父慈子孝什么的,统统见鬼去吧! 毕竟那些年他不在家,可不是因为他忙,而是因为他压根就不愿回来。 苏绶当年迎娶谢氏,心里是不同意的。这不是什么秘密,苏家上下都知道。 苏婼的祖父与她的外公早年结下儿女婚约,祖父祖母对母亲谢氏的才智姿容都赞不绝口,但苏绶就是横竖看不上。倒不是因为苏绶有什么难忘的表妹白月光,他大概就是纯粹的不喜欢谢氏。 被逼成婚后他就主动请奏调去了京外赴任,一去十几年,三年前谢氏身故,他便立刻听从他恩师礼部尚书张昀的话,留在了京师。在谢氏死之前,他婉拒过多次张昀的举荐,坚持留在南边当他的知府。 随后,在谢氏死后才十四个月,他就迎娶了徐氏。 苏婼对徐氏暂时没有什么意见,徐氏在这段关系里是被动的,至少在她目前所了解的情况如是。除了库房前那一推之外,前世后来,她也把苏绶与徐氏的关系查得明明白白,苏绶的确是请人为媒才娶的徐氏,并且婚前就只相看时见过一面。由此可以判定苏绶的一系列行为,跟徐氏没有关系。 不过话说回来,苏绶宁肯心甘情愿地娶一个姿色寻常、且只见过一面的徐氏,也始终不肯接受才貌双全的谢氏,也真是有意思! “姑娘,秦公子捎信来了。” 木槿在后院游廊下找到了她,递给她一封信,“阿吉姑娘的事好像打听清楚了,秦公子好像还有话跟姑娘说。另外,老爷进宫去了。” 苏婼展信看到最后,目光在末尾几句话上停留了片刻,才讶异地抬起头来来:“还是去了?” …… 韩陌出了镇国公府,信步走了几圈,大街上还是静悄悄的。但此刻的安静与先前的安静可太不一样了,都不用找人打听更多,他都能猜到如今干清宫是怎样一番情景。 虽是逃过了杨夫人的责问,他一时也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办。原本以为袁清的死只是个普通的谋杀案,现在看来,还勾扯了朝堂私下的一些利益。可惜的是如今线索全断了,袁清死于他杀,他所留下的证据又在哪儿? “听说镇国公府那‘小阎王’被朝中的将军和三司官员一道告了!” “他也有倒霉的时候?……” 身后的茶馆传来激烈的讨论声,那碰撞的杯子和抢着发表言论的速度,飞出的唾沫星子简直都能越过窗户直接喷到他脸上!…… 第13章 这见鬼的孽缘 还真是喝凉水都塞牙呢! 韩陌斜眯着双眼,阴冷地瞥着屋里。 护卫凑上来:“世子,这些人也太过分了!小的要不要进去给他们点颜色瞧瞧?” 韩陌深深凝视他:“你看他们一个个弱不禁风地,经得起你两拳头么?” 护卫愣住。随后又梗着脖子道:“那咱们杵在这雪地儿吹风也不是办法。”看他这怒火攻心的,回头风侵入体,气出个好歹他们可没法儿回去跟镇国公和杨夫人交代不是? 他灵机一动:“世子,要不咱们去中军都督府衙门找国公爷拿主意吧?” 他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这个,韩陌目光更是像刀子一样了:“就眼下这工夫,夫人去安庆堂逮不着我,你猜她接下来是就这么算了,还是想别的辙?” 护卫猛地拍起脑门。他怎么把这个给忘了!杨夫人对镇国公把韩陌塞进东林卫的事早有意见,此时十成十已经镇国公发难去了。就镇国公那个惧内到举朝都出了名的德行,他还能包庇韩陌不成?所以这时候找爹也绝不是什么好办法。 “……他倒霉算什么?就今儿上晌,还有人亲眼瞧见他在大街上摔了个嘴啃泥呢!那模样,嘿嘿,可惜咱们是没见着!” 屋里的声浪越来越高,韩陌的脸色也越来越黑了。 居然把他早上那事儿也翻出来说了!该不会是整个京城都知道他在大街上丢人现眼的事了吧? 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才多久工夫,居然就把他的糗事翻了个底朝天?! 也不知道杨旭查出那死丫头来历没有,等查出来,看他不好好把她调教调教! 韩陌不想往下听但是一时又不知道去哪儿。看这架势,就是挪个地方,他也不会变得更痛快吧? 另一边,苏婼看完秦烨递去的信之后,也已经趁着苏绶进宫的当口,又溜出府来了。 秦烨给她的信件除了写明白阿吉的情况,末尾还捎带了几句话,而这几句话总结起来只有一个意思,就是他在听说了先前苏家发生的事情之后,经过深思熟虑,认为现在必须当面跟她说件事情,让她立刻马上务必出门去趟香油铺子,他在那里等他。 开在城南八方胡同里的香油铺子,是苏婼铸造锁器的秘密场所。从庄子上回来后,苏婼因缘际会结识了秦烨,然后秦烨就替她在外头揽私活,她不方便出面,秦烨就把自己母亲留给他的一间香油铺子的后院拿来作工坊。 苏家在城中,往四面八方去都不算远,最重要的是,秦烨狐朋狗友多,消息灵通,宫里的情况他也许知道些,于是一番打点,她出得门来,直奔就在三条街外的八方胡同。 不过一刻钟,眼看着快接近胡同口,准备拐弯时,苏婼忽然眼尖地透过车窗看到了路边贴着茶馆窗户边的一个人。 之所以会留意到,一是因为这时候风雪已经停了,视野已清晰了很多,二是路上本来就没有很多人,寥寥几个罢了,这人很惹眼。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这个人的身量和身上的衣裳看着都十分眼熟…… 京城里虽然遍地英才,但是有像这样高大挺拔又匀称精壮的人是不多的。像他这样穿着打扮得这么醒目又耀眼的就更不多了! 午前在前院,她扒着梅枝看到从苏家大门进内的那个人,他就穿着为天南地北玄色绣银纹的锦袍,同色绣祥云的靴履,那副装扮与面前这个扒窗听壁角的人一模一样—— 她绝不会记错,因为她甚至连他的手长什么样都看清楚了! 是韩陌! 先前还横得不行的他,此时竟然鬼鬼祟祟地猫在这里听壁角?! “停车!” 苏婼激动地唤停了车夫,然后把车帘大拉开,睁大眼盯着他背影看起来! 没错!的确是他,是那个横行霸道,在苏家耀武扬威的家伙,他身旁的护卫穿的衣裳也是她见过的! 眼下罗智他们正在告他的御状,连苏绶都没躲成,也被传进宫了,他此时不是应该想办法应对吗?居然还有闲心在这里听壁角?…… “回去交代宋延,让他明儿就把这馆子盘下来,改成马行!” 这时那人他突然扭头,吩咐护卫。 这一转脸,他的眉毛鼻子眼就全露了出来。 苏婼探长脑袋,正腹诽着这小阎王长得也不知道到底什么样,目光定住的刹那,她陡然就觉得这脸比衣裳更眼熟,再一细看,她整个人立刻就跟针刺了一样,差点从座榻上跳了起来! ……屋里头不知谁打翻了胡椒粉罐子,韩陌打了个喷嚏。 他真的满心晦气。 每往下听他唠一句,他心情就暴躁一分,这些人简直越说越不像话!连他摔的地儿不是马槽,而是马粪坑的话都编派出来了!还把他摔成什么模样说得绘声绘色,活似他们当时就守在旁边看着——不,就像是他们亲手把他自粪坑里捞出来的! 这么喜欢马粪?且等着呗!到时候把茶馆改成马行,再把他们一个个拉马厩里守着一屋子马粪掰扯个够! “刷拉!——” 他刚把腰抻直起来,这时前方忽然传来一声不算太大的响动。他遁声望去,只见不知几时路中央竟停了辆马车,就在他刚刚抬头的刹那,车厢里的人“咻”地一声扯上了窗帘! 那速度那作派,活似正在避什么瘟疫也似! 韩陌只觉一口老血猛往头顶上蹿! 好家伙!现如今他是面目可憎到连个路人都能嫌弃起来了? 他寒起脸,抬腿走过去! 车厢里的苏婼听到踩踏在积雪上的脚步声渐行渐近,满脑子一团乱麻缠绕得更紧了! 上晌街头那个小风波其实她早就抛诸脑后了,毕竟她的璎珞拿了回来,连秦烨也重新被她抓了回来干活,在街头撂倒个把不守规矩的家伙,对前世她连绿林老巢都进去揽过营生的她来说,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然而她绝没想到这事儿还有后续! 这见鬼的! 她居然踹了这小阎王一脚!还有他那个箱子的锁也是她给打开的!这要是让他知道自己是苏家人…… 哎,一天还没过完他们就撞见了三次,这到底是什么孽缘! 第14章 门缝里飘出来的香气 车帘子是不透明的,只要姓韩的不动手,他就不可能会发现她。但是人家毕竟有个那么特别的浑号,前世听说他归府享清福之后,可也没有消停呢,人家照样顶着爵位作威作福,那他会不会动手扯帘子,可就说不准了! 苏婼自不可能乖乖等他来逮她,当下捶着车壁催车夫:“别愣着了!快走!” 车夫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但看到韩陌面色不善地朝这边走来,不敢惹事,当下扬起了鞭子! 韩陌气归气,恼归恼,其实没想干什么的,就多看看车里坐的什么人,吓唬两句。 没想到他刚到跟前,那马车竟然跟被鬼撵似的跑了!带起一路黄泥,还溅到了他袍子上! 该死的,这可是他晌午出门前才换上的干净衣裳! 韩陌还是早上那个阴沟里翻了船的韩陌吗?当然不是! 在他眼皮子底下还想跑路? 他身手多快呀!一个错眼就飞身赶到了车头,然后又一个旋腿,就坐在了车夫身旁,手还搭在他肩上,活似跟他哥俩好! 车夫仰望着加坐着的时候个头比自己还高出一截的少年,一颗胆都险些被吓破了! 他小老百姓而已,又是在苏家这样的文雅人家当差,平日府里护院们那几手工夫他就觉得了不起了,几曾见过这般骇人的身手! 当下他就失声惊叫起来:“姑娘快跑!” 跑什么跑?他又不是什么采花贼。 韩陌手都已经搭在了车门上,但听到这声“姑娘”,他又猛地住了手…… 苏婼看着一线门缝外晃动的影子,身子下意识地后仰! 这家伙出手如此果断是令她意外的,这么说来早上摔那一跤多不应该!栽在她手上,他八成不会觉得多痛快吧? 那此时此刻若是车门开了,两相见面,他会不会徒手把她给撕碎?还是说他新仇旧恨一起算,直接把这账算到苏家头上,干脆搞把大的?! 真到了开门见山那一刻,就算他不动手,苏绶岂不是也得把她给撕碎?! 这才是要命的,苏婼可不想这么快就背井离乡去开创新人生,她还要留在京城留在苏家! 但是车门居然没有被推开,难道这一切真的是在车夫的高喝下被中止了? 她不信! 因为车头上人影还没走,韩陌还在。 她看了眼旁边早就看透了一切,并且脸也吓白了的扶桑,把手按上肚子。 戏都唱到这份了,她还能退场吗?必须得化被动为主动啊! “王顺儿,快走,上医馆,我就快撑不住了……” 眼下自己于姓韩的还是个不相干的陌生人,他总不至于横蛮无理到跟个不相干的病人死磕吧? 扶桑瞬间领会到深意,当下捶打起车壁来:“王顺!小姐快不行了,你快点走啊!再晚恐怕来不及了!” 苏婼怨恨地看了她一眼。就装个样子而已,也没必要到快不行的地步吧? 不过算了,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眼下赶紧脱身才是正经。再不走,只怕秦烨都要走了。他回府可是要经过这个方向的! 车夫的表现再次证明他也是个有眼力劲儿的主儿,听到里头主仆俩这么说,当下就跟韩陌道:“公子,还请让让,我们姑娘身患急症,需得立刻去求医!” 韩陌却望着紧闭的车门纹丝未动:“是么,患了急症还有闲心在街头窥探别人呢?” 当他这个东林卫镇抚使是白当的么?先前茶馆外,这马车分明就是冲着他停下的,真有病,还得等催促才动身? 再说了,先前她拉车帘子那利索劲,可不像是“快不行了”的样子,也绝不可能还有力气在车夫的催促下“快跑”吧? 他支腿撑膝,眯眼盯着这条门缝,压根没有让开的意思。 他没有强行破门,倒不是因为他很知廉耻,也不是因为他娘要是知道他如今都敢对姑娘家动手了、会直接拖起祖传的鸡毛掸子把他扑成狗,而是因为他在蹲守着的这片刻工夫里,竟隐约闻到了从门缝里飘出来的一股香味。 虽然说起来好像有点猥琐,但事实上是,这股香味他总觉得在哪里闻到过! 这就奇怪了,他们韩家没有小姑娘,就算有,成天老闻着,他也早就辨了出来。此外他接触过的女人,就只有家里的大黄母猫,和马厩里的母马,什么时候他认识过的小姑娘,身上的香味还能让他记得住? 首先能肯定必然是近距离接触过! 他问车夫:“你家姑娘是谁?” 苏婼心血上涌,立马抢在车夫前头扯了个谎:“我是玉鸣坊梁将军府上的!” 按照一个下人作派,此时此刻必然不会回避这个问题,因为京城里的人多少都得给苏家两分面子! 眼下很明显姓韩的已经识破她了,不打算吃她装病的这套,他追根问底地打听她是什么意思?他既不推门又没离开又是怎么回事?他想干什么?这问话的口气也太不对了! 脑子里疑问越多,她就越不能再呆下去,也不能容他问下去!更不能让车夫把她给交代出来。 玉鸣坊梁家是怀运将军梁雄的府上,梁家是镇国公从前的下属,姓韩的再怎么混蛋也得看看他的爹的面子吧?倘若他跟梁家女眷不熟,那是没有道理再阻拦的,而如果他熟……熟也好办,她就说是梁家的女客! 车外静默了三息,韩陌“哦”了一声,果然没有再多话了。 苏婼压下砰砰跳的心口,镇定道:“王顺儿,我们走吧。” 韩陌他当然不会听凭车里的人说什么信什么,但能抬出梁家来,说明不是一般人。再者为难一个小姑娘确实也不算什么英雄好汉,差不多得了。 他起身预备下马。这一抬头,忽然就见着前方朝这里快步走来一个人…… 苏婼听到车头有了响动,心里的石头就开始往下落。 她手抚着木扶手,等着马车前行。却在这当口,门外突然又响起来一道声音:“王顺儿!你家姑娘可在车上?我都等她半天了你们怎么还在这儿停着?” 听到这声音,苏婼双手瞬间僵直,刚刚下落的心脏也差点没直接从喉咙口喷出来…… 第15章 他爹是谁? 苏婼前世命运多舛,后半辈子都是靠自己挣出来的,所以她早就从原本柔顺隐忍的性子变得豁达而开朗,但此时此刻她真的觉得自己今日倒霉极了,虽然她早就知道秦烨那急性子可能会耐不住,也知道他回府得经过这里,但她也没想到他会来得这么是时候! ——姓韩的上晌可是见过他的! 她颤着手挑开一线车帘,只见秦烨已经下马,正站在车下,双眼如见鬼似的瞪得铜锣大,望着插腰着在他面前的韩陌。 “是你?” 韩陌问出这两个字,苏婼光看他背影,都能透过后脑勺看到他乌青的脸色! “是,是,世子。” 而这个没出息的家伙,也不知道当初在吴二小姐闺房里的胆量是哪来的?眼下竟然话都说不利索了! 苏婼挑帘子的手也在颤抖。但她不是怕的,她是激动的! 此时此刻她也终于知道秦烨那会儿是为什么鬼叫着逃跑了,合着他早就知道他是谁! 韩陌当然也早就认出了秦烨,虽然上晌目光也就在他脸上落了两眼,但就几个时辰之前才见过,而那个场面对他留下的印象那么深刻,他怎么会忘?就是想忘,这半天里反覆地回忆也把他给记回来了! 他真没想到踏破铁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就在他还指望杨旭苦苦打探那臭丫头的时候,竟叫他就在这里遇上了她的同伙! “你怎么在这儿?”几乎是下意识地问出来,但紧接着他浑身神经收缩,说时迟那时快,也就是一个错眼间,他扭转身,两手往车门上一按,啪地就推开了车门! 这番动作快得连后方紧跟着反应过来想要阻挡一下的秦烨,连衣角都没有擦碰上! 没有了车门为遮挡,背贴着车壁而坐的苏婼顿时与他四目相对…… 空气好像突然就被铁水浇灌了,瞬间不再流动。 “果然是你!” 韩陌几乎是倒吸着气说出这句话!所有的不明白他眼下都明白了,什么奇怪的香气,梁家的姑娘,全是瞎扯!她是早就认出他来,所以车帘子拉得那样快,还急着跑路,这些全都是因为她做贼心虚! 他回城到现在,到处出糗,当街落马,在苏家当着一帮老滑头又翻了船,出来避个风头,路人的唾沫星子都能落到脸上! 这也算倒霉到家了吧? 但老天爷还算有眼,竟然这么快就让她撞到他手里! 他不由分说抓住苏婼手腕:“你给我出来!” 苏婼没想到他那么快就反应过来,她还没想到好对策呢! 偏偏力气还不如他大,被他不由分说一拽,整个人就根本没有丝毫招架之力就被他拽出了车门,又下了地。 扶桑都吓呆了,不停地喊着“姑娘姑娘”,然后跟着下地来。 秦烨也连忙上前:“世子息怒!……” “你滚!” 韩陌一声喝斥,秦烨时就不敢再走了,更莫说旁边护卫也挎着刀横眉冷对地朝向了他。 韩陌双手插腰,冰刀似的目光直接扎在苏婼脸上:“小丫头片子,胆子不小!竟然还拖梁家出来诈我,我倒要看看你到底有多大能耐!”说完他转身浑身都在筛糠的车夫:“你们家老爷是谁?” 车夫是认得秦烨的,平日秦家的公子在他面前就够得上尊贵了,眼下秦烨居然唤面前的少年为“世子”,还对他毕恭毕敬俯首帖耳,这阵仗让他哪里还说得出话来?只由得上牙碰下牙,嗒嗒嗒地也迸不出一个字! 韩陌又转向秦烨:“你来说!” 秦烨提着心口看向苏婼,这都劈头问起他来了,他可没那个能耐抵抗! 但这话也不能回呀!上晌韩陌跟苏家以及三司官员还有桩案子没审完呢,如今金銮殿上还站着一帮给他告御状的人,他只怕是正憋着一股窝囊气,要是知道踹他那一脚的人还是苏绶的女儿,他还不得直接杀到苏家去?! 苏婼可也不是盏省油的灯,他要是说了,回头她不得找到他头上,把出卖了她的他给削上三五十段?! ……他娘的,合着面前这俩人他竟一个都惹不起! “怎么,哑巴了?”韩陌一脚踏上车辕,胳膊肘撑上膝盖看向他,“你爹前阵子养了个外室,就在隆安坊内住着,这事你那些小娘们不知道,你知道吧?” 秦烨差点没让倒吸上来的一口气给呛翻过去! “你——你——” 韩陌眯眼看着旁边一树红梅,又说道:“工部侍郎秦获学问不错,可惜就是风流账太多。”说到这儿他看回秦烨:“你不会以为东林卫连这点事情都掌握不到吧?” 秦烨膝盖一软,差点没给他跪下去! 他刚才之所以还有闲心暗地里犯寻思,就是琢磨着他不认得自己,哪曾想他不但认得他,居然连他爹那笔子烂账都给翻了出来!这他娘的“小阎王”的浑号真是没白给啊,这谁抗得住啊?! “我再问一次,她爹是谁?家里干嘛的?” 秦烨白着脸去看苏婼,翕着唇支吾:“她是,她是——” “是谁?快说!” 韩陌猛地拍起了车辕,把马吓了一跳,把秦烨也吓了一跳,他跳完落地便一个滑步扑通落倒在地上:“是苏!是大理寺少卿苏绶苏大人的长女!” “……苏绶?!” 韩陌紧接着传来的这声惊呼尖锐得直入云霄! 而秦烨只觉得头顶炸起了霹雳! 想到回头自己要面临的情势,他倒宁愿真的来一道雷炸死他算了! 他堂堂一个秦家嫡出的三少爷,为什么会心甘情愿替苏婼鞍前马后的效劳?难道都是因为想赚银子吗? 不是! 当初他心如死灰的被锁在吴二小姐的床上,怎么挣也挣脱不开,这时候她就凭着一根发簪就把他救了下来,使他免于被吴家讹上!后来又在秦家发现他蹲在房梁上时,不但掩护他脱身,还帮他设计把陷害他的小娘惹怒了他爹,被逐出了秦家! 没错,她就是他的救命恩人!而且她脑子还挺好用,反正跟着她不会吃亏。 但他进过吴二小姐房里的事和上过小娘房梁的事,她全程都亲眼目睹,意味着只要姑奶奶她一个心情不爽,把这事往吴家和秦家透个风,吴家饶不了他,他老子也饶不了他! 现在他把她卖了,回头她还能不把他往死里整?想到他小娘的下场,他还真就不如被雷劈了呢!…… “你是苏绶的女儿?!” 韩陌一步蹿到了苏婼跟前。 苏婼先前听到他怪叫,当即闭起了双眼。此时听到怪叫声又在耳边响起,她只好又把眼睛睁开来。 第16章 女骗子! 打从秦烨突然跑过来起,苏婼就知道今儿是躲不过了。她要是韩陌,她也绝不会放过他!事情到这份上,抵抗其实都已没有任何意义,人摆在这儿,韩陌有的是办法求证她的身份,而在场所有人,在耍横用强上面,没有一个是他的对手! 她撩眼:“韩大人,久仰。” “久仰个屁!” 韩陌白眼瞪她,合着今日全是苏家人跟他犯冲呢!先是他一进城门被苏绶的女儿给踹了,然后去了苏家又让苏家整了个没脸,虽然还不知道苏绶到底是不是跟罗智是一伙的,但是他们居然是父女,这个真相还真是让人火大。 他转身道:“把马牵过来,上苏家会会苏大人!” 说完他便往拴马的梅树下走去了。 苏婼道:“慢着!” 韩陌脚步未停,苏婼见他来真的,只好走过去:“上晌在街头冒犯了大人,真是对不住,请你大人有大量,不要计较我的过失。” 不管怎么说,没必要跟这人死缠烂打,如果赔个不是能解决的事,她犯不着心疼这点口水。 但韩陌充耳不闻,还嫌护卫手脚慢,索性亲自解起马缰来。 苏婼绕到他另一边,接着说道:“韩大人先前在苏家的事情我都已经听说了,铜箱被打开后居然没有证据,出乎所有人意料,韩大人想必也一定百思不得其解,所以才会在罗智联同三司状告大人的时候独自游走在此处吧?” 她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要不是因为这个,他能在这里避个风头都能被气冒烟吗? 韩陌道:“让开!” 苏婼扯住他马缰:“韩大人!罗智速度如此之快,明显就是等着这一着,要么,就是有人在背后出谋划策。他只告世子不告东林卫,分明就是冲着韩大人来的,他们想踢你出东林卫,您不赶紧去争取一下吗?” 她可不信这家伙能心甘情愿回去接掌祖业,虽然不清楚是为什么前世他后来也没能再出来掌职,但他要是情愿混吃等死,那也没必要今儿在苏家得罪那么多人吧?反正她一定得想办法拖住他,真要让他这么去了苏家那她就死定了! 韩陌看着被她紧紧拉住的马缰,冷笑道:“你这是怂了?害怕我去找你爹?” 不自量力的丫头,一听说他要去找她爹她就吓得腿都软了,先前二话不说偷袭他时的那股气势呢?她倒是再来一次?下脚那么狠,害他成为全京城的笑柄,他不出了这口气,去告了她的状,也对不起他得的小阎王的浑号吧?! 不过嘴上这么说着,他脚步还是没有再动了。 苏婼道:“主要是你去找我爹也解决不实际问题。实话告诉你,我爹刚才也进宫了,你就是去我府上也见不着他。 “倒是韩大人你,眼下的对头都在金銮殿呢,那才是你眼下该集中精神应对的,你再怎么恨我,我也不会挡你的官途,韩大人不会只有这么点眼界吧?” 还嘲讽他没眼界呢! 韩陌瞥着她:“你爹一向规规矩矩,怎么养出这么个伶牙俐齿的你?” “这个不重要。”苏婼袖手,“重要的是,天色不早了,韩大人还是赶紧去宫里瞧瞧吧,免得罗智那帮人使什么奸计,阴谋得逞了,那可就晚了!到时候你就只好回镇国公府继承祖荫,做个碌碌无为的清闲世子!” 韩陌纵然万分恼火,也不得不承认这话戳中了他的心窝子。 今日事败,那个没有证据的铜箱就成了他跋扈的罪证,罗智要是没有准备是不可能进宫告状的,尤其是他还联络上了一帮老滑头助阵,他不去,还真就可能走到死丫头说的这一步。 但是他即便眼下去了,也不过就是当个现成的靶子,皇帝再偏心他,也不可能在这种事上和稀泥。 他看向苏婼:“丫头片子知道的还不少。我当不当清闲世子于你何干?” “韩大人糊涂!”苏婼道,“您当清闲世子当然与我没干系,但是于那位冤死的东林卫兄弟可就关系甚大了呀!您想想,您要是离开了朝堂,谁还去帮他申冤?那可是曾经替韩大人您鞍前马后地效劳的兄弟! “再说了,皇上对您多好啊,如今竟然有人冲东林卫下手,这谁知道是不是有更大阴谋呢?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你怎么能不作为?!” 韩陌望着声音越来越高的她,已经呆了。 苏绶素日办事思前想后,从未有逾矩之为,他女儿怎么就跟个江湖骗子似的呢?看她说得这天花乱坠的…… 不过他也不能不承认,她逼逼的还有几分道理。甚至可以说都在点上。他眼下回避,那不正是助长了罗智的底气吗?他越是吃准了这个御状只有他去当靶子的份,不就越只能个靶子吗? 还有皇帝对他那般信任,如今是他给皇帝带去了麻烦,他避而不去,多少显得有一些没担当。 但他去了又能做什么呢? 想到这里他眉头深深地皱起来。余光看到苏婼,他又道:“你爹先前为这事跟我卖了许久的关子,我还不知道他跟罗智有没有关系。既然你知道这么多,也知道我眼下正头疼,那你是不是应该想想,有什么法子可以对付罗智?” 苏婼等的就是这一句呢!她问:“我说了又有什么好处?” “当然有好处。如果你能有办法助我击退罗智,那至少可能证明你们苏家跟罗智关系不大,可以撇清嫌疑。” 苏婼道:“既然这样,那你还得答应我不跟我爹告状才成!” 韩陌冷哼:“你倒想得美!” 说完他就去上马。到了马下他又回头:“你真有主意?” 本来他也就信口那么一说,谁指望一个才刚到他肩膀高的小丫头能帮上什么忙呢?但是看她这笃定的模样,他其实又有点好奇。 苏婼也没指望三言两语就拿捏住他,只期盼着他赶紧回去找罗智撒火就好了,她也有时间可以想想对策。 于是道:“那要看世子的目的是只想留在东林卫,当个耀武扬威的镇抚使,还是说不管在哪,只要能干出自己的事业就行了。” 韩陌听完愣住…… 第17章 孝敬殿下 韩陌没想到苏婼会抛出这么个问题给他。耀武扬威的镇抚使?他何尝稀罕这个,他要是重权欲,还能只是个镇抚使吗?为何不去军营挣份功业?只要好好读书掌家,父亲及祖上挣下的家底已经够他韩家子子孙孙荣华富贵。 让他回家接掌祖业是母亲杨夫人一直以来的想法,而他却想留在朝上做个正直的官吏,维护一些被破坏的规则。如此一来,倒是合了死丫头这番语意。 他说道:“若是后者,又如何?” “若是后者,韩大人便勿须执着于留在东林卫了。反正罗智他们的目的就是让韩大人离开东林卫,又没本事让韩大人以后永远都不再任职,那离开就离开呗。” 韩陌凝眉沉吟,事发到现在,他只顾思虑袁清留下的证据去了哪儿,倒没来得及深思前途,但没了前途,又谈何去做想做的事?此番只要他出了东林卫,杨夫人必然不会再许他出来任职。 当年父亲闯火场救皇帝的时候,母亲正在分娩,一面担心涉险的丈夫,一面又还得护住肚里的孩子,受了很多苦,所以至今父亲都很敬重她,自己也不敢忤逆。 但如今把解职赋闲变成职位调动,既避了罗智他们的锋芒,也不必面对母亲杨夫人的阻挠,而使自己为难,倒是一举两得。 这么想来,韩陌多少觉得心里头那股无名邪火消去了些。 睨着苏婼,他问:“你是苏绶的女儿,那苏祈是你弟弟?” 苏婼一心等着韩陌赶紧离开,倒没想到他此刻突然提起了苏祈,于是含糊回应了一句:“是。” 韩陌瞥眼:“那小子天资不错。” 苏婼扯了扯嘴角。 “人品也不错。”韩陌想到那把锁是苏祈打开的,对他仍有好印象。比面前这个臭丫头可爱多了。 苏婼翻了个白眼。 韩陌没再注意她,插腰沉了沉气,目光落到头顶冰雪压枝的梅树上,他扯下来一枝花,揉碎了上面几只花骨朵儿。随后寻思片刻,他又蓦地挑好的折下来几枝,然后抱在怀里,翻身上了马。 “进宫!” 撂下这两个字,他就打马朝着皇宫方向奔去! 苏婼踮脚看着他消失在街头,这才拍了拍胸口,转过来看向秦烨。 秦烨蓦地打了个哆嗦,往后一个踉跄,倒在雪地里!…… 承天门下的将领是镇国公的部下,打了招呼,韩陌直奔东宫。 雪天的皇宫变成了白色,只有屋檐下露出一线朱红的廊柱。 到了东宫门外,探头往里头瞧了瞧,他问门下羽林军:“殿下可在?” 羽林军眼珠儿往里头方向转了转。 韩陌便抱紧梅枝,昂首进去了。 东宫他是常客,说起来,太子还可以算是他的表兄。 皇后当年生下嫡长子后,没多久就染重病薨了。临逝前,皇后把一双儿子当着皇帝面托付给了只生有一个公主的淑妃抚养。 淑妃就是韩陌的亲姑姑,镇国公的亲姐姐。她把太子从三岁抚养到了十二岁,其间韩陌一直与太子兄弟以表兄弟相称。只是是年冬天,淑妃也重病过世,太子搬来东宫,就这样,打小被他当弟弟教训的韩陌,就成了东宫的常客。 门下太监看到抱着一怀抱花的他,怔了怔,随后不等他开口,就躬着腰进内禀报。 门开时,一股暖香飘出来,韩陌深吸了一口,就听屋里有凉凉的声音道:“他还有胆子来?” 韩陌心口微缩。 没片刻门开了,太监朝他招了招手,韩陌连忙正正衣襟,竖起怀里梅枝,进去了。 屋里窗都开着,十分明亮,东边榻上盘腿坐着的人身穿蟒袍,手握书卷,眉眼平和。韩陌上前唤了声“殿下”,他才抬起眼皮来,瞅了他一眼。待要就这么落回去,半道看到他怀里的梅枝,便又挑起眉来:“哟,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你居然也好上了这玩意儿?” “臣哪懂这玩意儿?只是来的路上见花开得正好,知道殿下喜欢,就顺道折了几枝,孝敬殿下。” 太子轻哂,睨着他上上下下地道:“弄出这么大篓子,几枝花就想讨好本宫?” “这么大的雪,潜云观的明炉烧鹅必定有出品了,明儿个,臣再给殿下捎两只进宫。”韩陌把花献上,顺势在炕桌这边坐下。 “泼皮无赖货,当我是什么人呢?就这么搪塞我?”太子把书撂下,板起脸来,“你成日在京城横行霸道,今日还被罗智状告你诬陷于他,你带累了东林卫的名声,该当何罪!” 韩陌站起来:“臣也是冤枉!箱子明明是根据袁清留下的线索找到的,宋延也亲自去看过袁清尸体,断言他不是失足溺水身亡,谁知道会出这样的变故?殿下,我倒是怀疑这背后有人捣鬼,要不是冲着东林卫来,就是冲着我来!” 太子冷笑:“说人捣鬼,你倒是拿出证据来!” 韩陌叹气:“我要是有证据,就不来找您了。” 太子双眼剜他,没好气道:“如今人都在干清宫呆着呢,十几张嘴,这都答不上来,回头你拿什么给自己辩解?拿什么让皇上信服?我告诉你,你被告事小,眼下连累了东林卫声誉事大! “以往皇上之所以给你撑腰,是因为知道你事办的对,有理有据!眼下好了,你干出这么个事,让人抓了把柄,罗智告你诬陷,其余人则告你们东林卫作威作福,东林卫是亲军卫,皇上这次怎么着都不可能偏袒你!” 韩陌点头:“我知道。” “知道你还有胆子进来?” “这不就是负荆请罪来了嘛!”韩陌说着,往太子跟前凑了凑:“殿下可一定得帮我。” 太子端着杯子,瞪他道:“你想干什么?” 韩陌道:“臣只想查案。” 太子沉脸:“你觉得事到如今,还有人能保住你留在东林卫吗?” 韩陌躬身:“臣有罪,带坏了东林卫的名声,自愿降职。” 待直起身来,他又说道:“殿下,我可以不呆在东林卫,但袁清的死,还有臣被坑了的真相,这两件事都必须得查清楚。我知道东宫詹事武大人的外甥,刚好是顺天府尹林逸……” …… 第18章 公堂 东宫詹事武献,是太子的外祖父,曾任礼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的杜枚的学生,而顺天府尹林逸则是太子舅舅、国子监祭酒杜珩的学生,大周自开国以来一直重视嫡出,皇宫里庶出的皇子不多,也基本上都放在皇后膝下教养,故而东宫这套班底也是皇帝精心编制。 韩陌既然拿定了主意,自然是要做最靠谱的打算,得到太子支持,基本事情能成八九。 也不知道是这束梅花送的对头,还是潜云观的明炉烧鹅着实有份量,太子只骂了他几句,就提起笔,写了个举荐折子。韩陌横竖被他骂顺耳了,无所谓。 这里正搁笔,干清宫的小黄门却来了,直奔韩陌道:“皇上有旨,宣镇国公世子韩陌金殿觐见!” 太子看了眼他。 他若无其事地把纸折起来,告退道:“无妨,臣正要去呢。” …… 韩陌抱着梅枝进宫的当口,苏绶也乘轿到了东华门下。 看着巍巍宫城,他心底一口气直往下沉。 这一趟他是打心底里不愿来的,原本很简单的一桩谋杀案,突然就迷雾重重,变成了罗智与韩陌之间的争端——官场混迹二十年,这个圈子里很多事情,并不需要说得太明白,他也参悟得透。 镇国公离开东林卫去往中军都督府任佥事,当初是以栽培韩陌为由,但细想之下,哪里有当爹的光为了栽培儿子,就自己从指挥使位子上退位让步的道理呢?尤其自皇帝登基以来,东林卫就一直执掌在镇国公手上。 所以这里头必然还有别的缘故。 苏绶在大理寺任少卿,一晃已有三年。这几年经手的有关京畿下辖四卫兵吏横行的状子何止二三?这四卫近在天子脚下,每每有状子上来,着兵部先行彻查,可查得的结果总与状子不符,最后多数是不了了之。 当今君上是经过一番辗转才登上的帝位,能力很强,不可能会放任这种状况。所以依苏绶看,与其说镇国公调往中军都督府是去任佥事,倒不如说更像是驻守在中军都督府的钦差御史。 先前那原本威胁着罗智的箱子突然转变成韩陌威逼三司官员,以及诬陷罗智的把柄,又更加深了他的猜测,被指向的人已然察觉,所以才安排了罗智这一着,以迫使韩陌离开东林卫来干扰镇国公的行动—— 此事表面上看跟镇国公没什么关系,但是,皇帝对韩家的倚重有目共睹,东林卫没有韩家的人,他是不会太放心的。而镇国公所生两子,只有韩陌年岁与才智气魄与其相当。 如果韩陌出来了,那镇国公即便不会立刻回去,至少也要兼顾东林卫一二。而一旦镇国公分心,罗智一党便可趁此机会做好应对。 不过,罗智包括他背后的人都惹不起东林卫,但作为出头的罗智,要想达到目的,则必须死咬韩陌构陷自己,余则是要拉拢帮手。如果单他一人告韩陌,皇上还是不见得会理睬。 如今看来,只怕罗智觉得拉上三司官员还不够,而把自己和另几位不曾进殿告状的官员统统召齐了。 苏家处在其中,显示又是更突出的那一个,拖了两日苏家才把锁打开,韩陌先前那眼神就不对了,更别说锁开之后又面临着如今这般情况——纵然苏绶自己与罗智毫无关系,此刻也不能不提防韩陌生出些不该有的想法。 树大招风。自从近两代家中都没能出个能承接曾祖爷衣钵的子弟后,苏绶就一直保持着低调,就怕万一哪天让人发现苏家在锁器上外强中干,已经不能够称霸大周,顶上那层光环也没了。那时候等待苏家的,一定不会是什么好局面。 不过今日苏祈的表现着实令他吃惊,此事他还没来得及仔细盘问,如果不是侥幸,那确属苏家至大之幸事了! “苏大人,且留步。” 引路的太监停步招呼,而后进殿去了。 苏绶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到了金銮殿外,而门下已经站着几人,正是才被召集过来的几个官员。 几人相互对视,默默打了个招呼,便屏息等待。 韩陌到了干清宫,刚好与苏绶他们遇见个正着。 想到先前遇见苏婼的经过,韩陌特意看了苏绶两眼。 苏绶只道他这眼神别有意味,顿时内心发紧,唤了声“韩大人”。 韩陌怎么也想不到先前无比急迫想要见到的苏绶,此刻这么巧就在眼前,如此克己复礼的他,竟会生出那样刁钻泼辣的女儿?他是真想不到平时这父女俩是怎么相处的。 目光在他身上停留良久,他到底是闭紧了嘴巴,没把苏婼无礼踹飞他的事说出来。 正好通报的太监出来了,召唤苏绶等人进内。 韩陌等他们跨了门,便也拱手问太监:“常公公,里头现如今什么情况?……” 殿里以罗智为首的一批官员早已经轮番诉说过韩陌的罪状,苏绶进了殿,只见皇帝垂眼坐在御案之后,两手互抱,时而摸一下嘴上的胡子,认真倾听,时而又看一眼下方说话的人。 御案左下首立着位身形魁梧的紫衣高官,这人京城里人都认得,便是韩陌的父亲镇国公。 镇国公此时正怒视着罗智:“韩陌虽有些许过激,却也是为查案,倘若三司官员给力些,不也用不到他威逼么?我记得罗大人正是案子里的嫌疑人吧?眼下案子尚未破解,杀害袁清死者尚未查明,你这么着急跳出来做什么?!” 罗智激动地向皇帝道:“皇上,有这么多位大人作证,东林卫镇抚使韩陌伪造证据,无理取闹,构陷于臣的罪名已坐实,而镇国公还在此无理狡辩,还请皇上还臣以清白,并对韩陌依罪惩处,以儆效尤!” 镇国公怒瞪他:“你休得在此胡言乱语!倒是把杀害袁清的过程交代清楚是正经!” “皇上!”罗智扶着地板,痛心疾首,“据臣所知,他入职以来,除去仗势欺人,既无建树,也不服管束,东林卫是何等重要之衙所,韩陌性情暴戾,目中无人,横行霸道,颠倒黑白,不宜留在东林卫,更不宜担任镇抚使这等重要官职!臣今已蒙冤,若再让他查,日后必然还要有人蒙冤啊皇上!” 第19章 求仁得仁啊! 苏绶就在罗智左后方站着,听得他言辞铿锵,只觉有些无聊。 韩陌在京城确实没落下什么好名声,苏绶对他印象也不好,但若说他没有建树,苏绶却无法苟同。 这些年经由韩陌揪出的贪官污吏还少吗?光是京畿周边县衙,就几乎被他撸了个遍,而且一拿一个准,哪个不是朝堂的祸害? 换句话说,要是他当真乱来,还能轮到今日他罗智再来告状?都察院里头没有眼亮的人?满朝堂找不出个眼亮的人?皇上和太子也都看不见? 也就他罗智能睁眼说得出这瞎话。 “皇上,韩世子在外求见。” 正说到这里,太监常思就走到御案旁侧禀了这么一句。 镇国公扭头望外,顿时愣道:“他来干什么!” 皇帝把杯子合上:“来就来了。嚷嚷什么?”然后朝门口招招手:“你进来!” 韩陌听到了,恭身走进来,在大殿之中目不斜视的行走姿态,倒颇有几分他老子镇国公的气派。 当年皇帝还是亲王时,在潜邸遭遇刺杀,大火蔓延了整个王府后院,时任其侍卫的镇国公正好在府上等待妻子分娩,闻讯后不由分说,单枪匹马杀进去,把中了暗箭的皇帝从锁住的厢房里带出来,自己烧得眉毛胡子只剩了一半,衣裳也烧剩三分之一,至今耳朵脖子后我还留着片疤痕呢,但皇帝却被护得安然无恙。 当然,韩家本来就是武将之家,镇国公的祖父也是朝中的三品将军,不然镇国公也没资格入选侍卫。 说起来,那被锁住的厢房,还是苏绶的父亲、曾祖爷的长孙苏觅打开的。这件事也曾让苏家在大周史上记了一笔。 可是短短几十年过去,苏家祖传技艺竟沦落到无人支撑的地步了,苏绶心底发虚,虚到他不得不把心思调动到眼前事来保持镇定。 “臣韩陌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韩陌跪地山呼,十六七岁的少年,声音也是清朗有力的。 镇国公看样子很是不愿意他出现在这样的场合,含着三分愤怼看着他。 皇帝道:“你来得正好,兵部郎中罗智正告你诬陷他,你怎么说?” 韩陌回道:“回禀皇上,袁清被谋杀一案还未审理完毕,臣早就向大理寺递交过人证,证明罗智与袁清之妻何有苟且之实。如今凶手未曾查明,罗智仍是最大嫌疑人,他状告臣,不过是倒打一耙罢了。” “皇上!只有人证,岂可算数?况且,他就是伪造几个人证出来也不是难事!如今京畿内外,谁不知道韩世子素有恶名?受他欺压的人还少吗?他胁迫几个百姓替他做伪证,这简直是不费吹灰之力!” “罗大人这么说可有凭据?要是无凭无证,那你就是当着皇上的面在诬陷我了!” 口口声声告他无谋杀证据的罗智,竟忽然被他反将了一军! 但他不甘示弱:“那你拿着个空箱子谎称有火药机括还有证据,逼迫苏大人解锁又是怎么回事?——苏大人也在此,先前你是如何凭那个所谓的证据逼迫苏家,可是有目共睹的!苏家在大周素有清名,你一个黄口小儿竟然命他们不顾安危强行破锁,敢问,你韩陌可曾把朝廷命官的性命放在眼里?!” 苏绶此时被罗智点名,万分不愿令韩陌误会更深,走出列道:“禀皇上,韩大人先前虽是有过激之举,却也属事出有因,臣不敢怪罪,也未曾怪罪。” “苏大人!”罗智扬高声音,“你为何竟要帮着韩陌说话?!” 韩陌目光扫过苏绶,而后冷声道:“陈述事实就是帮我说话?罗大人既然说那箱子本就属于我伪造,那就说明里头没火药我也是知道的。既然我知道没火药,又怎么会有不顾苏大人安危,逼迫其开锁这样的事?你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罗智辞穷。 先前被韩陌威慑过的潘松龄早被害罗智这蠢货弄得不耐烦,当下站了出来:“皇上,罗大人与韩世子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这场纠纷臣以为暂且可先搁置。但韩世子那只铜箱,早前是在朝上出示过的,他当着百官的面亲口表述箱子里装的是证据,也曾亲口说过箱子里有机括火药,如今根本就不是这么回事,这欺君之罪无论如何已然坐实,请皇上发落!” 潘松龄是三司的老官吏,这话摆事实讲道理,比起罗智的狡辩显然更胜一筹。 众官纷纷附和:“韩陌当廷拿伪证出来危言耸听,确属欺君!” “韩陌这样言形无状的公侯子弟,如何还能够留在东林卫?怎么能留在皇上身边当差?东林卫是太祖陛下亲手所设置,本意是为维护皇家声誉与安危,即使韩陌此意不是有意欺君,但他年轻气盛,肆意妄为,留在东林卫也将是隐患!如不加以惩戒,实在难以令众臣心服。” 满殿十几个人,倒有六七成俱都跪了下来。 镇国公面沉如水,鼻子里已不知哼出了多少声。 皇帝深吸气,看向韩陌:“关于箱子里并不存在的证据,你有什么话说?” 韩陌跪下来:“回禀皇上,臣今日因为心急调查袁清的死因,自知行事鲁莽,带累了东林卫的名声,确属大过。因而甘愿受罚,并自请离开东林卫。这里有份折子,呈请皇上过目。” 说罢他便将怀中折子掏出来,呈递上去。 殿上瞬间安静…… 有镇国公在前,大伙满心以为韩陌还要有一番据理力争,没想到他竟然如此顺从地认了罪,还递上请罪折子自请离开东林卫! 事情顺利得超乎大伙想像,先前心怀激愤的官员气焰忽然间冷却下来,开始面面相觑。 “皇上!”镇国公急得唤出了声。 皇帝却没有理会他。 他看着折子,瞥韩陌一眼,看两眼折子再瞥他一眼。完了之后缓缓把折子合上,他转向潘松龄等人:“你们对这个处罚有意见吗?” 这怎么可能还会有意见呢?! 他们所求的不就是让韩陌离开东林卫吗?这简直是求仁得仁,大获全胜啊! 罗智双眼里都激动得闪出了亮光!他率先道:“臣以为如此甚好!” 第20章 这到底是奖还是罚? 皇帝看他一眼,微微扬眉:“既然没有意见,那你告的这桩御状就算了了。御状了了,但袁清之死的案子却还没完。 “东林卫的人死得不明不白,总归该查个水落石出。此案是由韩陌上告,今太子正好举荐韩接手调查,朕以为太子的提议甚为恰当。” 这是今日殿上皇帝说得最长的一段话,眼里头的激动还未及退去的罗智陡然就僵住了…… 方才还急得咬牙的镇国公也差点没原地打个踉跄!…… 苏绶望着手拿折子的皇帝,内心里如何能抑制得住这股起伏!谁也没料到这当口居然还有个急拐弯等着,合着韩陌递上的那折子不是请罪折子,而是来自主子的举荐折子?!他这是有备而来? “皇上不可!” 罗智急忙嘶声高唤,这时候他眼里不但亮光没了,就连脸色也裂开了!“皇上不可呀!” “有何不可?”皇帝将折子按到案上,面色淡淡看着下方:“你们先前告韩陌行事张狂,留在东林卫是个祸患,他已自请解职,你也亲口认可。你们要告的状,朕已作出判罚。怎么,如今朕想要用人查案,你也要有意见?” 要有意见,那就是阻挠圣裁,罗智便是有十个胆子,也不敢公然干涉君王决策…… 他无言跪坐于地下,一时间连呼吸都忘了! 皇帝望着下方,接着说道:“既然韩陌对待朝廷的刑司这么无礼,朕索性就让他亲自去查,也免得他隔三差五继续跑去给诸位爱卿添乱,何况,早日查出真凶,不也能早日替口口声声喊冤枉的人洗清嫌疑么?朕这番决定,想必也正合了诸位爱卿的意思。” 大殿上静得掉根针都能听见了! 说是说解了东林卫镇抚使的职,结果转眼就指定韩陌接手袁清的案子,这分明就是恩赏,皇帝却偏偏说成是降罪!还美其名曰替他们着想—— 皇帝太子跟韩陌这一唱一和,配合默契得简直就跟排练好了似的,这阵仗之下,谁还能反对得出来?! 众人俱都默语。 只有苏绶静默片刻后出声:“敢问皇上,韩世子解职之后,便无职无权,又该如何去查这个案子?” “问得好,”皇帝点点头:“顺天府也管办案,他也不占用什么职缺,就去顺天府当个捕头吧。 “——区区一个捕头,想来你们也不会容不下。” 苏绶听完瞬间明白了。合着这就是一出戏,韩陌从东林卫卸职是以退为进,只是为堵住这么多张嘴罢了,在来之前他就已经谋划好了退路!而他们的目的,就是查案,就是死死咬住袁清之死的真相不放松! 三司众人面面相觑,再也没有人出声。 毕竟袁清意外死亡这是事实,大理寺受理了这桩案子,至今没有出来结果也是事实,案子总得查出个结论。别说这状况已然没有否决的余地,就是能否决,那这案子就还得他们三司来办。这样一来韩陌还不得缠死他们?谁愿意被他缠上呢? 另一边,罗智搞不好也不好应付,别到时候还得受夹板气。 如今韩陌自己愿意把案子揽过去,他们岂不是求之不得?…… 迎着暮色,一众人鱼贯退出宫。 镇国公上了甬道,在门下站了站,等到苏绶走上来,便朝他拱了拱手:“苏大人。” 苏绶回礼:“国公爷。” 镇国公语声和善:“犬子无状,先前对大人多有冒犯,还请大人勿怪。” 苏绶没想到他是为此事专门在此等待,连忙回礼:“国公爷哪里话,臣担着御用锁师之职,协助韩大人办案原是份内之事。虽说结果有所出入,但韩大人事先并不知情,焦急心情也是有情有可原。死者袁清乃东林卫武士,韩大人急于破案,也是对皇上负责。” 有韩陌在苏祈开锁之后的那番表现,苏绶最该做的就是在罗智与他之间保持中立,而万不能使韩陌误会他与罗智有勾结。故而先前在殿上直言表明了态度,此举无疑让罗智心生芥蒂,但他也顾不上了,毕竟他如果一定要选一个,那他必然会选择不背锅。 镇国公深深点头:“苏大人公正耿直,让人钦佩!待我改日设茶,与苏大人细叙。” “国公爷客气!” 苏绶并未有攀结之意,而此时他又已然感受到来自不远处来自众官的灼灼目光,故而不想再往下说。 好在镇国公也适时止了话头,拱拱手别了他,追赶韩陌而去。 苏绶看着满宫城点起的灯笼,拢了拢斗蓬方才迈步前行。 暮色早已笼罩大地,只是雪天里的暮光也泛着晕白色,像褪了色的衣裳。 苏婼知道秦烨干不过韩陌,自始至终就没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但他那么利索地就把她给卖了,那还是得给他点颜色瞧瞧。 待听说他约她出去就是为了告诉她,上晌被她踹翻的人就是韩陌,苏婼又把“颜色”加重了三分——知道是那小阎王,他居然还只顾自己跑掉不告诉她,这怎么能忍? 收拾完他回到府里,天色就黑全了。 路过正院时她心里还打着鼓,因为拿捏不住韩陌会不会已经把状告给了苏绶,苏绶向来克己复礼,她打小也没在他面前撒过娇卖过乖,别说是踹翻了韩陌他受不了这刺激,随便踹翻什么人,哪怕是个下人,他都不会允许。 既然打定主意回这个家,她就得安生呆着,别弄出什么枝节,因而韩陌这边,她还是得提防着。 猜想苏绶回来就有眉目,便打发人去正院那边探探消息,自己吃了晚饭,便掌着灯到了耳房。 秦烨除了领了一顿收拾,还给了她一张才接到的锁器的单子。这次是卖玉器的吴家铺子里东家娘子求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笔墨书写所限,此番主顾的情况没有交代更多,不过既然是女人家所求,多是为着锁头面首饰,苏婼心里有分寸。 打开箱笼,她埋头翻找了半晌,最后拿出一只盒子。盒子里是好些崭新的、才打造好的黄澄澄铜簧片,另有一只式样朴素的锁头。她拿起这些簧片,十根纤细却略显粗糙的手指,反覆地将它们组合,扣装,寻找最契合的组件。 第21章 鬼手的锁 民间不许采矿,市面上所有的铁匠铺铜匠铺都须向官府报备,苏婼这种私行,是不被允许的。但因为前世她已经开辟出了买铜的路子,而且她用量也不大,故而不算太难。就算是官府追查,往往也会因为量不多而被睁只眼闭只眼。 但这毕竟不可冒险,于是这也就成为了她隐瞒技艺的另一个原因。 “姑娘,”扶桑进来,“老爷回来了,姑娘回来不久,老爷就回来了。” “怎么说?” 苏婼抬头。 扶桑在旁侧弯了腰:“老爷那边不像是有异常,他回来就进正院了,太太派人传了汤给他喝,完了他就又传二爷去了书房,自始至终没看到有提起姑娘的迹象。” 回来只顾着抓苏祈去聊没聊完的话,那确实应该是没听到关乎她的消息了。不然这当口,她居然还把韩陌给踹了,他不得直接炸了? 苏婼继续低头忙乎:“还听到什么?” “还听游春儿说,罗智告状告赢了,韩世子被卸了职,离开了东林卫。但随后,韩世子就奉旨前往顺天府去任职了,他如今已不是东林卫的镇抚使,却成了顺天府里的捕头!” “顺天府?” 苏婼又停下来。本来给韩陌出那个主意只是为了把他给忽悠走,以便自己脱身,自然更没去想他要去什么衙门,没想到他还真照办了,且还去了顺天府!这么说,她这胡乱出的主意,韩陌的命运就此改变了,他不会解职归府接掌祖业了? 苏婼不由揉了揉额角。去了顺天府,那就意味着不只是要继续查袁清的案子,还要分担顺天府的其它案子,她只希望他补个闲缺儿就好了,谁知道他还是给自己揽了个实职,他有职权在手,日后自己撞在他手上,只怕还要被刁难呢。 原以为这家伙就是一根筋,没想到肚子里也有弯弯绕呢。 不过话说回来,前世明明是没开箱子,而后他才离开东林卫归家,这次箱子打开了,虽然说结果不尽如人意,但怎么到最后他也还是走到被罗智他们告到卸职的地步了呢? 难道说前世导致他被解职的不是箱子,而根本是袁清之死这桩没有破解的案子? 韩陌为了这案子不惜亲临苏家施压,他没那么容易放弃,在情理之中。这一世有了她的参与解开了这把锁,导致他在行动上也有了变化,也说得通。那么前世他最后只能乖乖回府,那一定就是箱子没打开,他从头至尾都没有发现事情还有另一面! 这事她原本管不着,但韩陌不依不饶,苏家又被拖了下水,那苏绶就只能想办法保持中立了。不然让韩陌怀疑起他跟罗智有勾结,那岂不是大麻烦?但这样就务必会开罪罗智,在案子真正了结之前,苏家想彻底从这纠纷里择出去,只怕是不太可能。 想到这里,她打发道:“让游春儿去打听打听罗家。” 罗智她不熟,她只与那些跟苏家往来较多的人家熟悉,但因为前世她在府里时,苏绶在京时日少,专门拜访长房的人也不多,所以认识的人也有限。像镇国公府这样级别的人家,外人关注的多,她知道的情况也才多些。 韩陌作为镇国公世子,韩家的长子,性子竟然如此张扬暴躁,真不知道是怎么养成的!难道镇国公府夫妇都不曾对他严加管束,教他沉稳行事吗? 还有他堂堂一个公府世子,竟然一门心思只想呆在刑司衙门,真是让人难以理解。 苏绶饭后先在书房坐了会儿,才把苏祈传到跟前来,继续先前不曾说完的话题。 反覆地跟苏祈求证开锁的过程,是因为他很想确定这到底只是侥幸还是苏家确实又出了一位能媲美曾祖爷的传人,但苏祈坚称是侥幸。回想起这三年里他亲自教养这孩子的过往,苏祈确然不该有这样的瞩目之举,但他今日开锁的速度与迫切,又让人看不分明。 苏绶默坐片刻,最终便只能严嘱他勤勉求学,放他出去,只是他自己却留在门下沉吟了许久。 苏祈出了书房院子,躬着的腰身瞬间舒展。 回头看了眼亮着灯的窗户,他抚抚胸口,飞快跑了。 他这大半日下来,虽然说在前院里被惊叹声包围还挺爽的,爽得他两脚都快飘起来了!回到后院又被家里上下簇拥着赞美,但是所有这些在意识到苏婼的存在后,全都是泡沫! 锁是她开的,阿吉还捏在她手上,他要是敢回不好一个字,阿吉都完了!所以在面对苏绶苏缵的盘问时,他有多紧张就可想而知了!生怕说错一个字就引来苏婼那个大魔头对阿吉的疯狂报复。 不过一路奔出正院,到达清芷堂前时,他探头往还亮着灯的院子里看了眼,然后又叩响了门。 秦烨接来的这锁要得挺急,今日给苏礼的那把金锁花了她不少钱,苏婼得尽快补上这个缺。 穷过苦过的人,总是对钱格外看重些的。 锁器是个精细活儿,簧片的多寡,组合的方式,还有锁钥与簧片连接的契合度,都是要极精准的,简单的锁器还好,稍微复杂些的,就不能有差错。苏婼手上这把是五簧锁,属于家用锁器里较为复杂的一种,单看外形也不过是平平无奇的广锁罢了,可是个中机括,外行人就是看了也看不明白。 扶桑是苏家家生子,这么多年里,她还只从几房主子提及曾祖爷的辉煌时,听到过这种五簧龙虎锁,在苏家曾祖爷所著的《天工百锁集》中有名有号,但自从曾祖爷仙逝之后,苏家子弟已经只能依样照做,而无法在其基础上做出新意。可是如今的苏婼,却能在祖传的基础上做出改良。 今日前院里铜箱上的锁,构造应该也不算特别复杂,如不是顾及里面的机括,即使没有锁钥,苏家要打开轻而易举,可是有了那层顾及,那有办法也变成了没办法。也只有苏婼,在打不开锁腔的情况下,另配出两把锁钥来。 苏家其余人都做不到的事,对苏婼来说已经都不是问题。 看到已经寻找到几片契合簧片的她,扶桑叹道:“这些锁构造原就出自苏家,不想如今鬼手在京城都已经制了好几把锁,苏家竟然还没有人察觉。” 第22章 你就没有话想问我吗? 尽管外头对苏家在锁道上的成就依旧仰望着,也尽管内心里多么不愿意相信主家在祖业上的没落,每每在看到苏婼的妙手时,扶桑都会忍不住生出叹息。 苏家祖艺后继无人,这是苏家上下许多人心知肚明,但又始终没有挑开的窗户纸。 苏婼看着手上,撩一下唇:“这才刚开始。骄傲到不愿意面对事实,是最愚蠢的行为。” 手里拼合起来的锁精致而精密,但铸在锁上的落款式只会是“鬼手”,而不是苏家锁上专有的“圣手”。前世自己凭着手艺另起了门户后,苏婼才知道,世间所有对苏家的赞誉其实都是给予苏家曾祖爷的,而不是给苏家每个人。 经过今日这一事,她更知道,如今的苏家人,没有人受得起这份赞誉。 但苏绶自己不知道吗?他必然知道。只是他不愿意承认,不愿意面对,日间被韩陌逼到堂上的事实证明,他放不下架子去改变。一旦改变,苏家一代不如一代的窘况就会为人所发觉,他舍不得苏家头顶这道“圣手”的光环。 真是可惜了曾祖爷挣下的这份祖业。 扶桑深以为然:“苏家今非昔比,再来这一次今日这样的状况,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苏婼没有回答,继续忙碌。一会儿说道:“让木槿明日随我去香油铺子一趟,然后,你去问吴管家要库房的锁钥,明儿我要去找找母亲的遗物。” 扶桑答应着,却也问:“为何突然要看遗物?” 苏婼把调试好的锁又一一拆解下来,灯下的她目光幽亮幽亮的:“无他,就是想母亲了。” 扶桑闻言不再多说。 三年前太太的过世,成了苏婼身边所有人的痛。因为这世上再没有人像太太那样疼姑娘了,就算是对姑娘最好的二太太也不能代替。 但是太太过世之后姑娘性情也变了许多,更是极少主动提及此事,今日她这样的态度,显得有些不大寻常。 “姑娘,二爷来了。” 前来禀报的小丫鬟在门外打断了主仆俩的对话。 苏婼看了眼扶桑,眼神示意她把东西都收起来,然后走出门外。 苏祈站在帘栊下,两手恭顺地垂在身侧,跟早前张牙舞爪的模样判若两人。 “什么事?” 苏婼皱了下眉,在榻上坐下来。 苏祈挠挠头,走上前来:“没什么事,就是路过,来看看您。” “您”? 苏婼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字眼,她横眼看过去:“有什么好看的?” 苏祈哪能说上来有什么好看的?他就是纯粹来看看啊!自打午前与她分开,俩人就没有再碰过面,难道她就没有什么话要问他吗?她就不关心开锁的过程有没有遇到困难吗?就不想知道锁开之后满堂的官员,包括韩陌,他们是什么反应吗? 苏祈长这么大都没身处过那样的荣耀之下,那锁不是他开的,他都快飘上天了,她这个幕后运筹帏幄的真正的能手,她不激动? 这闹哄哄的一天,先是他被众星捧月地围着,然后苏绶出门,他逮着机会来清芷堂,却又不知她去了哪儿,再后来又遇上苏绶回来传他问话,一直到眼下才有机会见到她,结果她见到他,却是如此轻描淡写? 他忍不住:“你就没有话想跟我说吗?” 虽然她着实可恶,老是拿阿吉来拿捏他,但看在她今儿没把他坑在前院的份上,他可以给她个机会。 苏婼实在想不出来有什么可问他的,不过他又这么主动,想了再想,她就道:“听说你今儿得了不少奖赏?都有些什么?” “噢,”苏祈掰起手指头,“太太把我的院子腾了,说我住的地方小,让我搬去了绮福堂,还给我添了两个下人;父亲赏了我一套文房四宝;二叔送了我一本机括制作的古籍,三婶送来了很多吃的,有脆皮烧鸡,红焖大虾——” “把那本古籍给我送过来。”苏婼没等他说完,便发话道。 “好勒!” 苏祈掉头就走。走到门下他又回头,走回来道:“你拿它干什么?” 苏婼睐眼:“你拿着看得懂吗?” 苏祈讷然。 苏婼把桌子一拍:“还不去?!” 他便原地跳起来,然后麻溜走了! 苏婼收回目光看了眼扶桑,扶桑抿唇微笑,跟着出去了。 …… 韩陌从东林卫撤出的消息,翌日早上就传得纷纷扬扬了,加上大雪已停,街头巷尾便围绕这个话题又热议起来。昨夜里韩陌出了宫,便当即拿着皇帝圣谕去了吏部尚书府上,当场讨得委任令,又去了顺天府尹林逸府上,把入职顺天府担任捕头的事板上钉钉,再不能有任何变动的可能,这才归得府来。 宋延和窦尹早已经收到消息,怀着喜悦欣慰心情在门下迎接他。虽然留在东林卫会更便于行事,但此种情况下能够争取到进入顺天府,这委实也是不小的安慰,职权上的降低只不过是些许损失罢了。 镇国公也很高兴,毕竟没有人想到韩陌会在关键当口来个这么样的转折。早前在出宫路上就拉着他叮嘱了几句,不放心,韩陌带着宋窦二人前往顺天府应卯时,他又走出来唤住他,交代了几句细则。 韩陌也想起来:“父亲昨日在宫门外,与苏绶说些什么?” 镇国公凝眉:“昨日在殿上,罗智原是要把苏绶拉拢过去,但苏绶却明言坦述了立场,不管他出于什么原因,总归他没有助纣为虐,并因此得罪了罗智,咱们总得表示表示。 “再说,你去顺天府任捕头,可不能光是查袁清这案子,否则又要被人盯着拿把柄。到时身边总得需要一帮人,这些年三司审案都少不了苏家人在场,日后你也能用得着他们的。” 韩陌不敢苟同。“苏绶肯那么做,不过是为撇清自己,不见得有帮我的心思。” 镇国公啧地一声:“话是这么说,只要你用得着苏家人,他不来帮你,你不会去找他吗?” 韩陌还真不想喜欢上苏家。他说:“依我看,苏家就算能帮我,帮得上手的也不是苏绶苏缵。” “除了他们还有谁?” 韩陌深深望过去:“苏绶有个儿子,叫苏祈。” “苏祈?” 第23章 这个母夜叉! “对!”韩陌说完转身下廊,“儿子先去衙门,回头再跟父亲详说!” 话说完了,他人也已快步出了院门。 镇国公对着他背影咕哝:“这臭小子!” 杨夫人不知几时走到了身边,闻言瞪着他:“还不是你纵的?” 韩陌拔腿快跑是因为他想起来昨日在苏家开锁的前后,一个十一岁的孩子竟然强过家族里所有人,这多少有些匪夷所思。 但是世间出个神童也不是不可以,关键是要先确定…… 苏婼打发苏祈去取古籍,苏祈竟然乖觉得很,不但没有只字片语的废话,而且不到片刻就取来了。甚至态度十分之温顺,简直可以称得上恭敬……要不是问他话的时候他对答如流,苏婼真要怀疑他被鬼摸过了脑袋! 古籍还挺有用,所以苏婼就留下了,反正放在他那儿也是浪费。苏祈还想跟着她,苏婼把他轰了出去。 昨日韩陌在苏家那番变故的后续也传到了苏家后宅,苏婼去二房三房串门时,大家都在讨论,也对罗智那边怀有忧虑。 午饭后扶桑就从管家吴淳那里拿到了库房的锁钥,本来还以为需要费些周折,因为苏婼要进的库房里全是母亲谢氏的嫁妆,这种锁钥眼下一般都在苏绶或者徐氏手上掌着,苏婼手上只有嫁妆单子。吴淳说是“太太打发人送过来的”,也就是说锁钥确实在徐氏手上。 苏婼带着木槿就进了堆满着古旧器物的屋子。 苏家没有发生过继室霸占原配嫁妆的事情,前世苏婼在出阁之前就把嫁妆全清点过,然后在苏绶的主张下,她带走一部分去夫家,剩下一部分移交给苏祈。后来她回府来取的几样东西,是她未曾全数带走的那几样。 长久没有见过光的器物散发着霉味与尘土味,苏婼打开几只箱子,一一查看,最后来到靠近内门槛的一只箱笼,掏绢子拂去上方的灰,朱红色的漆皮就显露出来。箱子上同样有锁,打开后,里面装的是叠得整整齐齐的一箱衣裳用品。 才过去三年,物件还很新,但记忆里却隔着大半辈子。苏婼死时已经满堂都是徒子徒孙,时隔几十年重新触摸着它们,被掩埋的心绪也渐渐掀起巨浪。 谢氏原本身体就不算好,生苏祈的时候又吃了点苦头,那场月子就坐了四个月之久。要不是祖父苏觅与祖母全力医治,只怕她还拖不了后来这几年。 因此记忆中的谢氏身上草药味多于衣香味,如今掌心之下的这些衣物,似乎也还留有着主人生前的气味与体温。 苏婼拿起一件蔷薇色的罗衫,抚着上方精细的绣纹。谢家是大族,谢氏是嫡长女,她的吃穿用度,都是极好的。哪怕长时间封存在这里,这些衣料看上去也还很光鲜。 木槿走过来:“姑娘想太太了。” 苏婼压下心头浮动,小心翻动箱笼,从中翻拣出几件物事,取了张包袱皮包起来:“这些带回房。” 主仆俩照样把箱笼都锁好,走出门。 刚跨出甬道,苏婼就与一人撞了个满怀,那人破口大骂:“哪个不长眼——”话没说完他立刻止住,并且还后退了两步,躬着腰把路让开了:“是您啊。” 苏婼适应了一下苏祈的谄媚,望着他低下去的头顶,她皱眉道:“你冒冒失失地干什么?” 再看他身上穿得齐齐整整,身后小厮手里还抱着斗蓬,她又问:“上哪儿去?” 苏祈道:“韩大人请我去喝茶,我去韩家。” “韩陌?” “是啊,”苏祈挺直腰,“昨日在堂上,他就邀我喝茶来着,不过我没放在心上。谁知道方才他又遣人过来专门请我,如今人就在外头候着呢,我不去可不成了。” 他不放在心上,那是不敢放在心上啊,他是荣安坊内的小霸王,人家韩陌可是整个大周的小阎王,他敢奢望阎王爷请茶么?! 苏婼听完立刻警觉,韩陌瞄上苏祈,只能是为了昨日开锁的事,但她没想到韩陌事后还找上了苏祈! 虽说昨日那关险险过了,但把柄在人家手上,韩陌可没答应一笔勾销,把踹他那事儿就此翻篇,这要是再加上他知道了她违背祖训学会了开锁—— 想到这里她立刻道:“你觉得他为什么找你喝茶?” “肯定是为了昨天开锁的事呗!”苏祈扬起下巴,自信地说。 还行,不算太蠢。 苏婼瞥他一眼:“那你知道怎么回话吗?” “我就咬死一句,说是我开的呗!” 苏祈翻了个白眼,他可不会拿阿吉去冒险。 苏婼深深望着他:“要是他让你当面证明呢?” 她可不信韩陌会闲到专门请个小屁孩儿去喝茶。他去了顺天府,用起人来可没东林卫那么顺手了,苏家技艺他肯定用的上,但他去请苏绶,苏绶不一定愿意卷进来,苏祈昨日可露了一手,他多好拿捏呀! “那怎么办?我能怎么证明?” 苏祈也没辙了。 苏婼道:“他要是这么做了,那就说明他是想让你帮他的忙。那你今日要是证明了自己,以后他就会总是找你开锁什么的。你自认有这个本事为他解决困难吗?” 苏祈呆了,他哪里有这个本事? 他要是有这个本事,还用得着受她的鸟气?! 苏婼沉下脸:“要是没有,那你就把招子放亮点,好好回答!”说着她捋捋袖口,又瞥他一眼,“我正好要去麻鸭胡同。要不一起?” 阿吉就住在麻鸭胡同!这个母夜叉又在威胁他! 苏祈肩膀倏地耸起来:“你不许去!” 苏婼拍拍他肩膀:“你去了之后好好说话,那我就不会去。要是说错半个字……那不但我要去,还会请父亲也去一去。” 苏祈被她眼里的寒光一照,瞬间打了个激灵…… 另一边月洞门后,带着丫鬟银杏前往厨院的徐氏路过此处,刚好把这一幕收入眼底。 银杏疑惑:“大姑娘这究竟是干什么呢?去库房并没见拿着账本,只是带了几件东西出来,也不像是疑心太太私吞嫁妆而前去查账目的样子。眼下她又对二爷这般——” 第24章 他两条腿这么长…… 徐氏望着轻描淡写间就把苏祈拿捏得一动不敢乱动的苏婼,实在是有些看不懂了。 苏祈十分顽劣,据说从前苏绶在外任职,孩子由原配谢氏教养。但谢氏身体不好,教育苏婼还能胜任,因为女儿乖巧懂事,她又聪明。 儿子就不同了,苏祈幼时本就好动活泼,加上没有严父管束,谢氏心有余而力不足,在世的老太爷老太太便领到了身边,可是二老年纪大了,也难以思虑周全,让在家的二老爷苏缵管束,却终归不是亲爹,也没法太过严厉。于是从小到大行事无端,在苏家所在的荣安坊间都出了名了。 但是眼下他看到苏婼,一身锐气竟全消了,不但对她恭恭敬敬,似乎还很惧怕,这是何故? 昨日苏婼给了苏礼一个那么贵重的金锁,后来据她打听,亲弟弟苏祈那边苏婼反而什么也没给。 若说是因为骨肉相亲,所以不计较这些,那么她自回来往苏祈屋里去过一遭之后,便再也没有搭理过他,苏祈昨日在前院造成那般轰动的影响,她也像是没看见似的。 姐弟俩从前就爱起口角是事实,但如今苏婼对待苏祈的模样,怎么更像是有些冷淡? “太太也不必多想了,以奴婢看,姑娘让原来的太太教育得挺好的,从前她也不曾对太太怀有戒心,就是去了库房,也不见得就是在介意什么。” 徐氏看她一眼:“你当我是猜忌这个么?我倒没那个闲心。只是婼姐儿及笄都两个月了,她爹也不曾提起议婚。我要是放任下去,耽误了她好年华,外人岂不是要指我脊梁骨? “但她一回来就要拿锁钥看她母亲的嫁妆——若她是觉得我对她照顾不周而心里失衡,那么便是我好心为她觅良夫,她怕是也要多心。” 银杏恍然。“那太太不如问问大姑娘?” 徐氏想了想:“等她先缓两日再说吧。” 说真的,苏婼这次回来真的很不一样,自己也还在适应当中。光是她那身从容不迫的气势,往那里一坐,就好像天塌下来都压不倒她似的。这让徐氏一时之间也想不到该怎么跟她拉近距离,更别说突然就谈婚论嫁了。 …… 顺天府尹林逸早已从詹事府这边得到了韩陌要来任职的消息,他两手压着额头揉了半晌,韩陌就拿着圣旨到来了。 太子举荐,皇帝金口指定来当捕头,这能是一般的捕头吗? 送走了这尊神之后,他立刻着人收拾了一间小院儿出来,专门给新上任的韩捕头用。 早上正式上差,林逸又迎到门下。 按衙门的规矩,会设有数量不等的捕头,每个捕头手下都会有一批相对固定的下属,以便培养办案默契。 林逸也想着韩陌到来后给他安排安排,但是看到他身边的宋延和窦尹,他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 窦尹与宋延这二人,虽然都是韩陌的门客,在韩家已住了多年,但是窦尹是原来刑部仵作的养子,几乎得尽其养父真传。而宋延则曾是军户,十三岁前都在军营之中,做过斥候。 早前在东林卫,他们就曾协助韩陌办过不少案,世人也都知道小阎王的身边还有两个这样的“判官”。 因为他们不在卫所任职,想必就随同韩陌来了衙门。正好,仵作和斥侯都用得上!但是要再找到能比肩这两个人的伙伴,林逸上哪儿去找? 都是刑司道上的老人了,韩陌坐在公事房内,对林逸的安排他是不满意的:“林大人不给我人,我怎么查案?” 林逸拢手:“韩大人,都是熟人了,咱就不拐弯抹角了,老实说,我就算安排了人过来给你,你会用得顺手吗?与其传来了又让韩大人轰走,那还不如让他们拿这工夫干点更有用的事儿,你说呢?” 要韩陌说? 韩陌拍起桌子! 但桌子余音未平,林逸就已经走了! 当护卫再把苏祈引进门来,韩陌已经臭着一张脸,拿起衙门章程在看。 窦尹在靠窗的炕上煮起了茶,透过茶汽氤氲,可看到苏家那小少年白衣白裳,四平八稳地迈了步进来。 韩陌事先已经着人把苏祈打听了一番,知道这也不是个省心的小子,苏家所在的荣安坊,人人一提到他,无不是摇头。尤其是苏家私塾里的夫子,说他不是逃课就是懒于功课,至今连篇像样的字都写不好,除了在文章上有些天赋,余者哪里能与他年少得志的父亲相比? 但是这口碑同样不怎么好的少年,行走进来的姿态却落落大方,眼神也澄净,宛如一潭幽水,仔细一看,还真像他那个刁钻姐姐! “苏祈拜见韩大人。” “坐吧。” 韩陌示意,窦尹便让出炕边的位置请他坐下。 苏祈坐下才抬眼看向韩陌。 韩陌撑膝打量他。虽说双方身份年龄都有差距,但是这小子却也不见瑟缩。这份底气跟他那但凡有人招惹了她、便先下手为强先把人揍了再说的手段毒辣的姐姐何其相似! 唉。 韩陌沉气,给他沏了杯茶,推过去:“昨日得你相助,解决了我的难题,原本说好请你去国公府作客的,但事出意外,我今日得赶来这里当差,所以在这里招待你,你不会见怪吧?” 苏祈得了苏婼那番敲打,打进门时就有了提防。他道:“怎么会呢?我还没来过顺天府衙门,去国公府反正不如这里有意思了。” 说着他顺势拿起块点心,一面打量起这屋子。 屋子挺宽敞,比想像中大。倘若回头他要逃跑……也不能怨他有这种念头,至今他还没弄明白苏婼为何会神通广大到学得那么一手精湛的技艺,这女人好像突然变得神秘了!总之她有这手段,他最好小心点。否则她拿捏个把他,还有阿吉,又有什么不可能的? 所以他坐一坐,敷衍一下就赶紧走吧。不然韩陌回头对昨日之事追根问底,他就得想办法跑路了!关键是姓韩的两条腿长这么长,再看看自己的小短腿,他跑不跑得掉还是个很大的问题…… 第25章 面临掐脖子的风险 韩陌还没见过在他面前这么不见外的小孩,睃他几眼,他说道:“你们家小孩,从小就要学制锁吗?” “不是。子弟们命苦些,得学,姑娘就不用。” 韩陌道:“听你这意思,你并不想学?” 苏祈一口桂花糕停在唇齿间,转瞬他摇头:“当然不是!我很爱学。所以才学得那样好,一下就把锁给破了。” 好险,差点说漏嘴。 情况不对,还是赶紧走吧。 他把茶放下,准备开口,这时候韩陌却拉开炕桌抽屉,掏出三把铜锁摆在案上:“我这些锁也没有配锁钥,你打开给我瞧瞧吧。” 锁呈一字排开在苏祈面前。害得半起身的苏祈差点没朝前栽下去…… 老天爷,苏婼难道是神仙吗?!她居然真的算到了韩陌会要他证明自己的本事! “这几把都是常见的锁,比昨日那锁简单多了,也没有什么危险,你可以随便捣腾。” 捣腾个屁啊捣腾! 苏祈颤抖了。他哪里会解什么锁?会解锁的是他那个无情冷漠的姐姐呀! 知道这顿茶没那么容易喝,他也没有想到是场鸿门宴! 他要是解不出来,就得解释昨天的事,解释了就会直接被苏婼掐住命运的脖子,不解释他就得被苏绶追根究根,最后还是得面临被苏婼掐脖子! 他颤手抚了抚下巴根:“开锁得需要趁手的器具,徒手我可开不成……大人稍等,我这就拿回去开了再送来。” “哪里需要这么麻烦?”韩陌看了眼窦尹,等窦尹转身取来个盒子,一打开,里头就是成套的开锁工具。“这是苏家铺子里买的。你们家铺子掌柜说,这些锁构造并不难,这套器具开这几把锁足以够用。锁是你们家的锁,工具也是你们家的工具,这就试试看吧。” “可是我们家技艺概不外传,我们苏家有祖训,宁死也不能当着外人的面显露本事!” 苏家究竟有没有这道祖训苏祈不清楚,但他要是能从苏婼魔爪之下逃脱出去,这条规矩将来就绝对要成为他手上开始的祖训! 韩陌听完,竟然从善如流,放下杯盏站了起来:“无妨,我出去遛个弯,你在这里开便是。开好了我就回来。” 苏祈懵了! 这难道就是大周小阎王与街坊小霸王的区别? 他这点道行,哪里干得过人家! 眼看着韩陌已走到门槛下,他跳下地来:“我为什么要开这些锁?韩大人不是邀我来喝茶闲聊吗?” 韩陌倒也没料到他会这么问,而且他也不能否认他这话回应得有些水平。 本着以诚待人的原则,他走了回来,说道:“不瞒你说,我现如今到了顺天府,身边很是缺人,你昨日一手绝活技惊四座,让我印象深刻,也很想收用你这样的人才。但是你毕竟年纪小,为了服众,我总得让身边人眼见为实。 “所以若你能把这些锁开了,那么我将郑重延请你做为我的左右手。这大概比起你成日里在街坊惹事,使你屡屡受令尊和夫子责罚要好些。这是件你我双方都受益的事,我希望你能慎重对待。” 他倒也没相信苏家不准当众开锁这番鬼话,要是有,昨日苏绶不早就当着人的面说了? 但是,昨日苏祈当堂露出那么一手,在场十几个官员亲眼目睹,这事儿肯定早就传开了。各司各部用得上这种人才的人可不少,而且,苏绶那种保守的人,多半不会愿意这个性情一点儿也不沉稳的、且还没成年的儿子过早地成为出头椽子。 所以当林逸那个老狐狸推脱给他安排人的时候,他也就有了先下手为强,把苏祈先招揽过来的念头。只要苏祈能答应协助他,那事后苏绶就算反对,他也有法子让苏绶管不着。 苏祈听完,对他了解自己如此之多吃了个大惊! 他素日虽说不是那么守规矩,但也不至于像他小阎王一样出名吧?他居然连他被夫子责骂都知道! 他脑子狂奔了几圈,坚持道:“但是我爹真的不许我在外露这门手艺,他要是知道了,真的会打死我!” 他爹要是知道他包庇苏婼会制锁的事,估计也会打死他! 他太难了! 韩陌沉了口气,语重心长道:“昨日罗智把我告了,后来把你爹也牵扯进宫了你知道吗?” “……知道啊。” 再不听话,他好歹也是苏少卿的嫡长子啊,他将来得继承祖业的呀,虽然还小,但这些外头的事,苏绶即使不主动告诉他,也不会瞒着他的。 韩陌深深望着他:“昨日在宫里,当着皇上和罗智他们的面,你父亲为我说话,抹了罗智面子的事,也就是说在这件事上他已经站了队。这件事对你们苏家多少会有些影响。你要是能助我,那名正言顺就是我的手下,自然我对苏家的事也不会袖手旁观。” 话说到这份上,但凡是个脑子正常的,都知道什么意思。 但苏祈愣了半日,却把头摇得更坚决了:“既然家父在殿上为大人而得罪了别的官员,那我就更不能乱来了!这不是我一个小孩能决定的事啊,我得先问过我爹!” 韩陌不悦:“你身为一个男人,得有点主见,难道你平时有这么听你爹的话么?” “当然啦!我向来唯父命是从!——韩大人,人言可畏,世人道听途说之语有多不可信,大人应该深有体会才是!比如外人都说韩大人暴虐凶残,可是亲身接触之后,我就觉得大人又和气又没架子,大人也应该相信你所看到的呀!” 韩陌看着这倒霉孩子,渐渐有点郁气结胸。 苏绶克己复礼,恭俭谦让,审时度势,又知进退,不知怎么养出的孩子这么油盐不进?这副死鬼都能被他说喘气的架势,到底随谁呢?! 他沉下脸:“开个锁而已,你这样百般推脱,莫不是徒有虚名,压根就没有这个本事吧?” 苏祈一愣,随后拍起了大腿:“韩大人英明!” 第26章 别慌 他真的好聪明哎!这都看出来了,既然看出来了,他也只能承认啦! 苏婼啊,大姐啊!这可不能怪他,不是他招的,是姓韩的自己看出来的! 韩陌差点没被他气吐血! 这小子胆子不小,竟然当着他的面乱耍嘴皮子?!昨日他亲眼见他开锁的,眼下他却顺着自己激将的话说不会开?把他当傻子吗?! 合着他姐姐不把他放眼里,他也没把他当回事呢? 他说道:“窦尹,你去国子监找杜大人,就说我很看重苏公子的才华,请他帮忙推举一位最为严厉的夫子给苏大人管束子弟。记得一定给苏二爷多布置些功课,务必以最高标准来教导他。” 苏祈听到这里,眼都直了! 杜大人杜珩是国子监祭酒呀!国子监入学名额就那么多,苏祈明年就满十二岁了,苏绶正在想办法把他送进去,眼下得杜珩推荐的夫子,苏绶会拒绝吗?绝对不会呀!他敢保证,这位夫子就算是在他交不出功课的时候直接给他上夹棍,苏绶都不会反对! 他连打了两个激灵,视线重新对上韩陌,立刻觉得自己哪里是在青天大老爷的衙门?分明就是在阴曹地府! “韩大人……” “怎么样?”韩陌很耐心地回应他,“我这么关心你,你是不是很感动?” 感动个屁! 苏祈后槽牙都咬酸了。他极力稳住声音:“你这么对我,就不怕本来都为你说话的我爹最后倒戈吗?” 把他弄毛了,他就在这儿撒泼,他不信姓韩的还能拿他怎么着! 韩陌当然只是吓唬吓唬他,他是不信苏祈不会开锁的,猜他不过是受苏绶叮嘱,不要乱参与他韩陌的事罢了。要是能把他吓唬到妥协,那自然是好,他就是不从,那他也犯不着死磕。 但臭小子居然撂出这么重一句话——倒戈? 韩陌他再怎么着也只是个高官子弟呀,苏家虽说门第不如韩家,苏绶却是凭本事当上的大理寺少卿,平日谦逊那是相让,真当他们可随便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韩陌又不是傻子,怎么可能真把苏祈怎样?但他撂下这样的话,听着就有点发急的意味了。 他明明会开锁,也明明可以拒绝到底,却为什么要狠? 而且,这种话难道也是苏绶教他的? 苏绶一个拥有老资历的官吏,会教他说这种撒泼式的话? 韩陌看他半晌,然后扶剑徘徊两转,停下道:“送苏公子出去。” …… 苏祈全须全尾地出了衙门,立刻先长吐了一大口气!然后旋即打发人道:“赶紧去打听苏婼在哪里!” 都是她惹出来的事,要不是她逼着他去解那把锁,他犯得着被韩陌这么恐吓么?长这么大他就没遇到过这么要命的场面,都怪她!惹出来这种事还要他出来顶! 他是个冤大头吗他! 他一定要找她好好撒个火! 墙内的窦尹目睹他登车远离,凝眉站了站,才折身回到韩陌房内。 “这苏祈回话滴水不漏,可不像是成日介只会惹祸生事的样子。” “你说的对。”韩陌皱眉接话,“这小子肯定有鬼。或者说苏家有鬼。他好像很怕我逼他开锁。” 凭他那极力拒绝的样子,要不是昨日亲眼看到他把那铜锁打开了,他兴许会相信他技艺不到家。但如果他技艺不到家,他又是怎么在那短短两刻钟里,就把那难住了苏绶兄弟俩的锁给打开的?而且他还是那么样有底气! 窦尹思索:“可是苏绶与其指点他回话,那还不如不让他来。要么——派个人跟着他瞧瞧?” 韩陌捏着下巴想了想,然后拿起搁在桌上的剑,站起来:“不用,我出去走走!” …… 苏婼在苏祈出门之后,也到了香油铺子。 秦烨已经在这儿等着了,看到她就摆出来一副臭脸。 “事办得怎么样了?”苏婼就当没看见,坐下来开炉子,干她的活计。 秦烨道:“我觉得你还不如直接揍我一顿。” 苏婼瞄了他一眼。 他斜着眼,继续道:“你要三年前南郊河暴雨塌堤的记载,只有县志上有,但县志在县衙里,你是不是当我有三头六臂,连这个都能办到?” 苏婼道:“你爹是工部侍郎,堤塌之后,他肯定要去勘察,就算不亲自去,底下人去了,也得汇报给他。所以工部对这个一定会有记载,你去你爹那儿找卷宗不就行了?” 秦烨哂道:“你觉得有那么容易?”说完他神情晦涩:“他还不知道在哪个小老婆屋里呢。” 昨日苏婼给秦烨的“收拾”,就是让他去办成这件事,否则她一个小姑娘家家,再厉害还能揍他不成?但这事肯定也不好办,好办她也不会让他去办了。连韩陌都知道他爹什么德行,可见他私行滥成了什么样。 她听完说道:“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反正你得给我办过来。” 秦烨无语:“你到底查这个做什么?河床塌方既不关你们苏家的事,也不关你鬼手的事,难不成你还打算把河工的活计也给揽了?”虽然照她天马行空的思维,也不是不可能…… “你不用知道这么多。”苏婼吹了口烧红的簧片,“给你三天。三天后你来取锁,便把我要的东西一并拿过来。” 秦烨知道推脱不得,也不费口舌了。他顺便把注意力转移到锁上:“吴家这位东家娘子十分彪悍,在铺子上说得上话,是个好主顾,你给做好点。” 苏婼道:“按说他们这些老字号的商号都会上苏家锁器铺订锁,她怎么找上我了?” “这我不知道。她找过来的时候还很郑重的,别的要求没有,就是又要好又要快。” 苏婼皱眉,手艺活可急不得,不过看在银子的份上,她也没说什么。 刚把锁腔部件浇铸好,扶桑匆匆进来:“姑娘,二爷在找您!” “找我做什么?”苏婼停住,“他自韩陌那儿出来了?” “没去韩家,好像自衙门出来,然后很焦急地打听姑娘去处,听说姑娘来了这一片,就寻过来了!” 苏婼把锁放下:“苏家马车还停在外头,我得先撤!” 秦烨连忙把她唤住:“别慌,有后门儿!” 第27章 嫌我碍眼你就直说! 苏祈乘马车到了家门口,护卫打听得苏婼已出了门,问了去向,简直连进门等候都不能够,直接就沿着门房给的线索找去。 天还冷着呢,雪还没有融化的架势,刚过完年,很多人手头也不宽裕,生意冷清,开门的铺子就那么几家,苏祈坐在车上,让人挨家挨户的找,反正无非也就是女人家爱去的那些个地方。 韩陌跟在他后头,走走停停,也不着急。看苏祈的马车在街头停下,打发护卫逐间铺子的询问,他便拐到街角的小馆里,烤了几枝羊肉串。苏绶可不像是会来这一带地方的人,而且苏祈想必也不敢这么大张旗鼓地寻找,他倒要看看到底这小子在干什么。 苏婼走出香油铺子的当口,秦烨就招呼赶车的游春儿把停在胡同口的马车,赶去了隔壁胡同。早在当初挑选场地的时候,苏婼就提出过应付紧急情况的撤退要求,只是还没有走过。出了后门,是条宽敞的胡同,两边宅子都建得讲究,走到尽头,就上大街了,游春儿会赶着车在前头等她。 开张的铺子都是茶楼酒肆,因为有茶水烘着,暖和。将走出街口的时候,闻到食物的味道,她停下脚步。她其实对京城的街巷不算特别熟,身为深宅闺秀,出门的机会没男人多,尤其前世她十六岁就已嫁人离京。但如今不一样了。从前对这些看也不看的她,此时看了看街头,然后抬脚走了进去。 “店家,来一斤酱骨,再加一锅热骨汤。” 苏婼找了桌子坐下,把扶桑也招了过来。 扶桑问:“姑娘,咱们怎么在这种地方觅食?” 苏婼瞅了外头一眼,淡定如素:“你没看到对面门下街头站着的苏家护卫吗?祈哥儿在那儿呢。” 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对面停着辆马车,车头正坐着苏家的车夫和苏祈的小厮洗墨。车下几个护卫正挨家挨户往铺子里寻找。 “游春儿也把马车停在前头,我们要是这个时候忽然冒出去上车,少不得被他撞上盘根问底。就是这么登车回府,他回头定然也得问句为什么,还不如让他在这儿找到我呢。”苏婼边说边接过她舀过来的汤。 她不信苏祈对她就真的彻头彻尾臣服了,这才多会儿?火候还没到呢。要是让他钻着了空子,少不得要蹦达几下。 所以吃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营造出一种她本来就在这里消遣的假象。 “姑娘英明!”扶桑双手把汤奉上。 店堂后方靠窗角落里斜坐着的韩陌,这时望着施施然落座进食的这对主仆,本来啃着肉的他,此刻早已经忘了咀嚼。 这是什么运气,这种地方都能遇见她? 他横着眼把剩下半串肉吃完,然后冷眼打量四周。这小店四处破旧,门窗都被烟火薰黄,人客拥挤,满堂皆是白丁,她一个千金大小姐,居然会挑这种地方来进食,而且她还一点架子都没有,举止行动跟坐在自家一样自如,苏家还真是一点儿也不讲究呢! 想到自己是盯着苏祈而来,他顿一下便把目光转向门外。 视线还没来得及对焦,便有人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到门口站了站,立刻锁定那主仆俩冲过去了! 小二迎上去:“客官——” “闪开!” 还没招呼完,苏祈就把他给唬退了。 他直奔苏婼:“你怎么在这儿?知不知道让我好找!” 这嗓门真是一点儿也不小,就跟先前在衙门里冲着韩陌激动陈辞的时候一模一样——合着,他出了门后着急忙慌来寻找的人,就是她呗! 韩陌目光凉凉,把剩下肉串吃完,站起身来。 苏婼右手端汤,带着三分不耐烦看向苏祈:“你找我干什么?” “找你干什么?”苏祈愣了,“我被韩陌请去,然后从衙门里出来,你就一点也不想知道我这趟什么情况?” 来的路上他腮帮子已经咬得发酸了,谁想他在衙门里被韩陌欺负,她却在这里吃烤肉,喝骨汤,逍遥得很,他这气能顺吗? 再被她这一反问,他竟不知道到底谁才是该着急的那一个了! 苏婼只是希望他在这里发现她,免去一些不必要的麻烦,并不是在等他找上门兴师问罪,她说道:“那你莫非是想告诉我,你连这点事情都应付不了?” 苏祈噎住…… 他这个街坊小霸王的名头真的不是白来的,不讲理的事情他也做过呀,但还真就没见过像她这么不讲理而且不要脸的人!他本来在房里禁足禁得好好的,是她拿阿吉威胁他出去解锁,使他出了风头,又使他被韩陌盯上,这才导致他被威胁,结果她竟然这副态度? 他气炸了! “你不听就算了!” 说完他转身就走。 走到门口,回头一看,她还在桌旁坐得稳稳地,他更加气冒烟! 大步又走了回来,咬牙切齿颤着声说:“我刚从衙门回来,韩陌他让我当场开锁,还拿父亲来威胁我,而你居然漠不关心,一点也不在乎我是怎么出来的,还在这里吃!肉!” 苏婼吹着汤碗里的油珠:“这就是强者的自由。你要是有本事,也可以像我一样不在乎。” 苏祈快晕过去了:“你倒是有本事,那你别推我出去当掩护啊!” “我有没有本事,不用向你证明。你没本事,那就只能听我的。”说完苏婼把碗放下,看看周围,接着道:“他怎么威胁你的?” 到底没必要浪费时间跟他耍嘴皮子,来都来了,那就问问。 苏祈咬牙:“他说要给我上国子监请夫子!” 苏婼微顿:“那也不算坏。” “不算坏?!”苏祈怪叫起来,“我可是被你——唔——唔!” 刚起了个头,就让苏婼一手把嘴给捂住了!紧接着冻死人的眼刀也甩了过来:“管不住这张嘴,那就别怪我不客气!” 苏祈当下打了个激灵,在她这身气势下,立刻人也蔫了,声调也下压了八度:“我是你推出去的,原本这一切都是冲你来的!我倒霉,我也认!……但你怎么能说这不算坏?要是嫌我碍眼你就直说,也犯不着变着法儿地折磨我!” 第28章 你个猪脑子! 苏婼是带过徒子徒孙的人,知道得张驰有度。真把事做绝了,日后少了个打掩护的,也不划算。 她道:“我记得苏家每个月最后一日都要考核子弟们锁器工艺的进展。听说你上个月因为没有通过考验,被打了十板子,还在祠堂跪了四个时辰?你刚才敢这么样冲我大呼小叫,看来这个月你是已经很有把握能通过了。” 苏祈望着她,立刻咕咚滚动起了喉头。 每个月家里的考验对他们这些子弟来说如同行刀山,他向来不曾用心,哪次月底挨罚少得了他?离月底仅剩半个月,他怎么可能有把握?而昨日他才在前院出了风头,要是月底考核再通不过,不但苏绶会再次追究昨日的事,并且还会更加严厉吧? 该死的,居然又让她给拿捏住了…… 她是恶魔吧? 是老天爷专门派来收拾他的吧? 他开始绝望。 但不管怎么说,眼前的事实就是让苏祈清楚明白地知道自己斗不过她。 他那点怨气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然后把放在稍远的烤肉双手挪到她跟前,甚至还往前倾了倾身子:“您大人有大量,不要计较我的口不择言。我的意思是,以后您要是觉得我碍眼,只要吱个声,我可以有多远滚多远。” 悲催,耻辱啊! 苏婼凉凉瞅着他,掏绢子擦擦手,接着问:“后来你是怎么出来的?” 他这趟去会有事故不奇怪,昨儿苏家前院的事,今早她都在街头听到有人在传了,但奇怪的是韩陌居然会这么迫切,就算他觉得苏祈可用,倒也不必这么步步紧逼吧? 苏祈赶紧回话:“后来我跟他说,你就不怕逼急了我,我爹到时候倒戈吗?他应该是被吓到了,所以什么也没再说了,赶紧找人把我送了出来。” 说到这里,他又忍不住叹喟,还好他机智,抬出他爹来镇住了韩陌!不然还不知道怎么收场。 苏婼却倏地坐直了:“你跟他说这种话?” “是啊!这不是很有用嘛,说了之后,他二话没说,就让我出来了。” 苏婼当即拍了他后脑勺一巴掌:“你个猪脑子!”然后她就转过身,屋里屋外四面地巡看。 苏祈捂头:“你打我干嘛?” 店堂里摆着八张桌,张张都坐满了人,大伙都有话题,倒是没怎么注意他们这边。且人人都身着布衣,是城中的百姓和小商贾,没有镇国公府的人,也没有韩陌。 苏婼收回目光,忍不住往他后脑又拍了一巴掌:“多大点事儿,就这么慌慌张张跑来寻我,要是让人听见了,你是觉得我会对你手软是吧?” 韩陌怎么可能会被他几句话吓到?他是那种会害怕苏绶倒戈的人吗?人家可是皇帝的心腹,他是有皇帝太子撑腰的!只有苏祈这样的蠢货才会以为他被拿捏住了!韩陌放他走,没准儿是对他起了疑心呢?这蠢货真的就满世界找她来了! 这是韩陌没追来,要是真追来了,看她怎么收拾他! 苏祈连挨了她两记,也忍不住了:“我刚才又没嚷嚷!而且这满屋子全是声音,别人怎么可能听到我们说话?” 苏婼冷笑:“那你是不是还想让我夸你做的好?” 苏祈倒是想,但他也不敢啊…… “还不快滚?!” 苏婼轰他。 苏祈自知惹不起她,麻溜走了。 待他走出店门,苏婼也示意扶桑付账,然后出门。 苏祈闹这么一出,总让她觉得不安全,此地不宜久留,还是早些离开为妙。 店堂通向后院的布帘后,韩陌斜倚门框站着,左手执着一把肉串,两只胳膊环在胸前,眯眼看着那先后走出去的姐弟俩,面色阴阴地转了身。 事情再明白不过了,苏祈那小子先前嘴巴闭得比鸭子嘴还硬,合着就是他姐给他出了主意!他就说嘛,苏绶那样的人,怎么可能会干这种拐弯抹角的事? 套在那死丫头身上,就一切合乎情理了!她连罗智去告他,怎么样他才能把损失减到最小都门儿清,怎么可能会不知道他找苏祈去是想做什么? 短短两天! 还真是让人想忽略了她都不容易啊。 马车停在树下,离店门也就仅有十余步。 苏婼刚跨出几步,一道人影就从旁闪了出来,铁塔似的挡住了去路。 她反射性地后退,看清面前来人,却也忍不住愣了愣…… “苏大姑娘,看到我很意外吗?” 韩陌面色漠然,直视她的眼睛。 他身高高出一截,直视下来就带着点居高临下的意味。扶桑见状连忙挡在身前,但他目光往下一扫,她好像就已经灰飞烟灭了。 苏婼深吸气,把扶桑拉到一边:“韩大人不去衙门里办你的差,替你自己讨回公道,在这儿堵着我干什么?” 她先前防着苏祈把韩陌的人招来,在看到店堂里没人之后着实放了心,结果他竟突然在这里出现! 到了这会儿,也没必要虚与委蛇了。 韩陌道:“公道自然会讨,我都不急,你急什么?” 苏婼笑了笑,说道:“听祈哥儿说,韩大人今日特地邀他前去喝茶,倒要感谢大人抬举。” “客气了。不过你也不见得乐意他去喝这趟茶。” “这话怎么说?”苏婼挑眉。 韩陌道:“他刚刚从我那衙门出来,不就着急忙乎跑这儿来找你了吗?先前在店堂里,令弟那番大呼小叫,怎么,苏姑娘当我是聋子?” 苏婼顿一下,然后斜眼看他:“原来韩大人在跟踪我们。” 先前她仔仔细细看过店堂里,并没有看到他,也没有看到他的护卫,在座都是些平民百姓,而且她也没有让苏祈说出什么大不了的来,她可不会轻易被他诈到。 但这流氓竟然一点回避否认的意思都没有:“作为顺天府的捕头,巡查治安是职责之一,只不过我们格外有缘一些,竟然又在这里见面了。” 韩陌说到这儿睨着她:“昨日当着十几位官员的面能迅速解决难题的令弟,今日我让他解个简单的锁具他居然百般推脱,我本来百思不得其解,现在我明白了,他之所以拒绝我,原来就是你这个当姐姐提前交代过!” 第29章 真是个迷惑的丫头 苏婼听到这儿,看了他一眼。 按他话里的意思,倒不像是怀疑到什么。 她说道:“韩大人这话说的,我又不是神仙,怎么知道韩大人传他去干什么?走之前他只是跟我说韩大人请他喝茶,我嘱他切勿失礼,这不是很正常?难道你这意思是要告诉我,你喊他去实则是有别的目的? “那我可就要好好问问大人了,你有事不冲着大人去,欺负个半大孩子算什么英雄好汉呢?他要不是受了欺负,自然不会四处找我诉委屈。舍弟比你小出一大截,这么做你难道不亏心么?” 韩陌冷笑不语。 苏婼略顿,说道:“韩大人要是没别的事,我可要走了。” “不送。” 听到这个,苏婼却反而抬不动脚了。 他特特地跑出来堵她,怎么可能会就这么完事儿? 事出反常必有妖。 她回过头:“韩大人这是要去哪儿?” 韩陌扬眉:“正准备去贵府找令尊喝杯茶。” 苏婼愣住。“去我家?” “没错。”韩陌点点头,“昨日苏祈在人前露的那一手,着实不差。先前我请他去衙门,也是想他来当我的左右手。为了回报他还有苏家,我还许诺给他请最要好的夫子,还想着等他满了十二,我再给他谋个入国子监求学的名额。 “他可是苏家的嫡长子,令祖令尊的衣钵,他总得传承吧?眼下他已经习得一手出神入化的锁道技艺,但读书上却落后很多,顶门立户的大户继承人距离还不小,我实在想不出他有什么理由反对在科举上出人头地。 “但出乎我意料的是,他竟然拒绝了!” 说到这里韩陌冲她笑了下:“昨日苏大人在殿上百般维护我,令我十分感动,我怎么可以不回报回报他呢?苏姑娘不是说他还是个孩子吗?是孩子,那当然有思虑不当之处。 “所以我就准备直接去找令尊。今日雪未化,衙门里下衙得早,这个时候想必令尊已经在府里了,我去讨杯茶喝。” 苏婼望着他,脸颊肌肉忽然都不好使了! 去找苏绶要人?这不得完蛋吗? 让苏祈去他身边当差,比去苏绶面前告她的状更要命! 苏祈要真有那个本事倒罢了,关键他是个傀儡!他去了之后穿了帮,到时候她这边就怎么捂都捂不住了,昨日的事情无论如何得就此停止发酵,所以她怎么还可能让苏祈去他身边帮忙? 这姓韩的在东林卫呆过,办过那么多案,苏祈去了怎么可能瞒得过他的眼睛? 这不是迟早得穿帮?! 这个混蛋!他刚才竟然诈她!他到底知道多少?! 她强压住心绪:“不用了吧?因为帮韩大人说话,苏家已经把罗智开罪了,要是再领韩大人的情,那外人还不得把我苏家当成攀附韩家的人了?苏家虽然不才,却也没想过高攀。韩大人这是让家父为难。” “苏姑娘,”韩陌抻身,“我是个粗人,不喜欢拐弯抹角,你只是苏祈的姐姐,你们上头还有苏大人这个父亲,这件事情你是做不了主的。所以我去请令尊拿主意最合适。想必令尊也会看在国子监和夫子的份上,给我几分薄面。” 苏婼正色:“韩大人三思!苏祈心性未定,即使去了,可未必能帮得上什么忙。他素日本就顽劣,昨日不过侥幸才解得那铜锁,他去了,反倒是坏事的可能更大。到那时候,苏祈落不着什么好果子吃不说,要紧的是耽误了大人的正事。大人何必如此呢?” “我倒觉得是你低估了他。”韩陌朝她倾了倾身子,“先前他在我那儿,可是机灵得很。处处捧着护着可不是教养子弟的好办法,即便是出些许差错,那又何妨呢?怎么我都不怕,苏姑娘反倒怕起来了。难道说,你是怕我去告状?” 苏婼觉得头大。“苏家规矩严,要是我爹知道我冲撞了大人,必然要重罚我。韩大人既然知道我害怕,如何非得过去,何不体谅体谅我呢?” 韩陌轻笑:“苏姑娘这个时候知道要我体谅,你伸脚踹我那会儿,也不知道想过体谅我没有?我韩陌小气起来是极小气的,昨日之事你已经不冒犯我了,今日你还撺掇你弟弟横竖不给我的面子,这不是看不起我韩某人吗?” 说完他翻身上马。然后扭头望着马下的她,又浅浅一勾唇:“不过我这人心善,看在你昨日给我提了个醒的份上,之前在街踹我那事儿我可以不计较。毕竟我只是去要人。只要我的目的达到,别的什么都好说。” 从遇到他们姐弟第一眼起到现在,这可是他第一次占据主动! 先前他们姐弟说的话,夹在满堂嘈杂声里,他确实听不到全部,但听得五六成总是有的,就凭苏祈高声的那两句话,他是受她指使,这还有疑问? 让人更迷惑的是,这丫头很不对劲,她为什么要阻挠苏祈为他所用?而且苏祈还是在去他那儿之前,就受到了她的叮嘱,这是为什么? 她好像十分提防苏祈再显露手艺,还有听到他要去找苏绶,她态度立刻有变,她真的是因为害怕责罚吗? 原本他也没打算干那强买强卖的事儿,但是眼下她这么纠缠不放的样子,还真是让人放不下!既然有这么多的不合理摆在眼前,那他不去探探究竟是不是对不起他干的这老本行? 他收回目光看向街头:“那就苏家见了,苏姑娘!” “韩大人!” 韩陌停下扬起的马鞭,看回走向自己的苏婼。“还有事?” 苏婼快步走向他:“韩大人眼下所缺的,真的只是一个像苏祈这样的人吗?” 她目光炯炯,光芒混着雪光了直落在她脸上,与先前的退让判若两人。 韩陌眯起双眼:“这话什么意思?” 苏婼继续道:“韩大人在东林卫担任镇抚使,破了许多案件,替朝廷清除了许多贪官污吏,此番不甘于退归国公府接掌家业,足见志向远大。 “听说韩大人身边已有两位强力助手,他们都是刑司里的能手,但此番仅凭苏祈昨日开了把锁,大人便铁了心要招揽他,应该也不全是要挤兑我吧?” 第30章 合伙 “苏祈无论哪方面,都与大人身边的左右执事官差距甚大,大人对苏祈的坚持,只会使我觉得,你从东林卫转到顺天府,缺人已经缺到失去原则的地步了。所以我要是没猜错,顺天府的情况,是否与韩大人预期相差太远?” 一股寒风贴着脸畔吹过,韩陌脸色转冷。“你到底想说什么?” 苏婼唇角微扬,继续道:“你说只要达到向家父讨到苏祈为左右手的目的就够了,但我想韩大人应该不止这么一点抱负。 “顺天府尹林逸是詹事府武大人的门生,作为东宫属臣,林逸不会跟大人做对不假,但是,韩大人来头这么大,林大人怎么好管束你呢? “所以他也未必会欢迎你。 “我斗胆问一句,韩大人明明约舍弟去喝茶,但结果大人却以忽然以威逼利诱的方式游说舍弟,是不是因为林逸开始耍滑头?” 韩陌望着她,神色渐显凝滞。 眼前的丫头已经没有了先前的紧张和慌乱,转而之又是昨日下晌在梅树下的胸有成竹。 她明明看上去才十五六岁的样子,他也知道苏绶这个人规矩严,苏家内宅不太可能会有允随意议论朝中事务的习气。他原本以为她敢于当街动粗就已经很不符合苏家大小姐的身份,但没想到她不但在昨日下晌提醒了他及时为自己保住官职,眼下竟然还如同亲眼看到了他在顺天府的处境一样,把眼下他所懊恼的事情分析得如此精准,把他的心思剖析得明明白白! 她的心计如何会如此深沉? 当然,诚如她所说,他的本意只是邀请苏祈去喝茶,后来态度改变,是因为林逸这个老狐狸跟他玩心眼。他如果跟林逸强要人,当然也是能要到手的,但是要来的人能不能顶用,谁也不敢说。 他冒不起这个险,既然如此,苏祈在面前,他当然想要试一试。 游说苏祈,起初只为试探,但到后来,苏祈的抗拒激起了他的脾气,再加上与苏婼的前仇旧怨,使他觉得这个事办成了也没有什么不好。但这一切一切都逃不过,起初确实是因为林逸的狡猾。 他下了马,停在她面前,双眼像是要看穿她心底:“谁告诉你的这些?” 他可不相信一个小丫头片子能够懂得这么多。 苏婼道:“朝廷并没有律法规定我不能知晓这些。韩大人应是以解决困境为目的,而不是挖掘这些不相干的事。” 韩陌环胸:“你的意思是说,你又有什么建议要给我?” 苏婼摇摇头,扬唇道:“这次不是建议,是合作。” “合作?” “对。”苏婼交拢双手,看了看周围,说道:“街头也不是说话的地方,要不大人移步对面的茶馆?” 韩陌看了眼对面,随她抬起了脚步。 街对面的茶馆有两层,今日人少,找到一间包房不为难事。 小二上了茶,苏婼就着滚热的水喝了两小口,然后将冻得发青的双手拢住杯子。 韩陌不紧不慢地等她缓过这阵劲儿,手指拨动着茶壶,说道:“苏姑娘想合作什么?” 说服他跟着来这里的是她让人看不透的一面,这丫头的城府看起来比他想像的要深沉的多。反正她要是说不出个像样的来,他再去苏家也不迟。 苏婼道:“大人从东林卫到顺天府,虽然说是避过了卸职离朝的局面,终究也是个惩罚。这种情况下,皇上和太子都不可能关照大人很多。那么大人寻找助手反而不是最紧迫的,最紧迫的是您需要尽快给自己凝聚威信,如此才有谈条件的筹码。” 韩陌挑眉:“比如说呢?” “既然是任职顺天府捕头,那自然得是查案办案,建立政绩。老百姓可不管你们朝堂上怎么倾轧,谁能够维护他们的切身利益,他们就认谁是好官。 “而大人通过办案,就能够迅速地扭转口碑和处境。到时候你想要人手也好,想要行事的便利也好,自然也都有了筹码。” 韩陌神色微顿,注视她半晌之后,他缓声道:“我才入巡捕司,哪来的案子可以查?” “所以我就说跟韩大人合作。” 苏婼把可入喉的茶送到唇边抿一口,放下来:“三年前的六月初十,京畿南郊河河岸突然塌堤,河水倒灌堤下村庄,工部记载死亡六十三人,致伤致残二十八人,公布的起因是洪水冲毁了堤岸。 “但最近民间有传闻,坍塌的堤岸其实有可能是人为所致。 “三年前这桩案子惊动朝野,韩大人想必也听说过。这可是关系到几十条人命的要案,涉及到几十个百姓家庭。大人若能查清楚堤毁的真相,那我想,罗智这件事对你的影响,应该可以就此抹去了。” 韩陌原以为她不过是耍耍心眼儿,没想到她还真有案子。 他问道:“证据呢?” “我没有证据。不过,”苏婼抬眼,“我相信去工部一定能找到证据。” 韩陌皱眉。片刻后他哂道:“你在耍我?” “我再也没有如此认真过。” “你无凭无据,难道凭几个传闻,我就跑去工部给三年前的事故翻案?” “大人自然可以不去。不过,除此之外,韩大人应该短期内也没有更好的办法解决目前困境吧?我相信即使是顺天府摊派下来的案子,也难以有这个案子同等的说服力。” 屋内陷入一阵静默。 韩陌一点也不想相信她,这个丫头实在是太狡猾了,光挂出脑门来的就有八百个心眼子。但此时此刻她双目凝视着自己,没有丝毫躲闪退避,甚至她的眼底还隐隐跃动着一丝火苗。 韩陌的抗拒被这丝火苗逐渐地逼退。 转眼他抬起头,深深道:“这个案子跟你有什么关系?为何你会说是‘合伙’?” 苏婼看着窗外:“我们家庄子就在南郊河畔,在昨日街头与韩大人发生误会之前,我在庄子上住了三个月。碰巧,这些失去亲人的百姓,有一部分是我家佃户的家人。 “作为东家,既然他们对工部认定的灾情一直抱有疑虑,我想替他们要个真相。” 第31章 你也认识她? 这说法倒似合情合理。 韩陌缓缓抻身。 这时候对面人又往下说起来:“我已经把意思说得很明白,韩大人是接受我的提议接手这个案子,还是继续去苏家要人,但凭大人拿主意。” 韩陌拇指摩挲着杯沿,一会儿道:“这些佃户的名字住址?” 苏婼转头示意扶桑拿纸笔。 纸笔在出门的柜台就有。拿回来后苏婼接在手上,铺纸写下一串名字,后又接上地址,写完递过去。 韩陌扫了一眼,只见纸上一笔字婉转又不失气劲,活似笑里藏刀的她。 他把字折起来。“我有一事不明。” “韩大人请说。” “令尊是大理寺少卿,主管刑案审查,况且照你的说法,你是为自家佃户出头,那正该禀报令尊,由令尊去查才是,为何找上我?” 苏婼望着茶盅,半刻后抬头:“苏家哪里比得上镇国公府实力雄厚?家父虽说官位比大人高,论起底气,也不如大人这么足啊。此案背后必定涉及许多人,不瞒韩大人,我是不敢禀报家父。这种案子,也只有韩大人才扛得下来!” “少给我拍马屁!” 韩陌冷哼。转而他站起来:“我会先去查实。” “韩大人尽管去。” 下了楼梯,韩陌在檐下回头往上望了一眼,然后才上马离去。 而苏婼站在窗内,直到他消失在街头,也才收回目光。 扶桑抚着胸口:“好险,差点就让韩大人给拿捏住了。还是姑娘聪明!竟然想出了这么个主意应付了过去。” 苏婼扬扬唇角,什么也没说,走出房门。 担心韩陌执意要带走苏祈是真,但合作之事也不能说假,不然,她怎么会突然之间信手写得出那么多名字呢? 衙门里今日已经没有再去的必要。镇国公府这边,窦尹和宋延都已经在安庆堂等着韩陌回来。 等他进门坐下,宋延先问道:“世子去探苏祈,可曾探得什么?” 韩陌先在窗下站了片刻,然后才把怀里苏婼写的那张名单递给他:“这是三年前南郊河坍塌致死的一批灾民的家属,你去查查,这名单上的人与丧生的人是否对得上号?” 宋延看了一眼名单,又看了眼他:“我这就去。” 窦尹目送他离去,转回来问韩陌:“这名单是怎么回事?三年前这桩案子,虽然伤亡很大,但是工部早就勘察定案了,也做出了该有的抚恤,如何眼下又要核实灾民?” 韩陌坐下来,扭头看他:“有人说,南郊河这桩案子还有隐情,造成河岸决题的不是天灾,而是人祸。” 窦尹愣了下,失声道:“那可是好几十条人命!” “是啊。”韩陌凝眉,“打从圣上登基,出现几十条人命的自然天灾都不多见,倘若是人祸,那背后得拉扯上多大一团麻。” 窦尹道:“是什么人报的案?可靠吗?” 韩陌交拢十指,说道:“是苏祈的姐姐。” 窦尹道:“苏婼?” 韩陌扭头:“你也认识?” “不,”窦尹道,“我不认识。不过,因为世子邀请了苏祈,所以我和宋延也顺道把苏家的情况打听了一下。据闻,苏祈只有一个姐姐,就是与他一母同胞的苏大姑娘苏婼。” 韩陌皱了下眉头。随后哼道:“她还‘弱’?她要是弱,世间只怕就没有悍妇了!” 窦尹打量他:“苏姑娘是怎么说的?” 韩陌把修长双手笼上薰笼:“这丫头打一冒头就有些奇奇怪怪的,明明是个大家闺秀,结果胆子却大到敢在头打男子。我说到要去苏绶面前告她的状,她就立马跳脚。说要跟我合什么伙查案,然后给了我先前那张名单,告诉我三年前南郊河的事故不是意外。” 窦尹听到这里,疑惑道:“不知世子要告她什么状?莫非,昨日在街头无礼冒失的女子,就是苏婼?” “还真就是她。”韩陌横眼,“我与她怕是有几分孽缘,除日在街头结下那梁子,今日她又撺掇苏祈不肯受命于我!” 窦尹纳闷:“那不对啊,我所打听到的苏家大姑娘,非但温柔贤淑,安静斯文,与其弟苏祈的关系也并不好。姐弟俩是同胞一母生,其母已经过世,按说苏婼当尽长姐之责对他进行管教,但她竟然并未对苏祈有什么约束。她怎么会二话不说冲撞世子,而且还对苏祈耳提面命?” 韩陌不满地瞥他:“那我总不能说谎吧?这可是工部侍郎府秦家老三和苏祈双双印证过的,那丫头就是苏家的小姐,苏绶的女儿!” 他虽然从未打听过她的名字,但这点还是有信心不会弄错的。 窦尹不好说什么了。他对自己和宋延的调查结果是很自信的,但韩陌也不应该弄错。那只能是哪方面出了些别的问题。 他想了下:“那世子是打算查一查?” 韩陌背靠着椅背,沉气道:“你觉得我去到顺天府后,当务之急是什么?” 窦尹略默,回道:“被罗智那么一搞,世子现在很被动。顺天府那边林逸一副听之任之的样子,我们完全失去了在东林卫时的便利,世子想把罗智一党拉下马,注定会有不少障碍。当务之急,显然应当先在顺天府站稳脚跟。把顺天府这边摆平了,才好继续原先的案子。” “那如果说我将它彻查出来,你觉得离摆平林逸还有多远?” 窦尹讶异,转瞬道:“此案涉及人命之多,必定牵涉甚广,倘若真是如此,那世子之举乃是为朝廷立下大功,此举之后,莫说是震住顺天府,整个朝上对世子的口风都会扭转!虽然说有些风险,但是于私有利于解决眼下处境,于公来说,事关丧生的几十个百姓,也值得正视。” 韩陌缓声道:“所以,这案子竟没有不接的理由。” 苏婼若是哄骗他,他再收拾她不难。但如果事情是真的,却让他忽略了过去,那老天爷也不会放过他。 说完他道:“明日与我去趟工部。” 第32章 二爷平时不这样 上车前苏婼交代扶桑:“你不用跟着我,你带人去趟麻鸭胡同,按我说的办事。”说完她交代了几句。扶桑称是离去。回府路上苏婼便闭目养神,先前那把锁还没有铸完,交货的日期势必得延后,天气寒冷,她又畏寒,这韩陌,真是阻她财路。 马车进了角门,她起身下车。 暮色笼罩在霭霭白雪之上,混淆着成了满目灰濛濛。府里点起了满庭院的灯,束束黄晕像是利剑,把这暗沉的天色刺出一个个窟窿来。 角门内车夫正在装车,她走过去:“二爷回来不曾?” 车夫禀道:“回大姑娘,二爷回来了。” 苏婼顿住脚步:“那你装车是去接谁?” “黄家先前遣人送来消息,说黄家老太爷身子大好,二太太明日一早便要回府来。先前大太太吩咐,让小的明儿赶早过去接。” “二婶的父亲病了?” 昨日回府,徐氏就曾提及二婶黄氏回娘家了,倒没细问是什么缘故,原来是黄老太爷病了。 黄氏的祖父是书画大家,是燕京名士,黄氏精通文墨,又性情柔和,从前与母亲谢氏是极要好的妯娌。 她对苏婼也很关照,谢氏过世之后,更是对她百般呵护,守着她从那段艰难的日子过来,后来苏婼远嫁丧夫,逃家归京之后,也是蒙黄氏掩护。 故此听得她的消息,苏婼少不得要停步问问。 “大姑娘才回来,不知道,黄老太爷打从去年丧子,就隔三差五地染病。” 苏婼点点头。 既是明日就回来,那就明日见面再说。 眼下她还有手尾没处理完。 “苏祈呢?” 进了后院,她直接奔向苏祈还没来得及搬出去的怡志堂。 苏祈自挨了那两下打,直奔回府,哪里也不敢去。苏婼突然而来的紧张明显是提防到了韩陌,难道韩陌放他走,还有别的算计?想到先前她的凶残,他简直不敢往下想,要是韩陌真的派人跟过去了,发现了她的秘密,他的下场会是怎样! 虽说他长这么大除了苏绶以外,还没有谁敢动他一根手指头,苏婼几次三番地冲他动手,令他感到十分窝囊而且生气,但是他又越来越强硬不起来——天知道她怎么会有那么厉害,除了有精湛技艺,还料事如神,竟然算到了韩陌会逼迫他印证开锁的本事!这让人完全看不透她的深浅,真就让人不由自主地心里发怵。 何况,她这么厉害,自己往后有求于她的地方说不定还多着呢!就比如每月一次的考试…… 这么想着,他心里就越发安定不下来。 一面忐忑用了晚饭,一面不时地打发人去打探苏婼回来没。 因此苏婼前脚进了角门,后脚他这边就收到了消息,立刻爬起来想要以什么办法能把她安抚下去。主意还没有想出来,院门就啪嗒被推开了,随着一路上下人陆续响起的“大姑娘”,脚步声已经到了窗户底下! 苏祈连忙从往外看过去,堪堪对上苏婼一双能活活把他凌迟的目光! 他心下猛地沉了,赶紧迎到房门下,踮着脚给她打帘子:“您回来了?” 等她进来,又亲手执起温在小炉灶上的茶壶,给她挑好茶现沏了一盅,给她端到了炕桌上:“您慢用。” 苏婼寒着脸坐下,扫了眼帘栊下的下人,待人走干净,然后就劈头一声怒斥:“你干的好事!” 苏祈一个哆嗦:“我又怎么了?!” 苏婼用惯于抡锤的右手将他拍在榻上,然后反手锁住他的脖子:“我千叮咛万嘱咐,让你管好自己的嘴,你做到了吗?你从韩陌那儿出来,是怀着什么要的心情来找我的?是不是想着破罐子破摔,打量着就算让他发现了,你也不管了?” 苏祈年方十一,又是读书人家的子弟,力气真不算太大,而苏婼制锁练就的手劲可不是一般女眷可比,再说她前世走江湖,多少也习得了几手防身术,这么一锁喉,苏祈竟然奈何他不得! 脸帖着床榻的他眼看着脸颊磨得生疼,而苏婼的目光却越来越寒。素日什么都没放在眼里的他此时却心生一股惧意,勉力地张嘴说:“母亲辛苦生下我,你就这样对我……你,你对得起她么?” 苏婼闻得此言,眼中蓦然绽开了刺眼的光芒!“你还有脸提母亲?!要不是因为你,她会那么早走!” 这句话瞬间把屋里的气氛降低到冰点…… 随着这咬牙切齿的话语,她手下也更用力了,被拿住了七寸的苏祈哪里还能动弹?! 眼看着脸他色由白转红,又由红转青,呼吸都变得急促了,苏婼才猛地把手收回来。 苏祈连忙起开,抚着脖子咳嗽顺气。人也蜷坐在锦榻下方,咳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 面前的苏婼站在离自己三步远处,不算高挑的身材看去却如树桩一样挺直,那张虽然出众,但无论如何也算不上和善温柔的面相,在这样的冷漠凝视下,更显得冷清了。 这么冷漠残忍的行为,让人简直不能相信出自一个同胞的亲姐姐,苏祈脸庞抖动着,眼圈早已红了,起伏的胸膛也看得出来他逐渐凝聚的怒气,当这腔怒气怂恿终于忍不住要冲她咆哮出声时,房门这时候却让人叩响了,扶桑声音在外响起来:“姑娘,奴婢回来了,事也办成了。” 苏婼目光扫回他身上,缓步走回榻边上坐下:“你去应韩陌的约,最后是怎么走的?再给我说一遍。” 苏祈发出底层之怒:“我为什么听你的!” 苏婼嗤地笑了下。 这时候外头的扶桑低声说了句什么,而后就有一道稚嫩的嗓音响起来:“扶桑姐姐,二爷他平时不这样。” 这话慢声慢气的,还带着几分勿庸置疑。 苏婼微微侧首,而苏祈却像是石化了一样顿时僵立在原地! “……阿吉?!” 他失声唤了一句,而后就一阵风地冲向门口! 只不过紧闭的房门无论如何推也推不开,——这门竟然让人从外面给扣住了! 苏婼举起小炉灶上的茶壶,给自己杯中添了些滚水,说道:“想出去,先老实给我交代清楚。” 第33章 一颗圆萝卜头 苏祈又嗖地蹿了回来,瞪着滚圆的眼睛望着她:“你把阿吉带回来做什么?!” 苏婼慢吞吞道:“我刚才问你什么话来着?” 苏祈紧握着双拳,眼看着憋成了个快爆炸的虾子,到后头又渐渐泄气,终于蔫成了一只虾壳:“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我问他怕不怕逼急了我,回头我父亲会倒戈?我说完之后,他什么也没说,就放我走了!” “说你是蠢货还真没埋汰你!” 苏婼斜眼冷笑:“你以为你唬住了他,却不知人家欲擒故纵,放你出来,不过是为了揪你的尾巴!你先前你在那小馆子里大呼小叫,而韩陌就在附近瞧着,你前脚离店,后脚他就把我给堵住了。你瞧瞧你,一点小事都办不好,还能干什么?” 苏祈听呆了:“他真的跟过去了?……他亲自去的?!” 苏婼没有答他。跷起二郎腿,拿他炕桌上的密饯吃了一口,接着道:“早就交代过你办不好事是什么下场,你还以为我只是说说而已?我就让你好好看看,我究竟是吓唬你呢,还是说话算话。——把人给我带进来!” “是。” 随着外头扶桑的应声,扣住的房门就打开了。 苏祈控制不住颤抖地往外看去,只见扶桑先行走进来,到帘栊内跟他屈了屈身,随后就停步侧转身,看着后头跟进来的一道小小身影。 扶桑道:“过来见过大姑娘。” 这身影就从暗处走到了明处,灯影之下,一张面孔照得清清晰晰。 秦烨给出的信息说麻鸭胡同这丫头已经八岁,但眼下看去,她最多一个花架子高,细胳膊细腿儿,柴棍似的,却偏顶着张大饼脸儿,整个人看上去活似吃剩到只留下一颗的糖葫芦串儿,又似一棵地里刚拔出来的圆萝卜。 苏婼等她下跪磕了头,收回目光,缓了一缓才再看去,这萝……丫头已经抬起头来,她一身布衣布满了补丁,可这一双眼睛倒是扑棱扑棱的挺灵活,大脑袋歪着,冲她看起来。满眼满身都没有贫苦出身的楚楚可怜,而是压也压不住的好奇。 “知道我为什么传你来吗?”苏婼问。 周阿吉还没回话,苏祈已经按捺不住了:“阿吉!她们有没有欺负你?” 扶桑翻了个白眼。 “二爷,”周阿吉望着他,好像这时候才发现他的不对劲,“扶桑姐姐说你找我,我看她有跟洗墨一样的牌子,就来了。你这是怎么了?” 扶桑从旁轻咳了一声。说道:“阿吉,见姑娘二爷的时候,要用尊称。还有,要先回答姑娘的话。” 周阿吉哦了一声,大脑袋转向了苏婼:“姑娘,民女不知道。” 苏婼说:“我听说你现在寄住的这户人家,不是你的亲叔父。” “是。周四叔是民女父亲的结拜兄弟。父亲去世后,母亲把我带到京城投奔周四叔,结果我睡醒起来,她也不见了。然后我就只能在四叔家住下来。” “既然你没有亲人在这里,那让你离开京城,你也是没有问题的了?” 周阿吉愣住了。 苏祈扑上来:“苏婼!” 苏婼瞪他:“出去!” 苏祈不可能出去! “拖出去!” 这下便来了人,七手八脚把他给弄出去了。 周阿吉看着这一幕,迷惑中又带点害怕地瞅向苏婼。 苏婼道:“你跟二爷怎么认识的?一个字都不许说谎,从实道来。” “是。”周阿吉又磕了个头,然后道:“民女是去年春天进京的,母亲走后,周四叔就收留了我。正好四叔的孩子出生不久,我就帮着婶娘干点活儿。那日我去集市上卖咸菜,正好遇上二爷跟人……” 前面话她都说得蛮溜的,到了这儿,又支吾起来。 “继续说。” 她道了声“是”,往下道:“二爷跟人打架,对方叫了人来,二爷见打不过,就躲起来了。我拿咸菜盖在他头上,掩护了他。后来他为了谢我,请我吃了点心。我们就这样认识了。” “就这?” 苏婼望着她。 照苏祈那副为了她可以不顾一切的样子,这理由可不太够。 “你们见过几次面?” “那可数不清了。二爷经常来找我,他教我读书认字来着。” “他为什么要教你读书认字?” 周阿吉的大脑袋垂了下来,一会儿又抬起:“可能是因为我给他偷过药吧。” “偷药?” “嗯……”周阿吉不觉把腰挺了挺,满脸上布满了紧张,好像又有一点提防。 苏婼漫声道:“我是他亲姐姐,除了我们的父亲之外,我是他血缘最亲近的人,难道你不放心我?” “那倒不是。”周阿吉顿了下,就往下说起来:“去年冬月,二爷明明约好我一起去给南市那位死了儿女的刘太婆送炭的,但我等了他一天他都没来,到了夜里,只有洗墨来找我,说二爷被苏大人罚跪在祠堂,膝盖都磕破了,来不了。我听了很担心,就央他带我进苏家看看。 “洗墨缠不过我,就悄悄带了我进来。我在祠堂看到二爷,原来不止膝盖磕破,人也没扛住冻,发起热来。而身边一个伺候的人都没有,苏大人还不许人来瞧他。 “我小时候生病,爹娘都彻夜彻夜地守着我,自他们离开,生病就是我自己扛了,我知道没人管有多么难受,所以就悄悄地去到苏家厨房,偷了些柴胡,在煮茶的小炉子上熬了水喂他。 “没想到服了几剂,到了早上,他还真退烧了。 “后来,他就总说要跟我结拜,唉,我只是个孤儿,哪敢跟他结拜呀。所以他就说要教我读书写字。” 她的两颗大眼睛在灯下发着光,像是糖葫芦面上那层雪亮的糖晶。 按照苏绶的性子,如此对待苏绶一点儿也不奇怪。他决不只是对妻女冷漠,对嫡出的长子,也没施舍过多少温情。 苏婼看回周阿吉,说道:“你虽然才八岁,但是对答如流,从来当真没有读过书?” 岂止是对答如流,她从进门到现在,一直都不慌不忙,这可不是一般人家能养出来的小孩。 第34章 且听听他放什么屁 “我爹是读书人,我娘也会作诗,还会画画,我也认识字,但是我还没有正经上学,我爹就死了。我娘带着我从金陵进京,路上又走了一年多。” 女子满六岁方才启蒙,去年到京,再除去路上时间,她倒也确实没有读书的条件。 “你爹叫什么名字?” “周承礼。” “原来家住金陵哪里?” “家住……我也不知道。”她眼里尽是茫然,“我只记得我家那条胡同叫白桥巷,大门前种着一株我抱都抱不过来的大樟树。” 苏婼微顿,接着道:“你爹是读书人,为何结拜的兄弟却是个白丁?” “因为他是我爹的发小。” 是发小,结果却打发前来投奔自己的小侄女独自去街头卖菜。家里做着小买卖,却又让她穿着这补丁累补丁的衣裳。 但是她的母亲,似乎也没有地道到哪里去——既然在她小时候生病时能够彻夜守着她,又能不远千里带着她进京投奔亲戚,如何又要把她抛下,不告而别? 移目时看到跪在地上的她正小心地揉着膝盖,苏婼道:“起来吧。” 她便爬了起来。 苏婼喝了口茶,又道:“叫你过来,是因为二爷因为你,闯了祸。你须留在苏家两日,等这事儿过了,我才能放你走。你明白吗?” 周阿吉先是讷然,后是犹疑:“那我须得去告知婶娘一声,不然她还等我回去看护弟弟。” “这你不用管了,我自会教人去办。” 苏婼站起来:“回头扶桑会带你去你的住处。接下来,不要乱走动,除了我的清芷堂,以及有清芷堂的人带着你除外,你最好哪里都不要去。 “有人问起你,你就说是我带回来的,别的什么都不要说。尤其是,二爷跟你说什么,你都不要听。 “要是不听话,那我就立刻把你赶出京城,让你一辈子都不能踏进京来!” 周阿吉怔了一下,点头道:“噢。” 苏祈被扶桑洗墨他们联手架出门来,又急又气又进不了门,便冲着下人们撒火! 扶桑拉他自然是因为她只听苏婼的,别的人,至少苏祈的意见,她是不在意的。而洗墨之所以也拉他,是因为这样的大姑娘实在太可怕了,打从她昨日回府后出现在他们面前一刻起,在她面前他就隐隐有种窒息之感,苏祈都已经连番在她手下吃过亏了,还想为着阿吉冲她撒火,那不是纯属找不自在吗? 架着他出来,那是为他好啊! 可他还不领情! 门开后看到苏婼走出来,洗墨也松了口气,连忙迎上去:“大姑娘!” “苏婼!无牵无挂有什么事你冲着我来,你找阿吉干什么?她要是天黑前回不去,她婶娘就不能让她进门了!这么冷的天,你难道要让她住屋檐下吗?” 苏婼睥睨着阶下的他,一个字儿都没留给他,直接步上游廊说道:“人带回清芷堂!然后叫人传饭。” “苏婼!……大姐!” …… 韩陌整整衣襟,走进了镇国公府的正院,知行堂。 厅中圆桌上摆起了早膳,镇国公与杨夫人已经坐在桌旁唠起了家常,看到韩陌进来,正夹了个春卷准备往镇国公碗里送的杨夫人啪嗒把筷子放下:“你来干什么?不是见了我跑得快吗?” 这边厢伸出碗准备接住春卷的镇国公眼睁睁看着到嘴的点心又跌回了盘子,不由也生气地放下碗箸,说道:“闯这么大的祸,全赖皇上太子袒护你才保着份差事,不算给韩家丢脸,这会儿不赶紧去当你的差,四处瞎溜跶做什么?看惹你娘生气!” 说着跟他使了个眼色。 韩陌却甚没眼力劲地来到桌旁坐下,随后下人把他的早饭也呈上来了。“当差要紧,尽孝也要紧。母亲,我让人蒸了山药丸子,您不是这两日胃肠不适么?您尝尝。”说完他把面前一盘热汽腾腾的丸子递到杨夫人面前。 杨夫人瞅着他:“无事献慇勤。你成天不着家,怎么知道我胃肠不适?” 镇国公咳嗽:“只要有心,总会关注的嘛,不要在意这些细节。” 杨夫人横眼:“是你说的吧?你俩又打什么鬼主意?” “怎么能这么说呢?”镇国公连忙道,“他让你生气,我恨他都来不及,早想着逮住他揍一顿给你出气,怎么可能还帮他呢?绝不可能是我!” 杨夫人哼出了明显不相信的一声气。 韩陌夹了个山药丸子往在她碗里:“母亲别错怪父亲了,从小到大您要训我,父亲总是下手最重的一个,怎么可能违逆您的意思呢?我知道那日气坏了母亲,所以特意留了心,让屋里人给打听的。——趁热,您快尝尝。” 杨夫人却索性把牙箸放下了:“不明不白的,我才不吃!” 韩陌手停在半路,片刻后他收回来,无奈道:“哪里叫不明不白?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不就是听说您跟陆夫人很熟络,想问问您今儿会不会约她喝茶罢了。” “陆夫人?”杨夫人扭头,“都察院御史陆进的夫人?” “就是她。” “你问这个做什么?” 韩陌看了眼镇国公,清了下嗓子说:“陆夫人不是工部侍郎秦获的妹子么?儿子想去工部拿份三年前水利上的案卷,查得正好这份案卷在秦侍郎手上管着。但是与秦侍郎不熟,而且您也知道我被罗智害得,现在是墙倒众人推,直接寻到工部让人开库房,恐怕工部没人会搭理。所以……” “所以就找到我了?” 韩陌摸了摸鼻子。 杨夫人哼道:“我就说嘛,你要没事找我,怎么可能还会记得你老娘?我一年到头传医问药的,也没见你跟前冒个影儿,这倒好了,有事求我,就拿几颗破丸子来献慇勤,你倒会打算盘!前日的事我还没找你算账呢,还有胆子来我跟前晃悠?灵芝,你把掸子拿过来,看我不揍断他的腿!” 灵芝站着不敢动。 韩陌挪着凳子粘过去:“娘!” 杨夫人推也推他不开,便寒着脸,只顾冷哼。 镇国公劝道:“大清早的,跟这小兔崽子置什么气?没得弄坏了心情,不值当。平日逮他都逮不住,眼下既然送上门来了,那便且听听他放什么屁,放得好听,就当消遣。听得不顺耳,咱再把他轰出去不就完了?” 第35章 可怕! 这话好像很有道理。 杨夫人点点头,睨着韩陌道:“你的意思是,让我通过陆夫人去求秦侍郎?” 韩陌也不能再去管他爹的措词合不合适了,说道:“儿子的事,哪敢劳动母亲大驾?不过就是想借母亲与陆夫人叙话之便,把秦侍郎也引过来,只要儿子与秦侍郎见了面,剩下的事就交给儿子。” 杨夫人道:“那你不直接去求他?” 韩陌道:“秦家可是有世袭爵位的,秦侍郎身份在那儿摆着,儿子去求,他还真未必肯见我。” 杨夫人哼道:“你倒还有点自知之明。”说完瞅到旁边的丈夫,她又道:“秦侍郎一个男人家,而与陆夫人都是女眷,你怎么不去让你爹引荐?” “因为这个事,还不宜大张旗鼓。儿子去找秦侍郎要东西,跟父亲去找他要,两者区别可是极大。” 韩陌名声再大,年纪资历官职地位摆在那里,对朝政的影响有限。而镇国公作为皇帝宠臣,又新近来了一出从东林卫调进中军都督府这么个操作,他的一举一动,都有可能引起多方解读。韩陌只想看到那份卷宗,验证苏婼的说法,暂且不想大肆张扬。尤其是才经过了罗智的局,他更是得谨慎。 杨夫人对这个回答就满意:“有什么事情这样神神秘秘?” 韩陌道:“跟几十条百姓的性命相关。” 接着他便把南郊河的事说了说,然后道:“现如今有人认为这案子尚有不明之处,但却没有证据,只能上工部翻查卷宗寻找端倪。倘若真是如此,那岂不是被当成意外死亡的那几十个人,身负的冤情永远都没法申诉?” “还有这事?!” 杨夫人神色陡然变了,“这不是瞎糊弄吗?那么大个事故,居然把人祸当成天灾?!” 韩陌趁热打铁:“就是说!如今且不管真假,查了再说。若事实当真属天灾,那也不过损失点时间精力。倘若有内情,那儿子可就是扛着几十个冤死的老百姓了!” 杨夫人猛地拍起桌子,深深吸气:“灵芝!给我向陆夫人下帖子,约她明日在噙芳斋吃茶,我做东。再请她把秦侍郎也给请过来,因为我早就听说秦侍郎才华卓绝,是鉴古的高手,正好我新收到几件古器,一定要请他品鉴一下!” “是。” 灵芝退去。 韩陌收回目光,麻溜给杨夫人又盛起汤来:“母亲快用饭!” …… 苏祈是夜被人看住了,长幼有序,在苏家,长姐管教自己的弟弟还是没人会说不对的。何况类似这种事又不是才发生一次两次,自然没有人多事地去禀报正院。 苏婼昨夜曾打发人去麻鸭胡同,进一步核实周阿吉所述的这些消息。早上扶桑进来侍候更衣,就禀报说:“游春儿亲自去麻鸭胡同找周家的邻里打听的,跟她说的没有出入。邻里还说周家那个妇人着实很精明,每日里驱使这个女娃子干活,常常看到她就着咸菜咽馒头,他们自家倒是细米精食的。” 大梁开朝两位皇帝在位厉精图治,铺好了基础,当今圣上又非好大喜功之辈,上位十几年没有发动过一场战争,因此即使是平民百姓,家里少吃少穿的也不多见,像周家这种住在京城,还能做点小买卖的,哪至于还缺口饭菜? 刚洗漱完,正好就见院门外探出个大脑袋。她捋捋袖口:“进来。” 阿吉迟疑了一下,然后迈步进来。苏婼打量她,只见她已经换了身衣裳,没有补丁的。她问:“谁给你换的?” 木槿正好传早饭进来,见状道:“是奴婢让人换的。她那衣裳又臭又破,正好云儿燕儿她们身量与她差不多,奴婢就去找了一身让她换上了。”说完她扭头跟周阿吉道:“那那衣裳也别要了,我搓了两下,都扯碎了,那能顶什么用呀?” 阿吉一阵紧张:“那是我娘给我缝的哩。” 木槿无语。 “让我进去!” 门外传来苏祈的吼叫。 苏婼看了眼,说道:“带她下去吃点东西。” 木槿赶紧把一步三回头的阿吉带走了。苏婼刚拿起碗筷,苏祈就冲了进来:“你到底要把她怎么样?” “你把她怎么样,跟你有什么关系?”苏婼端起粥碗,“注意你说话的口气。” 苏祈下意识地收敛了点,但是还是不能忍地走到她面前:“你不要动她!” “我动她还得通知你?” “你知不知道她为了救我差点送了命!” 苏祈原本清悦的嗓音,在极力克制下而显得有些嘶哑。 苏婼轻哂:“就为了她给你偷了点柴胡?” “那你知道她在取柴胡的时候遇到了什么吗?她走错路,被后院的旺财发现了,从她小腿上硬生生撕下了一块肉!那个伤她养了两个月才好!她比我还小,就是因为与我认识,就不惜冒这么大风险去替我偷药,眼下她却被我的亲姐姐给扣押了,你说这关不关我的事?!” 苏婼看着面前脸憋得通红的少年,皱起了眉头,两世以来对他的印象,他就是个胸无大志的扶不起的阿斗,为人处世方面没有任何可圈之处。但是当下他却为了个孤儿而几次三番冲着她大呼小叫。 她把碗放下:“你是认真的?” “难道我像是开玩笑的样子吗?”苏祈咬着牙,“自从母亲走后,再也没有人对我这样不计回报地掏心掏肺,就连洗墨他们对我再忠心,我知道也都是建立在主仆的义字上,我于她而言可没有什么约束,但她却肯为我冒险盗药,我知道你把母亲的死算在我头上,但是你有怨气冲着我来,不要伤及无辜……” 听到末尾这句话时苏婼双眼蓦地闪出了锐光,人也腾地站了起来! 话没说完的苏祈看到这阵仗,不由自主地退后两步,方才那副撂狠话的气势也立刻矮下几分…… “你还敢提母亲?” 苏婼走到他面前。 苏祈再度后退,但也顶不住她已经逼到了跟前! 眼前的苏婼浑身上下都游动着刺骨的寒意,面容肖似母亲的她,此时竟是从未有过的可怕…… 第36章 你卖了身不就有钱了? 跟苏婼做了十一年的姐弟,从小苏祈就被她数落不规矩,不听话,前面九年他从来没当回事,哪怕就是母亲过世后的这几年,他虽然不怎么回嘴,但也不曾怵过她。 可这次她回来,竟然不像从前那样逮着他训斥了,也不再管他书读得如何,技艺学得怎样,好像就当没他这个弟弟似的,又或者他这个弟弟将来变成什么样的人,跟她也丝毫不相干似的,除了关乎她会制锁解锁的秘密,此外她一概不关心,他也就认定了她是个没心没肺的人。 但此刻,她竟然为了他一句话而露出了这样要杀人的目光…… 不是他夸张,是她的拳头真的已经攥到骨节变成了青白色! “姑娘!秦公子让人送了信来。” 正在苏祈揪心的当口,扶桑快步走进来禀道。 屋里一室的僵凝似被石子划破的湖面,苏祈紧盯着的那双拳头,此时渐渐松开。 扶桑把信呈上的瞬间,苏祈才得以缓了缓气。 回来后的苏婼,根本就没有真正动过怒,但她一连串的手段足以让人心头发寒。 “我要的东西呢?” 苏婼问。 “来的人没提,只说秦公子一大早去了趟工部后,回来就让他传话。” 苏婼把信折了,蹙着眉想心思。 片刻后看着尚在面前的苏祈,她脸色又寒下:“滚出去!” 苏祈胆寒,却仍是道:“我偏不滚!我知道我斗不过你,但是,你就算把阿吉赶出京城,我也一定会想找办法找到她的!” 苏婼看了眼扶桑,扶桑便立刻拉上苏祈:“二爷快听话吧!” 门下的丫鬟也走进来,经过这几日的实操,几个人竟然熟门熟路地就把他给架了出去! 这一路自不必说洒满了苏祈的叫嚷,但谁又在乎呢? 苏婼喝了两口茶,甚至还看了看她昨日才涂上的蔻丹。 片刻后她把手放下,说道:“让木槿把人带回来。” 木槿就带着人在隔壁,回来时周阿吉的脸上还沾着糕饼屑子。 “坐下。” 苏婼指着旁边的凳子。 周阿吉坐下了。 苏婼望着她空荡荡的裤脚,弯下腰,撸起这裤腿看去,只见她左腿外侧果然有道三寸来长的紫色长疤。以苏婼前世流离失所途中受过的诸多伤来判断,这伤痕不会超过几个月。 周阿吉下意识地往后缩脚。 苏婼直起腰,靠进椅靠,看向她道:“你喜欢呆在周家吗?” 周阿吉迟疑不答。 木槿催促:“姑娘问你话呢。” 她挠了挠头,然后抬起了她的大脑袋,:“这怎么说呢?……我其实不太喜欢,咸菜篓子太重了,每次我背去集市卖,半路都要歇好几次。周家的小弟弟也太能哭了,长得又胖,给他换尿布抱开他我都很吃力。还有,尿布不能用皂角洗,一定要用清水搓,真的要搓很久很久才能洗到没味道。 “可是全赖周三叔收留,我才有饭吃有地方睡,要是说不喜欢周家,又太没有良心了。” 苏婼端起鸡丝粥:“那你给他们点钱,不就不用纠结了吗?” “关键是我没有钱。” “把你自己卖身给我,不就有钱了?” “啊?” 周阿吉愣住了。 苏婼正色:“二爷为了你逃学,闯祸,你难道就白白受着这一切么?我们家是不许子弟在外跟不清不楚的人往来的。此番你是祸根,我给你两个选择,一是卖身给我,把这钱交给周家,买断所有关系。二是我连同你和周家一起,全部赶出京城去。你选吧。” 她这话说得不带一点情绪,周阿吉慌得站都站不直了,无措地看向木槿。 木槿也迟疑地看向苏婼。虽然苏祈之前为了这小孩儿又是逃学又是激怒苏婼,让人对她没有好印象,但是她一直以为苏婼只是唬唬苏祈罢了,没想到她来真的,这两条路,哪一条都不是什么好路啊! 这丫头是读书人家的女儿,卖身为奴,以后这辈子就只能当下人了。要连她和周家一起赶出京城,那周家夫妇必然会迁怒她,还能容她有饭吃有衣穿? 但她不敢质疑苏婼的决定,便看向周阿吉说:“没听见姑娘说的吗?你一个女孩儿家,还敢大晚上的私自进苏家来呢,这是你不对,快选吧。” 周阿吉支吾半日,直到苏婼把那碗粥喝完,才说道:“一定要选吗?” “当然。” “可是我没害二爷什么呀。” “你不是害他逃学了吗?他是苏家的嫡长子,用功读书,勤习技艺,将来接掌祖业才是他的正事,你若是个益友,就该好生劝他用功,促使他往好的方向走,结果他却这样不思进取,为了你荒废学业,你是不是有过?是不是害了他?” 周阿吉听完,听了一声,然后揪着一双细软的弯眉耷下了脑袋。 苏婼喝着茶,继续道:“所以,要么,你就卖身给我,变成我换的奴才,听我使唤。要么,你就离开京城,走得远远的。永远也不要出现在他的面前。” 坐在杌子的周阿吉,愣成了一座圆萝卜雕像。 木槿别开目光。卖身和被驱逐,这两条路可真是都不好选啊。 屋里静默了一会儿,周阿吉的声音又响起来:“那,那我选卖身吧。” 苏婼撩眼:“想好了?” 周阿吉垂着头:“我反正是没家了,在哪里还不都一样?但我不能害周三叔一家背井离乡啊。” 木槿深吸气。 苏婼拿帕子印了印唇,然后自炕桌下拿出两张纸,又取出一盒印油,指着其中折起的一张道:“那你就在卖身契上按个手印吧。另外这是五十两银票,买你的价钱。 “你出去打听打听,牙行里上像你这样的年岁的,又瘦不啦几的丫头,可最多最多只能出三十两银子。 “呆会儿我会让扶桑带你回去取物,你须当跟周家夫妇说明白,从此往后,你与他们再无瓜葛。——扶桑,记得让罗家夫妇立下文书。” 旁边叠衣裳的扶桑便领下了这个奇怪的差事。 苏婼虽说这几个月以来性子变得有棱有角,但她从来也没有故意欺负人,然而眼下这会儿的她坐在那儿可真像个势利又刻薄的东家主子啊,拿捏人的由头一套一套的,这是无师自通吗? 第37章 苏家这些有本事的老爷们儿! 等木槿把人带下去,扶桑走过来:“怎么忽然要买她?家里采买丫头,可是要禀太太的呀。” 苏婼看着手上盖了手指印的那张“卖身契”,说道:“谁说我要买?我不是收留她吗?” 扶桑:“……” 这“卖身契”上竟然是苏婼昨日胡乱画下的一张绣花样子,根本就没有一个字眼儿。刚才递过去让她摁手印的时候,纸是折起来的,那个傻傻的小丫头,大概脑子已经给苏婼给忽悠没了,居然看都没看就按下了手印。 扶桑愣道:“姑娘这是何故?” 苏婼静默片刻,神色不惊道:“秦烨信上说,苏家这次给户部交付的这批锁,户部郎中左旸有些不满意,方才沈阁老把父亲请去了文华殿。 “苏家眼下这状况,我可没闲工夫管别的。祈哥儿这里少不了要时时敲打,既然他很紧张这丫头,那把人留在眼皮底下,对我来说拿捏起来不是更顺手吗?” 她本来不认识这小姑娘,是因为前不久撞见苏祈逃学才顺藤摸瓜发现这么个人。她也不耐烦管这些事,但是前世苏祈变得越发顽劣,到后来,甚至因为犯事而险些被苏绶剥夺了传家的资格! 从眼下他疯颠的程度来看,他犯事只怕跟这小姑娘有些关系,所以与其放任他们在外头瞎胡闹,倒不如管束在身边,省得到时候一个嫡长子连传家的资格都没了,白白给谢氏丢人! 扶桑望着低头喝起茶来的她,忽然抿唇,露出了会心一笑。 苏婼这番话有理有据,让人差点就信了。她嘴上不留情面,内心当真是如此冷血吗? 扶桑可不信。 这阿吉在周家日子过成那样,周家夫妇拿她当免费的下人,还连口饱饭都不给吃,一看就不甘心让她吃闲饭,也不是诚心收养。等将来长大了,还不定怎么处置她呢!可是看小丫头那榆木脑瓜,倘是劝她走,她八成是不肯走的。 无论怎么看,如今的苏婼要管束苏祈都是不用费什么力的。她也不缺这个丫鬟使唤,真要阻断苏祈的念想,直接把周阿吉送走就行了,至于苏祈恨不恨她,她反正也不在乎。 苏婼哄骗阿吉签下这“卖身契”,是不是因为同情不好说,但到了苏家,至少她自此衣食无忧,还能学到规矩。 以卖身钱为名买断跟周家的关系,还可让她脱离周家牵扯,免得将来周家拿这份收养的“恩情”来勒索要挟。 已经想得这么周到,她这还是苏祈口中冷无情,薄情寡义的苏婼吗? 虽然此后阿吉名义上是成了苏婼的下人,可是像她这样飘萍似的人生,本就没有什么底气纠结尊严吧?更别说,苏婼压根就没有让她卖身,她实际上还是良藉呢! 她家姑娘啊,就是嘴硬。 扶桑安心地前去办差。 这里刚走出门槛,却听得隔墙一阵阵地传来高亢的说话声。 刚刚歪在榻上,把秦烨着人送来的信拿在手上端看的苏婼也抬了头:“怎么回事?” 扶桑走出门去,片刻后快步回来:“是二太太一大早回府了!容娘让人去禀二爷,结果二爷在胡姨娘屋里。 “胡姨娘又不曾知会二爷,却是自己去正房见二太太,还阴阳怪气地说了些有的没的,二太太数落了她几句,可巧二爷就过去了,撞个正着,这就怪上二太太不能容人了。 “这会儿,可不就在屋里闹上了,把才回来的二太太气哭了,太太和三太太也过去了!” 苏婼闻言,冷笑着把手里的信合上:“苏家这些老爷们,可真是有本事啊!从上到下,一个个地惯会欺负明媒正娶的媳妇儿!”…… 此时坐在文华殿内的苏绶,毫无预兆地打了个喷嚏。 上首的沈阁老看过来,他颌了颌首无声致歉,正好右首的刑部郎中曹钧不动声色递了给他一块干净帕子,他便接来擦了一把,然后继续听着户部郎中左旸的陈词。 “此番这批即将用于库房的锁一共五十把,皆出自苏家天工坊。但是这批锁的簧片构造已经沿用了至少五十年,而苏家锁已经流通了这么久,这显然已经存在隐患。 “两年前我就曾向苏大人进言,期望能够在锁的基础上做出改良,但苏家此番交的这批锁,依然如故,我想请问苏大人,莫非是对自家的锁太有自信了么?” 苏绶把帕子放下,直视左旸:“左大人其心可嘉,但在苏某人看来,这不过是杞人忧天。不说别的,就凭家祖在大理寺天牢之中的那套已用了数十年的机括锁器,我不认为苏家在锁道上的造诣还有可质疑之处。” “是啊左大人,苏家的锁器还有什么可忧心的?前日小阎,啊不,韩捕头那个打不开的铜箱,不还是苏大人年方十一的长子给解开的么?这要是还对自家锁器没有信心,那要怎样才有信心?” “左大人实属多虑。” 在座人都替苏绶说起话来。 上首的沈阁老听完,望着下方道:“洪泉也是为国着想,即便是多了些顾虑,那也无甚坏处。兹事体大,终究谨慎些好。不过这批锁已经制成,弃之而换新,又未免劳民伤财,苏家的锁器至今还没出过差鏎,技艺还是可信的。洪泉你先把锁拿去换上,日后衙门再换锁器,请延良再多费些心力便是。” 延良是苏绶的表字。苏绶拱手称是:“晚辈领命。” 左旸看看四面,凝着眉头想再出声,沈阁老却已经盖上茶盅站起来,便也没能再有机会再往下说。 人散时,曹钧与苏绶同行走出甬道,说道:“这左旸是怎么回事?特地让沈阁老召集咱们来说这些!即便是他才升户部郎中,想干出一番成绩,在户部群吏之中露脸,那也不是这样搞法!” 苏绶摇头笑笑,抬眼看到前方来车,便停步拱手:“贵府来接曹兄的到了,天寒地冻之中,不宜长叙,改日有空,曹兄到鄙舍来吃茶。” “一定一定!” 苏绶目送他登车,随后笑容随着车辘轱声渐渐敛去,神情变得深沉。 …… 第38章 别哭,不值当 二房在东跨院的荣禧堂,苏婼到达时,庭前雪已经扫干净了,挂着尺来长冰挂的屋檐下方,下人们正来来往往地在院子里走动,但一个个屏声静气,大气也不敢出。 而正房之中正传来急促的言语声,还没等苏婼听明白,就听得啪嗒一声响动,帘子被打得飞起,苏缵黑着脸从内走了出来。 他右手还拖着个人,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女子,此女偎在他身旁,泪眼婆娑,楚楚可怜。 “老二你站住!” 刚落下的帘子再度扬开,是徐氏追了出来,她也是怒容满面:“你好歹也是个读书人,总该懂得尊卑有别。她胡氏不过是个侍妾,你素日行事有所偏颇便罢了,如何在这当口还堂而皇之地扫你妻子的脸面?你这是要让人告你个宠妾灭妻之罪吗?还要不要规矩了?!” “我不要规矩?”苏缵蓦地在廊下停步,随后转身,“大嫂倒好怪罪我,却不问问她也配吗?我与她成亲这十一年里,她不曾替我苏家诞下一儿半女就算了,反倒还把胡氏肚里的孩儿给弄掉了!那可是我苏缵的骨肉,她一个妇道人家,也下得去手! “大嫂若是要理论,那请先替我理论理论这个,凭她这份嫉妒之心,是不是已经犯了七出之条?!” 徐氏被他一怼也愣住了。 苏婼于无人得见之处翻了个白眼,转脸看向了院中。 这笔烂账是在徐氏嫁进来之前很久发生过的事,她自然无法去替他理论,苏缵读的一肚子书,看来是尽施展在这上头了呢! “二老爷回的一番好话,倒让人无可回驳了!” 这时候帘子动了,又走出来两个人,走在前方的是个容貌气韵皆出尘的三旬左右妇人,她满面含霜说道:“既是你早已认定的事实,又还理论什么?这锅要扣在我头上,那便扣好了。我有没有害过苏家的子孙,你二老爷看不见,在天的老祖宗们可都看得见了! “我若真犯下这样的罪过,倒请他们只管来降罪惩罚我!我黄于秋若是躲藏半分,便算我输!二老爷你若是有证据,那我也只求你痛快拿出来,立刻当着苏家上下写下休书,我黄氏自当与你一刀两断,各不相干!” “二嫂你说什么浑话呢?” 后方年轻丰润的少妇,着急地扯着黄氏的胳膊,这是府里的三太太常氏:“你是什么人我们心里都清楚,咱们大哥可是大理寺专管查案的呢,真有什么事,还拖得了这么多年都找不到证据?你快回屋去吧!” 黄氏听完眼泪一滚,当下就沾湿了衣襟。但她仍倔强地不肯回去,与庑廊那头的苏缵对恃而立,说道:“二老爷要是没证据,那可就莫怪我不容人了,谁心里有鬼,我料她心里清楚。只请她不要哪天落到我的手上,那我可不管有谁给她撑腰,我绝计是饶不了她!” 苏缵身后的胡氏蓦地抖了下。 徐氏皱眉看了眼她,转身冲马上又要冲冠一怒为红颜的苏缵:“老二你走吧。当着孩子在,少做些让人耻笑的事来了。我自知管不了你,回头容你大哥回来再说。——婼姐儿,来,送你二婶进屋。” 显然她也已经看见了苏婼,这时冲她给了个眼色。 苏婼抬步上前。 黄氏与她及生前的母亲谢氏向来投缘,这在苏家是公认的,徐氏是大嫂,这婚后年余的时间,倒还没与黄氏到推心置腹的地步。而三太太常氏又正有身孕,此时也不宜令她过份操劳。这劝慰的事,交给苏婼便十分妥当了。 苏缵看着越过他身边的苏婼,到底把脾气按下了,撒开胡氏的手,走了出去。 胡氏提裙跟上:“老爷,老爷等等我!” 苏婼挽上黄氏进门:“二婶别哭,不值当。” …… 苏绶回来这一路上是不平静的。回府进了垂花门,迎门就撞见了怒气冲冲走出来的苏缵。 他说道:“你上哪儿去?” 苏缵停步,一脸的躁郁还来不及收拾,胡氏便哭哭啼啼地追出来了:“老爷,老爷可不能丢下奴家……” 苏绶眉头紧皱,沉声道:“到书房来!” 苏缵看了眼见状止步的胡氏,快步跟上苏绶步伐。进了书房后,还没站稳当,苏绶已丢下乌纱帽,怒斥过来:“一个大老爷们儿,成日家为个偏房不消停,你能有什么出息!” 苏缵面红耳赤,辩解道:“大哥!胡氏虽是偏房,却也没做过什么出格的事,她也挺可怜的,从南边跟着我回京,这么多年在黄氏手下忍气吞声,从来也没说过什么。 “今日只不过是因我早睡未起,她便先替我去迎了黄氏回府,结果黄氏便立她的规矩!她黄氏不是欺人太甚了吗?” “黄氏回来了?”苏绶道,“她自娘家归府,你不去接她回府倒罢,反倒还在偏房屋里睡着不起?你还把胡氏替你去见自己的正妻说得振振有词?你还怪黄氏不该立规矩? “呵,你倒是好一番理由,我不得不佩服你了!” 苏绶瞪眼怒斥,抓起被丢过一次的乌纱帽又朝他丢过去。 苏缵伸手接住,退后一步看着他,小声道:“大哥教训我倒是有板有眼,落在自己身上怎么就行不通了?前后两位嫂嫂,我倒是没见过你如此对待过哪一位。尤其是婼姐儿母亲……” 苏绶倏然一顿,负手转过脸来,脸色已青得吓人。 苏缵心里害怕,忙把头低下了。 屋里就这样静了下来,空气凝重得像是化成了一座山。 “滚出去!” 苏绶道。 苏缵默声走到门边。 低头才看到自己还抱着他的乌纱帽,回头看了眼,他又走回来:“大哥是不是还有别的事?” 苏绶在案后坐下,停了片刻后,看样子像是已经稳住了情绪:“又将月底了,最近家中子弟技艺修习得怎样?” “大哥是在忧心传承之事?” “如何能不忧心?”苏绶深叹着气,眉“苏家后继无人的状况已经显现,前番是被韩陌逼到了绝处,今日户部郎中左旸,又禀奏沈阁老,沈阁老传我等在文华殿集议,谁知道过几日又将会有什么人再来逼一把?” 第39章 管好你的人 “左旸何故如此?” 苏绶道:“他说天工坊出来的锁芯已经套用了多年,再用下去不妥。而近日交的这一批又是如此,责怪苏家懒于革新,但天知道我竟是有苦说不出来。苏家并不是不想革命,而是试验过多次,都无法制出比如今的锁具更精良的出品,实在是缺个良材。” 苏缵道:“这左旸也太钻牛角尖了。” “不管怎样,苏家要栽培子弟都是刻不容缓的事实。本身就是苏家有负众望,如何能怪他人?只是再这么下去,天工坊颓势都将尽显于人前,到时候,苏家地位就尴尬了,曾祖爷一手挣下莫大家业,将我苏家从一底层草根一跃拉上了贵籍,成了世间人所仰望的存在,总不能让祖宗家业毁于我手上吧?” 说到此处,苏绶已不能安稳地坐下去,站起身来回地踱起步来。 他自问对待家族传承,维护家族地位这块尽心尽职,却不知为何到他手上,苏家子弟在技艺修习上竟越发不中用了! 苏缵上前:“可前日祈哥儿不是露了手绝活么?他有这样的天赋,莫非还不够?” 苏绶停步:“他若真有这份天赋,那自然是绰绰有余。但究竟是侥幸,还是学有所得,还需要时间印证。” 他对内宅关注不多,可苏祈毕竟是他的嫡长子,按理是该肩负传家之重任的,他不能不在他身上多放下几分心力。几次三番地追究竟开锁之细节,也因如此。 可苏祈后续的表现,却让人迷惑,因为他回答问题时总有些顾左右而言它,考问他的话,他也回不到点上,实在是看不出来这孩子腹内锦绣的端倪。 “无论如何,他若没有这天份,光凭侥幸也开不了啊!” 苏缵亲眼目睹了全程经过,依旧不能相信那是一把出于侥幸就能解开的锁。 苏绶没有接着往下说,只说道:“你接下来当多花些心思在工坊内,我们苏家旁支里也有许多子弟在其中做工,倘若有资质不错的子弟,年岁也不大的——就如祯哥儿这般,也可以栽培栽培。” 交代完,他又加瞪了一眼过去:“管好你的房里人!再出现这等有失体面的行为,莫怪我不留情!” 祯哥儿便是府里的大爷苏祯,他实则是从旁支抚过来给二房的养子,黄氏婚后数年无出,胡姨娘怀上过,那一胎又坠得不明不白,正好旁支里有苏祯失了父母,苏家老太爷便作主让他到了二房当养子。 日后不管苏缵有没有亲生子,苏祯多少都少不了会受到宽待。 苏绶说出此言,便说明提升苏家制锁技艺,已是到了哪怕舍去一部分家财也必须得栽培个人来撑门户的地步了。 苏缵不得不应承下来:“是。” …… 黄氏还真服苏婼的劝慰,苏婼挽她进屋后,先唤人打水梳洗,重新整装后,大家都坐下来。徐氏数落着苏缵,又着人去熬些羹汤来给黄氏定神。半路听说苏绶回府了,于是提前离去,走前又嘱苏婼好生陪伴。 三太太常氏望着她背影说道:“大嫂真是贤慧,大哥素日也不见得对她如何尽心,她却时时惦着大哥,生怕哪里有闪失。” 已然平静下来的黄氏喝了半碗汤,微顿道:“说起贤慧,前后二位大嫂倒都是极贤慧的。” 常氏大约也察觉到当着苏婼的面不该说这些,换了话题道:“你回娘家多日,住得可还好?” 黄氏点头:“我这样的人,在哪里不是住?不过是腾个地方混日子罢了。” “二嫂!” 常氏也不知道该怎么劝她了。 苏婼搅着手里的酥油茶道:“便是混日子,那也要高高兴兴地混日子。咱们可不兴垂头丧气的。又不是非得靠别人过活。” 妯娌俩的目光都给拉了过来。常氏嗔道:“这娃子,多大点儿?还拿这种话劝起长辈来了!” “那三婶说我说的是不是这个理儿嘛?”苏婼歪着头,“若有幸能遇上个良人,结下美满良缘那自然是好,但世间婚姻多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里像三叔三婶这般,刚好就遇上对的那个人嘛。余生漫长,还不是得自己找乐子,把日子舒坦,方不负来人间一遭。” 常氏听得哑口无言。 黄氏也一愣一愣,半日才道:“这丫头,不过几个月不见她,她倒是跟变了个人似的。” 苏婼吃一口油茶,嘿嘿道:“我要是能变,那不得立马变个三头六臂出来让二婶开心开心?” 黄氏噗哧笑了。说道:“有这么贤慧的妯娌们开解我,还有你这么贴心的丫头陪着我,我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常氏也笑道:“婼丫头这张嘴儿,越发伶俐得可爱。”说完她顿一下,又说道:“话说回来,你及笄都好几个月了,孝期也满了,这会儿回来,大哥大嫂该给你说亲了吧?” “说的很是。”黄氏望着苏婼的面容叹喟,“要是她母亲在,必定早就打点好了呀。如今的大嫂虽说办事妥当,到底是继母,大哥那边不发话,只怕许多事情也多有不便。不过不怕,婶娘过阵子帮你去提。” “二婶——”苏婼拖长音,放下碗来,“你们就给我个机会,不要那么着急,也容我碰碰运气,看能不能自己遇上个合眼的人不行么?” 常氏笑了:“这都求上了,咱们还能说什么呢?” 二房里说笑了一阵,先前的气氛冲散了,黄氏与苏缵之间的状况也不是一日两日,大家不会如临大敌,黄氏自己大概也早就不纠结了。一起用了些点心,便就散了。 扶桑已经带着阿吉去了周家,积雪还没化,日光影子露出来了些,却反倒显得更清冷。 秦烨先前给她的那封信里,说的是苏绶被沈阁老召去回答户部那边对天工坊最近交的这批锁的一些疑问,秦家树大根深,他的消息向来灵通。苏家眼下在各方形势相逼下已渐现窘状,这是她意料之中的,一个甘愿被规则束缚的家族,迟早都会等来规则的反噬。 跟秦烨约好的时间是三日,明日他应该差不多能把东西拿来了,而那把打了一半的锁也不该再拖,还是尽快银货两讫方得安稳。 第40章 为什么这样害她? 左旸在苏绶面前申辩无果,回家之后也是垂头丧气。 其在国子监求学的长子左煜见状进得书房,少不得打听因由,左旸便把来龙去脉跟他讲了。 左煜便道:“这苏家制锁的技艺是经过几辈人考验的,至今但凡他们经手过的衙门机括锁器,也委实没有出过岔子,父亲何以偏偏执着此事?” “你知道什么?”左旸望着他,“苏家技艺是没有话说,但是据我所知,天工坊已然有二三十年没有出过了不得的新锁器了,他们如今的锁具,几乎都是几十年前的老构造。 “而近日京城之内,竟然出现了一个锁器高手,京城许多商户都曾求过他的锁,那锁器之精妙,简直让人叫绝。 “都知道制锁之人必擅解锁,苏家的锁流传之广,必定被人专注研究过,他们若不改进手法,那迟早有一日会让人破解。” 左煜惊奇:“京城除了苏家,竟还有这样的人?我竟不曾听说。” “大家只称他为‘鬼手’,具体什么来历,没有人知道,更没有人见过。但是此人十足厉害,前两日我在饭局上,曾亲眼见到过此人所制的一把锁,那锁不论是铸造工艺,还是锁钥簧片的设计,当真都堪称精妙,大胆说一句,我想就算是苏家那位曾祖在世,技艺怕也不过如此。 “我所忧虑的是,此人虽然造锁收的酬金极高,一把小小铜锁动辙收银几百两,他倒是不大可能会去做那盯上户部库房这样的宵小,可那苏家几十年都不曾改良过的锁,万一遇上了别的厉害高手呢?如此看来,苏家始终不愿改进,倒是有些自负了。” 左煜恍然明了。 他望着满脸愁绪的父亲,不忍地劝说道:“苏大人既然听不进去,那父亲也无须愁烦。反正出了事,那也是苏家受罪。” 左旸听了这话却斥责起来:“库房里的银钱财物,莫不是地方百姓辛辛苦苦耕作上交的,事关户部库房风险,你竟说出如此糊涂的话来?这是不把百姓血汗放在眼里! “别忘了你的祖父乃是耕地种田才把你父亲栽培进了朝堂,而你也才能有机会入国子监读圣人诗书!” 左煜连忙跪下:“孩儿知错,请父亲降罪!” “下去领十戒尺,以此为诫!” …… 苏祈被拖出清芷堂后,猜想自己的抗议多少会有点威慑力,于是消停了一下晌。也把缺的功课给补齐了,收拾收拾就打算翌日去学堂里,免得到时候夫子又揪他的小辫子。 他一并连心情都给收拾好了,没想到晚饭时却听说苏婼已经让阿吉卖身给她做了丫鬟,而且下晌扶桑还带着她回周家取了东西,并当面跟周家夫妇做了交割,这一下便立刻把他从椅子上给震出了三尺高! “她还是人吗她!” 清芷堂这边,苏婼早听扶桑来禀过去周家的事。“瞧着怪可恨的,姑娘可知道奴婢把阿吉带回去后,那周家媳妇儿见了她后怎么着?竟是拿着笤帚便往她身上扑过来!说她偷懒不给她带孩子,跑外面去野了。 “还好我是带了家丁过去的,当下就把她架往了,然后告诉她,那姑娘日后是姑娘您的人,她打了就是犯法。她还不信,直到我拿出银两和卖身契——嘿,那妇人不是不识字么,看了那纸上的手印后,便立刻说不出话来。 “随后再看到那五十两换出来的银锭,她又着实欢天喜地了一把。——哪里有不肯的?有这等把人推走的好事,她求都求不来呢!竟是自动替小姑娘的东西全数打包好了。” 扶桑简直对这妇人无话事说了。那小姑娘这一年过的什么日子也可想而知。 苏婼把周家媳妇按过手印的文书折起来,道:“日后就让她管着给院子里浇花的差事吧。”说完,她想起来:“秦烨来话了吗?” “来了,”扶桑点头,“秦公子说他已经确定,那份案卷就在秦大人这边收着,而明日上晌秦大人又要应邀赴个茶局,他正好有机会拿到钥匙。他去过工部衙门几次,秦大人手下的官吏他都熟,所以估摸着不会超过午前,就能拿到手。” 苏婼道:“嘱他小心点。防着点韩世子。” 要不是知道秦烨是最有机会得手的那个人,她也不会交给他办。那小子虽然叽叽歪歪的,但在他老子面前找点机会,她还是相信不成问题。 原本这事安心等着便是,只是那日出于无奈,又拿来当筹码跟韩陌做了笔“交易”,少不得又要留点心眼。 韩陌那日听了她的诉状,根本就没顾上再找她麻烦,即刻离去,足以说明他对这事也上了心,既然卷宗在秦获手上,那么他的行动没准会干扰到秦烨,总之小心驶得万年船。 眼下卷宗她还没看过,要是被韩陌先拿到手,那他到时还会不会把卷宗给她看,她可不抱希望。 打发走扶桑,烛光下,她拿着从库房里取出来的几件谢氏的遗物,倚在榻上细看起来。 她的肘畔是一支翠玉短笛,谢氏深谙音律,琵琶和笛子吹的出神入化。在无数个孤身静处的夜晚,这支笛子伴她熬过了许多个春秋。 还有一支侧凤钗,这钗据说是新婚翌日,苏绶插在谢氏鬓上的。这倒不是他本人的意思,不过是他的母亲,作为婆婆看不得新过门的儿媳妇被儿子冷落,逼着他这么做的罢了。 但这支钗,谢氏还是在鬓上插了好些年。再就是一叠手札。 苏婼的手就落在这些手札上头,一页一页,逐行逐行,她的神思好像全都浸入了那些笔迹里。 “苏婼!” 苏祈从夜幕里冲出来,像跟弹簧一样蹿了进来。 苏婼从手札里抬头,满眼满脸都写着不欢迎。 “你为什么要逼阿吉卖身?肯定是你逼的!你为什么要这样害她!” 少年的声音响彻在这两进院落里,他的眼里噙满了悲愤,仿佛化身成为周阿吉的保护神! 不过他这个样子苏婼已经看腻了,眼下她也没有心情跟他说话,她低头看着纸说道:“出去。” 第41章 你姐姐为什么对你这么凶? “我问你话!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一个身世可怜又善良的小姑娘?你为什么要这样高高在上摆出一副大小姐姿态!” 苏祈要疯了,他真是低估了这个女人的歹毒心肠!他还以为她多少会顾及他的感受,没想到她变本加厉,把她给买下来当了丫鬟!这还不如把她送出去呢,至少他还可以追出去,想办法给她一个安顿! 苏婼听得烦,身子支起来,说道:“我买不买她,跟你有什么相干?你这么愤慨,她在周家呆了一年多,为周家夫妇当牛作马,你怎么不去救她出苦海?你口口声声说她良善,说她可怜,说她对你恩义有加,你为她做什么了吗?” 苏祈噎住…… 苏婼放下手札站起来,围着他走了半圈,又冷哼道:“如果一个人所谓的回报,只是嘴上说说而已,那他的情义可真是比草纸还贱。” 苏祈又窘又怒:“我不是没想过,我只是还不知道能怎么让她离开过活!” 苏婼扬唇:“那你的意思是说,你现在已经知道怎么从我这儿把她带走,并且也知道怎么让她在外头好好过活了?” 苏祈回不上话,刚才那一身怒气冲冲,无形中又被她这几句话给镇压得稀碎。 苏婼陡然沉脸:“我最烦的就是你这种明明没什么本事,偏偏还满口仁义道德,成天只知道放空话的人,——出去!” 苏祈面红耳赤,再不愿服栽,仅剩的一天体面也容不得他再呆下去了。 苏婼翻了个白眼,又倚回了榻上。 因为苏祈来得太突然,整个过程,另一头房间里整理衣裳的扶桑和木槿都没敢出声。等到人走屋静,俩人对视了一眼,木槿先小声说起来:“姑娘此番回来,对二爷是越发严厉了。”转而她又道:“不过二爷也真是,从小到大就没做过让先太太和姑娘省心的事。” 扶桑睨她:“死丫头都敢背后议论起主子来了,这些事是你能嚼的吗?” 木槿压声:“我也只敢在你面前说,换了旁人,我非但不会说,听到了还要掌他们的嘴呢!我只是心疼姑娘,老爷这样的父亲,眼瞧着是靠不住的,仅有一个亲兄弟,又这么样的。说话间姑娘也到了出阁的年纪,去了夫家还得一切靠自己,唉。” 扶桑听到这儿,不由得朝榻那头看去,苏婼还保持着斜卧的姿势,手里的书札不知已换到了第几份。 她收回目光,把散落的首饰都收拾好,又把衣裳叠放在苏婼床头,然后走过去,靠近唤了声“姑娘”,苏婼没回应,她再走近些,才发现她在出神。 扶桑坐在杌子上,把散开的书札一份份地收起,然后说道:“二爷虽是莽撞些,本心却是好的,姑娘花些心思严加管教,将来总归会上正道。当年他也还小,如果知道会那样做,他必然也不会任性……” 苏婼翻了个身,坐起来:“去打水来洗漱,我想歇了。” 扶桑余下的话噎在喉咙里。 苏婼走到屋中,回头一看,她已经出去,便又走回来,把那几样物件抱到了里屋,坐在床上继续将它们抚摸着。 除了笛子和发钗,这些书札都是谢氏亲笔记下的起居日常,前世她在奔回京师拿取谢氏遗物的时候,把这些也挑拣着带在了身边。此刻抚着纸上的字迹,她细微的动作就像是亲手抚摸着那些尘封的往事。 打水这些事本不是扶桑的活儿,但苏婼让她出来,她还是出来了。苏婼不想提及苏祈,木槿说苏婼对苏祈严厉,其实作为谢氏离世那天夜里,亲身陪伴在苏婼身边的人来说,她一点儿也不觉得苏婼不对。 苏祈被撵出来,冷风一吹,满身沸腾的血液逐渐冷却下来。苏婼的话太尖锐了,他自以为的满腔正义,结果在她几句话面前不堪一击,他惭愧得不得了,回房在床上闷头躺了会儿,便让洗墨打听到阿吉住处,然后约上她到东边小花园来,自己过去寻她。 进了园子,他就看到阿吉站在廊灯下,左顾右盼看着两边出入口。苏祈唤了声“阿吉”,她立刻看向这边,并且跑了过来:“二爷!” 苏祈看着她,眼眶都发酸了,问她:“你还好么?住的习惯么?夜里睡着冷不冷?都是我害了你。” “一点儿也不冷!木槿姐姐给我拿来了好厚好软的棉被,褥子也铺得厚厚的,可暖和啦。而且我还是跟木槿姐姐一间房,就我们两个人住,屋里什么都有,还有烧水的小茶炉子。还时时有糕饼摆着,也饿不着。” 阿吉的声音十分轻快。 要知道她在周家住的可是从柴房隔出的半间房,褥子用很多年了,厚一片薄一片的。现在住的条件,不,是所有方面,吃的穿的用的,见识的,没有哪样不是好的。 光是一下午,木槿带着她去清芷堂院子里认识的那些花花草草的品种,就让她大开眼界。 苏祈愣愣地看着她:“那你不觉得委屈吗?” “不委屈呀。我连母亲不告而别丢下我那样的事情都经历过来了,还有什么事情好值得委屈的。” 灯影下她脸上平静而坦然,苏祈觉得她心地洁白得就像这屋檐上的雪。 “你不要想太多,我真的是心甘情愿的。”阿吉说。 苏祈不敢苟同,哼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 阿吉不吭声了。其实她也觉得苏家大小姐有点凶。想了一下她说道:“你是大姑娘的亲弟弟,为什么她对你也很严厉,你是有什么事情惹怒她了吗?” 苏祈顿了下,叹气道:“她怪我害死了我们的母亲。” “什么?”阿吉傻了! 苏祈抬头望着头顶冷月,幽幽沉气:“三年前的六月,正值给我祖父守孝除服的那个月份,我们都住在田庄里。除服的翌日,本来就打算好回府的,可是就在那天夜里,想到以后又要关在这宅子里,我舍不得庄子里的自由,半夜听说南郊河边有人夜捕,就拉上家丁去看。结果…… “结果那天夜里突然下起了暴雨,我们回不来,然后上游决堤,发了洪水。母亲半夜听见打雷,怕我们害怕,来房里查看,结果发现我不在,于是就慌忙追出来寻我,就是那天夜里……她失足落水,没能救回来。” 阿吉听得怔忡。 苏祈背转身去:“总之后来她就把这笔账就算到了我头上,一直怪我害死了母亲。” 阿吉刚要张嘴,他又转了过来:“没关系!一人做事一人当,是我的错,我从来也没有否认过!不管她如何,总之你给我点时间,我一定会想办法把你救出去的。我绝不会让她伤及无辜,让她祸害你!” 说完他就跑了! 阿吉想唤住他都没来得及。 第42章 知道这个璎珞的来历吗? 天上响起轰隆隆的雷声。暴雨洗刷着大地,闪电把炼狱般的人间照得雪亮。 “母亲!母亲!” 少女冒着雨从屋里追出来,焦灼地望着前方雨幕里那几道瘦削的身影,她奋力的呼喊在雷雨之下变得十分微弱,眼看着那身影已经奔向了门外的道路,她迈步前奔,却被裙摆绊倒在地!她终于哭喊起来:“母亲,你快回来!你还生着病呢!……” 也许是冥冥中感应到了,当中最为瘦弱的那道身影在雨下顿步,闪电照出她转过身来的惊惶失措的脸! “阿婼!” 妇人跌跌撞撞地奔回来,扶起地上的她:“疼不疼?疼不疼?你快起来!” “母亲,您别去了!让他们去,你身上还有病啊!” “那是你弟弟!也是我十月怀胎生下的骨肉,我不能把他的性命交给下人们!……你听话,乖乖在家呆着,等着我回来!” “我不要!我不要你去!” “阿婼!” 妇人大声地喊着她,伸手抹着她脸上和着雨水的泪水,颤着双唇说:“我不能不去,我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能不能看到你来日成婚都未可知。 “你一个姑娘家,将来不能没有娘家人倚靠,你父亲如此,我不能指望他护你,但祈哥儿是你亲弟弟,他跟你爹不一样,你相信我! “我要让他回来保护你!他也必须护着你!你们都是我的亲骨肉,我不能把你们任何一个人的性命交给下人!” “母亲!母亲!”少女已泣不成声。 妇人手掌下滑,用力地在她肩膀上一压,忽然将她往院子里一推,然后将大门匡啷把大门给锁上,咬牙转身了! “娘不能让你跟着去冒险,你留在家里,我会回来的!” “母亲!!……” 电闪雷鸣里,偌大的院落里已只剩下少女望着母亲离去的背影,和发出的撕心裂肺的哭喊! 她拚命拍打摇动着门上的锁,使出全身的力气去扯它,她已经来不及用脑子去思考别的,只是下意识地想要打开这把锁,去拦住她的母亲,去阻止这场明显很难有胜算的营救…… “姑娘!姑娘!” 扶桑掌灯望着床上流泪哭喊的苏婼,担心极了! 她把灯放下,双手捧着她的脸轻轻摇晃了几下,紧闭着的双眼的苏婼才渐渐安静,然后睁开了泪湿的双眼。 “姑娘,”扶桑吐气,“你又做恶梦了。” 苏婼抹了把湿漉漉的脸,对着帐底缓了好片刻,才坐起来。 被中一件物事啪嗒掉落在地上,是那把挂在璎珞上的小铜锁。 她弯腰把它捡起,在手心摩挲着说道:“你知道这锁的来历吗?” 扶桑怔然摇头。 “它是我按照那天夜里,母亲锁住我的那把门锁原样复做的,只是做的时候缩小了两倍。我身为苏家女,却被这样一把简单的门锁拦住了挽救亲生母亲于难的道路,我无数次想,如果当时我会解锁,如果苏家没有那可笑的祖训,那么我便不会被她轻易锁住,也无论如何不会让她去涉险。 “可是讽刺的是,我对这一切无能为力,但从小就被要求必须学好传家技艺的苏祈,他却反而是使母亲丧命的那一个。你说世道公平吗?它是不公平的。人人都说同胞手足该相亲相爱,可是如果让我选,我宁愿舍弃一切,也要留下母亲。” “姑娘!” 扶桑攥紧了她的手,心疼得不得了。 苏婼把璎珞挂上脖子:“所以我时时把它带在身边,就是要拿它提醒自己,用它来记住母亲在苏家所遭受的一切,记住她是怎么死的。如果不是丈夫的无情,儿子的顽劣,不是苏家阻止女儿们习艺,她根本不用以那样的方式离开人世。 “我那位父亲,他与苏祈在母亲的死上都有推卸不掉的责任。” 苏婼说这一切的时候陈述流利,情绪也很平稳。看得出来这番话在她心里头已经滚动了无数回! 扶桑不忍说下去:“姑娘,二爷那时还小,他是不懂事啊。” “一句不懂事就可以抹去所有责任吗?从小到大母亲和我从未有一时疏忽过对他的教育,任性就是任性,无知就是无知,不是犯错之后可以理直气壮被原谅的理由,我们什么都说过,他偏不听,到头来连累了母亲,绝不是凭一句不懂事就可以揭过去的。” 扶桑无言以对了。 她是从小就跟随在苏婼身边的家生子,曾亲眼目睹着谢氏来苏家之后的遭遇,她没办法否认苏婼的话,的确,如果不是苏祈那天夜里的胡来,谢氏怎么可能以那种方式离开人世呢?那个时候,苏婼也才十二岁呀! “你要知道,我至今没把母亲溺水身亡是因为他而说出去,已经足够体现我的仁慈了,所以你们也别指望我处处对他心慈手软。” 苏婼下床,走到窗边,窗门打开,原来天边已经有了鱼肚白。 一场噩梦,竟然就占据了一夜的时间。 …… 韩陌早饭后穿戴齐整,便抬步往知行堂去接杨夫人。 杨夫人也收拾好了,边出门边说道:“你弟弟昨日上学,在学堂里搞什么胸口碎大石,结果把夫子的轿杠给弄折了,把轿子上七十岁的夫子吓得够呛,回头你记得提点东西,带他过去赔个礼。” 韩陌无语:“这种事不是该您和父亲去吗?”又不是他生的! 杨夫人往他背上拍了一巴掌:“我跟你老子光给你擦屁股还擦不过来,你弟弟的事儿你还想推给我们?有本事你给我省心点!” “好好好,我去我去。” 韩陌息事宁人,好声好气地恭请她上了轿。 能见到秦获,把事情办成,让他亲自做条杠子拎去给夫子赔罪都行。 上马前他招窦尹过来,深深看他一眼:“记得去看住秦烨那小子。” 前日让宋延连夜把苏婼给的名单拿去南郊河畔核实,得到证实苏婼所说无假,沿河这十几户佃户确实都有家人在那场水患中丧生。 而他们也确实怀疑那场水患是人为的,依据是那条河至少有五十年没有过水患,而且每年当地乡绅都会组织佃农们清理河道,他们对河道上下游的情况是很清楚的。 第43章 给我盯住他! “可是那场灾害原因是上游堤坝被冲毁,在那样的暴雨之下,泥土筑的坝确实容易毁坏。” 在宋延说完后,韩陌与窦尹都发出了相同的看法。事实上这两日他们从各处获得的佐证,也都没有任何一个人质疑那场水患的结论。满朝这么多人,涉及这么多人的命案,结案是需要经过上下好多级的反覆审核确认,如果当中有纰露,不应该朝上至今没有声音。 当然他们并没有打算就此推翻,毕竟,苏婼说的证据,在工部掌着。 而韩陌得到的消息,这份卷宗又是经秦获经手的,准确地说,东西在他们专管河道治理和处理这一司的衙门。苏婼跟秦烨那么要好,三次在外遇见她,倒有两次他们在一起,所以这个事情她私下里肯定也会让秦烨去做,可是既然报了给他,那就归他管了,工部这份卷宗,可不能落秦烨手上! 所以这个人,他得让人给盯住了。 …… 其实把谢氏是因为苏祈而落水身亡的事隐瞒下来,不是现在的苏婼干的事,是重生之前的她已经捂住了。事情都捂了三年,如今倒也没有必要旧事重提,提了也不过是自己伤口再撒一把盐,也让人对谢氏多出点教子无方的评价罢了。 但事实上,一人一个灵魂,有些人的叛逆,并不是靠哪一两人就能管束好的。 因为早早地递了消息去给秦烨,苏婼用完饭就走出门口。 廊下正碰上阿吉在浇花。 “大姑娘。”看到她出来,阿吉立刻停下手端正地立着。换上了新衣裳的小丫头,枯草似的头发也抹上了桂花油,梳成了整齐的两只丫髻。脸上大约也涂了润肤的膏脂吧,看着比前两日顺眼多了。只是两尺来长一只木制水壶,却把瘦小的她衬托得更小了。 苏婼出了院门,便说道:“回头让人换个小花壶,省得她笨手笨脚的,失手把我的花给砸坏了。” 扶桑笑道:“是。” 苏婼直去香油铺子等待秦烨,他说午前能把卷宗捎出来,那个时候她也差不多完工了。 接了她这差事的秦烨,此刻确实已经在房里静待父亲秦获出门。 秦家是累世的勋爵,只是几代过去,当年的武将早已经走了科举入仕的路子,秦烨的祖父官至礼部侍郎,如今秦获又官任工部侍郎,秦家在大梁,算得上权贵世家。秦获的邀约也始终不断,秦烨这几日就蹲守着一个合适的时机。 当听说是自己的姑母邀他出去,他就更放心了,因为陆夫人那个人最爱应酬,秦获又只有这么一个妹妹,跟她投缘得紧,这一出去,不到用完午饭,必不会回来。 “老爷,马车备好了。” 隔墙那头传来声音,秦烨趴在镂花窗上张望,只见秦获衣冠齐整地随长随秦忠去往前院。他立刻使了个眼色给小厮侍剑,让侍剑去门外盯着点儿。然后他从怀里掏出一只小匣子,在手心踮了踮,走向秦获的书房。 书房里当差的家丁迎上来:“三爷,您找老爷吗?老爷出府了。” “是吗?”秦烨一阵讶异,随后看着手上盒子:“我才得了一方鸡血石,还想孝敬给父亲呢。” 家丁脸上露出诧异之色,随后即让开路道:“老爷虽然不在,但三爷可将物事放置于案头!” “这样不太好吧?毕竟书房里也不得随便进入。” “三爷这是哪里话?这门拦着别人,还能拦着你您?若是老爷知道三爷您这番孝心,还不知道多高兴呢!您快请进吧。”说话间家丁已经把门给打开了,仿佛生怕慢一步,这石头就到不了秦获手上似的。 秦烨也就“勉为其难”地跨门进了内。环视了周围一圈,他把匣子放置在案面上。同时目光又落上了案头的一盏玉莲台。家丁瞅了一眼,望着他道:“三爷这些年都不曾踏足这里,因而不知老爷心中,一直都惦记着夫人呢。每年太太的祭日,也都早早有了安排。三爷……” “王叔,”秦烨拿起莲台,顺势在椅上坐下,“你去替我拿块帕子来,我擦擦它。” 家丁旋即出去了。 秦烨把莲台放下,淡定拉开书案左首的抽屉,从放置其中的一串锁钥里挑了一把,解下来揣了入怀。 …… 芳斋建在东城,是座园子,光顾的都是城中权贵。 韩陌与母亲吃了半盏茶,就等到了秦获与陆夫人俩兄妹。 看到韩陌,秦获脸上浮出些意外之色。 来之前他满心以为作东的是镇国公夫人,因为打小住在京城之内,彼此都认识,因而也没有太多顾忌。却没想到顾忌是不需要顾忌,这个要命的小阎王却也在!前些日子他跟罗智那官司打得沸沸扬扬,秦获可不是不清楚。 打完招呼分宾主就座,秦获就先问起来:“不知国公夫人手上是有何古物要鉴?” 杨夫人微笑看向韩陌:“秦世兄,有宝物的不是我,是犬子。” 韩陌随后欠身:“秦伯父,实则是小侄两件小物,因恐人微言轻,请不动伯父,这才托了母亲和陆夫人。”说着他从身后宋延手上接过来一只匣子,打开后推到对面:“就是这个,还请伯父掌眼。” 匣子里是一颗灰扑扑的四方镶玉金印,秦获拿到手上,看了两眼之后神色就明显不一样了,他如获至宝般捧在手心:“这是前朝高祖皇帝的帅印!自古至今,统共也只有这么一枚为帝王而刻制的帅印!贤侄这是自何处得来?” 韩陌笑了笑:“还请秦伯父先告知我,这物件究竟是真是伪?” “我曾于国史馆的史册上亲眼见过对这方印的描述,上面所记载的印角破损的程度形状,以及这镶嵌的方式,纹路的排列都一模一样。关键是,这种紫炼金是那位帝王出征时期所特有的炼金,后世再没有过了,凭这一点便无法作假。你就别卖关子了,快告诉我,它到底从哪得来的?” 秦获已经抑制不住激动。 第44章 节骨眼儿上 杨夫人与陆夫人相视而笑,然后看向韩陌。 韩陌道:“实不相瞒,这是小侄意外所得。前不久我去南郊河附近走了一遭,从当地佃户手上换来的。据他说,他是从三年前南郊河那场洪水之后的河床上捡拾而来。” “南郊河?” “正是。”韩陌颌首,“我已经着人打探得很清楚,南郊河的上游葬着许多前朝宗室后裔,这枚印,定然就是藉着那场洪水冲出来的。”说完他抻抻腰,又道:“那场洪水能把这么一枚小小的印给冲出来,必然其它陵墓也有损毁,冲出的宝物还不知有几何?而这几年靠着这笔买卖发家的宵小,只怕也有不少。” 秦获闻言道:“那上游确实葬有几座公主与皇子。不过,那几座陵却都是早期所建,彼时朝廷崇尚节俭,应该没什么陪葬。” “说是这么说,作为皇子皇女,总归得有随葬品才像话,不然这帅印又如何解释呢?我猜想这印必然是昔年这位君王将之赐给了儿女,然后才使它随着洪水流落到了民间。——真是万幸!这么一件绝世珍宝竟让我撞上了,若是白白让那些不识货的人得了,该是多么可惜。” 秦获把印放下,看向他道:“那世子之意是?” “不瞒伯父,倘若此物是真品,那便可以推断定然陵墓有毁,我便找算去请奏皇上,将那些破损的陵墓修缮修缮。虽说本朝没有义务替前朝维护皇陵,但是前朝也曾有几位仁义之君,皇上曾当着诸臣公然赞颂过的。出于一个义字,那我等前去修复它,以免宵小之辈前往践踏,也是桩善事。同时也可体现我大梁帝王之广阔心胸啊。” 秦获沉吟点头,然后道:“那此事我能帮上世子什么忙?” 韩陌沏上茶,双手呈过去:“所以这就有事要求到伯父协助了,由于几座陵墓年代已久,封土上早就长满了树木,碑石也已损毁,具体位置已难查找。如今京畿水务都在伯父手上掌着,历年修河,工部早对上下游两岸地理有了详尽的查勘,尤其是三年前水患之后,工部还做过一次极全面的排查,所以我想跟伯父讨要三年前南郊河水患的整份案卷查阅查阅,还请伯父允准。” 秦获怔忡地望着他…… “哎呀,哥!”陆夫人看他发呆,出声道:“韩世子这也是一片好心,再说了,世子也是朝堂上人,如今还是顺天府的捕头,衙门之间互相查看案卷,本来就很正常。再说,世子这不是还打算要向皇上禀明的么,你还犹豫什么?” 秦获中啧地睨她一眼,怪她多嘴。 南郊河这个事故本来就是走过正常章程的案子,没什么不能查阅的,就算不是他韩陌要看,随便哪个衙门的官吏,只有持有文书,都可以看。但关键他是韩陌啊,前些日子他跟罗智闹到皇帝跟前去了,好好的东林卫镇抚使也贬成了一个小小捕头,谁知道他又想干什么? 这时候杨夫人清了下嗓子,说道:“秦世兄,陌儿这孩子是你的后辈,如今满头满脑地想干出点事情来,此事我与他父亲都知道,你要是方便,就让他看看,要是不方便,也无妨。他还年轻,让他自己去想办法查勘,受些磨炼也好。” 她不说这话还好,既是说了,秦烨又怎么好不卖这个面子?既然是她与镇国公都知道的事,那他心里就踏实了。韩陌虽然让人难以拿捏,但他老子可是条响当当的汉子,是非曲直,从来没乱过套,想到这儿他就点头了:“世子既有这份心胸,那我又岂有阻挠之理?卷宗就在衙门,回头你随我去便是。” 韩陌拱手道:“谢过秦伯父。” “世子。” 这时候杨佑到了门下,给了个眼色过来。 韩陌召他进来,他即附耳道:“秦公子方才往工部衙门去了!” 韩陌凛目,旋即冲秦获道:“秦伯父,方才护卫禀告了我一点急事,我得先行离开。不知伯父您此时方不方便去趟工部衙门,容我先取了这份卷宗?” 秦获可算是看出来了,今儿这个局就是为了那份案卷,到这份上,他也懒得追究了。宝鉴完了,韩陌一走,剩下两个女眷,他呆着也没意思,便起身道:“我府里厨子今儿正好有炉新烤的烤鸭出炉,去了衙门,我也回去赶口热乎的。——刘诚,回府去找王福,让他把书案后那串锁钥给你,送到衙门来。” …… 锁钥都已经揣上身,秦烨自不可能让这趟落空了。出得家门他就打发人去知会了苏婼。而苏婼这个时候,正好得到韩陌与秦获在噙芳园碰面,并且还同行前往工部去的消息! 这么说来果然不出她所料,韩陌直接寻上了秦获,还有镇国公夫人在场,秦获还能抹开这个面子才怪! 她当下跟游春儿道:“你去工部衙门外后巷接应一下,跟秦烨的扈从接个头。” 秦获在工部衙门里已呆了八年,在他周围当差的衙吏把他们家的关系都摸了个滚瓜烂熟。看到秦烨到来,立马有人忙不迭地迎上:“秦公子,您来见大人么?大人今儿不当值。” “我知道,父亲有份书札忘带回去,挺要紧的,不敢交给下人,特地嘱我来取。你们有事先去忙,我知道在哪儿,拿了就走。” 衙吏是个老油子,知道人家那可是亲父子,而且,这还是秦获唯一的嫡子,他要是不能进他老子的地盘那就奇怪了。但他还是象征性地把秦烨引到门口,顺道看了看公事房里,确实没有什么要紧的物件落在外头,这才离开。 眼觑着他退下去,秦烨立刻轻车熟路打开靠背面的柜子。秦获的书房,包括正房他几乎不去,有事都是在这里找他,秦获什么东西习惯收在什么地方,他门儿清。衙役自然想不到他要动的是锁住的柜子里的东西。 不费吹灰之力打开了柜门,很快他也顺着准确的分类找到了目标。 正准备塞进怀里,门外忽然传来了动静,脚步声与说话声同时响起来:“一般公务上的文书我都锁在衙门,除非特急要事,我才带回去。锁钥很快就拿来了,贤侄先进内吃杯茶……” 第45章 你对这个结果不满意吗? 听到这说话声,一口血直接从心底蹿上了秦烨头顶! 别人声音听不明白,自家老子的声音他能听不出来吗? 还差一步他就得手,这节骨眼儿上他们竟然来了?! 眼看着人影子已经划过窗户纸了,他立刻把柜子锁上,同时左右四顾,看准后方的侧窗,一骨碌滚了出去!…… 韩陌听得屋里响动,便在门下停步,恰在此时秦获已经把门推开。顿时他一眼就看到了北面大柜子上还在晃荡不止的铜锁,以及旁边还在摇晃的后窗门! “不好!” 几乎是不假思索,他一个箭步冲上去,探出窗户恰恰好看到秦烨逃蹿的背影! 秦获惊呆了:“贤侄这是何故?” 韩陌哪里还有时间跟他解释那么多,柜子锁已经动了,秦烨走的时候还是捂着胸口的,他必然是已经拿了锁钥且已经得手了!当下就翻窗追了出去:“你给我站住!” 秦烨一个棍棒都拎不起来的纨绔公子里,自然是跑不过韩陌的!但这衙门到底不像大街,而且秦获在这里当了几年官,他就在这里走动了几年,从小到大行走惯了的熟地儿,比韩陌熟悉的可不要太多! 他专挑弯七拐八的窄道里钻,等到拉开了一些距离,便立刻找了间临街带窗的屋子钻了进去!…… 韩陌眼见着他进了屋子,箭步追上去,却哪里还有他的影子?! 而临街一个狭小的窗口,此时却被人从外头拿木板顶住,韩陌推不开,等到他一掌劈下去,一片哇呀声中就刚好看到两辆马车从不同方向挥着鞭奔向了街头! “追!” 韩陌招呼后赶来的护卫跟上! 追到岔道口,他停下来,咬牙把手中长剑往墙下一杵,说道:“立刻去查苏婼去向!” …… 苏婼耐着性子完成那把锁,还不见秦烨和游春儿归来,便想打发人去看看情况,而这时候管着香油铺子的刘喜就急步冲了进来:“姑娘,三爷回来了!” 苏婼连忙迎到门口,秦烨一阵风地冲进来,越过她扑了进屋,气喘吁吁地坐到一旁竹簟上,按着胸口吐气道:“别瞧了!拿到了!……可把我这条小命给折腾够了!” 苏婼顺手沏茶,一面吩咐:“扶桑去守着外边,看看有没有招来什么尾巴!” “应该不会!”秦烨匀了口气,坐起来:“在工部衙门我就把他们甩了,刚才又是从红杏楼穿到了隔壁荣记赌场,从赌场过来的。赌场里头都是我的熟识,他们就算是追到了那儿,也不可能会知道我去了哪儿。要是没把握,我也不会跑这儿来。” 说完他把怀里的卷宗给了她。“但是韩陌手脚真快,他居然这么快就说服我爹去了衙门!你运气好,再慢一步今儿这事就泡汤了!” 苏婼接了卷宗,把茶推过去:“那你回去怎么应付你爹?” 按照他们的计划,原本是完全可以不动声色的看完之后再放回去,不用惊动秦获。 原以为那小阎王前世早早的退职归府也是因为有勇无谋,如今看来倒是低估他了。 “没事儿,来的路上我已经想好招了。但是时间紧迫,你还是赶紧看完还给我!” 苏婼不再言语,迅速地打开翻看起来。 秦烨把茶咕咚灌下去,等到把气息稳了下来,也凑过来跟着她看。这簿子不算很厚,二十几页纸,卷宗内页明白写着“南郊河”与事发日期字样。 接下来内容详细阐述了事故之后的勘查所得,从事发前河床与周围村庄的情况,到事发时的雨量大小及范围,再就是上游坝内积水的深度,再到决堤后洪水的速度,都写的清清楚楚。 苏婼逐页逐页地翻,秦烨也跟着逐行逐行地看,在看到涉及事发后洪水泛滥四处村庄这一段时,苏婼的手指就不再动了。 秦烨其实对她这个举动早就有疑惑:“你是不是对这个结果有什么不满意?” 苏婼坐下来,说道:“我记得六月初十是给祖父守孝除服的日子,因为祖父身故时,父亲和二叔三叔他们丁忧,都回来了,我们所以就干脆搬到祖坟之下的庄子里住了两年多。 “初十那天早饭后,我父亲除了服就启程南下赴任,那天本来很晴朗,是夜里突然下的雨。堤坝距离我们所在伍儿屯为两里路,河道更短一些,约莫里余路上下。 “我知道在那之前为了灌溉,坝里已经蓄满了水。但是,没有暴雨,那道堤是决不了的。但下雨的时间是戌时初刻,而决堤的时间是亥时初刻,我不太相信一个时辰的雨,就能引来洪水,把附近村庄淹掉。” 秦烨纳闷地看回卷宗,找到这段记录说道:“这上面说,是因为大雨阻路,开坝开得太迟,水已经满了。等闸门开启放水的时候,洪水又把门给推挡住了,于是水流只好四处游蹿,堤坝薄弱之处,就成了决口。” 抬起头来,他继续道:“这个事故虽说伤亡的人数较大,但是天下间的堤坝都是泥石混合,泥沙总是扛不过水的,冲毁了也正常。何况那么多人查过之后,都没有出现疑虑,而且,此事经重重复审,断不可能会出现差错。” 苏婼默了一阵,把卷宗合上:“其实我怀疑的,不是堤坝决口这件事本身,而是,洪水冲破了堤坝之后事情的走向。” “……什么意思?” “按常理,洪水泄下来之后,下游两边的村庄该会同时且同程度的波及,但是伍儿屯比河对面的槐树屯地势还高出一丈,槐树屯只淹了靠河的一片田地,而伍儿屯整个村子低洼处全部泡了水。以至于田陌与沟渠四处,都让人分不清哪里是水坑哪里是池塘。 “佃户说,出现这种情况只有是村子里通往河道中的地下涵洞被打开了,洪水直接从土地之下灌入了村子。上个月我去实地看过,涵洞口的石板是向内关闭的,如果说是洪水使力,自然造成,那它也只能使其关得更严实,而不会反而冲开。” 秦烨恍然:“你是怀疑有人故意把那个洞打开了?” 第46章 她的疑点 苏婼眉间凝着幽色:“因为那个洞门虽说是石板所制,但是却有个能四两拨千斤的栓拔,一般十几岁的少年与妇人都能顺利关启。” 秦烨皱了眉头:“这可麻烦了,工部只查洪涝发生的起因与责任,可不会详细到去查单个的村庄为何受灾比别的地方重。 “在堤坝是正常损毁的情况下,过程中也没有出现官员渎职等情况,那下游出现什么意外造成什么额外的损失,他们不会去追究。” “坏就坏在这里。”苏婼凝眉:“这卷宗便只是写了两岸的灾情,与涵道在洪灾时完整与否的情况,并没有写何等地势之下水势将会如何。” 秦烨顿了下,睨她:“你会不会是想多了?” 苏婼看他。 秦烨敲敲桌子:“就算那些佃户十分可怜,可是就凭这点猜测,去疑心伍儿屯的水灾有人为操作,是不是不够充分?”他总觉得她有点疑心过重呢。 苏婼唇角微动,睨他:“我要是证据充分,用得着你费这么老鼻子劲去偷卷宗吗?” 秦烨倒也无以辩驳。转而道:“那我费那么大劲偷来的东西,眼下岂不是也没有什么用?” “那倒也不见得。”苏婼顿了下,就转身取来纸笔,对着卷宗的其中几段开始摘抄起来,“有些东西现在看不出问题,不代表日后也没有问题。不管怎么说,这都是目前为讲最为详尽的记载了,我先抄下来留个后手。” 秦烨望着她的字,又望着她:“你还没告诉我,你到底要查这个做什么?你可别说是什么佃户求到你头上,他们真有冤,完全可以直接去求你爹。而且,你刚才自己也说过,上个月你还亲自去涵洞看过,如果是替别人出头,你一个大家闺秀,不用自己去吧?” 他伏上桌面,目光深深:“其实你告诉韩陌,堤坝决口有疑是假,你真正想查的,是你母亲的死对不对?” “姑娘!” 秦烨话音落下,扶桑就推门进来了:“木槿来信,方才有镇国公府的护卫去苏府打听您!” 屋里气氛骤然僵凝,也只是默住那么一息,苏婼旋即加快速度把剩下的段落抄完,然后搁笔起身:“韩陌肯定是猜到你是受我所托去的了,他既是早去了苏家,那依他们的手段,八成也得问出点线索来。 “如是这般,那他现在主要目标是我,你赶紧把这个送回去,省得你再挨板子!” 说完她把卷宗递还给他,然后又把装好的铜锁递过去:“这个已可以交货了,回头带着银票来找我!” “行了行了,知道了,你也快走吧!” 秦烨把东西揣好,旋即就要从后门先出去。 苏婼忽一下又拽住他袖子:“吴娘子这个人,靠谱么?” 秦烨愣住:“一个商户娘子,她没到过香油铺子,也没见过我,更没有见过你,只在外面见过我安排的接头的人,知道他跟江湖上那位行踪不定的‘鬼手’能联系上,只要她肯出钱,不是骗货的,还有什么靠不靠谱的?” 苏婼默了默,没有再说什么。 秦烨走后,她拿起抄好的纸张看了看,折好入袖,稳一口气后,也从后门步出了。 …… 秦烨是给苏婼拿卷宗,此刻不管他去哪儿,都必然会去找苏婼,所以只要盯住苏婼,便不怕拿不到秦烨! 韩陌派去的人兵分三路,两路人追踪不同方向的马车,另一路则直去苏府打听苏婼去向。没多久,果然追马车的一路落了空,那车厢里什么人也没有,而另一辆虽然跟对头了,但是却在堵坊里跟丢了,最后去苏家的人回来说,苏婼今日果然出了府,好像是去了南城的针线铺子。 “南城?” 苏家在北城。听到苏婼去了南城,韩陌某根神经瞬间被拉动了,上次他追踪寻找苏婼的苏祈,便也是在南城,按理说北城不缺针线铺子,苏婼屡次跑去南城,难不成,这次她是去了同一个地方? 只是思虑了半刻,他便跃了上马,直接奔向南城。 苏婼循旧路出了巷子。 她的目的已经达到,这条胡同不过一里路之遥,很快她就脱险了。 不过将走到巷子口的时候她又深思了一步,上次就在前方街口遇到了来追踪的韩陌,虽不相信他有那般神通广大,此刻也能想到这里来,但既然他都能以那样快的速度把秦烨堵上,那还是谨慎些为妙。 卷宗的事是其次,若两次让韩陌在同个地点堵上,那保不准他会对这里起疑心。 她折转脚尖,选择走进最近的一道小胡同。 这里插过去,便是完全不同方向的另一条大街。 而那条街上,正有他们苏家开设的一家锁器铺。只要她到了自家铺子,那即便是遇上,也实在没有什么好让他说的。 韩陌到了上次的馆子门前,四面相望,这是个三岔路,一条是笔直的大街,另两条通往不同方向的街坊,而举目望去并没有什么针线铺子。抬头再望望这馆子,是间不起眼的路边小馆,断不可能会是苏婼那种大小姐会踏足之地。 所以那么那天她为什么会在这里等苏祈?而不是去对面那间后来她邀他去坐下说话的茶馆? 当日无暇细究的疑点,此刻就显露了出来。 他驻足略站,然后朝着离馆子最近的那条岔路走去。 这岔路是条弯曲的小胡同,两边皆是房屋。胡同中却也有一条分支的小巷,应该是通往那边的正阳大街。 “每条路上都找找,看看有没有针线铺子,绸缎铺子这些。” 他当然不信此时此刻苏婼还有闲心出来逛铺子,但既然苏家人说了她是来光顾针线铺子,那保不齐他们约好碰头的地点就在这些地方呢? 跟来的护卫立刻散了几个。 韩陌再站了片刻,忽然又问起身后的杨佑:“这附近,可有苏家的产业?” 杨佑想了下,回答道:“隔壁的正阳街上,有家天工坊锁铺!” “隔壁?” “正是!” 韩陌望着左侧这条通往正阳大街的小巷,再看向前方弯曲而不见底的的小胡同,他双目之中忽然射出凛光:“跟我来!”…… 第47章 没被女子碰过? 苏婼顺着小巷走到底,一路畅通,连猫猫狗狗都没遇上几只,就更别提韩陌的人了!韩陌只是去了苏家找她,而不是直接有人跟到了这里,那么秦烨走脱的可能性极大,只要出了这个街口,去到对面锁器铺晃个一圈,她便也可以大大方方打道回府。 “你可去叫游春儿把马车赶过来了。” 她打发扶桑,然后继续向前。 锁器铺近在咫尺,过个马路就到了。 但是就在她踏出走向马路的那一步时,旁侧一道身影就赫然杀过来,挡在了她身前!…… “站住!” 这道身影实在是过于高大,出现得又过于突然,饶是苏婼,也不禁退后了一小步。 面前韩陌环抱着双臂,目光冷冷地低头睨视着她,阴险得活似守住了鼠洞口的老猫:“怎么,这是知道我发现后追来了,赶紧溜着夹道跑路,想借你们家铺子打掩护呢?” 不,苏婼可不承认自己是老鼠。但她的确是没有想到这家伙还真的有点脑子,他不但真的找过来了,而且还真的把她给堵上了! 盯着他的臭脸看了三息,她说道:“韩大人这话怎么说的?这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你管我怎么走?管我去干什么?我又没走到你韩大人家门口去,怎么就成了跑路?你这么对个姑娘家,可不是身为世家子弟该有的风度。” “少废话!工部那份卷宗何在?还有秦烨呢?若不老实交代出来,今日你就别想太平!知道你撺掇秦烨去衙门偷盗文书算什么罪吗?真要落上了你怕是吃罪不起!” 说实话,韩陌堵到这条路,真的只是来碰碰运气,毕竟他也不是苏婼肚里的蛔虫,这个死丫头从来不按常理出牌,好几次明明都要把她整得满地爬了,她却偏有回天之力,生生让他打消收拾她的念头。 可是他眼下也只有这点线索,与其干等着,还不如找一找。他没想到还真有收获了,居然逮到了她! 已经屡次败在她这张利嘴之下,他可不会再容她有机会施展。 眯眼看了下街头,他接着说道:“我不喜欢兜圈子,说白了,你觉得我都追着你到了这里,还会不知道你玩的什么把戏吗? “只是你一面把南郊河的事透露给我,借我之手来搜罗消息,一面自己又伙同秦烨,私下里去盗取这份卷宗,除去犯了法,还摆明了是耍着我玩,这未免也欺人太甚! “今日你若不给我个合理的解释,就休想从这里走出去!” 苏婼也正色:“即使是我当日与韩大人你有过什么约定,那我也没有说过这事儿交给韩大人你之后我就不管了,如果大人查证之后我所说的线索是真,那你就该立刻把这案子给抢过来,去顺天府立案彻查,而不是在这里堵着我,跟我过不去。” 韩陌冷笑:“你这么聪明,当知道我既然能堵到你,那秦烨我肯定也能堵到。你只管嘴硬下去,但你猜就凭他那根软骨头,我有没有办法让他说出实话来? “他虽是秦家唯一的嫡子,但他上头还有两个虎视耽耽的庶长子哥哥,底下也还有两个庶出的弟弟,他的兄弟个个生母俱在,只有他母亲早逝。 “你说在包庇你和在秦家求生存两者之间,他会怎么选?” 秦家内宅也算是较为典型的大户范例了,秦烨七岁丧母,由乳母带着长大,都不消去深究,凭想像都知道秦家后宅的日子过得有多精彩。 苏婼瞪着他,目光渐渐喷火:“卑鄙!” 韩陌笑了:“我又没说过我是君子。” 苏婼无语。 不过跟流氓土匪也没什么道理可讲。 她道:“你是怎么找到这儿的?” 韩陌伸出食指勾了勾鼻梁,斜睨她道:“你上次在那间路边馆子里落座,我是亲眼瞧见的。苏祈冲进来找你时,你并没有很意外,所以可以推测你是故意在那里等他。 “但是明明旁边和街对面就有更干净整洁的馆子,你不去,而是选择那里,只可能是选择了离你原本所处的位置更近的地点。 “刚好,离那馆子最近的就是一条胡同。而胡同里又有这么一条通往苏家铺子的岔路口。我想万一你要是聪明的话,应该会在苏家留一两个眼线,我的人去过苏府,你八成也会得到消息,那如果当你闻讯而逃,为什么不进自己的铺子做掩护呢? “事实证明,我选对了。 “怎么样,你还有什么要问的?” 苏婼耸肩:“韩大人英明神武,我无话可说。” 看来能够在东林卫当上镇抚使,也不全是偷他老子的面子。 “那秦烨呢?还有那份卷宗呢?” 既然无话可说,那韩陌可就不客气了。 苏婼默了下:“我也不知道他往哪边去了,不过,卷宗在他身上,他会带回衙门去。因为我已经看过了,不需要了。” 算了,与其兜这么个圈子,让他去折腾秦烨,还不如她来。 “如果韩大人去村子里打听过的话,当知道我没骗你,的确是有很多人怀疑那场水患。至于我为什么要让秦烨拿取卷宗,是因为我知道卷宗到了韩大人手上后,是根本不可能再看到它的。因为我不相信韩大人真的会跟我合作查这个案子。” 说到这儿她给了个你自己体会的眼神过去。 韩陌挑起眉头:“那你认为凭你自己一个深闺小姐的身份,有何德何能,能够与我谈合作?” 说着他呲着牙,朝她压下了脸:“不过你反应倒还是挺快的,收到风声就立刻撤了,我要是慢上那么一小步,今日都逮不到你。有这份本事,把你困在内宅当个千金小姐,是不是还委屈了你?” 苏婼受不了他的咄咄逼人,不客气地把他的臭脸掰开:“是与不是有什么关系?反正你韩大人本事齐天,将来也决不会有什么事求到我!” “可算你有点自知之明,”韩陌把身子抻直,嫌恶地抹了把被她摸过的脸,说道:“还以为你脸皮厚到能当城墙,真以为自己本事大到能翻云覆雨了呢!” 苏婼斜睨他抹脸的动作,忽然笑起来:“你这么嫌弃我的手,莫不是长这么还没被女子碰过吧?” 韩陌顿住,目光顿时像刀子一样朝她削过来:“关你屁事!” 看来是猜中了,苏婼咯咯乐了。 韩陌更恼火:“你是疯了吗?一个大家闺秀做出这种事还笑得出来?我要是你我都要找面墙撞过去了!” 第48章 恶人先告状 苏婼环抱双臂,哪里还有半点把他放在眼里的意思:“我倒不至于为这点事要死要活,不过原来京城里叫人闻风丧胆的韩阎王,私下里竟修得这样不错,倒是让人很意外呢。” 想了下她又说道:“不对呀,你跟城北宋家的三小姐不是青梅竹马吗?” 韩陌原是还要怒斥她几句的,定要把她的羞耻心骂出来才罢休,不料她还有这后半句,他愣了下,瞪她:“你瞎说什么?” 苏婼笑而不语。 城北宋家祖上曾出过一位皇后,三代前又出过一位贵妃,他们家在朝的高官不多,在朝的几个都在四五品。 但是人家家族大,子弟们个个都有学问。大约不做高官,不过是不贪恋权位,不代表没有实力。所以即使出过贵人,也不影响大家把宋家视为清贵名流。 这位宋三小姐名奕如,是宋家这一代小姐里的佼佼者,不但姿容出众,而且甚有才情,因为宋三的父亲跟镇国公少年时在一个夫子底下念过书,也算是师兄弟,所以韩陌与宋奕如从小也认识。 当然眼下知道这段关系的,而且知道得这么清楚的人并不多,因为苏婼也是两年后回京才知道。 那时候解职归府后的韩陌还没成亲,而那位已经跟人订婚的宋姑娘突然间悔婚,然后传出因为她属意韩陌的消息,这才让人知道,原来这小阎王居然还有个如此优秀的青梅竹马! 只不过韩家后来没有接这茬儿,宋姑娘也没嫁给原来的人家,而是就此销声匿迹。 “……婼姐儿?!” 苏婼不过调侃两句,自不会再说。但韩陌却还沉浸在对她这个人不要脸皮的惊怔里,他绝不相信苏绶会养出这样的女儿!她简直连廉耻都不要了,她还记得自己是个未出阁的大姑娘吗? 但他的惊愕也中断在陡然传来的一道呼喊声中—— 逐渐藏不住怒火的他与仍然抱着胳膊一副玩世不恭状的苏婼同时往声音来处看去,只见在距离他们不足一丈远的街边,竟是苏缵不知几时停在了那里! “二叔?!” 苏婼一息收回姿态,立刻双手交握于身前,变得端庄而婉约。 苏缵不能控制自己的惊奇:“你们……你们在这儿做什么?” 他是奉苏绶昨日之命前往铺子里来巡察督工的,昨日苏绶那席话,使他也深深意识到苏家的危机,故而今日提前下衙来了铺子,准备连铺面与工坊俱都走一遭,哪知道他刚刚到达这里,竟然就看到了苏婼! 如果仅仅只是她的话,他当然也不会太放在心上,大梁又不禁女眷的足,姑娘家出个门,不是什么怪事。 但是站在她身前的少年太扎眼了! 举朝像这样的穿戴,且还有这等孔武挺拔身量的少年并不多,且他那放在整个大梁都算凤毛麟角的五官,更是切切实实地让他看清楚了他的身份! 所以让他想不到的是,在苏家历来都没有什么太多存在感的苏婼,此刻居然与京城里的风云人物韩陌处在一起! 而且他们一个看起来气恼凶狠,而另一个居然还满不在乎! ——这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会同时出现就很迷惑,更别说眼下的苏婼还这样大胆,这使他不得不出了声!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他追问。 苏婼只觉得今日运气着实有些不好,让韩陌堵住就算了,居然还遇见了苏家的人! 一时之间她脑子也没灵活到能够马上想到不出漏洞的应对,便就沉默下来。 韩陌几番被她戏弄,正愁没机会让她吃个瘪,这时老天爷竟派来个苏缵,把她这刁钻样看个正着,令她窘成这样,他立刻就舒爽起来,当下环胸冷笑,就是不吭声,打定主意要看她如何圆场。 苏婼再窘,又怎么可能甘心让他看了笑话? 她吸吸气,就扬眉道:“侄女岂敢攀交韩大人?只是前几日我从庄子里回府,天雪路滑,进城之后车马失控,不慎撞上了韩大人的马匹,导致他…… “总之,无心撞到韩大人,这件事终究是我的过错,我也很愧疚,方才韩大人兴师问罪,非要上苏家找父亲告我的状,而我岂敢让父亲知道动肝火?因而苦求大人,向他赔罪,但大人执意不肯,我就在此百般哀求……” 苏婼说这番话时的样子,不急不忙,音色低沉,活脱脱变成了一朵柔弱无辜的小白花,哪里还是韩陌认得的那个狡猾,泼辣,刁蛮,狠毒的彪悍女?! 他原是等着看她狗嘴里能吐出什么象牙来的,结果这越听越不对劲,简直让人吃惊得连下巴骨都要掉下来了! 他脱口道:“你别胡说!” “我怎么胡说了?”苏婼望着他,“难道韩大人不是几次三番为了我的过失而威胁我?可是那日明明韩大人在街头横冲直撞,还掠走了我的璎珞,不然我也不会失手。今日若不是家叔正好撞见,这些事我还连半个字都不敢吐口的。 “我知韩大人神通广大,别说收拾一个微不足道的我,就算是收拾我们整个苏家也是不费吹灰之力,所以还求您行行好,原谅我则个。” 韩陌目瞪口呆,明明是他被她三番五次地戏耍,而她却还恶人先告状,说他欺负她?她还当着苏缵的面搬出苏家来,如此添油加醋地拱火?这不是要陷他于不义吗?这不是撺掇着苏缵对他不满吗?! 他深吸气:“你好好的再说一遍,刚才是怎么回事儿?” “韩大人,有话好好说,如此恶形恶状对待个小姑娘,怕是不妥吧?” 苏缵在听苏婼那席话时,脸色早已经沉了下来,此刻再看到韩陌语带威胁,便忍不住了。苏家不比韩家势大,也不是能容他随便捏圆搓扁的,前几日他才到苏家逞过威风,怎么还揪着他们家的小姑娘不放呢? 内心已有偏见的他立刻就站在了苏若这一边。 “婼姐儿,你先上我的马车,回府去!” 苏缵深深看了眼韩陌,然后如此吩咐苏婼。 第49章 “鬼手”?! “是。” 苏婼听话地躬身应下,看了韩陌一眼之后上了马车,到了车里,透过车窗又朝韩陌扮了个鬼脸,这才走了! 韩陌窝囊气堵在胸腔里,都快戳爆了! 当初那么低声下气地求他不要去苏绶面前告状,合着她不是打算瞒一辈子,而是要等个这么利好的时机蒙混过关? 早知道她如此诡计多端,他还不如一早就告去苏家呢!这个狡猾阴险的臭丫头! “韩大人……您还有事吗?” 打发走了苏婼的苏缵也打算走了,跟横眉瞪眼的他打招呼。 “无事。” 韩陌把眼一瞪,转身走了。 卷宗在秦烨身上,谅她也不敢撒谎,就是她撒谎,他眼下也没办法证明她撺掇秦烨偷卷宗,而且,这事本来他也没有打算弄得满城风雨,惊动所有人给自己办事添堵,故而也不可能当真凭这个上衙门去告发她。 所以即便是眼睁睁看着苏婼又把自己拿捏了一回,一时之间他也无可奈何。罢了,只要秦烨能把卷宗归还,他也懒得再追究,总之来日方长,死丫头给他等着,总有一天她有栽在他手里的时候! 苏缵被他甩了脸子,也没有计较。毕竟这家伙的恶名不是白得的,能不招惹就不招惹。 走到铺子,两间宽的店堂也站着不少客人,伙计们都在忙碌,苏缵心里稍稍安稳,苏家内里的空虚到底还没有影响到行情,哪怕是吃祖宗的旧业,也足够保得后世衣食无忧。但可叹的是苏家还在朝上担着差职。 “刘园呢?”他扫了眼铺子,只见来迎门的是个伙计,往日时刻守在店中的二掌柜此时却不见人影。 迎接的伙计却有些支吾:“掌柜的他,他……” “他怎么了?” 苏缵不悦。 伙计不敢迟疑,立刻指着后院道:“刘掌柜他要处置三全儿,三全儿不服,眼下他们正在后院吵起来了。” 苏缵闻言,顿时沉下脸往后院走去。 推开通往后院的门,天井里的争吵声就传出来了,二掌柜刘园的声音十分高亢:“把他给我打出去!他的铺盖掀了!干不了别干!凭苏家天工坊的实力,难道还找不到个打杂的伙计?我倒要看看出了天工坊,谁还敢用他!” 一语说罢,旁边便有杂役扭住刘园对面一个年青的伙计。伙计显然不甘就范,当下扭打起来。 苏缵怒道:“住手!” 院子里全部人都被震住,苏缵大步上前,瞪向刘园:“你在干什么?” 刘园连忙躬身,唤了声“二老爷”,道:“这厮是店里请的伙计,干了三月不到,便说咱们天工坊的构造古板,簧片也是老式簧片,他一个才入行的杂工倒跑这儿指点起江山来了,我气不过,便数落了他几句,结果他不服气,这不……就成了您方才看见的这般。” 刘园是在天工坊当了二十差的老人了,苏缵对他办事倒没什么不放心。他看了眼那被押住的三全儿,说道:“他说这话有什么根据?” “哪有什么根据?纯属胡诌。京畿以内所有制锁的作坊,铺子,我们时时有人关注,但凡有新品,莫不将之取回来研究,可至今没有看到哪家技艺能及得上天工坊的。就是京畿以外,长江以北,我们也定期有人巡访,怎么就至于天工坊的锁成了过时的玩意儿?他这不是贱的么!” 刘园说着说着来了气。 苏缵对家族产业了如指掌,知道他所说无假,便折转身,往阁楼上走去:“近日买卖如何?” 刘园顺道上柜台取了账簿,跟上来道:“营收稳定,咱们天工坊的名头在大梁还是响亮的……” 一间铺子的账目看下来也得一个多时辰。苏缵大致翻了翻,下楼时天色已转暮。 积雪已渐化,屋檐下淅淅沥沥地。 苏缵心情浮沉不定,上了马车,他扭头又往店门看去,天工坊的匾额之下,兴旺依旧,但却不知这等兴旺能持续到几时。 “走就走!几句真话都听不了,牌子再响,也就这样了!” 一阵气愤的叫嚷声把他视线引到了店门左端。只见先前被刘园怒斥的伙计正挟着铺盖怒气冲冲地出来了。看得出来,刘园还是将他驱逐了出来。 苏缵招了招手:“你过来。” 三全儿怒容僵住,渐渐化成忐忑。纵然他可以跟刘园对干,面前这位却是苏家的二当家,还是朝上的官员,比刘园的身份高了十万八千里,这不是他能放肆的。 “过来,我有话问你。”苏缵再示意。等到他终于挪到车下,苏缵道:“你为何会对天工坊的锁器诸多微辞?是否有人暗中指使你做什么?” “老爷明鉴!绝无此事!”三全儿倏地把铺盖卷儿放下,打起拱来。“小的进天工坊本就是慕名而来,也为求个糊口的差事,此外绝无二心!” “那你又是出于何故?” 三全略为迟疑,片刻后他抬头看了眼车窗内,说道:“小的其实是因为听说近期京畿城内出现了一个锁器高手,此人制的锁十分精妙,说句不怕老爷着恼的话,这人的锁只怕比起天工坊的上等品还要出色。” 苏缵凝眉:“比天工坊的上品锁还好?” 这怎么可能!苏家锁器为了满足不同求,自然也分三六九等。上品锁自然是属于坊中一流的锁具了,这种锁具通常每间店也就配上几把罢了,怎么可能还有人做的锁比天工坊的上品锁还好? “小的前些日子有幸目睹过店中两把上品锁,后来再看到东城玉器铺子里一把五簧锁,那确实,确实是有差别。天工坊也有多种式样的五簧锁,但任何一种,在簧片契合上,构造灵活上,都不能与之媲美。玉器铺子里那把锁,乃是花了三百两白银才买来的。” 苏缵已经坐不住了,他推开车门下了地,定望着三全说:“三百两银子的锁,乃是何人所制?” “一个唤作鬼手的人。谁也没有见过他,是最近这两三个月冒出来的,他专门接富贵人家的锁器,要价都在几百两银不等,但是收到锁后的主顾,没有一个不满意的。小的原本无福目睹,是那间玉器铺子里负责上锁的伙计是小的的族兄,他知道小的在苏家铺子里上工,便让我看了两眼。” 苏缵凝默半晌,才含着诧异之色吐声:“……‘鬼手’?” 第50章 她好像变了 苏绶不知道左旸怎么那么执着于户部这批锁,下了早朝,在回大理寺的途中他又被左旸拦住,还说了些杞人忧天之语。苏缵饶是理解他担心的确有一部分事实,也经不住这么纠缠,敷衍回应了几句便避去了衙门中。但人家却还坐在门口,执意要与他来番深谈。 待午后下衙,好歹门外是没人了,苏缵沉一口气,上了回府的马车。 进书房坐下来还没一盅茶工夫,外面就说二老爷来了。 苏绶打量苏缵濡湿了的衣袍下摆,问道:“你从哪儿来?” “昨日受大哥提醒,我日间便去了铺子里巡查,账目倒是平稳,只是我却听得件奇闻。” “什么奇闻?”他放了茶。 苏缵拖来把椅子,在他案旁坐下,而后望着他道:“先前铺子里的伙计说,京城这两个月突然冒出来个锁器高手,专门给城中大商贾定制锁器,这也就罢了,关键是他制出来的锁,工艺极高,如今已经在城中商贾之中渐渐传开了!根据锁器难易不等,他收取三五百两银子的报酬,众人也趋之若骛!” 苏绶端茶看他片刻,说道:“我们天工坊用于民间的锁器,最上等的锁器也不过两三百两银子一把,三五百两银子锁居然也有人趋之若骛,这伙计哪里听来的鬼话在那儿胡说八道?” 他有些不悦。为着这祖传技艺,他最近都快愁秃了头,在外有韩陌、左旸这样的当面给难堪,在内又苦无良策改变,此时再听得这不着边际的话,显然不能有好语气。苏家祖业虽说是遇到了困境,但不代表已到了被人如此藐视的地步。 “大哥,”苏缵凝起双眉,“此事我估摸着只怕有可能是真的。店里伙计亲眼看过鬼手制的锁,他说无论哪方面都比苏家现有的锁要强。我虽然没有亲眼见到这锁,但仔细盘问过他,他比较锁腔,簧片等几个方面,说竟是有板有眼。” “鬼手?”苏绶终于被牵动了心思,“他起的是这个浑号?” “没错。”苏缵点头,“鬼手所出的每一把锁上,都有特定的两个字,说是字,但更像是两个类似鬼爪的符号,所以渐渐人称‘鬼手’。但是咱家曾祖爷被套誉为‘圣手’,他却被唤做‘鬼手’,这是已然要跟我们曾祖爷相提并论的架势了。 “浑号虽然是世人所取,但是也说明,此人多半是有些本事。大哥,这事儿咱们可不能不当一回事!” 苏绶眉头深凝,随后凛凝目看过来:“这太过荒谬了,苏家在锁道一行上称霸多年,擅制锁的各路各派底细都清楚,就算是别家有资质过人的子弟,我们也心里有数,断不可能在这之中还有人能突然之间横空出世。 “——他什么来历,不知道么?” “据说完全没有人晓得。他行踪不定,也没有任何人见过。” “那他们是找谁求的锁?” “据说是南城有间铺子,可以联络上此人,但是一般也没有人知道到底是哪家铺子。 “凡是找他制过锁的都签过约定,倘若走漏风声,那这家的锁便会有许多把锁钥留落出来,也就是说,会落得几百两银子特制的锁变成废铜的下场,几百两银子或许不多,但他们却是要拿来锁住不计其数财物的库房的,他们没有理由去毁这种约定。 “而最关键的是,据说与每个求锁的商贾当面对接的人都不一样,这也就更加无从透露了。” 苏绶听得眉心成结。“搞得这么神秘,那定然是有问题了。——那伙计呢?” “伙计在铺子里说了些不该说的话,惹恼了刘园,险些被赶出去,但是我方才发话留他下来了。” 苏绶沉气,随后道:“你立刻让他想办法弄把这样的锁过来验证验证,若是带不来,那便是带你过去亲自看看也好,究竟是与不是,此事都必须得尽快查明!” “是。”苏缵颌首。 “还有,莫忘了打发人去京城四处探探,看看有没有别的风声?此事出现得太过蹊跷,让人难以置信,因而不排除有人兴风作浪,故弄玄虚来打压苏家的名声,从而达到混水摸鱼的目的。若果真如此,那凭他在苏家眼皮底下生事,苏家也定要使出手段来让他知道厉害不可!” “弟弟省得。”苏缵深深点头,“我立刻找吴淳安排人前往东西南北城。” 苏绶沉气摆摆手。 这件事把本来就揉成团的思维更加打乱了,简直是突如其来的坏消息。 “对了,”这边厢苏缵走到门下,又想到一事而走了回来,“婼姐儿这次回来,你有没有与她叙过话?” 苏绶侧首:“如何?” “没什么。”苏缵道,“我就是觉得,婼姐儿外出半年回来,似与从前不大相同了。我先前看到她与韩陌在一起。明明两人身份气势都悬殊巨大,可是她竟然并不害怕那位京城人闻风丧胆的小阎王,且还能在他面前谑笑得出来…… “明明这丫头从小到大她都很乖巧温顺,不知怎地竟像是变了个人似的,回起话来也滴水不漏,很是让人不敢相信。” 苏婼先前虽说对她与韩陌的交谈有过一番解释,但苏缵显然是无法全信的,只不过他也没有去深究的必要。韩陌与她之间的身份和个性的差距之大,他们再怎么接触,都不如忽然变得那样灵动耀眼的苏婼来得印象深刻。 “她与韩陌?”苏绶又看了过来,果然他对这点比较在意。 苏缵不愿节外生枝:“应该只是偶遇,不知怎么就认识了。恰巧我遇上,就让婼姐儿先回了来。” 苏绶收回目光,并没有再往下问。 苏缵道:“我就是随便问问,没什么别的。既然你们父女还没有正经叙过,那就当我没说。我先去办事要紧。” 说完他也不等下文,转身就走了。 苏绶等到他出去很久之后,方才从桌面上散乱的几份文书中的抬起目光。 第51章 看来大家都有秘密呢 被韩陌在南城堵了两次,苏婼打消了近期出门的所有计划。韩陌的脑子有些出乎她意料的好使,她不过求财而已,犯不着再怼着风头去冒险。 这几日便安静看书习字,与黄氏吃茶聊天消遣时光。黄氏出身名士之家,自幼习得一身风雅气,既知天文地理,又通诗词歌赋,琴棋书画不说样样精通,那也完全称得上是行家。这样的妙人,偏还长着一副好相貌,苏婼越是看她,就越是想不明白苏缵为何会这么眼瞎。 不过苏家男人眼瞎似乎是共性,这不她娘谢氏才情虽不如黄氏,但相貌却还要更胜一筹,苏绶不也是没看见吗?当然没看上并不见得就是件憾事,即便是,那也是苏绶的憾,而绝不会是谢氏的。 秦烨隔了两日才把银票送过来。韩陌那时正在堵苏婼,未免少了对他的关注,以至于他十分顺利地回到工部衙门,只是衙门里却有宋延带着人守在那儿,他为避锋芒,便唤了衙役将卷宗转交到秦获手上。此时事情败露,他自然也没有再遮掩的必要。 秦获确实在衙门里勃然大怒,不过因为秦烨并没有当着面交还卷宗,使得他盗取公文的事情没留下切实把柄,让人没法非议,因此回到秦家,秦获只是罚他去祠堂跪了两个时辰。之所以隔了两日才把苏婼这份银票送来,自然是因为养膝盖的伤。 “姐姐,以后再有这种事你千万别再找我!我这小命都差点被小阎王吓没了都!”秦烨怎么可能不抱怨?在工部衙门被韩陌追的感觉,大概就跟在荒山上被猛虎追的感觉差不多吧,那时刻就要葬送掉小命的气势简直害他连做了两夜恶梦! “谁让你在他面前变软骨头?你要不是卖我卖的那么利索,也不会有这么一出不是?” 秦烨瞬间气弱:“我也不是故意卖你,当时那场面,我就算不说你是谁,他也会查出来呀。” 苏婼收银票的时候手停住,冷笑瞅他。 秦烨打了个哆嗦。 苏婼抽出一张银票,啪地拍在案面上推回去:“看在这次事情办的不错的份上,拿去买点吃的补补。” 秦烨看着这张五十两的票子,刷一下惊喜地跳起来:“那我就不客气了!” 苏婼翻了个白眼:“知道的你是秦家嫡出的少爷,不知道的还当你穷得揭不开锅呢,你要这么多钱干什么?” 秦烨望着她:“你赚这么多钱又做什么?” 苏婼顿了下,耸耸肩走了。 看来大家都有不想说的秘密呢。 …… 韩陌被苏婼气得够呛,还好回到工部,那卷宗绕了一圈已经回到了秦获手上,不用再费心去追人。 他便带着卷宗就此离去,拿着在手上着实参详了几日。 这日天晴日好,几日下来积雪消融,春风拂面,画眉鸟儿在已悄悄绽出绿芽的草木上欢快歌唱,书房里却静悄悄,窦尹走进去,只见韩陌绷着个脸坐在书案后出神,不由得唤了一声:“世子。” 韩陌吐了口气,捏着下巴靠进了椅背。 窦尹看到他面前展开的卷宗,说道:“可有什么发现?” “没有。”韩陌道,“我横看竖看这个东西,都没看出来哪里不对劲,从事发到善后,各个环节均有描述,当天夜里的暴雨也不止冲毁了那一道堤坝,别处也有程度不等的灾患,哪里就能看出来当中有猫腻呢?” 窦尹拿在手上,翻阅了一遍说:“各衙门该审核的都有审核,而且细致到连事后赈灾的款项,还有当时办事不力被处罚的官员名单,背后都有抄录,确实看不出,也不可能有什么疏漏存在。会不会是,那姑娘弄错了?” 韩陌看他一眼,脸色臭了:“你倒不如直接说她诡计多端,把我给耍了!” 窦尹对他跟苏婼之间的恩怨已有足够了解,他理智地说道:“苏姑娘的狡黠确实出人意料,不过,如果她只是为了戏耍世子,又为何要秦烨去冒险跑这一趟呢?世子不是说,那日堵到她之后,她还表明抢在前面下手是因为知道卷宗到了世子手上,世子便不会给她看了。可见,她确实很重视这份卷宗,而且,也是很想从中发现点什么。” “所以她看完立刻又让秦烨送了回去?”韩陌望着他,“那也就是说她其实也不确定这卷宗里有没有她要的证据喽?” 窦尹摊摊手,他觉得是这样。 “其实现在比起这个案子本身,我更怀疑她如此大费周折的行事,她明明可以去告给她爹,让她爹去查这个案子,为什么要找上正好需要机会翻身的我?”韩陌眯眼看着他,“我总觉得,她好像不太想直接在这个案子里露面。她在搞什么鬼?” 窦尹思索:“嘴上说是替佃户出头,但是身为千金小姐,她的所作所为确实是有些过于热心。” 韩陌冷哼一声:“看来我还得找她好好聊聊才行。” 窦尹撩他一眼:“可是你每次去找她聊,好像都没有聊出什么结果。你确定她会告诉你吗?” 说真的,窦尹都开始对这个苏大小姐感到好奇了,至今为止,能够骑在他们世子这头老虎的头顶上撒野,关键每次都还能全身而退的人实在不多。加上还能使他乖乖地听从她建议去工部捞这个过去三年了的陈年旧案的人,简直是凤毛麟角。 “你这是什么意思?”韩陌十分不悦,“你是说我韩陌奈何不了一个臭丫头?” “不是,”窦尹看了眼窗外,然后拢手,“我就是要提醒下世子,夫人那边催了好几次让世子领二爷去夫子家赔礼了,但是世子一直都没有去。 “我方才打知行堂那边路过,看到夫人已经在找鸡毛掸子,所以来传个话——世子该动身了。” 韩陌噎住,梗起的脖子不觉也松下来,一会儿道:“那臭小子人呢?” “在这儿呢。” 这时门外探出个脑袋来,眨巴着眼应了他一句。 第52章 案子来了! 镇国公夫妇就生了两个儿子,当年历尽艰难生下韩陌后,镇国公就不想让夫人受罪了,还从太医手上拿过宫中秘方进行规避,没想到几年后这秘方也能失效,杨夫人又怀上了,镇国公这就为难了,要吧,夫人得受罪,不要吧,夫人也得受场罪。 纠结之时正好他那戍边的老岳丈回京解职了,在战场上看惯了人命如草芥的老将军大手一挥,让她生,他会调十个稳婆留在镇国公府给她护产,这不,十个月后就产下了韩阡。全程倒是无惊无险,只是自后更加更注意,好歹再没有怀上了。 杨夫人的父亲在京留到她出了大月子才走,留京这段时间十分嫌弃女婿没空管教大外孙,走时便顺道把韩陌给捎走了。镇国公知道这消息追到城门外,却也拿把他当半个儿子看待的老丈人无可奈何。 后来韩陌直到把外祖父送了终才回到家中,那时候他已经九岁,而韩阡六岁,作为老二,他不用承担承宗的重任,性子自由,而作为老大的韩陌跟着姜桂之性的外祖父长大,性子也没养规矩到哪里去。 杨夫人成天忙着给他们调停,没几个月,把她惹毛了,她一气之下就不管老二了,直接扔了给韩陌。 韩陌有什么办法?自己的弟弟,爹娘都不管他了,他可不能不管啊! 这一管就管到了现在,韩阡在外一应事务,竟全成了韩陌的事! 去的路上韩陌因为正事被打断,禁不住心生恼火:“国子监是读书的地方,你在那里玩什么把戏?还胸口碎大石?你要不要去大桥底下摆个摊?把夫子吓出个好歹来你担得起吗你!” “担不起这不是还有你嘛。” 韩阡心安理得地说。 韩陌立刻抡起了巴掌,才习过几招三脚猫功夫的韩阡反应倒是灵活,身子往旁边一避,那一巴掌就扇给了空气。 他等确定韩陌不打算再扇了,才拂拂衣袖坐好。 十四岁的少年面容与韩陌有六七分似,但是轮廓要柔和很多,行动也慢吞吞的,衬出他春风与朝阳一般和煦的气质,和悠然自得的贵胄子弟神态。 但是这个和煦的贵胄子弟,却居然在国子监跟人比拚胸口碎大石!还把七十岁的夫子轿子撞坏了,差点把人给吓没! 韩阡在他吃人的目光下坐稳,说道:“其实我也不想的,可是大家都上了,他们知道你和父亲都是武道上的高手,也非要让我上,我怎么能给你们丢脸呢?必须硬着头皮上啊。” 韩陌瞪他:“那你碎成了吗?” “差不多。” 韩陌冷笑:“确实差不多,可不把夫子的轿子都快弄碎了么!”说完他又数落:“你能不能消停点儿?嫌我事情不够多,一天到晚给我找麻烦!” “那你还不是三天两头地闯祸?” “别什么都跟我比!” “你是我大哥,跟你比我骄傲呀。” 韩陌气到手攥得出油,不想说话了,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得把他直接捶死在去赔罪的路上。 “哥,听说你前些日子跟苏家杠上了。” 小子又皮痒地没话找话。 韩陌不理他。 韩阡便继续叨叨:“我最近听左煜说起件事。” 韩陌闭着眼睛,明显不想搭理他。 韩阡就又开口了:“他说京畿好像出了个很了不起的高人……” “匡当!” 话说一半,俩人乘坐的马车就猛地撞上了重物!韩阡控制不住势地往前一栽,眼看着要飞到车门上,是韩陌眼疾手快拎住了他的后颈,不对,后领子,这才幸免于难! “怎么回事?” 韩陌气躁地掀开车帘,话音落下,却只见先前还很平静的街头突然躁动起来,路人惊惶地避向两边,几匹快马正迅速冲向前方。 只是他们疾驰的同时还在焦声地吆喝:“快让开!快让让!吾家家主有极要紧的事!”说罢,便有断后的人掏出几把铜板抛向两边的百姓,这是做安抚赔礼之意了。 韩陌只有撞别人的份,几时轮到别人撞他?何况前些日子才因为进城马快,摊上了苏婼那个麻烦精,因此又撞上了别人如此,原是要下车理论几句的,看到他们这番态度,火气倒是又消了些,弯腰捡起两板飞进车厢来的铜钱,他问车头的杨佑:“什么人?” 杨佑道:“看模样不是官户,迳直进了前方胡同,这一带都是商户居多,所以,估摸是哪个商贾家的人。” 韩陌还奉有母命在身,无暇深究,便吩咐继续驱车。 过了前面的胡同,韩陌特意透窗看了两眼胡同深处才放下车帘。然而没走几步,马车却又再次停了下来,杨佑道:“世子,宋公子追上来了!” 宋延? “世子!” 韩陌才准备下车,宋延就直接到了车下,一身武艺的他此时竟有些喘息:“世子,有案子了!东城卖玉器的吴家出了命案! “方才吴家报到顺天府,林大人安排捕头前去勘查,正好我在,就替世子把这案子抢了下来!您这会儿快回衙门吧!” 南郊河这边凭着苏婼的表现,韩陌笃定有问题,但是在想办法让苏婼吐出真言之前,他也知道一时半会肯定是难有进展。那么别的案子再小,也好过什么事也摊不上。 韩陌闻言下车,看了看街头:“此地就是东城,那吴家在哪儿?” 宋延辨明方位,指着左侧一片民居:“步行穿过这座坊,就是酒仙胡同,吴家便在那胡同中。他们家在京畿开着至少十家大玉器铺子,是京中贵眷们常光顾之地。吴家财大气粗,此番死的是吴家老太太,没有任何人在场的情况下横死在家中。方才报案的便是吴老太太的三儿子!” 韩陌当即抬步:“通知窦尹了吗?” “已经着捕快去送讯了,此时应在赶过去的途中!” “杨佑再去催催,让他快些到!仵作到的越早,越容易掌握线索!” “哎,那我呢?!” 眼看着韩陌就这么走了,韩阡急得在后头大喊:“母亲可是说了,光我一个人去赔礼不够诚意,你非得去不可!” 韩陌阴着脸停步,满脸带着真麻烦三个字瞪他一眼,随后看向宋延:“把他带上,先一道去吴家!” 第53章 消失的锁钥 宋延在说到开玉器铺子的吴家的时候,韩陌心里就有了目标。他们家在京城算是十分有名的商贾,就连杨夫人也曾光顾过他们家的店铺。所以在到达吴家门外的时候,看到他们家那么大一座宅子,他并没有觉得意外。 “事发地点在哪里?” 吴家大门敞开着,捕快已经守住了各个门口,院子里下人们缩着脖子来来去去,明明很忙碌,但紧张的气氛又使这一切看起来过于静默。 一个管家模样的人迎了出来。也许他不认得韩陌,但是看到他这一身精致讲究的装束,便又格外恭敬了一些: “回捕头大人的话,事情就发生在老太太居住的六福斋,我们老太爷才刚刚过世不久,老太太因为老太爷的过世伤了心神,但是他一向身子骨十分康健,谁也没有料到她会突然……” 一路上听了一些情况,一行人就已经走到了六福斋门外。这里头人员更多,院门口早已经有捕快们把守住,吴家众人都聚在门外哭泣,只有他们的大当家吴培,在捕快相伴之下,守在正房之中。 “世子,窦尹来了。” 刚刚跨进院门,宋延就指着他们后方示意道。 韩陌扭头看了一眼,只见窦尹已经匆匆到了跟前,身后小厮手上还提着只落下斑斑划痕的箱子。 “亡者在哪里?” “在里面。你先进去。” 韩陌指着黑黢黢的屋里头发话,然后把路让了出来,扫视着院门外这一群男男女女。直到目光把他们每个人都过了一遍,这才走进门去。 吴家老太太是今日一早被发现躺在血泊里的。 韩陌进门时,尸首还呈原来的姿势趴在地下,脸朝着东面,右手探向门口,双眼睁着,后脑勺上留下一个杯口大的血窟窿。 此刻血当然已经流完了。无论是地上还是身上的血迹,都呈现出发黑的颜色。 韩陌看了一圈屋里,余光看到窦尹已经站了起来,便问:“怎样?” 窦尹锁住眉头:“从血的颜色以及尸体僵硬的情况来看,死者身亡已有三个时辰左右。推断下来,应该是寅末或卯初这个时间出的事故。死因很明显,是受利器所伤,失血过多所致。” “世子快看这个。”这时候宋延从屏风角落里捡了个铜制的烛台走了过来。烛台角上有很清晰的血迹。 韩阡凑过来看了一眼,说道:“这个烛台所落的位置距离尸体不过三尺远,而且中间留有一条血迹,一看就是烛台伤人之后带过去的。这就奇怪了,他们吴家这么大家业,老太太屋里该当时刻有人伺候才是,这么大个烛台落地滚动,为何都没有人听到?而是直到早上才有人发觉?” 韩陌打发宋延:“去传在六福斋当差的所有丫鬟下人受审。再去查看他们屋里点的香以及吃食。” “大人!在当值的丫鬟屋里发现一截可疑的香!” 话到此时就有一名护卫举着一小块檀香走了进来:“此香里头含有很浓烈的朱砂。” 韩陌接在手上:“这就对了。朱砂是重症安神药,放的多了有迷神作用。凶手提前预谋,把丫鬟迷倒,于是顺利做下了案子。” 窦尹看着地下:“可是这老太太发衫齐整,当时应该是已经起了床。而推断的死亡时间还没天亮,她起这么早做什么?” 韩陌沉吟片刻,拿起先前宋延捡起的那只烛台:“烛台里的烛是已经快燃尽的,那么早起床梳头穿衣,最起码是要有灯照着。可是在烛台砸下来的时候烛就将燃尽——也许,她并不是因为起得早,也有可能是,她压根就没有睡。” 众人愣住…… 门下正好由宋延带着走进来的丫鬟听到这儿,当即愣了一下,随后扑通一下就跪倒在韩陌面前:“青天大老爷明鉴!老太太身上这身衣裳,还有她头上的发饰,钗环,的确都是昨日的装扮! “这是奴婢亲自为老太太穿上的,昨夜里奴婢当值守夜,原是要伺候老太太上床安歇之后才离去的,但老太太说她还要颂几页经书,打发奴婢先回了房。后来也不知怎的,回房之后奴婢就眼皮发沉睡着了。再后来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韩陌招呼宋延把她带到旁边去审,然后与杨佑道:“凶手既能提前放置迷香,又能在好几个时辰之后的凌晨作案,一定不会是外人。 “先排除下人做案,把死者的子媳及孙辈全部拉到院子里来审问。再清查房间里财物可有什么缺失。” 宋延和杨佑都出去了。 韩陌走到庑廊下,开始留意院子里走动的每一个人。 吴老太的三个儿子是一直都在的。长子吴培一双眼又红又肿,里外张罗个不停。其余两个儿子站在门外,不时地与管家们交代事物。 其余女眷们和子弟也都分散站立在院外,个个面上凄苦,接受着宋延的盘问。 韩陌却也看到了其中有个妇人,虽然面露凄然,但目光却不时的往他这边瞅看。 他静默片刻,喊来个捕快:“去把她给我带过来。” 捕快走到那妇人身边,那妇人慌忙就把头低下了,踌躇一阵,然后起身跟随捕快走了过来。 “你是吴老太的什么人?”韩陌问。 妇人跪在地下,控制不住身上的抖瑟:“奴家,奴家是吴家的长媳,吴培的妻子吴孙氏。”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出事的?” “是今早,今早上听六福斋的下人通报才知道。” “你身为长媳,平时不去婆婆跟前晨昏定省吗?” “自然要去的!但今早太早了,还没到时间……” 韩陌在庑廊之上蹲下来,定定的盯着她发白的脸庞:“全家上下都在忙着悲伤,为什么你却好像很害怕的样子?你在抖什么?” 这句话问下来,孙氏抖得更厉害了。 韩陌把声音放冷:“你跟你婆母之间不和?” 孙氏不能答话。 “大人,吴老太房里两串锁钥不见了!” 杨佑在这个时候前来禀报。 “锁钥?” 韩陌站了起来。 “据丫鬟交代,那是两串库房里的锁钥。吾家老太爷过世未久,吴家至今还未曾分家。故而吴家中的库房锁钥还掌在吴老太的手上,但是现在只有它们不见了!” 韩陌看了一眼脸色愈加煞白的孙氏,说道:“请吴大娘子带路,现在就去公中库房!” 第54章 一把奇怪的锁 吴大娘子孙氏被押送着走向吴家的公库。 在场唯一的闲人,门内的韩阡见状也跟了上去。 公库在吴家宅子的正院后方,此时院门紧闭,而院墙建得也比别处高些,墙头的杂草瓦片等都还很完整,粗看应该是还没有人强入过。 韩陌道:“把门打开,多喊几个人,清点库房的东西。” “可是我们手上也没有公库锁钥。这里头藏的都是古董珍玩,是老太爷老太太的私藏,没有老太太的允准,此门便无法打开。” 韩陌斜眼看着接话的账房和守库房的家丁:“那就撞开!” “大人!” 孙氏这时颤着唇开口了。 韩陌睥睨:“你有话说?” 孙氏却又惨白着脸闭上了嘴巴。 “世子!” 这时候宋延大步地赶过来了,他身后还跟着吴培三兄弟,到了跟前,宋延便把手里两串沉甸甸的锁钥举过来:“世子,在六福斋通往库房来的夹壁后方,找到了这两串锁钥!经过吴员外兄弟共同鉴定,这就是公中库房的锁钥!” 韩陌接在手上,看了眼已经摇摇欲坠的孙氏,把它们丢给了账房:“打开!” 院门打开后,内里乾坤尽显于人前,这是座三间排开的四合院,三面都用来储物,一共七间房,每间房门都各自上了锁。吴家三兄弟一个比一个快地冲进门内,逐个地查看各道房门,但是每道门的锁都完好无损,也没有撬动的痕迹。 宋延说道:“从目前情况看,凶手凌晨时分从吴老太手上夺取了锁钥,而后肯定是要趁着未曾事发而即刻前往库房达成他不可告人的目的。 “从他朝吴老太下手到吴老太被人发觉死亡,中间有一个时辰的时间。这已足够使他进入库房行事,并且藏匿好锁钥,但锁钥却被发现丢弃在半路夹道之中,也许可以推测,凶手在行事的中途或者遇到了什么,导致他半路弃了锁钥。” 韩陌抻身:“吴家人都审完了吗?有没有人在这期间行踪可疑?” “吴家兄弟三人,昨夜里吴老太的长子吴培在通州查账,今早听闻噩耗后才赶回来。次子吴坤昨夜夜饮晚归,宿醉不醒,虽是单独宿在厢房,但吴培长子的乳母清晨当差时路过二房,听到吴湛喊话沏茶,可以为其作证。三子吴垣昨夜在房中宴客,一直到子夜才散。 “而吴老太彻夜不曾更衣卸妆,也有很大可能是自昨夜起就与凶手在纠缠之中,所以从时间上看,吴垣也不符合条件。 “此外吴家共有子弟七人,小姐六人。其中八人为十岁以下。五人最大年龄也不超过十三岁。年岁最大的长孙吴湛体力也与吴老太有差距。因此亦可排除嫌疑。” “别的人呢?比如说,女眷?” 韩陌目光如炬望着孙氏,围着她踱了半圈,然后停在她面前:“既然别的人都没有嫌疑,那么身为宗妇的孙氏你,昨夜在哪里?谁又可以证明你的清白?” “奴,奴家,奴家一直在房中!” 孙氏牙齿碰得咯咯作响,一句零零碎碎的话却咬得极硬。 韩陌望着她的头发,然后伸手从她右后鬓上取下一片微黄的碎屑:“吴家家业如此之大,不会连个梳头的丫鬟都没有吧?大清早的,你是从哪里沾来的这枯草屑,留到这会儿还没被清理掉?” 旁边的吴家众人,都刷刷投来了目光。 但孙氏越发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不是我杀的!不是我杀的!” 韩陌冷笑:“世上绝没有任何一个贼会主动承认自己是贼,你怎知我在怀疑你是凶手?” “真不是我杀的!真的不是!” 孙氏突然嘶声大叫,尖锐的嗓音覆盖了所有的当下所有的杂音。她瞪大着双眼,双手抱着头颅,呈现着癫狂之态! “即刻带人搜查长房!尤其是孙氏昨夜呆过的地方!再把她身边所有下人全都传唤到此地来!” “大人!” 话音刚落,负责带队清查库房的捕快飞奔前来:“东厢房第二间库房门上多出一把锁,怎么也打不开,吴老太留下的锁钥上,也根本没有能打开这把锁的锁钥!” “多出来一把锁?” 韩陌眯起了双眼。 “也就是说,东厢房靠南面这间房的房门,原本只有一把锁,但如今上头挂着两把锁,而其中一把锁的钥锁是压根没有在锁钥串上的!” 丢失锁钥这种事,可真是不陌生啊! 韩陌听到这儿就转身进了院门,朝着东南角上的库房走去。 此门前已经站了有许多人,正在对着门锁发愁,见到韩陌率人到来才让开了路。 “这里头是什么?”韩陌问。 “是家父收藏所有珍玩及现银的重库!”吴培兄弟仨抢着答道。 偏生是这间重库上多出一把锁,而且锁钥还不见了,这是明摆着有问题! 韩陌打量门上两把锁,其中一把颜色暗沉,上有不少划痕,已经被打开,很显然这是原本就有的锁。 而另外一把却崭新完好,不但没有任何损坏痕迹,简直新得就像是刚刚挂上去的。 除此之外更让人移不开双眼的是,此锁虽然只是小巧的两寸来长的铜锁,但是它的打造工艺却极其精致,每一个构件的契合处都浑然天成,尤其是暗装锁孔的设置处,如果韩陌不是在东林卫见识过的锁器机关够多,他都未必能够找到位置! “怎么会有这样一把锁?”他环顾着吴家人。 “这不是我们家的锁!”吴培当先道,“我们家用的每把锁我都亲自经过手,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这般的锁!” 吴培没有说完整的话,透着惊叹,但却无人觉得态度不恰当,因为在场哪个人面对这把光看外形都能感受到它的精妙之处的锁,而能不发出同样的惊奇和诧异! 宋延从韩陌手上接过锁头细看,也皱起眉来:“的确精妙,就算是衙门里用的锁,也少有能与之比拟的——莫非,这是来自苏家天工坊的上品?” 第55章 这是谁制的锁?! 天工坊的极品锁具是轻易不外传的,也轻易不给一般人家购买。这么精巧的锁,显然也只能是天工坊出品。 说到这里他便把锁翻过来寻求印证,——世人皆知,但凡是苏家天工坊所出的锁,必然刻有天工坊的圆形标志图样。而此锁的锁梁上方,确实是刻有图纹,可是仔细辩看看之下—— “这不是苏家的锁!” 宋延突然间抬头,震惊地作出了这个结论。“天工坊的锁绝不是这样的字样,他们的锁上只有一个圆形图纹,而这里是两个,且都是篆刻的方形字!这绝对不是苏家的锁!” 苏家对自家的出品是何其骄傲,对自己的招牌又是何其珍惜,他们绝对不会随意更改徽纹。这就绝对说明了这把锁另有出处,可是在锁道上,从来没有出现过能媲美苏家天工坊的锁器制品,更别说他们经手过多件苏家的锁,也没有这等精妙的程度! “让我看看!” 这时一路跟在后头看热闹的韩阡拨开他哥走过来,拿着锁仔细辩认锁梁上的两个字,随后他突然道:“这是‘鬼手’制的锁!” “鬼手?!” 所有人都抬起了头。 “对!就是京畿近日出现的一个极厉害的制锁高手,一出道便有惊世表现,得过其锁的人赠其雅号‘鬼手’!” “我怎么没有听说过?”韩陌直起腰来。 “我也是才知道啊!”韩阡一拍巴掌,“这就是刚才路上我想要告诉你的事情。 “昨日我在国子监见到左煜兄,看他愁眉苦脸,就问他怎么回事。 “他说,苏家近日交付给户部的一批锁还是原来的老式锁,他父亲为此感到忧虑,因为苏家给衙门这批锁已经沿用了几十年,而近日京城里出现了一位技艺十分高超的锁道高手,这让他觉得很不安全。 “我就问了问这位高手的一些情况。他就告诉我,这鬼手制锁技艺出神入化,收取的报酬极高,动辙几百两一把,但是做工比起苏家的锁有过之而无不及! “本来我还不相信,但是现在我信了!” 韩陌定定地望着他,半晌才与宋延对上眼神。 宋延立刻道:“这个鬼手,我却也是第一次听说。” 韩陌凝眸看回门上这把锁,伸手摩娑着锁上“鬼手”两个字,说道:“舍得花几百两银子定制这把锁的人,肯定不会是一般人。作为吴家的宗妇,十几家玉器铺子的大东家娘子,是不是正好就符合这个条件?” 所有人的心思都还萦绕在鬼手所制的这把锁上,不曾料到这个时候他还能突然把话题绕回来,都怔了一怔,然后下意识的看向了角落里瑟索不止的孙氏。 孙氏对上众人目光,立刻又尖叫起来:“人不是我杀的!真的不是我杀的!” “也许人不是你杀的,但这把锁,一定是你买回来,并且锁上去的对吗?” 韩陌走到她面前:“你们家老太爷虽说过世未久,但也已经有好几个月。按理说,这个时候早就应该分家了。但你们公中库房的锁钥至今还掌在老母亲手上,这是为什么? “原本应该继承绝大部分家产的长房,却迟迟不能拿到掌家之权,作为长媳的你,难道不着急吗?你不担心老母亲偏心,心里存着别的想法吗?” 孙氏双手交握,站立都不太稳当了。 韩陌继续道:“如果老母亲偏心,怎么办呢?如果她私下里偷偷把私己给了二房三房,怎么办呢?你当然想要阻止这一切。 “正好你听说京城里出现了一个如此厉害的锁道高手,他制的锁只有他的锁钥才能解开,所以你不惜重金请他打造了这样一把锁挂上去。如此,就算你拿不了,别的人也休想私下拿走。我说的对吗?” 孙氏扑通一声跪坐在地上,满头满脑,汗如雨下,喘息声如同风箱,呼哧不停。 “真的是你?”吴家老二急步蹿了过来,“你这个毒妇,你竟然敢弑杀婆母!” 他抡起手臂,照着孙氏就扇了过来! 就在旁侧的老大吴培却抬手架住了他的胳膊:“你想干什么!” “我要杀了她给母亲报仇,你还想庇护她不成?!” “有衙门的捕头大人在此,岂能轮到你放肆!” 吴培将他甩开,然后朝韩陌拱手:“在下与娘子为结发夫妻,深知她的为人,断不相信她会做出如此丧心病狂之事!还请大人秉公而断,替家母找出真凶,也为拙荆洗清嫌疑!” 韩陌望了一圈四面,睨向孙氏:“要找真凶,与其问我还不如问她。她既然不惜重金也要求来这把锁,那必然是有了猜疑目标。这个人是谁?” 吴培受到提点,立刻转向孙氏:“到底是谁?你别犯糊涂了,快说!” 孙氏浑身抽搐着,瞪大两只惊恐的眼望着韩陌:“是老二家的,是老二家的!”她转向老二吴坤:“你怎么还有脸怪我?王氏是如何算计着老太太手上家产的,你是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 吴坤连连后退:“你瞎说什么?!我怎么可能这么做?王氏怎么可能这么做?!” “那你不妨回去问她,敲诈了老太太多少回?老太爷在世时收藏的那些瓶瓶罐罐,有多少已经被她以各种名目挪进了自己的小金库?你要是不知道,那你就是蠢!你要是知道,那你就跟她一样坏! “你也不想想你素日酒量甚好,为何昨天夜里偏偏醉得不省人事?” “你胡说!”吴坤怒吼,“即便分家,我二房手上的家产也不薄,她为何要这么做?” “那你该问问你自己!你对妾室所生的两个庶子视如珍宝,对嫡出的女儿不闻不问,就算分了家,能落到她们母女手上的家产又有几何? “男人靠不住,所以为自己做打算,这不就是她的动机吗?” 孙氏咬牙切齿说完,又怒指着院门外:“你若实在不信,那现下把她传过来审问不就行了?你当面问问她,我说的是不是实情!” 第56章 这家伙真难缠 吴坤在孙氏质问下哑口无言。 韩陌道:“带王氏!” 威令之下,也无人敢予以违抗。 韩陌把手伸向孙氏,又说道:“这把锁的锁钥呢?” 孙氏面对他寒冰似的眼神,那股癫狂之态也稳住下来。她咽了口唾液,自腰间荷包里取出把同样崭新的铜钥。 韩陌接在手上,将之插进铜锁,那锁孔中的簧片传来轻轻的转动声,两声之后,那锁就啪地开了! …… 不出门的这几日,苏婼又派人往庄子里去了两趟,工部衙门的卷宗,重要的部份她都抄录了下来,其中有些细节是她没曾想到的,于是藉着这个机会也去验证了一下。 连日在家中,与苏祈碰面的机会就多了,但大约是上次被她气狠了,最近这小子并不肯主动在她跟前露面,有几次被她撞见他来见阿吉,看到她之后也是匆匆就走了。 不过据木槿提醒已经快到月底,家中每月对锁器的考核将要来临,他的“匆匆”也就不难理解了,熬不过这个考核,毕竟他屁股又得遭殃。 下晌在耳房里研究图样,扶桑进来了:“姑娘,好像出事了!” 不等苏婼回答,她直接走到榻前往下说起来:“你还记得上次秦公子接下的那把锁吗?” 苏婼目光微漾:“吴家娘子的锁?” “正是!”扶桑点头,“吴家出大事了,他们家老太太被人谋杀,今早被她的儿子告到顺天府,但姑娘知道接手这个案子的人是谁吗?” 苏婼愣了一下:“难道是韩陌?” “就是他!吴家也算是京城的名人了,这案子因此闹得很大,而韩大人自那工部卷宗的事后一直也没有什么动静,今日他的人就把这案子接了下来。刚才带着人去吴家,竟然很快就审出了真相,嫌犯就是吴家的二娘子王氏。 “如今韩大人又已经带着吴家人回了顺天府进行公堂审讯,此案与我们本不相干,可是姑娘制的那把锁却参与了这桩案子!因为那位吴大娘子居然是用这把锁来防止王氏挪走家产的! “也是因为这把锁,韩大人审问出了嫌疑人。他由此注意到了它,刚刚把它也带走了,据说还开始让人在城中打听‘鬼手’来历!” 打从与秦烨着手谋财起,苏婼就知道鬼手的名声迟早会传开,毕竟这是她前世走成功的老路。但是她认为传到一定程度,比如说进入朝上官员的耳里,怎么着也得半年工夫,故此她趁着这几个月频繁接活,就是想趁早先安心捞上几把,省得名声太响亮之后行动多有不便。 早前她也有预感吴娘子这单活接得有些不踏实,但因为说不出个一二三,于是在秦烨以保密身份的角度陈述完不可能有疏漏后,她也以为自己潜意识里担心的是这个,原来风险不在于直接泄漏身份,而是在于“鬼手”的名声提前被传开。 这把锁直接进入了正在办案的韩陌的视线,可真是个坏消息。当他知道了京城里还有个来历如此神秘的人物,自然是不会当做没这回事。倘若她完全不加以防范,那么以他那么快就能在巷子口堵到她的机敏,谁能相信他会完全抓不到“鬼手”的蛛丝蚂迹呢? 站了片刻,她说道:“你去告诉秦烨,让他先叮嘱香油铺子。然后约他明日出来见个面。” 扶桑迅速走了。 苏婼坐下来,掂着手上几支簧片,然后挑了一下眉。 看来想要彻底与这个臭名昭著的家伙井水不犯河水,还实在是有些难呢。 …… 太平年岁下,人命案已经算是能震动乡邻的大案了。 吴家这案子从午前审到了暮色四合,随着嫌犯王氏的招供,最终定案,真凶就是王氏。 正如孙氏举证称,吴家二房因为吴坤行事不公,使得王氏心生忿意,出于对自己及女儿前途的担忧,又因为娘家父亲欠下赌债屡次向自己索要钱财,王氏推拒不了,便以吴老太偏心幺子、留下公中家产迟迟不分、就是为了把体己钱私下转给三房,以及吴老太数年来一直还与年轻时的相好有往来为把柄相要挟,从吴老太手上屡次逼出财物数桩。 再后来吴老太也不肯答应,并且还有了反制王氏之意,王氏知道后便铤而走险,瞅准了这个时机,迷倒吴老太房中丫鬟,趁夜深无人时进入吴老太房中,先是苦苦哀求其给出财物,哀求无果后又向其逼问库房锁钥,最后因为天色渐亮将要暴露,便失去理智取了吴老太性命。 只不过她也没想到孙氏早有防备,即便她不惜变成杀人犯,拿到了库房锁钥,也没能打开最要紧的那扇门。 孙氏虽然不曾亲眼目睹王氏犯案经过,但是却凭借对这份迟迟未拿到手上来的家产的关心,锁定了嫌疑目标。 宋延他们带着人进入王氏房中前,王氏早已准备好了细软预备潜逃。当他们找到王氏时,王氏则刚刚服下了砒药。不过仵作出身的窦尹对从喉中抠物这种事情甚有经验,所以她没死成,砒霜抠出来后还能看到白的。 一桩人命大案以不到一日的时间审到水落石出,疑点尽除,在近年来顺天府的案件处理中是比较罕见的。 案子审完后,林逸走出来笑眯眯看着韩陌:“天色不早,也到饭点了,韩大人赏个面,一起吃个饭?你我去翠湖楼喝两盅。” 韩陌将手上的铜锁揣入怀中,淡声道:“林大人不肯给人,今日韩陌幸不辱命,靠着我府里头这几个人才办了案子,我还得回去犒劳犒劳他们,就不给林大人添麻烦了。” 说完他也不多留,翻身上了马。 从他动身到消失在街头,前后也不过几个眨息。 身边看到这一幕的捕快问林逸:“这韩捕头不好相与还真是名不虚传,大人可是堂堂顺天府尹,他怎地如此不给面子?” “谁说不能?”林逸睨他,“你要有他这办案的本事,也可以不给我面子。” 捕快立时噎住…… 第57章 不能让苏家先得逞! 韩陌踏进府门,看到杨夫人那黑如锅底的脸色,才想起来今儿原本是要去给夫子赔罪的…… 挨了几个瞪眼,不得已陪了好些软和话,这才得以回到房里。 雪已经化完了,下弦月挂在半空,清冷中又带点异样的神采。 他给自己沏了杯茶,端着走到窗户下,然后在炕桌旁盘腿而坐,掏出怀里那把锁在手里细看。 锁在怀里沤了许久,已经有了体温,澄黄的锁身在烛光与月光双重照耀下,泛发出温和的光泽,无论是弧度还是直角,它线条都流畅得不像是一件手工制品。今日已经试过它的锁钥,这是一把五簧双控锁,光听得一把锁值几百两未免称奇,可是当拿到手上,忽然又不觉得贵了。 韩家这样钟鸣鼎食之家,当然少不了会有几件天工坊的上等锁器,那些锁代表着苏家相当高的制锁水平,除去完美的锁身打造之外,它的内部构件堪称奇绝,每一件锁器都是无可复制,也是无有重复的孤品。 即使他前不久也曾在苏家人面前放肆,至今为止,他也仍然认为苏家在锁道上的造诣是无人能出其右的。 但是今日却凭空出现了这样的一把锁,它与苏家的上等锁器同样奇绝,但它的制作者却并不是苏家人,而是一个来历不明的锁匠…… “世子,杨佑回来了。” 窦尹和宋延都走了进来,他们手上拿着整理好的今日吴家案子的审讯记载。 而杨佑就随在他们身后:“世子,不去打听不知道,一打听,原来这个‘鬼手’是这两个月才出现在京城的,此前根本就没这个人。但是他一出现之后名声就立刻传开了,如今他在商贾圈子里已经是堪比‘天工圣手’的名匠!” 韩陌把锁放下:“既然有这么高的技艺,为何他不公开扬名?他这么神神秘秘,是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身份?会不会是什么江湖宵小之辈,换个名头进了京城,打算藉机摸清情况,然后伺机作案?” “不清楚啊!”杨佑道,“不过他制一把锁就能得到几百两银子的报酬,这可比江湖宵小来钱快多了,也安全多了,他没必要犯这种险啊!就算是江洋大盗,那他也没必要事先亮出招子,引人注目,直接私下里行事不就完了吗?” 韩陌当然得承认这个说法,没有哪个江洋大盗蠢到会提前露了门子。可是这样不是很奇怪么?明明他凭着这样的工艺,可以开个铺子打响招牌,然后像苏家一样传承下去。而他却要躲在人后,称个什么“鬼手”接活儿! 宋延猜测:“会不会是因为苏家名气太甚,担心被苏家不容?” 杨佑听到这里,顿时点头:“不是没有可能。今日我在打探途中,听说苏家也在探听这个人。苏家靠祖业发家,又凭祖业发展到如今的名声地位,这‘鬼手’技艺如此精绝,必然会威胁到他们,他们又怎么当然也不会甘心被威胁?” “苏家也知道他?”韩陌抬眼。 “不但知道,还是苏家二老爷苏缵亲自指派人在搜寻呢。不过应该知道得还不久,否则不会搜寻得如此焦急。” 韩陌挑了下眉头:“还很焦急?” “可不是?他们在城中内外的所有铺子都收到了打听‘鬼手’的消息,并接到了一旦有线索则可即刻前往苏家送讯,而不须等通报的告知。可见是很苍促很着急了。” 杨佑说到这儿,想了下又道:“此外,我还听说苏绶日前曾被户部侍郎左旸怼了,还请沈阁老出面把苏绶请到了内阁。说的就是苏家此次交付给户部的锁构造太老旧,作为交接的左旸不满意。这几日还在纠缠着苏绶呢。” 韩陌听到这儿,哂道:“难怪那日苏缵亲自去了苏家铺子。这么说,左旸不止是忧虑,而且还直接找到了苏绶。” 说完顿片刻,他接着道:“只不过苏家在大梁傲立了数十年,他们应有足够的底气,怎么会为个突然出现的锁匠如此失措?难道苏家这些年当真止步不前,一直都在啃当年他们曾祖爷的老本?” 窦尹与宋延相视一眼,说道:“说起来,这些年确实是没见苏家有过特别亮眼的锁器。而且前些日子那只铜箱怎么也打不开,苏绶兄弟看上去属实是没有办法。后来即便苏祈出手解决,可苏绶对苏祈的表现所呈现出的震惊,也是很明显的。” 当日在苏家,苏绶始终拿不出开锁的方略来,这实在是让人印象深刻。 杨佑看着他们,忽然道:“要是苏家找到‘鬼手’,会怎样?” 窦尹望着他:“不管苏家实际情况如何,以他们寻找‘鬼手’的焦急,找到之后必然不可能放任他在京城扬名立万。而此人连真身都不敢显露,又怎么可能斗得过权大势大的苏家?最可能的结果,就是苏家在不为人知的情况下,抢先把此人给弄出京城。” “那不是太可惜了?”杨佑摊手,“这么有才的锁道高手,居然得硬生生的被逼出京城,失去活路。” “要不然我为何叫你去找人?” 韩陌瞥着他,拿着那把铜锁在手上转动:“林逸不肯调人给我,苏祈又不能为我所用,若这个正在面临苏家倾轧的‘鬼手’肯入我麾下,便既解决了他的大麻烦,而我也得到了一个强助。” 杨佑恍然。 宋延也道:“此举极好!世子若得此人,当如虎添翼。只是眼下却不知如何寻找到他?” 韩陌吩咐杨佑:“去提审孙氏,寻找跟她接头联络的人,一个个查下去,还有那些寻到鬼手制锁的商贾,也要顺藤摸瓜。他既然已经制了这么多把锁,就算自己不露面,接头的人也要留下痕迹,我就不信他能做到滴水不漏。 “此外苏家那边也盯一盯,他们在锁道上熟,认识的人多,没准儿会有线索,绝不能让他们捷足先登。” 除了惜才之外,苏家那个死丫头当初百般阻挠苏祈当他的左右手,这笔账他还记在心里,如今京城里竟然又有个技艺如此精绝的鬼手出现,这要让他们苏家诡计得逞,那还得了?! 第58章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安睡? 扶桑约好了秦烨,早饭后在茶饭碰面,苏婼拿着游春儿送进来的消息,却一大早坐在窗前出起了神。 “姑娘该出门了。”木槿拿来披风,看到她手上的纸,又问道:“游春儿说什么?” 苏婼望着她:“二叔他们也在找鬼手。” 木槿着实惊住了:“二老爷怎么会知道?” 苏婼没有直接回答,却是凝眸说:“难怪乎那日二叔会忽然去铺子。这么说来,这名声比我们预料的传播要快。” 按照她的预测,苏家不至于这么快知道,就算知道了也不至于有这么快的动作搜寻鬼手。因为她觉得苏家该有锁道世家的底气在,可是这个世人眼里无出其右的世家,此时却因为一个传说中的锁匠而有了莫大反应。 这除了证实苏家确实已属外强中干,还能是什么呢? 处在这样境地中的苏家,是不可能坐视鬼手在京城声名鹊起的。苏家必然会想尽办法找到鬼手,并且设法解除鬼手带来的威胁。 “这可坏了,一面是韩大人,一面是苏家,这该怎么办?”木槿着急。 苏婼把纸折起来:“趁人都不在,先出门会秦烨。” 每日早晌是苏家最安静的时刻,苏绶他们去了衙门,苏祈他们则去了学堂。 当然他们就算在家也无妨,大梁几代皇帝都把精力放在治世上,看重的是提升国力,加强防务,除了对官吏们有着极严格的管束,余则不太纠结。女子三从四德固然是有,却无人将之当作严苛的教条,女子一定程度上拥有着出门的自由。 何况在苏家,苏绶又是不大记得他还有个女儿的,只要不惹出事,他又怎会舍得分出时间关心她干些什么? 路过前院,苏婼刚好也遇见去庙里上香的徐氏三妯娌回来。一一打了招呼,便称是上街去取早前订好的纸鸢,然后告别三人上了马车。 三太太常氏从她窈窕身段及绝美面容上收回目光,便就着这机会看向徐氏:“一眨眼这姑娘都成大人了,大哥近来还是那么忙么?也该考虑考虑孩子的婚事了。” 黄氏附和:“三媒六聘地走下来,少说也得大半年呢。” 徐氏抬脚往院里走:“谁说不是?打从婼姐儿回府,我这儿都收到好几份媒人的帖子了,摆在房里,他也不是没看见,昨儿我才跟他当面提过呢。只是他这些日子委实是忙,听说被户部那边缠上,恐怕又忘了。” 徐氏心里叹气。再忙的父亲,哪里能把儿女的终身大事给忘了?只是跟他提,他却一句“你拿主意便是”打发了她。她只是个继母啊,这种事情岂敢擅自作主?那些送上门的媒帖,她都不敢有筛选,全数送到他跟前,为的就避免误会她有小心思。 她不明白,当父亲的怎么会对自己的嫡出亲女如此漠不关心呢? 但这种情况她是不好向旁人道的。说到底,这是他们长房的家务事。 苏绶确实忙。 这几日苏缵发动铺子伙计打听“鬼手”,还没有找到人,但是关于鬼手的传闻却听来不少,而越听他就越心惊,越听就越焦灼,如果说最初还觉得世人言辞夸张,把一个玩弄神秘的锁匠吹成了神仙,那么如今的他已经是无比相信了,因为他看到了三全儿所说的那把锁! 那是把有着两重锁栓的四簧锁,寻常商贾所用来锁库房的锁,有苏家出的三簧锁足够了,因为三簧锁的构造已经很复杂,一般人制的技术也不怎么高,能达到这种程度就算不错。可是鬼手这把锁,不但是更保险的四簧锁,而且还有两重锁栓! 一把不过两寸长的铜锁,里头竟然藏着如此复杂的构造,且锁身各个部位还能打造得严丝合缝,身为苏家的掌家人,他在这样的工艺面前竟蓦然生出几分自惭形秽之感。 这种锁,凭如今的苏家是万万做不出来的,哪怕是他们也有精妙的锁器制出来,那却都是曾祖爷在世时就有的老样式!所以这鬼手的技艺,已经勿庸置疑地高出了苏家很多!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安睡? 苏绶怎么睡得着? 怎么会不忙? 就连对他有数度提携之恩的恩师文渊阁大学士兼礼部尚书张昀花甲之寿在即,他也拖到这两日才前往张家帮忙筹备。 “苏大人留步。”刚跨上去往张家的马,大理寺丞江枚追了上来,到了马下他从袖口里掏出一份帖子:“苏兄,小弟这里有份请帖,是给苏兄的。鸿胪寺少卿吕佩吕大人托小弟为信使,有请苏兄明日晚间城南噙芳斋茶叙。” 苏绶目光在他脸上顿片刻:“吕大人?” “正是。”江枚走近些,压声道:“吕大人是下官挚友,因听闻三月间六部将有批官员外迁,即将空出一批职缺,不瞒大人,吕大人想要在六部间补个职缺。” 苏绶摇头:“江兄这可真是找错人了,此事与我何干?我苏某人又岂有这么大权力?” “苏大人不相干,却与张阁老干系甚大呀。昨日朝中已传出消息,这次官员调迁由张阁老主政,苏兄是张阁老最得意之门生,也是至今为止他官位最高的学生,张阁老只得一子,想必来日也是要扶持大人,与张家在朝上相辉映的。大人若能在阁老面前递上一句半句话,岂能没有份量?” 苏绶眼望天际,半日后收回目光:“江兄高看苏某了,张阁老清正廉明,禀公办事,岂能由得我等肆意干涉?江兄要吃茶,随时到苏家来,我那还有几罐好茶。别的事,还请恕苏某无能为力。” 说完他拱拱手,打马启了程。 出了街口,旁边马上的长随游春儿问道:“老爷,您和姜大人交情那么深厚,鸿胪寺的少卿官级也与您相当,没准儿您跟张阁老说一句,还真不算费事呢。您今日怎么拒了江大人?” “你知道什么?”苏绶斥他。 脸绷了会儿他沉下气,又忍不住道:“张阁老看重我,是因为苏家在他眼里也算是有前途的。若他知道苏家眼下境况……”说到这儿他瞅过来:“你们日后行事也须当愈发低调。” “是。” 第59章 断了财路还了得! 江枚没有唤留得住苏绶,只能眼睁睁看他走了。 转身他去了吕家。 吕佩与夫人正在房中叙话,听说江枚到来,夫妻俩都迎到了前院。 “吕兄,苏少卿他不肯答应。” 江枚把帖子放下,把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吕夫人与吕佩对视一眼,旋即道:“不是说这苏大人谦逊和善,好相与吗?怎么连江大人的面子也给拒了?我们吕家也是四品京官,与他苏家不相上下,他也就比我们多出几分皇恩罢了,如此礼数周全的请他,总不至于埋汰他,他怎地还如此不近人情?” 面对吕夫人的微辞,江枚说道:“他这个人,往常确是乐于助人,虽说行事严谨些,可是不触犯规矩的事,他也没少帮人。这次我也以为没什么问题,哪料到他却拒绝了!” 吕佩沉气:“会不会是觉得我们诚意不够?” 江枚不好说。“苏家不缺钱财,不至于。”说完他又道:“张阁老大寿在即,可惜只宴请了亲近的几户人家,你我都无法亲临。要不,吕兄预备份贺礼,藉着贺寿之名呈送给苏大人,请他转交上门?如此苏少卿想必不便拒绝,借此机会,便也可以与他说上话了。” 吕佩看向吕夫人,吕夫人道:“他连帖子都不接,这么做也未必有用。不过,左右也没有别的法子,试试也可。” 吕佩当下道:“那你便立即去筹备贺礼!” “不用慌,”吕夫人胸有成竹,“我父亲不是下个月做寿么?我早就遣人在金器行打了一套纯金的福禄寿三仙座像,底座配的是羊脂玉雕的祥云,正好可以去取了。——你们聊着,我这就出门去取!回头便劳烦江大哥再跑一趟。” 吕夫人说着便回房更衣。 …… 苏婼秦烨找的地方就在苏家附近,还特意选择了十分热闹的街,此处不但食肆林立,绸缎铺针线铺比比皆是,中间还有苏家铺子,其中衣着讲究的大户女眷毫不鲜见。作为苏家大姑娘,在这样的地段出没,简直再正常不过。 昨日吴家出事,秦烨自然也早就知道了。正打算来找苏婼,苏婼就先打发人来约了他。比起吴家娘子才拿到锁就出了人命案这样的事,鬼手被韩陌与苏家同时盯上的消息更为惊人。这些风险他们当然是早就预料到了的,但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这么快呀! 鬼手这么快就被扒出真身,这让他以后还怎么赚大钱?这不是断他财路嘛! 苏婼到来前,他已经在窗前踱步了。 等到她进来,他几步蹿上去:“我的姑奶奶!这人都撵到尾巴尖上来了!你怎么还这么慢悠悠的呢?” “真撵上来了,着急也没用。”苏婼坐下来,甚至还给自己倒了杯茶,“照小阎王的性子,肯定是不会善罢干休的。” “就算是这样,眼下能做的事情也多了去!”秦烨跟着她坐下来,“你看看,昨儿知道出了事,我立刻就把跟吴娘子碰头的人打发他去了通州,这三五个月都回不来。三五个月后回来,也不定能认得出来了。 “我还去香油铺子交代了陈福儿,跟他下了死令,他要是透露出去,露了马脚,那我便让他这辈子都别想在京城立足!” 苏婼想了下:“吴娘子那边还有没有疏漏?” “不可能有了!” 苏婼道:“这么说来,至少短期内鬼手他是抓不到的。但是有一点不好。” “哪点?” “他对我有怀疑。”苏婼把茶放下,“上次祈哥儿从他那里出来后直接来找我,让他尾随看到了。他很不解我为何要阻止苏祈上衙门帮他。 “再后来,上次那工部的卷宗,我只是个内宅的小姐,但却能说动你帮我拿卷宗。后来他在同样的地方把我堵住了,虽然我侥幸走了,但是我知道他心里对我肯定还有猜疑。” 秦烨听明白了:“你是怕他从怀疑你,从而怀疑到鬼手的身份?” “目前他当然不会想到这点,因为苏家技艺传男不传女,这点世人皆知。而且鬼手的技艺,也不是一个内宅的小姑娘能够轻易达到的。” 正常人谁会觉得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能修炼得出那样出神入化的制锁技艺呢?她对这一点还是有信心。 秦烨却愣了下:“可你事实上不就是十几岁就练成了吗?” “那是我天赋异禀啊。可是从古至今,天赋异禀的人又有多少呢?”苏婼深深望向他。 秦烨无法反驳她的说法。 毕竟她脑子确实好使啊,而且除了这个解释之外还能有别的什么解释呢?再说苏家不是也出过位那么厉害的曾祖爷么,这么说来也不算太离谱吧。 他说道:“我只希望韩陌不要太早发现你的‘天赋异禀’。——你接着往下说,他这么猜疑你,现在要怎么办?” “我不跟他碰面还好,一旦碰面,他肯定不会轻易放过我。毕竟我俩有过节。本来他还能拿我踹他马的事情要挟我,可上次我连这个都给他化解没了,凭他那点小心眼子,十成十想着要对付我。 “所以他就算不怀疑就是鬼手,私下里肯定也会想要拿我的把柄,意图报复我。 “而你跟我这么频繁的接触,多半会成为在他看来第一个疑点。我们必须想个合理的说辞,解释这层关系。其二,我总是出现在香油铺子附近,也要防备他会追究。 “总而言之,我的一切行为都要变得合理,这才能防止他先发现我就是鬼手。” 秦烨恍然:“那我们要编造个什么关系呢?” “你回去慢慢想。然后把咱们认识的前后始末也给重新梳理一下,到时候写好拿给我。” “行勒。”秦烨点头,又问:“那咱以后还接活儿吗?” “暂时不接了。”说完看到他瞬间一脸沮丧,苏婼又道:“只要有得一年时间,也就无妨了。你总不能这么着急要钱,一年都耐不住吧?” 秦烨疑惑:“为何是一年?” 她望着窗外流云:“因为我只给自己一年时间留在苏家。” 第60章 那只是一桩看上去的意外 秦烨听愣了。他不能明白,她是苏家的小姐,她不在苏家呆着她要去哪儿? “你莫不是指这一年里你要议婚嫁人?” “不是。” 放在往常,面对秦烨这种话,苏婼定然要回怼得他拱手讨饶才甘休。但眼下她举着茶,茶水照耀下,一双半垂的杏眼漾动出幽光,“我回苏家,是为了查我母亲的死因。” 秦烨张嘴坐着,彻底说不出话来了。直到半晌后他被气呛了一口,才匀气回应:“你母亲,你母亲不是意外身故吗?” 认识苏婼的时间不算太长,几个月而已。初初几次的见面他实在不想回首,但是基于她的“救命之恩”,这个见识过他最糗最窘一面的小丫头他还是保持交往下来了,并且渐渐成为了无话不说的哥们儿。所以秦家的事苏婼门儿清,苏家的事他也了如指掌,不管是从苏婼身边人感知到的,还是通过外界听说到的,苏婼的母亲都是死于意外,他从来也没有想过她母亲的死还需要再查因由! “不是。在我们家里,对母亲的死因,除了认定是意外之外,其实每个人都认为她最大的原因是已经有了弃世之念。”苏婼望着茶水,目光还如穿过黑夜而来的幽光一样,“上次你不是问我,为什么那么操心南郊河的水患真相吗?我母亲,其实就是死于那场水患。 “那天夜里,她冒着大雨去追逐寻觅苏祈,结果在失足掉进了村里用来灌溉的沟渠。那不仅仅是暴雨的积水,还有河水倒灌的暗涌,她被水推走,跟着的家丁和丫头都没能拉住她,最后在涵洞口上游找到的尸首。再差一步,她兴许就要被洪流卷出涵洞,进入河道,连尸首也找不着。 秦烨看着她依旧平静的脸,自己心里已掀起了骇浪! “父亲待她冷漠,他们情份一直不深。父亲离京前去履职之前,母亲其实是劝过他留在京城的,但他执意不肯。送走他后,母亲呆呆在屋里坐了半晌。很多人来劝她,我也劝她。但她并没有对此发表过任何说法。 “那天夜里就下起了暴雨,母亲为了去追苏祈,也把我锁在了屋里,执意奔了出去。所以,意外是真的,但她出事,当时在我们所有人眼里又好像有着一个更切合的解释,那就是她已经不愿活下去。我甚至想过,发生意外之后或者也曾有过生机,但她当时已不想再回头。” 秦烨沉下了肩膀。 “难怪你说关心的是河水决堤后的情况。但既然如此,为何还要查死因?” “因为后来我发现了疑点。”苏婼微微抻身,“我在庄子里住了半年,原本三个月前就该回来,但我还多住了三个月,就是在村里查三年前那场水患。我发现村子被淹最大的问题就在那个涵洞。如果说那个涵洞无人故意开启,那么河道中的水是无法倒灌进去的。即使有泛滥,也绝不会有比对岸村庄还要严重的程度。按照对岸村子只淹了沿河一半来看,我们那个村,最多也就是堤下一片。如果是这样,那我母亲即使冒雨掉进水渠,也根本不会死。” 秦烨消化了一下,道:“即使如此,那她也是意外落水,并不是有人直接导致。那开涵洞的人,也只能承担一半的责任。而且,你说的是她已经有厌世之意……” 苏婼唇角噙起一丝苦笑:“本来我也是很相信她一半是死于意外,一半是死于对婚姻的绝望,但直到我看到了她生前留下的几本手札。” 前阵子她从库房拿走的那几本手札,就是前世夫死后她进京那趟,拿走的部分谢氏的遗物之一。 原本她只是带走几件东西以作慰怀,人世间颠沛流离的那些年,她苦攻祖传技艺,无暇理会其它,因此一直都原样封存放着压箱底。 直到她年过四旬后终于在湖州凭借闯开的名声,为自己赚下了宅院与铺面,这才有闲暇回首前半生,把那些收藏了许久的遗物给打开了。 “手札里,我的母亲热情,温厚,在丈夫冷落下,她即使有过怨怼,也从未放弃过对生命的珍惜,和对我们姐弟的牵挂。 “即使是那日父亲再度抛下了她和我们,备受打击的她再也掩饰不住失落和失望,她随后留下的最后一篇记载里,也丝毫没有提到轻生的念头。她甚至流露出此后也不在乎父亲的态度,她只管好好教育我和苏祈。 “气头上的她都未曾想过轻生,事后她怎么可能还会有这样的念头呢?何况,她是因为爱惜苏祈,担心苏祈才冒险前去的,她这么疼爱我们,怎么可能舍得丢下我们受苦?” 那些书札,也是谢氏在漫长时光中用以消遣的起居录,所以留下的蛛丝马迹绝对不止这些。 前世的苏婼在打开它们后,当场就有了猜想,可惜那个时候已事隔近三十年,不可能再找得到证据和凶手。 所以这也成为了她前世最大的遗憾。 她没有想到她还有机会重生,还有机会重新来挖掘这桩案子——凭谢氏当时的身体状况,她实则很难活到她和苏祈长大,她和谢氏早就有心理准备。 所以重生回来也没能赶上阻止她的死去,可是能够着手追查她的死因,也成了苏婼心中莫大的安慰,这也是她必须要做的事情。 “回苏家之前,我确实也是像你刚刚这么想的,我想有可能是我想多了。所以对这件事的疑惑一直被我压在心里,我也害怕是自己情绪过激,弄错了什么。 “但是前阵子我再次看到这些手札,反覆比对手札里涉及的内容,又亲自去过村子里后,我就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她不是轻生,涵洞也是有人提前暗中打开的,她的死并不寻常,是有人想让她看上去死于意外,死于苏家人眼里的轻生!” 苏婼这些话掷地有声,方才幽暗的双眸,此时也迸射出了灼人的光芒。 第61章 什么破玩意儿? 秦烨在她这席话下,已然目瞪口呆。 “我说呢,你在庄子里闷声赚大钱赚得好好的,怎么非得回苏家不可。这么说你赚钱也是为了查案呗?” 苏婼扬唇:“想办事,怎么可能少得了银钱?” 秦烨挠头:“你没打算过把这事告诉你爹吗?出事之时他不在场,应该可以撇清嫌疑吧?” 主要是他想不出来苏绶杀妻的理由,他一不为财,二又连妾室外室都没养过,何苦如此?而苏绶哪怕再冷血,关乎发妻被谋杀之事,他总归也不会不闻不问吧? “苏家人我如今谁都不相信。”苏婼抿着茶说,“知人知面不知心,我母亲那样聪慧的女子,都着了奸人的道,谁知道凶手有多会伪装呢?” “那你就打算自己查么?” “在没有拿到确凿而有力的证据之前,何必打草惊蛇?让他认为我还被蒙在鼓里,不好吗?” 秦烨无以为辩。一会儿他忽然掏起自己的袖口,又把荷包反过来倒在桌上,一小沓银票与几颗碎银滚得四处都是:“我好歹受你恩情,如今这些钱也是托你的福才赚到的。哥们儿不说二话,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今儿我就带这么多。不够的话回头我把家里存的都给你拿来!” 苏婼定定望着他。 秦烨道:“发什么傻呀?你赶紧把案子查清楚,查清了我还等着你带我赚钱!” 苏婼垂下双眼。 一会儿把茶喝完,她环起双臂:“钱还是得赚,就算不能直接卖锁,总归天无绝人之路。” “还有什么路子?” “我现在还不知道。总之你既然信我,我总归不会让你白跟随我一遭。” 苏婼把他的银子推回去:“你回去后,先按我说的做便是。我今日特地找你出来,是因为被他们这么一找,好多事就不方便亲自去做了。接下来我还要找到更多关于村子被淹实属人为的证据,你得揽下我这桩差事。” “事情我会办,这银子你先拿着呀!你娘不在了,我娘也不在了,你爹不靠谱,我爹也不靠谱,咱俩也算是难兄难妹,以后等赚了钱,你再还我不就是了?” “等我要再找你拿。” 秦烨知道她说一不二,既然决定了,他反驳也无用。收了银子,他道:“不过此事苏家着急找人还能说得通,韩陌也如此重视,这又不关他的事,眼下吴家案子也破了,他非要找到鬼手做什么?” “作为一个从东林卫镇抚使被打落到衙门里小小捕头的人来说,怎么会嫌帮忙办事的人多呢?”苏婼站起身来,“我要是没估错,他猜到苏家会怎么对鬼手,眼下正想办法怎么接手占这个便宜呢。” 思来想去,韩陌早前连苏祈一个孩子都不惜威逼利诱让他顺从,听到京城还有这么一个人,韩陌是怎么都该把人找到看看的。吃准他不是为了把鬼手当成盗贼抓捕,是以她也能从容地挪到今日见面。 “那你没想过把案子交给他么?” “想过,不过他也不能让我放心。”苏婼睨他一眼,“别忘了我跟小阎王有过节,眼下人家正满世界抓我的把柄呢。这个案子对我来说太重要了,我不容许它有任何被外力干预的可能。” 她若不是有过这想法,早前也不会把南郊河的事说出来,引导他去工部拿卷宗,事实证明这家伙确实有两把刷子,能把秦烨和她撵到那份上,不算徒有虚名,可毕竟这家伙太嚣张了,而且本事归本事,人品归人品,她又不了解他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冒冒失失地告诉他,万一到时候他拿来当把柄要挟她呢? “我先去楼下铺子里转转,回头你事情办好再来找我。” 系上披风后她就走出门口。 秦烨为免引人注目,将稍后再走,他举杯回了声“知道了”,又坐了回去。 一场大雪过后,京城的早春就渐渐显露出了面目。 苏婼下楼进了隔壁的天工坊铺子,对面的金器行的店堂里,吕夫人正等着店堂去库房取她订好的福禄寿三仙。吃了口茶,她也看向对面这间阔气的锁器铺子。 店子占了三间门脸儿位置,十分阔气,门楣上挂着“天工坊”三个字。吕家原先都在外地任官,进京不过年余。对苏家的名气虽说不陌生,到底锁器这行与仕途关系不大,因而对他们家的产业,具体也不甚了解。但是天工坊几个字,还是如雷贯耳的。 想到先前在苏绶跟前碰的壁,吕夫人心里沮丧,忽然生出了探访之意,起身道:“家里正好要换锁了,我们去瞧瞧。” 游春儿说如今苏缵派出打听“鬼手”的人都是铺子里的人,苏婼进铺子,当然是为了探听风声。 店堂里买锁的主顾倒是不少,毕竟苏家的招牌摆在那里。店里伙计不认识她,只当她来看锁的,凭她不俗的衣着,专引着她往价格不菲的高价锁面前走去。 苏婼指了一把锁,拿在手上把玩着:“我听说京城里又出现个锁道高手,叫什么鬼手的,比苏家的锁制的还要好。” 那伙计一听,当下沉脸:“姑娘这话说的,大梁天下,哪里还有比苏家技艺更高的锁匠?那鬼手来历不明,也不知是哪里学来的旁门左道,会得几手三脚猫功夫,便在京城兴风作浪。你看他敢在人前露面么?” “这么说你们也不知道她的底细呢?” 伙计嗤道:“我们是不屑于知道。” 苏婼好奇:“那要是我有线索呢?你想不想知道?” 伙计愣住,上下打量她:“你?” “掌柜的呢?掌柜的在哪儿?!” 刚说到这儿,店堂另一边就传来了高喊,苏婼循声望去,只见那边厢来了几个汉子,正拍着柜台在那儿高喊,旁边一圈主顾都被他这声势震住。 伙计赶忙丢下她,走了过去:“这位客官,你可是有什么事找掌柜?” “我前儿花八十两银子在你们这儿买的锁,还不到三日就坏了,什么破玩意儿,还‘天工圣手’呢,我看根本就是徒有虚名! “赶紧把你们掌柜的给我叫出来,我要退货!还得让你们赔钱!” 第62章 你和鬼手很熟? 开门做生意,退货换货都很正常,天工坊纵然把关严格,也偶有问题出现。但是像这样来势汹汹找上门的还从来没有过呢!二掌柜与店内伙计渐渐都聚拢来。 苏婼把锁放下,也走了过去。 来者有四个人,一个个膘肥体壮,顶着一脸横肉面向着掌柜和伙计们。站在顶前的络腮胡子手上确实拿着把铜锁,当他啪地把铜锁拍在柜台上,厚重老榆木制成的台面顿时被砸裂出几道痕,这已摆明了是来闹事的。 “这位客官,您这把锁是哪里出了问题?” 二掌柜拿起锁来看了看,然后问道。 “你们天工坊不是号称天下第一吗?哪里出了问题,你们看不出来?” 络腮胡的手劲大,嗓门更大,这一声便有如恶狼咆哮,店堂里围观的人都在,甚至外头的人也引来了许多,但是却更安静了。 “还号称天工圣手呢,不行就趁早关张!别在这儿骗人钱财!” 苏婼站在柜台旁,原本正隔空打量着那把锁,此时听到末尾这句,她立刻看去一眼,络腮胡与身后三人腰间鼓鼓,看得出来是塞了趁手的家伙什——看来这还是有备而来了。 别的都好打发,这冲着败坏苏家名声来,就不可能姑息他了! 她出声道:“你这把锁我看着挺好的,让你说你也说不上毛病来,为何张口就说人骗钱?苏家铺子卖了这么多年的锁,品质有口皆碑,难道别人都不骗,就只专门骗你一个人?” 众人也没有料到这种情况下,竟然是个围观的小姑娘接了话,顿时都侧目看过来。二掌柜虽然也有一点慌张,但还不至于让一个素不相识的小姑娘出头,于是频频打眼色让她退下。 吕夫人在人群里打量这姑娘,只见不过十五六岁模样,声音清脆,面容美到惊人,身段却是娇小的,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这么大勇气。 络腮胡怒目:“哪里来的黄毛丫头?这里不关你的事,你闪开!” “不关我的事,我就不能说句公道话?你这锁外形完好,锁孔也光滑平整,根本就没有故障后用力扭动的痕迹,它真的坏了吗?还是说,你买回去之后请人做了手脚,故意弄坏它来讹天工坊?” 苏婼从呆愣的二掌柜手上拿过那把锁,把锁孔展现于他与围观众人面前。 “在场各位哪怕是不懂制锁之道,凭经验也应判断得出来,倘若锁有故障,总会多试几次,试多几次,总会留下程度不等的刮痕。方才他也说了,这锁买回去才三天,也幸好是新锁,大家都看得分明,这上面可有半点刮痕?” 围观众人虽然不确定是不是真有这么回事,但是这是在苏家铺子里,连他们二掌柜对这种说法都暗暗点头,自己没必要去抬这种杠。 于是纷纷议论声中,络腮胡脸色黑下去了:“丫头片子是想要强出头?老子可奉劝你,最好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这个能耐!” 苏婼冷哂:“别光吓唬,倒是说说谁指使你来的?苏家可不是随便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惹的,你若不是谁的走狗,怕是也没这胆子上门生事!” 络腮胡暴怒,右手探进怀里,顿时就抽出一条长鞭来! 扶桑惊怒地挡在苏婼身前:“我倒要看看谁敢动苏家大小姐!” “苏家大小姐?!” 众人哗然,这些流氓生事竟然还真碰上了苏家正主?! 吕夫人迅速把目光转回这小姑娘身上。 二掌柜与先前的伙计嘴巴都张得合不上来了!他们只管在铺子里当差,府中女眷因为不谙锁道,几乎也不来铺子里,他们哪里认得苏家的大小姐? 但是眼下哪怕心存疑虑,看到苏婼主仆这般气势,他们也断不敢小觑了! “你是苏家小姐?!” 执鞭的络腮胡与蠢蠢欲动的另三人声势都收了收。一般的小姑娘与深受历代皇恩的苏家小姐还是有很大区别的,知道她是谁还动她,那无异于给自己找罪受!“你有什么证据证明?” 苏婼冷笑:“你算什么东西?也配让我证明?你倒是把这一鞭子抽过来,我看你背后的主子担不担得起!” 络腮胡明显怯懦了,他回头看了眼其余三人,说道:“你少胡说,我哪里有什么主子?这锁买回去后确实是打不开,我请行家高手看过,他认定就是锁本身有问题,我就没有跟这锁死磕,没想到倒成了你狡辩的说辞! “你是苏家人就正好,我花大价钱买的锁,结果出故障,坏了我的事,你们得给我赔钱!” “行家高手?”苏婼听闻此言,睃他一眼,“哪个行家高手?” 络腮胡呲牙:“看来你也是孤陋寡闻,还不知道京畿城内有个唤作鬼手的高人罢?此人名贯京畿,虽然才出道不久,但名气比起你们苏家可没弱到哪里去!” 在场多的还是不知道鬼手的人,一时间大家交头接耳起来,但落在苏婼耳里,这不就搞笑了么! 她说道:“这么说你与鬼手很熟?” “自然熟!不熟他怎么可能会替我看锁?” 苏婼冷笑:“既然如此,那你现在就带我去找他!等找到他,证明他就是鬼手,我不但作主让你退锁,还以十倍的价钱赔给你!” 这下换络腮胡愣了。 锁价八十两,十倍银子可就是八百两!…… 他看着苏婼,当下咽了口唾沫。 苏婼拔下头顶一只赤金钗子,如先前他拍锁一样,她也啪的拍上了桌子:“这只钗子也值好几十两银子,就算我的定金,走吧!” 络腮胡没见过这么凶狠的小丫头,竟情不自禁后退了半步! 他脸上甚至冒出了汗! 他哪里见过什么鬼手? 就是鬼手这个名头还是这两日才听到的,八百两银子的赔偿他很难不动心,如果不答应的话,接下来的局面他也很难拆解,但他着实就是做不到啊! 鬼知道那个鬼手是圆是扁?!甚至是不是真有其人? 他怎么带她去? 他上哪儿找出这么个人来! 第63章 这是天定良缘! 而就在他退的这半步间,她竟又已经逼上来了:“你要是不答应,那就证明是在蓄意生事! “京城中根本就没有什么鬼手,请鬼手看锁也只不过是你杜撰出来的罢了!我们天工坊的锁从来没有出现过卖出三日就出故障的事情,别说三日,只要使用得当,就是三年三十年不出故障也可担保! “你与奸人沆瀣一气,故意在此胡搅蛮缠,坏我苏家名声,——来人!快把这贼子送去官府,交给官府去审他! “我倒要看看到底是他想讹苏家的银子,还是受人所指,成心给苏家头上泼脏水! “另外,去禀报父亲和二叔,请他们直接派人去顺天府听审!对于这种无赖之徒,必要给他个严惩不可!” 少女语声铿锵,字字如锤,震得络腮胡四人彻底乱了方寸! “还不快上!” 店里二掌柜与伙计苦这伙人久矣,此刻哪里还会去在乎苏婼到底是不是苏家大小姐?不管是不是,今日都有赖她才震住了这伙人! 眼下人家都把台阶架到这地步了,他们怎么可能不配合? 当下就有腿长的伙计往门外跑了!而余下人则一涌而上围住络腮胡等四个,声势也不像先前那般退让。 络腮胡四人纵然武力摆在那里,却哪里有胆子?当真动手?苏家可不是一般的商户,别说他们不敢动,就是真来个有官身的,品级没到一定地步,还不敢惹呢! 于是其中一个就朝络腮胡使起了眼色,几个人相视一眼,络腮胡就起头拿起那把铜锁,然后朝苏婼丢下狠狠一瞪,夺路出去了! “快拦住他们!别让他们跑了!” 二掌柜发话。 “慢着!”苏婼将他拉住,然后往店堂里乌压压的人群里扫上一眼:“掌柜的糊涂了,这么多主顾等着挑锁呢,大伙这么信任我们苏家,岂能怠慢? “且开店做生意要紧,找两个人跟着看他们,看他们到底上哪儿了便是!” 二掌柜有些犹豫。 苏婼使眼色:“他们有备而来,有这份胆子,必定是有后台的,也是怀有目的的。抓他们不重要,重要的是找到指使他们的人。” 二掌柜恍然大悟,目生钦佩,当下指挥人道:“听姑娘的,赶紧去!” 一面又招呼余下伙计来招待顾客:“今日突生事故,惊扰了各位,诸位回头但凡有看上天工坊锁器,并当场付款的,一律回赠扣锁一把!柜台直领便是!……” 围观人正被苏婼这手腕镇得佩服不已,待听得还有此等惠利,俱都击掌叫好起来! 而那数十道惊艳且好奇的目光,又情不自禁地落在苏婼身上。 一旁的吕夫人属实看呆了,先前摆出一副非要砸店架势的那几个人,不但在这小姑娘的震慑下再也没硬气起来,反而还在她几句话拿捏之下溜之跑也! 这姑娘真的就是苏家大小姐?…… 她站在柜台侧,避开遮挡,更加仔细地打量起了苏婼。 苏婼看了圈渐渐回归正常的店堂,已经不打算再呆下去了,便示意扶桑准备离去。 待出门时她感受到了一旁的目光,停步看去一眼,只见柜台旁站着位贵妇人,正定定地盯着自己。目光交接的刹那,对方似觉得不应该,立刻又把脸别了开去。 苏婼觉得她有点眼熟,但一时却想不起来是谁。到底时隔几十年再回京城,能记住的人也不太多了。 出门上了马车,她吩咐扶桑:“咱们不便留人在这里,但是回头父亲和二叔肯定会知情,你去交代游春儿,让他盯着些,看先前那伙人背后到底是谁?” 扶桑点头。随后又纳闷:“到底是谁非得跟苏家过不去?今儿要不是姑娘在,那些人怕是就得逞了呢。” 苏婼看着窗外人流,说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既然身处朝堂,哪里有不沾灰的?” …… 吕夫人回了府,江枚与吕佩正在花园小酌。 吕佩看到她,当先问起贺礼,吕夫人便把东西呈上来给他们看过。江吕二人都称赞不已。江枚遂道:“如此,我便再去趟苏家,寻苏少卿好好说说。” “有劳江兄。” 吕佩连同贺礼一起,把江枚送出前院,回到花园,就见吕夫人不见了。一问,原来竟是去了长子吕澈的住处。他还有话问,便抬脚也到了吕澈房里。 还没进门就听吕夫人在过问儿子的近况:“近来文章如何?明年春闱是否有把握?天晴了,该出去走走了。”如此等等。 吕佩唤人把她喊出来,到了外头,就说道:“他在读书,你这个时候来扰他做什么?他勤奋上进,小小年纪就中了举,明年春闱中个榜也不是没有可能的。咱们该当体贴他才是。” “我自然是体贴他,我若不体贴他,我还不会这急巴巴地来呢。” 吕夫人说到这儿,回头看了眼院内,然后把一头雾水的吕佩拉出院子。 回到房里后她道:“澈儿已经十九了,实在该议婚了。虽然他志向远大,但若能碰到门好亲事,先成亲,再立业,也未尝不可。” 吕佩愣住:“这么话怎么说?他不是一直请求等明年春闱后再议婚吗?” “如今离春闱也不远了。这婚姻之事本就该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以为,扰不到他什么,反倒是错过了好人家才可惜。何况澈儿这个上进孩子,若知道成亲对他有好处,他是不会死心眼的。” 吕佩听明白了:“你看上了哪家姑娘?” 吕夫人抿唇一笑:“说起来真是老天爷赏机会。你猜我先前上街见到了谁?竟是苏家的大姑娘,苏少卿的嫡长女!” “……苏绶的女儿!” “正是!”吕夫人眸光熠熠,随后把她在苏家铺子里的所见所闻皆说了一遍,末了深深道:“那姑娘真真长得一副好相貌,澈儿虽然挑剔,但这副相貌要入他的眼也是不成问题的。 “人品性格上,那姑娘虽然说强势了些,可是联姻联的是双方家世呀! “就凭她是赦造天工坊的大小姐,张阁老的得意门生、年纪轻轻就已经当上大理寺少卿的苏绶的女儿,这门亲事怎么着也是划算的,她性子再不好,我也认了!” 第64章 大姑娘把人骂跑了! 这样一番话鼓动下,吕佩很难不动容:“那你的意思是,去向苏家提亲?” 吕夫人直身:“我已经打听过了,这苏大姑娘刚刚及笄,之前在庄子上养病,归府还不久,还没有来得及订下亲事呢。你我眼下正需要通过苏绶搭上张阁老这根线,这不是天赐良缘是什么?我估摸着向苏家递媒帖的人不少呢,我们不但得去提亲,还得赶紧。” “澈儿那边呢?他的婚事已与我们有言在先,我们总得知会他一声。” “这个不成问题。”吕夫人抿了口茶润喉,放下后道:“这两日等我找个机会,我先让他见见这苏姑娘,然后再跟他说。” 看来夫人都已经有了周密盘算,吕佩好像也没别的可说了,沉吟片刻后他只道:“这么说我得去物色个媒人。” 吕夫人闻言把茶盅合上道:“何须费那周章?江兄不就是现成的媒人么?” “倒也是!”吕佩被提醒,不得不点头:“此事确实江兄甚为合适。”连媒人都是现成的,这桩婚事还能不是天随人愿么? …… 铺子里头二掌柜张罗完再来招呼苏婼的时候,却哪里还有她的影子?但不妨碍他同时把发生之事以最快的速度禀报给苏缵。 近日冒出来的鬼手令苏缵从最初的不以为然逐渐到焦头烂额,随着搜寻数日下来全无鬼手踪迹,而关于鬼手的传说又日渐甚嚣尘上,心底里份忧虑就可想而知了。 这几日便连胡姨娘的房里也没去,就宿在书房,引得几次半夜送汤来的胡姨娘吃了闭门羹,脸上也没了笑容。 如此一来对子弟们月底的考试就增加了严度,原本每个月考锁器辩识,鉴别铜矿的质地,以及从曾祖爷留下的典籍里按难易程度,抽查背诵,就已经不容易,这个月又给他们加了一项对簧片的构造解析,这就把苏祈他们三个给吓得脸青了。但也须叮嘱他们自去温习准备不提。 午后下衙归府,看了几本账簿,心烦,才在榻上眯上双眼,长随就把他给唤醒了:“二爷,这两日好几家铺子都有人登门生事,方才东安街上铺子里的二掌柜也着人送讯来了,说是去了几个大汉,声称才买的锁坏了要赔偿,来势汹汹,句句话都在诋毁天工坊!并且,他们还假称与鬼手相熟,鬼手从中挑拨。” 苏缵撑身就坐了起来:“哪来的闹事的人?” “人已经走了,不过,店里追踪的伙计却看到他们进了兵部郎中罗大人的府上!” “罗智?” 这下苏缵连坐也坐不住了,腾地站了起来:“竟是他在背后捣鬼?”说完他蓦地看向长随,又道:“你怎知他是假称与鬼手相熟,而不是真熟人?” “因为让大姑娘当场给逼出真相来了!” “‘大姑娘’?你是说婼姐儿?” “正是!”长随说着把铺子里伙计的传话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当时满店堂的人都不敢出头,就大姑娘有理有据地把那伙人给硬杠了回去,方才伙计来传话时,还不信那是大姑娘,是与府里反覆印证之后才确认的!” 苏缵目瞪口呆,眼前反覆闪过印象中温婉柔顺的苏婼的影子,无论如何也不能把她与长随所说的霸气小姑娘想成同一个人。他问道:“他们起冲突了?” “那倒不曾,那伙计说,那伙人在大姑娘面前,竟是不敢造次!最后还被灰溜溜地骂走了!这不,刚刚大姑娘也正好回府了。” 苏缵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既然苏婼有如此沉着强势的一面是事实,那她到底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上次在韩陌面前那么骄傲又刁蛮,浑身上下全是底气,今日竟然又当众骂跑了来滋事的人,难道就因为她去庄子上养病的那半年吗? 他问:“大老爷呢?” “大老爷刚刚回府,大理寺的江大人来了,正在书房叙话。” “去正院!” 苏缵不再迟疑,趿着鞋就往正院走去。 …… 苏婼吃了顿午饭,扶桑就把消息送过来了。 “游春儿从铺子上问到的消息,那伙人离开后去的是兵部郎中罗家!” “果然是他!”苏婼听完竟然一点也没有意外,反而显露出胸有成竹。 扶桑纳闷:“姑娘何以笃定是他?” “你怕是忘了前阵子父亲在殿上公然维护韩陌的事了?” 罗智那案子都已经在韩陌手心里攥着了,而他竟然都能够翻盘,案后背后牵扯多深可想而知。如今韩陌都选择了避开锋芒,罗智自然不会活腻地去撩拨,但是他会消停吗? 苏绶向来明哲保身,鲜少会在朝斗中表达鲜明态度,可那次当着那么多人面他却明显偏向了韩陌,罗智不会咽下这口气的。 上次事件之后苏婼就提防着罗家,今日突生事端,她能不怀疑吗? 只不过,罗智的目的应该不只是砸个场子这么简单吧? “昨日才经吴家案子暴露出鬼手这个人,今日他就打发人以鬼手熟人的名义登门挑衅,这是一面要踩苏家的脸,一面又要来挑拨鬼手与苏家矛盾,借鬼手来试探苏家的深浅。你让秦烨再帮我找个人盯着罗家。” 苏家如今名声地位高出同级官员很多,靠的便是这天工圣手的名号,罗家若把这层遮羞布给撕开了,苏家便与地寻常京官无异,逢年过节再不要指望宫中赏赐,没了这份恩宠,苏家铺子也休想有如今这样的繁荣。 当然这对她来说影响不大。只不过虽然她也瞧不上如今的苏家,太食古不化了,但是这点完全可以苏家自己内部消化,若让罗智这么算计着败露出来,那可不止是搞臭苏家就能了事。这种小人,一旦抓到机会,便彻底搞垮对头是极有可能的。 “扶桑姐姐,正院那边有人来了。” 正说着,阿吉在门下禀起来。 屋里主仆看向门口,果然有人影走进,扶桑撩了帘子,正院里的丫鬟拢翠就走了进来,禀道:“老爷请大姑娘前往书房叙话。” 第85章 您还记得母亲的样子吗? 苏缵到达正院书房,苏绶正好见完客,送江枚出来。 看到屋里桌上摆着只两尺来长的锦盒,苏缵未免问起来由。苏绶眉间聚着郁色,随后便把江枚几次三番请他把吕佩引荐给张阁老的事说了。苏缵听说与自家无关,也懒得深究其因,随后把罗智遣使人去铺子里寻衅之事细细道来。 苏绶完全听呆了!“你说的是婼姐儿?” 苏缵直身:“不是她还有谁?今日之事可是铺子里所有人看见的,据说附近的人们还开始传颂起婼姐儿的果敢,今日要不是她在那儿,凭掌柜的怕是还不好裁决!——哎,你要是不信,这就把她传过来问问,不就行了?” ……苏婼着实是没想到苏绶会寻她说话。日理万机的苏大人找她,这还真是让人受宠若惊呢。 不过既然寻了,那就是再意外也得去不是? 到了书房,门是开的,直接进去,书案下方坐着的苏缵当先站起来:“婼姐儿,你今日可是去了东安街上的铺子?” 原来是为这事。这倒也不算太意外了。 苏婼点头,然后坦然看向苏绶,唤了声“父亲”,然后答:“女儿今日确实到了东安街,本是想随便逛逛,谁知道就遇上了有人来寻衅。因为实在看不惯对方撒泼,就以苏家大小姐的身份出面说了几句,此举约是不妥,女儿在此请父亲降罪。” 苏绶凝眉:“你哪来那么大的气性,当着那么多人面就与人叫板?” “他们还揣着武器,摆明是来闹事的,女儿确实也很害怕。不过,如果不当场揭穿他们,那毁坏的就是苏家的名声。外人会相信他们说的,这对苏家很不利。”苏婼垂着头,眼观鼻鼻观心,“此事的确是女儿莽撞,下次再也不敢了。” 苏绶原是听苏缵讲她在铺子里勇斗恶徒,恍如听到了一个不认识的人,此时看她这低眉顺眼的样子,一时竟又不知该怎么往下说了。 苏缵忍不住:“婼姐儿,你父亲没说要怪罪你,只是喊你来问问情况。你从前温顺得很,如何忽然就如此强硬起来?” 苏婼微笑:“从前温顺,是因为有母亲替我担着护着,如今她不在了,我得学着应对一切呀。” 她话倒是说得随意,苏绶这边听了却立刻凝住了目光…… 苏缵忙道:“你这话说的,难不成偌大一个苏家,还没人护你了不成?” 苏婼扯了扯嘴角:“二叔,我没有这样说。” 没有这样说,但是明摆着就是这个意思! 苏缵看了眼苏绶,低头咳嗽了一声。还说这丫头没变?从前是软面团儿,如今不但强硬,倒还学会绵里藏针了。 不过在她这番话下,他也没办法反驳啊,早就提醒过她爹让他也关心关心她,是她爹不肯,这不落了埋怨也活该。 苏绶目光微凛,缓缓沉气:“老二你先回去。” “安?”苏缵抬头。 对上苏绶目光,他立刻明白了。清着嗓子道:“你们慢慢聊。”随后走了出去。 走出去之前,还顺道把门给带上了。 苏绶看着光线都暗了一半的屋里,由着这股静默泛滥了一阵,随后才问:“你哪来这么大气性?” 男人的声音像石头一样沉重落下,个个字透着他的不愉悦。 “女儿知道不该,所以诚心请父亲降罪。” “我没说铺子里的事,是说你刚才的话,”苏绶声音不带一点起伏,“你是对苏家有意见,还是对为父有意见?” 苏婼觉得有意思极了。她唇角噙着不着痕迹的笑意:“父亲这话女儿哪里担待得起?从小母亲就告诉我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只要我一日还姓苏,就得维护苏家的名誉尊严。 “因此今日之事我也是照着母亲的话做的,倘若哪里不正确,便请告知,女儿改正便是。又何至于说对苏家有意见? “至于父亲,您是我生父,赐予了我血脉骨肉与这身荣华,我更是谈不上对父亲有不敬之意。” 苏绶渐渐蹙紧了双眉。 她就站在案侧帘栊下,离他不过三四尺远距离。这距离近到在午后的日光漫射下,连睫毛都能看得根根分明。 但是苏绶却忽然觉得她十分陌生。 印象中她确实不是这副伶牙俐齿的样子,她脸上明明有着冷漠,疏离,甚至似乎还有几分不屑,但是你又压根没法直接指出她哪里不对! 而她一口一个“母亲”,更让他心下烦闷。“在庄子里住这半年,倒是把性子给纵野了。一个大家闺秀,不该于人前如此抛头露面。回去抄十篇《女训》!” “是,父亲。” 她从善如流,垂首屈膝,说不出的温和恭顺。 苏绶像是被一拳捅到了肚子上,伤的不尖锐,不适之感却又漫向四肢。 看着她四平八稳走向门口,他陡然又把她唤住:“言语有失,再加抄十遍!” 苏婼门下顿了顿,然后回了头:“父亲还记得母亲的样子吗?” 苏绶凝眉不语。 苏婼便笑了一下,望着窗外葳蕤庭院说道:“都说一个人真正的死亡,是被世人所遗忘。如果这个说法正确的话,那在父亲的心里,您的发妻谢氏,应该是早在嫁给您的那一天就已经死去了吧?” 苏绶神情变得阴沉。 苏婼却依旧唇角带笑:“母亲在世的时候,若是也像父亲今日这般不分青红皂白地加以惩戒我,那我八成会比今日更莽撞无状呢。 “可我长到十五岁,才莽撞这么一次,父亲就受不了。那么父亲可想过那十几年里,母亲替父亲担下所有的养儿育女之责,期间又承受了多少?” 苏绶攥紧右手,身躯已然挺直。 苏婼抚着身边红木花架:“母亲在世时,这书房里的一桌一椅,她日日都要亲自擦过。从前以为她是太过思念父亲,如今想来,那应该只是日子太长,太难打发了吧?” 把手从花架上收回,她又看向苏绶:“母亲在时,这《女训》我是一次都没有被罚抄过,没想到平生第一次被罚抄,竟是因为替苏家出头,以及在父亲面前提到了母亲。” 第66章 我劝你别去烦她 屋里静得连风声也息了。 从窗户里斜铺进来的日影像贴在屋里的一片膏药,——这屋子也不知哪处病了,竟处处是膏药。 苏绶仍然挺直身躯坐着,但因为过份挺直,又显得像是脱离了灵魂而执意地支楞在那里。 他从来没有否认过自己已为人父的事实,但是最初的十二年,儿女的成长在他心中是呈跳跃式变化的,每回来一次,他们都变得不一样了。每一次见面,他以往的印象都在被他们新的模样给刷新。他习惯了这样的变化,因此即便是朝夕相对的这三年,他也不曾去关注。 他给他们良好的条件,让他们接受相对而言最好的教育,其余的,他习惯地不去过问。以至于对这个女儿的印象,前十五年加起来也没有眼前这片刻来得深刻——那个见了面总是只勾着头行礼的苏婼,她是这样的吗? 他有些措手不及。同时她的话语,也让他有莫名的愠怒。像是某张垂了许久的闱幕被倏地拉开,令他无所遁形。 他脑海里走马灯似的闪过许多个影子,他下意识地想要驳斥,但是他从撕开的闱幕后抬起头,眼前却只剩下那几片零零碎碎的“膏药”,作为始作俑者的苏婼,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 苏婼迈出正院,步子跨得极慢。她看着庭院里的草木,心情是被经久的岁月碾压过的平静。 该激动的,前世早就已经激动过了。倒也不是想与他争论什么,只不过事实太讽刺,由不得人不挑明挑明。过了三年,他对谢氏的排斥还是一如既往呢,连身为他们亲生女儿的她几句“母亲”都听不得。这又如何能怪她把谢氏的死归咎大部分责任到他身上呢? 毕竟出事那日前夕,他跟谢氏是有过争执的。 细述起来,她后来其实并不期盼他的归来。为祖父守孝二十多个月,他在京留了二十多个月。那些月份里,他以守孝为名,也不曾亲近过谢氏。 少有的几次不得不同行,他脸上并没有喜色——当然,他与如今的徐氏同行也没有喜色。但谢氏仍然盼着儿女能拥有父亲的关注,屡次主动地放低身段接近他,他也只把那当作是讨嫌的行为罢? 那天夜里,谢氏再次请求他看在儿女已经长大的份上留下来一起教养,他不依,执意拿着完成丁忧后官复原职的旨意准备行李。 苏婼在暗中看得分明呢。看到平常仪态优雅的谢氏是如何地低声下气。 翌日早上,谢氏跟他作最后的乞求,乞求他顺应张阁老的建议留京任职,顺道给渐渐年长的她物色夫婿。他寸步不让,义无反顾地上了马车。走得那样果决,倒像是妻儿幼女阻了他的前程。 若他把外任的决心坚持到底也罢了,偏偏谢氏身故,半路上的他被追上去的家丁截住报讯后赶回来操持丧事,又以儿女尚幼需要照拂为名改变主意留在京中。甚至是丧妻年余,他就重新续了弦。 他是铁石心肠,又怎怪得她话如针芒? 所有肆意行虐者,都要遭到报应的。 一张叠成豆腐块的布帕子,由一只瘦巴巴的小手拿着伸过来。 苏婼对上焦,顺着这只手看过去,对上了帕子的主人。 “帕子是才洗过的,还没用过,大姑娘不嫌弃,拿着擦擦吧。” 阿吉站在面前,她身旁是一只小巧的花壶。 苏婼抬头环视,这才发觉已经回到绮玉苑,她坐在院里的廊栏上,悬着的双脚下是蓄着水的天井。 她看回阿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接了这张帕子,把脸上的濡湿擦了。 帕子上有皂角香,是田间地头的味道。 她说道:“你盯着我多久了?” 阿吉连忙摆手:“我没有盯着姑娘,刚才出来浇花,看到姑娘一个人坐在竹林这边,就走过来看了看。——姑娘,我真不是故意的,求您饶了我。” 苏婼侧目睨她,随后从栏上转身跳下来。 “会写字吗?” “……不太会。” “罚你每天临三篇字帖,去找扶桑要帖子。罚满三十日,拿来给我。” 阿吉怔忡地看了看她,然后低头:“哦。” 果然求了饶也是没用的,还是要罚呢。不过自从进了苏府后,一直还没有机会拿笔练字,这样正好又可以重新练起来了呢! 想到这里,她轻快地迈出门槛,去找这个时候去厨院里忙碌的扶桑。 刚走出院子就差点与墙角一人撞个满怀,站稳后正要赔罪,看清来人后她却又顿住了:“二爷?” 苏祈也没有想到是阿吉,自从上次在花园里见过一面后他就没再来绮玉苑,也就没有机会见阿吉,此时遇见着实吃惊。他连忙打量她:“你怎么样?我姐有没有欺负你,你急匆匆地去哪儿?” 阿吉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大姑娘才没有欺负我呢。谁也没有欺负我,每天早晚我浇完花,木槿姐姐就带着我做女红。我现在都会打补丁啦!——不过,我现在也不用打补丁了!” 她说着拿起自己的袖子给他看:“我有好多衣裳了,扶桑姐姐说,府里每季都会发新衣裳呢,根本不愁穿。” 苏祈顺着她的提示打量她,只见她果然穿着新净又合身的衣裳,虽然是丫鬟的服饰,可是比起从前可真是有天差地别了。 而她的脸庞看上去也圆润了些,脸色也红润了,虽然还是不算白皙,可是却呈现出健康的肤色。 眼下因为劳碌和缺眠的黑眼圈也没有了,显得一双眼睛也水灵起来,就连之前枯草样的头发都变得有光泽了! 这真是大变样。 这确实是苏婼那个女魔头强势卖身而买回来的小丫鬟该有的样子? 苏祈看不懂了。 阿吉好奇问他:“二爷,你在这儿做什么?” “哦,”苏祈挠头,然后探头往正房处看了眼:“苏……我姐她在干什么?” 阿吉睁大眼:“您找大姑娘?” “她不在?” “在倒是在,”阿吉叹气,“就是大姑娘这会儿心情很不好,我劝你最好别去烦她。” 第67章 食言你就胖成老母猪! 苏祈环着双臂哼道:“她成天牛气哄哄的,谁还敢惹她心情不好?” 阿吉闻言连忙嘘了一声,看看左右,然后压低声音说道:“你可别这么说,大姑娘方才哭了。” 哭了? 苏祈愣住了。 他可从来没有把几次都差点把他活活掐死的苏婼跟柔弱无助的小哭包联系在一起。 “为什么?谁欺负她?” “不知道。”阿吉摇头,也很忧愁,“她哭也不想让人看见呢,反正就是看着好心疼。” 苏祈沉默了。再看了眼院内,他明显开始犹豫。 苏婼回房后躺在窗下榻上,翻起了手头的私账。 如果韩陌和苏家双双追击鬼手的势态保持下去,像之前那般私下卖锁自然是不方便了。她已经存了许多钱,足够她在苏家这一年查案所用。但是,谁又会嫌钱烫手呢?尤其是过过苦日子的人,因而总得想法子维持收入才好。 把账本放下,看到桌面的笔墨,不免又想起苏绶先前下达的惩罚,心下黯淡。 什么《女训》《女诫》,她可是一个字也不想抄。可是她必须得留下来查明谢氏案情,又不得不暂且向现实低头。总不能因为这点小事,还没开始查就先撕破脸把关系搞僵吧? 烦透了。 “姑娘,二爷不知何事在外边转悠呢。”木槿打着帘子在往外张望。“二爷可有日子没往咱们这边来了。” 苏婼顺势往窗外瞅了眼,就收回目光。但顿了顿,旋即她又望外,说道:“唤他进来。” 木槿看了眼她,称是出去。 苏祈正在走与不走之间摇摆不定,看到木槿来了就毫不犹豫地掉头想走。却被木槿扬声唤住:“二爷急着上哪儿去呢?这大冷天的,姑娘喊您进屋里说话呢。” 苏祈脱口道了声“不好”:“她八成是想寻我撒气!” 说完拔腿就走! 木槿追上去将他拦住,气得道:“二爷这是什么话呢,姑娘又不是吃人的恶兽,是您的亲姐姐,这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来都来了,听到姑娘传,撒腿就跑是怎么回事? “说是撒气,哪回又真把二爷怎么着了不成?您好歹是个男子,姑娘还是个女流之辈,怎么着她就至于伤害到您了?” 这番连珠炮下,苏祈是一点走的气势也没有了,只能硬着头皮跟她进了门。 苏婼屋里暖洋洋的,她穿着舒适又暖和的衣裳歪在榻上翻书,旁边点着炭火,还熏着香炉侍候,简直就是太平盛世下千金闺秀的活招牌。 苏祈走到她跟前,清了一下嗓子,拢起手道:“您找我有事?” 明明之前对她满肚子怨气,可在见到阿吉那样一番面貌之后,他这怨气又好像水沟里的泡沫,不知不觉就散了许多。 虽然她逼着阿吉卖身为奴不可原谅,但是好歹进了绮玉苑后,阿吉过上了衣食无忧的日子,也算不好之余的一点安慰吧。 “你鬼鬼祟祟,在我门外做什么?” 这话苏祈不爱听。他鲠直脖子:“我就是打门前路过,谁说我鬼鬼祟祟?这苏府之内,又不是只有你一个人能走!” 苏婼斜眼睨了睨他,收回目光继续翻书:“去抄二十遍《女训》,拿来给我。” “什么?”苏祈差点没栽倒,“让我抄《女训》?我什么时候变成个女的了?!” 这疯婆子,简直不可便喻! “谁说只有女的才能抄?”苏婼目光凉凉,“难道只有女的才用守规矩,男的不用?我跟你之间,到底谁更需要学规矩?” “反正我不抄!”苏祈负气坐下来,“我要是抄了,让人知道以后我还抬得起头来吗?” 说完他顿了顿,忽然又转回头来:“‘你和我之间’?什么意思?难道你也受到惩罚了?……是父亲罚你了?” 苏婼不耐烦提这档子破事,拉着脸没答话。 苏祈好奇地凑到她身边:“为什么呀?你做什么了?”稀奇呀,她居然会去正院那边找罪受?凭她人精似鬼,怎么会吃到这种亏?! 苏婼啪地把书合上,阴着脸抓起一旁的剪刀:“再多问一句就剪了你的舌头!” 苏祈闭嘴,不敢做声了。但一双清亮的眼睛却还骨碌碌地盯着她转。 苏婼心烦,也不跟他兜圈子了,抛下剪刀道:“离月底只有三日了,听说这次二叔又提高了考试难度?你是为这个来找我的吧?” 苏祈表情裂开,他这是第几次被她这洞察力惊到了? 她是不是长了千里眼顺风耳呀? “从今以后给我跑腿打杂,我能让你通过每一次考试。” 苏婼靠着枕头,捧着点心盘子吃起了桂花糕。 听到“跑腿打杂”,苏祈备感侮辱,全身的血液都快抢在他前头造反了,但是当听到后半句,他又瞬间僵住—— “你当真?” 苏婼横眼:“你几时见我说过的话没兑现?我要是说三更掐死你,就绝不会留你到五更。” 苏祈打了个激灵!但他已经被她威胁惯了,已经免疫:“跑腿打杂的活儿除了抄《女训》,还有什么?!” 他也不想受这种侮辱啊,可她说能保送他过每一次考试哎!那可是十次考试九次他都要受罚的锁器考试哎!那就别说是抄二十遍《女训》了,就是抄两百遍都不成问题啊!甚至他还可以连三从四德一起背熟了给她听都绝对没问题! “有啊,”苏婼抱着盘子,慢吞吞地嚼着糕点,“跑腿打杂的意思就是我叫你干什么你就得干什么,不能有怨言,也不能违背。除了抄书,我若让你当马夫你也得干。我有事情要办,你都得无条件配合我。不然我的付出岂不是很不值钱?” 苏祈拍桌子站起来:“那一言为定!我答应你,你也不许半途食言!” 说完不等苏婼回话,他撒丫子就冲向门口,仿佛慢一步就有可能等来她的变卦! 而他人跑出去,声音还从外头飘了进来:“你要是食言,那将来你就要胖成大母猪!……” 苏婼翻了个滚圆的白眼。 ——她胖成大母猪? 他变成猪头她都不会胖成母猪! 第68章 脸皮也真是厚! 苏婼抓到了苏祈为她执笔,也算是了了桩烦心事。下晌她等着苏绶那边追加给她的惩罚,但又没有什么动静了,后来听说苏绶去了张阁老府上,而苏缵则去了闹事的东安街铺子,想来眼下正值多事之秋,没动静是没分得出心来收拾她。 却说秦烨没想到才与苏婼分开她就赶上了罗智使诡计,少不得听她的命令去罗家盯盯。 罗家府里头,罗智却正冲着那四个人劈头大骂:“蠢得连猪都不如!你们这直接跑来找我,岂不是明摆着是我遣使的你们吗?拿你们的猪脑子好好想想,他们为什么不拦着?为什么没把你们揪去顺天府?!” 四个人跪在地下,头垂得都快贴在地上了。络腮胡实在忍不住,把头抬起一点:“这种事小的们也没办过,更没遇见过,大人明明说只是藉着那鬼手之名去搅浑那锅水,却没说会遇见苏家的小姐,您都不知道,那苏家大小姐是有多么泼辣,要论煽风点火,她比我们强多了!” “连个黄毛丫头都斗不过,还有脸说!” 罗智狠啐了一口,负手对着窗外发了片刻狠,又说道:“你们确定那是苏家的小姐?” 这下却把络腮胡给难倒了:“我们谁也没见过苏家大小姐,但是她出现在那里,还那么气势汹汹,只能是苏家小姐呀!再说她家丫鬟都嚷出来了,还说是他们家的大小姐!” 罗智铁青的脸上满是狐疑:“苏绶一向谨小慎微,从不曾做出出格之事,他怎么可能养出这样的女儿?” “那就不清楚了。我们也没见过苏大人。” 罗智看着地上这群人,难掩心里的嫌恶:“拿着钱滚吧!若是敢在外头说三道四,便仔细你们的狗命!” 络腮胡等人取过旁边家丁递过来的银子,勾着头退了出去。 家丁看着他们消失不见,回过头来望着罗智:“外头找的人果然是不顶用,这么点小事都办不好。苏家那边八成已经知道了,而且也肯定有了警惕,接下来该怎么办?” 罗智沉气:“你以为不做这档子事,苏绶就不知道我会咽不下那口气吗?苏家本来只是个寻常的官户,却靠着天工坊活成了勋贵世族的模样,如今京城出现了一个制锁那么厉害的鬼手,我就不信苏绶还能坐得住? “你多找几个人,想办法把这个鬼手找到。倘若他是真有本事的,那用他来击垮天工坊不成问题。” 家丁垂首:“老爷高明。” “对了,”罗智又把他唤住,“最近韩陌那边有什么动静吗?” “韩世子自从去了顺天府,最近一门心思的在查案。不过,听说昨日快速办成了吴家那件案子,连皇上都知道了。今日传了韩世子进宫叙话。” 罗智眼里闪过一丝嫉恨之光:“他倒是风光的很。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比我这六部京官还有脸!” …… 韩陌坐在御花园里,端起皇帝赐给他的茶一饮而尽。 皇帝斜眼看过来,啧的一声说道:“你这是牛饮呢?糟蹋了朕的好茶!” 韩陌长吁了一口气。“您就别提了。刚刚臣带着阡哥儿而去夫子家陪礼,那陈夫子一连数落了我们半个时辰,臣连插话都插不进去,师娘倒的茶放在那里半天也没机会喝,可把臣给渴死了。” 说完他又正色朝着皇帝一躬:“臣谢过皇上赐茶。” 皇帝摆摆手:“你也不像是个耐烦听这些的人。今儿怎么耐住了性子?” 韩陌道:“臣自被降职去了顺天府,便韬光养晦,低调为人。何况陈夫子从前也是臣的老师,臣要是耐不住性子……回去交不了差。” 皇帝笑了一下。“你娘也真是。”说完又轻轻转动着手里的杯子,说道:“早前东林卫的那桩案子,丢下了?” 韩陌没料到他会提起这个,忙道:“罗智现在正在防着臣,臣无论做什么都会碍手碍脚,最近就按下了。” 说完暗觑了皇帝一眼,他又道:“皇上您放心,只要您不阻止臣查下去,那么臣必定会把他扒个水落石出!” 皇帝负着手踱了几步,停在窗台下:“迟办早办都不要紧。只要是办出来了,你回东林卫还是去三司,都容易。要是办不出来,”他侧转脸,凤眼扫了过来:“你就在顺天府当你的捕头下去。” 韩陌腰身一震:“臣绝不会让皇上失望!” 皇帝扬眉,顺手拿起石桌上的茶叶筒:“拿回去吧。慢慢喝。” “臣叩谢皇上恩赏!” …… 韩陌抱着茶叶筒回了府,只见安庆堂外的小花园里,窦尹和宋延已经叙起了半晌茶。 “你们在唠什么?”他看着桌子底下一片瓜子壳。 二人笑着站起来,由宋延说道:“没唠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街头巷尾的轶闻,只不过世子听了只怕要心情不好。” “什么事?”韩陌把茶叶塞到窦尹怀里,不太服气这样的说辞,这大京城里还有动不动能让他心情不好的事情呢? “今日上晌,苏家位于东安街上的铺子被人寻衅滋事。来人拿着一把苏家卖出的锁大放厥词,极尽诋毁之语。还冒充是鬼手的熟人讹钱。当时铺子里许多主顾都被这几个人给吓住了。不过——”宋延说到这里看向韩陌,“这一切都让苏姑娘给当场揭穿了。” “苏婼?”韩陌立刻支楞起来。 窦尹微笑:“世子英明。宋延还没说是哪位苏姑娘,您就已经猜到她了。” “这不废话吗?”韩陌拍起桌子,“苏家难道还能有第二个像那死丫头那么难缠的小姐?!——她怎么揭穿的?” 宋延便把打听来的消息说了一遍。道:“宋姑娘不但把那几个人的图谋给揭穿了,还当场把他们给骂跑了。根据苏家铺子流出来的消息,前去闹事的人出了铺子之后就直奔了罗智府上。” “所以说,罗智捡着软柿子捏,朝苏家使下这下三滥的手段了?”韩陌冷笑,“脸皮也真是厚!” 第36章 养子 向来温和的窦尹也冷哂起来:“凭他私下里勾搭有夫之妇,还害死人家丈夫,就不是什么知廉耻之辈。” 韩陌想了下:“苏家说起来也是因为我沾染了是非。既然知道了此事,还袖手旁观就不符我的本性。着人去找找在苏家铺子里闹过事的那几个。找到了之后带来见我。” “是。” 窦尹下去。 韩陌看着宋延:“鬼手找的怎么样了?杨佑那边有线索吗?” 宋延在他对面坐下来:“昨日已经找到了几个跟鬼手买过锁的商贾,不过排查下来,鬼手那边跟他们接头的人每一个都不一样。一共一十七把锁,就有一十七个人。” “那这十七个人呢?” 韩陌脸上布满了不可思议,为了不露面,把防范做到了这样的程度,这到底是有多不愿意让人知道他是谁? “近日就在查这十七个人的去向。不过,才在京城冒头两三个月,就能拿出这样大的手笔布局,这不像是一般江湖人能拿得出的手腕。”宋延沉吟说。 韩陌凝眉:“如果是有来头的人,那么他大可以光明正大地露面。为什么要隐姓埋名?” “我总觉得跟苏家有关。”宋延望着他,“苏家称霸锁道一行多年,他的出现肯定对苏家有影响,他是不是不愿招惹苏家?” 韩陌眉头凝紧:“这么说起来,他制锁卖锁的动机也很可疑。虽然说一把锁能卖到几百两银子,但他动辄就能唤出十几二十个人来替他打掩护,难道他还缺这几百上千两银子?他如果是有家世的,不缺人手,那他这么手艺又是从哪里学来的?为什么突然之间就成了对苏家来说都很重要的威胁?” 之前他并没有这么细想过,只是觉得那很可能就是个外地进京的江湖人。眼下有了杨佑查回来的线索,推翻了这个猜测,这些疑点就一下子都冒出来了。 他看向宋延:“京城除了苏家,还有哪些人家开锁器铺的,都去查一查。一个毫不相干的人家,不可能会突然有这么出神入化的手艺。” 宋延点头起身:“我让护卫去。” 韩陌在空荡荡的屋里还坐了片刻,才拿起茶叶罐起身回房。 …… 黄氏不知道从哪里听说苏婼昨日被罚,早饭后就挎着一篮子吃食到了绮玉苑。 “李福记的酸梅糕,樱桃酱;六容庄的话梅鸭掌,胭脂鹅脯;还有我做的羊奶羹,葡萄饮。快快来尝尝。” 苏婼才从榻上下地的功夫,她就已经把这些一样样的摆在面前炕桌上了。她逐样的看了一轮,赞道:“二婶如何生出来这样一双巧手,简直是集齐了世间女子所有的长处!” 黄氏翘起兰花指,拿起一块鸭掌塞到她嘴边:“这算什么呀?小时候我一个人做出过一整桌饭菜。” 苏婼好奇:“黄家那么多下人,还舍得让二婶亲自下厨呢?” “我喜欢尝百味,自己亲手做才有意思。在吃字不讲究的人,往往做饭也是做不好的。” 苏婼去过黄家,知道黄家的情况。说起来,黄氏也是早早丧母,他父亲倒是没有再娶,只不过身边有个姨娘。黄氏有曾为当朝名士的祖父和祖母护佑,幼年到也过得平平顺顺。就算与姨娘有些龃龉,然姨娘也在她出嫁之前死了。她最大的不如意,反倒是来自出嫁之后丈夫的渣。 她吃完那个鸭掌,问道:“还有两日就要给府中子弟们考试了,祯哥儿准备的怎么样了呢?” 苏祯十一岁入府,如今已经十五岁。既然决定了参与这场考试,那他自然是要知己知彼。让苏祈过关是肯定的,要拿捏的是过关多远的分寸。 此外,谢氏是死在苏家的庄子上,虽然他一直都不想去挑明这个心思,但理智上她知道这是绕不过去的。谢氏一个内宅妇人,常年足不出户。就算在庄子上住着,不如在城中拘谨,她也从未随意在外走动,更不要说与人结仇,引来杀身之祸。 所以,凶手最大的可能还是来自于苏府。只是苏府上下这么多人,很难轻易判断出来谁有嫌疑。 如果非得要指出第一个的话——苏祯应该排得上号的。 升米恩斗米仇的警示苏若前世了解过很多,苏祯是苏家的养子,他吃苏家的,穿苏家的,还能够得以冠上苏家大少爷的排行。苏祈他们目前享用的,苏祯都能够享用到。但他到底不是嗣子,将来他能够从苏家得到多少家产,只能凭苏缵决定。如果苏赞将来有自己的亲生子,那他能得到的就更少了,就算什么都不给他,他也无话可说。 一个家破人亡的孤儿,在陡然过上了这样的富贵日子之后,他的心中真的会没有一点起伏吗?他不会忧心将来自己的处境吗? 苏婼凭着自己一颗历经沧桑的灵魂,不愿轻信。 三年前谢氏出世的时候,苏祯已经十二岁了。十二岁的他高大强壮,绝不是苏祈那样的弱鸡可比的。谢氏嫁妆丰厚,又没有丈夫在身边相护,他如果见财起意,对疾病产生的谢氏生出点什么歹意,不算耸人听闻之事。 又或者他是出于想要巩固自己的地位,想藉着暴雨和洪水,把谢氏和苏祈一并害死,也不是说不过去。要是连长房都没了儿子,他这个二房的养子岂不是更重要了? 不管是怎么样,她决定先从苏祯入手,搅动搅动苏家内部。 “他呀,”黄氏听了她的话,摇起头来,“以往每次到是都能过关,这次增加了难度,他能险险过去就不错了。” 说到这里她转了话锋:“张阁老的寿日,邀请了咱们家,到时候你也跟着一道去吧。” “姑娘,‘茶’来了。” 这时候扶桑端了茶进来,并朝苏婼使了个眼色。 苏婼不动声色的放下帕子。“我才挨了罚,就不去凑热闹了。——我从庄子里带了些佃户们制的蕈子酱回来,二婶先坐着,我去拿些来给您尝尝。” 第70章 招来了不该招的人 苏婼到了外头,扶桑便上来道:“秦公子有信来了。” 苏婼把信展开,秦烨来信自然是把昨日交代之事办好了,苏婼虽然与他私下接触是在庄子里养病时,但实际上俩人的交集却是从秦获带着家人在南郊别院小住开始——是秦家在那里给府里的姑娘办宴,苏婼没有收到帖子,因为没交情。 但是她却伪装成镇子里的锁匠被秦家仆妇带进去开过锁。之所以去,当然也是为了赚钱,毕竟秦获虽然风流,却出手大方。 这种内情怎么能为外人道呢? 还有回城之后几次被韩陌撞见她与秦烨在一起,两家姑娘之间连宴会都不互请,但他们俩却交情这么好,怎么说都不正常吧? 秦烨想了一夜,给出了办法:认识是早就认识的,从前谢氏在时他们就认识了,而且是双方母亲都曾有交集。反正大家母亲都不在了,这种谎说起来是戳不穿的。如此也正好能解释,日后秦烨为何会帮苏婼查她母亲的死因——正是因为双方母亲互有交情。 事情有着落了,那眼下该正视的就是罗智。这厮之阴险卑鄙,不让他栽个跟头着实让人心头不顺。但苏绶直到眼下都没动作,估摸着是打算吃这个哑巴亏,不去交恶了。可是他不还击,罗智就会罢休吗?真是天真。 看完信后苏婼默了会儿,把信还给扶桑,去取覃子酱。 …… 杨佑办事还是利索的,韩陌晌午吃了饭刚回到顺天府,他就带着四个人,到衙门里找他来了。 “这就是昨日在苏家铺子里滋事的几个恶贼,小的已经审过了,他们也都招了,但是还没松口招出罗智,小的怕耽误时间太长,就直接把他们弄回来了。” 韩陌听到这里,把马鞭往椅子上一丢,不说二话:“拖出去,上笞刑!” 上板子打那就简单了。板凳架好,棍子拿好,没一会儿,院子里就传来鬼哭狼嚎声。 半盏茶的工夫,声音停了,杨佑走进来:“世子,招了!那个络腮胡,承认就是罗智指使的,他让他们去搅和苏家的生意,还说让他们想办法把天工坊的名声给整臭!” 韩陌把剩下半盏茶喝完,捏着杯子在手上转了两下,然后重新拿起鞭子,起身道:“去罗家!” 罗家这边,罗智刚端起碗筷准备吃饭。 家丁来报说“韩世子来了”,他手一抖,一碗汤差点没砸到脚背! 他站起来:“他来干什么?” “不知道,只是说要见罗大人。” 罗智站定片刻,还是提着袍子走出门来。 韩陌已经被迎进了厅堂,正负手站在堂中,仰头看堂上的匾。罗智看到他手里握着的马鞭,喉头紧一紧,走了进去。“不知韩大人驾到,有失远迎。”拱手施完一礼,他又直身打量,“韩大人大驾光临,可是寻罗某有何要事?” “罗大人,”韩陌转过身,“刚才我在顺天府,接到了一桩案子,是四个人在街头互殴,审问得知,原来这几个人是分赃不匀,大打出手。 “我便问了问这赃款的来历,他们却说是罗大人给的。说罗大人给他们钱,指使他们去苏家铺子闹事,还指使他们搞臭天工坊的招牌! “我听他们说得离谱,想苏家向来本本份份,哪里能招惹到罗大人?这当中必有缘故,八成是罗大人得罪了他们。于是我特意赶来问问,想知道罗大人一介京官,是怎么连外头的混混都能得罪上的?” 罗智一番话听得心惊肉跳! 昨天那件事他明明针对的是苏家,事败之后,也一面在留意苏家到底会想出什么后手来反击,但是直到现在苏家都没怎么着,怎么反倒是把他小阎王给招来了?关键是他还抓到了昨日被拍过去滋事的人?! 他深吸气:“韩大人,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乱说!我几时指使过人去针对苏家铺子?你不要血口喷人!” 韩陌也不啰嗦:“把人带进来!” 一阵脚步声,几个镇国公府护卫拖着几个人就走进来了,人还是活着的人,但是腰身处血迹斑斑,这模样却也很触目惊心了! 罗智是个文人,几时见过这阵仗?当下道:“韩大人!这几个人我不认识,你把他们弄进来干什么!” “罗大人,你怎么能不认识我们!你派家丁从赌坊里找到我,说帮我们还赌债,让我们按你说的去做,只要能搞臭天工坊的名声,怎么做都可以!昨日我们在苏家铺子里碰了壁,你还给了我们四十两银子,让我们平分,这事你难道都不认吗?!” 说话的是络腮胡,指控完罗智后他又猛地看向他身旁的家丁,指着他道:“就是他来找的我!他叫罗平,你问他是不是叫这名字,便可知我有没有说谎!” 络腮胡死也没想到替罗智办趟事还能落到小阎王的手上!小阎王的名号,可不只是京城白道上的人对他避之不及,黑道上的看到他,也得绕上三里路! 他们进衙门没片刻工夫,就挨了十几杖,挨完打招了供,又马不停蹄地被抓到了罗家,他都这样了,他还能帮着罗智说话吗! 他手指头伸向罗平的当口,罗智与他身后的家丁就同时变了脸色! 韩陌看到家丁想逃,下巴一扬,身旁的杨佑就把他抓了过来,一脚踢在他后膝弯。 家丁应声跪下! 韩陌抬脚踏着旁边椅子,手肘支着膝:“罗平?” 家丁抖瑟不止,牙齿咯咯作响,没有回出声音。 罗智冲到跟前来阻止:“韩陌!你竟敢在我罗家行凶?!” 韩陌看也没看他,自怀里抽出一张纸,哗地抖开在他面前:“我是奉公执法,哪来的私下行凶?这是顺天府林大人亲自签下的缉令,罗大人看清楚了,要是再叽叽歪歪,那可就算是妨碍我办案,到时候可又将罪加一等!” 罗智完全被镇住,瞪眼看着这一切,连呼吸都不敢乱吐了! “都指到你头上了,就招吧。”韩陌望着地下,“我最不喜欢拐弯抹角的,浪费我时间。” 罗平伏在地下,抖得怕是连眉毛牙齿都要掉下来,但也扛不住他这一步接一步的威慑,咚地叩了个头,他道:“大人明鉴,跟我们老爷无干,都是我擅自主张办下的!跟我们老爷无关啊!” “那就是说你一个下人都能随手拿出几十上百两银子来。”韩陌笑了,把腿收回来,“把人带回衙门,好好审审!我倒要看看罗大人究竟有多大的进项,能让他一个下人都动辙拿得出上百两银子!” 第60章 罪证都送上门来了 护卫们冲上来拖人,罗平慌了,罗智也慌了!小阎王这是要来真的呀! 罗智立刻软了语气:“韩大人且慢!咱们有话好说!” 韩陌会是那种好好跟你说话的人吗?他看着杨佑,这边厢罗智说话的工夫,护卫们就已经押着罗平往外走了。 罗智当真急了,提着袍子追上去,又哪里追得着他! …… 东安街铺子这事,是罗智指使的没跑了,苏缵几番主张苏绶去要个说法,苏绶却没点头。他心里不气吗?但气有什么用?倘若罗智仅仅只是单兵独马,这个事是可以理论理论的,可明显他后头还有人啊。何况此时没有抓到人,就是找上去也很难扯皮。苏绶并不想在此时此刻去争这个高低。左右铺子也没弄出什么不好的后果,便决意忍气吞声。 苏缵向来气盛,却不能咽下这口气,被苏绶打发回房后坐着生闷气。一会儿见苏祯路过,唤住他问上哪儿去?苏祯说是婼姐儿在园子里设了茶局,喊兄弟姐妹们都去吃茶。苏缵原要为不好好温习功课备考而斥责他几句,一想到是苏婼的茶局,便又忍住了。 苏婼从前性子虽然不出挑,但是她也是自己看着长大的,这么多年也没怎么见她离过眼前,比苏绶与她相处的时间还多,何况到如今为止他还没有自己的孩子,他是做不出来苏绶那样的冷漠。当年谢氏死后,这姑娘伤心过度还大病了一场,如今自庄子里养病回来,能够与兄弟姐妹们聚聚也是好的。 话说回来,东安街子的麻烦还是她给解决的,这个面子他得给呀!总不能像他那个爹似的,不但不惦记着她的好,体恤这么多年对她的失职,反而一见面还只顾惩罚她! 罗智那边,苏绶的决定得遵着,但也不能放任下去。 一个人枯坐了一阵,他便唤来吴淳,让他打发人去找那几个闹事的伙计。找到他们,等问出实情,他怎么着也得写个状子,递到都察院去的。都察院要是与姓罗的就是不理会,他也得扔出去给他们看看,苏家可不是随便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来踩一脚的! 把吴淳打发走,他喝了口茶,准备去后园子里看看。 这时候门外脚步声跟雨点似的响起来,刚刚出门去的吴淳又回来了,脸上带着惊悚:“二老爷,韩大人来了!” 苏缵停住手:“哪个韩大人?” “韩世子啊!镇国公世子!”吴淳道,“韩大人押着几个人过来了,说是今日在街头抓到这几个人,他们就是昨日在铺子里闹事的人,韩大人听说后就把他们给抓起来了!” 苏缵腾地站了起来,他其实不明白韩陌抓着他们为什么给直接送到了苏家,但是眼下他压根顾不上细问,抬腿就奔了出去:“人在哪里?” “已经进前院了!” 苏缵直奔前院,只见院子里果然站着许多人,韩陌身着捕头的衣裳,腰挎长剑,他的身旁还有几个护卫和捕快,地上跪着的,却是四个血迹斑斑的汉子,以及一个家丁模样的人! “韩大人!” 苏缵难掩惊讶地走过去拱了拱手,“敢问这是什么情况?” “苏大人,”韩陌转身,“这几个人称昨日受兵部郎中罗智之命前往你们家铺子闹事,方才我已经带着他们去过罗家了,罗大人不承认,但是他的家丁罗平承认了。我很疑惑罗家一个家丁竟然能动辙拿得出上百两银子针对一位朝廷命官,所以把他们带回衙门开堂审问。苏家因为是事主,所以我特地前来请苏少卿前往顺天府,一起把这案子审个水落石出!还请苏大人通报一声令兄。” 苏缵听得下巴都要惊掉了,他正为着罗智这事心头忿忿,这边厢韩陌就已经替他们把人抓到了,而且还审过到罗家去了?他看着面前的“小阎王”,简直不敢相信苏家还有被这阎王给罩着的一日! 连忙打发人去催苏绶,一面把韩陌邀入厅堂奉茶。 通报的人到正院,自然也有人把消息传去园子里。苏婼正着意与苏祯发展“兄妹情”,扶桑说韩陌来府了,她顿了一顿,再听得是把昨日闹事的人和罗智的家丁给一并抓到府里来,她又哪里还坐得住?顿时也离席往前院来。 就在半个时辰前,她已经打发游春儿去找人盯着罗智了,即便是此事不能伤他筋骨,但凡他敢于朝苏家伸手,那她就必然要蹲他点什么出来。就算上不了公堂,她怎么着也要想点别的法子撕他一撕。哪料到韩陌竟会插手? 苏绶比她快一步,她到垂花门下时,苏绶已经与韩陌同站在院子里了。 韩陌看到她,当下道:“苏姑娘来得正好,听说昨日在你们家铺子,你与他们正好打过照面,可以来辩认辩认是不是这伙人?” 苏绶看了眼苏婼,又看了一眼他。 苏婼走上前,目光在四个人透着血迹的衣衫上看了一眼道:“是他们。” 这家伙,真的是半点耐性都没有,看这身血,十成十是严刑之下问出来的了。 苏绶说道:“如今罗大人何在?” “不知道呢。”韩陌扶剑仰头,腰板挺得直直的。“顺天府大约是没有审问罗大人的资格,但是审审罗家的下人还是够份量的。苏少卿,这人证都全了,就一道去衙门走走吧?” 早打定主意“算了”的苏绶面对这送上门的对手的罪证,着实是有些不好拿捏。去吧,他没心里准备,没底。不去吧,这姓罗的都欺到了他苏绶头顶上,此时再不出头,是否世人也将瞧他们苏家不起?苏家的骨气又搁哪儿去了?! “大哥!”这时候苏缵使劲地给他使眼色。 他便点点头:“备马!” 韩陌扭头看着苏婼:“苏姑娘知悉前因后果,到了公堂上,可少不得要你陈词。也免得让捕快们来回跑了,就一道去吧?!” 苏婼抻抻腰,看向他:“好。” 他们一个说的有理有据,一个答得这样干脆利索,把正要出声阻止的苏绶噎得竟是说不出什么来了! 第72章 你们家下人会叛主吗? 韩陌翻身上马,杨佑凑近问道:“事情已经明摆着了,为何还要苏姑娘过去?” 韩陌瞥他道:“那丫头吃不得一丁点亏,我就不信她能忍得了罗智。看在他爹顶着压力帮我说了公道话的份上,我今儿把人证送到了他们面前,来来去去累得我水都没喝上一口,够对得住他们苏家了吧?她那把嘴,一个顶十个,这种时候不把她捎上,不是傻?” 杨佑愣住…… 马车里扶桑看着前方嘀嘀咕咕的韩家主仆,放下车帘后也问苏婼:“韩大人为何特地要叫上姑娘?” 苏婼吃着车里的零嘴,说道:“你可别被这厮给骗了,他可不是什么有勇无谋之辈。他与罗智还有梁子在,今日好容易藉着机会把罗家下人给抓上了,他能不顺道挖点别的出来吗?叫我去,是寻思着我帮他打下手呢!” 扶桑也愣住了!“姑娘知道还来,那是打算要听命于他?” “倒也说不上是听命,眼下要紧的是对付罗智,别的不能太计较。” 这几个人若是苏家自己来抓,少不得要费些工夫,韩陌能把人情送到这份上,她也没有道理不领情。不趁这个机会把苏家的腰杆子挺直起来,姓罗的这边日后还会找麻烦。原本没这一遭她自己也得弄罗智一下,现在有韩陌这小阎王,她不得把姓罗的多刮出几两油来? 所以先前那个斩钉截铁的“好”字,都是有意味的。 扶桑觉得要迷失在他们这机锋里,选择把嘴闭上了。 罗智没能拦得住韩陌,却也不能放任罗平被他们抓走,随后也骑着马,急急地赶往顺天府。 韩陌会插手他跟苏家这事,实属他之意外,谁能想到在京城横行霸道的小阎王,居然还能讲义气呢?苏绶在殿上帮着他说话,他韩陌就反过来帮苏家出头?罗平可是知道自己不少事的,这落到他手上还了得! 早知道他会出头,他也就不会这么冒失了,罗智悔青了肠子。 到达顺天府,直接去找林逸,韩陌他们到达时,他已经缠着林逸在游说了。只不过林逸半阖着眼笑眯眯坐在那儿,宛如一尊弥勒佛,罗智说十句,他也就回应那么一两句。 看到韩陌进来,罗智当下就冲了过去:“韩捕头!你也不问清缘由就抓我家的下人,你也太过份了吧!此事远没到开堂审讯的地步,还请韩捕头把鄙人的家丁交还予我!” 韩陌也就伸出一条胳膊,把他隔开,而后走到林逸面前:“回大人,罗智涉嫌对天工坊造谣诽谤,并且雇人滋事,属下已经把相关证人带回来了,事主也已经到位,可以开堂了!” 罗智听到这里,迅速看向门外,只见以苏绶为首,苏缵和另一名少女同时走了进来。他目光与苏绶对上,顿时怔了怔,然后收回目光说:“林大人!事情决不是这样的,我不信我家中下人敢于如此大胆,定然是这几个人受到威逼利诱,故意栽赃,您休得听韩捕头血口喷人!” “是不是,审审不就知道了吗?” 林逸站起来,脸上仍挂着弥勒佛的笑容,“不审审,罗大人这嫌疑也洗不清啊!你看你也是六部京官,身份摆在那儿,来日也前途无量,无端背着这黑锅多划不来?别急,本官来还你个清白!”说完他摆起衣袖:“升堂!” 廊下捕快高声唱是,刷啦啦地下去传话了。 罗智这里还想阻止,却是压根都已来不及! 他沉下气,定睛朝苏家这边注目,苏绶伸手:“罗大人,请吧!” 罗智官职比苏绶还低一级,靠的是他罗家在京世代为官的人脉势力,原本赌苏家不会回击,可如今他已经前来对薄公堂,且还这般硬气,他也无法再说什么。只是顺势又打量了苏绶身后的苏婼一眼,这才离去。 苏婼扯了扯嘴角,随众人跟上。 公堂里很快拉开了架势。 苏家人站在一边,罗智站一边,中间跪着那五个人。 先由通判把当前案情讲述一遍,然后便由林逸问罗平:“你是罗府的下人,这四人皆指证罗智是交给你出面联络他们的,你认不认罪?” 罗智拱手:“林大人,此事还有内情——” “砰!” 林逸猛地拍响惊堂木,“本官问的是嫌犯罗平,没问到罗大人,罗大人就不要答话。再答话,那就得被架出去了!” 罗智瞬间噤声…… 林逸接着道:“罗平回话。” 罗平看了眼他主子,立刻跟被烫了似的抽抽了两下,然后伏下头:“小的,小的没有指使……这些人小的不认识,没见过!不晓得从哪里打听来小的是罗家的下人,又打听了小的贱名,在这里加以诬陷!” 罗平既然能够成为罗智心腹,自然是有几分眼色的,眼下能救他的只有罗智,因此先前听到罗智在替他否认,当下他就翻了供。 络腮胡他们当然不干,一个个指起他来:“前日下晌,我们几个在福元赌坊耍钱,输得欠了三吊钱的时候,你着人喊我们到隔壁的陈记茶馆,以替我们还钱为条件,让我们去苏家铺子里放话,还答应事后给我们四十两银子!我们当时不信,你就拿出罗家的腰牌给我们看,让我们办完事直接到罗家找你,这就是为什么事后我们直接去了罗!反正咱们几个去见你,赌坊和茶馆的掌柜伙计可都是看见的,你别想赖!” 络腮胡也不蠢啊,当时财迷心窍,事情办了也就办了,但是事后落到官府手上,苏家作为事主又站了出来,他能把这后果自己担下来吗? 罗平被他一说,明显慌了,道:“这不是真的!——大人,您看他们身上血迹斑斑,这是挨过刑了,这是他们屈打成招,与人合起伙来诬陷小的以及我们老爷!” 韩陌斜眼:“照你的意思,那即便是把赌坊和茶馆的人都传来作证,也可能是被收买了是吧?” 罗平噎住,随后硬着头皮道:“小的根本没有去过那里,如果他们也能指认出来,自然是伪证!” 韩陌道:“那我能不能收买你?” “……当然不能!” “罗家人不能收买?” “身为罗家下人,怎可叛主,做出不义之事?” 韩陌冷哼:“那可没准,你不叛,万一你们家老爷驭下不严,别的人叛呢?” “绝无此事!”罗平挺直腰杆,“我们老爷对下人管束极其严格,既不会有他们这些人污蔑之事,也不会其余不轨不举!” 韩陌翻着眼皮收回目光:“那就成了,既然这几个人都称昨日去过罗家,那必然罗家不止一两个人见到,去传讯罗家门房及相关下人,便知知伪。” 说完后他凉嗖嗖的目光又甩过去:“由完全不可能被收买的罗家下人作证,罗大人总不会再有异议了吧?” 第73章 学罗大人告个御状啊 韩陌与罗平在对话的时候,罗智一直从旁静观,罗平的表现是让他满意的,在这个当口他就是该一口咬定这几个人与他无关。他哪里会想到韩陌竟然会挖了这么大个坑在等他?而且还一步步地诱着他往坑里跳?! 他傻了!公堂里也静默了下来!林逸原本垂着眼在玩惊堂木,这时候那一双眉毛,竟然不着痕迹地挑了挑! 而一直凝着眉的苏绶与苏缵也诧异地看向了韩陌,——在他们心里就是个只会耍威风的权贵子弟的韩陌,竟然也有这样的心计?这属实是让他们想不到的! 苏婼沉着气看向堂下,韩陌的表现她倒不是算特别意外,毕竟先前在车上她就预估了这一步,这家伙果然不是头脑简单的莽夫,但是他这样的心计,如果放在对付她的位置上,可就让人头疼了,日后须得费番功夫呢! “准!上罗家带证人!” 林逸又一声惊堂木,把所有人注意力拉回来。 捕快们称是,刷刷退去。杨佑自动带队,他们的动作就更快了!罗智下意识阻拦,却是又落到了韩陌伸臂挡出来的怀抱里:“罗大人要去哪儿?” 罗智望着他,刹那间真有见了活阎王的错觉,络腮胡几个人闯进罗家,必然是有不少人见到的,他们当然不会叛主,但关键是他们并不知道他们来干什么的?只要他们在公堂上承认一句见过这几人,那么罗平的说辞便不攻自破! 这一刻起他真的着急起来了,但又无计可施。焦灼之情浮于脸上,也顾不得了。 杨佑可是有东林卫当差经验的,有他去,那动作还能慢得了? 也就是堂上络腮胡交代了个来龙去脉的工夫,捕快们带着人回来了,两个家丁两个仆妇,皆一脸懵然,看到罗智与罗平皆在,更是惶惑。 “你——” “罗大人!方才林大人已经发了话,公堂之上再敢妄言,就架出去!” 罗智刚想说话,韩陌就出声打断了他。 罗智虽然不想,但也的确被唬住了! 林逸道:“堂下所跪何人?” 几个人分别作答,是一个门房,两个前院打扫的仆妇,还有一个传话通报的。 “你们可见过这他们?” 几个人顺着指向去看络腮胡,个个皆露出迟疑之色。 “听不到吗?问你们见没见过!” 韩陌斥道。 “见过!”被他这阵势吓到,几个人鸡啄米地点起头来,“他们昨日来府里,找罗管事,然后罗管事带他们去了见我们老爷!” 虽然回错了话他们家老爷会降罪,但是眼前这个人更可怕呀!他们有胆子不老实回答吗? 这里从人进门时开门的门房证词有,进内通报的传话家丁的证词有,院子里目睹的清扫仆妇的证词有,这简直已经是把罗智往死里摁了! 苏婼往罗智看去,只见他脑门上青筋暴胀,大冷天的汗水都把鬓角给染湿了——下人们这回的哪里是话?分明就是一把接一把的刀子,这是要活活把他他老爷剐了啊! 她唇角微勾,又去看罗平。 罗平也快不行了,这个坑是他掉下去的,罗智这明摆着是被他拖下来了,这肯定得怪到他的头上!所以他慌神道:“他们都是一派胡言,根本没有我们老爷的事!” “那就是你的事了?”韩陌瞪过来,“那还把你哪来的本事买通这些人替你办事的,还有你这么做的目的,全都交代出来!你一个下人能拿出大笔的银子买人行恶,钱哪来的?” 罗平颤抖了,这不管怎么答都是坑啊! 林逸拍响桌子:“韩捕头的话问的很对,竟然是你指使的,你的钱从何处而来?你与苏家有何怨仇?” 罗平抖瑟着伏在地下,开不了口。 韩陌一脚踹在他身上:“糊涂东西,都什么时候了,你以为你能保得了谁?你以为你不说,就能出得去?你就是进了牢里,他也得投毒把你灭口! “快些把实话招出来!” 罗平被踹翻。 林逸没眼看,端起茶来垂眼抿了一口。 罗平爬起来,脸色已经白了。 韩陌这番话吓到了他。 他跟了罗智这么久,他知道投毒这种事绝对是罗智能干得出来的! 可是即使他说了,谁又能保得了他呢?! 苏婼看到这里,出声了:“你也姓罗,你可是罗家家生子?” 罗平转向她,咬了下牙,没有回答。 “你是家生子,那就是说,你的家人父母都还在罗家。你是在担心,你要是认了罪,便连他们也要跟着倒霉是吗?” 罗平还是没有答话,但他攥得越来越紧的双拳似乎又说明了什么。 林逸道:“堂下何人?” 苏婼屈膝:“是苏家长女苏婼。也是唯一一个昨日在苏家铺子里与这几个滋事者打过照面的苏家人。请大人允准小女子问这罗平几句话。” 林逸点头。 但循规蹈矩的苏绶明显不满:“婼姐儿!” 韩陌道:“苏少卿,令嫒可是唯一一个从头至尾了解事情经过的人,在这个案子里,她比你们任何一个苏家人都有资格站出来说话,你为什么不让她说?难道你不想要破案?” 苏绶噎住! 而韩陌又几时在乎过他人的感受?说完之后看都不看他了,转向苏婼:“你快点说!”他就等着她出来挖料呢。 苏婼道:“罗平不肯招认,明摆着是有顾虑。如果韩捕头能够作主把这个顾虑去除,我想让他招认也不是什么难事。” 韩陌和林逸都看了罗平一眼。 罗智怒道:“公堂之上,岂有你一个内姹女子妄言之处!” “罗大人这是什么话?”苏缵沉声,“合着我苏家作为事主,还不能把事发在场的苏家人推出来说话?罗大人想封家奴的嘴便封,想封我苏家人的嘴,你休想!” 罗智被怼到咬紧了牙关。 苏婼道:“罗大人,我能说话了吗?” 罗智更气了! 苏婼扬唇:“既然你不反对,那我就往下说了。罗平,如果我问你什么你能答什么,且能保证全部都是实话,那我可以请韩捕头做保,将你的家人老小从罗家全部买出来。从此以后你可以成为韩捕头的下人,再无后顾之忧。” 罗平瞬间直起了身子!…… 韩陌则立刻瞪圆了眼睛——他是叫她来帮忙的,不是叫她来坑他的!罗家这种满肚子坏水的狗奴才让他接手?! 亏她想得出来! 但对上苏婼好整以暇的目光,他也忍不住咬起了牙根——死丫头竟是吃定了他会答应呢! 罢了,先看看他她嘴里有什么象牙吐出来再说! 他道:“这个想法我赞同。” 罗智则要气疯了:“他是我罗家的下人,岂容你们说赎就赎?!” 苏婼笑了下:“人在你罗家,我们是不能说赎就赎,但不是还能学你罗大人一样去告御状吗?你说告到皇上面前,皇上是会包庇御下不严的你,还是说会支持秉公执法的韩捕头查案?” 罗智一口气堵在喉咙口,竟是都提不上来了! 第74章 你不会这么斤斤计较吧? “你说的可当真!” 罗平爬行过来跪直在苏婼面前:“韩捕头当真能替我与家人赎身?” 他发誓,他真的从来没想过这么好的事!当然在这之前他用不着这么想,因为他机灵,会察言观色,所以罗智器重他,他知道罗智不少事,他也是想傍牢这棵大树的。 但是如今不同了,现实有变了,他招不招都是摘不清的事,不管怎么说,韩陌他们都有办法把嫌疑绕到罗智身上,他除非是当场死了,罗智才会放心,但是有韩陌及他这么多护卫在这里,他死得了吗? 死不了就得进牢房! 进牢房只有两个下场,一个是被罗智毒死灭口,一个是被韩陌他们重刑逼供,哪个他都受不了! 他不想死也不想受刑! 他听说过太多东林卫人逼供嫌犯的传说,韩陌曾是东林卫的头子,他不想在他手下亲身尝试! 这个时候苏家的小姐居然提出来让韩陌替他们全家赎身?而且看她和罗智交谈的样子,这个办法还极可能成功,他怎么可能不愿意? 只要脱离了罗智的掌控,他就没有了威胁,让他做什么都愿意! “公堂之上,我与韩捕头都不可能说谎。做不到的事,韩捕头也不会随便答应。你要是不信,韩捕头眼下就可以着人去罗家带人。”苏婼说着,转向韩陌:“韩捕头,你说是不是?” 韩陌鼻子都被她气歪了,这死丫头真是坑他一把还不够,还得坑到位再填上土踩几脚啊! 罗平一家是罗家下人,让他现如今去罗家带人?这不是逼着他跟罗智把仅剩不多的脸皮给再撕破一次吗?她这是理直气壮地慷他人之慨啊她! 但是罗平松口就在眼前,他没道理撒手啊! 狠命地瞪了她一眼,他喊来杨佑:“回府让窦尹带上银子,上罗家去赎人!罗平一家有多少人口,有多少个赎多少个!” 杨佑看了眼他家主子臭到堪比茅坑的脸色,再看看已到了忍耐边缘的罗智,紧抿着双唇退下了。 这两日窦尹在跟进追查鬼手之事,午饭后护卫正好送来几份文书,他拿在手上反覆看了几遍,杨佑就奉着韩陌的命令进来了。 听说是苏婼出的主意,窦尹愣了,韩陌这么顺从倒是不多见的。不过不能耽误正事,他把手上文书塞入怀里,再拿出镇国公府的腰牌,然后就出了门。 顺天府这边,罗平已经完全处于韩陌与苏家那丫头的掌控,罗智已经完全没有办法了——就在昨日之前他还在怀疑循规蹈矩的苏绶能养出多厉害的女儿,不想今日她就站在了他的面前!而且还拿告御状来反击他! 这下他完全不怀疑昨日络腮胡在苏家铺子里的遭遇了,原来让他栽了这大跟头的竟是这个黄毛丫头! 罗平确实替他办过不少不为人知的事,不过他们若想凭这个就锁住他的命脉,也是肖想! 苏缵看到他还在,说道:“既然罗大人自称此案与你无关,罗平也已经由韩捕头出面赎身,那他就不是你们罗家的下人了,与大人无关的案子,还请回吧!” 罗智道:“罗平一家一日还在罗家,那么他们便一日是我罗家的下人,我倒要看你们怎么把他们带出来!” “禀世子!罗平的家人带过来了!” 罗智话音刚落,杨佑的声音就自外响了起来。紧接着他出现在门下,而他身后是窦尹,以及四个年岁不等的下人。 罗智倏然色变。 “爹!” 当中一个男孩地猛地扑向罗平,而罗平也立刻站起来与他回拥。 来的人是谁,已完全不用说了!至于杨佑他们是怎么做到的,已经并不重要。 “罗平,你的家人已经全都到了,现在你该交代了,到底是谁指使你的?” 苏婼清亮的嗓音把所有人注意力唤回了正题上。 罗智咬牙看着她,深深滚动着喉头,然后掉头离开公堂。 杨佑一个错步挡住他的去路:“罗大人要走早该走了,这会儿怕是不能走了!” “你一个护卫,岂敢拦住我?”罗智要冲出去。 韩陌理都懒得理他,一挥手,护卫们便一涌而上押着他站在旁侧! “是,他——”罗平脱口指着罗智道,“是罗,罗大人,为了上次在殿上苏少卿公然帮着韩捕头说话,他,他怀恨在心,一直想要对付苏家,正好前日吴家那谋杀案里传出京城有个技艺高超的鬼手,制锁的工夫堪比苏家那位曾祖爷,他就让小的找人,假称那鬼手的熟人,意在挑起苏家跟这鬼手不和,接而想利用这鬼手来对付天工坊……” 苏绶阴沉脸看向罗智:“罗大人好计谋!” 罗智再也忍不住,破口大骂:“好你个狗奴才,我罗家好歹养你这么多年,就是条狗都知道护主!你这忘恩负义的东西,我倒要看看回头你被利用完了,能有什么好下场!” 罗平确实瑟索了一下。 苏婼当即道:“当着青天大老爷林大人在这儿,你怕什么?难道还偌大镇国公府没有你们几个人的容身之处?还是说罗大人这话是打算过后对罗平施加什么报复?那当着林大人在此,日后罗平出了意外,罗大人你可洗不去嫌疑!” 罗智咬牙切齿。 韩陌也听不下去了,瞪起她来! 苏婼朝他低声:“成大事者不拘小节,韩捕头不会连这种小事都要斤斤计较吧?还是尽快挖出罗智罪证要紧,趁热打铁,你赶紧问话!” 这是斤斤计较的事吗?这是要他韩陌接盘这叛徒一家! 韩陌被她气得没话说,但是问话要紧,——罢罢罢,等回头再收拾她! 于是他深吸气,把晦气都投在了罗平身上:“老子连你们全家人都从罗家捞出来了,你还敢怀疑老子保不了你们几条贱命?!回答我的话,保管你死不了! “先说,罗智跟东林卫冤死的百户袁清的妻子,是怎么勾搭上的?罗智去过袁家多少次,又苟合过多少回?他们都是怎么商量对付袁清的?” 在座可都是体面人,谁像他似的荤素不忌? 一番话出来,一直在案后喝茶的林逸当即喷出来一口茶! 第75章 还有这么大的案子? 被强押着从旁旁听的罗智,此刻面皮紫胀,几度欲爆炸了! 便是此刻恨不能将罗智扒了皮的苏家兄弟,也面露尴尬,侧了侧身子。 别的其实都还好,主要是当场还有苏婼在,要点脸的男人通常都不会在女子面前坦然说这些。 韩陌显然是不大要脸的,但是出奇的是苏婼竟然也面不改色心不跳! 而且还怕有人阻止韩陌往下说似的,听完她还贴心地帮腔做起了解释:“韩捕头的这话问的很有必要,因为苏家铺子被罗大人盯上,乃是因为韩捕头状告罗大人涉嫌谋杀袁清而起,如果罗大人心里没有鬼,他为何这么在意家父在殿上说公道话呢?查案就要查源头,丝毫都不能放松啊诸位!” 还真是一番语重心长! 先前她出头说话,苏绶也就忍了,韩陌这么直接的问话之下,她居然还帮着解释,这就太过份了!他说道:“婼姐儿住嘴!这没你的事!” 反倒是苏缵一肚子气从昨日憋到现在,好容易等到罗智在韩陌和苏婼手下服了栽,怎么可能会由得他唤停? 他说道:“婼姐儿也是苏家人,此事事关苏家,谁出头还不是一样?公堂之上,当着林大人在此,谁又敢对苏家的小姐的行为说三道四?眼下审案要紧,大哥切勿迂腐了!” 苏绶被他按住双手,看看堂下,也只得按捺住了。 “我们世子问你话,你怎么不答?” 这边厢,杨佑恶声催促起罗平来。阎王身边总得有几个恶鬼嘛,跟了韩陌这么多年,他岂能不知这点? 罗平慌张无措,索性就答了:“从去年中秋节后开始的,中秋节上罗大人在集市上看到了袁娘子,随后就让小的去打听了她。 “那知道那个袁娘子早就不安份了,因为袁清时常外出办差,家里老娘又耳目不明,这娘子与胡同里的人家有牵扯的不止一两个。我们大人于重阳节递了帖子,当夜他们就,就——就在一处了。” “他们怎么商量害死袁清的?” “这个小的真的不知道!”罗平鲠直了脖子,“罗大人每每见娘子,不管是在袁家还是在别处,都不曾让小的近身,这种事……也不可能让小的近身,故此小的除了私下传信,他们之间其余的事,委实不知,韩捕头明察!” 韩陌扭头看了眼气忿成了油爆虾的罗智,接着道:“据我所知罗智只有一妻一妾,屋里连通房也没有,为何他突然看中了袁清的妻子何氏?满京城这么多姿容出色的女子,难道就没有比得上何氏的?你就没怀疑过他这么做有问题?” 罗平想了下,道:“小的虽然也纳闷,但是记得罗大人说过一句:富贵还得险中求!还说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兴许,袁家娘子因为是东林卫百户的妻子,他觉得亲近起来格外过瘾?” 一屋人齐刷刷地转向罗智。 罗智斜着双眼,灵魂像是已经气出窍了。 一个正五品的六部官员,从一个百户娘子的身上求刺激,在场显然是没有多少人会信的。 苏婼问道:“即然是要冒险求富贵,那也就是说跟何氏的苟且是还带着别的目的的。这个目的,又是谁能助罗大人达成呢?你是他的近随,必然知道他平时跟哪些高官接触的多,都有哪些?” 罗平抬头:“很多……基本上二品以下的六部官员都有往来,当然最多的是五军都督府里的各级将领,可是罗大人他原本就是兵部郎中,与六部官员及将领们有往来也属正常…… “韩捕头明鉴,府尹大人明鉴,小的也不是时刻在大人身边侍候,府里还养着读过书的清客,小的大字不识,就是有要紧的事,也不会轮到我!” 韩陌抽出腰间的剑搁在他颈间:“你不要敬酒吃罚酒,眼下你算是老子的人了,老子处置一个家奴,要多少办法就有多少办法!” 罗平着实被吓到了!先前只觉得跳出罗家掌控后便万事大吉,谁想到这根本是刚从狼窝出来,转身就又进了虎坑! 他冷汗都冒了出来,趴伏在地下道:“小的对这些真的不知情!您一定要问的话,小的只知道去年罗家突然进账了一笔三万两的银子!” “你住嘴!” 罗智跳了起来! 韩陌刷地把剑又指向了他的胸口,令他顿时不敢再动弹!而后再望回罗平:“这三万两银子哪里来的?什么时候的事?放在哪里?” “去年七月,是三万两瑞祥银庄的银票,有人特地送来的,因为是小的拿着银票去的库房,故而知道!银票小的不知道放在哪儿,但是罗家书房的北面墙壁有个暗格,只有罗大人自己能打开!” 韩陌直起腰:“很好。”又道:“还有要交代的吗?多交代一桩,你的待遇就好一分!” “只有这么多!真的只有这么多!过往自然是也有些贪墨的案子,但是数额不大,也就几百两银子的小钱。不过小的接下来会努力想的,想到了就告诉韩捕头!” 罗平力求自证,瞪大的眼睛里血丝都出来了。 韩陌扫着公堂,道:“苏家铺子一案水落石出,几方证词都对上了,不知道苏少卿与苏大人可还有话要问?” 苏绶恨声:“罗智确实是始作俑者!身为六部官员,他却心胸狭窄,仅因为苏家在殿上讲了公道话便抹黑天工坊,且还与官吏之妻私通,更是收受来历不明的巨额银两,此案非皇上旨意不能解决!既是如此,那本官与韩捕头又何妨一道去告个御状呢?” “苏少卿有魄力!”韩陌道,“那这趟宫中我还真是走定了!” 说完他向上方的林逸拱手:“大人在上,还请看在属下扯出大案的份上,允准属下即刻进宫面圣!” 本来应该唱主角,但已经连吃了两杯茶的林逸看到这里,终于有戏可唱,当下挑眉放了茶:“顺天府不管官吏犯案,韩捕头既是查出罗智诸多罪行,自当将案子移交上级!待本官且把与案之人全皆收押入狱,留待审问细节,稍后再做判决。 “哦,罗平你尽管带过去!” 他大方地摆了摆手说。 第76章 姓秦的公子 韩陌倒被他这作派给弄愣了,合着他一声没吭结了个案子,还嫌人多占他的地呢? 但这是他顶头上司,还是东宫太子那伙的,他惹不起,罢了。 “林大人!” 这边罗智已经再无办法了。扯着嗓子破声大喊,但是惊堂木一响,林逸已站起身来:“退堂!” 韩陌挡住罗智去路:“罗大人,我们进宫告状,你是等皇上遣人来传,还是跟我们一道去?” 罗智颤手指着他,两眼上翻,眼看着随时都要栽过去了,哪里还回得上话? 苏绶看到这儿,打发苏缵:“你带婼姐儿先回去,我与韩捕头进宫。” 说完他深深看了眼苏婼,显示着他还憋着许多话想说,不过苏婼一脸坦然之下,他倒是又先把目光移回去了。 这边厢韩陌打发杨佑押上罗平,窦尹却到了跟前,自怀里取出带出来的那叠文书:“鬼手那边有点线索了。排查了十余个所有在鬼手手上制过锁的商贾后,发现当中有个姓卢的,他说跟他接触的接头的是个年轻公子,姓秦。这位秦公子跟其余所有接头的人都不同,因为他腰上悬着羊脂玉佩。” 窦尹说到这里,目光已变得深沉。 韩陌凝目三息,猛地把那叠文书抽到自己手上。 文书足有三页纸,要紧的部份在末尾那张。 几句话的事儿他反覆看了数遍,然后抬起头来,转身直直地望着正随在苏缵后头,跨门出来的苏婼。 苏婼边走也边看向他俩,就在越过韩陌的时候,胳膊忽被他一把扯住。 苏婼愣了一下,韩陌脸上浮出恶狠狠之色:“臭丫头,今儿竟然这样坑我,赶明儿出来,待我好好跟你算算这笔账!” 苏婼回了神,把胳膊扯回来:“韩大人这话好没道理,我从头到尾都在配合大人挖袁清之死的线索,怎么就成了坑大人?要不是我出主意把罗平一家赎出来,恐怕这会还在公堂上扯皮呢。你不谢我就算了,还要跟我算账?” 韩陌斜眼:“小丫头片子,跟我斗嘴皮子,这家人给你们苏家你要不要?” “这不是要不要的问题,苏家哪能跟镇国公府比,就是我替苏家要人,人家罗平也不信呐,谁能比得上韩大人这雷霆手段?大人眼界心胸放宽一点,只要目的达到了,就不要斤斤计较嘛。” 韩陌把文书塞进怀里,漫声道:“少跟我啰嗦,明儿午饭后,顺天府衙门东侧的罗记茶馆来,要是敢不来,我便把罗平一家全塞你苏家去!” 苏婼也斜眼:“卖身契到了你手上,是留是卖,那还不是你一句话的事?再说了,他还犯了案在身呢,一时半会儿可到不了你府上。大人干嘛非拉着我呢?” “冤有头债有主啊!” 韩陌直了身,坐在马背上居高凌下地眼着她,简直把不可一世四个字当牌子挂在了脸上,“你帮我是应该的,因为我今儿是替你们苏家出气。但你坑我就不应该了。你刚才也说我们镇国公府是你们苏家惹不起的,可你几次三番你都对我不敬,也是时候找你说道说道了。” 苏婼想翻白眼。 偏巧这时候苏缵在门下回头:“婼姐儿?” 她只得先答应一声:“来了!”然后硬着头皮看回面前,道:“出来可以,韩大人可别失约。要是失约了,那日后你再给我安什么罪名,我可都不能再搭理你。” 韩陌勾唇:“那你放心,我韩陌长这么大还从来没失信过谁。” “是是是,”苏婼终于把白眼翻过来了,深深沉气道:“阎王叫人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嘛!论起欺负人的手段,您韩大人几时让人失望过呢?” 说完眼看着他变脸,她哪肯傻到再作纠缠?立刻抬步去追苏缵了。 苏缵看了眼那边厢翻身上马后还在阴惨惨往这边打量的韩陌,问她道:“你在跟他聊什么?” “就瞎聊。他不想收下罗平那一家子来着,我劝了几句。” 苏缵听闻,面色有些说不出的滋味,不过马车到了跟前,他没往下问了。 苏婼上了马车,微默之后却是又掀开车帘往韩陌背影皱眉看去了一眼。 韩陌打马上了街头,也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苏婼登上的那辆马车。 窦尹给他的那份文书还在他身上,“姓秦的年轻公子”几个字像几颗炭似的硌在他胸口,他或许敏感了些,姓秦的年轻公子,还能腰配羊脂玉的,这段时间不就有个老在眼前蹿来蹿去的秦烨吗?秦烨跟鬼手有往来? 这真是八竿子打不着的联系,秦家情况他还是了解的,秦烨这个纨绔子,自他娘过世后,便自甘堕落,书没读成书,武功也没习成武功,手上几间他母亲留给他的铺子,还得靠他母亲一并留下的几个忠仆打理。 这种人,怎么可能跟有着精湛技艺的鬼手有联系呢?能甫出道就跟在锁道上称霸多年的天工坊的技艺媲美——不,甚至有可能会超过当下的天工坊的鬼手,怎么可能瞧得上他? 鬼手能够修出如此绝技,定然年纪不轻,阅历丰富,又怎么会跟嘴上无毛的秦烨搭上线? 再有,秦烨跟苏家那死丫头好得跟一个娘胎里出来的似的,苏家这会儿正在找鬼手,秦烨要是认识鬼手,怎么可能不告诉苏家?那他不是对不起死丫头吗? 他给自己列举出了许多疑点来试图推翻这个猜测。但他是个有经验的捕头,究竟是与不是,他须得查查。 而最便捷的调查的方式,当然就是直接去问那个死丫头。 毕竟秦烨对死丫头言听计从,甚至都能冒险去偷他爹锁着的卷宗,他的事还能有她不知道的?…… 思绪到了这里,过往苏婼遗留给他的那些未解之谜又不觉冒了出来……不管怎么说,这两个人之间一定有秘密,是时候去好好探探了。 “走快点!” 他回了下头,加快脚步。 眼下得先进宫把罗智给收拾一顿再说,哪怕目前还抓不到他谋杀袁清的罪证,凭他收受的那三万两银子,还有苏家这事,他也逃不掉一顿好罚! 第77章 太轻了吧! 苏婼知道韩陌不好惹,但事实证明,他其实也没有那么横蛮不讲理,不然先前在公堂上,他完全可以不答应她的提议,最终他答应,不正说明他默认了吗?遇上的时候吓唬她几句就算了,怎么还正儿八经地约她出来算账? 这家伙应该是有点不对劲。 回到苏家,苏缵自去二房,苏婼直接去了苏祈房里。苏祈自解了那把铜锁后便获得了搬去大院子住的优待,如今改名叫倚澜院。倚澜院靠近前院,进出府里很方便。 苏祈正对着几把拆开的锁在抱佛脚,洗墨等人捧着茶水点心从旁侍候。门帘子忽然被撩开,屋里就倏然静止下来。洗墨唤了声“大姑娘”,赶忙迎上前。苏婼越过他,走到苏祈对面坐下,斜眼扫了扫桌上,她又看向面前的洗墨二人:“去替我办点事。” 打从她进门起就一直在盯着她的苏祈立刻道:“什么事?我帮您去办!” 苏婼横眼:“我的《女训》呢?” 苏祈麻溜自炕桌旁取出一沓纸:“在这儿!正准备去送给您,但是听说您不在府,就搁下了。您看看中不中?不中我再写!” 苏婼拿来翻了翻,只见字迹不算多优秀,倒是还算工整。她合上道:“你身边有多少个能跑腿的?” 苏祈拍着胸脯:“包我一起有四个!” 苏婼道:“你闪一边儿,让其余三个人,抽两个给我轮流去顺天府东侧的茶馆盯着点儿。如果韩陌或者是他的人在那里出现,你们立刻来告诉我。”说完她又横眼扫过去:“招子放亮点,要让他们发现,我可不管捞人。” 听她说完后别说洗墨他们,苏祈也先愣了:“韩陌?……韩世子?” “你没听错。” 苏祈直身:“为什么?!” 上次在衙门里被韩陌威胁后留下的阴影还在呢。 “哪那么多为什么?”苏婼把纸递给扶桑,然后提笔在纸上画了个锁样子,道:“后日的考试,这锁样子已够你过一关了。想平安通过,就老实着,别给我出什么夭蛾子。” 苏祈拿着这锁样子如获至宝,苏婼的威胁,他已经完全不在意了…… 其实苏婼是心里不踏实,总觉得韩陌约她这一趟怀有不可告人的目的。但是若直接去盯他——那简直是不可能的事,韩陌身边的人何其厉害,凭洗墨他们能瞒得过他们眼耳吗?没得还坏了事。倒不如让他们提前去那茶馆里头防范一二罢了。 到底宫中那边还有罗智的案子悬着,能不能把罗智来把狠的她也惦记着,出了倚澜院后她又吩咐扶桑打发人到宫门外去找游春儿——他跟着苏绶,倘若苏绶从宫中出来,他自然会知道结果。 这么一番操作下来,干清宫这边实则已经到了关键处了。 罗智先前被韩陌抛出要不要进宫的选择,实际上已是没得选择。皇帝听完韩陌与苏绶陈述之后,是非曲直其实已很明白。又或者,韩苏一方给出的理由以及罪证还太过于充分了些,以至于皇帝几乎都没曾打什么岔,就直接把手上几本奏折丢到了罗智身上! “交出贿银,降职两级,为兵部主事!” 匍伏在地下的罗智是愣了的。 韩陌也愣了:“皇上!” “就这么定了!下去!” 皇帝抬手一摆,铁面无私地打发起了他们。 回过神来的罗智麻溜地谢恩。苏绶默立片刻,遵旨出殿。 韩陌不肯走,等人走尽,上前道:“皇上,不是要拿罗智吗?他犯下这么大的错,那三万两银子都不查查来由吗?查到了那就是一尾大鱼啊,为何要放过他,还要保留他的官籍?” 皇帝抬眼:“查得这三万两银子,又如何?凭这三万两银子,你以为就能拉出你口中的大鱼?罗智如今是整个案子里最明处的一着棋,若是把他撸了,咱们还上哪儿找他们的尾巴尖去?” 韩陌愣住。 “只要他还在官位上,且还在兵部,给他三万两银子的人才可能真正冒头。不然的话,很可能也就是揪出来个替死鬼罢了。” 皇帝看着太监捡拾地上的奏折,神情又恢复平静。“成大事者得耐住性子,朕不催着你结案,你也给朕耐住性子。” 韩陌留守的那片刻,苏绶已经先出宫了,承天门下等了会儿,见到韩陌出来,他拱拱手:“今日之事,多谢韩捕头。” 韩陌停步:“来而不往非礼也,苏少卿不必客气。” 说完望见他这周身上下一丝不苟,又多问了他一句:“那日我办城东吴家的案子,偶然听得京城之中冒出个名声大噪制锁高手,号称鬼手,不知苏少卿可有听闻?” 苏绶回道:“略有耳闻。不过究竟是名符其实,还是虚有其名,还未可知。若是真有良才现世,那倒也是大梁之幸。” 此番拿下罗智,苏家定要承了韩陌这份情,但终究道不同不相予谋,苏绶只想平安顺利地传家,让苏家在平平稳稳中实现开枝散叶,壮大家族根基的目的,而韩陌太过张扬,太过耀眼,这与苏绶的处世哲学是不相符的。彼此的交情,在他看来到此为止即可。 韩陌同样也看不上他的迂腐古板,扯了下嘴角,点点头,也不再多言。 “交出贿银,降职两级,仍在兵部。” 这十二个字从游春儿处传到苏婼这边时,已经夜幕降临。 扶桑木槿听闻都显露出好一阵失望:“这不白费劲了吗?怎么着也得一撸到底才解恨啊!老爷怎么总是一味相让?这样下去,回头外人还不得看着我们苏家好欺负!” 丫鬟们当然是站在苏家的立场说话,苏婼也觉得罚得轻,但是她既然曾在公堂上配合过韩陌把案情延伸到了袁清的案子身上,自然就对这番处罚有些自己的理解—— 韩陌查袁清的案子这完全是情理之中的,他就是栽在这案子上,照他的性格不可能不讨回去。 但是皇帝的判决则说明了另一点,在韩陌想查的同时,宫中其实并没有把这案子撂下。 苏婼还是第一次把注意力放到宫中——苏家天工坊面临传承的问题,在她决意留府的这一年里,这个问题接下来显然是避不开的。 第78章 嫁过来不顺从怎么办? 皇帝对袁清一案的心思——想想也是,镇国公离开东林卫后去了中军都督府,随后作为兵部郎中的罗智就出事,这后头能简单得了吗? 皇帝当年险中求胜,逆袭成帝,不可能没点城府。这其中究竟或许和苏婼没有关系,不过,多留点心总是不差的。 说回罗智。此番这姓罗的落了这么大个把柄,对苏家来说,本应该狠敲他一锤。但实际上苏婼并没有指望苏绶能把他一下锤死——袁清的案子未解是其一,其二苏绶多年来养成的谨小慎微的性格使然,也让人不可能对他寄予多少指望。 不过经此一事,罗智想要再腾出心力对付苏家也是不可能了,皇帝给罗智留的这线生机,明显也是要坐等大鱼上钩。罗智若是聪明的,当知是悬崖勒马的时候了,这个时候他最正确的做法就是主动向皇帝坦诚缘由,再对付苏家于他也没有什么好处。 “苏祈那边有什么消息吗?” 罗智这里了了,她就想起了这茬来。 扶桑道:“洗墨来过了,正要回禀姑娘呢,姑娘说的那家茶馆倒是没发现有韩家的人,但是二爷打发他们去查了查那馆子的东家,却发现那馆子是镇国公夫人的嫁妆铺子。” 韩陌他娘?? 苏婼冷哂了一下。这家伙果然是有准备的,竟然在他母亲的眼皮底下跟大姑娘约会,这要不是有啥图谋,她却也不相信他这么豁得出去。 盘算了一下之后她顿了顿:“是苏祈让洗墨查?” “是。二爷还让他们连伙计都挨个打听过呢,不过没发现问题。” 苏婼手指头在炕桌上敲了敲。 扶桑见状道:“二爷这次事情可算是办得不错。姑娘可以赏赏他。” 苏婼手指停下来,睨她道:“说的是,那赏他每日扎一个时辰马步。让洗墨监督。” 扶桑:“……” 韩陌回到府里,窦尹、宋延还有杨佑都还在候着。 他也没搭腔,进门先除了衣,沐浴完出来,才拖着半湿的头发坐上锦榻。 “罗平一家呢?” 一个下人,且还是犯事的下人,岂有资格得见天颜?先前在半路分道时,韩陌就打发窦尹将他们押走了。 窦尹道:“安置在后巷,着了护卫严加看管着。” 后巷一大片是镇国公府下人们所居之处,也是国公府的地盘。知道韩陌不会待见把这样的奴才带回府,那么几个人商量之后就做了如此安排。而罗平到底掌握着罗智许多信息,为免生出枝节,自然还是着人看管着稳妥些。 韩陌坐起来:“多派几个人看着,仔细出变故。无事便去审审,套些信息。” 窦尹应下,又问:“看模样,结果不是很理想?” 韩陌沉气,把来龙去脉说了。几个人对视完,杨佑先出声:“皇上向来杀伐决断,不该这么处置啊。” “谁说不是?”韩陌凝眉望着面前桌上一碗茶,“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一个当年能够在重围之中绝地制胜的英武君王,登基以来还毫不含糊地处置过包括两名一品大员的君王,在朝局稳定之下,他居然会选择放长线钓大鱼这样的方式来应对一个五品犯臣。皇上这是怎么了?” 面对他的困惑,大家也同样困惑。宋延道:“不知道国公爷会不会知情?” 韩陌摇头:“如果父亲知情,那皇上也没必要瞒着我,跟我讲那么多道理。” 窦尹沉吟:“帝王心术,最是难测,也最好不测。左右我们认准一个理,皇上是仁爱之君,国公爷虽是进了军防,但是并无兵权,又不像文官要担心门生结党,如论如何,皇上都不至于有提防韩家的必要。” 皇帝自登基起,东林卫指挥使的位子就是镇国公。就算他走了,如今坐在这个位子上的也是他的徒弟。 整个东林卫都是皇帝的亲信,韩家曾为皇帝出生入死,说白了也就是皇帝党,皇帝当然没有任何理由需要提防韩家,但是正因为这么些年韩家与宫中关系密切,韩陌才会像担心一个叔伯那样地担心皇帝。 不过窦尹说的也在理,帝王心术,哪里是给臣子们猜的? …… 罗智这事闹得沸沸扬扬,自然不少人背地里议论。不过纷飞的口水对罗智的攻击性不大,反而苏家竟与小阎王韩陌联手搞起了对手,他们一个保守刻板,一个张扬跋扈,居然也合谋在一处,真是让人意想不到,对苏绶来说这也算是个不太愉快的误会,却是后话。 此时此刻,苏家铺子被人寻衅时刚好就在场的吕夫人听得下人讲了来龙去脉,正坐在屋里出神。 “母亲。” 门外走进来的青年就像是朝露下的青松,神采奕奕,“您不是说要引我去挑砚台么?可以走了。” 吕夫人回神,面色略显迟疑。 “怎么了?”吕凌问。 吕夫人强笑:“没什么,就是想,要么我们改天再去?” “为何要改日?我可是特意腾出了写文章的时间。”吕凌摊手,脸上是浓浓的疑惑。 吕夫人便没再出声了。她道:“那你去前院等我片刻,我更好衣就出来。” 旁边侍候的丫鬟银杏看着吕凌走远,过来道:“太太怎么又要打消念头?不是特地打听出来苏家大姑娘今日要上街,让大爷腾出空来去见见的么?” 吕夫人凝眉:“是这样不错。但是我方才听说罗家下人被韩世子逮去顺天府的时候,这位苏姑娘也同去做了指证。一个大家闺秀,如此抛头露面,也不知道将来娶进门,能不能顺从?” 银杏恍然:“太太是担心苏姑娘的品行。” “那当然,”吕夫人瞥她一眼,“虽然跟苏家结亲有靠拢张阁老的原因在,但也不能完全不讲究,将来娶进来给自己添堵。” 前日在苏家铺子里,亲眼见到苏婼那样强硬地与几条汉子争执,她虽不待见但也觉得她作为苏家人,倒也罢了。但昨日去公堂审犯,苏婼怎么能也跟着去呢?又不是没有苏家的男人在,她上赶着这么落井下石,对付罗家,哪里像个温顺的小姐? 头疼的是苏家已经没有其余适婚的小姐了,不然的话…… “太太,大爷着奴婢来问可出得门否?” 帘子外头有丫鬟催道。 吕夫人定定心神:“这就走了。” 第79章 这是我和秦烨之间的私事 一大早,苏婼着木槿把苏祈写好的字送去给苏绶。苏绶正在徐氏侍候下正冠,把字接在手上翻看。 徐氏从旁觑着,说道:“婼姐儿是很守规矩的了,不应该罚她。” 苏绶没出声,把纸放下,继续整带。 徐氏想了想,又说道:“后日张阁老的寿宴,我想带她去。我与张家的女眷不熟,想让她陪我。” 苏绶装束完毕,走到门下道:“带她去可以,不过,她与张家公子不合适。” 徐氏道:“怎么不合适?张家两位孙少爷一个比婼姐儿大三岁,一个比她大一岁,正是般配的年龄。” “因为张家不是一般人家。——她的婚事我会合计,你不用管了。” 苏绶丢下这句话,出门了。 “张家不是一般人家,难道你家姑娘就是一般的姑娘?!” 徐氏对着他背影,猛地跺了下脚,回里间了。 午饭后,苏祯要回请苏婼昨日的请茶,苏婼改了个时间,而后如约来到顺天府东侧的茶馆。 刚进门,店堂一角坐着的吕夫人就看了过来。 吕夫人打听到苏婼今日出行的目的地就是这间茶楼,故此先来到这儿等候,没想到当真看见她了。 “母亲如何不试试这间的茶点?”吕凌把尝过一块的点心盘子推到吕夫人面前。 吕夫人心情复杂地拿起一块点心,然后又看了过去,再次看到苏家这小姐,她也忍不住要暗赞一番她的好相貌,那眉目间的从容也是她觉得难得的,但心里想是一回事,一个这么厉害的姑娘当儿媳妇又是另一回事…… “那是哪家的小姐?”吕凌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也一眼就见到了苏婼。 他眼中的兴味顿时令吕夫人生出几分警觉:“那是苏家的大姑娘。你觉得她如何?” “是苏少卿的女儿?”吕凌诧异地回头看了看她,然后又再次转过脸去,“苏少卿竟有如此出众的女儿,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也没听说过?” “你觉得她出众?” “莲步轻盈,翩翩若仙,这样的婉约大方,当然出众。” 但这道倩影仅在店堂停留片刻,便就在掌柜的引领下上楼了。吕凌收回身势:“对了,父亲这几日不是在想办法请苏少卿引荐给张阁老么?怎么样了?” 吕夫人心情更复杂了:“没什么进展。苏家还挺清高的,不肯接茬。之前请你江叔送去的那尊打算当贺礼献给张阁老的福禄寿三仙金座,昨日也让他遣人给退回来了。” “那可怎么办?”吕凌皱起眉头,“父亲如能进六部任职,那自是比在鸿胪寺要好。” 吕夫人听闻,横了横心:“这位苏大姑娘,是苏少卿原配夫人的女儿,如今苏家又有了新的大夫人,且又生下了新的嫡子。苏少卿对这位先夫人的女儿似乎并不太上心,许多递到府上的媒帖都没有回音。 “总之,就是听说这姑娘还没有议婚,我和你父亲现打算跟苏家结个儿女亲家,就是不知你意下如何?” 苏家内宅倒是没传出什么不好的来,但是到底民间有话,有后爹就有后娘,不管怎样,苏家小姐到如今还没把婚议定,总归是有些缘由的吧? 他们吕家如今在京城也算是站稳脚跟了,吕凌又这么年轻有为,能结上这门,苏家没有道理不答应。所以最要紧的,是吕凌怎么想。这孩子向来把功名前程看得比任何事情都重,他不一定会答应的。 “结亲?” 果然吕凌惊讶起来。 吕夫人道:“你要是不答应,也没有什么。” 本来是一门心思要达成这门亲事,但在知道了苏婼近来一些事情后,她又七上八下的,不坚定了。 吕凌转动着手上杯盏:“您是说,只要结成了这门婚事,托张阁老的事就一定能办成?” 吕夫人讶了讶,她只想到吕凌会因为春闱而不顾及其它任何事,倒疏忽了像他这样满怀上进心的青年,怎么可能会不想促成父亲的升迁…… “张阁老在朝上目前最有希望的接班人就是苏绶,若你成为苏家的女婿,苏绶没有道理不引荐你父亲。成为了一条船上的人,张阁老也没有道理拒绝你父亲。” 吕凌端着茶盏沉思,只消片刻,他抬起明亮的双眼:“虽只见过一面,难以确信是我要找的举案齐眉的伴侣。但是有这样的相貌仪态,也值得冒险一试了。” 吕夫人道:“那你是答应?” 吕凌举茶:“只要能助我吕家更上层楼,又有何不可?” …… 镇国公夫人开店的手笔不小,茶馆两层,楼面精致,请的掌柜与伙计看着也很讲究。进了店堂便有伙计引她去楼上韩陌订好的包间,再等进了门,却连茶都已沏上了,看来是算准了她一定会来,又或者带着她非来不可的意思。 那小阎王越是如此,就显得这是场鸿门宴了。苏婼转着茶盏,对着窗外绽绿的树芽看了片刻,门外有了脚步声,门推开,穿着捕头服饰的韩陌走了进来。随在他身后的杨佑及几个护卫则留在了门外。 苏婼虽然知道他若有心要欺负人,她怎么也是走不掉的,但是杨佑他们这般小心,到底让人心里不爽。 “韩捕头果然守时。”她先打了招呼,看他坐下,接着道:“敢问韩捕头要怎么跟我算账?” 韩陌给自己沏了茶,然后道:“据我所知,苏家和秦家并没有什么密切的往来,你跟秦烨是怎么认识的?” “韩捕头看来消息并不灵通,你都查到了秦大人的外室头上,居然不知道我母亲与他母亲在世时曾经私交甚好?” 苏婼眼里闪过一丝微亮:“我与秦烨打小就认识了,他们家有庄子在南郊附近,去年我在庄子里时,还常与他相约吃茶。” 果然让她算到了,这家伙就是对她和秦烨心存疑心。 “你在庄子上还与他相约吃茶?”韩陌放下杯子。“你母亲又与他母亲什么时候结识的?” “我母亲嫁到苏家不久,与秦夫人在寺庙里上香时认识了,后来一直有往来。”苏婼停了下,“不过韩捕头,我没必要跟你解释这么多吧?这是我们两家的私事,而且还是我与秦烨之间的私事。” 第80章 你好像不愿意我找到他? 韩陌对她的言辞嗤之以鼻。 还她与秦烨之间的私事呢,一个小姑娘家,一天到晚跟人纨绔子弟混在一起,也不注意名声! 但这好像跟他没关系,他犯不着去提醒她。而且,他找她是有重要的事情要打听。 他说道:“既然你与他私交这么深,他平日与什么人来往,你必然是知道的了?” 来之前,苏婼当然是揣测过他的用意的,只是不知道他究竟是在挖掘她个人的秘密与鬼手之间,盯上了哪一个,这么一问,苏婼就嗅出点苗头来了。她说道:“韩捕头这话问的有意思,我又不是他们秦家人,他与谁来往,我怎么会知道?” “不是秦家人,你也可以站在‘私交’的立场上说说看。你与他青梅竹马,难道他连平时的行动都从来不告诉你?” “不告诉也很正常。他住秦家,我住苏家,就像我跟韩大人也有‘私交’,我不也不知道你的交际吧?”苏婼意味深长地看向对方。 韩陌被她说得拉长了脸:“谁跟你有私交?我可没有!” 苏婼挑高了双眉:“没有私交,那请问韩捕头又是以什么名义把我约到这里来问话的呢?” 韩陌顿住…… 早知道这丫头伶牙俐齿,却不料还是着了她的道!为了达到目的,他忍辱道:“你要这么说也行,怎么说也打过几次交道了,虽然没有留下过好印象,多少算个熟人。不过既然你认为你我有私交,那问你几句话,你不介意说实话吧?” “那要看韩捕头怎么问。” 韩陌扬眉:“说起来跟你们苏家也有关系。你父亲和你二叔这些日子在追查‘鬼手’,你知道吧?” 苏婼察觉他是想打听“鬼手”,却也没料他兜了这么大个圈子之后突然来直的,她顿了顿,说道:“不太了解。我们苏家有规矩,女眷是不许研习锁道的,天工坊的事我不管。再说这个‘鬼手’究竟是真有其人还是纯属杜撰,还未可知呢。” 苏婼原想拿一句没听说过来搪塞的,只是那日络腮胡在铺子里闹事,已经打起了鬼手的旗号,她也无法装作不晓得。 “日前我查了桩案子,是城东吴家的一桩谋杀案,你这么爱八卦,想必也已经听说了。”韩陌说着从怀里摸出一把黄澄澄的锁,摆在案上道:“这是我从那吴家大娘子手上拿来的锁,据她称是从鬼手手上定制的。你们天工坊名震朝野,就算你不学锁道,看过的锁至少比旁人多,这把锁你觉得做得怎么样?” 锁还是崭新的锁,在日光下泛着耀眼的光泽,这把锁苏婼怎么会陌生?这条条棱角制作的过程,苏婼还记得清清楚楚呢。她垂目看了两眼,说道:“看着挺精致的,但里头构造做的怎么样,谁知道呢?光是壳子好看那可不行。” 韩陌凝眉:“你们苏家人,还真是一样的傲慢。这把锁我已经开过了,里头是四簧双栓,我虽然是外行,但也知道通常来说三簧锁就已经算得上了复杂的构造了,双栓的锁更是不多见。这把锁花了好几百两银子,你居然这么看不上?” 苏婼瞥眼:“我们苏家比这厉害的锁器多了去了,就一把四簧双栓而已,韩捕头要是见过天工坊的五簧六簧七簧,不得看傻眼?” 苏婼没说谎,天工坊的确出过五簧六簧七簧,如今也能制出来,只不过“鬼手”手里的五簧六簧七簧比起苏家的来,又上了个档次罢了。但她又怎么会傻到去吹“鬼手”的手艺呢?越是吹,这家伙就越是得找到她不可。 想到这儿她问道:“这鬼手就算真有其人,就算她真的厉害,跟韩捕头有什么关系?你这么费劲找我打听他干嘛?” “你也知道我费劲?”韩陌把那锁揣进怀里,“早把苏祈给我,我也不至于费这劲!”死丫头,专门跟他作对。 苏婼扬唇:“这么说,韩捕头是想鬼手当你的帮手?” 韩陌端茶,没有说话。 苏婼道:“你在顺天府当个捕头,日常抓抓贼,逮逮街头寻衅滋事的混混罢了,又不是一天到晚有大案等着你去办,你非得拢络这么个会制锁的人干什么?没得耽误别人的前程。” 竟然还看不起他当捕头?韩陌拉下脸:“你这是笃定我一辈子得留在顺天府?” “我没那个意思,主要是觉得你这想法没必要。真有事,你到苏家来求助,我父亲和二叔定然会倾全力帮你。你才帮苏家抓住了滋事的混徒,又替苏家把罗智给镇住了,苏家也算跟你有交情了,你这会儿去找鬼手帮忙,那就不给苏家面子呀!” 韩陌斜眼:“你觉得我会在乎你爹怎么想?” 这话倒是让苏婼无可反驳。想了下,她还是道:“我不觉得你有非要找鬼手当帮手的理由。” “如果我说罗智这事很可能牵涉到你们锁道一行,你还会这么认为吗?” 韩陌深深的目光投过去。 苏婼顿了一下:“什么意思?” 韩陌抿了茶,放下道:“那个丢了锁钥的铜箱,我总怀疑还有蹊跷。我相信袁清不会说谎,他曾跟我办过许多案,能跟我出生入死的兄弟,不该是会编造这种谎的人。所以,我相信他说的那个装了火药机括的铜箱的存在,只不过那个被掉包了。而能够在锁上做文章,则说明他们当中很可能有精于锁道的人存在。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遇到与案相关的线索,身边有个能及时相询的人当然有必要。而最重要的是,我已经在罗智身上栽过一回,这一次,我要这个人是绝对靠得住的。” 苏婼顿住。“除了苏家和鬼手,还有精于锁道的人?” 韩陌垂眸添茶:“或者是这样。但又或者,鬼手就是这个人。” 苏婼彻底愣住…… “你怎么会这么想?那鬼手如果是这人,他为什么还要冒头露出行迹?” “所以我就要找到他呀!”韩陌慢条斯理靠回椅背上,然后眯眼看向她:“你好像很不愿意我寻找‘鬼手’?” 第81章 你不觉得自己更像鬼手吗? “怎么会?”苏婼也坐直身,给自己添茶,“我只是怕鬼手只是徒有虚名,妨碍到韩捕头的正事罢了。” 韩陌看她片刻,收回目光拿起银签,戳了一颗糖渍梅脯:“我韩陌不做没把握的事,实不相瞒,我已经查到些许线索了。他在京城制过至少十七把锁,这十七个锁的主人我都已经找到——说到这里我不得不佩服鬼手行事之缜密,这十七把锁,对接的时候居然用了十七个不同的人,你说他一个突然冒出来的人,怎么会在京城有这么多的人手?” 苏婼拿了块点心,不紧不慢道:“那韩捕头觉得他是怎么做到的?” “能动用到这么多的人手,要么,他就是京城中人。要么,他就是带着人进京。带人进京这个有些说不通,因为他有人,那么完全可以开个铺子扬名立万。他既然隐姓埋名又不惜动用人手,那只能说明他有绝对不能公开身份的需要,这种需要,只能凭他就是京城中人,才能解释。” 苏婼把点心放进口中咀嚼:“京城中人,也不见得需要隐姓埋名。再说,京城中谁还会有媲美天工坊的手艺呢?她这手艺,能从哪里学来呢?” “他从哪里学来手艺,不是我关心的,我关心的是,他如今的去处,我要怎么找到他?” 苏婼抬眼:“那韩捕头就应该赶紧去找,不应该还坐在这儿喊我唠嗑。” “我不着急。”韩陌啜茶。 “又不着急?” “对,”韩陌点头,“因为秦烨知道鬼手的下落。” 苏婼呛了一下,端茶来喝。 韩陌掏出帕子递过去:“苏姑娘今日有些不淡定啊。” 苏婼把茶放下,双唇深深扬起:“韩捕头言重了,我是都着实没想到你会说秦烨认识鬼手。他与我交情不浅,苏家天工坊名声在外,如今鬼手隐隐有挑战苏家荣誉之势,你说他知道鬼手的下落,那他不是不想跟我维持交情了嘛!” “可是十来日前,开绸缎铺的卢掌柜在鬼手手上买了一把锁,就是秦烨去交接的,”韩陌深深地看向她,“你能说他不认识?” 苏婼手扶着杯子,片刻后收回手搁在膝上:“这件事我真不知道。是真的吗?那我得去找他,这家伙太过份了,他怎么能背着我帮我们苏家的生意对手跑腿呢?这个胳膊肘往外拐的家伙!——我这就去找他!” 她拍了下桌子,说着就站起来。 韩陌道:“这么大的事,他居然也不告诉你这个青梅?” 苏婼在门下回头:“我什么时候说过我是他青梅?” 韩陌哂道:“你与他之间都有私事了,你们俩的母亲还是早早就认识,这不算青梅竹马?” “这话说的!”苏婼走回来,又一下拍着桌子,“这么大的事他都瞒着我,他还算我竹马?!我没这样的竹马!” “苏姑娘!”韩陌忽然沉下了声音,“别忘了我在南城八方胡同撞见过你两次,那两次你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第二次是因为和秦烨接头拿卷宗,那你为什么会选在那里接头?第一次你又是为何在那里?八方胡同有你们什么秘密?” 苏婼看他片刻,笑起来:“韩捕头的意思,是说我连逛街的自由都没有了?” 韩陌也站起来:“秦烨认识鬼手,而且还和鬼手很熟,我不相信你们不认识。苏姑娘,痛快把鬼手的下落说出来吧。” 小阎王动起真格来的气势还是很有威慑力的,而且他在这么快的时间就查到了秦烨,并且有了这么一番靠谱的推测,确实是让苏婼有些意外。 她默了下,说道:“就算我与秦烨是青梅竹马,就算他告诉我了鬼手这件事,与韩捕头又有什么相干呢?我没有必要告诉你。 “一来他没犯事,二来我没犯事,我和他都不必听你审问。三来与我青梅竹马的人是他,并不是你。于情于理,于公于私,我都没有向韩捕头坦陈的必要。你问我,我凭什么得答你呢?” 韩陌冷哂:“我想不出来苏姑娘有隐瞒我的必要。如果你不说,那我只好去告诉令尊,他要找的鬼手,他的宝贝闺女就知道。你猜,到时候他会怎么做?” “可是我真不知道秦烨认识鬼手。”苏婼定定望着他,“我是苏家人,你说我有什么理由瞒着苏家鬼手的下落呢?鬼手名气日益变大,我有什么理由坐视不理,任由苏家蒙在鼓里呢?” 她的目光过于直率,韩陌一时抿住了双唇。有秦烨替她冒险盗卷宗的事在前,他是极不愿意相信秦烨对她会有所隐瞒的,可他找不到理由来推翻。 他不能不承认她说的很符合常理,身为苏家人,尤其是还需要家族庇护的小姐,没有任何理由做出这样的事。如果说她是天真幼稚的小丫头,那还可当作是不懂事,可她是不懂事吗?一个能几次把他都给忽悠到的她,能是天真幼稚吗? 他点点头:“那我就当作你不知情。我去找秦烨。” 苏婼望着走向门口的他,又问道:“韩捕头为何没有直接去找他,而是先找我呢?” 韩陌在门下驻足,然后回头道:“秦烨对你唯命是从,风雪天里不惜跑出来与你见面,还能为你冒险盗卷宗,苏姑娘不觉得,如果你是个男子,又或者如果年纪再大些,便更像是鬼手本人吗?” 苏婼:“……” 韩陌深深看了眼她,走出门去了。 苏婼跟这家伙打交道这么多次,这还是第一次感受到压迫感! 两日工夫,他不但查到了秦烨头上,甚至已经把她也给排查过了,这番心思不能不说是缜密的了。如果不是重生使她在这么年轻就拥有了这身本事,今日,不,或者在查到秦烨的当场他就已经笃定是她了吧? 这个家伙! 到底是谁在外面乱传,说他在东林卫的职位都是靠他爹才拿到手的?这不是误导人嘛! 苏婼原地站了一阵,抬脚出了房门。 第82章 前世的绝世巨坑 韩陌出了店门,还往回看了一眼。 他没有瞎说,关于苏婼有没有可能是鬼手,他确实仔细想过。除了秦烨对苏婼的言听计从,完全可以顺移到他替鬼手出面交接的程度,苏婼本身的精明,缜密,心计之深沉,手段之狡猾,是极为符合鬼手的特征的。 她可是出身锁道世家呀!而且苏家家大业大,她想调几个人,以及还有秦烨那么死心塌地地帮她,会缺人手吗?绝对不是问题。 她多么符合条件。就算是年龄……苏祈都能那么厉害,如果她也天赋异禀,不是也不奇怪么?所以年龄也不算是完全不能跨越的障碍。 只有苏家那条传男不传女的家规是绕不过去的,有这条规矩在,苏婼就算是平时有机会接触锁,也不可能接触到机密的制锁技术,她即便再聪明,也没有这样的研习条件……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暗骂,这是什么破家规!为什么女子就不能传家业呢? 韩家没有女孩,唯一的女子就是母亲杨夫人,她在韩家地位独一无二,她很想有个女儿,甚至时常把亲戚家的小姐接到家里来住,他不能想像如果韩家如果有独门技艺,父母会不许女儿学。 他们苏家还真是怪胎多! 他上了马。 苏婼下了楼梯。 她回头示意扶桑:“这里点心不错,既然来了,便买几件带回去,给二婶和太太她们尝尝。” 韩陌已经不见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走了。他虽然厉害,但苏婼也早就料到了这一层,秦烨那个软骨头那边她已经有过打点,自然不怕他找过去。 店堂里人不多了,她找了靠门边的位置暂且坐下。 那一边正准备结账的吕夫人与吕凌见状便又坐了回来。 扶桑交代完伙计,走回来在苏婼下首落了座。然后看了两眼身后左右,都没有什么人,便小声地问道:“姑娘没有想过,或许可以答应韩世子的提议?” 苏婼看向她。 她补充道:“其实我觉得韩世子还挺厉害的,这么快就查到秦公子头上来了。如果他人品靠得住,不会以姑娘就是鬼手这件事做为把柄施要挟,比如说动不动就说要去告诉老爷,那么姑娘帮他的忙,他也帮姑娘的忙,倒是两全齐美。” 苏婼望着前方,良久才道:“再说吧。” 这个念头她不是没有,本来她以鬼手为名在京城隐姓埋名制锁,只是为了赚得资金查母亲的案子。并不是打算这样一辈子埋名下去,前世她也是公开在江南开铺子的,到时候她反正也是要离开苏家,这没有什么问题。 她要查的案子,有韩陌这样的人帮手一起查,她会轻松很多,所以自从上次被他堵上之后,她也没有很用心思的但是就像扶桑说的,韩陌知道她是鬼手后,到底能否保守秘密,她心里没准。二来,谢氏的案子她证据还不够充份,她还是想把谢氏的死和南郊河的案子合并起来查。赢得官府重视,彻查到底的机率也更大。但这就需要有确凿的疑点,否则很容易会被掐断。 “也不知道庄子里老吴他们近来怎么样,有没有进展?”扶桑想起来。 老吴是原先谢氏带过来的马夫,谢氏从娘家带来的人,原本都在苏婼与苏祈身边,苏婼去年上庄子里的时候,带了身边的人去,后来就把大部分人留在那儿了。而老吴则领了苏婼的吩咐,在村子里继续探听水患的事。 苏婼刚想打发她回头去问问,伙计已提着几个纸包来了,或者她们点的东西太多,那纸包将到苏婼手上时却忽然散了,扶桑和伙计都下意识地弯腰去托,两个人差点撞在一块儿。这时候旁边一人顶住了扶桑身后晃动的桌子,她顺势站稳,才不至于真碰上。 苏婼顺眼看去,却是个年轻男子,衣着不俗,眉目间凌云气。扶桑回头向这男子施礼,这男子却笑道:“不用谢我。我今日第一次到这店来,试了试这里茶点都还不俗。方才又听到伙计才报了几样点心名,听着也很不错,便过来打听打听,也带几件回去尝尝,顺手推了推桌子罢了。” 苏婼看这人谈吐大方,应是有身份的,便打发伙计:“你先去给这位公子订点心,我这里不忙。” 伙计去了。 这男子转身苏婼,拱手道:“在下吕凌,敢问姑娘可是苏少卿的千金,苏家大姑娘?” 苏婼原只当是个路人,没打算还要交谈下去,这时猛地听他自报家门,便倏地抬起了头来—— 面前男人还未及冠,眉间藏着昂扬斗志,是个出挑的小伙儿。可他居然姓吕! 苏婼两辈子打交道的人当中,姓吕的都不算多,而当中最突出的当然要算是前世主动向苏家求亲,后来见苏家式微又退了婚的那姓吕的一家子了。前世就是因为被吕家摆了一道,害她婚事不顺,被苏绶顺手塞了后来那么一户人家。这么巧,这眼下里她也碰见个姓吕的? 她目光在吕凌身上停了半刻,又略微地扫视了一下他:“敢问吕公子府上是?” “家父与令尊同朝为官,是鸿胪寺少卿。” 是了! 这就没跑了! 苏婼前世没见过吕凌,但怎么说也不能不知道未婚夫是哪家。鸿胪寺少卿吕佩,可不就是差点成了她公爹的势利眼?这么说面前的吕凌就是前世她差点掉坑的未婚夫了! 还真是有“缘”。 她扬扬唇:“原来是吕公子,你怎么认识我?” 吕凌清晰的眉眼浮出一丝少年的得意:“本来我只是凭道听途说猜测,眼下苏姑娘自己不就承认了么!” 苏婼淡笑道:“原来如此,倒是我轻率了。” “倒也不算。”吕凌说着在桌子另一方坐下来,“哎,你是来会友么?还是一个人?” 苏婼神情不变:“这跟吕公子有关系?” “自然是没关系,不过你我都在这儿等伙计,干坐也是干坐,我就顺势问了。你当然也可以不告诉我,姑娘家出门在外,多留些心眼也是应该的。”他倒是自如。 苏婼忍不住看起了头顶的房梁。 没想到前世避开了的这座绝世巨坑不但是个自来熟,竟然还是个话唠! 第83章 动不动撩姑娘的都是纨绔 她收回目光:“既然吕公子如此善解人意,那就恕我不答了。” 吕凌笑起来:“我就是随便说说,你怎么还认真起来?” “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苏婼不想与他说说笑笑,正色道,“吕公子也是体面人家出来的,当知晓这个道理。” 吕凌聪敏勤学,在学业上得到了不少成绩与认可,性情向来是高傲的,也知道自己在官吏圈子里比较吃香,却没有想到小小巧巧的苏婼会这么冷淡,他说道:“苏姑娘真是好有个性。” 苏婼轻哂:“吕公子不是说了么?女孩子在外该衿持。没点个性,那岂不是谁人都可以上来撩拨?不过吕家也是读书人家,吕公子应该知道非礼勿言,你与我也不过是见头一面而已,就急急忙忙地对我做出评价,是否有些唐突?” 吕凌不想她如此犀利,不由生出几分难以招架之感。他探究地打量苏婼:“我吕凌并非歹人,苏姑娘先前对店堂里伙计都很宽容,对我却拒人千里,倒让人看不明白了。莫非是我吕凌曾得罪过姑娘?” “吕公子觉得,我一个深宅闺秀,能让你有什么好得罪的呢?还是你这话在暗示着什么?再说歹人也不会在自己脑门上贴个坏字,这事谁说得准呢?” 刚刚来时信心满满的吕凌,此时竟被怼了个灰头土脸,这要是脸上还挂得住才怪了!他站起身往回走。只是走出两步他又停下,回头深深看向她,末了才一拂袖走远。 这不是早就该走了么! 落了消停的苏婼心安理得坐着。不过眼角余光望见他坐回了里头一张桌,瞧着那旁边还坐着有人,顺眼看去,是个妇人,再定睛一瞧,这妇人还很眼熟!……原来是那日在东安街上苏家铺子里盯着她看过的那妇人! 吕凌坐回去便与妇人交谈起来,二人面貌轮廓还略有几分相似,——这么说,这应该是吕佩的夫人?那日在苏家铺子里盯着她的是吕凌的娘?! 苏婼收回目光,眉头皱了。之所以对吕夫人印象深刻,是因为当日她目光里的含义太复杂,又太显露出她的目标了。 今日他们母子坐在这里,身为母亲又放任吕凌前来搭讪,真的只是意外?苏婼当然不信!人家吕凌可是一来就指出她苏家小姐的身份了呢! 这家人又想干什么? 伙计把点心重新包好拿来了,扶桑伴着她起身。 马车就拴在门外树下,上了车,苏婼掀开车帘看去,吕家母子也走出来了。这么说,他们在那里停留,多半也是因为自己了?该不会这趟出门,就是冲着自己来的吧? 苏婼冷冷收回目光,放了帘子。 顿了下,她吩咐扶桑:“让苏祈打发人去打听下吕家最近有什么动作。” 这么样的势利人家,盯上她肯定不是相中了她作媳妇,必然是因为有什么事跟苏家联系上。正好前世她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给坑了,这次一并弄个清楚也好。 韩陌出了茶馆,不紧不慢地往前走。 杨佑心里急:“咱们不快些去秦家么?再慢的话,怕是苏姑娘要通风报信给他了。” 韩陌却道:“你看她跟出来了吗?” 杨佑扭头看了眼说:“没有呢,方才我牵马的时候,还看到苏姑娘让伙计打包点心回去吃来着。”且还有闲心跟店里的男客闲聊。 “那不就是了?”韩陌道,“如果秦烨那边能透露出什么来,那她这个时候她必须会出店门赶去阻止,既然她没有,那么秦烨十有八九是不会说的。这其中有两个可能,一,秦烨和鬼手的事她当真不知道。二,秦烨的所有事情她都知道,但是他们已经早有了提防,我去了也是白去。” 杨佑闻言惊住:“若是第二种,苏姑娘为什么要这么做?身为苏家人,她居然还可以眼睁睁看着鬼手在自己眼皮底下抢地盘?” 韩陌没出声,但他的眉头皱起来了。 杨佑继续道:“不管怎么说,秦公子那边可比苏姑娘这里好对付得多,我们何不去碰碰运气?” “去自然是要去,但是不是眼下。明知道他们有准备还直闯过去,不是太傻了?咱们不可能把人塞到秦家去找他对质,去了他完全可以不承认,想逼他承认,最起码也得让他与卢掌柜有当面见到的机会。眼下还不如先盯一盯苏婼。”韩陌边说边停下了马来。 “盯苏姑娘?” “说起来,她的秘密可一点也不比鬼手少。她让秦烨盗卷宗,到底是为了看什么,我至今还不知道。” 杨佑立刻道:“小的立刻让兄弟们盯着她!” 说到这儿他回头,立刻又道:“世子,苏姑娘出来了!” 韩陌跟着看了眼,当下掉转马头:“先退!” 苏婼马车上了街,直往苏家去。 这边厢吕家母子目睹她离去,相视一眼后分开车骑,也上路了。 杨佑在檐下见得马上的吕凌,咦了一声道:“这不是先前与苏姑娘攀谈的那人么?他怎么一直盯着苏姑娘的马车?” 韩陌注意力原本全在苏家马车上,听到这儿看向吕凌,凝眉道:“这又是哪家的纨绔?” 杨佑望着他:“这话怎么说?” 韩陌鼻子里哼道:“出门在外动不动就撩姑娘的,能是什么好人?” 杨佑愕然:“那世子先前不是还约了苏姑娘进包间吃茶?” “我那怎么一样?”韩陌横眼看他,“我那是为了公事,为了替袁清查清冤案寻找强助!难道我和那死丫头之间还能有说不得的事情?” 杨佑扭头再看了眼茶馆门下匆匆进内的大掌柜,说道:“我只怕夫人不会这么想。” “夫人?”韩陌扭头。 杨佑指着店门下:“先前骆大掌柜自世子进了苏姑娘那间包厢,就匆匆出门了,刚刚才回来。世子,骆大掌柜可是夫人自杨家带过来的陪嫁管事,他这么着急,怕不是找夫人了吧?” 韩陌听到这里,神色也禁不住一震:“不好!” “世子,咱快回家吧?再不回,只怕夫人都要追到这儿来了!” 凭杨夫人的威力,杨佑这话可绝不是危言耸听! 韩陌不磨叽了,当下打马:“快走!” 第84章 可以去提亲了 吕家母子因为一乘一骑,便直到回到府才坐下说话。 吕夫人先说道:“那苏家小姐如此傲慢,倒是出乎了我的意料。罢了,既如此,咱们便打消这念头。” 先前吕凌与苏婼攀谈的时候吕夫人已远远地把苏婼那副不冷不热的样子看得清楚,再听吕凌回来说过详情,心里自然更是不爽,这苏家小姐竟是比想像中还要难相处呢!只不过此事又是自己先提出来的,不好多说,索性到此打止便了。 吕凌却说道:“吕苏两家门当户对,这婚事提议何必打消?” 吕夫人愣住:“你乐意?” 吕凌笑了:“她还挺有趣的不是么?一把嘴好厉害。” 吕夫人嗔怪地瞥了他一眼:“尖牙利嘴,还叫有趣?来日你的妻子可是要诰命加身的,罢了,她配不上你。” “母亲不是想通过联姻助父亲仕途一臂之力吗?跟父亲的前程比起来,我觉得她这点小脾气并不算什么。她今日不待见我,多半因为我的唐突,事实上我也确实唐突。若我与她订了亲事,那今日这般便顺理成章了。她自然也不可能对我冷言相向。所以我以为,并且我认为,您可以与父亲商议去提亲了。” 吕凌摇头吹着茶,看起来信心有加。 吕夫人怔愣着,这个原本由她提议的主意,她竟然已经完全地失去主动了! …… 傍晚时秦烨那边送来的消息是韩陌根本就没有去找他,这却让苏婼感到意外了。那家伙不惜在她身上下功夫,也坦陈了寻找鬼手的目的,足见是很想办成此事的,而他居然这么沉得住气——小阎王越来越不像小阎王了,倒像个小魔王。 不过话说回来,袁清那案子里,藏着证据的铜箱被换走的部份,确实还挺让人上心的,他们背后有高手,这高手来自于哪里?前世苏婼没听说过江北又有什么了不得的锁道高手出来,大致可以估摸此人有些本事,本事不见得有“鬼手”这么厉害。但此人的问题不在于他的技艺有多高,而在于他来自于哪一路?他牵涉到哪些人家?这么发散开来,问题就大了。 于是就像韩陌他们纳闷着鬼手的来历一样,此刻“鬼手”本人,对这个潜在的同行也生出了同样的疑惑。 睡了一觉,后宅气氛就不同了,因为月底的考试来了。上晌苏绶与苏缵都要上衙,然后晌午又要去张家赴寿宴,时间便定在下晌。 昨日苏婼让洗墨把苏祈过去一年的功课都搬了过来,早饭后歪在榻上翻着,苏祈就来了,期期艾艾道:“二叔说考三道题,一道是检验《天工集》第二卷 的内容,近来我用心背书,这个不成问题。第二道是让我们辨认各式锁型,这个,也能对付得过去。第三道考的却是让我们拆锁后又原样重装,这怎么能做得到?我压根还连二簧锁的样子都没有画过,这要万一挑中了个难度,我不是完了?” 苏婼道:“考不过来要怎样?” “要去祠堂跪一夜!还要加重每日的任务!” 苏婼道:“哦,那挺好。” “你别说笑了!”苏祈扑上来,紧抓着她的胳膊,“你可是答应过我的,你一定要救我!今儿考试还在西边的大书房,到时候你进不去,回头我让洗墨来找你!” 苏婼听到这声“进不来”,不屑地瞥了一眼:“你去苏家只能允许男儿进去的地方,却又跑过来向我求助,不觉得打脸吗?” 苏祈愣一下,转而搔起头:“是有点。但是你最厉害啊!而且你答应我了的!” 苏婼深吸气:“既然知道我答应过你,那你还在这儿胡搅蛮缠?每日半个时辰的马步还站不够是吧?” “当然不是——” 苏祈被马步吓了个激灵,前两天他就是多了个嘴,自告奋勇要帮她去跑腿,就领了她每日半个时辰马步的罚,她这太不靠谱了呀!她这号脉也太难号了呀!这不也就是他总是不放心的原因?毕竟你不能相信一个魔鬼会信守诺言! “放心吧。”苏婼目光又落回手里的功课上,“我保证你能过。” “这可是你说的!” 吃到了定心丸,苏祈总算放了心。当下也不敢再啰嗦,立刻跑了! 苏婼越过窗口看了眼他,继续翻着手上的簿子。 从院外进来的木槿半路撞上了冲出去的苏祈,唤了他一声,谁知他都不耐烦地蹦着走了! 木槿进了屋,说道:“姑娘,庄子里老吴回话了,说是让查的事有了些进展。近来天晴,涵洞口水不多,老吴亲自下去看过,在里面发现了一些痕迹。” 苏婼顿了下,啪地合了簿子站起来:“什么时候来的信?” “就方才。老吴的儿子吴胜来送菜,正好捎来了消息。” 苏婼静默片刻,然后在屋里来回地踱起步来。“果然线索还是该在庄子里找,看来必须得回去看看了。” 木槿跟上前:“可是这要怎么回去呢?也找不到理由。” 苏婼望着她:“就说我有东西落在那儿,要去接回来,顺道天晴了,我想去踏踏青。” 木槿迟疑了一下,点头道:“虽然不算很充足的理由,但实在想出去的话,应该还是不成问题的。太太也是个和气的人,老爷也不怎么过问姑娘,何况他们今日还要去张家赴寿宴,一时半会儿肯定回不来。——罢了,奴婢这就去报太太!” “慢着!”扶桑闻言走过来,“不是答应了二爷替他考试掌眼吗?这要是走了,下晌的考试怎么办?”总不能食言吧? “考试是他自己的事情,我还能替他作弊?” 扶桑愣住。 “不过,”苏婼停下步,重新拿起摆在炕桌上的簿子看了看,“还是等他考完吧。你眼下去禀太太,再打点打点,也差不多时候。” “是。” 木槿领了命。 “等一下,”苏婼忽又把她唤住,往返踱了几步,她又说道:“去告诉秦烨,让他也一道去。” …… 第85章 丈夫还不如继女 张家的寿宴邀请的人并不多,其实也根本不必邀请,只要做寿的风声传出去,自然多的是有人前来道贺。但此番张家即便传出了风声,却还是婉拒了各方来客,改为下帖子邀请客人登门。 苏绶作为张昀至今成就最大的弟子,往年今日都在坐席之列,今日更不必说。 “你家丫头,怎么没带过来?”张阁老在园门下等候到苏绶夫妇的时候,微微含笑。 徐氏立刻转头看向苏绶,苏绶面不改色心不跳:“丫头近日风寒,可不敢让她到处乱跑。” 张阁老也未多言,负手便引着他们往园子里去。张家的两个孙少爷正好在园子里帮忙待客,徐氏看到他们俩一个赛一个的英俊儒雅,一个赛一个的温厚大方,落在苏绶后背上的眼刀也一个接着一个。 回来路上因为共乘马车,她就忍不住了:“张家上上下下倒是都挺和气的,两位孙少爷确实出挑,却也没觉得比我们婼姐儿强,看恩师的意思,也是希望两家交好的,我不知道老爷为何要拒绝?” 苏绶一路都在默吟,听到这里他说道:“苏家与张家的关系已经够紧密,不需要联姻加持。” “那张阁老都不介意,你倒介意起来了。” “你懂什么?”苏绶皱眉,“苏家与张家如何能一样?” 徐氏顿片刻,说道:“我是不懂。不过是白操心罢了。我知你娶我也不过是为了有人操持后宅,我也没指望过你还能与我举案齐眉,待我如原配。总之女儿是你嫡亲的女儿,你不在乎,谁还会越过你去在乎呢?” 徐氏自此便不说话了,一路望着窗外街景直到回府。 苏绶没来由听她这一席话,却是梗着脖子看了她良久才把目光收回来。 回房时苏绶走前,徐氏却是又跟上了他的脚步,门下的下人也没瞧出什么。 苏绶直接去了书房,坐在案后半日,才抬手抚了下脸。 苏缵走进来,见状道:“大哥为何事烦心?” “没有。”苏绶把手放下,“徐氏为了婼姐儿的婚事。怪我不肯接受与张家议婚。” 苏缵听到这儿,顿时也道:“大嫂也没说错,张家这是门好亲事啊,张阁老身居高位,难得端正清廉,以张家的家风,那还有什么可挑的?” “自然不是挑剔张家,正是因为阁老一世清名,身为学生更要替他考虑。你难道没听见因为日前顺天府那事,这几日街头对苏家议论颇多?自从上次被罗志传到殿上起,苏家就不能平静了。苏张两家,保持一定的距离,对彼此才是最有好处的。” 苏缵道:“大哥最近是不是又听说到什么消息了?” “哪里需要听说?袁清的死还是个悬案,那个装着证据的铜箱去哪里了?最近连议论的声音都没有了。皇上要留着罗智钓大鱼,这条大鱼在哪里?你压根就不知道。更不知道他们会不会为了转移皇上视线,把矛头指向朝中的官吏。 “早年废太子就是结党坑了皇上,皇上面上虽然没有说过,但还是谨慎些好。恩师坦荡,是以不惧,但人言可畏,不能不防。” 苏缵听完,也不由赞道:“大哥为计深远,是我所不及。” 苏绶端茶润了一下喉,再道:“你来是有何事?” “今日是考核家中子弟们技艺的日子,大哥之前说过今日要亲自坐镇,西边大书房已经准备好了,我特来请您。” 苏绶闻言就站了起来:“走。” 上次苏祈突然而来的惊艳之举,令苏绶至今耿耿于怀,这一次的考试,他便有意要摸摸苏祈的底。 西边大书房这边早已经一片肃静。家里三个子弟,苏祯,苏祈与苏佑都已经在座。起初大家都还很放松,但看到苏绶出现,几个人便同时现出了僵凝之色…… “父亲怎么来了?” 苏祈慌得连笔都抓不好了,瞅了个空子给洗墨打眼色,洗墨当下溜着墙根走了出去,出了院门,又拔腿就往绮玉苑跑来。 徐氏回房后听说苏婼又要去庄子上踏青,再想到昨日收了她特意带回来的点心,便亲自到绮玉苑来了。 苏婼也亲自给她沏茶:“知道您爱喝浓茶,特意多放了茶叶。” 徐氏看她如此乖顺亲切,心里便越发恼恨她那个爹。知道的是他放着这么好的人家不肯,不知道的还当是她拦着不让呢! 她沉气道:“我就是爱吃浓茶,性子也烈,我也知道,这点很不好。” 当初要不是因为父母双亡之后,受不了兄嫂的冷眼,她又怎会快三十的人了还决定嫁人? “性子烈有什么不好?”苏婼却道,“又不是横蛮不讲道理。没点魄力的人,还掌不起这个家呢。” 这话旁人说来也罢,却是原配夫人的女儿说出来,实在是听了心下熨帖,想想成婚年余,孩子都出生几个月了,苏绶都不曾说过这等暖心话,当丈夫的倒连继女都比不上了! 苏婼看她心不在焉,便问:“今日去张家赴宴可还顺心?” 话刚落地,洗墨恰巧在这个时候赶来。 徐氏问他:“你有事?” 洗墨支支吾吾。 苏婼道:“我让他监督祈哥儿每日扎马步呢,他过来禀报我。” 徐氏点头:“哥儿身子骨是单瘦了些,练练腿脚,也有好处。”说着她站起来,“去张家没什么。你们说话罢,我回去看看礼哥儿。” 苏婼送她到门口:“我给礼哥儿的锁,他戴着么?” 徐氏顿了下:“没戴,但给放在他枕头下。” 苏婼笑了,目送他离去。 回到房里,洗墨就嚷嚷起来:“大姑娘,不好了!今儿老爷亲自去大书房了!” 苏婼停在门槛下,片刻才回道:“他去了?” 往常的考试都由苏缵负责,苏绶是不会亲自过问的,这次竟然惊动了他? 这么说苏家在传承上青黄不接,加之又冒出个“鬼手”,苏绶近来她他想像中还要更着急。 她说道:“考到哪儿了?” “小的来的时候已经在考第一道了。” 苏婼随即下台阶:“去看看。” 第86章 这下放心了吧? 苏婼原没真打算给苏祈作弊,因为这事关系到祖业传承,容不得马虎,纵容他才是害了他呢。 这两日她认真看过他近一年来的功课,对他的潜力大致有底。 这小子笨是不笨的,就是不用功,不动脑子,这次趁着苏缵要认真考核,想着逼一逼他也是好的。苏绶不是个好爹,苏家却是她的家,她这手技艺也是直接传自曾祖爷,怎么能眼睁睁看着祖业垮掉呢? 但是苏绶既然也去了,那她就没法撒手不管了。倘若苏祈今日这三关通不过,在苏绶面前翻了船,那只怕苏绶直接废了他都有可能——不要怀疑,他现如今又已经生了新的儿子,并不缺传宗接代的人,要是知道苏祈上次解锁有鬼,他不得闹个人仰马翻? 没错,苏祈确实是间接致死谢氏的罪人,但苏婼心里也很清楚,她不可能把他当凶手拿去剁了,既然不能剁,那就只能容忍他的存在。 看在他如今对她表现出了十二分的忠诚,她最起码也不能让九泉之下的母亲还为了他的生存和前途操心。 大书房在西边,一般用来族中开会议事或者是子弟们研习锁艺所用。往北是通往后宅的穿堂,往南是座空置的院子。苏婼就进了这座空院,穿过它到了大书房后方的长窗之下。 洗墨得回到大书房,进门正好遇到家丁们端着托盘走了进来,三只托盘上各装着一把锁。这是正好考到第三道了。他走到苏祈附近,眼看着一把三簧锁到了苏祈手上,苏祈拿着器具便开始拆。 长窗是封着的,但这不怕,窗户纸捅开点也就是了。只见屋里头苏祯苏佑面前都没有人站着,苏绶与苏缵则不已经站到了苏祈身旁——这等要紧,很明显是自从上回苏祈当众解锁惊艳了众人,苏绶苏缵这次也已经对他抱有了莫大的期待。 再看苏祈,苏祈脑门上冒着汗,很明显是压力重重了。 “怎么办?”扶桑以气音在耳边说。 是有些棘手。三簧锁罢了,苏家锁的所有样子都刻在她脑海里,三簧所无非那几个套路,不论是拆还是解,都苏婼来说也就是一个喘息的工夫。 但对苏祈而言,却可谓是真正的考验了,因为按理说他们还没学到这地步,苏缵这次,看得出来是想要逼出他们几分真才学。 而且,这个弊又要怎么做呢? 她总不能画好样子让洗墨堂而皇之送进去,又让他堂而皇之摆到苏祈面前吧? “怎么,会拆不会装?” 这时候屋里传来苏绶冷冰冰的催促声。 苏婼不耐烦看他这姿态,原地站了半刻,便抬脚走出了后窗,顺道让扶桑去取笔墨。 空院子里站了站,洗墨就来了,口里唤着“大姑娘”,见面就作起了深揖。 苏婼扫了扫他身上,提笔沾墨,然后提起他衣角,在他下一层的衣摆上作起画来。 聊聊几笔罢了,她住了手:“机灵些的,进去便想办法把这个给他看。” 洗墨怔愣地看着那几道墨线,疑惑道:“二爷他看得懂吗?” 苏婼瞥他:“身为苏家的长子长孙,要是连这都看不懂,那他活该被废了!” 说完她出了院子。 洗墨愣了片刻,立刻拂拂衣裳,回到大书房门口,端起一盏茶,走进去放在苏祈手边。随后他便背对着苏绶二人站在苏祈前方,极力忍着快要蹦出喉咙口的心跳,不着痕迹地撩起了衣角。 苏绶二人注意力都放在苏祈手上,只觉得他这拆锁装锁的速度实在慢于预期,倒未觉察到这种时刻竟然还能舞弊,洗墨在旁边,因此也没人觉得哪里不对。 苏祈正急得快晕厥的当口,见洗墨突然递了盏茶,就知有异,待余光瞥见他撩开了衣摆,目光一滑,顿时便见到那底层的青衫上画了几道线条。 那线条有曲有直,甚至还画着小孔——这肯定是苏婼画的没差了,但是她这画的是啥呀?跟鸡抓泥似的,谁看得懂什么意思?! “乱瞅什么?” 苏绶声音又响了起来,并且还扫了一眼洗墨。 洗墨被吓得差点没一头栽倒在地上。苏祈也猛的一震,立刻收回目光。 他脑门上的汗珠都要落下来了,但看着手上被他拆得七零八落的簧片,那几道看也看不懂的线条却总是浮现在眼前……他咽了咽唾液,挑出其中两个配件交叉扣在一起,不想竟扣稳当了! 随后他又挑了一片弧形簧片反扣其上,做到这一步,便与洗墨衣摆上画的图案形成一致了! 苏祈脑中似有灵光迸发,接下来的每一步,就都变得顺利起来! 苏缵忍不住看向苏绶,与他对视了一眼。 “好了!” 随着“匡当”一声,锁梁插进去,顿时,一只完好的三簧铜锁便又复原于眼前。 “大哥!” 苏缵眼中透着欣喜,眼里的暗示意味也很明显了! 上次苏祈当众解锁,苏绶事后总是半信半疑,认为苏祈不可能真有这天赋,如今眼目下他又亲手拆装了一把锁,这下总能够证实了吧? 虽然说时间比想像中长了些,但总归他是解出来了!要知道这可是超出他们目前所学技艺的一把锁! 苏绶眼中也透着浓浓的震惊,他站在苏祈跟前,就是特地要看他是否真有这本事,不想眼下他竟然又装成了! 如果说上次解锁有蹊跷,那这一次又算什么呢? 他看向苏祈脑门上还没干透的汗,问道:“既然能装,那你紧张什么?” 苏祈都快虚脱了,天知道要是今儿没完成,那上回的事就穿帮了,要是穿帮了,他和苏婼俩人都落不着好!还好是办成了,但是办成后还得面临苏绶盘问! 他努力找回意识:“之前,确实是被难住了,但是后来,后来突然开窍,想通了关键处,也就,也就装成了。” 他抬头看着他们俩:“父亲和二叔觉得我这次算成功了吗?” “当然算!”苏缵点头:“你通过了!” “多谢二叔!” 苏祈兴奋地起跳,然后看向苏祈,也施了一礼:“多谢父亲。” “回去擦擦吧,看这一头汗。” 苏缵笑着打发他。 待他在洗墨搀扶下走了,他又看向苏绶:“大哥这下放心了吧?” 第87章 他们又出门了! 面对苏缵的调侃,苏绶却皱了皱眉,果断道:“把洗墨给我传回来!” 苏祈出了大书房,噗噗跳的心脏才落下来,先前可把他给急死了,还以为这一关绝对过不了了,苏婼就是神仙也不可能帮得了他,没想到她竟然想出了如此出人意料的主意,这使他在雀跃之余,又加深了几分对苏婼佩服得五体投地的心情。 当下也不再耽搁,拔腿就往绮玉苑跑去。 哪知道阿吉却告诉他:“大姑娘去庄子上了,刚刚走。” 苏祈便折身又往前院扑去。 却在这时候大书房那边有人追出来:“二爷且慢,老爷有话!” 苏祈一颗心又倏地悬起,停步等这人到了跟前,却见他直接朝着身后洗墨道:“老爷传小的来唤洗墨回去,二爷也一道去一趟吧!” 苏祈倏地一惊,这个时候找洗墨?! 他二话不说,顿时撒腿朝外跑了:“我有事出府,有事等我回来再说!” 这个时候找洗墨,十成十是被看出破绽来了,他又不傻,这个时候乖乖回去领板子? 到了前院里,见苏婼的马车刚刚启动,他几步跨上马车,然后就进了车厢! 苏婼脑子里正想着事,猛地见他扑进来,吓了一大跳,随后便抓起手边的枕头扑打过去:“你找死!” 苏祈连挨了几下,口里道:“你打吧!挨你几下也好过我回去挨父亲的板子!” 苏婼停下手来:“什么意思?你没解出来?——你个蠢猪!” 枕头又扑过去了! “别打了别打了!”苏祈没好气道:“解出来了!但是我刚刚出来,父亲又派人把洗墨叫回去了,铁定是穿帮了!” 苏婼看着他,把枕头放了:“他怎么看出来的?洗墨连这点事都办不好?” “已经办得很好了!就在父亲他们眼皮子底下,他们当时都没有发觉。你别小看父亲,他能那么年轻考中进士,又爬到大理寺少卿的位置,不是没有点本事的!真要是连这都看不出来,只怕他也真是白白辜负了张阁老的垂青!” 苏祈说到末尾已经垂头丧气起来。 苏婼望着他,忽然又是一枕头砸过去:“那你就直接冲出来找我?你是害怕他不知道我有嫌疑?!” 苏祈被砸得哇哇叫,却又不敢放肆,只得和着委屈说:“我要是留下来那十成十要被审问到底,你还蒙在鼓里。我跑出来还能给你报个讯儿,你脑子好使,现在知道了不是有时间想对策吗?!” 苏婼哼着气斜瞪他,但总算是没再砸了。 苏祈壮着胆问她:“你又去庄子里做什么?” 苏婼道:“关你屁事!” 苏祈麻溜爬到她身侧:“小弟给您端茶送水,当牛做马,您就收留收留小弟,然后再帮小弟想个对策?咱俩可是一根本上的蚂蚱,只要小弟能过关,必然姑奶奶您也可平安无事,要是小弟过不了关,祖宗您也危险啊!” 扶桑说道:“二爷求对策可以,干嘛要抢奴婢们的活儿?” 苏祈噎住。 扶桑又道:“姑娘是二爷的亲姐姐,就是指派二爷干点什么,也是应当的,怎么说得跟做买卖似的呢?” 苏祈看一眼苏婼,咳嗽道:“我当她是亲姐姐,也得她当我是亲弟弟呀。”他可是好几次都差点死在她魔爪之下!她还拿阿吉当筹码来拿捏他,逼她签下卖身契,好好一个读书人家的姑娘竟然就这样变成了下人! 扶桑看着他不服气的眼神,叹了口气。 苏婼倒是神情平静,吃了口茶说:“去可以,但对我的事情要是敢多嘴半句,仔细你的皮。” “……遵命!” 苏祈立刻挺直了身子,响亮地应下来。 苏婼看着窗外,眉眼不见得轻松。 她是真没想到苏绶这么快就看出了端倪,她自然知道像苏绶这般年纪轻轻身居高位不容易,但凭他在明知道被罗智捣乱还打算忍气吞声的瞻前顾后的作风,她实在没把这个爹的本事看在眼里,毕竟再聪明又如何呢?光聪明没胆气,同样撑不起一个家,更不要说他还是那般傲慢与固执。 这作弊的事少不得要想想怎么善后了,苏祈屡次都有惊人之举,此事必须得给出个合理的解释,否则以苏绶眼下被祖业传承青黄不接的现状,以及让“鬼手”的名声给逼得都亲自去督考的焦灼心情,他绝对会不依不饶,到那时反而被动了。 但眼下先处理完老吴那边查得的消息更重要,因为她同样也在接受来自于韩陌这边的压力。 …… 韩陌昨日从杨夫人的馆子里回府,杨夫人就已经在他的安庆堂坐着了。 杨佑猜得一点没错,馆子里掌柜居然把他找苏婼出来查案这件事当成了不得的消息禀报了杨夫人,韩陌前脚跨进门,杨夫人就劈头抛出了催婚婆婆的三连问:姑娘哪家的?处多久了?什么时候提亲? 简直荒唐! 亏他们想得出来,竟然以为他和苏婼是在私会? 在韩陌拍着胸脯保证跟这位姑娘绝对不可能有任何私情之后,杨夫人才算是消停了。只是临走之前她怨恨地往他背上拍了一巴掌:“不省心的崽子,一天到晚闯祸不算,还不肯给我娶个媳妇儿回来!全京城这么多官眷,就数我最命苦!” 于是韩陌少不得又讲了一箩筐的好话,才把她哄回去。 午饭后仍回了顺天府,当捕头那么每天手头便少不了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要应付,一个曾经在东林卫大放异彩的镇抚使来处理这种小事,当然有些屈材,但再怎么说也比解职归府吃闲饭要好,韩陌想得通,所以倒也没有不耐烦。 吃了碗茶,正准备去南城看看一桩婆婆出墙被儿媳妇当场捉奸的纠纷,然后就把秦烨诓出来见个面,这时杨佑跳过门槛走了进来:“世子!苏姑娘出城了,她去他们家庄子上了!” 韩陌抬眼:“她又去那儿干什么?” “不知道,是光明正大出门的,但是,方才在秦家外头盯着的人发现,秦公子也驾马出城了,走的是跟苏姑娘一样的方向!” “什么时候!” 韩陌啪地一下就拍着桌子跳了起来。 “大约就前后脚吧,我估摸着以秦公子那匹蒙古马的速度,这会儿都已经在城外赶直了!” “走!” 杨佑话音刚落,韩陌就已经抓起长剑出门了! 第88章 让人着了魔的秘密 韩陌原打算下晌诓秦烨出来,让他当着卢掌柜的面避无所避,没想到苏婼竟然提前有了行动!他倒要看看,他们俩之间到底有什么秘密! 苏家的庄子在伍儿屯,屯里一千一百亩地,全是苏家的。当然他们家在别处还有田庄,却不如这处最近,而且,伍儿屯也是苏家几代以前的祖籍,曾祖爷发迹之前,苏家都是在屯里住着的,所以伍儿屯的西山,也是苏家祖坟所在地。 苏家在庄子里有座三进带东西跨院的大宅,虽然房屋不算顶多,但是宅院十分新整,院落也很宽敞,又辟有好些小院落,因此当年祖父过世后,全家人在此守孝二十多个月,住的也还是很自在。 苏婼马车直接进了府门,下车后花白胡须的老吴夫妇前来迎接——庄子里自然也有管事与管事娘子,但老吴夫妇提前得知了消息,特意在此等待。刚说了没两句,管事刘福安与他的妻子福婶儿就出来了,迎了她到原先住的东边跨院里的吟雪斋安顿下来。 说了来意,刘管事与福婶儿出去备茶点,苏婼顺势打发苏祈跟了出去,然后留下了老吴夫妇。 “查得了什么?具体说说。” 老吴夫妇不由得抬步走到她跟前,说道:“姑娘离去之前,特意嘱咐小的们办的事,小的们没忘,这大半个月里,我俩,还有吴胜,没事儿就在庄子里走动,这几日天晴,水浅了,前日我便趁着大伙农忙,藉故上渠道里掏些鱼虾,到了涵洞下。在那涵洞石门后头,靠近底部的位置我们看到了拴石门的铁栓,确实没有任何被大的力道扭曲的痕迹。” 苏婼凝眉:“这个我知道,这场雪下来之前,我也去看过,虽然那时候总有积雪覆盖,但露出来的铁栓还是很完整的。” 她重生后在庄子里住了三个月,正逢秋春交接之际,时有雨雪,渠道里冰雪水流没停过,是以她即便亲自看过,但也没有看到它完整的面貌。老吴的所得,无非是更加佐证了她的推测,那涵洞石门不是被洪水挤开的——石头朝外打开,也不可能挤开,因为水流冲向渠道,只会把石门推得关闭得更紧,就算有意外,那么作为阻力的铁栓,则一定会扭断,而铁栓始终完整,石门又是开的,就只能是有人在洪水来临之前就打开了,这一说才合乎情理了。 老吴接着往下说:“随后小的又在村里头打听了一圈,也问了里长,里长这涵洞的石门自从三年前洪水退去后他们就下去检查过,当时也是完整的。而且,里长对于涵洞石门何以会呈现打开的模样也感到很奇怪。” 苏婼望着他:“他也觉得是人为?” “他倒没这么说,只是说很巧。因为在洪水之前的一天,他见到村里来过几骑人马,那几人在村里的涵洞口子上转了转,就去了镇子上。那几个人长得不算很强壮,甚至可以说有点文弱,但是姑娘——那涵洞石门上的铁栓实际上也算是有机关的,根本不需要很大的力气就能开合。别说几个文弱的男人,就是妇人与半大的孩子,也能四两拨千斤。” “他记得那几个人长得什么样吗?” “隐约能说个大概,面貌却是记不得了,据说穿着绸衫,总之不像是一般人家。对了,腰间还都别着块小儿巴掌大小的牌子。” “别着牌子?那是有主子的人了。”苏婼皱眉。她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线索,而她原以为凭谢氏足不出户的日常习惯,就算死因有异,凶手也定然跑不出苏府上下,以及村庄附近的人去,老吴说的这几个人明显是外来的,也不是一般来历的,如果是他们暗中打开了石门,使得即将到来的洪水倒灌进村,那他们的目的是什么呢?总不可能他们会冲着一个久居内宅的妇人来吧? 如果他们的目的是为了淹掉整个村子,那这个村子又招惹了谁? 他们的目的是淹掉村子,那谢氏的死又成了意外?或者放弃生路决意寻短见? 寻短见是绝对不可能的,苏婼坚信,先别可谢氏留下的起居录和遗物,以及苏婼亲眼所见的谢氏,都绝不像是那么消极的人,就凭她出门前那么急于要保护苏祈,她的儿子,她都绝不会走上这条路。 若是意外,又为何偏偏是她呢? “姑娘,秦公子已经到镇上了。” 扶桑走进来。 苏婼旋即起身:“我先去镇上。”又道:“吴叔你们也跟我来。” 南郊镇距离庄子仅两里路,乘上马车,须臾就到了。 此地因为是进京的要道,镇子不小,商铺林立,绵延数里路,本地百姓多,过往的南北路人也数不胜数。 苏婼进了街尾的荣福茶庄,门下的掌柜就堆满一脸笑迎上来了:“苏姑娘您来了?楼上请!” 街对面的人群里,韩陌与护卫们坐于马上,看着树下拴着的蒙古马,以及刚刚进门的苏婼的背影,渐渐地眯上了双眼。 “笊篱带了吗?” “带了!” “去两个人,沿后窗上去,听听他们说什么。” 杨佑指派了两个护卫去了。 眼看着他们潜入人群后便跟消失在河流里的水珠一样不见了踪影,他扭头看向韩陌:“苏姑娘真奇怪,跟秦公子约吃茶为何不约在城里?偏要约在这儿?” 韩陌哼地冷笑:“你问我?我要是知道,眼下还用得着这儿么?” 倒也是。杨佑心以为然。只是这样一来搞得他更加好奇了,这苏姑娘到底是有什么了不起的秘密?看把他们世子都弄得跟着了魔似的了! ……楼上包间,只有苏婼秦烨,以及老吴夫妇四个人。扶桑在外头望着风。 苏婼给老吴说明了秦烨身份,随后老吴便将先前所说的又跟秦烨复述了一遍。 秦烨也听愣了:“还有外来人?不是说只有苏家的人以及附近村庄的人才具备行凶的可能吗?” “我一直都是这样认为的。”苏婼道,“我原以为打开石门的人与凶手是同一个人,现在看来原来还有蹊跷。” 第89章 你还记得母亲吗? 苏婼不愿相信谢氏死于意外的有力证明,是当时她身边有下人,而且不止一个,是三个,出事的水渠她也去探过,并没有很深,就算满水,也只是齐她脖子这样的程度。再根据当时村里的水患是洪水倒灌进村,并非直接由上游下水,所以水流速度不是很快,绝不至于出现把人冲走,而身边三个下人都拉不住的情况。 当然,谢氏久病缠身,身材瘦弱,比不得常人,但是依然不至于营救不及。 而当时跟出去的三个人,一个是谢氏的乳母,把她亲女儿疼的嬷嬷,一个是她的贴身丫鬟,那时正在谢氏的撮合下与苏家的年轻管事订亲未久,马上就会迎来好的未来,再一个是外祖父给谢氏的长工。 这三个都是谢氏的人,都受着谢氏的恩惠,他们都没有任何理由对谢氏下毒手,即便是其中有一个有歹心,也得瞒得过同行的另两人,所以,凶手若是他们,那至少得是他们都有共同的歹心才算。而要形成这样的默契,又得有多大的理由等着他们呢? 完全没有理由。 所以苏婼坚信谢氏不是死于意外,真有凶手,也不会在随同谢氏出去的三个人里。 “我说句你不爱听的,会不会是你思虑过度,想歪了?” 秦烨这样说道。毕竟现在所有的结论都来自于她的推测,而推测这种东西,总归是靠不住的。 “不可能。”苏婼使劲地摇头。 “不会的,秦公子,”吴婶否认后得到苏婼示意,压下声音说道:“姑娘是年前才告诉我们这件事有蹊跷,可事实上一直以来我们心里也很难相信当时的情景,您要知道,跟着去的家丁胡魁是会水性的,当时他跳进水里,捞住了太太,可是太太身体却很沉很沉,连抓他的力气都没有,而且她还说起了胡话……刚刚落水,根本不到发热的地步,怎么会说起胡话来呢?” 秦烨怔住:“说胡话?……难不成是事先被人投过药?” 苏婼深吸一口气,从掌心里抬起头:“我确实是这样想。” “那当时他为什么没说?” “这都是胡魁事后说的,孙嬷嬷和吟兰站在岸上,她们没有听见。丧事上胡魁倒是叨了一句,但是没有人理会,他就没再说了。所有人都没有对母亲的死因发出质疑,包括我那半路被截回来的父亲,而我当时更是什么都不知道。直到前两个月我找到他们问起这些,胡魁才又告诉我。但,他的话只能算是线索,还是不能证据。” 秦烨听到这儿,也没法儿再怀疑了。他问道:“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查?” 苏婼顿了下,忽然提高了一点声音:“这几日渠里没水,我想今儿夜里,再去涵洞下看看。我想试试凭我之力,能不能掰动那道石门。如果我能掰动,那至少我的猜测有一半是正确的。” “但你还是不能锁定嫌疑人,也没法把开涵洞的人与杀人凶手联系上。” 苏婼懊恼:“是。但事情再难,也要一步步去做不是吗?光是纸上谈兵,不会有任何收获。” 秦烨倒也无话反驳。 韩陌对面馆子里喝了半盏茶,出去的两个护卫快速回来了。 “他们在干什么?”韩陌问。 “世子,苏姑娘与秦公子在喝茶。” “约到这儿来喝茶?”韩陌怎么那么不信呢? “当然不是,屋里还有两个仆人在,看起来是苏姑娘的人。他们说话的声音小,听不完整,但大致的意思是,苏姑娘]今天夜里要去夜探哪个涵洞,邀了秦公子一起。”前面的听不真切,末尾这一句他们还是听得清清楚楚的。 韩陌愣住了:“他们跑到这儿来还不够,还要大晚上地去涵洞?!” 护卫重重地嗯了一声:“确实就是这么说的!” 韩陌把杯咚地放下:“哪里的涵洞?” “就是南郊河畔,通向伍儿屯的涵洞!” “南郊河?” 听到这里的韩陌又愣住了,这么巧?又是南郊河?……这丫头到底搞什么名堂?! 苏婼与秦烨约定了时间,便先行去了,秦烨索性在隔壁客栈要了一间房住下。 苏祈跟着刘福儿去田间地头转了两圈,刚好碰上苏婼回来,一阵风迎上去:“您这是去哪儿了?” 苏婼看了眼逐渐浓重的暮色,进了屋说道:“今夜里咱们就住这儿,不回去了。” “那敢情好!”苏祈平日也难得出来,尤其此刻若回去还得面临苏绶的责难。 苏婼看他如此乐意,眼里有冷色:“你还记得母亲吗?” 苏祈闻言,只当她是责问,立刻像个丢了魂的躯壳一样立在烛光下,半晌才幽声道:“你当我是什么人?我怎么会忘了她?你难道真当我没心没肺么?过往母亲对我的养育之恩我难道全忘了?……我知道你怪我,我也恨自己,但我如今不是也没办法换她回来么?” 说完这番话,他快步走到门下,作势就要往外冲。 “二爷!” 扶桑追到门口,眼疾手快把他拉住。“姑娘话还没说完呢,您就这么走了!” 苏祈闷声道:“她看到我烦,我便走呗。” 扶桑好气又好笑:“您和姑娘是同父同母的亲姐弟,是打断骨头也连着筋的手足至亲,姑娘平日对您是严厉些,那还不是为了您好?就算说您几句——话说回来,当年的事情二爷也得承认,确实是您太任性了呀。失去了太太,姑娘还不知流了多少眼泪,事情过去了,一直到如今姑娘也没把您透露出去,只是埋怨二爷几句,您还记仇了呀?” “我才没记她仇呢,她记我仇还差不多!”苏祈不服气地瞪了眼屋里的苏婼。 “又说傻话了,”扶桑叹气,“如今世上,可就只有姑娘与二爷最亲了。姑娘真要恨您,还会时不时地把您带跟前来么?——快回去吧,姑娘还有话说呢。” 苏祈不情不愿地回来,还站在原来的地方。 苏婼道:“戌时我要出去一趟,你留下掩护我。” 苏祈愕了愕:“大晚上你去哪儿?” 第90章 跟男人私会还叫上这么多人! 苏婼睨他:“来之前我就交代过你不要多嘴。” 苏祈便把嘴紧闭了。但一会儿他又道:“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苏婼望着窗外:“早的话一个时辰,晚的话,就不一定了。你不用找我,在这里呆着就是。” “那你有危险怎么办?” 苏婼看向他,扬唇道:“你还会担心我有危险?” 苏祈绷紧的脸上浮出赧色。 苏婼道:“不会有危险。你老实呆在屋里等我。” 苏祈还能说什么? 一起吃了晚饭,苏婼便打发他回了房,然后吩咐吴婶把胡魁喊来。胡魁是个三十出头的五短汉子,蓄着络腮胡,说话憨憨地,见到苏婼总是把头垂得低低的。问过他为什么,他说因为苏婼长得跟谢氏太相像,常令他忍不住想哭。 他的媳妇儿采菱也来了,拿着一身她的干净衣裳,局促地呈给苏婼:“奴婢这粗衣陋裳的,怎堪给姑娘穿?” 苏婼却不介意,进房里后换好走出来,俨然成了个俏生生的村姑。她道:“我扮作采芙,与胡魁去田间巡视,扶桑跟着我。” 胡魁道:“小的再唤上吴胜吧?省得出什么意外。” 苏婼略想,点头道:“你让他先去涵洞附近等我。——对了,吴婶守好角门,等我回来。吴叔你不是与里长家的长工常在一处喝酒吗?你一会儿再去找他,跟他套套话,看看村里头近几年有没有什么事情是跟官府挂勾的。” 各人皆点头应下,分开行动不提。 苏婼跟随胡魁,顺着昏暗的庑廊便出了门。 扶桑隔片刻,把苏祈请到苏婼房里,然后也跟着走了出去。 …… 村子里交三月的春夜依旧透着沁骨的寒意,伏在田埂之后的韩陌拢了拢领口,眼望着两丈之外星空下的黑幽幽的涵洞。 涵洞之上就是南郊河的河堤,而河堤那边自然就是南郊河。工部的卷宗他拿在手上看过至少五六遍,着实没有看出什么不妥,但苏婼为何会在指使秦烨盗取卷宗之后,又再次来到了这里? 他有预感,苏婼对那场水患的重视绝不止于她对佃户的关心。 “有人来了。” 耳畔传来杨佑的提醒。 他朝声音来处看去,只见暗夜之下,自村子里踏着星光走来一人,站在堤上左右看看之后,便席地坐在了低洼处。 没一会儿,村口又来三人,前者长腿窄身,后俩人则身形矫健,一看便是护卫模样的人。 “是秦公子。”杨佑道。 韩陌没吭声,只把双眼眯了起来。 河畔有风,好在不大,也不算太过寒凉,秦烨做足了准备,扛得住。他先看了一圈四面,只见没有人来,猜得苏婼还没到,便招呼扈从找片草地先潜伏下来。谁知扈从却蓦地指着近前一处洼地拔剑低喝起来:“什么人!” 地里便有人高举两手站了起身:“我是吴胜,是秦公子?” 早前苏婼住庄子里的时候,秦烨为与她联络,她身边的人几乎都见过,尤其吴胜还替他送过几回信。当下他走上前,细辨一番后认出果然是他,便问起苏婼:“你们姑娘还没来?” “已经来了,公子稍候片刻!” 田埂这边的韩陌看得莫名其妙,那丫头找秦烨在涵洞里碰头,竟然还带了这么多人!她这是要还要搞个排场不成? 正想着,另一边就有脚步声来了,来了三个人,两个看步态明显是女的,另有一个男的。三人却都是粗衣布裳。不过,再怎么改装扮,韩陌也还是藉着微弱的星光一眼认出了走在最前面的苏婼,——旁人要走出她那指天骂地的气派还真是不容易。 “他们下去了!” 杨佑指着田埂下的渠道。 韩陌按住他意欲下跃的身子,静听了片刻,随后自己如鬼魅般地掠了下去。 洞里伸手不见五指。苏婼让吴胜在上头望风,然后让胡魁擦亮火折子。很快洞里情形便显露无遗。多日不曾过水的洞内只余底部连鞋面都浸不湿的水迹,麻石砌就的四壁除了积年留下的水渍之外完好无损,两道沉重的石门呈打开之势,控制着石门的简易机括除了生了点锈,也很完好。 胡魁指着机括上的掰扣:“只要把这块铁片抠下来,机括就能动了。” 苏婼自然早就看出来门道,伸手那么一照做,只听卡卡声作响,石门转动起来。而这时发出的声音也激起了不远处的几声狗吠。苏婼停下来,说道:“机括发出的声音这么大,只有白天附近劳作的声音能掩盖。但是白天操作起来太难了。若是借助雨天行事,倒是完全可以。可是我记得很清楚,当天白天是没下雨的,入夜才下。难道他是入夜下雨后才来开的?” 秦烨道:“这刮风下雨的事,但凡识些天文地理,不难判断水患的可能性。你这个猜测是合理的,有人知道那天即将有暴雨,提前打开了石门——甚至,上游决堤不一定完全与凶手没关系。” “如果是这样,那其余的事就应该一起考虑进来了。”苏婼定睛望着机括,“那天夜里,明明天色不对,为何还有人在河边夜捕?而偏偏这消息又传到了苏祈耳里,诱使他走了出去?” 秦烨愕道:“你怀疑祈哥儿出去也是个局?” 苏婼望着他:“如果开这个石门的人不寻常,那么如此设想一下又有何不可呢? “苏祈生性顽劣,这不是秘密,不光是苏家本家人都知道,在庄子里住了近三年,除近村里的人也知道。利用他贪玩的弱点,把他引出去,然后遇到暴雨使他回不来,那么我母亲会着急出去找,不就顺理成章了吗?” 秦烨一时愣住。 苏婼站起来:“在这个家里,母亲只剩下我和苏祈了,不管是我还是苏祈遇到危险,她都一定会跑出去——如果我没有猜错,这个人一定对我们是熟悉的!” “但是,熟悉你们家情况的人也太多了,你父亲婚后就出去,这么多年留在家里的时间极少,外界早有猜测,也有很多打听内情的人,知道你母亲的情况。” “没错。”苏婼点头,“凶手还是难以锁定,但至少已经有了一个更加能说得通的猜想了。我母亲的死很可能就是一个提前设计好的预谋,苏祈就是那个引子!” 第91章 闻风丧胆的小阎王 “但是为什么是她?” 秦烨说出了自己的疑惑。“你母亲只是个内姹女子,与外头素无瓜葛,为何会有人设下这么个阴谋来杀她?说句实话,我觉得有人想杀祈哥儿的理由比杀你母亲的理由更充足。毕竟苏家家大业大,而当时你父亲又只有祈哥儿一个儿子。” “是。”苏婼点头,“为什么杀她,为什么偏偏杀的是她?这个的确还需要解释。” 说完她站了起来,看了看四面,注意力又回到石门上,说道:“吴叔去跟里长的长工喝酒,也不知道能不能探到什么线索,伍儿屯离京城这么近,每日来这里路过的外人那么多,既然里长偏偏到了那几个挂了腰牌的人,我相信里长肯定还留意到了别的。可惜我又不能直接去找他问。” 吴胜说道:“索性小的去探探好了,里长人还不错,小的也认识,顺道看能不能探得点什么。” 苏婼点头。 吴胜离去,苏婼又看向胡魁:“我再试试把这石门开合一次。你有办法不让它发出声响吗?” 胡魁挠起后脑勺:“也不知道上点桐油能不能好些?要不小的回去拿?” 苏婼未置可否。 这时候,忽来“噗”的一声,黢黑的洞口外忽然亮起了光芒,一道火折子擦亮了,映现出一道人影来,这人影高壮如铁塔,原本高而阔的涵洞相形之下顿时变得矮了许多…… “……世子?!” 秦烨当先失声,如同失了魂般吐出口的声音也带着颤!甚至他连脚步都往后退了三尺! 这个时候随便出现一个人都够让人吓一跳的了,没想到来的还是韩陌!是京城里从上到下闻风丧胆的小阎王! 韩陌眼角睨了眼他与苏婼,然后板着脸抬步缓缓走进,他高大的身躯和强劲的气势顿时撑得宽阔的涵洞变得逼窄起来!常年的田庄里的胡魁不晓得他是谁,见秦烨都如此害怕,也不由得往后退去。但看到苏婼还站在原地没动,他又立刻走上来挡在苏婼身前:“你是谁?!……” 苏婼没动,韩陌也没理他,迳直走到苏婼身后的石门旁,嚓地抽出了手里的长剑! 秦烨啊地一声抱头转了过去! 但听接下来又是嚓的一声,身后却又传来了巨物移动的沉重的沙沙声。 秦烨扭头,只见那把寒光闪闪的长剑竟然插进了石门底下,而石头在韩陌右手下竟然在缓缓关闭中。石门底部因为长剑的插入使得门与地板有了空隙,先前巨大的磨擦声再也没有了,仅仅传来的沙沙声也只有虫鸣大小而已…… “匡!” 石门最后碰到门挡,传来一声闷哼。 韩陌寒凉的目光转向身旁的苏婼:“通常石门与门挡之间是留有一截空隙的,这道石门如今直接落在了地上,而作为开合机括的铁栓顶部又有明显的下滑痕迹,这足以说明原来作为隔挡的底部石锥破损了,没有了这段石锥,石门就坐在石板地上。也就是这样,开合石门时才会发出巨大的声音。” 一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的苏婼此时方才挑起眉头:“韩捕头怎么会在这里?” “你说呢?” 韩陌回话的声音缓慢又绵长。根本不用多费工夫,都听得出来他言语底下的阴凉。 苏婼未语。 “你是谁,为何对我家姑娘无礼?!” 胡魁看不惯他的样子,再一次喝斥。 苏婼道:“胡魁你们去外边候着,我呆会出来。” 胡魁怎肯走?但秦烨已经一把抓起他胳膊往外带了,这个时候还跟小阎王讲道理?苏婼能有办法的事根本就用不上他们,苏婼要是没办法,那他们就是留下来也没有! 扶桑收到了苏婼示意,也出去了。 屋里没了别的声音,韩陌才又往下说起来:“看铁栓顶部的锈迹有明显分界,下滑的部分几乎还没有什么锈,底部的石锥应该破损还不久。如果这两三年里没有遇到故意撞击的话,那么它应该是毁于那场水患之中。但洪水也不至于摧毁得了一个固定的石锥,所以,还是很可能毁于意外。” 苏婼道:“韩捕头果然不愧是东林卫的良材,这份观察入微的本事很不寻常。” 韩陌没接这茬儿,他看了看四下,伸手在涵洞顶上的水渍上抹了一把,然后看着手指上已然干涸的泥泞说道:“原来你当初骗我,让我查南郊河的案子,说是这案子不清不楚,丧生其中的几十条人命尚有冤情,都是骗我的。事实上你是要借我查你母亲的死因?” “韩捕头言重了,自与韩捕头相识以来,我一直以诚相待,怎么会骗你?”苏婼指着石门,“韩捕头也该看出来,情况实属不对。即使我是为家母之死而关注这案子,最起码,石门在雨前开启放水进来,祸及整个村庄,这也是官府该查之事。” 韩陌望着她:“你为何会突然怀疑你母亲的死因?” 一路跟踪至此的他打定主意要探听出来她和秦烨之间的秘密,却没有想到她要查的居然是她亲生母亲的死因……在洞门口倾听的那片刻,他忽然就明白了,她说南郊河水患一案有疑,不是搪塞他,而是她真正在意的是水案背后庄子里所发生的事。所以她让秦烨去偷卷宗,却又在看完之后就让秦烨还回去。 “两个月前。”苏婼道。 “为什么会突然怀疑?” “一直都觉得她的死没有疑问,但是前不久看了她留下的起居录,我察觉出了不对。那天夜里发生意外的确实有数十人之多,但所有人都是在沿河抢险的过程里被激流冲走,只有她是在水势缓且并不深的沟渠里溺亡。 “在身边有人伴随的情况下她还当场溺亡,自然是不对的。但是当时家里所有人都认为她是有了弃世之念,这才没救回来。可事实上,她把我们姐弟疼入骨髓,就在我父亲执意离家外任,相争之后她都没有流露过弃世之念,她寻短见的理由站不住脚。” 韩陌略默:“那你有没有告诉你父亲?” 苏婼摇了摇头。 韩陌还要发问,她说道:“韩捕头既然来了,不打算把这个案子查查吗?蓄意使洪水倒灌村庄,毁坏农田和庄稼,这可是大罪。而且凶手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他是想破坏什么,还是要掩盖什么,韩捕头没有兴趣往下挖一挖?” 第92章 韩捕头原来是个登徒子 韩陌被她这个逃避似的反手丢来的问题弄得静默起来,片刻后才说道:“你想让我帮你查案?” “不需要帮我查。”苏婼道,“韩捕头只需要查清楚损毁农田的凶手就行了。” “那你母亲的死因呢?” 苏婼扬唇看过去:“韩捕头从小生活在权势场中,应该不会单纯到全凭一腔热血行事吧?你帮了苏家的忙,苏家便与你礼尚往来。而在我与苏家之间,你应该很清楚我没有苏家对你来说更重要,所以,如果请韩捕头替我查案,那我肯定也得回报点什么给韩大人,韩大人才肯答应吧?” 韩陌未置可否。 说实话,满心想要戳破她的秘密给她打脸,结果却听来她一切奇怪的举动背后竟是这样的原因,他心下还是生出了一些愧意的。在他眼里,她浑身是刺,像个被纵坏的刁蛮小姐,要不是他知道苏家的情况,怎么会想到她还是个年幼丧母的可怜女孩?直到她如此认真地与秦烨约在这水洞里分析案情,他才像是又重新认识了她一遍。 不过,这也还是不足以反驳她的话,遇到这样的案子,他本该义不容辞地揽下来的,还谈什么条件呢?可是她是苏婼啊,古灵精怪,几次把他整得狼狈不堪的苏婼,谁知道她眼下这话会不会是以退为进?他可不能轻易地上她的当。 “所以,韩捕头只需要查清楚是谁把洪水引进村子的就好了。别的事情,跟韩捕头不相干。” 苏婼说完这句,便转头往洞口走去。 韩陌几乎是同一时间伸手,紧紧地把她的右手抓住:“我之所以到这儿来,其实是你故意引我来的吧?” 苏婼被他强大的劲道给拉了回来。韩陌炯炯双目里浮现着愠怒:“你知道我会跟着秦烨,所以故意把秦烨叫上,等我跟着他到了镇子上,你又故意透露出你们今夜要来的地点,而后,顺理成章地让我听到你们的秘密,再把水患一案塞给我查?” 苏婼眼里也扑闪着光芒。 “小丫头片子,年岁不大,心眼子倒不少!竟敢算计到爷的头上?”韩陌收紧手,一口牙也呲了起来。 苏婼笑道:“那也得韩捕头给机会。你要是不盯我们的梢,我就是想算计也算计不着呀。” 韩陌冷哼。 苏婼把手抬了抬:“韩捕头,手疼。” 韩陌这才看到她的右手掌还被自己抓着。他连忙甩开。 苏婼抚着手掌,扬唇而笑。 韩陌瞪着她。瞪完之后他顿了下,然后又蓦然看起了自己的手。再之后他眉头紧皱,又把她的手掌给抓了起来,伸到墙头火折子底下细看。看着看着竟然还抓起了她的手掌开始摩挲!!! 这世上还只有活了两世的苏婼调戏别人的份,岂还有让别人占便宜的道理? 她倏地把手抽出来,沉下脸道:“没想到韩捕头还是个登徒子!抓着姑娘的手这么揩油,你还要点脸吗?” 但是这被骂的“登徒子”竟然一点羞愧之色都没有,而是定定地盯着她,盯了片刻之后,他竟豁然笑了! ——他竟然笑了,两眼还闪亮晶晶的! “好,很好。” 他点点头,随后深深看她一眼,抽出石门下的剑,走了出去。 苏婼垂首看向自己的手,这只手小巧修长,除了有些粗糙,跟别的小姐的手没什么两样。 她反覆看了看,最后目光在掌心停留片刻,攥着拳,也走了出去。 门外已只剩秦烨他们,韩陌不见了。 秦烨道:“韩世子已经走了,走得好快,好像有什么急事。” “他能有什么急事?不管他了。”苏婼看着他们,“秦烨你可以走了,胡魁我们回去,看看吴叔他们那边有什么消息。” 众人点头,分道而行。 杨佑跟着韩陌出了庄子,见韩陌往镇上走,问道:“世子,我们不回城吗?” “不回。找间客栈住下,鬼手不走,我们不走!” 杨佑差点栽了个跟头:“鬼手?!” “对,鬼手!” 韩陌目光如电,语意深沉。 …… 苏婼回到角门下,吴婶迎上来:“里头一切平静,奴婢送姑娘进去!” 进了门,果然四面无声,回到西院,苏祈趴在炕上睡着了。 苏婼摇醒他:“让你守着,你倒睡了?” 苏祈一骨碌爬起来,打量她身上:“你怎么穿成这样?” 苏婼坐下来:“因为我刚刚去看母亲溺水的地方了。” 苏祈讷然:“母亲?” 苏婼点头:“你还记得出事那天夜里的情形吗?” 苏祈垂头:“记得。” “这几年,你曾经有为母亲的死而内疚吗?” “当然有!”苏祈站起来,目光里有明显的悔恨和惶惑,“我真的有!我知道,如果不是我任性,母亲就不会死。如果我有办法让她回来,我一定会!可我就是想不到办法,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苏婼看他一会儿,说道:“唤不回母亲,那你难道就别的什么事都不做了吗?” “我能做什么?”苏祈抬头。 苏婼沉气:“常年在外劳作的人,多少都会看点天色,你有没有想过,为何那天天气那么不好,河边却还是有人夜捕?” 苏祈一脸讶然。 “这消息传到你耳里,果然把你吸引出去了,你走后母亲又为了寻找你而走出去,最后导致意外,你有没有觉得这一切都太巧了?” 苏祈说不上话来。 苏婼也没有催他,只是静静的望着他。 “你的意思是说,母亲的死并不寻常?” 他站了起来,呆呆的走到了苏婼面前。 苏婼望着窗外深沉的夜色,说道:“母亲是因为你而死的,你换不回她的性命,至少也要让她死的明明白白。现在,很多地方都显示她的死不正常,你也应该扛起这份追查清楚的责任。” “那我要怎么做?我们要怎么查?!” 苏祈抓住了他的胳膊。 苏婼望着他:“现在,你先把那天夜里你出门的前后经过细细的告诉我,见过的人,遇到的事情,一个字也不许遗漏。” 第93章 不听话就要你狗命 苏祈咽了口唾液,重重点头。 “那天白天没下雨的,入雨之后才有了积云,我在庄子里住了两年多,一直都自由自在,很放松,十分不愿回去,因此是夜久久未能入睡。这时候洗墨自外头听来消息,说有人在河畔夜捕,逮了许多鱼,我心痒难耐,就偷偷出了门。” “洗墨是从哪里听来的消息?” “他是在咱们这座宅子里听来的,当时有几个下人扎堆唠磕,让他听到了。” “唠嗑的是哪些人?” “不知道。”苏祈摇头,“后来鲍嬷嬷也问过他,怪他为什么要听来这些消息把我引出去,但他都回答不上来。因为那几个人他也面生,当时夜色天色也不好,他根本没看真切。加上后来我们就回府了,很长时间也没有来过这里,已经无从查起。” 洗墨比苏祈还小一岁,出事时苏祈八岁,洗墨才七岁,当时不认识,自然是不可能再认得了。 但是消息是来自于宅子里,这多少还是有价值的。 苏婼继续问:“后来呢?” “后来我和洗墨带了几个家丁到了河边,果然是有人夜捕的,那几个渔民待我还很和善,让我上船看鱼,后来雨来了,还让我们去他们的茅棚里避雨。” “你认识他们吗?见过吗?” “没有。”苏祈摇起了头,“我虽然在村子里走动得多,但没见过他们。也许他们是别的村的。” 苏婼默然不语。 苏祈顿了下,又说道:“姐,那天夜里在河畔,我不知道母亲追出来了。我打发过家丁回去报讯的,只不过因为水漫了村子,他走不过去,这才没回去成。” 苏婼微微沉气:“说说后来的事。” “我一直在棚子里避雨,后来是直到吴叔他们找到我,告诉我母亲出事了,我这才回来。再后来的事你就都知道了,我知道,你们都没有把母亲是为了寻我才执意出门的事说出去,所以大家都觉得她是寻了短见,而没有再怪到我的头上。” 苏祈越说越小声,越说头越低。因为他心虚。虽然他还有很多事情不明白,但是有一件事他至少是知道的,倘若除了他姐还有母亲留下的这些心腹以外的人知道是他的任性导致了母亲出意外,他肯定不会有现在这样舒坦。 苏婼看着桌上茶盏,片刻道:“所以,除了我们这些人,此外是没有人再知道那天夜里母亲去找过你,也没有人知道你那天夜里偷跑出去过,是吗?” 苏祈怔然想了片刻,点头道:“反正我没有跟任何人说过。那天夜里我出门,也只有我身边的人知道。后来来接我的,也是吴叔和吴胜,回去后他们听了鲍嬷嬷的吩咐带我走的角门,人仰马翻的,没人留意到我。” 苏婼听到这段,神色逐渐不好。 这些事她怎么会不晓得呢?当晚谢氏的噩耗传来后,她生起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找到苏祈把他给活剥了,身为丈夫的苏绶对不起母亲也就算了,苏祈竟然还害她丧了性命!是鲍嬷嬷他们死命拉住了她,告诉她冲动之后他们姐弟将要面临的后果,她这才憋了下来,随后也一直咬牙憋到了现在。 苏祈嗅觉已很灵敏,见她变脸,当下道:“我还有什么要说的吗?我能做些什么?” 苏婼瞪他:“滚回你的狗窝去!今夜我跟你说的这些事,你要是敢说出去半个字,包括父亲——只要你上一刻说出来,下一刻我就拖你到母亲坟前,剁了你的狗头!” “我知道!”苏祈连忙道,“真要是这样,我不用你拖,我自己去碰死在母亲坟前赎罪,行了吧?” 苏婼道:“滚!” 苏祈便垂着脑袋滚了。 窗外夜色深沉,苏婼的目光也如这夜色深沉。 …… 翌日天乍亮,老吴和吴胜就在院子外头候着了。 一夜都没怎么合眼,苏婼也早早的起来了。梳洗完毕,喊他们进内,老吴就禀道:“昨夜里找到了里长家的长工,喝了两轮酒,没套问出什么消息,不过,吴胜似乎从里长那里问出点消息。” 苏婼看向吴胜。吴胜道:“小的去的时候正碰上里长家在舂米,顺手帮了下忙,趁机也从庄稼的事说到了那场水患。里长却说了这么一句,他说:没有那场水患,伍儿屯也没见消停。 “小的听着奇怪,就追问起来,里长说,在那之前半年,有人要买庄子里的地,里长没答应。后来村里的庄稼就莫名其妙地遭了好几次踏毁,还都是出现在夜里。感觉有人故意报复似的。” 苏婼疑惑:“是什么人要买地?” “他说是外乡人。听不出来是哪里的口音。来过一次,遭拒之后就没再来了。” 苏婼默然不语。 扶桑道:“会不会跟里长瞧见的那几个挂腰牌的人有关?” 苏婼没吭声。 她说不好。本来从里长这边得到的消息,指向凶手是外来人,但昨夜听苏祈讲过缘由后,又觉得如果从苏祈到谢氏都是预谋,那凶手又应该出自苏家。 因为外人不可能进得了苏家大门散播消息,在苏家宅子里头的下人,除了苏家家生子,就是各房里的太太自娘家带来的人。 苏家这么多年,可还没发现有过牛到能跟外头的人合伙设局的下人。 那吴胜从里长那儿听到的又算怎么回事呢?还有,河畔那几个面生的渔夫又是哪来的? 难道说,盯着村子的人是一拨,杀害谢氏的凶手又是另一拨,只不过是刚好撞上了,凶手看到天色不对,觉得有机会,所以趁势就下了手? 她沉吟片刻,说道:“我想见见这个里长。有没有什么法子,让我能问他的话,但又可以不让他知道我身份?” 老吴爷俩对视了一眼,说道:“姑娘想不露行迹,那在村子里见面肯定不成。要不,去镇上找个茶馆,姑娘就假扮成外地来的,坐屏风后说话?” 苏婼思索过后,点头道:“找间隐蔽些的屋子。” 第94章 门被锁住了! 里长是个花白胡须的老头儿。 两个时辰后,苏婼在镇上茶馆的包间里见到了他。 吴胜办事妥当,找了好几间茶馆,才问到这间位于二搂末端的屋子,这本是用来当库房、堆放茶具板凳之类的,店家听他说一定要僻静,便表示可以腾出这间屋子来。特意开了锁,让吴胜看过,然后简单收拾了一下。 从楼梯口走到这儿,需要经过长长的走廊。的确是够安静了。 随后,吴胜又把秦烨也请了过来。他过来当苏婼的传声筒。而吴胜他们则不露面。 于是人到齐后,秦烨坐在屏风这边问出了苏婼想问的第一句话:“三年前的水患发生前,来的那几个挂腰牌的人,着什么样的衣衫?长什么模样?骑的什么马?从哪个方向来的,又往哪个方向去了?” 里长收了十两银子,很流利地回答起来:“穿着绸衫,绝不是布衣。一共四个人,都很健壮。骑的马也是高头大马,从哪个方向来的老朽没看见,但他们走的时候是往镇上去的。” “他们来村里没有见过谁吗?” “没有。只是绕了两圈,然后在涵洞口停了片刻,彼此说了几句什么,就走了。”里长说到这儿停了停,接着道:“本来老朽也没有把他们放心上,是后来水退之后发现涵洞石门开了,才回想起来,那石门不会无缘无故的开呀,而且洪水冲激之下,只要冲得关上的道理,而没有反而冲开的道理。” 屏风后停了停。 苏婼已经皱起眉头,与秦烨对视起来。这番描述,那几个人倒是与权贵之的扈从极像,就比如秦烨身边的护卫,也差不多是这么样的打扮。 秦烨继续问:“想买村子里的地的人,是什么样的人?为什么要买这里的地?” “是个外乡人,应该是个商人。他自称跑了几十年买卖,想在此地安家,出价也挺高的,五百亩地他愿出两万两银子。当时有好几家农户心动,但我阻止了他们。” “为何要阻止?” “因为他们就靠手头几十亩地养活一大家子,而且那些地还是村里的良田,卖了多可惜。” 苏婼默了一默,再次示意秦烨出声:“他想买的是哪块地?” “就在村子东边,苏家祖坟坟山下那一大片田!” 苏家祖坟下?! 苏婼瞬间失语。 秦烨压声问:“那地有什么特别?” 苏婼摇摇头。那地方她知道,在庄子里住的时候,她没少往坟上去看母亲的坟,那片田地十分肥沃,的确是片极好的地,每每路过那里,地里的庄稼都长得格外好,有人想买是正常的,可一旦挨上“苏家”两个字,就显得不一般起来。 这时候秦烨却是主动问了起来:“洪水倒灌进村的时候,那片地淹了吗?” “淹了,但水不深,因为地势偏高,庄稼还是没受多大波及的,要不怎么说那地也是福地呢?” 秦烨望着苏婼。 苏婼没有言语。 秦烨又继续问:“据说你作主拒绝了买家后,村里庄稼总是时不时被人毁坏,如今还这样吗?” “那倒是没有了,”里长思索着说,“好像有一两年没这般了。” 屏风后又沉默了。 秦烨示意苏婼,苏婼想了想,忽然换了道口音,问道:“你认识苏家那位抚过去的祯大爷吗?” 秦烨蓦地看了她一眼。 里长直了直身,回道:“认识啊!前几年苏家住在庄子里守孝,祯大爷时常出门来着。” “那他与当地人熟络吗?” “定然是有几个熟络的。村里孩子们也不少。” “你有没有见过他与村外的人有接触?” “……老朽倒是没见过。公子,小姐,老朽得回去用饭了,你们还要问多久?”里长攥着银子,已经有些不案了。 苏婼默语。 片刻后便摆手让秦烨放他出去了。 门关上后,屋里一片安静。 秦烨忍不住惊讶:“你怀疑苏祯?” “他是养子,不是可以继承家业的嗣子,从动机上来说,他没有什么不可能。且不管怎么着,他如今都是苏家的大爷,身份摆在那儿,想交结几个外面的人,还是能做到的。”苏婼到这儿看了他一眼,“我不是说一定是他,但是苏祈交代的话里,显示苏家内部也有问题,那天夜里传出河边夜捕消息的人,可能只是无意说的,但至少也有一半可能是有意的。而且,你没听到里长说吗?那买地的人想买的是苏家祖坟下面的地,那片挨着苏家的山和田庄,谁知道是不是他伙同外人打算蚕食苏家产业呢?” 秦烨看她半日,说道:“我觉得你有点走火入魔。” 苏婼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反正我没有因此伤害到别人。” 秦烨无可奈何:“那你是打算回去查苏祯?” 苏婼端茶喝了一口,道:“水患的事韩陌会查的,我自然可以把精力放在苏家内部。” 秦烨斜眼:“你对那小阎王那么有信心?” “这有什么奇怪?他能追到这里来,足以说明他是个固执的家伙,水患一案怎么说比他成天调停三姑六婆的纷争要强吧?他不会管才怪。” 秦烨倒也不能不承认她说的有道理。 “那这么说,我们可以回城了?” 苏婼下意识地找窗户看天色,却发现这是库房,没有窗户,小小的通风口都设在屋梁之下。她说道:“是该回去了,苏祈考试作弊被我父亲看出来了,这会儿家里还不知道怎么样了呢?总得回去善善后才是。” 说着她放下杯子,朝门口走去。 伸手来拉门,却只拉出了一串锁链响!…… “怎么回事?” 听出不对的秦烨走过来。 “门被锁住了!” 苏婼转头看向他,脸上一派凝重。 “怎么会这样?” 秦烨抢到她前面来,使劲地拉门。但在用力房门也只能拉开三根手指的宽度,正好可以看到一把铜锁有铁链拴着挂在上面。 “这是谁干的?来人,快开门!” 秦烨用力地拍起房门来。 第95章 你会去告状吗? 苏婼站在他身后,由他拍了半晌,缓声道:“没用的。扶桑他们都在楼梯口,这一路上都是包间,人来人往,他们根本就听不到。” 秦烨听到这儿,倏地转身:“这是谁干的?!难道是先前那老头儿?” 苏婼翻了个白眼:“他一个种地的,锁我们干嘛?” “那会是谁!” 苏婼抱臂看着挂在外头的铜锁,没有言语。 秦烨急得团团转,看到她这模样,忽然两眼一亮,击起掌来:“是了!我怎么忘了,你是鬼手啊!这岂能难得倒你?你快动手解锁啊!” 苏婼还是没有动,直到对着房门看了有许久,她才不紧不慢地拔下鬓上一枝簪子在手里捻磨。 “快点!被锁起来我害怕!”秦烨催促起来。他有阴影。 苏婼从门缝里伸手捏着那把锁,探入这支一头打成扁平状的簪子。 也就是一个眨眼的工夫,啪嗒一声,锁就开了。 铁链掉在地上,发出响亮的声音。 苏婼打开门,门框外两尺处,韩陌环胸斜倚在墙壁上,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手上的铜锁。他姿态是松散的,闲适的,透着好整以暇,但是他的表情却是僵凝的,怪异的,此刻他瞪着眼,张着嘴,真如活见鬼…… “啊,世子!” 秦烨再一次发出惊呼声,尽管在这种情况下显得有些不合时宜。 韩陌目光移过来,停了一瞬,秦烨就立刻抱着脑袋朝走廊尽头跑了! 韩陌又把目光移回苏婼身上。 苏婼笑了下:“韩捕头。” 韩陌不知该如何述说此刻心里的震动。 这丫头身上疑点太多了,也具备不少鬼手的条件,早前他不是没有怀疑过她,但是却不敢相信一个如此年轻的小姑娘竟然会习成太高的成就,卢家得到的那把锁,那绝对不是一般人能制出来的,光是看外表做工都能看出它炉火纯青的工艺,他不相信凭她小小年纪能做到。 尤其当苏家还有不许女子制锁的祖训在。 昨夜里碰到她的手掌,他才察觉不对劲,他当然对千金小姐的手掌没有什么专门研究,但是他母亲的手他总摸过呀,还有办案时难免会有一些触碰,一个千金小姐怎么会有只那样粗糙的手? 于是他立刻想到了之前的那些猜测,把这只手和鬼手的手联系起来,不就合理了吗? 故而,他留在了镇上。但他还是不很笃定的,因为怎么也想不通她为什么要跟苏家唱对台戏,也不明白一个小姑娘怎么会有这样的高深的功夫? 吴胜来找客房,消息传到他耳里,他立刻就打发杨佑找到了店掌柜,把他们引到了库房。然后趁着老头离去,他把门锁上了。这样做为的就是要证明心里的猜测,如果她是鬼手,那她能够从屋里出来,那当然没什么好奇怪的。 可他没想到,他不但真的把锁开了,而且还是在眨眼之间,不费吹灰之力地把锁解开的! 这可是是把他从镇上锁器铺子里找到的最复杂的锁了,平常人就算是有钥匙,也得插进转上两转不是吗?她居然凭一根簪子就…… 忽然间,他伸手把她插回头顶的簪子又取下来。仔细翻看,果然簪子是有机括的,插的这端有个接口,按下末端的珍珠,便就有极薄的三支铜簧片弹出来,每一片都是活动的,而且形状不一样。簪子只不过是普通的珠簪,可谁能想到它内里还有如此讲究的构造呢? “这么说来,当日苏祈跑出来解锁,是受你的指派吧?”他率先想到这件事。 这么一想,当初城门内那堆锁住的木头为何突然松开,其原因也就不言而喻了! 苏婼不满他的动手动脚,把簪子抽回来,转身进屋,然后拿起喝过的杯子又给自己添了杯茶,才道:“韩捕头当时来势汹汹,我不想苏家因为这件事影响到苏家,从而影响我顺利开展暗查母亲死因的行动,又不想露面,当然就只能安排苏祈。” 韩陌跟进去:“是以苏祈出去后就直接找上了你,向你拿主意。而你之所以屡次出没在那一带,也跟鬼手制锁有关吧?” “制锁敲敲打打的动静太大了,我总不能在苏家做吧?” ——听听,她完全就没有狡辩的意思! 虽然她狡辩也已没有用! 韩陌又气又有些窘,气的是鬼手就在身边,自己竟然一直没认出来!窘的则是自己过去各种威胁她,对她横挑眉毛竖挑眼,却还当着她的面说过自己找鬼手是为了要她出山相助自己! 天知道她在听说过那番话后,心里头是怎么嘲笑他的? 啊,好想一掌拍死她! 但是他这手掌却是怎么也抬不起来呀,虽然让她看尽了笑话,但是他还有袁清的案子要办,那些装在箱子里的证据去哪儿了?罗智他们背后又潜伏着一个破解机括如何厉害的人,他需要知道,也需要这么一个人啊! 韩陌没这么臊过,啊,比起那天被她踹进泥地里还要臊。 以至于他本来是为了求证鬼手而来,眼下却不知道该怎么为着求她帮忙而开口了。 “喝茶吗?” 这时候喝了半杯茶的她忽然举着杯子示了示意。 先前倒给里长的那杯茶没动过,杯子是干净的。 韩陌想拒绝又无法拒绝,瞥了她一眼,坐下来。 苏婼把茶推到他面前来,似笑非笑道:“韩捕头莫非有什么难言之隐?怎么这副表情?” 韩陌知道她故意揄揶,不搭理她,喝了半口茶,他板着脸抬起头:“不知道被自己的亲女儿抢走了生意,还威胁了天工坊的名声,令尊知道后当会有何心情?” “韩捕头此言差矣。我可没有损害苏家的利益,大家各凭本事赚钱,有什么好说头?” 韩陌冷哼:“难怪你在铺子里会对前去闹事的络腮胡张口驳斥,合着你就是鬼手,罗智那帮人不是撞到铁板上了么!可怜令尊与令叔这些日子到处寻找鬼手,却没有想到鬼手就在自己家里!” 苏婼望着他:“那你会去苏家告状吗?” 第96章 突来的凶杀案 韩陌被她反问得噎住。 打从认识这丫头以来,他就没在她面前占过什么便宜,眼下有这么大个把柄,他当然想去告状!只要他把这消息往苏家一送,保准这丫头要倒大霉! 他想看着她被惩罚得叫天不应,叫地不灵!那样一定能使他一雪前耻,把他所有沤过的气全都一扫而净! 但是他要是这样做了,他就要永远地失去把鬼手收归麾下的机会。 默了下,他正色道:“我是那么爱多嘴的人吗?” “可是你每次看到我就威胁我要去告状。” “此一时彼一时!” “原来韩捕头是这样反覆无常的人。”苏婼啧啧起来。 韩陌横眼:“你这么快就开了锁,难道不是也不想对我隐瞒了?” 苏婼把玩着桌上的铜锁:“已经被韩捕头盯上了,就是没有这茬,不是迟早也得让你盯上吗?” 韩陌顿了下:“你为什么要做‘鬼手’?” 斗了一番嘴,终于回到问题本身。 苏婼说道:“韩捕头心思机敏过人,你不如猜猜?” “因为怕苏家知道?可是若怕苏家知道,你也完全可以不露这一手。” “不制锁,哪来的钱?”苏婼轻哂,“我有案子要查,要给我母亲查清楚死因,还要将真凶绳之以法,光靠我当苏家小姐那点体己钱,可不够花。 “就像刚才,找里长问了几句话,就花了我十两银,没钱谁愿意搭理你?何况,真把例钱银子都花在这上头,旁人不起疑吗?” 韩陌道:“你为什么不想让你爹知道?” 苏婼望着他:“你眼下能告诉我,凶手有可能是谁么?” 韩陌抿唇。 “韩捕头都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所以我为什么要把这种事情随便透露出去?坏人又不会把坏字贴在脑门上。就算不是我父亲,可万一他泄露机密了呢? “毕竟苏家上下除了我和我身边的人,全都认为我母亲是一心求死寻的短见。说不定不但没人信,还会顺道把我的嘴给封起来。不顾后果地行事,不是我的风格。” 韩陌点点头,接着道:“那你把我引到这儿来,又承认了自己是鬼手,是不是说明你信任我?” 苏婼挑眉:“与其说我相信韩捕头你这个人,不如说我相信你想翻身的决心。只要韩捕头一日没有离开顺天府,我就相信你会舍弃不掉南郊河这桩案子。或许,你日后会有用得我的地方,那么我想,你应该不至于自断后路吧。” “不管是信我的人还是信我的决心,既然你都把秘密跟我说了,那你不如干脆来帮我查案,而我来帮你把你母亲的死因查清楚?”韩陌打蛇随棍上,“上次你也已经听我说了,我是急需鬼手追查袁清一案。只要你答应帮我,我就是竭尽全力也会替你把案子查明。” 苏婼未置可否。 韩陌继续游说:“不管怎么说,我好歹是衙门里的人,也多少有些查案的经验,人手也够,行动起来比起你单兵独马的查要要有利得多。” 苏婼只捧茶喝着,没有接话。 韩陌忍不住了:“你要是有什么要求,也可以提。” 真是,为了请她做帮手,他连过去在她面前受的那么多气他都没管了。 “笃笃。” 正说到要紧处,虚掩的房门传来剥啄之声。 就近的韩陌起身把门打开。只见杨佑站在门下,迎面道:“世子,方才有兄弟从城里来传消息,说是建安坊内麻鸭胡同出了人命案,死了一双夫妻,现场极为惨烈!” 韩陌心思被牵去:“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昨天夜里,早上隔壁邻居听到他们家小孩哭,进去查看才发现。” 苏婼听到麻鸭胡同,也站了起来:“出事的人家姓什么?是什么人家?” “回苏姑娘的话,就是普通百姓,三十岁上下,主家姓周,就夫妻俩带个孩子。老人都住在城郊村里……” “姓周?!” 苏婼失声。 韩陌望着她:“你认识?” 苏婼看了眼他,说道:“我正好也要回城了,跟你一起去看看吧。” 韩陌点头:“去备马。” 秦烨正好在门口和扶桑一起。苏婼这边打发扶桑去庄子里知会苏祈,自己随后乘着马车到出村的岔路上等他们,秦烨也去牵马。 阿吉才到苏婼身边不久,她不会忘记原先收养她的人就住在麻鸭胡同。阿吉和那周家夫妇不都是很普通的人吗?为什么突然会被杀? 苏婼怕猜测有错,并没有告诉韩陌,路上韩陌也没有再问,他通常都还算是沉得住气的。 岔路口接到苏祈,这一行就奔向城门。 苏祈听说要回去,全部精力早已经在担忧着怎么面对苏绶了,半路跟苏婼碰了头,见韩陌也在,当下变了脸色!韩陌二话没话,抓着他后领子就塞进车里,招呼人上路。 苏祈害怕极了:“他怎么在这儿?” “这京城内外,还有他小阎王到不了的地方吗?” 苏祈一想也是,反正有苏婼在前面顶着,他也不怕自己会在韩陌手下吃亏,便不做声了,一心一意想着回家后怎么办。 进城之后察觉路线不对,他掀窗看去,随后惊讶起来:“这不是麻鸭胡同么?来这里干什么?”说完又惊讶:“这里怎么这么多人?而且还都是捕快!……发生什么事了?” 苏婼没管他。 胡同里路窄,此刻进出的人多,马车已去不了,停在路口,苏婼就自行下马车了。 韩陌拦住她:“那里头可不像你的闺房,场面多半血腥,你确定要去吗?” “少见多怪!”苏婼把裙摆提起一点,道:“你该不会以为昨夜那黑不隆咚的涵洞是我第一次去吧?” 韩陌愕然。还没回神,她已经往前走了。 胡同里住的人不少,此时因为凶杀案,进来的人也不少。苏祈的脚步一直都比苏婼要快,到了人群最密集处,苏祈停下了脚步,睁大眼睛望着小小的一座门头,脸色一点点的变白了。 “这是阿吉的三叔家。以前她就是住在这里!” 第97章 杀猪刀 苏祈说到这儿,立刻扒开人群往里挤。 苏婼知道他从前常在这里出没,一定不会认错,于是也跟着走了上去。但围观的人密密麻麻,像苏婼这样的个子,怎么进得去? “韩捕头来了,大家快让开!” 就在无策之际,身后传来了捕快的呼声,人们呼啦啦回头,随后往两旁闪开,苏婼面前的门廊顿时变成空荡荡的空地,别说容她一个人通过,就是十个人也能过得去了。 “走吧,还愣着干什么?” 韩陌朝她扬了扬下巴,抬步跨了门槛。 苏婼看着他背影,跟着进了去。 这是座独门独院的小四合院宅子,进了街门,左右厢房各五间,倒座房用来做厨院,柴房等杂房。正房也是平开五间,此时房门都打开了。触目惊心的血迹从正房门槛一直延伸到院子中间。院子里已经站了许多捕快,还有几个布衣百姓,正在回答捕快的问话,其中一个妇人还怀抱着个哇哇啼哭的小儿。 窦尹与宋延也在,窦尹手上还有血,苏婼如今已经知道他们俩分别是韩陌专有的仵作与探子,去看窦尹身上,果然白衣上有血渍,手上也是。而青衣的宋延提着剑,眉目凝重,正在领着几个护卫和捕快在周边勘察。 韩陌进了院子,捕快们便皆围了上来:“韩捕头!” “怎么回事?” 一个方脸捕快便近前禀报起来。 苏婼看到苏祈直扑正房前,立刻也跟了上去。血是从庑廊下阶梯往屋里去的,房门口有捕快把着,不让人进。杨佑过来交代了两句,捕快便立刻躬身让开,并伴着苏婼他们进内了。 屋里情形果然是让人瞬间无法出声。 倒其实没有想像中惨烈,只是两具尸体流着血倒在床榻前的地板上。 男的头朝外,女的头朝内,俩人相隔三尺左右距离,女的右胳膊还朝男的伸出去,呈抓握之势。血从男人的腹部和女人的后脑上流出来,女的的脚下也有血,从门外到门内的血迹,就是她的。 “人应该是昨夜丑时左右出事的。根据目前勘查的线索,应是歹徒闯进了正房,先有威胁,后才有杀害。因为二人身上都只身着亵衣,如果是直接下手,那死者应该是倒在床上才对。 “从血迹来看,被害时男人在屋内,而女人在屋外。从血迹推测,事发时,二人想要夺路逃命,而且女人先逃了出去,于是歹徒在此时冲男人下手了。然后他又追出屋外杀女人。 “此时或许女人听到了男人不测,受伤奔回屋里,而歹徒一不做二不休,在女人右胁处又补了一刀。” 说这番话的是窦尹。 他伴着韩陌随后就走了进来。等这番话说完,他们都已经站在了尸首面前。 苏婼定睛看去,只见刚才下车时都没顾得上打招呼的秦烨也跟来了,正捂袖遮挡着眼睛,避免视线与尸首相交,站着在捕快后头朝苏婼这里张望。 苏婼去看苏祈,果然,在眼前这番冲击之下,这小子已经瞪着双眼,呆怔着说不出话来。怕惹出事来,她向秦烨招手,等他过来后道:“你先把他带到马车里去。严加看管着他,在我出去之前,不许他独自去任何地方,也不许他回府。” 为了个阿吉,这臭小子都寻她闹过多少回了? 虽说周家夫妻已跟阿吉断了往来,但谁知道他这脑袋里此刻在想什么? 秦烨能答应。但他不解:“这俩人跟你们有什么关系?” “回头再跟你讲。” 秦烨只好让护卫把苏祈带上,去了。 苏婼看向正好也在向她打量过来的窦尹,上前颌首:“请问窦公子,据我所知这周家夫妇只是平常的百姓,平日还要靠卖咸菜补贴生计,为何他们会招来如此大祸?” 窦尹向她拱手:“苏姑娘。”然后道:“歹徒行凶的原因还在勘查之中,诚如姑娘所说,这周家夫妇是平头百姓,也不曾与江湖人往来,不至于惹下如此祸事。 “不过,从尸首上的刀口来看,只是常见的杀猪刀,而不是什么专用的伤人武器,也许案情没有想像中那么复杂。” 苏婼眉头微动:“只是杀猪刀,你的意思是歹徒可能只是普通人?” “按目前的线索来看,可以这么说。” 苏婼微微点头,神情略微放松。 寻常百姓是极少会遇到这种惨烈死法的,在知道是收养过阿吉的这对夫妻后,她心里就有了隐约的担心,当初她盘问过阿吉的来历,笃定她不会有太复杂的身世才收在身边的,但这才多久?周家夫妇就出了这样的事,难免让人多想。 如果断定只是普通人作案,那么就只能说周家夫妇运气太差了。 但是,怎么偏偏就到横死的地步呢? “这家人跟你和苏祈到底有什么关系?”韩陌终于也忍不住问了出来。 苏婼顿了下,说道:“是苏祈先认识的。”说罢,她便把他们和阿吉结识的前后说了出来。末了她再次提出疑问:“他们夫妻带着幼子,为何这孩子却没有被杀?” 窦尹解答道:“如果只是普通做案的话,一般不至于对个小儿下手。何况事发时段,孩子也睡着了。歹徒并没有一来就杀人,假设是后来为防事发才下手,那他自然不必再多沾上一条人命。” “可这么大的动静,孩子竟然没醒?” “所以有两个可能,一是孩子睡得特别沉,有些小儿睡眠是极好的,看这孩子胖乎乎的,应该体质不错。 “另外,就是还有种可能,动静根本没有大到能吵醒孩子的地步。 “这胡同里左邻右舍都挨得近,歹徒必然不会大声嚷嚷,他也不会想死者大声嚷嚷,可能在他们嚷出之前,就已经下手了。” 苏婼不能不说这番推测已经很合情理。 但是问题又回到最初,到底是什么使周家夫妻惹来了杀身之祸? “捕头!属下在东厢房里发现被撬开过的箱笼!” 这时候门外快步进来了先前院子里的方脸捕快,急急地禀报。 韩陌二话没说:“去看看!” 苏婼旋即也跟着他们走了过去。 第98章 伯仁因我而死? 周家只有三口人,其中还有个离不了父母的小儿,显然住着正房就已足够。东西两厢的房屋都空着,但阿吉从前却只配住在倒座角落的柴房里。 往东厢去的路上,苏婼特意朝柴房方向看了一眼——官府的人一来,每间门都被打开了,所以柴房里的情形,也很容易可以看到。 那里头现下的柴垛旁边,还支着张木头搭成的床,不过两三尺宽,床头还摆着两只破藤箱。而床下,还露出来两只鼠洞。 苏婼心头发凛,她在最落魄的时候,也曾面临过极艰苦的环境,这种滋味,她知道。 进了方脸捕快引路进到的东厢房,这里摆着许多桌椅板凳,箱笼等物,看得出来这里被当作库房在用。 进门时苏婼先看了看房门,门是结实的,门锁是撬开痕迹,从现存的栓扣来看,当得上一般人家的库房防护。 再看靠墙的几只箱子,果然锁都被撬了。 苏婼捡起地上的锁头来察看,那边厢捕快已经在陈述经过:“这间门锁原本有的,是方才兄弟们勘查时撬开的,但进来后才发现几只箱子竟然有被撬动过,再经察看,宋公子就发现屋顶有破损迹象,又在房梁上发现了一截断了的绳索。猜想歹徒没有直接撬门,而是从梁上下地来行凶的。” “把箱子打开看看。”韩陌道。 几只箱盖全被揭开,只见里头翻得稀乱,几只年代并不久远的罐子,几匹绸布,另外还散落着几枚铜钱。 “是不是值钱玩意儿全丢了?”韩陌问。 “这间屋子里,最值钱的已经只剩这些了。” 杨佑道:“连铜钱都收在这儿,估摸着也没啥值钱的东西。” “但是他费了这么大功夫到这库房来搜刮,连铜钱都不放过,至少是为了求财。” 韩陌边说边抬头看着房梁,周家显然确实是没有什么家底的,房屋是砌上明造,没有顶棚,屋顶上方明显有一片瓦乱了。“既然有绳索,那至少也有两个人。而且手法并不高明。” “周家并不见得十分穷。”这时候门外传来清亮的声音,是宋延掩着剑走了进来,他的右手还攥着某样物事,“先前察看正房的时候,我看到周家妇人的梳妆镜前有百芳斋的胭脂,世子请看。” 他把手里所攥之物递给韩陌,韩陌拿在手上略一端详,说道:“有什么不对?” 宋延道:“百芳斋是专门售卖胭脂水粉的商号,价格没到权贵女眷会青睐的地步,但也绝不算便宜。这盒胭脂有八九成新,看起来新买来还不久,而且——” 说到这里,他伸出双手就着韩陌的势,按了下胭脂盒顶端的一个暗扣,那盒子底部顿时弹出来一个小暗格。 他从暗格里拿出两只绿豆大小的金耳铛,展示给在场人看:“我知道再穷的人家,可能都有那么一两件金首饰传家。可那些必定都是陈旧之物。但这耳铛是新的,可见是最近周家是有了进账后才买的。 “如果说周家真有那么穷,那这妇人为何买得起这样的胭脂和首饰?他们家素日做些小本生意为生,最近这笔钱,是从哪来的?” 捕快们都因这新发现而围了过来。 正在细看手上的锁的苏婼听到他们议到这里,心下一动,突然抬头:“半个月前,我以买丫鬟为名,把寄住在他们家,但被他们虐待的一个小姑娘带回了苏家,当时给了五十两银子作为买断关系,半个多月,他们肯定花不完这笔钱,你们有发现这笔银两吗?” 一屋人目光嗖嗖地转向她,随后大伙又都面面相觑,宋延率先道:“这位可是苏姑娘?” 窦尹点头,然后问道:“苏姑娘当时给的银票还是银锭?” “银票!宝祥庄十两一张的银票,一共五张。” “这么重要的东西他们肯定不会放库房,——去正房搜!” 韩陌当即发话。 这么样一来,求财而来的歹徒跑去正房行凶也变得更合理了,五十两银子,搁在周家这样的家庭绝对是巨款,这也就是为什么当初刻薄的周家妇人能那么痛快欢欣地答应买断这层关系,并还主动帮忙打包让阿吉离开! 能持杀猪刀杀人,并且还使用从屋顶下落这样的笨办法的歹徒,又能富有到哪里去呢?五十两银子够他们买多少把杀猪刀,杀多少头猪了?自古见财起意的又不是什么新鲜事! 只是苏婼万万没有想到,从她手上给出去的五十两银子,竟然有可能成为送了周家夫妇性命的导火索! 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这锁有没有什么问题?” 这时候打发了人出去的韩陌走到她面前。 苏婼看向手上,说道:“锁没什么问题,只是一般常见的双簧锁,的确是可以撬开的。只不过开锁的人看起来比较粗暴而已。” 说到这儿她把锁顺手塞了给韩陌,提裙走了出去,奔回正在被翻查的正房。 韩陌猛然被她撇下,接住还带着她手掌余温的铜锁顿了顿,也走了过去。 刚才这会儿功夫,尸首已经被捕快们抬去顺天府了,接下来窦尹将会对尸首再做一番细致的查验,这是惯例。于是屋里只余血迹与血迹味,宋延没有让捕快插手,而是让几个从前也跟着他们办过东林卫案件的国公府护卫在翻查家具。 “这里有个包裹。” 刚好有护卫从衣橱里翻出来一卷油纸包着的包裹。苏婼想接着,一只手却越过她肩膀,从她后方伸过来,直接接了过去。 苏婼回头,只见韩陌已经把那包裹展开,一双浓眉还冲她挑了一挑:“不要随便接不明来历的东西,根据我的经验,在案发现场里找到的一切不明内由的物件,里头有可能是你想要的东西,也很可能是要你命的东西。” 苏婼无奈哂道:“那你还不是打开了?” “我怎么同?”韩陌慢条斯理地翻看着包裹,“这种场面我见得多了,就算有危险,我也有能力及时作出反应。——可‘鬼手’只会制锁,不会保命的功夫。” 末尾这句话他是凑到苏婼耳边小声说的,语中颇有深意。 苏婼翻了个白眼。 “没问题,只是几本圣贤书。”这时他把反覆翻了几遍的三本书册放到案上,“银票没有在这儿。” 第99章 被昧下的遗物? 苏婼看了下,是一本《中庸》,一本《论语》,一本《礼》,翻了翻,也是不太新的发黄旧书了。 “世子!这里又发现一只木匣!” 这时候护卫从衣橱底部搜出只一尺长短的方匣来,捧到韩陌面前:“是在衣橱最下面找到的。上面堆着的是一大摞尿布与婴儿衣裤。” 韩陌接在手上掂了掂,匣子很轻,上面挂着锁。他看看左右:“有锁钥吗?” 宋延从腰间取出了一串来:“刚刚找到的锁钥,看看合不合用。” 韩陌比量了一下,从中挑出一把来,才准备过来试试,这匣子已经落在苏婼手上,她看上去只是抚了两下,不知怎么锁头就取下来了,简直跟施了巫术似的。 宋延目瞪口呆。 苏婼已把匣子打开,匣子里果然放着些文书纸张,韩陌一张张地翻过去,果然找到了三张十两的票子。他拿给苏婼看:“这是你给的吗?” 苏婼看着上方宝祥号的字样,点头道:“是。只剩三张了么?” “匣子里只找到三张。还有些碎银。”韩陌扒拉着说。 苏婼沉吟:“周家夫妇皆属于见钱眼开之人,白白得了这么多银子,会有些花销是情理之中。剩下三十多两,也差不多。但它们还完好地藏在这里,是歹徒还没来得及发现它?” “屋里有翻动的痕迹,但动静不大,有没有可能是他们先在屋里翻查,后来把人吵醒了,这才逐渐有了后来杀人之事?”宋延提溜着两只装着杂七杂八物件的抽屉直起了身,“所有翻动之处都在能藏物之处,而且除去这个木匣之外,屋里再也找不到值钱东西。女尸左手指上有两个戒指痕,但是已经没有戒指。就目前的线索,几乎已经能把这划定为一桩见财起意的案件了。” 苏婼看着他手上的抽屉:“那是什么?” 宋延垂头看去:“一些书信。封得还挺严实,还有些用烂的笔头砚池之类。也被翻得稀乱。” “这周家男人还识字?”苏婼边说边拿起了抽屉里的信件。只见这些信封面上只有简短的几个诸如“炎缄”“少炎缄”这样的字眼。模样也不新了,一封封看过,竟然只有其中几封含有信纸。 苏婼没有随意窥探他人私隐的习惯,手停在封口上没去打开。 旁边的笔和砚池都是灰扑扑的,一看就很久没用过。 抬眼看看屋里,压根就没有过其主人有读书习字习惯的丁点痕迹。苏婼也想起来,阿吉说她在周家生活时,周家夫妇每日就是做咸菜,以及外出帮工度日,显然若是读书人也不会落到这地步。 既然不是读书人,那他们家又为何会有笔和砚台,以及这些书与书信? 想到这里,苏婼把几封有内容的信打开,抽出信纸来。 抬头写的是:吾徒见信平安。 这周家男人还正儿八经有师父? 再看这信上的字,清隽飘逸,一看就是笔力深厚。这可与先前躺在地上那男人气质完全不搭干。 她目光下滑直接拉到底部,只见落款写的是:汝师亲笔。 信中先是问候,而后自述了一段其在京城的读书日常,然后信的末尾又回答了“学生”两个曾被求问的文章问题,很明显,这就是一封寻常的师徒之间的通信日常。但是信的末段提到了“汝在金陵”,也就是说学生在金陵,可周家夫妇就是京城本土人,他们几时在金陵生活? ……在金陵生活,且还在那里读书的只有阿吉一家,这些信难道是阿吉父亲的遗物? 可是她的行李上次周家妇人不是全都给她打包带走了吗?为什么她父亲写给老师的信还在这儿? 这么想着,她把其余几封信也拆了,果然在其中一封中找到了学生的名字:承礼。 阿吉说过,她父亲就叫周承礼。 周家妇人竟然昧了阿吉父亲的遗物没给她? 她再仔细地翻查,信里没提什么要紧事,仅有的五封信都是师徒间在同一年间的日常通信。但是其中有四封,这位师父都提到了阿吉的名字。还转述了周承礼曾在去信中对阿吉的夸赞,师父还嘱咐他好生照顾阿吉。 所以,阿吉的母亲带上这些遗物进京,其实只是为给阿吉留个念想?又或者,她们本来是要去投靠这位光看文字就能感受到真诚的师父的?但是阿吉母亲为何没去寻人,反而把人丢下来后还不辞而别了呢? 苏婼沉吟片刻,抬起头来,那边厢韩陌与宋延他们已经几乎把整个屋子都翻过来了,正在收尾,这才不过半日的工夫,该查的地方都查过了,东林卫的行事力度可见一斑。 她捡了张包袱皮,把这些信和笔筒砚池都放进去,先前的三本书也都收起来,打了个包袱。四处寻了寻,把一应写着字的物什都给塞进了包袱。 韩陌回到跟前,她解释道:“这些东西是我那小姑娘的,跟你们破杀人案无关,我就带回去了。眼下还没有找到凶手,也没有确定凶手到底因何作案,有眉目了还请韩捕头告诉我一声。” 韩陌拦着没让她走:“都已经跟着我办了半天的案了,要不就痛快点答应我得了!。” 苏婼知道他说的是南郊客栈里的问题,扛起包袱,她顿了下后说道:“你若七日之内破了案,咱们再说也不迟。” 说完她绕过他的胳膊,出门了。 韩陌站在门下,一直望到她走出大门口。 不知是不是因为尸首搬走了,胡同里围观的人少了很多。 苏婼回到马车下,扶桑先迎上来接包裹。秦烨靠着马车在来回踱步,看到她后两眼亮起:“你可算回来了!凶手找到了吗?这夫妻俩惹了哪里的江洋大盗?” “还没有查出来,凶手是杀猪刀作案,等他们后面的消息吧。” 苏婼说完上车,看了眼车厢里明显很烦躁的苏祈,二话不说道:“回府。” 秦烨道:“那我明儿再来找你!” 丢下话之后,他先上马了。 苏婼未置可否。打发车夫赶车。 第100章 该打! “找到凶手了吗?” 马车驶动后,苏祈问道。他的神色还是紧张的。 苏婼望着他:“你是希望找到还是找不到?” 苏祈听到这儿,攥紧着搁在膝盖上的拳头,咬起牙来。 “阿吉在他们家住的时候,他们各种虐待和欺负阿吉,这么对待一个小女孩,简直死有余辜!可是他们突然死了,我又在担心阿吉会不会有危险?——姐,你说到底是什么人干的?为什么他们不惜杀人?”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别说为五十两银子杀人,前世连为了几口粮食把自己老母亲的性命都不顾的人苏婼都见过。总之,如果最终判定周家夫妻死于财产露白,她是不会有疑惑的。她眼下关注的,反而是阿吉一家。 看苏祈还在眼巴巴地会望着她,她道:“你对他们了解多少?” 苏祈道:“周家夫妻吗?我之前让洗墨找人打听过,他们俩就是城郊的,十几年前这周三的父亲在外跑买卖,赚了些钱,在城里买了这宅子,后来周三的媳妇跟婆婆过不到一起,周家公婆就回城郊了。这周家妇人很刻薄,跟邻里关系也不见得如何。原先他们好像还生过个孩子,但是那孩子夭折了,邻里都说是报应。” “那阿吉有没有跟你讲过他父亲的事?” “讲过。但她都不怎么记得了。她才八岁呀,她父亲过世的时候她才七岁不到吧。” “她也没讲过他们在京城还有别的人可投靠?” “没有啊!”苏祈直身,“他们家哪里还有别人可投靠?” 苏婼没回答。这些疑问显然直接问阿吉好得多。 马车到了苏府门前停下,门房弯腰卸门槛,苏祈才猛然想起来:“惨了!这个时候衙门早下衙了,父亲一定在家!” …… 诚如苏祈猜测,苏绶刚回府还不到一刻钟。更衣的时候他脸色阴沉:“祈哥儿那兔崽子还没回吗?” 徐氏都能感觉到他这一个字一个字地自齿缝里挤出来,一面担心,一面安抚:“他跟他姐姐去庄子上了,不早晚都会回么?你着什么急。” “让吴淳找几个人,上庄子里把他抓回来!” 徐氏看他一眼,出去了。 苏绶去了书房,看到桌面上待处理的案卷更是烦心。一把拂开,负手在屋里踱起步。 苏缵进来,门下顿了顿:“大哥这几日怎么日渐焦躁?” 苏绶道:“让你去查‘鬼手’,查到线索了吗?” 苏缵深吸气,摇了摇头。 苏绶快步走向他:“原先祈哥儿能解韩陌那把铜锁,苏家尚可存些许侥幸,想着天工坊或有传承之人,昨日考试,他却公然在那儿作弊,这岂还了得?他行事不端是其一,其二,他的作弊便是把你我的那点侥幸也给掐没了,苏家还是那样,根本就没有什么能像曾祖爷,甚至是后来几代家主那般能扛大鼎之人,而这等情形之下,京城里却还有个不明来历的‘鬼手’环伺在侧,你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他这么做有什么目的,他的锁艺是从哪里学的,他是不是想针对苏家,统统心里没数,我如何能不焦躁?” 苏绶一向谨言慎行,惜字如金,几曾一口气说过如此长的话? 苏缵都不敢多言了,只道:“这鬼手十分机警,自从吴家出事后,他就再也没有露过头,而我听说韩世子也在追踪他,以他们东林卫的手段,肯定比我们强。但我让人盯了两日,他们似乎也没有收获。”说完他又道:“大哥也不需要多着急,这么点风声而已,那鬼手就隐匿不肯出来了,可见胆量也不够大。若是能使他从此销声匿迹,也是好的。” 苏绶道:“即使销声匿迹,也只是蛰伏而已,不是消失。” 苏缵抬头:“大哥想让他消失?” 苏绶沉气,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半刻后道:“这都是后一步了,还是先找到人再说。” “老爷。” 门外传来游春儿声音。 苏绶回头,游春儿就勾着头走了进来:“老爷,二爷和大姑娘都回来了。大姑娘她……” “把那不长进的东西给我拖过来,把条凳架上,给我上板子!” 一声怒喝之后,苏绶抬步走出门外。 人还在门下,他就顿住了。 门外院子里,苏祈被五花大绑押着跪在地上,苏婼手拿一道大棍,寒着脸站在他身侧。“父亲,昨日试场舞弊之事我已经听说了,现在人我已经给父亲逮回来了,请父亲严加发落。”说完她双手把手里大棍奉上。 苏绶下意识垂眼,竟发现这棒子上还遍布着细小的尖刺! 虽说心里这股邪火已经憋了一天一夜,但此刻望着这么狠辣的棒子,苏绶又不觉脚步迟疑起来。 “苏家能有如今这么大的家业,全凭当年曾祖爷潜心研究锁道,作为后代子弟,理应谨遵祖训,好好将祖业发扬光大,这才对得起名字前面的苏字!苏祈顽劣成性,荒废祖业,该打!”苏婼说完,把苏绶没接的这根大棒收回来,而后不由分说便高举着朝苏祈后背扑去! “啊!——” “婼姐儿!” 随着苏祈的惨叫,苏缵夺路走了出来,震惊地望着她:“你何苦下如此狠手?” “狠吗?”苏婼看向苏绶,“以前母亲在时,他不听话,母亲都是这样管教他的。都说长姐如母,母亲不在了,我这当姐姐的自然应对他严加管教,替父亲分忧。” 苏绶听到她嘴里的“母亲”,牙关一鼓,脸撇向了别处。 苏婼又举起了大棒,苏缵赶紧把她的手腕抓住了:“这么大根棍子就罢了,上面还有刺,你这是不想让他活命呢?” “无妨,二叔,”苏祈抬起头,“这顿板子我免不了的,作弊是我不对,可是我不作弊一样也是要挨板子,左右是死而已。” 苏缵恨铁不成钢,怒道:“你若平日好好用功,何至于要挨板子?” “可是我再用功,我也没有曾祖爷那样的天赋啊!上次韩世子来威胁苏家,你们不是也一样没办法吗?我再学,若是再发生韩世子登门挑衅那样的事,我也还是没有办法撑住啊!” 苏缵语噎。气极之余,他脱口:“那你上回的锁是谁帮你解的?这次又是怎么舞弊成功的?” 第101章 对他成见这么深? 苏祈抬起脸来,睁着清亮的眼睛说:“韩世子那把铜锁的解法,在曾祖爷留下的《天工圣手集》中的第三卷 第七十二页有相似解法,簧片构造与圣手集上的图样是一样的,只是锁孔的位置不同,二叔难道没有读过这一卷吗?” 这席话字字清晰,就在跟前站着的苏缵与门槛下的苏绶都听真切了。兄弟俩面面相觑,有未曾掩饰的震惊。 这个回答没什么问题,关键是苏祈竟然能记得住总共有八卷之多的《天工圣手集》中其中一卷记载过的图样! 让人汗颜的是,他还说中了,这兄弟俩的书翻是翻过,记也记过,但也没有办法能记得如此精确呀! 苏绶示意游春儿:“去取《天工圣手集》第三卷 !” 此地就是书房,这么重要的书籍,自然屋里就,游春儿很快就取了回来。 苏绶翻到七十二页,苏缵也凑了过来。一息过后,二人双目之中的情绪就极其复杂了。苏祈说的一点没错,书上绘制的图例与当天的铜锁异曲同工。 苏绶把书合上,步下石阶:“你应该才刚刚接触第一卷 ,何时读到了第三卷?” 苏祈道:“回父亲的话,儿子是偷偷看的,我坏了规矩,您打我吧。” 读书习艺都忌好高骛远,所以苏家传授子弟技艺时,有不成文的规矩,祖宗技艺要一个萝卜一个坑,循序渐进地习读。但是如是不是苏祈的“好高骛远”,当日的危机岂不是也解除不了吗? 先前围绕在苏绶周身的怒意,眨眼已消散了一半。 “舞弊的主意是谁出的?” “是,是儿子自己想出的主意。” 苏绶负手:“洗墨衣摆上只绘着一道锁的解法,难不成你早就算好了会面临什么样的考题?” “谁说只是一道锁的解法?”苏祈直起身子,“那个图样,至少可以演化五把锁来!” “哦?”苏绶显然不信, 苏缵道:“祈哥儿,你昨日犯事极其恶劣,此时此刻,你当诚心承认错误才是,可切莫犯糊涂,又整出什么夭蛾子来!” 说完他又跟苏祈使着眼色。 “是真的!”苏祈急了,“不信二叔给我松绑,我可以示意给你们看!” 苏缵道:“来人,解绑!” 旁边上来的家丁三年五除二就地解开了绳索。苏祈顺手折了根树枝,就在地上画了起来。 苏绶挪了挪脚尖,垂眼看去,只见首先画出来的果然是那日是洗墨衣摆上的图样,而后,苏祈开始把简单的几个线条丰富成了具体的簧片,锁栓,锁梁等物。 画完一件,他说道:“这是其中第一把,只要照着样子把它们组在一起,便是一把锁。再看第二把——” 他把线条改一改形状,又有了不同的第二道锁样式。如此类推,他竟然真的在原先几根线条的基础上,画出了五把锁来! “父亲和二叔看看我说的对不对?我哪里有那么聪明,可以算到二叔会怎么考我们,不过是我想了个办法,把各种锁的样式揉和到一起,又简化了一下,提前画在洗墨身上的罢了。而我运气好,还真就撞好运,把锁解了!” 苏绶望着地上的画,长久地没说出话来。这显然是个笨办法,但是能够凭一副只绘了几根线条的图演变成五把锁,无论如何也不说他没成绩啊! 他看向苏祈:“你既然连这都知道,为何还要画图舞弊?” “虽然眼下能变出来,但当时并不一定记得清楚,我也是铤而走险。” 旁边苏婼看到这里,说道:“父亲,开打吧!这种行为绝不能姑息。” 苏绶不满地瞪她:“你既为长姐,便该有慈爱之心,动辙以这等方式对待,如何能行?” “那请父亲指教。”苏婼从善如流。 苏绶不想看她这副平淡无波的脸,转回来道:“去祠堂跪一个时辰!” “儿子遵命!” 苏祈深揖首起来,二话不说便往祠堂去了。 一个时辰! 从前他与人在街头打架都比这挨的罚更厉害,居然只用跪一个时辰!这跟挠痒痒有什么区别呢?跟没罚他有什么区别呢?!他愿意! 把苏祈目送走,苏绶又转向苏婼,凝眉道:“下次不得自作主张!” 苏婼躬身:“是。”直起腰又问道:“父亲这是饶了祈哥儿了吗?” 苏绶没做声。 试场舞弊这么严重的事,按理说怎么可以饶了呢?必须严加惩治,并且若有再犯,那连剥夺传承资格,甚至是逐出家门都不是不可能的事。 但是他方才这一番应对——不能说完全合理的,可是认真想想,又好像挑不出什么了不起的毛病来。苏绶自己也有些迷惑了,他这个儿子,到底算是有天赋还是没天赋呢? 他看回苏婼:“既然知道他舞弊,为何昨日仍要带他出城?为何昨日未曾及时回来?” 苏婼道:“回父亲的话,昨日我并不知道他犯事,走的时候天色也不早了,等知道的时候已是夜里,大半夜的,我一个弱女子,多少有些害怕出行,就没回来了,请父亲恕罪。” 苏绶总觉得她这话有些含沙射影,他就是再怎样,也不会强迫她趁夜出行啊,倒觉得连这也值得求饶么? 再看了她一眼,他一言未发,抬步进了书房。 苏婼抱着木棍站了片刻,看书房半日已没有动静,便打算折身离去。 苏缵却迎着她走上前来:“婼姐儿。” 苏婼停步:“二叔。” 苏缵深深望着他:“祈哥儿到底是怎么回事?” 苏婼闻言笑了:“怎么回事,二叔方才不是都已经和父亲问过他了么?余下的,我也不知道了。这种关乎祖业之事,不是我能够过问的。 “若不是因为听说他胆敢舞弊,我也不敢把他押到这儿来。二叔若是还有疑问,便去祠堂问他好了。说得多了,若父亲疑心我觑觎锁艺,那我就不妙了。” 苏缵皱眉:“你对你父亲成见这么深吗?” “我哪敢有成见?我只是在说本来就存在的事实啊。” 苏婼抱着棒子笑了。 第102章 她是什么样的人? 苏家这道祖训,据苏婼所闻,原先是没有如此严格的,她的祖父,曾祖父,乃至是曾祖爷在世时,虽然把这家训也都挂在嘴上,但是日常并不会避讳,比如说苏婼的祖母不会制锁,也不被允许进天工坊,但她还是能分辨出数十种锁,她的祖父也不会在她面前避讳谈及。 但是在苏绶这里就不一样了,苏婼记事起,只要她碰锁,苏绶就会严厉责备,怒斥下人禁止她触碰。 他长时间不在家,但在家的那点时间里,也还是把这个规矩给立下来了。 那时候苏婼并没有对锁很感兴趣,搞得倒像是她很想得到这份祖业似的! 由此,苏婼对苏绶是有几分不屑的。不过祖父祖母对她与母亲又极爱护,她对苏家还有情份。只是想到被冷落一生,最后还不明不白死去的母亲,心里总不免替她感到凄凉。 回到绮玉苑,却见徐氏已坐在屋里,见她进来立刻就起来了:“祈哥儿怎样?你父亲未曾如何吧?” 这个从一开始就处处谨守后母分寸的女人,如今也不知不觉地“越界”了,她的脸上有假装不来的担忧。苏婼道:“蒙太太惦记,父亲只罚他去祠堂跪一个时辰。” “那就好,那就好。” 徐氏叠声说着,也没有察觉自己竟松了口气。“你父亲打昨日起就憋着这口气,我先前可怕他下手没轻重了。” 苏婼给她递了茶,在桌子这边坐下。然后扬唇:“你不用担心,即使真打了,我和祈哥儿也都不会觉得与您有关。做了十几年的父女,我心里很清楚。” 徐氏面上有些不自然,像是正好被戳中了心事。说道:“是我小器了。” “哪里?能遇到你这样的后母,也是我与祈哥儿的福气。” 苏婼几乎没说过什么煽情的话,她自然也没有那曲意奉承的习惯,但凡说出口的,便一个萝卜一个坑,字字都是真诚。 徐氏听完心头一阵翻涌,愈发觉得有她如此明理,素日在苏绶面前受的那些闲气也不算白搭了,她当下道:“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顿一顿,又不知还能再说些什么合适,说多了到底显得轻佻,不说话又显得怪异,便道:“我去祠堂看看!” 苏婼目送她离去,看着桌上她留下的点心,拿起一块吃了,然后招手让扶桑把带回的包袱拿来。一面道:“把阿吉找来。” 扶桑说道:“阿吉去祠堂了,奴婢去带她回来。” …… 祠堂就设在苏府西面,收拾得很干净的一个院子,连棵树都没有种植。 此时苏祈跪在正堂的祖宗牌位前,正在劝说阿吉:“我真没事,我跟我姐玩苦肉计呢,我背上还绑着块棉垫,先前那一棍下来压根就没什么感觉!一个时辰的罚算什么?以往我都是两个时辰加十板子起步呢!” 苏祈眉飞色舞,得意已极。 阿吉望着他,又看了一圈堂上这密密麻麻的牌位,说道:“你可真是不讲究,当着祖宗们的面还敢这么说。” 苏祈缩了缩肩膀,忙地伏地拜了三拜,口中念念有词,然后道:“祖宗应该原谅我的,我可是为了保护苏家的制锁高手。” “什么?” 阿吉没听懂。 “没什么。”苏祈把脸转过来,在她脸上停了片刻,说道:“阿吉,你恨你的周三叔他们吗?” 阿吉更迷惑了:“怎么突然说到这个?” “随便问问。你不是进京就在他们家住着嘛,我就是想,突然离开他们到苏家,你会不会不习惯?” 阿吉叹气:“你该不会还在以为大姑娘欺负我吧?真的没有。”顿了下,她道:“也没有恨。大姑娘说,我跟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了了,我与他们谁也不欠谁,不用想着回报什么的,也不用记恨。往后我们都各有各的日子要过。我都记着呢。” 苏祈“噢”了一声,没说话了。 阿吉歪头看他:“你怎么了?” “二爷,阿吉。” 阿吉刚问出口,扶桑就跨门进来了,旁边还跟着看守祠堂的嬷嬷。她跟苏祈打了招呼,就转向阿吉:“你怎么跑这儿来了?这可不是你随意能来的地方。快跟我走吧,姑娘有话要问你。” 阿吉连忙爬起来。 洗墨昨日已经被罚去洗马厩了,暂时跟顾随苏祈的是另一个小厮拭尘,苏祈朝他使眼色跟上,他便轻手轻脚地跟过去了。 阿吉进门时苏婼像往常一样靠在榻上吃零嘴儿,她上前唤了声“姑娘”,然后便两手交拢在腹前立着。 “你去祠堂了?”苏婼问。 阿吉称是:“奴婢听说二爷在那儿,正好手头没有差事,就去看了看。” 苏婼扫她一眼,道:“谁教你自称奴婢的?” 阿吉忙说:“没有谁,是奴婢看着别的丫鬟姐姐这么自称,所以有样学样的。” “以后别这么叫了。”苏婼把零嘴儿放了,“你还小,等长大了再这么自称也不迟。” 阿吉应下。想了想,又多谢了一声。 苏婼抬起下巴指了指炕的那头:“坐下来,老要我扭着脖子说话怪累的。” 阿吉屁股还没炕那么高呢,爬了一下才挪移着坐下来。 “你想你母亲吗?” 显然苏婼这问题很是出乎意料,阿吉愣了愣,脸色才黯淡下来:“想。但是想也没有用,奴……我也不知道她去哪儿了。我也,我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平安无事。” 这话回得苏婼也沉默了。突然间不辞而别,一个弱女子流落在外,确实有至少一大半的机率遭遇危险。 “你们在京城还有没有别的熟人?比如说,你父亲的师父或同窗之类的?” “没有。”阿吉摇头,“我们就是走投无路才去周三叔家的。” “走投无路,是母亲跟你说的?” “母亲没有说,是我自己感觉到的。要是有别的办法,我们怎么会从走这么远的路到京城呢?” 苏婼未置可否。她说道:“你说你父亲和周三是发小,可是你们走这么远的路到京城投靠他,结果他们对你并不好。 “按他们家的家底,不至于多养你一个小孩。我倒是觉得,你母亲的做法有点冒险。你觉得,你的母亲是那种冒失的人吗?” 第103章 她真的是鬼手? “不是!”阿吉立刻否认,“母亲很厉害的,我们走这么远,她都没有让我受到欺负。” 几千里路,孤儿寡母地竟然也平安到了京城,的确可以说是很厉害了。“那我就不明白了,既然是发小,而且你很厉害的母亲也坚持到京城投靠他们,按说跟他们交情就该很深厚,为什么周三还是这样对你?” 阿吉怔怔地望着她,答不上来。 这样的问题,对一个年仅八岁的孩子来说,确实也有难度。 苏婼停了会儿,把身旁的包袱放到炕桌上打开,问她:“这些你见过吗?” 阿吉伸手扒拉。没一会儿她露出惊疑之色:“这是父亲的书。” “你知道?” “知道。”她深深点头,“母亲随着带着的,我们住店的时候,我看到她翻出来过好几次。” “你们为何会随身带着这些书信呢?你们在金陵的家,走的时候还存在吗?” “我也不知道。”阿吉一脸懵然,“但走的时候,家门是母亲锁上的,应该是在的。” “既然家还在,带着这些书信,不就显得累赘吗?” 这样的问题,阿吉当然也回答不上来,于是就更显得像是苏婼在自己问自己。 早前她对阿吉进京前后是不曾存疑的,但是这个包袱里的东西成了使人迷惑的最大的点。 苏婼同意阿吉的说法,周承礼的妻子,这位年轻的娘子一定是个坚毅而有智慧的人,所以才会作出从金陵出发,跋涉几千里路,耗时一年抵达京城的决心,并且她还很好地保护了年幼的女儿沿途的安全,自己也没有受到伤害。 那么她会不知道周三夫妻是什么样的德行吗?她行走几千里,盘缠都要花上不少,有这笔钱大可在金陵想想别的谋生的法子,周三夫妻值得她们这样的奔赴吗? 答案显然是可疑的。 更加重了这份可疑的是,她好不容易带着女儿抵达了目的地,却又突然离去,她遇到了什么事?这么做是因为发生了意外,还是她本来就有的打算? “姑娘,发生什么事了?您为什么会有这些东西?” 年幼的女孩眼里露出了忐忑。 苏婼静默片刻,缓缓沉气,把事情告诉了她:“你寄住过的周三夫妻家,昨天夜里发生了命案。周三夫妻横死家中。” “……什么?” 小丫头果然被吓到,脸色瞬间就僵住了。“为什么会这样?” 苏婼把书放下:“目前看起来是歹徒瞄上了咱们给他的那五十两银子,夺财不成下了毒手。” 阿吉团团转起来:“我,我……” 苏婼望着她:“你想去看看?” 阿吉停下,一双已经被苏家伙食滋养得水汪汪的眼睛满含了渴望。 “尸体已经去了顺天府,不过就没没带去,也没有人会允许你一个跟他们断了干系的小姑娘去看尸身吧?你去了也看不着什么。”苏婼平淡地讲出事实。顺手端起茶,抿了一口,她却又道:“你若实在想去家里看,也不是不可以。” …… 周家夫妻尸体运去顺天府的当天夜里,窦尹就做了全面的检查。而与此同时宋延也带着人在距离周家半里路之遥的水沟里找到了凶器,一把木柄已黢黑的杀猪刀。 这把刀一看就是用过很久了的刀子,除了木柄变黑,刀刃两面也有不少划痕,末尾刻下的刀器铺的徽识也磨平了不少。但是刀刃是很锋利的,连细小的豁口都未曾有。 当然,刀柄上是有血的。 “伤口的宽度与尸体伤处一致,但是女尸的伤深度只及刀子的一半,可见凶手力气不是很足,至少他不是个行武者。如果是的话,那么这把刀将已经全数没进去。男尸的伤口更浅,因为伤到血脉,失血过多才一招毙命。 “结合周家家境,以及过去多年来的与人交接往来的情部我,至此,可以得出结论,我们原本的猜测是对的,凶手作案不存在更大的牵涉,就是一般性的命案。至于是不是图财害命,还是还伴有仇怨及别的矛盾在内,就要待捉到凶手才能判定了。” 窦尹边说边就着衙役端来的铜盆洗手。 宋延托着下巴说:“昨日事发后我就已经着人从速搜查城中所有的屠宰店,城内每座民坊也都下了通告,言明发现坊内谁言行不对,都及时向官府报告,最早有消息来,应该要到十二个时辰后。” 环胸的韩陌点点头,道:“除了城内,城外也要找找。凶手虽然是趁夜行凶,有目标作案,逃不出附近十里,但是也要防着是提前自城外进来埋伏的。另外,凶宅周围,潜伏几个人守着。” 杨佑抬头:“世子还有怀疑?” 韩陌沉吟:“苏婼身边有个小丫头,她的父母原先跟这周三夫妻有过牵扯。在她那边情况没有彻底摸清楚之前,作出一般性作案的结论还早。对了,”说到这儿他示意杨佑,“明日再找苏姑娘问问清楚那小姑娘的情况。” 宋延听到这里,实在已忍不住:“那位苏姑娘,是不是很有几把刷子?” 窦尹把衙役打发出去,然后转头:“岂止是几把刷子?你还不知道她是什么人?” 宋延闻言,脸上立刻浮起一脸惊悚:“她莫非真的是‘鬼手’?” “如假包换!”杨佑着重地说出这几个字。 宋延满脸不可思议,喃喃道:“难怪了。” 苏婼日间在周家开锁时的那手功夫,他还以为他看错,以为那箱子本来就没锁!原来真是她开的。早前被他们一致推测为是个上了年纪的男人的“鬼手”,竟然完全颠覆,不但不老,而且还是个有着绝色姿容的少女! 窦尹道:“你莫非亲眼见到她开锁?” 宋延望着他:“那个时候你已经走了。有点可惜。” 窦尹果然露出来一点憾色。像他们这些靠技艺吃饭的人,对于有真本事的人都心存敬意。 杨佑道:“遗憾什么?等她相助世子,日后有的是机会给咱们见识。” 窦尹看向韩陌的目光意味深长:“这么说,苏姑娘已经答应世子了?” 第104章 一个金陵当官的读书人 窦尹一席话把大伙注意力都拉到了苏婼身上。 宋延点头附和:“这位苏姑娘打从进入咱们视野,便处处都显得与一般千金小姐不同,” “答应了就好了!”提到这个韩陌就有点懊恼,“这个臭丫头,也不知道是不是还记恨我早前欺负她来着,任凭我好说歹说,她最后也只说若我七日内破了这案子,就跟我谈这事儿。你说她那么大点人,哪来那么大排场?” 窦尹与宋延相视一眼,说道:“鬼手有世人所不能及的本事,端端架子也是正常。这位苏家大小姐的沉着与胆气也着实让人刮目相看。一般来说,像她这样年纪的女孩子,是不会敢踏足那样的场地的。没想到苏家竟能培养出这样的小姐。” 宋延回想了一下,也说道:“秦家那位爷,虽然进了来,可也是麻溜地出了去。且苏姑娘心思也十分缜密,先不说她作为鬼手隐瞒身份是那般严谨,只说今日在周家,她提出的问题,也不像是个没有阅历的。” 韩陌撩眼:“讲这么多废话是想说什么?” 二人相视笑道:“是想让世子无论如何也争取苏姑娘进咱们这队伍。就像今日这般,咱们以后用她的地方多着。” 韩陌道:“我才不会去求她。” 一会儿他又斜眼过来:“七日已经过去一日,还愣在这儿干什么?去追凶啊!” 窦尹三个抿着唇垂首:“是。” …… 苏祈跪了一个时辰出来,又端了一大盆烤鸭到绮玉苑来犒劳苏婼。这是他长这么大历经这么多次考试,过程最惊险但是又落得处罚最轻的一次,苏婼当真帮他过了关,此时此刻他都恨不得宰上三牲来孝敬她。 苏婼吃着鸭说:“你跟祯哥儿平日往来可多?” “还行。但他更喜欢与跟他一般大小的玩耍,只有在府里的时候会和我一处。” “与他往来的人,你都认识吗?” “认得几个。” 苏婼便道:“你多跟他接触接触,掌握住他的行踪。但又不要让人发觉。” 前世苏祯在苏家不是什么突出的存在,苏婼后来也没在京城,关于苏祯的结局不甚明了。不过好像苏缵一房很长时间都没有子嗣,后来去了南边,她自然也就不知道了。不过苏家也不是刻薄人家,该苏祯有的那一份,苏缵和黄氏是都不会苛刻的。 “你,该不会是怀疑他吧?”苏祈一下抓到了关键。 苏婼吃完一块鸭,才说道:“不管是不是,这苏家人都要逐个排查。” 苏祈静默,渐渐地眼里又有悲愤之色:“若让我知道是谁下的手,我定要将他碎尸万段!” “轮不到你。”苏婼斜睨他,“要是敢不听我的吩咐乱来,仔细我第一个废的就是你!” 仇恨搁了两世,苏婼已完全能平静,能保持理智。她知道此刻任何情绪都是多余的,保持清醒,尽快把凶手找出来才是正经。 当然,这一切还需要韩陌那边配合着调查水患的案子。 辗转半夜,天亮时苏婼地把木槿找来:“你着人去顺天府找找韩捕头,就说我想带阿吉去周家看看。请他交代看守在那里的捕快放行。” 结案之前,周家宅子都会有人看守。而那个孩子,暂且由邻居妇人代为照顾。 韩陌接到苏家送来的消息时,正在听宋延传回的搜查城里城外所有屠宰铺的进展,一共五十四家铺子,全部问过,丢失杀猪刀的有四家,却没有任何一家承认这把凶器是他们的。 宋延便让人重点查了查这四户人家,因为屠宰牲口通常都在凌晨,因此事发当夜与翌日清晨都有目击证人证明他们在场,目前没有发现作案嫌疑。 那么就有可能是剩下的五十家子隐瞒了刀子的去向。“今早开始,属下开始分派任务下去,每三个护卫负责排查十户,一共分成五支队伍,刚刚得到的消息,无人能证明行踪的屠夫共有一十八人,现在这一十八人都被圈了起来。” 杨佑禀报完毕,这边厢苏家的人就来了。 几个人都跟着韩陌默了一默,随后韩陌从椅子里站起,右手同时拿起了剑:“她什么时候去?” 苏婼早饭后带着阿吉出门,到麻鸭胡同不过片刻工夫。 青天白日下,胡同里寂静如夜,与昨日的喧闹已完全不同。很显然发生这种刺激的事情,周边百姓也惴惴不安,生怕祸及自家。这也更使得案件的破解迫切起来。 外头两个捕快挎刀踱步,看到苏婼后,定睛看着她,直到她走到跟前,才试着来打听身份。苏婼与他们核实后,便领着阿吉进门。 进街门后入了院子,见阿吉在门下停滞不前,她问道:“害怕吗?” 阿吉点了点头。 苏婼走回来:“不用怕。鬼只会找仇家。” 阿吉抬头:“周三叔他们有仇人吗?” “谁知道呢?”苏婼环视着院子,往柴房走去,“他一个白丁,竟然能与你父亲那样的读书人相识并结拜,他在别处有个把仇家,也不能说奇怪了。” 阿吉跟着她走过去:“姑娘是不是听到官府查出什么了?” “没有。”苏婼推开柴房门,进内后一面看着屋里的柴草和床,一面道:“你说你父亲与周三是发小,而周三又是京畿本土人,那是不是说明,你们本来也是京城的百姓?但是,为什么后来又去了金陵居住?” 阿吉愣了下,回想道:“我没听父亲和母亲说过过去的事。自我记事起,我们就住在金陵,不过,他们的金陵话确实都说得不地道。” “你父亲在金陵靠什么赚取银钱?” “他以前在金陵当官。” “当什么官?” 阿吉摇头,顺势在门槛上坐下来,仰着大大的脑袋:“不知道,我只知道是在府衙里。那时候家里常常有人来往,我们家院子里种着许多花,母亲还不让我碰,说很贵。一棵就能抵我一年穿的衣裳。” 苏婼望着她:“那看来俸禄不低。” 第105章 咸菜呢? “可是后来就没有了。”阿吉把头垂下,“我不记得是四岁还是五岁,父亲就不去衙门了,家里来的人也少了。母亲的花架上,再也没有添置新的花木。” “你的祖父祖母他们呢?或者你的外公和舅舅,好像从来都没听你提过他们。” “我也没听父亲母亲提过。”阿吉的眼睛水汪汪,“我想他们肯定是都不在了,要不然为什么不提呢?” 苏婼不太能认同她这个说法。双方亲戚,仅是其中一方不在了正常,这又不是战乱年代,两边亲戚都没有人在世,不是有些太巧了吗? 凝视阿吉片刻,苏婼道:“你父亲当着俸禄不低的官,理应有不少同窗,甚至是有身份的老师,你有印象深刻的吗?” 阿吉望着她:“当时来我们家的人,都是金陵本地的乡绅和女眷,我从来没有听说谁是父亲的同窗。父亲过世后,这些人也渐渐不来了。母亲说,人走茶凉,他们不用奉承父亲了,所以也懒得登门了。说起来,父亲还当官的时候,倒是时常与人通信,自他不当官了,连信件也极少了。” 从周三家中找到的几封信件,确实已经发黄发旧,绝不像是近年所书的样子。难道自从周承礼解职,连曾经对他及家人关怀备至的老师也舍弃他了?莫非随后不久他就病逝于金陵,以及阿吉的母亲宁愿进京投靠不靠谱的周三,也不去寻求他的故友及师长,就是因为深刻感受到了这份世态炎凉? “大姑娘,是不是周三叔他们的凶案,与我父亲有什么关系?” 敏感的小姑娘已经提出了疑问。 苏婼道:“没有。我就是觉得周三他们昧下你父亲的书信,感到不解。——你还怕不怕?要是不怕的话,我们再进屋去看看。” 阿吉脸上还是有些微的迟疑的,但很快她就重重点头:“我来保护姑娘。” 说完,她就迈开小腿,朝正房方向走去。 苏婼跟着她走到房门下,吱呀声中把门推开,屋子在全盘翻查过后,已经恢复了原样,只是已经浸入地面的暗红的血迹仍然触目惊心。 阿吉脸上的怔忪显示她已经看出来这里发生过什么,苏婼转身下阶:“你说周家妇人素日做咸菜贴补家用,但我昨日里外外都没有发现咸菜的踪迹。这是为何?” 昨天夜里辗转反侧,她突然就想到了这个问题。昨日韩陌他们在这里翻来覆去地搜寻,都不曾见过哪里有咸菜的痕迹,这显然不对头。 阿吉跟着走出来:“咸菜放在地窖里。” 苏婼在院中止步:“这里还有地窖?” “有。”阿吉重重点头,“姑娘随我来。” 说完她就往厨屋的方向跑去。 苏婼看她跨过了厨房门槛,跟着走到厨房,只见她正在搬动靠墙的水缸,水缸有两口,大的盛水,小的是空的,她搬动的正是小的这一口。 苏婼也是有些力道的,帮了她一把,那小缸挪开后,就露出个木板盖。盖子打开,有条绳索坠下去,阿吉提起那绳索来,原来绳子的另一头还栓着个箩筐,她上上下下地提了几下,解释道:“地窖里没气,不这样的话,下去会死人。” 苏婼懂得的,她不懂的是:“为什么要把咸菜放在地窖?每次都要这样换气,不觉得麻烦吗?” “麻烦也没有办法。地窖阴凉,一次做很多,慢慢卖,放多久也不会坏。”说完她道:“姑娘在这儿等着,我下去瞧瞧。” 苏婼拉住她:“我并没有说要看咸菜,你不用下去。” “可是地窖里还堆着些东西。姑娘此行如果不是为了找咸菜,那肯定是想看还能不能有别的发现吧?” 小姑娘的双眼透着超出年龄的洞察力。她真的比苏祈懂事很多。 苏婼没法再拒绝。因为她确实是觉得既然咸菜另有存放之处,那此间肯定还有韩陌他们没有搜到的地方。因为那五十两银子,她很想尽快破解此案,任何疑点都不想放过。 她道:“你去也不顶用,去门口叫个捕快来。他们可比你有能耐多了。” 阿吉顿了下,就点头:“好勒。” “叫捕快做什么?” 阿吉刚准备走,门外就走进来几个人,在高大又气势强大的人影下她退了回来。 韩陌听说苏婼来周家的时辰,便也寻了过来。周三夫妻的死因渐趋明朗,唯一是苏婼昨日带走的那些书信显示可能还会有待解之谜。从苏婼口中听来的周三夫妻的确不是什么善人,但旁人也无资格随意取他们的性命,官府办案,就一定要所有细节全部都能推到合乎逻辑,而不能有错漏疏忽。 “这里有个地窖,”苏婼站起来,对韩陌的到来她并没有表现出应有的惊讶,“昨天你们的人没有发现的。” 韩陌半蹲在地窖口子边,探身往下看。可惜地下一派漆黑,什么也看不到。“怎么会有这个?” “是用来放咸菜的,”苏婼朝旁边望去,“是阿吉说的。她说下面还堆了些杂物。” 韩陌这才把目光转到阿吉身上,上下打量完,道:“‘阿吉’?” 苏婼点头。“她父亲就是周承礼,周夫人带着她从金陵进京,然后把她寄养在周三家中。” 韩陌明白了。他再看了看洞口,示意杨佑:“下去探探。” 杨佑点头,从灶后取了把柴禾扎成火把,擦着后伸到洞口下探了探,然后又找出绳索来系在腰上,另一头递给旁边护卫,自己跃了下去。 下方一时间没有什么动静。韩陌站起来:“还有别的什么发现吗?” “我们也来不久,目前就发现这个地窖。”苏婼直身,然后跟阿吉道:“你先去你原来住的地方瞧瞧,看还有没有什么遗漏的东西,这次全部拿走,任何东西都不要留下,哪怕是一张纸一片布。不然以后还想再来拿,就万万不能够了。” 阿吉深深点头,抬步就向柴房走去。 第106章 熟人? 韩陌目望着她背影,而后示意苏婼走到院子里,看看四面空旷的院落,他问道:“昨日回去后,周家这边你有没有问出什么?这周阿吉具体是什么来历?周承礼的老师又是谁?” 苏婼摇头:“阿吉不知道周承礼的师友。不过,要打听到也不难,周承礼曾经在金陵为官,大约三四年前解职,随后没落。凭这些消息,相信韩捕头你只消去一趟吏部就能问得明明白白。” 韩陌扬眉:“能在金陵府衙任职,怎么着也得是个进士出身了,确实不难查到。”说完他招手唤来个护卫:“回府找窦尹,让他去趟吏部,打听三四年前曾在金陵府衙任职的周承礼的生平,然后立刻来告诉我。” 苏婼等他交代完,问道:“你身边那两位,跟各衙门都很熟?” “那是自然。毕竟打我十二岁回京起,他们就呆在我身边了。”韩陌眉目间难掩得意,并仰脖喝了口挂在腰间的皮囊里的茶水。 苏婼望着他:“他们为什么对你这么忠心?” 宋延勘察的本事,窦尹仵作一行的功力,昨日她都见到了,是一等一的好。这俩人竟然对面前这家伙死心踏地,而不去朝堂衙司谋个正经职位,令人费解。 “宋延是我外祖父在死人堆里救回来的。窦尹的养父,跟我父亲是生死之交,特意让他进京来历练的。他们俩本身都是孤儿,那些年几乎与我吃同桌,睡同席,连闯祸挨罚都在一块儿,你说他们不和我铁,和谁铁?” 在这番强大理由下苏婼倒是无话反驳。 韩陌把皮囊塞上,把话又绕了回来:“周承礼的事还没说完,他们跟周三交情到底有多深?” 苏婼便把昨日与阿吉对话后的所知信息大致说了一遍,然后道:“根据目前线索推断,周承礼应是京畿人氏,师友亲人应该本来都在京畿,但是他解职后这些人却都与他断了往来,现在还在不在就不知道了。 “周夫人丧夫之后,不惜跋涉数千里带着幼女进京,我从一个弱女子的角度推测,她应该是想来找这些亲人的。就算不是,也肯定是来投靠一个她非常信任的人。只是却不知为何后来因故没去,转而投靠了最不合理的周三家。” “那她为什么要丢下女儿?” “我也很不解。”苏婼吐气,“昨日那些书信都是自周三夫妻的衣橱里翻出来,不像是随意放置的样子。那是因为周家夫妻故意昧下来的吗?也不像。因为它们就是被塞在抽屉里,连个包裹都没有。事实上,我怀疑周夫人是否已经遭遇不测。” 韩陌顿了下:“历尽千辛带着女儿进京,结果又在抵达后丢下女儿不辞而别,确实不正常。不过,目前还没有证据显示周夫人的失踪跟周三夫妻的死有关。” “我想也是。”苏婼道,“只不过这案子多少跟我有些关系,如果不是那五十两银子,这两人至少不会死在这条路上。解开阿吉背后这些谜团只是顺带的,说白了跟我没关系。最主要的,我现在也很想尽快查出凶手。” 苏婼也曾有过仁慈心肠,见不得人间疾苦,只不过前世被现实搓磨得早已心硬如铁。周家夫妻连个失怙的孤女都给不出慈悲之心,那自然不必指望她去怜悯他们。不过到底是她五十两银子惹的祸,少不得她要替他们找出凶手来。 “世子!头儿上来了!” 这时候,厨屋那边传来了拉绳的护卫遥遥的禀报声。 韩陌举步走去,苏婼几乎是与他同起了步。 杨佑从底下上来,带起一股浓浓咸菜味。他左手拿着把铁钩,右手拿着把四脚长条凳,举着冲向韩陌:“世子,发现了这些!” 韩陌看到那把铁钩,当下接在手上:“吊猪钩?!” “没错!这是屠宰坊里的杀猪的器具,就连这条凳子也是!” 杨佑把条凳放到了地上。 苏婼看见,这凳子上满是深深的刀痕,而韩陌手上的铁钩,是两个不同方向的钩子背靠背地铸结在一起,她不确定自己有没有见过这玩意儿,但是他们的对话已经很明显地显示出它的作用。 “为什么周三家里有这些?”她问道,“难道周三曾经做过屠夫?” 韩陌道:“去传左右邻里过来回话。” 旁边的护卫称是离去。 苏婼面色凝重:“如果周三本身就是屠夫,那杀猪刀是不是就是他的?凶手是在周三的家里顺手拿到的刀子行凶?” “不排除这个可能。”韩陌说完,看向院门口正走进来的护卫与隔壁家的一对夫妇。等他们到了跟前,他问:“你们与周三为邻多少年?” 这夫妻十分拘谨,男人虽是勾着头,目光却不住地往上抬:“打从他们买下这院子里就为邻了。” “周三曾经是否当过屠夫?” “他没有当过,但他父亲原先做过一阵子屠夫。”男人答着,又道:“他们家婆媳关系不好,这妇人刻薄,不好相处。” 韩陌闻言看向苏婼:“目前所有的屠宰坊都没有人完全符合行凶条件,那么凶器很可能就是周家的。铁钩与条凳都放在地窖内,而杀猪刀这种东西周三日常肯定也不会放在明处,能够在那种时候准确找到刀子杀人的,那就多半是熟人作案。” 苏婼问:“有掌握到周三素日往来的人群吗?” “安排了捕快专门去查了。不过,”韩陌说到这里,抬眼看向正抱着一些杂七杂八物件出柴房来的阿吉,“眼下何必费那工夫呢?问她不就成了!” 阿吉走到他们面前,把怀里的东西摊在脚下,看向苏婼:“都收拾好了,再也没有别的了。” 苏婼看了看,便是些磨到发毛的旧荷包,有了豁口的团扇,以及残破的珠花等等着实没太有保留价值的东西。她问:“阿吉,你从前既然被周家妇人困守在这里做家务,那么周三与什么人来往,你应该知道吧?” 阿吉想了想,点头道:“知道。不过,那些都是些平头百姓。” “不管是什么人,你把所有跟周三夫妻往来过的人,全都老实交代出来!” 韩陌抱着臂,斜眼放话的样子活似凶神恶煞。 第107章 邻居? 窦尹与宋延素有分工,宋延平日替韩陌在顺天府坐镇,而他大部分时间则留在国公府看守安庆堂,以便处理韩陌随时交代下来的差事。 接到护卫传话的他当下驾马进了吏部,跟在韩陌身边这么多年,他倒是多少在人前混了个脸熟,人人见了他多少尊称一声“窦公子”。进门后他直接找到吏部侍郎史卓说明来意,为了破案方便请史侍郎开个后门儿,直接去档库里调卷宗。 既然被选中,那么史卓自然不存在阻拦。他的妹夫是詹事府的少詹事,拐着弯儿是东宫一派,都是自家人。这里不到片刻就来位年轻的观政,领着窦尹去了档库。并且毫不费工夫地,一盏茶时间就拿到了金陵府府衙近五年来的所有官吏档册。 周承礼的名字出现在第二卷 第五页,窦尹逐行看下来,在其生平处停顿三息,蓦然抬头:“这位周大人是进士出身,我知道但凡朝中进士履职,在吏部都另有一份详细的履历存档,可否请你拿来予在下一观?” …… 小阎王天生自带煞气,八岁的阿吉能在他面前有多少抵抗力? 当下就掰着手指头数了一堆名字,果然都是些平头百姓。苏婼边听边努力地想从中捕捉到点不寻常,也捕捉不出来。不过她开口之前,杨佑却不知从哪里取来了笔墨,她说一个就记一个,一路写下来,一个也没有错,这倒是让苏婼刮目相看,这小阎王竟是粗中有细,有条有理。 韩陌看完名单,就交了给杨佑:“把所有人全都传到顺天府去候审。包括周三的老父老母。”周三的家人昨日便到过此间,但很快就不被允许进来了。这两日他们就坐在顺天府门前啼哭,连自己的孙儿都顾不上。 韩陌说完忽然看了看左右邻舍,再接着深深看向不远处站着的那对邻家夫妻,然后把杨佑唤住,说道:“且不必去传别人,先把左右几户人家,全都传唤到这里来。” 苏婼听闻,也立刻朝那对夫妻望去,只见当中拢手而立的妇人忽然攥紧了双手…… 昨日进来这胡同的时候,苏婼已经顺眼打量过周围,这是条住满了人的巷子,周家位于胡同中间,如今隔壁家孩童的啼哭,鸡鸭的鸣叫,还有老妪吐痰的声音都清晰可闻,事发夜里妇人都奔出了房门,就是凶手动作再快,她至少也发出过叫唤,为何邻居竟是直到翌日早间才经由孩童的啼哭而发现? 苏婼更加专注地注视起这对夫妻。这时韩陌已经走到他们面前了,俩人望着地下,那妇人的手攥得更紧,紧到指尖都微微发起了白。 苏婼也走到他们近前,说道:“你们是哪家的?” 杨佑道:“就是隔壁,周家左首的这一户!是他们发现的孩子啼哭,然后报的官!” 夫妻俩开始抖瑟,男人目光往上翻得更频繁了,那边厢,妇人却扑通一声,已经跪了下来! “官老爷饶命!人不是我们杀的,跟我们没有关系!” “不是你们杀的,你们慌什么?”韩陌扶起了腰间的长剑。 妇人额角有汗落下来了,咚咚磕了几个头,然后道:“官老爷明鉴!民妇要是说谎便遭天打雷劈,属实与我们无关!民妇与周家娘子虽然偶有口角,但绝无害人之心,也从未想过报复,官老爷千万明断啊!” 妇人磕着磕着,眼角也有泪下来了。 苏婼看她半晌,忽然抓起她的手,把她手腕朝下的那一面翻上来——那粗糙手腕皮肤上,赫然有一道擦伤! “这伤口连痂都还没结,是昨夜里翻墙擦到的吧?” “不是!”妇人拚命地摇头,“我没有翻墙!我没有看到凶手!我什么都没看到!” 她摇头的速度是那样快,几乎都让人怀疑她会否把脖子给摇断了。 她这番说辞,显然在场的韩陌与苏婼都是不会相信的。 静待她激动了一阵,终于停下来时,韩陌道:“你不是凶手,但是你看到了凶手是吗?” 妇人泪水涟涟,男人也跟着跪下来了:“官老爷饶命!夜里头黑灯瞎火的,连月光都没有,草民着实是没有看见呀!” “没有看见,至少也听到了什么对不对?”苏婼蹲下来,“不然的话,怎么第二天清早偏偏是你们听到了孩子的哭声?” 看着妇人泪水滂沱的脸,他抽出绢子给她擦了一把:“大晚上的瞧见旁边鲜血淋漓,两个活生生的人就这么倒在了血泊里,变成了两具死尸,你们那一整晚都没安宁吧?” 第108章 我见过! 妇人猛烈地颤动了一下,眼睛睁大了。接着她又是拚命地摇头。“没有!我真的不知道!” “按照你的说法,你是听到孩子哭才到隔壁来发现出事,那我问你,你过来的时候孩子在哪里?”苏婼望着她。 妇人嗫嚅出声,却说不出一句整话。 “孩子应该在床上,但是周三夫妻的尸体却是在更靠近门口的地上,你是怎么做到看到尸体,越过尸体,而去抱起孩子的?” 苏婼匀了匀气,继续道:“如果你不是因为知道发生了什么,怎么会那么从容地进去抱孩子?而你之所以壮着胆子也要过去,是因为如果再晚一点,让别人先发现报官,你会更加说不清吧?” 妇人完全懵了。她眼神求助男人,男人却也只剩下狂吞唾液的份! “凶手是谁?”苏婼再问。“你们家距离凶杀现场最近,眼下破绽都成堆地摆在眼前了,如果你们不老实交代,那就会被当成最大的嫌疑人带去官府。韩捕头从前是东林卫的镇抚使,他至少有一百种办法让你们开口。” 夫妇俩的心防明显地崩塌了,目光都变得散乱无章。 韩陌斜睨了一眼苏婼,拉长了脸。 他这一变脸,妇人更撑不住了,当下匍伏在地道:“官老爷在上!民妇当真是没见到凶手是谁,大半夜的,隔壁动静并不大,民妇也是刚好半夜起来给炉灶里埋着的火种添灰,这才听得隐隐约约地有声音传来……” 她咽着唾液,两手揪紧着衣襟,急速地呼吸了两下才接着道:“我以为是他们两口子拌嘴,因为曾与周家娘子起过口角,我,我当时就抱着看热闹的心思站上墙下的鸡埘,往那头看去,结果,我刚好就见到一道人影自他们正房里奔出来,还要嚷着什么——那人她穿着白色中衣——当然这也是我翌日在推门后看到地上的尸体时,才发现的。 “奔出来的就是周家娘子,她想嚷嚷,但很快就被人捂住嘴挟了回去,而后我就只听到一声闷哼……到这里我真的还以为只是他们拌嘴,因为这在他们家也是常有的,官老爷你们出去打听就知道我没说谎! “但是我还是觉得有点意外的,周家男人身材高大,但是挟着周家娘子回屋那道身影却是要瘦小很多……我攀着墙头盯着那里看,当然,我还是觉得不对,因为屋里始终没有点灯……倘若夫妻拌嘴,哪有不点灯的呢?我转头就把我家的唤了起来。等我们回到墙头下时,那边厢却又没有动静了!” 妇人急速地喘着气,眼睛瞪得很大很大,仿佛那一幕依旧还在眼前上演。 苏婼等她缓了缓,继续问:“之后你们就什么都没发现了?” “不!”妇人脱口而出,由于说得太急促,几乎像是带点凄厉的意味,她瞪大的双眼里这时候也绽出了灼人的光,“就在我们攀在墙头纳闷的时候,这时正屋的门又开了,有人从里头走了出来,虽然没有月亮,但那天夜里是有星光的,出来的是两个人,他们一前一后,走在前方的那个,个子瘦小,正是先前挟周家娘子进屋的人!而后头的那个高大些,但绝不是周浔!” “周浔?” “就是周家男人!这是他大名,小名大伙都叫他周小全儿!” 苏婼略默,与韩陌对视了一眼。事发那夜她正在涵洞里看石门,确实没月光,但星子不少,天色不算很昏暗。她继续道:“他们长什么模样?出来后有什么表现?” “厢房的屋檐挡住了视线,我只看到了一截,那二人快速地自里头出来,半路还交接了一句什么,然后就开门出去了——他们走的是大门,甚至开门的声音极轻极轻,我家这口子下意识地就是觉得周家来贼子了,而我则担心是不是遇上了采花贼,若是刚好周小全儿不在家,那刚才一幕……街头没有动静后,我们合计了一下,就掌着灯推了隔壁的门。 “我虽与周家娘子不和,但若真是遇上被强人欺负,那也是极可怜的,故而我没有大声叫唤,一直到了正房门下才出声,但这时候,这时候——” 妇人脸色发白,已经说不上话来了! 这时候她身边的男人接着道:“是草民掌着灯,发现了房门口的血,当时就吓得坐在地了,而这时候刚好我媳妇儿又推开了房门,于是我们又看到了屋里的尸体,当场就吓得失了声!但我害怕强人没有走远,立刻捂住她的嘴把她带了出来!…… “我们回房后在灯下睁眼坐到天亮,直到隔壁传来孩子的呼声我们才坐不住了,觉得该报官,这才藉故被孩子哭声吸引过去……官老爷,草民与贱内说的全是实话,无一字虚言,还请明查!” 说完男人便头朝地下,梆梆地磕起头来。 苏婼与韩陌俱都沉默。 阿吉扭头:“我可以证明刘四婶说的一部分话,她与周三婶确实生过口角,刘四婶人很善良的,从前看我吃不饱,偷偷叫我上他们家,塞馒头给我吃。” 妇人听到这儿,感激地看了她一眼。 苏婼微沉气,继续看着妇人:“那俩人长什么模样,没看清吗?” 妇人咽着唾液说:“瘦的那个,蓄八字胡,小眉小眼儿的——其实民妇印象中应该是见过他的,周小全儿平时也爱上赌坊里耍耍钱,出事前半个月,他常在街口的财坊耍。这个瘦个儿我应在那赌坊里见过,他跟周小全儿勾肩搭背的,还上周家来过。当天夜里我只看到了模糊身影,但还是能认出来就是他!” “昨日报官的时候为什么不说?” “官老爷!”男人又磕起头来,“我们只是平头百姓,这是些穷凶极恶的歹徒,我们也怕被报复啊!” 韩陌听到这儿,扭头看向杨佑:“去街口赌坊里瞧瞧。” 待杨佑去了,他又转向地下二人:“都交代清楚了?” 妇人点头。那男人却犹豫了一下,随后抬头道:“高个的那一个,应该也是熟人。” 第109章 她真是个骗子祖宗! 说到这儿妇人立刻看了他一眼,眼神中有慌乱。 男人却急道:“这有什么说不得的?纵然是街坊,是亲戚,这也是伤天害理的事啊!” “街坊?”韩陌挑眉,“高的那个是这条街的街坊?” 妇人欲言又止,男人倒是痛快地说了:“官老爷,时至眼下,草民自当知道什么说什么,这高个的人,我们没有看得十分真切,但是看起来极像是同在这条街上住着的胡二牛。也就是贱内的远房表弟。因为他左耳后头有道很长的刀疤,平日都祼在外头,当时草民是依稀看到了的。” 韩陌皱了下眉头,看向苏婼。 苏婼道:“不赶紧去找这胡二牛?” 韩陌便给身后的护卫打了个手势。 这边厢,杨佑回来了,脚步匆匆:“世子!赌坊里证实,确实有这么个人存在,从前时常在赌坊里盘旋,这两日却不见踪影了。现如今人已带到,请世子审问!” 杨佑说完往后招手,护卫们押着个肥头大耳的汉子进来,汉子只看了眼韩陌,当即便跪下了! “叩见青天大老爷!” 原本只是即兴前来再探究竟的行程,忽然就成了临时的公堂…… “那人叫什么名字?”韩陌问。 “回大老爷的话,他叫鲁柱儿。” “他家住何处?何时出现在你赌坊中的?” “不知他住何处,约摸是半个月前出现的,是旁的赌客带来的,带他来的人是南北游走的客商,前阵子他出京去了跑买卖,这鲁柱儿就自己来了。他为人大方,赢了钱便请输家吃酒,在坊间很是有人缘,这周浔就是这么跟他熟络起来的。” “他从来没透露过自己的住处?” 汉子略微沉吟,道:“没说过,但有一次曾无意透露,他觉得城南栀子胡同口子上的一间卖羊肉汤的馆子不错,这么冷的天,他每天都要喝一碗羊肉汤再回家。” 韩陌直身:“传人去栀子胡同!” 说完他看向左右:“去胡家的人呢?” “世子!” 刚说到这儿,前往胡家的护卫回来了,神色焦灼地奔到跟前:“胡家突然走水,胡二牛与其母被困在浓烟之中!” 韩陌倏然转身:“带路!” 苏婼见此情形,连忙牵住阿吉,也快步往外走去! 胡家在胡同底部,隔着十几户人家。还没到门前,就看到有烟雾从胡家座落处滚滚升起,周边的邻舍渐渐发觉,也开始吆喝着救火。 这种事当然轮不到苏婼上场,她停在人群里,皱紧双眉看着屋顶的浓烟。 阿吉问道:“怎么这么巧,胡家恰好在这时候出事了?” 苏婼看了她一眼,没有出声。 连八岁小姑娘都感觉到不对头的事,她怎么会觉得正常?偏偏就在他们拿住隔壁夫妻,又顺藤摸瓜发现了鲁、胡二人后失火?这不妥妥的灭口嘛!但,灭口的人又会是谁呢? “下个通告给各城门下守城将军,请他们盘查出城的符合嫌犯特征的人员!” 那边厢,韩陌传令的声音传来。 杨佑即刻道:“可是世子,咱们只是顺天府的捕头,不是东林卫镇抚使了,没那个资格去下通告!” 韩陌旋即摘下他的腰牌:“老子不是东林卫的人,至少还是国公府的世子!给他们下令,不听话的押他们来见老子!” 杨佑接住牌子,原地折身,飞跑走了。 苏婼走上前:“如果纵火灭口的人是鲁柱儿,那他必然在这附近,赶紧悬赏,发现他的人可得百两赏金!” 胡二牛与姓鲁的同时作案,最清楚鲁柱儿的只有胡二牛了,这个时候胡二牛出事,除了鲁柱儿还会是谁?这么说来,只怕这两日鲁柱儿就在这胡同里盯着,她和韩陌进了周家,接而审问了那对夫妻,又传讯了赌坊的人,他当即就知道情况不对了。这个时候他先杀了胡二牛,不是顺理成章吗? 韩陌立刻领会到了她的意思。如果说鲁柱儿为了及时掌握消息而选择潜伏在最危险的地方,也就是这条胡同,那么胡同里必定有人见过他,而且他一个连逃离凶手现场都只能老老实实走大门撤退,连翻墙逃脱都不能够的人,此番行事之后他也肯定走不远。 但是他说道:“你说的很有道理,但是这钱谁来出?” 苏婼咂地一声:“你是堂堂国公府世子,还拿不出这点钱?眼下别管钱不钱的,当然抓人要紧!” 韩陌凝望她,嘶声环胸:“你这个样子,跟街头坑蒙拐骗的混混好不了多少。” “韩捕头这话说的,”苏婼道,“我坑你做什么?大丈夫不拘小节呀!想想你的处境,要是又能在三日内破获一桩命案,你的威望还不得蹭蹭往上涨?回到东林卫简直指日可待!——赶紧下令吧!再晚的话恐怕人就要逃走了!” 韩陌此刻看她不但像个骗子,还觉得她像个骗子祖宗! 但他又找不话来反驳。 看她半晌后他转身交代下去:“悬赏!凡是抓到了这鲁柱儿赏钱百两,提供有用线索的赏银五十两!凶犯抓到后现场领赏!” 苏婼朝他比了个大大的拇指哥儿! 当国公府世子的人就是财大气粗,不像她,赚点可怜钱还要被他逼得干不下去! ……胡家的火势在国公府护卫们的有力行动下被控制下来,与此同时出自韩捕头的个人悬赏通告也进入了附近每个街坊百姓的视线。 苏婼穿过激动的人群进入胡家,只见是座与周家差不多上下的院子,院里一片狼籍,地上的一老一少,不由说就是胡二牛与他的老母了!头发花白的老妇正趴在年轻汉子的身上大哭,汉子左耳后一道半尺长的刀疤直落到下巴处。 “二牛爹死了,也没有别的兄弟姐妹,出了这样的事,婶子可怎么活!” 不知几时也已经到来的目击过凶手的那对夫妻发出惊惶的低呼。 胡二牛当然是没救了,他死不足惜。但他的死又使得这命案更加明朗起来——人证没有说谎,胡二牛与跟周浔突然熟络起来的鲁柱儿就是凶手! 韩陌站起来:“即刻调集人手,于方圆内缉拿鲁柱儿!” 第110章 看来该落网了 韩陌所谓的调集人手,当然不是调些毫无用处的人来,镇国公府有着上百号护卫,不是跟着他的,就是跟着镇国公的,爷俩都在东林卫履职,身边人怎么可能是吃闲饭的? 不过须臾工夫,一色青衣装束的护卫就挤满胡同待命了。 苏婼退到胡家外围的等待结果。这个时候她必然是不能安心离去的。 阿吉不忘“丫鬟”使命,不知从哪里找来张条凳让她坐下来,又麻溜地迈着小腿去街口买茶。胡同里依旧站满了人,议论的正是当下胡同里发生的事。 苏婼看着他们,眉头越皱越紧。 眼下离破案只剩临门一脚了,抓到鲁柱儿,几乎就能结案。 但苏婼原本是带着阿吉过来寻找线索的,结果却直接把凶手给挖了出来…… 一般性的凶杀案,她也知道不会很复杂,何况是落在韩陌这批人手上。但这一步步终是太顺遂了,不能不说这趟来得真值,或者说他们的运气也太好了,光今日所得的线索就好像安排好了,等着他们去捡似的。 比如周家隔壁的夫妻刚好在事发的半夜起来照护炉火,刚好就在墙头看到了凶犯的模样,又刚好他们在之前看到过鲁柱儿与周浔交往…… 当然,作为证人,他们的表现看不出来存在不实之处,苏婼也相信他们说的也就是他们所看到的。只是,鲁柱儿如果是从周浔口中得知周家藏有几十两银票,而特意进周家探摸地形,那他为何不做得更隐蔽些呢? 是因为傻吗? 没想到这层吗? 可是他又机警到在适时的时刻把胡二牛灭口了,很好地隐藏了自己,这说明他也是个有心计的。 “人呢?找得怎么样呢?” 不远处的韩陌又解下囊仰脖喝了口水。 护卫听闻走过去向他禀报:“已经有十几个附近百姓提供了线索,表示今日见过此人,目前正分成多路人马前往追踪!坊外都已经设置了关卡,他逃不掉的,相信不出一个时辰,必定落网。” 韩陌对这样的回应竟然也没有置疑。 冷风里站了半天的苏婼两手揣进袖口,问道:“你们东林卫办案,一向是这么胸有成竹吗?” 韩陌一面塞着木塞,一边斜睨眼看她。十几个人提供了线索,哪怕不是每个人的线索都有用,他也已经损失不少银子了。这个害人精。他怀疑她真的是靠制锁动不动赚人几百两银子吗?而不是靠骗? “有问题?”他凉凉的语气里透着不怎么高兴。 “没问题。”苏婼耸肩,“我就是觉得如果真的这么快速,那这凶手逮得好容易。” 韩陌转过来她,上上下下地看她,看完了才又把脸转回去。 话说得他倒也没法儿回复,他在东林卫任职年余,经手的大大小小任务总归也有小几十,同等程度的案件里,确实没有哪桩是像这么样顺畅的。 事情发展到作为证人的周家邻居说出胡二牛之前,他都能拍着胸脯说这一切太正常了,可是当听到胡二牛是那对夫妻的远房亲戚时,他心里也浮起了一丝疑云。 巧,真是巧。偏偏就让证人看到了面目,直接就指出了身份。连通过鲁柱儿去锁定同伙身份的时间都给他省了。 但接下来胡二牛就死了,鲁住儿跑了,而且今日也有许多人亲眼在这胡同里见过他。 如果这里头有问题,那这步步紧扣的事态发展又是怎么回事? 不管怎么说,鲁柱儿总是要抓到的吧? 如果鲁柱儿在追捕的过程里也成了不能说话的死人,那就可以肯定,眼前的一切都是假象。 “世子!栀子胡同查过了!” 他又仰脖喝了口水,这时就又有外出的护卫奔走着回来:“有收获!” 韩陌呛了一口,平复后道:“人死了?!” “没有!”护卫愣了下,随后匆匆取下肩上包袱打开:“没有见到鲁柱儿!但胡同中确实有不少人见过鲁柱儿模样的人,特征都对得上!还有街坊引着属下去了其租住的屋子,在屋里发现几颗方才被传讯的赌坊老板铺子中的骰子,而且,还发现了一身血衣!” 解开的包袱里,赫然有两件沾着干涸的血渍的衣裳。 苏婼闻声已走过来。 “鲁柱儿住处搜到了血衣,已经经人辨认,这身衣裳就是他平常穿在身上的。这两日他换了装束,也不怎么在家。世子!这血衣和胡二牛被灭口,足以证明他们就是凶手了!”护卫激动地说道。 韩陌抿紧双唇,没有发表意见。 苏婼神色莫测地看向他:“既然还是这么顺利,看来接下来就该就走到鲁柱儿归案这一步了。” “世子!” 话音刚落,远处已传来了新的呼唤。苏婼转身看去,只见两个护卫正飞奔朝这边走来,仔细看去,竟正是先前带队前去抓人的两批护卫的头儿! “世子,人抓到了!活的!” “活的”两个字下,苏婼与韩陌同时怔忪…… “世子?”报讯的护卫没有等到意料中的反应,不由疑惑起来。 韩陌望着他们:“人在哪里?” “就在隔壁胡同的民居夹壁中!” 韩陌看了看他们所指的方向,大步往那边走去。 胡家院就子就在胡同末端,从这里出去再绕到另外的胡同,毫不费劲。 目标地点已经围挤着许多人了,大多是国公府的护卫,也有捕快。大伙几乎都是静立在原处,只是脸上都洋溢着同样的欣喜。 随着韩陌的到来人群分开,露出被押跪在地上的一个灰头土脸,几乎看不出面目来的人。一双目光倒是贼溜溜地在瞄向韩陌。 “给他洗洗!” 韩陌挥手,旁边有人提来一桶水,泼向到男人的头面部。 清水冲刷下,被掩盖的面目显露无疑,这张尖嘴猴腮的脸上,一撮小胡子更显出几分猥琐与邪佞。 “是他!” 后方传来妇人的惊呼,韩陌扭头,只见苏婼竟然把证人夫妇都给带过来了,妇人正一手捂着脸,另一手颤抖地指着地上的汉子。“就是他!他就是凶手!是他把周家娘子拖回了屋里,随后又从周家大门逃走的!” 第111章 世子不是说不会求她吗? 苏婼和韩陌都陷入了沉默。 人是活的,那说明案情就是目前这样了。因为如果他们背后还另有主谋,那此时鲁柱儿必然就是一具尸体。不然都走到了这一步,鲁柱儿留下就等于暴露了所有的人和事,他又图什么呢? “押回去!” 韩陌站了起来。 深深看了地下的鲁柱儿一眼之后,让开了路。 …… 窦尹拿着卷宗从吏部出来,落日下站了站,便往顺天府来。 到了顺天府,迎面出来的捕头又说韩陌去了麻鸭胡同,便又只好掉转马头往麻鸭胡同来。刚进胡同口就正好遇见着人出来的捕快与国公府护卫一行。逮住一个问了问,才知道案子已经破了,嫌犯已抓到,而韩陌就在后头,果然人走尽后,韩陌与苏婼就同时走了出来。 两个人在看到突然到来的窦尹,停下了脚步。韩陌道“你来得正好,随我一道去顺天府。” 窦尹颌首。 韩陌问苏婼:“你还去吗?” 苏婼道:“阿吉帮我去街口买茶了,还没有回来。我得先去找她,然后再来。都跟到此刻了,好歹也要去听个明白。” 韩陌点头。然后便带领相关证人齐回了衙门。 方才还人挤人人推人的胡同,顿时清静下来。苏婼在街口站站,又往回走,走到周三家门前,略顿后,她把门推开。 先前隔壁夫妻的到来,使原本去收拾东西的阿吉也没顾上,地上还摊放着阿吉散落在此的东西。此行也没有带扶桑她们出来,她便弯下腰,自己收拾起来。 实在都是些毫无价值的东西,没有一件是完整的。但是因为她事先发了话,阿吉便把它们全部搜刮了出来。 “姑娘。” 阿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来。 苏婼扭转头,她手捧着一壶茶,慢慢的走过来,搁到旁边石墩上。掏了掏怀里,又摸出来两只小杯子。小心地斟了一杯茶之后,递给苏婼。 苏婼接在手上,茶还是温的。她喝了两口:“收拾收拾,我们去顺天府。” 阿吉乖巧地给包袱打结,频频看了她几眼,又忍不住问:“姑娘,刚才是已经抓到凶手了吗?刚才那个汉子就是杀害周三叔他们俩的凶手吗?” 苏婼道:“是。” 阿吉停下来,半天后哦了一声。 苏婼站起身来:“走吧。” 马车驶出麻鸭胡同,沿途光景渐渐显露出正常,卖货的卖货,当差的当差,行走的行走,芸芸众生,各有所望。 到了顺天府,承蒙韩捕头关照,苏婼二人入内并没有受到盘问阻拦。 到达公堂下,嫌犯已经在回应审问了。 “……我经人引领进入麻阳胡同里的赌坊耍钱,无意间听到赌坊里的人悄悄说周浔近来发了笔财,手头十分阔绰。我于是有意接近,还到了周家,吃了半斤酒后,证实了周浔所言不虚,周家竟然有几十两银票。 “回去后我辗转难眠,后来就伙同欠了一摊子赌债的胡二牛做了这个案子。本来我们只是想拿到这笔钱财。但找了半天竟没有找到,索性就去了正房翻找。 “中途他们醒了。那女人还想往外跑,我们害怕引来官府的人,就一不做二不休,冲他们下手了。” 凶手垂头丧气,说到被周三夫妻发现之时还不时咬牙切齿,满是目的没有达成的遗憾。 两边杵着威武棒的捕快,愤怒的目光都快把他给戳死了。 公案后的林逸拍响了惊堂木:“嫌犯所交代的经过,与现场痕迹以及人证所述相符吗?” 作为人证的周家邻居夫妻在伏地叩头:“回官老爷的话,是属实的。草民夫妇亲眼见到他对周家娘子行凶!” 林逸又看向韩陌。 韩陌拱手,向上禀道:“与凶案现场勘查到的痕迹也相符。” 林逸便看回底下:“且押入大牢,待做详审之后移交刑部结案。” 韩陌称是。 一群捕快顿时扭着汉子往门外走来。 路过门口时,那汉子扭着头,竟朝着苏若这边看来,深深的停留一瞬之后,才随着捕快门的押解离去。 阿吉抬头看向苏婼,眼里有些许惊恐:“他刚刚为什么那样看我?” 苏婼顿了下:“你觉得他是在看你?” 阿吉点头。 苏婼略默,说道:“可能你会错意了。” 一个为了几十两银子就丧心病狂地杀了三个人的歹徒,临到死了还阴魂不散。 退堂之后韩陌在公堂里踟蹰了一下才走出门槛来,目光搜寻苏婼的影子,她却已经不在人群里了。 杨佑道:“世子找什么呢?” 韩陌伸手:“我的腰牌呢?” 杨佑连忙摸出来给他。“城门那边手下又着人过去撤回传令了。世子,这案子破的也太顺手了,苏姑娘可真是世子的贵人啊!上次吴家的案子,因为鬼手的锁很快就破了案,这次有苏姑娘亲自在场,又是这么快就破解了!” 难怪他们世子处心积虑地想要拉拢鬼手帮忙。照这样的情形,鬼手要真是过来了,那么称霸京城刑司完全没问题啊! “你说对了,”韩陌忽然想起来,“她跟我还有一个赌约呢!”说完他立刻吩咐道:“给我去催着林大人,请他务必在七日之内结案并移交给刑部!” “啊?”杨佑愣了下,“世子不是说不会求她吗?” 韩陌横了他一眼:“没听说过此一时彼一时吗?” 今日要不是苏婼想到了咸菜坑,他们不会发现杀猪刀就来自周家自己。要不是苏婼帮忙攻心,那妇人也不会那么快交代。若不是苏婼提出悬赏,这汉子也肯定不会那么快被逮到! 难得有这么能想到一块儿的人,傻子才会放过呢! “哦——” 杨佑懂。 韩陌又一眼瞪过来。 杨佑忙指着他身后:“窦公子来了!” 说完就撒丫子往外跑了。 韩陌等窦尹到了面前,道:“你怎么出府了?” 窦尹从怀里抽出一份卷宗:“世子不是让我去吏部打听周承礼吗?打听来了。” 韩陌接过来:“怎么样?” 窦尹拢起双手,微微吸气:“不太一般。” 第112章 孔武的苏大爷 苏婼目送鲁柱儿被押走后就出衙门上了马车。毕竟顺天府的人也经常去大理寺,她不想让更多人看到她出现在这里,然后把风声传给苏绶。 一桩各方面都严丝合缝的案子就是这样快速地破解了,连凶手都已经认罪,当然已经没有再停留下去的必要。 回到府里,厨院方向已经传来饭菜香,天色近暮,又将到晚饭时了。 阿吉挎着包袱回她自己的房去,苏婼则径直回了绮玉苑。 扶桑和木槿都迎上来打听去了这大半天的情形,正以为有多么难解,谁知道苏婼张嘴就是案子破了,凶手抓到了!“不是吧?这小阎王这么神?”木槿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惊讶,“好歹也是两条人命,人海茫茫的,这就让他给找到了?” 苏婼坐下来,靠在榻上道:“有人证刚好看到了嘛,而且作案的又是附近熟人,只要动作够快,当然破起来也快。”她低头啜着茶,慢吞吞地说。 整个案子除了破案的速度快了点,其余都完全符合熟人作案的特点,周家与左右只隔着一道墙,邻居怎么可能不察觉点什么呢? 她和韩陌的思路都是没有错的。 仔细想想,就算是那对夫妻没见到鲁柱儿与胡二牛的面貌,就凭他们看到鲁柱儿把周三的妻子拖回去,凭韩陌他们行动力,其实顶多拖一两天,也能破掉。 周三夫妇是平头百姓,没背景没后台,如真是牵扯上什么了不得的案件,直接杀了,然后连夜跑了就完了。又怎么可能找两个完全没工夫的街头混混来下手?至于绕这么大的弯子吗? 所以,从结果反推回去再看,这本身就不是个疑难的案子。仅凭着过程的顺畅给出各种疑心,显然有些矫枉过正。 “那姑娘您得答应韩捕头,帮他查袁清的案子了?” 扶桑突然而来的提醒,令苏婼顿了一顿。 是啊,七日之内能破案,这事儿就有得谈,这是她自己提出来的。眼下这才两日凶手就落网了,回头她不得被他问上一问? 她不觉坐了起来。 扶桑道:“姑娘会答应韩捕头吗?” 苏婼看她一眼,下地走开了:“等他找来再说。” 走到帘栊下发她又回头:“苏祈在干什么?” 扶桑跟上道:“今儿上晌读书习字,下晌听说祯大爷约了几个子弟去城门外遛马,也跟着去了。” 苏婼若有所思,点点头走了。 …… 开春后的气温日渐升高,四面八方的树木也陆陆续续绽了嫩芽。 南城门外的河堤路直又宽阔,最是跑马的好去处。 一起出来的有五个人,除了苏祈外都是十四五岁一个,苏祈会骑马,但是初加入,便紧跟着苏祯。 跑了几圈下来,几个人都朝苏祈投来赞赏目光:“苏小弟年岁不大,体力倒很足。平时下过功夫么?”苏祯也好奇道:“你这出的汗都没有我多,难不成也藏了什么绝学?” 苏祈嗐了一声:“哪有?这阵子我姐逼着我天天扎马步,不知不觉我这两条腿也变粗了。” 众人发出善意笑声:“原来是受了家里管制。” 说笑完毕,其中年岁最大的户部侍郎左旸的儿子左煜提议:“时辰不早了,我还约了韩家阡二爷的饭局,今日已尽兴,就此散去吧。春光才至,改日我们再约。” 大伙皆有此意,便在堤上分了道。 苏祈骑着马与苏祯回府,因为他骑的小马,苏祯少不得要迁就他的速度,慢慢行走。苏祈便问道:“这左煜兄方才说的韩家阡二爷,是不是指镇国公世子的弟弟?” “是啊,满京城能被咱们如此尊称的,哪里还能有第二个韩家?” “左家与韩家很熟么?”苏祈又问。 苏祯一路看着街景,一面漫不经心地回答他:“熟不熟我不知道,不过,左煜和韩阡是国子监的同窗。”又道:“孙延与常贺也是。对了,”说到这儿他回头看过来:“你知道常贺的父亲是谁吗?” “谁?” 苏祈知道孙延与常贺便是先前骑马的另两人,但并不知对方家世。 “孙延的祖父是礼部侍郎孙黎孙大人,而常贺的父亲则是兵部侍郎常蔚。你应该知道吧?” 苏祈愣了下,立刻点头:“常大人我当然知道!” 常蔚这个人这两年在京城可太有名了。 两年前朝中出了桩震动了朝野的大案子,起先是文华殿大学士兼礼部尚书薛容犯事被参,皇帝很生气,便要降罪于他。 哪知道薛容在高位呆得久了,一怒之下,竟然勾结了当年曾谋害过皇帝的废太子党的余孽意图谋反! 皇帝接到消息后,立刻命中军都督府都督杨鄯带队前往抓捕,当即便将与废太子的遗腹子共谋复辟之事的薛容抓了个正着。 皇帝早年无罪无过,只因废太子嫉妒他的才能,便起心加害于他,还害死了皇帝一个皇子,所以后来他对废太子党是全无姑息之心,时过多年,从一介书生被皇帝一手提拔到了阁老位置的薛容却勾结乱党,他岂能忍得?自然是有多少人参与便要抓多少。 于是这案子办下来,光斩首的就有二十一个,另还有许多获罪罢免的。 而最先发现薛容不对劲,而后又开始弹劾他的人便是常蔚。事后薛容犯案的罪状一条条罗列在纸上,竟布满了整整六尺长的纸,简直是罄竹难书。 没有人想到一向以和善面目示人的薛阁老竟然是彻头彻尾的伪君子!薛容斩首那日,无数人都冲上街去丢了臭鸡蛋。 常蔚参倒奸臣有功,当然声望也不同以往,今日是苏祈第一次结识常家的公子,当下肃然起敬,然后想了下他又道:“大哥没去国子监读书,怎么也结识了他们?” 苏祯看了他一眼,撩嘴笑了下:“我好歹是苏家的大公子,想认识几个人,怎么会没有路子结识?” 说完他打马朝前走了。 苏祈停在原地,呆望了一阵他孔武的背影才回神跟上。 第113章 找上门来的好事! 苏婼透过窗户看见,早晚来院子里浇水的阿吉这两日很沉默,手腕上套了一只缺了一半的陶瓷猫头的坠子,苏婼认得出来这正是那日她从周家带回去那一包袱书信时,连同那些砚台笔筒什么的一股脑儿塞进去的物件其中之一。 那日带她在周三家中游走,最后还到了衙门,这丫头一直都挺安静,没有被吓得失措,也没有哭哭啼啼讨人心烦,倒是多出几分可爱来。 她打发木槿去放她两日假,然后送了些书去给她。当然,没多久阿吉就过来乖巧地表示一定会好好习读,并且把字练好,履行惩罚的了。 日光依旧好,而且院子里花木也一日一个新模样了,苏婼却没有了出门的心情。往常还能制制锁赚赚钱,如今被韩陌和苏绶兄弟搅得满城风雨,她这“鬼手”放着钱在那儿也不敢赚了。 花朝节过了两天,这天早饭后,黄氏让人送了一篮子香梨到绮玉苑,苏婼正想去二房坐坐,路过前院时忽见游春儿在月洞门角落里冲她打眼色。她走了过去,游春儿便道:“姑娘,张阁老府上来了女眷,往太太屋里去了,小的依稀听得好像还打听了您。” “打听我?”苏婼诧异了,“来的什么女眷?” “是一位三十多岁的夫人,陪同她来的是大理寺正卿付大人的夫人。” 苏绶的顶头上司付练的夫人都来了? 这着实让苏婼琢磨不透了。张家她是熟的,苏绶的老师张昀嘛,老先生超然脱俗,从来没什么架子,苏婼小的时候常由谢氏带着往张家去串门,她也喜欢去。只是大了以后去的少了,张家小姐不多,年岁也不相当,苏婼在张家没有什么手帕交,反倒是他们家两个公子比她大不了多少,所以去了怪别扭的。 游春儿口中的张夫人,多半是张阁老的儿媳,是长媳还是次媳就难说了。从前谢氏在时,两家女眷还是走动得蛮勤的,谢氏过世后,张家女眷也鲜少踏门了,大约换了个接待的女主人,她们也不习惯吧? 但张家突然提到她做什么呢? “扶桑怎么在这儿?”月洞门那边传来丫鬟的呼声,然后更急的呼声又来了:“大姑娘呢?去哪儿了?太太那边有客人,请姑娘过去叙话呢!” 原来是银杏。 银杏因为急而显得高亢的语声里还带着隐隐的高兴,苏婼挥手让游春儿退下,从门内走出来。 银杏看到她,两眼一亮,当下又道:“姑娘快随奴婢走吧,太太该等急了。” 苏婼道:“什么事这么急?” “姑娘去了就知道了!” 银杏说着朝扶桑使起眼色。 …… 正院暖阁里暖意洋洋的,兰花吐着幽香,而窗外春光明媚,像金子一样铺满了门前的花木与莲缸,真真是让人从内到外都舒爽的好天气。 徐氏等丫鬟们把最后一道点心上齐,微笑道:“难得大夫人这么惦记着我们婼姐儿,前番老师大寿,她没去,还特地送来了点心果子。如此说来倒是我们惭愧了,若不是她碰巧染了风寒,这几日咳嗽才好些,原是该带她再去给老师请个安的。” “您这话说的,”张家大夫人面如银盆,十分富态,笑起来慈眉善目,“婼丫头从小总在张家玩,我们老爷子正想盼个这样漂亮乖巧又懂事的孙女,可惜的是我们两房加起来才只有一个丫头,还顽皮得不行,怎么会不惦着她呢?” “这话正是,”旁边的付夫人接话道,“说起来婼姑娘从前的体质倒是极好的,这次风寒如何拖了这么久?大夫怎么说?” 徐氏看了对面这二人一眼,顿时就笑道:“伤风咳嗽,都是常见的毛病。我们姑娘被我们老太太和她生母养得好着呢,冬天我们盖十斤的棉被,她倒有个六七斤足够了,手脚跟小火炉一样。大夫说了,从来不生病的才让人头疼,像她这样的,偶尔病个一两次,反倒有好处。” 这里说着话,相互谦让着端起茶,刚啜了半口,这时候门外银杏就禀道:“太太,大姑娘来了。” 徐氏道:“请姑娘进来。” 门外光影一晃,红梅花一般娇艳的少女就走了进来。 张付二夫人俱都抬头,这少女也只是一身家常打扮,脂粉薄施,头梳着简单的髻,只插一只步摇,腕子一只碧玉镯子,淡雅又宜人。身上是石竹色的夹袄,覆着石榴红的百褶裙。走动时裙摆轻曳,就像风中的红梅花瓣,真真就是俏成了一朵花儿。 “苏婼拜见二位夫人。” 行了个万福,苏婼静立在了徐氏这一侧,跟她也行了一礼。 徐氏唤人设座,然后道:“大夫人因你上回没去张家赴宴,特意来看看你。还带了许多东西,实在是让人惭愧了。” 末尾这句是冲着张夫人说的。张夫人就笑道:“哪里话?我不过是来串个门。”又道:“这姑娘是真真出挑了。小时候就是美人胚子,长大了竟还要美得厉害。” 苏婼连忙谦辞,但紧接着张夫人拉着她的手,各种各样的问话又接踵而至了。 徐氏从旁微笑不语。 上回去张家,张阁老见面就问起苏婼来着,眼下这打她嫁过来后就没再登过门的张大夫人特意请了付夫人陪同登门,她怎么会看不出来什么苗头呢?这要不是来相看的,她把她徐秋如三个字倒过来写! 她是真没想到,在上回苏绶把话当面给张阁老回了之后,张家竟然还会特意登门来相看! 这当然是好事!这门亲事张家回头若是真的自动求上门,那她倒要看看苏绶还能怎么推脱?他还能把这个女儿漠视到什么地步? 不过话说回来,作为苏婼如今的母亲,她也还是得注意好分寸,越是这种时候,就越是不能表现得太过了,不然让人家以为他们苏家多恨嫁呢,让人瞧不起。 看张夫人放开了苏婼的手,她便适时问起苏婼:“你方才自哪里来?” “原打算去二婶屋里的。” 徐氏点头:“你二婶娘家父亲又病了,她心里闷,往日她把你疼到了心坎里,你去坐坐也好。” 苏婼八百个心眼子,哪里能听不明白?当下起身告退。 走出院门后回头看了眼,长呼了一口气她才离开。 第114章 只有两条路 黄氏倚在窗前看书,一只手还揉着太阳穴,头上也戴着抹额,看起来确实是不大爽快。不过见到苏婼到来她还是很欢喜,拉着她一道坐到炕上,娘俩歪躺着说起了体己。 苏婼原想问问她父亲的病情,但看她完全没有把话往那边绕的意思,也就作罢了。她问了也解决不了什么问题,兴许人家这会儿就是不想提这个。 黄氏问起她去庄子里:“不是说去接东西么?怎么还带着祈哥儿过了夜?” 苏婼哦了一声:“本来天色就不早了,住了那么久,多少还是有点舍不得,于是就住下了。” 黄氏闻言一阵静默,道:“是啊,多少还是有点舍不得。” 苏婼猜想这话是针对她父亲黄仁礼的,正不知该说点什么,这时候银杏就又来了,说徐氏请她去正房说话。 苏婼坐起来:“张夫人她们走了吗?” “走了,刚刚太太送她们出去。” 黄氏疑惑:“张夫人?” 苏婼嗯了一声,随后叹着气,把来龙去脉说了。 黄氏听闻却笑起来:“这不是好事么?竟然来了也不先告诉我!可见你和张公子是有缘份的,就是你爹当恶人都没能阻拦得住这段姻缘!——快去吧,有好事儿了来告诉我。” 先前去正房的时候,苏婼不是没想过张家来人该不会是为了相看她吧?不至于。但去到之后她由不得往这方面想了,张夫人表现得已经很明显了,特地来看她?她哪里承受得起! 关键是前世她跟张家公子是八竿子没打着的关系,压根就没牵过这根姻缘线啊,这一世是怎么混上的? 讲真,苏婼虽然看不上苏绶给自己找的丈夫,但是她倒也没肖想过张家这样的人家,所以上次徐氏提出要带她同去赴宴,她二话没说就婉拒了。 但是她没想到张家竟然还真的动了心思,真要让自己当少奶奶的心思?这路数不对呀! “还愣着做什么?快去呀,看看张夫人是怎么说的。” 苏婼还在盘算,这边厢黄氏已经又催起来,她只好起身,随银杏出了门。 徐氏坐在正房里小圆桌旁,桌上红梅映照着她平淡但是看上去很是舒服的,染上了一层浅浅红晕。 苏婼在她对面坐下来,双臂交叉伏在桌上,歪头仔细地打量她。 “丫头,告诉你一件喜事!”徐氏脸上更红艳了,“张家相中了你当他们家的大少奶奶!” “她们难道直接说了?” “当然不可能明说,但是,你这么聪明,肯定已看出来张夫人今日的反常了。而你走后,付夫人又拐着弯打听起了你的生辰八字还有你是否有议婚。这不就明摆了吗?付夫人就是张家请的媒人,看来呀,很快他们家就要登门提亲了!” 徐氏神情是激动的,双眼是灼热的,这是个纯朴又依旧有赤诚的女人。 苏婼说:“上次你不是说父亲不答应吗?” 说起这个来,她又忍不嗤之以鼻了,徐氏可能是对苏绶这个当爹的实在受不了了,难免就在苏婼面前念叨了出来。苏婼其实不以为意,但是“为意”的时候她还是很想骂人的,她配不配得上张家的公子是一回事,自己的爹这么急着回避,这真的是有大病吧? 十年偏瘫才会做得出这样的选择! “只要张家求上门来,他的意见重要吗?”徐氏不觉地抬高了嗓音,有些激昂,“我就不信他有那个胆子,敢直接不给他老师面子!别忘了张阁老可是处处提携帮衬他,人家上回问了,这回又特意遣了大儿媳妇亲自登门,他可不要太不识好歹!” 苏婼看到她这样子莫名舒爽,曾经谢氏也很硬气,很有骨气,但她是大家闺秀,处处优雅,是不会像徐氏这样张嘴数落的。 苏婼跟着笑了,抻抻腰道:“其实就是议不成也没什么,张家那样的人家,规矩多,我真要去了,还是去当他们家的大少奶奶,十成十会受不了的。” “傻姑娘!”徐氏正色,“女人家一辈子就图找个靠谱的人家,靠谱的夫婿,既然张家有那样的家风和地位,那必然就会有各种规矩管束每个人,有规则是好事,是能省去很多麻烦的呀! “你去了只需要照章办事,怎么能因为有规矩,而觉得不该去呢?再不许说这样的傻话了!” 苏婼看着她,又扬唇点点头。 徐氏轻嗔着揉了揉她的脑袋,那掌心下的发顶,暖融融的。 …… “这要怎么办?要是张家真提亲,估摸着最多半年姑娘就得出阁了,那咱们要办的事怎么办?” 夜里,绮玉苑的房内响起了木槿的担忧。 抱膝靠坐在床上的苏婼何尝不觉得头疼?到目前为止,谢氏的案子还八字都没一撇,半年时间查一桩三年前的案子,够悬了。她总不能还把这案子带到张家去办吧? ——不,说到嫁人,她还根本没有任何想法呢,她只打算在苏家呆一年,这一年里把谢氏的案子查个水落石出,而后就辞别,仍然回她熟悉的江南去。 她本来以为就算是要议婚,要拖个一年半载,还是不成问题,谁知道这次来的竟然会是张家呢? “好了,别说这些招姑娘烦了。该怎么做姑娘会不知道么?” 看到苏婼挠头,扶桑说起了木槿。顺手叠了两件衣裳,她又在床沿坐下来:“眼下想避免麻烦,似乎只有两个办法,一是姑娘想办法推了这门婚事,二是答应韩捕头的提议,您与他合作查案。姑娘,这张家可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人家,咱们可不兴犯糊涂啊!” 意思是最好答应韩陌的提议尽快破案,而不要犯糊涂推了张家的婚事呗! 苏婼跟扶桑想的当然不是一回事。但沉吟良久,她还是问了句:“周家那案子结得怎么样了?” 木槿走上来:“听说今日已经转交刑部了。” 转去了刑部,那就说明也详审过了,且详审也没有什么问题。 她说道:“明日我到顺天府去一趟。” 第115章 他的老师 新月升上天空,把夜色下安静的镇国公府覆上一层温柔的光辉。 窦尹走进安庆堂,扫视了一圈屋里,最后把目光落到了窗前立着的韩陌身上。 他走过去:“世子。” 韩陌没有回头,片刻后才微微吸了一口气,双手抬到窗台上问道:“宋延和杨佑呢?” “下晌去刑部协助结案,还没回来呢。明日就要递到宫中御批了,今日章程是繁琐些。” 韩陌转头,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你这会儿过来做什么?” 窦尹颌首:“哦刚刚国公爷传我过去说话,正好二爷与友人相聚回来了,一起唠了唠。回来看见世子屋里还亮着灯,就进来了。” 韩陌道:“老二近来又跟谁在外面胡闹呢?” “好像是跟户部侍郎左旸的公子,还有兵部侍郎常蔚的公子,都是国子监的监生们,不过不像世子说的是在胡闹,听说只是在外面跑跑马,组局喝喝茶什么的。” “他可千万别给我惹出什么麻烦来!”韩陌哼道,“老是让老子给他擦屁股,老子才没那么多功夫!” 窦尹微笑:“世子这些日子心情不大舒畅,是否是还有疑虑未解?” 韩陌没有否认。 他走回屋中,停了一会儿才说道:“我真没想到周承礼是薛容的学生,有这层关系,确实是没人愿意牵扯上啊。” 窦尹道:“但薛容所有的学生里,周承礼的结局应该算是较好的了。当初被牵连获罪的门生何止一二?而周承礼最终也不过是停职而已。” 韩陌沉吟片刻,说道:“你明日一早,让杨佑送个讯给苏婼,约她到——算了,另外找个可靠些的茶馆吧。” …… 苏婼清早起来,还没来得及吩咐好去顺天府的事宜,扶桑就先拿着一封信走进来了。 “秦烨又有什么事?” “不是秦公子!是韩捕头!” 扶桑的语气里也带着惊讶。实在没想到哇,那个小阎王居然也会有信给她们姑娘!从前可是动不动就威胁着要到苏家来告状,突然这么礼貌都不像是他了。 苏婼也顿住了:“他怎么会知道怎么送信进来?” “不知道,是韩捕头的护卫交给了游春儿,是游春儿送进来的。他本来还不知道是什么人,他一说相貌我才想到是韩捕头身边那个杨护卫。” 苏婼没再言语,把信撕开。 果然是韩陌约他在国子监附近的茶馆见面。 ——这家伙,她还没去找他呢,他倒先约起他来了! 也罢。 “去备马车,吃完早饭就出去。” …… 国子监附近卖文房四宝的店铺以及书籍店铺居多,偶有几间茶馆,也是清雅所在。 苏婼到了约定的茶馆楼上,韩陌已经到了,一个人在煮茶斟茶。 苏婼在他对面坐下来:“韩捕头一个行武之人,今儿怎么选在这样的地方见面?挺贵的吧?” 她刚才上来的时候就扫了一眼,光是殿堂里坐着的都是国子监里有来头的先生,沏的都是上好的雨前茶,这能便宜到哪里去? 韩陌才不会告诉她,上次为了避免麻烦,特意选在了杨夫人的茶馆,结果反而引来更大的麻烦! 这次选择这种地方,他就不相信还能有什么麻烦上身。 “问那么多做什么,反正不让你出钱就得了。”说到这里他也是无语,苏家这么大家业,竟然养出个财迷来! “真好,被韩捕头断了财路,我已经没有进账了。韩捕头就算想要我付,我也付不了。”苏婼挑眉闻起面前的茶。 茶还不错,比楼下的雨前茶还要高一档呢。 她抬头道:“韩捕头不惜敲诈秦烨,也要送信给我找我出来,是有什么事?” 往常知道通过游春儿送信给她的只有秦烨,如今他也送了进来,这要不是又去找秦烨耍威风逼问来的,还能是怎么知道的? 秦烨那根软骨头,什么时候才能在小阎王面前硬气起来! 韩陌没有卖关子:“上次我说你我合作,你说七日之内破了案就答应我,这次根本没用七日,两日就已经破了,你怎么说?” “可我只是说七日之内破了案就可以谈,并没有说七日内破了案一定答应。” 苏婼狡黠的眨了眨眼。 韩陌哼道:“你不答应,究竟是你还有别的想法,还是说信不过我?” 她要是敢说信不过他试试看! 苏婼唇角扬了扬。“韩捕头的能力我当然相信,但你我相识并不久,这笔买卖到底是亏是赚,我实在是没有把握。我总不能做亏本生意对吧?” 韩陌看她片刻,冷哂道:“那如果我告诉你周承礼的一些事呢?” 苏婼停住手上的杯子,笑了下:“周承礼如何?” 韩陌给自己添茶,偏不给她添:“你所看到的那些信中,曾出现了周承礼的老师,你知道他是谁吗?” “谁?” 韩陌倾身,呲牙道:“我不告诉你!” 苏婼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张脸,片刻后咧了咧嘴,倏地收敛神色站起来:“那你就憋着,我让秦烨去给我想办法。” 韩陌没料到她脾气这么坏,一把扯住她袖子:“跟你闹着玩,你怎么这么不经逗?” 苏婼没好气地把袖子撤回来:“谁要跟你玩?路上多的是三岁孩童,你去找他们便是!” 韩陌起身挡住她去路:“你这个人真没趣,一点玩笑也开不得,跟个老太太似的。” 苏婼立刻横他一眼:“你说谁老太太?你敢再说一遍?!” 韩陌抬起双手作息事宁人之状:“薛容。” “你——” 苏婼还以为他真敢说,正要接口,怼他几句,猛地听到这个名字,她整个人僵住在原地。 “你说什么?!” “我说薛容,”韩陌睨了一眼她之后回到原处坐下,“周承礼的老师是薛容,就是你所知道的那个薛容。” 苏婼愣住了。 她虽然隔了一世回来,但薛容这个名字还是相当熟悉的,因为自从两年前薛容一案过后,一直到她死的时候,都没有再出现过影响如此之重的案子。 薛容作为皇帝还在潜邸时就已经赏识的臣子,一路为皇帝所倚重,最终官至内阁首府之高位,他竟然会暗中勾结曾谋害过皇帝的废太子党意图谋逆,并且犯下那么多罪行,实在是让人匪夷所思,也让人无法对这种祸乱朝纲的行为予以接受。 第116章 这双粗糙的手 此案株连了许多人,苏家虽然幸免,但是与苏家相交的两户官宦却在名单之列,小时候苏婼曾经亲热地唤过伯父伯母的那两双夫妇,一夜之间就变成了四具尸体,苏婼当时已有十三岁,爷已经经历过亲生母亲罹难,但对这件事情印象还是非常深刻。 “怎么会是他?” 她着实是想不到,也没有丝毫心理准备。阿吉的亲生父亲竟然是逆贼的门生? “这是窦尹自吏部取回来的卷宗,你仔细看吧。” 韩陌从旁边取来一叠文书,推向了对面的她。 苏婼迅速坐回去,拿起来打开,首先目光先锁定吏部的印戳,确定无误之后她才往下看。 “你推测的没有错,周承礼本来就是京城人,他二十一岁中进士,随后入六部观政。三年期满后去了金陵府任同知。 “娶妻何氏。何家是买卖发家,后来才有子弟科举入仕。家底很厚,但是官位不高。 “何家对这个才华横溢的女婿十分敬重,时常有银钱贴补。周家也不穷,传说家有良田千顷,还有铺子若干。所以阿吉说,他们在金陵的日子过得很宽裕。 “但就在周承礼南去任官之后,周何两家先后搬出了京城,如今甚至打听不到去向。” 韩陌话音落下,苏婼这里也已经看完了一遍。 她深深沉下一口气,肩膀垂了下来,双手却紧紧攥住了案卷。 “阿吉说他父亲被停职是两年前,这个时间倒是对上了。看来周承礼也是被薛容的案子所牵连,即使远在千里之外的金陵也没有避过去。 “当时看到那些书信,我还想着会是朝中的一位德高望重的鸿儒?没想到,竟然会是一个祸乱朝纲的奸臣。” 自打薛容伏罪之后,朝野上下对他的唾弃简直不绝于耳。苏婼只要一想到他曾差点害得这安定的朝堂被颠覆,也不能对他有丁点的好评价。 “所以周三夫妻对阿吉的态度似乎也有据可依了,周承礼被牵连得罢了官,周夫人带着孩子进京来,像他们那么刻薄的人,又怎么会对家道中落的阿吉施以善意?” “但是周夫人为什么要进京?”苏婼疑惑,“明明京师已经没有他们可以投靠的人了,从前所有有往来的师友,一定也对他们不理不睬。 “像周三夫妻眼界那么浅的人,周夫人只要塞点钱给他们,他们当然会收留。但是难道他们在金陵生活那么多年,连个比周三夫妻更靠谱的人都没有了吗? “周何两家之所以搬出京城,我可以解释为周承礼帮着薛容干坏事,所以提前走掉了。但为什么发生这种事的时候,周夫人也不曾带着女儿去找他们?” 韩陌捏着下巴:“目前看起来,周承礼的妻子进京更像是有别的目的,因为她把阿吉丢给周三夫妻,然后不辞而别。那么除了她还有别的事情要办之外,没有办法解释。” 苏婼未置可否。 阿吉母亲的离开肯定是有原因,但是如果说她对薛容造下的孽还想施展什么行动,她认为凭阿吉母亲的力量还十分有限。而且这件事情已经盖棺定论,他们这些人也没有什么机会了。 她想的是自己。 当初她只是为了断掉苏祈往外跑的念想,顺手把阿吉收留在苏家,没想到结果她身上还拴着这么大的干系。 薛容已经死了,同党也该斩的斩,该贬官的贬官,就算周承礼也没有逃过皇帝清算,但是到底该他获得罪已经罚过了。 就算阿吉是他的女儿,也不存在有什么敏感之处,但苏婼心里还是沉甸甸的。 她爹可是助纣为虐,没想到自己竟然会摊上这种事情…… 想到这里她看向对面:“能找到对周承礼的判词吗?” “这个很难找。”韩陌往后靠在了椅背上,“但是如果鬼手能够答应我的提议,大家一起合伙查案,那就是再难找,我也得去给你找出来。” 好家伙,这讨价还价的意思真的很明显了! 苏婼翻了个白眼。 她扭头看向窗外的树枝,枝头的绿芽儿已经吐出嫩叶来,她给自己定的一年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月。 她道:“韩捕头仅凭这个就想让我点头答应,也太没诚意了些罢?想当初韩陌是怎么样欺负我的,我这人心眼儿小,别人生我一寸,要么我还人一丈,要么,你就拿十丈来补偿我。 “总之我要是心里不舒坦,就没法答应。” 小贼!见她就欺负她一次,而且还断她财路,是可忍孰不可忍,不放他一点血,对不起她鬼手的名头! “我是不是听错了?”韩陌手指头掏着耳朵,“又不光是要你帮我,我不是也要帮你吗?” “但是现在求我的人是你呀!” 苏婼对光亮起她的手指甲,慢条斯理的吹了一口。 ——这劲劲儿的! 韩陌牙痒。 他为什么要送上门来受这股窝囊气呢?! 他说:“你不要得寸进尺!” “那我走了。” “你要什么条件你倒是说呀!”他忍不住拍起了桌子。 等她半天他又不说什么条件! 光顾着提起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过去! 都过去多久了还记得这么清楚,她是拿小本子都寄下来了天天拿着背吗? “好。” 听到这里的苏婼痛快道,“我先回去想想,回头我再到顺天府给你确切回复。” 韩陌瞪她。 留这么个心塞的家伙在身边,他未来的日子真的会好过吗? 苏婼对他默认的态度很满意。她拿起卷宗:“这个能给我吗?” 韩陌忍耐着脾气:“这是吏部的存档,还需要归还回去。你想要的话可以抄一份!” 说完他朝门口挥了挥手。 随后很快,杨佑就不知从哪个角落冒了出来,拿着一套文房四宝摆到了他们中间的案上。 苏婼便执笔抄起来。 韩陌对舞文弄墨不擅长,这个忙他也没法帮。朝阳照进窗棱,爬到他面前案上,又慢慢挪移到对面执笔的那只手上。在金色的光照之下,那白皙的皮肤变成了极浅极浅的粉红色。 ……谁能想到呢?看着根根指头都那么纤细修长的一只手,掌心的皮肤确实那么粗糙,甚至还长着老茧! 天啊,那天夜里那一摸,他真是摸到了这辈子最粗糙的一双女人的手!怎么会有这样不在乎形象的女人呢? 哦不,在他眼里他根本就不是个女人!她是个母夜叉! 毕竟,有哪个女人会一见面就把别的男人一脚踹翻的呢?! 第117章 可是她叫你“陌哥哥”耶! “好了!” 笔搁在架上的声音把韩陌心思拉回神,只见她已经对着纸上的墨渍在呵气吹风了。“那就多谢韩捕头的招待,我先回去啦!” 苏婼把纸卷起塞入袖筒,眼中是星辰般明亮的光辉。 韩陌扫了眼桌上:“你可没吃什么,要不包些回去?” 上回去他母亲的茶馆,听杨佑说她后来可是还特地打了包带走,几份点心钱他还是不在乎的,可别说他小气。“这里水晶糕,凤头酥,百香团子,都是有名的好味道。” “算了。这次先不带了,不过可以记在韩捕头账上,下回再吃。” 苏婼咧嘴笑了下,然后就施施然走向门口。 韩陌也只好随她起身。 刚把虚掩的门打开,楼下就上来了一双主仆,占了行走的通道。苏婼在门下停步,意待等她们才过去。却忽然听娇柔的女声带着三分惊讶唤出了声:“陌哥哥?” 陌哥哥?! 苏婼蓦地抬头,这才发现立在面前的这位竟是个让人一看之下移不开眼的主儿!她扭回头去看韩陌,眼睛嘴巴都睁大了。 韩陌垂眼望着一脸八卦的她,无语地翻了个白眼看向对面:“你怎么在这儿?” 少女目光在他与苏婼之间来回的打量,脸上也有浓浓的惊讶之色。但随着他这一声询问,她脸上又略微有了一些慌乱。 “我,我路过这儿,进来歇歇脚。” “一个人跑这来歇脚?”韩陌皱起了眉头,“歇脚不是跑楼下店堂里坐坐就成了吗?” 就他这样咄咄逼人的口气,估计没有几个人受得了。少女脸上也露出些微尴尬之色,但很快她就淡然回望过来:“楼下人来人往的,哪里有楼上清静?陌哥哥不是也选了楼上会友吗?” 看八卦的苏婼挑起了眉头,看好戏地睨已向了韩陌。这姑娘看起来可不是什么娇弱的小白花。 韩陌可能并不是真的想追究她为什么上楼,而是他生于贵胄的王霸气使然,才那么问了一句。听她这么说,他不恼不躁说道:“那你忙。” 说完就顺手轻推了苏婼一把,朝楼梯口走去。 身后少女看着他们的背影,眉目之间有了一些思索。 …… 苏婼与韩陌下了楼,像只好事的喜雀一样小跑步跟上他:“韩捕头不觉得方才对美人太过粗鲁了吗?” “粗鲁吗?我可没觉得。我韩陌就是个武夫,可学不来文绉绉的那一套。” “但人家好歹是宋家的大小姐,宋家也算是北京的世家。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吧?” 韩陌听到这里忽然转身,皱着一双眉毛上下地打量她:“你认识她?” 苏婼抱着胳膊,一脸老谋深算:“宋家的大小姐,堪称名门闺秀的典范,我怎么会不认识?” 她其实不认识宋奕如。但先前在看到那少女回话的时候,她就猜出来了。因为宋家的小姐美名在外,即便是有所夸张,有多少是有七八分实力的。 先前的少女姿容出众,除了乍然见到韩陌时有一丝说不清楚的慌乱外,她整个人都落落大方,不卑不亢。这样的气韵,也该是世家小姐所应有的了。 韩陌目光在他脸上停顿片刻,忽然不高兴了。“一味的胡说八道。凭什么他是宋家的小姐,我就要对她摆出另一幅面孔?” “可是人家叫你‘陌哥哥’耶!” 苏婼满脸都是促狭。 韩陌脸上不自在,好像这声哥哥不是宋奕如喊出来的,而是她苏婼喊出来的似的。 他不知怎么调整表情,便恶狠狠瞪她一眼。“别胡说!” 苏婼看到他窘就开心。摇摇摆摆上了马车。 …… 楼上窗户里,宋奕如看到那个娇俏又美艳的姑娘上了马车,韩陌则还留在原地,目送着马车走远了才离开,她转身看向身后的丫鬟:“刚才那是谁?” “有些面熟,但想不起来是哪家的小姐。”丫鬟脸上也有浓浓的疑惑,“不过看那位姑娘跟世子那般熟络,理应是朝中权贵府上的小姐才是,可是朝中各家的小姐我们又都认识……” “或许也不见得,”宋奕如坐下,“那姑娘看着洒脱的很,权贵府上的小姐,哪里习得出这样洒脱的性格?” “笃笃。” 掩上的房门有节奏的被敲响,打断屋里的叙话。 宋奕如起身:“快去开门。” 门开了,外面出现个同样贵气的少女,一进门就解下斗篷:“奕姐姐怎么找到这里来?我都绕了半座城呢!” 宋奕如递了杯热茶给她:“知道你要喜欢吃这里的点心,特意定的呢。” 少女笑嘻嘻地道:“正好,我回头也去姨母家坐坐。” “正是,”宋奕如微笑道,“张府离此处也很近。” …… 苏婼知道前世宋奕如后来与韩陌有过那么一出,没放过这个机会调侃韩陌,不过也仅止于此,因为宋家这事弄得还挺复杂的——说起来也是巧,宋奕如前世订了婚的那家,正是张家的大公子张樾。 阁老府的长孙配世家大小姐,简直是登对又完美。宋奕如订了婚又横竖不肯嫁,她一个那么样出色的深闺,结果被逼得当众说出心中所属之人,弄得仪态尽毁,结果落到一无所有,着实是悲惨。 想到这里她又不由一声苦笑。明明自己过得并不怎么样,偏偏又还见不得他人之苦! “姑娘,前面好像是祯大爷。” 恰在神思恍惚之间,扶桑指着外头说道。 苏婼心思一动,顺势看去,只见街边的绸缎铺子里,苏祯正好从里面走出来。他身后的小厮侍棋怀抱着两只盒子,看起来里头装的应该是刚买的丝绸。 “府里每一季都会有新的绸缎料子发放到各房,祯大爷买这些是做什么?” 扶桑吐出疑问。 苏祯还未到谈婚论嫁的年纪,他一个半大孩子——在苏婼眼里确实如此,不至于是相送给心仪的小姑娘吧? “跟上去看看。” 她说道。 前几日苏祈随他出去遛马回来,把那一趟出去的情形跟她禀报过了,同行的都是些高官子弟,看来不管怎么说,苏祯的交际能力还是很突出的。 第118章 人活一口气 苏祯主仆骑着马,沿着街道不紧不慢地走着。苏婼也只好让车夫不紧不慢的跟着。 但走着走着路线越来越熟悉,竟成了回苏家去的道路。 难道她想多了? 到了苏家门外的街上,苏婼唤停了马车,看着那主仆俩驾着马,穿过熙熙攘攘的人流,竟然径直进了苏家角门。 看来她真的太疑神疑鬼了。 等到角门完全关上之后,她吩咐车夫:“回去吧。” 周承礼的卷宗还在烫着她的手,到底眼下阿吉的身世已经更有谱。 …… 杨佑陪着韩陌站在茶馆门口,等苏婼走后,他说道:“倒是有些日子没见奕姑娘到府上去了,也不知道近来宋家情况如何,世子不上去坐坐?” 韩陌一脸莫名其妙:“我为什么要专门跑上去了解宋家什么情况?我想了解宋家什么情况,不是派你们去打听就可以了吗?” 杨佑噎住,随后压低了声音:“世子还不知道,下个月六部要放一批京官赴外任?” “那又如何?” “那样六部就会空出一批职缺来呀!” 韩陌觉得他这样说话没头没脑地特别烦人。“这跟我有什么关系?难道你是想让我进六部?” “世子当然用不着跟他们去争!但是宋家眼下需要啊!” “宋家?” “对呀!”杨佑露出终于看到榆木疙瘩开了窍的欣慰,一拍大腿道:“宋家大老爷想进六部!” 韩陌疑惑了:“他不是在六科当差吗?怎么又想进六部?” 六科的官职级别没有六部官员高,权力范围也没有六部官员广泛,但却是直接上对皇帝的重要衙司。对宋家这样的清流世家来说,权力不权力的,好像他们一直也不怎么看重。 “因为宋家跟王家交恶了。”杨佑说到这里,意味深长地瞅了瞅他。 “工部尚书王庆?” “除了这个王家,别的王家也不敢跟宋家怎么着啊。” 工部尚书王庆,是东阁大学士,祖籍在山西,祖上很辉煌。只是中途历经门阀斗争,朝代更迭,一度式微。直到本朝高祖皇帝夺得江山之后任人唯贤,王家才逐渐有了起色。 王庆是先帝潜邸里的长史,后来成了当今圣上的先生,再后来就被重用,掌了工部,入了内阁。 有这样的家史,王庆当然不是惹是生非之辈。镇国公与宋家大老爷宋璟是同窗,也是多年的好友,韩陌当然知道宋璟也不是胡搅蛮缠之人。而且两家同朝,为官多年,多少也是有交情的。 这样的两家突然交恶,就真的让人意外了。 “怎么回事儿?”韩陌这当口不打算走了。 “顺康九年,皇上不是下令让国史馆修册,整理整理自开国以来南北各大家族的人才录用情况嘛。既然是划分大家族,当然就免不了有个先后排名。 “负责编撰这套史册的官员根据王家上交的家史,把王家排在了宋家的前头。前阵子这史册修成了,宋家看了不乐意,他们认为王家把百年前那些辉煌摆出来,压制他们宋家对本朝的贡献,十分不要脸。 “当庭理论的时候,王阁老也发恼了,说宋家这么多年白混日子了,占着世家的名头,却不见给朝堂贡献出什么人才,根本就没有什么资格争。 “宋大人应该是气急了,进宫寻皇上主持公道,皇上应该也不是很想插手他们之间的扯皮,请太子出面陪着吃了两盏茶,又留着用了御膳,和了半天稀泥之后结果啥用也没有。 “于是据说这些天,宋大人就想调到六部去。 “唉,”说到这里杨佑也叹了口气,“读书人最要脸面,你骂人家穷,骂人家丑,骂人家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能骂他们家族和子弟。宋家上上下下那么多人呐,这王阁老这回不是捅了马蜂窝嘛!” 韩陌总算是听明白了。这么说起来他也发现了,从小就被杨夫人常常接到府里做客的宋奕如,这几个月确实没怎么上他们韩家去。 他捏着下巴,狐疑地看了一眼茶馆楼上:“这么说来,她在这里确实不寻常?” 杨佑道:“方才世子和苏姑娘话别的时候,张阁老府上大夫人的姨侄女、也就是巡农御史李刻的千金到楼上去了。” 韩陌恍然:“我记得你刚才说的选调京官外任这个事,张阁老是监管?” “没错!这阵子想找张阁老的人不是挺多嘛,就前些日子张阁老做寿,都是私下低调的摆了几桌。” 韩陌抱着胳膊,沉吟点头。一会儿他又道:“宋家的事情,难道还要让她一个姑娘家出头?” 既然宋奕如约的是张家大夫人的姨侄女,那这件事肯定跟宋家目前的意图有关。 “那属下就不晓得了。”杨佑摊手,“这些都是他们文官的事,跟咱们不相干,属下也就没有去过细打听。” 韩陌抬脚踏上落马石,支着胳膊肘寻思片刻,随后一拍腿道:“上去瞧瞧!” …… 包间里的宋奕如,已经和李缦把该寒暄的都寒暄过了。 她看着对面:“上次拜托缦儿你打听的事情,不知道可有眉目?” 李缦点头,放下杯盏道:“我已经从姨母那里替奕姐姐你打听到了,正六品以上的职缺有三个,都是主事,有两个已经定下人选,还有一个,很多人都在抢。” 宋奕如立刻道:“都有哪些人?” “不知道。这些朝堂上的事,姨母也不会很清楚,她就是清楚也不会随便跟我说。” 李缦说完,又道:“这些事自然有宋伯父他们去处理,而且正六品的官让宋伯父去当,也太屈才了。你为何要这样费工夫?” “还不是王家太气人了!”宋奕如气哼起来,“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口气,宋家出人才的时候,他王家还窝在山西呢,这才起来多久?就耀武扬威起来了。 “父亲归父亲,我哥哥已经是举人,他也够资格做官了。我想让他也去六部!” 李缦双眼一亮:“泯哥哥也要入仕?他不参加春闱了?” 宋奕如扬绢子扇着不可能有的风:“我先替他打听清楚了再说呗!自然还得他自己做选择。” 第119章 你还有亲人吗? “如果是泯哥哥想去六部,那我或者可以去求求母亲,让她去找姨母好好说说,也许姨母能办成这件事。” 李缦脸颊不知为何竟染上了薄霞。 宋奕如扬动的绢子停下来:“这不好吧?” “那你找我不是为了让我帮忙走后门啊?” “当然不是啊,我只是想跟你打听打听消息。”宋奕如把手放下,“虽然我也很希望这个职缺能落到我们宋家,更希望把我哥直接推到六部去,但是认真说起来,一个举人直接跨到正六品的官位上,还是容易惹人非议的。况且张阁老那样的人品,怎么可能轻易答应开后门。” “说的也是。”李缦捧着杯子说,“还有不到一年就春闱了。倘若金榜题名,则更加前途无量。” “谁说不是呐。” 宋奕如叹息着低头喝茶。 一墙之隔的韩陌,与同样拿着听瓮倾听隔墙话音的杨佑,交换了眼神。 “这宋大人也不知道有没有去找国公爷想过办法?这事儿兴许国公爷能帮得到呢?” “你觉得国公爷本事再大能大过皇上和太子吗?”韩陌瞥他,一面把听瓮收回来,“大梁高皇后就是出自宋家,他们家也是皇上亲戚!皇上都不打算掺和他们两家扯皮,你觉得咱们家能帮到?” “那咱们不管?” 韩陌想了下,叉腰道:“明儿晚上把宋泯约出来坐坐。”又道:“回头找韩阡问个好点的地方,他天天在外头吃喝,看看他到底啥品位?” “好勒!” …… 晚饭后画了几张锁样子,苏婼就把阿吉叫到了房里。 她应该是正准备就寝,衣服是穿戴的整整齐齐的,但头发就随便绑了一绑。灯光下看过去,她已经被养得白里透红的脸庞,竟然越发看得舒服了。 “大姑娘怎么不穿鞋呢?” 她个子矮视线低,一来就看到苏婼搁在脚榻上光着的脚。她连忙找来鞋子,准备给苏婼套上。 苏婼后缩避开。“这不是你该做的事,坐上来吧。”她拍了拍身边的空位。 等她坐好,苏婼道:“你真的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吗?” 阿吉摇摇头:“我知道的都告诉姑娘了。” 苏婼把抄来的周承礼的生平档案递给她。“这是我从吏部卷宗里抄来的,你看看是不是你父亲,对不对得上?有不认识的字可以问我。” 阿吉怔忪地接过去,逐行逐行地细看。 八岁的小孩子是不可能有什么很深的城府的。所以很快她的表情就有变化了,从懵然到震惊也就是几个呼吸的功夫。 “这是我爹!他就是金陵府的同知!我想起来,我听他们说过‘同知’两个字!……” 阿吉抬起头,激动得脸都红了。 苏婼望着她:“你再仔细看看。” 阿吉听话地看下去,她的胸腔一起一伏的。声音也慢慢地变成了嗫嚅:“原来我的祖籍就是在京畿……母亲原来是带我回家来了……” 苏婼道:“你现在是否能记起来,你母亲带你进京的路上,还说过什么?” 阿吉缓缓抬头,眼里全是茫然。“我现在想不起来……她讲过很多很多话,但我不知道,哪句对现在的我是有用的。” 苏若没有逼问她。沉默片刻之后,只问道:“那你能想到京城中有你父母亲所认识的人吗?我可以带你去找他。” 阿吉摇头。随后又怯懦地望过来,像一颗寒风里抖瑟的小野草一样,眼巴巴地道:“姑娘要让我走吗?” 苏婼默声无语。 当初那样的情况下她都把人给收留了下来,当然不至于供养不起她。只是如今真相大白,她爹是朝中进士,天子门生,她是官家小姐,纵然家里没当官了,也还有官籍。 他爹要是在世,搞不好哪天皇帝心血来潮想起他来,还有重新启用的机会,她苏婼再大胆,也不能留个官眷在身边使唤呀。 可如果她的身世让苏家知道了,知道她是被薛容牵连的官吏的女儿,照苏绶那个前怕狼后怕虎的德行,怎么可能会容得下她呢? 自己没犯错他都要安个错,到时候他还不得直接把自己给撕了?这样会影响她的查案大计呀! 她把当初那张卖身契拿出来,温声道:“这是你当初画过押的,其实并不是什么卖身契,我也没想要买你当丫鬟,不过是当时做个样子。 “现在你还是自由身。你好好想想,要是有亲友,也是靠得住的人家,我就把你托付给他们。你在我们家,到底名不正言不顺的。” 阿吉看着那张按着她手印的废纸,眼圈儿忽然一下就红了。“姑娘给我银子,又把我从周家接过来,给我吃好的穿好的,还让我读书写字,原来都是为了护我。” 苏婼别开脸。 她这个人前世被现实搓磨得善心并不多了。却也做不出来那种没良心的事儿。一个小姑娘被周三夫妻刻薄成那样,她可看不过去! 以财势相压是让周三夫妻甘心割断与她关系的最好办法,五十两银子就能把她救出火坑,为什么要吝啬? “姑娘!”阿吉扑通一声,跪在脚踏上,抱住她的膝盖:“你别送我走,你别不要我!我已经没地方可去了,我娘都不要我了,我也不可能碰到比姑娘还要好的人!我能以后少吃点,也不要新衣服,让我跟着你好不好?” 小姑娘的眼泪扑簌簌的往下落。她抬起袖子抹一把,又泪眼婆娑的看着苏婼。 苏婼深吸气,撑着太阳穴:“这根本就不是吃穿的事儿……” 跟她能说明白吗?跟她说在这个家里,她都不受亲爹待见,她能懂? “那我,我可以做姑娘的丫鬟呀!我可以把姑娘伺候的好好的!” “你是进士的女儿,身份很高的,怎么能在我面前伏低做小呢?这要是让你爹的同门同年或者学生知道了,他们哪还有颜面?到时候一个个地不得把我苏婼给骂死?” 阿吉定住了。更加像棵不敌寒风的孤零野草了。 苏婼揉搓了几下太阳穴后,拍起了桌子:“行了!” 阿吉被吓得回神。 “你想留便留下。但是刚才我跟你说的事情,关于你的身世,你不能再让除你我之外的任何人知道,包括苏祈!” 阿吉呆了半晌,好久才捣蒜似的重重点着头:“姑娘是我的恩人,我爹娘教过我,受人之恩当涌泉相报,我不知道怎么报答姑娘,但是起码能做到,就算是杀了我,我也绝不会连累姑娘!” 完了她又梆梆的磕了三个响头。 苏婼抚额。 ……完了。 看来接下来还得教她怎么做个小姐! 第120章 狗都不待见你 清早苏婼接到庄子上来信,说老吴父子上晌会过来,便决定午饭后再出门。 梳妆的时候门帘撩开了,阿吉捧着一盆兰花走进来。随着帘子放下,兰花的香气很快弥漫开来。 “姑娘,”阿吉把花摆在她面前的花架上,使苏婼坐的位置正好可以看到它,然后凑过来,“兰花开了,放在外头浪费,我给姑娘摆进来。” 苏婼对花花草草其实不怎么感兴趣,院子里这些花草其实都是以前谢氏留下的,在她过世后,苏婼就把它们全部搬到了绮玉苑。 空有一番孝心,无奈天性不好此道,平日照顾起来也不得其法,只求它们安好地活着就行。比如这盆兰花,她记得到她手上就从来没有开过花。所以当时安排阿吉浇花,她其实也没抱什么指望。 没想到,这才一个多月,眼前这花就被养得蓬蓬勃勃,形态曼妙,叶片翠绿欲滴,侧枝数量修得恰到好处,比起当初的样子,简直有了天壤之别! 苏婼问:“你怎么养的这么好?” “从前母亲养了那么多花,每天带着我一起打理,不知不觉我就学了些窍门。”阿吉说完又问:“姑娘喜欢它吗?” 苏婼点头。她虽然不耐烦侍候,但谁又能拒绝养的这么好的花呢? 阿吉高兴起来:“那我以后把园子里每盆花都养得美美的,让姑娘看着开心!” 苏婼知道她是千方百计地想报答她,也罢,白得一个好“花匠”,她要是拒绝就是傻子。 “姑娘,吴叔他们来了。” 木槿在撩起的帘子那头露出脸来。 杨佑找韩阡打听了一个吃饭喝茶消遣的好去处,在外城以西,又安静又清雅,正好这几天月光不错,还能赏月。 韩陌上衙门处理了两个案子,又打发人去给一个丢失了一条黄狗子的老太太找狗,然后就打发杨佑去宋家请人。 杨佑把帖子送到宋泯手上时,宋奕如也在宋泯房里。管事送走杨佑,宋奕如问道:“陌哥哥怎么想起来要约哥哥吃茶赏月?他平时不是不做这些事情吗?” 宋泯道:“人家可是国公府的世子,又曾是东林卫的镇抚使,他不做不代表不会做,只是可以自由选择做和不做。” 说完他把信放回信封,又看过来:“都这么大的人了,以后称世子即可。再称‘陌哥哥’不像话了。” 宋奕如哦了一声,继续道:“我刚才跟你说的事情,你怎么想呢?入仕之后,你还是可以参加春闱。” “那我何必急在这一时?”宋泯坐下。 “不一样啊,如果张阁老能够录用你为六部主事,那你已经是正六品的官了,你参加春闱也不一定有十足的把握进一甲,若是考进二甲,那最有可能也就是入六部观政,怎么着也不如这次直接上正六品的主事强。” 宋泯望着她:“那你怎么有把握,张阁老一定会录用我呢?” “因为缦姐儿去跟张大夫人打听了。缦姐儿说如果哥哥想去,她可以想办法帮帮忙。 “咱们家当然犯不上靠李家的路子,但既然她能做到,那至少说明张阁老那边机会是有的,那父亲可以出马试试。” 宋泯道:“李家的缦姐儿?” “是啊。” 宋泯皱了眉头:“你少跟那姑娘来往。” 宋奕如道:“她也是好心。这世上人黑的白的不都有吗?哪能专挑白的交往。” 宋泯瞥她一眼,没再说什么。 顺天府这边,韩陌耐着性子把手上所有的琐事处理完,也不见苏婼的影子,心里便开始有些摇摆不定,那臭丫头做人一向没什么原则,她该不会故意耍他吧? 怕错过她到来,他晌午连饭也没出去吃,在衙门伙房里对付了一顿。刚撂下碗筷,找黄狗子的捕快拖着狗前来覆命了,那狗子被绳子勒住了脖子,呲着一嘴獠牙骂个不停。 “哟,韩捕头怎么连狗都不待见呢?” 就在这当口,院门口就传来了幸灾乐祸的声音。 苏婼缓步走进院子,脸上只差没直接写着哈哈哈哈几个大字。 韩陌顿了三息,当下指着这狗冲她道:“你厉害,你来?” 说完后又回过神来,堆起一脸的不高兴:“你到底是想说我不待见狗,还是想说狗不待见我?你是不是在骂我?” 苏婼揣着两手,咯咯地笑起来。 韩陌挥手让所有人退下,然后道:“你大老远的过来,就是挑准时候来看我的笑话呢?” “我这不是信守诺言,来给你回复来了嘛。” 苏婼说完走上石阶,进了他公事房。 韩陌赶紧跟上:“你可算是想好了?” 苏婼在屋里站定,转过身来的她脸上也是一脸正经:“想好了。除去你要帮我在一年之内查明我母亲的死因之外,我还有三个条件,希望韩捕头能答应。” “你说!” “在说之前我先要说明,你绝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我就是鬼手,更不能让人知道鬼手跟你合作。” “这点绝无问题。” “那么我的第一个条件是,我要继续以鬼手之名和秦烨卖锁,你要掩护我,避免我被苏家识破。” 韩陌想了下,点头:“可以。完全可以。” 虽然他也可以从衙门里争取一份俸禄给她,但他很清楚那么点银子可填饱不了她的胃口。 “第二,帮苏祈找个好先生,然后让他能名正言顺地进入苏家授课。” 韩陌挑眉:“也没有问题。” 这也是他当初曾经向苏祈开出的条件,他自然是有把握请得到,才会如此说。 “第三呢?” “第三我还没想好,等我想到了再说。” 韩陌噎住:“还带这样的?” 苏婼笑道:“韩捕头莫非玩不起?” “瞎说!”韩陌道,“随你提什么条件,只要不触犯王法,又不伤天害理,有违人伦,我韩陌就没有不敢答应的!” “那行,”苏若从袖子里掏出两张写着一模一样内容的纸,“既然没意见,那韩捕头就在上面画个押吧。 “咱们照章办事,清清楚楚,省得回头扯皮。” 第121章 到底谁占了便宜? 这是两张契约文书,内容正是刚才他们所说的。 韩陌还从来没有这样被人牵着鼻子走过,长这么大占据主导的一直是他呀!他磨着后牙根盯着上面的字看了半晌,再瞪向对面:“怪不得叫鬼手,鬼精鬼精的,阎王爷收的亲徒弟吧?!” 苏婼笑道:“你不就是‘阎王’爷吗?” 韩陌噎住,怨恼地瞪她。转开的脸上露出不易察觉的赧色。 “唉呀,别磨蹭了!快点画押,不然我可走了。”苏婼催促起来。 韩陌无奈,没好气地拿来笔墨印泥,落笔盖了印。 苏婼拿在手上看过,吹了吹墨渍后收起来一张。 “好了,契约生效。现在请韩捕头履行承诺,派人去伍儿屯庄子里找里长,向他打听苏家祖坟下那片田庄,曾经是被什么人盯上过?” 韩陌都快跟不上她的节奏了,这家伙,还真是无利不起早,这刚签完的契约墨渍都没干呢,她就立马下起指令来了! “我是什么阎王,我看你才是阎王!”他说道,“我现在有点怀疑,我当初这个提议到底是为你好还是为我好!到底是谁占了便宜?” “都好,都好!”苏婼道,“互利互惠,韩捕头的英明举措,怎么可能会出差错?” 韩陌待要理论理论,苏婼把他的手按下去:“好了,契约都已经签了,还说这些干什么呢?早上吴胜他们来找过我了,关于刚才我说的那块地有情况,韩捕头还是赶紧派人过去吧。” 韩陌一个牛高马大的人,一身英雄气竟然就让这么个瘦不丁的小丫头给按住了!…… …… 吴胜和老吴带来的正是苏家祖坟下那块地的消息。而提供消息的正是里长。 跟韩陌有了约定,这些事她正好就可以让更擅长勘察的人去做。 韩陌当着她的面吩咐了人下去,然后她也出了衙门。 苏绶从户部尚书沈益那里回来,就进书房,让人把苏缵给传了过来。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说服了左旸,给户部的那批锁总算是交差了。但这并不意味着结束,反而意味着开始,重振天工坊威名的任务迫在眉睫。” 在书案之后落座的苏绶挽起了一截袖子。这使一向都一丝不苟的他看起来有一些不羁。 苏缵道:“其实以我们苏家如今在朝中的地位,天工坊就算保持现状下去,也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影响。大哥也不必为此事过于焦虑。” 谁知苏绶听到这里,一双眼里竟然有了怒意:“如今的地位?如今在朝中有什么地位?是已经不可撼动了吗?放眼苏家上下,也就是我爬的高一些,整个家族也就是我当了个四品官,你就觉得足够了? “是你们当中已经有人能够接我的力,还是已经有人能青出于蓝?能够带领苏家在仕途上宏图大展?” 苏绶说着站了起来,绕出书案,负手站在他面前,恨铁不成钢的瞪着他:“我当我是贪心得什么都不肯放手吗? “你也不想想,如今的子弟之中,即便是在锁艺上无人出头,能够在读书科举上出类拔萃,我也不至于如此焦虑。 “我恨的是什么?恨的是家中子弟不成器!祖业祖业接不成,读书读书读不出名堂。我忧的又是什么? “忧的是我们制锁发家,干这行出身的本就是下九流之辈,祖宗好不容易让我们跻身贵家之列,我们应该珍惜! “倘若这祖业给我们的体面我们无法维持,被人看低了这一行,来日同样也要让人看不起! “外头任何人都可以说,我们可以不用再靠天工坊,唯独我们自己不能!荒废祖业,那是不孝!” 苏缵没想到他会生这么大的气,连忙躬身:“大哥说的道理弟弟都晓得,只是看大哥为了传承之事焦头烂额,想让大哥放松放松罢了。” 苏绶深吸气,望着窗外:“科举还是传承祖业,总要有一样指望。天生是两样都没有!” 苏缵满脸愧色:“大哥忧虑的很是。我看我们家现有的三个子弟,也不算愚笨,尤其是祈哥儿,他是不爱学,但花了心思的事情,他悟性还是很高的。 “是不是——咱们请的这位先生能力上还差点火候?” 如今苏家书塾里的先生,是本家远房的一个老秀才。教是尽心尽力的教,无奈不大管得住这些皮猴。 苏绶思索,点头道:“祈哥儿已经十一岁了,明年已经有资格入国子监,如今书还读得一塌糊涂,是应该请个严师来了。” “我即日便去物色物色,倘若有国子监退下来的老司业,肯登门授业,那无论下多重的礼金,都去把他请来。” 苏绶点点头,算是应了。 后续又说到寻找鬼手之事。苏缵道:“此人十分精明,自从我们开始暗中寻找他之后,他就再也没有任何消息露出来。 “不过,我还是打听到了几个曾经在鬼手手上买过锁的商贾,通过他们锁定了几个替鬼手与他们接头的人,再往下查查,应该就有眉目了。” “抓紧。” 苏绶就只有两个字批示。 但这仅有的两个字对苏缵来说却是压力巨大,要知道光查到手头这点线索就花去了他大半个月的时间。 出了正院他也走回自己的房去,恰在东门之下遇见了迎面走来的苏祯。 “父亲。” 苏祯躬身行礼。 苏缵打量他:“你要出门?” “工部杨郎中的公子今日过寿,平日我们相好的几个子弟约着去替他祝祝寿,夜里用完饭,再吃吃茶就会回来,不会喝酒。” 苏缵道:“你怎生会识得工部郎中的公子?” “噢,是源自江濂的引荐,杨公子大概是受其父在工部任职的影响,平日对将作一行甚感兴趣,江濂便将我引荐给了他认识。” 江濂是上回替吕家来找苏绶走后门的江枚的长子,苏缵倒也认识。江枚本身也不是什么不正经的人,不然也不可能跟苏绶交好,替吕家揽下这活儿。 想想,他嘱道:“不得在外惹是生非。散了宴便即刻回来。” 第122章 被打了! 韩陌被苏婼气得早早就下了衙,连特地寻过来要请他吃饭的林逸他都懒得周旋,回府逗了会儿鹦鹉。 又正好见到从国子监放学回来的韩阡,头上还簪着朵花,便逮了他过来,揪走了那朵花:“你这是什么打扮?娘里娘气的!” “哎呀,大哥你不懂!这是风流!” “还风流,我看你都快下流了!” 韩陌把花丢在地上,然后把给鹦鹉铲食儿的小勺子嚓地插进他的发髻:“一天到晚脑袋里不知想些什么,秋闱要是中不了举你试试看!” “天啊,世上那么多考了一辈子都没中过举的书生,我才十四岁,你居然让我今年就去参加秋闱!” “就算不去参加,回头也要拿卷子出来做!” “晓得了。” 韩阡一脸顺从,俨然一个乖宝宝。他把勺子从头上取下来,看了一下又说道:“二哥昨日在国子监东外大街的馆子里消遣?” 韩陌皱眉:“你怎么知道?” “有人看到你了,然后告诉了我。”韩阡眨巴着眼睛,露出一脸八卦:“你是不是跟一个顶漂亮的姑娘约在包间里喝茶?还提前给她预备了打包的点心?” 韩陌一张黑脸蓦地胀红:“你瞎说什么?我怎么可能给姑娘打包点心?” 韩阡歪头看着他,片刻后道:“可是你在心虚耶,你没有约姑娘喝茶,没有给她打包点心,那你为什么要脸红?” 韩陌暴躁! 昨天上楼之前他确实交代杨佑跟掌柜的说打包几个点心来着,那还不是为了笼络那死丫头早点答应他的提议? 结果她居然还二话不说的拒绝了!当然这是另外一个问题了。 关键是这事儿怎么会传到眼前这八卦精的耳里?而且怎么还传承了他特意给“漂亮姑娘”打包点心? 这,这传的像话吗?! “你给我闭嘴!再瞎说,停你三个月的零花钱!”韩陌骂完,还朝他瞪去一眼:“要是让母亲知道,看我不打烂你的嘴!” “可是母亲已经知道了呀!”韩阡闪露出天真的眼神,“昨天回来我就告诉她了!母亲还说你最近跟姑娘约会的频率有点高呢,看来是应该给你说亲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了。 韩陌拿起旁边的笤帚,照着他就扑了过去。 …… 晚上的饭局,韩陌迟到了有两刻钟。 宋泯坐在露台上好笑地打量着他:“怎么脸色这么臭?这又是哪个不长眼的惹你了?” “还不是韩阡多嘴?害我被我母亲逮住数落了好久,差点连门都出不来。” 拿着笤帚把韩阡揍了一顿,结果是把杨夫人给招来了。一般情况下老大揍弟弟,在家里是没有人插手的,因为镇国公和杨夫人没有一个人愿意接手管孩子。 但是今天她过来了。不但来了,听说原由之后,还接过笤帚把他也扑打了一顿!骂他在外头堕落了,变坏了,居然都会勾引姑娘了。还三天两头的换地方见面! 韩陌当然要辩解呀,他是顺天府的查案的捕头,他是有公务在身的!见面的姑娘也是正经人家的姑娘,不兴这么坏别人的名声! 杨夫人的笤帚立刻就收回去了,接下来就是姑娘到底谁家的?年岁几何?家乡哪里?兄弟几个? 简直是连环八卦掌式的追问! 韩陌哪里招架得起? 结果是夺路而逃,翻墙出来的。 当然这话不能跟宋泯说。他给自己倒了杯茶,仰脖灌进了肚子里。 宋泯笑道:“谦哥儿性情乖巧,又聪明,那么招人喜欢,怎么会多嘴?好久没见着他了,你怎么不带他出来一道坐坐?” “眼不见心不烦。” 韩陌点了几个菜,说道:“我听说你们家跟王家起了纠纷?” 宋泯嗯了一声:“其实并不突然,这两朝下来基本没有发动什么大战争,当下朝局稳定,国力强盛,大批文官被重用,当中又有不少是出自门阀世家。如今世族的声望又渐渐抬起来了。 “像王家这样底蕴深厚的士族,如何能阻止得了他们的优越感。” 宋家已经传承了七八代,在王家面前犹要受气,像韩家这种也才发家四五代,且到镇国公这里才大红大紫的新贵“世家”,当然就更不用提了。 韩陌沉吟:“皇上向来英明,对世家应该也不会过份倚重吧?毕竟有前朝的史册作为前车之鉴摆在那里。” “再回到前朝任由门阀把持朝政的程度,当然是不可能。可是皇上此番的态度令人寻味。按说皇上若是不支持世家坐大,那在宋王两家事上应有鲜明态度,以杜绝别家效仿。 “可皇上并未阻止,家父与族里诸位叔伯商议过后,这才决意不忍下王家这口气。 “毕竟如今的王家虽然位高,但家族阵容却不如宋家庞大。宋家比别的或许没有,但是要比子弟人才,确实也不甘心认这个输。” “宋伯父此番能够调到六部来吗?” “已经向吏部请书,也由翰林院沈学士举荐。论资历,论才干,家父足以胜任。不过,宋家不屑走旁门左道,会不会出意外也未可知。但愿不会吧。” 第123章 做个交易呗 韩陌自打出了东林卫,进宫也少了,因此也无法从侧面揣度皇帝如此态度的原因。 王家在这件事上确实态度傲气,可王庆给大梁立过许多功劳,譬如主持修建河堰,改善了两湖多年以来的水患灾情,又曾前往边境督建屯关,主持在沙土中植树促进耕种,这些都是实打实的功绩。 韩陌诚然是个不怕罪人的主儿,但也不是没脑子,对待忠奸该如何他还是有数的。只要是没有危及朝堂的举动,那就还是在两家私怨的范围内,就算是宋家此番受了气,他除了了解了解情况,也不能义愤填膺替他们找上门去。 酒菜上来了,月亮也渐渐上了半空。 喝了两轮,他深吸气说:“你们家是怎么想的?除了这次吏部选调,还有别的法子么?” “这不是下半年就秋闱了么?紧接着明年又是春闱,本来往年我们家都不强迫子弟必须入仕,但此番的秋闱春闱,自然是要下场露露面的了。做不做官是其次,要紧的是,金榜之上总归得有我们宋家子弟一二个席位。” “那就没有现成能做官的了?” 宋泯闻言,望着他笑了:“有的话,你还想帮一把不成?” 韩陌略顿,回应道:“要是有我能帮忙的地方,那我当然不会含糊,关键我也不知道我能不能帮上。” 理智上他是尊重王家的,但凡是忠臣他都敬着,哪怕是平日里碰着了也不见得多热情。但情感上他不能不偏帮偏帮宋家,这可是他爹的同窗,何况他与宋泯也算是发小,而且,宋家同样也受人尊重。 宋泯沉吟:“宋家五服之内的进士出身,同时年龄在五十以内的便有七个,四个在任上,三个赋闲。赋闲的三位都是我的族兄,皆因丁忧而停职,后不是没有起用机会,只是都在仕途上都懈怠了。更致力于诗词歌赋,曲调文章。从这点来说,也属实是辜负了圣上期望。 “皇上此番任由宋家呕这口气,只怕也有责备的因素在,想来家父思来想去,才会决意争下这口气。此事暂且还不必劳动你。待宋家真有需要,一定亲自登门求助。” 话说到这份上,韩陌只好吃了一口菜,又给彼此斟起了酒。 明月当前,美酒佳肴都不可辜负。 只是刚端起杯子,楼下却传来了吵嚷声。 这馆子是座四合院,临街这边建成了两层,露台的方向正好面向院子,在这样的月夜里,做成园林式的院子本也有着不少的食客漫步,而此时的楼下,人又未免过于多了些…… 就在韩陌他们这方露台之下,一群人正在争执,由于也就一层楼那么高,所以争执双方每个人都能看得清楚。韩陌与宋泯不过是瞅了一眼,就不约而同都站到了栏杆边——这两方人他们俩就算不能全部认识,也能认识个十之八九,一方是以武德将军府大公子荣成为首的一班将门子弟,而另一方这几个,一个是兵部侍郎常蔚的公子常贺,一个是礼部侍郎孙黎的孙子孙延,以及工部郎中杨肃的儿子杨维,大理寺丞江枚的儿子江濂,余下的一个,宋泯兴许不知道,但韩陌却定住目光挪不开了! “孙常两家的子弟怎么会和荣家的子弟闹口角?” 宋泯扭头问道。 常蔚是兵部侍郎,虽然是文官,可是与武将们往来密切,跟武德将军荣家铁定是相识的,这两方子弟会公然站在对立的两面,是不太符常理的。 韩陌看了他一眼:“如果是荣家一方,那就不奇怪了,这个荣成,上个月才因为打伤了人而被告到了官府。”说完他又看向底下,对着站在江濂旁边的少年皱了眉头,这少年没有过于显赫的出身,但是他认识! 他唤来不远处的杨佑:“楼下到底怎么回事?” 杨佑早就目睹了经过,说道:“今儿是杨公子的生辰,他身边诸位公子特地订在此间给他贺寿的,还特地请了两个女先儿弹曲,但哪料这荣成喝多了,听得隔壁的乐曲声颇为入耳,就强行要抢人去凑趣儿,杨公子这边当然不干,正好这女先儿是那位苏大爷花钱请来的,就上前去阻拦来着,这荣成就把苏大爷给掀了,然后杨公子这边成班公子爷儿便与荣成一方闹将了起来。” 宋泯问:“苏大爷是谁?” 韩陌看他一眼:“京城还有哪个苏家的公子配出现在这群人身边?” 宋泯反应过来:“莫非是苏少卿的家人?” 以制锁出身的苏家,竟然出了位在科举上少年得志的苏绶,这自然是人人皆知的。 韩陌以默声回应了他。 前阵子为了打听苏婼,他对苏家做过一番打探,底下随在众子弟间的少年不是苏家二房那个养子苏祯又是谁?但是苏绶一向明哲保身,也不爱攀附结党,之前与他韩陌曾有过那么一段渊源,他都着急忙乎的撇清,他家子弟又怎会在外有如此广阔的交际? 韩陌向杨佑使眼色:“吵吵嚷嚷的,赏月都没了兴致。下去让他们别闹了。” 杨佑会意。走到楼下,跟双方交涉起来。 立竿见影的效果,两方人皆抬头看了看头上露台里的韩陌,都噤声了。 宋泯哂道:“少年人意气用事!” 说完回到了座位上。 韩陌在苏祯脸上停顿片刻,而后才回来坐下。执壶给彼此斟满,放下后他说道:“我父亲调去中军都督府后,身边一直没有个特别得用的人,你已是举子,明年的春闱自然要全力以赴。如果你哪位进士族兄愿意去跟武将打交道,我想去中军都督府补个文官职缺应该不成问题。” 宋泯抬头:“中军府?” 韩陌点头。随后他又倾了倾身,眸子里有星光闪耀:“不过我也有个小小的条件。” 宋泯执绢印了印唇,回望道:“什么条件?” 韩陌慢吞吞夹起一筷子菜送入口,说道:“你们宋家多的是大儒,我想跟你们家求个名师。” 第124章 最应该孝顺的人 宋泯略思索:“阡哥儿莫非在国子监学的不好?” “不是他。”韩陌道,“我是帮别人请。” “哪个别人?” “你先别问那么多,就问这个事儿能不能答应。” 韩陌的脸上,是无比的正经。 他打从穿开裆裤起就认识宋泯,哪怕中间离京了几年,十二岁时回来到如今,他们也相处了五年,他什么心思韩陌能不知道?要真是不需要、也不想要寻求帮忙,他先前会把话说得那么透?这些书生,一个个全是死要面子,明明想要帮忙,还偏偏一副自己什么事都能搞掂的样子! 当然韩陌自己也不是省油的灯,宋家那么多读书人,一堆的进士,还出过状元探花什么的,这不现成的有苏婼要给苏祈找的好老师吗?难不成宋家出来的鸿儒还不够资格当他苏家子弟的老师?就连他爹苏绶的老师不也就是张阁老吗? 韩陌脸上的正经不是正经,是志在必得! 宋泯清起了嗓子。 “其实我也不是一定要与你把这事儿当个买卖做。只是我正好也是承了人家的情,必须要想办法还了它。而刚好你们家完全能满足我的需求——也不过是多收个学生罢了,况且我也可保证不是乱七八糟的人家。当然我也不勉强你,你要是觉得划得来,那咱们就照做。” 宋泯听到这里,停了约半刻:“是苏家?” 韩陌顿住。 宋泯笑起来:“我想了半天,能让你小阎王承了情的人家,就近算起来好像也只有苏家。” 他的眼里有慧黠的光芒。 韩陌也不由心生佩服了:“不愧是宋家的子弟。就凭你这份睿智,这份情我还真得请你们宋家来替我偿还不可了。如何?我是不是没有说谎?凭苏家在大梁的口碑,他们是不是不算埋汰你们宋家?” 宋泯抿了一口酒,道:“我听说苏少卿那位年少的长子前些日子在锁道上有惊人之举,想来在读书也不算没有天资。苏家也是清流人家,我更是敬佩苏少卿的谦逊为人,能经由韩世子你与苏家结下一段师生之缘,那当是我宋泯喜闻乐见之事。” 韩陌闻言,也是心领神会地扬起了唇角:“韩宋两家交往多年,家父若有宋家的才俊相助左右,必然也是如虎添翼。” 宋泯把酒杯放下:“我虽然同意,此事到底还需禀明家父,你切莫心急。” “我不急。”韩陌执起牙箸,“我等你的消息。” 说完他扭头看了眼楼下,楼下已经恢复了安静,先前的两方人都已经散去了。 月光洒满京城街道,苏祯诚惶诚恐地驾马行走在安静街头。 随行的小厮侍棋不停地抬头打量他,打量到最后他忍不住说道:“大爷何必害怕?便是让韩世子看见了,也不见得就会告状到苏家去。” 他承认先前看到露台上居高凌下站着的韩陌时,他当时也吓得手足发僵,他们少爷好不容易打进官家子弟们圈子,意气了这么一回,竟然就惊扰了小阎王,这是让人意想不到的。可是看到他家爷怕成这样,他又不忍心。 “人家倒是不会特地为我去告个状,但你没听到先前国公府的护卫说吗?稍后他会奉世子的令去禀报荣将军。你想想,荣成那样的性子,荣家又能是什么有规矩的人家?世子去告了状,荣家保不齐要找个人来撒火,方才那一帮人里,他自然首当其冲要寻上我!” 侍棋有点急;“大爷怎么专长他人志气呢?咱们苏家哪点比孙、常、杨、江几家弱?他们的爹在我们大老爷面前还得毕恭毕敬的呢!上回在城外遛马,他们还都奉承二爷的马术来着呢!” “你也知道对着毕恭毕敬的是大老爷!他们奉承的是长房嫡出的祈哥儿!我算什么?我不过是苏家的养子,挂着个大爷的名!说明白点,苏家愿意认我,我就是大爷,不愿意认,随时可以把我踢出去,难道外头人不知道这点吗?” 苏祯停下马来,一股脑儿诉说着,一面又恼恨地咬起了牙根:“我真是后悔,不就是两个女先儿嘛,花得了几个钱?我为何要去斗这口气?这下好了,先前出来时,父亲还嘱咐过我不要生事来着!” 侍棋望着他,又可怜又无奈:“这不怪大爷,大爷也没想到那荣公子竟是那样不讲道理呀!如今事已发生,大爷就是再着急也无用。要不,明儿一早争取宽大,去太太面前坦白了,寻个庇护吧。太太心善,虽说也可能气恼,但应不至于会苛责的。” 苏祯听到这里,稍稍定心:“这也不失为一个法子。只是这么一来,我是注定又要让母亲生气了。” “太太也指着二爷将来养老呢。大爷何必想太多?还是赶紧回府吧,回去晚了倒是可能要惹二老爷不悦了。” 侍棋把一切看得明白。如今苏缵还年轻,自然是还有极大的可能会生出庶子来传宗接代,但看他们夫妻这架势,不管姨娘能不能生,黄氏都是不大可能有后了。 所以苏祯这个养子必然是她将来的倚靠。而苏祯也只有孝顺好了黄氏才有出路,可惜苏祯却总是要提醒。 “快走吧。” 被提醒了的苏祯当下回过神来,催促着赶起了马。 月光照着快速移动的两人两骑,很快就拉成了两条线,划过京城的街头。 第125章 你猜测过我吗? 夜里的苏府已经里外安静,只有晚风掠过枝头发出细碎的声响。 梳洗完的苏婼在榻前抚弄绽开了花骨朵的兰花,扶桑捧着乳羹到跟前,说道:“姑娘答应了韩世子的提议,就得经常在顺天府出没,还要仔细行踪才是,否则容易引老爷起疑。” 苏婼端详完了花,坐下道:“苏祈呢?” 扶桑下意识看了眼外头,说道:“昨儿说是在新院子住不习惯,下晌又搬回前头了,方才还隐隐看着有灯,奴婢去请二爷过来。” 苏婼把乳羹吃完,苏祈就风风火火地到了:“您找我有何吩咐?” 苏婼从碗后抬起眼来看着他,腾出一只手来指了指肩膀。苏祈立马站到旁侧给她捶起肩来。“有事小弟服其劳,力道大小合不合适您直说!” 苏婼道:“这几日你在干什么?” “没干什么,读书,习艺,而后就是跟祯哥儿混着。不过,今儿夜里他出门,没有带我。” 苏婼侧首:“他去哪儿了?” “工部杨郎中的儿子生辰,他去贺寿。” 苏婼默片刻,道:“他果然是交游广阔。难道在子弟圈里混开了,对他有什么实际帮助?” “那可不!”苏祈把脑袋探到她脸前,“祯哥儿自家里还有三亩薄田呢,二爷又没认他当嗣子,将来二房有了子嗣,他不还是得靠自己?眼下这会儿凭苏家大爷的身份,还能给自己谋点好处,说不定还能积攒积攒。我听说,上个月他就跟顺天府同知余襄的儿子合伙捣腾了一桩蚕茧买卖,赚了五十两呢!” 五十两对他们来说不算什么,可对苏祯来说,那也许就是将来他的家产的一部分了。 苏婼皱眉:“他虽然不是嗣子,但苏家也不会亏待他,他至于贪图这些蝇头小利?还是说府里有人捧高踩低,背着二叔二婶故意刻薄他,克扣他花销?” “不至于吧?他要是连家里这份例钱都拿不到,哪里还有本事跟人结交?” 也对。 苏婼心以为然。那就是苏祯在外结交,确实是有私心的了? 当然,有私心没有什么不对,只要他不祸及他人。他在外跟人赚钱,可以说是不影响苏家,但是身为苏家大爷,连五十两银子的买卖他都舍不得,外人会怎么看苏家?而且他到底年轻,才十四呢,万一让坏人盯上,下个套祸害了苏家,这又算谁的? 苏婼想了下,扭头看向扶桑:“太太晓不晓得这事?” 扶桑道:“没听见正院那边有这些消息,只怕也是不知道。以太太的为人,若是知道,定然不会坐视不理。” 徐氏是如今整个家族的主母,理应该她知道。但苏婼想了下,还是决定明日先去黄氏那里坐坐。毕竟苏祯落在二房,黄氏又对她视如己出,这事不能让她难堪。 有了打算,她就又瞅向苏祈:“人家一个外头进来的,都知道替自己筹谋打算,你倒好,都十一了,明年就该入国子监求学的年纪了,到如今考试个锁艺要靠舞弊,读书也不用功,你是准备得过且过混吃等死吗?” 苏祈愣了:“不是说苏祯嘛?怎么又说到我来?” “你占着苏家长房长孙的位子,还说不得?” “倒也不是……” 苏祈底气明显弱了下去。 他哪里敢反驳她呢?每次一反驳就准没他好果子吃,还是适时收声为好。 苏婼冷哼,又骂起来:“没出息的东西!” 不要怪她骂得凶狠,由着他这么下去,前世的他就是明摆着的例子!一辈子碌碌无为,她这个亲姐姐落难,连娘家都进不得,他在苏绶面前空有激愤之心,却连半点作用也没起到!要不然,凭他们同胞一母生,相携十几年的手足情,她又何至于落在那样的境地? 除了母亲的死是因为他,他烂泥般扶不上墙,也是她看着心烦的另一原因!说难听点他连秦烨都不如,秦烨起码在外交际广阔,打听消息那是没得说,他苏祈结交结交不成,守家守家不成,要不是对他太失望,当初苏婼怎么会吃准了他没那个本事保护阿吉呢? 苏婼想到这里心里就窝着火,恨不得跟他割断血缘关系。 苏祈愣了三息,然后道:“我也不想混吃等死,先生教的我都知道!可是他一天到晚就叫我抄书,我不想抄那玩艺儿啊!还有锁艺,父亲老想着拔苗助长,逼我们拔尖儿,可连他们都没有修出多高的造诣,光逼着我们,我们也学不出来呀!” “没本事的人就只会光抱怨这个抱怨那个。”苏婼横眼瞪着他说,“照你这意思,要是换了好的师父,你读书肯定能读进去了?” “只要比这个强就行!这个九叔爷,天天只知道抄书罚打,屁本事都没有!” 苏婼冷笑,转头道:“那行!我已经拜托别人给你请了个师父,到时候你要是还没长进,你就去母亲坟前一头碰死吧!你对不起她拼着命地生下你,含辛茹苦把你养大,又为了你把性命都给奉上!” 苏婼是真的替谢氏感到不值。 她难道很情愿天天在他跟前唠叨吗?愿意提起谢氏的死吗?凶手越是难以查出眉目,她就越是觉得苏祈可恨,谢氏可怜。 他但凡有一点点上进心,她也不至于这般不是吗? 苏祈听得满脸胀红,无言以对。 木槿拿来茶水给苏婼息火,眼看着她神色平静下去,苏祈才硬着头皮问道:“您给我请的哪位老师?父亲知道不知道?” “找你来不就是为了说这个吗?”苏婼道,“我托了韩世子找人,目前还没有确切的人选,但这件事情我们得提前做准备。所以我不防再告诉你一件事,你要是敢有疏漏,就麻溜给母亲去殉葬吧!” 苏祈从这话里至少听出了八九分真,立刻道:“我以身家性命发誓,绝不敢有半点差错!” 苏婼深深望着他,说道:“你当知我在锁艺上有了几分造诣,实话告诉我,你背后猜测过我吗?” 第126章 您喜欢我用什么姿势跳火坑? 这话可把苏祈问住了,要问他有没有猜测过,他当然猜测过啊,他们俩一起长大,苏绶对那条传男不传女的祖训执行得有多严格他又不是不知道,苏婼竟然会一手那样厉害的解锁的功夫,她是神吗?!他倒愿意把她看作神,关键是她实打实是肉身凡胎呀,哪个当神仙的会像她一样这么凶残?所以她这身功夫一定是有来历的。他就是猜不透到底会是什么来历! “您,您要是肯明示,那小弟感恩不尽啊!” 真的,自从她帮他以那样的方式作了弊,他就已经对她崇拜得五体投地了,后来再听说她忍辱负重地暗查母亲的死因,他这份崇拜就直接升级成膜拜!刚才她提醒他不要疏漏,给他一百个胆子他都不敢大意的好么! “脑子果然不好使。”苏婼靠回枕上,慢吞吞撩眼,“最近二叔焦头烂额地是为什么?” 苏祈稍顿,随后双眼大睁,再顿半刻,整个人就跳起来:“鬼手?!” 鬼手已经名动京城,行业上的大事,他也是苏家人,他怎么可能不知道? “你难道,难道,难道真是鬼手?!” 他的脸都白了,牙齿在颤抖,整个人都在颤抖! 扶桑连忙走近:“大晚上的,都睡下了,二爷这么嚷嚷做什么?” 苏祈双手紧捂住嘴巴,直到确定自己不会再嚷出来,他才绕到苏婼身边坐下,满含仰望地上下打量她:“我早就猜想过你就是鬼手了,可是又不敢相信!我想您或者只是某一方面厉害些,不至于像鬼手那样还能制出那样完美的锁具,没想到我还是看走眼了!……难怪您能不用看锁就能画出解锁的法子,还能想出那样替我舞弊的法子来,原来您就是,就是——” 苏婼斜眼看着这傻帽,道:“现在你知道了,还不给我磕头?” “好勒!” 苏祈麻溜提袍就要下跪。半路他顿一下道:“您虽是我姐,但咱俩同辈,我下跪,您不会折寿吗?” “放心吧,姐的寿数高着呢!”苏婼甩着那只挂着小铜锁的璎珞在手上玩,斜眼道:“再说了,我几次相救于你,也算是你的救命恩人,你跪跪我,那是天经地义!” 苏祈心想倒也是,于是痛快磕了几个头,爬起来:“您刚才话还没说完。” “对头。”苏婼道,“我要说的是,我跟韩世子达成了一个协议,本来这个协议没有必要告诉你,但是考虑到母亲也是你的母亲,而且你肯定还要帮忙,所以我直说了。我会帮韩陌一个忙,韩陌也会帮我查母亲的案子。同时他会给你请个好的老师。” 苏祈立刻吃惊得把嘴张成了一个圈! “你跟小阎王合作!” 那他以后不是得时时面临阎王的欺压?! “重点是,为了不暴露我自己,你要来做这个掩护。” “……怎么做?” 难道要让他去给小阎王打下手?? “韩陌会以还苏家人情的名义把老师推到苏家,只要请的人确实够份量,我笃定父亲是不会拒绝的,这样,你受了韩世子的情,与他有往来自然也是正常的。再有,之前两次你的表现,让父亲如今很迷惑,他不知道你到底是不是有真才实学,所以,倘若你常在顺天府露露面,那么韩世子手上关于锁器机括之类的案子迎刃而解,也不是怪事。懂吗?” 苏祈冷汗涔涔:“懂,您这就是让我去跳火坑的意思。” “你要是不跳,那以后有事别找我!” “我跳我跳!那敢问您喜欢看我用什么姿势跳?” 他豁出去了行么! 奶奶的,他也是街头小霸王,小阎王又怎样?为了抱粗大腿,他照样杠! 有了这样一番交底,苏婼便把苏祈牢牢拴成了一根绳上的蚂蚱,这小子日常往绮玉苑走动的次数也多起来,如此也好,起码就少了许多在外头惹事的时间。苏婼也不指望他有多大造化,但凡能比前世强点,她都觉得将来有脸去见谢氏。 原是想等韩陌那边是否有前去伍儿屯找里长的消息来,又惦记着苏祯这边,翌日她便先往二房来。 昨夜里苏祯诚惶诚恐回府,黄氏已经歇下,便暂且作罢。早起时因着侍棋的唠叨,便还是抬脚往正房来,按侍棋的话说,即便荣家那边不告状,借此机会亲近亲近自己的养母,也是极应该的。 苏祯在苏家数年,因为深知自己的身份,平日克己复礼,避免行差踏错,也不曾与苏缵与黄氏太过亲近。但黄氏为人温良和善,对他还是极好的。此时到了黄氏门下,他便特意拂平了两袖与衣襟的褶皱才进去。 黄氏在炕上坐着,面前摆着针线。苏祯躬着身从珠帘下步入,躬身唤了“母亲”。 黄氏微笑:“祯哥儿这么早过来,是有什么事么?” 苏祯便自身后侍棋手上接来一只木匣子,呈上去道:“儿子昨日上街路过和雪斋,买了两盒新出的上品胭脂,孝敬给母亲。” 黄氏接在手上,打开看了看,然后又打量他魁梧的身材,说道:“你一个男儿家,如何会去特意买这些?” 苏祯笑道:“因见母亲平日里用的也是这间铺子的,路过便买了。” 黄氏把盒子放下,点头道:“有心了。近来功课如何?” “儿子都有认真用功。” 黄氏再点点头,便举盏吃起茶来。 苏祯凝默片刻,便道:“母亲在上,儿子有一事向母亲坦述,想请母亲原谅则个。” 黄氏抬头:“何事?” 苏祯咬咬下唇,便把昨夜之事全盘说了出来。“事实就是如此,儿子并非有意惹事,实在是意气上头,一时没有忍住……” “胡闹!”黄氏沉脸,“苏家养你,是让你正正经经读书习艺,将来扶助你的兄弟们,也是为了你自己好,谁想你竟然在外头还结起朋党来了!那么多子弟都不曾出头,偏是你站了出去,此事自然当罚!” 苏祯连忙跪下来,十五岁不到的少年竟然跪着也能与炕上的她平视了:“母亲饶命!母亲如何罚我都可,只求母亲勿要告诉父亲!儿子保证以后绝不再犯!” 第127章 我将来的依靠 黄氏对着焦急的苏祯凝默半晌,别开头:“罚你三个月月例银子,再禁足三日!” 苏祯如释重负,磕头道:“儿子谢母亲开恩!” 黄氏余光瞅着他,叹气道:“起来吧。” 苏祯站起来,她又缓声道:“你虽不是我生的,也喊了我不少年母亲,这苏家但凡有我黄氏一席之地,我便总要替你着想着想,你应当是个聪明的,否则当年老太爷老太太也不会选中你来二房,因而当知道潜心读书,求取功名才是你的正路。平日与各家子弟结交结交,也是好事。但是旁的事,哪由得你当那出头椽子?” 苏祯面红耳赤,把头深深地垂下去:“儿子糊涂,受母亲教诲,儿子都知晓了。” 黄氏凝眉:“回房去反省吧。” 苏祯退着出帘栊,一直到门槛下才转身离去。 黄氏神色凝重,银杏从旁叹气:“这大爷也真是,隔三差五来走动走动,请请安,不挺好?非得有事相求才想起太太这个母亲来。来日莫非他还想靠老爷护他不成?西厢那位这阵子可是又开始寻医问药了,怎么说大爷也快十五岁了,这状况他还看不明白。” 黄氏对着茶盏沉默,半晌道:“他是苦人家出来的,如今仍当自己寄人篱下,不要太苛责他。” 银杏纵然是面子大,也不好再做声了。 “二婶屋里大清早的就聊上天了呢?” 这时窗外传来清脆的嗓音,一会儿门外丫鬟挑了帘子:“大姑娘来了。” 黄氏闻声便收了横搁在炕上的双腿,下地起身道:“你这不也是大清早地就来我这儿了么?” 苏婼笑着举起一条迎春花枝,在她面前扬了扬:“春光正好,二婶也不出门走走。您看这花都开了!” 黄氏道:“这才二月,怎么就有花开了?” 苏婼不见外地在炕桌这边坐下:“我屋里的小丫鬟会种花,不过也是才开花的。” 黄氏抚着花朵儿:“谁呀?我怎么不知道?” “回头您去我那儿串门就知道了。”苏婼吃了口桌上摆的蜜饯,然后道:“方才我见祯哥儿从这里出去,他可是来向您请安?” 黄氏坐下来:“闯了祸。来告饶的。” 苏婼眨了眨眼:“闯了什么祸?” 黄氏便把先前苏祯所说之事告诉她了,同时嘱道:“你可别告诉你二叔了。” 苏婼剥着桔子皮,道:“既然是犯了错,有何不能说?都是自己家里,二叔还是他父亲呢,有管教之责。万一荣家真来告状了呢?到时候二婶也兜不住。” 黄氏叹气:“你当我不知道这个理儿?但是我又能怎样呢?我若是自己生了——他几岁大就到了我身边,这些年多少有些情份了。我难道当真不看任何情面,要去维护这个‘道理’么?将来老了,到底我也得有个可靠的人啊。” 黄氏向来有几分超脱之风,苏婼还是第一次见她提及这些世俗之念,可见这么多年苏缵与她交恶,在她心底还是留下了很深的伤痕,以至于每日留连于诗词琴赋中的她,也有了这样的担忧。 一旦有了担忧,就难免被束缚。 苏婼心有同情:“二婶所虑甚是,只是为长远考虑,终究还是把规矩立严明些好。不然昨日是与人起争执,到明日又在外搞别的勾当。二婶也知他尚不为嗣子,随着在苏家日久,他难道也完全不懂得为自己谋划么?” 黄氏闻言,望着她道:“你是不是还知道些什么?” 苏婼道:“知道二婶把祯哥儿当亲骨肉在珍惜,我也就不瞒着二婶了。听祈哥儿说,他在外结交甚广,几乎以他的身份能够交结到的子弟都攀结上了。若是正常往来倒没什么,但我听说,他还与人在外合伙捣腾买卖,为了几十两银子的利润也敢下手。” 黄氏听得胸口都提了起来:“你怎么没早告诉我?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我昨夜才知道,祈哥儿也是最近才知道。我知道就立刻来禀告二婶了。看来为了使祯哥儿不生出束缚感,你们任他向祈哥儿那样自由来去,还是疏忽了。” “我竟然是完全不知道!”黄氏站起来,攥着手在屋里徘徊,当下就喝令银杏:“把他给我叫回来!” “二婶切勿冲动!” 苏婼起身阻拦说:“我说这些,并非为了让二婶惩罚他,而是为了提醒,趁着眼下还没有闹出什么了不得的事情来,亡羊补牢还不迟啊!” 黄氏道:“我真没想到他竟有这么大的胆子!几十两银子而已,难道苏家还克扣了他的嚼用吗?他竟然要背着我们在外头做这些营生! “这不是等于打苏家的脸吗?这是在告诉外人,苏家连供养他都供养不起?这个混账东西!” 她气得直喘粗气。 苏婼连忙安抚:“只怕他自己也没有想到这一层,受不住别人撺掇,眼红一点小钱,就稀里糊涂的跟着这么做了! “这不是能一下子改变的事情,二婶先消消气,想想他平日到底有些什么样的表现,他到底在想些什么?是防备着苏家,还是觉得苏家给不够,又或者是他缺钱,想做点别的什么事,又不敢向你们开口?” 第128章 真请媒了? 黄氏愣住。 苏婼也适时住嘴,不再往下说。 既然苏视与黄氏对彼此来说都是要紧的,那么黄氏平日对苏祯自然也是关注的吧?要知道他是否有疑,就看能不能从黄氏这里挖掘到一点线索了。 “你提醒的很对。”黄氏恍然,“这几年我竟然只顾着督促他用功读书,而疏忽了他的日常,他平日很是规矩,从无逾矩行为,我还道他是个不让人操心的好孩子,嚼用上我自然是不曾亏待过他,四季衣裳鞋履按时发放,笔墨纸砚更是不曾缺过。每逢年节除了公中发放的打赏,我这里另还有一份,我想他不至于缺钱!” “那是否他有自己想办的事情,又不好向二叔二婶开口?” 黄氏沉吟片刻,说道:“我这边他尚且如此拘谨,你二叔那边就更不用说了。你二叔还指着生庶子呢,哪里能对他有多上心呢?他要真有事要办,自然不会向你二叔开口。我也惭愧,几年的母子了,怎么就没主动些多亲近他呢?” 苏婼劝道:“二婶千万别这么想,经营情份本就不容易的。他进府来时已经懂事,更是不会轻易依赖二婶。是想我却也想不出来,他本家都没有亲人了,还有什么事情要做呢?” 黄氏望着她:“活着的亲人没有了,过世的亲人却有不少呢。这些年他都有回去祭祀上坟,我虽交代过这份钱也由我这边出了,可是想必还有些别的花销罢?总之话说回来,不管什么事情,他在外贪恋蝇头小利就是不对!” 苏婼听出来她不想再议论下去,也罢,这本就是他们二房的事,她正该点到为止。 “倘或他是无心之失,那也罢了。” 说了两句缓和话,就此住了话题。 再说韩陌与宋泯有了约定,宋泯这边回府后自去与家里商议不提,韩陌翌日,却把望月日休假中的韩阡找了来:“大理寺江枚的儿子江濂,还有工部郎中杨肃的儿子杨维,我记得都在国子监读书,从前与你也经常在一起,昨日杨维生辰,没请你去?” “请了呢,怎么没请?但是夫子罚我写文章,且当晚要送到他府上,我才没去成。不过我幸好没去,听说杨维和荣将军家那个荣成还起了争执!” 韩阡揣着两手,俊美又带着稚气的小脸上全是八卦。 “原来你知道,”韩陌皱着眉,“这么说苏家那个抚来的大公子苏祯,你应该也听说过?” “我认识啊!”韩阡道,“别看苏祯只是苏家养子,平日结交可大方得很,经常组局请大伙儿。不过我没去过。我不好意思吃他的。” 韩陌斜眼:“你还知道‘不好意思’这几个字?” 韩阡耸肩:“你找我有什么事你就直说吧,不用拐弯抹角。” 韩陌往手上擦得雪亮的剑刃上吹了一口,道:“你去趟荣家,问问荣成昨夜什么情况,要是他想拿捏苏祯,就敲打敲打。” 韩阡道:“苏祯还求到你头上来了?” “哪那么多废话?让你去就去!” 韩阡道:“那你给我点钱,今儿不上学,我要出城玩!” 韩陌瞪眼看着伸到了鼻子尖前来的手:“同谁?” “左煜与宋家老四。” 韩陌无奈,摸出几颗碎银拍了给他。 苏婼虽然没有明说杀她母亲的凶手圈定范围在苏家内部,但从她话语之间,还有就目前所得的线索,苏家内部也抹不去嫌疑。苏祯本与他没关系,但如果荣家去苏家找麻烦,少不得要旁生些枝节出来,至少,在他掌握到苏家内宅每个人的大致底细之前,他不希望苏家出现波折。 韩阡拿钱办事,转身就套车去往荣家。 苏家这边,黄氏在送走苏婼后先打发人去打听苏祯在外行买卖之事,而后又到长房找到徐氏,说起昨夜苏祯与荣成的冲突。徐氏听完,摆弄着桌上的庚帖道:“这算什么事?原本就是荣家小子无礼,祯哥儿虽说没沉住气,也不能说他有错。” 黄氏叹气:“我这不是怕大哥怪罪么。你也知道大哥是最不喜麻烦的人。” 徐氏道:“再不喜麻烦,那也要论个是非呀,咱不惹事,但也不能怕事!” 黄氏闻言笑道:“大嫂果然有魄力。” 徐氏却苦恼起来:“我要是真有魄力就好了,真有魄力,张家请人送来的媒帖,我二话不说就接下了!” 黄氏道:“怎么,张家真打算提亲?” “可不是?”徐氏抽出一份庚帖来,“媒人来了,就是大理寺正卿付练付大人夫妇。付夫人昨日下晌来过,送来了媒帖,把张家大公子的生辰八字都写上了,这还能有假么?” 黄氏接来看过,神色不定道:“大哥怎么说?” “他不答应呗!说这门亲事不合衬!” 徐氏说着说着声音就大了,“我就不明白了,人家张家都没有说不合适,专门请了付家来做媒,他怎么倒反而拿起矫来了?” 说完她又负气道:“我也懒得理会了!随他去!” 黄氏对着这封媒帖顿了片刻,随后说道:“大嫂又说气话了,婼姐儿打小就失去了母亲,她的事情你不管谁来管?谁还有你这个母亲贴心呢?” 徐氏听她这么说着,脸色缓了缓:“我自然是心疼她,主要是他爹!” “我都知道!”黄氏笑道,“这不是还要请大嫂多开导开导么。” 说完她看了看屋子内外:“这天都快黑了,大哥还没回来呢?” 徐氏沉气:“去天工坊了,近来这段时间,他一有空就往那里跑。” …… 天工坊内,苏绶正由苏缵和坊内的工匠陪着查看锁具。 他近日连来了几趟天工坊巡视,带回去许多把坊内研制出的新锁。但没有一把是能让他感到惊艳的,不管是外形还是同部构造,全都还在原来的框框里跳。于是他这个掌家人每日下衙归来,也执起纸笔,自己研究起了新样子。 眼下摆在他面前的,就是按照他画的图样制出来的新锁。 “跟鬼手制的锁比较过吗?工艺上可有差距?” 第129章 旧人的一碗参鸡汤 凭心而论,这把锁的确是算得上上品,是双簧双栓的子母锁,锁的各个部件结合的也十分严密。天工坊出品的锁,工艺上的确是没有什么可挑之处。 工匠们纷纷对视,然后回应道:“大东家是圣手传人,实属名门正派,岂是像鬼手那等旁门左道可以比拟的?” 苏绶听着皱眉,把手伸向苏缵,苏缵随后就从怀中取出一把精巧铜锁,放置到他掌心之上。 有了这把锁做对比,方才的新锁顿时就比下去了几分。且不说锁的内部构造,只说它的外形,这已经是一把用过了好些日子的锁具,一般来说,手工制造的东西,特别是这些机括,开合的次数多了,总会产生些微的走位,也就是说它不会像是崭新的锁具那样严丝合缝。 但是苏缵拿出来的这把锁,无论是锁芯还是锁梁,开合的时候都没有任何的晃动,它们依然稳稳的处在该有的位置,不带一丝犹豫迟疑。 苏绶对着他们看了半晌,随后就皆抛在了案上。 负责天工坊运作的掌事之一郑越见状忙说道:“这是工匠的手艺问题,跟大东家的图样不相干。” “也就是说,你也承认,百年天工坊的做工连你们口中属于‘旁门左道’的鬼手也不如?” 郑越能够爬到天工坊掌事的位置,足见是有能力的,原本他是想递个台阶,没想到竟然还说错了话。当下连忙改口:“即便如此,那这鬼手最多也就是手艺强些,论起图样制作,自然是比不上咱们苏家!” 他话音落下,身后的人群里就传来低微的一身轻哂。 苏绶遁声看过去,只见是个面生的年轻伙计。他说道:“刚才是你心有不齿?” 伙计大约也是没想到自己被抓了包,目光躲闪了一下,但随后他就重新抬起头来,拱手回应道:“大东家见谅,小的并非不齿,只是觉得以当下情势,天工坊应该做的就是实事求是,很明显鬼手做的这把锁要强出大东家手上的这一把许多,可是郑管事还在回避问题,一味逢迎,窃以为,这么做只会让天工坊陷入故步自封,永远都无法进步。” 以郑越为首的工匠们都有些焦虑不安起来,当着苏家大当家的面说出如此不留情面的话,实属狂妄! 苏绶看向苏缵,苏缵道:“他就是三全,关于鬼手,我就是从他口中得知的。而大哥手上这把鬼手的锁,也是经由他得到的。” 苏绶重新调回目光:“上次在铺子里看不起苏家的锁的伙计就是你?” 旁边郑越听到这里,当下说:“领着苏家的薪俸,竟然还看不起苏家的锁,还不来人把他拖下去?把他打发走!” “人是我喊过来的,我看谁敢动他?” 没想到喝止郑越的竟然是苏缵,这下哪里还有人敢动。 苏绶打量着三全,只见这青年其貌不扬,浓眉之下目光却很坚毅。面对郑悦的怒斥,他虽然也有愠怒之色,但却并没有退缩。 苏绶道:“你眼下在哪个铺子当差?” 三全躬身:“还在原来的铺子里做伙计。” 苏绶点头,扫了一眼工坊之内,没再说什么,负手走出了大门。 苏缵亦步亦趋的跟上来。“有一说一,鬼手的制作工艺确实是精湛,天工坊数十号工匠,竟然没有一个是比得上他的。更莫说构造设计……哎,大哥!” 他话没说完,就见苏绶已经大步的往前走了,当下也只好提着袍子快步跟上。 苏绶径直回府去了书房。 先前被他拍在岸上的两把锁,又被他掏出来摆在书案上。 “我记得三全当差的那间铺子,那二掌柜已经被撤走了,让三全去,把二掌柜的位置顶上。” 苏缵才跟着进来就收到了这项指令。听完后他说道:“这三全虽然也是个平民出身,但却颇有见地,敢说实话,为何不把他调去天工坊内,栽培栽培?” “长处是有,但他秉性太过刚直,并不适合让入工坊。让他顶上二掌柜的缺,也算是对他的肯定与赏识了。” 苏缵见他有了主意,自然不会再多话,目光在书案上的两把锁上停留了一会儿,也就出去了。 苏绶目光也落在锁上,眉头紧结。 他已经尽力在设计出一把新的锁具,他反覆推敲过,这次的方略虽然不说令人惊艳,无论如何也算是有突破的。所以他给了自己不低的评价,也很期待。 但是没想到做出来的成品离他想像的还是有着差距,跟鬼手的锁摆在一起,瞬间就把他给打击到了。 就算是他这一把锁的构造,勉强可以攀比鬼手的锁,可是他也清楚地知道,鬼手卖出去的锁从来就没有重样的,他拼尽全力设计出来一把锁,却再没有力量造出第二把与鬼手比较。 他抬手撑起了额,在两边的太阳穴上揉搓。直到房门被笃笃地叩响,他才缓缓抬起了头来。 徐氏端着碗鸡汤走进来,放在他面前的案上。“把汤喝了吧,我看你这几日茶不思饭不想的,别把身子给熬垮了。” 苏绶望着汤,又望着她,片刻后终于执起汤勺,尝了一口,随后又蓦地抬起头来:“放了榛蘑?” “是。”徐氏拖长音说道,“还是用小灶瓦罐加炭火慢慢熬成的呢。” 苏绶有些动容:“你怎么会这个?” “是我跟鲍嬷嬷打听的。鲍嬷嬷说,从前谢姐姐亲手给老爷做饭,老爷吃的最多的就是她拿炭火慢熬出来的这道榛蘑参鸡汤。我看老爷这段日子胃口不好,就试着做了。味道怎么样?” 徐氏明亮的双眼里含着希翼,身子也不觉朝他这边凑了凑。 苏绶把眼垂下,没有做声,执勺的这只手却是没有停下,一勺勺慢慢地,将汤舀着送到了嘴边,又咽下了喉咙。 自从徐氏过门,从前在谢氏身边服侍过的下人,尤其是她从谢家带过来的陪嫁下人,都陆陆续续的自动提出了前往庄子上当差。他没有想过徐氏会去问谢氏的乳母讨汤。 第130章 她不了解他 “老爷。” 徐氏看他如此专注地喝汤,猜想心情不会差到哪里去。便说道:“张家这么看得起婼姐儿,特地请了付夫人过来送媒帖,这事儿咱们要是回绝了,那是得罪了两户人家呀。张家和付家都是贤德的人家,咱们一句姑娘高攀不上,你觉得他们能接受吗?” 苏绶不受干扰地把汤喝完,然后才拭唇开口:“既然这样容易得罪人,那就想个别的法子。他们不是把张家大公子的庚帖写上了吗?你去天音观寻张道长,先请他给婼姐儿与张家大公子合一合八字,如果能合上的话,那就让张道长另拟一张帖,让他们俩八字合不成。”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声音没有一点起伏。平静得就像是他在交代一日三餐。 徐氏听到这里忍不住火了。她腾地自椅子上站起来:“你这么处心积虑的要推掉这门婚事,目的到底是什么?你到底是想要害我还是害婼姐儿?” 苏绶凝眉:“你这么乍乍呼呼的,像什么样子?” “我管是什么样子呢?我只知道你这个人简直不可理喻!我是小门小户出身的,我从小没你们家那么多规矩!我只知道为人做事要讲道理!你看看你现在讲道理吗?!” 苏绶黑着脸:“夫为妻纲,我说怎么做,你照做便是,浪费这些口舌做甚?” “我自嫁了于你,与你便是夫妻,如何夫妻之间议论儿女婚事,也成了浪费口舌?莫非我只该闭紧嘴巴当个哑巴?那我可做不到!你要是看不惯我,觉得我不称职,便请你苏家族里的长辈都来评评理!” 徐氏完全就不是一副会让步的样子。 苏绶咬紧牙关,拿起才放在书案上的马鞭,起身又走。 快步走到了门下,他又停住步伐,攥紧了双手回头说:“高处不胜寒。你既自称小门小户出身,那你恐怕不会明白这个道理。 “我苏绶当年科举入仕凭的是自己的本事,并不是靠有一个位高权重的老师!我这么多年努力上进,如履薄冰,我就是要凭自己站在更高处! “如果婼姐儿嫁了给张家,那我这么多年的坚守算什么?来日不管我得到多少成绩,不管苏家地位攀升到多高,外人都会说苏家是乘了张家的东风! “我苏绶这辈子,最不愿听的就是这种话!” 徐氏顿片刻,冲着停在原处的他说:“那婼姐儿总得嫁人吧?你到底打算把她许给什么样的人家?难道为了成全你的自尊,她就要下嫁给寒门不成?” 苏绶望着庭院:“只要合适,寒门也不是不可以。” 徐氏着实被他气到了。“她可是你的嫡长女!小小年纪就失去了母亲,还要照管弟弟,你就这样对她?!” 说完她抑制不住激动的情绪,把之前收在袖口里的那叠庚帖一股脑抓出来:“你实在不想让她嫁张家我也由得你!你就从这几张庚帖里挑出一张来也行!你要是连这都不依,那我就去跪祖宗牌位,告诉苏家上下,以后他们姐姐的事情我都不管了,苏家绝不可以指责我,也不能让外人指我的脊梁骨!” 她边说边走到了门槛下,把苏绶的去路给挡了下来,一副不达目的是不罢休的样子。 苏绶很显然是从来没有被人如此拿捏过的,他黑沉的脸色又已经转青。但他又是一个读过圣贤书的人,如何能和妇人一般见识? 他深深调整了几下呼吸,随手从媒帖中挑出一张抛向她怀里,然后就侧身从她身边走过去了。 徐氏的心哇凉哇凉的。 虽然说她如此执着,有一半原因是担心自己不努力,就会成为外人眼里刻薄的后母,可此时此刻看到苏绶的表现,她又还是替苏婼感到深深的悲哀。 自己亲闺女的婚姻大事,按理说他是该亲力亲为,并亲自物色女婿的,结果他却是连看都不看,随手就抽了一张丢给她! 他就是如此敷衍! 他这抽的仅仅是一张媒帖吗?他抽的是苏婼后半生的命运! 徐氏的感到有些心灰意冷。 低头看着被抽出来的这封媒帖,她深深地抽了一口气,缓下了情绪。 ——还好,抽出来的这户人家还不错,勉强能算是门当户对。 苏绶走出书房,冷风一吹又缓下了脚步。 回头看看空落落的庑廊,他又走了回去。到了院子里,却见四处更加空落落的,——徐氏已经走了。 他原地站了站,扭头跟游春儿说道:“看看太太那边算了谁家的指定做婼姐儿的夫婿?有眉目了来告诉我。” 游春儿道:“要不小的直接去问问太太?” “不必。” 苏绶睨一眼他,走了。 徐氏看清楚了帖子上的人名之后,早已经快步回了房。 银杏跟上来:“老爷真是太固执了,虽说人言可畏,苏家也是外人眼里的清流之家,可就此放弃大姑娘的好姻缘,也是不值啊。” 徐氏没有回答她,只交代道:“你着人去江大人府上传个话给他们夫人,请她明日过府来吃茶。” 银杏称是下去。 徐氏坐在桌畔,自行斟了一杯茶,准备灌下之后她才长吁了一口气。 苏绶会这样执着于清流名声也是她没有想到的。她以为他平日谨小慎微,明哲保身,是因为他惹不起。原来竟是因为他的固执! 徐家家世虽然远远比不上苏家,但她少时也是读过不少书的。婚前他对苏家大名就如雷贯耳。 在她心目中,苏家子弟也应该是向别的世家子弟那般从容潇洒的。没想到年纪轻轻当了大理寺少卿的苏绶竟然还有这样的执念! 徐氏觉得自己真的是一点也不了解他。她又不由得想起从前的谢氏——苏家对于谢氏谈论的很少,当然她也不便主动去打听。但她多少也听到一点风声,知道他们原配夫妻似乎也并不亲密。 她如今嫁的这个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外面人都说他谦逊有礼,是真君子,为什么她就从来没有感受到过呢? 第131章 开个金口 韩陌在与苏婼签订契约的第三日下晌,收到了来自前往伍儿屯寻里长的护卫的回禀。而恰巧此时他又迎来了宋泯。 “我已经回禀家父,家父敬重苏少卿为人,也赞赏世子重情重义,已应允派遣出我的二叔公前往苏家执教。不知世子以为,我二叔公可当得起这份差事?” 韩陌饶是心里有准备,听到这儿也由讷然…… 宋泯的二叔公宋怀云,是宋家七进士之一,一入仕便入了翰林,后为翰林院侍读学士,他不喜官场那套,年方三十便辞官归府,潜心学问著作等身,四十岁上又迷上了金石,侍弄花鸟虫鱼,十余年过去,如今一手篆刻的工夫乃举朝闻名,是当朝有名的雅士。 让这样的人去教苏祈——不是韩陌瞧不起苏祈,那小子确实也聪明,品性也算赖,可到底根基太差了,让宋怀云去教他,多少有些屈材呀!这根本就轮不到他韩陌挑三拣四的吧?更别说苏家了!苏绶只怕做梦也不会想到苏祈还能摊上这么个好老师吧? 他顿时清起了嗓子,说道:“这是,宋伯父的意思?” 宋泯弯唇:“同样也是我二叔公的意思。” 行了! 韩陌心里踏实了,也有谱了。 想了下他道:“既然你们宋家这么有诚意,那么容我进趟宫,明日给你个准信。” 宋泯颌首:“那就这么说定了。” 送走宋泯,韩陌在檐下站了片刻,就骑马进了宫。 关于和宋泯约定的那件事,他当夜回去就跟镇国公通过气,镇国公虽然有些惊讶他要还苏家这么大一个人情,但是也不反对他的做法,并且替他做过评估,皇帝虽说不曾理会王家与宋家的名声地位之争,但是凭皇帝向来任人唯贤的态度,没理由放着宋家的人才不用。 韩陌原本也是想看看宋家推给他的夫子究竟是何人,宋家一向对权势没太大欲望,说不定跟王家的矛盾也只是一时气头上。 他没想到宋家竟然推的是宋怀云,宋怀云可是实打实的进士!是给皇帝和皇子们讲过学的翰林学士! 他来头这么大,学问这么深,推出这样的人作为跟他交换的条件,这都不能说是有诚意了,简直就是把韩陌逼上了风口浪尖! 他宋家都已经这么有诚意,那他答应让宋泯的叔叔去中军都督府辅佐镇国公,他能不拚命办到吗? 东宫里的掌事太监常春正捧着副玉盏自宫内走出来,迎面见着韩陌,便加快了些步伐走上来:“老朽眼花,老远地瞧着眼熟,猜想是世子来了,还果然是!——世子可有些日子没进宫了,今儿是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常春是太子的人,虽是对韩陌亲热,韩陌可不敢不把他当回事,拱了拱手道:“顺天府事忙,就没顾上来给殿下请安。殿下他好么?” “殿下也忙!世子稍候,等老朽去通报一声!” 常春转身进内。随后便听见太子的声音传出来:“让他进啊!本宫还没召见过衙门捕头呢,传他来我看看。” 韩陌十分无语,收到常春在门下的一挥手,他便勾着脑袋进门了。 太子照旧盘腿坐在炕上,一手执笔,一手执卷,旁边小炉子上还煮着茶。 韩陌刚行了礼,他就抬起头来,似笑非笑打量过来一会儿,然后指着炕桌对面:“坐吧。”又道:“听说你在顺天府破案如神,一连办了好几个人命案,如今京城对你又有了新的评价。” 韩陌道:“您听谁说的?” “林逸啊。” 韩陌闻言挑眉,把凑近的身子又收回去:“他呀。” “怎么,你对你的上司不满意?” “当然没有。”傻子才会当着他的面承认。 太子又睨过来:“我看你做个小捕头也挺好。天天有事忙,你娘也不用担心你出去闯祸了。” “殿下!”韩陌不能认同这话,“合着臣天天忙着给老太太找狗,帮儿媳妇捉奸婆婆,这些您全没听说呢?想臣当初在东林卫学会的那套查案的手段,如今全干了这个,您不觉得屈材了吗?” 太子撩眼:“你跟我嚎有什么用?皇上不是有话给你吗?办好了才能回东林卫。” 韩陌瞧着他批了几个折子,就道:“殿下,有件事我要求您开个金口。” “有话就说吧。” 韩陌便把来意讲了:“不瞒您说,我受了宋家一个大人情,这件事关系到我能不能尽快回到东林卫。恰巧我听说父亲在中军都督府需要增加个文官,我就想,您能不能替我在皇上面前美言几句,把这个缺儿替臣讨了来?” 太子斜眼打量他:“你这是公然撺掇我帮你走后门?” “当然不是!主要是,有人才不用,也是浪费啊。这本来就是个国好我也好的好事。” 太子抻了抻身:“既然是镇国公要人,那为什么不是他去求皇上?而是你来求我?” “我父亲已经去皇上那儿报备过了,现下就是需要殿下打打边鼓,挑明挑明。”韩陌说到这儿挪过来,“家父去了中国都督府后,一直单兵独马,以至于好几个月过去都不曾有什么动静,他身边实在是需要一个得用的人啊。” 太子瞥着他,半天后把笔搁下来道:“看来你是志在必得。” 韩陌笑笑,没有否认。 “也不是不行,”太子把折子也合上了,“不过,王家和宋家的地位之争,你不要过多插手。” 韩陌微顿,知道他这是已经看透了。便问道:“为何?” 太子斜眼:“王家和宋家要是不闹这么一场,宋家能想着把人推出来报效朝廷吗?” “……” 太子这个说法,韩陌自然是不能被说服的。仅仅只是为了逼宋家人出来当官就特地嘱他不要插手?宋家做不做官这不是他们的自由吗?又不妨碍国家运转。再说了,哪里有逼着人家出山做官的道理?总而言之这不是太子一贯严谨的风格。 不过韩陌这趟目的已经达到,也就知趣的闭嘴,并且听从了安排,自此王宋两家再有争端,他便再也不曾插手。 第132章 江夫人给谁家说媒? 太子一如既往地呈现出了他雷厉风行的办事风格,翌日上晌,韩陌还在街头调解两家熊孩子打架引起的纠纷,东宫太监就到了国公府传话,随后宋延就把消息送过来了。 韩陌旋即把手头事交给宋延,驾马前往宋家。 自然离吏部下发委任令下来还需要一点时间,却不耽误韩陌先去苏家通气。 苏绶昨日与徐氏吵了一架,随后一直没有再交谈。自然与妻子不能取得一个较好的交流方式,也让他感到头疼,毕竟娶妻并不真的只是为了传宗接代,从男主外女主内的传统而言,房里一应事务都是妻子在打理,是少不了需要有交谈的。 但是苏绶并不愿主动攀谈,他历来是这样的,前后他也做了十五年的丈夫了,真正与妻子在一起的时间,少之又少。 与谢氏……与谢氏压根就没有形成过好好说话的习惯,一直是要么回避不说话,要么就是争执,这样的习惯带到了如今……不,他也不明白,为什么女人都那么难说话呢? 他都已经说过了,婼姐儿不能嫁张家,苏家不需要这样去攀附,她怎么还一味地逼着他把苏婼嫁个好人家? 难道寒门士子就不行吗?一定要钟鸣鼎食之家才可以吗? 如果万一苏家也没落了,到时候苏家子弟连娶妻的资格也没有了吗? 他在外任职多年,结交的多是寒门学子,他并不认为他们就没有好的前途。 到底是头发长,见识短,计较这些。 晌午下了衙,游春儿跟着他到书房来了:“老爷,太太今日请了江大人的夫人上门作客。” “哪个江大人?” “就是老爷在大理寺的同僚江枚江大人啊。” “请江夫人何事?” “前些日子江夫人曾来递过媒帖,太太乃是为了这事请江夫人来。” 苏绶闻言凝眉:“江家给谁说媒?” “便是光禄寺少卿吕佩吕大人的长子。” “……吕家?!” …… “吕家?!” 绮玉院的苏婼听到这儿,也快惊掉了下巴。 “就是吕家,游春儿刚才亲口说的。” 苏婼只觉头皮发麻,吕家这一世到底还是找上门来了。这怎么能答应呢? “我去瞧瞧!” 她拿着绢子出了院门。 前院东边的小花厅里,徐氏已经与江夫人走了一轮寒暄。徐氏步入正题:“前些日子你送来张媒帖,我看了看,只见上面讲这吕家的大公子才华卓绝,不知你亲眼见过不曾?” 江夫人抿唇笑道:“怎么没见过?这吕家公子年纪轻轻就考了举人,明年二月就要下场赴试,好几位老师看过他的文章,都说了,金榜题名是极有把握的。 这吕公子啊就是上进,胸怀大志,比起那些个只会坐享祖荫的世家子弟不知强到了哪儿去!要紧的是他相貌也是极好的,配你们家婼姐儿那是刚刚好!” 接下来便又说了一箩筐吕凌的好话。 徐氏听着,心里也欢喜。张家虽然是不可多得的好人家,可是到底门第高,将来苏婼能不能过得好,全凭张家的态度,可吕家这样的人家就不同,吕家祖籍外地,吕佩虽然也是少卿,官职与苏绶相当,可是论起家族声望,苏家必然是要强出一头的。 苏婼嫁过去了,底气也足,又不至于像寒门那样要吃苦。难得吕家公子这么出息,要是真中了进士,样貌又不错,那怎么看都是很登对的一对。 她心里暗暗认可,面上却一派平静:“婼姐儿虽不是我养大的,但你们熟悉她的这些人都知道,她被我谢家姐姐还有原先的老太太教养得极好,模样是万里挑一,性情也是一等一的好。给这样的姑娘找夫婿,我自然是要睁大眼睛仔细看。什么时候有机会见见这吕公子,我才好评判。” “夫人如此贤良,委实让人敬佩。”江夫人颌了颌首说,“既然夫人有这个意愿,那我便回去寻吕夫人商议商议。” “也好。” “夫人!” 徐氏刚点头答应,银杏便自外走了进来。到身边附耳说了两句,徐氏听完就抑制不住地变了变脸色。 江夫人佯装喝茶,避作未见。 “尝尝点心。” 直到徐氏打发了银杏出去,又微笑招待起来,江夫人才放下茶盏,笑着辞谢:“就不多叨扰夫人了。为了玉成这桩姻缘,我还是先是办正事,等回头亲事成了,我才来向夫人讨杯谢媒酒喝!” 说完她就匆匆告辞,徐氏送她到院门口,随后脸色才一点点沉下来。 “老爷呢?” 苏绶还在书房。 徐氏大步地进了屋,张开一口已经被咬得发酸的银牙道:“我听银杏说,我要把闺女许给吕家,你也不答应?” 苏绶看着她这风风火火的样子,只觉得她好无礼,好没规矩。婼姐儿她娘从前可不是这样的,她无论何时都是温婉的,即使是与他争论,她也不会动作如此粗鲁!可是他又不想惹面前这婆娘,毕竟她闹起来可不会管什么体面不体面。 他耐着性子道:“吕家为了进六部,找到我去张家走后门,他们这是掉了个头又要跟他做亲家来了!这哪行?这不明摆着要拿我苏绶当跳板吗?这样的人家,婼姐儿嫁过去也不会有好果子吃,我不同意!” “你这也不同意那也不同意,你当底想怎样?让她去当姑子吗?!” 徐氏火了,真的,她做不来别人娇滴滴那套,她要是怕事没主见的,当初就不会选择二十大几岁了还嫁人!嫁的还是这么个糟老头子!她真的快被他给气疯了,她从来没见过这么狠心的爹,就连她娘家那白眼狼哥哥,也是处处替儿女谋算!他读了一肚子圣贤书,竟然连爹都没学会怎么做! “你嚷什么!”苏绶也恼了,“我苏家的小姐,怎么就至于嫁不出去?!” “有你这样冷漠无情的爹,她怎么嫁出去!” 苏绶何曾被人如此痛斥过?脸上也挂不住了,指着她道:“你简直是满嘴胡言乱语!她是我苏绶嫡亲的女儿,她还是我看着出生的,我如何就对她冷漠无情了?!” 第133章 火热的心肠 “你不无情!那你倒是讲讲,你是怎么当这个爹的?”徐氏掰着手指头数落,“她从庄子上回来这么久,你寻她说过几次话?你有没有问过她的近况?我跟你提过多次她的婚事,你有没有认真想过究竟要给她找个什么样的夫婿? “你再问问你自己,你反对的这些亲事里,哪一桩你是站在她的角度拒绝的?你拒绝的理由冠冕堂皇,难道你自己没发现那全都是站在你苏大人的立场在决定合不合适吗?” 苏绶在这番质问下无言以对。 徐氏冷笑:“对你来说,养儿育女,不,或者仅限于婼姐儿,只要把她养活了,让她有饭吃有衣穿你就觉得尽责了是吗?我不禁怀疑,当年老太爷老太太难道也是如此对待你的吗? “婼姐儿到如今为止,并不曾在你面前乞怜,你不管她,不关心她,她从来不抱怨。可见你这个父亲对她来说也不是那么重要,而过去这十几年,她在你面前又经历过多少失望才习惯了你的冷漠。我只劝你,为人父如此自私薄情,将来可不要后悔才好!” 说完她深深看了对面的他一眼,像来时一样,折转身后又大步地离去了。 院门口的苏婼把这番对话已经听到了十之八九,看到徐氏出来便连忙迎上:“太太!” 徐氏怀着一腔怒火,并没有察觉院门口还有人,听到这声呼唤猛地住了脚。 苏婼挽住她的手,引着她走到了旁侧花圃后:“太太何必为了我而跟父亲生这么大气?不过就是一个吕家,他不答应便不答应罢了,我又不着急。” “傻丫头!”徐氏反攥住她的手,张了张嘴又不知该如何启齿。苏绶岂止是不答应吕家,他是张家,吕家,或者只要她认为尚可的好人家都要否定,可是这样的话她能对她说吗?她实在无意在他们的父女关系上火上浇油,这要让苏婼知道了这些,该有多失望难过! “太太,”苏婼温声地安抚她,“我都知道,你是为我好。但是犯不着,就像父亲说的,吕家这种无利不起早的人家,也不见得是好人家。” “道理我都懂,你以为我是胡乱给你找么?我是听说吕家公子人上进,好学,这才动了心思。而且我可并没有擅作主张,我是跟江夫人交代清楚了的,须得等我见过之后再议下一步。 “你八成也是没见过他的,我便打算等江家那边打点好了,咱们一道去看看。你不答应,我自然不会勉强。我见了若也不认可,那自然也是不行。 “他若好好地跟我讲,我能不听么?我气的是他这横也不行,竖也不行的作派!” 徐氏说到此处,也禁不住红了眼眶,别开脸轻拭起眼角来。 在夫为妻纲的当下,她也不清楚自己跟苏绶的争执会招来什么样的后果,她只觉得这日子过得怪糟心的,谁嫁人不希望嫁个知冷知热的男人?可是这个男人却连自己的亲女儿都是这样的态度,她又能指望余下这后半生能经营出他对自己什么样的态度来呢? 或许有人会觉得,为了个才相处年余的继女如此拚命,太过了,可她不但是为苏婼失望,也是为自己失望! 一方帕子伸到跟前,带着苏婼身上常有的香。她温和的语声随之也响起来:“太太的心是好的,但是用在父亲身上,未免浪费了。没有人能改变得了他的。你我才成为母女年余,能够为我做到这地步,能够为我如此着想,已经起越了世上所有的后母。你放心,只要我在,绝对不让人背后非议你。” “婼姐儿……” 徐氏心口滚烫,她承认自己竭力做好本份,大部分原因是不愿落下话柄使人指脊梁骨,毕竟她嫁过来才一年多,苏婼在庄子里住的日子还占去半年,要说她对这个女儿怀着多么深厚的感情,自己是当亲母一样地为她筹谋,这种假话她说不出来。 但是她是以为苏婼找个好夫婿为前提给她议婚,这点是勿庸置疑的。 苏绶这个亲爹不能感念她的好,反而还无视她的真心,实在是伤人! 没想到反而是苏婼设身处地地在为她着想,这个才十五岁的继女,比她那个天子门生进士出身的爹还要懂事,她知道她的难处! “婼姐儿!” 徐氏忍不住,把她揽在怀里,心里越发怜惜这个孩子了。“你放心!你看不上吕家,那我就回绝了他们。但我不会放弃,只要你爹这回没休了我,那我一定会给你找个靠谱的人家,让你后半辈子都荣华富贵,福寿圆满!到时候气死他!” “太太……” 苏婼听到这儿蓦地抬头,但徐氏一脸的凝重已经显示出她的决心比钢铁还要坚硬了。 “我就不信,凭你这么体帖人的姑娘,会没有好人家赏识!你说的对,咱们不在乎他,咱们过好自己的日子!只要有你看上的人家,那我就是想尽办法也要促成!” 苏婼望着她,片刻后握着她的手点头:“多谢。” 原先只知道徐氏是个好人,一个努力在尽她后母职责的贤良女人。她没有想到,这个一开始只是想尽到责任的女人背后也有这样一副火热的心肠,这个苏家,似乎又没有她想像中那么冷了。 …… 江夫人得了徐氏的认可,哪里来得及去思量徐氏突然那一沉脸是出了什么事?当然是马不停蹄地赶往吕家。 吕夫人也从江家听说徐氏请江夫人过去叙话,猜想到这是请媒的事有眉目了。一上晌便哪儿也没去,坐在房里等消息,坐了会儿觉得不耐烦,又来到吕凌书房,跟他也把这事儿说了。 握著书卷的吕凌:“现下不过三月,离春闱还有将近一年,筹备婚事下来半年足矣,快的话三月亦可。如此算来也并不耽误我赴试。只是母亲与父亲当快些把三媒六礼走完才好。还有父亲想调职的事,换过庚帖之后就可以提了。” 青年人的脸上全是稳操胜券的淡定,就像他在功名学业上一直以来所向披蘼。 第134章 海棠花之约 吕夫人道:“这些不消你操心,我自会与你父亲打点。” 末了她还想说两句,却是又把嘴闭紧了。 她已经不是很认可苏婼这样的小姐当她的儿媳妇,但是吕凌是他们吕家的希望,他的意愿连丈夫吕佩都得迁就一二,她如何能强行阻止? “太太,江夫人来了!” 丫鬟的禀报使得各怀心思的母子同时抬起头来。 吕夫人迎出去,吕凌虽然也下意识地走到了门口,但又还是从容地走了回来坐下。 虽说苏婼对他态度不算和善,可是他坚信这是因为她还不了解他,只要她通过媒帖了解到他是一个多么勤学上进,人品又多么端正的人,她就一定会为他所折服!他长这么大,还从没有对自己的魅力错判过。 吕夫人到了前院,从江夫人口中得知徐氏想见见吕凌再做决定,吕夫人又哪里有不乐意的?天底下就没有不愿意晒娃的母亲! 所以当吕夫人把这消息转告给了吕凌,吕凌心下就稳妥了,只觉已经拿捏住了。母子俩商议好就让江夫人去复徐氏的话,怎么见,在哪见,由徐氏安排,如此也彰显男方的诚意。 消息到了苏家这边,徐氏因为之前已经提过想见见吕凌,这突然之间如果说不见,倒让两边脸上都不好看。琢磨着怎么样都要看看,完了随便找个理由搪塞也就过去了,起码不那么得罪人。 再说苏绶昨日被徐氏数落了那么一通,他一腔怒火竟然渐渐虚了,徐氏说他冷漠无情他不认,但说到后来的那一桩桩一件件,他竟然已无话反驳了。 因为他确实没有跟婼姐儿说过几回话,确实没有问过她的近况,同样也没有仔细想过什么样的人家合适她,这些被戳中到点子上的质问,把他一腔底气都给戳没了。 从昨到今,徐氏更是当没他这个人存在,更衣洗漱全交了给丫鬟,饮食起居也只顾她自己的,他便忍不住了,早上在屋里发起了通邪火,谁知徐氏竟是走开了,理都没理他!苏绶十分无奈,偏巧又逢月中休沐,避也避不开。 游春儿跟着他游了几圈园子,就提议:“龙泉寺的垂丝海棠正盛开,老爷要不,就邀太太一道去龙泉寺赏赏花如何?” 这话被苏绶听进了心里去。 世间所有的纠结,都是拿不起放不下,他与徐氏才成亲不到两年,平心而论,徐氏没有过错,给他生了个儿子,此番这事儿还是因为维护他的嫡亲女儿引起,他实在是找不出理由苛责。而他已经是续弦了,就算徐氏有些过错,他也总不能还休妻再娶第三个吧? 这是形势逼着他要放得下来。 捋了两下须,他便道:“你去问问她,看她去不去再说。” 这边厢头疼着怎么见吕凌的徐氏闻讯,当下就击掌了!这不机会就来了吗?让外头男子到苏家来见面总不像话,自然得是在外头见。 可在外头,白眉赤眉地让她去相看——关键只是走个过场,落下话柄在外也不好。 倘若与苏绶一道去龙泉寺赏花,一来可名正言顺对外说是偶遇,二来苏绶本就看不上吕家,那么有他在场,到时候或还可以从他这边找到理由拒绝——是苏绶自己拒绝了人家,凭什么要让苏婼来当这个驳人面子的恶人呢?那必须不! 这么想着她就毫不含糊地点了头。 游春儿回给苏绶,苏绶也松了口气,便让人打点,午饭后就出发进寺。 徐氏又遣银杏去苏婼去不去,恰好苏婼这里正接到韩陌的消息,说他已经有了伍儿屯的消息,并已经请到宋怀仁当苏祈的老师! 伍儿屯里那边有了消息,苏婼是意料中的,但她真没想到他竟把宋家的老爷子给请了出山,而且他还有这么快的速度! 她拿着信纸沉吟片刻,就说:“回太太的话,就说我也想去赏赏花。” 打发走了银杏,她又回韩陌的话:“父亲下晌在龙泉寺,请韩世子届时去寺里便是。” 给苏祈请老师是她的提议,但此事必须还得通过苏绶,不经他点头那是白搭。所以韩陌给她的信上就提到她若没意见,他就去见见苏绶。 正好,这趟龙泉寺,就可一举两得地解决了。苏绶对苏祈身上的疑点如今持何种态度,她正好也可以借此事看一看。以及,还有最重要的关于田庄上此番究竟又有什么新消息传来。 今年天暖得晚,花期也跟着晚了,往年这个时候已近颓势的垂丝海棠眼下刚刚进入盛放期,粉色的,白色的,相间种植在一片林子里,景色实属美妙。 韩陌没想到苏绶那种老古板还会带着夫人出来赏花,这苏家人真是时不时让他纳闷一下。不过能在这里一并把苏婼给见了,将打听到的消息告诉给她,也算是省事。 因为他常在城中走动办案,龙泉寺的和尚也没有不认识他的,一打听苏绶的去处,和尚说还没来,但是已经跟住持打了招呼,要了间靠花林的禅房作为休憩处,韩陌便索性让他也给安排了旁边的禅房,先进去喝茶等待。 徐氏忍了许久,跨进寺门时还是忍不住问了苏婼一嘴:“你怎么又答应来了?不是不同意吗?” 苏婼莞尔笑道:“太太待您的客,我自去赏我的花,不相干。” 徐氏也轻刮了下她的鼻子,随她了。 时下赏花的人多,禅房的位置已要不到好的了,几乎到了林子的末端,苏绶走在前头,苏婼与徐氏则相携着在花枝下穿行,少女灵动的身形与绝艳的容貌引起了一路上人们的注目。 林子另一头的吕凌望着对面的苏婼,早已经停下了脚步。 他今日特地换上了一身宝蓝绸衫,发束银冠,腰系美玉,手上还持着一卷文章,无论站在哪里,都着实是个翩翩佳公子。 这样仅仅只是绽放出了少女心性、只做寻常打扮的苏婼,就已如此夺目,他的心中又升起了一股莫名的涌动。 第135章 混蛋玩意儿 “走了。” 吕夫人轻声提醒。 吕凌转身,向她与同行的江夫人颌首,昂首往花林尽头的禅院走去。 龙泉寺的禅院是单门单间的小院,韩陌吃了两盏茶,又与前来倒茶的胖和尚唠了几句嗑,问了问寺院近来治安,而后便听隔壁禅院门响了,明显伴随着说话声与脚步声,有不少于三个人进入了屋子。 他遂把和尚打发出去,而后让杨佑去盯着隔壁,先看看情况,他去见过苏绶,而后再与苏婼找机会叙话。 推门进院的当然是苏绶一家三口。 苏绶当听说苏婼也要跟着他与徐氏出来时,心里是意外的,甚至可以说是带点惊奇的,印象中这个女儿不怎么与他亲近,小时候稍好些,那会儿他一回府省亲,她便缠着过来要抱。等大一点——女大避父,五六岁时她再撒开小手臂朝着他奔过来,他就不抱了,后来就疏远了。 徐氏说的很对,他们父女之间一点也不亲近,但是她不是也说,苏婼不在乎他亲不亲近吗?他没有亏待她,她享有苏家大小姐该有的一切权利,而且不亲近,她不是也没长歪吗?对此他确实心安理得,毕竟,他有一个天工坊要管,还有在衙门里的公务要管,没有多余的心思顾及这个。 不曾亲近过的苏婼一跟着来,他就不自在起来。 进了屋,他居上首坐了,徐氏坐他旁侧,跟他这个当爹的不一样,苏婼自如地坐在下方,一点儿也没有拘谨的意思,这令他想起来徐氏昨日的数落,又想起上回不欢而散,乃是因为苏婼冷冰冰地跟他说了一堆——她果然是觉得他这个爹的态度压根就不重要么? 这么一想,他就按捺不住先开了口:“这寺庙里除了几朵花可看以外,别处可没有什么有趣之处,你跟着来做什么?” 苏婼眨巴眼:“我也来赏花呀。” 她若是像从前那样乖乖顺顺地回话,苏绶绝不至于拿捏不住她,如今她却变得时刻都胸有成竹的样子,仿佛天塌下来她都有顶住的底气,倒让苏绶不知该如何了。他所知道的苏家小姐,就没有一个像她这样强悍的呀!就算她娘……她娘就更加不是了! “这么大的闺女还肯跟你这个当爹的出来,你就偷着乐吧!等过不多久她议了婚出了阁,你就是求着她跟你出来,她也不见得搭理你了。”徐氏眼皮都没抬,不咸不淡地说。 苏绶被她这棉花针刺得一语噎住,来回看了眼她俩,他懂了,合着她俩已经站成了一队,专门合伙搭桥给他找不痛快呢! 想到此番来意,他无奈沉下气:“上茶吧,吃完茶上林子里逛逛。” 苏婼站起来:“不耽误父亲休憩,女儿先告退。” 苏绶二话没说摆了摆手,让她走了。 等她两只脚都迈出了门槛,他竟没来由地松了口气。什么时候他竟然在自己的闺女面前都底气不足了呢? 小沙弥上了茶,苏绶把一碟玫瑰馅的酥饼推给徐氏:“你们女人家爱吃的。” 徐氏看了他一眼:“我不爱吃甜食。” 苏绶顿了下,再道:“不妨试试。” 徐氏把茶盏合了,寻思半刻道:“是从前谢姐姐爱吃的吧?” 拿起了一块酥饼来的苏绶手停在下巴前,神色一时不好:“一个已经死去的人,你这是在计较什么吗?” “那你可想错了。”徐氏拂拂膝头上的衣摆,“我进苏家后,就仔仔细细地察看过长房内外,我发现院子里花木葳蕤,门窗完好,婼姐儿规规矩矩,有礼有度,祈哥儿虽说顽皮些,但本性不坏,性子没歪,也懂尊重人,我就知道才过世年余的原配太太一定是个贤良女子。我与谢家姐姐并无冲突,我为何要去计较她呢?” 苏绶深沉气:“那你无端端做此猜测是为什么?我常年不在家,又怎知她喜欢吃什么?” “因为我很好奇,你对待亲生女儿是这等态度,那你对妻子又会是什么态度。” 苏绶收回目光,望着前方,缓慢地吃了一口饼,道:“你也是我的妻子,我对妻子是什么态度,你不知道吗?你的问题好奇怪。或者,你是觉得我给你的不够多?” 说到这儿他轻轻侧目:“我不喜欢人太贪心,该给的我会给。不该给的,你倒也不必费心思。” 徐氏听到这儿,当下脸倏地黑了:“你当我是什么人呢?当我贪图你什么?我是嫁给你为妻,不是给你做妾,随时可以卷你的家财逃跑!且我也是有带嫁妆过门的,可不是白吃你我白喝你,你竟这样羞辱我!” 苏绶皱眉:“这是什么羞辱?我不是说实话吗?” 他发誓,他说的真的是实话。他就是厌恶贪心的人。怎么,不可以吗? 徐氏看着这么一副嘴脸,要不是心疼苏礼还小,不能没了她这个娘,她几乎想一口呸到他脸上! 这么个混蛋玩意儿,她自己就算是眼瞎了才嫁进来,可他到底是怎么娶到婼姐儿她母亲的呢?谢家可是家大业大,完全可以有别的选择! “太太!”这时候银杏走进来道,“江夫人求见。” 苏绶蓦地蹙眉:“又是江家的?” 徐氏原本已恨不得要掀桌走人了,江夫人和吕家的倒是来得巧!听到这里她立刻转念,装糊涂道:“不知道啊!” 然后转头问银杏:“可是江主事的夫人?她怎么在这儿?” 银杏道:“江夫人也是与友人来赏花,恰巧在门口见着奴婢,便猜着太太在这里,然后想进来与太太叙叙话。” “那快请她进来吧。”徐氏都由不得苏绶发表意见,立刻下了指令。 苏绶果然把茶盏往桌面一放:“你又传她来做什么?” “都已经在这里碰上了,当然是要一起叙叙话呀!这可是你同僚的夫人,而且江主事与你不是还私交甚好吗?我跟他的夫人打好关系,不也有利于你在外的口碑吗?” 徐氏把这番话说得流利极了。 他倒是挺能耐的,主意一个接一个的,那么该怎么回绝吕家,就让他去想破脑壳呗! 第136章 隔壁去了只花孔雀 苏绶被她怼得一愣一愣,没来得及反驳,这边厢江夫人已经带着吕夫人母子进来了。 “拜见大人,夫人。” 江枚是苏绶下属,江夫人的礼数必须做全。她见完礼,就到吕夫人上来了,她跟徐氏相互见过,而后就微笑着把吕凌唤到跟前来:“这是犬子吕凌,凌儿快快来拜见苏大人。” 吕凌看到苏婼并不在座,且不急着猜测她的去处,他不慌不忙上前,施礼道:“小生吕凌,拜见苏大人,苏夫人。” 凭心而论,吕凌相貌堂堂,举止大方,是个有风度的儿郎,但徐氏因为苏婼明确表示自己也不同意这婚事,所以此时看他也就平常了。颌首回应过,便就着人安排坐席,又唤人传茶。 苏绶看到江夫人来已是不高兴,等见着还有吕夫人母子,心下哪里还有不明白的?徐氏哪里会不知道?这不分明就是他们约好了来碰头的么! 就这点小伎俩还想瞒过他。 不过他也只当这是徐氏特意传他们过来游说自己答应这门婚事的,不愿被牵着鼻子走的他心里即便更加不爽,也不见拿捏不住。 他抬头看着这吕凌,只见年轻人俊秀挺拔,意气风发,倒是比他爹强些,也不见什么惯于钻营的猥琐气。 基于儿女婚事皆出于父母之命,苏绶虽不待见吕家作风,但他倒也没必要去为难个后辈。他便也佯装不知他们来作甚,问起江夫人:“重山没出来?” 重山是江枚的表字。江夫人微笑颌首:“他今日与吕大人约了下棋,正好我便也约上吕夫人出来赏花。吕公子作的一手好文章,翰林院的学士都对他的才华大加赞赏,因近日新写了词赋,想要画幅画来配衬,于是便与我们同行赏花。” 说完她就朝吕凌使了个眼色:“苏少卿学问深厚,是张阁老的得意门生,吕公子既然带来了文章,何不顺道请苏少卿指点指点?” 吕凌颌首,当下就把文章双手递上:“小生不才,请大人不吝教诲。” 苏绶微微勾唇:“我与吕大人同朝为官,哪敢随意指点吕公子的文章?此举真是折煞人也。” 吕凌神态自若:“家父虽然与少卿大人官位相当,但是家父的文章偏于保守,少卿大人的文章沉稳而不刻板,清灵而不失庄重,昔年琼林宴上一首技惊四座的《赤玉赋》,至今还被南北世子所传颂,不是没有道理的。指点起小生来自然自是绰绰有余。” 吕凌可不会打没把握的仗,苏家各方面实力是比吕家要强的,且明显吕家还有求于苏绶,本着知己知彼的原则,他这些日子认真找来苏绶的文章细读,不想他这样自信的人,读完之后也不由对苏绶心服,所以这番话他乃是发自内心。 他有这么一番对答,也算过得去了。 苏绶回以淡笑:“多少年前的粗劣之作,倒难为你记得。” 为官多少年了,也不至于被他几句奉承话就收买,不过话到了这里,再不接他递上来的文章就有些失体面了。 他伸手接了卷,展开看起来,入眼一纸端正秀丽的楷书,竟然是无可挑剔的“台阁体”,以他的年纪能修成这样的一笔字…… 苏绶抬头看了眼他,而后继续低头。 是首长赋,借咏春写世情的,整首赋运笔娴熟又不失锋芒,竟然也很是配得起他这番傲气! 苏绶虽然近年写八股文多,此时也不由在心中赞赏起这份文采。 不过有才的年轻人他也不是没见过,他自己就是这么过来的,还不足以撼动他的决心。 他合卷道:“苏公子文采斐然,笔力深厚,确实前途无量。” 说完便把文章又还了给他。 吕夫人见状,便看了一眼江夫人。 江夫人心里也打起鼓来,看昨日徐氏的意思,分明就是有意的,可怎么苏绶这回答,却透着敷衍呢? 吕凌拿出手的文章肯定是有一定水平的,但一个年轻举子的文章,定然也不会完全挑不出毛病,他们本就是想藉着让苏绶提意见的由头让吕凌表现表现,可苏绶一味赞词,这不是把话头给堵住了吗? 难道说,哪怕徐氏对这门婚事没意见,但苏绶还不太满意吕凌做他嫡长女的夫婿? 可是凭吕家而言,能争取到这门婚事的最大筹码,也只有吕凌的才华了。 那吕凌就得赶紧表现啊! 吕夫人与江夫人齐齐看向了吕凌。 吕凌不慌不忙:“小生拙作能入大人之眼,实属荣幸,愿待改日大人拨冗之时,能从旁侍奉笔墨,以便能瞻仰大人文采一二。” 又道:“小生不才,这些年因为苦练笔墨,竟意外习得一手鉴别笔迹的小本事,至今还没有出过什么差错。大人任职于大理寺,手头常有案件,如若有用得着小生之处,也可随时传唤。” 徐氏听呆了。 一般年轻人这个时候早就窘得收敛了回去,哪里还会主动出击? 不管是不是厚脸皮,官场上都明显吃这一套! 会来事的人她遇见过不少,如此会来事的年轻人她却是头一回见啊! 她转头看向苏绶,苏绶端着茶在手上,一时好似入了定。 隔壁院里,杨佑看到苏婼走出禅院,正想上去招呼,就见江夫人一行三人进了他们院子。 盯着吕凌直到进屋,他才回来告知了韩陌:“隔壁去的正是苏姑娘一家人。方才苏姑娘也出来了,但是不知为何,上回在夫人的茶馆里,与苏姑娘交谈的那位吕公子刚才竟然进去了。” 韩陌看了他一眼:“哪家的吕公子?” “光禄寺大夫吕佩的儿子吕凌。” 上回既然跟韩陌提及过,那杨佑当然回头就会顺便打听打听,这都是多年养成的习惯,要不然这么些年来韩陌怎么会随时得到他想要的信息呢?又怎么会把他提为身边的护卫长呢? “他来干什么?”韩陌不解了,“还真的是认识的?” “应该是认识,方才听到领头的是大理寺主事江枚的夫人,江枚与苏绶私交甚好。” 说到这儿杨佑又凑近了些,满脸八卦说:“那吕凌今日打扮得很是齐整,手里还执着文章,不晓得要做什么。反正穿戴得跟只花孔雀似的,方才路过的姑娘还都盯着他看哩。” 第137章 她眼光不好 韩陌听到这里眉头一皱,捏起下巴来。 随后他屁股一抬,刚开口人就已经走了出去:“看看去!” …… 不得不说,吕凌这番应对实在可圈可点,如果这全是出于他自己的机变,那么更加难得。苏绶入定了片刻,放下杯盏:“你会鉴别笔迹?” 吕凌颌首:“世人写字,不管习什么体,总有自己的章法,就算是习字碑习到炉火纯青,只要仔细分辩,也能看出细微处的差别。大人若是不信,可以取几张纸来,我来辨一辨。” 苏绶定睛片刻,便打发游春儿:“去寻寺中禅师,各取几份经文来。” 游春儿折身离去。 刚到门槛下,他抬头一望,又转了回来:“老爷,韩世子来了!” 这种场合,韩陌突然出现在这儿多么不搭,一屋人立刻被牵去了注意力。苏绶也不是那么待见韩陌,上回解决了罗智那事儿之后就几乎撇清了关系,并且也没有想过再与他有什么交集,此时此刻他也不明白为何韩陌会来这里,但来都来了,他不能当没听见。 他扬声道:“有请世子!” 禅院的门头不高,韩陌勾头走进来,屋里立刻就显得逼仄了许多。扫视了一圈屋里,他目光在吕凌脸上停了停,而后就朝苏绶拱起手来:“苏大人!” “世子请坐。”苏绶起身接待,待他落座,才也坐下,探究地问了句:“世子今日也在此赏花?” 韩陌笑道:“我不是来赏花,我是特地来见苏大人的。” “哦?”小阎王找上门来能有什么好事?苏绶不敢再大意,“不知世子有何要事?” “前番不是承了苏大人的情么,我就想着回报回报。”话说到这里,他又不往下说了,而后看看在座的吕家母子,尤其是吕凌,说道:“看来苏大人有客人在,这位公子面生,我像是没见过。怎么称呼?” 小阎王韩陌的名头真是如雷贯耳。吕凌起立欠身:“家父官任光禄寺少卿,在下吕凌,见过世子。” “原来是吕大人的家人。”完了他看向苏绶:“苏大人与吕大人很熟?” 苏绶早已经被他那句回报他人情的话给吊住了,他是真没有把那点人情当回事,再说,上回他帮着拿住罗智的把柄不就已经还过他人情了吗?怎么又来?这时听他岔了话,心情就有点复杂,说道:“内子与江夫人吕夫人正好遇上,便留吕公子在此叙话。” 韩陌一进门就把杨佑嘴里的花孔雀打量了个遍,穿成这样,实在是让人不能相信是偶遇了。谁他奶奶的陪着亲娘出来赏花打扮成这样?看他上回就拉着苏婼在茶馆聊个不停,该不是两家选在这里相看吧? 这小子油头粉面的,死丫头眼光不咋地嘛! 吕凌被韩陌几道眼光扫下来,心里有些莫名其妙。他虽然知道小阎王招惹不得,但他眼下这个样子是什么意思?难道自己碍了他什么眼吗?他再凶恶也不能逮着人就威慑吧?他思虑后道:“还请世子多指教。” 韩陌嗤地笑了:“指教可不敢当。不过吕公子真讲究,出来赏个花还捧着章卷。” 吕凌看了下手上,回道:“这是在下的文章,今日入寺,是为了给它配幅画。” 苏绶看着气氛不对,出声打圆场:“吕公子文章很好。韩世子,你若有事寻苏某,不妨直说。” 韩陌扭头,咧嘴笑了:“苏大人的示下,韩陌岂能不听从?上次在苏家,承蒙令郎出手替我解锁,解开了铜箱里的谜团,想他小小年纪竟有如此修为,令我很是看重他这份聪慧。为了好好栽培他,也为了回报苏大人的人情,所以我给他找了位好老师,特此来知会苏大人。” 他用的是“知会”,而不是征询意见,简直彻头彻尾充满了霸道! 苏绶深吸气,道:“就不劳韩世子了,犬子已有夫子教学。” “他可明年就能入国子监了,苏大人当真不想给他请个好些的老师,以免荒费了光阴?” “好的老师,在下也已经在物色,还是不劳烦韩世子。” 苏绶端起了茶。虽然知道端茶也送不走这瘟神,但态度总要表达表达。他都恨不能跟他割断交集了,这要是还受了他给请的先生,那还得了?那苏家跟他岂不得就此绑在一处?他可不要。 但徐氏听到这里,却脱口道:“不知世子请的是哪位良师?” 徐氏有大半的心思花在如何做好一个继母的任务上,苏婼的婚事固然令她苦恼,苏祈的教育同样也让她头疼,她是第一次见韩陌,但是镇国公府的权势地位,以及韩陌在朝堂上下的份量,她是很清楚的。他给苏祈请的老师,能是一般的人吗?故此她就要问问看。 韩陌这不就等着接这个话题么,闻言道:“宋家的二老太爷宋怀云,不知苏夫人可曾听说过?” 这个名字徐氏不熟。但是苏绶听到这里,一盏茶却是险些被他弄翻了!下方再传来一声倒吸气,客座上的吕凌也倏地抬起头,愣在了原地! “世子……方才说的是哪一位?”苏绶情不自禁地挺直了腰身,他在怀疑自己的耳朵。 “就是宋家那位入过翰林院的怀云老先生啊!”韩陌望着他,“这位老先生从前帮着出了好几届的会试考题,还曾在宫中讲过学,如今他所著的典籍有的都入了经史馆,苏大人觉得,这位老师我请的还中不中?” 苏绶不能言语了! 这岂止是“中”?简直就是求也求不到的人才! 宋怀云别说给苏祈当夫子,就是给他苏绶当老师,也足够当得了! “这,这怎么敢当?” 方才他觉得韩陌是给添乱,现在却觉得是苏祈不配了。他当得起这么好的待遇吗?关键是宋家那边竟然也答应啊! “这么说苏大人是认可了。” 苏绶按下激动心情,拱手向韩陌致礼:“多谢世子厚情!” 一旁的吕夫人也不太了解宋家这位老先生,但是看苏绶前后截然不同的态度,她猜也猜出来了! 原本今日就是让吕凌出来露脸的,韩陌这一出,岂不是把他风头给抢了?这还怎么让苏绶对吕凌刮目相看应下婚事? 她攥手笑道:“恭喜苏大人了,苏公子得遇良师,实为喜事。哦,是了,贵仆离去这么久了,也不知经文取来不曾?” 第138章 郁郁不平的公子 吕夫人这暗示意味太明显了,韩陌问道:“什么经文?” 吕夫人笑道:“世子有所不知,犬子多年练习笔墨下来,已经习得一手辨别笔记的好本事。苏大人正好是大理寺少卿,每日也不知要经手多少案子。犬子这点小本事,或许于苏大人有可用之处。” 她虽然不太懂吕凌说的这本事到底有什么了不起的,但是先前苏绶在听到吕凌自述完后,他的表情是明显有变化的,这也就说明吕凌还是说到了他心坎上。苏绶是大理寺少卿,这韩世子也是顺天府的捕头,而且还是从东林卫退出来的,他也要办案,那就是说吕凌的这手本事,韩陌也用得上咯?且不管韩陌跟苏家到底是什么交情,竟然还给他们家介绍宋家的老先生当老师,万一他们都觉得吕凌不可多得呢? 韩陌虽然年轻,但他打小在权贵圈子里混,还被外祖父带去游历过几年,他所接触的尔虞我诈,压根就不是内宅级别,吕夫人都暗示得这么明显了,她在想什么他还能看不出来吗? 算计他的人多了去了,也不见得个个都能得逞! 想到这儿他道:“苏大人原来手头缺人,早说嘛!我韩陌虽然不才,要用的人还是能找到几个的,吕公子才气逼人,一看就是要潜心学问,来日好金榜题名的,身为吕家长子,却还未曾议婚,想必是所有精力都放在了学业上,你又何必去阻他的前程?有什么事,你就直接来找我好了。” 吕凌还没议婚,这是韩陌猜的,毕竟要是议好婚了,肯定也不能来相看了不是? 但这话便算是歪打正着了,吕凌听完就支棱起了身子,睁大眼看向韩陌。 这边厢本来已经转移了注意力的徐氏倏然间恢复清醒,看向吕凌,这年轻人从头至尾倒是没露出什么不体面的言行,比他母亲要强出许多,也算配得上他这身才气了,可是韩陌说的是啊,他一个为了功名加婚姻大事都不惜耽误的人,突然这么卖力地求娶苏婼,来日要是不从苏婼或者苏家身上捞够本,他会甘心吗? 徐氏以为吕凌没见过苏婼,毕竟刚才他进来时,苏婼已经出去了,他们还连照面都没打,一个连面都没见过就下了这么大决心的人,肯定不好对付!顿时暗暗佩服起苏婼的先见之明,一个小姑娘能那样果断地拒绝这样一门婚事,也是不简单了。 此时还不趁机阻断苏绶的念头,还待何时呢? 于是跟苏绶道:“世子说的极是,吕公子前途无量,当以学业为重,便是他有卓越才能,咱们又怎好占用他的时间精力?”如此说完,又朝吕夫人江夫人微笑道:“既是来赏花的,那不如我等出去走走吧?爷儿们只怕宁愿坐着吃茶。” “苏夫人——” 吕夫人和江夫人自然是都不肯就这么走了呀,难得苏绶也在此,今儿若能得到他的认可,那接下来的事情就顺利了! 但韩陌不想给她们这个机会,打断了她们的话说:“方才来的时候我看到花林里摆开了书案,供文人写诗作画,吕公子不是要画画么?不去看看?” 话赶话到了这份上,算是把碍眼的全给撵了。 吕夫人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坐下去了,攥手起了身。 吕凌后半程竟完全没有发挥的机会,还被单独点名请出去,关键他还无力扭转,心里当然憋闷。 到了门外,吕夫人江夫人面面相觑,待要说什么,见徐氏出来,都先忍住了。吕凌则不与她们同行了,指着花林深处说道:“我先告退,去那边看看。” 几个人目送他离去,徐氏含笑:“我们慢慢走。” …… 苏婼出了院子后就去了花林,今儿她把扶桑和木槿都带出来了,找到个僻静处的秋千坐下,她就把木槿打发去禅院那边看着,交代如果韩陌来了,就让他回头来这里找她。 秋千荡了几个回合,木槿就回来了,道:“韩世子已经去见老爷了,奴婢已经把话留给了杨护卫,请他转告。杨护卫说世子要了禅院就在咱们隔壁,呆会儿世子出来,姑娘可以直去那里说话。但是姑娘,方才吕公子他们竟然差点说动了老爷!” “怎么说动的?” “吕公子说他会什么辨别笔迹,讲将来如果老爷办案用得着,随时找他。” 苏婼停下来,抬头道:“后来呢?” “后来就让韩世子挡回去了,看来吕家人确实是不招人喜欢。” 苏婼沉吟了一下,又继续把秋千荡了起来。吕凌的才气,她前世当然听说过,那会儿可是人人都夸赞她嫁了个大才子呢。可是有才有什么用?心肠那么凉薄,听说苏家式微他们就立马开溜,太势利的人总是让人敬而远之的。 “太太她们出来了吗?去看看,他们人都走了来唤我。” 交代下去,她一心一意地又玩了起来。 韩陌就在隔壁禅院,此时苏家那间院子人多,她现在就去,难免引人注目,等他们都出来了再去为妥。 荡了几回,木槿就回来告知徐氏与吕、江二夫人都出来了,还道:“吕公子神情郁闷,不知为何。”苏婼下了秋千,什么也没有回应,捋捋袖口就沿着花径往回走了。 前世她前后两次议婚都由苏绶作主,但这一世她已经争取了徐氏,至少有了一半胜算。就算苏绶还是会遵循前世的选择,她也要让他们得不了逞的。 花径拐了个弯,人影就多起来了,处处衣香鬓影,欢声笑语,一树树粉色白色花朵下,都走动着娇俏的丽人。 “苏姑娘!” 苏婼只张望了几下,这时候侧后方就传来了陌生男子的声音。 她顿步凝神,转身后遁声而望,恰好看到吕凌正提着步伐往她这边走来。 “苏姑娘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看得出来他心情确实不怎么样,脸上都不像上次那般充满着自信,而是有点郁郁不平的样子。 第139章 你们还要脸皮吗? 苏婼再看了看四下,说道:“吕公子不也是一个人吗?” 吕凌是没想到会遇见她的,一腔斗志被韩陌击了个稀碎,这使他十分懊恼,先前便别了吕夫人她们,打算自己走走。没想到到了这儿竟然偶遇了苏婼。 他说道:“听说前面摆了书案,可以写诗作画,我打算去看看。”说完他顿一顿,接着道:“方才我去拜见了令尊令堂,你怎么不在?” 苏婼扯了扯嘴角:“因为我出来赏花了。” 这回答好像也没毛病。吕凌想了想,又说道:“你不问我为何去见他们?” “因为又不是见我,我没有必要知道。” 吕凌被她怼到无语,本来是出来散心的,没想到心里更郁结了。他道:“苏姑娘,有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苏婼看了眼他,笑道:“吕公子既然这么问了,那自然是不当讲了。” 吕凌一个读书人,平常打交道的人最是讲礼数的,没想到他一来碰见了一个蛮横不讲理的韩陌,完了碰见的苏婼也是如此不讲道理。 他索性不装了,说道:“不讲出来我心里憋屈,还是讲讲好了。前几天,我们家已经托江夫人为媒,往苏家送了媒帖,这件事不知你知不知道?” 他们吕家人竟然还有如此爽快的一面,真是让人意想不到。 不过苏婼看他这模样,只怕是眼下不听,回头他也还得找个机会让她听,便拢起手:“知道。如何?” “你既然知道,那就也应该知道今日是苏夫人约我们过来的,但我不知为何,令尊苏大人,好像对我很不满意。他的不满意,是见到我们之后就有的冷淡,而不是因为我表现不好。你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吗?” 苏婼笑起来:“吕公子这么聪明的人,竟然不知道?” “愿闻其详。” 苏婼道:“令尊吕大人之前是不是有求于家父?” 吕凌愣住。 苏婼撩唇:“吕大人资历摆在那儿,想要找机会挪一挪也正常,只是家父在回绝了吕家之后,吕家转而又打起了向苏家提亲的主意,为什么要提这个亲,吕公子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还是把我苏家人当傻子? “我要是猜得没错,是不是只要三媒六聘一启动,你们就该催促着苏家给吕家去找张阁老开这个后门了?” 吕凌目瞪口呆。这确实是他们的意图,他相信苏绶也看了出来,但是他并不觉得这对苏家来说有什么坏处,也不怕苏家看穿,因为眼下是吕家求着苏家,可是当吕家进了六部,那么与苏家就是一家人了,是可以在朝中共进退的。 苏家虽说有祖荫可靠,可是他们到底还缺些势力,所以他觉得吕家提亲这事,并不卑下,原来苏家竟然不是这么想的么? “就为了这个?”他觉得冤枉极了,“联姻是结两姓之好,就算我们是这样想的,可成亲之后也就不分彼此了不是吗?” “可是我们苏家为什么要用成就吕家来结成这样一门婚事?”苏婼面色渐凝,“吕公子不觉得太无耻了吗? “吕家借助苏家迁到六部掌领实权,这是你们吕家得了好处。我苏家比吕家家世地位都强,结下这门姻亲,也是你们吕家得好处。你却还觉得这事儿办下来我苏家占了便宜?这么会算账,怎么不干脆去打劫呢?” 一时间吕凌被噎得连气息也停住了…… “苏家就算要靠联姻来扩大势力,也不见得只能选择吕家。朝中这么多门当户对的人家,他们不曾想利用苏家,苏家找他们联姻不好么?不更舒坦么? “吕公子就是太自信了,自信到以为满天下我苏家就唯你当女婿不可。” 说到此处,苏婼已经没有了任何维持情面的兴致。站在吕家立场,自然觉得苏家答应了婚事也不吃亏,可是也不想想,苏家稀罕吗? 不耐烦再与他多说,她抬脚便离开了花径,头也不回往前走了。 另一头已经从苏绶那里出来的韩陌看着呆呆立在原处的吕凌,却是已经挑起了双眉。 他还以为是苏婼自己把吕凌给看中的,原来不是这么回事儿? 一朵花落下来,飘落在他胳膊上。 他拾起它,在指间转了转,而后脚步轻快地朝着苏婼去向追去。 吕凌是完全没有留意到这一幕的,他还沉浸在苏婼不假辞色的话里。他心里好像塞了一团麻,明明之前他很笃定的事情,现在全都摇摆起来。 花也同样落了他一身,但他却连拂都没拂,站了片刻之后,就突然转身走了。 …… 苏绶送走韩陌,自己呆着无趣,也出门往花林来了。往回走来的苏婼刚好与他擦肩错过。由此她到了韩陌定下的那间禅院时,并没有人看到她。 杨佑已经在这里了,让小沙弥上了茶,他便退了出去。 苏婼回想着先前,本还以为吕凌会死缠烂打,毕竟吕家的企图心太强了,没想到他辩了两句理后竟然也没再怎么着…… 罢了,但愿方才一番话已将他彻底打发,自此再也不会来眼前晃悠最好。 韩陌进来时她神色已然如常,甚至看到他头顶的落花还戏谑了一句:“韩捕头跟风花雪月四个字可真是不搭。” “那还不是你让我来的么?”韩陌坐下来,拍拍头上,然后斜眼说:“今儿喊吕家人来这儿,你是打算让他们死心的吧?” 苏婼没说话,低头喝茶。 韩陌摸了把后脑勺,又木着脸道:“那吕家是不怎么样,但我看吕凌还是读了几本书的,或许有前途啊,你就这么放弃了不后悔?” 苏婼抬头:“韩捕头是不是在顺天府办案,跟三姑六婆混太多了,如今这么八卦了?” 韩陌噎住。 苏婼把茶放下:“还是说正事吧,去伍儿屯情况如何?里长有没有带来新线索?” 韩陌摸了下鼻子,抻了抻盘着腿的腰身:“既然去了,当然不能白去,管他怎么样,总得捞点什么回来才够本。据那里长交代,前几日想买那片田庄的人又在村子里鼓动村民卖田。 “护卫过去的时候,人已经走了。不过,护卫又在那庄子周围转了转,然后从里长手头取了张山田屋界的分界舆图才回来。” “舆图?”苏婼凝住了双眸。 第140章 她骂了我 韩陌把图从怀里掏出来:“这是我让窦尹照着画的,原图已经送回去了,你看看,”他指着图上某处,“这就是你说的那块田庄,旁边就是你们苏家的祖坟。” 苏婼拿在手上,很快就辨认出来了位置。这应该是每个县属村落里,关于田地和山地划分的界线图,她说道:“是最近的图吗?”由于田庄山地都可能面临买卖,所以这种图也要隔段时间就要换新。 “就是年初的才换新的。”韩陌指着山与地的界线,“从界线下来这片庄子共有五百亩,分好几户人家共有,原先本来是同属一个大户的,但前些年忽然被卖了出来,而且卖得急,所以都没来得及等到一个有实力全部接下来的人,就分割成好几块卖开了。” “这个大户是什么人?” “不知道。”韩陌摇头,“里长说,真正的主人根本就没有露过面,而且那庄子自里长成为里长之前就在此人手上了,他也查不到卷宗。 “至于出来买卖,并且管理那座田庄的,是另外有人,只听说看着不像是一般人,当初还以为他就是主人,直到卖田时他们自己人提到‘东家’,才算知道他们也是给人跑腿的。” 苏婼迷惑了:“竟然还有这么神秘的地主。这么说来,如今想要把这些分散的田地又买回去的,会不会也是他们?” “不是没有可能。”韩陌琢磨说,“若是商贾官宦,中途遭遇买卖不顺或贬官降职,于是变卖家产,后来时运亨通,又东风再起,想把它再买回去,这样的事也很常见。 “但问题是,这块田庄到底有什么值得他们纠结不放的?护卫在村口里打听了很久,村里百姓祖祖辈辈都住在那儿,按理说大小事都清楚,可也没听到说那块田庄出过什么稀奇事。” 韩陌身边的护卫搜查线索的能力是勿庸置疑的,也就是说,田庄本身应该是没有什么特别。 那问题就只能是在于与田庄有关的人了。 苏婼思索:“看来还是要想办法蹲守到这个想买田庄的人,才能找到答案。” 韩陌正了正衣襟:“我已经交代宋延,让他打点人在那里蹲守了。” 苏婼知道,宋延就是凭斥侯学成为韩陌左膀右臂的,既然有他去打点,那大可放心。 喝了口茶,打算走,又想起来:“你是怎么替苏祈请到宋先生的?” 这可算是戳中了韩陌那根傲娇的筋,他双肘往屈起的膝盖上一撑,说道:“我韩陌顶天立地,答应了的事便无论如何也要做到,别说是宋家,就是当朝翰林,我也能请得来!” 苏婼斜眼瞅着他,看在他事情确实办得不错的份上,就不戳破他的牛皮了。 放下茶她说:“我打算跟秦烨继续卖锁了,你这边想好怎么帮我打掩护了吗?” 韩陌说:“你也别往南城那边跑了,国子监大马路后边的太平胡同,我有个小宅子在那儿一直空着,你索性就去那里头制锁。那里头下人都靠得住。” 苏婼想了下,没跟他客气。 香油铺子那里人来人往,而且谁都能进,确实不够安全。至少韩陌的宅子还没有几个敢闯的。 “那我每卖出一把锁,就抽十两银给你当赁钱。可行?” 这个价钱不低了,按她一个人卖锁的数量来算,就是租个园子都能租下了。 “瞧不起谁呢?”韩陌斜眼,“我差那几个钱?” “你再有钱我也得和你清清楚楚的,”苏婼翻白眼,“我一个大姑娘,占男人这种便宜算怎么回事儿?” 韩陌噎住,好久没回上话。 苏婼起身出门。 门外落英缤纷,裙裾掠过门槛,窈窕背影融入花雨里,瞬间成了诗画。 …… 自从韩陌出现,吕夫人早已经没有心情赏什么花了。当然她本来就不是来赏花的。她是来议婚的。关键是这个议婚摆明是黄了,吕凌没有得到苏绶的认可,没有能够在人前展现出他的优秀卓越,没有让苏家发现他是不可多得的东床快婿,这让她觉得浑身不得劲。 心不在焉地和徐氏她们走了半圈,她就已经按耐不住了。正好又远远的看到吕凌走了过来,于是就推说还有别的事,跟徐氏告辞了。 回去的路上,母子俩一人乘车,一人骑马,都没有交谈。等到进了家门,她来不及落座,就在房门槛转了身:“苏家这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凭你还配不上他们家那个彪悍的大小姐吗?那苏大人竟然一见面就摆出那样的姿态!” 吕凌一直在想心思,听到这里叹了一口气,无精打采地坐下来:“母亲就别挑苏小姐的理了,人家一直都很有礼数。” 吕夫人愣了:“你还帮她说话?” “我想了想,觉得她说的也挺有道理的。”吕凌抬头看着她,“我们确实就是想利用苏家达成目的,联姻就算对苏家有好处,也得在他们成功把父亲调入六部才算数。 “这不就是说,苏家得先给吕家好处,才有可能得到他们的好处?对苏家来说这买卖就算不亏,也不能说是赚了。” 吕夫人震惊得连眼睛都睁大了:“可是以你的才气,将来一定能有助于苏家,他们难道就这点眼界?” “那我就不知道了。”吕凌摊手,后靠在椅背上,“反正苏小姐看起来一点也不喜欢我。她方才还把我给骂了。” “什么?!”吕夫人真是一波比一波惊悚,“她竟然还骂你?!……哈!”她气得冷笑起来,“我早就说过那丫头性子不好,如今可看出来了!她竟然敢骂你!……好罢,趁早了断了也好,这样的儿媳妇,我们吕家可要不起!” “她虽然是骂了我,但是她说的并没有错。”吕家凝着眉头,“我从前只觉得她长得美,可是今日却发现,她说话有条有理,不卑不亢,非常果断,竟然是个很不同的女子,并不亚于我认识的那些男子……所以我就算被她骂了,也并没有觉得很羞辱。” 吕夫人呆望了他半晌,忽一下怒吼上去掐住了他胳膊:“你是读书读傻了吗?!……” 第141章 三爷的生辰 秦获下衙回来,走的是东边的抄手游廊进正院。路过仪门的时候,隐约看到里头有人在斗鸡,他停下步道:“老三没出去?” 扈从颌首:“三爷这几日都在府里,没有怎么出门。” 秦获皱起眉头,跨门走了进去。只见院子里秦烨的小厮提溜着几只鸡,正在想办法让他们斗起来。而秦烨则撸着袖子,大摇大摆坐在椅子上观看。 “你一天天的不读书不用功,就这么斗鸡走狗地混着?” 秦烨压根就没有站起来,看着他说:“您不也天天在外风花雪月?我这算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秦获怒了:“你这是在数落你老子?!” “您言重了,我哪里敢数落您呢?就是说了个事实罢了。” 秦获拿起手里的乌纱帽就朝他丢了过去:“你反了天了!” 秦烨躲都懒得躲,伸手接了帽子,递回给他说:“这东西可不能随便乱丢,真丢了,家里的二三四五房,还有外头的莺莺燕燕,只怕就守不住了。” 秦获脸都青了:“你这是跟你老子说话?你不要以为老子不敢逐你出门!” “逐吧。”秦烨望着前方,“您只要把能我母亲的嫁妆都清理出来给我,我马上走,都不用您动手。” “你!” 秦获气得脸青,咬紧的牙关仿佛随时都能把说出来的狠话变成现实。身边的扈从连忙把他给劝走了,但一路上的斥骂声还在传过来。 方才还热热闹闹的院子一下子就冷清下来,小厮逮着几只鸡,望着还是那样坐在椅子上的秦烨,一时不知道是退下还是继续。 这时候外面有人走进来,看了看院子里之后,走到秦烨身边说道:“三爷,苏姑娘来信了,约您出门见面。” 秦烨坐着没吭声。 来人不敢再说话,弓着身子退下去。 这时候秦烨扶着扶手坐起来了:“上哪里见?” “香油铺子。” …… 一趟赏花之行,苏绶和徐氏算是和好了,徐氏当然是有些不情愿,但是不和好,又还能和离咋地?凑合过呗。 苏绶突然得到一个天降的名师教育苏祈,这几日心情十分舒畅。那日在禅房里跟韩陌商议了亲自去宋家拜访,翌日他就带着苏祈以及重礼登门了,没想到宋家对他也十分礼让,这令他更加好奇宋家到底为何会卖韩陌这个面子?回来后自是有一番打听不提。 宋先生在第三日就登门授课了,苏婼也跟着大人前去见了一面,老先生不过五旬出头,瘦削身材,但精神矍铄,一双目光温和而有力。并不是想像中自恃有才而难以近人的样子,反而很是优雅和善。 每日早上,苏家会派遣马车前往宋家接他,午前再送他回府。韩陌之前跟宋家约定时默认的是可以教苏家所有子弟,老先生也没讲究太多,反正适龄的总共也就三个人。 安顿好这边,苏缵跟苏绶说:“这样一来,苏家想和韩世拉开距离都不行了。” 苏绶叹一口气,没有话说。 这么大块肉送到嘴边上了,哪怕知道会沾上肉腥味,也没有理由不张嘴呀! 跟吕家这婚事自然也是搁下了,至于张家那边,徐氏自然是按照张公子的生辰八字做了一个局,正在试图把这事儿圆滑地处理掉。 苏婼这几日则随韩陌去了他那宅子,那是一座三进宅院,苏若把工坊选在了后院,还给清理了一遍。 办妥了这些事,她就送信给了秦烨。 秦烨进了铺子,只见她稳坐在后院里。挑了帘子进内,他在这一边也坐下来:“找我干什么?” “你不是想要赚钱吗?咱们继续卖锁。” 秦烨愣了:“你爹跟你二叔这阵子正发动许多人马在外头找鬼手,你还敢出头露面?” “所以我就把工坊搬到了更安全的去处,而且咱们再定个规矩,如果有人泄露我们的行踪,那就把锁收回来,并且不退钱,明文画押。相信以你秦三爷的身份,拿捏这个并不难。” 商贾都怕官家人,秦烨都不用亲自出面,只要派个人以官宦的身份出门订文书,已经具有震慑力。再加上还有韩陌帮着打掩护,要查到她头上来,苏家不太容易。 秦烨听她把和韩陌讲好的条件详说过后,立刻拍起桌来:“你早说嘛,这阵子已经不知多少人来找过鬼手,我全都给推了!白白少赚了一大笔银子!” “现在去接也不迟。不过当下的首要任务,你得先把这些制作的器具全给搬到韩陌宅子里去。” “这容易,天黑之前我能搬完!” “倒也不必你守着搬,喊几个下人做就是了。” “无妨,反正我也没处可去,倒不如盯着他们干。”秦烨仰脖喝了口茶。 待要起身的苏婼疑了:“什么叫没处可去?难道你终于被你爹赶出来了?” “要真赶出来倒好了,我也就不去犯这个愁了。”秦烨闷声说。 苏婼盯着他看了片刻,说道:“这话不对劲,出什么事了?” “无事。”秦烨站起来,“我知道南门内有一家新开的焖羊肉馆子,西北人开的,那羊肉炖的极烂极入味,店面虽然不阔气,名气却很大,带你去尝尝?” 苏婼支颐:“更加奇怪了。铁公鸡今儿怎么要拔毛?” “我生辰。”秦烨道。 苏婼愣住。 秦烨别开脸,望着暮色:“小时候每到这一日,我娘都要亲手给我做好吃的,自从她过世以后,就只有家里的下人陪着我过了。” 不但没有人记得他的生辰,在这样的日子里,他的亲爹竟然还扬言要把他逐出门去。 虽然他的目的还没有达到,不会真的就这么一走了之,但是眼下这个时候,那个家又有什么好回的? 他望着苏婼:“咱俩都不受亲爹待见,也算是同病相怜,你就陪我去过个生呗?” 苏婼把托腮的手收回去:“那我岂不是还得去准备寿礼?我可没想好送你什么。” 秦烨嗐的一声:“还寿什么礼?咱俩谁跟谁,陪我吃好喝好就完了!” 第142章 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 羊肉馆开在南城门内一条热闹的街市里,进了馆子,苏婼才知道为何秦烨说它店面不阔气,名气却大,三间排开的铺子,门窗都是老旧的,屋檐甚至已有些歪斜,四面墙壁包括桌椅到处都是烟火薰黄的颜色,密密地摆着二十来张桌子,桌桌人满,正人声鼎沸。 她环视了一圈,冲已经点好菜的秦烨说道:“你不是说新开的吗?怎么这馆子里看起来这么老旧?” “这是盘了人家现成的馆子,以前这儿是卖牛肉面的,也顺道卖卖饭菜。这间的东家是去年冬天把这店盘下来的。” 说到这儿秦烨把声音压低了一点:“这里时常有江湖人来往,三教九流的都有,还有在权贵府上当差的下人,能听到很多小道消息。” 苏婼挑眉:“原来你平日那些消息都是从这儿听到的。” “那也不全是。不过我的确常常来这里就是了。”说到这儿他朝掌柜娘子招起手来,“这里加一份卤羊蹄子!” 美艳老板娘回了声“好勒”,旋即捞了一盘子羊蹄子,扭着腰肢送到了他们桌上。目光落到苏婼脸上,她笑着拂了拂围裙:“秦公子这回来带来的朋友可真是让小店添光彩。” 秦烨玩世不恭地扬了扬唇:“怎么,难道单我一个人来,还不够面子?” “这话怎么说的?您不够面子,还要谁够面子?”掌柜娘子看起来是个活跃的人,说到这里她把神色收了收,目光悄悄往侧后方瞥了瞥,说道:“明威将军府的陈二爷带着几个伴儿也在这里。” 秦烨闻言便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苏婼也探了头,只见对面那边靠墙的一桌坐着四五个人,打扮虽然不算很奢华,但不难看出是官家子弟。 她收回目光道:“你跟他们有过节?” “那怎么可能?”秦烨待掌柜娘子走后说道,“陈二想娶我家二丫头,已经走通了她姨娘那一关。” 秦家除了秦烨以外,所有的儿女都是庶出,秦家的二小姐就是秦获三姨娘阮氏的女儿,如今秦家内宅是由这阮姨娘掌管。而这个阮姨娘,说起来身份真是狗血,也是当下大户内宅里所常见的来历,她是秦获的远房表妹,秦家老太太娘家的侄女。 秦夫人带着儿子回山西娘家省亲的时候,阮姨娘就爬上了秦获的床,等秦夫人回来,阮姨娘已经显怀了。 秦家老太太当着秦夫人的面把秦获揍了一顿,又命人收拾包袱把阮氏送回阮家去,阮氏二话不说就拿出一条白绫悬在了梁上,说没脸带着肚子里的孩子回到阮家。 秦老太太哭天抹泪,咒骂完毕,就反过头来求儿媳妇开恩,让她看在阮氏肚里已经怀了秦家的子嗣的份上,大度收下这个侍妾。来日生了孩子,不管男女都放在她名下教养。 秦夫人当时二话没说就答应下来了。 苏婼当时好奇地问过秦烨这是为什么。 秦烨以从来没有显露过的寒凉的神情说道:“家母在生下我之前,秦家就已经有了一个侍妾两个庶子,之后多出来一个爬床的姨娘,又算得了什么?” 所以苏婼听到说这姓陈的跟阮姨娘有关,立刻就明白掌柜娘子为何会特意告诉他了。 她道:“这婚事要是结成了,对你有没有什么坏处?” “有。”秦烨望着她,“我母亲的嫁妆还有极大一部分被我父亲扣在手里,阮氏当初进我家时一穷二白,所以一直想要谋夺我母亲的嫁妆。 “二丫头以庶女的身份能够嫁给正四品将军府的嫡子,这是她们高攀了。 “所以阮氏一定会更加想要把二丫头嫁得风光一些,因为只有二丫头在夫家站稳了脚跟,才有可能反过来帮她和老四争家产地位,以及对付我。” 苏婼不觉把腰挺了起来:“他为什么要扣你母亲的嫁妆?你母亲过世了,她的嫁妆理应就得给你。” “谁知道呢?说不定就是想要把它扣着,救济那些个贱女人。”秦家本身家大业大,倒还不至于贪图。 苏婼想了下:“这么说来都已经扣了有十来年了,要救济早就救济完了。” 她不太相信秦获会扣着这笔钱送给侍妾,这传出去也太丢人了,再说也还得防着御史弹劾啊。 她问:“那你要怎么防备?” 秦烨瞅着那一桌冷哼了一声:“机会这不就来了吗?只要他们这婚事不成,阮氏也没有理由给我爹吹枕边风,让他把我娘的嫁妆拿出来当二丫头的嫁妆了。” 苏婼顺着他的目光再次看去,这才发现那姓陈的座位旁边寒光闪闪,竟然摆了一把出鞘的柳叶刀。 她迅速收回目光看向秦烨:“他这是想干什么?” 别说他是女流之辈,外头这些事情她不懂,事实上他前世走南闯北,懂的比大部分男人都要多了去了。 姓陈的是武将之后,带刀不奇怪,奇怪的是这刀刃光芒如此耀眼,而且还出鞘摆在旁侧,一点也不怕吓到旁人,这显然是不正常的。 “看打扮,其余四个人里至少有三个是武将子弟,我刚才已经盯了他们一会儿,他们很少说话,绝大部分时间都在埋头吃,看样子像是吃完后还要去做什么事。” 苏若也看到了另外几个人的打扮都很利落。她认同他这个猜测。 她问:“所以你也想去看看?” 羊肉锅已经端上来了,在砂锅里噗呲呲地冒着烟。秦烨夹了一大块软烂的羊肉放在碗里:“既然撞上了,哪有能不去看的道理?” 苏婼斜眼瞅他:“你平日胆子那么小,这会儿倒是胆大起来了?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你可悠着点。” 秦烨轻哂了一下作为回应,然后也低头大口吃起来。 苏婼话虽那么说着,到底不能放心,吃肉的中途又尽量不着痕迹地往那头看去了几眼。 瞥到最后一眼时,忽见那一桌已经结账起身。再看面前的秦烨,他也倏地放下了筷子,喊来了小二:“结账!”又跟苏婼说:“我就不送你了,你先回去,今儿没吃好,改天我再请你!” 第143章 苏婼低喝:“你站住!” 秦烨被吓了一跳,甚至已经不听使唤的坐了回来。 苏婼沉脸:“你就打算这么去?” “不然呢?我再叫几个人来跟着也来不及呀!” 苏婼无语:“你读书读书不成,练武练武不行,要脑子没脑子要功夫没功夫,别说遇到意外你压根就没办法解决,就说你有本事能避过他们的耳目吗?” 秦烨一腔的斗志顿时消散了。 “姓陈的明显就是要去干什么勾当,我就算不去拆他们的婚事,至少也能知道他到底想干什么。万一他成了秦家的女婿,他的所作所为也会影响到秦家,这事我怎么就不能去办?” “谁说不让你去办?”苏婼也放了筷子,抹抹嘴说:“走!” 秦烨愣了一下,旋即跟着她走出了门。 外面天色早已经黑了,街头灯笼的微光之下,姓陈的那伙人已经各自上了马,而且每个人身上都挂起了刀,可以确定都是属于练家子了。 “他们是往南城门方向去的,往那边去有三条路,一条是出城,另两条是沿着城墙往东西方向走,你骑马去肯定不行,他们会认识你,你现在打发人去看看他往哪个方向走,如果他是出城,那就不要跟了,这个时候城门已关,他们出城多半是有报备,或者是有出城牒文。” “那如果他们是往东西方向走呢?” “等确定了再说!” 苏婼说完,秦烨便硬着头皮应下了,反正在她的指挥下,他也只有指哪儿打哪儿的份。便往拴马处招了招手,四个精装的护卫都走了过来。 秦家这边,秦获从书房出来,往房里走的路上,不觉又朝着东边看去。但是目光所落之处安安静静,灯火也没有点上两盏。他问道:“他睡了?” 身后的扈从回道:“回老爷的话,三爷下晌就出去了。” “又出去了?!” 秦获的声音不自觉的拔高。“这兔崽子,这家里是一刻也待不下了是吗?有种就别给我回来了!” 暴怒的声音穿透了院墙。扈从连忙劝道:“老爷息怒,今儿就让三爷去耍耍罢。” “他哪天不是耍?真当我非要他来继承这份家业不可吗?!” “老爷!”发须灰白的扈从叹起了气,“今儿不同,今儿是三爷生辰啊!” 秦获蓦地定住在廊下,看着面前的他仿佛石化了。 “每年的生辰三爷都是在自己过的,老爷忙,顾不上这些,情有可原,不过,又何必在这样的日子如此对他呢?” 秦获的怒容全部化成了怔忪。 扈从进一步道:“三爷可是名正言顺的嫡子,老爷还当多多关怀一下他才是啊。先前老爷斥责过三爷后,他就立刻出去了。如果老爷能对他宽容些,说不定三爷也更愿意留在府里呢?” 秦获深吸了一口气,眉眼之间已经有了悔意。“去找找看,他在哪儿?找到了就把他给接回来。” “是!” …… 秦烨身边这几个护卫显然是得力的,他俩坐在马车车头上揣手唠了几句家长里短,护卫们就回来了。 “回三爷,他们去的是东边。具体位置还不清楚,不过已经留了一个兄弟跟住他们了。” 秦烨看向苏婼。 苏婼双眼在月光中明亮如星:“往西去全是民宅与商铺,东边也是如此,但是却有一座粮仓,两座银库,还有几处衙门也在那个方向,你们去瞧瞧他们到底去了哪儿,再回来禀报!” 护卫们果断走了。 转入下半月,天上月光还很亮,马车头落在地上的影子很清晰。 秦烨看起来有些焦躁,来来回回的在马车旁边走动着。 苏婼问他:“你那两个庶兄现在怎么样?” 秦获在成亲两年后,秦夫人都没有生育,秦家就提出给秦获纳了一房妾。说来也是巧,那侍妾进门后接连生下了两个庶子,而秦夫人在婚后的第四年才生下秦烨。 所以说秦家内宅看起来复杂,但实际上又是合乎规矩的。至少让人挑不出什么大的错儿。 “他们都已经有了差事,比我当然强多了。”秦烨望着天空说,目光是寒冷的。 “你就没想过也去捞一门差事?” “想过。但我不想去求他。” 苏婼知道他说的这个他是谁,这父子俩之间的梁子已经是多年前就结下的了,她自己跟亲爹之间也冰火不容,真是没有资格去劝他什么。 “我现在只想把我母亲的嫁妆拿回来,然后我就随他们了。哪怕就是我另立门户,我也无所谓!”秦烨话语里已有了恨意。 第144章 把他看扁了! 秦烨平时放浪不羁,如此情绪上头地当着苏婼的面吐露这些还是头一回。 他家这种状况,换了是她苏婼的家,她早就把后宅清理过一遍了,但秦烨是个男子,他大概拉不下脸去玩这些心眼。而这是人家的家事,她也不好插手,顶多也就是秦烨决定做什么,她帮着加把劲罢了。 想到这里她说道:“你母亲的嫁妆本来就是你的,谁也不能抢。但是你爹的家产也是你的,你娘要是在世,轮不到别人来争。该给他们多少,你爹答应,还得你娘也答应。阮氏不是还没有撺掇动你爹嘛,现在就泄气算怎么回事儿?” 这话说的有力量,秦烨萎顿了一会儿也撑起了身子。正待说话,街头倒有马蹄声响起来,原来是派出去的护卫回来了。 “三爷,陈二爷他们直奔着宝祥银号去了!不过他们走的是正门,还有人在那里开门迎接。” “银号?” 秦烨看着苏婼:“他们大晚上去银号干什么?” 苏婼思索:“宝祥银号左边是官仓,右边不远是东城兵马司衙门。那一片好像没有什么民居,——去瞧瞧!” 秦烨正有此意,抓住马缰就翻身上了马。 苏婼却又说:“稳妥点,你叫个人去镇国公府,告诉一声韩陌,让他派两个护卫帮帮咱们。” 不管陈二他们进入银号是多么光明正大,个个带着把刀,还趁夜进入,这就不正常。 她和秦烨一个是官府小姐,一个是浪荡的官家子弟,万一跟上去让人发现,那将是满嘴也说不清。 办起这些事情来,小阎王身边的护卫都比他们可强多了,反正都已经是结了盟的,干嘛放着人不用。 秦烨想到韩陌的凶残,打心底里抗拒。 苏婼便推了他的背一把:“还愣着干什么?还想不想斗心机偏房了?” 秦烨没办法,朝护卫挥了手。 镇国公府。 宋延不知从哪里搞来一坛竹叶青,跟窦尹一道把入夜才从顺天府衙门回来的韩陌邀到敞轩吃晚饭。 韩陌索性连衣裳都不换了,到敞轩一坐,先灌了两杯茶。 窦尹道:“这两日衙门里好像事情特别多?要不要我与宋延过去?” “用不着。衙门那边有杨佑就行了。我是去了太平胡同。”韩陌撸起了袖子。 正在倒酒的宋延闻言与窦尹对视了一眼,笑道:“是为了给苏姑娘腾院子吗?” “腾院子这种事情怎么可能劳动我?而且也早就腾过了。”韩陌把头扬得高高的,“是他们今儿下晌把工坊搬过去了,抬了好些东西,我怕他们弄坏我的园子,所以就过去盯了盯。” “这种小事不是派个人就行了么?不行的话咱们俩也可以去,何至于劳动世子亲自去?” “你们有你们的事情做,朝堂这边丁点儿不能放松,怎么能随随便便走开?”韩陌夹了一筷子菜吃,然后抬头,“这死丫头也是个心大的,喊了秦烨的人去搬东西,自己又不到场,不知道上哪里野去了。她居然也不怕秦家下人办事不力。” 窦尹看了眼他,微微扬唇:“秦三爷虽说浪荡,作为秦家唯一的嫡子,身边下人还是了得的。世子何必担心?” “我不担心。我担心这干嘛?她跟我就是个联手查案的伙伴关系,其余的关我什么事?” 她可是还要给他算宅子的赁钱呢!搞得跟她要是不给钱,她就被他给坏了名声一样!至于吗?她在那儿制锁的事又不可能传出去,宅子内外他也都打点好了,况且她也不是天天在那里,谁会知道她用了他的宅子?真到了牵涉名声的份上,她那鬼手的身份还瞒得住吗? 哼。 今儿下晌她连送器具都没到场,该不会是想跟他避嫌吧? 想得真多! 他韩陌行得正,坐得端,哪个姑娘家跟他在一起能坏名声? 也太把他看扁了吧! 他从宋延跟前提了酒壶给自己倒酒,然后仰脖灌下。 端着杯子轻抿的窦尹和宋延怔然望着他。 韩陌吐了口酒气,然后问:“杨佑呢?” 二人对视,正要说话,敞轩外响起了说话声,随后杨佑就走了进来,看了眼桌上,走到韩陌身边道:“世子,苏姑娘派人来了。” 三颗脑袋齐齐朝他转了过来。然后窦尹和宋延又把目光转向了韩陌。 韩陌把不觉提起的身势收回去,吃了口菜,木着脸道:“让他明儿再来!” 杨佑顿了下,目光扫过另二人,又说道:“苏姑娘这会儿还在外头呢,跟秦公子在一起。” 韩陌噗地呛了一口,咳嗽起来。 杨佑连忙给他抚背。这边厢窦宋二人也忙着递水拿帕子。 咳嗽平息下来,韩陌顶着憋红的脸问:“她跟秦烨在一起,关我什么事?来找我干嘛?” 笑死个人!拿他的宅子制锁她说坏她名声,这么晚跟个男人在外头,她却不说坏名声了?合着他脸上就贴着登徒子三个字呗!那姓秦的一天到晚游手好闲,倒成了她的贴心人呗!还找他去?哼!他可没堕落到那份上! “来人说,苏姑娘说的,她和秦公子遇到点紧急情况,想向世子借几个护卫帮帮忙。” 听到“紧急情况”几个字,韩陌睃了他一眼。 窦尹直问:“到底什么情况?为什么大晚上的苏姑娘还和秦公子在外头?危不危险?他们在哪里?” “秦公子跟明威将军陈胤的次子陈珉好像有点不可言说的关系,正好秦公子和苏姑娘在馆子里吃饭,遇见他们行踪奇怪,就让人跟了跟,结果发现他们挎着刀去了城东的官仓那边一个银号,银号里还有人开门接应。苏姑娘他们可能是要抓此人的把柄,故而来求助。” 窦尹听闻,转向韩陌:“苏姑娘行事有分寸,她怀疑的事情,肯定有说头。还是派杨佑带人去看看好些——” 他话没落音,这边厢韩陌已经站起来往外走了:“东城那片地方有官仓还有银库,陈家大晚上的挎刀带人去那儿干嘛?快去备马!” 第145章 算盘打的真响! 打发护卫去韩家后,苏婼与秦烨便朝着宝祥银号方向行进。 陈珉这番举动确实有些奇怪,但其实放在平时,也不算太扎眼。但这有可能是秦烨达成保卫他母亲嫁妆的机会,那就怎么着也得去看个究竟。 路上她说:“待会儿尽量不要露马脚,看看就得了。他要真有出格之处,早晚都会露出狐狸尾巴。犯不着孤注一掷。” 幸好她先前答应陪他吃晚饭时,已经让人送信回去交代苏祈和扶桑,让他们替她留门打掩护了。只要苏绶不心血来潮突然找她,她晚归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知道了。”秦烨也没打算轻举妄动,一点准备都没有,就想拿捏住人家,怎么看都风险太大了。 俩人有了共识,于是脚程也加快起来。直到到了宝祥银号所在的胡同,才逐渐放慢。 这胡同因为衙司多,还有官仓,夜里显得格外安静。苏婼示意秦烨下马。下弦月照着屋宇与街道,走动的影子也显得诡谲起来。护卫低低吹了声哨,银号那边的阴影里便有同样的蟋蟀声回应,而后一道人影飞奔过来。 却是被安排跟着陈珉他们到了此处的秦家护卫。他道:“爷,这银号后头建有地库,那五个人直奔地库去了。” 但凡金器铺钱庄银号这些,都建有自己的库房,这是正常事。但是陈珉居然能直入银号的库房,这就不正常了! 秦烨到了马车前,苏婼也走下来,她探头看了看那头银号紧闭的大门说道:“眼下可以肯定他们有猫腻了。等韩陌的人来,就让他们进去探探。咱们不动,等着就行。” 秦烨硬着头皮说:“我的护卫也能进去。”开玩笑,他哪里有胆子使唤小阎王身边的那群恶鬼? 苏婼斜眼:“韩陌的护卫露了馅,他能收场。你的护卫要是露馅了,你能收场吗?” 秦烨不能,他闭嘴了。 “哼!” 夜空的墙头上忽然传来道冷气,像从阴曹地府透来的似的,让堪堪听到了这声音的秦烨打了个激灵! “怪不得叫鬼手,这算盘真是打得啪啪响!” 墙头的声音又传了过来。 苏婼倏地回头,还穿着一身公服的韩陌双手抱剑立在她身后,阴冷的目光加上又臭又黑的脸色,真跟那地府里的阎罗王似的。 苏婼抚着胸口:“韩捕头怎么有正路不走,偏在墙头偷听?” 韩陌斜眼瞪她:“你要是不做亏心事,还管得着我站什么地方?原来在背后你就是这样算计我!” 苏婼耸肩:“事实如此,能者多劳嘛,干这种活儿本来就是你韩捕头的人的强项,我当然就不必去逞这个能了。” 说到这儿她又歪头打量:“我只是借你几个护卫用用,韩捕头怎么亲自来了?难道是派去的人没说清楚?” 韩陌再瞪她:“爷是顺天府的捕头,缉盗追凶都归我管,陈二趁夜带刀闯入银号,谁知道他是想偷银还是盗银?我当然要来看看!” 这么一说,还真是让人无话反驳。 苏婼道:“那就听韩捕头安排。” 韩陌把目光从闭上了嘴的她脸上收回来,松开双手,凝眉扫向秦烨:“眼下什么情况?” 秦烨连忙回话。韩陌嫌他结巴,又抬起下巴示意才来的护卫。这样才从护卫嘴里知晓了经过。 “杨佑。” 韩陌唤了一声,身后夜色里便传来一声“是”,随后腾起两道黑影,掠过银号的门头,进内了。 韩陌打量四面,只见银号左首正是官仓,围墙内几座大大的尖顶仓露出了头,右首是一座当铺,一间茶馆,都打烊了,再过去就是东城兵马司的衙门,此时衙门前也静寂无人,只点着两盏随风摇晃的灯笼。而衙门里头偶有男人唱曲儿的粗哑声音传出来,应该是值夜的将领或衙吏在排遣长夜值岗的无聊。 顺天府与五城兵马司常有往来,因为五城兵马司的职责是维护京城治安,韩陌作为捕头,职责是查案办案调解纠纷,总是低头不见抬头见。 “宝祥号的东家是谁?”他问秦烨。 这算是问对了,一个浪荡公子怎么可能对京城的三教九流不了解?他回道:“是徽州的吴家。他们家的铺子主要开在北方。京城至少有五家他们的银号。” “吴家有人做官吗?” “没有。历代行商,只有他们家过世了的老太爷捐过个虚衔。” 苏婼道:“看来陈家和这吴家至少私底下有些银钱勾结。” 韩陌点头,正想说话,那边厢银号门楼上已经有影子掠下来了。而且正是朝着他们这边走来。 第146章 你真的是人吗? “世子!”来人是杨佑,“情形跟秦公子的人所探无差,里头有地库,地面上只有两个守夜的护院,其余没人,应该是都去地库了。” “能进去吗?”韩陌问。 “有机括,找不到可以潜入的口子。” 说到机括,所有人的目光便就朝着苏婼看来。都说锁道机括是一家,苏婼是鬼手,她制锁的本事如今大家都知道了,可是她机括上有没有习过呢? “那得看看才知道。” 一上来就说能解,苏婼怕吓到他们。 “那就去看看吧。”韩陌道,“杨佑要去开个门,让苏姑娘进去。” “好勒。” 杨佑快步掠向了西边。 苏婼他们也跟着走到了西边。这里有一个窄小的门,应该是供里头伙计进出所用。 杨佑从里边悄无声息的把门打开。 韩陌招呼苏婼和秦烨走进。这里是店堂的后院,四处黑漆漆的,只有在通往更深一层的院落门下才点着两盏灯。 “那两个护院在屋里喝酒,我们绕过那间屋即可。” 三个人便在杨佑的引领之下,迂回绕过了一间有说话声的屋子,走到了通往后院的门下。门是虚掩的,应该是给进入地库的人留门。 杨佑先进内,韩陌跨入,随后秦烨被苏婼推了一把,一道进去了。 地库就在左侧,是间石头砌成的屋子,墙上的窗都设在墙顶,应该原先就是库房,门是精铁制造的,没有锁,也没有门栓。 秦烨见状道:“这下完了,就算是能开动机关,铁门的重量在开启时也会产生巨响,肯定会惊动他们。” 他话音刚落,杨佑即给了他们噤声的手势。透过顶上窗户,只见屋里有灯亮了起来。 几乎是同一时刻,四个人皆避到了一旁的夹壁中。 随后外面传来铁门缓缓开启的声音,先前他们站立的地方,这时候已经出现了几个人。经月光照射可以看出来,正是先前在羊肉馆里出现过的陈珉那伙人,以及还有两个面生的,其中一个做掌柜打扮,另一个穿着讲究些,袍子约摸还是蜀锦的质地,来历不凡。 陈珉道:“我也是奉命办事,倘若有哪里开罪之处,还得请吴四爷见谅。” “陈公子哪里话,只要罗爷信任吴家,这批货便只管放在此地。” 接下来的对话声音便小了,一行人也谦让着往外走去。 苏婼注意力停留在“罗爷”二字上,不觉皱了眉头。 等到外面人声远去,耳畔已只剩风声,杨佑当先走出去,秦烨跟随,苏婼前面有韩陌,落在最后,但她在走出夹壁后顿了一顿,脚尖竟然又折到了铁门前。 秦烨看到后走过来:“你干什么?快走啊!他们人都走了。” 苏婼道:“你难道没听他们刚才说有批货放在里面吗?来都来了,进去看看。” 韩陌杨佑也听到了,走过来道:“能打开吗?” 苏婼一听他这么说,就知道他也想了心要进去。不像秦烨那个怂包,怕死得很。 她看了下空荡的院落,说道:“外面有人,咱们得部署部署。门开之后,我们火速闪进,必须在引人进来之前全部进内,并且关上门。但是我因为无法仔细研究,不知里头的机括能否在很短时间内打开,所以得留个人在外头,以防万一。同时,也用来应付突发意外。” 韩陌二话没说,吩咐杨佑:“你留下来。” 说完看着秦烨:“你也别去。” 秦烨支吾:“我也想……” “别想了,你是会武功还是跑得快?碍手碍脚的。” 秦烨无语。偏生苏婼还站在韩陌那一边:“韩捕头说的是,你在外边守着。我帮你去探就行了!” 他还能说什么?! 韩陌顿时让出位置让苏婼下手。 铁门是分左右两块板嵌合在门框里的,四面都是平板,根本看不出来哪里可以下手。但是苏婼在看完一遍之后,却问起韩陌:“韩捕头臂力如何?” 武官最傲人的就是一身劲道,更何况韩陌?他眼一瞪:“扛起三五个你来还是没问题的。” “不是扛我,是抬起这铁门。”苏婼呶呶嘴,“这门应该有启动的工具,用于撬开铁门缝隙。开启的机括,就藏在这缝隙里。你先试试。” 她比划了一下使力的角度,韩陌就照着用起力来。 一人多高的铁门,按理说少说都该有几百斤重,谁知韩陌刚一使劲,两扇门板当真就往两边滑开了,露出两寸厚的侧面板上的好些颗银钉,看起来一边是北斗七星,一边是八卦阵图,苏婼凝眸:“此屋坐东朝西,北斗星的尾部指着正北,而门板的嵌合的方式又是采用交握式,看起来也像是两个互扣的北斗星,而整个轴处在二门交握的中心,那么,开启的机括应该就是北斗星的天玑星或天璇星。从力道上来说,天玑星的位置在此处更受力,你按按天玑星那颗钉试试。” 韩陌目光从她脸上收回,伸指按下天玑。 几乎在他按下的同时,互扣的铁门就徐徐往左右滑开了。 韩陌倏地转头,目光像是藏了个星海,炯炯发光地看向苏婼! 苏婼却飞快提着裙子闪进内了:“还愣着干什么?在这儿让人逮现行吗?” 韩陌实在是不能掩饰住来自心底的震惊,知道她会制锁,鬼手的名声绝对名符其实,而在锁器之上的技艺更为复杂高级的机括,她居然也是如此信手拈来,只是看一看,门是怎么建的她便已了然于心,这要不是亲眼所见,他怎么能相信? 铁门很快合上,进门后是间空荡屋子,堆着很多个木箱,箱体上写着日期与银两数目等。显见这确实是库房。但是在库房的西北方位,又有道阶梯延伸至地下。苏婼粗略地看了眼这堆箱子,便就提裙下阶梯了。 而韩陌直到跟着她下到楼子中途,才终于憋不住问她:“你真的是人吗?” 苏婼蓦然止步:“就催了韩捕头一句,韩捕头怎么还骂人呢?” 第147章 “不是,我是说,你这有点神,我都不敢相信你跟我们一样是肉体凡胎了。”韩陌第一次这样语无伦次,他觉得自己就够不错的了,像太子那样聪明绝顶的人已属出尘,可是眼前的她,比起他认识的所有人来都更不像是人——一个才刚刚及笄的丫头,居然什么都会,这也太不可思议了不是吗?! “这话说的,你小阎王都是真人,我普普通通一个闺秀,还能有假?” 苏婼轻笑一声继续下梯。 但是走到离底部还有三四级的时候,她停住了。 底下是比地面还要大出一倍的地库,分外内外两间,楼梯下这间就算是外间,而透过门洞往里间看去,全是箱子,大大小小的,跟方才地面的木箱完全不同。 苏婼快步走进去,只见木箱外有不少痕迹,看得出来搬动过很多回了,且表面还有讲究的刻纹。 “这是衙门里常用的放卷宗的箱子,怎么会堆在这儿?”韩陌一眼认出来,随后把剑挂回腰上,伸手就挑了个箱子,把封条撕了,打开来。 箱子里满箱的纸卷与册簿,乱成一锅粥。苏婼拿起来几张,看完后倏地抬头:“是兵部的东西!” 她的眉眼全是惊疑:“兵部的东西怎么会在这儿?” “不用说了,先前他们说的那批货,十成十就是这个!” 韩陌已经蹲地细细地检阅起来。 苏婼叹了口气,也蹲下来。 谁能想到呢?秦烨只不过拉着她陪吃个生辰饭,她也只不过是想帮他揪揪陈二的小辫子,结果到最后竟然还盯出了一条大尾巴! “都是过期的文书,上面已经盖了印戳的。”韩陌翻完了一个箱子,又接着翻了两个,末了叉起腰来,“且还至少是六七年前的。” “过期的衙门不会销毁吗?” “原该销毁的,就是不知为何会在这里。” “既然是审核过要销毁的,按说就不重要,姓罗的拿来干什么?” 韩陌听到这儿,蓦地对上了她的目光:“你听到了?” 苏婼点头。先前那声罗爷,她听到了,韩陌肯定也会听到。这也就是先前她料定韩陌也会想进来一探究竟的原因。 “据我所知,兵部及武将这个圈子里的,除了罗智以外,已经没有别的姓罗的能插手这样的事务。这个所谓的罗爷,很可能就是罗智。” 韩陌的脸上又浮现出了只有在触及袁清这案子时的阴冷。 “我也是第一念头就猜到他。”苏婼说道,“虽然不知道眼下这堆东西,他藏在这里到底是要做什么,看起来皇上的轻饶发落之下,确实还是引来了他的动作。” 罗智上次被韩陌收拾了一顿好的,后来皇帝却没有直接削了他,而是还让他留在兵部。当时她猜测皇帝是要放长线钓大鱼,眼下罗智后头有没有大鱼不清楚,总之眼下是又多了桩说不清的事了。 “得先证明这些东西确实是罗智的。”韩陌道,“明威将军陈胤如今在前军都督府带兵,只消查查陈家与罗智,或者是兵部有没有关系就有数了。” 说完他拣了几份文书塞进怀里,将箱子复原,再看了看四下,确定没有别的异常,便道:“走吧。” 回到铁门前,韩陌这次很自觉地闪到了一边,出去的机括显然简单得多,右侧有个阴阳八卦图,阴是一个钮,阳也是一个钮,北斗星是夜里才见的,故而按下阴的那个钮,铁门便又一次无比顺利地打开了。 明月升空,风拂过的庭院更加寂静了。 “世子!” “祖宗!” 杨佑与秦烨都从暗处出来了。 苏婼问:“方才有没有引来动静?” “铁门一动,护院那俩人就进来了,不过我早有准备,从隔壁胡同里抓了只野猫来,他们进来之前,我就把猫抛下了院子,他们便以为是野猫捣乱,检查了一番,骂骂咧咧地走了。”杨佑说完,问道:“你们呢?有发现吗?” 韩陌道:“出去说。” 仍是杨佑领头,找了个安全的口子出去。 一直出了这条街,到了另一边的街口,韩陌才停下道:“杨佑即时去查陈家跟罗智以及兵部的往来,顺道把罗智近期的动作都梳理一遍来给我。我们在地库里发现了一堆来自兵部作废了的文书,按先前陈珉所述,跟个姓罗的有关,如果是罗智,那这银号须得严密监视起来。” 杨佑淡定称是。秦烨则吃惊起来:“陈二跟罗智有勾结?!” 苏婼望着他:“现在还不能肯定是不是罗智,唯一能肯定的是,他跟你们家二丫头的婚事可以黄了。” 秦烨讷然。 事情发展到如今,他都快忘了原本是为着什么来的,但是陈二竟然干了与兵部文书有关的勾当,那这一趟当然是太值得了! 想到这儿他道:“陈家因为他们老爹在南边带兵,家里如今是长子陈珏持家,陈珏的岳父是五城兵马司副指挥使曾谙!而曾谙的姑母,曾经是先帝宫里的贵人。因为未曾生育过皇子皇女,因此也没帮衬过娘家什么。但是曾家却喜欢以皇亲贵戚诩。” 一个喜欢拿这些标榜自己的人,多半是不会甘于接受身份的平庸。 而一旦对权力身份有了欲望,有些事也就不好说了。 韩陌朝着不远处的东城兵马司看了片刻,随后看向秦烨:“你成日里游手好闲,没想到对京城里这些人倒是熟得很。” 秦烨赧然。 韩陌道:“我回去安排人查曾谙。留两个护卫送你们回去。” 说完他即招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藏在身后的护卫就跳出来,落地无声地到了跟前。 韩陌翻身上马,又交代秦烨:“陈家这边盯严实点,有消息即刻告诉我。” 说完又看了眼苏婼,然后才又打马离去。 兵贵神速,杨佑已经被他打发去盯罗智了。秦烨提供的线索,他必须马上回去交代宋延。 苏婼看着他们消失在街头,目光转回秦烨,正要招呼他往回走,接头却隐隐的又有马蹄声传来了。 两人下意识地避到马车后方,却听来人已招呼起来:“三爷?三爷?!” 秦烨一顿:“是秦家的人!” 他走出去,探头看了一眼后声音冷了下来:“你们来干什么?!” 第148章 小娘养的不配! 来的是三匹马,打头一个下人,末尾一个下人,中间一名十六七岁的少年,脸上堆着满脸急切,看到秦烨之后就下了马来:“三哥你怎么大晚上地不回家?父亲在家里大发雷霆,母亲急得不得了,暗地里打发我出来寻三哥!” 苏婼原本要登车离去的,听到这声“母亲”,她又收回双脚站到了原地。 这个口口声声唤三哥的,八成就是阮氏的儿子秦家老四秦垚,秦家都没有主母,这秦垚竟然光明正大地唤着母亲? 她看向秦烨,秦烨满脸冷冰冰,只是不待见他的样子。“我又不止今夜才晚归,谁需你出来找?” “三哥怎么这么说呢?当着三哥的朋友的面……” 秦垚说着往他身后看来,秦烨才回想到苏婼还在这里,连忙回头,只见苏婼已经走了过来,而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在面上蒙上了一幅面纱,只露出来一双眼睛。 “三哥这位朋友,不知是哪家的千金?”秦垚嘴里问着这样的话,目光却直视着苏婼。 秦烨斥道:“她哪家千金,都跟你不相干!” “秦三爷说的不错,”苏婼道,“我是什么人,这不是秦四爷该打听的事情,你也不需要知道我是谁。不过既然你也知道我是三爷的朋友,那站在朋友的立场,有几句话我就替他说一说。 “秦大人只有三爷这么一个嫡子,秦家历代为官,秦大人也是极谙王法规矩,即使夫人已逝,他也不可能抛却嫡子不顾。 “今日是秦三爷生日,倘若令尊秦大人真要寻找三爷,他也断不会经由你们之手。所以秦四爷还是赶紧回去告诉你姨娘,让她呆在房里好些。 “令尊纵然有可能被蒙蔽到,三爷却绝不可能被蒙蔽,这份心机你们得不了逞的。” 秦烨人傻,只懂一味跟他们置气,但是眼下他的状况是闹意气能解决的吗?他越是如此,阮氏就越是得意。 秦烨往常哪怕通宵达旦不归府,秦获都不曾派人来找过,偏偏今夜出来——就凭秦烨以往那些“臭名声”,秦获要处置他早就处置了,怎么可能还挑在他生日的时候一再地暴怒? 他们骗得过秦烨,可骗不过苏婼,都不用多想,这着急忙乎的出来,绝对是阮氏在听说秦获要找秦烨,抢在前头赶出来做假好人的罢了。 秦烨恍然地看向她,随后转向秦垚。 秦垚面色明显下沉了:“这位姑娘怎生在此胡言乱语?这大半夜的,我满街满巷到处寻找我三哥,你这是在诚心挑拨我们兄弟关系吗?” 又道:“你这是交的哪门子朋友?竟敢对你我家事随意置喙,要是让父亲知道你交友不慎,你仔细父亲又要怪罪于你!” 竟是连哥哥也不再喊了! “我交朋友,几时轮到你在此放肆指摘?她的话正是我想说的话,怎么,被戳中了心里的鬼,恼羞成怒了?” 秦烨对内宅这些妖魔鬼怪,从来就不是怕,而是厌憎,下意识地想远离,所以也不耐烦想他们打什么鬼主意。 方才他本以为只是阮氏母子心血来潮扮个好心,结果被苏婼这么一点醒,哪里还冷静得下来? 秦垚脸色更加难看,他阴阴冷哼道:“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既然传你回去你不回,那回头你吃罪,可就别怪我了!” 说完他调转马头就要走。 “慢着!”苏婼蓦地朝韩陌留下的两名护卫示意,“俗话说长兄如父,这厮目无长兄,这是没有祖宗家法放在眼里,快快替秦三爷把他给拦下来!” 韩家护卫的速度那可不是说说的,她这边话音还没彻底落稳当,俩人就嗖地蹿上前,把秦垚给拖下来了。 苏婼瞪着秦烨:“一个庶子,还是个如此没规矩的庶子,也敢在外头当场扫你的脸面,你还不上去给他几个教训?这要是让你爹知道了,岂不是你管教不严的罪责?!” 这边厢护卫也十分得力,立刻押着秦垚就跪到了秦烨面前。 秦烨被骂开了窍,已渐渐明白以往自己在秦获面前无缘无故挨的那些训是为什么了,不由咬紧牙关,抬起马鞭,照准秦垚后背便抽了两记下去! 他一个没练过武的人,此时季节穿的衣衫还厚,就是这般抽,也抽疼不到哪里去,但秦垚却还就地撒起泼来! 他瞪着一双通红的眼,发疯似的就朝秦烨扑了过去:“你敢冲我动手!今儿我若不让你好看我就不是秦四爷!” 旁伺在侧的苏婼当即一脚踹到他胸口,随后道:“秦烨你今日要是就这么放过他,我从此以后都瞧不起你!” 她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嚣张的庶子,在嫡兄面前趾高气昂玩尽心机不说,他竟然还敢冲嫡兄动手?长幼尊卑都不要了?秦家竟然纵然出了这样的子弟,秦烨的窝囊也要负一部分责任! 秦烨被她骂得面红耳赤,着实觉得自己愧对死去的母亲,当下脸色阴寒,攥紧了手里的马鞭却没有再甩出去,而是朝韩家两个护卫说道:“一事不烦二主,回头送……送我这位友人归家之后,还有劳二位替我押送这不成器的东西回秦家,顺道替我在家父面前讲述下来龙去脉,作个证!” 护卫看着苏婼,苏婼道:“我自己还有人,其实不妨事的,没人敢在天下脚下生事。但是既然你们交代了,那么你们就抽一个人随我回去即可,另一人随同秦公子回去,省得秦大人在家等急了。” 护卫们各自称是,而后押人的那个就单手将秦垚给拖了起来。 秦垚气焰还很嚣张,叫嚣的声音更加大了:“哪里来的狗奴才?竟敢动你秦爷?仔细回头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又发狠地瞪着苏婼:“你这贱婢!有胆把面目露出来,看我不将你……你!” 他话没说完,苏婼已上前啪啪甩了他两巴掌!“你给我仔细听清楚,老娘我想露脸就露脸,不想露脸就不露!你个小娘养的还不配对我指手划脚!” 这样一番彪悍,不但把秦垚震住了,韩家两个见过世面的护卫也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第149章 都是妾身的错 苏婼心里头的尊卑观念其实并不是那么强烈的,至少在内宅这方面如此。她见过不少纯属无奈才当了偏房的大户侍妾,也拥有徐氏这种骨子里就坦荡真诚的继母,她看不起的只是阮氏当初爬床的卑劣行径,和秦垚这种明摆着不把秦烨放眼里的嚣张,这种人压根就不值得客气! “走吧!” 她一挥手,上了马车,透过车窗还狠瞪了秦垚一眼。 秦家这边,秦获在书房里踱步,他身后是生育了一儿一女还风韵犹存的阮氏。 阮氏盯着他来来去去几趟,看了眼漏刻说:“这都快子时了,烨哥儿怎么还没回来?唉,这孩子也太让人操心了,他但凡知道一点老爷有多么期望他成才,都不应该如此堕落,辜负了老爷!” 秦获在漏刻前停步,眉头不自觉地皱紧起来。但当望见门下立着的扈从,他又松了松神情,说道:“也怪我疏忽,这么多年竟没有想过陪他过个生,日间还那样的骂了他。他心里有气也正常。——派出去的人倒是回来没有?王福去瞧瞧?” 王福连忙去了。 阮氏扶着他坐下:“哪是老爷的错呢?如今是妾身在掌中馈,这事原该我仔细料理。可气我虽是早早就计划好夜里要摆桌家宴给他贺贺生辰的,结果忘了提醒老爷,使得烨哥儿负气出去了,这纯属妾身的错。待烨哥儿回来,我定要好好给他赔个不是,再好好补偿他。” 秦获想了下:“他往年是怎么过的?” 阮氏微顿,强笑了一下:“琐事太多,这我倒也忘了,回头我去翻簿子看看。” “我记得往年也没有备宴给他贺过生辰吧?不然的话,我倒也不至于完全忘了这回事。” 阮氏声音越发温柔:“那许是我记差了,往年没有给烨哥儿备宴,是给东边钰哥儿和樟哥儿生辰备的宴。烨哥儿与垚哥儿都是没曾铺张的,这是烨哥儿懂事知理之处。” 秦获默然垂眸,看着地下。 阮氏立在旁侧,攥着绢子,不时觑他一眼。 一会儿门外有人进来道:“老爷,三爷回来了!” 进来的正是先前去的王福。王福看了眼阮氏,还说道:“不光三爷回来了,连四爷也回来了!” “老四?” 屋里俩人同时看向门口,秦获先道:“老四怎么也出去了?” 阮氏忙道:“先前我听说烨哥儿入夜未归,就打发他弟弟找他去了。所有兄弟中,只有垚哥儿平日待烨哥儿亲近些,我想着这事他该亲自去去。” 说完她走到门口问王福:“他们人呢?” 刚问完,只见院门口就有灯笼进来,随后进来一行人,当先大步走来的正是秦烨,随后还有好几个护卫,而其中一人十分高大精壮,却又十分面生,他押着个人随在秦烨身后,而再看被他押着的,竟然正是她的儿子秦垚! 阮氏大惊着跨门:“垚哥儿!” 这说话间秦烨一行已经到了门下,他扫了阮氏一眼,旋即就进了门。 秦获本做好准备看到他后要好言好语缓和下矛盾,此时却被他这阵仗给弄愣住了! “你这是干什么?……你押着你弟弟做什么?!” “因为我有状要告。” 秦烨指着秦垚,脸色实在谈不上客气:“我有几个问题先问父亲,首先,我是正室嫡出,有祖宗给的嫡子地位没错吧?” 秦获皱紧眉头,还没说话,阮氏先冲上来:“烨哥儿你话这是什么意思?谁不知道你是正室嫡出?谁还不曾尊重你这个嫡子吗?你这是成心要使我们母子难堪不成?!” “请父亲回答!” 也许是从来没有见过态度如此强硬的秦烨,秦获点头回答了这个废话一般的问题:“没错。如何?” “那么,我们秦家长幼尊卑的规矩还是存在的,也没错吧?” 秦获眉头皱得更紧,看一眼惶恐的秦垚,又点头道:“没错,长幼尊卑,规矩不可乱,这是秦家历代的讲究。” “那父亲可知道秦垚先前对我做了什么?”秦烨冷笑起来,“他先前跑出去寻找我,是父亲下的令吗?” 秦获倏的看向了阮氏,随后回道:“是不是我下的令,有什么区别吗?” “当然有区别!”秦烨铿锵作声,“他说父亲因为我外出晚归而在家暴跳如雷,是软是为了安抚父亲,同时为了庇护我,所以暗中派他出去寻我。我想知道,父亲究竟有没有暴怒?如果有,那么父亲选在今日几次三番的暴怒,究竟是为何?” 秦获蹙起的眉头骤然紧锁。 阮氏见状连忙道:“是你听错了吧?垚哥儿是我打发出去找你的,我们也是担心你,你父亲根本没有生气,他怎么可能乱说呢?! “你要是有什么气就冲着我来,快让人把他放开!” “把话说清楚再放开也不迟!”秦烨道,“既然没有生气,方才我也已经从王叔的嘴里得知父亲另外打发人去寻了我,那么你多此一举找我是为了什么? “是想恐吓我,使我害怕而躲避父亲,进而引起他对我更加不满和对我的怒意吧!” 第150章 阮氏目瞪口呆,随后一声惊叫:“你在说什么?你怎么能这么臆猜我?” “你不承认,那就回答我,瞒着父亲去找我,让他跟我编排那些谎话是为什么?” 阮氏答不上来。 秦烨冷哼:“连你自己都无法自圆其说的谎言!这么多年你上蹿下跳都成功了,只不过他还道行尚浅,被我甩了一个冷脸就按捺不住了。你问问他刚才是怎么说的?!” 屋里人的注意力都顺着他的指控投到了秦垚身上。 秦垚很不服气地挣扎:“我说什么?我能说什么?我不过是说让你早些回来,免得让父亲担心。而你就仗着是哥哥,又是太太生的,对我又骂又打,还倒打一耙,指使不知哪里来的混徒这样对待我!” 听到“混徒”两个字,原本眼观鼻鼻观心的韩家护卫立刻瞪过来。 阮氏好像得到了提醒,随即也瞪向了韩家护卫,先前在秦获面前温婉柔弱的她立刻捏尖了嗓子冲到秦烨面前,指着韩家护卫问他:“你怎么能这样对你的弟弟?你怎么能让外面的阿猫阿狗欺负你弟弟? “就算我不及你的亲生母亲对你周到,垚哥儿也是你同父异母的亲弟弟!你这样做就不怕你父亲寒心吗?!” “你是什么货色,也敢与我母亲相提并论?秦垚在外头称你为母亲,你是有多想爬上秦夫人的位置?!” 阮氏色变,转而扯住秦获的袖子:“老爷你听听,他竟然这样编排我!姐姐过世之后一直是我在操持家里事务,我就算是没功劳也有苦劳吧?他怎么就这么恨我?这样冤枉我? “你是知道当初我也是身不由己的,做了姥爷的偏房,就绝不可能被扶正,我也怎么可能会肖想夫人的位置呢?又怎么会让垚哥儿在外头这样称呼我?!” 韩家护卫听不下去了。转向秦烨道:“秦公子不是让我过来做证的吗?何时用得着小的出声,公子只管说!” “你还让他作证?他是你找来的,他说什么还不是听你指挥?!” “他听我指挥?”秦烨冷笑,“你觉得镇国公世子的护卫需要听从我指使说谎,来诬蔑你?” “什么?……” 一声镇国公世子,把个炸了毛的阮氏立刻镇住了。 “你是……镇国公世子的护卫?” 这下连秦获也吃了一惊,原以为秦烨就算是拿住了阮氏母子的把柄,在外头找个三教九流的人押送秦垚回来,也是不对。也就更没有他们说要作证的话放在心上。 这时候听说这人竟然是镇国公府的护卫,那么谁还敢相信他的证词有假?就凭韩陌那样嚣张,谁都不放在眼里,他的护卫还用得着帮秦烨说谎? 不对,秦烨一直在外头游手好闲,与他往来的都是三教九流之辈,他怎么会与韩陌结交?并且韩陌怎么还会派遣护卫跟随他?! “秦大人,”护卫抱了抱拳,从怀里掏出牌子,“在下正是镇国公府的护卫,名唤常林,自幼跟随我们世子,并曾伴随我们世子在东林卫当差。秦大人有话尽管直问,在下以前途担保,绝无半字虚言。” 这铿锵有力的话语说出来,阮氏的脸色就刷的变白了! 地下的秦垚,只是一个庶子身份,最多是在府里受到的偏宠多些,走出去几个人会高看他?所以平日他又能结交到什么了不得的人物?镇国公世子那样的贵胄,他连靠近都不曾靠近过,更别说去结识! 光是这个证人的身份——想到自己先前对他各种咒骂,秦垚就已吓得他退坐在了地上! 秦获咬牙看了他们母子一眼,沉气发问:“那么敢问这位小哥,你是怎么跟犬子在一起的?” 护卫道:“我们世子与秦公子很熟,今日正好碰上秦公子有点事情在办,就着我们帮了公子一把。不想正好遇到四爷煞有介事的跑来,声称他的母亲正在安抚暴怒中的秦大人,连恐吓带挤兑,让秦公子随他回府。 “秦公子不愿意,秦四爷就撂下狠话,说如果公子不随他回来,那就别怪他回头不客气。 “秦公子听到此话来生起怒意,教训他长幼尊卑不分,秦四爷破口大骂,秦公子越看他越不像话,就着我互送了秦四爷回来。” 这等于是已经把事情经过给讲清楚了! 阮氏口干舌燥,不停地道:“这不可能的,垚哥儿最是守规矩的,他怎么可能这样做?” 护卫调转目光对向她:“那这位娘子的意思是,从镇国公府出来的在下,眼下正在做伪证,是成心欺负四爷?” 阮氏无言以对! 她是没有底气可对! 光是镇国公府这个牌子已经足能说明证词力度了,秦垚就是她派出去的,他是怎么办事的,她自己能不知道?别说这事情就是真的,护卫说的全是实话,就算他说的是假的,有他这个身份,秦获也绝对坚信不疑! 那他们这不是被逼的无路可走了吗? 看着脸色铁青的秦获,再看向地下的秦垚,她牙关一咬,抢在了秦获前面扇了秦垚一巴掌! “你这个不成器的东西?什么话也敢乱说?你哥哥教训你是应该的,你如何还跟他顶嘴?是你活该!” 秦垚捂着脸呜呜哭起来。 阮氏却还在挥着手掌往他背上扑打。 “行了!” 秦获一声怒喝,展现出了他的莫大怒火。 经过这么一番周折,“雷霆暴怒”终于还是来了。只不过他的怒意冲着的是阮氏母子。 “即刻给我滚回后院去,待我回房后再行发落!” 阮氏打了个寒颤,此时却也不敢再造次,红着眼眶嘤嘤哭着就跨出门了。 等他们离去,秦获咬牙收整神情,朝护卫拱手:“不肖子言行无状,有辱门楣,劳驾小哥了。——来人,取两锭银来给小哥买酒慰劳。” “秦大人客气!” 两锭银子着实不少,但护卫是有眼力劲的人,这不但是慰劳的酒钱,也是封口费,自然不能推辞。 接下银锭,他便告辞了。 第151章 不给钱就给我跑腿 把护卫目送走之后,秦获重新把目光对向了秦烨。“自家的事情,为何要让别人来插手?” “以父亲之见,那我应该如何做呢?”秦烨毫不回避地看回去,“先前阮氏在胡搅蛮缠的时候,父亲可是压根就没有阻止,是直到父亲口中的外人出面作证,阮氏已无话可说,父亲才站出来,才相信我说的这一切。如果不是我正好请了外人作证,父亲最后是不是还要反过来训斥我一顿收场?” “你!” 秦获被怼得哑口无言。 秦烨冷笑:“与父亲越来越生份倒也不是我的本意,母亲只有我这么一个儿子,我也无意让九泉之下的她难堪。但是这个家给过我好好跟你相处的机会吗?它又还有什么事值得我去争去上进的? “你的小妾在背后手段做尽,如今满腔险恶用心揭露得明明白白,父亲却把她赶回了房里,说过后发落。我要是猜的没错,是不是最后也就罚酒三杯罢了?” “我几时说过这种话!” 秦获再次暴怒了。 “何必说呢?”秦烨看向门口,“我就不信你堂堂秦侍郎此刻还会看不出来这么多年阮氏有多么会做戏,他为你生儿育女,为你执掌中馈,又对你处处温柔小意,你怎么会舍得重罚?” 秦烨说完,也不再与他辩论下去了,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秦获作势要将他唤住,手伸到半空,最后又垂了下来。 …… 苏家这边因为有人留门,苏婼回房算是畅通无阻。拐进后院,月洞门后当先探出头来的是苏祈,随后是阿吉。 看清楚是苏婼之后两人前后脚地跳了出来,一个道:“您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另一个问:“姑娘去哪儿了?” 苏婼心情颇好地把顺道带回来的卤味给他们:“我去办事了,收获还不小。看着你办事得力的份上,赏你的。” 苏祈这怕还是第一次受到她的夸奖,受宠若惊地接了这包卤味。 苏婼示意阿吉:“你也一块去吃。” 挥挥手后她回了房。 扶桑跟上来:“不知道秦公子那边会怎样?他能不能支楞起来呀?” “他要是还不支楞起来,我都看不起他。” 苏婼在窗前坐下。“连家里几个人都搞不掂,还怎么挣前途?他不能一辈子都这样吧?” 难道他这辈子只求拿到他母亲的嫁妆就够了?从此就再也没别的追求?那就活该他被阮氏母子那样的人踩在脚底下了! 扶桑望着她,笑道:“我们姑娘面上看着谁的事儿也不想理,事实上身边人全都放心不下,这是对秦公子恨铁不成钢啊。” 苏婼斜眼,佯怪道:“是啊,我正操心着什么时候把你们也给嫁出去呢。” 扶桑面上绯红,说道:“姑娘都还没嫁,我急什么?您还是先给自己找好了再说吧!” 说完拧身出去了。 苏婼轻笑,收回目光看到镜子里的自己,笑容逐渐敛了起来。 击退了吕家这边,张家那边应该也已经回绝了,但她已经及笄了,就是这样拖又能拖得多久呢? 母亲身上的谜案,到底从哪里切入才有解? “姑娘,”木槿端了水走进来,看着外头说道:“扶桑怎么了?怎么扭扭捏捏的出去了?” “没事,”苏婼起身过去梳洗,一面问道,“最近家里面有没有什么动静?” “最大的动静当然就是宋先生来教学这件事了。家里三位爷都在书塾里上课,昨日我听在书塾那边侍奉的紫云说,宋先生对二爷的夸赞来着呢,说他的字虽然写的苦练,但是所写的文章时有惊艳之句,还是有几分天资的。” 苏婼甩了两下湿漉漉的手,接了帕子说道:“祯哥儿和佑哥儿呢?” “这倒是没听说有评价。宋先生好像不喜欢罚人,他讲起学来慢条斯理的,但是又好像很有趣,三位爷都认真听着呢。” 苏婼默吟:“苏祯最近还常出门吗?” “自从上回出了那事儿之后,大爷一直没出去应酬过了。不过常家那边也没有来告状,总是风平浪静的。不过,听说最近大爷往二太太房里去的多了,晨昏定省什么的。” “那是二婶开始管教起他来了。” 这样也好。起码就多个人盯着苏祯。 “继续让苏祈多跟着他。” 哪怕他跟现世的死没有关系,可是有苏家这么好的人家抚养着他,他却还是存着自己的小心思,怎么着都得提防提防的。 现在就看韩陌那边能不能查到罗智和陈家有没有什么瓜葛了。 是夜与苏婼他们在街头分道回了府,韩陌就吩咐宋延去查陈家和曾谙。随后去往秦家的常林回来就把此去秦家的情况告诉了他。 韩陌只知道秦获风流,秦家那几个庶子也不怎么低调,却不知道秦烨这个原配嫡子竟然在自己家里混得这么窝囊,少不了也骂了他几句没出息! 完了又问了几句秦烨在与阮氏母子对峙时的详情,这才把常林打发出去。 过了两日,宋延这边最先有消息回来了。 “把陈家这几年的大小事情都查了查,别的倒罢了,却发现陈家五年前受过罗智的父亲一点恩惠,大致情况是陈家与别的官员有了点纠纷,是罗智的父亲替他摆平的,并且最后还没有让陈家有任何损失。” 擦着剑的韩陌撩眼:“你的意思是说,有这个瓜葛在前,罗智很有可能让陈家替他办事?” 宋延点头。“除此之外,前些日子,罗智的确曾与陈泯的哥哥陈钰碰过头。” 韩陌沉吟了一下。“曾谙呢?” “还在查。曾家在朝堂上没有太多露面的机会,可查的线索不多,得慢慢来。” “秦烨不是跟三教九流的混的挺熟吗?这满京城里就没有他不认识的人,不知道的乱七八糟的关系,你去找找他。” 宋延顿了下,问道:“世子不是挺瞧不起秦公子那样的人吗?” 韩陌放下剑来:“他闲着也是闲着,让他干点活怎么了?人家苏婼拿我的宅子制锁,她还知道说要给赁钱,据我所知秦烨跟她合伙,也是要从中分成吧?他不说给赁钱,那就来给我跑腿!” 第152章 你忘了他从前那么欺负我? 春意日渐变浓,后宅里女眷串门的次数多起来,徐氏这边几乎每日都有应酬,不是她待客,就是她外出,而苏绶最近在天工坊呆着的时间越发多了,苏婼更加像是个自由人,出入无人在意。 秦烨一直没来找她,她自己画了几把锁的样子,拿到韩陌的宅子里去试新。正好也打听打听陈家那边的进展。不料正要出门,秦烨就来信约她见面,说是重新接到了活儿。 当日下晌就在太平胡同韩宅见了,苏婼先到,焊了几个锁片,秦烨来了。一改往日的慢条斯理,竟然是两脚生风地走了进来。 “你这是被鬼撵了呢?”望着进来就端起茶壶灌茶的他,苏婼道。 “也差不多了。”秦烨打了个嗝,一屁股坐下来,“你知道我这几日做什么去了吗?” 苏婼挑眉。 “那小阎王竟然抓着我给他跑腿!我跟着他的护卫,从城东跑到城西,又从城南跑到城北,两条腿都给跑粗起来了!” “他叫你跑腿?”苏婼上下地打量他,“跑什么腿?” “他不是在查陈家和曾家吗?城里这些人家我都熟啊,他就让我带路。” 这倒是出乎苏婼意料之外了,她问:“那查得怎么样了?” “我也不知道啊,他们只跟我打听了好些人,然后又让我带路,查出什么结果又没告诉我。” 苏婼想了下,继续焊锁。她改问道:“你那天回去后,家里怎么样?” “有了点变化。”秦烨靠在椅背上,望着她说。 “怎么样?” “我爹让阮氏把中馈交出来了。”秦烨把胳膊肘支在椅子扶手上,先把当天夜里的事讲了,随后道:“当天夜里我回房就没管了,第二天才知道的,我爹让阮氏把中馈交了出来,给了西边院里的俞氏,然后还要让阮氏和一双儿女也分开,阮氏在房里哀求我父亲到快天明,他才允许垚哥儿兄妹在她跟前。 “秦垚被罚去了跪祠堂,被下令直到跪着抄完十遍家训才准出来。说起来,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到他们被罚。” 苏婼道:“你爹看来还是舍不得这个小妾。” 秦烨道:“按规矩,家里那几个都不得被扶正,我爹就是想要有个夫人,也只能再娶,如今他不娶,那么能够拿到府里中馈就算是她们福气到顶了,眼下中馈都被夺了,你觉得阮氏还能翻身?” “就算被夺了,你觉得你们家西院那位就是盏省油的灯?”苏婼瞥他一眼,手下没停,“都是庶子,俞氏还占了两个,都是侍妾,俞氏也比阮氏先来,中馈落在阮氏手里这么多年,俞氏会甘心吗?都是千年的狐狸,谁比谁单纯?这次中馈这么顺利就落到了俞氏手上,你仔细想想,整件事前后会不会也有俞氏推波助澜的影子?” 秦烨愣住。“你的意思是,阮氏也被俞氏算计了?俞氏是渔翁得利?” “不然不合理呀,”苏婼吹着锁片上的屑末,“她两个儿子都进衙门有了差事,这说明俞氏这个当娘的一点也不短视,那她就不可能眼睁睁放着这么好的机会不用了。” 秦烨默吟片刻,点头道:“看来我对我们家的人和事,的确是留意的太少了。” “你想拿回你娘的嫁妆,可不是光跟你爹斗就行。为何你爹会听信侍妾吹枕边风,还不是因为你有把柄让他们可抓?不管你将来在不在秦家,你起码得活得像个原配嫡子。要是连后院侍妾庶子都能踩在你头顶上,那你娘这份嫁妆,也别想拿到手。” 话音落下,屋里便只有了她淘簧片的声音。 过得许久秦烨才端起剩下半杯茶,说道:“你说的对。不管怎么说,我要拿到那份财产也得我爹松口,倘若那天夜里我依旧选择不加理会,那么最后的结果便是他更加厌憎我,而我离让他松口则又远了几分。” 他把茶灌下肚,然后从怀里摸出一张纸:“这是我才接的活儿,沧州的一个商贾,不是京城的,给了定金就走了,很安全。他出了五百两,交代十日后要,你给加急吧。” 苏婼接了纸看了两遍,问道:“做什么买卖的?” “是个卖毛皮的,常年中原关外两边跑。” “怎么找到咱们?” “香油铺子的陈福儿,从前在他手上买过人参,这次他进京,俩人唠磕唠起的。” 苏婼确定是真安全,便把纸折了,说道:“不用十日。七日后你还来这儿取便是。” 夜长梦多,苏家还在四处打听她,可不像从前那样可以慢慢来了,早完事早心安。 秦烨答应着,转身便往外走。 苏婼问他:“你急着去哪儿?” 秦烨指着外头:“这不小阎王还要我去国公府找他么,我也不敢迟到。” 苏婼略顿:“那去吧。”又道:“机灵点儿,咱们跟他只是各取所需,有什么情况记得看在眼里记在心中,回头及时告诉我。” 秦烨纳闷了:“咱们跟他不是合伙了么?” “得了吧。”苏婼翻了个小白眼儿,“你难道忘了他之前三番五次地拿告状来威胁我?眼下我这么大个把柄在他手上,谁知道他哪天心里不顺会不会又欺负一下我!总之办事归办事,私下里我可得做到知己知彼,可别让他给卖了。” 对这样一番缜密,秦烨只能说佩服。 国公府书房里阅卷的韩陌刚端茶就打了个喷嚏。 被打断了话头的杨夫人接而数落起来:“我跟你说话呢!你到底听见没有?!” “听见了听见了!”韩陌道,“不就是说宋家老夫人寿日,要去赴宴嘛!我没有空,让阡哥儿去。” “他要去,你也得去!宋家这次可是指明请了你的,谁让你帮了宋家那么个大忙?” 杨夫人斜睨他说。但是这嫌弃的眼神背后似乎又透着那么一点点自豪,毕竟是她的崽,外头那些瞎了眼的尽说他的坏话,他们能想到他还能帮宋家那么个大忙,且还成了宋家的座上宾吗? 为了这事儿,她早就咬的牙根发胀了。当初从东林卫出来后那些幸灾乐祸的,哪天总要气死他们才好! 第153章 她的事交给我 窦尹走到门下看了看屋里,在韩陌直视的目光下走了进来。“世子,秦公子来了。” 杨夫人把喝了一半的茶停住。“哪个秦公子?” 窦尹躬身:“夫人,是工部侍郎秦获的嫡子秦烨。” 杨夫人噢了一声,站了起来。路过窦尹身边,又嫌弃地睨着他说:“你怎么一天到晚老气横秋的?回个话一板一眼,一点少年人的活泼气都没有,知道你的你就是混衙门出身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个酸秀才呢!” 窦尹愣住。 杨夫人回头又冲着韩陌:“宋家的寿宴,记得一定要去!你们俩,还有宋延,全都给我去!一个两个的,就知道埋头在衙门里,别的事儿什么也不管,应酬也不去,家里能三五个月没个姑娘登门,这国公府都快成和尚庙了都!” 屋里俩人在她数落之下大气都不敢出。 秦烨经苏婼连番点拔,往韩家来这一路上便不免思绪万千。从前只觉得不愿与后宅纠缠,如今细想来却是自己幼稚且任性了。是夜倘若不是苏婼当场推他直面阮氏母子,如今又该是什么境况?再想到苏婼虽说性子冷清,说话也不客气,但自己几次三番遇上麻烦都是承蒙她出谋划策解决,自己要是再这么窝囊,实在也是对不起她。 此后自当有了改变不提,当下便连原本对韩陌的那点怵意都往回收了,快马加鞭地到了韩家。 由韩家护卫领着走进安庆堂,杨夫人刚好与他打了照面。 秦烨连忙行礼,杨夫人笑眯眯地:“前阵子才见过你爹,倒是有日子没见你了。记得小时候那会儿倒是常见面,一眨眼竟长这么大了。”又道:“快进去吧,等着你呢。” 她平日骂归骂,数落归数落,人前却从不扫韩陌面子,也不干涉他的事务。 秦烨待她先走,然后才进韩陌书房来。一看韩陌窦尹都在,韩陌脸色还怪怪的,不晓得小阎王传自己到底什么事,索性先躬身:“在下见过世子。”又道:“前番承蒙世子留下的常护卫帮忙给在下解了围,使得在下顺利解决了家事,还要多谢世子。” 韩陌道:“你站那么远干什么?我会吃人还是怎么着?” 秦烨闻言,少不得把扣着地板的两脚又往前挪了挪。连他爹秦获都不见得愿意招惹面前这货,苏婼也被他追着赶着露出了鬼手身份,他心底里不怵是不存在的。但眼下既然被窥破,他又少不得上前,两手垂在身侧,毕恭毕敬道:“不知世子传在下是有什么吩咐?” 窦尹都看不惯他这卑微样,说道:“世子请秦公子来,是有正事要问,这里有椅子,秦公子坐下说。” 秦烨便坐下来。韩陌道:“陈家和曾家的情况大致摸清楚了,他们与罗智同时都有过接触,但是他们之间的接触却不是最近才有,而是一直都有,到底陈珉放在宝祥银号的那些文书是不是罗智放的,还不能确定。” 秦烨脑筋飞速转开了,说道:“世子莫非有差事交代?” “陈家不是想跟你妹妹议婚吗?我约摸还听说你好像不想这桩婚事结成?” 秦烨讷然点头。 韩陌道:“那你就去把陈珉这堆文书的来历弄清楚,我派两个人跟着你,这事办成了,你正好也就有把柄吹黄这桩婚事。” 秦烨听闻就抻起腰身来,说来说去,那天夜里之所以会去盯陈,还不就是打着这个主意么?眼下阮下中馈也丢了,她对这桩婚事以及对他生母嫁妆的谋夺只会是变本加厉,而绝不会收敛,有韩陌在后头撑着,还有他的人帮忙,他当然动心! 只不过想到苏婼叫他提防着点儿,他又清起嗓子:“‘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这么做不太好。” 韩陌当下竖起眉毛:“少他娘的在我面前惺惺作态!凭你爹后宅那几个如狼似虎的姨娘,你庶妹能高攀上正四品将军府的嫡子,她会不想办法挖你点家产陪嫁,给将来她自己挣底气?除非你有那本事不靠祖荫,自己另立门户挣一番事业!可你有那本事吗?!” 这话一下戳中秦烨软肋,他泄气道:“知道了。” 但转瞬他又想起来:“可我还要给婼姐儿卖锁……” 端茶要喝的韩陌又看过来,随后道:“怎么卖的?” “就是帮她处理制锁以外的所有事情。” 韩陌想了下,放杯道:“这个交给我。在你事成之前,不用操心。”看他着急想说话,他紧接着又道:“放心,卖锁分成的钱还是归你!” 秦烨闭嘴了。 不用干活钱还照收,傻子才不干。 出了韩家,秦烨立刻就修书去苏家给苏婼通风报信。 苏婼接到信时,正坐在徐氏房里,同座的黄氏与常氏见状,均打住了话头朝她看过来:“哪里来的信?” 苏婼看完后不紧不慢地折起入怀,回道:“庄子里老吴他们,想要让吴胜他们这些年轻的男女下人,以及鲍嬷嬷回我身边来,提了几次了,我却想着绮玉苑眼下也用不着这么多人,就没松口。这不,他又来信请求了,非说他们都是我母亲的人,想留我身边侍候。” 妯娌几个面面相觑,徐氏当先就说道:“那就让他们回来呀,这话说的也没错,谢家姐姐身边侍候的人几乎都调去庄子上了,其实哪里需要这样呢?他们对主母忠心耿耿,对婼姐儿他们姐弟更应该是掏心掏肺的,若有他们在身边侍候,我只怕还更省心些呢。” 谢氏身边这些人都不是徐氏调走的,她过门的时候他们就走了大半,后来苏婼去庄子上,苏绶便让另外一些跟着她去了,苏婼回来的时候只带了扶桑和木槿,当时是因为计划还没铺展开,可如今不同了,她急需用人,而且要的还是靠谱得力的人,吴胜他们这些人正是她能用的,留在庄子上就实在是浪费了。于是正好就藉着这当口把话挑了起来。 第154章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常氏附和:“这话很是,就算是绮玉苑用不了这么多,那别处还能用不上么?偌大个苏家,要用人的地方多了去了。将来出阁,也还是要带些人去夫家的吧?难得他们有这份忠心,那趁早回来的好,还能顾着些规矩。” 黄氏看看她们,却想:“张家那边前阵不是来提亲?怎么样了?” 徐氏嗐了一声,道“别提了”,然后便将来龙去脉说了。黄氏沉吟说:“说起来,大哥在这件事上的态度总显得有些别扭。他对婼姐儿虽说不亲近,却也不曾额外苛刻,哪里至于为着个清流名声,放着这么好的人家不联姻呢?” 常氏也说:“正是。二哥是否有别的顾虑?” 徐氏叹气,当着苏婼的面也不好说太多,只道:“他这牛脾气,你们应该比我领教得更多。哪里晓得他钻什么牛角尖?” 黄氏叹惋:“真是可惜了这份姻缘。” 常氏问:“张家那边可曾不悦?” “那倒或许不会。”徐氏道,“我让人合过八字,婼姐儿与张家两位公子确实时辰八字都不相合。” 越是大家族越是忌讳时辰八字相冲,有这番理由,张家不可能不悦。 “对了,”一番惋惜之后,常氏忽然想起来,“方才不是说宋家寿宴之事么?怎样?咱们如何送礼?” 宋家老夫人大寿,对于他们这样讲规矩的大家族而言,必定是要大操办的,原本这事儿跟苏家关系不大,可是如今老夫人的小叔子宋老先生在苏家授学,这份礼怎么能不送呢?不但得送,而且还得正儿八经送。 “各房分开送吧。”徐氏道,“显得郑重。合起来送倒底显得有些对付。”说完她又面向苏婼:“这回你和祈哥儿可都得去,既为师父,就得拿出徒儿家里的敬意来。” 苏婼点头:“后日早上,我收拾齐整与太太及婶婶们同去便是。” 这里议定,正好前面说苏绶回来了,便就此散了。 徐氏雷厉风行,午饭后就打发管家吴淳去庄子里传话,留下老吴夫妻等几个年老的,其余曾经跟随过谢氏的下人都给接回来。 下晌,七个人便乘两架驴车进府了,吴胜因为赶得一手好车,就被安排在前院当车夫。当日跟随谢氏冒雨出去的胡魁则安排在了前院走动,另两名家丁一个去了园子里,一个去了谢氏其中一间嫁妆铺子当二掌柜。而同去的吟兰和胡魁的妻子采菱则与鲍嬷嬷一道仍回苏婼身边。 三个人一踏进绮玉苑,浑身就松快了,吟兰与采菱从前就是丫鬟,如今已嫁人了,苏婼暂且给她们安排的差事是负责吃食与女红针线,这些都是她们从前擅长的活计,吩咐下来,二人当下就撇下包袱,撸起袖子下去当差了。 上回苏婼去庄子里,只见了吟兰和采菱,来去仓促并没见到鲍嬷嬷,此番见了,少不得要叙上几句话。 鲍嬷嬷不过五旬出头,清瘦身材,精神还好得很,目光也很犀利,一进屋就看到扶桑她们摊放在苏婼面前的冷茶,当下数落起来,又亲自动手收拾起苏婼的衣橱,直到翻看后发现无一差错才点头赞许。 鲍嬷嬷是谢氏的乳母,入谢家时她的老家就没人了,她的儿子鲍由,正是已派去谢氏嫁妆铺子里当二掌柜的那个,当年谢氏出嫁,她也就带着儿子跟随谢氏一道过苏家来了。从头至尾她真是把谢氏当亲生的一般看待,后来有了苏婼苏祈,她也是同样的操心照顾。 用扶桑她们的话说,在鲍嬷嬷的身边,苏婼连神态都活泼了许多。 苏祈做完功课也过来了,在鲍嬷嬷面前撒娇扮痴,绮玉苑里这一日欢声笑语,倒好像是回到了从前似的。 夜里少不得坐在灯下说说谢氏这案子的进展。 苏婼把情况说了,鲍嬷嬷叹气:“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三年都等过来了,何必急在一时呢?还是慢慢来吧。” 说完她就捉着手里的针往头皮上蹭了蹭,然后低着头继续给苏婼纳起鞋底来。 苏婼看到灯光下她额上格外深刻的皱纹,忽然间陷入了凝默。 因着苏绶这样的爹,她原本的打算是给自己一年的时间查案,待案子水落石出,凶手伏法,她就离开苏家,像前世一样去南边开拓自己的事业。 可眼下她却恍然想到,她走了之后,那鲍嬷嬷他们这些对她死心塌地的人该怎么办呢? 她就算很想把他们带在身边,也没有办法把这么一大群人从苏家顺利的带走。更何况她离开苏家也注定不可能大张旗鼓地进行。 苏祈虽然也是他们的主子,可就算要留也只是留吴胜和刘魁他们这些男的。像鲍嬷嬷和采菱吟兰这些女侍,他是接收不了的,只能安排在别处当差。 苏家虽然不是刻薄人家,有徐氏这样的主母,往后的日子肯定也还是能过得不错。可是对于已经处成了一家人的他们来说,还有什么比聚在原来的主子身边更好的呢? 第155章 很久没消息的那户人家 鲍嬷嬷他们全部安顿好的翌日,苏绶才晓得这个消息。 下朝回来他在庑廊下与苏婼鲍嬷嬷一行迎面撞上,在庑廊顿了步。苏婼唤了声“父亲”,鲍嬷嬷屈膝唤了“老爷”,俱都很平静的样子。苏绶屏息了半刻,才负着手离去。 回房他问侍候更衣的徐氏:“鲍嬷嬷怎么回来了?” “我让他们回来的。”徐氏瞥他,“怎么,她不能回来?” 苏绶可没这么说。 他对镜整理着衣冠,目光不自觉地地又瞟向了妆镜旁的一张黄花梨椅子。 徐氏看到了,道:“把这椅子搬去绮玉苑吧?要么就收起来。我问了丫鬟们,这椅子是婼姐儿母亲的嫁妆。” 她只是纯粹觉得谢氏的嫁妆还放在这里不好,感觉像是在为她所用似的,只是苏绶好几次连上面的为数不多的灰尘都看到了,让人觉得他是特意放在这儿的,她才没动。这会儿鲍嬷嬷回来了,徐氏敬着她是谢氏乳母,也不想引起误会。 苏绶却好像被点破了什么秘密,耳朵根旁浮出些许赧色,瞥她一眼道:“要搬便搬,啰嗦什么。” 倒好像是徐氏多嘴了! 给他递了荷包,由着他自己挂,自己可懒得继续侍候了。 苏绶被不软不硬地甩了个脸子,也拿她没办法,自己挂了荷包,交代游春儿备马去天工坊。 出房门往右走,院子拐角种着棵石榴树,与另一方的枣树呈对称。苏绶已不记得那棵石榴树是什么时候种下的了,他记事起那棵树就在,因为是正院,每一任家主都曾在这院子里住。他打小的时候还爬树摘过石榴。 后来父亲过世,他成了新的家主,反而不曾留意过它。当然也可能是因为他长年在外,留意它的机会并不多。石榴树后方是庑廊,而庑廊再过去,就是正房的六角窗。 那张黄花梨的椅子,打从他们搬进正院就放在那儿的,在丁忧的那段时间里,只要住在这儿,他就能见到谢氏坐在六角窗下的凳子上看着外头的石榴树。 看着的次数多了,凳子便就像是长在了那里似的,搬开便显得别扭了。 同样别扭的是他看到带着鲍嬷嬷走在庑廊下的苏婼的刹那。 那丫头跟她母亲本就长得相像,如今性子越发犀利,一股冷清的样子,再由从前时刻就近服侍的鲍嬷嬷贴身跟随,就越发让人几疑是谢氏重现了。 “老爷,可以上马了。” 游春儿在石阶之下把马鞭递给他。 他接在手上,将要说什么,目光又在他衣摆上停了一下“你在哪里吃的点心?” 游春儿低头看了下,拂了拂衣摆说:“先前大姑娘从二太太屋里带了些点心出来,碰见小的,便赏了小的两块枣泥糕。小的没忍住嘴馋,就吃了。” 苏绶扫了他一眼,说道:“传吴综过来伴我出门。” 游春儿称是,退下去了。 苏绶顿了半刻,掀袍上马。 很快打小就随在苏绶身边侍候的长随吴综过来了。苏绶示意他上马出门。走出一里地,苏绶问他:“二老爷近来在忙着追查鬼手,庶务大都由你在帮着处理,有没有什么问题?” 吴综已经是年过三旬的老家仆了,沉稳回应道:“府里一切如常,所有事务均请示过二老爷再分派下去的。” 苏绶看着街头,又道:“好久没有谢家的消息了,知道他们近况吗?” “自从太太过世后,谢家就再也没有人进过京,更没有到过府。”说到这儿吴综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也不可能再到府里来了。” 苏绶沉默。片刻后道:“也没有跟婼姐儿他们姐弟接触过?” “谢家要是有人进京,必然会有不小动静,如果有接触,大姑娘他们也肯定不会这般平静。小的猜测,应该是没有的。当年在太太丧礼上,舅老爷毕竟是放下过狠话,不予苏家任何人往来了。” 街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但萦绕在苏家主仆四周的空气却像是格外凝重。 见苏绶许久没出声,吴综问道:“老爷为何突然问起谢家?” 苏绶缓缓沉气:“总觉得婼姐儿变化颇大,但我却想不出原因,所以猜想,会不会谢家又偷偷地找上她了。” 吴综怔住,随后断然摇头:“如果大姑娘有变化是因为谢家来人,那她没有道理没有任何动作。小的看大姑娘每日在府里只是吃茶串门,寻二爷置置气而已,就是日常出门,也没见往铺子里去。” 苏绶没与他争辩。往前走了一程,才接着说道:“当年随婼姐儿母亲到苏家来的谢家下人,又让礼哥儿母亲给调回来了,我懒得跟她费口舌让她再调回去庄子上,但是鲍嬷嬷他们到底是向着婼姐儿母亲的,既是向着她,那就是向着谢家,你还是让人看着点儿。稍后,再派两个人去徽州探探谢家情况。” 吴综称是。 …… 苏婼回到房里,扶桑已进来了。 “游春儿要去采办,姑娘明儿就要去宋家赴宴,可有什么东西要置备?” 苏婼疑道:“他这几日不是都随父亲去天工坊吗?” “本来是,但老爷不知怎地,方才突然不让游春儿跟着了,而是唤了吴综,所以游春儿就被打发去采办。” 苏婼皱了下眉头。 吴综是苏绶的随从,也是发小,更是心腹,自从苏绶当家,吴综也被一步步被提拔起来,如今府里的大管家是他的叔父吴淳,而他则跟在苏绶身边帮忙处理庶务。突然之间让吴综跟着当随从,总觉得有些怪怪的。 这时候木槿也走进来:“奇了怪了,一直都放在正房里的一把黄花梨椅子,太太突然让人给送过来了。” 苏婼听到这儿,遂起身走到门外,只见廊下果然摆着张眼熟的椅子,细一辨认就是从前谢氏搁在窗下的那一张。便道:“没说什么?” “太太只说是用不着了,这是咱们太太的东西,应给送回来,看姑娘用不用?用的话就留在房里,不用的话就放回库房去,好生收藏起来。” 苏婼抚了抚椅背,坐下去试了试,道:“窗下腾个空儿,留下来吧。” 第156章 这姑娘真面熟 鲍嬷嬷正好领着小丫鬟端汤走进来,围着椅子看了半圈,说道:“当年打这把椅子的时候,我还随太太去看过呢。这个高度,还是太太亲自确定的。谢家为了给太太准备嫁妆,可真是费了好大一番心思。” 谢家远在徽州,谢氏在时,每年她的哥哥们都会有一两个进京来看她。但一年一两次,也实在太少了,何况还只是停留一两天就走了,所以苏婼与外祖家不熟。她也没有去过谢家。对谢家所有的认知,都只来自于谢氏与她身边下人的描述。 但是她知道谢家是很好的人家,外祖父母和舅舅们也是顶好的,因为每年他们到来,都会给她捎来每个人给的礼物,还有书信。谢氏也并不掩饰对他们的思念。可是苏婼与谢家这段联系在谢氏过世之后,也彻底断了。 她隐约只记得前来奔丧的两个舅舅与苏家起了争执,从前很和善的大舅二舅,竟然在谢氏尸骨未寒时露出了狰狞面孔,他们执意要拿回当初给谢氏的嫁妆的基中一部分。虽然嫁妆是娘家给的,可是谢氏是有一双儿女在世的,谢家要回嫁妆这个做法,多少是有些不合理了。 没有了谢氏作为桥梁,加上谢家再也没有人进京联络过她和苏祈,这关系也就此不存在了。 想到这里她却是忍不住问起鲍嬷嬷:“舅舅当年为何要讨回母亲的嫁妆?” 鲍嬷嬷看了她一眼,直起放汤弯下的腰说道:“谢家家大业大,当初给太太的陪嫁就值四万两银子,有姑娘和哥儿在,他们怎么可能会讨回嫁妆?姑娘从哪里听来的?” 苏婼只觉得稀奇了:“我亲眼看到的呀,当时我就跪在灵堂里,看着舅舅与父亲在争执。” “没有的事!”鲍嬷嬷道,“谢家绝不可能做出这样不体面的事来。我不相信。” 苏婼望着她满脸的坚定,把话吞回去了。 哪怕是隔了一世的记忆,她也记得清清楚楚!可是鲍嬷嬷也不像是说谎,对她来说,这件事才过去三年,她更不可能记错。难道真是自己记岔了?又或者他们争执的并不是嫁妆? 她问:“既然没有,那舅舅为何都不曾进京来了?” 鲍嬷嬷叹气:“舅老爷们本来就对老爷冷落太太有意见,太太也不在了,又来了新太太,他们还来又有什么意思?” “那他们也不惦记我和祈哥儿么?” 鲍嬷嬷温厚的目光望着她:“苏家再怎么着,也不至于苛刻自家嫡出的姑娘子弟,要是他们连这都做不到,谢家当初又为何会同意这门婚事呢?想来只要姑娘和哥儿都太平安康,谢家也没有什么好担心的。来了,反倒是容易旁生枝节。” “来看自己的外甥,能有什么枝节?” 鲍嬷嬷低头舀动着碗里的汤道:“总归要顾及如今太太的脸面啊。他们来了,倒像是不放心她似的。那种当着亲戚的面摆出和善姿态,背地里就专给继子女小鞋穿的后母太多了,或许谢家也不能不顾及吧。” 苏婼想了想,竟帮徐氏说起话来:“她不是这样的人。” “我们自然都希望不是。但是谨慎些总归好啊。”鲍嬷嬷说罢把汤塞到她手上,“别愣着了,快趁热喝,凉了喝伤脾胃。炖的是姑娘和太太从前都最爱吃的榛蘑鸡汤。我用小火瓦罐足足炖了两个时辰,好喝得很,快尝尝。” 浓汤的香气顿时扑满了鼻腔,苏婼平日就热衷于美食,此时已抵挡不住了。 …… 宋家老夫人办的是六十大寿。老夫人生了三子两女,长子便是宋泯与宋奕如的父亲宋宣,两个女儿都嫁在京外,这次都携夫带子的回来了,宋家早就热闹得不行,韩陌约了宋泯两次,宋泯都没能抽空出来。 上次与宋家达成协议,东宫这边便就把宋泯的三叔宋宜调到了中军都督府,在镇国公座下当了文官。宋家光是嫡支就出了三进士,学问才能是不须说的,宋宜除了头去的三天挪去了大部分精力熟悉公务,后来便已成了镇国公的得力辅助,这些日子,他连归府的时间也早了很多。 早上他上园子里给杨夫人摘新鲜的花来插瓶,出了园子就见韩陌大步往外院走,便把他唤住:“你又上哪儿去?你娘催你去宋家赴宴呢!” 韩陌脚没停地扭头道:“我去去衙门就回来!” 然后他就在镇国公的咕囔里出了门。 宋家他当然要去,不然回头得被杨夫人骂死,再说宋家这回够意思,给了苏家那么个好先生,让他很有面子,这个场他自然也要去捧一下。只是宋延这里打听到一点消息,是来自苏家,原来苏缵连日暗查鬼手,竟然已经找到了早前秦烨那间香油铺子,既然答应苏婼要掩护她,那自然是得去交代交代。 苏婼从秦烨这边听到这件事,是她收梳妆打扮完,正打算要与苏绶徐氏出门之时。木槿在耳朵边把话完,苏绶那一贯严肃的目光就转过来了:“还站着做什么?还不快上车?” 苏婼浅浅颌首,上了马车。 掀开车帘一看,苏缵的长随苏平这时候也凑到苏绶耳边说起话来。 苏婼松了车帘,将后背轻轻抵靠在软枕上。从罗智遣人在铺子里爆出鬼手到如今,前后不到两月,苏缵竟然就已经查到了香油铺子,这说明她这个二叔渣是渣,办起事来还是不含糊的。苏家府内的管束也没有松懈。 所幸她及时把香油铺子腾空了,不然的话,让苏家人看出点蛛丝蚂迹,便又麻烦了。 马车稳步前行,大约过了两条街,快到宋家门前了。 这时候木槿却忽然碰了碰她的胳膊肘:“姑娘快看那边是谁?” 苏婼顺着她撩起的车帘往外看去,只见就在前方不远便是两辆大马车,打前头的那辆车上的人已经陆续下来了,两名女眷为一名中年贵妇,并一名少女,刚看妇人时苏婼还只觉有些眼熟,待看那少女,当下她眉头就挑起来了! 这姑娘她可不陌生,解救秦烨的时候,其中一次就是在这姑娘的床上! 第157章 认得他有什么奇怪? 没错,出现在苏婼视野里的就是吴家二小姐。苏婼在重生回来后第一次看到秦烨,就是在吴家。 说起来吴家跟苏家有点弯七拐八的亲戚关系。苏婼的祖母和吴二小姐的祖母年轻的时候有一次在庙里上香遇上了,两个人交谈之下一见如故,就此结成了小姐妹。 后来苏老夫人又给自己的娘家侄子与吴老夫人的侄女说了媒,就这么着又成了亲戚。两位老太太在世的时候,两家走动的还挺多,所以苏婼从小是认识吴二小姐的。 吴家老太爷曾官至都察院御史,耕读人家,祖籍就在南郊,跟苏家祖籍的伍儿屯相距不远。 吴家老太爷去年过寿,苏家因为离的稍远就没去,而正好苏婼就在南郊住着,便打发她去了,顺道住了一晚。 谁知道她在园子里溜跶溜跶,竟然就遇见了被算计的秦烨。 没想到今日吴家也来了。 “李家和黄家也来了。”扶桑又指着另一边提示起来。 苏婼张眼望过去,果然看到一溜的熟人。看来,今日注定会是她重生之后最为热闹的一个场面。 客人在正门下,马车和马匹自然有另外的去处。 “婼姐儿!” 刚刚准备与在垂花门下迎客的宋奕如打招呼,然后就有人把苏婼给唤住了。 正是吴二小姐吴佩蓉。 “还真的是你?”吴佩蓉走到面前,上下的打量了苏婼一轮,“你们苏家不是一向都不愿结交权贵吗?怎么今日也到这里来了?” 苏婼“嗐”了一声:“可不是嘛,一般这种场合你几时见过我们苏家人?但承蒙宋大人看得起,请出了他们家二老太爷怀远老先生在我家给祈哥儿他们几个教学,这份礼数苏家就非顾全不可了。” 吴佩蓉愣住。“怀远老先生在你们家教学?你没开玩笑吧?” “都交了大半个月了,这我还能说谎?” 吴佩蓉一脸的不敢置信。 宋奕如已经看到了她们俩,正迎了上来。吴佩蓉连忙收拾表情准备打招呼,哪知道宋奕如已经先停在了苏婼面前:“苏姑娘,令尊令堂已经先进去了,我来引你进去吃茶。” 吴佩蓉的惊色忍不住又浮了上来。 她反覆在宋奕如与苏婼之间打量,那眉头已越皱越紧。 “呀,镇国公府又来人了!” 这时候身后的门口有了骚动。所有人都在望着正从外走进来的一行人。 韩陌去衙门时就顺道向林逸告了一日假,回来后镇国公夫妇已经先走了。 窦尹宋延因为也接到了杨夫人的命令,不敢不好好捣饬捣饬,各自都打扮齐整在安庆堂等着韩陌。 韩陌也换了身新衣裳,头发梳得溜光,束着赤金冠子,再骑着大枣红马,金光闪闪地领着一行到了宋家。 京城人对镇国公府这三人可不陌生,窦尹气质儒雅,温和斯文,是大伙眼里的翩翩君子;宋延五官俊俏,不拘小节,是人狠话不多的潇洒少年;韩陌就不用说了,一身煞气早就覆盖了俊美面容,走到哪儿都是一道秋风扫落叶般的风景。 三人踏进宋家门,自然就接收到了沿途宾客的目光,不过他们也司空见惯。没怎么做停留,就朝着钱来迎接的宋泯走去。 宋泯道:“还当你们不来了呢,今儿可晚了,回头得多喝几杯。” “今儿没差事,想喝多少都行。” 彼此说着,就朝着院里走去。 宋泯路过宋奕如这儿,交代她:“好生招待诸家小姐。” 宋奕如点头,朝韩陌唤了声“世子。” 韩陌越过她头顶看向苏婼,嘴巴张一张,一句招呼差点就要吐出口来了,好在反应快,把嘴闭住了,收回视线往里头走。 吴佩蓉忍不住了:“婼姐儿你莫非连小阎王也认得?” 苏婼转身:“认得小阎王有什么奇怪?你不是也认得他吗?” 吴佩蓉语塞。她当然不是这个意思,她的意思是,刚刚韩陌的样子,分明就好像是要跟苏婼说话! “进去吧。” 苏婼不想与她扯七扯八。 吴家四个儿子都算孝敬上进,老二吴庸还是进士,只可惜四个儿子里,也数这老二媳妇儿娶的最没讲究。 老二媳妇就是吴二小姐的母亲曾氏。吴庸当年与曾家结亲时,还没入仕,曾氏的父亲官职比吴老太爷略高一些,所以曾氏便始终觉得自己是低嫁了。后来吴庸中榜,她也觉得是自己扶持有功。吴佩蓉在母亲这样的心态下,未免受影响。 不知道过去哪个时候她邂逅了秦烨,随后就芳心大动,眼里眼外的全是那家伙,恨不得直接贴到他身上。 上次在吴家闹的那出荒唐事,就是因为她这点小心思被人利用了,结果害秦烨差点收不了场。 苏婼把秦烨当兄弟看,再怎么对他恨铁不成钢,也不觉得眼前这傻姑娘配得上秦烨。还是远离吧。 上次被算计,吴佩蓉睡得呼噜呼噜的,自己并不知道,后来就算知道了,也绝不会想到苏婼把他们那番情况从头到尾看在眼里。眼下看着她头也不回的走,只当苏婼是攀上了高枝,故意不理会自己,气的跺了一下脚。 曾氏走过来:“这是干什么?没规矩。” 吴佩蓉道:“苏家不知道怎么,在宋家有了那么大脸面,连宋家那位有名的二老太爷,都纡尊降贵去苏家教学了。婼姐儿现在傲的都鼻孔朝天了呢!” 曾氏不敢相信:“瞎说什么,宋家二老太爷当初可是在宫里都讲过学的,他们怎么可能这样放下身段?这是婼姐儿说的?” 吴佩蓉听到这儿,也开始疑惑苏婼会不会是撒谎?因为她知道苏家是肯定没有这个面子的。 曾氏道:“婼姐儿没了娘,家里是继母当家,还刚刚给他们添了个小弟弟,他们姐弟日子绝不好过。这话一听就不靠谱,信她做什么?——进去吧,你姨母该等急了。” 吴佩蓉听到末尾,精神忽然一下打了起来,与曾氏在宋家人的引领下进了宅邸深处的待客之地。 第158章 任务 苏婼与宋奕如也不熟。上次她与韩陌在茶馆里见面,被宋奕如碰到,那是第一次见面。今日便是第二次。 这一路上俩人便也只不过是寒暄罢了。 到底是世家出生的小姐,无论是谈吐还是姿态,都落落大方,并且绝口不提上次偶遇之事。 苏婼知道她前世婚姻不顺,更知道她心仪韩陌,最后却没有好结果,也不知道内情到底是怎样。 纵然宋家请出宋怀远到苏家教学,是出于韩陌的面子,到底受惠的是苏家,是苏祈,是她母亲拿性命来保护过的亲儿子,所以对宋家她是怀着一份尊敬的。 就算还不是很了解这位宋小姐,眼下觉得她配韩陌,也实在是便宜那家伙了。 没话找话,她问:“听说令叔已经去中军都督府任职了,一切都还顺利吧?” 宋奕如点头:“都已经办妥了。不过王家好像也在较劲呢,他们家最近也有子弟去了两湖赴外任。” 就凭韩陌能请苏婼去杨夫人的馆子里喝茶,并且给苏家争取面子,她相信宋王两家的事情苏婼肯定知道。 “宋家的实力摆在这儿,世人都有目共睹。” 苏婼说了两句体面话。毕竟这种事情她也不方便随意置喙。 宋奕如脚步却逐渐慢下来,她看着苏婼:“我听说,姑娘的父亲是张阁老的得意门生。” 苏婼纳闷顿步。 宋奕如笑了下,走上来拉起她的手:“张家今日也来了。张大奶奶正在园子里,我带你过去。” 苏婼由着她拉起自己,揣着一肚子狐疑,跟着她往前。 她要是不知道苏奕如的前世,那她眼下不会有任何惊讶。可是要知道前世她订婚的对象正是张家的大公子啊! 她订了婚之后又不惜败坏名声也要吐露出心中所属的人就是韩陌,眼下她又这么热衷的提及张家人,她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在宫里头不来人的情况下,张大奶奶当然算是贵客中的贵客了,说是“奶奶”,实际上人家也有正儿八经的五品诰命,不过是因为张阁老如今还在任上,没有退居成老太爷,这才称她为少奶奶。 花园里种着一大片芍药牡丹的花圃旁,宋宣的夫人正在敞轩里招待这些贵客。张大奶奶坐在东面,她的左右都是勋贵与重臣家眷。 宋奕如拉着苏婼进来,门槛下才放手,盈盈走进去一施礼:“奕如给各位夫人请安。” 宋夫人站起来:“你怎么没在外面招待小姐们呢?” 宋奕如道:“我给张夫人引来了一位熟人。”说着,她挽着苏婼到了张大奶奶面前:“是苏姑娘。” 张大奶奶属实诧异,毕竟前不久才到苏家相看过,想让苏婼当自己的儿媳妇来着。 她喊了声“婼姐儿”,然后拍拍旁边的凳子:“过来坐。” 苏婼称谢,先向宋夫人见礼才坐下来。 张大奶奶道:“你父亲他们呢?” “进门时我就与他们分了道,只怕都有相熟的友人叙话去了。”苏婼回着,只当浑然不知被相过亲的事,大方地道:“上次说要去张家给大奶奶请安,一直还没有去。也不知您哪天得闲?” 张大奶奶笑道:“你想哪天来,遣人来告诉我一声,我在家里等着你便是。” 她握着苏婼一只手,掌心温暖。 苏婼看她果然不像是因为被拒婚而见怪的样子,安了心。不见怪就最好,这样徐氏便不用被见怪。 旁边人看她们这样亲近,少不得打听起来:“奕姐儿,这位是哪家的千金小姐?模样如此俊俏。” “回季夫人的话,这位是苏家大小姐。”宋奕如回答说。 季夫人恍然,再度打量起苏婼。旁边几位夫人也点头赞许起来。“原来是苏少卿的千金,怪不得了。” 不管走到外头哪一处,世人对苏绶的评价倒是都很高,让人唏嘘。 此时此刻路过敞轩而情不自禁停下不来的韩陌,心里头也有唏嘘—— 那丫头私下里又刁钻又促狭,收拾起人来眼都不眨,没想到在人前竟然装得这样温婉端庄,一颦一笑就像拿尺量过了似的,真是要了老命了! 想起被踹过的那一回,还有之后被她耍来耍去,他郁闷地抬起了脚。 走了两步他又停下。屋里头那些三姑六婆,眼下那么样地团团盯着她是干什么? 没见过闺女吗? 他们那么多人,就没有一个生闺女的? 一个个脑子有问题似的。 他抬起脚步,好像更加郁闷了。 身后窦尹说:“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宋延道:“来之前没听夫人说吗?府里几个月都没有姑娘进过门了,今儿咱们三个要是劝不动一个姑娘到家里做客,回去之后定没有好果子吃。” 窦尹叹长气:“这种事情我肯定不擅长,交给你和世子两个就行了。待会儿散了宴,我先回去。” “哎,你可不能回去,你刚刚没听到好几个将门子弟都邀请你同桌吃酒来着?他们家里估计都有妹子,咱们五年前就已经发誓不管遇到任何事都要共进退,你可别想溜!” “你硬留我也没用,我——” “张大人。” 两人正在那里斗嘴的功夫,走在前面的韩末已经停步跟迎面走来的中年文士打起招呼来。 “世子。”来人拱拱手,然后看着他们:“几位这是……” 他目光温和,但落在窦尹面上时,却渐渐停留了下来。 “无事,正在这里说笑呢。”韩陌回应着,又顺着他的目光看像窦尹,“这位便是吏部郎中张栩大人,快快来见过。” 窦尹把头垂下,与宋延同道:“小生见过张大人。” 抬起头来,张栩却还在看他。随后才问韩陌:“这位宋公子我认得。敢问这一位是?” 韩陌道:“这是窦尹。他们俩一直跟在我身边,也住在国公府,是我的左右手。不过窦尹出门的次数不多,张大人估计没见过。” 张栩点头:“难怪了。” 说完他负手走了。 只是走到前头,又回头往他们的背影处看了一眼。 而他刚刚收回目光,宋延也转头看了过来。然后问道:“我要是没记错,这位张大人就是张阁老之子?” 第159章 抢了姑娘的风头 “是他。” 韩陌道。 张阁老张昀与妻所得两子,张栩是他的长子,次子寄情山水,中了举人之后并开始四处流游历,好几年已不在京城出现。 由于两个儿子天姿并不突出,所以张昀才会对苏绶青眼有加。张栩口碑也极好,为人谦逊,差事上也兢兢业业。但张家人行事素来低调,张栩在外头应酬少,宋延他们都没有见面的机会。 “奇怪,他刚才为什么盯着窦尹看?” 宋延说出了他的疑问,“难不成他相中了窦尹当女婿?” “你想得美。”韩陌道,“人家闺女才十岁。” 宋延顿时噤声。 窦尹催他们:“别东拉西扯了,夫人还在前面等着呢,别去晚了,又惹她不高兴。” 前面就是今日寿星所在的小楼,也是镇国公夫人当下所在之处。 韩陌他们刚被宋泯引到吃茶处,镇国公夫人就请人来唤他们去给寿星贺寿。 不用说,十成十是让他们去露脸的。 张栩走出花圃之后,逐渐地停下步来。他问身边随从:“韩世子身边那两位,是什么来历你知道吗?” 随从道:“不是很清楚。只听说那位窦公子是神仵的徒弟,而宋公子则是西北过来的。二人打小就被镇国公府接进里,后来就跟着韩世子当差。” 张栩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随从说道:“大爷如何突然关注起了他们二位?” 张栩继续往前:“也没什么,总觉得那位窦公子好像有点眼熟,也不知道是否在哪里见过。” 随从恍然笑起来:“都在这京城里住着,见过也是正常。” 张栩没再说话了。 苏婼从敞轩里出来,宋奕如陪着她沿园中小道慢慢地朝前走着。到了已经绽了芽的柳树下,她撩起头顶的柳丝说道:“从前总有人说,张阁老对苏少卿期望甚高,听听还不觉得什么,今日见张家大奶奶对姑娘如此疼爱,我便已领略到七八分了。” 苏婼莞尔回应:“这全是大奶奶抬举,也是靠着家里挣下的名声,若论我自己,哪里有这份脸面?” 宋奕如停下步来:“我听说张家有一面柳碑,是真迹。一直想有机会去张家瞻仰,刚才听说苏姑娘待去张家走动,我便有个不情之请,想劳烦姑娘去张家的时候也捎带上我,不知道会否令姑娘为难?” 苏婼一直猜不透,他刚才带自己去见张大奶奶是为什么,听到这里才总算抓到了一次端倪,合着她是想去张家串门? 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以她宋家小姐的身份,邀她同往,甚至可以说与有荣焉。 但她去张家真是为了看一块字碑? 还是说接近张家? 她说道:“这当然可以。有你作伴,还更热闹些,张大奶奶肯定也很欢迎。只不过,如果是要看碑,应该找令兄联络张家,更容易吧?” 宋奕如苦笑:“家兄与张家不熟。事实上,宋张两家之情交情泛泛,这次张家前来赴宴,还是因为这次蒙张阁老帮忙,使我二叔如此顺利就进了中军都督府,两家这才开始了人情往来。” 苏婼释然。 虽然她一点也不清楚她前世跟张公子之间的婚事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既然是她自己主动提出来去张家,她没有理由不答应。 “那待我与张大奶奶约好时间,就来告诉宋姑娘。” “多谢!” 宋奕如高兴地向她行礼,清澈的大眼睛闪闪发光。 花丛后的吴佩蓉看到连宋家这位有京城才女之称的千金小姐居然都向苏婼行起了礼,一双眼珠子顿时睁的老大! “怎么会这样?她苏婼如今怎么在外面这么有脸面了?她到底做了什么造福天地的大善事?!” 丫鬟也撇嘴:“从小到大,只要婼姑娘在,就处处抢姑娘的风头,从前倒罢了,有苏夫人在,如今苏夫人都已经没了,她竟然还是这样!” 这话说到了吴佩蓉的心里。她与苏婼从小就认识,可是不管是在吴家还是在苏家,被赞美的永远是苏婼。 所以从小她们在一起,关系却不怎么好。祖母过世之后,她几乎都没上苏家去了。听说苏婼去年还病了好一阵子,但凡她收敛一点,为人通透一点,怎么至于连她这个发小都不怎么去看她呢? 这样的性子,日后看她怎么栽跟头罢! 想到这里她顿了一顿,扭头看着刚才说话的丫鬟,然后凑到她耳边说了两句什么。 丫鬟抿唇点头。随后就转了身。 韩陌三人走进小楼,当下就成为一屋人的亮点。 屋里全都是上了年纪的女眷,最年轻的就属杨夫人了。大家顿时都夸赞起韩陌的一表人才。 宋老夫人更是招手让他到跟前坐下,还抓了身边的糖果给他吃。 韩陌一脸羞赧,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杨夫人笑着解围:“老太太给的赏赐,那是要添福添寿的,年岁再大接住了都是福气。你还愣着干什么?” 宋老夫人哈哈大笑:“这话不错。这小子是我看着长大的,他就是再过十年,在我眼里都是孩子!” 座中有夫人笑道:“再过十年,世子都能牵着小小世子来讨糖吃了!” “说的是,”老夫人道,“议婚了不曾?” “没呢!”话都递到这份上了,杨夫人就瞥了韩陌一眼,“老太太把他当亲孙儿怜惜,就劳烦您帮着物色物色吧。” 老夫人哈哈笑着:“你们都听听,我就问了这么一句,差事就到我这里来了。” 一番说笑完毕,就有人问起后头的窦尹与宋延:“这两位公子生的也着实出众,但却面生得紧。” “他们呀,”杨夫人笑盈盈地看着二人,“也是我儿子。是我和我们国公爷的干儿子。” 在座除了送老夫人之外,不少是外地进京的贵眷,不太了解镇国功夫的事儿。先前只当窦宋二人是韩家的子侄辈,没想到杨夫人一开口竟然以儿子相称,虽然说是干儿子,但是能做镇国公的干儿子,那又是多大的体面! 第160章 坏心眼的东西。 窦尹宋延也都动容,朝杨夫人颌首。又朝各位见礼。 在座夫人眼中都露出赞赏之色。 韩陌顺势道:“他们俩也没说亲,年龄还大过我,老太太,还有各位夫人,你们要是有合适的人选,先给他们俩说。” 窦尹清起了嗓子。 杨夫人咳嗽,手里紧攥的绢子看得出来已经在克制了:“下去吧。别碍着我们说话。” 当她不知道他打的什么鬼主意?想拉窦尹和宋延出来当挡箭牌,没门儿!他们一个都跑不掉! 宋奕如陪着苏婼到了各家小姐们所在的水榭,便继续去忙她的招待了。 苏婼跟相熟的几家千金打了招呼,然后在角落里一张桌子坐下。招了扶桑近前吩咐:“你就在附近走动走动,探探宋家下人的口风,看看宋王两家之争这个事儿,如今宋家是什么态度?” 扶桑看了看周围,藉着跟别家丫鬟打招呼的由头,走开了。 苏婼之所以有此一想,是因为他想起先前宋奕如曾提到,他的二叔去了镇国公身边任职之后,王家也不敢落后。 宋家的确是一个有底蕴的家族,可惜的是近代子弟疏于仕途,论权论势确实不比旁人。一下子想要在朝堂之中占领席位,哪里有那么容易? 王家就不一样了。王庆本来就是内阁阁老,六部尚书,人脉与权势都有现成可用。 既然宋家不肯咽下这口气,那他们总得有点动作。韩陌已经帮了他们一回,他们不可能再去请韩家帮忙了。事实上再去请,也是走宫中那一关,偶尔为之倒罢了,屡屡如此,皇帝必然不悦,这样便得不偿失了。 所以苏婼比较好奇宋家的态度。 “苏姑娘,我们来下棋!” 旁边有认识的小姐在邀约。苏婼起身起身走了过去。 宋家园子里到处都是人,作为苏家下人,扶桑不能走远,免得让人抓住话柄,说苏家没规矩。 但里里外外这么多人,打听点事情已经够了。 两刻钟后,扶桑站在水榭外头的栏杆旁,朝人群里的苏婼使眼色。 等苏婼出来,二人走到了栏杆尽头。 她说道:“姑娘所料不错,宋家对于这件事真的很看重,他们家的下人一提到王家脸色就变了。还说过不了多久,宋家入仕的族人一定会比王家多。” 苏婼了然。“这么说他们还是要拼这个席位。” 扶桑想了下,说道:“还听到一个事,是关于张阁老的。” “何事?” “有人说首辅靳阁老已上表请奏致仕了,皇上已经驳了回去。但听说间隔了还会再上奏。” 这个消息倒是让苏婼愣了愣。 首辅年岁已大,近年身体也总是出状态,确实到了告老的时候了。一般这样的老臣功臣请奏致仕,皇帝都是不给批的。不过也就是走个流程,过段时间再上奏,通常也就允了。 “这个消息的意思是说,内阁又要进人?” “进人是肯定的。不过听他们讨论的重点,是在推测谁最有可能接任下一任首辅。” 苏婼点点头。 原来是这样。 那这确实算得上一件引人热议的大事了。在任的五位阁老,最近怕是都不能平静了。 难怪就算像张家这样低调的人家,张大奶奶也来赴宴了。 毕竟如果能得到宋家这样的家族支持,与竞争首辅之位是很有利的。而一个人能够做到一朝首辅,那不仅仅是他个人的荣耀,更是整个家族的荣耀,可以传承千古。这是谁都不可能无动于衷的。 而之于王庆,王家要是能当上这个首辅,那跟宋家的世家席位之争,那就等于是板上钉钉。除非宋家将来也出个首辅,否则是撬不动了。 再回想到宋奕如主动提出去张家拜访——以她的聪慧,估计也是勘破了这一点罢? 苏婼心里有数。看看天色已不早,便问道:“太太在哪里?我们去找她,回头一起坐席。” 扶桑说了去处,二人便踏上园子中间的青石小径,穿过假山石搭成的拱门走出来。 到了拐弯处,地上泥土湿润,扶桑怕她滑倒,走快了几步绕到前面打算接住她。却就在她停步的时候忽然看到前方一个人影闪一下就没了。 “是谁?!” 她追了两步,只见是个穿菱红裙子的丫鬟。 苏婼问:“怎么回事?” 扶桑走回去:“好像是吴姑娘身边的丫鬟,先前我看到她的丫鬟就是穿着一身菱红的裙子。” “吴佩蓉?” 想到这个人的德行,苏婼皱了眉头。当下她低头环视着周围:“她一个人鬼鬼祟祟在这肯定有鬼。仔细看看她们搞什么?” 扶桑拨动着身边的花丛细看,很快就在身边的牡丹花丛下发现了一根细绳。 “姑娘快看这个!果然是下了陷阱,这是打算把人绊倒呢!真是坏心眼的东西,怎么这么坏!” 第161章 看你还害人! 绳子是布条搓成的,与草木同色,混在花丛里还看不见呢。苏婼接在手上看了看,接而又发现脚旁不远就有一滩水渍,就在她们经过的时候路上,很明显这是制造事故。 她说道:“真难为她们想了个这么大的计划。既然这么想玩,那就玩儿吧!你去把吴佩蓉给我找过来。” 扶桑称是,立刻顺着先前丫鬟离去的方向走去。 今日女眷们就在园子里活动,出园子会有宋家的下人引路,但只要不出园门,大家行动都是自由的。 吴佩蓉早就看到苏婼主仆沿着湖岸走过来,于是安排丫鬟去设置了这个陷阱,目的就是想让苏婼栽个大跟头,让她灰头土脸的出现在大家面前。 打发丫鬟去后,她就在附近等候着。 没多会儿就看见丫鬟匆匆忙忙地走回来了。满心以为事成,走了上去。丫鬟却说道:“绊子都设下了,但好像被扶桑发现了。就是不知道他有没有认出奴婢!” 吴佩蓉道:“怎么连这点事情都办不好呢?” “吴姑娘!” 这时候不远处就传来了扶桑的声音。她径直朝着这边走过来。 吴佩蓉一阵紧张。掉头就要走。 扶桑连忙把她唤住:“姑娘且慢!我们姑娘方才遇到点急事,急需请姑娘帮个忙!” 吴佩蓉听到这里,转过身来。 “什么忙?” 扶桑走近她,压低声焦急地说道:“方才我与姑娘沿着湖畔小道走过来,谁知道路上竟然有水,姑娘一不小心绊倒了,如今裙子上全是泥泞,带来的衣裳又在我们太太的丫鬟那儿,却不知我们太太如今在哪儿。 “还好看到姑娘在这儿,想来姑娘应该随身有备用的衣裳,不知能否请姑娘带过去,让我们家姑娘换一换?” 吴佩蓉听到这儿,心里头可乐坏了。她还以为扶桑是过来找麻烦的呢,结果是她真的着了道,要找人去给苏婼收拾烂摊子! 太好了!这可是她们请她过去的,到时候可别怪她幸灾乐祸! 当下道:“她在哪儿?你快带路!” 扶桑立刻转身,引着她往山石这边来。 去的路上吴佩蓉一声未吭。她才不傻呢,还没亲眼见到苏婼摔成了什么德行,她不会这么沉不住气的嚷嚷。她得等见到了苏婼之后,才开始“惊讶”地唤上那么几句,这样周围的女眷便会全都被吸引过来,看到她的狼狈模样! 这么想着她就有些迫不及待,到了丫鬟先前设绊子的地方,就急着问:“在哪呢?在哪呢?” 这边厢她话音刚落,一个人就突然从石头后面扑了过来,掐住她脖子将她按在地下。 “姑娘!” 丫鬟赶忙上去。却被后头早有准备的扶桑一把捂住了嘴,另一手扣住了脖子,丝毫动弹不得! 吴佩蓉慌张大叫,但还没有叫出声来,一只手就抓着她头发将她整个脸埋进了先前泼过水的泥地里!于是他张开的嘴里立刻就灌进一口泥! 而就在她浑然不知所措之时,苏婼的声音就悬在她的后脑勺上方:“你叫啊!现在叫。把周围的人全都喊过来,看看你是个什么德行!” 吴佩蓉满头满脸全是泥,光是听到苏婼这句话她就已经崩溃了。这贱人居然敢暗算她,她居然把她打成了这副模样! “苏婼,我跟你没完!” 她颤抖着说出这句话,上下两排牙齿敲得咯咯作响。 苏婼冷笑:“说得好像我今天不打你,你就能安份似的!这水是你泼的吧?绳子是你丫鬟拿来绊我的吧?敢害我,就得做好承受后果的准备!今日我就让你长点记性,看看你以后还敢不敢乱来?!” 她薅着吴佩荣的头发,推着他的脑袋又往泥泞里砸去。 花丛日日浇水,泥土不硬,疼到是肯定疼不到哪里去,但是这副模样可就惨了! 越是这样吴佩蓉就越是骂骂咧咧,越是骂骂咧咧嘴里啃进去的泥就越多。就在这大快人心的时候,扶桑听到后方不远处传来了人语声,扭头看了一眼,她说道:“姑娘!来人了!” 苏婼听闻,这才撒手站了起来,啐了一口道:“还不滚?真想留在这儿丢人现眼吗?” 吴佩蓉爬起来,手指头指到她鼻子尖前,浑身筛糠似的抖动不停,苏婼一把拍到她的手指头:“你愿意丢人也由得你!” 说完就招呼扶桑:“去附近取些树枝木条什么的,铺在这泥泞上,省得无辜人受害。” 说完她就转身往来路走去。 吴佩蓉一把抓住她:“你别想走!这笔账我非得给你好好算算不可!” 苏婼回头看了一眼她,当下扬高了声音:“哎哟——吴姑娘怎么走的路?怎么摔成这个样子?这可怎么见人?” 少女捏起来的嗓音又尖又脆,吴佩蓉气得跺脚,回头看了眼逐渐接近的人影,连忙撒开手,与被扶桑松开了的丫鬟一道匿入了后方花丛! “谁在那儿?” 前方过来的人已经听到了动静,发出了招呼声。 苏婼已经走不及了,只好站在原处。 杨夫人自韩陌他们三个走后,稍坐了会儿也出来了。 “往日这些人都说我儿子凶神恶煞,蛮横跋扈,今日我倒要叫他们把狗眼睁开看看,他们那些个子弟拎出来,到底配不配跟我儿子站在一起!” 陪同出行的丫鬟红袖笑劝道:“夫人不必动怒,真正有见识,胸怀又广阔的人,都是明明白白看得到世子的好的。” “关键是这些人他也不会在外头给阿瞒正名啊!扭转风评还有打脸这种事,还得我这个亲娘来!” 说到这里她就指着前方的敞轩:“姑娘们都在前面呢,咱们也过去坐,然后你就随便想个什么由头,把他们三个都叫过来晃一圈。” 红袖眨眨眼:“夫人这是要显摆显摆呢。” “酒香也怕巷子深啊。”杨夫人道,“那小子虽然说没情趣,但也经不住前面姑娘多啊,万一就有那么一两个眼神不好呢?” 红袖抿唇而笑:“那就听夫人的。” 说着二人拐进了湖边小道,朝着假山石架起的拱门走来。 这移步间,就听前方忽然传来了声音,像是出事了的样子。 第162章 你做的很不错 有树荫遮挡,苏婼只看到穿着一袭绣了缠枝西蕃莲的织锦绣裙的女子停了下来。就连她身旁的侍女下装也是不俗,知道是哪家的贵眷撞上了,更是不能是礼数,让人看出端倪。 便朗声回应道:“是我。这路面不好,被水浸过,泥泞不堪。夫人仔细脚滑,若是不急的话,最好还是绕路吧。” 杨夫人恍然。一听这声音又清朗又大方,便好奇地绕过树荫,走了过来。只见不远处的拱门下站着个十五六岁的眉目惊艳的少女,梳着双丫髻,穿一身鹅黄春装,一阵湖风吹过,顿时环佩叮当,宛如观音座下的小仙女。 再一看,她正往下捋着挽起的袖子,另一手还在整理着裙摆,露出的一双小胳膊使她显露出了几分爽利。 而她身前果然有一片泥坑,乱七八糟的印痕,不知道经历过什么。不过如果她们真的淌过去的话,就算可以保持不滑倒,也一定会弄脏衣服鞋子。 “原来是这样。”杨夫人不觉地给出和善口吻,“多谢姑娘在此给出提醒。” 从她绕开树枝露面那一刻起,苏婼也被她一身福贵雍容的气势而吸引住目光。 定睛打量她片刻之后,便回应道:“夫人客气了,我也只是正好碰见,顺手提个醒。” 杨夫人问道:“我好像没见过姑娘,不知道令尊在何处高就?” 苏婼怎么可能在此时暴露出自己的来历?吴佩蓉才被她打了,她可不想多一个人知道这件事。 当下她颌首道:“家父只是个微末小官,官阶不值一提。夫人未曾被这坑泥水祸及就好,家母还在别处等我,不敢久留,请恕我先告辞。” 说完她屈膝行了一礼,然后就盈盈退步,往后走了。 杨夫人看到她这般优雅得体又落落大方的仪态,心里十分赞赏。再想到她被自己夸奖,竟然还能不报出自己家门,更是觉得难得。 “她父母亲都来了,应该不是什么小官,回头去打听看看,是哪家的闺女生得这样标致?” 红袖笑道:“是。” 花丛里躲着的吴佩蓉看到这一幕,气的都快晕过去了! 姓苏的死丫头把她害成这样,她竟然能转头就对别的人摆出那样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天理何在?! 要不是她眼前这个样子走出去实在是无法见人,她早就冲出去把她的脸撕碎了! 望着杨夫人她们的背影,她颤着牙齿说道:“去打听看看她们是哪家的女眷?打听出来,看我回头不在她们面前把苏若的真面目给撕出来!让她们看看那小贱人到底是有多会装!” 丫鬟称是。又看了一眼她身上脸上,劝说道:“看天色马上就要开宴了,要不奴婢还是去打点打点,让姑娘先去把衣裳换了,再把脸洗一洗吧?” 吴佩蓉老羞成怒地瞪她一眼,一巴掌已甩了过去:“都是你给害的!回府之后看我怎么收拾你!” 丫鬟捂着脸一阵抖瑟。 …… 苏婼出了林荫道,柳树下站了站,就等来了随后赶过来的扶桑。 “怎么样了?” “先前那位夫人已经走了。吴姑娘她们也走了。正好有宋家的下人路过,奴婢就提醒了他们路面有泥,他们立刻去处理了。” 苏婼点头。二人当下不再说什么,直接前往徐氏所在之地会合。 单枪匹马行动容易招小鬼,跟着徐氏就安全多了,起码坐在一起的都是上一辈的人,有了年纪和身份,再怎么样多少都还要顾下脸面,做不出来吴佩蓉这种勾当。 不过有了这么一搅,这场宴会还是早走为妙。朝中正在争首辅的消息出来,作为张昀器重的门生,苏家在此中肯定也会要做出一些选择,她希望快些回去,能够从府里这边探得一些消息。 苏家办寿宴,苏祈当然停了一天课,他今日也跟随苏寿去了宋家做客。 平日他都要检查阿吉的书写功课,今日他不在,阿吉也闲了下来。晌午看着天色阴了,便挎着篮子在院子里剪花,准备给苏婼房里插瓶。 绮玉院里种着大半个院子的花,被她侍弄了两个月,眼下仲春时节,简直已经成了一座小的花园。听说往年花开得稀稀落落的芍药和牡丹,今年不但抽了不少的花枝,而且还有一些提早开放了。 阿吉特意多剪了一些,预备给正院里太太送去。虽然她对苏家内宅的人际关系已经很了解,知道太太是大姑娘的继母,但这些日子她已经看出来,太太对大姑娘关怀备至,大姑娘对太太也是真心实意的。爱屋及乌,她也想对太太示示好,希望她能对大姑娘更好些。 “院子里这些花,姑娘交给你在打理?” 刚剪下第三只牡丹,身后就传来了一道平淡又不失温和的声音。 阿吉扭头,放下剪刀喊了声“鲍嬷嬷”。然后回答“是”,“大姑娘交代我要好好照顾它们。” 鲍嬷嬷走到花丛前,伸手抚摸着这些娇艳的花朵,缓声道:“你做的很不错。自从太太过世,我就再也没有见到它们的这种盛况了。” 第163章 打了就打了! 阿吉好奇地道:“太太在时,也很用心地照顾它们么?” “当然。”鲍嬷嬷微笑,“要不然怎么会留下这么一大院子的花呢?” 阿吉想起了自己的母亲,说道:“那太太一定也是个美丽温柔的太太。” “是的。”鲍嬷嬷微微地挺胸,“太太是最好的太太。谁也比不上她,除了我们的姑娘。” 阿吉深以为然,重重地点头:“我们姑娘是世上最好的姑娘!” 鲍嬷嬷望着她:“我听说了你的事。你是个可怜孩子,不过既然姑娘收下了你,那你从此就是她的人。于姑娘无益的事,你可一件也不许做。” 阿吉有些懵然。自从苏婼让她脱离周家,把她带回这里,她就是这样想的。更别说后来还得知苏婼从来就没有让她签卖身契。 鲍嬷嬷把这些话明白地说出口,她就只有点头的份:“我知道了。” “知道就好。”鲍嬷嬷拿起一枝剪下来的牡丹,低头看了看,把花放到他手上,“不是要送花去正院吗?去吧。” 就像来时一样,她又稳步离开了院子。 阿吉把目光从她背影上收回来,又挑了几枝花剪下,然后分成两份,一份插入旁边的花瓶,摆在苏婼的桌上,另一份拿篮子装着,挎着去了正院。 宋家寿宴的女眷席位就设在园子里,但是园子里没有特别大的宴会场合,像镇国公府与张家这样身份的女眷,就陪宋老夫人先前所在的摘星楼吃宴,其余人就在水榭里。 打完吴佩蓉的苏婼若无其事地到了徐氏身边,找了个空子让扶桑去前院里找一找洗墨,让她交代苏祈留意些大人们的话题,又若无其事地与徐氏在水榭里坐了席。 吴佩蓉在丫鬟的掩护下就近找了一处僻静地方,先把衣裳换了,然后才找到宋家下人,谎称不小心弄花了妆,需要重新梳洗,搞来一盆水才好歹收拾干净。 吴佩荣的母亲曾氏与同为官眷的堂妹周游了一圈回来,眼看着到了入席的时间,还四处不见吴佩蓉,连忙打发人去寻找。还是宋家下人给她指路,才在前往水榭来的路上,撞见了匆匆忙忙的吴佩蓉。 曾氏本来就已找得着急,再看她妆容换了,衣裳也换了,还这么着急忙乎,张嘴就斥骂起来:“这是死哪里野去了?也不看看是什么地方,到处都是高门大户的贵眷,没准哪个家里就有适婚的子弟,你也冒失鬼似的给我蹿来蹿去?!” 吴佩蓉遭了毒打,又惊又怒又气。好不容易收拾回来,没想到又遭到母亲一顿不分青红皂白的斥骂,再也忍不住,哭了起来:“都是苏婼那个死丫头,她把我按在泥水里打了!” 曾氏看着哭得稀里哗啦的她,整个人都傻了:“婼姐儿打了你?她怎么打的?她竟然敢打你?!” 吴佩蓉抽泣不止。只好旁边的丫鬟站出来说话,把来龙去脉,有的没的都说了一遍:“……苏姑娘自己不小心,自己差点被水滑倒,就不由分说怪上了我们姑娘,骗姑娘过去动了手!” 曾氏气得颤抖:“她怎么敢?她还算是个千金小姐吗?!……来人!去看她在哪里,我要去找她算账!” “太太快息怒!”旁边她的丫鬟赶紧把她劝下来,“这是在宋家,当着许多官眷在,不好声张!毕竟被打的是咱们姑娘,说苏姑娘动手也无凭无据,到时候旁人笑话的会是咱们啊!” 曾氏被劝下来,但还是气得两腮咬的绷紧,瞪着眼恨恨道:“回去我们就去苏家,我饶不了她!” 曾氏母女进了水榭时,苏婼一眼就看到她们了。那俩人目光瞪过来,苏婼朝她们笑了笑。 徐氏原本要跟她们打招呼的,一看到她们这神色,也疑惑起来:“她们怎么了?谁招她惹她了?” 苏婼道:“我呗。还能有谁。” 徐氏愣了。 苏婼淡定如常望着她:“我把蓉姐儿给打了。” 徐氏惊了! 苏婼不会给人挑拨的机会,从头至尾就没想瞒着她,便把才才的事情一五一十都给说了。 “真的假的?” 徐氏目瞪口呆看着她纤瘦的身躯,简直不敢相信她竟然能够把吴佩蓉给打趴下,而且她衣服上竟然还没有落下什么痕迹! “当然是真的。这我可不能吹牛。” 徐氏深吸气,看着眼前神采飞扬的少女,只觉得自己又该要重新认识她了! 忽一下想到她刚刚差点就遭了吴佩蓉的算计,她又凝神:“在这么多贵眷齐聚的场合下绊子,蓉姐儿这坏心思起的可不小! “打了就打了!没把衣裳弄脏就成。她没本事当场把你怎么着,过后还想找回场子不成?!” 苏婼抱住她,把脸贴上去:“你最好了。” 徐氏微笑,拍了拍她的肩。内心里叹息,这姑娘嫉恶如仇,有勇有谋,爽利的如此可爱,他爹怎么凡事就那么温吞呢? 附近坐着的女眷大都知道苏家的情况,通常只觉得继母与继女之间能够保持礼数就不错,此时见到这二人却浑然如亲母女般亲密无间,当下纷纷侧目,有的赞赏,有的疑惑,还有的竟然露出一些不屑。 宴散之后,大家便陆续告辞。 苏若回房之后第一件事便找来苏祈。 “你今日可曾跟着父亲?” 苏祈点头:“进去之后就一直跟着他,中间跟着宋家的子弟喝了一回茶,认识了一些人,后来您有任务交代我,我就又回去了。” “那父亲他们聊些什么?” 苏祈想了一下,旋即道:“说了朝上的事。张家大伯跟父亲吃茶的时候,说到了内阁靳阁老上表致仕。” 苏婼了然。“有没有听到他们对这件事给出了什么态度?” “没有。这种事不可能当着我说。”苏祈说着,又想起来:“但是我听到好多人都在提这事儿,宋家的子弟们也在说。” “宋家与此事关系甚大,当然会关心。” 苏祈听闻,疑惑道:“那此事跟你有什么关系?” 苏婼横眼:“我八卦八卦还不行?” 第164章 谁在乎呢? “行行行,当然行!” 苏祈也就是顺口问问,难道还真能指望她有问必答么! “姑娘!” 木槿这时候走进来了。“吴夫人带着吴姑娘来了,说是要找姑娘出去理论!” 苏婼侧首:“她们让我出去?” “她们自然也说了,但是老爷,老爷也让姑娘出去!” 苏祈听到这儿站起来:“您把吴家人怎么着了?!” 苏婼捋捋袖子走出去:“你来听听不就知道了?” 苏祈顿了顿,嗖的一下就跟她出去了! 前院的厅堂里,曾氏气势汹汹地坐在东侧,她下首是抽抽嗒嗒的吴佩蓉,上方是苏绶与徐氏。苏绶的脸色当然是不好看的,简直可以说是把不耐烦和责备两个词写在了脸上。 苏婼一走进来,屋里人的目光就都投到了她身上。 徐氏道:“你先前不是说有些头疼吗?不好好休息,还巴巴的出来干什么?”说完就猛朝这边打眼色。 苏婼转向曾氏她们,笑微微道:“这不是因为吴伯母好久没有过来串门了,想着赶紧出来见个礼么。不过早知道吴伯母要来,先前在宋家的时候,我们就应该坐一处先唠唠了。” 说完她面朝吴佩蓉:“是了,蓉姐儿先前你摔倒在泥坑里,还好我路过把你扶了起来,你没事吧?要不要弄点药擦擦,或者打盆水来好好洗洗?” 曾氏母女前来兴师问罪,就等着机会好开口把这件事情说出来,没想到他反而先倒打一耙! 吴佩蓉当下跳起来:“你竟然信口胡说!明明是你把我推倒在泥地里的,还薅着我的头发往泥水里撞!你居然还说是你扶起了我!” “哎呀,这话说的,咱俩打小一起长大,无缘无故我为什么要打你呀?再说了,我打你,你怎么就那么老实?你就乖乖站在那里任凭我打?” 吴佩蓉愣住。 本来苏绶听说苏婼打人,就觉得这件事情太不可思议,但是曾氏来势汹汹,他也不能不信上三分。 此时听苏婼这么一辩解,也觉言之有理:“是啊,曾家嫂子,她们两个身量年岁都差不多,如果说婼姐儿打了蓉姐儿,蓉姐儿为什么不还手? “还有,再怎么说,婼姐儿也不可能一手将她打在地下吧?我看她今日穿的这身衣裳,可是到现在还没有换过。” 曾氏也疑惑地朝吴佩蓉看过来。 吴佩蓉哭得更大声了:“她就是一下把我打在地下的!我根本就没有办法还手!打完我她还威胁我,说要喊人过来看!她太欺负人了她!” 徐氏正色:“蓉姐儿,你说的这些怎么可能呢?我们家婼姐儿这么瘦,她比你还小上半岁呢,她怎么可能威胁得到你?” “就是她打的我啊!” 吴佩蓉急得跺起脚来。 一旁的苏祈走过来说:“那你倒是说说她为什么打你呀?明明我们进宋家之前,你们俩不是还在门口说话吗?” 吴佩蓉哪里回答的上来? 被堵得急了她就道:“我怎么知道?你们要问她呀!” 苏婼冷笑:“这可真是有意思了,告我打人的是你,说不出所以然来的人还是你,如今反倒让人来问我,蓉姐儿,你该不会是要讹我吧?” 吴佩蓉已然招架不住了。被苏婼这么一质问,不但苏绶露出了一脸不豫之色,就连曾氏也皱起了眉头看向了她。 回想起来,竟是苏婼一来之后她就占据了下风,如今只不过三言两语,形势完全掌握在她手上了! 苏婼怎么会变得这么厉害?从前她虽然也不笨,做事却没有这么泼辣,吴佩蓉明显地感觉到苏婼变了,完全像是变了一个人! “吴家嫂子,这件事是不是还再仔细了解一下?”苏绶开了口,“她们俩打小相识,争争吵吵也不是头一次,自以为不必太过紧张。 “不过婼姐儿既然撞见了蓉姐儿摔倒,怎么也不帮着收拾收拾呢?总归是你任性了,快跟蓉姐儿赔个礼,不要再闹了。” 苏婼和徐氏听闻,都目含惊讶地看了他一眼。这话明面上看着是在责备苏婼,但谁都知道他这是看在两家情面上,给曾氏母女台阶下。让苏婼赔个礼,维持表面和气便罢。 这番做派放在别家完全没有问题。可他是苏绶啊!他居然没有认定苏婼真的打了人,还站在她这边帮她说话——这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苏婼和徐氏的这番心思,曾氏母女当然看不出来。真是看到吴佩蓉拿不出证据,知道今日也是冲动了。但吴佩蓉却觉得苏家在和稀泥,她怎么甘心呢?于是又哭了起来。 曾氏看到她心烦,喝斥丫鬟:“把姑娘带到马车上去!” 在苏家面前丢了这么大个脸。她心里也不舒坦。起身与苏绶道:“回去之后我自会查清楚,倘若蓉姐儿而所言不虚,到时候希望苏家兄弟你也还是要讲个公道。” 说完她深深看了一眼苏婼,然后就绷着个脸走了。徐氏一脸热切地跟上去:“我送送你!” 苏婼对着曾氏的背影耸肩,——谁在乎呢?都是千年的狐狸了,谁还怕谁威胁? 却不料被目送二人的苏绶转头看到了…… 苏婼收敛神情,微微颌首:“女儿又让父亲动怒了,请父亲恕罪。女儿这就回去抄十遍《女训》自省。” 一旁的苏祈立刻看了她一眼…… 苏绶原本多少还是要讲她几句的,还没开口她就这样先赔了罪,倒堵得他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他皱眉摆手:“回去吧!” 完了他走向门槛,一面看向门下游春儿:“请二老爷到书房来。” 苏祈追着苏婼脚后跟到了绮玉苑。 “原来您把蓉姐儿给打了!怪不得她们这么兴师动众。打的真好,我早就看她不顺眼了!一天到晚光盯着别人算计,还有她那个娘也阴阳怪气,哎,您打她哪儿了?是真的像她说的那样打的?” 苏婼挥起手帕,拿起一旁的信笺:“小孩子家家,大人的事情少打听!赶紧回去抄字,抄完了拿来给我。” 苏祈抱头:“我知道这差事就得给我!” 第118章 瞧姑娘这事还得靠我! 曾氏押着吴佩蓉回到家里,正好丈夫吴庸也回来了,看见他们母女俩一个哭丧着脸,一个阴沉着脸,不由问起因由。 曾氏咬着牙齿把来龙去脉说完,吴庸也愣了。“婼姐儿不是这样的人吧?她为什么打人?” “谁知道啊!”曾氏满肚子气怨,“他们苏家仗着皇恩,不一向是没把人放在眼里吗?” 吴庸未置可否,看了一眼还在抽泣的吴佩蓉,说道:“算了,回房去洗洗吧。” 曾氏拔高声音:“白挨了一顿打,怎么能就这么算了?” “那你想要怎么样?”吴庸道,“倘若张阁老当了首辅,苏绶官职必然会再升,他再升就至少是三品了,搞不好就是六部侍郎了,再过些年入阁为相指日可待!我不算了,难道还要为着这点事跟他过不去?” 曾氏愣住:“张阁老要当首辅了?” “现在还没有确切的消息,但是舆论都在这么传,在任五位阁老之中,张阁老王阁老和沈阁老都是有可能的,万一他就当上了呢?” 曾氏盛气消了些。但怨气还是足的。“既然苏家可以傍张阁老,莫非我们就不能傍别的阁老?没他们这样欺负人的!” 吴庸坐在太师椅上,端起茶来:“总不能为了给闺女出气,就去巴结吧?算了算了!” 曾氏看着他,气恼地瞪起眼来。 韩家的人在宋家逗留得久一点。 韩陌他们三个领了杨夫人的任务,不得不在宋家招摇。可惜的是今日来赴宴的小姐多是多,却没有一个敢上来搭讪的。用杨佑的话说,毕竟谁会那么想不开来招小阎王的没趣?他们脑门上又没有贴着“快来撩我”四个字。 最后没办法,宋延提议,要不干脆请宋奕如过几天到国公府去玩。好歹大家都这么熟了,她给个面子帮他们圆了这个任务算数。 韩陌懒得去。 宋延就让窦尹去。窦尹笑:“你跟她是本家,你去。” 宋延没办法就找到了宋奕如。满心以为一直都很好说话的她会满口答应,谁知道她却凝思了很久,说道:“我还不能答应你。” “为什么?” “因为我已经约了苏姑娘,我要等他回头来找我。” 宋延惊奇。跑回来跟韩陌一说,韩陌顿时连瓜子也忘了磕:“她跟苏婼?她们怎么搞一块去了?” 这两个人算是八竿子打不着吧?宋奕如就是世人眼里的世家闺秀,处处得体,一举一动跟尺子量出来了似的。苏婼就不一样了。她表里不一呀!外面看着规规矩矩,不惹事,没人的时候,她是能惹多大事就不怕惹多大事! “现在怎么办?”宋延道,“现在还能找谁?” 窦尹望着他:“你就没想过干脆把苏姑娘请到府里来?” 韩陌也抬起了头。 宋延看着他们:“朝中对于首府之争正议得热火朝天,你觉得就凭苏少卿那样的人,眼下这个时候能轻易让苏姑娘到韩家来?” 韩陌沉吟点头:“她是苏家正到处找的鬼手,确实不适合来韩家。要是来了,苏绶一定会觉得奇怪,她为什么会和我相识?到时必然会生出枝节来。” 窦宋二人心以为然。 于是商量了半天,也没有商量出个所以然。 散了宴,只好就硬着头皮回了府。 杨夫人已经到家了。坐在窗户下慢悠悠的喝着汤,时不时的还指点一下旁边正在剪花插瓶的丫鬟。 韩陌门外探头,看不出来她心情好不好,便示意身后两人跟上,一起进了门。 “母亲回来得早。” 韩陌先打了招呼。身后两个人也跟着喊了夫人。 杨夫人抬眼看了看他们,嗯了一声继续喝汤。“让你们办的事呢?” 韩陌道:“我估摸着今儿来的姑娘都没带眼睛,我们仨这么潇洒帅气,愣是没有一个过来找我们说话。害我们都差点把宋家花园给踏平了。” 窦尹宋延从旁深点头。 杨夫人道:“她们不来找你们,你们就不会去找她们?呵,就你们几个,闹腾起来能把天都翻了,能有这么老实?” 三人默语。 杨夫人把汤碗放下:“早就知道你们靠不住,还是得我出马。”说到这里,她眉目之间露出来一丝得意:“今儿我在宋家偶遇一位姑娘,长得那叫一个可人,关键是她又大方又低调,我已经叫人去打听了。如果打听到她还待字闺中,你们就给我上!” 这番话听下来,三个人都懵了。 窦尹问:“不知夫人看中的是位什么样的姑娘?” “具体我也说不上来,反正就是觉得他是个聪明姑娘。要是那样的姑娘,你们三个人都看不上,我能把眼睛给你们抠出来!” 说着她做了个扣眼的姿势。 韩陌他们面面相觑,更加不知所以然了。 苏婼这次从庄子上回来,将近两个月的时间里,在苏绶面前出现的状况几乎比之前十几年还要多,关键是每次她都还能从容自若的应付过去,苏绶多少觉得有些招架不住了。 苏缵到了正院书房,看到他神情之后说道:“大哥最近怎么总绷着个脸?” 苏绶仿若未闻。 苏缵略顿,又道:“听说先前吴家有人过来了?什么事情?该不会也是为了内阁的事吧?” 苏绶道:“不是。”深吸一口气之后,他接着说:“内阁的事今日咏华跟我讲了。” “如何?” 苏绶抬眼:“他的意思是说顺其自然,但我了解恩师那个人,他要是无意,便会直接了当地拒绝。” “所以张阁老是要争一争首辅之位?”苏缵抻身。“那我们怎么选择?是放手助张阁老一臂之力?还是仍然保持中立?” 苏绶目光深深望着庭院:“有机会的话,谁又不愿意当第一呢?坐上首辅席位,于家族来说是流芳百世的荣耀。至于我们,我们选择助力张家,又有什么坏处呢?” 苏缵放宽心了:“大哥说的不错,张阁老德高望重,又肯提携于你,这也是苏家的机会!” 苏绶听到这里,却隔了许久才微微颌首。 第166章 小姐的意见才重要 内阁有变动的消息,原先还只是在朝堂透露出些许风声,经过宋家寿宴上各路人马互换消息之后,平静的表面下就涌起了阵阵暗流。 有的静观其变,有的跃跃欲试,还有的隔岸观火,似乎就等着三个月后靳阁老再次上表,届时来一番改天换地。 镇国公这几日进宫的次数都频繁起来,也暂且没有了给杨夫人剪花插瓶的闲暇。 韩陌只不过是个小捕头,他的日常倒是一切如旧。只要没什么应酬,到了下衙的点他就回了府。 天气日渐暖和,窦尹抱了一盆兰花进安庆堂,看到韩陌坐在书案后,一手支着额角,眉头是皱起来的。 他问:“世子在思索什么?” 韩陌长长地吸了一口气,说道:“在想内阁这事。” 窦尹微笑把兰花放在条案上:“这有什么好想的?咱们韩家只听皇上的,哪家也不站,也就都不用操心。” “谁说不是呢?”韩陌搭上扶手,“我一开始也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因为老臣们到了一定年纪,都会走上这么一遍章程。 “靳阁老已经七十岁,子孙学业上陆续有了成就,传家的力量已经培养起来,他此时致仕正好功成名就,再呆下去搞不好什么时候就栽了坑,得不偿失。 “只是按照以往规矩,首辅在任上致仕,走之前都会与皇帝商议好接任的人选,就算一时拿捏不定,也至少会给个人选让皇上斟酌。 “但是这一次看起来,好像根本就没有拟出这样一个人选,总觉得事情有点反常。” 窦尹微默,缓步来到他身边。“也许因为人选不好拿捏,才没有拿捏。内阁中的陆家王家还有张家,实力资历都不相上下,仿佛让谁上都合适。” “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韩陌模棱两可。 窦尹问:“国公爷屡屡进宫,有没有透露点什么?” “没有。”韩陌望着他,“皇上只问他如今朝下的舆论。如果你的说法没错,可能正说明皇上也还在斟酌之中。” 窦尹扬了扬眉头。 韩陌放弃般地往后靠入椅背。“陈家藏在宝箱号的那堆文书查的怎么样了?杨佑怎么没有消息回来?” “貌似已经有了进展,兵部作废的那堆文书,隐隐约约都跟剿灭废太子余党等有关。” “废太子?”韩陌眯眼。 窦尹点头:“我过来就是要跟你讲这个。这些所谓的废太子余党,其实就是当年薛容收留的人的同党。所以简单点说,兵部这次审核作废的是与薛荣一案有关的部分文书。” 韩陌目光渐渐凝结。“那这批作废的文书到底是真的可以作废了,还是藏有别的什么猫腻?” 窦尹从怀里掏出来几份文书:“杨佑后来循着你们进地库的方式又开启了机关,进去在不同的箱子里抽取了这几份文书出来,我看过,的确是没有什么要紧的东西,至少我认为是可以作废的。” 韩陌接在手里逐页地翻看。也有些迷惑。因为手上不过是在围剿时一些排兵布阵的过程,的确没有什么值得在意的。 他道:“那就奇怪了,如果确实都是像这样的一些无用的废纸,他们为什么不销毁,而要藏起来?” 窦尹道:“这是最百思不得其解之处。杨佑通过秦烨得到的一些线索,辗转得知,围剿乱党余孽那段时间,下传兵部这些文书的执事官正是罗智。也就是说,除去我们还没有拿到铁证,按照推测,其实已经能笃定陈家收藏这批文书就是罗智授意。 “而罗智之所以这么做,我估摸着是在给自己擦屁股。他如今还在兵部,但是官职已经很低,他自保已经成问题。那么有些东西就必须赶紧处理。” 韩陌冷哼:“这么说来,他也觉得不能指望背后的人保他了。——他最近过得怎么样?” “深居简出,闭门谢客,不好好下点功夫,还真不能掌握到他近况。” “那就去下功夫!这节骨眼上,罗志肯定不甘心自己成炮灰,他会去找他的上家的。不管他这上家搭不搭理他,拉拉扯扯之下,总会露出点马脚来。” “你发话就行了。没你的话,杨佑他们也不敢擅动。” 韩陌点头,收拾收拾面前的文书,护卫从外面走进来:“世子,苏姑娘方才往太平胡同的宅子里去了。” 韩陌顿住身子,转头看窦尹:“上次秦烨说他给苏婼接下的那把锁,该什么时候交货来着?” 窦尹笑了:“他说七日交货。算起来就是今日。” 韩陌立刻站了起来。两腿踩着风轮似的往外走:“我不回来吃晚饭了,不用等我!” 随后走到门边的窦尹扬声问他一句:“交货收钱也不用给主顾搭上一顿晚饭,你去哪儿吃?” 衣袂翻飞的少年在院门口回头:“你管我!” 窦尹又笑了。 “窦大哥你这笑什么呢?” 正准备折身回屋,韩阡却探着脑袋疑惑的打量着他。 窦尹顿步:“你怎么在这儿?” “噢,”韩阡老神在在的揣起两手来,“母亲叫你和我哥还有宋二哥过去呢,我来传个话。” 窦尹心一提:“夫人有何事?” 韩阡促狭地挤挤眼:“好事。你们三个当中肯定有一个人要走桃花运了。” 窦尹张着嘴,一时都忘了收! 韩阡拿胳膊肘捅他:“快点问我是什么桃花运!” 窦尹把嘴合上,吸气道:“是什么桃花运?” 八卦小韩激动地跳起来:“母亲看中了一位千金小姐,要问问你们的意见——哦不对!母亲说你们的意见一点也不重要,人家小姐的意见才重要! “她要让你们三个送上门去给那位小姐相看一下,看她相中你们哪一个,然后就要替这一个去提亲! “母亲说她对自己的眼光有信心,反正这次你们三个一定要有一个人把这位小姐娶回来!” 成亲是好事,杨夫人的眼光当然也是极好的,但是才在宋家见过一面,当时连人家的来历都不晓得,眼下才刚刚打听到就要相看,真的要这么快速吗? 窦尹气息都聚在喉咙口,半天才匀下来:“到底是哪家的小姐?” 第167章 你请我吃饭 韩阡嘶了一声:“听说是苏少卿家的小姐。” “苏少卿家的小姐?!”窦尹屏息,“你确定是苏家的小姐?” “是啊!” 窦尹望着他,忽然就哈哈哈地笑起来。 韩阡从来没见过他这样性情外放,惊道:“窦大哥你怎么了?你是不是听说苏小姐又乖巧又漂亮,家世还这么好,突然之间有压力了?” “没有。”窦尹止住笑,“我是突然觉得这个提议挺好的。等你哥回来,你可以告诉他,然后听听他怎么说。” “他不在?”韩阡探头看向屋里。 “唔,”窦尹道,“他大概有人生大事要办。” 韩阡讷然…… 太平胡同的宅子里,苏婼戴上软丝织成的手套,正在把手上的这把锁做着最后的拼装。 秦烨坐在她面前,口沫横飞地诉说这几日的跑腿情况。“……罗智藏着那批文书肯定有大问题的。陈家就是为了帮罗智。但是到底查到了什么地步,杨佑没告诉我。韩陌手下这些人口风挺紧的。” “内阁那事儿,你听到外头风声怎样了吗?” 秦烨说:“王家沈家近来在外应酬确实比从前多了些。张家这边倒是还算平静。” “你们秦家对此有什么态度?” “没有态度。我没听到什么风声。不过,我们家与王家多少沾亲带故,到时候有没有变化也没准儿。” “那你听到什么,记得告诉我。” 秦烨好奇:“这事儿你也要关注?” 苏婼不慌不忙把锁梁装上,然后看他一眼:“伍儿屯那个田庄,我总觉得透着点诡异。到底那块田有什么值得人念念不忘,来回往复地想购买?根据里长提供的线索可以确定的是,来人不是一般人。在京郊买庄子,怎么着也得是个京官吧?一般的京官也不需要遮遮掩掩,根据越是神秘的人猫腻越大的原则,他至少会有个派系,内阁更换首辅这么大的事件,牵一发动全身,此人没准儿也会有牵连。” 秦烨恍然:“你是要根据内阁的动向来判断买庄子的人?” 苏婼对着光反覆看构件连接处的缝隙,说道:“反正就算查出来此人没什么把柄,那知道他是哪条道上的人也没坏处。” 从宋家寿宴回来当天,苏婼就回想起了过往。前世内阁确实有靳阁老上表的事件发生,但是他的退朝并没有掀起什么波澜,在皇帝驳回后不到半年,他又再次上表,然后皇帝答应了,并钦命了张昀为新任的首辅。不过那时苏婼已经出阁,当时苏绶也因为天工坊跌落神坛引起的一系列变故,而被张阁老所放弃。故而张阁老升任首辅,对苏家来说是没有起到任何利益的。 可是这一世却有了这样的变化,根据她重生回来对韩陌以及她身边人的人生轨迹的改变,她怀疑朝堂上的变化会不会也是因为她的重生引起的,毕竟她参与了帮助韩陌查案,而她查的案却关系到朝堂。 当然,这还只是她的猜测。 可是既然有了猜测,那就得一步步去印证。 “姑娘,韩世子来了。” 恰在此时,扶桑进来禀报。 秦烨反射性地绷紧身子,伸长脖子往外一探,只见一如既往霸气冲天的韩陌却停在大门口,好像很懂礼貌似的! “请他进来。” 苏婼也跟着探长脖子看,然后打发扶桑。 秦烨收回身势,连忙抓起旁观马鞭:“我得走了!不然让他撞见又得凶我几句!” 他抬腿到房门口,韩陌就刚好进来了,看到他后劈头就道:“让你去抓陈家的把柄,你在这儿干嘛!” 秦烨道:“我这就去!” 然后撒丫子跑了! 韩陌直盯着他背影消失才走进来,清清嗓子说:“他难道没告诉你吗?我打发他去查陈家,你这边的事我来代办。” 苏婼道:“你打算怎么代办?” “他怎么做的我就怎么做呗!难道我堂堂东林卫镇抚使,还办不好这么个差事?” “是‘前’镇抚使,”苏婼给他纠正,“好汉不提当年勇,韩捕头老提从前的事做甚?您现在只是个捕头,给老太太抓狗,帮人儿媳妇给婆婆捉奸那种。” 韩陌无语。“你跟我纠结这个有意思吗??” 苏婼把手套取下,装进小锦盒里的锁推到他面前:“我只是提醒韩捕头,你可别这么雄赳赳地就过去,没得赶跑了我的生意。” 金光灿灿的新锁摆在面前,两串万字花环绕着整个锁身,每处纹路如同拿尺量过一样大小形状精准,先不说好不好用,光是看看这做工,就已经让人移不开目光。 韩陌看见过不少锁,每次见到“鬼手”的锁,还是会忍不住叹服。 他把锁收入怀:“我要是把你的主顾吓跑了,我就给你赔钱,还请你吃饭赔罪!” 苏婼莞尔。不把他的话当回事。 韩陌又道:“那要是办好了,你是不是也得请我吃饭?” 第168章 苏婼停住动作,看了他有半晌:“你好像很在乎这顿饭。” 韩陌摸摸鼻子:“当然不是,我只是觉得你刚才有点太小看人了。”说到这儿他撩眼:“我就开个玩笑。” 苏婼胳膊肘支着桌,半伏在桌上,朝他说道:“一顿饭小意思,我也不至于抠。不过今日不行,得过些日子。” 韩陌也没指望她会真答应,难免就较起真来:“为何今日不行?” “别问那么多。” 苏婼把身势收了,然后慢条斯理地整理衣衫。 韩陌一向说一不二,苏婼这样的语气,他也懒得跟她理论。喝了半口茶,见她收拾起装工具的小铜箱,一副要撤人的样子,不由道:“你为何不把工具放这里?难道以后每次过来你都要拎着它?那不是增加了许多穿帮的机会?” “当然不是每次都拿,只是今日罢了。”苏婼把簧片一件件放入匣中,说道:“今日来了批铜料,我要去看看。带上这些工具可以检测铜料优劣。” 韩陌一听来了精神:“在哪里?我也想去看看。” “你?”苏婼斜眼睨他:“你就算了吧,咱们这行可是钻的朝廷的空子,你一个官府人,跟着我去看人家私炼的铁矿,不得把人家吓死?” “他也未必认得我,怎么可能吓到?” “你刚刚不是还说你是堂堂东林卫前镇抚使吗?这么牛,怎么会让人不认得!” 韩陌真真不喜欢她这把嘴。她是时刻准备着怼人吗?他沉气:“我不露行藏,隐姓埋名跟你去,可行?我当你护卫。这总行了吧?你堂堂鬼手,也得有个护卫从旁护驾才够派头啊。” 苏婼搅动着碗里的桂花羹:“要收钱吗?” “收什么钱呀!咱们都这么熟了!” “这你可打住,”苏婼停手说,“我跟韩捕头可没有什么私交,大家都是出于利益合作。你可别打什么到时候让我白干活的主意。” 韩陌不乐意听这话:“还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保证白给你当护卫,你就说带不带我吧!” “带。” 苏婼果断拎起铜箱,“走吧!” 这利落的样子,仿佛她就在这儿等着他这话似的! 韩陌多少又有点钻坑了的感觉,但虱子多了不咬,懒得跟她理论了。 小阎王霸道归霸道,做起事来还是周到缜密的,约好了接锁的人在河边船里碰头,他提前半个时辰就让人在四面埋伏着,直到确定方圆半里路内连树上趴的鸟儿都不可以在外瞎叽叽,他这才打发人登船把锁给交了,然后取了银票回来。 以往苏婼与秦烨得搞半天的差事,给他前后不到一刻钟的工夫就办妥了,苏婼也不得不承认办这种事,东林卫出来的小阎王确实是更擅长的。 拿到银子,苏婼不加停顿地就塞入了荷包。而后前往城西取铜料的卖家处。 矿石与食盐都属于朝廷管制范围,民间不准私自开采,一旦捉到了,事情就可大可小。但是法律的设定往往就反证了事实存在,所以即便朝廷禁止,私采这样的事也是屡禁不止。 后来朝上不知谁提出的“水至清则无鱼”的理论,主张睁只眼闭只眼,只要不是超过一定量的采集,就酌情罚点钱了事。 如此虽然有悖朝廷王法,但是前世却给苏婼这样的人保留了一条活路。她是一直到在湖州正式开铺之后才走正规矩渠道取料,之前一直都是如眼下这般私买。 坦白说,韩陌就是抓这种人的,苏婼带着他去,还真有种引着官兵入匪窝参观的感觉。 韩陌也是第一次有这样的体验,十分新奇,路上有些没话找话:“你跟宋家的如姐儿结成手帕交了?你们怎么会玩到一起?”又问:“那日在他们敞轩,那么多女眷围着你做什么?张家那位大奶奶还对你那么亲热,她们对你有什么企图?” 苏婼也是第一次知道他有这么聒噪,暗地里翻着白眼,然后就捡着顺耳的回上两句。 下车前她交代:“进去了之后不要乱说话,也不要摆什么架子,请你跟在我身后就是了。他们都是很谨慎的人,要是引得我做不成买卖了,韩捕头可是要负责的。” 韩陌今儿真没有打算逮人,就算逮也不会当着她在的场合逮不是?他亦步亦趋,鼻息捕捉着随风吹来的她的发香:“放心,从小我爹娘就教我做个有担当的人,真要是我的错,不用你说我也会负责。” 站这么近看来,死丫头的头发真黑真亮,跟上好的蚕丝浸染了上好的松烟墨似的,也香,不是浓到老远就闻得出品种的花香,而是隐隐的自然的不知名香草香,闻一闻,闭上眼睛就像是站在了繁花盛开的田野里。 为什么她不用惯用的桂花油?哦,想必是因为她若用了,别人一下就能猜出鬼手是男的。也难怪那会儿从来就没人怀疑过鬼手是女的。 “你——!” 韩陌刚想问话,不料走在前方的苏婼忽地停住了步伐,害他下巴差点撞到她后脑勺上。 他问:“你怎么回事?” 苏婼推着他快步避到了旁边一蓬木香花后:“是我二叔!” 前方来了几个人,也是步行,脚步却很快,当先那个正是她二叔苏缵。他们走到其中一间不起眼的院门前停下,抬头看了看,然后就推门进去了。 “是卖铜料的胡胜家,我二叔竟然找到这儿来了!” 苏婼不能说不吃惊。苏缵办事没有想像中那么糊涂,这是她早就已经有数的。但她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已经查到了这里!直接找到了卖铜料的胡胜,至少说明她思路对了! 刚才她要是快上一步,就已经被他撞了个正着! “这下你惨了,”韩陌看向她,“既然已经找到了这里,那她手上肯定还有别的线索,你想和秦烨再继续这样卖锁下去,这条路恐怕行不通。” 苏婼往后退了退,也沮丧地往下沉了一口气。 韩陌道:“先不要灰心,也许他并不是直奔这里,而是把城里所有卖铜料的都给找了一遍,只不过刚好就让你撞到了。” 第136章 世子大人威武霸气 苏婼望着那道门,心情实在谈不上有多轻松。 她完全把刚才韩陌说的那句话当成是安慰——当然韩陌居然也会安慰人,这实在是让人难以置信,眼下却管不了这么多。 根据她的经验,危机的苗头出现时,往往就已经潜藏着更大的危机。 苏缵都已经到了这里,她还要心存侥幸的话,那回头就只有她钻坑的份了。 “他们出来了。” 埋头琢磨的功夫,韩陌轻推了她一把。 苏缵已经走出了门口,停步和随从说了几句什么,然后又往胡同的这头走来。 苏婼像条壁虎一样紧紧地贴在墙上。但花也是不可能完全把她挡住的。就在她打算干脆横着心跳出来直面这一切时,一只手忽然压住她头顶,把正起身的她按了回去,然后面前光影转暗,一袭宽袍堪堪挡在面前…… 苏绶近期还在天工坊钻研锁道,但成效不佳。鬼手那把锁已经给他研究了一个遍,不免又催起苏缵。苏缵其实一直没闲着,忙碌了个多月下来,也有了不小的收获。比如说,他已经打听到了城中所有私卖同料的人的去处,这几日就在一间间的暗访。 方才去过的这一户,是第七家。他跟那人打听有没有人来买铜料制锁,那人缄口不言,反而上上下下地将他打量。虽然什么也没有问出来,但店家的反应有些奇怪,他于是打发了人,回头好好来盯一盯。 虽是如此,也不能就此在一棵树上吊死,他还得继续去暗访。 刚走出没几步,不知哪里传来一声轻咳,苏缵抬头看去,只见前方一蓬木香花下,负手站着个高大英挺的少年,一袭玄色袍子衬得他十分威严。哪怕是背朝这边,光是背影也让人移不开双目。 苏缵停下步。这时候少年侧转身,似乎正好看到了他,双眉微扬,露出惊讶的神色:“小苏大人?” 苏缵也立刻肃正神色,拱起双手:“原来是世子!”手放下来他又道:“世子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韩陌道:“我在此办案。有个案子不宜大肆声张,故此我让捕快和护卫去了。” 苏缵听音知意:“原来如此。那我就不组世子办案了。先行别过。” 说完他便抬步前行。 却就在路过的那一刹那,他隐约看到韩陌身后露出来一小方玫色的衣裙…… 君子当非礼勿视。他当下收回目光,目不斜视地往前走了。 到底人不风流枉少年。张扬跋扈如韩陌,也有这般遮遮掩掩与姑娘花前月下的时候。 韩陌看着他走出胡同,才转身弹了弹苏婼头上的发髻:“出来吧。” 苏婼站起来,探头看了下,俏皮地冲他抱起拳来:“世子大人威武霸气,果然非我等俗人能比!” “拍个马屁都拍得这么假!” 韩陌昂首挺胸地斜睨,嘴角却绷不住的上扬。然后迈开长腿:“还不进去,待会儿你二叔又回来了!” 苏婼提裙跟上,蝴蝶儿般随他进了门。 门里是个普通的民居,前后两进。前面门下是有人把守的。看到苏婼,这人点点头,招手让她进内,待看到她身后的韩陌,他却抬起手臂来挡住他。 苏婼道:“他是我的人,信得过。” 这人才把手放下,由着他们进去了。 韩陌悄然打量四面,只见四面屋角隐蔽处都有身影闪动,顿时心下了然,此间防卫岂止门口这一个人?是处处都有人盯着的。 跨进二道门,他就不免凑近苏婼耳边问她:“你一个大姑娘家,是怎么找到这种地方来的?” 简直不可思议!这丫头是不是还有他不了解的一面? 苏婼扬唇:“我既然都已经会这门手艺了,知道这些铜料的来历,又有什么好奇怪的?” 这话听着好像没什么毛病。韩陌也就收了声。 苏婼之所以会找到这里,其实是因为借助了她前世在道上认识的人。重生回来发现自己这门手艺没有丢后,她第一件事就是想办法收集起所有的资源,然后就辗转认识了胡胜等这几个道上的,而自从回了苏家后她基本上只跟胡胜联络。 进了院子,里头坐着几个人,穿着打扮都很随意,不是撸起袖子就是卷着裤腿,说句不客气的,跟街头的混混没什么两样。 但是他们看到苏婼,都纷纷站了起来,其中一个留着八字胡须、五短身材的中年男人甚至还往前几步迎了过来:“先生来了。”然后也朝韩陌打量了几眼。 韩陌听到这声“先生”,顿时侧目。称呼女的为先生本就不简单,更别说这几个流里流气的人在苏婼面前还这么老实,这明显是把她当老大了! 苏婼脚步未停,微笑走过去:“胡老板今日生日兴隆。” 胡胜道:“这话怎么说?” “先前胡老板这里,不是来了好些人吗?”苏婼说着就在院里先前他们坐过的石桌旁坐了下来。韩陌的则站在了她身后。 听到这里,胡胜跟过去坐在他对面:“您不说我还正要提起呢,先前来了几个人,说是马老虎介绍过来看铜料的,我就让他们进来了。结果他们来了之后去问东问西,还提到了鬼手,我就留了心眼,总之什么也没有透露。” “他们问了些什么?” “先是问这些铜料哪些行当来买的最多,然后又问拿来做锁合不合适?又问最好的精铜要用哪种矿?最后就问,做成像鬼手那样的锁,一般是用哪种铜料。” “看来是追着我来的。”苏婼望着他们,“你们都很够义气,这个人情我先记下了。” “您客气。我们也要靠您帮衬生意呢。年初被人告密,差点被官府拿了,还是先生您出手帮的忙,这点小事无足挂齿。” 苏婼笑着点头:“那我们就去看看你新到的铜料。” “这边请!” 胡胜让出了路,引着她往东边走去,显然那边正是放铜料的库房。 韩陌不紧不慢跟在苏婼后头,胡胜顺势便又接连打量了他几眼。 第170章 月下 到了东边厢房下,胡胜把门推开的当口说道:“您这位新护卫看着很不一般。” 苏婼看一眼韩陌,笑道:“这世道对鬼手不太友好,我花了重金请来的,你能觉得不一般,那就说明我这钱花的值。” 胡胜道:“穿着打扮也是不俗。” 苏婼再笑:“我堂堂鬼手好歹也算是名震京城,带在身边的人,总不能穿得太寒酸。” 胡胜也笑:“那倒也是。” 然后这才迈步进屋,看到韩陌跟着走进来,他也没再说什么了。 屋里堆着许多铜矿石,一旁还有些炼出来的铜皮,小的铜签和铜方等。 胡胜引着苏婼一件件地检验铜料的质量。韩陌则观察着四周。这屋子四面都被封了起来。原先的窗户拿铜皮给钉住了,所以进屋都得点灯。地面由石砖铺就,其中有几块看得出来是松动的。根据经验,底下应该是个暗室。 连撤退潜逃的路子都已经准备好了,由此看来,这帮人做的买卖还不小。 “你对京城各家锁铺的用料熟悉吗?”这时候那边厢传来了苏婼的问话。 “什么京城各家锁铺,基本上京城只有一家锁器铺,就是苏家天工坊。他们的用料都有专有的渠道供给,我们接触不到。” 苏婼没再往下问,蹲下去挑拣起铜料来。 制锁用的铜料不多,但是制好锁就很讲究。她有的时候是在这里拿现成的铜料回去加工,有的时候则要挑选些铜矿石,亲自铸造。 苏家却是不同。自从他们家生意做大,就开始有数不清的矿场找上门来,所以这么多年他们都是自己拿矿石炼铜,从铜料的质地而言,天工坊出来的锁确实没得说,苏婼却因为炼铜器具的缺乏,每每在打造构件时要花费加多数倍的力气。 所以外行人看了都说鬼手的锁比天工坊的锁更好的时候,只有苏婼自己知道,她距离事实还差着一个高水准炼炉。 放眼天下,锁道一行里称得上高水准炼炉的,也就只有天工坊了。可惜她没有资格进去,更没有资格使用。 苏婼收拾了一包袱铜料,走出来与胡胜他们告辞。“倘若再有人打听我,还要劳你们替我遮掩遮掩。” 说完她掏出两张银票,塞到他手上:“一点酒钱,你们拿去寻个乐子。” 胡胜看了一眼银票的面额,当下要塞回来,被苏婼拒绝,他最后只好道:“你也太客气了,这根本就是应该的。” 走出门来,憋了老半天没说话的韩陌终于可以出声了,他说道:“我现在可算知道你那些钱都花在哪儿了,合着你全都用来养小弟了!” “你可别小看他们。”苏婼老神在在,“他们只是无拘无束些,办起事来可是一点也不含糊。知道很多小道消息。” “你到底还有多少秘密是我不知道的?”韩陌睨她,“我现在怀疑是不是上到朝堂下到三教九流,全都有你插手的地方。” “那我倒没那么神通。”苏婼笑起来,“不过自从认识了韩捕头你,那没准也不一样了。” 她的眼神带着些促狭。 韩陌轻哼。 看着逐渐西沉的斜阳,他道:“我饿了。也不知道街头开了哪些新馆子?” 苏婼看向他。 韩陌垂首:“胡胜都能得你五十两银子封口费,我替你跑来跑去的,就不值得你花几两银子请吃顿饭?” 苏婼笑着,抬头道:“可以。” …… 开饭馆的总是来去无常。 西城开了好几间新馆子。 苏婼由着韩陌选,韩陌选了间岭南式烧鹅做的很不错的。伙计想来是看他们点菜大方,推荐给他们旧年酿好的荔枝酒,苏婼点了一壶。 雅室的窗户正对着月光,韩陌还是第一次单独与姑娘月下进膳,空出的左手搁在膝盖上,接连地卷了又松,松了又卷。 苏婼反倒很自在,一手托腮,一手执着酒杯,月光照着她干净又坦荡的脸,从容得让人嫉妒。 “你是不是经常和秦烨在外头?”韩陌想起了那次她和秦烨大晚上地在外面吃羊肉。 “他有他鬼混的伙伴,我找他都是有正事。”苏婼把托腮的手放下,吃了一口烧鹅。 韩陌斜睨着她:“我还是很奇怪,你跟他居然能混到一起。” 苏婼笑道:“巧了,对于我能跟混你在一起,他也觉得很奇怪。” 韩陌哼道:“我这才叫做办正事。他不是!” 苏婼没有与他争论。吃完烧鹅她把筷子放下:“我想认识陈家的女眷,你有没有什么办法?” “哪个陈家?” “跟罗智勾结的那个陈家。” 韩陌顿了一下:“你想做什么?” “做你刚才说的,往朝堂和三教九流都插插手。” 韩陌愣了:“你刚才对着月亮是在想这个?” 他还以为她正想着什么样的旖旎心思呢! 第160章 犯贱 韩陌有点意兴阑珊,吃了一口烧鹅说:“你要认识个男的还容易,认识女眷,这我能有什么办法。” 他跟女的又不打交道,何况以陈家那样的家世跟韩家也没有往来。 “也是。”苏婼寻思,“这种事情我还是去找秦烨比较好。毕竟现在陈家想娶秦家的小姐。” 韩陌抬头,嘴里的烧鹅也不嚼了,囫囵吞下去:“你的意思是说,我办事还不如秦烨那小子?” “我可没这么说啊,是你自己说没有办法。” “我说一句没办法就是真的没办法?我话还没说完呢,你听话都只听半句的吗?” 韩陌梗起了脖子。“就你想办的那点事,还有我办不到的呢?” 苏婼咦了一声:“可是你又不与女眷往来,要怎么帮我?” 韩陌十指交叉,搭在腹上:“你别管我怎么帮,总之只要我事情办成了就行了。” 苏婼笑了。 窗外上弦月静静地散发着光辉,将随风飘拂的柳枝投影在窗台上,饭桌上,使得这个月夜格外的曼妙。 秦烨被韩陌赶走,迳直回了府。 二门下,迎面碰见带着小厮走出来的秦垚,小子怀里还揣着个包袱。 上次撕破脸以后秦烨还是第一次与他见面,要照以往的话,他定然会视若不见的直接往前走,但今日他却停在门下,等着秦垚走过来。 秦垚后来因为知道当晚给秦烨作证的护卫就是镇国公世子的人,着实惊出了一身冷汗。但实在不明白他们是怎么结交上的,这几日暗地里找人跟随他,谁知道怎么结交的没有查出来,反倒是发现秦烨每日每夜的跟镇国公世子的护卫在一起,有时还在镇国公府出入,如此别的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已经确定秦烨抱上了韩陌这条粗大腿! 当下扯扯嘴角,乖觉唤了声“三哥”。 秦烨望着小厮挟着的包袱:“这是什么?” 小厮不觉地拿着它往身后藏。 秦烨往后一挥手,身后护卫便就蹿了上去,一手扭着小厮一手把他身后的包袱给夺了过来。 秦垚急得要上来抢夺,这里秦烨已经快速的把包袱打开了。里头竟是几只官窑的罐子,还有几只端砚和松烟墨。 “这是要拿到哪里去?”他劈头问秦垚。 秦垚退后一步,虚张声势道:“关你什么事?这是我的东西!” “你的东西?”秦烨冷笑,“这几只罐子少说也值几十两银子一只,端砚和松烟墨都是宝墨斋的上品,更是价值不菲,你一个月例钱只有我一半的庶子,有资格拥有这些东西?老实交代,这是从父亲那儿偷来的,还是从公中库房昧下的?!” 秦垚接连遭受他如此强硬的反击,心虚到失语,结结巴巴脱口回应:“我自己攒的钱买的不行吗?逢年过节父亲都会给我赏钱,你莫不是没有领过赏,在此嫉妒我?!” “我嫉妒你?那你未免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些!”秦烨把包袱塞回护卫手上,“既然你说这些是你的,那我们就去父亲面前,让他指认指认,到底是谁的!——去正院!” 撂下这句话后,秦烨就带着人往正院那边走去。 秦烨追上去把他拦住:“我娘的中馈大权都已经交出去了,你非得还要把事情做得这么绝吗?” “那是你们咎由自取!自己不守本分,为非作歹,还怪我把事情做绝?看来我从前的确是太惯着你们了!——李俊,你干脆去请老爷过来!” “秦烨!” 秦垚咬着牙齿在低喝。然后一把扯住了他的袖子,以更低的声音说道:“你以为我是为自己吗?我是心疼婉丫头!明威将军府想和咱们家联姻,让他们家老二娶了婉丫头,我要给她打点嫁妆!就算我得罪过你,婉丫头可没得罪过你,从小他就三哥三哥的黏着你,对我都没这么亲近过!你难道忍心坏了他的终身大事吗?” “嫁妆?” 秦烨眼底微凝,随后道:“父亲答应结下这门亲事了?” “答不答应你别管,对方是明威将军府的嫡子,咱们家的父亲这一代已经是勋贵最后一代了,能与将军府结亲,对父亲和秦家都有助益!婉丫头那么亲近你,她嫁过去,你将来不也多一门有利的亲戚吗?” 秦烨听到这里:“阮氏是爬床进的秦家,她生的儿女能有什么好的?就算婉丫头亲近我,谁知道是不是有所图?” 秦垚听到这话,立时血脉偾张,一手揪住了秦烨衣襟:“你再给我说一遍!” 秦烨一拳打在他脸上:“好话我只说一遍,想听你自己琢磨!” 秦垚被他捶开,歪着脸好一会儿才转过来,眼里似乎喷出了火苗。 秦烨指着他:“阮氏不会把当年这破事儿瞒着没告诉过你吧?那你可真够可怜的!” 秦垚愤怒的脸又涨红了,但他随后回避起了他的目光。 这模样明显就是他已经知道过这层,既然知道还这么样嚣张,那就是自己犯贱了。 秦烨恨恨的瞪一眼他,示意护卫带着包袱随他进正院。 走出拐角之后迎面有风吹来,他脚步渐渐慢下,最后在紫藤花架下转了身。 抓着手上的包袱,他抬眼看着护卫:“刚才他说要给婉姐儿打点嫁妆。是不是说这门婚事已经议的差不多了?” 护卫搔了搔头:“按理说是这个意思。” 秦烨把包袱塞回给他:“你先去查查这里头每件物事的来历,免得冒然闯去父亲面前弄出什么差错来。” 护卫接了包袱:“然后呢?”主子突然变得这么强硬,他们这些下面人都不能循常理办事了。 “查清楚了来历,只要不是什么太要紧的,你就去把这笔账给消了。然后把东西全部带回来,我拿着去给婉姐儿当嫁妆。” “……” 这是什么道理?先前死活不让秦垚把它占为己有,这会儿反倒要替他销账,还要亲自送上去给人家当嫁妆! 以往他总是吐槽苏姑娘办事变化无常,如今他怎么也这样奇奇怪怪的? 护卫目瞪口呆。但看秦烨直直地看过来,又只能勾着头下去照办。 秦烨目送他出去,然后目光转向西院方向,冷冷地射出一道光来。 第172章 你不觉得过于猥琐么? 秦家内院里除秦夫人这个原配之外,最繁荣的时期有过四房侍妾。分别是最先进府的俞氏,随后进府的阮氏,秦夫人过世之后,老太太给的身边一个大丫鬟金氏,再之后就是秦获自己看上的一个许氏。 金氏十年前生下一个女儿,作为高门主母身边的大丫鬟,金氏到底还是有些见识,对死去的秦夫人还有秦烨都很尊敬,只可惜没多久得病死了,基本上没有什么故事。 秦获自己看上的许氏,也就是之前在府里暗中勾引护卫的那位。秦烨无意中发现,却被逼得不得不躲到房梁上,还是让苏婼看到才把他解救了下来。 后来在苏婼的帮助下,许氏被逐出了秦家。 所以如今府里只有俞氏和阮氏在了。 俞氏是秦夫人婚后两年无出被抬进来的,这么多年来她一直静悄悄的,跟上跳下窜的阮氏完全不同。但该得的好处她可一样没少得。秦获的长子次子都是她生的。因为这个,她住的虽然是西边,却也是西边花园里最大的院子。如今两个儿子都还在衙门里有了差事。秦家没有夫人,将来秦获归天,分家立户,俞氏就成了他们那一只的长辈,搞不好还能享受到两个儿子的诰命! 正因为这么多年她锋芒不露,秦烨也没有提防过她,而一直把注意力放在阮氏这边。 可是苏婼提醒的很对。如今连中馈大权都顺利移交到了俞氏手上,这么多年,俞氏真的没有在背后做出什么吗?阮氏手段做尽,偏偏眼下放着这个最大的敌人不动,是她真的没有动过,还是没能斗得过俞氏?俞氏拥有的这一切,真的是她的“隐忍”能够换来的? 被夺走了包袱的秦垚垂头丧气地回到了东院。 阮氏听到动静走了出来。“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秦垚憋着气,把来龙去脉说了。阮氏惊怒得下嘴唇都快咬破了:“他竟然敢直接上手抢?他以为他是谁?!” “他是秦家的嫡子啊,还能是谁?”秦垚气恼地踢翻了廊下一只花盆,“迟早有一天我要把他踢出秦家不可!” “踢走他是一回事,眼下你倒是把那包东西给拿回来呀!”阮氏急得冲到了他面前,“那可值好几百两银子呢!中馈到了西院手上,日后咱们可是等于没有进账了,你怎么还让他夺走?!夺走之后他当真去找你爹,到时岂不是全穿帮了?!” 秦垚也没办法:“父亲不是一向都听你的吗?就算他去告,你到时候找父亲说几句软话不就成了?过去不都是这样嘛,咱们藏起来的那上万两银子的家当,不都是这么混过去的吗?” 阮氏原已被怒意扭曲了面容,听到这里神色稍缓,眉眼之间甚至还露出了一丝得意。“你父亲那是只听我的。这次要不是看在一日夫妻百日恩的份上,他怎么还会允许我带着你们俩? “反正我也不怕,当年那么难过的坎我都跨过来了,烨哥儿母亲早就已经不在了,我就不信以后还有我跨不过去的!” 阮氏的脸上闪耀着自信的光辉。这一刻的她仿佛在秦家内宅忍辱负重,但她又坚信自己是最后胜利者。 秦垚恨恨:“可惜这次让西院得了个大便宜。” 阮氏道:“你以为这便宜是西院白捡的?” 秦垚顿住:“怎么?” 阮氏满目阴狠:“从前院到你父亲书房这么远的路程,烨哥儿押着你回来,为何没有一个人提前跑过来给我送信?当天夜里明明是你父亲的人先出去找烨哥儿,为何连你都找到他了,你们还一起回来,你父亲的人却还没回来?” 秦垚脸色更加凝重。 阮氏冷哼:“我且韬光养晦,等婉姐儿的婚事办妥,看我不把中馈给夺回来!我还要让铮哥儿樟哥儿差事也给丢了,敢算计我,我定要让他们竹篮打水一场空!” 东院这边夸夸其词的时候,秦烨的护卫已经把包袱来历查清楚了。 “所有的东西都是公中财物,好几件是老爷交代要留下的,全让阮姨娘以各种名目给昧下来了。方才属下在账房算了算,光是那包东西大大小小加起来,少说也值六百两银子。三爷也要替他们平这笔账吗?” 这么一来还真把秦烨给拦住了。六百两银子不是小钱,都快赶得上鬼手两把锁的价钱了。苏婼虽然给他抽成不少,但这一把甩出去也肉疼! 他咬着牙关想了想之后,说道:“不平了,拿去交到西院,就说是我在墙头底下捡到的。让她看着处置。” 原以为这些东西也就值个两三百两银子,没想到阮氏比他想像的还要贪心,既然如此,那他就不直接上了,让俞氏去处理好了! …… 韩陌与苏婼吃完饭,也不过戌正时分,送了她回府之后,韩陌在苏家门外站着,直到角门紧紧合上,他才打马走向街头。 想了一路心思,回府之后,他准备例行向杨夫人请安,结果才走到二门下,就被人给拉走了。 到了前往安庆堂的甬道上,窦尹松开手来,笑微微地看向韩陌:“外面晚饭好吃吗?” 韩陌露出三分少年狂,掸掸袖子道:“清风明月之下,如何能不好吃?” “是啊,只要是跟苏姑娘,世子只怕觉得就是啃石头也美味无比。” 这时候身后传来了杨佑的闷声接话。 窦尹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扬了扬眉:“你这句话似大有深意。” 杨佑望着韩陌:“世子今日是不是带着苏姑娘出现在西城,还猫在了墙角根?” 窦尹的目光嗖的就转到了韩陌的脸上。 韩陌微显尴尬,又虚张声势:“我与她去那边办事,正好就遇见苏缵过来了。于是我掩护了她一把,将她藏在了身后花蓬里,如何了?我还当了他的护卫呢!不应该?” “应该。”杨佑道,“但世子不觉得您有些动作……过于猥琐了么?就比如说,您躲在苏姑娘后面嗅她的头发,还凑到她耳朵边说话什么的?……” 第173章 你反悔怎么办? 韩陌顿住,一腔的血都往脸上涌:“你胡说什么?” “没胡说呀,属下在树上亲眼看到的。” 韩陌再一愣:“你跑去树上看我干什么?你在哪儿看到的?” “属下找世子回话呀,结果找到了世子去处,世子却和苏姑娘在一起,而且还当起了苏姑娘的护卫,最后还和苏姑娘吃晚饭,我就没敢上去……” 韩陌连忙上去捂他的嘴,但还是慢了,窦尹以及正好赶过来的宋延全都听到了。他们的睁大眼睛望过来,脸上显露出的惊讶仿佛是听到韩陌把城墙给炸了! “原来世子是去和苏姑娘吃晚饭了,”窦尹声音轻飘飘的,好像拂过山岗的风,看热闹都带着点悠然的意味,“我还以为世子是要请买锁的主顾吃饭呢。” 宋延环胸望着他:“怎么,他出门前就已经计划好要吃饭了?” 窦尹点头:“是这么说过。” 韩陌脸上火辣辣的,好像被扒光了衣服一样。他没好气地说道:“你们都少在这里胡说八道,我跟她就是单纯的往来,因为她有本事,所以我多敬重她几分,请她吃顿饭。你们有什么好阴阳怪气的?” 一直听他们说话的杨佑接口:“那不对呀世子,敬重苏姑娘也没有到非要当她的护卫的份上,您这也太下血本了。” 韩陌拍起了她后脑勺:“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不这么着,能跟着她进去?不进去,我能增加对他的了解?” “奇怪世子为何非要如此深入地了解苏姑娘?”窦尹又接话了。 为何要了解?韩陌觉得他问出这个问题就是故意的!他瞪过去:“你是闲的慌吗?我那里还有一堆莫名其妙的案子,要不你全都拿过去帮我看了,标记之后再拿过来给我?” 窦尹笑了:“世子在舍近求远。” 韩陌不想理他了。这家伙最腹黑,处处看他的笑话,你还抓不着他的把柄。 他往正院里走去:“我去给母亲请安。” 窦尹在身后说:“那正好咱们三个一起去,先前世子出门后,阡哥儿就过来找我,让咱们三个都去夫人那里叙话。” 韩陌一听这话就觉得脑袋大。“怎么又传我们仨?她还没有死心呢?” 窦尹说:“兴许也没那么糟糕。听阡哥儿说,好像是上次在宋府遇见的那个女孩已经打听出来了。夫人看上去越发满意了,非得让我们其中之一把她……” “哎,打住!”韩陌已经不耐烦听下去了。他双手叉腰,语重心长说道:“我才刚刚十七岁,年纪还并不大对吧?还远远没有到火急火燎的议婚的年纪对吧?这是我不参与,你们俩商量着来,总之谁接下夫人这个任务,我床头那把寒月匕就送给谁!” 宋延倏地看向了窦尹。 窦尹屏息,片刻才道:“你当真?” 韩陌望着他,手却朝身后的杨佑伸出来:“你现在就去把刀子给我拿过来,我随身带着,什么时候有人完成了任务,我就随时拿给他。” 小瞧谁呢?还当他输不起一把匕首? 窦尹看到这儿,慢慢笑了:“世子您是不管夫人相中那个姑娘,都不答应议婚是吗?” “没错,”韩陌低头搓着手指尖上并不存在的灰,“爷我还年轻得很呢,还有大把事情没做,才不想那么早困在家常里短里。” 窦尹瞅一眼旁边的宋延:“那真是让人有些勉为其难啊。” 宋延深深点头:“这把寒月匕乃是前朝名将平北王的贴身物件,由名匠打造,我们虽然无比相信世子,但毕竟是夫人挑中的人选,我还是有点担心世子临阵反悔呀。要不您干脆说说如果您反悔,又该怎么赔偿我们?” 韩陌嗤笑:“你们看中了我什么东西就直说,我韩陌向来说一不二,还会反悔?” “那我就说了。”宋延右脚踏到了廊柱石墩上,“上次世子从杨家大舅老爷那里拿回来的一张弓,我觉得很衬手。这样,您要是反悔的话,就把它给我吧。” 韩陌点头。又问窦尹:“你呢?” 窦尹道:“我就拿了把寒月匕算了。总之你反悔,它就是我的了。” 韩陌听到这儿,琢磨出一点不对劲来:“你们怎么就这么笃定我可能会反悔?” 杨佑也道:“是啊,夫人看中的姑娘到底是谁呀?我们世子连说句讨姑娘喜欢听的话都不会,那些千金小姐每次都只敢偷偷地瞧他,上前跟他说话都不敢,他怎么可能因为这些姑娘而反悔嘛?!” “到夫人跟前去问问不就知道了?”宋延说着就轻拍起了韩陌的胳膊,然后脚步轻快的往正院方向走去了。 窦尹笑微微的,也跟着走过去了。 韩陌瞅了眼杨佑,最后抬步。 杨夫人坐在露台的美人榻上,头顶是盛开的一束繁花,旁边桌子上摆着茶和点心,还有一幅半打开的画。 身后是韩阡拿着美人捶在给她捶肩。一面谄媚地进言:“看了母亲昨儿画的这幅画,那梁下燕子真是画的栩栩如生,孩儿见识浅,没见过南方的春景,可是孩儿多么幸运,看到了母亲的丹青,仿佛就是亲自到了南方,目睹了新燕衔泥。” 杨夫人很满意:“你眼光还不错,不像你爹,他竟然说我画的是鹌鹑!他有见过上梁的鹌鹑吗?这不瞎掰嘛!” 韩阡手停住,随后探头:“那后来呢?” “后来我就交代了厨房,给他做半个月的鹌鹑吃,别的菜一个也不许上!” 韩阡手一抖,美人锤差点掉下来。 “夫人!” 花林里传来呼唤声,宋延人未到,声音已先飞过来:“阿瞒回来了。” 杨夫人抬头,宋延和窦尹先后已经到了。再后面就是慢条斯理走过来的韩陌。 韩陌在他们所有人注视之中,踱到了跟前。看到拎着美人锤的韩阡,他惯性的竖了眉:“你在这干什么?成天只知道溜须拍马!” 韩阡指着桌子:“我是来看母亲的画!” 话说明白了,韩陌这当儿子的不看一下捧个场也不像话了。 他把画展开,看了两遍后赞道:“没想到母亲成日坐在绣阁之中,竟然也能把鹌鹑画的这样传神!” 第174章 我觉得没希望 韩陌话音落下,只听啪嗒一声,韩阡手里的美人锤终于落了地。 “兔崽子!” 杨夫人抓起旁边的枕头丢过去,“你眼睛被狗吃了?你再睁开看看,这是鹌鹑吗?是鹌鹑吗?” 在外头呼风唤雨的韩陌被杀得连连后退,看着被杨夫人抖开怼在眼前的画上两只鸟,他真的比窦娥还冤,这胖胖的两坨不是鹌鹑是什么?! “啊,这是南方的燕子!”窦尹站出来,“南方富饶,所以连鸟雀也胖一些,夫人作画顾及到了地域环境,实在是缜密!” 说着他把杨夫人扶了回去坐下,递了茶给他:“夫人切勿动怒,仔细伤了身子。” 杨夫人接了茶,连喝了两口才匀下气来。 韩陌想上前陪不是,还没开口也得了她两个滚圆的白眼:“这个月没别的吃了,跟你爹去吃鹌鹑吧!” 韩陌选择闭嘴。然后死命的瞪了一眼旁边的韩阡。 窦尹清嗓子:“夫人先前不是传我们几个过来,有话要吩咐吗?现在都回来了,就请夫人示下吧。” 这句话极有效地转移了杨夫人的注意力,听到这里她立刻坐直了身子,看向他们三个说:“上次跟你们说过的那一位姑娘,我已经打听到了,现在打算制造一个机会让她见见你们,看看他相中你们当中哪一个,然后我就媒人登门去议婚。 “你们仨商量个时间出来吧。最好再拿捏出一个办法,来完成我这个构想。” 韩陌冒死把心里的疑问问出来:“到底是哪家的姑娘?” “哪家的你先不用管,总之是个很善良很大方,又聪明又可爱的姑娘。” 很善良?很可爱? 韩陌听到这样的形容,方才不知为何揪起来的心,又莫名的放了下去。他心里想到的那个人跟这两个词可是不搭边的。 他意兴阑珊地说道:“我没空,我很忙,让窦尹和宋延他们两个去。按您的话说,他们都是您的儿子,论排行他们得在我前面。” 杨夫人抓起枕头又拍了他一下:“你这意思还看不上人家姑娘是吧?” 韩陌躲避:“看得上又怎样?照您说的这种姑娘,十成十看到我之后又跑了,连跟我说话都不敢,难道将来一辈子我都要小心翼翼的过活?” “那你不能收敛点?” “收不来!” 韩陌完全麻了。 杨夫人气的都要捡美人锤了,这时候窦尹道:“世子,夫人看中的是苏姑娘。” 他明明话说的很温和,却就好像是冷不丁地放了个炸雷! 韩陌听到这个苏字就情不自禁竖起了耳朵,再一听后反应过来,睁大眼睛道:“哪个苏姑娘?” “当然是苏少卿的女儿,苏婼苏姑娘啊!”从旁看了好久的韩阡嗅到了八卦味道,立刻推波助澜,“哥你反应这么大,难道你认识这位苏姑娘?” 认识吗??…… 何止是认识!他刚刚才跟她一起月下吃过饭!他们还结了盟,要一起帮助彼此查案!他们还…… “你这是什么表情?” 杨夫人拿手在目瞪口呆的他面前晃了晃,“有什么想法就说出来,奇奇怪怪的样子做给谁看呢?” 窦尹和宋延纷纷揣起手:“是啊,世子,您有什么想法就说,是按照您刚才的说法放弃去相亲呢,还是干脆反悔,前去试一试?夫人和我们都等着您的话呢。” 韩陌望着他们几个,深吸气然后合上了嘴。 居然是苏婼那个丫头! 怎么会是她呀!…… 她怎么先跟他母亲遇上了?事后她居然也没跟他说起这茬…… 这,这他们不本来是很纯粹的伙伴关系吗?!怎么突然就扯到……相亲的事上去了? 这么一来……事情不就变得复杂起来了吗! 他摸着后头的凳子慢慢坐下来,右手抚了抚后脑勺,然后说道:“这门亲事怕是成不了吧?苏少卿那个人很是回避咱们这种关系,生怕人家说他攀附,我觉得没希望。” “你别管有希望没希望!就说什么时间可以去?”杨夫人拍起了桌子,“苏家再清高,眼下这种时候,他们还能无所顾忌的清高起来吗?张家对首辅之位不是没有一点想法吧?咱们家这样的门第,他们不会不想拉拢吧? “苏绶几乎算是张昀的半子,苏家跟咱们家联姻,那咱们家就算不公然支持张家,也绝对不会支持别家。张家要是当上首辅,定然也会助苏家青云直上,苏绶难道会想不通这个道理?” 杨夫人以往从不主动关心朝中之事,韩陌还以为她并不懂党派,眼下听她这么一说,立刻知道自己误会了。 又心以为然。 有了内阁那事儿,苏家态度还真的有可能出现变化。 那么…… 韩陌心头不知道有什么在跑,开始不消停。 不过当想到今夜里曾误会苏婼对着月亮想别的心思的事儿,他打了个激灵立刻坐直起来:“我还是觉得不可!” 第175章 跟她玩心眼儿? “哪里不可?”杨夫人后仰着身子。 韩陌望着她,却哪里说得上来?他只觉得那么样的情境之下,苏婼都没有分出半点心思在风花雪月上,照她那二话不说的脾气,上门提亲,那也是不可能有结果的呀!前头不都有一个吕家当先例了?坦白说,吕家跟苏家也算门当户对,后来他打听过,那吕凌也确实有几分才华,文章写得不错,将来是个有前途的。他可不想当第二个吕凌! 他调整了下坐姿,清嗓子道:“此事不宜急,宜慢慢来。” “谁跟你慢慢来?人家姑娘都及笄了,要不是为亡母守孝耽误了议婚,没准早就出阁了,还轮得到你们?别跟我磨磨叽叽的,你们两个——”说到这儿她指着旁边揣手的窦尹和宋延:“他要是不去,你们去!” 二人当下嗖嗖把目光投了给韩陌。 韩陌腾地站起来:“他们不行!” 杨夫人可不惯着他了,拍桌子道:“他们哪里不行?!一个个要本事有本事,有像貌有相貌,你自己叽叽歪歪还不让别人去?哪有这样的道理!来人,去替我给苏夫人下帖子,我这就约她吃茶!”说完睨着窦宋两个:“你俩可不要学他,学他没好果子吃!” 窦尹两个只顾望着韩陌笑。 韩陌又慌又窘,窘的是他心里有苦说不出来,慌的是杨夫人这架势,真把窦尹他们给弄去了可怎么办? 他连忙又坐下来:“母亲,这事儿不用他们,儿子来就成了。” “你不是不去吗?” “我去啊!而且我一个人去就行了!”说着他目光往窦宋二人面上一扫。“他们两个比我有人缘,以后还有的是机会!” 宋延道:“夫人,其实我俩老大不小的,也挺急的,而且咱俩论排行也在世子前面……” “前什么前?”韩陌乱摆手,“我跟苏家比较熟,我给他们家找了好先生,苏家还记着我的人情呢,我去更好说话!” 窦尹说:“刚才不是世子你亲口说论排行咱们两个在前,应该我们先上吗?这话可是当着夫人和阡哥儿说的,他们可以作证。” 韩阡猛点头:“确实这么说了。”说完他两眼骨碌碌的在这三个人之间转来转去。 韩陌深吸气,冷冷的扫视着他们:“此一时彼一时,我觉得跟苏家联姻对我的前程来说更有用,将来让母亲给你们再物色家世更好的!” 说完他想了想,立刻又道:“大弓和寒月匕都给你们,赶紧回房去歇着吧!” 他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他们不会不懂味吧?韩阡这个专门拱火的,等他回头再收拾他! 窦尹宋延笑而不语。 杨夫人轮番看着他们:“你们在搞什么名堂?什么大弓?什么寒月匕?” “没事儿,”韩陌蹭着她身边的椅子边儿坐下来,“不用管他们了,咱们接着先前的说。” 然后他拚命向那二人打着眼色,让他们先回去。 窦尹便扬眉做礼:“屋里头还有一堆事,就先不陪夫人唠嗑了。” 杨夫人目送他们俩说说笑笑的离去,然后上上下下嫌弃地瞅着韩陌:“刚才还唧唧歪歪的,这是哪根筋又抽了?” 说完把手里端着的杯子放下来,她睨过去:“那你是打算好跟苏家议婚了?” “议婚这事还当从长计议,不能急于一时。” “为什么?”杨夫人有点生气,感觉自己被他耍了。 韩陌连忙安抚:“母亲也知道我这个人是个粗人,不讨姑娘家喜欢,那苏姑娘既然那么可爱讨喜,未必看得上我呢。依我之见,与其一上去就谈婚论嫁,还不如先认识认识,交个朋友,循序渐进。” 先前一听到说让他跟苏婼议婚,他真是给吓到了。他跟那丫头怎么认识的,别人不知道,他自己心里还没数吗?能够像今夜这样坐在一起吃吃饭聊聊天,就已经很不错了,说到要与她成为夫妻……那可是他想都没想过的事情!当然只能先安抚住,杨夫人再说啦 “哟,看不出来你还挺有谋略!”杨夫人望着他,“你平时做事不是一向都风风火火说做就做吗?怎么突然又这么婆婆妈妈起来?” “这怎么能说是婆妈?成亲是一辈子的事情,父亲能娶到像您这样的妻子是他的福气,那我也得好好选选我自己的福气不是?” 杨夫人总算听到了他几句人话,不由得也往心里去了:“这话倒是,成婚生子要是找错了人,严重的话可能一辈子就折腾没了。”随后他却又笃定起来:“可是我的眼光可是很准的,那苏姑娘……” “母亲的眼光当然准,但是能够入母亲慧眼的姑娘肯定也是很有主见的,万一咱们几个她一个都没选中呢?” 杨夫人愣住。 韩陌继续游说:“所以,与其贸贸然上门提婚被拒绝,从此断绝了机会,还不如先做足功课,等待水到渠成。” 杨夫人听完,不禁点了点头。“也不是没有道理。咱们家和苏家的交往也还不深,苏家是规矩人家,先接触接触也可以。” 说到这儿她侧首:“那依你说该怎么办?” 韩陌佯装沉吟:“要不然就您找个机会与苏夫人先结交起来,然后再想个办法让我和苏姑娘认识?” 他和苏婼私下接触那么频繁,难免有被人撞破的时候。倒还不如就此机会过了“明面”,日后就算有人撞见,也可以说是在两家大人的见证下结识的。 而且,苏婼拿了他太平胡同的宅子做工坊的消息,只怕也有可能传到她的耳里,还是未雨绸缪为好。 但杨夫人听到他居然如此主动,便以为他是对与苏家议婚之事当真上了心,只不过面上扭捏而已,便给出个了然的眼神丢过去:“知道了!” 小样,还跟她玩心眼儿。搞不好他是已经从哪儿听说过苏家小姐,拐着弯儿的在这里耍花样呢! 等着吧,待她让他们两个认识之后,她就立刻来促成这门婚事! 第176章 开了桃花 韩陌回到安庆堂,窦尹,宋延,杨佑,甚至是韩阡,几个人已经全都坐在这里,笑眯眯的等着他了。 韩陌没好气,横着眼把他们一个个的扫视过去:“看什么看?我脸上长花了不成!” “长了,”宋延嗑了一颗瓜子,“长了好大一朵桃花。” 韩陌瞪了他一眼。“你们俩,为了算计我那两件武器,把我坑了这么一路,不亏心吗?” 说到这里他又想到一个更大的帮凶,眼刀直直朝着韩阡丢过来:“还有你!你是故意让我看母亲的画的吧?知道我被坑了,还敢在旁边拱火,你看我不——” “哥哥哥你听我说听我说!”韩阡慌忙的摆起了双手,“我有重要的消息要告诉你啊,你要不要听?” 韩陌的手已经落在他的耳朵上了:“你今儿要不给我说出个所以然来,我得扒了你这层皮!” “苏家的事情算不算!” 韩陌停住了手下的力道,然后把他放开:“苏家什么事?又是苏祯?” 韩阡扭了扭被揪疼了的耳朵:“自从经历过上次的事情,苏祯已经好久没出来了,是苏姑娘的父亲苏少卿这边,他最近好像在打听苏姑娘的外祖父家。” 韩陌侧目,脸上虽然还有寒意,但更多的却是迷惑了。“她母亲姓谢,外祖父家好像是在徽州?” “没错!”韩阡凑上前,“我听江家子弟说,谢家是徽州的大户,家里富可敌国,做了很多生意,方方面面都有。” 韩陌道:“苏家为什么要打听谢家?难道他们不知道彼此的情况吗?” “听说自从苏姑娘的母亲过世之后,谢家就再也没有人到过苏家了。” 韩陌更疑惑了:“谢家还有一双外甥在苏家,为什么他们不再来了?” “那就不清楚了。”韩阡抱着双手坐下来,二郎腿也翘起来,“苏家时隔三年又去打听从前的岳母娘家,也很奇怪呀!” 这是跟苏婼母亲有关的,但韩陌竟然从来没有听到她说这个。他问道:“你什么时候听到的?江家子弟是江枚的儿子?” 他知道江枚跟苏绶交情匪浅。苏家的这些事情江家知道并不稀奇。 “就是江枚的儿子。我听到有一阵子了。” “那你怎么没有早告诉我?” “我哪知道你的桃花在苏家!”韩阡拍起了大腿,“要不是今儿看到你对苏家小姐有这么大反应,我哪里会想起这茬儿?!” 还好他平时喜欢听八卦,这个八卦刚好就救了他的命。要不然他今天这只耳朵怕是要作废了! 韩陌被他怼得也没话回应。 宋延这时候停止了嗑瓜子,出声打破了尴尬:“要不然我叫人去查查?杨佑你反正这会儿没事,去跑一趟呗!” 杨佑说:“我在等秦公子那边打探陈家的消息呢。” 宋延看了下韩陌:“算了,还是我去。” 韩陌别开头看着窗外,很明显是没有反对了。 苏婼成功卖出去一把锁,增加了好几百两银子的进项。这日让游春儿抽空把银票给秦烨送过去,待游春儿回来覆命的时候,他顺口问起了秦烨的近况。 游春儿说:“秦公子好像很忙的样子,匆匆出来接了银票就回去了。往常也要顺嘴问一句姑娘,今儿却什么也没有问。” 苏婼好奇:“他足不出户,有什么可忙的?” 游春儿思索着说道:“小的也说不上来,但就是隐隐觉得秦公子跟过去好像有点不同了,说话比过去硬气了,走路比过去腰也挺直了,看他对身边的下人也不像过去那样无所谓了,而是带这些说一不二的气势。认真追究起来的话,有一点点……有一点点像姑娘您有的时候了。” 苏婼听到这话更加觉得稀罕:“他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扶桑听到这里说道:“只怕是自上回姑娘点拨过后,秦公子已经有所改变了。” 苏婼把身子支了起来:“他要收拾阮氏他们了?有没有什么动静传出来?” “没听到什么。内宅的事情也不大容易传得出来。” “那就直接去问秦烨!”苏婼挥手打发他说。 游春儿点头。 恰似早朝时分,苏绶不在家,游春儿行动自由。没一会儿工夫他就又从秦家回来了。 “姑娘,还真是那么回事儿!秦公子说,阮氏母子昧下了秦家公中的物件,正好让他给逮着了。眼下他们家不是另外一房姨娘掌中馈吗?他就让这位俞姨娘知道了此事,然后俞姨娘在拿阮姨娘开刀了!” 第177章 他会解毒? 苏婼真没想到,秦烨这阵子深居简出,居然在内宅里整出这么大风波来。而且这家伙明显长脑子了,他没有直接出面对付阮氏母子,而是借俞氏之手在对付他们,很明显他也是已经反应过来,俞氏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人物。 旁边绣着花的木槿问她:“今儿天气不错,河堤上放纸鸢的人多的很,姑娘要不要出去走走,顺便把秦公子请出来问问情况?” “我也就是好奇罢了,秦家的事情他自己能处理就行。”苏婼把身子直起来,“二叔最近好像对鬼手的消息掌握的挺多的,你在父亲身边待着,有没有听说到什么?” 游春儿歪头思索:“关于鬼手,二老爷这边确实没有放松过。这几日还找五城兵马司的人打听过街坊上的事情。不过因为内阁那边动静颇大,大老爷也忙了起来,天工坊那边研制新锁的事情又缓了下来。” 说到这里,游春儿又主动往下说起来:“小的还听到个八卦,跟吴家有关。” “什么事?” “吴夫人这几日,好像辗转与王家的一些亲戚女眷过从甚密。” “王阁老?” “正是。” 苏婼抱住了屈起的双腿。上次吴夫人曾氏气呼呼地带着吴佩蓉从家里回去之后,就再也没有来过,难道她们吃了这个哑巴亏之后真的消停了? “那吴庸吴二叔呢?” “他没有什么动静,吴家所有男的都没有跟王家相关的人接触,只有吴二夫人,还带着吴小姐。” 苏婼情不自禁捏起了下巴。吴家的男人并没有跟王家接触,只有曾氏母女去了,难道曾氏想要巴结王家? 可是以苏家和张家的关系,以苏家和吴家的关系,这怎么也不可能绕到王家头上去。吴家想干什么? 苏婼问道:“老爷知不知道?” “还没敢告诉老爷。” 游春儿一说这话,苏婼就知道什么意思了。苏绶那人严肃刻板,怎么会容许下人随意去打听及传播这些八卦?游春儿要是跟他说了,就算不被批评,也不会受到什么夸奖。 正要告诉他这话还是得想办法跟苏绶说一说,她忽然想起来:“最近你好像跟在老爷身边的时间不多?” 游春儿道:“最近很多事老爷都交给了吴淙在办。” “是什么事?” 游春儿摇头:“不知道。” 苏婼感到疑惑。 这时候院外传来了些许的嘈杂声,她探头瞅瞅,也瞅不到什么,便招手让木槿去看看。顺便把游春儿也打发走了。 没多会儿木槿走进来:“是太太身子不好,方才着人请大夫去了。” “太太怎么了?”苏婼被这个消息牵引得坐了起来。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太太一早上就说头晕腹痛,当时大约不严重,就没放在心上。只让丫鬟们弄一些草药膏涂抹了几下,又服了一碗顺肠胃的汤药。 “但方才用过午饭,却觉得有些忍受不住了。这才赶忙打发人去请大夫。” “现在在哪呢?”苏婼说着已经趿鞋站了起来,边说边往外走,“怎么会突然这样?是不是着凉了?还是吃的东西不干净?” “厨房那边还在一样样排查呢……” 苏婼快步的往正院走去。半路上遇见从书院里回来的苏祈,还有正去迎他的鲍嬷嬷,还没等他们说话,苏婼就走了。苏祈不知她风风火火地干嘛去,把书往洗墨手里一塞,也跟着过来了。鲍嬷嬷唤了两声没唤住,只好也跟来。 下人们都在房里呆着。徐氏躺在榻上,脸色青白,眉头紧皱,一只手压在腹部,银杏正急声唤人打热水,旁边还有不住递着热帕子的小丫鬟。 苏婼到了床前,握住徐氏的手,一握也是冰凉的。便问银杏:“老爷呢?” “老爷去张阁老府上了。” 此时此刻去张家,当然不会是为了串门,既然请了大夫,倒也不便兴师动众去惊扰。但苏婼想了想,还是说道:“让游春儿去知会一声吧。” 银杏犹豫了一下。 旁边苏祈倒是急得催促起来:“你倒是赶紧去啊,听她的!” 银杏六神无主,此事有了他们姐弟发话,便是再惧怕苏绶,也还是毅然去了。 旁边丫鬟又说:“二太太三太太她们是长辈,经历的事多,要不请她们过来坐镇吧?” 苏祈斥道:“有我姐在这里,天还能塌下来不成?” 丫鬟噤声。 论起阅历,苏婼比起如今的黄氏她们还要强过几倍,但明面上确实如丫鬟说的这般。她起身站起来:“去请太太们过来吧!再去催催看大夫来了不曾?让他们快点儿!” “大夫出诊了,一时半会儿还回不来!”外头有丫鬟急匆匆的走进来,“已经去请别的大夫了,但估计还没那么快!” 苏婼沉声道:“分几路人马出去,多找几个人,务必以最快的速度把大夫请回来!” “是!” 丫鬟又麻溜的去了。 苏婼深吸气,完了看到鲍嬷嬷在旁边,忽然想起来:“嬷嬷不是有个解毒的偏方吗?我看太太这模样只怕是吃错了东西,嬷嬷先帮着瞧瞧吧!” 鲍嬷嬷的祖母是川黔一带的人,传了给她一些治病的偏方,大的病她没有办法,小打小闹的,倒是很有效果。小的时候苏婼曾误食夹竹桃,就是她给解的毒。 苏祈被提醒,也赶紧催促起来:“是啊是啊,嬷嬷快看看吧!” 鲍嬷嬷快步走到床前坐下,细看满头密汗的徐氏。 徐氏好像疼得更厉害了,整个人渐渐的蜷缩了起来。鲍嬷嬷翻起她的双眼看了看,又快速地看了看她的舌苔。扭头说道:“的确像是误食了毒物。你们照我说的去找几味草药过来,按理这些药说库房都有备,取来即可,不用煎熬,拿个碾子过来,再取少许黄酒来就行。” 随后她就交代了几味药材。 苏婼听完,只见都是平常的解毒药材,哪怕是无事服了也不会有何损伤,那无论如何也值得试一试了,便打发了丫鬟赶紧下去。 恰巧银杏已经回来了,听到这儿说道:“若是这几味药材,房里只怕还有的!” 说完她飞快的走到斗柜前,拿了一只专门装药材的木匣子过来,打开一看,里面分成一个个的小格子,每一格里头都放着不同的药材。 这边厢正好药碾子和黄酒也拿来了,鲍嬷嬷接在手上,取了其中几味药材,将之快速碾碎,和上黄酒,那小银勺舀着喂入了徐氏口中。 “太太呢?!” 恰在这时,门外传来了苏绶焦急的声音。苏若等人闻声抬头的功夫,他就已经大步跨过门走进来。 苏婼刚刚才打发人去张家找他,不可能有这么快的传话速度,看来他是本来就已从张家回来,刚好听到了这个消息。 “你在干什么!” 原本在目光搜索徐氏身影的他,正好看到鲍嬷嬷在往徐氏口里喂药,当下大步冲过来,一面不客气地甩开鲍嬷嬷的双手,一面怒道:“你这是对她做什么?!” 一屋子人被这突然而来的状况弄怔住了。 苏祈见状连忙说:“父亲,鲍嬷嬷是在给太太解毒,太太好像是中毒了!” “你一边呆着去!”苏绶斥完他,又阴冷地瞪着鲍嬷嬷:“她会解毒?” 第178章 我招谁惹谁了? 苏绶只说了这短短几个字,那模样却好像鲍嬷嬷下了毒一般。苏婼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状况,也不禁愣了有片刻。 她上前道:“父亲这是怎么了?为何对鲍嬷嬷这般严厉?” 苏绶目光在她脸上略顿,在看回鲍嬷嬷时,稍微软和了一些下来。再问道:“你们刚才在干什么?” 苏婼看着榻上:“在给太太解毒。鲍嬷嬷有祖传的解毒方子,小时候她给我医治过,而且医好了。” “这种事我怎么不知道?”苏绶定定的望着她。 苏婼唇角一撩:“父亲常年累月的不在家,就是在家也不会分出多少注意力给我们,又怎么会知道呢?” 苏绶无言。 苏婼尚有一肚子的话,但再看了看他之后,却又没有急着往下说了。 鲍嬷嬷退后两步,跪了下来道:“老爷明鉴,仆妇的祖母来自滇境,家中有祖传的医毒方子,不敢称精通,常见的毒往往是没问题。方才仆妇所使用的药材都是来自太太屋里,也是太太的丫鬟亲手拿来,仆妇做不到在这种情况下还能伤害太太,更是万万不敢对主子有不敬的念头。” 苏绶望着匍匐在地下的她,绷着的脸色并没有太多改变。 “给我点水。” 这时候榻上传来了徐氏虚弱的声音。苏绶目光瞬间被转移到了榻上! 就在方才他们说话间,徐氏已经睁开了眼睛,她皱紧的眉头已经松了开来,额上的汗也已经干了,脸色早已经不复方才的青白。 “太太!” 银杏她们纷纷上前,到了跟前才反应过来赶紧去倒水。 苏绶在榻沿上坐下:“你这是怎么搞的?怎么突然头晕腹痛?是不是在外头误食了什么?”又问:“现在感觉如何?” 徐氏就着银杏的手喝完水,轻抚着额角,轮番地往屋里人看过去:“我感觉好多了,刚才好像是鲍嬷嬷给我喂了药?” 鲍嬷嬷支起腰来:“方才情势紧急,等不及大夫,仆妇就斗胆给太太喂了药,万幸没有出什么差错!” 徐氏支起了身子,感慨万千道:“刚才我可真是生不如死,几乎人事不知,多亏了嬷嬷!怎么跪在地上呢?快些起来!” 鲍嬷嬷看着苏绶。 徐氏虽然看着还很虚弱,但明显是危机已经过去了,苏绶无话可说,只能道:“起来吧。” 鲍嬷嬷刚刚站起来,这时候外面的丫鬟也快步走进来了:“大夫来了!二太太三太太她们也来了!” 帘子掀开,随着脚步声,人影一个个的进来了,屋子里顿时拥挤起来。 苏绶迅速把路让开,招手让大夫近前。 黄氏与常氏则焦急地打听起来龙去脉。苏婼把始末向她们说了,常氏抚起胸口:“还好还好,万幸没出什么大事!”黄氏口里也念叨着阿弥陀佛。不过二人也有着同样的疑惑,就是徐氏这突来的状况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看脉象确实像是误食了毒物,不过已经在褪除之中,方才可是已经服过了去毒药物?” 大夫把完脉之后看着苏绶说道。 苏婼点头:“确实服过了。”随后他把鲍嬷嬷用过的几味药材一样一样报了出来,末了还看了苏绶一眼。 “不错,这些药都有驱毒作用,或者黄酒食用,药性就更强了。药下得及时,作用也就越明显。” 大夫是有名的老大夫。他捋着须做出了判词,聚在床榻边的人莫名就松了一口气。 有他的话为证,便足以证明鲍嬷嬷的清白了。 苏祈道:“父亲,鲍嬷嬷做的没错吧?” 他和苏婼都是鲍嬷嬷一手带大的,不为鲍嬷嬷讨个清白,那就白瞎了她这么多年的掏心掏肺。 苏绶负手看着他们几个,目光落在鲍嬷嬷身上:“你确实没有做错。来人,赏鲍氏十两银子。” 苏祈目的只想要为鲍嬷嬷讨公道,可没想到还能为她争取到十两银子的巨款赏银,当下喜出望外,拉着鲍嬷嬷的袖子道:“嬷嬷快谢赏!” 鲍嬷嬷跪下谢恩,接了银子站起来。 常氏高兴道:“这要是传出去,可真是佳话了!” 鲍嬷嬷是苏家原配夫人的乳母,按说她只认谢氏一个主子,良心好的话就加上苏婼姐弟。可如今她不但把苏婼姐弟当成了接替的主子尽忠,竟然对谢氏的继任也如此尽心竭力,这样的和睦又有几个家庭能做到?怎么能不是佳话呢? 众人都听出来这层意味,纷纷点头。银杏再也忍不住,带头向鲍嬷嬷施礼,又像苏婼:“今日多亏姑娘再此坐镇,又有嬷嬷果断出手,才使太太免于继续受苦,奴婢当拜谢姑娘才是。” 苏婼扬唇:“一家人,哪来这么多俗礼?快好好听从大夫的话,仔细照顾太太要紧。” 大夫这边正好开好了方子,银杏拭拭眼角,接着方子就往库房去领药煎药了。 徐氏逐渐恢复,大家都聚过来问长问短,但旁边来去徘徊的苏绶看起来不大乐意她们继续唠下去。 黄氏便站起来,扶正搁在旁边花架上的一只险些碰倒的花瓶:“挨了这么一顿痛,虽是没有什么大事,也太耗神了。大嫂还是好好歇着,回头等你好些,我们再来。” 大家都知趣地告辞。苏婼苏祈当然也跟着走了。 好容易等到屋里清静,苏绶迅速走过来坐在榻沿:“你到底是怎么搞的?怎么突然就中毒了?你到底吃了谁给你吃的东西?” 徐氏道:“我不就是正常吃喝么?我又不是三岁小孩,怎么可能随便吃别人给的东西?再这两日我连大门都没出过,所有吃食都是府里厨院里送的,大家不都好好的么?” “那你就想想,有没有什么不该来的人来过咱们房里,有没有可能在你的吃食里做手脚?” 徐氏望着他一脸的凝重,觉得他像个神经病:“你这个意思是有人刻意向我下毒?那你倒是说说我碍着谁了?我又招谁惹谁了?谁就非得跟我下这样的毒手?” 第179章 苏绶张张嘴,却没有话回答上来。 徐氏自过门以来,与妯娌和睦,待家人和善,连苏婼姐弟都与她亲密有加,管教下人更是张驰有度,确实不可能招惹到谁,更不至于有人要她下这样的毒手。 但他还是说道:“知人知面不知心,还是小心为上。你不要以为内宅里头看着风平浪静,就当真和气,你毕竟是后来的,谁知道会不会有人看你不顺眼呢?” 徐氏听得这话,更是生气:“我是后来的,又如何了?难道你想说婼姐儿祈哥儿心里怨恨我不成?你别把衙门里那套搬回家来,他们姐弟对我如何我心知肚明,我也不是傻子,不是真心接纳我,我会不知道么?婼姐儿他们也不是傻子,我这个继母也碍不着他们什么,真把我弄没了,你不还是得重新娶个回来吗?他们对我下手作甚呢?” 徐氏心里头一阵委屈,先前她疼归疼,意识涣散归意识涣散,苏婼是如何在身边为她着急,她是知道的。那个丫头每次在她面前目光都显露着无比的信赖和真诚,比他这个丈夫都好多了,明明就是苏婼果断让鲍嬷嬷下药施救于她,结果他作为丈夫不但不对此感到庆幸与感激,反倒是阴阳怪气地指向苏婼,真不知道他是真关心自己,还是真神经病了! 苏绶满心里有话想说,但看她身子还虚着,又如此动情,也没办法再开口了。他一个大男人,还与个妇人家争论不休不成? 他当下站起来:“成成成,你就当我说错,先歇着吧。” 正好银杏端来了汤药,他招手让她们过来,看着喝了几口,这才出去。 苏婼回了房,鲍嬷嬷给她拿来团扇,又奉了茶给她才退下。 苏婼把她唤住:“嬷嬷先坐。”等她倒转回来,看着她平静脸色,苏婼道:“父亲也不知道怎么了,先前竟是那样疾言厉色,想来是衙门里事情不顺心,看到太太出意外,便没忍住。嬷嬷受委屈了。” 鲍嬷嬷抬起头,微笑道:“这是哪里话来着?老爷是主子,我是奴才,当时那样情急,老爷担心太太,急躁些也情有可原。更莫说姑娘与二爷都替我说话来着,我这心里哪里还有不平?姑娘快莫多想。只要姑娘和二爷惦着我老婆子,便是挨老爷几板子,我也不委屈。” 苏婼从她明亮目光里看到了真心,点点头:“嬷嬷是母亲的乳母,差不多也能算我半个外祖母了,我自然惦记你。” 鲍嬷嬷把茶往她跟前挪了挪,看着她端上手,又说道:“话说回来,老爷对如今的太太,倒是挺上心的。” 苏婼沉吟,也点了点头。苏绶先前紧张徐氏的神情,确实出乎人意料,只要想想他从前对谢氏是什么样子,今日他这样其实根本称不上多么爱惜妻子的行为,就知道有多么夸张了。所以她觉得苏绶对徐氏的紧张是应该的,甚至还远远不够。 “倘若小姐在世,若也能得老爷如此,她便是死也能瞑目了。” 鲍嬷嬷垂眉望着茶几,语音幽幽地,“小姐跟如今的太太比起来,又差着哪儿呢?” 这是让人两世都百思其解的问题。徐氏虽说也没从苏绶这儿得到多少关爱,但总算苏绶惹毛了她,还知道带她去赏花赔罪,看到徐氏有危险,他还知道着急。这说明他还不是那么铁石心肠的,那么对那么美丽又贤淑的谢氏,怎么就不配得到他丁点关爱呢? “这世上男女之间的事,大约是说不准的。”苏婼也回以叹息。倘若苏绶就是不爱谢氏,这又有什么好说的呢?他该受谴责的,是他没有尽到为人夫为人父的责任,而并不是他不爱谢氏。 “姑娘错了,”鲍嬷嬷道,“一日夫妻百日恩,小姐随老爷这么多年,为他生儿育女,操持内外,她有什么不值得他爱惜的?她什么都值得!姑娘可别让有些人裹了蜜的话语给哄骗过去了。” 苏婼转头,眸色逐渐深黯:“嬷嬷这话里的‘有些人’,指的是谁?” 鲍嬷嬷低头替她把茶碗盖上,说道:“我只是提醒姑娘,并没有特指。姑娘毕竟年轻,偶尔轻信于人也是难免的。” 苏婼看着地下的日影,一会儿抬起头来:“嬷嬷去熬锅**汤,太太喜欢你熬的榛蘑炖鸡,熬好了我送去正院。” 鲍嬷嬷略顿一顿,站了起来。 眼前日影晃动,鲍嬷嬷的身影走出帘栊,又路过窗前,离开了。 苏婼揉了揉额角,正要唤人来,只见珠帘微动,一个小不点儿探着脑袋进来了。 是阿吉。她抱着个大花瓶,扑闪着眼睛看过来,像菩萨座前的童女,花瓶里的花新鲜水灵,露珠都还有。 苏婼支着肘:“你的花又丰收了?” 阿吉唤了声“姑娘”,然后走进来,踮着脚尖把花瓶安放在榻旁的茶几上。“天儿愈发暖和了,几盆牡丹开了好多花,我剪了给姑娘插瓶,还给太太那边也供应了。” 苏婼望着她:“你一个人侍弄这么一园子花,累不累?” “不累!我可开心呢!”阿吉响亮地回答说,“而且鲍嬷嬷有空也会帮帮手,我们一边干活一边唠嗑,很快活。” 苏婼道:“鲍嬷嬷帮你忙?” “是呀。”阿吉把花儿摆好了形状,面朝她说:“您知道么?嬷嬷说,她是眼看着先太太长大的,打先太太出生,嬷嬷就把她接在手里奶着,这一园子花都是先太太生前种下的,如今她瞧着,就好像还瞧着先太太在世一样,所以嬷嬷愿意跟我侍弄这些花儿呢。” 鲍嬷嬷对谢氏的忠心苏婼怎么会不知道?要是不知道,她也就不会变着法儿地把她从庄子里调回来了。 她端起先前鲍嬷嬷给她盖起的茶,道:“什么时候的事,我日日在府里,怎么不知道?” “早晚都在呢,就在今儿清早,嬷嬷还替我送了花去正院。” 第180章 你在怀疑我吗? 苏婼目光像是凝固在阿吉脸上。 阿吉起初很平静,后来渐渐不确定了,她摸了摸自己的脸:“怎么了?难道我脑袋又变大了吗?”木槿平时跟她开玩笑,说她刚来时像萝卜头似的,顶着个大脑袋。 苏婼移目,半晌道:“无事。”又道:“今儿的字写了吗?没写就快去写。” 阿吉赶紧下去了。 仿若榻上长起了针芒,苏婼身子一抬站了起来,不顾穿鞋,只穿着轻罗袜就踩在地上徘徊。 扶桑飞跑着过来:“姑娘怎么鞋都不穿?还未进四月的天呢,这进了寒气该怎么办?” 苏婼停下步:“鲍嬷嬷呢?” 扶桑抬头:“姑娘不是让她去炖汤了么?” …… 苏家没分家,所以三房的饭都在一锅出,但各房有各房的厨房。 鲍嬷嬷守在小灶前,一心一意地搅动着砂锅里的鸡块。旁边厨娘敬重她是先太太身边的人,过来搭讪:“嬷嬷的厨艺真是了不得,我们几个天天泡在厨房,闻到这鸡汤香味还嘴馋呢。难怪早前连太太都指名要向嬷嬷请教炖鸡汤的方子。” 鲍嬷嬷勾起唇角,手里并不忘记检视榛蘑的泡发程度。“还不都是从前先太太好这口?她呀,小时候身子骨就不好,那会儿可让家里犯愁了。她最喜欢吃蘑菇,偏不爱吃鸡,我就想了这个办法,她还真爱上了。” 汤锅里的汤汁咕嘟咕嘟地翻滚着,腾起来的蒸汽铺成了一张帘幕,阳光透过窗户斜射进来,影影绰绰落在灶上,锅上,她的脸上。而在她的眼里,帘幕那头模糊的院景,又何尝不像是一副幻象? 一滴汤滚着滚着就溅出锅来,落在炭火上,发出来呲地一声。 鲍嬷嬷连忙伸手取锅盖,另一只手却比她先伸了出去。 “姑娘?”她满含意外地注视着面前的苏婼,“你怎么来了?” 苏婼把锅盖盖上,然后道:“我来看看,汤炖好了不曾,忽然有些饿了,也想喝一碗。” 鲍嬷嬷释然,揭盖把榛磨加进去:“那可没这么快,小火慢慢煨,汤才香浓。少说还得一两个时辰。” 苏婼看看四下,在就近一张椅子上坐下来:“那我就陪着嬷嬷慢慢炖。” 鲍嬷嬷望着她,随后洗完手走过来,在她额上探了探:“也不热。怎么没精打采的?” “就是心里闷得慌罢了。” 鲍嬷嬷来拉她:“心里不舒坦,就去躺着,或者去串串门,这里烟薰火燎的,不是你来的地方。” 苏婼没有动,抬头望着她:“正院里突然出了这样一桩事,嬷嬷不觉得奇怪吗?” 鲍嬷嬷手停下来。 苏婼靠在椅背上,以更舒适的姿态仰视,但反而又看起来更严肃了。“礼哥儿母亲自过门以来,处处缜密周到,无论上下,皆以真心相待。她不存在得罪人,怎么会突然中毒?” 鲍嬷嬷站了片刻,拖出旁边的小杌子坐下来。 “这内宅的和睦,好多都只是面上的,经历过太太的枉死,姑娘还看不明白么?再缜密周到,她是一家之主母,偏又是才进来的主母,有些下人刁钻起来,那可不管你主子不主子,天长日久,得罪起人来晓都不晓得。” “你的意思,会有府里的下人去谋害他们看不顺眼的主母?亦或是,当年杀害母亲的人也在冲礼哥儿母亲下手?” 阳光斜照下的苏婼目光炯炯。“府里的下人进不了正房。能进去的,都是礼哥儿母亲身边的,或者是各房里有体面的下人。一般人不可能有机会下手。 “若说是杀害母亲的凶手。当年他杀害母亲行事那样缜密,到如为止都不曾让我查到了丝毫证明她死于他杀的铁证,如果是这个人下的手,那她的手段可就退化了。这么容易引起怀疑的手法,而且还是在大理寺审案的父亲眼皮底下犯案,他就不怕立刻被查出来吗?” 鲍嬷嬷双肘支着膝盖,两手指间缓慢地抚搓。“既然都不是,那也许就像姑娘最先猜测的那样,是太太误食了什么呢?眼下正值春上,食物霉变,有毒的花木吐蕊,每年发生这种事,也不在少数。” “若是拿取霉变食物给主母吃,那正房里当差的人都可拿去发卖了。而花木之毒——嬷嬷觉得,当下季节的牡丹,会否有毒?” 苏婼放缓的语音像一记记锤,敲在不知何时安静到只能听到彼此呼吸声的屋里。 鲍嬷嬷的目光仿佛连同时间一道凝结在她脸上,直到好半天她才呼出声音来:“姑娘你,是什么意思?” “阿吉说,这些日子你都在主动帮她打理母亲留下的那些花,她还说你经常替她送花到正房里去,今日清早的花就是你送的!”苏婼陡然收回身势,整个人往前倾,瞪圆的双眼里仿佛有寒星在闪烁,“是不是你下的毒?” 鲍嬷嬷神情崩裂:“你,怀疑我?” “嬷嬷!”苏婼抓住她手腕,“礼哥儿母亲在过门之前,与苏家没有任何瓜葛,与父亲更不可能!她是无辜的,就算她如今坐的是母亲的位子,她也是明正言顺的,她没有对不起任何人,她不该被针对!”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鲍嬷嬷呼吸紊乱,“姑娘,你不该这样怀疑我!” “可我也想救你!”苏婼压低的声音透出了她几乎未曾有过的激动,“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你在当着一个大理寺少卿的面下毒害他的现任妻子。你斗得过他?瞒得过他吗?先前他一进门就已经透露出在防备你了!嬷嬷,你就跟我的亲人一样,我不愿意看到你做这种傻事!” 苏婼整个身躯的血液都在沸腾,先前苏绶进门时对鲍嬷嬷的态度她就觉得不对,后来阿吉说到送花…… 她是多么不愿意相信这个人会是鲍嬷嬷,可思来想去,他身上的疑点实在是太多了! 鲍嬷嬷对谢氏的感情是那样的深,在亲眼瞧见苏绶身边有了徐氏,很难说她不会恨乌及乌,控制不住地向徐氏下手! 第181章 他们在争论什么? 而如果鲍嬷嬷真的这么做了,那她的下场会是什么,这还用多说吗? 这是帮着谢氏一手带大她的长辈,谢氏管她的教育,鲍嬷嬷管她的起居,这是她最亲的两个人了,因此她从来没有把她视为下人,又怎么会眼睁睁看她犯傻呢? 苏婼的声音像雷声一样击入耳膜,鲍嬷嬷怔怔望着她,却还是摇起头来,且更坚定地摇起了头。 “真的不是我,姑娘,这事儿不是我干的!” 她的语气太过果断,令苏婼一度失语。 “这是会影响到姑娘和二爷的,我怎么会做出这种事?”鲍嬷嬷说着朝她走近了半步,“我的为人您还不清楚吗?太太受老爷冷落那么多年,我要是想做点什么,能拖到现在吗?太太也过世三年了,我又何必在您刚接我回府就弄出这夭蛾子?您为什么会怀疑我?” 苏婼像被落了盆冷水,倏地冷静下来。 她印象中的鲍嬷嬷,确实不是这样的,作为谢氏身边最为得力的人,她从来不多言,不多事,永远是谢氏在问及她时她才会发表自己的意见,很多时候谢氏为着这段婚姻而苦恼的时候,她还反过来劝慰谢氏。那么她明知道苏婼要查找杀害谢氏的凶手,怎么会想不开在这节骨眼上给她添麻烦? 加了蘑菇进去的汤锅咕咚咕咚又沸腾起来了。但这次鲍嬷嬷没有去动它,而是仍然在凝视苏婼。 苏婼坐回椅子上,右肘支起了额角。 一定是有哪里不对的。 如果凶手不是鲍嬷嬷,那会是谁呢? 如果凶手不是鲍嬷嬷,那鲍嬷嬷对阿吉的一番接近又是为什么? 灶上的声音小了。 鲍嬷嬷终是走过去掩小了火。 苏婼问道:“嬷嬷先前为何要对我说那些话?” 她等鲍嬷嬷转身,接着道:“嬷嬷对父亲有成见,我知道,但我觉得我们的目的应该是对准杀害母亲的凶手。到目前为止,我不认为母亲的死是父亲下的手,那么,嬷嬷为何要在此时跟我提到父亲对礼哥儿母亲,与对母亲的区别?你在暗示我什么?” 鲍嬷嬷背光立着,面目有些模糊。直到片刻后她侧转脸庞,才被天光勾出一副沉静轮廓来。“不管是什么,都不能证明我就是凶手。” “那你就回答我,你对我说到这番话的动机。” 鲍嬷嬷点头:“姑娘定让我说,那我便说。没错,我是对老爷有怨恨,如果不是他,太太怎么会把自己折磨成那个样子,如果当日不是他走得那么急,太太怎么会需要自己冒雨出去寻祈哥儿?他只管一走了之,所有的事务全都由太太来承担。我原以为他是天生如此,也早对他不存指望,只叹息太太命薄。可不成想,他对礼哥儿母亲却是该让则让,该哄则哄,可见他并非天生如此,他只是独独对可怜的太太肆意妄为罢了! “太太是我带大的,她又打小就粘我,体贴我,我把她看作心肝儿肉一样,不避讳地说一句,那会儿谢家老夫人都不曾像我这般与她在一起的时日多,她若当真是因病而亡,那倒也罢了,偏生她是死在去寻祈哥儿的路上,我能像姑娘一样地记怪祈哥儿吗?不能啊,因为祈哥儿是她怀胎十月冒险生下来的,我不忍心啊!而这个时候你却又告诉我,她是死于被谋杀,你说,我心里头还能像过去那样平静吗?” 她喉头滚动,胸脯也在起伏:“我就是怨恨他,我替太太感到不值!” 苏婼站起来:“可这些都与礼哥儿母亲无关,不管怎么说,嬷嬷偏激了。” 鲍嬷嬷抿唇不语,神色有所松动,但是还是未曾改变说法。 苏婼深吸气:“有一件我很疑惑的事,藏在心里很久了,嬷嬷或许会知道。” 迎着对方的目光,她往下道:“我记得母亲的灵堂里,舅舅与父亲曾经起过一场争执,当时没有外人在,我也只是窥见两眼。但嬷嬷是谢家的人,又是母亲的心腹,舅舅进京奔丧,必然会寻嬷嬷问及情况,那么,嬷嬷想必也知道这回事?” 鲍嬷嬷定住的眉眼间浮出一丝茫然。 苏婼走到她跟前,到了几乎听得到鼻息的位置站住:“父亲与舅舅争论什么?谢家为何这三年里都不曾进京,也没有书信?” 鲍嬷嬷别开目光。 苏婼扶着她的肩膀,把她转过来:“父亲与谢家之间又有什么过往?告诉我。” 她明明纤秀的胳膊竟然力气不小,鲍嬷嬷避无可避,只能面对她。但直视不过一瞬,她又把头低下了:“我不知道。” “你不可能不知道。不然就凭你对母亲的情份,你会不去向谢家求助吗?最起码,也会设法与他们保持联络吧?” 鲍嬷嬷呼吸开始紊乱,先是缓慢摇头,后来频率就加快了:“我真的不清楚,舅老爷他们从前来京,也只与太太联络,老爷与谢家关系一直不好,除了刚成亲那两年往谢家去过两回,后来几乎没去过。谢家来信,也一直只给太太。但舅老爷性子执拗,与老爷不相上下,太太与他也起过争执,这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那他们都争论些什么?” 鲍嬷嬷张张嘴,沉息道:“灵堂上的争执,我当真不知情。我只知道舅老爷以往每年会进京一趟,看望太太与姑娘二爷,过去他也与太太争执过两回,有一回他们是关起门来争吵的,我没听到什么,后一次他们门没关,我递点心进去,倒是撞上了,只听到舅老爷对太太语气很严厉,说她也要为家里想,就是责备她只顾自己之类的话。 “后来我问太太,太太只顾闷头生气,也没说什么。由于从前在谢家,大舅老爷就是个严肃的人,对待弟妹很是严厉,太太纵然是老夫人老太爷的掌上明珠,他管教起来也不例外。 “后来大舅老爷当了谢家的掌家人,他更是说一不二,当面斥责当妹妹的几句,我们也习以为常了。” 第182章 一张让人意外的帖子 苏婼印象里的大舅,也就是谢氏的大哥谢芸,的确是很严肃的。他每年最多进京一次,进京到苏家来,都是直接寻谢氏,别的事情并不太关心,也不曾想过花些心思来维系与苏家的姻亲之情的样子,当然,苏绶常年不在家,他也没那必要去费这心思。于是,苏婼也就只能在被母亲传到花厅拜见舅舅时得见他一面,留下并不多的接触。 但记忆里也曾有过他路过小花园时,看到秋千上的她,会负手停下来问问她的功课,谢家诗书传家,他认为女子自幼习读是很正常的事情。因为他没有张嘴就关心她的女红,让苏婼觉得生为女子还能名正言顺有些别的价值,而对这个严肃的舅舅心生亲近。 但是,鲍嬷嬷所讲述的,并不是她印象中那场争执的模样。 “咳。” 窗外传来扶桑的轻咳,苏婼把目光从鲍嬷嬷脸上收回,走了出去。 厨娘结着伴地从外走进来,看到苏婼时停止了言语,收敛神态向她行礼。 苏婼扯了扯嘴角,看着她们挎着的篮子里:“今儿的鱼可真新鲜。” 厨娘们没料到她还会与自己搭话,受宠若惊道:“是啊,这鱼是才从庄子上送来的,姑娘吃么?回头给姑娘红烧着吃,清蒸着吃,都好。” “那就清蒸吧。” 苏婼放下话,走出院了。 厨娘们却是情不自禁地目送她出门才回头。 回到绮玉苑,阿吉与苏祈在廊下说话,二人看到她便不约而同地迎了上来。 “父亲刚才让人把吟兰和采菱传去正院了。” 吟兰和采菱便是跟随鲍嬷嬷一道从谢家到苏家,又从苏家庄子里回到苏府来的两个媳妇儿,回府后她们就在绮玉苑当差,也不做与外头相关的差事,这个时候传她们? 苏婼旋即往厨院方向看了一眼,攥着绢子的双手不由握得更紧,不过很快这拳头又松了下来,她收回目光,坦然道:“传去就传去,问几句话也就回来了。” 苏绶传她们,不用说肯定是为了查徐氏中毒的事,原本这事大可兴师动众,就是查不出来也可以震慑震慑,而他不知为何却未曾这么做,只是选择了找这二人去问话。苏婼原本该紧张紧张的,可是他连鲍嬷嬷都未曾去找,却找了她们俩,足见是苏绶也没有拿到鲍嬷嬷的把柄。不管是不是鲍嬷嬷儿犯傻做下的,只要苏绶没她的把柄,那就不算数。被传去的两个,根本就不可能去下手,也没有下手的机会。 所以,还用紧张什么呢?一紧张,只怕反倒要引人怀疑了。 “进屋去。” 发了话,她率先进了屋。 苏绶离了徐氏,便去了书房,一时间万千思绪,念头几起几灭,最后传来了采菱与吟兰。 而徐氏自他走后,心情平静,服了药,又歇了会儿,精神竟然恢复了七八成,足见先前鲍嬷嬷来的太及时了,才把她救下来。她对谢氏以及她身边人本就不排斥,因着苏婼,甚至还有些同情着她们母女,故而对鲍嬷嬷也一直是和善的,此番蒙她出手相救,便按捺不住,打发人去请鲍嬷嬷。 丫鬟才走出门,却碰上银杏拿着封帖子急匆匆地走了进来。 进门她唤了一声:“太太!” 然后人就已经到了榻前:“这里有封帖子,是镇国公府送来的。” 徐氏听到这名头,正吃点心的她定在了那里。“镇国公府?” 银杏点头,把帖子打开呈了上来。 徐氏将信展开,才看了两眼就露出了惊讶:“镇国公夫人邀我喝茶?” 先前说是镇国公府有帖子给她,这就很稀奇了,更莫说是镇国公夫人请她喝茶! 她扣下帖子:“我们跟镇国公府,有什么交情吗?” 银杏摇头:“所有的交情,只怕是韩捕头与老爷那段莫名的交情了。” 徐氏恍然:“是了,韩世子,多亏了他,宋家那位大儒才能纡尊降贵来咱们家教小孩儿。”说到这儿她立刻下地来:“快回个话,听镇国公夫人安排,她说哪日就哪日,她说在哪里就在哪里,我随时恭候!” 管她为何要请自己喝茶,光是凭韩陌帮请先生这份人情,她都必须赴这趟约不可! “太太这是又要出门么?” 话音落下,这时候门外就传来了鲍嬷嬷的声音。 银杏连忙打了帘子,只见鲍嬷嬷亲自用托盘捧着一小砂锅汤,并两套碗勺进来了。 屋里顿时飘起了鸡汤的香气,徐氏闻见,立刻道:“嬷嬷这怎么还熬了汤?” 鲍嬷嬷微笑,走到桌旁把托盘放下来:“姑娘心疼太太,特地命仆妇去熬了这锅汤给太太补身。” 徐氏打心里舒坦:“这孩子,办起事来真是处处周到。你们来的那样及时,我哪里至于就要补了呢?我吃一碗,余下的给她去吧。” 鲍嬷嬷道:“姑娘那边的我已经留下了,太太只管放心用便是。”说完便先舀了两勺汤在碗里,自己先一口口地喝下去,然后翻过碗底给徐氏看过,这才把碗勺放下来。 徐氏看呆了:“你这是做什么?” 鲍嬷嬷另拿干净的碗勺盛出一碗给她,说道:“仆妇本不该在正房走动,但又唯愿太太能多体恤我们姑娘与二爷,因而心甘情愿想为太太做点什么。可太太今日才受了惊,仆妇不敢造次,惹太太不快,为避嫌疑,故而先试为敬,请太太安心。” 徐氏听得如此,猜想她是被苏绶先前那副样子给刺着了,满心过意不去地道:“这是哪来的话?我为何要防备你?我不但绝不可能如此猜疑你。反倒还要多谢你,多谢婼姐儿。” 说完她端起面前的汤连喝了几口,而后道:“这汤极鲜美,说起来,我得闲定要好好向你讨教厨艺才是。” 鲍嬷嬷屈膝致谢:“太太不弃,奴婢随时愿意服其劳。每日的养生羹汤,我也是亲手给姑娘做的,不如自明日起,我也给太太这里送上一份?” “那敢情好!”徐氏当下就痛快的应下来:“不瞒你们说,其实我早就馋这口了!每日里就听丫鬟们说绮玉苑的饭菜有多香多精致,就是不大好意思跟婼姐儿开口讨人,怕她说我争嘴罢了!” 她这番玩笑,气氛就轻松下来。 鲍嬷嬷服侍她把汤喝完,看到桌上的帖子,便收拾好锅碗道:“太太忙罢,仆妇先告退。” 徐氏看着帖子,笑道:“其实也无妨,有事也不在眼下,是镇国公夫人约我找时间吃茶罢了。” 第183章 有人畏罪了 给徐氏下手的到底是不是鲍嬷嬷,苏婼没办法给出准确的答案。按理说不应该是她。但难道她就真的有那么坦率吗? 苏婼不相信。鲍嬷嬷这么在乎谢氏以及他们姐弟,那么就算谢芸是个严肃的人,她不也得想办法跟谢家联络上吗?先前苏婼在提到谢家为何没有再到苏家来的时候,鲍嬷嬷可是只说谢芸喜欢训斥人,丝毫没说过谢家到底有什么理由与他们断绝往来。 不过苏婼也不急。苏绶不是正在调查凶手吗?如果最后证明是鲍嬷嬷下的手,那就证明鲍嬷嬷说谎,她与谢家之间应该有不可说的秘密。而如果不是她,那此人就一定与伤害谢氏的凶手有关。查案这方面,肯定是苏绶比他更在行,或许也更加有头绪。她只要静观其变即可。 所以当天吟兰与采菱从苏绶那边回来之后,她只随口问了问经过便没有再追问什么。 接下来两天正院那边也很平静。吴胜因为去了铺子里当差,与苏家铺子的往来也多了起来。他找来了天工坊近期出品的新锁图样,苏婼拿在手上看过就做了眉头。说是说新锁,实则却是换汤不换药。同样类型的锁芯,苏家至少已经延用了四五十年。就这个样子下去,天工坊还能维持声誉多久呢? 闲来无事,就找来苏祈,把这些图丢给他,让他想想看还有什么办法做出革新。 这是自己拿着笔在图上写写画画的时候,木槿疾步的走了进来:“后院里出事了!原本在正院负责烧茶的小丫鬟玲珑投井了!” 苏婼手上的笔蓦地就在纸上拖出来一道痕。“为什么投井?” 木槿走过来,在她面前的脚踏上坐下:“老爷已经查出来了,害太太中毒的毒药就投在了他房间的花里,那瓶花就放在太太日常坐歇的锦榻旁侧!” “……是什么花?” “牡丹!就是咱们院里送过去的牡丹!”目前说到这里的时候,喉头有些发紧,“这两日正院里看上去风平浪静,却原来老爷一点都没有松懈,他不知不觉让人来把太太当日去过的地方和所有东西都勘察过,最后查出来毒就投在了那片花中。藏在花蕊里的毒药粉因为走动,碰撞以及窗外的风吹动,而撒在了太太的茶盅里,还有炕桌上的点心里,于是就这么中招了!” “那为什么会查到是玲珑下的手?” 既然花是她们这儿送过去的,那最应该怀疑的不就是绮玉苑的人吗?难道是鲍嬷嬷杀人灭口? “因为咱们院里送过去的花,不止当天那一次的花有毒。在之前用过的花瓶里,都查出来有残留的毒药。 “而并不是每次的花都是咱们院里的人送过去的,反而每一次都是玲珑在院门口接了花拿到屋里。 “所以比起咱们院里的人的嫌疑,玲珑的嫌疑更大。” 苏婼皱眉:“这也不能证明她就一定是凶手。” “可是在出事的前两天,太太训斥了犯错的玲珑。玲珑跟他的一个表哥是青梅竹马,但他这个表哥却游手好闲,不学无术,经常在外赌钱,然后来找玲珑借钱。 “玲珑一个二等丫头哪有多少钱?前几日就被银杏查出来她挪用了太太交给她拿去庄子里下发的月例钱。她这个胆子也太大了,本来按照家规是应该把她给逐出去的,太太可怜她,赏了她一顿板子后还是把她给留了下来,只是把她的钱给罚没了。 “谁知她竟然还记恨起了太太,背地里与人说太太刻薄,还咒她来着,这些话都是有人作证的。” 苏婼失语。 木槿叹了口气,继续道:“昨日老爷不是查出眉目来了嘛,今日拿到了证据就让人去带她,结果她听到消息就畏罪投井了。” 苏婼腾的站起来:“我不相信有这么巧的事!” 木槿也跟着起身:“这是真的,现在人全都在正院呢!” 苏婼不跟他多说了,抬脚就跨出了门槛。 正院院门口内,正聚了一大帮人在此,各房的人都已经来了,当然年岁特别小的不算数。 地上摊着一具湿淋淋的尸体,不知道究竟是以什么样的姿势投井的,她双拳紧握,扣在胸前。脸侧向一边,嘴微张着。脸上和露出来的手脚皮肤上都有不同程度的擦伤。 苏绶脸色阴寒:“到底是谁走路的风声,让她听见了?” 全场数十人皆都静悄悄。徐氏脸色苍白,定定地地着地上的玲珑喃喃吐语:“她怎么这么傻?怎么这么傻?” 站在她旁侧的常氏恨恨道:“大嫂执掌中馈的日子不久,不知道有些奴才刁钻起来,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他们做不到。像这种竟然敢对主子下手的恶奴,让她逃过去,还真是便宜她了!” 徐氏摇头:“不至于。” 她眸色深沉,让人看不透她是觉得玲珑害她不至于,还是觉得玲珑寻死不至于。 苏婼深吸气:“她投毒的证据是什么?是谁听到她背地里咒骂太太?” 站在另一侧的黄氏抬头道:“是林嬷嬷听到的,就在早两天的夜里,林嬷嬷经后院里回住处歇息,听到她与东跨院里的春秀说话。” 说完她朝站在人群里的林嬷嬷看去。 林嬷嬷连忙站出来:“回姑娘的话,正是如此。当时与仆妇同行的还有正院里扫地的五嫂子!她也可以作证! “当时仆妇听着挺气愤来着,但五嫂子说这丫头也挺可怜,别急着去揭发她,待她回头好好去训斥她一番再说。 “仆妇也就答应了! “谁知道没两天就出了这样的事情!” 林嬷嬷是黄氏屋里的人,苏婼与她也很熟的。便问:“那太太中毒之后,嬷嬷怎么没有及时说呢?” “奴婢不敢说,但是当天夜里就去找了五嫂子,姑娘可以问问她,看看我说的是不是真话!” 顺着她的目光,苏婼又看到了一个扑通跪下地来的婆子。 “姑娘饶命!奴婢也不知道会出这么大的事,更不知道凶手当真就是玲珑这死丫头!要是知道她真的有这胆子,借奴婢一百个胆都不敢相瞒啊!” 第184章 他不该死吗? 五嫂朝着地下磕起头来。 她的额头实际上已经肿了起来,不难猜出在苏婼到来之前她已经认过罪。 苏婼深吸气,又看向苏绶:“父亲觉得呢?玲珑真的是凶手吗?” 苏绶望着地下:“已经从她的屋里找出来了毒药洒落的痕迹,就在砖墙缝隙里。缝隙里也有新的擦痕,与藏匿毒药的行为是对得上的。以及,在事发的前天夜里,她曾经私下出府,与她的表哥刘河见过面。毒药很可能是刘河帮她买的。” “得到刘河的供词了吗?” “已经派人去找了。”苏绶说到这里抬起了头,“应该也回来了。” 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院门外已匆匆来了人,却是吴淳带着家丁,押着一个人大步走了进来。 “老爷,太太,人已经抓到了。他就是刘河!赶到的时候这小贼还正想跑呢,还好我等去的及时。” 押着的人被推搡在地下,跟着落下地来的还有一只脏兮兮的包袱。 苏绶道:“把他的头抬起来!” 刘河便被人拽住头发,扬起了头颅。 这是一张一看就沉迷于酒色的脸。两眼浮肿,脸颊深凹,目光在头仰起的刹那满含慌乱,对焦到苏绶的时候,他整个人一阵抖瑟,下意识的往后退缩。 然而当他听到苏绶接下来的问话,他就更不能自持了! “认识地上的人吗?” 随着这句话,站在玲珑身前的下人们,立刻让出了视线。 刘河脸色刷的变成青白,上下唇碰了好几次才发出声音:“认,认识。” “你是他什么人?” 苏绶仍然像往常一样语气淡漠,但往常这样的语气让人觉得冷漠无情,可在此时却又想出来一种难以言说的威严——放在审问人的场合真是刚刚好了! “小的,小的跟她没关系!” 仿佛为了撇清关系,刘河还往后挪了挪。 苏婼看不得这样,抬脚往他后背踹去:“跟她没关系你跑什么跑?!” 刘河被踹了个狗啃泥。旁边站着的一众人纷纷朝苏婼看过来,一个个张着嘴目瞪口呆。 苏婼懒得理会他们,直接看向同样目瞪口呆的苏绶:“他要是不招,就直接扭送到官府去吧,说不定玲珑只是个旗子,真正的凶手是这个烂赌鬼!” 这话一出来,各方都有了骚动。苏绶眉头动了动,然后目光扫向四方,最后落在已经吓得快晕过去了的刘河身上:“已经闹出了人命,确实应该让官府来过问过问了。来人啊!——”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刘河扑倒在地下,扯着嗓子告起饶来:“我招!我招!小的是玲珑的表哥,我们俩的母亲是亲姐妹!” “好的很!”苏绶冷哼,“你最后一次见他的时候,他让你干过什么?” 刘河扫视着人群,抖抖瑟瑟地张嘴:“她让我,让我给她找些耗子药,她说屋里耗子多!” “所以你就给她找了?” “我没给她找耗子药,因为手上正好有些砒霜,原是我祖母用来入药的,剩在那里我还不知如何处置,就当耗子药拿了给她!” 说到这里他又扑倒在地磕头拜起来:“她投毒害主的事真的与我无关,我真的不知道他要拿去害人!大人明鉴啊大人!” 满院子的人听到这里都无法冷静了,常氏气得发抖:“快点来人打死这个狗东西!我才不相信他是无辜的,现在人死无对证,他就把罪过全都推到了死人头上!他八成是要利用唆使这丫头偷主子的钱,这才朝大嫂下了手!” 苏祯咬牙道:“老三家的说的很对,我们苏家一向待下人宽厚,没想到如今也出了这样谋财害主的事情,这要传出去了,苏家的颜面何在?放任这样的行为,又会带来多大的隐患?必须严加惩治这厮不可!” 黄氏凝神看向地下:“这起事件,令人发指的还不止如此,除去谋财害主本身,玲珑这丫头,竟然还借刀杀人,利用大嫂与婼姐儿是继母继女的关系,用牡丹花来下手,多亏得婼姐儿去的及时,这才未致酿成大事!不然这嫌疑不就落绮玉苑头上了吗?” 说到这里,她向苏婼看去了一眼。话里的意思很明显了,指的就是前两日苏绶对待鲍嬷嬷的那番态度。这是给苏婼打抱不平呢! 苏婼没怎么,徐氏反倒被提醒了。当下道:“正是!能够想出如此歹毒的计策来,可见其心之黑!你弄一个小丫头,自己那点月例银子都被这厮哄骗了个干干净净,凭她一个人怎么能想出这样的念头?这厮可是在外头混的,他什么样的人没见过?他一定就是同伙!” 随着她的话,银杏她们也一个个地跟着讨伐起来。毕竟都是当下人的,谁也不愿意与这样的人为伍! 苏绶道:“来人,把这厮押起来,随我送到官府去,好好地审一审!再把玲珑的家人传过来收尸!” 说完他就拂袖往外头走去。 苏婼快步跟着他走出来:“如果审出来刘河跟玲珑投毒确实有关,父亲将要如何处置他?” 苏绶停步,凝眉看了两眼:“若是有关,自然是从严处置!” “从严是有多严?”苏婼走下阶梯,“会让他死吗?” 苏绶沉色:“胆敢祸乱我苏家内宅,险些害死你继母,还酿出人命来,让他受死难道不应该吗?” 苏婼默语。 苏绶打量她半刻,说道:“怎么,他不该死?” “那倒不是。”苏婼深吸气,“我只是觉得,他要是死了,这件事也就彻底无法再挖出线索来了。” 苏绶骤然凛目:“这话什么意思?你觉得还可以有什么别的线索?” 苏婼摇头:“我没有这么说。只是假设罢了。父亲心细如发,明察秋毫,审定的案子自然是不会有错。我只是想,投毒的玲珑已经死了,若是这姓刘的也死了,那万一回头您还想审问点什么,又该上哪里去找人审呢?” 苏绶望着面前沉着的她,已经怔住了…… 第118章 她比鬼还精明 苏婼这番话已经说得很明白,刘河该死,但他是惟一的知情人,这案子如果当真就是如此便罢,若还有隐情,那刘河死了就再也没办法查明白。 在人证物证都俱在的情况下,各方面查来的线索又如此吻合,根据苏绶多年审案的经验,凶手就是玲珑与刘河,这是没跑的了。但就像她说的,万一呢?毕竟近来苏家里里外外也发生过不少风波了。 道理不难懂,难懂的是曾经被他冷落无视的苏婼,居然会有这样清醒的头脑,过人的认知! 从前以为她只有在提到谢氏的时候才会那般理直气壮加年定神闲,因为在世人眼里,他就是理亏,她一定就是满怀怨气,才会把怨气当成了底气。 没想到她在这种事情上也能如此冷静。不得不说,她的成长,大大地出乎了他的意料! “老爷,人押来了。” 吴淳已走过来。 苏绶看着被押出来了的刘河,再去看苏婼,却发现她已经迈去了西边的跨院。 他收回目光,一言未发便朝门外走去。 苏婼真的没有任何证明刘河还有存在的价值,她只是习惯于留好退路,玲珑下毒的前因后果什么都很充足,如果放在前世,她是绝不会怀疑的,可关键是谢氏死得不明不白啊!这次要是凶手得了手,那徐氏也会死得不明不白! 所以较起真来,这两个案子不是有些相似之处吗?看上去她们遇害的理由都太充份了! 然而最让她心悬的一点,是前世根本就没有发生过这么样一桩案子。 她的重生的确实影响了许多人,可是她影响不了玲珑变坏,也影响不到徐氏改变对玲珑的态度,既然刘河向玲珑索要钱财由来已久,那么前世徐氏发落玲珑的事情肯定也有发生,可为何玲珑前世不曾向徐氏下毒? 是因为前世没有一个阿吉去送花给正院吗? 绮玉苑的人跟玲珑可八竿子打不着,她真要向徐氏下手,不见得非要拉扯上鲍嬷嬷她们。 所以,如今凶手是玲珑无假了,可是又是什么原因促使玲珑生出这歹念的呢? 苏婼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疑心病又犯了,可该做的努力她还得做,她得劝说苏绶留下刘河的命来。 “姑娘,宋姑娘遣人送了帖子来。” 跨了门槛,迎面而来的扶桑就扬着张信笺到了跟前。 …… 苏绶到了顺天府门前,迎面就遇见了刚好带着护卫出衙门来的韩陌。 看到他,苏绶就情不自禁有些脑壳疼,但苏家又承了他的大人情,这礼数又不可丢。原打算跟这小阎王拱手打个招呼就过去,哪知道对方竟然停了下来,甚至还自己先拱起了手。 “少卿大人今儿怎么往衙门来了?”这话说完韩陌就看向了他后面被押解的刘河。 苏绶的确是过来告官的不假,但家奴害主,大小也算是家丑啊,他没有打算往外扬,何况先前苏婼那番话,使得他一路上都在想心思,更加没打算把这件事情闹得满城风雨,没想到竟然好巧不巧遇到了这就怕事儿不大的韩陌! 但他不说,人家韩陌可长着嘴。他都已经想好要借杨夫人之机跟苏婼“过明路”了,这怎么能不跟苏绶面前混个脸熟呢?二话不说他道:“这八成又是哪条道上的混帐,给天工坊找麻烦了吧?——林大人今儿正好在,我来替少卿大人把这厮押公堂去,再去请林大人升堂!” 这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案悬案,一般来个主事的人受理就行了,苏绶听他居然一来就要去请府尹亲自坐堂,顾不上礼仪,一伸手就把他拉住了:“不劳韩捕头大驾,只是小事,我带着他进去找位大人立案即可。” 韩陌现如今可不怕苏绶欠他的人情,他怕的是苏家受他的人情不够多!以苏绶那薄脸皮,只要自己帮他几个忙,十成十不好意思拒绝与他做朋友,这么着一来,日后他进苏家可不是自由了?他说道:“少卿大人何必跟我客气?这欠一个人情是欠,欠十个人情也是欠,不欠不成交情。家父与少卿大人差不多岁数,我就相当于大人的侄儿辈,不必见外!” 这是欠人情的事吗?这是维护家声的大事! 苏绶无语道:“这是家事,就不劳韩捕头了,敢问府丞于大人可在?” 府丞于缜是苏绶的同窗,二人有交情。 “家事?”换作旁人,听到是家事,都会知趣的回避,但韩陌听闻,却反倒更上心了,“苏家怎么了?” 苏绶极其无语,看了眼身后,拱手道:“家中刁奴,闯下大祸,实在是羞与人言。” 韩陌见他如此,才不再强求,眼望着他带着人前往衙门里去。 杨佑道:“都惊动苏少卿亲自押人到官府来了,也不知道苏姑娘有没有事?” 韩陌身形一动,随后瞪他:“她比鬼还精明,她能有什么事?” 但说完后他却又道:“我们去苏家。” 杨佑道:“您,就这么去?” 韩陌在马上扭头:“我们去找苏家书塾,看望看望宋老先生。” …… 打从徐氏那边出事以来,苏婼就把别的事都放下了,要是不接到宋奕如的帖子,她还真的都快忘了答应过约她去拜访张大奶奶。帖子里没提及,只是寻常的几句问候,不过,徐氏遭投毒一事暂且算是水落石出,至于有没有后续,得过后再说,她得先去履行这个约定了。 她先着人去张家问了问张大奶奶何时得闲?得到这几日都不忙的回复,便写了信,定好日子,约宋奕如明日早饭后前往张家。 信刚发出去,阿吉就到门口来了:“姑娘,刚才洗墨来了,说韩世子到咱们的书塾来了。” 打从上回蒙韩陌帮忙交了锁,苏婼还没见过他。她也因此记起来还托他想办法结识陈家女眷,也不知道怎么样了,便起身道:“他来干什么?” 阿吉道:“说是来探望宋老先生。” 探望宋怀仁? 苏婼只停了下,便就继续往前走了。 以他们韩家与宋家的交情,他要探望,还需到苏家来? 第186章 “有名”的外曾祖父 韩陌到了书塾,宋老先生正在与苏家子弟讲诸子百家的故事,韩陌立在窗外听了会儿,直到他们下课才走进去。宋老先生年岁并不大,不到六旬的年纪,清瘦,优雅,一双目光如星辉般温柔。看到韩陌时微微笑,待他这边行了子侄礼,便轻轻颌首:“多日不见世子,风采见长。” 韩陌嗐了一声:“我这再有风采,哪能跟您比呢?书香气养人,老先生越发仙风道骨了。” 这里说着,他就把目光往堂下一睃,看准苏祈道:“这二公子于锁道上有些天赋,我有点事正好要请他帮个忙,还请老先生容我带他上外头说几句话。” 宋怀仁扬眉挥手,他便唤了苏祈随他出来。 到了院外,韩陌左右看看,又进了西边的穿堂。等苏祈到来,他一脚踏上墙脚的石头墩子,一面问他:“你们家这几日出什么事了?” 苏祈一愣:“您怎么知道我家出事了?” 问完之后看到韩陌一脸笃定的神情,他又省悟过来,人家从来是东林卫混过的,知道这些也不算什么稀奇。便就叹起气来:“出了人命关天的大事!而且还险些牵扯到我姐。” “你姐?!”韩陌把腰挺直了起来。 书塾在苏府的东面,临街一处院落。苏婼到了东边,原还想着该怎么去知会韩陌才不那么引人注目,谁知刚到穿堂下就传来了说话声,且洗墨还站在廊子下方。看到苏婼他便想转头知会,苏婼一眼把他瞪住,然后轻步到了门下。 穿堂里,苏祈拍起大腿:“没错啊!可不就是巧么!怎么偏偏是我姐屋里的人呢?” 韩陌道:“那你爹是怎么打算?” 苏祈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当然是不能留他!” 这时候那边厢传来咳嗽声,二人双双扭头,只见苏婼绷着脸走过来了。“不好好念书,在这儿瞎说什么呢?” 苏祈哑口无言。 韩陌挥手让他走。待他走后说道:“你们家那丫头也忒大胆。” “谁说不是呢?”苏婼抻身,“这不是说话的地方,街口有个馆子,你在那儿等我。” 韩陌点头。 苏婼绕回前院,从角门乘了马车,到了街口的茶馆,杨佑已经在楼梯口等她了。 她进屋坐下:“诚如你所说,玲珑太大胆了。她不是初来乍到的新人,在我们家至少有十来年了,家里规矩是晓得的,除去早前那次被打了之外,也没落过别的处罚,为何这次她竟然下狠心要对我继母下手呢?毒死我继母,她就能得到她的钱?仅仅是为泄忿,就非得置人于死地?” “所以你怀疑凶手不是她?” 苏婼摇头:“毒应该是她投的,毕竟这是我父亲在府里暗查过好几日得出的结果,我相信这点不会有错。但是,她是否有别的原因对我继母下手,就不得而知了。”她的眉头紧紧地揪结着,说出了心底最深处的忧思。 韩陌道:“比如说呢?” 苏婼凝神:“比如说,像杀害我母亲那样,借刀杀人。” “可是令堂与当下的苏夫人,怎么就非得死不可呢?令堂作为令尊原配,在苏家为妇十余年,或还有理由可说,那这位徐氏夫人,她有哪里成为了他人的绊脚石?” 苏婼垂下双眼,端起面前的茶,看了良久才递到唇边。 韩陌望着她道:“你是不是心里还藏着什么话?” 茶盅里脸庞的倒影黑黢黢的,苏婼停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沉气把茶盅放下。“确实。” “说说看。” “我觉得,谢家有些不寻常。” “……哪个谢家?” “我母亲的娘家,也就是我的外祖母家。” 韩陌顿住。 苏婼望着他:“你怎么这副表情?” 韩陌换了换身势,匀气道:“我知道你外祖家。” 这次换成苏婼意外了:“你知道?” “谢家是徽州望族,祖上当过皇商,后来族中也出了不少子弟入朝为官。最有名的,当数先帝临朝时担任六科给事中的谢钰。也就是你的外曾祖父。” 苏婼愕然:“我外曾祖曾任六科给事中?” “你不知道?” “完全不知道!我母亲从未说过。”苏婼摇头,不但母亲从来没有说过,苏家也没有人提过,她一直以为谢家就是家产富有,而后家族里出过几名小官吏而已。 毕竟前世后来那么多年,她也没曾听说谢家出了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六科给事中当然不算大官,但是坐在这个位置的,基本上都是皇帝信任和赏识的,这当然是一份荣耀。 “你为什么说我曾祖父最‘有名’?”她问道。 “当年皇上与废太子夺嫡之争时,先帝大怒,下令拟旨要调兵围堵二人,欲将他们全都拿下问罪,是谢钰以手抖为由拖延颁布圣谕,为皇上争取了关键的两刻钟时间,最终成功击败废太子。” 苏婼怔忡。谢家居然与当年夺嫡之争还有关。 她不由问:“你是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韩陌叹了口气:“上次吃完饭回去,护卫说无意间发现令尊打发人去徽州,似乎在关注谢家。我反正闲着也闲着,就把你外祖家的底细给查了查。然后没想到,多年前皇上这桩旧事里,竟然也还有过谢家人的影子。” 这话令苏婼更加迷惑了! “这没有道理!” 苏绶已经与谢家多年不往来,他为什么突然派人关注? 她全身神经都不自觉地紧绷,难道说她最近感觉到的不对劲果然是有迹可循,而不是她疑心病重?苏家,不,苏绶与谢家之间果然有秘密?鲍嬷嬷之前跟她的,当真就是在避得就轻?“除了谢家的详情,你还查到什么?” “只查到苏谢两家原先很早就认识,你家老太爷从前南下,都会绕道到谢家作客。此外便没有更多的了。不过你方才不是说谢家不寻常吗?不妨先说你为何会突然觉得谢家不寻常?” 苏婼收回目光,说道:“事实上,我觉得苏家和谢家都有些不对劲。” 第187章 有收获了! 韩陌吃了口点心,聆听起来:“苏家为何不对?” “苏家在与谢家这段关系中态度不对。”苏婼抬眼,“我继母被投毒这件事的前因后果,祈哥儿先前都跟你仔细讲过了吧?” 韩陌点头。“他提到你父亲原本怀疑你母亲的乳母,那位姓鲍的嬷嬷。” “没错。就是这件事给我的提醒。我父亲很防备鲍嬷嬷,那种防备,不像是防备一般人,更像是防备一个对头,一个敌人。而鲍嬷嬷在过去,也不时地跟我讲些父母亲的旧事,她也对我父亲有怨恨之意。” 说到这里她沉下一口气,才继续道:“母亲死后,她没有选择回谢家,而是留下来照顾我们姐弟。既然如此,那苏家就是她的主人,某种程度上说,她也得看我父亲的脸色过日子。她怎么敢还对父亲抱有怨恨之心呢?她甚至还暗示我不要与我继母走得太近。” 韩陌听得凝起神来。 苏婼继续道:“还有我父亲,他提防着鲍嬷嬷,所以在母亲死后,就把他们一起发配到了田庄上。哪怕他们回来,他也还是对她不放心。可他为什么不干脆把她遣回谢家呢?明明对他来说这根本就不难办到。” “……你在怀疑什么?” “我怀疑,我母亲的死,也许不是我之前所猜想的那么简单。也许她并不是苏祯之流杀死的。” 苏婼望着他,慢慢吐出来的每个字都透着郑重。 屋里一时有些安静。 韩陌手肘支着桌子,良久才吭声:“你觉得这不是家仇。” “我只是说有这个可能,也没有一定。我最近总觉得自己疑心病有点重,所以不保证不是胡思乱想。” 韩陌未置可否。 在他看来苏婼是个精明之人,没有根据的事情她不会随便说出口。虽然她当下说得简单,可他竟没来由地相信她一定还有更多怀疑。自己终究是个外姓人,她能够把这些明白地指出来,就很不错了,他暂且已不需要追问更多。 “回头我让杨佑亲自去徽州看看,说不定能发现些什么。” “如此最好。不过我父亲这边——”苏婼顿了一下,才又接着道:“还是希望你能帮我多留意留意。” 韩陌转动着杯子:“你都说到这里了,我自然会上心。” 苏婼点头。想到与他之间是有约定在的,便主动问道:“罗智那边进展如何?” 韩陌深吸气:“有是有一点,就是总拿不到铁证。” “你说的铁证是指?” 苏婼略默,道:“让你想办法帮我结识陈家女眷,你想到办法了吗?” 听到这儿韩陌看向她:“倒是有个契机。” “什么?” 他清了下嗓子,然后捏了捏下巴:“上次在宋家,你是不是遇见我母亲了?” “……你母亲?” 韩陌轻嘶声:“那日她应该穿着身紫色的绣服,头上插着一只七尾正凤钗。哦,对了,她左唇角下有颗细小的朱砂痣。” 苏婼略一思索,旋即想到了在宋家园子里暴打吴佩蓉时,忽然出现的那位年轻贵妇:“是她?” 韩陌又搓了两下下巴:“看来你有印象。” 那怎么能没有印象?再慢一步,她暴打吴佩蓉的壮举可是要被撞破了呢。 倒没想到会是韩陌的母亲,是堂堂镇国公夫人! ——不,韩陌突然提到这个,难道是他母亲回过味来,又察觉出自己的马脚了? 她心虚抬头,故作镇定:“怎么了?” 韩陌想到杨夫人那样惊人的念头,突然也有些不好意思,遮掩还来不及,是以哪里还有余力去关心她的神态?当下说:“也没怎么,就是我母亲知道你是苏家的小姐后,想到之前你父亲还在殿堂上帮我说话,就想认识一下你。对了,她好像还已经给苏夫人下了帖子,要约她吃茶。” 苏婼着实有些意外,但随即也释然了。眼下内阁里唱戏正唱得热闹,谁知道镇国公夫人此举是不是也带点别的意思。便道:“这事跟我方才提的事情有何关系?” “我母亲交游广阔,结识陈家女眷这种事,我寻思我来插手,还不如让我母亲出马。” 苏婼恍然:“你是想让我借这个机会结识国公夫人,然后借由她带领我打入官眷圈子。” “如果你不反对的话。” 苏婼上下地打量他:“我怎么觉得韩捕头好像有什么算计?” 韩陌立刻道:“怎么可能?” 苏婼笑了笑,然后低头看起了手指甲。 韩陌斜眼瞅她,完了道:“非要说的话,那就是我觉得咱们可以趁这个机会光明正大的认识。以免日后再让你二叔或者谁瞧见咱们俩在一起,扯谎都扯不像。” 小阎王阁下居然会为了这么点事思虑至此,苏婼当然不信,但她向来只权衡利弊,结识镇国公夫人对她来说的确没什么坏处,何况经由她带领,她日后在官眷圈子里能够接近不少人,这是个怎么说都不亏本的买卖,便不废话了:“令堂什么时候约我继母喝茶?” “听说已经约好了,就在后日。” 苏婼点点头,投眼过去:“那就后日见。” …… 韩陌在苏婼之后出的茶馆,不知为何脚步格外轻快,斜阳将他颀长的身影拉成长长的影子,一直延伸向了无尽的远方。 就在苏家不太平,而韩家这边正筹备着与苏家结亲之事的当口,秦家这些日子却呈现出了不一样的气象。阮氏因为那一包袱昧下的金银细软,被俞氏拿了个正着,并且依照家规将阮氏昔年掌家时留下的首尾一一揭开了,蛰伏了多年的俞氏不动则已,一动则不可收拾,一举把阮氏给打趴下,很是把后宅闹了个天翻地覆。 连秦获也没有道理再偏袒。 阮氏被罚去西边最偏的小院里的独居,一双儿女不许再与她见面。 秦垚哭得眼泪鼻涕齐下,这次秦获也没有心软。 看到阮氏母子的狼狈,秦烨多年的窝囊气总算是出了几分。 但秦婉音与陈家的婚事还在进行中。一旦成功,将来阮氏还是会有机会翻盘。 这几日他便与陈家长子陈璇找机会接触上了,一有空就约在一起谈天论地,一方面趁机让人去查陈家兄弟。 这日在后院正听下人回报他那两个庶兄的近况,奉命查陈家的护卫就匆匆的跑了回来。 “爷,有收获了!” 第188章 奇怪的姑娘 秦烨连忙搁下这边,问道:“查到什么了?” “陈家璇大爷,好几次曾前往南郊镇!” “南郊?” 秦烨听到这儿就凝住了心神:“他为什么会去那儿?” “不知道具体做什么,但是每次去都是住在镇上的客栈——” “南郊和京城这么近,他还住客栈?”没等护卫说完,秦烨就怪叫起来。 护卫猛点头:“奇怪的事情还不止这个呢,最近一次他去南郊,住了三日,期间没见他怎么下楼的,那店家说,他多数时间都在房里呆着。但是房里似乎又不止他一人,因为每次传上去的菜肴,都需好几个人才吃得完,要的碗筷,也时多时少。” 秦烨顿片刻,扇子就忽地敲在了书案上:“他们陈家庄子产业大多都在东郊,南郊纵然有也是极少,他去了那儿,而且还在客栈里猫着不出来?” 得到护卫肯定的回应,他立刻道:“绝对有鬼!”不过他转而又道:“送到他屋里的饭菜,会不会是和他随从一起吃了?” “不可能啊爷,莫说陈家也是有规矩的人家,不至于顿顿这么尊卑不分,就算是璇大爷仁厚无双,那也没道理主仆几人就在那客栈里闷上这么多日。” 秦烨心以为然,随后他扭头:“婼姐儿正在查南郊,南郊任何异常都值得关注。更别说这个人还是陈珉的哥哥。你再去查查,看他去南郊具体是什么时候?” 护卫忙道:“小的已经打听到了,他在南郊呆的那三日,恰巧是苏姑娘庄子上的里长说,有人去村里想买庄子的那几日。” “这么巧?!” 秦烨更是坐不住了!“你没弄错?” “小的再三确认,绝不敢有错!”护卫笃定地道。 秦烨负手走了几圈,然后走回来望着他:“你不错啊,这事办得还挺机灵。” 护卫嘿嘿挠头:“这阵子不是跟着爷和韩世子的人办事么,小的也跟着长了点眼色。” 提到韩陌,秦烨又觉得头壳疼:“我写两封信,你赶紧送去给婼姐儿。” …… 苏婼拿到秦烨送来的信时,正好在与宋奕如前往张家的路上。 送信的人来,马车停了一下,正倚枕摩梭着腰间一枚玉佩的宋奕如看她盯着信纸半日不语,搭讪道:“莫非是要紧的事?” 苏婼把信折了,扬唇道:“好久不见的表亲,小时候一块玩过的,忽然来信问安。一时间勾起了一些思绪罢了。” 宋奕如莞尔,没再多问。 苏婼则看了一眼递信上来的木槿,无形之中使了个眼色。 张家这边,张大奶奶正在花厅里指挥人摆点心。桌上已经有七八个精致的点心与瓜果盘子了,丫鬟们捧着托盘,还在依着她的指令往上摆。一旁绿衣的大丫鬟紫英说:“宋家在朝中有着不可小觑的地位,奶奶想必是想尽心招待好宋小姐。” 张大奶奶扬唇:“你说的对,宋家很是体面人家。但是这些吃的,都是婼姐儿喜欢的。——再摆盆墨兰到这儿来。那丫头似乎不太喜欢大红大紫的花朵,摆盆绿油油的兰花在此,可能更合她意。” 墨兰来了,紫英忙接手挑了个位置摆下。而后道:“苏姑娘是咱们家的常客了,莫非比起才登门的宋姑娘还要紧些?” “常客更要好好招待,招待不好,没准儿可就不来了。”张大奶奶抚弄着兰叶,一面漫不经心地说。 “奶奶,苏姑娘来了。” 门口的传禀声响起,张大奶奶抬起头,随后就微笑走向了门槛:“可算来了。路上好罢?” 苏婼与宋奕如双双行礼,直身后二人相视而笑,回应道:“劳奶奶惦记,这么点路,顺畅得很。只是倒劳烦您特意在此等待,颇为过意不去了。” “哪里话?能盼着你们这些千金小姐来和我这大婶吃茶唠嗑,委屈了你们才是。快入座!” 二人在客座坐下,随即又把带来的随礼呈上。张大奶奶推辞:“过来吃茶便好了,如何还作兴这些?倒显得生份了。” 苏婼道:“许久未至,理当如此。” 宋奕如也说:“初次登门,略备薄礼罢了,实在不值一提。” 张大奶奶便着人收了,又问起二人长辈来。回答完毕,苏婼也替宋奕如提及了来意:“宋姑娘听说贵府有块名家的原刻碑文,十分想要来瞻仰瞻仰,又恐有唐突。” 张大奶奶笑道:“这有什么,我这便着人领宋小姐去。” 苏婼忙道:“不若烦请奶奶亲自引我们去瞧瞧,说实话,我也想去瞻仰瞻仰。” 张大奶奶略默,随后便也笑着点头了:“也罢。”起身引路道:“这字碑在后园子里,单独有个院落,一道去走走看看也好。” 宋奕如感激地看了眼苏婼,乖巧地跟随在后了。 苏婼心里却五味杂陈,宋家现下想与王家一较高低的心情她是理解的,但她不知道宋奕如到底想做什么,如果是为了帮宋家与张家在朝上结成同盟,那么宋家有那么多男人出马足够了,根本就用不着她。她主动做这些结交的事,不是自降身份么? 她目前还没看出这姑娘的好坏来,但她前世拚死拚活也要悔掉与张家这门婚事,可见与张家公子不是良配。如今这么送上门来,就增加了重蹈前世覆辙的机会,看在韩陌的份上——她难道还要再来一次前世的悲剧吗? 这也就是她不想让张大奶奶放她单独来看字碑的原因,免得因为她苏婼而生出什么枝节来。 一路上张大奶奶跟她们介绍园景,苏婼都是听得多应得少。不过路越走越幽静,景色越看越怡人,到了一座架着手臂粗的老紫藤树的一座院落前,张大奶奶停住了:“字碑就在这院子里,这里从前是我们老爷读书习字之地,近年因为年岁渐增,腿脚不便,便搬去了前面。进去看看吧。” 有人提前开了院门,青石拼成的地面夹缝生出了不少青草,被修剪过,只露出一茬茬的短草,倒也十分可爱。在满院这样的短草中间,青石砌成了一座圆桌大小的石台,上方修着座极小极精致的亭子,亭子下方就是一面古朴的字碑。 第189章 亲近的称呼 那碑上的书法的确传神,苏婼对这方面没有太大追求,却也情不自禁随同宋奕如细看起来。 一会儿觉得袖子被扯动,回头一看,却是张大奶奶给她使眼色,让她出院子去说话。 苏婼看看认真观摩字迹,又请丫鬟取纸和墨来拓字的宋奕如,走出了院子。 院外的紫藤架下,是极好的景致,张大奶奶已经微笑在架下石桌旁落坐,又招手让她过去。 苏婼在她侧首坐下来:“这园子建得真好,一步一景,处处使人留连。更别说还有院中柳碑这样有底蕴的古物。” 张大奶奶扬唇:“既然觉得好,以后也可以长住。” 苏婼顿住。 大奶奶又笑道:“我那两个哥儿,你也是认识的,小时候总是睿哥哥颖哥哥的叫,这两年来家里的次数可少了,是不是与我们生份了?” 苏婼承认这是事实,却也有些冤柱。谢氏在时,她确实是张家常客,谢氏不但与张大奶奶好,与各房奶奶都好,更是深得张昀的夫人喜爱,可以说,张昀有多偏爱苏绶这个学生,张家对谢氏就有多温厚。 可是谢氏过世后,一阵时间里苏夫人席位空缺,后来虽有徐氏,张家女眷待徐氏,却远不如对谢氏那样亲密。苏婼一直觉得这大概是她们在谢氏这里付出的情份多,忽然来了个继任的徐氏,她们心里转不过这个弯来。 总之,张大奶奶说她与他们生份,这锅她可是背不起的。 她笑道:“奶奶可折煞人也,您也知道,这三年家里变故不断,实在是无法分心应酬。奶奶可见谅。” 这话实则表明如今情份浅了,张家怎么说也是有原因在的,既是从前那么好,怎么就突然也看不到她了似的呢?这行径,倒有几分像谢家她那几个舅舅的作派了。 张大奶奶却似乎不以她话里的抱怨为意,反而道:“还说不是呢,从前都唤我伯母的,如今竟叫‘奶奶’,这得多疏远才这么称呼呢?” 苏婼笑笑:“伯母批评的是。” 大奶奶闻言眸光闪动:“这丫头,还真是个机灵鬼儿,这转口转得跟抹了油似的!什么时候,要还能再改得亲近些就好了!” 还亲近?还亲近那不是得成一家人了么? 苏婼心思一转,忽然明白先前她为何会想着打发人引宋奕如独自看碑了,又为何会扯她的袖子单单拉她来这儿。合着她这是有这么一番话在等着自己。 她当下笑容里就多了些娇腻:“母亲在世时,就常说伯母待她如亲姐妹,这么着,我倒不如索性改口称伯母为干娘,您不嫌弃,婼儿便当伯母半个女儿。” 张大奶奶微顿,哈哈笑起来:“你这个鬼丫头!”随后深深笑看着苏婼,却也不再往下说了。而是接了茶品起来。 院子里头,宋奕如拓完一遍字碑,余光看着安静无人的四下,收拾纸笔的手势就慢了下来。字迹里有不少干涸的墨渍,不难看出曾经被人拓印过多少遍,而部分字体的缝隙里的墨渍还很新鲜,可见,最近也有人来过来。 碑后方三间翠竹掩映的屋子,并没有上锁,门窗完好,没有灰尘,可见有人勤打扫。阶下的石级上铺了防滑的的棕垫,最近春天雨水见多,应该是最近铺设的,专门设了垫子在此,也就是说,这院子最近时常有人进来。 院子在园林深处,张阁老不过花甲之龄,入宫到干清宫那么远的路是自己走,可见腿脚还是灵便的。可他却耐不住每日从前院到此处的路途,那么能够时常在此出入的,便一定是个年轻人。 宋奕如手抚着碑上的字样,深吸气垂下头,腰间的玉佩随着她的动作而正在晃荡。 “姑娘拓完了?那奴婢去打盆水来给姑娘净手。” 张家的丫鬟看到她收拾纸笔,立即走了出去。 宋奕如再沉一口气,手便捧起了那块玉。 …… 苏婼婉转回避了张大奶奶的话意之后,二人接下来的话题就随意多了。街头巷尾好吃的好玩的,什么新鲜的都聊了起来。苏婼惦记着秦烨信上的事,其实暗暗地盼着宋奕如能快些出来,木槿想必已经送信给韩陌那边了,她急于去求证陈家方面的线索。 好在没多久便有丫鬟打水进去予其净水,再过没片刻,宋奕如就执着两卷拓好的字出来了。 “今日得这了两卷字,真是大慰我心。只是实在是多有叨扰了。” 张大奶奶起身:“这么说就见外了,宋家专出大儒,宋小姐能看得上,也是我们张家的体面。”接而道:“我让人备饭,吃了饭再回。” 苏婼生怕宋奕如答应,还好她果断婉拒起来:“多谢奶奶美意,只是今日委实太过叨扰,再多呆下去心有不安。倒不如我们改日趁着奶奶闲暇,再来讨茶吃还好些。” 苏婼也道:“正是,伯母若不弃,日后我们常来。” 张大奶奶留不住,只好送她们出府。 第190章 原来不是福气 宋奕如的马车停在苏家,于是二人仍然同车回府。 苏婼看到她手持的字卷,不免也打开来看。眼神一晃,目光却落在她腰间:“你的玉佩呢?” 今日宋奕如并未做过多的装扮,只穿着一身月白色绣兰花纹的襦衫,下覆一袭石榴裙,如此清淡,便显得腕上一只翠玉镯子与腰间一枚祥云状的玉佩十分显眼。可此时她腕上的玉镯还在,腰间的玉却不见了。 宋奕如道:“别担心,先前我怕硌到石头上磕破了,早就摘下拿帕子包了起来。”说着她从袖子里取出一个包起来的帕子,支棱起来的边边角角看得出来是硬物。 “那就好。”苏婼道,“这玉看着可不一般,不能有闪失。” 苏婼问及这玉其实也没有其它意思,既然没丢便罢了。 到了苏家,苏婼留宋奕如下来午饭,宋奕如称按捺不住要回府习字,也辞了,苏婼便送她到垂花门下,目送她登车出门才转回房。 这一趟平平静静,看着十分太平,不知为何苏婼总有些出乎意料之感,总觉得宋奕如特地央她带领去张家一趟不会这么简单。但一方面没出什么事故她也放了心,她手头的事情够多的了,不想再牵出些旁枝末节来。 回房她叫来木槿:“信送到韩捕头那儿了吗?” “送了。韩捕头已经打发人去了伍儿屯。” 苏婼记得韩陌之前已经派了两个人潜伏在村里,至今那边还没有探到消息,秦烨这里查到的陈璇的异状,也不知最终会不会有突破。 两个案子,一个是谢氏的死,一个是袁清的死,到目前为止,谢氏这边虽然没有得到铁证,奇怪的事情却露出来了不少。袁清也还是徘徊在罗智与陈家的勾结上,罗智后头到底是谁,它还没有暴露。 不能不说目前的事态发展有些偏离了苏婼原本的想像。 好在翌日便是早前杨夫人与徐氏约定好见面的日子,苏婼跟着去,回头可以找机会跟韩陌合计合计。便按照说好的计划,赶早去了徐氏屋里。 徐氏正好在梳妆,今日特意打扮了打扮,为衬身份添了几件首饰,原本平淡的五官便显露出几分华贵来,让人眼前一亮。 苏婼问:“太太这是要上哪儿去?” 徐氏笑道:“镇国公夫人约我上观音寺吃茶。” “观音寺?那寺里有株名贵的洛阳红,听说有百多年了,如今开花还特别繁多。” 徐氏听闻,便问道:“那你想不想去?” 苏婼道:“想倒是想,就是不知道会不会阻了太太与镇国公夫人的茶约。” “怎么会呢?”徐氏笑起来,“这是人家约我,又不怕什么,我带上闺女去,多正常。” 苏婼点头:“那敢情好!我这就去换衣裳!” “去吧。” 徐氏欣慰地望着她轻快背影远去,却在看到随后进来的银杏时又逐渐转成深郁。 银杏到了跟前,低声道:“顺天府那边有消息了,刘河被押了起来,老爷关照过,不许任何人进内探视。” 徐氏坐下来:“玲珑家里那边如何?” “派人盯着呢,这两日看着倒是还算安份。” “安份就好。”徐氏望着镜中的自己,缓声道:“你前些日子打听来的关于婼姐儿母亲生前与老爷的关系,可信么?” “太太,这都是府中年老的下人亲口说的,说的还不止一人。况且,那天夜里奴婢是实实在在听到二太太三太太在园子里谈论此事。” “那你说,这又是为什么呢?”徐氏转过来望着她。 银杏默语摇头。 徐氏响起一声带着苦笑的低哂:“这府里,原先想着过门不必侍候公婆,又不必操心侍妾通房庶子庶女,算是我祖上烧高香才摊上的好福气,可没想到这府里头的秘密还不少。可见世上果然没有天上掉馅饼这种好事。” 原先的她一心一意地操持着这个家,想尽好为人妻为人母的职责,就算是在中毒的当时,她都没觉得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然而在看到玲珑尸体的当场,她开始怀疑自我了。怀疑苏家了。 异常沉稳敏锐的继女,对嫡长女冷漠绝情,同时又与原配夫人那般生疏排斥的丈夫,过门年余看上去都很守规矩,还有条理,但是却会因为犯错挨打而下毒报复的苏家下人…… 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 徐氏每一次没有把这些疑问向苏绶抛出来。因为她知道,如果苏绶会回答她,那么刘河就不会被送到官牢里押起来。 “我虽然笨,却还是不甘心当个傻子。”她苦笑着说。又道:“你去准备大马车吧,婼姐儿也要去。” 银杏回了句:“大姑娘也去?” “嗯。”徐氏道,“她每天都好像很忙的样子,自己的绮玉苑种着那么多牡丹,不曾见她有多少时间留连,今日却要因为观音寺的两株花跟随我去。我也想知道,那花到底哪来这么大的吸引力。” 平心而论,自苏婼从庄子里回府,她与这继女之间的情份便与日俱增,她能看得出来苏婼对自己是放心的,信任的,但却又看不透这姑娘到底为何屡屡会有惊人之举,以至于,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该完全信任她。 苏婼换好衣裳到前院,徐氏已经坐上车了。 她上车就挨着徐氏坐着,还把拿绢子包着的一小包话梅递到徐氏嘴边让她吃。 徐氏不吃,她就拈起一颗塞到了她嘴里。然后顽皮地笑,像得逞了的小狐狸。 她知道徐氏不会生气,也知道她拿自己没办法。 这种相处的方式越来越熟悉了,也越来越轻松了,她安于如此。 以至于她一面瞧着窗外的街景,一面顺口说:“父亲喜欢吃王禧记的卤猪蹄,太太没事,可以买点给他吃。” 徐氏望着她:“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因为你要跟他过一辈子。他虽然可气,但你总归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他是自愿娶你的,你用一辈子去经营这份夫妻关系,多少是会有一点回报的吧?” 苏婼头靠着车壁,回答得也自然而然。 第191章 顺杆子往上爬 徐氏怔愣地望着她。她承认在这之前的两日里,因为自己被投毒的前后这些事情,使得心底里生起了一股莫名的怨气。那是一种无辜被卷进了漩涡的委屈和忿然,连带着这个明明已经与她相处甚欢的继女,她也有些拿捏不定。 可是眼下她这么一番话,却好像一股柔风吹进了心里,拂着卷着,把她心里头也揉得皱皱地起来。 良久后她深深吁出一口气。 “我有时候真看不透你。跟我比起来明明你只是个孩子,可又好像看的比我还透似的。明明照我的年纪也还不足以当你的母亲,你却又常常让我觉得你就是我的孩子。” 苏若莞尔一笑:“我们如今的关系,就是母女。” 徐氏也笑起来,抚她的鬓发说道:“是我的荣幸。” 心里那一大块疙瘩,经这么一席话说下来,竟散去了许多。也许不管怎么样,苏婼这边她至少可以笃定她不会伤害自己。 观音寺里今日香客不多。一则因为今日本来就不是上香的旺日。二则韩陌早早的就派了人在此打点,声称在市里有案子要办。闻知讯息的香客们谁会这么不识趣的,上前来触小阎王的霉头? 因此除了那些固定选在这个日子来烧香还愿的,便只有约了徐氏的杨夫人。 杨夫人今天当然带了儿子。不但要带,而且她还想把三个“儿子”全都带过来。 韩陌拉长个脸,不高兴。“我不是说过,我来就行了吗?怎么又要把他们俩给叫上?” “你不是也没有答应我回头去提亲吗?那我给自己多留条退路不行?窦尹和宋延可没有像你这么磨叽。” 明明他把话都说明白了,怎么就成了墨迹呢? 看着一脸愉快的摇着扇子的旁边那两个,他一张脸就拉得更长了。 好在那两个人知趣,扇子摇了几摇,然后就口称有急事要办,把这事给推了。 母子两个在禅房坐了没多会儿,外面就说苏夫人来了。还把苏小姐也带过来了。 杨夫人本意只是想今日让徐氏看看自家的儿子,好好的跟她推销推销,争取回头两家儿女再正正式式见个面,没想到徐氏也会把苏婼给带过来!这不是正好么?!两家儿女正好见面了,这都省去了中间那一步! 顿时喜出望外,交待道:“快快去添几样鲜果点心来,找那些姑娘家爱吃的!——你也别愣着!赶紧先找个地方避一避,白眉赤眼地坐在这儿,回头人家姑娘进来了,该怎么好意思?!” 苏婼随徐氏进了寺门,门下便有人在此等候迎接。一看是个眉眼秀气的丫鬟,穿着打扮很是不俗,看到苏婼的时候就笑盈盈的,竟然正是上次在宋家花园里遇到的杨夫人身边的那个丫鬟。 苏婼轻颌首,算是心照不宣的打了个招呼。 “二位请随我来。” 丫鬟在前面引路。过了两趟门,就到了座飘满了花香的禅院。 进门之前苏婼附在许氏耳边,把上次在宋家花园里暴打吴佩蓉的时候,险些让杨夫人与这丫鬟撞见了的事情说了。 徐氏瞬间张大了嘴巴! 苏婼捅捅她的胳膊,带着笑意呶了呶嘴。她这才意识到已经到了禅房门口,站在门内的丫鬟已经把湘妃帘给打起来了。 “苏夫人!” 帘子内木桌旁,装扮淡雅的中年女子已经笑微微地站了起来。 徐氏虽然不是妄自菲薄之人,但彼此之间地位悬殊,杨夫人这番举动还是令她生出了几分受宠若惊。 她快步上前,先欠身施礼:“妾身拜见国公夫人。” “苏夫人不必多礼。”杨夫人说完,目光便转向了她身后的苏婼,“原来这位就是苏小姐,我真是眼拙了。” 苏婼上前下拜:“小女子有眼不识泰山,上次在苏家花园多有失礼,请夫人勿怪。” “这是哪里话?”杨夫人笑得眉眼都挤到一块了,“你可没有得罪我,反而我还要多谢你不是吗?要不是你,那日我指不定就要脚滑了。” 这里彼此双方都唱起戏来,徐氏看了她们两轮,也说道:“原来小女与夫人早就在宋家见过。” “可不是么!”杨夫人边说边让她们坐下,“你这姑娘可大方有礼的很呢,我一见了她就忘不掉了。” 徐氏听到这“大方有礼”四个字,在想到苏婼暴打吴佩蓉的场面,就不由眉眼淡淡地睃了苏婼一眼。 看来这里又有一个上钩的了!要知道当初她就是被这丫头的表象蒙骗过的,表面上确实看不出来,可她骨子里跟后两个字搭得上边么?除了暴打吴佩蓉,那日她还当着她爹的面踹起来刘河来! 只是睃完苏婼后再一回味杨夫人末尾这话,她心里头又敲起了警钟—— 作为当朝国公夫人,又是皇帝心腹大臣的家眷,在这样的场合她完全可以拿出姿态,可她不但没有,而且还如此谦逊……如果说这是因为朝堂上某些不可言说的政党关系不能不虚与委蛇,那她怎么对若洁儿也如此亲睨? 徐氏不敢大意了。 趁着杨夫人伸手请茶,她端起茶盅抿了一口,然后道:“夫人今日拨冗传召,可是有何要事?” “哪里有什么要事,我就是在家闲着,想到之前苏少卿那般关照犬子,我们理当有些表示。我们老爷成日里忙的不着家,我便请你出来喝喝茶,唠唠嗑。咱们结交结交,日后在这京城里,也能多个说话的人。” 杨夫人全程笑眯眯,落在徐氏眼里简直就成了笑面虎。这无事献慇勤……她不得不提防啊! “夫人若是指的早前在殿堂里那回事,那实在是不算什么,我家老爷也只是实话实说罢了。说起来,要不是夫人教子有方,世子行事那样光明磊落,我家老爷就是想帮也帮不上。” “你这话虽然是在奉承我,但确实说到我心里去了!”杨夫人道,“我家那小子,看着一脸严肃,但为人处事可真是没话说!人品绝对挑不出毛病。” 徐氏也就是顺口挑了两句好听的说了罢了,没想到杨夫人竟然就这么顺杆子往上爬了! ——跟她这样一个同辈妇人家这么夸赞自家的崽儿,这镇国公夫人是要干什么? 第192章 真亏他们想得出来啊! 动了这根弦之后,徐氏不由得提高了一些警惕。认真打量了几眼杨夫人,她试探道:“世子这阵子忙么?” “嗐,他能有不忙的时候么!本来以为他出了东林卫,去顺天府衙门当个小捕头,就是个闲差了。没想到一进去就接连办了几桩人命大案,这下子想闲都闲不下来了!府尹林大人一有空就找他,平常就没有多少时间碰面。不过还好,他是个孝顺孩子,听说今日我要来寺里吃茶,非说下面人伺候不好,这不也跟着来了。” 杨夫人这番话说出来,可真是如行云流水。 徐氏听得一愣一愣,按理说话到这份上,她就该顺势夸上几句了。但有了前车之鉴,她怎么还敢随便夸呢? 这当娘的也太会说了,这才在一起坐了多久?这就句句话都是王婆卖瓜的架! 一定有鬼。 她看了一眼旁边的苏婼:“你不是要去看牡丹吗?就别在这里呆坐着了,还是去吧。” 苏婼待站起来,这边杨夫人又说道:“都还没顾得上和苏小姐说话呢,倒是我怠慢了。既然今日苏小姐也来了,我家那个小子也过来了,倒不如趁此机会认识认识。” 她笑眯眯的说着,也不容徐氏多说,当下就发话道:“银杏,你去看看世子上哪儿去了?去把他请过来吧!” 徐氏还真没见过这么办事儿的,这从头到尾不就成了她一个人在这张罗么?! 但是还没有等她想好怎么应对,门外就有人走进来了。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高大挺拔,俊美脸上全是傲气,正正是她曾经在苏家见过一回的韩陌! 这么快! 这家伙难道是就在外头听壁角么?! “阿瞒,这位是苏夫人和苏小姐,你快快来见过!” 杨夫人又笑眯眯地招呼着韩陌。 徐氏不得已站起来。杨夫人却不由分说压着她的胳膊,让她坐回去了。 “快快安心的坐着,他是晚辈,理应给夫人行礼。” 这边厢韩陌从善如流,抡圆了胳膊就朝徐氏拱行起礼来。“晚辈韩陌,拜见苏夫人。” 徐氏知道,苏绶虽然不太爱答理眼前这个小阎王,但是心里还是不敢得罪他的。所以徐氏哪里曾想过小阎王会给她行这么样的大礼?! 她坐不住了。站了起来:“这可折煞我了,婼姐儿快快替我来拜见世子!” “什么拜见不拜见的!他们俩就是平辈,你要是客气,就让他们兄妹相称,你要是愿意随意些,让他们互称名字,也没有什么大不了。” 这还叫没什么大不了?! 初次见面就让他们兄妹相称,还互称名字,这个镇国公夫人莫不是发烧烧糊涂了吧?还是说他们镇国公府遭遇了什么天灾人祸,病急乱投医的要求到他们头上来了? “这可使不得!” 徐氏果断拒绝。“婼姐儿要真这么做,那就是不合规矩了。” 这杨夫人肯定有算计,她可不能让婼姐儿掉坑。 “也对,”杨夫人听完竟然没有坚持,而是若有所思的点起头来:“他们还不熟悉,还是得多走动走动,要是熟悉了就好了。” 说到这里她丝毫不见外地轻拍了拍徐氏的胳膊肘:“也不知怎么,我一看你就觉得很亲切,婼姐儿肯跟着你出来,说明你肯定是个贤惠善良的人。 “不如你我结个金兰,以姐妹相称,如此以后婼姐儿就成了我的姨侄女,她与阿瞒就好比是表兄妹,咱们两家当个亲戚一样的走动。你说可好?” 可好? 好个鬼啊好! 这屁股都还没有坐热,就攀上了亲戚,算盘可不要打得太响咯! 徐氏攥着手心,说道:“难为夫人不弃,如此看得起我们,我们原无推拒之理,只是我们家的事都是我们老爷做主,我暂且不便应承。日后夫人要是得空,随时传唤,我自当随传随到。” 杨夫人望着她:“你我都是官眷,是因为与你投缘,我才如此,你说让我传唤你,莫非是看不起我,把我当成了那仗势欺人,颐指气使的人?” “那当然不是……” 徐氏扯着嘴角,陪了个笑。 只不过怕被你给卖了罢了。 杨夫人叹了口气。“我这辈子什么都有了,在娘家爹娘兄弟都疼我,到了夫家公婆也宽待我,丈夫是个知冷知热的,儿子们也都很孝顺。唯一的遗憾就是没个女儿……难得我和夫人如此投缘,想跟你结拜,沾沾你有女儿的光,没想到你也不答应我。” 这话说的…… 怎么还委屈上了呢? 这放到哪儿也没谁像她这样一上来就要结拜拉亲戚的。这做派,难不成是被他爹娘兄嫂丈夫儿子给宠坏了? 嫉妒! 徐氏心里恨恨。人家是啥啥都有,她是啥啥都没有。还要跟她金兰结拜呢,莫不是成心要气死她?! 她暗中晦气的咬了咬牙。 眼角余光扫到旁边一声没吭的韩陌与苏婼,她脑中忽然警铃大作…… 不对,杨夫人口口声声说和自己投缘,但结拜拉亲戚的目的却说是要沾她有女儿的光,她绕这么大弯的目的该不会是冲着苏婼来吧?! 她情不自禁的把腰背挺起来,睁大眼睛看着面前这一双少年男女—— 苏婼人品相貌没得说这是摆在眼前的,无可争议。 韩陌在京城恶名昭著,之前虽然见过他一次但也没那份心思去关注他另外的方面,一般人看到他估计也跟她一样的心理,只求他不找自己的麻烦就行了。 可是眼下跟苏婼站在一起,他忽然就耀眼起来,平时被忽略的身段相貌通通都放起了光芒。他忽然从那个让人闻风丧胆的韩捕头,变成了一个正值适婚之龄的少年郎! ——天啊! 杨夫人该不会是相中了婼姐儿当儿媳妇吧?! 这个念头一旦萌芽,立刻就在徐氏脑子里一发不可收拾了。 让她把一个打着灯笼都找不着的这么好的继女,去嫁给面前这个恶名昭著的、当初差点为了一口小铜箱子,把苏家的屋顶都给掀了的小阎王?! 真亏他们韩家想得出来! 第193章 你话可别说太满 “苏夫人,你考虑的怎么样了?咱们俩结个金兰,你不会觉得我冒昧了吧?” 杨夫人又在笑眯眯的问她了。 徐氏想翻白眼。 这还不叫冒昧,要怎么才叫冒昧? 这家人还真的是…… 韩陌之所以会变成小阎王,跟他们的家庭教育也是分不开的吧? 太不可思议了。 她缓缓深吸了一口气。扭头去看拢着双手,规规矩矩站在她身旁的苏婼,只见她眼观鼻鼻观心,余光一点儿也没有落到她身旁的韩陌身上去,她要是对韩陌有那份心思的话,应该不会是这样的表现吧? 她想了下,站起来:“不如我先打发婼姐儿出去走动,再回来陪夫人说话。” 杨夫人从善如流:“甚好,正好我这里也交待阿瞒几句。只是夫人可不要去太久,还等着您吃茶呢。” 徐氏颌首。 转了身,旋即就拉着苏婼的手往外头走来。步伐那样急促,苏婼都差点要跟不上了。 拐过了墙角,看不到人了,徐氏才停下来,气呼呼说道:“这镇国公夫人算盘打得连蒙古国都听见响了!我就说她怎么突然要找我喝茶呢,原来是在这等着我!” 苏婼说实话也没有料到杨夫人今日有这一着…… 但她到底有一个见惯了风浪的老灵魂,旋即说道:“太太气什么呢?” “你还不明白呢?那韩家——”说到这里,她把将要脱口而出的话又在嘴里拦了一拦,直到叹了口气才道:“我看他们的意思呀,倒像是要把那个小阎王许给你。” 本来这种话是不方便直接跟个闺女说的,但是苏婼又不是一般的闺女,她太有主见了,徐氏觉得说了也没事的。 苏婼沉吟:“依我看,杨夫人就是性子热情一点,并不见得就是真的看中了我。而且就算是,这门婚事也成不了的。” 先前看着杨夫人与她在那儿耍了半天心机,苏婼怎么会有不怀疑的? 她能感觉得到杨夫人对她的欣赏。就算这份欣赏能促使她想把自己收为儿媳妇,这个鸳鸯谱也点得怎么看怎么扯。 首先前世直到她离京又回京,已经至及冠之龄的韩陌都还没有成过亲,可见他并不会是因为父母之命而违心成婚的那种人。杨夫人就是一厢情愿。 而且昨日韩来找自己的时候,就已经讲得很明白,只是让她出面配合他演这样一出戏,借杨夫人的心思完成他们俩能够光明正大的往来的目的,好方便后面的行动。 所以综其种种,可以判定杨夫人就是一厢情愿,而徐氏也担忧的太多了。 不过苏婼这番话显然没有把徐氏给说服。“这位镇国公夫人磨人功力真正深厚,我都快招架不住了,你倒是说说你是什么意见?回头我也好有个态度。” “我的意见就是不答应也不得罪。” “那要怎么说?” “她不是要跟你结拜金兰吗?结拜就结拜,反正在外人眼里,苏家和韩家已经是一条线上的了。多上这一层关系也没什么大不了。 “杨夫人至少挺亲切的,我看太太在官眷圈子里走的还不太顺,如果有杨夫人带领带领,对太太来说也是好的。” 徐氏不能不承认她这话。转而叹气:“你总是光惦记着我。倒是说说结拜了之后她要是得寸进尺,登门提亲怎么办呢?” “那你就也去合个八字,就说合不上。还是兄妹相称吧。” 徐氏愣住:“这也行?” 当初拿这话儿去回张家,张家是体面人,就是看破了也不会说破。 可这韩家明显不是啊!就看方才杨夫人那阵势,真要是认定了苏婼,她恐怕不会在乎什么体面不体面吧? “你就咬定了这个主意便是。” 说实话苏婼一时间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徐氏听闻,也就不多说了。 反正她也没打算把苏婼嫁给那小阎王,既然苏婼态度摆在这儿,那反正只要她拿定主意就行了! 当下心里稳如磐石,打发她道:“你去看花吧,我进屋去,好好发挥发挥!” 说完她就转身了。 屋里这边厢,杨夫人也在对韩陌面授机宜。 “方才那位就是苏家小姐,我没说错吧?是不是姿容绝世,仪态万方?” 韩陌摸着下巴,嗯了嗯。 容貌如何他就不说了。仪态万方他是着实没看出来。她就算装的再像,他脑子里最深刻的印象也还是她二话不说抬脚踹他马屁股的那个样子。 说来说去,这个世界上也只有他才见过那丫头的暴行啊! “那你就给我识相点,待会儿苏夫人回来了,在她面前好好表现,然后出去找个机会,跟苏姑娘说说话!” “您就放心吧!我肯定跟苏姑娘结成朋友。” “那我可不敢放心。就你那能把燕子认成鹌鹑的德行,我也不指望你能讨好姑娘什么的了,你不把人家给得罪了我就谢天谢地!” 杨夫人瞪着他。 这边说着,门口的丫鬟就说苏夫人回来了。 母子俩暂时把话打住。目光一齐迎向门口。 韩陌上前施礼道:“苏夫人请慢坐。小侄先去办点别的事情,先失陪。” 说完他就大步走出来了。 苏婼按照原计划,在牡丹花这边等他。 看到他过来,她就轻笑了一下:“韩捕头昨日没把话给说明白呀。令堂这是想把韩捕头跟我送做堆?” 韩陌没想到她说到这种事情也这么没遮没拦的,脸上有些热,没好气的睨她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当母亲的操心儿子的婚事,这不是很正常?” “那韩捕头今日是来跟我相亲咯?” 韩陌在她这没羞没臊的话下更加不自在了。“你想的美!我韩陌要娶什么姑娘娶不上?要跟你这凶丫头结亲!” 苏婼斜眼:“话可别说太满,万一将来你改变主意呢?” “得了吧!”韩陌嗤起来,“我男子汉大丈夫,绝不会轻易改变主意的。” “那就好!”苏婼满意地点起了头。然后一身干劲地说道:“既然今日你我已经顺利过了明路,那接下来你我就一心一意地来办正事!” 脸上还在发烧的韩陌听着她如此利索地转变了口风,顿时愕了愕…… 合着她刚才又给他挖了坑,说那些没脸皮的话是为了听他的保证,不和她相亲?! 第194章 牡丹 “你还愣着干什么,快点说说秦烨提供的线索,你这边是怎么展开查探的?” 苏婼看不惯他这磨磨唧唧。 韩陌抹去心里头那点意兴阑珊,在牡丹花下栏杆上坐了下来。“急什么,已经让人去了。陈璇的画像也已经让人去画了,这会儿可能已经送到了伍儿屯里长的面前。” 这个思路倒是跟苏婼的一样了。里长说过去庄子里想买田地的人看上去非富即贵,而且年纪不大,陈璇正好符合这些条件。 她说道:“我继母终归是无辜的。她却也被卷进来了,肯定不会是场意外。我这几日打算仔细捋捋,到底她之前有什么地方刺激到了凶手。也许这里会是一个关键点。” 韩陌听到这里说道:“我却觉得凶手并不是真心想杀她。” 苏婼略顿:“这话怎么说?” “那日我跟祈哥儿聊过,基本上事发前后的情形我都有数了。苏夫人出现不适的时候是在大清早,但是真正产生痛苦反应则是在一个多时辰之后,这不像是要杀人的手法。反而像是特意给出了时间让你们能够传大夫救人。” 苏婼不觉把托着下颌的手放了下来。 “没错,那日早上丫鬟来禀报我的时候就是这么说的,那让我去到她房里,她也还没有到生死攸关的地步,关键是,鲍嬷嬷给他解毒之后,她恢复的也比较快速。” 韩陌点头:“所以说,存在两个可能。一个是凶手经验不足,失手了。二个是凶手本意就不是为了杀她,而是有别的目的。” 说到这儿他问道:“顺天府那边对那天抓到的凶手审问的结果如何?” 苏婼凝眉:“已经审问完了,后来也派捕头和仵作到苏家来验过尸,对于玲珑行凶的指控,到目前没有疑问。” 韩陌道:“就算事情是她干的,背后主导这件事情的未必就是她本人。毒药藏在花蕊里,而且持续了多日,这才有了后面的结果。可见玲珑想杀人的话是有足够的机会下狠手的。” “那你是怀疑玲珑不想杀她?” “玲珑既然动手了,那肯定是想杀人的,不然她这么做,没有任何回报。我估计她是被毒药给骗了。她得到的毒药根本就不是十分致命的毒药。” 苏婼凝神:“毒药是刘河给她弄来的,这么说有可能是刘河这边被人做过了手脚?” “没错。如果顺天府那边审问刘河没有发现疑点,那就说明刘河手上的毒药是暗中被人调换过的,他自己也不知道被人操控了。” 苏婼气血浮动:“那背后凶手这么做的目的又是什么?他想从我继母中毒这件事情里得到什么?” “要不你先想想,事情发展到现在,受益最大的是谁?” 受益最大的…… 苏婼神情再次凝重。“鲍嬷嬷?!” 韩陌也顿住了。 “这件事发生之后,几乎没有人受益,只有鲍嬷嬷因为施救,被太太引为恩人,如今太太对她十分信任。” 苏婼也一万个不想怀疑她。这可是被她视为亲人的鲍嬷嬷呀。但当下的事实就是这样,不是吗?他明明在那之前跟她表露过对徐氏的排斥,对苏绶的怨意。如今徐氏对她尊重有加,她却不排斥了。甚至还主动的前往正院! “她早就知道父亲防备她——虽然我如今也还是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而她也许就故意设下了这个局,先投毒再施救,以此赢得太太的信任,从而得以接近正院。” 韩陌道:“你会不会想太多了?她一个内宅的下人,纵然府里头的计划都可以实施,刘河这边她又要怎么做?” “你不懂。”苏婼说。“我可以肯定我父亲和我大舅在母亲的灵堂上那场争执一定有内情。我觉得鲍嬷嬷知道这件事情。母亲死后她只怨恨我父亲绝情,却对谢家对我们姐弟不闻不问毫无说法,她一定有事瞒着我。” “不管怎么说,她总归是站在维护你们的立场上。你现在的态度像是把她当成了敌人。” “如果她阻止我查找母亲的死因,阻拦我把当年的事情弄得水落石出,那她就是我的敌人。” 苏婼的态度很明确。 说完之后她也站了起来。“我们还是快回禅房里去吧,早点结束这场会面,我要去盯着鲍嬷嬷。” 她转身走下石阶,直接从院子里通过,都等不及从庑廊绕出去的样子。 韩陌看着他的背影,忽然喊了她一声:“苏婼。” 苏婼在牡丹花从那边回头。 韩陌两手叉腰,斜斜地站着说道:“只要不犯法,每个人都有权力保守自己的秘密,每个人也有每个人的立场。在你母亲的案子上,我觉得你还是不要太尖锐了,免得造成一些无谓的伤害。” 苏婼原地静默了三息。然后冲他笑了笑,走了。 韩陌一直看她直到跨出了院门,才也缓缓抬步。 硕大的牡丹花擦到了他的脸。他伸手折下来,负手拿着走了出去,交给了等候在院门口的护卫。 禅房这边。 徐氏看到杨夫人紧跟着苏婼出去之后就把韩陌也打发了出去,心里没憋住又嘀咕了几句。 但是这边厢杨夫人热情客气,让人实在不能疏冷起来,所以言来语往之间倒是也还算和谐。 不过韩家这边的目的太强了,徐氏还是想早点散伙,免得夜长梦多。 正好苏婼回来了。彼此一个眼神就达成了默契。 而今日两家儿女见了面,这个桥梁已经搭上了,看韩陌的意思虽然不像一见倾心,但是也没有砸自己的场子。于是也无心恋战,痛快地约好了以后有时间常见面,又笑眯眯地再三叮嘱苏婼到国公府去找陌哥哥玩。 苏婼被“陌哥哥”三个字激得暗地里抖了一地的鸡皮疙瘩。面上却波澜不惊,甚至还娇滴滴的答应了。把随后走进来,并正好看见了这一幕的韩陌也差点没招出隔夜饭来。 杨夫人送她们到禅房门口,转回头就抓住了韩陌:“跟苏小姐说话没有?管住你那副臭德行了没有?!” 第195章 一帆风顺的贵公子 “什么臭德行,我性子也没什么不好啊。” 韩陌可不太同意他母亲这个说法。这样显得他这个人很不招人喜欢。 “少跟我扯。我问你话呢!方才有没有接近接近苏姑娘?”杨夫人比那个渐渐靠近的手势,还挑了一下眉头。 “我堂堂正人君子,怎么可能初次见面就追着人家姑娘过去?那不得把人家给吓跑了。” 韩陌正义凛然的说着。然后把外头站着的护卫招过来,见了他手里的牡丹花伸过去:“这花儿开的还挺好看的,顺手给母亲摘了一朵。我衙门里还有事情,就先走了。” 说完他退出门廊,就轻快地走了。 杨夫人拿着牡丹,愣愣地看着他走了,又愣愣地看着手上,随后露出心领神会地一笑:“那苏姑娘去看牡丹,她回来后不久,那小子也跟着回来了,手里还拿着枝牡丹花,还说什么正人君子,没追过去呢!这破孩子还知道害羞了!还当我看不出来?” 说完她得意地拿着牡丹花,走向了阶梯。 回府的马车上,徐氏也忍不住问起来苏婼:“那韩世子方才莫非去找你了?” 苏婼面不改色心不跳:“没有。” “那你们刚才怎么前后脚进来了?” “噢,”苏婼微微顿首,“我从园子里出来,正好碰上了韩世子,跟他打了个招呼。” 徐氏一听是她主动的,心才放下来。“不是就最好了,要是他才见面就跑过去找你,这样的人是万万碰不得。” 苏婼道:“那这个意思,他竟不是那种人,日后便是可以结交的了?” 徐氏早就不拿她当外人,张嘴便要阻止几句,话到嘴边又想到,她年纪虽小,又岂是那种没分寸的人? 别的不说,只说早前应对吕家那事儿,她可是看得清清楚楚透透彻彻。 便道:“你自己看着办。这种人也不宜得罪,真要得罪了,连你爹都拿他没辙。得了吧,只要不谈婚论嫁,往来往来也没啥。就是你自己要拿捏好,别掉坑里了。” 苏婼笑道:“谨遵太太教诲。” 徐氏佯嗔地捏了捏她的脸:“这么乖的丫头,我还真舍不得把你往外嫁。” 苏婼道:“要不我找个夫婿上门?” 徐氏又嗤起来:“算了吧。不是我说,留在苏家也好不到哪里去。” 苏婼微微扬唇。 徐氏担心自己失言:“我没别的意思。” “我知道。”苏婼点头。 不需要更多的语言,彼此心里都很清楚。此时此刻谁要觉得苏家是个福地,那可真是不正常了。 想到先前韩陌给出的忠告,苏婼嘴角又不自觉地往上勾了勾。 眼下的情形容得她慢慢来么?身为她最信赖的人之一的鲍嬷嬷,明明有线索却不肯给她。反而还涉嫌瞒着她向徐氏下手。 如今整个苏家上下,好歹有个徐氏不具有杀人嫌疑,而且还很有可能帮到她,如果在这时候让鲍嬷嬷留了把柄在人前,那徐氏会怎么看她苏婼? 她经营起来的这份情谊,会被鲍嬷嬷毁于一旦。过后她要继续行事就更加不利了。搞不好还要触怒苏绶,落得被赶出去的下场。 像韩陌那样一帆风顺长大的贵公子,只知道亲情难得,又怎么会理解她的难处呢? 到底是道不同不相与谋。 韩陌告别杨夫人之后直接回了衙门。 一个人在房里撑着公案沉思了半晌,然后抓起长剑大步走出门口。到了院中却又停步,片刻后看向庑廊下的护卫。 “二爷该放学了吧?你去把他找过来。” 护卫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然后领命出去了。 韩陌回到屋里喝完一盏茶,袍袖上还带着几点墨渍的韩阡就被带进来了。 “哥你不是跟母亲去相亲了吗?怎么在这里?是不是人家苏夫人没看上你呀?” 韩陌脸一拉就下来了:“你这张嘴是灌过泔水吗?会不会说话?” 韩阡连忙拍了一下自己的嘴。“我哥英雄盖世,横扫京师,肯定是那苏小姐实际上长得奇丑无比,母亲夸大其词了,是哥你没看上人家!” 韩陌心气郁结,抓起桌上一本书拍在他脑袋上:“跟你说话怎么就那么费劲呢?我相不相亲关你什么事?在这闲吃萝卜淡操心!” 韩阡歪头躲避:“那你这会儿怎么会在这儿?叫我到这儿来干什么?” 韩陌把书放下。“有两件事交代给你去做。首先,限你明日天黑之前,想个办法,让母亲带着苏姑娘去认识明威将军府陈家的女眷。” 韩阡道:“为什么要我想办法?” 韩陌抓起书,又拍了他一下:“你一天到晚在母亲身边巧言令色,进谗不是你的长项吗?” 韩阡摩挲着挨了拍打的胳膊:“让我干活还打我。”又道:“那第二件呢?” “第二件便是让你把明威将军的长子陈璇给约出来。” 韩阡道:“我跟他不熟啊!” 韩陌立刻抽出瓶子里插着的鸡毛掸子,在手掌心里拍了拍:“我相信你会熟的。” 韩阡往后面退了半步,双手不自觉地同时搓起了胳膊。 “那你要约他干什么,我总得有个说头啊!难不成是让我给他套麻袋,约出来给你打?” “那倒不用。”韩陌停在他面前,“你只需要按照平常你搞那些风花雪月的路数,把他约到哪个地方鬼混就好了。” “什么叫鬼混?我们那是诗画社,都是正经人!” “少跟我冠冕堂皇的,同样是明日天黑前,把这个事办妥。” 韩陌满脸的不耐烦。一转身把鸡毛掸子投回去——隔着一张桌子,那两尺余长的鸡毛掸子竟然稳稳地落入了瓶口之中。 第196章 前镇抚使的速度 就像是直接被箭捅穿了喉咙,韩阡万千的话语顿时也都噎回了喉咙底下。这里自然乖乖回府,而后前去照办。 正好听说杨夫人也回来了,那鸡毛掸子还悬在头顶呢,哪敢耽误时间?匆忙进府时却在垂花门下与出来的镇国公遇了个正着。 镇国公道:“慌慌张张地干什么?” 韩阡恭身站好:“儿子去找母亲。” “一天到晚就知道去打扰你母亲,她歇着呢,读你的书去!” 镇国公数落完,便正好冠带走了。 韩阡等他没了影,问门下:“老爷去哪儿?” “老爷进宫去呢二爷。” 韩阡听完,随即转身就去了正院里头。 镇国公进宫,由太监带着在南书房面了圣。 皇帝身着常服,没有了龙袍毓冕,看起来少了许多霸气。他招呼镇国公在榻前落座,抬起手里的朱笔问他:“看你近来眉头没以往那么紧了,看起来应该顺利多了。” 镇国公笑了下,颌首道:“还是谈不上顺利,不过经过几个月的梳理,总算是好很多了。宋倚岚来了之后,也帮扶了许多。” 皇帝点点头,一面落笔朱批一面道:“既然上了道,那接下来就该办正事了。上次跟你讲过中军都督府防卫署的事,你合计得如何?” “回皇上,五军都督府的防卫一直以来都是由兵部调派,此时要接管到手上,不太容易。也不符程序。” “但是不拿回来,中军府一举一动岂不是还是在兵部眼皮底下?” “没错,”镇国公颌首,“所以臣以为,是不是可以立个名目,换掉如今这批防卫?” 皇帝凝眉,片刻道:“换掉防卫兵将不难,朕可以以轮换值岗的名义从京畿十二营里调来兵将。但问题是防卫署的兵器都由兵部管着,让他们交出锁钥,这个名目却不好找。既然眼下还不到打草惊蛇的时候,那自然就不能用撕破脸的法子。” 镇国公遂道:“臣这里倒是有个主意。” 皇帝挑眉:“说。” “如今防卫署的机括锁器已经用了二十年往上,按理说是早该更换的了。只不过因为出自天工坊的锁,所以才沿用至今。倒不如以防卫署锁器更换的名目,请苏家把这套机括给换成新的,到时候苏家把解锁法子交给皇上与臣,如此兵部也无可奈何。即便是有意见,也无非是扯皮罢了。到时候,臣便耍耍赖皮,他们拿臣是没法子的。” 皇帝静默三息,忽而笑道:“就苏绶那半点泥都不想沾的德行,你把他拖进来,就不怕挨他咒么?” 镇国公也满不在乎地笑起来:“只要事能办成,咒就咒吧,大不了到时候臣赔点什么给他让他消消气!” …… 苏绶锁着双眉站在院里樟树下,看见苏祈从院门前飞奔而过,便着人去把他给逮回来。 “你又上哪儿撒野去?才听宋先生夸你有些长进,这是又故态复萌了?” 苏绶把脸沉得黑黑的。 苏祈支吾:“我,我去大姐屋里。” “去那儿做什么?” 苏祈愣了:“她是我姐啊。” 亲姐弟俩之间走动还要被质疑? 苏绶像是也被堵得语塞,半天没言语,末了才摆摆手,让他走了。 苏祈到绮玉苑,与廊下给兰花分盆的阿吉打了声招呼,而后就跃步进门,把个正在挂帘子的木槿吓了一跳。苏婼坐在榻上扭头,这刹那的工夫苏祈就到跟前来了:“您吩咐的事儿,幸不辱命,都替您办好了!” 苏婼睨他一眼,随后看向屋里人。木槿会意,把人都打发出去,而后自己守到门口。 苏婼道:“有屁快放!” “好勒!”苏祈便一屁股坐上面前椅子,说起来:“鲍嬷嬷这几日确实常去正院了。而且都是挑着父亲不在的时候去的。一去就被太太留着说话,很久才出来。如今她在正院下人跟前越来越有体面了。” “她都对太太做些什么?” “给太太做吃的,也陪着太太做吃的,太太很高兴。” 苏婼沉默。再问:“之前的事呢?” “太太中毒之前一段时间,鲍嬷嬷确实在正院里出现得十分频繁,而且,她也上过街,虽然报备说是出去买针头线脑。” “她跟刘河到底有没有过交集?” “没查到啊。只查到她去过的针线铺子,别的地儿她也没去。” 苏婼静默无言。 苏祈问:“姐,鲍嬷嬷她,当真有企图么?” 苏婼闻言瞅到他脸上,十一岁的孩子脸上布满了忧心,眼里则涌动忐忑。苏祈心肠明显比苏婼软,他没经过世情毒打,眼下只有对从小照顾他们长大的鲍嬷嬷的不舍。 她说道:“我怎么知道?知道就不会打发你查了。” 苏祈“哦”了一声。忽又道:“对了,我还有个新发现。鲍嬷嬷有时候会往祠堂那边去,有不同的人看到过两次了。” “祠堂?” “对!” 苏婼望着一脸笃定的他,站起来。“去干什么?” “不知道。我也只是听说她有这么个事儿。” “姑娘。” 扶桑走进来,看了眼苏祈然后道:“韩捕头来信了。说是做了些安排。” 苏婼接过她递来的便笺,刚刚扫了两遍,外头又有人来:“姑娘在么?” 木槿迎出去:“何事?” 门外道:“镇国公夫人遣人来,说是国公夫人要携咱们姑娘去明威将军府上赏锦鲤,希望姑娘赏光。方才来人已经去见过太太,太太让来问姑娘意见。” 苏婼没想到韩陌动作这么迅速,昨日才刚刚与杨夫人搭上线,他这就让杨夫人来引她去陈家了,果然不愧是东林卫的前镇抚使。当下她道:“既然国公夫人如此抬爱,那我自当应邀相伴。几时去?” “就是现下,说是去陈家用晚膳,将军夫人说灯下赏鲤更为别致。国公府的人连车一同来的。” 苏婼也不说二话:“那就回话,说我两刻钟可出发。” 门外称是,离得远了。 苏婼拉回心思,看着苏祈:“你听到了,我要出门。你仔细看着鲍嬷嬷,若她再有异状,你把她盯牢然后立刻来报我。” 第197章 这货色! 苏婼把木槿和扶桑都带上出门,韩家马车一直把她拉到镇国公府。半路上来接人的婆子问她回头要不要进府去坐坐,还是在前院等候杨夫人?苏婼选择了后者。 镇国公府到底不是一般人家,杨夫人虽说随和,也不是可以不顾规矩的理由,何况还不熟,就算是真登门,必然得选个日子与徐氏一道正儿八经地造访,不然有失尊重。 婆子明显是懂规矩的,微笑点点头就不再说话。 马车到了国公府角门下,透过门口可看到杨夫人的车辇也准备好了,没一会儿车那头有人影移动,而后守在车下的下人挥手击掌,马车动了,这便是人出来了,于是苏婼所乘车辆便随在后头,一道上了街头。 车箱里扶桑问道:“姑娘为何想到去结交陈家女眷?是不是想到了陈家女眷掌握着重大线索?” 苏婼笑了下:“哪里?我又不是神仙,怎么会知道线索在哪里摆着?只不过是觉得不接近陈家人,有些东西也难以掌握,能够藉着结交的机会进入陈家看看,心里对他们家也大概有个底。” 陈家女眷不会是关键人物,与罗智有接触的是明威将军陈胤的两个儿子,十有八九,陈胤自己也对这些事了如指掌,不然两个儿子没这么大能耐兜得住。 所以去了后究竟会不会有收获,她心里一点儿也没底。眼下倒是韩陌怎么说动杨夫人带她来陈家的,更值得琢磨一番。 陈家早早卸了门槛在候着,明威将军夫人姓符,对于杨夫人能亲自到访显然是惊喜的。而杨夫人却显然与陈家不熟,同她来的还有位鹅蛋脸的年轻贵眷,先前去接苏婼的婆子——桑嬷嬷悄声告诉苏婼,这是广恩伯世子夫人宁氏,宁氏娘家与韩家有点亲戚,而广恩伯府与陈家同为武将,是相熟的。 这就对了,今日杨夫人与苏婼事实上都是来蹭饭的。 符氏来拜见过杨夫人,杨夫人就招手让苏婼到了自己身边:“这是我侄女儿,小名婼姐儿。婼姐儿,见过陈夫人。” 这么一番介绍,符氏对苏婼的态度又更热情了三分。而她哪里会知道苏婼与杨夫人认识才一天! 接待的地方设在鲤鱼池旁。陈家是座四进宅子,有着不少仆人。苏婼第一印象就是挺阔气的。但也没到夸张的地步。一座将军府,只要不是那种特别执着于两袖清风的,要挣下这样的家业很简单。 所以暂时没有异常。 进府的时候园子里就开始点灯了,一条狭长的河道连接着园子里的池塘,此时新荷初出水面,底下游动着尾尾红鲤,灯光一照,确实是很趣致。 长条的八仙桌靠水岸摆着,主客围桌而坐。苏婼挨着杨夫人,一路听她们言笑,不怎么言语。只是趁陈家下人有事来禀符氏,符氏转身去应答的时候,杨夫人才在她耳旁说了句:“我听说你喜欢赏景观鱼,这才带了你来这儿,你怎么这么拘着自己?” 苏婼心底无奈,她们才认识多久?且地位悬殊,要不是她活过一回,脸皮厚了,不然她能不能有胆量坐在这儿都不好说呢。但是话挑明了,她又只能领了美意,起身朝座上女眷颌首致意,而后沿着水岸缓缓行走。 杨夫人望着灯下的她款款而行,身态玲珑得活像个月下仙子一样,心里骄傲极了! 这可是她带过来的女客,而且将来还会嫁给她三个儿子之一——对韩陌她不能太抱希望,暂且也还不能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反正她很清楚自己的愿望就是了。 “夫人来尝尝这茶。” 符氏亲自执壶替她斟茶。 走到不远处的苏婼回头看了一眼,又看了眼身前亦步亦趋的陈家侍女,别了那边厢的言笑晏晏,又继续往前走起来。 “……快些去备水,我热死了!” 这时候花径那边传来人声,脚步声也像是往这边来。 “二爷改个道吧,今儿太太在此宴请女客!” 后面跟来的声音听着是下人。 苏婼左右看看光秃秃的路面,正待往山石后避避,那脚步声却是半点没受干扰地到了跟前。 “你是谁?” 来的不是别人,却是那天夜里被秦烨拉着苏婼追踪过的陈珉,他停在花径上,目光灼灼地盯着苏婼。 身后跟来的下人忙道:“二爷,这便是太太今夜宴请的女客之一,这位姑娘是镇国公夫人带来的。” 听到“镇国公夫人”,陈珉神色方才收敛了些,把负着的手放下来,但目光还是在她身上扫了几遍,才假模假式地拱手施了个礼:“在下唐突了。敢问姑娘怎么称呼?” 瞅瞅,阮氏费尽心机,要给她女儿嫁的就是这种货色! 苏婼默声不语,颌颌首就转头走向杨夫人她们那边。 陈珉探头张望,而后问身边人:“今儿来的都是哪些女眷?” 杨夫人见苏婼又回来了,便问:“怎么了?” 她没养过女儿,这可是头一回带小姑娘来串门,这要是招待不好了可咋整? 苏婼坐下道:“没什么。” 杨夫人可精明着呢,这步履匆匆地,还这么惜字如金,能是没什么?一转头只见前面漫步过来了人,旁边下人却也正好上前来禀道:“太太,二爷来请安了。” 一席人都看去,便见陈珉脸上挂着笑,四平八稳地走到了桌子旁侧,躬身来施礼:“晚辈给各位夫人行礼。方才从校场归来,听说家母在此宴请,特地过来拜会。” 杨夫人光一瞅就看明白了,这小子来的方向正和苏婼回来的方向一致,而且时间上也就差着前后脚,合着方才是让苏婼给撞见了! 心里便有些不高兴,明知道家里专门宴请女客,这家伙还在周围绕,听着人在这儿,不回避离开却还巴巴地送到跟前来,这陈家家风可见一斑了! 便与符氏说:“敢情这是令郎。这眉眼长得可真俊。难得这么巧正好来了,要不加个座儿,坐下同席进膳?” 旁边广恩伯世子夫人宁氏知道她是个爆脾气,这明着是说反话,挤兑陈家没规矩呢!心里也气,这国公夫人平日在应酬上一向随心所欲,看得上的人家她可以不请自到,一般人那是下再多帖子她也不见得搭理。 今儿这遭来,那还是看她宁氏的面子! 谁知道符氏这个糊涂的,竟然连个小子都管不好!明知道有小姐在这儿坐着,怎么能连通报都不通报,就径直上来呢? 当下满脸的笑容也跟着收起来了。 朝符氏督了一眼道:“今儿你们家这礼数可真是周全。” 陈家别说跟韩家比地位,就是和广恩伯府比也差着一截。脸上早就火辣辣的了,克制住往陈珉处投去一眼:“这里头哪里有你侍候的份?还不赶紧回屋去?” 陈珉称是,却还是慢吞吞地往苏婼脸上睃过一眼,才退身离开。退到灯光渐暗处,又还是在回头张望。 杨夫人咚得把茶盅放在案上。 这声音不大不小,刚刚够让在场人心里一跳的。 第198章 跪拜大礼 符氏提着心口:“夫人……” 杨夫人望着她,又看向苏婼,把茶又端起来抿了一口。放下时又面色如常了:“看令郎穿着打扮,像是也承了陈将军的衣钵,从小习武?” 符氏从这句话里艰难地回过神来,像是突然复活了一样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开始回话:“岂敢与他父亲相比?不过是练练拳脚,强身健体罢了……” “这样吧,你把他叫回来。” 杨夫人此刻的言语神态浑然就是个说一不二的头领,与先前爽朗可亲的样子判若两人,令符氏无法拒绝。于是还在一步三顾的陈珉又被被叫了回来。 “不知夫人有何吩咐?”陈珉脸上虽不至于露出喜色,但那眉眼却明显是舒畅的。 杨夫人道:“我娘家世代行武,方才听令堂说你也是个练家子,那么我来考考你。” 一桌人目瞪口呆。她可是来做客的!如今却反过来要考究主人的儿子武功?但是却没有人敢觉得这么做不对,因为先前的尴尬一幕大家都看在了眼里。杨夫人要是没点什么态度出来,那才让人心惊。 于是宁氏开始附和:“夫人要考较你,这可是珉哥儿你的福气了。杨老将军在世时那可是能令敌军谈‘杨’色变的骁将呢!如今的国史馆的墙上可还挂着他老人家的画像。” 这么一说,符氏也道:“上去吧,正好请夫人好好指点指点。” 陈珉虽然纳闷杨夫人的举动,但也存了要当众露一手的心思,一心一意道:“还请夫人指教。” 杨夫人指着前方空地:“我看看你的拳功夫脚吧。” 陈珉颌首,随后就满怀信心地撸起了袖子。 腿脚施展开来,倒也只见其虎虎生威,灯影下身若游龙。 苏婼看了两眼收回目光,只见另两位都看得聚精会神,只有杨夫人在慢吞吞叉着果子吃,连吐果核都慢吞吞的。 陈珉有心要表现,就越发的来劲。一个半空飞旋,带起的风把头顶树叶都给撩动了!这是最有看点的招式,陈珉决定把它耍得帅点儿,落地时一定要惊艳一下在坐各位。 他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就是没想到眼看着就要脚跟着地,结果膝盖处一酸,他原本要以金鸡独立式着地的右脚半路一折,然后就跟屈起的左脚一齐落下来,等挨着地的工夫,他整个人已经呈双膝跪地的姿势落在苏婼面前…… 方才还洋溢着惊艳,赞赏等情绪的座席周围,顿时一派僵凝! 符氏听说杨夫人要考陈珉武艺,知道她是心里不爽,但考武艺却没什么可怵的,考就考吧,家里两个儿子的功夫还是过硬的,露露脸也挺好,正好也能堵了杨夫人的嘴。所以陈珉耍招式的时候她还有点期待。没想到最后他竟然来了这一出! 她站起来:“你这是怎么回事?!” 不怪符氏震惊,眼下陈珉的模样看上去就如同匍伏在苏婼跟前请罪,很明显是他自己都没做好准备就跌了下来,可别提多狼狈了! 苏婼僵直腰坐着望了陈珉片刻,随后缓缓吐气:“你我都是平辈,陈公子何必对我行此大礼?倒叫我只能生受了。”说完脚尖不着痕迹往前头伸了一伸。 符氏神色又是一变。原本都能看出来陈珉是意外跌落,苏婼把话这么一说,就变成了给她行大礼! 一个将军府的子弟向个小姑娘行跪拜大礼,这像话吗?! 何况这还是在他们陈家呢! “还不去扶陈公子起来?哪里有行完礼让人跪下去的道理?”符氏还没气完,杨夫人这边却也扭头这么交代丫鬟了。交代完她还要笑眯眯地瞅过来:“夫人也真是有心了,知道我这侄女儿腼腆,成心让令郎给她逗个乐儿。下次可不必如此了。” 符氏的脸色在灯下看着有些发青,先前说是给个小姑娘行跪拜礼已够丢脸,如今还被歪曲成成心逗乐子取悦小姑娘,他们陈家的子弟成什么了?成耍猴的了? 宁氏喝了两口茶,见火候差不多,出声来解围:“这珉哥儿的身手是真不错,倒让我大开眼界了。我们家那小子光爱练骑射,拳脚就不行,改日陈家嫂子安排下,让珉哥儿也带带我家那混小子,教教他拳脚上的功夫!” 符氏自知这事儿跟杨夫人脱不了干系,却又拿她无可奈何,只能就着宁氏的话吃了这哑巴亏。强扯了扯嘴角道:“哪里有不能的呢?这是您看得起。”说着又执壶给杨夫人斟起了茶。 杨夫人按着桌子起身:“好了,时辰也不早了。我们也该回去了!”说完拉起苏婼的手道:“多有打扰。改日得闲,我来作东,回请陈夫人!” 苏婼的绢子掉了。弯腰捡拾起来,才重新与她牵手。 符氏也不敢指望她还会回请,听了这话心里也熨贴了几分,连忙陪笑着起身:“潦草准备了几个菜,实在不成敬意,还望夫人多多包涵。” 于是出府这一路又热络起来。先前的风波被暂时按下,一直到杨夫人他们各自上了车。 宁氏跟杨夫人是不同的方向,出了胡同就已道别。苏婼则被杨夫人叫到了她的马车上,她们可以同行两条街的距离。 苏婼一上马车,杨夫人就说道:“让你受委屈了。” 苏婼闻言却是朝她福了一福身:“有夫人在,绝对没有人敢给小女子委屈受。” 杨夫人扬眉:“此话怎讲?” 苏婼便胸有成竹地道:“先前广恩伯世子夫人曾提到夫人的娘家世代行武,而我昨日又曾听夫人亲口提到,您的父亲杨老将军以及母亲杨老夫人对夫人您疼爱有加。那么我想,为了让夫人拥有自保的能力,他们势必会从小教授夫人您武功。所以陈公子突然跪倒,一定是夫人暗中替我出手了。” 杨夫人听她娓娓道来,双眼之中早已闪烁着耀眼的光:“你竟然拥有这等洞察力?” 苏婼微笑:“岂敢在夫人面前显摆?不过是思来想去,这一切定然是源于夫人一番疼爱之心罢了。” 第199章 我家还有两个小子 苏婼着实是没有想到杨夫人会在这样的场合,为一个才见过两面,正式认识才一日的她出头。可事实由不得她不信,陈珉的招式不错,那么绝不会突然跌落下来,他右腿突然弯曲,只能是受到了攻击。 而在场人里,除了杨夫人,压根就没有人会武功了。就算有,也是陈家的人,陈家人又怎么可能会攻击他呢?何况,陈珉跪下地来时,同时从他身上掉下来的东西她可没错过。 “陈夫人拿来招待的杏子,想来还不够甜,改日婼儿再给夫人找些甜的果子送去。” 随着她的话音,摆在炕桌上的是颗细小的杏核。 杨夫人望着它,眼里的欣喜已经藏不住了。 如果说之前对这姑娘的喜爱只是表面的喜欢,喜欢她的大方,内敛,可爱,漂亮,那么如今这份喜欢又深入了一层! 没错,先前的事情是她做的手脚,她就是看不惯那小子一副登徒子样,更何况还在她眼皮子底下就开始贼眉鼠眼的,所以她就弹了颗果核过去。 原是想着让他跪一跪,小姑娘出口气就行了,没想到这点动作竟然让她给看出来了!原来除了外在的可爱,她内心里也是如此聪慧,难怪先前她配合得那么好,会先把行跪拜礼的话压上陈珉,合着她是有意如此! 想到这里她深吸着气,双手不禁渐渐握紧,早前还在琢磨跟苏家说亲这事会不会草率了些,现在看来,哪里是什么草率?她的直觉就是对的!这姑娘就是值得! 她抓起苏婼的手,在手心里拍了拍:“过了街口,我让人送你回去。过两日,我再让人接你到家里来玩。我家有个大园子,甜果子,我们家有,你爱看鱼,我那儿也有!不消你给我送什么。除了阿瞒,我家里还有两个小子,你到时来了,爱跟谁玩就跟谁玩儿!” 她就不信了,那三个光棍儿也算个顶个的英才,就没一个有点讨姑娘家欢心的能耐?反正没能耐也得给她练出这番能耐来! 听到末尾这话,苏婼禁不住手一抖…… 合着除了想撮合她跟韩陌,她还拿窦尹和宋延作为备选了?? 到了街口,果然马车停了,苏婼辞别杨夫人,上了后来那辆来时乘坐过的车。 杨夫人交待护卫护送周全,这才在苏婼目送中先行离去。 苏婼长吐一口气。 木槿与扶桑上了车厢,待马车启动,藏不住话的木槿先说道:“没想到这趟虽然没有实现去之前的计划,却看到了那姓陈的出丑,而且姑娘的长处也让国公夫人给看到了!这国公夫人看起来可真和善,跟韩世子一点也不一样。” 向来稳重的扶桑也附和:“国公夫人委实仁厚可亲。就是白白地遇上姓陈的这遭,有些晦气。” “谁说是白白的去了?”不同于她们的沮丧,苏婼反而带着斗志,她从袖口里摸出一物摊在手心:“看这是什么?” 丫鬟们定睛望去,只见她手心里竟然躺着枚鸡蛋大小的铜牌! “这是什么?”她们问。 苏婼拿在手上,对光照去:“这牌子正面刻着‘五军’二字,还伴有虎头雕像,毫无疑问,这是属于五军都督府的牌子。而反面则铸有‘湖州卫’的字样,陈胤正好在前军都督府当差,这个牌子,就一定是陈胤留他给两个儿子的无疑。” 木槿惊讶:“姑娘是怎么得到的?” 苏婼扬唇:“先前从陈珉身上掉下来的,并不只有一颗果核,还有这个牌子。” 木槿回想了一下,立刻道:“奴婢知道了!走的时候姑娘真正的要捡不是那颗果核,而是这个牌子!” “没错,”苏婼端详着它,“那颗果核我捡不捡,对国公夫人来说都没什么影响。她既然选择在那种情况下那么做了,就一定不需要我去替她收尾。我要捡的就是它。 “这牌子是前军营的,但陈胤却留了给家里,我猜想应该是经常要用到。 “那么很可能它就属于与五军都督府或者兵部等各衙门有接触的时候作为出示之用。一般而言这牌子不应该随身携带的,但今夜它却出现在陈珉身上,所以很可能,他进家门之前正好拿它去作过什么用。” 说到这里她蓦地把牌子一攥,说道:“韩陌在做什么?” 扶桑微怔:“韩世子好像今夜有局。” 苏婼皱一下眉头:“那就去找秦烨,让他立刻赶到苏家后胡同来见我!” 扶桑道:“是出什么事了吗?” “没出事,只是这牌子不是等闲物,陈珉也没傻到那地步,等他回过神来肯定会猜到丢失的牌子被我捡走了,我想抢在他发现之前,弄清楚他去了哪儿,大晚上的为何必须要拿着它去?他又去干了什么?——快去,让秦烨多带上几个人!……” …… 在韩陌鸡毛掸子的威慑下,韩阡圆满地完成了任务,不但游说了杨夫人带苏婼去陈家,并把陈璇也给邀了出来。陈璇比韩阡大好几岁,为了使这个饭局看起来像样点,韩阡又另邀了平日与他交好的几个子弟,当中包括户部侍郎左旸的儿子左煜,礼部侍郎孙黎的孙子孙严等等。 宴设在西湖楼,特别热闹的地儿,来来往往也不容易引人注意。 韩陌就在隔壁包间里单开了一桌,自斟自饮了两杯,宋延就进来了:“人来了。” 韩陌扭头,就见外头杨佑引着进来一老头儿,正是与苏婼在伍儿屯客栈里对过话的里长。 杨佑进来就把门关了,里长有点紧张,左顾右盼的。 韩陌打开扇子,轻轻摇了摇:“不用怕。叫你来是问问你,先前想去买伍儿屯田庄的那人,后来还去了村里吗?” 里长嘴张了又张,最后摇头。 “是再也没有去过,还是最近没去?” 里长道:“回,回公子的话,这一个月里,都没见着这人。” “也就是说,一个月前,他去过。” 里长点头。 韩陌哗地把扇子收了,然后走到墙下,移开墙上一方两寸见方的木板,一个差不多大小的洞眼就赫然露了出来。那边厢觥筹交错,高谈阔论的声音俱都清晰地传了过来。 他轻敲着墙壁,示意里长上前。“你来瞅瞅,那边桌上的人,有没有你认识的?” 第200章 踏破铁鞋无觅处 里长绷着身子走到墙壁前,踮着脚尖,透过那洞口往隔壁看去。 隔壁的谈笑声丝毫没有受到影响。里长看了一会儿,收回目光:“里面的人,小的一个也不认识。” 韩陌定定地盯着他:“你可要看清楚了。东侧着蓝衫的那个年轻男人,你真没见过?”说着他眼神朝着陈璇所坐之处瞥了一瞥。 里长瑟索了一下,又趴在洞眼上看起来。一会儿他道:“的确是不认识。这些一看就是贵门子弟,着蓝衫的那位更是面生,小的没有见过。” 韩陌垂眼,踱了几步道:“会不会是时间久了,上次去过庄子里的人,你都忘了他长什么样了?” “不可能。那人容长脸,粗长眉,鼻尖略微带钩,身量约莫六尺,走路略微内八,小的记得清清楚楚!” 隔壁屋里统观上下,的确是没有谁符合这样的特征。 那么难道陈璇跟那庄子,当真并没有什么关系? 那他去南郊镇上又是做什么? “世子,隔壁有人撤了。” 杨佑提醒后,韩陌又往那边看了看。果然常贺已离席,孙严也跟着走了。撤了两个人的席上立刻安静了不少。韩阡陪着再品了一轮茶,陈璇与另一位陪客的子弟也起身告辞。热闹了一晚上的包厢,此刻已人散了。 那边人都走了,韩陌自然也没有再呆下去的理由。他招呼道:“送他下去。” 他们顺着馆子后头的楼梯下去,这边楼梯设在院子角落,人少,但眼下正值得人客兴旺的节点,往来穿梭的客人还是有不少。杨佑走最前面,韩陌随后,接着是里长与宋延。 刚在楼梯下转弯,韩陌就险些与人撞了个正着。杨佑是个合格的小阎王跟班,当下厉斥:“走路不长眼的么?!” 那人连忙转向韩陌来赔不是。这一转脸,韩陌目光就落在他的容长脸与粗长眉上…… “那人容长脸,粗长眉,鼻尖略微带钩,身量约摸六尺,走路略微内八”,这是不到两刻钟前里长清清楚楚描述过的,眼前这人不但五官符合,身量也刚好相符,再看他袍子下露出的双脚,堪堪是有些往内扣! 他扭头去看身后的里长,里长已经张大眼睛了,他正待说话,却被眼疾手快的宋延捂住了嘴。 韩陌收回目光,轻轻咬住了舌尖。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原来要找的人不在屋里,却在这儿! 他看着眼前。 这人赔完礼后不见不有回应,也忍不住想抬头来看,却被杨佑压住了后脑勺往旁边一推:“看什么看?还不闪开!” 那人被推出三四步,稳稳走出了楼梯区域。 韩陌退上阶梯,问犹自睁大了眼睛的里长:“方才看清楚了?” 里长猛点头:“就是他!一点也没错,就是这个人!” 韩陌透过楼梯缝隙望着原地回头看了会儿才走的那人,凛目道:“可真是巧了,陈璇在这儿,这人碰巧就在此。杨佑探路!咱们跟上,看看他去了哪里?” 一个错眼间杨佑就闪身而去。 先前杨佑反应得十分迅速,那人并没有看清楚韩陌一行,等到被杨佑推出了楼梯,更是无法探究。想来因此他只是站了站就离开了。西湖楼是城中要价不菲的馆子,进出的都非等闲人,在这里撞了人被人斥几句,实在也很平常。 杨佑跟着他出了后院,一直穿过店堂然后到了前门口,门前车水马龙,灯火闪耀,那人在树影下站了站,随后就上了辆普通至极的油布马车。 正好韩陌赶到,杨佑往那马车一指,韩陌立刻飞步穿过庭前车马,到了那辆马车下。 这周围都是耳目,实在不宜靠太近,杨佑环顾四处,便随手牵了辆无看守的马车徐徐靠近,而后与韩陌登上了车。 两车相隔两三尺远,对方车帘是放下的,声音也听不到,但再近就不妥了。韩陌紧盯着那车帘,那车帘却跟铁铸似的,纹丝也不动。沉吟片刻,他与杨佑道:“去想个法子。” 话音刚落,这时候只见宋延带着两个西湖楼的伙计到了马车底下,跟他们一对眼神,便拍起了对方车门。须臾后,车里有声音飘出来:“谁呀?” 这声音略显粗哑,不是陈璇的声音,但却隐约有几分熟悉。 伙计道:“车上这位爷,方才小的在店堂里拾到张字据,不知可是您的?” 车里略为静默,随后车帘撩开,露出了先前那人一张脸来:“什么字据?” 就是这掀帘的刹那,里头另坐着的一人恰恰露出一小方侧脸,韩陌与杨佑都是目光精锐之人,此时这侧脸刚纳入视线,二人就立刻交换了一个眼神! “这不是我的。”那容长脸男人已经递还了字据,并又刷地将窗帘封上了。 韩陌也从车帘缝后收回了目光,而与此同时他一双浓眉紧紧地皱了起来:“是罗智!” “没错!”杨佑重重点头,“小弟也看清楚了,就是他!” 让人万万没想到,跟买卖田庄有关的人不是陈璇,而正是被他们盯住的罗智! 早前在秦烨送来陈璇这条消息时,大家都觉得意外,包括苏婼——因为在他们的想法里,谢氏的死归谢氏的死,袁清的死归袁清的死。罗智也好,陈家也好,这些都该是归于袁清之死这一案里的,跟谢氏不相干。 但陈璇莫名出现在南郊,不但三番五次,而且还行为怪异,不能不让人联想到里长所说的买田庄那事上,所以苏婼急着要查他,韩陌也要查他。 如果买田庄的人是陈璇,那他身上的怪异之处与谢氏那天夜里的“意外”也许就有了相干。 眼下去买田府的人虽然不是陈璇,但接头的人却是罗智,陈家兄弟都尚且在为罗智办事,那么陈璇在南郊镇上的奇怪举动,也就不难解释了。 去庄子里的人是这个容长脸男人,但在那里坐镇指挥的却是陈璇。而要那个田庄的,却是他们盯了许久的罗智! ——不,兴许也不是罗智要它,而是罗智身后的人,那个指使罗智杀害袁清的真正的凶手! 不管那个田庄有什么了不得的用处,袁清都只是这其中的一环罢了,他们的阴谋绝对不止杀他而已。 韩陌忽然看向杨佑:“苏婼呢?她去陈家一趟,也该回去了吧?” 第201章 大半夜你们坐在车厢里干吗? 苏婼回到苏府,秦烨就刚刚好赶到了。 那牌子被他拿过一瞧,他就认出来是兵部清吏司发给下属卫所的牌子,朝中武将由兵部选,文官由吏部选,这样的牌子一般而言是供各卫所指挥使调遣兵将履行任务所用。出现在并未在湖州卫任职的陈珉身上,虽然有些不合理,但还不值得着重研究。 苏婼想知道的是为何陈珉会随身带着它? 随后便按照她先前所计划的,秦烨打发护卫去探了。打听陈珉行踪倒不算难,半个时辰后护卫就从陈家那边掘到了口子,探到陈珉回府之前,曾在兵部武选司员外郎梁靖家中停留了两个时辰之久。武选司掌管的是世袭武官子弟的选拔和考核,陈胤作为指挥使,正属世袭武官。也就是说,将来他身死后,他的两个儿子必有其一接替这指挥使之职。 陈珉与梁靖的往来不能不说是合理的,但关键是眼下陈胤尚且年轻,且作为维护稳定的内军卫,他不至于面临沙场征战的意外,陈珉去梁家,总不至于是为武选世袭之事吧? 而且,去梁家,又需要带着这牌子做什么呢? “不管怎么说,至少又暴露了一个可疑的人物,别忘了梁靖可是兵部的,现如今武将那派有大问题已很明显,罗智在兵部多年,他背后之人是武将那一系里的某个人,这可能性也很大。但罗智头上光兵部高官就有好几人,别说朝中还有在五军都督府里担任要职的那批,就是目前不知他背后到底是哪一位。” 秦烨刚把话说到这儿,护卫就来叩车箱了:“爷,韩世子来了!” 方才还沉浸在思绪中的秦烨,立刻就坐立不安了。“他怎么来了?他在哪儿?” 刚下马车,街头就来了几骑,看打头的那人骑着高头大马,自己也如匹宝马似的高高昂着头的人,那不是韩陌是谁? 连忙作揖:“世子!” 韩陌皱着眉头,扫视着他又去扫视车窗里头露出了整张脸来的苏婼:“你们俩大晚上的在车厢里做什么?” 苏婼道:“说话呀,这个时候找茶馆什么的又不是那么方便。”又道:“我总不能去找客栈吧?” 韩陌噎住。 转过去看秦烨,秦烨连忙说道:“世子来得正好,我这就去找个好说话的地儿!” 说完要往街头走。 韩陌拎着他后领子把他拽回来:“什么话不能在这儿说?” 苏婼下了马车:“要紧的事。”她看了眼秦烨:“不用找了,就在车里说罢。” 说完她目光丈量了一下,还是提着裙子上了马车。秦烨的车不小,坐上五六个人都没问题。 韩陌扫了眼秦烨,跟上去了,而且坐上了主位。秦烨上来一看,只能挨着侧边坐了。 苏婼先把那牌子拿出来:“你见过这个吗?” 韩陌拿在手上反覆看了看,凝眉道:“兵部下发给卫所的牌子。你怎么有这个?” 苏婼便把来龙去脉都说了。然后望着秦烨:“方才秦烨已经去查过,今日下晌,陈珉带着这块牌子,在兵部武选司员外郎梁靖府上呆了两个时辰。” 韩陌道:“近几届的世袭武官选拔都是梁靖经手,他在兵部已经有快十年了吧?这十年来没出过篓子。但陈家此时并未到传职之时,陈珉去找他做什么?” “可疑的地方就在这儿。这么说吧,我怀疑梁靖也是罗智他们这一团伙里的。” 苏婼目光炯炯地望着他。 说到罗智,韩陌就想到来意了:“巧得很,方才我跟踪陈璇,也遇到了一个人。” “谁?” 正好车窗下传来声音,宋延也已经到了。韩陌让他上来,问他后续:“车里那人呢?” 宋延道:“世子只怕也没想到,他就住在存放兵部那些废弃文书的宝祥银号!” “果然!”韩陌微眯起的双眼里有了冷意,“这些人都是一条线上的。”说完他便也把先前带着里长遇见去伍儿屯买庄子的那人的前因后果陈述出来。“那人与陈家都在听命罗智行事,但区区罗智显然是号令不了他们的,罗智被降职,但仍然还在给人当走狗。” 苏婼道:“早前不是说他有与后台决裂的迹象了吗?” 韩陌沉气:“只能说我们当时轻信了。像他们这种关系,没可能轻易断下来的。否则皇上也不会姑息他。不过这正也说明,罗智比我们想像中知道的更多。” 苏婼沉吟片刻道:“说到宝祥银号,我倒想起来一件事。” “说说看。” “我与宝祥号往来挺多的,算是他们的老主顾。别的不说,上回我让丫鬟拿给周家夫妇的五十两银子,就是出自宝祥。” “你莫非是说周家出事,跟宝祥号也有些关系?” 苏婼摇头:“不是。我只是刚好想到这个。” 周家夫妇被劫杀的案子已经有了定论,就算那银票出自宝祥号,又能说明什么? 车厢里陷入静默。 宋延道:“罗智虽然没与同党决裂,但他有给自己擦屁股的意图是明显的。那堆废弃文书就是例子。我以为,眼下没必要再静观了,还是找个机会,把那宝祥号库房给端了,把文书挪到咱们手上,慢慢审查端倪为好。” 秦烨插话:“正好我最近盯着陈珉,也有些收获了。陈家确实受过罗家恩惠,后来两家还合伙在南边开过铺子,关系一直颇为紧密。但陈家这两年似乎家底薄了,变卖了好些田庄铺子出去,想娶我那个庶妹,原来也是看中了秦家给女儿的嫁妆向来丰厚。” 苏婼望着他:“那你庶妹还嫁?” 秦烨袖手耸肩:“关我什么事!” 苏婼挥开一巴掌拍上他后脑勺:“你是猪脑子吗?她是你秦家人,嫁过去了你秦家就跟罗智一党有勾连了!罗智事大事小你们都脱不了干系。你要是活腻了还不如干脆把脑袋剁下来给我当球踢?” 这啪的一响把在座的韩陌和宋延均给震慑住了。二人相视一眼,连呼吸声都不觉收敛了几分。 第202章 你像阎王下面的小鬼 苏婼无事人一样的捋捋袖口,看着大伙又道:“刚才说什么来着?要去把那批文书给弄出来?” 被目光扫过的韩陌咳嗽了一下:“是这么说来着。你觉得如何?” “我觉得可以。”就像刚才挥巴掌一样,苏婼毫不拖泥带水,“等了这么久,我们也该主动出击一回了。不捅捅马蜂窝,蚂蜂怎么会出来呢?马蜂不出来,咱们又怎么能有机会拍死它呢?” 车厢里再次静默。宋延递过去一个膜拜的眼神。还在抚着后脑勺的秦烨也忍不住抖了一抖。 韩陌没有犹豫:“有道理。忍了他们这么长时间也够了,再忍下去就让他们给骑头上了。” 宋延看了他一眼。 车外寂静的胡同里忽然传来了马蹄声,众人不由自主收敛声音。宋延机警地掀帘往外瞅去,只见护卫们都隐在了暗处,而胡同外边正来了三匹马,月光下,可见前头的人身姿挺拔,身着袍服,驾马直接驶向了苏家角门。 苏婼道:“是我爹!” 车厢里更加安静了,几个男人面面相觑,他们几个年青力壮,却在这大半夜的与他苏少卿的女儿同待在这小小车厢里,无论是谁只怕都担待不起这暴露的后果…… 这股安静压迫住所有人的呼吸,透过车帘的缝,他们看到苏绶一行到达角门下,停步往这边看来,每个人都恨不能变成石头了。马车停在隐蔽的地方,被胡同的墙体所掩盖,按说是不会引起注意的,但此刻苏绶却看了过来! 四颗心脏全都悬在了嗓子眼,韩陌甚至不自觉地握紧了剑把……万幸这时候门开了,门房迎出来,苏绶也收回目光走了进去。 随着院门关闭,车厢里也响起了沉气声。 苏婼望着韩陌右手:“韩捕头还想动手怎地?” 韩陌连忙握着剑柄的手给松了。 这动作太利索了,宋延忍不住又瞅了一眼。 …… 韩陌他们一直等到看着苏婼安全进府才回来。 秦烨受了苏婼敲打,奉命去破坏他的庶妹秦婉音与陈珉的婚事不提。 这边厢进了国公府,宋延就没忍住频频地看向韩陌。被韩陌发觉了,他就说道:“没想到苏姑娘居然那么凶悍,而你在苏姑娘面前竟然也是那般言听计从,简直不像是小阎王了,而像是小阎王下面的小鬼。” 韩陌不爱听这话:“我只是好男不与女斗,跟个姑娘家较劲不显得小器吗?” 宋延笑一笑,不再说话。 看正院里还敞着门,俩人结伴过去给杨夫人请安,顺便打听下今夜里去陈家的经过,不料镇国公已经回来了,便门下让递了个话,而后折身回屋作罢。 其实就算是他们进来,杨夫人也不会怪他们的。因为从陈家回来后她就心情好得不得了,甚至已经准备在琢磨请谁来当媒人比较有面子,能让苏家觉得被重视。还准备悄悄地先去打听下苏婼的八字,然后把韩陌他们仨儿的八字先跟她合一合,看看哪个命中率更高。 不过当下最应该安排的,就是怎么邀请苏婼到家里来,进一步地增进感情。她连夜打发了人去收拾花园子,只等拾掇好就把人请到家里来。 镇国公沐浴出来见她心情不错,不免也问起因由,但杨夫人忙着安排人打理花园,顾不上理会他,他正好也要思谋让苏绶来接手中军都督府更换机括的活计,就去了书房。 按说这些年朝中机括锁器虽也有出自神机营的,但大部分出自苏家天工坊,中军都督府有事求到他苏家,他苏绶该当仁不让接下担子,但苏绶这人太过谨慎,此番涉及从兵部抢库房管制权,这家伙未必会答应。 翌日四更天,百官按部就班到了金銮殿上,各路官员照常上奏。 完了皇帝扫视下方:“还有本要奏吗?” 镇国公就站了出来:“启禀皇上,中军都督府有本要奏。” “准奏。” “中军都督府有几把锁该换了,臣想请奏皇上下旨,准予更换。” 皇帝看向百官中抱着笏牌眼观鼻鼻观心站着的苏绶,道:“这又不是什么大事,苏爱卿,这事儿就你们天工坊揽下来吧。” 苏绶被点到名,不敢不应,站出列来领了旨意。却全然不知头顶上皇帝与镇国公无形之中交换了个眼神。 退朝后镇国公就在殿门口等到苏绶:“少卿大人,我那衙门用得急,就请大人你随我过去一趟。” 苏绶道:“若是换锁,倒不须下官去,回头我让舍弟去看看。” “一事不烦二主,何必再劳驾小苏大人呢?我那里正好还有些好茶,左右大理寺这段时间又无急务,不如过去坐坐,顺道就办完了。” 镇国公说着便捞着苏绶胳膊往中军衙门走,苏绶一介文人,哪里抵得住他这一架?只好顺水推舟。 到了中军都督府衙门,镇国公果然拿出了茶叶命人上茶,又把人都挥了出去。苏绶对韩家一直抱持着领了他们的心意、但又绝不过分亲近的态度,就开口说:“既然来了,那还是办正事要紧。国公爷把要换的锁指给在下看看,在下也好及时命人打造送来。” 恰好茶沏来了,镇国公等人放了茶,又等人出去,才慢条斯理说道:“少卿大人不着急,我知道换个锁器机括对你们苏家来说就是小菜一碟,有个事我想先跟你通通气。” 苏绶多机警的人,听到他这卖起了关子,就道:“国公爷请明示。” 镇国公十指交叉盖着小腹,靠着椅背说道:“苏兄也知道,小弟我从东林卫调进这中军都督府,差事办得很是艰难,没办法呀!手下无人,发号施令都没人听你的。为了这差事,我真是头发都急白了!”说到这儿他摇起了头,还抬手抹了把并没有露出多少白发的发鬓。 苏绶立刻觉得事态不妙。彼此身份地位差在那儿呢,他竟然连“苏兄”都叫上了!这他妈该不会是想查抄了他们天工坊吧? 一时间屁股底下冒出了针,他浑身发起毛来。“国公爷究竟有何示下,还请明言。” 第203章 唱双簧的俩人! 镇国公目光投过来,跟着,上身也朝他这边倾了过来:“自从上次苏兄在殿堂上为犬子说了公道话,我韩某人就已经将苏兄引为了知己。此番遇到个难处,还真得你出手行个方便不可。”说完觑了觑苏绶神色,遂接着又道:“说起来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你也不必紧张,不过就是五军都督府防卫署的机括该换套更瓷实的了,想着苏家乃是举朝第一锁器世家,对你们来说就是举手之劳,所以这个事,就有劳苏兄你了。” 苏绶听完静默三息,随后就猛地挺直了腰背:“国公爷的意思是,让在下绕开兵部,直接给中军防卫署换机括?” “也不是这个意思,”镇国公摆摆手,“就是小事一桩,用不着惊动兵部嘛!朝廷的兵是皇上的兵,这有什么问题呢?” 五军都督府的防卫,本就归兵部管,不惊动兵部,这还叫没问题?! 苏绶觉得这镇国公在把他当傻子耍! 谁看不出来皇帝把他镇国公从东林卫调到五军都督府是别有用意的?袁清的死还摆在那里没了结呢,之前因为韩陌,跟罗智的梁子已经结了下来,现在又想让他帮着防卫署换锁,还绕开兵部,这不是成心要把他们苏家扯进这漩涡里去吗? 更何况,他要求的是在现在机括的基础上提升难度,就算他不怕兵部找茬,以如今的天工坊,有能力承接得下来这差事吗? 他立马起身道:“这于法不合,还请国公爷恕下官无法胜任!” “苏兄!”镇国公站起来,“你这就迂腐了不是?你没听见刚才皇上说吗?让苏家来办这个事。有皇上这话,苏兄还怕什么呢?” 末尾这话他说得意味深长,傻子都能听明白他暗示的什么了。 皇帝目前还没有针对兵部有什么行动,甚至对罗智都没有发威,但他从前是个雷厉风行的人,这些年也并没有荒于政务,所以皇威还是浩荡的,但那又怎么样?他苏家担不起这重任啊! 上次被户部侍郎左旸纠缠了那么久,好不容易脱身,还没等他研究出新的锁器,这边厢镇国公又找上了他,而且这些人简直一个比一个难对付,这是想逼死他吗? 不行,这事他万万不能答应! “国公爷,”他拱起手来,“这明摆着是违规的事,皇上虽然说有口谕,却也没有明言让在下绕过兵部接了防卫署这活儿,请恕在下担不起这后果,恕罪!” 说完他就要走,被镇国公一把拖住,脱口道:“进了我这个门,你哪那么容易走啊!” “谁要走啊?” 刚说完,门外又传来了声音。 苏绶听闻,立刻肝都颤了起来! 扭头朝外看去,只见身着常服的皇帝,摇着柄象牙扇,跟逛窑,不,逛园子似的悠哉游哉踱了进来。 “不知皇上驾到,臣未能及时接驾,还请皇上恕罪!” 镇国公这边撒了手,然后麻溜地跪了下去。 苏绶硬着头皮跟着跪下,牙齿都快咬崩了。 皇帝进来站了站,转回身说:“起来吧。”待他们起来,又问道:“刚才你们在聊什么呢?怎么还拉拉扯扯的?” 苏绶张嘴想开言,镇国公抢先道:“皇上,是这么着,臣先前不是在朝上请奏更换几个锁器吗?皇上就指派了苏家,这不臣把苏少卿请到衙门来了,他却又不干了!” 皇帝看向苏绶:“你怎么又变卦了呢?” 这是他变卦么!苏绶心里窝着火,还只能耐着性子俯下身来:“皇上,国公爷先前说的是给中军衙门换锁,可没说是绕过兵部给防卫署换机括,这是坏规矩的事,臣担罪不起呀!” “说的也是啊,”皇帝转向镇国公,“换机括就换机括,苏家技艺那么高超,难道这还能难得倒他们么?怎么非得要人坏规矩?” “皇上容臣细禀,”镇国公正儿八经道,“臣自调入中军都督府以来,因为并非带兵出身而处处受缚,底下各司时常阳奉阴违,使臣很是不能沉心理政。前阵子竟然连臣要调动防卫,都险些碰了壁,而防卫署库房所藏之兵器,臣要启用都很困难,实在是于理不合。正好这机括也年岁长了,臣就打算一并换了它,也省得事急要用时束手束脚。” “还有这事?”皇帝一脸的纳闷。 苏绶看他们言来语往,暗里咬牙,这俩合着在这儿唱双簧呢!他就不信这么大的事情这俩事先没通过气,皇帝来这么巧,真是闲到来逛园子么?这是要唱戏给他看啊! 他后槽牙咬起来。索性不理会。 皇帝道:“五军都督府是朝廷的军衙,是天子之师,镇国公既然担任了中军都督府大都督,那就有权调动各衙司,无奈本朝开国已久,军队也难免有些积疣,一时半会儿也是难以解决,镇国公要照章办事,也不是一两日就能促成的。苏爱卿,要不你就帮他解了这难题?” 苏绶心里恼火,说道:“皇上,不是臣不愿从命,是臣没那能耐破坏王法。”说到这里他撩袍跪下来,磕了个头道:“还请皇上体恤微臣的难处,让臣能做个规矩的臣子。” 他们理由给的再足,苏家也是无人能胜任这个事的,他绝对不能松口答应。 皇帝看着他,一时也没辙。 镇国公气得紧,知道这家伙是个倔的,没想到居然这么倔!连皇帝都在这里,让他宽心了,他却还是油盐不进! 便脱口道:“你说来说去,就只顾考虑你自己,先前皇上可是当着文武百官把你指派给我的,天子金口玉言,现如今你又不干,难不成你是想坏了皇上的威严么? “苏绶啊苏绶,皇上待你可不薄,以往我也敬你是个知恩图报的人,没想到你却是这种人!人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你竟然连维护皇上的威严都不肯!也太让人失望了,哼!” 这样一番站在了道德的泰山顶上的控诉,顿时震得苏绶头皮发麻。以往觉得他姓韩的还算是个光明磊落的汉子,没想到为了达到目的,竟然如此不择手段,居然连让他不肯维护皇帝体面的话都说出来了! 他苏绶难道跟他们韩家有仇吗?当儿子的当儿子是那样,当爹的当爹也是这样!抬出这么大一顶帽子压给他——不,这他妈哪是帽子?这简直就是压下了泰山本山啊!话都让他给说尽了,他哪里还有胆子拒绝?再拒绝,那不是大不敬的罪名也要扣下来了吗! 第204章 她去家祠干什么? 苏绶快气冒烟了,打从做官以来,他就没有这么无语过!他苏绶何德何能?竟值得他们君臣合着伙地来挖坑! 他难以克制怨愤,朝镇国公投去的目光比刀子还像刀子。 听到皇帝发出的咳嗽,几乎想要把实情和盘托出的他,又只能把目光收回来,维持在君王面前的礼仪。 皇帝和蔼地说:“镇国公话糙理不糙,朕确实把话说出去了,苏爱卿你看……” 苏绶眼望着地下,艰难躬身:“臣,领旨。” “这就对了嘛!”镇国公紧接着就打起了哈哈,“这锁器机括上的事,你们苏家不上谁还敢上!你肯来我就放心了!” 放心你个锤子! 苏绶咬牙,他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放心呢,他还放心?!他们姓韩的是扫把星么?! 屋里已经满布着怨气了。 皇帝摇起扇子:“苏爱卿为官多年,甚少差池,在大理寺当差也有三年了吧?朕记得至今还没有给过你封赏,来人啊——” 门口太监李淳进来。 “传朕的旨意,授封太理寺少卿赞治尹之勋位,回宫即拟旨。” 赞治尹是正三品的勋位,而苏绶目前是正四品,虽说是个虚衔,但却是实打实的体面啊!听到这里,苏绶心中纵是有再多的酸楚,也不能不立刻提袍跪下:“臣叩谢皇恩!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收了扇子,做了个唤起的手势:“中军衙门这事办得急,你当快些办妥,不可误事。” 说完他敛目给了苏绶一个眼神,随后就跨出了门坎。 苏绶被他的眼神盯在原处,久久都不曾动弹。 镇国公觑着他,上前好声好气道:“皇上走了,要不我再让人沏杯茶,苏兄坐下来好好瞅瞅这事该怎么办?” 苏绶扭头看了眼他,也绷着脸,闷不作声地走了。 镇国公乐得挥手相送:“那明儿我带着好茶去苏家找你!” 苏绶的步子迈得更快了! …… 胡同里苏婼险些被苏绶撞破了秘密,万幸有惊无险,进门时院里安静,在门内等着接应的苏祈一路把她掩护回了房。 苏绶为何这么晚归府,值得好奇一下,但当下她还顾不上深究,洗漱后把木槿扶桑唤到跟前来交代了一番,陈珉丢了牌子,肯定会找,在她与杨夫人之间,她敢拍胸脯保证他会先找上自己,这就得跟下面人对好口风,免得出差错。 韩陌在陈璇出现的地方同时撞见了罗智与买庄子的人,已经说明他们就是一党的,但罗智他们为何会也出现在那里?好像也值得查查,但韩陌定有分寸,她就不管了。接下来这几日无要紧事她不打算出来,鲍嬷嬷刻意接近徐氏已大显可疑,府里这边她得盯着点儿。 翌日早饭后,打算进耳房画画锁样子,阿吉抱着花进来了。苏婼看那花娇嫩可爱,停下赏玩了会儿。 阿吉道:“姑娘,我想请示您一件事。” “说吧。” “我看到咱们院子后头空着个院落,就是吟芳斋,里头有两个花圃,看上去荒废很久了,但那里有两株海棠,是老根了,我觉得可惜,想也把它好好侍弄侍弄。” “那就侍弄吧。”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但是我没有穿堂锁钥,进不去。” 苏婼抬头:“何必走穿堂?不是从东侧拐进去就行了吗?” 从绮玉苑去吟芳斋有两条通道,一是西侧的穿堂,一是东侧的宝瓶门拐游廊进去。那边虽然也有锁,但是锁钥却在绮玉苑手上,因为这条路去西边小花园更方便。 阿吉说道:“东侧拐不过去了。锁钥鲍嬷嬷拿着了。” 苏婼抚花的手停下来:“鲍嬷嬷?” 阿吉点头。说完面上浮出犹疑之色,有话想说的样子。 苏婼道:“她拿着做什么?” 阿吉迟疑了一下,看看左右无人,便凑近她说道:“姑娘,我也不知道鲍嬷嬷为何掌着锁钥,但这几日我在留意吟芳斋的海棠的时候,看到过她好几次往祠堂的方向走回来。” “她去祠堂了?” 阿吉这次回答不上来了,只摇了摇头。 苏婼站起来。苏家的家祠设在西面,正是从西边小花园过去不远。女子平时都是不能进祠堂的,苏婼除了年节和祭祀日从来没进去过,鲍嬷嬷去那里不是更奇怪吗?难怪阿吉会支支吾吾的了。盯着鲍嬷嬷这事她交代给了苏祈,阿吉从苏祈那儿看出来了,所以特地拐着弯儿来告诉她,也不为奇。 她问道:“她一般什么时候去?” “每次看到她,都是上晌。昨儿好像没去,今儿八成是会去的。”阿吉说着看了看外头,再道:“不过嬷嬷这会儿去给太太送汤了,估摸着要去也是从正院出来。” 苏婼原地站了站,然后就出了门。 正院这边,徐氏接了鲍嬷嬷送来的汤,连喝了大半碗才停下。 “这几日喝了你炖的汤,身子倒显得越发精神了。看来谢家姐姐当年真是多亏有你在身边侍奉。” 鲍嬷嬷回道:“能侍奉先太太,是奴婢天大的福气。” 徐氏点点头:“所以如今我能蒙你侍奉,也是我沾了谢家姐姐的福气。” 鲍嬷嬷接了汤碗放下:“太太仁厚,自然多福。我们姑娘时常地夸赞太太。” 徐氏闻言而笑:“那是应该的。继母也是母,我既坐了这个位子,便要当得起这个‘母’字。更别提这些日子以来,我真觉得与她前世就有了母女缘似的。” 鲍嬷嬷也笑。看着她伸手把汤碗端起来,把剩下的汤又喝完了,而后道:“奴婢看厨房里有新鲜的鲈鱼,回头晌午饭的时候,给太太蒸一条来?” “甚好。只是婼丫头的饭菜嬷嬷要记得备妥当。” “奴婢不敢忘记。” 鲍嬷嬷双手端起托盘,躬身退出房门。 稳步走出院子,她在庑廊下站定,回头看了看,然后招来个路过的小丫鬟:“把这个送回厨院去。” 小丫鬟捧着托盘朝东边走了,她则抽出绢子拭了两下袖子,往西面走来。 第205章 意想不到的人来了 西南角门的苏家祠堂占了一整座两进院子,因为此地除去年节祭祀,婚丧嫁娶,平日都是关闭的。所以人迹罕至,从吟芳斋到祠堂这一路,除了花园里劳作的花匠,鲍嬷嬷没有看到一个人。 祠堂门口种着枣树和石榴树,这会儿火红的石榴花已经开放了,像火种一样遍布在梢头。 守门的婆子从侧方的小房间里探出头,看到人后走出来:“是您来了。” 鲍嬷嬷冲她微笑,从袖子里掏出一把铜钱:“正好今儿领了月例银子,婆婆拿去买些酒吃。” “您总是这么客气!”婆子笑出了菊花,一面接了铜钱,一面指着掩着的院门:“您去吧,先太太的牌位,我每日打扫得格外仔细。” 鲍嬷嬷点头:“多谢你了。劳烦您还是出去转转,我就在门外头与我们太太说说话。” 婆子道着好,快步出了门。 鲍嬷嬷推开大门,轻车熟路地经院子中间往内进的一排五间祠堂走去。 院子收拾得非常干净,连一根杂草都没有,祠堂的门也是掩着的,鲍嬷嬷在门外站了站,却伸手将它们推开了,苏家自老太爷往上十余代的嫡支祖宗牌位都在此。位于最前方的一块朱字还有九成新的牌位,刻着的正是苏婼母亲谢氏的名字。 此刻身为苏家下人的鲍嬷嬷,端端正正在牌位前跪下来,伏地磕了三个头,然后拿过旁边叠好的纸钱,点着在火盆里。 火光照亮了这阴沉的屋宇,也映红了鲍嬷嬷的脸庞。她一张张地往火盆里投纸,说道:“今儿奴婢给徐氏熬了花胶。徐氏吃了。那花胶还是太太您留下来的两包。奴婢原该炖了给婼姐儿吃,但她不喜鱼腥味。 “收了几年的花胶一点也没坏,黄土里的太太,却尸骨已寒。” 幽沉的声音飘散在空荡的屋里,使得这屋子更加空得糁人。 不过她一点也没有在意,跪坐在蒲团上,又往下说起来:“回府之前,我和吴胜爷俩去给太太扫过墓了,苏家守坟的下人倒是对太太恭敬,照顾得不错。我们把石缝里春天长上来的几根草除了,但这时节才是草木旺盛的时候,过阵子,我再禀禀姑娘,让她带着我们回趟庄子。” 火苗一摇一摇地,满屋的光影便如同摇晃的幻象。 绣着喜鹊登枝、五福临门等祥瑞图案的绣幔后方,苏婼眼不错珠地望着念念有辞的鲍嬷嬷,双唇已经紧紧地抿起。偎在她身旁的阿吉也是屏声静气,双手紧紧地抓着苏婼衣袖,不敢发生丝毫动静。 “姑娘这几日也不知在忙什么……” 这句话之后,后面的就听不清楚了,但她的神情漠然,目光里反射着火光,显得格外锋锐。 直到火盆里的纸燃烧殆尽,鲍嬷嬷才站起来,忽然她看了看身后左右,从腰带里掏出一物,抬起谢氏灵位上罩着的镂花的木罩,飞快将那物放入里面,而后罩回罩子,把灵位扶正,退回原处站着。又弯着腰把火盆挪到了一排十来个盆子的最里头。 这一串动作她做得行云水流水,让人毫不怀疑她做得次数太多而太熟手了。 心血冲到了苏婼喉头,她紧紧地拽着绣幔,勉力克制自己等到鲍嬷嬷走出去,然后飞快走到台案前,朝谢氏牌位匆匆一拜,然后把藏在里头的东西取了出来! ——是张对折的纸片!而且还是有内容的纸片! “姑娘。” 阿吉走到她身边,“快藏起来了,外面好像又来人了!” 苏家不许姑娘随便进祠堂,让人看到就麻烦了。 苏婼侧耳,果然听到门外又来了脚步声,便连忙把纸攥进手心,拉着阿吉藏到了帘幔后方的一张放置祭祀器具的木架后。 脚步声进了门坎,传来熟悉的声音:“怎么有烧纸的味道?” 苏婼凝眉,小心地探出视线,说话的是吴淙,苏绶那个一道长大的心腹发小,而随在他身后进来的,正正是苏绶本人! 苏婼被吓得不轻。她不在乎这个爹,不代表她愿意在此时让他堪堪抓到自己又犯了家规加以处置! “回老爷的话,是奴婢方才打扫的时候顺手烧了些纸钱。” 看门的婆子躬着腰说。 苏绶看了眼她,没说什么,挥挥手打发了之后,便缓步走了进来,在排位之前立住。 苏婼收回目光,眉头锁得生紧,一颗先前还咚咚跳的心脏,这会儿反倒平静了一些。 原本寂静的祠堂,今日竟然这么热闹,鲍嬷嬷才走了,苏绶又来了。 鲍嬷嬷来祭谢氏,也算情有可原。可苏绶这个时候来干什么?眼下非年非节,也非任何人的祭日,他来祭谁? 她小心地咽下唾液,再次看目光从架子缝隙里投了过去。 苏绶来到呈阶梯状打造的灵台前,先是端正地行了三下叩拜大礼,而后跪坐在蒲团上,微微垂首,紧皱着眉头对着地下沉默。 从中军衙门出来,苏绶连自己的衙门也不曾去,直接回了府。也不过是在书房里坐了片刻,他就唤上吴综一道踱到了这里。 非祭祀日的祠堂十分安静。安静得就像是身处于坟茔遍地的坟园。 吴综拖来火盆,烧起了纸钱。 火光燃起,苏绶道:“你出去站着。” 吴综退身去了。 苏绶抬起头来,丝毫不见散去的愁容与列祖列宗的牌位对上,他逐个逐个地瞻仰着祖宗排位上的名字,每看上一樽,他眉目之间的哀愁就浓上一分。 架子后的苏婼将这一切尽收于眼底。 苏婼眼里的苏绶严肃而刻板,的确常常看上去像是背负着莫大的责任。但像眼前他这样的哀愁,却还是头一次。 算起来眼下还是他上衙理政的时间,却不知他为何却会出现在这里跪拜祖宗? 她心里纳闷,忽然余光却见他身势又动了。定睛看去,只见视生前的谢氏为仇敌一般的苏绶,此时目光却凝结在谢氏的排位上,他已将身势挪前了半步跪坐着,右手伸出来,就像是生怕触怒了什么似的,动作极为轻缓地抚摸起牌位上谢氏的名字来!…… 第206章 烧纸上的名字 苏婼一颗心突然提到了嗓子眼,突突跳动的声音仿佛是在擂鼓。 他这个动作是什么意思? 他是想对她母亲的牌位做出什么,还是他…… “兰丫头……” 就在苏婼紧攥着拳头,做好了一旦他想干什么丧尽天良的事情她就不顾一切上前与他撕个稀烂的准备时,一声低缓的呢喃竟然从他嘴里轻吐了出来。 苏婼像被电击了一样,整个人僵住了。 谢氏的乳名就是一个“兰”字,当年祖母还总夸赞谢氏人如其名,就像兰花一样高洁而清雅。因此那时候苏家的上房里,常常能听见这个称呼。苏绶当然是从来没唤过的,他在苏婼心目中,从来就没有称呼过谢氏,不管是用什么称呼! 但眼下他竟然如此亲昵地称她的乳名,自然得就像是与至亲至近的人在耳鬓厮磨…… 他疯了吗?! 苏婼脑子里嗡嗡地响,凝神再看去,他的手还抚在牌位上,但却他已经俯首向下,并没有再说话了。 火盆里的火苗还在闪烁,但他把脸埋在肘弯里,让人看不到。佝偻着身子半伏着的样子,像是已经入定。 苏婼缓下来那口提着的气,靠在柱子上,冷冷地望着那边的他。 眼前这一幕真是十足的好笑。他是在做什么?是在怀念她的母亲吗?他唤她“兰丫头”,一个做了夫妻十余年,却从来不曾给过妻子半点温情的人,有什么资格唤她的名字?碰她的牌位呢?再怎么惺惺作态,死去的人也看不到了! 她别开目光,发涩的眼圈逐渐模糊。 忽然苏绶把身子抻直了,抬起来的脸仍然是平静的。只是在凝视那牌位片刻后,扶在上方的那只手还摩挲了一下那个名字才放下来。 如此再跪坐了一阵,他忽然把火盆重新点起来。暗下去的火光重新亮起来了,他伸手入怀,掏出来一叠纸。这次的动作不同于他抚牌位的缓慢,他做得很流畅,但这叠纸也是纸钱,只不过是需要写上名字的那种纸钱。他一页页地将这些纸投入火盆之中,眉头又凝结起来,目光也变得锐利了。 “老爷,”门外的吴综这时候走进来,“前院来人了,说是宫里来了两位公公,是来宣旨的。” 吴综的声音里透着急切也透着惊讶。 苏绶停下手,当即就站了起来:“我知道了。去接旨吧。” 说完他取来火盆盖子,将盆里灰烬匆忙掩灭,提袍走了出去。 方才还充斥着烧纸味道的堂屋里,渐渐地又被门窗房梁本来的气味所掩盖。 苏婼走出架子,来到堂前。 屋里还是原来的模样,除了谢氏的牌位稍有移动。 苏婼伸出双手将它扶正,然后深深沉下一口气,转身朝外走去。 火盆里剩下的火星还在透气孔下忽闪,走到旁侧来的她蓦然又停住脚步,打量起这铜制的火盆。随后她蹲下来,揭开盆盖,里头的还有几张正在燃烧的纸。看着那熟悉的字迹,她徒手拈起来,抖灭火苗,展开有字的那一面细看。 这一看令她差点没一头栽倒! 那上面写的竟然不是谢氏的名字,而是……薛容! …… 皇帝与镇国公下达给苏绶的任务,使他背上了一个沉重的包袱。镇国公要求的是打造更新和更高难度的机括,但无疑如今的天工坊是困难的,或者可以说是做不到的。当韩陌拿着铜锁登门逼着苏家开锁,他就感受到了莫大的压力,但还是间接的,可这一次,这个压力便是直接落下来的了。这个关若过不去,那苏家也就要败在他手上。 在焦头烂额的刹那,不是没想过耍点狡滑的手段推脱,但那君臣二人已经谋略得招招不差,他纵有万般法子说出口,难道他们就没有办法让他认就范么?皇上亲自出马来配合镇国公唱戏,当着天子,谁敢不要命地跟他耍小聪明呢? 他没这么蠢,他只能妥协领旨。 但领了旨,他也是顶着苏家基业在刀尖上走。 所以皇帝赏了正三品勋位,这么大的荣耀他也根本没心思表示欣喜,回来也没提起。 没想到皇帝速度竟然这么快,他才出来多久?圣旨就送到家里来了! 到了前院,徐氏已经手忙脚乱地穿戴起来了,看他回来,也顾不了往日与他沤气,早就没帮他更衣换裳的事,立刻上前帮起忙来。 待收拾停当,传旨官已经喝过一轮茶了。笑眯眯地宣完旨,整个前院里就扬起了一片欢欣的气息! 苏绶打起精神谢恩,徐氏张罗着拿钱行赏,一会儿二房三房都闻讯过了来,学堂也放学了,苏家就这么热闹起来了。 苏婼从祠堂出来,听闻四面八方喜气洋洋,连苏祈也闯过来报告喜讯,她却无动于衷,只看了他一眼就进了房。 阿吉在外叩门,苏婼放了她进来。 “姑娘……” 祠堂里的一切她是目击者之一,那纸钱上的名字她也看到了,薛容是她父亲的老师啊,这件事她无法置身事外。 苏婼望着她:“你是不是也很震惊?” 阿吉重重地点头。“万万没想到,老爷竟然会烧纸祭祀薛大人,姑娘,苏家不会有事吧?” 她早已经知道,薛容是个逆臣,犯了大罪,她的父亲也是受他牵连的。 苏婼无意识地摇了摇头。 前世一直到她死,苏家都没出什么大事,可见苏绶谨慎,按理说眼下也应该不会出篓子。但要命的是,苏绶为什么会和薛容有瓜葛? 薛容明明犯了大罪,株连了那么多人,苏绶瞻前顾后优柔寡断,为何他却要祭祀这么一个大罪臣?这样他就不怕招来祸事了吗? 她为什么从来不知道苏家和薛家有关系?苏绶和薛容交情有多深?薛容死后他秘密烧纸祭拜,为何当年薛容的案子又未曾牵连到苏家? 无论怎么回想都完全没有一点迹象,以至于她绝对没有想过苏绶会与他有牵扯…… 她把那几张纸再次掏出来,重新仔细地核对。 无论怎么辨认,都没有错误。这是苏绶的亲笔,几张纸同样写的都是薛容的名字。如果先前她不曾多手停留那一下,如今的它们已然化成了灰烬。没有任何人会知道他在祭拜这样一个人! 她蓦地攥紧双手,将它们攥成了团。 苏绶当年,难道当年也插手了废太子案??…… 第207章 对得起仁义二字 苏家以锁艺传家,原来让弟子们科举只是为了多一条出路,所以在锁艺上没有天赋的子弟,都被逼着去读书了,读书不行的子弟,怎么着也要把祖传技艺给钻研出来。但是到了苏家老太爷,也就是苏绶的父亲这辈,就读书和祖传技艺上都没什么潜力了。 苏家老太爷是个正直忠厚,德高望重之人,无奈才能泛泛,只能勉力守家而无法将之发扬光大。苏绶接手的时候,天工坊其实已经停滞不前了,不过他比老太爷强些,因为他在官场上还算走得顺畅。 当然这些都是苏婼前世后来才梳理出来的。 基于这种情况,苏家不应该,也没有条件去掺合朝上这种事。 苏绶本人所表现的,也正是这种明哲保身的态度,他怎么就偏偏与最不该有牵联的人牵连上了? 阿吉的父亲只是薛容的学生都被株连了,而苏绶反而安然无恙,他伪装的太好了吗? “姑娘,现在怎么办呀?要不要告诉二爷?”阿吉亦步亦趋随在她身后。 苏婼停在窗前,刚想说话,手指尖却又触到了一张纸片。 ——是了,还有个鲍嬷嬷! 她快速地抽出这张纸展开,纸上只有少许几个歪扭的文字,鲍嬷嬷没读过书,但跟着谢氏久了也粗通文墨,纸上画了四个小人,从头发看有男有女,其中一个男的蓄须,女的挽起了妇人髻,余下两个都做孩童装扮。 “如果我理解无误,鲍嬷嬷画的是我与祈哥儿,还有父亲和太太。”苏婼看着纸上说,“她写上的是三个词,分别是平安,完好,顺利。所以,她是在向谁报告我们一家人的情况么?” 阿吉道:“那是谁呢?” 苏婼把纸收起来:“你去告诉祈哥儿,让他从现在起,把祠堂给我盯紧了。无论是谁进去那里,都来向我禀报。还有,”说到这儿她看向阿吉,手掌搭在她一边肩膀上,“烧纸上的名字事关重大,你要保证,不向你我之外的人透露半个字,包括苏祈。” 阿吉缓缓点头,点得又沉又郑重。 苏婼收回手来,沉息道:“你是薛容一案的受害者,如今看来,我只怕也会要变成受害的那个。但你做的很不错。再去把鲍嬷嬷盯着吧,她在苏家还有接应的人,而我们却还不知道来自哪一方。从现在开始,对谁都不要心存侥幸。” “我这就去。” 阿吉快步出去,掩上了房门。 木槿进门:“姑娘,家里这么大的喜事,您得去正院坐坐吧?不然得让人起疑了。” 苏婼点点头,扭头看了眼镜子里的自己,站起来。“走吧。” 她何尝不知道这层呢? 但是先前太过震惊,实在是顾不上。别说是封个正三品赞治尹,就是封个柱国,她那会儿也没办法前去。 走出门槛她才想起来:“为何突然封了勋位?” 木槿望着她,停下步来:“听说是中军都督府衙门里有几道锁要换新,皇上指派给了老爷,然后想起来他在为官多年,还没有获授过勋位,就下了旨意。” 苏婼讶异于这说辞:“就因为换几把锁,就封了勋位?” 木槿道:“起码前院里是这么说的。” 这话苏婼可不能相信,苏家在皇家面前再有脸面,皇帝也没有这么大方吧?再说苏家的脸面那是在太祖与太宗皇帝跟前才有的,都隔了好几代了,皇帝惦着祖上的情份,逢年过节的赐赏,已经很给面子了。 想起先前在祠堂里苏绶那副愁容,她当下加快脚步:“瞧瞧去!” …… 正院里女眷们一边,爷儿们一边。 苏缵正好在外办差,闻讯已经从衙门里赶回来了。此时关著书房门,兄弟二人正对坐无言。 茶几上的香炉缭缭升空,苏缵嫌它碍眼,徒手挥开道:“会不会是大哥杞人忧天,结果并没有你想的那么严重?” “你知道防卫署的机括由中军都督府自己改设,意味着什么吗?”苏绶沉声,“那就意味着中军都督府要与兵部夺权,如果这个机括换成了,那也就是说镇国公所率的中军都督府把调动本营兵马的权力从兵部手上抢了过来!那库房里装的是什么?是三万套兵甲与武器!三万人马,已经足够在京畿挟兵自重了。” 苏缵失语。 苏绶深沉气,再道:“苏家给中军都督府办成了这件事,那么兵部必然会告我擅自越权,因为他们告不了皇上,镇国公那边他们告不过,也未必能纠缠得过,那么他们只能我们苏家当炮灰。之所以不答应,是因为我知道这事到最后,十有八九苏家就是靶子。” 苏缵忍不住道:“那我们苏家也是奉命行事,怎么就怕他们兵部刁难不成?苏家就是太好欺负了,所以才人人都可欺到头上来!” 他其实就是想说是他苏绶太软弱了,但他不敢说。 苏绶沉脸看他半日,说道:“你忘了父亲临终前的教诲吗?和气生财,切忌与人交恶。这才几年,你就都忘光了?!” 苏缵也不敢担这个“不孝”二字,他不出声了。 苏绶起身,正视着前方墙上的“仁义”二字,一字一句道:“为人在世,不只有张扬强势这一种活法,还有些东西,比起一时的委屈更重要。如果表面上的忍气吞声能够维护好这‘仁义’二字,那么就算是被人骂几句窝囊无用,也是值得的。” 苏缵茫然抬头:“大哥这话,是什么意思?” 苏绶转过身来:“别忘了苏家的祖业是怎么来的,没有太祖皇帝,苏家祖业再辉煌,也还是一介工匠。苏家所有的荣耀既来自于曾祖爷,也来自于太祖帝,自然我们苏家,也要对得起这份恩宠。” 苏缵一时无语。 他反思自己方才并没有说过要罔顾皇恩之类的话,但苏绶的言语听起来却像是在责备他不够仁义。 “呀,是林夫人来了,您怎么听着讯了?快快进屋上坐!” 隔墙传来了黄氏迎客的响亮的嗓音,屋里的谈话也因此止住了。 苏缵站起来:“既然大哥有教诲,提醒要谨记皇恩,那这么样大喜的日子,小弟我去张罗两桌酒菜,今儿晚上咱们行个家宴!” 第208章 真是走狗屎运! 苏家蒙恩的消息不胫而走,韩陌还在衙门给一双扯皮的妯娌做调解,就在路过的挑夫口里知道了这件事。纳闷着苏家怎么不声不响地就得了这样的恩宠,下晌回府,想打发护卫去苏家打听打听来着,却见镇国公的马在前院,知道他也回来了,便来到了正院。 镇国公在书房,搓着两手在交待护卫什么。韩陌等他说完了才走进去:“父亲今日何故如此高兴?” “防卫署就要被我夺过来了,我怎么能不高兴?” 韩陌知道他在中军都督府这几个月有多艰难,闻言当然要问:“怎么夺的?” “你是想不到的!”镇国公依然难抑兴奋,来回地踱着步说,然后就把怎么软磨硬泡,把苏家拉拢进来帮忙的事给说了,“苏绶那老狐狸,还挺机灵的,竟然一听就知道我要干什么,张嘴就说干不了,要不是皇上来得及时,我还真不一定拗得他哩!” 韩陌恍然大悟:“难道说,苏家今日蒙受皇恩,就是因为这个事?” “可不是么!”镇国公击着掌说,“皇上给了苏家这么大体面,也不怕他不用心做了。” 韩陌想了下,疑惑道:“苏家好些年没有给衙门换过新的机括了,如今他们还能做出新的来么?” 镇国公可不认同这话:“举朝上下,也就苏家锁器机关实力最强,他们家做不出来,谁能做出来?” 韩陌想说“鬼手”比如今苏家上下人可都厉害多了,但话到舌头边滚了滚他又咽了回去。这当口要是露了马脚,苏婼十有八九得被扒出来,他才不会找骂。 他换了个话头:“可是这事明显苏家是无辜,这么一来等于把他们家拉进了这漩涡,有招来风险的可能,这样会不会对人家不公平?” 听到这里的镇国公停下脚步,脸上喜色渐渐敛去。“这可不是为我个人涉足朝堂纠纷,是为朝局的安宁,是为皇上分忧。防卫署里三万套兵甲,均由兵部掌管,如今兵部有问题,我们首先就应该防备他们当中有人狗急跳墙,利用职权调出这三万套兵甲起事。 “如若不这么做,那京畿就会有莫大祸患。所以在动手之前,必须先夺了这三万兵甲的归属权。如此至少能保证他们再蹦跶,也不至于弄出什么大乱子。苏家虽说不站队,不惹事,可若朝中当真乱了,他们家能够独善其身吗?真是忠君爱国的贤臣,此时理应站出来维护朝纲。” 韩陌心以为然。但还是捏着下巴犯起了琢磨。 镇国公问他:“你这边进展如何?罗智谋杀袁清的案子还没理清?” “有了些进展。不过,还是等过几日再向父亲禀报。” 镇国公点头。 爷俩这里再聊了几句就散了。因为那边厢杨夫人派人来问镇国公,能不能抽空去找几个好些的花匠,打理打理她的花园?因为她快要邀请女客上门了。 韩陌回到安庆堂,窦尹宋延还有杨佑他们都在。几个人拿着几张纸在讨论着什么。 他顺口道:“看什么呢?” 杨佑走过来:“世子,您还记得当初在寺里跟苏姑娘相亲的吕凌么?” 韩陌解袍子的手顿住:“提他干嘛?” 杨佑反手指着窦尹手上的纸:“这几日国子监盛传一篇文章,写的是篇江山赋,被国子监好多先生称颂,还被监生们传抄,赞得不得了,而这篇文章,是吕凌写的!” 韩陌把解了一半的袍子撇下,走过来抽走这文章。扫了两眼,先就纳闷了,他是不会写什么高深的文章,却不表示他不通文墨。这文章开篇视角就庞大壮观,往后看下去却又不是空话套话,观点新颖,言简意赅,不过两三百字罢了,却显得绵延万里,余韵悠长。——这是吕凌写的?! 他抬头望着窦尹。 窦尹深点头:“千真万确。是阡哥儿拿回来的。” 韩陌没想到那姓吕的小子肚子里还真有点货…… 他问道:“他最近还打苏家主意吗?” “没听说。不过,因为这文章,吕凌名声大噪,国子监都有人推荐到礼部和翰林院了,张阁老可是礼部尚书啊,当初他们打苏家主意就是为的巴结张阁老,这次这么着,据说张阁老都已经主动传见吕凌的父亲吕佩了。” 韩陌听得不爽:“还真是走狗屎运了。” 但他更关心刚才的问题来:“那他到底有没有还打苏家的主意?” 窦尹扬唇:“你或许是想问他有没有在打苏姑娘的主意?” “这不就一个意思吗?”韩陌不耐烦。 窦尹道:“暂时还没有听说吕家还想和苏家结亲。不过我记得当时跟随世子从寺里回来的护卫说,吕公子对苏姑娘本身也是有意的吧? “那这就很难说了。等他功成名就,或者目的达到了,那没准儿他第一个想做的就是到苏家求亲。” 韩陌吊起一口气在喉咙口,定定看过去的模样,就像是一只被人掐住了喉咙的鸭子。 第209章 人找到了! 韩陌本来就对姓吕的没啥信心,窦尹这么一说,他更拿捏不准了。吕家趋炎附势,苏家蒙受了这样的皇恩,还说不准他们会不会死灰复燃卷土重来。 “吕家这一看就不是门好亲事。”他说道。 宋延环起了胳膊,说道:“我记得苏姑娘只与你协约一同查案,你现在怎么连这种事也操心起来了?” “谁操心?”韩陌鲠直脖子,“我不就随便说了句?” 窦尹拿卷起来的文章一下下轻击手心:“我们也是随便说说,不过比起苏家要不要与吕家结亲,我们更关心吕凌得到了张阁老关注,会不会就此被张阁老也收为门生?如果是这样,那吕家还真就得偿所愿了。” 韩陌略默,随后腰也直了起来:“没错。吕家的目标肯定不是苏家,而是像张家这样的人家。张阁老要是收了他为弟子,他们自然不会再大费周折地盯着苏家。” 说完他把绷住的肩膀松下来,搓搓手说道:“来说正事。那堆文书怎么办?你们有没有商量出什么办法?” 窦尹说:“文书要拿出来容易。如果只想得到它,那只要你一声令下,不消半个时辰东西定然到手。但这么一来我们最多也就是告陈罗两家在废弃文书处理不当,别的都拉不上关系。也就是说,拖了这么多天下来,并没有攒到更有用的契机。” 宋延摆手:“当然不止要这样。文书要拿,同时也肯定要拿住罗智点什么。就是弄不死他,也要让他脱层皮。” 韩陌道:“眼下也不是舍不得杀他,而是要让他把如何谋杀袁清说出来。对了,”他扫视众人,“袁清的妻子何氏,如今什么情况?” “袁清后事料理完后,就回娘家了。何家住在城西草帽胡同,何氏有两个哥哥。大的在五城兵马司当衙役,小的在通州县衙里当主薄。何氏母亲早亡,父亲尚在,十二三岁就成了胡同里的一枝花。袁清经人做媒娶了她。由于袁清死后,我们几番审讯也只是拿到她与罗智通奸的证据,而没有发现她参与谋杀的确切证据,因此并没有办法收押。不过,一直安排有人在何家附近盯着,但是罗智后来再也没有去过。何氏也鲜少出门。俩人如今还有没有往来,也不好说。” 杨佑说完,韩陌摸着下巴道:“她没有出门,她两个嫂子也没有出过门么?” “那自然是出过。” “那你们有没有确认过,出门的到底是她还是她的嫂子?” 这话却把杨佑给问住了。 韩陌冷哼:“时下京城经常有风沙,妇人出门蒙面巾,带帏帽是常有之事。难道何家女眷从来没有戴过这些?” 杨佑身姿一凛:“小的立刻就去查明!” 韩陌待他出去,又扫了一眼还拿着吕凌文章的窦尹,手一伸把它们抽回来,他道:“这么闲,去探探张阁老到底怎么跟吕家走动的呀!” 窦尹笑道:“遵命。” …… 苏家这两日登门的客人应接不暇,自然,吕凌出头了的消息也到了徐氏耳里。 徐氏背地里跟苏绶咕哝:“那小子还真有几分才气呢。” 苏绶因为中军都督府这事头疼得紧,没作兴理会。在他看来吕家子弟出不出头,都已不值得他分神应对。 徐氏见他不理不睬,也没多话,也没让人把话传到绮玉院去,因为苏婼犯不着知道这些了。 但也早有人把这事告诉了苏婼,她果然没当回事。这日张大娘子遣人来邀她过张府赏花,还说把宋奕如也给邀上了。苏婼这便想起上回与宋奕如同去张家这茬儿来。连忙问宋奕如近日都忙什么?宋家近来如何? 扶桑早就成为了她身边的消息总管,当下告诉她:“宋家在朝上主动多了,不再是过去无欲无求的样子。而且最近宋姑娘的哥哥,也跟张家两位公子结交上了。宋张两家已经在走动。宋姑娘这边倒是没听说什么。” 宋奕如去张家的目的,明显是想找机会跟张家结交上吧?这段时间他们两家已经走动起来了,宋奕如的目的便已达到,她没有动作不要紧,宋家已有动作了。 苏婼把帖子压在脂粉盒子下:“回个话,就说我明日准时赴席。” “姑娘,二爷来了。” 木槿挑开了帘子。 “姐!” 苏祈一个蹦跳跃了进来,“盯到去祠堂的人了!是后园子里看门儿的老冯!” “老冯?” 苏婼念道着这个名字站起来,“你是怎么确定他的?” “自前日你让我盯着那边,我就丝毫没敢耽误,这两日进去那里除了鲍嬷嬷后就只有去打理花木的老冯和清扫祠堂的婆子了。鲍嬷嬷今早又去了,她还跟婆子对了话,倘若要跟她接应,那岂不是直接跟她说就行了?所以肯定不是婆子是老冯!而我刚好又查到,老冯来咱们家还不到三年,他不是我们的家生子,是后来来的!他甚至不是京城人,是皖南一带的口音!” “皖南?!”苏婼目露凛色:“谢家也在皖南,这可真就是巧了!” “没错!”苏祈上前,“您之前不是总觉得鲍嬷嬷与谢家奇怪来着?看来是真有问题!” 苏婼垂眼看他:“这个老冯,他在哪儿?” “如今就在后花园,他住在咱们后巷的杂院里。” 苏婼望着门外,抬腿走了出去。 苏家花园里修建得精巧雅致,花木高低错落,颇有南方园林的风韵。 春上杂草长得快,花匠们必须勤快打理。 专管园子的管事何福盯着花匠干活,不时的吆喝几句。天气暖和了,主子们往园子里来的也勤了,要是被逮住哪里有所懈怠,吴管家那边肯定交代不过去,到时候他可吃不了兜着走了。 “老冯,你今儿怎么无精打采的?赶紧干啊,不想早收工了?” 今日负责锄花的是府里前两年请进来的花匠,不是家生子,种花的手艺也不见得特别出色,但办事牢靠,在园子里还挺吃得开,有些栽种任务,吴管家还特地指定他来做。 第210章 你倒是奸滑! “好勒,马上就好。” 老冯从花丛后面抬起头,露出来一张陪笑的脸。 “快点快点!” 何福催了他几句,又走到了别处去。 老冯加快了速度,埋头耕耘的模样,像是一头不知疲倦的老牛。 花圃只占了两畦地。不多时,老冯把它给收拾完了。何福走过来,检验过后说道:“不愧是老伙计,行了,先歇着去吧。” 老冯呵腰称是,拎着工具走到角落里放下,然后仔仔细细地把手洗了,勾着身子走向后角门。 对于他这个年龄的人来说,还正是体力精神都不错的时候。但是他的背却勾的有些明显。就像是一个时刻想要埋藏起自己的人。 苏家后花园与后巷里那些下人住的杂院只隔着一条窄窄的巷子。老冯穿过巷子进入了其中一间杂院。 这里一大片都是苏家产业。如今都在给下人们使用。老冯住的是一座与另外八个人合住的两进院子。每两个人一间房,摆两个床铺,但床铺的中间会有一道竹帘遮挡。 老冯在靠里的那张床。与他合住的是前院做清扫的家丁阿荣。清扫这种活儿是不能离人的,每天白天阿荣都在苏府里当差,从早到晚上上门栓为止。 进屋之后老冯如常洗手擦脸。然后就坐在了床沿上。四周寂静。墙角鸣虫的声音清晰可辨。他忽然缓缓站起来,目光扫视着四周。随后转身掀开了自己的床席,掀开床板。在床板的背面,抠下来一只铁皮夹子。 那夹子是可以打开的,里面有本两寸见方的小簿子。 他从袖子里掏出来一张纸条,小心地在桌子上展开。然后拉开床头抽屉,取出来一只小碗,放入面粉,调了点面糊,将纸条仔细的粘在簿子里面。 顺手翻了翻,正打算把它放回去,身后却突然传来房门开启的声音。 他猛然一惊,从竹帘后探出了头。这一看他更加惊了,瞠目结舌,身子都不由往后退了半步! “很吃惊是吗?” 苏婼在离他两步远的位置站定,目光不带一丝温度的投了过去。 旁边的苏祈和洗墨已是同一时间蹿了上去,分左右把他手上的小簿子夺下来。 苏祈把它翻了一下之后呈给苏婼:“里面全部都是粘贴的纸条!” 然后又喝令道:“把他给我摁趴下!” 苏婼垂头看了几眼这小簿子,看向被押着跪下来的老冯:“谁派你来的?” 老冯抬起眼皮觑了她一眼,又飞快把头垂下。 苏婼冷笑:“你以为你不吭声,就有用?要不你想一想,我为什么能刚好出现在这里?” 老冯情不自禁的一抖,神情已经变得恍惚。 苏祈推搡着他:“问你话呢,还不快说!” 老冯却像是被他提醒了似的,反而把嘴巴闭得更紧了。 苏婼脸色寒下来:“谢家派你到苏家来,跟鲍嬷嬷一起联手,是要一步步摧垮苏家是吗?这个簿子,就是你们用来和谢家联络的。这一张——” 她把他刚刚装上去的那一页扯下来:“我要是没猜错,这是想跟谢家的人报告,你们的行迹已经暴露了吧?因为在这之前还有一张纸条,你们丢失了!” 说到这儿,他从袖子里也取出了一张纸条,正是她从祠堂里取回来的那一张。 老冯情不自禁的挺直了身子,下一瞬他目光与苏婼对上:“原来是姑娘!” “是我。如果不是我,你觉得此时此刻等待你们的是什么?” 老冯咬了咬牙。“既然是姑娘,那我便不需怕了。谢家是姑娘的外祖家,姑娘的母亲乃是谢家的大小姐,从这个道理上讲,姑娘与我们乃是一路的。难道姑娘还会站在苏家的立场上对付谢家不成?” 苏祈听不得这话:“那你这意思是承认了,你进入苏家是图谋不轨?!” 苏婼反而不急不躁。她蹲下来:“能够被谢家指派过来,并且还潜伏了三年的人,果然不是三两下就能对付的。既然你让我跟谢家站在一处,那你告诉我,你的任务是什么?” 老冯看着地下,没有言语。 苏婼再度冷笑:“你压根就不相信我,所以还说什么不怕?祈哥儿,你让人去把父亲请来。” “是!” 苏祈瞪着老冯:“敬酒不吃吃罚酒,你就等着受死吧!” 说完他给了门口洗墨一个手势。 老冯脱口道:“姑娘在苏家从未受过老爷关爱,谢家才是您的依靠,孰亲孰疏,姑娘难道分不清么?如何非得如此呢?” “你倒是奸滑!我问你话,你半字不答,倒句句话拿来约束我,——行了!” 苏婼站起来,接过身后木槿手上一只银酒樽丢到地上:“苏祈把他捆起来,就说他偷东西了,去禀吴淳。等他被逐出门,就即刻逮住他,等我发落!” 老冯看到地上的银酒樽,已经坐不住了:“姑娘!” “现在叫姑娘还有个屁用!”苏祈踹到他后背上,“敢对我姐不敬,我管你是谢家来的还是哪家来的,我打不死你!” 说完他就扭着老冯走出去。 老冯还在死命的往后扭头:“姑娘……你不能这么对我,我也是为你好!……” 苏婼哪里还难还耐烦听他。示意木槿:“去问扶桑,鲍嬷嬷现在何处?我们现在去找她!” 说完就走出了门槛。 苏婼带着木槿出门之前,已经同时交代扶桑,让她看住鲍嬷嬷。好在鲍嬷嬷没走远,就在绮玉院与出院里来回了两趟。 鲍嬷嬷往返都看到她,中途还停下来问了她一句,好在她沉着,不慌不忙地应付了过去。 苏婼回到绮玉院,恰好就在门下看到了她。 扶桑往门内一呶嘴,苏婼就直接走了进去。 鲍嬷嬷在交代小丫鬟收拾苏婼撒落在炕上的书本,言语不紧不慢。 苏婼走进来,鲍嬷嬷立刻迎上:“正要问姑娘晚上吃什么,可巧就回来了。厨房今日有新鲜的羊肉,不如炖锅烂烂的羊肋来吃可好?” 苏婼给了眼色给扶桑,等她把丫鬟们全带了出去,然后道:“嬷嬷不必操心了,坐下吧,好久没和嬷嬷好好说话,咱们来叙一叙。” 第211章 你是凶手! 房门关上,屋里瞬间安静下来,光线也暗下去了些。 鲍嬷嬷脸上的神情,也渐渐地黯下去。她走到榻前,在苏婼指着的椅子上挨边坐下去:“姑娘有何吩咐?” “不是吩咐。”苏婼坐在榻沿上,平视前方,“我记得从前母亲在的时候,我有什么事也爱跟嬷嬷说,就像这样,我说着话,嬷嬷做着针线,如今母亲不在了,咱们说说话也很正常。” 鲍嬷嬷静默片刻,点点头:“姑娘想说什么,只管开口。” 苏婼看向她,说道:“我想知道,你跪在母亲牌位前的时候,心里不害怕吗?” 鲍嬷嬷怔住。随后交叠在身前的双手握了起来:“姑娘这话是什么意思?以奴婢与太太的情份,即便阴阳两隔,也绝不会使奴婢忌讳她。我如何会怕?” 苏婼扬唇:“可是除了母亲,旁边还有苏家列祖列宗的牌位,难道鲍嬷嬷也不怕么?” “我……”刚起了个头,鲍嬷嬷猛然顿住,以不可置信的目光看向她:“什么祖宗牌位?我一个仆妇,如何能见苏家的祖宗牌位?!” “明明当年母亲出殡之后,牌位移去祠堂,鲍嬷嬷也同去了,却说见不了苏家祖宗?”苏婼目光里升起了冷意,“你这话,可渐渐开始漏洞百出了。我都问到这份上了,你还打算跟我胡扯吗?” 鲍嬷嬷神情有了裂纹。 苏婼冷冷望着她,站在脚榻上睥睨她:“嬷嬷藏得好深,骗我也骗得好苦。我把你当亲人,当成半个长辈对待,而你却身在曹营心在汉,这些年就尽琢磨着怎么对付苏家,对付我赖以栖身的这片屋檐!你是想干些什么呢?是要把苏家搞得家破人亡,使我与祈哥儿无家可归?那我倒要问问,我苏婼欠了你什么,你要如此处心积虑地针对我?而我母亲又有哪里对不住你,你要如此迫害她的儿女?” 鲍嬷嬷胸脯起伏:“姑娘这话,奴婢生受不起,我完全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我怎么会跟姑娘过不去?” “那这是什么呢?”随着苏婼话音,从谢氏牌位下拿到的纸条又被她拍在身旁茶几上,目光里闪现着火花:“你是母亲的乳母,她小时候是你带大的,你与她情份深厚。所以在她过世之后,你很想念她,也为她遭受过的冷落感到了忿忿不平。你因为疼惜她,所以对我们姐弟爱乌及屋。但这一切是真的么?不是真的,你跟在她身边,只是另有目的!” 纸条被平整地摊开在面前,鲍嬷嬷面肌开始颤抖,头抬了几次都禁不住落回纸条上,嘴巴张了几回也未能发出声音。 苏婼望着她:“我曾经十分不解,你这么疼惜我们,为什么不想办法为我们找个靠山?明明谢家有权有势,完全可以与我们姐弟保持联络,却为什么不?你的理由是不知道。如今我知道了,你哪里是不知道?你与谢家一丘之貉——不,你是谢家的安插在苏家的细作,你对内情了如指掌,你只是不告诉我!” “姑娘!” 鲍嬷嬷在她的瞪视下攥紧了双手:“不是你想的这样——” “而你跟随母亲到苏家来,并不是真心侍候她,真正的用处,是奉了谢家的命令,前来监视她的吧?就像母亲死后你们也没有提出回谢家,而是以侍候我们姐弟的名义留在苏家,继续执行你们的任务!” 苏婼压根就没有容许她做狡辩,甚至走下脚榻,逼近了她:“我母亲也在你们的计划里,是吗?” “不是!……姑娘你误会了!” “我误会什么?”苏婼冷笑出声,“母亲出意外的当天夜里,你与她在一起。我已经跟祈哥儿打听过了,那天晚上,他是听到庄子的府里有下人在议论有人在河里夜钓,所以才跑出去的。 “那可是夜里,是苏家的宅子里头,是谁把消息散播给祈哥儿的?只有咱们府里自己人材能够。 “你了解母亲一番爱子之心,也知道祈哥儿贪玩,所以故意引他出去,再在暴雨来临时又把消息透露给母亲,母亲即使知道有危险,也绝不会把自己的骨肉交给下人们。你捏准了她肯定会出去,然后也跟了出去。 “在洪水泛滥的庄子里,母亲失足落入沟渠,她想爬上来的,因为她还有一双儿女,而你却以救她为命,将她摁在水里活活溺死了她!是你藉着忠心之名,亲手杀死了她!” 最后的话苏婼是从冰冷的齿缝里挤出来的,此刻咬着牙齿怒视的她完全变了个人,再也不是以往那个言笑晏晏随和自由的苏婼,她变成了地狱来的判官,正在审视着人间恶魂! 鲍嬷嬷身子颤巍巍地摇晃着,然后咚地一声跪在了地上:“姑娘!” “你是魔鬼!” 苏婼掐住了她的脖子,眼里也浮出了水光。 鲍嬷嬷一动不动凭她掐着,用不多的气息挤出声音:“即便我有杀人之心,我又如何能在祈哥儿出门之前预知洪水会涌入庄子里?” “巧了不是?”苏婼眼里阴冷的光不减,“那涵洞我去看过了几回,确认那石门的机括,就凭一个半大孩子也能开启。你在苏家多年,便是不会制锁,寻常门户上挂的各式锁,也看过不少,这点只不过是用来控制石门的机括怎么可能难得倒你?” “即便如此,我一介粗妇,如何又算得到会有那么一场大雨呢?” “你做了准备,一次不成还有下次,既有杀人之心,那总归会有得手的时候!只不过那次就刚好遂了你的心愿罢了!” 鲍嬷嬷失语,怔然望着她不再言语。 苏嬷掐在她脖子上的手已经显露出了青白色。 鲍嬷嬷的脸色也越来越胀红。 忽然,苏婼把手松开,冷眼看着失去了束缚的她倒在地上。 大量的空气猛然蹿入喉咙,鲍嬷嬷咳嗽起来,她呆呆地望着苏婼,目光怎么也移不开。 “现在你知道了,我要杀你很容易。你只不过是个下人,就算我杀了你,也有办法使得这件事大事化小。但我知道你只是听命行事,谢家为什么让你杀我母亲?还有我舅舅为何会在灵堂与我父亲争执?我知道你都知道我,说出来,我可以饶你不死。” 第212章 你让我相信他?! 鲍嬷嬷望着她,无意识地摇着头。 从来没有一个年仅十五岁的女孩能把浓浓的杀机和凛冽的手段呈现得如此淋漓尽致,她要杀人时的决绝是真的,停手时的果断也是真的,冷漠与理智同时在她身上体现,却又浑然天成,自然得让人难以置信。 “你不想说?”苏婼道。 鲍嬷嬷抚着疼痛的脖子,摇头道:“不是。”她把头抬起来,目光里又有了如往常一般的温暖:“我只是想告诉姑娘,太太不是我杀的,我绝对绝对没有丝毫想要伤害的念头。她也是不是谢家杀的,谢家与老爷争执,也绝不至于要毁掉自己的亲妹子。” 苏婼咬牙:“你还在为他们开脱!你还在狡辩!” “我没有。”鲍嬷嬷平复了咳嗽,望着茶几上的纸条说道:“不过既然姑娘都已经发现了,我也就没有什么好瞒的了。你猜得没错,这几年,我与谢家的联络是没有断过的,我在苏家的消息,都经由花匠老冯传了出去。” 说到这里她顿了一下,问道:“姑娘既然拿到了这张纸,那么想必,也已经知道老冯了。” 苏婼绷着的脸没有变化。 鲍嬷嬷便又说道:“姑娘真是有着超乎老奴想像的聪明。没错,老冯是谢家的人。太太过世后,大舅老爷与老爷一场争执,两家就此断了往来。但是谢家还惦记着姑娘和二爷,就派了老冯进了苏家,接受我带出去的内院的消息。” 苏婼道:“他们到底是惦记着我和二爷,还是惦记苏家?” “……当然是惦记姑娘和二爷!” “那我可没看出来。过去十几年,我那位大舅对我,可不像是乐意接近的样子。”苏婼说到这里,退回榻上坐着,如果不去看她的眼神,恍惚间她已经恢复如常。 可她偏偏就在以眼神睨视着鲍嬷嬷,像是看着个陌生人:“我没有什么耐性,谢家到底在想什么?痛快说吧。” 鲍嬷嬷眼里浮出了泪光:“谢家再有差错,对太太和姑娘二爷都不曾有祸害之心,姑娘切勿如此仇视他们!如果说这世上除了太太之外还有真心关心姑娘和二爷的,也只有谢家莫属了! “大舅老爷虽然严肃,每每来信却必要问姑娘,说句对二爷不敬的,他对姑娘比对二爷还要关心些,他说二爷是老爷的嫡长子,苏家不会亏待他的,倒是姑娘,是个女子,又得肖似太太,只怕不为老爷所喜。他嘱咐的最多的,也就是让我好生侍候姑娘!” “我已经领教过你模糊话题的本事了,不要跟我说这些没用的。”苏婼打断她。如果事情属实,那她前世就不会在被苏绶赶出家门后,落得只能流落四方的结局了。“我这里串门的人也不少,你知道。没准儿待会儿就有谁来撞破了,到时候你自己露了破绽,可别怪我没给你机会。” “姑娘!”鲍嬷嬷抻直了身子,“姑娘执意要听,老奴有何说不得?只是你想从哪里听起?” 苏婼看着窗上的花开富贵图样:“从苏谢两家联姻说起吧。母亲为何会嫁到苏家?” 鲍嬷嬷退坐在腿上,说道:“苏谢两家从前就有交情。老太爷和老太太都喜欢太太,早就相中了她做长媳。两家儿女到了谈婚论嫁时,就行媒聘了。” “父亲既然不喜欢母亲,为何老太爷也执意要结这门亲事?” “那是因为,不光是苏家主动求亲,谢家也想要促成这门亲事。” “为何?”苏婼垂眼。 鲍嬷嬷深吸气:“因为,因为谢家想要得到天工坊的制锁技术。” 苏婼扶杯的手闪了一闪。“这是谢家跟你说的?” “不是。”她摇了摇头,往下说起来,“是太太说的。当年太太出阁之前,其实与老爷是认识的,虽然一个在徽州,一个在燕京,但对彼此的印象还留存着。太太听说这门婚事定下来,心里也愿意,一心一意地筹备出阁。 “但在出阁之前,那天夜里老太爷与大舅老爷却把忽然把太太传到了房里说话。我以为是寻常的叮嘱,毕竟到了京城,又与徽州不同。不曾想,太太竟然气冲冲地出来了,大舅老爷从后头追过来,她也不许我们开门。等他走后,我看到太太在屋里抹泪,一张脸气得通红的。 “但我问她原由,她当时却没有说。只是没一会儿就叫我把嫁衣什么的全收起来,她说她不嫁了。 “我哪里担得住这么大的事?自然去告老太太。后来人都来了,关起门来劝了许久,好歹是说通了。 “后来我才知道,谢家当时是妥协了,但在太太嫁过来后,每次大舅老爷跟太太说的,都是同一件事,就是让她拿到学会苏家的锁艺。 “但是太太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她既然成了苏家媳妇,那她就是苏家人,绝不做有损于苏家的事。” 到这里时,鲍嬷嬷抬起头来,眼里有了光辉:“说到这一点,姑娘倒是很像太太。” 苏婼怔怔地望着前方,与其说是在看她,不如说是在看与她之间那片空气。 她去谢家次数不多,没有太多印象,更谈不上多深的感情,可是因为母亲,她对谢家总是笼着一层天然的好感,那是她母亲的娘家,他们养育出了谢氏这样的好女儿,那他们必然也是很亲善很正直的人家,可是鲍嬷嬷说的……即使他们没有杀谢家,那也够卑鄙的人了不是吗? “我要怎么相信你说的?” 鲍嬷嬷立刻磕头:“老奴若有半个字的假话,定叫我天打雷劈,死无葬身之地!” 苏婼别开头,斜阳的光影穿过架上的兰花,花影晃荡。 她缓声道:“所以,谢芸每次进京见母亲有争执,就是因为这个。”她看向地下:“谢家既然能做出这种事,你又怎么说得出口,让我相信谢家在母亲死后还惦记着我呢?母亲是他的亲妹妹,他都不曾爱惜,你却要我相信他会爱惜我?” 第213章 一帮势利无情的小人 随着这番质问而出来的一声冷笑格外刺耳。 鲍嬷嬷道:“这是两码事!谢家联姻的目的在于苏家的技艺,但太太嫁到了苏家,是苏家人,她学习苏家的技艺也没有什么不对吧?姑娘自己不是也觉得,苏家祖业传男不传女的规矩不合理吗?” 苏婼闭口不言。好一会儿后她说道:“苏家规矩再不对,那也不是谢家觊觎苏家祖传技艺的理由,换句话说,母亲就算学会了苏家的技艺,那也不等于谢家就有资格拥有!你连这个道理都不懂,过往那些年,看来你没在背后劝母亲听从谢家吧?” 鲍嬷嬷不敢直视她:“我也只是不想太太与娘家门得太僵,毕竟,老爷从一开始就不赞成这门婚事。一个远嫁的女子,得不到丈夫的怜惜尊重,要是娘家再不给她撑腰,她这辈子可怎么办? “可是太太也太执拗了,她不惜得罪娘家,也要维护苏家,她的付出若是能得到回报便罢了,可是十几年下来,她没有得到老爷半点在意,而且到最后还落得这样下场!你说这值得吗?! “我原先也怨老爷,太太出事之后,我就更怨恨了。我想如果不是老爷如此,她何至于会死呢?如果不是执意不听谢家的话,谢家也会设法压迫老爷就范,对她好点儿,至少也能强迫老爷留在京城,那样也不至于出这样的意外! “前番正院那位出事,我知道姑娘疑心是我,不瞒你说,那件事确实不是我干的,但是我看到老爷那样急切的时候,我却很开心,恨不得那事是我干的。因为那么多年太太都太让他省心了,如今让徐氏出事,他再死一个妻子,那么就算让他尝尝‘克妻’的骂名也是解恨的。他太可恨了!” 她梗咽得说不下去,眼泪洒落在膝盖上,怒火却仍然透过泪光散发出来。 但与此同时,原先无形中燃烧在空气里的一股无名之火却渐渐熄灭了下去。 苏婼望着窗上镂花,半晌道:“灵堂上的争吵,是因为谢家的算盘让我父亲发现了吗?” 鲍嬷嬷拭去眼泪,再次摇头:“这场争执是为什么,我确确实实不知道。老爷知不知道谢家的算盘,我更是不知情。不过,我想十成十他是不知道的,因为按照老爷对太太的态度,对这场联姻的厌恶,他如果知道这场婚事背后还夹杂着这些,他应该会第一时间对付谢家的吧?他没有理由容忍啊。” 苏婼未置可否。 苏绶对谢氏以及这门婚事的排斥,她心知肚明,但苏绶究竟会不会知情后对付谢家,她持保留意见。因为人前的他,就是一个怕麻烦的人。谁和道他知情却没有针对谢家做什么,是不是因为怕“麻烦”呢? 何况,如果不是因为和谢芸在灵堂争执这个,他们又是在争执什么? 她问道:“谢家要苏家的锁器技艺做什么?” “我不知道。”鲍嬷嬷使劲地摇头,“我真的不知道!我是听太太说,才知道谢家想要苏家的制锁技艺,可是太太也没说谢家要拿来做什么。” “那母亲过世之后,谢家为何还要你递消息出去?他们还没死心吗?” 说到这里,鲍嬷嬷忽然定定地看起她来。 苏婼皱眉。“你望着我做什么?” 鲍嬷嬷下意识地看看并不存在有人的左右,说道:“在我回答之前,姑娘能否告诉我,太太这事儿了了之后,你是怎么打算的?” 苏婼抿唇不语。 她的打算还只跟木槿和扶桑说过,之前鲍嬷嬷虽然也是她最为信任的人之一,但因为她年纪大,她省得被唠叨,就没说。却不料她会这样问。 “我的打算,跟谢家有何关系?” 鲍嬷嬷深沉气,说道:“这些年老爷对姑娘的疏忽,我看在眼里,你也感同深受。我知道你最大的愿望就是把太太的死因查个水落石出。我也发过誓,太太的死不是我干的,我也和姑娘一样想找出来这个人是谁!那么,在完成这件事后,姑娘还愿意呆在这样的苏家吗?” 苏婼眯眼:“你想说什么?” “谢家确实一直还想从苏家学到这门技艺,当年办完丧事,大舅老爷走之前,让我想办法弄一本苏家曾祖爷留下的宝籍,可是这些东西都收在很严密的地方,我怎么拿得到?别说这几年还让老爷给发落到庄子上去了。 “但是拿不到,姑娘却能拿到,我的意思是,要不姑娘想办法把典籍弄出来,我们把它带到谢家去!您的外祖父还在世,还有您的三个舅舅,他们当年都很疼爱太太,也一定会很疼爱您的!” 苏婼站起来,跨步走到她面前,咬紧牙关望着她:“你这是想撺掇我去当家贼,拿苏家的传家技艺当成去谢家的投名状?” “不是!”鲍嬷嬷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看来我如今说什么姑娘都不信我了。可是老婆子我还是要说,我对苏家有怨气,对老爷有怨气,对太太和姑娘还有二爷绝对是掏心掏肺的,我这么说,只是希望姑娘能有个依靠! “留在苏家,这宅子里能有谁是你的依靠呢?就算二爷是,他也还小,他还要靠姑娘庇护呢!” 鲍嬷嬷声音哑了,她扣在地上的双手,指节因为太用力而成了白色。 苏婼望着她,一字一句道:“如果你说的都是真的,那我对谢家就更失望了。他们把我母亲当成工具,嫁入京师这些年,母亲被父亲那样无礼对待,按你刚才说的,他们明明可以强迫父亲对母亲给予些尊重,但却因为母亲不肯听从,他们就选择了袖手旁观,听之任之! “我想在京中传去母亲过得不好的消息时,他们一定还要坐在一起冷嘲热讽,怪责母亲咎由自取。这就是你口中的父兄的疼爱!而你居然还想要我拿着苏家的东西去讨好他们? “你真是做梦!不管我对苏家态度如何,也决不会因此去便宜了另一帮势利无情的小人!” “姑娘!谢家真的不是您说的这种人……” “扶桑!” 苏婼扬声唤道。 扶桑应声进来,看了眼屋里,旋即快步走到苏婼面前。 “先把她带去西边耳房,没有我的命令,不许放她出来!” 苏婼吐出来的每个字,冷硬得都像是冻成了冰。 第214章 甜头 鲍嬷嬷被扶桑半搀半押地从地上拉起来。走到帘栊下她猛地停步回头:“姑娘如何对我都不要紧,只请姑娘务必坚持把太太的死因查明白。只要凶手正法,老奴就是死也瞑目了!” 苏婼背对着她一言未发。 鲍嬷嬷失望地垂下双眸,随同扶桑走了出去。 背后再度响起珠帘交碰声时,是扶桑已回来了,她走到仍然定定站在原地的苏婼面前,沉沉吸气,说道:“姑娘坐会儿吧。” 苏婼这才有了反应,目光从窗上慢慢挪移到榻上,而后提着裙子坐下来:“关押好了吗?” 扶桑点头:“都按姑娘吩咐的办好了。只是,”她顿了顿,随后才鼓起勇气继续道:“鲍嬷嬷毕竟是老人了,而且还是太太的乳母,平日里受姑娘的礼也受得,当下把她关押起来,恐怕不合规矩。苏家不是刻薄人家,尤其厚待府里有贡献的老人,传出去,也对姑娘名声不利——奴婢的意思是,就算要这么做,也总得有个说法。” 苏婼坐下来,先喝了一口茶。 扶桑伴在旁侧,怕她难受,愈发声调温软地说道:“当然下人毕竟是下人,若是犯了错,姑娘惩治惩治也不算什么。料想老爷太太他们问起来,鲍嬷嬷也不会敢说实话。回头咱们便编个由头罢。”先前屋里头的话她在门口没全听清楚,却也听到了个大概。 苏婼看着茶杯,还是半晌不语。 这时候门外有声音,她扭头,看到苏祈在门口。 苏祈对上她目光后便径直进来,说道:“果然您说的不错,我扭送了老冯去吴淳那儿,吴淳当即就去禀了二叔,二叔就下令要打他。我连忙拦住,说东西也找回业,就逐他出去算了。二叔也答应了,方才我就打发了游春儿去拦截。” 苏婼道:“把他藏好些。”说完她起身进屋,取来两把锁钥:“桂子胡同有母亲留下来的一座宅子,把人锁那儿去,让洗墨看好他。” 前番她问徐氏拿库房锁钥,徐氏顺道把所有的锁钥,连同谢氏的嫁妆子单子一道给她了,后来苏绶并没说什么,而此时这些东西正好派上用场。 …… 韩陌交给窦尹他们去想搬取文书的辙,这日才到衙门不久,窦尹与宋延就一道来了。 “跟踪上回去庄子里买田地的人这边有了新的消息,叫人叫做姜巡。在世子撞见他的第三日,姜巡又到了田庄上,请里长出面斡旋买田,按照我们事先嘱咐给里长的,里长这几日正在与他周旋,当然,我们这边也派了余照过去,假扮成其中一个佃户的子弟,与他接触,正在探听他们的底,看看他们到底想图谋什么。 “然后,罗智这边盯了几日,倒是有了个契机,就是不知能否一用。” “说来听听。”韩陌放下了公文。 宋延接着说起来:“那日阡哥儿宴请陈璇,偏偏罗智也在那里出现,虽说他们有勾结是已经确认的事,但是,还是显得有些巧合。我就又去查了查陈璇那日散宴之后的动向,发现他离开酒楼后就在街头与罗智会合了。同时,罗智交给他一个包袱。陈璇带着这个包袱,然后又到了武选司员外郎梁靖的府上。” 韩陌道:“你的意思是说,在同一天里,陈家兄弟俩先后都去了梁家?” “不但去了,而且那个包袱,后来我去探了探梁家,发现是一些金银珠宝,其中有些银锭。” “这是做什么?” “如果我猜得没错,罗智想贿赂梁靖,而陈家兄弟是他派去的说客。那天夜里,应该是陈珉游说梁靖未果,罗智又交了那个给陈璇,让他继续去攻克梁家。”宋延说着从怀里取出封文书,“这是在梁靖房中的探得的,就放在他的书案上。这是今夏兵部筹备武选的名单。其中被圈掉的名字里,有个叫陈元广的,是罗智的外侄,也就是他的夫人陈氏的娘家侄子。” 韩陌扬眉:“所以,罗智给梁靖行贿,是为了保住他这个被圈掉的外侄入营为将。” “目前看起来就是如此。” 韩陌起身踱了两步,而后道:“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但是,对眼下咱们小题大作来说,机会是够用了。”他看向宋延:“你把这包袱和信拿到前头去报个案,就说咱们昨夜在宝祥号附近巡查的时候发现有行迹可疑的人,要申请一张令牌去搜查。” 宋延笑道:“甚好。料想林大人不会拒绝。” 等他们去了前方,窦尹走过来:“这里报了案,罗智很快就要露出马脚来了。我也先回去,嘱人把罗家盯劳些。” “去吧。” 韩陌打发他走。忽然又想起来:“你再着人把秦烨找过来。最好把苏婼也叫出来。” 说完他摸了摸下巴。 …… 扶桑担心的没错,鲍嬷嬷被关起来后,徐氏立刻表示了关心,并且还是亲自过来的。 苏婼按照扶桑的建议,捏了个名头应付了过去。徐氏听后也同意了,毕竟对下人宽厚与纵容下人是两回事。不过她也还是劝了两句,让苏婼看在鲍嬷嬷侍候过谢氏的份上留几分情面。苏婼也含胡都应下。 鲍嬷嬷走后,苏婼就几乎没有开口说话的意愿。 在与鲍嬷嬷摊牌时,苏婼其实不是那么相信她就是凶手,但是她身上的疑点却牵引着苏婼往这个方面想。然而苏婼也没有想过鲍嬷嬷和谢家都不是凶手,谢家一系列疑点的真相却是因为他们在图谋苏家的祖传技艺! 这完全颠覆了之前她的猜测。原来她潜意识里当成亲人的谢家并不是正直善良的,他们这么些年不进京来看她和苏祈,也不是因为苏绶从中作梗,是他们压根关注的就不是她和苏祈! 苏婼在窗前坐了一天,直到夜色深沉还没有静得下这颗心来。 到了翌日早饭后,苏祈却又忽然蹿进了屋里:“要死了!这回真的要老命了!您知道父亲前些日子突然被授了勋位是为什么么?!” 苏婼哪有心思配合他卖关子?只淡淡瞥了眼他就端起了汤盅。 苏祈撸着袖子道:“原来是镇国公想从兵部手上争夺防卫署的掌控权!他要偷偷换机括,于是请了父亲去,让苏家揽下这活儿。父亲不答应,皇上才给了这么个甜头!” 第215章 幽幽的她 苏婼疑惑:“你是怎么知道的?” 苏祈凑近她:“先前我去父亲房里,打算请他看看我的文章,因为先生说我最近功课还不错。看门的王忠让我在外面等,说父亲很快就回来。我等了会儿王忠被吴淳叫走了,我一看桌上摆着几把锁,就进了屋,想看看。这时候父亲与二叔正好来了,我走不及,又怕父亲斥我,就藏在柜子后头。然后他们就把门关上,说话让我听到了。” 苏婼道:“方才那些话,都是他们亲口说的?” “原话就是这么说的!”苏祈直起了腰,“父亲为这个事很发愁,原来他桌上几把锁就是天工坊新造的锁器,但是根本没有什么突破,方才他还当着二叔的面,把锁砸到地上了!二叔也没辙,还说这些天天天呆在天工坊催促监督,自己也在琢磨机括,但实在没有把握能让皇上和镇国公满意。” 苏婼听得一颗心一点点地往下沉。当时只觉得宫里这殊荣来得突然,有在祠堂里目睹的那一幕搁在心头,也没有去多想。没想到当时竟然是这样的情况!这么说来,那日苏绶面带愁容地前往祠堂也是因为这件事了,能够令他愁到连衙门公务也顾不上理会的,也只能是关乎家族前程的大事。那么他却在那个时候前往祠堂……他摸着谢氏的牌位,是什么意思?在祠堂里烧着纸暗悼被诛杀了的逆贼薛容,又是什么意思?? “姑娘!” 木槿进来:“韩世子约姑娘去太平胡同碰面。” 苏婼旋即站起来。 …… 苏婼到了太平胡同韩宅,进门只见韩陌在屋里坐着,秦烨也来了,竟然罕见地捧茶坐在前者对面。 她笑道:“什么事?这就聊上了。” 秦烨连忙放下茶盅:“瞎聊呢,这不是等你来么。几日不见,你又升级了,成了正三品资治尹的千金小姐,恭喜呀!” 苏婼白了他一眼,在他拉出来的椅子上坐下,看到桌上有空着的杯子,自己先斟了一杯。 韩陌目光一直追随着她,直到她把一杯茶喝完,然后举着杯出神的当口,才执壶给她添上,说道:“他跟你道喜呢,你怎么爱搭不理的?这是怎么了?” 苏婼沉一口气,看向他们:“你们找我做什么?” 秦烨嘴快:“世子着手拿那批文书了,刚才已经打发人去,便把咱们叫了出来。” “想到办法了?”苏婼看向韩陌。 韩陌点头,把先前交待宋延他们的都说了一遍:“罗智当然不会乖乖就范,照他的狡猾,肯定还会想办法脱身。这次我虽然没这个打算,但也只能伺机而动,静观其变。” 苏婼沉吟:“有了那包金银做由头,进宝祥号没问题。进去后要逼他们拿出库房钥匙来怕不是那么简单。”说到这儿她又望着韩陌笑了下:“不过以你韩世子的霸气,想进去自然还是能进去的。” 韩陌道:“我怎么觉得你在嘲讽我?” 苏婼耸肩:“我可没有。”她接着道:“进去之后,要取出文书自然是不在话下,除非正主跳出来,否则没有人能拦得住你的人。有了文书,自然也就有了光明正大立案彻查的理由。罗智势必成为第一人受审的对象。皇上上回只贬了他的官,而不是直接撸了它,他自然也会猜测皇上是在钓鱼。那么这种情况下他还敢截下这批文书藏起来,除了这东西十分重要,一定还因为他有所恃仗。如果事实如此,那回头他第一时间就应该找到背后人解决麻烦以图自保。” “所以窦尹回去了。”韩陌手指头轻叩着桌面,“算算时间,杨佑他们应该从林逸那里拿到搜查令了。再过一个时辰,应该就有消息来了。” 外头有下人又端了新的茶点来,她进门先与韩陌对上了目光,而后才微笑把托盘端到苏婼旁侧:“苏姑娘请用汤。” 苏婼“嗯”了一声,信手来端,一看钧窑出的莲花碗里盛的竟然是燕窝,方才醒神望着韩陌:“哟,韩捕头今日这么破费?” 秦烨见状也探了探头:“就是,而且怎么只有你有,我没有?” 韩陌拿手背把拍回去:“你一大男人,吃什么燕窝?” 秦烨抚着被拍疼的胳膊,不知咕哝着什么。 苏婼把碗放下,一言不发。 韩陌见状,木着脸说道:“我可不是专为你弄的,你可别瞎想,这是方才胡忠来跟我讲这里还有些燕窝放了许久没吃,再放就要坏了,我不想糟踏了东西,这才叫人弄了来的。”说完他又狠命地瞪向了秦烨。 苏婼瞅了眼他:“我也没这么想不是?” “那你为什么不吃?” 苏婼吃了两口,捧着碗道:“你前些天打发人去徽州,有消息来了吗?” “哪有那么快?这会子估摸着才到徽州呢。” 韩陌说完打量她,“到底怎么了?” 苏婼道:“我有些事不解。”不待他们发问,她且往下说起来:“我出来之前,刚刚听到个消息,说苏家最近蒙受的这份皇恩,是有原因的。你父亲镇国公想从兵部争夺防卫署的管控权,所以私下让我父亲给防卫署换机括,你可知这事?” 这事韩陌当然知道。他道:“眼下皇上想查兵部,你也是知道的,他们这么做有什么问题?” 苏婼凝眉:“看起来是没有问题,但有件事情你不知道。苏家现在,根本就接下来这个任务。” 这却把韩陌弄懵了。他知道苏婼如今本事比苏家所有人都强,也知道苏家如今应该不如过去好使,但他们毕竟是名冠天下的锁器世家,再怎么说祖传的技艺摆在那里,衙门里换个机括,那还不是轻松平常?苏婼却说苏家如今接不下这活儿? 他看了看还没在状况里的秦烨:“你这话什么意思?莫非苏家眼下有什么麻烦?” 在他看来,苏家“接不了这任务”,也只能是碰上了别的麻烦才说得通了。 “苏家眼下最大的麻烦,就是被皇上指定给防卫署换机括这件事。”苏婼道,“就是我所说的那样,苏家目前没有人能接得起这个任务。要是你听国公爷说过这件事的话,那么一定也知道,我父亲肯定当场极力拒绝过。但是皇上压着,他也没办法抗旨。” 韩陌陷入了静默。 秦烨道:“我就说呢,怎么突然之间想起来授勋,原来是因为这个!那现在怎么办?” 苏婼望着前方空气:“我不知道他们会怎么办。但我无论怎么想,他们应该都没有办法解决。走投无路之下,就只剩下向皇上坦白这一条路可走。” 韩陌沉吟:“放在平时,坦白说明或许还好,最多也就是令皇上失望,觉得过往的恩宠白白被辜负,日后少些晋升的机会吧。但碰上这节骨眼儿,皇上不惜授勋安抚,足见对此事之重视,眼下说办不到,那就是让皇上陷入困境,事态就严重了。” “所以说实话也说不得!”秦烨也替苏婼犯起难来。“要不世子帮忙想个辙呗?” 韩陌看了眼他:“这左右都是绝路,我能想什么辙?当我是神仙?” 秦烨被怼到噎住。 韩陌把目光重新调向苏婼:“你方才突然问谢家,是不是有什么想法?” 苏婼低头吃了两口燕窝,又沉默了许久,才打定主意似的把碗放回桌上,说道:“我母亲的死因可能得重新捋。谢家与我父亲在母亲灵前的争执,至今是个谜,但是我如今已从鲍嬷嬷处知道,原来谢家从当年联姻时起,就打着要窃取苏家祖传技艺的主意。” “……” 这话把俩人都给震懵了! “什么什么主意?你外祖家要窃取你家的祖业??”秦烨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那你母亲……” “我母亲什么也没有做。”苏婼瞥他,“鲍嬷嬷亲口说的,母亲从来没想过与他们同流合污。” 秦烨闭嘴了,他不知接下来该说什么。 苏婼沉气,低头望着膝盖:“这两天我把鲍嬷嬷审出来了。” 说罢,她便把这番始末说了出来。然后语音幽幽地道:“我从来不知道,原来我的母亲竟然承受着比我想像中还要大的压力,她这十几年,比我以为的要过得苦多了。我不知道谢家要窃取这些做什么,有什么理由,他们要把至亲骨肉当成满足贪欲的工具?以至于在母亲死后,他们还不曾死心,还在设法盗取。” 她的声音很低沉,神情也很落寞,跟平时时刻都精神抖擞得像只小凤凰一样的她很不一样。 韩陌和秦烨都默不作声,他们一则没有想到如此残酷的事实落在她身上,一则对眼前这样的她毫无心理准备,没有应对的措施。 第216章 一语惊醒梦中人 但韩陌看不得她这样,她怎么能这样呢?那时刻都神采奕奕的脸蛋哪去了?逮着机会嘲讽到他就掩饰不住高兴的眼神哪去了?现在她脸色是忧郁的,目光是黯淡的,一阵风吹来,她就跟寒风里瑟瑟发抖的小白花似的,哦,天啊,她还揉起眼睛来了,她哭了!这不是要人的命吗? 他掏出帕子伸过去:“哭什么!” 苏婼抬头。 他又道:“有老子在,你还怕?!凭他是哪路的凶手,干了坏事我照样把他给揪出来!管他是苏家还是谢家,只要是对不住你,我照样掀他个底朝天!” 这少年论年岁还不到两世加起来的自己三成多吧,但他这气势却像是罩她罩定了似的。 苏婼可谓见多识广,却也从未见过谁曾对自己这般豪迈。 “你看什么看?”韩陌皱眉,“莫非不相信我?” 苏婼摇头:“没有。”她拿着绢子往眼睛处比划了两下,“只是风砂迷了眼,我没哭。” 韩陌可不会相信。“就别掩饰了,这还能瞒得过我?回头我就去信,让护卫进谢家查查,看他们到底有什么秘密?中军都督府这边,唉,我也想办法跟我爹先通个气吧,虽然希望不大,但也看看他能不能有什么好办法。” 苏婼真没哭。但眼下她要是不柔弱一把,大约是反而把韩陌的面子给驳了。 罢了。他们爱怎么想怎么想吧。 正想说说自己的心思,这时候秦烨在他们之间看来看去,插话道:“你俩说完了没?要不说说正经的?” 看到韩陌要飞眼刀,他立刻接着道:“谢家对苏家既然有所图谋,那么你爹知不知道?” 这话可算是提到了点子上。苏婼收敛心神,说道:“我也不能确定他知不知道。我本来倾向于他是知道的。因为如果他知道谢家联姻动机不纯,他对我母亲的疏远冷落才合理。不然我实在不能明白为什么。 “如果他知道,那从他的态度判断,他应该从婚前就应该知晓了。因为他对我母亲,真的是从头到尾就很冷漠。 “可是,既然他那么早就知道了,又为什么还要继续这门婚事呢?他为什么不休妻?不和离?不禀告我祖父母?为什么还要与她维持夫妻名份,并且还与他育有子女?这说不通。按理说这样一来母亲就成了苏家的敌人,也是他的敌人,他没有理由容忍她留在苏家,而且还不曾纳妾。” 苏绶的一系列行为,放在他眼下所处的环境里,确实是让人看不懂的。 秦烨捏着下巴:“你爹这城府也太深了。他到底在想什么呢?” 苏婼苦笑一声,没有答话。 她要是能知道苏绶想什么就好了。而事实上是,她不知道苏绶想什么,而苏绶也绝对不可能会告诉她自己在想什么。 比起去挖掘苏绶与谢家的矛盾,还是眼下中军都督府那边的麻烦更为紧迫。 韩陌忽然问她:“你刚才说,你爹那天回府之后并不开心,从时间上来算,那天他回府不久就接到了圣旨,接旨之前你跟他碰过面?” 苏婼顿住,随后摇了两下头:“我没有。我猜的。” 如果照实说,那就得牵出苏绶在祠堂里的一番举动来了。苏婼并没有打算把这件事说出来。 薛容是朝廷认定的逆贼,当年株连了那么多人,如今才过去不到三年而已,任何人与他有牵扯都是很危险的。 苏绶和薛容之间到底有什么联系,她目前还没有确定。而且不管是什么联系,都是不能随便对外说出来的机密。 秦烨是她信得过的人,韩陌为人也还靠谱,但他们两个背后都有各自的家族,朝堂立场这种事太玄了,有些事情当按下便只能按下。 韩陌在衙门里当差,眼力劲儿还是练出来了的。尽管苏婼方才只是一眨眼的停顿,却还是被他收进了眼底。 不过事情是关乎他们苏家的,她不说他也不会计较。 只是想到苏家的现状,他未免感到不解:“天工坊没落至此,到底是何原因?” 苏婼沉气:“盛极必衰。像曾祖爷那样天赋异禀之人,苏家几百年才出了一个,要想再创辉煌,何其艰难。” “就算不超越,起码也可以维持这样的水准下来。就凭如今传下来的这份技艺,满朝衙门所有的机括按理说都不会是问题。” “曾祖爷技艺高深,想要达到他在世时拥有的水准也是需要天赋的。不是任何一个人拿着他的典籍就能称霸锁器一行。” 看着苏婼垂下来的眉眼,韩陌管住了自己的嘴。若放在以往,听说是苏家子弟这样不肖,他早就什么难听的话都往外冒了。 但是事关苏婼,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会情不自禁的收敛。 大概,是前两日在马车里被她扇秦烨后脑勺那副做派给吓着了? “嗐,苏家也是被自己给害了。”这时候秦烨给自己斟茶,放茶壶时咚的一声轻响,把两人的注意力吸引了过来。“前有圣手,后有鬼手。她爹要不是死掰着传男不传女的家规不放,放眼天下的锁器,能有什么事情难得着天工坊?” 这话说完,面前二人同时震了震。 秦烨提到的这个家规提醒了苏婼,苏家虽然一直有传男不传女的规矩,但关于这件事之前也说过,事实上在苏绶手上才开始严格执行。就像苏婼祖母,她其实是会点制锁技艺的,只是不曾专门去学。 所以苏绶为什么会突然严格执行这条家规? ……难道是因为他知道了谢家的图谋,为了防备谢氏,特意如此? 那他又为什么…… 苏婼出起了神。 这边厢韩陌望着她,想的却是另外的方面。 “他说的对,我差点把鬼手给忘了!眼下要解决苏家的难题,你不是就可以吗? “苏家没有人能胜任,但鬼手绝对能胜任。你同样也是苏家人,只要出手解决了这件事,苏家就不会有任何来自于皇上的责难。” 第217章 骄傲的人 “她怎么可能出面?” 韩陌刚把话说完,秦烨就连连的摆起了双手。“你是不知道他爹有多冷酷,就是因为那条家规,婼姐儿从小到大除了门上和柜子上的锁,都没有碰过家里其余的锁具,要是让他知道碰了,他就会严加惩罚。如果让他知道婼姐儿学会了制锁,而且还是让他寝食难安的鬼手,那后果绝对惨绝人寰!” 韩陌皱着眉头看向苏婼:“真有这么严重?” 苏婼默片刻道:“如果不是这么严重,我也不至于要瞒到现在了。” 韩陌把身子靠进椅背,十指交叉在胸前,思索道:“如果就像前番那般,你让苏祈在前行事,你在幕后指挥呢?” 苏婼道:“制一整套机括下来,可不是一两天的事,少说得十天半个月。苏祈顶个一时片刻还行,让他上场制机括,别说根本无法操作,就算能行,我父亲那边能绕得过去吗? “上回的事情我父亲已经心里存了疑虑,不要说十天半个月,有个半天他绝对就能让他变回原形。” “可是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能够让苏家顺利把这个任务完成。”韩陌望着她。 秦烨看了看他们,说道:“让苏家白天在防卫署干着活,晚上婼姐儿就过去给他们收拾手尾呢?” “这是什么馊主意?”苏婼睨他,“你当苏家人眼瞎呢?连续多天干活,东西头天晚上被人动过看不出来?” “也是。” 秦烨缩了脖子。他又道:“那还有什么办法呢?” 韩陌也说:“就算我能回去找我爹帮忙,一来他不一定能有办法,二来无论如何事情该做还是得做。眼下能够帮苏家的,只有你了。” 苏婼转动着手里的杯子,说道:“我急着出来见你们,也是要找你们合计。我能出手,但是眼下我又还不能暴露自己,那就得想个别样的办法。” “比如呢?” “我想让苏家自己找上门来。” 韩陌顿住:“你是想让你爹去找‘鬼手’?” 苏婼点了点头。 “但你不是不想让他找到吗?” “苏家自己解决不了的问题,如果有人能够帮他们解决,我想我爹还是会动心的。他已经找了鬼手很久了,这已经证明他相信鬼手是天工坊的强劲对手。 “我想露出一点行踪,让他们找到我。” 韩陌道:“找到之后呢?” 苏婼垂眉吐气:“我就假装不愿离开京城,以帮他们完成这个任务作为交易吧。” 事关苏家她不能不管——虽然最开始她就没想管,但如今渐渐觉得,要划分清楚这条界线实在太难了。苏家除了苏绶,还有很多她在乎的人。 “这却是个好主意!”秦烨眼里浮出了亮光,“如此解决了苏家的燃眉之急,说不定因为这件事还与你爹结下了善缘,回头他也不好意思轰你出京了。” 韩陌听完琢磨了一会儿,却说道:“你的想法没有什么问题,鬼手作为天工坊最大的威胁,你爹要是知道了你的行踪肯定会找上门。 “但是这样一来,你的姿态就处于了下风。你提出替他解决麻烦作为交易,总归是太被动了。当他占据了主动,那他就有很多办法让你露出真面目。到时候你怎么办?” “我考虑不了那么多,眼下当然是以解决问题为先。” 韩陌扬眉:“你要是没有什么好主意,那就听我的,姿态绝不放低,等他主动求你。就算他找到了你,你也要拿出你后台强硬,绝不怕他的气势来。” 苏婼凝眉:“这能起到什么作用?” “怎么没用?”韩陌道,“你那么爱钱,连我兜里的银子都不忘了扒拉,到这当口有现成的金主摆在那儿,怎么就死心眼儿起来了?” 苏婼道:“你说苏家是我的金主?” “怎么不是呢?你爹不让你学制锁,你自学然后帮苏家解决了大麻烦,换到谁的头上他不得给点酬金你? “苏家也不是什么小门小户,外面都说你们家富得流油,你爹不可能还会心疼那千八百两银子。” 苏婼听完还没言语,旁边的秦烨已经忍不住了。“世子损人果然高人一等,以往只听说小阎王性如雷霆,没想到这算盘打起来也啪啦啪啦响。您知道您现在算计的这位是婼姐儿她亲爹吗?” 这话真是刀架在他脖子上,他也要说。哪里有这种撺掇着人家去算计自己的家财的?苏绶再不对,那也是婼姐儿她亲爹啊! 但是让他大跌下巴的是,紧跟着苏婼就两眼亮晶晶地说道:“这个主意好!” 秦烨拔高声音:“这还好?!” 她疯了吧! 苏婼却冲他一笑,瞬间又变回了往日神采飞扬的她:“我正愁没机会接近我父亲,他若肯银货两讫的跟我做交易,机会这不就来了吗?” 秦烨愣住:“为了从他身上找到谢家的秘密?” “不光是这个,还有别的。”说到这里苏婼已经胸有成竹。“眼下对苏家来说,平安跨过这一关才是重要的。我爹没有理由吝啬一点小钱。而且他对鬼手,必然也怀着许多好奇,一旦他找到我,一定会探究我的底细。我得跟他交交手了。” 说到这里她又看向韩陌:“真不愧是东林卫出来的镇抚使大人,想的就是周到。” 韩陌抚了抚脸颊,极力绷住上扬的嘴角:“这算什么?你当我在衙门里是混吃的呢?” “爷!” 这时候门外传来了家丁的声音。宅子里当差的胡忠在门坎外躬身:“杨护卫从宝祥号那边传来了消息,他们带着搜查令进入了宝祥号,但是在地库前出现了一点意外,地库门上贴了五城兵马司的封条。 “原来在早两日前,隔壁兵马司借用了他们的地库放饷粮,没有他们的允许不能进入。咱们拿的是顺天府的搜查令,不能强闯,否则就坏了规矩。杨护卫便派了人来请世子定夺。” 秦烨听到这里也耐不住的站起来:“果然有夭蛾子了!” 韩陌望着他:“你先回去,想个办法把鬼手的行踪透露一点给苏家。” 说完他跟苏婼道:“走吧,去看看这边到底又是闹的哪出幺蛾子。” 第218章 臭名昭著的人 宝祥银号所在的胡同因为是东城兵马司驻扎地,他们在这里驻扎得最久,而胡同里又没有别的标志性处所,所以也被称为东城兵马司胡同,久而久之又简化成了兵马司胡同。 白天的兵马司胡同比起夜里要热闹许多,在此行走路过的都是官府人。而眼下当数宝祥银号最为人多,由杨佑率领来的顺天府里的人已经把门都堵住了,声音却是从后院里头传出来的。 苏婼脑子里没停过,韩陌邀她出来她就出来了,到了才发现自己根本不方便进入,将到的时候她就停下马车,透过车窗与韩陌打了招呼,留在车上。 韩陌带着护卫进了院子,自然不会有人敢于阻拦。 院子里站着宝祥号与顺天府衙门——其实也就是杨佑带来的人,位于上次夜探过的地库之前,双方各据一边,位于他们中间的地库铁门上,果然交叉贴着张两日前才落下的封条,上方白纸黑字地落着东城兵马司的款,还盖着他们的印。 “世子!” 韩陌走到铁门下,杨佑就抢在宝祥号这帮人之前走了上来,使着眼色说道:“属下奉命追查疑犯,但这宝祥号的掌柜却死活不肯打开这铁门,还把东城兵马司给抬出来推委,这要是办不成差事,属下回头可不好向林大人交差呀!” 韩陌扫视着在场所有人:“兵马司不是就在隔壁吗?去送个讯让他们来启了封不就行了吗?谁在推诿,我顺天府办案,谁敢推诿?!” 这话出来立刻就震住了全场,先前还蠢蠢欲动的银号里那些人立刻都僵凝住了。 “来人!去兵马司传话,让他们指挥使过来!就说老子要办案,敢不来,就把他们的衙门就地拆了!” 杨佑响亮无比地道了声“是”,然后就大手一挥,率着人呼啦啦地远去了! 银号的人按捺不住了,为着的那个约是掌柜的,拱着手上前两步:“世子见谅,这地库里放的全是我们银号的货银,偶尔为东城兵马司临时征用,这地库设有机括暗哨,绝没有人能够轻易进入,不可能有疑犯的!” 韩陌寒着脸,眼角也不曾睃他一下:“有还是没有,待门打开看看不就知道了吗?在这儿废什么话!” “世子……” “再多嘴休怪我不客气!” 掌柜的提到了嘴边的话语,在他嚓地一下拔出的剑面前,全部都噎了回去! 苏婼坐在马车里,打量着银号门口,揣测着里头的情形。杨佑一出来她就让人拦他过来了,听他说完因由,她想了下道:“这封条贴得可巧。确定里面的文书还在吗?” “打从咱们探过之后,一直留着人在这儿盯着的。我敢肯定绝对还在里面。” “那这封条又是怎么回事?兵马司真有饷粮寄放在里头?” “他们是这么说的,封条也确实是他们贴的。但是什么时候贴的,是前两天就贴了,还是听到了什么消息,临时张贴的,我们不知道。可以确定的是,在这儿看守的人并没有发现他们抬了饷粮入内。” 苏婼了然:“这就是说,后者的可能性居大,他们怕是听到动静,来不及把文书撤走,所以临时想了这么个主意。但是这样岂非说明,东城兵马司跟他们沆瀣一气吗?他们指挥使是谁?” 她记得上次秦烨说过一嘴,但她没记牢。 “指挥使是宁远伯。但是副指挥使,是陈璇的岳丈曾谙!” 苏婼恍然,这就对了,身为副指挥使,来点这样的操作还是很方便的。既然曾谙又是陈璇的岳父,那个中玄机也不消说。 她说道:“你这会儿去,十成十曾谙不会在。你们真要拆衙门吗?” 杨佑嘿嘿一笑:“真拆当然不会的,但好歹要弄点动静出来,把宁远伯给引过来。” 曾谙在暗帮陈家,宁远伯不一定知道。如果他不知道,那他来了,首先曾谙得吃不了兜着走,这铁门铁定能开,事后还能顺势把曾谙再告上一把。如果宁远伯是知道的,那他属于罗智阵营,便等于是暴露了。拆衙门虽说大胆,但算起来可不亏,左右都有收获,不至于会落斥责。 苏婼点了点头:“那你快去吧!” “好勒!” 杨佑走了,苏婼看了看四下,也下了马车。 车上有帏帽,扶桑给她拿下来戴着,时下已近入夏,四下皆有戴帽阻接风沙的女眷,这样的妆扮并不显突兀。 宝祥号一边是东城兵马司,另一边是一家包子铺,一家牛肉面馆,看上去做的都是胡同里有差事的人的生意。眼下已至午时,支开的桌子都坐了七八成满。她绕了几步走到面馆里找了张空桌坐下来,要了一碗面。 韩陌他们办案,她使不上劲,纯粹就是来当个跟班罢了,她先填饱肚子。 旁边桌上传来交谈声。甲说:“小阎王亲自来了,银号今儿恐怕要倒霉。” 乙说:“那不一定,他要是没藏疑犯,小阎王也不能拿他们怎么着。” “那你等着看吧。”甲带着点得意,说完低头唆起面汤来。 苏婼看去,只见是两个做短打装扮的人,应该是哪家打杂的下人或雇工。原来小阎王的行径连这些人都已经琢磨到了几分。 面来了,她示意扶桑赶紧吃。这里才吃了两口,隔壁那乙又开口了:“瞧,兵马司衙门有人进去了。” 苏婼抬头,果然只见远处杨佑带着几个人从衙门口出来,又走进了宝祥号。 “好戏要上场了。”甲的声音里透着些看戏的兴奋。“今儿倒要看看兵马司这帮崽子,要被小阎王怎么个削法!” 苏婼看向他。乙也好奇了:“人兵马司怎么得罪你了?” “咱家算什么,哪里配?”甲鼻子里哼出气来。 “到底怎么了?”乙不耐烦了。 甲举着筷子把碗里的面来回搅了几搅,然后才道:“他们缺德的事干的多了,哪止一两桩?他们也没得罪我,我不过是看不惯他们罢了。小阎王是不是当真那么臭名昭著我不知道,但东城衙门里头有帮孙子,在这四里八街的,可算是没落个好名声。” 第219章 蒙面人 乙明显愣了下,但随后却抿嘴不再说了。 苏婼收回目光。 扶桑压声道:“看来他们都知道说的是谁。” 苏婼示意她快吃。自己吃了两口却又缓了下来。 “小二,结账!” 这时候隔壁桌的俩人拍了几个铜钱在桌上,抹抹嘴走了。 苏婼放下碗筷,示意扶桑起身。 那先说话的甲是个三十出头的汉子,举止稳重,但刚才那话可算不上稳重,苏婼直觉他与言下之人一定有所过节。反正就在这胡同里,去看看他是哪家的也无妨。 汉子进了面馆旁边的岔路,她举目辨了辨,岔路这侧是面馆,另一侧便是官仓。看来,这二人便是在官仓里做工的了。 既然是对门对户的人,对兵马司与宝祥号之间的勾当,不可能没有丝毫发觉。 苏婼更加加重了肯定,走回马车下,正要喊个人去官仓里走动打探打探,却看到又有护卫从银号里出来了。左右看了下,就朝着她这里走来。 “苏姑娘,”他行了个礼,然后道:“属下奉世子之命前来传话,世子说里头的事一时半会儿还完不了,请姑娘先回去,等办完了世子再想办法知会姑娘。” 苏婼问:“遇到什么难处了?” 护卫叹气说:“难倒也不算难,东城兵马司那边来了人,不肯承认那条子是他们经手的,世子懒得跟他们理论,直接把封条扯了,现在人已经进去了,然后里面没有饷粮的事实暴露出来,兵马司的人更加不承认,世子已经着人把封条收好,让属下去人来鉴定。” 苏婼听到门开了,心里就塌实了。当下道:“你去忙吧,我这就走。” 护卫道好,迈开腿跨上了马。 苏婼吩咐扶桑:“找个人来打发去去官仓里转转,提醒一嘴儿,然后再把车夫叫来,我们就走。” 说完她转身来上车,却在这时突然从斜刺里伸出来一把剑,搁到了她脖颈之间!…… 武器冰冷的触感刺得苏婼连连后退到墙边,持剑的人走到她前边来,阴狠地喝令道:“敢嚷嚷就是找死!” 苏婼也不敢言语。别说她不敢以身试险,就算敢,这段路也较僻静,喊了也不定有人来。 “你是谁?”她望着蒙着面的这人身上不俗的装扮。 这人阴冷地注视她,一面冷哼一面扯下了面巾:“苏姑娘,要见你一面可真不容易啊!” 苏婼怔住:“陈……公子?” 她再也没有想到,持剑搁在她脖子上的人竟然是陈珉! “陈公子想做什么?” 认出来是他,倒是很快就冷静下来。毕竟早就猜到他会有这么一出。 “我找你做什么,你难道不知道吗?”陈珉冷哼着,“那是在园子里捡到的我的东西,赶紧给我交出来!” 苏婼望着他:“什么东西呀?陈公子这话我可听不懂。” “还跟我装糊涂?那天夜里我舞拳滑倒,正好落在你身前,你难道没有捡到我的东西?”陈珉有些发狠,“当时我离你最近,我那个东西,在离开园子之后就没了,不是你拿走的,又会是谁?” 他说着这话,手里的剑又往前伸了伸。苏婼感觉到了压迫,情不自禁把后背贴住了墙壁。她说道:“陈公子既然知道我是谁,那么真的愿意为了一点小事引起大祸吗?我要是有什么不测,你也不要指望能脱身。” “那你知道那个东西对我来说有多重要吗?”陈珉不为所动,甚至神情还更加狠戾了点,“只要能拿回它,我就是闯个祸也没有什么大不了。你们苏家,不是一向是缩头乌龟吗?”说到末尾时,他讥讽地笑了笑。但转而又露出了恶心的神情:“不过看在你的姿色份上,我还是不妨给个机会你,我数到三,把东西交出来,否则你就做好横尸当场的准备!” 苏婼真是说不上来的反胃。一则被骂缩头乌龟让她无言以对,二则这畜生不要脸的行径令她顿时也失去了与他周旋的兴致。她说道:“你不用急着威胁我,先说说就算我捡地了你的东西,那你凭什么认为我会时刻把它带在身上呢?还有,我捡了它能干什么呢?” 陈珉冷嗤一声:“看不出来倒是个沉得住气的丫头。”随后把剑往下来,睨她道:“韩陌正在里头,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着那东西没用,不代表韩陌拿着没用,你和镇国公夫人到陈家来,捡到了那东西多半会告诉她,我要是猜得不错,你已经把那牌子给了韩家。” 苏婼听到这里不由得笑了。她道:“你这么聪明,那为什么还要在这里堵我?直接去韩家拿不是更好吗?” “我来堵你,当然就是不想动干戈,你现在去找韩陌,把那牌子拿出来给我!” 苏婼笑道:“你是不想动干戈,还是怂?不敢去?” 陈珉眉眼一瞪,又把剑提了起来:“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苏婼早料到他会如此,但她不想吃这个眼前亏,那牌子已经对她来说无用了,当然更不想节外生枝刻意为难他。便说道:“那牌子确实是我捡了,但我没给过任何人,就在苏家。今日我不曾料到你会来找我,不然我倒可以揣在身上。你正要回去,你随我走便是。” 陈珉却道:“你当我会信你?你捡了那牌子不给韩陌,会自己收着??” 苏婼无语了:“是不是,你随我回去,拿给你看看不就行了?” 陈珉扫了一眼她的马车,油滑道:“那我得与你同乘一车,省得你半路跑了。” 说着他就来抓苏婼,要拉着她往马车里塞。 苏婼怒火炸了五脏,她本着息事宁人的态度迁就于他,这畜生竟还得寸进尺,要占她便宜?! 当下她不管不顾,使出当初怒踹韩陌马匹的气劲,不由分说就踹向了他的肚子,然后瞅着空隙就钻了出来! “死丫头!” 陈珉咒骂着持剑来刺她,但又只虚晃一招,半路到底是收了回去,改为伸出手来抓她! 第220章 一事不烦二主 但说时迟那时快,反应过来的陈珉还是在她冲出马车遮挡之前扭住了她的胳膊,并且推搡着她就要往马车里送,另一只手还来捂她的嘴! 远处是有脚步传来了,但是倘若进了马车,那陈珉赶着车走的动作必然更快! 她是拚死一搏呢?还是虚与委蛇再见机行事? 没等她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做出选择,却只听身后突然传来砰的一声闷响,随后陈珉“啊”的一声,捂在她脸上的手松开了,扭住她胳膊的手也松开了! 苏婼蓦地回头,陈珉刚好捂着脑后的血包晕倒在地上! 而他身后不远,则站着个身穿儒衫的人,高举着两块砖头颤颤巍巍的望着地下! 这当口还真有人能出手相救,苏婼感到意外及庆幸,但这也还是不及面前这个人的身份来得让她更惊奇! “……怎么会是你?!” 这人颤着颤着,终于把砖头丢下,然后顶着一脸后怕朝苏婼看过来:“怎么就不能是我?” 苏婼竟让他怼得说不上话来。 面前这人是谁,是吕凌啊! 谁能想到这节骨眼上,是这个趋炎附势,不,这个被她拒过婚的家伙把她给救了! 看着直抹汗的他,苏婼跨过地上的陈珉走过去道:“你是特意来救我,还是救我的时候不知道是我?” 吕凌白了她一眼,一屁股坐在旁边石墩上:“我从官仓出来,路过这儿,刚好看到你们拉拉扯扯,可不是想救你,不过是觉得路见不平见死不救有违我做人的准则,这才出了手。你可别以为是我尾随你,图谋你什么。” 苏婼看着他番抱怨倒笑了。这家伙虽然可厌,但比起地上这畜生还是要顺眼一点,上次骂过他之后,他果真就再也没有在她眼前以及苏家出现过。不管方才他出于什么心理,总归是救了她,她也不能翻脸就成白眼狼。 她道:“那就是我欠你个人情。日后有机会定当相报。今日我先别过,这里还要劳烦你处理一下。” 说着她往马车处走。 吕凌望着她:“你车夫和扈从都还没来,你走不了。我又不是真有那么没脸没皮,你看不上我,我也不会对你死缠烂打,这会儿何必避我如蛇蝎?” 苏婼不料他如此直接,在马车下回头。 吕凌站起来:“我来收尾可以,但你倒是说说,你怎么会在这儿?刚才又是怎么回事?” 苏婼收回目光微凝神,然后双眼忽然绽亮,说道:“我记得你上回说过,你对鉴定笔迹很是下过一番功夫,这话可是吹牛?” 吕凌可不能受这话:“我吕某人说话上可对天下可对地,我十年寒窗,专攻学问,难道我还在这种事上夸嘴?你也太侮辱人了!” 苏婼笑着道:“没有就好!一事不烦二主,我这里正有个忙请你帮帮,不知你可愿意?” 吕凌警觉:“还有什么事?” 苏婼说道:“镇国公世子此时正在宝祥银号里头办案,眼下正急需一个擅长辨明笔迹的人帮忙,你不是很有雄心壮志吗?镇国公府可不是一般人家,镇国公世子也不是一般人能比的身份,你去帮了这个忙,对你日后有大大的好处!” 这是投其所好以及物尽其用啊!护卫去找窦尹了,虽然她相信窦尹或许也有办法解决,但她此时带吕凌进去,不光是节省了时间,关键是,她有理由进去了! 吕凌负起双手,脸上透出不乐意:“我怎么觉得你是在嘲讽我?” “我只是说话比较直接。”苏婼说完催道:“就别啰嗦了,赶紧跟我去吧!” 吕凌指着地下:“这里呢?流这么多血,死了怎么办?” “死了不更好么?又没有人看见你下手。再说哪那么容易死?” 苏婼瞅了眼地下已经微微动起了脚尖的陈珉,浑不在意的说。 吕凌点点头:“有道理。”然后推了苏婼一把:“快点走!别让他看见我的脸!” …… 银号里头,韩陌已经坐上了护卫不知从哪儿搬出来的太师椅。 银号当差的伙计一声不敢吭地立在旁侧,兵马司里来的那几个人也没好到哪里去,只有杨佑一干人在慇勤的给韩陌端茶送水打扇子。 院子里头摆着堆成山的装文书的箱子,另外就是两张完好剔下来的封条摆在太师椅旁边的方几上。 韩陌左手端着茶,右手搭着扶手,目光像寒霜一样在院里人脸上逐个逐个扫过去,落在兵马司来的首领脸上时顿一顿,再移到掌柜的脸上再顿一顿,接着那在冰窖里沤过一冬似的声音就出来了:“饷粮不见一颗,这莫名其妙的机要文书倒是出来一堆,看来你们这邻居做得挺地道啊!” 那掌柜的忙说:“世子明鉴,是作废的文书,准备要去销毁的,只是暂放在此……” “这么说你们早就知道这里头是些什么玩意儿?”韩陌看过来,“你们一个行商人家,竟敢插手朝堂政务,还不明不白地收藏文书,谁给你们的胆子?!你们东家呢?还没滚过来?这是要让我韩某人亲自去请他吗?” “大东家不在京城,二东家,二东家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掌柜的快把头低到了地上去,索性袍子一撩,跪下来了。 旁边兵马司的人也站立不住了。 韩陌下一个目标就是他们:“你们指挥使和副指挥使呢?也是让我去请?” 首领跪下来,咚地磕了个头:“世子明鉴,方才属下确实已经传人去催请了,但不知怎么,就还没来……” “世子!” 这时候门口侍卫进来:“苏姑娘来了。” 韩陌立刻抬头,看到苏婼进来的时候他的脸色还只是惊疑的,在看到她身后的吕凌时,他立马就淌着茶站了起来:“他怎么会跟你在一起?!” 苏婼来不及跟他解释那么多,直说道:“吕公子擅长辨别笔迹,韩捕头不是要找人认字吗?我正好就带他来了。” 可韩陌问的是这个吗? 他想知道姓吕的哪怕就是有通天的本事,他又有什么理由趁自己离开那么会儿的当口,就跟她在了一起! 第221章 有了! 韩陌把淌了大半的茶递给护卫,望着苏婼:“我不是让你回去吗?” “说来话长。”苏婼顿了顿,然后看向他身后茶几上的封条,说道:“还是先办正事吧。吕公子——” 吕凌上前拱手:“小生拜见世子,愿为世子效劳。” 韩陌心里一万个不乐意见到他,冲苏婼道:“窦尹这不就来了吗?……” 苏婼知道他素日就不是那喜欢听人摆布的人,自己没打招呼就这么干了,少不得说几句软和话安抚。她上前喊他到旁侧,压了声音:“吕凌是笔迹鉴定的高手,我也是一心想为韩捕头分忧解劳,如今人都来了,韩捕头不用白不用啊!他要是不行,回头再让窦尹上就是。” 韩陌虽说不喜欢被人摆布,但对她这番“温柔小意”还挺受用,遂睃她一眼说:“那我就看你的面子。”又道:“回头得把怎么碰见他的,来龙去脉讲给我听。” 苏婼频点头,哄着他去了。 一院子人看着韩陌被个戴着帏帽的小姑娘拉着凑在一处嘀嘀咕咕,早已经连害怕也忘记了,特么的眼前的这可是小阎王啊!他刚刚还打发人要去拆兵马司衙门,还坐在这里恐吓他们要亲自去“请”银号的东家与兵马司指挥使,这怎么眨眼之间就变成了这样!他把他们吓得要死,却在这个小姑娘面前……堪称俯首贴耳! 所有人内心都凌乱得像洪水过境,院子里也就愈发安静起来! 吕凌当然也很疑惑,他没听说过苏婼与韩陌私下有交情啊,就上回在庙里,也没见他们有什么交集,怎么一段时间不见,他们看起来就已经很熟的样子?但是苏婼一脸坦荡,再加上眼前这满院子的严肃,他也无法再做深想。 一会儿他们已回来了。 韩陌停在吕凌面前,往回指了指茶几上的封条:“那封条底下还有他们东城兵马司几份文书,你去看看,那封条上的字与哪份文书上的字相符?” 吕凌自己是个骄傲的人,连苏婼拒婚那样的事情都觉得没面子,哪里会受得韩陌这样的颐指气使? 可是他也是因着苏婼那句“日后对你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而来的,既然肯来,他当然就有这个准备,机会跟面子相比,当然是机会重要,在这点上他可从来都是思路清晰。 二话不说他走到桌几旁,拿起叠放好的纸,逐张逐张地看起来。 苏婼隔着薄纱,凝神关注着他的举动,平时的他看起来颇有几分恃才傲物,有时甚至有些自负,然此时他挽着袖子,弯着腰身全神贯注地比对着字迹,这样的他看上去果然颇像有几分真本事,只是究竟是驴子是马还得等遛了再说。 旁边韩陌瞅着这家伙,却是哪哪都不得劲。 看苏婼瞧得这么认真,更是满心不舒服,说道:“先说说你到底怎么碰上他的?” 苏婼看他一眼,压声道:“方才我在外头被陈珉堵着了,他想劫持我,是吕凌路过砸晕了他。” 韩陌愣住:“陈珉??” 苏婼沉沉点头,依约把来龙去脉讲给他听了。 韩陌把腰间的剑攥出了油来:“你是官眷,他也敢动你?他吃了熊心豹子胆吗?” 苏婼哂道:“他敢不敢的,反正都做了。今日他敢如此,难保下回不会,回去后我得赶紧把东西还给他才是。” 这种人没必要留下首尾,还是趁早了结了干净。省得被他纠缠久了,瞧出别的什么来。 韩陌却没她这么心宽,早前苏婼也说过陈珉可能会来找她要牌子,但是无论是韩家还是苏家都是他陈珉动不了的,他也就没在意。没想到这厮竟然这么大胆,不但企图挟持,还敢垂涎于她……让他想想,他明威将军府建了几重墙来着? “有了!”恰在这时,吕凌那边已经朗声击掌了。 苏婼快步上前,回过神来的韩陌也大步跨上去:“有什么了?” “这封条与这份述职文书上的笔迹一样,这是同一个人写的。”吕凌信心百倍地把文书与封条都摊开在韩陌面前。 兵马司这边的人开始有了骚动,当先的首领冲上来:“胡说!这封条上写的行书,文书上写的楷书,字体都不同,如何就是一样的?这封条根本不是出自兵马司,你休得胡言乱语!” 苏婼也有同样疑惑,说道:“你是怎么认定的?” 吕凌忌讳着韩陌,可不会其他人放在眼里。他昂首朝着那首领冷哼一声,挽住袖子,伸出手指指着封条上一个“禁”字给她看:“这字下部的‘小’字,往上提钩的力道,收笔的流畅度,还有这钩的角度,与文书上所有带有竖钩的笔法力道都极其相似。 “尤其这个‘饷’字,这个字的弯钩较多,几乎每一笔横竖弯钩的运笔都与文书上的字体部首是一致的。 “就算是仿书,也难以仿到如此自如。更何况,这些文书都是要盖印的,是在自然情形下所书,也就是说他写的当时,并没有预料到后期会被拿去鉴别,不存在仿写,故而更加能说明问题。” 说到这里,他又环视了一圈兵马司的人,“我要是没错,写这封条的,应是一位年长的官人,从书写来看,他平日练字不多,应该不算是个彻底的读书人。 “再从这字迹的倾斜角度来看,他应该惯于伏桌写字,这种情形一般都是眼睛不太好,所以,他至少也该有五旬往上的年纪了。” 他这么有条有理的叙述下来,兵马司这边几个人听到末尾,早已经懵了! 就算前面可以说他胡说八道,到了最后他竟然能够把年龄和习惯都猜出来,这还能说他瞎说吗? 他们可以否认封条,但他们无法否认这份文书,写文书的那个人确确实实就是他说的模样! “这可有趣了!”苏婼轻笑起来,“写文书的这个人到底是谁呢?兵马司里五旬往上的官儿可不多。韩捕头,兵马司那边指挥使竟然还没有来呢,该不会就是他们指挥使永宁伯本人吧?” 第222章 你为何谢我? 兵马司的人连着摆手,却说不出个所以然。 韩陌知道苏婼这是诈他们呢,当下冷笑:“那就要等永宁伯到来才知道了!来人啊,去看看永宁伯到哪儿了?还有营中的几位副指挥使,请他们都过来!不肯来,拿轿子抬也得把他们给我抬过来!” “是!” 护卫们答应的声音高震天价,扭头就跑走了几个。 但还没等院里其余人想好怎么阻拦和转圜,门外就立刻有护卫跑进来了:“禀世子,永宁伯来了!东城兵马司里三位副指挥使也都陆续到了!” “请永宁伯!” “哎呀,这是出什么大事了?” 韩陌话音刚落,门口就传来了一道急促而苍老的声音,伴随着紧密的脚步声,进来了一位身穿锦袍的六旬上下贵胄,在他的身后还跟随着大批扈从。但是进了院中,看清楚了在场人群,他连上前来拜见的兵马司一众下属都未曾顾及,便朝着韩陌拱起手来:“听闻韩世子传话,老朽马不停蹄就赶过来了,敢问世子这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 人家上了算数的人了,年纪都赶上当他爷爷,这么放低姿态地说话,韩陌却一点也不买账的样子,说道:“去的人是奉命去的,我就不信伯爷不知道。不过也没关系,伯爷不知道我就来讲给你听,”他从茶几上拿起文书和纸张来:“请伯爷明示,这文书是谁写的?” 永宁伯双手接住,凝眉看了两眼,当下道:“这述职的文书,乃是归曾谙曾大人所管。” 韩陌冷冷勾唇,把这封条又给他看:“那请伯爷再看看,这封条又是怎么回事?你们东城兵马司最近可有将饷粮寄存于宝祥银号?” 永宁伯还没等他话音落下就脱口道:“不可能!这一季我们营中的粮饷到点发放,余粮都存放在自有库房中,怎么会存到此地来呢?这封条是谁写的?怎么还盖着印?这是哪来的?” 老头一边说着,一边厉声问起了周围人。周围人支支吾吾,不管是东城兵马司还是银号的人,脸色明显都更慌乱了。 就这情况,基本也可以断定跟永宁伯无关了。 苏婼看了眼韩陌,隔着纱幔韩陌接收到她的目光,随后重新看向永宁伯,说道:“盗用官印,滥用职权,这可不是小事。何况还是发生在顺天府追查疑犯的地盘中,这写封条的人假称银号库房中有官粮,借此阻止我们入内查看,结果疑犯我虽没找到,但是却发现了这么一大堆来自兵部的文书,伯爷作为东城兵马司的首领,这事你可得担起责任来。若不是伯爷写封条意欲藏匿这批文书,那又是谁有这么大胆子呢?伯爷不好好审审?” 永安伯听他这一路说下来,早就已经按捺不住了,目光正好望见院门口又来了好些人,他双眼一瞪,当下道:“你等来得正好!有资格取印盖章的只有你们,且来告诉老夫,这封条是谁写的?这印是谁盖的?这文书又是谁藏匿的?” 来的正是兵马司两位副指挥使,一个姓黄,一个姓刘,二人都为四十来岁。冒头太阳赶来,俩人额头还有汗,骤然听得这番质问,当下都变了脸色,慌忙地单膝跪地:“伯爷明鉴!属下便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如此妄为!” 永安伯怒道:“这东西不是老夫写的,也不是你们写的,那你们说,是谁写的?!” 韩陌道:“兵马司不是有三位副指挥使吗?这才来了俩,剩下那个呢?” 永安伯听到这儿,敛住急怒又朝他拱了拱手:“世子有所不知,剩下的那位曾谙大人,昨日告了病假,并没有来衙门。” “不来衙门也不是可以逃避审问的理由。伯爷该不会不懂此事的要紧吧?” “自然如是!”永安伯在韩陌的寸步不让之下也无可奈何,便道:“来人,抬轿去把曾大人请过来!” “不必了!”韩陌望着他,“不瞒伯爷说,方才我们已经鉴定过笔迹,辨明写封条的人与这份述职文书的执笔者为同一人。当然我们都是肉眼凡胎,难免也有看错的可能,既然曾大人不舒服,那我就亲自登门拜访。当面问清楚,也替这位曾大人维护一下清白。” 说完他也不等永宁伯回应,转向杨佑他们就道:“你们先行,务必保护好曾大人,在我与伯爷到达之前,千万不要让曾大人受累。还有,”说到这儿他顿下来,以极其缓慢幽沉的声音补道,“你们都斯文些,切记不要吓到了病中的曾大了。” “属下定不辱命!” 在场所有人都被韩陌这股子紧紧相逼的气势给压迫得丝毫不敢出气,再加上杨佑带着人又浩浩荡荡地撤离了现场,这股子利索劲,哪里还有他们这些人反抗的余地?根本就是他一人掌控住了全场! 永宁伯张了张嘴,最后也是深深地长叹一口气,再一跺脚,一负手,摇头不再言语了。 韩陌扭头唤来留下的护卫;“抽两个人护送姑娘回去,余下的人把这堆文书全部搬到顺天府去,锁进我的院子里,严密看守好,不要让任何人进去。没有我的命令,你们不要离开半步!” “是!” 身旁的护卫们也传出了响亮的应答声。 苏婼知道自己已用不着跟去了,当下与投了眼神过来的韩陌点点头,双方有了默契。韩陌与永宁伯走出门坎之后,她也冲吕凌笑道:“吕公子,多谢了!” 吕凌怔了怔:“举手之劳不足挂齿。不过我明明帮的是世子的忙,你为何多谢我?” 苏婼却是抿着唇笑而不语。 在外人看来,这个忙的确帮的是韩陌的忙不假,可是自从发现罗智他们在盯着伍儿屯的庄子,罗智这个案子哪里还能说纯粹是韩陌一个人的案子呢? 如今她对于案情有着许许多多的疑惑,但看起来,有了今日这一大堆的文书,罗殃这边起码要遭一个殃了。 第223章 因为有个风流多情的爹 苏婼因为不便对外人言的一番笑而不语,落在吕凌眼里却有了另外一层意思。 他本来就不是什么不食人间烟火之人。韩陌那样的人,只怕除了皇上太子,还有他爹娘之外,谁的面子都不会给,但他对苏婼却这样宽容放纵,要说没点事,他都不敢相信。 苏婼像这样的神情,在他眼里就成了,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罢了! 他在心里叹气。早就已经知道跟她是无缘的。她与谁心意相通,以及与韩陌是不是那么回事,跟自己有什么相干呢? 倒是白操心了! 看着苏婼上了马车,他也朝着相反的方向走了。 等到在车里坐稳了的苏婼回过头来,想跟他打声招呼,却只见他已经走远了。 苏婼对着他的背影看了会儿,然后才收回目光。 …… 秦烨从韩陌那儿又领了任务回府,而且事关苏婼,少不得要在房间里好好琢磨琢磨。 把鬼手的行踪透露出去容易,不容易的事该怎么不着痕迹的把这个消息透露给苏家。因为苏绶本来就是个小心谨慎之人,而且他们寻找鬼手也寻了很久,突然之间有消息送上门来,难免会有疑惑。 想不出好办法的时候,又突然想起来韩陌与苏若去宝祥银号找那批文书了,而那批文书正是陈家寄放在那里的,这么一来回头陈家兄弟,时辰时要被韩陌传讯,便且先打发人去探听消息,一面继续的想辙。 一会儿门帘响了,有人勾着头走了进来。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身上穿着从七品的官服,目光落在窗前的秦烨身上后,当下就笑起来:“你原来在家?” 秦烨收回目光。 “父亲让我传你去书房,有事要谈。” 秦烨道:“有什么大不了的事?要劳动你钰大爷亲自过来传话?” 秦钰敛住笑容,在他面前的炕沿上坐下:“婉姐儿不知怎么搞的,突然横竖都不肯嫁去陈家。父亲倒没怎么,方才却跟垚哥儿闹将起来,非说垚哥儿把她往火坑里推。 “垚哥儿没忍住,把他给打了。父亲听说后觉得闹得不像话,把人都传到书房去了。其实是我见你院子门开着,绕过来邀你同去罢了。” 秦烨原本一直在转动着手里的茶杯,听到这里时手就停下来。阮氏被处置之后,秦垚兄妹处境也大不如前,少了个撑腰的,那厮明显就着急起来了。 原本秦婉音嫁入陈家,他还能沾上几分光,如今她不嫁,他能不急? 前些日子秦烨一直在筹谋破坏秦婉音与陈家的婚事,私下里搞了不少动作,秦婉音居然跟秦垚闹成了这样,那就是说他的计谋成功了。 ……不,只是接近成功。还差临门一脚。 想到这里他睨了一眼过去:“钰大爷胆子越来越大了,竟然敢假传老爷子的‘旨意’,你就不怕我去上房说?” 秦钰轻笑了一声,说道:“你倒不至于为了这么点事去告我,你要是真有出息,早晚该憋出个大招,把我们娘仨几个全都赶出全家才叫本事。” 他说起话来轻言慢语,但话里的意思却像石头一样硬。 秦烨对着窗户微微勾唇,低头把那茶喝了。站起来道:“多谢你这么抬举我。我有自知之明,要是真有这样的出息,我也不要等到今日。不过——你们又不曾得罪过我,我这样对付你们做什么呢?” 秦钰盯着他的双眼看了会儿,随后轻笑摇头,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走吧!” 待同出了门坎,他又慢条斯理的说:“你要是听听父亲的话多好,上衙门里捞个正职,再正经说门亲事,挣不到多好的前程,也不至于在父亲面前连个好脸都得不着……” 秦烨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到了秦获书房,秦垚兄妹俩正在扯皮。 秦婉音十五岁,长得像爹,相貌不错,从小到大都是还算规矩。这也是他们仨当中,秦烨看她最为顺眼的原因之一。 眼下她正在气愤的哭诉:“那陈珉是个好色之徒,常有人在花街柳巷遇见他,我就不信你没有听说过,而你却还执意要我嫁过去,不就是贪图他们陈家是将军府,你想当将军府二公子的舅爷吗?你又不是为了我好!”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陈珉大声叫嚷,声音过于大,表情过于夸张,以至于显得有些虚张声势。“你把我当成什么人? “我可是亲家的四爷!我让你嫁过去是想让你去当他们嫡次子的正房太太,怎么就不是为你好?陈家二爷就是有些毛病,那也不是什么大事,人不风流枉少年,我们父亲不就是这么过来的吗?!” 一直在上手沉脸看着他们吵的秦获,停在这里脸色陡然一滞,脸皮紫涨的呵斥道:“胡说八道什么!” 秦婉音望着他,发出无奈的一声轻哂:“是啊,我倒忘了自己的父亲就是这样。因为我有个风流多情的父亲,所以我也注定只能接受一个喜欢寻花问柳的丈夫!” 屋中的父子俩双双静默,秦垚脸上一脸尴尬,而秦获则是满脸的挂不住了。 秦钰走出来怒斥:“婉姐儿放肆,当着父亲的面竟然也敢乱来!还不快向父亲认错赔罪?!” “她说的不是实话吗?为什么要认错赔罪?”秦烨扫视着他们,“她哪一个字有错?” 秦钰给他使眼色:“老三不要插嘴。” 秦烨冷笑:“你不让我插嘴,那又让我过来干什么?婉姐儿不嫁陈家了,你难道不高兴吗?” 一个庶女嫁给将军府的嫡子,已经属于很不错的归宿了。秦钰也有个妹妹,但他的妹妹就不一定有这样好的运气。总之对于秦家各房来说,女儿和妹妹嫁的好,那也是宅斗的资本。 秦钰难堪地甩了下袖子,一副不想与他理论的势态。 秦获道:“都不要再说了!” 也没有人再说了。 他看向秦婉音:“既然执意不嫁,那就作罢。我秦家还没到卖女求荣的地步。就是要求,也不至于要求一个区区三品武将之子!” “谢父亲!” 秦婉音磕了个头,被人搀出去了。 秦获又不耐烦地扫向他们几个,朝他们挥了挥手。 一会儿撇头看见秦烨还在,便很是不快地说道:“你还有什么事?” “给我写个笺子。我想去天工坊买锁,有你的笺子,我可以让他们给我拿平民买不到的锁。” 秦获生气:“你好端端的又买什么锁?” “前阵子家里不是失盗吗?父亲自己的东西都没保住呢。我那点家当得来可不容易,好些还是我娘留给我的,我得好好把它们给守住了。” 第224章 看在苏掌柜这么仗义的份上 秦获竟被堵得无语。 想他在外头处处受礼遇,今日却被家里儿女气得够戗了。但看着门下倔强的秦烨,挺直腰侧对着他这边的面容像极了他那死去的娘,心下一时又软了,不由自主地拖来纸笔写他要的笺子,又给盖上了印推给他。 秦烨拿在手上,看了眼后,招呼也不打就这么走了。 秦获只觉得心头又堵了一堵,却也无可奈何。 秦烨拿着笺子出了正院,门下看看在这儿的随从,说道:“去备马,咱们上街遛达遛达。” 随从麻溜地去了。 秦烨忙完这些,差不多已是韩陌带着人前往曾谙家中的当口,小阎王这样一番动静,街头巷尾都开始有了传闻,秦烨一路听着一路到了至热闹处的苏家铺子附近,先找了间茶馆坐下来,尽情听着周围的人情议论,一面打量着对面人客骆绎不绝的苏家铺子。 要传出消息到对面铺子,不算很难,难的是怎么能让苏绶听到且相信。 苏绶可不是什么好糊弄的人,他们兄弟追查了鬼手这么久,都没有找到踪迹,送上门的消息,他未必会当真。一定得是有人亲眼看到了鬼手的踪影,这才有说服力。 喝完了一碗茶,秦烨从怀里取出来一把锁,在手上摩挲了几下,然后递给随从,让他附耳过来,细声交代了几句。 随从听完后一阵愁眉苦脸:“这种要挨打的活,怕是不那么好找人。” 秦烨从怀里掏出两颗碎银子:“有钱能使鬼推磨,你去赌坊门口转转,愿意接活的人能排着队找上门!” 随从这才眉开眼笑的去了。 京城的街头永远都是这么繁华。苏家铺子里从来不缺有钱的主顾,尤其是在这样的主干道大街上。 这间铺子的掌柜也姓苏,叫苏潜,是苏绶的远房弟弟,出了五服好远,但是因为他机灵,聪明,因此从小就在天工坊干活,几十年下来,也升到了这种旺铺的掌柜。能独挡一面了,自然油水丰厚了。 天正午,苏掌柜挺着大肚子在店堂内外走动,像个弥勒佛一样,看到面熟的主顾便点头微笑相迎。 来的人也给他面子,大多会停下来与他交谈几句。 “黄大人!——哎呀,真是有日子没见了!” 门外轿子里的中年文士刚下马,苏掌柜就眼尖地迎了出去。一路热情的招呼,像火一样都快把人都烧融了。 正当黄大人拱手回应,这时候街头远远地传来了追喊之声,一个挎着包袱的瘦高汉子亡命地往这边奔来,一边奔跑还一边慌张地回头张望。 “快抓住他!他抢了我的东西,快抓住他!” 后方追赶的那人也是个汉子。却比前面的汉子要矮小些。这一路走过来已经气喘吁吁,明显已经追的十分吃力。 路边有些人已经跃跃欲试要帮他擒贼。苏掌柜望着这一幕,连忙也有偷还来几个伙计:“快上前把他给逮住!” 伙计们纷纷放下手里的东西,一涌而上去了。 黄大人看到这儿,赞赏的说道:“没想到苏掌柜做生意为人热情,对外人也如此热心。” 苏掌柜嗐了一声:“咱也是过过苦日子的,这举手之劳的事,看见了没道理不帮一帮。” 黄大人深深点头。 两人说罢话,前方已经有了吵嚷之声,原来是人已经被伙计们给逮住了。 二人快步上前,刚好追赶上来的汉子也到了。他看到被按趴在地下的瘦高汉子,立刻气得咬牙往他身上踹了几脚。“敢抢咱家的东西,这不是要逼咱家上绝路吗?为了这把锁,我们东家可是进京了三次!银两倒罢了,这东西让你抢去了还了得?” 苏掌柜原本只是出于关心过来看看,此时听到这个“锁”字,便勾出了他的职业病。 “这包袱里头是把锁?” “是啊!”这汉子把包袱背到背上,此时才想起来向他行礼:“多谢官人出手相助,小的感激不尽。” 苏掌柜只关心他的包袱:“是什么锁这么要紧,莫非是我们天工坊的上品锁具?” 这汉子一愣:“原来您是天工坊的掌柜,失敬失敬!”说完后却又连连的摆起手来,“不是天工坊的锁,是外头买的锁。” 苏掌柜更觉奇怪了。“外头哪里买的锁?” 说到这里汉子有些激动:“这锁得来不易,这可不能乱说。” 苏掌柜正色:“有何说不得?你若不说,我怎知你的东西被他夺走此事是真是假?” 汉子一脸焦灼,看上去已经无法应对这种场面了。 “这是出什么事了?” 这时候人群里头又传出来了一道声音。 苏掌柜抬头望去,立刻拱了拱手:“秦公子!公子有所不知,是这么回事儿……”完了他便把来龙去脉简单讲了讲。 秦烨听完说道:“还有这种事?我正好要上苏家买锁,不如让他进铺子里去,把这锁拿出来给我们看看。” “有道理。” 苏掌柜不加思索的点了点头。然后跟汉子道:“你若不肯当众说,那边上我们铺子里说如何?” 汉子一脸为难。但最后又还是一跺脚说道:“咱家这是要给我们东家办事,原本是不敢节外生枝的。不过看在掌柜的先前仗义出手的份上,我便冒着被东家斥责的风险,给掌柜的讲一讲。” 这里说好了,几个人便就进了铺子。 苏掌柜特地找了个僻静的角落坐下,又让人上了茶水。 汉子在这番礼遇之下,显然实在是不好意思推剧了,便勉为其难的说道:“实不相瞒,这把锁是鬼手制的锁。” “……鬼手?!” 苏掌柜一听到这两个字,脸色立刻就凝重了,目光也不自觉地投注在了包袱上。 而这时汉子已经把包袱解了开来。一面说道:“先前我才刚与鬼手碰头取了锁,背着包袱出来,结果没走上几步就被刚才那厮给盯上了。要不是掌柜的仗义相救,今儿我怕是回不了东家跟前了。 “——掌柜的请看,就是这把锁!” 随着包袱解开,包袱里的楠木盒子解开,一把黄澄澄的精巧至极的锁具便呈现在面前。而锁底刻着的鬼手二字,刚刚好朝着苏掌柜这边。 第225章 何不去探个究竟? 名震京师的鬼手,交友广阔消息灵通的苏掌柜不可能不知道。苏绶正在命苏缵全力追查鬼手的下落,他也不可能不知道。眼下这把锁竟然就是鬼手亲制的锁,而且,面前人这个人还说他刚刚才拿到这把锁! 他在耳边倒吸气中抬起头来:“你是说,这把锁是你刚刚才从鬼手手上取来的?你刚刚见过鬼手?” 汉子摇头:“咱家怎么可能见到鬼手?我只不过是见到了鬼下的下属。” 如果他说见到了鬼手,那苏掌柜还要疑上几分,从来就没有人见过鬼手,他怎么可能见到的?他没见过,那才正常,这样的说辞,就反而合理了! 苏掌柜按下胸中的激动,佯作镇定地递了碗茶给他,问道:“鬼手竟然还有专门接头的下属?他是什么样的人?” 汉子看起来十分口渴了,称谢之后连喝了两口,就道:“是个体面的公子,但是戴着鬼脸面具,看不到他长的什么模样。” “鬼脸面具?”苏掌柜心情更急切了,“会不会就是鬼手本人?” “不会吧?”汉子道,“那可是个年轻公子,鬼手本人难道不该是个经验丰富的老匠人了么?再说了,那鬼脸公子在拿锁给我的时候,中途还进屋里去回过话呢。” “你这意思是,当时鬼手就在附近?” 汉子琢磨了一下,点头说:“应该是。没道理还有别的人吧?” 苏掌柜只觉一颗心在胸膛噗噗地跳。那鬼手极其之敏锐,至今为止连苏绶都没曾拿到他的下落,没想到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今日竟让他给撞破了! 他扭头道:“再给这位小哥添碗茶!” 说完,他又问起汉子:“你是在哪里见到他们的?” …… 苏绶硬着头皮从天工坊传了几个人,率着往中军都督府走了两遭,回来一合计,大伙对于皇帝和镇国公的要求也是没辙。苏绶多能憋的人,这几日也急得上了火,嘴角冒泡,徐氏给他煮了下火茶也没用。想找鲍嬷嬷熬点什么汤给他喝喝,却得知鲍嬷嬷竟然被苏婼给关起来了!少不了要打听几句,丫鬟来回话说原来鲍嬷嬷日前把谢氏留下的一只瓷瓶给打碎了,苏婼气怒,故而把她给扣了起来。苏婼以往行事都有条有理,徐氏与她接触到如今,也早就知道她是个面冷心热之人,她若不是在乎谢氏留下的这些“老人”,也不会巴巴地把他们全都又借自己给弄回来了。可她如今却舍得对鲍嬷嬷下这样的重手。 不过徐氏听完也没说什么,只交待丫鬟说姑娘行事有数,让她们私下里不要瞎胡说。 但这些大小事凑起来,这几日苏家后宅气氛还是显得有些沉闷。 下晌苏绶坐在书房里犯愁,吴淳忽掀帘进来了。他还没张嘴苏绶就显得不耐烦:“不见客!” 吴淳躬身,回道:“老爷,此番这人您非见不可!” 苏绶来了脾气,待要训斥,吴淳已抢先道:“老爷,来的是王府大街的掌柜苏七爷,他有了鬼手的消息!” 这后半句话就像是从天而降的一场雨,瞬间将苏绶一股子邪火给浇灭了下来。他挺直身问:“你说什么?” 吴淳也没有多跟他说,而是走到门下,冲外头招了招手,而后帘脚翻飞,苏掌柜就急切地从外头走了进来:“老爷!我知道鬼手大概在哪儿了!” 苏绶站起来:“他在哪儿?” “城南烟雨胡同,有座门前种着石榴树的叫胡记的小客栈,他这几日就在那里头!” “你怎么知道?!” 苏掌柜匀了口气,便把来龙去脉都说了出来。末了还像是生怕不够让人信服,七手八脚自袖筒里取出那把鬼手所制的锁递给他:“这就是先前那汉子从鬼手处取得的新锁,如今人还在铺子里,就等老爷示下!” 苏绶二话不说把那锁拿在手上,一经上手,他心里就笃定了!这些日子他把搜罗到手的鬼手所制的几把锁研究了个遍,手上这锁是真是假,他一眼就能辨认得出来!这锁是崭新的,用料是鬼手惯用的,就连上头刻着的“鬼手”二字,也是与之前几把锁一模一样的! 他问:“鬼手不是好久没露面了么?怎么突然又出现了?而且,你又是怎么确定那人所说为真?” 苏掌柜道:“在回话之前,我已经派人去烟雨胡同打听过了,那客栈的掌柜说这几日那里确实住了这么一对主仆,而且一连订了好多日的房间。 “我估摸着,他也是为赚钱,好容易在京城打开了名声,哪里会真肯就这么打住?只怕是躲了阵风头,又按捺不住了。这不,看着买卖来了就冒头了,可惜一出来就撞在咱们手上!老爷,机不可失啊,既是此人对天工坊威胁甚大,何不眼下就去探个究竟?” 苏绶真有点不太敢相信鬼手的行踪突然就出现在了眼前,但是苏掌柜这话提醒的没错,既然锁是真的,那汉子的话起码得有一大半是真的,总得是鬼手在这城里继续活动了,他才能得到这把锁。 他负手沉吟了半刻,就唤了吴淳:“去备马。先上铺子里会会那人。” 苏绶一行出门的当口,绮玉苑里苏婼已经收到了秦烨的消息。 她攥着这张信笺在屋里来回走了几转,随后交代扶桑:“回秦烨的话,就说照他的安排,天黑之后,我会想办法到达。” 扶桑快速去了。苏婼重新又看了看那信笺才又把它塞进袖中。 秦烨办起事来还是利索的,这才大半日的工夫,就已经达到目的了。 而在这之前的半个时辰,韩陌那边也有了消息。曾谙招架不住找上门去的小阎王,当场招供承认,那张封条是他写的,不过还是在抵赖之中,咬牙不肯招认他与那堆文书有关。 这会儿人已经押回了顺天府,而韩陌也已经派人前往兵部,要顺着那批文书查出它流失之前的经手人,因此,不会超过今晚,罗智便会出现在都察院或者大理寺受审了。也许等她与苏绶见完面,这边也将取得结果。 想到此处她已有些迫不及待,迅速进到里间准备装束。 第226章 说曹操曹操到 秦烨以买锁为名,留在王府大街上的苏家铺子里,顺理成章地围观了整出戏的经过,并且也顺理成章地从旁煽风点火,使得苏家铺子对于鬼手这一露面更显郑重起来。 苏掌柜匆匆出门时他就觉得有戏了,等到苏绶到来,又匆匆进了先前被带进内院的汉子所处之处,他更加知道这事儿算是十拿九稳了。 当下随便买了把锁,走出门来,果然就收到了苏婼那边的回信。 抬头一看天边一溜红霞,正是日色将晚时分,便驾着马,左兜右绕,先后在面馆,花鸟铺子,笔墨铺子留连一轮,这才往烟雨胡同走去。 烟雨胡同是条不大不小的胡同,路也弯,但是两端都临大街,因此也不缺人行。只是还是算比较僻静的,尤其是两边老宅子里伸出来的高高的树顶笼成了树荫,更添了几分幽深神秘的气息。 胡记客栈在巷子中段,原来的四合院改成了一排三间的门脸儿,院前拴着只大黄狗,见了人来并不嚷,甚至还摇着尾从地上爬起来,探长脖子上前嗅秦烨的衣摆。秦烨唤了声“大黄”,又唤了声“坐”,那狗子便乖乖坐回原处,只是还仰着头咧着嘴望着他,尾巴还在不停拍打旁边的花草。 “三爷来了?” 屋里的人听到动静,迎将出来。是个三十出头的俏妇人,脸上脂粉很厚,偏偏眉眼间又带着几分慈蔼,打量着他说:“有日子没见,倒像是胖些了。”又道:“快进屋去!我烧了上好的碧螺春。” 秦烨随她进屋,此时天幕已沉,店堂里已经掌起了灯,两个小伙计正在擦着并不多的几张桌椅板凳。 秦烨在屋东角的椅上坐下,瞄了一眼柜台后墙上挂着的房牌,说道:“五姨这儿今儿客还不少。” 端茶来的妇人扭头看了眼,嗐了一声:“不就那么两三个人?要死不活的。也就糊口了。” 秦烨闻了闻这茶,道:“这茶熟悉。我父亲拿的吧?” “嗯呐,上回打发人送了些来。” 秦烨问:“我父亲这阵子没来?” 五姨撇嘴:“我怕是大半年没见他了,这个没良心的东西。” 秦烨闻言笑起来。 五姨脸上赧然,又问他:“吃了没?我去给你做饭。你喜欢吃笋,正好我让人晒了些笋干。” 秦烨歪头想了下:“那就来碗臊子面。” “你等着。” 五姨起身走了。 秦烨打发小厮端着茶,也信步走上了楼。 苏婼趁着夜色到了客栈,迎门的伙计听她说要找秦烨,迳直就把她带到了楼上。 秦烨刚好吃完一碗臊子面,在喝茶漱口。 “好香的油泼面的味道。看来此间厨子手艺不错。”她在圆桌这边坐了下来。 “那是自然。”秦烨道,“这腌笋臊子可是拿猪油辣子爆香,再拌了鸡蓉香蕈的的。我家老头子当年就是被这手厨艺给吸引住,一连三月,乐不思蜀。” 苏婼讶异:“这店是你父亲的相好开的?” 秦烨歪着头:“确切地说,五姨是他过去的相好。他们来往的时候还是五年前。” 苏婼惊讶地张嘴。 秦烨把茶放下来:“这有什么好惊讶的?他相好的那么多,又不是个个跟他的都是阮氏之流,他们好他们的,跟我有什么相干?” 苏婼把嘴合上:“我只是惊讶她为什么还会煮面给你吃?” “何止煮面?那会儿我惹毛了老头儿,被他拿鞭子抽的时候,还是她奔上前替我挡住的呢。” 苏婼疑惑:“那她倒挺豁得出去的。”这么舍本,不是为了进秦家? “原先我也像你这么想来着,不过后来,我才发现她真的是看我可怜。她是个傻子,要是懂那些媚惑的手段,老早就进秦家了。我家老头儿只服她的厨艺,连我母亲都不行。她要聪明些,凭这个,能在秦家呆得稳稳当当。” 苏婼释然。 她问:“王府大街铺子那边什么情况?这里安全吗?” “安全。”秦烨看着门外空荡荡的走廊,“没有人知道这里跟咱们有关系,我父亲是早就没来了,他是此道上的高手了,就算来了,他也不会让任何人察觉。我知道你爹谨慎,不是遇上他,我还不让他来呢。 “——等着吧。要是情况有变,王府大街那边会有人来送讯的。” 说完他招手让路过的伙计来收碗,刚刚好伙计走进来,楼下街道上就隐隐传来了马蹄声。他飞快把身子探到窗户边,瞅着下方缓步行来的一行三骑,然后快速收身,望着同到了窗边的苏婼说:“说曹操曹操到,这不就来了?” 藉着门下灯笼,苏绶一身妆束已被照得清清楚楚。 苏婼默立了一瞬,而后唤来扶桑,绕过纱栊,一道进了里间。 而这边厢秦烨也立刻退出了房间,到了隔壁屋,招手让已经早就等候在这里的国公府护卫过来,拿起旁边一袭袍子给他,再把那半幅的鬼脸面具也给他,随后退到后头与苏婼会合。 先前苏掌柜上了钩,秦烨就立刻让人去禀了韩陌。原是预备韩陌亲自过来,但他那边正在拿罗智,走不开,于是便派了两名护卫——孙浩和何旸过来,自然这鬼脸公子的主意也是韩陌出的。如今已换上装扮的人便是孙浩,何旸此时也与苏婼在一处,随时准备应付突发情况,好回去向韩陌交差。 苏绶停在客栈门下,先自四面扫视了一圈,使了个眼色给随后跟来的苏缵,待他吩咐后方的随从守住了周边,才又翻身下马,与苏缵及从苏家铺子带来引路的汉子一道走进来。 “客官可是住店?”风韵犹存的掌柜娘子笑眯眯地迎出来,“真是不巧,奴家这店小,今儿没房了。” 苏绶瞅着她:“我不住店,我来找人。” “客官找谁?” 苏绶望着楼梯,信步走过去道:“我找我要找的人。” 说完他便已不慌不忙地踏上了楼梯。 五姨追上去:“客官您这是要干什么?扰了我的客人——” “吴淳,先给掌柜的付些茶水钱。” 苏绶说完这句,人已经到了楼上。 而这边厢,吴淳也已经掏出两张银票,沉沉的压在了五姨的手上。 第227章 该当何罪? “哎——” 五姨冲着他上楼的背影唤了一句,但见他头也不回地上去了,便偃旗息鼓,露出慧黠的一笑,把银票收了,去了后厨。 苏绶走上楼梯这一路,已经把这小客栈的环境扫视了个大概,到了楼上,吴淳与那汉子也到了,汉子在他眼神示意下来到了当中一间房门前,敲了敲门。 门内静默片刻,而后就传来年轻的男音:“哪位?” 汉子道:“是,是我,沧州刘家的佣人,今儿早上才跟公子见过面的。” 不多时,屋里就传来脚步声。 走廊下每个人都屏住了呼吸,接着,门开了,露出来一道矫健挺拔的身影,脸上戴着半幅脸的面具。 苏绶打量着这个人,从他的身上到脸上,再从脸上到衣着打扮上,最后落定在他清澈的双眼上。很明显这是个有身手的年轻人。目光清澈,更说明他还是个见过世面的淡定的年轻人。不过从他垂在身侧,但是又紧握着的双拳能看出来,他应该是惯于听命于人的。 苏绶知道这个不会是鬼手,半垂了眼帘,示意汉子回话。 汉子哈着腰道:“公子,这位是我们东家的朋友,看了鬼手大人制的锁,也想来向鬼手大人求一把,还请公子通报一声。” 这鬼脸公子当下朝苏绶看过来,眼波竟然十分平静,看完了就透出不悦:“谁让你随便带人来的?不知道我们的规矩吗?” 苏绶瞧着他这副神态,不光是见过世面的,而且还像是一直都是跟惯了有地位的主子,难道这鬼手还真来历不凡? “公子,通融通融,这位老爷可是诚心诚意求上门的。” 汉子赔着小心。 这鬼脸人带着不耐烦:“行了,在这儿等着吧。我先去问问。” 说完把门一拍,又关上了。 吴淳很生气:“这什么来头?竟然这么大架子?” 汉子伸手安抚:“这位爷小声些,这可是大名鼎鼎的鬼手的人,他答应去通报就不错了。” 苏绶听到这话很不舒服。他苏家锁器技业名满天下,几时轮到他人在面前以“大名鼎鼎”称诩?但如今苏家子孙不肖,担不起祖宗留下的盛名,如今让个来历不名的后辈给抢去了风头,真是龙游浅滩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一时望着紧闭的房间,也只有无语而怔怔。 屋里是里外两间房,只是连通着的那道门口较为隐蔽,且有屏风遮挡,根本看不出来。 苏婼在里间喝了半盏茶,一直贴着墙壁在侧耳倾听的秦烨就倒转回来了:“田颂来了!” 苏婼放了茶,果然门一推,韩陌派来的护卫田颂就摘下鬼脸面具走了进来:“来了来了,苏大人亲自来的。果然一来就指名要见鬼手求锁。” 扶桑提着心口:“那见不见?” “当然不能见。”苏婼道,“你把他请到屋里来,然后按我们先前合计好的去办就行了。” 田颂捏着下巴嘶了一声:“可我看苏大人有些来者不善。万一他闯进来怎么办?” “闯进来也不怕。”秦烨看着后头,“五姨在这儿兜着呢,在她的地盘,逮不着。再说了,苏大人这会儿最头疼的事可不是鬼手,他有比抓到鬼手更急着解决的,我赌他不会这么冒失。” 田颂点点头:“那行。” 说完把面具套上,然后去了。 外面苏绶这几个等了不过片刻工夫,却觉得格外长久似的,好容易门开了,那鬼脸人却道:“几位进来吧。” 吴淳见状,当先走进屋内,看了一圈后才在门内躬身把苏绶迎了进去。 这是间极普通的房间,靠东面有个屏风,虽然看不到那边情况,但也很容易能猜出来里头还有间屋子。而他们追踪了许久,为京城人所奉为锁道神人的“鬼手”,此刻就在里头! 苏绶这么耐得住性子的人,这一瞬间,也还是有了一丝气血浮动。 “这位先生,请坐。” 田颂当先在屋里的主位上坐下,然后向苏绶摊了摊手,做出邀请的手势。 苏绶道:“鬼手先生如何不见?” 田颂轻哂道:“我家主人从不见客,先生有什么事,直管跟我说。” “哦?”苏绶道,“那你们主人规矩还挺大。” “我家主人或许不能与先生地位相比,但在锁道一行,那还是可以说句没怕过谁。先生特意寻到此间,不也是因为我家主人名声在外吗?” 吴淳被他倨傲的态度引发不快,当下冷声道:“好大的海口,既然这么能耐,不知又何以要藏头露尾?” “我家先生只是不喜欢与人打交道。” 吴淳哂道:“究竟是不喜欢打交道,还是因为京城有苏家天工坊在名声在前,不敢露面?” 田颂投眼看过去:“这位先生到底是来求锁的,还是来讨没趣的?” 苏绶当即看了眼吴淳,旁边汉子也跟着扯了他一下,吴淳闭起了双唇。 苏绶看向田颂:“我当然是来买锁的。但是既然鬼手从来不与人打交道,那我又如何确定你家主人确实就是鬼手?” 田颂闻言即从袖子里掏出铜钱那么大小的精巧至极的铜锁来:“先生在别处见过这样的锁具吗?” 苏绶将这锁接在手上,只见其大小不相上下,但精巧却各有各的精巧,不要说他这个行家,就是一般人拿到手上,都能看出来它们的出类拔萃。这样的锁,他在天工坊都很长时间没见到过了。他又翻到了锁器的底部,上头刻着的“鬼手”的徽号清晰可见,也与其余鬼手所制的锁的徽号别无二致。 “先生看来是个行家。如今可能笃定了吗?” 在他的催问下,苏绶把锁放下来。然后道:“看来我运气不错,京城人无一能睹真容的鬼手,我差一步之遥就能遇见了。” 田颂扬唇:“确实是运气不错。晚来片刻,先生都要见不着我了。你既然要制锁,那当知我家主人的锁卖的不便宜,钱带了吗?” 苏绶向吴淳伸手,接过来一叠厚厚的银票,放在桌上。“这里是五百两。” 田颂伸手来拿。苏绶却将之按住。 田颂挑眉:“先生这是何意?” 苏绶道:“银子我有。但你可知道,买卖私铜是犯法的?” 田颂顿了下,声音不悦:“先生想干什么?” 苏绶交抚着双手,缓声说道:“朝廷有律法,私下采矿,以及买卖铜铁,均须被问罪。重则服劳狱,轻则罚银钱,鬼手卖的锁动辙数百两,据我所知,自鬼手出道以来这几个月里,至少已经卖出了十几把锁,涉及上万银两,你可知道按这笔款项论罪,你们该当如何?” 不愧是进士出身的大理寺少卿,一番话说得平平缓缓,却又重若千钧,屋里气氛立刻就凝滞下来了! 看着立刻就僵住了身形的鬼脸人,旁边握紧双拳的吴淳,都颇为解气地深吸了一口气。 第228章 与鬼手的买卖 田颂先前跟苏婼合计过,当然知道苏绶会来者不善,却也没想到他一来就开始下手。默了片刻后他执起桌上的茶壶,翻开杯子斟了杯茶推过去:“先生这话,不像是来求锁的,倒像是来找麻烦的。敢问我家主人可是得罪过先生?” 苏绶缓声道:“得罪倒谈不上,只是我有一件事不解。你们不惜触犯朝堂律法,也要隐姓埋名在京城制锁卖锁,到底有何企图?” 田颂道:“当然是为了牟利,行商之人不为牟利是为什么?” “既然如此,那为何又要藏头露尾,而不是正大光明在街头开铺做营生?” “那是我们的自由。先生未免管得太多了。” “可如果我刚好就是管治私铜买卖的相关官员,”苏绶朝他看过去,目光渐渐沉凝,“阁下也觉得你们能保有这份自由?” 先前就已经很不融洽的气氛,这时候显得更加凝重了。 如果田颂不是替苏婼办事,那此刻少不得要掀桌了,偏偏他对彼此情况了如指掌,知道苏绶容不下鬼手,方才这话也绝不是夸海口,他是大理寺少卿,若按律法来论,苏婼确实是落了私下买卖铜料的把柄,苏绶要治“鬼手”,那是理直气壮的。 默凝片刻,他深深看了眼苏绶,起身进了里屋。 隔着墙壁,苏婼他们早就听到了,不待田颂说话,她就招手让他近前,然后压声与他说了几句。 田颂听完朝她怔了怔,随后才听命出去。 苏绶端着先前斟好的那杯茶,并没有喝,而是执在手中转动着。他眼望着田颂出来,一直到他坐下,也没有急着开口的意思。 田颂道:“原来先生并不是来买锁,而是有备而来。” 苏绶昂首:“京城遍地是天工坊的铺子,要买锁,何妨费这功夫找你们?” 田颂扬唇:“还不知先生尊姓大名?” “你不必知道我是谁。” 田颂点头:“看先生通身气派,即便不是身居要职,也定然是哪方的贵人。想来先生也是没有那闲工夫与我在此多费唇舌的。那我就明白简短地说了,先生此番前来,不断以言语相逼,似有与我主人存有过节之意,我却不知先生究竟目的是为何?” 苏绶放了杯子:“既然你们直截了当,那我也不拐弯抹角了。我可以不追究你们私卖铜料之罪,但你们三日之内,必须离开京城。” 田颂道:“先生对我等的驱逐,可有官文条令?” 苏绶冷眼:“若等到官文条令下来,就不是这个阵势了。你确定要吗?” “先生这番话听起来,好像是我家主人妨碍了先生什么。思来想去,我家主人进京数月,深居浅出,除去制锁卖锁,素不与人往来,绝不可能与人起冲突开罪谁。惟一有可能的,也就只有与制锁卖锁相关的一些人了。先生想必是其中之一?” 苏绶对于他们有这样的敏锐心思,不感意外,却也更肯定了先前的猜想,这鬼手主仆,绝不会是寻常人。 田颂继续道:“但凡从我家主人手上买锁的,无不是抱着一百二十分的诚意前来,我家主人是替他们解决难题,而不是给他们制造麻烦,所以他们不可能会针对。而那些因为锁具而遭遇麻烦的人,他们也不太可能越过锁的主人来寻我们,因为我家主人的锁,只要有一把就够了。只有那些被鬼手的锁直接挡去了财路的人,才会因为鬼手的存在而坐立不安。” 听到这里,苏绶把目光凝住在他脸上。 田颂神情自若,回望着他说:“正如方才先生所言,天工坊的铺子在北边可谓遍地都是,几乎囊括了整个京畿地段的锁器生意,而我家主人的锁道技艺,却已然高出了天工坊的锁器,令京城人趋之若骛,所以自打我家主人成名以来,苏家不断地追查我家主人行踪,先生若是个坦率之人,该当会承认自己就是来自苏家?” 苏绶表情已然有些不受控制,他们不但能猜到他是苏家人,还知道他一直在追查他们,而他们明明知道,却还不走,还继续留在这里? 他再次打量着面前的鬼脸人,沉下气道:“阁下虽然年轻,却也好眼力。或者,这一切其实是你家主人告诉你的?” 田颂扬唇不答,却道:“先前不敢认定是苏大人拨冗亲临,失敬了。” 苏绶被拆穿,也懒得去不好意思了,说道:“你们留在京城,到底有什么目的?是冲着我苏家来?” “苏大人为何会这么想?” “要我不这么想,那你们就离开京城。” 田颂笑了下:“即便我家主人技艺已超天工坊,大人也无须如此急切。莫非——”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接着意味深长说道:“是因为中军都督府防卫署那件事,困住了大人?” 防卫署三个字像惊雷一样,在苏绶头顶猛地炸开了!他再也无法保持镇定了,僵直着腰身,双目锐利:“你到底是什么人?!” 身旁的吴淳当下也走到了门下站定,目光警惕地朝外打量。 田颂温声道:“大人勿惊,我们就是个手艺人,在京城讨口饭吃罢了。我家主人从来没想过要抢夺天工坊的生意,更没想过要与大人作对。事实上,以我家主人的制锁的速度,也远远比不上天工坊出品的速度,对天工坊生意的影响,也就微乎其微。 “猫有猫道,鼠有鼠道,之所以知道大人眼下的困扰,不过是我们也不想有朝一日处于被动,所以平日多打听了些消息,有备无患罢了。” 苏绶深吸气,审视着面前人,眼中锐意未减:“你们知道多少?” “坦白说,大人眼下的困境我们都知道。” 苏绶当即站了起来。 田颂也站了起来,只是在苏绶出声下令之前先出声了:“虽然大人不是当真来买锁的,但眼下我家主人却有笔生意想与大人做一做,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吴淳上来,冷声斥道:“凭你们也有资格与我家老爷谈条件?!” 田颂望着他,又看向苏绶。 苏绶凝立片刻,示意吴淳:“你出去。” 吴淳脚下迟疑,最后却还是在苏绶转投过来的冷冽目光里垂首退了出去。 苏绶负起手来,盯着田颂:“你想说什么?” 田颂道:“明人不说暗话,我们知道大人眼下正在为防卫署之事心急如焚,可惜一时间又拿不出交差的方略,恰巧我家主人对锁道机括都很精通,如果大人能高抬贵手容我们留在京城,我家主人可以出手帮助大人解决这个困难。” 苏绶没有想到他们开出的竟然是这样的条件。 对鬼手的技艺,他就算没有亲见,也知悉了七八分,而就这七八分,也已经高出他们苏家现下所有人了。换句话说,如果鬼手都不能解决的问题,那他们苏家谁上去都不可能解决,这是他不想承认,却又不得不承认的现实。 他今日为什么会亲自来这里?为什么会粗暴地直接提出来驱逐他们出京? 实在是镇国公那边压得他无处泄火,对于这个碍眼的家伙,他只想把他们麻溜赶出京城,少给自己招来些不必要的隐忧。 但现在,鬼手却以替他解决燃眉之急为条件与他谈判? “苏大人觉得我家主人这份诚意,够不够格?” 面前的鬼脸人在发问。他的态度比起一进门时的态度,已经有了极大的改变。看来他们知道,自己的确是办法让他们离开的。 而他难道能说,这个条件开得不够诱人么? 负在背后的双手在反覆地捏握,他面上却依旧静如平湖:“你怎么如此肯定,我苏某人就非得你们出手不可?” 田颂微笑:“说句得罪的话,大人要是有办法解决,还用愁到现在么?” 苏绶听闻有些愠怒。但此刻发怒才真叫做不明智吧? 他说道:“既然你们这么有信心,那你家主子该出来见个面了吧?否则,他又如何随同我去防卫署查看现有机关?” “哦,这就不劳大人操心了,我家主人自然有办法前往查看。” 苏绶皱紧眉头,防卫署可是兵家禁地,他们也能去?但想到鬼手干的是什么行当,他又觉得实在没有疑心的必要。 略默,他又道:“那他又要如何替我解难?” “大人只要答应这个买卖,而后咱们彼此订个君子协议,三日之内,我家主人定然会把解决之法传给大人。” 苏绶却嗤笑起来:“三日?我眼下只要离开,你们十成十后脚就走了。这种周旋哄骗的把戏,就不要在我跟前卖弄了吧?” 田颂略顿,问道:“那大人有何高见?” 苏绶往门口一瞅,说道:“传我们的人上来,在此间房前后左右布下岗哨,伙计送茶送饭皆只许至此门下,不许出入。”说完他看向田颂:“如此布局,三日后我再来。若你们仍是逃了,那我苏某人认栽。来日你们再撞到我手里,也勿怪我无礼。若是三日后你们没走,那这君子协议便再签下来,你说如何?” 第229章 唐突的事得我们世子来干 隔着墙壁,里间的人把这番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秦烨把耳朵从墙上移开,回到苏婼身边来:“没想到一向谨小慎微的苏大人,竟然也有如此一面。” 苏婼没理会他,但心里何尝不是讶异着? 对这个亲爹,她向来是有些不大瞧得起他瞻前顾后的行事作风的,纵然他有他的理由,那也不会改变苏婼对他近乎胆小怕事的固有印象,可是眼前的苏绶,思虑周密,步步为营,也不曾迂腐到一口拒绝田颂提出的条件,与印象中的他竟判若两人。 那便说明他胸中确实是有些丘壑的,不枉他年少成名,年纪轻轻就一路青云。 但他从前却连个罗智也要忌惮起来。 对谢家和谢氏的忌讳,源于谢家图谋苏家的技艺,罗智总不至于也对天工坊有威胁吧? “苏姑娘!” 这会儿竟然走了神,掀帘进来的田颂才唤醒她。 “苏姑娘,苏大人这般,可如何是好?” 苏婼站起来,交握着双手略默片刻,望着秦烨:“如果依了我爹,我们有办法脱身吗?” 既然是本着替苏家解决麻烦的目的而来,也难得事情走到这步没留下什么破绽,致使苏绶生出怀疑,那么少不得是要依着他了。 秦烨捏着下巴想了下:“有倒是有,就是脱身的法子狼狈了些。” “怎么个狼狈法?” 秦烨指着墙壁顶壁一个半人来高的风窗:“那窗户下方就是楼下五姨的房,要是我没记错,那个窗户是松的,可以打开。脱身的话,可以从那里跳下去。但是毕竟两层楼高,你又不会武功,架桌子让你爬上去,到时候下去也很麻烦。最关键的是,你爹派人前后左右全看住,里头动静太大,很容易出问题。” 苏婼默然。 田颂听闻,疑惑道:“秦公子怎么知道那窗户是松的?” 秦烨斜眼他:“我自然有办法知道。” 苏婼闻言看了眼他。 田颂也识趣地不再往下问。 秦烨说:“当然对于有武功的人来说,这些都不是问题,只要有人把你带上去,然后穿过窗口,再把你带下去,就很容易。可惜的是,现在我们当下,只有田颂一个人会武功。” 苏婼望向田颂:“你能带我出去吗?” 田颂蓦然一顿:“我?” “不是你还会是谁?”秦烨怼他。 田颂略默,嘻嘻笑道:“姑娘是千金闺秀,在下岂敢唐突?此事不敢擅专,我还须请示我们世子!” 秦烨道:“就你们事多!” 苏绶在外头喝完了那杯被他都盘冷了的茶,终于听到了帘子响。 那鬼脸人出来拱手回应:“我家主人答应了苏大人的条件,只是也请大人信守承诺,容我等在京城有个糊口的路子。” 苏绶睨他:“一言为定。三日后,我会准时来此,听你们的主意。” 田颂道:“那就须得请大人允准,在下有行动自由。因为我若不去替我家主人探一探中军营防卫署,这解决麻烦的法子也没法出来。” 苏绶负手:“你打算什么时候出去?” “今日晚间。” “那就今晚子时。” “多谢大人!” 苏绶深深望着他面具之下的眉眼,抬步走出了门坎。 门下已经站满了好些苏家的护院,这些人都是方才他在铺子里决定亲身前来时,让人传唤来此的。 一个个精壮矫健的身影,分布在房间的周围,甚至都有些不太相衬之感。 “客官慢走!” 那美艳的掌柜娘子慇勤地前来相送。 苏绶没加理会,直接上了拴在树下的马。 吴淳随后上来,伴着他走上胡同,问道:“老爷,这好不容易找到鬼手,咱们就这么走了?您不怕他们跑了?” “他不会跑。” “老爷何以如此笃定?” 苏绶停下来,回头看着夜色里的客栈:“因为他确实有办法解决这件事。他把苏家遭遇的事情打听得这么详细,不会轻易丢失掉这个阵地的。何况——” 他说到这儿中断了话音。吴淳等片刻不见他下文,忍不住道:“何况什么?” 苏绶收回目光,缓声道:“他若在这种情况下还要跑,且还能跑了,那便更说明他有着了不得的来历。他的目的,就不一定只是冲着天工坊来了。” 吴淳怔然。 他本以为鬼手只是个手段上不得台面的手艺人,经苏绶这么一说,他顿时也觉得,对苏家做了这么多的功课,足以说明这是个有着清醒认知的聪明的家伙,他深知知己知彼,不甘于被动,只怕在苏绶前往之前,就已经想到了如何应对这一幕! 这样的人,也不该只为了针对天工坊吧? “交代下去,让留下来的人仔细盯着客栈,有任何人往来都来禀报。以及,若先前的鬼脸人今夜出去,务必小心跟随其后,紧盯他行踪。” 听到苏绶的吩咐,吴淳打起精神:“是!” 差点忘了,那鬼脸人说今夜要去探防卫署,他能不能进得去,怎么进去,必然也能看出些问题! …… 夜色深沉。 韩陌从都察院公堂走出来,漏刻已经过戌时。 身后的公堂里太监,衙役,以及各司官员都在进进出出,灯光投下的人影混成一片乱影,杨佑这些护卫不时在沿途向他禀报“曹公公已经着人进宫请皇上示下了”“曾谙与陈家兄弟对质,陈家这边快顶不住了”“永宁伯已进宫负荆请罪”…… 自从压着永宁伯从宝祥银号去往曾家拿获了装病的曾谙,韩陌率着这一行就直接到了顺天府,审出了曾谙之后,曾谙无奈之下招出陈家,因为两家都是官员,涉及朝堂,韩陌便名正言顺将他们告来了都察院。又顺理成章地禀报了皇帝,皇帝随后就派了太监曹荣前来传旨,交代都察院严查此案,并钦命韩陌与曹荣共同监理此案。 罗智和陈家兄弟都已经传过来了,现如今,公堂上正在进行新一场地拉锯。 这是意料中的事,他们双方谁都不会乖乖认罪,自然会想方设法地撇清。 但是没关系,走到了这一步,那么这批文书谁该负责,无论如何都会有个结果。且让他们扯吧,正好他喘口气。 “世子!” 刚喝了口水,衙门外就冲进来一道身影。 看清是下晌就被派去跟苏婼办事的田颂,他立刻放下杯子:“你怎么回来了?” 第230章 青年男人的气息 田颂一路小跑到韩陌身前,看看周围络绎不绝的人,朝较为僻静的墙角示了示意。 韩陌随之过去,田颂便竹筒子倒豆子把在客栈的来龙去脉都说了出来。“苏大人走后,属下就从秦公子所指的窗户出来了,接下来该怎么办,特地请世子示下。眼下天色不早,苏姑娘不能太晚归府,否则怕要有麻烦!” 韩陌闻言竖了眉毛:“你就这么出来了,放着秦烨跟她俩人在一块儿?!” 而且还是个谁也不准进去的暗室?! 田颂被他的眼刀捅得立刻支棱起来:“属下不敢,那儿还有扶桑在呢!不打紧的。” 韩陌瞪他一眼,扶着剑就往外走:“带路!” 杨佑追上来:“世子,这边怎么办?” “让曹公公先盯着!” 韩陌说着已经驾马上了街头。 审讯罗智和陈家兄弟自有都察院的人上,他的任务只是在罗智认下这批文书后再借题发挥。根据罗智那狗性,哪怕铁证都摆在眼前,他不胡搅蛮缠个三五十个回合哪里会甘心? 倒是苏婼那边,他没想到进展这么迅速,上晌才商议过的事,到了夜里就办成了,苏绶连追查了这么久的鬼手就暂时放过了,这不正显示了他对于防卫署事件的急切吗? 片刻后到了客栈附近,田颂唤住他:“苏大人布了许多护院在客栈里,世子只能悄悄进去。然后找到掌柜娘子,让她带路去小窗户下。” 韩陌皱眉:“护院挺利害?” 田颂斟酌用词:“反正看着不像是吃干饭的。” 韩陌叨了句“这老狐狸”,然后下了马。看看四面,便原地跃上旁边的围墙。 田颂走后,苏婼等待他们的这会儿工夫,心里已经有了几分盘算。 五姨让人端了些饭菜上来,她就着吃了些,刚沿着屋子踱了两圈,就听顶上窗户传来了几声轻微的蟋蟀鸣叫。 秦烨与她同时停步,二人对视一眼走到窗下,便见那边厢慢慢钻出来个人影,而后韩陌一张平日跋扈到不行的脸,此刻就以臭到不再臭的神情显露了出来。 “世子!”秦烨低呼。 韩陌轻飘飘落地,拍拍袖子,然后以最狠的目光瞪向他:“你他娘的找的好路子,居然让老子从女人卧室里钻出钻进,等出去了老子削了你的皮!” 秦烨吓得连利索话都说不出来了。 苏婼说:“好了,他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欺负他算什么本事?” 韩陌转向她,那口气就明显变了:“我没欺负他,就是那窗户也太小了,差点把我给卡里头!” 姓秦的这干的叫什么事儿?! 田颂随后落了地,说道:“外头我让跟来的兄弟们铺好路了,先出去吧。”说完他看着屋里的人,又道:“这窗户只能由一个人进出,只能借用绳索了。世子在这头拿着绳索,属下去那边窗下拿着另一头,待姑娘上到窗上,就好办了。就是苏姑娘得忍忍勒痛……” “无妨,我忍得住。”苏婼浑然不在乎。这点子难受算什么?她吃过许多他们难以想像之苦。 韩陌叉腰看了下苏婼腰肢,却不太赞同:“全程用绳索,这边上去容易,下边下去却难。” 苏婼道:“那你有什么好办法?” 韩陌不由分说拿起绳索,一面往她腰上拴去,一面吩咐田颂:“你去那边拉着。” 田颂当即奉命行事,又从窗户里钻出去了。 待绳索扯牢,苏婼被那边厢的田颂吊着往上,她一面藉着墙壁的力爬向窗口。而韩陌则在她即将到达时一跃而上,穿过窗户到了那边五姨位于楼下的卧房底下。 苏婼费力攀上窗户,窗口虽小,于她却是有余量的。她站稳后往下看,韩陌就朝她伸出手来:“跳下来!” 苏婼一顿:“你疯了?!” 这么高让她直接往下跳? 下方的田颂闻言也震惊地看了眼他家主子。 韩陌不以为意:“我让你跳你就跳,保证摔不死你!” 苏婼看着下方,两层楼,高不过两丈罢了,摔死的机率应该不大,但怎么说也是有风险的,真有个闪失,比如万一韩陌没尽全力,又关键时刻缩了手什么的,断了胳膊腿也不划算。总而言之,就这么把自己的命交到别人手上,她可舍不得。 她看着绳索,打算凭本事溜下去。狼狈就狼狈点儿呗,好歹比脑袋开花强。 但她还没把绳索扯到手上,耳边一阵风刮过,韩陌竟然就已经蹿到了她身边,一只脚踩着她旁边的空隙,再一只手勾住她的腰,没好气的声音也跟着传进了她的耳朵:“敬酒不吃吃罚酒,叫你跳不跳,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完了苏婼就觉腰上一紧,像被一根坚硬的铸铁箍住,然后身子一轻,然后竟被韩陌挟起来跃下了半空! 这一跃不过是个错眼的功夫,快到苏婼都来不及表示惊恐害怕什么的,但苏婼却与他身躯相贴,脸与脸相隔不过一两指的距离,少年——不,青年男人的温热气息扑入她的鼻腔,是无比真实而刺激,却有着这么短暂的片刻已经足够了! “看什么?” 韩陌一声不高兴的招呼,苏婼才发现自己已经站稳在地上,而自己竟然还一直在盯着他的脸。 “没什么。”苏婼收回目光,拍拍略凌乱的两袖,随后又朝他看去一眼。 韩陌被看得浑身不自在,赧着脸咕哝:“神神叨叨的!” 苏婼挑了挑眉,与他之暴躁截然相反。这边厢,就这么会儿的工夫,扶桑也已经被田颂捎下来了,不知发现了什么,目光也在韩陌与苏婼之间流连。 韩陌不耐烦:“还走不走?” 说完自己当先走了出去。 田颂在后头问:“还有秦公子!” 韩陌头也不回:“哪还有那工夫?赶紧撤!” 苏婼见状欲言又止。 扶桑却没忍住:“真的不管秦公子吗?” 苏婼回头看她一眼:“屋里留个人也好,谁知道父亲交代过护院们什么呢?真发现人走空了,反而麻烦。” 扶桑恍然。随后立刻赶上他们脚步。 第231章 我家姑娘就交给您了 韩陌随身有四名护卫,在他们及五姨掩护下,苏婼一行还算顺利地出了客栈范围。临别时她嘱咐五姨,托她照顾楼上的秦烨。五姨打包票:“放心吧妹子,五爷这几年是奴家看着过来的,他在我这儿准保比在秦家还舒坦。” 苏婼道了谢,与韩陌到了街头停放马车处。 一入车箱,大伙便长吐出一口气来。 韩陌道:“田颂下去守着。” 田颂起身。扶桑看看苏婼,装作不知味地坐着不曾起。虽说苏婼也不是没有跟韩陌单独相处过,也没见韩陌对苏婼有过什么太冒犯的举动,到底明目张胆放着他们这么呆着,扶桑可做不出来。 苏婼却说:“你让田护卫送你回府吧,你在角门下给我留门。” 扶桑讶道:“姑娘眼下不回去?” “眼下怎么回去?”苏婼神色郑重,“我爹只给我三日时间,我虽然有把握,但三日时间于我来说,要拿出一个有效的机括方略来,还是颇为紧迫的。我眼下必须先去趟防卫署查看现有的机括,倘若今日不去,那就得等到明日,那样我就只有两日时间,更为紧迫了。” 扶桑讷然。她说道:“那姑娘要怎么去?” 不待苏婼回答,韩陌已淡然回道:“自然是这就去,由我带着去。听你姑娘的吩咐,不出一个时辰,我必定送她回府。” 扶桑望着苏婼。苏婼朝她深深点头:“就这样做。” 扶桑这才咬咬下唇,而后坚定朝韩陌道:“韩世子,我家姑娘就交给您了,还请您务必护她周全。” 说完她施了个礼,这才出去。 这番话骤然落在韩陌耳里,却莫名引出他一番心思,接下来良久都不曾开口。 苏婼不容他发呆,直接道:“我知道你有办法带我去防卫署,因而方才不曾与你商议就作了决定。但究竟这突然的情况下,你要如何带我进去,我却很疑惑。中军都督府如今虽在国公爷手上,但也不能由你来去自如吧?” 韩陌扬唇:“我不能来去自如,那就让我爹来!” “你爹?!” “没错。”韩陌闲适靠在小炕桌上,“我就说苏家那边派了人来看机括,跟他讨个令牌,然后你假扮个男人,随我进内就罢了。黑灯瞎火的,再说跟在我身边,不会有人仔细盯着你瞧。” 苏婼想想后点了头:“也成。只是我时间不多,眼下还要回府寻国公爷取令牌,来得及么?” “来得及。” 韩陌说着,撩开帘子往外瞅了瞅,而后就吹了声口哨。 随着哨音,便有人自夜色里露出身形,双手递上一枚珵亮的铜牌:“国公爷亲手交付的通行令在此,请世子收好。”随着牌子,还有递来的一个包袱。 苏婼恍然:“你早有准备?” 韩陌边把牌子往怀里塞,边把包袱递给她说道:“田颂禀了事情经过,我就猜到必有这一行。既然始终要去,那迟去不如早去,出发时就吩咐他们回府去找我爹了。里头有件男袍,新的,没人穿过,你披上吧。” 苏婼了悟。随后郑重地看了他一眼。 韩陌没察觉,一门心思催道:“走吧!” …… 离开了烟雨胡同,深夜的京城广阔的夜色更扑面而来。 路上无话,到了中军都督府,此刻的衙门安静异常,各处门廊下虽然亮着灯笼,但映照着的站哨的士兵却如同石刻的雕像。 路上苏婼已经把头发重新梳过,徒手抓出个男髻,然后抖开那件长袍,披在外衣上束好。自我打量一番,虽然不算周到,但不仔细看的话,混过去还是不成问题的。 做这些的时候她大大方方,韩陌却扭着脖子一直在看空荡荡的街头,那扭颈的姿势,仿佛铁铸了似的。 守门的士兵衙役都不敢抬头注视,穿过长而曲折的通道,一直到达衙门西北角上的防卫署门前,都很顺利。 韩陌向大门下的将令出示了牌子,那将领朝包括苏婼在内的五人一一看过,最后在苏婼脸上停留下来。 苏婼心跳如鼓,面上却仗着前方侍卫阴影落在身上遮去了大半边脸,而强自保持坦然。 最后万幸这将领未曾刁难,牌子还了给韩陌,便摆手放了他们进内。 进了门,机括就从第一重门开始。时间有限,苏婼顾不上其它,立刻套上薄手套,仔细查看起来。 而门口的将领目睹他们进内之后,旋即与身旁副将道:“你们好生看着,我去去就来。” 说完后快速地步下阶梯,走到旁边拴马石取了马,驾着上了街头。 国公府正房里还亮着灯。 杨夫人第三次从床上支起身来,脸上已经布满了忍无可忍:“我明日早上还约了苏夫人去进香,得早起,你到底歇不歇?大半夜的站那儿想什么瞎心思?害我都睡不踏实!” “好好好,歇歇歇!” 穿着中衣立在窗下捋须的国公府息事宁人地走回来,掀开被子躺下。 躺下来他却又眼望着帐顶,丝毫不像想睡的样子。 杨夫人打他:“你到底在想什么?” 镇国公叹了一气:“我在想,阿瞒到底干嘛去了?” 听到事关韩陌,刚躺下的杨夫人又坐了起来:“他又出什么夭蛾子?” “那倒没。他今儿正经忙着呢。为了拿罗智,已经在都察院折腾大半宿了。可他在都察院,方才却又派护卫来跟我取防卫署的通行令,说什么苏家那边有人想去看机括,这大半夜的,突然去看机括?而且他正办着罗智的案呢,半途带苏家人去防卫署?这事不透着古怪么?” 杨夫人听完愣了:“所以呢?” “所以,我先前就打发人去防卫署嘱咐了当值的将领……” “老爷。” 镇国公话没说完,这时门外就传来了丫鬟叩门声:“防卫署当值的张将军来了。” 他顿时一个鲤鱼打挺自床上坐起来,趿着鞋走到门口:“他人呢?” 丫鬟回道:“张将军在前厅,他说,方才世子确实拿着老爷给的通行令,带人去防卫署查看机括了。但是,但是混在护卫中间的,却有位相貌不凡的女子。” “……” 第232章 你爹! 在方才等待的时刻里,镇国公想过很多种韩陌出状况的可能,惟独没想过他会带个女子去防卫署! 这夜审罗智的紧要当口,他却半途带着个去女子去防卫署那等军机重地,他是在干什么?! “哪来的女子?什么样的女子?!” 杨夫人听到回话,立刻也披着衣到了门口,“他为什么大半夜带个女子去防卫署?!” 丫鬟显然是回答不上来的。 镇国公当即掉头取衣裳:“让他在前厅等等,我这就去瞧瞧!” …… 防卫署担负着收藏保管防卫将士们军备之职,在进来之前,苏婼就已经做好了要面对一套极其之复杂的防卫攻略的准备,可当她进了门道之内,却还是为眼前的精妙设计而感到震撼。 作为保管军备所用,这个衙门从外面看来,只是座占地较大的普通的规制建筑,但是里头的防备却里三层外三层,地面上的房屋,前面这一半作为处理公务的公事房,自进中门起,就踏入了库房禁地,每隔三步便有一名士兵站岗,每三十个人便备有两人巡逻。这是人力防卫范围,负责地面库房以及地库入口的把守。 进入库房,才是苏家天工坊须当承担的重任所在。 地面这层放置的是些马鞍长枪等常规兵器,苏婼逐步细查这之中的机括,面色尚可。待她出来后进入地库——地库共有三层,第一层的面积都约摸有地面整层那么大,第一层都设有常规和紧急两个出口。正常取拿军备时走常规,一旦有紧急情况,那就改走另一个出口,或者同时启用。 因为三层的高度已然限制了行动速度,那就必须使机括具有极高的灵敏度和至为精巧的构造,保证绝不耽误任何情况下的使用。 现有的机关是苏婼曾祖爷苏承设计的机括原体上改造而成,虽然不是苏承亲手所制,也依然让人叹为观止。随着一层层逐步地细察下来,苏婼神色已经犹如这夜色一样凝重。 韩陌陪着她走下来,看她时而蹙眉,时而捡着石头子在地上写写划划,一路不曾打扰,一直走到最底层紧急出口处的机括旁,他才出声道:“怎么样?有问题么?” 苏婼指着门洞上方几个大小不等的交连在一起的铰链,说道:“这个机括后藏有一块两丈见方的铁板,只要拉下这道铁链,触动机关,这铁板便可以承载至少五十人,于瞬间升到地面层。倘若遭遇攻袭,这铁板又会化作铁壁,守住这道口子。” 韩陌也不曾有机会如此细致地参观这些构造,顺眼看去,那些或方或圆的构件看上去也不过碗口大小,却不料有着这样常人难以想像到的威力。 “天工坊在革新上虽然已不如前,但是你们曾祖爷这份本事,却还是宛如神话。” 苏婼点头:“我以往只觉得自己已可藐视天下锁道匠人,包括天工坊,到眼下忽觉惭愧。天外有人,人外有人,在曾祖爷的出品面前,总觉得我能学习的还有很多。何况我有现在的成就,也是站在了曾祖爷铺就的基石上。他的巧思,至少已经超出了天下锁器人至少五十年的认知。” 韩陌望着他:“你爹只给你三日,如此庞大的机括,处处都有联动,你来得及吗?” 苏婼缓缓沉气:“试试看吧。都已经到这份上了!机括虽说庞大,但实际上并不是所有的联动都起到关键作用。” 韩陌立刻把身子转向她,正对她道:“你要任何帮助,我都帮你。” 苏婼略默,然后冲他笑道:“那我就不客气了。” 她的五官原本极为娇艳妩媚,很是柔美的那种,今夜里无奈作了这奇怪的男人装扮,看着有几分别扭,可此时她这一笑,明眸皓齿,眼若灿星,这偌大一地库的夜色也掩不住她的光芒。韩陌禁不住折转脚尖,双手抚摸着墙壁:“我又几时需要你跟我客气。” 这话音飘忽,就像是被无形的空气波浪所推动,推着不知要去向何方。 苏婼低头,像是有声低微的叹息从她口中出来。 但这声音还未曾分明,远处便有脚步声快步而来,伴随来的还有护卫急切而低压着的声音:“世子!不好了,国公爷来了!” 就像是被雷劈了一样,韩陌与苏婼同时地僵住了! 而随后俩人又像是被开水烫到,立刻收住了松散的站姿! “我爹怎么来了?!” 目中无人如韩陌,此时此刻也慌张起来。 活了两世的苏婼,也焦急问道:“是不是你先前拿牌子有什么疏漏?” 若说镇国公此时去中军衙门,那没什么,这个时候偏偏来防卫署,这能是偶然吗? “也没事,”韩陌强作镇定,“我爹估计是冲我来。我呆在这儿,我出去应付就好了。” “但我担心他是冲着我来,”苏婼咽了口唾液,“先前进来的时候,门口的将领盯着我看的眼神有点奇怪。” 韩陌习惯了她素日欺负人的样子,此时看她这么害怕还有点不忍,安抚道:“也不要紧,我就说你是代替你父亲来察看的,然后请他装作不知道这件事。” “可是,”苏婼深吸气,摇摇头看着眼前这些冰冷的武器,“这里是何等重要之地,我身为女子,在家连继承祖传技艺都不被允许,国公爷身为军机重臣,担当着何等严肃重要的职责,他会容许我进入这种地方吗?” 韩陌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事,一下还真吃不准。当然镇国公并非不讲道理之人,可苏婼身份特殊,她鬼手的身份绝不能外传,那么即使他放了他们,回头又跟苏绶闲聊起来呢?若是请他跟苏家保密,那苏婼是受苏家委派而进来的谎言,不就不攻自破了么? “世子!” 旁边护卫都着急起来了:“国公爷只怕已经进大门了,得快点想办法!” 苏婼闻言,一把抓住韩陌手腕:“我虽无意防忌国公爷,但眼目下的确不是坦白的好时机,会乱套的。况且夜长梦多,我也该回去了。我来开个机括,你带我出去!” 第233章 跑了? 镇国公快步走进防卫署,在陈将军引路下又入了地库。守卫的士兵迎上来回话:“禀大都督,世子方才已经至地下三层。” 镇国公便举步往地下三层走去。 刚刚顺着宽阔斜坡下到两层,就听底下第三层处传来匡当一声,接而地库内墙壁上所有油灯亮起。一行人走到三层,空间内也是通明透亮的,只是放眼整个室内,压根就不见人影。陈将军高喊了几声“世子”,也无人应答。 远处有士兵跑过来:“回大都督,东北角上的出口机括被启动,世子他们应是从那道门出去了。” 镇国公震惊:“他是怎么打开这机关的?不是说跟他来的只是个女娃子吗?!” 他一面说,一面加快脚步去往机关开启处的门口。 被问到的陈将军紧随其后,更是一脸惶然:“属下绝不敢胡诌!虽说先前灯火不亮,可是那人身形容貌,都是女相,而且还很年轻,其余四人属下都见过,的确是世子身边的护卫不假!” 眼前的门是紧闭的,跟平时巡逻所见一模一样,周围四面也无任何撬动痕迹,也就是说,他们确实是通过正常开启这道门出去的。但是韩陌肯定是不知道这个机括的,护卫们更不可能知道,如果知道,他们就不必在今夜堂而皇之的进去。 那么有可能会开启这道机括的,就只有那个着男装的女子了! 可是一个年轻女子,他能够打开这地库里的机括? 这不止是陈将军不敢信,就连镇国公也不敢相信的。 “这小子在搞什么名堂!” 他气恼地叉起腰,这种地方的机括遭人随便破解,是要出大篓子的。 陈将军道:“世子先前说是带人来查看机括,要不回去问问世子?” 他不说,镇国公也按捺不住要去抓韩陌了,当下二话不说转了身,大步往外走去:“加派人手来把地库看守住,事情弄清楚之前,谁也不许擅动!” “属下遵命!” 出了防卫署,镇国公正待唤人牵马,这时候守在门下的护卫却上前来道:“国公爷,方才世子跟前的兄弟来传话,说世子现下正在都督公事房等候您。” “……他几时来的?” “就方才!” 镇国公一跺脚,又大步去了前头的中军都督府衙门。 中军府衙门也是四处点着灯火,一跨进院门,镇国公就看到韩陌正悠然自得地站在院子里晒月光。 “你在搞什么鬼?”镇国公走上前,臭骂起他来,“中军防卫署那么重要,你带了什么人进去?居然还抢在我前头开机括跑了,那机括你是怎么打开的?” “父亲息怒。”韩陌笑着打拱,“我这不就是来跟您解释了么?” 镇国公白他一眼,越过他进屋:“你最好能有个合理的解释。” 韩陌跟着进门,说道:“我们确实是开启机括离开的,跟您讨令牌,也没有骗您,确实是为了防卫署机括改造的事。只不过我带来的人不适合出现在衙门,所以才乔装了一番,没想到把父亲给惊动了。” “不适合的意思,是指你也知道那种地方不是女儿家能去的?”镇国公严肃地望着他,“你平日如何张扬跋扈,我都不曾干涉你,因为我知道你有分寸,但今夜之事,你的分寸去哪儿了?你谎称苏家要要进地库,跟我拿令牌,若来的真是苏家人,倒也罢,你却带个女子进内,那女子是什么来历?” 韩陌看他一眼:“是鬼手。” “……鬼手?” 镇国公当场愣住。 他正为着机括的事犯愁,怎么可能会没听说过京城里又横空出世来了个神秘的锁道高手“鬼手”?要不是现下这套机括本来就是苏家做的,到底苏家为朝廷御用多年值得信任,而且苏绶已经应下了这个任务,否则他不也得派人满世界的去找这人?! “你是说——鬼手是个女娃娃?!” 这不是开玩笑吧?! “女娃娃怎么不能就是鬼手?”韩陌也恢复了严肃,“要不然您说刚才我们是怎么出门的呢?” 镇国公情不自禁把腰身坐直,呆望了他好久才捋顺思绪:“你怎么会认识鬼手?不对,前阵子你不是也还在四处寻她吗?怎么找到的?你还跟她同出同入了?!” “因缘际会吧。”这个就不便详谈了。“总之儿子用性命担保她是信得过的人,绝对不会有损父亲的职责还有中军营的防卫。但这事还得咱爷俩给人保密,一个女孩儿家在外谋生也不容易,咱们不能断了人家生路。” 自己亲儿子的话,当爹的能不信么?更别说他都说出拿性命担保这样的承诺来了。 镇国公缓了缓,又道:“那你带她进去做什么?” 韩陌咳了一嗓子:“我也是想替父亲分忧解劳,想看看她出马能不能想出比苏家更好的方案。” “那她有办法吗?” “没有。她说这是苏家曾祖研制的机括,还得他们苏家来。” “是么。”镇国公彻底恢复了平静。 苏绶从一开始就不想接他这活儿,后来虽然有皇帝押着让他接了,可这么些天过去了,他也还是没啥动静,搞得镇国公心里也急。几乎开始怀疑这苏绶是不是故意的? 刚才听说韩陌带进去的女娃娃竟然是鬼手,而且还货真价实就是鬼手本人,他就不由生出了另一股希望,但这股希望还没成形,就被韩陌又打得稀碎了。 镇国公心里失望,但鬼手真要只是个女娃娃,那接不了又很正常。听先前陈将军的描述,人家才活多大?学成一门手艺怎么也得一二十年,何况苏家天工坊这种级别的工匠?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怎么能和苏家人比技艺呢? 然而就凭她先前竟然能够解开地库的机括,光这一手就已经很不简单了。就算改造不了机括,那也已经很利害。 只不过这么一来他又有点生气,“让苏家来倒没什么,只是苏绶因为这事最近老跟我摆脸子,有时候在路上撞见了还绕道走,这家伙,等完了这事,也太高傲了,等这事办妥,我非得当着皇上的面灌他几斤酒不可!” 韩陌笑道:“苏家有神技在手,难免高傲些,但只要事情能办妥,傲些也无妨。” “你说的也是。”镇国公也笑起来,“我不过发几句牢骚。待明天我就去催他!” 韩陌趁势道:“催是要催的,但是那机括过得年数久了,查看起来也慢。倒不如把当年备案的机括制造图抄一份出来,我替父亲送给苏大人去。”说到这儿他直了直腰:“正好,眼下都察院正在审罗智,回头我也得去趟大理寺。” 镇国公道:“倒用不着你,我让人送去便是。” “可这种图纸何其重要,给他人怕是不能放心。” 镇国公望着他灼灼目光静默片刻,随后盖上茶碗扭头:“去开箱取图纸来!” 第234章 是他的人 一刻钟后韩陌拿着从镇国公手上“骗”来的图纸离开了衙门。 镇国公稍后他几步,握着马鞭站在廊下,看着飞快冲入了夜色里的他的背影,深吸一口气后负起手来。 扈从上前来问:“国公爷,那女子的身份打听到了么?世子为何会百忙之中抽身与她在一起?” 这个问题很重要,很重要,回去之后是一定要向夫人交待清楚的。 镇国公瞅他一眼,迈下阶梯:“当然是世子的人,还能是什么人?”又道:“去看看。” “……是!” …… 韩陌赶在镇国公到来的前一刻带着苏婼离开了地库,情势紧急,发出的动静也不能去管了。直到出了胡同口,他们才缓下脚步,一面由护卫送苏婼回去,一面韩陌则回到中军营找镇国公弥补疏漏。 在等镇国公的途中韩陌回想离开地库时的情景,断定先前是一定惊动了镇国公,并且引起了他的怀疑,所以跟他撒谎是行不通的,只能说实话。但是和盘托出肯定也不行,于是韩陌选择了真假掺半。 拿到图之后他迅速前往追赶苏婼。 苏婼乘车,速度必定不如他骑马快,果不其然,他飞奔至苏家门外,已经到达门外,但是伺机进府的苏婼正好瞅准了进门的时机,正要下车。 韩陌简单三句话把跟跟他爹坦诚带了鬼手进地库的说了,然后把图拿给她:“跟我爹讨到了这个,应该对你有用处。” 苏婼就着月光凑近翻了翻,立刻收入怀中:“太有用了!” 她真正的目的并不在于利用鬼手之名隐身谋利,因而事急之下向镇国公暴露鬼手是女儿身的秘密也不甚在意。相信镇国公有韩陌请求保密,他堂堂一个国公爷也不会八卦到把这事透露出去。 韩陌点头:“有用就行。但这个我回头还得拿去给你爹,做个样子,所以你尽快看完,最迟明日下晌我来取回。” “时间足够了!” 苏婼把图纸扬了扬。然后回头看了眼,说道;“我得进去了。罗智那边有消息了记得告我一声。还有,烟雨胡同秦烨那里也帮我盯住点儿。” “放心吧。” 韩陌也不敢耽误,立刻催促着她进了门。 月下的街道恢复安静,宅子的角门启了又闭,街灯下的少年站立良久,才转身上马,直奔都察院。 都察院公堂里的扯皮仍在继续。 诚如韩陌所料,罗智是典型的不见棺材不落泪,杨佑旁观了整场审讯经过,宝祥银号的掌柜已经认罪,文书是他在陈家兄弟要求下接收存放的,封条也是陈家兄弟找到曾谙,请他亲笔提下的,再被问到文书是哪来的?陈珉没回答,却是陈璇招了,把一个月前罗智找到他,让他帮忙处理好这批文书,于是他就找到了宝祥银号的掌柜。 但是罗智不认。 于是陈珉也下场指认了,说出那些文书很多都是罗智批阅过的,而当时被委任销毁的官员也正是罗智。这一点很快也在被传到都察院来的兵部右侍郎冯桓口中得到了证实,并且冯桓极力想撇开这层是非,来的同时还带来了当时下达给罗智的指令文书。 按理说罗智再也不能抵赖,但他仍然抵死不认罪,审到最后,他提出要地退堂歇会儿。 都察院这边不答应,在场可有宫里太监在此监神,岂能容得他们行这种方便? 韩陌到来的时候罗智正与御史们据理力争,韩陌一句话插进来:“几位大人何妨听听他的,腾个地方出来让罗大人冷静冷静?” 堂下的罗智扭头望着他,眼里说不清什么情绪。 但总之公堂上答应了,随后罗智被带到内院一间狭小耳房内。衙役递了杯茶,就退了出来。 这边继续往下审冯桓,毕竟他作为罗智的上司已有渎职之嫌,有没有与之沆瀣一气,还得弄弄清楚。 韩陌就趁这当口,凑到曹公公耳边说了几句,而后到了罗智所在的耳房。 出乎意料,这厮竟然一反先前在公堂上的嚣张,变得沉默而阴亵,油灯下他深陷的眼窝就像是两座无底的深渊。 韩陌在屋里剩下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正好面对着罗智:“我真佩服罗大人的骨气,到这份上了都还不肯认罪。你到这里来,是还不死心,要等你背后的人来救你?” 罗智忿然一声阴笑:“世子行事越来越乖张了,这话让人听不懂。” “听不懂没关系,你混迹官场多年,当知道凭你的罪状,就是你不服,朝廷要杀你,也是一句话的事。所以你认不认,其实问题不大。关键在乎你还有多少价值。” 罗智面目狰狞:“难道韩世子以为,你这就能杀得掉我?” “你高估了你自己这条狗命。”韩陌丁点儿动怒的意思也没有,只是直直望着他,“当初袁清死得不明不白,你又反过来诬告我,不瞒你说,我确实起过十二分的杀机,誓要将你斩于脚下。但如今我不了,我只觉得你也不过是只可怜虫,一想到希望你死的人那么多,我又何必脏了自己的手?” 罗智咬紧牙关,怒视他道:“你说谁可怜虫?!” “当然是你呀。”韩陌微微昂首,目光从他头顶一寸寸扫下来,“你看你,身上穿着织锦罗衫,足下踏着银绣云履,腰上挂着羊脂白玉,就连指间掰指都值好几百两,可是你也只是个兵部郎中罢了,哦不,你如今还被贬成了个主事,你衬不起这身行头,可是你又没办法,因为你心里住着个魔鬼,它指使着你给人当棋子,当傀儡。出了事你就是那捧炮灰,你连自己能活多久都不知道,每天睡觉闭眼之前,连能不能看到第二天的太阳也不知道,你说,你不是可怜虫,你是什么?” 罗智握紧的双拳开始颤抖。 韩陌嗤笑一声,再道:“可惜你上了贼船,已经没办法脱身了。你的老父亲当初在任上结下的善缘,都让你化没了,就比如说明威将军陈家。你看似镇定自若,无所畏惧,事实上自上回被皇上罚了之后,你就没睡过一个安稳觉,看看你这眼窝—— “你知道,你的好日子不长了。皇上没杀你,没判你下狱,反而还保了你的官,这就好比悬了把尚方宝剑在你头顶。你放肆地在身上堆积金银玉器,是不想哪天突然事发,连这份挣来的福份都还没来得及享受一二,就这么死了。你开始暗暗地收拾首尾,替自己筹谋退路,当然同时也想办法给自己藏下一些筹码,到了必要的时候可以起到些牵制的作用,比如这批文书。” 第235章 你有没有想过他自身也有不妥? 他说这些的时候,就像是面前摆着一篇完整的文稿,轻松得就像照着它读出来。 但他所说的每个字都像是石锤一样击打在罗智心口,一下接一下,紧锣密鼓,使人几度想要反驳与抗挣,都无一例外告败。到最后看到那个平日言行无状张扬跋扈的小阎王此刻却坐在面前,平静从容,他到底被激怒了,使出混身力气,他忿然站起来:“我不知你在说什么!” 韩陌反而挑眉:“罗大人定力怎么这么差?方才还想要激怒我,如今反被我激怒,就顶不住了。还是说,你自己也知道,今日铁证如山,你就是再不认,这条命还能不能留着,已由不得你了?” 罗智说不上话来。 灯光下他的身影看起来有点佝偻,双腿也在微微打颤,先前在公堂里站得太久,又被所有的人指证围攻,他早已经没有力气保持往日的傲气了。 他索性坐了下来,而后沉默地看着地下。 韩陌前倾身子,说道:“罗大人从傍晚到公堂,至眼下少说也有三个时辰了。你的纠缠和拒不招认,无非是在拖延时间,给你背后的人想办法营救。可是这么久了他们还没来,你真的觉得他们靠得住吗?” 罗智看了他一眼,两眼灰白。 韩陌靠回椅背,再道:“袁清是你杀的。” 罗智咽了咽唾沫。 “你跟他媳妇儿何氏通奸,确有其事,但你是为了某种目的这么干的。你的目的不是何氏,而是袁清。” 罗智哑声:“何以见得?” “自袁清死后,何氏回了娘家。我虽然从东林卫出来了,但我还是调查了她很久。这就是个蠢妇人,蠢到你连利用她在袁清身上打点主意的本事都没有。而袁清是东林卫的百户,办过很多案子,知道很多秘密,你与他之间,一定有着一些别的勾结。” “那你觉得是什么勾结?”罗智双目如钩。 “这就需要罗大人来说了,”韩陌慢条斯理道,“毕竟眼下想活命的人是罗大人呢。” 罗智心思被看破,眼中又添了丝恨意。但这恨意是冲着谁的,眼下却不甚明确了。 “难道你想说,我若讲了,便还能从这漩涡里全身而退?” “不能。”韩陌摇头。 “那你这岂不是废话?!” 罗智有点恼羞成怒。 但明眼人也已经能轻易看出他的浮躁和不安。 韩陌说:“打从你进了这案子起,就不可能全身而退,这是你自己都心知肚明之事。不过,咱们头上到底还有个皇上,你怎么死,什么下场,皆由皇上一人定夺。罗大人也算聪明人了,你若不把袁清的死交代清楚,那么就凭当下你所犯下的罪行,皇上已经有理由将你罗家抄家灭族!” “袁清怎么死的,你们不是已经查过了吗?他就是醉酒溺水而死!” “那他留下的铜箱呢?去哪儿了?” “我不知道有什么铜箱!” 罗智别开了脸。 韩陌盯着他后背,也不说话。随后罗智自己顶不住,转过了身来。 隔着灯火,一个淡定沉静,一个浑身被不安包裹。 “你说的那个铜箱,我只是听说过。”一会儿,灯火那头的罗智几经咬牙,到底开腔了。“我所见过的铜箱,也是当初你们手上的那只,确切地说,那还是我从你们手上得见的,我自己并没有在别处见过。后来我也问过何氏,何氏也完全不知道有那么个箱子。” 韩陌眯眼:“那你为何杀他?” “因为他知道了一些不该知道的秘密。”罗智抬头。 “什么秘密?” “你或许不相信,但我还是要说,这个秘密至今连我也不知道是什么。” 韩陌沉了脸:“你在逗我?” “我没有逗你。你信也罢,不信也罢,袁清确实是我下的手,但我也是失手。那段时间,我知道他在查一件涉及内阁的要案,因为这案子里头也牵扯了兵部,但究竟牵扯多深?我们不知道。而我们都很焦虑,可他是东林卫的人,又不敢直接拿他审讯,于是就安排了接近他,伺机打探。 “但他们都不行。刚好我见过何氏,见那何氏对我有几分心思,我便假意与她勾连,想借何氏去套他的话。诚如你所说,何氏空有皮囊,她竟连这点事都办不好。当然,袁清的口风很紧这也是一方面。总之持续了很久,我都没有拿到我要的东西。 “那天夜里何氏趁袁清不在约我碰面,我一着急,便想着让人隐去面容,把喝了酒的袁清拿下逼问,谁知道他竟然早有防备,伤了去捉他的人之后,遂一头栽进了水里。那会儿他还没送命,我不肯丧失这机会,让人追下河,交手之下,他就溺入了水中。” 韩陌望着他:“可是后来现场勘查,他尸体周围并没有别的脚印,而他自己却还是在河床走了几步才倒下。” “那我就不知道了。”罗智目光炯炯,“实不相瞒,我们下手的地方,距离你们发现他的地方还相隔了半里路,我们拿他的时候他在上游,但你们看到的尸体,却在下游。” 韩陌望着他,静默半刻后道:“你若到此刻还想玩花样,那真是跟你们整个罗家过不去。” “方才我就说了,你爱信不信!” 罗智加重了语气,“我都承认了与何氏有染,也承认了对袁清下手,再隐瞒剩下的有何意义?反过来说,世子你就一点没怀疑过袁清自身有没有什么不妥?” “说明白点。” 罗智微哼,说道:“据我所知,袁清可也不是什么多老实的人。旁人都说何氏给他戴绿帽,却无人知道何氏其实被他耍得团团转。他有个青梅竹马,叫芸娘,芸娘的母亲嫌贫爱富,把她嫁给了开铺子的商人,后来袁清也娶了何氏。前两年芸娘的丈夫死了,这袁清就与芸娘又重续旧情了,何氏还蒙在鼓里呢!” 韩陌皱眉:“便是有这样的事,一个商人的孀妇,又与他的死有什么相干?” “或许与他的死不相干,但是我发现,袁清自己的家里,什么要紧的东西都没有。我说的是文书字据信件这些。对于一个在东林卫办惯案子的人来说,一点痕迹没有,这显然不正常。” 韩陌微微抻身:“你是说,他有可能把这些东西放在芸娘那儿?” 罗智一声哂道:“比起何氏,他显然对芸娘情份更深。” “芸娘人呢?” “失踪了。”罗智深深望着他。“我要是找到了她,也不会还跟你说这么多废话。” 韩陌双手撑着桌沿,目光逼视他:“那你怎么证明这些是真的?” “袁清死时,腕上是不是系着根红绳结?” 韩陌凝眉。 “那根绳结上有颗小玉扣,上头就刻着颗芸豆。而芸娘丈夫开的,就是间玉器铺,当初铺子就开在城南的七枣胡同。系玉扣的红绳结,时常有人看到芸娘坐在柜台后头亲手编织。” 第236章 原来是个废物! 屋内静默。 韩陌其实已不记得袁清死时是什么情状,尸体是窦尹验的,这些窦尹最清楚。 但是他直觉罗智此时所说的不会是胡编乱造。 “几时失踪的?为何我派人反覆查探袁清身边所有人,却没发现这个芸娘?” “因为在袁清出事之前至少半年,她就失踪了。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儿,邻居只听说她去投靠远亲,但她远亲在哪里,也没有人知道。她与袁清交往,本来知道的人就不多,她一走半年,袁清才死,自然更加没有人会想到她。”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们围捉袁清的那夜,他挣脱不开时,曾朝岸上大喊了一句‘芸娘快走’。” 韩陌紧盯他双眼,他定定相对,未曾闪避。 “所以你是说,芸娘虽然表面看起来失踪了半年,实际上她可能一直在袁清身边。” “极有这个可能。”罗智很笃定。 良久,韩陌直起身,却换成了另外的话题:“你说的因为袁清查案涉及兵部,所以感到焦虑担忧的几个人,是哪几个?” 罗智垂下目光,整个人收进椅背,说道:“明人不说暗话,世子追查了我这么久,我在兵部捞了些油水的事是瞒不了你的。坦白说,我在兵部这些年,确实收受了一些额外的钱财。但这个数量与其他人比起来,实在是不值一提。世子既然知道这回事,那么要不要细节,我以为都已经不重要。” “你不说?” 罗智沉默。随后到底抵挡不住这股压迫,交待了:“都是衙门的同僚。”名字也说了出来。 韩陌喝了口茶,又问道:“袁清当初查的哪桩案子,同时涉及内阁与兵部?” “他一直在世子手下,如果世子还记得去年秋天山西知府潘崇渎职一案,当记得控诉他的罪名里,其中有一项就是与逆臣薛容有过勾结。而他之所以被参渎职,就是因为对兵部调派不满,继而引发了与当地驻军不和,造成了国库损失。” 听到“薛容”,韩陌迅速转向他。 罗智却未察觉,注意力还落在所回的问题上。 “背后指使你做这一切的人是谁?” 冷不丁的这一句抛出来,罗智陡然噤声。 韩陌不容他退避,“你方才交代的确实不少。但是更为重要的你却没说。杀害袁清当真是你自己的主意?” “当然……” “当然不是。”韩陌目光开始变得锐利,“你肯交代这么些,不过是为了迷惑我,为了掩盖真正的问题。你还在试图隐藏背后的主使。” “韩世子……” 罗智极力争辩,但他话未成形,韩陌却突然自怀里掏出一物拍在案上,堵住了他所有的说辞:“伍儿屯有块田庄,据当地的人说,这几年屡有人前往游说村民售卖出去。前阵子我们家阡哥儿在西湖楼夜宴陈璇,那天夜里,罗大人也在西湖楼外吧?” 罗智神色再度骤变。 “罗大人在马车里见的那个人,你是不是又有许久没见面了?” 罗智腾地起身,望着桌上一封信件,双唇剧烈地颤抖起来。 信上落着他罗智的款,内容写的是交代下面人务必想办法买下那块田庄来的指令! 他顶着灰白脸看向韩陌,此刻已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韩陌望着他这般,面色依旧凝重,心里却升起一团又一团的疑云来。 拿出这封自那人身上搜查来的信,罗智会感到吃惊,且会被动,这是意料之中的,但他对着这张纸,以及韩陌的逼问,竟然会有这么大的反应,却是出乎他意料。 比较起先前述说袁清的死,仿佛这件事才是真正要命的,不可触及的。 “你不想交代交代吗?” 韩陌忍不住出言提醒。 但就在此时,窗口传来异动,一枝冷箭伴随着窗下护卫的急呼破空而来!冰冷寒刃径直朝着罗智胸口射去! 韩陌陡然色变,说时迟那时快,一个跃步上前,伸臂卷起罗智便翻倒在地下! 随着屋里的动静,窗外的护卫当下纷涌而去。 韩陌松手看着被卷在身下的罗智,立刻松开手来:“你怎么样?” 纵然他先前动作不慢,那箭也射中了罗智左臂。对于韩陌这种练家子来说,这种皮肉伤真是不足挂齿。 罗智惊惶坐起,顾不上回应他,也顾不上拔箭,抱着脑袋就朝着桌子底下钻去,随后就紧紧猫着不动了。 韩陌又好气又好恨,抬脚往他屁股上踹去:“还当你多能耐呢,原来也还是个废物!” 但这一脚踹过去,蜷着身子猫在桌底下的罗智却跟颗被推倒的草垛似的,顺势就倒在了地下! 随着他翻倒的动作,他露出来的眼耳鼻喉全都冒出了血,瞬间染红了大半脸!…… “该死!”韩陌箭步上前,略为一探,旋即大喊:“快来人!请大夫!……” “不,没用了……” 罗智口中冒着血泡,气息奄奄的吐出这几个字。 韩陌紧抓着他的手臂:“杀你的人是谁?快说出来!” “是,是兵部的人,我不敢说……说了你就会直接去抓他,你去抓他,他就会知道是我说的,他就不会放过我们罗家……看在你刚刚救我的份上,我,我也只能告诉你,他人就在兵部,你……快去查他!” 罗智紧紧地抓住韩沫的袖子,力道大得把韩陌的皮肉都给揪起来了。当他咬牙切齿的说完这些话之后,人就往后倒了下去。抓住韩陌的两只手,也骤然松了开来。 “世子!” 杨佑第一个冲进来。 韩陌扭头:“人追上了吗?” “几乎把所有的兄弟都派出去了,已经尽了全力,但有没有结果还未可知!” “还留下了多少人?” “包属下在内只有三个人了!” “那就所有人都出去,即刻去看看兵部衙门里所有当官的,不,是官职比罗智更高的,有哪些人今天夜里头不安份!” “……是!” 杨佑被他暴露的神情所吓到,当下拔腿就跑出去了。 韩陌收回目光望着地下一动不动的罗智,咬一咬牙,也握紧拳头,大步跨出了门槛。 第237章 言而有信的人 走出门后正升堂的一众官员都闻讯迎上来,御史们问:“哪里来的刺客?” 韩陌逐一地扫过他们,说道:“罗智作恶多端,自然是他的仇敌。大人们继续审,当务之急是追究这批文书的责任,以及兵部存在的监管疏漏。” 御史们相视无语,余者议论纷纷。 韩陌没去管他们,穿公堂到了前院。 干清宫太监曹荣跟上来:“世子,究竟出了何事?” 韩陌扶剑略站了站,说道:“罗智被他后头的人杀了,箭上有淬毒。” 曹荣一时怔得说不出话来。 罗智背后有人这是大家都默认的事,但是对罗智一党的图谋,大家也没曾往很要命的方向想,在当下太平年间,皇帝英武,群臣务实,倒不至于还能容许有逆反之事发生。对于见惯了风浪的各部大臣来说,只要不动摇国本,也就算不得什么。 但罗智死了,他是朝廷命官,谋杀命官本就该罪加一等,而加上他们居然还敢于在都察院衙门内行凶,这是有多大的胆子? 再加上射往罗智身上的箭淬了毒,这就说明对方除患之心无比坚下。 当时在屋里的不止罗智,还有韩陌,凶手拿着淬过毒的武器杀人,这是一点也不怕把韩陌也给拖进去!这种压根不计后果的作派,难道不正说明了事情的严重性吗? “那罗智可曾交待凶手?”曹荣赶紧问。 韩陌看了看天边鱼肚白,说道:“皇上该更衣早朝了,曹公公,你我先进宫面圣吧。” …… 顺利从鬼手变回苏家大小姐的苏婼趁夜回房,不及洗漱更衣,闭上帐幔,就在灯下研究起韩陌给她弄来的那份地库机括图。 在地库里她其实已经记了个大概,因为不是要复制同样一套,所以知道了这些难度便差不多了。但是拥有机括布局的图,那她就更方便辨认分析哪些地方是重中之重,需要格外花心思,这些也更容易得到皇帝和镇国公的采纳。 她既然出了手,那自然是希望不辱曾祖爷的名声了。 就着灯,她提笔把要紧的地方都简单临摹在纸上,韩陌那里还瞒着镇国公,她最好是一早起来就让人把原图送回给他手上。 抄着抄着,不免想到先前选择在镇国公眼皮底下逃出去。说起来其实有些愧疚,无论如何她乔装进入地库还是给镇国公带来了麻烦,如今韩陌又骗了这份图给她提供便利,可她当时露面拜见一下他都没能做到。 可是她眼目下又只能如此,苏绶身上还有秘密,他跟谢家怎么回事她约摸知道了,但他跟薛容之间又是何故?为何凭吊薛容之前又要缅怀谢氏一番?他对谢氏,到底是有多恨?这些她统统想知道。可是苏绶对她的排斥防备是显而易见的,她直截了当地问,他不可能会告诉她,甚至还会对她产生更多的反感。 她回来的目的是要查清谢氏死因,绝不能半路就自行破坏了。 如果先前她露面跟镇国公坦陈来历,以及来龙去脉,镇国公即便能理解,能接受,她又有什么理由请镇国公替她在苏绶面前隐瞒呢?换句话说,人家堂堂国公爷,一军之都督,又凭什么配合她演戏呢?反正他配不配合她都要帮苏家拿出方案。到那时,苏家面临的麻烦解决了,而她就要面临一地鸡毛了。 退一万步讲,她也冒不起向一个陌生的当权者坦露秘密的风险。 “姑娘,”回来后扶桑也问到了这个,尚存担心地说:“那要是韩世子跟国公爷吐露了呢?” 苏婼手下微顿,颇为自信地扬起唇角:“他既然肯这么帮我,我倒是不担心他。” “若万一呢?” “若有万一,那也应该是遇到了什么不得已的情况。既然是不得已,那自然说了也不能怪他。” 扶桑服气了。一面磨墨一面看着她:“别的不说,韩世子倒是个言而有信的人。” 先前她拜托韩陌保护好苏婼,他果然没出什么差池呢。 绮玉苑帐里的灯一直亮到天色大亮。 正院书房里的灯其实也直到两更天才熄。 深夜时分吴淳来报,烟雨胡同客栈里留守的护院在子时左右给那鬼脸人放了行,随后跟踪其到了中军都督府附近,见他隐匿在屋宇阴影里便不见了踪影。约摸一个时辰的样子,那鬼脸人又重新冒了出来,怀里鼓鼓囊囊地回到了客栈。 几乎都看不出什么不妥。在苏绶猜想里,鬼手一行也只能以这种方式取得他们所要的东西。 但这鬼脸人竟然有如此高强的武艺,是让人想不到的。 更让他意想不到的,是鬼手竟然会跟他提出那样的交换条件。 要制作出一套完整的地库机括绝不是件容易的事,鬼手有这个实力,却必然也要花费不少时间精力。其实只要他答应离开京城,就完全没有这些烦恼,而他宁愿替苏家揽下这活,也要留下来,是为什么?他明明可以在天下任何地方公开开铺扬名立万,为何却要死守京城? 苏绶想不通。 越是想不通,他越是放不下。 三更天一到,他索性直接更衣洗漱去了早朝。 他以为自己今儿算最早的,没想到,午门外还候着比他更早的,兵部,大理寺,都察院,还有顺天府尹林逸与镇国公,都来了。大家议论纷纷,依稀讲的是昨夜顺天府查了桩什么案子,又谁谁在都察院出事了。 正听得出神,有那么两个人快步走到他跟前:“苏少卿!您也来这么早,可是知道罗智被刺杀之事?” 罗智被刺杀? 苏绶蓦地抬头,望着面前大理寺的同僚江枚与平日与自己关系不错的礼部郎中孙睿。 “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先前不久,事发还不到一个时辰呢。现如今现场出事的屋子被封锁了,韩世子早早地进了宫,此时正在御书房向皇上回话。那枝杀人的箭,也已经被送到大理寺了!”孙睿说到这里朝宫门口看了看,说道:“呐,大理寺卿付大人正好来了!” 第238章 信鸽带来的消息 苏绶顺眼看去,果然见到宫门外已经匆匆走来了大理寺正卿付练。 苏绶拱了拱手,正打算打招呼,付练却先说道:“苏大人,今早衙门里有急务,皇上方才已差人下旨须当即刻有人着手,故而你先回衙主持。会早朝这边本官替你告假,待散了朝我会即刻赶回!” 因为苏绶与同僚及上司关系都还不错,便问道:“可是罗智遇害一事?” 付练叹了口气,点点头,然后给了个回头再说的手势。 苏绶当下便与诸官告辞,去往了大理寺。 当初罗智暗中算计苏家,苏绶不但没忘,且还时常提防着此人,此时罗智死了,也算是去掉了苏家一块心病,但这事未免也太突然了,到底罗智背后还有什么秘密? 去衙门的路上天色还没大亮,苏绶的心情也跟这天光一样阴沉沉的。 苏婼忙碌了一晚,把要紧的信息筛选了出来,早饭后就着人把机括图送回给韩陌。 正开始着手画草图的时候,木槿和苏祈就先后把罗智死在都察院的消息送来了。 除了苏祈对此事表现出了莫大的兴奋之情,在场所有人都只有错愕震惊。 苏婼和韩陌告别前还在惦记着审讯的结果,没想到韩陌那边没有消息,反倒是罗智已经死了!背后真凶杀人灭口,更加昭示着罗智一党的不单纯。苏婼率先想到的是,罗智一党盯着伍儿屯的田庄,其目的是不是也可以大胆深究呢? 也不知道昨夜审出来了多少。 苏婼琢磨着,就打发苏祈出去探听消息。只是消息都在衙门里封锁着,打听起来谈何容易? 苏祈在外头转悠了半日,也没捞着什么有用的,因听到罗智出事的时候是与韩陌在一起的,又打听到韩陌正在大理寺,便犹豫着要不要去寻韩陌问问。 刚准备抬脚,这边却看到自家父亲苏绶带着衙役匆匆地出了衙门,脚还没停稳他就快速地上了马,然后往街头走了。苏祈本想上前打个招呼也没能打成,索性在衙门对面找了个地儿呆下来,决定伺机而动。 韩陌进宫把事发经过向皇帝禀明,皇帝在原地踱了三圈,就打发人去都察院提人前往大理寺。大理寺少卿付练因早知了消息,衣冠整齐在家等候听命,旨意一到,他即刻就去了大理寺。正好陈家兄弟以及一干人被押解到来,安顿好后他又去赶早朝。 韩陌在大理寺看了一阵,苏绶随后就来了,双方交接了一下,韩陌又将写好的供录交给他,随后就在临时腾出的一间耳房里等候窦尹与大理寺仵作们共同验尸的结果。 宋延和杨佑陪着他在屋里,看窗外人来人往,屋里静默难耐,气氛沉抑得慌,宋延便问起来昨夜之事:“听杨佑说,世子昨夜心里偷闲,还去见了回苏姑娘。” 韩陌满脑子都是罗智所指的兵部的疑凶,甚至这一早上的功夫,还把有作案可能的凶手列在了纸上。一共五个,这会儿他就正在对着纸逐个地自作分析呢。听到宋延问起,他从纸后撩眼看了看他:“怎么,还得跟你禀报?” “别别,”宋延在他旁边坐下,“我可是有事。” 韩陌慢腾腾收回目光:“有屁就放。” 宋延望着他:“你前阵子不是打发人去徽州了?有消息了。” 前番苏婼让他帮忙打听谢家,原本他打算让杨佑去,后来怕时间长,便选了马术脚力最好的另两个护卫去。想着路程不近,故而韩陌最近没有催问。 他目光定了定,随后看了回来:“什么消息?” 宋延从怀里掏出张折了好几道折的纸,递了给了,还附赠一道意味深长的目光。 韩陌腾手接来看过,旋即也皱起了眉头。 …… 苏婼午饭前打发扶桑与游春儿去把防卫署的图给送回去,随后一整日关在屋里,图样勾了三四遍,到夜里掌灯时,方才有了个较为明确的构想。 苏绶让她三日拿方案,自然只是出图样的阶段,他的目的是应对皇帝和镇国公,倒不至于丧心病狂到逼着她当神仙,让她三日就能做出来。 扶桑木槿怕她累着,纷纷劝她只消在现有的这套机括上改动一二即可,但苏婼在技艺上从来就不愿意应付,除去这次是代表苏家出手,是要让曾祖爷脸上有光,此外她前世一直都是为民间提供锁器和机括制造,公家的东西,最多也就是替县衙牢房做些防卫,像中军都督府这等举国最高级严密的军机衙门的活计,她还是第一次接,这对她而言也是个挑战,她很期待自己能够做出超越以往的成就。 总之有了这些限定,这一整套图样就不能随意待之了。 木槿不忍扰她兴致,这一下晌就没打扰她。正好苏祈那边也没有打听来什么消息,她就想着去正院那边探探。 刚走出绮玉院,就被旁边廊下走过来的银杏唤住了。 银杏不像是赶路办差的样子,走路说话都慢悠悠的,到了跟前先笑后道:“你上哪儿啊?” 木槿因着徐氏待苏婼真心,对徐氏身边的人也亲近,银杏又是徐氏的大丫鬟,少不得热络地道:“正要去代姑娘去太太跟前侍候侍候呢,你这是上哪儿?” 银杏说:“可不巧了么?我也是奉太太的命,来看姑娘呢。” 木槿一听可不敢让她进去,拉着她手在廊栏上坐下来,说道:“姑娘这会子写字呢,不让人打扰,不然我也不能出来。” 银杏说:“这几日怎么不见鲍嬷嬷了?前番的事,姑娘气还没消呢?” 说到这儿,木槿却有些始料未及了。鲍嬷嬷是没关着了,但是又让苏婼以给谢氏修理墓园为名打发回庄子上了。不但如此,当初随她回府的那批谢家的下人,苏婼也筹谋着让他们都回去。这怎么能跟银杏明说呢?她迅速找了个由头:“鲍嬷嬷回来之前,吴叔就发现先太太的坟茔碑石裂了点儿,虽说报了吴管家,府里会去弄,但鲍嬷嬷总归不放心,又因为前番的事,觉得愧对先太太,这不就自己回去了。或者因为差着人手,回头还要带几个人去呢。” “这样啊。” 银杏闻言笑容收了收,眼里也露出了一丝失望。 木槿说:“怎么了?你找鲍嬷嬷有事?” 第392章 让人意外的消息 “无事,”银杏回应说,“只是上个月鲍嬷嬷煮的几道汤羹,太太想吃,我试了好几回,总也做不出来。不过想着鲍嬷嬷要是在,便问问她罢了。” 这个事情木槿可无解。“姑娘的话,我们也不敢违背。不过想要鲍嬷嬷的厨艺,倒是不难的,回头我禀报姑娘,请她着人去庄子上找鲍嬷嬷把方子全记下给你便是了。” “那也好。” 银杏站起来,朝绮玉苑内望了望,方才又朝她笑笑:“你不是要去看太太?走吧。” 木槿随着她抬步,间隙里却打量了她几眼。 苏绶一直忙到日暮西斜才回府。进正院时见徐氏与丫头们说话,便在门下迳自取了乌纱帽,说道:“早些传饭,我还要出去。” 说完也不等徐氏上前侍候了,自行进里间换了常服出来,就去了书房。 前脚刚进门,后脚苏缵就来了。“衙门的事处理完了?” 苏绶吐了口气:“在走章程。” 苏缵疑惑:“罗智究竟为何人所杀?” “根据都察院那边里外彻查,得出的线索指向向罗智寻仇的人,因为在罗智遇害之前,罗家因为田地的事已经与人纠缠了一阵子。而昨天傍晚,罗智府中一个清客被人当做他也行了刺。虽然被人发现的即时,没出人命,可是凶手夺命而来的目的是显而易见的。” 苏缵顿了一下:“这么巧?”又道:“你相信吗?” 苏绶哂道:“我信不信不重要,自然有人会相信的。那箭头上淬过剧毒,就是为了封罗智的口。这背后的鱼,怎么着也小不了。” 苏缵沉默片刻,再道:“一直以来大哥好像都认定皇上在防范兵部,你这么说,有什么切实的根据吗?” 苏绶扶着桌案沉思,并没有言语,就好像没有听到这句话。 苏缵清了清嗓子,只好说道:“有没有根据也不要紧,反正这事跟咱们也没啥大关系,一定要说的话,罗智死了,也算是除了你我心头之患。可算松口气了。” 苏绶瞅他一眼,显然对他这种口吻感到不满:“到底是条人命,却被你说得如此轻飘飘。” 苏缵忙咳声垂首。 苏绶又道:“你这个时候不去巡铺,来找我作甚?” “哦,”苏缵好像忽然间想起来,“我听吴淳说,你们已经找到鬼手了?” 苏绶凝重地点了点头。 “怎么会突然之间就找到了?”苏缵为了寻找鬼手花费了许多功夫,陡然却有了这结果,难免有些不敢置信。 “虽然是有一些巧合,但我相信不会有错,在烟雨胡同那间小客栈里的,就是鬼手。”苏绶平静说道,“我惟一不能看透的,是他们执意留京的意图。他们在我的突然造访下仍然能反被动为主动,可见早就对苏家下过功夫。可他下了功夫,却只为在我出言胁迫时争得一点谈判的筹码!” 苏缵紧跟着道:“他们如此主动,会不会藉着替苏家出手做机括,使什么夭蛾子?” 苏绶目光深深:“我也这么想过。是与不是,待后日看他给出方略便可知了。” 苏缵迟疑:“大哥能看出来么?”不是他不自信,而是陈述事实,苏家要有法子,不是早就能动手制作了么? “当然能。曾祖爷这套机括,是有一套我们苏家独特的思谋在内的,三日时间,他只有把这套逻辑挑出来,然后在这基础上改造,才可能完成。如若不然,他另行布局,上下四层的兵器库房,除非神仙下凡,否则他绝对交不了差。而只要遵循苏家的这条路子是完整的,那他就出不了夭蛾子。” 苏缵诧异:“这机括内还有这些蹊跷,我怎么不知道?” 苏绶瞄他一眼:“现在知道也不为迟。” 他重新坐了下来:“吴淳打发去徽州的人,有消息回来了吗?” …… 木槿本就是去正院探消息的,但苏绶不在,即便回来了也没透露出什么来,出了正院便直接回了房。 进门却见苏婼拿着封信凝重地坐在榻上,旁边侍候的扶桑也眉头紧皱,她心口一提,忙走过去:“出什么事了?” 扶桑转向她:“韩捕头送信来了,他派去徽州打听谢家消息的人有了回音。”说完她又把目光转回了苏婼。 木槿问:“到底怎么样了?谢家那边什么缘故?” 苏婼深吸气,说道:“出人意料,谢氏这个昔日在徽州城数一数二的望族,这几年生意屡受挫折,原先遍布江南的百余家铺子,如今缩减了近一半。我三个舅舅,大舅谢芸主持家道,尚且安稳,而我二舅三舅,一个去年卷入了官司,至今在牢狱之中,一个则出意外摔伤,瘫痪在床。” 木槿愣住,“怎么会这样?这莫不是——” 想起谢家安插眼线在苏家,又曾经折磨逼迫谢氏,她脱口便想说恶人有恶报,但看苏婼的神情,这怕不是简单的报应之说。 苏婼看着纸上满满字痕,说道:“谢家发生的事都在这几年内,报应不报应,在家里这等情况之下,他们还能分心支使鲍嬷嬷行事,足以说明曾祖爷留下的典籍于他们来说有多重要。——谢家有问题!”说到这里她站起来,手里的信攥得紧紧的:“他们不会无缘无故遭遇这些意外!” “那咱们该怎么做?”木槿问。 苏婼略凝眉,果断说道:“把鲍嬷嬷接回来。” 这次木槿没有任何多余话语,称了是,立刻就下去了。 苏婼再看了一遍纸上的字,然后擦亮灯火,把它烧了。 在得知鲍嬷嬷替谢家图谋苏家的技艺时起,谢家在她心中的份量的确降到了最低点,韩陌送来这个消息,是个十足的警示,谢家家大业大,如此执着于苏家的技艺,应不单单是贪欲而想篡取,十有八九还有别的原因。 上次鲍嬷嬷关起来后,吴胜他们那些人,苏婼也都单独问过话,他们竟然对鲍嬷嬷的行为图谋一无所知,只知道谢家常有嚼用之物托鲍嬷嬷转交发放给他们,由此他们也都把最年长的鲍嬷嬷视为了主心骨。谢家到底出了什么事,他们有什么秘密,且要看鲍嬷嬷怎么回答。 第240章 忠仆 “不画图了吗?” 扶桑见苏婼推开纸笔站了起来,如此问道。 苏婼回头看了眼,下意识地揉了揉太阳穴:“先搁着。回头再说。” 从昨夜到如今她还没有认真歇息过,起初只觉得任务虽重却也不至于难倒她,加上有韩陌拿来的图,她更加有信心,可是出了初稿后她才逐渐发现,事情并没有她想像的那样容易,苏家所有制造的机括都是基于曾祖爷的思路之上改造的,几代发展,也万变不离其宗,哪怕是到苏婼这里,也不例外。 要完全摆脱先人的成就另行制造,三日时间是根本理不出思路来的。所以她只能沿袭苏家这套做法。 可是三日时间却是苏绶定下的,怎么好像他吃定她有办法在三日内能拿出答案来一样? 一时间是不会有答案的,既是这么做了,便不想那么多了。 饭后鲍嬷嬷回来,木槿带着她来到苏婼跟前,她扑通就跪到地下了。 苏婼让她起来,然后问她:“这几年你跟谢家的人联络得多吗?” 鲍嬷嬷摇头:“不多。一年最多两三次。都是他们来人联络我。” “来的是什么人?” “谢家的管事,王瞻。王管事在谢家掌事多年,王家人也是谢家家生子。” “他找你,你们在哪里见面?” “都是在外面。有时是在客栈,有时是在河堤,庙宇,这等地方。没有指定去处。” “除了交待任务给你,以及收取消息,他还跟你说过什么?” 鲍嬷嬷想了下,问道:“姑娘是想知道哪方面?” “谢家。”苏婼没跟她绕弯子,“我想知道,谢家这几年怎么样了?母亲过世后,他们家还那么兴旺吗?” “那自然是的。”鲍嬷嬷立刻说,“谢家富贵也不是一代两代了,自高祖爷手上起就发了家,往后代代出息,家财都不积攒了多少。人丁也是兴旺的,三年前二老爷就高升了贵州省内的知州,三老爷也学业有成,习了一身武艺,还帮官府缉过盗。” 她上身微倾,说话的时候神情专注,眼睛里冒着不容质疑的光。 不管怎么说,看起来她自己是相信这个状况了。 韩陌送来的消息说,谢家老二染上官司还在狱中,而老三则瘫痪在床,瘫痪之前他却是热心于官府事物的。这么说来,两人都跟官府有些关系。 苏婼问:“这都是王瞻告诉你的?近三年内谢家情况如何?他有没有说过?” 鲍嬷嬷摇头。她是个阅历丰富的“老”人,苏婼问到这里,她就已经懂得反应了。 “王管事从来没有说过这些。现在的情况都是从前我从太太那儿听说的。当然,每次舅老爷从徽州进京,身边那些仆从是我接待的,从他们那儿我也知道了不少。 “虽然这几年我没有听人亲口说过谢家如何,但我想,一个那么庞大的家族,短短两三年间也不会有太大的变化。 “姑娘特意找老奴来问,莫非是听说了一些什么?” 这个事情没有刻意向她隐瞒的必要。“我听说,谢家这几年不算太好,生意上铺子关了好多家,而我二舅惹上官司,至今还关在牢狱里,我三舅则出了意外瘫痪在床。王瞻每年都有过来找你,难道从来就没有透露过这些?” 鲍嬷嬷震惊地张大了眼睛。“这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苏婼望着她,“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福祸,一个人家就算再兴旺,也拦不住意外降临。” 鲍嬷嬷皱眉:“王管事从来没有说起过,姑娘这是从哪里听来的?” “这个你别管。”苏婼正色,“我知道你对谢家忠心耿耿,想来是不希望他们出这种事情的。但如果这个消息可靠,的确如此,那你觉得这正常吗?” 鲍嬷嬷被问住了。双手攥紧着裙带,半天都没有说上话来。 苏婼接着道:“谢家又不在乎多一家锁器铺子,他们图谋着苏家的主业这件事本身够奇怪,这几年家里接二连三的出事故,他们却还是坚持不懈地派人进京支使你盗取苏家的东西,他们为什么不把精力放在如何营救我二舅和医治我三舅上?苏家的东西对他们来说,到底有多重要? “如果你真的对谢家忠心,那么单单只是愚昧地听命行事,对谢家面临的变故充耳不闻,而不是想办法弄清楚情况,争取与他们共进退,真的算是忠心吗?” 鲍嬷嬷咬紧牙关,缓慢的垂下头来。 苏婼说完这些之后也不再催她。 过了许久,鲍嬷嬷又把头抬了起来。“姑娘既然特意把我从庄子上带回来问话,想必这些消息也是可靠的了。 “王管事确实没有跟我提过谢家这些变故,每次无一例外都是催促进展。但如今仔细想想,正是他这样直奔目的而来,反而显出了几分急促了。二老爷三老爷都是多好的人啊,尤其是三老爷,也是我看着长大的……” 她抬起衣袖,拭起了眼角。“从上到下都出事了,这肯定不正常,肯定有阴谋!” “你觉得会是什么阴谋呢?” 鲍嬷嬷茫然地摇头。“老奴要是知道就好了。”一会儿,她又从落寞里抬头:“不过……” “不过什么?” “刚才姑娘说到谢家关了许多铺子,老奴想起来,太太与苏家订婚之前,谢家也经历过一段不大太平的日子。也是因为一桩官司,谢家最终被查抄走了许多银两,当时朝中去的官员说那批银子跟饷粮有关,谢家四处找人周旋,好在祖上结下不少善缘,最终还是化险为夷。但即便如此,据说还是交出了十几万两白银。生意也受了牵连,过后有一两年才恢复起来。” “朝中去的官员?”苏婼蹙眉,“是哪方面的官员?” “这个老奴就真的不清楚了。太太当时只是个未出阁的千金小姐,老卢作为乳母,也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外面的事情听的不多。这十几万两银子的数额,还是后来听太太说起的。” 第241章 既然这么关心… “具体是在什么时候?”苏婼问。 鲍嬷嬷略想了想,神色随后变得有些复杂。“就是在苏家登门提亲之前半年左右。” 苏婼一时间也没有再言语。 这可太巧了,又跟苏家扯上了关系。而且还是跟谢氏和苏绶那种婚事有关系。 “这么说来,谢家那么痛快的应下这么亲事,叮嘱我母亲到苏家来达成他们的目的,可能跟谢家遭受的那桩打击有关?” 看鲍嬷嬷的神情,她必然也是联想到了。 “不好说。但是如果姑娘得到的消息是真的,那谢家几代下来总共也就这么两次家业受创,一次是太太订亲之前,一次就是在太太过世之后,实在是有些巧。” 鲍嬷嬷的声音越来越缓慢。一股难以言说的心照不宣,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谢家几代以来一直有人在朝上做官,远居徽州却从未离开朝堂,鲍嬷嬷提供的信息,加重了苏婼对谢家遭受一系列变故的怀疑。 现在她想的是,苏绶知道这些吗? ……吴淳是戌时左右来到苏绶书房的。 听到他的脚步声苏绶就放下了手上的书。 “老爷。” “去哪了?怎么这么晚?” 吴淳顿首:“才从烟雨胡同那边回来。小的怕鬼手那边出什么状况,手头没什么事就去那边盯着。” “没出什么事吧?”苏绶端起了茶。 “倒还平静。就是……总觉得有点过于平静。” 苏绶看了他一眼。“这话怎么说?” “除了那天夜里,那鬼面人出去过一回,其次他们再也没有要求出去过。那掌柜娘子倒是按时按刻的安排人送饭上去,端出来的也确实是空碗,里头人肯定是有的。只是这样让人担心,到了第三日他们真的能拿出东西来吗?” 苏绶把揭开了的盖又合上。沉吟了一会儿道:“只要人在,别的先不管。”接而问:“谢家那边如何?” 吴淳闻言,连忙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早几天前消息就已经收到了,但因为写的十分笼统,而且跟我们过去得到的消息差别甚大,小的不确定是否属实,这几日还在查证之中,故而未曾拿来禀报老爷。” 苏绶听到这里眉间起了疑色。待接了信看过,旋即就抬起了头。“这么些变故,原先徽州那边负责传递消息的人都不知道?” 吴淳摇头。“这几日我在京城内外寻访徽州客商,侧面求证这些消息,差不多已经能证实是真的了。 “但据说也是在谢家铺子越关越多捂不住了,最近这大半年才陆续传出来。二舅老爷和三舅老爷的事,因为不是发生在徽州本地,原本也是无人知道的,也是家业受创才渐渐被人揭开内幕。” 苏绶攥着这封信,起身踱起步来。最后他在灯下站定,回头看着吴淳:“谢芸到底搞什么名堂?” 吴淳趋步上前:“看这架式,莫不是搞着什么黑吃黑的勾当?” 苏绶望着窗外幽深黑夜。“谢家家业受创可不是第一次了。” 吴淳深深点头:“小的还清楚记得,当年得知谢家终于答应老太爷提出的议婚,老爷是多么高兴,要不是后来意外得知了就在那之前不久,谢家突然惹上了那么一件官司,老爷也不会心生怀疑,从而打发小的去暗查谢家应下这门婚事的原因。也不至于后来……” 苏绶搭在椅背上的左手冒出了青筋。 隔壁院里不知谁推了门,艰涩的吱呀声把宁静的夜幕划出来一道裂痕。 苏绶在这道裂痕的间隙里回头。“谢家族内其他在任上的人呢?” “旁支五服之内在任上的三位,倒是没听说受到什么波及。” “那看来我那位大舅兄,还是有些力挽狂澜的手腕。” 吴淳沉一口气,望着地下:“谢家如今也算虎死不倒威,家业缩减,秩序都不曾乱。” “他若把心思用在了正道上,不去肖想些不该肖想的,何至于如眼下这般,打落牙齿也只能往肚里吞?” 苏绶说的这里深吸气,咬紧一口牙,负手来回踱了几步,停下道:“谢家不是还有些留在苏家的下人吗?你已去谢家交涉,把他们送回去为由,亲自去徽州打探打探,看看到底什么情况!” 吴淳道:“那烟雨胡同这边……” “让老二去,你不用管了!” 吴淳即刻俯身,领命而去。 走出门口时,他顿了一顿。门外站着的苏缵拢手朝他点了点头,然后跨步走进屋里。 背对门口负手而立的苏绶以为吴淳又回来了,转身张了张嘴,看清楚人以后又把嘴闭上了。 “原来大哥还是放不下谢家。” 苏缵在靠窗的椅子上坐下来。 苏绶板起脸:“你这是什么话?婼姐儿母亲死了,我与谢家的情分也已断了,我有什么好放不下?” “那你为什么听到消息就这么着急让吴淳赶去谢家?还说要把谢家的下人送回去,他们到了苏家就是苏家的人了,为什么要把他们送回去?” 苏绶横眼:“你难道不知道,前些日子鲍嬷嬷打碎了婼姐儿母亲的遗物,让婼姐儿给训斥了?连这点事情都做不好,苏家不愿意养这样的闲人。” “那你最起码也要问过婼姐儿的意思,他们是大嫂的人,大嫂不在了,他们就是婼姐儿姐弟的人。” 苏绶皱起的眉头显露出不耐烦。“你站外头听半天壁角就为了跟我在这废话?” 苏缵轻哼:“我觉得你对谢家根本就不是真的想断绝关系。” “你要没什么别的事就出去。”苏绶走到了门边,一副要赶他出去的架势。 苏缵压根就没有挪窝:“你还关心谢家,那说明你对诺姐儿母亲也不是真的那么绝情,那你为什么当初要那么对她?” 苏绶已经放弃搭理他了。把手从门上收回来,抬脚就出了门。 苏缵追出去:“你要是不告诉我,我就去告诉婼姐儿,说你成亲之前对她母亲有多么朝思暮想,你对她的变化都是来自于成亲之后。我对她有信心,我问不出来,她一定有办法问出来!” 走在前方的苏绶陡然停步,急转身后,顿时伸出一只手掌把他的脸撇转了一个方向!…… 第242章 你对他们一无所知 伸出的这一巴掌并不是在打,只不过贴着苏缵的脸推了一把。但苏缵猝不及防,被这一拨,仍差点一个踉蹡撞到柱子上。 刚要嚷嚷,苏绶已经到跟前来了,坚守了规矩一辈子的他,猛一手就揪住了苏缵的衣襟:“你是要跟我犯浑?!” 苏缵惊呆了,他们几兄弟包括身在远方的老三,从小到大都很和睦,他很敬着大哥,但有时也会顽皮。方才他心里的确有着怀疑,但只是玩笑一般的试探,没想到苏绶竟然会有如此大的反应! “你……这是怎么了?” 喃喃的话语吐出来,苏绶含着怒火的目光逐渐地熄灭下去。 苏缵看着被松开的衣襟,再度抬头:“大哥这样子很不寻常。莫非是被我说中了,你对大嫂……对谢家,并不像外人看上去的那样?” 月光照着苏绶的背影,让他隐在阴影里的面孔模糊不清。 一时间院子里只有风和树在动。 许久之后苏绶转过头:“进屋。” 苏缵望着他跨入门槛,而后加快脚步也跟了进去,随后转身把门关了上来。 屋里还延续着先前的凝重气氛,苏绶挪了挪面前的纸张,很明显是在借此缓和情绪。 “你对谢家一无所知。” 这句话之后,屋里好像更加静默了。 苏绶在这一幕寂静里再次开了口。“我和兰韵的婚事,从头至尾就是谢家的一桩阴谋。” 苏缵忍不住上前:“当初明明是父亲母亲商量好之后再登门提亲的,是我们苏家主动求亲,怎么就成了谢家的阴谋? “而且,我们家与谢家交往了那么多年,谢家的家风我们也是了解的,何况他们家家底丰厚,有什么需要图谋我们的呢?” “他们家底再丰厚,终究与宫中关系不如我们牢固,我们天工坊掌握着全天下最全面最高深的制锁技艺,光这一点他们就比不上。” 苏缵愣了下:“谢家想要苏家这门技艺?这怎么可能?” “有什么不可能?”苏绶说着,伸手按开了旁边墙壁上的机括,从中取出了一个枯黄的竹筒。如同口子上还有蜡痕,他掏出一卷纸来摆在苏缵面前,“这是十六年前,我从谢家人口中审出来的供辞。画押的人就是谢芸身边的近随。” 苏缵拿起来一目十行地看过,又仔仔细细地看了第二遍,才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看着苏绶。 “你是怎么发现的?” “从谢家二话不说答应这门婚事的时候。”苏绶垂下眼帘,望着桌面的反光。“我记得咱们年少时,曾经在谢家小住过半年。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这半年的事情?” 苏缵点头。“记得。那时候很热闹。谢家子弟多,家里的书塾名气又大,徽州城里好几家望族的子弟也在里面读书。” “没错。当初谢家老太太属意的大姑爷并非我,而是另外一家姓黄的子弟。黄家与谢家沾亲带故,同住在一个城里往来又多,老太太不愿意女儿远嫁,对黄公子很满意。” 苏缵惊讶:“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别管怎么知道的。总而言之,听说谢家痛快的应下是这么回事,我当时都不敢置信。为了确认谢家确实是这个意思,我假借南下寻访师友到了徽州。打发人一番暗查之后,才知道在那之前,现在竟然染上了一个大麻烦。” “什么麻烦?” “巡察御史查到他们侵占了一批贡品丝绸,而那批丝绸原是要用来给皇后做寿的。” 苏缵略想,疑道:“十几年前皇后已然病重,莫非正是皇上要隆重设宴,给皇后冲喜那次?” “自然就是那一次。” “谢家怎么敢?那个是皇上无比敬重的皇后娘娘的寿宴贡品!” “总之,谢家那次的确也栽了个大跟头。但当时的黄公子的父亲,已经在六部担任要职,是有能力替谢家周旋一二的。但他们竟然没有顺势与黄家拉近这层关系,相反,大半年之后,他们还一口应承了苏家的提亲。” “他们和黄家闹掰了?” “并没有。”苏绶看向他,“我发现两家交情依然还在。这就是当初我感到疑惑的地方。可是我人生地不熟,查不到什么有用的信息。 “后来我就转变目标,想弄清楚谢家为什么又看中了我?结果就让我查出来,原来父亲之所以会去提亲,是因为一次外出的途中偶然在沧州遇见了前去访亲的我的岳父岳母和兰韵一家三口。 “那天夜里父亲与我岳父把酒言欢,我岳母让兰韵借客栈的厨房亲自给他们做下酒菜。父亲对兰韵本来就很满意,几年不见又见她变得如此多才多艺,当时便趁着酒劲,打听起了她的婚事。 “我那岳父毫无避讳,直接说他还未许亲。父亲回来之后,便立刻与母亲商量,做出了登门提亲的决定。” “……你的意思是,那天晚上谢家叔父叔母,是故意让大嫂在父亲面前露脸?” “当初我在谢家小住,每每兰韵来找我,不出一刻钟,我岳母必定着人把她喊回去。”苏绶目光炯炯,“但若她与黄公子在一起,我岳母是绝对不会阻止的。她还会隔三差五地亲自带着兰韵上黄家串门。” 苏缵默然。 他记得去谢家小住的时候,是因为京城正在闹天花,正好那时谢芸又在京城,仆从几次三番催他赶紧回徽州避疫,谢芸便邀请他们兄弟一同前往做客,就这样他们去了徽州。 黄公子他也是有印象的。黄家也是个本地的世家大族,黄公子才气也不浅,当时是书塾里那批子弟中的佼佼者。 但他竟完全没看出来谢家叔母属意于他为女婿,他一直认为苏绶成为谢家姑爷是板上钉钉…… “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不解,“把苏家的祖传技艺图谋到手,能给谢家带来什么?” 这个时候苏绶却没有立刻接话了。他紧皱眉头,看着手上发黄的纸张,片刻后才道:“不管是为什么,这都是他们不该有的念头。打从他们生出这个念头起,两家的交情也不复存在了。” 第243章 掌家人的责任 身为长子的苏绶从小到大都很严肃,这跟许多大户人家的宗子是相同的,但少年时的他仍然有许多朋友,比如谢芸,那时候苏谢家两家虽然不在一个地方,可是两家都在各处有生意,于是来往也多,这层情份也密切保持了多年。 在苏缵印象里,谢家是很好的人家,无论是哪方面,哪怕是谢家老太太另有属意的女婿人选,他也觉得在大户人家是人之常情,并不会因此觉得谢家不好,不该存有这样的念头。 可是他万万没想到,谢家却藉着联姻之由而算计苏家的祖业,这就很不应该了。这是无耻掠夺!是侵占! 他说道:“这些事为什么我从来都不知道?父亲从来就没有告诉我!” “那是因为,父亲他们也不知道。”苏绶缓缓沉气。“他和母亲直到去世,也不知道他们结下的这么亲事,完完全全是在人的算计中。” “你一直没告诉他们?” 苏绶没有言语。 这就让苏缵不能明白了:“为什么?” 苏绶望着幽幽夜色,还是没能启齿。 苏缵却失去了耐心:“我真是一点也看不懂大哥,发生这么大的事你却连父母亲也瞒着,他们去世后,剩下我们兄弟仨携手持家,你却又连我们也瞒着,你到底是想包庇谢家,还是懦弱到连一个明白算计到我们头上来的谢家也不敢得罪?” 苏绶猛地抬眼,迸射出了凌厉的光芒,但很快这抹光芒又黯下去,变成了一地草木灰。 “你一直都觉得我很懦弱?” 苏缵语噎,混身怨气一下收了回去。 苏绶轻轻苦笑了一声,也不再说话了。 “我只是一时气急……” 苏缵有些心虚。他的确觉得苏绶这几年越发谨小慎微了,从前只是严肃,如今却像是无时无刻不在紧绷着神经。但他又不能不承认,自父亲过世——不,就算父亲还在,打从苏绶入仕之后,就是他在引领着苏家前行的方向和脚步了。他没有别的高官和世族那样迫人的气势,他甚至连个年纪轻轻的韩陌的气魄都比不上,可是苏家在他掌管之下,却也太太平平地朝前走着,一路兴旺顺遂。他和老三都是受了大哥的庇佑,他没有资格怪他不够魄力。 “是气急,却也是心里话。”出乎意料的是苏绶并没有动怒,反而还接着他的话往下说起来,“有一件事你说的对,我不该瞒着你们,更不该瞒着父亲母亲。这是我有私心。但如今他们不在人世,兰韵也走了,我更加没有再隐瞒的必要。” 苏绶站起来,走到他面前,“先前我在屋里与吴淳的话,你都听到了。我怀疑谢家近来这些事,并不是巧合。” 苏缵心思还停留在他的那句“我有私心”上,听到这里,隔了有片刻才锁紧眉头回应:“我也觉得不是巧合,但既然谢家对我们苏家如此不义,大哥又还关注他们做什么?又如此匆促打发吴淳亲自去干什么?” 话题仿佛又回到了最初,但至少现在他已经知道为何苏绶会总想着把谢氏带来的下人送回谢家了。 “谢家出这么多事,外界却根本没有怎么听闻,这很说明谢芸在持家掌事上很有手腕,当初他们竟然不惜以联姻之名把兰韵嫁给我,断然不会轻易收手。即便是兰韵不在了……兰韵不在了以后,谢家就开始频繁出事,你觉得这还不值得深究吗?” “你觉得大嫂的死,于谢家运势关系甚大?” 苏绶低头拧起眉心。“那你觉得呢?” 苏缵沉吟:“从眼下事实来看,实在让人无法不这样认为。”说完他看一眼对面,又道:“大哥就是因为这个,所以才会对大嫂转变态度的?那你当初为何又要同意这门婚事呢?” 他不明白。既然苏绶是婚前就查清楚了谢家的阴谋,那他为何还要隐瞒一切,让这桩婚事成了?可成功之后,他又把谢氏视为无物,这又是何苦?……当然,谢家心术不正,谢家人也不值得怜悯,可是谢氏也是无辜的。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反抗过?”苏绶把眼帘垂到很低,声音也压得很低。“我说过的,我说过我不想结这个亲事了。父亲不同意。” “你真的有认真抗拒过吗?” 苏缵很怀疑。苏绶纵然“懦弱”,也不代表他是个拎不清的人。他都知道去徽州一探究竟了,又怎么会连悔婚都想不到法子? 这番问话下的苏绶有片刻的失神。 但也只有短暂的片刻,他即恢复了平静。“当然,我怎么可能明知道谢家有问题还结下这门亲?我是苏家的长子,我有维护家族平安的义务,对于防范风险有义不容辞的责任,怎么会傻到自己往火坑里跳?我当然是绝对不会犯糊涂,让人有机可乘的。 “至于我为什么隐瞒这些,当然是不想年迈的父母双亲忧心,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谢家既存了掠夺的心思,那即便成不了亲,他们一定也会想别的法子,索性就顺水推舟罢了。” 他语气笃定,不容置疑。使得原本满腹疑惑的苏缵都不那么确定了。 但直觉告诉他这里头仍然有值得琢磨之处,只是苏绶却没有给他深想的机会。 “我怀疑谢家这次出事与十六年前的事有牵连,吴淳已经去了徽州,你也别闲着。距离我去烟雨胡同与鬼手交涉还有两日,你如今不是正好在户部当差吗?这两日想办法找到十六年前谢家涉案的卷宗给我,我要再看看。” 苏缵还在消化刚刚所获知的信息,而苏绶的关注点始终落在谢家当下的家变上。他紧锁住的眉头之下目光深凝,仿佛眼下弄清楚谢家的遭遇比什么事都更重要。 反应过来后的苏缵还是点头应下了。“我天亮后就去查。” 无论如何苏家都应该拧成一股绳,苏绶是苏家的掌舵人,如果谢家如今的遭遇真的与谢氏的死有关联,那就必须把它弄清楚了,不是吗? 第244章 突然变卦 苏缵走出门坎时,上弦月已照进了窗户。 月影把屋里一切拉得老长,随着脚步声的远去,院子也变得异样的安静。 苏绶收回目光,从先前放置纸张的暗格里再度取出一物,对着月光照来的方向凝神静望,片刻,他将之紧攥在手心,随后又背转了身子。 风过树止,像是恢复了平静的湖面,院子安静下来。整个正院也渐渐安静下来。 …… 苏婼第二天就知道吴淳去徽州了,他的行踪能让她知道,侧面证明苏绶其实还没对苏婼有多少提防。但却正面证明苏绶对谢家那边也确实在关注。 午饭后扶桑又从游春儿那儿得来消息,说苏缵昨夜里去过苏绶书房,呆了很久,今日又在户部衙门里呆到下晌才回来,回来时手里还拿着份卷宗,直接就去了找苏绶,苏婼当下便着苏祈去正院转悠,套套消息。 苏祈不负所望,一个时辰后就回来了:“你再也猜不着二叔为着什么事找父亲。” 苏婼不许他卖关子,一个枕头丢过去,答案就立刻来了:“二叔拿的是谢家十六年前涉案的一份卷宗!” “十六年前”四个字立刻锁住了苏婼注意力:“是谢家卷入贡绸的那案子?” “没错,是父亲要二叔找来的。” 苏绶这个举动显然比苏婼想像的还要奇怪,昨日她好奇苏绶知不知道谢家的遭遇,是因为他对谢氏,以及谢家下人都如此提防,那就应该对谢家也会有所戒备。自然吴淳的奔赴证明了她的猜想,可他特地让苏缵去查谢家十六年前的案子又是为什么呢? 他也怀疑谢家前后两次的变故是有关联? 苏婼也很想知道谢家到底为什么对苏家这门技艺如此放不下,她直觉谢家的变故跟他们逼迫谢氏有很大关系,那么谢氏的死,也就很可能跟这件事有关系了,谢家私下有阴谋,谁又能说得准这个阴谋不会致死谢氏呢? 经过前面一系列意外冒出来的线索,她已经不再把害死谢氏的凶手局限在于苏家内宅了。 谢氏卷入了阴谋,那这个阴谋背后的人嫌疑就非常之大。 她仅仅几个月时间就已经刨到了这些线索,苏绶是在大理寺当差的,她不信过去这么多年他对鲍嬷嬷和谢家人的行动毫无所知。加上他对谢氏的厌恶,更有可能的情况是,他很早就已经察觉到了这些,并且已经在提防。 如果是这样,那新的问题又来了,他明知道谢家图谋苏家,还娶了并不喜欢的谢氏就很不合理。再有他明知道谢家有野心,这么多年他也仅仅只是提防而不是主动进行报复打击,是另一大不合理。即便他怕事,他也没有任何理由姑息谢家,这么多年,针对一个时时从旁对家族虎视耽耽的敌人,他除了远离谢氏,他还做过什么? 如果他对谢氏的厌恶是来自于他对谢家的不齿,那他为什么不直接去找谢家下手警告或者掐灭他们不该有的心思? 事实上,他什么都没做,连谢家近期的遭遇,他也直到昨夜才做出反应,此外就只是心心念念想把谢家下人送回徽州。 这是一个宁可忍气吞声也要维护家族、力求不给家族招来麻烦的掌家者该有的行为吗? 显然不是! “姑娘!” 闯进来的木槿打破了屋里的凝重,苏婼正绷紧的一根弦也咚地晃了晃。 “什么事?”她转过身。 “老爷,老爷去烟雨胡同了!” 木槿看着屋里的苏祈,实在不能顾及,脱口说了出来。 “烟雨胡同?父亲去那里做什么?”苏祈还蒙在鼓里。 听到这里的苏婼却是整个人又绷了回去:“不是得明日才满三日吗?他眼下去做什么?!” “不知道!听太太屋里的人说,老爷还特地交代不会回来用晚饭!” 窗外天色不早,但夕阳还在斜照,绝算不上晚,而苏绶竟然就已经打算好不回来晚饭了!他想干什么? 她深沉一口气,当下道:“快去备车!苏祈帮我去韩捕头,即刻去找他,就说父亲去烟雨胡同了,我眼下赶过去!请他务必帮忙圆场!” 苏祈惊讶得还没反应过来,只见她就匆匆拿起枕下一叠图样走向门口。 门下蓦地一顿身,她又快步回头,冲进里屋取了几样事物,交代扶桑拿着,然后才走出门去! 苏祈要是没看错,那几样东西貌似是他们母亲生前所用之物…… 苏绶此番前往烟雨胡同没带任何人,他的行程也不紧不迫。 但苏婼要赶超他却不容易,京城就这么大,她再怎么抄近道,也失了先机,纵然秦烨和田颂都在,尚且能应付一阵。但苏绶突然变卦提前到来,苏婼却吃不准他到底想干什么?围在客栈周围的有许多苏家下人,如果他横心跟“鬼手”过不去,她怎么都得完! 马车拐进烟雨胡同时,她恰恰好就见着苏绶的马车进了客栈的前院。正急得不知该寻哪条道上去,忽然车门打开,一阵风刮进车厢,熟悉的男子的气息就从耳边飘散过来。 “跟我来!” 韩陌拖起她一只手,不由分说拉她下车,而后不假思索就挟着她翻过了围墙。扶桑压低的惊呼声落后了老远,到了厨院,韩陌又带着苏婼贴着后院墙根潜进了五姨的卧房。 苏婼从头至尾都没机会说话,此刻正想到墙上的洞那么小,她要怎么原路回去,抬头一看,问话却都噎在了喉咙里。 上次狼狈爬出来的那个风窗,此时已变成了原来的三倍大,别说她一个人过去了,就是她和韩陌两个人同时进去也没问题! “这是怎么回事?” 韩陌再度牵紧她的手,脸上浮出得意:“我早就想到你还得原路回去,这不这两日就让田颂带着秦烨闷在屋里没事就敲墙?早说过我很厉害,你还不信!” 苏婼可没法儿不信了。她抱了个拳:“韩捕头算无遗策,佩服!” 韩陌一脸老成持重,只是嘴角已经绷到都快绷不住了。他抛出笊篱,道了声“走吧”,就挟着苏婼跃上了墙洞。 第245章 苏大人过河拆桥 屋里秦烨与田颂正来回踱度,一看到韩陌苏婼宛如从天而降,当下都止步迎了上来。 苏婼来不及跟他们多说,从带来的包袱里掏出一叠图稿塞给田颂:“这是差不多已经完成了的图样,你拿出去应付我爹,千万要好生应对!” 田颂拿了图稿,随手就将鬼脸面具套在了头上。 苏绶循原路到了客栈楼上,早就等候在此的护院们得知消息,已经走了出来。 听他们汇报了这两日蹲守的情况,苏绶就在五姨推开的房门里走了进去。 屋里还与原先一样,苏绶随意扫视了一圈,然后视线后转,看向通往里间门前的那道屏风。 屏风后有脚步声,很快戴着面具的鬼脸人就出来了,目光与苏绶对上,他就说道:“苏大人怎么今日来了?不是约好三日后再见吗?我要是没弄错,明日才是第三日。” 苏绶道:“虽说时间提前,但鬼手也应该拿得出方略来了才是。把他请出来吧。” 田颂说道:“方略倒是有了,只是还不完善。在下斗胆问一句,大人是否遭遇什么事情了?” 苏家下人捧了茶上来,苏绶接了一碗在手上,说道:“这你们就别管了。我要的是你们履行承诺。对你们来说,早点交差,不是也能早点恢复自由吗?” 田颂略顿,自怀里取出了几页折好的纸,展开铺在他面前:“这里是我家主人的初稿。虽然还没有完善,但却是我家主人连日来不分昼夜的心血,大人是行家,自然是看得懂。就请大人过目,看看这图稿是否能够帮大人度过此关?” 苏绶二话不说接在手上,图稿共有十来张,最上面的很明显是总的机括布局图,往下则是按防卫署地库顺序依次下来的机括各处分布点的构造示意图。 苏绶目光一落在纸上就移不开了。 先不说整套布局轻重分布得当,只说这运笔之自如,构造之娴熟,技法名称之老道,就足已让人大开眼界。 他问道:“你家主人多大岁数?” 田颂默了一下:“苏大人问这个做什么?莫非是这图有何不妥?不妥的话我可以拿回去请我家主人修改。” 苏绶把图放下来,把茶端上:“不愧是名震京城的鬼手,三日不到的工夫,就把五军营防卫署的机括改造图给拿出来了。身为同行,苏某人不能不说句佩服。来人啊,去把鬼手请出来,我要当面向他请教。” 他这话音落下,门外守着的护院顿时哗啦啦进来了五六个,到了他跟前一拱手,随后就冲着里间扑去了! 田颂没料到他如此不按路数行事,立刻闪身挡在护院们前面:“你们要干什么!” 苏绶冷眼看他:“阁下身手够快的。”他站起来,上下扫视他:“你年纪最多二十,却有一口燕京口音,你是从小就在京城长大的京城人。你反应灵敏,能在这么多护院突然行事下迅速抢到他们前面阻止,年纪轻轻有这番修为,可不江湖上混一混就能达成的。你是从小就习武。 “京城之中能有条件习成这样武功的,家底肯定不会太薄。待人接客不慌不忙,又滴水不漏,足见见过些世面。而你身姿虽然挺拔,但有时又不自觉地会有俯身的动作,所以,你出身大户,却不是大户人家的公子,而是大户人家的侍从!” 他话说完,屋里屋外的人俱都把一颗心提紧起来了,苏婼为了达成这个目的,处处仔细,在这之前,苏绶的反应也都很正常,谁能想到他不声不响竟然把面具之下的田颂揣摩到了这份上,她情不自禁走到隔扇下,透过镂花孔洞屏息往外注视。 屏风是半透明的,阻挡的也只有一部份视线,此刻田颂正立在内外相通的通道上,而苏绶在屏风外,只露出一角衣袂来。 这一角衣袂却也带着威慑,就在田颂被镇得错愕之时,苏绶又开口了:“鬼手能够找到私下售卖铜料的渠道,还能在卖出一二十把锁时挑不同的人出面交接,光这一十二个人的人手就不是一般人家能做到的。相反,如果只是个家底略厚的富户,你们也完全不必隐姓埋名冒着被我苏家发现的风险留在此地暗中赚取这份钱。 “由此可见,你们不但是京城人,而且还是京城官户里出来的,只有手握权势的人能够做到这些,现在,该你交代出来你家主人的身份了!” 随着这番话,先前那些待往里冲的护院顿时把田颂团团围住了。 苏婼都没想到平日不大经管府里事务的苏绶竟然驭下这么厉害! 这样的默契,要么是苏绶平日早就驯服了他们,要么就是方才进门前已经与他们作好了交代。可无论是哪一种,都让人看到了他的不简单。 苏婼也知道他爬上如今官位必不是吃干饭的,可这两次看到的他,着实也颠覆了部分她对他的印象。 这么样一来,田颂能招架得住吗? 她下意识回头看了眼墙上的洞。 实在不行,她就得翻墙出去了。可是苏绶精明成那样,他闯进来不见鬼手,难道就会善罢甘休? “田颂也曾在东林卫呆过,没那么容易让他们进来的。” 这时韩陌到了身边,好像她肚里蛔虫似的说道。 恰在此时,门外田颂回应的声音也响了起来。 “苏大人真是使得好一手过河拆桥!”他冷笑道,“我家主人一门心思想着替苏大人解忧排难,大人倒好,不但破坏约定,且拿到方略之后还要强闯擅入,这也太欺负人了吧?既然你认定我家主人不是一般人,难道就没想过会得罪人?我可是听说苏大人当初连兵部一个小小的罗智都招惹不起呢!” 田颂目的旨在激怒苏绶,读书人多少都会在乎些脸面,话说到这份上,苏绶要是再强行进入,那他就是不要脸了。而且,世人皆知苏绶向来不愿惹麻烦,他宁肯相信苏绶这是虚张声势,试探他们的虚实。 第246章 你怎么这么关心我? 不料苏绶听到这里,不怒反笑。“你连我不愿招惹罗智都很清楚,足见你们花了不少心思在苏家身上。到了这份上,我若不弄个明白,岂不是也对不住我苏家当家人的身份?我看得出来你身手不错,但双拳难敌四手,外头还有不少苏家的护院在,你确定当真能一敌十,阻挡得了我的脚步?” 这是摆明了不上田颂的当。也侧面证明他的的确确对于鬼手的身份有所怀疑了! “想想也是情理之中,”秦烨紧皱眉头,“苏祈那么废,居然能够在一刻钟把苏家上下都解不了的铜锁偏偏解开,你二叔四处寻找鬼手,以苏家的财力人力,还有你爹这样的洞察力,居然都未曾抓到你,再加上鬼手在京城出道的时间还有背后的人手,以及对苏家的了解,他要是再不趁着这机会把你的身份揭开,也是不合常理了。——要不你赶紧走吧?这里我来应付!” 韩陌不以为然地睨他:“你怎么应付?” 秦烨鼓足勇气:“我来假扮鬼手就是了!” 韩陌一声冷哼:“他都只差没把田颂给锁定成哪家的了,你以为他会看不出来你是个顶包的?你都不用回上三句话,就得在他问话下露出原形!” 秦烨无言以对。随后击起了手掌心:“那也总得想个办法吧!难道就干等着他们闯进来?” 韩陌插腰沉气:“我把你俩送出去,你们走,我来对付!” “你?”秦烨愣住。 一直从旁沉吟不言的苏婼也朝他看过来。 韩陌道:“你当然得走,只有走了你爹才不会发现跟苏家作对的人是你,他虽然也不会相信我是鬼手,但是我起码有办法使他不再继续往下查。总之能抵挡一阵便是一阵,不要让这些意干扰了你帮你母亲查清死因。” 秦烨听到这里,立刻赞同:“没错,虽然这也不算很完美的办法,但是世子留下来应付,明显是眼下最好的选择了!——赶紧的,咱们快走!” 说完他就手忙脚乱地收拾这两天居住过的痕迹。此时外头双方争执的声音已经变大了,他回头一看苏婼还站着没动,不由着急:“怎么还愣着?快些让世子把咱们送出去,再晚可就来不及了!你爹做到这份上,是不可能打消主意的了!” 苏婼却深深沉一口气,说道:“你们说的都很有道理。但是,我不打算走。” “什么?!” 苏婼平静地看向他:“就像你们说的,我父亲能步步相逼到这个地步,他心里难道不会有猜测吗?我即使眼下走脱了,他回去也会盯上我。我只是个制锁的,斗不过他一个在大理寺阅案无数的高官的心机。 “到眼下为止,我不能不承认一直都低估了他。他的软弱无能都是做给人看的。而今日此番,他是有备而来。” 面前俩人都顿住了。韩陌道:“难道你早就看出来他怀疑你了?” “没有。”苏婼摇头,“我也是刚刚想到的。他应该在今日之前也没有敢猜是我,哪怕是眼下此时,也还不能肯定,因为我不可能拥有像田颂这样的手下,所以他才会不顾冲突要强闯进入来求证。如果他能肯定是我,那眼下他大可以出门在楼下或别的地方等着我了。” “他是怎么怀疑上的?” “就是方才田颂给他的那份图稿。”苏婼边说边开始整理包袱。“他原先许诺我三日时间,但很可能是那个时候就已想好了要提前破坏这个约定。他在制作技艺上无法突破,但不表示他不懂行。他很懂,所以他能从图稿里看出端倪,这很可能也是他当日答应了这交易的原因。 “他突然提前到来,而我本身就在这场交易里处于被动,当我不够时间完善图稿加以掩饰,他也如愿从中看出我的布局思路里有苏家的影子,从而有了怀疑。不管鬼手是谁,今日他都是不可能会就这么放过的。” 韩陌锁住眉头,缓声道:“他既然思虑得如此严密,那十成十也会在客栈周围有所布署。如果你所猜属实,那你就是出了这屋子也逃不掉。” 说到这里他抬起头:“那你该怎么办?如果他看到你,是绝对不会容忍吧?” “没错。”苏婼点头,“他对我冷漠了十几年,又处处防备着我接近苏家技艺,是绝对不会容忍我暗中学会制锁,并且还就是与他周旋的鬼手的。我今日是逃不掉了。但是,我自然也不甘心束手就擒。” “那你打算如何?” 苏婼望着他们:“查出母亲死因是我眼下最大的心愿。但是,查至目前,很多的疑问都指向与我父亲还有谢家,我必须弄清楚这些。哪怕就是今日之后我被我爹锁在家里或者逐出家门,有些话我也要从他口中问个明白。” “你这是玩火!”韩陌脱口而出,原本环住的双手也倏地松开了。 苏婼摇头:“其实我早就有过这样的念头。之前一是担心问他他也不会说,二则是也冒不起被他拿捏的险,因此一直就克制着,尽量不去触动。但今日已到了这份上,我显然已不需要顾及了。而往后我恐怕也再不会有这样的机会。” “不知!”韩陌此时就像是吃了砰砣铁了心,不管她怎么说也是一口否决,“我宁愿带着你闯出去,日后的事走一步算一步,也不愿你犯傻!你爹那么冷血,你根本就猜不到他到底会对你怎么做!你一在他面前露面,你就完全只能任他摆布!” 他低吼的声音已然超出该有的高度,若不是外面此时的吵嚷声不曾消下去,必然都要穿帮了。 苏婼凝视他片刻,忽然笑了:“韩捕头怎么这么关心我?这可不像是你的行事风格。” 韩陌怔住。 秦烨两眼在他俩之间睃来睃去。韩陌被看红了脸,没好气道:“你瞎想什么?我留你有用。罗智留下的线索起作用了,袁清的那个‘青梅’,杨佑他们已经抓到了,从她身上很可能会有新的发现。这个时候当然不能白失一个帮手!” 第247章 你像我认识的人 苏婼经这一提醒才想起来罗智一案眼下也正紧锣密鼓的进行着。这节骨眼儿上确实不太好出差错,她也很希望能够通过互相帮助尽快查清楚谢氏死因,但韩陌真的非她不行吗?她不这么觉得。他这番话不过是想阻拦她罢了。 她想了想说:“除了我出去,眼下没有更好的办法了,若等回了苏家,我单兵独马,你们远水难救近火,更加难以应对,好歹此时你们还在这里,倘若真发生什么难堪的局面,你们适时出面或许我爹还有几分顾忌。” “我觉得这话有道理,”秦烨终于插了个嘴,“这苏大人也太可怕了,我都完全猜不到一旦回去后他逮着了婼姐儿,到底会怎么处置她。当年婼姐儿母亲可是活活让他给熬死了!他当亲爹的,随便给婼姐儿安个罪名加以惩处,外人可半点办法都没有!” 韩陌皱眉看着他,但他没有斥责了,看得出来有所动摇。 苏婼道:“不能犹豫了,没时间了。” 韩陌道:“我总觉得你就这么出去太吓人了。感觉完全抛却了所有筹码。你这样走出去,换了是我我是完全不会答理你的,更不用说回答你的疑问。” 苏婼从身旁包袱里掏出件衣裳:“所以我来之前也做了些准备。” “换了衣裳又如何呢?” 苏婼把衣裳披在身上,边扎好腰带边又拿出一顶围了圈白纱的帏帽包在脸上:“这衣裳是新做的,我爹没见我穿过。还有,”说完她顿了顿,忽然换了口口音:“若我像这样以南边人的形象出现呢?是否能算个烟雾弹?” 她这话竟然是口娇软的吴侬软语,听得韩陌与秦烨各自都张大了眼睛嘴巴! “你怎么——” 这俩人就没有不知道她是个从来没出过京的土生土长燕京小姐的,他们家也没有江浙一带的人,就算是她母亲谢氏也是徽州人,她怎么会南边的语言?虽然他们也听不出来她究竟说的纯正不纯正,可是这么听着已经很唬人了,完全让人想不到她还是平时的苏婼! 苏婼笑了:“看来这么样是可以的。” 说完她把包袱里余下的物事拿上,在他们长久的惊愣走出了门槛。 前世在南边呆了大半生呢,一口方言她还是拿捏得住的。只是没想到隐藏了这么久的技能,竟然会用在与苏绶斗智斗勇的时刻。 屏风这边,田颂已经与苏绶的六个护院纠缠了许久。他也不与他们动手,总之就是拼尽全力阻拦他们入内,同时一面与苏绶言来语往极尽拖延之能。但明显他也抵挡不住了。苏绶的目标十分明确,就是非得揭开鬼手真面目不可,而他又不急躁,很显然在楼上楼下他还有布署,眼下就是胜算在握的心态。 “苏大人真是让人刮目相看,我原当大人高风亮节,没想到也是这等仗着官位倾轧百姓之辈!” 田颂与他们纠缠了这么久心里十分憋屈,想他跟随韩陌,哪时不是一个不顺眼二话不说就上手?几曾又费过这样的口舌?骂娘的话在他舌底跑了好多圈,要不是看在苏婼的份上,他这唾沫星子都能把这狗官给淹了! “省些口水吧。”苏绶不但不怒,反倒还劝起他来,“你主子单把你丢在这儿挡着,你这忙乎的,可连喝茶喉茶润喉的机会也不会有。” 田颂气炸。 这时候他却于百忙中听到了身后传来的一串轻轻脚步声,随着一股淡淡香风飘来,屏风后也有声音不紧不慢地发出来了:“苏大人日理万机,此刻大理寺审罗智一案忙得不可开交,大人却还留在此处为难我一个扈从,真是好雅兴。” 这话是官话,话音里却带着浓浓的吴音,不高也不低,远远压不过两方对恃的争执声,但它却又如魔音,凭着些许的音量就使得苏绶从散漫的神情变成凝重肃穆,他倏地伸手止住护院们说话,目光锋锐地看向屋中的屏风,以及屏风那头影影绰绰移动的一道影子!…… 田颂勉力在此拖延时间就是为着让韩陌和苏婼他们想对策,没想到他们的对策竟然就是苏婼走出来,他立刻也僵住了,但眼角余光看到苏绶已经大步地走向屏风,他顿时唰地拔出剑来,拉开攻势挡在了苏绶前面! ——先前拉扯了这么久,他可是压根没动过武器,但此时此刻,苏婼出来却只是停留在屏风后,他就心里有数了! “苏大人若再敢往前一步,可别怪在下不客气,不管我是跑江湖的还是出身官户,你若冲撞了我家主子,我能拔出这把剑来,就是没管过后果的!” 苏绶虽然在屏风前陡然顿步,但却好像压根没看见田颂在做什么,他所有注意力还是全都在屏风那头的身影上,这个久历风雨的中年官员,脸上布满了浓浓的不可思议,甚至可以说……是震惊! “鬼手,是个女子?!” 这个认知显然比起看到鬼手当真拿出了图稿给他还要来得有冲击力,他面颊微颤,双拳攥得生紧,目光深黯如潭,不知心思几何。 苏婼在屏风这边轻哂:“鬼手是个女子,苏大人是否觉得面子有些撑不住?” 苏绶眼内浮动着晦涩的波光:“你是南边人?” 苏婼漫声回应:“让大人失望了,我不是燕京人。” 苏绶紧盯着那缓缓移动的影子:“我不信。” “为什么不信?” “听你的声音你还很年轻。一个年轻南方女子,不可能这么短时间理得清苏家的机括构造图。” “大人学富五车,一定知晓天赋这个词。” “再有天赋,也不可能隔着几千里路习就这门技艺!”苏绶目光逐寸地描绘着屏风上的影子,“你是不是早就认识我?或者,是我早就认识你。” 苏婼也看着屏风上的他:“何以见得?” “你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这话让苏婼回不上来。她回头看了眼始终都站在门口看着她的韩陌与秦烨,咽了下唾液,然后压住心头浮动说道:“明察秋毫如苏少卿,没想到也认错人了。小女子无名人氏,岂有资格蒙得大人结识?” 第248章 好久不见 事情偏离了苏婼的预想。 她的本意是一经交锋便要直接把话题引入她所关心的那些事情,所以出场就没有什么好声气,但苏绶在她露面后却失去了一个手腕了得城府深沉的高官应有的持重,这是何故? 以及他还说像他认识的人——这话又是什么意思,他是认出她来了?但如果认出她来,他又为何认定她是南边人?而且如果他已经认出她是他亲闺女,那此刻更不该有任何忌讳,而是直接无视田颂而闯进来了吧? “你家乡是哪里?”苏绶在问她。 这就明显是没认出她了。苏婼稳住心神,回道:“苏大人叫我出来,难道就是为了打听我的家乡?” “你既然认为我不认识你,又为何一直躲着不让我见你?” “苏大人这是装糊涂吗?我在天工坊势力夹缝里谋生,也算是你们苏家的生意对手,我怎么会傻到跟你面对面?倒是苏大人,才听了我说话就非说认识我,难道苏大人曾经对一个像我这般年轻的南边女子印象十分深刻?” 苏绶在谢氏死前,一直在外任官,虽然他没有传出什么风流事,但他长相才气都不差,保不齐也发生过什么意难平之事,难道,他是因为她这口南边话想到了红粉知己? 苏婼确实是奔着心里那些个疑问来的,但是苏绶于她而言越来越像个迷,此时哪怕是跟谢氏本身没有关系的事情,她也忍不住想要探究。 苏绶道:“你对我的事情很感兴趣。这可不像是个为了谋生而谨小慎微的无名人氏。” 这话不是询问,而是信心十足的肯定。苏婼始终小心翼翼地行使言语诱导,没想到他却始终是清醒的,都这份上了,他居然突然上了个回马枪,以攻为守! 门槛下的韩陌与秦烨神色逐渐凝重,眼下苏婼一个回应不好,那她再多的计划也要立刻被击溃。 好在苏绶虽然没有乱了心神,但听他的语气,却反而比先前还要缓和些了。苏婼于是道:“我好奇不可以么?” “可以。对我好奇的人并不多。” “那我有几个问题,或许苏大人愿意回答回答我。” “你可以说说看。” 苏绶的目光始终在屏风后的影子上。 苏婼道:“你突然把时间提前,不是因为发生了意外之事,而是早就打算好了不遵守约定,是吗?” “何以见得?” “苏大人的反应如此平静,可见我猜对了。” 苏绶抬了抬眼,虽只是一瞬,但当中的一丝诧异也还是流了出来。“鬼手看来不光锁器技艺了得,心计也不输人。” “我若是心计好,便不会被苏大人硬堵在此处了。说起来我很奇怪,为何世人眼里的苏大人完全与眼前的你相比是另一番模样?你如此忍辱负重,深藏不露,难道说,其实心里藏着些什么不可告人的企图心?” “这不是你一个卖锁的人该关心的事。” “可是这么多年一直有人在暗中觑觎苏家的技业,苏大人此时难道就不想多个朋友吗?” 这话像是一根刺,一把刀子,倏地就把苏绶脸上的平静给划破了,他抬起的双眼里有锐利的光:“你这话什么意思?” 苏婼攥住袖口:“不绕圈子了,苏大人,苏家的事情我知道一些,就比如苏大人原配夫人谢氏的娘家谢家,自打谢夫人过世后,这三年来谢家并不平静。 “您的三位舅子,都遭遇了不同程度的意外,其中就包括谢家关闭了的一部分铺子。而你说巧不巧,同样的事情,在苏谢两家结亲之前,谢家同样也曾遭遇过一次。” 随着她的话语,苏绶的目光凌利如刀,仿佛要凭空刺破这座屏风! 已然感受到了压迫的苏婼无所畏惧地把话往下说:“十六七年前谢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摆平了那场事故之后,很快就与苏家联了姻。 “但是这是一场令苏大人你万分不情愿的婚姻,你冷落了妻子十几年,直至她凄凉而死。她死后你也与谢家再无往来。如今谢家遭受了这些变故,想必你心下是十分高兴的吧?” “你到底是谁?!” 深藏不露的大理寺少卿像是被激怒的雄狮,瞬间裹着怒意冲向了屏风! 单薄的屏风被他手掌拍击得摇晃起来,若非田颂从旁及时稳住,此刻它多半已被掀翻在地。 苏婼心绪浮动:“苏大人铁石心肠,真想不到也会因我几句话所牵动情绪!” “你是兰丫头?不,不可能!你是谢家人!” “兰丫头”三个字像莫大的几颗石头,击在苏婼心里,——原来他是从自己身上想到了谢氏! 这个称呼她不是第一次从苏绶嘴里听到了,当日在祠堂里,谢氏灵前,他就曾这么唤过! 他是什么意思?他为什么会对被他冷落丢弃了十余年的妻子有这样亲昵的称呼? 苏婼紧攥着双手,脚步一抬,顿时就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两厢视线对上后,眼前是表情碎成了一地的苏绶。 苏婼透过帏帽上的轻纱望去:“苏大人在想念兰丫头?” 这句话已经不是之前的吴语官腔了,而是带着徽州方言腔调的官话,苏婼不会说徽州话,但她由谢氏抚养长大,鲍嬷嬷他们也都是徽州人,习得几句腔调还是不难。 她知道自己本来就与谢氏长得极像,此刻再刻意模仿着她说话,自然就更加具有迷惑性了。 苏婼深深觉得苏绶会想念谢氏,这种念头纯属痴人说梦。 但此刻的苏绶表现太反常了,她实在忍不住扮作他口中的“兰丫头”,决意看看他看看这个自始自终都没有对妻子给过丁点关爱的男人眼下到底是犯了什么魔怔? “姑娘!” 田颂从旁已经不知如何是好了,事情到这一步,显然他已经无需再呆下去。 苏婼眼不错珠地盯着苏绶,只往后摆了摆手。田颂会意退下。同时他也以手上还持着的剑无形“逼”走了在场的那几个苏家护院。 到此时屋里已只剩他们俩,至少在苏绶眼里应该如是。 他双唇轻翕,投向苏婼的眼神十分空洞,直至许久,才自喉咙里发出几乎只有他自己才能听清的一道声音:“……好久不见。” 第249章 为什么不能是我? 好久不见? 呵。 他果然把她当成了谢氏,他果然犯魔怔了! 凉意从苏婼心底泛上来,它来自凄苦的谢氏,借由她苏婼的身子又游走了一遍。 他怎么有脸说这种话?怎么有脸像个情谊深厚的故人一样出声寒暄?他与谢氏之间,有过这样的交情吗? 她眼眶酸涩:“好久是多久?苏大人的见,又是什么样的见?苏大人这般热络多礼,你口中的兰丫头此时若是听到了,是不是还该向你道声别来无恙?” “那倒也不必。”苏绶把目光从她身上收回,缓缓退身在椅上坐下,而后又将目光投注了过来,“原就是我多有失礼,我又哪来的道理让你对我周全礼数?” 苏婼皱眉。“苏大人这是犯病了吗?”真把她看做谢氏了? “我都病了好久年了,难为你看了出来。”苏绶语音平顺,先前满布在脸上的震惊与崩溃都烟消云散,而此刻的他就像是坐在自家花厅里会见老友般自如安然地谈论着自己。他抬头看看四下的门窗与房橼,“这里真安静。坐下来吧。” 苏婼顿片刻,挪步上前,停在他面前:“恕我直言,苏大人的‘病’,是否因为谢家?” “不好说。”苏绶抚着桌上早就冷了的茶杯说。他这谈吐流利的样子,看上去哪里有“病”的模样?但他接下来的话,着着实实证明了他确实有“病”。 “你第一次见我的时候,就骂我有病。那天我和老二随你哥刚到你家,在你母亲腾出给我们兄弟的院里安顿的时候,你听见来客,探着脑袋在后门处张望。 “那是一大清早,你身体不怎么好,家里人不曾催过你早起。那时因为出来的急,你头发都还没梳好,只顾着好奇张望,也没发觉我到了身后。我没看到你正脸,也以为是府里的丫头,便大声地咳嗽起来。你被吓到,而后就生气跺脚,怒目瞪我,说我有病。 “可见,我这病由来已久。” 苏婼愣住。 苏绶与苏缵曾在年少时去谢家小住过一段时间,这件事她曾听祖母说过,而苏绶兄弟与谢家兄弟们早年的情谊,她也是因为这段过往得知的。也正是因为知道他们是情份深厚的故交,此前她才一直没有怀疑鲍嬷嬷,更没想有想到谢家竟对苏家怀有那样的图谋。 但比起这些,她是更加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会从苏绶的嘴里听到关于往事的如此详尽的细节。 “都有去吓唬丫鬟的心思,看来苏大人也并不是一直都这么冷漠冷血。但对与你结婚十余年的妻子,你却忍得下心肠视如无物。是因为苏大人品味独特,认为大家闺秀出身、且才情容貌都高人一等的兰丫头根本连个丫鬟的份量也不如?” “谢家的大小姐,怎么可能会没有份量?何况她较一般女子,还有一身铮铮傲骨。” “那可是她曾做了什么对不住苏大人的事?” “她聪敏慧黠,温顺可亲,婚后孝敬翁姑,抚育子女,以致上爱下敬,怎么会对不住我。” “那想必苏大人是另有红颜知己,‘兰丫头’再好,也不及大人心中所爱万分之一。” 苏绶端起了手下的冷茶,喝了一口,及致咽下去,方说道:“你不用瞎猜了。我与她识于少时,自幼便受父母耳提面命,身为传家长子当以学业前程为重,哪里有心思去识什么‘红颜知己’?” 听到这里,苏婼方觉他的称谓不知不觉已从“你”变成了“她”,方才那个张口就开始忆往昔的苏绶,已然恢复了不近人情的刻板模样。 他抬起锋锐的双眼看着苏婼:“谢家打发你扮成她的样子,有什么企图?” 苏婼道:“苏大人为何觉得我是谢家人?” “我不得不承认,你跟她极像。稍不留神,我都能将你误认为她。天下间除了谢家能有与她这般相像的后辈,同时口音里还带有徽州腔调以及懂得吴语的,不可能再有第二人。” “那苏大人认为人我有什么企图?” 苏绶双目凝视,缓缓起身:“你这身制锁的本事哪来的?” 苏婼略顿,反问:“苏大人觉得呢?” 苏绶的目光变成了锐箭:“是谢家?” 苏婼心念立动:“你知道谢家对苏家技业有企图?” “回答我!” 苏绶厉声低喝。 苏婼无声叹息:“不是。” “你技业如此纯熟,所绘制的机括图稿又与苏家技业一脉相承,而谢家一直对苏家技业虎视耽耽,他们不惜把他们的骨肉至今送过来当棋子,窥伺了苏家十几年,如果不是谢家已经得手,你怎么可能会学到苏家的本事?!” 苏绶这席话掷地有声,仿佛每个字都是钉子,随时要把苏婼钉在掠夺者的羞耻柱上。 苏婼屏息而立,片刻后说道:“你果然都知道!” “你们自然希望我什么都不知道,但谢芸既然已经得手,在被我揭穿之后还支使你来京城潜伏,这种行径实在是无耻至极!” 苏绶的怒火充斥了屋子。 苏婼紧攥着袖口:“原来在母亲的灵堂上,你与舅舅争执的正是这件事!” 苏绶骤然愣住! “你?!” 苏婼抬手把帏帽取下:“父亲起先不是就怀疑我了吗?你看,我也没说谎,我不是‘兰丫头’,也不是谢家的人,我的技业也不是谢家得来的。但是父亲却是从一开始就知道谢家的图谋,也是从一开始把明明就只是个棋子的母亲踩在了脚底下,你这声‘兰丫头’,真是格外刺耳,也听得人格外恶心!” 苏绶身形微晃,脸上的惊愕不知是还陷在她露出真容的震惊里,还是因为她这番丝毫不顾及身份而犀利的言辞! “为什么是你?”他问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苏婼把帏帽放在桌上,“是因为我是个女子,父亲看不起女子,迂腐地认为我没有资格。还是因为我是谢家的外孙女,因为我是母亲的女儿,你防备着母亲,于是连我也一并防备上?” 第250章 谎言 苏绶抿紧双唇,没有发出一声言语。 “为什么不回答呢?父亲不是一直都高高在上,从未曾正眼瞧过我么?我和母亲一样,在你眼里压根就不算什么,难道区区这么一个问题,你却不敢回答?” 苏绶两颊绷紧,双拳也攥了起来。 眼下的苏婼只是个刚刚及笄的少女,她看起来一点也不如他这个官场许久的高官有威慑力,但就是这么不高亢不急躁,甚至说得上的平淡安静的语气,却似暗夜里无声降落的暴雪,一点点地压迫着人的灵魂与身躯。 “你不回答,那我来帮你回答好了。”苏婼停在面前,“你就是因为母亲而防备我。” 苏绶抿紧了双唇。 “我们苏家并没有重男轻女的先例,严禁女子研习锁道技艺是从父亲手里开始的,祖母当年也会修锁,懂得许多种锁器的构造,对各种天工坊出品的锁器如数家珍,连祖父母都不曾把这条祖训看得多么严重,你没有道理突然在这方面花费精力。相反你早就知道谢家有企图,于是你把母亲防备上,同时也把身为女儿的我防备上——因为,女生外向,我终究要嫁出去,在谢家的筹谋下,而我嫁进谢家的可能性也不是完全没有,如此,若我习就了苏家的技艺,又或者,我拥有接触到苏家祖业精要的机会,我就会成为苏家的隐患。为了杜绝这个隐患,所以我也成为了你防范的目标。我说的对吗?” 苏绶凝目注视于她,缓缓将攥紧的双手负在了身后。 他自认有常人难以攻破的心防,但眼前的苏婼,有着超乎他想像的成熟和缜密的思维,比起上一次他与她父女之间从未有过的犀利的对话,此时的她更加让人无法小觑,也无法触摸到她的内心深浅——她的这些揣测,是连苏缵都未曾看穿过的。 他仔细地打量她,像是今日才认识她,自然她的五官像貌他熟记于心,她有着与她母亲极其相像的面容,他印象里这张脸从未有过模糊。 身为子女,且是他历来“不曾重视的女儿”,此刻他应该做的是立刻怒斥她这种无礼,以父亲的身份行使他的权威,可是他心里同时又生起了另外一种意愿,——对她展露出来的新的一面,他竟然感到好奇,这种好奇是源自于上一次的对话,它是一颗种子,经历过这段时间,它在心底发了芽,此刻又长成了苗。 这颗苗压倒了他行使权威的欲望,即使负在身后的双手仍然紧攥着,他吐出来的话语也维持了平稳:“是谁告诉的你这些?鲍嬷嬷?” “不,是父亲在母亲灵前的那声‘兰丫头’。” 苏绶交握在后的双手互掐进了肉里:“你跟踪过我!” “我若说纯属是意外,也不知道父亲会不会相信?”苏婼坦然看过去,“不管你信不信,我都要往下说一句,父亲为了防备谢家,这十几年来可真是煞费苦心。我原本实在不明白,你既然不喜欢母亲,又不赞同这门婚事,为何又不向祖父母说明和抗争?为什么不联合整个苏家来揭穿谢家的阴谋? “现在我明白了,你其实是喜欢母亲的,你内心渴望着与她成为夫妻,你根本就不曾讨厌她,你记得与她相关的一切细节,记得她的美好品质,也看到了她为苏家的付出,孤身在外十多年,你始终没有别的女子,不是因为你没有受到过诱惑,而是因为你心里始终有她,即使有过诱惑,对你也根本造不成影响——” “你住嘴!” 苏绶厉声地喝斥,因为激动,他负着的双手也放了下来,他眼里浮动着波涌:“你在胡说八道,这些都不过是你的瞎猜,你是在哪里看了些不着调的闲书吗?竟说出这种不切实际的胡话!我是苏家的宗子,自我懂事起,我就知道自己身上的责任,知道我所有的精力都应该放在刻苦读书,努力经营家业上,我必须时刻把振兴日益衰落的天工坊作为毕生目标,没有任何事能够打破我的原则,我怎么会因为儿女私情而罔顾家族前途?怎么会做出为满足儿女私情的愚惷的行为?!” 因为太过用力,他甚至维持不了稳定的身姿,脚尖近乎踉跄地往前挪了挪。 苏婼紧盯他:“那你这么做又是为什么?如果你真的那么铁面无私,为何不告诉祖父母?” “那是因为苏家当时根基还不足,我要借助谢家的力量在朝中立足!你看你母亲死后,我不是就与谢芸摊牌了吗?那个时候我已经不需要谢家了!如果我对你母亲有情,我怎么可能那么快就另娶?怎么可能那么快又有了礼哥儿?!” 苏婼看他良久,缓缓摇起头来:“父亲说我一派胡言,以我看,父亲才是。” 苏绶瞪视她,咽着唾液,喉头像车轮一样地滚动。 “父亲的谎话跟自己说了十几年,自己都信以为真了吧?”苏婼移动脚步,“如果真的是这样,父亲为什么还要关心谢家?既然你不再需要谢家了,为什么只是在灵堂私下与大舅争执?而不是公开他们的卑劣行径? “你以维护家族为使命,你为什么不想办法报复谢家?却始终姑息,宁愿处处防范,也不肯快刀斩乱麻施以对策?如果你当初娶母亲不是因为你心甘情愿与她成为夫妻,你为什么还要对二叔他们以及所有苏家人隐瞒谢家的这些?你一直隐瞒,难道不是不想让母亲的英灵在苏家还情何以堪吗?” 苏绶望着她,眼里的火苗是那么明显,但他的声线已经不稳了。 “你非要咬定我对她有情,到底意图何在?!” “我也不愿把你看得有多高尚,但这些是事实。你否认也没有用。而你让我看不起的地方在于,你拿谎言把自己套牢,也把母亲套牢,你得到了你喜欢的人,却因为私心困禁了她一生,你一方面舍弃不下她,一方面又百般防备她,为了不让她有机会得到苏家技业,也为了自己不会因为深陷情义之中而犯糊涂,你冷落她,疏远她,直到她死的那一天!——” 第251章 遗书 苏婼清脆的声音像刀子一样捅刺过来! 即使在灯光下,苏绶也掩饰不住脸色的铁青,他双手微微抬起,像是要阻止什么,但无形的阻碍又压制着他,使他悬着气的样子,看上去就像个迷失了灵魂的纸人! “她死了,”苏婼停在距离他不足一尺的位置,直直地盯进他的双眼里,“你抚她的牌位有什么用呢?你记住与她相关的那些细节有什么用呢?你再唤她的小名,她也不会回来了。她再也不会受到你的虐待,你自以为是,把自己装得再无情些也没有用,你以为这样你心里就能好受多了,可你麻弊得了自己,在面对母亲牌位时你还能当做不存在吗?” 灯下的“纸人”,像被风吹动了一样在摇晃。 苏婼退回去,站直了身子:“为什么我要指出这些,是因为我实在看不得你偏安在无情的面具之下,我不捅破你,你仍然会继续沉浸在天性冷漠、从未心悦于发妻的假象中,看到你那么心安理得地蜷缩其中,我觉得太便宜你了。” 并不高亢的声音浮动在烛光里,虚掩的门口有风进来,将一室的空气也推动出了波涌。 投在地下的影子,明明苏绶的更为高大,可是眼下纤细的苏婼才更像是无比强势的那一个。 苏绶在看不见的波涌中垂下了双手,风吹起他的衣袖,像是沙场中垂落的旗帜。 门外树枝摇曳的轻响中,他仿佛听到了一些来自久远记忆里的声音,就像冲破了堤坝的水流,它们先是出现了一点点,然后越来越大,越来越猛,变成了滔天的洪水,和震耳欲聋的呐喊。它们将他淹没,将他包裹,将它在消逝了的过去十几年岁月中推来撞去! 他看着地下那抹与印象中几乎能重合的纤秀的影子,勉力地于洪流中稳动心神,他把攥到发麻的双手重新背到身后,以极之缓慢的速度说道:“你为什么变成了这样?” 他不相信过去的苏婼也是这样的,即使他的确没有多么关注过这个女儿,可是他是在衙门里处理过那么案件的官员,对这些他有直觉。她是近期才变的,确切地说,她是自庄子里养病之后变的。“你在庄子上那半年,遇到过什么?” 苏婼对着空气静默了半晌,才轻轻地哂出来:“父亲觉得呢?” 他抬起头,目光幽黯如潭:“你在庄子里那半年,看来并没有闲下来多少。细数起来,鬼手第一次出现在京城卖锁,正是你在庄子上的时期。靠庄子里那些人,你肯定做不到这么严密,看来你在经营鬼手名号的同时,也拉到了不少帮手。” 说到这里他又微微抬头,将目光落在屏风上:“我要是没猜错,你这些帮手,此刻应该就在这后头。” 苏婼抿唇。 即使她完全扯破了苏绶的伪装,占据了主动,他也还是没有变得狼狈,在被她步步逼问之下,他也没有丧失思考力,而完全为她所牵动心绪,——她都猜对了,他果然不是真的懦弱,不是真的可以为了保平安而无底线地退让。 “是。”她说道,“在庄子里那半年,我很忙。我需要用钱,所以我以鬼手为名制锁赚钱。那么父亲知道我为什么要用钱吗?” “比起你为什么要用钱,我更想知道你到底是怎么拥有这身技业的?” “因为我想查我母亲的死因,所以我要花钱!” 苏婼自顾自地回答自己的话,“父亲长年在外,听说过身边人对母亲这样的评价没有?她刚强隐忍,从不自怨自艾,她即使从小疾病缠身,却也并不灰心丧气。她对你心灰意冷,但对一双儿女却视如珍宝,你觉得,她藉着那天夜里的暴雨自尽的说法正确吗?” “你想说什么?” 苏婼扬唇:“母亲是被人害死的。” 苏绶定定望着她,须下的双唇抿成了一条线。 “我本来以为父亲是不知道的,但其实你知道,至少你肯定也有过猜想,对吗?”苏婼慢慢地敛住神色,“田颂的来历,我在这里有帮手,你什么都看出来了,我想你当年肯定也起过疑心。但是,你为什么没有查下去?” 苏绶缓吸气:“是谁告诉你的这些?” “是母亲。”苏婼望着他,双手却从衣袖里掏出一本簿子,“这是母亲生前留下的起居记录,为了消磨那些被丈夫冷落的时光,她用记录生活琐事来打发每天的时光,这里头有她十几年婚后生活的诸多痕迹,我从里头没有找到丝毫她想寻短见的迹象。” 苏绶目光落在簿子上,随后快速伸手。 苏婼却收手避过,翻到最末尾的一页才递给他:“父亲得从这一页看起。这是你在祖父孝满除服之后执意离京赴任那日,母亲与你争执之后留下的字句。这是她的亲笔,清楚写明了她的心境。她没有寻死的心,她不对你抱期望,但是对我与苏祈依旧爱如骨髓,她没有因为你而寻短见的任何理由!” 苏绶接了簿子。 他的双手在灯影下筛糠。 苏婼极有耐心地看他视线在纸上梭巡,看他夹杂着各种情绪的神情在反覆地涌动。 他的反应其实是有些出乎苏婼意料的,先前那一刻她本以为,苏绶对谢氏的死因应该有着比较清晰的结论,但眼下他的表现,很显然不是这样。 “这是哪里找来的?你母亲留给你的?……不,如果是她留给你的,你应该三年前就会拿出来,而不是眼下。” 苏绶握着簿子,皱起的眉头下游动着灼人的光芒。 “是母亲留给我的,但是我却是从庄子里回来后从遗物里找到的。”苏婼避重就轻地回答,“在庄子里我听到了不少关于那场洪灾的信息,闲着无事,我去查了查南郊河堤岸,然后有了一些发现,伍儿屯堤岸下涵洞口的铁门,应该在事发当夜被人动过。” “何以见得?” “因为那道铁门是朝外打开的。洪水从主河道涌入村中,只会把门推紧。但那天夜里它却是打开的。这必定属于人为。” 苏绶屏息而立,再度低头看着手上谢氏留下的字迹。 苏婼望着他:“父亲当年没对此产生过怀疑?” “那涵洞我也去看过。”苏绶攥紧薄子,“但我却得到了一封你母亲的亲笔遗书。” “……” 第252章 苏小姐这么柔弱…… 任凭苏婼今夜放在苏绶身上的注意力有多么集中,此时此刻她也不由惊怔得哑口无言。 “我在你母亲枕头下,拿到了一份遗书。我确定那是她的亲笔,因为从少年时起我就熟悉她的笔迹。而遗书的内容,写的也是当日我与她关起门来争执的内容,一些不为人知的细节,也写在里头了。她的失望,她的悲忿,完全是符合她当时心境的,这便是我相信了她自尽的理由。如今那份遗书还被我收在暗格里,你若不信,回头我不妨拿给你看。” 苏绶眼神空洞,哪里还有以往那样迂腐刻板到可恶程度的影子? 苏婼说不上话来。 虽然她无比地鄙弃这个爹,但她却莫名相信他没有撒谎,他没有杀害谢氏的理由,也没有杀人的条件,他犯不着去编造一个这样的谎言。但为什么会有那样一份遗书?骄傲又坚强的谢氏为什么要寻死?为什么要为一个没良心的男人寻死? “不可能!”她断然摇头,“一定是假的!我绝对不相信母亲会寻短见!那天夜里我是跟在她身边的,她是为了寻找苏祈而出去的,她把我锁在屋里,是为了她的孩子,不是去寻死!我就是见证!” 苏婼激动到咬牙切齿,即便是两辈子了,可谢氏死前的那幕让她怎么能忘记呢?她忘不掉,无论如何也忘不掉! “你是见证?”苏绶抓住了她话里的关键处,“她是去找苏祈,她为什么要去找苏祈?那天夜里苏祈去哪儿了?!” 苏婼咽着唾液,她忘了那天夜里苏祈外出的事至今还瞒着苏家人,包括苏绶。 但此时绝不能再瞒了,她要知道真相! 她把簿子从他手上抽回来,用力地在半空中扬动:“苏祈那天夜里被人诳出去河边看人夜捕,结果下暴雨了,他回来,母亲担心他,也不放心把他的性命交到仆人手上,而自己眼睁睁地在家里干等,于是就出去了。我拦不住,结果就出了事!你对母亲那么疏远,他不在了,我们害怕你知道事实后连我们也遗弃,把苏祈也给遗弃,于是就隐瞒了下来,所以她绝对不是寻死,我绝对不会相信!” “你!——” 苏绶怒而抓住她的双臂:“这么严重的事情,你竟然瞒着我?!” “那还不是因为你从来不像个当爹的!” 这声音清越则透着愤怒,但却不是苏婼的声音,而是个年轻的男声! 苏绶惊愣的一瞬间,一道英挺的身影就到了跟前,银线绣着富贵纹的锦袍,道道肌肉鼓胀的身躯,还有透露着忍无可忍的怒意和义愤填膺的神情的面孔:“韩世子?” “苏大人这是干什么?”韩陌站在苏婼旁侧,他身后还有跟着走出来的秦烨,“苏小姐这么柔弱,禁得住你几下摇晃?” 苏绶看着他们,把手放下:“原来是你们。” “没错。”秦烨帮腔,“给鬼手打下手的一直是我和韩世子,有什么事苏大人就冲着我们来。我还靠着婼姐儿赚钱发财呢,您要是不讲道理把他怎么着了,那是断了我秦烨的财路,我怎么着也不能不管啊!” 说完他偷瞄了韩陌一眼,为了救苏婼他没经过韩陌同意就这样壮着胆子把韩陌拉了进来,直看到他没有生气的意思他才把目光收回来。 苏绶看着他们:“我懂了。”他点点头,“秦三爷别的事办不成,三教九流里头混的,人手还是不差的。你脑子不够用,刚好婼姐儿脑瓜儿好使,所以你就甘心情愿听她差遣了。” 秦烨虽被骂,但也不能不承认他说的对。 “至于韩世子,”苏绶又看过来,“你跟小女的碰面,在寺庙里那回绝对不是第一回 吧?你也曾大张旗鼓的寻找鬼手,后来就没有消息了,应该是那个时候你已经找到了她,然后你们之间也达成了某种共识,然后再选了那么个日子假模假式地结识一番。” 韩陌道:“苏少卿好城府。” 苏绶坐下来:“但眼下我与小女谈论是家务事,二位不知要以什么身份插手过问?” 韩陌回答:“自然是以苏小姐上司,也可以说是雇主的身份出面。苏少卿有所不知,早在我寻到鬼手之时,就与她达成了共识,她自那之后就是我韩陌的属下。您也知道我韩陌是个护短的,死了个袁清,我与兵部死磕到了现在,要是苏小姐有什么闪失——我可不管是家务事还是家外事,我都绝不会袖手旁观。苏少卿,这边厢韩某人就得罪了!” 这就等于是韩陌已经把苏婼圈到了自己势力范围之内,这放在任何家族之中,在任何当父亲的面前,是不可容忍的,但韩陌没有别的办法,苏绶是苏婼的亲生父亲,他有天然的权力左右苏婼的处境,他只能运用他的权势做出这种逾矩的行为。 他也等着苏绶动怒,但苏绶却只是微微勾了勾唇角,然后道:“看来小女比我有能耐,能得到韩世子如此袒护,实在不容易。”他顿一顿,接着道:“那我不如来猜猜,小女值得韩世子如此重视的原因是什么。是为了袁清这个案子,对吗?” 韩陌默语,但也算是默认。他问:“苏大人怎么看出来的?” “因为世子当日所说的那只藏有火药及证据的铜箱,至今还没有找到。一旦找到,你是需要人来开启的。” 秦烨看着苏绶,忍不住投去膜拜的眼神…… 苏婼听到这里,说道:“这确实是我和韩世子的约定,而世子应允我的条件,就是帮助我查出母亲的死因。当初向家里隐瞒母亲出事的真相我有苦衷,但是方才你说的遗书,更加证明母亲的死是场阴谋。我必须查清楚这件事,使冤死的母亲能安眠于九泉之下!” 苏绶眸色深沉地望着门外的夜色,不知在想什么。 苏婼道:“父亲让母亲承受了那么多痛苦,难道不想跟我一起把这件事查明白吗?” 第253章 容易受惊的小阎王 苏绶望着她。 苏婼再道:“与其自欺欺人地当个无情无义之人,你又何不直面过去呢?您是大理寺少卿,您有丰富的查案经验,为母亲做点事情,难道不比沉浸在伪装之中更有意义吗?” 苏绶长久地不曾言语。 苏婼握紧双拳:“就算不为母亲,事出在苏家,您不觉得背后凶手有可能也是冲着苏家来吗?!” 苏绶目光像是粘在了她的脸上。 苏婼泄气了。 肩膀垂了下来。 也许她太天真了,竟然指望他会帮忙…… “把它给我。” 脑子里正翻江倒海,他的声音又在前方响起。 随之一只手伸到她面前:“她留下的簿子。” 苏婼顿住没动。 苏绶缓缓站起来,伸出的手还递在她面前:“你不该现在才把真相告诉我。把它给我。” 韩陌知道这些遗物对苏婼的重要,不愿看他逼迫苏婼:“苏大人——” “韩世子,这不是件普通的案子。”苏绶面色如水般深凝,“相信你也已经看出来,有人在苏家背后下了盘棋,他似乎很清楚我们这一家四口相处的细节,也摸透了内子出事之后如何能使得我们彼此不信任,从而将这桩谋杀案永远沉没下去。 “内子的背后是谢家,谢家这三年里的遭遇,十有八九与这件事有关系。有些事情,你能办。而有些事情,却只有我能办到。” 韩陌向来是个有主见的,不认可的事情就是不认可,但此刻在苏绶的话下,他竟然找不到理由来反驳。 他看着苏婼。等她决定。 苏婼垂下头来,静默片刻,再抬头时就把簿子递了过去:“关于谢家方面的内情,我也希望尽快能从父亲这里得到答案。我希望无论父亲查到什么,都能够毫无隐瞒地告诉我!——不需要给我这个女儿面子,就看在我是能帮苏家解决防卫署这个眼前麻烦的鬼手的份上!” 她又何尝乐意给他这个机会?想让他从中得到救赎? 可是她不想意气用事。 如果他能做到这些,那这席话就是恳求。 如果他做不到,那这席话就是威胁——如果他连这点都不能做到,那她就是豁出去也决不会再帮苏家! 苏绶伸出去的手顿在簿子上,他长久地注视她,并没有说什么,身旁烛芯传来啪地一声炸响,他把手收回来,然后一言未发地朝着门外走去。 苏婼目光追随着他的背影,直到他身影再也看不见。 晚风拂了一下烛光,屋里有光影在摇晃。 三个人静静地立着,苏婼在面朝门口发呆,韩陌却在对着她发呆。 “你发什么呆呢?” 苏婼一声招呼,韩陌醒过神来,慌忙地否认:“没有。”又看她一眼:“没有。”只是那耳垂却悄悄地红了,比光晕的颜色更温柔。 苏婼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她没有想到今夜会得到这样的结果。出门前只知道苏绶来者不善,故而做了些准备,证实了苏绶对谢氏的情份是意外的,得到苏绶手持谢氏的遗书是震惊的,苏绶可不可信、是不是会真的查谢氏死因她不知道,但她已经做了最大努力,她选择了舍弃前世被亲爹驱逐出苏家的过往,也要聚拢一切力量来让这件案子水落石出。 因为有些账可以过后再算,有些事情,却刻不容缓。 “你们……饿了吗?” 秦烨抚着肚子,不合时宜地插了这么一句嘴。 苏婼恍然抬头,才发现已经是深夜。 看着呆立在面前的韩陌,她想起来:“是了,你不是找到了袁清的青梅?不用急着赶回去吗?” “哦,不用。”韩陌语无伦次,往日的小阎王,今夜不知如何,突然像只容易受惊的小兔子,“我来之前已经交给窦尹他们了,有他们在能处理好。” “那就好。” 苏婼看看他们:“此番多谢你们了。能跟我父亲摊牌,还能得到安然恙地站在这里,也算是得到了最好的结果。秦烨你再住一晚吧,你回不回家都没什么两样。韩捕头这边,我不耽误你了,袁清那案子也很要紧。我先回去了。回去我也还有事情要做。” 韩陌和秦烨均都想说点什么,但最终都没有多话,各自点点头,秦烨打发人去弄吃的,而韩陌道:“我送你回去。” 苏婼也没有推拒,爽快地拿起带来的物件下楼了。 扶桑他们早都在楼下等着了,看到苏婼时她瑟瑟发抖:“老爷怎么知道奴婢在这里?方才让田护卫给把奴婢叫出来了。” “因为他都知道了。” 扶桑目瞪口呆! 苏婼不容她磨蹭,拉着她上了马车。 入夏后的夜晚微风真舒爽,熨贴了心绪的同时还送来了淡淡的槐花香。 韩陌驾马走在苏婼的马车前,偶尔会回头看一眼,但却又显得格外的沉默。 及至到了苏府角门口,他才与掀了帘子的苏婼说:“回去后不管怎么样,明日一早让人传个话给我,要是没有,我就上你家来!” 扶桑在苏婼后头歪着头笑道:“报平安么?” 韩陌脸又红了,作势扬了下手:“没规矩!皮痒了是不是!” 扶桑缩缩脖子,退回去了。 韩陌不耐烦地朝苏婼挥手:“赶紧回去吧!指不定什么时候我就得你出手相帮了!” 说完他掉转马头,飞快地冲入了夜色。 …… 镇国公府安庆堂还灯火通明。 抱厦里,窦尹坐在凉榻的一端,手里捧着一份宗卷,面前还有一堆。宋延则一手环胸,一手捏着下巴,沿着露台缓慢踱度。杨佑坐在窦尹对面的杌子上,一颗接一颗地朝嘴里丢着核桃仁,他旁边的小方几上,还搁着一壶酒,一把盅。 “世子回来了!” 田颂轻快地跳进抱厦,大伙看着是他,俱都站了起来:“你怎么回来了?” “喏——”他朝身后走来的韩陌一指,“你们问世子!” 说完他端起杨佑那搁着的半杯酒一饮而尽,而后就嘶着气退下去了。 三双眼睛便直勾勾地朝韩陌看来。 韩陌只扫了他们一眼,然后就走到杨佑的小方几这边坐下,也端起那杯子来喝,见是空的,便兀自来添。 杨佑手忙脚乱地把酒器按住:“这等劣货,可不兴入世子的嘴。——您这是怎么了?” 宋延也与窦尹对视一眼,轻嘶声道:“是啊,出去帮苏小姐救急,怎么反倒是你心事重重地回来了?” 第254章 有戏! 韩陌扫视他们:“我就不能有心事?” ……这更奇怪了! 三个人直起腰,排排站在他面前抱起了胳膊端详起他来。 窦尹道:“不是不能有心事,就是我们看惯了你没心没肺的模样,总觉得这牵肠挂肚的样子实在与你不相衬。” “你才没心没肺!” 韩陌到底倒上酒,喝起来。 酒喝完了,看着还排排站在面前的这三个,他说道:“让他们办的事怎么样了?怎么也不禀报?” 窦尹唇角扬起,率先把环着的胳膊放下来:“事情办得还算顺利。袁清这个青梅叫林容,袁清遇害前三个月上下,在龙泉寺胡同里给她赁了座宅子栖身。袁清出事后她就离开京城了,约莫半个月前她又在龙泉寺出现。 “因为没有人知道她底细,因此也无人通报。是龙泉寺的一个叫慧云的和尚,某天早起上街看到她顶着濛濛亮的天从寺后走出来。慧云以为她是觑觎庙里的供奉而动手脚,便跟到她去处后偷偷报了官。正好就摊在了咱们这儿。 “杨佑早两日带人去搜查,才发现不对劲,那房子早就住了别的人家,是卖豆腐的一家老小四口,根本没有个年轻女子。但慧云咬定亲眼见她入内的,杨佑就假意退出来,实则这两日都在暗盯着,果然在今儿下晌,把人逮到了。” “有收获吗?”韩陌问。 “从她身上搜到了一大沓银票,一共三百八十两。银票跟东林卫发放的饷银为同一个出处,也是因为这些银票,杨佑才抓出破绽,逼问出了她的来历。” 旁边杨佑听到这儿,用力地点点头:“我初步问了几句,罗智当初交代的大致不错。她与袁清的纠葛是那么回事儿,她也确实是在袁清出事那夜离开的京城,她原来赁的屋子,至今还欠了两个月的赁钱。但是她脑子好像有点不对头,神神叨叨的,特别是问到袁清的时候,她情绪特别不稳定。” “她人呢?” “先前宋延请了大夫,给她服用了安神药,已经安置在太平胡同那宅子里睡下了。” 韩陌捏着下巴:“那你们的意思是说,她身上的银票是袁清留给她的?她既然脑子不好,为什么能独自揣着这么多银票在身上还安然无恙?再者,她偷偷摸摸潜去龙泉寺做什么?” “银票的事只能等她醒来后再去审问了。龙泉寺那里我已经让杨佑安排人看守着,没有惊动任何人。” 窦尹交代完,又走到榻旁把才才正看着的一叠卷宗搬过来:“我先前让人去查了查龙泉寺的底,倒是有了些新发现。眼下这龙泉寺建寺还不过三十年,前身也是座寺庙,但在多年前被烧毁了,三十年前得朝廷批准把庙宇重建,而建好后第一任方丈,也就是如今的方丈慧明的师父圆净,他姓薛。” “薛?” “对,”窦尹抻了抻身,“薛容的薛。” 韩陌顿片刻:“你好像有言外之音。” 窦尹把卷宗放到他面前桌上:“薛容祖籍山西,他是入京为官后才携妻儿在京定居的。薛容与这圆净有无关系不清楚,但是两年前薛家出事之后,圆净也去了四处游方。当然,除了时间上有点微妙,此外并没有证据能证明他们之间有关系。” 韩陌翻开卷宗,溜了几眼后交代道:“明日把薛家各支子嗣弄清楚,看看他们当中是否有人出家,且与这圆净特征符合。” 窦尹点头:“此事让杨佑去即可。” 杨佑从旁应下。 韩陌抓了两颗核桃吃着,看着一旁酒壶,抓起来要倒,底都朝天了都没倒出来。他晃了晃:“再拿点来。” 宋延顿了下,随后拖来杌子,挨着他坐下:“你到底有什么心事?” “没有啊,”韩陌目光在半空乱晃,“就是突然间怪犯酒瘾的。” 杨佑听到这儿,立刻召来门外闲唠磕的田颂:“你说说到底怎么回事儿?” 田颂眼珠儿骨碌碌地在韩陌身上睃了两圈,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就觉得世子口中的苏姑娘跟过去相比不一样了,就比如——世子先前说,苏姑娘很柔弱,让苏大人对她好点儿!还说苏大人要是对苏姑娘不好,世子就得护短!” 这话啪地在屋里炸出了花! 宋延当先提高音量:“我没听错?你说她柔弱?” 韩陌脸板得像铁板,烧红的铁板:“她那小胳膊小腿儿,跟我一比难道不算弱么?” 大伙都愣住。 杨佑一拍大腿,催着田颂道:“去拿酒来!再去弄点瓜子花生!” 韩陌道:“干嘛?” “有戏!”杨佑拖着杌子坐下来,“这分明就是有戏!” 韩陌踹他的杌子:“你他娘的还想看我的戏?!” “可是我也觉得你很不对头,”窦尹也道,“你刚才自己说有心事,宋延问起你来,你又说没有。抓起壶来就喝酒,听到田颂提苏姑娘你还来劲,关键是这句说苏姑娘柔弱——你真的很反常,你从来说她彪悍,刁钻,狡猾,可恨,到底发生了什么,使你突然变成这样?” 韩陌噎着气,只顾瞪着他们,脸都红了,也没有憋出一个字。 宋延捏下巴:“看你这心虚的样子,莫不是把苏小姐给冒犯了吧?” “你觉得我是那种人吗?”韩陌觉得有被侮辱。 “那又是怎么了?你这婆婆妈妈的!痛快说出来,就是出了事,咱们也好赶紧想办法给你出出主意啊!” “就是!” 旁边人都看得急死了。 韩陌被他们催得一口气提起又沉下去,沉下去又提起来,最后他冲探着脑袋瞅进来的护卫们炮轰了过去:“瞅什么瞅?去干活!” 护卫们一哄而散,包括飞快把酒送来了的田颂。 抱厦里没别人了。 但面前这铮铮亮的六只眼也怪扎眼的。 韩陌把酒满上,瞅他们一眼,抚一抚后脑勺,藉着支起身子的动作清了清嗓子,说道:“其实真没什么,就是先前我在屏风后全程听完了他们父女俩的对话,心里头忽然怪怪的。” “他们说了什么?”窦尹不慌不忙问。 第255章 别步苏大人后尘 “只是他们那些家务事,主要是苏……苏大人跟苏婼的母亲。”韩陌拿着酒杯,三言两语地就把事由概述了一遍。由于内容着实出乎大伙意料,他话语中对苏绶称呼的改变也不算什么值理特别揪出来讨论的点了。 三个人消化完,杨佑道:“就算这事是有点离谱,那苏大人对妻子女儿干的不叫人事儿,这跟世子您也没有什么关系呀,您怎么会心里头怪怪的?” 韩陌道:“我就是在想,造成苏婼她母亲的悲剧的原因是什么?” 杨佑懵然地望着他,又看了看身边俩人:“原因就是有人暗中使坏啊,这不明摆着吗?连苏大人自己不都说,有人把他们一家四口都当成了棋子?” “话是这么说,但就算没有人使坏,难道苏婼的父母就不悲惨吗?苏,苏大人明明很喜欢谢家的小姐,却因为谢家的图谋,不得不时刻提醒自己要与妻子保持距离,免得被他们所利用。可是事实上苏婼她母亲并没有这么做,如果,我是说如果,苏大人要是早早让苏婼母亲知道他的心,她母亲就是最后被人害了,也不会留有遗憾吧?” 三个人像个柱子一样一动不动望着他。 窦尹道:“你说的很有道理。苏夫人付出了那么多,却换不来丈夫的一丝温情,她肯定是失望的。但是这跟案子有关系吗?换句话说,这跟你有关系吗?” “当然跟我没关系。”韩陌喝了一杯,“我说了我没事,你们别管我了。” 窦尹笑了下,坐下来:“没关系,那你纠结什么?这分明就是有关系,而且关系还不小。” 宋延跟着坐下:“所以有人是想打抱不平,要‘护短’。” “我可没这么说,”韩陌杵着酒壶,“我活腻了?伸手去管她的家务事?她不让我动手我擅动,她不得把我给撂翻了!” 窦尹招呼杨佑再拿上几个杯子来,斟着酒说道:“那你是什么意思?” 韩陌看着帘子外面深沉的夜色,忽然幽幽沉下一口气,说道:“当时他们说话的时候都好投入。苏婼说到她母亲时脸上全是不甘和痛苦,他爹也没好受到哪里去,虽然始终没有爆发,也不过是勉力在维持体面罢了。 “当时我都有忍不住上去狠狠骂他几句的冲动。可是再怎么骂,斯人已逝,时光都回不来了。失去就是失去,他永远都不可能再有机会拥有,——我就觉得太不值!为了所谓的原则,这样的做法真的是聪明的吗?” 父女俩说的话他一个字也没有落下,当时没有发生声音打扰,一半是因为听从着苏婼的安排,另一半则是,他自己也跟着沉浸进去了。以至于后来那些情景和声音都还在他脑子里头嗡嗡地。 窦尹把壶放下,然后靠入椅背:“聪不聪明,见仁见智,但是你要是不想承受失去又后悔的痛苦,就该以苏大人为鉴。” 韩陌蓦然间看了一下他,然后胡乱在脸上摸了一把:“你什么意思?” “意思是让世子该出手时就出手,赶紧上苏家提亲啊!”杨佑这急脾气可忍不住了!“你都看上苏小姐多久了,你还以为我们不知道呢!” “胡说!我跟她不过是搭伙一块办正事,提什么亲!”韩陌大力地挥摆着手,整个身子都在反抗,表情更是鄙夷得要死。但是一张脸却越来越红,红到最后简直变成了一只煮熟的虾子! 可是面前三个人笑眯眯望着他,就好像比他自己还清楚他自己似的。 他只好端起杯子又灌了一杯,然后站起来又走。 宋延在身后道:“人家家务事你都这么上心了,因为她父母的事还在这儿举一反三,还不承认,骗谁呢?你要不是心里慌,担心自己变成第二个苏大人,将来人走了明白话也没有给她说一句,至于在这儿抓耳挠腮的吗?” 韩陌顿一顿,然后脚步加快,跟被人追似的迈下了阶梯! 杨佑追到门口:“袁清那青梅就在太平胡同,苏姑娘平日也在那宅子里做活计,世子明儿去的时候把苏姑娘邀上啊!顺便把您的心思跟姑娘讲讲!天有不测风云,谁也不知道明儿太阳一出来会发生点什么事,您千万别步苏大人后尘,干出些让自己后悔的事……” 声音飘荡在花园里,随着风月打转儿,而韩陌已经跑没了影。 …… 不管什么年月,苏家廊下的灯总是会从入夜一直点到天亮。为了侍候好晚归的主子,下人们也是必须等到人都回来才能归屋。 苏绶出了烟雨胡同,一路沉默地直奔回府。进了正院,廊下守候的下人立刻迎上来。他摆摆手,直接进到书房,随后反手将门啪地关上。 正房里还没睡的徐氏闻到声响披衣走出来,探首看了看苏绶背影便问下面人:“老爷怎么了?” “小的不知……” 书房里只点了一盏灯,昏沉光线下苏绶后背紧贴着门板,一口气仿佛从灵魂最深处吸上来,又吐尽在夜幕里,直到没了痕迹,他才直身走到书案后,把一直紧攥在手上的谢氏留下的起居簿子放在桌上。 因为紧攥,簿子已有点变形了,他伸出双手一下下将它缓慢地压平,然后再翻开到记录的最后一页。 三年过去,字迹还很清晰,纸张也隐隐地透着墨香。 他手指在字迹上轻轻抚动,随后,他打开隐藏在墙上的暗格,从中取出了两只长度不等的盒子。 盒子的物事取出来,依次摆放在簿子的旁侧。 微亮烛光下,打开的簿子放在最前面,随后是从长盒子里取出的一份与簿子上字迹相等的遗书,再有一件,便是从雕花铜盒里拿出来的一只两寸来长的玉锁。 仔细看去,这玉锁竟然只有半把,苏绶定定地望着面前这几样东西,紧锁的眉头之下,一抹恐惧渐渐从他眼底浮现上来。 忽然间他颤手紧抓住这半把玉锁,满眼密布的血丝变得猩红,他不停地使着劲,仿佛要把它捏碎,把它捏为无形…… 第256章 谁的笔迹? 徐氏在廊下站了片刻,迟迟不见苏绶过来,抬步想去看看,到了门坎银杏来说:“姑娘回来了!” 她脚步被缠住:“这么晚?她去哪儿了?” “不知道呢。”银杏摇头,“只是方才听绮玉苑那边有动静,木槿出来接的。” 徐氏怔住,一时间停在了庑廊下。 苏婼今夜没再走以往的路回房,苏绶都知道她就是鬼手了,已经没有必要刻意隐瞒了。他如果不拿鬼手的事来惩治她,那自然她晚归什么的,也不算什么了。 回房途中遇到的下人,她没有丝毫回避,大大方方地越了过去。 但这一夜注定是无法静下心来的。 苏绶那里所得到的,跟她猜测的差不多,苏绶是早就知道了谢家的图谋,他对谢氏的态度,确实是在防备,但也并非把她当成敌人,否则他成了亲,也完全可以告诉祖父母,更加不至于在祖父母过世之后,他还一直死死隐瞒到现在。 这之中最可怜的就是母亲谢氏,她一生的年华就被几个自私的男人这样蹉跎掉了。而她顶着两边的压力还是坚持了自己,这又更加使人敬佩。 这么一想谢氏生前能得到几乎所有人的喜爱,包括祖父母和张家,显然都是很合理的了,一个品行端正的人,她的闪光处一定会发散到方方面面。 此外,谢氏留下了一封遗书,这令苏婼万万没有想到。 到底是谁伪造了这份遗书呢?字迹逼真到连苏绶都没怀疑过,要么此人很熟悉谢氏的字迹,要么就是谢氏自己写的……苏婼坚信谢氏不会寻短见,纵观事出始末,谢氏也没有理由去寻短见,那就只能是有人伪造了。而能把谢氏字迹熟悉到这种地步的,又会是什么人? 她所认识的人里,还没有人能做到这种程度。 也不知道苏绶接下来准备怎么做? 昨夜他走的其实挺匆忙,连走的时候都不曾拿出他当爹的架子,把她一起给带走。细想起来,在得知苏祈那天夜里曾经外出时他的情绪是那样激动,而后面她以为他要追问的细节也没有问及,有许多细节她也还想跟他交换……看来还是得找机会跟他聊聊才行。 这次摊牌完全是无奈做出的抉择,但也取得了意外的收获,纵然苏绶仍然是谢氏悲剧人生里的“凶手”之一,在揭开迷案的路上,他也是不能被摒除的一环。 鸡鸣时分她迷迷糊糊地合眼,朦胧睡了会儿,似有细小的声音传进耳朵,心思瞬间清明,睁睁一看却是房门外有人轻声说话。半开的窗外天色还未十分亮,晨雾一团团涌入屋里,带着湿漉漉的初夏晨光的清新。 她下地走到门口,听见脚步声的扶桑回头:“姑娘起来了?” “什么事?” “老爷着人传话,请姑娘去书房。” 扶桑眼里有着浓浓的担忧。 以苏绶往日对苏婼的态度来说,昨夜发生的事足够让苏绶把苏婼处以最严的惩罚了,可苏绶当时不但没有给出惩罚,反而不声不响地回来,以致于扶桑提心吊胆了一整夜,到这会儿天还没亮透,原来该去衙门的苏绶此刻却想起了苏婼,这怎么能令她不担忧? 苏婼也有同样的担心。但事已至此,何况她也有再去找苏绶的打算,也就豁出去了。 她当下回房更衣,着扶桑打水洗漱,简单收拾了一番就前往苏绶书房。 下人引她到房门下,叩叩门通报后就退下了。 苏婼自己推门步入,屋里蜡烛燃烧后的味道清晰地传过来,烛台上的烛泪已瘫成了一堆泥,苏绶坐在书案后,还穿着昨日那身衣裳。他左手支着桌案,眼窝凹陷,面色有些憔悴。 苏婼停在桌案前方,左右环视半圈,说道:“父亲昨夜没睡?” 苏绶微微抬头,看了过来:“你手上还有没有你母亲留下的其余字句?” 苏婼摇头:“没有。”说完才看到昨夜被他拿去的簿子正在他面前摆着,而簿子旁侧正有一份字迹工整的书信…… “这莫非,就是那份遗书?” 她不禁走上前,拿起了那份足有两页纸的书信。 这一看,她神色瞬间就变了! “你能看出来有异常吗?”苏绶问。 苏婼目光在纸上胶着片刻,随后抬起头来。这字迹与谢氏本人字迹如出一辙,不说原先,就说这簿子她拿在手里几个月,她天天翻看下来怎么能分辨不出来!无论怎么看,这上面的字就是谢氏写的!“到底是谁,能把字仿得如此逼真?” “既然你看不出异常,为何还是要咬定这字是伪造的?”苏绶声音又低沉又幽深,像从刚刚过去的黑夜里爬出来。“没有人有办法伪造得这么像,我看过纸上的墨迹了,这墨与簿子上最后一页所用的墨也是一样的,也就是说,如果凶手要伪造,那他还得用你母亲写下最后这页起居志用的墨,接下来用在写遗书上。” “如果仅仅只是用同样的墨,那也不是做不到,最多只能说明此人心计够深沉罢了!” 苏婼把遗书反扣在桌案上,那字字句句,纵然她认定是假的,也如同剜心的刀子,不忍落看。 “可是如果他拥有如此缜密的心思,那他直接让你母亲写下一封这样的遗书来,不是更有利于隐藏自己吗?” 苏绶把遗书翻开,直视过去。“我看过太多这样的案子,确实有很多人会在字迹上做文章,也不管笔迹仿得出神入化的。但是我想,在你母亲身边,应该还不具备有这样的人存在。她的那些下人,都不识字。就算有几个识字的,也绝不会有这样的功力。 “他们都在苏家十几年了,这些底细是绝对瞒不住的。除去他们,那在你母亲身边时间最多的,且也会写字的,就只有你和祈哥儿。鉴于事发时祈哥儿才八岁,也不具备这份功底,剩下就只有你了。而你,你会这么做吗?” 苏绶目光凉凉的。 但这不是一种心生怀疑的戒备,而是经过彻夜深思后,神思正保持着极致清明的冷静。 第257章 笔迹 苏婼蹙眉。 “既然没有人具备这样的条件,那么,这遗书的笔迹来历就非常可疑。”苏绶端起案头的茶,润了润微哑的嗓子。“要么这个人不在苏家,要么,这封遗书确实就是她写的。” 苏婼不能接受第二种假设。她重新把遗书拿起来,又看了两遍,忽然抬头:“会不会是我那几个舅舅?” 苏绶也把头抬了起来。 苏婼接着道:“他们三兄弟都是读过许多书的,而且从小与母亲一起长大,要摹仿母亲的笔迹,有充份的条件。何况——还有鲍嬷嬷时刻呆在母亲身边,她可以随时拿母亲的字迹出去给他们摹写练习!” 苏绶眉头紧锁:“鲍嬷嬷?” 苏婼捕捉到了他眼里的锐光,默声点点头:“是。鲍嬷嬷的确不是清白无辜的。礼哥儿母亲中毒之事与她无关,但她这些年在苏家还是肩负着任务。” 苏绶啪地把茶盅盖上来。 很明显鲍嬷嬷这段他还不知情,又或者有怀疑,却还没有掌握到。苏婼也曾挣扎过到底要不要包庇鲍嬷嬷,毕竟抛开她为谢家办事不谈,鲍嬷嬷对自己和苏祈,以及谢氏,都是掏心掏肺的。但眼下她需要苏绶,需要查案,而谢家很显然也卷进了里头,她没办法绕过去,所以她选择了对苏绶坦陈。 “即使母亲去世了,谢家也不再与苏家往来,但鲍嬷嬷这几年还是暗中受着他们的指派,想获取苏家的技业。我觉得,谢家至今对苏家祖业锲而不舍的觑觎,与他们现下遭受的各种打击,应该是有莫大关系的。那么他们未必与母亲的死无关。” 苏绶站起来,负着手在屋里踱步,很明显苏婼的坦述,使他又增添了一丝焦虑。 “你说的不是没有可能。但是,谢家有什么理由杀你母亲呢?既然他们至今还没放下图谋,就更不可能容许你母亲出现意外。他们没有道理策划出这么一桩命案!而且他们自己也都各有灾殃。” “但我们可以沿着这个思路去摸索。即使三个舅舅没有杀害母亲的理由,那谢家别的人呢?谢家前后两次家业受创,加上他们不惜把母亲当棋子送来苏家,总像是受制于人。万一谢家出了内贼呢?他既有办法搞到母亲的笔迹用以临摹,又具备条件在谢家内部兴风作浪。” 苏绶停在帘栊下,反转身看着她。 苏婼目光不闪不避,握着遗书道:“究竟凶手是不是来自谢家,只消鉴别出这遗书的真伪,也就有答案了。” “要怎么鉴别?” 苏婼把遗书扬起来:“父亲可还记得,光禄寺少卿吕佩有个文采还不错的儿子?” 苏绶眉头微动:“吕凌?” “正是。”苏婼道,“吕凌对于笔迹鉴别很有经验,前番韩世子在宝祥号查案,拿住了罗智那回,就是吕凌在那里辨出了笔迹,给出了证词。我想了下,这个忙正好可以请他来帮!” 苏绶听到“韩世子”时皱了下眉头。但他的心思还是在当下话题上:“你不是拒绝了吕家提亲?这个忙,他还会来帮吗?” 苏婼沉吟:“我可以去找他试试。” 这一次,苏绶的注意力就放到她身上来了。“在我不知道的这段时间,看来你在外交游甚广。” 苏婼垂首:“女儿也是不得已。毕竟一个人的力量有限。” 苏绶问:“你的技业,是怎么学会的?” “说来也是巧,小时候常跟着母亲在庄子里养病,有一次意外翻到了一些陈旧的手札,上面全都是有关制锁技艺的决窍,我看着有趣,就默默跟着学,也不敢让人知道。直到长大了以后才知道那些是曾祖爷留下的亲笔。” 苏绶皱着的眉头看不出来信服的样子。但显然除此之外又难以有别的解释,他便不再言语。只是坐下来后叮嘱道:“眼下迷雾重重,你这身本事仍需保密。” 他的目光复杂,眼中既然当惯了不苟言笑的父亲的威严,又有面对从小到大被自己冷落漠视的苏婼,却拥有一身超越了苏家上下,同时还能帮困境中的苏家力挽狂澜的本事时,难以言说的情绪。 “女儿知道。”苏婼颌首,“若这个秘密传出去让谢家人知道了,我多半也有危险。” 苏绶又问道:“你跟踪我去过祠堂?” “正是。说起来,鲍嬷嬷的秘密我也是那日知道的。” “除了有关于你母亲,你还听到什么?”苏绶的目光又锋利了起来。 苏婼眼望地下凝神片刻,摇了摇头:“没有了。” “当真如此?” “自然如此。当时看到父亲进来我已经害怕得不行,听到您呼唤母亲小名,还是因为看到您扶住了她的牌位方才留意,其余的我就再也不知道了。” 她脸上平静自然得很,看起来确确实实就只知道这么多。 苏绶默了会儿,几不可见地点点头。 苏婼泰然自若:“父亲可还有别的吩咐?如没有,我便着人去寻吕公子了。” 苏绶又喝了口冷茶,说道:“吕家我会去找。轮不到你大姑娘家抛头露面。” “话是这么说,但这遗书是母亲的遗书,如果由父亲出面处理,恐怕背后要引来许多闲话。更重要的是,这番动静大了,也恐打草惊蛇。毕竟盯着父亲的人比盯着我的人要多得多。” 苏绶沉默片刻,显然被说服。但还是问:“你有何途径掩人耳目?” “这一层,父亲就不须操心了。‘鬼手’在隐藏身份这事上,还是有些经验的。” 苏绶竟无语反驳。 “遗书要查,防卫署的机括图也要尽快完善。” “我心里有数,定不会使苏家交不了差。” 苏绶又皱眉:“镇国公不知道你的身份?” 苏婼摇头:“只要韩世子不说,国公爷就不至于会知道。而韩世子还有用得着我的去处,他自然也不会乱来。——父亲放心,韩世子跟皇上镇国公向您施压一事,没有干连。” 苏绶眼眸睃着她,未置可否。 第258章 苏姑娘跟人去约会了! “那这遗书我就先拿走了。” 韩陌跟苏婼到底怎么回事,这当中来龙去脉,苏绶还没有细问,苏婼也不去主动说了,她把东西拿上,准备告辞。 见苏绶瞅了眼她,还是没有说话,她就出了书房。 走到院外拐角竹丛处,她才回头看了一眼。 这趟可谓有惊无险,虽然不知道苏绶心里怎么想的,是不是因为韩陌昨夜那番“护短”的话而有所顾忌,总归本来对她不存半点慈爱之心的他这次没有再就“鬼手”一事追究惩罚,那么事后再追究的可能性也不大了。 只要这关平稳度过,剩下的事就好说了。 至少谢氏的死看起来苏绶也是上了心的,否则不会在这里枯坐一晚,一大清早又把她叫过来。从这点说他们已经有了共同的目标,只不过鉴于两世来父女关系一直都处于冰点,她暂且还无法对他毫无保留,比如说先前他试探她在祠堂的见闻。 目前与他交流所得的信息来看,还没有任何线索显示哪方面与薛容有关,有可能这是毫不相干的另一件事,与谢氏毫无干连,与她苏婼也无干连,那么他先前特意问起她还有没有听到别的,她当然就不能冒然说实话。 这几日苏绶的表现,真是令苏婼颠覆了对他的印象,被她误以为是胆小怕事的爹,在哪怕是昨夜那样的情况之下,几桩意外接连降临到他头上,他也未见得很无措,足可见他心防之强悍。而他只是一个大理寺的少卿,在朝中官位虽高却也没高到某种地步,她实在不知到底何种原因使得他需要练就了这等心防?而他既有这等心防城府,又为何未曾将之应用到晋升仕途之上,只是用来着力地隐藏自己? 很明显,他很在意有关薛容的秘密,同时他也还没打算吐露,他与薛容究竟怎么回事,苏婼毫无所知,但她也能觉察出来,以祭拜薛容这件事去撩拨他,是极其之危险的,目前最安全的做法,就是不打破,不惊动,等待更多的线索暴露出来,再作揣测。 她对着满目新叶的竹丛深吸一口气,稳步走向绮玉苑。 “让游春儿帮我送张帖子去给吕公子,我要请他去西湖楼吃茶。” 身后眼随的扶桑垂首称是。 苏婼跟了门槛,看到坐在院中花圃里发呆的鲍嬷嬷,顿一顿步后,又继续回房去更衣。 鲍嬷嬷作为谢家人,也作为谢氏身边最为亲近的人,这遗书怎么回事,苏婼还有话要问她,但眼下还是先鉴定过这遗书真伪再说。 …… 韩陌今日来衙门比往常都早,窦尹去了大理寺跟进罗智一案,杨佑和宋延也早早地跟了韩陌过来。 处理完了衙门里那堆鸡毛蒜皮的事,韩陌就开始在屋里转圈。时而深吸气,时而又深吐气,时而又挠一把头。 跟杨佑跟完案件回来的宋延喝了碗茶,忍不住说:“你别转了,我看着眼晕。” 韩陌停下:“眼晕就出去!” 宋延反问:“你不打算出去?” “我去哪儿?我干嘛出去?” 宋延笑了:“去西湖楼啊。” 韩陌道:“啥意思?” 杨佑嘴快:“苏姑娘今早约了吕公子喝茶,早早地就在西湖楼定了包厢!” 韩陌两脚像是被钉住,立刻就僵住没动了! “她约吕凌干嘛?她为什么要约姓吕的?是不是姓吕的勾搭她?” “不知道啊!”宋延双臂环胸与杨佑对视一眼,“总之先前我们去巡案的时候,恰巧路过苏府,又恰巧看到苏姑娘早早地乘马车出去了,又恰巧在西湖楼打听到她是专门在那里请了吕公子在那里约会,啊,我好像记起来,苏大人之前对吕公子的才气还挺欣赏?” “没错啊,”杨佑接上话,“吕公子如今可是好些老学究面前的红人,只怕明年春闱中榜乃是板上钉钉的事,到时候又会成为皇上跟前的红人,年纪轻轻就如此风光,真是前途不可限量啊! “像苏大人那样的老古板文官,肯定欣赏那种有学问的人才。苏姑娘昨夜可是跟苏大人摊了牌的,今早就做出此举,莫不是苏大人施了什么压力于她,她为了拉上苏大人给苏夫人查明死因,所以妥协了什么吧?” 宋延点头:“这还真说不准,鬼手之前给苏家造成多大威胁,大家都知道,结果最后发现鬼手是自己的亲闺女。是自己亲闺女在跟家里作对,以苏大人的性格,怎么可能不找苏姑娘秋后算账呢? “就算世子放了狠话,苏大人有所顾忌,可他当爹的想拿捏自己的女儿,那可真是轻而易举,方法多到数都数不完。 “而咱们世子胳膊再长,也长不到人家家里头去啊! “所以苏姑娘为母查案心切,很可能会妥协,她今早就约见了才华横溢的吕公子,这个举动不可说不危险!” 韩陌在他们一唱一和之下,脸色早变得跟锅底一般黑了。他咬牙瞪他们:“姓吕的不过多读了几本书,就值得你们这么帮他吹?老子有钱有武力,还有权有势,也不见你们帮我吹几句?” 杨佑立刻拿胳膊肘捅宋延:“对对对,我们世子也很厉害!世子能挟着苏姑娘翻墙,他姓吕的就办不到!世子还能带着苏姑娘夜入防卫署,当苏姑娘的护身符,替苏家解决麻烦,又帮她不受苏大人惩罚,世子才有资格有能力跟苏姑娘站一起!” 宋延道:“再有资格也没用,抢亲的都抢到眼门前来了,人家都不着急啊!这也活该吕公子有这个福气!” 韩陌听得面红耳赤,他啪地拍响了身旁桌子,眼刀狠狠一剜他们,然后整整衣襟:“他们什么时候碰头的?” “就在一刻钟前!”杨佑好像就等着他这句似的,韩陌话音没落他就迈前一步,“我俩看着姓吕的上了楼,进了苏姑娘订的包厢,然后就赶紧回来的。世子这会儿去,十成十能堵个正着!” 韩陌反手拿起搁在桌上的剑,瞪他们一眼:“带路!” 第259章 脑子时刻都清醒的家伙 苏婼为人惯懂得能屈能伸,既然有求于人,那就拿出求人的姿态,她在西湖楼选了方便说话的清静包间,又点了上好的春茶,招牌的点心也是一样接一样——如今查案的力量又扩大到了苏绶也加入进来,反正她是不差钱了。 吕凌接到她的约请帖子却是愣了有半天。帖子上没说别的,苏婼只说是特地设茶于西湖楼,请他拨冗见面。这阵仗倒是看得出来她的诚意,但是他当初想去提亲,她可是一点儿情面不给把他劈头骂了个灰头土脸,这会儿突然找他,还倒变着法儿地卖起慇勤,想啥呢? 就为了上回他从陈珉手底下救了她一回? 不至于吧? 就冲她那回在寺庙里把他批得灰头土脸,还有要借用他给韩陌办事、连倒在血泊里的陈珉生死都可以不顾这样的狠人作派,她怕不是会这么谦逊客气。 不过他嘀咕归嘀咕,手脚可一点儿没闲着,麻溜把准备要读的书放下,沾了墨的笔也搁下来,换上衣衫出门了。 到了地方,门下守着的苏家丫鬟把他引进内,看到满桌的茶点还有桌子后头笑吟吟的苏婼,他愈发提高了警惕,一直到提袍坐下来,目光也没有离开苏婼脸上分毫:“据我所知陈家老二并没被我打死,而且人还去了牢里,按说不可能留有什么后患。不知你突然有什么事要找我?” 上次他把陈珉给打伤了,结果还被她忽悠去给韩陌当了回帮手——这倒罢了,关键是后来连续多日他也被大理寺都察院传过去问话,知道他有鉴别笔迹的本事,两个衙门的官员隔三差五就丢几张纸来让他验看! 至于她画的那些关于可以傍上镇国公府然后走上辉煌腾达康庄大道的大饼,当然是没了下文。韩陌忙着审罗智遇害那一系列案子还忙不过来,哪里有空管他?再说他又不是傻子,他能看得出来韩陌对他不怎么待见。 总之当时昏了头,为了救她,不但啥都没捞着,结果还搞得他那些日子连读书都没顾上,严重干扰了他通往功名路上的脚步,真是来得不偿失,一点也不符合他这种无利不起早、雁过要拔毛的精明市侩的性格。 但是说起来他也是贱,明知道她不是那种省油的灯,这么大阵仗找他肯定不会是找他闲聊,他又偏偏好奇她能有什么事情求他?到了这里一看她这笑眯眯的模样,他就情不自禁地提起了小心。 “吕公子别紧张,”苏婼笑着把茶递给他,“上次在寺庙里我对公子出言过于凌厉,公子不但不计前嫌,反而路见不平还救我于危急之中,我早就想向吕公子道声谢。说起来咱们也算是‘不打不相识’,当日是我失礼,也看错了公子,日后你有什么难处,若我苏婼能办到的,你只管开口。便是难以办到,也定然尽力为之。” 吕凌更加不敢大意。接了这杯茶,瞧着杯子里挺清彻,不像是下了什么蒙汗药打算要坑他的样子。他抬头:“你这话让我坐立不安。你找我到底什么事?” 苏婼没急着回答,却说:“听说公子的文采连张昀张阁老也知道了,张阁老是家父的恩师,也正好是内阁之中管着官吏调动这块的要员,不知道令尊想调入六部为官的夙愿达成了没有?” 这话问得也太直接了。简直是把吕家当初跟苏家求亲的目的摆在了面上。但是吕凌并不避讳自己的野心,说到这儿他也就不遮不掩地回应了:“没有。张阁老忠正耿直,小生不才,那点子文采还不足以令张阁老行方便。再说调任的期限早就过了,就这样吧。” 苏婼道:“张阁老是忠正耿直没错,但是向朝廷推荐贤才,这是利国利民的好事。而且令尊本就是朝廷四品官,不过调个位置,令尊是光禄寺少卿,去礼部任个职应该不成问题。张阁老就算破格调用令尊,也不算违反规定。” 吕凌听到这里,目光盯住了她:“你这意思,莫非是又想帮我一把?” 苏婼笑道:“吕公子果然通透。” 被夸的吕凌却一点欢喜劲都没有,反而露出惊疑之状:“你是不是有事求我?” 有备而来的苏婼听到这里都禁不住顿了一顿。早知道这家伙是个有脑子的,却没有想到他竟然是时时刻刻脑子都这么清醒。 她道:“我的确有事求吕公子。”说完她也不再绕弯子,从袖口里把谢氏那封遗书当中的一截拿出来,然后又拿出来两张谢氏生前抄下的诗赋。“我想请吕公子帮我看看,这几张纸上的字迹,是不是属于同一人。” 吕凌看了眼她,把纸接了过去。 苏婼把茶端起来,茶水还烫,她极有耐心地吹着抿着,约摸三四小口的样子,对面有声音来:“三张纸的笔迹都是同一个人所写的。” 苏婼右手的茶碗盖闪了一下,碰到杯口发出轻微一声响来。 “吕公子看清楚了?”她放了茶,无比认真地看过去。“我苏家与张家有几十年的交情,就是我苏婼本人在张家,也算得上是有脸面的。我先前提的那些话,并不是忽悠吕公子——” 吕凌把纸放下来:“你就是把张阁老亲笔写下的调令摆在我面前,我也是这个结论。这几张纸上的笔迹虽然字体略有不同,但无论从落笔的力道,笔锋的变化,还有起笔收笔的习惯,无一不证明都出自一人。 “当然从字迹不难看出其主人是个女子。 “而这纸上所有弯钩的落笔都很利落,也能看得出来字的主人性格也比较果断,因为哪怕是字体不同的三张纸,所有笔划的收笔墨迹都稍显浓重,这说明她习惯于在结尾微微顿一下——她平时说话应该也惯于在话尾稍加重音,所以此人除了是个女子,而且还应该是个掌事者。” 苏婼定定望着他,未曾言语。 吕凌回望她,把扇子展开,慢慢摇起来:“莫非是你哪个长辈?” 苏婼垂眸,静默片刻后她端起杯子。杯口靠到唇边,她又轻颤着将之移开些,露出来的喉头一阵滚动,她声音艰涩:“你的意思是,这半张纸——”她把那半截遗书单独挑出来,“真的不是有人刻意伪造的笔迹?” 第260章 吕公子真是好口福啊! “不是。”吕凌果断摇头,“这么明显的特征,你就算找任何一个有经验的去看,都能认定是同个人的笔迹。要是有误,我吕凌把名字倒写三个月。” 苏婼无言以对。 她在意的是他的本事么?她在意的是遗书的真伪啊! 连吕凌都认定遗书是谢氏的亲笔,那么事实基本上就是这样了。谢家与谋杀谢氏一案有关的嫌疑合理排除,苏绶多年来不曾疑心谢氏的死也情有可原了。 可是到底这又有什么理由呢?谢氏为什么会留下这么一封遗书?苏婼这边得到的讯息与苏绶得到的讯息南辕北辙,谢氏像是变成了一个割裂的人,一方面坚强地活着,一切以抚育和保护两个孩子为念,一方面她又留下那么一封痛苦至极的绝笔遗书! 苏婼手指不可抑制地颤抖。 追根究底到这个时候,她没想到会遭遇到这样的症结。 如果谢氏是有心寻死,她又还有什么可查呢? 她被苏绶冷落那么多年,临死前一天还死活都留不下丈夫,对一般人而言,这已经足够成为自尽的理由了。这一切都是如此的天衣无缝啊! “水淌了。” 吕凌的声音像从天外飞来,苏婼猛地回神,才发现空了的杯子不知什么时候被续上了水,而续上水的杯子在她两手紧握之中,早已经倾斜。 她放了杯子,掏出绢子来擦拭湿了的双手。看到桌面上那反射着太阳光的水渍,她猛地又把拳头握紧起来:“我不相信这是真的!我绝不相信!” 吕凌怔住。 “这绝不是真的!”苏婼挺直了腰背,“就算字迹是真的,也不代表这张纸上的内容就是她的本意!” 她是在回答吕凌的话,但更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她是谢氏亲生的,她从小就呆在母亲身边,谢氏的一切她都知道,她绝不相信谢氏会去寻短见!南郊河涵道石门的异常就是证据,那天夜里苏祈被人言语诱惑出去也是证据!她相信她所看到的一切,谢氏最后在雨夜里的话还每个字都留在她的脑海里,那绝对不是一个即将寻死的女人的表现! “你是不是碰到了什么难处?”她这个样子,吕凌要是再看不出来就是傻子了。“这半截纸上的内容有点奇怪,来自于哪里?” 苏婼把头垂下去,又摇了摇头。她坚信这里头有猫腻,但一时之间她又无法捋清楚。字是出自谢氏之手,难道就一定会是她的本意吗?万一她是处于无奈情境之下写的呢?万一是有人威逼她写的呢? 但她同时也很清楚,与谢氏形影不离的自己,根本就没有任何关于谢氏有可能受到胁迫的印象。她所知道的谢氏这一生,都还没有任何地方流露过她可能还有来自于除了苏绶的冷落以外的危机。 换句话说,即使她不相信这封遗书是谢氏的真心,她也没有办法证明这个结论。 而这些,她也是不可能跟吕凌说的。 对着一桌子的点心凝望片刻,她拿起一只春卷咬了一口,然后把头抬起来,缓缓又笑了,无事人一样执壶给对面斟满了茶:“吕公子不关心关心令尊调任的事?也不担心我是吹牛?” 吕凌看了她半天,把扇子收了,也拿了块点心吃起来:“你就算是吹牛忽悠我,今儿这个忙我也还是会帮的。举手之劳罢了。” 苏婼扬唇:“但我要吕公子帮忙的却不只是鉴笔迹,重要的是,我想吕公子替我保密今日之事。” 吕凌道:“我没懂。” “你也不用太懂,只用知道我不希望有别的人知道这件事就好了。”苏婼把纸都塞回袖子里,“至于令尊的事,我也不算吹牛。张阁老素有原则,我虽然没有能力去他面前亲自讨来这个情面,但因为我了解张家,也许你们可以从某些方面争取争取。” 吕凌定睛:“哪方面?” 苏婼胳膊肘支着桌子,上身前倾:“十多年前张阁老曾经收养过一个本族的稚儿,那稚儿因天生六指,他母亲因家贫难以抚养,便怪责于这个孩子,对他百般虐待,后来张阁老便着人将他们接到了张家居住。 “那女人不愁衣食,总算好些了。但好景不长,那孩子约莫五岁时,因为去给患风寒的张阁老请安,不慎感染上了风寒病症,最后不治夭折。 “阁老一直为此心存愧疚,每年都要在那孩子夭折的夏至节气里亲自上东郊青龙观去住上一日,请上方圆十里内有福气的老者书写百福经文为其超度。 “但近年来,总有人滥竽充数,明明丧妻丧子的人也冒称是全福之人送字上去冒领银钱,还有那全福的老人不愿耗神写字而请人代笔。张家虽然仆从如云,但也难以有合适的人选替张阁老一一斟别。张阁老不愿敷衍,只得亲历亲为,导致往年一日就够的行程,如今倒要花上两日三日,大大占用了时间。 “吕公子文采不错,在笔迹鉴别上又有独到眼力,如能趁此机会前往‘偶遇’一番,给张阁老效效劳,把把关,那么不但尊调任之事我担保必成,就是于吕公子将来自己的前途,也必有益处。” 她把身子倾过来的时候,吕凌也配合地凑了过去。听完这一整段他立刻就顿住在桌子上方:“……果有此事?” 苏婼手指头叩着桌子,凝重地望着近在咫尺前的他:“夏至就要到了,到时就知真假。要是假的,你随时来找我算账。” “……” “砰当!” 房门口突然传来声响。 苏婼看向门口,只见明明关上的门竟突然被推开了一线,还露出来一线衣角。 看了会儿她收回目光,右手缓慢地沿着杯口划起圈来。 韩陌环胸站在门外墙下,脸色比起出门时还要黑了。 扶桑瞧着害怕,问他:“奴婢进去通报一声吧?” 韩陌斜眼:“你的意思是我要做那个不识相的人,进去打断他们约会?” 这哪跟哪儿啊? 扶桑干脆不做声了。 “谁在外头?” 里面传来吕凌的疑问。 杨佑忍不住:“世子,要不咱就直接进去吧?人家都发现了,这遮遮掩掩的也不像话。” 韩陌瞪他。 但下一瞬,他脚尖已经动了。 “韩世子?!” 吕凌满脸错愕。 门外,不知哪里冒出来的韩陌腰挎长剑走了进来。他身后还跟着表情十分玩味的宋延和杨佑。 韩陌到了跟前:“吕公子,失礼了。” 吕凌看了眼苏婼,拱手道:“不知韩世子驾到,有失远迎。敢问世子这是?” “我来巡街,刚巧路过这儿,上来喝杯茶,不想这么巧碰到二位在此——” 韩陌看了眼满桌的点心,又看一眼苏婼,提袍坐下来:“吕公子好口福,这西湖楼的点心,我韩陌都还没尝过这么全的呢!” 第261章 你爹不会看中他吧? 苏婼停住送到嘴边的点心,看了过来。 吕凌瞅着二人,而后抬手取杯给韩陌斟了茶:“世子且润润喉。” 韩陌没接。“这是苏姑娘请吕公子喝的茶,又不是请我的,我哪里担当得起?杨佑,你去楼下点壶茶上来。我能蹭蹭这桌椅板凳坐会儿就心满意足了。” 杨佑脸都憋青,两眼骨碌碌地瞅着装腔拿势的他与波澜不惊的苏婼,脚尖丁点儿没挪窝。 苏婼把点心放下来,冲还捧着茶的吕凌说:“吕公子,你就按我刚刚说的去做吧。保证你不吃亏。” 吕凌会意,放了茶后说道:“那世子慢慢坐,在下就先告退。” “吕公子何必着急走?这倒像是我来得不巧了。” 这阴阳怪气的。 吕凌一时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苏婼说:“吕公子你就快去办你的事吧,有什么问题随时来找我。” 吕凌就着这台阶,麻溜走了。 韩陌扭头看向他背影的目光,还阴惨惨地似带着钩子。 杨佑清嗓子:“我去看看下面还有什么好吃的。二哥去不去?” 宋延两脚已经在往外迈了:“我得去巡街呢,可等不及了。” 顷刻间屋里就走了个干净。门还被走最后的那人给带上了。 苏婼望着韩陌:“韩捕头今儿怎么了?” 韩陌换到先前吕凌坐过的太师椅上,一脸正气:“你还好意思问我?昨夜里我不是让你今早给我来个讯儿,说说你到底回府后你爹怎么着吗?你倒好,讯儿没见传过来,倒是忙着在这里会小白脸,你对得起我吗?” 苏婼想起早起被苏绶喊过去,紧接着又忙着验证那份遗书,确实把这茬忘了。她把先前吕凌斟的那杯茶倒了,重新给他沏了一杯:“我这不是没忙过来嘛,放心,就冲你昨夜里那么护着我,我就是被我爹大卸八块,我爬也爬出来帮你办完案。” “还知道我护你呢?” 苏婼扬唇:“我有什么不知道?” 韩陌听闻,不知想想到了什么,面上不自在。咕哝一句“你就吹吧”,把茶接了。 喝了两口,他又左右环顾着。这屋子不算小,先前有吕凌在,显得那么挤,这会儿人走了,又显得空旷起来。他把目光调回对面,迎上不知几时就看了过来的苏婼的目光,他怔一怔,强作镇定:“你怎么会跟姓吕的在这儿?” “我有事请他帮忙。”苏婼从善如流回应,“今早我爹找我,把我母亲的遗书给我看了,字迹确实与她平日字迹一样,但我不信,于是提出找吕凌帮我看。结果吕凌刚才看完,给我的结果也是这样。” “遗书在哪里?” 苏婼拿出来,递过去。 韩陌凝着双眉看完,说道:“如果令堂成心赴死,那苏祈当晚的举动作何解释?而且,这封遗书为何偏偏只让令尊看到,你这个与她感情最为深厚的亲生女儿,反而不知道?而且还是从来都不知道这份遗书?” 苏婼抬眼:“正是。我爹要是不说,我一辈子也不知道有这个东西。” “所以,即使它是真的笔迹,也是有猫腻的。如果你坚信她没有自甘赴死的迹象,那这份遗书只能是外力促成,你母亲很可能——在写它的时候也不曾有过疑心。不然她没有道理写下来,甚至都没有跟你们透露。”说到这儿韩陌岔了一句,“你怎么还给姓吕的看这么秘密的东西?” 苏婼挑眉:“一切都不过是为了揭开谜底,有何不可?” 韩陌道:“那小子满肚子算计,不可信。” 苏婼瞄他:“那你觉得什么样的人可信?” “这还用我说么?他吕凌就是不行!” 苏婼笑了。 韩陌皱眉:“你笑什么?” 苏婼没答他,扭头把扶桑唤进来:“让人把这些都撤了,重新换一桌酒菜上来。” 韩陌不解:“你要做什么?” 苏婼笑道:“以韩捕头你这样的身份,请吃茶当然不够,为了报答你昨夜护我,我请你吃饭!” 韩陌讷然。 扶桑抿嘴退下去喊人来撤桌。 韩陌道:“你又打什么主意?” “你觉得我能打什么主意?”苏婼道,“我就是想到你昨夜那么护着我,的确应该感谢你,所以择日不如撞日,趁着这会儿也将饭点了,请你吃顿饭。怎么就成了打你主意了?反倒是韩捕头,今日好生奇怪,莫不是你有什么主意想要打吧?” 韩陌好像被一把扯开了遮羞布,脸上腾地臊红了。 他气息浮动:“你瞎说什么?我韩陌行得正坐得端,怎么会是那种人?” “我也没说韩捕头是哪种人。”苏婼把身势收回去,闲闲瞥着他。“不过你今日真的很奇怪,吕凌上回怎么说也算是帮了你的忙,你这么敌视他怎么也说不过去。说吧,到底有什么事?吞吞吐吐地可不像是你性格。” 韩陌一阵心血上涌,滚热了上肢。他别开目光,双手握起了拳头:“我也没有什么事。方才不是说了么?就是来看你爹有没有为难你。”说到这儿他顿一顿,把茶挪过来,然后清了下嗓子:“话说回来,这姓吕的之前想跟你家提亲,你爹是知道的吧?他对这姓吕的什么看法呀?” “我哪知道他什么看法?” “你也不问问?”韩陌瞄着她,“你爹是进士出身,搞不好有几分爱才之心呢?到时候姓吕的要是让他给看中了,你爹应了这门亲事,那岂不是惨了?” “真有那一天,就到时候再说呗。”苏婼吃着面前一碗奶羹,“你怎么这么关心这个?难不成你想给我说媒?” “美得你!我自己都还没着落呢。” 韩陌把脸撇开,抬手摸起了后脑勺。心头那一波一波往上涌的热血,冲得他脑袋晕乎乎的,就像喝醉了酒。 醉酒之后,一些平时没留意过的念头,就跟春风下的野草似的噌噌地长了上来。 他心猿意马,双手越发没个落处。一抬头看到对面苏婼正在盯着他看,他把手收回来,又握成了拳头—— “世子!” 被扣上的房门这时候又被拍响了。杨佑的声音在外头急切地响起来:“那林容醒了,不知道怎么,她居然一醒来就说要见世子!” 韩陌一嘴的话噎在喉咙底,砰地一下拍案站了起来…… 第262章 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苏婼虽然没听过林容这个名字,但从杨佑急切的声音和韩陌这副样子,也约莫猜到了就是袁清的青梅。 当下她也起了身,看一眼韩陌后把门开了:“她人在哪里?” “就在太平胡同那宅子里。” 杨佑说着看向她身后的韩陌。韩陌脸色着实不好看,但此刻他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那就一起去看看吧。” 苏婼回头说。 韩陌深吸气:“走吧!” …… 杨佑不知道的是他这一来韩陌其实还松了口气。 从昨夜到现在他是很坐立不安这不假,心里头也确实蠢蠢欲动,但不代表他就真的做好了要张嘴的准备。毕竟在此之前,他压根就没想过自己对苏婼的态度发生了什么样的改变。若不是听到苏绶与谢氏的过往时,他脑海里想到的竟然是自己和她——真跟见了鬼似的,那一刻他竟然觉得苏绶的痛苦就是他的痛苦,苏婼的责问就是对他的责问——要不是经历了那一桩,他可能还会继续被自己蒙在鼓里。 可是即使现在他知道了自己的想法,他却也还不知道苏婼心里是怎么想的,那丫头不管对谁,从来不含糊,万一她对自己没那意思—— 韩陌心里纠结着,第一次不敢行事冒失。故而杨佑出现,他立刻就站了起来。 杨佑也是个机灵鬼,他们开门后看那状况就知道韩陌还没说,下楼后苏婼上了马车,他俩各自骑了马,拉开距离后杨佑就一半懊悔一半埋怨地说道:“世子先前怎么也不开口呢?那么好的机会,错过了多可惜!” 韩陌心里头复杂着,他应道:“急什么,又不是过了今日就不会再见了。” “话是这么说,可苏大人当初执意抛下苏夫人离开京城赴任,应该也是这么想的吧?” 韩陌禁不住他提这茬,心里头更是乱成了一团麻,瞪他道:“少乌鸦嘴!” 骂完到底沉不住气,扭头往苏婼马车又看了一眼。 都说他是小阎王,难对付,可天知道,这死丫头才叫人摸不透呢,她连亲爹都能忽悠得一愣一愣的,他不得稳重点儿? 马车里苏婼也是在想着心思。她不知道除了她这个女儿之外,谢氏身边到底还有谁有办法让她心甘情愿写下这么一份言不由衷的东西,但遗书却写到了那日早间苏绶与谢氏关起门来争执的内容,那至少可以划定写下它的时间是在出事的那天。 苏婼仔细回想着那一天,事隔两世,难免有些细节她记不住了,比如说当日谢氏究竟见过哪些人,她想不起来。那日已准备好翌日回府,来来往往的人挺多,要追究她与谁相处过,哪些人有嫌疑,很难了。她只能努力回忆自己有哪些时间段没有与谢氏在一起,那封遗书,一定是她不在场的时候写下的。 她清楚记得苏绶与谢氏争执的时候是辰时前,因为苏绶是辰时走的。他们争吵的时候苏婼肯定没在场,即使她有暗中偷听,那也不算数。但谢氏必然不会刚刚争吵完就写下这个,争完之后,乃至是苏绶离家之后,她写下的是那本日志册子。 再下来她不在谢氏身边共有三个时间段,一是午饭前,她宽慰完落泪的谢氏后去厨下吩咐鲍嬷嬷亲手给谢氏做饭食。二是午饭后,谢氏有午歇的习惯,那会儿她从谢氏屋里出来,回了自己房收拾行李。三是晚饭后,照例与谢氏吃过晚饭,说了些回城后的事项,然后她回了自己屋。再后来就是下暴雨,她听说谢氏要出去,她追上去阻拦。 三个她不在场的时段,最少也有一个时辰,期间发生点,倒是很够用。但回想起来,苏婼还是感觉不到异样。 马车行进到半途,她没按捺住交代扶桑:“呆会儿到了太平胡同,你先回去,看住鲍嬷嬷,等我回去问话。还有把当年在母亲身边侍候的吟兰和采菱也到传到绮玉苑等我回去。” 扶桑点头。又问:“老爷那边呢?” 苏婼沉吟:“先不用浪费心力了。” 苏绶对于这遗书的真伪应该心里有数的,按照他近来显露出来的本性,此刻只怕也已经在着手排查。不管他对自己什么态度,总归在谢氏这事上彼此目标一致,谢氏被如此手段谋害,且他们父女双方都被盘进了这个局,那么这不是她个人的事,是整个苏家的事,他于公于私都没道理不努力。 没说上几句马车就停在了太平胡同韩陌的宅子前。 下车前扶桑看到已先下马走来的韩陌,又意味深长地看了眼苏婼。 苏婼仿如无事人般,坦荡平静地下去,然后率先就跨进门槛:“先前为什么说她是才醒的?” 韩陌不料她比自己还着急,便亦步亦趋跟上:“这女子神智有些恍惚,昨夜大夫开了药,她睡了一整夜。” “她说什么了吗?” “我都还没见到过她呢。——哎,你慢点!这不是我的案子么,你急什么?” 苏婼在二门下扬唇回头:“你的事不就是我的事么,还分彼此?” 韩陌一怔,心下咚咚跳起来了,她这啥意思? 苏婼却没打算往下说,兀自进了门。 韩陌缓了缓,赶紧又跨步。 机灵的杨佑早就在前面领路了,入了二进,再跨了西跨院,他就在其中一处偏院前停了下来。“人就在里头,留了四个仆妇看着呢。”说完又挥手让门下护卫把门开了。 进门就闻见一股草药味,而后屋里有轻微的响动,刚走到院子里,半开的窗就打开了,内中身材健壮的仆妇收手的同时看到他们,当下便把帘子打了起来。 “他来了吗?!” 苏婼低头进门,就听帘栊后传来这么一道女声。这声音是年轻的,乍一听挺正常,但仔细听,里头又夹着些许焦躁和惶惑。 “世子到了。” 仆妇回应她。 而后就见一道白影刷地自帘后冲出来,风一般地刮到了门前。明明挺清秀的一个女子,但眼珠子睁得老大,先是盯着苏婼看了好一会儿,然后又看向她身旁的韩陌,再接着她枯瘦的双手就紧紧地抓住了韩陌的手腕:“我见过你!我见过你!” 第263章 一只铜箱 杨佑及时地挡在前面:“放肆!怎可对世子无礼?!” 女人被仆妇们阻拦下来,或许是因为仆妇们手劲太大,女人不再那么激动,但两只眼睛还是定定地看向韩陌。 韩陌打量她一轮,道:“你在哪里见过我?” “东林卫!” 韩陌皱眉:“你还去过东林卫?” “去过,阿清被杀前,我去东林卫找他,他指着你给我认过!他说穿着玄袍朱衣,长得很俊美,但偏又看上去很不惹的那位,就是镇国公世子。” 苏婼听到这儿看了眼韩陌。 韩陌脸上臊了,看上去更加不好惹:“你找我做什么?” “我,”女人欲言又止,最后似抵挡不住他的威慑,咬着牙关开口了:“有人要杀我,阿清说你是好人,我也不知道去找谁了,他说你是个重仁义的人,所以当我听说,听说我是被你的人带了回来,我就,我就……” 她语无伦次,说句利索话都嫌费劲。 韩陌睨着她:“谁要杀你?” “我不知道!他们都穿着黑衣服,手里拿着刀,他们把芸儿杀了!那血泼满了一面墙!……” 女人说着说着情绪又开始激动,双腿一弯跪倒在地,随后两手紧揪着襟口,似乎正被一双无形的手掐着脖子。 “芸儿是谁?” “我的丫鬟!” “她在哪里被杀的?多久了?”韩陌围着她走了半圈,又道:“袁清死后这段时间,你去哪儿了?” “我去了通州。芸儿就是在通州被杀的。那天夜里,我们刚准备闭院歇息,那些人就来了,踢开了我的门,逼问芸儿我的去处,芸儿不说,他们,就把她杀了!” “那你又是怎么走脱的?” “我的屋里有个地窖,我听动静就进地窖藏起来了,他们没找到我!” 韩陌与苏婼对视了一眼,苏婼道:“那你这个主子,眼看着她要没命了,怎么也不出头?” “是阿清让我这么做的!”女人忿怒地道,“阿清出事前就交代好了,如果他有事,让我去通州他安排好的地方住下,无论如何我也要保护好他的东西,不能落到他们手上!他们那么多人……我害怕!我害怕!” “他让你保护什么?” 苏婼与韩陌异口同声。 女人看着他俩,比出一根指头:“一只铜箱子!” 俩人立时愣住了。 当被听说捉到的女子就是袁清失踪的青梅林容,他们心里自然都是很期待着从她这里得到些重要线索的,罗智死前所说的是不是谎言,以及他身上是否还有别的隐秘,这些都待解开。尤其是他指向兵部的嫌疑人,这点更希望有明确的指向。 但万万没想到的是,她带来的重要线索竟然是那只几乎令他们怀疑是不是真的存在的那么一个铜箱! 相互都静默了片刻,韩陌问:“铜箱在哪儿?!” “在,在龙泉寺!” “龙泉寺?!” 女人重重点头:“是在那儿,我放的。” 一旁杨佑立刻招呼:“走,上龙泉寺!” “慢着!”女人把他们唤住,“你们这么去,是拿不到的!” 杨佑刚想反驳,韩陌却说道:“为什么?” “因为寺里的和尚不知道,我是在阿清出事前就悄悄放了进去的,谁也不知道!可是我从通州出来,就一直有人在后头跟踪我!就现在,你看——”女人说着说着,眼神就变得惊恐,环顾着四周,手指头没有确切目标的胡乱比划,“那儿有人,那儿也有人,到处都是人!你们还没去,他们肯定就先抢走了!” 众人默默扫外头一眼,又默默地看向她。 这女人神智不清醒显而易见,她的话到底能有几分靠谱呢? 苏婼侧转身:“我觉得就冲她被逮住出现在龙泉寺,至少就可以信上三分。当下这时候,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韩陌点头,转身回来,继续问女人:“你把铜箱放在哪儿?把具体位置告诉我,我自有办法拿到手。” 女人压低声:“就放在大雄宝殿左首第二个金钟里。” “金钟?” 韩陌刚刚表示出疑惑,女人立刻就紧张兮兮地冲他嘘声,然后把声音压得更低:“不要嚷嚷!外面到处都是坏人,不要让人听见!” 韩陌半蹲下来:“那金钟那么大一个,乃是扣在了地面上的,你怎么会搬得动它?” “那钟上面,都有这么大个窟隆!”女人比划着,“刚刚能放进去!我昨天偷偷去殿里看过了,那口钟还好好的,我原先洒在上面和地面一圈的面粉都没动过!我求过菩萨的,菩萨可保佑着我们呢!他会让那些做恶的人下地狱,让他们不得好死!” 韩陌看她半晌,站起来,朝杨佑挥手:“眼下人多扎眼,你先带人去埋伏着,夜里无人时再行事。省得到时里头没有东西,不好收场。” “是!” 杨佑走了,韩陌示意仆妇们把女人扶到凳子上坐下,接着问:“你什么时候跟袁清在一起的?” …… 却说宋延从西湖楼包厢里退出来之后,就与杨佑合计了几句,杨佑继续留下跟着韩陌,壮他的怂胆,而他呢,则去把今儿该韩陌的那份巡街的差事给完成了,虽说只是个小捕头,但谁还不知道韩大爷在公务上是个从来不含糊的主呢? 领着几个捕快串了几条街巷,正好窦尹派人来寻他,说要来见他。他便在盂兰街一家办丧事的主家门前站定,等窦尹到来。 窦尹连日都在大理寺跟陈珉-罗智这一系列的案件,罗智已经死了,陈珉一伙该交代的都交代完了,刺杀罗智的人已经由皇帝交给镇国公经手,进展如何不得而知,目前皇帝交代给每个人的任务都很明晰,镇国公管住大局,韩陌则只需继续跟踪手头线索顺藤摸瓜。因而近日便无须日日蹲守。 昨夜里把林容的底细跟韩陌讲了,后来他就跑了,今儿也不知道他去审过没有? 一问护卫,据说他连衙门也没能呆得住,就急着去截吕凌的胡,心下好笑,便趁买夏至之祭要用的物事上了街,一面着人去打听宋延去处,一面进了座折扇铺子。 “拿几把上好的白面骨扇来瞧瞧,一定要你们最好的。” 他这里刚接了伙计奉上的扇子,旁边也来了人。 听到这道声音,他忍不住侧目往来人看了看。 第264章 你酒量如何? 来人显然也觉察了,转过头来,随后樱唇微张:“窦……大哥?” 窦尹扬唇:“宋姑娘。” 说完他目光下滑,落到伙计呈上来的一柄洁白骨扇上:“送心上人?” 夏至之祭有祭祀五谷,互赠折扇、香粉等习俗,折扇一般都是送给男子,且为白面,因为像宋家大小姐这样的世家小姐,总归不可能买别人现成的扇面送人,非得是自己给些墨宝才合乎雅意。 宋奕如脸上一红,恍如这骨扇烫手,慌忙地撂下:“不是……我送我哥哥罢了。” 说完又觉得更不应该了,送给宋泯何至于要急着撂开? 抬眼一看,窦尹满眼笑意,心里更懊恼。便咬牙道:“你这么聪明的人,我撒谎肯定瞒不过你。又何必逗我,要看我笑话?” 窦尹握着扇子:“男大当婚,女大当嫁,送也很正常。你不愿意跟我说实话,更加正常,我又怎么会故意逗你,看你笑话?”说完他点点头,移步旁侧,继续挑他的扇子。 宋奕如被这一说,反倒不好意思了。就走到他旁边,小声说道:“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可说的,就是,就是,张家大公子前阵子指点我书法,我就想送他把扇子,作为感谢。但,但到底有些于礼不合,不想嚷嚷得人尽皆知罢了。” “张家大公子?”窦尹道,“张偌?” “你认识么?” 窦尹凝望她半晌,说道:“我倒没听说过你们跟张家还有这么深的交情。” 宋奕如脸上又不自在起来:“其实,也就是最近的事。上次我不是托苏姑娘的福,登门张家作客了么?还拓了他们家一张碑贴,后来,后来就慢慢地熟悉了。” 说到这里她有些心虚。 只有她自己知道上次跟苏婼去张家作客是怎么回事,她知道,这是极其不要脸的。 可是她既然做了,就不愿想那么多了。宋家就是太洁身自好了,才会落到让王家欺负的地步。她要嫁入张家,成为张家的长孙媳!可惜,当她跟母亲透露这个想法,她母亲并不赞成。她说宋家就算要争,也要体体面面地争,怎么能靠牺牲女儿来换取身份地位呢? 宋奕如自己当然也是很憧憬郎有情、妾有意的美好姻缘的,但是一想到王家那么猖狂,父亲和家里长辈那样气愤但又无奈,她就觉得自己绝不能袖手旁观。 做为家中的一份子,深受父母亲长养育之恩的她,心甘情愿为家族换取些利益,而她相信,张家正好也是需要宋家这样的世家当助力的!这是互利互惠的事情。 于是她展转地结识了张偌,张偌的确是个翩翩君子,相貌才气都是好的,其实他不算是宋奕如喜欢的类型,她更喜欢睿智些的,张偌有时会显得稍嫌没主见,不过这既然是她自己选择的,她还能强求什么呢? 想到这里,她心绪也稳定下来,也抬起了双眼。“其实我还不知道这扇子张公子看不看得上呢,先挑着看看。” 窦尹点头。竟又问:“要不要我帮忙?” “好啊,”宋奕眼中一亮,“窦大哥品位超然,你肯帮我那自然好!” 窦尹扬唇,拿起小二那捧出来的几把“最好的扇子”,垂眸替她甄别。 …… 韩陌接着问了林容一些相关之事,可惜她情绪不稳,时常答得驴唇不对马嘴,信息拾取得十分费力。不过韩陌不嫌麻烦,就这么唠下来,也凑合把来龙去脉搞清楚了。情形与罗智当初说的差不离儿,她确实是袁清出事那夜出现过的,后来就被人盯上了。 后续还问了些细节,不那么重要,也就听听作罢,未曾深究。 出得门来夕阳已红满天。 苏婼随他走出院子:“这林容也算是个有情有义的女子,连番受这刺激,还惦记着替袁清保守秘密。也难怪袁清会选中她来交付那些东西。希望杨佑此去不会空手而归。” 韩陌停在阶下:“这两日我爹似在追踪刺杀罗智的凶手,或许有了眉目,我倒要看看,袁清指向的证据,会不会跟这凶手背后的人有关。” 苏婼站下一步,与他同望着天边红霞:“而我更想知道,这一系列事情,跟我母亲的死,到底有关还是无关。” 这是悬在头顶已久,但好像已经触摸到能裂缝的两个问题,只是回答他们的仍然只有屋檐下的一廊静默。 “先吃点东西吧。天色也不早,估摸着杨佑他们回来又要没时间吃饭了。”韩陌卷着袖子,转身向苏婼,挺起胸脯的样子,瞬间又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小阎王:“想吃什么?看在晌午你请了我吃饭的份上,这顿我请你吃。” 苏婼笑笑:“护城河堤下有个叫杨柳庄的馆子,川蜀菜做得地道,且那里是去龙泉寺的必经路,我们可以边吃边等杨佑。” “听你的!” 韩陌二话不说,已经举步先行。 晌午那顿压根就没正经吃,苏婼叫的那桌酒菜都没来得及上桌他们就赶来太平胡同了,先前忙正事不觉得如何,此时提到吃饭,彼此便都觉得有些饥肠辘辘之感。 进了“杨柳庄”的店门,坐下来的韩陌打量破旧的四壁,颇为失望:“我还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馆子,来的路上还心说我怎么没听过这个店?原来只是个苍蝇馆子,你是瞧不起我还是怎么?” 苏婼给他分着碗筷:“你别小瞧这,它们家菜做好,自酿的竹叶青也是又醇又香,十分地道。” 韩陌不信。不过既然她都这么说了,少不得也配合地点点头。 “对了,你先前在西湖楼,想跟我说什么来着?”苏婼忽然问道。 韩陌心下一闪,慌的差点连杯子也没拿稳当。“没什么。想不起来了。”说完看小二路过,便顺势唤他停下:“听说你们酒酿的不错,先来一斤。” 苏婼望着他:“他这酒可是烈酒。你酒量如何?” 喝酒这方面韩陌倒还不至于要在她面前认输:“平时宫里最烈的酒,我也就三四斤的量吧,没倒过。”竹叶青他也不是没喝过,虽然烈,跟他喝过的宫廷御酒相比,也还差距不小。 苏婼笑了笑,没阻止他了。 第285章 你很痛苦吧? 没一会儿小二上了酒,小小一只陶罐子装着,沉甸甸地,泥封拍开,醉人的香气就飘了出来。 一肚子嫌弃的韩陌闻到酒香,也忍不住多吸了两鼻子。 酒满上,菜也来了,鲜香的巴蜀菜看着食欲大开,韩陌先尝了酒,又掏出帕子擦了擦筷子尝了几口菜,开始对这苍蝇馆子改观。 他问道:“上次我堵你的时候,你也是从这种小馆子里出来,这次也是。这么样的地方我就不信你们苏家人会愿意光顾,你又是怎么找上这种地方的?莫不是谁带你来过?” 苏婼吃着菜,回应道:“我成天在外闲逛,哪儿没去过就上哪儿,哪还用得着人带?又卖不掉我。” 韩陌一脸的不信。 他不信也没办法,苏婼也不是非要他信不可。在流离失所之前,她确实也不曾光顾这种地方,可是当她不再是苏家的小姐,苏家的姑奶奶,她的钱也供不起她锦衣玉食,这些小馆子,也就成了她光顾的目标地。渐渐地她发现,即使是小馆子,也藏着许多人间美味,可能菜肴上不得大雅之堂,能品尝到它们却也是另一种福气。 “不对呀。我看你轻车熟路的,对这种地方一点也不像是初来乍到。还有这种川蜀菜,如果说你只是喜欢也就罢了,但看上去你还很了解,连他们酿的酒都知道,这就很奇怪了。” 苏婼举起木勺,舀起一大勺毛血旺放他碗里:“别犯职业病了,快吃你的吧。我不是初来乍到,难道还是一天到晚住在这儿么?” “那倒也是。” 她身为苏家大小姐这个身份可没有假,是不可能有多少时间和机会泡在这种地方的。 韩陌也觉得自己话太多了,于是闭嘴,喝酒吃菜。这小地方的酒烈度虽不够,却难得的顺滑好下喉,两杯下肚,他渐渐就觉四肢筋骨都通畅了。 油灯光晕下,满桌菜肴色泽浓郁欲滴,只有对面执着扶碗的一双素手宛如羊脂白玉,柔若无骨。并不完整的蔻丹包裹着十根指甲,这满不在乎的劲儿,跟它们的主人儿是一样一样的。 韩陌不是柳下惠,他小时候也会以貌取人,长得好看的小姑娘,他也可以稍微不那么凶,只是后来他跟着外祖父杨老将军生活的时候不知不觉树立了志向,对这些儿女情长就顺手抛到了脑后。 再加上他发现只要他稍微对哪个姑娘面色好些,对方就总是会想方设法要跟他聊这聊那,他嫌麻烦,索性就板起了一张脸,从此以后不管面对哪家的姑娘,都没有好脸色。 事实证明这招挺好使的,那些个女人,只要他眼一扫,立刻就吓得脸都白了,所以这些年他身边清静得很,什么莺莺燕燕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只有眼前这丫头例外,虽然最开始被她逮过几回也怕过,但后来他也明白了,她哪里是真的怕他?不过是怕自己的鬼手身份被识破罢了! 起先他恼羞成怒,后来,他发现她既不怕他,但是也不会故意凑上来做些无谓的纠缠,她好像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跟秦烨一起撬她爹的财路,这就有趣了!更有趣的是,她居然还在暗中查案呢,她居然要亲自查清楚她母亲的死因?就凭她自己? 倒不是怕她没本事,她本事齐天呐,怎么会没本事,他是佩服她胆子大!胆大到竟然敢跟自己的亲爹作对,还敢忽悠她亲爹! 有时候韩陌可真想劝她悠着点儿,别玩过火,翻了船,就比如昨天夜里摊牌——但她是个牛脾气,定要那么做,他也没办法,只能是帮着吓唬吓唬她爹,但苏绶也不是吃素的呀,谁知道会不会受他的威吓?害他担心了一晚上,结果大早上的,她竟然去见了那姓吕的小白脸。 想到这里他心里头一动翻涌,晌午咽进肚里的那番话又爬到了嘴边来。 他隔着灯火看向对面,她在不紧不慢地吃鱼片,面前已经堆起了一小堆的鱼刺,看起来是真喜欢吃。 也真是奇怪,她是个千金小姐呀,平时吃鱼不都得丫鬟把刺全挑了才能吃嘴的么?怎么这么会吃有刺的鱼肉? 有时候他真怀疑,她根本不是来自深闺内院,她的洒脱,她的狡滑,还有她对世事人情的老练,分明就是个自由自在的民间姑娘,她到底怎么会如此特别? “你瞅什么呢?” 吃鱼片的苏婼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又看着他碗里拨到一边的肺片,“你不吃猪肺?” 像韩家这样的人家,不,包括苏家也是,一般来说都是不会用这些食材做菜上桌的,韩陌因为跟杨老将军在外生活过,倒还随意,算是百无禁忌,只是这猪肺的口感软绵,他不是很喜欢罢了。 苏婼这一问,他顿时好像被窥破了心思,一身气血浮动起来。不过同时又有新的念头浮起:她还连他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都不知道,而他对她的了解也仅限于她是鬼手,她要为母亲查案。细想起来,她也从未在他面前展露过别的情绪…… 他心里头晕乎乎地,也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冲动,脱口道:“你母亲过世后那段时间,你是不是特别特痛苦? 苏婼微顿,随后抬头。 “抱歉,”他微微垂首,“我不是有意要提到你的伤心事,只是,一想到你昨天夜里跟你爹说的那些话,就觉得你这些年,肯定过得很不好。你只是个姑娘家,你还需要人爱护,结果却已经背负起这么重的责任,说真的,我很钦佩你。也很,也很……” 也很疼惜你。 这是韩陌所有想说的话里的其中一句。是他发自肺腑的话语。 但他却没有信心,那么坚强的她会不会稀罕他这句话,稀罕这份疼惜之心。 要知道至今为止,她都从来没在她面前显露过哀伤与脆弱,而昨夜里苏绶走后她那刹那的无助,也就像是一把利刃,蓦然就划开了他的自欺欺人——其实她一直都是在刻意坚强吧,以致于他以往也误以为她当真已刀枪不入。 可是,哪里会有才十几岁年纪就刀枪不入的人呢?更别说她还是个女孩子。 第266章 爷带你走 苏婼定定看了他半晌,手里的碗筷顺势放了下来。 “你应该没有经历过类似的生离死别吧?” 韩陌摇头。他祖父母都过世早,那时他还不懂事。外祖母去的更早,他甚至没见过。外祖父是个洒脱人,走的时候也很萧洒,其余的亲人都还健在,所以他的确是没有经历过失去至亲的痛苦。 “那我就是承认你说的,你也未必能理解。” 苏婼缓慢地说着,随后唇角艰涩地一勾,又垂了眸。 “我虽然没有失去过至亲,但我却目睹过世间疾苦。” 韩陌并没有就此被堵回去,而是接着往下说起来:“杨家世代行武,我外祖父早年间行侠仗义,后来才入营为将,他古道热肠,最是见不得人间疾苦。我被他带出京的那几年,他教我武功,兵法,但多数时候是带着我在外游历,一面历练,一面见识民情。我跟他去过不少于五十个州县,探访过不下于三十座牢狱,替无钱申诉的百姓垫付或者延请过无数次的讼师,我没有失去过,但痛苦的人和事见得太多。” 苏婼听得怔了。 “所以当第一次你跟我说到你母亲的故事,我就猜想这件事背后的你一定承受了很多,你对苏祈的冷漠,凶狠,并不是真的把所有的罪过都推了给他,你只是心里装的东西太多,无处发泄。正是因为苏祈是你当下最为亲近的人,所以你才会这样对他。你用那些刀子样的话语,去挑起他的忏悔,他的良知,你的做法虽然不见过会有很多人赞同,可是,你应该也是没有办法去改变,去选择。” 苏婼定坐着,搁在桌上的右手,恍然更像一尊苍白的玉雕。 “你为什么要这样关注我?” 韩陌把酒杯满上,凝神说:“哪里有那么多为什么?情之所至,发乎于心…… “我认识的人多不胜数,但能称得上朋友的,其实也不过那么几个。你是其中之一。当然,也许你会觉得我高攀了,毕竟你有那么大的本事,而我不过只是会查几个破案子罢了。像你那样的锁道高手并不多,像我这样会查案的,大理寺里多的是。” 酒杯里的光影在晃荡,他一仰脖,把这盅烟火都咽了下肚。 被人叫了这么多年的小阎王,他可没真觉得自己有呼风唤雨之能,他只不过是努力在做着自己想做的事,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在这大梁朝,有比他更聪明的,有比他武功更好的,也有比他更擅长与各路牛鬼蛇神周旋的,他只是恰好是韩陌。 “这话说的,倒像我是那种势利之徒了。”苏婼看着今日明显话多的他,也难得地没有不耐烦。“韩捕头向来骄傲,没想到竟然也会妄自菲薄。” “别人面前我自是不至于,但你,你又不同别人。也不算什么妄自菲簿。论才干,世间几个人能及鬼手?” 这是韩陌的第二句肺腑之言。 在他的心里,苏婼确确实实就是不同于别人的。 苏婼这次没有很快接话。 店堂里只有七八张桌,川蜀菜未见得在燕京很受欢迎,客人来来去去,始终不曾坐满堂。 他们这凭窗的一桌,便似与周边来去的人绝缘,那些游动的身影,犹如皮影戏里的人。 “好了,酒喝完了。”韩陌晃了晃酒壶,然后撑手抹了把脑门儿。“我们可以去找杨佑了。” 苏婼道:“你没喝醉吧?” “怎么可能?”韩陌其实心里头已经有点晕乎乎的,但他不相信这点酒能撂得了他,他宁可相信是他今夜里情思开了闸,给冲击得反了常。“等兵部这幕后黑手查出来,你去我家坐坐。我家有好几个厨子,手艺都不错。还有,我们家也存有几把家传的古锁,或许你也有兴趣看看。” 苏婼瞄他:“平白无故的,我以什么身份去坐?” “以我母亲的女客的身份去呀,家母好几次提过要邀请你登门作。听说最近,她与苏夫人交往甚多,俩人还一道约着喝茶逛街上香,你都没听说吗?”韩陌说着声音略有拔高,小阎王的气势又跟没拴好的马似的,跑了出来。 苏婼最近心思全在正事上,还真没关心这些。 她吃着碗里最后一块鱼,心有所思。 韩陌看她沉默,沉下一口气,又杵着空酒坛子说道:“你也不要太担心了。我虽然不如你,但你母亲的案子我一定会帮你查清楚,你弟弟苏祈,你要信得过我,我也能替你管了。总之,你肯帮我大忙,就不要跟我客气。” 苏婼看向他的眼神有些玩味。“我倒没打算客气。只是你为什么要帮我管弟弟?” “他是你唯一的亲人不是么?那我不得替你好好管教他。” 她就算不稀罕他,他也愿意为她着想。何况管教个小孩儿,这对他韩陌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 苏婼望着桌对面的这少年,眼底堆起的谑意不觉在一点点往下退。一斤酒下去,他双眼变得尤其明亮,但相较平时的机警,此刻那眼中却又添上了一抹憨气。苏婼时刻挂在面孔上的那层从未有过温度的笑意,也随着缓缓的吸气逐渐不见了踪影。 她执杯漱口,帕子拭了唇。片刻后深吸一气,说道:“牛吹得差不多了就走吧,去找杨佑。” “我可没吹牛……” 还没吹牛,之前可是说过三四斤烈酒的量呢。 苏婼不与他费口舌,琢磨着还是先把他弄出去吹吹河风清醒清醒才是正紧。 韩陌倒也没纠缠,道了声“好”,掏出碎银放在桌上,就站了起来。 只是还没迈出长凳,他就让凳脚给绊了一下,打了个踉跄。 苏婼快速伸手架了他一把,却不愧是行武之人,都不需她用力,他就已经站稳当。 “怎么不小心点?” 这不明明是他不小心?此刻却反倒怪起了苏婼。 苏婼不乐意地瞥着他。 这醉鬼倒还望着想翻白眼的她笑了,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胆子,竟反手一把包住了她的左手:“黑灯瞎火的,是不怪你!爷眼力好,爷带你走夜路,担保你闭着眼睛走都不会栽坑!” 第267章 他不对劲! 夜色下的护城河凉风习习,吹来不知哪里响起的箫声。河面倒映着两岸的灯火,堤上杨柳柔如发丝,空旷的堤岸上,一轮明月亮如珠盘。 苏婼一直被韩陌拉到了大街上,他要骑马,苏婼劝止,然后俩人上了河堤。 她不认为此刻直奔龙泉寺去是个好主意,林容的精神状态确实不佳,她的话有可能全是胡诌的,有可能能信一半,当然,也有可能都是真的。到底是哪一种,杨佑此去一定能带回结果。他们此刻冒然赶过去,搞不好要坏事。 韩陌也没有跟她坚持,到了堤上斜坡处,拍了拍身边草地:“那就坐会儿。” 他的那些护卫早就不知避到哪里去了,刚才这一路都不见人影。所幸当下也没有别的事待办,苏婼看看周围,便跟着坐下来。 堤下也有三三两两的行人走动,沿河两畔都还有食楼酒肆,并不缺人气。 折扇店里窦尹给宋奕如挑了把品相至佳的骨扇,也取了自己买的两把折扇一道出店。 宋奕如在屋檐下等马车,窦尹便先道:“我听说张阁老每年夏至都要去青龙山去小住,张公子应该也会同行吧?你届时可会同去?” 宋奕如茫然摇了摇头:“我还没有听说。” 窦尹扬唇:“青龙山风景不错,有机会可去看看。” 说完他先上马走了。留下宋奕如在原地纳闷。 但凡民间开席,喜事不须忧心,只有这丧事麻烦多多,往往是主家身故后,里外各路亲戚便总要来几个插足搅浑水的,家底子厚的,就分点钱财走,家底子薄的,房屋田地,铺盖家当,多少也要争上几样。再不济,自家兄弟间为争遗产,排位,闹得不可开交的也多有先例。 巡了几个月街,辖区里的店铺人家宋延基本都有数了,今日这发丧的是家铁匠铺子,铺主原先是个混混,后来跟人跑买卖攒了点钱,娶了媳妇生了崽,就安生下来,但铺子里进出的人群还是比较复杂,宋延因而要多停留看看。 但看着看着都过了一个多时辰,还不见窦尹来,正好杨佑那边来人传话说林容见过了韩陌,袁清那箱子有情况,他便留了人下来等窦尹,自己来见韩陌。 偏生韩陌又刚与苏婼离开了太平胡同,他一路跟着到了杨柳庄,便与守在外头的护卫碰上头了。话还没说护卫指着屋里头对桌吃饭的俩人,他就知味了,跟着护卫在外头另开了一桌。 吃完跟着韩陌他们俩到了河堤下,这边厢窦尹才姗姗而来。 宋延问他:“你怎么才来?” 窦尹在他旁边石头上坐下:“临时有事耽搁了一会儿。” “什么事?”宋延边说边往他身前凑了凑,“怎么有脂粉香?” 一听到这里,同坐的护卫也都纷纷看过来。 窦尹淡定掸袖:“你鼻子不灵。别瞎说。” 宋延要分辨,窦尹抢了话道:“龙泉寺那边什么情况?” 苏婼坐了一阵,也忍不住问起来:“不知道杨佑那边怎么样了?” 毕竟算起来都去了有一两个时辰了,按理说虚实也该探到了。 说完旁边刚刚还嘴里念叨个不停的韩陌却没有回答她。她扭头看去,只见这家伙竟然坐着就打起盹来。 苏婼又好气又好笑,轻推他一把:“你就这么点酒量,还好意思吹自己能喝三四斤?——哎!” 没料到她这一推,他竟然就歪倒在了地上,哪里只是打盹而已?分明就是已经睡着了! 苏婼简直无语。推他两下:“韩陌?韩世子!”他压根不动,两眼轻闭,呼吸均匀,安然得好像躺在自家床上。只是一只手倒还紧紧地捉着自己的手腕,仿佛生怕她跑了。 她把手抽出来,抬头看看天上月,转头打算去唤护卫,余光瞥见月下这张脸,她又缓下了动作。 见惯了他凶神恶煞的样子,像这么样乖巧安静倒是第一次。今夜月亮其实不算很圆,但他阖起的眼睫毛依然在眼睑下方落下了一片阴影,挺直的鼻染有了光影的衬托,显得更陡峭了。 这分明就是一张难得一见的容貌,当初在大雪的街头,她竟然只道是寻常。 当时只道是寻常,却没有想到后来还会经过这么曲折的一段,变成了这么熟的人。 远处的丝竹声缠绵又悱恻,苏婼按在他身侧的手,忍不住抚向了他的脸。 人人都说小阎王可怕,她却没真怕过他,一个被人当街踹翻落地的有权有势的贵公子,却只会在逮住她的时候放狠话威胁,而并不曾真下手报复,有什么可怕的呢?从那个时候起,她就知道,这小阎王凶归凶,恶归恶,为人做事却是有底线的。 后来她屡次的调侃和忽悠都证实,她的猜测是对的。这位镇国公世子,只是贪官污吏的生死判官,他手里的长剑,抡不到遵纪守法的老百姓头上来。 “你的人生,也太顺遂了一点,可真让人嫉妒。” 苏婼五指在他浓密上双眉上掠过,在眉梢略停,然后划过他脸畔收了回来。 河面倒映着月光,风吹起一河面的金粼,细细碎碎的,热闹得紧。 苏婼屈起侧歪的双腿,开始享受这一刻的安宁。 但刚容她环抱住双膝,她身子忽然一顿,目光刷地落回一旁酣睡的韩陌身上—— “喂,韩陌!你醒醒!” 她推搡着韩陌的身子,但韩陌还是一点反应都没有! 这不对! 他一向做事靠谱,怎么会在酒量上吹牛?而且就算是吹牛,也没必要亲身尝试。杨佑还在龙泉寺拿袁清留下的证据呢,这么要紧的当口,如果他真的连一斤的酒量也没有,他为什么要喝?他分明说过这酒根本不算烈! 她立刻爬起来,拍打着他的脸:“韩世子!韩捕头!韩陌!” “苏姑娘!” 河堤下正相互耍嘴皮子的宋延与窦尹同时也在关注着堤上动静,陡然听到苏婼声音,二人立刻飞奔了前来。 “你们快看看!他不对劲!” 苏婼迅速让出了地方。 宋延凑近看了两眼,当下扭头:“来人!快去拿住杨柳庄里的掌柜与伙计!” 第268章 激战 韩陌在进入杨柳庄之前还是正常的,所有端上来的菜,也是苏婼与他一起吃的,可是苏婼到如今都没事,只有韩陌栽倒了,那就只能是那壶酒有问题! 但什么人会在酒里做手脚呢? 苏婼望着正在给韩陌嘴里放药的窦尹和宋延:“那馆子我是第二次去,那里的掌柜的不知道我是谁?他也不知道我会去,更不知道我会带什么人过去!下手的人,会不会是一直在暗中跟踪我们?” “有可能。”宋延把药给韩陌喂服了,然后探了探他的脉息,“世子只是沉睡,并非中毒,姑娘不必着急。我猜想酒里只下了些迷药。世子几乎没有中过这样的招,他很小心的。这次一来是姑娘推荐的地方,他太放心了。二来我猜对方想必也是不敢冒险,所以没敢下猛药,更不敢下毒药,因为只要下了那些,世子一定会窥破。” 苏婼皱眉:“只是为了把他弄昏睡,而不曾下毒药,这么说凶手只是想绊住他?——我知道了,林容说的只怕是真的!” 窦尹与宋延异口同声:“她说了什么?” “她先前在太平胡同宅子里,说到处都是人,有人在跟踪她,监视她!还说我们去龙泉寺取铜箱是取不到的,因为会有人捷足先登,说他们已经在暗中得到了消息!” 林容那个样子,一看就是不正常的,当时在场没有一个人相信她的话,就算是她提议让杨佑去龙泉寺,也不过是本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态度,从内心来说,她并没有真的把她的话放在心上,也因而才会有心思与韩陌在这里吃饭吹风! 可是现在韩陌中招了,如果不是有人一路都在暗中盯着,凶手怎么能刚好这么巧就给韩陌下了药?又为什么偏偏是在这个时候给他下药?这拖着他们去龙泉寺的目的,不就显而易了吗? “宋公子!那小饭馆的掌柜被打晕了!店里先前有四个伙计,如今全部都晕倒在掌柜的身旁!” 这时候派出去的护卫迅速回来了一个,飞快地禀报了进展。 三人俱都站起来,相视一番后窦尹道:“看来苏姑娘猜的不错,凶手是跟着林容来的。宋延别耽搁了,赶紧带人先去龙泉寺接应杨佑,我留下来与苏姑娘照看世子,待世子醒来,我们即刻赶过去!” “也好!” 宋延说着把先前喂剩的解毒药塞给他,然后吹响口哨,召集了部份护卫们便朝夜色中疾驰而去。 苏婼担心韩陌,蹲下去又去揉他的脸。 窦尹解下腰间一只荷包,从中掏出一支火折子:“你把它擦着,我来施两针,如此快些。” 苏婼擦亮了火,窦尹便从荷包里又取出来几枝银针,在火上炙烤片刻,便将之扎入韩陌头顶几处穴位。 苏婼好奇:“你还会医术?” “谈不上会,但干我们这行的,人体穴位是必须熟悉的。” 窦尹说着,又捏住银针针尾捻了捻。 火光照耀着他修长的手,正朝着苏婼这边的左掌外侧,一枚莲子大小的圆形疤痕照得格外清晰。 也是神奇,他捻揉了片刻的功夫,韩陌就皱起眉来,而后轻轻摇了两下头,他就睁开了眼睛。 苏婼喜出望外:“韩陌!” 韩陌抚额望着他们,目光落在苏婼脸上:“你叫我什么?” 苏婼微愣,而后道:“韩世子。”又道:“你醒了可太好了!” 韩陌坐起来:“怎么回事?谁给我下的手?” 苏婼怔然无语。 窦尹伸手从他头顶把针取回来:“看来还不算辱没东林卫镇抚使的身份,反应得还挺快!没错,你中招了,刚才你喝的酒里,应该是有人下了药。苏姑娘猜想林容说的是真话,确实有人跟在她身后,方才护卫去餐馆里看过,那掌柜的和伙计都被打晕了。宋延去了龙泉寺接应杨佑,我和苏姑娘在这儿等你醒来。” 说完她又上下打量他:“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没有。”韩陌站起来,“既然是为了拖住我,那快去备马,去龙泉寺!杨佑那边必然情况紧急!” 说完他冲下河堤。回头一看苏婼还在原地站着,他又一路冲上去,拽着他手腕把她往堤下拉:“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走?” …… 龙泉寺离河堤不远,不过一刻钟时间就罢了。 宋延到了地界,就吹响了暗哨,但长久过后才有人回应,待他进了胡同,龙泉寺里竟然已经传来了打斗声,原该大门紧闭的龙泉寺,此刻门户大开。宋延带人自屋檐上翻入,果然只见杨佑率人与一伙人战得不可开交。对方身着夜行衣,面上蒙着黑巾,那身手一看就不简单! “去抓几个活的!” 宋延发了话,一行人便分四面悄悄潜入,埋伏在了暗处。 苏婼原是觉得自己不该跟着来碍事,但韩陌中招乃是因她而起,而且韩陌也没让她走,这当口她反倒不便先走了。入了胡同后她留在马车里,跟韩陌道:“你们进去吧,我在这儿等着。” 韩陌没啰嗦,留了三个护卫给她,直接跃进了寺中。 “杨佑!” 大雄宝殿里正在陷入激战,杨佑一方十来个人,但对方竟然有十几二十人之多。殿里的罗幔早被撕扯在地,交战的主要场地就在一侧倒扣的金钟旁侧。为韩陌的声音所吸引,黑衣人们在看到他之后都瞬间愕了那么一息,随后相互打眼色,开始更加猛烈地向杨佑发起进攻。 “世子!” 杨佑百忙中抽空回话,随后咬牙挑翻面前一个黑衣人,随后七手八脚地解下背上背着的一个包袱,朝着韩陌便一丢:“世子看好了!” 一时间,旁侧好几把长剑纷纷伸过来拦截,但终也快不过腾起而起的韩陌刺出去的那把剑! 那包袱才刚脱手,这边厢韩陌就已经腾空了,接着那长剑便跟长了眼似的刺中了包袱。待黑衣人们抢过来,他在半空一个旋踢,不光将对方几把剑全数踢飞,包袱也顺势到了他手上! “快!都给我上,灭了这帮崽子!” 杨佑见包袱甩了出去,立刻更换了阵形,一时间杀机大现。 韩陌也不恋战,隔着包袱皮摸了摸里头物事,当下就退了出来。 第236章 有东西! 胡同里安静得只剩风声,蟋蟀声,苏婼在外头马车里坐着,一颗心揪到了喉咙口。这当口,说不紧张是假的,里面可是韩陌与幕手凶手一方第一次交手激战,谁知道潜藏在暗处有没有凶手的人? “有人来了!” 护卫嗖地围上来。 苏婼大气不敢出,紧接着护卫们却又道:“是世子!” 这三个字像是刀子,倏地把箍紧苏婼心弦的绳索给松开了,她拉开车帘,果见远处月光下飞奔而来几道身影,当先的那个怀揣着一只包袱,身量颀长挺拔有如一棵移动的青松,那不是韩陌又是谁?! “怎么样了?” 她一下把马车门推开。 “应该是到手了。” 韩陌不由分说跳上马车,然后把包袱打开。已知三寸来长的桐箱赫然出现在眼前! 苏婼胸口一紧:“这就是袁清留下的那只铜箱?!” “确切的说,这是先前林容说过的那只铜箱!”韩陌望着她,“她果然没有胡说。” “太好了!” 苏婼按捺不住激动,“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还好你刚才去的及时!” 韩陌郑重点头,重新把包袱包起来:“我们回太平胡同,当着林容的面把这箱子打开看看!” 苏婼赞同:“太平胡同里有我制锁的工具,开铜箱也方便。只是那边不会有什么问题吗?会不会已经有人冲林容下手?” “他们下不了手,那宅子里上上下下所有人都会武功。” “那就好。——赶车吧!” 这一趟皆归心似箭,不过片刻时分就回到了太平胡同。 果然如苏婼所猜,宅院里一片狼籍,一看就是发生过打斗了。但也如韩陌所说,迎出来的韩家下人明白的告诉林容一切安好。 人没事就行,别的先不管了。到了先前的小偏院,仆妇把林容扶了出来。她的脸上还有残余的惊惶之色,不过也不会比先前状态更差。 “是这个箱子吗?” 韩陌把包袱打开,直接问起她来。 “是,就是它!” 林容指着箱子,激动得手指都颤抖起来。 韩陌遂看向苏婼,苏婼走上前:“让我看看。” 韩陌拦住她:“要小心,原先袁清说过的那个有火药的机括,极有可能就是在里面。” “不要紧。”苏婼微微侧首,“你让人去那边,把我的器具都取过来。” 铜箱的外形普普通通,大小与之前韩陌拿到苏家去的那个不相上下。箱子上头挂着一把锁,两寸来长。 “是三簧锁。” 苏婼看过之后下了结论。 “有陷阱吗?”韩陌很明显还是担心这个。 “锁没有问题,问题在盖子上。”苏婼说完看着林容,“这箱子你打开过吗?” “我没有,阿清给我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它就是什么样的。他不让我打开看,他说弄错了会死人的!” 林容说的十分郑重,表情也很配合地露出恐惧狰狞的样子。 “那也就是说你没有钥匙?” 林容摇头。 苏婼心里有底了。正好这边仆妇已经把她的器具取了过来,她拿出镙丝手套戴上,先用一根银签把铜锁打开,而后摸到箱体上还有一道暗锁。她脱掉右手手套,在锁芯处摸索了一会儿,然后重新取了一把工具出来,小心地探进了锁芯之中。 屋里静得连掉根针落地也听得见。每个人连呼吸声都尽量地控制于无形。韩陌更是紧紧的站在苏婼身后,以确保一旦有任何意外,他都能够第一时间将苏婼带离危险。 “啪嗒。” 就在所有人都悬着一颗心的当口,铜箱内部传来轻微的一声响,接着苏婼把箱盖轻轻提起,这箱盖就往上弹了弹! 韩陌顿时凑了上去。 “果然有机括!”苏婼指着半开的箱子里给他看。 只见满满当当的箱子上层,一根铁丝绳一端连接着一颗火折子,另一端则连接着方才苏婼触碰过的锁孔。 “一旦操作失误,这根铁丝就会擦着里面的火,引爆下层的火药,那时即便炸不死人,里面存放的物是必然毁于一旦。” 韩陌望着她:“这岂不就跟原先我所得到的信息一样?” 苏婼点头,然后着手来清理箱子里的火药与火折子。 韩陌看着她一样样的拆除出来,两只垂在身侧的手早已经攥出了汗。 “底下真的有东西!” 苏婼语带激动,加快速度把箱底的东西拿出来。 “是几份卷宗!”她递给韩陌,“快看看里面写的是什么?!” 韩陌接在手上,眉头随即皱得生紧。“是兵部的。是——” 说到这里他戛然止住。 苏婼忍不住:“是谁?!” 韩陌深深望着她,缓声道:“是常蔚。” “常蔚?!” 听到这个名字,苏若也怔住了。 兵部里头有问题,这已经是公认的。韩陌他们甚至也已经把好几个人列为了目标,但不管怎么查,他们从头至尾都没有把常蔚列在目标之中,因为,当初参倒薛容那个大奸臣的人,就是常蔚! “你再仔细看看!有没有弄错了?”苏婼提醒,“常蔚在朝廷里口碑是一等一的好,经过薛容一案之后,他的声望也水涨船高,我找不出他有什么理由要和罗智同流合污!” 韩陌把手上的卷宗递给她:“不可能有错,这上面写的,是状告常蔚家产来历不明的一张状子,这其中就包括他在京畿内外的各处田产。至少有一大半以上是最近这些年他才购入的。甚至包括南郊的几个庄子。” 苏婼看着纸面上清清楚楚被点出来的南郊镇三个字,忽然间喉头发紧。 “你的意思是说,如果陈珉他们把伍儿屯那个庄子买了下来,那那块田庄也会出现在这份名单之中?” “显而易见。”韩陌又翻开剩余几份卷宗看了看,“基本上都是指控成为贪赃枉法的,还有些他与罗智勾连的证据。尤其是这一份——” 说到这里时他打开了夹在卷宗之中的一个信封:“这是一份我们还在东林喂的时候,按察官吏时得到的线索。这一份跟罗智有很大关系,里面指出罗智通过地方各级官吏收受的财物,有绝大部分流入了常家!” 信也递到了苏婼手上。 苏婼的神色一如窗外狼藉的院落一般难看。 “既然证据指向他,那罗智的行为倒是就可以得到解释了,以常蔚如今的权力地位,的确是罗智掰不动的,只能听命于他。 “只是当年常蔚一力参倒薛容,为朝廷除了害,他在皇上以及世人眼里都是个忠臣直臣,他好好维护自己的声誉不好吗?为何却要如此自毁前程?” 第270章 想你母亲吗? 韩陌沉默了片刻,忽然道:“你有没有想过,也许薛容一案另有蹊跷?” 苏婼顿住。半日道:“这话怎么说?” 韩陌沉气:“如果和罗智同流合污的人就是常蔚,他颠覆了我们所有人的认知,那么为什么他在参薛容的时候就不能是一个阴谋?” 苏婼上前:“你知道你这个猜想有多么的不靠谱吗?仅仅因为常蔚被指证,你就连早已经盖棺定论的薛容谋反一案都开始怀疑?这案子的结论可是连皇上都认可了的!” 韩陌清了一下嗓子,叉腰道:“我也没说一定就是这样,只不过就是假设有这么个可能。哎,你们家那个阿吉,他爹不是也跟薛容有关系吗?你难道不希望是这样?” 苏婼瞥了他一眼,没说话。 他们家岂止是阿吉跟薛容有关,就连苏绶都跟薛容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所以她怎么会不希望是这样呢? 苏绶跟薛容那点秘密,就跟悬在他们苏家头顶的一把剑似的,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掉下来。暂时是谢氏的死因拦在前头,这才让人没法顾及。但这始终是苏婼要面对的,就算她不在乎苏家别的人,她也得在乎苏祈还有徐氏啊。 韩陌的话她没有回答,支吾了一下就岔开了:“毕竟只是猜测,还是先验证常蔚到底是不是那么回事儿再说吧。” 韩陌点头:“是应该去查明。袁清这里竟然已经给出了明确的指向,接下来就好办了。盯着常蔚,不出十天就能有结果。” 苏婼默然点头。 …… 苏家正院里,苏绶翻了个身,眼望着窗外月光。 徐氏受不了他:“你干什么呀?大晚上的翻来覆去还不睡?” 苏绶看了眼她,索性爬了起来:“你睡吧,我睡不着,去书房坐会儿。” 徐氏撑起身子,一手扯住了他的袖子:“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苏绶把袖子抽出来:“有心事你也给我解决不了,问那么多做什么?” 徐氏腾地坐起:“你这叫做什么话?难道我关心你也有错了吗?” 苏绶没有言语,负手立在窗前月色中。 徐氏下地:“自从昨天夜里回来,你就很不对劲。我听说你和婼姐儿昨夜是前后脚回来的,你们爷俩是不是约着去哪了?” “我能跟她约着去哪儿?” 苏绶又一次转过身子,明显在回避他。 徐氏吸气:“你别想瞒着我了,除了昨儿晚上你们一起回来,你今天早上一大早还把婼姐儿叫到书房去了!” 苏绶没忍住:“就算是,这跟你有什么相干?难道我们父女之间在一起说说话都不行了吗?!” 徐氏愕住,随后咬住下唇。“我是不让你们父女说话吗?我是想知道到底发生什么了!你以往对婼姐儿不闻不问,她在你面前也跟个避猫鼠儿似的,我只是不想你在她面前端起你那父亲的架子,逼迫孩子做不想做的事!我难道是为了我自己吗?!” 苏绶哑口无言。 徐氏气得两眼酸涩,一赌气又回到床上,脸朝着墙壁躺下来了。 苏绶张了张嘴,最后却是一个字儿也没吐出来。 苏婼回到府里,路过正院时,恰好听到里头传来的声音。正纳闷发生了什么事,院门就开了,苏绶披着一层雾里走出来。 一时间父女俩在月光下相对无言。 苏婼担心徐氏,先开口:“父亲和太太还没睡?” 苏绶紧皱着眉头:“你一早就出去,怎么才回来?我虽是没拿规矩束缚你,你也不应该太放肆了。” 苏婼颌首,上前两步道:“父亲有所不知,上晌我在见过吕公子之后,又随韩世子去办了件案子。” “韩陌?” 苏绶脸上的不悦更加明显。“什么案子?” “当初他想找的那只铜箱,一个时辰前他在龙泉寺找到了。而且,今天夜里还和罗智背后那批人交上了手。” 苏绶骤然动容。 当初那铜箱闹得阵仗颇大,苏绶又是多么敏感之人,苏婼提到这个,他立刻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他当即迈下台阶,走到她面前:“这么说,袁清果然留下了证据?” 苏婼以问为答:“以父亲之见,罗智背后的那个兵部的人应该会是谁?” “我怎么会知道?” 月色下苏绶的目光平静极了。“这是韩世子的事情,跟我不相干。” 苏婼微微点头。又问:“不知道父亲对于三年前薛容窝藏废太子余党一案,有何看法?” 苏绶平静的目光里,陡然就有光芒迸射出来。“你提薛家做什么?” “没什么。” 苏婼垂下眼帘。“最近遇到的很多事情,都颠覆了我的想像。比如说太太虽然是后母,但却一心一意的为我着想。比如父亲在人前一副胆小怕事的样子,实际上城府却深不可测。 “我就是在想,万一薛容这件事情,也不像我们表面上看上去的这么简单呢?” 说完之后,她平静地看向错愕之中的苏绶:“时候也不早了,父亲快回房歇着吧。” 苏绶望着款款离去的她的背影,确实许久也未曾动弹。 苏婼一直走到进了绮玉院的门才停下脚步来,长吐了一口气。 阿吉打着灯笼快步迎上:“姑娘终于回来了?二爷来过好几次了,一次比一次着急,您再不回来,他估摸着都要出去找您了。” “他找我做什么?” “不是要紧的事。好像是今日宋先生也夸奖了他的文章,他高兴,想告诉姑娘来着。” 苏婼默然点头。 走了两步,又回头摸了摸她的脑袋:“想你母亲吗?” 阿吉浮出了一脸的意外,随后她黯然的点了点头:“想。但我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到她。” 苏婼把她拉到身前,搭在她肩膀上的手坚定又有力:“会的。” 韩陌提出的假设,就像一颗火种,把她心底的那推茅草轰的点着了。 阿吉母亲的失踪明摆着透着蹊跷。还有苏绶,他隐瞒所有人怀念薛容,即便是她方才的试探,他也带着十分的警惕——韩陌说的没错,如果常蔚在袁清一案中所犯的罪行被证实,那过往与之相关的很多事情,也值得重新审视! 第260章 恭喜常大人 韩陌回到国公府,杨佑他们已经在等候覆命了。 “怎么样?” “回禀世子,原本捉到了三个活口,但是一个服毒自杀,两个宁死不愿开口,目前没有审出任何信息。” 杨佑把头俯得低低地说。 韩陌看了他们一眼,即道:“明日一早,递个话给干清宫的王公公,散朝后我要求见皇上。” 说完不等他们回话,就大步回了安庆堂。 时间已近凌晨,府内四处安静。 韩陌进房后就着屋里留着的微弱的灯光除去外袍,然后在窗前站了许久,才进里屋去漱。 近日朝中太平,宫里散了早朝,皇帝往往召几个臣子说说话,剩下时间就呆在御书房。 今日被传进宫的是兵部侍郎常蔚。皇帝开门见山:“中军都督府自己的防卫署,要改造防卫机括,有何不符规矩之处?又不是要撤掉防卫署,你们紧张什么。” 常蔚道:“皇上有所不知,镇国公嘴上说的只是更换机括,可事实上整件事情他由始至终都未曾跟兵部报备,这就不合规矩。虽然臣理解镇国公平调到中军府任都督,开展公务多有不便,须得新官上任三把火,可此事朝廷早就明确规定,他不向兵部报备就是逾矩。还请皇上下旨,命镇国公立即停止这扰乱朝纲的行为。” 皇帝摸了摸胡子,说道:“既然是有过明确规定,那此事便勿须来禀朕,爱卿自去拿着条文与镇国公理论便可。你是六部的能臣,当年能一力平定薛容之乱,朕相信你不至于为这点小事还要惊动朕出马。” “皇上……” “皇上。” 常蔚待要再言,太监王奉这时像往常一样奉茶进来,在门坎下看了眼屋里,然后端着托盘上前说道:“皇上,福建知府专程进贡来的武夷茶,请皇上品尝。” 皇帝接茶品了一口,又挥手道:“给常大人也尝尝。” 常蔚咽下满肚子的话,躬身谢恩。 王奉又道:“镇国公世子在宫外求见皇上。” “哦?”皇帝从杯子后头抬起了双眼,“他也来了?” 王奉朝外看了一眼。 “那就再多斟一杯,请镇国公世子也尝尝。” 王奉颌首退去。 常蔚随着他的背影,下意识地也朝门口看去了一眼。 韩陌步入殿中,先自端正行了礼,而后才在皇帝的示意下平身。 皇帝问:“许久没有你的消息了,近来在查什么案子?” 韩陌看了眼旁边的常蔚,而后朗声道:“回禀皇上,臣最近在查兵部主事罗智在大理寺被刺杀等一系列案子。昨天夜里刚好有了点进展,就来向皇上禀报了。” “有什么进展?” “当初袁清死前曾留下一只装着证据的铜箱,不知皇上对此事可还有印象?” 皇帝放了茶,点头道:“有印象。如何?” “昨天夜里,臣在龙泉寺,拿到了袁清留下的这只箱子。”韩陌说到这儿,侧首望着常蔚,“常大人,令部下罗智大人罗大人谋杀袁清这案子,有突破了。恭喜您,罗智虽然确实是凶手,但袁清留下的证据证明,他只是颗棋子罢了,真正的杀人凶手另有其人。” 常蔚目光倏地投了过去:“本官与罗智并无私交,韩世子这句恭喜,不知从何说起?” “即使无私交,罗智也是兵部的人,他与官眷私通,栽赃朝臣,擅自昧下兵部文书,与五城兵马司的官员狼狈为奸,可谓臭名昭著,常大人身为上司,难道不为有这样的下属感到羞愧?难道不用担几分驭下不严的罪责?难道不会引起误会,使人觉得兵部从上到下就没有一个好东西?如今总算能证明他不过是个可怜的棋子,多少挽回了兵部几分尊严,这难道对兵部来说不是好消息?” 常蔚听得脸色一点点地往下沉了:“韩世子这是什么意思?” 韩陌扬唇:“就是话里的意思。” “怎么说话的?”皇帝在御案后拔声,“常大人是兵部侍郎,你不过是个捕头,注意分寸。” “遵旨。”韩陌俯身,又道:“皇上,臣把那铜箱里的证据带来了,待常大人禀奏完他的事之后,臣还想跟皇上禀报禀报细节。” 皇帝看了眼常蔚,说道:“防卫署的事就按朕方才说的办,常爱卿去忙吧。” “皇上!——” “来人,把福建进贡来的茶叶,赐一罐给常大人。” 皇帝这话放下来,常蔚就是有十个胆子,也不敢再多言了。 出了干清宫,他低头看着手里的茶叶,又回头看了看身后已经远离的宫门,深锁眉头,大步踏上了出宫的庑廊。 常家在京城有座不小的宅院,自从两年多前平定薛容之乱一战成名,常家成为京城炙手可热的人家,登门的车马无有停歇之日,去年藉着常蔚的老母亲七十大寿,又买下了左右两邻的宅子,扩建成了一座前后左右都带花园的大宅。 常蔚的轿子一进角门,门下的家丁就立刻迎上来了:“老爷今日这么早下衙?” 常蔚一言未发,迳直入了正院。将近书房门口时停脚吩咐:“传大爷进来。” 家丁见他脸色不好,行动的速度都比往日快上不少。也因此,常蔚才进门,门外很快就传来了脚步声。 “父亲!” 常家长子常贺进门躬身,而后打量他神色:“您不是进宫了吗?” “是进宫了,但是让韩陌给搅和了。”常蔚沉着脸坐下来。 “韩陌?他怎么进宫了?他不是没在朝任官了吗?” “他没任官了,却也还是已故淑妃的娘家侄儿,是镇国公世子。”常蔚望着他,“我问你,罗智那案子大理寺已审完定案了吗?” “已审完了,这两日便将定案。”常贺回答完毕,移步上前:“父亲突然问及此事,是否出了什么岔子?” 常蔚目光深凝:“先前韩陌在皇上跟前说,他昨夜在龙泉寺拿到了袁清留下的那只真正的铜箱。” 常贺失语。 常蔚搁在案上的右手缓缓攥成拳头:“都要定案了,为什么会真的有这么一只箱子冒出来?罗智到底背着我们干了些什么?” 第272章 她比男儿强 拳头磕在桌面上,发出响亮的声音。 常贺看着被震跳起来的杯盘,上前道:“那箱子肯定是不存在的,若有的话,袁清的妻子怎么可能会不知道去处?就算他妻子何氏没有本事,罗智总归是能查找到的,可是事出这么久了也没有下落,儿子认为,此事韩陌故弄玄虚,说谎的可能性大。” “那你觉得,他为什么要说这个谎呢?” 常蔚的眼神冰冷。 做儿子的无法与之对视,垂下头来:“也许,也许他只是为了诈一诈咱们。” “诈?诈的前提是有所怀疑。如果真是诈,那岂不是更加危险了吗?” 常蔚说话间已走到了常贺跟前:“皇上的态度近来越发耐人寻味。先前我为着中军都督府防卫署更换机括布防之事觐见,但皇上一味和稀泥。甚至还藉着韩陌到来,把我给打发了出来。如果韩陌这一招是为了诈我,那镇国公掌管中军都督府,并且交待天工坊来负责机括,这一切定然都是出于皇上授意。” 常贺动容:“您是说,盯着兵部的,不再是韩陌,而是皇上?可是兵部到目前为止,除了罗智之外,还没有什么把柄留在外头,即便是罗智,所犯之事也都是他个人为官德行不检罢了,皇上为何要冲防卫署下手?” “防卫署本归兵部管,镇国公迂回行事,自然是想撇开兵部,跟兵部夺权。当中军营拥有防卫署武备调用权,那就拥有了与兵部分庭抗礼的底气,总而言之,不管有多少不合情理,如果没有皇上允准,镇国公不敢这么做,也做不得如此顺利。搞不好,韩陌还真就是为了诈我。” 常贺心绪不安:“那眼下如何是好?” 常蔚缓步踱回案后坐下,片刻道:“尽快让大理寺把罗智的案子结了,而后,让所有人静默下来,静观其变。” “不采取些行动防备防备么?”常贺愕然,“要是万一——” 常蔚目光幽深:“倘若韩陌当真使诈,这个时候防备,不是跟自己过不去吗?” 常贺双唇微翕,仍想说什么,看看他爹的冷凝脸色,又把话咽了回去。 走出书房之后看到等候在外头的小厮,没等对方说话,他就使了个颜色,让他跟着走出来。 干清宫里,皇帝看完了韩陌呈上去的证据,脸色阴沉得能滴下水来。但也出乎韩陌意料的是,他并没有如以往遇到犯事官员时的震怒。 “这些东西只能证明常蔚手脚不干净,并不能说明他直接杀害了袁清,更加无以证明,他是否有更大的阴谋。” “可是我们本来要查的,就是袁清被杀一案,他就算没有直接杀害袁清,也足够证明他跟此事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足够收押审问了!” 皇帝抬头望着韩陌:“即使可以,那他到底为何要杀袁清?” 韩陌顿住:“臣以为是为了掩盖他自己的罪行,杀袁清灭口。” 皇帝站起来,负手走到他面前:“这只是其一。常蔚伤害袁清,查到目前为止就已经牵连了不少人。如果仅仅只是袁清掌握的这些罪证,不可能填饱得了他们的肚子。” 韩陌凝默,随后道:“所以皇上的意思是,现在还不是收押的时候。” 皇帝道:“知道朕为何一定要你父亲换了防卫署的机括吗?” “莫非,此事和常蔚也有关系?” “在你呈交出这些证据之前,朕也没摸清楚这当中为首的到底是哪一个,既然他已浮出水面,那就是他了。 “兵部尚书已然年迈,常蔚是兵部左侍郎,又有薛容一案功劳加持,在兵部说一不二不会太难。” 韩陌忍不住:“皇上之前难道一直都没有怀疑过常蔚?” “这就好比先有蛋还是先有鸡,在看到这些证据之前,朕也还没有把事情往复杂了想。但他是常蔚,事情就不会简单。” 韩陌若有所思点了点头。 “常蔚是个机警的人。先去收集他的罪证,最好主动掌握到他们的阴谋,在行收押审问。” 皇帝说着从桌上取了一块龙形玉佩,递给他道:“朕这块玉佩各级衙司都有备案,如遇阻碍,可凭它便宜行事。” 韩陌叩头接过,然后道:“如若查探半路让他发觉——” “那就立刻收押,不要犹豫。”皇帝面色深凝,“你动作也要快一点,夜长梦多。” “臣遵旨!” …… 苏婼早起梳妆完毕,就拿了一个厚厚的信封交给扶桑:“这是画好了的机括图纸,你拿去正院交给老爷。” 扶桑道:“老爷那边不是还没催吗?姑娘这么着急作甚?” “早拿去早了。” 苏婼没有多说,打发她去了。 苏绶一夜心绪不宁,懒得回房扰醒徐氏,索性在书房小床上窝了一夜。 早上到了衙门,就接到了来自镇国公关于防卫署机括改造的催促,在肚子里翻滚了一晚上的心事不得已也撂到一边。赶到中军营见了镇国公,对方十分忙碌,传见的人一批又一批,看得出来防卫署这事是不能再拖了,便粗略地说了说关于着手动工的大致时间,赶了回府。 可巧苏婼就打发人把机括图纸送了过来,心里一阵说不出的熨贴。再仔仔细细把这图纸看过,就更加舒坦了。 抬头看着扶桑,他问道:“早前问你们姑娘还没有做好,如何这么快就拿过来了?” 扶桑忙道:“回老爷的话,姑娘昨夜里没怎么歇息,净忙着这个了。姑娘说此事事关重大,一定要替老爷分忧解难,也替苏家把事情办好,不能疏忽。” 苏绶望着她:“她真是这么说的?” “请老爷明鉴,”扶桑跪下地来,一字一句道:“奴婢不敢撒谎。姑娘虽为女儿身,却处处都为苏家着想,从未有侮过苏家的名声。即使是面临太太意外身故之事,也不曾有丝毫任性冲动,就这份沉着冷静,奴婢以为,就是许多人家的公子,也比不上我们家姑娘强,更不要提姑娘还有那么高的才气了。” 第273章 他一定有所触动了 苏绶看着俯在地下的扶桑,长久之后才抬起目光,拿起那一叠图纸,走了出去。 扶桑直起腰来看着他的背影,直到他跨出院门,才站起身来。 游春儿在前门下等候,看到苏绶大步出来,赶忙迎上:“老爷,出门么?” “去天工坊。” 苏绶跨上了马车。 马车驶上街道,苏绶透过门缝看着前方游春儿的背影,说道:“你进来。” 游春儿回头称是,随后躬身走了进来,在门口的小杌子上坐下。 苏绶道:“你什么时候开始替婼姐儿办事?” 游春儿听闻,一个激灵挺直了身子。 苏绶斜眼睨他:“你不要打量我什么都不知道。她时常晚归,难道不是你在给她打掩护吗?她都认了她就是鬼手,你还不认帮她跑腿?” 游春儿扑通一声跪在地下:“老爷饶命!小的就是帮姑娘,帮姑娘赶了几回车。毕竟大晚上的,小的也怕不安全,就,就自作主张给姑娘跑腿了。还请老爷轻饶!” 苏绶鼻子里微哼,转过目光:“你倒是会替她开脱。” 游春儿不敢做声,深深把头垂下去。 苏绶深吸气:“看来她确实还挺得人心的,你们一个两个的全部都这么帮她说话。” 游春儿抬头觑了一眼他,屏气凝神不敢出声。 苏绶睨他道:“起来吧。” …… 扶桑回到绮玉院,满面笑容的到了正在整理书本的苏婼身边。 “姑娘交待的事,奴婢都办好了,给了老爷。” 苏婼头也没抬:“老爷在家么?” “在家,刚回来。”扶桑上前打着下手,一面把才才在书房的情形禀报了,“老爷在问奴婢话的时候,语声温和极了,奴婢还从来没有看到老爷这么温和过呢。” 苏婼看了她一眼,轻呵了一下:“那是不是你意会错了?” “不会的,奴婢看的可好仔细呢。”扶桑一脸认真。收了两本书,她又道:“到底血脉相连啊,不费吹飞之力就得了姑娘这样的女儿,任谁都不会无动于衷的,奴婢相信老爷心底也是有所触动了。” 苏婼叹息了一口气抬头:“可这又是我该指望的么?有爹没爹,我都已经长到这么大了。即便像你说的那样,那如果也不过是锦上添花罢了,有没有都不重要。” 扶桑听她这么说,倒不知该如何接话了。 门外这时候传来了说话声,她探头看了看,说道:“是太太来了。” 苏婼听闻也把书放下来,迎到了房门口。 徐氏挽着她的手,招呼着身后的丫鬟走进:“我哥嫂送了一些莲蓬来过来,倒还十分新鲜,我拿下来给你尝尝。” “您何必这么费心呢?留着自个吃多好。” 苏婼知道她娘家兄嫂并不是那宽厚人,不然她也不会梳头到半路还嫁出来。如今对她亲热些,也七八分因为她成了官太太。 徐氏坐下道:“我还不耐烦他们送呢,不过是打断骨头连着筋,没到那不相往来的份上。” 苏婼掰了一只莲蓬,笑着塞了一半给她:“那是您人好。——还挺鲜甜的,您尝尝。” 徐氏依言尝了一颗,然后道:“我原本昨晚就要给你送来的,但你不在。你如何回来的那么晚?” 苏婼垂首剥莲子:“这几日我在外办点事情,回来的就晚了。” “你爹是不是也知道?” 苏婼点点头,望着她说:“他没告诉你吗?” 徐氏鼻子里哼出声来:“他的事他几时会主动跟我说?问他他还不答呢。昨儿夜里不知我又怎么得罪他了,他在书房睡的。” 苏婼收敛神色:“他当了十几年冷漠无情的丈夫,也许已经习以为常了。” 徐氏道:“这话怎么说?” “他原先对我母亲很冷淡,对您他还会忍让,但对我母亲,他从来没有给过好的脸色。” 徐氏怔然:“这又是为何?” 苏婼轻轻摇头,握住她的手:“父母之间的事情,不该由我来说,您想知道,就直接问父亲吧。终归还是那句话,您和我母亲不一样,您和父亲是要走一辈子的,解铃还须系铃人,您去试一试走近他,说不定会有好的结果。” 苏绶与谢氏夫妻之间的秘密已经揭开,苏婼不想偏激地做出一些评定,不管怎么说苏绶与徐氏间是没有仇恨的,他们有条件相互扶持到老。 作为前世受过徐氏之恩的她,也希望苏绶能够成为他的良人,是徐师这辈子能够有个安稳的后半生。 徐氏听完她的话后长久未语。末了才像是回应她似的,微微点了点头。 这一日过后就迎来了夏至日,按惯例家家户户都要有一场夏祭。苏家在徐氏三妯娌的张罗下热闹了一场。 苏婼以为韩陌立刻会对常蔚有所动作,不料等了几日也没有动静,是日上晌收到韩陌传过来的信笺,方得知他奉皇帝旨意暗中搜罗常蔚罪证,暂时不会大草惊蛇。便知自己也暂不宜轻举妄动,正好他也等着苏绶把谢家那边的事情查清楚,又还要伺机打探苏绶与薛容之间的纠葛,于是便暂把精力放到了防卫署这边。 图纸交到了天工坊,坊里的工匠都是有足够经验的老匠人,照图制作不成问题,但依然难免有写细节需要切磋。 苏绶不主张就此公布苏婼鬼手的身份,于是父女商量后便决定让苏祈担任这个连接传话之人。 苏祈得知苏绶已经知道了鬼手,对苏婼更加恭敬。一副言听计从的样子,活似恨不得直接把他给供起来。 苏婼正好把他当牛马使,而且使得心安理得。夏至过后的第三日,她就打发他去寻秦烨。 第274章 一定不只是人情世故 自上回在客栈里与苏绶摊牌分别之后,秦烨就没露过面,早前韩陌交待他盯着陈家,如今陈家兄弟被收押,其老子陈胤也早被召了回京听候审讯,这下别说秦获不会同意女儿嫁去陈家,就是秦垚那个恨不能直接把妹妹放秤上卖的,都不能去逼迫秦蓉了,如此秦烨自然是无事可干。 但因为苏婼在苏绶面前表明了身份,她目前也没有对外卖锁的打算,苏祈就好奇:“我去寻秦烨做什么?” 苏婼道:“我记得常家有好几位公子,你去问他,跟兵部左侍郎常家熟不熟。” 苏祈还不知道常家这层:“关常家什么事?” “熟的话,你就让他来找我。不熟的话,他不是狐朋狗友多么,就让他想办法跟常家接触接触。” “你要接触常家?” 苏婼没了耐性:“你这么做嘴做甚?交代给你,你照办便是了。” “不是我多嘴,我就是想说,你要接触常家,那找苏祯不就行了么?” “祯哥儿?” “对啊,”苏祈一击巴掌,“你忘了,那阵子苏祯老在外头结交应酬,跟常侍郎的长子常贺,还有礼部侍郎孙黎孙老大人家的二公子孙延,都常有来往。” 他这一提醒,苏婼立刻想起来之前苏祯确实常在外结交官家子弟给自己备后路,是自打与荣家在酒楼起了口角后才收敛下来。想到这里她问道:“他近来还是深居简出,还是又在外走动了?” 苏祈闻言嗐了一声:“他不是消停了一阵么,后来就碰上宋先生来府了,三叔可看着呢,他也没法出去。不过却又因为荣家一直没找上门来,没读书这日他又还是跟那些子弟来往了。我听说他前儿个还跟常贺一块吃酒呢。” “是么,”苏婼眉梢扬了扬,“那他们交情如何?” “还成吧。那常公子挺温文尔雅的,他们常家不是很有声望么,家风也不错,反正我听祯哥儿说,他们十次聚首,倒有五次能把他叫上。就算他吹牛,那总也叫了四五次。十次能参与四五次,怎么说也算厚待他了。” 苏婼听闻,便从抽屉里取了张银票:“那你去找苏祯,下回再有常贺也在的局,你也去。这里五十两银子,拿去应酬,务必跟常贺直接结交上。钱没了再来问我要,但你记住,有关常贺乃至常家的点点滴滴,你都须事无钜细回来向我禀报。” 苏祈接了五十两“巨款”,欢喜异常地去了。 扶桑走过来说:“常家果然伪装的很好,连二爷他们都深以为常家正派。” 苏婼虚凝眉:“既然常贺连苏祯都看得起,对苏祈这个苏家长房长子,应该就更加要礼遇了。” 扶桑望着她:“这莫非是韩世子请姑娘做的?” 苏婼看她一眼,走回屋里:“何须他说?他太扎眼了,眼下去接近常家,必然引起常家警惕,苏祯既然已跟常贺有交情,那么总归来说容易隐藏些。” 扶桑跟着进去:“可是那天夜里在杨柳庄暗算世子的人,他们必然已经知道姑娘与世子交情匪浅,如果这些人真是常蔚的手下,那岂不是也将徒劳?” “那怎么会?”苏婼道,“你以为常贺看得起苏祯,当真只是人情世故而已?” 扶桑顿住:“那是什么?” 苏婼笑了:“当然是他们觉得苏家也有值得拢络的地方。” …… 常贺从国子监回来,抱著书进了正房。 常夫人正与身边年轻的仆妇有说有笑,看到常贺便向他招手:“再有半个月就是你生辰了,快来看看这宴席单子,是我和容嫂来给你这么操办成不成?” 常贺接来看了看,笑应道:“母亲张罗的,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待常夫人眉开眼笑,他又说道:“只是今年就罢了,不必铺张吧。父亲位高权重,不知多少人盯着咱们家,我一个少年人,搞这样的排场,容易引人非议。” “这有什么?”常夫人回他一句,然后跟身边仆妇道:“容嫂你先下去。” 待妇人躬身退下,她继续道:“我不过自家做个家宴,又不受外人礼,怎么就至于非议?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因为什么,你父亲是家中次子,他再位高权重,将来常家家业,你祖父母也还是要传给你大伯一房的。 “可恨我们二房替常家争了多少光,每年你祖父母却还是只给长房的赟哥儿正经过生辰,理由是什么?是因为他是长房长子,又因为后来你大伯的腿为你父亲瘸了。 “常家的祖产我倒不稀罕,要紧的是这份看重,咱们二房在外头谁能不给脸面?每每在上房却要低三下四,便是你大伯瘸了一条腿,我也受够了。你这个生辰,我定要替你张罗起来,解解心头这憋屈劲不可。” 常夫人说着,怨忿之色已掩盖不住。 常贺静默片刻,说道:“可是这当口,父亲不会允准操办的。” 常夫人微顿:“为何?莫不是朝堂里出了什么事?” “没有。只是父亲时常教导孩儿,越是站得高,就越是要低调,祖父母的偏心不足为虑,母亲还是该把目光放长远些。” 常贺始终轻言慢语,常夫人也没法再多言。又问他:“你来是做什么?” “孙家的成义要组个联诗的局,可巧他们家老夫人在园子里静修,没有地方,我寻思母亲平日吃茶的青竹斋安静宽敞,便想借为一用。” 常夫人眉头微皱:“那是我平日招待女眷的处所,如何能由得你们乱来?” 常贺笑道:“断不至于乱来,都是平日交好的几位子弟,新加的只有一位,也是苏少卿的公子。” “苏少卿的儿子?”常夫人微微抻身,“我听说他们家那位可不是什么消停的哥儿。” “那都是过去了,人家如今是宋家那位大儒的弟子,身份更清贵了一层。听说人很聪明,文章也不错,比苏家三房那位抚过来的养子强出不知多少。” 常夫人目光微闪:“那他怎么这次也来了?” 常贺捏着旁边一盆才冒花箭的兰花,缓声道:“他们如今与宋家顶熟了,听宋家老三说他也会来,便提出跟祯哥儿同来,而我又岂有不应之理?” 第275章 设在常家的饭局 常贺出了正房,见先前屋里的年轻仆妇正在廊下打理水缸养的菡萏,遂停步道:“容嫂,母亲答应把青竹斋借与我待客,你眼光好,明日带人把它收拾出来,摆些花儿草儿的,再去库房里搬些屏风摆件的放上。” 容嫂微笑:“二爷这是要宴请贵客。” “也就是从前常来往的一班子弟,不过这回是孙公子作东,我可不能失了他的面子。” 这样一个翩翩贵公子,在这个不过二三十岁的仆妇面前,竟然十分温和放松。 容嫂深颌首:“那奴婢定当尽心尽力办好。” “有劳你了!” 常贺扬手打了个招呼,便轻快地出了院子。 苏祈如今没有了学业上的压力,而且帮着苏婼干活,也是得了苏绶默许的,便如同抱着上方宝剑,不但举止磊落起来,就是办事效率也高了不少。 应邀去常家作客的这日上晌,苏婼在他房里看小厮给他挑衣袍,说道:“是孙延组的局,却是常贺点头应允邀请你的?” “这是宋家三哥亲眼所见,亲耳所闻,这还有假?祯哥儿当时还支支吾吾呢,他没想到常贺就爽快做决定了!——这件好不好?” 苏祈挑了件宝蓝色的滚边锦服。 苏婼睃了一眼,道:“太做作。你又不是什么斯文人,装什么文士?穿那件玄色的。” “这件?”苏祈把玄袍拿起来,“韩陌就老喜欢穿这个颜色,你怎么也喜欢?” “这混不吝的色儿,可不就衬你们这些混不吝的人?” 苏祈十分无语。 阿吉从旁打圆场:“二爷快穿上吧,姑娘眼光不会错呢。” 苏祈无奈,抱着衣裳进去了。 阿吉递给苏婼一捧剥好的核桃,苏婼则望着她腕上一串苍术片串成的手串:“这是哪来的?” 阿吉低头看了眼,说道:“是前儿夏至在白云观门口买的,可以驱热败毒。” 苏婼笑道:“你这么小个人儿,怎么懂得这些?” “我从小就戴的,母亲每到夏至前夕就给我串这个,我还以为只有南方才有,没想到那年在白云观卖咸菜,竟然看到有人在卖。也不贵哩,一文钱一串,我每年都去那里看看。”说完她取下来套在苏婼腕上,“给姑娘。” 苏婼抬起手腕看了看,切成铜钱厚薄的苍术大小均匀,乍看像是乌木手串儿,倒挺精致。她道:“给了我,那你怎么办?” “我无妨,给姑娘戴。” 苏婼莞尔,不曾推辞她这番心意。 “瞧瞧!” 换好衣裳的苏祈走出来,抖了抖袍子下摆,“我就说不好看。” 十二岁的少年过了个春天,个子拔高了不少,瘦长瘦长的,五官也立体多了,配上这身银线刺绣的袍服,骤然显露出几分英俊来。 阿吉说:“哇!” 苏祈脸一红:“别哇了,怪别扭。” 洗墨走进来:“二爷,祯大爷在前门下等着了,差人来问您好了没?” “知道了!” 苏祈应了一声,快手快脚地找了块玉配在腰间。 苏婼给他扶了扶发髻,又交代道:“去了之后常贺跟你说什么,你迎合一下。还有,常家没有你想像的那么端正,你给我把眼睛放亮点,不要被人家卖了都不知道。” “我晓得了,打你让我接这个差事,我就料到了。——我先走了!” 苏祈应着她,然后快步地出了门槛。 苏婼随后走出门,跟着走到前门内,早已坐上马车的苏祯正撩着帘子抱怨:“你怎么才来?都等你老半天了。” 有日子没见他,身材本就高大的他更加健壮了,脸上还长起了红疙瘩,年岁比苏婼小不了多少,但看身材容貌,倒像是大出苏婼不少的兄长。 “你在这儿看什么呢?” 这时候忽有声音自身后传来,苏婼回头,只见黄氏正朝自己走来。 苏婼笑道:“祈哥儿要跟祯哥儿出门,我担心他闯祸,跟着来嘱咐两句。二婶怎么也出来了?” 黄氏道:“我也是来找祯哥儿的,他出门前把荷包落在我那儿了,忘了拿。你说他们出去不随身带点银子,可怎么好意思?——你过来,把这个追上去交给祯大爷。” 说着她招手唤来个家丁,把荷包交了给他,然后才与苏婼回身:“你这几日瞧着有些憔悴,没睡好?我听下人们说,你前几夜竟三更半夜才回来,一个大姑娘家,可不兴这么没胡来……” 苏婼原本好奇苏祯的荷包竟然会落在黄氏屋,以及落了荷包,黄氏竟然亲自来送,但黄氏这么一串话下来,也就顾不上再回头深究了。 苏家马车驶出胡同,家丁就把荷包送上来了。 苏祯扯开口子看了眼,将之拴到腰上,而后就转头看着车窗外。 苏祈开始没话找话:“咱们今儿怎么不骑马?” 苏祯头也没回:“今儿的局设在常侍郎府上,骑马会皱了衣裳,自然坐车更好。” “大男人家,要这么讲究作甚?就是皱了也无妨。” 苏祯扭头看了他一眼,又一言不发地扭回去。 苏祈弄了个没趣儿。一会儿又碰碰苏祯胳膊:“哎,你连荷包都落在二婶屋里,你最近真的常去二婶面前奉孝?二婶对你很好吧?那二叔对你怎样?你孝敬二婶,没孝敬他,他有没有意见?” 苏祯脸臊,瞪他说:“你怎么那么多话?” “这不是拉家常么,有什么好害臊的?我发现自从二婶管束过你之后,你最近这口气可越来越不好了啊!” “你懂什么?!” 苏祯直接没好气,随后索性把全部后脑勺丢了给他,不作声了。 苏祈也生气,再也没出过声。直到到了常家门下,苏祯招呼他,说常贺在门下等候,他这才整整衣襟,宛如无事人一样与苏祯跨下车,笑脸冲着常贺行起礼来。 “常二哥好!” 常贺一身宽松道袍,显得飘逸出尘,微笑回礼的时候优雅如谪仙:“恭迎二位公子光临。”又道:“没想到二公子如此天真可爱,——来,园子里已经预备了好茶,这边请!” 第276章 有品味的仆妇 由常贺引路,苏祈与苏祯循着雕栏玉砌的游廊进入位于常家后花园里的青竹斋。 路上常贺不时地介绍下沿途的建筑,摒去了应有的生疏与尴尬,要不是苏婼有言在先,苏祈都快忍不住要表示下亲近了。 今日与会的一共六人,除了常贺与苏祈苏祯,还有礼部侍郎府的孙延,宋家的老三宋沂,另还有位姓胡的官家子弟,因为此人是孙延的表弟,故而不在苏祈的关注范围内。他们进了园子,就听远远地有言笑声似来。 常贺笑道:“他们都来了。” 刚举步上阶,迎面却又走来一行人,为首的也是位年轻公子,眉眼生得有些挤,目光看着就有些锐利。到了跟前他却冲着常贺一笑:“二弟这是又请客人了?不知这二位是?” 原来是常贺的大哥。苏祈去看常贺,常贺也笑了笑:“是啊,这是苏家的大爷二爷。大哥这是又去上房祖父母那儿了?” 他虽笑着,眼底却没有多少温度,苏祈不便多望,收回目光,向面前的年轻人拱手:“在下苏祈。” 他知道常贺是常蔚的长子,常贺这个“大哥”不用问,只能是他大伯的儿子了。常家一共四房,有两房在外地任官,长房二房在京,常蔚的大哥原先也在京任职,但在哪个衙门,就不清楚了。不过对外说到常家,都只知道常蔚,而不知其他人,那么可想而知他这个大伯官位应该并不高。 常家兄弟这么样打了招呼,就各自分道了。 青竹斋是座精致的小院儿,还带着露台与敞轩,很是适合宴饮。屋里人都到齐了,宋沂扬手招呼苏祈,旁侧还有些仆妇小厮正在服侍。苏祯跟孙延他们都熟,一一地跟众人见了礼,就在椅子上坐下了,常贺跟众人介绍:“这位就是苏少卿家的公子,大名唤作一个祈字。祈公子在锁道上可是极有天赋。” “久仰久仰!” 孙延笑着抱了个拳,“虽是没见过面,但也早有耳闻了。” 一旁正捧着酒壶斟酒的容嫂闻声扭头,目光直直地落在苏祈脸上。当苏祈对上她的目光,她又把头转了回去,然后垂首将斟满的六盅酒稳稳地捧到桌上来。 装酒的托盘选的是镶五色宝石的西域铜盘,酒壶酒盅皆是成套的,妙的是每盅酒里还浮着一两朵桂花,酒香混着桂香,一入鼻腔,那醉意就上了来。 宋沂赞道:“真是赏心悦目!看不出来常兄家随便一个人,竟然就有这样的巧思。” 常贺笑道:“容嫂可不是随便能找到之人,她从小就在南边宗亲府里帮佣的,后来她服侍的那家主子因为人丁不旺,陆续病故,她被遣散,然后就开始四处谋生。虽然是个下人,但她手艺眼界可都不低,养花侍草,烹饪薰茶,无一不通。” 在坐众人都颇为好奇地冲容嫂看去,孙延道:“原来一直让常兄赞不绝口的容嫂就是这位。我曾尝过她亲手熬的酒,那委实不错。也难怪进府不过一两年,就能成为令堂的左右手了!” 容嫂微笑道:“孙公子过奖。诸位公子慢用,奴婢先告退。” 待她走后,孙延道:“常兄,你家这位容嫂,看上去可不像仆人啊。这模样作派,倒跟个哪家养尊处优出来的金枝似的。她莫不是压根不是什么宗亲的下人,干脆就是宗亲府里的小姐吧?” 大梁开朝至今,已分封了许多宗室子弟,那些旁系的皇亲经历了多代分家,很多都已穷困潦倒,这种事情可不是没发生过。 “孙兄何时见过流落在外的宗亲贵族,会甘心给人当下人的?”常贺完全不为所动,“你也看到容嫂容貌脾性都极佳,如果不是做惯了服侍人的活儿,她又何不去寻个良人安度余生呢?凭她,嫁个七八品小官都配得了。” 孙延取笑起来:“看你,我不过随便说两句,你倒还护起个下人来了。” 常贺笑一笑:“你不懂。” 苏祈默不作声听着他们说话,末了扭头去看那退在阶下的容嫂,可巧,容嫂又在回头看他。但她面上眼底始终波澜不惊,而她姣好的鹅蛋脸,秀美的眉眼,却让苏祈怎么也想不起来跟她有什么交集,能令她如此地留意自己。 “……要说诗文,在座谁能强得过宋公子?来,请宋兄先作一首!” 今儿是诗文局,孙延他们已经进入了正题。 宋沂推让着,到底做了一首,接而击鼓传花,到谁谁上。苏祈也做了两首,苏祯只做了一首,气氛倒还和睦,只是苏祯今日并不太想与苏祈多话的意思。 苏祈倒无所谓,他这样的家世出身,除了在小阎王面前没辙,别的子弟他可没怵过,一样自由自在。 没多会儿,两壶酒毕,桌上已有人不胜酒力,常贺便提议接下以酒换茶,玩点儿斯文的。 他去取新得的钧窑茶具,邀苏祯道:“祯大爷随我去罢,这套茶具琐碎玩意儿多,又遗,你替我搭把手。下人们拿它我还真不放心。” 孙延道:“人家来做客,你倒是使唤起人家来了。” 常贺笑道:“在座诸位哪个我都使唤不起,不过是祯大爷体格壮,你们可都不及他罢了。” 说罢二人便起身离了席。 苏祈瞧着他们走远,便支肘扶起了额来。 宋沂见状:“祈哥儿可是喝多了些?” 苏祈抬头:“我也不知道怎么着,兴许这酒太好下喉了,不知不觉就喝多了两杯。” “祈二爷才多大年纪?苏少卿又家教严格,往日定然是不许多喝的!”孙延是个直性子,当下指着苏祈笑起来。 宋沂说道:“回头请常兄弄些醒酒汤来,喝下就好了。” “不必劳烦。”苏祈推辞着,看了眼花园他说道;“我能去园子里吹吹风,散散酒气么?” “这有何不可?”孙延抬起下巴示意,“今日为了咱们设局,常家女眷都在前面没过来,你在附近走走,不妨事,回头常兄来了,有我担着。就是莫走太远,省得迷路了。” “小弟省得,多谢孙二哥!” 苏祈起身,举步离了席。 第277章 险处逢生 青竹斋这块算整个后园的一角,房前屋后都是花木,包括着这座带露台敞轩的两层小楼,楼前两畦蔷薇开得正盛,花地中间零散种了几株杏树李树和四季桂,杏李树上都已有果子,桂花树上布满了花朵,想来先前酒盅里的桂花应该就是此处现摘的。 苏祈沿着小径走了几步,一看前方路分三方,一条通向南边,记得是出园子的路,一条指向前方的荷塘,再有一条半隐在翠竹果树之间,通往的是正是露台旁侧的小楼。常贺取茶具,势必会去有屋宇之地,首先排除荷塘这条路。那他们是出了园子,还是去了隔壁小楼呢? 桂树下徘徊了两脚,忽然竹林那头有房门启动的声音传来。 苏祈侧耳一听,再举目看看四下,服侍的人都在敞轩内外呆着,花园里基本没人,他脑袋一勾,避过叶梢,就漫步往小楼那边而去。 走到小楼门口,没有动静,但园风一吹,靠西边一扇窗内就有说话声随风传出来。 “……你好歹是苏家的大爷,二房里的独子,有出息了也是苏家的荣耀,怎么,他们也不替你着想着想?” 苏祈悄步到达窗下,就听常贺的声音传了出来。 “苏家如今是我大伯的,我父亲不过是帮衬着管家,且家父他们两兄弟,对子女都是一概地不曾耐心温和过,便是谈话也仅止于训导,说白了,他们何曾把我放在心上呢?那日我不过跟家父起了个头,说想去军营,他就打断了我,让我安心读书,其余的休想。” 毫无疑问,这抱怨连连的人就是苏祯了。 “那你父亲和大伯行事,可是有些不太地道。”常贺道,“即便是养子,也是祠堂里拜过祖宗的,这么见外,这不是压根就没有把你当儿子么。既然你无心诗文,那入军营未必不是一条出路啊!” “谁说不是呢?我只跟常兄你吐良心话,我心里头还真就是这么觉得。苏家要是真看得起我,我父亲把我当儿子,我又何至于事事要靠自己?我不爱读书,他们不是不知道,却偏要我读书上进,习锁道,真习了锁道,他们又还能把天工坊交与我不成?还不是为了让我将来给祈哥儿使唤!” 苏祯又怨又恨,而苏祈在窗下简直气得牙痒痒。 平常苏祯在家里也算规矩,并看不出来有什么小心思。苏家公中给所有子弟的嚼用都是一样的,并没有偏颇谁,包括如今宋老先生来讲学,苏绶也没分彼此,把苏祯列在其中,这可是大家都看在眼里的! 再者说,养子就是养子,又不是嗣子,当时就是白纸黑字签了文书的,家族里都有公证,即使苏家真对他有所区别,那不也是正常吗?何况他如今享受的跟他这嫡子的待遇分毫无差!而他如今竟然对个外人说这些混账话? 他在心里连骂了几声白眼狼,耐着性子听他还能吐出什么屁话来。 常贺安慰了苏祯几句,就道:“我与你相识这么久,自然知道你的人品,你也就是没投生在好人家,罢了,既然苏家靠不住,这事我来替你想想办法,家父在兵部好歹也作得了主,让你去入军营历练想来不成问题。 “以你这体格,又是官家子弟,不消两三年,当个把总千总可谓轻而易举。慢慢再立几个军功,当个将军也不是不可能。到时候,便是苏家不器重你,你也能自立门户,无须看人脸色。” 苏祯喜出望外:“那小弟就在此多谢常兄了!” 苏祈攀着窗台的手指头都泛出青色了。 这些狗屁话可真是让人听不下去,他掉头想走,可这时候屋里却又传来常贺的声音: “你我兄弟,说这些作甚?不过苏家到底于你有抚育之恩,既然令尊希望你研习锁道,那你还是不要拂逆了他的意思,省得惹怒了他,到时候拦着你不让走。” “这一层无须常兄交待,小弟省得,再不喜欢读书,怎么说我装也得装成个样子。” 常贺嗯声回应。又道:“对了,前阵子我说的那事,不知你可有所收获?” “此事可真难倒小弟了,苏家的事我参与不进去,无从打听。不过我曾侧面询问过家母,家母却也不知此事。” “内宅妇人,不知情也正常。” “谁在那儿?!” 刚到这儿,竹林那头就传来一道女声,苏祈慌地扭头,透过树枝桠,只见有人正站在花木那头朝这边张望,还举步要走过来。 他吓得心脏都快迸出来,连忙缩进了半人高的蔷薇花丛后! 但这又怎么藏得住呢?上方窗户一开,他几乎都能听到有人在头顶呼吸了! ——完了完了,出师未捷身先死,才刚听得几句他就被抓个现行!去后苏婼不得劈了他不可?! “嚷嚷什么?” 偏在这时候,身旁又多了道声音,也是道女声:“二爷在此取茶具,作甚大惊小怪?” 这声音沉稳中带着几分威严,很是有几分震慑力。 “容嫂?!” 常贺在窗户内出了声。 苏祈含着跳到喉咙口来的心脏,透过花枝看去,果然就在这一畦蔷薇那头,不过三尺远的地方,腰身挺得笔直地站着先前那位气质出众的仆妇! 她手里端着个小竹簸箕,目光从迎上她走来的丫鬟身上收回,然后转向屋里的常贺颌首:“回二爷,正是奴婢在此。” “你在这儿做甚?”常贺声音听起来有些许不悦。 容嫂端着簸箕走过来,把簸箕里的花呈给他看:“前些日子二爷夸赞过奴婢做的鲜花饼,奴婢看今日来的都是雅客,便采了些蔷薇,打算烙些饼给诸位公子也尝尝。知道二爷与苏公子在屋里找茶具,怕来人惊扰,就在近处没敢走远,没想到还是让如意给惊扰了。” 常贺看着那满簸箕的花,满身的锐气都散了下来:“原来如此,倒吓我一跳。”说完又责备地瞪了眼正好走过来的丫鬟。 丫鬟满脸惶恐之色,容嫂睨她:“还不下去给公子们上些醒酒汤?” 斥退了丫鬟,她又望着常贺:“奴婢记得屋里还有套点心盘子,用来盛这鲜花饼正好,二爷既然已被惊扰,那索性容奴婢把它取出来再锁门罢。” 常贺自窗户前退开:“进来吧。” 容嫂迈步上阶,一时间,屋里的说话声便就全朝着小楼深处而去了。 苏祈哪里料到将死关头还能有这样好的脱身之机?! 当下走出花丛,手忙脚乱地把身上草屑清理干净,然后夺步出了竹林小径。 第278章 年轻貌美的养母和体格健壮的养子 屋里几人正谈笑风生。 苏祈提袍坐下,先饮了面前的冷茶压惊,不动声色稳住之后才插入众人话题。 随后未久,常贺与苏祯也带着茶具回来了,果然是套质地极佳的钧瓷,众人注意力立刻被吸引住,围绕着茶具与茶又展开了新的诗文话题。 苏祈余光观测常贺,见他笑如春风,全无异样,仿佛先前与苏祯在屋里的说话乃是苏祈的幻觉。而苏祯这蠢货却明显情绪高涨,话语声都比先前响亮了,不用说,这是先前得了常贺的允诺,自觉翅膀硬了,可以脱离苏家了。 方才光顾着在心里骂苏祯,都没顾上常贺,回想起来这常贺也真不是个东西,那话里话外的不都是在挑拨苏祯跟苏家离心离德么?还处处挑苏家的不是,给苏祯那蠢货上眼药,跟个长舌妇似的,难怪苏婼说他们常家不是外面人看的那么回事儿。 端起杯子抿了口茶压火,他又想到先前多亏了那个容嫂冒出来,不然的话今儿他怎么收场? 不过话说回来,常贺怎么会那么抬举那个容嫂呢?居然看到是她以后,立刻就深信不疑,属实让人疑惑。 常家的酒局在继续,苏家这边,苏婼吃着吃着午饭,就把扶桑木槿都叫了进来。 “二婶最近好像与祯哥儿处得不错,有听到些什么吗?” 丫鬟们面面相觑,随后木槿立刻道:“家里规矩严,各房的事都不许轻易外传,倒是没听说什么大不了的,奴婢立刻就去府里头转转,听到了再来回禀姑娘。” 苏婼摆手,指着一旁插花的阿吉道:“阿吉你去。她们去太扎眼。” “噢。” 阿吉快速把剩下两枝花插好,然后乖巧地出去了。 木槿看着她背影,笑道:“这丫头虽然模样长得平平,但却是越来越让人喜欢了。” 扶桑上前来给苏婼添汤,一面睨她道:“人家模样怎么了?眉毛是眉毛眼是眼,我瞧着就生得极好。太太都说看见她也心情舒畅呢。” 木槿笑嘻嘻做鬼脸:“我可不是替我说,我是帮着我们二爷说话呢!” 扶桑扭头看她,她却是捂嘴偷笑着跑出去了。 “这死丫头,也不知道在胡说什么。”扶桑笑道。 苏婼接了汤道:“她说什么你还听不出来?” 扶桑便也抿上嘴了。而后看了眼门口,说道:“姑娘想打听二房的事,可是觉得今日二太太给大爷送荷包不大对劲?” 苏婼望着她:“你想说什么?” 扶桑凝默半刻,说道:“有些话奴婢也不知该说不该说,只是姑娘既打发了阿吉专门去打听,便觉又还是该跟姑娘通个气儿。” 苏婼放碗:“你痛快点吧,磨磨叽叽烦死个人。” 扶桑便就压低声道:“前一阵子,奴婢听二房的人说,祯大爷不光白天常去二太太屋里,有几回半夜里也上二太太房中去了。” 吃菜的苏婼倏地把脸转向了她。“哪听来的?!” 扶桑顿一顿,硬着头皮往下道:“都是二房里的婆子夜里吃多了酒瞎嚼舌根,有人听到了的。话当然没说得这么直白,但里里外外就是这意思。就是此番姑娘不问,奴婢也是打算找个机会跟姑娘禀报呢。这事儿……可大可小。” 苏婼犹如石化,黄氏巴巴给苏祯送荷包的那幕陡然浮现在眼前。 她攥紧牙箸:“你是怎么听到的?” “奴婢的屋子就在婆子们住的大院后头,每日都要经过不少回。二太太屋里不是有四个婆子么?此番便是她们四个起了龃龉,其中一个趁奴婢晚归时,把另两个私下吃酒的事儿捅给了奴婢,约莫是想让奴婢去告太太的意思。奴婢自然不甘被当枪使,斥了她回去,又怕她们当真吃酒误事,就去劝阻来着,谁知还没进门,就让我到这般不像话的言语。 “姑娘,您说这些烂舌头,要是把话传给了胡姨娘耳里,那可怎么得了?” 苏婼看着这满桌子菜肴,把碗筷一推,站了起来。 “你去点破她们不曾?” “奴婢不敢。若是别的事,奴婢自然要当面斥几句,可事关二太太的清誉,奴婢怎可露面?要是露了面,到时事发让二太太发现奴婢也知情,姑娘也要说不清了。” 苏婼沉气,只觉两腿有千斤重。 做为过来人,她对扶桑话里暗示的意思十分明白,黄氏不过二十多岁,年轻貌美,却硬生生守了多年活寡,而苏祯已满十五,那身材体格却俨然成年男子,他们之间并非亲生母子,如这般朝夕往来,未必不存在扶桑说的那种可能! 而他们行止若的确没有逾礼之处,丫鬟仆妇岂有那胆子敢造主母的谣?不想活命了吗? 不说别的,苏祯的荷包落在黄氏屋里,而黄氏还巴巴地给他送去,这又怎么解释? 胡姨娘侍宠生骄多日,时刻都恨不能把黄氏弄出家宅,好自己当家作主,可偏生她拿黄氏无可奈何,如今若听到这些浑话,那她岂不当做把柄闹翻天去?首先第一个,苏缵就绝对不能容得下黄氏了,就算是苏绶——发生这种事,苏绶也绝不可能答应留她。闹出这种丑闻,黄氏到时还能有活路吗?还有那苏祯,苏家也绝不可能会留他下来的! 揪着双手踱了两圈,她看向扶桑:“背后嚼舌根的是哪些人?” “奴婢听到的只有两个,但我估摸着,怕是守夜的那四个人都知道了。” 苏婼沉气:“祈哥儿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扶桑看向窗外斜阳:“左右得用了晚饭罢?谈诗弄文怎么都得一日半日的……” 常府青竹斋里,茶香漫屋,夕阳给满堂染了色。 午饭宴设于青竹斋小楼之中,原来这里建有独立的厨房,屋后还有几畦菜地,朝颜缠绕着篱笆,在此烹饪与饮食,另有一番农耕之乐。 随后就围着园子漫步,沿途吟诗赏景,荷塘畔垂钓采莲,花样弄尽。 晚饭席间倒说了几句正经话,孙延今次之所以要借常家园子宴请,原来并非因为老夫人清修,而是孙家正给孙延说媒,女方家官职不如孙家高,但世代书香之家,受人尊敬。孙家极想成就这门亲事,但孙延并不热衷,甚至有些苦恼,故而出门躲避。 第279章 我命中有贵人 话题由此扯到了前番首辅靳阁老要致仕之事上,众人对下任首辅由谁继任开始了热烈探讨,只有宋沂和苏祈都未怎么开口。宋沂始终面含微笑安静听着,使人觉得他只是在倾听并不是不参与。苏祈是不感兴趣,且他一个小孩儿也插不上嘴,他就像只小狗,今儿就逮住了常贺和苏祈留意着,别人他管不着。 “你怎么就知道吃?” 苏祯终于关注起了苏祈,却是嫌弃着埋头吃饼的他。 苏祈看看投过来的一溜目光,举了举手上烙得金黄的鲜花饼说:“这裹了花瓣的饼我还从没吃过,真不错。” 常贺抚扇笑了:“别说祈二爷没吃过,就是我,在容嫂进府之前也是没见过还有这样的做法,说到这个吃字,还得是南边人讲究。——来人,把这饼装上几盒,给祈二爷及诸位公子各带一盒回去。” “不用不用——” “客气什么?你难得出门一趟,下次想邀你还不知有无机会。” 苏祈恼火着苏祯,遂藉着这话说道:“只要常大哥不嫌弃,小弟自当随叫随到!我常听父亲说,常家,孙家都是朝中的忠良,让我多加尊敬,宋家就更不用说了,他们的家风我早已很熟悉。常公子要是不嫌我人小不懂事,我下次还想来叨扰!” 众人对苏祈一直都很客气,但他始终只是个孩子,因此难以给与许多正视,他这么一说,大伙均笑起来:“没想到祈二爷年岁不大,却如此热情可亲。常兄,你要是推托可就失礼了!” 常贺当下哈哈笑起来:“岂有推拒之礼?!祈二爷不嫌弃我辈俗人,那我常贺就托个大,认下你这个弟弟,日后你可随时登门来找兄长我吃茶!” “好勒!多谢大哥抬举!” 苏祈为了气苏祯有意跟常贺套近乎,而常贺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也热情得出人意料,当下这“兄弟”俩言来语来,把臂同欢,说不出来的亲热,众人皆举杯凑趣,唯独苏祯眼露不忿,闷不吭声,一口接一口地往脖子里灌茶。 苏祈可没罢休,回府路上,滔滔不绝说着常贺热情可亲,对常贺的称呼也从“常公子”变成了“我常大哥”,眼看着苏祯脸色一点点发青,他心里却有说不出来的欢欣痛快——叫他这养不熟的白眼狼去抱人家大腿,气不死他! 马车进了府,苏祯就大步进了二房所在的西跨院,而苏祈直奔绮玉苑。 阿吉出去转了一下晌,晚饭后来找苏婼禀报结果。 “祯大爷近来很孝顺,早晚请安从未缺过,大小事都让二太太拿主意,二太太要办什么事,比如说黄家那边有什么,如今都是打发祯大爷去,且祯大爷十次出去倒有八次会捎些吃的玩的回来给二太太,大家都替二太太高兴,说她总算将来有了依靠。就连太太也夸他,还想着明年等他满了十六,给他说门好亲事呢。” “二叔对祯哥儿怎么看?” “没怎么看,二老爷鲜少在家,就是回来了,也多是在胡姨娘那儿,要么就是在书房,隔段时间倒是也会传祯大爷过去问问功课,但仅此而已,别的他就极少,几乎是不关心了。” 苏婼深沉一口气:“他可真是放得下心!” 扶桑清嗓子:“一般而言倒也出不了那样的事。” “是不是那回事还不知道呢。但便是出不了那样的事,也能出别的事!原先祯哥儿不就揣着小心思四处结交了么?知道我们的说苏家仁至义尽,不知道的还当我们多么苛薄他,非逼得他在外自谋生路不可了!” 扶桑不敢再多言。 这时候外头传来院门被推开的声音,紧接着苏祈的呼唤声也传进来:“姐!我回来了!姐?” 木槿给阿吉使眼色:“二爷来了,快去迎迎!” 阿吉跨出门槛,迎门就撞上了飞奔而来的苏祈。 “二爷怎么走这么快?黑灯瞎火的,绊着了怎么办?” “嗐,我这不是忙着来覆命么!哎,她歇了么?”苏祈指了指屋里,声音不觉压低了些。 阿吉摇头:“还没呢。”说完看到他手里拎的纸包,又道:“这是什么?” 苏祈低头一瞧,当下就把这纸包丢进了廊下水缸:“破烂玩意儿,你别管了!” 说完他扶着她肩膀把她往旁边一挪,进了屋。 “姐,苏祯真不是东西!” 苏祈一进门就开骂起来,“你知道他都存了些什么心思么?” 屋里几个人听得这话俱都心头一跳,扶桑赶紧示意木槿把阿吉她们带下去,然后把门关上。 苏婼道:“他有什么心思?” “他跟常贺说我们苏家刻薄他!”说完,苏祈便把在小楼里听到的一切说了出来,末了道:“咱们苏家待他够仁义的了,他还嫌苏家没让他当能继承家业的嗣子,他也不想想,他有资格跟我们谈条件么? “当初要不是祖父看他可怜,替二叔作主收了他回来,他这会儿还不知在哪里要饭呢,他还想攀交这么多权贵? “而他藉着苏家大公子的身份在外攀交,结果却是想方设法地给自己赚身家,按说这也没什么错,但他竟然连二叔的话都不听,要越过二叔给自己找出路!他眼里还有二叔这个父亲吗?还有苏家吗?这不是打我们苏家的脸吗?!” 苏祈再也控制不住地把心里的怨气发泄出来。 苏婼本以为他要说的是苏祯与黄氏,但听到这儿她也有无名火起。 早就看穿苏祯是有后患的,只是以为上回跟黄氏讲过之后他就消停了,没想到他不但没打住这心思,反倒还直白地跟常家要起前途来!先不说从军领功根本没他想的那么容易,就算是有,那苏祯的意思是到时候就从苏家分离出去另立门户不成? 他也不想想,他要得个能与苏绶分庭抗礼的军功那得多少年?在那之前他想忤逆?苏家收拾那不是弹弹手指头的事吗? 黄氏也是,难道上回跟她提过的醒,她都没放心上吗?还是说,苏祯只是面上愚蠢,实则两面三刀,一面在黄氏面前奉孝,曲意逢迎,让她放松管束,一面却在外四处布网,给自己网罗机会?几乎是她看着长大的苏祯,他有这份城府吗? 若他有这份城府,又为何会觉得自己完全可以不用把苏缵和苏家放在眼里,觉得他一定能从常家这边给自己赚取一条出路? 她心神略凝,又问:“你还敢跑去偷听?没被逮到?” 听到这个苏祈差点被茶水呛到:“还真的差点就被逮个正着,只不过我命中贵人多,有惊无险!” 第280章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苏婼疑惑:“哪来的贵人?” 苏祈便把先前遇险之事也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听完后苏婼也不能不承认:“那容嫂来的那样巧,看来的确是巧。”说完她又疑惑:“你确定她没有发现你?” “当然确定!那容嫂那么受常贺器重和信任,她要是发现我了,怎么可能不揭发,反而放过我?” 苏婼因为不曾亲眼所见,见他说的如此笃定,便不再说什么。好歹这趟还是有所收获,既确定了苏祯的小心思,又确定了常贺的表里不一,他如此卯足劲地蛊惑苏祯,也可以侧面印证袁清那些证据几分真实性了。 想到这儿她问:“你方才说,常贺让苏祯打听什么物事?” “没错!”苏祯仰脖把剩余的茶喝了,徒手抹了抹嘴:“常贺把苏祯迷得五迷三道之后,就提到这么个事儿,他问苏祯他要找的物事如何?苏祯说没找到,苏家的事他参与不进来,但他问过二婶,二婶不知情。常贺就说,内宅妇人不知情也正常。话到这里他们就没再往下说了。” 苏婼凝眉:“要参与苏家的事才能打听到?这意思是,常贺要他打听的东西,是苏家的?” “肯定是!而且还是只有苏家爷们儿掌握着的东西,不然常贺怎么会说内宅妇人不知情很正常呢?我估摸着,这东西怕是只有父亲和二叔三叔知道。” 苏婼了然:“这么说,常贺会看得上苏祯那蠢货,不是因为他眼瞎,而是因为他要利用苏祯给他办事。”说完她又警惕起来:“他要打听什么?” 她可没忘了常家涉及的是勾结党羽贪赃枉法的法子,以及还有个诬陷薛容的嫌疑,常家怎么会把目标转向苏家?……他们干的事,跟苏家什么关系?苏家纵然家底厚些,却也不至于令他们眼馋,这才走了个罗智,怎么又来了个常家? “我也纳闷,所以临走前我特意跟常贺套了套近乎,苏祯是苏家养子,我还是苏家嫡子呢,难道我不比苏祯更有利用价值?倒看他会不会把主意打到我头上!” 苏婼望向他:“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苏祯是养子,跟苏家不贴心,他便是那颗有缝的蛋,你是苏家嫡子,天然跟苏家一条心,他如何要想不开地在你身上白费劲?几个当嫡子的会帮着外人撬自家的墙角?” 苏祈被她怼得噎住。 “不过,你这么做还是有用的。”苏婼话锋一转,又说道:“常贺虽然不可能会像对苏祯那样对你,但他对苏家有目的,一定也会保持跟你的交往,以此获得更多的契机。这大概就是他今日要与你称兄道弟的因由。” 苏祈马上道:“他还让我常去找他。” “那你去呗。”苏婼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好勒!” 苏祈如同得获圣旨,心满意足地准备回房。 只是刚走到帘栊下,他顿一顿又倒了回来:“还有件事。” 苏婼道:“说。” “我发现,常家二房和他们长房之间,可能不太和睦。确切地说,是常贺与他大伯的儿子,那个唤作常赟的常大公子,可能有些不和。” 苏婼侧首:“何以见得?” “今儿我在常家见到他们兄弟俩碰面,都有几分笑里藏刀的意思。不过他们碰面交谈的时间很短暂,也有可能是我有所误会。” 苏祈觉得这不是什么大问题,说完就撩帘走了出去。 苏婼目光停留在晃动的珠帘上,半日才收回来。 世人对常家的了解,多数止步于常蔚一家,也就是苏祈说的常家二房,他们家长房如何,关心的人还真的不多。毕竟就是常蔚这一房真正出名,也是在薛容一案之后,在那之前,他也不过是个普通的六部郎中罢了。 常家有常蔚这么个出息的长辈,默默无闻的长房子弟常赟,为何会跟常贺不睦呢?这种情况下,难道不是更应该团结么? “姑娘,”送完苏祈出去的扶桑走回来,“这常家究竟让祯大爷打听什么呢?他们有什么目的?” 苏婼深吸一口气,目光深深:“如今哪知道什么目的?但是罗智原先就曾派人前往伍儿屯买田庄,他们那样的锲而不舍,让人不能等闲视之。如今常贺干脆利用苏祯在苏家有所图,更令我觉得,他们的阴谋好像一直都若即若离地环绕在苏家周围。” “也真是,本来只是查太太的死因,结果,朝堂里的人倒出现了不少。” 扶桑也感受到了烦恼。 “姑娘!” 这时候房门被推开,木槿神色不定地走了进来:“祯大爷那边有情况!……” …… 苏祯撇了苏祈回房,进门先灌下一碗茶,完了那神色还是郁郁的。 小厮侍棋跟进来:“爷,二爷今儿给您什么气受了?” 苏祯当下瞪了眼:“你这话问的,他可是苏家长房嫡子,他给我什么气受我不都得受着?”说完他一伸腿,把面前的圆凳给踢翻,咱得侍棋急忙避到了一边。 侍棋小心翼翼上前:“二爷莫非抢了爷您的风头?” 苏祯从鼻子里重重一哼,没有言语。 苏祈那小子,何止是抢他的风头,简直是快把他好不容易攀结起来的这些交情都抢过去,每次与各家子弟们聚首,他都是代表着苏家这一辈的子弟列席,大伙对他都还挺尊重的,可苏祈一去,就哄得常贺也跟他称兄道弟,还在他跟前常大哥长常大哥短的,他想干什么?显摆他能耐?还是显摆他是苏家长房嫡子,身份比他尊贵? 侍棋是打他进苏家,就打发来侍候他的,一来也有十年了,不出意外,他这辈子就跟苏祯绑死在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听到苏祯这么说,他就劝道:“大爷也别气恼,二爷这苏家长房嫡子的身份是改不了的,您也得有心理准备。他便是如今不抢夺风头,再过两年年岁大些,也必然如此。 “大爷能做的,就是抱紧二太太这个双腿,二太太是您的靠山,您也是二太太将来的依靠,只要你们母子同心,大爷的将来是不用愁的。 “二爷就是在外再有身份体面,那又如何?长房是长房,二房是二房,老太爷在世时家都分了,如今家业虽在一起打理,但各占多少却是清清楚楚的,所以您和二爷之间是没有利益冲突的,您与二爷交好,于您的处境反而更有好处呢。 “您想想,老爷还年轻,将来肯定还会大有作为,他升了官,随便提携提携大爷,您的福份不就来了么!您还跟二爷置什么气呢?” 第281章 母子 苏祯瞪他:“怎么没有冲突?你当我不知道,将来苏祈接掌了天工坊,我就是个给他打下手的,我得一辈子听他使唤,他说东我不能往西,说西我不能往东,那我跟当下人有什么区别?我本也是父母祖业的,难道就得这么窝囊地过一辈子?” 侍棋听闻一拍大腿:“谁跟您说您要给二爷打下手?再说了,就是打下手又怎么了?如今咱们老爷不就给大老爷打下手?这是兄弟之间的分工不同啊,您怎么就觉得成下人了? “还有,当初您家里那点两三亩地的祖业,够您吃几口的?苏家这十年在您身上花费的,都不知够买多少个三亩地的了,旁人感恩都来不及,您怎么还委屈上了?” 苏祯脸红,拍案起来:“你本就是苏家家生子,自然是向着他们了!” 侍棋气得快吐血,又不好怼他,遂恨恨掉头出去了。 苏祯被这么撂下,也不自在。 方才那些话以往侍棋没少说,苏祯也知道有些道理,所以上回被荣家一吓也很是老实了一阵,可是一想到他如今可以有另外的可能,比如说常贺答应帮他弄去从军当将领—— 前些时候常贺无意间提到兵部要栽培一批年轻的武将,常贺问他有无意入伍,表示去了就是当将领栽培的,一经选上来日前途无量,他苏祯又不是傻子,他当然想去! 而既有这样的可能,他又何必还要在苏家伏低作小呢?当然是给自己挣份前程靠谱得多! 只是没料到苏缵会不准…… “大爷歇了吗?” 窗外传来了丫鬟的声音。侍棋扬声回应,随后,二人就掀帘走了进来。 “大爷,”黄氏身边的丫鬟如意进来,“太太听说大爷回来了,传大爷过去说话。” 苏祯立刻自椅子上弹跳起来,惶然地“哦”了一声,先前那股子踌蹰满志,顿时不见了,然后下意识地抬步往外走。 侍棋看了眼桌上的纸包,连忙拿着追上去:“这不是大爷特地带回来孝敬太太的鲜花饼吗?您怎么忘了?”说了还不忘给苏祯使个眼色。 苏祯含胡着应着,接在手上才走了出去, 侍棋倚着门框看他走远,方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摇头回屋。 二房里四口人,占着西跨院三个大院子带两个偏院小花园等等,当然整个房产都是苏绶一脉的,但是既然兄弟还住在一起,家产也是共同打理,那就算是二房的地盘,有独门出入。 也分前后院和正房,黄氏原先住正房,但前两年她搬去了靠近小花园的寄云轩,院子精巧雅致,又清静,还有个小花厅,十分适合她的性情,因而倒是在这边住的日子长。而小花园这边就是二房前院的崇云堂,住的正是苏祯。 苏缵已多年不与黄氏同住,便是有事相商也最多入房片刻,说完事就走,绝不耽误。而一般用得着他寻黄氏面对面要商的事情也少之又少,因而,正院里苏缵鲜少过来,寄云轩他就更几乎没有踏过足了。 苏祯穿过小花园的游廊,直达寄云轩。 眼看着他的身影径直进入院门,苏婼方从树枝后头走出来。 “姑娘……” 扶桑与木槿伴在左右,语意里满是复杂的情绪。 苏婼转过身,树影下站了站,然后一言不发朝绮玉苑走去。 苏祯到了黄氏门下,先停步站了站,压住绷紧的心口,然后才掀开帘子。 黄氏端坐在榻沿上,妆容完整,纨扇轻摇,打从苏祯进门,目光就落在他身上。 “今日去常家,可还好么?” 这语气也很温和,简直找不出来还有比她对苏祯更温柔的人了。但苏祯却着她,却有着没来由的紧张。 “回母亲的话,一切安好。” 黄氏扬唇:“那我怎么听说,你是气鼓鼓地回来的?是受谁的气了?” 苏祯支吾不肯言。 黄氏端起燕窝,双眼未抬说道:“是祈哥儿吧?是不是有他在场,各家子弟的关注力都转到他身上了?” 苏祯惊讶:“母亲如何得知?” 黄氏轻哂:“他是嫡子,你是养子,他的父亲是苏家的掌家人,还是当朝的高官,谁更受欢迎,这不是显而易见么?你这么努力地在外结交,还不就是为了给自己争取几分体面?他一去就抢了你的风头,等于是动了你的利益,你生气,自然只能是为这个了。” 苏祯听完,忙不迭地提袍跪了下去:“母亲明鉴!儿子与子弟们结交,只是为了能融入这个圈子,同时也是以他们为榜样,绝不敢有丝毫歪念!自上回母亲教训之后,儿子再也不敢乱来了!” 就是这样,黄氏的精明每每总让苏祯觉得自己在她面前就像没穿衣服似的,什么都让她给看穿了,后来这几次出门他是跟她禀报过的,也以为自己隐藏得够好,没想到还是让她看出来了! “你慌什么?”黄氏还是那么轻言细语的,“站起来说话。动不动就下跑,哪像个官家少爷的样子?” 苏祯抖瑟着站起来。 黄氏持勺轻搅着羹汤,漫声道:“当初苏家是以养子的名义收养你的,并非有资格继承家产的嗣子,你会感到不安,想给自己找点出路,这是可以理解的。” 苏祯顿了一下,倏然抬头。 黄氏对上他目光,接着道:“你养在我名下,认我为母,你若有出息,那也是我的荣耀,我没有不赞成之理。” 苏祯听傻了:“母亲——”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想问我,既然如此,为何上次还要那样训你?”黄氏的目光真像是能把任何一个人看穿,“上次训你,是因为你不知轻重,在外惹祸,可不是因为你在外结交子弟。如果是,你以为事后我还会允许你出去吗?” 苏祯心潮汹涌,讷然道:“可上次,上次母亲不是说,说儿子只需要依靠您就行了么?” “这一点都不冲突,”黄氏站起来,“我跟你说得很明白,在这个家里,你只能依靠我,我也只有你。你我相依为命,我好,你就好,你好,那么我也好。你拜过了苏家祖宗,又有衙门盖过印的文书为证,你跳不出苏家去,无论你将来有无出息,你也只能遵守纲常,当苏家的子孙。” 第282章 太矛盾了! 苏祯屏住呼吸,听着面前轻声慢语但却重若千斤的话语,一动也不敢动。 “咱们家的情况你很清楚,你我若想将来活得自在,你就必须有出息,绝不能窝囊。但这一切得有个前提,就是你得与我一条心。你若连我也想瞒着,那你就是跟自己过不去,懂吗?” “儿子,儿子知道!儿子绝不敢欺瞒母亲!” 如果说早前苏祯还心存些侥幸,觉得只要做到“孝顺”,那么自己该干嘛就能干嘛,那么此时此刻,他是万万不敢有此念头了。黄氏每一句话,不,每一个字都精准地击中了他的软肋,更加使他冒出了一身冷汗——她所说的这些,何曾不是残酷的现实?! 他腿一软,忍不住又想跪下去,黄氏却睨着他,接着道:“你是不该瞒,因为,不管何时何地,苏家这边你都必须有我在后头撑着。就好比你想另谋出路,你觉得凭你自己,能过得了苏家这一关吗?” “母亲恕罪!”苏祯再也撑不住,扑通又磕倒在地上,“不瞒母亲,儿子,儿子确实是得了常公子的消息,他说兵部正准备栽培一批年轻武将,他认为我体格健壮,十分合适,便建议我入军营,将来谋个将职,儿子,儿子想着苏家的产业几乎都在天工坊,而天工坊将来又得落在祈哥儿手上,到时我不过是替他做事罢了,便拜托了常公子替我引荐。母亲知道了此事,还请万万勿与父亲言及!” “你去入营当武将?”黄氏望着他,待他再度点头承认之后,收回目光道:“你读书研习都资质平平,去军营里历练,倒也是条出路。” 苏祯倏然抬头:“母亲……母亲不反对?” “我为什么要反对?” 苏祯讷然无言。 “你既为我的儿子,那我不管你走哪条路,都只希望你能出人头地,以便带契我扬眉吐气,不是吗?” 苏祯恍然点头,他只觉这话十分正确,但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到底是她的认可来得太过出人意料,还是因为再一次看到了她的用心良苦,说不清楚。又或者都有。总之,这一刻他心中所有的忌惮都开始退散,一种难言的亲近感正在盈满他的胸膛。 他双唇轻翕,断然伏地:“儿子,儿子叩谢母亲的慈爱!” 黄氏叹了口气,双手扶起他:“常公子怎么说?他答应办吗?” “他答应了,说会尽力帮忙。” “他父亲是兵部左侍郎,尚书之下就是他了,又那么有威望,此事他既应承,那看来十有八九会成。那你打算好了怎么跟你父亲和大伯说吗?” 苏祯摇头,连忙道:“还请母亲帮帮我!” 黄氏叹气:“这还用说么?我不帮你谁帮你?明后日,我就找机会先跟你大伯母说说,请她去帮忙促成。只要你大伯答应了,你父亲就是拦着,也没用了。” “多谢母亲!” 苏祯喜形于色,激动得声音都颤抖起来。看到旁边的纸包,他连忙拿起来呈上:“这是儿子捎回来的点心,特意带回来给母亲品尝!” 黄氏接了,忽又道:“常公子为何会这么帮你?他没有提出什么条件?” 苏祯愣了下,立马点头:“有!常公子让我帮他打听个东西。” “什么东西?” 苏祯看看敞着的门口,走近前压低了声音:“就是上回儿子跟母亲打听过的一个图案。常公子说那个图案只有苏家有,别家没有,但是儿子暗中打听了许久,谁也没有见过它。而他又让我不要弄得人尽皆知,儿子也不好找人问。” “他只是要个图案?”黄氏目光微闪,“他何时跟你讲的?” “就是上回见面。” 黄氏重新摇起了纨扇。“那看来你得想办法了。既然他有要求,如果你做不到,那人家自然就没有必要帮你。” 苏祯又急起来:“可苏家事务儿子根本插不上手,又该从何找起?” “你也知道苏家事务你插不上手,可你知道你是为何插不上手么?” 苏祯怔住。 “因为你不主动。你父亲日日琐事缠身,你若是能主动替他分担些事务,哪怕就是跟在他身边学学,他连儿子都认了,难道还会不让你学吗?只要他让你学,你还怕参与不了苏家事?” 苏祯恍然:“母亲说的是,儿子明日就前往父亲左右,潜心学习掌管庶务!” 黄氏点头,从打开的纸包里拿出一只饼来,吃了一小口:“去吧。” “儿子告退!” 帘栊下的珠帘哗啦啦响起,而后又归于平静。 黄氏在灯下不慌不忙吃完了半个饼,看着剩下那一半饼中的花馅,挑眉道:“这饼倒是有点意思。” …… 绮玉苑里的灯花啪啦啦地炸着,扶桑拿来剪刀,将炸开的灯花剪去了一截。 灯影下的苏婼支肘揉着太阳穴,眉头皱得也像是那炸开的灯花。 “姑娘,”木槿掀帘进来,“祯大爷回房了。” 苏婼直身看了眼她,而后又委顿了回去。 扶桑叹气:“一去就是差不多一个时辰,这莫不是坐实了?可二太太是那样神仙般的人儿,奴婢断断不相信她会如此放纵自己,她怎么会做出这种选择?” 木槿说道:“万一不是呢?倘或只是传大爷去说话罢了。” “即便如你所说,那么聪明的二太太,也不应该不避嫌疑啊。大晚上的传将近成长的养子入房,倘或一次两次,那断无问题,问题是,已经有过很多次了。二太太难道不知道流言飞语的威力吗?她肯定知道,那她为什么还要不停这么做呢?” 木槿反驳:“人家行得正坐得端,何惧流言?” “不,扶桑说的对。”苏婼打断了她们的争论,“是这样的,二婶此番的举止太矛盾了,她为什么这么做呢?” 她抬头看着她们。 扶桑最先跟她禀报的时候,虽然骇人,但她仍然是将信将疑的,信是因为扶桑若没有把握,不会把这种话传给她,更不会传得这么郑重,疑则是因为黄氏在她心目中,有着仅次于谢氏的地位,她的性格,她的才情,连向苏缵那种人低头都不肯,她怎么会做出这种有损声誉之事呢? 可是先前她却是亲眼看到苏祯跟着黄氏的丫鬟去了寄云轩,这么晚了,苏祯还刚回来,如果不是真的有说不清的关系,那她究竟是为何着急找苏祯过去呢?还一去去了这么久。 “你们说,”她垂下眼帘,“苏祯如今跟二婶这么亲近,常贺跟他的勾当,二婶知不知道?” 第283章 芝麻糖 苏婼交了机括图样之后,天工坊就紧锣密鼓地开工造机括了。苏绶肩负重任,亲自督工,一天倒有大半天呆在工坊内。 苏缵也全程跟随,监察用料,审查部件,忙得脚不沾地,精力却又出奇旺盛。 今日苏绶刚检查完一套成品,苏缵后脚就也兴冲冲地来了,手里还拎着好几个纸包。 苏绶忍不住道:“你这欢天喜地的,有什么好事?” 苏缵先是抿嘴笑着不说。后来自己憋不住了,凑近苏绶道:“胡氏有喜了。门口有人卖芝麻糖,我看轧的挺好,就给她买了点儿。” 苏绶望着他:“几时的事?” “就夏至那日,我不是带她出门走了走?半路她突然呕吐,我便就近找了家医馆,那大夫当时就说怀上了,回来后我又请了熟悉的李大夫来看了看,确实没错。”苏缵笑得都合不拢嘴了,说完又比出两根手指头,“有俩月了。” 苏绶愣片刻后说道:“那是好事,这么多天了我怎么没听你说?” “唉,”苏缵叹气,“原先那胎就没落个善终,时隔几年,好不容易又有了,这次我怎么着也得小心些。眼下月份还小,我谁也没告诉,省得又节外生枝。” 六年前胡氏怀过一胎,后来不清不楚就没了,胡氏一口咬定是黄氏下给了她的汤里下药,害她堕胎。但苏绶亲自去看过,汤碗里确实有堕胎的药物,但到底是不是黄氏所为,并没有证据。但苏缵却信了胡氏的话,坚信就是黄氏害了她。 这些年为了调和他们夫妻矛盾,家里人不知做过多少努力,但结果却总是不如人意,反而苏缵还越来越讨厌黄氏。 苏绶甚至想过让苏缵把胡氏给送回去,少在中间挑拨离间,向来随和又听话的苏缵听说送走胡氏,却如同要了他的命一样,反而又去寻黄氏的晦气,这么一来,苏绶也左右都不是了。 堕胎的事事过境迁,他们二房的情况也基本定型,想到胡氏怎么着都是意外堕胎,肯定是有人弄鬼,苏绶也就点了点头,小心驶得万年船,苏缵得个孩子也不容易,多提防些也好。 “回头跟你大嫂通过气,请她替你留点心。等孩子生下来,若是个男儿,介时便去母留子,让胡氏离开。” “大哥——” “行了!”苏绶起身,“黄氏是你三媒六聘八抬大骄娶回来的正妻,是与你拜过天地祖宗的,你莫非一定要与她生份到老不成?那胡氏不过是个妾,且夙来也没点规矩,你当适可而止!” 末尾几句话很严厉,苏缵不能再反抗,眼睁睁看着他走出了天工坊。 游春儿在门下等候苏绶,看他出来便牵马迎了上去。 苏绶却在坊门口一个卖芝麻糖的摊儿前停了下来。 这个摊时常摆在这儿,摊主是个老头儿,祖上传下来的轧糖手艺,不知道好不好吃,但是那糖看上去呈琥珀色,微透明,面层撒满了白芝麻,熬糖的锅里散发出甜腻的香味,而摊位前也围着许多人,多是些大大小小的孩子们。 游春儿见状说:“这摊儿生意好,娃儿们爱光顾。” 苏绶说:“那给礼哥儿买些。” 游春儿道了声“好勒”,顿了下又回头说:“大姑娘也还是孩子,她肯定也爱吃。” 苏绶头也不回地上了马:“给他们姐弟仨儿每个人都称一包。”完了又看他一眼:“还有太太。” 游春儿当下笑道:“小的这就去!” 苏绶驾马上了街头,迎面来的夏风如醇酒般给人以微醺意。 自打入仕为官,他就再也不曾有过被人当面痛批的经历,可是这几个月以来,他不但屡屡被批,且被批的还是他的亲生女儿,那个在他看来温驯得如同一只小猫的苏婼,从田庄回来后就展露出了她的另一面。 她控诉他的无情冷漠,痛斥他的不负责任,直言他不配为一个丈夫。但她所有的指控,却从不是为她自己,她不是在替她自己的生母说话,就是在替她的继母说话。 那天夜里在门下一番话,害他在书房辗转了半夜,或许,她没有说错,就算摒去一切外因,他也不是个职称的丈夫。 但他如今想变得称职,他想改善与徐氏的关系,也想做个正常的父亲。 游春儿买好糖,骑马赶上来的时候苏绶已经进了苏府所在的胡同,进府后苏绶自己接了其中的两包,交代他给苏婼和苏祈送去,而后回正房来。 丫鬟进房通报,黄氏就放了茶站起身:“大哥回来了,我先回去,就请大嫂替我和祯哥儿好好说个情。” 徐氏送她出来:“这事我也吃不准他会怎么想,不过你放心,我定会把你方才讲的,好好跟他说。” 黄氏再三谢过,走出门槛,迎面就遇上了苏绶。 “大哥。”她垂首行礼。 苏绶应了一声:“来了?”而后退开两步,让她离去。 等进了门,他问道:“她怎么见了我就走?平日可不曾如此。” “人家本来就说要走了,是你碰巧这个时候回来。”徐氏上前替他更衣。一低头看到他手里纸包,问道:“这是什么?” 苏绶递给她:“刚在街上看着有卖芝麻糖的,都说做得好,我就给你们买了点儿。” “给我们的?”徐氏不敢置信地接过去打开,抬头再看他时还是不敢置信。 苏绶看她一眼,含糊地唔了一声。 徐氏迟疑了一下,然后把没开的那包拿上,叫来丫鬟:“把这个给大姑娘送去,就说老爷特地买回来给咱们吃的,我一包,她一包。” 苏绶吆喝住:“何须你送?我买了四包,你们都有,他们姐弟的我早让游春儿送过去了!” “你连婼姐儿的都买了?” 徐氏着实是没有想到。 “这话说的,”苏绶瞥着她,揭了茶盅盖子:“他们是我的孩子,我就不能想着他们?” “当然能!”徐氏脱口而出,然后坐到了他身旁,看他敞着的领口下脖颈有薄汗,便拿来纨扇给他扇起风来,“你今日真是让人意想不到,莫非是遇上了什么好事?” 第284章 这人缘真好 “这话说的,没好事就不能买零嘴儿?” 苏绶语气闲适。徐氏的反应令他感到很愉快,纵然他承认自己不称职,可每次看到徐氏处处这么维护苏婼姐弟,他心里有再多的郁气都会平顺下来。何况她的欢欣,也证明了自己做的都是有意义的。 而他的随和闲适,也让徐氏感到了极少有的安心,看着他手上翻动着的机括图样,她开始没话找话:“今儿老二可去天工坊了?这一大家子的事务也够多的,改明儿要不让祯哥儿也替他分担些吧?好歹也认了祖宗了,总归也要好好栽培着,如此老二也轻松些。” 苏绶没抬头:“老二年轻力壮,这点事他要是都干不下来,那苏家还怎么撑下去?祯哥儿年幼,是该读书研习的时候,你少替他三心二意的。” 徐氏道:“可我听宋先生和祈哥儿说,祯哥儿读书研习都没什么天赋,在这上头花的力气再多,也是事倍功半,难道就不能给他找条别的出路么?” “出路?”苏绶听到这儿方侧转头看过来,“读书和研习锁艺不是出路?读了书能明理,研习了锁艺能传承制锁技艺,便是没那天姿,总也会有他发挥力量之处,怎么能说这不是出路?他连送到手边的活儿都学不会,干不成,还能指望他能干好别的?” “话不是这么说,”徐氏好言道,“我是瞧着祯哥儿那样的体格,瞧着不像个文人,倒像个武将,我听说,兵部不是每年都会筛选一批官宦子弟入营,栽培成为青年将领吗?他那样的身板,倒还不如让他去试呢。” “他跟你说要去从军?”苏绶望着她,随后明白了,“是老二家的说的?” 徐氏没法否认,叹了口气。“她也是个可怜人,不过是想为自己挣点依靠罢了。老二跟胡氏这么多年了还分不开,她除了眼着祯哥儿能有点出息,还能有什么盼头?依我说,去从军也好,鸡篮也不能搁一个篮子里装着,读书不成,那从军万一就成了呢?” 先前黄氏来求她,她本也觉得这事够戗,因为苏绶心里明镜似的,家里每个人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他都安排得清清楚楚。但彼此都有女人,黄氏这般糟踏给了苏缵,她帮不了也得帮帮啊。 她也是看着苏绶今儿心情还不错,方才就说了,哪知道他还是这么不好说话。 苏绶听她这么推心置腹一番话,倒是也冷静下来,胡氏怀上了,她们都还不知道。在胡氏没怀之前,苏缵就已经无法无天了。以后要是生了,那黄氏的处境不是更惨?这莫名使他想到了谢氏,他虽不是个婆妈之人,但内心里却不希望再有媳妇在苏家承受这样的遭遇。 所以先前他跟苏缵撂了去母留子的狠话,起码到时候黄氏不必再承受胡氏侍子而骄的刺激,但这也不是万全之策,苏缵有没有那么听话不好话,而且,若胡氏生的是个女儿,那她是不能走的,苏缵这么年轻,无论如何总得先留下个香火。可即便是女儿,苏缵必然也很看重,黄氏日子同样不好过。 这么一来,她的依靠还真就只剩下个苏祯,哪怕苏祯也就只有那样的姿质。 他沉一口气,说道:“这是他自己的意思?” “他自己确实也有这个意思。” 苏绶坐了回去,半日道:“我想想。” 徐氏闻言起身:“你慢慢想,我去给你熬点清热汤!” 苏婼无缘无故得到了来自苏绶买来的一包糖,着实意外。因为正在修改机括细节图样,本要推到一旁,扶桑又不停转述着游春儿说的关于苏绶如何特意买糖的这段,想想也正好要交图,便就前往正院去顺道道个谢。 才进正房就遇上徐氏出来,说了两句,徐氏就给她指路说苏绶在房中,又道:“交了图就赶紧出来,别惹他。” 苏婼纳闷:“怎么了?” 徐氏便叹着气,把才才事一五一十说了。 苏婼听完表情逐渐凝固:“二婶想求父亲答应苏祯从军?” “是啊,有什么不对吗?” 苏婼凝眉:“那二婶可曾说苏祯为何突然想去从军?他从哪里得来的消息可以从军?” 徐氏愣了:“这个她倒没说。” 苏婼点点头,静默未语。 常蔚是当初参倒薛容的人,他凭薛容一案一举成名,而苏绶却在不为人知处私下吊唁薛容,他心底怎么看待常蔚这个人? 而苏祯要去从军,是走常贺的路子,苏绶若是答应了,事后才知道真相,他又会如何? 苏绶对常家的态度,关系到他对薛容一案内心里确切的态度。 说实话苏婼很好奇苏绶得知真相后最终的反应。但她却无法什么也不做的往下等,因为这件事中尤为重要的一点,是常贺还以此为由支使苏祯替他办事。 如果苏祯不把主意打到苏绶头上,她还能静观其变,静待苏绶主动露出对常家的态度。可眼下苏祯想拖苏绶下水,已经事关整个苏家,她又如何还能憋着呢? 无论如何,她得先把这个信息让苏绶知道。 想到这儿她状若无事同徐氏道:“太太有事就去忙吧,我进去交了图就走。” 徐氏点点头,看着她进内,便转了身。 苏婼掀了帘子,看苏绶紧皱眉头在想心思,走上前把图样放了,又谢了苏绶的糖。然后道:“听太太说,祯哥儿想从军?” 苏绶略顿片刻,望着她道:“你怎么看?” 以往他可绝对不会做这种考验,苏婼也顾不得他今日屡发异常,说了下去:“女儿也没有什么看法,只是觉得,祯哥儿在外结交,看来还是得了不少人缘,这不,昨儿他才从常家作客回来,今儿就有想法从军了。” 第285章 不必着急翻脸 苏绶闻言,倏然间目光就定在她脸上。“他去常家做客?” “是啊,”苏婼不慌不忙回答,“苏祯与常侍郎的长子常贺交情不错,时常聚首,父亲不知道?昨日祈哥儿也跟着去了,听他说,常公子对祯哥儿还十分礼遇呢。” 苏绶像是被什么给定住了,半天连个手指头也没有动一下。 苏婼站了片刻见他没有下文,便就躬身退出来了。 她前脚刚至院门外,身后就传来苏绶的声音:“传祈哥儿过来!” 站在拐角的枣树后,眼看着家丁远去,她才走出来,一步三回头地往绮玉苑而去。 看苏绶的反应,看来她猜的没错,常蔚参倒了薛容,从某个角度说,常家害得薛家家破人亡,满门人口杀的杀,流放的流放,常家就是罪魁祸首,苏绶既然凭吊薛容,那他必然会对常家不满。反过来说,苏绶对常家的态度,也说明了他对薛容是真的怀念。 苏绶一个如此谨慎之人,竟然会背地里凭吊一个“逆臣”,薛容到底有什么值得苏绶这样铭记的呢? 回到绮玉苑,苏祈却如热锅上的蚂蚁般在门下走来走去了。一见到她来他就迎了上去:“您怎么才回来?我都急死了!” 苏婼淡定如常:“你急什么?” “父亲传我过去问话,听说要问我昨日去常家的事,他怎么会突然问这个?我该怎么回答?” “当然是如实回答。”苏婼接了阿吉递来的扇子,“难道你还想骗父亲吗?那回头你可吃罪不起。” 苏祈愣住:“我偷听那段也照实说?” “当然。” 苏婼目光平静,完全不像是敷衍的样子,苏祈盯着她看了片刻,最后深深一点头:“好!我听你的。” 说完掉头飞奔了。 扶桑问:“姑娘这是使的什么计呢?” 苏婼扬唇:“大概是,釜底抽薪计吧。” 在她心目中黄氏一直是个很通透的人,苏祯这点小心思应该是瞒不过黄氏,所以她很疑惑黄氏为何会被苏祯撺掇动,替他出面来求得苏绶的允准。但眼下这种情况,苏祯想瞒天过海绝对是不可能了,无论他是不是个行武的人材,遇到常家,在苏绶这里他都绝不会走得顺畅。 昨夜黄氏一番提点,苏祯牢记在了心中,下晌做完功课就使唤侍棋去寄云轩打听进展,得知黄氏已去过徐氏房里,心里便塌实了。傍晚苏缵回来,又主动迎上去问候,只是他不知苏缵急于去胡氏处送芝麻饼,被敷衍几句就没了再往下献慇勤的机会。 怏怏站了会儿,刚准备回房,忽然苏绶跟前的长随吴综却又来了,说是苏绶传苏缵去问话。 吴综是苏绶的心腹,苏缵一想,便以为苏绶定然是被徐氏所说服,要找苏缵去确定自己从军之事了。心下大快,飞快回到房里,打发侍棋去打听动静,而后捧著书本假做用功,心思就如同那热锅里头飞蹦的黄豆,再也没有一刻能停得下来。 只要苏绶开了这个口子,苏缵也答应,那他从军这事就成功一半了。即使常贺那边有事要他办,他也定会勉力办成。实在办不成,那没了这茬还有下一茬,他认识那么多官家子弟,还能没个机会么?总归他能凭本事给自己谋条出路便成了! 苏缵到了苏绶书房,只见苏祈也在,还以为他闯了祸,忙问:“怎么了?” 苏祈眼神示意他问苏绶。 苏绶道:“祯哥儿的事你知道多少?” 苏缵纳闷:“他不是成天读书研习?还能有什么事?” 苏绶鼻子里呼出一声冷哼,然后便指着苏祈:“把苏祯在外之事全跟你二叔重复一遍!” 苏祈便把早前苏祯与荣家起冲突之事,以及昨日之事他与常贺的交往,全数禀报了一遍。 苏缵气得指尖发冷:“他竟有这么大的胆子?他也不问过我,就在外头四处找人给自己打算?”说完他就掉头要往外走。 “站住!”苏绶唤住他,“你慌什么?” 苏缵指着外头就要怒斥:“他都要造反了!” 苏绶却不着急,慢吞吞坐下来,而后双目看向他道:“如果没有常家撺掇这一茬,你会不会答应放他去从军?” 苏缵又愣住。遂道:“大哥意思是?” “如果没有常家这茬,不是不可以让他去试试。即使如今常贺有挑拨离间的嫌疑在,苏家自然不能明知是坑还往下跳,但你我也不必这么急着翻脸。” “那该当如何?” “你还是先应着他吧。余下的我自有分寸。” 苏缵满腹的迷惑,但苏绶已经在摆手让他走,还交代他:“方才祈哥儿讲的这些,不要外露。” 他也只能听了。 待苏缵走后,苏祈走向苏绶:“父亲方才为何不让儿子把常贺交代苏祯办事那段说出来?” “你问那么多干什么?”苏绶换上严肃脸,“你去常家,是你姐姐安排的?” 苏祈点头:“是我姐让我去的。她还让我仔细观察常家呢。” “她为何让你观察常家?” “这我就不知道了。但事实证明,听她的没错,可不就让我逮着了苏祯与常贺的勾当。” “那她,知不知道常贺要祯哥儿打听的是什么物事?” “她不知道吧?她怎么会知道?常贺说得含含糊糊的,我也没听明白。” 苏绶听闻若有所思,随后也摆了摆手:“你也退下吧。” 苏祈听话地走了。 屋里一派安静,苏绶坐了会儿,然后打开暗格,又取出了那枚色泽暗沉的物件儿在手里摩挲。 暮色渐深,尚未点灯的屋子就像是包裹在一团巨大的阴云里,只有那枚金属制就的物件,在廊下挂起的灯笼光下泛出一点微弱的亮光。 “老爷,”吴综掌了两盏灯进来,“该用饭了。太太为您熬了汤,正传好了饭在房里等您呢。” 突来的光亮驱散了黑暗,阴抑的气氛一扫而空,屋亮的瞬间,苏绶已经把那物件儿掩埋在手心里。 “知道了。” 第286章 他可真是个老狐狸 国子监下晌有翰林院学士前来讲课,监生们无不珍惜这等机会。日暮时常贺与孙延走出国子监,不想回府被催婚的孙延还想邀请他去太平观赏荷,偏巧这时候小厮逢砚送来了一封信,常贺看过后说道:“家舅来信,我得回去呈给家母过目,今儿就不去了,改日再约。” 孙延留他不住,只好与宋泯他们去,正好韩阡和左煜也来了,大伙便一起。 常贺回了府,问常蔚何在? 家丁指路书房,常贺便寻了过去。 常蔚在屋里负手踱步,看神情心里正有事。常贺说:“父亲还在为中军都督府防卫署之事困扰?” 常蔚叹气:“苏家工匠已经进驻防卫署,据说这两日已经把原有的机括全给拆除了,这就等于兵部所掌的锁钥已经成了废铁,今日镇国公还把兵部派去的人给拦截在了外面,这就等于防卫署已经收入了中军营囊中。介时一旦有个万一,这就连反制的余力也没有了。” “那,还有没有办法可想?尚书大人怎么说?” “娄尚书在养病,昨日我上娄府去拜见过,他说一句话倒要咳半天,倒不知这病是真是假。他也六十多了,长子已经接班入了翰林院,左右离致仕不远了。这个时候,谁都看得出来镇国公是有皇上撑腰的,他不会出来揽这手麻烦。” 常贺眉间有忧虑:“如此,压力就全到父亲头上来了。旁人可以见风使舵趋吉避凶,咱们却不能。” “谁说不是呢?”常蔚缓缓叹气,目光随之而锐利,“这也是当上这兵部左侍郎的坏处啊,权力就是把双刃剑。” 常贺走近他,目光炯亮:“皇上如今至为信赖之人就是韩家,倘若,咱们把韩家给整下去呢?” 常蔚凝眉注视于他:“韩家?” “韩家就是皇上手里的一把刀。眼下是镇国公在全力掌管中军都督府,中军营衙门里本有许多不服他之人,难道就没有这个机会?” “荒唐!”常蔚低斥,“无缘无故,我如何要冲韩家下手?若是下了手,皇上必不会坐视不理,那不是跟自己过不去?你这是出的什么馊主意?!” “可是不动韩家怕是不行了,”常贺从袖子里掏出信来上前两步,“刚刚收到的来信,咱们在淮南的钱庄出现了几个操着京城口音的人,一去就明里暗里打听铺子经营状况。时隔三日。徽州总庄的库房和账号均被动过。目前已查得丢失了部份钱财流向的账本。” 常蔚倏然凝神,抽了信纸在手。 常贺继续道:“咱们的账虽然做得严密,但是这个消息是怎么走漏出去的?这些事是谁干的?为什么他们会盯上钱庄?而且,为什么会是京城前去的人?” 常蔚从信上抬起头来,脸上已渐显惶惑之色。“你的意思是,韩家干的?” “镇国公背靠皇上,以夺取防卫署归属权公然挑衅兵部,韩陌追查袁清一案,已经直接进宫面呈了皇上,如他取得铜箱中的证据为真,那其中一定有很要紧的证据。如他取得证据为假,那么他进宫做这场戏,至少也说明袁清一案,皇上一直未曾放松。韩家的嫌疑还不够大吗?” 常蔚把信攥成了纸团,往前走出几步,忽道:“苏家那边如何?” “苏祯已经没问题了。只不过我怀疑,他能不能办成那件事还不好说。” 常蔚咬牙沉气:“苏绶可真是个让人看不透的老狐狸啊。” “再狡猾的狐狸,也终究逃不过猎手的捕笼。苏家那边我们已经布好了埋伏,就看苏绶什么时候露出狐狸尾巴来了。只是——”常贺说着又看向他手里攥着的信,“父亲,韩家这边,不能再犹豫了。徽州和淮南两地的情况,一定和韩家有关!” 常蔚把负在身后的手放下来,说道:“你说的有道理。镇国公去了中军都督府,自上番罗智与韩陌结的那个梁子,后来一直无波无澜,也太平顺了。——你去把鲁先生他们几个请过来。” “是。” 常贺当下转了身。 晚风轻拂的窗下,一道身影夹在横斜的树枝影里,悄声地隐在了暗处。 …… 时值夏日,这些年京城里又不曾宵禁,一到夜晚出来乘凉散步的人们多不胜数。茶楼酒肆生意火爆,商贾们赚的合不拢嘴,但也因此而滋生出不少恃酒滋事的纷争,五城兵马司增加了巡逻的次数,衙门里捕快值夜的频率也增加了。 南城西大街上,两旁宾客不绝的食馆中夹着的茶棚里,坐着啃卤鸭腿的韩陌与宋延杨佑等一干人。 这一带属于案情多发地段,这几夜他们几乎天天都要在此蹲守一番。 韩陌不紧不慢地啃着鸭腿,双眼一面睃视着路过的行人,一会儿他喝了口酒,说道:“去徽州的人什么时候到京?” “明儿一早就到了。”宋延摇开了扇子,“常家在徽州安插的人还挺机警,追了他们有百余里,为免节外生枝,他们绕了远路。不过,据说只拿到了几本账本,虽然有可疑之处,但却没有直接指向常蔚。恐怕是不能直接做为击垮他的罪证。” “他这几日,看到防卫署换机括,没有反应?” “没有动作,不过,前两日国公爷把兵部原先派在那里的人给调出来后,听说他在兵部衙门发了通肝火,问罪了几个官员,然后,事后这两天,也没有后续。” 韩陌把酒杯在指间挪动:“没有后续可不是个好消息。” 宋延点头:“他不应该是个坐以待毙之人。只是,如果他们想反击,你觉得他会挑哪个点下手?” 韩陌双瞳里映出沿街灯火的光芒,他眼着面前的酒杯,许久之后才抬起来送到唇边。 然而酒水还未及入口,这时远处却突然传来了骚动,先前还从容行走的游人骤然惊慌起来,凌乱的脚步声里夹杂着声嘶力竭的惊呼声:“走水了!快来人啊,走水了!……” 第287章 你为何如此低调? 街头百姓纷纷往前涌动,而远处的街头已经冒出了滚滚浓烟。 韩陌一伙腾地站起来,杨佑道:“好像是飞马寺那边,得赶紧去看看,那边有许多官库!” 每个捕头负责巡视的街区都不一样,飞马寺那片已经超出了韩陌管辖范围,但是火势紧急,施救不及时,影响的就是周围一大片,哪儿顾得了那么多? 人多不便驾马,几个人索性飞奔上了街头,跑了有两三里路,人群渐密,失火之处也呈露在眼前。 “是官仓!” 宋延率先出声。 眼前一长溜过去十来个巨形圆顶房屋,正是朝廷设置在此的粮仓,每年各地进京的禄米都储存在此,还含有部份储备的漕粮,丝绸,茶叶等,失火的是从西数来第二个,火势已经蔓延开了,火焰如巨型的猛兽之舌迅猛地往外吐信,也已经影响到了临街的第一间仓,并且火势浓烟趁着东风,还在往民居方向探头。 官仓大门已经打开了,五城兵马司的人和负责这片的捕头捕快正在紧张地商议救火,韩陌认得那捕头,大步走上前问:“怎么着的火?” 那捕头中断叙说,脱口道:“韩捕头来得正好,走水的官仓附近几个里头放的都是丝绸布帛,一旦蔓延开来那火势就绝对无法控制了,到时候势必影响周围民居。您也知道,这些民居多是砖木构造,而且是一座连一座,燃烧起来后果不堪设想!韩捕头,韩世子,还请您即刻增援人手前来帮忙救火!” 韩陌望着正在飞奔往返泼水的官仓将士:“如今这里头有多少人可用?” 官仓将领立时道:“只有百余人,但他们都必须看管好其余几个大仓,能够救火的只有南城兵马司的人,但他们也只能调动五十人!” 韩陌回头扫视着街头拥挤的围观百姓,这官仓重地,这种时刻极容易出乱子,再加上地盘这么大,火势这么急,不多调些人手,的确难以控制。 他说道:“杨佑回府去带上三十个护卫来!” 杨佑领命,旋风般地去了。 韩陌看一眼官仓之内,道:“走,进去看看!” 先前的捕头及官仓内的将领,旋即也跟着他进内了。 刚靠近那浓烟环绕的圆顶大仓,一股热浪就扑面而来,呛人的烟雾混着泼进去的水腾起的蒸汽,四处又干又薰,被热浪掀起的衣袂,也随时都要被火燎起来似的。 官仓将领所说的正在救火的有数十人,因为轮番往来运水,看上去却顶多十来人,将领和捕头见状忍不住扬手催促,可是面对这样的火情,人力运水实在属于杯水车薪。 宋延都忍不住道:“便是来三十个护卫,也未必能行。” “大人!疑有火星溅入公事房,公事房那边也有火势起来了!” 韩陌未及应答,侧前方便就又有人上气不接下气地过来通报了。 “什么?!” 将领神色大变,当下道:“还愣着干什么?快传人过去呀!” 韩陌立刻转头与宋延道:“这火来得奇怪,即刻追上杨佑,让他请示国公爷,从中军营调兵前来救火!” 宋延重重点头,随后也迅速离去。 天工坊入场已有十日,完成了总量的两成,镇国公连日在那里监督察看,越看越满意,越看越喜欢,傍晚正好苏绶过来了,便硬留了他在五军营最近的馆子里吃晚饭。 苏绶看到韩家人心里就别扭,当然是不想应邀的,但他一个文人,怎么拗得过这五大三粗的武夫?就那么半推半拽地被拉进了房间。 镇国公叫了一桌子菜,还特意顺应他文人雅意,没上酒,上的是特地从国公府拿来的最好的茶,连茶具都是从府里取来的钧瓷。 “这茶是皇上赏的,叫什么名儿我也忘了,你尝尝。”镇国公伸手请茶,看苏绶把茶端了,又道:“我虽然是个外行,但你这套机括图样,当时是皇上请了工部去看过的,一致认为这套机括精巧严密,完全不不输前面那套,部分关键点思虑得还更为周全,你们苏家的本事,我算是领教到了。也不知道这套机括出自何人之手?” 苏绶将茶放下:“国公爷知道是我苏家人出手即可,又何必深究到底为何人?” “话倒是不错,只是想到苏家有如此卓越实力,早前就不该那般韬光养晦,不瞒苏兄,我可是替苏兄有些不值。以苏兄的人品才能,加上家族之中还有这手出神入化技艺的人才,苏家在大梁的地位应该远不止如此。” “我苏家也是得了先帝圣恩才有今日,在下诚惶诚恐,唯愿能为朝堂为皇上贡献汗马功劳,并不敢苛求更多。” 听闻苏绶的回话,镇国公轻轻点头:“果然高风亮节。但眼下内阁首辅之争暗涌频起,作为张阁老的得意门生,苏兄还是这么沉得住气,就让人有些费解了。我听说苏兄并未参与和过问多少内阁之事,难道你不想帮张阁老争取到首辅之位吗?” 苏绶迎上他的目光:“国公爷连在下有没有参与和过问内阁之事都了如指掌,看来平时没少关注我苏家,苏绶得此殊荣,实在是有幸了。” 镇国公在他夹枪带棒的话下呵呵笑起来。“你帮了我大忙,要把这事情办得如此之周全,我关心关心你也是正常嘛。——来来来,吃菜吃菜!” 苏绶不着痕迹的翻了个白眼,举起了筷子。刚尝了一口松鼠鱼,又听对面说道:“我听我那幺儿说,你们府上那位大公子,也就是令侄祯哥儿,跟常侍郎的公子交好,你们苏家和常家,莫非也是有交情的?” 苏绶抬起头来:“国公爷有话不妨直说。” 镇国公含笑:“我还能有什么话?不过是你也知道,为了防卫署这事儿,我跟兵部的人不太对付。如果苏兄与常侍郎有交情,那就请苏兄在常侍郎跟前,帮我说说好话,周全周全。” 苏绶显然难以把他的话当真。刚准备回话,外头就有人把门叩响了:“禀国公爷!中军营冯都事因南城官仓失火着急求见国公爷!……” 第288章 你为何这么急切? 官仓失火四个字把二人注意力悉数牵去,镇国公先起身,苏绶随在后头,俩人同到了门下。 门口站着一脸焦急的中军营都事冯泉,未等镇国公发话就禀起来龙去脉来:“……官仓值夜的将士是闻到了烧焦味才发现的,暂不明白火源是怎么起来的,不过今日晚间,曾有一批丝绸布帛收入库中。也就是入库一个时辰左右,那火势就起来了!” “那库房周围不是都有人把守的吗?怎么没有在火苗起来之前发现?!” 镇国公边说边往外走。 “每座库房分派两人值守,可库房的风窗位置极高,加上街头行人众多,掩去了一些动静,故而直到火苗起来才发觉!等到发觉的时候墙上作为防火储备的储水皮囊都已经无法灭火了,如今官仓的人和五城兵马司的人都在救火,但是目前只能运水,官仓内的机桶水龙都因为人手不够而无法全部施展起来!” 镇国公听到此处瞬时止步,看向立在门下的苏绶,而后不由分说走回来又把他给拉上了:“库房里大门都设有机括门禁,这要是烧坏了可怎么整?别站着了,你我都同去瞧瞧吧!” 苏绶一介文人,又被他不由分说地拉着下了楼梯。 “国公爷!” 还没走到底呢,杨佑就迎面赶上来了:“国公爷!小的奉世子之命,前来请国公爷调兵救火!” 镇国公道:“你主子都去了还不够人?” “不够!控制火情的最佳时机已经过去了,眼下光够抬水的,操作云梯,唧筒,水龙的都还不够人!” 镇国公深吸气,转头解下腰牌给冯泉:“传我的命令,即刻回营调集五百人前往官仓!” 冯泉道着是,匆匆地下楼走了。 镇国公这边也不耽误,与苏绶同出门上了马。 四方皇城之内竟然出了这样的火情,宫门下早有人传报给了皇帝。皇帝披衣起来,恰巧太子也闻讯而来,行了个礼便急急相问:“城内官仓每个季度都会有专门的衙门检查防火设施,怎么突然会起这么大的火?” 皇帝看着门外夜空:“现下情况如何?” “儿臣已经派遣侍卫前去探听,正在等候消息。” 皇帝凝眉而立:“镇国公知道此事了吗?” “镇国公与韩陌都已经过去了,韩陌还调了护卫前去增援,”太子说到此处,忍不住心底话语,“父皇,如官仓这等紧要之地,防火是重中之重,多年来几乎不曾出现过这样的险情,可今日才刚有进献给内务府的贡绸进入,就发生了这样的事,这当中会不会有蹊跷? “引发这种连官仓的将士联手南城兵马司都未能控制住的火情,南城官仓的统领简直是扛着十个脑袋也不够砍,他们怎么敢有这样的疏忽?” “这世间让人想不到的事多了去了,朕倒不觉得有什么好奇怪。”皇帝说着转身,“你去传防隅军的人进宫吧,再派人前往官仓打听火势,有任何变化,随时来禀!” “……儿臣遵旨。” 太子在门坎下顿步,回头看了一眼后才退出去。 当下也不过亥时,满街官员侍卫还有各路将士来来往往,街头不得安宁,四城百姓都被惊扰了出来,各府原本熄了的灯火也陆陆续续地亮起来了,而那些本来就没熄过灯的府第,此刻那些挂着的华灯似乎就更加闪亮起来。 常贺穿过曲折的游廊,迳直到了常蔚的书房,常蔚衣冠齐整立于窗前,捋着短须的他凝望夜空,微蹙的双眉之下目光深黯。 “父亲,火势已经烧了两个库房了,韩陌也已经前往。很多百姓也加入了救火阵营,方才,在冯泉的禀报后,镇国公打发了他离开,而后与苏绶也去了现场。父亲——”常贺说着往前靠近了一步,“这莫非是天助我也,这节骨眼儿上竟然出了这么大的事,要不是库房真烧起来了,儿子倒要怀疑是不是镇国公父子使的计策了!” “怎么烧开的,查清了吗?” “据说是进贡绸进内的时候把门口壁上的油灯挂进去了,灯油裹在丝绸里,后出来的人擦了个火折子照路,火星子溅上去了。那库房门一关,风窗又高,里头慢慢烧着,压根就感觉不出来。等到烟从风窗里出来,已经烧老半截了!” 常蔚转过身来,正视他说:“听说还要波及周边民居?” 常贺顿了一下,道:“若是止不住,便在所难免。”说完他立刻又道:“父亲,咱们不利用利用这个机会吗?” 常蔚眼望着门槛,眉头皱得更紧了:“百姓总是无辜的。” “父亲!”常贺绕到他前面,“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若说无辜,那么以往被常家占去了田地的那些百姓不无辜么?死在断头台下的那些人不无辜么?您不该犹豫不决,无辜之人也不差那几个了,咱们该当机立断!” 常蔚眼底有瞬间的凌厉,但随后,他又垂下眼帘,隐去了这抹严厉。“你为何这么急切?” “不是我急切,是这么好的机会不动手,那咱们就被动了,韩家父子可是公然跟兵部,不,是跟您宣战了,难道我们真的要等他把袁清的死查得一清二白,才反击吗?父亲,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啊!您只须照章办事即可,都不必另行思谋,镇国公必定——父亲,”常贺抬头,“我不想被常赟压在底下了,我相信您也不愿意一辈子都在大伯面前背上枷锁。” 常蔚身躯蓦然震动,急速转过来的他神情比先前更严厉了! 只是常贺也没有退缩,平静地迎上了他的目光:“我们韬光养晦,为的不就是那一日吗?” 常蔚又看回了门槛。但他负在身后的双手已然放了下来。 由着灯影在地上摇了半日,他说道:“中军衙门里情况如何?” “目前还没有动静。” 常蔚在距离最近的椅子上坐下来,抬头时目光幽深:“那就去盯着,等冯泉回到了中军衙门,就来通报。” 第289章 令嫒 常贺微怔:“为何是冯泉?” 常蔚吸气,缓缓说道:“京城失火,驻京将士义不容辞,镇国公是中军都督府都督,此事他抹不开。冯泉是中军都督府为数不多维护镇国公的人,此刻镇国公直接去了现场,冯泉反而走了,他一定是奉命在身。而且,他多半是奉命回中军衙门调兵。” “明白了!”常贺道,“朝廷的军营统帅只有治兵权没有调兵权。” 常蔚微微点头:“去吧。” 廊下灯光被飞快奔出去的身影挂得稀碎,常蔚望着清寂门庭,从袖口里抽出来一只火漆封好了的竹筒,跟黑暗处道:“把它送出去,一定要等到回音再回来。” 黑暗里走出来一个面相普通的长衣男子,双手接过之后便躬身退了出去。 …… 救火如救命,冯泉领了镇国公的命令,马不停蹄赶到中军衙门,到达防卫司寻值夜的将领要兵时,连气都没喘匀。 “这是大都督的令牌,请将军即刻调派五百兵马前往增援!” 当将领诚惶诚恐把牌子接过,当下就要抽签下令。 “且慢!” 却在这时,从外头却大步走进来几个人,冯泉与这将领一见着打头的这人,连忙都躬下身来:“见过右都督!” 右都督方枚扫视屋内,目光落在将领手里的签令上:“这是要干什么?” 冯泉惟恐耽误军情,忙说道:“回右都督的话,南城官仓突然失火,火势失控,大都督下令中军营派出五百将士增援,下官是奉命前来调兵的!” “调兵?”方枚扬高了尾音,“什么时候,我们中军营也有调兵权了?” 冯泉愣了下:“右都督,眼下火势紧急,危及的不只是官仓,还有南城百姓,那水龙云梯可不是一两个人能架起来的,眼下官仓人手远远不及控制火势,着了火的地方和还没着火的地方都需要人手,眼下请兵部发令,兵部也来不及了,中军营不调兵维护,会酿成大祸的呀!” “不管什么原因,朝廷兵马都须得由兵部发令调动,这是王法!作为肩负京畿防卫的中军都督府,调兵岂能如此随意?” “可这是大都督的命令!” 方枚沉声:“我管是谁的命令!没有兵部的文书,这兵就不许派!” “右都督!……” “今夜本都督在此坐镇,你就是抬出天王老子来也得按章程办事!” 方枚将剑啪地摆在案上,阴沉脸瞪了过来。 冯泉原地站了片刻,颌首退出。 中军都督府离南仓不算远,此时街头已经涌出了许多前往探视的百姓。大家边奔跑边议论,家园不保的忧心全都铺在了脸上。 冯泉咬牙上马,顺着人流朝官仓方向奔去! 杨佑脚力好,镇国公赶到的时候,韩家三十个护卫已经到了,还有防隅司的人也赶了过来,顿时各种灭火设施都陆续施展上了。只是总归迟了一步,因为着火的大库烧得七七八八了,引得旁边的库房也烧起来,在场能施以援手的人几乎只能顾上这两个仓,而周边紧邻的民居,商铺,都是需要提前防范的,眼下却并没有人手可以兼顾。 苏绶由护卫引领着前去察看库房机括,镇国公与防隅司的人安排了人员下去,正要问起中军营的将士为何还没有来,护卫就飞奔到了跟前:“冯都事来了!” “大都督!” 镇国公一转身,只见冯泉就提着袍子远远地跑了过来,上气不接下气:“下官去了衙门,但右都督方枚说调兵需有兵部的虎符调令方可派兵,无论下官如何述说情况多么危急,他都不肯松口!” 镇国公怒了:“这是十万火急之事,他敢阻拦?!” “他说这是王法,他不敢违背方右都督坚决不肯,还说天王老子去了也管不用,一定得有兵部的虎符!” “五百救火的兵马要用到兵部虎符?”路过的韩陌听闻走了过来,“这姓方的是认真的?” 冯泉躬身:“他不但认真,且还拿武器向下官示威,下官无力辨驳,只好回来向国公爷覆命!” “去他祖宗的虎符!这姓方的自打父亲去了中军营,就联合一干属官处处阻拦父亲施政,他这是拉虎皮扯大旗,是以此为挟!官仓烧起来,是单独哪一个衙门自己的事吗?这是朝廷的事,是整个京城的事!这当口姓方的居然还抬出这种理由在此拉扯?我去会会他!” 韩陌说着就提剑要走。 镇国公一把将他扯住:“你留下,此事只能你老子去!” 说完他便大步走到远处树下,解了马便就跨上去上了街头。 “韩世子!” 韩陌刚刚目送镇国公远去,这边厢苏绶也匆匆走了过来,“方才忘了问国公爷,防卫署地库那边可有人值守?” 韩陌略顿:“少卿的意思是?” 苏绶看看左右,绷紧的脸凑近他:“这火目前看起来尚未有疑点,但是突然出现这么大的事故,难保不会有人趁机作乱,防卫署机括正在布署之中,此事关系韩苏两家,国公爷万不能大意,以免上了奸人调虎离山之计。” 镇国公拖他到这里来,哪里是真的为了什么库房大门的机括?他是大理寺少卿,无缘无故失火,总须得查查原因,而查看的时间越早,就越容易取得线索,所以他不是为开机括的,他是来勘察蛛丝蚂迹的。 韩陌闻言动容:“地库机括改造之时,里头的兵器等物可有腾挪?” “没有!全数在内。每日夜里虽有官兵看护,但今夜里事非寻常,必须得你们亲自派人看守为好!” 韩陌攥紧剑把,随后唤来远处的宋延:“立刻带人去防卫署,严密看管,直到国公爷派人接手为止!如有人阻拦,你就以我的名义去进宫求见皇上或者太子殿下!除了我们的人和持有圣旨允许进入的人,谁都不要放进去!” 苏绶道:“地库有部分机括已经建成,可以施用抵挡一二,待我与宋公子同去!” 看他走的如此利索,韩陌心念一动上前劝住:“苏大人心细如发,加上家父回头接手了此处,就请大人留在此处协助家父吧,地库机括之事,我去请令嫒相助即可!——宋延你留下来看着!” 说完他使了个眼色,然后自己就带着护卫飞奔跑远了。 第290章 伎俩 苏绶下意识的想要追上去,但他又哪里够得上他们的脚力?心里万般不情愿,也只能暂且忍耐下来。 那日苏婼把苏祯跟常贺的勾当捅给了苏绶,还把苏祈也叫到书房问清了经过,只当苏绶会就此掐灭苏祯的妄想,但接下来苏绶却并没有这么做,苏婼于是又纳闷起来,苏绶对常家的反应那么大,按理说会当机立断,他到底又为何这般平静如常? 对这个亲爹的城府,她可真是一点深浅都摸不着,这几日她就在府里静观其变,看他们待如何?苏祯倒是高高兴兴的,一副即将得偿所愿的样子。跟黄氏的接触,也依旧很密切。中途苏婼与黄氏偶见过一回,黄氏也坦荡如常,完全意识不到自己被底下人口舌糟践的模样。 苏婼越发相信黄氏不会那般糊涂,会拉扯上苏祯这种蠢货,但她有些行事又着实难以解释。除此之外,她心里也还惦记着黄氏的名声,到底过往那么多年都爱护着自己,总不能任由着下人把她给糟践下去,那些风言风语不定什么时候就会传出来,而胡姨娘那里总是个隐患。 夜里还在思虑此事,辗转不能眠,听到外头丫鬟们在低声窃语着什么,便喊了她们。木槿和阿吉掀帘进来了。“姑娘,是南城出大事了,官仓着了大火,也不知怎么一个库房都快烧没了才反应过来!” 苏婼支着身子坐起来:“防隅司的人去救火了吗?” “去了,老爷先前和镇国公一起吃晚饭,临时收到火情之后也一起过去的。方才吴淙也去了老爷那儿,据说是大理寺、户部、内务府的人都到了。” 人没在现场,光听这几句也难以生出多大的震撼,但是相关衙门的人都去了,可想而知事情肯定是小不了。 自古以来火灾都寓之不祥,何况着火的是皇城脚下的官仓,苏婼到底睡不下去,趿鞋下了地。 恰在这时扶桑也走了进来:“姑娘,韩世子在府外求见!” 这话却把屋里两人都给惊住了。 “这么晚了韩世子前来作甚?” “游春儿说世子来接姑娘前往防卫署调动机括,还说今夜之事较为复杂,请姑娘务必应允前往!” 苏婼凝神:“你确定是韩世子在外?” “是游春儿亲眼见着的!” 这当口救火乃是第一要务,韩陌却还赶过来见她,还要接她去防卫署开机括,这中间肯定不简单了。 苏婼没有犹豫,当即把衣服穿好,简单挽起了头发,套上披风就带着扶桑出门。 到了院门口她忽然停步。交代闻声也走出来的阿吉:“去把二爷叫起来,让他把大爷给盯好。” 阿吉并不清楚苏祯这些内幕,但是对苏婼的命令照收不误。 韩陌在苏家门外等了片刻,角门就开了,苏婼带着丫鬟走了出来。 没等她说话,韩陌就把她拉到了马车上。先交代车夫赶车,然后才把来龙去脉跟她说了个遍。 苏婼听闻立刻惊了:“这种十万火急的情况,只不过调五百兵马而已,甚至都不用取箭弩,为什么非得要虎符?” “很明显这是在刁难,而且还是冲着我爹来的。” 苏婼略为思索,立刻道:“真是一有问题,就处处都跟兵部脱不开关系。” “我爹已经杀去衙门了,让我们去守住防卫署是你爹提醒的。今夜这般兵荒马乱,实在让人不能心安。” 苏婼已经按耐不住了:“那就快些走,防卫署要是出事,你我两家都得吃排头!” 拉车的马夫扬起了长鞭,车轱辘混着马蹄声响彻在街头,沿途又有不少窗户里陆续亮起了灯光。 镇国公快马赶到中军营,衙门里值守的官员和将领都迎了出来。 镇国公并不与他们废话,直接进入轮值调遣司公事房,夺取了值事官员手上的兵令即递往堂下冯泉道:“传令九门卫统领伍诚,命他即刻调集中军营内五百兵马前往南城官仓救火,即刻出发,不得有误!如有违令者,军法处置!” “下官绝不辱命!” 冯泉拿着兵令便退出门槛。却在门槛外迎面遇上了大步前来的方枚! 方枚看到他手上的兵令,当即指着道:“去把这厮给我拿下!” “放肆!”镇国公拍响了惊堂木,“杨倡,把冯都事给我护送出去,务必把兵马调至南仓,越快越好!出了闪失,我唯你是问!” “属下遵命!” 方枚下令时就已经下意识护在冯泉前方的护卫,立刻响亮回应,随后与另几名护卫一道把冯泉围在了中间,然后将他围裹着下了阶。 随在方枚身后的将领要拔剑阻拦,镇国公却唰地拔剑杵在了门槛上:“谁敢动?!” “韩靖!你不经兵部下令便私自调动朝廷兵马,尤其这还是中军营驻扎在皇城之内的兵马,你这是无法皇上,无视朝廷,无视王法!”方枚指着他厉声怒喝:“这要是被言官弹劾,便连天王老子也不能保你无事,你这是要公然与王法对抗,还是要造反?!” “如果你觉得皇上会听信你们的谗言,那你尽管去告!”镇国公把剑提起,唰地又收回剑鞘,“大难当前,你身为中军营右都督,不思谋如何迅速控制火势,反而在此百般阻挠本官救火,与其有这份闲心在此给我扣帽子,倒不如先担心担心你自己!皇上爱民如子,最不能容忍的就是你们这种只会为着争权夺利而无视百姓的狗官!” “你!” 就在方枚怒指他的瞬间,镇国公步出门槛,忽又转身:“你我共事半年,明里暗里搞过多少把戏,我没拆穿过你,你也别当我心里没数。有本事你就放马过来,但像眼下你这点伎俩,我要是能让你得逞,那就算是我韩靖不配站在中军衙门这块地儿上!” 这番话掷地有声,镇国公不见骄不见躁,目光深深凝视完他,随后就转踏出了院门。 方枚在背后脸色气得铁青,咬牙半晌,他那面色才又逐渐匀和下来。 抬眼再往空荡荡的院门看去,又侧耳听了听闻远去的马蹄声,他负起双手,握拳咬牙,瞪着身旁人道:“还傻站着干什么?!让你们去准备的,都准备好了吗?!” 第291章 来人了! 苏绶先前给韩陌的话略显含胡,但意思很明显,防卫署正在改造的机括是镇国公与兵部起冲突的根源,兵部一直想把地库把在手上,但地库里的全是兵器,眼下明摆着兵部有问题,皇帝不想放手同时心怀戒备这是合情合理的。但是当时并不知兵部的问题究竟出在谁身上,故而也无法有明确的指向,只能避免正面冲突。 如今常蔚已经被罗智和袁清先后指了出来,苏绶为什么会觉得常蔚会藉机同时针对苏韩两家尚不清楚,但他因为薛容而对常家讳莫如深,常家又背地里搞那么动作给镇国公和韩陌添堵,暗中梁子是早就结下了,今夜趁着这场大火,方枚又百般刁难,那确是不得不防。 马车不到一刻钟就到达了防卫署外头,跟哨岗说是奉镇国公之命来查看地库的,值守的将领是镇国公的人,虽不合规矩,看他们俩再加上几个护卫也不算人太多的份上,倒也不曾为难,只是要求陪他们一道进内。韩陌不想耽误时间,一行七人便就从日常进去的通道到了地库前。 如今机括尚完成十之有三而已,里头还藏着满库的兵器,所以地库外头还有将士布防,只不过人员看起来并没有比往常多。 韩陌问:“今夜这兵荒马乱的,明知道机括还未完工,为何不增加人手?” 那将领道:“回世子的话,原本是增派了一百人的。但先前九门卫伍将军奉大都督之命调集五百人前往官仓救火,故而那一百人又给调走了。” “国公爷已经调人走了?” “是。” 苏婼与韩陌对视,随后走进地库大门。大门下,韩陌回头与将领说:“我们是奉大都督的命而来,有我在此,出不了乱子,出了也不会连累你。你到此就行了,我们进去查查机括就出来,你也不要四处说。” 将领迟疑了一下,随后拱手:“那在下就在前面出口静候世子。此事端底是不合规矩,若让人逮住,在下还得落个处置,所以还请世子信守承诺,以免让在下为难。” “放心吧!” 韩陌给了他保证,随后就使眼色让苏婼进门。 地面这层四壁的灯火都开了起来,此处多是铁器,没有什么布帛,不怕火烛,故而灯火数量不少,照得这宽阔的房屋无比亮堂。 苏婼先说道:“国公爷这么快就已经把人调走了,想来火势是不必太担心了。眼下反倒是此处须得仔细看看,是否在我们之前有人趁乱子进来过。” 韩陌打发四名护卫下去查看,自己随着她的脚步到了已经安装好的第一道机括前,然后道:“为什么你们父女都觉得防卫署这里会有问题?这里能出什么事?难道还能有人懂这些机括成?” 苏婼扬唇:“懂不懂的,不好说,但是你不是说薛容有可能是被冤枉的么?倘若薛容包庇反贼之后一案被常蔚一党诬陷属实,他们又怎么会舍得放过这么好的机会不坑回苏韩两家一把呢?吃哑巴亏,不像是他们的风格。” 说完苏婼又看了看手下运转如常的机括:“不过目前看起来,他们还算老实。” 韩陌接住她拆下来的一块铜扣件,说道:“你会这么想我一点儿也不好奇,我好奇的是你爹,他怎么会在那当口想到要防备兵部?或者,防备常蔚?” 苏婼看了他一眼,默声把机括上的卡扣恢复原样。 “到目前为止,薛容是冤枉的,只不过是我一个人的猜测,而且这个猜测其实没有证据来证明。当年这么一件从上到下所有人都认定了的案子,出错的可能可以说是没有的。至今朝中也好,在野也好,所有人都认为薛容罪该如此。那么令尊不应该怀疑到常蔚身上不是么?” 苏婼道:“他亲口跟你说到了常蔚?” “那倒没有。”韩陌摇头,“但现如今兵部尚书正养着病,兵部衙门里数常蔚最大,而且,自从薛容一案之后,常蔚身边其实也慢慢地聚集了一批人,也可以说他威望渐高,只不过他素日十分低调罢了。何况,先前阻拦发兵的人是方枚,像方枚这样仅次于大都督的身份,一般人哪里安排得动他?所以令尊说防着兵部,实则就是在说常蔚。” 苏婼一时没有言语,默不作声地查看这些重点位的机括。 苏绶在想什么,她是能猜到的。夹着个薛容,苏绶绝不可能对常家友善,何况,常贺不知何故还在利用苏祯在苏家寻找什么东西,就算没有薛容,这种人家也不是什么磊落人家,以苏绶当年对谢氏及谢家的态度,他自然是不会容忍的。 但薛容到底是不是被冤枉的,还没有结果。苏绶把这个秘密守得铁水焊死一般紧,不管是出于为人的原则,还是出于对苏家的保护,她都没有理由提前跟韩陌袒露。 “也许他是想到了什么吧,你想知道,只能去问他了。” 她扭头冲他又笑了一下,走到库房一角的弓架后,把这问题给抛开了。 韩陌耸了耸肩,也抱着俩胳膊跟上。 “世子,苏姑娘,”四名护卫都回这边来了,“都检查过,面上看去没发现有异常痕迹。” “知道了。”苏婼应了一声,然后蹲下来,凑近了墙角的机括。 “匡——” 刚刚把袖子挽起来,就听先前被他们用机括关好的门突然开启了!高举的火把带起来的大片火光涌进屋内,也照出了火把下面的人脸! “趴下!” 苏婼刚准备发问,韩陌便一把捂住他的鼻唇了下来!与此同时,身边四名护卫也以闪电般的速度藏在了刀架后! 苏婼透过面前弓箭的缝隙看去,只见门口站着两名中年将领,几名看起来是护卫或是近卫模样的人,再然后便是防卫署的人,先前引他们来到地库的将领正与那两名中年将领在对话。 “是方枚的手下钱信!”韩陌看清楚面目后挨着苏婼耳朵道。“他来干什么?!” 第292章 趁火打劫?! 苏婼不认识方枚,但方才听说了镇国公要兵被阻一段,也知道了他。此时凝目望去,只见来的是个不算太魁梧的汉子,虽是将领,跟镇国公那样的身型比起来,却算是较瘦的。但此人颧骨突出,两颊凹陷,面相阴沉,跟镇国公那般英挺俊朗又让人观之正气凛然的像貌却是完全没法比。 “有人来过这儿吗?”钱信发问。 苏婼不觉提起了心口。韩陌不是中军营的人,虽然所有人都知道他要弄出乱子那就是他老子担责,捅不了什么篓子,但这到底是违背军纪的,更别说他还带上了她,要是让这姓钱的发现她,那这不又成了他们指责镇国公的把柄?哪怕说她是苏家派来修机括的人,也没有人相信吧? 那将领垂着头,目光闪烁,明显心虚,但好在钱信是背对着他的,很快他就回答道:“没有人,回钱将军的话,没有人来过这儿。” 苏婼把心安下,看了眼韩陌。 韩陌搁在她腰侧的手,悄然移到她腰后,稳住了她的后背。 这时钱信转过身:“没有就好。地库所藏兵器甚多,一定要仔细严守!” “末将断不敢疏忽。” “唔。”钱信点头,随后道:“今夜事出突然,为防有人趁机作乱,大都督急调五百兵将前往官仓救火以及维护秩序,但因为走得急,五百将士都未曾携带兵器,现本将奉右都督方大人之命前来领取兵器,现需提走五百张驽,五百枝箭筒,大刀三百把,押运装车。 “这是右都督的手令,拿去!” 一张写着字迹的公文被展开递到了将领跟前。 将领接在手上,当下道:“末将这就去办!还请钱将军在门口稍候。” “不必了!本将带了人来,由他们装车即可,你去岗哨上守着,省得有人浑水摸鱼。” “这……” “这什么这?到时装好车了,你再来点数!误了大事,到时可仔细上面要你脑袋!” 随着钱信这话,身后的近卫已噌地抽出了长剑。 将领退后半步,目光往库内眸去一眼,无奈退了出去。 韩陌凝住目光:“士兵们都有随手可拿取长矛长枪的库房,为何要到这里来取兵器?” 苏婼也感到疑惑:“他们是去救火,本就不需要什么兵器,就算是为了维护秩序,有手里的枪矛也就够了,为何还要驽箭,大刀这些?驽箭加大刀,这算得上是镇压一般性叛乱的配备了吧?” “世子!”紧挨在旁边的护卫道,“就算有人作乱,一时间也用不上这么多驽箭,他们这莫不是趁火打劫?” 韩陌按捺不住把手压在了剑柄上,苏婼却早有预见地拽紧了他的胳膊。不过没等她开口,韩陌自己已先松了下来,他咬牙道:“他们这是有备而来,摆这么大阵势,我倒要看看他们究竟想怎么样?——先撤出这儿!” 大家不再做声,藉着武器遮挡,随他避开了驽箭区。 “赶紧动手!我们最多只有一刻钟时间,方才那厮是镇国公的人,他必定会去通风报信,我们得争取时间把所有东西都整理好搬运上车!快行动!” 钱信沉声下令,其余人顿时如流星般分散行动起来。 武器架后的苏婼已然目瞪口呆,如此明目张胆劫取武器她不但是头一回见,简直连想像都未敢这么想像,可是把整个过程倒捋回去,她竟又想不出来哪人环节是做不到的,防卫署如今早就已经撤换成了镇国公的人,值夜的将领办事不含糊,钱信也看出来了,可是钱信比小将领位重权重,小将领是绝无能耐拿规矩跟他死磕的,就算他能这么做,钱信还不得抬出他违抗军令的大帽子来压他吗?说不定还要加扣他一个不把方枚这右都督放在眼里的罪名,所以小将领只能是由着他们进地库。 就像他说的,小将领肯定会立刻去报镇国公,可是镇国公此时此刻怎么可能来得了这么快? 小将领是必然拿他们无奈何的,谁让这些人都是中军营里正儿八经的大官呢?! “他们是真的要取武器?他们取来做什么?” 护卫忍不住心头的疑惑说。 苏婼同样也看不懂,她心里是清楚方枚这些人今日是摆明了有坑要让镇国公跳的,但他们就算把这批武器骗出库,难道就不用还回来了吗?若还需要还回来,又能伤害得了镇国公什么呢? “将军,五百张驽,五百个箭囊,三百把大刀全部装车完毕!” 来覆命的近卫覆命的声音清晰地传了过来。 钱信唔了一声,然后面向苏婼他们藏身的这边大步走过来,举目环视半圈后,他伸手拿起一张排驽说道:“拿上一百张,装于车底最下层!” 这声音就悬在苏婼他们头顶上方,甚至清晰得苏婼连他话尾的颤音都听得出来,苏婼不敢呼吸,情不自禁攥住了拳头。但同时她能感觉到旁边韩陌绷成了一根弦,一根被绷到了极限,随时就要放出利箭的弓弦! 一把把能够在战场上发挥极大杀伤力的排驽就这样于眼前被挪去,藏于角落里的人既是震怒的,也是震撼的,以往每每听先生讲书讲史,讲那些奸臣乱党如何胆大妄为,如何狼子野心,都因为太遥远而认为是平常,然而当亲眼瞧见在皇权至上的当下,竟然当真有人如此理直气壮地妄顾王法乱来,这种冲击又岂是三言两语得以说清的? “世子,要行动吗?” 护卫们已经忍无可忍了。 先前跟值夜将领明明报备的是五百驽箭,五百箭囊及三百把大刀,如今却又多出了一百张排驽,且他们明显是要隐藏掉这笔数,凭这条罪证,已足够施以掉头之死罪了!这样的贼子,怎么能够将他们放过! 苏婼也不由得向韩陌看去。 腰间的剑都已经被韩陌攥出了油来,但他紧咬着牙关,还是无声地吐出一句:“不急。一刻钟不是快到了吗!” 第293章 这就是个圈套! 一刻钟快到了,意味着钱信他们必须得撤了。 苏婼能猜到韩陌话里的用意。 如果说先前那批报备过的弓弩他还能以还回来作为开脱,那么这一百张被他偷拿出去的弩箭,他却是没有可能再送回来的了。他拿着这些,又是要拿到哪里去呢?拿去作何用呢?他是受方枚所命前来,方枚拿着这些,到底又有个怎样的阴谋? 这些都是无法在此刻冲出去而得到答案的。 最好的办法,是跟着他们同去,去亲眼看个清楚! “将军,所有武器皆已装备齐整,一刻钟时间也到了!” 近卫飞奔前来禀报。 钱信不带丝毫犹豫地跨步出去:“撤!” 满室的火光退走了,地库门徐徐关上。 苏婼他们从阴影处站起来,等着窗外传来声响,她旋即飞奔到先前未曾查看完的机括面前拧了几处掰扣,然后与离她最近的护卫说道:“地库里有一百张排驽不对数,回头肯定会有风波,我已经把整个地库的机括设置为图样上只有国公爷和我们苏家才会开启的机密关卡,意味着除了我和家父以及国公爷亲自到来,没有人能再进来。我们出去后,你立刻去岗哨处把这消息告知方才的将领,让他心里有个数,而后再去禀知国公爷,一切安排听国公爷定夺!” 护卫看了眼韩陌,韩陌摆手:“就这么办!”又看向旁边一个:“你也别闲着,此事得禀知皇上,你到东华门下找人传个话进东宫,禀知太子,请太子殿下定夺!” “是!” 韩陌道:“开门吧!” 苏婼快步走到门下,启动机括,地库门重新开启,韩陌他们先出去,苏婼断后,再次关闭机括,趁最后留下来一道缝时灵活闪身出去。 门外守库的将士上来盘查,韩陌亮了牌子,将士放行后,便兵分三路出了防卫署。 才出门就看到钱信他们从防卫署赶出来的一行八车。 韩陌迟疑地看了下苏婼脚下:“你脚力如何?” 苏婼心领神会:“放心吧,我这脚力,一日能行六七十里,给我一个月,从燕京走到金陵都不成问题!” “当真?” “骗你的话我的锁一把都卖不出去!” “那就好,”韩陌松了口气,“我们骑马和乘车目标都太大了,不便盯梢,步行是最好的。” 当下二人便就连同两名护卫悄声跟在了六车之后。 街头前往官仓围观火情的人多,跟起来不费力。苏婼图方便,把发带扯下,用来扎紧两袖,再把头发徒手挽了个简单的髻簪住,行走得越发利落起来。 钱信驾着马走在八辆车的最前方,除了坐在每辆车车头的一个近卫,他身边只余两个人。但是他们脚步却不复先前的急切,在将要接近官仓所在的大街时反而放慢了下来,压根不像是去救火救急,反倒像是在逛大街。 苏婼知道这厮有名堂,此刻倒也不觉奇怪。 韩陌甚至停了步,咬牙盯着钱信背影的他双眼也寒凉如铁:“我算是彻底明白了,先前方枚怎么会那么不知死活地阻拦救火,后来我父亲一来又那么顺利地调走了士兵,原来这就是个圈套,彻头彻尾的圈套! “方枚故意不下令调兵,就是为了逼我父亲着急上火,逼他亲自回衙采取手段调取那五百兵马。因为火情不等人,所以那五百人只能空手前往,最多是带上简单的武器,这就给了方枚钻空子的机会! “等人调去了,方枚就趁机前往地库劫取兵器,方枚是右都督,有他签的放行文书,小将领不敢不放,而方枚此举也让人抓不到他什么把柄,因为按照官仓那番乱象,的确很有可能被人趁机作乱,提前派兵驻守应对,这才是常规做法! “他们的目的,就是为了劫取这批兵器!而这场大火帮了他们大忙,我已经有足够的理由怀疑,这场大火就是他们放的了!” 苏婼点头:“方枚口口声声拿兵部文书来要挟冯都事,这不摆明了方枚也是拉虎皮作大旗吗?毫无疑问,方枚也是常蔚的同党。常蔚他们的目的绝不只是杀死一个袁清,再混水摸鱼搜刮些民财而已。他们肯定还有更大的阴谋。 “而防卫署这个地库让兵部吃了瘪,也碰了一鼻子灰,他们绝对想捞回本。他们的阴谋仅靠文人一张嘴一支笔也绝对是干不成的,得需要武器和人手来支撑,恰好防卫署地库里的兵器能够满足这点,于是,他们就炮制了这么一出戏。 “所以官仓大火的行凶者,十成十就是常蔚!” 一口气说完,苏婼又顿了顿:“但我仍有点不明白,他们明目张胆地拿走这批武器出库,几乎等于所有人都知道这批兵器是遗失在他钱信的手上,除非他们今夜就准备好了造反,否则他以后要如何才能把这个谎给圆回来?” 这就是他们忍耐到此时的原因。 不管是常蔚还是方枚,他们设了局,就不可能没有一个周全的计划,那么如何合理地消化掉这批武器,就是剩下最后的疑难之处了。 韩陌环胸沉吟,未等他给出头绪,这时候他突然又变了神色。 “怎么了?”苏婼也跟着停下来。 “前方有人来了!” 苏婼迷惑:“什么人?” 今夜街头到处是人,甚至因为腾挪南城官仓其余库房物资的原因,南城门也开启了,所以他这句前面有人来了实在让人费解。 “是一大批人!” 他话音落下,只见正前方果然就出现了一队骑兵,说是骑兵也不准确,因为没有穿营服,而是身着黑衣,头载面巾,他们骑着高头大马,从街道两旁的巷子里冲出来,如一团黑雾,瞬间聚拢在了八车的前方! “这是什么意思?” 苏婼懵了,先前说钱信他们是打劫地库的劫匪,不过是出于气性,可眼前这伙人却活脱脱就是一副劫匪的模样! 这难道就是所有人言语里所说的那些趁火作乱的乱子么?! 第294章 庆功酒 “……全拉走!” 黑衣人的首领不知与钱信交谈过什么,他突然振臂一呼,身后二三十个人便齐刷刷地举着雪亮大刀冲上来围住了这八车! 说时迟那时快,这装着满满兵器的八辆马车,就被他们呼啦啦一股风涌上来接了手,随后简直是不费吹灰之力地牵着这些车朝开启的南城门疾驶而去!钱信这个中军营下属的高阶将领,居然跟个草包似的没有半点反抗之力! “世子,他们把兵器劫走了!” 跟随的两名侍卫着急低呼。 苏婼瞬时也顿住了。 一切都这么巧,钱信有那么大的胆子夹带一百张驽箭出库,又那么巧,就在兵荒马乱的南城,即将抵达官仓的地段,一伙一看就很利害的“劫匪”突然劫走了这八辆车! 而一群朝廷精良部队里出来的将领,居然完全无力抵挡这伙劫匪,简直就跟商量好了交接似的束手就擒,这特么就算不是公然造反,不也跟造反差不多了么?! 如果先前苏绶没有提醒韩陌要防范防卫署,那么回头上报到朝廷的,是不是就会是方副都督忧心五百将士手无寸铁,特派钱将军勉力押送兵器反被劫?各个环节他们都配合得如此周到,是不是更加还能证明今晚失火的的确确有匪徒在趁机作乱,方枚此举是绝对有必要?! “追!” 韩陌蹦出这个字眼,率先到了城门。 …… 灯火通明的常家,常贺匆匆跨进正院,脚步不停地朝迎来的家丁问:“老爷呢?!” “老爷出去了!” “出去了?”常贺急得跺脚,“这当口怎么出去了呢?他去哪儿了?” 家丁摇头。 常贺咬牙,又奔了出来。垂花门下与一人撞了个满怀,来人道:“跑什么跑?” 常贺横眼瞪他:“大晚上的你不来我二房,我也撞不到你!你当我二房是什么了?是大街?是市集?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常赟哂道:“纵然不是大街市集,这二房我也随意来得。它将来也是我的,这常府地盘全都是我长房的,待祖父过世分家,你二房再能耐,也得给我灰溜溜搬出去另立门户!你住着我的地盘,有什么资格管我来不来?” “畜牲!”常贺一把揪住他衣襟:“这些年你长房受了我们多少好处,我父亲里里外外帮衬了你们多少,包括为了促成你的婚事,我母亲都在动用娘家关系帮你,我们二房给你们长房的好处何止几间屋子? “今时今日你竟然还以这个跟我讨价还价,我警告你,你别太过份,否则不光你会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到时候你们长房还能不能存在也未可知!” 常赟二话不说,一拳打在他脸上,看着松手打起了踉跄的他咬牙:“你还有脸跟我提这个?要不是你爹害我父亲断了腿,我长房用得着你们帮衬?你们所做的,那都是该我们的!因为你爹,我父亲丢了官儿,我长房在外地位一日不如一日,你们给长房的那是赔偿! “你们欠我父亲一条腿,有本事你让你爹把那条腿也砍下来,你我就扯平!明明是欠的,偏说成施舍,你们全有上下都不要脸!你们才是畜生!” 常贺捂着脸,双眼变得血红,接而操起一旁的花架便抡过去。 “二爷!” 小厮们纷纷上来劝止:“仔细老爷回来看见!” 常赟见状更加狂起来,指着常贺道:“你让他打,让他打!今儿要是打不死我,我明儿就让他好看!我让他二房全家都好看!我要告到都察院去,让世人知道二叔是怎么把我爹的腿弄断的……” 常贺望着叫嚣的他,血红双目里迸出了阴毒的光。 他回过头,冲身后小厮大吼:“去看老爷在哪儿!……” …… 南城郊外山岗上,今夜只有星光。 山顶上守山人用以过夜的草棚里,点着一盏油灯。油光从茅草缝隙里透出来,微弱得如同繁星。 常蔚与方枚对坐在摆着满桌酒菜的方桌两端,听着黑衣人回话:“……一共八辆马车拉着,已经顺利出了城门,正由龙将军一路护送前往山脚而来。预计脚程不过半个时辰左右便能上山抵达!” 常蔚微微颔首,挥手道:“再去探。” 说完后他举起酒杯,朝方枚道:“计划已将成功,方兄功不可没,这是庆功酒,常某敬方兄一杯!” “常侍郎客气!”方枚也举起杯来,面上得意非常,“方某人好歹也是一军之首,这点小事,还算不得什么。反而要佩服常侍郎的妙计,一则坐实韩靖罔顾王法,擅自调兵之罪,二则地库丢失八车兵器,还有一百张驽箭与出库数目对不上,足以证明他监管不力。 “等八车兵器到了咱们手上,不管皇上多么信任韩靖,也经不住自己的家当受损,”说到这里方枚又笑了一下,“哪里真有什么不揣私心的明君贤臣?都不过是利益驱使罢了。一旦涉及自身利益,哪里还会管什么昔日的救命恩人不救命恩人? “何况,自古君王本性多疑,八车兵器不知下落,皇上当真不会对韩家产生疑心吗?只要这时候朝中再来几个人苦谏,韩靖就必定下狱不可! “反观昔日人人称颂的贤良之臣薛容,那时谁不敬他三分?去到民间,还四处有人为他歌功颂德,一旦定罪,天下人不也信以为真,齐声讨伐起来了吗?愚民愚民,小老百姓不识字不开化,有几个不是听风就是雨的?” 听到末尾,常蔚眼底有了一簇难以察觉的火苗。但下一瞬他又举起杯来给方枚斟酒:“方兄所言极是,韩靖若不是好大喜功,又怎么会放弃东林卫,转而到中军营来?他若不是为图名声,自然也不会调取兵马去灭那场火。他若不这般,自然也就不会上咱们的当。常某人也恭贺方兄,韩靖一除,此后中军营便是方兄独大了!” “来!” 二人仰脖。 “大人!” 杯方落下,棚外忽有人快步迈入:“方才弟兄们自火场处探得消息,一个多时辰前,原本在火场的韩陌突然离开,不知去向!” 常方二人听闻此言,倏然间朝对方看去。 第295章 好好上路吧 “韩陌能去哪儿?” 发问的是常蔚。 方枚思索:“不管去哪儿,都不应该是找到这儿来。连他老子都没提防咱们会冲防卫署下手,他不可能知道这一切!” 常蔚微微松气:“没错,至今为止,还没有能摸清楚咱们的目的。他不可能,他老子也不可能。哪怕是他真的从袁清那里拿到了什么证据,那也不足以证明我们当下正在办的事。他不会知道我们会冲防卫署下手。——多派几个人守住山下!” 扭头吩咐了下去,他又举起酒壶,给方枚满上。 方枚把目光从黑幽幽的山下收回,忽然道:“你今夜在此埋伏了多少人?” 常蔚手微顿,放下酒壶后,他扬唇道:“方兄也知道,常某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不弄点保障,这黑灯瞎火的,还真不敢多呆。不过,也只是刚好够能护住安危而已,方兄不必多虑。” 方枚看着他这副作派,眉头深凝望着山下并不能看见的四处,又道:“此地属南郊镇的伍儿屯,我若记得不错,此地民宅甚多,常侍郎不把兵器带去偏远之地,却带来此处,看来你对这里很熟。” “方兄真是睿智过人,”常蔚道,“方兄对此地印象深知,想必也是回想起了当初捉拿薛容次子的时候吧?” 方枚紧凝的双眉之下倏地迸射出精光。 常蔚却似没看到,兀自往下道:“那位在其四兄弟里最为出类拔萃的薛家二爷薛昭,是作为薛容仕途上的继承者来栽培的,他很聪明,学贯古今,文章如珠如玉,为人谦逊诚恳,这样的人材死的却十分可惜。就是在此处往北不过三十丈的山洞里,方将军带人割下他的首级,剖开了他的胸腹,挖出了他的心肝丢弃山野。” 方枚面容开始扭曲。 常蔚的声音却还在继续:“方将军这么做,不过是因为你的女儿痴心于他,却爱而不得,以至于寻了短己。只可惜呀,这薛昭死的时候,被他紧紧护着的三岁稚儿还在旁侧看着,——当然,方将军也没让这稚儿活下去,你将他一剑穿胸,踢下了悬崖。” “常蔚!”方枚腾地站起来,“你到底想干什么?!” 常蔚微微含笑:“方将军做完这一切,对朝廷说的却是薛昭死于猛兽之口,原本皇上还待留薛昭活口再行审问的,自此也没了机会。当然,也有劳方将军此举,断去了我所有后患,这才使得我在朝堂一战成名。只是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方将军这番疯狂的行径,还是传到了我耳里。” 方枚望着他:“你是说,薛容其实是被你诬陷的?” “这个与今夜之事无关,就不深究了,”常蔚摆摆手,“还是回答你先前的问题吧,与行事如此不留余地的方将军共事,常某人又岂能不留些后手呢?方大人,喝完这杯,好好上路吧。” 一只斟满的酒递到了方枚面前,随后茅棚四周唰啦啦地站起来几十个手持弓驽的黑衣人! 方枚震惊环视,只见自己带来的那十二名带剑护卫在这样的阵仗面前竟然如同摆设一般,全然不是对手! 他倏地转身,瞪身常蔚:“我乃堂堂一品大员,你敢杀我?!” “一品大员也是人,怎么不能杀?”常蔚缓缓站起来,“这些弩箭,与今夜从防卫署地库出来的乃是同一批。你想想,用它们来穿透你的身子,会是什么后果?” 方枚脸色瞬间变成青白。 常蔚笑了下,负手踱步:“你是被这批兵器杀死的,不会被认定灭口,而会被认定是你与匪徒分赃不匀进而被杀。” 他停步:“对不住了方将军,我知道你很想把韩靖压下去,自己成为大梁的第一武官,可是谁让你连我也不服呢?薛容是我的疮疤呀,你不该一次又一次地在我面前提他有多么贤良,多么忠诚,那只会让我觉得自己愧对朝廷,愧对皇上! “今夜里去地库提取兵器的文书是你下的,钱信又是你的人,你与韩靖互为左右都督,具备狼狈为奸的前提条件,总而言之,你死在此处,比活着回去更能够使这场戏看起来像真的。所以,我也只好牺牲你了。” “常蔚!” “嘘!” 常蔚比出一根手指头,“安静,这样喊钱信也是听不到的,他还在山腰。你冷静点,不然到时候一验血,仵作发现你死前血脉贲张,看起来就更像是分赃不匀导致的冲突了。——来,我常蔚最后再敬将军一杯。” “大人!” 刚端起酒杯,外头的探子就越过弓弩手闯了进来:“大人!载着兵器的八辆车已抵达山腰,但是方才城门下弟兄探得,一队宫中禁卫军正由亲军卫统领率领往这边赶来了!” 常蔚递杯子的手倏然收回:“禁卫军?!” “正是!打前头的还有十几名东宫侍卫!” 常蔚面色倏变,他扔了杯子:“确定是往这儿来的?!” “他们队伍不曾犹豫,乃是快马追着这条路线来的!” “哈哈哈哈!……” 方枚仰首长笑起来。他眼瞪着常蔚:“这可真叫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看来韩陌半路消失,是早就有了黄雀在后的计划,姓常的,你杀了我,离死也不远了!” 常蔚咬牙,快步走到棚门处,遥望了下山下,而后转回来道:“放箭!其余人跟我撤!” “你想往哪儿跑?!” 方枚拔剑堵在他前面:“今儿我要是走不了,你也别想跑!” 常蔚望着他,突然一扬手,持着弓弩的几个黑衣人瞬间到了周围。常蔚把身子一低,方枚立刻举剑向他刺去,常蔚腿中一剑,但黑衣人同时也用弓弩把方枚给逼退了下去!常蔚趁机从另一侧下山,在黑衣人护送下飞身上手,沿着山路隐入了黑夜之中! 另一侧的山路上,紧随在八辆马车后头的韩陌一行听到弩箭机括拔动的声音瞬间止步。 护卫道:“山上还有人,而且打起来了!” 韩陌迅速看向四面:“禁卫军快到了,我们先分三方包抄去看看,别让他们跑了!阿……苏姑娘跟着我!” 一直没有离开过他半尺的苏婼看他一眼,将手伸给他,随他快速地隐入了树林小道! 第296章 真是个机灵鬼 山顶只有个茅棚,但此时已经着起火来了,弥漫着灯油和酒菜打翻后混合的味道,两伙人正在厮杀,一方是手持弩箭的黑衣人,一伙是身着护卫妆束的人,茅棚燃起后腾起的火光照亮了山头,也照亮了人脸。 藉着树木作挡的韩陌惊道:“是方枚!” 不需他指认,苏婼也认出了手执长剑奋力厮杀中的方枚,满场之下数十人,黑衣人占了大半,地下倒着的尸体全是方枚这边的护卫,而此时他身中数箭,明显体力不支,而身边仅存的两名护卫也披上了满身血迹。 苏婼紧抓住韩陌胳膊:“押送兵器的那伙人跟这些黑衣人必然是一伙的,他们马上要到了,到时候方枚更加活不成了!必须得留他活口,否则国公爷的罪名可就没法洗清了!我留在这儿等你,你快去把他救下来!” “那你怎么办?!” 苏婼从袖口中掏出了几个物事,冲他道:“放心!方才我也在地库里顺手牵羊,拿了几颗这个。谁要是敢来动我,我把他炸成灰,回去给阿吉当花泥!” 韩陌一看,竟然是几颗霹雳弹! 他笑着揉起了她的头:“难怪你敢跟我来这趟,可真是个机灵鬼!——那我去了!” “快去吧!” 韩陌走到树林边沿,看了看山路来处,这会儿山上的变故已经使得马车都停了下来,押车的黑衣人果然听得不对后立刻奔上山去加入战圈。 韩陌认准先前藏着排弩的马车,暗潜到车后,捅掉看守兵器的黑衣人,然后飞快砸开车底暗格,从中拿出三袋箭囊背身上,再拿了三张排弩,借由树木遮挡回到路口处,与藏身于另外两方的护卫对了个暗哨,三人各取了一套武器,而后又分立三方,就把箭头对准了黑衣人! 没有任何招呼,咻咻几声过后,黑衣人已倒下了几个。余下的黑衣人反应过来,立刻反击。 方枚这一方获得了短暂的空档,爬起来后便往山下撤退! 苏婼见状连忙跑到树林边,把霹雳弹往黑衣人聚集处扔去一颗! 顿时一声巨响,尘土飞扬,混着几声惨叫,黑衣人已撂倒了四五个。 方枚也被拍倒在地下,被那边厢赶过来的韩陌踩住了背脊。 苏婼道:“注意你后背!” 韩陌转身掰动机关,立时射出去四箭,击退了攻上来的黑衣人。 现在敌我局势分明,不怕伤及其他人,苏婼立刻又往场中丢去了一颗霹雳弹! “韩陌,果然是你!” 方枚到底不愧为一军之统帅,即便身上快被箭扎成了刺猬,也还是没倒威,他一咬牙从韩陌脚下挣扎出来,又挺立着站在他面前。 “真是死有余辜!” 韩陌瞪他一眼,随后又转身迎敌。就在这激烈的战斗之中,一阵如雷霆般震耳欲聋的马蹄声从山路上传了过来!随后如同潮水一般的冲锋高呼也铺天盖地地闯入耳腔,苏婼侧耳听了下,当下道:“韩陌,禁卫军到了!太子殿下的人上山了!” “镇国公世子何在?!” 苏婼话音落下,山路口就传来了高呼声。 在场所有人全都定住,随后只听得周围满是窸窸窣窣的声音环绕在周围,没一会儿,那厮杀场的四周就满是士兵了,又一阵窸窣,那围满了的士兵就又已全部架起了弓弩! “符将军快拿反贼!” 韩陌看清出声高呼的将领,立时扬声回应。来人正是宫中亲军卫指挥使符涛,而他身后则还有十来名东宫侍卫,都是认识的。符涛道了声“好”,随即率领侍卫加入战圈,持弩的黑衣人近身搏斗十分吃亏,加上已被包围,腹背受敌,不到片刻,已被杀得片甲不留! 此刻倒是无人顾及方枚,他以剑杵地观望半晌,忽将目光对准身旁的苏婼。 苏婼把手上霹雳弹举高:“方将军可不要乱动,我这手上的弹药出手可比你快!” 方枚望着她笑起来:“你有些面善。我猜猜,你是苏绶的女儿?” 苏婼紧盯他:“你见过我?” “没见过。”方枚摇头,“不过,我见过你母亲,你长得跟她很像。” “……我母亲?!” “没错。” “你在哪里见到的!” 苏婼往前走了一步。 方枚双手杵着长剑,望着她手里的霹雳弹:“忘记了。不过这个时候,你不是更应该问问我,为什么会落到这般境地么?” “把你抓回去,自有人审问你,这与我何干?” “是不与你相干,但是我这个样子—”他看了看自己满身的箭,“还能不能等到被抓回去受审尚未可知。” 苏婼蹙眉,随即道:“你为什么会如此?”说完她目光微凛,扫视着满地的黑衣人尸身,再看了看早被践踏得不成样子的一桌酒菜,说道:“你原本是与这些黑衣人的头儿约在此处?是他与你闹掰了?他去哪儿了?” “果然是个聪明女子。”方枚笑笑,抬手抹了把嘴角溢出来的血,他指着常蔚逃去的方向:“他往那儿走了。” 苏婼顿时凝目往去路看去,只是星空下山路黑黝黝的,什么也看不到。 她收回目光:“他是谁?” “你猜?” “是常蔚?!” 方枚点头注视她:“难怪那小阎王在你面前服服帖帖的,这么有胆量且还脑子好使的小姑娘并不多。”他身子晃了晃,打了个踉跄,稳住身形:“没错,是他。他邀我参与他的计谋,但到最后,我却也成了他局中的棋子。我方某人,成了他留下来的替罪羊!——苏姑娘,快些让韩陌去追他,追到他,镇国公才不会落入泥沼,你们苏家也不会因为地库失窃之事而被朝廷怀疑同谋!” 苏婼看了眼韩陌,他正向自己走来。她看回对面,凝目道:“你不会有这种好心的,你其实是想为自己摘锅吧?若是找不到真凶来证明这一切你的话,你不只是自己会死,盗取兵器十有八九要被判谋逆大罪,到时候连你九族都得受连累!你只是想要争取被轻判!” “就算我这么想也没有什么不对!” “怎么了?!” 韩陌大步走了过来。 苏婼连忙指着那条小路:“我们没猜错,果然是常蔚的主谋!你快去追他,姓方的说他先前从那边跑了!还有,快找人来把这姓方的疗伤止血,千万别让他死了!他知道很多秘密,他说他见过我母亲!” 第297章 匿名信 苏婼抓住韩陌胳膊的手变得像铁爪一样用力,而她说到末尾的话更显出几分咬牙切齿。 韩陌反握住她双臂,扭头喊来护卫:“你们负责看住方枚,问问符将军他们随身有无金创药,先给他用上,别让他死了!”说完他带上苏婼:“这里有太子的人在,不用担心,你与我同下山,我先送你回府,那边有马,这就走!” 说完他挟着苏婼上了远处树下一匹枣红马,调转马头后便往山下疾驶而去! …… 方枚那一剑刺在常蔚腿上,好在马匹得力,不费什么功夫就到了山下。刚到山脚,山顶就传来了震天价的嘶吼声,回望山头,先前的茅棚处火光冲天,映照着许多的厮杀的影,却是先前的几倍还多,知道是禁卫军已经到了,一看手心,已经攥出了满手汗来! “老爷,我们现在去往何处?” 跟随下来的黑衣人扯下面巾,却是他府里的护卫。 常蔚站在星空下,任凭山风撩动了两下衣袂,然后果断拐上另一座小山头:“原路下山必定有埋伏,从这里翻过去,上了官道后抓紧进城,先回府,再前往柳树胡同!” 护卫们称着是,当即随他又翻上了山岗。 回城的城门已经关闭了,距离先前失火之时已经过去了有两三个时辰,镇国公调集了那么多人手前去,想必火已经扑灭了。 常蔚作为兵部侍郎,京城里除了皇宫,便没有能拦得住他的关卡,紧赶慢赶到了城门下,亮了牌子,顺利进城。 经过守城将士时他特意看了看那些人,一个个还如往常般笑容满面,很好,看来计划虽然有变,但是他还没有败露。 山上没有留下他任何痕迹,那些黑衣人也都是死士,是不会吐露他的。就算方枚招出他来,只要没有证据,他还是不会有事。 想到这里他又感到有些懊恼,防来防去他竟然没有防备到韩陌,真是阴沟里翻了船,栽在了他的手上!如果不是他们来得太急,他先前必是要等到方枚被杀才走的。可惜了,他知道皇帝的亲兵一向速度很快,却还是快得超出了他的想像。为了不让他们抓住——方才再慢上几步,他必定就危险了。 可惜了——留下了方枚这么个首尾。但他得沉住气,等到把危机解除,他再去解决他不迟。 “老爷,您回来了!” 开门的老门房看到他一身狼狈的模样,紧张的脸色瞬间变成了吃惊。 常蔚没有时间理会他的表情,越过他大步走向了书房。 此刻已快三更了,后宅里虽然灯火通明,但一派安静。夫人乔氏睡眠不好,一到安歇时分,周围人便须屏气息声,常蔚回得晚了,在厢房或书房睡下是常事。故而守夜的下人见他直奔书房也未见奇怪。 “你们在这儿等着!” 吩咐护卫留在门外后,常蔚踏进书房,同时反手将门栓上,走到书案后,拉开柜后的暗格,七手八脚地把里头的东西抱出来,然后胡乱扯了张桌布将它们包成了一团! 流云遮住星空,使幽静的子夜显得更加诡谲。 端着汤药路过书院外头的容嫂停步,含笑问守在门下的护卫:“老爷回来了么?看你们这打扮,莫不是还要出去?” 护卫点头:“容嫂别问了,快走吧。” 容嫂道了声好。然后道:“我刚给少爷送药回来,那我回房了。” 说完她如同来时一般,脚步平稳地离开了。 星空在满廊华灯映衬下变得那样黯淡,行走其间的人渐渐地像是个游动的魅影。 这魅影脚步虚浮地游进了偏院,又游进了属于她的耳房。 屋里点着灯,灯影被门开时带起的风吹得晃了起来,门关上,灯影渐止。 她走到油灯旁坐下,单手支颐望着紧闭的窗户,半晌,她自抽屉的夹缝里抽出来一张白纸,又自书案与墙壁的缝隙里抠出来一支笔,一方砚墨。 …… 韩陌带着苏婼沿方枚所指的小路下山,却直到上了大路也没能看到常蔚的踪迹。 他当即与苏婼道:“常蔚老奸巨滑,连方枚都知道我来了,他肯定也知道,这样追没用,我还是直接去常家逮他。皇上说过一旦惊动了常蔚,就当即拿下他不要犹豫。现在时机成熟了,我先送你回去,然后把窦尹宋延叫上去常家。” 苏婼点头:“常蔚会不会跑出城?” “他家小都在京城,想举家潜逃没那么容易。再者,事出突然,他无论如何都会回常家一趟。他回去就得进城,只要他进城了,那他就跑不了。” 苏婼闻言,便不再多问,由着他带着进了城门。 晚风吹了一路,苏婼也冷静下来,到达苏家门前时,她在马下道:“常蔚的阴谋可能还没到最后那步,你逮住他之后先审正事,关于方枚提到的见过我母亲,倒不忙于一时。” 常蔚今夜之阴谋就是冲着镇国公而来,眼下自然以先替镇国公维护好清白再说。 “我知道分寸,你进去吧。” 韩陌在马上,却没有走。 苏婼不耽误他时间,快速进了角门。 丫鬟们看到她这副模样都惊呆了,一路簇拥着她进屋沐浴洗漱。 苏婼这当口哪有心情管这些?正好木槿快步走进来:“姑娘,有您的信!” “什么信?” “方才有个人突然投了封信给门房,交待面呈给姑娘,还再三嘱咐一定要请姑娘亲启,姑娘请过目!” 半夜三更的居然还有她的信? 苏婼顿了下,快速地把信展开翻阅起来。 信上只有两行字,扫第一遍时她激动起来,扫视第二遍,她就抑制不住地抬起了头:“送信的人呢?!什么时候送来的?有没有人看到他?!” 木槿懵然道:“信是一刻钟前送来的。门房说那人就是个伙计,没什么特别,但是他说的那几句话却是严格嘱咐的。姑娘,信上说什么了?——呀,是常蔚的下落,这是真的吗?” 信上写的,确实是地常蔚的下落。 但为什么会有人把这消息传给她,而不是直接传给韩陌? 所以木槿说的对,这消息可靠吗? 苏婼沉思半刻,果断道:“即刻找人去追上韩世子,让他去常家的同时,也派人去趟柳树胡同,就说常蔚有可能在那里!” 说完她看着手上的信纸,眉间凝满了疑惑。 第298章 柳树胡同 常贺跟常赟一场冲突到底没能避免,他砸伤了常赟的额角,常赟打伤了他的脸和胳膊。 这是自从常贺的大伯断腿以来,常贺与常赟第一次直接撕破脸。以往常赟屡屡给他使绊子,他都隐忍不发。但今时今日好像不必要了,他和父亲已经向镇国公作出反击了,他们出手了,镇国公要倒大霉了,只要今夜的计谋成功,他们不但会把韩家击垮,还会朝着前进的方向更加一步。常侍郎会变得更有权有势,到那时,他会亲自收拾掉常赟那个杂种的! “二爷,熬半夜了,快喝口汤吧。” 正在房里由着小厮给他擦药,容嫂推门进来,把汤药放在他面前。看到他身上的伤,容嫂叹息起来:“都是兄弟,怎么就忍心下这么重的手?” 常贺咬牙:“他不是我兄弟,早在一年前他推我落水时我就没认他这个哥哥了!” 容嫂再叹气,把汤递给他:“老爷回来了。” 常贺隔着药仰头看她:“什么时候回的?” “刚才吧?”容嫂把汤放下,“不过,看样子还要出去。方才奴婢路过书院,听到里头翻箱倒柜声音挺大,似乎很急切,老爷是不是遇上什么急事了?” “是么?”常贺当即站起来,快手快脚把衣服穿上,“我去看看!” 容嫂追到门口:“汤还没喝呢!” 可是外头人已经急不可耐地去了,连头也没回。 容嫂在门下站了片刻,从容走回来盖上汤盅盖子,再稳稳地端到了桌上。 …… 常贺一路奔到常蔚书房,书房里却人去楼空。 书案上散乱着卷宗文书,而地面上也是一片狼籍。 “二爷。”在此侍候的家丁在身后唤他。 常贺转过身:“父亲呢?” “老爷,又出去了!” “他去哪儿了?” “小的不知。” 家丁发须皆白,是常家的老佣人了。 常贺一时没有出声。 他从来没见过常蔚如此慌乱,他的房间和台面永远整洁,就算再忙碌,铺着再多的公务,他也绝不容许有丝毫凌乱。但他方才却急匆匆走来,把书房整得这样糟糕,然后又急匆匆地走了。他甚至都没有顾得上跟他交待下今夜计划已进展得如何? 到底,出了什么事? 他抬腿往外走,走至门槛下却踢飞了一张撕碎的信封。 信封只有剩余的半个地址,写的是“XX胡同甲字号第十院”。 …… “母亲!母亲!” 常夫人睡眠浅,耳边一有声音她就醒过来了。 屋里留着的微弱烛光足够她看清面前的脸,她愣了下,支起身子:“贺儿?” “母亲,您知道父亲上哪儿了么?” “不知道啊,”常夫人茫然望着他,“先前不是说官仓失火,他去衙门了么?” 常贺喉头滚动了一下,再问:“那您知道,咱们家可有座宅子,是在京城哪条胡同的甲字号第十院吗?” “甲字号第十院?”常夫人清醒了,“柳树胡同?” “柳树胡同?” “是啊,柳树胡同甲字号第十院,是他两年前买下的。没惊动任何人,他说拿来有用处。像这样的宅子咱们家还有好几处呢,不算什么。不过他告诉了我,因为他从来不骗我,更不会偷偷买宅子还不告诉我,让我将来万一知道了还怀疑他在外养外室。” “我知道了。” 常贺顾不上常夫人脸上的得意,飞快地退走了。 “去柳树胡同!” 到了前院,他吩咐随从,随手牵了一匹马跨了上去。 …… 柳树胡同在人烟不多的京城东北角上,这里临近护城河,多为商贾们的别院。 常蔚此时下裳满是血迹,实在不像是个体面的商贾,但是有夜幕遮挡,无人看得出来。 马车直接进了院子,他忍着腿伤下车,将随身的大包袱挎在背上,这么样一副逃亡的狼狈模样,把前来迎门的仆从陆续惊了个遍。 “快,去给老爷取些伤药!” 领头的管事慌忙吩咐下去,又忙不迭地来接他手上的包袱。 常蔚却不肯交与他,只说道:“速去把书房里灯点上!” 这是座三进宅子,不大不小,既不会简陋到随便什么人都能翻墙闯入,也不会奢华到引人注目。 书房在二进的西侧小院里,种着一角芭蕉,硕大的叶片也像是硕大的巴掌,在常蔚经过时扇打在他脸上。 他脸上火辣辣的,仿如被现实扇了巴掌。 他自诩算无遗策,譬如薛容一案,他都全部给啃了下来,至今没有落下把柄,但今日却功亏一篑,败在了韩陌手上,那个乳臭未干,一个罗智就够力量挤出东林卫的小阎王,世间人对他的评价皆是张扬跋扈,仗势欺人,耀武扬威,但这样一个他,却在他即将事成的最紧要的关头出现了,把他的计划给攻破了,使得他如丧家之犬般狼狈不堪。 “拿个火盆进来!” 进了房间,他把包袱放下,一面往外招呼,一面又打开墙上机括,从中取出一件又一件被秘藏的物事来。 时间不多,他得尽快。他太清楚方枚此时的想法了,所有事情都是他常蔚策划的,他方枚才是个听命行事的帮凶而已,他只要有一口气在,一定把他供出来!当然供出他来也不要紧,但他必须得在韩陌找上他之前把这些首尾全部处理掉!只要他们拿不到证据,他就是安全的!对于很多人来说,他还是有价值的,只要没证据,他就会安然无恙! 也许是求生的念头太过强烈,强到他脑子里已装不下其它,搬着搬着,他的手抖起来,刚刚摆成一堆的账册文书器物哗啦啦掉了一地! “老爷,火盆来了!” “拿进来!” 常蔚再也克制不住,陡然一声暴喝,家丁颤着手把盆端进来,又快速地闭门退下。 火折子擦亮了,只点了一盏灯的屋里腾地变亮,火苗一颤一颤,像巨兽的长舌。 他抓起一本账册,点着后投入火盆,紧接着又取了份卷宗,就着火苗又投了进去。 屋里被映得红彤彤,与他腿上的血迹晕染成一色。 第299章 是陷害! 常贺到了柳树胡同,找到了甲字号第十院,不由分说拍起了大门。 脚步声响起来,门房从缝里头看了他一眼,把门开了。 常贺一脚踹向他:“老爷呢?” “老爷在西院……哎,二爷!您不能进去,二爷!” 常贺甩开他,大步地走入后院。 宅子远不够常家老宅大,西跨院不过两个院子,很好找,有人在门下站着的自然就是。 常贺往里冲,下人们慌忙前来阻拦,但他终究是少爷,是常蔚的嫡长子,他们无法用强。 可他们越是拦着,常贺就越无法克制地想动粗,从小到大,常蔚用心栽培他,对他寄与的期望很深,朝堂风云,仕途心计,从不在他面前避讳,可是他却从来不知道他向来信任崇拜的父亲还瞒着他在外购置着这样的宅子,他能猜到,这不是一般的宅子,是藏着事关今夜变故之秘密的宅子! 他闯进了院子,到达了双门紧,但却隐隐冒出青烟的地正房前,而后不由分说地推开了门。 廊灯照进屋里,把一地散乱的纸张与物件照得又黄又亮,屋子中央燃起的火盆里,一簇簇火苗被门开时的气流撞成各种形状,光影在四周墙壁上张牙舞爪,蹲于火盆后的常蔚发须凌乱,一身上好的蜀锦袍服不但脏,而且皱巴巴,他跪着的右腿上,袍服呈大片暗红色,身子明显往左边侧着,而他手里还持着一本燃烧了一角的账本。 “父亲!” 常贺急步上前搀住他:“您受伤了?” 常蔚看向他:“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我……”常贺刚要回答,目光却被他手里的账本引了过去,“……薛府?!” 账本上的字迹十分清晰,簪花小楷明明白白的写着“薛府庶务账目”。 常家所有人对薛这个姓氏十分敏感,因为薛家,他们才从平地大大拔高了一个台阶。 “是那个薛家?他们家的账册怎么会在您手上?”常贺飞快地把账册拿在手上,快速翻看了几页,然后睁大眼盯住常蔚,“这些是薛家的家产簿子,它不该是早就被朝廷收回去了的吗?为何它还会留在父亲手上?” 常蔚回望他的目光复杂难言。 常贺转头又看向满地的文书,他丢了账册,随手拿起来一张翻看,他脸色白一白,再拿起一张来看,脸色又褪去几分,随后他跪扑在地上,从成堆的文书与物件事翻查,没有一件是不让他触目惊心的! “这些是什么意思?”他拿住几张舆图和信件站起来。 “你都看到了。”常蔚退坐在身后的杌子上,先前的慌乱已经不见踪影,他平静地望着地下,“就是你看到的那个意思。” “所以,薛容是清白的,他没有窝藏废太子后裔,你们是捏造事实,给他定的罪名?” 常蔚微微点头:“没错。他没有窝藏。薛家不但没有谋反,没有窝藏逆贼之后,相反,他还很当得起世人给他的口碑。平心而论,他是个好官,而且难得的是他并不沽名钓誉。也许与历朝历代的名臣名相相比他还有些差距,但当我把他入仕数十年经历研究透了之后发现,他无愧大梁,无愧皇上。” “那您为什么要这么做?”常贺带着颤音,“你陷害朝廷忠良,这是要抄家,要连累全家的死罪!薛家死了那么多人……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常蔚深吸气,望着前方:“因为生而为人,为人而入仕,总难免随波逐流,要勉为其难做些明知道不对,也还是会去做的事情。如果不是薛家这案子,你父亲要多少年才能从一众六部官员里出头?要如何才能迅速提升到如今这般威望?你年轻,经事少,如今想要的不过是在长房面前扬眉吐气,到了我这样的年纪,就不一样了。你知道薛容被除后我被人人追捧时那种滋味吗?知道在兵部衙门里连朝中二三品的将军都要主动跟我拱手跟我套近乎时的感受么?你看看,连方枚这样的一品武官不是也得放下身段听我调度行事么?人的欲望千千种,唯有权势,才是最实际的。” “我知道权势很重要!可是你就没有想过万一事发吗?”常贺语声嘶哑,跨步走近他,“这么大的罪,你考虑过母亲和我,还有弟妹们吗?” “我做事,当然会做到万无一失,你看,都快三年了,谁人还记得这个案子?谁人还在提起薛容这个人?不会有人怀疑的,当年审案时,上至皇上,下至地方官员,每个环节都有足够的证据佐证,没有人能抓到漏洞。” “既然如此,那你为何又要连夜销毁这些东西?” “我销毁它们是因为今夜计划险些失败,留下了后患。” 常贺望着他,喉头滚动了一下:“今夜的计划怎么了?还有什么后患?” “方枚没死成。” 常贺一阵窒息:“你要杀方枚?他不是与咱们结盟了吗?难道我们本来的计划,不是弄垮韩家,不让他继续查罗智的死因,然后再想办法从苏家得到我们要找的那件东西吗?!” “贺儿,”常蔚左手支膝,目光温润,“为父走到今日这步,目的已不该只是韩家,还有如何成为了常家的当家人。你说的没错,这些都是今夜计划的目的,但这只是一部分。有些事情,在此之前我没有来得及告诉你。”常蔚扫视着地面的纸张,从中挑出来几页递过去,“我们的目的是这个。” 迅速看清楚纸上内容的常贺一张脸已然惨白! “这是……这是……”他震惊得好久都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所以那些兵器——” “没错,就是你想的那样,那批兵器,本来就没有打算还回去。” 廊灯晃入了常贺的眼中,他嗓子干哑:“这些事情我一点儿也不知道,你连我都瞒着。” “这种事情,又怎好挂在嘴上说呢?” “那你为什么要杀方枚?” 常蔚挪了挪坐姿,道:“说来话长。” 第300章 说造反也无不可 韩陌目送苏婼进府后就回府召集了窦尹宋延以及护卫。正好南城官仓由镇国公带引着五百官兵接手,派去的几十名护卫也回了来。正好由杨佑领着随韩陌前往常家,同时又遣了人进宫去禀奏皇帝,争取多方联手将常蔚一举拿下来。 为争取时间,前往常家路上才听宋延说起官仓那边的事。事实上镇国公早在人来之前就与防隅司商议好了灭火方略,五百兵马到位后不过小半个时辰,明火就灭了,后来调派人手堵住整片的胡同巷子,进行火种排除以及清扫整理,倒是忙乎了一阵。 这当口苏绶已经领着大理寺的官员及防隅寺,还有官仓里的值事官一同清点财物,并重新勘查着火点。 至于防卫署这边出事,却还无人有闲暇顾及。 如此便显得更应快速抓获常蔚受审不可了。 到了常家,宋延和杨佑先带领侍卫于常家四面架好弓箭,窦尹这里才伴随韩陌拍响常家大门。 应门的门房极其不耐烦,待门开后看到这阵仗,当下就要抗绝,护卫举起一脚把他踹开,而后韩陌高举着皇帝赐与的龙形玉佩:“皇上御令在此,如有阻挡者,格杀勿论!”门房顿时吓得趴在地上爬不起来! 远处被这动静吸引过来的家丁急忙招呼人禀告内院,一时间院里院外全部骚动起来,当中还夹杂着不知常家哪房传来的咒骂声,怪责小阎王目无王法擅闯官宅扰人清梦浑如强盗,而二房这边自被常贺吵醒就再也没睡着的常夫人最先察觉不对,立刻着人去寻常蔚回来,但派出去的人还没一个哈欠的工夫就回来了,以颤得如弹棉花般的颤音说:“出不去了!四面墙头全是手拿弓箭的护卫,门口还让人给堵了,敢往外闯就是一个血窟窿!” 常夫人大惊失色:“他们怎么敢?谁给他们的胆子?!” “那小阎王手里拿着皇上给的御令,说是奉旨前来捉拿反贼,他们直呼我们老爷的名字!” 常夫人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晕了过去! “怎么回事?咱们家哪来的贼?” 恰在这时候院门人也有人进来了,是常家大夫人和三房四房的夫人,个个头没梳好鞋没穿好,一路嚷嚷着来了二房。 常夫人迎出去,常家大夫人劈头盖脸便骂起来:“老二在外头闯什么祸了?怎么连反贼都让人扣脑袋上了?这还让不让活了?他人呢?干什么去了?快去应付啊!” 常夫人对常蔚在外的事略有所闻,今夜他们去干什么也听说了个两三分,只是不知道怎么突然之间他就成了反贼?还是皇帝允许韩家来抓人的,这是怎么了? 她回不上妯娌们的问话,支吾了半天,这时候丫鬟又跑进来了:“太太,太太,皇上调禁卫军来了!禁卫军把常家里外全包围了,宫里的侍卫拿着圣旨宣老爷接旨,方才老太爷老太太传来来话,让太太去上房回话呢!” 常夫人光听到前半段已两脚筛糠,到后半段,整个人已经了倒下地了! “太太!太太!……” 常家内宅乱作一团,韩陌与亲军卫副指挥使守在垂花门外,如同两尊索命神。 但长时间的围堵仍不见常蔚出来,韩陌心里其实已经想到了另外一种可能。 “世子!” 这时身后护卫匆匆到了跟前:“苏姑娘方才遣人传话,说常蔚有可能在柳树胡同!” “柳树胡同?!”韩陌倏地转身,望向他身后门口:“什么时候送来的?她怎么知道?!” “就刚刚!人还在外头呢!” 韩陌旋即冲了出去。 扶桑站在门外,攥着两手等得正着急,看到他来不顾一切拿着手里一张纸冲上去:“世子,姑娘先前收到封匿名信,上方说了个地址,讲常蔚两年前在柳树胡同购置了一所个宅子,很可能他会在那里!” 韩陌接了纸看过,当即翻身上马:“宋延窦尹,跟我上!” …… 满地狼籍的屋里自打常蔚把今夜之事来龙去脉说完后就陷入了死寂。 常贺看着眼前的父亲,打心眼里觉得陌生。常蔚这副落魄的形象他是陌生的,他所诉说的这些真相更让他陌生。在此之前他一直以为自己的父亲是个有小奸无大恶的好官,起码,他不是凭一己之力把大奸臣薛容给拉下马了吗? 今夜之计,他以为只是利用这场火把镇国公激得犯了法,而后再让地库丢失几车兵器,让韩家吃个哑巴亏,放过常家罢了。而后常蔚再找个机会出面去把丢失的兵器追回来,失物回归原处,而常蔚还能得份功劳,一举两得,十分完美。 谁知道计划的背后还有计划,而且是这种动辙见刀子的计划! 当然,罗智一直私下里听命于常蔚他是知道的,袁清的死就是常蔚授意罗智干的他也知道,但他也一直以为他们的目的不过是为了寻找那个东西。 他看着这满地的纸张,随便挑出哪一张来,都能让常家陷入万劫不复境地,他跪在地下,抓起一把,抬头看向常蔚:“这些东西让人窥见,足以害得我们家破人亡,既然你清楚它们有多危险,你又为何要将之保存至今?” “我留下这些,是因为它们一度是我的筹码。” “筹码?”常贺迷惑,忽然道:“那八车兵器,你是要拿来做什么?” “这么大的事情,当然不是我一个人就能办成的。”常蔚望着微启的窗户,“只是人一多,欲望也就跟涨了,小打小闹的,不稀罕了。” “除了你,还有谁?” 常蔚看着手上的纸,缓声道:“这个你不需现在知道,到你该知道的时候,我自会告诉你。” “那你们是想……造反?” “真这么说的话,又有何不可呢?”常蔚抬头,眼底如平湖般宁静,“为父借薛容一案得到如今的身份地位,老老实实下去已经不可能再有什么飞跃了。可是一个侍郎算什么?我要当一品大员,当权臣,在朝野之间一呼百应的龙首!而我,只能有这么一条路可走。” 第301章 筹码 “可是你坐上皇位,也不会有人心服啊!” 常蔚低哂:“我坐它无人心服,那倘若是建明太子的嫡出后裔呢?” “……废太子的后人?” 常贺失神地跪坐在地,两眼空洞地望着他。 “正是。” “他真的还有后人?” 常蔚笃定地道,“如果不是真有其人,又哪来的机会诬陷薛容成功呢?建明太子本就是正统的皇太子,不过是在夺嫡中败于当今皇上。当今皇上虽然是个难得的明君,但对于你我来说,谁坐那位子都不要紧了,要紧的是他是否能够助我们达成所愿。” “可是废太子一族不是全数被诛了吗?” 常贺一骨碌爬了起来,他以为牵涉到谋杀朝廷官员,以及盗取兵器就已经够大胆了,居然还有废太子的后人……而且常蔚还说这都是真的!他摇着头:“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他还有大好年华,难道就要莫名其妙被牵进这样足够抄家灭九族的阴谋里去吗?! “不信你也得信。”常蔚语气开始凌厉,“当时先帝还在位上,那是他亲手册立栽培的太子,一朝被如今的皇上击败,你觉得先帝会忍心不给他留个后吗?一国之君,想要保个娃娃,太容易了。” 常贺已经无法形容内心的震惊。 连吞了几口唾液,他喃喃道:“那他是谁?他现在在哪儿?” “他现在只是个普通人。不过,有很多人保护他。”常蔚也支着膝盖站了起来,“他很安全,也轻易见不到他。” “先帝留下他,是为了让他复辟?” “那倒不是,先帝把他放在乡野,就是为了让他做个普通人,平凡地过一生。可是,本是龙种,又怎么普通?这样的人在世上,是注定不会平凡的。就是他想平凡,也不会有人容许他平凡。” 常贺回不上话来,他透过门缝看向清冷的庭院,恍惚有种正在做梦的感觉。 不知不觉间,他竟然已经是反贼的儿子,不,现在他知晓了一切,可以算是同谋了。 他们酝酿的原来从来就不是争权夺利啊,而是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荣华富贵! 读了多年的书,深谙史料的他对于造反,篡位这样的故事读得太多了。 总觉得这些离自己太遥远,因为要达成这样的条件得多艰难! 但他们竟然坚持在做…… “所以,袁清的死,罗智所办的一切事,其实都不如表面上那么简单,实际上都是为了这个目的,都是为了帮助这个遗孤上位称帝。对吗?”常贺重新看向对面,眼角余光忽然又落入了一枚从常蔚松散的衣衿里露出的玉。 “这是什么?” 他快速地把它拿在手上。这是一只三寸来长的白玉,半只虎造型的它被灯光所照耀,正在他指尖散发出寒亮的光。 “虎符?!”他肝胆又是一颤,“你竟然还伪造了朝廷的虎符?!” “这不是伪造的,”常蔚伸手,“这是真的,这不是你能拿的,快把它给我!” 常贺看着他伸出来的手,却把虎符往后一藏:“兵部虽然有调兵权,手持虎符是常事,可真的虎符不是都在皇上手里吗?怎么会容许你私藏?哪怕就是兵部尚书,也没有这样的权力!何况,每个营都有专用的虎符,真的虎符在你这儿,那皇上丢失了虎符难道不会追查吗?!” “此事三言两语说不清楚,总之你先不要管了,快把它给我,小心摔碎!” 常贺紧攥着虎符退到门边:“你说你不想告诉我这些,可是方才却把所有事情全告诉我了,是为什么?” “因为常家有危险!”常蔚不能再淡定,“先前方枚没死,一定会供出我,他还不知道我在为废太子遗孤做事,但若皇上下令严查,总归会露出破绽!现在你必须知道这些,我们父子必须同进同退!贺儿,你不能做傻事,把它给我,你我都没有退路了!你就是把它交给皇上,也最多蒙恩留个全尸!” “那你先前为何不想别的办法把方枚先杀死!”常贺含泪怒吼,“你就算,就算在他酒里下毒也好,他死了不就什么事都没了吗?那样至少我们还可以蒙混过去!” “他要是不死于那批弩箭之下,怎么让人误以为他是死于临时变故?!三司没有一个是傻子,皇上也不是傻子,他中毒而死,那不等于明摆着告诉人下毒的人逃跑了?!如是那般,我今夜还能不能回来,能不能见到你都不好说! “相信我,我的计划是没有任何问题的,唯一的疏忽是出在我没提防韩陌去了防卫署!把虎符给我,接下来的事情父亲会拉你一起扛,父亲会好好栽培你,会把你推举到至高的地位上!你可是我的亲骨肉啊!” 常蔚在哽咽,常贺早已血红的双眼里也盈出了泪光。 他把虎符放在桌上,声音是颤抖的,抱住了头颅。 常蔚拍拍他肩膀,说道:“来,帮我点火,上朝的时间快到了,先把这些烧了,我再回府收拾收拾,绝不能让人看出破绽来。事已至此,你和我,还有整个常家都只能闭下眼睛走下去了。” 他返身拿火折子,重新把先前的账簿点着起来, 火光重新照亮了屋子,也把父子俩的脸映出一脸诡谲的红。 “老爷!” 门外陡然传来的呼声,使得常蔚手抖了一下。 “老爷!不好了!韩家那阎王带着大批人马包围了宅子,他们已经踢开门闯进来了!” “啪嗒”一声,账薄掉落在火盆外。 常蔚腾地起身,脸色变得跟死人一样白! “父亲……” “贺儿!”他倏地转身,把怀里的虎符塞回到常贺手上,同时又自先前自己坐过的凳子上拿起一沓纸塞给他:“听我说,你赶紧走!照着纸上的地址去找一个叫孙绍的人,收好这虎符,它能保你的命!还有这些,这也是你保命的筹码!切记切记,千万不要弄丢了它们,不得万急时分,也不要让人知道你拥有它!” “爹!” “好了,”常蔚拍了拍他的肩,“听着,我们家肯定有奸细,不然他们找不到这儿。不要回去了,回去就是死!你跳到后院东面的水井里,那里头有仅容一人逃出去的通道,去吧!来日再想办法给你娘和弟妹收尸安葬。” “爹!!!” 常蔚不由分说,奋力把他推了出去。 第302章 玩火者必自焚 找到柳树胡同甲字号第十院是轻而易举的事,但是从常蔚后到如今的时间算起来,他已经能干很多事了。在来的路上韩陌脑子里已经飞快闪过了许多猜测,最笃定的一条就是常蔚自己家不呆,偏偏急着跑来这里,只有两个可能,一是前来与人密谋应付变故,二是前来善后。 这么短的时间里要把人约来密谈显然有些难度,那就很可能是后者了。 罗智杀害袁清这么久了,常蔚一直都没有暴露,一直到袁清的箱子被找到,他才进入韩陌视野,这足以证明他有许多秘密,而且手里一定掌握着不少要紧的东西,机警如他连方枚都敢杀,怎么会不想到给自己斩除麻烦? 故而前往柳树的路上简直可以用一路飞奔来形容。 只可惜北城距离不近,再快也还是用了两刻钟才到。 踹开宅了大门,兵分几路扑向各个院落,中途在家丁慌乱的神色里悟到了常蔚所在,便当即提剑进了西跨院靠北的一个院子。 刚进门,只听屋里传来匡当一响,是铜器被踢翻的声音,须臾,火光就自屋里头蹿了起来! “取水!” 火光骤起的瞬间,他一声令下,身后护卫便如闪电般奔去水井旁。 韩陌飞奔上前把门踹开,只见屋里散乱着许多的纸张册簿,已经燃烧了好些,一身狼狈的常蔚挺立于帘栊之下,目露精光地瞪向他们:“韩陌,你来迟了!”说罢他从墙上抽出一把长剑,照准自己的脖子便抹去! 韩陌顺手拈起脚下一方端砚丢过去,端砚正中他胳膊,他手一抖,一声闷哼后,长剑掉下来! 窦尹见状举起一只迎枕朝火苗扑去,一面扑火一面大呼:“快把所有的纸张文书全部抢下,把着火的纸张都抢下来!” 宋延带着护卫们一拥而上扑火,而韩陌则大步走到了常蔚身前。 “拜常侍郎所赐,我韩陌这一整夜可都是在扑火。只是不知常侍郎记不记得那么一句话,叫做玩火者必自焚?” 常蔚咬紧牙关,狠狠地啐出一口。 “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谁告诉你的?!你先前又是怎么追去防卫署的?!” 韩陌弯腰捡起地上几张纸,拿在手上眯眼看过,阴寒着脸抬起头来:“我倒是有兴趣回答你,只是皇上恐怕不会给我这个时间。常蔚,你颠倒黑白,诬陷忠臣,盗取兵器,罪同谋反,回去皇上面前,好好交待吧!” 门外护卫闻言一涌而上,押住常蔚了两臂。 常蔚奋力挣扎,两眼喷血般瞪过去:“你不过是个捕头,你有什么资格拿我?!” 韩陌照着他胸腹狠踹了一脚过去,然后把玉佩举到他眼前:“害得老子为了你东奔西跑一整夜,你还敢问我有没有资格?给老子看清楚了,这是什么东西?睁开你的狗眼瞧瞧,老子有资格还是没有资格?!——带走!” 天黑之前还曾被人拱手相待的兵部左侍郎,当下被人押着,一瘸一拐地出了院门! 韩陌回头:“把这里全部封锁起来!一个人也不许出去,一张纸也不许带走!” 宋延领命,在场所有家丁也都被押了下来。 屋里的火灭得很快,常蔚被带走后,窦尹蹲在地下一张张地清理着这些账目,文书。 每拿起一份来,他的神色就深凝一分,宋延进来时,他正对着一大沓整理好的文书出神。 “有什么问题?”宋延问。 “全都是问题。”窦尹站起来,“这些大部分都是薛家的东西,有些是薛家的房契地契,有些是钱庄里的存讫,还有些则是薛容的亲笔书信,手札,但是当初大理寺在审理的时候,这样的东西也是搜集到了一份的,但内容却全然不同。” 宋延蹲下来:“你的意思是,当初朝廷在查薛容的罪证时,从薛家获取的那些材料,都是假的?还是说,常蔚私下里伪造了这么一份材料在手上?” 窦尹望着他:“常蔚伪造这么一份东西在手上毫无意义,而且,如果这些东西是伪造的,那他完全没有必要着急来销毁。所以,这一份才应该是真的。朝廷拿到的那份才是假的,那才是常蔚他们伪造的。” 宋延微愣,随后他捏住下巴:“连递交的材料都是伪造的,照你这个意思,那薛容一案是当真有疑?” 窦尹面沉如水:“按照常蔚的表现,只能说,薛容是被冤枉的,那桩案子彻头彻尾就是个冤案。常蔚的罪行不光是今夜里这些,有薛家,或者还有其它的案子。” “他为何要这么做?跟薛家有仇?” “这我就不清楚了。”窦尹双手负在身后,凝眉道:“让我不解的是,这些房产地契尚且可解释为他想私吞,因为这上面的数量远大于当年朝廷查抄的数量,朝廷当初查抄的那份相形之下就显得十分寒酸了,那份可能也不是伪造,而只是这其中的一部分罢了。 “而这些薛容的亲笔书信手札,还有几封常蔚审案过程的日志记录,他留下来又是为何?难道他不知道留着这些是危险吗?” 宋延思索:“这么样确实奇怪。” “窦公子宋公子!” 门外护卫在这时候跑进来,“查到一点情况,据门前小乞丐举报,半个多时辰前有个十六七岁的锦衣少年曾经进了这里,但是却不见其出去,据我们里外搜查,也不见这个人。方才审了这里的家丁,据他供述,说来的是常蔚的长子常贺!” “常贺?” 二人立刻结束谈话,不约而同地扫视起屋里! “糟了!”窦尹击起掌来,“常贺深得常蔚喜爱,这种时刻肯定会对他有所提点。 “但此刻常贺不见了人,而常蔚先前却那般平静留在这里,一定是他让常贺提前跑了!姓常的老奸巨滑,只怕是留着常贺还有后招!——赶紧打发人各个路口去追!” 宋延二话不说提着剑就跃上了屋檐:“你守着这儿,我这就去!” 第303章 这真是天保佑 天边泛出了鱼肚白,头顶星子已稀,天快亮了。 常贺跌跌撞撞地闯入一间废弃的土地庙,直到听不见外头任何声音才停下来。 跳入水井时他全身都已湿透,此刻他混身湿答答的,已分不清是井水还是汗水。他突然摸了摸胸口的纸包——还好,父亲塞给他的那沓纸里有一张油纸,落水之时他把所有东西都包了起来,不但没有沾湿,简直连水痕都没有落上去一点。 天光太弱,他还看不清纸上写的什么,但是他知道这上面写着常蔚给他留的生路。 他由衷地佩服常蔚行事之缜密,那水井水面水面下方三尺处就有一块铁板,而那铁板连接处就是一条地道,地道呈斜坡往上延伸,所以井水根本不会漫进去,而通道半途还有一道机括,他刚刚通过之时,那地道就自毁了,也就是说,他出来后,也不会有人发现追过来,更不会通过那里判断得了他的去向。 他抱紧纸包,全身都在发抖。 他不敢相信这是事实,一夜之前,他还是人人高看一眼的京城贵公子,他还在畅想自己的宏远未来,仅仅是几个时辰,他就落魄到如此境地,先前他去唤醒自己的母亲,那原来是他们母子间最后一眼! 可他又不能不逼着自己接受这一切,他从地道里出来时,巷口就是韩陌押着常蔚离去的大队人马,隔着一道短巷,他的父亲已经成为阶下之囚,韩陌动作这么快,常府一定是早就被控制了,那个家他回不去了,他已家破人亡,变成了丧家之犬! 他心有余悸,常蔚布署那般严密,还是让韩陌他们追了上来,他策划了那么久的计划,全盘皆输。 即使是如今从头再想,他也还是没想到常蔚背地里竟然下了这么大一盘棋,是造反啊!古往今来,人世间最大的阴谋莫过于此了。 他并不认为自己是个真君子,可他熟读圣贤书,也从未想过自己要走上叛君篡位的道路,薛家倒台时他曾去法场亲眼看过,那铡刀一下,人头就骨碌碌地翻下来了,断口处的血就跟喷泉一样,那一幕发生后他有好些天都睡不着觉,就算睡着了也不停做噩梦。 常蔚犯的罪,是他们常家所有人都要跟薛家一样经历过一遍的,他也要被推上断头台,他的脑袋也要似那般骨碌碌地滚落地,他浑身的血也要如泉水一般喷出来,更别说还有行刑前牢狱里的折磨……总之,所有薛家人受过的痛苦,他全部都要经受一遍! 他不自觉地把手抚上了脖颈,指尖刚触到皮肤,就如触电般地缩了回来! ——不,他不想死! 他也不要死! 他低头看着手里的虎符,天色不觉又亮了些,白玉在手上泛出了温润的光泽,那半边虎虎虎生威,扬起的前蹄正蓄势待发! 天快亮了,韩陌他们应该很快就会发现他的失踪,然后与各个衙门联手来抓他。 他不要落到他们手上,绝不要去受那断头之苦! 他蓦地将他紧攥在手心,咬紧牙关看了眼破烂的门洞外明亮的天光,随后快速把油纸包着的那沓文书展开。 “孙绍……” 他找到这张纸,将内容默记于心,而后又迅速把它们包回了油纸,塞入怀中。 他沿着倒塌的墙壁走出去,晨光太明亮了,他抬手挡了挡,藉着墙头遮蔽,左右看了看街头,然后飞快蹿上了土地庙后的夹巷…… 韩陌一定会发动所有的力量来找他,他不能等死,城门他肯定是出不去了,好在常蔚给他指明的这个地址就在城中,他知道朝廷搜捕的力度,也知道他们那些人有多厉害,他不想死还留在城里?孙绍是什么人,他不知道,这一切听起来简直像是天夜夜谭,可是他相信,常蔚既然让他去找,那就肯定不会有错! 常蔚说的对,他们都没有回头路了,他只能闭着眼睛把这一条道走到黑。 …… 苏绶一直忙到翌日早饭后才回来,原因是官仓里事完了,又被皇帝召回衙门审理方枚盗库一案,再接着常蔚也押回来了,这可忙不过来了,这一夜他先是火场里奔走,又是衙门里来去,一身衣裳早已脏得不成样子,以严谨著称的苏少卿可还从来没这么埋汰过。 苏绶也觉得自己埋汰,但这一切都是拜镇国公所赐,所以他在肚子里也已经暗骂了镇国公许多回。只不过镇国公因为地库里毫发无伤,方枚和常蔚也都已归案,心情不错,一点儿也不把他的不高兴放在心上,相反还更亲热了,“老苏”长“老苏”短的,活似谁跟他称兄道弟了似的。 衙门里简单吃了两口垫肚,他就趁着大理寺卿接替主审的时回府洗漱。 苏婼听闻后追到了正院,可巧黄氏也在徐氏屋里,打了声招呼,问起黄氏这么早?黄氏就叹道:“听说昨夜里的京城整夜都不安宁,又是官仓着火,又是地库失窃,后来居然还拿了个反贼,我哪里睡得着?想着咱们家不正好在地库里布机括么,赶紧过来看看,到底怎么着了?这不,大嫂正跟我说呢。” 黄氏左肘支桌歪身坐着,双眼下两团老大的黑晕,看得出来确实没睡好。 苏婼道:“地库里没事,兵器都追回来了,罪犯们都已抓获,只等审判了。” 黄氏望着她:“你怎么知道?” 苏婼笑道:“我这不也是听说的么。” 黄氏嗔道:“这丫头,消息倒是灵通。” 徐氏也跟着叹气:“我也没料到竟出了这么大的事,那常家竟然是反贼,早前……”说到这里她看了黄氏一眼,把话打住了:“这真是天保佑。” 曾经高高在上的常蔚,原来竟是个包藏祸心的大奸臣,连官仓放火,联合朝中将领盗取兵器这种事情都做得出来,这样的人怎么能招惹?那苏祯竟然还跟他们来往,还差点就通过他们家入营了呢! 要是苏绶当时答应了,那苏家到时候还说得清吗? 徐氏第一次庆幸多亏了苏绶这番“优柔寡断”,没有痛快答应下来,不然这时候苏家可不是摊上了大麻烦! 第304章 也不是非他接手不可 黄氏听出了徐氏言外之意,当下清着嗓子,脸上讪讪地。 “大姑娘,老爷在书房,听说大姑娘过来了,请您过去说话呢。” 银杏打起帘子进来道。 苏婼站起来:“三婶伴着太太说话,我先过去。” 出了门口,门下丫鬟正端着托盘,是一盅汤,两样点心,还有一壶茶,猜想是给苏绶的,便伸手接过:“我带过去吧。” 苏绶梳洗之后,一脸倦容褪去许多,看到苏婼进来,他问道:“昨夜里韩世子带着你去地库,听说后来你们还追着马车去了南郊的山上,你没受伤吧?” “我有火药在手,而且禁卫军来得很快,没有受伤。”苏婼把托盘放在案上,看到他手下的卷宗,说道:“方枚还活着吗?” “抬下来的时候快不行了,好在皇上有预见,早派了太医半路来迎,救下来了。昏迷了一两个时辰后,已经醒过来了。” “此人真是死有余辜,只不过眼下确实还不是他死的时候。父亲,”苏婼忽然放缓了声音,“待你们审问他完毕,我能去狱中见见他吗?” “你见他做什么?” “他在山上说,他见过我母亲。我问他细节,他又说不记得了。我觉得他有所隐瞒。但这属于我的私事,是我们的家务事,母亲的死因还没有立案,你们大理寺应该不会管审问这些吧?” 苏绶凝眉:“我们苏家与方家从无往来,你母亲也不爱四处结交,常走动的也不过那几户人家,他确实没有理由见过她。” “所以我能去吗?” 苏绶点点头:“介时你听我的安排。” “好。” 一个话题结束,屋里有些过于安静。 父女俩打从重逢以来,还是第一次这么样平心静气地说话。 苏婼给他斟了杯茶,说道:“父亲唤我来,是有什么话要问?” “因为昨夜里地库被盗,皇上早上下旨,让工匠们加快进度完成机括改建。但是昨夜被你动过的几处机括,天工坊的工匠早上到达之后却不知该如何开启,所以,需要你把改过的地方指点给他们。” 苏婼恍然,连忙从桌案上拿起纸笔:“我来画图样给他们。” 苏绶看着她利落提笔的右手,说道:“祈哥儿近来技业修习得如何?” “还挺用功的。我让他把基本功全部重新捋一遍。将来接掌天工坊,他这么半吊子的功夫可不行。” 苏绶把茶端起来:“天工坊,倒也不是非他接手不可。” 苏婼顿了下,抬起头来:“他是嫡长子,不让他接?难道让礼哥儿接?” 礼哥儿还在襁褓里呢!再说苏祈怎么说也是原配嫡子,虽说她与徐氏情份好,但他放着苏祈不立立苏礼,明摆着就是在苏家埋祸根。再说传出去这叫什么事儿?他还嫌他这薄情寡义的名声不够难听吗?” 苏绶听闻却温声道:“此事不急,晚些再说。” 一副压根就不值得忧心的样子。 苏婼低头画了几笔,忽然凝默了片刻,又说道:“有件事我想问问父亲。” “何事?” “昨夜里那场大火来得急,根本没有任何迹象防卫署那边会有祸事,更没有线索表明常蔚想要针对苏家,父亲是怎么在那当口想到提醒韩世子去提防防卫署出事的呢?” 苏绶停住手势,目光直视着桌面,忽然不知在想什么。 苏婼又说道:“听说韩世子在捉拿到常蔚的别院里还拿到了属于薛家的许多东西,就是两年多前被常蔚参倒的内阁大学士薛容。他们从那里取得的东西,与当初呈交给朝廷的很不一样,父亲那个时候已经在大理寺任职少卿了,这件事情,您应该知道吧?” 苏绶缓缓回应:“知道。” “那,薛容到底是不是被冤杀?” 苏绶忽然抬眼,望住她:“是不是冤杀,要看皇上的定夺,不是我们说了算。就算证据摆在眼前,你我看得明明白白,也得有那份天下公认的诏书来盖棺定论。” 苏婼站起来:“可是父亲难道不想帮薛家平反吗?” 苏绶目光深幽:“我为何要帮薛家平反?” 苏婼失语。 原先他对薛容的事守口如瓶,死死地瞒住吊唁薛容之事,以至于如今苏家上下除她之外,没有任何一个人知道他与薛家还有纠葛,她能理解那是因为薛容是“反贼”,苏家沾不起这种麻烦。 可现在随着常蔚被抓,那些薛家之物一公开,朝野上下满世界都是为薛家感慨唏嘘的声音,就连宫中,皇帝从五更天起到如今都在不断地宣召臣子,可见这件事大家心中有了认定,也能大大方方地说出来了,而苏绶为何至今还要对薛家讳莫如深呢? “朝堂水深,不要以为看到了鱼,就已经摸到了水底。”苏绶收回目光看向窗外,吐出的声音极缓极慢,“要平反,自然会有人去平。我们苏家只是本本份份为官与行商。薛家和苏家没关系,就算最终被证明是冤案,我们也是素不相识的两家人。” 苏婼怔怔看着他,笔尖沾的墨落满了手下的图纸也未曾发觉。 “……这个不肖子!白眼狼!看我不打断他的腿!” 窗外传来的斥骂声惊扰了屋里的父女,苏绶凝眉:“怎么回事?” “听着像是二叔在骂!” 苏婼探头看了看,放下笔来:“我去看看。” 昨夜里发生的事,苏缵是直到今早才知晓的,首先第一个消息就是常蔚被抓,当日苏绶把苏缵叫到书房,讲苏祯想通过常家入营历练,苏缵当时就火冒三丈,虽说苏祯是以养子身份接进府的,苏家却是凭着良心在对他,不过苏绶让他不要着急,他才按捺着没说,这里听到常家犯事,这下哪里还忍得住? 上晌在衙门里,又听了半日传言,等不到下衙时分,他就冲了回来。二话不说把苏祯自书塾里喊回来,举着马鞭便照着他抽起来。 苏婼过来时,苏祯已跪在地下挨了好几鞭,绸衣之下的背部渗出了血渍。 第305章 铁板 苏祈唤了声姐,老远迎上来冲她挤眉弄眼地讲述经过。黄氏从旁着急叹气,想要拉架却无能为力,很明显,当日她替苏祯去找徐氏的事情,苏缵也是知道得清清楚楚的,别说他们夫妻关系本就那样,就算是恩爱,此时此刻又怎么好去阻止? 一院子里便看着苏缵把人往死里打。 苏婼旁观了片刻,上前做了这个好人:“二叔冷静!再打就要出人命了。” “你闪开些!这兔崽子不识好歹,看我今儿不好好教训他!” 苏婼紧抓住他手腕:“事前也不知道常家狼子野心,二叔不是也不知道么?知道的话您肯定就会及时阻止了。”说到这儿她把他硬生生拖到旁侧,劝道:“不知者不罪,教训两下,就该适可而止了。不然外人还当我们苏家真刻薄他呢。” 苏缵还气犹在胸,恨声道:“我当初也是瞎了眼,怎么就挑了这么个东西入我膝下!” 苏婼咳嗽:“这话可过份了,祯哥儿是当初祖父接进来的,二叔这话可有埋怨祖父之嫌呢。” 苏缵白眼看她:“打也不让打,说还不让说,那你说怎么办?” “管呗!您是他父亲,管教好他是您的责任。现下出了常家这事,也算是提了个醒,咱们亡羊补牢还来得及。接下来,他在外头那些结交,您就费点心筛选筛选,好的呢,就鼓励他去,不好的呢,提前断了往来。这养孩子,还不是得您当爹娘的花心思管教么。” 苏缵没好气:“你个丫头片子,不光胆子大得能大半夜跟着官兵去追反贼,说起教孩子来也是一套一套,我都不敢小瞧你了!” “嗐,别的事就算了,这教孩子,您看我是不出手,只要出了手,祈哥儿不就被我收拾得服服帖贴的?” 苏缵看了眼人堆里支起耳朵朝这边的苏祈,缓缓吸了一口气,无奈道:“行吧,看你面儿上,我且饶他这回。” 苏祯瑟瑟发抖跪在地下,看着远处低声交谈的叔侄,眼泪鼻涕混成了一块。一会儿看见苏缵拎着鞭子走回来,他一身皮肉又绷紧起来,却听苏缵说:“你大姐为你求情,今儿看她的面儿上,我且饶了你。回去之后给我好好检讨反省!如有下次,你也别在苏家呆着了!” 苏祯反应过来,瞬时抬头看了眼他身后的苏婼,而后伏地磕头道:“多谢大姐!多谢父亲恩典!儿子再不敢了!” “起来吧!” 苏缵丢了鞭子。 黄氏连忙找人来扶苏祯回房,半夜又回转头,感激地冲苏婼点了点头,然后才离去。 苏祈扯着苏婼袖子,迫不及待把她拉出了二房。 院里香樟树下,问她:“祯哥儿蠢成那样,迟早是个祸害,你还指望二叔一顿打能让他想明白?干嘛不趁机让二叔打发他点家产,逐他出苏家另立门户算了?” “没听过得饶人处且饶人?”苏婼睨他,“二婶多不容易啊,还指着他为依靠呢,就这么把他撵走了,将来怎么办?” “那还可以再养一个啊!万一将来二叔跟她又生了嫡子呢?” “你傻啊,”苏婼啧地一声,看了看左右,说道:“二叔二婶这样,短时间能好吗?再说重新养一个,你怎么知道就能比祯哥儿好呢?再有,你忘了常贺?” 苏祈愕然。 “常贺让苏祯在苏家找什么东西,这不是你亲耳听到的吗?他昨夜去柳树胡同后失踪,到如今下落不明,谁知道他去了哪儿,又去干什么了?他不惜拢络你和苏祯,也要苏祯查那物事,难道你不想知道那是什么?苏祯要这么走了,你上哪儿知道去?” 苏祈恍然:“我知道了,回头我就去问他去!” “你给我打住!”苏婼又把他喊回来,“你就这么白眼赤眼地去问?” “不然呢?” 苏婼抻抻身子:“不要打草惊蛇,让他知道你偷听了他们的话。” “为什么呀?” “听我的就是了。” 苏婼白他一眼,沿着廊子走了出去,苏祈也跟牛皮糖似的随在他身后。 先前随在苏婼后头从书房赶来,并全程目睹了这一切的苏绶把目光收回,缓步朝二房走去。 一贯严肃的他的脸上,竟然有如冰雪消融,正浅浅地洋溢着和风。 …… 把苏祯留下来确实是苏婼另有用意,常贺作为常蔚的嫡长子,他一定帮着常蔚办过不少坏事。如今常蔚身上的罪名是诬陷忠良,涉嫌纵火,盗取兵器,这些事情没有一件跟苏家沾得上边,她实在想不通常贺要在苏家找什么? 眼下常贺不知所踪,只有苏祯知道这东西是什么了,但如果直接去问,今天被苏缵打成这样的他会傻到和盘托出吗?就算威逼,他也有可能说谎吧?那还不如留他下来静观其变。 让苏婼放不下琢磨的,反倒是那封提供了重要信息的匿名信。 朝廷对常、方二人的审讯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 趁着方枚还在救治之中,大理寺及宫中指派的官员正好把常家方家里里外外搜了个遍。 苏绶正式忙碌起来,恰逢皇帝指派的钦差里又有镇国公,于是苏绶每每都是顶着张臭脸在各个衙门走来走去。韩陌在干清宫向皇帝及太子禀报了足足两个时辰的办案细节,最后领了负责率兵搜查常家的差事出来。 其实柳树胡同那些证据已经够常蔚死上十遍的了,但皇帝不知为何还是让韩陌去搜,也没有指个什么方向,难道是觉得不把常家刨个底朝天他也难解心头之恨?韩陌自己就是这么想的,不把常蔚剥骨抽筋也对不住一大晚上奔来跑去连灭两场火抓两个大反贼的辛苦!何况,还跑了个常贺呢? 常家所有宅邸都被封锁起来,本府和柳树胡同的宅子被围得水泄不通,严得连猫狗都没放跑一只,这日在柳树胡同的三进院翻查,杨佑跑来了:“世子,后院里有口水井,方才护卫打水洗手时,发现下方有块铁板!” 第306章 大姐 “铁板?” 韩陌反应过来立刻往后院走:“下去探过吗?” “没禀过世子,没敢动!” 宅子不大,后院很快也就走到了,位于东边一口水井正被护卫们看护起来。还有俩人正猫着腰对着井口探讨着深浅。 韩陌到了井前,凑头看了看,只见井口两尺余宽,没有井毂辘,倒有两只水桶在旁侧,水面以下情形看不到。他拿起桶来递给护卫:“放几块石头进去,探探看。” 石头旁边就有,先前护卫们也探过的。沉甸甸的水桶下了井,没费什么功夫就沉入了水面以下。 约摸一丈上下,水桶触底了,韩陌接在手里,提着桶前后左右移动了几下,估摸出了个大概,而后就把剑取下,袍角塞入腰,把绳子自桶上取下来,一头绑在腰上,一头给了护卫,伸腿就要下去。护卫忙把他拦住:“世子别下,由属下们去!” “好好拿着!” 韩陌没跟他们废话,沿着井壁下了井里。 跟估摸的不相上下,身子下到水里,刚齐腰间位置,脚底就触到了一块坚硬铁板,他小心移动双脚,丈量了一番大小,又伸手在四壁探了探,随后他腾地跃回了地面。 “把水抽干!让铁板以上的井壁露出来!” 护卫们立刻拿来十几个桶,轮流往外提水。 丈来深的水很快快抽走,把铁板整个露了出来。 “世子,您看那井壁上似有个洞!” “下去看看!” 韩陌发话,立刻有两个护卫抢先跳下了铁板,害怕铁板还有机括,便先横竖插了几根木棍在井壁间作为落脚支撑。不多久他们仰起头来:“世子,洞口有近两尺宽,能容一人通过!” “丢颗石头进去探探有多深。” 韩陌也跳了下来,那洞口赫然显露在眼前。事实上先前他在水底以脚尖探索的时候就已察觉到了,故而才让他们把水抽上去。 护卫拿绳索绑了块石头往里头丢,见无异响,便躬身爬行了进去,没一会儿他退回来了:“世子,里头有道铁门,堵住了去路,似乎有机括!” 听到这里,韩陌把他拔开,自己走了进去。 这地洞仅容一人通过,呈斜坡的方向延伸,坡顶正好就是一道卡住的铁门。推了推,那门简直是纹丝不动。 韩陌思索了一下,退出地洞后道:“去请苏姑娘来。” …… “金陵这个时候最热闹了,好多花都开了,秦淮河两边杨柳如烟,像仙境一样。” 阿吉一边浇花,一边唠着小时候一些事。 苏婼坐在旁边磕瓜子,一面问她:“你还去过秦淮河?” 印象中秦淮河两边可是烟花之地。 “那里有个道观,每年母亲都带我去观里祈福。” “阿吉啊,”苏婼拍拍身上的瓜子壳,问道:“如果薛家平反了,你有没有想过自己要去哪儿?” 阿吉抬起脸,红润圆脸上有些懵然,随后又有些沉默。一会儿她闷闷地道:“我也不知道去哪儿,我没有地方可去。虽然我很想父亲,想回金陵祭拜,可是那要等我长大些才能走那么远的路吧?还有我也想去找母亲,那就更不容易了。大姑娘,要是我有你这样能干就好了,凭自己就可以放心大胆做自己想做的事。” “你想变得能干也很容易啊,”苏婼托腮望着她,“你留在苏家,帮我盯着苏祈。我就教你变得越来越能干。” 阿吉双眼像星星一样亮起来:“我还能留在苏家吗?” “你要是愿意帮我的忙,管好苏祈,当然可以留下来呀。就是不知道你肯不肯了,毕竟我们家苏祈又笨又淘气,我觉得没几个人会愿意跟他呆在一起的。阿吉,要不这样好了,我除了教你变得能干,我还教你怎么变成很凶的管家婆好不好?你变得像我这么凶,他就不敢淘气了。” 阿吉睁着大眼睛:“二爷一点也不笨!他很聪明,也很善好,我没见过比他更好的官家子弟了!” 对的,扶桑姐姐都说韩世子人很好,可她觉得他太凶了,还是没有二爷好。 “那你是肯不肯嘛?”苏婼又问她。 阿吉低头浇了两棵花,又扭转头,闷声地说道:“姑娘又在逗我了。您每次都装成很凶很无情的样子,其实都是为我好。二爷现在对您服服帖帖,您哪里还需要找人管教,您分明就是同情我无依无靠,想照顾我,又怕我面上下不来,在这里呆得不安心。” 苏婼没出声。 阿吉把花壶放下,走过来跪下说:“阿吉才不会那么不知好歹呢,姑娘处处替阿吉着想,阿吉都知道,才不会让姑娘为难呢。我已经受了姑娘这么大的恩,也不知道怎么报答姑娘,唯有奉姑娘为自己的亲姐姐,像二爷那样,您说什么我都听着,您教什么我都记着。总之往后余生,一无所有的阿吉,就要请您多担待了。” 说完她扎扎实实地磕了个头。 “哎呀,怎么好端端地又磕起头来,这不还没到过年么。”苏婼扯她起来,看着这么小不点儿的她,心下感慨万千。 常蔚诬陷忠良证据确凿,给薛容平反是迟早的事了,这么一来,当初受牵累的所有人也都会被平反,也就是说,阿吉以后不用隐姓埋名了,她是官户小姐,再以丫鬟身份呆在苏家就不合适。 苏婼也是尊重她的想法,看她自己是否有什么心愿,没想到她小小年纪如此剔透,简直比苏祈那臭小子强多了! “那以后就也叫我大姐,学的不用功,骂你的时候可不许哭!” “才不会呢,”阿吉环住她的胳膊,靠在她肩膀上:“大姐。” “这是怎么的?怎么浇着浇着花还抱着哭上了?” 少年那怪难听的公鸭嗓打身后响起来。苏祈跑到她们前面:“咦,真腻歪!” 苏婼白他一眼,说道:“你不好好做功课,跑来干什么?” “功课做完了!刚准备出门探探消息,就遇见韩家的护卫来了,韩世子在柳树胡同,遇到一个井下的机括,请您去呢!” 第307章 井下的机括 在柳树胡同蹲守了这么多天,宅子里外全翻遍了,所有家丁也都审过了,没有一个吐出来常贺的去向,哪怕要打他们板子,他们也不曾松口,井下地道的暴露,令韩陌肯定这就是常贺逃走的通道。 苏婼在两刻钟后与扛着包袱的苏祈一道赶了过来,韩陌在大门下迎了她,然后一面跟她讲述原由,一面带着他们到了后院。 苏祈到井口一看:“我姐要下井啊?” 苏婼嫌他多嘴:“不下去怎么能看到机括?” 苏祈把袖子一撸:“我去!” 苏婼把他扒开:“后头跟着来。”说完她已经把韩陌准备好的绳索拴在腰上,踩着井壁石头缝小心地往下了。苏祈连忙要下,韩陌也把他扒到一边:“后头跟着来。”说完轻快地跃到了下方树撑上。 苏婼一眼就看到了那地洞,顺着走进去,这洞于男子来说刚刚好能过,对她来说,却还宽松有余。很快到了机括前,她试着动了几下结合处,韩陌就赶到了。问她:“怎么样?能打开吗?” “这是个绝路局。机括只能开启一次。开一次,给出短暂的时间让人通过,然后它就关闭了。” “你也没办法?” “办法是有,但这个机括……” “怎么了?”韩陌问。 “建造得很精巧。”苏婼表情震惊且有些怪异,“这机括的构造,有些像苏家的路数。” 韩陌闻言也是愣了:“不可能吧?” 苏婼没有回答他,而是更加聚精会神地观察起机括接缝处来,一会儿后眉头凝成了结:“这机括的核心是用的苏家的‘一夫关’,也就是说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只要启动正确,那么人通过再关闭之后里面的铜轮会以极慢的速度转动,直到二十四个时辰后它才会回归到可开启的位置,在这二十四个时辰里,什么方式都无法打开!而逃走的人有这二十四个时辰,还有什么是干不成的呢?” “可是,怎么会是苏家呢?”韩陌感到不可思议,“会不会是你看鐕错?要不你再仔细看看?” 苏婼摇摇头。“我绝不可能看错。” 前世她都研究了一辈子苏家的祖业,她还能看错这个吗? 韩陌也相信苏婼绝不会看错,但对于她这番坦诚,他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常蔚这个大反贼用来逃生保命的机括,竟然用的是苏家的技术,这要是让外人听到,难免要生出些瞎想,认为苏家跟常家有什么瓜葛。 放在半年前,韩陌也会这么想,可是现在他是不会相信的,因为那天夜里若不是苏绶提醒,他又怎能及时赶得到防卫署识破方枚常蔚的阴谋呢? 还有,他认识苏婼这几个月以来,对她的人品难道还不了解吗? 关键是,苏婼母亲看似也跟这案子有关,所以苏家怎么可能会跟常家有勾连呢? “姓常的思虑的很周全,他这应该是给他自己准备的,只要人过去,后面追兵就没办法追上了。没想到这狗东西竟然还把这机会让了给他亲儿子,由此看来常贺至少不是无辜的,他肯定知道常蔚那些勾当!” 好在苏婼自己的思绪已经往前走了,打破了韩陌的尴尬。 听到这儿他也顿了下,说道:“不过可疑的是,既然他都提前让常贺跑了,他为什么不把薛家那些东西让常贺也给带走呢?” “没错,”苏婼沉吟,“如果常贺把那些东西带走,哪怕是带走一部分,常家罪行也要轻很多,朝廷要为薛家平反,那就必须得想办法搜罗证据,那必定会拖很长一段时间,那常贺也得多活一段时间,有了那段时间,谁知道会不会出现什么变故呢?” “所以说,常贺没带走,是不是因为带不走?” “带不走?” “你看这地道只有这么大小,要带部分是可以的,可是他没带,那他是不是揣走了别的什么东西?” “……还有什么东西?” 韩陌摸着下巴骨,沉吟了一下说道:“不瞒你说,皇上这几日老让我仔细在常家这两处多翻查翻查,也没说要找什么,可是我翻查了几日,并没有什么特别要紧的。而找出来的东西呈给皇上过目,他看了两眼又说再找找看,明显没找到嘛。我就在想,是不是皇上要的东西,让常贺给弄走了?” 苏婼凝神思索:“那会是什么?” 韩陌摇头:“恐怕只能抓到常贺才能知道了。” 苏婼静默片刻,动手道:“先把这机括破了再说吧。好在这耽误的几天早就过了二十四个时辰,已经能开了,你赶快让苏祈下来。” 苏祈很快背着包袱下来,从中掏出一个尺来长的盒子,苏婼把手套戴上,取出几支极薄的、在韩陌看来只是长短不一的铜片儿,陆续插入铁门门缝,随后又找出几支长长的小圆棍儿,在锁死的机括卡位上慢慢探究,不多会儿,就听里面传来咯嗒咯嗒铜轮转动的声音。苏婼徒手转动了上方的机括两圈,那铁门就开了,一条豁然开朗的宽大地道出现在眼前。 “进去瞧瞧!” 苏婼率先进去,只见这地道约摸一间屋子高,通道还是不宽,但两三个人走是没问题的。 韩陌擦亮火折子,火竟然着得好好的,说明这里头连透气孔都备好了。 三人快步往前,约莫走了一里来路,中间拐了两道弯,渐渐地竟然听到了车轱辘声,再走了几丈,连人语声脚步声都依稀可闻了,韩陌举着火折子环视了一圈,苏祈忽然指着左上方道:“那里!那里有个木板!” 韩陌走过去,果见有块木板,他往上顶了顶,有点沉,用了点力,就听匡啷一声,一道耀眼天光蓦地射了进来,苏婼抬手挡住眼睛,视野里又出现了一架木梯,她忙道:“梯子倒在地下,扶起来,我们上去! 说话的功夫韩陌已经跃上去了,这边苏祈把梯子扶好,姐弟俩也前后脚上了来。 韩陌拉了苏婼一把,说道:“你猜这是哪儿?” 苏婼看了看四下:“土地庙?” 第308章 困兽 准确地说这是座废弃的破庙,里外没有一间屋子是完整的。 地道的出口是破庙后巷里的地面,石块下面是木板,木板下就是地道。这条巷子里极窄,或者说只是个夹道,平常并不走人,更不能通车,方才所听到的声音都是外头胡同里传来的。 “常贺一定还在城里。他出不了城门。”韩陌笃定地说,“作为兵部左侍郎的嫡长子,守城的将士哪个不认识他?他逃不出去。” “但他能去哪儿呢?” 这是最无解的问题。苏婼答不上来,韩陌同样如是。 “世子!” 先前的地道口里又陆续冒出了几个人来,原来是守在井外的护卫等了许久不见他们回转,于是跟着寻过来了。韩陌正好指挥他们:“去把这四面路线摸清楚,排查排查,看有没有人看到疑似常贺的人经过。” 虽然这么做无异大海捞针,希望渺茫,但也不能完全不做努力。 这时候扛着包袱的苏祈说道:“你们为什么不去常家本宅找找?” 苏婼和韩陌双双朝他看过来:“要紧的东西都在这儿,他们本府还能有什么线索?” “就算没有明白的线索,也可以从别的方面下手啊,上次我在常家,就看到常贺跟他堂哥常赟不太对付,你们光想追常贺,怎么不想从常贺身边人下手?” 俩大人听完,眼里头立刻活泛起来,苏婼腰背瞬间直了:“这话倒是说的没错,我们应该换个思路!常家几房同宗同族,按说应该抱团,为何会关系不好,而且还是默默无闻的常家长房和声名显赫的二房之间有不和?” 韩陌不说二话了:“走,一起去常家看看!” …… 自从事发当天夜里禁卫军包围了常家,与常家有姻亲的各家族也被陆陆续续的被查问了。 这些天常家就成了铁桶,阖府之人没一个逃得出去,各房都被严禁呆在自己院里,也不许串门。每日吃饭就让厨下做好,由婆子们抬到各房院门口。 当然这样只是为了防止出乱子,并不是怕他们串供,他们串不串的,其实问题不大,毕竟作为主犯的常蔚已经在牢里。 可即使是相互之间不给串门,二房院里也不得消停。常夫人和常蔚育有三个子女,常蔚被抓了,常贺已经跑了,剩下两个子女都未成年。过惯了锦衣玉食生活的他们,早已被这个阵仗吓得没了主张。 常夫人当然就更难受了,她出身好,是家里兄弟姐妹中的老幺,嫁给常蔚后也还算夫唱妻随,闺闱中没让她操过什么心,反而因为常蔚这几年在仕途顺利,她还跟着风光了不少。虽然跟长房时有磨擦,她也不善争吵,可比起来也不算什么了。 但自从常蔚出事之后,全家上下的炮火就全轰到他们二房来了。 无一例外全是指责,女眷们指责他们二房拖累了整个常家,现在要被抄家灭族了,日夜隔着墙头咒骂,要跟她没完。 家里的爷们儿也是隔三差五的差人过来逼问她,问他老二出了这么大的事,为什么她也不管?明知道她走了歧途,也不规劝? 尤其是长房那一家,大嫂李氏还差了下人来劈头盖脸的骂她,把常蔚的过错归咎于她引诱教唆,骂她和儿女都不得好死,各种难听的话不绝于耳。 可是在出事之前,他们谁家有事不是来找二房解决? 如今常蔚倒了,就全都成了二房的错了,成了她的错了! 常夫人想不通,日夜泪眼不干,几番要去寻死,都被儿女哭喊着拖了回来。 二房凄凄惨惨,长房这边是又怒又急又气又绝望。李氏性子泼辣,两年多前丈夫常薪因为二房而断了一条腿,常薪因此不能再做官,她就已经与二房撕破脸了。 虽然后来常蔚给常赟谋了个官职,两口子后来又在给他张罗婚事,但李氏觉得这一切都是二房欠她的,是理应给他们的,所以一直以来也心安理得。 没想到一夜之间就翻了天了,常蔚竟然胆敢把黑手伸向了朝廷,伸向了中军都督府,这是要全家人脑袋的事情,要抄家灭族,搞不好还要株连三族九族,这样一来李氏还能饶得了他们吗?当然得没日没夜的冲他们寻死觅活。 可即便是这样,又能带来什么实际用处呢? 今日又跑到窗口冲二房方向闹了一回,自己想想挺没劲的,坐在窗下就一边数落一边抹起眼泪来。 常赟在旁边听得不耐烦,说道:“您就别哭了,还嫌眼下不够烦吗?” 李氏道:“我还不是想着你们可怜?我和你爹活过半辈子了,死了也就死了,你们可还有大好年华!贺哥儿倒是跑成了,他好歹也吱个声给我们啊,这下好了,他们二房造的孽,让我们所有人来给他陪葬!……我的命怎么这么苦!” 说着说着,他又捂脸嚎啕痛哭起来。 常赟更加心烦意乱,心里又止不住的凄惶,他从来没想过会在这个年纪死去,而且还是因罪被株连抄斩……就像李氏说的那样,常蔚犯下的这个罪,不说株连五族七族九族,至少三族逃不了吧?就算不问斩,起码也是发配吧? 像他这样从小到大娇生惯养,从来没有经历过什么风雨的人,哪里经得住发配之苦? 常赟简直不敢往下想,但他又毫无办法,他逃不出去啊!也没有人能够救他呀! 他像个困兽一样在屋里走来走去,看到关着的房门,抬脚狠踹了一脚! 但下一秒这门却从外头打开了,好几个人出现在门口。打头的这个高大而强壮,让人望之而生畏,令常赟的气势瞬间收敛了回去。 “吵什么?!” 韩陌跨步走进门来,脸色阴寒的像笼上了冰霜。 常赟不自觉的往后退了两步,看了看他身后跟随的人,他两手向后紧抓住身后的桌几:“韩,韩捕头!” 李氏也像是踩着了弹簧一样跳起来,一张脸白到发青:“你们,你们要干什么?” 第309章 阋墙的缘由 韩陌扫视着他们,然后目光落在常赟身上:“你出来!” 常赟哪里敢动?更像是听到什么噩耗般死抠着桌几不撒手了。李氏害怕得声音都发起颤来:“有什么话在这里说,不要对他动手!” 韩陌不耐烦地睨着他们:“我想动手还会分在哪儿吗?利索点!” 旁边护卫看起来更不耐烦,他话一出来,就冲上去押住了常赟。 “你们干什么!干什么?!” 一时间常赟挣扎,李氏阻拦,一阵鬼哭狼嗥,活似立刻就要拉去狗头铡下受刑。 韩陌找了间空屋子,常赟被押进去,先前等候在院门外的苏婼这时候也由护卫带领着与苏祈进来了。 常赟看到这阵仗,袍子底下被吓湿了一片,待看到苏祈,他目光才停顿了一下,似发了会儿呆。 苏祈道:“常大爷还认得我么?” “你,你是苏家人?” “是啊,那日常贺来迎我,你我不是还在二房院子里见过一面么?”苏祈就近找了个板凳坐下来,面对面看着他,常大爷,那天咱们见了面,你跟你那二弟常弟怎么横眉竖眼的呀?” 常赟看看他又看看周围站着的韩陌和护卫地,往后退缩着没有开腔。 苏祈继续道:“常大爷不说,以为就逃得过去吗?或者你觉得跑了的常贺还有可能回来救了你们?你就做梦吧!常贺自身都难保,他一个书生,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平日往来的都是朝中官户子弟,你看出事后满朝这么多人谁帮你们常家说过话?你们常家心怀不轨铁证如山,就是大罗神仙来了也没辙!他常贺是死定了! “再说了,常大爷,如今你们身陷囹圄可是二房害的,你们原本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常大爷年少有为大有前途,可是你二叔造下这么大个孽,他倒是让他的亲儿子跑了,结果连累你们全家被困在这儿,你不恨他吗?不觉得他们二房该不得好死么?你想想清楚啊!你要是不配合,那你们长房就得被判知情同谋了!” 常赟听得前半段犹可,到后半段时已然胸脯起伏,从地下爬了起来:“他们二房干的勾当,我们长房如何知道?他们死有余辜,我们却是无辜的,——韩世子!”他朝韩陌扑通跪下来:“我们是无辜的,您放了我们!常蔚所有的事情我们都没有参与!谋反的是他,犯法的是他,您去杀他们二房的人吧!” 韩陌给了他一脚,道:“没参与,没参与就回话!” 这一脚原本是不会给的,但这厮同为常家人,如今二房出事,虽然是事实,但怎么着朝廷都还没判下来呢,他这儿就急着撇清了,这种自私的家伙,连点荣辱与共的道理都不懂,足见是个没品的,韩陌看不惯! 不过这样却也证明了一点,苏祈推测的常家长房二房之间不和实乃空穴来风。 被踢开的常赟伏地愣了一下,扭头看着阴沉脸的韩陌,又转向同样面无表情的苏婼,再回到苏祈脸上,他咽了口唾液,说道:“我们与我二叔家,是有不和。” “是什么缘故?” 常赟从地上爬起来,咬牙道:“两年多前,我父亲的腿就是因为我二叔而断掉的。” “他们起了冲突?” “不是。是意外。但也是因为我二叔而出的意外!”常赟一脸恨意,“那天是我曾祖父八十冥诞,我们家祖上是南边人,有整寿冥诞要上坟祭拜行典的传统,那日我们阖府到了郊外坟地,家父与二叔奉命在墓前筹备祭品祭案之事,原该我二叔回守墓人的砖房取酒器,结果他突然接到了有人传来的什么话,匆匆地交代给了家父,就下山了。家父替他去砖房里取酒器的时候,那之前被暴雨浇淋过数日的砖房忽然倒榻,把家父及几个家丁压在了里面。等到把人救出来时,他的腿就已然废了!可这一切原本应该是由我二叔来承受的!” 常赟越说越激昂,仿佛常蔚就在眼前,而他忍不住就要寻他拚命一般。 苏婼与韩陌对视了一眼,说道:“是什么事情,令他在祭拜祖先的时候都不顾一切地离开了?” “不知道。”常赟望着地下,恨意犹存,“我只记得他听闻之后脸色都变了,随后就把差事转交给了家父,匆匆忙忙下了山。” “他去了多久?什么时候回去的?” “一直到翌日早上才出现。回来只说是去办了些急事,也未明说,因为这个,家祖对二叔也是颇有微词,父亲腿伤之后,家祖还打过二叔。” 苏婼顿了一下,再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大前年十月,十月初十。” 苏婼听完,给韩陌使了个眼色。 门口有几个常家下人在生炉子,添水,扫院子。 俩人走到旁侧,苏婼说道:“薛家出事是什么时候?” “大前年的六月。薛容是八月底问斩的。” 韩陌回答完这一句,神色更凝重了:“十月初十,那已经是薛家这事过去三四个月的事了,我记得在薛容被问斩时,朝廷盖棺定论,民间的舆论也早就压下去了,常蔚还能有什么事情能要紧到这种地步?” 苏婼也努力回忆:“当下是七月,我母亲出事是薛家出事的头年八月中,至今已近四年了,也就是说,薛容死去其实有三年了,按理说常蔚的急事跟这两件事都不应相关。” 韩陌点头,随后俩人都没有再说话。 如果不是极其要紧的事情,常蔚不会在那样的场合匆匆离开,那么,那个时候已经被提上兵部左侍郎之位的常蔚又还有什么极其要紧的事情呢? “……她去哪儿了?” 这边正静默着,屋里头又传来苏祈的问话声。 苏婼回神走进去,只见苏祈面前正站着个仆妇,看模样他正在问话。 “怎么了?”苏婼道。 “姐,我跟她打听容嫂呢!” “容嫂?”苏婼觉得这名字有点耳熟。“是谁?” “就是上回我说的那个南边来的会很多手艺的常家仆妇啊!” 第310章 熟悉的信笺纸 苏婼立刻想起来了,没错!常家除了常赟,还有个苏祈偷听常蔚与苏祯说话时,赶巧出现解了围的年轻仆妇容嫂!她心念顿闪,立刻也说道:“对!容嫂呢?!” 随后进来的韩陌:“什么容嫂?” 苏婼便朝他解释了来龙去脉。韩陌听闻二话不说,也朝着那仆妇追问起来:“此人现在何处?!” 仆妇吓得颤抖,一句话抖得稀碎:“她,她不在府里!” “不在府里?” 仆妇点头:“就是,就是出事的那天晚上,二老爷和二爷都出府了,容嫂,容嫂说她出去看着二爷点儿,随后也出去了。后来,后来常家就被围了,府里的人出不去,她自然,自然也回不来!” 几个人怔立在原处,半晌没说出话来。 苏祈见容嫂的第一面,是在被常贺引着见孙延等人时,容嫂就盯着他看了好几眼,后来在花园里偷听时容嫂出现得又太过巧合,放在当时难以重视,但如今想来,就处处透着蹊跷了。苏祈还从来没有离过京城,容嫂是从南边来的,她不可能会认识苏祈,就算认识,也没理由对一个半大少年如此关注。那她是为什么会盯着苏祈地看? 再者,苏祈在窗下偷听,被丫鬟发现了,容嫂又恰恰那时走出来解围,而且,作为常家下人,同时深受常贺信任,她为什么是露面就斥责了丫鬟,如此笃定丫鬟就是看错了人,而不是先出来询问事由?甚至还那么巧,支走了丫鬟,末了还引着常贺离开了窗前,使得苏祈正好有机会逃离呢? 这些都是明显的疑点,如果再回想一下常贺对她来历的介绍,说她自称是南边某个没落了的宗亲府里的下人,她那文雅的举止,她的疑点不就更多且更明显了吗? “她住哪儿?!” 是韩陌先出了声。 仆妇忙指着后头:“在二房那头,奴婢可以领路!” 二房和长房一个在东一个在西,容嫂的住处在二房还要往东的一间仆妇共住的杂院。仆妇带领大伙,到了其中一间关闭的房门前道:“容嫂就住在这儿。” 苏祈把门推开,一股淡淡的茉莉花香味便迎面而来,这是一间极为素简的屋子,应是两人共住,两床中间以帘相隔,靠里的床位十分凌乱,被褥散落开来,一半在床,一半在地,按时间推算,应该还是当天夜里事发突然,安睡中的人被惊醒,匆匆离去后留下的状况。 但是靠外这间就极其整洁了,枕被放得整整齐齐,没有一件赘余之余。床头是一扇半开的窗户,一樽粗陶罐子里插着几枝茉莉花,虽然已枯萎,但依旧有余香。屋里除了一张带缸屉的旧木方桌,和一张床,其余没有什么家具。 “找找看。” 韩陌示意,而后率先拉开抽屉。苏婼也走上前,摊开了被褥,仔仔细细翻查起来。 拢共这么点地方,几个人翻翻找找很快就差不多了,但是一无所获。 苏婼扫视一圈,忽然道:“她没有放衣裳的地儿吗?” 仆妇恍然,从屋子最里间拖出来两只箱子,一只沉甸甸,一只却轻飘飘,打开一看,沉的那只衣裳塞的满满当当,但放的不讲究。但轻的这只只有三五件衣裳,衣裳叠得四角都支棱起来了,一看这风格就与茉莉花的主人是同一个。 苏婼认真看了看这些衣裳,皱起眉头:“她在常家一两年了,就这么几件衣裳?” 仆妇看起来也是懵的,说道:“府里每季都有衣裳布料发放,自然是不止这些。但奴婢也不知其它衣裳去哪儿了。” 苏婼想了下,站起来:“这么看来,有可能当天夜里她的离去,就是有预谋的了。” 苏祈一阵紧张:“她该不会是常蔚的同谋吧?” 苏婼没顾着答话,韩陌从旁接上了:“如果她是常家同谋,那她为何要掩护你离开花园?” “也对。”苏祈立时放心,但下一句又道:“那她会是谁呢?她为什么要离开常家?” 这个问题显然谁也没法答上来。 苏婼望着那瓶茉莉,拿在手上端详了会儿,然后又仔细地察看这桌子。 那张床她已经里外全查过,没有问题,这桌子韩陌查过,理应也是如此。 但是她又不太甘心,前后左右全部看过,剩下底部没看,她又蹲下来去看桌子底。 这一看,她愣住了。 “怎么了?” 韩陌察觉异样,跟着蹲下来,一看,那桌子底部竟然紧贴着一沓纸,四角各以一只小卡子卡着…… “一个仆妇,怎么桌子底下会藏着有纸?” 苏婼迅速将纸抽出来,是一沓外头笔墨铺子里常见出售的信笺。 “不对,”看着看着她又愣住了,“这样的信纸,我见过!” “在哪儿见过?” 苏婼猛地抬起头:“就是那天夜里我接到的匿名信!” “匿名信?!”韩陌闻言当即也定住了,“告知柳树胡同的那个?” “正是!” 这下俩人呼吸都给屏住了,一个流落进京谋生的仆妇,她会写字?好,即使她读过书,会写字,她居然知道连常贺都不知道的常蔚的私宅?而她居然在最关键的时刻,把这处私宅的地址以匿名信的方式投给了她苏婼? 这难道还不够让人惊疑的吗? “去问问常赟!” 苏婼甩下这句话后就立刻掉了头。 常赟还在原来的屋里,又惊又怕的他目光呆滞,看到苏婼进来,身子下意识又往后缩了缩。 苏婼到他跟前劈面问道:“常贺身边有个容嫂,你知道吧?” 常赟点点头,回应道:“她是一年多前进府来的,是常贺陪着我二婶去沧州回来时,一道带回来的,我也不知道为何他们母子就是很信任她,那容嫂一进来就在二房正院里侍候,听说养花侍草的不错,还会一手好厨艺,常贺有什么事也经常找她……” 苏婼顿了下,又站起来往外走。 韩陌在门坎下道:“去哪儿?” “去二房找常贺的母亲!” 第311章 大圈子 容嫂是常贺母子从沧州带回来的,也就是说,当时他们是怎么认识的,常贺知道,常夫人肯定也知道! 二房这边又经历过一次来自李氏的咒骂,常夫人已快崩溃,抱着一双儿女流泪不止,一时间觉得世态炎凉人心凉薄,又觉得常蔚实在该死,把自己拖至这个境地。 正自悲悲切切,忽然门开了,门口出现个仙姿玉貌的少女,目光望着自己,直直地朝自己走来,而紧随在她身后的,是韩陌与一个陌生的俊秀少年。 常夫人情不自禁把一双儿女搂紧。却听这已经走到了面前的少女道:“常夫人。” 自从被羁押以来,不管是家里家外的人,都从来没有人对常夫人还保持尊重,可是要知道她目前还是有诰命在身的,只要皇帝一天不下圣旨剥夺她的身份,她就一日还是官眷! 陡然听到这么一声称呼,她一下子就从地上站了起来,抖了抖裙摆。 “我是大理寺少卿苏绶的女儿,我叫苏婼。”苏婼在她面前两尺远停步,“你们府里的容嫂,她去哪里了?” 常夫人怔忪道:“你找她干什么?” “我听说你们家事发当夜,她出府了,然后一直到现在没有回来。刚刚我去看过她的住处,她的衣裳行囊,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在这里长住的样子。” 常夫人神色一动:“怎么会呢?她进了府已经一两年了!” “她总共就剩下三五件衣服,除此之外,没有留下一点私人物品。你不觉得可疑吗?” “……怎么会呢?”常夫人愣了一下失声道,“容嫂我是信得过的!” 苏婼看了她一会儿,看到她目光开始示弱的时候问道:“请问常夫人,她是在什么情况下进府的呢?” 常夫人双唇发白,两手紧抓着椅子靠背,说道:“我们是在沧州遇见她的。那是前年腊月,我带着贺儿去他姑母家赴喜宴,长房的赟哥儿也去了。 “长房的人这两年对我们二房处处白眼,赟哥儿本来心眼儿就小,又年长贺儿些许,他姑母因与我们往来多些,不免对贺儿多加疼爱。 “赟哥儿心生嫉妒,那日下晌以去遛马为由,喊了贺儿出去,结果到了晚上,赟哥儿回来了,贺儿却不见踪影。 “我们问他贺儿去哪了,他说失足摔到悬崖下去了,我们自然是不相信的,遛马怎么会遛到悬崖上去呢? “好在很快贺儿的小厮就回来了,当时顾不上追究,我和他父亲让小厮带路,找到了出事的悬崖下方,我们在那找了两只最后在村里一户农家找到了摔伤的他。 “原来常赟是故意引他走的山路,就是想要治他于死地!好在贺儿机警,看出来他的险恶用心,提前有了防备,但他还是没有避免摔了下来,落进了山石缝中。 “恰好是寄住在村民家中的容嫂听到了他的呼喊声,发现了他,拚命把他拖了上来,把它背到村里疗伤喂药,不眠不休的守了两个昼夜。 “后来我们才知道,她原是南边一家没落宗室里的家仆,那宗室自太祖传下来已有五六代,早已潦倒不堪,最后一任家主在过世前就遣散了他们。 “她带着儿女进京来谋生,结果她一双儿女在路上没扛住,都夭折了,刚刚把儿子埋葬在村头山上,就遇上了贺儿。 “我们因着他这份救命之情,本就有了想要报答一番的打算。一看她谈吐不俗,又是在宗室里头伺候过的,会许多本事,就提出让她随我们回了常家。” 苏婼默了一下。“她从南边进京,为什么会出现在沧州的小山村,你们问过吗?” “当然问过!她是有个远房亲戚在那村里,只是那户人家早就搬走了,后来我丈夫又派人去村子里求证过,确实如此。” 常夫人说到这儿,把腰挺起来:“你们为什么会盯上她?你们是想告诉我,她来历可疑吗?” 苏婼不答,反问:“你觉得呢?” 常夫人脸色渐渐惶惑,他退后两步坐在椅子上,右手紧握抬到了下巴处,哑声自语:“因为她救了贺儿,连我丈夫也没有盘问出什么疑点,所以她一进府就为我们所信任,我让她当了我房里的掌事娘子,身边事务无一隐瞒,贺儿也对她尊重有加……她,她怎么会有问题呢?” 苏婼没有说话,由着她自言自语。 一会儿她颤抖着双手捂住脸庞,双肩抖动,似已不堪这打击。 一会儿她又猛地抬起头来,通红的眼睛望着苏婼:“如果她是奸细,那你们不是应该知道她是谁吗?为什么还要来问我? “我早就说过,我丈夫他们所做的事情我一概不知,难道我不是受害者吗?我不也是被他害了,才到这般境地吗? “你们安插奸细也好,调查他也好,只管去做便是,又何必还要把这些撕扯给我看?我不过是个妇人家,就算我承认自己的愚蠢,与你们来说又算的什么成就呢!” 妇人声嘶力竭,与先前进门时的姿态判若两人。 苏婼原地站了会儿,走了出来。 韩陌跟上她:“这个容嫂看来问题很大,她怎么刚巧就把常贺给揪下了?她一定是有所筹谋,这么看来,她肯定不止一个人!” 苏婼走到院门下站定:“常夫人有一点说的对,如果容嫂是奸细,我们理应知道她是谁才对。可为什么我们却不认识她呢?” 说到这里她转过身来:“你说,她会不会是皇上派去的人?” “不会吧?”韩陌道,“祈哥儿可是说她是带着南边口音的。皇上要派人,也不至于要兜到这么大个圈子,扯个南边来的谎。” 苏婼默然望着院角的一株梅树,好片刻后才轻吸一口气,缓声说道:“如果不是皇上派去的人,那应该就是薛家的人了。 “薛家是被诬陷的,常家造下这么大个孽,只有薛家人才会不惜兜这样的大圈子,潜伏在常家伺机行事。” 第312章 祠堂 “我也这么想。” 韩陌走下阶梯。“薛家出事后,薛家人几乎斩尽,他们本家人口本就不多,十五岁以上男丁全部处斩,剩下一个两三岁的稚儿,在追捕途中死亡,女眷发配边疆,总共剩了七八个人,如今也死的七七八八了。 “但是薛容官至内阁大学士,门生众多,虽然也有许多受了牵联,但仍有许多还在仕途之中。 “薛家被问罪时,上表求情的人多不胜数,但在定案之后,尤其是在薛家处斩之后,这些声音忽然没了。以至于后来民间百姓也相信薛家犯下了滔天大罪,当然也包括我们这些在朝之人。 “现在想来,当初那些上表支持薛家的人,并不是相信了那些证据,而是他们选择不做无谓的对抗,而是蛰伏了下来,等待时机合适再一举翻盘,而容嫂没准就是一个信号。” 苏婼缓缓点头:“你推测的很有道理。我们反过来捋回去,之所以查到常蔚诬陷薛家,是因为袁清的死和皇上对五军营防卫署的管制,以及对兵部的戒备,那么,这些前提会不会也是容嫂他们这些人暗中推动的结果?” “不排除。” 韩陌简短地回答了她。 袁清的死因是最初的引子,然后是罗智被杀,防卫署出事,再到常蔚和方枚罪行暴露,拔出萝卜带出泥,意外又把薛家的冤案拉扯出来。 到目前为止,的确算是一连串,前后都有因果。 “这么说来,皇上让我找东西,恐怕是察觉到的疑点比我们还要多还要早。”韩陌深凝双眉,“只是不知道除了这些,他还发现了什么?” “对了,”苏婼想起来,“常蔚盗取那批兵器,还有他养的那批死士,他真的是为了造反吗?” 韩陌略顿:“不然呢?” 苏婼顿一下,耸了耸肩。 盗取兵器肯定不是为了守护自己那点家产,为了造反这是毋庸置疑的。但是落在常蔚身上,总好像有点出人意料。 常蔚在薛容这案子之前,虽然也在六部为官,但是并不突出。是因为把薛家参倒了,他才被大臣请奏升上了左侍郎之位,他年纪比苏绶大了好几岁,但政务上的表现却远不如苏绶。 这样的人,纵然他具备了造反的条件,比如官级与身份,以及财力,但他造反的目的是什么呢? 苏婼想不通。 “韩世子,这是那容嫂救下常贺的村子的地址,我给问来了!” 苏祈一路小跑到了跟前,扬着手中一张纸。 韩陌接在手上看过,叉腰朝他看起来:“可以啊小子!现在越来越机灵了,你怎么知道这个对我有用?” 苏祈得意的扬起了下巴:“跟了我姐这么久,这我怎么能不知道?那容嫂是在那村子里出现的,那村子肯定有问题!你们要找容嫂,肯定需要这个地址啦!” 这下连苏婼也扬起了唇角,轻睨他一眼后下了台阶。“算你聪明!” 韩陌道:“你去哪儿?” 苏婼头也没回:“我该去办我的事情了!” 韩陌收回目光,把这张写了地址的纸交给护卫:“即刻去那个村子,打听看看什么情况!” 说完他又转向苏祈,上下打量了他几眼说道:“明儿到我衙门来,我送你个东西。” 苏祈跟上去:“您要送我什么?” “你来了就知道了!……” …… 三司最近专审常蔚一案,在押的一批参案人员相继被提审。方枚等人倒是都交代了出来,但常蔚至今为止却只字不肯吐露,审问的人都换了好几批,乃至刑也上了,终究无用。 下晌皇帝把苏绶和镇国公都传到了干清宫,问了番进展,而后就列了一堆理由,把主审的活计交给了苏绶,命镇国公全程协助。 苏绶屡受算计,已懒得挣扎,接了下来。 出了宫门与镇国公到了大理寺,研究了一番此前的审问细节,而后就入大牢去了一趟。身处囹圄之中的常蔚发衫凌乱,囚衣上血迹斑斑,盘腿坐在牢笼一角,垂眉耷眼,昔日风光全然不在。 苏绶二人站在外头,并没有急着开门审问,观望片刻后即离去。 皇帝既然下了御旨,那么他的目的肯定是要常蔚交代出所有内幕,而不是掉他们例行公事。 他是怎么陷害薛家的,为何要这么做?薛家的案子是其一,其二就是他盗取兵器的动机。这些事通通都要弄清楚的,而且,常见案子还是基于薛荣一案发生,也就意味着在审查的过程中绝对不能再出现不实的情况。 回到府里时已月上中天。府内四处安静,空气里有淡淡的菊花香。 庑廊下的花架上,摆着几盆盛放的山菊花。他停步看了会儿,摘下来三枝,持着往西跨院方向走去。 祠堂设在西跨院,月上中天的这个时候,除了风声与虫鸣声,再无一丝别的杂音。 “老爷……” 跟随在身后的吴综略微不解的看了看他,又看向面前闭上了的祠堂门。 苏绶却没有理会他,而是示意他叫人来开门。 祠堂前的晚风都透着一股幽森的味道,很快来人了,门推开,又点上了灯笼和烛火。 苏家列祖列宗的牌位密密麻麻的,在面前列了一排又一排。 苏绶把人挥退,在灵前蒲团上跪下来,先自缓缓叩了个头,然后直起身来,把三枝菊花摆在谢氏灵位旁。 如同上次一样,他摩挲着灵位上谢氏的名字,掏出袖中的帕子,将排位镂花里头的些许灰尘仔细的拭去。 而后,他拇指落在谢氏的姓氏上,只轻轻一摁,那灵牌后方竟然又弹出来的一块牌位,那上面刻着的名字,赫然是薛容…… 随着机括的卡扣回归原位,牌位的全貌露了出来。苏绶凝目而视,突出来的话语低到只有自己才能听得见。 “阁老,常贼已经归案,但他藏在肚子里的秘密太多了,如若他抵死不言,离薛家昭雪便还需费一番周折。 “学生已领皇命,现可直接审问常贼,您在天有灵,在提审他之前,还请指点指点学生……” 第313章 夫人 苏婼立在门外花丛后,抿唇望着灵案前的苏绶。 “大姑娘,小的没误事儿吧?” 洗墨悄声地在耳边说。 苏婼瞅了眼他,没说话。 自从韩陌在柳树胡同拿到了常蔚诬陷薛容的证据,苏婼就想到了苏绶暗中吊唁薛容的那一茬。 无奈苏绶总也不肯承认这一段,她于是只好让洗墨暗中派人在这儿盯着。下晌回府,她把那天收到的匿名信让人送去给吕凌,等待回音时洗墨就来报讯了。 眼下虽然听不到苏绶在说些什么,但他在谢氏牌位上的动作,苏婼是看到了的。 从大理寺回来,他就直接来了祠堂。连续两次如此行止奇怪,他却始终都在回避苏婼的询问,而且眼下随着常蔚的被捕,朝野上下的风声也很不同了,他依然如此讳莫如深,这究竟是为什么? 正在心念摇摆之间,前边厢忽然走进来一个人,到了庑廊下与门口,手指的吴综交谈起来,而后吴综又进了祠堂之中,在苏绶耳畔低语起来。 很快,苏绶伸手把面前恢复原样,站了起来。堂前烛光摇曳,他走出去,随着方才前来的家丁离开了祠堂。 苏婼等到四处安静,快步进内察看了一番先前的牌位,谢氏的牌位里面还有机括这是让人没想到的。谢氏出事在前,薛容出事在后,苏绶想祭拜薛容,当然不能堂而皇之的摆在面上。于是他就做了这个机括掩人耳目,但为什么是谢氏的牌位呢?难道是因为别的牌位都是祖宗,他不敢动? 苏婼把牌位复原,拜了三拜,然后快速地转了出去。 月白如雪。 树荫下苏绶停在一名男子跟前。“人呢?” “已经安顿好了,就等先生示下。” 苏绶回头看了眼庭前停着的马车,走过去道:“带路。” 披着月色,撤去了所有徽识的马车驶上了无人的街头。 苏绶换上了常服,头上的发簪也换成了普通的乌木簪,他单手支膝,眉头是一个紧锁的结。 车轮碾压石板砖的声音一直延续到一座胡同深处的客栈前。 等候在门口的长衫男子躬身引着下马车的苏绶走上二楼。 走廊尽头的房门开了,一道纤瘦的身影顿时朝他俯下身来。 “先生,好久不见。” 苏绶颔首:“夫人免礼。” 妇人穿着襦衫与马面裙,发髻上有为数不多的钗环,她抬起头来,一张清秀淡然的脸脂粉未施,如同昔日身着布衫游走于常家内宅,平静低调。 灯台的旁边,有一只粗糙的瓶子,里头插着两枝盛放的荷花,苏绶看了眼,说道:“这附近没有种荷的,你这阵子都住在庵里?” “正是。前阵子风声紧,我在庵里寄住到今日,期间见了先夫过去几个老友,对了,这些是我从常家带出来的。” 容嫂拿出一叠簿子信笺,“常蔚与家里父兄关系并不是很亲密,他遗留在常家的东西不多,这些是当天他们出府后我自常贺与常蔚的书房暗中取得的。” 苏绶接在手上,翻阅了一会儿后他点起头来:“很有用。看来常贺在逃走之前并不知道常蔚的阴谋,但他参与了罗智一案,不算无辜。” 他合上薄子,缓声道:“如若常贺归案,光他自己身上的案子,也够他喝一壶。这一程,你辛苦了。” “我不苦。”容嫂摇了摇头,“只要被牵联的人能沉冤昭雪,这些算什么?常蔚一党作恶多端,薛家一门数十口人,还有那么多的门生近亲,哪一个不是无辜的?只是眼下常家这边已无用我之处,接下来的事情,就要拜托先生和诸位贤士了。” 苏绶坐下来,问道:“早前听说你把子缨寄放在他人处,她现下如何?” 容嫂闻言看向他,随后道:“她运气不错,我走后出了点事故,而后就被人接到官宅里照顾着了。那家的小姐待她很好,那户人家也十分端正,这也是我能够沉得下心留在常家行事的原因,就是这位小姐解除了我的后顾之忧。” “哪家官宅?”苏绶问她,“可靠吗?” 容嫂深幽:“极之可靠。可能除了他们,整个京城我再也找不到更能令我安心的人家了。几个月下来,子缨已经变得我都快不认识了。比起之前,她长高了很多,也胖了,变漂亮了。完全是她原本留在我身边时,该有的样子。” “如此甚好。”苏绶静默了片刻问:“这节骨眼上,他可不能出事。”说完他又问道:“你说的那户人家,她是否还能继续住下去?” 容嫂默凝片刻,望着他道:“只要我们不出意外,她应该就不会有问题。因为那户人家……” 说到这里,她话音又渐渐的止住了。这令苏绶感到疑惑:“那户人家怎么了?” 容嫂垂眼:“没有什么。我只是想说他们很可靠,不会有问题。” 苏绶看向被夜色笼罩的窗口:“最好是这样。她若有事,我们也对不起她的父亲。不过好在,这样的日子不长久了。眼下为薛家平反的声势已经造起来了。只等常蔚一认罪,大势便将定下来。” 容嫂颌首:“我听说大理寺这边,皇上已有新的示下。” 苏绶点头:“今日皇上下旨命我为主审,但在此之前已有多人提审常蔚而铩羽。眼下这是我们最好的机会,我必须亲自审出他来,且令他服罪。只不过我现如今却没有头绪。” 容嫂缓声道:“常贼异常狡猾,我是万万没想到,那关键时刻他还会把常贺送出去。若早知如此,我就该把常贺拖住在常家了。” “事已至此,说这些都晚了。你我并非大罗神仙,很难做到算无遗策。”苏绶说完这席话后又道:“夫人所以为弱质女流,但在捉拿常蔚归案一事中功劳甚伟,眼下苏某人还有一事相求,还想劳烦夫人相助。” 容嫂立刻道:“有什么事先生尽管说,只要我能出力的地方,便是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第314章 再入虎穴 苏绶缓了缓语气:“也不至于如此严重,只是想到夫人身为女子,或许行起此事来会更加便利。” “先生直说便是。” 苏绶默片刻,说道:“如今想要常蔚招认,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从他妻儿这边下手劝服,一是以他自身安危相压。他已经放走了常贺,连其妻也未透露真相,可见他早做好了放弃的打算,这条路是行不通的。我便打算从他自己身上找切入口。” 容嫂凝眸:“可是常蔚底细已被掏空,只差他认罪而已,恐怕也再难找到能压制得了他的东西。” “先试试看吧。”苏绶简短说着,“常蔚劫取兵器只有谋反一路,但是除此之外他没有留下别的左证,况且仅凭方枚所交代的他手上这些兵器,还不足以以谋逆之罪拿住他。常蔚的妻子不知道常蔚所犯之事,不是因为常蔚不信任她,而是因为是夜事发突然,他也没料到自己回不去。所以我想,常蔚在过往这么些年里,多半也交付过一些什么给其妻予以成为保身。夫人是自常家出来的,又曾为常妻所信任,这件事情,恐怕交给你来办理最为妥当。” 容嫂凝默片刻:“我在事发当夜出府,数日未归,走之前又早做了不再归去的打算,恐怕常家对我有所怀疑了。不过问题不大,宁氏不如常蔚甚多,且如今常家已被官兵把守,至少我此去不会有什么危险。” 苏绶点头:“如今奉旨把守常家的是镇国公世子韩陌,韩世子此人可信,但为免节外生枝,眼下还不是公开身份的时候,夫人还请记得勿要暴露了身份。” “我知道。”容嫂抬头,“先生费心了。” 屋里的言语又轻又缓,逐渐被压匿在静谧月色之中。 苏婼从祠堂回来,窗下对着灯又凝思了好一阵。 吕凌的回复是翌日早饭后送来的,由于他拿到的只有那份匿名信,而没有容嫂的笔迹作为比对,故而也只能得出字的主人是个沉着冷静的女子的结论,以及书法师从哪一派等信息,不过这些已经与容嫂相符,只有书法流派,让人疑惑,若她是南方没落宗室里出来的仆人,她怎么还懂识书写字?养花侍草那是因为要迎合主子喜好,这识书写字可说不通。 不管怎么说,她把这回信也让人给韩陌送了过去,眼下就只能期望他尽快获取到线索了。 …… 韩陌没有办成差事,连日不敢进宫,下晌与三司几个官员以及顺天府尹林逸等人吃饭,讨论了一番受常蔚牵连的许多别司的官员,又不免说到薛容,韩陌只不做声,听他们谈论,散宴后他回了府,刚好在二门下遇见往外走的镇国公。 父子俩近来都忙着这大案,没有碰过几次头,韩陌疑惑:“父亲今日没去大理寺?” 镇国公道:“今日防卫署在修理机括,我与苏少卿约好正要去那里巡视巡视。哎,你怎么也回来了?” 韩陌道:“我多喝了两盅,回来歇会儿。”完了他顿一顿,又说道:“父亲跟苏少卿审常蔚审得如何了?” 镇国公听到提起这个就摇头:“那常贼一张嘴跟铁水焊死了似的,硬是不开口,要是能直接押他上法场,我都能杀他好几回了!可惜不能。” 韩陌说:“那父亲可知道,常蔚除了谋害了薛家之外,还曾与谁结过仇?” “他害一个薛家还不够?都足够剥皮抽筋了!”镇国公骂了一通,望着他说:“你问这个做甚?” 韩陌也不知道怎么说为好,只能简短地道:“那天我之所以能及时赶到柳树胡同抓到常蔚,是因为苏姑娘收到了一封匿名信,信上提示常蔚可能会在那里。而我们后来在常家又发现了一位来历有疑的女子,我们怀疑就是她递的匿名信给苏姑娘。” “还有这事?”镇国公也愣住了。 韩陌点头:“如果只与薛家结仇,那薛家的女眷都流放去了西北,所剩的据说也没什么人了,她们不可能有本事潜伏进常家。剩下的只有可能是薛家的门生家眷,可是,为什么那些年这些门生为什么全都蛰伏着,偏让一个女子进常家赴险呢?” 镇国公一时间也答不上来。只好问:“她人呢?” “不见了。当夜事发她就逃离了常家,至今不见踪影。” “多派些人找找看。”镇国公边说边下了阶,“我还有事,得先走了,有消息回头告诉我!” “哎——” 韩陌还想拉住他再絮叨絮叨,他却一阵风地跑远了,嘴里还嘟囔着什么“那家伙又得要唠叨我了……” “那家伙?”韩陌一头雾水,不知道他一贯沉稳的父亲,会为了什么人如此失了风度? “世子!” 杨佑快步走进来,快得气息都喘不匀:“世子,常家那个,那个叫容嫂的仆妇,又回常家去了!” “什么?!” 韩陌闻言酒都醒了大半!脚步也不听使唤地迈出了台阶:“她人在哪儿?” “眼下就在常家!” …… 再踏入常家,这座气派的官宅与先前的模样早有了天壤之别。 容嫂仍作布衣打扮,挎着包袱立在前院影壁下,前方是环着胸的宋延与国公府的护卫。 “你既然出去了,明知道常家已经被圈禁,怎么又回来了?”宋延已从韩陌处听说过容嫂的来历,语气谈不上客气,但也谈不上凶恶。 容嫂望着地下:“回官爷的话,奴婢那天夜里只不过是出府追寻我们二爷,并非就此决定离府不归,我们夫人待我不薄,我不能忘恩负义,听说官爷们并非不讲道理之人,故而还是斗胆回来了。还请官爷放行,容我去见见我们夫人。” 宋延挑眉:“可是我们去看过你的屋子,那根本就不像是打算常住之人的模样。而且,我们还发现了你识字,你屋里藏着笔墨。一个仆人,为何曾读书习字?且还要藏着掖着,你不觉得应该解释解释吗?” 容嫂抬头,嘴角微扬:“我是宗室贵仆,会习字也没什么大不了。” 第315章 不想活命么? 谁说宗室贵仆就个个会写字?但宋延捏着下巴,并没有与她争论。 韩陌到达时影壁下这群人就都缄默着,中间站着的女子明明一身布衣,他还是一眼就看到了她,并且猜到了她的身份:“你就是容嫂?” 容嫂抬起头,朝他福了福身:“奴婢见过世子。” 这份不卑不亢,顿时令韩陌也收敛了几分气势,他细细打量她,只见她也不曾局促,便说道:“你这几日,去哪里了?” 派出去打听她的护卫还没回来,没想到她竟然就自动出现了,虽然够巧合,但韩陌还是一眼就认定了不会有错。光凭这样一身气质,就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假装得了的。 容嫂看向宋延:“方才奴婢已经回答了这份官爷,那夜里我们家二爷出去得急,奴婢不放心,故而追随了出去,不料后来府里就出了大事,因此耽搁了几日。见官爷们行事端正,心中不再害怕,也就壮着胆子回来了。” “胡说八道——” 宋延旁边站着的侍卫几曾见过这等胆大的下人?当下就要斥她刁钻,发一发威,这边厢韩陌却瞬即用眼神制止住了他。 “你们先退下。”他示意宋延。待宋延率人离开后,再看回容嫂,和声细语道:“你有这份胆量再入虎穴,足见是心有城府之人,明人不说暗话,在你回来之前,我们已经去搜查过你的住处,你跟宁氏母子的瓜葛,以及你出现的时机,我也已经了然,所以无谓的掩饰就不必了。我知道你与常家不是同路人,如今只问你一句,你到底是谁?” 容嫂在他炯炯目光下默立片刻,目光扫视了一圈周围,说道:“我也问世子一句,世子是如何肯定我与常家不是同路人的呢?” “因为苏姑娘收到的那封匿名信。” 似乎没料到他有这么直接,容嫂一时间没有答话。 韩陌接着道:“就不要绕弯子了,有关你前前后后的事情我都有数。还是直接说吧。” 容嫂攥着双手,默凝后抬起头来:“世子既信得过我,那我自然也无遮掩之理。只是,来龙去脉还请等我见过宁氏再说。也许我这一趟,对世子而言也有帮助。” 她的眼神里尽显坦荡,韩陌随后点头:“可以。不过,我的人须在门外守着。” “世子随意便是。” 当下双方再无多话,韩陌让开通道,容她朝宁氏所在的二房院落走去,而后交待护卫:“去请苏姑娘过来。” 昨日苏婼走后,宁氏长久地坐在房间没有动弹,如果说常蔚的落马和常家人的责难让她充满愤恨和无奈,那么容嫂的隐藏更是把她一身精气神击打得稀碎。这一日一夜不吃不喝,就这么坐着,好像对周围的一切都已麻木。 容嫂进门的时候,她正呆呆地望着脚前一团光影,仿如一座石雕。 “太太,喝杯热茶吧。” 容嫂把托盘放在她身旁茶几上,她立刻便如电击了一般插直了腰骨,抬起头来! “是你!” 她快速地自椅子上站起,一双深陷进去的眼睛瞪得老大,说完这两个字后她便提着心口站立不动,连人带呼吸都不曾动了! “是我。我沏的是太太最喜欢的六安瓜片,听说太太还未进食,先喝口茶润润喉吧。” 容嫂呼吸平稳,一切动作从容不迫,与全身上下都处于绷紧状态的宁氏截然不同。 她坐下来,微微仰首看过去。这样的平静却把宁氏给刺激到了,她一个箭步蹿过来:“你到底是谁?你进常家是不是当细作?常家变成这样,是不是都是因为你?!” “你总是这么不讲道理。”容嫂道,“常家变成这样,是常蔚手沾薛家那么多条人命的必然下场,长房欺压你们的时候你怪长房贪得无厌,得寸进尺,常蔚的真面目被揭穿你又怪起了我,你以为,没有我你们常家就不会遭到报应吗?” 宁氏咬着牙关,指过来的手渐渐垂下去。她红着眼:“你是薛家的人?” “我若是薛家的人,在我走之前,你们还能有命在?”容嫂冷笑。“不管我是谁,于你眼下来说都没有差别。” “那你又回来干什么!” “我来是想提醒你,常蔚犯了这么大的罪,他逃不过一死,但你身为女眷,好歹能活一命,还有你的一双未成年的儿女。按照惯例,你们会被发配到偏远之地,不过朝廷就算不会杀你们,别忘了被常蔚害死的那么多人。在你们发配的途中,只怕就要面临不少索命的无常。你死倒不可惜,只可惜了你一双年幼的儿女。” 宁氏颤声道:“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一点都不新鲜,我也没那个耐心与你兜圈子,很简单,你要是愿意,那你或许可能为你的儿女争取一线生机。最起码,你可以替他们争取到平安到达流放之地的机会。只要途中不死,到了地方,除了官府的人,也就没有人敢暗杀了。” 容嫂把桌几上的茶往前推了推:“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古往今来,朝廷重犯在流放中翻身的先例多了去了,难道你不想替他们争取一条活路?万一活着活着,哪天天下大赦,又回来了呢?” 她清冷面容衬着没有起码的语声,听起来就像下蛊一样,宁氏双手下垂,紧抓着裙摆:“那又如何呢?难道我不想看到这些,就有用吗?” “我知道常蔚与你情份还算深厚,他干的事即便你不是全都知道,他多少也曾经给你们留过退路,你仔细想想,这么多年来,他难道就没有留下过什么东西给你,又或者跟你透露过什么?” 宁氏怔住。 夫妻多年,常蔚给她的东西多了去了,跟她透露过的事情也多了去了,但哪一句又是能保她命的呢?要是想得起来,她还用等到现在么? 她坐下来,哑声道:“我一个妇道人家,要紧的东西,他怎么会放到我手上?放到我手上的东西,又能保什么命?要是能保命,他不得先保他自己的命么?” “那天夜里他临出府之前,曾在书房里翻找了好一阵,我知道他也带走了一些东西,你可知道,那当中有些什么?” 第316章 常贼! 宁氏出现了片刻的怔忡,随后道:“我不知道。自从家里出事,我还没有出过这个院子,书房什么情况,我不知道。” 窗外的韩陌听到这里,果断把门给推开:“带她去书房。” 屋里俩人闻声回头,宁氏惶惑地站了起来。 容嫂收回目光:“以常蔚所犯之罪,你们常家人人都有配合供出他罪行的责任,无论朝廷最后如何处置于你们,你的抗拒都不会带来任何好处,相反还会加重你们的罪行。此时此刻,你何不明智些呢?”你再怨恨,常家人也不会放过你。” 宁氏脸颊抽搐,看着已然走进来的护卫,缓缓放下了攥紧了的双手。 …… 徐氏饭后把苏婼叫到小花园里绣花,顺带让奶娘把礼哥儿抱来树荫下活动活动。苏礼还不到一岁,但胖乎乎的,手脚动作已很敏捷。徐氏给他戴上了苏婼送的那把小金锁,他当是玩具,塞到嘴里啃。 徐氏看奶娘把锁取下来,朝他哄了几句,一面朝苏婼说:“他牙痒,约莫是又要冒牙了。奶娘说他如今一刻也不消停,将来只怕是个让人操心的。” “再让人操心还能比得过祈哥儿?放心吧,没人能在父亲手下淘得了气。”苏婼把针放下,从盘子里捏了块枣泥糕递给朝她伸长了双手的苏礼。 “那倒也是。”徐氏认真起来,“谁的心眼能多得过你爹呀?” 苏婼噗哧一笑,瞬间乐了。 “不过他也算碰上硬茬了,近日不是奉旨跟镇国公审案么,我看他天天回来皱着个脸,就问他怎么回事?他说是被镇国公给气的,还发了好一阵牢骚呢!说实话,平常吧他脸上虽然也没个笑儿,但这回是活脱脱的无可奈何!” 苏婼闻言:“镇国公莫非很凶?” “也不是凶。对你父亲这样的人,凶也没用。他来过咱们家几回,不过你见不着。国公爷这人还挺和气的,长得很又高又壮,却满脸笑呵呵。国公夫人也是好说话的,一点架子也没有,很爽利。他们家人都和善。噢,除了那小阎王!” 苏婼微默,瞅她一眼说:“小阎王只要顺毛捋,也是没脾气的。” 徐氏抬头:“你捋过?” 苏婼莞尔一笑,还没回答,扶桑就从外头进来了,朝徐氏行了礼,然后冲苏婼道:“姑娘,韩世子遣人来传话,请您这就上常家去一趟呢。” 苏婼跟韩陌一道去抓方枚那晚的事是瞒不住的,外头虽然还没人知道,家里几个人却是早知道了。听到这儿徐氏目光立刻又落到了苏婼身,一脸的不可思议! 苏婼拿着绣布站起来:“八成是有要紧事,太太恕我先行告退。” 说完她屈了屈膝,飞快就走了。 徐氏这边还生出一肚子话要问呢,看她这么心急火燎的,不由也把针线放下了,咕哝道:“这丫头!……” …… 苏婼乘马车赶到常家,门口就有护卫引她进去见韩陌。 韩陌正在常蔚书房,当夜官兵进驻后此处已被搜寻过一遍,肯定是有挪动的,宁氏到来后,指了几处平日藏物之处,容嫂和护卫一起上去翻查,一无所获。容嫂又开始向宁氏施压,宁氏招架不住,但显然她也确实不知道更多,急得上前自己翻箱倒柜地找起来。 苏婼到了之后,韩陌便把来龙去脉与她说了,而后就指着屋里的容嫂告诉她:“这就是我们昨日要找的人。” 眼下的搜寻苏婼反而不那么关心,她关心的是容嫂的来历。她走到门槛下,仔细地打量正在看着宁氏翻箱的这个年轻妇人,她布衣钗裙,既不是富贵女眷的打扮,也不是常家女仆的装扮,朴素得就像个平民百姓,但她腰身纤细,挺得笔直,面庞未施脂粉,却无比清丽。这样的人,跟伏低做小的仆人可搭不上边。 也许是感觉到了这束目光,原本侧对这边的容嫂朝这边看了过来。 四目相视,苏婼竟然有瞬间的心虚,仿佛被抓到了什么。她定定心神,走了进去:“有什么收获吗?” 见容嫂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韩陌也走上去:“这是大理寺苏少卿的千金。常蔚的落网,苏小姐功劳甚大。” 容嫂垂眸,深深地行了个万福:“贱妾拜见苏小姐。” 苏婼觉得这礼有点大,双手扶了她一把,再看她时,只见她眼底下竟然还有着波动…… “我想起来了!” 就在苏婼怔忪之间,一旁的宁氏忽然颤声说出了这句话。“他,他好像有个虎符!” “虎符?!” 苏婼与韩陌都震惊出声。 容嫂脸色瞬变:“你在哪里看到的?是什么样的虎符?!” “我只见过一眼,是个玉雕的,具体模样我不清楚……但那的确是个虎形,我问他是不是虎符,他脸色很不对劲,让我不要瞎嚷嚷,然后就飞快收起来了!我以为他会还回去的,现在,现在……” 宁氏浑身都是颤抖的。 虎符是朝廷之中至关重要的一道兵令,一半留在宫中,一半在各个营司,用完之后就得立刻归位。即使常蔚是兵部侍郎,有足够高的权力,他又怎么够胆私藏虎符呢? 宁氏纵然是个内宅妇人,也知道它有多么重要,原先以为常蔚不敢私藏,就算拿着也一定会还回去,可现在想来,那个时候他真的还回去了吗? “原来如此!” 苏婼怔然失声。“原来姓常的是由此为倚仗!他拥有虎符,可以调动军队,一旦到了狗急跳墙的那一步,他就可以假传圣旨调动兵马救急!” “没错,他甚至还可以煽动掌管这些兵马的将领为他所用,这就是他谋反的真正依据和恃仗!”韩陌紧接着她的话往下说起来,“只是这虎符的去处呢?” “一定被他们带走了!”容嫂言语急切,“常贼不是已经让常贺逃走了吗?他一定让常贺给带走了!” 在此之前她也不过是直呼常蔚的名字,此刻却已咬牙切齿地唤起他常贼来! 第317章 容我卖个关子 “我也是这么想的,”苏婼望着韩陌,“常蔚既然拚命让常贺逃走,那一定会留给他一些恃仗,不然难道他只图常贺活着命出去吗?这个虎符,只怕是真的!” 韩陌点头,却又道:“但是朝廷的虎符,怎么会落在他的手上?此事如此重大——不行,我得进宫去禀明皇上!” 说完他就快速下了庑廊。护卫也随之走了一半。 苏婼目睹着他们离去,再回头来看著书房,目光落在容嫂身上:“我有些话想问你,能否随我来?” 容嫂点头:“悉听尊命。” 书房这里自有韩陌留下的护卫看着,苏婼引着容嫂走出常家,来到她自己的马车里。 “你请坐。”苏婼指着车箱里的坐榻。 容嫂坐下来,腰背下意识是直的,后来意识到什么,又往下压了压。 苏婼拿出纸墨纸砚:“你给随便写几行字给我看看吗?” 容嫂双唇微张,随之却没有推托,提起笔来,沾了些墨,在纸上写了一首五言诗。这动作一气呵成,成竹在胸,无论是提笔的姿态还是气息都极之稳重。苏婼接了纸,看完后再自袖口掏出早前收到的匿名信比对,随后倏地抬起头来:“字迹果然一模一样!是你送信给我的!” 容嫂点头:“是我。” 要不是车顶不够高,苏婼都忍不住要站起来了,她激动地说:“您是谁?这信为何单单给我?” “想必你也猜出来了,我跟常家有仇。”容嫂说着,目光愈见温和,“给苏姑娘你,是因为我相信苏姑娘是好人。” “愿闻其详!” 容嫂略默,互握的双手紧了紧:“姑娘倒也不必打听过细,薛家一案牵连甚广,我们家也不过是被株连的其中一家。一年多前我找了个机会进到常家,就是为了搜集常蔚罪证,掰倒他。只是我没想到朝廷也盯上了他们,苏姑娘和韩世子在关键时刻赶到将常贼抓获,这是我们的运气!” 苏婼问:“敢问,贵府受株连的,是您的什么人?” 容嫂深吸气:“是我丈夫。他已经不在人世了。” 苏婼默声。 “没有关系,”她又接着往下说起来,“我若是怨天忧人之辈,便不会来常家了。人生不会复生,我能做的,不过是尽全部力量,替薛家翻案,替先夫报仇,使他能在九泉之下瞑目!” “可是凭你一个人,这怎么能办到呢?” “当然不是一个人,常蔚害死那么多人,这笔账我们都记着呢!蛰伏这么久,不过是为了保存实力,等待这一刻到来罢了!”容嫂说着,平息了一下气息,身子全部转向苏婼,说道:“从这点上说,苏姑娘是我的恩人!” “这可不敢当!我们一开始也不知道薛家是被冤枉的。就是现在,还在等朝廷判决呢。” 虽说薛容一案要重新定性是不争的事实,可是在皇帝发话之前,谁又敢一口咬定薛家的冤情呢? 不过容嫂所说的这一切与之前她和韩陌所猜相同,果然薛家既是冤案,那些门生与故交也都隐匿起来暗中行动了,这才合理,否则薛容是好人,又怎会落得无人替他说公道话的地步呢?想必这些年无人出头,也令得常蔚的诬告更加可信了,朝廷这才根本没有在这方面生疑。 看着面前身形单薄的容嫂,想到她年少丧偶,又不畏艰难勇闯虎穴,这样的坚韧和胆量实在让人钦佩,就更加恨起常蔚来了,薛家当年那一栽,可是牵连到好多家,如今还有许多在牢里呢,容嫂的男人甚至因此死了,也不知案情有多重。 她说道:“我一个闺阁女子,不知何德何能得到你的信任,不过你既如此信任我,那么我也定不让你失望。常家干的事虽然跟我们苏家没有特别大的关系,但是我也会不遗余力,帮助你们把这案子办得明明白白,替朝廷铲除奸恶。” “我毫不怀疑苏姑娘的热心。”容嫂满眼都是诚挚。 苏婼微笑:“那你不妨告诉我,你为何当夜离开了,今日又回来了呢?我听韩世子说,你一来就是直奔二房去寻宁氏的,你是不是得到了什么消息,觉得宁氏这里可以敲打?” 容嫂犹疑片刻,说道:“我其实也不确实她是否经得起敲打,不过是我们当中有一位了不起的领头人,他提议试试。而这件事显然我是最适合做的。我抱着尝试的心情,没想到最后她竟然当真提供出了有用的线索。虽然她没有亲手给我们那道虎符,但起码有些事情能解释通了。” 苏婼委实如此。她又问:“不知这位领头人是谁?是哪位贤士?眼下他又在何处?” 容嫂听她问到这里,看着她时的眸光逐渐明亮,美好的薄唇也微微扬了起来:“他交代我不能多说,我不便违抗,还请姑娘见谅。只不过,随着常蔚落网,薛家被冤之事浮于世人眼前,这位领头人迟早都会露面的。而我想以姑娘的智慧,兴许你还会提前猜出来。” 苏婼诧异地望向她,她却已盈盈站起来:“以上这些话我原本是答应了韩世子要对他吐露的,您二位珠联璧合,如今跟姑娘说了也是一样。今日我先别过,三日后,我将登门拜访姑娘,还请姑娘赏面放行。” 苏婼在珠联璧合四字上顿了顿,随后就更讶异了:“您到苏家来?莫非您有甚需要?” “那倒暂且未有。究竟何事,介时姑娘就知道了,请容我先卖个关子。前几日我因旁观常家动静,很多事情还来不及去做,今日我使命达成,也该去准备准备我自己的事了。而这几日姑娘也正好可助世子追踪常贺及查探那道虎符真假,总之,三日后,我与姑娘定会再有一面相见。” 说完她颌一颌首,而后就退步出了车厢。 苏婼也想要留住她来着,却想不出能以什么理由将她留住,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下了地后,朝着街头头也不回地走了。 苏婼深深沉下一口气后,也只好放下了帘子。 而此时人头涌动的街头,却有人藉着巷口的桂树作遮挡,暗暗露出了充满戾意的目光。 第318章 传说中的圣物 韩陌出了常家后,急切的心情在沿途百姓安然的神色中逐渐平静下来。 虎符事关朝廷军防,宁氏提到了虎符,那么不管真假都得上报。可是正是这要紧之故,常蔚是怎么办到的?各屯营都有自己的虎符,一半在营中主帅手上,一半在宫中,有用之时皇帝分发给兵部,由兵部持虎符调兵。用完之后,虎符得立即交还宫中。常蔚身为兵部侍郎,他有足够多的接触到虎符的机会,但他如何能够留在手中不交?而皇帝也不催吗? “世子,您怎么了?” 杨佑的询问使他回神,他这才发现自己不知几时已在路中央停了下来。 他蹙眉道:“我在想,皇上这几日让我在常家搜查的,难道会是这道虎符?” 杨佑深点头:“很有可能啊!” “那皇上原先没让我查常家,是皇上也不知道虎符落在常家?” 杨佑想了下,再点头:“也很可能!” 韩陌睨了他一眼:“你还能说点有用的吗?” 杨佑挠头:“属下是真觉得世子说的很有道理啊。只不过皇上如果知道虎符丢失,为何不告诉世子呢?此事如此重要,皇上没道理卖关子呀!” 韩陌倏然直身,眼睛都直了! 杨佑说的没错啊,这么大的事,皇帝都已经让他去常家查了,有什么道理还要捂着? 这么说来,皇帝不知情,岂非更合理? 想到这儿他立刻打马:“赶紧走!” 此刻的干清宫里,皇帝盘腿坐在罗汉床上,面前的炕桌上展开着几份奏折。躬身立在旁侧的太子,手里同样也持着奏折。 “你什么时候拿到的?”皇帝微微抬起了头,只是一双眉头还紧紧的皱着。 “就在刚刚。蜀中知府刘淮快马加鞭将它们递进宫来的。”太子直起身来,“去年父皇交待儿臣多多经管朝中矿藏,儿臣不敢有误,年初就向各省下达了谕令,这几个月地方陆续有折子上来,不过都是些日常奏报。唯独蜀中这边直到此番才有消息来。” 皇帝把奏折合上,眉目深远地望着前方。 太子端详了几眼,说道:“儿臣已看过这奏折,刘淮把蜀中境内的矿藏整理的极好,极清晰。不知父皇心中忧虑是为何?” 皇帝抬头:“你怎知我心有忧虑?” 太子微微颌首望着地下:“儿臣自幼在父皇身边长大,虽知妄测圣意是为不敬,但如今四海升平,父皇却独独着儿臣关注矿藏,想来这之中必有蹊跷。” 皇帝交合双手,不曾言语。 太子等候一阵,不见回音,深吸一口气,说道:“恕儿臣斗胆,父皇心中的忧虑,应该不止与兵部一案相关吧?” 皇帝目光忽然锐利。他问道:“何出此言?” 太子俯首:“儿臣不敢隐瞒,前番南城官仓失火和中军都督府防卫署出事的当夜,父皇当时虽然忧急,却无惊闻变故时的震怒,儿臣就觉得有些异常。后来父皇下旨给儿臣的时候,言语又意有所指。儿臣后来思前想后,从父皇调遣镇国公去中军都督府任职开始,父皇有一部分心力似乎始终放在六部所关注的政务之外。” 皇帝凝望他许久,神情渐渐缓和。“此事你可曾与人提及过?” “未曾。便是连阿瞒成日在东宫行走,儿臣也不曾说。”太子目光澄澈。 皇帝放下奏折,缓声道:“你推测的不曾有错。朝中的确出了些问题。” “儿臣以为只是常蔚陷害薛家之事。莫非这当中还有差错?”太子语意中带着警惕。 “常蔚陷害薛家铁证如山,还能有什么差错?便是有差错,就冲他豢养死士,盗取兵器一条,薛家也至少能有一半的无辜。” “恕儿臣愚钝,若非此事,又还能有什么事令父皇如此忧虑?” 皇帝默语片刻,说道:“你有没有听说过,护国铁券?” 听到这四个字,太子面容一怔:“就是传说中太祖皇帝驾崩之前留给文武两位辅政大臣的铁券?” 皇帝道:“自太祖之后,到朕为止,我朝已有四代君王,传说这个护国铁券一共两枚,一枚由文臣掌着,一枚武将掌着,分别是江南的江氏与太原的王氏。持有护国铁券的家族,累世不得入京为京官,但却身负文武传家,繁衍家族,替朝廷栽培人才的职责,大梁若有危难,这两家当举家族之力入京勤王,助帝室正统拨乱反正。” “原来如此。”太子恍然,“这护国铁券,儿臣曾有所闻。据说太原王氏与湖州江氏乃是辅助太祖平定乱世的八大功臣之二,经历过建朝之初那二十来年的动荡,到最后也只有这二人对太祖,对大梁的忠心始终如一。只是后来却不知为何他们都迁回了祖籍,而儿臣也从来没有见过这护国铁券,更没有听父皇说过,因而一直当作是传闻而已,并不存在。原来,这里面竟还有这么一段典故!这护国铁券,竟然是真的?而且还是赐给了王、江两家?” “这是我大梁每一任君主代代相传的要紧之事,自然是真的。” “那父皇是否见过?” 皇帝走下地来:“朕自然没有见过。朕身为君王,倘若见到了护国铁券,那就是国难当头的时候了。这铁券,并不能随意示人。它代表的是我大梁的太祖帝君,也代表着江山社稷,它有无上尊严。当然,朕作为大梁皇帝的传承,自然也有辨认它的法子。” 太子沉吟说:“皇太祖爷爷赐予这样的两枚圣物出去,理应还设了些限制,以作牵制。” 护国铁券能以太祖御旨之名发扬家族,那难保两支人马扩张到一定程度,会带些某些隐患。 “自然有的。那铁券背后各刻着半枚龙纹玺印,剩下的半枚在当朝君主的手中,而铁券的背面也镌刻着持券之人的权力范围,文官不得行武,武将不得科举,且世代不得通婚,等等条令。而即使是为了入京勤王,他们调兵遣将也是有指定的屯营的,并非随心所欲。且朝中与孙王两家的联系也时刻不曾中断,王孙两家之中,配备有宫中的人,每隔三五年一换。” 第319章 值得庆幸的事 太子了然:“皇太祖爷爷深谋远虑,自然早已防患于未然。只是——只是父皇忽然提及此物,莫非是要有什么变故?” 常蔚至今不肯认罪,常贺又被他提前放走,且他还早就预留好了逃跑的路线,这案子虽然浮出水面,但却始终未能圆满结案,很难让人不往坏的方面猜想。 “是另一桩。”皇帝看向他,“你所知道的护国铁券是两枚,而朕在不久之前,也是这么认为的。” “……莫非有误?” 皇帝走到殿中央,面向墙上挂着的一幅岁寒三友凝视片刻,而后才回头:“不是两枚,是三枚。” 太子哑然,刚刚调整完的思路此时又遇阻碍。 “儿臣不解,父皇是何以得知?”说完他微微一顿,立时又道:“父皇方才说,在不久之前也以为只有两枚,这么说来,此事并非先帝告知?” “先帝从未说及。” “那父皇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是薛家的案子。” 太子怔住。 “启禀皇上,镇国公世子有要事求见。” 门外太监的声音打断了谈话。父子俩同时朝门口看去,随后皇帝就摆摆手,缓声道:“让他进来。” 话题正说到节骨眼上,就蓦然被打断,太子注意力随着韩陌进来才转移开。 “微臣叩见皇上!叩见太子殿下!” “平身!” 皇帝坐下来,又指着太子下首的凳子让他坐:“你来有何事?” 韩陌乍进来就觉出殿中这父子气氛异常,原本急切的心情也顺势压了压,他未及落座,禀报道:“皇上,常蔚的妻子宁氏方才交待出了重要线索,她说常蔚手上可能拥有一枚虎符!” “虎符?” 太子已经不知如何述说自己的震惊了,先前有关护国铁券的事情他还没消化完,这里又来了个丢失的虎符! “那宁氏莫不是瞎说?虎符怎么可能会在常蔚手上?如果他手上有虎符,那当初他交上来的又是什么?” 太子认为这纯属绝无可能之事,皇帝的反应却与之不同,他当下凝神:“什么虎符?” “微臣并未见到,但是宁氏方才交代,曾经在常蔚手上见过,且常蔚当时的反应十分紧张,臣估摸着此事不会有虚!即便不是真的虎符,也一定是一件极为重要之物!” 太子神色随之变幻:“父皇!” 平白地多出一枚护国神券来已属意外,怎么又还出来了一枚虎符呢? “即刻去把所有虎符全部取来!” 皇帝挥手,太子旋即就下去了。 虎符这等要紧之物,皇帝手持着,平日放置在极为隐蔽安全之处,由专人看守。 太子奉命前往,不多时就转了回来。 虎符一共二十四道,实行一地一符,每一道符都不相同,较之于前朝的虎符,大梁的虎符还曾由苏家那位曾祖爷出手设有独特的锁钥机括,可藏纸张信笺,锁钥自然也在皇帝手上。 虎符取来,皇帝手持的锁钥也取来了,二十四把钥匙,二十四道虎符,从验证第一把开始,殿中气氛不觉就紧张起来! 韩陌紧盯着皇帝手里的虎符,双眼丝毫不肯错过任何细节。但这二十四道虎符无论怎么看,肉眼看来都是看不出差异的。它们虽然细节不同,但是有着同样沧桑的痕迹,同样古旧的色泽,尤其是试到最后一道,锁钥插进去,机括竟然也开了! ——这二十四道虎符,竟然全都是真的?! “怎么会这样?”韩陌有些许失措,“明明宁氏交代得清清楚楚,说当时常蔚还警告她来着!……” “宁氏说的未必就是真的,”太子明显松了口气,“再者,就算她说的是真的,常蔚也未必知道他手上的是假的。又或者,他就是故意弄了个假的来糊弄人呢?毕竟,仿制虎符也是大罪,他警告其妻也属合理。” 韩陌虽说认定宁氏没必要扯谎,但太子这番分析,也实属合乎逻辑,毕竟摆在眼前的二十四虎符,的的确确就是真的。 他有些庆幸,又隐隐觉得有点可惜。庆幸的是虎符没丢,常贺逃走还不足虑。可惜的是,如果事情是真的,常蔚真持着虎符,那么这番排查下来,至少也能知道究竟哪个营姓常的有勾结。 不过想来想去,总归还是虎符没丢要好些。 想到这里,他说道: “微臣莽撞了,还请皇上恕罪。微臣这就出宫,加紧搜查常蔚的老底。” 跪地拜过,他便就准备退身下去。 皇帝忽地唤道:“且慢!” 刚刚退到了帘栊处,韩陌闻言瞬时抬起头来,只见方才并未多做言语的皇帝此时面色深凝,一贯喜怒不形于色的脸上紧绷着,一如方才他进来之前的神色,——不,是比方才更凝重! “皇上……” “那宁氏可曾与你说过,那虎符什么模样?” “没有详说,大约是个深色的物事。” 皇帝听闻,转头从那二十四道虎符里,抽出来深色的三道,凝眉深思片刻,他立刻道:“传旨,命镇国公进宫!” 门外太监立刻领旨去了。 韩陌没忍住:“皇上是否想到了什么?” 太子眼中也有疑问,但他紧抿双唇未发一言。 皇帝把虎符放下来,缓声道:“放虎符的地方还有一份黄帛,太子去取过来。” 太子微微一顿,俯首称是,也出去了。 皇帝坐回罗汉床上,自斟了一杯茶,轻呷起来。 韩陌不知有何因由,凝立着未动。 片刻却听皇帝说道:“最说你最近与苏家走得颇近,方枚还是你与苏家小姐一起拿下来的。你与苏家小姐,何以会有这番交情?” 韩陌岂敢说谎:“微臣与苏小姐,乃是不打不相识。究其根由,还得从当初臣拿着铜箱上苏家一事说起。” “说说看。” 方才威严而凝重的皇帝,此时忽然变成了一个有闲情拉家常的长辈,仿佛眼下发生的变故都可搁置了。 韩陌没有抗拒的理由,避开鬼手那段,拣着脉与苏婼相识的事件脉络说起来,包括夹在其中的谢氏的死因。 第320章 被剔除的矿藏 太子回来时是与镇国公一道的,这时候韩陌已经把该说的说完了。 皇帝仍坐在罗汉床上,斜阳照了进来,背光而望,屋里却像是更加阴暗了。 韩陌站起来,等到镇国公见完皇帝,才也无声见了个礼,退后一点站定。 镇国公问:“皇上,发生什么事了?宁氏所说的常蔚手上的虎符,究竟会是何情况?” 皇帝看着面前三人,展开太子取来的黄帛,说道:“虽然二十四道虎符全都在此,但阿瞒却说宁氏看到的不会有假,这当中必有原故。常蔚手上拿的即使不是真的虎符,也定是件要紧东西,这件东西,也十有八九让常贺给带走了。很显然,此物在常贺归案之前,我们暂且也无法得知。” 镇国公惊骇:“如此要紧之事,满朝上下竟无一人知晓,皇上,这到底是出了多大的漏洞?” 且不说常蔚手持之物是否虎符,只说常蔚陷害薛家,又私下筹划了这么大个阴谋,放在皇帝登基近二十年的当今,是无法想像的,镇国公的震惊,也就不单单是为韩陌带来的这个消息,而是近期诸多事端引发的疑问和焦虑。 皇帝道:“你是不是想说,这样的事,朕丝毫未曾察觉,也未曾防范,愧当圣明二字?” 镇国公慌忙跪下:“臣万死不敢!”韩陌也跟着跪了下来。 皇帝站起身,看着后方的韩陌:“你说呢?” 韩陌当然也不敢乱语,他微凝神,回道:“太阳照下来总会有阴影的。哪朝哪代没有几个奸臣?朝廷虽然有常蔚那样的奸臣,但多的却是我们韩家这样的忠臣,就凭在危急时刻能够当机立断力挽狂澜,就已经体现了皇上的英明神武!” 他的声音洪亮又有力,镇国公和太子皆看了他一眼。 满脸肃凝的皇帝望着他,却微微地哂出了一声:“你夸朕英明神武,但自常蔚落网,又有多少人在暗中数落朕的昏馈呢?薛家上下那么多人,几乎无人生存。还有被此案连累的那么多仕人,有些也命丧黄泉,还有些仍在牢狱之中,他们难道会觉得朕圣明吗?会不恨朕吗?” “皇上……” “父皇……” 殿中三人都不知该如何接话为好。 自从常蔚事发,诸多有关薛家案子的证据浮出水面,朝野上下全都是议论此事的,薛容在世时身为内阁大学士,立下诸多政绩,民间百姓都对其称赞有加,当年被朝廷认定铁证如山,就有许多人替其鸣不平,后来胳膊没拧过大腿,薛家还是被判了,也就偃旗息鼓下来。 如今才不过两三年,立刻又从常蔚手上爆出了薛家被诬陷被错判的证据,外头怎么可能会没有人议论? 若是往常,若是别的事,自然会有官府出面喝令不许议政,可这是薛家呀,也是皇帝亲口下旨问斩的呀,这又哪里封得住攸攸之口? 当初调查薛家那些罪证时,东林卫出力颇多,韩陌与镇国公都曾在东林卫为官,镇国公甚至当时还是东林卫的头儿,对薛家这事查得有多严,朝廷当时有多慎重,他们心知肚明。 皇帝身为君王,对臣子的提防和疑心肯定是会有一些的,但完全不会是一点风吹草动都听不得的类型,因为他有自己的心腹近卫东林卫,过往那么多年薛家都没什么大不了的过错,突然被告与废太子后人私下往来,怎么可能不下苦力去查证呢? 可是那些“罪证”实在是太经得起考据了,薛容在案发之前的确有些账目不清,在被指证的那天夜里,他也的确与说不出来历的人叙了半宿。他的家里委实搜出了一些独属于废太子府的物事,也着着实实有些暧昧不明的书信。 而最最关键的是,薛容认了罪。 凭着他在朝中多年而建立起来的人情脉络,他甚至没有挨过什么大不了的刑,可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他认罪了。 他都认罪了,并且把与废太子那边的人怎么勾结的说的一清二楚,让人还能怎么相信他呢? 案子是镇国公参与过的,他坚信不会有疑,直到韩陌从柳树胡同搜出了罪证,他也迷惑了。这板上钉钉的案子,怎么还会翻转呢? 韩陌虽然是最先觉得可能问题出在薛家一案上的,却也不是那么笃定薛家一定无辜,一直也是秉承着不查到最后便不表明确切立场的态度。 太子虽在宫中,由皇帝这样注重消息的父亲抚养长大,外头舆论如今是什么方向他又哪里不知道? 听到皇帝这么说,他心下也不是滋味。 “薛家的案子,不怪父皇。” “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皇帝紧接着太子的话说道,他的眼眸中忽然浮现出了凌利的目光,“事情已经发生,追悔和恼怒都没有任何用处,如今只有拼尽全力铲除奸恶,亡羊补牢!” “是!……” 太子俯首。 皇帝接着道:“从最初发现不对劲到如今,已有一年多了,这些事情因为也无凭无据,因此朕也未曾向任何人吐露过,这段时间你们每个人也不过是听凭旨意在行事,但想必有些时候也曾在心里头犯嘀咕,不知朕在搞什么名堂。 “朕向来不喜无的放矢,因此一直想查出个眉目来才诉之于口,但今日朕却经太子之手收到了蜀中知府刘淮递上来的几份奏折。关于矿藏的。” 皇帝把炕桌上的奏折递给了镇国公父子。 “这是几份新近查到的蜀中辖内几个州县发现了铜铁矿的奏禀。这两个矿,是在历年修编的载录之中没有的,但是,太祖皇帝在建国初期的那份载录之中,却是有的。”说到这里,他把先前那份黄帛也给了他们。 拿着这些比对了一番的镇国公和韩陌顶着同样的一脸迷惑:“也就是说,这是后来被除去的?” “据刘淮奏章中所述,这两座矿位于山区,百姓不多,平日除了打柴的,狩猎的,鲜有外人前往。但在近年官府的勘测之中发现,山中有过不少久远的勘测痕迹,然而都被土层重新掩埋起来了。许多附近村子的山民,都从来不知道那些山是矿山。而事实上,刘淮举报的这两座矿,也只是从最初那份载录当中被剔除的一部分。” 第321章 刮目相看 殿中三人尽皆失语。 铜铁矿对于一个国家来说有多重要就不多说了,大梁开国的时候都有明确记载的矿藏数量,后来却被剔除了,而且被剔除的还不止一两个,谁又能想到会有这样的事? “皇上可知此事缘于何时?” 镇国公先发问。 “如无意外,是缘于清平六年至八年间。” “……还是在太祖帝手上?” 太祖定国之后取国号为梁,年号为清平,在位共十五年,清平六年,正好是朝局大定,万象更新之时。朝中贤才辈出,每届科举都能选拔出不少人才,如今的许多望族还是源于彼时太祖的提拔。换句话也就是说,当时皇权紧紧攥在梁太祖的手上,没有人敢在他眼皮底下干出偷偷剔除国家矿藏这样的事情,为何却会在清平六年至八年间,出现了这种事呢? 太子问:“父皇是如何确定这个年限的?” “这话问到了点子上,”皇帝望着他,“就在薛容问斩后的第二年花朝节上,朕自相国寺启驾回宫,忽然发现銮驾上多了一份没有署名的奏折。那份奏折里只有一句话,是问朕:知道第三枚护国铁券吗?” 三人面面相觑,太子道:“除此之外,没有别的话吗?” “除此之外,再无二话。” 镇国公眉目深凝:“皇上銮驾出宫,亲军卫防范之严密,乃举朝之最,竟然还有人能接近銮驾,并且投递奏折,实在罕见。彼时臣应该还在东林卫当差,出此差错,臣该死!” 皇帝将待要跪地请罪的他搀起来:“朕若要降罪,当初就降了,不必等到如今。比起降罪,当时朕至为震惊的是那‘第三枚护国铁券’,你们应该知道,这东西是双刃剑,太祖设立此物,是为着国祚着想,这些年来王、江两家确实也恪尽职守,无有逾矩。但为何会有第三枚?这是真的还是有人故弄玄虚?正因为这奏折投递得不可思议,朕不愿打乱秩序,便在惊骇之后作出了隐匿不告的决定,在今日之前,除朕之外,没有一个人知道此事。” 站直后的镇国公咬牙:“臣一定会仔细查清楚此人究竟是谁!” “他是谁,并不是那么重要。这奏折能够穿透那么严密的防卫送到銮驾里,最有可能就是防卫军里头的人所为。不瞒你说,朕当时暗中做了一番排查,把当天所有能够接近銮驾的人都列为了嫌疑。包括你。” 镇国公愕然,但随之他又点头:“情理之中。臣当时身为东林卫指挥使,比任何人都有机会做成这件事。何况,事关铁券,也不是一般人能知晓的。”说到这里他了悟道:“皇上后来调臣去中军都督府,莫非——” 既然是怀疑上了,那么调离身边,也就显得合情合理了。 “你猜得没错。”皇帝没有否认,“调你去中军都督府,是有一部份这个原因在。但在那之前,还做了许多事。在秘密调查完王、江两家之后,朕又传了两家的家主携眷进京。在那次的召见里,朕确定王、孙两家尚无二心,同时他们也表示,从未听说过还有第三道铁券。此时距离朕收到了匿名奏折时已过去半年。除了朕独自默默地求证,再也没有半点线索冒出来。直到不久后的中秋来临。 “先帝的冥诞是在九月,中秋宴上,礼部众官提及先帝冥诞祭祀之事,祭祀自然有人操办,但须朕亲拟一份祭文。朕写着写着,就想到了放置历代君王手卷的翰玉阁。如果第三枚铁券真的存在,那么昔年留存下来的文书一定有迹可遁。太祖皇帝没有理由赐了这枚铁券下去,却不给后人留下任何线索。 “朕以缅怀先帝功德为名,接连前往翰玉阁搜寻了半个月,没想到,朕没有发现这第三枚护国铁券,却意外发现了这份朕从来没有见过的矿藏载录。” 那道被传阅过的黄帛,如今又被展开到了眼前。 皇帝指着上方内容:“这上面的玉玺,正是太祖皇帝在清平五年至清平七年间使用的。随后的一份矿藏载录是清平八年年末,因此,那些矿藏被剔除掉的时间,应该就是六年至八年间。” 事实上,不管是具体哪个时间,这些被确定的矿藏都是在太祖皇帝手里被剔除的。 那么,太祖皇帝又为何要这么做呢? “后来呢?”镇国公沉默了一阵后问,“皇上又是怎么决定整顿兵部的?” “看到这道黄帛的时候,朕当时就觉得有异。后来几番比对,再确定也没有了。那剔除的矿藏究竟分布在何处?为什么要剔除?朕百思不得其解。于是下旨给太子,让他接手监管各省矿藏。另一方面,朝廷矿藏都是有官府驻军的,涉及到兵部。朕便又暗查了兵部部分官员近年的行迹,果然发现有些人并非表面那么清正廉明。不过时间有限,朕查到的还只有些皮毛,但此时距离薛容一案刚过去年余,朝中失去一位阁老,连带着又损失了许多官吏,朕得稳定朝局。 “就如同你先前所说,朕对递送匿名信的人持有怀疑,又实在抄抄兵部的底,于是就把你调去了中军都督府。所以除了揪出兵部的贪官,如果常蔚还未暴露的话,你不久就会接到朕命你密查各省矿藏实数的旨意。” 镇国公俯身:“臣懂得了。” 韩陌也恍然道:“臣记得当初被罗智告御状后,皇上也暗示臣了一些话语,莫非,臣被调离东林卫,也是皇上的一步棋?” “没错。”皇帝眼中露出了一些赞赏,“你本来的任务,就是去做你父亲手上的那些具体的事情。他在中军都督府的一举一动太扎眼了,不宜有具体动作。当他搅浑了水,正好你就可以顺势而为,事实证明你表现极好,不但没闯祸,反而揪出了罗智,陈家,方枚,乃至常蔚等等这些人。你让朕刮目相看。” 这么一夸,韩陌反而不好意思了,低声道:“这也不是臣一人的功劳……” 第322章 那丫头能治得了你 “朕知道,还有苏家那丫头。”皇帝言语中隐含笑意,“你这头炸毛狮子,竟会被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黄毛丫头给驯得服服帖帖,这是让人没想到的。” 镇国公露出了震惊的目光,太子却含着些许揶揄。 韩陌脸颊通红,越发结结巴巴:“她本就不是什么善茬儿,比臣凶多了……”嗫嚅半日,他立刻转了话题:“皇上,还是接着往下说吧,调了我们父子去兵部后,皇上这边可曾又取得了什么关于铁券的进展?为何皇上如今已能确定护国铁券就是三枚呢?” “中军都督府这边你父亲渐渐化被动为主动,随着罗智等人暴露,兵部的烂账一笔笔地摊开来了,这时候——也就是去年冬月,太原王家突然有人进京来了,禀报朕说,他们的家主过世了,护国铁券传到了他们这一代。按照惯例,朕需要亲传圣旨予新任的家主,并当场核验铁券真伪。 “朕登基十余年,还是第一次处理铁券接任之事,当时朕也只是例行行事罢了,不料却在开启铁券上方铭文的时候,原本应该契合得严丝合缝的铁券,却出现了一道意料之外的缺口。 “因为这两枚铁券的纹样在宫中都有留存的,朕立刻找来属于江家的那枚图样出来察看,两枚铁券纹样合在一起,原本应该是一龙一凤首尾相缠,线条圆润完整,但拼接起来图样龙凤已十分完整,但交缠之处却并不顺畅,几经推演,那缺掉的一块也绝不像是与龙凤有何干联。 “朕立刻召了江家人持券进京。经过实物对比,两枚完整的铁券果然是不能顺畅相接的,王、江两家人在京停留数日,最终根据图纹走向推测,龙凤交接之处确实缺了一块图纹,按照现有的铁券,缺失的那块图样并不会比王江两家所持的铁券要小,至此,也就正合了早前那第三枚铁券的推测!而另一枚铁券上,刻着的应是另外的图腾!” 三人屏息而立。 待皇帝执茶润喉时,太子才问道:“王、江两家都一致这样认为吗?” “没错。这个结论,正是他们在反覆推演之后,我们一起得出来的。” “那他们还是没想到曾经是否听说过这枚铁券吗?” “没有。他们与朕一样,在这之前一无所知。” 殿中再次陷入沉默。 虽然皇帝没有透露具体细节,但是经他之口说出的结论,应该是不存在错误的。那么所有的疑问最终都集中在了这第三铁券上:它是作为什么用意被赐与出去的?赐予的对象是谁?这么多年了,从太祖至今已历朝四代,这么些年来居然无任何人知晓,而投递匿名奏折的人又如何知晓?他到底是谁? “咱们是否该从那些开国功臣里排查一番?”镇国公提出了这样的建议。 够资格得到铁券的一定是为太祖深深信任的人家,而这样的人家,除了那些居功甚伟的功勋还会有谁呢?“会不会是在当朝哪家公侯手上?”只因当初的功勋之家如今都已经是朝中的簪缨之家。 “查过了,不可能。”皇帝言语轻缓但又果决,“按照太祖对待王、江两家的方式,也知道持有那枚铁券的人不可能会在朝担任要职。” 韩陌心念一动:“但是这枚铁券如此隐秘,连这么多代的君王都不曾知晓,万一这位就是走的大隐隐于市的路子,藏在朝中以此为隐蔽呢?” 这话一出,众人皆有动容。 镇国公瞬间看向皇帝:“皇上,臣以为这种可能不是没有。” 皇帝问太子:“你认为呢?” 太子沉吟:“太祖行事缜密,对持铁券之人必定有所安排,儿臣以为,阿瞒所说也许确有可能。” 皇帝点头:“其实他若是在朝之人,那么这份奏折的传递也就更合理了。只有朝中官员,才更有机夫接近朕,也更有机会掌握到朕的行程。所以,递帖之人,便极有可能正是被赐予了铁券的这户人家里的人。” 线索趋近清晰,大伙的思绪也活跃起来。 韩陌进一步道:“正因此人身在朝中,常蔚等人作乱,他也许也是知道的,故此递了这道奏折加以提醒。还好皇上圣明,下即予以重视,一直在不懈追查。” “但事情还并没有完全明了,”说到这里皇帝眉间又凝起了凛色,“太祖皇帝当初授予这枚铁券出去的用意是为何?那些被剔除的那些矿藏究竟在哪里?常蔚所持的疑似虎符之物究竟是什么?是虎符?还是如同铁券一般要紧之物?常贺带着它去了哪儿? “常蔚已在羁押中,他迟早逃不过一个死。眼下他的命没那么重要,重要的是那么多不在官府载录监管之列的矿藏,如若落在有心人之手,那于朝廷而言就是灭顶之灾!” 皇帝已不需要说得太多,铜铁矿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军备,意味着抗衡的力量,常蔚没有必须谋反的理由,但他已经暴露出私自豢养的死士,和拥有着的一定数量的武器。这只能是谋反一条路。如若那些矿藏落在了他们手上,不管他们是不是为了反,大梁都将无宁日。 “看来眼下最为紧迫之事,是我们必须尽快找到那第三枚铁券,”韩陌沉思后抬头,“那些被隐匿的矿藏,也许就跟这枚铁券有关。” “我赞成。”太子点头,“矿藏是如此重要,皇太祖爷爷又特地秘密赐予了这样一枚铁券出去,若说两者没有关联,实在难以解释。总之不管常蔚的野心跟这些矿藏是否有关,都必须尽快找到它们,然后让官兵驻扎看守,这样才算是免除了后顾之忧。常贺就算变成三头六臂回来,也不足为虑。” 皇帝颔首。 镇国公当下道:“皇上!臣请命领下这差事!” 一旁韩陌也跃跃欲试。 皇帝目光在他们父子间睃巡两轮,之后便把目光转到了韩陌身上:“还是阿瞒你去吧,去找苏家那小丫头一起,那丫头能治得了你。你那爆脾气只要能管得住,朕对你有信心。” 第323章 见她得有条件 “臣领旨!” 韩陌当下跪拜,嗓音清脆得跟铜锣似的。 镇国公斜睨着他,忍着没有出声。 “好了,事情来龙去脉你们都已经知晓,该怎么做应该心里有数了。眼下敌在暗,我在明,你们要仔细行事。” “臣遵旨!” 众人伏地拜过,随后便告退出了宫。 太子在庑廊下边走边交待:“有什么进展记得及时禀报,若有求助之处,也只管来开口。” 韩陌一一应过,分道后便快步朝宫门而去。 镇国公直到宫门下才把他追上,拉着他胳膊就不让走了:“你小子,跟苏家丫头是怎么回事?怎么连皇上都知道的事情我都不知道?” 韩陌早就猜他要问这茬,故而才走得这么快,这回躲不过了,只能硬着头皮说:“也没有什么事情,不就是上回找苏姑娘上防卫署地库修了下机括么,只不过后来又碰上方枚那些事,这搁前搭后的,一起办了点事罢了。” 镇国公哼着说:“皇上可是说那丫头治得了你呢,这能只是一两回这么简单?臭小子,我说你怎么对苏家那么上心呢,合着你是瞧上了苏家丫头!你能耐不小嘛,你老子我到现在都拿苏少卿那牛脾气没辙,你出息了,还瞄上了他家闺女!” 韩陌已经合不拢嘴:“看您说哪儿去了,儿子跟苏姑娘就是一般交情!” “嘿,还在这儿跟我装呢!得,我回家跟你母亲说去!前阵子她不是看上了哪家姑娘,还上敢着去求娶吗?我赶紧让她别忙乎了,上苏家去提亲是正经!” 韩陌闻言连忙把他拉住:“父亲别忙,这八字还没一撇呢!” “去提了亲不就有一撇了吗?” “不是……”韩陌都不知道怎么跟他说苏婼那副谁也惹不起的臭脾气为好,只能以皇帝来搪塞:“皇上才交代了重任给我呢,眼下哪里是说这些的时候?您就先当不知道吧!我心里有数,你等我把朝中这案子办完了再说!” 镇国公不肯:“苏少卿那脾气臭得很,你看了他的女儿,我要是不闻不问,那回头他不得来骂死我?我可不想得罪他!” 韩陌摊手:“那我也得罪不起皇上啊!这事办不好,我可是要掉脑袋的。” 镇国公听闻,也没好再坚持了。随后就退了一步:“提亲的事可以延后,你母亲那边我也可以先不说,但那丫头我还没有见过,你好歹让我见见她。” 韩陌不同意:“这名不正言不顺的,人家一个千金小姐,为啥要来见您?” “我就看看!假装不知道你喜欢她。” 韩陌虽憨,可也没他这么直白,一下就被说臊了。他道:“那也不能白看。您给人啥见面礼?” 镇国公道:“她想要什么?” 韩陌想了下,说道:“您知道徽州谢家吗?” “知道啊,那不是苏少卿原先的岳家么?” “没错,谢家家主谢昀就是苏姑娘的大舅。您和谢家打过交道吗?” “原先因为公务接触过几次。如何?” 韩陌道:“您如果非得见见苏姑娘的话,那她要是肯来,您就设法把谢家这位家主请到京城来一趟吧?” “这是为何?” “您就别问那么多了,总之您要是能办到,我就去跟她说。人家还不一定来呢!” 镇国公无语。但又按捺不住对臭小子眼光的好奇,没好气道:“不就是个谢家?有什么难的?不出一个月,我让你们见到谢昀便是!” “那一言为定了!” “滚吧!” 镇国公不耐烦地挥着手,睨眼瞧着他欢天喜地地远去,然后也快步朝着大理寺方向而去。 …… 主审常蔚的重任落到了苏绶身上,这几日苏绶公事房里人来人往,门槛都几乎被踏破,但苏绶依然稳如泰山,压根没发话什么时候提审。 晌午总算接到容嫂来信约见,他撂了碗筷便到了地方,容嫂讲述了上晌到常家的经过,听的过程里苏绶一番心情真是忽上忽下如同云巅翻滚。那小阎王竟然一有点什么事就把苏婼叫上,他们俩满打满算相识下来也不过四五个月,有那么好的交情吗?而那丫头还真的就乖乖去了! 他把心绪强压下来:“你说常蔚手上持有什么?” “虎符。”容嫂一字一句清晰地告诉他。“宁氏亲眼见过,常蔚当时也没有断然否认。” 苏绶对着空气默凝半晌:“宁氏没说谎?” “我倒觉得,她没有必要编造这样的谎言。当时韩世子和苏姑娘也在场,世子当即就进宫面圣去了。” 苏绶又默凝了半晌。 除了宁氏这番话,容嫂没有带回来任何实物,回到衙门里,苏绶就坐在公事房继续凝默。 镇国公披着夕阳进来时,他只是撩了撩眼皮——曾经处处谨小慎微、无论在哪遇见镇国公都要礼数周全的苏绶,经过这阵子的相处,已经彻底不想装了。明显他连敷衍也懒得敷衍。 但镇国公心情不错,想到自家那么有出息的儿子不声不响地拐着面前这酸秀才的闺女,他开始没话找话:“想什么呢?打算什么时候开审?” 苏绶纹丝不动,目光斜着在他身上游睃:“国公爷这大半天工夫上哪儿去了?” “皇上召我进宫了呀。” “进宫?” 苏绶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下来。 “因为常蔚之妻宁氏吐露常蔚曾持有虎符之事?” 镇国公疑惑:“你怎么知道这事?” 苏绶不答反问:“皇上说什么了?” 难得他会有求于人,镇国公瞬间把腰杆拉直:“这我不能告诉你。” 苏绶睃他一眼,然后伸手翻开旁边杯子,彻了杯茶给他:“虎符不是都在皇上手里么?常蔚怎么可能会有虎符?总不可能是驻地将领的吧?” “驻地军营将领凡持虎符者每三月须当拓印虎符铭文上报一次,自然不可能。” “那是宫中的虎符丢失了?” “那就更不可能了。” “那常蔚手里的虎符又是哪来的?” 镇国公渐渐气沉,片刻后摇头:“不知道。” 苏绶一时也没再问了。 反而是镇国公问起来:“什么时候可审常蔚?” 苏绶看了眼外头天色,漫声道:“就今夜吧。” 第324章 说曹操曹操到 跟二容嫂分别之后,苏婼是带着一腔疑惑回的府,她也不知道就此放任容嫂离去是不是正确?毕竟对她所有的信任都只来自于那封匿名信。但苏婼又想赌一把,赌三日后容嫂真的会再次出现,也赌再次出现的她会带来让人震惊的信息。 傍晚时徐氏派丫鬟来喊她去正房一起用晚饭,苏绶晚上不回来吃,母女俩正好搭伴,一问原来是今夜里要审常蔚,苏婼关心审问结果,便央徐氏:“回头父亲回来了,太太帮我问问,审问的结果是怎么样了?” 徐氏一面掏蟹腿里的肉,一面轻睨她:“你老关心这个做什么?” “那常蔚落网我也有一份功劳,关心关心进展岂不是正常?再说他和那方枚,在那山上的时候还差点要了我的命呢。” 徐氏听到这里,把牙箸放下来,一本正经看着她:“丫头,你告诉我,你是不是私下里与韩世子在做什么?” “没有啊。”苏婼吃着蟹肉,“我和韩世子没做什么。” “还骗我呢?”徐氏嗔怪地看了她一眼,然后轻轻叹气,“自从你养病回来,我就觉得你与从前大不相同了,从前的你乖顺,温和,娴静,如今却好比换了个人。不但气质大变,做事也不同了,深谋远虑,又有心计。说句实在的,连我都常常自觉不如你。我也不想去探究你在庄子上到底经历过什么,但我内心里,是早拿你当亲生看待的,别的我不多说了,只想你知道,你若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只要是不损人也不损己的事情,那么你有需要我帮忙之处,我定然会帮你。” 苏婼看着低头重新举起了牙箸的她,莫名有些愧疚。 两世积累下来的情份了,她哪里又不是真心的呢?只是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情,她实在是不知如何向她这个“继母”说。 低头扒拉了几下饭粒,她抬起头来:“是我不懂事了,方才搪塞了太太。我与韩世子,确实是有些事情在办。只因为这件事事关我的母亲,我怕太太知晓后夹在其中会不自在,故而一直没吐露。” 徐氏定了片刻:“你母亲?她怎么了?” “我母亲死的有些不明不白。”苏婼把碗筷放下,“我想相清楚。” 徐氏讷然:“谢家姐姐……她不是事出意外吗?” 苏婼摇头:“不是的。意外只是个假象。她是被谋杀的。凶手做的非常隐密,手法老道,而且筹谋得极为缜密,他甚至还伪造了遗书,骗过了父亲。这些事情,是前阵子我与父亲摊牌后,各自交换了信息才知道的。” 徐氏不知说什么好了,她从来没想到过会是这样的事。 “那有线索了吗?……你父亲没立刻查吗?” “我们交底之后,父亲也是准备要查了,但是这件事说起来有点复杂,并不是能马上动手的。” 苏婼思索着该从哪里着手讲述,徐氏却以为她是有难言之隐,有些内疚地说:“你不想说也没关系,我能理解。” 苏婼望着她:“我没有在防备您,母亲的死发生在您过门之前,可以说凶手有可能是这府里任何人,都绝不可能是太太你。只是这件事我查了几个月,结果发现居然种种迹象竟与朝廷——或者说,跟常蔚这个案子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三言两语是没法说明白的。” 徐氏点点头:“说不清就不说,我不是非要知道的。”说完她又自责起来:“都怪我,应该相信你才是,刚才却非得刨根问底。” “当然不是你的错,我们是一家人,是我早该跟你坦陈。” 大家相互谦让,反而不自在起来了。徐氏坐着坐着,“嗐”了一声,给她夹了个丸子:“你既说是一家人,那咱们就别拘着了。”看着苏婼吃起来,她也低头喝起了汤。末了迟疑道:“你刚才说凶手有可能是这府里任何人,莫非你的意思,是苏家有人害死了谢家姐姐?” “我不能肯定凶手来自哪里,但是,要做这一切的,肯定是我母亲极为熟悉之人。所以凶手有可能出自苏家。” 徐氏默凝,喃喃道:“难道当初你连鲍嬷嬷都下起了狠心,你一定是怀疑过她吧?” 苏婼没有否认:“鲍嬷嬷虽然对我母亲忠心耿耿,但她这个人太自以为是,我少不了要查查她。” 徐氏默默点头,又道:“这么说来,你对你父亲那般冷漠,也多半是因为你的母亲吧?” 苏婼点头:“父亲对母亲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我没有错怪他。” “早前有天晚上,你们都很晚才回府,莫非就是去摊牌了?” “正是。” 徐氏似有所悟,搅了两下碗里的汤,又道:“最近你们父女间好像不那么剑拔驽张了,他对你也颇多宽容,就连前番你半夜随韩世子去缉凶,他都没有说什么,对了,他还给咱们都带了零嘴儿回来,这在从前简直是不可能的,这么说来,你们之间应该也消除了一些误会吧?” 苏婼沉气:“那天晚上,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与自己的父亲说那么多话。” “那你,还恨他吗?” 这问题把苏婼问沉默了。 放在从前,这简直不用多想的。可是苏绶在把所有的事情和盘托出后,苏婼的理智却占了上风。苏绶的确是对不起谢氏,以苏婼的标准,他简直愧为人夫,也愧为人父,他就是有再多的悔恨,谢氏也回不来了。 可是他们俩的悲情又不是那么纯粹的,也不是一两件事促就的,在复杂的案情面前,固执地怀揣着恨意也不能起到什么积极的作用,所以,她心里头恨还是有的,但摆在这股恨意前头的,却是许多更要紧的事,眼下这当口,她便也没那么多心力去钻牛角尖了。执意让父女不和的事实坦露人前,只会让人钻了空子。 但她又不情愿把这份心思诉之于口,因为她不想让苏绶有机会知道,他有个这么讲道理明事理的女儿。 徐氏看她不答,也不问了,直说道:“这些事我憋在心里很久了,今日知道是这么回事,也就舒坦了。你以后就只管和世子去忙你们的,谢家姐姐有你这样孝顺的女儿,可真是她的福气。你争取早日查出真凶,好让母亲泉下瞑目!” 苏婼点头正要回应,木槿来了:“姑娘,韩世子有急事找。” 徐氏闻言笑起来:“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已经两世的苏婼老脸有些挂不住:“我去去就来!” 徐氏微笑端起茶来:“你赶紧去忙吧!我回头也找国公夫人逛园子去!” 第325章 就知道利用我 韩陌在苏家角门外把马拴了,然后就在门下走来走去。暮霭笼罩着他,使他的身影看上去更加魁梧。 角门一响,他就立刻转头迎了上去! “你可算出来了!”说着就拽着她上马车。 苏婼纳闷:“什么事这么着急?” 韩陌佯装严肃:“接旨!” 苏婼下意识站起来,韩陌没绷住,又一把将她按着坐下:“皇上有旨,让咱们俩一块查案!” “查什么案?”苏婼有点懵,“不是都查完了,接下来是三司的事了吗?还有,皇上怎么会知道我?” “我也不知道他怎么知道的,但是那是皇上啊,他知道也正常!” 苏婼信他胡扯,皇帝也是肉根凡胎,又不是神仙!但这不是重点,她追问:“到底查什么?皇帝都下起旨来了?” 韩陌说是御旨那就肯定是御旨,这个没得怀疑,他可没胆假传圣旨。 “说来话就长了!你先坐下,等我找个地方慢慢跟你说!”完了他探头往车外瞅了瞅,然后道:“街口有个馆子,瞧着还处干净,咱们去那儿!——杨佑赶车!” 苏婼都没落个商量的机会,就这么被他给拉走了。 府里头阿吉端着簸箕朝如意门张望,脚尖儿踮得高高的。 “看什么呢?”苏祈走到她身后,忽然凑到她耳边问起来。 阿吉吓了一跳,转身道:“我看姑娘呢!她刚才出去了。” “出去就出去呗,她有多少时间留在家里?又不是什么希罕事儿。” “可是我和银铃说好明日去买纸回来给姑娘做纸鸢玩,还不知道姑娘要不要一起去呢!” “她肯定不去!” 阿吉望着他:“二爷怎么知道?” “今儿晚上父亲去审常蔚了,这块狗骨头这么硬,她肯定得盯着这边。” 阿吉低头想想,然后道:“那好吧。明儿我去买回来,让姑娘挑。” 说完她从簸箕里翻出两个扇套,给苏祈说:“扶桑姐姐教我做女红,我做了些小玩意儿,给两个扇套二爷拿着玩儿罢。” 苏祈接在手里,高兴地道:“我正好缺这个!” 往回走了几步,他又倒回来:“明儿你上街,我同你去!” 说完就飞快地走了,活似再不走阿吉就要反悔似的。 夜就在这些絮叨的家常里黑下来了。 街口的小馆子里,苏婼早已经在韩陌的述说里僵直了身躯! “还有护国铁券这样的东西,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 开国时那些大功臣她倒是耳熟能详,王家江家她也知道,但她以为他们的隐退只是出于文人的清高。竟然是被赐予了铁券的人家? “你没听过也不奇怪。”韩陌灌下一杯润喉茶说,“事情都过去这么多年了,除了当年赐予,后来一直又没有什么事与之相关,自然没什么人提了。别说你不知道,你爹没准儿也不知道呢。” 话虽有道理,苏婼还是觉得十分意外。 之前查到谢氏之死诸多地方跟外头的阴谋有关,就已经很突破猜想,如今居然关于国运的铁券也卷进来了,追究起来竟然还到了太祖皇帝时期,这姓常的到底蓄谋了多久? 她忽然道:“皇上没跟你说那废太子后人是怎么回事?” 韩陌直起身子:“这个倒没说。这废太子后人当时不是连同薛容一起被斩了么?再说了,既然薛容是冤枉的,那这废太子究竟还有没有后人,还不好说呢。” 苏婼沉吟:“最好是这样。” 韩陌问:“你觉得有?” 苏婼白他一眼:“我可没这么说。” 韩陌笑了:“又不是外人,说话用不着这么严谨。” “谁跟你亲近呢?不是外人是什么?” 韩陌脱口就想回应,到底心跳太快,说不出口来,只管抿唇笑着看向地下如此他却也正好错过了此时正两颊飞霞的苏婼,也要端起杯子来遮掩。 一会儿韩陌抬起头来:“我想起来了,你之前不是有私售铜料的来路么?” 苏婼放下茶:“怎么?” “那批被剔出去的铜铁矿,是朝廷曾经勘测过,也就是确认过矿址的,这个消息直到皇上意外发现才被泄露出来,可见当时的确严守得不错。但世终归没有不透风的墙,那么多矿址,从勘测到确认多少人曾经手,当中有人透露点风声出去,也不是不可能。” 苏婼凝神:“你是说,民间那些流通的铜料,也有可能是从这些矿址里获得的?” “不然你想啊,如今公开的所有矿藏都是有朝廷专人专管的,要偷铜矿出来是多么不容易,可是却有人做到了,而且看起来这买卖做的还不小,难道他们这些铜料的来历不值得查查吗?” 上次苏婼去找拿铜料的人时,韩陌也跟着去了的,没想到他竟然还记得这茬! 他都没忘,苏婼就更不可能忘了,这一世她才做多少铜锁?前世她可是做了一辈子!她所认识的卖黑市铜料的主儿又岂止一二?黑市卖的铜可比正规渠道卖的便宜多了,她也不是圣人,为了利润高点儿,私下里没少买。 因而,也知道这些东西流通的量又多大。 之前还以为只是人家路子广,如今经韩陌这一提醒,顿时也警觉起来。 “你想通过查他们的渠道,从查得那些矿藏的位置下手?” “这也不失为一条路子,不是么?”韩陌双眼亮熠。 苏婼沉吟点头:“说的没错。眼下常贺不知所踪,那第三枚铁券到底落在谁的手也毫无头绪,查一查那些人,总是没损失的。” “正是这么说。如果常蔚谋反的底气当真是来自于这些铜矿,那么更加说明这方面有迹可循。” “那宜早不宜迟,索性明日就去找找胡胜。吃过早饭你在街口等我便是!” “为什么要明日?”韩陌不解,“现在这会儿就去不成吗?” “今儿不行。”苏婼把茶喝完了就站起来,“今儿晚上我爹去牢里审常蔚了,咱们也去瞧瞧!” 韩陌跟着站起来:“你有办法让他带你去?” 苏婼嘿嘿笑了:“这不是有你小阎王在么,你肯定能有办法带我进去!” 韩陌一脸无语:“就知道利用我。” 第326章 成不成嘛 晚饭是在衙门伙房凑合吃的。苏绶没那么多心思吃,镇国公看起来食欲也不佳,一双眼睛老在苏绶脸上睃。 苏绶有点受不了:“国公爷是在我脸上看出花来了?” 镇国公嘿嘿一笑,放了碗筷:“你脸上没花,不过我听说你家有个闺女,长得却是如花似玉。” 苏绶停下筷子,睃了过去:“这关国公爷什么事?” 镇国公又是一嘿嘿:“我不是没闺女嘛,希罕,问问!” 苏绶瞥他一眼,继续吃。 镇国公看了眼外头,又道:“说起来真是缘份啊,你看咱俩同朝为皇上办事,又这么投缘,子女们呢,上回又联起手来立了个大功,把方枚和常蔚给逮住了,这也难怪皇上信任咱们,不光让咱俩同审常蔚,还下旨让我家阿瞒和你家闺女一起查案,咱们两家要是不攒起劲来把差事办好——” “什么?”苏绶没等他说完就把头抬了起来,“皇上什么时候下的旨?下的什么旨?” “就下晌下的呀!”镇国公说着,然后凑过他:“本朝的护国铁券你听说过吗?” 苏绶执箸的手蓦然一动,刚夹住的一颗丸子跑了。 他目光直视着对面,仿佛要穿透镇国公的躯体。 “太祖皇帝昔年曾赐下过几枚护国铁券,你们苏家也是沐过太祖皇恩,你应该有听说过,”镇国公把声音压得极低,脸色极为凝重,“世人所知的铁券只有太原王家与湖州江家这两枚,但经过皇上确认,实际上有三枚。” 傍晚时他没有立刻说出来,是因为此事毕竟机密,不能二话不说就说出来。 但是皇帝都已经下旨让苏婼与韩陌一起查这个案子,那么思来想去,这事不说还是不行了。 他没见过苏婼,不知她究竟如何能耐,但想来她终究是个十几岁的小丫头,行事难免不够老练,此事若不告诉苏绶,让他从旁提点,到底不能让人放心。且站在共事一场的份上,提前告知苏绶,回头两个小的真捅了什么篓子,他也提前能有个准备。 苏绶看了他好一会儿,然后才垂眼,拿筷子直接插入那丸子,夹到碗里。 “哪来的第三枚?我从来没有听说过。” “你没听过不要紧,要紧的是,皇上下旨让我家那小子和你闺女去查它了。” 苏绶右手再次停住:“皇上为什么要查它?” “我长话短说吧,太祖皇帝当年不光秘密赐予了第三枚铁券,而且还秘密剔除了一批不为人知的矿藏——你手怎么回事?吃个丸子都吃不上嘴!我接着说,这批矿藏必然是留下了线索的,可是现在皇上却不知道如何获知,而且常蔚干的那些坏事似乎还和这批矿藏有关系,所以必须得查!” 镇国公手指头在桌面叩出了声响。 苏绶彻底放弃了从筷尖翻滚下去的丸子,沉了一口气:“我没有听说朝廷还有这样一笔矿藏。可真够让人惊讶的。” 瞅了一眼对面,他接着道:“不过那多出来的铁券,既非有确凿的证据支撑,那岂不就是捕风捉影?这当口,皇上何必为这些不相干的浪费心神?” “这可不叫浪费心神,这铁券和矿藏都是太祖皇帝秘密经手的,谁能肯定这持券之人不会正好也持有这矿藏的具体去处?你还是大理寺少卿呢,这么明显的利害竟然联想不到?” 苏绶没再吭声。 他右手五指互握了握,推碗站起来:“时候不早了,我们去天牢吧。” 说完他就举步走出了门槛。 镇国公在后唤他:“怎么说走就走了?我这还没说完呢!……” …… 韩陌领着苏婼到大理寺门口,然后跟她道:“我父亲也在里头,呆会儿他见了你如果问你些什么,你不要介意,能回答就回答,回答不了就不回。” 苏婼道:“国公爷有什么要问我?” 韩陌挠起了头:“日间听皇上说让你跟我一块儿查铁券,他就好奇,说想见见你。然后我答应了。” 先前他还正寻思找什么机会说服苏婼去见这个面呢,没想到她自己提出来想去看苏绶他们审常蔚,这不就正好么?现成的机会!于是他二话没说直接就答应了去想这个旁审的办法。 苏婼斜睨他:“我说呢,你小阎王明知道被利用还答应了,原来是也想‘利用’我。” “哎,不是白见,有条件的,我让我爹帮忙把你大舅请到京城来!” “我大舅?” “对啊,你母亲的事情有许多关乎谢家,且谢家不是也发生了许多莫名的事吗?难道你不弄个清楚?” 苏婼一张脸骤然明朗。 谢昀在谢氏与苏绶的婚姻里起到过那么大的影响,她早就想弄清楚原委了!只是苦于山高路远,她不能去徽州,凭谢家与苏家的梁子,谢家也不可无缘无故到京城来,故而也没做过这样的打算。没想到韩陌不声不响地竟然替他筹划起来了! 她瞅一眼韩陌,轻抿着红唇,唇角微微地扬起来。 韩陌心里头没底,追问道:“回头别生气,成不成嘛?” 苏婼双手在背后交勾住,歪头点了点头:“成!” “好勒!” 韩陌放了心,立刻打发杨佑:“去禀报国公爷,就说苏姑娘和我因为查案有必要,请求去天牢里旁听审讯!” …… 镇国公和苏绶刚刚走到牢门口。 听到杨佑说苏婼也来了,镇国公立刻明白韩陌干什么的来了。知道这小子对人家姑娘有心思,却没想到他手脚这么快,眨眼的工夫就把人给带来了! 当然他也没有拒绝的道理,一看苏绶皱眉,便抢在前头道:“那赶紧让他们进来!他们还在奉旨办事呢,这种时刻不在场怎么行?快快快!” 直到杨佑在他的挥手示意下拔腿跑了,苏绶才有机会出声,但这时候出声又还有什么用? 无奈瞥了一眼过去,然后他就闷声不响地进了甬道。 镇国公倒是呵呵呵地满不在乎,捋须看向已经跨进院门来的那双小儿女。 第327章 臭小子跟他一样有眼光 韩陌已经满十七了,甚至再过几个月就要满十八。他的个头已经很够看了,遗传了父亲宽肩和长腿,母亲的五官和气势,走到哪里都是一颗耀眼的星。 可是即使走在这样的他身边,那个十五六岁的纤秀少女竟然也丝毫不逊色,不知是她身穿白衣的原故,还是因为她自带光芒,她整个人看起来散发着晕晕的辉亮,如同天上的一团月辉。 “父亲!” 韩陌到了跟前,轻快地上前行礼。然后引见苏婼:“这位就是苏姑娘。苏大人没与您一起么?” “噢,他先进去了。”镇国公边说边朝苏婼颔首:“小姑娘气度不凡啊!” 苏婼含笑行礼,然后道:“小女子见过国公爷。多谢国公爷行方便。” 镇国公看她落落大方,不卑不亢,忍不住再颔首:“你们奉旨在身,我们提供些便利也是正常的嘛。令尊只怕已经在里头等我们了,走吧,先进去办正事!” “遵命。” 镇国公只见着苏婼这一面,还生不出更多看法,但是这一面下来他的心情已经很愉快了。没想到阿瞒这小子竟然跟他这当老子的眼光一样好,这么会挑媳妇——不不,这才见面呢,还不能断定就是个十足十好媳妇,不然这么轻率回头孩他娘一定会责怪他不上心的,但是起码这相貌和举止已经是没得说的。 一行三人各自揣着小心思进了甬道,而这时候苏绶已经让人把狱门打开,并且在衙役搬来的椅子上坐下了。 常蔚套着镣铐,不久之前还红润饱满的脸庞已经干枯而塌陷,蓬发遮住前额,于发丝之间露出来的双眼浑浊又阴鸷。 “又换了人。”他说着,还笑了下。 苏绶望着他:“真是虎死不倒威,常大人还是这么精神。” “惭愧了,我若是虎,那苏大人岂不是成了‘犬’?” 常蔚的笑语里含着讥讽。虎落平阳被犬欺呀! 苏绶浑然不在意,扫了眼衙役递上来的茶,他接了过来。 镇国公带着苏婼韩陌走进来,韩陌拱手见礼唤了声苏大人,苏婼唤了声“父亲”。 狱中的常蔚看向他们,目光从韩陌脸上滑过,落在了一身白衣白裙,明显与此处环境格格不入的苏婼身上。 苏婼望着他,有镇国公和苏绶在此,她不便先说话。 但常蔚却先问了起来:“你是谁?” “我是苏家的小姐。” 常蔚豁地一声笑,看向苏绶:“你们这次算是什么排场?没人了?连内姹女子都拉出来凑数了?” 镇国公要斥他,苏绶先回道:“我苏家这个内姹女子,却是那天夜里守住防卫署地库,又追着方枚直到山上,破了你们盗库阴谋的人。常大人看不起她,不是也栽在她手下了吗?” 常蔚脸上阴鸷瞬间掺入了一些愕然。 “就是你?” 苏婼点头:“那天晚上没在山上遇见常大人,却在这天牢里见着了。” 常蔚眼里有戾光,咬了咬牙,他转向苏绶:“果然苏家子弟都是窝囊,如今只能推家里女儿出来撑门面了!苏绶,你这个苏家掌家人,当得可不怎么样!我记得你们苏家有祖业传男不传女的规矩,你将来有脸面去见你的祖宗吗?” “你怎么知道我苏家的祖训?”苏绶不慌不忙。 “我不光知道你们家这祖训,我还知道,你苏绶就是一匹披着羊皮的狼!”常蔚加重了声音,手腕上的铁链拖得嚓嚓响,“只不过,我也不傻,你越是想知道,我就越是不说,我都已经逃不过一死了,就把一切都憋在心里,看你们急得抓耳挠腮,不好吗?哈哈哈哈……” 嚣张的狂笑声充斥在牢狱里,颇有些刺耳。 苏婼凝住眉头,看向两位年长的。 苏绶坐在右首,单手支膝,因为上身前倾,目光前视时略要往上,眉头浅浅的凝着,从头至尾没有太多变化,让人看不透深浅。 先前和善洒脱的镇国公,自从进入此地就变成了重权在握威风凛凛的一品大臣,苏绶在与常蔚交谈时他虽未说过一句话,但光是那不怒自威的神态也让人不敢喘大气。 她收回目光,开口道:“就算你不说,你妻子宁氏,也把她所知道的都交代了。” 常蔚撩眼看来:“妇道人家,她知道什么?” “那可不一定。当天夜里常贺能找到你,你猜他是从哪儿问到的你的去处?” 常蔚的肆意狂笑化成了满脸戾气,僵凝片刻后他道:“她还说了什么?” 苏婼撩唇:“你越是想知道,我就越是不说,高兴看你抓耳挠腮的,不好么?” “臭丫头!” 常蔚低吼起来。 一席话,以牙还牙,常蔚坐不住了。 镇国公颇为诧异地看向苏婼,她柔美外表下竟满是肆意流淌的狡黠。 再看回常蔚,这个野心勃勃的阶下囚,此时也很快平静下来。 镇国公道:“常蔚,你为何要谋反?” 常蔚看向他,回道:“这还需要理由吗?当然是因为我不愿屈居人下!” “你前几十年履历平平,直到参倒了薛容才一跃做上兵部侍郎,你的仕途并没那么容易,那么你是哪里来的信心自己一定会成功?” “薛容也不是那么容易弄下来的,我不是一样做到了吗?如果不是你们刚刚好赶到了柳树胡同,又刚刚好看到了那些证据,你们怎么会知道薛容的死还另有真相?” “既然你提到了那些证据,本官正好要问你,你明知道那些东西留着都是祸害,为何还要将之私密私藏?这两年的时间,还不够你把那些田产家财转为你自己的?” “你国公爷执掌东林卫多年,办案无数,难道不知道有些穷凶极恶的杀人凶手,往往会喜欢留下被害人的残肢什么的做为留念?我常某人虽非这样的恶人,但心里头的念想却是相似的,参倒在朝野之间素有贤名的薛大学士,这是个多么伟大的壮举! “这样的壮举当然要留下些痕迹来,我怎么舍得将之全部抹灭呢?那我私下里岂非一点得意自豪的凭据也未有了?” 常蔚着力伸展开双臂,声音拉得又慢长又悠长,神态狂妄极了。 第328章 您需要在清风里喝杯茶 在场三个男人都是办案的老手,神情尚且平静。苏婼却觉得这姓常的端底是有些棘手了。常蔚在朝浸淫多年,对寻常的审问路数早已心知肚明,就是不寻常的路数,此前别的官员前来审问时也已经试过招,他哪里能三言两语地就缴械投降呢? “我出去透个气。你们先审。” 苏绶站起来,跟镇国公打了个招呼就迈步出去了。 镇国公点点头,目光调回常蔚身上,说道:“说累了吧?要不喝口茶?” …… 杨柳轻摆,夜风里送槐花香,新月挂在高空,照出人间乱影无数。 苏绶走出狱门,立在院角槐树下,槐花飞来一两朵落在他肩袖,他拍了拍,然后抬起幽深的双目,凝望夜空。 身后当值的衙役如同桩子般立在岗位上,一动不动。巡视中的头领频频往这边看了几眼,随后搬来一张椅子,外加一壶茶,放置在他左首的石墩上。 苏绶望着他:“我不过出来站一站,你为何泡茶搬椅子?” 头领陪笑:“大人虽是在审案途中,但大人的脚尖是朝着院门方向的,您的双手负在身后,也是紧紧攥握着的,这说明大人此番办案并不很顺利。而您有好几次在抿唇,或许,此刻您在这清风之中喝上一杯茶,捋捋思绪,会舒畅得多。” 他说话的时候苏绶原本是侧对着他的,听到这里他紧攥在身后的双手倏然停住,而后身子转过来,正视起了这个个头不高的衙役头领。 “你叫什么名字?” “小的姓张,名懈。” “张懈。”苏绶咀嚼了一下这名字,提袍在椅子上坐下来,手落在茶壶柄上,问他:“你来大理寺当差多久了?” “回大人的话,有四五年了。”张懈边说边躬身给苏绶斟茶,再双手捧至他跟前,“大人调至大理寺任职时起,小的就在了。初初是在大人公事房外头值守站岗的。大人或许没有印象了。” 苏绶端茶喝了一口,手肘支在扶手上。衙门里衙役这么多,他很难对一个不起眼的小兵有印象。 对着夜空冥思片刻,他收回目光:“你家里是做什么营生的?” 张懈道:“小的家里本是种田的,亡父在世时受乡绅提携当了顺天府的衙役,生前托关系把小的也弄进了衙门。如今家中老母仍留在村里与小的两个弟弟种地,小的娘子则随小的在城中住的,日常纺绩糊口。生了一儿一女,小儿已然启蒙,小女尚不足三岁。” 苏绶又喝一口茶,慢慢转着杯子,然后放下来:“你现下可有空?” 张懈微顿,随后俯身:“小的每隔半个时辰巡视一次,一刻钟前刚刚巡视完毕。大人若有吩咐,小的即刻安排。” …… 镇国公让狱卒上了一壶茶,狱卒斟了一杯给常蔚,常蔚却不曾接。 镇国公道:“怕死?” 常蔚双目如电,也不说话。 镇国公往后仰靠在椅背上:“原来你还是怕死。真不怕死的人有什么不敢入口的?” 常蔚鼻子里哼出一声冷笑:“蝼蚁尚且偷生,我只要能多活一日,自然就想多活一日。” 镇国公端起那杯茶来喝了,然后将空杯置于他面前,道:“你觉得自己还有机会活?” “为什么不能?皇上不是还没有下旨斩立决么?” “‘皇上’?你一个谋反的逆臣,对皇上还有尊称,这有些不合情理。”镇国公把茶斟上,“你觉得自己有机会活,是不是因为成功放走了常贺?” 常蔚仍是不吭声,但是却端起了这杯被镇国公验过毒的茶,看了眼这时正好走了回来的苏绶,然后才把茶咽下。 打入天牢的犯人,不管之前何等尊贵,在这里都会变成丧家犬,不要说眼下喝的还是这种只会用来招待镇国公与苏绶这等级别高官的佳品,平日喝的比百姓家的粗茶也不如。 茶水入喉,如同熨平了常蔚被亏待了数日的脏腑 常蔚微微地抻身,长长地吐出来一口气。 苏绶望着他,又给他斟了一杯。 一旁镇国公道:“常贺跑了,但他跑不出京城。 “还没来得及告诉你,常贺前脚走,韩陌他们后脚就从你后院那口井里发现了那条暗道,然后追了出去。 “与此同时京城各处城门由亲军卫采取最高等级的筛查章程,每一个出入城门的车马人员都要接受堪比进入紫禁城的严密搜查。 “换句话说,哪怕就是皇上太子出城,都必须接受检查,只要常贺还在城里头,那朝廷必然活要见他人,死要见他尸!” 常蔚腮帮子鼓了起来。 镇国公虎躯前倾,目光如电望过去:“你在朝堂混迹多年,应付审问颇有些手段。常贺不过是个十八九岁少年,他再有城府,能比得上你吗?你真有信心,他能顶得住三司轮番的审问吗?” 常蔚脸色阴沉下来。 “我若猜得不错,你干的那些事,虽然不曾全部告诉了他,但你既然放他走了,最起码他知道大部分吧?那大部分的事情,也必然是你交待给他的可保命的东西对不对?” 镇国公直身:“其实你最应该叩谢皇恩,因为即使是你抗拒到底,皇上要杀你随时可以下旨!如今走走章程,反倒是给了你几分脸面。当然,也是为了给冤死的薛家一个交代!你把陷害薛家的来龙去脉交代清楚,死后入了地府,也省得让厉鬼剥皮!” 常蔚深吸气,双手攥拳落在盘着的两膝上:“我不怕什么厉鬼,来龙去脉什么的我也忘了,我也不稀罕什么体面不体面,你们很该直接下旨,万不该还来浪费力气!” “常蔚!” 镇国公一巴掌拍响了面前的茶几,茶壶跳起来,壶盖惊恐地在口子上打了个颤。 苏婼望着软硬不吃的常蔚,也咬紧了牙关。 “国公爷,苏大人,常蔚的弟弟常荏方才提出有情况要供诉!” 这时候忽有人急步到达门口禀报,正是今夜里负责巡视的衙役头领张懈。 第329章 每个人都有伪装 五个人的目光全朝他看来,转而镇国公收回目光,咬牙又看向了常蔚。 常蔚神色较之先前的狂妄,多出了几分沉浮不定。 镇国公站起来:“走!” 苏绶坐着没动。 镇国公道:“你不去?” “区区一个常荏,不必两个主审都去,国公爷去审常荏,我在这里继续。” 镇国公想想,点头道:“也好。” 说完跨步就走。 苏绶望着脚步踟躇的苏婼与韩陌两个:“常家三兄弟情份平平,没人想陪着二房送命。常荏有供诉,你们不去听听?” 韩陌道:“按照审案流程,主审官不得单独在场,我俩走了谁来给大人陪审?” 苏绶目光滑到一旁张懈身上:“让他留下,就合规矩了。” 韩陌看了眼张懈的役服,点点头:“那我们先撤!” 俩人从善如流,前后脚地出了牢狱。 苏绶收回目光,看一眼张懈,再落回常蔚身上。 此时除了甬道里值岗的狱卒,就只剩牢笼之中的这三人了。 常蔚脸上依旧阴晴不定。 “你们在搞什么名堂?” 苏绶慢条斯理地捧起了茶:“何以见得是在搞名堂?” 常蔚冷笑,双眼一刻不曾离开过他的脸:“我们家老三我太了解了,他一世糊涂,比起我们家老大来,更不清楚我的事,他能有什么可交代的?而且,他那么懦弱,要是有东西可招,早就招了,也不必等到现在。” “所以呢?” “你们俩是打算唱双簧?” 苏绶未置可否,把斟满的茶递到他手上:“那你刚才为何不说穿?” 常蔚接了茶,而后哼道:“因为我也想看看你们到底想怎么唱这出戏。” “既然你有这样的觉悟,那我就开始唱了。” 常蔚执茶望着他,凝重感不知不觉爬满他全身。 眼前的苏绶看上去还是平日那般不多言不多语,仿佛没有气性的模样,只是放在此时此刻,常蔚又觉察出了一股异样的气息。 “在出事之前,常贺并不知道你很多事情,那天夜里他追到了柳树胡同,你迫于无奈才告诉他,对吗? 常蔚目光仍凝结在他脸上,没有言语。 “如果常贺早知道你的勾当,他不至于慌慌张张去寻你,而他若不去,你或许此刻还在逍遥法外。” 苏绶说话的声音也如平时般不急不缓,可是这些纯属推测的话语由他这么样的语气说出来,就莫名显得很笃定。 常蔚紧紧地盯着他:“还知道什么,你接着说。” 苏绶微微抻身:“你被常贺堵住了,无奈之下你告诉了他原委,包括薛家被冤枉的事。从后期现场的情况来看,你们可能还起了些争执,因为火盆里的火是熄的,如果没争执,那火盆一定是热的,而你也肯定会在他的帮助下毁去更多证据。” 常蔚喉头莫名发紧。 明明这些细节只有他和常贺两个人知道,但苏绶却仿佛亲眼看见了似的! “还有呢?” “在忙乱之下,韩陌率人追到了,你立刻安排常贺逃跑。你虽然前几十年仕途不算太顺畅,可是你却在长期的官场之中形成了缜密的头脑。后院水井里的机括证明,你确实有这样的本事,那种情况下你让常贺逃了,绝对不可能让手无缚鸡之力的他毫无恃仗。那样的话,倒还不如我自己逃出去。” 常蔚持杯的手晃荡了一下。 “我哪里还有什么要紧之物?那些不都被你们查获了吗?” “不见得。”苏绶走到他面前,半蹲了下来,只容两人听得见的声音飘入常蔚耳腔,“常贺带走了一枚虎符,对不对?” 常蔚神情炸裂,陡然间出声:“虎符都在宫里头,我哪里来的虎符?我怎么可能会持有虎符?!” “怎么不可能?薛阁老就是死于你之手,虎符在你手上,有什么不可能?!” 这冰冷的话语字字入耳,常蔚面上肌肉开始抽搐,他空洞地看着苏绶,后仰着身子,似乎竭力想离他远一点,只是身上的镣铐却限制了他的动作。 “你是怎么知道的?”他嘶哑了声音。 “这不是你该问的事。” “那你怎么肯定虎符就在我手上?!” “本来不肯定,但我今日来,就是为了审你。审案的路数,原本就该出其不意,你不知道吗?” 常蔚屏息望着近在咫尺的他,良久才缓缓吸入一口气。 “我与你同朝多年,从来不知道你城府竟然这么深。苏绶,那个被罗智轻易骑在了头上的你,真的是你吗?” 苏绶摇头:“不是。” “你为什么要这样伪装自己?” “每个人都有伪装,你常蔚伪装是为了掩盖野心,而我苏绶则是有责任。” “什么责任?!” “跟你并不相干。”苏绶垂头看一眼地下,又撩目看向怒形于色的他:“我不光知道常贺拿着的是虎符,而且还能猜到他拿着虎符去干什么了。常蔚,你们的军备筹备得怎么样了?那个人,是否已经与你们一条心?” 常蔚犹在咬牙,但是神情已不受控了。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不能听不懂。你还在隐藏,不就说明你还有在乎的人和事吗?我连这些都知道,你猜我还知道些什么?” 铁链哗啦啦作响,常蔚委顿地坐在了地上。 苏绶依然平静:“你一定见过‘他’,对不对?” 昏暗灯光下,血色从常蔚的脸上慢慢地褪去,他变成了一具躯壳。 …… 韩陌在常家审过常赟一遍后,常家十六岁以上的男子就全已押进了大牢。 常荏二十八岁,模样与常蔚有几分像,但肥胖而温吞,一脸蠢相。 镇国公坐了堂,例行审了一遍基本的情况,遂问:“你有什么情况要交代?” 常荏结结巴巴说:“我,我要告我二哥贪墨!” 镇国公锁眉:“他贪墨的事情朝廷都已经知道,他还有什么没报?” “他,他前年拿兵部的官位卖钱,一个都事之位五千银子,一个观政是三千两银!听说卖了上万两银子!” 第330章 只有我是透明的 国公望着他。 旁边的苏婼与韩陌也反应不大。 上万两银子的贪墨案,放在平常确实不小了,可是这是大案累累的常蔚,多一个贪墨案与少一个,有什么区别呢? 镇国公道:“还有呢?” “还有,还有……是了,他还逼死过家里的丫鬟!那丫鬟肖想当贺哥儿的房里人,被我二嫂逮着了,我二哥对贺哥儿期望甚高,气怒之下要发卖她去青楼,那丫鬟边夜投井了!” 镇国公脸色已有些难看。 人命关天,当然不是小事了,可是常蔚身上背着的人命官司还少吗?丫鬟的命当然也是命,可是放在朝堂,根本不够看的,更别说这丫鬟还是自己投的井。 苏婼略为无语,看了眼韩陌。 如果常荏要揭发的全都是这些不痛不痒的罪行,那几乎等同于浪费时间。 韩陌收回目光望着地下:“常蔚谋反之事,从来没有在常家流露过半点?又或者,他是否有哪些举动,在你们眼里是够奇怪的?” 常荏跪坐在地,十根胡萝卜也似粗壮的手指不停地叩刮着腿上的袍子,两眼一片茫然。 “他除了去父母跟前尽孝,余则极少有时间在府里走动。后来当了左侍郎,更是连尽孝的时间也少了,他奇不奇怪,完全看不出来。” 镇国公紧锁的眉头之下已露出几分嫌恶。默然坐了会儿,他挥手道:“拖下去!” 衙役立刻上来,把常荏拖走了。 堂中流淌着一股浓重的颓丧。 苏婼望着同样不吭声的爷俩,只觉今日恐怕不是个好日子。 常蔚那边不出意外铩羽,突然来了个愿意主动招供的常荏,这里又总是挠不到痒痒处。 也不知道苏绶那边是否有进展?那姓常的那么滑头,而苏绶那么温吞—— 不对! 神思到了此处的苏婼身子忽然僵住! 苏绶可不温吞,他把自己隐藏得那么严实,她怎么还能认为他温吞呢?他不但不温吞,分明还是个城府深到摸不到底的人不是吗?!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听从常蔚牵着鼻子走呢? 他明明在开始今夜的审问之前还准备了几日! 她突然间迈开腿往外走去。 韩陌在后头问:“你上哪儿去?” 她却头也不回,朝着天牢方向越走越快! 镇国公看了眼她的背影,打发韩陌:“赶紧去看看!……” 牢狱里,苏绶仍在以目光与常蔚对恃。 空气好像凝固下来,在兵部常年与枭勇将领们打交道的常蔚,气息逐渐变粗,身躯也逐渐佝偻下去。 “你为什么知道这么多?” 苏绶摇头:“这不重要。” “那你知道这么多,为何不向朝廷揭发?” “这也不是你该关心的问题。” 常蔚的喘气声粗得像风箱了。 “你只要说出来,至少,情况不会变得更坏,不是吗?” 轻慢的语音像是无形的锣鼓,进入耳腔之后就开始变得震撼,它直入肺腑,震得人心晃荡。 “这就是你支开韩家父子的目的?” 他哑声问。 苏绶未发一言。 “看来你也有不少秘密。”他缓吸一口气,继续道,“你们每个人都有秘密,只有我是透明的。” “所以,‘他’在哪儿?” “父亲!” 苏婼的声音像摇铃般陡然插了进来。 常蔚目光一凛。 苏绶回头看了眼牢笼外站着的她,随后收回目光,又盯住了常蔚。 “你家丫头好像看穿你了,”常蔚望着他,“你们苏家人,可真是让人低估了。” 苏绶没有言语。只是把身子轻轻凑了过去。 常蔚咬牙片刻,终是在他耳边道:“‘他’就在京城。” 苏绶目光凛住:“什么时候来的?” “袁清死之前。” 苏绶顿住。 接而道:“还有呢?常贺是去找他了?‘他’在京城哪个去处?” “我不知道。你可能不信,我其实没有真正见过他。我与他之间,每次隔着道帘子。” “那常贺怎么找他?” “得去找一个叫孙雄的人。” “孙雄在何处?” “我也不知道。他的行踪是不确定的。常贺走的时候,他也不知道,他只能从我给他的东西身上,自己找线索。” 苏绶屏息望着他,直到身后再次传来脚步声,他才把身子退开。 “苏大人——” 是韩陌到了身后。 苏绶视线还停留在常蔚双眼中,许久才站起来。 韩陌看着他们,探究的目光不住在他们之间游移。 “回衙门。” 苏绶吐出这三个字,然后把目光收回来,转身走出了牢笼。 韩陌讶然地看着这情形,又看向苏婼,苏婼却始终在看着苏绶,直到他出去,她也跟了出去。 韩陌在甬道口追上了她:“怎么回事?气氛这么奇怪。” 苏婼望着前方苏绶的背影,幽声道:“或许有眉目了。” “怎么看出来的?” 苏婼深吸气:“从气氛里看出来的。” 韩陌:“……” 这叫什么话?不跟没说一样嘛! 可苏婼却又已经走上去了。 韩陌交待护卫:“去请国公爷!”随后也跟了上去。 …… 踏进牢笼看到常蔚神情的那一刻,苏婼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先前的张懈是受苏绶的指引进去的,是苏绶假借常荏支走了他们,自然,常荏也是受了张懈的诱导才会提出要交代情况的。 苏绶支走他们,是要单独审问常蔚! 他为什么这么做,苏婼无从推测,但是很显然他成功了。常蔚脸上的崩溃,那副毫无招架之力的样子,足以说明一切! “父亲,”踏进苏绶公事房,苏婼就脱口唤了出来,“姓常的招了什么?” 锁紧双眉的苏绶抬眼看向她,又看向随后进来的韩陌,然后端茶喝了半口,抬头缓声道:“你父亲呢?” “来了!” 镇国公大步走进来,“有什么收获?” 苏绶指着案桌那边的椅子,说道:“常贺的确揣着个东西跑了,他去找了一个叫孙雄的人。此人是常蔚的同伙。” “孙雄?”镇国公凝眉,“此人在何处?” “常蔚说他也不知道,不过肯定在京城。” “是同伙却不知道他在哪儿?”镇国公沉气,“那常贺揣走了什么?” 苏绶静默着,片刻后再度抬眼:“具体他也没说。” 第331章 我要向您赔罪 苏婼迅速地看了一眼他。 苏绶脸上甚少有表情,此时此刻也如是,镇国公凝默了片刻,捶响了桌子:“再去审!直到他招供为止!” 苏绶望着他:“饭得一口口吃,他能吐露这么多已经不错了。倒不如先去寻找那个孙雄,找到他,自然就找到了常贺,也就能知道他到底带走了什么。” 韩陌听到这里,也点头道:“目前看起来,还是常贺和这个姓孙的比较重要,不管他拿走了什么,都不过是个死物,变数在人的手上,先把人控制住才为要紧。” 镇国公也认同:“你们有什么好的想法,抓这个孙雄吗?” 刚刚才得到这个消息,而且除了人叫孙雄,其余什么也不知道,韩陌显然是没有办法的。 苏绶把手上的茶放下说:“国公爷不必心急。这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总归今夜不是一无所获,天色也不早了,暂且先各自回去想想吧,这两日顺道再从身边打探打探,各方搜集些讯息,有眉头了再碰头商议也不迟。” 镇国公沉吟点头:“也只能这样了。” 说完他站起来,对着韩陌要说什么,一看他紧紧地站在苏婼旁侧,便偃旗息鼓了:“也罢,你去忙你的吧,我自己回去。”又与苏婼说:“丫头,得了空和你爹到国公府来玩儿。”完了又朝苏绶看去一眼,晶亮的双眸里闪烁着一丝得意,还有一丝狡黠。 苏绶侧身对着他们这边,却是一脸晦气。 苏婼微笑冲镇国公:“我代父亲送送国公爷。” 镇国公嘿嘿两声:“果然还是你这丫头讨喜!” 俩人走出门外,韩陌也要跟了上去。 到了衙门外头,镇国公停住步:“你们有事你们去忙。” “国公爷请留步。” 苏婼走到他面前,未及说话,先深深向他施下了一礼。 镇国公愣了:“这是怎么了?无端端地行什么大礼?” 苏婼抬起头来:“方才这个礼,是苏婼向国公爷的赔罪之礼。” 镇国公更是摸不着头脑:“你何罪之有?” “不知国公爷可还记得数日之前,韩世子曾带人私下进入防卫署,却未曾让国公爷见到的这一事?” 韩陌倏然看向她。 镇国公道:“记得,如何?” “请国公爷恕罪,那天夜里世子带进去的——” “打住!”韩陌赶紧扯了她一把,拚命使眼色阻止她说下去。 他太了解他爹了,别看他平日和善,那是没碰到他原则。防卫署地库那是何等要紧之地?他自己带人进去就算了,苏婼可毫无理由出现在那里,所以这怎么能说呢?事情明明都过去了,怎么还能主动提起呢?这不是,这不是存心招他爹心生反感吗? 韩陌心里后悔的很。 早就知道这丫头是没那么听话的,想她一身傲骨,从未会把人放在眼里,她怎么会乖乖听他的话在他爹面前装乖呢?他早就该知道的! 苏婼看了他一眼,却把话继续说了下去:“那天夜里,世子带进去的人便是苏婼。” 以鬼手身份主动跟苏绶提出帮苏家绘图机括图样的那天晚上,她央韩陌带着去了防卫署地库,结果好巧不巧镇国公来了,地库重地,是没理由趁夜向一个内姹女子开放的,为免镇国公因此落上是非,她选择开启机括与韩陌避了出去。 虽然镇国公没有与他们堵面碰上,但他们怎么走的,怎么在他眼皮底下耍滑头的,这件事他一定知道。 “那是你?”镇国公惊愕住了。 那一次臭小子在地库乱来的事,他怎么会不记得? 他原本在府里头听媳妇儿说她相中的儿媳妇,结果衙门里将领来报,说韩陌带着个扮成男装的女子进地库了,他火急火燎地赶过去,结果却只见地库的机括启动,他们竟然逃之夭夭了!后来他也没顾得上逮住韩陌来深究,却没想到答案竟然会在第一次见面的苏婼口中出现—— “怎么可能是她?她胡说的!您千万别信!” 韩陌急得头皮都冒汗了,她怎么这么虎呢? 就算是要跟他闹脾气,也犯不上给自己找麻烦不是吗? 他爹肯定要发飙了! 镇国公深吸了一口气,目光凝结在苏婼纤瘦的身板上:“你的意思是,地库机括是你开的?” “不是!她是个文静娴淑的千金小姐,怎么可能会开?” 韩陌抢先又插了一嘴。 镇国公瞪他:“你给我闭嘴!” 韩陌咬紧牙关闭上嘴。 镇国公看完眼神拉丝的他,再看向被拉丝的苏婼。 这丫头的确是瘦——当然,作为一个姑娘家来看,这身段是很健康的,可是地库的机括可不是铜锁,开启那里的机括不但要力气,也要本事,她这模样娇娇弱弱,跟锦屋绣阁是很合适的,跟冰冷又坚固的地库却根本挨不上边! “你个小屁丫头,居然还知道开那么大的一座机括?” 镇国公心里不平衡了,他苏绶不但有闺女,而且还有个这么俊这么有本事的闺女! “父亲!” 韩陌听到这里冒着再被骂的危险抱怨起来。再怎么样,他也不能对着人家一个千金小姐这么说话吧?“她是苏家人,机括是他们苏家做的,她会开也没有什么奇怪吧?” 他那么努力都没能阻止得了苏婼,他也放弃了。只能尽量往回圆了。 “你给我滚!” 镇国公没好气,挥起了袖子来。 苏婼望着他,也说道:“世子先进屋坐坐,容我先与国公爷说几句话。” 韩陌还不肯走,镇国公再挥袖,为免真招出他的火来,也只能跑了。 苏婼收回目光望向镇国公:“地库的机括,苏婼确实会开,也正因为会开,方枚寻衅的那天夜里,我也才能够及时地进入地库,从而破坏他们的阴谋。” 想到苏枚,镇国公心里纵然有不悦,此时也已化为乌有了。确实如果不是她,后续的事情哪里能进行得这么顺利?不管常蔚招不招,他与方枚当场归案,都已发挥了至为重要的作用。 “那你当夜去地库是为什么?”这是重点,他不能不问。 第332章 明晚有空吗? “这正是我所要向国公爷坦白的。”苏婼答道,“承蒙皇上信任,国公爷抬举,地库机括仍然交由苏家接手,出于一些原因,我也参与了其中,但是由于衙门里有规矩,我无法进入察看,所以那天夜里就央求世子带我走了一遭。” “你也参与了?”镇国公又是一讶,但是有了前面的真相打底,这回他很快就平静下来,“那你当时明知我来了,又为何了要撤走?” “您当时来了,身边还有其他人,或许我进去的时候也有人曾识破我女子身份,可终究没有实据,如果当时我与国公爷碰了面,势必跟随您的人都会看到我,那样的话,我注定无法像现在这般向您解释,同时若传出风声,只怕也要累及国公爷您,所以这件事,自那夜出来后一拖拖到今日,苏婼才得以面见国公爷讲述原委,因此务必要向您请罪。” 镇国公看着又已福身下去的她,捋着须没有言语。 打第一眼见这姑娘,就觉她与韩陌站在一起十分般配,韩陌高大英铤而气焰嚣张,她纤瘦苗条而聪明机敏,一个像火,一个像水,看着气质相斥,可事实上水能包和万物,已没有再合适的了。 后来审问常蔚与常荏,她话语不多,但从始至终气定神闲,一个闺阁女子进入牢中看到常蔚那副形态,她也不曾慌张,这已经不是寻常意义上的闺秀了,光凭这一点,她就足够有实力与韩陌站在一起。 而他万万没想到,就在他心里不知不觉认可她以后,她竟然还会主动提及夜入地库的事情,这件事他已经无暇追究,很可能过了这一段,将来他也不会再旧事重提。 她明知道她做的不合规矩,明知道他很可能会怪罪,她还是大胆地说了。 他问道:“你跟陌儿,是何时认识的?” 苏婼直起身,微默了一下道:“回国公爷话,是世子拿着铜箱上苏家求助那日认识的。” “怎么从前没听说过你们认识?” “因为——不瞒您说,我与世子早前有些误会,磨擦颇多。” 镇国公手停在胡须上:“比如呢?” 苏婼清了下嗓子:“比如,我在不知道的情况下,惊了世子的马,害世子摔过一跤。” “哦?这倒稀奇了。” 那小子鲜少有栽跟头的时候。 镇国公再看这姑娘,真是越看越有意思。 “那你们如今,还有摩擦吗?” “那倒是没有了。世子不计前嫌,帮了我许多忙,我不能忘恩负义。” 镇国公微笑了下,而后缓声道:“一个千金小姐,却趁夜与男子暗入军机地库,实在不能算是能轻易原谅的事。你方才把这些向我和盘托出,就不怕我会对你的品行产生质疑,从而不许陌儿与你往来么?” “这我倒不怕。” “为什么?” “因为如果我今日得见了国公爷,还要将此事隐瞒下来,这样的品行才叫值得怀疑哩。” 苏婼也回答得坦然,这个答案在她心中已十分明了。 她鬼手的身份还没公开,但也是迟早的事。苏家祖业传承的危机依然存在,等地库里引出的这一系列事情过去,终究还是要绕回到这个问题上。而苏家也并非熬过了地库机括改造这一个挑战就万事大吉,作为御用的锁器坊,天工坊还会有需要她出手之处,而她未必永远能隐藏的这么好。 所以,她会锁器机括改造的事迟早要被镇国公知道。 韩陌带人夜入地库,眼下当口镇国公或许看在韩陌份上暂时不管,将来或许也不会大张旗鼓地查,但他心里绝对不会忘记。 与其等将来他道听途说而衍生猜疑,倒不如她趁着现在主动招认,免得他到时候把疑心生到苏绶身上,害了苏家。 镇国公听了她的回答,顿时哈哈大笑了起来。 “不愧是苏少卿的女儿!” 他负手走下阶梯,停在她面前,和声道:“你这丫头,聪明,有胆识,难怪皇上钦命你与陌儿同去查案。防卫署的地库以及陌儿都栽在你手上,我也认了!怪罪就不怪罪了,等眼下这摊子事情办完,我上你们家,找你爹喝酒去!” 苏婼也笑了,再行一礼:“多谢国公爷恕罪!苏婼不敢辜负皇上和国公爷的信任,定当竭力办好差事!” “好!” 镇国公畅快朗笑,而后翻身上了马,“那我就先走了,等你们的好消息!” 完了他深深再看苏婼一眼,掉转马头驰上了大街。 苏婼望着远处深重的夜色,呼出一口气,也转了身。 房间里头,苏绶原本也是想送送镇国公的,但这家伙一张嘴太欠,他就懒得动了。正好苏婼说要送,他正好名正言顺留了下来。 对着空荡荡的墙壁独坐了会儿,他把半杯残茶喝了,起身走了出去。 刚到外院就看见韩陌正抱着双臂立在门槛这边,探头探脑地望着外头。 门槛外是他的女儿和镇国公,俩人不知在说什么,都并没有发现韩陌在窥伺。 他清了下嗓子。 韩陌顿时机警地转过身来,看到是他,立刻收势站直,顶着一脸尴尬唤了声“苏大人”。 苏绶回想起当初拿着铜匣气势汹汹杀到苏家时候的他,那天他的厅堂里坐着满屋三司的官员,韩陌横眉竖眼对着自己开匣。对苏家情况知悉得不能再通彻的自己,实打实地被小阎王逼得无路可走,眼睁睁着看着他在自家撒泼。那时候的韩陌,只怕连目光都没给过自己几道。 他又想到后来罗智在苏家铺子寻衅,韩陌亲自押着罗智上门来给他解气,并没有想跟罗智起正面冲突的他最终还是去到了衙门,把罗智给告了。 也就是那一次开始,他跟罗智扯上了关系,也等于跟这一连串案子扯上关系了。 这两个时刻的韩陌,跟眼前的韩陌绝然挨不上边。 眼前的他,不是那个用张扬跋扈的行为来伪装自己,给自己树立威严的小阎王,而是个青涩的少年。 苏绶迈下台阶,缓步走到他面前,看着这个比自己高出了不少的青年,说道:“韩世子明儿夜里,有空吗?” 第333章 你相中了谁家姑娘? 韩陌双唇翕了翕,愣住了。 镇国公把他给赶走了,在刚才那样的当口居然把他给赶走了,他怎么可能放得下心呢?即使不能留在当场,他也要躲起来观察。 没想到他让苏绶给抓住了。 他堂堂一个公府世子,顶天立地的顺天府捕头,竟然让人抓到了偷窥! 这怎么能不让人尴尬! 而逮到了这一幕的人,还是最不适合看见的苏婼的父亲! 他应该想个法子圆过去,而不是任由他误会自己是个鬼崇的小人。 然后他就听到了这样的一句问话:明儿夜里,有空吗? 这是什么意思? 没有人能准确地说出——至少到目前为止,韩陌觉得世间所有人对苏绶现有的评价都是不准确的,苏绶到底是什么样的人,韩陌不知道,他同样无从猜出这句话背后的用意。 就像苏婼面对镇国公,他韩陌答错了这句话,恐怕问题也很严重。 “我,有空!” 静默了三息,他果断地回应了。 他跟苏婼接触的太频繁了,连皇帝都知道他们,镇国公也关注起来了,反倒是苏绶还一次都没有正经问过,也许他该找自己问问了吧? 不管怎样,他也不能回避,反而必须接招。 “那明儿夜里,世子能不能帮我一个忙?”苏绶挑眉。 “啊?” 这话超出了韩陌预想,他没有反应得过来。 苏绶继续道:“或许,世子也想从常蔚这里得到更多的信息。” 常蔚两个字立时把韩陌从满脑子浑沌里拉了出来,他挺直了腰身:“大人是想继续审常蔚?那晚辈就是还有天大的事情也一定赶过来!” “不是审。”苏绶摇头。 “那是——” 苏绶看了眼外头朗笑的镇国公,说道:“衙门左首有间小茶馆,明日入夜后,我会在那里等世子,等世子来了,我再告诉你。” 韩陌满腹狐疑,但他还是痛快答应了:“一言为定!” 苏绶点头:“此事你知我知,暂莫让他人知。” 韩陌微顿,然后郑重回应:“我绝不告诉他人!” 苏绶微微颌首,看着送走了镇国公后,又走回来的苏婼。 “没什么事早些回府,节骨眼儿上,不要生出事来。” 说完他再看一眼韩陌,便就走了出去。 苏婼要跟上去,韩陌一把拉住她:“等一下!” 苏婼留下来。 韩陌问:“方才我爹跟你又说了什么?他没有说什么重话吧?” 刚才苏绶来了之后,他就没留意那头了。 苏婼望着他,笑着卖了个关子:“说了怎样,没说又怎样?那么想知道,回去问问不就行了吗?” 韩陌无奈。又没好气地睨了她一眼。 苏婼想了下,又问他:“我父亲刚在跟你说些什么?” 韩陌鼻子里一哼:“我也不告诉你!” 苏婼翻了个白眼。 过了没一会儿,韩陌自己忍不住了:“他让我明天夜里来见他。” “为什么?”苏婼疑惑了。 “不知道,他没说,反正跟常蔚有关系。” 跟常蔚? 苏婼皱眉:“他先前怎么没说?” “那我怎么知道?对了,他不让我告诉别人,只让我知道。” 韩陌目光炯炯地望着她。 苏婼啧地一声:“我怎么觉得你还挺得意?” 韩陌嘿嘿道:“被人信任总是件值得高兴的事。” 苏婼忍不住再翻白眼。 随后看一眼外头,她道:“我先回去了。” 韩陌惦记着回去找镇国公,当下没再多话:“我送你!” …… 这场审讯进行下来也不算太晚。 镇国公回府路上月亮还在当空,路上消夏的行人也还三三两两的。 他的心里头洋溢着快慰,晌午在宫里还担心韩陌眼光不行,没想到晚上见了面,苏婼就让他完全放弃了忧虑。 一个小姑娘,会苏家祖传的本事,也不算什么,可是她连地库的机括都懂,而且还参与了地库机括改造,世间读过书的千金小姐很多,这样能干实事的闺秀又有几个? 镇国公急切地想把这个消息赶回去报告给媳妇儿。她一天到晚地为韩陌操心,听到这个还不知有多高兴! 真是,没想到孩子娘兀自相好了儿媳妇的同时,韩陌自己就已经相好了,还带着她闯了地库! 这小子! 他高兴着,但是没走多远他速度忽然又缓了下来,渐渐地停住在了路边。 ——不对,孩子娘已经给孩子相好了媳妇,这突然之间韩陌自己又相中了一个,她难道不会生气? 韩陌当初瞒着她去了东林卫当差,因为这事她到现在还硌应着,没事就数落数落,这要是知道韩陌又不听话,自做了主张,她不可能高兴得起来吧?而且苏婼夜入地库,跟着韩陌去抓方枚这种事情,一般的人可是无法接受的,杨夫人虽然不是一般人,但她总归是个准婆婆,她会以什么样的标准来看待儿媳妇,这还真说不准。 “国公爷,怎么不走了?” 护卫询问了起来。 镇国公一吸气,说道:“今夜里关于苏姑娘的事你先不要回去说,我另有主张。” 护卫道了声“遵命”,一主一仆才又继续起程。 …… 杨夫人近来着意与苏夫人徐氏建立关系,原本只是为了把苏婼拐回来当儿媳妇,后来一接触下来,发现徐氏这个人实诚又坦率,竟然颇对胃口,就渐渐地有了几分真交情。 傍晚她接到了徐氏着人投来的约她翌日去湖畔游船的帖子,心下欢喜,要知道这还是徐氏第一次主动约她,也不知道是不是终于被她给打动了,不管怎样,离她的“拐媳”计划又近了一步。 饭后就一面等着镇国公归来,一面准备起翌日的穿戴。 镇国公进门来,看她叠在床头的衣裳,问道:“又要出去应酬?” “是啊,”杨夫人让人端汤来,“还不是为了阿瞒那臭小子在操心。” 平时镇国公是问都没问的,今日起了心,他试探道:“你相中的到底是哪家姑娘?” 杨夫人抿嘴笑了下:“我不告诉你,人家姑娘也是千金小姐,这没提亲没请媒的,要是走漏了风声,万一将来没成,对姑娘不好,大家也尴尬。”说完她又郑重补充道:“当然了,我会竭尽全力让这事成下来的!” 第334章 防我跟防贼似的 镇国公一听这话,心里犯愁,又试探道:“那要是阿瞒不喜欢挑中的呢?她要是自己相中的人呢?” “他怎么可能不喜欢?他也不会再相中别人!” 杨夫人立刻反驳,她就不爱听这话,韩陌怎么可能不喜欢苏小姐?她明明问过他的,他可是没拒绝!就算再多托辞那也是托辞,反正他没拒绝就是答应!而且已经有苏小姐了,他怎么可能还会相中别人呢?他绝不能,也不会! 镇国公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他从未拂逆过媳妇,自然此时此刻也不会出声辩驳。 沉默片刻,他只是说:“你也快生辰了,今年好好贺一贺。” 杨夫人道:“还早得很呢,还有两三个月。” “两三个月就两三个月。正好差不多这案子也该办完了吧?正好到时候把衙门里共事办案的那几家人也邀请来做做客,走动走动。” 衙门里共事办案的几家里头正好就有苏家,杨夫人一琢磨,当下点头:“行啊。都请过来,好好热闹热闹!” 真是瞌睡送枕头,正好不知怎么把苏婼拐到家里来熟悉熟悉地盘呢,嘿! …… 苏婼是追着苏绶脚后跟进的家门。 不如往时能避多远就避多远,她在庑廊下提裙追上了他:“父亲!” 苏绶停步:“有事?” “有事。”苏婼果断地点起了头,“先前在常蔚的大牢里,父亲从常蔚那里得到不止您说给国公爷的那点消息吧?” 苏绶睨她:“不止这些,那还有什么?” “他一定告诉了你关于常贺的许多消息,其中就包括他拿走的物事,对不对?” 苏绶凝眉:“何以见得?” “难道先前常荏突然提出有情况要交待,不是父亲暗中安排的吗?你的目的就是为了支走我们,以便单独审问常蔚。” 苏婼是笃定的,常荏又蠢又弱,以苏绶的城府,要引诱再利用他一把,轻而易举。 她闯回狱中时,也明明看到了常蔚已经栽在苏绶手上,既然常蔚都说到了孙雄,又怎么可能不说到常贺手上的东西? “今日晌午,韩世子和我在常家得知常蔚手上可能有把虎符,随后他就进了宫禀报皇上,皇上又陈述了一些往事,国公爷应该把这些事都告诉父亲了吧?” 苏绶望着庭中月影:“那又如何?这跟我审案没有关系。” “可是父亲费尽心思设局支走了我们,肯定就是为了有要紧的事情要问常蔚,而我来了之后,听到常蔚在父亲耳边说了几句话,随后父亲就果断起了身,如果那些话里没有您想得到的消息,是不可能离开的。既然你不惜支开我们,审问到了常贺的去向,难道不会审清楚他拿走的到底是什么吗?” 苏绶转过身来:“你听到什么了?” 苏婼望着他笑了:“您猜。” 苏绶也扬了扬唇:“你当然没有听到。如果你听到了,当然就不会来追我了。” “就算我没有听到,也能猜得到。我以为上次在客栈里摊牌之后,父亲已经毫无保留,没想到您还是在隐藏。我不明白的是,眼下正该坦诚以待携手查案,为何你还要避开镇国公和韩世子?难道,你怀疑他们不可信吗?” 活过两世的苏婼,也算是个谨慎之人,她也知道小心驶得万年船,可是对于镇国公和韩陌,或者说韩家,她是信任的,不管是他们在朝中的站位,还是她观察到的他们的一言一行。换句话说,如果连他们都不可信,她觉得也没有别的外人可信了。 苏绶道:“不是不可信,只是各人有各人的立场。不到最后时刻,小心行事总是没错。你也是,”他淡声道,“韩家纵然家风淳正,你也不要与他们过份亲密。奉旨查完此案之后,少跟韩陌往来。” “为什么?” “你不需要知道,听从便是。” 苏婼紧抿双唇望着他,片刻道:“父亲和薛容,究竟是什么关系?” 苏绶眉头一凛,看了过来。 “我在灵堂里,曾见到父亲烧纸悼念。”苏婼紧紧地盯住他,她可以不管他阻止她与韩陌往来的原因是为何,但在他一味回避隐藏之下,这个问题是时候说出来了,“如果不是极重要的关系,以父亲如此谨慎的风格,是不至于冒死给自己惹麻烦的吧?” 苏绶表情裂开一丝缝隙,背在身后的手也放了下来。 “您与薛家有如此深厚的交情,为何我从来不知道?无论薛阁老生前身后,你从来没有透露过,应该不是我一个人不知道吧?不然你不会要烧纸怀念还要背着人。你给薛阁老立了长生牌,却将之藏在了母亲的灵位之后。” 苏婼平淡吐出来的话语,却像重锤一样砸在苏绶心中,他屏息望着她,错愕之色甚难得地出现在他的眼眸之中。 “你怎么知道牌位的事?” “当然是跟踪父亲,然后看到的。”苏婼道,“我不懂你在隐藏什么?在我看来你太过神秘,也许你是有苦衷,但有什么苦衷,是需要连家人儿女都要隐瞒的呢?你是不是以为,只有你一个人有资格替苏家着想?” 苏婼没有掩饰话里的鄙夷,她想,他的谨慎和小心无非就是害怕事情还有变化,害怕承认了与薛家的关系,到时难以抽身。这样想没什么不对,但难道家族家族,不就是一体吗?又或者,是她身为女儿,才没有这个资格过问?如果是苏祈拥有着她的本领和才智,又不同了吧? 苏绶目光从她脸上移开:“瞎琢磨什么?朝堂之事非想当然,我隐瞒自有我的理由,这些不是你该过问的。” 顿一下,他又问道:“韩陌从宫里出来就去找了你,可曾有说过关于铁券、矿藏以及虎符等事?” 苏婼瞅他一眼:“您自己防我跟防贼似的,倒想从我这里打探消息。” 苏绶噎住:“……” 苏婼问:“这跟您的审案也无关,您打听这些做什么?” 第335章 真是个傻子 苏绶凝眉:“皆是朝堂之事,你怎知无关?” 这话有理,毕竟那批矿藏是隐隐指向了常蔚的谋反阴谋的。 苏婼默片刻,忽然扬唇:“父亲想知道,也不是不行。只不过咱们得谈个条件,你我轮流问对方问题,谁答出来一个,就有资格问下一个,如果不答,那就做出点牺牲。” 苏绶瞅她一眼,二话不说就抬脚往内院方向走。 还没等苏婼从怔愣中作出反应,他又在拐弯处停下了,转身道:“什么牺牲?” 苏婼顿一下,立刻上前:“如果您不答,您再去天牢审常蔚,得带上我。如果我不想答,那我也可以答应您一个条件,只要我能做到。” 苏绶抬眼看着墙头草:“可以,但得我先问。” “您问。” 苏绶朝不远处的吴淳挥了挥手,待他走远,然后道:“第一个问题,皇上为什么会突然提到那批矿藏?” 苏婼答道:“太子年前奉旨监管各地矿藏,日前收到来自蜀中知府刘淮的奏折,奏折上说在蜀地境内发现了几座藏在深山之中的铜铁矿,而这几座矿都有曾被开采勘测的痕迹,但是又被罩上了封土,封土之下有朝廷的铭文。 “太子觉得奇怪,就禀报了皇上。正好韩世子又前往禀报宁氏关于常蔚持有虎符的供词,皇上就召镇国公入宫,讲出太祖在位时曾经有过一批铜铁矿从现有的矿藏名单中被剔除,然后又说出太祖皇帝曾在王江两家之外还赐与了一枚护国铁券给朝臣的秘密。” 苏绶在她的讲述里凝起眉来。“皇上是让太子监管矿藏在先,还是发现还有一枚铁券在先? “等父亲回答了我的问题,我自然会说。”苏婼望着他,“我希望父亲也能有这么坦诚。” 苏绶睨她一眼,却没说什么。 苏婼道:“首先我想知道的,当然是父亲与薛家的关系。据我近来暗访所知,苏薛两家以往并没有特殊交情,那您与薛容是如何结交下的?在薛家出事后不让人知道我能理解,但为何之前也不能让人知道?” 苏绶凝眉:“这件事你有没有跟别人讲过?” 苏婼摇头:“没有。” “韩陌呢?” “也没有。”苏婼顿一顿,“事关整个苏家,我不可能拿家族的前程乱来。” 苏绶神情稍松,他握在身后的双手蜷一蜷,说道:“跟薛容的交情,仅限于我与他的私交,苏家并不知道,也许薛家也不知道。确切地说,是他先来找我的。薛家出事前半年的样子,有天夜里他突然造访,严格说起来,我们只见过那一次。” “他为了何事来见您?” 苏绶道:“这也是另外的问题。而且我目前不会回答你。” 苏婼凝思:“只见了一次,就令得向来薄情冷淡的父亲不惜立牌纪念,这一面一定是极为重要的事情。而且,还应是于父亲有益之事。既然如此,父亲为何从始至终却不曾站出来替薛家说上一句话,为他们合府上下那么多人争取一条活路呢?” 苏绶双唇紧抿,不曾言语。 苏婼进一步道:“您是怕被牵连吗?” “苏家上下这么多人,不想被牵连了不也是情理之中吗?当时多少人遭殃,你不知道,而我看得清清楚楚。如果苏家被株连,你有机会走出闺阁去参与朝廷大案吗?”苏绶紧接着她的话尾回答,回话的速度快到像是早已烂熟于心,早就预备好迟早一日要面对这样的质问,或者说——责问。 “还是我来问吧。”他接着又说,“皇上下旨给太子让他监管矿藏,应该是在去年九、十月间,矿藏之前如此重要,皇上断不会察觉不对后拖延许久再行动,所以最早他是八、九月间确定的。但这之前必然有一段核查的时间,我推算,应该不会早于前年。 “从六月到如今,未足一年。这期间王、江两家无人进过京城,反倒是前年有人在京还住了段时间,看来就是那期间确认了隐藏的那枚护国铁券。从他们进京的时间来推算,皇上应该是先发现了矿藏不对,才查到了铁券头上。” 苏婼不得不承认他这个大理寺少卿不是白当的,他没有问,而是直接推测认定,得出的结果还与韩陌所转述给她的原话没有偏差,她隐隐觉得,这场买卖被占便宜的反而是她自己了。 “皇上有没有示意你们,去查哪些人家?” 苏婼琢磨了一下,说道:“如果我回答了这个问题,那父亲就回答我,薛容那天夜里到底来找父亲何事,如何?” 苏绶闻言看了她一眼,举步道:“回房歇去吧。” 说完他头也没回地跨了进内院的门槛。 好整以暇等着他妥协要的苏婼哑然望着门槛,话都没有来得及吐出一句。还以为至少会透露一星半点,毕竟到了如今这地步,薛容不是什么不能触及的话题了,没想到他连权衡都不权衡,二话不说就这么走了? 他们到底是谈了什么事,这让她更好奇了! …… 韩陌没追上镇国公,镇国公回了正房后直到翌日清早才露面。 趁杨夫人出门了,吃早饭的时候韩陌蹭了过去,把还像个奶娃似的端着碗留在爹娘屋里吃饭的韩阡挤出去,然后道:“昨儿夜里苏姑娘跟父亲是怎么说的?” 镇国公隔着粥碗瞅他:“关你什么事?” “她是我带进去的,是我主动带她进去的,不是她提出来的,等于这错是我犯的,规矩是我坏的,要数落怪罪那也得是我来,怎么不关我的事?” 镇国公望着他那一脸贱贱的样子,不由想到杨夫人正欢天喜地给他说媒,心里叹了口气,说道:“你这么上赶着维护那丫头,人家心里头知道吗?” 韩陌道:“我管她知不知道,我又不为了向她表功,我只管做我应该做的事。” “真是个傻子,你不为了表功,那也得争取两个人一条心啊。不然力气怎么往一处使?” 镇国公觉得无语。家里头孩子娘自有主意,那边厢苏绶看起来也很难缠,这要是他俩不赶紧拧成一股绳,这婚事要怎么提嘛! 第336章 大侄女 看着当爹的一脸焦急,韩陌纳闷了。 在这之前他可还没想过这问题,杨夫人原来是提过要跟苏家提亲,可那是什么时候啊,他跟苏婼八字没一撇,那能提亲吗?被她好说歹说拖到现在,他与苏婼关系是好点儿了,那丫头对他好像没那么凶了,不过,现在现在连镇国公都操心起他跟苏婼了吗? “不用那么着急吧。”他说。 镇国公道:“你都不急,我当然不急。苏家那丫头就更不急了。你成天跟她在一起,老干些暧昧的事,又不跟她表态,不争取她的心意,你在人家姑娘眼里就是若即若离,就是玩世不恭,就是没有担当,信不信她要是碰上了愿意主动的,回头立刻就踹了你,跟你撇清关系?” 韩陌愣住:“哪有什么老干些暧昧的事?我就是想要水到渠成啊!” “说你傻你还真是傻,”镇国公身子凑过去,面授机宜:“你都不引流,哪来的水成渠?你平时那机伶劲儿都哪去了?你不主动点表明心意,还等着人家姑娘主动?我跟你说,那丫头的爹看着不声不响的,可不是什么好对付的主儿。你悠着点吧!” 提到苏绶,韩陌就像是被泼了盆冷水,立刻清醒过来。 没错啊,苏绶昨儿夜里还神秘兮兮地让他今晚去找他,还什么人都不让他告诉,这人心里头在想什么他完全不知道,虽说如今他跟苏婼同出同进,人家嘴上并没有说什么,可是也完全看不出来同意的意思啊,那可是苏婼的爹,他一句话不答应,他也没辙啊! 想到这儿他有些坐不住:“那依您说,我该怎么办?” “我刚才不都说了么?你先跟苏家丫头统一立场啊!” 镇国公敲起了桌子。 统一立场的意思就是跟她把话挑明了呗! 韩陌摸了摸下巴,点点头:“有道理。” 说完他又道:“这么说昨儿夜里您没怪罪她?” 镇国公横眼:“你说呢?” 韩陌笑了下,就起身走了。 …… 苏绶一大早就出了门,徐氏不知道忙什么,也出去了。韩陌昨夜说要去找胡胜,耽搁了,白天是没时间的,夜里又被苏绶给约走,等于说苏婼这一天白天便没有具体任务。她去天工坊打算关注关注防卫署的机括改造进展,然后顺便也问问坊中负责铜料的采办,有没有铜料来源方面的消息。 苏婼参与了防卫署机括的事,家里已有苏绶夫妇和苏祈知道,但别人不知,尤其天工坊里的工匠都知道苏家祖业传男不传女,苏婼前往,肯定要受不少阻拦,所以正好夫子有事不能前来而放假一日的苏祈这一趟就必去不可。当然,臭弟弟也没有说不的余地。 姐弟俩刚出门,阿吉就进了绮玉院找苏婼上街挑纸鸢。 扶桑说:“姑娘刚走。就是在家,怕是也没空去,我让游春儿赶车送你去罢。” “不用了,反正也不急,我明儿再问姑娘。是要姑娘自己挑中了才重要呢。” 阿吉摆摆手就走了。 扶桑摇头笑叹了句“实心眼的傻姑娘”,也忙去了。 姐弟俩到了天工坊,可巧苏缵正从里头出来,看到先下来的苏祈便迎上道:“你怎么来了?” 苏祈回应:“学堂里今儿不上学,我来坊里头观摩观摩,省得父亲老说我不上心。正好大姐也要上街,我便同她一道来了。二叔能不能给打个招呼,让门房给大姐放个行?我也不能让她一个千金小姐在路边干等着。” 苏缵看到后头跟着下来的苏婼,神情早已缓和了,说道:“进去就进去,一句话的事这么啰嗦作甚?” 完了摆手跟随从示意,而后就登马去了。 苏祈收回目光悄声道:“二叔对你就特别宽容。” 苏婼瞥他:“你不服气还是怎地?” “哪能呢!我将来要是没有亲儿女,有个这么乖顺聪明的大侄女也会这么疼!” 苏婼停步拍他后脑勺:“怎么说话呢?” 完了她又忍不住回头看了眼已经离去的苏缵背影一眼。 苏家虽然香火不算顶顶旺盛,却也不算零丁,不管男女,还没听说过生育不了的先例,胡氏如今终于怀上了,事实证明苏缵也还是可以的。怎么做为正室的黄氏偏偏就从未怀过呢?夫妻之间再怎么感情不好,也不是没有过同房的机会吧? 再说句遭打的话,苏缵对黄氏是“渣”,但按照世间绝大多数妇人的思维,越是如此,以黄氏的处境就越是应该想办法让自己怀个一儿半女啊,怀个亲骨肉之后再各过各的,不是更快活更踏实么?怎么她倒那么早就急着决裂? “别愣着了,快走吧!” 苏祈扯了她一把。她便收回目光进内了。 …… 常蔚归案后,因为涉及财物甚多,户部也忙,苏缵直接回的衙门。只是看了会儿公务又到了大理寺。 苏绶公事房里有人,苏缵认得是天牢里的衙役头子,叫张懈的,也没打扰,等人走了才进去。 “大哥,”苏缵打了声招呼然后凑近,“听说昨晚上审过常蔚了?” 苏绶看他一眼:“账目都对得怎么样了?找南郊的人谈过了吗?” “差不多了,前两日也去了趟南郊,那边拿了我列好的名目去核实了。”苏缵说着顿了一顿,问道:“那些账目是常家的,为何大哥想到要我拿着去南郊核实?” 苏绶沉一口气,示意他把门关上,才道:“婼姐儿母亲的死,可能跟常蔚背后有些关系,早前婼姐儿查到过庄子里的地有不对劲之处,前来问询的人是罗智支使的。常蔚虽然早已够死十遍,但这些细节也要弄清楚。尤其是关乎我们自己的。也正因为他罪孽太多,反而这些事都被忽略过去了,更需要我们自己上心。” 苏缵没反应过来:“大嫂的死?……大嫂她不是——” “我既然这么说了,那她的死因当然不是你想的那样。”苏绶脸上露出些倦容,“有时间你去问问婼姐儿,她会详细告诉你。” 第337章 突来的议论 苏缵按下心头震惊,含胡地点了点头。 苏绶喝两口茶,问他:“你过来做什么?” “哦,也没什么,就是几日不见你,过来看看进展。另外就是,咳,”他清了下嗓子,“胡氏月份渐大了,已经显怀,我打算提前把稳婆请回来。为免出什么差错,还要请大哥跟大嫂打声招呼,日常替小弟盯着些小院儿里。” 苏绶道:“你有这么小心的必要么?” 苏缵微哼望着地下:“小心驶得万年船。弟弟我可到如今还没个亲骨肉呢。不像你,有了也不珍惜。” 苏绶沉脸想说他什么,却又把话给咽了回去,说道:“出去吧!” 苏缵目的达到,屁股一抬便走了出去。 苏绶没好气地收回目光,看看被压在茶杯底下的一份公文,凝眸片刻,亦拿着出了门去。 韩陌上晌确实没空去找苏婼,出家门后他就让人去把秦烨找了出来。 好一阵子没见这小子,纨绔气息不减,不光手里摇着象牙扇,衣襟上还蹭着一道胭脂粉。只是一见面脸上的晦气却还没退去:“真是邪了大门了,小爷清清白白一个人,逛个大街都能让不知哪来的女子蹭一跤,这衣裳又得废了!” 韩陌斜睨他:“谁稀得蹭你?” “谁知道哇!一大姑娘,穿戴的倒是不俗,我擦肩过去,她脚脖子一歪就倒我怀里来了,我就那么下意识地扶她一把,她还说我非礼她!真晦气!” 秦烨咕咚灌了杯茶。 韩陌道:“你怎么走哪儿都有人碰瓷?” “谁知道啊!”秦烨抱怨,完了他猛地一抬头,眼睛睁得滚圆:“你这是什么话?!你还知道什么!” 韩陌但笑不语。 秦烨当即跳起来了:“一定是阿婼说的!她居然连这个都告诉你!——” “你再叫,全天下的人可都要知道了!”韩陌扭头看了眼公事房外不时走过的衙役的身影。 秦烨立刻捂住嘴巴,坐了下来,压住了嗓子,却还是压不住话语里的气急败坏:“她怎么什么都告诉你?太可恨了,谁才最跟她贴心?我得去好好问问她!” “坐下!”韩陌把他拽下来,瞥他一眼:“不是她说的。是老子查到的!你那点破事儿又不是什么机密,一查不就全清楚了!” 秦烨这才讪讪坐下来,支吾道:“你查我干嘛?我又没招你惹你……” 韩陌眼观鼻鼻观心不理会。 秦烨木着头坐了会儿,又道:“你找我有何事?” 韩陌道:“你近来在做什么?怎么那么久没见着你?” “别提了,被我爹逮着相亲,正好你们又没找我,我就在家说媒来着。”完了他猛地一揪韩陌袖子:“要不你给我个差事吧?我是真不想见媒婆了!我也不想这么早成亲,就我如今在家里过的那日子,娶个回来不是也得陪着我受窝囊气么?” 韩陌望着他:“你想通了?不当纨绔了?” “不当了!再当下去我就得任人拿捏了!”秦烨说得斩钉截铁。 “那行,”韩陌搓搓两手,“你帮我办事,事办好了,我帮你找差事。” “什么事?” 韩陌清了下嗓子,凑近他耳边,说了两句话。 秦烨听完差点没从椅子上跌下来:“你让我跟踪他?!” “办不到?” “这不是办不办得到的事,而是,而是——”秦烨瞅着他,半晌道:“你怎么有这样的胆子?” 韩陌气定神闲:“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这是我唯一能做到知己知彼的办法。要不是因为杨佑他们都太扎眼了,这事儿可轮不到你。等办好了,我定然不会亏待你。” 秦烨屏息看他片刻,肩膀耷拉下来。而后撩眼问他:“阿婼知不知道?” “她不知道。虽然无须刻意瞒她,但也没有必要刻意告诉她。懂?” 秦烨点点头,心情复杂地收回目光。 …… 这是苏婼第一次正式踏入天工坊。 早前虽然知道工坊很大,设施很完备,分工很细致,都只是凭言语想像罢了,跟实地观看比起来,这种震撼就好比一个久居山野之人第一次见识到海洋的宽阔,苏婼前世积攒了几十年,最后成立的工坊也算宏大,也尽了力使其成为首屈一指的工坊,那是她前世最大的骄傲,可是跟天工坊比起来,前世的工坊充其量就是个跟在航海大船后方的河船,才看了半圈,敬畏之感就从那庞大的铸造炉,精密的锤炼台,还有一丝不苟的匠人的五指,这些丝丝缝缝里衍生了出来。 去之前苏婼嘱告自己不要多话,去了之话她是惊叹无法多说话。 到底是她眼界浅了,苏家几代积累的祖业,哪里是她几十年就能赶得上的,也许她技业精湛,不输曾祖爷,可是底蕴是比不上的。 如此下来苏婼直接打消了探听消息的念头,她还要图下次进来,不能打草惊蛇,让人报给苏绶,断了后路。 这么想着便打算直接去寻胡胜,没必要非得韩陌一道来。 跟苏祈出了工坊,就要吩咐苏祈回去,这时却听路过的行人正在嚷嚷:“……常家逃跑的那小贼听说拿走了要紧的东西,常贼都在牢里招供了!昨儿夜里大理寺夜审,挖出来不少料!这下恐怕常家那些同党要连锅被端了!” 也就是一耳朵的事,苏婼就近听了个清清楚楚。 苏婼迅速咽下嘴边的话朝街头看去,只见一群路边摆摊的小贩正聚在一起议论纷纷。 她走过去:“大理寺夜审,常贼招供了,这样的事情你们怎么知道?” 几个被突然打扰的人看到她装扮时刹时噤声,随后第一个缓过神来的就说:“小民们也是听人说的,不知道具体是谁。但是夜审钦犯需要那么多人值守,就是有风声走露也很正常啊!” 说话的人带着些微的不服气,还有些微的提防。 苏婼缓下语气:“我只是纳闷,无意冒犯。” 长得这么漂亮还这么有礼的小姑娘无法不让人心生好感,立刻又有人接话说:“我们刚才听大理寺附近卖香油的兄弟回来说的,十有八九就是衙门里的人传开的。不过如今好多人都在议论,想必也没什么说不得的。” 苏婼微微心凛,朝街头看去,果然扎堆的人都在热聊。 她冲几个人点点头,随后就招呼苏祈:“回府!” 第338章 非你莫属 消息在街头传开,韩陌听到的时候已经是下晌,让人打听了一番,来不及做什么处理,看天黑得差不多了,就让人来接苏婼。 苏婼也极有默契的什么也没问,二话不说上了杨佑赶的车。 夜色笼罩了京城,今夜仍有月光。 到了大理寺门前,韩陌上了马车,然后前往街口,苏绶昨夜指定的那家茶馆。 “在这儿等我。我先去看看。” 韩陌交待她之后就迈步进了茶馆。 才进门吴淙就迎上来了:“世子这里请。” 韩陌跟着他进内,猜想苏绶在楼上雅舍等,不料吴淙领着他到了楼梯下,却直接越过去,迳直去了后院。 后院的灯笼下,苏绶负手踱着步,看起来等了已有一会儿。 “苏大人——” 韩陌上前打招呼,不料还没落音苏绶就抬手制止他,然后指着通往后巷的后门:“此处不是说话之地,世子随我来。” 韩陌愣了,苏婼还在外边马车上等他呢! “世子?”苏绶在后门下眯了眯眼。 韩陌无奈,使了个眼色给护卫,自己跟了上去。 跨出后门,这是条笔直的巷子,一头通往苏婼马车的大街,一头则连接着这片民居的深处。 苏绶走在前面,朝着深巷处走去,韩陌紧随其后,而吴淙留在最后断尾。街头的喧嚣渐渐远去,月光明亮地悬挂在天空,照出一地清影。 韩陌心里疑惑,但是还没问出来,苏绶就在半途往左拐了。 他好像对这里地形十分熟悉,两眼直视,并不东张西顾,游移不定。 韩陌抬头看了看,前方不远就是大理寺了,他终于没忍住:“大人这是要引我回衙门?” “嗯。” 苏绶不紧不慢地回应,却也仅限于这一个字。 韩陌再道:“既是回衙门,为何要如何迂回?” 苏绶再走了几步,回头看了眼他,并没有说什么,而是继续前行。 如此未多久,挡在前方的是一堵墙,再绕个弯,面前就有一道门了。 门仅能容两个人同时过,吴淙上前叩了叩,那门就开了,只见一个身量不高的衙役出现在面前,喊了“苏大人”,又喊“世子”。 韩陌一惊:“你不是昨天夜里那个衙役么?” 对方略顿,旋即俯身:“回世子的话,小的姓张,贱名一个懈字。” 韩陌对自己的记忆力还是有信心的,这个张懈,他认出正是昨夜前往牢狱里送信说,常荏有话要报的那个! 他想了一下,立刻就转向苏绶:“苏大人,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昨天夜里,为何要设计支走家父与我?” 严格说来他不仅支走了他们父子,还把苏婼一并支走了,而他回来的时候看到苏绶正半蹲在常蔚面前,常蔚神色也很不对。 当时因为急于知道常蔚招了什么,故而不曾细究,此刻张懈竟在为苏绶候门,这不就很明显他们有问题么? “世子不必多心,昨夜那般,不过是为了引诱常蔚招供罢了。” 苏绶跨门进内,站在庭院里回头看来:“世子请进。” 韩陌进内。 这院子极小,推想应该是衙门最东侧的一处便门。四面安静,竟然连值守的衙役的声音都听不到。先前开门的张懈,竟然都已经和吴淙不知去了哪儿。 他问:“大人引我至此,究竟是为何事?” 苏绶道:“今日下晌,大理寺夜审常蔚的事传开了,世子知道吗?” 韩陌缓缓点头:“略有耳闻。” “请世子到此,是想请世子随我去天牢守一守。” “去天牢?”韩陌越加疑惑,“大人又要提审常蔚?” “不是,”苏绶果断道,“我只是想证实一些猜想。但我缺少人手,而世子武功高强,护卫也不弱,这件事,已然非你莫属。——走吧。” 说完他就抬步往前走去。且这次的脚步利落起来,从门庭到天牢,穿过不知多少道回廊,也记不得有多少重院落,最后景物逐渐熟悉,正是昨夜里来过的天牢外头的院子。 苏绶没进门,脚尖一转到了东面,这里另有一道门,是通往天牢里的甬道。 门口守着的衙役没多话,认清了是他之后就放了行。韩陌进了门下意识要往里走,苏绶却扯一把他的袖子,拉他到了一旁的窗户下。 窗户是木头做成的式样简单的栏杆,人在窗户内对外头月光下的场景能一览无遗。 韩陌悟出了一点端倪:“大人是要等什么人?” 苏大人凝目片刻,而后忽然把目光调向他:“世子从调查袁清一案开始,顺藤摸瓜查到现在已有不少时日,对常蔚一案有何看法?” 韩陌一路走来心中疑云渐重,但到此时,他也感觉到苏绶找他到此的目的,绝非寻常了。 他略为凝神后便说道:“在下对这案子,的确有诸多不解之处。只是在下在坦陈之前,大人能否明示,我们在此究竟是冲何而来?” 苏绶点头,直视他道:“大理寺夜审之事传了出去,世子听到了,有关之人同样会听到。依世子之见,此事此刻那些人闻讯之后,应会作何反应?” 韩陌微怔:“大人的意思是……咱们是要在这里守株待兔?” 苏绶道:“没错。” 韩陌旋即动容:“那今日的风声莫非……” “正是。”苏绶深点头,半点圈子都没有再兜:“风声也是我放出去的。” 韩陌不知说什么好了,或许等他继续说下去也是个不错的主意。 “诚如世子所猜,常贺投奔的那个孙雄,除了名字之外,我们一无所知,更是不知从哪里找起。所以我就想了个主意,放出了风声,在这里等等看。” 韩陌凝思:“常蔚死期随时可定,但他还怂恿着常贺去寻那个孙雄,以及他带走了的东西也很神秘,这么看起来,案子确实还没有水落石出。只不过,大人有把握他们会上钩么?” 苏绶望着窗外:“会不会上钩,等等看不就知道了么?” 韩陌随着他目光往外看去,月光下只有清风在动,余则静谧如常。 第339章 谁还有苏家的本事? 依约等候在茶馆外马车里的苏婼以车帘为挡,听着路人行走的动静。 护卫奉韩陌之命回来传话:“苏大人不知何故,十分神秘地把世子引进了小巷,方才根据他留下的线索得知,他们竟是抄暗道去了大理寺衙门。” 苏婼微顿,旋即说:“还有什么人去了?” “只有世子和大人。” 苏婼摆手:“去衙门外。” 昨夜韩陌就说过苏绶约他前来兴许是为了审案,苏婼故此才想跟来看看。没想苏绶竟然还做得如此神秘,难道今夜的审讯还要有什么古怪吗? 衙门西侧有个夹巷,巷口种着两棵古木,正好泊辆车。停稳后她仍与先前传话的护卫道:“你去找世子,有消息劳烦你再出来告知我一声。” 那护卫笑着抱拳:“姑娘客气,您有吩咐随时直说便是。” 而后也不待苏婼回答,迅速隐匿在夜色中。 月上当顶,四面更加静谧,反倒是虫儿们渐渐出巡,一声声清晰入耳。 窗户下支了张小桌,一壶碧螺春已喝过两轮,小桌两端坐着的人神思更加清明。 苏绶应该原本就属于不多话的人,韩陌现处于微妙的心态里,惟恐说多错多,也没有怎么说话。 直守到外面传来了三更天的梆子声,见苏绶侧首去看庭院,他才问道:“时候并不早了。想必要来也该来了。” 苏绶点头“嗯”了一声。 韩陌又道:“即使来人果真来到,他又如何能进得了天牢?” 他在东林卫年余,知道想硬闯大理寺的天牢几乎是不可能的。牢中有着一等一防卫机括,真有那么一丝一毫的机会,难道常蔚在事发之前不会未雨绸缪,提前给自己打点好来劫狱的人吗? 见苏绶看向了自己,他颌首道:“在下实在是不解,大人既然信任在下,让在下来了,还请解惑。” 苏绶道:“世子可还记得袁清留下的那个铜箱?” 韩陌点头:“当然记得。那个铜箱已经从袁清的青梅处找到了。” “所以说世子第一次拿着来到苏家的铜箱,是个假的。为什么假的铜箱也做得那么精密?为什么罗智又能得到那么一个铜箱作为烟幕用以迷惑?” 韩陌沉吟:“这个问题,苏姑娘也曾提出过。” “她怎么说?” “当时她的推测是,或许罗智一党当中,有个制锁技艺同样也很不错的人。”说到这里他岔了个话:“苏姑娘应该是当今天下锁道机括技术最精湛的高手了,这些问题,大人还从来没有与苏姑娘交谈过么?” 行家就在自己家里,这当爹的,可真是让人不知怎么评价了! “韩世子跟令尊令堂的关系,应该极为融洽吧?”苏绶缓声说,“从国公爷对世子的宽容就能看出来。令尊的管教能如此松弛,应该跟他与他的尊长相处方式不无关系。 “可是我不同,我从小到大,是在刻板的家庭氛围里长大,身为长子,我承受的教育之严苛,也许比很多刻板人家还要严重。 “实不相瞒,即使知道婼姐儿是不可多得的人才,我如今也学不会如何与她平等的交谈。 “换句话说,我如今还不知道该怎么卸下父亲的身份,仅仅把她当成那个名震天下的‘鬼手’来对待。” 他这么一说,韩陌倒不知如何接话了。 “说回正题吧。”苏绶给他斟满了茶,接着道:“我的推测,其实跟婼姐儿的一致。因为当日在研究那假铜箱上的锁时,我发现那锁的构造,其实与苏家锁有异曲同工之妙。但我确定那不是苏家出品,因为苏家的锁都是成批出的。 “之前我猜过是‘鬼手’做的,但是鬼手若为他们所用,应不会再在市面上卖锁,加之没多久鬼手就自己暴露了身份。有了这些前提,那就只能证明他们有个这样的人,擅长制锁,而且,习的还是苏家这一脉的路子。” “苏家技艺可曾外传过?” “从来没有。”苏绶摇头,“苏家连女儿都不得学习锁技,怎么可能外传?即便女眷们有时见样学样识得些许本事,能够认得出锁的样式已经顶天了,绝对不可能还让余力带出如此技艺出众的徒弟来。” 韩陌听得皱起了眉头。苏家的祖训之严他是知道的,苏婼也一再跟他讲过,所以苏绶的话他是相信的。那这样问题就来了不是么?既然苏家没外传,外人又怎么学会了呢? “会不会是别处学的,但锁器一道构造路数差不多,所以看起来像?” “不会。”苏绶笃定地说,“苏家的技业,自有些不能与外人道的特别所在。” 韩陌沉思,片刻后他蓦然抬头:“大人的意思——莫非是说有此人在,今夜将来之人就能闯入天牢?” 他话音落下,窗外灯笼忽而就晃动了一下。 作为练家子,他原本松弛的腰背立刻就绷直了起来,目光也变得锐利。 苏绶看了眼月光渐隐的院落,看向对面道:“看这番光景,你我这一趟不算白等了。” 韩陌无声点头,像股轻烟一样站起来,而后跃出窗,藏身在了屋檐下。 苏绶把手上的茶喝了,也起身朝着只有隐隐光亮的天亮甬道走去。 牢狱之中有好几条道,这里是通往常蔚狱中最长最绕的一条。 常蔚在最深处,四面都是石壁,有单独的一道关卡封锁。 这是钦犯独有的待遇,不到行刑那日,他走不出这里,哪怕审讯也须在此进行。 牢狱是在太祖手上就改建好的,自然请的是苏家曾祖爷出的手,苏绶自然也知道这一路上的机括该如何打开。 甬道的最深处,就是石壁。 一扇铁水浇铸的门截断了去路。 苏绶不紧不慢绕到门的左侧,站在阴影里。 石壁之内没有任何声音传来,即使常蔚拖动着铁链,正伏地去够那只翻倒了的水壶。 看守钦犯是有门道的,这里的犯人既不能死,又不能让他过得太舒服,只有那些在牢狱里待得年数够久的狱卒才能胜任。他们知道如何使人像丧家犬般没有尊严,如何绝望到极点又把人往回拉一拉,就比如眼下,常蔚从昨夜到现在,还没有喝过一口水。 一天不喝水死不了人,但难受啊。 牢里的水壶是昨天苏绶他们带来的,虽然没有光,但先前狱卒来送饭的时候,他趁着光亮估摸好了位置。如无意外,应该还有一点水。 他使劲地躬着身子,把手往前伸,可惜还是差一点。他再用一点力,腕上传来火辣辣的刺疼,可惜总是差了点。 这时候一道沉而哑的声音夹杂在铁链拖动之下,不觉传到了他的耳腔里。 他把头抬起一点,随着火折子亮起,一双银线绣着吉祥纹的云履就停在眼前。 第340章 别和我玩心眼子 常蔚目光停在这双脚上,随后竭力地往上抬眼,而对方弯下腰,已经把他面前的水壶捧了起来。 “侍郎受苦了。” 这声音清越缓慢,让人联想到山涧缓缓流淌的泉水。 水壶打开来,壶口凑到了常蔚嘴边,手的主人一双如清泉般透亮的双眼也从黑色头套的眼洞后露了出来。 常蔚喉头滚动了一下,而后垂眼把水咕咚喝了几口。 被润过的喉咙立刻喘上来几口粗气,常蔚退坐在地上,直勾勾地望着他。“你怎么来了?” 来人把茶壶收回去,盖上盖子。“侍郎都进来半个多月了,我若再不来,实在有些不近人情。你最近好吗?” 常蔚咬牙:“你觉得我好吗?” 来人低笑了一声,左右看了看地下,他说道:“是不太好,这些奴才们,从前削尖了脑袋也不见得能见侍郎一命,如今侍郎大人一朝为囚,就疯狗般地扑上来踩压。侍郎是天子门生,是读圣贤书出来的科举进士,哪能受这般狗奴才这等侮辱?你是真受委屈了。” 常蔚咬着腮帮子,看着他身后已然重新关上的门,问道:“这天牢里的机括,竟然也难不倒你?” “也不是。也费了挺长时间。这是苏家曾祖爷亲手改建的,很伤脑筋。” “但还是让你破开,进来了。” “因为我本来也只是想试一试,但没想到,事实上这机括也没有我想像的难。比起我所预想的构造,少了两道机括。” 常蔚默半刻,再问:“你今夜为何会来?” “你真不知道么?”那人微微挑起了尾音,“不应该啊。今日街头巷尾都传遍了,这你还猜不到我会来?还是说,你对这关卡太有信心,认定我就是进不来?” 常蔚面肌抽动:“外头传什么了?” “啧,”面罩下的双眼皱起了眉头,“昨夜苏绶没来过?” 常蔚微顿,旋即目色一变:“你是因为这件事而来?” “难道不应该?”这声音又挑高了,“我小看你了,这才多久?没想到你就连一个苏绶都扛不住。” 常蔚脸色有些发白:“我并没有说什么要紧的!” “可是外头连常贺带了什么来找我,都传开了。” “真不是我说的!”常蔚抓紧了铁链,“是苏绶猜出来的,不管你信不信——真的是他知道的!他不但知道虎符,还知道我背后有人,他知道我还有同谋没有抓到!” “苏绶?”那双眼眯了起来,“你说的是苏家那个温吞又懦弱,窝囊到连罗智也能随便拿捏住的苏绶?” “是他!那都是他装的,他实则一点都不窝囊懦弱,他的城府深到你我都难以想像!” “不可能。” “我没有半字虚言!”常蔚抓住了铁链的双手青筋直爆,“苏绶完全不是你我想像的那样,甚至他那个闺女——他女儿也不容小觑!” “那丫头我知道,”那人直了直身,“你栽在韩陌手上,方枚则栽在了她的手上。严格说起来,那天夜里从方枚进入防卫署取兵器开始,他们就占据了赢面。” “没错,他们都不简单,苏绶虽然不如他们醒眼,可他知道的东西却很多,我至今都不知道他掌握了多少!” 那人看着他辩解,直等他说完才道:“不管他知道多少,他总归不该知道常贺去了哪儿,不是吗?不然的话,他为何不直接找上门,侍郎大人,你还是在跟我玩心眼子。” 常蔚怔住,喉头往下滚了滚。 那人站了起来,在满地石砬的地面踱了两步,又停在常蔚面前:“你不问问常贺在哪儿?” 常蔚一脸灰败:“我知道他已经见到你了。” “嗯,”那人点点头,“他的确在我那儿,他手里的东西也很有用。你教子有方,让他拿着它护身。我能理解,其实也无所谓。只要东西能起到作用,放在谁手上都没问题。反正我们早就是一条心了,没有任何别的退路可走了,不是吗?” 常蔚喘了口气,问:“他是怎么找到孙雄的?” 那人蹲下来,透亮目光似要直刺进他的心里:“你还没有放弃耍心眼。事已至此,你还打听这些做什么?是为了改日见苏绶,拿来当筹码吧?” 常蔚咬牙:“我可以死,但我还有妻子儿女!我相信你有办法救他们出去!” 来人没说话。 常蔚咬牙,双目圆睁与其对恃。 半晌,对面人材有了回应:“可以。我可以救他们出去。但是,侍郎大人也要答应我,从现在开始该把口封严实了。说的多了,你知道,对谁都不好。” 常蔚声音自齿缝里挤出来:“待我听到内子与一双儿女顺利得救的消息,我自然会有个交代给你们。” “放心,即使没有带走你的妻儿,常公子我也一定会替你保住的。”那人忽然伸手捏住他下巴骨,往他后牙处塞了一颗药,“十日之内我若做到了,届时自然还会来告诉你这个好消息,毕竟我还想要令郎死心踏地地跟随我们,若是没能做到,那对不住了,十日后侍郎大人还是服下这颗药,让彼此都放心。” 四肢皆被困缚住的常蔚毫无反抗之力,只能眼睁睁听他摆布。 “我该走了。”他站起来,“若苏绶真如你所说城府极深,那今日的风声来历就十分可疑了。今夜搞不好是个圈套。” 说到这里他嘴角扬了扬,“连苏家都有着出乎意料的一面,真是来越有趣了。” 说完后他把还剩了两口水的水壶放到常蔚脚边,又从怀里拿出油纸包着的两块肉干放在水壶之上:“一点见面礼,不成敬意,侍郎大人慢用吧。” 墙壁微弱灯光下的身影轻飘得有如魅影。 人来的时候那石壁上的门是怎么开的,没有人留意,人走的时候那门又是怎么开的,也没有人去关注。 石壁外的韩陌看完了这一幕,持剑的右手几乎攥出了油,可惜却被苏绶紧紧地按住在身侧,不得动弹。 第341章 她不是外人 不出苏绶所料,韩陌先前刚潜至梁下,墙外就有人进来了,黑衣黑裳,头蒙黑布。 韩陌跟随那人一路进入,直到眼看着他进了常蔚的狱中,才在门口停下来,而后被潜伏在暗处的苏绶拉入了阴影中。这石壁竟然有一块是活动的,挪动后竟有一指宽的缝隙露出来,不但能看到里头光景,连声音也听得个大概。 “这么好的机会,为何不能拿下?” 他以极低的声音在问。 他万万没想到苏绶让他看的竟是如此出人意料的一幕,这个人看上去明显在常蔚他们那帮人当中身份不低,但听声音却很年轻,他信了常蔚的话,相信了苏绶的城府,而后又很快地推测到今日的风声是有意走露的,这份心计,能让人不震惊吗?能放走吗?! 苏绶没有开口,只是指了指通往甬道处的关卡。 那关卡就是通往常蔚狱中的最后的关卡,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能,但是此刻那人不但轻轻松松走了出去,而且关卡开外头,竟然迎上他的又有一人,露出了一角朱袍…… 大梁以朱为贵,官居极品方能穿朱色,眼下这方露在灯下的袍角,不但是朱色,而且还是绣着图腾的一品官服! 韩陌满腔的急切顿时顿步在胸口,他看向苏绶,久久未能发出一言! “世子看到了,我们出不去。”苏绶平静地看着已然关闭起来的关卡,压在他臂上的手也收了回来,“他能够大摇大摆走进这里头,不光是有开机括的本事,还因为他有着极严实的掩护。 “我要是没猜错,此刻外头早已布满了杀手,他们是做好了准备来的。 “你我今夜乃是未经衙门私自进入,就算闯出去看到了他们真面目,他们又会真的束手就擒吗?届时他们乱箭杀死咱俩,咱俩也只能当个冤死鬼。 “因为他们心中早有了完备的应对方略用以应付你我的死因,就像陷害薛容那般,说不定,他们还能再给咱们俩扣个私审常蔚,或者是与常蔚有何勾连的罪名。” 韩陌掌心发寒,长久之后才把目光收回来:“穿朱袍的那人是谁?常蔚背后到底还有谁?” “满朝文武,够格穿朱袍的少说有十几个。包括令尊镇国公,他也在内。” 韩陌握紧剑柄的手再次用了力:“家父当然不会!我们昨夜审的内容,他当场就知道,根本不需要今夜再来这么一遭!” “没错,国公爷有没有嫌疑,世子心里自然有杆称。我自然也是相信国公爷,否则,又如何会这般相信世子,引世子来到这儿?” 韩陌望着他:“大人是否早就知道这些事?” “确实知道一些。”苏绶道,“比如先前说,我就已猜到他们当中有个人精于锁道机括,但是,那是什么人,又有哪些勾结,常蔚与这些人到底存在什么约定,我却不甚清楚。” 韩陌深深沉气:“我知道了。” “不,世子还不很清楚。”苏绶神情严肃,“我之所以只告诉世子,而连国公爷都要暂且瞒着,是希望此时不要声张。 “对方有多狡猾你都看到了,只要我们透露出丁点已经抓到他们马脚的消息,他们一定会立刻隐匿起来。毕竟现如今他们已推了常蔚出来结案,倘若今夜我们不曾看到这一幕,常蔚受死,他背后的秘密是不会暴露的。” 韩陌沉吟,缓缓点了点头。 随后又道:“但我不明白,他为何要穿着官服而来?” “那只有一个可能。”苏绶定定地望着他,“就是他穿着官服到此,反而不会有任何人怀疑他。” 韩墨对着眼前一室昏暗,两肩缓慢地沉了下去。 “想来素日他也是有着充足的理由能够在此进出,所以才得以无所顾忌。 “既然如此,那必然是狱卒给他们开的门。但是他们敢于如此,想必眼下去寻狱卒打听,他们也是不会说实话的。” “正是。这也就是我选择了从这条路进来的理由。” 韩陌恍然。随后问:“那位叫张懈的衙役,敢情是大人的人?这边的通道便是他打点的?” “也不算是我的人,但他是有欲望的人。今日我已查过他底细,算是相当清白。” 韩陌不再说话,握在剑上的手又渐渐握紧:“大人既然已让他们的狐狸尾巴露了出来,我就总会抓到他们的。” 说完他朝苏绶施深一礼:“过往是韩陌年轻无知,有眼不识泰山,在大人面前造次了。日后大人就是在下的老师,学生定当听从老师教诲!” “这可不敢当。”苏绶望着他,“你我皆是大梁的臣子,只需谨记忠君卫国,替皇上分忧解劳就好了。” “大人……” “好了,”苏绶止住他往下说,“世子不用多说了,我们既然已经抓到了狐狸尾巴,那就要争取一网打尽,把所有与案人员刨根究底全部捉拿归案。这当口稍有不慎走漏了风声,那就前功尽弃了,世子切记。” 韩陌深点头:“大人放心,除了苏姑娘之外,我谁也没有告诉,也绝不会再告诉他人,包括家父。” 正打算往外走的苏绶听到这里,倏然回头:“不是嘱咐过你,谁也不要说吗?你怎么还是告诉了婼姐儿?” 韩陌挠了挠耳朵,跟上他的脚步:“在下从来没有把苏姑娘当过外人,是以也不算没遵守承诺。” 苏绶无语的望了他一会儿,加快速度往前走了。 …… 衙门外的街头比别处的街头要安静许多,即使时不时地也有马车与轿子进出。 苏婼一直没有等到护卫来回禀消息,只好呆在车里,一面听着那些车轱辘声和马蹄声,一面抓住仅有的一点线索开始胡思乱想。 只是这些车马的声音都很平稳,看起来今夜里头应该没什么大事…… 正当她渐渐稳定了心情,空气中突然传来一道破风声,而后树叶窸窣,一阵马蹄声急促而至! 她猛地拉开了车帘,只见一道身影如同鹞鹰般从大理寺的墙头跃出来,直接掠入了刚刚好赶至墙下的马车里头! 几乎也就是在这一瞬间,马车重新又驶上了街头,朝着月色深处飞驰而去! 第342章 干的不错 这一幕发生得这样快,苏婼都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看到马车越走越远,她立刻吩咐护卫:“追上他,看看是什么人?!” 护卫前脚离去,这时候衙门的一处角门打开了,一行官员走了出来,当先是几个穿朱袍的大臣,他们身后是穿别的服色的六部官员。他们边走边谈论着公务,看起来像是才结束某桩案子的审查。到了台阶下,便纷纷开始道别。 苏婼缩回马车里,透过薄纱车帘看向他们,直到他们陆续登车离去,才重新探头出来。 先前提起来的心脏,一下又已落回原处。只不过却又有更重的疑云浮上来,看这副样子,明明衙门里一切如常,那先前逃走的又是什么人?首先她排除是韩陌,如是他,护卫们一定能认出来——就算看不清楚人,也至少认得出马车。且先前那帮官员里没有苏绶,他一定跟韩陌在一起,他们俩还没露面,那是不是说,先前逃走的人,就是苏绶今晚的目的? 苏婼隐约觉得抓着了一点影子,更加心切地想等到他们出来。可惜这时候衙门前的官员还没有走尽——咦? 她乱眼看去,目光掠过最后才走的两名官员身上时就定住了。这俩人皆穿着一品大员服,门下灯笼的光影正好打在他们脸上,那清晰的五官一下让苏婼认出来一个是抚国大将军卢襄,一个是兵部尚书刘琮。卢琮前阵子在府养病,如今出了大案也不得不出来了。 俩人说了两句后卢襄先上了马车,随后再出来了俩人,是大理寺的江枚——也就是早前替吕凌和自己做媒的那个大理寺丞,也就是苏绶的同窗,如今的同僚。江枚与礼部尚书张昀走在一起,二人看起来谈得十分融洽,到了阶下还未立即道别。 看到这一幕苏婼就不由想起些旧事,吕家当时为了升官极想拢络苏家,想攀苏绶这条线达成目的,后来婚事没成,吕凌却是自己因为一篇文章得到了张昀的青眼。后来江枚也没有再上苏家来了,猜想江枚与昀的交情,应该也是因吕家而结下的了。 正走着神,就听江枚道:“阁老请放心,下官定当竭力将常蔚以及与案犯官的罪行审清楚。” “这个我放心。吕家的凌哥儿前番来见老夫,还几度夸赞江大人的细心。苏少卿也曾盛赞过大人。” “下官惭愧!” 江枚的声音都不那么平稳了,短暂的静默过后,他立刻道:“天色不早,下官护送阁老归府!” “不必了不必了,”张昀摆着手,还是如常和蔼谦逊,“天子脚下,太平得很,江大人连日辛苦,早些回去罢!” “那下官护送阁老上马车!” 江枚必恭必敬,直到把张昀护送上车坐稳当,看着马车离去,这才跨上马背,眉飞色舞地走了。 苏婼从小就认识江枚,知道他不是什么清高之人,只是倒是头一次看到他如此这般。 不过也人之常情,谁又不想搭乘东风青云直上呢? 江枚也走了,衙门前再度恢复了安静。 苏婼忍不住再探头往门口看去,这时候旁侧一道角门却支呀开了,快步地走出来两个人。前面的清瘦个儿,走路四平八稳,是世人眼里的端方君子模样,正是苏绶。后面那个威武挺拔,龙行虎步,不是韩陌又是谁? 他们俩如何从这边出来? 苏婼心头微动,连忙把车帘拉了。 苏绶阔步走到车下,看着身旁那微微拂动的帘子,沉声道:“出来吧!” 苏婼一时不敢动。 苏绶望着马车,叩了叩车壁。 韩陌在后头清嗓子:“此处不是说话之地……不如,咱们先上车吧。” 苏绶皱眉看他一眼,倒也未曾多言,抬脚就上了车。 苏婼坐在最里侧,不知道用什么样的表情来掩饰这股尴尬,苏绶千叮万嘱让韩陌不要告诉他人,结果韩陌还是告诉她了,她自己倒不打紧,只是连累了韩陌不好意思。早知道就还是在茶馆外头等他们了。 这二人分左右在马车两边坐下来,待护卫赶起了车,苏绶目光就朝苏婼看来了:“你跟来作甚?” 苏婼硬着头皮道:“昨夜看父亲拉着世子说了一阵话,心里好奇,后来便缠着世子问究竟,他无奈之下告诉了我,然后我今夜里就跟来了。”说到这里不忘立刻补充:“韩世子并不知道我今夜在这里,是先前我刚巧撞见了韩家的护卫,这才……” 苏绶撩她一眼:“心眼不大,胡说八道的本事倒不小。你倒是说说,既是你自己出来的,那赶车的人为何是韩家的护卫?” 苏婼抿嘴,答不上来。 韩陌咳嗽着说:“苏姑娘不必替我遮掩了,方才我已经跟令尊坦白了。”说完瞅苏绶一眼,他岔话道:“趁着苏姑娘正好在,不如咱们把才才的事先说一说?” 苏绶沉气,虽未出声但也未反对。 韩陌便说起来:“先前我们在天牢里守着的时候,来了个会开天牢机括的人,直入狱中见了常蔚。” “是什么人?”苏婼听到这儿,立刻就凝住了神思。 “看不见面目,但他年纪不大。从他们的对话中判断,他应该是比孙雄地位更高的人。” 苏婼立刻明白:“那常贺其实要去见的是这个人?孙雄只是他的手下?” “看起来是这样。” 苏婼沉吟:“他长什么模样?” “没见着。不过,他会武功。” “会武功?”苏婼脑海里顿时闪过丝光亮,“是不是武功还极好?” “你怎么知道?”能够越过大理寺的层层岗哨而悄然潜入天牢,当然可以说武功不错。 “因为在你们出来之前,我看到衙门里有人掠出来,或者说是逃出来,跃入刚刚好驶到衙门口的一辆马车,就消失不见了!” 韩陌与苏绶闻言俱都抻直了腰背! “你看清他人了?”韩陌问。 “没有。”苏婼道,“他动作很快,我只看到他背影。不过,我已经让护卫追过去了。” 韩陌看向苏绶:“果然他们是有准备的,只怕护卫追上去也不会有什么线索。” 苏绶投向苏婼的目光如常淡然,语气却是肯定的:“干得不错。还看到什么?” 第343章 八九不离十 “没什么了。”苏婼回答,顿一下她问道:“父亲,今夜衙门里又在会审常蔚这案子?” 苏绶道:“如何?” “先前我看到许多官员从里头出来,还有不少大官。” 对座的俩人相视了一眼,韩陌问:“是什么情况?” 苏婼便把先前所见给说了,见他面色渐渐凝重,也疑惑起来:“出什么事了?” 韩陌搁在腿上的双掌握紧成了拳:“先前在牢里甬道中接应那蒙面人的人,也穿着一品朱袍。只不过他们退走得太快,那甬道又窄又暗,根本看不到他上半身,也不知那人是谁?这么巧,那混蛋刚逃出去,那帮官员就出来了,还有不少穿朱袍的在!这未免也太巧了些罢?” 恍然明白过来的苏婼也说:“是啊,父亲,衙门里会审常蔚一案,怎么会没有人通知您呢?” “老爷。”马车外头已然赶到了的吴淙说道,“先前您和世子进入衙门之后,府里来人寻找您,说是大理寺卿传话老爷到衙门来,只是因为老爷去不成,小的便让人回话说老爷有事出城了。” 车里三个人凝神听完,苏绶看向了另两个:“他们早做了打算,一切都安排得合乎情理。我若没猜错,这个突然间发起会审的人,一定是个不相干的人,这样的话,就算是我们顺藤摸瓜也摸不着线索。” 韩陌听到这儿问苏婼:“你先前看到的,具体都是哪些人?可还记得?” 苏婼回忆了一下,点头道:“八九不离十。”说完便把先前认识的人都说了,那些不认识的,也根据衣裳与外貌特征做了描述。 “果然不少着朱袍的。连抚国大将军、刘阁老和张阁老都过来了,看来找的理由还十分充份。”韩陌沉气顿了顿,接着道:“大人的意思,是咱们今夜查到这儿就结束了么?” “先这么着吧。”苏绶已经做势起身,“切勿莽撞行事,打草惊蛇。” 韩陌点头。一看苏婼,便说道:“护卫牵了我的马来,不如我就让他们护卫大人和苏姑娘坐车回去好些。省得大人露面让人见着了,生出事故来。” 苏绶也瞅了眼苏婼,默吟了半刻道:“那就有劳世子了。” “好说。” 韩陌下马吩咐了护卫,旋即双方便分道上了街头。 苏婼不由自主地吐了口气。完了意识这状态落在了苏绶眼里,又不觉投了目光过去。 苏绶果然正在看她:“听说你对袁清留下的铜箱早就有过猜想?” 苏婼道:“那铜箱制作精密,他们得有个擅长制锁的人材整得出来那个局。” 苏绶点头,侧首望着被风撩起的车帘,没再说什么。 …… 月亮下行,满城的屋宇渐渐归于暗夜里。 不多时,晨曦又浮上来了,深宅之中开门的吱呀声此起彼伏,当值的下人们纷纷自屋里走出来,打水,清扫,攀谈,没多会儿,又各自归于差事上。 扶桑走出屋,扭头见隔壁门也开了,走出穿戴整齐、且端着铜盆的阿吉来,停步问:“这才几更天?你何故起来了?” 苏婼身边的人已均知阿吉是官家的小姐,并非当真是丫鬟,即使挂名在绮玉苑当差,也从未安排过她早起的差事。 “扶桑姐姐,我要去上街买纸鸢。”阿吉也停了步说。 扶桑笑起来:“你还惦记着这事呢?不过你起这么早也没有用,姑娘昨夜里回得晚,这会儿可出不了门。” “我知道。姑娘为了正事,可忙呢。我可不能耽误她。现在我决定了,我还是自己去吧。” 苏婼具体忙什么阿吉不清楚,但她知道跟薛家有关,她父亲就是被薛家案牵连而丢了官,以至于还早逝的,薛家要是平了反,自然周家名誉也要恢复回来。周家如今只剩她在,那时候她去领了朝廷下发的圣旨,说不定母亲就闻讯回来了呢?所以她当然也很期盼这案子早日查清楚,怎么能拖苏婼后腿呢? “真是个懂事的姑娘啊。”扶桑摸摸她的头,“我让游春儿去套车,让他陪你去。” “不用了,二爷交代洗墨了,他会跟我去呢。游大哥还得给老爷赶车呢,还是别劳驾他了。” 扶桑听闻越发舒心,打腰间荷包里取了两颗碎银子塞给她:“难得出趟门,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买些。我们也看看。” 阿吉原本推辞不收的,听她末尾这话,又打住了。扶桑她们也难得出门,就算随苏婼出去,她们也没法四处闲逛,肯定心里头也很想瞧瞧外头的新玩意呢。她要推辞,不是让她们失望吗? 便重重点头:“我给姐姐们带好吃的好玩的回来。” “快去洗漱吧,吃了早饭再去。” 扶桑叮嘱了一番,才离开去往绮玉苑。 阿吉这里看着天色已大亮,也快活地往井边去了。 立秋快到了,照她们老家的规矩,要放纸鸢的呢,从前每年的立秋父母亲都会亲手给她做纸鸢,带她去金陵城外放。母亲的手很巧,能做很多不同的纸鸢,有大雁,有骆驼,有骏马,还有仕女,不过都是北方才有的物事。 她曾经不解,问母亲为何要做这些? 母亲总是看着天上高高的纸鸢说,因为不常见,所以才要做。 她还记得那时候母亲眼神幽深,如今想起来,也许是那一刻她想家了吧? 因为有一次她接到一封来自京城的信后,就兴高采烈地搂着她说:阿吉,我们也许要回去了,快没事了! 什么叫“没事了”? 阿吉不明白。同样她也不明白为何母亲会在接到信后那样高兴。印象中的母亲就是清冷的,像一杯温开水,永远不热烈。那信是谁写的?她更是不知道。那是在父亲出事的前一年,后来,就一切都变了。 阿吉数了数,自己来这人世还没满十个手指头,她不知道别人的一辈子是不是也像她这么动荡,但是,她动荡过,所以越发珍惜眼前的一切。 第344章 夫人 吃完了早饭,阿吉按时出门。 苏家下人出门也有马车,虽然不大,但可比许多官府人家要强了,阿吉坐在里头很宽敞。 洗墨坐在车头,一面跟车夫闲扯,一面时不时地跟阿吉说说街头的情景。 今日他们要去的是纸鸢铺子扎堆的东市,因为西城门外空地多,踏青的人多,生意也好。 阿吉早就打听好了几家货好的铺子,到了街口,洗墨交待好车夫,就和阿吉下了车,往人头涌动的街头走来。 洗墨还是第一次侍候除苏祈之外的人,何况阿吉也不是苏家的主子,他从旁打量了她一会儿,好奇地说:“你从前在金陵,也有人侍候么?我看你真的一点也不像小官户家里的小姐,倒像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小姐。” 阿吉的身世还是秘密,但洗墨多少知道些,毕竟他是苏祈房里的,平日怎么着也能听到苏祈唠几句。 “别瞎说了。我们家就是一般的小官户,家里也不是很有钱,就算那时候有丫鬟,也远远不能跟苏家比。服侍我的人,是服侍我母亲的人的女儿,唉,说这些也没意思。” 阿吉一点也不想往下唠,再唠她就又要想母亲了。 洗墨挠了挠头,显然还有话想说,但看她已经跨进了店门,也就把话咽进了肚子里。 “掌柜的,我要看看你们店里最老的工匠做的纸鸢。” 阿吉朝柜台后打起了招呼。 掌柜的打量了两眼她身上,随即就喊来伙计接待。 …… 苏婼起的稍晚,扶桑听到动静就进来了。 更衣完毕,趁丫鬟们打发浸帕子,苏婼问:“老爷出去不曾?” “早就出门了,还是平时那个点。” “那今日衙门里有没有传出什么消息来?” “还没有听到。”丫鬟们摇摇头。 苏婼寻思问她们也是白问,便没再做声。 昨晚与苏绶同车归府,被问了那么一句后彼此就再也没做声,归府后各回各处,也无后话。 不过苏绶会约上韩陌去天牢里蹲守,这是令苏婼十分意外的,毕竟前天他才特意交代过让她跟韩家保持应有距离的呢,结果他倒不声不响地把韩陌引为自己人了。这样前后矛盾的行为,还真就像他一贯的作风。只是事后他的反应,又平静到让人惊叹。甚至,昨夜在她说出走出衙门来的那群人之后,他竟然都没有兴趣继续分析探究,而是果断中止了话题,真不知他又有什么谋算。 可是不管怎样,到如今他参与进来的每一步变化,又的确都是进展,于是她也只能静观其变。 木槿端来早膳,一面说:“二太太回娘家了。三太太快生了,三老爷不在,怕到时要人照应,她提前先回去走一转儿。” 黄氏的父亲近年身子骨不好,她回去探病是常有的事。 苏婼听闻后沉吟:“二婶真是一贯细心。”说到这儿她问:“祯哥儿近日如何?” “不如何。常家那事得亏是没有把他牵连进去,苏家没事。但二爷那边没那么好过去,先是责打了一顿,后又关了禁闭,这两日才放出门来走动,还一瘸一拐的呢。二太太还是心善,这些日子哪儿也没去,估摸着是留在府里提防二爷又拿祯大爷出气呢。” 苏婼只听不言。 木槿当她是昨夜回来得晚,没歇息好,便不说了,拿着空盘子走出去。 刚至院门外,就碰上匆匆进来的二门下当差的婆子。婆子见着她就陪笑:“敢问姑娘,大姑娘可起来了?” “什么事儿?”木槿一向有大姑娘房里大丫鬟的派头。 “是这么回事儿,”婆子递了张帖子来,“外头来了位女子,说是跟咱们姑娘约好了登门拜访的,她今儿来了,递了这帖子给咱,让传给姑娘呢。” 木槿听闻,接了帖子看了两眼,只见封皮上字迹娟秀,便问:“叫什么名儿?” “她说她叫容嫂。” “容嫂?!” 木槿失声一唤,当下就转头往屋里去。 过了门槛又回头道:“你且等着!” 才又快步走进房,到了苏婼身边把帖子递上:“姑娘,那容嫂当真登门来了!” 苏婼扫了眼帖子,旋即站起来:“她人呢?快请她进来!” “好勒,奴婢亲自去迎!” 木槿把托盘塞给门下小丫鬟,快步朝前院去。 容嫂今日仍作淡雅装扮,但衣裳用料却比过去讲究多了,一身藕合色襦衫,下罩湖蓝色百褶裙,头发也绾成了高髻,插上了金钗,配上了耳铛,掩着个包袱的腕上一双翠玉手镯,虽不施脂粉,却像朵盛开的鸢尾花一般十分引人注目。 木槿刚到门口就被她吸引住了目光,上前问了句:“这位太太可是来寻我们姑娘的?” 容嫂也打量了两眼这清丽俊俏的丫鬟,微笑道:“正是。我就是来求见苏姑娘的‘容嫂’。” “您快随我来!” 苏婼当时虽说愿意相信容嫂,但她到底还会不会来心里始终没底,此刻听说她真的来了,哪里还干得了别的?立刻让人把早饭收了,去西跨院花厅摆茶迎客。 这里刚坐下,木槿就把人领进来了,苏婼看到这模样的容嫂,心下也不由得赞叹。容嫂年纪本来就不大,也就二十多岁,不到三十,过往因为生活蹉跎,显得沧桑些,但这么一打扮——又或者是因为常蔚落网,薛家翻案在即,人逢喜事精神爽,她今日不但看起来年轻了许多,而且还带着一丝喜气,以及一丝难掩的激动。 “容嫂——不,我应该称您为夫人罢?只是却还不知您夫家怎么称呼。” 苏婼也难掩心里石头落地的喜气,比上回相见时要热络许多。 “姑娘客气了。”“容嫂”还是先行了一礼,而后才直身说:“我娘家姓崔,夫家姓周,你称我崔氏亦可。” “岂能这样无礼?”苏婼先引她坐下,而后着扶桑上茶来,又望向对面说:“周夫人果然是守时守信之人,今日还未到约定的第三日,您就来了。这么说来,手头要忙的事情,想必都忙完了吧?” 第345章 母与女 “劳姑娘惦记,确实都差不多了。我因为心中急切,故而加紧了速度去办理,得以提前来见姑娘。” 说着周夫人的目光就不经意地往门前拂掠起来。 话说到这份上,苏婼不能不接了话头:“那不知您又是何故如此急切?” 周夫人收回目光,温软得像是柔软的月光一样看向她说:“因为我的女儿。” “……女儿?” 苏婼愣了:“您的女儿在我们府中?” “正是。”周夫人抻起身来,身躯沐浴在晨光里,更加显得富有生气,“小女承蒙姑娘关照护佑,已在贵府栖身数月!” 苏婼突然一阵头皮发麻,针扎似的自椅子上站起来:“她叫什么名字?” “阿吉。”周夫人也站起来,眼里有了热切的光,“周阿吉,就是姑娘几个月前从外头解救进府的孤女。” 苏婼心头翻涌着热流,旁边站着的木槿和扶桑也难抑惊喜意外之情,在她们这些人当中,谁又不为阿吉的身世而暗自欷歔呢?对阿吉突然消失的母亲,一开始她们有过谴责,后来又开始担心,一个无依无靠的年轻妇人,突然消失难道就一定是遗弃吗?难道是不能出什么意外了吗?又或者不会是扛不住命运之苦选择了永远离开?无论哪一种,显然都让人怜惜。 而此时此刻,这位早早地潜入常家搜索罪证、替朝廷掌握了重要线索、又曾经在常家替苏祈打掩护的妇人,她竟然就是阿吉苦苦等待和思念的母亲! “周……果然!”苏婼喃喃道,阿吉姓周,这周夫人的夫家也是姓周啊!她刚才怎么就没想到呢?再看面前的人,她忍不住欢喜地拉起了她的双手:“原来是您!太好了,阿吉日夜思念你,她终于等到了!——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快去把阿吉带过来呀!” 她激动地催促起丫鬟们来。 木槿回神要去,扶桑却一把把她拉住了:“阿吉姑娘去东市了!你快找人去东市接她!” “她不在?”周夫人愣了下。 扶桑回话:“周姑娘跟我们姑娘十分亲近,筹划了好久要与我们姑娘去放纸鸢,这不,今早碰巧就上街去了!” 苏婼看到了周夫人脸上的失望,立刻道:“快多喊几个人去找找!快些接回来要紧!” “是!” 扶桑听着,转身就下去了。 苏婼引着周夫人回座:“此去东市不过一刻钟路程,很快就能见了!您快快坐下喝杯茶。” …… 连逛了三家铺子,阿吉已收获了六只纸鸢,还有一些亲手制作纸鸢的材料,也许是满载而归了。 洗墨帮她抱着大小物事,一面说:“不如你在这儿等我,我去把车赶过来还好些。” 阿吉看看左右,指着左首一间酥糖铺子说:“我还答应了扶桑姐姐买吃的回去呢,我去那儿等你好了。” 洗墨无异议,伴着她走到了酥糖铺子前,把包袱什么的堆放在门口,交代了铺子伙计,又赏了钱关照,这才跑着步去街头赶车。 伙计见阿吉只是个十来岁的小小姑娘,便引她到了孩童们最爱的花式酥糖前,又担心她没钱,明里暗里试探,阿吉可不是一般的小孩,她拍拍自己鼓鼓囊囊的荷包说:“放心,少不了你的。”伙计这才不好意思地摸摸脑袋,给她称起糖来。 阿吉称了三斤糖,抱着走出来,前脚才跨出门槛,一匹快马忽然掠至跟前,带起的风扫到她脸上,没等她站稳,一条胳膊已如游蛇般迅速卷起她裹上了马背! “救命——” 阿吉慌乱大叫,另一只胳膊却抡圆过来箍住了她大半张脸,她求救的声音顿时阻断在喉咙里! “……阿吉!” 正巧赶车到来的洗墨见到这一幕,浑身血都冲上了头顶,当下不顾一切地抽着马匹追了上去…… …… 一杯茶下肚,周夫人心情已经安定下来,她感慨地望着苏婼:“这段时间,多亏了姑娘和二爷相助。” “哪里话。阿吉姑娘被您教导得很好,不管谁遇到当时的她,应该都不会袖手旁观,我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苏婼谦辞,又藉着话题往下:“说起来另外那双周姓夫妻也忒不靠谱了些,我听阿吉说您当时是不告而别的,不知您是有什么苦衷,在那样的时候把阿吉托付给了他们呢?” “说来话长。”周夫人叹息,“姑娘是阿吉的恩人,我还是从头说起吧。想必她的身世您已经知道不少了,先夫是天子门生,皇上登基后第二届的进士,也是薛容薛阁老的学生,六部观政后他受恩师的点拨去了金陵城府衙补了同知的缺,因恩师看他是可造之材,原意让他外出历练一番,再逐步升迁,于他更有益处。 “那年我们带着还在襁褓里的阿吉去了金陵,一呆就是好几年,本来以为阿吉八岁的时候我们能有机会调回来了,却不想突然之间薛家出事。我们那些年与薛家鲜少有明面上的往来,即使有书信也是迂回传递,因此当时是牵连不到我们头上的。 “但是我们都相信薛家绝对是不会有异心的,先夫于是写了两道折子,一道呈给皇上,一道呈给太子,不想半路被人截走,后来祸事就来了。他们查到了先夫头上,但他们抓不到我们的把柄,即使有那两道折子,他们也不敢明目张胆拿来作文章,于是罗列罪名,将先夫的官给罢了。 “不多久,又买通了给先夫看病的大夫,在汤药中下毒。先夫过后,一来我不敢在金陵继续呆下去,二来我决意报仇,于是带着阿吉进了京城。那周姓夫妇原是先夫发小,年少时曾拜过把子,只是后来一个务农,一个入仕。 “我自知他们为人靠不住,但那日我打听到了一个极好的接近常家的机会,于是来不及细说就出了门。” 听到这里苏婼忍不住道:“这个机会,可是常家母子外出的那次?” “正是!我听到他们要出远门,于是急忙提前到了那边,原本我的计划是朝他们下手,杀了他们!没想到,常贺却被常赟算计,于是我就改变主意进了常家!而我去了之后害怕露出破绽,所以没再与周家联系,更加不敢去见阿吉!” 第346章 奇怪的苏大人 苏婼深深点头:“我明白了。但是您其实一直有在暗中关注她吧?” “是。”周夫人此时眼眶已然红了。“我一手带大的孩子,怎么会真舍得不管呢,况且……况且她那么懂事。我只能借由偶尔上街的功夫暗地里去瞅她一眼,或者,借由年节这样的日子在街头等着偶遇。后来知道她被姑娘接到了府里,虽然看不到,但我也很放心。” 这话听着舒坦,但苏婼还是不免好奇:“这是为何呢?我毕竟与夫人素不相识。” 周夫人却只笑道:“也许是相由心生罢。我,见过令尊。” 苏绶那人虽然不讨喜,但在外人看来的确是个谦谦君子,再者苏家的名声也确实没啥子可说的,苏婼虽觉仍有哪里不妥,却也只能先接受她这个说法。 正想到面前的她娘家以及阿吉的父族都不是贫寒小户,好奇要问为何去金陵那些年两家人都不曾联系,出事后她也不携阿吉去投奔,周家更是不闻不问,似乎与他们断了往来似的,这时候外头人影晃动,却有人着急地说起话来了:“……有急事待禀姑娘!” 苏婼听出是先前被扶桑她们打发去寻阿吉的人,立时道:“慌慌张张做什么呢?进来说话。” 那丫鬟便躬身进来了,一张小脸绷得跟绣绷子上的布似的,进来就道:“姑娘!阿吉姑娘——出事了!” “什么?!” 苏婼腾地站起来。 尚未曾问详情,身旁就传来了杯碟落地的声音,周夫人一向恬淡从容的脸——即使是先前那般激动也未曾失态的脸,此刻竟变得煞白! “她在哪里出事了?她出什么事了?!” 这声音也都颤抖起来。 苏婼连忙搀住她,一面斥着小丫鬟:“还不快说!” “就在东市出事的!是个骑着快马的人一把把阿吉姑娘给掳走了!洗墨亲眼看到的,他让车夫驾车去追,哪里追得到?没出两条街人就不见了!” 苏婼只觉得双手下坠,周夫人两膝发软,竟已要往地下栽了!苏婼连忙唤道:“快去禀报韩世子!请他援助!” “一定是常贺他们……一定是!”被扶回了椅子的周夫人在发抖,“是他们抓了阿吉!” 苏婼抚在她背上的手停下来,疑惑道:“夫人如何肯定是常贺?他们抓阿吉做什么?您是说他们已经先知道阿吉是您的母亲?” 周夫人如此笃定的语气很难不让人困惑,她直到周夫人找上门来才知道阿吉的身世,常贺他们又是怎么知道的呢?当然,他们神通广大,是可以有顺藤摸瓜的本事。常贺如今成了丧家之犬,必然也早就明白这一切都有周夫人的功劳,他会施加报复也很可能。但是,他为何只抓了阿吉?他明明可以直接向周夫人下手施行报复,为何却要绕个圈子去抓阿吉呢? 而此时的周夫人,慌乱失神,完全不是那个深入虎穴也能保持镇定的“容嫂”了,即使阿吉是她的命根子,这是出于母亲的天性,可她的反应看起来为何却更像是恐惧,而不是气愤和恼怒? “夫人,您上次说今日来还要跟我说些事情的,除了认回阿吉之外,您还有什么事情要跟我说吗?” 苏婼脑子里不知为何就闪现出这样的念头来。 周夫人闻言抬头,雪白的脸绷得紧紧的,眼睛也睁得很大,但她的双唇却紧抿着,仿佛有什么将要脱口而出,却又在死命地探制着自己。 “姑娘!二爷从学堂出来,带着许多护卫闯到东市去了……” 木槿上气不接下气地进来了。 周夫人像被惊到一样站起来。 苏婼沉着道:“让他去!这时候要还呆得住,他算什么爷们儿?!”说完她又吩咐:“多派些人手跟着他,交待他先去出事的铺子问清楚!” “我也去!” 周夫人说着便往外冲。 苏婼一把将她拦住:“夫人冷静!你既猜测是常贺下的手,那您此时也极其危险,此刻你去是救不了阿吉的,让韩世子和苏祈他们去想办法!” “我必须得去!”这几个字突然铿锵有力地从周夫人嘴里吐出来,就像是恍然醒来了,那个冷静沉着的“容嫂”又回到了她身上,她反抓住苏婼手腕:“姑娘的心意我知道,但阿吉若有个三长两短,我与先夫将来都无颜于地府之下!” 说完她两手一松,急步就往外去了。 苏婼唤了一声没拦住,一跺脚,索性也跟着上去了! 丫鬟们这里也不敢怠慢,扶桑木槿拿了几样苏婼平日的随身物事就追了出去。 …… 韩陌昨夜一夜辗转,早早起来就到大理寺来寻苏绶。偏巧苏绶正忙着,他就先在外头坐着等待。 当苏婼派来传话的人把话一说,甩着二郎腿的他当下就自椅子上跳了起来! “怎么回事?”捧卷与人对账的苏绶瞥见后走了过来。 韩陌望着他:“大人可知道苏姑娘曾经收了个唤做阿吉的姑娘在身边?” 苏绶凝眉:“记得。” 要若从前,苏婼身边的事他一问三不知,但如今他多少能关注到一些。他记得那丫头圆圆脸,憨厚可亲。听说是婼姐儿从外头买进来的。这种事情本不该由她作主,不过,她胆大作主的事哪里还数得清?自然他也不会再纠缠。 “她又如何?”他问道。 “这姑娘是有来历的,她的父亲是原先金陵城内同知周承礼,也是——” “她是周承礼的女儿?!” 韩陌话还没有说完,苏绶神色已经变了。他把手里的卷册放下:“婼姐儿买回来的那个小丫头是周承礼的女儿?!” 这下轮到韩陌愣了。周承礼虽然也是个有才之人,但也没有有名到这个地步,何况他还长年远在金陵任职。他都还没说完苏绶怎么就知道他是谁了?而且听到阿吉是他的女儿还这么大的反应? “她在哪儿出事的?!” 苏绶拔腿就出去了! “哎,大人!大人!”韩陌连忙跟上:“我还想跟您请个牌子呢!” 自从常贺在逃,城门就关起来了,只有宫里、镇国公还有就是大理寺这边有权下调令,苏绶身为少卿,刚好就持有这个! “还拿什么牌子?先过去再说!” 韩陌追到门外,苏绶竟然都已经跨上马了! 第347章 周姑娘失不得! 苏祈先带人到东市,这里头已经安全了,苏婼和周夫人赶到的时候街头行人来了不少,先是因为这阵仗大伙都不敢说话,后来听说是苏家的人被劫了,便渐渐地有人主动前来提供线索。 洗墨已经急得哇哇哭了好几回,此时两眼肿如核桃,正在苏祈的斥骂下抽抽答答地讲述经过。 苏婼理解洗墨,上前劝道:“回头再骂,先沿着人逃的方向再去仔细地查!看到底去哪个方向了!” 先别说阿吉这丫头有多招人疼,只说她吉原本就是官户小姐,住在苏家,苏家就有保护的责任,结她却在周夫人找来的这当口出事了,她好意思面对人家的母亲吗?而且周夫人还在击破常蔚一案中出了大力,也庇护过苏祈!这让她心里怎么能不愧疚呢? “这位一定就是苏二爷了!”这时候周夫人看向了苏祈。 想到苏祈还没见过周夫人,苏婼立刻引见:“正是他!祈哥儿,这位便是周夫人,阿吉的母亲。” 气急败坏的苏祈不知怎地忽然心慌起来,局促地行了个礼,气焰下去大半。然后又道:“我先去找人,你们先等着!”说完一溜儿跑了。 周夫人看看四处,凝神想了片刻,然后道:“我想到阿吉出事的那间铺子里头看看。” “我陪您去!” 苏婼喊了人来引路,一起走进了先前事发的酥糖店。 铺子里的伙计估计已经被轮番审问过好几遍,此时声音都嘶哑了,看到苏婼她们进来,脸上已经露出抗拒的神情。 周夫人不啰嗦,直接问:“掳走我女儿的是什么样的人?驾着什么样的马?” “是个强壮的汉子,三十来岁吧,落腮胡子,身裳打扮都很寻常,放在人堆里都不大好认出来的那种。他来得很快,到了小姑娘跟前,一眨眼工夫就把人掳走了!骑的是匹枣红马,脚力很好,他的马技看起来也很好,因为当时路上有不少行人,他逃跑的时候并没有撞倒许多人!” 伙计说完已忍不住抱起旁边茶壶往肚子里灌下好几口。 苏婼凝神一会儿说:“行事的应该只是下面的人,但凡有可能露马脚的人,都不会直接露面的。” 周夫人忽然道:“我想请姑娘找几个会童谣的孩童!” 苏婼愣住。 “阿吉从小到大都跟在我身边,除了后来这次分别,我从来没有离开过她,我教她唱过的歌谣,都是南边的曲儿,北边极少人会唱,我想让她能听到这些曲儿!” 听她说完,苏婼立刻就明白了:“对,眼下城门皆紧闭着,他们一定还在城里。阿吉平日就很思念母亲,此时此刻要是听到熟悉的歌谣,至少心里能有个安慰!说不定还会因为牵挂母亲而冷静下来!这个时候能让她冷静下来是最要紧了!——扶桑!快去街头多找些孩童过来,学得快,办得好,有重赏!” 阿吉虽然年纪小,但她是个聪明孩子,听到母亲才会唱的歌谣,就算猜不到母亲出现了,她至少也会想办法活下去等待这一天!而那些人明明有机会直接朝周夫人下手,却还是把双手伸向了一个孩子,那么谁知道他们会不会有什么超出人想像的恶毒念头呢? 想想薛家当初在常蔚的陷害下是多么凄惨! “苏姑娘!” 刚把扶桑打发下去,身后就传来了韩陌的声音。 苏婼转身,只见韩陌正大步往她们这边走来,而他身后,竟然是同样步履匆忙的苏绶! “世子,父亲——”苏婼连忙迎上,“您怎么来了?” 苏绶停步,看了眼她们说道:“世子收到消息正与我在一处,我听说失踪的阿吉竟然是周大人的遗孤,你这也太大胆了!收留了官眷在府,竟然也不告诉我,还把人当丫头使唤!” 苏婼百口莫辩,周夫人上前来施礼:“苏大人误会了,苏姑娘并没有将小女当丫鬟使唤。反而小女一直在受苏姑娘照应。” 苏婼在她与苏绶之间看了一眼,不知为什么,苏绶突然的到来,及周夫人如此急切地替她应付责问,令她有种这二人对彼此的存在都不是那么意外的感觉。 苏绶目光在苏婼脸上游睃两轮,没再说什么,即转头与韩陌道:“让婼姐儿作画几张,交与四面城门下将士,而后再请世子向东林卫寻求援助吧。周姑娘失不得,必须寻到不可!” 韩陌顿一会儿,颌首道:“我这就去!” 苏绶收回目光,看向满面忧急的周夫人,然后与苏婼:“此处不是你们走动之地,先伴周夫人寻个坐处等着。” 苏婼口里称着是,心底下却更惊疑了!苏绶人前那般迂腐,第一次看见周承礼的夫人,按理说即使知道她来历,也至少要弄清楚阿吉被丢在外头是怎么回事,也至少该核实几句,可严谨著称的他竟然什么都没问,就这么着打发她们走开? 这是已经认定她身份无误? 他又是怎么确定的?…… …… 狂奔中的马就像翻滚中的水车,把人五脏六腑都快颠了出来。 阿吉渐渐地颠醒了。耳畔有车轱辘声,她不知几时竟然已经被转移到了马车上。挪了挪四肢,双手双脚都是被缚住了,当然,她嘴里也塞了麻布,她也无法叫出声来。车外有隐隐的路人的声音,但不多,车子拐了个弯,这声音也没了。 阿吉心里害怕极了,她不知道抓她的是谁,不管是从金陵进京那一路上,还是在周家苟活的那段日子,她都没有如此害怕过。 她又极为后悔,本来还想着好好陪苏婼去纸鸢,让她开心,为她祈福,谁知道自己竟然给她招来了麻烦——她先前听到洗墨在叫喊,他一定看到了,那么他也一定会回去禀报的吧?这下好了,招得大家都要为她着急! 明明最近就很忙,婼姐姐连觉都睡不好,现在还要顾及她!她真是太不懂事了! “抬下去!” 这时候外头传来卸门槛的声音,马车驶了没多远就停了下来,而后又有关门的声音,一道粗嗓子就在耳畔撂下了这样一句话。 第348章 更有价值的筹码 阿吉的心脏又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全身的肉都给绷紧了起来。 很快就有人扛起麻袋拎下了车。她在里头不知道即将要去哪儿,可她知道无论去哪儿都没什么好果子等着她! 她使劲扭动着,不管有没有用。 可是那么高大的汉子,要收拾一个小小的她绰绰有余。她还没扭几下就觉得身子下坠,而后屁股摔摔到了地板上,疼当然是疼的,但这时候在无尽的恐惧面前都可以不计较了! 他们想干什么? 她还小,她还想活着见母亲!她还想好好长大报答苏婼和苏祈! 她…… “禀报孙爷了吗?” “报过了。很快就来。先把她弄出来。” 问话的还是先前的粗嗓子,回话的声线细些,但是也很粗鲁。 麻袋被解开,一只手像薅茅草似的把阿吉给薅了出去,那粗嗓子斥道:“小丫头片子,等你出个门倒还挺费工夫!费了大爷好大力气。” 说完又往阿吉身后踹了一脚,阿吉在地上滚了半圈,停在一道绣着张果老的屏风下。 眼前渐渐敞亮,视野也慢慢清晰。 这是座宅子,应该有些年头了,地基和墙壁都很古旧,眼下所在的屋子看起来是个偏院,比苏婼的绮玉院小,但也很精致,门外石阶上爬满了青苔,檐下有燕语呢喃,而屋里摆着屏风,桌椅,墙上有字画,帘幔不算特别新,但也还颜色鲜艳。不管怎么看,这明显都是个有年头了的富贵人的宅第。 “来了!” 门外的细嗓子长着一副马脸,他往外头瞅了一眼,就招呼起了粗嗓子。阿吉这才看清楚,这粗嗓子就是先前掳了她的那骑马汉子。 听到外的脚步声,阿吉不觉地把身子往角落里缩,但再缩,这屋子也是藏不住她的。 两串脚步声到了门坎外,停一停后就走了进来。 阿吉首先看到一袭绣着花的石青色袍子,然后是一双穿着云履的脚。再然后又是一袭锦袍,这次没绣花,却是她在苏婼屋里见过的一种上好的织锦,而袍底下一双靴子看起来做工更加讲究。 这俩人一进来,就停在阿吉面前。她又往后缩了缩。 粗嗓子声音充满了谄媚:“孙爷,常爷,这就是那个小丫头!” “这么小?” 站在前方的人好像有些讶异,缓慢的声音尾音还挑高了起来。 接着他蹲下来,一张有着阴鸷单眼皮的双眼正好向下俯视着被押着跪坐在地上的阿吉。 阿吉睁大眼对视过去,接触到她目光的这人却蓦然顿了一顿,扭头看起了身后的人。 “怎么了?”身后穿锦袍的是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一个小姑娘,你还怕了?” “不是,”青衫人站起来,眉头皱得极紧:“她这双眼睛,让我觉得心悸。” “为什么?”锦袍人也看了过来。 “像他爹。”青衫人目光深深,“太像了!” 锦袍人盯住了阿吉的眼睛。却没有什么反应:“像又如何?长得像不是很好么?这样成为我们的筹码,就更加有价值了。” 说完他弯腰把阿吉嘴里的麻布扯了,阴脸问她道:“你叫什么名字?” 阿吉瑟瑟发抖,只顾得上摇头,一声也吭不出来。 “说话!”这人捏紧了她颌骨,虽然看上去像是个文弱书生,但下手还是一点也没有怜惜力气,“周承礼什么时候收养的你?你那个养母为何把你寄养在苏家?说!” 阿吉头摇得更快了,她简直想要把这只可恶的手直接给甩掉! 但他却越捏越紧,她疼得都哭出来了! “常爷!公子那边有请。” 这时候门外来了人,这锦袍人听闻后立刻就止住了双手,转头往外看了一眼后,他又看回阿吉,狠瞪她一眼,然后嫌恶地把手收回,起身走了出去。 穿石青色袍子的那个“孙爷”,在扫了眼阿吉之后,交代粗嗓子:“解了她的绳子,喂她点食水,好好养着,留着还有大用处呢!” 说完他走出去,随后的粗嗓子在哈腰领命之后,也松开绳子,走出门把门上了锁,远去了。 阿吉心里头跳得咚咚响,不是她的错觉,这些人是真的要害她呢,他们要拿她当筹码…… 当什么筹码,她不知道,但肯定不是什么好事。进京路上几千里,她跟随母亲见过许多危险的事,后来又亲眼看到了周家夫妇横死,她知道世间的人不是每一个都很好的,这些人肯定是要她的命的! 但是,那个姓常的人,为什么会知道父亲的名字? 为什么又说父亲收养的她? 她就是周承礼的女儿啊,她怎么可能会是收养的? 还有,他还说母亲把她寄养在苏家,明明是婼姐姐接她回去的,母亲早就不见了,他到底在瞎说什么? 阿吉抱紧膝盖蜷缩在屋角,惊恐地环顾着这陌生的四周! 她到底在哪里? 到底要怎么才能逃出去?! …… “调访了附近所有街巷,有不少人作证那匹马是从东城门脚下过来的,一路前往东市没有犹豫,只有在阿吉姑娘出事的酥糖铺子外头停了片刻,而后就直接上去行凶了。从这里判断,劫匪是有备而来,他知道阿吉会在此地出现,甚至是专门在酥糖铺子外头等她。” 日斜时分韩陌已经送来了最新的消息,而此刻苏婼与周夫人还在附近的茶馆楼上等待。 韩陌继续往下说:“除此之外,还有人作证在阿吉与洗墨一路行走的后头,隐约有人在尾随,这都是沿途店家商贩提供的线索。在阿吉被劫之后,尾随的人也旋即回到街口驾马走了。所以这应该是有两批人配合行事的。而且,他们极有可能从阿吉自苏家出来时就已经在跟踪。” 苏婼听完看向周夫人:“这就奇怪了,他们难道早就预谋了要劫持阿吉?” 周夫人紧抿双唇,略有出神。 苏婼再道:“难道真是常贺?他拿阿吉来要挟我?” 总觉得哪里不对。她虽然在常贺眼里肯定也算是敌人,但她又没有掌住什么权力,他为何要挟她?与其如此,索性劫持住她苏婼,来尝试要挟要挟苏绶不更好吗?虽然苏绶肯定不会吃他们这套。 第349章 你爹的秘密 周夫人听到这里胸脯起伏,她转向苏婼:“也许他们就是冲着阿吉去的!” 苏婼眨巴眼:“阿吉只是小姑娘,拿住她能有什么用处呢?” 周夫人握紧拳头,双唇却抿得更加用力,而不曾接住这句话。 苏婼默片刻,说道:“还有别的什么发现么?” 环胸的韩陌点头:“因为犯事之人乃是驾马行凶,且马匹的特征也有,故而我们又分派人手专门在街头四处寻找行迹可疑的马匹。最终,在北城城隍庙附近发现了一匹无主的枣红马。经守庙人证实,附近住的百姓无人有此高头大马,而多人声称,在那不久之前,曾听到马匹嘶鸣。根据路线还有时间及特征推断,这匹马应该就是先前行凶者所驾的马匹。” “他们弃了马?” “没错。”韩陌道,“城隍庙附近全都是平民所住的民宅,不具备隐藏常贺他们那些人的条件,而且,他们也没那么傻,会把如此显眼的马丢弃在驻地附近。所以,他们应该是在那城隍庙换成了马车一类的乘具,以更隐秘的方式迂回离开了。” 苏婼沉吟:“他们做得如此周全,可不像是临时起意。一定是早就有此筹谋,就等着阿吉落单伺机下手。” 周夫人道:“她平日上街多吗?” “不算多。”苏婼望着她,“不过比扶桑她们要自由些。一个月里出门两三次总是有的。从前从来没有遇到过危险。” 韩陌道:“上次出门是什么时候?” “是半个月前,她去庙里上香。虽是我与她同去的,但出来时我让她回来了,也就是说后半程她也是自己独处的。” “常贺逃跑不止半个月了。从昨夜里常蔚与对方的交谈来看,常贺找到孙雄的时间也不短了。这么说来,他们应该是最近这些日子才盯上了阿吉。不然上次没理由不动手。” 苏婼认同他的说法:“最近半个月发生的且与常蔚一案相关的事,也就只有常贺逃跑的通道被发现,继而,就是周夫人去而复返,重新回到常家露面这件事了。” 话说到末尾她看向了周夫人,“因为阿吉是夫人的女儿,那么我们不妨进一步推测,常贺因为知道了夫人是潜伏在常家的,所以决定向夫人报复。但在过程中他却发现了阿吉——他们真体怎么发现的,难以猜测,但是,近日夫人与我接触颇多,且上次你我在街头分别,夫人对我的态度落在旁人眼里,应该说明了许多问题。 “苏家本来就在他们的关注范围之中,加上我又参与了捉拿常蔚,此时我、乃至苏家都算是常家的敌人。他们肯定会设法挖掘你我之间的关系,于是,他们发现了阿吉。在夫人今日登门之前,我万万想不到您就是阿吉的母亲,但他们却先一步知道了。那么很可能,这几日他们一直在暗中盯着夫人您。” 周夫人一路听下来,眉头已皱紧。“你说的很有道理。阿吉出事,极有可能就是我这里疏忽了,给了敌人可趁之机。” 苏婼接着道:“只是我仍不知道,为什么阿吉对他们来说还重要过你我?或许夫人知道是为什么?” 周夫人目光幽深,几度启唇却终只是道:“事关重大,于阿吉性命攸关,恕我不可轻易与人言。” 苏婼很想追根究底,但也不敢罔顾阿吉安危,想想还是止住了话头。 门外护卫走进来:“世子,秦三爷来了。” 一屋人往门口看去,只见秦烨摇摇摆摆地出现了,张嘴就想说话的他一看屋里还有不认识的人,立刻咬着舌尖把话吞回去,在门坎外停下来。 “什么事?” 苏婼疑惑。 韩陌打了个咳嗽,起身道:“他找我的。”又道:“你们还是先回去吧,留在这儿也起不了什么作用,回头有消息了我让人来传话。” 说完他就迈步走了出去,甩了眼色给秦烨就下了楼梯。 到了楼下,韩陌在树下站定,而后负手睨他:“叫你办事你就好好办事,你到这儿来凑什么热闹?” “我就是办好了事,来禀报您啊!”秦烨一脸被冤枉的神情,“你让我查的事有眉目了!” “这么快?”韩陌严肃起来,“什么眉目?” 秦烨当下就压声在他耳边嘀咕起来。 韩陌越听脸色越莫测,直至听完,他还愣了会儿神才直腰:“你确定无误?他们确定有过接触?” “确定!绝对无误!” 秦烨拍起了胸脯。 韩陌站了一会儿,而后抬头看一眼馆子门口,随后撇下他大步走了过去。 苏婼认为韩陌的提议很正确,看敌人的计划如此缜密,只怕一时半会儿想救出人来是不那么容易的了。周夫人在京也没有固定落脚处,苏邀请她先上苏家住下,等到阿吉归来后再从长计议。周夫人或许是因为挂念阿吉,又或许本身就不是那等扭捏之人,没多推辞她就点头答应了。 二人下得楼来乘车,刚坐稳,马车就被人扯住了,苏婼一看竟然是韩陌。还没及问出口,韩陌就先问起她:“你们上哪儿去?” “回府啊!不是你说的吗?” 这时候秦烨也喘吁吁地赶到了,韩陌看了一眼她身侧的周夫人,说道:“夫人请先随扶桑她们回苏家吧,我找苏姑娘还有要紧事,她稍后一点再回去。” 周夫人与苏婼对视了一眼,点了点头:“那我就厚着脸皮,先上贵府去等姑娘。” 苏婼交代扶桑:“回去引夫人去见太太,就说夫人是我的贵客,请太太妥为关照。” 嘱咐妥了,她这才下车,看着韩陌他们:“到底什么事情?” 秦烨嘴快得就像冲天炮:“我发现了你爹的秘密!” “我爹的秘密?”苏婼愣了,“什么秘密?”苏绶的秘密那不是多了去了! 韩陌看看左右,压声道:“令尊跟周夫人,近日曾有过接触。所以他们俩今日并非第一次见面,在这之前其实是认识的。” 苏婼蓦地抬头,定定望着他:“你是怎么发现的?” 第350章 必然又会榨取我 韩陌摸了摸鼻子:“这两日不是跟你爹在一起的时间多嘛,老觉得他城府太深不可测了,我就想着摸摸他的底,让秦烨去跟着他……嗯,保护他!结果秦烨无意中就发现,他这段时间跟周夫人私下偶有接触。就前日,周夫人还揣着个包袱到苏家铺子,让铺子里把包袱转交给令尊。当然包袱里没什么说不得的东西,就是些纸张书信什么的。只不过秦烨太笨,他没机会看到到底是什么书信。” 苏婼闻言好片刻无言,末了才瞅他们:“‘保护’?‘无意中发现’?” 韩陌别开目光,咳嗽起来。 苏婼轻哼一声,倒是没再理会。 这个结果真是——意外得来又那么合乎情理,苏绶跟薛容有不为人知的交情,周夫人的丈夫周承礼又是薛容的弟子,既然周夫人身后还有一众声援薛家的人,那么为何不能有苏绶呢?这也就解释了,为何听到了阿吉被劫的消息,苏绶也会跟着过来了,而且与周夫人见了面,口吻还会那样自然而自如,只能说周家的事情苏绶一直都知道——那周夫人之前潜伏在常家,苏绶岂非一直也都知道? 是了! 当初苏祯与常家往来,苏绶那么生气,是因为他早就知道了常家有问题! 薛容死后苏绶并非一点事情也未做,他并不如苏婼早前所认为的仅只是空立个牌位暗中怀念,他是有付出努力的! 想到这里她看向秦烨:“你跑了过来,眼下可还有人在盯着我爹?” “当然,我留了人。” 苏婼道:“你赶紧去问问我爹现在在哪儿?” “怎么了?”秦烨一头雾水。 “你不觉得阿吉失踪之后,我爹对这件事的关注有点出人意料吗?” 苏婼直接冲韩陌道。 韩陌环胸点头:“我确实这么认为。先前我收到消息时,苏大人主动问我出了什么事,当我把阿吉的身世告诉他之后,他十分震惊,完全超过了对一个普通官员之遗孤的关心,即使周承礼是薛容的弟子,也是因为薛家的案子受到牵联。” “所以,方才周夫人落了单,你觉得我爹会不会想办法跟她碰面再说些不为人知的话呢?”苏婼神情已然严肃。 韩陌抱着的手放下来,目光投向秦烨,秦烨立刻拔腿:“我这就去打听!……” …… 苏婼和周夫人离去后苏绶在东市停留了一会儿也回了衙门,处理完手头事务后他就坐在案后出神。 没一会儿起来徘徊了两转,又喊了吴淙进来:“你去想个办法,把周夫人带到衙门对面的茶馆来。我有话问她。” 而此时周夫人刚与苏婼分别,正在前往苏家去的路上。 木槿对周夫人很尊敬,安静地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就如平时服侍苏婼。但周夫人心里头翻江倒海,没有一刻是平静的。街头车水马龙,行人如梭,就像是行走在她的心坎之间。 马车被人截停的时候,她的心也跟着一抖,就像是马蹄在上方踏了一脚! “周夫人请看看这封信。” 来人是个伙计模样的人,面生得紧。 木槿不知何故,奉命在身的她警惕地挡在了周夫人身前。 但周夫人接了信,看完后却对木槿道:“是我认识的人,姑娘不必惊慌。请让车夫随着这位往前走吧。” 木槿就像她的主子一样谨慎:“夫人不可轻信于人!” “无妨,是我熟识的人的字迹。还请姑娘行个方便送上一程。” 木槿无奈,只能让车夫跟上。 到了茶馆,周夫人让木槿在车里等待,自己上了楼。 苏绶已经在屋里踱步了。看到她来拱了拱手,立刻道:“夫人自哪里来?” 周夫人便把苏婼的安排跟他说了。苏绶道:“此事原该我来张罗。由她一个晚辈,到底有辱夫人身份。” “大人快莫说这些。眼下还是商议正事要紧。突然出了这样的事,大人可有何良策营救阿吉?” “小女先前可有说过什么?” “苏姑娘与韩世子均说了许多,他们即使对阿吉的身世一无所知,但却分析得十分靠谱,他们说敌人拿住阿吉是因为阿吉有她独有的价值!” 苏绶深凝眉:“果然如此。” 周夫人道:“莫非不对?” “不,非常正确!”苏绶道,“阿吉的身世虽然几乎无人知晓,但一旦泄露,那她的存在就是现成的活靶,常贺只要拿住她当筹码,我们——乃至是皇上都得投鼠忌器,到时候你我及所有人都落入被动了!” “这也正是我所担心的!”周夫人已控制不住心里的忧心,“阿吉绝不能受他们控制,无论想什么办法,得让她回来!大人精于谋算,这么些年从未失手,还请大人务必想办法!” 苏绶望着她:“常贺为什么会知道阿吉的身世?还有,为何阿吉会来了苏家?合着前番你说她呆在相当可靠的人家,就是在苏家?” “对于她来说,还有什么比苏家更安全的地方呢?不过我也是无意把危险带到苏家,是她自己与苏家缘会太深。”周夫人说到这里,忽然问:“苏姑娘身边多了人,大人也不曾过问么?” 苏绶语塞。 周夫人察觉出异样,便换了话:“是苏姑娘救了阿吉。其实是令郎关照阿吉在先,后才有了苏姑娘和阿吉的缘份。他们实属因缘际会,我也没想到阿吉最后竟然会被接到苏家去,正是因为苏姑娘此举,我才完全打消了后顾之忧,一心一意地留在常家。” 说到这里她又深施礼道:“万幸阿吉没有给大人带来麻烦,此事是我有私心了。” 常蔚落网之前,薛容还是个与逆贼勾结的反臣,要是那个时候让人知道阿吉在苏家…… 周夫人不敢往下想。 她得承认自己是自私了,当时得知阿吉在苏家,她只觉得安心,而罔顾了其它。 “不要说这些了。”苏绶道,“此事一出,我的计划也乱了。先前我急匆匆前往东市,只怕婼姐儿对我的怀疑更深了。她已经知道我跟阁老是故交,一直想挖掘其中真相。之前我守口如瓶不曾透露,回头她肯定又会想方设法要榨取出来。” 第351章 身世 周夫人沉吟片刻,抬头道:“其实事已至此,大人是否想过索性和盘托出呢?” “跟一个孩子和盘托出?” “令嫒的聪慧机智,可不是一般孩子能拥有的。像我就很佩服,很欣赏他。” 苏绶无语。 周夫人往下道:“其实大人内心里也是一样很肯定她吧?我虽然不知什么原因使得您放不下严父的态度,但是,以您的智慧,不可能放着这样出色的女儿在身边而不心生骄傲的。” 苏绶垂下了双目。随后他又沉了一口手,右手搭上了身旁的椅背。“这么多年来,惟一让我感到无法掌控的,大概就是这个女儿,这个突然长大了的女儿。” 周夫人苦涩扬唇:“大人该珍惜才是。如果她像阿吉这般……” 话至此她已说不下去。 苏绶站直身:“此事婼姐儿求助了韩世子,那夫人可放心一半。再者他们劫走阿吉是要拿来当筹码的,只要咱们这边不加以刺激,阿吉理应暂且无碍。既然婼姐儿已做安排,邀请夫人前往苏家落脚,那周夫人就先安心在苏家住下。 “只是夫人出身尊贵,又于薛家有恩,原该由我苏绶亲做张罗才是,如此倒是委屈夫人了。” “苏大人哪里话?是妾身讨扰才是。” “大姑娘!……” 二人这里说着话,门外却突然传来扬高了的吴淙的声音,苏绶皱眉看去,房门此时却已打开了,门口出现了此时原该还在东市的苏婼! “苏姑娘!” 周夫人露出了惊讶之色。 去看苏绶,苏绶也一脸怔忡。“你怎么来了?” “因为我很好奇呀。”苏婼眨了眨眼,“我没想到父亲和周夫人是认识的,所以特地过来,要眼见为实。” 周夫人道:“苏姑娘,请您别误会!” “夫人放心,您端庄正直,身怀大义,是少有的巾帼,我当然不会误会。而家父端方守礼,也是有口皆碑,断不会做出逾礼之事。”苏婼语声清朗,目光如春风明月,“我只是想知道,二位这般光风霁月,彼此分明相识,先前却不曾向我明言?” 秦烨的速度其实是没有这么快的,事实上,周夫人上去后木槿就差人把这事去禀报苏婼。只是苏婼转移了地点,等派来的人找到苏婼时,秦家护卫已经跟踪苏绶到了茶馆,又亲眼看到周夫人上楼,而后迅速从后门去禀报了秦烨。 秦烨才离开苏婼,速度自然比木槿这边更快。苏婼收到消息,立刻就往茶馆赶来。因是苏婼的父亲,韩陌避嫌没来,苏婼到达楼上,在外头什么也听不见,故此就索性推门进来,遭到了吴淙的阻扰。 周夫人没有了名誉之忧,闻言交握双手看向了苏绶。 苏绶沉默了有片刻,才道:“你既然能精准找到这儿来,看来也是早就知道了。韩陌告诉你的吧?” 苏婼上前:“原来父亲真的还有很多事情瞒着我。父亲是什么时候认识周夫人的?是周大人生前,你们就认识了么?” 周夫人从旁沉气:“大人,事已至此,我以为该告诉苏姑娘了!” 苏绶凝眉望着苏婼,脸色绷成了一块铁。 苏婼却也没退让,目光熠熠地回望他。“我有信心,刚才我的猜测是对的。您和周大人伉俪的结交,从很早就开始了,而这个起因,应该是缘于薛家。” 苏绶道:“你还能推测到什么?” “薛家出事后这些年,原先声援过薛家的父亲这些年并非只是隐忍于心,当身为弱质女流的周夫人都在亲身赴险为薛家翻案做努力时,您一定也参与了其中某些计划。就比如,死死地提防着常蔚一党。正是因为你知道常蔚所做之事,所以当罗智欺到头上来时,你也选择用忍气吞声来麻痹他们。” 苏绶深吸气:“这些事,按理你应该早就猜到了,不该到此时才明白才对。” “但也不亏,虽然直到今日才证实,但至少我又发现了阿吉真正的身世。” 一句话吐出来,周夫人神色变了,苏绶眼中也有丝波涌滑过。 “什么意思?”他道。 “意思就是,阿吉不是周大人伉俪的女儿,她应该是薛家的小姐!” 苏婼闪耀着灼人亮光的双眼直直地看向苏绶,而她吐出来的清亮的话语却已把二人镇住在当场。 周夫人双唇轻翕,几个回合后它们抿紧了。 苏绶微微挪动着脚尖,转向了窗口,未及片刻他又转回来:“何以见得?!” “眼下这当口,阿吉只有是薛家的遗孤,才能成为常贺他们手上的筹码。也只有她是薛家的人,才会使得私下给薛阁老立牌位祭拜的父亲,听到她出事的消息急匆匆地赶过来。”苏婼说到这里顿了顿,眼皮一撩又瞅了过去:“要知道曾经有更要紧的人需要父亲,父亲可都是头也不回地远走了的。” 苏绶能心知肚明地听出来话里指的是什么,不管是后面这句还是前面那句,他都没有出声反驳。 “我说的对吗?”苏婼进一步上前。“阿吉之所以被周夫人不顾艰苦地带到京城,就是因为她是薛家的小姐,她得回到京城来!而周夫人这么些年不与娘家及夫家往来,一定也是因为她的身世,为了怕连累更多的人,也为了避免走漏消息,因此索性不往来。” 周夫人攥紧双手,垂下了双眼。 苏绶面色沉凝地站着,在苏婼目光直视下,片刻后终于正面回应起来:“没错。她是薛家的孩子。” 得到了确切答案,苏婼一身也松了下来。 她再一次证实了自己的直觉。过去的许多细小的疑点也都有了答案。阿吉所说的周承礼夫妇与京城的关系,他们远赴金陵,不是为前程铺路,而是为了保护薛家的孙小姐!周夫人为何要把阿吉寄养在原先那样的人家,而不去投靠任何一个更有实力的故交,也是因为不让她进入朝中官员的视野!毕竟薛家还是不可触碰的雷,她成为平民百姓,反而更安全! 第352章 这不可能是考验吧! 一切都很合理了。 包括苏绶的一些奇怪之处。 只不过苏婼接下来又有了更深的疑问:“既然是薛家的小姐,为何阿自己却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呢?” 薛家是三年前出的事,薛容动作再快,也不应该早到她还在襁褓就做了打算,而把她送到了周承礼的手上。 周夫人道:“这件事,得由我从头说起——” 她才起了个头,苏绶却抬起手来制止住了她。他双目澄明望着苏婼:“你来说。既然你已经思考到了此处,那么就不妨往下说说你的想法。” 这话倒是杀了苏婼一个措手不及。事情是发生在薛家与周家之间,此事她做为一个外人如何会知晓?看着苏绶严肃的神情,她双手不自觉地握紧。她爹这样子,难不成是因为她突然闯过来而生气,他要藉机撒气? 哈,总不可能还会是考验她吧! 低头想一想,片刻她抬起了头:“我可以推测,不过,不管是对是错,还请周夫人最终给个明示,以免耽误了大家的时间。” 周夫人迫不及待想开诚布公争取救阿吉的良机,当下深深点了头。 苏婼沉吟了一下,便说道:“阿吉现年八岁,算上虚岁是九岁、十岁上下,根据周夫人与阿吉双方各自的说法为证,阿吉确实是还在襁褓中就已成了周家的小姐,但此事除你们两家,最多也就是包括我父亲在内的一些亲近之人知道,此外外人一无所知。 “从阿吉能平安无事长到这么大看来,就连常蔚他们这些人原先也不知道。这至少说明八九年前薛阁老已经意识到了危机。为免薛家全族都被卷入这场危机,所以他就把阿吉托付给了恰好在京、同时又具备正常离京条件的周承礼大人以及夫人,我说的对吗?” 就算苏绶要撒气,她也不会示弱。是对是错,她姑且往下说! 苏绶听完没言语。周夫人已忍不住承认:“没错!当时先夫观政期满,正处在补缺调任的契机,薛阁老便将才刚刚出生,甚至没来得及对外公布的小孙女托付给了我们! “我当时正好身怀六甲,途中产子,到达金陵任上时,阿吉就成了我的女儿!” “但是要做到天衣无缝,必须还得让周夫人的亲骨肉有个去处!敢问您的孩子呢?” “他……”周夫人清恬的双目里有了感伤,“他出生之前,我们便已将消息提前告知了周家和崔家,我在襄阳客栈里生下孩子后,我的兄嫂就接过她带回了崔家!九年了,除了生下那一面,此外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苏婼望着她,心里有些轻松,又有些沉重。轻松是因为得知她自己的孩子并没有因为阿吉而承受伤害,而沉重则是因为想到那个从出生就不能为生身父母所抚养的孩子,九年人生到底有所缺失。 于是新的问题出来:“孩子都是父母的心头肉,我想请问夫人,当年你们又是为何会心甘情愿地为阿吉做出这么大牺牲呢?” “我……” “想知道答案,为何不动脑子?” 苏绶严肃的声音又在这时候插了进来。“若是真聪明的,有这么多线索,也应该够了。” 苏婼胸腔里有气浮动,她说道:“值得这么筹谋的,我想来想去也只有废太子了!” 作为两世来都未曾感受到过父爱的苏婼,听到苏绶这样的口吻心里是有些崩溃的,她都不曾奢望他能待她如春风和煦,只求能平等理智地联手把眼前这个烂摊子收拾完,他竟然也不能做到。 给出的答案她自然是未经深思熟虑的,只不过觉得只有废太子一事的影响程度可堪如此,但是—— “废太子”三个字吐出口之后,面前的他们竟然俱都怔了怔——一点都没有错!就连苏绶都在错愕! “我猜对了?”苏婼眯住眼,“当真是事关废太子?” 得到一室静默后,她神色也变了:“废太子的后人真的存在?而且他当真去与薛家有牵扯?” 这是她意料之外的反转,随着常蔚落网,他诬陷薛容的证据暴露出来,薛家是清白的难道不就成了事实吗? 难道不是?…… “你们该不会告诉我,常蔚并没有冤枉他?” 那他们兜兜转转这么多天,是为了什么? “姑娘,算是猜对了一半。”周夫人艰涩地开了口,“如果废太子的后人是完全不存在的,常蔚他们也难以做得滴水不漏。当年阁老的确是因为这么一个人,或许说,因为预想到的那么一场危机,而提前把阿吉交了给我们。 “只不过,让阿吉代替我们自己的孩子,并不是阁老的意思。当时他并没有算到未来会如何,只是那个当口,刚刚好薛家就有这么一个小娃娃生出来,所以就正好赶上成了我们的女儿。否则,按照正常的思路,他怎么着也得再挑一个男孙寄养出去。” 周夫人说及这些的时候略感无力,两手紧紧地搭住了面前的椅背。要放弃亲自抚养亲骨肉,而选择抚养他人的孩子,并且还不知要持续多少年,这种压力和艰难的程度,不是一般人能承受,也不是能够轻易承受的。 “你的意思是说,早八九年前,废太子那什么后人,就已经在京城出现,而且还找上了薛阁老?或者,你是想说,薛阁老一直都知道他的存在,也一直有与他暗中往来?” “是他们找上来的。”周夫人道,“当年宫闱里这场事故或许你听说过,由于先帝的偏爱,引发了这么一场夺嫡之争。废太子败于当今皇上之手,在先帝庇佑下又放走了一个子嗣。这孩子由宫人带着流落在外,原本过着平凡的日子,但却有人不肯让他平凡。 “这一切的因果,是从先帝决定送走这孩子时就已经注定了的,后来的人,不过都是他们的殉葬!” “你说的这个不让他平凡的人,是常蔚他们,还是薛容?” 周夫人抿住双唇,看向了苏绶。 苏绶却反问:“你认为是常家,还是薛家?” 第353章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苏婼沉吟片刻,说道:“是常蔚。因为要借复辟之名,所以才能集结到大量的兵马,也才能有那大批武器的用武之处。” 苏绶道:“算你不笨。” 苏婼别开目光,看向周夫人:“所以,常贺要去见的人,其实就是这个人,就是废太子的遗孤!孙友不过是他对外联络的人,是他的下属!对吗?” 周夫人缓缓点头:“姑娘冰雪聪明,让人钦佩。这当中很多事,其实我是事后才知道的,而且有些还是最近才知道。当初我们收养阿吉的时候,阁老只是嘱咐我们务必好生对待他,因为他于先夫有恩,又于我们崔家有恩,故而我们狠心把亲生骨肉丢给了娘家代为抚养,专心地抚养阿吉。 “当然我们也多少知道废太子之事意味着什么,所以这些年一再交待周崔两家不要联系,低调为人。阁老原本说过以十年为期,处理好这件事,而后再把阿吉接回去。但我们没有等到这一天,薛家就覆灭了。” “崔家?” 苏婼恍然意识到:“夫人莫非是陇阳崔氏家的小姐?!” 周夫人双眸闪出了辉亮:“那是我的娘家,姑娘竟也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陇阳崔氏是清河崔氏的分枝,是两朝大族,算起来,太祖皇帝的生母应该还是夫人这一支的!” “正是。圣元太皇太后正是妾身曾祖爷的姑母。只是我们这些子孙无能,到我父兄这辈已是陇阳崔氏的旁支。” “怪不得!”苏婼肃然起敬,“怪不得我看夫人气韵非凡。” “姑娘谬赞。” 苏婼默然理了会儿思绪,不由道:“这一切的恶果,真不知该说是先帝一念之差,还是该说宫闱的残酷了。”说完她接着道:“这么说来,常蔚果然还不是他们的首脑,他只是推在前方的傀儡,这也难怪他会把陷害薛家的那么多证据留下来了,他是要留着以防万一,防备有一日事发,好为自己开罪。那么父亲是夜在牢狱之中支开我和镇国公韩世子,实则是在问常蔚这些事吧?” 苏绶回避了她的目光,但他微微的沉气仿佛是在承认这个答案。 “原来父亲对这些线索早就了如指掌!” 苏婼语气里有些怨怼,明明他心知肚明掌握着这么多线,却还任由她和韩陌如无头苍蝇般四处碰撞! “不光是你不知道我掌握多少真相,常蔚他们同样也不知道。若不然,你觉得他们还会傻到自己暴露踪迹吗?”苏绶睨视她,“前番因为打草惊蛇已丧生了一个薛家,此番再大意——你是希望我广而告之,多拉几个冤大头陪苏家一起下葬吗?!” 苏婼无言以对。 苏绶缓缓沉气:“失败的经验早就告诉我,如果没有一击必中的把握,那就不击!蛰伏永远比送死来得更保险。” 苏婼抬头:“这么说来,薛家的惨案,是因为当时薛阁老知道了常蔚一党的阴谋,并且不认同他们的做法,而欲击破它,所以才招来的横祸,只是既然如此,为何薛阁老至死都不曾把实情交代出来呢?他只要把实情跟皇上讲明白,起码能保住薛家!而且,他为何到最后还自己招认了与废太子一党有染呢?” “那都是常蔚陷害!”周夫人道,“常蔚拿住了阁老曾与废太子后人接触的把柄,借题发挥之下坐实了阁老的罪名!阁老辩无可辩啊!” “辩无可辩,与根本不辩是两回事,”苏婼说到这儿又看回苏绶,“这当中,难道还有什么隐秘之事?” 一言之下周夫人也顿住了。她扭头看向苏绶,眼中也有惑色。 苏绶静默半晌,朝苏婼道:“你是案外人,想知道,就应该自己找答案。而不是逼问。这种事情,没有人有义务告诉你。更何况,薛家出事之后,我并没有见过阁老,他在牢狱中的情形,我一概不知。” “当时父亲可也是在大理寺任职了的,难道您从来没有行公事之便进牢中探望过?” “没有。”苏绶答得极为果断,“我身后还有整个苏家,我不会傻到在那个时候留下把柄让人抓住。” 他看向茫茫的窗外:“关于阿吉的身世你已经知道得很清楚了,你受皇上之命查案,眼下就该即刻找到韩世子想办法营救阿吉。勿要再多啰嗦!” 苏婼张嘴还有话想说,但看他脸板得如同寒铁,心知是问也问不出什么来了,当下看一眼周夫人,颌首致意之后走了出去。 周夫人目送她下楼,直到看不见了才回过头来:“大人该知足了。” 苏绶看向她。 她接着道:“这等敏捷聪慧的女儿,不是很多人都有福气拥有的。” 苏绶平视门口的目光逐渐变软,软得就像天工坊门口卖的酥糖。 只是没一会儿他又恢复了冷硬:“玉不琢不成器,她既有这等才思,就该承受比旁人更多的磨练。否则,又怎堪大用?” …… 苏婼步下楼梯,心里头还忿忿地。 她明明还有话要说,比如他苏绶明明就不是那么绝情势利之人——至少对妻女以外的人不是,他却偏偏还要装成那副自私的样子,说为了苏家着想不去牢狱里接触薛容以免受牵连! 还有他明明就懂得如何进天牢,可以掩人耳目悄然进牢,他还要说害怕让人抓住把柄! 再有明明接下来她就要问薛容与他见的那一面到底为的什么事,仅仅只有一面就能令他苏绶心下铭记至今,甚至为了悼念薛容,还把他的牌位隐藏在谢氏的牌位之中! 薛容到底干了什么,能令他苏绶如此付出?! 虽然得到了阿吉的身世,苏婼却觉得自己还是又输在了老狐狸亲爹的手上,心里的窝囊气赌得她说不出来的难受。 但是此时一小束鲜花却伸到了她的跟前,鲜花上还沾着水珠,拿住花梗的是一只修长而有力的手。 “干嘛拉着脸?挨骂了?” 韩陌另一手撑着膝盖,把脸凑过去看她。 苏婼接了眼前的花:“哪里来的?你怎么跟过来了?” 韩陌直起身来:“这不是等着你这边下文,我好决定要不要进宫面圣么。等着无聊,看旁边卖花的小丫头生意不好,就照顾了她几个钱,——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第354章 混蛋! 苏婼瞅他一眼,莞尔笑了。闻了闻这花说道:“让人闻风丧胆的小阎王,如今都变成棉花心肠的小菩萨了,可我那个爹呀,还是绝情又冷漠的爹!” “怎么了?”韩陌环胸,“他到底说什么了?” “说了大秘密。”苏婼说完又扬扬下巴,朝着他身后快隐没在暮色里的马车走去,“上车再说。” …… 太阳下了山,门窗外头的光亮就眼见着暗下来了。 阿吉被松了绑,可以在这屋子里活动,可是拢共也只有一间屋子,而且如此陌生,阿吉不敢走,在这虎穴里,她也不敢好奇。夜色越深沉她就越是把自己抱得紧紧地,门外一旦有点响动她就把后背紧贴住墙壁。以往这个时候她早已经在绮玉院给满院的鲜花浇完水,然后跟在苏婼身边跟她唠家常了。夕阳和廊下的灯光会交替照耀在窗户上,但现在包裹她的只有黑夜。 “把门打开!” 不知道在夜的深沉里翻滚了几个轮回,门外传来了脚步声,然后就是粗鲁的喝斥声。——是那个劫持她的粗嗓子! 阿吉混身又僵硬了,这当口门开了,那粗嗓子走了进来,后面还跟着个提饭篮的仆妇。 然后屋里的灯点了起来,面前的小桌子摆上了饭菜。 “吃吧!”粗嗓子不耐烦地踢了下桌子腿,“老子费那么大劲把你弄来,还得侍候你!” 说完他将一把水壶啪地放上桌子,然后就与仆妇走了出去。 门又关上了。随着刚才灌进来的晚风,饭菜的香气飘入了鼻腔。 阿吉吞了口口水,她一整天才用过一顿早饭,先前恐惧充满了胸腔,并没觉得什么,如今闻着这味儿,她着实是饿了。 但是她知道不是所有的食物都可以放心入口的。即使她饿,她也还是坐在角落里没动。 她不知道他们到底想做什么? 白天来过的那两个年轻的男人,一看就很坏,是心肠比粗嗓子要坏很多倍的那种。把她抓来一定就是他们的主意,而且……应该还是那个叫“常爷”的人的主意。 常…… 这个姓怎么这么耳熟? 是了! 她想起来了。常蔚不就姓常吗?还有他那个逃亡中的儿子常贺!在苏家,这父子俩的名字可没少被提起,最先是苏祯因为常贺而被打,后来就是苏婼破了常蔚的阴谋,再后来又是苏绶成了常蔚的主审!常家父子可实打实是苏绶和苏婼的对立! 而且,薛阁老也是常蔚害死的,她父亲就是被这案子给牵连而早逝的!常家和薛家一派早就是仇人了! 所以,抓她的人难道就是常贺?那个叫“常爷”的人就是常贺本人?! 一阵电流顺着阿吉的脚底板往上爬,她情不自禁地起了阵颤栗,——一定是这样!一定是这样没错! 她被常贺抓来了,然后刚才他还说要拿她当筹码! ——真好笑!她有什么价值呢? 她就是个啥也干不成的小孩子! 这么一认定之后,她浑身绷的没那么紧了。毕竟,她对他们的目的有数了。饭菜的香味还在持续不断地诱惑着她。她连吞了几下口水,脚步不觉地挪动。 自己的小命已经被他们拿住了,如果要杀她,不见得还要下毒吧? 她还得留着命逃出去呢,别到时候还没等到逃,就先饿死了。 算了,她还是吃点儿吧。 她走到桌子旁,看了两眼,小心地拿起一块春卷尝起来。除了两样点心还有粳米饭和三道菜,数量不是特别多,她吃了却绰绰有余。而且看起来做的也很精致。盘子都画着精细的花纹,而且是釉下彩。这可不是一般人家用得起的。 她回头打量屋里,这样的装潢和摆设,到底是什么人家呢? 起码,肯定不会是常家!常家全都被查抄了的! “怎么样了?” 一碗饭吃了八九成,门外又有了声音,不是那粗嗓子了,而是——是日间那两个人! ——是那“常爷”! 阿吉慌忙地撂下了碗筷。 站起来时门就开了,这回进来的只有那“常爷”一个人。粗嗓子在他身后把门掩上了。 “吃饱了吗?”“常爷”看起来心情不太好,脸色有些阴郁。说着这话他就在小桌的另一端坐了下来。一双眼冷冷地斜睨着她。 阿吉两手垂在身侧,紧张地抓着衣角。“你想干什么?” 他冷哼一声,翻开桌上扣着的一只杯子,自斟了一杯茶,然后道:“我问你,你进苏家后,苏绶跟你说过什么?” “……老爷?”阿吉好容易才把神思捋清晰,苏绶跟她有什么关系?他知不知道有自己这么个人还不一定呢。“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你是常贺吗?” 常贺转过头来,忽然嗤笑:“连你也知道我?看来,苏家人没少议论过我。” “果然是你。”阿吉一阵激动。 常贺倒无所谓般,平静把身子侧过来:“他们说过我什么?苏绶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不知道。” 常贺脸色眼见地下沉了,他蓦地把她面前的饭食往旁边一拂,沉声道:“要是不说,日后便就饿死你!” “我是真的不知道啊!我连老爷的正面都没见过。” “没见过?”常贺显然不信,“你是薛家小姐,他费尽周折把你接到苏家照顾,你却说你没见过他?” “……你说什么?” 阿吉捕捉到他前半句话,蓦地抬起了头来,“你胡说!我怎么会是薛家的小姐?” 常贺注视她片刻,眯起了双眼:“还跟我装糊涂?你是有几个胆子,小命都被我攥到手心里了,还敢在这个时候跟我兜圈子?” 阿吉脑子都快炸了! 他在胡说八道些什么,他居然说她是薛家小姐?她明明是周家小姐! “我没有兜圈子!我爹是周承礼!我是他的女儿!我不是什么薛家小姐!” 这混蛋一定是在给她挖坑,要让她往坑里跳,然后想尽诡计套她的话,她才不会上他的当! 常贺看着激动到浑身颤抖的她,皱紧的眉头下也有了疑惑:“你的意思是,苏绶没有跟你说过你的身世?” 第355章 姓苏的没一个好的 他这么问,阿吉她也不知该怎么接话了。 为什么他一再地提到苏绶?她跟苏绶有什么关系?苏绶跟薛家又有什么关系?! “反正我不是薛家小姐,我姓周!是周家小姐!” 阿吉反驳的声音很大,忿怒中的她不再是刚才那个瑟瑟发抖的小可怜了。 常贺由着她叫喊了一会儿,然后冷笑:“苏绶果然是个老狐狸!” 再一次听他提到苏绶,阿吉反而渐渐平静下来。她瞪过去:“是你们自己多行不义,关苏大人什么事?你们犯的事,种下的恶果,不要牵连到苏家头上!” 常贺冷冷睨她:“倒是挺忠心的。我问你,你就从来没有怀疑过,你为什么跟周承礼夫妇长得一点不像么?” 阿吉怔住。这个混蛋好像一下就捅穿了她的内心。父亲虽然过世了,但他的模样她还记得极其清楚,印象中的他是英俊的,五官秀气,身量颀长。母亲更是温婉高雅,娟秀清丽。而她呢?长得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从小照镜子,她就觉得没有一处长得像他们。哪怕母亲宽慰她说,小孩子都这样,长大了眉眼开了,才会像,她也还是半信半疑。 眼下被常贺戳中心事,她筑起的心防好像就有了裂缝。 “像才怪了,你又不是他们生的。你是薛家老二的长女,你长得跟你的舅父像极了!”常贺慢悠悠地说着,“都说外甥多像舅嘛!看到你舅舅还有他女儿的那刻,我才想到,作为薛容的弟子,周承礼的女儿其实就是薛家的小姐,是他薛容的孙女!” 常贺的话像魔音一样钻入了阿吉脑袋,她拚命地想不去听,可是又不由自主地被牵引了过去! “如果我是薛家的小姐,那我为什么会在周家?” “年纪不大,装得倒挺像!”常贺拍起了桌子,“他跟苏家串通,我不信苏家一点都没告诉你!你要是再跟我兜圈子,我会让你知道什么叫敬酒不吃吃罚酒!” 阿吉后退,看着常贺这股狠戾,她确信他说的是真的了。她真的是那位薛阁老的孙女? 可是,为什么母亲和父亲从来没有告诉她? “你又是知道的?” 明明她身边没有一个人知道——她确信苏婼也不知道,苏婼一定不会骗她的! 可是常贺却知道了! 听到这里的常贺眼里迸射出了恶毒的光,他嗖地从怀里掏出一幅画像:“认识她吗?” 阿吉看过去,目光刚接触到画像她脸色就白了!“母亲!?你怎么会有我母亲的画像!” 她扑上去抢夺这幅画,常贺抢在她双手赶到之前举高了。 他咬牙道:“就是你的‘母亲’,把我们常家给害了!她装成无辜接近我,骗取我的信任,而后摧毁了我们常家!我恨不得剥她皮,食她肉,要不是因为看到她跟苏家那丫头接触,背后一查得知她还有个女儿在苏家,我又怎么会看到你,继而发现你根本就不是周承礼的女儿,而是薛家的孽种呢?!” 阿吉懵了! 她脱口道:“你是说,你身边的容嫂,就是我母亲吗?!” 常贺看她半晌,疑惑渐深:“你真不知道?” 当然是真不知道! 阿吉开始颤抖,她牵挂了那么久的母亲,原来一直在常家! 她居然就在京城,就在身边,自己居然一点都不知道! “我母亲现在在哪里?” 她抓住了常贺袖子。 常贺睨着她,猛地一抽袖子,冷哼一声走了出去! “我母亲在哪里?!她在哪里!” 阿吉拍打着房门,但耳朵都震聋了,也没有人再回应她。 …… 常贺出了院子,脸上还顶着一脸晦气。 孙雄迎上来:“怎么样?” 他深沉一口气,咬牙道:“问不出来。她竟然不知道自己的身世。” “她不知道?”孙雄也感意外,“她都在苏家了,她怎么会不知道?” “苏家没人告诉她。”常贺眉头紧皱,含着些许的不耐烦,“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那丫头看起来啥也不懂。她甚至说都没正儿八经和苏绶碰过面。” “这姓苏的狐狸到底满肚子憋着什么坏水?”孙雄也有些懊恼的样子。 “谁知道?”常贺有些焦躁,“他们姓苏的,都没一个好的!” 孙雄听到这儿望向他:“听说苏绶那个女儿,最近总跟韩陌在一处。从前她在京城也没有什么名气,怎么最近突然就频频在外露脸?” 常贺睨着他:“苏家内宅的事,你的消息不是应该比我更灵通吗?” 孙雄目光闪烁,笑着点点头:“也是。”见他要走,又说道:“公子上晌嘱咐的事,你可曾放在心上?” 常贺止步:“我要是没放心上,会去跟个小丫头纠缠这么久么?” 孙雄不再言语。 常贺也大步走出了回廊。 玉兔悬空,月光从树梢缝隙里透出来,零零碎碎的,像张网。常贺径直从树下穿过,这网就落在他身上,纠缠了他一路,直到他跨过院落到达庑廊。 穿过月洞门就是他的住处,一座精致的偏院,门下有仆从恭谨地上来迎接,唤他“常爷”,然后掌灯引他进房中歇息。 不久之前他还是常家的少爷,如今已经成了这宅院里头的“主人”之一,这个主人身份是“公子”给的,“公子”才是此间的真正主人。他抬举谁,谁就有体面,他不要谁,谁就能没了命。当然常贺没有这层后顾之忧,因为“公子”少不了他。 当日他拿着常蔚塞给他的东西前往寻找孙雄,费尽周折,两日之后却在石桥下的涵洞里,见到了主动找到他的孙雄。常家全家只逃走了他常贺的消息早已散开,孙雄第一时间就受命前来接应他。也因此,他顺利躲过了韩陌的追查。 在这宅子的花厅里,他把常蔚给他的那些物事摆出来,所有人就都不淡定了。那一刻他也敏锐地察觉他拥有的东西多么重要和珍贵。 于是他谨记着常蔚的话,牢牢地把握着它们,使它们成为自己的护身符,同时也为自己换来了高人一等的地位。他知道从那天起他们就是一根线上的蚂蚱,谁也别想再择清出去,但是他也知道自己的命只有一条,不到最后那刻,他绝对不会把命交到别人手上。 第356章 下人 “常爷,”有着青衫的仆人陪着笑走进来,“公子方才问起薛家那丫头如何处理,还等着常爷回话。” 常贺刚刚端起茶,听到这里眉头便蹙起来:“怎么催这么紧?” “没办法呀,”仆人还在陪笑,却直起了腰,“常爷擅自行事,给大家招了麻烦。昨夜里公子去了天牢,令尊可是亲口说苏绶是头狡滑的狐狸。那么昨夜里那一遭,还不知道是不是出自苏绶的圈套。如果是,那咱们可就麻烦了。首先这说明咱们的存在已经暴露,其次,说明苏绶他们的行动经抢在前头。这风口浪尖上,正该韬光养晦,等着朝廷结案,再行大计。 “可常爷却在这个时候把人给劫了回来,这不是引着韩陌他们来揪咱们么?公子可不能不急呀。” 他虽一口一个常爷,但语气和神态之间却充满了倨傲,常贺早已听得不顺耳,听到末尾,他咚地放下杯子,走到他面前:“你说的大计是什么?既然提到了家父,那我问你,你们的韬光养晦是建立在牺牲谁的性命基础上的?是以谁的家族所有人性命为前提的?你有什么资格跟我啰嗦这些?去问问你主子,他又敢不敢跟我这么说话?!” 青衫人被骂得面红耳赤,先前一脸假笑至此已尴尬到不能再尴尬,他退后一步走到门下,拱了拱手道:“是小的逾矩,常爷恕罪。” 一看常贺还在瞪向自己,便只好继续退出门槛,迳直走出了院子。 常贺直瞪到他不见人影,才咬着牙收回目光。 看着桌上的茶,他复拿起在手上,一口气灌入喉。只是茶水并没有浇灭心中的怒火,他抬起手来想要掷杯子,看看门外挪动的人影,他又收回了手来。 他虽然名义上是这里的“爷”,但扛不住他单兵独马,这里所有的人都是公子的人,没有一个是他的,也没有一个是他的贴心人。所以先前就连一个下人都能对他说教。他虽然手持筹码,但他也很明白这不是他可以任意妄为的理由,他如今所受的礼遇,也有常蔚所做出的牺牲在。 先前他怒斥下人的一番话已经不太中听,如果他事后还摔杯器,传到其他人耳里,总归不太好。 他把杯子放下,再往外看了眼,然后走进里屋,提笔写下几句话,吹干墨迹后走到门外。 “洪福。” 花荫下走出个佝偻着背的汉子来:“常爷。” 常贺把纸递给他:“你明日替我送到常家庄,找一个叫常青的人。然后带他来见我。” 洪福有些不解:“敢问这位常青是?” “他是我们家的老仆人,早几年被我们家老太爷开恩放了籍,回去当庶民了。他有三个儿子,你让他安排两个人跟随你到这儿来。” 洪福道:“公子和先生早前一早交代严格管控进出此地的人员,如今常爷要带外人进来,可与公子商议过?可是小的哪里不周到,不曾令常爷顺心?” “这是哪里话?”常贺温言道,“只是我自小有个怪毛病,得吃我们家的老厨子做的菜方合胃口,否则会肠胃不适,吃睡都不踏实。这常青祖上三代都是我们家的厨子,因为侍候得好才被开恩放籍,把厨艺传给了别的人。 “他们是世代的厨艺,常青老了,不能来,就让他派两个儿子来吧。他们早就不是常家的人了,朝廷也管不到他们头上,不会发现的。常家待他们好,他们也是可信的。” “可是常爷,他们既然已经跟常家没关系了,眼下这当口,他们还会来侍候您吗?一般人都不会在这个时候往上扑的呀。再说这事还得问问公子。” “不妨事的。公子那边我这就去说,不会有问题,咱们如今共进退,没把握的事我也不会去冒险,你说呢?” 洪福听闻,顿了下就把信纸塞进了怀中。“既然公子写信于常青,可见他们识字,既然连个厨子都识字,那么也可以看出来不是一般的厨子。有常爷这话在,小的明日便就前往安排。” 常贺望着从始至终就没伸直过背来的他,点点头。 这就是这院子的下人,如此其貌不扬,但却有这等过人的洞察力。 他若不设法安置几个心腹在侧,该如何在此立足? …… 江水被明月照得波光粼粼,苏婼面前斟满的茶杯也染上了月色。 “你说的,全都是苏大人和周夫人亲口告诉你的?”即使苏婼已经将事由完整地陈述了一遍,韩陌语气之中还夹杂着一些不可思议。 “虽然不是亲口说的,但是我猜出来之后,他们都承认了。阿吉就是薛家的小姐,薛容至少在阿吉出生的时候就已经意识到了会有这么一场惨剧。他与废太子后人的确接触过,而跟薛家一道赴死的,应该根本就不是那个人。” 苏婼无比清晰地作出这番结论。 韩陌深深吸气,酝酿了半日后方说道:“阿吉九岁,竟然在九年前他就已预知,那就说明这些人已经暗中活动了至少九年。有这个时间,找到了那批被抹去的矿藏,并加以利用,也不足为奇了。只不过为何当时薛容却不曾透露给皇上?” “我也百思不得奇解。按理说任何人遇到这种事都会主动告知皇上,除非他确实与对方有勾结。” “薛容与那些人确实有接触,那就难怪常蔚他们会坐实他的罪行。但如果是这样,他又为何要把才刚生下的孙辈寄养出去?难道他自己都没有把握?如果那时就没把握,后来这么多年又为何要继续?以他的身份,其实也算是位极人臣,他需要再勾结逆贼吗?就算他们成事,他的身份又能再往上高升多少呢?” 毕竟像常蔚这种官位不上不下的人,才有冒险一把的意义。如果本来就拥有,那就没有理由不珍惜羽毛。 苏婼沉吟:“其实同样让我想不通的,还有我父亲。不光是薛容将此事隐瞒,我父亲到此时为止,不也是神神秘秘的吗?我总觉得知道的东西比我看到的要多。但我不知道为何他不上报,也从来不对外表露。” 第357章 家花不如野花 经过先前的一番挖掘,苏婼更加肯定了自己的想法。 苏绶不是人们所认为的那个胆小怕事的苏绶,他只是因为藏有太多秘密,才不得不小心翼翼。 “你的意思,莫非是说你父亲背后的原因,跟薛容不曾透露的原因是一样的?”韩陌问。 “确实是有这个想法。”苏婼缓缓吸气,“不然我找不到理由来解释,他为何既信不过皇上,也信不过我这个亲生女儿。” 最初她觉得苏绶有些重男轻女,瞧不起她是个女儿。后来知道他与谢氏成婚的内幕,她又觉得是因为忌惮谢家,所以连她这个女儿也厌恶上了。但如今她渐渐觉得,他其实还背负着一些更为沉重的东西,因为把一个看上去对苏家来说并不重要的薛容的牌位立在谢氏牌位之中,这是让人不可思议的。还有他与周夫人的相处——周夫人身份已不算低,她出身好,又替薛家养着孙女,甚至亲身涉险进入常家打探消息,这点放在整个替薛家平反的人群当中都可拥有不可小觑的地位了,但她在苏绶面前却显得十分谦逊,苏绶对她虽然也很尊重,却不是那种钦佩的尊重,反而更像是颗主心骨。 这就显示出他还有秘密,这个秘密很可能关系到他的提防心。 “但你说过,苏大人曾表示与薛容曾只见过一面,只见过一面,为何却能结下这种默契?”韩陌捏着下巴,“而且,薛容会主动找苏大人,这件事本身就很奇怪。难道事关苏家?” 苏婼抬头,目光在半空顿了顿后,她说道:“可是苏家并没有发生过任何事。” 两世都没有。最大的事只有谢氏的死和她前世被吕家退婚了吧?可是谢氏的死在除她之外的所有人眼里都是属于一家主母正常的逝去,而吕家退婚——也是远远不够令得薛容连夜来找苏绶的吧?更何两者相距这么多年,怎么看都无法建立关连。 “这个答案,大概只能等令尊主动说出来了。”韩陌道。“不过这么看来,昨夜里潜入天牢里的人,极有可能就是那个废太了的后人。常蔚他们当时为了陷害薛家,所以另外安排了人出来顶替真人处死,使人以为此后万事大吉,但事实上,除去薛家只是他们计划中的一环。” 苏婼听到这里,忽然道:“薛容确实接触过废太子后人,因为他隐瞒不报,所以才会有如今这么多后患,为何你到如今仍坚定认为他是被陷害?” 韩陌望着她,片刻道:“不知道,说不上来。目前从种种消息来看,总觉得他与令尊见过的那一面很不简单。或许是因为信任你们苏家,我总坚信薛容并非出于私心才隐瞒。” 苏婼闻言一笑:“你不过被我爹拉去牢里蹲守了一回,就这么相信他了?” “我相信你呀!”韩陌脱口道,“有你在,但凡跟你有亲缘的人我都坚信人品不差。” 苏婼正好喝了口茶,暖意就在此时从心底慢慢地溢了上来。 她看向对面,灯火后的他的双眸明亮又温软。 “我,总之因为你,我看到你们苏家人都觉得有好感,”韩陌边说边垂下了双眼,心里头不知为何蹿出来一只兔子,在那儿蹦来蹦去的。“而且你眼光那么刁,能收下阿吉,应该说明薛家人骨子里的品性也是好的吧?” 这字字句句里倒都是以苏婼的标准在作为标准。 苏婼拿起手畔的野花,凑到鼻子前闻了闻,然后道:“我素来没那个耐心侍草弄花,我母亲留下来满院子的花草,都是阿吉在养。她每天采了送进来,我也觉得好看。这束花虽然不像娇养的花那么艳丽,但却素净馨香。就像是一日三餐,天天翅肚鲍参,难免发腻,反倒是粗茶淡饭,来得长久。” 韩陌觉得她有些文不对题。明明他说的是他对她和对苏家人的观感,她却偏偏说起了花草。他只能闷闷地接道:“你不嫌弃就好。” 苏婼抿嘴笑着看他一眼,放下花道:“快说说阿吉这里怎么办?得赶紧把人救出来,倘若常贺是因为她是薛家小姐而劫持的她,那他必然是为了要挟我们。薛家那么多人冤死,此时朝中已有不少人背后暗议皇上,此时薛家还留有这么颗骨血,皇上于情于理都不可能放弃她,如此一来咱们就投鼠忌器,要让常贺得逞了。” “我先前已经琢磨过了,”韩陌道,“此事未必全属坏消息。昨夜那人透露过,常贺已经与他们在一起。我们肯定不会放任阿吉不管。他们肯定也知道,常贺劫走阿吉,事实上就给他们自己招来了麻烦。我们紧盯这件事不放,常贺总有威胁。 “如果他不慎暴露,那等于他们也要暴露。这应该不是他们想看到的。从昨夜里来见常蔚的人的思路判断,他也不至于如此莽撞冒失。因为事情到如今的地步,他们只要安安份份地隐藏着,等待风口过去,便安然无恙,尤其在经过昨夜常蔚提醒之后,更不可能再便激进了。 “由于周夫人是阿吉的养母,我猜测,此举应该是常贺擅自所为。并非他们集体的决策。” 苏婼深以为然:“有道理。那常贺擅自劫走阿吉作为要挟,目的应该不会是为了他们集体的利益。” “没错。他当下的目的极有可能是基于常家。我猜他应该是想拿阿吉救走常蔚。常贺虽说当下安然无恙,可终归单兵独马,再说昨夜那人能够顺利进入天牢,足以说明他们具备这个实力。常贺想拚一拚父子团圆,这也正常。” 苏婼闻言深吸气:“常贺擅自行动,他们彼此意见不合,倒是好事。但是坏的是,他们总要统一意见,很明显常贺现在缺少力量,那么劫回去的阿吉该怎么处理?” 韩陌缓声道:“要么放回来,要么……” 余下的话他没往下说,但意味明显,让他们放人是绝不可能的,因为不能冒走漏消息的风险。而如果筹码不能被当成筹码,结局就只有毁掉一途! 苏婼腾地站起来:“绝不能这样!我们绝不能让阿吉送死!” 韩陌随后起身:“不要急,我们继续先前的猜测,如果说苏大人是作为周夫人他们这些人当中一个主心骨的存在,再加上他昨夜里那么胸有成竹的谋划,你觉得此时此刻他会对这件事放任不管吗?” 苏婼闻言顿住。 韩陌不由分说牵住她的手往外走:“你不是对令尊的秘密感到好奇吗?既然如此,咱们就不动声色地探探看!” 第358章 只有这样才有机会 茶馆里分别后,周夫人仍然乘坐苏婼安排的马车去苏家,苏绶打发了吴淙随行,自己则还留在茶馆里坐着。 明月渐渐照入窗来,将一株迎风的柳树的影子照得七零八落。 窗下街道上行人路过的声音不知几时已经隐去,只有楼下店堂里的食客还传来零碎的畅谈声。 苏绶对着月光默坐半晌,把冷茶喝完后起身,下了楼。 斜对面就是大理寺衙门,等候在那里的车夫看到他后已将马牵了过来。 深夜里的苏府沉默安宁,作为京城数一数二的富户,月光下的它看起来了少了几分应有的奢华,却与苏家一贯以来的低调相得益彰。 苏绶进了角门,即把马鞭递了给迎上来的吴淙:“周夫人安排妥了吗?” “方才已禀报了太太,太太遣银杏亲自去收拾沁芳院给周夫人安顿下了。” 沁芳院就在绮玉院附近,与苏婼正好往来方便。 苏绶嗯了一声表示认可。走了两步却又缓下脚步问:“你是怎么禀的?” 吴淙看了一眼他,躬身道:“小的跟太太说了实话,说周夫人是阿吉姑娘的母亲,她们是官眷。周夫人是大姑娘的客人。” 苏绶再次点头,朝书房走去:“去请二老爷。” “是。” 书房里提前亮起了灯,守在门下的仆人提着灯笼照应。 苏绶刚进门把披风解下来,苏缵进院子的动静就传来了。 “大哥!”苏缵脚步匆匆,衣衫很整齐,看起来也还没歇下,“您传我何事?” 苏绶抬首示意他把门关上,而后道:“婼姐儿屋里那个名为阿吉的小姑娘的事,你知道了?” “知道,下晌就知道了,祈哥儿说的。怎么,那姑娘的母亲找来了?听说她还不是一般的孤女,是官眷?” 苏家因为阿吉这事,也算是在街头闹得沸沸扬扬,消息是早就传了出去。苏家今日为着这事也关注了一下午,苏缵早就想问问清楚了,只可惜苏绶一整天没着家,可不是一听到他归府,立刻就赶过来了。 苏绶缓声道:“是官眷。确切的说,她是薛家的小姐。” 苏缵情不自禁的张大了嘴巴,不过没等他出声,苏绶已往下说起来:“有些事情你也应该知道了。我们跟薛家并不是完全没有关系。” “……你说的是被处斩抄家的那个薛家?” “没错。”苏绶道,“阿吉是薛阁老的孙女,是他们家流落在外的血脉,我们必须把她救回来。” 苏缵有点懵:“薛家落到那样的结局,如今竟然还有个血脉流落在外,这当然是好事。他是婼丫头就回来的,我们也确实不应该见死不救,但是为什么因为她是薛家小姐,我们就必须救她?而且这件事为什么我直到现在才知道?……薛家和我们家到底有什么渊源?” “薛阁老与我们苏家有恩。”苏绶望着他脱口而出,深吸一口气后他握了握双拳,“此事说来话长,你且不需要知道那么多,也不需要对外张扬,现在你即刻准备部署,把常家安置在外的家奴都给盯住。还有,你明天去一趟常家。” “为什么现在不能告诉我?” 苏缵从来没有想过薛家跟苏家还会有渊源,虽然说如今薛家翻案在即,已经不再是那个需要小心翼翼提及的反贼,可是过去几年对薛家案子的余悸依然在心。 苏绶是那么谨言慎行之人,可以说就算全京城的人都与薛家有些瓜葛,在他苏缵眼里苏绶都绝不可能。但是现在他却亲口说薛家跟他们家有渊源!还对他们苏家有恩! “因为牵扯的人和事太多了,给薛家翻案还并没有到真正板上钉钉的地步。”苏绶的目光开始有些严厉,“眼下救人回来才最要紧,劫走阿吉的人一定是常贺,他只是把人劫持而并不是直接伤害,一定是有所图。我们得赶在他的前面,争取把人完好无损的救回来!” “我知道救人很重要,但大哥为什么总是藏着掖着,总是不肯把事情真相痛痛快快的告诉我!”苏缵心绪有些浮躁,“难道我就这么不值得信任吗?还是说我在你眼里从来就是个办事不靠谱的人?” 苏绶皱起了眉头,打量他说道:“若真觉得你不能信任,刚才我为什么又会把事情告诉你?你这是怎么了?” 苏缵顿了一下,沉了一口气说:“无事。是我先前与黄氏又争吵了几句,心里还烦闷着。” 苏绶瞥了他一眼:“一天到晚连内宅里这点破事都捋不清楚,还在这里满腹牢骚。” 苏缵气势弱了下去:“算了,还是说救人的事吧。先前的两个安排,不知是何用意?” 苏绶把身子转过来面向他:“常蔚还有一批同党正逍遥法外,目前常贺就隐匿在他们之中,这是一帮庞大的团伙,昨天夜里我与韩世子在大理寺蹲守的时候,亲眼看到朝廷当中有人与反贼勾结,前往天牢面见常蔚。可以这么说,常蔚并不是他们当中最大的首领,他之所以掺和其中,不过是因为他有欲望,而且他所在的职位能够给那些人提供便利。 “如今常蔚已经被抓,对那些人来说也等于成了弃子,但常贺却手持重要物件前去投奔,他们就必须留下常贺。 “常贺本身只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儿,对于他们那些人来说没什么价值,要紧的是他手上的东西。 “常贺自己肯定也明白这一点,他想要在他们当中立足,就得先储备保护住手中物件的实力,换句话说,他现在急需用人。 “那些人肯定不会有人给他用,他也不敢用,所以他只能自己想办法。他能用的,只有常家的人。” 苏缵恍然:“所以要去盯着常家在外的仆人。因为在常家的仆人,他也进不去!” 苏绶点头:“这只是猜想,但有备无患。” “好。”苏缵领下。又道:“那我去常家又是作甚?” “去常家才是最要紧的一步。”苏绶自桌上一叠文书中取出一张纸,“只有这样才有机会救人。” 第359章 不值钱的忏悔 “这话怎么说?” “常贺初出茅庐,经验尚浅,如今常家突遭大难,他颠沛流离又被迫独当一面,十有八九力不从心。此刻更能让他心安的,只有他的常家人。 “而常家三房彼此又并不亲密信任,也就是说他此刻能依赖的只有他的父母弟妹。所以我猜他劫持阿吉的目的,要么是为了救出他的母亲和弟妹,要么是为了救常蔚。 “常蔚待在天牢里,想被救出去是没那么容易的,哪怕他们当中有人会开启进出天牢的机括。相对而言,常家这边更容易得手。 “如果常贺想要下手,那他必然会带着阿吉同行,因为阿吉就是他的退路,他的筹码。如今看守常家二房的,有我们大理寺的人,本来我可以直接去找他,但为免打草惊蛇,这件事情还是由你来办,因为你们户部还在清点常家的财物。你进出那里不会有人起疑。” 苏缵已然明了。 他收下了这张文书,然后又有些许担忧:“大哥是不是也有麻烦缠身?” 苏绶略默,沉气道:“我这身上什么时候少过麻烦?影响不了我。——明天一早就去办吧,务必打点好。” 苏缵点头,文书塞进怀里,走了出去。 苏绶对着空寂的庭院看了会儿,深深沉下一口气,也出了院门。 一只猫突然从墙头跃下,惊叫着窜到芭蕉丛后了。 苏绶在墙下停步,忽然问门下当纸的下人:“绮玉院那边歇了吗?” 下人道:“刚才还进那边亮着灯,扶桑还去厨院里温汤来着,应是还没歇。” 苏绶抻了抻身子,负起双手,说道:“打发人去镇国公府找一下韩世子,就说我有要紧的事请他过府商议。” 下人愣了一下:“此刻已值子夜,这会儿去,能见到人么?” 苏绶睨他:“让你去你只管去。就是见不到人,他的护卫也自会有办法见到他。” 下人连忙躬身而去。 苏绶再抬头看了看墙头,而后才举步走向正院。 房里还亮着灯,徐氏已卸了妆容,但是却披着衣坐在灯下出神。 苏绶打起湘妃帘进内:“怎么还没歇?还在想什么?” 徐氏扭头站起来:“你回来了?这不是有贵客到府,刚刚才安顿好,还没顾上歇么。” 苏绶看了她一眼,把袍子解了:“给你添麻烦了。” “麻烦什么麻烦?”徐氏接了袍子,“阿姐那小姑娘平日本来可人疼,我还长叹她身世可怜呢。知道她母亲来找她了,替她高兴还来不及。只是没想到,偏偏在这当口,被歹人给得了逞,可真是气煞人!总之婼姐儿的事就是我的事,她不麻烦我,我还跟她急呢。” 苏绶看着她利落的把袍子挂好,又背过身去给她拿擦脸的帕子,便情不自禁走到了她身后:“我不是说婼姐儿麻烦你,我是说——我。” 徐氏顿了一下,随后转过身来,神色已变得黯淡:“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苏绶别开目光:“那位周夫人,其实可以算是我的客人。” 徐氏脸色有些发白:“是么?” 苏绶微微点头:“我认识她,先于婼姐儿。” 徐氏手扶在椅背上,指甲抠进了缝里:“是什么时候的事?多久了?” “快两年了。” “快两年了你现在才告诉我?”徐氏胸脯起伏,“那你现在把她带回来,莫非是要给她名分?” 苏绶顿一下,目光投到她脸上:“名份?” “难道你把她带回来不给她名分?就这么稀里糊涂地下去!” 苏绶定定地望着她,语气忽而软和了,就像窗外的晚风:“你误会了。不是那回事。我认识她,是因为薛家,也是因为她的丈夫。” 徐氏一脸的忿恨气恼僵在脸上:“……什么?” 苏绶唇角弯了弯。“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和他们夫妇,都坚信薛家是冤枉的。薛家出事之后,很多人都不敢接受这个事实。但是又没有力量替薛阁老翻案,于是只能选择隐匿而保存实力。 “后来没多久,阿吉的养父周承礼被他们害死了,周夫人就带着阿吉进了京,决定为夫报仇。因缘际会之下,她隐姓埋名进入常家寻找常蔚的罪证。而我则作为他的外应,不时地与她传递消息。 “之前我也不知道阿吉就是他们的养女,是今日出事之后,我才恍然大悟。如今常蔚倒了,她立了不小的功劳。但是又失去了女儿,正好婼姐儿有意让她到苏家安身,我就让吴淙来禀告你了。” 这应该是苏绶跟她说的最长的一段话了,徐氏震惊于他今天的表现,更震惊于他话里的内容! “你说什么?你——你一直都私下里在想办法给薛家翻案?” 苏绶点头:“薛阁老与我有渊源。为他翻案,我义不容辞。” 徐氏好容易才从这番震惊里回过神来,咽了咽唾液,无意识地坐进了椅子。半晌后说道:“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么多?” 从前她可是怎么问,他都不曾说的。 “因为,作为我的妻子,这些事你本来就应该知道。”苏绶垂下了双眸。 “可我做你的妻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难道你现在才发现应该与我坦诚相待吗?” “是。”苏绶竟然毫无避讳,“我是最近才渐渐发现的。是婼姐儿的存在时刻提醒我,过去的我有多么失败。我既不是个好丈夫,也不是个好父亲。我其实不配有你们这么好的妻子和女儿。” 徐氏呆呆地望着他,再一次不知所措。 这番话是忏悔吗?这比起先前的那番坦陈,更加让人不可思议。这样的话语竟然会从他的嘴里吐出来,会发生在他的身上,是她从来没有想过的。 “婼姐儿说的很对,我对最亲近的你们,竟不如对别人的一半好。如果过去我不是错得这么离谱,我便不会失去婼姐儿母亲。当然我也会早些发现婼姐儿的出色,不会让苏家处在这么被动的境地。也许我的忏悔不值钱,但终希望能够亡羊补牢。” 第360章 送上门的壮丁 徐氏默默地望着地下,往日总憋着股劲要与他斗嘴几句,戳得他不舒坦才痛快。眼下她却什么劲也使不上来,倒是心绪汹涌,鼻腔酸涩。 “你是不是对谢家姐姐情份很深?” “是。但我很蠢,不知道怎么平衡,怎么去对她。婼姐儿长得跟她犹如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偶尔有时的语气神态都如出一辙,我常常会觉得,也许如今的婼姐儿就是老天给我的惩罚,或者是她给我的惩罚。” “那你确实活该。”徐氏说。 苏绶点头。又抬起头来:“实不相瞒,我与你不是少年情份,对你的心情,与对婼姐儿母亲是不同的。 “但如今的我也已非青葱,没有心力再去追寻那些飘渺的情意。可即使与你没有少年相守之情,我也想要对你尽到为夫之责。我想试着做个合格的丈夫,所以,先试着向你坦诚。” 徐氏鼻腔里的酸意更加浓重了。 早前跟他吵过了一架之后,说实话,他对于自己的婚姻已经灰心了。虽然远不到和离的那一步,但是,她可是卯足劲的想要把自己的余生给经营好的,无奈伙伴不同心。 可就在将要死心的时候,他又忽然来了这么一出,真是怪叫人来脾气!这人难道是属驴子的吗?骑着不走,赶着倒退? 她说道:“你这个话,是说着玩玩的,还是认真?” “我苏绶,此生从不戏言半句。” 徐氏听闻,望他半晌,忽又哂了:“也是。你要是还有这种情趣,与谢家姐姐也不至于那般。” 说完停一会儿,她兀自又低语:“其实先前我的确是有些瞎猜测,万没想到你会主动解开我疑惑。 “我也不是那扭扭捏捏的人,看在你今儿让我心里痛快的份上,我便答应你,从今努力与你做对相濡以沫的夫妻。 “若日后你做不到,那么你我也就再不必提及此言了,彼此各自安好便罢。” “无妨。”苏绶缓声:“一辈子很短,说长也还很长。” 徐氏深吸气,只觉胸中豁然开朗,如同积压已久的灰霾全数洗去。 丫鬟们把水抬了进来,她收拾收拾心情,起身去张罗,忽又想起来:“对了,你先前说阿吉是养女,这又是怎么回事?” 苏绶把丫鬟们回退:“正要跟你说。” …… 隐在苏府西角门外的马车里,苏婼已经嗑完了一大盘瓜子。 韩陌探头看了两回,说道:“你还真能磕。” 苏婼瞥他:“你知道什么?我嗑瓜子的时候一般都是在认真想事儿。” 韩陌一阵无语。 恰在此时车外有细微动静传来,他竖起耳朵听了听,然后就刷的拉开了帘子。 “世子!” 杨佑快步到了车下。 “怎么样?听到什么了?”韩陌话语急切。 苏婼听到这里也把卡卡的瓜子声给停了下来。 “果然不出世子所料,苏大人真的有安排!”杨佑说着便把先前偷听到的苏绶在书房里跟苏缵说的那番话复述起来。 韩陌听完转身看向苏婼:“看吧,跟咱们俩推测的差不多,常贺就是要拿阿吉当筹码达到目的。” 苏婼凝眉:“我父亲一般都不会无的放矢,他让我二叔去常家部署,只怕场合十有八九就会在常贺行动。看来你可以露面帮个忙了!” “世子!”杨佑听到这里连忙说道:“属下还没说完呢!方才我在书房外头不慎踩到了猫尾巴,闹出了动静,不知道是不是让苏大人发觉了。他突然停步问起了苏姑娘房里动静!然后又打发人去镇国公府找世子,说是有要紧事让世子到苏家来商议!现在只怕人就快要出门了!” 杨佑刚说到这里,前方不远处的小角门就传来了吱呀声,一只灯笼先出来,随后出来个人,跨上马背之后就往街头赶去了! 韩陌呆望着苏婼,话都说不上来了! 真是出师未捷身先死啊,这才刚刚挖到点眉目,就让他先给察觉了? “……现在怎么办?”杨佑瑟瑟发抖。 苏婼扫他一眼,沉着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察觉就察觉了,竟然他有办法,那就大家一起干吧。” 说完她戳戳韩陌的胳膊:“别愣着了,干脆就进去吧。” 韩陌道:“我寻思我怎么着也得装的像点儿,等他们去了国公府,护卫们找到我再说。” 不然也太尴尬了。 “都什么时候了还讲究这些?眼下破案是正经啊!” 你不讲究我讲究啊! 韩陌并不想让自己的形象在苏绶的心目中毁灭成渣,甚至还想自己的形象展示得更好一点,虽然实际上并没有好到哪里去。 当然这话他没说出口,而是道:“那我直接敲门进?”又道:“你怎么办?” “我先进去,你再来。”苏婼说直接跳下车了,“你去了之后看看我父亲说什么,如果说的确实是正事,那就谈正事。如果不是,你就挑明了,说说常家那边具体怎么行动。” 完了走到门槛下她还嘱咐了一句:“虽然他是我爹,我也坚信他绝对不是坏人,但是你也别什么事都由他牵着鼻子走,因为他现在老想刁难我。” 是的,她不服气。 明明是他知道很多真相还刻意隐瞒,把他这个亲生女儿当外人,却还要以高高在上的姿态指使她去当苦力。既然他都察觉了,那她想不出理由不戳穿他。 韩陌闻言倒是笑了一下:“好。” 从前那个把他防得跟贼似的,还把他耍得团团转的丫头,现在已经什么事情都跟他兜底了,他有什么道理不听她的安排? …… “老爷,韩世子来了!” 苏绶刚把阿吉身世这段跟徐氏说完,门外下人就来通报了。 朝门口默了三息,他回了声:“请世子书房见。”然后就起身道:“送上门的壮丁来了,我得过去了。” 徐氏无语:“那可是镇国公世子,皇上面前的香饽饽!” “一样!” 苏绶整理好了刚换上的中衣,不慌不忙地披上袍子走了出去。 第361章 一定是他们干的 韩陌已到苏家来过几次,进入这座宅邸深处却还是第一次。 苏淙身边那个眼熟的长随吴淙,引了他来到位于西跨院的苏绶的书房,房里亮着灯,窗口映出苏绶的侧影。院子里只种着两棵树,一套石桌椅,显得那么清心寡欲。 韩陌到达庑廊下,苏绶就从门口迎了出来:“深夜打扰世子,还望勿怪。” “大人言重,既是有要事相商,那不管什么时候,自然都是必须赶来。” “进屋说话。”苏绶让了路,待韩陌进去之后,便返身把门虚掩了。然后指着靠墙的椅子:“世子请入坐。” 茶几上已经摆好了两杯茶,以及一把茶壶。韩陌坐下后,顺势扫视了一眼这屋子。 如同所有文人的书房,屋子不大,但却精致,最多的陈设是书,而后是墙上挂着的字画,再之后就是一张放满了文房四宝和文书卷宗的书案。 “不知大人所指的要紧事是?”唯恐耽误了营救之事,待苏绶坐下来,韩陌便问道。 “常贺那帮人穷凶极恶,救人之事不能拖延,不知过了半夜,世子可曾有了主意?” “恕晚辈愚拙,还未曾想到行之有效的办法,不过我思来想去,此事应该属于常贺擅自为之,昨天夜里前往天牢面见常蔚那人,不见得希望常贺这么做。” “为何呢?” “他们不会希望为了帮助常贺达到个人目的,从而有了暴露行踪的风险。” “但你何以肯定一定是常贺,而非昨天晚上闯天牢之人?”苏绶把茶杯朝他推了推。 韩陌从容道:“从时间上可以推断,他们来不及做出这么冒险的举动。如果他们觉得阿吉有劫持的必要,根本不会选在短短几个时辰之后。常蔚所说的有关大人的那些话,对他们来说应该造成了一定冲击。反而常贺,现在要做的事情太多了。” “是,”苏绶望着前方,“连常蔚在他们当中都排不上数一数二,常贺拿着那些东西前去,也只不过是有点价值。想要反过来利用他们为自己办事,又或者他从中得取利益,根本就没那么容易。” “所以大人传晚辈前来,是不是已有了妙计?” 苏绶看他一眼,道:“我打发人去韩家请世子,如今人都没回来,世子却先到了,这速度真是快的惊人。” 韩陌笑了一下:“这,或者是晚辈与大人心有灵犀,晚辈心里有事睡不着,出来走走,就遇到了大人派去韩家传话的人。” “是么,”苏绶目光微闪,“既然心有灵犀,那世子就再帮忙出出力吧。” “大人直说便是。” 苏绶伸手端起了茶几上的茶:“既然你我皆认定此事乃常贺所为,也皆认定他挟持阿吉乃有所图,那不如我们顺势而为设个局,等着常贺主动上钩。” 韩陌不由抻直了身子:“大人的意思是?” “世子先说说,你认为常贺的目的是什么?” 韩陌略沉吟:“像他这样的官家公子,陡然之间离开家族自己独活,必然极其不适应。他的目的应该要么就是他的母亲和弟妹,要么就是常蔚。” 苏绶点头:“一个时辰之前,我已经打发舍弟前去常家部署打点,但为了不打草惊蛇,舍弟只能明日上差时间到了之后才能前往,而且常贺不一定前来。 “既然世子来了,你我倒可以促成这件事。” 韩陌顿了一下:“这么说大人已经有了想法?” 苏绶低头喝了一口茶,随后望着他:“你可曾能调动五十人左右的人手?” …… 天亮之前天色变了,原本晴朗的天空有了乌云,还响起了几道雷声,因此天亮得也比往常要晚一些。 常贺读了一会儿书,到底按捺不住到了庭院,看起了淅淅沥沥下起来的雨。 木屐声从院门口庑廊下传了过来,洪福走到跟前,身子往下一躬:“常爷,小的已经去过了常家庄。” “如何?人带来了不曾?” “未曾。”洪福摇头,“小的去到那里,找到了常青的家,但是这户人家,昨天夜里已连夜迁走了。” “迁走了?” 常贺倏的转过了身,依然顾不上保持他刻意的深沉,“怎么回事?为什么连夜迁走?” “小的不知。这消息是从左右邻居处打听到的。”洪福摇头,“他们并没有说发生了什么事。” 常贺眉头紧拧望着他,手里的书卷都被他握皱了。 常青已经在常家庄住了多年,也一直都跟常家有往来,他们连夜迁走?这怎么可能?而且还就发生在他打发洪福去接人之后! 他胸脯起伏了几下,看回洪福的目光已有了疑心:“你当真去了?” 洪福抬起头:“常贺给小的下的命令,小的为何不去?” “是么。”常贺又道,“那你去之前见过公子了?” “常爷说会自己去跟公子说,想的自然就不曾去了。” 常贺心底哂了下,面上平静无波:“既然是昨夜才走,那必定没走远,你叫胡三他们去追,务必把人给我追回来!” “常爷,”听到这里的洪福直起了身子,“这件事请恕小的办不到,因为前几日劫持那小丫头,胡三他们已经因为莽撞行事而被公子和先生训过了,小的们也被警告不得有违规矩擅自行动。何况这大雨天,出门很容易留下痕迹,追人之事更是风险太大,公子还是罢了。” “你口口声声说是我的人,但我让你办点事情,要么就是办不到,要么就是诸般推脱,到底是他们搬了,还是你们压根就没想替我去办?!” 常贺怒斥起来。 洪福平静地把身子躬下去:“小的没办好事,常爷只管责罚。但小的此去绝无虚言,但请常爷切莫揣测小的不忠。” “哼!” 常贺狠狠拂袖,但也勉力迫使自己冷静。 他绝对不相信常青会这么巧搬走,他没有任何理由搬走!就算他真的不在那了,那也一定是这个院子里的人干的! 他们怎么会愿意他身边有自己的心腹呢?那样控制起他来哪里还会有这么方便! 常贺越想越心凛,睨了一眼洪福之后,他返身进了屋中。 第362章 公子 鸿福看着掩上的房门,重新套上木屐,而后执伞出了院子。 暴雨浇得四处都是泥土与草木的味道,泥泞里还裹着落叶,和着雨水溅上庑廊,便乱糟糟地一地。有下人在泼水清扫,地面干净了些,但又更加湿漉漉地。 沿着庑廊拐了几道弯,洪福来到了一座青苔爬满了基石的古色古香的院子,院门下左右都有肌肉鼓胀的年轻汉子立着,内里还站着一双服饰发型乃至身材都不相上下的丫鬟。 洪福收伞倾身:“公子可在屋里?” 左首的汉子道:“你有何事见公子?” “我刚从倚松院过来。” 那汉子便与对面的搭档对视一眼,然后点点头,朝内里的丫鬟使了眼色。 丫鬟朝院里走去,曳地的裙摆如悬浮于地面的云霞,翩翩轻移,即使有雨声遮盖,却也让人有种这样的行动本身就不可能会有声响的感觉。 洪福安静等了片刻,丫鬟回来:“可以进去了。只是公子昨夜歇息得晚,你不要呆久了。” 洪福称是,走了进去。 院子三面都有房屋,但只有门前种着一丛芭蕉的西厢门虚掩着。隔着雨幕,龙涎香的气息淡淡飘来,屋里人正盘着腿在炕上歪坐着,一肘支颐,面向窗外的雨。此刻雨中的芭蕉被打得啪啪作响,想来有番绝美的意境。 “公子。”洪福在距榻四五步的地方躬了身。 “何事?” 这声音清冷,但在吵闹的雨声里却又清晰可闻。 “小的未能替常爷办成事,常爷或许怪罪起小的了。” 那人在雨声里静默一阵,把身子转了过来。他支肘的手搭住炕桌的边缘,一把珵亮的、组装成半把的铜锁顺势搁在了桌面上。“他怎么说?” “常贺先问小的是否当真去了,然后又遣小的去命胡三他们去追常青一家,再后来,常爷怒了,质问小的是否压根就没有想替他办事。” “是么。”那人这么说着,另一手上拿着的簧片也搁到了桌上。在天光之下显露出来的脸庞上,有些微的笑意,或者,又更像是谑意。“他倒是挺警惕的。难道所有遭遇惶惶如丧家之犬境遇的人,都这般紧张?” 说完他目光掠向洪福:“还说了什么?” “常贺发了一通怒,而后就回房闭门了。” 榻上人默了片刻,起身下了地。 他赤着脚在磨着幽亮的地板上行走,到了洪福身侧停住,看了眼窗外的雨道:“拿伞来。” …… 洪福走的时候,常贺是在窗户里头看见的。 他是这倚松院的人,离开的时候却还套上了木屐,常贺根本不用费力就能猜到他去了哪里。 ——果然就是监视他的眼线而已! 他愤愤地想。 一点都没错,这绝对不是他小人之心,这里所有人根本就没有真正接纳他,没有看在他爹为掩护他们而作出那么大牺牲的份上,打心底里敬着他,把他当成真正的自己人!他们只是看在他手持着那些重要的东西的份上,假惺惺唤他一声“常爷”! 再次回想起临走前常蔚对他的嘱咐,他双拳不由攥得死紧。幸亏他是带着那些重要物事在身,要是没有,此时他到底是死是活都没准儿!他能找到孙雄,那就代表孙雄这条线走漏了消息,他们难道还会舍得留下他吗? 这么一来,他就更加得把那些东西给藏好了,非但如此,他还更加必须得接几个人进来。他得让自己拥有行动自由。至少这些人明面上不敢限制他行动吧?也只敢以各种理由不给他人手办事。只要他有了自己的人,他还怕什么? 常蔚原先身边就有几个身手极为厉害的护卫,从前他不懂为什么他们有那样的身手,后来明白了,那几个人应该就是他养的死士。这些人不知还在不在常家?即使不在,他知道母亲常夫人也一定有办法召回并使唤得了他们。既然常青找不着——常青肯定是被这里的人给弄走了,他就算亲自去也肯定找不回。 本来想着能不冒险就不冒险,现在常青用不上了,他也只能往常家想办法了。 隔壁院里关着的那个丫头,合荣堂那边反对劫回来,但这是他常贺的机会。 有了她,他多了极多的胜算。 “笃笃。” 正在屋里头徘徊,忽然掩住的房门上传来了叩门声。 常贺顿了一下:“谁?” “是我。杨燮。” 常贺蓦然震了震,而后上前把门开了。 门口的人执着把猛滴着水的油纸伞,面带微笑望着他:“大白天的,子安怎么关着个门?” “哦,”常贺缓和了神色,“这雨太大,我嫌他吵得紧,扰我读书,故而关上一阵。这大雨天,公子怎么来了?” 杨燮道:“天雨又做不了别的事,无聊来找你说说话。怎么,也不请我进去?” 常贺恍然回首,赶忙把路让了,将门敞到大开。 杨燮走进门,一眼看到反扣在桌上的书,拿起来翻了下道:“令尊从前与我闲谈时,常为子安的才思而骄傲,如今看来果然不差。此时情境之中,还能沉下心来读书,可见是个有志气的男子。也难怪令尊会不惜一切送子安逃出来。” 常贺垂首:“公子此言让我惭愧不已。其实只是与公子一样,因为天雨无聊,所以翻翻书打发时间罢了。” 杨燮点头:“成大事者先要耐得住寂寞。眼下的无聊,也未必不是一种磨炼。” 常贺不觉打量他:“想必公子进京之前,也曾磨炼过自己许久。” 杨燮笑起来。而后提袍坐下:“闲来无事,你我手谈两局如何?” “甚好。” 常贺在他对面坐下来。 很快有仆从捧了弈具进来,常贺执了白子。 棋盘上渐渐起了走势。杨燮观局之余说道:“一眨眼你也进来月余了。如何?住得可还习惯?” “托公子关照,在下一切安好,甚为舒适。若是父母弟妹皆在身边,那便至善至美了。” 杨燮抬头,瞅了眼他后端起茶来:“想家了?” 第363章 分歧 “在下自小到大,从未像如今这般长久地离开过父母家人。尤其此番又是这样的生死离别。如若一刀下去了断了便也罢了。偏偏是一家人天各一方,家父身处囹圉,家母及幼弟幼妹们也被圈禁,而独我一人在此安然逍遥,身为儿女,每每思之,实在是于心不安。” 常贺显露出一脸的忧伤。 杨燮把玩着手中的棋子:“那你想如何心安?” “我想,公子该不会介意我与父母家人在此团聚?”常贺直视着对方。 杨燮没有答话,只是勾起唇角,垂目把手中的棋子给落下了。 “家父如今仍在受苦,家母带着我的弱妹幼弟被圈禁,公子有通天之能,我知道前几夜曾经入大牢去探过家父,想来只要缜密筹谋一番,救出家父来,也不是不可能之事。既然说到了这里,在下便想请公子施以援手,救出家父来,一来为公子出力的人又多了一个,二来,了却了在下这份担忧,在下也能为公子全力以赴。公子你说呢?” 杨燮落子依然平静:“进出天牢,和救人出来,可不是一回事。再说,上次令尊已亲口透露给我,说苏绶城府深沉,所以我去探牢之事,只怕也在苏绶计划之中。若我再去,只怕我们就要全军覆没。” 常贺沉吟点头:“这么看来,确实是风险过大。那么,就不去天牢,而去常家,把家母和舍弟舍妹接出来呢?公子手下高手无数,这想必没有难度了吧?” 作为一个“投奔”者,常贺神色之中没有半点难为情,仿佛这就是他应该提出来的,而杨燮也应该答应做到的。 拈在指尖的棋子被投回罐中,杨燮抻了抻身,说道:“子安对于营救家人的心情十分迫切。我能理解。只不过眼下我们尚在自保之中,无论怎么做,都会给我们自身带来风险,子安应该也不想最后大家都落得一无所有的下场。” “这是公子谨慎。可是家父与公子共同谋划大计多年,一直未曾泄露行踪,可见公子对于隐藏上的安排极其严密。我想如果公子没这点把握,根本就不会进京呆着,也不会堂而皇之闯进天牢,既然如此,那么何不伸手帮小弟一把?就凭我们常家为掩护公子所做的牺牲,难道也不值得公子考虑考虑?” 常贺说到此处,已经做不到伪装的淡定。 他知道常蔚当初加入这个阵营是为了什么,如果他能选择,也许会这么做,也许不会,但眼下他是没得选择才走到这地步,将这个阵营视为归宿也是他不得已而为之,他深知自己没有能力离开,那他就必须为自己争取权益,他相信凭常蔚的付出,自己也是完全有资格要求的。 “考虑当然可以。但如果考虑的结果是不呢?”杨燮望着他。 “如果公子不救,那我作为儿女,又怎可见死不救?”常贺站起来,“我有薛家那丫头在手,就不信朝廷不忌惮!” 杨燮把盘着的腿放下来,手肘支着棋桌:“这倒也是个办法。只不过,区区一个薛家的丫头,怕是保不了你的性命。” “皇帝已经错杀了薛容一家,眼下保住这丫头起码能替他挽回大半的声誉,他会傻到不救?” “可是一个薛家小姐跟我们所有人比起来,你说孰轻孰重?” 常贺抿唇,神色逐渐紧绷。 杨燮起身:“你是个锦衣玉食的富贵公子,从小到大一帆风顺,根本不懂得帝王之心的险恶。他当年逼死自己的亲哥哥,要挟自己的亲生父亲时,可是半点都没有留过情。作为手掌着万里江山的君王,你觉得他会了这种事情多作权衡?” 他这番话语听上去轻飘飘的,可压在常贺心里却像沉甸甸的石头。 “薛家一案背后牵动着无数朝臣的心,帝王之术再深奥,也不能罔顾民意,如果他不顾一切让薛家丫头死了,让她成为他巩固皇权的基石,那他无疑会寒了无数人的心。一旦他薄情无义的形象树立成功,离他倒台也就不远了,这么浅显的道理,他不可能不明白,公子是有壮志的人,也不应该不明白!” 说来说去,他不过就是要阻拦他罢了! “子安——” “抱歉,雨停了,我想出去走走。” 杨燮还想再说,常贺打断了他的话,转身走出了门槛。 雨果然停了,屋檐下滴滴答答的水珠像珠子般掉落地面,杨燮对着庭院看了会儿,也凝眉走了出去。 “请先生过来叙话。” …… 常贺沿着庑廊走出院子,看了一路被雨淋得湿漉漉的花木,最后在一蓬紫藤前停了下来。 他是为了避免跟杨燮起冲突才避退出来的,他清楚地知道眼下并不是跟他们产生巨大分歧的时机,毕竟他不想使自己也陷入水深火热之中。 “天晴晴,月明明,阿囡起早……” 一双丫鬟弯腰在收拾被打落的花瓣弄污的庑廊,并有说有笑地唱起了歌子。歌声把常贺烦乱的思绪给打碎了,听了几嘴,他走过去问:“这是什么歌?为什么会有南边人的词汇?” 丫鬟们起身,朝他躬腰而立:“回常爷的话,这是街头上的歌子。奴婢觉得有趣,就学了几句。” “北方街头怎会传来南方的歌子?什么人在唱?” “街头的孩童都在唱,包括街头的乞儿。听说,是因为苏家丢了位南边来的表小姐,悬赏了许多银子寻找,其中就包括请人传唱这些南边的歌儿。” 苏家的表小姐?! 苏家哪里有什么表小姐?还是南边来的,这不是扯么? 这十成十是在找那个姓薛的丫头! 常贺心里有数。 但脚步一顿他突然又问:“除此之外,他们还想了些什么办法寻找?” 丫鬟们对视着,然后道:“这些事奴婢们也是听出外的护卫们说的,其余不太清楚。只听说,镇国公世子这几日也带着人在街头四处搜寻苏家这位表小姐,日夜都不曾停歇。” “日夜都呆在街头找人,不曾停歇?” 听到这里的常贺,眸光不自觉变得锐利。 第364章 让人讶异的二太太 打从常家出事,韩陌就领了圈禁常府的差事,偌大个常家让他围得密不透风,这若不是几乎所有时间精力都投放其上是不可能做到的。但他眼下却日夜守在街头替苏家找那个丫头……这岂非说明他在常家这边投入的精力就分散了? 想到这儿他再问到:“是哪个护卫说的?不可能吧?韩陌奉旨监禁常家,他怎么能随便走开呢?” “是冯旺说的,具体奴婢们也不清楚。” 常贺点点头,继续往前踱步,到了葫芦门下,回头一看丫鬟们又在埋头清扫,便越过门坎,加快脚步去了后院。 …… 接连两场暴雨,整个天地都湿漉漉的,天空还有雨点飘洒,苏婼没打伞,顶着水珠踏进了苏绶书房。 苏绶把手头几分卷宗交给游春儿送去大理寺,抬头见家丁进来掌灯,便摆摆手示意苏婼让开点。好容易等屋里亮了,家丁也走了,苏婼走上前:“父亲,常家那边,常贺真的会上钩吗?” 苏绶瞥了她一眼:“韩世子告诉你的?” 苏婼噎了下,没答话。 韩陌当天夜里与苏绶谈话出来,翌日刚天亮苏婼就收到了全部内容,看着他们布署了几天,街上对他们营造出来的大张旗鼓营救阿吉的假象已然信以为真,但常贺以及常家都毫无动静,苏婼纵然再沉得住气,看着周夫人的愁容和对本身对阿吉的担忧,也忍不住找了过来。她想知道苏绶这个计策到底是真的有把握,还是说他也只是硬着头皮想出来的下策。 “如果你没有更行之有效的办法,那就只能先听我的。”苏绶说道,“眼下两方博弈之时,彼此一举一动都充满了变数,没有任何一条计策可以说是一定有用的。” 理倒是这么个理儿,苏婼没法吭声。 苏绶瞅了眼窗外,再道:“去忙你的吧。” 苏婼连个反驳的余地都没有。 出了书房,下人们正在廊下点灯,暮色起来了,雨后清凉了些,但却仍有些闷,看模样是还有雨。 “去忙你的吧”,她能忙的就是和韩陌查案,可是韩陌如今被苏绶抓了壮丁,她还能干什么呢? “姑娘,您怎么在这儿呢?” 木槿从前方快步走过来,一双鞋在灯下看来湿了截,想必是找了她许久。 “什么事?” “该用晚饭了。”木槿拂了拂袖子上的雨粉说,“太太在逐云轩宴请周夫人,请了二太太三太太做陪,正四处寻姑娘呢。” 苏婼恍然,赶紧下了台阶:“怎么不早提醒我?我差点忘了!” 那天苏婼因为与韩陌去盯着苏绶,耽误了陪周夫人一道到进苏家,心里总有些过意不去,像是怠慢了。回来因天太晚,问了问情况也就睡下了。想着翌日徐氏定然一大早会来跟她打听来龙去脉,谁知竟没有,苏婼找上门去,她还笑呵呵地,给周夫人住处张罗送上各种摆件,不让贵客住的地方显得寒酸。对于周夫人与苏婼的渊源,她可是半个字也没提。 事过两日,徐氏又张罗起了这顿家宴,昨日她就知会了苏婼,但苏婼近日心思都在朝中这些事上,一不留神竟给忘了。想来先前苏绶所说的“去忙你的”,怕也是指这件事儿。 逐云轩是东边花园里一座敞轩,不大,里外两间屋,因为花园也小,只种了些竹子,牡丹,芍药,兰花等花草,故而一般做为家里的小型宴会场所。 苏婼到达时,园子里的石灯笼已经亮起来了,照出一小团一小团的雨线。屋里窗半开,虽只有几个人,却也热热闹闹,其乐融融。 “姑娘来了!”银杏打了帘子,另一手已搀上了苏婼。 苏婼扫眼望着屋里,笑道:“都到齐了,看来我得先自罚一杯。” “谁说不是?这青梅酒可是去年那一窖里最好的一坛了,我是不方便,不能饮,不然啊,非得陪周夫人好好喝几盅不可!”常氏肚子已经很大了,即将临盆,面容也有些浮肿,但是整个人容光焕发,双手抱着肚子,嗓音也响亮。 “那我就替三婶多喝两盅!” 苏婼坐下来,执着壶,先替在座几位斟上,然后酒壶落在对面的黄氏面前:“二婶酒量好,这个归你来掌。” 说完她仰脖把酒喝下,惊得徐氏,黄氏,周夫人都要来抢杯子。 徐氏嗔道:“这丫头,越发没个姑娘样了。”说完又朝周夫人笑道:“我这闺女就是性子随和,夫人可别见怪。” “怎么会呢?”周夫人微笑望着苏婼,“我素来就欣赏苏姑娘的魄力。喝酒就当尽兴,只是罚倒不必。我们也才刚到,难为苏夫人这样费心,一个下晌都没闲着。” “我还嫌简陋了,周夫人可不要嫌弃才好。”徐氏说着,吩咐丫鬟把菜上齐,然后给各位盛汤布菜。 黄氏道:“周夫人这通身气度,让人钦佩。果然世家出身的小姐,就是不一样。” “二嫂可不必妄自菲薄,你的才情也是一等一的,依我看,倒是与周夫人能聊到一块儿去。” “你这嘴真快,我那点小伎俩,哪能与周夫人比?没听从前阿吉说她养花的手艺都是周夫人教的呢。” 黄氏说到这儿,又戛然止住,面露尴尬地看向周夫人:“这大好时候,倒是我失言了,本不该提到阿吉的。” 周夫人确有忧伤之色,不过也温声回应:“无妨,苏大人和韩世子正在帮忙呢,我再急就是给他们平添压力了。” 徐氏看了看她俩,点头道:“老三家的说的没错,我二弟妹才情过人,琴棋书画那是没有不精通的,周夫人又如此这般的风雅全能,你们二人,闲时倒真可以多相处相处。老二家的,你可要替我好好陪好周夫人。” “大嫂都下命令了,我再推托可就不敬了。”黄氏笑着举杯,“我先敬周夫人一杯。” 苏婼看着她们言来语往,对徐氏这番热情更加不解,她再贤惠也不能不分三七二十一,对谁都这么全盘接纳吧? 回头倒要好好问问她才行。 “这雨下得真不是时候。”周夫人饮完一杯,对着雨幕叹息起来,“以韩世子那般的搜查力度,相信再有几日,肯定就有眉目了。偏偏下这么大,如此便要有拖延。” “放心,下不长,”黄氏斟着酒说,“至五更之前,这场雨铁定下完。” 周夫人目露讶色:“恕我冒昧,早听苏姑娘说二太太通晓天文地理,我本以为只是二太太的日常兴趣而已。原来二太太竟能把雨势天象观测得连几更时分停止都能直接算出来?” 第385章 精通天文真的有这么厉害? 苏婼脑袋里某根经一抽,也跟着朝黄氏望去。 黄氏手微顿,继而道:“我哪有这样的神通?只是夏季的雨往往都下不久。方才想安慰夫人,因而就瞎说了一通。不过我内心里,是很盼着这雨早些停,让夫人与阿吉姑娘早些团聚的。” 周夫人浅笑回应,放了酒杯。 丫鬟们上了菜,又盛了汤,因为满桌子色香味俱全的菜肴,新的话题又被打开。苏祈自从知道容嫂就是阿吉的母亲周夫人,这些日子把在常家尝到的周夫人的厨艺一顿好夸,还不住扼腕叹息,当初从常家打包回来的那包花饼让他给丢了,多可惜。于是合府早就知道了周夫人的厨艺。 苏婼历来心思都不在吃喝上,她吃着饭,听她们唠着嗑,不动声色地帮徐氏张罗。 常氏月份大了,本已经不出门,此番能来,是全了体面的。 黄氏的气色反倒不如她,一向养尊处优的她原本比同龄妇人看上去都要年轻,这几日却稍显憔悴,前些日子还曾与苏缵争吵来着。 不过苏婼也知道胡姨娘怀有身孕的事已经公开了,竟没想到苏缵为了防备黄氏,一直等到怀上六七个月了,稳婆都请上了才让人知道,这到底是有多恨黄氏呢? 而黄氏在这种情况下,自然也不能心情痛快。 一个根本没拿到证据的堕胎案,又是为什么会令苏缵耿耿于怀至今?对黄氏的心狠手辣如此深信不疑呢? “婼姐儿怎么不吃?这鱼得趁热。”常氏伸长牙箸夹了块鱼过来。 苏婼伸碗接了,然后也执壶给常氏添了茶。 席间吃吃喝喝,说说笑笑,时间很快过了。 雨还在下,黄氏提出亲自护送常氏回去,苏婼自告奋勇:“那我就送周夫人回屋吧,我们顺路。” 徐氏也要相送一程,周夫人婉谢道:“我无妨,反倒是三太太这边要紧,请夫人请关照三太太。” 徐氏正是担心这边,于是仔细嘱咐苏婼,自己带上几个健壮婆子,一道送常氏从另一边走了。 从逐月轩回绮玉院不算远,沿途皆有回廊,正好漫步消食。 周夫人望着雨幕说:“常贺要行动的话,也该有行动了,这么大的雨,也不知道阿吉呆在哪儿?有没有受虐待。原先虽然也曾把她丢了给周三夫妻,到底只是苛薄她吃穿而已,不至于要她的命,再说我也是能够暗中看见的。现在是完全使不上劲。” 苏婼停下步,伴她一道望着这湿渌渌的夜幕。苏绶交代韩陌的事她没跟任何人说,既然是要引鱼上钩,显然四处散播也不合适。 看了会儿她说道:“先前我三婶说,这场雨最多下到五更。是这样吗?” 周夫人抬头看着黑压压的天空:“我看不出来。我虽然也曾对天文地理有所涉猎,但仅仅只是皮毛。” 苏婼望着她:“精通天文,真的有这么厉害吗?能断定得了雨势走向?” 周夫人点头:“研究得透彻的,是完全可以的。我娘家的一位叔父,他就甚擅此道,经他算过的天象,极少有错。是以家中田庄总是比旁人家丰收,这大概,也可以算是读书人家更容易发家的其中一条原因吧。” “是么。” 苏婼若有所思。 周夫人道:“可有什么问题?” 苏婼沉吟一阵,忽然问:“对了,夫人上回曾说,当时为了不动声色地抚养阿吉,曾把亲生骨肉寄养在崔家。夫人可想念他?” 周夫人瞬间黯然:“哪能不想?原本是打算与阿吉相见之后,再带她回一趟崔家的,可眼下不是又出了这事么?只能延后了。” “夫人受苦了。”苏婼动容,“其实眼下——我觉得倒不如去信崔家,请他们把小公子带进京来会和,如此便两边都不耽误了。” “这,我没想过!”周夫人摇头,“我在京连固定的落脚之处都没有,怎好叫他们来呢?” “夫人是在苏家住得不适么?苏家是否有哪里不周之处?” “这是哪里话!”周夫人忙道,“姑娘与苏夫人对我关怀备至,我所食所用,皆是这些年来最为精致之物,日常又百般礼待于我,又怎么会有不周?” 苏婼笑道:“既是这般,又有什么不好叫他们来的?但凡进了京,只管住到苏家来。我们家虽不如崔家清贵,但仗着人少,闲屋还是有几间的,便是令郎带上十来个扈从都住下也不成问题。” 周夫人显然有些被说动,不过没片刻她又道:“恕我冒昧,姑娘是不是有什么事?” 苏婼缓缓沉气:“夫人这份洞察力,让人钦佩。不瞒夫人,除去真心希望夫人与小公子早日团聚之外,我确实还有件事情想救夫人帮个忙。” “何事,你直管说!” 苏婼匀了匀气息,说道:“我想请夫人去信崔家时,请崔家那位擅观天文的长辈一道请到苏家来作客。” 周夫人愣住:“我叔父?” “方才,夫人不是提到这位长辈精通天文,观天像极少出错么?听了夫人的话,我极想认识认识这位长辈。” 苏婼眼眸清明,澄净得仿佛被雨水刷洗过。 周夫人定睛凝视她片刻,而后就深深点了头:“好。不管姑娘是有什么原因,我都尽快去信,促成此事。” “那我就先谢过夫人!”苏婼笑着行了个万福,而后又道:“此事因是我个人所求,还请夫人暂时莫要对他人提及。” 周夫人轻轻“嗯”了一声:“此事,你知我知,天知地知。去的信中,我便说是我诚意邀请叔父护送毅儿来京。” “……快去备车!老爷都在等了!” 二人这里刚谈妥,准备继续前行,隔墙忽然就传来了游春儿急促的声音。虽是夹在雨声之中,却也清晰可闻! “怎么回事?”周夫人蓦然凝眸。 苏婼看着这刷刷下落的大雨,心下却猛然一动,她说道:“夫人且回房,我去看看!” “哎——” 周夫人来不及多说,苏婼就已经撇下她,拔腿朝着前院走去了! 第366章 万事俱备 苏婼赶到前院,刚刚好苏绶上了马车,她连忙抓住旁边的游春儿:“下这么大的雨,老爷上哪儿去了?” “小的不知!只是方才韩世子派人来了一趟,而后老爷就吩咐立刻备马车出去了。” “韩陌?” 苏婼心下猛然一动,抬头看向了暴雨狂洒的夜空…… …… 有钱能使鬼推磨,宅子里没有常贺能信任的人,但是只要有钱,想要说动几个办事的还是不难。 比如胡三。 杨燮进京未久,前后不过两三年,胡三不是他从京外带进来的人,而是本地找的。此人原先是个镖师,有武功,对本地三教九流都熟,早些年因为江湖纷争,妻儿都死于敌手之后,就干起了卖命的营生。杨燮的人找到他时,他正负伤藏在阴沟里躲避追凶。 到了杨燮身边后他吃穿不愁,只是太过安稳的日子催生了坏毛病,杨燮蛰伏的这些日子,他就沉迷起了与宅子里护卫们的赌局。当日决心劫持薛家丫头之前,胡三就因为欠下的五百两赌资头疼不已。常贺逃出来时虽也没钱,但是既然已被柆为此地主人之一,那他总会得到不少财物傍身。 常贺许了胡三二百两银子,他就立马喊了人出门把那丫头给劫了来。 这一次,常贺许了他五百两。 胡三却有些迟疑:“上回因为劫人,公子已将小的痛斥了一顿,这次还去,小的只怕要挨重惩了。” “那怕什么?五百两银还抵不上你挨上一顿打?再重惩,眼下公子也不能轻易折损兵将,无非是施些手段警告罢了。”常贺游说他,把五百两白花花的银锭摆上了桌面,“我一不让你背叛公子,二不会让你走露消息,不过是让你帮我一个私人的忙,不可能给你带来灭顶之灾。再说,出了事不是还有我顶着么。” 不知道是这番劝说太过有道理,还是摆在眼前的银子过于诱惑,胡三沉下一口气,拍起了大腿:“常爷,这可是最后一次了!下回您给的再多,小的可都不干了。公子可是小的的衣食父母,真被公子踹了,小的后半生也就完了!说不定连小命都危险。” “放心,自然就这一次!” 常贺言之凿凿。 只要他要接过来的人都接到了,还用得着他么? 他亲眼见识过常蔚身边的那些人的身手,那可不是胡三这身功夫能够及得上的。 “什么时候行动?”胡三火速收了银子。 “择时不如撞时,就今夜。” 这雨已经下了一天一夜,再晚到明后日估计就停了。月黑风高夜,不正是杀人放火时么?他一刻都等不及了。昨日他撇开了杨燮从屋里出来后,杨燮又让人接了谁进院子来了,是谁他还不知道,因为杨燮这个身份本身就透着神秘,但是看那阵仗,他也能猜出不是一般人,也许——就是他们所说的“先生”。 他眼下还不想去挖掘“先生”的身份,只知道他该趁着韩陌一门心思寻人的时候先把常夫人他们接到身边来。只有有了常夫人,那些暗卫才能被召唤到身边。 “这雨夜好是好,只是,韩陌他们会不会有防备?”胡三蹙眉看了会儿雨幕,又生出些犹疑。 “怎么可能?”常贺道,“他们又不是神仙,怎知我要做什么?” “可是一般都知这种夜里最容易出事,朝廷案子未结,有防备也不奇怪。” 常贺微哼,哂道:“你要是不放心,那咱们就来招‘声东击西’不就成了?” 胡三迅速地看了他一眼。 ……大雨时断时续,入夜后就稳定在倾泄状态,苏绶乘马车到了大理寺,韩陌已经在这里等了。 “先前出了点小问题,已经解决了。” “什么问题?”苏绶提着濡湿的袍角进屋。 韩陌跟随进内:“在已经罗列好的常家在外的那些家奴中,发现一个叫常青的。那是常家曾经的家生子,前几年蒙恩放了藉,一直都在常家庄住着,但是前几日这家人突然迁走了,而且不知去向。” 苏绶在帘栊下停步,眉头皱起:“左邻右舍怎么说?” “对常青一家消失之事什么消息都无法提供。但是,却说昨日也曾有人在村里打听过他们。去的人是两个普通装束的汉子,严格说起来像是某户人家的家丁和护卫。因为村里头有人是在大户人家当差的,从细节上分辨有经验。” “家丁——”苏绶若有所思,然后看向他:“你有什么看法?” 韩陌沉吟:“这个时候除去我们之外,应该只有常贺会去寻找像常青这样的人了。虽然不知道常青被谁弄走了,但起码,弄走他的人和事后去打听的人,必有一批是属于常贺派去的。而既然像家丁和护卫,那就说明,常贺如今所呆之处,应该是个环境还不错的地方,比如说,某座容纳得下许多下人的宅院。” 苏绶缓声:“你所猜测的,正好是那天夜里我们所见的朱袍人所能够拥有的。” 韩陌听到这里放下捏下巴的手:“大人可对这朱袍人的身份猜出些眉目?” 苏绶转过身来,没有回答这话,却说道:“你那边准备得如何?” 韩陌推窗望着雨幕:“万事俱备。” …… 宅子里其实并不限制大家行动自由,只要没有特别交代过的,一般只要报备后就可以正常出入。因为这里所有人走在路上都不会有人认识,自然也就失去了刻意藏匿的必要。 只有常贺例外。从进了这宅子,他还一次都没有出门过,杨燮也认真叮嘱过他不要出门露面。 入夜后胡三冒雨归来:“常家和天牢那边都已经打探过,其灯火数量及守卫人数确比往日增加了三成,不过却是正常的,以往每逢这样的日子,监守之地都会增加这么多人数。” 常贺问:“那你要带的人都准备好了吗?” 胡三望着他:“一切就绪。” 常贺扶在窗棱上的手蜷了蜷,而后道:“那就行动吧,去备好车!” 没有人比他对常家更熟悉,此时此刻为了达成目的,他也不能不跨出这道护身之门了! 第367章 得手了! 雨夜里的车轱辘声并不明显,宅子里的马车都是精打细造的大马车,十分平稳。像这样的车行走在路上,也很少会遇到麻烦,因为这不是一般人家能用得起的。在天子脚下,谁知道上前盘问,会不会惹恼到某个达官显贵呢? 可即使如此,常贺的右手还是紧紧地扶住了车壁上的铜把手。 他急需招揽人手的心情是如此急切,即将回到熟悉的常家的心情是如此激动,可他作为“丧家之犬”,作为钦犯,要前往官兵严守之地冒险,这份心情也是无比紧张。 当初从水井里逃出来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后来在城中如同过街老鼠一般东躲西藏,如果孙雄没有出现,他对于自己还能不能活过三天都毫无把握。前后仅仅几日,这番经历却已经烙刻进了他的骨子里,那种从云端直接坠入深渊的感觉能把人逼疯! 即使是成了“常爷”,他也时不时会从梦中惊醒,带着满头汗和抚着砰砰跳的心脏回顾梦里的惊险。天天听着下人带回来的街头的关于常家的消息,纵然心如刀绞,又无能为力,还要匀出大部份精力思谋如何在宅子里立足。 没有人知道他这些日子私下是怎么过来的,他知道,此番一出去,其实有一半的机率会重坠地狱。一门心思想办成事的时候,半点后果不顾,可真迈出了门,所有的害怕便都涌出来了。 一旦失手,等待他的就是万劫不复。 他不敢深想那个万一。 因为他已经收不回双脚了。 薛家那丫头此刻就被绑在车里,今日不管事成不成,这丫头都不能带回去了。杨燮不会再任凭他拖延下去,而他也不可能白白地放了她,怎么着也要让她发挥出应有的价值。 耳边哗啦啦地,一会儿马车就停了下来。 胡三隔着门说:“常爷,后门到了。” 常贺撩开帘子,只见雨幕那头,果然是熟悉的门头。 门头下每隔三五步都站着士兵,严阵以待的样子。他戴上斗笠:“试探试探他们!” 胡三点头,随后就朝半空里吹了几声口哨。随后,十来步外就腾空了一颗石头,正击在街畔的大樟树上。 墙下士兵闻声而动,立刻举着长矛聚在一起冲向了声响处。 墙内庑廊下坐着的头领探首:“怎么回首?” 门下的士兵连忙前来禀报:“头儿,估摸着雨势太大,把对面房顶的瓦片给冲下来了。” “是么。”头领严肃地瞅过去,“仔细着点儿!” “是!” 士兵拱手退下。 头领喝完手上半杯茶,指着桌上剩余的一大壶热茶站起来:“叫兄弟们都过来润润嗓子,我先去转转!” “多谢头儿!” 士兵目送走了头领,立刻招来门下众人前来饮茶。 墙外的士兵本就去了些查看动静,又走了几个进内去,未免有了空档。但常贺一行按兵不动。 没一会儿,街头忽有快马奔驰之声传来,在前门方向止住,再接着,这边后门开了,有人大步出来,大力地挥着手,吆喝着什么,驻守在墙下的士兵就立刻聚集成队,原地起步,朝着街口冒雨离去了! 方才还围得严严实实的墙下,立刻就只有稀稀拉拉几个人守着,胡三冲常贺一点头:“是时候了!”说完便朝黑夜里挥了挥手,几个箭步上了墙头。 常家四处黑戚戚,虽然不是完全没灯光,跟原先灯火通明的模样相比,却是彻头彻尾两个模样。 常贺远远地望了一眼就回了车上。 看一眼瞪着自己的阿吉,他眼神变得阴冷。“瞪我也没用!你最多还有两个时辰的活着,来世投个好胎吧!” 说完他把阿吉拎了起来,挟她在胳膊内,拽着她下车到了巷子里的一处隐蔽地。 按照他的计划,他们到达此地的时候,作为“声东击西”的“东”,大理寺天牢那里应该有人开始“劫狱”了,这么大雨的夜,朝廷要增加兵防逮捕劫狱者,根本来不及再去兵部或者进宫禀报,他们只能就近调人。 负责大理寺防卫的是镇国公,而常家这边则是韩陌。 镇国公想要人,必定首当其冲寻找韩陌要人。 方才的变故已经证明了他的预测,大理寺那边已经在按计划实施了,他们当然不会是真要冒险劫狱,目的只是缠斗,是调虎离山,以便胡三这边能够最快速度地把常夫人母子仨接出来,再不济,至少也要把常夫人成功救出! 常贺不会武功,没必要羊入虎口冒险,他就押着阿吉在此处等待,以防胡三他们被韩陌的人追踪而无法脱困。 屋檐下的雨就像从前他屋里垂下的一串串珠子,又像是常蔚如今呆着的牢狱之中一条条冰冷的铁链。 纵然早已成竹在胸,常贺心里也没有一刻是安宁的。 偏偏夜空里除了雨声,很长时间都没有任何别的声音。 等待是煎熬的。常家那么大,围墙那么高,里面有没有变故,胡三是不是得手,压根就没有声音传出来供人分辩。 他觉得有些疯狂,他什么也没有,只有手上这丫头作为筹码,如今竟敢在敌人眼皮底下呆着,还思谋劫人。 是所有穷徒末路的人都会这么不顾一切么? 杨燮也是么? 对于常蔚和杨燮他们的“大计”,常贺的态度其实是模糊的,他并没有很强的意愿要为自己挣什么从龙之功,他只是被逼到了这条路上。 “嚓啦——” 思绪正在如乱絮飞舞,前方墙头就突然亮起了一道闪电。 而随着闪电照亮的刹那,两道人影先后掠出了墙来! 常贺心口一阵紧缩,扼住阿吉腰腹的胳膊不由更加收紧。 “常爷!” 是胡三! 他回到了马车边。 常贺赶紧现身:“我在这儿!” 胡三奔过来,气喘吁吁道:“得手了!” 常贺一时没能承接得住这份狂喜:“什么?!” “后院里都没什么人,刚刚兄弟们得手了!我耍了个花招,让他们带着令堂和令弟令妹从西边后门出了!咱们过去正好赶得上和他们会合!” 常贺猛然手抖:“西边后门其实有两道门——” “小的知道!来之前您不是都说了么?小的让他们走的极少人知道的那道小门!” 常贺悬着的心顿时如石头般咚地落了地。 他催道:“那还等什么?赶紧过去,夜长梦多!” 第368章 夜长梦多啊! 马车迎着雨,又驶向了常府西边后门。 雨势相较之前已经小了很多,因为走得急促,车轱辘声在雨声里也难以掩饰了,在空荡的大街上响亮得似乎有回音。 时下虽说已然夜深,也正下着雨,但如此空旷清寂还是少见。 他目光从雨幕里收回:“你怎么会这么快得手?” 胡三愣住:“后院里人少,连灯都没点几盏,我们前后一照应,就进去了。” “我问你怎么得的手?!你们去二房带走我母亲和弟妹,从头至尾就没有什么阻碍吗?” “镇守的人不是调走大半了吗?而且,我们去到二房的时候,令堂屋里的窗户是打开的。她正与令弟令妹在一起。这都省得我四处去找了,一齐就带了出来!” “……他们在一起?”常贺声音忽然喑哑。 胡三怔了一下,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脸色一整说道:“对,他们在一起,窗户是开的,他们就在窗下坐着,我很容易就看到了他们。观察一阵我确定屋里没有别的人,也没有异状,庑廊下只有负责看守的几个官兵,于是就上前迷晕了那些看守的人,一人挟住一个带他们出来了。” 常贺望着他半日没做声,直到马车拐了弯,倏地一个颠簸,他才陡然间一声喝道:“停车!快点走!” “常爷!——” 胡三还没有来得及说完,常贺已经猛地打开车马去抢夺缰绳了! “常爷您这是干什么!” 缰绳在暂充车夫的护卫手上,常贺突然的动作引起了他的惯性反应,胳膊下意识一挡,常贺一个踉蹡后退跌坐在坐榻上。胡三见状连忙将他扶住:“天雨路滑,常爷这样是很危险的!” “咱们上当了!” 常贺咬牙低吼,“常家那边一定是个圈套,我母亲他们正在被圈禁,无人之时根本就不可能给他们开窗,还有大晚上的,我弟妹也不可能还呆在母亲房里!这都是陷阱,大理寺那边咱们的计谋,肯定让韩陌给识破了!” 他是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不假,却不表示他不了解朝廷对待犯事官员的作派,一旦成为阶下囚,哪有什么尊严可言?被圈禁的常家人,尤其是他们二房的人,能有口吃喝就不错了,怎么可能还会给你放风的机会?这样的雨夜,他们都事先增加了护卫,难道反而还会在大理寺那边出现情况时犯这样的错误? 胡三显然也明白了。他怔怔地望着他,但嘴上却仍嗫嚅着:“不可能的,韩陌怎么可能会有这么神通?他怎么可能算得到我们使的是声东击西之计?而且我们明明打探到他最近放在常家的精力减少了,您自己也说他们不会算到咱们会出手的……” 他已经出手了,就不能接受这样的意外! 这是五百两银子的差事,在杨燮身边,最多也就吃穿不愁,想日子过得安逸,是不可能的,因为他身边多的是比他厉害的下属,油水大的活儿轮不到他!过了眼前这个村儿,可就没这个店了!眼看着银子到手了,他怎么甘心成为泡影? “常爷,前面就是西门了,令堂就在那儿等着了,只差几十步您就能如愿以偿!” 他劝说起常贺来。 常贺瞪大的双眼看着撩开的车窗外,此时雨几乎已经停了,可以清楚看到几步开外就是常家的府墙,他太熟悉了,的确再往前走不远就是目的地,可是不祥的预感已经像这浓重的夜色一样环绕在他的周身,他甩也甩不脱…… “嗒嗒!” 已然安静的四周忽然响起一阵异样的声响,车里俩人包括一直坐在角落的阿吉俱都直起了腰背,竖起双耳听将起来。 “什么声音?”常贺颤声。 胡三闪身藏在车窗后,警惕地朝外张望,窗外三丈以外就黑黝黝地看不见了,但先前的声响也紧跟着消失了! 车厢里陷入地狱一般的死寂。 阿吉按捺不住,挣扎着要站起来! 常贺一把扭住她胳膊,双眼里迸发出灼人的戾光,他咬牙道:“如果那真是个圈套,那我们不管在哪里,都注定让他们给盯上了!而我有她在手,就有全身而退的机会!——走!去西后门!横竖是死,我为何不去搏一搏!” 胡三听闻,立刻敲着车壁:“快,赶车,去西后门!” 马车又飞快地向前,车上每个人都不由自主地拔出了刀剑在手。 常贺扼住阿吉手臂的手掌,像铁钳一样紧,他整个人绷成了一根弦,藉着车帘撩开后露出的视野,伸长脖颈看向前方。 拐进来的这是一条可容两辆马车并行的胡同,马车疾驶的声音在胡同里发出了震耳的回音。 从拐弯处进来只有十来丈距离就到了西后门,渐渐地能看到些许门框轮廓了,渐渐地门下的人影也显露了! “常爷,他们在那儿!” 胡三指着前方欢呼。 常贺已忍不住站了起来!看来是他想多了,其实根本没有什么圈套陷阱!等马车停下,他已经忍不住把阿吉推给胡三,飞奔了下去:“母亲!” “……贺,贺儿!” 并不大的后门下站着五六个人,其中就有三人是常夫人母子! “母亲!” 常贺望着形容枯稿的常夫人,一阵哽咽,再看向旁侧的弟妹,也是一身潦倒,不管怎么使劲,便都已说不出话来。 “常爷,快走吧!夜长梦多啊!” 胡三频频顾盼,催促起来。 常贺抬袖抹了把眼泪,搀住常夫人就要上车。 常夫人前脚刚上车前板,几束光亮就从四面八方照了起来,将原本昏黑的胡同照得雪亮! “常公子,好久不见呀!” 清朗的少年嗓音就像这光束一样穿透夜空传来,直击人的耳膜! 常贺扶在常夫人臂上的手一抖,转头望向逆光行来的那一行人。 “韩陌?……苏绶?!” “是我们。等了常公子好几天了,没想到你真的选择今夜才来。” 说话的仍是韩陌,他与苏绶并肩而立,身侧是手扶长剑的杨佑等护卫,而身后则有数不清的东林卫。 第336章 你要挟不了任何人! “贺儿!” 常夫人反扶住常贺手臂,惨白着脸下了车。 “别怕!”常贺将她推到身后,而后一把从胡三手上夺回阿吉挡在身前:“果然是个圈套,韩陌,算你有种!不过我既然敢来,自然有所准备,姓苏的,还有姓韩的,你们认识她吗?” 苏绶面上平静无波:“她是谁?” “她是薛容孙女,是薛家流落在外的仅剩的骨肉!”常贺呲着牙齿,声音又尖又利,“你跟我装什么糊涂呢?崔氏不是已经跟你们苏家同流合污了吗?你会不知道这丫头的身份?不过你们本来也没想到吧?薛家竟然还有人活在世上!但是眼下她就在我们手上,你们敢杀了她吗?看着她死吗?你们要是为了抓我不顾她的死活,你猜世人会怎么唾骂你们?薛家的那些拥趸迟早会把你们剁了!” 他转换了姿势,把阿吉的脖子拿胳膊扼住了!目光死死地瞪住他们:“到这份上,我不想啰嗦了,让我们走,我就留她一条活路!否则不但你们要被唾沫咽死,宫里的皇帝也要被人唾骂是个残暴昏君,你们当臣子的,该不会不顾君上的声誉吧?” “你口口声声说她是薛家遗孤,有什么证据?”韩陌往前迈了一步,“我们可不会傻到你说什么就信什么,还能让你牵着鼻子走?” 证明她是薛家人? 这要怎么证明? 虽然他断定这个信息不会有假,手里这丫头就是薛容的孙女,可这是他推测出来的,并没有实际证明她的身份! 常贺瞪大的眼睛都快渗出血来! 韩陌继续道:“你证明不了她的身份,那她就是个平民女子,虽然皇上爱民如子,可是两害相权取其轻,两利相权取其重,如果放走了你,那接下来为此受害的可是整个朝廷,我们可不做这种蚀本买卖!所以你休想在此编造谎言来妄图要挟!我劝你还是老实些把人质放了,乖乖事手就擒,争取减轻罪行!” 常贺身子明显佝偻起来了,胡三他们也六神无主地朝他看来。 这个变故是他们没曾设想过的,他们只想着以薛家这丫头来做为护身的筹码,何曾想过他们居然根本不认! 朝野上下如今对于这丫头的存在根本无人知晓,那么今日若真当平民杀死了,世人又能韩陌他们奈何?没人知道她的身份,自然也就不存在声誉有损!薛家的那些拥趸——不!这丫头不是崔氏抚养大的吗?崔氏夫妇可是薛家的学生,她本人也是崔家的姑奶奶,她养这丫头到这么大,肯定不可能白白看她冤死,只要这丫头有个闪失,她肯定会站出来表明丫头的身份,不然她这么些年不是白替薛家干活了吗? 这该死的苏绶和韩陌可真狡猾,差点让他们给绕进去了! 常贺咬咬牙,狞笑起来:“你们只管不认,也只管把刀剑伸过来,总有人会认她,也总有人会不舍得她死的!以崔家的名望,只要他们站出来说被你们杀死的丫头是薛家的遗孤,你觉得世人会不会相信?只要他们说你们明知道这丫头是薛家人,还罔顾她的性命痛下杀手,你说世人又会如何评价此事?到那个时候,身负恶评的皇帝到底是会自己背下这些骂名,还是会拖出你们两个刽子手来当背锅平息众怒?呵呵,你们很聪明,能算得到我今夜来此,但也未免太不把我常贺放在眼里!不怕死的,你们现在就放马过来!冲着这儿来!” 常贺恶声朝他们吼道,一面把阿吉拎到了胸前当盾牌。 阿吉不过十岁呵!还没发育的身子骨在这狂徒手上如同一扎干柴,经手一拎就双脚离了地! “常贺!” 韩陌苏绶见状,都不约而同地惊喝起来。身后的东林卫顿时都架起了弓驽。 “不许动手!”杨佑看了眼韩陌后立刻朝身后挥手喝止了。 韩陌手握剑柄,与苏绶对视一眼,彼此神色都绷得紧紧地。 自当大理寺那边有动静,韩陌就已经在暗中跟踪他们,果然不出所料,他们施用声东击西之计,故意在天牢制造动静,以此调虎离山,以便在常家救人。常贺下车与常夫人见面的当口,韩陌就已经想好了先发制人,以便常贺无以招架之时伺机救人,但常贺的反应之迅速出乎人意料,他竟然立刻就反将了自己一军! 看着阿吉,他心里也焦躁起来。虽然他是头一次见这小姑娘,但她是苏婼在乎的人,那他就必须得救下来。计划都顺利地走到这步了,他总不可能空着手去见苏婼吧? 他深吸气,重新握了握剑柄,朝苏绶弯腰,在他耳边说了几句。 苏绶看他一眼,片刻后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韩陌便又朝杨佑耳边凑了过去。 杨佑点头,飞速退了下去。 常贺瞪眼望着他们,再次吼叫起来:“我叫你们让开,听到没有!” 但显然没有人听他的。 如此僵持了片刻,常贺再次咬牙,回头看了眼胡三他们,给了个眼色,而后押着阿吉为盾,一步步逼过来。 韩陌这一方一动未动,看着他一步步走近,连一丁点退让的意思都没有。 在距离五六步远的地方,常贺终于停下。 胡同里的这一小片地方,渐渐变得跟地府幽冥一般安静。 这派安静也不知持续了多久,忽然一串脚步声响了起来,细细碎碎地,没一会儿就到了跟前。 “她不是薛家的小姐!” 这嗓音沉稳又清亮,响彻了整条胡同。 常贺像被什么推搡了一下似地震了一震,看着气喘吁吁赶来了此地的容嫂——不,周夫人,崔氏! 周夫人看着在他钳制下的阿吉,双手紧紧地攥住身侧的裙摆,目光胶着在阿吉脸上,声音像是从高山顶上俯冲下来一样飘乎不平:“阿吉!” 阿吉嘴里还被塞着帕子,叫不出声来,也回应不了,但一双黑幽的大眼睛却已噙满了水光! “你说什么?”常贺拔高的声音带着阴鸷。 周夫人艰难地把目光投到他身上,带着颤音,一字一句道:“我说她不是薛家的小姐!你听到了吗?她不是!她只是我和先夫捡来的孤女,你拿她要挟不了任何人!今日即使因为逮捕你而误伤了她,那也只能说她命薄,跟薛家没有任何关系,拥护薛家的所有贤士,也绝不会怪罪到朝廷与苏大人韩世子头上!” 第370章 交手 这一字一句如同钟鼓般敲击着在场每个人的耳膜。 常贺在这声音中渐渐睚眦欲裂:“你胡说!你胡说!” “我何曾胡说?”周夫人望着阿吉,眼泪已经沿着脸庞流了下来,“她只是我的女儿,她不是任何人家的小姐。阿吉,母亲,对不起你了!” 阿吉开始挣扎,小小的身子以不可思议的力量扭动着,抗挣着,常贺虽然极其用力,但也无法完全阻止她! 常贺示意胡三帮忙,但他身后的常夫人却突然一把扯掉了阿吉嘴里的帕子! 吐声自由的阿吉脱口道:“母亲!” 常贺也惊愕地看向常夫人:“母亲?!” 短短月余就已从丰腴富态之状变成形容枯槁的常夫人拿着帕子的手在颤抖,看着被挟持的阿吉,她说道:“我也有女儿……至少,至少让她们说说话!” 常贺默然把目光从她脸上转向对面,周夫人已然泪流满面。 他不相信她的话,这丫头绝对是薛家的,他没有铁证,也有各种左证!但是他万万没想到崔氏竟然会直截了当地否认这是薛家遗孤——她可是唯一能证明小丫头身份的人,无论她本身的地位,还是凭崔家的声望,她的话都极其有份量,她否认了,那这小丫头就只能不是薛家人了!换句话说,小丫头的身份,一定程度上就是能由她说了算! 她不承认是,那么朝廷动起手来还用得着那么顾忌吗? 她不承认,那他的计划岂不是完全起不到任何作用?! 这个结果他怎么能接受? 这样一来他不就成了自投罗网吗?! 看着近在咫尺的韩陌一行,他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左手自腰间拔出一刀便搁在了阿吉喉间:“既然你们都已经打算放弃她,那我就如你们所愿,先杀了她给你们瞧瞧!” 这刀子闪着寒光,一看就不是寻常之物! 但他左手刚有动作的时候韩陌就已经留意到,待寒光闪现,一道流星就正对着他胳膊掠了过去!说时迟那时快,寒星入肉,常贺惨叫一声,中招的左手垂下,擦着这一瞬间,杨佑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手持长剑如龙卷风般扫到跟前,这么一来也就是一个眨眼的工夫,常贺右臂中招,手软下的当口,阿吉咚地掉到了地上! 而一直在等待这一刻的韩陌闪身上前,堪堪好接住了落地的她! 胡三等人饶是反应再快,也在这严丝合缝的配合之下毫无招架之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方才还牢牢掌控在手上的阿吉回到了韩陌他们的手中! “阿吉!” 周夫人哭着上前将她紧紧抱住。 苏绶快速道:“快些带她们去苏家!此地不宜久留!” 旁边几个东林卫立刻上前环拥着她们离了场。 再看韩陌这边,杨佑带着护卫们已经将常贺一方包抄了,拿下他们已等于是瓮中捉鳖! 苏绶转身看了看身后,而后与其中一名东林卫道:“快去拉囚车!” 韩陌这些人的武力勿庸置疑,形势到了此刻,几乎可以说是进入了收尾阶段。常贺归案,案子就推进了一大步,对于追捕真正的主谋,也有了明确的线索! 常贺看着面前骁勇的韩陌,以及周围的东林卫,纵然还在下意识地避挡,心底下却已然灰败不堪。 他果然输了,中了苏绶和韩陌的奸计!他们是怎么会算到自己会来常家的?这么说来之前关于韩陌分出精力在街头没日没夜地找薛家这丫头都是他们弄出来的烟雾?那常青他们一家呢?他们都是在设下诱饵等着他上钩? “拿下他!” 韩陌挥手,顿时便有两名国公府的护卫加入了进来,胜负更加明显了!常夫人和一双儿女已被他们不费吹灰之力地捉了回去,只剩胡三他们在侧的常贺几人还在负隅顽抗! “贺儿!” 常夫人在哭喊,双手奋手地伸向他这边。 常贺心里头一阵酸楚。 既然一样是死,那倒不如一家人共赴黄泉了。 他双唇轻翕,唤了声“母亲”,抬起了匕首搁在颈间。 韩陌见状立时飞奔上前,伸臂去击他的胳膊,然而就在这瞬间,一道黑影也如魅影般闪了过来,手上长剑直击韩陌胸膛! 这股攻势来得如此突然又如此猛烈,以至于韩陌不得不改变方向用以防卫!半空中他一个飞旋避开了攻来的长剑,而余光却扫到长剑的主人已经击落常贺手里的匕首,同时把常贺挟到了身侧! “世子!” 杨佑瞬间带着护卫护到了韩陌周围。 韩陌定睛望着突来的这人,来人身穿普通的玄色衣袍,蒙着面,但一双眼睛却在夜色中灼灼闪亮,矫健的身手透露出他的年轻和活力!挟着常贺意欲逃去的他很快陷入东林卫重围,但他的出手并未呈现出丝亮滞缓,他一个人敏捷地应付四面的刀剑,在胡三他们反应过来后的援助,以及陆续跟着冒出来的黑衣杀手加入之下,就更加游刃有余了。 “拿住他!” 韩陌把杨佑他们拨开,持剑跃了上去! 此时苏绶也紧急赶到了外围,睁大眼睛望着那蒙面人,神色是几曾未有过的紧张…… 原算宽敞的胡同口变成了拥挤的激战场,韩陌直指蒙面人,很快双方就交上了手! 杨佑他们几乎没见过如此厉害的对手,而胡三他们看到这样的韩陌也全都慌了神,眨眼之间十几招过去,别说看出胜负,就连各自出的招都让人眼花缭乱! 无论如何,双方人数悬殊,蒙面人带来的杀手不过十余人,他纵然厉害,此时也不能不加快了撤退之势! 只是韩陌如何肯让他们退去?手上步步紧逼,一面喝令杨佑:“截住他去路!” 杨佑迅速带人行动起来的当口,只见蒙面人眼中寒光一现,忽然跃身飞向了另一方的常夫人母子仨,在韩陌赶来之际凭借这妇孺三人充当了人肉盾牌! 常贺陡然脱口:“不要伤我母亲!” 蒙面人手顿住,却还是用力扼住了常夫人肩颈! 第360章 就算不信我也该信她 常贺急道:“杨燮,不要伤我母亲!否则我不会原谅你!” 蒙面人望着已然攻到了面门前的韩陌,胸脯起伏了一下,随后即将抓住常夫人的肩膀将她奋力掷向了对面!…… 如此情急的当口,韩陌饶是神仙,也无一丝办法收势! 于是长剑噗地一声,常夫人惊叫声连着惨叫,一股血柱顿时自她的胸口喷涌了出来! “母亲!” 常贺声嘶力竭,发狂地向前冲,然而蒙面人却藉着这当口,挟着他手臂冲出杨佑他们的刀剑跃上了头,在一群黑衣人簇拥之下迅速没入夜雨之中!…… “该死!” 韩陌看一眼地下的常夫人,拔剑要追,苏绶却奔向他道:“世子留步!穷寇莫追!” 胡同里瞬间平静,只余下常家一双儿女的哭声。 韩陌望着远处的夜色跺脚:“果然卑鄙!竟然如此不择手段!”说完他又转过身来望着苏绶:“此人一定就是那天探监之人,大人为何不让我们去追他?就算只能拿回常贺也好!” “世子!”苏绶沉气,“世子冷静,他们既然来了,你觉得我们还能带走活的常贺吗?” 韩陌抿紧双唇。 苏绶接着道:“我们带不走的,他们来的目的就是为了堵住常贺的嘴,如果救不走他,那就会杀了他!在那种情况下要灭常贺的口轻而易举!而他们还是选择带他走,这说明他们一定有充足的准备!世子追上去,最差的结果是着了他们的道为他们所伤,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得具常贺的死尸!” 韩陌脸色有所缓和,他望着地下,深吸起气来。 “但此行却是一无所获!” “我看未必。”苏绶望着地下常夫人的尸体,“你没听到先前常贺的话么?母亲被当成了牺牲品,而且还是在常贺的屡次阻止之下被推出去的,你猜常贺心里头会怎么想?他被带回去,并不见得对他们来说是件好事。” 韩陌回想起了先前常贺撂下的话,恍然道:“那个人,叫杨燮?只是那姓杨的应该知道这么做的风险,他为什么还要救?难道说,是因为常贺对他们来说还有价值?” “必然如是。常贺跟他父亲一样,心计不浅。他此行出来没有得到允许,多半是留有后手的。” 韩陌双手叉起了腰,而后道:“即便如此,我们依然被动,因为依然没有找到他们的藏身之处。” “也未必。”苏绶抻了抻身,“至少我们救回了阿吉。” 韩陌疑惑:“大人觉得阿吉能提供线索?” “你就算不相信我,也要相信婼姐儿。” 苏绶瞅他一眼,而后就转身朝胡同口走去。 韩陌略为思索,立刻也跟了上去! …… 周夫人接到阿吉后,遂由苏绶安排的人马不停蹄地赶往苏家。 一路上阿吉只是颤抖,一句话也不说,问她什么也不回答,周夫人忧心如焚,到了苏家后即刻就带着阿吉往内院去。 先前她到的及时,并不是因为杨佑有通天之能,能在那么短时间内把她接去,并且将她说服。而是苏婼在门下目送苏绶离去后,立刻猜到他们是去做什么,让游春儿去大理寺找苏绶,请他允许自己跟随在侧。如此,杨佑奉韩陌之命找到她,向她说明原由,且请她配合营救之后,她才会说出那番话来。 她这一去,徐氏也知晓了,随后大家就一起在正院里等待结果。 周夫人母女刚进门,正院就知道了,苏婼与徐氏按捺不住迎了出来。 “阿吉!” 苏婼快步来到她们面前,双手握住了阿吉冰凉的双手。“太好了!终于回来了!” 看到全身上下尚算完好的小姑娘,她激动得快哽咽了!天知道在等待的途中她有多担心事情发展不如她所愿,怕常贺不来,怕常贺不带她来,又怕这个狂徒干出什么丧心病狂之事! “回来就好了!”她抱了抱阿吉,然后却又察觉出阿吉的安静。 她把阿吉放开,只见她浑身发着抖,双唇惨白,对自己的话好像压根没听进去似的,于是抬头:“这是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周夫人焦灼地看向苏婼和徐氏,“刚刚回来就这样!” “会不会是吓着了?可怜的孩子!”徐氏把她揽到怀里,拥着往屋里走:“快进屋,先沐浴更衣!——去准备姜汤!” 丫鬟们迅速散开去准备。 苏婼一路牵着阿吉的手,只觉得掌心里握着的是块浸水的棉水,又湿又凉。下雨天厨院里时刻备有热水,大家一起上阵,帮着阿吉洗了头洗了澡,换上了干净衣裳,又端来姜汤喂她。不知是因为这一通下来热气浸润,还是回到了熟悉的地方平复了心情,阿吉渐渐有了反应,喝了几口汤,而后就抱着苏婼的腰身痛哭起来! “婼姐姐,我到底是谁?” 一屋人全都懵了,面面相觑后,苏婼问起周夫人:“究竟是怎么了?先前出了什么事?常贺怎么来的?又是怎么救下她的?” 周夫人这才得空把前因后果详述出来,说完看着哭泣的阿吉,她也痛心地流出了眼泪:“那都是为了对付常贺而说的谎,她竟然听进了心里,是我大意了!” 苏婼抚着抽泣的阿吉的头发,五味杂陈。 原本因为失踪已久的周夫人突然现身,加上突然揭开的身世,苏婼就曾忧虑该怎么让阿吉接受这个事实,没想到突然间又出了这一茬。光听周夫人说起当时的情形,都觉得无比凶险,阿吉一个小姑娘,能够冷静地呆上这么多天已经不容易了,还让她在生死关头听到那样的话从自己的“母亲”口中说出来,实在残忍。 即使当时那样都是为了救她,对于一个小姑娘来说,也还是难以接受吧? 第372章 不要管老爷们儿的事情 她看了眼徐氏正在宽慰的周夫人,低头温言与阿吉道:“阿吉,坏的人是常贺,是常家,是那些屠戮了你家人的恶人,不管你姓什么,那么多年来,都是周夫人在抚养你,是她和周大人舍弃了自己的亲生骨肉而选择了留你在身边,在他们心里,你就是他们的亲生女儿。这些付出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夫人为了取证,不得已抛下你潜入常家,你确实受苦了。但这是为了替薛家翻案。你是薛家小姐,我们大家都知道的,接下来就要请奏皇上为你正名,你就能正正式式以薛家小姐的身份面对世人了。 “作为薛家人,你和周夫人应该紧紧依靠在一起对付仇敌,千万不要让亲者痛,仇者快。” 阿吉听到半路已停顿抽泣,松开了苏婼,目光投向另一边的周夫人,随后双唇微翕,嗫嚅唤了一声:“母亲……” 周夫人泪珠儿一滚,当下走过来把她抱进了怀里。 母女二人拥泣不止,在场众人也无不眼眶酸涩,纷纷侧首叹息。不管是作为亲生女儿,还是养女,这番坎坷都是够让人欷歔的了。 “阿吉在哪儿呢?” 屋里正情绪汹涌,门外忽然有了灯光和脚步声,而后便是语带忧急的询问声。 苏婼听出来是苏祈,立刻使眼色给扶桑:“让他消停点儿!”阿吉还经不起他闹腾。 这里话音刚落,黄氏声音却又紧跟着传了进来:“祈哥儿别慌!毛毛躁躁地,仔细吓着阿吉!” 随后门口光影一晃,扶桑先进来,而后是绷着个脸,探头脑袋搜寻屋里人影的苏祈,再接着便是黄氏。 苏祈衣衫齐整,只是眼窝下陷,明显最近没歇息好,而今夜里也还没有来得及就寝。 黄氏也还穿着先前宴席上的那身衣裳,头上虽然没有钗饰,但是发丝齐整,应该也是还没来得及歇。 “怎么把你也给惊动了?” 徐氏迎前两步。 黄氏一来就看到了阿吉和周夫人,忧心地说:“我还在屋里头散步消食,听说阿吉回来了,赶紧过来看看,怎么样?没事吧?那天杀的常贺,怎么忍心对个孩子下得了这样的手?” “二婶,”苏婼站起来,“您怎么知道是常贺干的?” 劫持阿吉的人是常贺,这在今夜之前都是苏婼父女及韩陌之间的推测,尽管周夫人方才的话里证实这个猜测是对的,对外也并没有明说,那么,一直处在风波外围的黄氏,是怎么知道的呢? “是祈哥儿方才说的!”黄氏看着苏祈说,“他不知道怎么消息这么灵通,那边据说还没完事,他就已经知道了!你说咱们家最近什么倒霉事都是这常家带来的,我能不憎厌他们吗?” 黄氏回话的时候神态还是带着忧虑,并没有做任何思考,看起来确实就是这么回事。 “是这样啊,”苏婼点点头,“真是劳动二婶这么晚了又赶过来。” “这话怎么说的?你这丫头,倒跟我客气起来了。” 黄氏叹着气,嗔怪地看了她一眼,而后走到了阿吉身边,眼眶一红说着:“这丫头,可是眼见儿地瘦了一大圈,也不知道遭了怎么样的一番折磨!这可是个姑娘家呀,是薛家的小姐,不说别的,光是被劫的事情传出去,对她将来名声也不利!这常家人,可真该下地狱!” 周夫人抬起头,温柔又不失坚定地说:“二太太,害阿吉受苦是常贺缺德,如果将来旁人再以此为话柄指点阿吉,那就是旁人失德了,我们阿吉依然冰清玉洁,俯仰无愧于心的。不管她归宿,都值得被好好尊重。” “就是!”苏祈听到这里也义愤填膺起来,“该杀的是常贺那恶贼!有朝一日他若落在我的手上,我定将他剥皮抽筋,不得好死!” 少年一拳砸在桌面上,桌上杯盘跳起来,黄氏也跟着直起了身子,嗔骂道:“这小子,吓我一大跳!就不能斯文些,看把妹妹也吓着了。” 苏婼旁边坐着喝茶,没有插言。 茶盏放下的当口,银杏进来了:“太太,老爷回来了。还有韩世子也来府了。” 一屋人俱都噤声抬起了头,一会儿的当口,苏绶就已经披着雨珠进门来了。 徐氏忙道:“回来了?人抓到了吗?” 苏绶环视了一圈屋里,锁定阿吉,走上前道:“她怎么样?” “已经平静多了,吃了半碗粥,精神也恢复了很多。”周夫人回答说。 苏绶点头:“你们俩跟着婼姐儿到书房来。” 说完他就折身走了出去。 徐氏追上去:“你好歹先换身干净衣裳!” 但苏绶已经头也不回地走了。 苏婼连忙牵着阿吉,与周夫人一道出了门。 苏祈抬步跟上:“等等我!……” 黄氏眼望着他们一个个离去,纳闷道:“有话不能在这里说么?怎么还单点了她们去书房呢?” “嗐,老爷们的事你管那么多干什么?” 徐氏转身坐下来,斟了杯茶给她:“来喝茶。胡氏那边怎样?今夜这番动静,没惊着她什么吧?” 黄氏接了茶,哂了声道:“她屋里如今铜墙铁壁似的,能惊着她什么?” …… 书房里韩陌刚进门,后边苏婼她们仨就到了。 门下苏婼先打了招呼:“到底怎么样?常贺人呢?” “跑了!”韩陌一脸晦气。 “跑了?”苏婼不由拔高了声音,“不是早有准备吗?怎么还让他跑了呢?” 韩陌不知道从哪里说起,一看苏绶已瞅了过来,便跨进门道:“进屋再说!” 周夫人听到常贺跑了也有些把持不住:“大人,怎么会是这样的结果?” 苏绶说道:“杨燮露面了。” 周夫人与随后进来的苏婼俱都怔住。 “杨燮是谁?” “就是那天夜里潜入天牢面见常蔚的人。”苏绶在案后坐下,“准确地说,我认为他就是当初曾去见过薛阁老的废太子后裔,一个东宫里还没来得及赐予名份的嫔妃所生之子。” 第373章 叫我世伯 “杨燮是他的名字?”苏婼凝眉,“可是皇上并不姓杨,这么说他这是易了名?” “用不同于皇室的姓氏取名,能为他省去许多麻烦,他没有理由不这么做。”苏绶沉气,“就在我们要拿下常贺之际,他带人前来,把常贺救走了。” 苏婼简直不敢相信这个结果,她睁大眼看向韩陌。 韩陌连忙摆手:“可不是我抓不到他!是苏大人让放他们走,我才没追的!” 苏婼上下睃巡:“可你还是让他拿住了常贺。” “那是因为姓杨的拿人肉当武器!” 他可没那么丧心病狂,对一具活生生的生命视若无睹! 常母虽说是罪人家眷,但是要她的命也不该他来下手! 要不是因为不想杀人,不是因为他没那么歹毒,他才不会让姓杨的有机可乘呢! —— 真该死!早知道要被她这样误会,刚才他就是拼着让苏绶见怪他也得追去拿住他的! 他这边心里头悔得不行,苏婼却早已问出了下一个问题:“事情的原由,到底是怎样的呢?” 苏绶喝了口茶,便把周夫人走后的事态说出来。末了道:“从杨燮的举动至少可以应证之前的推测,常贺此番行事,也就是说从劫持阿吉开始,到挟持阿吉到常家来救人,都是没有经过杨燮允许的。否则他们的动作不会这么简单,轻而易举就落到了我们包围之中。所以,常贺虽然去投奔了杨燮,但他们之间的确存在隔阂。” 苏婼听完思索:“这么说来,杨燮杀了常贺的母亲,此番回去,这个梁子必定会加深。但他又会怎么做呢?他眼下可没有与杨燮分道扬镳,或者向他复仇的能力。” 苏绶也在沉吟:“这便要看常贺的心计了。父亲为了替杨燮一党背锅而入了大牢,落得合族待诛的命运,母亲又生生死在了他们手下,常贺但凡还有一丝良心,这个坎都过不去。” “那父亲放走杨燮及常贺,此事怎么去禀奏皇上?” 苏婼的一句问话,像记重锤一样击在每个人的心头。 常贺是朝廷要犯,如今露了面的杨燮,更是重犯中的重犯,此事不是他们私下处理就行的,必须得禀报宫中,即使苏绶这个计策有很大成功的可能性,但是,皇上会答应吗?他会乐见他们私自抉择吗?而且,因为一个可能的分裂而放跑他们,是不是又显得过于冒险? 如果最后他们所盼望的没有发生,那皇帝问罪下来不是不可能的。而主张放人的苏绶,则就是要担主责了。一向把苏家命运视为重中之重的苏绶,他怎么没想到这点呢? 一屋沉默中,韩陌望着神色凝重的苏绶开口了:“报还是得报,如果皇上降罪,还有我和家父呢,此事不归大人一人的责任,我们共同负责此案,那就有责任同进退,共同分担,断不让大人一人担着。” 苏绶沉一口气,说道:“这是后话。但婼姐儿说的对,此事得尽快禀去宫中。这样,回头我亲自写道回事折子,送去宫中。眼下先把该办的事办了。”说完他看向阿吉,站起身来,走到她面前,停下一会儿道:“薛姑娘看来已经知道自己身世了,那我们能聊几句吗?” 阿吉一路平静,听到“薛姑娘”时还是略怔了一下,然后才捉着手指头点头:“老爷您说吧。” 苏绶缓下神色:“你不用唤我老爷,你就称呼我——”说到这儿他看了眼苏婼,“你可以唤我一声世伯。我与你祖父是忘年交。” 苏婼不由自主地把手搭在阿吉肩上,然后看了眼韩陌。 跟薛容的交情,是苏绶曾讳莫如深之事,虽然私下她已经透露给了韩陌,不过在这种场合,她还是没想到苏绶会如此毫无顾忌地公布出来。 苏绶道:“你被常贺掳去的这几日,呆的是什么地方?” 这一问,韩陌注意力立刻集中了起来,周夫人也定睛看了过去。 阿吉看着地下,先是沉默,而后就幽幽地说道:“是个宅子。有些年头了,但是一直有人住。那宅子不小,坐北朝南,即使我呆的屋子在西边,一看就是间空置的屋子,光照也很好。” “你怎么知道?你有出去走动?”韩陌脱口问。 “不能走动。但我能从照在窗户上的太阳光判断朝向。还有窗户木头是旧的,但窗纱却不算旧,用的还是笼烟纱。”阿吉说着,看向苏婼和周夫人,“太阳朝向是母亲从前教会我的,窗纱这些,则是婼姐姐教我的。” 周夫人有些激动,看向苏婼时的目光里都有着掩饰不住的欣喜。 她问:“还有呢?你还发现了什么?可曾看到里面的人的面目?” 虽然已经知道了杨燮的名字,可是他的面目却还是个谜。 “除了常贺,我还看到了一个姓孙的。”阿吉说着,目光打量起屋里唯一的年轻男子韩陌:“姓孙的大概二十岁上下,比世子低半个头,身量也没这么强壮,但他看上去也是会武功的。他是一双弯眉,有点浓,瑞凤眼,最明显的是他的左手食指上有颗蚕豆那么大小的黑痣。不过他往往拿斑指挡着,不仔细看,或者那颗斑指不活动的话,看不出来。” “孙雄!” 几个人不约而同地吐出这个名字。 韩陌抓起自己没动过的茶给她递上去,赶着问她:“还有什么?你赶紧润润嗓子,一次都说出来!” 阿吉喝了茶,酝酿着,便接着说:“他们不是都呆在那宅子里的,经常有人出去走动,我有一次听那孙雄跟那个胡三,对了,先前给常贺当打手的那个人,也就是劫持我的人,他就是胡三。那个胡三会出去赌钱,还欠了赌债。这次他帮常贺的忙劫我,就是收了他的钱。孙友也时常出去,不过他常去的是城里的茶馆。” 韩陌与苏婼对视一眼,继续听阿吉往下说。 阿吉匀了匀气,又道:“你们说的杨燮,我没见过。但是,那里还有个先生,应该也是他们的头儿。” 第374章 先生 “先生?”苏婼与韩陌异口同声。 “是。有一天来送饭的人说的,说先生来了,在跟公子叙话。还说我说不定就要出去了,我问为什么,他说先生说常贺是在捅篓子。” 屋里几个人立刻对视。 “这个先生,八成就是那天在天牢里接应杨燮的了。”韩陌道,“武将一般是不会称作先生的,那么此人是文官。准确地说,他是个一品文官。对了,”说到这里他转向苏婼,“你那天夜里在大理寺门外所看到的文官,都还记得有谁么?” “当然记得。”苏婼点头,又数着手指头报了一遍名字,“没错,从阿吉的话里可以看出,常贺的行动确实未经杨燮他们同意,如今捅出这么大的篓子,他们应该会做出反应。可是,如果按照这个名单一个个地排查,就难免打草惊蛇了。阿吉,你还有别的收获吗?任何你想起来的事情,你都不妨讲一讲。” 阿吉垂头凝默。片刻,她猛地把头抬了起来:“我想到了,孙雄除了常去茶馆,他穿的还是千福斋的鞋。” 千福斋是城里有名的绣坊,里面的成衣和成品鞋袜等都精致且昂贵,所以主要的顾客都是城里数一数二的富贵人家。而且但凡在里头买过衣品的顾客,统统都会记录下尺寸和姓名,因为讲究的就是一个穿着合身,还有一个到位的服侍! 孙雄竟然在千福斋买鞋?那不也就是说,千福斋会留下关于孙雄其人的许多信息? “他穿的什么样式的鞋子,可还记得?!”苏婼急忙问。 韩陌怀疑:“她认识那么多款式么?” 千福斋的鞋款可谓云集了当下所有的款式,阿吉虽然从小生活优渥,但毕竟在金陵时还小,后来颠沛流离,顾着奔波,不可能修习女红,那么常理来说,她能认出千福斋出品的鞋就不错了,还能认得款式? 周夫人眉眼里也透露一丝不确定。 苏婼却只是平静地等着阿吉回答。 阿吉说道:“是鱼戏莲盘式样的。鱼是银色的鲤鱼,莲叶是深一点的,接近玄青色的锦线,鞋尖处各有半只莲蓬。” “鱼戏莲盘”正是千福斋所出的有名的鞋款式样,但凡光顾过的都知道这一款特征正是她所说的这些! 周夫人定住半瞬后诧异地看一眼苏婼,问阿吉道:“是你亲眼看到的?” “是我看到的。”阿吉点头,“我认得这些,姑娘让扶桑姐姐她们教我做女红,一开始就是学习辨认这些样式。她们说跟习锁一样,得先学会认,才能开始做。” 大家都把目光投向苏婼。苏婼却摊起了手掌:“是她自己聪明罢了。” 韩陌深深点头:“难怪苏大人说无论如何也得相信你,现在我知道了。” 但凡是经她苏婼调教过的人,就不会有吃白饭的吧? “好了,我们有了这个线索,可以直接去千福斋查孙雄了!”周夫人略显激动,“那里的工匠一定能说出关于孙雄的更多的信息!” 韩陌点头,看了看窗外再次下起来的雨:“待我把当夜去过大理寺的官员的名字写下来,交给杨佑一起去办!常贺被这么带回去,那位‘先生’应该会坐不住了吧?” …… 常贺被带回宅子里的时候,衣角被雨水打得全湿。 他像个落汤鸡一样失魂落魄地走着,跟着下马车,跟着跨门坎,跟着进了杨燮的院子。 杨燮走路生风,一进院门就下令道:“把胡三先拿下,听候发落!” 门下人如幽灵般领命退下,而只有书房里亮着灯的死寂的院落,看起来更像幽冥地府了。 “退下!” 杨燮铁青着脸色喝令下人,进门后一把将已扯下来的面掷在案上,然后回身望着面前的常贺。“你也太莽撞了!知道我再去迟一步,你此刻是什么状况吗?我早就说过,你得亏有令尊才保住了这条性命,你该好好珍惜,但你却偏偏一意孤行,把自己弄到这样危险的境地!” “再危险,你不是也来了吗?”常贺抬起头,呲出了一口泛着寒光的牙,“我知道你会来的。你怎么会在这个时候任我去死?只要你来了,我就知道我死不了。” 杨燮眼底有锐光暴射,他沉一口气:“你我早已经是联盟了,为何总要这样任性?难道我哪里待你不周,以至于你如此不信任我?” “本来的确是联盟没错,但现在你是我的杀母仇人!而我历尽艰难逃出来,父亲族人都在天牢,这些不都是你造成的吗?”常贺走近他,“明明你才是我的仇人,是你让我变得这么落魄,你是怎么能说出这么大言不惭的话来的?你怎么还能高高在上地指责我?!” 常贺停在他身前两尺处,眼里的火光仿佛随时要喷射过来! 杨燮看他半晌,缓缓吸气:“对不住,是我有愧于你。不过,先前那样的情况,如果我不做出那样的选择,不牺牲令堂,今夜你我是根本不可能从韩陌手下离开的。韩陌从小师从名将,他的武艺在朝中子弟里是数一数二的,何况他身边还有那么多人。这是个艰难的选择,容不得我犹豫,我得承认,比起令堂,我更希望你能活下来与我并肩作战。” “韩陌只是个藉着祖荫上位的二世祖,他有几分能耐我会不知道吗?你少在这里狡辩!你不过是不想我带回家母!” 常贺口沫四溅,声音都快掀翻屋顶。 杨燮抹了把脸上,说道:“看来你得冷静一下。” “你杀了我的母亲,还在这里假惺惺扮好人,叫我怎么冷静?!” 常贺抓住了他的衣襟。 杨燮望着他,把他的手掰开,扬声道:“来人!” 门外的人走进来,在他眼神示意下架住了常贺。 “送常爷回房歇着,准备安神汤,让他好好睡一觉!” “杨燮!你是个刽子手!……” 被硬架出去的常贺声音还遗留在屋里。 杨燮立在原处目送,眼中已然蓄满了凛光。 而屏风后这时传来轻轻一声杯碟交碰之声,随之一道清雅而略显苍老的声音也幽幽地传出来:“这个常贺,算是把他爹的弱点都学会了。” 第375章 真够会隐藏的 杨燮回头看了一眼,绕过屏风进了帘内。 幽光之下,榻上坐着一人,面目全糊在阴影里。 “先生对他完全没信心了?” “我早说过,常贺跟他爹不一样,他爹对权力有欲望,他年华正少,又享到了其父带来的荣华,他对权力的渴望还没有生出来。所以没有常蔚那么好掌控的。” “但眼下我们想要的重要之物在他手上,却弃他不得。而且,他在此地住了数日,出去也是个祸患。” 幽光里的双眸抬起来,闪出来一线锐光。“自然只有斩草除根,才能永绝后患。至于东西,”这影子抻了一抻,搁在膝上的一只苍老的手掌捋了捋右手的袖子:“就是接下来你我该努力的事了。” 杨燮停住:“先生的意思是,把常贺手上的东西夺过来?” “不然呢?”那眼眸里的光芒又锐利了三分。“从今夜之事看来,常蔚没有撒谎,苏绶的确是只狡滑的狐狸,这么多年,我们都让他给骗过去了。而我们猜想的也没错,常贺劫了薛家那丫头,是给我们带来了麻烦。从头到尾,常贺就坠入了苏绶和韩陌挖好的陷阱,可叹的是,常贺竟然还觉得自己会有胜算。” 杨燮凝眉:“劫人这件事,的确给我们带来了困扰。只是,即使没有这件事,那天夜里我入天牢,也已经让苏绶和韩陌警觉。从常蔚被捉开始,我们想再像从前那般蛰伏,事实上已经不可能了。所以眼下不该是追责的时候,而是该想着该如何亡羊补牢。” “想亡羊补牢,那首先就得解决常贺的掣肘。”榻上的人缓缓站起来,幽光里的双眼依然灼灼,“苏绶的城府之深虽然超乎了老夫的想像,但老夫也因此更加了解他了,如果他没有十足的决心,不会亮相走到这一步。就像你说的,我们现在变得变动了。常贺这一回来,不见得是韩陌身手不如你,而可能是他们下的一盘棋。常贺现在,很可能反过来已经成了他们的工具。” 杨燮望着夜色,默然无言。 “我知道你想留着他,作为稳定军心的一个标榜。但是,一个人过于为情所绊,总归不好。常蔚也倒罢了,那是他自愿,但他过不了他母亲这一关的。一个活生生的亲人就那么死在眼前,他不会那么容易过去。” 杨燮抿唇凝默,片刻道:“他也不算蠢,总归会明白活命和报仇哪个最重要。” 光影里的老者一声低笑:“一个有情根的人,不管是哪种情,都会管不住犯糊涂的本性。” 杨燮听到这里侧身看向他:“先生这话似有所感。” 老者没有说话。 杨燮微微勾唇,又道:“先生一向冷静淡泊,早已不为七情六欲所困,按说不该有这样的感悟。” “说笑了。”老者缓慢地道,“老夫不过见惯了世事,略有几分阅历。总而言之,公子须将常贺加倍提防。不过,”说到此处他话锋一转,又道:“从今夜在常家守株待兔,苏绶和韩陌都在场看来,苏绶应该把有些事情已经告诉了韩陌。如果苏绶身上背负的正如你我早前所猜想,那么他把这些消息吐露出去,也将会给他自己带来不小的麻烦。” 杨燮点头,缓声道:“他也真够会隐藏的。” …… 书房里人散后,苏绶还没离开,坐了许久后他收拾了几样东西揣进怀里,然后才回房歇息。 昨夜常家之事早有东林卫赶早禀报到了干清宫,这些事瞒是瞒不住的,当然也不能瞒。 这么多年里苏绶进宫面圣的次数数也数不清,当今圣上虽然行事有如雷霆,是个英武之君,但对待朝中功臣老臣,仍然不失仁义,苏家这样自太祖皇帝时期传下来的功臣之家,哪怕这么多年除了运用祖传技艺替朝廷看守好了各部衙门门户,余则再无出过什么名臣贤臣功臣,年节该有的赏赐也从未失过苏家的份,按例,苏家当然也是回回受了赏都要进宫来谢恩的。 从来没有一次是这样来请罪的。 苏绶记得很清楚,上次跟皇帝当面说话还是皇帝联合镇国公一起软硬兼施逼他接下防卫署机括改造那回,那回他被抬到了天上,差点就没给皇帝面子。 但今日,他却要把头埋进尘埃里。 “你的意思是,你一个堂堂大理寺少卿,外加韩陌一个曾经的堂堂东林卫镇抚使,在已经布好了防卫的情况下,还是让常贺跑了?” 皇帝在用早膳,脸色阴沉得如手上的锅巴——当然不可能会是真的锅巴,那是御厨特别制作的紫米糕,听说先帝特别喜欢吃这种糕,那时候是太后,也就是当时的皇后亲手做的,太后薨了,后来太子也被废,先帝就让御膳房特地做了这种烤得焦脆的紫米糕来吃。 皇帝不是皇后生的,因为偏心废太子,皇帝与先帝感情也不怎么样,皇帝如今也吃起了这糕,是让人想不到的,因为实在并不怎么好吃。 “回皇上,救走常贺的人,身手十分厉害,而且,他是以常贺之生母作为肉盾阻挡世子的,世子仁善,故而让他们得了逞。” “他仁善,所以连追也不追了,就放了他们生路?”皇帝缓慢的语音加上挑高了的语调,透露出来几分阴冷。 苏绶把头磕到地板上:“是微臣阻止了世子追赶。” “啪”的一声,前方传来了饱含怒意的声响,紧跟着,是滚落到了眼前的两根象牙箸。 “苏绶,你好大的胆子!” 朝中的年轻臣子几乎没见过皇帝发怒,只有老臣们知道,年轻时候的皇帝怒意之下的威严有多恐怖。 伏地的苏绶深吸气:“臣有罪。放跑了钦犯,臣甘受皇上责罚。但臣却还是斗胆相问皇上一句,皇上只想要常贺,要救常贺的人,还是连那批被匿藏的矿藏也一并想取回来?” 殿里的空气似乎凝结。 一阵衣物窸窣,皇帝一字一句:“你什么意思?” 第376章 上天给出的安排 矿藏早就成了皇帝心里的结,谁坐在这把龙椅上,会不想要它? 苏绶抬起上身,望向皇帝铁青脸的皇帝:“救常贺的人叫杨燮。说到这里,皇上请容臣先说件往事。 “当年废太子宫中六个妃嫔,没有杨姓的。但有一个被詹事刘肃送进宫去的宫女,后来被查证是工部侍郎杨谓的侄孙女。在后来的清查中,这个杨姓宫女正好混在一批蒙恩送走的宫女里不明下落。此事不知皇上可曾记得?” 当年皇帝与废太子的夺嫡之争,以废太子阴谋惨败告终,与案有密切关连的臣子也被处死一大批,这个姓杨的工部侍郎当时便是废太子的强助,但他把侄孙女送进东宫却是后来清算的时候才查出来的。 东宫里的宫女留了一部分下来,另外一部分就被当时的太上皇,也就是先帝给下令送返了家乡。 等到查到这杨姓宫女与杨侍郎的瓜葛时,已是年余之后,彼时杨家人都已被处决,杨宫女被抓回京师验明正身,也处死了,但是离宫那一年有余的时间,足够生下一个孩子,并且,足以让先帝将这孩子送走妥善抚养。 皇帝定定地望着苏绶,良久才把上身抻起来,“你是怎么知道的?” 薛案发生时,关于废太子还有后人这件事就被彻查过,但并没有精确查到这个后人的母系出自哪里。东宫到底不如干清宫,就算妃嫔,也是有定数的,哪怕只是近身服侍的宫女,所以清查十分容易。皇帝当然知道这个姓杨的宫女跟杨家有关,但是当时只不过是为了肃清余孽,并未曾联系到她会生下遗腹子。 后来薛案里这个所谓的废太子后人又伏了法,在当时看来,一切隐患都消除了,就更不需要去追究他的母系。 杨肃在整个夺嫡之案里不算起眼的人物,苏绶此刻却突然将这两者联系了起来。 “他这个名字,是常贺唤出来的。听到他姓杨,臣才想到了这些往事。不瞒皇上,当年关于杨家送女进东宫,却不为外人知,臣对此事就有疑虑。按理说,杨家这么做,一定是有所图,如果昨夜此人就是杨氏所出,那就说得通了。” 一个家族想要飞黄腾达,那么裙带关系往往是主要的一条路。 杨家在朝已有根基,如果再出来个诞有皇嗣的妃嫔,那毫无疑问将更有势力。 “但杨家又为何要暗中送女进宫?而不是大大方方进行?” 当年被忽略掉的旁枝末节,此刻都被挑了出来。皇帝神色未动,但置于膝上的左手已经缓慢握紧起来,“杨家不可能拥有瞒天过海悄悄送个人进东宫的本事。要么,你是在暗示朕,杨家把小姐送到东宫,是先帝与废太子一党早有的预谋。” “臣岂敢亵渎先皇?但是就如方才皇上所言,宫闱森严,若无先帝允准,杨家不可能做到。废太子即便身为太子,也不能越过先帝行事。所以,也许先帝也未知此事,而是当时废太子与杨家有了约定,由废太子出面向先帝讨个允准,如此小事,先帝便未做阻拦。至于废太子为何这么做,臣以为应该正是为了拉拢杨家帮他。而杨家之所以有这个资格,臣以为正是因为杨肃趁职务之便,接触到了太祖皇帝藏于宫中的那批矿藏记载。” 皇帝凝坐片刻,微微沉息:“杨家?” “朝中的矿藏,一直都由工部经管。杨肃作为工部侍郎,他具备条件。” 皇帝沉默下来。随后他问:“你又何以肯定这个杨燮就是真正的遗腹子?” “当年东宫所有有名有姓的宫人,姓杨的并不多,而且都各有归途,这是直到如今都可查的。但唯独工部侍郎府暗中送进去的这个杨氏,具备诞下遗腹子的时间,以及拥有保护这个孩子的条件。杨燮的母系就是杨肃一族,合情合理。” 皇帝默然半晌,缓声道:“按照宫里的规矩,也的确不是谁都有资格怀上皇嗣。” 苏绶深揖首,再道:“昨夜里臣深思熟虑,认为杨燮姓杨不会是偶然,再加上之前他又曾夜闯天牢,还有朝臣为内应接应他,臣猜想他位份不低。在常蔚一案中处于比常蔚还高的地位,且还刚好姓杨,臣便作了大胆猜测。” 皇帝听到此处,神色已然恢复平静。只是眉目之间仍是凝重:“杨家跟照朕所知的讯息,这批矿藏舆图应该一直都在宫中,太祖皇帝不可能让其流落在外,虽则持有第三枚铁券的人手中理应也有一份,但也不可能再让第三人知,那么杨肃是通过什么渠道得到它的?他们杨家,绝对不可能是持有第三枚铁券的人家。” 这是明摆着的,如果杨家持有铁券,那么他们怎么会等到全家被抄被灭族也不曾把铁券奉出来? 苏绶凝默半刻:“这一层,臣也不得而知。” “所以杨燮的身世即便如你所猜,他的手上也不一定会有这份矿藏名录。” “即便未有全部,仅有部分也足够他们作乱起事。” 皇帝深深沉气,扶案站起来。“若真如此,倒该当朕有今日这一劫了。这杨氏偏偏竟生的是个男儿!” 是个遗腹子,生男生女本就机会一半一半,若是个女孩儿,今日之变故自当不存在了。 可偏偏就是个男儿!这不是上天给出的安排么? “此事倒也提醒了朕,”皇帝接而道,“朕坚信常蔚不可能从朕手上换走真虎符。所以如果常蔚交给常贺的物件里有枚虎符是真,那么这枚虎符身上的秘密很可能也超乎常理。” 苏绶望着地下,撑着地面的双手不自觉地蜷曲。 皇帝凝视前方片刻,而后忽然间侧首看向他:“这个杨燮,长什么模样?” 苏绶便伸手自怀里拿出一卷画纸奉上:“此人蒙着面,看不清全脸,昨夜里臣依照印象绘了此画像,请皇上过目。” 皇帝接在手里展开,目光只停留一瞬,即啪地将之合了起来,神色也莫幻不定。 第377章 仇恨 “原来如此。”他定坐片刻,缓缓出声,“即使只是一双眼睛,二者也如此之像,难怪你会有此猜测。” 稍候他又展开看了两眼,然后道:“所以说,薛容一案里伏诛的并非真正的逆贼,这个唤做杨燮的才是。他们果然耍的一手好计谋,在天子脚下翻云覆雨,这是根本就没把朕放在眼里。当时留着常蔚不杀,朕还真是做对了。” 苏绶把头垂低了些。 皇帝看了眼他,又说道:“放走了杨燮,你打算怎么做?” 苏绶微凝神,抬头道:“常蔚背后除去杨燮,还有一人不可忽视,便是那夜里在天牢之中接应杨燮之人。太祖皇帝隐去的那批矿藏原本应该无人知晓,但根据皇上前番所得消息,杨贼们很可能已在盯住这批矿藏。此人身着朱袍,足见在朝中已浸淫许久。这矿藏的消息,如若不是杨肃传给了杨燮,那么必定是此人自朝中借公务之便获知。按照常理,杨燮能隐藏至今,且筹谋到目前地步,一定有人在朝中照应,这个人,就是比常蔚更有权力的朱袍人。所以此人露面之前,捉到杨燮,也不算破案。” 皇帝负手凝视窗外,身后交握的双手不停在摩挲,看得出来内心正在斟酌。 一会儿他道:“放走杨燮,若他们再不出手了呢?” 苏绶目光深深:“他们不露面,臣也定会想办法让他们出手。” 皇帝道:“你待如何?” 苏绶沉默了一下,说道:“臣打算还是从常贺这边下手。” 皇帝挑眉:“常贺?” …… 被架回院里的常贺怎么进屋的,就怎么样在屋里坐了一夜。 鸿福曾进来送过热衣和干净衣裳,他视若罔闻,便也出去了。 读了那么多年圣贤书,常贺知道自己,还有父母的行径算不得堂堂正正的君子,但兽畜尚有舐犊之情,常蔚大难临头,原本可以逃得生路,却仍是把唯一的生机留了给他,母亲怀胎十月将他生下,多年来无时无刻不盼他平安顺遂,他们对外人而言或许不是好人,但对他常贺,恩重如山。 给自己筹措亲信,是他为自己的前路所做的谋划,但是营救母亲,也是他计划当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但母亲却死在他面前,他苟活了下来,却把亲生母亲送上了绝路。与其如此,他倒宁愿死在韩陌手下,或者说,杨燮以他的弟妹当肉盾他都不会如此愤怒悲伤。 他读那么多圣贤书,来日如何有脸面去地府见母亲? 他握紧着手里的虎符,仇恨的光芒像火苗般,一簇簇地往外冒。 杨燮救他,不过是因为他手里还有他们想要的东西,如果没有,杨燮昨夜一定不会出现,就是出现,也肯定是为了灭他的口,这点他早料到了。而昨夜他原可以不杀他的母亲,这么做,也不过是为了断他的念想,逼着他不得不彻底倒向他们,这些他都明白。 仇,自然是要报的。但怎么报才是对的? 闷坐一夜后的复仇之念,在现实之下又有了转变。 他再次看着手里的虎符,摩挲几下后收回了怀中。 “洪福。” 窗外静候的洪福闻声直起腰背,推门入内:“常爷。” “我想见公子。” 洪福略顿,看他一眼后垂首道:“是。” 常贺更了身衣裳,又洗了把脸,跟随洪福到了后花园。 杨燮坐在花园凉亭里,面前桌上是一堆让人看不懂的簧片与锁壳。四面湿漉漉的地上,到处都是落叶残红,雨不知几时停的,总归是天亮前,但暴雨的痕迹还在,没那么快消去的。 杨燮脸上的不悦也是,蹙着的双眉下他的目光没有温度,手上的工具,亮珵珵的像把凶器。 常贺一直觉得奇怪,这个出身非凡的人,为什么会制锁?而且看起来技艺还不一般,因为他连天牢的机括都能破解。天牢的机括是苏家做的,除了苏家人,当今天下还没有哪家能有这样的本事。一直居住在京外,按理说从未曾接触过苏家的杨燮,显然就更不应该学会这本事了。 “既然来了,怎么也不说话?”杨燮的语声慢吞吞的,侧目而视的神态透着警惕。 “我昨夜整晚未睡。”常贺声音嘶哑,有力地佐证了说辞。 杨燮睨他:“如何?” 常贺垂首:“我想给家母报仇。” 杨燮眯眼:“寻我?” “不,”常贺缓缓地吁气,“是苏家和韩家。” 杨燮望着他,不做声。 “我虽也怪你把家母推了出去,但归根结底,是苏韩两家把常家,准确地说是把家母与舍弟舍妹当成了诱饵,这才造就了恶果。若不是他们如此,家母不会有机会让你推向剑刃。 “实不相瞒,我昨夜回去后,前半夜在怨恨你,但后半夜却已冷静下来。你说的对,到了这地步,你我该共进退。复仇也好,共举大事也好,前提都得是能保住自身的性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苏绶和韩陌能给我们挖一个陷阱,就能挖第二个,第三个,此时我纠结这些,实为不智。” 一旁的洪福颇为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又看向杨燮。 杨燮面如平湖,目光未动,约有三息,他方扬起唇角:“看来,这一整夜果然是未睡。” 常贺抬头:“昨夜里,得罪了。” 杨燮低笑:“你能想透彻这些道理,我便是再受你几句痛骂也值。谁无生身父母?你的心情,我其实再理解不过。倘若你昨夜对我无怨无恨,我反倒要觉得奇怪了。你是有血有肉的真性情男儿,经此一事,定然也会沉稳不少。” 常贺点头,凝望着亭下残红:“我如今对苏韩两家恨之入骨,你接下来打算如何?” 杨燮道:“如今风口浪尖上,暂不宜动,等这阵过去再说。你也累了,先回去歇着。等养精蓄锐好了,再详谈往后。” 常贺坐片刻,起身道:“那我等你消息。” 杨燮也点了点头,目送他离去。 第378章 有件事压在心底很久了 鸿福把常贺送回房里,张罗了茶饭,又吩咐人侍候他歇下,随后回到花园。 杨燮还在原处坐着,面前的铜锁已经装成了一半。 洪福走近前:“常爷这番话,也不知是真是假。” 杨燮微微一笑:“你觉得呢?” 洪福沉吟:“小的愚钝,竟未能分辨。” 杨燮把手上反覆插也插不进去的一根簧片放下,说道:“他能说出这番话,足见他的确有这么想过。至于他是不是真的选择了接受现实,那得看他到底是不是个感情用事之人。先生昨夜主张之事,我正好还在犹豫之中,且看看他究竟如何抉择也罢。” “可是苏韩两家已掌握了一部分主动,眼下静观其变,还来得及吗?” 听到此处,杨燮凝眉看他一眼,略默道:“那就想个法子,迫使他表现表现。” 洪福与他眼神交汇,随后即颌首举步退下去。 …… 经过几日的歇息调整,阿吉终于恢复如常,看着她如同从前般淡定的小脸,苏婼却时常地感觉到心疼。 一个十岁不到的孩子,还是个体力与耐力都不如男子的女孩子,经历过这样的生死之劫,她能这么快地恢复过来,可想而知过去这几年她遭受过多少的打击与锤炼。如果她仍存有对周夫人的怨恨,苏婼觉得也没有什么不能理解,包括周夫人自己私下都与她说,看见她这样懂事,宁愿看她撒泼耍赖。 但经历过就是经历过,成长路上留下的痕迹是不可能被抹去的,阿吉比起同龄人更早地长大了,这是事实。与其惴惴不安,倒不如坦然接受。毕竟,从苏祈那边得到的讯息,这个女娃子,是确确实实的心胸豁达。 近来天又晴朗了,关于暴雨夜里常家出事故的消息也早就传遍了朝堂内外,但传到苏婼耳里的却只有常贺妄图救走其家人未果,却被韩陌一剑刺死了常母这一段,想来那日苏绶进宫一行,君臣之间也商量好了一番对外说辞。 因此近日外头却有些人心惶惶,生怕常贺那狂徒的屠刀就要瞄准到自己头上。听说夜里都不必下令宵禁,也鲜少人在外行走。 苏婼奉旨与韩陌查那第三枚护国铁券,韩陌连日不得闲,她便把目光对向了朝中有名有姓的权贵之家,同时又把着朱袍之人在纸上列了又列。韩陌又嘱她他不在身边的时候别出门,她也听了,日日唤阿吉做陪在府里捣鼓着锁器机括,要么就是研究曾祖爷留下的典籍——苏绶近来不知道怎么回事,虽然对她还是看不上眼的样子,却不怎么管她往天工坊去了。有一次正好撞见她袖子里掉下来的典籍,他也似没看见,拉着个脸就走了。 出不得门多少有些无聊,秦烨登门来过几次,给她带了些好吃的好玩的,也送些不为人知的消息给她。当然最主要的目的还是想要她带着他赚钱。眼目下苏婼倒是有了重操旧业的条件,只是苏宅内部缺个铸造的工坊,故而有心无力。 秦烨在勾栏院里学了一手讨好人的本事,来找苏婼也不忘去徐氏跟前见个礼,卖个好,逗得徐氏也眉开眼笑。等人走了然后就叹气:“可惜了这娃儿,亲娘不在了,也没个正经干事的爹,内宅里乱七八糟,不然倒是个招人疼的。” 只是后来秦烨就没怎么来了,再问,竟然是被韩陌抓壮丁当了跑腿。 常氏快临盆,三叔却因任职而不能回,苏婼去了几趟,便在她床头造了个一按便可触发信号的机括,信号是连接在屋檐上的火药弹,床头按下机括,屋檐四角便会立刻升起火药信号,届时稍有动静即可求助府内各房。 常氏看了后又羞恼又好笑:“不过是生个孩子,看你倒造得跟兵临城下似的,让人知道了该笑话死我!” 苏婼便笑嘻嘻拉着她胳膊耍赖:“三婶可不兴让人知道,不然我怕会让父亲剥了皮!” 自打帮韩陌去防卫署解过机括,苏婼这身本事在府里也没有刻意隐瞒的必要了,家里人问起来,她也承认自己偷学了几手本事,只不过她就是鬼手,这个秘密还是无人知晓。 常氏感激还来不及,自然不可能在外去说,只是对于这小姑娘竟然能造出如此实用的机括,还是暗暗称奇。 防卫署的机括经过几番波折,也终于完工了。 这日下晌苏婼带着阿吉在敞轩里,一个造锁器,一个做女红,一直受命在防卫署负责监工的苏缵过来了,不但捎了好吃的零嘴儿,还有几匹时兴的夏衫料子和几枝宫制的绢花。 苏婼看着样样都是好东西,便笑微微望着他:“二叔无事不登三宝殿么?” 苏缵抹了抹后脑勺,咳喇说:“确有一事想劳驾你。” “说就是了。” 苏缵看看四周的花圃,指着远处的几缸子莲子跟阿吉说:“阿吉帮我挑几枝好些的花来插瓶,二叔过两日要去庄子办事,带你一块儿去玩。” 打发走了阿吉,他就压着声跟苏婼说:“听说你给你三婶屋里造了个喜铃,胡氏也快生了,你帮二叔也造一个。” 喜铃? 苏婼还不知道那机括竟还被他们起了个这么喜庆的名儿,她笑道:“二叔不是派了人时时刻刻在房里么,还用得着那个?” “小心驶得万年船。” 苏缵说把绸子绢花什么的又往她面前推了推。 苏婼把手里铜锁放下,看向他说:“二叔待我这么好,你不需要给我东西,一句话下来我一样会给你做。只是有件事我压在心底很久了,二叔能不能把实情告诉我?” 苏缵端了茶:“什么事?” “你和二婶之间,是为何走到今日这步的?” 苏缵双手顿住。“你一个未出阁的女娃,打听这个作甚?” 苏婼笑道:“二叔总是把我当孩子。可我如果还真是孩子,二叔又怎会拿着这么多东西来求我办事?这不是都是你们大人的作派么?” 苏缵噎住。 第379章 床笫事 苏婼看向栏外花圃:“给二叔办事,我自不会收任何东西。但是我问的这些事,只想请二叔告诉我。我二婶出身不低,大小也是个官臣世家,她自身聪明慧黠,待人处事无一不周,这么多年来,不管是与翁姑,还是妯娌,都相处融洽。与我母亲更是情甚一筹。这样出色的人儿,为何偏偏不能撼动二叔的心?” 苏缵把茶放下,蹙起的眉尖有明显的抗拒。“你又不是不知道,当年胡氏还落过一胎。” “我知道这件事,但是后来父亲也曾经去看过现场,他的结论是没有明显的人为痕迹。父亲可是大理寺少卿,他的办案能力,至少比二叔要强吧?为何经过他的认定,也不能打消二叔的疑心?” 苏缵脸色黑了下来,他目光同样投向了花圃,尖锐而有恨意,只不过这怨恨之意却不是冲着苏婼来。 苏婼接着道:“二叔别怪我刻薄,依世人的观念,胡氏再怎么着也是个后进门的妾,论先来后到,是二婶先进门,论身份,二婶是发妻,论才情容貌,二婶比胡氏强出不知多少倍,就更别提出身了。如此明显的差距,二叔到底是怎么做选择的?” 或者说,是怎么让猪油给蒙住了心眼子的? 苏缵沉默良久,深深一吸气:“胡氏再不好,她也只有小奸。比起黄氏伤我子嗣,伤人性命,又算得了什么?胡氏蠢,但就是因为蠢,才让人不需要去探究她的城府,不用去猜度她的真伪,我可以很放松地与她相处,因为我知道,她再闹腾也只有那么点本事,翻不了天。” 苏婼正要接话,他又兀自往下说起来:“正如你所说,胡氏什么都比不上她,可是你见过,新婚夜里洞房还要弄虚作假的人吗?你们都认为我娶了她是我高攀,是我的福气,她温柔贤慧面面俱到,可是你们根本不知道,我们的婚姻事实上根本就不是这么回事!” 苏婼惊讶地张了张嘴。洞房里弄虚作假,这种事她委实是第一次听说! “对不住!”苏缵甩了甩头,沉气道:“这些事跟你讲,实在有失体统。只是你既然要听,我也不妨说了。我与她成亲十余年,这个秘密也压在我心里十余年,从未与人说过。我跟你爹不一样,你爹是自以为是害了他,他暗恋你母亲,却蠢到不肯承认,不肯珍惜。 “我不同。我年少时没有对什么人上过心,婚姻全凭父母之命。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年,谁会不对窈窕淑女动心呢?当听说父母给我许的是黄家的大小姐,而且还美貌聪慧,我自然也对婚后的生活充满了期待。 “成亲前我就没忍住去偷偷见过她,果然很出色,配我是绰绰有余。成亲当日我很高兴,席间难免喝了几杯,但是分寸我是拿捏住了的,倘若喝多了醉倒了,岂非对不住她?所以我只喝了平日酒量的一半。回到房里,行合卺之礼,她端了酒与我喝交杯酒。就是这杯酒,我喝了没多会儿醉意就上头了,待我沐浴完回来,已经有些恍惚,再后就人事不知。” 身为亲叔父,跟侄女说这种闺房之事确实失仪。 但不知为何苏缵在苏婼面前却并没有太多的尴尬,反而她的平静的脸色和深沉的目光令他放松。 “所以是夜,二叔并没有与二婶圆房?” “是的。” “那你后来是怎么知道的?这一关,二婶那边又是怎么过去的?” 按理说,上房那边翌日清早都得到新婚夫妻房中来验证一下的。 “我当时并不知道,仅仅只觉得醉得奇怪。早上醒来,老太太身边的嬷嬷是拿着帕子眉开眼笑地走了的。”说到这里他眼神晦涩地看了眼苏婼,有些事情他没办法讲得太明白,不然实属是为老不尊。不过好在苏婼脸上并无变化,也许她哪怕不能明白那些细节,也大致能到那帕子是过了关的关键。于是他继续往下道:“起床后我与她去了上房请安敬茶,老太太看她精神不佳,怕我不知心疼了,就交代我行事要有节制。故此是夜无话。却到了第三日,我突然接到了要受命离京办差的指示。” 苏婼点了点头。“我有印象。成婚没多久,二叔确实就出门了。这番出门后,二叔与二婶就生份了。” 那时她年岁尚小,自然不曾目睹,不过是后来人在她面前提起这段,她记得了罢了。苏缵新婚期间外任,一去就是两年,再回来就带了个胡氏回来。当时夫妻间关系还算过得去,但是再后来不久胡氏堕胎,夫妻就此决裂。 “没错。”苏缵没有回避,“你是不是觉得因为胡氏出现得太巧?” 苏婼挑了下眉,正常人应该都会这么想。不过她当然能听出来还有内因。 “我出那趟门之前,发现我们洞房之夜根本就没有圆房。但她从始至终都在说,那天已经圆房了。” “你怎么发现的?” 苏缵目光深深:“我腰间有颗指大小的肉瘤子,一直不为人知,包括身边近侍。我曾找大夫看过,确认无妨,也就没管它。但她若与我圆过房,不可能不知。那日她替我系衣带,忽然碰到了那里,她当是纽结,责怪起了下人替我更衣不认真,说硌得我不舒服。 “于是我问她,谁说这是纽结?她说这不是纽结是什么?我又问她,新婚夜里后来是谁帮我穿的衣?她说是她亲手穿的,哪好意思让丫鬟进去。她说了许多私密的细节,听起来再真实不过,但是说得越多,破绽就越多,越能证明她没有看过我的模样。” 苏婼不觉坐直了身子。她的脑子此时此刻也有些转不太动:“即便如此,那会不会是因为她害羞?或者,出于对圆房的恐惧?” 她是过来人,前世嫁人时也经历过这样的心情的。黄氏从小接受严格教育,这种事上放不开太正常了。扯个谎什么的,也无伤大雅。 第380章 伴手礼 “如果新婚是害羞,害怕,那后来呢?自打那夜之后,我就再未与她行过周公之礼。当日我稀里糊涂地过去了,翌日奉母命体恤她而未碰她,第三日她就说来了月事,我不能碰她。而她月事未完就出了京城。 “当然,这些可能是真的。但是当我后来回京,当天夜里我就去了她房中,在你们眼里大方得体温柔贤慧的她却大肆冲我使性子,怪我带回来了胡氏。可天知道,当时我只是把胡氏从虎狼坑里救了出来,还并没有碰过她。胡氏的确是多番想引诱我收了她,我没依。 “她身世委实可怜,不怪她想进我家门。可不管怎么样,我都未曾与发妻圆房,这事有违规矩。就算要收,也得问过她答不答应。那晚回了房,我跟她好说歹说,她不信我,我说我可以马上就把胡氏送走,她也不信,说我就算送走也会把她安置在别处。 “我火了,就走了。数日后再去,依然如故。总是她人前对我体贴不已,人后则各种数落怪责,总之像是不把我气走誓不罢休。如此这般,我才把胡氏给收了的。当然,这样她也就更加有理由数落我了。” 苏婼道:“这么说,到如今为止,二叔印象中是从未曾与二婶圆过房?” “这模样,还能圆房吗?”苏缵气恼地端起茶喝了一口。 苏婼退身回去,窝回椅背里。 她原以为这俩人关系再破裂,至少也是同过房的,次数再少吧,再起码在胡氏堕胎之前也会零星地存在。没想到他们竟然是一次都没有过——按照苏缵所述,连腰间拇指大的肉瘤子都没有发现,还说亲手穿过衣,圆过房,这不是瞎扯吗? 房都没圆过,自然就不可能生下孩子了! 可黄氏为什么要这么做? 难道那么多年她都没有做好圆房的准备? 苏婼认识她这么多年,她身上可没有任何一点透露出来她是这么扭捏的人。 关键是,她需要子嗣啊! 她宁愿过继苏祯也不愿生孩子? 还有,听苏缵的描述,一进房就吵,这分明就是把人赶着往外走嘛! 她有这么讨厌苏缵?那当初不能不嫁?孩子是女人在夫家的恃仗,她就算为了自己,生个孩子再把男人踢开也好啊! 她扶着杯子半日,看他把一杯茶喝完了,说道:“就是因为二婶这般,所以二叔觉得是她把胡氏肚里的胎儿给害了?” 苏缵眼朝前方,不如先前那般气恼了,语气变得缓慢:“倒也不全是。” “还有什么?” “胡氏堕胎后那几天精神非常不对劲,她听到提及黄氏就害怕,脸色惨白,眼神闪烁,还冒冷汗。那模样,就跟见了鬼似的。但相反的,她却并没有亲口说出黄氏就是凶手这样的指控。而有几天半夜她做恶梦,还发出呓语在喊‘秋姑娘饶了我吧’‘秋姑娘,这也是二老爷的孩子’这样的话。” 说到这里苏缵看向苏婼:“咱们家里,没有人唤做秋姑娘吧?她从小在外浪荡,便是在勾栏院里,也是卖艺不卖身的,最有力的证明是,胡氏是处子。” 这番话苏婼全都听懂了。 黄氏的闺名的是黄于秋,苏家除了她之外,没人的名字里有秋字。她既是勾栏院出身,那她就不可能还有接触到其他大户小姐,并产生纠葛的可能。以及胡氏还是处子,那就绝不可能说除苏缵之外,她还怀过别的“二老爷”的孩子。 所以,这个“秋姑娘”只能是黄于秋。 但胡氏为什么会唤她“秋姑娘”这样闺阁里的称呼,而不是太太呢? “后来你可问过胡氏?” “问了,她说她全都不记得了。我提到‘秋姑娘’,她说从前听到黄氏的陪嫁丫鬟这么称呼过她,每次那丫鬟申斥胡氏,也都是以‘我们姑娘’这样的称呼。她说的没错,我在黄氏屋里,不止一次听她们这样称呼,也懒得去纠正。胡氏听到了学舌了不为奇。比起这个,我更在乎那个失去的孩子,还有胡氏是否能好起来?我虽然没个好脾性,但也并不想不断往后院进人,黄氏如此这般,我早断了跟她生子的念头,便指望胡氏能给我生一儿半女,弥补缺憾。” 苏婼想了下:“我看胡氏如今倒是极好。” 那次不是还敢去黄氏屋里挑衅么? “是啊,约摸两半年后,估摸着身子也养回来了,胡氏精神也好起来了。又跟从前一样。但胡氏病中的模样却刻在了我心里,即使没有证据证明是黄氏干的,我也还是认定了她。你可以说是我的偏见,也可以说我失德,怎么都好,我心里这坎都是无法跨过去的了。” 苏婼也没有劝他。 “姐姐和二叔在喝茶呢。” 远处的阿吉大声地说起话来,苏婼看到她还往这边指了指。而她面前正站着游春儿。 苏缵站起来:“好了,我能说的都说了,我求你的事,你得帮我办了。”说完他指着桌上的东西,“东西你就拿着吧,当是二叔求你给方才那些话保密的。” 苏婼莞尔一笑:“我晚上去瞧瞧胡姨娘。还有,二叔可也别把这事儿给别人透露了,二婶待我可比二叔待我还好呢,没得回头我得罪了她,害她恨我。” “知道了。就你那么多小心思!” 苏婼目送走了他,朝阿吉他们招了招手。 游春儿快步走进来,说道:“姑娘,韩世子差了护卫来,让小的转告您,世子请姑娘去太平胡同,有些事情需要请教姑娘。” 苏婼放了茶:“那你去备车!” 游春儿走了,苏婼又看向阿吉:“方才可有人来过附近?” “没有!”阿吉晃着手里一把莲花道,“先前我走出门的时候看到姐姐的眼色,就知道姐姐和二叔有要紧话说,我就藉着给二叔摘花的工夫四处转了转,除了树上的知了和鸟雀,其余什么活物也没有!” 说完她看着花又叹道:“二叔也真是的,让我挑好的摘呢,结果走了又不带去!” 苏婼闻言笑了,抚着她的头道:“越发机灵了。走!带你去太平胡同吃好吃的去。二叔不要的花,咱们拿着当伴手礼。” 第381章 有人皮痒 自从苏婼在太平胡同韩陌这间宅子制锁,韩陌就专门调来了几个厨子给她做吃的。后来有了小心思,就更加上心了,一门心思想顺着苏婼的意,让她处处感受到自己的妥贴。只可惜苏婼一向志不在吃,通常不会表现出来对哪样吃食格外感兴趣,想琢磨出她的喜好还真是不容易。 于是厨子们只好提前做上一大桌子美食,一样样摆在她面前,供她挑选。再从中斟酌评判。 苏婼进了前院,韩陌就飞步迎出来了。一看到她,他一双眼睛都跟点上了的灯似的亮起来。 “怎么还带着花?”他看到她手上。 “礼尚往来呀!”苏婼笑眯眯地把荷花塞到他怀里,提裙跨门坎。 后头的阿吉歪头说:“这可是姑娘挑了整个小花园最美的花摘来送世子的,世子要好好养着哦!” 韩陌这才看到了还有个她,伸手也在她头顶抚了一把,然后看着苏婼的背影,情不自禁地低头深吸了一鼻子,而后欢悦地跳过了门槛。 屋里头秦烨和窦尹宋延都在,大家似乎正在讨论悬置已久的内阁首辅之争,看到苏婼进来,秦烨先站起来:“你好歹来了,都等你半天了!” 宋延好笑地看着他:“皮又痒了。”完了意有所指地看了眼外头。 窦尹瞄了眼不停埋头嗅花的已然跟着走进来的韩陌,却似看透一切:“放心吧,至少今儿看在这束花份上,不会怎么着。” “你们说什么呢?”苏婼已坐了下来,看看对面说:“可好久没见过你们仨了,尤其你们俩,”她目视窦宋二人,“你们近来忙什么了?” “除了忙案子,还能忙什么?”宋延给她沏了杯茶,然后打了个手势,随后就有人下去抬了食篮进来,果然又是一桌子的好吃的。 苏婼招呼阿吉坐旁边,说道:“喜欢哪样,你就大胆地拿。” 阿吉跟韩陌道了谢,又见过了窦宋,乖巧地拿了个莲蓬状的茶果子。 宋延打量了她两眼,道:“真是不幸之中的万幸,薛家竟还能留下一位孙小姐在世上。来日长大,招个夫婿入门,开枝散叶,也能替薛家传递香火了。” 苏婼听到招赘二字,端茶的手停了下。 这边厢窦尹道:“各人有各人的想法,你倒是给人安排得明明白白。” 宋延一笑,却也不曾再说什么。 苏婼问他们:“你们找我做什么?” “杨佑他们去过了千福斋,那里果然找出来一些线索。孙雄应该是用的化名,经过几日排查,又根据阿吉提供的孙雄的画像辨认,店里伙计说孙雄每月会去他们那里一趟,每次都是去定制鞋履,共有两个尺码,相差不大,但是码稍大的那双总是要求更精致讲究些。 “另一双正是阿吉所见过的孙雄脚上的鞋,要稍微低一等。由此判断,另一双应该是杨燮所著。总之不管是与不是,有了这根线索,我与苏大人早上商议了一下,决定先顺藤摸瓜逮一逮孙雄。” 韩陌让人取来了花瓶,把莲花插入瓶中,还摆弄了两下。 苏婼道:“怎么个顺藤摸瓜法?” “按照之前几个月孙雄前往千福斋的间隔时长,估摸最近这三五日他又将会到铺子里去,我已经让杨佑在那里埋伏好了。” 苏婼点头,然后道:“既然都有安排了,那还巴巴叫我过来做什么?” 韩陌咧嘴一笑,从窦尹旁边的一个布袋子里抽出来几张纸:“要烦你做个机括。” “用在何处?” “用来狩猎。” 苏婼扬眉:“猎谁?” “看谁进来吧,既然是猎物,就只有掉进去后才能知道。”韩陌说着把那纸摊开在她面前,“这是我画的几个草图,大概意思。需要设机括的地方,还有用处,尺寸,都有标注了。” 苏婼拿上手细看,看起来是个框架,或者说是个铁笼子,果然像个捕兽笼。“这是要放在哪儿?” “还没想好,你先做,总之至少要使它能够在十丈范围内受人控制开关,当然这个距离越远也就越好。” 苏婼瞅着他们几个,总觉得像是在卖关子,也不知道搞什么名堂。不过不说也无妨。反覆扫了几眼,她点头道:“没问题。明日下晌我让人把图送过来,你觉得行,我就让天工坊去造。” 她话音刚落,秦烨立刻击掌道:“你们看,我没说错吧?我就说只要她来,这种问题就没有解决不了的!” 大家相视而笑,宋延补了一句:“笼子我们有现成的,姑娘只需要造好机括即可。这个时间也不宜太长,最多三五日,可行?” “天工坊的炉子是日夜烧着的,铸造快,就是出模和冷却要点时间,不过三五日也够了。” 苏婼喝着茶,一派淡定。 有她这句话,大伙自然就放心了。 闲话了几句,苏婼就起身:“我还要上街买些东西,就不多呆了。阿吉,你还想吃什么?我们打包带回去。” 阿吉可没见过苏婼这般不讲客气,一时怔怔。 韩陌道:“你们去哪儿?不吃了饭再走吗?你看天色也晚了。”说着他赶紧朝窦尹他们使眼色。 窦尹道:“这段时间大家查案也累了,苏姑娘不如多坐儿,难得聚一起,大家吃个饭,聊一聊。” 苏婼道:“今日不行,我还有事待办。再说天色还早呢,太阳都没下山。” 韩陌看她不像托辞,而是真心要走,有些失望。 苏婼回头看了眼,便笑道:“我正好有点事,需要人帮忙,世子可有闲暇?” “有啊!”韩陌立刻精神起来,“什么事?我陪你去。” “哎,你方才不是说还要去大理寺找苏少卿么?怎么突然有空了?”秦烨在旁边插起话来。 “多嘴!”韩陌瞪他一眼,回看苏婼又是一脸春风:“没什么要紧事,你们俩出门不安全,还是我陪着走一趟吧。” 苏婼莞尔笑着,点头跨门。 窦尹瞅一眼秦烨,扇子点点他,也摇摇头走了出去。 第382章 实在不行就拉倒 韩陌去牵马,苏婼在前门外头等他。 看到窦尹道别后掉转马头,她说道:“这不是回国公府的路,你还有事去办?” 窦尹浅笑:“正是,还要去办点事。” 苏婼点点头,礼貌地目送他而去。 太平胡同是条不窄的胡同,韩陌这样的人也不会看得上那等小街小巷,胡同一头连着前门大街,一头则是通往官宅密集的泰安坊。 越过泰安坊,就是逐渐幽静的忆安寺地界。忆安寺是本朝一位替战死的驸马守寡的公主所筹建,公主福寿绵延,年近九旬寿终正寝,后人有些为官,有些为将,有些回归山林,已不可考。 不过旁支子孙仍然散布朝中任职,只是这段历史已久,除了这座寺庙还在彰显著这家人的尊贵,香客偶尔闲坐提及,余则泯然如众人矣。 窦尹到达忆安寺东面的一座茶馆时,火红夕阳正好遍照大地,将寺顶的琉璃瓦照得如天宫般绚丽。 茶馆里很是热闹,与安宁的寺庙截然不同,此处的茶客多是前来上香拜佛的,寺中不得喧哗,寺外却不受约束。 楼上雅室颇多,北边一间房门前立着两个丫鬟,看到窦尹后屈膝唤了声窦公子,而后推门。 “窦尹!” 屋里少女立刻起身迎上来,穿着粉衫的她轻盈得像只蝴蝶,“你总算来了!” “宋姑娘久等了。”窦尹拱了拱手,随她进内。 宋奕如在他对面坐下:“我等了你一个时辰了,你怎么才来?”少女神态自如,比起当初在街头偶遇时的恪守礼仪,此刻的她更像是面对一个交情菲浅的挚友。 “世子请苏姑娘过来商议点事,耽搁了一会儿。怎么样,你们最近还好吧?近期好像没怎么听到王家针对宋家的风声了。” “是倒是没有了。”宋奕如欲言又止,看起来有些迟疑,“就是与张公子……” 窦尹道:“与张公子如何,是有什么麻烦吗?” 宋奕如看一眼他,叹气道:“张公子最近好像挺忙的,我已经有快半个月没见他了。每次我哥哥邀他出来,他都给推了。之前明明不是这样,上次你帮我挑的扇子,他还很喜欢呢,后来几次每次都带在身边。 “他跟我也很熟悉了,教我写字,跟我唠家常,也邀我和我哥上张家赏牡丹,但是,自打那日邀约后,他就没出来过了。一问就说有事。” “是么,”窦尹道,“他们忙什么呀?是了,张阁老竞争首辅之事,张家如今推进得如何?” “之前听张公子说,还是很有把握的。张阁老已经得到了朝中许多人的支持。” “是哪些人?” 宋奕如掰着手指头说了一大串名字。又道:“上次在张家,张二公子还说漏了嘴,说只等张阁老眼下负责的两江赈灾之事处理妥当,拥有这番政绩,张阁老上位首辅就是板上钉钉了。” 窦尹凝默片刻道:“赈灾之事也将处理完了吧?” “听说已经在收尾,至多是一个月的事。所以料想,他们应该已经做好了万全准备。” 窦尹听完默语。 宋奕如说:“你对张阁老怎么这么关心?” 窦尹轻睨她:“朝中首辅更迭,谁不关心啊?尤其韩家还是武将重臣,我不得替国公爷看着点儿?” “那倒也是。”宋奕如点头,却又想起了自己的困扰:“窦尹,你说张公子这般,是不是发现我别有所图,开始讨厌我了呀?” 说到这里她脸红了,有些羞愧又有些忐忑地低下了头。 从前她也是最看不起那些别有用心攀附权贵的女子,虽然宋家身为世家,不比张家低到哪儿去,可她接近张偌的的确确就是想借张家现有的权势给仕途不努力的宋家撑腰啊。既然嫁人是无可避免的,那她宁愿选择给娘家争取一点利益。 上次在折扇铺里受了窦尹的帮忙,俩人原本就打小认识,相处起来更是少了许多隔阂,而她的这点心思当时就让他给窥破了,也就没有什么好隐瞒的,关键是窦尹这个人吧,可不像韩陌那么幼稚,他成熟又稳重,绝对会给她保守秘密。自然她就隔三差五找他参谋。窦尹果然是好人,再忙也要抽时间来见她,他又聪明,每次都能给她好的建议。 “距离上次邀约你们,有多久了?”窦尹想了想说。 “有快一个月了,准确地说,是朝中出事不久,他邀约我们登府赏花,后来就没了消息。”宋奕如有些懊恼。 “朝中出事是指?” “就是常蔚被捕后。这种事按说与他一个子弟是无关的,有也是张阁老及张大人的事,但他说,祖父交待,非常时期少与人玩乐,以免徒生事端。” 窦尹抻了下身子,展开折扇:“这话也没有什么问题,常贺在逃,前不久还在常府出乱子,或许张公子是为了你好。” “可是不见面,这门亲事该怎么推进啊。”宋奕如脸上越发红了,即使窦尹不是外人,可是这种心思摆在面上说,还是让人难为情呢。“我一个姑娘家,又不能主动请家里去男方家说媒,我总得,总得让他起了这心思,请媒人上我家吧?”说着她捉住衣襟,又忐忑道:“你不会笑话我吧?” 窦尹道:“你这么坦率真诚,我为什么要笑话你?何况你这么做,并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家族着想,我更没有理由笑话你,只不过觉得你牺牲有些大罢了。不过,你既然决定这么做,也没有什么好说的。” 宋奕如闻言才放松了些,而后叹息道:“其实我也不是死缠烂打之辈,只不过从小到大就是习惯了,想办的事情总要尽尽全力,实在不行,我也拉倒。” 窦尹放下扇子,说道:“你想见张公子,我可以替你请他出来,韩家与张家没有过多交情,不过,张阁老可是无比器重苏少卿,几乎把他当半子看待,如今韩苏两家联手办案,兴许我也蹭上一点面子。” 第383章 姑奶奶 “真的么!”宋奕如眼神亮了,“我自然也知道苏家和张家要好,只是上回已借了苏姑娘的光,心中还自惭愧,不好再劳烦她了,若你能帮我,简直太好了!——窦尹,你真是我的福星!”她兴奋得忍不住抓住他搁在桌上的胳膊摇晃起来。 她没有撒谎,所受的教育使她不能再为这点小心思做出更出格的事了,如能再见一次张偌,她会有些暗示,如果张偌没有反应,也就是说不来提亲,那她也就死心了。日后也不再丧失尊严地去勉强。窦尹能帮她达成心愿,真是太好了! 窦尹望着落在前臂上的这双柔荑,浅笑了一下,不动声色地借摇扇的动作把手收回来。 只是片刻后,他又缓下动作,看向对面的少女。 打小就认识的小姑娘,早就出落的落落大方,亭亭玉立。备受杨夫人那样飒爽的女子多年喜爱的人,一定是有她骨子里透出来的美好品质的。 此刻面前的她,纯良得就像一只山涧小鹿,即使有那么一点点阴暗的小心思,也是只不太规矩的小野鹿。 窦尹收回目光,幽声道:“如果张偌来提亲,你是一定会嫁过去么?” 宋奕如抬头,片刻的怔忡过后说道:“他来提亲,我难道拒绝么?” “我只是想说,万一张家没有你想的那么端正呢?” “张家在朝为官这么多年了,在京住着也有不少年,大家都很熟悉了,就算他们家真有什么不周之处,那一定也只是无伤大雅的行为。一个偌大家族,怎么会连一些小小的污点都没有?我是不会在乎的,等我过门了,努力修正它就是。” 窦尹张了张嘴,望着踌蹰满志的她,终于把嘴闭上不再说话。 …… 苏婼要去的地方竟然是黄家外头。 韩陌当了一阵子的捕头,对京城各宅已经有数,看着威武的门楣他惊讶地道:“这不是你二婶娘家吗?你来这干什么?” 苏婼环抱双臂,慢悠悠地说:“既然你知道这是我二婶的娘家,那我二婶和我二叔的关系不太好你应该知道些吧?” 韩陌摸着鼻子咳嗽了一下:“听说了一些。” 要说全京城如今他打听得最多的人家,自然非苏家莫属。他也不是干什么,就是心里想这么做,然就这么做了。 苏家二房的事他当然知道,所以在苏家人面前从来不会犯这样的忌讳,甚至还十分用心地维护他们的体面,于是最近几次在朝中偶遇苏缵,对方都对他客气起来,浑然不再是当初在胡同里被堵住自己欺负他侄女时的模样。 “我虽然去过黄家很多次,但是每次都是跟着我二婶去的,作为客人,很多事情我只能看到表面上。——天快黑了,我想让你帮我诳个人出来,我问几句话。” “诳谁?” 苏婼沉吟:“我二婶父亲跟前原有个嬷嬷,是他们府里的老人,也就是他们老太太指给他的,她叫崔嫂,她应该对于我二叔二婶的婚事很清楚。” “这还不简单?” 韩陌挥手打发了护卫前去。 没一会儿护卫回来:“人出来了,就在前方巷子里。” 苏婼未说二话,抬步走过去。 巷子口一个五旬上下的仆妇立在那里,淡眉淡眼的,苏婼认出来正是曾经见过的崔嫂。将要走到她面前时,苏婼忽然停住了脚,闪到个茶棚后,跟韩陌道:“还是你帮我去问吧。” 韩陌来回看了两眼,也没有多说就答应了:“问什么?” “就问她我二叔二婶的婚事是什么情况下促成的,我二婶原本对这桩婚事是什么态度。最好问得隐蔽点儿,别一来就让她察觉你是为了这个而去的。” 韩陌点头,走了过去。 苏婼趁着崔嫂没注意,随在人流里靠近到了个更近的位置,正好能听到他们说话。阿吉见状也走到了她前面,藉故歇脚,借了旁边茶棚里的小杌子坐下,刚好挡住她露出来的裙幅。 护卫办事妥当,是以崔嫂的亲戚来寻为由诳她出来的,但转眼看到韩陌,即使不认得他是当朝的镇国公世子,她也还是被他这身气势唬住,愣了一愣。 不过韩陌言语客气,藉着苏婼先前告知的一些不为外人知的情况假称是黄家熟人,又塞了些银子,这妇人便也放松下来,问起他的真实来意。 韩陌就道:“实不相瞒,我哥哥早年是你们姑奶奶的爱慕者,只可惜他还没来得及提亲,你们姑奶奶就嫁去了苏家。他念念不忘你们姑奶奶,此番听说我进京,便托我打听一二。 “我不敢去苏家相扰,故而打听到了你。还请你把你们姑奶奶婚嫁之事一些细节告知,也好全了家兄这番痴心。” 说完他立刻又道:“你放心,只要你能细细讲述来,家兄及我日后都绝不会相扰你们。” 崔嫂听到这里,神情也松了下来,打量他道:“原来是这样。我们姑奶奶那确是一等一的人品,无论是出阁前还是出阁后。当时前来说媒的都快踏破了门坎,这可不是吹牛。听公子这话,你们不是京城人?” “不是,不过我们有买卖在京城,常来往,家兄也有幸得见过你们姑奶奶。” “难怪了。” 或许是有黄氏那样的人才摆在眼前,又或许是韩陌给的银子太称手,又或者是韩陌这样的人品诚心相求实在让人难以拒绝,崔嫂被说服,当下道:“我们姑奶奶也是命苦,小小年纪生母就夭折了,老爷—— “唉,说起来都是家丑,扶正的新夫人,是老爷的表妹,夫人还在世时就住进来了,还生下了一胎,只是无名无份的,她也不急,就等着夫人走。 “后来这一天让她等到了,直接就扶了正,不,直接就娶进来续了弦。我们姑奶奶性子温顺,新夫人生的头胎也是位小姐,两位小姐私下的待遇可是天差地别。 “只是新夫人做的巧妙,从未让外人知晓,人人还只道她贤惠。但实情哪里瞒得过我这种在黄家呆了一辈子的老人? “后来她嫁到苏家,都说虽然苏家二爷才情是寻常了些,胜在苏家家风好,也是她的福气。哪知道这苏家姑老爷竟也是个——唉。” 崔嫂说到这里长长地叹起了气。 第384章 多亏有你 听她竹筒倒豆子般讲了这么多,韩陌对黄家的事打心底里好奇起来了:“你这么编排你们新夫人,不怕她听到责罚你?” “不怕呀,”崔嫂道,“这位新夫人也已经不在了!” 这下韩陌愣住,苏婼也愣住。 黄氏有继母苏婼自然是知道的,每次到黄家来她都有见到呢!印象中那黄夫人寡言默语,年纪也不算很大,什么时候没的? 那边厢韩陌先问起来:“我怎么没听说过黄家近年有白事?” “公子多有不知,去世的那位新夫人已经是多年前的事了,少说也有十五六年了吧。而且,这位夫人过门不到一年就过世了,故而外头对她听说的不多。如今的这位太太,是后来再娶的。已经是第三位了。” 苏婼恍然。十五六年前黄氏还在黄家当小姐呢,算起来当时也就十三四岁的年纪吧,而且这位夫人人品恶劣,在位又不到一年,看来黄氏是直接把她从过往的家人里直接抹去了。 她那位妹妹苏婼倒也认识,比黄氏小了七八岁,前两年嫁了给个七品官为妻,也在京城,与黄氏从无来往,但偶尔看到苏婼,还会不失闺秀礼数打打招呼,原来她不是如今这位黄夫人所生。 “那你们姑奶奶的婚事,是哪位夫人做主定下的?” 崔嫂可能觉得自己说得已够多,迟疑起来。 韩陌再度掏出两张银票,摆出满脸真诚:“实不相瞒,家兄去年染上重疾,这大半年一直躺在床上,因为心悦你们姑奶奶,这么多年也有了痴病,一直未曾娶妻。 “我若不是实在心疼,也不会特地来做这种荒唐的事,让人笑话。只请你看在家兄痴情人的份上,多跟在下说些,在下万谢不已。” 崔嫂接了银票,叹气道:“其实我也不知道你是真是假,但我们姑奶奶着实是错付了,看你目光清正,也不像是那奸邪小人,我便权当是替我们姑奶奶打抱不平,多说几句。但你既舍得出这银子,还求你万万不要四处去说,免得传到苏家耳里,让我们姑奶奶面上难看。” “你放心,我自不会外传。况且,这些话也无损你们姑奶奶名声,就是外人知道了,不还得多心疼你们姑奶奶几分?” 崔嫂被说服,往下道:“这婚事是如今太太定下的。其实当时有许多媒人登门来,苏家只是其中之一。 “我们如今的太太不像前面那位,她是个温吞的人,凡事也不逞强,加上头胎生了个男丁,终于替我们老爷续了香火,地位也高,就更加不争不抢。 “当时这些媒帖,太太都拿了给老爷定夺,原本婚姻之事就得听从父母之命,这没什么好说的,老爷当时就挑了几户人家的嫡长子斟酌,那日听戏,听了戏文里的词,姑奶奶就跟太太叹气,说她是个福薄之人,与其嫁入高门当那人人盯着的主母,还不如做个清闲的少奶奶。 “太太听到这话就问她是不是对婚事有自己的想法——当时我就在旁侧站着的,故而知道。姑奶奶还不好意思直说,后来问得紧了,她才说她不想进权贵之家被立规矩,像苏家那样的人家就挺好的。 “太太转头就告诉了老爷,正好当时苏家大老爷在任地连破大案,受了皇上嘉奖,而后升了泉州知府的消息传来。 “老爷认为苏家二老爷虽然不是宗子,不能继承家业,但苏家家风好,内宅也和睦,胞兄弟间情谊没话可说,而且苏家大老爷未来肯定会有不少升迁机会,少不得帮衬二房,便二话没说应了苏家的求亲。” 到底是拿了钱办事,来龙去脉竟全给铺陈清楚了。 苏婼从中拣出了最重要的一条信息是,嫁给苏缵,竟是黄氏愿意的!不,这都已经不止是“愿意”而已了,直接就是自愿! 那么好了,既然这门婚事是她自愿的,成亲之后她又为何会有那样的表现? 这不是矛盾吗? 韩陌好像是苏婼肚里的蛔虫,这时又问开了:“这么说你们姑奶奶对苏二老爷也是满意的。那为何方才你会说她嫁过去过得不好?难道说婚前又发生过什么事?” “哪有发生什么?婚事议定之后,半年不到就成婚了。一直平平静静的,两家人都很和气,连丁点儿多余的话都没有。姑奶奶过得不好,那还不是姑爷无情无义?摊着这么样的大家闺秀做妻子,他还不知尊重。” 崔嫂看起来是真气,直接就数落起来。 苏婼皱紧了眉头。果然就同她之前一样,对他们这桩婚姻,世人的不齿都是冲着苏缵去的。 “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崔嫂看韩陌不言,主动问起来。 韩陌道:“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没有了。关于我们姑奶奶的婚事,也就是这些了,没什么别的。” 崔嫂说着,又好奇道:“公子贵姓啊?家住哪里?家里是做什么营生的?可有人在朝为官?” 一副要追问家世出来,跟苏家好好比较比较的样子,又叹气:“可惜了,当时我们姑奶奶要不是年轻,挑错了人家,换别人指不定还要好些呢。” 韩陌避重就轻:“姻缘天定,这些都说不好。”见她又要好奇张嘴,他先发制人道:“对了,你们前面那位续弦的太太怎么那么快就过世了?” “事出意外,有天夜里下大雨,她正好挺着七个月大的肚子回房,脚滑摔倒了,人就没了。” 听到这里,苏婼忽然间蹙起了眉头。以至于后来他们还拉扯了一些什么,她也没再听进去。 “多谢了!” 韩陌目送崔嫂进府后,再倒回来时,只见苏婼双手环胸正在冥思苦想,他伸出两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想什么呢?” 苏婼看向他:“问清楚了?” “你不是应该都听到了么?”韩陌比了比她与之前他们站立的方位,“这么近。” 苏婼把手放下:“果然是东林卫镇抚使,简直把我心里头想知道的都问出来了。” 韩陌脸上扬起些得意:“东林卫镇抚使也不是神仙,什么都知道。我不过是心思细些罢了,先前问到哪里,透过这缝隙看你神情,猜出你疑问在哪里的。” 苏婼由衷佩服:“多亏有你。” 说完她低头想一想,直身道:“我还答应我二叔去看胡姨娘,就先回府了。” 韩陌一愣:“哎!我帮了你忙,你也不请我吃个饭再回去?” “来不及了!改天吧!” 苏婼朝后挥挥手,已经拉着阿吉上了马车。 第385章 大姑娘是贵客 胡氏院子紧邻着苏缵如今所居之处,因为肚子里怀着二房的第一个子嗣,近来胡氏这里也是热闹非常。 苏缵晚饭后就在屋里呆着了,并派了人在院门口等待。苏婼进府时已经天黑,晚饭都没顾得上回屋吃,就被二房的人在如意门下截到了胡氏院里。 “你上哪去了?害我在这等半天,不是说了今天晚上过来嘛!” 苏缵像个毛头小子一样地埋怨起来,二十好几了才终于要迎来自己的第一个子嗣,兴许也是很难以稳重的。 “二叔先去给我弄些饭食来再说。”苏婼边说边迈步进院,“我紧赶慢赶的回来,不就是不想误你的事嘛!” 苏缵一面打发人去厨下取饭菜,一面引着她往胡氏院里走来。 还没到房门口,胡氏已经摸着肚子走出来了,扭着身子哎哟说道:“老爷盼了一晚上,原来是盼着大姑娘来。大姑娘可是稀客,今日怎么纾尊降贵到我这院里来了?” 胡氏目光像条蛇一样在苏婼脸上滑来滑去。 苏婼平静微笑:“姨娘怀的是我二叔的子嗣,将来是我二婶的子女,也是我苏家的子弟,我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听说快生了,这不特地过来看看。” 胡氏夙来仗着苏赞偏宠,还有些傻里傻气,就算她不做妾,苏婼的都看不上她,此刻竟然当着苏赞的面就跟她苏婼阴阳怪气,这可没有惯着的道理。 胡氏待要回话,苏缵咳嗽着打圆场:“好了,婼姐儿这不也是关心你嘛,你这怎么跟她说话的?还不让路请人进去!” 胡氏憋着气,把路让开了。 苏家没有一个人看得起她,她心里知道。尤其这个出身极好的大小姐,平日更是鼻孔翻到了天上。 受多了冷眼,她自然也不忿气。苏缵平日也不让她出院门,今日这大小姐竟然大晚上的过来了,她作为主人问两句又怎么了? 看着犹如招待座上宾一般,苏缵把苏婼请进了门,她在后头翻了个白眼,也跟着进去了。 这二人在正屋站着,也不说话,苏婼四面打量,苏缵就负着双手任由她打量。 胡氏忍不住说:“大姑娘这是怎么滴?一来就在我这屋里看来看去,难不成我这儿还藏了大姑娘什么东西不成?” 苏婼扫她一眼,跨门到了东侧她的卧房。 “哎!你这是做什么呢?!” 胡氏紧跟着进去。 苏缵连忙拉住她:“急什么?婼姐儿不过是奉大嫂之命,来关心你临盆待产之事,你别说话,看把人给得罪了!” 先前在园子里苏婼嘱咐把造机括之事保密,苏缵便谁也没说,连胡氏也没有透露,省得她口风不紧。 胡氏到底还是听话,再有意见也把嘴闭上了。只是两眼瞪的老大,苏婼走到哪里,她的目光就追随到哪里。 苏婼把里里外外都勘察了一轮,怎么安置机关心里已经有数。但胡适这么咋咋呼呼,该怎么不动声色的安装机括还得好好想想。 第386章 内阁 出门来的时候,正好下人把饭菜抬来了。苏婼指着隔壁苏缵的院子说:“上二叔屋里吃去。” 叔侄俩到了隔壁,饭菜摆好,在桌子两端对坐开吃。 苏缵纯属陪客,敬了两道菜。便问:“没什么问题吧?什么时候可以造好?我看她也就这前后半个月的事儿了。” “造起来倒是快,我那里还有现成的铸造件,最多三日。到时候你想个法子把胡氏给支出院子,我有小半天的功夫就装好了。” 苏缵如释重负。“只是一直瞒着她的话,她若真有情急之状,又该如何通知到旁人?” 苏婼看他一眼:“她再情急,你教她扯帐子,她总是会的吧?我把机括的触动装在帐钩里,她一扯就引动了。” “那敢情好!” 苏缵彻底放心。“等你造好了,我就带他上后花园里逛上半天,到时让我身边几个长随帮着你些。” 苏婼没有反对。 吃了几口菜,她放缓了声音说起来:“当年二叔二婶这桩婚事,二叔觉得二婶是自愿的还是被迫?” “这还用问吗?”苏缵瞄了她两眼,“她要是愿意嫁,还能这么着对我?” “可是我方才找黄家的人问了问,据可靠的消息却说,这门婚事是二婶主动求来的。” “怎么可能?”听到这句话的苏缵全身都在抗拒。“你听谁说的?这绝无可能!” 苏婼也没有跟他争辩。低头扒了几口饭,她再度抬起头来:“还得再叮嘱二叔一回,在胡姨娘院中装机括之事,万不可让人知道,包括胡姨娘,否则日后二叔再有什么事情让我做,我可绝不答应了。” “你放心好了,你二叔这点分寸还是知道的。”说完之后他却又倒嘶了一下,看她道:“其实话是这么说,这事我却有点疑虑,装机括这事儿,告诉胡氏不是更好吗?” 苏婼放下碗筷,深深望住他:“二叔想不想孩子平安生下来?” “当然想!” “想就按我说的做。” 苏缵咬咬牙,点头道:“行,听你的!” 得了他的保证,苏婼也站起来告辞。 越是眼眉底下的事情,苏婼越是沉得住气。两边的说法对不上,就说明事情还有可深究之处。 …… 常蔚一案因为有了新的进展,这边厢靳阁老又再次递交了致仕折子,朝堂之上便暂且搁置此案,认真商议起首辅接任之事。 经过了几个月的浮沉,五位阁老中先后有三位退出角逐,余下张昀与工部尚书王庆呼声最高。 王庆凭借成功整治两河水患赢得口碑,而张昀恰恰也因为奉旨赈灾中三条妙计顺利施行,使赈灾银两发放到位安抚了民心,两河沿岸的灾民以极快速度重建家园并投入耕作,地方上替其表公的折子一道接一道,都快堆满了御案。 二人皆是朝中股肱大臣,实在难分伯仲。 “听闻街头的赌馆都开启了赌局,押二位阁老的都争红了眼。” 下晌的御花园里,皇帝正召集内阁议事。天气炎热,但皇帝看起来心情还不错,折扇轻摇,目光慢慢从阁老们脸上划过。 “诸位不必紧张,首辅之位有争,这是我大梁之幸事,说明朝堂人才济济。但朕还是要提醒一下诸位爱卿,居其位,谋其职,为国效力乃为臣之本份,升官晋职还在其次。除重功劳,更重一个德字。诸位不论谁居首辅之位,都当以靳阁老为榜样,见贤思齐,勤俭奉公。” “臣谨遵圣上教诲。” 诸臣齐俯身叩首。 皇帝传他们平身,又命人给大伙上茶,说道:“今日请诸位爱卿进宫,还有一件事,是在查常蔚之案中发现的。” 常蔚是兵部侍郎,兵部尚书刘琮已然年迈,近年来养病的日子多,在衙门的日子少。但常蔚这案子一出,作为兵部尚书的他近来也十分忙碌。 因而率先出声:“敢问皇上,莫非是还有人与常蔚有所牵连?” “姜还是老的辣,刘爱卿一下就听出来了。”皇帝语音转为深沉,“常蔚背后所牵涉的人和事,超乎你我想像。前几日夜里,正在潜逃的钦犯常贺趁夜返回常府,意图救走其母及其弟妹。 “镇国公世子韩陌捉拿常贺时,却被突然赶来的同伙救走,常贺逃亡数日依旧还在京城之中,同时还有前来营救的援手,足见他们背后还有批不为人知的党羽。” 城府只是自然众人都已经听说,但皇帝将这个话题如此直接摆在面前,这还是头一次。因为整个案子目前已经交给镇国公和苏绶两方联手查办,他们二人直接向皇帝禀报,透露出去的消息也并不是那么多。 刘琮看着身旁同僚,彼此面面相觑。只有王庆和张昀互看着彼此,又眼观鼻鼻观心的看着面前的茶。 “古往今来,心怀不轨之心的奸臣众多,无一不是朝中执掌重权者。常蔚虽说身居高位,但要一手布下这么大一盘棋,不太容易。” 说话的是刑部尚书窦永。 身为常蔚的上司,刘琮十分的不自在:“臣至今不明白,常蔚背后那些死士,到底是何时豢养的?他又是何时积蓄的财力养的他们?臣思来想去,这个过程肯定不短!” “谁说不是呢?”皇帝语音拉的又平又长,“一个兵部侍郎而已,私底下给自己建立的排场竟然如此之大,关键是,在事发之前,朕还一点都不知情。而在座的诸位爱卿,也同样不知道!” 一帮内阁大臣全部都低下了脑袋。 吏部尚书唐晋在一殿长久的沉默后站出来,撩袍跪地道:“臣有失察之责,请皇上降罪!” 随着他这一出列,刘琮也跟着颤巍巍跪下:“老臣有罪,愿辞官告老以谢罪!” 余下人也坐不住了,王庆站起来:“靳阁老致仕的当口,尔等竟然要辞官,这莫非是公然要挟皇上?!” “在下身为吏部尚书,身负监察官员之责,而今不引咎请罪,莫非还要向皇上邀功才正常?王阁老如此激动又是为何?莫非我等辞官,还会对阁老形成什么压力不成?”唐晋直起腰身,凛然应对。 第387章 老臣们心思 “唐阁老这话,老夫不敢当。”王庆缓身回应,“只是身为臣子,替皇上分忧才是正事,动不动请辞撂挑子,这不是给皇上添堵吗?又或者,唐阁老是在心虚?” 唐晋脸色眼见地阴沉下来:“老夫虽有失察之罪,但一片丹心可昭日月,何来心虚之说!都是同朝多年的老臣了,王阁老有话不妨直说,不必拐弯抹角指桑骂槐!老夫倒要看看,当着圣上之面,你说老夫心虚是否有证据!” 先前还祥和的屋里,瞬间气氛就紧张起来,皇帝面容之中也增添了些许严肃。五个人里唐、王二人在对恃,刘琮因为也是请辞的其中一个,算是被王庆针对对像之一,神情上显然是站在唐晋一方的。窦永与张昀却很沉得住气,无论谁说话,这二人面上皆为波澜不惊。 皇帝待他们停嘴,方才吐声:“朕话都没说完,怎么就先把矛头亮出来了?诸位宦海沉浮多年,按理说不该如此沉不住气。” 五颗脑袋立刻都垂了下去。 皇帝吹了口茶,又说道:“王爱卿方才心急了些,不过有句话倒是说得正确。眼下不是请辞撂挑子的时候,而是该你们同心协力替国分忧的时候。这点上,唐爱卿,刘爱卿,你们二位落下乘了。” 唐晋与刘琮,当下伏地叩首:“臣愚钝!” “二位入坐吧,今日朕传你们来不是为了降罪。要降罪,便不必浪费这么多时间。朕固然乐见两江灾情成功过渡,但常蔚谋逆一案,更加直接伤害到国本,诸位爱卿,此事不可大意啊,还望你们出宫回府之后,好生思谋破局之法,早日替朝廷将潜藏其中的祸根毒瘤剔除干净,还社稷以清明。常蔚已经害死了一个薛容,朕不想再有忠臣贤臣误死奸佞之手了。” “臣等遵旨!” 五位朝堂股肱齐齐俯身,领了这道旨意。 鱼贯退出御花园,一路无话,到得东华门下,唐晋才朝停步在门下的张昀拱手:“张阁老。” 张昀颌首回礼:“唐阁老今日受委屈了。” 唐晋脸上浮出薄愠:“这王庆气焰果然嚣张。若他成了首辅,还不知如何揽权!”说到这里他再度朝张昀拱起手来:“唐某人是由衷钦佩张阁老的胸襟与境界,这首辅之位,还得张阁老这般德高望重方可坐得!” “唐老弟这是抬举老夫了,我也不过是痴长你几岁,论才能未必如你。都是你们太过谦卑,将老夫我捧至如斯境地,倒叫我无地自容了。” “张兄就不必过谦了,满朝之上,还有谁能比张兄资历更高?他王庆太乍呼了,德不配位!按我说,早几年内阁首辅更迭之时,就该张兄上的,只可惜张兄高风亮节,尊了靳阁老上位。如今这位置,非你莫属!” “惭愧惭愧!”张昀连连摆手,而后道:“老夫在此等老弟你,乃是想问问,先前皇上提及常家之事,你们吏部负责查办的方面,可有结论了?” 唐晋拢手:“常蔚主要犯的事与吏部相干不多,无非是些勾连敛财之事,已然上报宫中。老弟我手上也无原本了。” 张昀点头,转而负手叹手:“常蔚一案初初发生之事,老夫只当是他不自量力寻了些花头出来罢了,没想到查着查着,竟关乎薛家血案这么大件事,又有他勾连党羽之事,皇上召集你我入宫,也是在敲打呀,你我皆须重视。” “张兄所言极是。我正打算返回吏部,再度严查所有线索。” 唐晋肃正了神色。 张昀拱手:“老夫我也不能偷懒了,此案虽关礼部事务不多,但查漏补缺,却少不得。回头待有眉目,还望老弟能行个互通有无之便。” “那是自然!身为臣子,自当同心协力替君分忧。” 得到了唐晋这般果断回复,张昀便微笑颌首:“那老夫先行一步,待回头再聚首吃茶。” “张兄好走!” 唐晋目送他登车出宫,收敛神色,也登了停在身后的马车。 随从不解相问:“张阁老平日最是衿持,如何今日竟主动与老爷攀谈起来?” 唐晋轻哂一声道:“还能为何?皇上先前已经暗示得很明白了,想当首辅,可不能只凭两江灾情上的功劳,还得凭是否有破获常蔚这一连串大案的本事,既然淌了这趟浑水,自然就得放下身段了。我与王庆有了争执,他不趁机拉拢才怪。” 随从恍然:“看来超脱如张阁老,也未能免俗。”又道:“那老爷看好张阁老吗?倘若真查得有新情况,老爷会与张阁老互通有无吗?” 唐晋目光变得深沉:“老夫虽不至于要去巴结他张昀,但顺手人情罢了,若是机会合适,行个方便或许未尝不可。” 随从似懂非懂点头。 唐家马车驶出宫门后,窦永随后也在马车里撩开了车帘,目光在微凝的双眉下投向远方。 随从道:“老爷,王阁老与刘阁老他们也都走了。” 窦永往所指的方向看了一眼,放了帘子。 随从又道:“老爷,咱们是去衙门吗?” 他嗯了一声,接而又传出一句:“回头随我进公事房,拿个帖子投出去。” “是。” …… 韩陌快步地进了院子,一面抓起桌上的茶壶猛灌了一口冷茶,一面在喘息的空隙里道:“皇上出手了,今日召集了内阁几个阁老,把常贺背后还有人的事当面挑破了!” 正看着手里帖子的窦尹不慌不忙把信纸折起来,说道:“皇上这番敲打下来,必然会起推波助澜之效,就算那朱袍人不在这内阁之中,也一定会收到风声,凛然应对。”他看一眼韩陌:“是该收网了。” “再不收网老子都要在顺天府扎根了!”韩陌一屁股坐下来,顺手拿起他折起的帖子看,咦了声道:“你最近好像很关注这首辅之争。情况如何了?” “张王两家算是不分伯仲吧。”窦尹平静地端起茶,“最近赌局也起得凶,回头提醒让杨佑他们少下点注。” 第388章 推波助澜 韩陌问:“杨佑他们押的谁?” “张昀。” 窦尹重新把帖子折了起来。 …… 太平盛世下的大梁礼部衙门,一向是片祥和之地。 皇帝当初越位登基,曾被人直谏过有违礼制,因此后来在礼制上十分讲究,张昀原先是帝师,后来掌管礼部,在礼部尚书位置上一坐多年,他的儒雅衿持,温厚含蓄,更像是礼部这一重要职司的象征。 整个礼部在他的潜移默化下,也规矩和谐得不像是充满着利益权衡的庸俗官场。 张昀下了马车,正好出门办事的一行礼部官员在阶下行了个堪为典范的拱手礼,直等他跨进了门坎,才直身而去。 张昀进了公事房,门下已经有好些属官在等候了,看到他后纷纷上前拱手唤着“阁老”。他环视了他们一圈,温声道:“老夫才自宫中出来,诸位若无急事,可先将事务递上,稍后老夫看过,再寻诸位大人说话。” 眼下不年不节的,能有什么急事?大家不过都是前来混个脸熟,将来张阁老荣升首辅,也好进一步亲近亲近。听闻此言众人也就将手上文书卷宗皆放在了门下负责收发的吏官手上,拱手告退。 张昀的长子张栩也在人群之中,待人走尽,他即刻跟随张昀进了屋:“父亲——” 未尽的话语被张昀迅速抬起的右手止住在喉咙里,张昀站在屋中,背对门口而立。许久,他清矍的面容才缓缓侧转过来,随后,穿着朱袍的清瘦身躯也缓缓转了过来。 “皇上要破局。” 张栩目光转为晦暗。 “看来,得破了这个局,首辅之争才会见分晓。” 老迈的声音像浑浊的河水流淌在屋里,一声声地推动着无形的波涌。 “那我们,又该如何做?” 相形之下,张栩的声音显得十分飘忽。 …… 苏婼不负韩陌所托,三日内就把他要的机括打好了,下晌约好去交付,在大理寺门外却遇见韩陌与苏绶一块出来。 苏绶唤了声“父亲”,苏绶看着她带来的两口木箱,没探究是什么,却是转头问韩陌:“放出去的人,务必把声势做大些。” “您放心,晚辈可是增加了原定一倍的人手出去,这声势只有大不会有小。” 苏绶便点点头,又看苏婼一眼后走了。 苏婼把目光自他背影上收回来,望着韩陌:“你们刚才在说什么?” “先去太平胡同,我们一边吃饭一边慢慢说!” 韩陌不由分说把她又搀回了车上,自己也跟着挤上来,本来不算狭小的车厢,因为他过份高大的身材而显得有些逼窄起来。不过人家可一点都不觉得,两腿无处可放,就挨着苏婼坐点儿。 好在太平胡同并不远,一会儿马车就驶进了院子里头。 苏婼闻着饭菜香踏下马车,虽然馋虫有些来了,等进门之后还是问:“这时候不上不下的,吃什么饭?” “我还没吃饭哩。”韩陌在桌旁坐下,指着对面也让她坐。 苏婼看了眼满桌子好吃的,也就不客气地举起牙箸,说道:“什么事情这么忙?” 打从放跑了常贺后,她着实也没听说朝中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常蔚这边自然也是不可能突然有什么新进展,因此她这几日也是把注意力放在了苏家内宅。趁着给韩陌做机括的时候,顺道把胡氏院里的机括一并做了,出门前她已经派人去送了信给苏缵,约定明日上晌就开始安装。 韩陌喝了两口肉羹垫肚,说道:“你方才不是问你爹跟我说什么么?我们说的事,就是这几日正忙的事。” “说来听听。” “我们打算引蛇出洞,再次把常贺招出来。” “招他?”苏婼夹的菜都顾不上吃了,“上次放走,这次再抓?” “这次抓,可是真抓。” 苏婼蹙眉:“为什么?” “因为我们要得到他身上的虎符。” “那你怎么知道他一定会把虎符给你们?” 苏婼觉得这些男的可真玄乎。 韩陌笑了下,说道:“你知道皇上这几日在忙什么么?” “忙什么?” “忙着召集朝中的一二品大臣吃茶。也就是,我们正盯着的‘朱袍人’。昨日前日请的是武将,而今日,请的是内阁诸臣。”韩陌目光深深,透着掩饰不住的意气。 苏婼直起了腰:“你的意思是,皇上也在配合你们了?” “先前的御花园里,皇上当着内阁诸臣之面点破了首辅之争,随后嘉奖了沈王二阁老在灾情上的作为,最后,他提到了常贺早前在常府作乱,而后,说目前常蔚一案如何破局比起灾情来更加重要。” 苏婼明白了:“皇上在推波助澜!” “没错,不但皇上在推,我们各方都在相互推动,只有这样推,水波之下藏着的奸佞才能浮得上来!” 原先一直都在处于被动中,常蔚案发后,因为线索暴露得太过突然,又花时间捋了许久,如今已到了该出手的时刻,韩陌在说到末尾的时候,语气都不由自主地放缓放沉。隐成长在大梁平静表面下这么久的毒瘤,是时候该一举拔除了! 苏婼沉吟:“原来你要的机括,是为了用在这之上。这样的话,我再加点什么好了!朱袍人隐藏至深,足见其狡猾,我们得增加点赢面才是。这一次,无论如何都绝不能无功而返!”说到这里她朗声向外:“——把箱子抬进来!” …… 夜幕沉沉地压在大地之上,暖风烘入帐中。 炎夏的京城,没有冰盆时刻供着,竟是如此之难熬。 常贺穿着中衣在床上辗转反侧,心里头烦躁难耐。 一时间他又翻身坐起来,赤着脚下了地。 今夜有月光,但院里头十分安静。远处的街头倒是隐约有马蹄声和车轱辘声传来,却似与这宅院隔着十万八千里。 这几日他都没有出去,跟杨燮见过那一面后,矛盾似乎成了过去的事情。杨燮时常唤他前去喝茶谈天,又时常邀他一道进膳。似乎经过那场表明心迹后,他们之间的情份更加深厚了。 但常贺心里却极其清楚的知道,他做这一切的目的是什么!是要复仇! 他恨恨地把半开的窗户推到最开,意图借用晚风来烧熄这一腔燥意。 但推窗的这一刻他却忽然听到了有马车驶进来的声音,侧耳听了听,他隔窗望着廊下值夜的下人:“是谁的马车?” 第389章 先生 下人踮脚看了看外头,回道:“往公子院里去了,应是先生来了。” 先生? 常贺凝起了眉头,他来这么久,只听说过这位“先生”,还从来没有见过,连先生长得是圆是扁都不知晓。 往杨燮院里方向投去一眼,他又退身隐在了屋里。 残月如钩,映得庭前树影绰绰。 杨燮坐在敞轩里,看着来人坐在了对首帏幕之下。 “我以为先生不至于赶在今夜过来。” 清越嗓音后便是苍老的声音响起:“你想必听说了近日朝中的一些消息。” “的确听说了,如果先生指的是皇帝召集内阁大臣进宫茶叙之事的话。”杨燮将手中玉盏放下,“他想干什么?” “我怀疑他们已经掌握了不少事情。因为,不光是召集内阁进宫,昨日前日,同样都召了多位大臣入宫。毫无例外,全都是一二品大员。当中更以一品及从一品居多。我如今越发相信,上回你能带着常贺全身而退,也许并不是他们技输一筹。” 杨燮隔空望着对面幽沉的眼眸:“他们怀疑到先生头上了?” “这层倒不至于。以老夫的身份地位,谁能疑心我还会与废太子一党有染?” “那倒也是。”杨燮一声低哂,看着杯盏中的灯光倒影,“先生筹谋这么多年,自然把一切退路都谋画得妥妥当当。他们绝不会想到,位极人臣的先生,自始至终风光霁月,背后还另会有雄心壮志。” “公子今日,似有些多愁善感了。”苍老的声音微微一顿,又添了丝恍然:“是了,昨日是杨夫人之忌日,老夫竟然忘了前来烧些纸钱祭拜祭拜。昔年杨大人也算是高瞻远瞩,下了这么一盘棋,才使得我还有与公子的这段缘份。待大事得成,老夫定当替杨大人及夫人请封尊号,以慰他们在天之灵。” “先生总是如此重情重义。”杨燮缓声说着,给对面的玉盏也满上了,“先生一路辅佐我至此,我对先生万分倚赖,自然相信先生不会被怀疑,只是,今夜已交亥时,先生仍然赶来此地,让我心下也突生了几分不安。我若料得不错,朝中形势,应该并不如面上看起来那般利好了。至少,形势会对先生有些不利。” 玉盏里盛的是青玉液,一等一的美酒,是皇宫里的御酒。 苍老的双手轻扶杯盏,片刻后道:“没错,皇帝今日,亲口将常蔚一案与首辅之争并提在一起。” “哦?”杨燮玉盏停在唇畔。 对面闪烁着锐光的那双眼抬起来,逐渐锋锐得像是鹰隼一样:“他以首辅之位为饵,诱使竞争此位的双方参与破解常蔚一案之局。” 晚风拂来,树梢的落叶在空中盘旋,几经扭转后方落于桌案之上。轻薄的烟云纱帏幔被撩起,日间才在御花园茶宴之中如闲云般定坐的张昀的脸容露出来,世人眼中德高望重的淡泊阁老,此刻眉目如刀,清矍的身形挺拔料峭,锋芒四射如出鞘的古剑,磨砺后的长矛。 常贺颤栗地把脖子缩进树后,手脚在这酷暑夜里却是一派冰凉。 他知道朝中有人做杨燮的内应,也知道这个“先生”必定不是等闲之辈,但绝没有想到“先生”竟然会是那位口碑上几乎挑不出毛病来的张阁老! 常蔚为官那么多年,常贺又在京长大,且与各家权贵子弟十分熟络,与张家二位公子甚至也称得上相熟,可以说他猜想过“先生”是朝中任何人,都绝没有想过会是他们张家! 他们怎么隐藏得这么好? 张昀深受皇帝倚重,为何要走上这条路? 常贺好像坠入了冰窟,原来张家才是主导这一切的主谋,他一手扶持杨燮谋反,又拉拢常蔚上了贼船,而后害得常家落到今日这地步! 常蔚宁可赔上整个家族也在牢中守口如瓶,原来是因为只有他稍有不听话,便有人可以将常家以及他推入更惨境地! 同样的,只要他听话,那么常家未来的事情还真不好说——照眼下境况,只要常蔚保持缄默,皇帝不急着杀他,那待杨燮阴谋成功,张昀要保常蔚不死也是轻而易举! 他身为当朝阁老,还是首辅的热门人选,朝堂之事全在他一手掌控中,他获取信息极其便利,如此杨燮一党才得以在背后谋划经营这么多年也无人知!再远一点,也正因他权力如此之大,薛容当初才会被陷害得如此容易! 常蔚正是有了身在内阁中的张昀在暗中指点,才会如鱼得水,一举成功!那么当初常蔚留下的那些栽赃薛家的证据,也有解释了,这是常蔚以防万一,拿来反制张昀的!只不过事出意外,那些证据在派上用场之前,先行落到了韩陌他们手上! 朝廷到现在为止还没有怀疑到张昀,那么当初常蔚留给他的那些东西—— 脸色与月色一样白的常贺情不自禁地摸了摸胸怀,藉着树叶婆娑之声狠狠咽了口唾液。 “原来如此,”树叶婆娑声不但掩去了常贺的吞咽声,也夹着有杨燮的吐息声,“我的这位皇叔,果然诡诈。如此一来,即使先生不做为,王庆也一定会卯足劲地参与此案,更甚至,他还会防着先生,想办法尽快与韩家及苏家形成联盟,达成目的,夺得首辅之位。” “没错。”张昀缓缓颔首,“老夫想要争夺此位,则必须得有行动,得向朝廷呈交破案的结果。如此一来,要么,老夫是抢在王家之前,先行与韩家苏家接触,要么,则是想办法向朝廷给个交代,了结此案,得到首辅之位。但无论哪一种,咱们都免不了要受些损失。” “他们的确不是那么好应付,”杨燮皱紧眉头,“既放出此言,不掉层皮下来,他们不会买账。如是前者,先生与韩苏两家接触之时,难免露破绽。如是后者,如何顺理成章地给出交代,则极为费思量。果然都不是什么好路子。” 第390章 消失的“鬼手” “然这个首辅,又必须得到不可。尤其当下,形势逐渐背动之时,我们的计划必须提前。只有当上首辅,你我才能有成功的胜算。” 张昀声音逐渐沉缓。 杨燮双目幽沉,缓慢吐语:“王庆此刻,只怕都已经在行动了。常蔚已在牢中,我们已经无人可推出去挡箭。既然皆有风险,那就只能做一个看上去合理的选择。 “我想韩陌必定不会推拒送上门的帮手,只是看他们想选择谁来当这首辅罢了。但是先生作为苏绶的恩师,在苏家这边已经营多年,若登门示意,想必他们即使不立刻答应站队,也定然不会断然拒绝。” 张昀凝眸,半晌后道:“苏绶此人,实在是叫人大意了。” 玉壶里的酒液又注入了杯中,一条银练悬在半空。“能叫先生疏忽的人,实在是不多。这个苏绶一直与先生若即若离,看似恭恭敬敬,实则却永远保持着距离,他竟有这般城府,想来却也没理由。难不成当年投入先生门下时,他就在防着先生不成?” “彼时他不过十五六岁,能晓得什么?想他初初入仕之时,与老夫的往来也算亲密,只是后来——时日太久,老夫竟也忘了何时起,他开始与张家保持了这份距离。是老夫想将他招为乘龙快婿之时,还是他决意远赴他乡任职,决意不顾老夫劝阻之时,又或是后来谢氏屡次求助我给他机会归京而有违他意志之时,再或者,又是谢氏死时我在灵前帮着谢家痛骂他枉为人夫害死妻子之时?不记得了。总而言之,不会是张家想替煜儿求娶他家丫头之时。” 张昀细数了这一路,把目光转向杨燮,“算起来应是我老迈昏庸,自他找出各种理由来阻止张苏两家联姻时,就该意识到他不是世人看起来那么对老夫这个恩师敬重。他有他的主意,虽然身为苏家掌家人,以及老夫的得意门生,他无论如何也不该那样低调,甚至可以说过得有些窝囊,怎样都好,对于隐藏自己,这一点上他是成功的。” 杨燮点点头,忽而道:“听说,煜儿近来被宋家小姐看中了?先生对此态度如何?” 张昀道:“宋家如今与王家的矛盾,已被成功挑了起来。这么多年来族人无所建树,是宋家不可说之痛,被王庆挑破,宋家必然要对抗到底。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宋家还是有人材的。只要他们想,假以时日,必然会东山再起。 “老夫等的便是宋家自动找上门来,但宋奕如作为他们家大小姐,会首当其冲主动找上煜儿,还是令老夫颇感意外。如今的女娃儿,看来都不可小觑。” 张昀面色深沉。 杨燮挑眉:“除了宋奕如,还有谁家小姐?” “苏婼。”张昀深深望着他,“你不该忘了她。” 杨燮转为蹙眉:“确然。这丫头竟能跟随韩陌出入刀枪之中追敌,其胆识实在不凡。” “还有一事你或许也该知道,”张昀道,“那天夜里在追踪兵器之前,她曾与韩陌潜伏在防卫署兵器库中,因为韩陌赶去防卫署提前防范,需要有懂机括的苏家人同行,而她之所以出现在那里,说明了什么?” “你是说,苏婼也懂机括锁器制作?”杨燮神色倏然凝住,“可是你我皆知,苏绶严禁家中女眷研习锁道,且这是苏家祖训。当年他不正是因为防着谢氏,这才使得我们被拖了数年之久吗?” “正因如此,老夫才百思不解。”张昀是严肃的,“老夫虽然不知道苏婼如此会学得锁道,但她能够在当夜出现在兵器库,就说明她一定是会的。我现在怀疑,我们被苏绶欺骗的程度,比我们想像的要深得多。这也正是我近日越发不安的原因之一。” 杨燮道:“会不会是弄错了?据说那苏婼才十五六岁,即使是苏绶将她暗中培养着,即使她出生落地开始研习,也不至于能研习到可以去插手兵器库机括的地步。再说,苏绶明知谢家觑觎着苏家锁道,当年防谢氏防成那样,以至于连先生也无可奈何,他怎么会去栽培苏婼?就不怕谢家直接打起苏婼的主意吗?” “这么些年来,老夫料错之事并不多。此事决不在列。”张昀放了酒杯,“你不好奇,年初曾在京城掀起巨大轰动的‘鬼手’,如何突然之间就消声匿迹了么?而自打鬼手匿迹时起,似乎苏婼在人前露面的次数就又多了起来。常贺逃出重围之后,韩陌能迅速沿着通道追出来,彼时他的身边,也有个苏婼。如果她毫无用处,为何她又会被两家默许与韩陌时常出入?” “你是说,苏婼就是鬼手?”杨燮眯起了双眼,脸上的凛色,是之前即使在谈到面临的威胁和困境时都未曾有过的。“鬼手难道不是因为韩陌的步步紧逼才被迫匿迹的么?而且我记得当时还有苏家也在暗中寻找,如果是苏婼,苏家有必要如此?” “那你想想,韩陌为何会对苏婼一个小丫头言听计从,且时常与之在一起?”张昀抿了一口酒,“韩陌并非寻常子弟,如宋奕如那等出色之宋家嫡出的小姐,都未曾入过他的眼,苏婼若无长处,她何德何能?” 杨燮眸色深黯:“我以为仅出于少年仰慕之情。” 张昀浅笑:“不要被小阎王的鲁莽给骗了,韩陌是个少见的粗中有细又有谋略的优秀子弟。镇国公仅仅两个嫡子,你觉得,他会不用心栽培?” 杨燮缓缓匀气,置于膝上的手掌逐渐紧握。 庭前风又起,落叶如蝶。 银月隐入薄云后,天地忽已晦暗。 直至月色重新铺满人间,杨燮才展开双手,自怀里取出一把珵亮的铜锁,摩挲着锁上“鬼手”二字,微眯眼喃喃自语:“她竟是鬼手?” “十之八九。”张昀眼神笃定。 杨燮收了铜锁:“此女是何模样?” 第391章 梦想 “姿容极其出众。”张昀答着,又问:“你想去见她?” 杨燮望着手心铜锁:“我虽非苏家正式弟子,但自认在锁道之上的天赋,比起苏家人来并不差。世间惟有这鬼手所制之锁,能与在下比肩平齐。如今先生却说这苏婼就是鬼手,我自是得想法会上一会。” 张昀皱眉:“眼下可不是出门的好机会。皇帝既然出此损招,背地里不定还有什么动作,当下动不如静。” “我晓得。” 杨燮简短地回答着。 接而檐下一派安静。 张昀正待起身,两丈外的花圃那头却响起了动静。 一声“嘶啦”过后,有脚步声匆促远去。 二人急速地相视一眼,同时举步往那头走去! 一蓬蔷薇下,只有满地的树影,而一根粗壮老枝上,却赫然挂着一块布条。 “丝罗绢?——常贺?” 杨燮拿起布条,皱眉抬起了头,朝头脚步声远去的方向投去了目光。 这宅院里有两个主人,一个是杨燮,一个便是常贺。 也只有他们俩才能穿这样料子的衣裳。更具体一点,也只有常贺才有夜潜至此院来的条件,因为当初为了表明对常贺的接纳,以及对他的坦诚,杨燮明言交代过他的院子,常贺进出可以不必通报,虽然常贺过去也懂事的从未曾当真。 “他想干什么?”张昀眼神有些凛冽。 “只怕是对先生好奇了。”杨燮将手负在身后,目光仍投向远处。“这会儿,想必正在惊惶之中。” “我早就说过,他不能留了。”张昀皱着的眉头里透出满满的不赞同,转身道:“还会偷偷来打探,足以说明他心思不纯,还是趁早处理了吧。” 杨燮过后许久,才把目光收回来。 转了身,张昀已经离开敞轩,自来路而去了。 “公子。” 洪福走过来。 杨燮眼皮也没抬,复提袍坐下,拿出那把铜锁来摩挲:“如何?” “回去了。神色惊惶,一回屋就把门关上了。” 杨燮嗯了一声,有些漫不经心。 洪福走近些,躬身道:“公子,恕老奴愚钝,如此安排又是为何?” 杨燮手指停在“鬼手”二字上,说道:“洪福,你还记得咱们在杨家冲里那段时日么?” 洪福微顿,点头道:“记得。那时我等隐居在那小村里,安居乐业,公子也很快活,每天脸上都布满着笑容。您那时候最大的梦想,就是开一间全城最有名的锁器铺子。” “没错。”杨燮声音变得温软,“那时候我的梦想,只有一间锁器铺子那么大。但后来,他们却逼着我把梦想做到整个天下这么大。” 洪福垂下双目:“公子辛苦了。” “我知道,为了外祖父,为了母亲,为了父亲,这些都是我应该做的。可是人啊,偶尔也会有那么一些时候,很想要为自己活一活。”说到这里,杨燮把锁放到案上,静静望着它道:“所以,你觉得张昀会不想做一做自己吗? 洪福无言。 杨燮嗤地低笑起来:“我不是什么天选之子,也没有天赋异禀,纵然我不觉得自己是个蠢材,更或者也有几分可造之处,终究这天下并非非我不可。你看,宫中那位我的皇叔,他把天下治理得挺好的,我仅仅只是因为有个这么样的身世,就被苦苦寻来做了文章。 “从此我必须以替父母亲长复仇为名,以正皇室血统为名,撑起这杆大旗。可是,龙椅上那位也算是上是贤君明君,张昀常蔚他们都不肯全力辅佐,共同成就一番盛世,而我莫非比起如今那位就强些么?到底相较而言能否有胜出,我自己都不知晓,他们又哪来的信心?倘或真有一日大事得成,张昀又是否会倾尽全力以助我?还是说,终究也不过是想把我扶做傀儡,去达成他们的目的,如同司马懿之流,最终把这江山改姓成他们姓张的?” “公子——”洪福眼中有些担忧,“您是对先生他们不放心了么?” “与其说不信他,倒不如说是不信我自己。”杨燮将目光抬起一点,转头望向草木葳蕤的庭园,“当朝堪为内阁首辅的大学士,拥有雄才大略,人能听命于我否?” 这草木葳蕤的庭园,竟忽有几分萧寂。 洪福默立片刻,温声道:“公子若有新的打算,老奴定当紧步跟随。” 杨燮却是一声低哂:“我已至此,还能不报这仇么?” “那先前公子把消息透露给常爷的意思……莫非是为了警告他?” 杨燮淡淡道:“常贺心里恨我,张昀屡次催我杀他我都未曾下手,有些事情,没有必要刻意瞒着他,不是么?”说完他微微侧首:“去看看他。” “是。” 洪福垂首,走了出去。 杨燮默坐一阵,也收了铜锁入怀。 …… 早饭后苏缵依计把胡氏带到了后花园,苏婼避开耳目到了胡氏院里,在苏缵安排的人手帮助下,很快把机括安装好了。由于此处不与常氏处相同,为了增加成功的机率,她还反覆试了几次,确定万无一失才离开。 动过的地方苏缵的人自然会恢复原样,就是有破绽的,他们也会负责圆过去。 只是路过东边小花园的时候却遇见黄氏独立在尚且为一树绿叶的桂树下,不知在想什么。 苏婼在廊下看了会儿,出声道:“二婶怎么在这儿?” 黄氏像是被突来的爽脆声音惊道,立时回头,一张瘦削的脸上尚有惊愕。 “是你这丫头!这么大声音,可吓到我了。”瞬间工夫,黄氏的神情就转为了嗔怪,并且提着裙摆迎着苏婼走来,“你怎么又在这儿?” 这听起来却像是在回避问话了。 苏婼未动声色,说道:“天气热,我找个地方歇歇,不想后花园里二叔正领着胡姨娘在那儿,我可懒得打扰,便这来这儿了,不想又遇见二婶在这儿发呆。我可没打扰到二婶您吧?” “我发什么呆?不过是想起一首前人做过的应景的古诗来,可叹近来记性不好,半天想不起来,在这儿琢磨罢了。”黄氏轻睨着她,又挽起她道:“走罢,我们上前边吃盅茶,唠唠嗑。” “姑娘!” 苏婼正要挪步,扶桑匆匆来了:“吕公子求见!” 第392章 祖宗 吕凌? 苏婼心下微讶,这人倒是有些日子没见了。有些好奇他的来意,苏婼便推了黄氏的邀约:“这吕公子来得不巧,看来我得先告退了。回头再上二婶屋里讨您的好茶喝。” 黄氏道:“哪位吕公子?找你做什么?” 苏婼顿了下,笑道:“还不是那位被我拒婚的吕公子吕凌?我也不知他来做什么,总归不会是再来求亲的吧?” 黄氏哦了一声,扯扯嘴角:“那你去吧。” 苏婼颌首道别,举步出了园子。 走到黄氏视野之外,她逐渐缓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而后才重新往前走。 往日黄氏为了胡姨娘之事不停与苏缵吵闹,今日听她明明白白地说苏缵伴着胡氏去了后花园,她倒是没事人儿般,丁点没在意,从最初的主动求嫁,到如今这般满不在乎,是真的已无爱了么? 跨入前院厅堂,负手立于门内的吕凌就转过了身来,见苏婼后拱一拱手,立刻道:“苏姑娘,在下还以为姑娘不会出来相见哩!” 苏婼笑道:“吕公子何出此言?你可是曾路见不平相助过我,我苏婼岂是那等忘恩负义之人?再说吕公子磊落大方,不是那满口仁义道德,实则当面一套背面一套的伪君子,我反而挺钦佩公子。” 吕凌听着这话一时怔愣,一时感慨:“我倒是从没想过你还会如此评价我,是我吕凌不配了。” “好了,少扯闲话,你找我做什么?”苏婼笑着坐下来,并伸手请茶。 吕凌也没客气,坐下后说:“上回不是蒙你指点,叫我夏至日去投张阁老所好么?后来你也知道,这条路子还真是走对了的。张阁老不时传我,蒙他指点,我的文章也颇有精进,更是有幸上张府拜访过几回,不过,近来听到一事,我拿捏不好,特来请教姑娘。” “哦?”以吕凌这超乎同龄人的清醒,居然也有拿捏不好之事,苏婼不由好奇,“什么事情?” 说到此处吕凌却又沉吟起来,似乎不好怎么开口。一会儿之后他才说道:“听说张阁老的祖籍不是京畿?” “确实不是,如何?”京官里本地籍的除了几个世家,余下的寥寥无几,像他们吕家不就是外地的么?这又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那日我在张家,由张公子领着游园,路过他们家一处无人居住的院子,发现里头供着两副画像,那画像的落款,写着吾祖音容。庚子年秋薨于京郊等字样。” 吕凌说这话的时候,声音极轻极轻,仿佛怕三尺之内还有人听闻的模样。 苏婼望着他,一时也忘了回话。 以张家与苏家的关系,两家祖上的底细怎么着还是知道的。苏婼从小就知道张家祖居于江陵,且是江陵的一个世家望族,祖上听说也是出过名臣的。张昀的祖父年轻时升任京官,得当朝重臣器重,后来飞黄腾达,再未放过外任,他携妻儿定居京师,此后开枝散叶,扎根京畿,张家逐渐成为了朝廷中流砥柱。 简而言之,张家发源于江陵,这是可考的,他们的祖宗,都应该埋葬在江陵祖籍。葬在京畿的,只有张昀的父母双亲,因为昔年过世时正逢朝廷动荡,而不便扶灵南下,所以就在京郊选了福地落土为安。 但!是!即使是张昀的父母,也绝不可能用到一个“薨”字! “你可是看错了?”苏婼两世都在张家走动,从未听说过张家还有个出身皇室的祖宗! “姑娘忘了?在下一手鉴字的手法也还算过得去,又怎么会连这都看不清楚呢?即便眼拙,也不至于在这等事上模棱两可地来知会姑娘。实不相瞒,最近不是首辅之争闹得动静挺大么,在下确实也想借借张阁老的东风起一起势,可又生怕七不懂八不懂,无意之间弄巧成拙。倘若张家祖上还与皇室有渊源,在下日后行事,不是得注意些么?至少得了姑娘确认,心里也有个底。” 苏婼可给弄迷糊了。“我从未听说过这层。那画像是什么模样?” “是位年轻的妇人,并非祠堂里所供的那样的画像,而是一副赏花图。确切的说是那位贵妇的侧背影,可以看到大半的背影,和三分的侧容。说句冒犯之语,那贵妇人穿着奢华,身段窈窕,虽然眼尾勾上了几笔浅纹,但仍然能看出来姿容极佳。” 果然男女的关注点永远不同。苏婼道:“我说的是,那画像上没有什么标识么?可以判定身份,或者名字的?” “那没有。”吕凌摇头。但下一秒他又哦了一声:“她腰上挎着把剑!” 剑? 挎着剑赏花? 苏婼紧接着:“是挂在什么样的院子?” 吕凌一边回忆一面道:“就是从他们家东跨院的疏月斋左首宝瓶门进内,沿长廊直过两道院落,再往西拐,去往玉槛轩中途的一座小院儿,那院子没挂匾,也不在路边,那日是正逢下起了毛毛雨,煜公子为了借树荫避雨才引我走的那一头。 “那路上全是青苔深木,看起来平日也极少人走。院子也旧,门窗倒是有八九分新,只那廊下石阶缝里早被苔藓挤得看不出缝来,石头上也有屋檐水日久滴成的窝儿。” 苏婼眉头更深了两分。她对张家虽不说了如指掌,张家各个主子分住在何处,某处又是做什么的,大致都有印象。吕凌说的十分清楚,她也很快就分辨出他指的那处地方,那里是背靠张家祠堂的一片地方,听说早年在张昀的祖父手上时,张家人丁特别兴旺,进京来投奔的族人也多,那一片几个院子都是分给进京的子弟住的。后来子弟们有了成就后搬出府去,渐渐就空下来,所以确实是多年不曾有人居住。苏婼作为客人,再熟络自然也不会无故闯去那样的地方。 原来那里竟还挂着有张家祖先的画像吗? 她又问:“你确定是张家的祖先?不是别家的?” 吕凌嗐了一声,无比自信地摇起了扇子:“那可是张阁老亲笔提的字,经我鉴定过的还能有错?” 第393章 赏个面吧 苏婼被说服,长久地闭上了嘴。 别人说这话,她还要存疑三分,可是吕凌的眼力她是验证过的,他说张昀的笔迹,那就一定是张昀的笔迹,不会是他姓人,哪怕是张家其他人的笔迹也不会是。 这么说来,那画像中的女子确实是张昀的祖上? 可是能用到薨这个种字眼的,不是皇室本家人,也一定是嫁入皇室的,再不济也得是个外姓的王爵,这画上的贵妇,属于哪一种呢?她实在是没有听说过张家关于这方面的任何传闻。 很显然吕凌也是没听过的,包括他那负责过多次皇室祭祀大典的光禄寺卿的父亲。 因为他必然也是向身边人侧面打探过,才会来向她求证。 这就更加证明,张昀有位祖先身份非凡,是个不为人知的秘密了。 “对了,”她忽然想到:“你刚才说还有一幅画像,也是这位女子的?” “不是,另一幅画像,是幅讲学图,背景是岩松之下,先生模样的人坐于石上讲学,弟子们则在石下坐着,形态各异,我来不及仔细看,但约莫有十来人吧。同样是张阁老的落款,不过倒未再提及什么信息,仅仅是落了个年号。 “两幅画像纸张差不多,看色泽却应该是不同时期所作,女子画像有些发黄,应该少说都画了有二十年往上了。” 苏婼听完坐了一阵,而后侧目向他:“难怪你能得张阁老青眼,外头对你的褒奖也不绝于耳,你竟能在匆匆几眼之下把这些记得如此清晰,实在是非常人能及。” 吕凌耳朵尖儿眼见红了:“你这么夸我,我怎生受得了?我读了这么些年书,若是连这些本事都没学到,那我功夫岂不是白费了?你去问韩世子,他习武多年,不是也修得一身本事?你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我怎敢在你跟前自恃有才?” 虽是如此,但读书多年,到头来却一事无成的多了去了。 只是苏婼不再深谈这个话题。“你既找到了我,我自然想办法帮上你。只是我还得去印证印证,回头我再告诉你。” “那我先多谢了!”吕凌说着起身,拱了拱手。转身告辞时却又顿了一脚,说道:“其实,你不妨亲自去张家看看。虽然我是为了借张阁老升任首辅的东风而关注到了此事,但我总觉得,张阁老的祖先是皇室中人,而你们家作为张家至为亲近之人,居然不知道,而且还有皇上显然都不知道,这不奇怪么?” 苏婼抬起深如幽泉的双眸,灿然笑道:“我正有此意。只是,不知吕公子能否顺道搭把手?” “在下悉听尊命!” 吕凌郑重地拱起了手来。 “那好。”苏婼缓缓起身,“明日上晌,你我便就上张府拜访拜访。” …… 苏绶入了公事房,韩陌后脚跟进来。 “千福斋那边接连几日都没有等到孙雄,这个时长已经超过了他之前的任何一个取鞋的时间,我怀疑,杨燮他们提高了警惕,方方面面都蜷缩起来了。” “之前约定好放出去的风声呢?如今已进展到什么程度?”苏绶坐下来喝了两口茶,旋即问起来。 “茶楼酒肆都传到了,城内好些被案情延误了出城时机的商贩都开始准备起出城来。”韩陌接了衙役的茶,喝了一口后也在旁侧椅子上坐下来。“我怕过犹不及,引起对方怀疑,下晌已让人重新拿捏了分寸。” 苏绶长吐气:“此番能不能如愿,希望就在常贺身上了。以三日为限吧,静观其变。” 韩陌称是,把茶放下来,却没有走的意思。 苏绶望着他:“世子还有事?” “噢,”韩陌抹了下鼻子,“晚辈奉家父之命,特来请大人今夜至鄙舍用个小宴,还请大人务必赏光。” 苏绶上下瞅他:“无缘无故,国公爷为何如此盛情?” “也没别的,就是新近府里有人自徽州回来,捎了好些土产,家父说,最近大伙为了这案子都挺辛苦的,故而请大人过府小酌几杯,顺带议议这案情。”韩陌说完再次补了句:“眼看要天黑了,大人不如这就随晚辈前去吧?” 生怕他飞了似的! 苏绶眉眼间浮上一层浅薄的不待见,说道:“多谢世子盛情,今日我却想早些回府歇息,改日得闲再且当面谢过国公爷厚意。” “大人……” “大人,此处有份两江水灾相关的文书,须当与张阁老面禀核实,今夜就得呈交至宫中,但下官前往礼部时,属官却说张阁老已下衙归府。下官人微言轻,怕是进不去张府,您看这——” 韩陌正待劝说时,门外一位官员匆匆拿着份文书走进来。 苏绶接在手上,当下起身:“我去罢。” 韩陌把他拦住:“还是晚辈去!晚辈腿长,走得快!您还是赏个面上马车罢,家父已然在府等着了!” 昔日京城人眼里鬼见愁的小阎王,此时竟像个孩童般耍无赖地展开双臂挡起了苏绶去路,不夸张的说,旁边的官员瞧着这幕都快惊掉了下巴! 这厮打又打不得,骂也骂不得,苏绶缠不过,也只能沉气妥协:“待我自张府出来,再去领国公爷与世子这番美意。世子先行一步罢!” 韩陌咧嘴:“那大人可不许食言。” 苏绶无语。这是当他什么人呐! …… 两厢在衙门外头分了道,苏绶驾马往张府来。 灯市街口左拐,便是张家胡同,因张家占了大半条胡同的地盘,胡同故而得此名。 苏绶少年时起就在张家胡同里走动,这条路就如同刻在他脑子里一般熟悉。 说是少年,具体几岁?他已记不确切了,只知道那会儿已经读了有好几年书,也开始研习锁道,忽然有一日,父亲拎着束脩,带着他进了这条胡同,在张家敞开大门的欢迎之下入内拜师。 那日苏绶最先见到的,是张家时任巡盐御史的大老爷,也就是张阁老的父亲张潼。 那时候张潼已经年迈,未久就已去世。 ——哦,去年张家才给老太爷做过十七年之祭,这么算起来,那离拜师之日过去至少有十七八年了,他应该是十五岁上下。 第394章 师徒 父亲显然与张潼早就说好了,替他登门请师,没说几句话张潼就把长子张昀传了过来。那时候的张昀四十出头,儒雅俊美,气质非凡,他是翰林院的学士,朝中最有学问的几位老牌才子之一。 父亲说张学士自此就是你的先生,你的恩师,快跪下。 苏绶就跪了,端端正正地行了拜师大礼。 张昀微笑连连,对他的文章赞不绝口,当场给与了许多提点,后来这些提点的确都让他在科举中发挥了很大作用,也给予了不少鼓励,那些鼓励,都是实打实地说到了他心坎上。 苏绶后来才知道,原来这段师徒缘份,是来自于他年少轻狂所作的一首嘲讽贪官的长赋。 那文章原是几个子弟间私下传阅,后来不知谁传了出去,竟落到了张昀手上。张昀看到后不但未曾训斥,反而大赞其才华,辗转知道是苏家的长子,便主动邀请相见,只是那时苏绶正因为这篇赋而被父亲禁足,不曾知晓此事。 张家贤名在外,苏绶竟得张昀青睐,父亲岂有不高兴之理?言来语往之间,探得张昀确实爱才惜才,回家后就渐渐起了请其收苏绶为徒的心思。正好苏家与张潼打过几次交道,父亲就挑吉日拜访了张潼,告知了心意。 不久就得到了张家回音,张昀同意,并且还主动拟定了拜师之日。 恩师——确确实实是有“恩”的。 那些年,张昀不厌其烦地教他作文章,教他做官,又教他如何应对朝堂世故。这些年苏绶能够隐藏得这么好,至少有一大半要归功于张昀的调教。科举之前,大家都低调地不曾对外公布。金榜题名之后,苏绶才以进士之身前往张家叩谢师恩。 那一日,是他苏绶在这条胡同里走得最为春风得意的一次。 “呀,是苏少卿!” 不知不觉已到了府门前,吴淙叩开门,门房立刻将门大开,跨出门槛来迎,又朝着身后暮色传呼:“去正院通报,少卿大人来了!” 张昀对苏绶视如半子,张家上下对他也礼遇有加。不管何时到来,苏绶都能从对方脸上感受到由衷的欢迎。 “恩师到家已久么?” 苏绶边走边寒暄。 “老爷先前回来了,方才却是又出去了,大爷尚未归府,否则倒可以出来陪陪少卿大人。不过老爷交代过留晚饭,所以应该很快就回来。” 门房慇勤地回应。 苏绶脚步慢了一拍,又恢复如常,点点头后随着之后来迎门的一名管事入了东花厅。 “师母可安好?” “回大人的话,夫人身体硬朗,昨日被三太太接到府里去消夏了,得过几日才回。——大人且稍坐,小的去沏茶。” 管事招呼妥当,又躬身走了下去。 张夫人既然不在府,那自然也就不必前去请安了。 花厅的陈设还是老样子,家具都是上好的木头,够用很多年,只是每年刷新漆,看着跟新的一样。苏绶曾在这里,陪着张昀的儿子张栩、张栎接待来访的子弟,那时候年少青春,其乐融融,随着他远赴南边就任,这样的时光也远去了。 张昀次子张烁生来体弱,未及成年就已早逝,如今正儿八经的子嗣,就是张栩这一房。 之所以说正儿八经,是因为张昀为了延续香火,也曾纳过一房姨娘,只是并没有起到作用,不是怀上没生下来,就是生下来又没养活。姨娘是张昀的原配夫人主动替他纳的,还是夫人的陪嫁,因此倒不至于是内宅妇人心计作祟导致。 约摸是因为子嗣缘浅,张昀和夫人一贯对族中子弟爱护颇多,苏绶曾经觉得,自己能拥有这被当朝重臣器重的福份,应该也是有赖于此。 “大人请慢用。” 管事亲自奉了茶,退下前往厨房打点晚饭。 他全家几代人都在张家服侍,苏绶在张家有高的地位他再清楚不过,即使主子没有吩咐,他也知道苏绶既然来了,那么被留下陪张昀用饭,这是必不可少的流程。 “老爷?您回来了!” 刚出前院他就看到了停在地院内的轿子,连忙迎了上去:“少卿大人来了,正在花厅里等候。” 弯腰下轿的张昀停住身势,目光转向他。 管事只当自己没说明白,把腰更弯下了一点,说道:“大人是来求见老爷的。” 张昀收回目光,缓慢地走出来站直,朝花厅方向望了一眼:“是么。” 随后抬步,步履同样也是缓慢的。 走到门槛下,他凝目再望了望,而后沉气跨门,如常走了进去。 “延良来了?” 苏绶正静坐时,斜阳铺去了一半的门槛外就传来了熟悉的缓慢的嗓音。 未及转身他已站起来:“恩师。” 张昀微笑:“自打你奉旨主审常蔚,为师已多日不见你,今日如何有空来了?” 苏绶颌首,掏出文书:“这是关乎两江灾情的一份文书,皇上急要的,下面人本要呈给恩师面审,学生也因为久未来跟恩师请安,故而自告奋勇。” “原来如此。” 张昀略顿之后,接过了文书。 翻看了两遍,他把文书合上递还:“没有错漏。已可呈去宫中。”看苏绶接了,他又道:“你最近可清减了。想来是常蔚这边审得不太顺利?可有为师能相帮之处?” “回恩师的话,确实有些艰难,不过尚且能够应付。只是前几日常府出事,常贺突然露面,突然之间琐事多了起来罢了。” “若有难处,还当痛快说出口,不要闷在心里。你这个人啊,从小到大就这样,遇事宁愿自己扛着,生怕叨扰他人,这点可不好。”张昀脸上带着爱惜之色,摇头说道。 “你我师徒一场,情如父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想想昔年薛容被陷害倒台,多少薛家门生因受株连而一蹶不振,甚至陷入万劫不复?所以不要觉得麻烦,该求助还得求助,为师不帮你,又帮谁呢?” “恩师教诲得是。”苏绶颌首,“这些年学生以及苏家,多蒙恩师提携关照,才有如今的荣耀,学生心中时刻都铭记在心。”地 第395章 不寻常的巧合 “这话却是过谦了!”张昀呵呵笑着摆手道,“你的成就是你自己挣来的,为师不过是助力罢了。怎敢贪功?只不过,仗着资历老些,尚且还有余力替你与栩儿等筹谋铺铺路罢了。你心里能念着我这个老师,我已心满意足。” “近来事务繁忙,也未能前来探望恩师与师母,恩师此言,真令学生羞愧不已。” 苏绶说着把头也低下了。 张昀一脸和善:“说这些做甚,你师母与我身体硬朗,能吃能喝,你只管忙你的,不必挂念。再者,近日因为首辅之争,我也没有多少时间留在府里,你只怕来了也是白来。” 苏绶略默了下,望着执茶轻抿的他道:“这内阁之事,也不知如何了?听闻王阁老的呼声也不低。不过恩师履历辉煌,加上新近两江灾情上的突出表现,首辅之位应当是已如囊中之物。” “哪有那么容易啊?”张昀轻笑了下,而后把茶放下:“今日下晌,皇上传了除靳阁老之外的我们五位入宫吃茶,席间就挑明了此事。皇上言明,乐见我朝贤才辈出,争相为相效力,但是眼下常蔚一案横在眼前,不给出点交待给皇上,怕是也难以定论啊。” 说到这里他又轻声嗐道:“想老夫循规蹈矩了一辈子,老来老来,若不是想到我张家子弟单薄,何至于还去淌这趟浑水?如今倒要叫人笑我晚节不保了。” “恩师言重。父母为子女则为计之深远,此乃人之常情,恩师多年不涉足漩涡,已然强过了满朝无数人。” 苏绶俯身说毕,又直身道:“只不知恩师对此有何安排?” “我正头疼着,可巧你来了,方才正想问问你,如今这案子已查至何种地步?目前又掌握了哪些线索?怎知你这边尚无进展,看来也只能再谋良策了。” 苏绶即道:“但请恩师心安,若有眉目,定然会禀知恩师。便是有需要裁决之处,学生也会先来叨扰恩师,请恩师相助。” 张昀颔首:“方才我已说过,你我情同父子,荣辱与共,我自然信你是我的心腹。只是皇上这话一出,只怕王阁老那边也会立刻思谋这桩案子,他不会寻你,但却有可能会自镇国公那边下手。” 苏绶抬首,稍顿道:“莫非王家与韩家交情匪浅?” “你近来因与韩家父子共事而过从甚密,你不清楚?”张昀看过来。 苏绶俯首:“学生愚驽。尽忙着公务,并未与韩家父子建立特殊的私交。再者,韩家是权臣,那镇国公世子太过张扬,总归不是不符我苏绶风格,我与他们,不过是公事公办罢了。不过……” “不过什么?” 苏绶坦言:“今夜镇国公突然邀请学生过府赴个小宴,却还不知何故。” “哦?”张昀手肘置于扶手之上,沉吟道:“这倒罕见。那韩家虽是重臣,但平素与朝臣中有深交的人家也不多,更是极少会宴请不相干的官员。” “所以说,学生也正疑惑。” 张昀想了下之后看向他:“这也无妨,既然国公爷盛情,你自去便是。兴许只是因为审案之事而寻你探讨一二也未可知。” “学生遵命。”苏绶端正领命,后道:“那学生此去,便去探探镇国公的口风,看看他与王家是否有牵扯。” 张昀“唔”了一声,看到门外暮色,忽道:“你既要去,此刻便该动身了。为师便不留你。” “那学生先告退。” 张昀目送他离去,良久后缓缓把眉皱起,蓄起一眼的幽沉,离了花厅。 苏绶出了张府,乘着马缓慢地行驶在街头。 天边最后一抹余晖把他的身影拉得老长,长到似乎去了久远的十七八年之前。 镇国公府。 回府已换了常服的韩陌放下笔,拿着刚写好的一封便笺给护卫:“去交给苏姑娘。” 窦尹正好与宋延自外头进来,见状取笑起来:“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这么难分难舍,怎么不赶紧把人给娶回来?” “你们懂什么?这事得循序渐进,潜移默化,润物无声……” “哟哟哟,还一口气堆了这么多字,读的书还挺多!” 宋延这把嘴从来就没委婉过。 韩陌横着眼:“你俩吃饱了撑的吧?跑来我这干什么?” “我俩来告诉你,你未来的岳父大人已经到府了呀。” 韩陌听到这声“岳父”,耳朵根子立刻一红,瞪他们道:“八字没一撇,瞎说什么?让人听见!” 宋延凑过来:“你不去陪陪客,献献慇勤?我看这位苏大人,不是那么好说话,国公爷请他多次,他今儿才肯赏脸。难怪你迟迟不肯提亲,是担心这一关难过吧?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哇!叫你当时不打听清楚就闯人家耍威风去。” 韩陌更羞惭了。 窦尹道:“你就别招他了,看他今夜又该睡不着了。”完了他面向韩陌:“你是对的,不要急于求成,苏姑娘聪明智慧,你的好她迟早会看得到的。” 韩陌神情松软了些,顺带又瞪了眼笑眯眯的宋延。 窦尹接着道:“苏大人已经入席,菜也上桌了。夫人亲手打点的,还教我来嘱咐你没事不要过去晃悠。我来是为了你日前交代之事。——宋延你不是要去陪客吗?你先去,咱们国公爷那酒量我可信不过,别回头喝多了坏了夫人的好事。” “行!”宋延起身,“我去替杯!” 这边厢韩陌正色:“你说的可是黄家之事?” 窦尹微颌首:“我照你的吩咐安排人查了查黄家,结果发现,苏姑娘的二婶那位突发意外过世的继母,好像死得有点不寻常。” 不谈情说爱时的韩陌极之沉静而敏锐:“什么情况?” 窦尹斟酌着用词:“怎么说呢,黄家那位填房夫人,死的时候很多细节,跟苏姑娘母亲之死有多处相像。比如,同样是发生在雷雨天,同样是死者情急出门而遇险,同样又是事发当时身边没有可以立刻医救之人。当然,最关键的是,她们遇难之时,都与苏姑娘那位二婶居住在共同的宅子里。” 睿智的青年目光灼灼,那里头浮动的是一抹清澄的流光。 第396章 夫人让我干的 窦尹向来委宛,说话也是点到为止。 韩陌与他多年的默契,怎么会领会不了他的意思? 黄家意外死去的这位填房夫人,与年幼的黄氏之间存在过节这是黄府的老仆亲口所述,在这之前韩陌与苏婼都未曾把这段关系往深里想,就是这位填房的死,由于老仆也是一语带过,也未曾被特地挑出来分析。但是窦尹指出的这三个点,就直指向了苏婼心悬的谢氏之死的一些细节。 事发当时都是雷雨天,也许只是巧合,二者都是情急出门,也可以从当时的情景找到合理的解释,事发时时都无法及时找到人救治——如果谢氏的死确定是桩阴谋,那么黄家这位填房的死,为什么不能也被怀疑是有预谋的呢? “你怀疑苏缵的夫人?”韩陌掂量再三才说出此言。 “我只是说出了我的感受,并没有证据。”窦尹诚实地说,“毕竟我也听你说过,苏姑娘的母亲与苏二夫人极为要好,是她母亲在苏府为数不多的贴心人之一,她们之间有很多年相互扶持的情份。从这点上来说,苏家二夫人不可能去伤害她。 “我也实在想不出她有什么理由去伤害苏姑娘的母亲、那么一位善良正直的女子。” 关于谢氏的生前,他和宋延都已经不陌生,当然这也是在苏婼允许的情况下,韩陌才告诉他们的。毕竟韩陌精力有限,想要尽快地帮助到苏婼,就需要窦尹和宋延参与进来。也正因为如此,窦尹才接下了苏婼托付韩陌打探黄家的任务。 “此事得慎重。”韩陌摩挲着下巴说,“据我所知,苏家这位二太太对阿婼很是爱护,贸然怀疑,我怕阿婼会难过。” 窦尹扬唇:“你如今果然细心了很多。也罢,我再去查查,看还能不能发现些确凿的疑点。” “也好。” 二人这里商定,窦尹便起了身。 韩陌也待去镇国公那边探寻探寻,护卫忽然拿着封帖子进来:“世子,苏姑娘来信。” “这么快?”韩陌大步上前接了,“去苏家的人回来了?” “没呢,是苏家的人送过来的。” 窦尹闻言在廊下转身,俊美的双眼里充满了戏谑:“这可真是心有灵犀呀!” 韩陌先是皱眉看了下帖子,而后才抬头咧嘴:“别酸了!赶紧让母亲也去给你相个姑娘!” 说完后他把纸塞进怀里,大步往镇国公那边去。 窦尹看着少年人轻快的背影,也笑了下,下了台阶。 …… 镇国公这桌宴席设在水榭里,此时湖中荷花盛开,星布在露台周围,清风拂过,四处暗香浮动。荷丛之中的小舟上,又有伶人奏响着琵琶,朦胧丽影,于月光之下遥遥望去宛如仙人。 “你少卿大人是雅士啊,我却是个武夫,琴棋书画什么的仅仅略懂皮毛,这么张罗着,也不知道合不合你的意,若有露怯之处,你可别笑话。” 镇国公与苏绶分坐条案两端,一面说着,他一面执起玉壶给苏绶斟酒:“风雅我不懂,这酒却是好酒,江南来的青玉酿,一年只出三十坛,我今年运气好,得了两坛。特留着等你来尝尝!” 苏绶说道:“下官这酒量,可不比国公爷,浅尝可以,多就敬谢了。” “你怕什么?我也不是专门请你来喝酒的。”镇国公把酒壶放下,伸手相请之后说道:“近日首辅之争已经摆于面上,下晌皇上也召集了内阁入阁,听说你过来之前去了张府,不知张阁老可曾表示些什么?” 苏绶执箸夹了颗炸鱼丸子,说道:“国公爷下晌去了工部,王阁老未寻您说话?” 镇国公轻哂:“岂止是寻我说话?打从我两脚跨进工部衙门,王庆就把我请到了他公事房。此案如今是陌儿与少卿大人你在主办,他与宋家有矛盾,而我韩家与宋家又是世交,我这一问三不知,他也无奈我何。 “不过,”说到此处他略略倾身,胳膊肘支上桌子,又目光深凝说道:“王庆此人虽然少了些品,但我早年与王家深入接触过,王家是后来发家的,根基都比不上宋家,且如果那朱袍人是他,他应该不至于如此大露锋芒。” “国公爷所言极是。”苏绶放箸,目光也如湖水般深沉:“与杨燮同谋之人一定城府极深,平日不显山不露水,他尚且道行浅了些。但任何表相都可以是朱袍人的面具,真相浮出水面之前,不可轻易判定。” 镇国公沉吟了会儿,又问道:“张阁老如何?”目光在苏绶面上停留片刻,他又垂下双目执起牙箸:“张阁老是延良你的恩师,他们家自然不会有问题。若有,作为张阁老首席弟子的你,自然是早就被拉拢过去了的。” 苏绶目光在碗里的鱼丸上停驻下来,随后他也重新执起了箸:“看来国公爷把下官这边已经捋过了一遍。” 镇国公笑道:“防卫署是经你提醒而保住的,常蔚和方枚是你闺女帮忙抓住的,我自然相信你。你们苏家,连皇上都深信不疑,我怎会不信你?也是因为如此,我这才觉得理应不会是张阁老。不然的话,你也应该早就发现了张家的端倪不是吗?” 苏绶慢吞吞地拨弄着碗里的丸子,慢吞吞地吃着,末了道:“国公爷既信我,那不妨把今夜邀我过府的真意告知?也省得我心下忐忑,坐立难安。” 镇国公听到此处,微顿后即抚案哈哈道:“你这份谨慎可真是名不虚传!行了,实话告诉你吧,请你过来不是为了刺探,更不是为了会么敲打,这顿饭,是我家夫人安排的。她与你夫人如今成了密友,此事想必你知道?” 苏绶仿佛有些无奈般缓缓叹了口气:“略有耳闻。” “是这么着,我家夫人希望咱们两家能多多走动走动,趁着你我如今共事,便多番催我邀请你过府,可惜你不肯赏面。正好听陌儿说你们瞅准了常贺,便让他去截了你过来。”镇国公说着又给他斟酒,“你还没告诉我,张家那边现如何打算?” 第397章 为母之心 苏绶微沉一口气,说道:“国公爷不是应该猜到了么?张阁老作为我的恩师,就算是希望我这个门生提供些便利也是情理之中的,只要不是违反规矩。” 镇国公点头:“早在你和陌儿计划此事时皇上和我就猜到了,不过是想听个准信罢了。既然是要钓大鱼,就不得不放长线。把首辅之争的双方拖下水,也是难免的了。” 苏绶默然地抿酒。 “禀国公爷,延公子来了。” 下人上菜的时候顺便禀道。 镇国公侧首看向阶上长身玉立的青年,招手道:“延儿过来!” 待他走到跟前,又朝苏绶笑道:“这是我家老二,少卿大人应该见过。延儿见礼。” 宋延含笑行礼,在镇国公示意下坐在二人侧方,执壶给苏绶添酒:“晚辈奉夫人之命前来陪客,愿少卿大人吃好喝好。” 苏绶和颜打量着他,说道:“一直觉得宋公子有几分面善,敢问家中是?” “实不相瞒,晚辈也记不清了。从小混迹在西北军营里,成天饥一顿饱一顿的,见过的人无数,却无一留下印象。多蒙我养父收留于我,我这条贱命才算有了着落之处。”宋延说着把杯举起来,“晚辈先干一杯为敬。” 镇国公转向苏绶:“我这儿子,你瞧着不错吧?哎,过些时,我打算把他放军营里历练历练……” 月光爬上当空,谈话声夹在乐音里,渐渐听不真切,但另一边台阶上望见这其乐融融画面的杨夫人却抿嘴一笑,美滋滋地交握着双手,朝着另一边小厨房款款而去了。 这阵子韩陌与苏婼隔三差五在一起,又奉皇帝旨意一同查案,平白地多了很多培养感情的机会,可是韩陌那死小子迟迟不肯答应立刻提亲,那婼丫头也是总也不肯登门来作客,这关系吧,就始终僵在原处,让人着急。 不过吧,女儿家衿持些也正常,人家大家闺秀,哪会像她这母老虎般风风火火的?嘿,她看中的儿媳妇就是好!聪明,智慧,有勇有谋,还长得美,又知礼仪! 韩陌那死小子要是不上进,她可就要来硬的了!她有四个儿子,抛开阡儿那小屁孩不算,剩下她一个一个地怼上去,让婼丫头挑完又让苏绶挑,嘿嘿,她非把这儿媳妇给顺利收进门来不可! 韩陌到湖边,遥遥看着月下对酌的二人,打从被苏绶安排着上天牢蹲守了一回,便对这位不显山不露水的少卿大人由衷生出了敬畏之情,后来在一起不知不觉连行为也收敛了很多,完全不像过去的小阎王作派。 此刻也不敢过去,便追上前面的杨夫人:“母亲,苏少卿他对宴席的安排怎么样啊?没有不满意吧?还有父亲,他没有说什么吧?” “你操什么心?不是不肯提亲吗?席面满不满意关你什么事?他是我和你爹的客人!” 杨夫人一帕子把他挥开,往前走。 韩陌粘上去:“母亲!” 杨夫人无奈顿步,瞪他一眼说:“你老娘我亲手置办的席面,什么时候失过水准?便是当年皇后和贵妃来府,那也是赞不绝口的!这可是我未来的亲家,我能不好好招待么?这事跟你没关系,你滚开!” 韩陌咧开的嘴都合不上去了,不但没滚,愈发亦步亦趋跟着:“母亲——” 杨夫人作势打他,他闪避一下,然后道:“儿子找您,还有事相求。”又着重道:“是正事!” “有屁快放!我还要去厨房里看看菜上全了没有!” 韩陌连忙站直:“是这样的,我先跟母亲打听个事!”说完他看看左右,拽着杨夫人到了空旷处,压声道:“张阁老家祖上的历史,您听说过吗?” 杨夫人皱眉:“他们张家不就是京城的官宦世家,还有什么历史?” 韩陌凝声:“先前阿婼来信,问我知不知道张家祖上是否与皇族有关?我想我自幼在权宦中心长大,又在宫中长出长入,不光是当年嫁中宫的姑姑,还是父亲和你,都从未提过张家可能是皇亲,但她又邀我明日上晌同去张家拜访,我想这不是简单地听说。” 杨夫人原本看到对婚事不上心的他就来气,陡然听到苏婼的名字,而且苏婼还与他通书信,心里的火便瞬间灭了一半。她思索:“我也没听说过,不都说张家世代清流吗?就是因为这个,你爹平日都不好意思主动跟张家攀交呢。” 当然她的意思不是说韩家出了个贵妃娘娘就低人一等,就成了攀龙附凤,他们韩家也不在乎这个,又不是卖女求荣。就算没有贵妃,照皇帝对镇国公的信任,韩家威望那也是烈火喷油,鲜花着锦。 主要是能累世不与皇室联姻,家族还能保持很高地位的人家,才华上肯定很是了不起。 杨夫人想了又想,说:“不可能。如果与皇族有关,为何每年宫中祭祀没有张家名字在列?我记得张阁老每年都是作为礼官出席的。” “儿子也是这么说。” 杨夫人沉吟:“婼姑娘还说什么?” “她就邀我明日去张家拜访。我琢磨着是去打听的意思。但咱们家跟张家平日又无来往,我独自登门显得很奇怪。若是与她一起入门,也情不合理不合的。母亲,您有没有办法?” 杨夫人略默,忽而道:“先前我听苏少卿说,张阁老为了争夺首辅,似有想借助常蔚一案突围之意,我看你们应该原本就计划着张家王家都会找上门、且也准备接受他们的这个意思罢?既然如此,我便带着这个意思领着你去张家拜访拜访,想来也算名正言顺。” 韩陌顿一下,随即领会其意:“母亲英明!父亲与苏大人皆为常蔚一案主审,如今张王两方为争首辅而领了皇上的暗示为破案效力,争取上位的筹码,可是否接纳张王参与过问,却须父亲和苏大人允准。 “换句话说,苏大人就算有意偏向张家,父亲这边不答应也不行。如若这当口我们韩家有人亲临张府,便说明韩家不但同意了苏少卿,明白地给了这个面子给张阁老,同时也给苏少卿在张阁老抬了身份。可谓一举两得!” 第398章 做个功利之人 杨夫人笑着睨他:“不错嘛,跟着婼姑娘一阵,脑子都越转越快了!” 韩陌高兴地跟上她步伐:“还不止呢,您作为国公夫人带着我这个世子前去,比父亲直接登门可有谋略多了,一面彰显了此事之份量,一面又体现了我们对张家的尊重,父亲没有亲自去,那么将来如何述说此事也还留有转圜之余地!关键是,这样我就可以堂堂正正进张家,而不必被质疑了!” 杨夫人微笑听完后便立刻嘱咐他:“你赶紧回信,好让婼姑娘心里有个数……” …… 苏婼没想到还能收到韩陌的回信,本来跟吕凌约好之后,她的计划就是把韩陌也邀上一起去张家,毕竟韩陌身手好,她和吕凌虽能进到了张家,但未必一定能有机会摸得到藏画像的院子。 至少到时候要怎么跟张家解释她去串门还把韩陌给带上,她一时也管不了那么多,想着韩陌身边还有窦尹他们这些智囊,也许会想到什么好借口也说不定。 却没想到他竟然直接把杨夫人给抬了出来!还有了那么好的理由,这还有什么可担忧的?到明日,她与吕凌以及杨夫人母子便兵分三路,各去各的,届时再看情况便是。 此事拟定,她就安心等着苏绶回来。 过程里苏缵因为满意装好的机括,特地又找借口遣人送来了谢礼,接着黄氏又遣人来邀她明日下晌去寺里吃茶消夏,一打岔就到了戌时,正好前院来了动静,是苏绶回来了。 苏婼在正院门口截住了他:“父亲可回来得晚!” 苏绶被镇国公与宋延劝着多喝了几杯酒,正有三分上头,瞅着眼前这妮子坦然自若挡在前方,竟然管起他的事来,便轻哼道:“你管我做甚?我想几时回便几时回,便连你娘当年也不曾这么管束我!” 苏婼浑不在意摇着扇子:“那是因为我娘在乎你,不想与你生气,我可不在乎!你生不生气我也不关心。我只知道你年纪也不轻了,家有弱妻稚子,再在外有个闪失,你对得起谁?” 苏绶怒意上头,但看她确然不在乎的模样,也只有咬牙点头:“好好好,罢罢罢!我如今在这个家里,是谁也能不把我放在眼里!我如今是连府门前那头石狮子都不如!” “这大晚上的嚷嚷冲孩子什么呢?”这时候还在房里等着苏绶回来的徐氏听到动静也出来了,满脸不乐意地瞅着苏绶,这嫌弃的模样,恰应了那句“连石狮子都不如”的话了。 苏绶满腹气不能出,却也不至于真跟妇人家置气,鼻子里哼了两气就抬腿要进屋。 苏婼眼疾手快把他拉住,笑眯眯道:“父亲慢走,女儿等您是有要紧话呢!” 徐氏扫了眼夜色,碰她一下胳膊肘转身:“进屋去说。” 三人进了屋,徐氏又出门去替苏绶取醒酒汤,苏婼拉住她道:“太太不必回避,没什么要瞒着您的,醒酒汤让丫鬟们去取。” 徐氏看了眼苏绶,便就留了下来。 苏婼不绕圈子了:“父亲,我想知道张家,祖上是否与皇室有渊源?” 这件事情如果身边还有知情的,那么非苏绶非属,苏婼等了这小半夜,就是为了问这个。 苏绶原还任由酒意作祟,懒懒靠在枕上,听得这话,一身筋骨忽而复原,他支着手肘看了过来:“皇室?” 苏婼点头:“父亲自小就入张阁老门下,在张家走动极多,理应对张家家史知晓颇多。那么您可曾听说张家祖上之事?比如说,他们家是否有位女性先祖,其殁之时当得起一个‘薨’字?” 苏绶的目光穿越屋中烛光,直直投向了苏婼。那里头有缓缓掀起的波澜,似惊,似疑,又似惑然。 徐氏原本打算当个摆设,听到此处也不由吃惊:“张家和皇室?你哪听来的?” 她娘家虽非权贵,但也是土生土长的京中人,张家这么有名望,民间关于他们家的议论总是免不了的,她断断没有听说过。 苏婼微微摇头,仍等着苏绶回答。 “没有。”从苏绶口中吐出的两个字又慢又沉,像撂地的石头一样郑而重之。“张家祭祀的时候我看过他们的家谱,往上十代之中都未曾与皇室联姻,更不可能会是皇室支脉。” 苏婼点点头:“那,他们可曾有过擅长武功、或者喜欢配剑的祖宗么?” “张家世代耕读,从未有过行武的子弟,更别提擅武而配配的女子,你到底何出此问?” 苏绶此时虽然还是坐在榻上,但他的右脚屈在榻沿,腰身也已经支楞了起来。先前那三分酒意,倒像是变成了提神汤,促使他神思清明起来。 苏婼其实也预料到从他这里多半得不到想要的答案,如果有,显然她不可能听不到半点风声,平时去张家,苏绶也不可能不给与些提点。 连苏绶都完全不曾听闻之事,真实存在吗? 苏婼心里怀疑。 可是吕凌却亲眼看到了。 沉吟半刻,她说道:“我确实是听到些风声,但我还需确认,待我心中有数后,再与父亲细禀。” 说完起身告退。 待徐氏送她出门,这边厢苏绶却也忽然下榻站了起来! …… 一大早接到苏婼送来的帖子看过,吕凌就淡定整好衣装,揣着两卷文章登上了马车。 打从与张阁老接触上以来,他读书之余的大部分精力就放在了如何傍上张家这条路子上——对的,“傍”上。 这当然不是什么好词,但他并不介意用在自己身上。 小时候住在远离京城的州县之上,虽然家境优渥,但他却也看多了地方上的弱肉强食。 也许旁人都在同情弱者,讨伐强者,他却不,看到那样的场景他只想为强。 恃强凌弱是可恨,但强者却拥有选择的权力,只有爬得更高,权力更大,才有资格选择做什么样的人。 你有权有势了,当然可以继续恃强凌弱,也可以选择造福万民。 官之好坏跟权势本身是无关的,关乎人的本心。 所以他从来不介意展露自己的功利心,也不介意被窥破。能攀附成功也是他的本事,不是吗?要论真才实学,他又不是没有! 正因为他不蠢,所以摸不清底的坑,他不随便跳。 第399章 迎客 官职能做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阁老份上,当然很多事情就已经不现受规则束缚。不年不节的,又无皇亲婚丧大典,礼部鲜少有急务。不上朝的日子,张昀便也只上衙门应个卯,处理几件公务就回了府。 但今日早上因为收到了镇国公府送来的拜帖,他便连衙门之行也取销了。 下帖之人乃是镇国公夫人。她以探望张夫人之名要携世子前来登门拜访。 夫人已届六旬,虽然从官身地位上与杨夫人相当,但从年岁来看,也当得起这声探望。 张家是大梁的清流,多年来往来的人家多是读书人,对宗室皇亲只有公务上和人情上的往来,私交是很少的。韩家是武将世家,他们家又出了位贵妃,是皇帝的心腹重臣,张昀同样与他们家无过多交集。 但皇帝昨日发了话之后,有些事不能不变一变了,又或者,自从他开始争夺首辅,就已经要变了。 常蔚一案的主审是韩家与苏绶,而实际上韩家肯定还要占据重中之重。昨日他提醒了苏绶一番,表达了他需要借助常蔚一案来争取上位筹码的意思,苏绶便不能不听,除非他要跟他这个恩师撕破脸—— 对于自己的底细苏绶摸清了多少,张昀还不清楚,其实自打常蔚向杨燮挑破要他们提防苏绶之时,他心里头就开始有点虚,或者说又有点羞恼和害怕,对于这个他已然拴在身边多年的门生,他的真面目居然要通过常蔚来提醒,这是很可怕的。 张昀花了好几日时间来梳理自己与苏绶之间的点滴,意图捋清楚究竟苏绶知不知道自己的企图,以及如果知道了,又知道了多少? 连日来师徒间也就没有见面。 昨日听闻他突然来府,张昀心里是惊了惊的。 但他阅尽千帆,又还不至于在他面前露出马脚。 不动声色地刺探了几句,对苏绶的表现,他还是满意的。以他丰富的阅历,他没看出来这个三十多岁的后生有什么怀疑且戒备自己的迹象。 即使苏绶有惊人的城府,甚至他可能怀疑到杨燮背后有人,他也绝还没有厉害到怀疑主谋就是自己的恩师这份上。 于是他敲打起苏绶,同时暗示起他,表达了他要参与常蔚的案子,要借这个案子赢得首辅之位的意思。 苏绶当场应下了,也坦白地交代了是夜要去韩家赴宴。 虔诚得就像过去任何时候一样。 哦——也有不听话的时候,当年他几次下令要调他回京任职,他就是不听,执意留在外地,直到谢氏死他才回来,这使他很是存了几分恼怒。 不过,事情都过去了。 怎样都好,张昀很满意他昨日的坦诚,如今,更加满意他这份毕恭毕敬。 极少有过交集的镇国公夫人突然携子造访,这就是一个讯号,这表示苏绶当真向镇国公提过此事,而镇国公也已经默许了,于是,韩家便派了杨夫人及韩陌前来表明立场。 这于他是有极大好处的。 案子一直都落在韩家手上,他身为阁老,就是能过问,也不便问得太深。以至于常蔚落网后,他和杨燮屡屡落入被动。如今韩家上门了,他不但可以籍此获利得到更多消息,甚至可以操控事情走向。 张昀拿着帖子在廊子徘徊了两刻钟,便吩咐即刻派车去接夫人周氏回府,传话给儿子张栩、孙儿张煜准备陪客,同时又安排长媳张大奶奶火速张罗迎客事宜。 张大奶奶这边正拿着苏家送来的帖子出神,听到传话后就麻利地把管事娘子唤来了。交代收拾出来此时风光最好的园中小院招待女客,环境最为僻静优雅的前院书院招待男客。席面采用最上等的规格,并净水泼街,长毡铺路。 她把苏婼的帖子塞入袖口:“回苏家的人,就说欢迎苏姑娘过府。” 吕凌是最先到府的。因为他昨日从苏家回来后,就已经向张家投了帖子,所以是张昀预定中的客人。 而后是苏婼。甫下车,看到大开的府门,苏婼就冲前来迎接她的仆妇笑问起来:“今日莫非还有贵客?我是否来的不巧?” “这是什么话?”说话间张大奶奶就春风满面的快步走出来了,“贵客是有的,今日镇国公夫人和世子双双到访,你来了正好可以替我陪陪客,怎么能说不巧?真是再巧不过了!” “那果然是很巧。”苏婼道,“我父亲这段时间正好和镇国公共事呢!” “可不是?要不说你来的巧。” 张大奶奶亲昵地拉住了苏婼的手。 接着是张夫人匆匆回府了。刚下轿气都没喘匀,就指着张大奶奶问起接待事宜来。 在紧锣密鼓的安排好之后,杨夫人和韩陌终于各乘一架马车到来了。 “哎呀,我不过来串串门,看望看望张家姐姐您,您看您这也太隆重了!这让我哪里担待得起?” 杨夫人爽利的一席话,一下把庄重的气氛调动起来了。她见过了张夫人,又一一地与张家女眷打招呼,最后目光落在苏婼身上:“这么巧,苏姑娘也在?前两日我才与你们太太喝茶来着!” 苏婼上前行礼,杨夫人道着免礼,寒暄了两句,又转去与张夫人婆媳说话,一切看上去都自然而自如,不遮不掩。 只有韩陌在由张栩父子迎着前往前院去的时候,于转头之时,与她不着痕迹地对了个眼神。 苏婼先到的这片刻里,藉着陪客之名把今日的大致安排都摸清楚了。 今日接待女眷的去处在园子东北角上的集音斋,此处临湖,又有个戏台,很适宜走动消遣。 而韩陌他们在整个张府的东南边抚晴轩,吕凌自然也与他们同在。 吕凌所说的挂有画像的院落叫然秋阁,却在张府的西边,与他们三人所在之处呈三角之势。 苏婼如要不着痕迹地去往那边求证,就得在张家的男丁女眷会都无暇分身,同时她还要拥有一定的脱身时间才行。 第400章 各有心思 所幸午宴设在牡丹园,此地位于园子西侧,离然秋阁只消穿过两个院子。于是午宴前后时分看上去是最具备条件的。也只有这个时候,苏婼能够与韩陌吕凌直接取得联系。 张家孙辈里没有小姐,由于又只有一个张栩支撑门户,于是够资格出来待客的女眷只有张夫人与张大奶奶。从前府里要是大张旗鼓地举办宴席,一般都是请苏婼或者张家的堂亲表亲里的小姐来陪年轻女客。 因此集音斋便只有张家婆媳与杨夫人并苏婼四人,杨夫人与苏婼相互打配合,且她与张大奶奶都是爽利人,一席话下来气氛十分热络,时间不知不觉就过去了。 苏婼正准备提议邀杨夫人去赏赏园子,那边厢张夫人却优雅地捧起茶来,说道:“国公爷近日想必十分繁忙。” “可不是么,常蔚闹出那么大件事,皇上责令兵部严整,五军都督府无法袖手旁观,中军都督府本就管了其余四营许多事,他呀,这段时间能归府就不错了。” 杨夫人状似抱怨,言语之间却有关心。 张大奶奶笑言:“国公爷正值盛年,精力好,他又得皇上倚重,难免是要能者多劳了。”说完顿一顿,又道:“这么说来,主审常蔚一事,就交给了世子与苏少卿?” 这话放在平时,是不适宜的,内宅妇人明目张胆打探朝堂之事,会被认做没规矩。张大奶奶平时断不会如此。但今日韩家母子之行彼此心知肚明,这句话出口,也算是说到了主题。 杨夫人缓缓笑道:“没有办法。这么要紧的案子,原该我们国公爷亲自过问的,陌儿他乳臭未干,哪里当得起这样的重任?好在苏少卿博学多才,为人睿智又沉稳,足以担纲主审之职。我们陌儿跟着苏少卿,就当是学习办案了。” 虽说都对韩家母子此行心知肚明,但总归还是得得他们一句准话,故而张大奶奶才有此一问。原以为杨夫人要借此替韩陌正正名声,没想到她却如此抬举苏绶,言里语里全是苏绶在担纲主审的意思,她不由得看了一眼上首的张夫人。 张夫人波澜不惊,颌首接话:“延良从小就在张家来往,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他品性上佳,勤勉上进,还有个最大的长处是衿持,克己,国公爷与夫人如此安排世子,必然也是放心的。” “对苏少卿这人,我们不但放心,而且钦佩,瞧他们家把小姐教养得这么好,家风可见是一等一的好。”杨夫人说着放下茶,意味深长地笑看了苏婼一眼,又冲张夫人一笑:“尤其少卿大人还是张阁老的得意门生,这苏家呀,自然就更清贵了。” 张夫人闻言,目光顿时也投向苏婼,阅历丰富的她立刻就听出话里意味来了。略默片刻,她复一笑:“原来如此。” 杨夫人满眼里都写着看中了苏婼,张夫人要是看不出来就奇怪了。她自然也回望了一眼张大奶奶。 张大奶奶心里有点复杂。她也有两个儿子,两个都与苏婼般配得上,但不管张家怎么暗示明示,苏绶就是不肯。顾及体面,后来张家也就没再提了。但眼下杨夫人却大喇喇地当着她们表露出了这样的意思,所以说,苏韩两家的关系,进展得已比他们想像得还要快了? 低头喝茶的杨夫人,眼角余光却没有放过对她们的观察。当然,苏婼此时的不自在她也看到了。 但她今日来实则还有个目的,就是想结下这个人情,将来好请张阁老夫妇来替韩陌与苏婼保媒。至于韩陌说的他们和苏婼今日前来的目的,她知道,但他们查他们的,她干她的。她太看重这桩婚事,必须得请个张昀这样的人保媒,才显得她韩家的诚意。 眉眼官司看着耗时,实则不过喝两口茶的工夫。 张夫人重新拾话:“世子也到了适婚之龄了吧?” “正是。”杨夫人听到这话就知她领意了,笑道:“正想请夫人和大奶奶帮着物色物色人选呢。你们是有学问的人家,讲究,看中的人肯定不会差。” 张夫人笑意加深:“难为夫人信得过,老身赶明儿便替夫人寻访寻访。” 说完看了眼眼观鼻鼻观心的苏婼,又道:“婼姐儿也是我看着长大的,如今她父亲与国公爷共事,这可正好,常蔚一案,我们张家若有能帮得到的地方,还望国公爷和夫人只管开口。” “有夫人这句话,我们国公爷大可松口气了!” 杨夫人畅快朗笑起来。 言来语往之间,彼此的目的都达成了,能不高兴么! 苏婼摸了摸额头,清嗓子笑道:“刚才来的时候看到一池红莲开得正盛,还长了不少莲蓬,许多侍女划着小船儿采莲,不如,我们沿着游廊走走,也凉快。” 杨夫人这个“算盘”打得她心下发紧,她还是赶紧想办法办正事吧。 张夫人很赞同这个提议,边说边站起来:“婼姐儿所说正是,我事先让人在水榭里安排了伶人的,咱们一路前行至牡丹园,都可以听到曲乐。夫人意下如何?” “但凭您安排!” 杨夫人笑眯眯地随之站起。 另一边的抚晴轩就热闹多了,张家祖孙四人,并韩陌和吕凌,在茂盛如伞盖般的香樟下品茶交谈,席间凉风阵阵,无比舒畅。 如果说苏家和韩家的亲近,使得张夫人婆媳对杨夫人和苏婼的关系还有些猜想,在坐的吕凌和韩陌,却是完全没有人把他俩牵扯在一块,至少今日目前是未有。二人也有默契,装作并不熟识,一直客客套套的。这么一来得到张昀授意的张栩就只能寻找机会与韩陌私下交谈。 茶过三巡,张栩看了眼天色,请示张昀:“后园宴席将开,不如我等准备往牡丹园去罢?” 张昀点头:“煜儿你们兄弟去张罗着,——吕公子,不见外的话可否也请前往相助煜儿他们一二?” 一个大学士府,办事的人何等利索?这还有什么好值得他吕凌帮忙打点的?吕凌情知这是在请开他好说话,但能提前前往牡丹园,他却求之不得。 当下起来,随着张煜兄弟就走了。 张昀回头,微微笑着邀请韩陌:“牡丹园附近安排了伶人,筝箫之声理应都起来了。眼下正值花木繁盛之季,园中荫凉,老夫与犬子便伴世子在府里头走走罢。” 第401章 仗着对张家地形熟悉,苏婼算得极正确。从她们喝茶的集音斋到牡丹园,算上途中赏花的时间,满打满算两刻钟。而宴席开席是午时二刻,而在这之前至少有一刻钟的时间她可以伺机离开。不过是上然秋阁瞅瞅那挂画而已,倒是要不了多长时间。 不负她一路筹谋,刚路过荷池,她就看到吕凌在张煜兄弟伴随下自对岸庑廊下走来,彼此对了个眼神,她就顺势在池畔廊栏上坐下来了。杨夫人惦记着正事,也一路琢磨着该怎么助她得个得闲,见状便问道:“苏姑娘莫不是有些不舒服?” 苏婼强笑着站起来道:“我无妨。” 话是这么说,只是还没说完人便已经歪倒了,所幸张大奶奶眼疾手快将她扶住,这才没倒地。 张大奶奶道:“这是怎么了?这小脸儿煞白地,如意快些去请大夫!” “奶奶无须忙乎,想来我不过是中了些暑气,歇歇就好了。”苏婼说着又歉意地看向张夫人与杨夫人:“是婼儿失礼,扰了二位夫人的雅兴,实在是罪过。”完了又自责地垂下了红着的眼眶。 两世的灵魂,做起这些把戏来驾轻就熟。 杨夫人原先也是有些担心的,但在收到她垂眼瞬间投过来的隐晦的目光,心下有底,当下便道:“这孩子,这当口还说这话!是我疏忽了才是,你们都是文人家的千金小姐,不像我舞枪弄棒长大,身子粗糙,反累了你们。不如这样,我先伴你在这里荫凉处歇着罢。” 她是客人啊,哪能劳驾她如此呢? 张夫人原先也满脸关切,此时听杨夫人这么说,立刻道:“那怎么可?夫人是贵客,婼姐儿虽然也是客人,但老身却当她是自家孙女儿一般看待,老身伴夫人去牡丹园,便让我们老大家的伴着婼姐儿在此歇息即可。” 张大奶奶也连声称是。 杨夫人看向苏婼,苏婼点头:“多谢夫人挂念,老夫人的安排很是妥当。请恕婼姐儿先失陪。” 杨夫人不住宽慰,再嘱咐两句,就与张夫人先去了。 她们走后,苏婼神色就逐渐缓和下来了。 张大奶奶眼里有了了然:“你这丫头,不是真的中暑罢?” 苏婼带着娇昵的笑:“婶母英明!我是特地有话想留您下来说呢。” 张大奶奶挑眉:“哦?”但她眉眼里却没有过多的诧异,更像是也等着她这一刻。 苏婼道:“敢问婶母,今日我赶在这时候来拜访,您是不是觉得有些巧合?” 张大奶奶没答话,但她从容的笑意却显露了答案。 苏婼接着道:“实不相瞒,我是听说国公夫人要来造访,特地来的。”她适时地一顿,看到对方眼里的专注,才继续道:“昨日内阁五老进宫叙茶之事我已听闻,后来张阁老跟父亲说的话,包括他去韩家赴宴之事,我都知道了。 “父亲和我们苏家当然是坚定地维护张家和阁老,不过,王家如今威望也是一等一的,想必婶母也是知晓的?” 张大奶奶奶眼里的苏婼一直都只是个乖顺的千金小姐,近段时间关于她的传言自然也有很多,但不管传得她多么利害聪明,张大奶奶也不曾亲眼见识,此时陡然听她议起了朝政,只这么一段话而已,她竟然从这小姑娘脸上看到了超乎年龄许多的智慧和沉稳,她心下也不由跟着郑重。 “我知晓,又如何?”她缓慢地问道。 “我的意思是,张家既然已经打算下场一争,也已经与韩家有了共识,那么,又何不加再多点筹码呢?” 张大奶奶凝眉:“什么筹码?” 苏婼道:“韩家与宋家是世交。婶母可不要小瞧了宋家。” 张大奶奶的目光便肉眼可见地深沉起来。 宋家,宋奕如的家族。 宋家这位大姑娘近来与张煜接触颇多,作为母亲她心知肚明。坦白说,宋家无论家世,家风都没得说,宋奕如是嫡出的小姐,学识,人品,相貌,性情,都无可挑剔。 要是有人说这样的姑娘都配不上张煜,张大奶奶自己都会红脸。 她也知道宋奕如对张煜有意。 韩宋是世交她晓得,宋家的家世和势力她也晓得。但是这门婚事还是不那么理想,因为,张家还是想要苏婼当儿媳妇,故而近来也没让张煜去应宋家的约。 可是先前杨夫人摆明了属意苏婼为儿媳,还暗示想请张夫人为媒,而张夫人竟然也回话表示了答应……关于此事,她还没来得及跟婆婆对话,但既然她点了头,那这么一来,苏韩两家联姻应该是跑不掉了。 也就是说,杨夫人亲自开了口,那张煜就已娶不了苏婼,如果她再放弃宋奕如,那就要白白失去宋家这么好的一个助力。 一个好汉三个帮,到底,谁又会真的不稀罕这样一个宋家呢? 她心思翻滚几轮,看向苏婼:“你和韩世子,很熟了?” 苏婼知其意,却避其话锋:“我今日特特赶来,其实是想跟婶母说,国公夫人登门,这是个绝好的机会,如果能请韩家引路,把宋家拉到张家阵营,是极好之事。 “宋家本与王家交恶,正处于尴尬时期,与张家联手,于他们宋家有益。而宋家这样好的清流人家,与张家交好,也于张家如虎添翼。” 苏婼把话说到这份上,并非为了促成宋奕如与张煜的婚事,毕竟前世宋奕如为何哭着喊着宁愿嫁韩陌也不嫁张家,还是个谜。她只是顺水推舟,送个人情给张家罢了。 张家上下那么精明,她这么巧与韩家母子同登门,本也罢了,但是万万不料先前杨夫人会与张夫人提到韩陌的婚事,这么一来,张家婆媳不疑心她们约好怕也不可能。 虽然她们万万猜不到自己是来打探画像的,但这毕竟是苏绶的恩师,她不想两家因此生出什么隔阂来——至少暂且不想。故而一路走来的路上她便想好了这个说辞。 果然半真半假之下,精明的张大奶奶听进了心里。 沉默两息,便回应道:“你这话是不错的。” 张家断不可能在这个时候跟韩家抢亲,既然苏绶不肯,张昀也没打算撕破脸,那顺势与宋家结亲不失为一个好法子。 “那依你之言,我该趁此之机,去向国公夫人提一提?” 苏婼微微笑道,握住了张大奶奶的手:“婶母自幼善待我母亲与我,如同我的亲姨母一般,我时刻想着该如何回报。 “往私心来说,我父亲待我不算亲厚,将来我嫁人生子,还想仰仗张家和婶母为我撑撑腰。阁老能任首辅,苏家水涨船高,我自欢欣不已。 “婼姐儿特意诈病留下来,就是为了方便老夫人与奶奶去向国公夫人提及此事。这园子我已是熟得很,婶母若是不嫌我没规矩,我便暂且带着扶桑在此随处逛逛。等你们说完正事,我再回去。” 第402章 阁老认得在下? 苏婼这般贴心贴意,又回到了少时的乖顺可人,尤其眼中那十二分的真诚,及那句“要仰仗张家撑腰”的肺腑之言,实在叫人难以生疑。 张大奶奶凝望她半刻,到底叹气垂下眼来,拍了拍掌心里她的手背:“你这孩子如此善解人意,活似你娘生前,你不提她倒好,一提她,我就免不了想起她在的时光来。偏生你爹这般眼瞎,看不到你们的好!赶明儿见着他,便是冒着他记恨我的风险,我也要好好骂他一轮!” 完了拭拭眼角,她站起来又道:“实不相瞒,早先我确实疑惑你何以这么赶巧来府来着,合着你竟是满心里在惦记张家,惦记我,也罢,咱们没有那婆媳的缘份,你此后便当我女儿,我们全了一番母女情也可!” 早先苏婼就曾提过要改联姻为认义母,此时这话出来倒不算突兀。 苏婼起身行了个万福:“待一切杂事落定,定择吉日行拜认之礼!” 张大奶奶点头:“也是。如此要紧之事,自该隆隆重重。”又道:“那我便先去宴堂,你在此自便。” “恭送奶奶。” 张大奶奶在苏婼目送中转身离去。 苏婼背转身,递个眼色给扶桑,便沿着湖畔朝然秋阁方向缓缓而去。 应付张家人并不容易。随便一个不小心就能露破绽。 但是回过头来想想,张大奶奶竟然到现在为止还没打消想收她为儿媳的念头,也够让人意外的,她哪怕有那么几分过人之处,也全在于锁道上的技艺,可张家并不知道她就是鬼手,为何一直以来对她如此青睐? 张家父子伴着韩陌往宴堂走来的这一路,无非也是探问常蔚一案以及昨日暗示苏绶的那番意思,韩陌没遮没掩,直接表达了欢迎张阁老参与破案的意思,尽显小阎王的痛快和爽利。 到了荷塘畔,忽然有张家下人快步前来:“外面来了国公府的两位公子,奉急务来见世子。” 三人停步,韩陌问:“来的是谁?” “是窦公子是宋公子。说是有份要紧的文书,是方才从东宫递出来的,命世子从速办事,窦公子好呈交回宫中。” 张栩听到这声“窦公子”,忽然凝了凝目。 韩陌神色郑重:“太子殿下不会为别的事寻我,一定是关乎常蔚一案的要紧事务,所以窦尹和宋延才特地寻来。还请阁老行个方便,允窦尹宋延入府,再辟一处安静私密之于在下借用办公。” 张昀颔首:“既是宫中要务,世子何须如此客气?快请二位公子入府便是!正好就近有座春晏堂,倒也算安静整洁,世子但用无妨。” 韩陌道了谢。 这边厢窦尹与宋延已在张家管事引领下快步走了进来。 “在下窦尹、宋延拜见张阁老!” 虽然二人是国公府的人,在京居住多年,但他们并未在朝中担任正经官职,即使跟随韩陌办差,也不曾频繁出入衙门,并不用提跟中军都督府和东林卫八竿子都打不着的礼部,故而,这是二人第一次正式面见当朝阁老。 张昀原准备打发张栩引着他们仨去春晏堂,目光滑过直起腰来的窦尹脸上,忽而又蓦地收了回来,停驻在这张脸上。 “……你叫什么?” 这声轻唤不似以往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张阁老,因为太过飘忽,以至于更像是试探。 正待抬步的几人闻言止步,都看过来。 韩陌看看他,又看看静如止水的窦尹,再看向张栩,却发现张栩也在盯着窦尹看。 “回阁老的话,在下姓窦,名尹。” 窦尹回得云淡风清,如以往任何一个时刻,但在俯身垂眼的刹那,眼底的波涌却险些溢出来。 “阁老,莫非认得在下?” 张昀眼里有了红血丝。像一连许多夜都没有睡好。 “窦公子的祖上是?” “在下是个孤儿,已然不记得了。”窦尹嘴角扬起,温柔极了,“我是跟着师父长大的,师父过世后,便蒙国公爷收养了我,而后带在国公爷栽培至今。” “父亲……” 张栩在轻声相唤。 张昀看了眼还在场的韩陌与宋延,敛住神色,形如往常,点头道:“原来如此。” 又道:“窦公子好像貌。真乃一表人材。令尊令堂想必也是极出挑的人物。” 窦尹报以一笑:“谢阁老谬赞。” 张昀点点头,示意张栩领路,只转身之时,目光又在窦尹身上留连了两眼。 进了春晏堂,宋延便向张栩行礼致谢:“多谢大人赐宝地行事,因是宫中急务,就不留大人在此相陪了。” “诸位请便。有任何需要只管唤门外下人便是。” 张栩目光滑过窦尹脸上后,便也走开了。 等他前脚走出院门,后脚韩陌和宋延就盯着窦尹八卦起来:“他们爷俩什么意思?怎么看起来好像认识你,而且很震惊?” “我怎么知道!”窦尹甩甩袖子走到椅子上坐下,喝了口下人倒进来的茶,然后望着韩陌:“巴巴地安排了我们来,你到底还办不办事?” “当然办!” 韩陌当下打开他们带来的包袱,开始除外袍换衣服。 根本就没有什么要紧公务,不过是他们早就商量好的脱身行事的机会。 如果不抬出太子来假装这一出,他根本就没有机会脱离张家父子的掌控去配合苏婼行事。 窦尹穿上了世子袍服,假装在窗下处理公文,而韩陌则换上一袭普通衣衫,从后窗潜了出去。 他手上早就得到了苏婼绘制的详细的地形图,每处院落有什么特点,作什么用途他已了然于心。 春晏堂并无人住,眼下张家人全都在陪客,服侍的人大多都去了就近侍候,自然周围也无人行走。 他沿着苏婼标记好的路线寻到了然秋阁,只见苏婼已然在院外的竹荫小道徘徊了。 二人对上暗号后,韩陌先进去,紧接着苏婼也闪身走了进来。 韩陌在门下探头,苏婼扯他的衣袖:“我早就看了一圈了,周围都没有人,至少一刻钟内不会有人从这经过。赶紧吧!” 第403章 其剑有名 苏婼说完便走到了屋子中央。 这然秋阁是一排三间的小院,东西各有两间厢房,上一任住过的还是张家救助的一个较亲的族中子弟,是张昀一辈的,后来也做了官,开了府,听说很是来往了几年,但随着其中年病逝,家人又远在千里之外,许多年后也就没了往来。 这院子后来就一直空了下来。 但张家常有远亲来访,因此所有的院落都有人收拾。 如同吕凌那日所说,院子陈旧但是又明显被精心打理,院墙下一畦种了多种的芭蕉树都还维持在原来的地盘内衍生,即使阶下青苔繁茂,也只是增加了些古朴雅意,而不显荒凉。 苏婼一眼就看到了挂在堂中的两幅画,但她却和韩陌先后都皱了眉头。 这两幅画却并非吕凌所说的那两幅,甚至连人像都不是,仅只是两幅山水画,而且从纸张来看,画作的时间绝不会超过十年。落款倒的确写着张昀的表字,但“吾福”与“薨”是绝不存在! “这怎么回事?”韩陌抱起了双臂:“姓吕的这小子骗了你?” 不管怎么样,韩陌都还是对当初吕凌曾肖想苏婼而有些耿耿于怀。 苏婼眉头紧皱,看向四面,整个厅堂只有这两幅画。 吕凌真的骗了她? 他为什么要骗她? “有香灰?”韩陌忽然伸指抹了把画下几案上的灰尘,嗅了下说道,“有蹊跷!” 几案就是普通的茶几,摆在上首的,但桌案上还有花纹缝隙里却落有灰黑色的灰尘。置于鼻尖,是明显的供香的味道。 韩陌那抹耿耿于怀的酸意瞬间变成了郑重。 苏婼迷惑的双眼也立刻变得明亮。 她对着这画凝思半晌,忽然抬手拿起了画幅下端的卷轴。 画幅被掀起来,背后是墙体。 但她仔细看了几眼这墙壁,却忽然拔下头上簪子,在画幅周围的墙体上轻轻地叩起来。 叩到左首的花瓶处,她突然收回簪子,扶着花瓶往墙的方向一掰,只见方才画幅背后的一整幅砖雕竟然旋转来,等到完全翻了个面,那砖雕的背面就赫然出现了两尊香炉,密密麻麻的燃烧剩下的香棍儿,还有机括旋动时光滑的磨擦面,都显露着被使用的频繁程度。 “果然!” 苏婼深吸了一口气,“吕凌没有骗人。” 有供炉有香灰,足以说明此处其实已然作为祭祀之地。 而张家又不是没有祠堂,却还要私设祭堂于此,除了吕凌所说的情况之外,还能有什么可能呢? “既有机括,那画像肯定也藏在此间,这两幅不过是掩人耳。”韩陌已然从醋缸里抽身,专心地辨察起来。 苏婼一寸寸地目光逡巡此间,最后又落回两幅山水画上。 “这机括使用得如此频繁,你觉得画像会放置在不顺手的位置吗?” “我也觉得不会。但这幅墙上除非还有机括,否则我看不出来哪里还能藏画。”韩陌捏着下巴,又看向她:“可是机括一道,你才是高手,不是吗?” 苏婼望着画幅莞尔,下巴轻扬,说道:“你把画幅上端的卷轴往里转动转动看看。” 韩陌依言,长臂一伸就把顶端的卷轴转动开了。 接而便听刷地一声,那幅画竟然徐徐上滚,紧接着一幅陈旧发黄的女子背影画像也徐徐展露出来! “真是它!” 韩陌惊讶失声。 苏婼深深看了眼这画像,然后一面伸手扶着这画,一面冲他笑了下道:“你看,我虽然在机括上是高手,但关键时刻没有你帮我却是不行。” 这话外意味太浓,韩陌恍然脸红,仿若被调戏。 但苏婼却已经凝眉细望着画像,说道:“吕凌所言一点不虚,这不但‘吾祖’二字是真,‘薨’字是真,这笔迹也是属张阁老的笔迹!这画上的人,究竟又是谁呢?” 画上的女子如同吕凌所言,不很年轻了,她往后侧过来的三分脸上眼角有细纹,发丝梳着高髻,不过两三样钗饰,衣着是权贵款式,式样简单,但是,腰间所挎的一把长剑却作了细致的描绘——又或者,是这把剑本身就很特别,剑鞘上纹路繁复,剑柄还有特殊的设计,从衣带皱褶来看份量不轻,但挎着它的女子,却一脸轻松,而且微带三分笑意。 “这是……青虹剑?!” 韩陌突然的吐声,打断了苏婼观望。“什么?” “这把剑,似是宫中丢失了的宝剑,名唤青虹!”韩陌神情几变,吐出的话又沉又快,仿佛喉头发紧。“我曾听我姑母说过的,宫中原有三把传世的宝剑,另两把都在,但可惜一把女子所适用的青虹剑却因故丢失了!” “因‘故’是什么故?” 韩陌摇头:“姑母没说,我估摸着她也不清楚。因为她也是在操办宫中祭祀时,见礼台上摆剑的位置留着个空位,才听宫人说的。但是宫人也不知情。” “那皇上和太子殿下知不知道?” 韩陌沉吟:“我进宫问问。” 苏婼想了下,又问道:“你会把这画像的事告知皇上吗?” 韩陌蓦地看向她,没说话。 张家收藏着这样的东西,还有这样身份特殊的祖先,既然发现了,自然是不该隐瞒宫中的。韩陌甚至都已经想好了怎么向皇帝挖掘更多的关于青虹剑的过往,可是苏婼这么一问,他不知怎么做了。 苏婼也在对着画像默然。 会出此一问,实在是她想到了很多东西。 打从昨日吕凌告诉她这件诡异的事情开始,她的心里就有了些难以名状的滋味。张家若是皇室后人,或是皇亲,大可以光明正大表露,若说害怕伤了他们清流的名声,作为一个读圣贤书的人,实在是难圆其说。不敢承认身份,那就是不认祖宗,是为不孝。 但这些倒还罢了,关键是,为何这件事满朝上下竟无人知晓? 包括皇帝? 这实在没有理由的作派,不能不使她担心牵扯到一些别的。 张苏两家关系如此紧密,宛如同祖同宗,如果张家有什么该承担的,必定牵联到苏家。事关国体,那绝不可能凭借一个天工坊,和苏绶破获的几件案子可以令皇帝释怀的。 在韩陌说到这把剑的可能的来历时,她的心就已在往下沉了。 第404章 要不是造化弄人… 张家不会无缘无故保留这桩秘密,祖先身份不能示人,要么是怕获罪,要么是曾经已然获罪,无论哪种,身处天子脚下,还是当朝重臣,都没办法永远保密下去。那么一旦泄密,张家绝对逃不过一场浩劫。 张家若在劫难逃,那苏家呢? 事关皇室之事,张家跑不了,苏家也跑不了。 她的一切都是苏家给的,那是她的家族,苏绶是对不起她,对不起她的母亲,但苏家给与她的却更多,她全部的本事,乃至她做人的本钱,是苏家曾祖爷给她的,使得她两世里留不留在苏家,她都能保持做人的尊严。 她绝不希望苏家有事。 所以,她也不会希望张家有事。 可一旦韩陌把画像之事透露到宫中,皇帝会不追查吗? 她抬头看着韩陌,面前的少年——不,青年。认识他的时候他还是在京城张牙舞爪的小阎王,大半年过去,他展现出来的更多是沉稳和聪敏,也许他仍然青涩,但该认真的时候从来没有拉胯过。 她收回目光,最终轻轻摇了摇头:“刚才的话,你当我没说过。” 他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她早就很清楚。 进入东林卫也许是凭借了镇国公的关系,但短短一年做到了镇抚使,他绝不会是凭借祖荫。蒙受了冤屈,他宁愿屈身做个捕头,也要坚持正义,坚持自我,这种身份落差不是任何人都能坦然接受的。 但他对外人的议论恍若未闻,从不去想委屈的事儿,只是满脑子想着怎么把事情办好,怎么继续伸张他心中的正义。 那么,她怎么阻止他去成为想成为的人呢? 何况,他向皇帝禀明了,也只是做了他应该做的事。同样作为一个嫉恶如仇的人,她有什么立场阻止他? “阿婼……” 韩陌低沉地唤了一声。 “你确定是来的这边?” 门外突然传来了声音,苏婼蓦然一震,睁大眼看向韩陌:“是张煜!” 韩陌也神情一凛,看了眼四面,突然他按住墙上机括将香炉复原,又卷起卷轴收好画像,最后挟起苏婼跃上了房梁—— 此处无人居住,陈设简单,几乎无可藏人之处,只有房梁上稍可藏身,而张煜的声音就在外头,容不得韩陌多思量! 刚刚在房梁上趴好,门就被推开了,长身玉立一身青衣儒衫的张煜走了进来。 壁后香炉早已复原,而画像在他开门的前一瞬刚刚替换到位,门开后风挤进来,吹得那江南美景轻微地敲打着墙壁,发出慵懒的哒哒的响声。 张煜在堂中,凝视着画幅,又转头环视四面,最后走到几案前,伸手抚起了这幅画。 苏婼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这当口若是露了破绽,被抓了把柄,那她是百口莫辩,完全无法解释。 但吕凌此时不该在牡丹园替他们缠住张煜他们么?怎地张煜又一个人来了此处? “不在此处。”此时下方,张煜已经把手收回,转过身望着门口,“你在哪儿瞧见的?” 门外进来了个婆子,躬着身嗫嚅说,“奴妇先前在荷池畔,见着办姑娘往这边来的,才去知会了公子。奴妇未见姑娘进来然秋阁,不过猜想着是在附近来了。” 苏婼讶然,这仆妇还特地去把自己的行踪告知张煜? 忽觉腰间一紧,韩陌原本轻如微羽的气息忽然间也变得粗重起来。 她不曾动声色,继续望着下方。 张煜站了一站,自语般地喃喃地吐出一句:“如今想见见她可真是难。” 堂前光影浮动,再一定睛,他人已经走了出去。 屋又被掩上了,但屋里却许久没有新的动静。 苏婼只觉得自己的腰被铁钳一般扣着,再紧一点连呼吸都要困难。 男子的气息颇不客气地扫着她的脖颈,她躁热难当,稍稍偏了偏头。 韩陌脸色跟他衣衫的颜色一般很不好看:“没想到惦记苏姑娘的人还不少。” 苏婼一改往日彪悍,两只小手捉着他的衣襟,像梁下燕一般将他睐眼轻喃:“可不是么,要不是造化弄人,我生的孩子都满地跑了。” 话没落音,腰间铁钳又收紧了些。 韩陌哼哼两声,掐着她的腰跃到地上,然后头也不回地从窗户跑了。 苏婼忍笑拂拂衣襟,回头再看了眼那幅画,打开门大大方方地走了出去。 若问她为何一点不怕门外有人?那当然是因为韩陌早走一步已替她打探过。若不然,他又怎么会撇下她一个人先走? 有韩陌在身边的任何时候,她都不必再瞻头顾尾。 …… 春晏堂里,身着韩陌世子袍服的窦尹背对窗户而坐,手捧着一本文书已经翻阅了有五六轮。 宋延面对窗前,隔一阵便做些递卷宗接卷宗的假动作,此外就是坐下吃茶。 但约好的一刻钟已经过去了很久,韩陌还没有回来,宋延渐渐坐不住,开始起身踱步。 “不会出什么意外吧?”他望着已经在院门外路过好几次的同一个张家下人说,“再不回来我怕张阁老要直接进来了。” 虽说抬了太子出来作幌子,但毕竟没有借人家的地盘处理太长时间公务的道理,若有,那韩陌更应该当即告辞回衙门处理才是。门外那下人来来回回的走过,难保不是张家起了疑心,在探听内情。 听得身后没有回应,宋延折身走到窦尹面前:“你怎么不回话?在想什么?”说完目光落在他手里文书上,又道:“你对着这一面已经默坐好些时了,怎么回事?你好像有些不对劲?” 窦尹索性把文书合上,慢慢笑起来:“我有什么不对劲?” 宋延直起腰来,顺势坐在了书案角上,望着他:“说起来,先前张阁老看到你,为何那么大的反应?当朝阁老,什么事儿没见过,就算是看到你面熟,也不至于那么失态,你难道就不好奇?” “人不能太好奇。”窦尹平视着前方,声音依然柔和,“太好奇的话,要多出很多痛苦来。” 说完他站起来,缓步走到后窗下,伸手把窗推开,窗外是一座院落,院里草木葳蕤,而那边厢再远处,则是有着高高屋顶的张家正院了。 第405章 心悦之人 宋延负手走到他身后,与他望着同样的方向,眉目深远:“虽然你好像在跟我打哑谜,但这话听起来又很有道理。” 末了他看向窦尹后脑勺:“不过我还是对你和张阁老之间的故事感兴趣。” 窦尹的身影微顿,正待转身,一阵窸窣,韩陌已翩然回来了。 “你们在这作甚?”他轮番地看着二人。 “等听故事。” “等你。” 二人不约而同出声,回话的内容却南辕北辙。 韩陌狐疑地扫他们一眼,随后飞快进屋,窦尹也飞快地与他换衣裳。 “如何?可曾探到?” “吕凌所说无假,确实有这幅画像,而且张家在彼处还暗设了祭台。”韩陌在宋延帮助下火速更衣完毕,然后道:“但平时是不示人的,藏得十分隐秘,幸亏有阿婼同去发现了机括我们才得以看到真容。” “既是如此重要,那吕公子如何会发现?” “吕凌说是因为那日去园中时途中遇雨,因为避雨而绕道去的那方。但那画像竟然显露在外让他瞧见,我估摸应该当时应该是有人祭拜的中途,遇到了什么突发的情况,所以才未及收拾。” “这么说得找吕公子再问问当时情况?”窦尹也把衣衫换好了。 韩陌点头:“须得找到他,问问他具体哪一日看到的,才能推出当时可能存在的情形。” “那就别磨蹭了,你去赴宴吧!” 这边厢宋延也麻溜地收拾好了衣裳和文书。 韩陌走在最前面,开了院门,张家管事就怼脸出现了。 “世子,二位公子,小的奉老爷之命前来询问,公务可曾处理好了?宴堂那边已经准备开宴了。” “已然办妥,前面引路吧。” 韩陌跨出门,又顿步道:“还要烦请你再找个人给我这二位义兄引路出府。” 管事看向窦尹宋延,却说道:“回世子,我们老爷还有吩咐,二位公子乃是国公爷和夫人的义子,自然也属我们府里贵客,便请二位一道前往宴堂赴席。” 窦宋二人对视一眼,宋延便拍了下窦尹胳膊:“既然张阁老如此美意,我等盛情难却,别愣着了,走吧!……” …… 牡丹园这边济济一堂,已十分热闹。 男女宾分座东西两厢宴厅,遥相呼应,却又互不相扰,尽显热闹隆重又亲近。 因人还没到齐,众人便自由散坐着吃茶。 吕凌频频往外张望,说道:“煜公子去了这么久,如何还未回转?” 张家二公子张煊笑道:“才去了不过一刻钟,吕兄何时这般着急?” 吕凌道:“我只是怕回头世子来了,只在下在此陪客不够份量。”说罢起身:“不如我去门口迎迎他!” “哎,吕兄!” 张煊不料他说动即动,竟没能拦得住他。 苏婼出了然秋阁地界,特意绕开了点,才重新出现在荷池畔。 没想到还是遇到了张煜。 八角凉亭里年轻的男子负手而立,俊朗脸庞向着苏婼,唇角浅勾,神情温淡。 “阿婼。” 苏婼脚步缓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 “大公子。” 小时候她是唤他哥哥的,但她跟张煜彼此都长大了,再叫哥哥早就不合适了。 说起来他们应该算青梅竹马,张煜大她三岁,作为张府长孙,性情稳重,从小到大对她都十分照顾。但这个“到大”,也最多不过是十二岁,她母亲过世之前那几年。 且那几年里,苏婼心疼母亲,总是停留在谢氏身边的时间多,于是即便两府频繁走动,她跟张煜相处的时光也不是那么多。 对张煜,苏婼是熟悉的,却也不是那么熟悉。他知道他很有才华,也知道他性情温和,体恤下人,孝顺亲长,可除此之外,她就不那么清楚了。 所以,张煜作为张家严格培养的长孙,知书识礼,过去几乎没有主动找过她,为何今日却执着的要等她? “阿婼如今对我也生分了。”张煜笑了笑,“好久没有问我要过画了。” 苏婼从小喜欢写写画画,但他喜欢照着身边的器物描样子,并非有意地研习丹青,所以没什么成就。但这却为她后来研究锁道打下了基础,少时的画工,使她如今描摹图样能够信手拈来。 而小时候关于器物方面的图样很难找,虽然苏绶,但苏婼不可能去找他要的,碰巧有一次在张煜案头发现了一本这样的册子,苏婼爱不释手,想跟他借,张煜说这是工部的书籍,没有办法借给她,但她可以临摹下来转给她。 小事而已,苏婼没有纠结,那阵子就曾隔三差五的寻他求画。但也没持续多久,因为很快谢氏就过世了,苏婼少了很多去往张家的机会,关系也平白的淡了下来。 不妨他会这样说,苏婼索性大大方方道谢:“是呢。婼儿少时常得公子关照,还未认真道过一声谢字。这次便谢过了。” 说完她屈膝行了个礼。 “你当我是那样小气的人?”张煜仿似失笑,看着她,那笑容又渐渐敛住,“我刚才听说,镇国公夫人属意于你,可有此事?” 八字没一撇的事,放在平常苏婼定然是要矢口否认的,但张家曾经替张煜向苏家提过亲,而且他们注定不会有这段缘分,所以略略一想之后,苏婼抬起头来:“此事我不知晓,并没有听说。不过,我的确实已有了心悦之人。” 张煜神色微微一僵,眼底似有寞落滑过。 “是么?我倒是从未听令尊说过。” 苏婼浅浅一笑,微微垂首:“女儿家的这点小心思,自然也不便大肆张扬。” 张煜点一点头,稍后又道:“你心悦之人,可是韩世子?” 苏婼依旧扬唇浅笑。 张煜低头叹一口气:“终是我迟了一步。” 苏婼后退一步,颌首道:“大公子何须惋叹?来日您定然也会遇到心悦之人。苏婼于公子,不过是少时一段短暂的过往罢了。” “最初张家向苏叔提出议亲之时,你与韩世子应还未曾相识,我只问你,当初拒绝我,是苏叔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 第406章 跳了这么大的深坑! 最初张家想议婚时,应是在张昀寿宴之前,对于这桩婚事,苏绶从头至尾态度坚定。不管是前世还是今世,苏婼都未有多少意愿嫁入张家,除了知道张煜与宋奕如前世曾闹过那么一场,也因为自己被苏绶胡乱嫁了,承受着那颠沛流离的一生,而无暇多顾。 可在苏绶拒婚之前,从来没有人问过她愿不愿意嫁张煜,而如今再问,又有何意义? 苏婼神思清明:“是我的意思。” 她不喜欢撒谎,可惜总有些时候只能用谎言来善后。 张煜目光莫明:“为什么?” “公子为何不曾考虑奕姑娘?” 张煜顿住。 苏婼灿笑:“我跟你的答案是一样的。” 这一世她是亲眼瞧见宋奕如主动接触张煜的,平心而论宋家这么出色的大姑娘,两家家世又如此般配,张煜没有嫌弃的道理,若有意,一定会有所行动,可他们都往来这么久了,张煜从未有任何议婚的意向,甚至此时还在与她忆过往,这还不能说明他对宋奕如的态度么? 她轻颌首,越过张煜向前走去。 对岸的韩陌痴痴看着这幕,已然变成了树桩子。 宋延道:“惨了。这是真正的竹马。” 一向温和的窦尹却负手轻哂:“苏姑娘又不瞎。” 宋延看他一眼。 苏婼到了牡丹园,吕凌一眼看到她便挤眉弄眼使起了眼色。 苏婼只轻轻点头以回应,而后不动声色走到了女眷所在的西厢。 桌上大家正在聊新近戏社里的戏码,气氛祥和而轻松,看起来该说的事情已经说过了。 张大奶奶起身拉着她坐在自己与杨夫人中间,轻拍她手背温声地道:“马上开宴,正打发了人去找你呢,可巧就来了。可好些了?” “回婶母的话,大好了。” 张夫人和杨夫人也问了两句,这边果然上菜。 吕凌今日的任务乃是负责缠住张家兄弟,因为论理就只有这两人能陪在他旁边,先前在宴堂坐得好好的,张煜说缺了样极要紧的酒器,要亲自去取,就此走了,他自告奋勇代劳,张煊却把他拉下,拖他帮忙指点起了墙面的字画摆放。 悬着颗心看到苏婼回来,他心放了一半,随后看到韩陌回来,心又放下,再看到张煜——这位儒雅温润的张府大公子,眉眼之间竟然挂着一丝寥落,空着手走回来了。 吕凌未动声色:“大公子所钟爱的的酒器未曾取来?” 张煜顿步,默片刻后忽讪然一笑:“放太久,已经忘了收在何处了。——入内罢。” 吕凌望着他背影,眼底迷惑重重。 接下来的宴席上,分男女宾也不过两桌,但座中却不时涌动着暗流。张阁老不时看向对面的窦尹,韩陌颇有些心不在焉,宋延时而看看韩陌与张煜,时而又瞧瞧天那头席上的苏婼。吕凌困惑极了,再看其他人,目光也都似意味不明。 从始至终最正常的,却只有窦尹和张煊。 宴终人散,街头的吕凌待苏婼马车落单,忍不住追了上去…… 张府这边,张煜迈步到了张昀的书房。 窗外草木一派葱郁,几只麻雀在石缝间啄。 “祖父——” 窗前凝望的张昀抬手制止了他的语声,直到麻雀飞走,他才转过身来,目光郁郁望着他:“何事?” 张煜缓了一下,施礼道:“孙儿先前见到了阿婼。” 张昀踱行的脚步略顿,再道:“如何?” “孙儿想请祖父示下,祖父为何放弃与苏家联姻的打算?” “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因为延良不允。” “但祖父曾说过,孙儿的妻子,非苏婼莫属。” “此一时彼一时,既无缘份,不必强求。” 张煜上前一步,走到他身前:“那祖父这么多年对苏家的执念,也放弃了吗?” 他目光灼灼,与人前的温良公子判若两人。 张昀注视他半刻,缓声回应:“本来没彻底放弃,如今却不得不放弃。倘若苏婼是鬼手,那娶她进门,对我们来说就是个极大的祸患。” 张夫人答应给韩家说媒,此事他已经知晓。 但韩家不会知道,打从他怀疑苏婼时起,跟苏家联姻的念头就已经被他打消了。苏家竟然藏了这么大个不为人知的杀器,谁也不敢在这当口冒险了,不是吗? 张煜转头望着庭中:“原来如此。”稍待他又收回目光:“那孙儿要与宋家联姻吗?” 张昀沉吟:“眼下首辅之争当前,有宋家助力只有好处。但宋韩两家是一体的,他们都是皇帝的人。此事乃苏婼提出的建议,自当留个心眼。如若宋家有意,或是韩家有意为媒,你自顺水推舟结亲无妨,待事成之后,再言其它。” “孙儿懂了,此为权宜之计。” 张昀点头,再看向庭中觅食的雀鸟,目光再度深郁。 隔许久,不知是否听到了身后张煜欲跨门退去的动静,他忽而缓声:“你去办件事。” 张煜在门下停步:“请祖父吩咐。” “今日来府的那位窦公子,你去结交结交。” …… 吕凌追上苏婼,缠问了半日今日探查之经过,苏婼无奈,只得在无人之处将探得的结果告诉了他。 吕凌脸色时灰时白,如果调色盘般精采得很:“那剑还是宫中的剑,这么说来,张家祖上还真有出自皇室之人?而他们把这件事死死地瞒住了,皇上和宫中都不知道?” 苏婼单肘靠在窗户上,挑眉望着窗下的他:“你推测的不错,我也是这么想的。” 吕凌当即抱着脑袋跳起脚来:“我完了我完了!我竟然失足跳了个这么大深的坑!” 既然能进一步证明张家的蹊跷,那么这背后隐含的风险他怎么会不知道? 本来冲着抱大腿去的,结果却沾了身灰,这不得完了吗?! 他只想求锦绣前程,可没想卷入朝堂诡谲! 苏婼两只胳膊都搭上窗户,看他转了半天,然后道:“跳都跳了,你也爬不出来了,要不干脆就在坑里头呆着别动,先把这事弄个明白再出来?” 第407章 比小白脸强点儿 吕凌当下顿住。 苏婼下巴颌儿冲皇宫方向扬了扬:“此事关乎宫闱,皇上必定也想弄个水落石出,你要是查破此案有功,那不得算是帮了皇上的忙?皇上这大腿,不比他阁老粗得多?” “……也对啊!”吕凌立刻直起了身子,“我竟然没想到!”完了他两眼崇拜地看着她:“你果然聪明!” 苏婼生受了他的赞美。 吕凌整整思绪,再道:“那我要如何做?” 苏婼问他:“张煜做为张家长孙,应该知情,你与他交情如何?” “还不错。他有学问,也聪明,我与他还是有些东西可聊的。” 苏婼望着宽阔无人的河堤,说道:“吕公子自来聪明又有城府,我只告诉你几点消息,你自己琢磨去办便是。首先张阁老决意竞争首辅,意欲借常蔚一案立功,博得上位筹码。其次张家接下来或许会与宋家建立往来,甚至可能联姻。再者……” 末了她深深吸一口气,道:“其余的介时我再告诉你罢。” 吕凌倒也不贪心,认真听着,完了却又惴惴望着她:“你们苏家与张家关系如此紧密,到时候你应该不会把我卖了吧?” 苏婼含笑望着他:“我苏家只做忠臣。” 吕凌顿一下,立刻正身施了一礼。 “如此我心下就大安了。” 二人就此道别。 扶桑撩开帘子看着果断离去的吕凌,收回身道:“这个吕公子,倒是让人刮目相看了。姑娘说,他如今怎么这么信服您呢?” 苏婼说苏家只做忠臣,也就是说张家就算有不好之处,苏家也不会包庇。吕凌不说多话也就信了。 苏婼笑了下,望着前方说:“我也不知道。” 也许就跟她信任吕凌不会撒谎一样,就是一种精明之人相互之间的直觉吧。 吕凌受了苏婼点拔,意气风发。 刚被拒婚时他也气恼,郁闷,但后来几番接触,他却越来越有种苏婼是他的贵人的感觉,是她点拔他接近张家,成功得到了张昀的青睐,如今突发状况,他又经她拨开云雾,有了方向。 若说苏婼会不会坑他? 只能说,他也不是傻子,苏婼为人如何,他心中自已有衡量。 “……韩世子?” 没容他在街头得意多久,很快就停住了马匹。 韩陌立在街口把他拦住了,脸色像先前在张家一样不太好看,或者说此刻没有张家人在,看起来还要更难看一点。 “你刚才在干什么?”韩陌的目光像刀子。 “没干什么呀,”吕凌一脸茫然,“在下就问了问苏姑娘今日探寻的结果。然后苏姑娘说真探到了,我表示害怕,她又给我出主意,让我继续跟张家保持联系,伺机查探真相。” “没说别的?” 吕凌抬手指天:“真没说!要说了别的就烂我舌头!” 韩陌神色稍加缓和,自语般对着地下哼道:“倒比张家那小白脸强些。” 吕凌没大听清:“您说什么?” “没什么!”韩陌眼睃着他,“我有话问你。你前番看到张家那幅画像,是什么日子,当时是什么情况路过发现的?” 原来不是特地等在这要找自己麻烦,吕凌暗松了口气,回道:“说起来也不久,就是连日暴雨那阵。具体应是六月廿一日。原本张大公子约了我还有几个子弟过府小聚,因为天雨而拖延了几日。那日终于雨停,我便与那几名子弟赴约了。 “我到的最早,去时天晴,谁知去往园中中途又撒起了小雨来,因为是下太阳雨,知道下不久,我们便未曾撑伞,沿着游廊前行,不知不觉就绕到了然秋阁附近。 “当时我记得煜公子是停了停脚的,如今想起来,他应该是犹豫着要不要带我走那边,但彼时张阁老身边的老仆捧着雨具路过,张煜问他,可是祖父在附近?那老仆说,非也,阁老方才出府了,于是他才领着我穿过然秋阁。 “我们是从院子西侧的宝瓶门穿去园中聚会之处的,如此,就正好看得见屋内,我这人——” “当时门没关?”韩陌打断他。 “没关。是半开的,所以张煜当时特地过去掩门,也就是等他背对我关门那当口,我越过他看到了画上一些细节。” 韩陌凝眉:“他当时没说什么?” “说了,他像是跟我解释,回头跟我说,你看这院子久无人居住,都快荒了。 “我心里觉得那画像不对劲,因此早就在他转身过来之前,未动声色地把目光转开了。然后说怪不得此处这么安静。后来我们就去了园子里,一路上再没提起此事。” 韩陌骑于马上,遥望长街片刻,再问:“你觉得,张煜有没有发现你留意到了那画像?” 吕凌认真地想了想,笃定道:“没有。” “为何如此肯定?” 吕凌从容道:“其实那日后来,我无意中有听到他与张煊私下的对话。” “怎么说的?” “张煜是中途被张煊拉了离席的,我起先无以为意,后路过假山听到有人说话,才知是他们在那里。前面说的我没听到,我听到的是张煊说,‘祖父匆匆地出门了’。 “张煜说,‘怪不得,那门都没关。还好我去的及时,否则让人入内瞧见了如何是好?’就这般。然后说了两句那场茶宴何时散,他们就散了。也就是因为听到了这段,我怕耽误他们的家事,后来没多留,就走了。” 吕凌说完又自信地望着韩陌:“这些话我记得一字不差,想来有张煜如此回答,应该是足以证明不曾怀疑到我了。” 否则,他又岂还敢伙同苏婼他们,堂而皇之地选在今日又闯上门一趟呢? 韩陌虽未应答,但他深沉的目色已说明了心里的认可。 稍顿后他睨过去一眼:“知道了。” 说完他掉转马头,就已上了路。 吕凌在后头追喊:“韩世子!——” 好不容易有个话题可以聊聊,他还想跟他套个近乎,让他在这件事里具体安排自己点任务呢,岂料他走得这样快! …… 第408章 请旨 撇下吕凌后的韩陌走在街头,身边路人如游鱼般穿梭往来,而他的思绪却穿梭在张家的然秋阁里。 到目前为止,张家那画像越发有些不对劲了。 不,最初他以为只是画上的人不对劲,亲眼看到那画像以及香炉后,明显张昀不对劲。再听吕凌说完,他只觉得整个张家都不对劲了! 听吕凌方才复述的张家兄弟对话里的意思,已经不像是张煜无意间走到然秋阁了,而更像是知道然秋阁那边的情况,特意赶过去善后。 至于带上了吕凌,那只能说明这是无奈之举,当时一定发生了什么要紧的事,张昀连机括画卷都未曾复原,便匆匆走了。 得知消息的张煜正在迎接吕凌,或许是收到消息时他已经领着吕凌到了然秋阁附近,他无法半路脱身,为防反而引起猜疑,又为了免除其他人闯进然秋阁撞破秘密,于是索性带着吕凌先过去善后。 先前在那屋里他观察过四周,正常情况下,那里四面门窗紧闭,屋里是极昏暗的,要在那么短的时间,从一屋陈设中单单挑出那画像来细辨,几乎不太可能。 张煜犹豫的那瞬间,一定也是做过深思,料定无事,才带了吕凌过去。 但他却低估了吕凌的眼力和心计,就在那片刻工夫里,吕凌还是窥见了,并且敏锐地觉察到画像的敏感,聪明地避开了嫌疑。 那么,张家这是在干什么? 按他们在外的口碑,不该有这等鬼崇的行为。 就算是张家有什么难言之隐,该放下的也应早就放下了。 所以这般念念不忘,是要做何? “世子可是要面圣?” 马下人的问话,打断了韩陌的思绪。 他定睛望去,眼前高耸的正是东华门,兵甲于身的羽林军首领正客气地位于前方问话。 不知不觉他竟走到宫门口了! 望着那巍峨的宫城,他说道:“是,我要面见皇上!” 他想不出来张家为何要这么做? 但既然让他发现了不妥,那必然是得禀报皇帝。 张家在朝为政多年,贤名在外,也许此事并不神秘,可哪怕最终查出来只是误会一场,韩陌也有责任向宫中禀明。不为别的,只为皇帝贤明,他韩家忠君。 宫门内很快有内侍出来通报。 韩陌下马,交了佩剑后举步进入。 皇帝在御书房,手畔有一堆折子。 看到韩陌顶着大太阳进来,他抬眼道:“什么事?怎么如今进个宫还打扮得如此亮眼?” 韩陌低头看了眼身上的银纹锦绣玄袍,足下的蜀锦描金云履,又被腰间晃动的羊脂玉佩吸引了一下目光,当下赧然:“臣才伴着母亲自张府赴宴回来。” “哦?”皇帝挑眉,眼角有谑意,“张家今日莫非还有女郎同往?” 小阎王情不自禁红了脸:“不是别人,就是苏姑娘……” “怪不得!”皇帝露出过来人的眼神,又道:“你们去赴宴,她怎么也去了?” “因为——” 韩陌张嘴便要说及来龙去脉,但话到嘴边,他望着皇帝,却又无法再说下去。 苏婼在画像前那句问话又在耳边响起来。 “你会把这画像的事告知皇上吗?” 她如此问。 那一刻他是懵然的。 从知道张家画像有问题开始,他就在思考这件事该如何禀报皇帝。他与苏婼联手以来,一直心意相通,观念相合,甚至不知不觉还形成了不必多言的默契。 但他在苏婼的那一问里,看到了她的犹疑,担忧,甚至是抗拒。 他和苏婼心里都很明白,不管张家背后隐藏着什么,光是张家在这副画像上的表现,就一定不会是等闲小事。 张家在朝廷植根多年,如果他们能把后果扛下来,那苏家肯定不会有事。 如果连张家都扛不住,那么事态之大,苏家便没法摘出去。 他知道苏婼深恨苏绶的薄情,如今父女俩能够相安无事,不过是大案当前,她能以大局为重。等案子了结,她会如何做?韩陌目前也未能知晓。 但是对苏绶的怨恨,影响不了她对苏家的感情,她承袭着苏家的制锁技能,还有许多她关心挂念的人,她没有办法做到面上看去的那样冷漠。 如果苏家被牵联,他当然会不遗余力地帮助她,但要保住整个苏家不受影响,他没有这个能力,恐怕连他的父亲镇国公都没这个能力。 短短一句问话背后拴住的是苏家的未来,顷刻之间他就明白了她的心情。 尽管在他反覆摇摆未曾决定之时,她又是一句:“刚才的话你当我没说过”…… 她若不这么说倒罢了。 既然这么说了,足见已经是在为他考虑。 “怎么不说话?”皇帝把折子放了下来。 韩陌握紧了搁在膝上的双手,垂首道:“臣想说的话,有些难以启齿。” “说。” 韩陌提袍跪了下来:“臣想替苏家讨一道免罪圣旨。” “苏家?”皇帝皱起了眉头,“你这是什么意思?苏家犯了什么事?” “回禀皇上,苏家不但没有犯任何事,反而忠君爱国,上至家主苏绶苏大人,下至苏姑娘苏婼,但凡人为国效力的,都在出力。” 皇帝放松下来,端起了茶:“那你这免罪圣旨又是怎么回事?” “臣理由有三,其一,常蔚一案苏家屡建奇功,好几次关键时刻,都是苏大人敏锐的察觉到了敌方动向,从而做出了正确的抉择。苏家有功。 “其二,苏家是太祖御赐的开国功臣,天工坊还承担着朝中御门的禁卫机括。朝中不能少了苏家。 “其三,”他抬眼看了一下皇帝,沉气再道:“其三,薛家冤案中曾造成朝中多名官员无辜被连坐入狱,导致朝中损失了许多良才,有此前车之鉴,臣以为,即使苏家有朝一日被他人牵连,那么只要苏家自己没犯事,便应避免株连降罪。” 皇帝听到半路时已经直着身子坐了起来,目光凝成寒水:“越说越大发了!你到底在拐弯抹角说些什么,朕命你即刻如实禀来!” 第409章 龙颜 皇帝绝非好糊弄之辈,韩陌铺垫那么长一段也不过是斗胆一搏,到了此时,便是再不想说也得说了。 他抬起头来,缓缓道:“在说事之前,臣斗胆相问皇上,张阁老府上,可曾有先祖出自皇室?” “张府?”皇帝的尾音又高又沉重,“你发现了什么?” “臣与苏姑娘,今日在张家园子里,发现了一幅画像……” 韩家几代人不管处在什么样的官位,皆揣着一颗火热丹心,韩陌知道开弓没有回头箭,更知此事若有半字虚言便是反过来害了苏家,因此便把昨日接到苏婼来信后,一切事项不厌其详地交待了出来。 于风云中登基上位的皇帝,励精图治十余年,早就炼就了一腔铁血,和一幅喜怒不形于色的面容,尽管也是在韩陌事先那番话的铺垫之下有了准备,却还是在他说到青虹剑之时缓缓站了起来! “你说的是,当年太祖皇帝赐给武阳大长公主的那把‘青虹剑’?” 这句话里每一个字都是清晰的,清晰到有些尖锐! 韩陌极力克制着气息,垂首说:“臣只知青虹剑,而不知青虹剑背后的故事,还请皇上不吝告知。” 皇帝宛如一座山般立在御案之后,足有半晌他才缓步踱了出来,被斜阳照着的绣金龙袍之上,他的眉眼如山峦般深远,又如幽潭般深邃。 “武阳大长公主是太祖皇帝与早逝的元后所生嫡长女,在太祖最先起兵时她撇下了贪生怕死逼她与娘家脱离关系的丈夫,义无反顾地回到四面楚歌的父亲身边,助他平天下,此后一路冲锋陷阵,直到太祖登基。 “平心而论,大长公主为立国所建立的功劳,不输当时任何一员大将,故而太祖在赐予她诸多荣耀之余,还特地在打造紫微剑、玄武剑之时,专门打造了一把适于女子所用的青虹剑。” “这三把剑,分别赐给了元后所出的三个嫡子女:太宗皇帝、晋王以及当时的武阳长公主。” 说到这里,皇帝止住了话语。 听到这里,韩陌也逐渐恍然。 本朝皇室这些旧事,他听过不少。太祖皇帝的元后在他登基前就已薨逝,留下的三个子女,武阳长公主为最长,太宗皇帝为长子,晋王为次子。后来虽还有妃嫔所生之庶出皇子,但基本上这三位的地位在太祖心中和朝臣心中都是众皇子女中无可比拟的。 也因此,后来这么多年,能被世人朝臣关注的,也只有这三位。 他们血浓于水,相互扶持,在太祖过世后携手稳定了朝堂,开创了一代盛世。只是由于建国时姐弟三人都过于操劳,这温馨时光并未维持多久,先是大长公主薨世,后是太宗驾崩。 晋王辅佐文皇帝登基主政不过五六年,也离开了。 被后人称颂不止的大梁最稳定和谐且繁荣兴盛的“永庆盛世”,拢共不过三四十年。 没有了这几位坐镇,文帝朝中经历了几番波折,但其在位三十多年间,还是有不少建树,只是到了梁惠帝——也就是当今皇帝的父亲——先帝手上时,终于未能免除皇子夺嫡之乱。 惠帝下位前后十年,是大梁国运的低谷期,发生了一系列足以覆盖以往辉煌国史的事件,也正是这段时期造成的动荡,占据了世人太多的注意力,这些几十年前的史料,已经鲜少人再提起。 夺嫡之争时,晋王府成为废太子和皇帝争夺的重要目标,后来晋王在目睹了废太子为了固权而对臣子的丧心病狂的举动后,选择了支持当今皇帝。皇帝登基后请晋王出山辅政,晋王婉谢,仍旧退居山西,除了年节按时上表,余则与朝廷已无牵连。 而敕建于京城的武阳公主府,却因为二代老公主于二十多年前薨逝,大部分已然被划成了皇子所,为未成年的皇子起居之处。余下还有一部分,却只有公主府设于西路的公主祠了,这里设下了历代公主及附马的灵位,供公主府开府出去或嫁为人妻的后人所祭拜。 “皇上,”韩陌望着面前这张神情深凝的脸,“这么说来,张阁老府上画像中佩剑的女子,应该是某一代的公主殿下?随着老殿下薨逝,这把剑是否也随葬于地宫?” 朝廷对武阳公主一脉极其尊重,太祖陵侧,特划有一片土地给武阳公主府建造陵寝,历代公主及附马都有资格葬于陵中,规制如同封王的皇子。 皇帝目光仍望着前方,往前一步,声音轻如翩羽,连衣袂都未有多少窸窣声。 “能佩青虹剑的,自然只能是武阳公主府的人。但是,这把青虹剑,并未葬于地宫之中。” 这个答案是出乎韩陌意料的,他满心认为皇帝会给予肯定的回答,故而他早在心中想好了下一步就可以顺势提及对张昀祖上来历的疑问,如此,他到了嘴边的话也就咽在了喉咙里! “……敢问皇上,这剑去哪儿了?” 皇帝却凝眉望着他,眼底蕴含着不悦:“你此番进宫,是苏家那丫头指使你来的?这些事情,也是她让你打探的?” 韩陌愣了下,立刻道:“不是!是臣自己来的,苏姑娘也没有让臣打探,她甚至,甚至还曾希望臣不要向皇上提及——” “为何不要提及?”皇帝声音更沉了下去,“她是希望你欺君?” “皇上明鉴!苏姑娘绝无这个意思!” “那她到底是什么意思?”面无表情的皇帝,似是处于发怒的前兆,“她一面不让你来问朕,因为她害怕连累到苏家,一面却又放任你来问朕,因为这些事情只有问朕,你们才会知道真相。于是,你们就想了个主意,诳骗朕心软,骗取朕对你们的容忍?” 威严的天子并未真的发怒,他依然站得笔直,吐出来的话语依然平稳。 可是这样的皇帝依然是韩陌所未曾见过的皇帝,他清晰地觉察到皇帝眼底涌动的波潮,它被极力克制着,也就更加显得皇帝在这个话题的不寻常。 第410章 你真是作死 “出去!” 皇帝严声喝斥着这个一直以来最关爱的内侄。 “皇上!” 事态发展未及所料,韩陌惊慌于自己竟然把事情搞砸了,深悔不但没有庇护到苏家,帮到苏婼,反而引起了皇帝的怒火,他执着地跪在地下央求,但随之进来的侍卫却将他左右押着,礼貌地“请”了他出去。 “皇上!您听臣把话说完啊皇上!……” 出了宫门外韩陌即挣脱了本来就赏面于他,没怎么用力的侍卫,跪在东华门下高呼。 这动静引来了不少人探看,宫城门下的禁卫统领走了过来,但他也没办法扯他走。 谁人见过这样的景况? 一传十,十传百,镇国公世子被皇帝轰出来的消息当下就传遍了街头。 苏婼刚到府门口就听闻此事,在游春儿喘息不止的断续回话里愣站半刻,她当下不由分说就又跨上了马车! 不用多说,她也能猜到什么事了! 韩陌如此,必定跟他进宫向皇帝禀报张家画像之事有关! 但她却不知道明明是去递消息的,为何皇帝要这般对他? 她揪紧了一颗心,一路催促着车夫到了宫城下,果然只见韩陌在那拍门呼喊。 羽林军们是不敢太用强,只敢劝说和防备他做出更出格的举动,但周围却早围住了一群人,对着他指指点点。 “韩陌!” “这是闹什么?” 苏婼刚飞奔至跟前,这时宫门就开了,门内传来陌生的男音。 “阿婼……太子殿下!” 韩陌刚唤完她,立刻就转向了大步跨出宫门来的威严的青年。 苏婼听闻,立刻也提裙跪下:“臣女苏婼,参见殿下!” 太子深皱双眉,看看韩陌又看看她,看看她又看看跪地的韩陌:“你这泼妇般在宫门前吵闹,成何体统!” “殿下帮我!” 韩陌跪坐抬头,一双手立刻拽住了太子衣袖,一张脸还帖了上去:“皇上赶我出来了,我冤枉!” 太子甩他不脱,气得道:“你这没皮没脸的,仔细孤也罚你一道!” 但他说着,却瞪眼扫视着周围的羽林军和太监,直到把他们都瞪开了,才恨声道:“到底什么事?不讲清楚仔细你的皮!” 韩陌眼瞧着好说话了,当下把脸和手撒开,长叹一口气,然后盯着他瞳孔:“我实话说了,殿下可别像皇上那般待我。” “不说孤走了。”太子转身。 韩陌又把他拉住,口要麻溜地把来龙去脉说了。 说的中途,他就发现太子神色变了,待到说完,这张酷似皇帝般硬朗的脸庞,就有些失控地恍惚起来。旁边苏婼听完虽然也很震惊,却远不如太子这样的表情。 “殿下?” 韩陌试探地唤了一声。 太子定睛,神情也逐渐冷凝。“你真是作死。” “殿下!” 韩陌拉长音。 太子站起来,望着宫门,长叹一口气后又抬脚就走。 但一脚跨入宫门内时,他却又回了头,眼底涌动着不明意味。凝视韩陌半晌,他又撂下一句来:“跟我回宫吧。再在这儿瞎嚎嚎,仔细父皇把你踢出宫去!” 韩陌收到了一丝心照不宣的暗示,乖乖爬起来,然后不由分说牵上了苏婼。 苏婼不防他如此,深恐招来责难,便抽手且不肯抬步。 太子看着他俩也皱了下眉头,但最后却只是摇了摇头,没说什么就朝东宫走去。 韩陌凑到苏婼耳边:“放心,殿下最好说话了!” 苏婼无语。不过他好歹松手了。 但没多久他却又回头来问:“你为什么会来?” 虽是问得坦然,但那耳朵红红的,像煮熟的两只虾子。 苏婼道:“我路过的。” “你骗人!回苏家根本不用走这边。” “我闲逛。” “我不信。” “咳。” 太子在前方咳嗽。 韩陌噤声,瞅着苏婼,双唇抿着,那目光瞧着越来越软,耳朵尖儿却是越来越红。 到了东宫,内侍们收到太子的眼神,统统闭门出去了。 苏婼恪守礼仪,立于帘栊外。 已经在锦榻上落坐的太子和气地道:“阿瞒今日都豁出去了要给苏家求旨,可见是铁了心的将苏家当成了自己人。再加上皇上又钦命姑娘协助阿瞒办案,既然如此,苏姑娘也不算外人,旁边还有凳子,你也坐吧。” 苏婼谢恩坐下。 韩陌看着与自己比肩坐于这尊贵东宫客座上的她,不知为何显得更加开心了。 殿中只有他们三人,太子像往常一样盘腿坐着,面色却渐渐凝重:“你们知道,为何武阳公主府没人了吗?” 苏婼与韩陌相视了一眼,摇头道:“臣女不知。” 韩陌却道:“臣知道一些。” 太子示意:“你说说。” “是因为老公主——也就是第二代武阳公主只生了两个女儿,长女袭爵,次女进宫嫁给了她的表哥、当今圣上的祖父、殿下您的曾祖父——文皇帝,袭爵的公主据传三旬出头就薨了,一生未有子女。而当皇后的妹妹则生下了先帝……” 先帝也就是梁惠帝。 当然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武阳公主府的特殊。 特殊在于“武阳公主”这个封号,并不是特指大长公主,而是一个如同王侯般的爵位封号,武阳公主的继承人也继承这个封号,正如韩陌将来袭爵后也是镇国公。 “方才圣上已经告诉你了,青虹剑是太祖御赐给武阳大长公主的荣耀,这代表是太祖对女儿的器重和疼爱,也代表着大长公主在大梁里的地位。 “青虹剑上有机括,机括之内藏着一道太祖圣谕,曰,凡大长公主之嫡出后人,均可承袭武阳公主的爵位,就好比朝中的开国勋贵,拥有爵位世袭的恩荣。 “也就是说,历代武阳公主除去不能入朝参政,不能掌握实权,该有的地位和封赏和男臣是一样的。自古以来,‘女子无才便是德’,武阳大长公主一脉能够得到如此殊荣,是从未有过的。” 说这话的时候太子望向苏婼。 苏婼颌首。 她能理解太子话中之意,但凡世间还有三六九等为阶级,便是体力为强的男人的天下,“女子无才便是德”,是很多人维持统治的天条,不管是家宅,还是朝堂。不管怎么反对,这就是现实,如同苏家那道曾在苏绶手上被狠狠发扬光大的祖训。 第411章 遇知音 而太祖皇帝能如此对待自己功劳甚大的女儿,已经是对礼法很大的改变。太祖皇帝给与了这位巾帼女英雄地位的极致。追溯起来,本朝女子能拥有出入深闺的自由,也一定程度上托了武阳大长公主的福。 她用自己的实力改变了天下女子的困境,尽管这并非她起兵相助太祖登基的本意。 总而言之,武阳大长公主府昔年所承受的荣宠,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 “你们可能会以为,极盛荣宠之下,长公主会自大,会膨胀,正好相反,她却越来克制自己,严格地管束府中所有人,一度还曾要把青虹剑归还给太祖。 “不过太祖拒收,劝说她留下来。兄妹俩那次的谈话无人知晓,但是后来,长公主还是把剑带走了。宫中代表历代泣血功臣的灵剑阁中,却添上了这把青虹剑,代表着太祖收下了公主的心意,但青虹剑作为太祖的心意,又回到了公主手上。 “后来,武阳公主府顺利传承了两代,家主都是女子,把公主府经营得十分兴旺。到了第三代……这位武阳公主,她却生生让青虹剑变成了几截废铁。” 听到这里,苏婼似乎理解的更多了,但似又更加懵然了。 放在几十年前,武阳公主府谁人不知?何人不晓?即使几十年过去,关于这座特别的公主府的过往,世人还是依稀有耳闻。 武阳公主府是旷古至今能与朝中亲王府比肩的公主府,是天家血脉正统,历代掌家的公主只招赘,不出嫁,生下的女儿与儿子享有同等继承爵位的权力,其余子嗣则随驸马姓,成年后搬离公主府开枝散叶。 由于无法像男子一般纳妾绵延香火,公主府子嗣并不繁茂。 继承武阳大长公主爵位的是她的长女,她与驸马诞有也子嗣三人,而第二代武阳公主只生下了两个女儿,后来因为丈夫丧身沙场,她便早早地把爵位传给了自己的长女,自己则退居后宅,一心念佛行善,世人皆敬称她一声老殿下。 长女继位成为公主府的第三代主人后,老公主的次女也嫁入了宫中为文帝的皇后。虽然好景不长,二女都陆续去世了,可公主府依旧是满朝文武难以企及的高门,每一代的公主都能力超群,想入府门的旁支子弟不知几何。 其实按理说,从武阳大长公主往下,还有开府出去的子孙后人,是可以接回公主府抚养的,也是府上血脉正统。 不说远的,光老殿下自己就有一个亲妹妹嫁到了荣安侯府,亲弟弟亦早在军营中有所建树,他们的子孙都是大长公主的嫡亲后人,出来的子女也都有着不错的教育,而且彼此几府间往来亲密,分府而住,并未离间同胞的感情,这是最合适不过的选择。 但不知为何,老公主并未这般做。丧女后她任由家门凋零,自己则依旧吃斋念佛,广行善事,直到九十三寿终正寝,公主府也就归了公,只余下西路的武阳祠。 苏婼不知道老公主为何这般决定,也可以肯定,满朝上下应该也没有什么人知道,或者根本就没人能理解这样的做法。 而如今太子末尾这句话,显然更让人骇然了! “不知公主为何要这么做?” 太子停顿了半柱香的时间,回答起来:“她厌倦了那个身份,也罔顾了身负的使命,她犯了个大错。看错了人,沉沦在了那个人的谎言里。” 香雾缭绕中,苏婼凝住了双目,韩陌张大了嘴巴。 而太子目光深沉,一点也不像平时那个温和仁爱的表兄,此刻在烟雾那头的他,是个清醒又冷静的储君。 韩陌是个粗人,对于这种风花雪月之事向来是不大关注的,他的眼里只有家国天下和道德公义,如今还加上一个苏婼。他没想到张家这事兜兜转转竟然绕到了他平日最不屑的儿女情长上。 “臣,臣怎么没听说过?” 韩陌没听过,苏婼就更寡闻了。 前世她为着生计奔波忙碌,岂还有闲心关心这些皇室秘闻? 对武阳公主府的了解,她仅知它过去是辉煌的,大梁女子的自由有赖于大长公主所立下的功勋,以及如今的忆安寺,是老公主为了驸马而建的等等这些边角料罢了。 “此事直接关系到了公主府的存亡,皇室的体面,你们怎么可能听说?”太子斜睨韩陌一眼,在紧闭门窗的幽暗天光下,接着道:“算起来,这位第三代的武阳公主,该有八十多岁了。 “如果不是因为她误入歧途,一生荣宠于身的她应该也会像老公主那般的长寿。只可惜……后来,她三十多岁就离开了人世。” 屋里陷入一派默然。 片刻屏息后苏婼斗胆问起来:“莫非她嫁的那个人,待她不好?” “非也。”太子缓声道,“这位武阳公主闺名长宁,是文皇帝特赐予的小名,据见过她的人说,其姿容绝世,又聪慧过人,不爱红妆爱武装,尤其让她为傲的是一手骄人的箭术和剑术。 “她的驸马出身不低,有才也有貌,在皇祖母看来,至少他们是很般配的。但长宁却嫌驸马只知读书,而不能陪她骑马射箭,故而并不喜他,只是因父母之命与之结合罢了。 “她不喜自己的婚姻,导致她也厌憎起了自己的身份,因为她有责任传承公府,故而无法随性而为。也无法觅得良婿与之营造一段郎情妾意的美满姻缘。 “所以在她二十三岁那年,北地藩王作乱时,就主动请缨去边疆平乱了。 “在那里她救下了一个受伤的男子。那人武功不错,据说伤好后能与长宁较量上百个回合不落下风。人也生得威武高壮,与长宁立为一处,竟比与驸马在一起还要更显般配。 “那人擅谋,给长宁提供了不少作战的建议,又因其为人极为细心体贴,时间一长,于公于私,长宁都难以招架,顺理成章地对他动了心。” 第412章 误终生 太子望着他们:“听到这里,或许你们以为长宁头脑发昏,从此不务正业,但并非如此。能担当起公主府继任者的,必定接受过许多考验。男色,其实也在考验范围内。 “长宁除了与这人厮守的时间多了些,变得温柔了些,此外依旧是个称职而出色的将帅。 “但再密的网也难免有失误,一年后一场原本很有把握的大战长宁这边却失败了,朝廷损失了三万将士,当然作为主将她也负了伤。而后朝廷派出钦差前往调查,随后发现,长宁所钟情的那个人,就是潜伏在她身边的细作。 “他苦心等待,终于等到了那个机会,将三万将士和长宁都送上了万劫不覆之地。” 苏婼恍然:“原来,长宁公主爱错的不是驸马。” “是的,”太子望着窗外悠悠长空,“有时候人前的万丈荣光,反过来也会变成禁锢人的枷锁,得到的越多,也就越身不由己。驸马只是身份适合她,未见得是人适合她。” 未见太子之前,苏婼曾以为当朝储君必定会是个威严冷峻的男子,听完这段故事,再听到他这般惋叹,苏婼顿觉他也不过是个拥有七情六欲的凡人。 忽然她想到,太子已婚,他既有此叹,那太子妃于他,是身份适合,还是人也适合呢? 在发觉到思绪飘得过远时,她及时地收回来,凝神道:“后来呢?公主府是否因此受到了严厉的处罚?” “并没有。”太子手指在茶几上无意识地画着圈,“钦差是文皇帝亲信,先压着此事未报,而是悄悄传回京中,文帝大怒,削了她的职权传她回京,后来到底是未曾宣扬出去。 “但是那三万将士所在的屯营是大长公主早年建立的兵马中的一部份,这个后果等同于亲手毁掉了祖宗基业,长宁悔恨交加,大病了一场,此后郁郁寡欢,再也没有了昔年英姿。 “太医加上公主府的精心调养,勉强拖了十几年,最终还是过世了。” 苏婼垂眸,幽声道:“情之一字,真是害人不浅。” 韩陌嗖地把目光对向她。 太子道:“没错。她因为轻信于人,损失了三万将士,而可叹的是,对方还只是利用她。 “武阳公主府之所以获得世袭殊荣,全是因为大长公主不惜血汗为大梁拼打江山,平定天下,造福百姓,这是公主府世代流传的荣耀。 “长宁因为儿女情长,罔顾自己有夫之妇的身份,罔顾一个将帅应有的谨慎,导致了这场悲剧。罪无可恕。不过文皇帝也许是为了皇家颜面,也或许是感念大长公主的贡献,当然又或者,是因为那把青虹剑里的圣谕,总之最终还是未曾将此事公布于众。 “老殿下自觉有愧于朝廷,虽说错是长宁所犯,但终归是她教导有失,便在进宫面圣之时,亲手将那柄青虹剑给毁了,包括剑中的圣谕……此后,武阳大长公主一脉,不管是嫡系还是旁系子孙,都再也没有了死罪豁免的殊荣。” 所以,这就是青虹剑未曾进入地宫陪葬的原因。 也是为什么世人包括韩陌的姑母都以为这把剑早就丢失了。 一代开国的巾帼英雄与男子一般用血肉之躯挣下的荣耀,就这么毁在了后人手上。 苏婼望着眼前烟雾,说不出来什么感觉。 匀口气看着满殿威严的四周,她聚拢了思绪,说道:“如此说来,张府那幅画像,不是大长公主,就一定是长宁公主了。” 韩陌没有说话,太子也没有说话。 青虹剑的来历说到此处,大家心里的想法都是相同的。 挎着这把剑的,只有大长公主祖孙三人。 那么,为何公主的画像会出现在张府? 而且还被张昀如此隐秘地收藏并祭拜着? “从画上的题辞来看,既称吾祖,那画像上的人,应是大长公主居多。张昀看来就是武阳大长公主一脉的后人了。但这并非不可告人之事,他为何藏着掖着?” 公主府并非因为获罪而没落,只是老殿下主动任其凋零。 如今活跃在朝堂之中的公主府的男女后人尚有许多,张昀如是,那为何不曾有人知晓?为何族人不与其联络?为何他宁愿私下供奉,而不愿宣之于口? 换句话说,他的出身,有何不可示人的? 韩陌问太子:“不知大长公主协助太祖起事之前,可曾诞下子嗣?” “生下了一个男孩,但那个男孩被长公主带出来了,而且后来在战乱之中,这孩子也染病亡故了,所以张昀,不会是从大长公主这里衍生出去的旁枝。” 太子似看出了他的意思。 大家彼此沉默。 排除了这个可能,就很难琢磨了。 大长公主的长子与次女都有后人,都应奉其为祖宗。尤其是长子的子孙后人,称其为祖再正常不过了。 这个长子自然已不在人世,推算年龄,张昀应是大长公主的孙儿辈,张昀会是自此子府上流出的遗珠,不是不可能。 但如今的张昀已然是当朝阁老,仅差一步就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首辅,只有公主府后人礼遇他的份,他难道还怕不能认祖归宗?需要如此偷摸祭拜? 自然是不可能! 所以,张昀这般行径,只能说明他身世可疑。有不得不隐藏的理由。 “不管怎么说,张昀的身世,已经跟武阳公主府扯不开了,他一定是大长公主的后人。” 这是目前唯一能肯定的信息。 不管他母亲或父亲是谁,他都是大长公主这一脉之后。 “可是,长宁并未诞育子嗣,她出征之前未有,出征之后回归府中,更是与驸马情分破裂。驸马虽是情难割舍,但却于她早几年过世了。 “再退一万步说,如果长宁有子嗣,为何不曾公布于众?文帝当时连这个罪名都帮她压下来了,总不至于还不让他们公主府传承? “别的……也不太可能吧?” 这是韩陌说的。 但没有人对的话感到惊讶。 这是明摆着的,张昀如果是武阳公主府后人,他又什么不能承认的呢?为何要躲躲藏藏? “看来,只能是你我心中所猜想的那个可能了。”太子举着银簪,缓缓地拨了下香炉,“他是长宁与那个细作的孩子。” 第413章 是忠臣! 如果悬着的一滴水“当”地落入了平湖,这句话出来,每个人的心头都荡了一荡。 在坐的都没有笨的,这么样的疑点摆在眼前,若还能猜不到,实在是不合情理。 早在太子说到长宁为情所误那一段时,苏婼心里就有了隐隐的猜测。 武宁大长公主霸气洒脱,不是为儿女情长所困之人,既然她的子女后人也可以排除,那剩下的可能,只有老殿下和长宁公主。 可事实上老公主一生慈爱仁厚,端正威仪,她所生之子,宫中都有记档,不可能再诞孕其他孩子,且还容他或她流落在外。 只有长宁,她曾在边关呆过,最为要命的是,她爱上过一个不该爱的人。 其实不管张昀的生父是朝中的什么人,哪怕当真是张府的上辈老太爷,又或是过去的哪个罪臣,以他如今的身份,都可大胆直言身世,认下生母,甚至是替其平反或发声…… 唯独是那个害得大梁丧生了三万将士的细作,他和他的血脉,是在大梁万无立足之地的。 那细作是大梁朝廷的敌人,而他则是敌人之子。 他血脉里夹杂着欺骗,算计,杀戮,血腥,没有人能容得下他,至少大梁不可能容下他。 所以,以他的身世隐藏这一点是合情合理的,但苏婼却不敢说,事关宫闱体面,也没人敢乱说。 太子即便诉之于口,必然也是作过了一番挣扎。 而皇帝轰走了韩陌—— 想必同样是因为韩陌鲁莽,触及了皇室秘辛吧? “既然如此,杨燮背后的人也不难猜了。”苏婼声蚊呐,每个字都像被割舌似的,“天牢里接应杨燮的那个朱袍人,就是张昀。” 看起来是不相干的两件事,可哪里会有这么巧的两件事呢? 张昀伪装多年,他有足够的力量帮助杨燮。 杨燮有了他为内应,自然也能在天子眼皮底下来去自如。 但这对苏家来说可真是天大的噩耗! 在发现画像之初,苏婼万般担心苏家被牵连,还只是忧心是什么宫闱之中不可告人的隐秘罢了,并不敢轻易往深处想,没想到,事情偏偏不如人意,它朝着她极力回避的方向狂奔前去! 有薛容当年的事为鉴,张昀这个主谋与真凶落网,苏家能抽身吗? “我这就去抓了他!” 韩陌腾地站起来。 太子一把将他拽住:“若这一切属实,你觉得这么拿住它就能绝了后患?他那个早夭的次子,你相信他真的死了吗?!” 韩陌怔住,苏婼也脸发了白。 “没错,”苏婼反应过来,“他筹谋多年,一定是做好了各种抽身准备,张昀是武阳公主后人,那张栩,张煜兄弟,自然全部都是。那个传说早夭的次子,当然也是。只要他们计划中这些人有不死的,一定会成为隐患。” “那眼下该如何?”韩陌望着她。 他心里难受,苏婼所担忧的,他眼下已经体会到了。 谁会想到,背后作乱的主谋,会是张昀呢? 苏婼深深沉下一口气,望着前方墙上“端正清明”四字,说道:“如是,那自然是要想办法还朝堂以清明。但在这之前,臣女以为该进一步核实张家与杨燮的关系。” 这番话,自然是对太子说的。 太子闻言,抚案道:“苏姑娘意待如何?” 苏婼颌首,看着韩陌:“臣女知道,世子之前与家父曾有个诱捕常贺的计划,是不是张昀,我想,应该拿住常贺就确知真相了。” 太子看向韩陌。 韩陌立时点头:“的确如此!并且我与苏大人已然放出了风声,就等着常贺上钩了!殿下,苏家真的很端正很清白,是忠臣!” 心中的急切全浮现在了脸上,在话语之间,苏婼动容地撇开了脸。 太子望着他:“你若真有心,那么就好好办差。事情做好了,才说有讲价的本钱!” “这可是殿下说的,臣办好了差,您到时候可无论如何得帮我!” 韩陌又拉起了太子衣袖。 太子把他拂开:“一天到晚尽使些不上台面的招式,也不嫌臊得慌!”又道:“我还有话问苏姑娘,你出去等着!” 见韩陌迟疑,他又骂道:“孤还能吃人不成?!” 韩陌这才一步三回头地出了去。 太子收回气恼的目光,看向苏婼时却是和气的:“勿慌。孤不过问你几句话。” 苏婼怎可能不慌?不过一颗老灵魂,尚且能把持住罢了。她屈膝:“殿下请讲,臣女恭听。” 太子点点头,说道:“方才这些,全都是皇室秘辛,从无外人知晓,你可知孤为何要让你旁听?” 苏婼跪下道:“臣女愚钝,还请殿下明示!” 太子扬手让她起来:“你不必跪,孤又不责罚你。之所以如此做,是因为孤想让你办件事。不知你肯也不肯?” 苏婼站起的半途陡闻此言,差点闪了腰。 太子微笑,说道:“听闻你制锁和机括技艺了得,孤这里有把锁,待你有空,能否请你帮忙解一解?” 苏婼松口气:“此等小事,殿下直接吩咐便是。” 太子便自手畔小箱笼中取出个三寸见方的小铜匣来,四角磨得如镜子般珵亮,乍一看六个面均只有镂花金贴片,连接缝也无,活似是个铜砖,若不是接在手里立刻感觉不是实心的,根本就看不出来是个匣子,更不用说锁在哪里。 但苏婼接在手上看了两眼,立刻道:“明日晌午之前,臣女定将它交由世子,请他代为转交殿下。” 太子微微弯唇,说道:“你还是别让他转交了。此为孤的私物,如非不得已,孤也不会求助于你。你若是晌午前真能解开,那么午时之内,可至翰林院一趟,届时孤会在那里呆上一个时辰。 “当然,”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又隐含威严地嘱咐:“苏姑娘也该当替孤保密此事才是。” 苏婼复看着这匣子,微讷半刻道:“臣女不敢有误。只是,这么大个匣子,却不好瞒过世子的眼睛。再者,这里头定有要紧物事,不如,臣女选个时候当着殿下面解开它吧?” 第414章 只要你好好的 “可这里头,是七窍玲珑结。” 太子的话语又缓又慢,目光又深又沉。 七窍玲珑结,是八大奇锁之一,它的精妙不在于防盗,而在于小小的锁腔里如同迷宫般的趣味,当然,用来玩乐可称为有趣,若是用来做其它,就没那么有趣了。比如说,暗器,毒药。或者,收藏要紧的秘密。 没有正确的开启方式,即使打开了,也看不到想要的东西。 苏婼顿时明白,此物果然是要紧物事。 “那臣女就斗胆带回去一试。” 太子点头:“里头的东西于其它人毫无用处,孤不怕你遗失,但是,不管是什么,你都必须全部交还给孤。” 苏婼伏地:“臣女不敢有误。” 春风又回到了太子脸上,他扬扇笑道,“你想在这儿里开,不愿带走,实则是不敢违逆孤的意思,却又不愿瞒着阿瞒吧?倒是个痴心人。” 苏婼垂首未语。 “也罢!”太子停了扇,“你也不必瞒着。他若是敢瞎嚷嚷出去,孤也绝不会让他心愿得偿。” …… 韩陌在外等了片刻,只见苏婼抱着个小包袱出来,便急不可耐上前:“这是什么?殿下找你做什么?” 苏婼道:“出宫再说。” 到了东华门外,苏婼便就打开小包袱让他看了。 “莫非是你跟殿下说,我会开锁的?” “没有啊!不是我。” 苏婼听闻也没有说什么。 他说没有,那必然是没有。 她近来并没有刻意隐藏自己,一国储君调查一个小小的她,自然是易如反掌。 韩陌瞧着这东西,硬是摸不着头脑。索性不管了,更重要的事情摆在眼前,他不愿分心给太子的私事。 “我这就回去找苏大人说诱捕之事!” 为了给苏家争取底牌,此事已经刻不容缓了。 苏婼望着天色,却道:“等等吧,天色也不早了,他该下衙了。我有话想跟他说,你先等我问问他。” 韩陌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冲她点点头。 苏婼捧着匣子,缓缓走了两步,倒又停下来,看他一眼,又倒了回来。 “世子,谢谢你。” 她的声音又柔软,跟她眼中的波光一样。 韩陌心漏一拍,垂着滚热的脸看向面前的她:“这是什么话?我又不用你谢……” 他用她谢什么? 只要她好好的就好了。 永远永远,好好的。 “你可以不受,我却不可不谢。” 苏婼半抬头,眉梢眼角,都是极致的真诚。 韩陌心也泛软,温声道:“我知道。我……” 他早有话想说,但她身后是巍峨的宫城,她心里头还压着无限的担忧,此时此地说出来,倒像是挟恩图报一般了。 “你先回去吧。” 他最终道。 来日方长,他会努力的。 努力化解掉她所有的忧虑,然后开开心心地跟自己长相厮守。 苏婼点点头,登上马车。 韩陌望着她,目光却又缠绵得似恨不得把她永远放身边。 马车走出几十步,他终是追上去,攀着车窗说:“其实我有惊喜给你,不日,不日你就知道了!” 不等苏婼细问,他就已拍响了车头的马,让她远走了。 …… 最近苏绶被大理寺卿安排专管常蔚一案,手头的事务其实不多,只是因为案情复杂,十分棘手罢了。再加上首辅之争也蔓延到了这案子上,就不能不更加小心谨慎。 昨夜与镇国公交换过意见之后,杨夫人上晌就带着韩陌到了张家,动静不大,却足够传到他耳里。 后来韩陌进宫面圣,又被轰出来,吵闹时被太子带走的事他也知道。此事本不足提,小阎王过去多年在京城,在宫中,闹出的笑话多了去了,太子捞人也不是头一回,没人把这当回事。 只是这其中却还有他苏绶的女儿,认得苏婼的人,见到了怎么可能会没人主动告知他? 苏绶凝眉看着手里的拟调函文。 苏婼跟韩陌在搞什么,他已经无暇顾及了,反正出了篓子还有镇国公顶着,他思考的是接下来的路。 手里这函是一个时辰前张昀差人送来的。 首辅之位定了,朝中定要增补一批高官,张昀意思很明显,这是在暗示苏绶,回头要再大加重用。一旦定局,这张函就是苏绶再度飞升的保送符。 “大人,您今日加值么?” 门口当值的衙役问询道。如果要加班,他们是要去伙房预备膳食与烛火的。 苏绶把纸折起来,起身道:“不必。” 能升官是好事。既入仕途,谁不希望得重用? 马车里他再度展开怀中的纸,而后却一下下撕碎,抛之在风里。 …… 苏绶最近回得晚,徐氏习惯了等他,抱着伊呀学语的苏礼教数数的时候,他却踏着夕阳进屋来了。 她当下放了孩子起身,苏绶看着张开双臂扑过来的稚子,迟疑了一下,弯身接住了他。 徐氏惊讶地停住了沏茶的手。 苏绶不但对苏婼姐弟疏远着,事实上对这个后生的次子也不怎么亲近。 徐氏最初也以为他是不喜爱,后来才发现他对哪个子女都是如此。也就释然了。 总归她所求不多,能为夫妻也不过是出于媒妁之言,他洁身自爱,为官清正,又无恶心,还图什么呢? 他这一抱苏礼,徐氏就无措起来。 “发,发生什么事了?”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苏绶却道:“他小婼姐儿祈哥儿这许多,日后也不知能不能相亲相爱。” 徐氏松下气来:“怎么不会?礼哥儿如今幼时兄姐疼爱着他,到将来,当弟弟的自然也该回报兄姐。这种事就不用你操心了,他若不听兄姐的话,我第一个难饶他。” 门外丫鬟正好来报:“老爷,大姑娘来了。” 徐氏招手,苏婼垂首进门,看了眼屋里,目光落在苏绶父子身上。 那苏礼却兴奋地蹬着小腿,口齿不清地朝苏婼“阿姐”“阿姐”地欢呼起来,比看到苏绶时更高兴。 苏婼弯唇,双眼里如同漾着一湖柔软的秋水:“家里就数你最无忧了。” 徐氏把苏礼交到她手上:“你爹呀,也不知道抽什么风,捧了半辈子书本的手,竟然破天荒地抱起娃儿来!” 苏婼抱着立刻安分下来,且挨着她肩膀玩她的发簪的苏礼,又看了眼苏绶,这一看,竟恍惚从他眉眼里看出来一丝没来得及隐去的萧索与浓愁。 第415章 虚伪的人 知道徐氏这话是为了解释,宽她的心,她却没有那份吃醋的心,扭头跟徐氏道:“父亲多疼疼礼哥儿,正好把过去缺失的补上,如此我的心中才不会有遗憾。到底血浓于水,我们一家人同心,苏家才会更安好。想想昔年太祖皇帝的三位皇子女,不正也是他们一气同心,才开创了一代盛世吗?” 听到前半段时犹罢,苏绶也不是第一次劈头盖脸地被这个女儿数落,到后半段提及太祖皇帝,他才倏而顿住,回过头来。 徐氏也疑惑起来:“怎么突然提到这些事?”又看着她:“莫非是真有事?看这额上的汗,难不成是赶过来的?” 苏婼点点头,把苏礼交了给乳母,示意她带出去。而后与苏绶道:“昨夜里我问过父亲,知不知道张家与皇室有干连?父亲说不知道。此事我想您也是真不知道。 “今日,我便与韩世子,还有最初发现端倪的吕凌,事先约好一道去张家探了探。” 坐在大师椅中的苏绶沉默而严肃,眼眸里像吸满了天光,有些灼人。 “父亲知道我们发现了什么吗?” 徐氏听到此处又忍不住站起来。 苏婼拉住她:“太太不必回避。若要如此,我便不必来这里说了。” 徐氏心中温暖,反握她一下:“我知道你……我去吩咐门外人都站远一些,你们放心说话。” 苏婼点头,松开手。 徐氏到了门外,抬袖印了下眼角,深吸一口气举步走了出去。 常蔚这案子笼罩着京城人心太久了,虽说看起来跟苏家没关系,可是父女俩都频繁地接触案件核心,而且越来越深入,她怎么会察觉不到异样呢? 她不是世家出身,不懂太多家国谋略,但她认定了这个家,而今又拥有着如此信任她、全然不拿她当外人的继女,她有什么理由不坚定到底呢? 知道他们说的是要紧事,也知道他们信她,可是她相信,有些事她不在场,他们能够说得更畅快。反正,只要她想知道,他们一定会如实告诉她的。而若她实在必要知道,他们也一定会主动告诉她! 如此,就足够了。 轰轰烈烈的人生固然很精采,但其实娘家靠不住的她已然算孤身一人,能够与现有的家人平安顺遂地过完一生,她已经很满足。 屋里的苏绶沉默了一会儿才回答苏婼:“发现了什么?” “一张配戴着青虹剑的女子画像。”苏婼顿了顿,再道:“后来我与世子进了宫,听太子殿下讲述了武阳公主府的往事。据太子殿下讲述,青虹剑是太祖赐予武宁大长公主的剑,这件事,想必父亲也是听说过的。” 苏绶神色难以明辨。 苏婼往下道:“既然父亲知道青虹剑,那么,该已猜到画像上女子的身份,必定是某一代的武阳公主。而张昀另有身世,父亲此时也应该有所了悟了。” 苏绶所坐的椅子,位于帘栊下方,帘幔遮去了一半光影,使得他的神情看起来更加深黯。 “我如今只问父亲,这件事情,你知不知道?” 苏婼走近了他,隔着两尺远的距离,直直看进了他的眼里。 旁人听了只怕要觉得她这话荒唐!这种隐秘之事,他苏绶怎么会知晓呢? 放在以往,苏绶只怕也要立刻跳起来疾方厉色地训斥于她。 但今日他并没有,他的确在震惊,但却不曾慌乱无措。 直到屏息得够久,他才收回目光,看向地下:“原来是这样。” “父亲果然知道?”不能平静的是苏婼,她上前半步,离他更近,“您是如何知道的?这些年对张家始终保持距离,是不是因为这件事?” 不像过去每一次追问下的严辞回避,苏绶终于回应:“你说的这些,我并不知道,但我却也无可否认,我的确不太愿意与张家挨得过近。” “为什么?” “因为他的虚伪。”苏绶道,“张家太稳了。外人体会不到,但张家为了拢络我,容我深入进去,有些事情我才有机会意外得知。 “古往今来,不管哪个世族,家风再好也不可能没有纰露,不出几个顽劣子弟,张家却是真没有。原先我以为他们家子嗣不旺,只是因为张昀不好女色,不愿多纳妾,后来才发觉,他不愿多生,只是不愿意增加管教不严从而惹祸的风险。” 苏婼默然。 “很不可思议是吗?”苏绶看向她,接着道:“你打小跟你母亲在张家走动,或许也曾听说过多年前他曾救助过一对族中的母子,但那孩子最后还是死在那疯狂的妇人手上?” 苏婼缓慢地点了点头。 她当然记得,那孩子十分可怜,被他母亲折磨,传说是张昀不忍,这才让人接了他们在府中居住,后来那孩子还是死了,张昀为此内疚不已,每年夏至都要去京郊青龙山道观中诵经超度。 这件事,还是她提点吕凌前往接近张昀的契机,正是因为吕凌一笔好字得到了张昀青睐,为他抄了许多经书,他的才气才为张昀所发现。 “那个孩子,其实是张昀与那妇人所生。” 苏绶缓慢地说道。“世人都说张昀不好女色,但他却在地州巡视时结识了当地的良家女子,且还致其有孕。后来他一去不返,妇人生下孩子,本已为世人所不容,何况那孩子还天生六指,便无端被扣上个妖孽之名。 “妇人将满腹怨恨报复在那孩子身上,长年打骂于他。五岁的孩子,却又瘦又小,看上去跟豆芽菜似的。 “后来妇人不知受谁点拨,知道了孩子生父乃是当朝的大官,她就带着孩子进了京。张家生怕丑闻传出去,便以救助族人为名将他们养在府上。 “那妇人愚蠢,以为进了张府此生便有了着落,可惜,他们母子的存在代表着张昀的污点和把柄,谁能容得下他们呢?没多久,那妇人突然疯狂地把那孩子给掐死了。 “妇人随后彻底疯了,自然也没有活成。” 第416章 儿女情长最不重要 “当然再后来,张府后宅也就保持了干净简单。就算是纳了姨娘,也只是做个象征,以便对外放话说张家也着急子嗣,可是始终没有生过。估摸着,张昀有没有碰过她,都是个疑问。 “张家御下甚严,这些事断不会流传出去,而我在张家走动甚多,终究免不了听到了一些风声。自此我知道,原来我所敬仰的恩师,并不是那么高洁,而原本从小就受父母严加管教,时刻提醒自己该谨言慎行的我,自然不会吐露半分。 “而方才你说的事情,我纵然是刚刚才知晓,却也不曾过于震惊,因为一个虚伪了一辈子的人,且他能够做到滴水不漏,有什么是做不出来的呢? “更何况,他云淡风清了一生,此时却突然下定决心要争夺首辅之位。” 苏婼长久地望着他,然后她问道:“那么,你拒绝张家联姻,也是因为这个吗?” 苏绶没有回答。 苏婼也不再问。 既然苏绶不认同张家的虚伪,那他拒绝联姻,也是情理之中了。 她换了话题:“张昀这般狡诈,必定没有好下场。苏家与之关系如此紧密,来日如何应对,父亲有何打算?” 苏绶站起来,迈出两步走到窗前,说道:“苏家自古至今未曾出过奸佞之徒,张家狼子野心,纵然可能株连至我,我亦不能抛弃道义不顾。 “忠君爱国是臣子本份,匡扶正义,查凶缉匪是我大理寺少卿之本职,做个堂堂正正的人,无愧于天地,是我苏家之祖训。前路再艰险,我苏绶也不会罔顾良心。” 苏婼盯着他刚直的背影看了会儿,垂下眸来:“你虽然不是个好父亲,但无可否认,你是个好官。” 苏绶转身。目光里有愧色。 苏婼也抬起头来,对上他目光:“有您这句话,我也塌实了。日后会跟人介绍家父是谁,我会感到自豪。” 既然无缘做一对亲爱的父女,那么就这么样,像平常人般欣赏他好的一面也是好的。她的实际年龄,其实已比眼前的他大上许多,从灵魂上可以做到平等视之。至少这么做,她内心能获得安然。 苏婼走出门后,苏绶还在原地站了许久。 其实今夜他做好了与她长谈的准备,也猜想她接下来还有话问他,他想,不管她问什么,他也会实话实说的,没想到她就这样走了,好像她来一趟,就是为了问刚刚那句话。 “夫君。” 徐氏走了回来。 苏绶望着她,垂下了眼眸。 再抬头看向庭院,已然空荡荡。 …… 张昀在院中踱步。 早上还明媚的阳光,忽然就阴了。 张昀的脸色也有些阴晴不定。 他忽然想起了那个六指孩儿死去的下午,还有薛家赴刑场的那一天,天气都不好。先是阴沉沉的,没多久就下起了瓢泼大雨。又有三年前苏家出事那天,也是大雨。 就像今日。 不好的事情都赶上了不好的天气。 距离杨夫人与韩陌到府已过去了两日,他一向行动敏捷,大理寺那边如何查常蔚一案,已经着张栩跟进了。宋家那边他也早已让儿媳递了帖子过去,并且昨日已做过拜访。 他还给了苏绶一张调动函,他知道苏绶懂得那是什么意思,但是两天过去了,苏绶还是没有来找他。 他没来由的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也许是因为这天气,也或许是因为苏绶的迟钝,他总觉得有些东西可能要变了。 他仰头长呼一口气,然后脚步下意识地迈出了门槛。 远处的湖畔传来欢声笑语,今天府里有客,儿媳把宋家大姑娘请到府里来做客了。那丫头据说早就看中了煜哥儿,也好,虽说这门婚事必定要以宋家的惨败收场,这宋家丫头也不会有福气成为张家长孙媳,但大丈夫何患无妻?来日大事定下,自然会有更合适的人填上张大少奶奶的位置。 人世间,最不值钱的就是儿女情长。 地位、江山和权力才是最重要的。 “……世子爷的局,听说到时会有好些才子出席,煜公子不可错过。” 芭蕉丛后传来了少年人的闲聊声。 张昀止步,望着正分花拂柳走来的吕凌和张煜。 二人看上去极为融洽,他们都是朝中的才子,张昀固然认为张煜的性情、气度和才华更令人欣赏,但吕凌这样有锋芒的少年人,也是招人另眼相看的。 一个人若没有好的家世出身,就得有能适应现实的能力,吕凌就是如此,吕家官位不大不小,又是才调入京未久的,没有根基,吕凌懂得利用自身的优势来巴结他,这是聪明之举。 张昀甚至喜欢这样的人。因为他有欲望,可以让人拿捏。 不像苏绶,他有才,但太温吞了——不,温吞一词,是他过去的评价,如今再不能如此说他,因为一个真正温吞的人,是做不到隐匿这么久,还能帮着韩家父子在数次危机时果断给出建议的。 他实在是想不到,苏绶怎么会有本事骗过他? 也许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应该是他还没有怀疑到自己。 ——他不可能怀疑自己。因为他张昀,从未曾露出过破绽。 过去,是他等着苏绶来研究他,顺他的意。 如今,却反过来成了他去猜测他苏绶的心思,他苏绶的用意,而且,还是不知不觉中! “祖父。” “拜见阁老。” 少年人已结伴到了跟前,俱为俯身行礼。 张昀笑微微颌首,望着他们:“你们在聊什么?” 吕凌回道:“回阁老的话,永平伯世子组了场诗茶局,托晚辈来传话邀请煜公子同往。方才,晚辈正在向煜公子述说此事。” 张昀听到永平伯府,眉头不着痕迹地闪了闪。他和缓地道:“原来是这样。” 言罢,他又与吕凌道:“今日府上还有宋家来的两位公子,不若吕公子也去园子一道叙叙话?” 吕凌稍顿之后,当下躬身后退:“多谢阁老指路。” 张昀知道他是个聪明人,眼看着他走远,便将目光对向张煜:“你不能去永平伯府。” 第417章 此女人精似鬼 “孙儿没打算去,正在想法子婉拒呢。” 张昀颔首:“永平伯府的老夫人尚且在世,少与他们家往来。” “孙儿懂得。” 老永平伯的夫人年过八旬,本身没有什么,但她曾经有个很有名的闺中姐妹,便是武阳公主府最后一任执掌者长宁公主。 老太太身体硬朗,耳聪目明,每年长宁的生辰或祭日,她都要上武阳祠祭拜这位好姐妹。 而张煜,刚好长着一双传说与长宁一模一样的眼睛。 “孙儿向来都不怎么出门,想来推掉这个邀约也是不费事的。”张煜说着又道:“只是,平日我们不与永平伯府来往,不知他家为何偏偏突然找上我?” 张昀凝住眉头,自然也是无从猜测起。对方或许是因为仰望张煜的才名,又或许是因为看好他张昀夺得首辅,提前攀交,都未可知。以张昀当下的心境,他并不愿去在意一个永平伯府。 “你知道该少出门便好,余则不须管它。” 张煜点头。抬头又道:“对了,祖父让办的事情,已经有些眉目了,孙儿今早刚接到的消息,窦尹是镇国公带兵在外时收养的,他的师父是昔年大理寺有名的仵作,人称神仵的窦砚。当时神仵辞去衙门里的差事,云游四海时救下了被家人发卖的他,后来神仵帮了镇国公一个忙,此后就留在他帐下,直到几年前,镇国公回京时把窦尹也带回来了。这些年他一直都跟在韩陌身边。” 张昀凝眉看向他,片刻后沉气望向天空。“没有别的了吗?” 张煜摇头,继而道:“不知祖父如何对这窦尹如此关注?” 张昀没说话。 张煜显然也不敢再问,看了看脚下,便要垂首告退。 一旁斜径上,却有青衣仆人快步走来,于三步开外停住禀道:“禀老爷,然秋阁那边,有些异常。” 祖孙俩听闻,同时转身向他:“什么异常?” “方才老奴前去打扫,只见堂前地下落了些香灰。” 张煜皱眉,看一眼变了神色的张昀道:“那里常有祭拜,有香灰坠落不是常事?” “每次祭拜完毕,老奴都会第一时间仔仔细细地清扫干净。而上一次老爷前往然秋阁,还是三日之前,正是镇国公府来人拜访之前的那日早上。” 听到镇国公府四字,张煜心念一动:“你这话什么意思?” 独独提到韩家来访? 仆人望着他:“老奴听园子里的吴妈说,那日公子曾经追随苏姑娘入过西跨院?” 张煜蓦然一顿。 那日他听了张夫人当场答应杨夫人保媒的暗示后,为了寻苏婼问话,确实去过西跨院。而然秋阁,正是在张府西路,更甚至,那日他还打开然秋阁的门进去看过的! 也就是说,苏婼当日的确在附近出没过! 只是他见了然秋阁无人,便未再多留。 “你的意思是?阿婼她去过然秋阁,那香灰是她——她碰过那里的物事?!” 张煜心里一颗巨石猛地往下沉,却半天不见回响,如同直直坠入深渊。 “去然秋阁!” 一旁虽然未语,但神色却已渐渐阴沉如铁的张昀果断挥袖,朝西面走去! “煜公——” 漫步至附近的宋奕如朝着疾步而行的张煜,余下的招呼声不得不掐断在喉咙里…… 偏僻的院落在活人眼里显得荒凉,但它的前方不远就是张家的祠堂,对这些逝去的人来说,却是个幽静安宁的所在。 然秋阁的门开着,有仆人神色不定地守在门口,脚步徘徊。 看到大步前来的张昀祖孙即立刻迎上去,但却被张昀给一把拂开了! 张煜心里越发没底了,负责此处的仆人并非一般人,他们上一代起就跟随在张昀身侧,替他收集消息,替他了断阴私,在张家的地位是难以言说的。此刻张昀却也丝毫不顾他们体面,将他们拂开—— 张煜知道出了要紧事,但他依然不觉得苏婼就算是进来了,也能打得开机括,发现得了他们的秘密。 “把机括打开!” 张昀的声音也像石头一样沉。 先前的青衣仆人立刻启动机括,石雕翻转,画像徐徐出现,原本应该洁净如新的香炉外壁上,正有一小撮香灰。 “苏婼!……” 两个字从张昀的齿缝里挤了出来。 “这机括如此隐秘,祖父何以认定就是阿婼?” “她是鬼手!你说这机括对她来说成不成问题?”张昀脸色铁青,“原来,那天的巧合,竟是他们的合谋?” “……什么意思?” 张昀如电的目光射向他:“他们不知从哪里听说了然秋阁的秘密,于是合力做了场戏,韩陌根本没有接到什么太子的急件,苏婼与他来过这里,看到了你太祖母的画像,发现了她的身份,自然,也察觉到了张家的不对劲!” 张煜还陷在苏婼就是鬼手的惊天消息中没能抽离出来,听完这一段后他勉强稳住身形:“祖父的意思是,我们张家的身份秘密泄露了?” 张昀瞪着他:“老夫万般谨慎,绝不可能是我露了马脚!你仔细想想,他们是怎么知道的?倒是你至今惦记着苏婼,此女人精似鬼,是否你走露了风声?!” “孙儿那日只与她说了两句不相干的,绝未有半个字眼提到此事上过!再在那之前,孙儿已有数月不曾见过她,何来走露风声的机会?!” 张煜肝胆欲裂。 此事有多要紧他心知肚明,张昀的气怒也是他没想到的。 好在这些张昀心中有数,知道他不曾说谎,盯着壁上的画像看了半晌,他缓慢地负起双手,一字一句道:“看来老夫对苏家低估得太狠了!前有苏绶,后有苏婼——很好!原本我还只是猜测苏婼是鬼手,如今,老夫倒已经确认无疑了! “难怪苏绶不曾来我寻我,这般看来,他心里竟是早就已经有了主意!” “祖父!……” 张煜惶惑。 张昀转过身来,苍老目光化为利刃,望向了门外长空:“去传你父亲回来。” 第418章 我真蠢! 凤尾竹后的宋奕如苍白着小脸,倒退着走了几步,随着门开的声音她混身震了一震,似被雷惊一般,僵直立着,而后她目眦欲裂,掉转方向,飞奔着离开了这片草木繁盛的院落…… …… 早上苏祈拿了几张图样子来,原来是天工坊那边新出的锁样。 “这是小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瞒过主事工匠偷来的,走的时候差点没被炉火烫掉层皮!” 苏婼接在手上,然后瞥他:“这个月的考试你过了吗?” “过了过了!”苏祈大声道,“最近三个月我可是全都过了!还得了父亲和天工坊的八叔公夸奖呢!” 苏婼便没再理他,拿着手上看了看,然后提笔另画了一份。 她身为女子,无法继承家业,可身受祖恩,一身所学只能以不为人知的方法回馈家族。每隔一段时间苏祈会受命去天工坊盗地取他们的图样,然后经苏婼稍作改良,再将图样放回去,神不知鬼不觉的,天工坊里新出的锁卖得更好了。 当然这不是长久之计,总有一日会露马脚,不过能做一点是一点。苏家如今被张家株连,究竟还能撑多久还未可知。 不过自听苏绶说了那一通话,苏婼悬着的心却定了下来。起先她是有些怕苏绶会扛不住张家压力,最后倒向张家,后来听他那么一说,她反倒觉得,哪怕就是真要落得薛家亲友那般的下场,她也无所谓了。 她吹干纸上墨渍,搁下笔,走出去将图样交给正在廊下问阿吉会不会跟周夫人离京的苏祈,交代他放回天工坊,然后就回房取了太子那个铜盒子,跨出了家门。 窦尹站在马下等她,旁边还有辆镇国公府的马车。 太子这个铜匣果然棘手,倒不是解不开,而是里头之知苏婼不敢大意,当发现其中还裹着一层,她就不得不运用她趁手的工具了。 而这些工具都在太平胡同韩陌的宅子里。 韩陌知道后,便让窦尹来接她,毕竟近来不平静,有国公府的人在,坐国公府的车,能保证安全。 窦尹打了招呼,正要护着她上车,这时远处突然疾驶而来一辆大马车,到了跟前又倏然停下! 车头的护卫当下戒备起来,谁知那马车里却冲出来一道纤细身影,声音惊惶地唤着“窦尹!”随后一路飞奔到了跟前! “奕姑娘?!” 苏婼与窦尹俱都惊了。 宋奕如小脸儿白得跟纸一样,额头上还冒着汗,她看看苏婼,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再看看窦尹,眼泪便出来了。 “我好蠢!窦尹,我太蠢了!” 说完她便伏在窦尹臂上哭起来。 “你从哪儿来?发生什么事了?” 窦尹声音略有起伏。 “我从张家来!” 听到这里,苏婼脑中有弦被拔动,她立刻看看街上,当机立断道:“先上马车,离开这儿再说!” 宋奕如泪眼朦胧:“你们去哪儿?” 窦尹拍拍她的手臂安抚,而后把她扶直站立:“你听苏姑娘的话,先上车跟我们走。” 一路上宋奕如泪眼婆娑,哭得眼皮红肿。 苏婼望着她,搁在膝上的两手攥得生紧。 重生到如今,经过她搅和,这一世已然有了很大改变,此前宋奕如主动接近张煜,便在她心里留下了疑问,因为如果她是心甘情愿嫁到张家,那这桩姻缘便算是相当匹配,可前世不知她为何会哭着喊着要退婚,还不惜放弃体面吐露自己心悦韩陌。 最初她还真怀疑过宋奕如许是真的忽然发现了自己的真心,选择了从心,可后期她发现压根就不是这么回事。 宋奕如和韩陌青梅竹马,但俩人却互相没那个意思。苏婼便曾认为前世是个误会,宋奕如跟张煜还是有缘份的,如此也好。 近日情势剧变,想到那日她竟然还鼓动张大奶奶去拉拢宋家,虽说当时并没想过张家会是那样的底细,不过是为了消除对方的疑心而使下的权宜之计,但终究她成功了。 若是张家真与宋家联成了姻,那她苏婼不是害了她宋奕如吗? 苏婼心中又悔又愧,看宋奕如哭成这般,也不知究竟出何事,会不会张家怎么她了?好在没走多久马车就进了太平胡同,到了院子里,苏婼把她扶了下来。 宋奕如看着四周,渐渐止了泣声,说道:“这就是世子的宅子啊?我从前只听说过,还没来过呢。” 苏婼看她还有闲心好奇这院子,心下稍安,引她入内:“先进去。” 刚到堂中坐下,窦尹随后也进来了。 他问道:“出了何事?张家怎么了?” 这个与韩陌性子南辕北辙的翩翩公子,以冷静沉稳著称的国公府双英之一,此时眼中流露出了明显的急切。 苏婼便不再插话,由他来问。 宋奕如望着他们二人,不安的情绪又回到了脸上,她喃喃道:“张家,张家……他们家,有异心!” 窦尹顿住,再问:“你如何知晓?” “今日张家邀我与哥哥前往作客,我在园子里看到了张煜,原想跟他打招呼,结果他却与张阁老匆匆地走了。 “我从来没见过堂堂阁老那般慌张,于是就好奇地跟了上去。结果在他们的一所叫然秋阁的院子时在,听到他们说,他们的身份是个秘密! “还有,他们提到了苏姑娘和世子,那张阁老,不,那张昀,说你们那日到张家是有预谋的,是为了去打探他们的秘密!还有,他们还在背后大骂苏姑娘,骂苏家,还有些不堪入耳的话! “窦尹,张家真的不是好人,我好蠢!我竟然还自以为聪明地主动找上门去,觉得能嫁到张家,宋家就不会再被王家打压!哪知道张家竟然如此道貌岸然,是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 宋奕如的羞愧如同洪流从心底流出来,化成无尽的眼泪掉落。 苏婼心下一动:“他竟然知道了?” 宋奕如点头:“这是他亲口说的!那张昀还说早猜到姑娘是鬼手,之前不确定,如今便确认了。——苏姑娘,你真的是‘鬼手’吗?” 她语音颤抖,眼眸瞪得老大,望着苏婼。 第419章 玲珑结 苏婼与窦尹对视一眼,抿唇点了点头:“我是。” 随后她又问道:“那你可知道张家是什么秘密吗?” “没有。”宋奕如摇头,“他们没说。” 苏婼微微点头。“那他是怎么发现的?可曾还提到旁人?” 宋奕如想了想,又摇头道:“也没有。他就是气急败坏的骂苏家,骂姑娘。苏姑娘,我相信你是好人,你们苏家也很正直,绝对没有一个好官会像张昀那样骂人的,而且令尊还是他的学生!所以我肯定张家有问题,他们家的正派,都是装出来的!” 苏婼望着这姑娘,有些后怕地捏紧了她的手。 所幸张家未曾来得及对她做什么,也所幸她的冰雪聪明。 尽管她没有发现张家就是武阳公主不曾外传的后人,光是张昀险恶的真面目,也足以使这个有勇气的姑娘抽身了。 苏婼已经能料想到前世宋奕如与张煜的姻缘是怎么回事了,张宋两家订下婚约后,宋奕如定然也是发现了张家的秘密,即使不知道他们与长宁公主的隐秘情史有关,至少也从别的方面发现了张昀的表里不一。 但是宋家在仕途上的多年怠惰,导致宋奕如根本不敢把这个秘密公之于众,为了保护家人,她只能深藏于心,拼着不顾自己世家小姐的体面,谎称心仪韩陌,而后决意悔婚,最后以一己之凄惨下场使宋家脱身,保住家族安然无恙。 苏婼思及此处,不由得对这娇滴滴的姑娘心生出了敬意。 在世间多数人都瞧不起女子能力的情况下,宋奕如作为闺阁中的千金小姐,却舍得己身力挽狂澜保护宋家。虽然事情也是因她而起,有些方法也有欠周全,但她这份担当,却不愧世家小姐之名。 “你这么离开了张家,他们知道吗?” 窦尹问道。 “知道,我谎称有急事要回府,跟我哥哥讲了。” 窦尹点头。 苏婼也缓缓吐出一口气来。宋泯还在张府,那么他应该会给宋奕如善后。只要张家没有发现宋奕如去过后园子,就没问题。但问题是,他们有没有发现呢? 她说道:“宋姑娘打算接下来怎么办?” “张家如此这般险恶,我定然是不会与他们来往了。宋家也不能!回去后我就向父亲母亲主动请罪,告知他们所有实情,请他们日后不要理会张家了!” 苏婼看了眼窦尹。 两家尚无婚约,不能说宋奕如的做法有错,但这么一来,张家必会起疑心,他眼下尚且大权在握,说不定立马就会向宋家下手。 不过宋奕如话里话外都是一副她干的事情窦尹都知道的样子,而且方才她直冲他们过来,虽然看到自己,宋奕如并未吃惊,但是也不难看出她是奔窦尹而来。 凭宋韩两家的交情,窦尹与宋奕如相熟,并不奇怪。 只是窦尹背后知道宋奕如这些事,他却未何不曾让人知道呢? 至少,韩陌是不知道的吧? “你若相信我的话,这件事交给我来办,如何?” 眼前窦尹望着宋奕如,眼里满是真诚。 宋奕如在他注视下不觉低下了头。 她声如蚊呐:“我怎么会不信你?我只恨我之前没把你的话都听进去,若非如此,我怎地会做出这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蠢事。可笑我还曾信誓旦旦地说张家的家风好,不会有太出格之事!……” 这姑娘一路都在自责。 苏婼沉默着,说道:“既然宋姑娘已发现了,此事确该告知家中,不过,眼下朝中暗涌不止,张家既然是如此虚伪的人家,难保背后不会掺和有别的事。 “眼下他也视我们苏家为敌人了,那我的话宋姑娘也可以听上一二,你不如与窦尹去趟国公府,当面向国公爷禀知此情。有国公爷在后,宋家回头疏远张家,应该会有更多的好办法。” 宋奕如泪眼怔怔:“可是,韩家不是正要辅助张家夺首辅之位么?王家知道此事后,听说已着急了。” “张家有变,那自然很多事情都要变了。就听苏姑娘的,现下我便先送你回府。” 宋奕如点点头,乖顺地站了起来。 苏婼目送他们离去,抚着手下铜匣锁住了眉头。 宋奕如撞破张昀真面目,可说是宿命,从宋奕如复述的情况看来,对苏家而言就不很友好了。 张家有了戒备,她和苏绶想再借交情为遮罩进入张家内部,已不可能。而且张昀如此机警,离撕破脸的那天已不远了。他们猜到她和韩陌都发现了画像,那不知吕凌暴露没有? 她看向门口的韩家仆从,说道:“劳烦唤个护卫,即刻替我去寻下秦公子!” 吕凌从张家出来就遇到了秦烨。 一个是京师才俊,一个是纨绔子弟,原本没有交集,但是秦烨亮出了苏婼的亲笔信,吕凌就二话没说上了秦烨的车,然后在车上洋洋洒洒写了好多页纸之后又由秦家马车送回了吕家。 纸上写的是他此去张家的经过。 除了邀请张煜去永平伯府被拒,他后来发现与张昀谈话后回来的张煜神色很是不平静。并且有意无意地缠问了吕凌一些有关于然秋阁画像的问题,以及提到了那日吕凌与苏婼韩陌为何会那么巧一道登门。 不过吕凌早就打好了腹稿,当场回应得滴水不漏,张煜最后还在他面前长舒了一口气,乃是实打实的发自肺腑,理应是打消了对他的疑心。 苏婼心下有底,藉着解锁的当口思索了一阵,最后留下封信让护卫转交给韩陌,便就拿着已经解开的锁去翰林院。 太子近期每日都会去翰林院查看正在修撰的史书,因为铜匣复杂,苏婼后来请他宽限了两日,他也爽快地答应了。 翰林院特地腾出来给太子查阅的厢房里,苏婼把解开的铜匣奉上去:“首先,的确是七窍玲珑结。其次,这玲珑结的关键衔接处,并非是铸造的,而仅以一束发丝为结。再次,这里头,只有一颗蜡丸。” 蜡丸是颗完整的蜡丸。 苏婼没打开,只是把当中簧片一件件拆解给了太子看。 那道青丝束就的结和蜡丸,她都未曾碰。 第420章 做个恶人 太子右手精准地拿起那束青丝,五指在风中轻微一阵颤抖,又捏开了那颗蜡丸。当中却是写着有字的半幅绢帕。 风又起来了,太子手指更加抖得利害。 屋里一时落针可闻。 直到许久许久,保持端正坐姿的苏婼几乎腰酸到要挪动时,太子才将手中物事放下,极缓地说道:“多谢你。” 苏婼不得不把腰背下压:“殿下言重。” 太子却道:“若非你,也许孤一辈子都无法看到它了。” 苏婼不敢多言。 桌案一阵缓慢的响动,他徒手将散开的铜件一一都拨回了铜匣,最后那束青丝与绢帕却如珍宝般收入怀里。 他望着苏婼:“那日阿瞒在宫中大呼苏家忠臣。你不想跟孤求点什么么?” 苏婼垂眸起身,屈膝一礼:“不瞒殿下,臣女确也想求殿下能看在苏家忠心份上,来日体恤苏家一二。只是,解开此锁不过是臣女举手之劳,若是开口相求,却像是臣女挟恩图报了。” “那你就白白放过这个机会?” 苏婼跪下地:“臣女谨记家父所说,我们苏家人,为臣忠心是本份,行正坐直是祖训,苏家只要做的是对得起社稷和百姓之事,至于其它魑魅魍魉,无所畏惧。” 太子听完,微点头,缓声道:“不愧为太祖帝敬重的苏家人。” 说完片刻,他又道:“张家到了眼下这步,那你觉得他们接下来会如何?” 苏婼道:“回殿下,臣女觉得他会观望。” “哦?” 苏婼望着地下:“他会观望皇上的态度。毕竟,他属于长宁公主与细作的后人,还只是我们的猜想,并无实证。若以此动手,将会落人口实,让世人攻击皇上心怀猜疑,以莫须有罪名忌惮张家坐大乱朝。“ 太子没有表态。只道:“还有呢?” 苏婼沉气道:“还有,臣女要是没猜错,皇上和殿下,应该也是在观望。” 不然的话,为何这两日宫中都未有任何动作? 就算是不想打草惊蛇,也至少会去求证吧? 她可不信皇帝当真会因为皇室体面而装聋作哑。 太子终于颔首。随后道:“既如此,不知苏姑娘介不介意做个恶人?” “……还请殿下明示。” 太子道:“如果不介意,回头孤会把阿瞒叫上,入夜后一道去一趟张家,陪他把这戏唱下去。” …… 苏婼不介意做恶人。 因为她想瞒也瞒不住了。 宋奕如实实在在已听到,张昀防备起了苏家,也恨上了她苏婼,她装不下去的。 装没这回事也没有用。 不管怎么样,张家都已经盯紧她了。 而与其等他先下手,撕不撕破与张家这张假面,已然无所谓。 她自然也知道太子的意思,张昀既然已经发觉秘密暴露,那他便会采取措施。要么是即刻翻脸,来个鱼死网破,要么是按兵不动,等着宫里先出招。 她和韩陌发现了张府的秘密,并没有当场拿下证据,张家自然可以矢口否认。并倒打一耙,栽赃苏婼。退一万步说,就算那画像暴露,他也可以狡辩,声称那画像不属于自己。 总之,仅凭这一点,尚且无法掰倒张昀。 作为一个盘桓朝堂数十年的老臣,他不会这么沉不住气。 那就只能宫中给出该有的反应,前往张家求证。 宫中有动作,这才正常。没有动作,才值得怀疑。 而一旦有反应,自然苏婼和韩陌就得暴露。 她逃不过的。 所以,做不做这个恶人,她没得选了。 这一日对张昀来说是极少有的煎熬。 从很小的时候起,他就知道谨慎是他的必修课,之前数十年里,他失手的事情,五根手指头都数得过来,其中就有薛容死前那番不要命的作为。 薛容死后,他暗中铺垫三年,一切又恢复了常态,他仍然稳坐在内阁阁老的高位上,声望日渐增高。 但之后—— 从哪里开始就不对头了? 是了,是从东林卫的袁清死后,韩陌抱着铜匣威逼苏家给他解锁时起。 让韩陌抱着铜匣去逼苏家,其实也是他的计划之一,他需要苏绶,需要他的衷心,苏绶受到来自外头的压力越大,才越可能对他俯首帖耳。 那把铜锁是杨燮制的,苏家现有的水平如何,他知道,杨燮也知道。 他们能猜到苏家无人敢去解那把藏着火药的锁。 但是,苏家竟然破天荒地解开了! 韩陌没能把苏绶怎么样,苏家化险为夷,不用求到他们张家头上。 好在,那铜匣是假的,根本就没有什么所谓的证据,于是他顺势授意罗智去告韩陌御状,韩家父子实在是他们前进的一大阻碍,他得除掉他们,哪怕先除去其中之一,也足够剪皇帝的羽翼。 韩陌竟然选择了去顺天府当捕快! ……也罢,起码没在东林卫了,手伸不了那么长了。 可是谁知道,仅仅当个捕快的韩陌也如有神助,破了好几桩案子,包括周家夫妻那血案! 血洗周家,其实是为了那个叫阿吉的小丫头。 周承礼的妻子哪怕做得再周密,不留任何痕迹就消失了,他也还是查出来那丫头来历可疑。因为他对薛容太熟悉了呀!互为同僚这么多年,薛家几口人,薛容为人如何,他能不摸清楚么? 再者,对于保存血脉后裔这种事他太清楚了。 薛容既然死得那般慷慨,就一定就有防范,既然有防范,就肯定有后手。 不管怎么说,他要抓到那丫头。 可是,那丫头竟被苏婼买进去当了丫鬟! 苏家他暂时不能动。苏绶在他手上学到了学问,也学了他的谨慎。一旦远离朝堂纷争的苏家出了丫鬟被暗杀的血案什么的,他便会有暴露的风险。毕竟,比起苏家来,薛家这小丫头,暂时还不算什么。 他让她活了下来。 然后,又一次向苏绶提及了联姻之事。 可苏绶依旧油盐不进,把个懦弱怕事的模样装得极逼真。 苏绶是知道怎么骗他的! 果然最了解自己的人,永远是自己的敌人。 第421章 天又变了 和苏家联姻之事,那时总归是不能威逼进行,他选择徐徐图之。 这时候罗智被韩陌逮到了,苏婼竟然在场! 再后来,就是兵部被盯上,常蔚落网,常贺劫人留下隐患……一件件变故接踵而来,无一不有韩陌与苏婼参与。 但是那个时候,他们都防着韩陌,防着镇国公,谁会防着苏婼那丫头呢?连苏家他都还只是盯着,而不是防。 韩陌到底是凭本事坐上的东林卫镇抚使之位。 她苏婼有什么? 连苏家祖业都没资格参研。 可就是这个十多岁的小丫头,她竟然是鬼手! 当初杨燮制的那把锁,为何能被苏家解开,有答案了。 从头至尾,都是因为苏家在暗中培养苏婼! 以至于,短短那么一两片刻的工夫,她和韩陌潜到了然秋阁,精准地开启了机括,挖掘到了他的秘密! 这一整日,他都感到四肢发冷。 据说苏婼和韩陌从张家出去后就进了宫中,自然此事也应该被皇帝知晓了。 他筹谋了这么多年,离成功只差一步,没想到竟然就暴露了! 但他眼下还不能乱阵脚。 此事纵然会让外人震惊,猜疑,但终究没有任何证据,他眼下若乱,那则会更加证实皇帝心中的猜疑。 “父亲!” 张栩进门的脚步略显匆忙,“太子带着韩陌来府了!” 灯下张昀浑浊的双眼迸射出了精光,但转瞬,他缓声道:“还是来了?” 张栩上前,声音像高高吊在半空:“怎么办?” “慌什么?”张昀站起来,立在窗前,“应该是来探虚实。” “总得应付……” “既然选在夜里,还公然带上了韩陌和苏婼,你还看不出来什么意思吗?” 张昀瞥了他一眼,而后走了出去。 韩陌随太子立在张府前院,约莫一刻钟,张昀率着众人匆匆地前来迎接。 “臣恭迎太子殿下!” 张昀在太子虚扶下直身,又道:“殿下驾临,如何未曾提前通知老臣洒扫恭迎?” “孤不过是来串个门,阁老何须多礼?” 太子说着,指着立方,张昀便立刻示意张栩领起路来。 到了正堂坐下。 太子指着下首的韩陌说:“孤今日邀了韩世子来访,乃是听说了一事,觉得不可思议,特来向阁老求证虚实。” 张昀左手置于膝上,扬起唇来:“殿下想问何事,不妨直言。” 大子目光从韩陌脸上睃过去:“日前韩世子得到匿名举报,说是张家藏有一幅奇怪的画像。画像画的是已逝的武阳公主长宁,而落款上却由张阁老亲笔写着‘吾祖’二字。 “孤觉得此事十分荒谬,世人皆知长宁公主无后,公主府如今也回归了朝廷。且张家世代在京城为官,孤从记事起就知道了的。但是这个举报的人,却以人头作保,声明确有此事,故而孤不得不前来问问,此事可属实?” 灯下的张昀双目旋即如夜色般深黯。 面前的太子不过弱冠年纪,一向在世人眼里温良而恭谦,眼下这番话同样说得温和礼貌,但他直言直语无所顾忌的态度,却让人立时想到他不止是个温良青年,更是未来接掌万里江山的储君。 张栩看了眼张昀。 张昀略默之后却缓缓笑了。“太子殿下这话,问得老夫一头雾水。老夫生于京城,长于京城,不知这样的谣言如何会生到老夫头上?若老夫真奉长宁公主为祖,如何不认祖归宗?难道做皇室子孙,是什么不体面的事情吗?” 在旁人看来太子有备而来,但张昀看他此状,却反而更踏实了。 宫里越是藏着掖着,才越是危险,如此单刀直入,那只能说明他们没有别的底牌。 这个秘密关乎着皇室声誉,他不信,这个军将下去,面前这黄口小儿,还能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不管不顾地嚷嚷出来地,以及当场定他的罪。 果然,对座的太子垂眸浅笑了下,绷直的两肩也垂了下来。“听到张阁老这么说,孤就放心了。世间流言蜚语,真是千奇百怪啊。” 张昀缓慢扬唇:“首辅之位至今虚悬,老夫此番不自量力,被众多文武官员推上了风口浪尖,想必有些人坐不住了,暗中使些手段,泼些脏水,也是有的。 “殿下学习理政也有些年头了,对于这种事情,也该保持头脑清醒才是。” 太子道:“阁老言之有理。我朝能有阁老这样光风霁月的名臣贤臣辅政,乃是孤与皇上之幸,是天下之幸!” …… 回宫路上,太子在辇内哗地收了扇子,端方的眉眼一片冷肃:“严密监视张家所有人。” 韩陌道:“打从自张家回来,就已经让人盯着了,但一直没有发现张家人的出入有什么异常。” 太子沉气望着夜幕:“那就想别的办法。总之务必抓到张昀和杨燮勾结的证据,且要尽快!” 韩陌默凝一下,颌首道:“是。” 送驾到城门下,韩陌扶剑转身:“天亮之前把张府四面通道与民居路线给我弄出来!” 杨佑道:“世子可是要防着张家人逃跑?” 韩陌睨他:“杨燮也是个通晓锁器的高手,当初常蔚给自己打造的逃生通道,其中机括就是杨燮所制。常蔚都知如此,难道张昀就不会给自己留下后路?” 杨佑恍然:“柿子英明!属下这就去!” 韩陌看着他离去,抬头看着乌压压的头空,只见日间还晴朗的天空,已然又是乌云重重了。 …… 天又变了。 半夜雨声就跟打翻了筛子的黄豆一样泼洒在屋顶上。 常贺空洞地望着前方,几日下来,他明显瘦了下去,眼窝深陷,窗外风一吹,吹落了一只灯笼,他便跟着一震,如同惊弓之鸟。 “先生”是张昀。 他花了一整夜的时间强迫自己接受了这个事实。 翌日早上,桌上就摆着一块破布,这布与他头天夜里所穿的衣裳一样,他这才知道,原来他露马脚了。 而且还让杨燮知道了。 那张昀知道了吗?杨燮会告诉张昀吗? 张昀会杀他灭口吗? 常贺吃不准。 但他觉得自己在泥沼里越陷越深了。 他低头看着手里的路引,气息浮动,然后紧紧地攥了起来。 第422章 雨夜里的尖叫声 三日前,府里头有人奉命出去办差,常贺假称去求诊——宅子里是不许大夫进来的,生病只能出去看,常贺找了黑市的人,花重金买了张路引。 他到底曾是兵部重臣之子,拿个路引的来路还是有的。只是之前京城各处全部有重兵把守,即便持着路引也免不了搜身,他拿了也没有用。 但城门已经禁了月余,再不放松通行,城内供给都要成问题。所以这几日,作为往南的必经门户的南城门就有所松动了,商户一定范围内被允许通行。 这是个好的现象,因为一旦松了口,一定还会再松的。到那时他至少有六七成的把握,混在里头出城去。 ……没错,他想跑了。 因为“先生”是张昀! 张昀都已经有望首辅了,他还掺合着这件事,那他一定是整个阴谋当中的主导,因为杨燮隐藏在暗处,而他手握重权,能操控的范围太广了! 如果他母亲是被杨燮害死的,那张昀作为主导,不是更算罪魁祸首吗? 如果有朝一日他会因为怀揣的这些东西而死去,那主谋不更应该是张昀吗? 还有常家沦落到今日地步,果然是他父亲一念之差误入歧途,以至于万劫不复,可当主谋者是张昀,那又岂能全都要怪他父亲呢? 张家权力那么大,门生那么多,想投他门下的子弟不知几何。他若主动找上了常家,常蔚能拒绝得了吗? 正因为如此,常蔚才会留下那些罪证给自己后路,也才会入了狱之后宁愿赔上整个常家也守口如瓶。 连他父亲常蔚都没法拒绝,他常贺能拿张家如何?能拿张昀如何? 原想杀杨燮给母亲报仇的他,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就清醒下来了。 仇人是杨燮,他还可以想一想。仇人是张昀,他连如何下手都想不出法子来! 外间相传,张昀为争首辅,已经跟王庆杠上了。日前张昀又通过苏绶搭上了韩家,镇国公夫人带着韩陌亲自去了张家,看上去形势一片大好。杨燮好歹是从来没在世人面前露过面,张昀却是日日在朝中,还多年来游走在皇帝身侧,他居然拥有这样的城府! 他不敢冒险了,他得走!…… “孙爷回来了!……” 院门外隐约传来说话声,听到“孙爷”,常贺不由自主的抬起头来。 孙雄在院子里承担着向外收集消息的任务。 眼看着就要下大雨的天气,孙雄为什么出去了?又为什么会这样急匆匆地传报? 他下地走到窗前,透过窗缝往外看了看,又走出门口,朝院外张望。正好看到孙雄的背影,匆匆朝着杨燮屋里走去。 他抬脚走了两步,又压住心里的欲望停了下来。上次偷听就险些出事,他不敢冒险再去了。 他转头扫视一圈院里,朝院门下扫地的仆人走去。 “孙爷是不是刚回来?他马车停在哪儿?我正好要出去一趟。” 拿到他坐过的马车,也许他有机会看出点蛛丝马迹。 仆人道:“要下雨了,常爷还是不要出去的好。何况,外头这两日也不平静。” “怎么不平静?” 仆人略顿,说道:“今日下晌的消息,朝廷因为兵部——也就是因为眼下这个案子,已经准备派出人马出京了。” “出京做什么?” 仆人看了他一眼:“常爷想知道,老奴自然知无不言。听说兵部是要核对虎符,派的人是往前后左右四军都督府了。” 常贺绕这个弯子,的确是为了打探消息。听到这句话,他都已经顾不上掩饰了! “虎符?!宫里知道丢了虎符?” 朝廷的虎符为什么会落在常蔚手上,至今还是个谜。但常贺心里有数,在这之前,除了他们这些人之外,是没有人知道这回事的。 “不好说。”仆人道,“据说今日早朝直到近午时才散,随后不久,皇帝还召集了不少大臣入宫议事。随后就派人到城防司传旨,要求做好回头放行的准备。常爷,眼下风声这么紧,可确实不是出门的好时机呀。” 仆人语重心长,常贺却按捺不住心情澎湃。 果然未出他所料,城门加大了放行力度!虽然是因为朝廷察觉到了虎符有问题,但这样一来,他就更加得走了,不是吗? 再留下来,要么被张昀杀鸡取卵,要么就是被朝廷的人马给捉回去了! “常爷?” 仆人唤醒了沉思的他。 他缓下神情,点点头:“既然如此,那我就还是不出去了。” 说完他折回房里,反身把门一关。屋里的幽静把他咚咚的心跳声衬托的格外清晰,他伸手抚了抚胸口,坐下来。 他对朝廷各个衙门的常规章程并不陌生。去往左右前后四大都督府的人马必然不会同时出发,因为只开一个城门的话,城门口查验路引来不及。这样的话时间就必须拉长,那么多急着进出城的百姓,怎么可能不会瞅着这空子往里钻? 那如果四个城门全开,那机会就更大了。进出城的人那么多,使个诈不是很容易? 原本他还只有几成的把握,现在一来却有九成十成的把握了。只要他能骗过杨燮的手下耳目走到城门下,他绝对能走得成! 想到这里他立刻起身把虎符以及早就准备好的随身之物揣到了身上。只等天色一黑,外头来了城门下消息,他就行动。 大雨下起来时,苏婼正好接到了韩陌传过来的信。看完三页纸,她对韩陌陪同太子前往张家一行已然了如指掌。 在她的计划里,其实是没有太子直接加入的。她相信韩陌也没有预想到。能够得到储君的配合无疑是好事,但她隐隐觉得,太子走的这一趟,跟他手上那个玲珑结有关。 太子的私事他不想探究,但是,他为什么会问她要不要当恶人呢? 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苏婼只是无从猜测起了。毕竟前世她连见都没见过他。 不过听韩陌的转述,张昀在太子面前姿态并不低,看来也是并不打算掩饰自己的权欲了。 好在太子胸襟不小,不但没见怪,反而以谦逊姿态做了回应,那么这一趟,多少会压下几分张昀狗急跳墙的念头。 “姑娘,打雷了,歇着吧。” 扶桑把窗关了。 苏婼放了信,滑入锦被。 刚想在熄灯之前抬头看看漏刻,忽然夜空中一道凄厉的尖叫声,如同利刃一般划破了夜空传来! …… 第423章 怎么又是她! 苏婼倏地坐起来,窗外一抹伴着呼啸声的光芒照亮了她的面孔! “不好!是姑娘所制的机括中的烟火!” 扶桑手一闪,灯台险些打翻! 府里有两个待产妇,也设有两道机括,无论这动静来自哪里,显然都是个不详的信号! “姑娘!” 门适时被推开,木槿抹着臂上的雨滴快速走进来:“胡姨娘院里出事了!不知哪里蹿出来的蛇,竟然躲进了胡姨娘的床榻之上,惊着了她,她生生从床上滚到了床下,只怕是很不好!” “又是胡姨娘?!”灯下的扶桑倏惊,“怎么又是她?真的又是她?!” 苏家内宅几乎没有发生类似阴司,惟一有的就是数年前胡氏落掉的第一胎。 那一胎留下影响无人不知,也正促使了苏缵与黄氏之间的矛盾加深和固化。 可每个人都认为那只是个偶然,尽管苏缵固执地认为不会有人希望胡氏把孩子平安生下来,绝大部分人也皆默认是他疑心过重。 同样的意外发生第二次,这就难免让人震惊了! 那边院里却是日夜都有人的,而且还都是苏缵亲自指派的人,别说是床铺,就是整个院里,府里,都不见得会有蛇虫钻进来,她一个待产妇的床上,怎么会有蛇呢? 全府的人都知道二房要个孩子多么不容易,也知道苏缵有了前车之鉴,这次有多么紧张周到,大家可都是有目共睹的!这下别说苏缵了,但凡听到这种话,都觉得诡异! “事办好了吗?” 扶桑浑身紧绷之时,这边厢苏婼却问了句毫不相干的话,她下地披衣,语速和动作虽快,却是三个人里最为冷静镇定的,脸上也未曾显露过过多的震惊。 “办好了。”木槿也像是等着回话,飞快把袖子里一个油纸包追上去递给她。 油纸包是封好了的,苏婼打开看了看,眉头皱起来。一瞬后,她快速包好放入袖中,然后果断走出去,一面吩咐:“即刻把大夫和稳婆全都传到三婶屋里待命!应急的药材和用具全部都准备好!再加派人手护住三婶院子,不许除了我与老爷夫人之外的任何人靠近院子一丈之内,不听命令的捆起来!敢造次就直接打死! “再让游春儿带着我的话,即刻去寻韩世子!避免途中意外耽搁,再派一拨人同时去!……” 闪电伴着雷鸣,帮着黑夜把人间裹住。 雨水初起时不过豆大的点珠,不过片刻,珠子便串成了雨线,让雷电的光芒照出阴寒刺眼的光芒。 已值深夜安宁的时刻,雨夜里的二房却满是让人心慌的躁动和不安。 “大夫!大夫来了不曾?!都先听稳婆的吩咐!……” 苏缵趿着鞋子,外袍披散着,甚至连发髻都松散了一半,站在庑廊下,一时门内看着床榻上痛呼的胡氏,一时门外红着眼毫无方寸地呼喊! 仕途上不算突出,但作为帮助苏绶打点着家内家外事务,却从未曾出过错的男人,此时每一个举动都透出着无力感。 按照大夫和稳婆说的,距离胡氏生产最多还有三五日罢了,从一个月前他就做好了至为详尽的准备,就是防着意外。 他调派了身边最信得过的仆人来这里服伺,也增加了在此停留的时间加强防备,甚至还让苏婼制了机括…… 明明只要再坚持几日,就能等来孩子降生,谁知道还是—— “二叔!” 身后传来清脆却又沉着的声音,他抬起头,只见苏婼快步来了,“情况怎么样?” “婼姐儿!”苏缵看到她,一腔的无力竟顿时流泄出来,他摇着头:“见红了,稳婆说情形不怎么好。” 苏婼道:“不必着急,我之前早已经与韩世子打过招呼,府里一旦有危急情况,即请他帮忙把城中的千金圣手找来。 “那位大夫接过好几个难产妇人,最后关头都化险为夷,有他在会有很大胜算的。 “方才游春儿已经快马加鞭的去了,应该很快就会到来。” 苏缵自然知道她说的这位医术圣手,只是平日千金难求,他故而从未做考虑,现下既有韩陌出手帮请,那当求之不得。当下心安不少:“如此甚好!” 又待问她为何会提前做这样的准备,却见她探头往兵荒马内的屋内看了一眼,接着说道:“事发前什么情况,二叔都知晓吗?” 他当下道:“我近日都歇在书房,今夜雷雨,我多留了一阵,走之前还嘱人察看过四处,都好好的。回去还不到两刻钟,不知怎么就出了这事! “——你来的正好,帮我看着这里,我去找黄氏!” 他咬牙切齿说着,拔腿要走。 苏婼一把将他扯住:“二叔手上可有证据?” “我没有证据,去了自然就有证据!” 苏婼道:“那胡姨娘堕去的第一胎,你也怀疑是二婶,如今可找到证据了?” 苏缵无言以对。 苏婼把手收回来:“你去了也是白走一趟罢了。今夜这半夜,二婶都在周夫人屋里下棋。就连他身边的下人,每个人都有可查到的去处,而且还有人证。” 苏缵怔住:“你怎么知道?” 苏婼没有回答,接着道:“就算是你能找到他们其中一个可能的疑点,二叔觉得,这些丫鬟婆子,有能力驱使一条蛇,精准地蹿入胡氏的院子作恶么?” 苏缵逐渐冷静。随后他用残存的愤然瞥了她一眼:“她待你不错,你又是个心地良善的,此时自然想办法为她开脱。 “但意外接连的发生,难道这背后没有蹊跷吗?不管怎么说,胡氏怀的也是条活生生的人命,是我的亲骨肉!你若要这么说,那我只能说你也不够清醒了!” 苏婼没有辩解,转过身看着漫天的雨水:“方才空中有烟火,可见机括被触动了。不知先前的烟火可是胡姨娘主动引发的?” “是她!”苏缵说到此处狠狠吸了一口气,“多亏当时装了这个。胡氏察觉不好时就按照我早前嘱咐过的,扯断了床头帐钩,引发了机括!那蛇被暗器击中蹿逃了,否则还不知该当如何!” “那就行了。”苏婼点头,“我只是想要真相而已。如果最后证实今夜之事实属阴谋,我绝对不会拦着二叔向凶手索仇。” 第424章 不用白不用! 尖叫声响起的瞬间,徐氏端着碗汤正要给书房里的苏绶送去,突来的声音惊到她碗里的汤洒去了一半! 苏绶弃笔走出来,看看半空的烟火,又看看徐氏,一把抓住他的手,顾不上好好安抚,手指胡乱揉了几下就拖着她往烟火腾空的院子里走去! 徐氏也顾不上别的,提着裙摆勉力跟上他脚步,一面紧张地问他:“出事的是胡氏那边!老二房里又怎么了?不是有人看着了吗?” 苏绶阴沉着脸也不回答,只是拉着她大步的往前走。 徐氏便也不再问,一路到了二房,动静就越发大了,各路嘈杂的声音在雨声掩盖之下,如同困兽一般暴躁不安地想要冲破樊篱。 将到胡氏院外时,却恰恰遇上迎面庑廊下走来的黄氏。 黄氏顿住脚步,唤了声兄嫂,苏绶看了她一眼,放开徐氏,先行进了院子。 徐氏落后与黄氏打招呼:“你也来了?” 黄氏扬起的唇角满是苦涩:“原是在周夫人屋里下棋玩儿的,听说这边出了事,不来看看似也不妥。” 徐氏也不知作何应答,领她进去不合适,苏缵指不定会犯什么毛病,但黄氏作为二房的主母,她这个当大嫂的拿她也当没看见,更加不合适。这么防着她,回头下人背地里又怎么议论呢?她自然没有帮着个妾来排挤妯娌的道理。 便道:“眼下正缺人手,先跟我进去吧!” 说完她就跨了门。 黄氏气息一沉,就跟上去了。 苏婼才与苏缵转移到耳房避雨,苏绶便来了,接着韩陌帮请的大夫也由杨佑亲自护送赶到了。 苏婼问了句:“世子呢?” 原以为杨佑要说韩陌不便进来苏家内宅之类的话,谁知他却面色郑重说:“世子临时接到个消息,火速赶去了。交待这边有任何事,姑娘都可直接差遣在下,还特地让在下传话,嘱姑娘不要把在下等当做外人,只管像主儿一般驱使。” 说罢他又凑前一点,压声说:“在下特地还带了两个人来,姑娘真的别客气!不用白不用!” 苏婼没想到他们这些人竟然分毫不见外,就这么当着人面大喇喇说出来,也不由脸红,看了眼周围人,便佯装镇定:“既如此,那杨护卫就随我在院子四面转转吧。” 下着大雨,原动用不着她苏家大小姐尊驾,但这到底是苏家内宅,任由外府的护卫放肆行动自是不妥。且如今苏婼在苏家的份量一天比一天重,苏缵心里又认定此事有疑,自然同意,如此,旁人也不会对此再持异议。 徐氏二人刚进门就遇上了带着杨佑他们出来的苏婼,彼此都顿了顿,徐氏诧异地望向本不该出现在此地的杨佑他们时,苏婼已先开了口:“胡姨娘受了惊吓,情形不妙,我托韩世子请了城里的孟大夫。杨护卫他们来了一趟,我想正好今夜不平静,或许需要人手,便留了他们下来。不知太太可否允准?” 苏婼双眸亮晶晶,正是她平日遇事时最有成算的模样,徐氏岂有不领会之理? 当下道:“有世子的贵助帮忙,自然求之不得!你拿主意便是,我且入内瞧瞧她们!” 罢了便撇下她匆匆入了内。 黄氏也即跟上,却在走出几步后又回了下头。只是不料苏婼站在原地望着她们,如此双方目光刚好对上,黄氏眼底流出的一丝失措未及收回,恰恰尽落于苏婼眼中。 只是转瞬她就恢复了平静,而后掉转头走了进去。 苏婼收回目光,脚尖侧转,行动之中她的眸光变得比起这雨夜更为深沉。 拐出院子,她就停住了脚步,看着面前的杨佑,她说:“今夜之事,想必先前游春儿已经跟杨护卫你们说过了,其实先前前杨护卫不提,我也是要请你们留下帮我这个忙的。” 杨佑拍着胸脯:“姑娘但说便是。” 苏婼看着黑幽幽的雨幕,说道:“杨护卫跟随世子查过许多案,已是很有经验的刑司中人了,今夜之事,依你之见,该是如何情形?” 杨佑有些迟疑。 苏婼道:“此事于我关系极大,还望你能如实说来。” 杨佑看她一眼,便嗐了一声道:“此事实为不幸,也难怪小苏大人着急上火,自跟随我家世子查案以来,内宅阴司也见过不少,诸如投放蛇虫以害人者,也不是没见过,不过放在眼下时节,蛇虫活动频繁,像贵府这样的百年老宅,有蛇虫往来也是常事,进得屋来也并非罕事,不见得一定就是人为。” 苏婼未及说话,他握着剑柄的手紧了一紧,却又忍不住接了一句:“不过,当下时节便是有蛇虫入屋,也不会跑到人被窝里去……” 听到这里,眼神一路乌幽幽的苏婼便就笑了:“杨护卫果然细心。” 杨佑挠头:“这不算什么,要我们世子来了,一眼就看出来了!” 苏婼敛去笑容,说道:“所以杨护卫,我想请你们办的事有两件,一,帮我找到那条蛇。那蛇中了我所制机括中的暗器,走不快,且院子四处都是人,它一定不会逃得太远。二是尽快帮我找找,府里头,尤其是二房当中,谁的衣衫上头有火石粉。” 火石粉便是火折子上的粉末,放在极暗之处会有绿光,有些江湖术士会用来骗钱,称之为“鬼火”。 杨佑不解:“还请姑娘明示这火石粉之故。” 苏婼便凑近他,悄声说了几句。 杨佑恍然,听完点头:“只要府上今夜该在的人没有出府去,此事在下必当给姑娘办到!” 苏婼掏出块牌子给他:“这是我们内宅的掌事牌子,杨护卫可暂持一用,以寻觅逃蛇为名通行二房各处,同时你等暗中窥查即可。我会派扶桑与你引路,以减少阻碍。倘若有必要,杨护卫适当有些掩人耳目的暗查举动也可。 “总而言之,我要找到此人,越快越好!” 杨佑接了牌子:“姑娘信得过我们世子,信得过在下,那在下便是舍得一身剐,也要替姑娘办好此差!” 苏婼松下口吻:“如此便先多谢!” 这里说妥,杨佑便招手唤来不远处候着的两名护卫,而苏婼也召来了扶桑,一番交代之后,两厢便分头行动。 第425章 没想到你会这么紧张她 回到胡氏院里,屋里头胡氏的痛呼已经显得疲软了。 苏缵已经出了耳房,在门口来回转圈,苏绶到底不能隔得太近,立在庑廊拐角处,徐氏和黄氏则在他前方,俱都紧握着袖口,十分紧张。门口亮起灯火,原来是周夫人也派人前来问候了,身为外客不便亲来,她派了阿吉和丫鬟秋杏过来。 两个稳婆忙得满头是汗,轮换着进出禀报情况,连同更换急需的热水帕子等等。 苏婼在门前站了站,而后横了横心,挑开帘子走了进去。 “婼姐儿!” 门下好几道声音同时唤阻。 徐氏奔上来拉住她:“你是未出阁的姑娘家,别去看这些!” 苏婼拍她的手让她安心:“我百无禁忌,不信这些。”仍是走了进去。 “婼姐儿!” 门下黄氏见状,脱口又唤了她一声,但却仍是没能把苏婼脚步拦阻下来! 屋内满满都是血腥气,大夫与稳婆围着的床榻上,胡氏猛汗淋漓,面如金纸,正游离在生死之间。 许是掀帘时的湿气惊扰了她,她在喘息间隙虚弱地看了苏婼一眼,而这一眼里,竟然夹杂着一丝亮光! 她朝苏婼抬了抬手,又迅速无力地垂下去,使得人分辨不出她这究竟是冲苏婼还是冲大夫说。 苏婼走近前,仔细看她两眼后问大夫:“情况如何?” 大夫并不轻松,口气也透着不耐:“看不出来吗?说话间就是要出大事的时候了!” 稳婆也说:“胎儿头发都看到了,就是生不下来!” “是因为外伤还是所受惊吓所致?” “外伤不重,但眼下这情形,却大部分是因为受惊。”大夫终于看了她一眼,“你不怕?” 苏婼摇头:“你忙你的。” 她在旁边凳子上坐下来。 哪怕眼前稍有不慎就是一尸两命的紧要关头,她也不曾露出半点紧迫。 人命当然重要,但是人命为何会步入这般危急的境地,同样重要。 从床上摔到地下来落下的外伤都不能主要致使胡氏落入生死困境,一条蛇却能使她濒临绝境,是她运气不好,还是投蛇的人成竹在胸,知道凭一条蛇就能直接把她撂倒? 她目光扫视了半圈,示意床尾立着的丫鬟过来。 “你们姨娘,平时怕蛇吗?” 丫鬟是胡氏进门时就跟在她身边的人,对胡氏的习性有着相当程度的了解。 但她眼神迷茫:“奴婢自服侍姨娘以来,从未曾遇见过蛇,府里十分干净,姨娘也不曾提过这些。” 苏婼便回到床边,望着奄奄一息的胡氏:“你怕蛇吗?” 才说到个“蛇”字,气若游丝的胡氏脸色更白了,她胸脯一起一伏,使劲地张嘴,似要尖叫,但因为疲软无力,终是干嚎了一声就偃旗息鼓。只不过她圆睁着的双眼,以及里头满布着的恐惧尽显了答案。 苏婼问:“你怕蛇,而且一直都怕,是不是?” 胡氏开合了一下双唇,几不可见的点了点头。 “知道你这个秘密的人看来不多,那么,你应该能猜到是谁下的手了。现在你都要死了,你的孩子还不知能不能生下来,你难道不想活下去把这些说出来,为自己和遭了罪的腹中胎儿报仇么?” 胡氏孱弱的身子开始剧烈的抖动,稳婆开始惊呼:“动了动了!快用力,使劲!……” 胡氏又开始了撕心裂肺的呼喊,痛吟声中还夹杂着几句含胡不清的话语。 苏婼抓紧机会:“你看,你的孩子不想死,你得生下他来,他是我苏家的孩子,是我二叔的骨肉!你告诉我,害你的人是谁?你是不是一直都知道?你是不是跟她一伙的?!……” “我——我——” “婼姐儿!” 门帘呼地被扯开,黄氏急步走了进来扯开苏婼:“你在干什么?!妇人生孩子就如跨鬼门关,你快出去——” 她话音刚落,一声婴儿啼哭就响彻了屋宇! “生了生了!是个大胖姑娘!” 稳婆颤抖着抱住孩子,颤抖地扬高嗓音,抱出去跟苏缵道起喜来! 苏婼把目光从哇哇啼哭的婴儿身上收回,看向黄氏:“没想到二婶竟然如此紧张胡氏。” 黄氏回望的双眼里没有一丝往常和善爱护的光:“不管怎么样,她怀的是你二叔的孩子。来日也得唤我一声嫡母。” “太好了!” 苏婼未及回应,门口众人已经纷纷欢笑起来,声浪一阵高过一阵。 床上的胡氏泄去了一身力气,面如金纸,已然昏睡过去,大夫正在帘幔这边为她把脉开方。 苏婼冲黄氏笑笑:“那恭喜二婶,荣升嫡母。” 说着她率先走了出去。 那女婴正被红着双眼的苏缵紧抱着,初生婴儿实在是丑,但在他手上却如珍宝。 “二叔终得庶长女,来日必定接二连三,儿女双全,福寿无双。” 苏婼声音不高,这祝福声混在众人话语中,不甚显眼。 苏缵喜中带泪地把孩子送到她面前:“婼姐儿你看,你妹妹多乖!” 苏婼看了一眼,扬唇道:“好在是个女孩儿,要是这胎是个男儿,祯哥儿自此怕是要睡不着了。” 她这声音依旧不算大,但这次周围繁杂的说话声却陆续地静止了。 不知谁这时提了一嘴:“是了,二房这么大的事,能来的都来了,怎么却不见祯哥儿呢?” 一圈人便抬着头四处头张望,只见苏祈来了,阿吉也来了,就连常氏的长女,才五岁的二姑娘也由奶娘带着前来看新妹妹了,且最不可能出现在此的黄氏也从屋里走了出来,却分毫不见苏祯的影子。 自然这时候也有机灵的下人主动去请了,但苏缵却似是察觉到了什么似的,突将目光对向了苏婼! 苏婼丝毫不曾回避,却只与他对上一眼后,把轻抚女婴头发的手指收回来,道:“大夫迟迟未曾有别的交代,想来有他千金圣手坐镇,胡姨娘生命无虞。眼下母子平安,正好身为大理寺少卿的父亲也在这里,二叔不想趁热打铁,把谋害苏家子嗣的凶手一把揪出来么?” 。” 第426章 你我是情份最深厚的 苏缵的喜意渐渐褪下,看了眼黄氏,脸色阴沉下来。 胡姨娘化险为夷,为二房终于诞下来一位小姐,这本是应该欢天喜地的,苏婼提这个干什么呢?她这么杀风景,会不会引起苏绶兄弟的怒斥呢? 他们胡思乱想着,出乎意料的却是,苏绶说话了:“家宅不宁,必然祸及子孙。婼姐儿说的对!吴淙,把胡氏屋里就近服侍的所有人带到延庆堂候审!” 作为当家家主,一旦发话便如圣旨。 延庆堂是二房的前院正堂,苏绶挑着这样的地方,足见是要正经审问了。 在场下人顿时全部收起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引的引路,掌的掌灯,备茶水的飞快前去备茶水,一时间没什么声息地就全数散开。 徐氏沉浸在替苏缵喜得长女的欢欣里,猛见如此,有些忙乱,这边厢苏缵却将女婴塞过来了:“烦请大嫂替我安顿好她。“ 是才刚出娘胎的婴儿啊!也算得上是临危受命了。徐氏既觉得他太过草率,这任务太过艰巨,却又不敢掉以轻心有所闪失,便连忙捧眼珠子似的捧在手上,招呼着丫鬟婆子还有正待上任的乳母赶紧过来,簇拥着进屋去了。 方才还拥堵着庑廊顿时变得空落落,苏婼看人散去,转头冲着门槛下的黄氏道:“二婶,我们去延庆堂吧。” 黄氏立在原处,目光如这雨幕般闪烁又清冷:“那是你父亲他们的事,你我去做什么?” “胡姨娘两度怀孕,两度都受到伤害,二婶背了这么多年的锅,难道不想借此机会替自己洗清洗清么?” “清者自清,婼姐儿,跟我无关的事情,我没有必要理会太多。” “二婶总是这么淡然优雅。”苏婼望了眼她身后,“只是,有人或许却不会使二婶如愿。” 黄氏面上一怔,扭转身望去,只见庑廊那头正有小厮面色惊惶地走来,却正是苏祯身边的小厮侍棋! 苏婼看向她交握的双手,只见那双平日执笔沾墨侍花弄草的白皙双手此刻在半掩袖口下已经绞成了苍白的麻团。 “太太!不好了,大爷他——” “糊涂东西!什么大不了的事,赶在这当口寻过来嚷嚷!还不滚回去?!” “祯哥儿怎么了?”苏婼踩着黄氏话尾问道,“毕竟是二房的长子,侍棋说他出了不好的事,二婶怎么也不问问就把人骂走?二婶从前不是说,祯哥儿就是你下半辈子的指望,你余生就指着他活了么?二叔今日能得一女,他日就能得一子,甚至二子,这当口,二婶怎么反而不紧张这个抚来的养子了?” 黄氏侧转身看着她,廊灯将她的脸照得灰黄。 苏婼不曾刻意等她的回答,而是略略转头,冲不远处的苏祈道:“让侍棋引路,你去把苏祯带到延庆堂来。”说完她又与黄氏道:“二婶不管他,那我把他带到二叔跟前去,让二叔管,也省得外人说我们苏家冷待了他苏祯,二婶你想必不会有意见?” “婼姐儿!……” 黄氏吐出的每一道声息都在颤动。 等她反应过来想阻止,那边厢苏祈早已经带上洗墨他们押着侍棋走了。 “二婶去不去?” 苏婼又问。 黄氏柔滑的两腮鼓了起来,转瞬又颇为艰难的松下。 她垂下眸:“你这丫头,真是被我惯的越发没规矩了。你二叔那般待我,我本是不愿去掺和他那劳什子阴谋论的,你既硬拉我去,我除了依你还能如何?你知道,从小到大,我是最最疼你的,如今这府里头人,论情份,你我也是最深厚的。” 苏婼目色深黯,是她走近来,高耸的发髻投下的阴影覆在了脸上。 黄氏温软地牵起她的手:“走罢。真拿你没办法。” 苏婼这些话自认不该是身为晚辈该出口的,甚至足以称得上不客气,但黄氏仍如一个慈爱的长辈包容了她的所有,不但没有出声教训,更连不悦的神色都没有,苏婼被她握住的手在轻颤,但她没有抽出来。 跨出院子往西走上几十步,延庆堂就到了。 黄氏松手,先迈入门,屋里跪了一地胡氏身边的下人,问话的是苏缵,这个城府远不如他大哥的男人此刻双目怒红,一张英俊的脸都已被仇恨与愤怒所扭曲。 二人的到来引起了苏绶和苏缵的注意,苏绶的目光在苏婼脸上,苏缵的目光落在黄氏身上。 苏婼唤了“父亲”。 这边厢黄氏就道:“春夏之际,草木丰盛,走兽横行,苏府毕竟是百年老宅,园中又多有花木,便是有一两条蛇虫入屋也属正常,我不知你这般疑神疑鬼地做什么?合着胡氏怀胎十月,前面九月都不曾妨碍他人,偏偏这临到生产了才让人看她不惯? “难道前面九月旁人都找不到机会下手,偏偏就到这个时候才有机会? “若是凶手都能施下这般巧妙的计策,他应该也没那么傻吧?还是趁早把人打发了走吧,要不传出去让人笑话苏家行事太没章法!” 苏缵咬牙望着她,虽然心有万般怨意,却也无话来反驳。 怀疑黄氏要害胡氏,只是苏缵心里的猜测。当然他也觉得这点念头羞于挂在嘴上,可是方才不是苏婼提的么!她方才主动提到了要审出凶手来,他就按捺不住了! 但要让他说出黄氏是怎么下的手,为何执意要下手,他却没有清晰的头绪。 所以,他也并不能认定一定是黄氏。 苏婼接口:“二婶说的是。这些人都是二叔拨过去的,他们不会背叛二叔,审也是多余。但胡氏屡屡受灾,此事关系到苏家子嗣,此番却是不得不查。父亲的意思呢?” “你说的对。”苏绶目光深不见底:“此番你来主持。” 苏婼对他的态度颇为意外,但此时当然不是纠结之时,她点头:“那女儿就斗胆了。二叔——”她朝苏缵看去:“你想想,胡氏小户出身,也不算没见过乡野之物,即使是有所害怕,又怎么会仅仅因为一条蛇,闹得结果比摔伤还严重? “方才大夫可是说了,她那一摔,倒不算什么,反倒是所受的惊吓才要命。所以,难道是胡氏对蛇持有某种超乎常人的恐惧?” 第427章 是你杀的吧? “她超乎常人地怕蛇?我从来不知道。”苏缵皱了眉头。 这显然是不应该的,胡氏那么柔弱,什么事情都依赖苏缵,如果怕蛇是她性格之中的显著特征,她便没有理由不告诉苏缵。 “但如果不是因为抓住了她这一点,凶手怎么会差点就成功了呢?这个计谋,怎么看都是冲着一击必中的。连二叔都不知道她这点,只有两个可能,一是胡氏有意瞒着,二则是还有比二叔更加了解她的人。” 苏婼之所以说得这么有信心,是因为先前在胡氏生产的紧要关头,胡氏的那番表现。她眼里的求生欲太强烈了,强烈到连眼底的恨意都掩饰不住。如果纯属意外,如果胡氏心里没数,那她恨什么呢? “这话胡说,她已无家人,沦落风尘,还有谁比我更加了解她呢?” 苏缵当然明白苏婼眼下是认同了他先前的猜想,胡氏这次就是被人所害,但对于苏婼这番说辞他又有些摸不着头脑了,因为他很清楚地知道,胡氏不可能还有别的人可信任依靠。但他同样也清楚,苏婼不会无的放矢。 那她的意思是说,胡氏对他有所隐瞒? 黄氏上前一步:“可不是?你二叔都这么说了,婼姐儿你又可必还在这儿故弄玄虚?如果非要把此事定性为预谋,那今夜在府里的所有人可都脱不了干系了。” 她说着往刚好带着阿吉匆匆赶至的周夫人脸上扫去。 苏家夙来和睦友爱,独独周夫人母女是寄住的外人,黄氏这道眼神意味就很深奥了。让人既可以理解成为阻止苏婼查下去伤了周夫人颜面的暗示,也可以理解为她在暗示对凶手的身份。 周夫人牵着阿吉在门下顿住,便是未曾听到全部内容,脸上也颇有几分难堪。 苏婼只望着黄氏:“二婶往日最是云淡风清,今夜却总是这么着急。” 说着她目光下移,望着她脚下:“我记得先前下人说二婶今夜在周夫人处下棋,周夫人一路行来也不算远,衣角都湿了半截,二婶来来去去这么多趟,衣裳倒是干爽得紧。” 堂中人的目光,便都顺着她投向了黄氏脚下。 黄氏道:“婼姐儿你什么意思?” 苏婼把手伸向身后的木槿,木槿便自一直拢着的袖筒里取出来一卷书册给她。 “这本书二婶该是熟悉?” 一本翻到磨了边的旧书册扬开在灯下。 黄氏脸色变一变:“你从哪儿得来的?” “当然是从二婶屋里得来的。”苏婼翻到书册其中一页,“二婶向来博闻广识,阅书极多。这书上说,卫州所产的黎黄锦,遇水不沾,湿地行走也如旱地,二婶这袭衣裙鞋袜,倒是与书册之中描述得一模一样。” 黄氏美丽的容颜紧绷,裙摆无风竟然自动。 只是她刚张嘴苏婼又紧接着往下说起来:“但是这黎黄锦,历来只有宫中才有,民间是没有的,就连咱们这样的人家,据说也只有当年曾祖爷才得太祖皇帝赐过两匹,故而世间极少有人能认得出来。二婶好大的体面,竟然有幸得到这样的衣料子。” 听苏婼说到这里,苏缵瞪大了眼睛,苏绶也站了起来。 黄氏交握的双手开始发白,但她的眼底却闪现着利光。她定定道:“婼姐儿——” “然而相较于二婶的体面,我最奇怪的,却是二婶为何会在今夜穿上这样一身不沾水的衣衫,你难道是要掩饰什么吗?比如说,你除了与周夫人下棋,还去了些旁人不知的去处?又或者,趁着今夜这兵荒马乱的,你还有些别的什么事情要做?” “你是疯了吗?”黄氏笑起来,交握的双手松开,甩手的动作带飞了衣袖,无端狂戾,“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竟这样明目张胆地往我身上泼脏水!婼姐儿,别忘了,苏家是怎么对待你的,你父亲那般苛薄你母亲,那般无视你这个原配嫡女的时候,是谁在一门心思地护着你,亲近你们,忘恩负义,可是要遭天打雷劈的!” “老二家的!”赶过来的徐氏夺门步入,沉声喝斥着她,“你有话就好好说话,这般咒骂着一个孩子作甚?” “你也来了?”黄氏望着她冷笑,“你这个后母倒是当得挺起劲,你倒不说她一个孩子不敬尊长,只说我跟一个孩子过不去,也不知道你这番假模假式,人家领情不领情?” 徐氏是听下人说这边厢苏婼要动真格的,这才匆匆放了孩子赶过来,甫一到就听黄氏这般尖刻,因而才出声阻止,不曾想她竟反而冲自己开起了火,当下噎住! 这边厢苏缵厉声斥责:“你闭嘴!” 苏绶走过来,将徐氏拉到身后:“你不必管她是不是真心,只管先回答婼姐儿的话,你的黎黄锦,从何处来?你今夜穿着它,又欲往何处去?” 一屋子剑拔驽张中,他一贯冷漠的声音反倒显得格外厚重。 黄氏别开脸,却又刚好对上了苏婼如针锥般的目光,闪避不及,苏婼已抓个正着:“二婶今夜好不淡定。我不过看穿了一袭黎黄锦,你就沉不住气冲我们太太开火了,是因为胡氏没死成,坏了你的计划,而你根本没想到会失手,所以之前压根没去想事败要怎么应对吗?” 紧绷成一根弦的黄氏在冷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不知道也不要紧,那我们就说说方才的话。我们太太今日受了委屈,我不得不替她说句公道话。我想知道,二婶是凭哪点看出来我们太太这个后母是当得假模假式的?” 黄氏脸上全是讥讽:“你该不会真有那么天真吧?会相信一个与你完全无关的,甚至所生的儿女要与你抢夺利益的女人,她发自肺腑地对你好?她们凭什么!” “照你这么说,难道世间当继母的都该死?” “不安好心的,自然都该死!”黄氏冷哼。 苏婼看了眼门外雨幕,再道:“那么你父亲那位趁虚而入,之后当了你继母的表妹,在你眼中定然也该死吧?” 黄氏的一脸尖刻,随之就破碎成了这雨幕里的泥。 “你,什么意思?” 在一室静得如同冻结了的空气里,苏婼收回了她幽深如黑洞般的目光:“你父亲的第一任继室柳氏,怀胎数月,也是死在这样的一个雨夜里。胡氏今夜尚且九死一生,我想柳氏死时,一定经历了常人难以想像的痛苦。柳氏,是你杀的吧?” 第428章 不见血的杀人刀 屋里人不太多,若在往常,彼此间却也足以气息相闻,苏婼每一个字都落得不重,在雨声掩盖之下甚至不算突出,但此刻实在太安静了,那每个字眼便显得格外清晰,尤其是末尾的“杀”字。 在场人中,徐氏早惊得只有进气没有出气,瞪大眼望着素日被自己深深认为慧质兰心的黄氏,周夫人揽紧了阿吉,作为外人不会有徐氏这么大的反应,但也足以令她露出审视的目光。 苏绶是见惯风浪的,但他一个大伯子,自当与弟媳保持严格距离,与黄家也无公务往来,他又何曾知晓这一段隐秘?更让他诧异的,却是苏婼竟然会知晓这一层,她是什么时候查得的这些?她又究竟是否有证据? 这么多人中,最为惊骇的却要算苏缵。 这些年里他一直与黄氏离心离德,按说凭他往日的成见,此刻苏婼说出再可怕的指控,他也不会意外,但他望着黄氏,脸上却是一片茫然。并且哑着嗓子问起了苏婼: “婼姐儿,人命关天,你别乱说话……” 苏婼目光只对向色如白纸的黄氏:“雨夜作案,太便于销毁证据了。二婶为了杀柳氏,那一次一定提前筹谋了很久很久吧?后来自然就轻车熟路了。今夜胡氏遭罪,二婶可是气定神闲的很。” “你通篇胡说八道!”黄氏怒道,“无凭无据妄加揣测,这就是你们苏家人合起伙来对付我的招式吗?” 她看向苏缵,又咬牙道:“我知道了,如今二房有亲骨血了,我这个明媒正娶的二太太可以下堂了!苏缵,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我黄于秋虽未替你生下儿女,但好歹也是十来年的夫妻,你竟这般下得狠心! “就算我得了不该得的衣料又如何?我一个内宅妇人做两件衣裳暗中穿穿,莫非也于理不通?朝廷衙门都讲究个疑罪从无,你因为一个胡氏,竟这般串通苏家上下宠妻灭妻,你会不得好死!” 凭着她这腔忿恨,谁会不怀疑苏婼确属血口喷人呢? 苏缵面上虽有恼色,但面对黄氏的情绪,他头一次没有出声怒斥。 徐氏担忧地朝苏婼看来一眼。 苏绶却凝眉冲苏婼道:“不要拖延时间了,呈出你的证据。” 凭他对苏婼这段时间作风的了解,他相信苏婼在此之前没有准备,是不会亮出这一招来的。 “姑娘,杨护卫他们来了。” 扶桑走到苏婼身边禀道。 苏婼看了眼门口,接收到杨佑比出的手势,旋即点点头,回身道:“二婶既要证据,这不正好,证据就来了么!杨护卫,请你入门把此去巡查的结果报来。” 杨佑跨步进来,先冲苏绶俯身行礼,而后面向苏婼:“回苏姑娘,方才在下奉命巡察行凶的蛇虫,由贵府的扶桑姑娘引着到了祯大爷的屋里,发现祯大爷一件藏起来的衣衫。” 他把手上一件袍子举给苏婼,而后又凑近她耳边细说了几句。苏婼将之展开,望了一望后便抬起头来:“二叔,现如今我能肯定,在胡氏屋里投蛇害她的人就是苏祯。” 这样的转折,让人始料未及而又满头雾水,苏缵道:“你方才不是说——” 是啊,指控黄氏是凶手是苏婼说的,眼下满口咬定凶手是苏祯的人也是她,她在弄什么玄虚呢? 苏婼不慌不忙把衣裳展开,露出衣摆上一片污渍:“请二叔告诉我这是什么?” 苏缵皱眉接过,仔细辨认一番后道:“是石青染料。” “那二叔可知,我给胡氏屋里所制的机括,比起三婶屋里的机括更多了道工序。我在最末一道关卡上,装了一盒石青。进出之人若只是如常从房门经过,并不会引发,但若如同宵小般从别的路径闯入,比如说翻窗什么的,则必定难逃染料波及。 “现在,请杨护卫说说你们到苏祯院里,看到的情形是什么样的?” 杨佑依言道:“我等到达祯大爷院子时,祯大爷正在内室,因为奉命抓捕行凶之蛇,故而我们斗胆去了内室搜查,祯大爷百般阻拦,但因为安全重要,我们还是入了内室搜寻。没有发现蛇,但却发现了这件衣裳。” 苏绶等人神色瞬息万变,哪里是什么担心苏祯安全?明眼人都知道这只不过是幌子,真正的意图不就是冲着逮苏祯去吗? “婼姐儿,你难道早已经预料今夜之事?” 苏缵此时想不这么想也不能了,到目前为止看似这事查得零零碎碎,但彼此间却又隐隐相关,为何苏婼审着审着黄氏,又转向了苏祯,而且还早有动作,派了杨佑前去搜查?她到底掌握了一些什么? “我不是神仙,我也不像二婶,熟知天文,我只是防患于未然,毕竟,小心驶得万年船,多做些准备总是没错。然而结果还是未曾逃出我的防备,凶手有动作了,但惯于作案的她狡猾得选择了让苏祯出面,她则躲在后头扮演着无辜清白的苏家二太太!” 苏婼将手指直直指向了腰背绷得笔直的黄氏,语声也从先前的柔缓而变得冷冽,“柳氏是你杀的,胡氏也是你害的,你自幼才气过人,好读书,喜钻研。 “如今你的屋里,还有成堆的星象周易等书籍,那些书全都被你摸出了毛边,为了杀人,你这些年苦心钻研费了不少精力吧!” 这番指挥每一个字都铿锵得像石头砸在地砖上,使人心惊惶,也使黄氏脚步虚浮往后退去! “你当了十来年饱受丈夫欺辱的弱势二太太,私底下却把不见血的杀人刀,时刻磨得晶亮!” 苏婼大步上前,双手支在桌案瞪视着已然背抵着帘栊的她:“你明明不情愿这门婚事,却又苦心筹谋嫁入苏家,假意做我二叔的妻子,十余年里又多番算计,陷我二叔于不义。 “我知你心中有所图谋,但你还妄图残害他的骨肉,做出这等丧尽天良之事,一个婴孩罢了,他何曾无辜?你这般赶尽杀绝,究竟又是何用意?!” 第429章 给我打! 黄氏容颜扭曲,双手在后抵住帘栊,咬牙道:“你这不是瞎扯么?分明查到了苏祯头上,如何又非得拉扯上我?你凭什么认为他是我指使的?!” “传苏祯过来!” 苏绶没有给她任何多言的机会,直接朝门外发了话。 苏婼道:“没错,究竟跟你有没有关系,一审苏祯便知。”说罢她朝门口挥手:“带苏祯!” 随后与杨佑同行的两个护卫,便就“带”着苏祯进来了。说是带,实则是没有亲手押着罢了,但凡苏祯有丁点不受指挥,两个护卫就会给出应有的提醒。 此时看到脸色惨白,头发还湿着的苏祯,已没有人去顾及苏婼如此快速的动作,苏缵上前伸脚往他后膝弯一踢,待他跪趴在地,即怒问道:“你衣裳上的染料是怎么回事?你头发又是如何湿的?给我从实招来!如若有半字虚言,我定叫你生不如死!” 苏祯前番因为曾求常贺引他入伍才受过苏缵一顿重打,至今伤虽已好,苏缵余威仍在,当下他便没头没脑地趴地告饶起来:“父亲饶命!已打不得了!” 苏缵愈发看他厌烦,作兴再踢,这边厢苏婼已蹲下来:“你既不想挨打,那就交待出来!” 苏祯除了苏家便无依无靠,怎会不怕?抬起头来,目光一顿乱闪,落到黄氏脸上,又飞速地低下:“我,我只是——” “苏缵!你们如此欺负他一个孤儿算什么英雄好汉?也不怕传出去让人笑话吗?!” 黄氏裂开的声音如此急促,如不是苏绶与徐氏正好在前方隔开了彼此,她此刻便已经冲到了苏祯跟前。 苏祯听到此处,倒似镇定了几分,望着苏婼与苏缵道:“父亲既抚了我,如何又动辄即打骂我?您这般,这般待我,难道就不怕言官弹劾吗?” 黄氏听闻此言,一身怒急之意顿时退散了些。她扫了眼苏缵,冷声道:“苏缵,你为父不慈,对抚养的子嗣凌辱打骂,告去都察院,你就等着吃罪!” “先前就说二婶急,二婶还是这么急。”苏婼站起来,绕到苏祯身侧站定,“来人!给我打!” 苏婼如今在苏家地位高是高,但她一贯以来也不曾与谁为恶,众人便都以为她是那般好说话的,加之今夜至此,她循循善诱,也不似那作风狠辣之人,当下谁料到她会二话不说就下这样的令? 苏祯惊得说不出话,但下一瞬左右就被两个护卫押住,门外候着的苏祈招手唤来两个五大三粗的家丁,举起棍就照着他腰后扑打起来! 这前后里外配合得如此合契,简直让人不相信她是早有准备都难! 无论如何,这一果断举动顿时把苏祯和黄氏的气焰击散,苏祯开始扯着嗓子呼喊挣扎,苏祈早恨他吃里扒外勾结常贺,此时哪里肯放过?他越是喊得厉害,身后的棍子落得越是沉重。为怕苏缵动恻隐之心,苏祈赶到身旁亲自督刑。 黄氏慌了手脚,一面咒骂着苏缵,一面前往安抚苏祯。 苏婼从旁冷笑:“二婶这上蹿下跳的,岂不知更是暴露了行迹么?你莫非是真担心他受痛?不过是怕他顶不住,张嘴咬出你来罢了!” 黄氏反身瞪着她,忽一下扑到她跟前来扇她的脸! 却有徐氏一路凝神盯着她,于此时恰到好处地与杨佑一起插身进来挡住,而后奋力将她推到了地上! 霸气的少卿夫人怒指着黄氏的脸:“你骂我咒我,欺我辱我,都不成问题,独你要冲我闺女动手,那是不成的!我一日是她后母,与她有一日的母女缘份,我便终生都会护住她!你休得造次!” 苏婼到底人小体弱,差点就让黄氏得逞,危急之时被徐氏护得安然无恙,再听得这席肺腑之言,难忍一阵心潮澎湃。只是当下无暇多顾,见苏绶已情不自禁走到了徐氏旁侧,她便冷视黄氏一眼,接了家丁手上一条棒子,大步走到苏祯身边:“我数到三!” “我,我说,我说!” 这一幕全都在眼前发生,若说苏祯先前还存着些许侥幸,那么在黄氏倒地那刻也已荡然无存! 他汲汲营营,舔着常贺,四处钻营,无非是为了好好当他的苏家大少爷,给自己挣份前途罢了,如今连黄氏都已溃败如此,他早成了苏家人砧板上的鱼肉,又还有什么可固守的? “是,是母亲她——” 他眼望着黄氏,迫于她的余威,他的声音仍然颤抖。 但有这清楚吐出来的几个字,已经足够了! 棍棒停下来,他喘息了两下,染血的食指指向黄氏:“是她,是她让我弄来了几条蛇,她让我,让我趁雨夜潜入,潜入胡姨娘,还有三婶的房中,往她们床铺之中投放了蛇……” 屋里响起倒吸气的声音。 苏婼将棍棒抵住他咽喉:“三婶屋里的蛇呢?!” “姑娘!” “三房那边已然捕到了两尾银环!所幸是姑娘吩咐增派的人手够多,早早地发现了,未曾造就恶果!” 守在门外的游春儿此时插言进来,并也凶狠地看了黄氏一眼。 “把她押住!” 徐氏喊来婆子,将作势起身的黄氏按到了一旁。 苏缵咬牙切齿地瞪着苏祯:“你三婶于你我何干?她从未插手我等家事,你们竟然也要冲她下这等毒手!你眼下,把她怎么唆使你的,给我原原本本道出来!如有一字虚言,那我苏缵说出去的话便如同此物,定叫它有个有个着落不可!” 随着他铿锵语落,手畔一只半人高的钧瓷花樽便被他高举着摔了个粉碎! 角落里的黄氏浑身在颤,人一旦发癫,总归是不知会做出些什么事来的,这样的苏缵让人打心底里恐惧! 苏缵两眼通红,到此时他方明白原来苏婼的剑刃指向的是这里,黄氏比他想像得更为恶毒,胡氏就算了,她竟然连无辜的常氏也不放过,那么在她这么多年美貌与才气并重的表象之下,到底还隐藏着怎样惊骇可怖的一面? 第430章 她是你杀的 苏祯脸色煞白,被扶下了板凳。 他跪趴于地:“不是我的主意,母亲早早与我说,父亲可以有很多个孩子,且是他的亲生孩子,将来也都会是她这个原配夫人的孩子,但我却只是二房孩子中的一个,而且还得被父亲亲生骨肉挤得靠边站的。 “不过如果我听话的话,她愿意帮我坐稳二房长子的位子,毕竟,养谁的孩子不是养?她宁愿挑个清白的。” 他抬头看了眼苏缵,咽着口水,继续道:“我不敢不听,她是母亲,我自然,自然也不能忤逆,凡事都唯她之命是从……” “苏祯!”黄氏愤然厉喝,随后即又仰头冷笑起来,笑声止住时双目如电,活似生生要把苏祯的皮肉戳碎,“别把自己说的那么委屈,当初你像条狗一样跪趴在我面前,求着我保你护你,那副模样我可是记得清清楚楚! “我早就知道你是个蠢的,你还真是蠢,以为你招出我来就能把自己摘干净吗?真是愚不可及!我就算是养一条狗,它都比你忠诚!” “这么说来,你是亲口承认这一切了?你唆使苏祯作案,引诱他替你加害胡氏,成为了你那把杀人的刀! “黄氏!证据在前,眼下就是把你押到公堂之上,也已经是可以直接定罪的了!” 黄氏又是一阵肆意冷笑:“即便如此,你们苏家难道就无辜吗?他苏缵宠妾灭妻,我不将他还有你们苏家告到公堂之上已经是我仁慈,你们还想为了个贱人告我不成?!” “我二叔宠妾灭妻?”苏婼也是一身冷笑,“你做过他的妻子吗?成亲这么多年,你可曾与他行过哪怕一次周公之礼?” 这句话宛如平地惊雷,炸得苏绶与徐氏都目瞪口呆:“老二,你们!——” 苏缵自然也未料及苏婼突然爆出这么一句,不过事到眼下,也无谓遮掩了。 他漠然地看向黄氏:“没错,我与她成亲至今,从未圆过房。” 黄氏双目惊怔,半晌才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一定要问的话,那大概只能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吧。” 黄氏望着他,随后心口一阵抖动:“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就在你假装与我圆房之后。” 黄氏的脸色白了,她别开目光,似有些无所适从。 只是随后她的眼中又有了恨意:“你明知我在骗你,这十来年你却装做毫不知情,苏缵,你的心机也够深沉的!” 苏缵沉声:“方才你说一日夫妻百日恩,我便正是看在与你拜堂成亲的份上,只将此事埋在心底,而未曾与你撕破脸皮,让你下不来台。 “反而你,处心积虑嫁给我,将我玩弄于股掌之上。你先欺骗于我,且你我之间也并未有过一生一世一双人之誓言,你不愿与我同房,也不愿诞下我的子嗣,我带回一个胡氏,有何不可? “而你,趁此之便指责我负心负义,甚至屡次伤害我骨肉!可笑的是,你我新婚当晚就如此那般,哪来的真心和恩义可负? “我不知你是哪来的资格责怪我心计深沉?莫非我应该像个傻子般,任你愚弄,方才是应该的?!” 苏缵恨黄氏,这恨意持续了十余年,以至于他自己有时都分不清楚,究竟是恨她当初害得胡氏小产,还是恨她欺骗了自己? 那时候的他也不过是个青葱少年,对伴侣和婚姻都有着美好的憧憬,黄家小姐美名在外,得知那样才貌双全的姑娘是自己将来的妻子,他岂有不动心之理? 他也曾日夜期盼着早日将她娶进门,婚后琴瑟和鸣,举案齐眉,做一双恩爱两不疑的夫妻。 只是期望越高,被算计之后的获得的伤害也就越大,当他痛苦地发现原来她根本不想嫁给他的这个事实,他满心里就只剩下怨和恨。 是她对提亲的首肯给予了他莫大的希望,随后又在那样欢喜的日子里亲手将这份希望给摧毁。 遇到胡氏之前他还心存侥幸,心下抱着新婚当晚或许是黄氏对行房有所害怕而施下的权宜之计,打算回京后便将这一茬揭过不提,然而当他带着胡氏回到府中,未及解释她就不由分说将他骂出来,他就逐渐肯定,没有什么权宜之计,只有从未情愿。 十余年的夫妻,她没有给过他任何机会,她宁愿蹉跎自己的光阴,也要僵持着这段关系。 而苏缵心中剩余的那一点不甘,在方才她那一句“你心计深沉”落下之时,陡然也烟消云散。 不值得了。 “好,好。” 黄氏后退两步,神情凌乱。“可那又如何?胡氏不是没死吗?那个孽种也活下来了。 “就算是我指使的苏祯,你又能将我如何?大不了叫我下堂,那你倒是写休书啊!你们苏家,我已是一刻都不想待了!” “你想走,可没那么容易!” 苏婼一眼看穿她:“你处心积虑嫁到苏家,当然绝不可能是为了害一个侍妾,也不是可能只是为了让我二叔绝后! “你抱着不可告人的目的到来,你是冲着苏家来的!” 黄氏怒道:“你太抬举我了!我不过是个内宅妇人,出阁之前也就是个深闺小姐,我不过是想着你们苏家门风清正,子弟没什么恶习,嫁过来至少落得个清静,还能有什么目的? “虽说你们苏家实则就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但我有什么好冲着你们苏家来的?” “你果然嘴硬。”苏婼不慌不忙看一眼杨佑,“胡氏虽然没死,但你那位后母柳氏,她不是死得透透的了吗? “她是你杀的,你觉得,这弑母之罪,够不够你下一次死狱的?” 到底黄家的事大伙都不清楚,之前苏婼说到一半便未再继续,这种情况下,也没有人去关心黄家一个死去已久的人。 故而她不提柳氏,大伙儿都要忘了。 只是一听她提及,又个个都凝起了神来。 只因今夜苏婼出招凌乱,看似毫无章法,但前后串联起来又招招有着落,那么谁又还能不关注她所思所言呢? “你凭什么说她是我杀的?” 黄氏双眼红了,喉咙骤然紧缩,嗓子像撕裂般嘶哑:“你凭什么!” 第431章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你不必着急,审案是官府的事情,你大可以相信在大理寺任少卿的我的父亲,还有我的二叔,等听我说完你的一切,他们一定会有办法证实这瞎。” 黄氏怔忡地望着她,湿腻的风吹动她散落在脸侧的几缕发丝,增添了她几分狼狈。 苏婼道:“你那位后母柳氏,因为婚前就住进了黄家,与你父亲暗中苟且,加速了你母亲的死亡,使你幼年失怙,从这点说,你与柳氏之间的仇恨已经成立。 “你对柳氏怀恨在心,而柳氏也并非贤良之人,她接连怀上了你父亲的两个孩子,明明婚前不检点,竟然还一跃成为了黄家明媒正娶的太太,明正言顺地接替了你母亲的位置,而那时你年岁也不小了,该懂的事情都懂了,她当然不会那么心宽地善待你。 “所以连你们黄家的下人都知道,你是不幸的,那些年,背地里,你一定还承受了下人们所不知道的一些痛苦吧?” 苏婼的话语像针锥,一点点刺穿黄氏皮肉,直中她心底。 她像是风雨里的一株美人蕉,不由自主的颤栗起来,仓惶而无措。 苏婼略略直腰,继续道:“你把所受的这份痛苦加倍地还到了柳氏身上,她一定死相极惨,而且极不体面,黄家都不便多提,所以外人才会对这位黄夫人几乎没有印象。而那个时候,你也不过才十四五岁吧?有这样的手段心计,难道不应该说你才是至为阴险的那个吗?” “那岂能怨我!”黄氏忿而怒吼,“那是她该死!她害死我母亲,又想害我,想操控我一生,我若非幸有几分机智,化成白骨的那个人早就是我!我只是想活命,有错吗?” 苏婼直视她:“那她是怎么对待你的?以你的心智,一般的手段不可能奈何得了你。你在苏家翻云覆雨,在娘家时怎么会容忍柳氏爬到你头上那么久呢?你最多容忍她触怒你一次两次,绝不可能次数再多,更不可能纵容她那么久。所以,你一定是有什么把柄在她手上,我说的对吗?” 黄氏怔然未语。 苏婼再补一句:“这个把柄,应该还成为了你处心积虑嫁到苏家的理由。” 黄氏更是如同看鬼似的看向了苏婼。 而苏婼则自袖口里取出来一物,对着灯光展开:“一直问我要证据的你,一定认识这个。” 是一方写着诗的丝帕,不算顶新了,字迹苍遒,一看就是功底深厚的男子所书。而四句诗竟是藏头诗,连起来正是“于秋吾爱”四字。 “这是——” 以为自己不会再吃惊的苏缵看到此物,到底没忍住冲上来,震惊地看向苏婼。 “从她枕头当中找到的,就在我到达胡氏院里之前。”苏婼在黄氏嚎喊着扑上来抢夺之前将帕子收了,说道:“她与二叔你的这门婚事,的确是个阴谋!在与你议婚之前,她早就有了心悦之人,而这段关系兴许不够体面,所以才成为了柳氏拿捏她的把柄!” “既然她有心悦之人,又为何还要嫁与我!” 苏缵不能理解! “那就要问她了!”苏婼转过去,“能令她放弃所爱,嫁到苏家忍辱负重这么多年的理由,必定不会寻常!更何况,她还肩负着瓦解苏家,潜伏杀人的重任呢!” 说到此处她猛然一下扼住了黄氏咽喉:“我知道你还干了些什么,但我要让你一五一十自己说出来!” 压在心底最想说的话就像锋利的刀子,一抽一送全是血! 她也不过是肉体凡胎,哪里经得起自行插刀的酷刑? 黄氏一个盛年女子,竟敌不过她一个纤秀少女之力,扼住咽喉的双手就如一双铁爪,箍得她眼前黑云一团浓似一团。 “婼姐儿!” 徐氏和周夫人她们纷纷上来劝解,如果世上蛇蝎有人形,那必然是黄氏这等模样,天知道她们从旁一口牙齿紧咬了有多久,若非轮不到她们出面下判决,黄氏早已让她们判死了十来回! 但眼下苏婼这架势,又让她们觉得不至于,一来苏婼犯不着为了方才这些事落个杀人的罪名,二来就这么掐死她,又显得过于让她痛快了。 是以她们把苏婼架着,横竖将她两手扯了回来。 然苏婼的双眼却是血红的,那里头翻涌着的却是无尽的血海深仇! 苏婼灯下的双眸熠熠浮动,这眸光始终笼罩着黄氏。 苏缵迷惑地向苏绶看去,苏绶此时垂在身侧的双手,也令人意外地紧紧攥了起来,他用力用得那般明显,以致于衣袖覆下的阴影都未能遮挡住骨节处的青白。 “你都是胡说!” 黄氏厉声道。只是这声音与声势都极尽苍白,像是密风里的一缕风,稍纵即逝,转瞬她就萎顿地跌坐在地上,喃喃自语起来:“你是胡说,你不可能知道的……你不可能知道,你不可能有证据……” 没有人听得懂她说什么。 只有苏婼将喷火的目光投向杨佑,随后偏头一个动作,杨佑便点点头,无声退出去了。 雨夜里有纷乱的脚步声,有人去,有人来。 当吴淳提着袍子快步跨进屋里,黄氏倒在地上,而苏婼与苏绶双双都把自己紧绷成了一张拉到极致的弓。 “老爷!” 吴淳走到他们身畔,缓声道:“老爷,张家来人了,张家大爷说有急事眼下必须相见!” 张家两字出现得太过突兀,以至于苏绶顿住了,苏婼也收住了身势,齐齐扭头看着他。随后连死里逃生的黄氏都捂着脖子坐了起来,两眼发亮地看向了院外的黑夜! “不见!” 冰冷的声音自苏绶齿缝里挤出来。 他的目光落在黄氏身上,当中的恨意与怒意,排山倒海般地扑向了她。 “不,要见!” 苏婼的声音也冷,但却是一种冰冻般的格外安静的冷,她朝黄氏缓慢走了两步,一字一顿说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既然都不顾一切赶在这当口来了,那是当然要见,也必须要见!” 第432章 我幸有你 张栩站在苏家花厅里,眼前是湿渌渌的庭院,身上是湿漉漉的衣衫,连他背负在身后攥着的双手,也是湿漉漉的。 张大奶奶解下半蓬后,身上衣裳倒是干爽。 她看向丈夫:“你坐吧,这么沉不住气,要让人起疑了。” 张栩沉气,正好吴淳回来了,他问道:“如何他这么久还没出来?” 吴淳俯身:“大人大奶奶见谅,我们老爷正在处理一桩要紧的家事,恐怕没办法尽快赶来。” 张栩问:“什么要紧的家事?” 吴淳抬头看了他一眼。 一个守礼之人,岂能问出这种话来呢?张栩察觉失态,负着的双手又攥了攥,别开目光:“什么要紧的家事,必须他亲自去断?难道我这边的事情不如他眼下的事情紧急么?” 吴淳颌首:“回大人的话,实在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事关主家声誉,请恕小的不敢多言。” 张栩沉气:“那你倒是把你们老爷给我请过来,我当面问他!” 吴淳道:“内宅之事,怎敢让大人如此挂怀?” 张栩噎住,无话回他。 张大奶奶走过来,缓和声音道:“你别吓到人家吴管事了。”说完她看向吴淳:“这么大雨天的,要不是因为事情紧急,我们也不会特意前来,相信你们老爷也是知道的。所以不怪我们纳闷,到底你们家出了什么事,他既然撇下我们不顾,而去处理家事?” 吴淳道:“大奶奶见谅,小的属实难以启齿。” 张大奶奶笑道:“你这人也真是,你我两家好比一母同胞的手足似的,往常大小事哪件我不知道?如今倒是磨磨叽叽起来。你们太太是新来的,有些事怕是也难以处理,故而才拖住了你们老爷。你如实说来,我还能帮着出出主意,回头他们要罚你,自然有我们替你作保。” 吴淳听到此处,方露出犹豫之色,而后叹着气说了出来:“不瞒大人和大奶奶,今儿夜里出了大事,我们二房的胡姨娘连带着即将生产的胎儿没了!” 张大奶奶眸光闪烁,与同样眼底沉浮不定的张栩对视一眼,问道:“怎么会出这样的事?是谁干的?” 吴淳叹着气,又疑惑地抬头:“小的还没说缘故,大奶奶如何未卜先知,猜到了是有人暗中所为?” 张大奶奶屏息抿唇,随后又一笑:“这不是明摆着的么?若非是有人下毒手,这二房的事情,怎么至于你们老爷被缠住脱不开身?” 吴淳目光定在她脸上:“虽是二房的偏房,但到底没了的却是我们二老爷至今唯一的亲骨肉,二老爷盼着自己的孩子已有多年,好不容易等到要降生了,却又出了这样的事故,实在不是什么值得发笑的事情啊。” 张大奶奶一怔,才又意识到自己方才为了化解尴尬的那一笑确实不合时宜。 好在她是老练的,随后就叹了口气,端出一脸沉痛:“这么说来,倒是真的没救了。可恨我们来迟了,要是早些来,或许还能请个好些的大夫施以急救。这可怎么是好?……谁下的手,查出来了么?” 吴淳摇头:“眼下就是正在紧锣密鼓的查呢。这大雨天,极容易毁灭证据,要不是为了争取时间揪出真凶,我们老爷也断不至于拖延。” 话锋一转,他又道:“不过老爷也有交代,他嘱小的前来相问大人,具体是有何事,惊动大人雨夜奔赴至此?为免耽误要事,老爷提前知晓,也好心中有个斟酌。” 张栩清了下嗓子:“事关内阁的一些事情,也不便让你带话,你去让他快快前来便是!” “遵命。” 吴淳直身:“那大人与大奶奶就请在此稍坐,小的先失陪。” 张栩未等他把话说完就已经迫不及待地摆起手来。 身为张阁老的独子,张府未来的掌家人,如此沉不住气是很奇怪的,张栩从其余下人的眼里看出了惊讶,但他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此行他只需要达到目的。 张大奶奶幽幽望着雨幕:“她从未失过手,不知今夜是否能在老爷你的配合之下安稳躲过。” 张栩看她一眼,眼底浮出一些歉疚:“劳烦你这一趟。这么多年,你,怪我么?” 张大奶奶沉默半刻,收回目光,语音温温:“怎么会呢?她也为我们办了不少的事情。这些年要不是她,我们行事哪能这般顺畅?别说在我们心中,就是在父亲眼中,她也算得上是大功臣了。” 张栩心潮汹涌:“眉娘……” “你放心,”张大奶奶笑了下,“我理解你,我早就视她为姐妹,自古以来成就霸业的路上,怎可能只有孤家寡人?我都想好了,待她脱身之后,我便以正娶之礼替你将她迎进门,我与她携手同理内宅事务,不管你我将来处在什么位置,我都一定不会委屈她。” “眉娘!” 张栩紧紧攥住了她的手:“我幸有你!” 张大奶奶含笑垂头,而后看了眼门口,敛色压声道:“虽说胡氏已死,但究竟眼下什么情况还未可知,苏绶心细如发,与苏缵之间情份又深厚,此番看情形是定要审出个一二才能罢休了。 “你我既然来了,还当设法解了这个围才是。” 张栩与之成亲近二十年,张家大小事情,何曾瞒过她?而若非有她极力支持自己与张家的壮志,张家也定然不会严密得跟铁桶也似。方才她一席话,已将他心中积蓄已久的欣赏与感激全数勾了出来,眼下只见她又这般全心全力地维护自己,帮助自己,岂有听不进去的? 他深深点头:“就是无法进去内宅,眼下不知如何是好?” 张大奶奶扫视着外头吴淳留下来听候差遣的苏家下人,沉吟一下走出去,找了个面相憨实的丫头:“我没见过你,你是新来的?” 丫鬟诚惶诚恐:“奴婢是胡姨娘屋里的。胡姨娘出了事,院里现不许人进内,奴婢便被差到了此处。” 听到她是胡氏屋里的,张大奶奶双眸一闪,问道:“既然你是胡姨娘屋里的,如今案情未明,此时不应该在那边待审么?如何反倒把你遣来了此处?” 第433章 我是要站上云端的 丫鬟道:“回奶奶话,奴婢刚入府就在二太太屋里做清扫的粗使丫头,后来被二太太调去了服侍二老爷,二老爷嫌奴婢长得丑,但办事还算机伶,就遣了给胡姨娘用。 “方才,是二太太遣了奴婢出来。” 张大奶奶恍然:“原来是你们二太太的人。” 这就合理了。 她回头和张栩对了个眼神,张栩遂跨门出来:“你们二太太呢?” “也在里头呢。” 张栩看向张大奶奶,张大奶奶便和缓地道:“听你回话,倒果然机灵。你们二太太知人识用,特把你遣来这儿,想来也是看重你。既如此,那这便去向她传个话,请她过来陪我说几句话如何?” 说完她自耳朵上摘了一对耳铛,塞到了丫鬟手上。 这金镶玉的耳铛,虽然只有黄豆大一颗,但却成色极好。 丫鬟当下跪倒在地:“得奶奶如此恩赏,奴婢原该即刻前往,只是,二太太是二房主母,凭奴婢三言两语怕是难以使得二太太在大老爷大太太,还有二老爷他们眼前抽身,要么还请奶奶和大人给个信物或是什么,也好让奴婢在老爷们面前有个说辞!” 张大奶奶皱了眉头:“信物?” 她素日与黄氏并无明面上的私交,此时弄个信物过去要求相见,这不明摆着告诉苏家这当中有蹊跷吗?何况,她一个命妇,随身怎会轻易有什么让人一望便知的信物?这等东西,若不慎落到旁人手上,不知生出多少事端。 她再仔细看这丫鬟,拿起她一只手来,只见掌心虽有几个薄茧,但比起一般粗使丫头的手可细嫩许多,再一看她衣衫,只见浅碧色的外衣底下,还露出了一抹桃红烟罗。 张大奶奶蓦地收了手,看着仓惶掩住衣襟的丫鬟:“你不是粗使丫头!” “奶奶恕罪!” 丫鬟趴下磕了个头:“奴婢,奴婢得二太太提携,虽在胡姨娘屋里走动,但却已是祯大爷的人……太太已许了奴婢,将来祯大爷成了亲,便抬奴婢为姨娘……这衣裳,这衣裳是二太太赏的。还说是京城诰命夫人们都难得的料子,太太特地裁了一片予我……” 张大奶奶听到这里,再来看这料子,面色倒缓和下来。 “是软烟罗。”她看一眼张栩,“我才得了一匹,如今还没舍得用。” 张栩听出言外之意,略为尴尬,方想道歉,她又往下说了起来:“这料子外人确是得不着。如此看来,你们太太着实是器重你。” 连她这个阁老府的大少奶奶都只能得一匹的料子,她一个丫鬟竟还从黄氏手中得了一截,实在可以说是信得过了。 丫鬟满脸猪肝红:“全赖太太不弃。” 张大奶奶朝张栩扬唇:“既如此,那还怕什么?你给她个什么,早些见到人,听听里头是怎么回事了为要紧。” 张栩便自腰间解下玉佩:“悄悄地递与你们太太,她应该知道怎么找托辞。” 他有信心。 这么多年,她一直没让他操过心,相信今夜也如是。 跟苏家决裂是迟早的事,过了今夜,她从苏家脱身也是早晚的事。 因而他冒着雨来,并不怕苏家察觉。 杀掉胡氏和腹中胎儿,是她在苏家的最后一个任务,眼下任务完成,起码他能放心了。 …… 丫鬟把玉佩当着黄氏的面,交到了苏婼手上,苏婼看了之后,瞄着地上一张脸绷成了铁板的黄氏,又将之递了给苏绶。 在丫鬟一五一十地禀报过后,苏绶脸色已经能凝出水来。 徐氏怒斥:“原来,张栩就是你舍身潜伏到苏家来的理由!为了一个有妻有子的男人在苏家当了这么些年的细作,你也算忍辱负重了!为了你的心上人,你就这么不把呆了十几年的苏家当回事吗?在苏家十几年,你是跟这里的人一点情份也没有落下吗?!” 黄氏保持原有姿势坐在地上,不知在想什么,对徐氏这番话置若罔闻。 旁边突然传来一声巨响,沉重结实的一张黄花梨太师椅被踹翻,苏缵弓腰指着黄氏,面目扭曲,一身怒火燎原千里。 “你这个,你这个荡妇!” 黄氏仍看着前方地上,随后才将目光转向他,报之哂然一笑:“你有什么资格这样咒我?你都看到了,我的心从来不在你身上,我嫁给你,就是一场阴谋。我对我心悦之人守身如玉,我比你高洁多了!你凭什么这样骂我? “还有,苏缵你知不知道你有多可笑,你一面恨着我,坚信是我害得胡氏堕下了第一胎,一面又割舍不掉我。你要是对我从未有情,不可能留着我到今日吧? “就在方才,你还在反驳苏婼,说我不可能杀柳氏呢! “如今我不妨告诉你,没错,你跟胡氏怀上的第一个贱种,是我下手弄掉的!她明明答应我不会怀你的孩子,她偏偏不听话!于是也是这样的一个雨夜,我亲手设了陷阱,让胡氏滑胎了! “当然,柳氏也的确是我杀的,她太该死了!她竟然想我死,你说我能留她吗?! “我黄于秋,生来就不是受人摆弄之人,我是要站上云端的!是要把所有欺辱过我的人,给予我不公的人,还有背叛我的人杀干抹净,踩在脚底为泥的! “可惜,就算知道了这一切,你们又能奈我何?张栩来了,你们知道他是为什么来的吗?他是来救我的,来给我解围的,他可是张府的大爷!是苏绶你的师兄!你们能奈他何吗?” 一串尖利的肆意狂笑从她的喉中吐出,她似已无所畏惧。 苏缵突来眩晕感,跌坐在椅子上。 徐氏再斥:“你这个毒妇!你放着正妻不当,偏去与有妇之夫苟且,你当张栩救走了你,你就能明媒正娶当上他们的大少奶奶不成?还不是去做小! “张栩之妻并不是个好相与的,这些年里里外外她给张家打点斡旋了多少事,手段不知多高,她能容得下你爬她头上?简直愚蠢!” 第434章 怀壁其罪 “你懂什么!”黄氏怒目,“我既能安稳走到今日,必然有办法压制得了她冯氏!你个鼠目寸光的愚妇,岂知我的手段?!” 徐氏憋着一腔狠话,却不便在此时占了大家的时间,忍着气咬牙不语。 这边厢看了黄氏半晌的苏婼出声了:“你纵然对张栩再有信心,也得看我们早放还是晚放你。既然吃定我们拿你无可奈何,那你倒不如告诉我,胡氏为何会答应你不怀孩子? “听起来她好像很听你的话,这可不像是她进苏家后你们才建立的关系,所以,胡氏和你,是在被我二叔带回来之前,就已经认识的是不是?胡氏在二叔任地遇到他,是你安排的,是不是? “因为只有你最清楚二叔的动向,你知道他什么情况下会中招,也知道胡氏怎么样进门,所有人才不会怀疑她和你的关系。” 黄氏神色渐渐冷凝。 苏婼续道:“胡氏进门之后,你和她暗中呼应,赶走我二叔,成全了你自己守身如玉的决心,也通过胡氏把我二叔的一切举动都了解得一清二楚。 “所以即使你不讨丈夫欢心,也成为了苏家极为受欢迎敬重的二太太,你营造出来的淡泊,反而激起了很多很多人的心疼和怜惜,包括我的母亲!” 末尾四个字,像巨石一样,一颗接一颗地砸响了所有人的耳膜。 距离太近,黄氏不自觉地捂住了耳朵! “……你怎么知道我和胡氏!” 先前她已然在苏婼遭受过一击,她那双不知为何那般粗糙的双手,几乎就把她掐死! 眼下在场的所有人,就数苏婼最为令黄氏心惊! 这个从前在她看来算不得什么障碍的丫头,已经不止一次让她捉磨不透,也无端地心生恐惧了! 她蓦然想到张家那边曾传过来的消息里,有一句着重地提及了苏婼,那句话说,苏婼深藏不露,很可能就是鬼手。 这些日子其实她已知道苏婼在锁器制作上的造诣,也曾疑惑她到底时候、以及从哪里学来的本事?但到底鬼手不鬼手的,不是她最关心的事,再说近来风波不停,她便没有冒险去印证。 但她为何连心思也这般敏锐? 整个晚上,都是她在主导。 她知道那么多的事情,且是她认为绝无可能暴露的事情。 苏绶听到时都是惊讶的!但她就是一步接一步,那么胸有成竹。 她到底还知道多少? 她到底还有多少牌没出?! “我知道的当然还有很多。比如说,张栩夫妻俩的关系。还有,张大奶奶在张家的贡献和地位。张大奶奶冯氏的娘家,可不是什么寻常之辈。她家出了好几个将军,天南地北都有。 “凭张家如今的谋算,冯家对张家的用处有多大,你应该十分清楚。更别说冯氏替张家又做了多少事?她还为张家生下了仅有的两个孙辈,她要处理个把人,你说张家会不会责怪她? “即使那个人,是张栩的姘头!” 苏婼的话有多冷,黄氏说不出来,她只知道她蓦地就打起了冷战! 但苏婼一声冷笑后,还在继续往下:“就算我奈何不了张栩,迟早都得迫于他的压力放你出去,但是,今夜冯氏也与张栩同来了。你知道今夜张栩明明是来给你解围的,她冯氏为何也会跟随同来吗?” 苏婼摩挲着桌角一方镂花中的兔子。 狡兔尽,走狗烹! 黄氏喉头仿佛又被苏婼的双手掐住了。 她连呼吸都变得不畅! “张家没你说的那么没脑子!”她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我知道他们那么多秘密,他们也有把柄在我手上,这个时候弃我不顾,或对我起杀心,我难道不会倒戈吗?! “他张栩要是这么点城府心胸都没有,那我黄于秋凭什么为他守上这么多年?!” 苏婼冷声:“那如果我把你交给冯氏呢?” 黄氏怔住,随后眼中闪过了怨毒的光,一双手也攥成了铁爪。 “就算张栩没起杀心,就算他待你有几分真心,定要接你出去,那同样是把你交给张家人,冯氏,她也是张家人是不是?把你交给她,张家不能说我们苏家事办错是不是? “只不过你落到她手上,你觉得,你觉得自己活命的机会有多大?” 黄氏怒目圆睁,双手已攥出了血痕。 眼前的苏婼完全不再是她所了解的那个苏婼,她竟有这样的心计! 同为女人,她自然知道自己对冯氏来说不算是个讨喜的角色,她心甘情愿在苏家潜伏这么多年,一来自然是为了张栩,二来却是也想积攒些成就,来日好与冯氏分庭抗礼。 明明今夜事成她就可全身而退,偏偏事情没成! 她还着了苏婼的道。 她不知道方才苏婼是怎么交待丫鬟跟张栩说的,苏婼把她交给冯氏,张家的确挑不出毛病,但冯氏在张栩之前先见到她,会发生什么事,没人能想得到! 她哑声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苏婼越过她头顶看向雨幕:“你应该知道我想干什么。” 即使是向上而去的目光,那之中奔涌的仇恨和痛苦也大量地泄落下来,如火山灰一般要把人烫成灰烬。 黄氏头低下去,忽来一阵瑟索。 “我知道……我知道……” 喃喃吐出几个字,她又一点点把头抬起来,“方才你想杀我,我就猜到了。如果不是因为你母亲……今夜之事应该也不会栽在你手上,还有柳氏的死,也不会被扒出来。 “可是婼姐儿,我只是颗棋子!”她嘶着声,眼泪落下来,“你母亲——是我唯一不想杀的人,我也是迫不得已!” “别废话!说!” 苏婼一声震天价怒吼,人也扑到了她面前! 隔着一拳的距离,咬牙的声音也清晰地传到了黄氏耳里:“每少说一个字,我便会设法让冯氏多捅你一刀!” “这不是废话!这是真话!”黄氏声嘶力竭,“你母亲的死,我只须一半的责任!杀她的是张家,是张昀!是他们早就盯上了你们苏家!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们苏家藏着那么大的秘密,张家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探到了,他们早就盯上了你们家!而你母亲,就是因为苏家才死的!” 第435章 罗网 苏婼混身如被冰雪裹住,她保持着前倾的身势,屏息片刻后回头看了眼神情裂开的苏绶,又看回了黄氏。 “你在说什么?” …… 花厅外的雨又下起来了。 张栩喝了一盅茶,再度站了起来。 门外的下人还是那些下人,先前离去的丫鬟还没有回来。 冯氏把茶盅放下,说道:“这种时刻,就算是她,想脱身出来必然也得费番工夫,你何必如此气躁?倒不如坐下来静等,省得让人疑心。” 张栩叹气:“也不知为何,我今夜总有种不祥之感。” 冯氏望着他背影:“是因为父亲,还是因为这场雨?” 张栩侧转身:“是因为苏家这不寻常的气氛。我了解苏绶,他但凡对张家还有一点顾忌,都不会因为别的事情把我们架在这里,虽然,我也已知道他早就对张家存有防备之心。 “你说——” 他看过来:“刚才我那块玉,送过去会不会出事?” “怎么会呢?”冯氏上前,“那玉可是由她的心腹亲送到她的手上,苏家再怎么着,也不会公然欺辱一个正牌二太太吧?黄家可也不是能任由他们苏家拿捏的。 “你呀,是关心则乱,想多了。” 她嗔怪地轻睨了他一眼。 随后看向这湿漉漉的黑夜,她却也叹了一息:“不过,眼下这节骨眼上,也确实不能掉以轻心。咱们都出来了,只有父亲母亲在家,煜儿他们年轻,还不顶事,也不知父亲他们那边是否顺利?要不,我先回府照看着?这当口可是一点疏漏也出不得。” 张栩嗯了一声,点头道:“你所虑甚是。” 冯氏拿起斗蓬:“那你当心些。” 张栩笑道:“他苏绶还敢对我怎么样不成?” 冯氏便也一笑,走出了门槛。 从苏家花厅到府门这一路,她这些年不知走了多少遍,怎么走能最快的出府,早就烂熟于心。 出了张栩视线,她藏于袖中的拳头就一点点地松了下来。 岂止是张栩觉得今夜的苏家不寻常?她早就觉得了。 那丫鬟既在胡氏院里当差,怎么可能会在胡氏死了后还穿着红衣出来服侍?即使那只是个侍妾,也是她的主子,不是吗?就算她是苏祯的通房,又如何呢?并未过明路的。 她穿的是那么明显的软烟罗呢,还刚好在她和张栩眼前晃悠。 张栩关注点在于苏绶,身为女人,而且是身为张栩的妻子,她的关注点当然是在黄氏身上。 那可是他丈夫牵挂了十几年红颜知己呀…… 冯氏迎着扑飞到脸上来的雨粉,扬高的嘴角满是讥讽。 她为他们张家付出那么多,对外防得密不透风,四处经营,给他们弥补了多少疏漏,对内给他们张家生下了两个聪慧优秀的儿子,把张家打理得井井有条,他也知道她是他们张家的功臣! 但现在,他竟然指望着她能接受一个前来分他丈夫还有地位的女人! 从前,她为了顾全大局,容忍了他们的奸情,而今,不管今夜胡氏死没死,黄氏都不会再有新的任务了。 她是颗废子了。 她不想忍了,故而她主动提出跟过来。但她的丈夫,还真是个情种呢,竟然为了那个女人,如此坐立不安。他还真的想把她给迎进府里去! 他们成亲二十来年,她冯眉都未曾得过他这般紧张。 所以,她怎么会傻到真把黄氏当菩萨搬进府去给自己添堵? 原本她是冲黄氏来的,但情况出乎意料,那丫鬟若是被打点在那里的,自然吴淳也是。甚至胡氏的死也是!所以如果她所料不错,那胡氏根本就没死,而黄氏已经暴露了! 丫鬟求取信物,只是为了加速苏家人认定黄氏背后的人。 黄氏赏软烟罗是假的,当苏祯的通房也是假的!那块玉佩送出去,但凡落到苏绶手上,黄氏和张栩之间的关系,就已经明摆着了。 苏家都开始布局了,他们真的还会顾及张家,顾及你张栩吗? 你说放人,他们就会放人? 如果会,苏绶就不会不出来。 所以,这一定是苏家的圈套! 苏绶他们打算撕破脸了,张栩今夜是绝对带不走黄氏的!很可能让他们在花厅等,也是为了先稳住他们。 当察觉到了这股不寻的气息,冯氏当然不会傻到坐以待毙。 但张栩留下来是无所谓的。 不过是个负心汉的无良男人罢了,死他一个不多。 她还有两个成年了并且出色的儿子,怕什么! 张栩死了,张家未来的一切,就都成了她儿子的! 也只能是她儿子的! 她坐上高高在上的位子,还操心什么男人对自己忠不忠诚? 他死了,她得到的利益才最多! 冯氏她复将双手在袖中攥了起来,加快速度往外头走去。 只要出了这府门,她就安全了。事情走势就由她主导了。 就让那对奸夫淫妇去地府相守去吧! “张大奶奶冒着雨到苏家来,怎么又走得这么急?” 刚刚跨门到苏家前院,冯氏就被灯火通明的眼前情形给惊着了。 火光来处,身着银甲的韩陌傲坐于高头大马之上,腰间的长剑在火光下浮动着凛冽的光,如同他睥睨过来的冰冷的眼神。 他的身后,一边是同样挎剑的杨佑带领着精壮的东宫侍卫,另一边是手捧黄帛的窦尹,隐于夜雨里的数不清的人头,已然将苏家的出入口封锁得严严实实…… 冯氏打了个踉跄,扶着门框才站稳。 她倏然回头看向依旧平静深幽的苏府,脸色骤然变得跟天空里的闪电一样白! 原来她还是猜得不够准确,离开的动作还是不够快! 吴淳和那丫鬟的确是苏绶他们设下的圈套,什么苏祯的通房,黄氏的赏赐,果然都是假的,而胡氏没死倒是真的,黄氏彻底暴露了也是真的! 就在张栩以为苏家还必须维持表面和气,无论如何也能把黄氏带走的时候,苏家不但把黄氏拿下来了,而且还已经布下了天罗地网! 原来!从张栩交出那块玉佩起,她就根本不再有机会脱身!…… 第436章 你不信我吗? “苏家还有什么秘密?” 苏婼心中已有隐约的猜想。 但此时此刻,她已经不愿意,也无谓浪费力气再作猜测。 她要一个确切的答案,而黄氏非给她不可。 “你不如问他?”黄氏看向此时显露出了几分无措,又有几分沉痛的苏绶,“你们苏家所有的秘密,都集中在他手里,我也听说了几分皮毛,不过——” 她轻哂一声,又看向才从极度痛忿中转入茫然的苏缵:“比起你来,我倒要好些,起码我知道,他苏绶这么多年热衷于当缩头乌龟是为什么,连个小小的罗智都不敢得罪是为什么! “那是因为,太祖皇帝赐下的第三枚护国铁券,就是在你们苏家手上!这是你们苏家传承了好几代的绝对机密,打从你们老太爷把这个秘密交与你起,你就再也没有像年少时那般安睡过哪怕一晚! “你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自己无能护不住它,所以日日警示自己远离朝堂纷争,也从不主动争权夺利,就连张阁老几度想提携你,你也推拒不受,最后实在无法推了,你才做了这个大理寺少卿! “你想当个纯臣,不争富贵,只想让苏家永保平安!只可惜,没有人理解你呀,你在你身边所有人眼里,就是个冷漠,刻板,不近人情,还懦弱怕事的无情之人! “你又无可奈何!不能向他们说明,解释,只能闷在心底!因为这个秘密,除了苏家传家人之外的人,是绝对不能知道的。 “我没说错吧?苏绶?苏少卿?苏大人?” 黄氏轻佻地挑高了尾音,而后对着铁青脸的苏绶,和震惊到完全无法动弹的苏缵,肆意地大笑起来。 苏婼那一只早因铸锁而练就成有力利爪的右手,忽一下就揪住了她的衣衿! 她怒目望进黄氏眼底,气息凝结于喉间,却是上下而不得。 “婼姐儿。” 苏绶在身后唤。 苏婼喉头动了动。 “她说的,可是真的?” 苏绶垂下眼眸,良久后才幽微地吐出一句:“是真的。” 苏婼双眼微掀,露出的寒意,将狂妄的黄氏刺得缩了一缩。 黄氏绷紧着腰身,说道:“现在你该明白了,我刚才没有说谎,要杀你母亲的人,是张家,不是我!我虽然恨人欺我侮我,但我尚且容得下你二叔,如何容不下你母亲? “我嫁来苏家,是听从了栩郎的话,他当时只让我进入苏家,接近苏家正房——”说到这里她看了眼苏绶和徐氏,接而又道,“其实本来,早在我还在与苏家议婚之前,他原想着让你母亲先下堂。 “因为反正你父母亲不睦,让她下堂不是没有机会,然后就由我嫁给你父亲,做上苏家的宗妇,行事会更便利! “只可惜,你父亲——呵,他倒是死心眼,既不好好待你母亲,却也死活没留半点机会给人,让人可以拆散他们!” 她目光滑溜溜地在他们仨之间穿梭,徐氏嫌恶地别了头。 苏绶只是手搭在腰间系玉的一道络子上,阴沉着脸不语。 那络子底下是块玉,莹润无双。 苏婼忽然对着黄氏,笑了一笑。 她怒,黄氏怕,她笑,黄氏也怕。 于是黄氏有些着急:“我说的是真的,你难道不信?” 苏婼道:“我信。” 前阵子,韩陌兴高采烈来告诉她,皇帝钦命她和他一起查访那第三枚不知下落的护国铁券,她和韩陌为此一有闲暇就琢磨着可能拥有这枚铁券的人家。 常蔚案起,此事被搁下来,却在今夜,在眼下,猝不及防地冒出了下落,他们苏家,竟然就是第三枚护国铁券的持有人。 皇帝亲口证实,那批被太祖皇帝从国册上抹去并隐藏下来的矿藏,很可能就由这枚铁券的持有人掌管着。 苏绶从十余岁起就拜在张昀门下,至今已有十七八年。 独独选中了苏绶,当时世人只以为是张昀别具慧眼,看中了苏绶的才气,如今细思,哪里是什么爱才使然?从头至尾不过就是场阴谋罢了。 当然也就是那个时候,张家表露出爱才惜才的意思,引得彼时一心想要替家族栽培出几个得用的子弟的苏老爷子动了心,把苏绶送到了张家,从此张家就向苏家伸出了那只无形之手,开始行操控之事。 张家在这过程里图谋个苏家宗妇的位子,她有什么好不信的。 她只是问:“当初常贺让苏祯在苏家寻找的,就是那枚铁券吧?” 这个问题,只有黄氏和苏绶答得出来。 但黄氏看向了苏绶,摆明了要让这个一贯做壁上观的苏家掌家人来回应。 片刻的沉默后,苏绶道:“是。” “这就对了。” 苏婼把目光又对准了黄氏。“张家收父亲为弟子,多年来不断携,一面是为了给自己调教出一个帮手,一面是为了操纵他,得到这枚铁券。后来常蔚被拉拢,自然,他也知道了这消息,于是常贺便会让苏祯去打听此物。 “不过,常贺应该也不知道他要找的,具体是什么吧?” 一直趴在角落里的苏祯,接受到了她的目光,忍不住一阵颤栗。 但在听完了这么一大段下来,他总算也明白此刻该如何做了。他点头:“他应该不知道!我屡次问他那是什么物事,他也说不上来,只说了些标识予我,让我寻找。 “自然,我也是没有找到的……” “你当然找不到。”苏婼抬首看向苏绶腰间,“因为你们万万想不到,那枚东西会日夜都在他身上挂着,也不会想到,那枚代表着至高无上尊荣地位的铁券,它会小到能夹藏在一枚两寸长的玉佩里。” 众人皆跟随她的目光看向了苏绶腰间,那里系着的一块鱼形玉佩,仿似十分沉重,竟拽得他腰间一小方的衣料呈明显往下坠的纹路。 徐氏微惊:“这不是你这段时间才换上的玉?” 苏绶右手扣着那玉,眼望苏婼,到底掩不住惊色:“你是如何看出来?” 苏婼抬起嘴角,淡漠道:“与其说这是一块玉,倒不如说它是两块一模一样的薄玉相扣而成的玉盒。它的卡扣方式,是我们苏家祖传的密式之一,繁花式。 “能让父亲在一个如此之小的玉盒上施用繁花式锁名,它当然不会用来藏一般的东西。” 第437章 你连这个也知道? 别人眼里这块玉,毫无破绽。 鬼手却不可能被瞒过去。 在黄氏提到护国铁券在苏家之前,她仅是看出来那玉之内藏有东西罢了。苏绶作为朝廷要员,苏家家主,随身藏点东西,无可厚非。 黄氏说护国铁券在苏家,那自然里头藏的,就只能是它了。 毕竟眼目之下,还有什么地方比随身带着更保险? 大不了,他至少还可以与铁券玉石俱焚。 众人没有说什么,繁花式做为苏家祖传八种密式之一,只有家主能习扣解之法,旁人能说全这八种密式都不错,更不要提见过。没人猜得到苏婼为什么能一眼认出它,只是隐隐觉得,再出奇的事情发生在今夜,发生在苏婼这里,都不值得称奇了。 “你是不是,很怨我?” 苏绶垂下头,毕生从未如此沮丧。 “父亲是指?” “我对你的忽视。” 她在锁道上的修为,到底已有多深?他已经无法想像了。只是她显露出来的本事一波又一波地冲击他,他已有些招架不住。 她有这样的才华,过去这么多年,是被他耽误了。 “我还以为你是想说,为母亲的死。”苏婼平静地望着前方的黄氏,“我想听的,你还没说完。还说吗?不说了,我就带你去交接了。” 黄氏完全无法拿捏她的心思了,她倏地挺起身来:“精明如你,必定早就已掌握了许多,一时之间我亦不知从哪里说起,你不如告诉我,你还有哪里不明白!” 苏婼道:“张昀为何杀我母亲?” 黄氏望着她:“如果我说,张家的计划里,有你母亲,你信吗?” 苏婼未语。 “你信。”黄氏释然般笑了一下,“你果然是个聪明人,想来那些年你父亲不在府,你母亲带着你往张家走动得那般勤快,她冯眉又对你爱护有加,当时不算什么,如今你肯定也有了怀疑。” 她顿一顿,继续道:“但说起来,你母亲也不过是受制于谢家罢了。她是个好人,也是个好女人,她自嫁了给你父亲,便对他一心一意。即使苏绶待她那般,她维护他,维护苏家之心也从未动摇。 “可她到底只是个弱女子啊,谢家要求她与张家往来,要求她听张家的话,她有什么办法呢?只能努力斡旋罢了。好在那时苏绶远在外地,也不回来,她正好也有理由推委。可是最后……” “张家让她做什么?” 话是苏绶问的。“不可能是为了这块铁券。他们不可能让谢家还有她,知道这个。” 黄氏道:“的确不是。虽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不能让他们知道。但是他们也是让她谋取苏家的东西。这个东西,便是苏家位于南郊镇的祖宅房契和地契。” “原来如此。”苏婼吐声。“他们要这个,自然也是为了寻找铁券。”她看过去:“所以,他们其实根本不知道铁券具体在什么地方,是不是的确就在我父亲手上。” “没错。”黄氏点头,“他们确认铁券就在苏家,但不知在何处。这么多年里,他们也曾找过许多机会打探你爹,却又因为谋划中的大事不可暴露,而多有掣肘,加上你爹口风又太过严密,以至于毫无结果。” “他们猜想铁券可能会埋在苏家老宅的地盘里?” “确切地说,他们怀疑藏在你们家祖坟里。因为你们家祖坟,曾经埋葬过一个皇亲,那是被太宗皇帝处死的一个皇子,过后皇帝后悔,你们曾祖爷给了他一个台阶,主动提出为皇子收尸。 “这座坟虽然没有任何规制,但却一直被苏家严密保护着。甚至连去处都未曾外泄。” 苏婼目光里映着灯的光亮:“所以,母亲失事的那天晚上,暴雨把附近一些皇亲国戚的坟也冲垮了。那坟当然也是人为弄垮的,因为若不这样,便没办法掩饰他们的行动。 “那天夜里,引诱苏祈去河边看夜捕的那些人,也是趁着大雨在苏家祖坟忙碌寻找那被废的皇子坟的人吧?” 黄氏神色不定:“你连这个也知道?” 苏婼眼神幽幽,兀自再首:“而母亲之所以冒着那么大雨也要拚死出去,还锁上门不许我追,自然也是意识到了事态不好,她必须去救因为她惹恼了张家而引发祸事落难的儿子,也必须保护好她的女儿。” 黄氏沉默。 “张家既然起了杀心,当然这些都是提前与你商量好的。说到这里——”苏婼垂了垂眼眸,“你之所以被张家挑中进入苏家,不光是因为张栩和你的奸情吧?” 黄氏脸色一白,又有些窘然。 转瞬,她又再添了些羞恼。“你想说什么?” “我猜你认识张栩,以及与他苟且,是开始在杀害柳氏之前。柳氏发现了你和他的奸情,以此羞辱拿捏你,你惯会装高洁,当然不会容忍她如此。所以你杀了她。 “张栩知道了此事,替你隐瞒了,从而提出让你嫁到苏家,给你安排了这么一个完美的避开与我二叔圆房的计划,你觉得如此一来既可把自己已然失身的丑事混过去,又能让张栩欠着你的情,来日你才有与他长相守的资本,所以答应了。对吗?” 黄氏发白的脸全然已变得通红。 但这番她也只能恨恨地瞪过去一眼,而无法反驳。 因为,事实竟该死的让她说中得八九不离十! “只是,你为什么非要杀我二叔的孩子呢?” “你这话错了。我要杀的,是胡氏的孩子!不是苏缵不能有孩子,而是她不能够生下苏家的孩子!胡氏是个孤儿,她原就是我的一个婢女!她被柳氏打得快死了,是我救活了她,又把她送出黄家安身。 “你那么聪明,该知道女人但凡有了自己的骨肉,总归会生出些牵挂。她是个奴才,怎么能有牵挂?而且她怀的还是苏家的人!一旦她生下了孩子,将来面临选择,她会不会因为不舍得孩子,投向苏缵?会不会为了孩子,反骨背刺我? “而且,我还需要她腹中胎儿的死来引起苏缵对我的猜忌和疏远,以此防止他在我身边的时间增多,从而察觉出端倪,因此,那个孩子的死,也就成了必然!” 第438章 我觉得你很好笑、‘ “你就不怕她与我二叔朝夕相处这么多年,日久生情,同样背叛你?毕竟,我二叔身边可只有她一个女人,而且,苏家平常也没有谁会去为难她。放着这么好的日子不过,她为什么要受你操控,去跟着你们干那些勾当?” 黄氏露出白森森的牙:“你知道你母亲出事的夜里,苏缵明明也在祖宅,他却为何没曾第一时间出去救人吗?他年轻力壮,跑得肯定比你母亲快,所以肯定能追上她,救下她。如果他去了,你母亲真不一定会死。” 苏婼紧抿双唇,声息凝止。 她记得的,那天夜里谢氏锁她在门内后,她掩埋在暴雨声中的哭喊很久才引来下人关注,可明明苏缵他们就住在隔壁院子,但一直到天近黎明,谢氏的遗体被找到,他才匆匆前来。 当时二房的说辞,是苏缵头天晚上为给苏绶饯行,多喝了几杯,睡沉了过去。 喝酒的时候她看见了的,的确是喝多了几杯。 “因为胡氏给他的醒酒汤里下了药。”黄氏呵呵沉笑,“她不过是个卑贱的侍妾,惟一能给她撑腰的只有苏缵。可是死的这个是苏缵的亲嫂子,是他幼时追着喊、长大后也尊敬如初的‘兰姐姐’。 “没能及时去救下她,苏缵已经很懊悔了,如果他知道是胡氏让他睡得那么死,错失了营救你母亲的机会,你说,她还活得了吗?就是他不弄死她,让你父亲知道,也怎么着都过不去这坎吧?” “啪!” 一个巴掌实打实地落在黄氏脸上,她忍不住痛呼偏头,脸上也赫然出现了一个硕大巴掌印。 “我这一巴掌,就当是替我大嫂给你的。”苏缵咬牙说着,随即又用同样的力气扇了自己两巴掌,“这两巴掌给愚昧的我自己! “归根结底,苏家有今日之祸,都是因为为我当日当断不断,察觉你骗我,却未曾当即与你和离。若那时下了决心,又何至于任你们二人玩弄于股掌之上? “我苏缵,于苏家有罪!” 他扑通跪倒在地,伏地痛哭起来。 徐氏作势想劝,看苏绶他们皆不动,便又不敢了。 苏绶望着地下,却道:“你说的不错,你有罪。不过,比起你来,我罪过更大,我又有何资格劝你?” 苏婼看着撑地坐起来的黄氏,又滑向角落里忽然颤抖起来的苏祯,仿佛对其余一切人都看不到似的,面无波澜说道:“二叔是胡氏迷倒的,那么,打开涵洞放水进来的,是你吧?苏祯。” 巨大的惊恐包裹了苏祯全身,他突地从地上弹起来,却又因为身上的伤而又不由自主地跌趴下去,就像棵被人扶起又倒下去的木头,但他双眼里的恐惧,是深如山海的。 “……我不知道!我没有杀伯母!我不知道那是要杀伯母的!” 因为太过想证明自己,叫喊得太用力,他嗓音几度破裂。 “我不知道那跟伯母的死有关系!是她说下雨前得把涵洞开了,否则村子会被淹!我于是去了!可我从来不知道那跟伯母的死有关系!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整个屋里,突然就只听得见他惊惶的吼叫声。 一屋人谁也没有动,苏婼也没有。 相隔两世的那个夜晚,就像是发生在昨夜似的,一点点又全部都清晰地铺陈在眼前。 她耳边又回响起了谢氏温柔的声音,也看到了她瘦弱的身影。 她是那么不甘心,即使留在这世上,也未必有多么幸福。 “那封遗书,你是怎么造就的?”她再问。 黄氏心口一震,随后道:“是我收集了你母亲以往的书稿,和栩郎一个字一个字描出来的。为了逼真,我们写了不少于百份的草稿,精确到每一个字的笔锋都能看出来八九成像。” “用了多久?” “足足一年多!” “祖父过世,父亲回京丁忧三年,也就是在那期间你们就开始计划杀我母亲了。” “因为趁着他丁忧在京,张家极力劝说他留京他不留,他执意要外任,可他不在京师,张家想要的东西,又怎么要呢?可是他们让你母亲想办法,你母亲也留他不住。 “最后,他们想来想去,觉得只有你母亲死了,他才能留下来。 “因为世人都知,你父亲不喜欢她。那么为了让他喜欢,只能杀了他不喜欢的人。再者,你们姐弟尚且年幼,你母亲死了,谁能照顾你们?若托给我,我自然会想办法推诿,好在此事没费什么周折,办完你母亲的后事,他就主动留下来了。” 说到这里,她从地上爬起来,轮番看了所有人一轮,而后徒手捋了捋散乱的头发,走向苏婼:“如今,你应该都清楚了,我知我在你们看来死有余辜,但你们肯定也想活命对不对? “我知道张家暗中谋划的事情,你们已经知道了,既然知道,自然就知道他们有足够实力压住你们苏家。他们也有充足的准备对付朝廷。趁他们还没准备对付你们,你们也没理由跟他们撕破脸。 “所以现在,该你送我去见栩郎了。” 苏婼看她一阵,笑着捋了捋袖子。 黄氏皱眉:“你笑什么?” “我觉得你很好笑。”苏婼的笑像冰窖里吹出来的风,“你也知道我父亲从前是为了保密铁券的秘密才不得不如履薄冰,明哲保身,如今这种时候,你觉得他还需要吗?” 黄氏怔住。 “就算如今他还会顾忌,那你觉得我会顾忌吗?”苏婼语音又轻又慢,“你知道,方才那块玉佩,是怎么从张栩手上到这儿来的吗?” 黄氏双唇开始颤抖。 “我让如意假称是你的人,穿上了你房里搜出来的软烟罗,谎称被你送了给苏祯当通房,然后骗来了这块玉。你知道现在张栩和冯氏,现在在什么地方吗?” 黄氏往后退了两步。 “刚才那些话,你都是骗我的?!” 她的声音在颤抖。“你威胁我要把我交给冯氏,不过是为了哄我招供?” “凭你的狡猾,不抬出冯氏来,你还不见得服软。” “你这个贱人!” 黄氏忽然拔出头上的簪子,疯狂地扑上去,但她手才伸到半空,一柄寒剑便已破窗而入,刚刚好一剑贯穿她右臂! 第439章 平安就好 “韩陌!” 惊魂中苏婼失声呼喊,看向大步跨进来的银甲青年。 说时迟那时快,这么眨眼的工夫,韩陌已伸出长臂将她稳稳环住,护到身侧之后,另一手已将仍串连着黄氏一双手臂的长剑拔出来。 “苏大人,在下来迟,还望恕罪!” 苏绶看到韩陌,一改先前的沉默内敛,双目之中满是精光:“世子勿要多言,但请讲皇上有何旨意?” “皇上有旨!” 韩陌示意窦尹进门,窦尹随即当众宣读了圣旨。 旨意只有短短几句,相关之人却听得冷汗涔涔。 窦尹宣读完,韩陌便进一步说明:“在下于一个时辰前收到大人传话后,即入宫请旨,皇上当即允准捉拿钦犯黄氏,并命太子殿下主理此案。眼下,黄府已被重兵把守! “而先前在出宫路上在下又接到杨佑奏报,得知张家与黄氏勾结的阴谋暴露,张栩夫妻送上门来,便再度请示了东宫,殿下批了懿旨,命即刻拿下张栩夫妇! “如今,张家夫妇已由东宫侍卫羁押在前庭。” 苏婼遂望着他身上银甲说道:“那你此番兵甲于身,可是皇上还有别的旨意给你?” 韩陌深深点头,然后望着苏绶:“一个时辰前宫中得到密报,沧州一带近日忽然大量外地民丁涌入,且向京城呈缓慢趋近之势,皇上交代我拿住张栩夫妻后,便交由苏大人您押解张栩夫妇入大理寺候审。而我则须立刻前往沧州一探究竟。” 苏绶面露疑色:“何时收到的奏报?奏报上所呈之事又起于何时?” “约摸是十来日前便有迹象,奏报则是昨日发送的,今日到达圣上手中。” 苏绶垂首沉吟,当下道:“你此去沧州,来回需多久?” “我此番前往乃是直去沧州营面见知府及驻军统领,并非坐镇探查,所以约摸耽搁一夜,脚程快的话,后日天黑前,能回到京城。” 苏绶遂点头:“那世子便快去快回!此地且由我与国公爷来主掌。” 韩陌拱了手,而后转回苏婼这边:“张家目前仅只暴露了张栩参与勾结黄氏的连环谋杀案,尚未暴露其它,他们在朝中树大根深,明日一早,势必会有许多人上奏讨饶,甚至还有可能反攻苏家一把。” 苏婼道:“我知道。张昀经营多年,这就是他给自己留的后手之一。但是,此时已绝非瞻前顾后的时候了。我们不知道他深浅,他们也必然想不到今夜苏家会抢先动手,接下来,就靠彼此的真本事且看且战了。” “之前我与苏大人筹谋好的那个计划,应该已经发挥作用了。而你之前帮我设的那道机括,如若顺利,仍然会派上用场。我不在京的这两日,你可与苏大人斟酌施用。 “我只带宋延和国公府的护卫前往,杨佑和窦伊都留给你,还有东宫这些侍卫,我已经请示了太子殿下,在我离京的这几日,这四十八名侍卫会时刻保护你和苏大人的安全。” 韩陌知她心里对苏绶还有根没拔的刺,尤其是今夜黄氏招供了那些隐情,无疑是又把她心里头的怨和恨又全部掀翻了出来。 他不知道这些伤和痛会不会影响到苏婼,如果有影响,于此刻的他们而言显然是不利的,而若是没影响,他又会忍不住心疼她,因为如果此时此刻要做到冷静如常地处事,她该需要…… “我知道,你放心去吧。” ……该需要多么强大的毅力来克制自己! 但苏婼答得干脆,不但没有任何受情绪所控的样子,反而神色平静地提醒他:“此去凶险,你当万分小心才是。现如今对我来说,奸党落不落网在其次,大家平安反而才是最重要的。” 她已经失去了最爱的母亲,她再也回不来了,已经经历过刻骨的失去,便无力再承受多一次。如果天下清明要用她所有在乎的人的性命来交换,她也宁愿自私一回。 “我会做好我该做的事。” 这一声幽幽低语,让韩陌心下震荡。 他需要紧握住双拳,才能克制住当着这么多人面拥她入怀的冲动。 他垂首看着地下,反覆地攥握着剑柄,过后才无言地点点头,向苏绶深深一拱手,大步跨向门口。 一只脚跨出门槛,他又骤然回头:“对了。” 苏婼一直在目送他,此时便对上他的目光:“我上次说的那个惊喜,估摸着会提前,你明日一早勿要外出。” 说完他才脚步利落地离开,颀长而英武的背影,很快隐入了雨夜里。 苏婼看着复又静默了的门庭,恍然想起来上回自宫里出来,韩陌趴在马车窗上急切地告诉过她,他会送她一个惊喜。她委实想不到那会是什么?或者是搜罗来的美食?或者是难得的金银或绸缎?因为猜不着,便不曾花心思猜。 此时他却又如此郑重地提起,而且是在这样的当口,便令她也不得不郑重起来,——他到底有什么惊喜给她? “苏大人,接下来该如何安排?” 窦尹在请示苏绶。 苏婼转过身。 苏绶道:“当下宜先将黄氏与张栩夫妇押送大理寺,遣专人看管。另,需请窦公子随我留守大理寺衙门,至于鄙处,苏某便想拜托杨护卫。” 杨佑当先拍着胸脯:“大人放心,在大人有新的安排之前,在下绝不离开苏家半步,保证苏府上上下下所有人,哪怕是府上的狗儿猫儿,全部都安然无恙!” 窦尹也道:“我们世子来前早有交代,我等全听大人派遣。” 苏婼上前:“沧州那边是怎么回事?可有迹象表明跟张家有关?” 窦尹沉吟:“皇上没有明示。不过,我朝当今除去眼下此案,别处还不曾出现大的疏漏。若无万全筹备,也不可能会有如此之多的民丁聚集同一处。故而,世子与我等确实如此怀疑的。” 事到如今,苏家都在张家面前暴露了,张昀与杨燮若再不有些准备,也说不过去。 苏婼垂头想了一想:“我想跟你们去趟大理寺。” 她目光扫视着地下的黄氏:“我还有些话,想要问问她。” 窦尹以目光与苏绶交换意见。 苏绶点了点头,率先走出门槛。 第440章 陈年的证据 凝结于胸的杀母之仇,岂是简单几个问答就能平下的? 苏绶纵然无法尽知苏婼如今的心情,自打知道她所做一切皆是为了替她母亲讨个公平以来,所见种种,皆是她身为女儿对母亲的深情,这其中生死相隔的痛与悔,他也不难揣度。 因为这些痛与悔他心里也有,而且此时此刻,全部都是。 窦尹后一步出门,在前院里赶上苏绶。 “眼下张家那边,以大人之见……” 青年人澄亮的双眸闪耀着明慧的光芒,苏绶从微雨的夜色里转身,握住缰绳望着他:“公子觉得眼下是向张家开战的好时机?” “不算是。”窦尹摇头,“不过,在下手里有些线索,大人可作斟酌。” 苏绶正转了身子过来。 窦尹自袖中取出一物:“听世子说,上次他与大人亲眼见到过那杨燮。那杨燮年岁约莫二十上下,那么这是二十年前张昀在蜀地巡察时留下的一扎书信,我已经看过了,大致是遣使人找寻废太子后人的一些手札。 “我闲来无事查了查,当年位居吏部侍郎的张昀,是自请去的蜀地。这札书信上的日期都集中在同一个时期,也刚好正是他在蜀地巡察那段时期。” 苏绶凝眉接了这些发黄的手札,的确陈旧,却又被保护收藏得极好。 他说道:“二十年前,正值宫闱之乱发生时。” “正是。”窦尹微微垂首,“二十年前,宫中大乱,虽说动乱的时日也就只有那么几日,但余波深远,当今皇上也花了大半年时间才完全掌控住局势。 “张昀主动请求前往蜀地的时期,就是先太子被废之后。” 苏绶沉吟:“张昀前往蜀地之时,我尚年少,未曾拜入师门。公子如何会查到这么久远的事情?且会有这些陈年的罪证?” 手头这些证据,即使不能成为张昀谋反的直接罪证,起码暂且用来告张家一状也算师出有名了,张家党羽朝上若要闹腾,这些也能作为一记有力反击。 但眼前的青年虽然沉稳,但年岁却未及冠,他会拥有这些,不能不说让人意外。 窦尹道:“因缘际会吧。大人只管看看,这些有无用处即可。” “自然是用处极大。”苏绶将之收了,拱手道:“苏某承恩。还请公子帮忙解惑,如此要紧之物,为何公子竟未曾交予国公爷以及世子呢?” “我义父一家对我太好了。有些事情,我反而不是很想由他们来经手。我把这些交给大人,其实是有我一点私心,因见大人今夜已行至骑虎难下的地步,便希望能助大人一臂之力,尽快将张贼牵制住。来日,大人也许会明白在下的。” 苏绶从第一眼看到这年青人起,就觉此子不愧被镇国公看中收为义子,眼下虽不明他要何为,但总归这些东西是利于他的,上面的字迹他亦一眼能辨认出出自张昀,那么终归不会有坏处。 天边已然破晓,漆黑夜空似被清水泼过的水墨画,淡出了一线来。 他收起旁余心思,说道:“先往衙门,余事再议。” …… 这本该是个寻常的雨夜——至少在接下来愈来愈紧密的计划中算起来,苏家那点事真可以算是寻常了。 暴雨下得正猛之时,张昀刚刚翻完杨燮那边送来的近报。 筹谋了十几年,他们自然养成了一批强劲的义军,一直潜伏在京外畿以外。原本的计划,是待他们拿下苏家之后再传召进京的,但时势有变,却也不能再等了。 想到苦心经营这么多年,终于等来决战一刻,张昀心下自然是激荡的,这是他毕生心血成就的霸业,在无数次的睡梦里,他连大功告成后如何告慰先祖英灵都想好了! 杨燮那方送来的奏报是人马已陆续集结在沧州,只待这几日发号去信,便可直捣京畿十三屯营——这十三屯营里,当然也各自埋伏了他们的人,这些人都是通过常蔚安插进去的,虽然不见得都能处在关键位置,至少可以发挥些别的作用。 在当今皇帝各方面都防范治理得如同铁桶般的江山之中,能让他们做成些,已经很不容易了,否则的话,他又何须筹谋这么多年?这些年,每走一步都可谓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稍有风吹草动他们就立即蛰伏,没想到还是在常蔚这里出了岔子。 如今追悔当然也是于事无补,只不过这么一来,原来冲着十分把握而去,被迫就变成了七分,再加之苏家这里一变,立刻又成了五分! 如果再拖下去,怕是连五分也未必有了。 所以苏家今夜会出事,黄于秋会把胡氏杀了,消除掉最后的隐患。 张栩夫妻去办这件事了,如无意外,他们会以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合理地把黄于秋带出苏家,以此彻底断掉苏家追查过往一些事情真相的通道。 对于黄氏,张昀倒是不会在乎多个她的,只要张栩有足够的能力把她藏好,不让人拿住把柄。只是他觉得儿媳冯氏没有必要走这一趟,但冯眉走之前说了番深明大义的话——算了。也罢,左右日后她们都得相处,她若是真心想去卖个情面,有何不可? 女人们,能处好,自然好,黄于秋背后还有个黄家,不顶大用,却也算是点力量。若处不好,那当断则断便是,这些并不是什么大问题。对他张昀来说,是有经验的。 这些日子苏家一直是悬在他心头的一根刺,太让人不安了,不但是苏绶,还有苏婼。 很多意外都败在他们父女手上,尤其是藏在然秋阁里的那幅画像。 皇帝虽让太子来走了那么一遭,可谁知道接下来又会怎样呢? 所以他得开始全面防范苏家,必须不能再留把柄,然后再向苏家图谋他所未成功之事 只不过,张栩他们出门都有一个时辰了,眼下却还没有回来。这真不能说是个好现象。 他把奏折折起来,起身走到窗前。 刚伸手把窗推开,管事张泉冒着雨箭步越过窗户,冲进了门槛,把他竟吓了一跳。 而张泉接下来的话,更是又吓了他一跳: “老爷!方才韩陌带着不少侍卫,浩浩荡荡地赶去苏家了!我们的人去苏家想联络大爷大奶奶带去的扈从,结果门口被堵得针都插不进,竟完全不知情况了!” 第441章 你的好舅舅 “韩陌?” 张昀有些排斥地重复了一句这个名字。 随后很快,他走到张泉面前:“你再说一遍?” 张泉指着门外:“韩陌带着宫里的人去了苏家,大爷和大奶奶还在里头,如今什么消息都得不到!而且那韩陌穿着铠甲,带着禁军的人马,还有他身边那个窦尹,他还捧着圣旨!” 张昀瞳孔瞬间收缩,琉璃灯盏的光在他眼中凝集成了一个点。 “打发人去盯着了吗?” “已经派了几拨人前去,但都没打听到什么!小的拿不定主意,便即刻来禀报老爷了!” 张昀负着的手不觉松下来,两脚也往前探去一步:“事先莫非没有任何迹象?韩陌如何会突然进宫?大爷他们入苏家之前,不是也留好了往外传消息的人手吗?!” “完全没有任何迹象!只有在苏家那边出动静后,镇国公府几个护卫没多久赶去了苏家,但因为那些是韩陌的人,以往韩陌身边就常有人在苏家出入,我等便未做他想,只是格外注意了苏家有无别的人出,以及保持着与黄夫人的联系。 “过后未久大爷收到消息也与大奶奶前往了,而在那之前,黄夫人那里已经断了联系。再之后,韩陌带人入了苏家,把苏家四面围得严严实实,就再也没有消息了!” 张昀神情冷凝如水:“这么说来出事了。黄氏必然已经暴露!” 他眸中精光立现:“召几个暗卫去探!” “是!” 张泉抹了把脸即转身。 张昀面向屋里,手扶着椅背,神色逐渐趋近屋外天色。 黄氏铩羽,这是完全意料之外的! 苏家内宅那点事情,黄氏从来没有失过手,不管是在苏缵面前,还是苏绶面前,抑或是谢氏和胡氏,她都拿捏得稳稳当当!这节骨眼上,完全算不得有什么难度的小事罢了,她怎么失手了呢?! 苏绶再神,他有这么神? 他向来克己复礼,从不逾矩,二房的事情从不插手,更不用说是这种妇人间的阴司,事情不可能会毁在他的手上。 是苏缵? 苏缵虽也算有些能力,可他要是有这样的本事,怎可能会被黄氏蒙骗这么多年还不曾知? 那是——苏婼?! 他眼前猛然跳出了那个纤秀少女的影子! 会是她么? 放在从前,他自然是压根不可能作此想。可是现在,他已然笃定她就是鬼手,一个如此年轻的少女她竟然会是技艺高出苏家所有人的鬼手,那她的本事,还该被无视么? 张昀心下忽来一阵被捅破了底的虚空感。 苏家在他眼皮底下还预谋了这么一张底牌,这已成为他心下不安的最主要根源。如今这张底牌把他安插在苏家的底牌也给拔除了,更是让那阵不安如潮水般涌上来。 苏家确实有很多事情是他不知道的。 苏绶也确实有很深的城府让他看不透! 他抬眼看着窗外茫茫夜空,忽然拿取了半蓬,跨出门去。 “唤所有人都起来,让他们前堂等候!再备个车,自东角门出去,围着东城绕行三圈!……” 马车绕第一圈的时候,张家所有老小都在前堂聚集齐了。 马车绕到第二圈的时候,张昀已经到了杨燮的后院。 杨燮还未入睡,披衣在窗下写信。抬头望到窗外头顶雨粉的他,片刻才搁笔出声:“你怎么来了?” 张昀径直进了屋中,斗蓬未及去除,语声已至:“苏家失守。栩儿夫妻以参与黄氏连环谋杀案被奉旨前往的韩陌带人拿住了,现已押送大理寺。而韩陌已出京城,看方向像是沧州!” 杨燮一改沉静神色,屏息立起:“何时之事?” “韩陌是一刻钟前出的城门!” 张昀缓慢解下斗蓬,在椅上坐下,双目凌厉如鹰隼:“黄氏是事败在胡氏屋里的机括上,而这机括,是苏婼亲手设制的。老夫没有猜错,她就是鬼手。” …… 苏婼与苏绶窦尹到达大理寺,窦尹手持圣旨,一路畅行无阻。 不到片刻,黄氏与张栩夫妇都已押送入狱,暂由东宫侍卫亲自把守。 张栩夫妇自然不甘受缚,一路上都在叫嚣,且态度强硬,堂而皇之到如同唆使黄氏潜伏苏家十余年,合谋杀人的不是他们,事发之后不要脸地仗着阁老府身份,闯去苏家要带走人家三媒六聘娶回来的正室太太的也不是他们。 衙门里许多跟张家沾亲带故的官吏听闻风声,均前来探听究竟。待听说了这等与张家素日口碑全然不相干的丑闻,又皆各怀心思地退散了开去。 自然有许多人会去往张家报讯。 张家以往在外经营的形象太过成功,以至于不管是否张家的门生,一时都没有人相信苏绶他们说的是真的。尤其是朝中前不久才有人举证为三年前被误判的薛容翻案,士子们受不了这样的刺激,容忍不了同样贤名在外的重臣张家再次被针对。 只是他们碍于窦尹手上的圣旨,才未曾有人敢于上前阻拦。 而素日张昀父子在朝中集结的那些党羽,则已纷纷走家串户,商量起了讨伐苏家如此忘恩负义欺师之举的议程。 苏绶和窦尹在前堂应对,苏婼到了狱中。 黄氏与张栩夫妻中间隔着好几间囚笼,比起那俩,黄氏要安静得多。 杨佑让人开了锁,苏婼提裙进内,迎着黄氏怨毒的目光停下脚步。 “杨燮所习的苏家的制锁技艺,是不是通过你窃取到的?” 黄氏冷哼:“我见都没见过他,如何替他窃取?” “张家若要得到它,根本不必让你见过。” “我没有!”黄氏怒愤,“你是不知道你爹把你们家的祖业看得有多紧吗?连你母亲都不曾有半分机会接触,我怎可能得到?” 苏婼越过她看了眼那头正凝神相望的张栩夫妇,再道:“那杨燮是自哪里学会的?” 黄氏冷笑:“你怎么不去问问你的好舅舅呢?” 苏婼眯起双眼。 黄氏道:“我不相信,到如今你还会不知道谢家让你母亲嫁过来的目的是什么?” 第442章 都是凶手 谢氏与苏绶的婚事,苏婼早已从苏绶和鲍嬷嬷的口中听到过了。 在苏绶看来那本是一桩备受两家父母看好的亲上加亲的姻缘,结果却因为谢家的私欲而演变成了一双怨偶。在谢家看来,却是谢氏痴愚,为了一个不值得的男人做出了不应该的选择,最终误了自己一生。 连鲍嬷嬷都承认谢家确实图谋着苏家的祖业,如今又得到黄氏左证,谢家的行径,几乎可以定性了。 只不过,各方都证实谢氏从未想过背叛夫家,也没有机会获取,那么谢家又如何可能窃取到呢?简单来说,如果谢家得手了,那为何还要留着鲍嬷嬷等人在苏家? 她看着黄氏:“你对谢家的目的也很清楚,看来几次向谢家下手的,也应该是张家了。” “这我可不知道!我不认识谢家的人,张家也没向我透露过。” 黄氏说到这里,忽然面露凄惶,沉沉地望着地下,不知在想什么。 苏婼就着微弱的灯光,看着黄氏这张脸。 事到如今,她固然从始至终脑子都保持着清醒,但随着真相大白,还是有如大梦一场。 从苏婼有印象以来,黄氏就围绕在她和母亲的身边,她是谢氏的知心人,也是她眼里和善可亲的婶母,更是前世在她逃亡回京,又被亲生父亲赶出家门时,偷偷放她进府取走母亲遗物的雪中送炭的“恩人”—— 疑心,自然是早就生起了的,从苏缵说出他与黄氏未圆房的真相起,又或者是从亲眼看到苏祯与她的各种暧昧不明起。 但疑心离确认真相还有那么长远的距离,在探寻真相的过程里,她无暇去体味这颠覆的滋味,只有在笃定一切之后的如今,那不可思议的,匪夷所思的,所有的冲击人心的感受才一股脑涌上心头。 那么多年的和善形象,原来只是做戏。 而前世黄氏把她偷偷迎进苏家,也不过是为了让她拿到谢氏的遗物后消失得更彻底吧? 她站起来,脚步挪到门口。 黄氏在后头失神地呢喃:“婼姐儿……” 又轻又柔。 像今夜之前的许多个时候。 苏婼侧了侧身,只见被狂怒情绪支配了一夜的她眼下却是满脸凄惶。 苏婼扯开嘴角,似笑了一笑。 但那漾开的唇线锋锐似寒刃。 “婼姐儿!” 走出甬道,身后奋力的声音划破这墨汁般的暗室,但苏婼没有停顿,甚至脚步迈出得更为坚决。 她的性格是如此割裂,待她友善者,她甘愿付出万倍善意回报,而对她不善者,她挥刀斩情也只消短短一瞬。 何况,过往那所有的友善,都是别有用心的算计与图谋。 牢狱的空气清新湿腻,前堂灯火通明,在他们来时大理寺已经前往捉押来了不少人,这当中有黄氏身边的人,胡氏身边的人,也还有黄家的人。纵然黄氏已然招供,却还是需要走完审讯流程,毕竟围绕在张家周围的还有数不清攸攸之口。 杨佑问道:“姑娘现下可是回府?” 苏婼看着夜空,眉尖渐紧。 这会儿雨已停了下来,乌云之间有了间隙,苍穹如同一块巨大的龟壳。 谢氏死因真相大白,果然是张家阴谋中的其中一环,但是,谢家在其中究竟处于一个什么样的角色?他们替张家发挥了什么样的作用?究竟张家为何会找上他们?而如果他们确实为张家做事,那这么多年,他们何以对张家如此死心塌地,不曾揭发? 谢家掌着那么多产业,中途损失的那些去哪里了? “姑娘,您确定不回府么?” 杨佑又问起来。 苏婼有些意外地看向他,身为韩陌身边最为得力的护卫,杨佑向来是最有分寸的,像今夜这般再三催促,从不曾有过。 不过苏婼亦觉耽误了他许久时间,无谓再做逗留。这里点头,那边厢杨佑就吩咐人去牵马车。 晨曦从云缝里挤出来——原来这一夜是这样漫长。 苏婼靠着车壁闭眼假寐,睡是睡不着的,脑子里的麻团一团接一团,先前被压抑的杀母之仇也蹭蹭地燃烧上来,别说睡着,眼下她竟没有一处是能安定的。 “匡当!” 刚刚烦乱地把支额的手放下,马车一个颠簸,她险些撞在车壁上! “怎么回事?” 心下一沉,她抓紧了窗户。 杨佑在窗下道:“是礼部几个官员,往张家那边去,冲撞了咱们的马!” 苏婼只一顿,即拉开了车帘。 往常安宁的凌晨街头,原来此时竟是一片喧闹嘈杂。路上往来行走着许多车马,还有行人,但俱都身着官吏服,每个人脸上都满是凝重之色,当中通向张府方向的街巷,更是车马如织。 “张家那边现在什么情况?” 她方想起来,因着惦挂杀母仇人,张家现状她竟一无所知。 杨佑道:“张栩夫妇暴露后,宫里就有了准备,他们入狱,那边厢就在集结人马前往张家。 “半个时辰前我们有人看到张家有马车出府,于是跟随前往,却发现这车只是在城中绕行。就在苏大人将今夜事由向皇上简述奏报之后,也就是姑娘前往大狱之时,皇上已然下旨捉拿张昀。 “一刻钟前国公爷已经率兵包围了张家,拿住了张昀之妻,也在府后捉住了正在潜逃的张煜兄弟,张家上下包括下人都基本在位。可以说张家是拿下了,但是唯独明明未曾出过府的张昀,至今仍无所踪!” 苏婼溃散的精神立刻又凝聚起来,罪魁祸首张昀不见了?! 她急问:“那赶往张家的官员是去作甚?” “是被国公爷召去清点张家的文书卷宗的。” 说到这里杨佑皱眉摇头:“没有用的,张昀那老狐狸老早就作好了准备,府里不会留下什么来的。前两日我早就已经奉世子之命入内探过。” 苏婼道:“那幅画像呢?” “也没有了。” 苏婼看着地下,忽然把帘子放了:“掉头,去张家!” 武宁公主的画像留不留下,问题都不大,反正张昀的老底已经被揭穿了,皇帝既然亮刀,自然有的是办法审出原委。 现如今却是平白消失的他,到底去了哪里?他又是从何处消失的? 如果说黄氏是杀害谢氏的刽子手,那姓张的就是夺了谢氏之命的真凶,凭他上天入地,她苏婼也非要捉到他偿命不可! 第443章 这就是惊喜 凭着天边的微光,如牛毛般的细雨已经显眼起来。 杨燮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离事发时已过去一两个时辰,先生这当口赶来此地,想必是已经做好了万全准备。” 话音落下,门外便有身着劲装的护卫揖首在门坎之下:“禀先生,一刻钟前,镇国公奉旨率领禁卫军包围了张家,夫人和两位孙少年退走不及,尽数被拿。如今,由镇国公亲自坐镇,张府被围堵得严严实实,各司官员也奉旨前往府中协助办案了!” 屋里瞬间变得像空气凝固般地安静,张昀站起来,而后面向同样站起来的杨燮:“该来的还是来了。” 杨燮看着护卫默身退去,点头道:“这一天比我们预料的还晚了一些,不是么?我们本以为,早在令堂长宁公主的画像泄露之时,宫里就该有动作了。” “没错,老夫也几乎被他们迷惑。如果不是今夜苏家的变故,我恐怕还会维持原计划,直到我们准备就绪。” “所以,夫人和两位孙少爷的被缚,想必也是先生今夜善后的方案之一。” 杨燮眼里透出了十分笃定。 张昀缓缓地吁着气,沉声道:“苏家那般状况,想全身而退多么艰难。事已至此,少不得做些权衡。” 杨燮望着窗外薄光,信手取下衣架上挂着的半篷:“张府人丁不多,两位孙少爷都被扣住了,一般而言不会有人舍弃得下。那么趁着朝廷的主力还在张府,你我先撤吧。” 张昀颔首:“进来时我已吩咐下面整装,这当口想必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 说完他自袖中取出两道令牌:“先出城再说!” 杨燮接住道:“还少了一道。常贺我们得带走。” 张昀眼里露出锐光:“你还舍不得杀他?” 杨燮凝眉:“我以为此时此刻我等已入被动,常蔚还在牢中,善待常贺对我们稳定军心只有益处。何况我们至今还不知他把虎符藏在何处。” “你以为韩陌出城前往沧州,我们的军心还需要凭借一个常贺来稳定吗?纵使他手上的虎符能够发挥些作用,事到如今,他的反骨也已成为了最大的隐患,当断不断,必受其乱的道理,你应该懂!” 杨燮侧转身望着夜空,紧皱的眉头里满蓄的是不明的情绪。 他被张昀等人一力推举到了如今的位置,下面人都以他为马首,所有的期望都寄予他,所有的失望,不满,也将会由他来兜底。至于张昀,到时候他需要承担什么呢? “也罢。”张昀缓下了语气,“你既心怀仁厚,便捎上他罢。只是他不能露出真面目,需要乔装一番方才保险。” 杨燮微微点头,示意了廊下的洪福。 …… 马车驶到张府门前,老远就听见将士们的呼喝声,镇国公虎虎生威立在门庭外老樟树下,神情严肃。张家大门敞开着,门下已经站满了禁卫军。 这阵仗严肃到出乎苏婼意料,本以为就算皇帝雷霆动作,也会碍于张家在朝中盘根错节的人脉,采用更缓和一点的方式。 难道是皇帝那边也有了什么进展? 苏婼上前拜见了镇国公,镇国公一挥手:“大侄女儿来得正好,他们在里头发现了一些锁上了的箱子,快去帮忙开箱看看!” 丢了这么句话,他又转头与别的将领说话了。苏婼便转身进了府门,顺着往日路线朝内走去。 这个案子露出端倪来已有这么久,连镇国公父子离开东林卫都是皇帝一手安排,那么宫里有了新的进展,不但不算稀奇事,反而要算是情理之中了。 苏婼原本没敢指望宫中,想到此刻很可能已处在君臣同心的状态之下,不由加快了脚步入内。 往日张家迎来送往的宽阔大庭院里,堆起了好些箱子,也有许多人围聚在四周了。看起来里头的确有着重要的物事,只不过,都用着一把把结实的锁器锁着。 随着苏婼越来越多地参与此案,众人已经认得她,也知晓她的本事,纷纷让出路来。 苏婼查看了几把锁,沉吟了片刻就拔下头上簪子,一一把锁开了。 在四周的人均为她高超的技术所震惊的声音中,她将簪子插回头上,跟杨佑道:“抓紧寻找张昀的行踪迹象,我相信,这府里一定也有如同常家宅子一般的密道!” 杨佑立时打发人去,苏婼回身看着面前的箱子,心里头一团疑云再度升起。 这锁不陌生,跟苏家祖传的手法相似,但绝非苏家出品,只能是杨燮。 杨燮的技艺从何而来,没想到她还没找到答案,他的锁器就再现于眼前。 黄氏说要问谢家,可谢家真的知道吗? 不过,谢家仍有不少让人费解之处,若不能碰面,实在无法弄到答案。 韩陌曾答应替她想办法,这阵子他忙得不可开交,想来多半是无暇关注这些小事了。 但是此时此刻,又多么应该让谢家人到场来番对质! “姑娘,外头有人找您。” 苏婼掐手凝思的时刻,有护卫匆忙进来禀报。 “找我?” 饶是眼下全副精神准备揪张昀,听闻此言她也不由一愣。 这大半夜的,不,已近凌晨的时分,会有谁找她? 而且还找到了这里来? “是什么人?” “不知道,是杨护卫让在下来禀的。他只让在下请姑娘出去。” 苏婼蓦地想到先前杨佑一反常态的举动,不知他搞什么名堂,揣着狐疑就走了出去。 门外的空地上,此时竟停着几辆乌蓬大马车,光看马车的湿透程度,就知道在这之前赶了有多远的路。 而马车下有一小群人,杨佑在其间,还有几个穿着镇国公府护卫的服饰,在他们当中背对着门口站着位身形颀长的男子,披着斗蓬,穿着皮靴,靴子和衣衫下摆都是湿的。 “姑娘来了!” 杨佑眼尖看到她,立刻向那男子说道,然后就快步迎了上来。 “姑娘,快快来看我们世子留给您的惊喜!” 随着这话,那男子一张熟悉的面容也转了过来,与谢氏有着七分相像的脸上,满是期盼而又复杂的神情…… 第444章 你也是凶手 是谢芸。 她的舅舅! 原来韩陌几次三番说的惊喜,是他真的把谢芸带到京城来了! 苏婼忽觉喉咙发梗,脚步情不自禁上前。 “婼姐儿。” 谢家的家主一贯声音威严,但细听之下又有着谢氏在世时,苏婼从未曾听到过的波动。 苏婼凝视他,许多种情绪交杂着涌上来。 这中间有儿时看到他严厉对待谢氏时有过的惶恐,有谢氏葬礼上他声嘶力竭与苏绶争论时有过的迷惑,还有在听闻苏绶讲述谢氏嫁过来背后的真相时有过的愤然。 它们交织在一起,压着她沸腾起来的血脉瞬间归于平静。 “舅舅。” 不但声音是淡漠的,目光也带上了几分审视。 谢芸眉头微蹙,不过复看她一眼,倒未曾说什么。只道:“听说张昀跑了,你又在此,我便直接过来了,不知如今张家内里是何情况?” 谢家与张家有牵扯,先前黄氏的话里就已经透露出来。只是苏婼没有告诉任何外人,却也未曾料到他会如此不遮不掩,一时倒拿捏不住他到底是哪边的? 不过猜想他在进城这一路,也是听得了张家不少消息。 权衡再三,还是眼前事要紧,她便且将方才杨佑走后所听闻的情况说来: “方才打开的箱子里,不过是些古玩字画等,虽价值不菲却也无甚特别。张家所有下人均已在审,不过,仍有几个随侍在张昀身边的侍从消失了。” 谢芸透过开启的大门看向了面前这座深深的府宅。 “张家筹谋这么多年,必然时刻已有准备,加之有常蔚之事为前车之鉴,他更是不会再犯同等错误。此地有用的东西,必然都已经撤走了。现下该争取的,只有阻止他与杨燮下一步行动了!” 苏婼已忍不住:“舅舅如何知道这么多?” 谢芸望向她,原本负于身后的双手放下来,回应道:“张家与朝廷逆贼合谋之事传得沸沸扬扬,我一路走来,如何会不知晓?” 苏婼知他在打马虎眼,不过方才的问话也只是为了刺刺他,并非指望他真能回答出什么来,当着这么多人便且罢了。便道:“舅舅远道进京,当直去苏府才是,待我唤人前来护送舅舅入府。” 韩陌送了这么个大礼给她,惊喜固然是惊喜,却是因为太过突然,反而一肚子话还不知从哪里说起,因而倒不如先等她摸清楚张家这边清况,趁机也捋捋思绪,之后再面谈。 谢芸却凝着双眉:“我是特意来找你的。” 这层苏婼倒也猜到了。既如此,便也不再多话,看了圈四周,然后举步往东面角门下的门房走去:“那便请舅舅随我来。” 今夜如此,张家门房已成虚设,东角门的门房本是个两间小院儿,在门墙就有禁军严守的情况下,无人自此出入,尚算僻静。 进了院后苏婼便在屋檐下站定,以眼神相请杨佑等在门外看着。 随后道:“三年不见,舅舅别来无恙?” 谢芸道:“我是你舅父,你这么跟我说话,不觉得过于冷淡了吗?” 苏婼低哂:“从小到大,舅舅对我们,不一直都是这么冷淡吗?我还以为,舅舅习惯于如此。” 谢芸深吸气:“原来你在恨我。” “您要这么认为也可以,毕竟谢家与苏家之间,还隔着我母亲一条命。如果不是你们的自私,好好的一桩婚姻不会变成这样。我父母亲之间的隔阂,你们谢家要占一半责任!” “可你母亲始终不曾背叛谢家!她上对得起天地,下对得起苏家!是你父亲以此为由蹉磨着她,他本来可以完全信任她的!是他把她推到了最后的境地!” “所以我才说你们谢家占一半责任,”苏婼迎上他的目光,“不然的话,谢家就要为她的死负全部的责任了!” 苏谢两家本为世交,结两姓之好是好上加好,谢家却偏偏要让她的母亲背负着那些不该有的,成为了这种悲剧婚姻的起因。谢家只要做过这一点,又怎么能不负责任呢? 像刀子般尖锐的话语竟是这样一个少女嘴里吐出来的。 他身形骤然紧绷,身为一家之主惯有的凌厉又浮于面上,只是当他视线停留在苏婼脸上,这一身的锋锐又泄了下去。 “你面容如此肖像你母亲,性子与她却南辕北辙。这些,都是你爹告诉你的?” “是他,也是鲍嬷嬷。”苏婼不想跟他兜圈子了,“该知道的事情,我都已知道,舅舅,杀死我母亲的凶手,你也要占一个!对她的死,谢家难辞其咎! “支使我母亲背叛苏家,盗取书家的祖艺,甚至在母亲死后,你还未死心,又支使鲍嬷嬷继续做这一切,你该不会不承认吧?” 谢芸身子侧转过去,半边侧脸尽显沉郁:“我谢芸,除了你母亲和他们这桩婚事之外,再没有对不住的人和事。 “你所说的这些,我也没有什么不能承认的。让她嫁入苏家后利用苏绶对她的情意拿取苏家祖传典籍,是我做的,让鲍嬷嬷留在苏家,也的确是我的吩咐!” 苏婼抬步上前:“从小到大,我都把谢家当成家风清正的好人家,我想能教养出我母亲那等兰心蕙质、心性端正坚定之人,定然不会是奸佞之徒,但是一个家风端正的人家,又如何会做出此等卑鄙无耻之事!” “婼姐儿!” 这番话或许令谢芸极为难堪,他脱口打断了她,又把头深深地垂下:“这就是你让镇国公府的人接我北上的原因?” “我母亲含冤三年,当中是是非非,我总得弄出个说法来不是么?否则她岂不是白白养育了我十二年?不过,我想即使我不去这趟,舅舅应该也要进京来了吧?” 苏婼的话锋转动之快,令谢芸几乎无暇去细究为何三年之间她的变化竟会如此之大,他转身回应:“你这话又是何意?” 苏婼目光直盯进他眼底:“难道舅舅不是跟张家早有往来吗?常蔚被捉的消息早就传遍了大江南北,舅舅听到了,你还能坐得住?” “你是如何得知!” 纵然先前还存有三分冷静,此时在听到这席话时,谢芸也不能镇定了。 第445章 家主 “就在舅舅到来之前,我从黄氏口中得知的。不过,我想你大概也不会知道,黄氏会是张家安插在苏家最深的一根刺吧?” 谢芸怔然立住。 “就在昨夜,黄氏把什么都招了,包括她是如何与张栩处心积虑合谋杀害母亲的,当然,也还有关于舅舅你跟张家以及杨燮之间一些三言两语道不明白之事!” 谢芸一口气悬在喉间:“你母亲果然是被谋杀的?!” “你猜测过?”苏婼望着他,“你也知道?” 谢芸定定望着她,眼眶随之泛红。 苏婼走近他:“你猜测过,但是从始至终都没想去证实?” 谢芸别开双眼,未有言语。 苏婼语带讥讽:“不曾证实,是因为觉得母亲一条性命无关紧要,还是因为恨着她不曾背叛苏家,没有让你们如愿?” 谢芸两拳在身侧握得死紧。 “他们的阴谋,我们谢家没有参与!谢家从头至尾都是被迫的,这些年所承受的所有的打压,都是来自他们!而之所以让你母亲带着目的嫁到苏家,谢家也纯属是迫不得已罢了!” “那就请舅舅告诉我,谢家到底承受了哪些迫不得已?宁愿牺牲女儿、妹妹,也要受此挟迫?” 谢芸沉气看向门外:“你父亲呢?我去见他,有些事情跟你没法说明白。” “跟我说是一样的,我已长大,没什么不明白的。甚至,跟我说会比跟父亲说更直接,因为就像你们这些薄情冷血的娘家人一样,我的父亲也很薄幸,他直到前不久才从我这里听到母亲是被谋害而死的消息。 “如果你还心存些许良知,惦念着与我母亲的同胞这情,那就像父亲一样把实话都告诉我,也免得我到时在官家面前撕破脸,大家都难看。” 谢芸长久地未曾接上她的话,谢家虽在乡野,却也算得上一方霸主,掌家这许多年,谢芸早已养成一身凌厉气势,想是从来未曾料到会被自己的地外甥女这般指责,那气势竟有些溃不成军。 苏婼也未催促。 她原本着急抓张昀,但张府里一切都在向她表明老奸巨滑的张昀逃了,是没有那么容易栽在她手上的。她的力量绝不会比镇国公更强大,在国公府护卫与禁卫军们梳理清楚有用的线索前,她留在里头也无用处。 而谢家与张家究竟有何勾结,张家又通过谢家得到了什么,眼下已很是时候知道。 第一缕晨光透过湿渌渌的树梢照了下来,谢芸望着光亮来处,沉气道:“你父亲已经知道你母亲背负着我与你外祖父的嘱托,可想而知当年一些事他曾有打探过。所以你应该也知道,你母亲出阁之前,谢家遭了些灾祸。” 苏婼没有言语,等他的下文。 “我们谢家早年曾为皇商,积攒下来不少家业,但在那一次为人算计,直舍去了近半身家才得已保全人丁。我缓过神来后,没等我开始着手查探背后黑手,那黑手就自己找上门来了。 “谢家早年行商时曾越过一些本不算要紧的戒线,这些于行商之人来说,几乎是避无可避之事。但他们却拿着些我们完全不曾知道的罪证,指出谢家曾间接地参与过二十年前那场夺嫡之争。 “我和你外祖父他们都知道那罪证不一定是真的,但是,谁也不会有胆量被这种事情所牵连。何况那些所谓的证据,我们根本没有办法证明它是假的。 “他们的目的,就是想得到苏家的祖传技业。所以他们也并不遮掩特地选在你父母双亲议婚之后那段时间作为契机的心思。他们就是想让你母亲深入苏家,向苏绶伸出双手。 “为了谢家,我们没有理由不照做。”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那是张家的人的?”苏婼问。 “平白受制,我自然不甘心,后来几年我一面经营家业,一面查访。约摸两三年,有了些眉目,我所掌握的线索是指向朝廷的,正好你母亲来信中又常常提到张家,我便向她打听了苏张两家来龙去脉。 “后来也就有了猜测。可正当我要不惜血本查证时,他们发现了,主动找上我,并亮明了身份。当朝阁老,我岂能动得?他们便是以你母亲的性命相要挟,迫使我不能不继续服从。 “只不过,那时我只知他们要的是苏家的技业,并不知还掺和了其它。故而觉得即便是告入宫中,也未必能撼动得了。权衡之后便选择了催促你母亲。 “但后来没多久,他们的目的又变了,他们不再急着要苏家祖业,反而是时常让谢家做这做那,诸如买卖田地,押送粮盐,等等看似无甚要紧的事情。 “而我知道他们对苏家有目的,因为你母亲那些年正被他们花大力气使劲拉拢着,如果他们只用做些跑腿活计,完全不必兜圈子找谢家。 “我想来想去,苏家也只有祖传制锁艺值得他们觑觎,我不想受制,便更加紧急地催你母亲,想她尽快得手让张家如愿,余事我们便不再理会。 “但她始终不从。 “后来的事,你约摸也能理得顺了。” 苏婼已然不想评价。她继续问:“那母亲死后你还继续如此,又是为何?难道张家还在要挟你们谋夺苏家祖业吗?” “一方面是谢家仍然受制于他,另一方面,是我在长年天南海北的经商过程中,听到了朝中官矿的一些事情。由于一直以来我对张昀的动机十分迷惑,当知道有几座意外发现的矿洞原来竟是官家曾经立过碑址的,我就猜到了事情非同寻常。 “但彼时我依然只当张昀一党只是贪念过甚而已,可是朝廷矿藏民间地焉能碰得?我当时只想凭借这个告张昀一状,但状子还在路上,张昀的人就到了徽州,直接向谢家及你二舅三舅下了手。且把一份完整的诬告谢家曾暗中资助废太子杀当今圣上的状子摆在我眼前。 “婼姐儿,不是每个人都有实力跟强权斗争。也不是每个人都有办法与邪恶抗衡。做为家族根基说深不深、说浅不浅的我谢家而言,我谢芸竭全身之力,能保住门楣不倒,就已经不是件简单的事了。” 第446章 你怎么不去呢? 天色亮得很快。 几句话的工夫,天光已将谢芸的五官照得分明,在这原有的熟悉的五官之间,几缕白霜染上了他的鬓发,沧桑依稀可见。 多年来作为家主,如何为了谢家殚精竭虑,尽显于此。 苏婼却笑了笑。 “舅舅这般大义凛然,当年怎么不自己朝苏家想办法,却要拚命为难我母亲一个弱女子呢?” 谢芸在晨光里怔住。 一句轻飘飘的话却把他满腔的忿懑给扯裂开,凉风就此嗖嗖地灌了进去。 “说来说去,终究是我母亲在你们这些自私的人眼里,只是个不值得在乎的人罢了。” “你……” “她失去了一生的幸福,失去了她的性命,而你们呢?最终也不过是几句给出了几句惋惜。那些忿怒和责备的话语说得再铿锵又如何呢?她到底是永远都不可能再有机会改变她的人生,永远不可能为自己活一活了。” 苏婼说完,即转身走了出去。 她原以为自己在知晓这些之后,也能如当初痛斥苏绶那般再狠狠痛斥她的舅舅们和外祖家一回,可是到了此时,那一肚子话她竟已没了说出口来的欲望。 谢氏的死,他们这些自以为是的傲慢的男人每一个都有责任。 可是终究谢氏已回不来了。 她的母亲用悲惨的一生向她摆明了身为女子,在男权社会里力量多么微小。她保不住自己,留不住丈夫,护不住子女,最后,她拼出性命才保住了自己一颗纯善的心,至死都不曾背叛苏家。 骂他们还有什么用呢? 重来一次,只怕他们依然会选择如此。 依然会在危机和威胁来临时,把力量最薄弱的谢氏推到身前,轻描淡定一句你当为家族付出,便任凭她去承受所有的风雨。 如果谢氏的死只能促使她对着这帮伪君子骂上一骂,那她的死也太不值了!因为这些人的悔过之心来得太迟,她听不到了。 她知道那些年克尽职守为媳为妻为母的谢氏,她最渴望的是什么!是丈夫的尊重,父兄的疼惜,是拥有身为一个人独立于世的尊严。 她苏婼,想要的已经不止是手刃凶手,更想要的,是让母亲的死更有价值! 谢芸呆立在风中望着昂首离去的少女,这纤秀又倔强的背影蓦然与妹妹昔年一口回绝替他们盗取苏家典籍而离去时倔强的背影重叠,他胸中一口热血上涌,情不自禁迈前一步:“兰儿!……” 但那身影并没有停下来,也一如昔年。 …… 张府当真被围成了一个铁桶。妇孺皆在府内拘着,男丁则入了大狱,另僻了独立的牢狱安置。 一夜过去,张昀仍然不知所踪。 朝廷的人快把京城地皮都掀过来了,张府内部能让人想到的地方都找了一遍,也没有发现藏有地道。 回到前院的苏婼眉间皱得生紧。 张昀不是神仙,昨夜被盯得严严实实的张家并没有他出去的迹象,他一定是从府里逃走的。常蔚都能拥有地道,张家绝对是有的!这点她坚信。 但时间正在一点一点地过去,动作越慢,张昀就越有可能远走高飞,毕竟一夜之前他还是离当朝首辅仅一步之遥的阁老,是六部尚书,早有预谋的他一定早就妥帖地安排了许多逃生之机!朝廷各方要制订严密的搜查方略,再调兵遣将加以实施,全部弄妥当得一个昼夜工夫。也就是说,一个昼夜之内只要他想出京,是完全可能的! “国公爷!那张昀的夫人黎氏叫嚣不止,请国公爷示下!” 苏婼方走到镇国公跟前,便听底下人前来禀报。 昔年谢氏在张家往来得多,张昀这位夫人黎氏没少灌迷汤蛊惑,她不由自主往内院投去一眼。并问:“张栩夫妇皆已送入大牢,张煜兄弟也已同去,这府里头算起来已只有黎氏一个正经主子,如何未曾将她带走?” 镇国公转头看她,眼神变幻不定:“是她不肯走。” “她不肯?” 苏婼心念一动。 家人都走了,黎氏断没有道理主动提出留下来。 纵然她是主母,可她一个老妇人,孙儿都已捉去,她留在此地又有何用? 看了眼镇国公,她说道:“不知国公爷有何高见?” 镇国公忽地朗笑起来,道:“你这女娃儿,果然古灵精怪,自己不说,倒套起你伯父我的话来!我却偏不说,倒看你想如何?” 苏婼有些羞赧,她确是存着几分探镇国公口风之意,她能察觉到的异常,镇国公不可能不曾发觉,他却任凭黎氏留在此处,定然是有什么打算。 此刻她再不能拿乔,以袖掩唇轻咳一声,她道:“敢问国公爷,当下这黎氏何在?” “在他们后院繁音轩。” “繁音轩?”苏婼咀嚼了一遍这地名,遂道:“此处是靠近府内东花园的一处院子,平日用作家里女眷赏花小憩时用。但昨夜事发时正值夜深,且还逢大雨,黎氏去那处做什么?让人不解。” “你怀疑繁音轩有古怪罢?”镇国公向来是个爽快人,至此便道:“来人!将黎氏挪去别处,去搜繁音轩!” “国公爷且慢!”苏婼上前,“黎氏定有古怪,但她此刻身在繁音轩,却还一味吵嚷,我猜有问题的不会是繁音轩,而是别处。她此处应是在转移视线!” “那你觉得有问题的地方在哪里?” 身居高位的镇国公同样也不惯于废话。 苏婼细细思虑,张家东花园周围只有三处房子,一是用来小憩休息的繁音轩,一是用来赏月消遣的八方亭,再有一处,就是花匠们存工具的一排三间的杂屋…… 她脑海里灵光一现,脱口道:“我知道了!还请国公爷移驾随我同行一遭!” 镇国公立刻接过了护卫手里的剑道:“去何处?你带路!” 苏婼去的正是东花园边花匠放工具的耕芳院。 耕芳院与八方亭毗立而建,中间一座假山相连,从外望去只是一座起伏的假山,但如若里头是空的…… 才到跟前苏婼已心绪起伏,镇国公领会其意,往后一挥手,便有不少人分两面涌进了假山两端的耕芳院与八方亭。 第447章 地下之门 不过须臾,护卫便急奔出来了! “禀国公爷,屋内堆放工具的地砖有几块是松动的!” 听到这话,苏婼与镇国公同时奔了过去! 狭小的屋子内,农具已经搬了出去,空荡荡的地板上,靠屋角的位置已有几块砖画出了圈,仔细看的话,几块拼起的地砖接缝明显是松动的。 “打开!” 随着镇国公一声令下,护卫撬开地砖,一个地窖——或者说地道,它赫然呈现在眼前,因为随着地砖挪开,很快便有机括启动,两扇铁板瞬间合拢,将方才的洞口遮挡得严严实实! 这却不是难事。 苏婼在镇国公回首投来的目光里拔下钗簪,探出机括节点,不出片刻那合拢的铁板立刻又分开,将先前的洞口再度展露出来。 确定无暗器夹藏,她直身道:“可下人了。” 一旁护卫当即覆上可防毒雾的面罩跃了下去。 苏婼心思清明,打量四处。 此处委实隐蔽,且四通八达,往各房去都很方便,暗道设在此处,可谓神不知鬼不觉,如此也能解释黎氏为何会在离此不远的繁音轩被羁拿软禁了,必定是她欲随同张昀外逃未及,转而去了繁音阁。 只是,黎氏既然都准备借密道潜逃,张煜兄弟为何反而会在别处被捉呢? 张煜兄弟不才是最应该走的那一个么? “禀国公爷,底下情况有些复杂!” 正思绪间,潜入地道的护卫有一个上来了。 “什么情况?” “从这洞口下去,是个一间卧房大小的密室,密室四面却有八条通道,每条通道都有机括,都不知通向何处!” 闻言,镇国公怔住,苏婼也怔住。 当初仅常家一条密道都花了不少时间才打通,此处却有八条通道,且全都设有机括,纵然是机括不在话下,那如何确知张昀从哪里逃走的呢?哪条道才是正确的呢? 八道机括开下来,就得耽误不少时间! “张昀性如狡狐,他不会孤注一掷,八条通道里,至少有三条是留给他自己的撤退之路!而这三条路,一定是可以直通杨燮藏身之处的!” 一道铿锵之声由远而近,来到了苏婼身后。 她闻言转身,只见谢芸快步到了跟前,显然方才护卫的话他是听到了。 苏婼收起复杂心绪,问道:“八条通道中,可曾有快速辨别的方法?” 谢家这些年受张家胁迫,谢芸既能于她之前查到张昀有不轨之心,会知道更多也在情理之中了。 “张昀有个忌讳,你和你爹不知道?” 谢芸倒有几分意外。 “什么忌讳?”看起来苏婼的确是不知道。 “他忌讳虎与蛇。” 又来的一道声音清朗而年轻,苏婼再度望去,只见是原本在大理寺的窦尹来了,接这话的却正是他。 “这位是?”谢芸面向镇国公与苏婼。 “是国公爷的义子窦尹,窦公子。”苏婼回答完后即问窦尹,“公子所说之事可有依据?” 窦尹颌首:“张府昔年害死的一双母子,正是属虎与属蛇。因着昔年那妇人死前的一句咒言,张昀心里有鬼,这些年不敢触碰生肖属虎属蛇之人,凡属虎蛇之人,也皆不能入他幕帐。 “这八条地道既为八卦阵形排布,国公爷与苏姑娘便大按此规则排除。” 苏婼不解他如此能知晓到这等机密,不由得看向谢芸。 谢芸眼中虽亦有狐疑,却是果断地点了头:“窦公子所言无虚,张昀私下里确实十分忌讳这个,京外曾有属官犯了他的讳,曾被他毫不留情地严惩,此事断不会有假!” 苏婼闻言大定,所幸八卦阵不是什么了少不得的学问,她前世制锁也曾有研究,故而随即顺着护卫们架好的阶梯下洞,环顾四面八道门后,不消片刻就走向其中一道门,凝神思索后将门开启,遂打发护卫:“即刻率人从此进入追踪!” 待镇国公他们下来,她已经把第二道门也快速开启了。吩咐的事就交了给镇国公。她走到选中的第三道门前,抬头看了看门顶上的鹤形纹,深吸气也将此门开了! 门后出现一条陡然亮灯的通道,蜿蜒不知伸向何方。 “按照窦尹的说法,张昀最信服的,那就应该是鹤形了,因为他曾说过自己出生之前,他母亲梦见过一只仙鹤,而他儿时的乳名也唤作鹤童。” “没错,我们在张家找了一夜,张昀的许多件私有之物上,都刻有鹤纹!——来人,即刻沿着此路严密追踪!” 镇国公下了命令,立刻有个英武的将领率着几个精壮护卫进入了地道! 苏婼望着已然灯火通明的鹤形门通道,情不自禁攥紧了发簪…… …… 常贺如今睡得特别警省。 揣着路引和衣躺在床上,才合眼他就听到了宅子深处传来的动静。 他机警地跳下床,洪福就进来了。 “常爷,赶紧收拾收拾东西,准备出发吧!公子和先生都已经在前面等着了!” 常贺怔住:“去哪儿?” 洪福目光深深:“情况不妙,今夜部分计划失手,沧州那边也让朝廷发现了,韩陌已经赶了过去。公子已与先生商量准备撤了,余下之事路上再说,常爷快些吧!” 说完后他即匆匆离去,衣袍足有大半截已被雨水沾湿。 常贺心下猛跳,转身回屋,来回走了两遭,方急步蹿到里屋,匆匆裹了两个包袱出来。 门外洪福尚留了两人在此,看他出来话也没多说,便直接引路带他往前院去。 往日清丽雅致的庭院里,眼下竟寒风肃肃,三辆并不起眼的马车已整装待发,洪福他们皆换了装扮,宛如路上随处可见的商户下人。所见的人员不多,但院子四面的树木皆在无风自动,竟让人完全摸不着隐匿着多少高手。 “快上车!” 杨燮原与一人背立在台阶上,此时转身看到他,立刻肃声招呼起来。 而另一人闻声也转了头,平素看似慈祥的面容,此刻满布着诡戾之意,赫然正是张昀。 常贺不敢多看,揣着怦怦跳的心低唤了声“先生”,随即登上了杨燮之后那辆车。 岂料张昀却道:“回头出城难免被盘问,你不宜露面,随我二人同上一车来。” 第448章 万无一失? 常贺岂敢违逆,不发一言同他也上了杨燮的车。 三人各据一方坐下,马车就立刻驶动起来了。 常贺心跳如雷,也心急如焚,但马车行驶的速度却十分缓慢——其实放在平常也是正常的速度,可此时他只想尽快出城门。 没错,就在半夜之前,他还在想方设法逃离杨燮他们身边,眼下他却心知,不借助杨燮他们的力量,他是根本没有办法出去的了。 而他们竟还愿意捎上他出去,也挺让他意外的。 这种时刻,他以为即使自己身揣虎符,他们也不会在乎了。 想到这里他看了眼杨燮。 杨燮目光正好投向他:“你坐椅底下有衣衫与易容药水,把它们用上,马上到城门了,不要露破绽。” 常贺哦了一声,立刻听话地拉开了下方抽屉,取出用具。 事情发生的太突然,他觉得自己现在就像个提线木偶,已经没办法拥有敏锐的思考了。 “此药水抹于脸上可以使皮肤发黄发皱,看上去似老者,但它并非专门易容的药物,只有一刻钟的药效,且也不是全无破绽,只是好在眼下天色未全亮,容易蒙混过关。” 杨燮看他对着药犹豫,便又说道。 世间哪有什么轻易能让人瞒天过海的神药?不过是一切安排得当,才能让人投机取巧罢了。 常贺又哦了一声,低头把这药抹在脸上。 脸上果有反应,未多时,涂过药水的地方就全都紧缩成了一团,一道道褶子堆积于表皮之上,碰过药水的双手也变得又灰又黄。 常贺下意识地又看向他们。此时他们正在谈论着先前发生之事,从他们为数不多的对话里,常贺也知道了张家人都已经被官兵拿住,更知道了他们之所以能有时间做如此充足的撤退准备,是因为把张煜兄弟送了出去,以此迷惑了朝廷,争取了时间。 常贺心凛不已。 一个连自己的家人后人都能舍弃的人,到底是有多冷硬的心肠? 这样的人,真的会惜取他常贺的性命吗? “到了。” 马车渐行渐缓,渐停下来,杨燮与张昀对了个眼神,彼此面上都很镇定。 常贺的手心却攥出了汗! “去哪儿的?把路引呈上来!” 驶入城墙内的空地上,盘问核查的将士挡住了马车,半明半暗的晨光下,盘查的人影足有一二十个,这阵仗比任何时间都来得严格。 鸿福应声走了下去,常贺听到他说:“各位军爷,我们是户部前往两江的官车,这是我们大人的路引,以及随行人员的文书备案,都有相关各司的印章,章程齐全,请将军过目。” 随着他的话音,杨燮适时地露出了一角脸庞,并亮出了一枚户部令牌。 杨燮未曾于外间露过面,他这般大大方方,增添了几分可信。 盘查的将领凝着双眉仔细核对文书,而后道:“让车上的人都下来。” 杨燮道:“车上只有本官及本官一名家丁,将军若有疑问,可上车来查看。” 常贺一颗心悬到了嗓子眼上! 他虽是做了伪装,却非天衣无缝,且张昀却是半点伪装也无,这也能让人上来?! 那将军果然要带人来。 但见杨燮示意他起身,而后伸手把车壁上一块搁板往后一掰,只见这宽敞大马车顶上竟分左右各垂下一块板子,不,严格说来是车壁!它与车本身的车壁一模一样! 这板子落下之后便将站起来的张昀挡在了里头,刚刚好容身的宽度,从外看去却浑然一体,完全看不出破绽! 那将领四处仔细查看,又敲打着车壁,也看不出任何问题,转身常贺时,常贺瑟索的样子帖合着下人的唯唯诺诺,加之车内光线幽暗,将领只将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便向杨燮点了点头,交还了路引与文书。 “放行!” 车外这一声令下,宛如赦令,常贺几近虚脱地跌坐在坐榻上,失神地看着重新从容露出身形来的张昀,以及车窗外快速移动的景物。 这么一场惊险下来,对面二人竟毫无惊慌之色,不知已是经历过多少次这样的阵仗! 常贺方才明白杨燮是如何隐藏在京师这么久也未曾暴露的,也明白了张昀为何竟然能从今夜这险境之中安然脱身! 但他们明明有这样的办法,却不曾将他送出去! “公子,已经出城门了!” 洪福的声音从外头传来。 常贺紧紧地抓住车框,目光不觉投向杨燮,这所有的安排打点,都是出自于杨燮之手,没有他高超的机括设置技艺,是根本就不可能做到这步的。 不知道他的技艺是如何习得这般精湛的? 而他与鬼手苏婼比起来,究竟孰高孰低? 他所设下的那所有的机括障碍,能否阻挡得住苏婼? “一刻钟后到达我们的落脚点,届时大家动作快些,换好装束重新上车。一个时辰后,大理寺那边可动手了。接应的人想必先生都已经安排妥当了罢?” 杨燮问张昀,他快速地将先前的文书路引放入车厢里。 “事关老夫嫡子嫡孙,此事当万无一失。” 张昀的脸上满是笃定,宛如他从前稳坐于朝堂。 杨燮点头:“此招虽险,但有先生筹谋,却是最为有胜算的一着。万不会有人料到先生会出此奇招,让煜哥儿他们亲自出去当烟雾蛋。只要接下来令郎令孙顺利出城,你我便可放手一搏了。” “公子!前方情形不妙!” 张昀正待接话,车身忽来一阵颠簸,陡然间停了下来! 洪福掀开了帘子:“探子回报,前方两里路处有大批人马朝这边奔袭而来!看着装,来的是禁卫军!且当中还有镇国公府的人!” 杨燮与张昀均面色一顿,一路过来淡定的面容此刻骤然紧绷。 “韩家的人要么随镇国公在张府,要么随韩陌去了沧州,何时他们会在城外?且他还与禁卫军同道?!” 张昀掀开帘子往外看去,一双发灰的眼眸随之迸出了利光:“这不对劲!……这不应该!” 第449章 胜算为几? 这确实不对劲! 到此刻为止,撤退途中所有的步骤都在按他们的预想进行,镇国公府与朝廷不可能会无端端在城外还安排了兵马,这层连未曾参与计划的常贺都知道了! 但是眼下,他都已经听到了潮水般的马蹄声了! 到底哪里出错了? “我们怎么办?” 张昀和杨燮的目光都朝他投过来,随后二人相视一眼,又收回身势,保持镇定坐直。 常贺说出来的话都在颤抖:“出城驿道只有一条,最好的情况,是他们有别的任务,只是凑巧与我们撞上。而若是最坏的情况,那我们则是提前暴露了,被他们堵住去路了!” “可怎么会暴露呢?明明先前一点破绽都没有!而且我们离被盘问才过去片刻,镇国公也不可能布署得这么快……” “你闭嘴!” 张昀一声厉喝,额间青筋暴起。 随后他伏于车窗之上往外看去,只见远处尘土如浪,奔啸而至! “这实在是……前方是何处?!” 他喝止住了常贺,却又自行发出了同样的疑问。 “便是我们要落脚的下一站,南郊镇!” “南郊……”他喃喃低语,随后眼眸之中精光暴射:“张家东边的密道,便有一条通往南城门内!” “没错!”杨燮亦目光炯炯,“如他们发现了这条密道,从出口到了南城门,足可赶在我们前面通知城门守卫严查出城之人,再追踪出去。 “我等虽无破绽,但此刻天已快大亮,他们也料定我们不会再延迟出城时间,那么此时返回,也恰好赶来围堵你我! “更何况,南城门内的出口处,是另有通道直接出城的!” 从他们最初谋事起到如今,已有十七八年的时间,就算是真正把计划提至谋逆篡位的地步,也已有十二三年,这个时间跨度足够他们在京城布下严密周全的逃生通道,其中自然就包括倘若城门关闭,他们将如何出城这道难题。 于是他们便在城门之内开凿了一条可通往城墙之外的暗道,但因城墙之外便是护城河,故而只能走水路,而且不适合人数众多的情况。这也正是他们此番选择了光明正大从城门出来的原因。 但镇国公的人若追踪到了此处,则可确定这里必定是他们撤退的主要路线,进行重点搜捕! 张昀原本对设在张府这条密道有着十足的把握,认为绝不可能被找到,就算找到也绝不可能那么快能找对正确方向,更不可能那么快速地开启机括追上来! 他绷直身子看向越来越近的尘雾,紧张与危机感下,浑然如惊弓之鸟。 “我们尚有一半的人在周围,若与之相拼,有几分胜算?” “一半一半。”杨燮沉声,“他们人多,而我们的人都是暗中苦训多年的精兵,直面对抗,能有一半机会。而眼下,除了直面,也没有别的办法了不是吗?” “那就从速!” 张昀不含糊,“照常驶过去,让他们准备着,形势不对即立刻突围!” 常贺见识过杨燮身边部份精兵的身手,那是足以让人瞠目结舌的,眼看着隐于四面的精兵均立刻哨声回应,几辆马车周围被无形的影子包围得严严实实,护着继续往前路赶去,他顿时也心下大定,抱紧了包袱在怀。 张昀目光扫视到他的包袱,忽然坐下来,凛声道:“包袱里头可是你爹交给你的虎符?” 常贺瞬间抬目,却被他一双鹰眼盯得不曾接话。 张昀伸出手:“你该交出来了。” 这样的他让常贺心底发颤,他情不自禁地扭头看向杨燮。 虽然母亲是死在杨燮手上,可是相对于张昀,他却莫名觉得杨燮要更值得信赖一些。 杨燮也皱眉坐下:“韩陌亲去沧州,未必只是查流民,虎符遗落在外的事我猜想宫里已经知道了,只要他们召集驻地主将一核查,这虎符来自哪里很快就可知晓。 “如果在那之前你手上的这枚虎符不能发生作用,那么到时便也会成为一件废物。” 常贺手抖。 他知道杨燮说的有道理,但没了这枚虎符,他就再也没有任何价值了。 他还需要它来保命呢! 再说了,如果这虎符真的没那么重要了,他们又为何还要问他要呢? 他把包袱攥得更紧:“虎符我藏得严密,不便拿取,等到了落脚处,我再给你们。” 等过了眼前这关,到了落脚处,他再设法逃掉罢,这是群疯子,他不跟他们在一处了! 张昀深深望着他,良久才别开脸。 别脸的瞬间,一抹光刚好打在他双眼之上,那刺目的光亮无端让常贺窒息…… 苏婼骑马随在镇国公和窦尹身后,一路直驱奔向城门。 暗道方向让他们赌对了,第三道门开启不久,进入通道的将士就传回了消息,通道出口在南城门下,且还发现了另一条通向护城河的水路! 苏婼和镇国公都认定张昀他们不会在大白天从水路匿走,便着人立刻发令给东西城门下的禁卫军,同时往南包抄袭向南城门。 镇国公这边也不再迟疑,立刻召来兵马至南城,待细勘城门之下的暗道。 苏婼提出跟上去,镇国公果断答应,毕竟当初她连捉拿方枚和常蔚时那种阵仗都已经历过,这些事都已不在话下,更何况,他们要捉的人里还有个精通机括的杨燮,苏婼怎么能不去? 谢芸因还要去见苏绶,不曾跟来。 半路上窦尹说:“苏姑娘,我出来前苏大人曾有话嘱咐我。” 苏婼道:“要紧吗?” 窦尹顿了下,微笑摇头。“不要紧,只要姑娘在就好办。” “那就回头再说。” 苏婼无暇他大了,此时此刻她只希望亡羊补牢还来得及! “报——东西城门两卫将士已至护城河外十里处,正截住了几辆刚刚出城的官车!” 刚至城门内,护卫便前来禀报。 镇国公神色一凛:“何等样的官车?” “是声称户部前往两江去的官车。那官员年岁不大,路引文书都齐全。但查到其乘坐的马车时却发现其车顶藏有武器!” 武器?! 未等苏婼反应过来,镇国公当下已掉转马头:“出城!” 第450章 他也属蛇? 镇国公驾着汗血马,苏婼与窦尹的马脚力远远不及。 不多时便拉开了很长一段距离。 苏婼索性停步:“你可曾见过杨燮?” 窦尹摇头:“尚未曾见过。不过曾听阿瞒说过多次,也大致知晓他轮廓。你可是怀疑那官车里的人就是杨燮?” “我们从昨夜苏家拿住张栩夫妻到现在,才过去一夜。这些年他们必定已经做好了多种撤退准备,大白天走水路他们是出不去的,况且他们人多,根本不可能通过那条水路潜逃。 “所以他们只能从城门离开。要想离开,就必须提前准备好一切能证明身份的物件,这一点,张昀是完全有能力和手段做到的。他们当中只有杨燮未曾公开露过面,让他出面应付官兵,而张昀则藏起来,如此合情合理。” 窦尹赞同:“其实我本预料他们这次会逃走成功的,毕竟张昀那么狡滑,他能够隐藏这么多年,足以说明他有多么惜命,多么沉得住气。所以他们会想不到给自己留条十足安全的后路呢? “如果不是苏姑娘你有着对张府的了解,还有对锁道机括的精通,为追捕争取了时间,那他们必然顺利脱逃了。要知道,他可是连自己的子孙后人都舍下来了,用来掩护他出逃呢!” 苏婼听到此处不禁抬头:“你是说,张煜他们被抓,是张老贼使下的脱身之计?” 温暖明媚的晨光之下,窦尹远眺的双眼里却有寒光:“张贼其心之毒,世人难出其右,他有什么做不出来的?昨夜张煜兄弟现身,国公爷必然会将主要精力放在抓捕他们之上。 “毕竟他们于张家和张昀来说是如此重要,朝廷除了定罪,还需要他们提供张昀的下落。但这样一来,自然别处就没法兼顾了,也就使得张昀和杨燮有了充足的时间安排撤退。” 苏婼自从知道谢氏的死张昀沾上了多厚的血,就对他道貌岸然的表皮下隐藏的恶毒之心有了深刻了解,可此时从窦尹嘴里听到这席话,一颗心还是忍不住更加发寒。 这张昀其心之毒,果然只有世人想不到,而没有他做不到! 思及此处,她忽又想起来:“对了,你究竟是如何得知张家这么多隐秘,甚至连那双冤死的母子的属相都如此清楚?” 正提着马缰预备启程的窦尹闻言,双眸之中竟浮上了一丝与他周身气质全然不符的悲愤与恨意,就像一座沉睡千年的湖,陡然之间就翻滚动荡起来了! 他双手紧紧地攥着马缰,半晌才沉缓吐出语声:“苏姑娘,我也属蛇。” 说完之后他奋力一跨马腹,如同射出弓弦的一枝羽箭,迳直朝着城外而去…… 苏婼望着那渐行渐远的身影,心下却因为他丢下的那句话而如擂鼓! ——他也属蛇?! “苏姑娘!” 回过神后她刚准备扬鞭跟上,此时身后却又传来了一道娇脆的呼喊声。 勒马回头,只见一辆马车由远而近,撩开的车帘内正露出宋奕如挥着手的上半身,宋家大公子宋泯正推开车门,他的身旁似乎还坐着秦烨…… …… 驿道两畔皆为参天树木,前行路上再无车马,只有尘土飞扬,而远处已经传来了紧张的打斗声。 窦尹奔至近前,只见驿道旁侧一片开阔地段,三辆马车停驻中间,禁卫军副指挥使刘泽率着一众禁军包围了四面,国公府的护卫在宋延带领下正站在镇国公后方,与最前方的马车对恃。 官府有这么多人在,镇国公本尊也在此,按说局势已定。但四周树顶上探出来的无数把驽,让人又如何还能轻举妄动? 这必是张昀与杨燮的人马无疑了! 窦尹眉目黯沉,纵马上前。 镇国公与宋延、刘泽三人均把腰间的长剑拔出来提在手上,面对着马车,个个脸色凝重。 宋延看到窦尹神色即一变:“你来做什么!” 窦尹不会武功,此处凶险,他实在不该卷进来冒险。 但窦尹却神色平静地下了马,稳步走到了他们身边。 看着也似要阻止他的镇国公,他唤了声“义父”。 往常他们俩都称他为“国公爷”,极少这么称唤,镇国公一时没接受过来,片刻才回应:“苏家那小丫头呢?那是你弟妹,你得留在外头替阿瞒护好她,又过来做什么!” “苏姑娘身边有杨佑他们,儿子去了也顶不了大用。”窦尹语声缓和,与平日的温和又有些不同。他看了眼对面被精壮武士们团团护着的车辆,回眸又道:“义父打算如何?” “我已派人回宫禀报皇上,现下要拿住他们不算太难,但首先得确定车里头是不是有张昀杨燮,万一他们不在其中,那我们贸然出击就中了他们的声东击西之计了!” “可除了此处之外,其余各处通道皆已封锁得有如铁桶般严实,他们应不会还有别的机会。” “这可说不准。”镇国公道,“狡兔三窟,张昀老奸巨滑,不能掉以轻心。先稳住他们即可,只等宫中来旨,再做定夺!——把各个路口都看好了!” 镇国公说着又厉声朝将士们下令。 窦尹没再言语。 镇国公是经验丰富的老将了,他的判断当然是有道理的。 彼此双方这么多人,一旦交手必定是场恶战,抽身谈何容易? 他们的目的是要抓获张昀杨燮,而不是为了杀人。 宁可错杀,不可放过,有一定道理,但错杀的同时,很有可能会让张昀再度得逞。而同样的计策,昨天夜里他就藉着张煜兄弟而做成功了。 窦尹望着被紧紧护着的马车,忽然抬脚朝它走过去。 宋延脱口:“你干什么?!” 窦尹却仍朝前走。 宋延不由得追上去,一把拽住他手腕。 “窦尹!” 苏婼一路狂奔,声音远远地传送过来。 不常驾马的她到底体力不如他们,追来这一路耗费了她许多精力,但她还是提着裙摆冲入重围。 镇国公不知所措,这当口来一个窦尹已经不应该,怎经得住再来一个苏婼?他边厉喝着边走上去拦她:“你这丫头!赶紧给我回去!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苏婼却是不管不顾到了窦尹身边,极力平息着喘息:“窦尹,我不管你是要做什么,此时我只想你知道,宋姑娘来了!” 第451章 你为何惊惶? 窦尹顿住脚步,猛地回头,一架乌蓬大马车已经奋力疾驶了过来。 宋奕如娇脆的声音清晰入耳:“窦尹!窦尹!” 窦尹情不自禁迎上去几步,马车在他一丈外停下,宋奕如轻快地跳下来,还不忘拽住她哥哥宋泯,小跑着往这边来。 “窦尹!” 少女的脸庞红扑扑的,眼眸像湖面上的金光一样闪耀。 她说道:“我收到你的信了,但是我想了一晚上,还是不想改变主意。窦尹,我,我其实早就—— “总之,是我自己蠢,之前一门心思都在张家,一点没发现很久很久前,我看到你就很开心,很亲近,所以,之前我跟你说的话,都不是冲动,不信你问我哥!” 说完她又抱住了宋泯的胳膊,把他推到跟前来:“他知道的!他早就发现了,还是他点拨了我的!” 宋泯是京城有名的儒雅公子,被妹妹这般拖拽,露出了一脸的无可奈何。 他点头道:“是这样,这傻丫头从小就想当英雄,结果误入歧途。还好能迷途知返。给你添麻烦了,窦尹。” 窦尹喉结滚动,对眼前突来这一幕呈现出一脸懵然。 “你们追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些?” 无论这对兄妹俩的热情有多么感人,出现在此时此境,都很不合适。 他们是看不到眼前这剑拔驽张的情景吗? “是为了说这些,也还有别的事。”宋奕如说着的同时,郑重地颌首,然后转向镇国公,“韩世伯,张家的事我今日一早从伯母口中听闻了。不知您可还记得,我们宋家也曾是皇亲?” 镇国公着实被这帮小儿女弄懵了,满心以为他们不知深浅地跑过来捣乱,此时听得她这般问,便凝神点头:“自然记得。太宗皇帝的端贵太妃,便是你们的姑曾祖母。” 端贵太妃活到本朝皇帝登基五年才薨,说起来皇帝已薨的贵妃、也就是韩陌的姑母,当时在宫中还得这位老太妃多番提点爱护,韩宋两家原本就有的交情,也是自那时起变得更加深厚起来。 “我曾姑祖母,与二代武阳公主,也就是长宁公主的母亲,交情甚笃!” 少女清脆的嗓音就像驽箭一样破空传入每个人的耳腔里,“武阳公主”四个字更是如同雷霆一般震撼! 已经打开四壁铁板为阻挡的车箱之中一派死寂,坐于东侧的张昀灰白双眸精光怒射,杨燮与常贺倏然之间将目光投向了他。 常贺结巴道:“她,她突然提起武阳公主做什么?武阳,武阳公主府,不是,不是早就没人了吗?” 这一句“没人”,又勾得张昀怒目如箭,逼视了过来。 常贺打了个哆嗦,再度抱紧了手中的包袱。 刚刚出城就迎面对上了朝廷追捕来的兵马,杨燮他们的决定是直面迎上,于是最终就僵持在这里,禁卫军因为忌惮树林里的弓驽手而未敢轻易冲过来,而他们这边则因为尚无把握全力脱身,需要等到后方善后的武士赶至,才能离开。 他们在与镇国公实力较劲,内心里却也同样在较劲,此时狭小的车厢就成了他们临时的堡垒。 杨燮凝眉:“宋家丫头想干什么?你们还有什么把柄落在他们手上不成?” “不可能!” 久居高位俯瞰朝堂的阁老语音里都是按压不住的躁怒,他置于膝上的双拳紧握:“怎么可能还会有什么把柄留下来?不会有的!”说着他又看向对面:“僵持了这么久,我们的人还没追来么?夜长梦多,该走了!” “端贵太妃在临逝之前,曾召家母入宫侍疾,交予了家母一份老殿下的手书,一个时辰前家父手持这份手书入宫面圣,如今,这份手书在此,奉圣上旨意,请国公爷过目!……” 恰在此时,车外就再度传来了宋奕如的声音。 张昀右手一把抓住了随风飘动的车帘,那灰白的眼眸都似在颤抖! 杨燮已皱紧了眉头:“既然没把柄,你紧张什么?宋家就算有端太妃的手书,也不见得就跟你有关。” 张昀看他一眼,把拽着车帘的右手放下来。 杨燮注视着他,续说道:“你当年游说我起事的理由之一,是朝廷玩弄帝王心术,先帝借令堂长宁公主之过相要挟,忌殚公主府的势力,从而打压公主府。 “当年的事故,明面上是老殿下自请上缴特权,私下里却是他们威逼老殿下母女绝去了武阳公主府的传承资格,取缔了公主府,也夺去了令堂的性命。 “故此你与他们有杀母灭族之仇,事情虽是先帝做的,但你希望由我来推翻如今这个朝廷,取代那个位置,好替你给长宁昭雪,替武阳公主府正名。 “这番说辞有理有据,你给出的理由十分充分,故而我信了你,随你下山。按说早前苏婼韩陌探到过令堂之画像后,你的身世已经暴露,可你眼下依旧如此这般的惊惶,是为什么?” “杨燮!”张昀压声低怒,“你我曾当着天地神明发誓同进退,此时不该是你对我妄加揣测之际!” 杨燮扭头看了眼窗外远处,说道:“镇国公府那个叫窦尹的义子,看上去与你们父子倒有三分像。听说,前些日子张煜在打听他,还有,镇国公府登张家门那天,你对这窦尹表现出了异样的热情。 “此时此刻,你不该告诉我他是谁吗?” 张昀额间青筋暴起。 他转目看向远处的窦尹,搁在膝上的双拳紧握。 即使隔着五六丈远,那少年的五官轮廓也明晰地出现在眼前。 “你刚才说了,此时此刻,不该是你我互生猜疑之际,但你隐瞒不说,这可不利于接下来的行动。” 一直以来,杨燮都以张昀为尊,无时不以先生将其尊称,眼目下这番话说将起来虽然依旧缓和,但言语当中的坚持和不退让却让人无法忽视。 常贺从旁听得一愣一愣,他紧抓着窗棱,看着外头重重的官兵,喉头不自觉地滚动着。 第452章 爹给的任务 原本紧张与压抑感只来自于车外,如今竟已遍布车箱之中。杨燮显露出来的逼人气势是常贺未曾见过的,如此窘迫失控的张昀也是他见所未见。他第一次知道自己在他们面前原来毫无招架之力,荒唐的是就在不久之前,他还自不量力地打算从他们眼皮底下逃走! “你知道我查过窦尹,这么说你曾经疑心过我?” 张昀搁在膝上的手握紧了又松,松了又握紧,不难看出来这个混迹朝堂多年的老狐狸正在极尽所能控制自己的情绪。“原来在老夫竭尽全力辅助你,替你铺路之时,你却暗地里对老夫起了疑心?” “你错了。我知道这层,非但不是疑心你,反而是听说你们家秘密暴露之后,打算暗中替你善后。结果就在盯梢镇国公府的过程中发现了张煜在查窦尹。 “我从未听你提及过此人,突然你们如此关注他,自然要顺带打听一二。不过,”说到这里杨燮双眼微微眯了眯,“眼下我倒是大概能猜出来际他的身份了。” 张昀目光顿时犀利如电。 “十多年前你府上曾枉死过一双母子,张家对外说那是你们家旁系的族人,但是那女子却操着蜀地口音。而二十年前你正好在蜀地巡视过一段时间。 “那母子俩死后,每年夏至你都要在郊外道观里小住,为那孩子祈福。还有,你至今为止最大的忌讳就是虎蛇两个生肖,听说,那死掉的孩子正是属蛇。 “那母子俩,足见死得并不寻常。只不过,你张阁老凡事谨慎,当年却留下了这么大个把柄,可不应该!” 杨燮说到末尾时声音已然冷肃,如果说张昀的身世还可容后再议,当前窦尹的出现却是让人不得不重新清理思绪,他如何会出现在这里?之前又如何会进入镇国公府?他的存在意味着什么? 如果窦尹真是那个早该死了的孩子,那他绝对知晓自己的身世!而如果他有心认亲,那他则应该早就与张家取得联络,而不是以养子身份住在韩家,却在此刻才走到人前引起张昀的注意! 所以,他的出现,一定是会带来不祥的! 张昀听出他话里满满的责怪,额间青筋瞬时暴突:“眼下也非追责之时,不管他是不是,你都该按我说的做,当下立刻突围才是!” 他话音刚落,此时天空中就传来一声刺耳的鸣叫声! 张昀掀帘望着天空飞过的一道萤光,脸色忽白:“是禁卫军的援兵讯号,是他们来了!” 杨燮闻言,面上也立时凝住,随后探出半截身子,往外张望了两眼后收身回来:“我们断后的人还没到!” 常贺哑着嗓子:“是不是出意外了!” 张昀杨燮立刻将目光调向他,但却谁也没有出声驳斥! 从出城到如今已经过去了不短时间,如果没出意外,的确早就该到了! 而方才因为窦尹与宋家兄妹的出现引去了注意力,竟没有人立刻意识到这层! “还犹豫什么?快走!” 张昀一声厉喝,当即也抓了几颗霹雳弹在手!…… 信号弹闪过之后,增派的禁卫军就到了。 但几乎是同时,对面的三辆马车也开始行动。 镇国公喝道:“你们退下!” 说完他便举剑下令,发起了攻击。 话当然是对苏婼他们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后生们说的,大伙都很识相,眼看着将士们立时纷纷往前冲,立时在杨佑等人的庇护下退到了安全距离。又在望见路边的茅草垛时闪身避了过去。 “现在如何做?” 宋奕如双手紧抓着窦尹的衣袖,“他们怎么突然就沉不住气了?我还没有当面揭穿张老贼的老底呢!” 宋泯看不惯妹妹如此,嘴里轻咳着,手下不动声色将她双手拨开,说道:“人都来齐了,他们还不走那得多傻?”说完看了眼那边厢的激战场中,又道:“不是那么好拿下的,张贼一定有后手,既然东西已经交给了国公爷,我们还是先撤吧,省得在这里碍手碍脚的!” 两边人手一经对上,厮杀声就不绝于耳了。 这种场面,的确不是他们这些人该掺和的。 但苏婼与窦尹眼望着交战中的马车,却紧皱眉头没有一点后撤的意思。 “杨护卫,”正当宋泯要再出声时,苏婼转向了旁侧的杨佑,“你喊几个人先护送宋公子与宋姑娘退回城中吧。” 宋泯担心的是对的,此地情形绝非儿戏。 他们带着端皇太妃的手书前来,已经发挥了极大的作用,撕开了张昀隐藏的真正野心,此时该他们退场了。 但她却不能走,方才车帘掀动,她清楚地看到了探出身来的杨燮,也看到了就在车窗内坐着的张昀! 窦尹先前说过让她配合的,如今他不走,她自然更不能走! “窦尹……” 宋奕如不肯离去。 窦尹扭头望着她,随后自腰间解下块玉塞到她手上,“我也有话对你说,你若是愿意等我回去,就先好好地收着它。” 宋奕如把玉攥紧,眼眶一红,倒也不曾多言,重重点点头,便就转身随宋泯他们走了。 苏婼与窦尹俱都收回目光,望着那看边厢已然横尸无数的战场,以及耳边不时呼啸而过的箭矢。 “我爹交代了什么任务给你?”苏婼紧握着的拳头似已攥出了油。 “张贼狡猾如斯,必备有不少后路。当下这里不知他们究竟有多少人马,又备有多少厉害兵器,能一举抓获他自然是好,但极有可能会做不到。 “为增加成算,于是三日前令尊已与世子悄悄在东西南北四道城门外的驿道上设置了机括,用以抓捕张杨二贼。南城门外我们设下了两道,一道就在城门外一里处。 “方才我们追赶未及,让他们躲过了第一道,但看他们断后的人马久等未至,应该是已经中了伏。而这第二道机括,就在城外十五里处。我方才估算了一下距离,此地应是十二三里左右。 “也就是说,再有一两路处的驿亭,有机括可以对付他们。” 第453章 乌合之众! 苏婼凝眉:“有多大把握?” 窦尹自怀里掏了份图样予她:“自然是冲着十成把握去的,不过——”他说着看向那坚如堡垒的三辆马车,“全力以赴吧。走至今时今日,谁都不会有回头路走了。” 充耳的激战声里,苏婼沉默下来。 震撼苏婼的不是张昀的狡滑,反而是他这句“谁也不会再有回头路”。 这对张昀杨燮而言自然如是,但于他窦尹呢? 宋奕如赶在这当口把端皇太妃的手书送来不是她无知,她是有用意的。 窦尹最终许诺了她那块玉,也绝不仅是情之所至心难自已。 “既如此,那我们先去前方等待吧。” 苏婼把趴在草垛上的身子站直起来,并且果断地走到马上翻身坐了上去。 她与窦尹都是连自保都堪忧的人,留在此处无计于事,相反还会拖累镇国公他们。倒不如先行离开,早做筹谋算好下一步。 此时朝阳早已经升起来了,树影斜斜地照在路面上。 昨夜暴雨留下的满路泥泞逐渐转干,因为这场抓捕,驿道两端都再也没有来人。 苏婼没来由地盼起了远去沧州的韩陌,他说过最早今夜可以回转,她希望他或许能更加早些归来,一来是盼着他平安返回才安心,二来则是张昀他们不知还备下了多少条退路,有多少机会可溜走,韩陌不在身边,她总像是少了羽翼一般。 数乘快马此去前方,激战场中只余一片刀光剑影。 这些年来明枪暗箭,杨燮和张昀都遇过不少,加之他们有万全之策,故而交起战来也不曾慌乱。 由于马车四面均以铁板加固,兵器根本就杀不进来,交战两三刻钟,他们竟然还往前挪了两丈。 “分出一路,自顶上攻入!” 镇国公的嗓音洪亮传入。 原本以为朝廷派出的兵马已然够多,但树林里冒出来的对方的人手竟也源源不断,直攻是无论如何难取胜的了,只能是剑走偏锋直取其要害! 禁卫军中两名副指挥使亲自率人跃向了马车,这一着显然杀了对方一个措手不及,等到他们反应过来,这边已有两把剑直直刺入了车厢之中!并且还将车顶蓬给掀翻了半截! 常贺望着直入三寸开外的炕桌里的剑刃,忍不住一声惨叫。 杨燮挥剑相迎,不忘瞪着他,抬脚将他踹到座榻之下! “放弹!冲出去!” 车有三辆,当先的是他们三人,这时后面两辆车刷地门窗大开,几个黑衣汉子跃出车来,四散杀开,随后几声轰隆巨响,四面八方尘土飞扬,满目皆是遮天的灰雾! 浓浓硝石味掩下了空气里的血腥味,兵器声淡下来的瞬间,只听马蹄声起,车轱辘与地面发出尖锐刺耳的磨擦声,朝着驿道前方狂奔而去了! “国公爷!” 将士们从尘雾里冲出来,气急败坏地来到了镇国公身旁。 镇国公面色如铁,望着眼前模糊的视野,扬手道:“兵分三路!一路追踪,一路夹击!一路回城,向兵部调武备!” …… 事情在杨燮他们的掌控之中。 藉着尘雾,他们杀出了重围。 虽然三辆马车已破损一辆,不能行驶而只能丢弃,他们三人在边逃边战中,车厢里也落得一片狼籍,甚至杨燮胳膊上还挂了道彩,但好歹他们冲出来了! 马车上了驿道,便火速向前狂奔。 “昨夜我已发了消息到沧州,他们会前来接应。先前计划好的落脚点不能去了,我们直接往沧州方向去!” 杨燮下令给了驾车的武士,旋即收身坐回车厢。 但刚等他坐下去,马车便又是一个踉跄!伴随着马匹嘶鸣,洪福的惊呼声与外头武士们飞扑而来的衣袂翻飞声与脚步声、抽刀声,全部又都起来了! “发生何事?!” 张昀沉声。 “回禀先生,后方追兵赶过来了!” 张昀绷住的身势收回了些。还以为如何?追兵当然会追上来!这可是宫里的禁卫,还有镇国公亲自率领的中军都督府将士!他们是当下京城里精锐中的精锐了,又怎么会追不上呢? 他立时稳住:“不要纠缠,赶紧走!争取早些与沧州大军汇合!” 眼下这般,他们也只有与大军汇合后,才有了短暂的与朝廷抗衡的能力! 毕竟,他们当中没有谁会甘心束手就擒吧? “但是除了追兵,前方也有些不对劲!” 一句话把车里三人的心又高高地悬吊了起来。 但还没等他们探究出来,四面一阵刀剑交碰之声就响了起来! 张昀一把掀开车帘往外看去,只见马车已经行至一段弯道处,一畔是山体,一畔是树林,人是从树林里出来的还是自后方追来的,难以分辨,但山体和高耸的树林挡住了大半日光,便确实给他们的前路增添了不少难度! “公子!我们的车轱辘松了一个!” 恰在此时洪福焦急地禀道:“兴许就是方才那一颠给颠松了!” “那还愣着干什么?快修!” 张昀几近怒吼! 车头几个人立刻下去修车。 张昀收身回车,阳光从破了的车顶照进来,落在他无端颤动着的面肌上,给人一种绷得过于紧张,以至随时都可能把神给绷断,以至全身松散成泥的错觉! 常贺一张脸早成了灰白色:“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这就是你们谋的大事,你们筹谋了这么多年,不过才几日而已,就被朝廷击得溃不成军……你们,你们这群乌合之众,到底哪来的信心可以夺下这江山?!” 张昀双眼里喷出了烈火,他扬手一巴掌扇在了常贺脸上!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老夫的大计,岂不正是毁于你们父子之手!若不是你爹无能暴露,老夫怎会处于被动?怎么会在苏韩两家手上节节败退,以至于到如此境地?” 不知这一巴掌的力道有多大,但只见常贺竟被他一个年迈的文人扇到了地上! 张昀还待继续上手,杨燮却把他挡住了:“眼下寻他出气能有何用?当下该是赶路才为要紧!” 说罢他冲窗外道:“好了不曾?!” “好了!” 洪福一面应着,一面快速地把轱辘上的扣件扣好,站起来! 只是他一只脚刚踏上前车,一只箭便刚刚好将他射了个对穿…… 第454章 主谋 “鸿福!” 杨燮失声厉吼,但洪福却在直挺挺地凝视他片刻后,如同木桩子般向后倒了下去! 再看箭矢来处,一人驾着枣红大马正疾驰而至,手持的大弓正朝向了他所在的车厢! “韩陌?!……” 杨燮死死地盯着那银甲于身的青年,牙关紧咬着,一掌拍起车壁:“走!” 马车开始狂奔。 但此时间前有狼,后亦有虎,一侧还是山壁,除了剩下的树林,还能往何处去? “走不了了!走不了了!” 常贺从地上爬起来,癫狂地看着四面,又像只无头苍蝇般地左右反覆地蹿。 张昀一脚踹在他胸口,却因为林子里坑洼的地表带起的颠簸而摔倒。 树林不大,但很密,此时后方追兵如潮水般涌来,虽然驾马不便,树木也阻挡了许多攻势,可马车在这样的情况下更加不便行走。 “还不如走回大道,与他们殊死一搏!” 张昀嘶声大吼,发衫凌乱的他眼眶也红了,已然毫无风度可言。 杨燮拔出腰间长剑,看了眼四面情形后,再度勒令车夫:“回大路!” 车夫回了他一个深沉而复杂的眼神,旋即把马头拐了方向。 马车又在朝来路奔去。 杨燮心里如同也压着这么大一片树林,就像是做梦一样,一夜之间,仅仅是一夜之间,他们就从稳操胜券落到了如今丧家之犬般的境地。 没有人知道具体是在哪一步彻底失手的,正如张昀所说,好像就是从常蔚被抓开始,一步步就不受控制了。 这些年里也不是没有做过这样的准备,如何撤退,如何反击,如何安排接应等等,他们有一整套极为成熟的方略,甚至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拿出来做修正,为的就是哪怕事不成,也要落个全身而退。 但谁也没有想到他们会败这么快! 快到他们的计划根本赶不上变化! “逆贼,哪里走!” 马车回到了驿道上,前方就立刻传来了韩陌震天价的喝斥声! “为什么会是他!他不是去沧州了吗?!” 张昀的声音因为气急而有了裂痕。 他们所得的消息是韩陌去了沧州,这样并不算很要命,因为他们要做出应对也来得及。而韩陌不在京城,相反还有点好处,他做为调查整个案件的主要首领离开当场,余下的人就算再厉害,配合起来还是会少点默契,而他在沧州也难免要受到形势牵制。 可他这么快回来了,而且在如此关键的时刻赶到了,这说明什么? 说明势态比他们想的更坏了! 朝廷有了什么新的动作,而他们陷入眼下境地,又是否从开始就是进入了他们的陷阱? 一切都可能! 且让他们根本无从分辨了! “你们走不掉了!” 常贺失神地看着外头,脸上的血污也顾不上擦拭。 “你们斗不过的!……斗不过的!” 他声嘶力竭地喊了起来。 张昀怒视于他,忽而一把揪住他衣襟,藉着马车疯狂前冲之势,将他拖到了车门处! 韩陌的人立刻包围了马车,杨燮举剑迎上,藉着车壁作挡与他战在一处! 张昀一声怒吼:“让开!” 说罢便将常贺拖出车门,奋力地丢向了韩陌! 常贺却眼疾手快抱住了他的胳膊,张昀未得逞,但常贺当了回肉盾,却缓下了禁军攻势,马车趁机冲向包围圈。 这边厢杨燮攻势渐滞,恍然间忽觉左臂一阵沉痛,扭头一看,只见韩陌已杀到了跟前,自己一条胳膊,竟让他长剑划断了一半! 那剑刃刺得太快,血肉都未及做好准备,白白深深的一道大口子,自衣衫底下露出来,逐渐地才有细密的血丝渗出,随后就很快汇成血流,泛滥开了。 “公子!” 随身扈从惊呼惨叫。 杨燮难以抵挡这痛感,也往前栽了一栽。 在他身后,张昀肩膀上也冲了一箭,另有不知哪里的血,将他半张面目泼得稀乱一片。 常贺从地上爬起,伸手抓住他一只脚后死命地往下拽。 张昀不得脱身,被他扯去了鞋袜。 留给他们的时间是不多的,就这当口,说时迟那时快,韩陌又已经攻了上来! 张昀一不做二不休,怒而向常贺踹去一脚,常贺滚落在地,堪堪撞上了杨佑手里的大刀!…… “韩陌!” 苏婼与窦尹小跑着奔过来,杨佑替他们挡开刀剑,她便直接冲到了常贺面前才止步! 杨佑拔了刀,常贺胸口的血洞便开始突突地冒血,他伸出一只手压着,另一手半支着身子,双眼里透着惊恐,脸上却显露着不正常的潮红。 苏婼并未太在意他,目光只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便欲跨步去前方关注韩陌那边。 常贺一把扯住她的裙子:“你,你等等……” 苏婼皱眉回身。 只见他将垫在身下的两个包袱扯到了她跟前来,抬起此时逐渐转白的脸看向她:“这是,这是我爹,留给我的,当中就有,就有你们想要的那枚虎符。我把它给你,你,你可否让我跟我的家人,特别是和我的母亲——葬在一起?” 苏婼顿在原地未曾言语。 事到如今,他常贺交不交代罪证已经不重要了。必要的话,就是当场正法也不是不可以。所以苏婼方才并未在意他的死活,他又哪来的勇气向她提出这样的请求呢? 瞥见他血污后的脸,她面目也冷下来。 正待开口拒绝,他却喘着粗气急声道:“张昀有事瞒着杨燮,他们之间已经互生疑窦了!即使他们今日逃不了了,你们将来审他们,也得要撬开他们的嘴,才能将这帮余孽一网打尽吧? “……如果我没有判断错,他们在沧州的那帮人,其实是服从张昀的……他们这场阴谋,或许,或许张昀才是主谋!是张昀想翻天,他想当天子!你若不信,我有,我有……” 常贺挣扎到这里,已经气力不支,虚脱地仰倒在地。 他张着嘴,还想支身起来说些什么,一直紧蜷的右手也在努力地朝苏婼送,但却再也无力吐出一个字,也未曾把手举起来。 杨佑伸脚踢了踢他,他随势颤了颤,便再也不动了。 忽来一阵风,吹得尘沙翻滚。 苏婼望着从他松开的右手之中掉落出来的一条丝络,弯腰捡了起来。 “世子” 第455章 我绝不会束手就擒! “截住他们!” 一声震耳欲聋的厉喝响起来,驿道来处,镇国公已率兵而至,手中长剑直指从四面涌来的逆军,但他的目光却是冲着破败的马车下,胜负已出的双方而来! 杨燮混身血污,口鼻亦有血,背抵车架负隅顽抗。被挥断的那条左臂软软垂下,便连身子也是躬着的,但一双眼睛却透着不甘,不服,毫无兵败城下的颓丧和落拓。 张昀模样同样惨烈,一头花白头发凌乱成了蓬草,而在逆军奔袭而来时,他们二人迅速站在了一处!只是对了个眼神,张昀随后将逆军扬手号令,而杨燮这边则飞快地牵住就近的一匹马跃了上去! 与此同时他还不忘把张昀也拉上了马背。 就这眨眼的工夫,逆军又把围堵的禁军给冲散了! 韩陌既要抵挡涌至的人马,又要捉拿杨燮张昀,竟迟迟未能将那致命一剑刺入杨燮胸膛! 苏婼见状即大喊道:“让他们跑!让他们往远处走!” 马背上的韩陌回头,只见苏婼冲他拍了拍自己的胸口,脸上是全然的笃定,他咬牙凝立半瞬,便即放弃了与杨燮缠斗,而专心调遣禁卫军包围逆军。 马背上同样看到了苏婼的杨燮亦有片刻僵凝,此时此刻作出放走他二人这样的决定,显然是不理智,不正常的,但他们却没有别的路可走了。他们只能走!即便是隐阱,他们也只能闯!最起码,有他们那么多人冲击着,逃出京畿是不成问题! 他夺过了就近士兵手里的长枪,用力地踹起了马腹,一路厮杀出阵,可谓是条血路。 镇国公远远望见,气急跺脚:“为何不截住?速追!” 说罢,自己也提了杆枪,拍马上去了。 出了阵后,杨燮一路滔滔。 只要过了前面的山垭,他们转危为安的机会就更多了。 杨燮加快了速度,就连张昀也不自觉地抓紧了马鞍。 马至垭下,不过五六尺宽的通道如同隔断生死的鬼门关。 杨燮咬紧牙,极力地弓起了身子,以便更好地顺应马匹奔跑的速度。 前方的景物已经尽现于眼前了,那是一片平坦而开阔的原野。 他好像听到了耳边的风都在催促他快些走,快些走,走到前方他就还有机会回到儿时的小山村,做回那个自由自在的自己。 但是一批羽箭却自两畔射了出来,如牛毛细针,如绵密细雨。 他不得不缓住身势挥枪抵挡,一声噗的闷响后,低头看去,哦,是弩箭。 “快走!” 张昀突然扯着嗓子催起他来,两手也改成抓住他胳膊,他左臂已经没有多少知觉了,只有右臂上感到了一阵皮肉撕裂的疼。 他觉得眼前有些模糊。 走?应该是走不了了。 山垭顶上,突降了两面满是网眼的铁板。 每一个网眼都在射出箭矢。 他当然要奋力抵挡,没道理等死的不是吗? 但就在此时,那铁板已经落在地面。铁板不算大,但它源源把这两丈来宽的山垭直接封住了,使他们再没有任何一丝潜逃的机会…… “还想往哪里跑?!” 马蹄声震耳欲聋,杨燮体力不支滑下马背时,镇国公的声音已近在咫尺。 他抬起头,看不见人脸,只看见数不清的刀剑指向他。 刀刃和剑刃反射着烈日的光,明晃晃地有些刺眼。 杨燮咳嗽了两下,恍惚间看到了儿时村子里的那条河。 每当阳光普照,那潺潺河水也是泛出这样耀眼的光。 “杨燮!你该杀了他们!” 是谁在旁边叫他的名字? 他闭了闭眼,再抬头,噢,是张昀。 那个高居阁老之位的当朝重臣。 但眼下的他可半点斯文体面都没有了,他狼狈得比个乞丐都不如。 杨燮望着他,低低地笑起来。 “杨燮!” 张昀犹在怒喊。 杨燮没再理他,而是抬头看向了身前不远处的镇国公。 “父亲!” 韩陌闯到了人群里,在他身后,还有苏婼与窦尹等人。 杨燮靠着山石而坐,目光在苏婼脸上停留了片刻地,再逐渐旁移。他这下看清了,所有该来的人都已来了,四面全都是官兵,是真真正正地让他插翅也难飞! “快把他们抓起来吧!留活口!” 苏婼急步冲到前方,咬牙切齿地看着他们。 杨燮没有动弹,却问她:“他们都说你是鬼手,你真的是鬼手?” 苏婼铁青脸未语。 “哈哈哈!” 旁侧的张昀忽然狂笑,高举起他的右手:“杨燮,你个孬种!为什么不反击?你应该抗争到最后一刻!这江山是你的,你有骨气的,也要为我们的大计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我张昀,就宁死也不会束手就擒!” 随着他的高喊,手持的一颗硝弹亦现于人前。 但他又怎么会快得过在场这么多人? 他手一伸,四面八方已有无数人在动。 韩陌一个纵步跃到他跟前,半空飞起一脚踢中他手腕,便见那鹅蛋大的硝弹顿时被踢飞了三五丈远! 只听一阵轰隆巨响,山石飞溅,无数细碎的沙石飞到人脸上头上来! 不难想像倘若方才未能及时阻止张昀,要引来多么惨痛的后果!而镇国公和韩陌这些人又离得最近,一旦爆炸,那不死全部也得伤去一半! “把他绑起来!押进大理寺听候圣上发落!” 韩陌咬紧的牙根里都透出刺骨寒意,剑尖指着张昀,自两旁涌来的侍卫疾步上去,当即将他控制起来! 张昀自是不服气的,一面反抗一面咒骂,并不忘数落杨燮,言辞不堪入耳。 站在苏婼身后的窦尹突然撕下自己一只袖子,卷成团,冲上去塞到了他嘴里。 暴怒中的张昀看到他,突然就安静下来。双眼定定地盯过去,里头翻动着无边波涌。 窦尹直起腰,两腮因紧咬而僵硬,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两瞬,即后退转身。 “回城!” 镇国公也看了一眼他,而后便扬声下令。 这边厢宋延也上前将杨燮的嘴堵了起来。事到如今这关头,自然不能任他们伺机自尽。 第456章 朝堂 战后的驿道气氛终于松缓。 镇国公和韩陌作为主帅,必须亲自押送张昀杨燮进京。韩陌走前交待宋延窦尹留下来善后,而后走到苏婼面前嘱咐了几句。 他有公务在身,不能带她同行。而苏婼自己也失去了气力。 持续了一夜一日的追捕,在这一刻终于终止。 足足铺垫了十余年的阴谋,也终于在这一刻清除殆尽。 直到亲眼看到了杀母仇人落网的这刻,她长久以来绷紧的神经才逐渐松下。 她背靠着树干坐下,眼望着不远处打扫战场的将士们,而后把头深深地埋进了臂弯。 …… 驿道恢复通行已经是当天夜里的事。 苏婼他们是在城门开放前最后一批回的城。 街道上其实风平浪静,百姓们该如何便如何。发生如此震惊朝野的大案,反而不比以往那些变故,那时的人们惊虽惊矣,尚且可以放心大胆的议论,当事情严重到一定地步,反而让人不知该怎么说,又该从何处说了。 京城就此一派肃然,张杨二人押入大牢的当天夜里,皇帝就亲自去了狱中。过程如何无人知晓,或许除了苏绶及镇国公父子等少数深入案件中心的人。 舆论重新活泛起来是三日后了。 这三日里大理寺提审张、杨,以及张家人,还有与张家相前之人。 接二连三的官员入了大狱,起初尚有人不知死活地要替张家说话,当得知与张昀一道被捉拿的还有废太子的子嗣,立刻销声匿迹。 大理寺外头不断有各家派去打听风声的下人探头探脑。 苏绶与镇国公商量后,直接宿在了衙门之中。 沧州之事未平,韩陌已领旨前往捉拿叛军。 走之前他来苏家看了苏婼一回,如此尘埃落定的当口,竟无暇顾及儿女私情,说的话句句都不离案情。 原来韩陌说奉命前往沧州根本就是放出的假消息,他只到通州就开始回转了。目的就是为了引诱张昀和杨燮出洞,以便他在前路将他们正好截住。为了提高胜率,四道城门外他们都做了布防,只不过为了把戏做得更真切点,他连苏婼也给瞒住了,并特意把杨佑他们这些贴身护卫留了给她。 苏婼沉吟后说:“你们的计划,我父亲也参与了吧?” 韩陌微笑抚头。 “若没有苏大人,此事难以施行得妥帖。” 苏婼叹气望向窗外。“你与我爹,倒是越发地投契了。” 让人不知说什么好。 韩陌却十分高兴,伸出大掌摸了摸她发顶,道了声“好好歇着”,但大步出城平乱了。 知道了这些,剩下的所有的不解,也就不难从别处获知了。 宋奕如之所以会来得那样及时,是窦尹在早前一晚给她去过一封令他后来提及都能红脸的信,而那端皇太妃留下的老殿下的手书,实打实是真的手书,却也是实打实的“讹诈”。 只因手书根本就没有提到张昀的身世。 武阳公主府代代英才,怎么会行事如此轻率,留下把柄在外? 窦尹在信中隐晦地拒绝了宋奕如的青睐,聪明的宋大小姐嗅出了不对劲,跑去国公府求问原因,一来二去知道了些不为人知的过往,又从杨佑口中发现了一些线索,猜出来了窦尹的苦衷。 于是便有了宋父进宫求旨一说。 目的都是为了帮助捉拿反贼,皇帝没理由不应,因而这兄妹俩便追出了城,拉上苏婼和镇国公他们演了出“攻心计”,果真使得张昀乱了阵脚,也使张杨二人之间有了猜疑。 至于出现在他们马车里的秦烨后来却又不知所踪,当然是被苏婼半路调遣走了。 就在韩陌他们激战的时刻,苏婼让他去了最后阻挡住了张杨二人逃蹿的那道山垭——说到这里就不得不提到窦尹所说的苏绶交给他的任务了,这个任务,就是要在关键处设下的武器机括。 这个机括一共有两道,杨燮因为负伤,栽在了第一道,也就是说即使他没负伤,闯过了第一道,也还有第二道在等着他。是以苏婼当时才有足够的把握,让韩陌停止纠结,果断放行,让杨燮张昀纵马离去,自投罗网。 这些事说起来似是不难,但却是多方密谋后配合所致。 张昀他们落网的时候,苏绶在宫里,当然彼时除他之外,满朝文武几乎都在。 苏绶抱来了成堆的卷宗,当众将张昀与杨燮的阴谋,这些年来暗中关联的大小案件,以及涉及的人员,一一读来。 据说,在暴雨过后的清凉的早晨,有六七成的官员背后让汗浸得透湿。 据说,苏绶光是读那些卷宗,就读了一两个时辰,期间因为喉咙嘶哑,几度歇息。 又据说,皇帝当场暴怒,这几日,让人把废太子那段往事也重新端出来了。 ……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天夜里过于劳累,苏婼自那日回府就病了。这些都是秦烨和苏祈他们说给她听的。 与此同时带进府来的,当然还有别处的消息。 比如与张家交好的各府,也有像吕家这样的人家—— 张家出事前,吕家与张家过从甚密,这是举朝皆知的事情。 这次事后清算声势铺天盖地,传闻吕佩夫妇闻讯之后即四处求爷爷告奶奶拉关系找靠山。 如此作为这也算是他们家的老传统了,不让人意外。 只是吕凌在抓捕张昀的过程中也出了力,就凭他这份功劳,足以使他们家将功抵过,从中摘出来,吕佩夫妻竟然不知道,却让人些许意外。 徐氏不知吕凌早已臣服于苏婼,却仍对当初他们家对苏婼那份算计耿耿于怀,此时听苏祈于堂前绘声绘色讲述吕家的狼狈,连已经会走路的苏礼都被他吸引得拽着他袖子一脸崇拜地看着他时,徐氏自笑得前伏后仰,痛快不已,直道“势利小人竟也有今日”。 苏婼看在吕凌的面上,觉得该替他们澄清澄清,但却不知吕凌为何未曾让其父母知晓,而任由他们在外碰一鼻子灰,想想也就灭了多嘴的心思,只待回头碰了面,再端看他葫芦里卖的药罢了。 第457章 变化 苏婼还未来得及去找吕凌,吕凌就拎着几摞月饼登门来了。 那是中秋前夕,天高气爽,桂子飘香,哪哪儿都透着舒爽轻快的气息。 苏婼坐在被阿吉打理得入了秋也依旧花团锦簇的小花园里,荡着秋千。 吕凌坐下来,觑着眼说:“哟,几天不见,您这是见天儿地发福了。” 苏婼也回觑他:“几天不见,你还是那么闲呢?” 正常人,这个时候哪怕不为家里奔走,怎么着也得闭门读他的圣贤书,做出个乖巧的样子来了。他倒好,老神在在。 她到底是没忍住,把心里的疑问问了出来。 吕凌的回答出乎她的意料。“我以为你能懂的。” 苏婼望他片刻,笑了一下,眼底剩下的已全是了然。 吕家攀附的传统完美地传承给了吕凌,吕凌也不负其父母所望,一路勤学兼上进,如果张昀不是逆臣,那吕凌会有一个比同辈人早得多的美好前程。 但吕凌毕竟是个有大是大非的人,他也钻营,他也势利,但他也容得下旁人。一个会不惧后果,在蛮横武夫手下施救“得罪”过自己的人的文弱书生,眼界心胸能低到哪里去呢? 他注定和他的父母不同。注定比他们强。 他苦心接近的张昀竟然是个反贼,他可算是栽了个大跟头。 纵然他及时且果断地做出了正确的选择,心高气傲的他也不会觉得这是光采的事。倘若苏婼不是值得他信任,他在张家发现的长宁公主的画像便很可能埋存心底,那他也将失去“立功”的机会。 他的聪明在于他会反思,就像在被苏婼拒婚之后他反思过自己,张昀此事之后,他必定也有过认真反思。 吕家之所以会落到如今的现状,不得不说他们家学渊源也有责任,如果不是总想着攀附权贵走捷径,也不会落得如今这般难堪境地。 吕佩夫妇该尝点苦头,吃点教训了。否则来日吕凌即便是凭真才实学上了位,有对这样的父母,也会引来不少祸患。 吕凌自然不会阻止,他要让他们记得这一遭,并且往后再也不敢。 想起当初去接近张昀,还是苏婼最先提点的,苏婼自然也没有置喙这一切的资格,只不过吕凌能如此清醒,也不免感叹一句吕家还是有福。 “其实也不全是家父家母的问题,我自己也是。只不过我略比他们想得明白些罢了。淌了这趟浑水,我又何尝不须告诫自己谨言慎行呢?” 末了,他这么说。 苏婼问:“那你打算如何?” 吕凌摇头:“放在从前,我自然要四方奔走寻找有利条件,但这次,我什么都不想做了。” 苏婼没有言语。 只在最后他离去时说了句:“若有需要的,还是可以告诉我。我纵然不会徇私枉法,帮你拣几句好听的说说,倒是不难的。” 她也不必过份周旋,皇帝是个明君,太子也不糊涂,吕家到底够不够资格被株连,他们会有公断的。纵然万一没有,太子还欠着她一份人情,且她也还可以请苏绶和韩陌想想办法,总是有法子的。 吕凌在门下回头,这个从来不掩饰锋芒的年轻人坦荡地笑了:“好!” 短短一个字,掷地有声。 苏婼也笑了。 缘份真奇妙。前世与他也算不得仇人也算得上冤家,吕家的一桩退婚害得她后来摊上那么一个归宿,虽然苏绶要占八成责任,到底他们的举动是引子。 没想到这一世因缘际会,倒是让她对这桩旧怨释然了。 中秋这日,宋奕如也带着鲜藕,桂花饼,烧鸭,还有美酒来了。 这姑娘自从脱离了张煜那大坑,越来越不像过去那个大家闺秀。 她常常坐上苏婼院子里的歪脖子梅树,晃动着两只脚,跟树下躺椅里的苏婼对饮。也常常会挽起袖子下苏家的厨房,捣鼓出几样美食来给对弈中的苏婼与周夫人凑趣。 因着她的常常到来,窦尹到苏家寻苏绶商议公事的次数也多起来了。但他依旧只远远地看着宋奕如。 后来杨夫人也来了,她带了许多燕窝花胶什么的,一掐苏婼的胳膊,就啧啧地扭头冲徐氏:“太瘦了!这姑娘就是太瘦了!” 徐氏笑道:“谁让咱们家不是将门呢?赶明儿夫人赐教,教她几招拳脚,她练着练着不就壮实起来了!” “这主意好!” 杨夫人击掌称赞:“回头养妥当了,就搬我那儿住着去!我亲自教!” 就这样,苏家越来越热闹了。 大家其乐融融,原本由苏绶主导的严肃的家中气氛,早已经翻了天。 一日,放学回家爹不在家娘也不在家的韩阡打听到杨夫人又来了苏家做客,没忍住好奇,也持着帖子到苏家来了。 他拜访的是谁呢? 是苏祈。 因为放眼苏家只有苏祈才是个合适的拜访对象。虽然他由衷感到好奇的是他未来嫂——啊不,苏姑娘的成长环境,终归他不好明目张胆地说是为了嫂子来的。 见面之后,果然没三句话他就与苏祈互诉起了衷肠。 因为他在韩家是可怜的弟弟,苏祈在苏家竟也是卑微弱小的弟弟! 他们同病相怜,惺惺相惜,对童年一路走来的磨难太有共鸣。 一切都在变化。 只有苏绶依旧严肃。当然他也十分忙碌,变化也赶不上趟。 张家这事还在清算中,目前苏绶就已经提为了主审。 原本想像中的皇帝的苛责并没有等来,甚至皇帝就像是忘记了苏绶曾是张昀的得意门生一样,频频地宣他进宫议事,不断地直接给他下各种旨意,极尽信任。 这也正是苏婼认定吕家被株连的可能性几乎没有的主要原因。 连苏家都这般,吕家怕什么? 总之苏家只有苏绶一个人在忙——顶多还加个被抓去分担任务的苏缵,从前主导着整个家族的这兄弟俩,在如今的苏府之中,存在感越来越弱。 甚至连天工坊里的掌事者,有事都直接“顺道”来苏家请教苏婼的意见,“鬼手”的身份已经不是秘密,如今天下人都已知道苏家后辈里的顶梁柱竟是他们的大小姐。 第458章 我见过你 苏婼自己倒未觉得有可大不了。 掌事们求上门来她就帮忙解决,其余时候,她有自己的事做。 因为破获张昀的阴谋秦烨也出了力,最近被太子逮住当起了东宫跑腿,出乎意料他还挺得用的,起码从时不时太子就赏他这啊那的看起来,事情总归没办砸。 他老子秦获终于发现这个儿子不是百无一用,最近对他态度热络了许多,自然手也松了,秦烨有了点闲钱。 约莫是吃过的紧的亏,这小子开始琢磨着正经做点营生,来寻了苏婼两趟,苏婼拗不过他,答应跟他合伙开个铺子。但如今自然是不能再开锁器铺打苏家的脸,于是折衷开了家银楼,打造金银玉器,只拣几样镇店首饰融入点无伤大雅的小机括,女子们可以用来藏藏钥匙锁片什么的。 铺子开了不到一月,竟十分火爆,那几样用了巧思的镇店之宝更是被捧出了远高于成本的价格。 苏婼全权交给秦烨打点,他不干,非缠着让她指定个掌柜才行。 她思来想去,便把苏祈给打发去了。 苏家的大少爷去当个铺子掌柜地虽然离谱,但一来他总得学着掌家理事,二来他自己乐意,苏绶和苏缵知道后也没意见,如此便成行了。 韩陌出京近三月还没回来,大理寺那边倒是把该审的都审了,只等韩陌回来就可问斩。 苏绶把卷宗抬往宫中那日,窦尹到了苏家。 “杨燮想见你,”他看起来也不很乐意跑这趟腿,“他提了多次,今早又找我,说让来问你,想不想知道他是怎么学会那手本事的?我猜想你或许想知道,他又执意不说,我便来了。” 苏婼沉吟片刻,却问他:“你为什么会频繁去牢里?” 窦尹却没有说话。 苏婼又问他:“你去见过张昀吗?” 窦尹神情更加索然。 苏婼便明白了。 她放了茶起身:“你与我一道去吧。见见杨燮,也见见张昀。” 她看着他:“你也总想给自己讨个说法的,不是吗?” 自从张杨二人抓捕归京,大家就开始各忙各的。 驿道上偶现的几幕,并没有被大肆宣扬。 窦尹为何要跟着去抓张昀,又为何会在最后那般狠戾的对待他,至今还没有一个明确的说法。大家都很默契地闭口不提,他自己宁愿把原先翠竹般的身形熬成个笋干,也没有吐露。 但是毕竟苏婼不能当没看见。 披着斜阳金芒,他们获准进入了天牢。 不过两月未见,初时矫健的废太子遗孤已憔悴成了个人偶。 “你终于来了。”蓬发下杨燮双目发亮,“我就知道你会对我的问题感兴趣。” 苏婼一脸平静:“那你又有什么想问我的呢?” 她当然不会认为杨燮执意见她就是为了让她来听他的答案。 只是她与他从无交集,却不知他这般执意又是何故。 杨燮摇摇头:“我没有什么想问你的。” 苏婼皱眉。 “我只是想对鬼手很好奇。”杨燮接着道,“一定要说的话,我也只有一句话想问你,你为什么,可以如此年轻就有这般修为?” 苏婼冷哂:“这重要吗?” “对我来说很重要。”杨燮回答得倒是果断,“因为我参研锁器的时间比你长很多。光是从记事起我开始参研锁器,就已经有十几年了。你岁数比我更小,反而技艺比我强,这不合理。” 苏婼面对类似的质疑太多了,已然见怪不怪。 “那或许是做为苏家后人的我的天赋吧。” 说完这句,她看过去:“该你回答了,我看过你的锁,你做的机括,明显是传承自苏家,但据我所知我苏家祖上无人收过外徒,你是从哪里学到的苏家祖艺?” 苏婼其实并不很纠结这个问题,只是他既然主动提及了,而她又既然来了,便无谓探究探究。 杨燮望着她,忽然笑了:“很久以前,我见过你。” 苏婼皱了眉头。她不明白这里的很久是有多久? “在哪里?”她问。 “很远的地方。”杨燮目光越过围栏,飘向了幽深甬道,“你不会记得了。” 可笑。 这一世的她从未出过京城,他怎会在很远的地方见过她? 苏婼眉头皱得更紧:“这跟你的师承有何关系?” 杨燮眼望着他,不再出声,目光却在很久之后才挪开。 苏婼走出天牢,夕阳已经很温柔。 微微的秋风裹着金黄的落叶飞舞,眨眼却也是快起霜的季节。 杨燮最终还是没有回答那个问题,答案她已经无所谓了。 窦尹去看张昀的时候她没进去,树下站了片刻,他就出来了。脸上眼中皆有残留的情绪,不发一言前行的时候,背影挺直却又莫明地萧索。 京中渐渐恢复常态,只是朝堂上更忙了,因为许多人被拿,也多了许多缺。街头巷尾的舆论这个时候也起来了,人们如同终于回过神来,知道从哪里下口。 九月里皇帝给薛家平了反,阿吉由周夫人陪同进宫领的旨意,足有丈余长的圣旨里都是对薛家过往的贡献和当下对薛家的封赏。 苏婼去旁观了,皇帝给了好几车的赏赐,太子又亲给归还给阿吉的薛家祖宅赐了字。 后宫妃嫔们也各都有赐赠,名目就五花八门了,有些说从前与薛家妇眷是闺中好友,有些说幼时曾承蒙过薛家长辈关照。是与不是,谁也无从追究,苏婼倒宁信是皇帝授意她们这么干的。毕竟皇帝虽然不能说是个无可挑剔的好皇帝,好歹他也是有心胸的人,人死不能复生,也只能尽量从财物上弥补了。 而如此大张旗鼓地给薛家平反,也就等于当众承认了薛家遭灾也有他的过错。 身为皇帝他不至于为此下罪己诏,心里歉意却是有的。 与此同时周夫人也被赐予了二品诰命夫人,当然前提是过世了的周承礼要被追封相应的等级。周夫人将以阿吉养母的身份留在京城继续教养照顾阿吉,而她自己与周承礼的亲生儿子,也已经着人去接了。 薛府还在重修,也是朝廷出钱,得有两三个月的工夫,估摸着年前能搬进去。 于是阿吉与周夫人还是被挽留在苏家住着。 还在住着,阿吉就已经拉着苏婼的手不放,泪汪汪地说舍不得离开了。 第459章 不一样的结局 夜里苏绶来了绮玉苑,是来见周夫人和阿吉的。 他坐下来先是对着阿吉沉默了良久,而后才像往常教育苏婼那样,教育了阿吉一番话,像是一个父亲那样语重心长。 末了,他又陷入沉默,最后低沉地说:“方枚在南郊山上逼杀你二叔和堂弟的那一夜,我去过山上。我去找过那个孩子,但——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话语背后是浓浓的遗憾。阿吉却抹了泪,平静地说:“伯父尽力了。也不要紧,婼姐姐说了,我们女儿家也不比男儿差。阿吉会好好读书,努力把薛家门楣撑起来的。” 随后便是一室默然。 月底,城外飞马赶回来几个人,进城就直接入了宫。 没多久苏婼便从杨佑口中得知,事办完了,而且办得漂亮,至多还有十来日,韩陌就回来了。 杨夫人接口就笑眯眯地道:“这臭小子终于要回来了,就等他了!” 日子开始过得更慢了。 立冬这日,苏婼带上祭品,去南郊拜祭谢氏。 早前把鲍嬷嬷他们放在这里给谢氏守坟,这几个月,他们把谢氏的坟茔精心修缮了一遍,坟前的两株柏树,也长大了。 从前每次来这里,苏婼都没有一刻是平静的。 如今的心中倒如被清风抚过,适然又安然。 她依然怀念母亲,但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心里却只剩下期愿。 恩怨已了,谢氏这苦痛的一生也终于休止。她应该泉下安息,去投入一场新的人生了。她期愿,谢氏来生里,再也不要遇见苏绶。 苏婼在魂前燃了香,也把写好的信一并燃烧成灰。 起身时与正从山下上来的谢芸迎面相对。 张昀抓捕后,谢家因为涉事颇深,不得不留京候审。 但自大理寺那一面后,苏婼再也未曾见过他。 苏祈倒是去见过他几次,前几日也是他带回的消息,谢家还是获罪了,尽管有谢芸提供的许多罪证可以抵消一部分罪责,可以免除入狱,但谢家的官籍被夺,还罚走了大部分的家产。 苏婼没有称呼。 谢芸垂下双眸,提着篮子越过她,走到坟前,撩袍跪下。 挺响亮的三个响头。伴随着带有梗咽的低语。 苏婼背对着他直到听完,才举步下山。 这辈子,她也不会与谢家有往来了。 从前老人总说,姑娘家不能没了娘,就是真没了娘,有外家在也行,也算有依仗。 可她苏婼不但没了娘,外家还是往她亲娘心头捅刀子的刽子手。 索性前世她颠沛半生,谢家也从未站出来给她撑过一回腰,这辈子倒也不必了。 回府的路上她眼望着街头,脑子里想着前世今生。 两世的变化可真是太大了,前面那辈子,她在湖州开了大半生的锁器铺子,鬼手名号响彻南北,座下弟子无数,消息渠道十分发达,但她从未听说过张昀谋反。也从未听说过杨燮此人。 他们的结局是如何的呢? 张昀好端端地做着他的首辅,张煜被宋奕如退婚,后娶了别的大家闺秀。张家很是风光了一些年,只是张昀致仕前,张栩因为犯事被弹劾,出过一阵乱子。 张家费老大力气平下此事,张昀却因此而染疾病故,后来张家就逐渐大不如前。再后来,似乎是张煜兄弟争气,科举入仕,做上了不大不小的官,还算把书香门第的门楣维持了下来。 苏家一如既往,平淡而温吞,像极了苏绶的作风。 苏祈不那么成器,但也没那么废物,苏绶走后,他还是接过了家业。 这场预谋了多年的谋反,如同根本不存在似的。 当然,薛家没有平反,那时的阿吉则根本不知流落在何方。 相隔着两世,无从得知张昀他们的阴谋是被苏绶压制下来了,还是张杨一直不具备举事的机会,但至少可以肯定,在苏绶死前,张家实力已被拆解得七七八八,而到苏绶死后,杨燮便是未死也已入暮年,掌家的张煜也无力再图谋其它。 上坟回来没多久,苏祈就带来了谢芸离京返乡的消息。 他说苏绶去城门外送了谢芸。 因为他作为外甥前往相送的时候,看到苏绶面对面与谢芸站着说话。 苏祈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苏婼也没兴趣打听。 那天在坟上,谢芸的话她一个字都没落下。 那是他对谢氏的忏悔,件件桩桩,也算情真意切。 但他忏悔了,谢家别的人会吗?她的外祖父母们,他们悔吗? “两个姐儿的百日酒,挑在了同一日,到时送什么礼,穿什么衣裳,姑娘也该准备起来了!” 抛开苏婼私下这些事不提,苏府真是一日比一日热闹。 三叔苏绩任满回京了,正好赶上给女儿做百日宴。 常氏在苏缵的女儿出生的翌日早上也生下来了,彼时苏婼正在驿道外看镇国公他们酣战。 苏绩给女儿起名“娴”,小名安姐儿。 苏缵的女儿小名叫福姐儿。毕竟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虽然一个嫡出一个庶出,庶出的这个生母还是那样的一个人,苏婼却还是决定对两个妹妹一视同仁。 女儿生于这世道本就要承受太多不公平,她身为一路淌过来的长姐,又何苦去制造些不公。 她上自己的银楼给她们每个打了对镶八宝的赤金璎珞,有机括的,垂下的金锁是空心的,可以随身藏点胭脂口脂,要是愿意,再藏点护身的小玩意儿也可以的。 苏绩苏缵直呼贵重,心疼她一个没娘的闺女哪来的钱? 苏祈嘴快得跟他那两条精细的腿似的:“她没钱?!她怎么会没钱!您也不想想她当鬼手那会儿给人做一把锁就动辙几百两银子!还有她如今的铺子生意红火得连我去了,都排不上一碗茶喝!” 引得苏绩笑骂他:“你既知家姐厉害,当好好学着才是!” 苏绩是苏家三兄弟里最为性情温和的,跟常氏真是十分般配,也十分和睦。以至于那时苏绶担心他性情太软和,非要把他送去外任历练。 如今回来了,皇帝钦点他入顺天府任职。这,也算是皇帝如今恩宠苏家的另一证明了。 第460章 真正的忠臣 但苏婼仍觉得皇帝对苏家太过信任了些,水满则溢,月盈则亏,这种道理苏绶应是领会得够透澈的。 可是每每当她心生忧虑,却又会看到苏绶对这些荣宠安然自得地受领,仿佛这些的的确确是他们苏家应得的,或者说皇帝还可以给的更多些,给再多他都受得起。 她更不解了。 不过,只要苏绶能心安理得,只要他都不觉得不好,那她自然更心安理得。 满朝上下,比他们苏家恩宠还要多的可不止两三家! 这日,刚拿着打好的璎珞细看,宫里来人了。 太子请她入宫一叙。 苏婼不知太子何意,除去上回替他解锁,她与太子再未有交集。 不过太子也曾说过欠她一情,或许,他是想要讨个回复的。 苏婼不想轻易错过这样争取利益的好机会,但是她始终没想好让太子怎么还这份情,只是再拖下去,在天家跟前就有拿矫的意味了,此事总得给个说法,好让太子落个心里踏实。 太子在东宫读书,让人意外的是太子妃也在。 太子妃是太傅的孙女,姿容只能算上等,但举手投足间与太子之间却透露出十二分的默契。 她温厚地让人赐座,摒退所有人后,又微笑着亲手给苏婼递茶。 苏婼全程竟不知说什么好。 好在太子不曾拐弯抹角,他道:“听说你病了,如今可曾大好?” 苏婼的病只不过是那阵子过于劳累,突然松懈下来后身体没扛住,并没有什么大不了。 太子便又道:“宣你入宫,其实是太子妃想见见你。太傅家的二小姐也要出阁了,待办几样首饰,原是要将作监打的,太子妃听说你和阿烨那小子合办了间银楼,出品很是不俗,便想请你也承下这单活儿。” 苏婼朝太子妃颌首:“您要什么样的首饰,只管吩咐就成。” 太子妃笑道:“也是想请你入宫坐坐。我成日在东宫,能说话的人不多。镇国公夫人一来就夸你,还有宋姑娘也满嘴不离你,我想想这样好的人儿,怎么能不认识认识?” 说实话,苏婼很为受宠若惊。 如果说皇帝给苏家的那些恩宠她可以跟着苏绶后头坦然受之,眼前太子和太子妃这般举动,她怎么也能觉出来不寻常。 除了在锁道上有些造诣,其余方面她就是个普通闺秀,不值得天家如此看重,关键是,她能从面前这二位的眼中看出来诚意。 凝坐半刻,她深施了一礼。 而后抬起头来:“臣女有一事不解,不知殿下可否为臣女解答?” “你说。”太子仍旧和善。 苏婼沉气:“近来皇上和太子殿下都对苏家百般恩宠,臣女想知道,苏家何德何能?” 太子微默,然后道:“你不知道?” 苏婼抿唇摇头。 太子目光凝住,而后笑叹:“这个苏大人,可真是——” 真是什么,他却没说下去。 看一眼面前苏婼,却是把语声放得更加轻缓了:“孤记得,早前皇上曾交代过你和阿瞒一个任务,便是让你们俩去查访那第三道护国铁券的下落,你们找到了吗?” 听到此处,苏婼心底蓦然一震。 她当然找到了。 就在揪出黄氏的那个晚上,她在苏绶腰间看到了它。 但这件事关系到苏家,她怎么能越过苏绶来向皇帝覆命? “苏姑娘,”太子声音更加温和了,“在你们家出事之前的某一天,令尊进宫,单独面见过皇上。” 苏婼一脸怔忡。 太子续道:“令尊把当年太祖皇帝赐予苏家的护国铁券,面呈给了皇上。也是自那时起,皇上和孤才明白,原来令尊如此谨小慎微,都是为了遵循苏家祖上对我大梁皇室的承诺,世世代代暗中维护大梁。 “你们苏家,是开国功臣,是太祖帝深深信任的忠臣,那批被抹去的矿藏,就由你苏家所掌。这么多年张昀对你苏家虎视耽耽,也是为了想要夺得这些矿藏。 “令尊将它保护得很好,一点儿也没有泄露出去。直到张昀在暴露了身世,他觉得已然无力再保护它们了,于是进宫交给了皇上。 “苏姑娘,你们苏家忍辱负重,这些年明明有能力跻身大梁一等世族之列,却并没有这么做。而是恪守着祖上的承诺尽心尽力地替大梁守着这些矿藏资源。这样的忠臣之家,让皇上与孤,怎么能不打心底里敬重呢?” 苏婼万没想到苏绶早已经选择了向皇帝坦陈,并且将铁券上交。 难怪后来的事他们会安排得那么顺利,也就难怪皇帝会突然之间下旨向张家开刀了。 所以她当天晚上明白过来后,看到苏绶手摸着腰间的那个牌子,就真的只是个牌子罢了。 当她当着所有人面说它是护国铁券,他也半点都不紧张。 原来是因为他总是早有提防。 苏婼抬起头,迎着太子夫妇温热的目光,问道:“敢问殿下,太祖陛下当年,又是为何要这样做呢?” 太子报以深深叹息:“这是因为,大梁江山得来不易,饱读史书的太祖皇帝深知皇室更迭到几代,总归会难免有些动荡。这批矿藏,是他为皇室动荡留下的。 “给苏家的密旨中说道,如遇朝纲不稳,苏家可将这批矿藏交予君上,以助君威。这批矿藏,足够筹建十万雄师所需军备,试想,有十万雄师助阵,还有什么魑魅魍魉是清除不了的呢?” “那太祖皇帝,就不怕苏家拿着这批矿藏助阵别的人吗?” 苏婼脱口把这话说出来,才忽觉这话有多么地不妥。 她立刻跪下请罪,但太子却仍旧微笑地望着她:“你不必紧张,实不相瞒,在令尊交出这道铁券之前,孤也曾这般猜想过。因为人心是难测的,况且彼时我们根本不知道它会在谁手上。 “但是,后来的事实,岂非正好证明了太祖皇帝的英明么? “经他赐下的三枚铁券,传承数代,至今都在拱卫着大梁皇室,而无一有背叛昔日誓言者。 “你们苏家,更是值得尊敬。这么多代过去,除了因为祖上传下来的那点恩宠,其余并没有得到来自君上的恩惠。你们却也甘于平淡,不曾有怨怼。 “而苏姑娘你的出现,更加证明了你们苏家人,不论男女都是真正的君子,是经受了万般考验的忠臣与贤臣之家。” 第461章 她不能嫁 殿中沉水香温淡宜人,苏婼坐于其畔,长久地沉默着。 即使前一世受到了来自亲生父亲的刻薄相待,由于师承于苏家,她也从未曾怨恨过苏家。 但直到此时,身为苏家人的家族荣耀感才自她心底油然而生。 苏家人到底是忠义的,就连苏绶也是。 他不是个好丈夫,好父亲,起码尽到了一个忠臣的本份。 从东宫出来,苏婼觉得心里头更加空爽了些。 只是当她走出宫门时才忽然想起来,她依旧没有给机会太子,让他早些还了她的情,只是他如今或许也不着急了吧?毕竟苏家是太祖钦定的护国忠臣,太子话说的很明白,亏欠苏家的情份,并不只有一点点了。 至于他当初让苏婼开的那个盒子里,那束青丝究竟又藏着什么秘密? 苏婼依然好奇,但她同样不会去探究。 原先以为已婚的太子怕是有什么不得已而深藏于心的情事,但见他与太子妃竟是这般琴瑟和鸣,那断然就与儿女情长无关了。如是这般,便更是她不能触碰的隐秘。 光阴似箭。 苏家给两位小姐行百日宴这日,原本只打算邀请关系亲近的亲友,不料竟不请自来了许多宾客,于是外院内院满满当当地都铺开了宴席。 府里三位太太,二房的没了,三房的才出月子,自然只能身为掌家大主母的徐氏一手操办。 按照计划中席位,徐氏早早就安排妥当了,并预想这日能轻轻松松地当个清闲大主母。可是从早间开始,陆陆续续来了这么多人,本来就不怎么温婉的她逐渐暴躁。 “怎么来也不打个招呼!这么样当口怎么着备菜备酒?!这些人都打哪儿来的呀?往日里八竿子都打不着的关系呀!……” 苏婼少不得要上阵帮忙张罗,刚领着人把后花园的小楼收拾出来当宴厅,就听人说镇国公与杨夫人来了。 放了物事急忙去迎,却在园门口就让人一双长臂给兜住了! “急什么?满地石头块儿,看给绊着了!” 这带着轻喘的声音又快又急,苏婼抬头,看着面前这张已然漆黑的脸,心头一阵激荡:“你,你……” “我什么?当然是我回来了!” 韩陌伸手扶住她双臂,两颊晕红,声音软得像棉花糖:“你还以为会是谁呢?……” …… 杨夫人一来就跟着徐氏走了。 被落在后头的镇国公看着她背影嘀咕起来:“这婆娘,来这儿都跟来自家了似的了!”说完他扭头看向苏绶:“这阵子她没少在这儿叨扰吧?” 苏绶扯了扯嘴角:“夫人大驾光临,是苏家的荣幸,怎敢说叨扰?”说完目光别有意味地往镇国公身上也扫了几眼。 这阵子,岂止是杨夫人常来常往,他镇国公不也隔三差五找上门来了吗?他后院地窖里埋了十来年的陈酿,这俩月倒快空了一半。 镇国公嘿嘿嘿:“没有就好。没有就好。” 说完推着他往屋里走:“哎呀,好些日子没见了,来来来,咱们今儿好好唠唠。” 苏绶不知他怎么有脸说出有日子没见的这种话来的。 明明前儿才在他这里混到夜半才走! 但他拗不过人家,腹诽的当口镇国公已经半推半催地把他推进了屋。 “我家陌儿回来了,方才你见着没?”进屋坐下,镇国公便迫不及待地显摆,“这小子嘿,愣是带着几万人把那帮叛军剿灭干净了,这两三个月,他从沧州打到干州,又从干州打到淮北,本来我还担心他没上过战场,干不来这事,特意交待了两个老将跟着,没想到,他竟然成长得那么快,吃了败仗后立刻举一反三,把人打得屁滚尿流,那两个老将,竟没派上什么用场!” 身为父亲,他的言语里满是自豪。 苏绶听闻,也禁不住点头:“世子确实让人刮目相看。” 谁能想到,这次剿灭叛军功劳最大的,会是不到一年前,那个带着人马到苏家来耍威风的恶霸小阎王呢? “你这么觉得?”镇国公挑眉觑着他,而后笑容渐甚:“这么说来犬子在你眼里还过得去嘛!” 苏绶瞅他一眼,举茶不吭声。 “既然你也看得上他,那咱们打个商量呗?”镇国公打蛇随棍上了。 “不打。” 苏绶低眉垂眼地抿茶。 “我都还没说什么呢,你怎么就拒绝上了?” “因为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你怎么会知道?”镇国公两眼骨碌碌转着,一会儿,又凑过去:“你真知道?” 苏绶放了杯子:“那国公爷倒是说说。” 镇国公又嘿嘿笑起来,他捋着胡须,说道:“你看,我家阿瞒年岁不小了,俗话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难得你我两家如此亲近,结个儿女亲家可谓亲上加亲啊!老苏你说是不是?” 苏绶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望着他:“这就对了。你想让我婼姐儿当你们家的人,我不能答应。” 镇国公愣了:“这话怎么说的?我韩家三媒六聘明媒正娶,阿抬大轿抬她过府做世子夫人,她怎么就不能当我韩家的人?你是说我们韩家配不上?” 苏绶看向门外,说道:“不是配不上。是婼姐儿只能当我们苏家的人。” “这话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我家婼姐儿,即将成为天工坊掌门人。她将继承我们苏家的祖业,将苏家制作技艺发扬光大。” 苏绶说着,从怀里摸出了一份文书,展开后的内页上,明明白白的写着“将天工坊传于苏婼”等字样,而且末尾已经写上了苏绶的名字,并且盖上了他的印章…… “这——你们苏家不是传男不传女吗?”镇国公腾的一下站了起来,“你这肯定是假的!你这个人迂腐又刻板,怎么可能会把祖业传给女儿? “你只是为了拒绝我,才如此处心积虑,不要脸的使出了这种手段!” 镇国公指着他,几乎语无伦次! 谁都知道,天工坊是苏家祖传的家业,他们家的制锁技艺至今不曾外传,也绝不能外传! 而传男不传女,也是任何一家拥有独门技艺的人家共有的操作!苏家又更为重视这门技艺! 他们苏家每一代天工坊的掌事者都是掌家宗子,他竟然说要把天工坊交给苏婼掌管? 谁会信呢?! 当他看不明白么! “你个狡猾的老狐狸!你就是个奸猾的狐狸!你是因为婼丫头身怀绝技,害怕她将你们苏家的手艺传出去,才想出来这样的说辞吧? “你怎么可能把天工坊交给她呢? “你为了守家,居然连亲生女儿的终身幸福都不顾!天下有你这么当爹的吗你!” 镇国公气愤得不得了。 他知道,苏婼是女娃儿,她如果嫁人,这门技业就带出了娘家,只要她出了阁,苏家可管不了她将来传给谁,想保护家族利益他能明白,但他也不能不顾亲生闺女的幸福啊! 难道韩家求亲是为了谋夺他们苏家的基业吗? 难道他还想把苏婼锁在家里一辈子吗?! 被他痛骂了一通的苏绶却依旧从容自若,他慢条斯理的抿了口茶,然后看回去:“国公爷如此心疼婼丫头,口口声声在为她着想,那你难道就没想过,接掌天工坊也许是婼丫头自己的心愿吗?” 镇国公怔住。 苏绶轻哂:“婼丫头的本事已经接近苏家先祖,她志在锁道,天下可没有第二个天工坊可供她尽情探索。 “嫁人生子也许是一种幸福。能被国公爷看中当儿媳妇也是她的荣幸。但对于她来说——国公爷真的有把握,她宁愿舍弃天工坊,也要选择嫁到韩家?” 镇国公竟说不出话来…… 换成别的姑娘,他自然是有几分把握。但这可是苏婼!是短短时间就已名动京师的“鬼手”!这姑娘是有十足的本事凭自己在世间立足的,她不需要嫁人来给自己寻求倚仗,哪怕是他们权大势大的镇国公府! 镇国公在武学上也取得了一定成就,他懂得一个人能修炼出一技之长有多么的来之不易,何况苏婼的本事一看就知道是她有志于此,并非出于无奈而练就,这样的姑娘,她真不太可能会轻易放弃志向而选择嫁人…… 可她要是不嫁,那他儿子怎么办?! “嫁还是不嫁,那还是要听婼姐儿亲口说才成!” 这时候杨夫人急切的声音传了进来,紧接着她也脚步急切地与徐氏一前一后跨进了门槛。 “苏大人,婼姐儿与阿瞒早已经两心相许,你也不是她肚里的蛔虫,为何不问问她意见,就擅自替她做决定?万一她不想要天工坊,而且愿意选择我们阿瞒呢?” 徐氏早就与她在外面把屋里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了,此时也帮腔道:“是啊,怎么着也先问问孩子的意见!” 她太了解苏绶说一不二的性格了,如今他能做出把天工坊交给苏婼的决定,确实是让人意外且震惊的,而他看起来,可一点都不像是信口胡说的样子! 但到底要选择什么样的未来,该由苏婼自己决定,她很担心苏绶强横行事! 苏婼对韩陌如何,她是看在眼里印在心里,像她那样的姑娘一旦动了心,这怎么能割舍得下呢? 而好不容易最近苏婼对苏绶的态度有所缓和,他可绝对不可以再犯糊涂,引起亲闺女对他更深的恨了! 否则这个家到时会闹成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呢! “行。” 出乎他们的意料,苏绶听完并没有反对这个提议,而是把茶杯放下来,痛快地说道:“吴淙,去把大姑娘请过来吧。” 第462章 我愿意 苏婼刚听韩陌说完此去平叛的经过,就收到了吴淙通报。 “大姑娘动作快些吧。” 吴淙边说边瞅了眼苏婼,顺势又瞅了眼她身后的韩陌。 苏婼因为今日还需待客,不疑有它,抬脚便去。 韩陌于后头顿步片刻,随后也跟上了。 苏婼进了屋,不免对齐齐投过来的四双目光深为讶异。 正要开口,苏绶先拿起一封文书来,说道:“婼姐儿,如今朝中大事已了,韩世子平叛成功,不日朝廷便要将张昀等人押赴刑场正法。至此,这桩大案也终于告捷。 “我思前想后,打算让你接掌天工坊,你意下如何?” 苏婼脑中轰地一下炸开。 让她接掌天工坊? 她从来没想过会有这一天! 可是苏绶递过来的文书上,又的的确确是这么写的! 这…… 怎么可能呢? 她直视着苏绶双眼,那里头满是笃定。 可是仅仅就在大半年以前,他还在坚守着苏家的祖训。 他竟然愿意因为她破例?祖训不要了? “你不接吗?”苏绶问。 眼角余光里,不知为何其余人似都往前走了一步,似要阻止这件事似的。 苏婼只是静默了一瞬,便双手接过:“我接。多谢父亲!” 不管苏绶出于什么心理作出这个决定,她也没有道理不接! 由女子来接掌家业,这放在整个大梁天下都是不多见的,何况是苏家天工坊这样的大基业!前世她在湖州经营多年,建树不小,但毕生最为遗憾的,就是未能有条件造出第二个天工坊。如同将士们志在沙场,她的最大愿望,也是潜心锁道,并创造出更大的成就! 苏绶给出这样的决定,她怎么可能不接受呢? “婼姐儿!” 杨夫人脱口出声。 苏婼迷惑地看向她:“夫人。” 杨夫人张了张嘴,含蓄地提醒:“接掌了家业,婚姻大事可怎么办呢?” 苏婼愣住。 是了,接了苏家家业,她就只能留在苏家了。难道她还能带着天工坊嫁人不成? 然而一刻钟前,她才刚刚与韩陌互表了心意。 “阿婼!” 门外的韩陌忍不住跨进门来,望着她欲言又止。 一路走来,韩陌处处帮她,处处维护她,处处体念她所思所想,她怎么能辜负他呢? 苏婼攥紧手里的文书,又转向了苏绶。 苏绶却看向韩陌:“韩世子,有话想说?” 韩陌施礼:“苏大人,在下,在下想求娶阿婼。” 苏绶扬唇:“只要婼姐儿自己答应,我没有意见。不过,倘若嫁人,那这接掌天工坊的资格——” 他话没说完,但每个人都明白了他的意思。 镇国公脸色深青,却也在杨夫人暗示下极力忍耐。 韩陌上前一步:“我知大人对阿婼的爱护,也知道阿婼的才华不能被湮没,但请大人三思,这也是您与谢夫人所生的长女,阿婼已经很不容易,您是否可通融通融,允了在下的求亲,又容她能掌管天工坊呢? “我韩陌,还有韩家可立誓,决不会贪图苏家的祖业,如有贰心,定当——” “世子打住。”苏绶阻止他道,“韩家的为人,我自然信得过。只是,”他目光忽然停留在韩陌脸上,不住地探究,“世子并非非她不娶,又何必执着呢?” “不!”韩陌大声道,“我就是非卿不娶!此生此世,唯苏婼是我韩陌的妻子,是我儿女的母亲!除她之外,任谁我也不要!” “好!” 镇国公听完第一个击起掌来,“不愧是我的儿子!我们韩家的男子,就当如此,认准就不放弃!苏大人,你该不是真要棒打鸳鸯吧?” 苏绶凝望着韩陌:“世子既然非婼姐儿不娶,那也不是没办法解决。” “您说!” 苏绶目光睐过去:“世子入赘到我们苏家,此事便迎刃而解。” “入赘?!” 一屋子人傻眼了。 韩陌可是镇国公世子,是未来的镇国公,他怎么能入赘? 然而苏绶道:“世子方才说,非卿不娶,此生此世,除婼姐儿之外,谁都不要,既然如此,入赘做我苏家的上门女婿,又有何不可?世子该不会为认定之人做出这么一点让步,都不肯吧?” “父亲!”苏婼忍不住走上前,“世子心怀抱负,他未来必将在朝野大展宏图,镇国公世子的身份于他大有裨益,您为何要如此强人所难呢?” “婼姐儿!” 徐氏此时目光闪烁,忽而也走上前,扯了扯她的衣角。 苏绶面如沉水:“我自知他有锦绣前程,但他既然夸下了海口非你不娶,就不能有点实际的行动吗? “如果真心倾慕你,迎娶你或者是入赘苏家,又有什么分别?终归是他求人的人。 “别忘了,你也有抱负。你曾经跟我说过,女子并不输男儿。作为苏家的掌家人,我愿意违背祖训将天工坊交给你,让你就像我的儿子一样继承家业,这是我作为一个父亲的诚意。 “可眼下他明知你也为难,却让你来做选择,若他舍不得世子之位,不愿为你做任何牺牲,你自己想想,这句非卿不娶,有多可信? “一旦你选择顺应他的心意,那你们还有一辈子要过!而像这样的抉择,你们以后还可能会面临很多很多次!难道每一次都由你来做牺牲和退让吗?” 苏绶字字铿锵,震得苏婼又往后退了一步。 她想说作为一个失败的丈夫,苏绶没有资格来刁难他们,也想说他的这套标准,从未曾拿来对待过谢氏,更想说他没有为现实做过任何牺牲和付出! 可是她嘴巴张张,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因为这些话都点到了她的痛处。 谢氏可以不执着有没有,她苏婼却会执着。 而正是因为父母亲的婚姻那么失败,她心中才更加注重这份儿女情长有多纯粹……当初韩陌最先有情意表露时,她就感觉到了,也是直到很久很久以后确定就是他了,才予以回应。 但现在,苏绶把他们架在了火堆上。 却又该死的堵住了她的口! “阿瞒!” 杨夫人忍不住担忧地出了声。 如果苏绶用别的理由来刁难,她还好说,却是这个,竟让她也无言以对了。 韩陌回望着她,又对上了镇国公的目光,而后一咬牙,沉着地转身面向了苏绶:“苏大人!” 苏婼和苏绶都看了过来。 韩陌走到苏婼身旁,与她并肩而立:“我愿意入赘!” “阿瞒!” “世子!” 一众惊呼声里,苏绶眼底也忽地亮了亮。 “大人方才所言极是,是我所虑不周,在我心里,从未有过要牺牲阿婼的志向来成全我的想法,我愿意入赘苏家,以此来证明我求亲的诚意。” 韩陌一字一句,把这些话皆送到了众人耳里。 镇国公和杨夫人急走过去:“你不要冲动——” “父亲,母亲,原谅儿子不孝,儿子的妻子只能有一个,但二老却有两个儿子,我愿意将世子之位卸去,由阡哥儿来继承国公府。请你们成全!” “世子!”苏婼想将跪地的他拉起来,“我也觉得你冲动了!” “我没有。”韩陌将顶上世子冠饰取下,与苏绶道:“苏大人,刚才我已经认真想过,只要那个人是阿婼,入赘对我来说不是什么问题。 “我韩陌今日在此起誓,自今——” “老爷!”徐氏突然出声,沉脸道:“你差不多得了!” 苏绶深深吸一口气,凝视韩陌片刻:“世子起来吧!” 韩陌抬头:“苏大人,我是认真的。” “我也是认真的。”苏绶目光炯炯走到他面前,从他手上接过冠饰替他戴回去,“既然你有这份诚意,我苏绶又岂能让人看扁了?” 说完他从怀里再次掏出一份文书:“这同样是一份接掌天工坊的文书,你们看看!” 他这番转变使得大家都愣了。 苏婼接过了文书,急速看了两眼之后神情一变:“……天工坊交由我掌管,下一任继任者,也由我来指定?” 她抬起头,从苏绶目光里得到了确认,又往下看起来:“……自今日始,苏家祖业不再祖训所束缚,后辈子孙之中,无论男女,只要品行才能合格,均可担任掌事者,包括出嫁女…… “父亲!” 苏婼读到此处已心潮澎湃。 原来根本没有什么故意刁难,也并非强行逼迫韩陌入赘,方才那一幕,不过是为了她而出手试探!…… “苏大人!” 镇国公颤抖着声音,“搞半天你原来是在考验我儿子!你你你,你也太小瞧人了吧?!” “好啦,好啦!这不是大好的喜事吗?!”杨夫人眉开眼笑的按住他,“考验也好,刁难也罢,总之这么亲事是成了!我说的对吧,苏大人?” 苏绶拢手道:“国公爷,国公夫人,对不住了。因为我的失职,若姐儿从小到大受了许多委屈,过去的我已经无法弥补,只能尽全力避免她将来的委屈。得罪了!” “哪里哪里,就是把我们给吓了一大跳!” 杨夫人掩着嘴高兴的笑起来。 苏绶也在微笑,看了一眼尚在激动中的韩陌和苏婼,慨然道:“你们二位教子有方,有世子这样的人品,我完全可以放心了。 “婼姐儿身为长姐,性子未免刚硬了些,但请二位也看在我家丫头自幼丧母的份上,多担待着些。” “这是哪里话?有这样的儿媳妇,我可是打着灯笼也找不着,宠着疼着还来不及,难道还要挑剔他不成?” 杨夫人简直已经合不拢嘴了,声音都高了几度。 徐氏看着站在一旁脸颊红扑扑的韩陌与苏婼,便朗笑着问苏绶:“那么老爷,咱们这媒人可以请起来了?三书六礼可以走起来了?” “当然可以了!”镇国公抢话,“我这就打发人回去准备!——来人!递折子去宫中,我要请皇上来保这个媒!” …… 欢声笑语里,清风捎来了秋花香,朝阳递出一束束金芒,庭园里光斑点点,像璀璨的未来。 (全文完) 第463章 相逢何必曾相识:杨燮(上) 我是皇室遗孤,我的父亲曾贵为太子,我的母亲也出身官户,原本我有着无上的尊荣,如果不是父亲早亡,我再不济也会是个王爷。 即使后来我成了杨家冲里普通的九少爷,我也衣食无忧,快快活活地长到了十岁。 十岁之前,杨家冲方圆十里,就是我的全部世界。负责我所有事务的是管事杨义,他和奶娘福娘,以及其余的下人,无微不至地照顾我。 本来我对自己的身世一无所知,每当我羡慕村里的孩童都有父母,杨义和福妈都只是叹息着摸摸我的头,从来没有跟我说过真相,但十岁那年,张昀来了。 我不知道他怎么找到我的,但可以肯定,来之前他已经做了很足的功夫。 他知道我从小就识文断字,勤勉习武,给我的见面礼是一把前朝大将军用过的古剑。 他坐在我面前,隔着一炉香,一壶茶,说他是我父亲的旧友。然后告诉我,我的父亲母亲死的有多么惨,然后害死他们的这个人,身份有多么高不可攀。 聊了大半夜,他问我想不想堂堂正正地在天下人面前亮出身份?想不想为父报仇,以配得上我墙上挂着的“忠孝仁义”四个字? 在杨家冲,没有人知道我的过去,甚至都极少有人知道我的名字,“九爷”两个字,就代表了杨燮。 每次有陌生的人接近我,杨义和福娘都很紧张,从前他们都说,害怕有人图我的钱,张昀来了以后,我才知道,原来他们是怕有人图我的命。 张昀很会游说,几番话问下来,我的心思就已经动摇了,真不愧是能做当朝高官的人,我想。 不过我又想,那“忠孝仁义”里面第一个字不就是忠吗?如果我真按照他说的做了,那我不还是配不上这四个字吗? 张昀说,这天下原本就是我父亲的天下,我该忠的是我父亲和先帝,推翻了我的皇叔——哦,也就是当今皇帝,我才称得上是真正的忠。 而我如果不这么做,那我就是不孝了。 我又一次被他说服。 毕竟他在说这些的时候,杨义和福娘站在旁边,已经热泪盈眶。过去每次他们提起我的父亲母亲时,也是这样的表情,所以我想,他们肯定也是希望我被说服的。 等是夜我与张昀达成了协议,他们却很吃惊,很后怕,他们说这是一条不归路,史上踏上这条路的人,就没有几个落得好下场的。他们盈泪,不过是一时感怀罢了。 我自幼读书,这些道理当然懂,但当我问他们觉得父亲母亲该不该死?又问他们想不想回到京城与家人团聚?我看到他们的眼里有迟疑。 杨义是我外祖家的人,福娘是东宫里的宫女。他们一个是杨家的家生子,一个受到过我父亲母亲庇佑之恩。 他们都还有家人。但为了养我,他们不能不选择隐姓埋名住在杨家冲。 对于世上所有人来说,他们就好像平白地死了一样,他们心里当然会有不甘。 我像张昀说服我一样,把他们也给说服了。 忠孝仁义,我想最起码我要做到后面两个字。 他们代替我的父母养育我长大,给我请师,教我做人,用他们心中简单的是非观教会我认识人世间,我想,我的人生已经是这样了,比起一辈子隐姓埋名苟且偷生,我为什么不干脆搏一搏呢? 至少我知道,做人是要知恩图报的。 很快,张昀就安排了人住进了我的宅子,他对我也算有求必应,我需要什么他就给我送什么,我想读书,他就给我送来了身边最有学问的幕僚。 杨家冲开始变得不一样了。 从前的十年,我在这里无忧无虑,我不需要上进,也没有人要求我必须勤奋,我只需要平安健康过完这一生,就是回报了所有人。 我在乡野长大,最开心的事情是穿梭在四季的稻田里,和佃户家的孩子捉鱼,摸虾,掏鸟窝。杨义对我最大的要求是学会算账,和打理家中的买卖,等他们将来老迈过世,起码我还能帮着这份家业安稳度过余生。 但是因为空闲的时间太多太多,我反而主动的读书习武,十年里师父换了一个又一个,我把写下的文章匿名递给城中有学问的长者,得到了很高的评价。我还假借村中学子之名参加乡试,也一举中榜。 如果我没有一个如此敏感的身世,我想我的前程也定如锦绣。 张昀的幕僚来了之后,我顽耍的时间少了很多,读书更加发奋,他们都以为我复仇心切,很是满意,但其实真的只是因为这个幕僚肚子里的确有些墨水,而我不想浪费罢了。 十三岁那年,隔壁县城里出现了一帮强盗,抢了好些过往路人的财物,连服侍我衣冠的我的丫鬟回家探亲都差点被抢去做压寨夫人,我一气之下,趁夜提剑前去平了那山头。 这本是好事,但对我来说却成了坏事,邻县县衙听说此事,大肆发榜寻找平乱之人,风波久久不息。 幕僚知道后禀知了张昀,张昀来信把我好一通训斥,怪责我不该惹事暴露自己。 而我反过来就让洪福把幕僚给绑了送回了京师。 我从来就不怕张昀。 论实力我自然是暂不如他,但既然他撺掇我造反,是否该以我为尊?既然他认我是皇孙,那是否我是君,他是臣,君臣有别? 我既为君,又岂有让个臣子训斥的道理? 我这么做当然不是冲动,在过去这几年里,幕僚更多的时间用来教我谋略,对于学问和治国,他总是说那些不重要。 既然是造反,既然是要上位当皇帝,学问和治国怎么会不重要?他要么是把我当傻子,要么就是张昀做着日后篡权的打算,而这,归根结底还是把我当傻子。 一个月后的晚上张昀来了。 这次他的姿态就低了很多。 不但口吻上很谦卑,行动上也很有看头。 他当着我的面把我押送进京的幕僚打了个半死,还送了成堆成堆的财物。 我在乡野里住着的这十几年,忠心的奴仆和优渥的生活,使我精神上特别富足,有着只要我感到不爽、就随时可以撕掉盟约的底气。 幕僚挨了四十几板子,眼看着从一个白白胖胖好端端的人,被打的只有进气没有出气。 我端着茶喝了一口又一口,过程里把就此翻脸与不翻脸掂量来又掂量去,最后在他晕死过去之前喊了声停。 我还是把这个盟约继续了下来。 因为这条贼船其实没那么好下。 张昀已经暴露出了他的居心,如果我不就坡下驴,他应该会反过来把我押送进京,从而达到灭口的目的,同时还能立下一功,给他自己挣点在朝堂上的本钱。 幕僚这三年来教我的谋略没有白费,我喊停之后,张昀神情明显松了,从此以后无论是私下见面,还是书信往来,他都对我尊敬有加,从未有于君臣礼仪,当然我也没再无故给他难堪,当时这个决定,可谓落得皆大欢喜的结局。 后来也算相安无事。他潜伏在朝中收集消息,而我则开始经营人手,豢养死侍。 但后来我与他之间,还是增生了一起冲突。 随着他对我的引导增多,我对于复仇和造反这件事儿越来越入戏,事实上从他找到我的那刻起,我也不可能有退路。 我这一生剩下的目标就是复仇,造反,尽管我的意愿其实并不是那么强烈。 我和村子里乡绅的女儿青梅竹马,每年我的生辰,她都会给我绣好看的荷包,我还不清楚自己是不是喜欢她,但是一想到日后走出杨家冲,我将和她变成陌生人,我又不是那么愿意看到这结果。 还有里长的儿子从小就和我结拜成了兄弟,我在山里被蛇咬了小腿的时候,他曾用嘴给我吸过毒,可以说我和他有过命的交情。可是他没有学问,也不会武功,将来我若去奔了我的前程,他肯定没法为我所用,如此我必定也会与他渐行渐远,十分可惜。 我越来越觉得我不是一个合格的造反者,让我牵挂的平凡的人和事情太多太多,没有一个有大志向的人像我这样拘泥小节的。 那年我的青梅在七夕节向我表达了爱意,对我深藏的一面什么都不懂的她,送了我绣着鸳鸯的荷包,希望我娶她。我知道我不能这么接受她,但是我又向往和她在杨家冲住上一辈子的幸福生活,所以没有立刻拒绝。 但是一个月后,她竟然被快速嫁给了两百里以外的人家,我连思考要怎么跟她回话的机会都没有,只剩下惊讶。 我追上她的花轿,一口气跑了七八里路,她哭着告诉我,我的三叔替我拒绝了她,同时又替她说了媒,将她嫁到了两百里之外。 我的“三叔”就是张昀用来与我联络的人,他对外称是我远在通州的叔父。 我气疯了。 连夜我闯到京师,找到了张昀。 拒不拒绝那个姑娘,是应该由我来做的决定,他没有任何权利擅自做主。 张昀正在干一件大事,他也被我的行动吓坏了,为了哄我出京,他想出了各种说辞,再三保证那姑娘嫁的不错,又妥协说,他也可以想办法毁掉这门亲事,把她接回来。 我回了杨家冲。 但他此番几乎低到尘埃里的态度,以及还有接踵而来的薛家抄家入狱的一连串消息,还是让我对他的动机起了疑心。 如果只是为了帮我报仇,他不必做这么卖力。 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那是我第一次进京,除了愤怒之外,京城的繁华也几乎闪瞎了我的眼,深深地烙进了我的脑海。 我觉得虽然这些年我学的东西不少,但见识还是太浅了。张昀只知道让我不要暴露,从而将我困在小小的山冲里,不曾见识到外面天地的广阔。 入京一趟,我更觉得自己像是他手中的提线木偶。 我不甘于如此,回村待了三日,就去了江南,直到半个月后才回村。 张昀没有说什么,他也不想与我闹得太僵。 我自然也不至于要向他禀报。 此后就约定俗成,我出入随心,除了正事之外的时间,北到塞北,南至岭南,无我不往。如果正好要办正事,那就更好了。 我没有成亲,不过风尘中却有几个红颜知己,有时我会在她们那儿留宿,有时也会在她们的琴声里借酒消愁。 但她们不懂我愁什么,因为她们不会想到这个出手大方,说话还算文雅的男人,竟然是个未来要搅得她们陷入动荡生活的坏种。 遇见王柳的时候我们彼此都还挺狼狈的。 那日在江陵的一座土地庙,我在那儿避雨,她也进来避雨,大概淋过一场暴雨的我衣衫不整,头发凌乱,看上去十分狼狈,她进来后瞟了我一眼,就在对角的角落里坐下来:“抱歉了,借个地方坐坐。” 我觉得我虽然为了在外方便行走,特意把面容弄丑了些,却怎么看也不像是个住破庙的叫花子,但是才二十出头年纪的她,雨水沾湿的脸上却有着一种额外的沧桑,我不禁有些好奇。 “娘子一个人?” 她拍打着衣袖的手停住,然后投过来一个白眼,我才恍觉这话问的有多么轻佻。 好在她不像一般妇人那么大反应,懒懒一瞥我,然后就道:“男人死了。可不就是一个人。”完了她又瞪我一眼:“你可别觉得我好欺负,我可是还有人同行的。” 我嗤笑了一声。 我可没有那么不挑食,就她这副蓬头垢面的模样,也得我下得去手。 后来我没有理她。 雨停了她先走,没想到当天夜里,我又与她在一家绸缎铺里相遇了。 谁能想到,看上去弱不禁风的她,竟然在做贼! 看到我的刹那她也很尴尬,但很快她就反应过来:“你怎么会在这里?” “那你呢?”我问她。 这家绸缎铺是张昀的私产,我是路过此地,前去打个招呼的,所以选择了夜里。 我扭头看着已经被打开了的库房锁,新的问题占据了我的注意力,所有商铺的库房都是重中之重,用的锁钥都很讲究,她在这里干什么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为什么能开库房的锁? 我盯着她的双手,什么钥匙也没有,只有一根普普通通的扁扁的发簪。 “你就是用这个打开锁的?” 这些年我走南闯北,见过的有本事的人太多了,三教九流之人也都接触过,当中不乏宵小之徒,他们再厉害,也没有厉害到仅凭一只发簪就能开库房锁的。 她打量了我两眼,看到我的夜行衣后,大概把我当成了同类,很快就松懈下来,并且得意地向我晃了晃手上的银簪。 “不是用它还能是用什么?我这还是学艺不精,再给我几年功夫,我压根就不必倒腾这么久。” 我好奇地问她:“你用了多久?” “唉,一柱香吧。” 我更加吃惊了。 锁库房的大铜锁,她居然一炷香时间就把它打开了! “好了,见者有份!既然让你撞见了,就一起进去吧。” 她把发簪插回头上:“不过别贪心,够半个月吃喝就行了,没良心的事咱不能干过份!我要不是实在没法子了,也不会想到这一着。” 我呆呆地跟着她闪进门,就像个跟班的一样,随她这里看看那里摸摸,但我感兴趣的完全不是那些贵重的绸缎和成打的银票,而是面前这个神奇的女人! 两刻钟后我们出了库房。 她果然只拿了很少的银子,而荷包里满满当当的我,鬼使神差的也取了三张银票。 “你身手不错,平时都干大的吧?” 街头无人时她问我。“对不住了,挡住了你发大财。只不过锁是我开的,这次你也只能听我的。” 我很好奇她一个弱女子,怎么有这么大的胆子? 我说:“你不是还有两个伴吗?他们在哪里?” 她愣了一下,皱起了眉头:“你打听这个干什么?” 此时我已经猜出来,她之前说有两个人根本就是骗人的。但这样更让人不可思议了,她明明操着京师口音,却孤身一人在远离京师数千里的江陵,而且还这么有本事! 我不禁对她的来历感到好奇:“我对你没有任何企图,只是好奇你为什么孤身一人远走他乡?当然你不说也没关系。” 她报之以沉默。 开始撇下我往前走。 我跟着她到了一家客栈前,他抬头看了看简陋的门脸,然后转回身警惕地望着我。 我摊了摊双手:“看得出来你很缺钱,而我刚好身手不错,我只是觉得,也许我们可以合作,多搞点钱。” 她沉默了良久之后,皱了皱眉头,不过看起来有一点相信我了。 她说:“我只在这里停留几日而已,没办法跟你合作什么。” “你打算去哪里?” 她顿了一下,眼珠转了转:“去江南。我舅舅在那里做官,我去投奔他。” 我没法分辨她这话的真假,因为她举手投足之间,优雅矜持,的确不像是普通出身,有个当官的舅舅也并不奇怪。 而她究竟是与不是,与我关系也不大,我只是眼馋她手上的技能罢了。如果我能学到她这手本事,对我和张昀正在筹划的事情肯定会有帮助——就在来江陵的前几天,我收到了张昀的消息,我们即将迎来一个最好的动手的契机。我们谋划了多年的大计,是时候付诸实施了。 但前提是,我们得把天工坊苏家这根硬骨头给啃下来。 第464章 相逢何必曾相识:杨燮(下) 苏家和张家的渊源我再清楚不过,从一开始苏绶入张昀门下为弟子,就是来自于张家的刻意安排。张昀认定那枚未曾公之于众的护国铁券就在苏家,所以想尽了一切办法接近他们。 安全起见,我没有跟京城任何人家直接打过交道,包括苏家,所以至于如何对待苏家,我无法给出更多的意见。 不过如果护国铁券就在苏家,那的确是应该把它拿到手,因为那枚铁券关系到大梁几乎一半的矿产,得到了这批矿产,哪怕我们不能一举成事,至少也有了分庭抗礼的资本。换句话说,有那么大一笔矿产在手上,是用来建军也好,用以自恃也好,总归是我们安身立命的筹码。 我之所以会在江陵淋大雨,正是我需要急行赶去京师,但是遇见了她,那么晚走几天也没什么大不了。 苏家最为恃仗的就是他们的天工坊,他们祖传的制锁技术,而他们不光是会制锁,与机括上更是独树一帜。 两军对垒,拥有会制作机括的人才,是多么重要!眼前的女子使我看到了对付苏家的契机。 苏家近代人才平庸,再没有出过了不得的继承祖业的子弟,眼前女子精湛的技术,势必对苏家造成威胁,无论如何这是处在我的角度,所乐见的。 我说:“那我们就且合作几日。前些日子赌场里欠的多了些,我实在手紧,老实说我虽然武功不错,但这种事情上经验并不丰富。还要多仰仗你。” 不枉我在风月场上流连多年,如何与女子接触,我颇为有些心得,哪怕眼前的女子已然是个历经过沧桑的妇人。 她至少不再敌视我,而是笑了:“我其实已经看出来了,刚才在库房里,你都不知道值钱的东西放在哪些地方。你那点经验,连我都不如。” 她脏污的面孔其实长得十分精致,还透出几分爽朗,我惭愧地笑起来。 “我不是烂赌之人,只不过是没有什么大志,平日不怎么攒钱。噢,如果你愿意,回头我也可以一路护送你去江南。” “得了。且这么着吧。” 她思量了一会儿,这么回应了我。 翌日她打听了几户人家,都是城中为富不仁之人,作为我们下手的目标。 事情办得很顺利,两个晚上我们造访了四户人家的铺子,得银二百两。 在此期间我又亲眼看到她是如何巧妙地在无锁钥的情况下开锁的,事实致使我对她的敬佩之意一次比一次高涨。 但这几次她跟我并不多话,总是她先开了锁,而后我入内取物,在之后五五分赃,钱财到手便各奔东西,使我并没有机会探听她更多消息。 转机出现在第五天夜里,我们在窃取财物后突遇此间主人强霸民女,她停留在窗外没走,我于是戴上面罩入内,打晕了那脑满肠肥的纨绔,把那被灌了迷药的女子扛了出来,带进了上次我们停留过的破庙。 在昏迷的女子醒来之前,我们坐在黑暗里谁也没走,月光透过窗户照进来,把破败的地面照出来一片雪亮。 我灌了一口从纨绔屋子里顺出来的酒,一低头时看到了她脸上的泪光。 我吓了一跳,连呼吸都缓下来。 认识她几天,她坚强得像个男人。虽然不知道他为何有那么大的底气独来独往,但她的表现,的确不像是个会哭的人。 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把酒递了过去。 她任我举了半响,忽而一声讪笑,抹了眼泪,又摇头说:“你喝过了的,我才不喝。” 我觉得气氛有点尴尬,便装作无所谓地说:“不喝就算了,正好我多喝两口。哎,那畜生藏的酒还不错。” 她看着我说:“你不像是个缺钱的人。更不像是个缺女人的人。不妨直说吧,你这几日跟着我到底想做什么?” 我猜到她不会那么好糊弄,但她的反应速度还是出乎我意料。 我有点措手不及,接连看了她两眼,又灌了两口酒,才敢出声:“你怎么看出来的?” “第一天拿到钱,你本来可以好好梳洗一番,但你没有,你只是换了衣服,手指甲收拾的很干净,可头发胡子还是乱糟糟的,可见你是故意扮丑。 “那边那位姑娘长得很是漂亮,你并没有多看她,而且接触她的时候双手很是规矩,接触比较敏感的部位时你避得游刃有余,你应该经常跟姑娘家打交道,而且有亲密接触。 “你的阅历这么丰富,跟我合作,怎么可能真的只是贪图几两碎银?” 我越听越惭愧,感觉自己像个十足的小人。 “对不住。” “这倒没必要,毕竟你我萍水相逢,本就该抱有几分戒备心。我只是好奇你为什么盯上我?” 她这么坦荡,我更加无地自容。 “我其实,想拜你为师。” “拜我为师?” 她好像很不可思议。 我点头:“你开锁很厉害。我痴长你几岁,一直在外游历,从来没有见过在这方面比你更厉害的人。我想学你的本事。” 她看着我,露出了原来如此的表情。 然后她有点得意:“我果然是有点天赋的……” 自语完毕,她却又渐渐沉默,脸望着地下,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不想让这话题就此停止,遂问:“你明明是京城人,为什么会孤身一人去江南寻亲?” 她没有说话,我以为她不会回答了,正要换个话题化解尴尬,却听她说道:“这世道这么太平,孤身一人行走,有什么好奇怪的?” 孤身一人行走是不奇怪,放在言谈不俗的她身上就很奇怪了。 我问她的名字,她说她姓王,然后看着门前一棵柳树说,她单名一个柳字。 我姑妄信之。且告诉她我叫江九,身在江陵的“九爷”。 她到底没告诉我为何流落至此,不过也没有明言拒绝我想拜师的意图。 当三日之后再碰面,她丢给我一本图谱时,我问她为什么肯教我? 她说,她此生已经受够了被规矩束缚的苦,余生几十年,她的志向就是要把这门手艺发扬光大,传给更多的人,让更多的人受益,绝不把它当成自傲的资本。 所以,看在萍水相逢这点缘分上,她不介意把这门手艺传给我。 当然她也还是给我定了个规矩,她让我对天发毒誓,绝对不拿这门手艺做伤天害理之事,否则来日我将死无葬身之地。 我走的本来就是条不归路,区区誓言如何规束得了我? 我从善如流地发了誓,自然没想到日后终归一语成谶。 我以护送她去江南作为报酬,我算了算路程,少说得一两个月,当然不足以使我完全学会这门手艺,想来让我成功说服她加入我们的阵营应该足够。 事实上我却只与她同行了十日,因为半路上我就接到了张昀送来的消息,张栩出事了,有人给宫中秘密送去了弹劾的折子,列举的罪证一笔接一笔,我们的计划严重被干扰了。 我不得不终止这趟行程,赶去京师与他会合。 我编造了一个理由,说我结拜的兄弟遇难,向王柳辞别。 那十天里她认真地教我制锁的技艺,还让我亲笔抄录了那本图谱,以此加深记忆。我也终于知道她为何敢于孤身一人行走在外,那是因为她居然连机括都会制作,她随身就带有能够置顶的小武器,而据她说,她从开始接触锁器到现在,总共不过五六年。 这其实使我心底里更加不愿意放弃她。 而我突然的辞别也让她十分遗憾。 我再三向她保证,事情处理完毕一定会去江南找她。 但我这一去,竟再也没能去见她了。 因为我在进京的路上遇到了伏击。 我被东林卫的人秘密截杀了。 领兵杀我的那个人,他姓韩,叫韩陌。 他甚至都不知道我是谁?也不知道我的存在意味着什么,我是死于我和张昀涉足的许多大案中的其中一桩,没错,我们的阴谋甚至可能都没有暴露,我就这么稀里糊涂的死了。 老天爷也许也觉得我死的太轻飘飘,一转眼,他让我醒来在张昀当着我的面暴打幕僚的那个夜里。 一切都来不及有另一个选择。 我依然只能一条道走到黑。 不过这一世有了上一世积累的经验,我们进展的快多了,没有任何人知道我的重生,在好几件事情上,我的算无遗策和未卜先知,让张昀更加尊敬我,又或者说,更加忌惮我。 我依然尊称他先生,却不曾再让他有任何爬到我头上的机会,而在此期间,我也终于挖掘得知,他不遗余力的撺掇我造反的原因,原来是他也有一段无法公之于众的身世。 原本他可以隐藏这一段过往,安安稳稳的当他的朝中重臣直到终老,只可惜他的生父从来不是个省心的。 当年他混到长宁公主身边为细作,毁去了长宁公主的一生,同时也毁掉了武阳公主府的几代基业之后,回到了他的国家,成为了他们国中的重臣。 他打听到长宁生下孩子后送到了张家,数十年来一直在关注他的成长。 张昀二十岁时从秘密找来的生父处得知了自己的身世,他被要求继续为敌国卖命。 那时候他已前途无量,如何甘心自毁前程?他虚与委蛇了十余年,好容易熬到对方死去,直以为从此摆脱了钳制,不想他生父却将这个秘密传给了他的嫡子。 在其死后,他这位异姓兄弟继续以他的身世相要挟,从他口中套取大量的机密。 张昀实在算不上什么大忠臣,但换作是谁,都不会愿意受制这么多年,而且还要长此下去。 最好的办法,当然就是让这个秘密无法再成为秘密,而达成目的的办法有二,一则是他遣人杀去敌国灭口,这显然是不可能做到的。另一则是他在大梁不能再有生死威胁。做到这一则,则必须推翻当今的朝堂。 他扶立了我,来日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自然不会有人威压到他。 在卯足劲地推进计划之余,我绝大部分时间都用来钻研锁道了。 我对于前世的失约依然有点抱歉,尽管知道时间一长她必然会忘了我,从认识到结束的那大半个月,放在漫长的人生里实在短得不值一提。 我知道,她一定会忘了我,但我却始终不能忘记她。 相遇的时候我们年岁都已经不轻,她美艳,坚强,真诚,是世间不可多得的女子,她不是我喜欢的类型,但她的坚韧,她在说绝不愿意被规矩所束缚时的坚毅,让我打心底里欣赏。 其实我打算过,在相同的时间节点,我还要去趟江陵,去找到那座破庙,在那场大雨里偶遇她。 京城里突然冒出个鬼手的时候,我有听说,但并没有很在意,因为前世我在京师住的时间少,前世是不是有同样的鬼手出现?我不知道。 张昀跟我说苏绶那个过往默默无闻的女儿就是鬼手时,我也没有太多的反应,毕竟她是苏家的小姐,因缘际会学到了祖传的手艺也不算情理不通。 直到我看到她,那一刻我才知,鬼手竟然是她,前世萍水相逢,大方授予我技业的师父,竟然是苏家的小姐! 被包围的那一刻,我已经认命。 但身处天牢,我依然还想见见她。 当我确认她的确就是鬼手,我便以知道,她也重生了。 前世我遇见她时,她二十有余,她说学习制锁才五六年,足以证明,如今此时根本还没有学会。 而她那一手令人咋舌的出神入化的技艺,也绝非短短几年所能学会的。 当她问我:你师从何人? 被韩陌团团包围时我都未曾有过的割裂感,尽在那一刹那涌现了上来。 我该如何回答? 我望着她,心里头的话在舌底滚了又滚,我想说,就是你呀!也想说,对不起,我骗了你。 而我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她于我有授业之恩。 不记得我这种“逆徒”,应该是件好事。 我甚至有几分欣慰,眼前的她高贵优雅,穿着打扮皆是考究,这一世她总算过得不错,必然是不会孤苦地流落在外了。 除此之外,她的眼中还有远甚于前世相遇之时的沉着和机敏,这些特质,一定还会帮助她余生过得更好。 她没有纠结我的师承,看得出来她其实并不是特别在乎我的答案。 我以为,这是我见她的最后一面。 前世的死法是我没想到的。让我没有想到的是,这一世的死法依然让人无可奈何。 行刑这日艳阳高照,菜市口围满了各色各样的人,跟所有传说中的问斩现场一样,烂菜叶子和臭鸡蛋如雨般飞掷过来,一下接一下砸在身上和脸上,确实挺难受的。 我和张昀又见面了,隔着囚车。 他老了很多,沉默不语,大约想向我拱一拱手,却因为枷锁受制而无法尽到礼数。 对于他撺掇我谋反的实际目的、其实是因为他想自己登基为帝的这点,我并不是很意外。 我跟他在一起谋划了两世,他掩饰的其实并不算很完美。 但凡我再有上进心一些,真正把造反称帝当成我毕生的事业,都不会容他活到今日。 所以我也不算完全被他欺骗,也可能我只是给无聊的人生找了一些刺激。万一成功了呢?那倒是也挺刺激的。 我也向他拱了拱手。 来世再见了。 不,还是再也不要见了。 我还是更喜欢留在杨家冲,做无忧无虑的“九爷”,享受身边所有人的追捧,和我那个结拜的兄弟有空没空坐在一起喝酒吃肉。 如果我的青梅还愿意嫁给我,那我也很愿意娶她。听说她的母亲很能生,想必她也不差。到时候我们养上七八个孩子,天天都有品不完的乐子。 我对着长天呼出了一口气。 刽子手不由分说将我压到了刑架上。 他们的力气竟然这样大,三两下就将我塞进了虎头铡。 刑台架的高高的,从我的视线望去,正好可以看到监刑台上坐着的一溜人。 他们当中有三司的官员,有韩家父子,有苏绶,还有内阁的大臣。穿黄袍的青年不用说,肯定是太子,我那位未曾谋面的堂弟。 这里头当然不可能有她。 但当我收回目光,看向台下围观的人群,我正好就看向了她的脸。 她在。 她竟然在! 她目光定定地看着我,寒凉得像是这月份里的冷霜。 她好像要透过我的身体直接看入我的心底,身姿站得笔直,隔着彼此无法逾越的鸿沟。 我冲她笑了笑。 铡刀在此时落下来。 寒光闪烁之间,我看到目光冰凉的她指了指头顶的天,然后双唇启动,无声吐出两个字来,依稀是“江九”。 我浑身抽痛。 老天爷到底没放过我。 我应验了对师门所发的毒誓。她不让我做伤天害理之事,而我做了。 我希望她记不得我。 可她还是记起了我来,记起了这个并未正式拜入师门的弟子。 她亲眼看到了我死无葬身之地,时隔两世,她终于把门户给清理了。 新书:《盛世春》 新书已发复仇虐渣 简介如下↓↓↓ 梁宁才送走了沙场战死的大哥和二哥,万万没想到在准备跟六年前救下的孤儿履行婚约时,却被他给活活烧死! 醒来的她变成了傅家大小姐,而杀他的仇人已然身居高位,坐拥娇妻美妾,成了皇帝跟前的重臣…… 不怕! 她梁家姑小姐换一条赛道,依旧是那个杀伐果断的罗刹女! 只是小时候老跟他侄儿玩在一起的那个不懂尊长的臭小子,怎么老缠着她? …………